《七枝灯》 第1章 序言(一) “放手!”我挣开君禹的手,踉跄地跑了过去。 离怨,离怨,离世间一切恩怨。 离怨界内,阵法丛生,滚滚沉雷中乍开七彩的光芒,美得惊心动魄,美得痛彻心扉。舜苍在结界里,肉身已经被封印,唯留一缕魂魄,薄衣独立,他看着我,神容缓缓浮现了一丝笑容,能使天地都黯然失色。 我害怕得想哭,喉咙紧得厉害,大喊着:“舜苍!” 我被离怨界的洪荒之力阻在了外面,听不到他说什么,只看他动了动唇,我知道他在唤我的名字: “阿九…” “舜苍,我在这里!” 我生平很少害怕,可是当我看到两道天雷劫齐齐劈斩在他的肩背上时,吓得呼吸一滞,眼泪夺眶而出。 “舜苍!” 舜苍修长的身形颤了好几下,一道道裂痕在他肩头上张开,飘出的碎片如雪如絮,离怨界的洪荒神力将他的魂魄硬生生地扯碎。 除了一遍一遍喊他的名字,我什么都说不出,也什么都做不了,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魂魄瓦解散落。我从未见过如此残酷的天劫,它不给我跟舜苍道别的机会,甚至都不愿让我多看他一眼。 舜苍的魂魄碎片飘散向人界的五湖四海,带着我这一生所有的心意,什么都没有留下。 离怨界开始瓦解,从尽头开始碎裂,一寸一寸的塌陷。 酷暑的七月,人间开始飘飞着纷纷扬扬的大雪,转瞬之间已经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我跪在雪中,甚至都忘记了哭泣,看着离怨界消失的地方发呆。 我有些恍惚,有些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觉得好像自己是在做梦,舜苍他怎么可能会离开我呢? 不可能。 不可能。 “雀儿。”一只手抚上我的肩头,从我身后将我环住,君禹的声音有些发颤,“跟我回去。” “不可能…” 我望着自己的双手,似乎还能看到往日的鲜血。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犯下的杀孽,为什么我该受的天罚,统统皆由舜苍来承受。 君禹说:“他已经不在了。” “不可能…” 我听见我的声音回荡在这寂静的雪岭。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君禹抱着我的手臂渐渐收紧,冷冷地重复道:“他已经死了。”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我嘶吼着,从身体里猛然裂出三重清波,君禹措不及防,被打出好几丈远。我转身的那一刹那,身后赫然张开红瞳白羽的孔雀屏,从红翎袖中翻出数十只孔雀翎密匝匝地窜飞了出去,全部都冲着君禹而去。 天上的白雪染上了红色,像寒冬腊月的梅花瓣,又像沾了血的柳絮,在狂风中卷着血腥气,弥漫开来。 风起云涌,雪松如涛。 君禹脸色惨白,冷眼如幽深枯井,无波无澜,道:“雀儿,不要逼我。”他将他肩头上的孔雀翎拔了出来,鲜血氤氲了他整个肩头。 我抬头望着天上缓缓压下来的金云,满天的仙神皆藏在深处,眼睁睁地看着舜苍受天罚,兵解于离怨界。 “我从未想过侵犯天界。”我看着那最前头顶着皇冠,身着银黄龙袍的天帝,喊道,“为什么你就是容不下我!” 天帝长眉威然,却并未回答我的话。 我说:“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而已,三界那么大,为什么你就是容不下我!” 天帝的声音有些凛然,不怒自威,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九羲,你该知道,殊途,你执意与苍劫帝君在一起,违逆天意,又多次利用帝君的神力杀我天界子民。今日帝君受天罚,皆因你的杀孽。” “若不是你三番五次派兵讨伐我魔族中人,我又怎会伤你天界分毫!”我吼道,“本尊会让你们付出代价的,舜苍死了,你们谁也都活不了!” “雀儿!” 这是我临走前听到君禹唤我的声音,可我却不想再回头。 我坐在宫殿的床上摆弄着纱幔,舜苍走了,偌大的宫殿要多空荡有多空荡。 枯骨蝴蝶扑棱着翅膀飞了满殿,幽暗的灯光下是一纸泛黄的书页,上面还残留着舜苍未写完的笔迹。 以往他便坐在那里帮我看折子,浑然玉成的气势让这样大的宫殿都显得极小,似乎唯有那浩渺无垠的苍穹才适合他。 他抬头看我,唇角勾笑:“阿九,这可是最后一张折子了,还记得你之前承诺的话么?” 假的,假的,这才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死了。 舜苍死后的那些日子,我都不敢睡觉,我怕一睡觉就会梦到过去,梦到以前,恍然醒来时那一刻涌上来的尽是铺天盖地的绝望。 我从未想过舜苍会死。 舜苍是远古时期声名鼎赫的杀神,在开天辟地之后,他就同其他远古重神一样消散于天地之间。直到万年前,他从混沌中凝聚元神而得以复苏,因满身戾气而导致天地变色四海横流。 他周身戾气难消,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后来,舜苍自行入了*界,历经长达三百年的洗戮才将周身戾气卸去。 *界放逐着自开天辟地以来所有作恶的妖怪恶魂,是天下最阴极的地方。在里面呆了三百年还能从容不迫出来的,天下唯有舜苍一人。 之后舜苍被天帝供于九重天上的莲泽宫,尊为帝君,号苍劫。 他在天界逍遥自在了万年之久。 我想,若没有我,他会永远这样下去。 莲泽宫翠棠树下,我将我的孔雀翎送给他,鼓起所有的勇气对上他那双能夺日月之辉的眸子,认真地说:“舜苍,我喜欢你。” 很久我都没有听到他的回应,瞬间觉得有些心灰意冷。可当我垂下眸,他有些冰凉的手指却挑起了我的下巴,动作有些轻浮,却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他说:“你本该喜欢我,只是说得有些晚。” 我有些恍惚,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跟我想象中的回答有些不一样,按照以往话本里的剧情发展,他该说“我也喜欢你”,然后我会说“那我们在一起吧”,于是我们就在一起了。 直到他的吻落下,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世间上还有比这更欢喜的事吗? 我是魔族的罗刹魔君,身居魔尊高位,总有些孤家寡人的寂寞感,直到有舜苍的陪伴,我才觉得万事万物都活泛了起来。 对于我们孔雀王一族来说,数十万年寿命长至永恒,我以为我和舜苍在一起的日子很长很长,可没想到,他会因我手上的杀孽而死。 舜苍死后人间下了三个月的飞雪,冻骨丛生,尸横遍野。 我炼化精元,以半身的修为开启洪荒之力,决心破釜沉舟,只身杀上了天界。 我觉得,生灵涂炭也好,元神寂灭也好,同归于尽也好,总要有人为舜苍的死负责。 天帝万年一轮的羽化之期因这场天劫而提前到来,他应该明白,现在整个天界没有人是我的对手。 在我用上古洪荒之力捣毁了灵霄宝殿之后,他终于出手,用神龙锏挡住我从袖中翻窜出来的孔雀翎,道:“朕还有办法挽救帝君。” 我所有的攻势都在那一刻梗住。舜苍的死已经将我逼到濒临崩溃的边缘,只要能让舜苍复活,谁的话我都愿意相信。 灵霄宝殿内一片狼藉,凡是阻我的仙君皆都受了重创。 “什么办法?” 我收了所有的洪荒之力,定在空中蓄势待发的孔雀翎散落了一地。 天帝说:“只要你答应不再踏足天界,并且放弃魔尊之位,朕就告诉你。” 我那时也傻,明明掌控全局的人是我,却答应了他所有的条件。 天帝传我织梭,他说只要我能将舜苍所有的魂魄碎片收集,再佐以织梭缝合,舜苍就能复活。 我只身离开魔族,三界不容,只有冥界地府的转冥王肯收留我。 我开始在人界的五湖四海行走,一边收集魂魄碎片,一边帮转冥王收拾恶魂。 很多年后,我意识到这可能是天帝的缓兵之计,但又看着手中的碎片觉得有些不甘心。我告诉自己,已经走到这里了,再走下去看看,没准儿我的心意就能感动天地,没准儿舜苍就真得复活了呢。 终于,上天不负苦心人,三千年间我付出的所有努力终有了回报。 再见到舜苍的那一刻,我觉得天帝确实拥有君王之怀,纵然他毁我魔族,可那一刻,我想到的只有感谢。 谢天谢地,把舜苍还给我了。 菩提莲花下织梭穿飞,地府的森罗殿被流光溢彩的莲花照得通明,万千的吉光碎片凝结的白袍胜雪,好像给这阴暗潮湿的森罗殿带来一丝难以企及的光明。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眸夺月辉。常年不灭的青供灯零零落落地摆在地上,地府的三生莲开得那样盛,像淡绿色的踏锦。 转冥王捋了捋他捋不到头的花白胡子,笑眯眯地看向我:“帝君复活了。” 他开口时,我屏住了呼吸,我听见他依旧动人心扉的声音淡淡地问了一句:“这是哪?” “地府。” 我走过去,觉得自己脚下仿佛踩着云朵,一切都不像是真的。我跪在他的膝盖前,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容。 他还是一点都没有变,深秀的眉,暗沉的眸和微微抿着的唇,上下五千年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加俊美的人。 “你是谁?” 他又开口问了我一句。 我心里一慌,问:“你不记得了?” 此般情况应该在我的意料之中,毕竟他沉睡了三千年,时间也太久太久了。 舜苍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有些涣散的眸子凝在我身上时却多了些防备。 我觉得呼吸有些停滞,沉默了半晌,终于,仰脸给了他我觉得最好看的笑容:“我叫九羲,九河太平的九,万物羲和的羲,是你的娘子。” “九羲?”他俊秀的眸子里起了疑惑,“娘子?” 我十分确然地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你以后可要好好服侍我。” 我将眸子里的黯然掩藏得极好,我一遍一遍的说服自己,没有关系的,他忘了也好。 想当初本尊被其美色所迷,一时大意,一头撞到了他的守宫树上,丢尽了我魔族人的脸。本尊人生中最丢人的事也终于随着他的记忆消散了,想来也是大快人心的一桩事。 又转念想到以前他同我抢桃儿吃的时候,我每次都输给他,仅仅五个仙桃都得分他四个,尽管他后来会再分给我两个,但我实在无法忍受他只比我少一个。现在好了,我完全可以糊弄他说“你不喜欢吃桃”,他连同我抢的理由都没有了。真是机智如我。 对,他忘了也好。 长达三千年的时间,于我来说就像一场梦,曾让我痛彻心扉,亦曾让我不胜欢喜。 这若是上天给我的一场劫,那它是最坏的劫,也是最好的劫。 第2章 序言(二) 空明如镜日月闲,浮生难得懒。 沉沉的空气中漂浮着暗绿色的瘴气,像是雨后清晨缭绕着群山的云雾,青幽幽的三生莲七七八八的盛开着,每一朵昭着一段劫。 舜苍刚醒来,我带他在地府四周转了转。 地府设有我的小宫殿,殿外的院子里有一棵池离树,池离树上无花无叶,枯色的枝桠上一根一根系着的是编成花纹的朱红绳,流着金色的光。 这棵树是我来地府那日种下的,上面的红绳是我在月老那里讨来的,每一枚灵魂碎片到手,便在树枝上系一条红绳。 远远看上去,簇簇如冲霄的赤焰,十丈软红。 “好看吗?我种的。”我想跟舜苍分享我这些年所有的一切,包括这棵树。 舜苍没有说话,面容淡漠,刻意地离我很远很远,但却在细细打量着池离树。 我心里窒得厉害,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儿,踩了踩地上的泥巴,默然了好久。我靠近舜苍,扯了扯他的衣袖,问:“你能不能抱抱我?” 他定眸看向了我,似乎在考虑。我抿了抿唇,尽可能装作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半晌,他缓缓张开了怀抱。我有些欣喜若狂,像小鸟一样扑棱棱扑到他的怀中。 他的*还被封印在离怨界,摸着他的魂魄就像抚过刀刃,毫无人的质感,而且冷如霜雪。 我伏在他的胸膛,隐隐地感觉到他的魂魄在破碎,如雪的絮片开始从他的肩头裂开,我吓得把他抱得更紧,慌着心神忍不住地啜泣。 原来这真的是一场梦,他还是要离开,自他死的那一刻我就该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啜泣开始变成了嚎啕大哭,似乎将我这么多年等待的煎熬都哭了出来,我抱着他的手越来越紧,哭喊着说:“我不要!不要离开我!舜苍,你不要我了吗?我撑不住了...舜苍,我真的撑不住了...” 鬼障怨气漫袭,堆枕沉云没飞穹,霜风湛湛。盏盏青供灯,如同春寒翠微,已觉凉生。 “九姑娘,你再抱着帝君,就要害死他了!”一只手将我从舜苍的怀中拽了出来,扯出好几丈远,就像一下将我从梦境中抽离。 舜苍看着自己落空的手,目光有些迷滞,猛然间捂住自己的胸口,似乎疼得厉害。 抓住我的人正是转冥王,除了舜苍,我从未在其他人哭成那个样子,我站都站不稳,哭道:“转冥王,没有了,什么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我又在做梦了。” 可我不记得自己曾睡下过,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未曾睡过。我害怕做梦。 “不是!”转冥王义正言辞地喝住了我的眼泪,他的眼神很深沉,道,“帝君的魂魄是碎片凝结而成,一时受不了地府的阴气和你身上的魔气所以才会这样。” 我愣住,梗住了泪。 舜苍缓缓抬起了手,有光片在他手中飞转,方才从他肩头的散掉的碎片,又被他重新凝了回来,整个人又完好如初了。 我有些不解地看向转冥王。 转冥王不再卖关子,立刻变出一盏...我实在说不出是什么玩意儿... 像是冒着绿幽幽光芒的青铜神树,又觉得像是扔在某个角落里许久无人问津的翻滚着大花的烛台,一共有七枝灯盘结于上,雕着的花纹有说不出来的诡异。 总之,它确实给人一种很神秘的感觉,让人觉得很厉害。 转冥王玄玄乎乎地说:“此件法器名为七枝灯,乃是准提道人所持七宝妙树衍生出来的奇物,早年曾供于小西天妙莲清华池畔,又于白面菩萨座下听经诵佛数百年,是一件极富灵性的法器,有生死肉骨结魂筑魄的神力,想来也能恢复记忆吧。” 讲了一堆,实际上就最后一句话是重点。千年间药仙君常常为我送药,一来二去的这转冥王也沾染上药仙君的毛病——啰嗦。 药仙君给我介绍一株药物功效的时候,常从它祖宗十八代说起,但凡听时,我就好打瞌睡。 “重点?”我咬着牙问。 转冥王颇为正经道:“点燃了这七枝灯,将此物所蕴含的神力化入帝君体内,便...哎!哎!?”转冥王一个闪身就闪到了七枝灯前,双手张开,紧紧实实地将此法器护在身后,冲着我喊道,“你干嘛!?你想干嘛!?” 我看了看自己手心中窜起的妖火,不明白他为什么挡着我,疑惑地问:“点火啊?!” 转冥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咬着牙跺了跺脚,扶额道:“九姑娘,若那么简单...我用得着这么炫耀么...” 此话说得甚有道理。我追问:“那怎么办?” 转冥王瞪着眼说:“这可不是普通的灯!喜、怒、哀、惧、恶、恨、爱,七枝灯要用这七种心火才能点燃,不是...不是你那妖火...” 我愣愣地熄了手中的火,这话说得着实深奥,短时间内让我接受不过来。不过这也让我确信转冥王不是在糊弄我,这玩意儿确实是个奇物。 “那去哪里找?” 转冥王见我手中的火熄灭才稍稍有些放松,轻轻拍了拍七枝灯,似乎是在安抚它。之后,他恶狠狠瞪过来说:“你不把复活我那地涌金莲的法子告诉我,我也不会告诉你!” 奶奶的!这个老头子... 都什么时候了... 我走近一步,他抱七枝灯就紧一分,眼神异常坚决,看来他是铁了心要逼我说出法子的。 那些个地涌金莲自然比不上舜苍重要,我颇为诚恳地回答说:“南海观音菩萨净瓶里的杨甘柳露可救活你的金莲。” “骗人!我都试过了!也就撑个三五天,压根儿没用!”他立刻拆穿了我的假正经。 哎,这个老头子跟我待在一起久了,居然也变聪明了。 我面不改色地咳了一声,补充道:“的确有个偏方。山叶老君的白玉扁拐上系着一个酒葫芦,是他登仙道之前偷藏的陈酿。这么多年沾染了不少仙气,又是人间的酒,接着地气,将杨甘柳露和那陈年老酿一搅拌,往你那枯了的金莲上一洒,保准儿管用!” 我讲这陈酿的祖宗十八代,以此让转冥王更加信任我的话。 我瞄了一眼他沉思的神情,果然是被我唬住了,赶紧趁热打铁地问道:“说说,我怎么找到...什么什么来着??” “你这次真没再留一手吗?”他警惕地再问了我一遍,极为不相信的样子。 “本尊已经忍了很久了。”熊熊烈火“嚯”地一下在我手中燃起,比刚才的要烈上许多倍。 转冥王被我吓得闭上了眼,猛喊道:“伏音伏音伏音!去找伏音!” “早说不就完了。”我走过去摸了摸七枝灯,道,“我也是很温柔的。”刚柔并济一向是本尊为人处世的原则。 我也是嘴上逞强,实则腿还有些软。我扶着七枝灯,觉得它都比我的手要温上几分,我觉得自己要被舜苍吓死了。 我看向舜苍,他的容色已经恢复如初,我确定这不是梦,确定舜苍真得活过来了。我扯着笑说:“没事,有法子救你了。” 舜苍敛眉,冲着我轻轻一笑,似有姿姿芍药在他身后乍开。我不敢再靠近他,只能站得远远的。 他朝我伸出了手,修眉俊目,对我说:“离我近一些。” 我摇摇头说:“不行。” 他抬脚向我走来,我惊恐地退了几步,却不如他迅速。他伸手便将我捞进了怀中,我吓得不行,却听见他淡淡地说:“你看,没事的。” 我伏在他的怀中,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一点温度,奇妙得难以言喻。他说:“以后不要再哭了。”他伸手摸了摸我脸颊上泪痕,动作极其温柔。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他和刚刚苏醒的那会儿判若两人。 他说:“没有,只是觉得有点疼。” 我有些慌,赶忙从他怀里挣出来,上下打量着道:“哪里疼了?快让我看看。” 他抓住我的手,然后按在了他的胸口处,说:“这里疼。”他说出的话是世间男子都会说的情话,可他说出来的时候是那么认真,仿佛是真的疼。 我闪躲不迭地撞入他无比认真的眼眸里,愣住了神,脸上有些微热。 转冥王在一旁看不下去了,捂住胸口道:“你们竟如此欺负我这孤家寡人。” 舜苍失笑,眸子粲然如星火,胜过池离树红绳上流溢的金芒。 * 转冥王将他的琉璃转生灯给了我,暂时能借助琉璃灯的灵力稳定住舜苍的魂魄。我和舜苍回了小宫殿,待我刚刚将琉璃灯的灵力渡入舜苍体内后,地上“嗖”地一下就窜出来一个小灵鼠。 两只粉嘟嘟的毛耳朵沾上了灰尘,脖上的金铃还在呤呤响着,在看见我的那一刻,褐色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小脸儿愈发的可爱。半点儿大的小女娃像只小老鼠一样敏捷跳到了我的面前,甜甜地喊了声:“九姑娘。” 我看着地上破出的洞,一阵头疼,这孩子钻地的本领真是愈发的强大。 但小灵鼠实在称不上“这孩子”三个字,都已经是四百年的老妖精了,仗着一具长不大的身躯和童颜还想来卖萌,真真有些过分。 我掂住小灵鼠的一只耳朵,然后把她丢到了洞里,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说:“把洞填好了再来跟本尊说话。”自己钻得坑自己填,这是美德,要从小教育。 小灵鼠挣扎着伸出了两只小手扒住了洞口,大眼睛里面泪汪汪的,“九姑娘,人家好心来报信,您若不给我道歉,我就不告诉你了。我还要告诉转冥王你欺负我!” 哟,真是能耐了。这小妖精不仅会学着威胁我,学着找靠山,居然还学着告状了。前两条可以忍,最后一条绝对不能忍。 本尊对告状的行径简直深恶痛绝。在处理这类事上,我的手段一向很明智果断,一句话就能让小灵鼠晓得其中利害。 我故作疑惑状想了想说:“好像转冥王精心栽培了数百年的金莲不知道被谁啃了,好像我隐隐约约看见…” “九姑娘!”小灵鼠以前逃命的时候都没那么快,嗖一下飞到我的眼前,双手啪一下捧住了我的脸,说,“我错了!” “认错认得挺利落,”我喜欢知错能改的孩子,颇为满意地问,“说吧,是什么消息?” 小灵鼠老老实实地回答到:“渡川那么长,我没找到伏音。但孟婆应该知道些前情,你可以去问问她。” 第3章 寂魂(一) 伏音是我第一个要找的人。 说起来我和伏音算是点头之交。我在地府呆了很久,她也是。 伏音是奈何桥畔的渡者,以横笛渡人入世。 以前我常来听听伏音的笛声,尽管她的笛声静心,让人放下一切执念,可我这人不通音律,就觉得极为好听,用以无聊解闷,放松完了便继续去收集舜苍的魂魄碎片。 在这之前,转冥王一再强调我要找的人是渡川上奈何桥畔的伏音。 他之所以这样强调是有原因的。 地府是人仙魔三界的中转地,凡是人和魔登仙的记一笔,人和仙堕魔的记一笔,仙和魔转世成人的也要在这里记一笔,总之,到了地府全是清一色的小鬼,只是未来走的路不同罢了。 这样一来,地府不隶属于三界中的任何一界,自由归自由,也极其麻烦。 没有靠山的通常都麻烦。 这里日日夜夜皆有新鬼来,旧鬼出,鱼龙混杂,每日都忙得是头绪翻飞,乱麻一团粥。也就转冥王这么傻的人才肯来这里当个头目。 不过也是有好处的,三界汇流之处,八卦多,当然主要是因为八卦的人多。譬如我,便是这泱泱大军中极有代表性的一员。 今世人界由殊月国主定天下,殊月国有一个公主名为伏音,魔界亦有一个水妖早些年更名成了伏音。 至于我为何知道,便不得不提地府里经常游荡的那几只老色鬼。 这些人常常谈论当世美女排行榜,争论了几千年亦没个固定的结果。今世除了仙界几个出尘的仙子,便数这两个伏音排得靠前。 若不是魔界的那个水妖心思有些不纯正,我真要好好嘉奖她一番。虽然现在的魔族不由我来掌管,但我赏罚分明的优良传统还是应该流传下来的,凡是为我魔族长脸争光的人必定要名垂千古万世流芳,即便是选美这种小事,也当如此。 譬如说我,那以后必是族册上用朱红大笔留下来名字的人。 不得不说的是,渡川上徘徊的伏音要比上述两个伏音的样貌好得不止一星半点儿,至于她为何没有上榜,大概是她已经死了的缘故,老色鬼都不喜欢死人。 严格来说,她不是一个真正的死人,而是一缕“寂魂”。 我之所以用“缕”这个量词,全因这东西就像青烟一样没有意识。不算真正地活着,却也不会死去,只是日日夜夜岁岁年年地在某一个地方徘徊游荡,沉于黑暗和寂寞,永生永世不得轮回。 我承认,我不知道寂魂是不是真能感觉到寂寞和孤独,也不知道没有了意识是怎样的状态,但只要想想,便觉得可怕。 * 听了小灵鼠的话,我便踏上曼珠沙华的花海,去往渡川畔。 有清风起,掠过一层一层的花浪,妖冶的却也是窒息的美。细长的花瓣片片舒展,像极了凤凰涅槃时浴火的翎羽。 我在前面走着,舜苍便在后面跟着。我还是不大敢太靠近他,生怕他再有任何闪失,即使他已多番证明自己不会消散。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过后,便远远地见到了守在奈何桥边的孟婆。 孟婆脚下遍地盛开着三生莲,来地府的死人越多,三生莲就会开得越盛。 看来,最近地府涌进来许多新鬼。 孟婆脸上还带着和蔼的笑容,我看过几千年,怎么看都觉得孟婆是笑里藏刀。她笑眯眯地递给一个小鬼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轻声哄着:“喝吧喝吧…喝了就忘了…忘了就往生…来世就是泼天的富贵…”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我颇为同情地看着那个小鬼喝下了汤,上次我见孟婆这样说的时候,那个小鬼转入了畜生道。 果不其然,那小鬼喜孜孜地喝下孟婆汤,双眼变得迷离,毫无意识地飘过了奈何桥,由招引鬼引着往畜生道方向去了。孟婆呸地一声冲那小鬼唾了一口口水,满是愤怒地骂道:“黑心鬼,去死吧!” 我好想告诉她,其实,他已经死了啊。 我正想着,孟婆就朝我这边望过来,依旧是笑眯眯的表情,冲我招了招手,简直跟招魂似的。尽管我不怕她,却还是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我缓步走到她的跟前儿,孟婆笑着将她手中的汤递给我,声音极其苍老,嘶哑着问:“九姑娘,肯喝汤了吗?” 自我来地府之后,这个问题她问了我三千年,每次我都拒绝了。 孟婆问过原因,我直言她的汤实在太难喝,气得孟婆罢工好几日,最后还是转冥王做了中间人,这件事才算平息。 可没有办法,我对饮食异常挑剔,口味亦是舜苍养刁的,改不了,亦不想改。我现在的修为敌不过一碗孟婆汤,但我不能忘记舜苍。 我侧了侧身,指了指身后面无表情的舜苍,冲着孟婆眨眼笑问:“帝君也在,你问问他让不让我喝。” 孟婆吓得全身都抖了抖,赶紧冲着舜苍点头赔礼,说道:“老婆子眼神不好,没看见帝君也在这儿。老婆子刚才跟九姑娘说笑来着,说笑。”说完她又干笑了几声。 见她如此胆颤,想必是千年前舜苍砸了地府那次,令孟婆记忆犹新。 孟婆见舜苍没有要责备的意思,对我愈发讨好,问:“九姑娘今日来可有什么吩咐吗?” 我咳了一声,说:“我找伏音,你可曾见过她?” 孟婆叹了一口气,说:“别说了,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还不都是因为她的冤孽,再这样下去,老婆子我也顾不了她了。” “怎么了?”我的八卦之心又开始作祟。 孟婆拿着拐杖杵了杵地,极其气愤说:“最近进地府的小鬼大都是因殊月国国君赫连成而死。伏音跟这个赫连成曾有过一段情,伏音化成寂魂之前曾在迦罗仙君那里求了一道诅咒,愿赫连成生前因杀孽该受的惩罚,全由她一人承担。” 我惊了惊,迦罗仙君不给人下诅咒就是好事了,居然还有人去求诅咒。我真是由衷地佩服伏音的胆量。 孟婆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伏音离开后,赫连成都快死了也没能再见她一面,不知怎的,动辄杀戮数人,搞得地府乌烟瘴气的。伏音以寂魂的形式存在,但那道诅咒还没有停止,这样的杀孽,或许会让伏音连寂魂都做不成了。” 我再次惊了惊,万一她死了,那她身上的火种怎么办?我对孟婆说:“那她现在怎么样?她在哪里啊?” 孟婆又将一碗汤递给过往的小鬼,这次的鬼守规矩地喝下了。 她想了一想,说:“九姑娘啊,你也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好说。七枝灯的事情老婆子也听说了,你想拿到伏音的心灯,就必须解开她的心结。” 我被这句话搞得莫名其妙,道:“我哪知道她有什么心结?” 孟婆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伏音现在是寂魂,不能言不能语,不如你去人界殊月国一趟,去问问赫连成,打探打探伏音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我正沉思,回首便看见舜苍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他和我四目相对,对我轻轻一笑,眉目比碧净酒还要醉人。碧净是世间最美的酒,香醇亘古而绵长,沾则醉生梦死。 我心下忽然跳得厉害,靠他近了近,低声问:“你看我做什么?” 舜苍摊手道:“没什么。” 我不相信:“肯定有问题,你直说好了。” 舜苍说:“那个...你的裙子好像烂了。” 我说:“......” 我回头看了看,果不其然,裙子张开了一个大口子,好好的紫衫罗裙抽出了丝线,褴褛不堪。我脑子一阵发疼,想起今天舜苍在我后面跟了一路,原来就是为了看这个。 显然孟婆也看到了,忍着笑,脸都快憋青了。她背过脸去,肩膀一抖一抖的,笑声比哭还难听。 舜苍说:“有我在,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笑你,你不必在意。” 我说:“......我好想打你。” 这裙子想必是在曼陀花海被枝蔓划开的。 这回真是糗大了。 以前我父君总教我,所谓女子,定要跟我的母后那样活着,像诗一样,要富有浪漫主义情怀。可我从未见过我的母亲,也在后来的成长过程中证明了我这个人的确不是那块料子。 但如今舜苍失忆,我总觉得要在他的心中重塑我良好的形象才行,故今日特意选择了那条有丽花相随的道路,也打算矫情一把,谁成想,在诗一样的画面中,上天竟然会让女主角的裙子烂掉。 曼珠沙华可真没有浪漫主义情怀。 我硬着头皮用法术将我的衣衫补上,这边刚刚结束,小灵鼠就从地上窜了出来,颇有冲天的气势,赫然又是一个坑。 她欢快地跳了过来,却不慎撞到了舜苍的腿上,整个人啪一下被弹到地上,很久都没有动静。 我担心地走过去察看,她的面容极其痛苦,小毛鼻子都已经泛了红光,却还死死地闭着眼。我蹲下捏了捏她的毛耳朵,她哼唧了一声,死活不肯睁开眼。 我知道她是在装,神色淡然地道了声:“死了,扔河里吧。”她极为怕水。 果然,她霍地一下睁开了眼,眼睛里含着委屈,哭道:“九姑娘,不带你这么欺负鼠的。” 知道装不下去了,她不得不起来,然后爬到了舜苍的脚下,抱着舜苍的脚,继续用哭腔道:“我错了。” 这次认错亦然干脆利落,可舜苍一脸迷茫,估计他没搞明白小灵鼠错在了哪里。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但能吓得她装死,定是她害怕自己因撞了舜苍而受到责罚。 舜苍弯身,吓得小灵鼠紧紧闭上了眼睛,他伸手将小灵鼠的一只耳朵掂起来,举到半空中转了转,看了又看,最后将她扔给了我的怀中。 小灵鼠全程都在装死,直到确认自己在我的怀中,才敢睁开一只眼打量情况。舜苍说:“地上脏。” 小灵鼠愣住了神。小灵鼠扒着我的领口,声音放得极轻极轻:“天官册上说苍劫帝君为人端正严肃,不恋俗世,开辟三界平定洪荒之时用一把秋离剑杀尽天下该杀之人。我怎么看着不像呢?” 天官册记载了从古至今的所有神仙,记载着每个神仙的功绩和生平,可三界划分之后舜苍就元神消散了,所谓的丰功伟绩也是一些去过洪荒战场的人口耳相传。 当然,天上的那些人绝不愿意承认建立无上功德的苍劫帝君是个骚包,有损他们神仙的整体形象。 所以天官册这个东西比传言还不真,不足为信。 我不以为然道:“天官册上还记载转冥王宽厚仁慈,智慧超群呢。” 小灵鼠瞪了瞪眼,“这…天官册果然不能信。” “少女,你的悟性很高。”我夸赞道。 第4章 寂魂(二) 渡川太长,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伏音,就算找到伏音也是无济于事。 我打算听取孟婆的意见,跑去人界一趟。走之前,我去向转冥王请辞,请他准许我离开冥界。 这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我想要点盘缠,人在江湖走,哪能钱没有? 我去我的小宫殿备了些路上用的东西,赶到森罗殿时,在那里碰到了舜苍。 他正在跟转冥王交谈什么,好像很不愉快,眉梢上像挂了秋日的霜,眼睛如寒冬腊月的十丈寒冰,骇人神魄。 我远远地听见他对转冥王,声音夹杂了怒气,说:“那是她笨,她傻!” 我顿住了脚步。舜苍刚刚醒来,这个“她”除了我,还能有谁呢? 森罗殿内薄寒的鬼瘴气浮动,青供灯冷冷清清散出幽深明灭的光。 我长缓了一口气,扯着嗓子大喊一声:“舜苍!” 舜苍和转冥王两人疑惑地望了过来。 我瞬间移了过去,我都能感觉到身后有如霜如雪的羽毛被冲天的怒气激荡了起来。 虽然我不及他高,力气也不及他大,可我胜在出其不意,抓住舜苍的手臂就甩了出去。 凉浓的阴风袭满森罗殿,闷声的撞击声将在殿内休眠的枯骨蝴蝶扑棱棱飞了满殿,就连盆中的地涌金莲都颤抖了花瓣。 舜苍满目茫然地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我。 我一点儿都不想哭,可我还是哭了。 千年间满腔的委屈就在这一瞬间爆发,堵得我嗓子难受,我大口舒了一口气,眼泪从眼眶子里滚出来,止也止不住。 听见我哭,舜苍赶紧起身走了过来,深沉的眼眸浮上无奈和不接,低声问:“你哭什么呢?” “我乐意!”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胡乱抹了一把泪,然后都擦在他的衣袍上,“我乐意!” 他不知道,他魂飞魄散的时候,我也跟着他一起死掉了; 他不知道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花了三千年的时间,走过五湖四海,穷尽黄泉碧落,就为了收集他散掉的魂魄碎片; 他不知道,他忘了我们以前的事,对于我来说是多么残酷。 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嫌弃我。 舜苍握住了的手,他的掌心莫名有了些暖意,如乍寒还暖后的春风,吹开了第一盏云中雀娇美的花骨。他低低地笑着,说:“那,再来一次?” 我:“……” 真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堵得难受但气也消了。 明知道舜苍忘了一切之后便不可能如当初一样对我好,这样莫名其妙地发脾气,的确对他不公。 我抽出手,对舜苍说:“现下我要去人界一趟,你在地府好好养着,再过几日药仙君会送丹药来,你尊着他的话好好服用,不要落下。” 虽然我会有点不开心,但舜苍总需要点时间适应。 我正想着是否还有其他的事需要嘱咐,舜苍伸手便将我拥在怀里,气息轻得像风。 我把头埋在他的胸膛,终于可以听见他不算强劲的心跳声,在一遍一遍告诉我,他还活着。 舜苍的声音圣深切又撩人,天生便能魅惑人心,他说:“你不是说要让我好好服侍你么,怎么又要自己一个人了?” 我吸了吸鼻子,往舜苍怀里钻了钻,说:“你不要嫌弃我,我只是喜欢你。” 我听见舜苍失笑了一声,说:“我知道。” 我和舜苍的小矛盾终于在我摔了他之后他转来哄我而结束。 转冥王见我占了上风,对我的态度愈发的恭敬。我要离开冥界一事,他自是满心欢喜。 至于盘缠,他死活说冥钱不能拿到人界花,这一点我是知道的,我这个人行走江湖,最痛恨坑蒙拐骗,我要拿的钱自然也要真金白银,所以我打的是他私房钱的主意。 转冥王这些年藏了不少金银珠宝。 我让舜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舜苍照做,最终迫得转冥王拿出了他的私房钱。 舜苍天生就有这种魄力,那种让人不得不臣服的魄力。他仅仅是淡淡地看着你,尽管不说话,没一会儿你就会感觉毛骨悚然。 转冥王妥协了。 据我估测,他这么轻易地答应我离开冥界,一是他一直嫌弃我把地府搞得鸡飞狗跳,巴不得我走; 二是他希望我能解决赫连成和伏音的事,免得每天这么多小鬼进进出出,搞得他每天都没有时间去照看他的地涌金莲; 三是舜苍在场,他不敢拒绝我的任何请求。 像能同时撵走我、利用我和讨好舜苍的机会,转冥王自然不会拒绝。 * 过了两界山便来到了人间,离开了冥界地府的庇佑,舜苍的魂魄愈发脆弱,凡是出行都得打着伞,别说运用法术了,连基本的驾云都不行。 我只能变了辆马车,从边疆地界赶往殊月国的皇城。 马车一路颠簸,我总害怕把他的魂魄给颠散了,我日日夜夜守着转冥王的琉璃转生灯,借着它的神力维持舜苍的魂魄,生怕他有半点差池。 舜苍端坐在马车中央,闭目养神。面色像纸一样枯薄而苍白,宽宽松松的衣袍穿在他身上,撑也撑不起来,即使这样也减不了他的俊逸。 我拿着灯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缓缓睁开了眼,凉凉地看着我:“你这是干什么?” “让你照得均匀一些。”我把琉璃转生灯举了一周,狡黠地看着他。 他示意我坐到他身边去,我自然不会拒绝。我把琉璃灯摆好,固定在马车中央的小茶几上,几乎是跳到了他的旁边。 我说:“我让白鹤仙子带了口信给药仙君,让他炼制恢复你肉身的丹药,以后你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舜苍说:“我不难受。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可是...”我瞬间有些说不上我的身份,以前我是魔族的人,可现在不是了。人也不是人,仙也不是仙,在冥界地府也没有个名头儿可说。我笑了笑说:“总之,我不需要睡觉。” “你以前不睡吗?” 我回答说:“以前是睡的。这些年一直在做事,久而久之就不喜欢睡觉了。” 舜苍的语气有些怀疑:“你做什么事?” 我说:“......替转冥王抓抓鬼之类的,还有就是游山玩水。不是我吹牛,只要你说一个地方,我便知道走哪条路最近。” 舜苍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有些不明所以,明明灭灭像是夜里最亮最神秘的那颗星,他说:“还以为你是路痴。” 我对他并无隐瞒:“以前是,后来就不是了。” “为什么不是了?”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我惊疑道,赶紧伸手抚上了他的额头,探探他是不是脑子发热。除了有些异于常人的冰凉之外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他向来不是一个多话之人。 “为什么不是了?”他抓住我乱探的手,继续问我,一副非得让我回答的架势。 我抽出手,抱住他的胳膊,半晌,才说:“哪有为什么,我这个不太招人喜欢,喜欢我的人都不在了,所以只能一个人。一个人怎么能不认路呢?” 舜苍默然,伸手将我揽在怀里。我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倚着,忽然有沉沉的倦意袭来,眼睛变得异常沉重,好多年我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感觉到额头上像有一支羽毛掠过,他的唇似凉雪。 我诧异地抬头,正好望进他的眸底,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那样看我,眉头轻轻皱着,仿佛在极力极力忍耐着痛苦,千年前他跟我分别的时候,便是这样看我。 我有些害怕:“舜苍,你怎么了?” 他颤抖着轻吸了一口气,然后低头吻住了我的唇。他细细吮吸着我的唇瓣,一直加深这个吻,辗转悱恻。 我有些懵,除了知道要闭上眼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眼泪已经从眼角流出,他冰凉的指尖触到我脸颊上的泪,仿佛缩了一下。 随后他放开我,双手将我抱在怀里,轻轻唤着我:“阿九...” 我愣了,问他:“你想起来了?”只有千年前的舜苍才会这样唤我。 舜苍沉默了半晌,说:“没有,转冥王告诉我,我以前是这样唤你的。” 我皱了皱眉,揉了揉鼻子:“他别听他瞎说,你以前都是叫我娘子的。” 这话是我胡诌的,舜苍从未叫过我“娘子”。虽然我软磨硬泡过很久,但他死活都不肯,他觉得太肉麻,有失他帝君风范。 可能他当时只是有些害羞。 “小骗子。”他低笑,抱着我的手又紧了紧。 好吧,又被识破了。我吐了吐舌头,双手环上了他的腰,说:“舜苍,你还喜欢我,真好。” 第5章 寂魂(三) 冥界没有昼夜,唯一的光亮就是点点招魂青供灯。三生莲花有魂气渡生,轮回不减,永世不灭。 我叛出魔族之后,只有冥界肯收留我。这么些年,我挂着地府的牌子一边收集舜苍散落的魂魄,一边替转冥王收拾游荡作恶的小鬼儿。 近一百年来殊月国雄踞人界,殊月皇城,我来了不止一次,也算得上是熟客。 人间花月,云霞翩然,正春风。 马车被我施了法力,走起来要比寻常快上许多,兜兜转转不过几日便已经到达殊月国的皇城。 我很心急去见到赫连成,若是以前,就算在赫连成面前现了真身也无妨。可自三千年前舜苍替我受了神罚之后,我就知道,有一些命格和规律不可打破,一旦打破,必要为此付出代价。 人界有他们自己的作息,万万不可妄加之力。 我不敢轻易动用法术,便只能找个机会混进去。 要想找个机会,自然是要到皇城一顶一的双金馆去听书。我从来都不敢低估人的八卦能力,在他们面前,我这么八卦的人都自愧弗如。 我第一次来这里听书,便见他们精确地掌握了某个王爷府上小妾身边丫鬟的母亲邻居家的养的小兔崽子叫什么名字,并且还编排一出这个小兔崽子成精之后与王爷不得不说的爱恨情仇。 将这段跨越族界的爱恋说得是惟妙惟肖,闻者落泪听者伤心。我亦是偷偷抹了一把辛酸泪,不知道荼仙疯婆子听到后会作何反应,她未得道之前还是个兔子精来着。 自那之后,我就给双金馆打了好评。以后凡来皇城,我都要去双金馆听书。 上一回讲得那个故事还没有结局,这一次我来时,说那个故事的人已经逝去,我便再也听不到故事的结局了,尽管我已经忘了那个故事是什么。 我从心里期望殊月国能够长盛不衰,仅此才能让双金馆安稳地存在,若是哪天战火烧到了这里,说不定这百八十年的好故事都会被烧得一干二净。 实际上,殊月国的国君也不负我的期望,杀伐决断的铁腕将一个国家规整得井井有条。而这个国君赫连成... 说起来我还与他有些缘分。 我对时间没有什么概念,第一次看见赫连成时约莫是在二十多年前。那时他还不是殊月国的国君,而是一个野心勃勃企图谋得天下的小王爷。 我这双脚曾踏过五湖四海,从时间的洪荒中度过数万个年头。我曾听父君提及远古时代时战争的残酷和无情,却从未见过。但见到赫连成的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人命是何等的轻若尘埃。 身着寒光铠甲的少年手中执着滴血的弯刀,满是嗜杀的双眼充斥着愤怒和疯狂,带着一股令人心寒的痛快和愉悦。刀如冷月,肆意着挥洒鲜血,那些从他身边经过的人和他自己经过的人,就像蚂蚁伏地一样悄无声息地倒下。 他一直坚信,只有手中的刀,才能令敌人臣服。 他的身后只有几个以命相随的死士,而对面是众煦如山的军队。这边星星点点的几只黑影全都立身提刀,脚下是七零八落的尸体,冷眼看着对面的敌军。 赫连成一干人身后不远处是一个坐着轮椅的白袍男子。 放眼望去,满目荒野风卷沙,唯有那个白袍男子轮椅下有碧色轻轻,再往后延伸十里全都盛开着春风梨花,跌然如纷雪。 我来这里,便是为了见这个白袍男子。 未下凡历劫之前,他是居于九重天上清心自在无欲无求的衡芜仙君南玉,而今世他是赫连成麾下决胜于千里之外的玉面军师。 南玉还是南玉,没有忘记前尘种种俗扰事,只是失却了一身的法力。 这一世,他还失去了一双腿。 我远远望到坐在轮椅上的衡芜仙君,摇头暗叹:南玉啊南玉,你何苦要这样作践自己呢?你想让谁看到呢? 赫连成是天定的人界君主,又有南玉相助,主定天下是迟早之事。可赫连成的杀孽太重了,命护他的天凤星被滚烫的罪血浇灌,受焚身之痛却也无法重生。 南玉作为辅佐赫连成成就帝业之人,这样的罪孽也会报应在他的身上,这只会让快堕成魔的他徒减修为。 我化成清袍子小道,用了一些障眼法,救了赫连成一干人等,逆天命行之,替南玉分了些罪孽。 倒不是我多仁慈怀世,只是我有一个魔族密友,她与南玉有不解之仇,若南玉堕成魔,日后两人不免低头不见抬头见。 我不愿,她更不愿。 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想起来都有些模糊不清,我这个人就是记性差,除非是与舜苍有关的事,一概不怎么记得。 若是哪天有人来寻仇,我都不知道我究竟是烧了他家的屋子还是偷了他树上的桃。 双金馆上人潮涌动,来来往往的客人络绎不绝,喧喧嚷嚷得十分热闹。我带着舜苍入了双金馆,专门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有微风拂面,花香犹存。 台上的是生面孔,颇为年轻的两个小生,皆是白头粉面,身姿弱柳扶风,眉目点点哀愁不胜悲。 我越看越觉得好看,心想这两人定是断袖。 我本无需吃饭,只是有时嘴馋得紧,加上转冥王老儿的私房钱很肥,一时我也不用为钱财发愁。 我点了两大碟蜜饯和一盘五香瓜子,还异常大方地分给了舜苍。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吃着蜜饯,有美男相伴美食相陪,这世间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么? 原今儿不是说书,而是由这两人演了一折子戏,由于我是中途到场,一时也没看明白怎么回事。 之间有柳叶飘飘而落,古音静疏,桃花坞情浓,悠然入梦来。 两人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却还是依依话别。 一人俊眸生情,顾盼婉转生辉,低低开口道:“公孙兄,今日一别怕再也无相见之日,公孙兄常伴皇上身侧,且谨记伴君如伴虎,定要万分小心。” 另一人两袖清朗,回道:“贤弟只身在外,谨言慎行,万万不要惹了虚妄事,空留麻烦身。” 好嘛!本尊的慧眼就是这么明亮,这两人果然是断袖。 先开口的那人抹了一把泪,眼神凄绝,演得跟真得一样,哀道:“以公孙兄的才姿,定能入了皇上慧眼。若能得皇上宠幸,也是好的罢...” 说完又用长袖擦了点点泪。 我登时差点从凳子上跌下来,一颗杏核卡在了嗓子里,咳了好几下才见那颗要命的杏核才从我喉咙里滚出来。 乖乖,这胆子比转冥王老儿的私房钱都肥! 双金馆究竟是有多大的后台,才容得你们这群人放宽了胆子去影射赫连成为断袖。 第6章 寂魂(四) 我方才被杏核卡得厉害,过了好久才顺过来气。 舜苍居然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凉悠悠地将一盏茶推到我的面前。 我拿起来猛灌了几口,方才慢慢平复了下来,尴尬地解释了声:“适才激动了些,想不到这一国之君竟也…倒也有趣得很…有趣得很…” 舜苍少见多怪地打量着我,明显有嘲笑之意,却也只是笑笑不说话。他身后的窗口匡了一方天地,绿竹猗猗。 听我一言,旁边有一个贼眉鼠目的男人打量了我几番,将凳子向我这边挪了几分,嘿地一笑说:“我一看姑娘就是同道中人。想必你是初来乍到,不知晓宫闱秘事,不知姑娘有没有兴趣啊?” 我心下疑惑,拱手敬道:“是吗?兄台是哪道之人?”这人生是凡胎,不像是我魔族中人。 鼠目兄台一副“别再藏了”的样子,啧了一声说:“这谁八卦谁不八卦,谁能八卦谁不能八卦,我这一眼就能看得出。姑娘装糊涂,可是有违我江湖道义的。” 我:“......” 我应该意会,八卦是不分族界的。 舜苍似乎被呛到了,轻轻咳了几声,俊眸移到了窗外。鼠目兄台冲他努了努嘴,对我说:“这一位,不八卦也不能八卦。” 说得太对了! 我颇为同意地点了点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问道:“真是难逃您的慧眼。我刚来到皇城,想在宫中找份差事,你可知有什么机会能入宫吗?” 我之所以来双金馆,是因为这里鱼龙混杂,各路消息全在此聚集,消息打听的速度堪比皇家情报机关。 总之,任何人都不要忽视八卦的力量。 鼠目兄台揣了揣袖子,小眼睛放得贼亮,兴冲冲地说道:“说你小门小户孤陋寡闻你也别反驳,这皇上阴晴不定,宫中人都战战兢兢,变着法地要出来,还有你这样想着法进宫的?” 他又同我指了指台上的小生,说:“你瞧台上,那个演公孙无极的在戏中就是个小道士,因懂了点法术就被皇上召进了宫。哎...我告诉你,你可别说是我说的...” 我异常肯定地点头,绝不会将此事透露出去。我压根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鼠目兄台压低了声音,又冲我这边凑了凑,“最近皇上放榜求能人异士作法,还竟挑些俊俏的小道士...那后宫的妃子数数不过五个,你想想,这古往今来哪有后宫仅有五个娘娘的?民间传皇上是有龙阳之好...这...天子异于常人...你可懂我的意思?” 我转念一想,真是好巧不巧!我揭了皇榜,随便用点小法术糊弄一下,不就可以见到赫连成了吗? 我正乐得开怀,又往鼠目兄台那边凑了凑想再八卦一下,就见鼠目兄台伴着撕天的惊叫,凳子一歪,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摔了个开花。 周围的客人都齐齐望了过来。 我刚想起身去扶,就被对面的舜苍拉住了手腕,又将我按到了位置上,窗外翠竹的清香扑面而来。我蹙了眉,舜苍竟移借翠竹的生命力换成了仙术,那方才翻倒凳子的,竟然是他? 我正疑惑着,只见舜苍将剥好的一盘果肉推了过来,面无表情地说:“吃。” 鼠目兄台哎呦哎呦地叫着,怒瞪着舜苍,说:“你干嘛踢我凳子!” 舜苍睥睨了鼠目兄台一眼,慢声道:“长得太丑,看不惯。” 若是换了其他人,鼠目兄台定能大喊一句,“你以为你长得有多好,也不撒泡尿照照!”,但在舜苍面前,他实在无颜说出此话,舜苍长得真好。 鼠目兄台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猛地缩了一下,小声嚷嚷着“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说完就灰溜溜地跑了。 我无奈地看着鼠目兄台仓皇逃离的背影,挪了挪凳子,转而语重心长地对舜苍说:“你这样以貌取人是不对的,他...” 我狠狠地哆嗦了一下,猛然间触到舜苍的那双眼睛,深沉不已,他的整个脸都寒了下来,嘴角还挂着诡异的笑容,我哆哆嗦嗦地问:“怎么了...” 转眼之间,他冲我笑得犹如春日风光,万红开遍,却叫我瞧得直打寒颤。他将瓷盘向我这边推了推,说:“吃。” 他在生气。真是有些莫名其妙,我没有胆子再开口问他,拈起半颗剔过核的黄杏吃了起来。 * 天光正好,碧天一色是苍穹,风景不知比寻常美上多少倍。 在双金馆听了一折子戏,我便召了马车前来。我一手扯着马缰,一手顺着红鬃烈马的毛,听红马心满意足地鸣叫了一声,声音如风。 便在彼时,我听见轻轻踏下石阶的脚步声,待我侧身回眸看过去,他手中执着最普通的黑面金字的油纸伞,衣是墨色银纹,便是身处尘世,也难掩仙人之姿,俊逸得不像真的。 比这风景不知又要美上多少倍。 我蹦上了马车,盈盈一笑,冲他伸出了手。哪知他将伞面轻轻抬起,冲我笑得有意无意,脚尖一点,几乎是翩然飘了上来,手中的油纸伞跟他的身影一同收进车厢中。 他果然在生气,上个车,居然还如此骚包。 我掀了帘子入进去,转身就化成清袍子小道,佯装捋了捋并没有的胡子,粗着声说:“这位公子印堂发黑,乃有不祥之兆,恐有血光之灾。若是要化解,也没什么难,只要笑一笑,驱了这头上的霉气,便也无妨了。” 舜苍将油纸伞立在一角,然后转眸定定地看着我,依旧是凉凉地问了一句:“道长可否给我指一指,印堂在哪?” 我:“……” 我…还真不知道印堂在哪。 以前药仙君教我玉龙经时,我一直在打瞌睡,哪里知道印堂在哪?但人间的江湖道士不都这样忽悠人的么?说得越玄乎,那些人就越深信不疑。 我这一套,在凡人面前就异常有效。 果然如鼠目兄台所说,宫中真是在大肆地张贴皇榜,一路上随处可见黄纸黑字,街上还可见有一队官兵在抓穿着清袍的道人,不问青红,逢人就抓。 我原本设想坦然地穿着道袍去官兵面前晃一晃,指不定就被抓进去,省了我的事。但一想到让舜苍屈居刀下,我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我不敢保证舜苍会不会一挥手就把整个皇宫摧成尘埃。 他有这样的前科。 再者,我堂堂魔尊被抓进去,实在有些不体面。以后,我也是要行走江湖的人,这要传出去,对我的名声影响多不好。 “本尊出场,必要惊天地泣鬼神,排场要足,气势要大,故弄玄虚到让这群凡人敬为神明,才不枉我罗刹魔君的尊号。”我握了握拳,胸有成竹气势汹汹地告诉舜苍。 无人驾驶的马车直直行到宫门口的时候,那些个御林军团团围了上来。刀矛相对,大声问着马车中是何许人也。 我提了袍子,踏着流云,从车厢中飞了出来。风掀起玄清道袍,那些御林军纷纷退后了好几步,提了十二分警惕。 我的手指在空中划了划,星星斑斑的紫光在我指缝泻出,一颗肚大的玉葫芦安稳地站在我的手中。 我兰花一指,玄玄乎乎地道:“茫茫不悲喜,纷纷尘事扰。贫道今日前来是为了替皇上了结一生虚浮,特意奉上南海蓬莱的仙丹一颗,望各位官爷行个方便。” 叫我这样一唬,各位官爷焉有不答应的道理? 只是进宫得守宫中的规矩,马车不能行入宫内。我只得委屈了舜苍下来,舜苍挑了帘子,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撑着油纸伞,缓步走到了我的面前。 众御林军见他,不知为何就已屏气垂首,连一句盘问都没有,真是太不尽职尽责了。 舜苍淡淡地瞄了我一眼:“果然是惊天地泣鬼神。” 我:“……” 去你的。 * 进宫如此顺利,顺利得让我觉得有些蹊跷。 赫连成太傻了,我刚刚做的那些,若是懂点江湖戏法的,便可以做出此等假象。身为一个国君,他多多少少也该了解一点嘛!怎么连这点警惕之心都没有? 果然是高高在上的国君,一点都不接地气。 多年前我见赫连成的时候,是在飘扬着血丝的沙场,那时他还是个少年,有着谋得天下的勃勃野心,曾经将这个国家搅得一塌糊涂,坐上了无人可及的位置,开启了一代盛世。 如今再见他,是在富丽堂皇的长音殿,此时他已几近知天命之年,拖着病躯躺在榻上,岁月挥手弹指间,数十年的时光让他的棱角愈加得深邃和锋利,若不是那憔悴不堪的病容,怕是任何反贼见了他的模样都能立刻打消谋反的念头。 他是天定的君王,有着比任何人都要精彩都要传奇的一生,而当我获准进入长音殿时,我便见青青薄纱下的佝偻着身影,帘帐被掀起了一角,正好露出那一张满是沧桑的脸。 玉黄的龙袍在这黯淡的宫殿中显得愈发明亮,但那该是怎样一双眼睛啊,若不是他起起伏伏的胸膛,我当真认为这该是个死人了。 赫连成,年月未将他的容貌磨改多少,犹可见年轻时的英朗。浓眉暗眸,薄唇泛白,一双无神的眼睛在看见我的那一刻,忽然就燃起了不一样的神采。 还未等我开口说话,赫连成几乎是从榻上跌了下来,踉踉跄跄地跪在我的身前。我一时接受不了,这个曾让生灵涂炭的人会以这样卑微的姿势与我相见。 他沙哑着,颤抖着问:“是上虚道长?” 没想到,他还记得我。 我点了点头,直奔主题,说:“贫道今日前来是想请…” 没等我说完,赫连成抓住了我的袍子,几近疯狂地夺过我的话:“告诉朕…上虚道长,告诉朕,伏音…伏音在哪里…” 他一遍一遍问我“伏音在哪里”。守着宫殿的人都慌了,嘴里小声尖叫着“皇上皇上”,作势要扶他起来,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去碰他。 我知道他为何问我。 伏音原是南海鲛族的公主,其人善音,长于横笛。她生来便极有佛缘,后在机缘巧合下受妙提尊者点化,不顾族人反对,执意下了地府,成为孟婆身边的渡者,以横笛渡劫。 渡者,渡人入世,渡人入轮回。 二十多年前,赫连成为夺位,大开杀戒,亦如今日一样搞得地府乌烟瘴气。转冥王便让伏音去渡化赫连成,减少杀孽。 而那时我亦要去帮助南玉,于是我们一拍即合。 我化成清袍道人去沙场救人,在救了一行人之后,便指点赫连成去找伪装成歌女的伏音,让伏音有机会留在赫连成身边,方便她渡化。 我那时对赫连成说的好像是:“青城有一歌女伏音,乃天上若神转世,得之可得天下。” 我没有骗他,若他真能听从伏音点化,少了杀孽,再有转世的玉面军师南玉在旁出谋划策,赫连成必能主定天下。 以赫连成的心性,这样的人还不留在身边吗? 待赫连成登基之后,地府便不这么嘈乱,因战而死的孤魂野鬼少了很多。 我以为是伏音将他渡化了,结果没过多久,我就见到伏音的寂魂飘回地府,从那之后,她便日日在渡川上徘徊。 伏音死了。 当时我急着动身去收集舜苍的魂魄,并未了解后事,直至今日才恍然想起还有这档子事。 孟婆说这是“冤孽”,想来我开了孽的头,却不知道这结局是有多冤,实在有负我八卦界的训条。思及此,便更有干劲儿去了解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第7章 寂魂(五) 我对宫人使了个眼色,那些人才放开了胆子将失魂落魄的赫连成扶回了软榻之上。 他整个身子都隐在一层一层的朦胧青纱下,永远都逃不脱似的。伟阔的身影像是一颗已经败落不堪的枯树,眉目和鬓角全是冷冷的月霜。偌大的宫殿,满地错落的烛灯,随处可见伏在地上幽然死寂的灯泪花 我低眼看见地上静静躺着一横镶玉紫竹笛,笛孔中浮动着淡紫色的流光,宫殿中静得可听见花落,空气中回荡着是那竹笛凄凄清清的乐音。 故人已不在,这样好的笛子留下作甚呢?除了一遍一遍地提醒留下的人不可追旧日往事,也没什么其他的作用了。 可我能理解这样的举动。 千年前舜苍魂飞魄散之后,我没有一刻不想随他去的。 他死后,我孤身一人直捣天界,只要能杀尽逼死舜苍的人,玉石俱焚也好,元神寂灭也罢,我也要让天界付出血的代价。 可终究是转冥王拦住了我。他说,舜苍已经不在了,若我也消散的话,舜苍便会永远消失。 这么多年了,我时时刻刻身处众叛亲离和永生孤独的寂寞之中。我拖着破碎不堪的元神魂魄,走过了那么多年,只因我觉得,只要我一日不死,舜苍便永远在我的记忆中活着。 我没有赫连成好运,他还有一横紫竹笛得以缅怀,舜苍走后,什么都没留给我。 我将紫竹笛捡起来,回身透过窗看了一眼远远立在宫门外执伞静静等候的舜苍,墨袍落地,站在青石曲径上,纷然灿灿满地海棠落红,容色如绵延数千里的云霞。 我真感谢坚持下来的自己,不然,我也不会再有机会看到这样的美景。 作罢,我走到赫连成的身边,将紫竹笛交给他,问:“你想知道什么呢?” 若他再问,我定会告诉他伏音已经死了。 赫连成将笛子紧紧地握在了手里,缓缓抬起了他黯淡的双眸,沙哑着问了一句:“没有了仙骨,一个仙会怎么样?” 我直截了当地说:“生成凡身,废了终世的修为。” 赫连成苍白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丝的凄笑,喃喃自语道:“那她一定还活着…可已经那么多年了,她还是不肯原谅朕么…” 我意会到赫连成口中的“她”便是伏音。所以,是伏音没有了仙骨吗? 我心里忽然凉了一下。 伏音死前在迦罗上仙那里求了诅咒,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没有哪个活得好好的人会去找迦罗上仙,除非她自己作死。 伏音跟普通的仙有些许不同,她受妙提尊者点化入了地府,在冥界受戾气和魔障气侵扰数千年,一旦被剔除了仙骨,就算不死也会幻化成寂魂。 很明显,她成了后者。 可是赫连成怎么知道伏音是仙的?难道是伏音演技不够好? 这就没有道理了。 我想起第一眼看见伏音的时候,眉目缱绻着世人难及的温柔,皓腕霜霜,撩起渡川的水,点开了满岸如火如荼的曼珠沙华。 我与她不过寥寥数面之缘,若不是她亲自告诉我,我绝对想不到她曾经是个鲛族高贵的公主。 天界的那些公主大都有着令人心醉的骄傲,总喜欢用鼻孔看人,丝毫不在乎自己的鼻孔到底大不大。天界的云舒公主便是其中一绝。 我也绝对想不到伏音这样温婉的人会有那么大的胆量去求迦罗上仙的诅咒。 这么多的想不到,足以见证伏音的演技确实很好,没有理由会让赫连成看出她是仙族中人。 想起那样妙人居然变成了暗无天日的寂魂,我说不出是何滋味。但这一切,肯定跟赫连成脱不了关系。 我问赫连成:“你是说伏音失去了仙骨吗?” 刚问出口,我恍然记起二十年前丘鸿神将的确接手了一个上仙剔除仙骨的活儿,这算得上是罕见的奇闻。传到我耳朵里的时,我还唏嘘感叹了一下,毕竟好端端放弃千万年修为的奇葩,实在太少见了。 难道这奇葩就是伏音? 赫连成闭上了眼,眉皱得越来越深,唇抿得越来越紧,凄绝的脸上爬满了痛苦。他忽地出了一口气,呼吸都在颤抖着,“上虚道长,只要你肯告诉我伏音在哪,你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 本尊活了上万年,要什么没有?他也太看不起我了。我是那种帮忙还要报酬的人吗?正所谓,一切名利皆如浮云过眼,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 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何苦如此执着? 只是我是个不老不死之身,便有些为难了。 我以手掩嘴,咳了几声,说:“那便给贫道一点银子可好?三万两?” 赫连成睁开眼,愣住了,仿佛被我脱口而出的数字吓住了。 啧,这一国之君不会连三万两银子都拿不出手吧?这也忒小气了些。我摆了摆手,又伸出一根手指头,说,“好吧好吧,一万两,不能再少了。” 我还有一个小跟班呢,在本尊身边的人,吃穿用度总不能差了。 赫连成轻叹了一口气,冲立在一旁的小太监挥了挥手,小太监弯了弯身便退下了。赫连成转而看向我:“上虚道长还是故人样。” 看样子是去拿银子了。我嘿嘿一笑:“高尚情操自然是要坚守的。” “那…伏音在哪里?”他一直在追问这个问题。 我摇了摇头说:“不止这一万两,贫道想听一个故事,你和伏音的故事。” 我还是没有勇气开口告诉他伏音已经死了的事实,若能从伏音和赫连成的过往中知晓她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拿到伏音的心火,也不算难事。 好吧,我承认最大的原因还是我想知道这段八卦。究竟是什么海枯石烂惊天动地的过往能够让伏音干下剔除仙骨这等奇葩事? 赫连成的身子明显地颤了一下,许久,他的手指慢慢摩挲过紫竹笛笛身的每一寸,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哪里有什么故事呢?” 说着没故事,可他还是同我讲了起来。 我想他身为一个君王,应该不会轻易讲出自己的故事,可他孤王了一世,在他人生将暮未暮的时刻,应该从心底还是希望有一个人能够倾听,所以才会跟我说起那些往事。 好的坏的,喜的忧的,全在他的眼眸里。 这段故事我从赫连成那里听了个大概,后有细节皆由司命神君的手册和转冥王的生死卷宗中补了个全。 待我放下生死卷宗的时候,我发现命运这个玩意儿真不是个好东西。 二十多年前,我幻化成清袍子小道去人界,将被逼入绝境的赫连成一干人救了下来。待赫□□恢复意识的时候,其他人均倚着一块大石,还在昏迷之中。他环顾了一周,看见了南玉,也看见了我。 彼时的我正在同南玉叙旧。南玉自己偏要下凡历劫,如今已历两世。 上一世他原本是吃了忘忧草忘记前尘的,他这样的仙容着实少不了桃花风流债。南玉得名张清越,富贵名门中的公子,可他此生对一个青楼女子痴缠了一世,最终被那青楼女子骗得家破人亡,含恨而终。 具体的过程我不怎么知道,判官笔下书的就这样寥寥几语。 南玉死后恢复了仙身和前世记忆,也将这一世凡人的记忆忘得一干二净。我也觉得忘了也好,这等窝囊的一世实在配不上他衡芜仙君的名号。 待到这一世,他便不再吃忘忧草,担着记忆去人间历练,这样做不仅会清减他的修为还会折寿。南玉成为了赫连成身边的军师,届时只要帮助赫连成登基,荣华富贵安稳一生已是必然。 但南玉做仙的那会儿,手上沾染了不少魔族人的血。魔族几只小妖得知南玉下凡失尽了法力,终于逮到了报复的机会,用妖法毁了南玉的一双腿。 我和南玉均坐在天青地白的树下,有微风起,催落树上的花瓣,也吹动了南玉空荡荡的袍子。尽管失去了一双腿,他还是那般轻轻含着淡笑,没有狼狈和不堪,白袍如霜如华,一点都不损他仙人的气度。 我捏起落在石桌上的落花,念动回生咒,补给他一双腿,但也是废的,无法支持他站立。我对美有执念,觉得他的裤管空空荡荡,总是不好看。 千年前,除却舜苍,南玉是仙界公认的第一美男子。 “你现在已抵不过千年前了,何苦为了这等小事白白耗费法力?”南玉苦笑了一声,有花瓣落入他面前的茶杯里,打了一个轻飘。 我说:“那你又何苦这样折磨自己呢?” 南玉闭了闭眼,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我没敢问他那些小妖是如何废了他的腿的,虽然我是魔族人,但我不得不承认,魔族人生来就有劣根性,是非观念的确需要人去引导。 能将南玉的腿齐齐斩下,做得太残忍了,更何况此时的南玉只是一个凡人。 我和他均陷入了沉默,我们俩谈不上朋友,也算不上敌人。对他,我说不出劝慰的话。 “她还是不肯见我。”或许南玉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言语间的卑微。 我点了点头,“她确实不肯见你。” 他又沉默了许久,小心翼翼地问我:“你可有办法让她见我一面?我…我就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我摊了摊手,语气放冷了几分,“南玉,她以前天天盼望着能见到你,为了能够呆在你身边,失去了庞庞九尾也要登上仙班。直到现在,你都还想着让她来找你,她在你心中就是这么卑微吗?” “我不是…” 我截断了他的话,“无论是或不是,你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她不会看见也不想看见。你有胆子去接受这样残酷的历练,为什么就没有胆子去魔界告诉她你的心意呢?” 没有得到南玉的回应,提刀的英朗少年便已经走近了,之事还是让凡人少知道的好,于是我索性闭口不再提。 回身看向赫连成,他已经停在了我的面前,话是对南玉说的,眼睛却防备地看着我:“这是哪?” 南玉还没有回神,我解释道:“贫道道号上虚,这里是贫道使了点小法术编出的幻境,公子大可放心,我救你,又不是为了杀你。” 估计赫连成也觉得我说得甚有道理,刚刚他已是背水一战,如今能好端端地活在这里,不就是因我作死救了他吗? 他轻挑了眉,仔细地打量着我:“本王早就听说民间能人异士居多,想不到道长竟有如此高深的法力。” 他的这番恭维我听得很受用,但能让赫连成说好话的时候通常不是好时候。果不其然,我看见他深深地一拜,恭敬道: “今日裴叙大难不死,全都仰仗道长出手相救。不知道长可愿留下来助裴叙一臂之力?待裴叙平定天下,愿为道长建道观立像,让道长受万世香火,万人敬仰。” 裴叙是他的字,他同我说话时,身段放得极低。 若是千年之前,我定会答应他,可那时我急着去寻找舜苍的魂魄,实在不想掺和这摊烂事。 我作势将拂尘搭在自己的臂弯处,做出一个自认为很高深莫测的笑容,说:“一梦一醒,皆是一场镜花水月。身后浮名,贫道不看在眼里。” 南玉用极其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一定又想起来我千年前为了扬名立万到处耀武扬威的事了。 咳咳,英雄不提当年勇。这些人怎么老是记得呢? 本尊也不想成名,怪就怪这些人口耳相传,本尊也甚是苦恼的。 第8章 寂魂(六) 赫连成许不了利益,便不得不放弃了。 他懂得拉拢人才,却也并不强求,所以留在他身边的皆是可信可用之人。 可是相应的,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在他的心中,唯有利益才能让人永远的归依。我远远地望了一眼还在昏迷的死士,赫连成早晚会知道,这些人愿用命跟着他死搏时,全为了一份信义。 毕竟,无论多大的利益,在生命面前都微不足道。 我用指尖轻点了一下微凉的茶水,在石桌上写下了“青城”二字,神神秘秘地说:“青城有一歌女伏音,乃天上若神转世,得之可得天下。” “歌女?”赫连成果然皱起了眉头,就连南玉也是。 我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她肯不肯帮你,全凭你的造化了。望公子听贫道一句,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裴叙谨遵道长教诲。” 答应时倒是诚诚恳恳的,但当那个人真的出现后,一切都会变得身不由己。 那日,烟雨碎了一江朦胧。阴霾天空,隐约雷鸣,风雨至,留君在此。 “就像是天定的缘分,朕去找她,她便出现在朕的面前。”赫连成说到这里的时候,一贯清杀的眼睛忽然变得迷离起来,隐隐有一抹柔色泛了出来。 初次相见,总是那般刻骨铭心。 南玉为赫连成出谋划策,赫连成也善待于他。 到了青城,他让那些手下到处去找访名医,希望能治好南玉的双腿,尽管南玉拒绝多次,但赫连成还是坚持。 所以赫连成来到青城之后,并没有急着去找伏音,而是带着一行人去拜访当地有名的医师,就算是有点儿名号的江湖郎中,他都亲自前去。 但那些人都确诊南玉的腿是没有救的。 南玉觉得没有什么,反倒是赫连成大失所望。 他吩咐了人送南玉回客栈,自己独身一人来到望月河边散步。 冥冥中有凉凉的江风袭来,冥冥中让风中携来了凄凄艾艾的笛声,冥冥中让赫连成抬头向江中心看过去,冥冥中让迷迷江雾在此时悠悠散开,冥冥中偏让伏音站在了船头。 这就是赫连成口中的缘分。 我可以想象当时的画面到底是有多美妙。 那一袭湖蓝纱的女子,若水的眼睛盈着点点波光,黑发垂至脚踝,额间一颗美若珠光的海珠泛着青色,流溢出令人心安的温柔。 清瘦的身影立在画舫船头,扬起的手腕是欺月的白,纤长的手指轻轻按在笛孔上,那样的不染凡尘,婉若寒露,仿佛靠近她就是一种亵渎。 她的笛声让人听着心安,拨开了重重江雾,震彻了赫连成的心扉。 那一刻涌入心间的是自他出生以来都未体会到的感觉,赫连成自己都说不清那是怎样的感觉,让他想要解掉腰间的刀,想要将余生都伴着这溶溶的乐音一起醉倒在青城的一壶酒中。 可赫连成太理智了,他知道自己永远都没有这样的权利。前朝的纷争,他不愿与我多提,但我从那日战场上就可以看出,如果他不杀人,便有人来杀他。 那日战场上要置赫连成于死地的不是敌人,而是他所效忠的圣上。 赫连成算是皇上的侄子,赫连家是有名的武将世家,赫连成他爹被皇上追封为常安王,这个老东西是出了名的愚忠,将自己三个儿子都送上了沙场,一个接一个地死掉了。 赫连成出生的时候,他爹已经将近知天命之年,多年饱经风霜而百病缠身,怕是以后上床都困难,更别提运动了。于是赫连成就成了他家的独苗苗。 人老了,当初的雄心早被战场磨得无影无踪,前后经历三段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景,他爹就盼着赫连成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待他百年之后也有个儿子送终。 可赫连成自小就是不凡,比如说,别人三岁的时候还在跌跌撞撞地牙牙学语,他三岁的时候都可以灵巧地爬到树上偷鸟蛋了。 他自小习得一身好武艺,一手紫羽鬼刀耍得潇洒又狠绝。我那时从战场上见到赫连成用刀的时候,也小小的惊叹了一下。我曾认识一个仙家将银梨穿云枪使得极其漂亮,此人贵为天界第一将军,赫连成的刀法和她比起来竟相差甚少。 届时若赫连成功德圆满,得道成仙,必定又是天界的一个得力干将。我稍稍抹了把汗,想着日后天界又多了一个好手,实在为我魔族人堪忧。 赫连成他爹在赫□□及冠那年死去,赫连成继承他爹的爵位成为了常安王。那是正赶上敌国来犯,气势汹汹地拿下了殊月边界七个城池,急得皇上差点没背过气去。 赫连成在这危急存亡之秋自动请缨,仅仅一万精兵,将敌国打得是落花流水,叫苦不迭,节节败退。仅仅三月之久,赫连成将七个城池一一收复,自此在殊月国声名大噪。 其中最精彩的就是收复鹤城的战役。 彼时赫连成所率领的军队被敌国逼到了鹤山密林之中,退无可退,进无可进。敌军不想跟赫连成硬碰硬,落得两败俱伤,便卯足了劲儿得要把赫连成一干人等全部憋死在深山里。 鹤山内鸟兽踪绝,赫连成一干人还在林中迷了路,眼看就要弹尽粮绝,在鹤山却凭空冒出来一个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缓步出现在远方的迷雾之中,脚踏千里芳翠,有落花惊鸟纷至沓来,震落瘦枝上凝了多日的清霜。 此男子自言单名南玉,号衡芜。自小便深居鹤山,以弄花逗兽为乐,不问俗世。 那时的南玉只对赫连成说了一言:“王爷为何在此犹豫不决?” 赫连成受南玉指点,决定不再束手待毙,他亲自率领一小股精兵,由南玉带路摸出了丛林,潜入驻扎在山下的敌军大营,以背水一战的决死心态偷袭了敌营,放火烧了他们整个营地。 矫矫火龙从鹤山的山脚喷吐着巨大的火舌,火势凶猛而强烈,将敌军军营以及赳赳的士气烧得一干二净。 自那之后,南玉成为了赫连成麾下的军师,而赫连成被追封为护国大将。 若是赫连成有一身好本事便罢了,可他人长得也英俊,这让他不仅成为殊月第一勇将,还成了殊月国众女子爱慕的对象。 若他英勇,可能会招人喜欢;但若他成为了女子心中仰慕之人,便容易招恨了,这影响到整个殊月国的嫁娶问题。曾有一个名门女子立了牌坊说今生非赫连成不嫁,害得多少爱慕她的男子恨极了赫连成。 诸如此般,由赫连成牵扯出来的风流债着实不少,也让他一直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经年不衰。 就这样,赫连成的威望一日比一日盛,风头甚至盖过了当今圣上,麻烦也随之而来。 人红招黑,这话一点都不假,这个世界上从来都不缺少看不起你的人,也不缺少嫉恨你的人。 说是有人掌握了赫连成通敌卖国的证据,皇上要将赫连成一干人等下狱听审。南玉得知后,预想一旦进入大牢,很难再有出来的机会,就怂恿赫连成跑路。 事实证明,赫连成逃跑是对的,殊月国的皇上压根就没想听审,就想把他除掉。成败皆在一日之间,朝盛夕衰,昨日赫连成还是高高在上受万人敬仰的常安王,今日便成了全国追捕的逃犯。 在其间,魔妖趁乱挑事,废了南玉一双腿。 赫连成在这样的时刻都没抛弃南玉,亲自背着南玉一路南下逃到了孤漠山。若不是南玉和赫连成心中都有各自欢喜的女子,我真要怀疑这两个人是断袖了。 我刚刚说了赫连成不懂那些死士对他的情义,但看他在这样危急的时刻就算逃跑也要背着南玉的时候,我又觉得赫连成或许是懂的。 他不是一个无情之人,这让他成为了一个好的将军,也成为了一个好的君王。 赫连成南逃,日夜担忧昏君的统治会令殊月国江河日下,所以心怀苍生牵念子民的赫连成,遂揭竿而起,平定天下,开一代盛世朝荣。 当然,这是官方的说法,按赫连成自己所说,他是这般解释的:“说朕背叛?哪里有什么背叛呢?他见不得朕安逸,朕便不想让他好过。” 殊月国的皇上对他的赶尽杀绝让他知道自己多年来的忠心报国皆是给狗吃了。他爹死后,赫连成孑然一身,生无可恋,他觉得自己若不把殊月国搞得天翻地覆,就枉负了他一世英名。 他原本想好了,将这锦绣江山易个主,舒了自己心中的窝囊气之后,他求个一生富贵,转身深藏功与名。后事如何,便让后世去评说罢。 只是苍生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自己也没给自己这样的机会。权力一旦拿起,便再难放下。 他从青城遇上伏音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这个女子会是他一生的魔障,让他洗戮红尘后终化成三千劫灰,在安宁中不得安宁。 第9章 寂魂(七) 伏音立在船头,恰如那连天碧中亭亭净植的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只可远观不可近玩。 为何不可近玩呢?因为近玩之后,便不复当初远观之美好。 这都是我胡扯的,伏音丝毫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她远观好看,近观… 更好看。 赫连成虽知自己绝不能沉迷于温柔乡,可那日他还是登上了伏音的画舫。猛虎嗅蔷薇,明风花作陪,说得便是伏音和赫连成二人了。 不同于凡间的淫词艳曲,伏音的笛声专为渡人所用,笛音可催动山水俯仰日月,和雅清彻如春柳淡絮,将着浮生孽恨全都化了干净,妙微而情深。 画舫被赫连成包下,任凭船内吵吵闹闹,喧嚷不停,清灵的笛音一直未止。她还是立在船头,吹着自己的笛子,便如那万丈忘川静波,身处红尘却又置身事外。 画舫飞檐朱木,漆了金花雕了梁栋,数数望月河上,只这艘画舫最为豪华和气派。 这河上的画舫多为公子与莺花歌女作乐之用,其间多有红帐香鸾,情香迷画,唯有伏音的画舫里不见华丽俗艳之气,轻纱曼曼皆为素色,舫内以琴棋书画代替了秘戏物什儿。 别问我什么叫做秘戏,我不知道。 赫连成缓步踏来,画舫已渐渐摇动,荡开*涟漪。他还在伏音三丈开外,便已解开了腰间宝刀置于一旁,冲伏音行了礼,说:“远闻姑娘笛音,似受如佛静心,劳姑娘再吹一曲,裴叙在此谢过了。” 伏音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自顾自地吹出了一曲《长阿兰》。 绵绵长长的乐音淡雅如竹如梅,声声段段皆撩人心弦,如玉的手指在紫竹笛上跳跃,翕翕合合,在她脚下错开万千优昙婆罗,一卷千堆雪。 待画舫游到了河中央,一曲毕,伏音将紫竹笛敛在手中。面似红莲佛容,妙谛一笑,山川尽失颜色。 赫连成阅人无数,都没见过像她这样的人,明明是这望月河上的歌女,卑若尘埃,但观其仙容,又觉这世人追求的宁和皆在她的眼眸里。 赫连成觉得有什么东西碎裂了,然后又重圆了。他忍不住地想要问她的名字,“恕在下冒昧,敢问姑娘芳名?” “伏音,伏魔的伏,净音的音。”但凡她开口说话,便如珠海交碰,比那乐音都要好听。鲛人善歌,伏音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的唇角扯出极其好看的弧度,英俊的眉眼在伏音面前丝毫不逊色,他低低品味着她的名字:“伏音…” 那日他饮下了自逃亡后的第一杯酒。 酒是伏音带来的碧净,沾则醉生梦死,赫连成醉意朦胧地握住了伏音的手,然后说出了这句话: “伏音,往后跟在我身边可好?” 碧净酒的酒劲儿很大,我丝毫不怀疑赫连成在装醉。既然他是真醉了,众人皆说酒后吐真言,那他说的这句话是他真正的心意? 可若此女子不能那个得之便能得天下的伏音,赫连成还会说这句话吗? 这些均是我的思量,赫连成没有这些思量。 他讲到这里的时候,吩咐守宫的小太监去端上来一壶名为落青花的酒,小太监有所犹疑,但却还是遵旨端了上来。 赫连成从榻上起身,邀我坐到了花梨木桌上。我这才注意内殿内还有个巨大的博古架,占满了整面墙,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珍稀古玩。 落青花上来后,小太监轻手轻脚地给我和赫□□满上了酒,然后又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守候。赫连成举杯,敬道:“裴叙敬上虚道长一杯。” 我见过不少好酒,一闻便知落青花是难得的好酒。这到嘴边的美酒,焉有拒绝的道理?我将手中拂尘撩在一旁,呷了一口酒,味道竟与碧净相差无几。 但醉翁之意不在酒,醉乎八卦之间也。我放下酒杯,在叹了一声好酒之后,便继续追问道:“你那时候究竟是想得到伏音还是想得到天下?” 我对他的初衷纠结难放,这决定他是否是个渣男,也决定我是否会继续帮他。 赫连成抬眸看了我一眼,手渐渐握紧了酒杯。半晌,他轻笑了一声,似乎对我这个问题有些许嘲笑之意,说:“虽然上虚道长言得伏音者得天下,但这江山的每一寸都是朕亲手打下来的。” 我当真是小瞧了他。一个身处泥淖之中的人,太过容易信奉神明,所以我才会言伏音是若神转世。因为这样的人迫切地希望能有神力解他当时之困。 可赫连成终究是不同的,他可以依靠神明之力,但对于他来说,他更相信自己的能力。 “朕留伏音在身边,无关天下。” 赫连成如是说。 便在此时,舜苍由小太监领着走进了偏殿,小太监毕恭毕敬地说:“皇上,这位公子是上虚道长的朋友,他有几句话同上虚道长说。” 我回身看过去,他的容色冷冷清清,似乎比在双金馆的时候更加不悦了,不知在生什么气。他看了一眼赫连成,又看了看我手中的酒杯,手中黑面的油纸伞被他握了又握。 我想想我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贪杯听故事,独自把他晾在外面确实不怎么好,于是小心翼翼地挪开一点位置,说:“要不要过来坐?落青花挺好喝的。” “何时才能走?”舜苍冷冷地开口。 “这个要看情况嘛。”我思索了一下,“我…贫道是来渡化世人的,这事急不得,急不得。你来坐。”我拍了拍旁边的凳子,示意他坐过来。 舜苍倒也没客气,将伞扔在一边就坐了过来。他的气势比赫连成还要盛,坐在那里的时候,仿佛整个宫殿都显得有些局促了。 我看舜苍这个样子,又想起来我到宫门时御林军对舜苍的态度,顿时对赫连成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感。 我痛心疾首地对赫连成道:“你身为一国之君,好歹也有点安全意识啊。怎么能什么人都轻易地放进宫里?” 我进宫进得太容易了,总让我觉得有些不爽。 我准备了好多花样,绝对惊天地泣鬼神,万物都为之变色,那些人居然没让我施展开来。为此,我还被舜苍嘲笑了一番,实在窝火。 赫连成低了头,似乎并不介意我直接称他为“你”,丝毫没有一个身为国君的自觉。他说:“上虚道长,朕没有多长时间了。朕想找到你,当初是你指引朕找到伏音的,你现在也一定有办法让朕再次见到她。” 我实在看不出他是一个将死之人,虽说他的面容的确不似以往那般有神采。 但他这样不顾安危地乱抓人入宫,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在死之前见伏音一面,可见他对伏音的执念很深。但有这样的他相护,伏音实在没有理由会变成寂魂。 我问了一句:“你知道伏音是渡者的事吗?” “朕知道,”他的声音仿若叹息,“否则她不会失去仙骨。” 这句话真是说的毫无逻辑,搞得我是一头雾水。 赫连成的容色如荡开波痕的冷月,说:“第一次她出手救朕的时候,朕就有所察觉。加上道长您曾说过伏音是若神转世…” “她救过你?” 赫连成点点头,眸色似有月下松涛起伏,说:“恩,她救过朕很多次。” 这话说得不假。 后来我从生死卷宗上看到赫连成登基之前有三次大劫,天凤星命护的赫连成在这三次大劫中险些丧命,可他都活了下来。 第一次是在妙香海。 那日与伏音相遇后,赫连成从画舫中的小榻上醒来,他很少醉酒,全因他醉酒之后很容易失态。他醒来,发现伏音在一旁守了他一夜。 赫连成显然不记得他拉着伏音的衣袖让她留下的风流债,疑惑地问:“你还在这儿?” 伏音清眸婉转,说出的是好似情话,但她柔柔清清的嗓音让这样的话平添了几分圣净:“你让我留下,便是为了赶我走么?” 这话怎么听着都觉得是在*。赫连成也这样认为,看着这样清灵如寒霜的女子说出这样的情话,他险些招架不住。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没有人能抵挡这样温柔的美人儿。就像黑暗终将被光明吸引,她的笛声印在赫连成的心间,怎么都挥之不去。 她眼眸里存着赫连成追求一生的宁静祥和。 从那之后,伏音跟在了赫连成的身边。 赫连成将伏音带在身边,尽管受到很多人的质疑,可他并不在乎。在伏音的陪同下,赫连成又去造访了多个名医,均得知南玉的腿治不好。 无奈之下,赫连成在南玉面前郑重许下承诺,待他当上了皇帝,一定找最好的大夫来医治南玉的腿。 这样延后的承诺,一般人都不会当真,更何况南玉自己知道他这双腿是治不好的。 但当时赫连成的表情是那样认真,即使是这样渺茫不切实的承诺,由赫连成说出来时,一切都变得十分可信,仿佛南玉下一刻就能站起来似的。 而那时的伏音,清眸看着南玉和赫连成两人,缓缓收拢了手指。 我不知道她那时在想些什么。据我猜测,兴许是她感觉到南玉和赫连成可能是断袖,心中略有不爽吧。 赫连成由青城去往同州与他手下的军队汇合,行船最快,可直达同州地界。走的水路名为妙香海,是南海的一部分,那里是伏音的故乡。 伏音因为下地府渡劫的事已经被她的父亲鲛王逐出族群,她在地府呆了很久很久,从来都没有回过妙香海。 但鲛王并非真得想驱逐伏音。 当初伏音受妙提尊者点化执意下地府,鲛王恶狠狠地威胁“只要你敢走出这里一步,就永远不要再回来”。仿佛每个父亲面对儿女离家出走都会说这句话,而伏音充耳不闻,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留下鲛王一个人形单影只老泪纵横。 伏音放弃了鲛族公主的尊荣而入冥界地府当个小小的渡者,这一举动让伏音成为众仙家眼中的奇女子。 即便是奇葩的奇,那也是奇,人贵在无双。 伏音没想到自己还会再回到那里。 她跟着赫连成一行人去往妙香海的路上,她每夜月色回时都会拿出自己的紫玉横笛吹一首曲子。 伏音的一曲妙音,世间实在难求。 起初赫连成身边的死士对伏音的出现多有戒备,但一路上伏音都不多言,只喜好吹笛子,也从未给赫连成添任何麻烦,他们也逐渐接受有一个女人跟在身边的现状。 毕竟他们是第一次见赫连成如此怜惜一个女子。 深夜月色溶溶,竹林潇潇。她的笛音起在这静凉如水的夜,能让人放下一切尘念,了断一切痛苦。 南玉坐在轮椅上,听到月落西山,待到余音袅袅亦散入了风中,周边人都安然入梦。 南玉望着月,淡淡问了一句:“姑娘可渡过一个叫千冢的人?”南玉担着记忆下凡历劫,自然知道伏音渡者的身份。 伏音对他轻盈施了一礼,说:“没有。” 南玉低了眉,浅笑道:“那就好。” 第10章 寂魂(八) 伏音夜夜吹笛,并非是为了卖弄才情,而是因为妙香海上的鲛女有以歌声惑人的恶趣味,常常会使人在行船中丧失方向。伏音以笛声静心,可让他们免去这样的灾祸。 以前鲛女会吸食人的精魄来修炼,自鲛族被纳入仙界的统治后,鲛女便再也没做过这般缺德事。 但是这个恶趣味还是流传下来了。 我能理解,仙都是很寂寞,喜欢没事找事,鲛族的那些女子就喜欢戏弄人,伏音除外。 伏音是难得一见的真好人。我见过不少仙界标榜纯洁善良的公主,个个虚伪得紧,天界的云舒公主在这方面又是一绝。 那些追兵并没有查到赫连成的行踪,所以一路上都相安无事。几天后,他们便来到妙香海的码头,赫连成雇船北上,去往同州方向。 云霞光散,柳丝放舟不系客。 上船的时,四人抬着南玉的轮椅,稳稳当当。青城最艳丽的风将伏音的衣角轻轻扬起,而后拂醉了她身后的赫连成。 他轻轻捉住了她的臂弯,而后在她诧异的目光中扯她入怀,打横抱了起来,他宽厚的怀极为温存。 伏音还没来得及晓得男女爱情之前便已经入了佛道,清心寡欲,一心就想着渡化世人。这是她第一次被一个男人这样抱在怀里,不安和紧张几乎淹没了她所有的理智,却也没有力气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在赫连成的怀里,伏音的脸就像火烧一样红,绯然如霞。 赫连成在她耳边轻声叹道:“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他是指这几日的舟车劳顿让伏音受累不堪。 他们一干男人行路没那么讲究,伏音也就跟着没那么讲究。其实她本是仙人,也着实没有凡人的那些讲究。 更何况对于伏音来说,只要有紫竹笛在手,她从未求过别的。 伏音在凡间不能妄动仙术,她又不懂得舞刀弄枪,所以除了吹得一手静心的好笛子之外,她与青城娇弱的女子并无两样。 这让伏音吃了大亏,也有了大幸。大亏是在战场她非但帮不上忙,反而会成为负累;大幸是这样的她能博得赫连成的怜惜。 我在这方面也吃了大亏,也有大幸。大亏是舜苍从来都不会像赫连成这般怜惜人;大幸是我打架从不用找人帮忙,单挑没商量。 果然我还是应该温柔一点。 * 是夜,船行于妙香海。海上清风送明月,波光粼粼,像碎银在波面上涌动。这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夜,与以往相同,并没有什么特殊。 伏音用法力隐了周身的仙气,确保自己不会被鲛族人发现。可这世间的事情都逃不过一个“巧”字。 明星繁繁起,夜色正好,撩弄人思。 赫连成邀伏音去船头上喝酒。酒不如碧净美,赫连成醉后容易失仪,所以他很注意控制酒量。伏音一杯接一杯未停,倒也没有什么醉意。 两人相对而坐,话不多,却有一种难言的默契。 天上的云正像海里的浪一样开始翻涌,卷着一波一波的雨气,慢慢聚集在妙香海的上空。 凉风习习,却凭空起了寒意。赫连成见她露出的皓白手腕以及那单薄如纸的身形,起身将自己的袍子脱下,轻轻搭在伏音的肩头,低声说:“不要着凉了。” 伏音是个仙,本身就没有什么冷暖可言,可那一刻她真真切切感觉到了暖意。她心中起了一丝异样,那是一种她从来都没体会到的感觉。 顷刻间,风声呼啸,卷千层浪,狠狠击了一下船身。 原本行驶安稳的船在翻滚着的巨大浪花面前如一夜荡旋在急流中的叶子,狠狠地晃荡了一下,开始逐渐地失去了控制。 黑色的风将船只吹得周身摇晃,翻卷的浪花一次一次地涌向船底。赫连成将伏音揽在了怀中,看着扑到船上的浪花,危险地眯起了暗眸。 远方传来一阵又一阵美妙的歌声,哀哀凄凄,绵延不绝,有让人*颠倒的神力。 船上所有的人都醒了,纷纷跑到船头去查看情况。 伏音心觉不妙,从赫连成手中挣脱,轻轻一踏到了船尖儿,清冷的眼望穿了海底。 海深处浮现的是一个鲛人。海光波动,那人就像镶在一块巨大的菱形冰体里面,散发着诡异的蓝色光芒。 幽蓝色的长发在水中荡漾,细长的眉入鬓,英挺的鼻梁,薄唇犹似冰泉不带半分血色,双眸略显惆怅,下身为鱼尾,鳞片七色,熠熠生辉,为这深蓝至墨的天地添上唯一一抹别样的色彩。 只是那鲛人看着伏音的眼睛当真忧郁得难言。 鲛人抿了抿唇,手腕一翻,挥舞着手中的血色三叉戟。万千冰片在海中碎裂,每一片都有灼灼的银蓝色的光,他尾上鳞片的七色愈发的夺目。 一个巨浪从海底掀起,将整艘船都冲到了半空中,倒了一个个儿,然后“啪”一下掉在海面上,一点点尽数没于海里。 数人的身形如尘埃在茫茫大海中都显得如此渺小,就像蜉蝣缓缓地沉了下去。 伏音沉入海中,双腿渐渐长出了鳞片,人身鱼尾,金子一样的鳞上散发着七彩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深海。 在我看来,那真是美得醉人,能拥有如此美丽鱼尾的伏音,这千年来一定是积善积德。 如鱼得水,她从海面上一跃而出,溅动了一波水花。 她尾下翻涌着墨色的云朵,将她整个人都撑在半空中,紫竹笛从她袖中飞出,伏音接过,横在唇前,从她唇下流淌出醉人的乐曲,要比远方哀戚不绝且十分烦人的歌声好听上数倍。 刚刚大作的狂风亦被她的笛声抑住似的,缓而轻的呜咽着,声音就像一只受了极大委屈的小兽。 风渐渐沉住,但伏音抚笛的手却变得震颤。 原因无他,她看见了在海面上的赫连成。 我说过,赫连成这个人自小就不凡。 殊月国的子民骑马是个好手,但下水却不行。他手下的那些死士一个个全是旱鸭子。赫连成自小就觉得如果不幸落水自己因不会凫水而淹死,这死得真是太冤枉了,所以他幼时便练就了一身的好水性。 我不得不感叹,这个少年真是太有远见了。 赫连成凭着自己的力气游了上来,而且手中还拖着南玉,冰冷刺骨的海水源源不断侵蚀着他的身体,可他将南玉放在一块浮木上之后,又猛地没入了海面。 不久赫连成又拖上来一个人。 就这样,反反复复,大约十几人都漂浮在海面上,就像一颗一颗的小黑豆,无法出来却也不会沉下去。 什么都无法形容我在生死卷宗看到这一幕时感受到的震惊,赫连成让我感受到身为一个弱小的人类身上令人震颤的一面。 长音殿琉璃灯壶荡开来淡淡的芳香,窗棂角边窜出一朵长阿兰,在春风中摇曳生姿。 赫连成的眸色深沉如夜,手指收紧,嗓音暗哑:“朕在妙香海遇上了风浪,打翻了整艘船。朕就看着阿音就那样消失在朕的眼前,可朕什么都做不了。” 我当时还未在生死卷宗上看到他救人的英举,只觉得人命在天力面前就是如此的脆弱。 但当时,他不是什么都做不了,而是,他做了所有他能做的。 沉默了半晌,赫连成眼眸里有波光流动,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好事:“朕沉入妙香海海底的时候,隐隐约约看见她的脸从深蓝色的水波中浮现,她的身后是月亮的倒影,朕…好像看到了仙人” 赫连成救人的事被他一语带过,仿佛对他来说这实在无足轻重。后来我去翻阅生死卷宗才又看到这一段故事。 我想起天界的云舒公主曾遇了一只前爪受伤的灵狐,小心颤颤地将它抱在怀里,走访了各大神仙的府邸仙宫,苦心求取解救之法,连对药理一窍不通的雷神都被她找上了门。 最后云舒才找上了药仙君,药仙君看着她怀中微微颤抖的小灵狐,只念动了一个咒语,小灵狐都欢快蹦跶地围着药仙君乱转。 然后身娇体弱的云舒就累晕了过去。 从此云舒公主善人待物的美名就在天界流传开来。 能作到如此地步,也令本尊醉心。这也是我对赫连成颇为欣赏的缘故。 他将那些死士都送上浮木之后,又重新扎入了冰冷的海水之中。海水涩得他声音都嘶哑了,可他口中一直在喊伏音的名字。 当时赫连成已是精疲力竭,他的头刚刚露出海面,大口吸了一口气,又潜入水下寻找。当时已是深夜,他借着月光救那些人已经耗费了不少力气,以至于再找伏音的时候,连他自己都难以保命。 他沉浸在深海的浪涌里,最后一丝力气从他体内流走,他再没有力气挣扎,嘴中不断地冒出咕噜咕噜的气泡。我曾看过无数人死前的眼神,那么狰狞和不甘,可赫连成只有不甘。 我猜不透他不甘自己这样死去,还是不甘未能找到伏音。 伏音终在此刻出现。 她窜入水中,鱼尾划出动人的弧线,长长的发已经变成蓝色,清秀的脸穿过冰冷的海水,突然变得浓丽起来。鱼尾波动出最美的涟漪,尾上的鳞片开始闪耀着日月之辉,比那夜明珠都要夺目。 她纤细的身形游动到赫连成的面前,纤长细白的手捧住了赫连成的脸,将他他整个人都立了起来。贴近的是她雪透的脸,还有清灵无尘的眸,以及那冰冷的海水中依旧温暖而绯灿的唇。 赫连成仰首,伏音低头,一朵滚涌着的气泡从海底某一处浮了上来,越翻越大,终调皮地在他们身侧咕噜一声破成小水花。 恍惚间,赫连成好像看见伏音身后开始大朵大朵地乍开三重瓣的红莲,海川忽然掀起了巨大的波浪,水激流得越厉害,她身后盛开的红莲就越多,小巧而灵密。 小莲花掺着水流旋翻,形成一个漩涡,海水褪去,从水中升起一朵硕大的白莲,将两人托举上了海面。赫连成枕着伏音的臂弯昏迷不醒,衣发皆湿,英俊的脸上惨白,全身冰冷得如一具死尸。 伏音纤细的手将赫连成凌乱的发拂开,手指有些颤抖着掠过他微弱的鼻息和冰凉的额头。 海上的那些人,全由一朵一朵莲花托起,整个海川之上浮动着数不清的莲花,就像人间中元节时放在河中的莲花灯,辉辉如星,比天上的星汉都要璀璨。 有点点流火从莲心处慢悠悠地漂浮在海面之上,似夏夜里翩然飞舞的萤火虫,点亮了漆黑的夜。 这是一出美女救英雄且让英雄占了便宜的老话本,算不上什么稀奇。只是能看见这样美妙绝伦的法术,实在是赏心悦目到了极致。 那迢迢妙香海上的莲花,每一朵都是佛的慈悲。 伏音缓缓抬起了头,那双眼睛亦变成了冰色,就如妙香海底最流光溢彩的海珠,有着醉人心魄的温柔和不可亵玩的清冷。 前者是她遁入佛门的明善,后者是她身为公主的傲骨。 她的眼睛里映着那个鲛人的卓姿,然后淡淡说了声:“哥哥,别来无恙。” 第11章 寂魂(九) 说起伏音的往事,我便不得不提一下妙提尊者。 妙提是三界中最负盛名的尊者,亦曾是天帝的座上宾。 当初我与舜苍卿卿我我的时候,天帝一开始对此是怀柔政策,所以请了妙提尊者来点化我。 我对苦修行的人很敬重,因为他们真能做到无欲无求,日日念经诵佛,参悟佛法,丝毫不觉得无聊枯燥。我做不到,所以对这样的人很佩服。 妙提尊者来拜访,我好声好气地接待着,将我喜爱的那些油水菜全都换成了清一色的斋菜。 但他们能做到无欲无求,却不能强求别人做到无欲无求。 我在主位,他在最尊贵的客位,他跟我讲了三个时辰的佛理,听得我直打瞌睡。 他的笑容很清净很慈悲,不怒不恼。他讲他的,我睡我的,拈花,一笑,我俩之间微妙的氛围实在神神怪怪。 他的意思我都听明白了,大致是我这样非要跟舜苍凑成一对是红尘苦劫,日后必遭天罚,他望我能了结这段缘,早早滚回魔界。 当然,妙提尊者倒不会语有不洁,他只是说:“没有罗刹,魔界将乱;没有苍劫,红尘将乱。” 我掏了掏耳朵,饶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天帝咸吃萝卜淡操心也就罢了,你们讲四大皆空,那您又何必掺和本尊与帝君的事?” 妙提尊者的佛容笑得愈发慈悲。 我说:“佛家说‘爱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净土’,可我身在娑婆,又如何不爱?既然爱了,便不觉你说的净土有何好?” 这些都是我胡扯的,我对佛理一窍不通。 但当我说完之后,妙提尊者却起身,敛了敛周身的袈裟,对我行了一个佛礼,慢声说:“痴儿难渡。” 然后他就走了,没错,他就这样轻易地走了。 之后我疑惑了好久,我以为我和他的舌战才刚刚开始,没想到这老家伙居然弃局了。我作死将话题拐到佛理上,按说我这半吊子应该是说不过他的,他怎么被我几句胡诌的佛语就给唬住了呢? 后来我问了舜苍,他想了想说:“按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你是说不过他的。” 我猛点头:“对啊对啊!” 他说:“但你说不过就骂,骂不过就打...妙提尊者可能料到了这一点...” 我:“...” 他说得太有道理,我竟无言反驳。 妙提尊者渡不过我,却成功渡了伏音。 我估摸着他能在伏音面前如此成功的原因,大概是伏音从不会骂人也不会打架的缘故。 冥界还有一位道长道号觉岸,冥界不常有僧道来,觉岸实在闲着无聊便生心思搞个聚会,一起论道谈佛。当然,那些菩萨道长们自要给卖个面子,妙提尊者也在其间。 那时的伏音偶然间翻到一本无人问津的佛经,心中酝酿的疑惑无法消解,正听有人论经说佛,便欣欣然地去凑热闹了。 可能觉岸道长的话风跟妙提不搭,所以妙提独自出了帝释观,在翠棠树下闭目打坐。伏音便于此地与妙提相遇。 伏音伏身跪在妙提座下,神情凄楚地问:“敢问尊者,如何摆脱世俗的痛苦?” 妙提问:“你有何痛苦?” 伏音说:“弟子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上的人。” 她口中所说的那个不该喜欢的人,是她的哥哥归邪。 那日,伏音受妙提点化后,从此一心向佛,甚至为此离开了鲛族,成为奈何桥畔的渡者。 岁月弹指一挥间,已过数千年。伏音和归邪已经千年未见,第一次重逢便是针芒相对。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在长音殿,赫连成同我讲的时候,他是不知道这些的。当时他沉入海底后,便因精疲力竭而失去了意识,陷入黑暗前唯一的光明便是伏音的粼粼鱼尾。 他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海岛上,耳边是连天的潮声和不绝的鸟叫,海水的苦涩被一股甘甜的水冲淡,他缓缓地睁开了眼,便看见了伏音。 伏音手中一枚翠叶盛着晶莹的淡水,青葱般的手指轻轻拈着叶梗,将水慢慢地喂给他。 他全身软绵无力,却还是伸出了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沙哑的声音含着莫名的放松,说:“阿音…你没事…” 伏音微笑着摇头,示意他无事。 赫连成在这场海难中侥幸活了下来。他的死士个个神情冷峻而肃穆,赫连成昏迷了多长时间,他们就跪了多长时间。 或许连伏音都没有想到,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冷酷无情的赫连成会在那样的生死关头舍身救人。 尽管赫连成对此的解释是:“没有他们,朕也活不下去。” 听到这里,舜苍终于将注意力放在赫连成身上了一点儿。 正如鼠目兄台所说,舜苍这个人不八卦也不能八卦。自他坐过来后,他就压根儿对这段故事不感兴趣,一直默默地将桌上摆放的黄杏剔了核儿后递给我吃。 赫连成自是感受到舜苍对他的注意,恭敬且不失威仪地问:“敢问道长,这位是?” 我咳了几声,趁着这个空档赶紧给舜苍编纂个身份,胡诌道:“这位是长眉真人门下的大弟子舜苍,道号苍劫。” 我想着赫连成对道士那么敬重,说舜苍是道士再好不过了。如果赫连成机灵点儿就该忽略舜苍的存在,让舜苍自个儿凉快,舜苍不多话,也不喜欢别人多话。 赫连成确实机灵,在郑重地行了个恭礼之外便没再多问。 舜苍淡淡地眄了我一眼,又将视线移到赫连成身上,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也是她的夫君。” 赫连成抖了抖手中的杯子:“...” 小太监浑身打了个激灵:“...” 我:“咳,咳,咳——咳——”我捏着自己的道袍,一口气没上来,被舜苍气得猛咳起来。 他还一副与我无关的淡淡模样伸手抚了抚我的背,好心好意地帮我顺气。 赫连成看我的眼神都古怪了起来,但可能是由于伏音的缘故,他还是扯了扯嘴角,说了句:“上虚道长的道行...果然非凡人能及...” 我...我就当他夸我了。 我本来想着将话题继续转移到伏音身上,赶紧解决这尴尬的氛围,谁料外头传来一声尖细的传唤,甚至有些刺耳:“皇上,贵妃娘娘请召。” 说是请召,却没请半分。 进来的女子身上是逶迤拖地百鸟朝凤大红金丝棉袍,颈上挂着南海垂珠,脚底登着一双海棠红面绣鞋。她的眉梢似飞,眼角微微向上翘起,本是气势凌人,却因眼下那一颗妩媚动人的美人痣,让人觉得此女子甚是美艳。 头上叮叮当当挂着好多珠饰,斜插于云髻间的碧玉瓒凤钗更是耀眼夺目,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尊贵。 小太监赶紧跪下行礼:“参见贵妃娘娘。” 我看着她的样貌,心中一凛。 这不是那个水妖么?早些年更名伏音的水妖绾姬。我在地府老色鬼的花名册上见过此女的容貌,在这三界都算得上出挑,却没想到她居然会在这里。 我瞬时起了不好的预感,该不会赫连成见她叫伏音,就把她当成伏音的替身吧? 这世间大概没有比这更让人恶心的事了,无论谁叫伏音,都不是真正的伏音。那面如秋华、目若青莲的伏音,岂是这小小的水妖可以替代的? 绾姬轻轻福身,施了盈盈一礼,声音柔媚得能掐出水来:“臣妾参见皇上。” 我冷笑了一声,看向了赫连成,问:“你还真是神通广大,在这后宫之中竟有妖女横行,还被封了个贵妃。” 赫连成好像没看见绾姬似的,亲自为我倒了一杯落青花,又说:“叨扰了道长,还望恕罪。” 他这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仿佛已经知晓绾姬是妖。 绾姬起身,媚目凌人,看向我的眼神亦是冷到了极点,说:“呵,罗刹魔君来此蛊惑本宫的夫君,我俩谁是妖女,也说不好。” 赫连成疑惑地看向了我,我自知上虚道长的身份是架不住了。 “你这话说得对。”我点了点头,说,“本尊被叫妖女的时候,你都还没化成人体呢!若你识相点,尽快离开此地,不要再来凡界滋事。” 绾姬嗤笑不绝:“你真当自己还是那个呼风唤雨的罗刹魔君么?” 听言,我从眼眸和唇角均展开一丝丝嘲笑。这个表情我对着镜子练了许久,如今已经驾轻就熟,我知道怎样的笑能让人倍感耻辱。 我说:“你又说对了。我现在这副光景,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绾姬脸色怒变,凤仙花染的红指甲变得长而怖,冲着我这边袭了过来。小太监反应最快,叫着屁滚尿流地蹲在了赫连成的脚边。 若我是独身,自然不怕她,可我害怕她会误伤了舜苍。 我顾不得旁人,撩起拂尘狠狠地甩了出去,从半空中划出弧形的青光,将绾姬的攻势生生打了回去,逼得她连退了好几步。 这一招,绾姬就知道我在护谁,不由分说,冲着舜苍又起了杀招。 即便是这样的光景,舜苍还在悠悠地剥着黄杏,将一颗小核儿剔出,好像并没有看见绾姬一般。 这样的忽视,跟赫连成如出一辙,他们都未将她放在眼里。 我真得好久都没打架了,现下竟有些兴奋,哪知赫连成大喝了一声“住手”,绾姬就真的住手了。 赫连成的眸很冷很冷,就像妙香海最深处的水,望向绾姬的时候仿佛能冻结天地:“绾姬,够了没有?” 绾姬就像疯了一样的怒道:“赫连成!不要再那样看我,你是不是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 但凡说出这样的话,她是真不舍得杀他。 赫连成阴冷一笑,同我方才与他说话时的神情完全不同,仿佛变了一个人,这是我第一次在战场上见赫连成时他给我的感觉。 “朕求之不得。” 绾姬媚软的身子一僵,美目里全是震惊,红唇微微颤着说不出话来。 赫连成讥笑道:“怎么了?为何不动手?” 原来赫连成伤人的时候,是这样的冷酷无情。 第12章 寂魂(十) 正值人间最暖的月,外头杨絮飞扬落满庭,桃李三千枝头盈。但长音殿内忽然有寒意弥漫开来。 那小太监躲在赫连成的脚下,浑身都打哆嗦,似乎对绾姬很是害怕。 绾姬的面目变得狰狞,身后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将这长音殿刮得七零八落,我身后的博古架上摆放的古玩都应声而碎。 赫连成浑不在意。绾姬看着他平静的面容,眼睛瞪得极大,怒吼道:“赫连成!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 绾姬根本就没有想听到他的回答,她从内心就知道赫连成的回答只有一个。 她将长音殿大大小小的物什儿都毁于一旦,然后移到赫连成的身边,一掌砍向了赫连成的后颈,赫连成就软软地倒在她的怀里。 绾姬动作做得极快,而且很是熟练。 她抱着赫连成瘫软的上身,刚刚还怒气冲天的脸突然变得凄苦起来,有一滴一滴的泪从她眼眶里流出来,却极其的安静。 我没有来得及阻止她,是因为我得护着舜苍,而且我敢笃定她不会伤害赫连成。她抱着赫连成的时候,泪迹斑斑,可却有一种疯狂的愉悦。 她说:“如果我们能一直这样近,该有多好。” 她将赫连成扶到了软榻之上,隔着曼曼青纱,我看见绾姬捧着赫连成的脸吻了又吻,气息变得极重,泪也从未停过。 见那小太监的反应,这应该不是第一次。 赫连成此生有天凤星相护,因他的杀孽,天凤星一直未能衍生出天凤星君。但既有神星相护,绾姬这样做,早晚会承受雷劫,遭受报应。可她还是这样做了。 她缓缓地起身,不同于来时的盛气凌人,此刻的她全身仿佛被抽走了力气一样失魂落魄。 她如行尸走肉般靠近我,边走边说:“他会是个好君王,会好好过完这一生,他会有个优秀的儿子来继承他的江山,他死后也会因着一生的丰功伟绩而位列仙班。你们为什么要来?” 我上前移了一步,确保舜苍在我身后,答:“他想见伏音,我来帮他完成这个愿望。” “伏音死了!”她吼了一声,“她死了!赫连成永远都不会见到她!” 我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模样,淡道:“伏音没有死,她还活着。” “她死了!”绾姬怒极反驳,“她在地府那么多年,一旦没有了仙骨,她便不能活。” 果然。我眯了眼,“是你害死她的?” 绾姬许久没有回答,缓缓地放下了她的手,开始对着我笑,好像是从鼻子里发出的笑声:“是又怎样?就因为她是仙,我是妖,所以我注定得不到赫连成的爱?凭什么?” 她问凭什么,可这跟种族无关。绾姬真可悲,到现在还自欺欺人地认为赫连成只是因为伏音是仙而跟她在一起。我是这样想的,也这样说了出来。 绾姬笑得更加厉害,一点一点缩了腰,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大的笑话,可我并不觉得我刚才说的有什么好笑。绾姬说:“伏音该死。说什么一心向佛,她还不是对她的哥哥起了爱慕之心,比本宫不知道肮脏上多少倍。” 绾姬像是被逼疯了,开始向我炫耀她如何杀死伏音的。 很简单的手段。赫连成夺得皇位之后,欲册封伏音为皇后。但伏音是地府的渡者,且人仙有别,她不可能坐这个位置。 伏音执意离开,而绾姬就在这时出现。 绾姬告诉赫连成,伏音是仙,一旦剔除了仙骨,她就会成为凡人,到时候伏音就能跟他终老了。 绾姬给了赫连成一种名为转轮草的剧毒,这毒被施了魔障之气,解药好配,只是药引难得,需用仙人之骨研磨成粉末来入药。 赫连成对伏音的执念太重,所以他就喝下转轮草的剧毒,以命来要挟,以求伏音能留下来与他终老一生。 绾姬知道伏音没有了仙骨便会死,可她还是骗了赫连成,她想让伏音永远消失。 我看着陷入癫狂大笑的绾姬,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我不明白为什么绾姬爱一个人会爱到这样的地步。 我稍微侧了侧头,压低了声音对舜苍说:“你去边上等着我,别误伤了你。” 他很听话,点头施施然去了角落。那个小太监可能也发觉有所不对,跪爬到舜苍的脚边,窝在了角落里,哆哆嗦嗦个不停。 我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用还算得上平静的语气说:“绾姬,你不怕雷劫么?天凤星不会放过你的。” 一束转轮草害得伏音成为了寂魂,害得赫连成落成如今这般光景。绾姬真是罪大当诛。 绾姬嘶吼道:“那就让他来杀我啊!什么天凤,什么雷劫,本宫有什么好怕的!” 我聚集法力,手心中开始流泻絮片,冷眼看着她说:“你可真把本尊惹火了。” 她不明白两情相悦是多么的可贵,她也不知道伏音是怎样的妙人。就算伏音和赫连成有了争执,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没有谁能来插手。 话音刚落,那些絮片在我手中嚯地一下聚集成熊熊火焰,绾姬轻蔑地看着我,一个闪身,从她凤云袖中冲出来一股巨大的水流,携着狂风直冲我面门而来。 我手指结伽,从我眉心间裂出一枚弯月,将绾姬的攻势打散,顺势散成一个结界,我始终怕会误伤到舜苍。 不及她再出招,我便召出斩雷诀,她闪身险险躲过。 待我定睛看过去时,她手上已经擒了一把碧痕剑。 她挥剑而来,剑刃胜冰,裂出的道道剑气袭来时,我均轻巧地躲过。她陷入了只攻不守的癫狂状态,攻击招招致命,一副赔了命也要跟我厮战到底的状态。 我与她不同,我惜命,所以在拆了她的法术之后,我便又一次召了斩雷诀。这次便容不得她跑了,惊雷滚滚,不偏不倚地劈在她的背上。 她疼得呲牙咧嘴,滚在地上痛叫着,凤袍被灼出一个大窟窿,肉已经焦烂,翻着血丝,触目惊心。 我轻点着脚尖,勾勾手指头,抽走了她外头拢着的凤袍,冷声道:“不该得的东西就永远别碰。”只消片刻,凤袍在我手中化成了灰烬。 绾姬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顾扯着后背狰狞的伤口,伸手又要去拿方才失手掉落在地上的碧痕剑。 我睥睨了她一眼,又揽了揽手指将碧痕剑收在手间,念动咒语将她禁锢在金骨阵法之中。 绾姬再没有了抵抗之力。 她本就修行浅薄而且心术不正,而我方才的斩雷诀又化借了这宫中天凤星的神力,此刻已将绾姬劈得站都站不起来了。 斩雷诀能这么狠,我估计绾姬在这宫中也是兴了不少风浪。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尊上。”风铃一样的声音,泠然如歌。 纵然这一声尊称叫得极好听,我也饶不过惊了一下。想来自己的法力真不如千年前了,竟能让人轻轻易易破了我的结界。 我警觉地看过去,从结界裂隙中徐步而来的是挺拔而修长的身形,狭眸冷然若水,幽蓝的发隐约闪动着陆离光影,绀青色的长袍边上缠结着复杂的花纹,在结界奇异的亮光中深浅斑驳。 鲛族年轻的王,归邪。 哎,老了老了,这天下都是年轻人的了。 我松了口气,也算恭敬地拱了拱手:“原来是鲛王。” 彼时的我还未看生死卷宗,不知道他和伏音之间的事,但我知这是伏音的哥哥。而且这个人曾欲集结兵力反抗天界,也算是魔族的朋友,凡是跟天界对立的人都是魔族之友。 归邪眸色幽深,声音冷到了极点:“望尊上能让孤亲手了结绾姬。” 绾姬的戾眸狠狠扫了过来,紧紧咬着牙关,怒不可遏。 我转了转眼睛,将手中的碧水剑碎成冰渣渣,定眸看向归邪,质问:“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才知道为伏音报仇。” 归邪幽蓝色的眸子说不出的深沉,他望向绾姬,然后越过绾姬看向结界外的赫连成,冷声道:“他们害了阿音,孤也不想让他们好过。” 他说得对,还有什么比生不如死更令人煎熬的呢?这一世,绾姬和赫连成都不曾快乐。 我点了点头,从结界中退出。归邪不会放过绾姬,让他亲手解决,再好不过。 我转身看向舜苍,走到了我的身边,不慌不急,淡然如风。窗外柔艳的光铺在了地上,他身上墨色长袍折亘出深影,怕是碧净都不及他醉人。 我将拂尘一甩,搭在左臂上,自来清风,道:“好了,这下可以走了。” 绾姬害死了伏音,我替伏音杀了绾姬,这下伏音心结一了,拿到她身上的心火便是水到渠成。 集齐七枝灯竟然如此容易,这样下去,我和舜苍又能回到以前的日子,想来也是开心。 我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的小太监,将小仙葫芦变出来搁在桌上,对他说:“将此丹药予赫连成服下。顺便告诉他,伏音不会回来了,但她希望赫连成能好好过完这一生。” 小太监赶忙跪着应下了。 啼莺婉转鸣春,柳际缭乱红森。梨花满,花颜娇云,小桃灼灼。 我牵着舜苍离开了长音殿,还未走出去多远,舜苍的手忽然用上了力,我的脚步一顿,回首看了过去。 春日丽风轻轻扬起了他的发和衣袖,那双墨色的瞳仁深邃如海,定定地看着我。我问:“怎么不走了?” 他将我的手轻轻抬起,然后轻轻地一握,一道小晕环穿过他的袖,然后穿过我的身子,就像一股清风吹开了我身上的道袍,又若清流向我扑面而来,浸了个透彻。 我的发开始寸寸缕缕地生长,就像那古道边疯长出的萋萋芳草,绕着三千情思,绵延万古哀愁,掩藏数世离伤。三千青丝被一朵扶苏花簪别起,很长却也不碍事。 身上的道袍也不是何时换成了我以前常着的红衫白袍,下袍边上全都滚着红眼白毛的孔雀翎,衫上也绣着艳丽的紫金花纹,灼灼欲燃。 这样不知收敛且骚包的配色是我身为罗刹魔君时的衣着。 我惊愕地抬眼,在他的眼眸里看到了一张美人的脸,那是我千年的模样,无论眉还是眸都比刚才要丽上许多许多。 “舜苍…” 舜苍撩起了我的发,他说:“好像,这才是我的阿九。” 我怔愣住,转眼看见他的肌肤苍白如纸,恍然间想到把他的伞忘在长音殿了,我急着展手,变出来一把墨伞撑在他的头顶,将算不上毒辣的阳光遮在了苍穹。 我说:“你是疯了么!这时妄动什么法力?” 舜苍将我扯入怀,将我完全纳入伞下。地上婆娑的影子是伞痕以及他翻飞的衣袍:“我不喜欢你跟别的男人说话。” 听言,我耳根儿烫得厉害。原来他一直在生气,竟是因为醋了么? 我的心里莫名地一满,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用空出来的手轻轻的抱住了他的腰。 许久,我伏在他的怀中低声嘟囔了一声:“今天的杏儿,挺酸的。” 第13章 寂魂(十一) 兰颖白云,冠花深处,飞红香满路。 琉璃转生灯在在我手中,流光溢彩,晕出胭脂色,若梅上渺渺烟。 舜苍已能腾云,回到冥界地府并未花费太久的时间。 奈何桥畔,三生莲花铺满地,与渡川岸上绵延千里的曼珠沙华一翠一朱,相应成妙景。 冥界永暗的苍穹破天荒地冒出来几颗明朗的星,呜咽的怨声远又近,孟婆一碗又一碗地递汤给那些转轮的小鬼。 孟婆看见我,浑身一哆嗦,手中的碗应声而碎。我走近了去,疑惑地看了看地上打碎的碗,问道:“又不是没见过我,何故怕成这样?” 孟婆老态的声音极其沉重:“九姑娘终是回到了原来的模样。”她抬头看向我的眼睛意味深长。 冷霜黯然,宫槐失色。我微微一笑,道:“这样也好,帝君喜欢。” 千年前我答应天帝叛出魔界,从此不再过问三界之事。为了不招惹麻烦,我隐了样貌,还能辨出原来的模样,但却不如之前丽人。 孟婆又将视线转移到舜苍身上,她似乎真的很怕舜苍,战战兢兢地谨慎道:“帝君,前些日子有天上的人随药仙君一起下地府来了,指名要拜访您。” 她又从怀中捧出好几个不同颜色的小瓷瓶,叮铃咣啷,排好展在舜苍面前,本来就佝偻的腰弯得更低了。 我抚额揉揉太阳穴。还真是苦了她了,时时刻刻揣着这么一堆东西在怀里。 舜苍广袖轻轻一挥,便将小瓷瓶收了个干净,也不知收到了哪里。他挑眉,语气沉而缓:“是吗?说什么了?” 孟婆说:“山叶仙君让老身告诉您,天帝愿用神力维持你的魂魄,也愿赐予金丹助您恢复法力,而且莲泽宫已经为您备好,只是…”孟婆顿了顿。 我不知为什么我会突然冷了一下,我听见孟婆说:“天帝说,九姑娘不能踏足天界。” 果然一如千年前的要求。 那时的舜苍,听见这样的要求,暗沉的眸如波澜云起,一脚将前来报信的仙君踢出了莲泽宫宫门。 彼时的我刚刚同天界的人打了一架,不幸被偷袭,一时难以恢复元气。 我扶着宫殿的门,望向舜苍的身影,在云雾中翻涌的黑袍衬得他的身形修长而慑人,九重天上猎猎厉风都比不过他的冷峻。 我觉得那时的他帅得可以把南天门的千里眼给闪瞎。 但现在呢?天帝出手相助已是恩赐,对于舜苍来说,这是极好的选择。更何况现下的他失去了记忆,我于他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人。 想到这儿,我心下一窒,竟自私地希望舜苍不要答应。 我靠近了舜苍,用手指勾住了他的袖口,装出一副极其委屈的样子,说:“舜苍,不要丢下我。” 舜苍俊眸淡淡地扫了一眼孟婆,语气讥讽:“天帝是谁?” 我的手顿住:“…” 孟婆抖了抖,显然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啊…” 舜苍抚了抚袖,反手握住我,又睥睨了孟婆一眼,“不认识。” 长风共青莲,扬起了地上积沉已久的碧色花瓣,将他的墨袍染上丝丝香气。 舜苍果然还是如千年前那般…狂妄… 他这样干脆地拒绝,让我心中的罪恶感瞬间爆涨。 我憋了憋眼泪,“舜苍,貌似好姑娘都应该让你去找天帝的,我是不是太坏了?”觉得骗不过他,我又加了点哭腔。 舜苍语声讥诮:“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果然男人不能惯,说几句好话还跟我得瑟起来了。 我咬牙冲着他的腰际掐了过去,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恶狠狠地威胁道:“你要是跑了,我死了也要把你拉下来。” 舜苍没躲,他皱了眉,唇间溢出极轻的低呼。 我根本没用上手劲儿,当即便觉得他又在装蒜,心觉不过瘾,便伸手再次袭了过去。 这次他却眼疾手快地擒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扯近了几分,俊眸眯了起来,说话的声音极为撩人,低斥道:“摸哪儿呢?恩?” 我的脑袋轰隆一响,赶紧将视线移开,随即便觉脸颊如火在烧,心里痒痒的。 孟婆在旁猛咳了几声,一时顺不过去了,枯老的脸竟起了红润。她说:“九姑娘,你秀恩爱,也要顾及一下老婆子的感受啊…” 我:“…” 我欲将舜苍轻轻推开,却被他扯得更近。他的眼中明灭暗涌,深眸看着我的时候,极其危险。这样的眼神太熟悉了,我随即横心将他推开,挣了他的钳制。 舜苍讪讪地放下了手,墨袍玉立,轻道:“今日暂且饶了你。” 我不禁抚额,觉得头有些疼。 孟婆笑了声,建议道:“九姑娘的小宫殿一直都有人打扫着,您跟帝君可以到那里再培养感情。” 我的头疼得更厉害了,无力地冲舜苍摆摆手,道:“舜苍,你离我远一点。” 舜苍反倒凑得更近,低声说:“是个好主意。” 好主意主意你个头啊! 我眼神闪烁地望了望地府的天,装蒜道:“啊,今日阳光正好,该做正事儿。” 孟婆看了看天,唯唯几粒星辰十分给面子地跳进了重重云层。 我装作没看到,随之“哎呀”叫了一声,右拳砸向了左手心,恍然道,“对,正事!我是找伏音来着。” 舜苍唇勾笑,揽住我的肩膀,吻了吻我的额头,不再深入方才的话题,。 我拍了拍脑袋,决心要装下去,道:“咳咳…恩…你知道她体内的心火怎么取出来吗?” 孟婆嘿嘿笑了几声,从怀中掏出来一个火折子。 说是火折子倒也不像,是一支雕了泪花的银烛,烛心是柳赤珠,指尖儿般大小,晶莹的珠里有棉絮状的血丝,又像游动其间的飞龙。 “转冥王去天界了,临走前,他吩咐老婆子将这个东西交给你。” 我接过银烛,拿在手里打量了一番,说:“哦,他又去天界开什么什么会了?这个东西怎么用啊?”算算日子,似乎是到了转冥王每次都去开会的时候了。 孟婆答:“柳赤银烛靠近身上带有心火之人便有感应,到时用神力将心火引出,以银烛为中介,再点燃七枝灯便可。” 我问:“那伏音在哪?” “伏音便在这渡川之畔,具体在哪…老婆子我也不知。”孟婆回答中肯,答案却不得我意。 我抬眼望向渡川彼岸,远处有一个水榭亭,石阶青苔殷殷延至水面。 檐上悬两盏青供灯,而下有一叶扁舟自横。水榭亭和小木舟都曾是伏音的,她常常喜欢撑着木篙在渡川上荡舟。 这里是她在地府唯一能见到水的地方。 我敛了一口气,对舜苍说:“你同我一起在这渡川畔走一走吧。” 他揽着我肩膀的手臂收了收,点头道:“好。” 我们走了很久很久,走到了渡川的尽头。 尽处是觉岸道长的帝释观,院中种了一株翠棠树,汲渡川之水而生得枝繁叶茂。根部虬枝盘旋,密叶纷乱交错。 翠微平对暮烟沉,恩仇渡水化烟云。 觉岸道长常在此为亡魂作法超度,只是这千年间我忙于收集舜苍的魂魄,故不常来帝释观。 唯一一次来这里是被这茂密的翠棠树吸引过来的,以前在莲泽宫,种的也是翠棠。 那时觉岸道长便端坐在翠棠树下,手持仙拂尘。朝朝花千落,岁岁世事移,他在帝释闻万鬼同哭,看怨念纵横,怀着对世事的悲悯,点化孤鬼。 可能我生来便长着一张颇具执念的脸,妙提见了我要渡,觉岸见了我也要渡。他引我坐在翠棠树的树荫下,端上一杯茶。 我抿了一口茶,苦涩得差点吐出来,但看着觉岸的眯眯笑,我还是咬紧牙关吞了下去。 我不能拂了他的好意,却又说不出违心的话,只能转而摸了摸旁边的树干,夸赞道:“你这院的翠棠长得不错啊。” 总是有可取之处的,人和物皆如此。虽然他的茶不好喝,但这棵翠棠长得着实繁茂。 觉岸道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问我:“苦吗?” 我摸了摸鼻子,想来是我演技不好,被他发现了,只能颇为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看着觉岸道长神情有些黯然,我劝慰道:“你也别太伤心,我以前煮过茶,可以教你。” 觉岸道长自己也喝了一口,神态极为安详,似乎喝得就是一口清水。 他说:“这茶的味道不是煮出来的,而是随心而定。九姑娘,你心里那么苦,何不早日放弃呢?” 他没有说明话中所指,但我却明白。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人要我放下过往了,可那样的舜苍,我怎么能放得下? 我沉默了良久,而后心一横,当着他的面将那一盏茶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说:“好喝。” 那是我第一次被人戳中了要害,一时膝盖疼得紧,所以除了这两个字,我一点反驳的话都说不出。 出了帝释观,我站在渡川河头哭得昏天黑地,后来又觉得实在丢人,便回了我的小宫殿偷偷得哭好几宿。 后来我琢磨着那日会哭的原因,大抵是那杯茶太苦了。想想自己赌闷气喝了一杯那么苦的茶,又不能动手打他来消了这口恶气,绝对是给气哭了。 我真是不争气,身为罗刹魔君,当时就应云淡风轻地驳一句:“关你屁事。” 只是自那日之后,我再没来过帝释观。 今日有舜苍陪着,我总觉得是该让觉岸道长看看,在他面前显摆显摆我的夫君,才能一舒我积攒多年的恶气。 于是我再次踏入了这帝释观。 青雾腾腾,翠棠如盖,以往我见的道观皆处深山云雾氤氲中,今日帝释观在这渡川畔,却仍有飘渺云霞之气缭绕。 我往翠棠树下一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停驻在翠棠树下周身好似飞雪堆砌而成的魂魄,冰一样的面容清晰可见,清眉灵眸,衣与皮肤同色,皆是近乎银白的水蓝。 这不正是我一直找的伏音么? 我赶紧走过去,从怀中掏出柳赤银烛,在她面前晃了晃,却丝毫不见反应。我疑惑地看了一眼手中的银烛,使劲攥着上下摇了摇,差点没把烛心给摇出来,又放在伏音身边晃了晃,依旧是没反应。 我回头看了一眼舜苍,问他:“你说阎罗老儿该不是在诓我吧?这怎么没反应啊?还是这银烛过期了?” 舜苍答道:“不知道。”回答得言简意赅,一副不关己事的样子,让我颇有一种想要磨刀霍霍向他去的冲动。 翠棠树的树叶浓密翠郁,有淡淡的香气荡开。黑透的眸子凝在我的身上,明明淡淡得便如空中浮动的香气,却让我觉得煞是无害。 哎,算了算了,我大人有大量,原谅他见识浅薄。 便在此时,觉岸道长从禅房内出来,还是之前的模样,丝毫未变,说:“心结未解,自然是没有反应的。” 我抱胸抬首,哼道:“觉岸老儿,你又什么都知道了?” 觉岸道长只笑不语,将视线移到舜苍身上,冲他微微行了礼,道:“见过苍劫帝君。” 舜苍轻轻扫了他一眼,只是点点头,却没有说话,一副“你是谁我不认识”的样子。 啧啧啧,这个小模样,实在太讨本尊喜欢了。 第14章 寂魂(十二) 悠悠渡川水,波浪卷起若雪,水烟凝于曼珠沙华,微风摇曳,脉脉长相思。 冥界下起了丝丝微雨,翠棠招扶野风香,一川风雨净秋空。 舜苍不知从哪拿出来的油纸伞,撑开楚天碧的伞面,将我揽入伞下,细雨不沾衣。 伏音的寂魂受不住这样的微风,险些要飘走,我拉住了她的手,一时间像握住了冰绡露华,冷得我手心发疼。以至于碎雨滴在我的手背上,感觉却是暖的。 觉岸道长不沾红尘的道袍自也不沾微雨,他一派的安慈地看向了伏音。 半晌,他静静地开口:“贫道知九姑娘在找七枝灯的心火。” 我确然地点点头:“你又什么都知道了?你是不是跟天界的司命神君有点什么,他就喜欢摆出一副你现在的样子。” 觉岸道长慈颜常笑,好像什么都无法惹他生气似的,说:“九姑娘一心想帮伏音,是善行。只是绾姬不是伏音的心结所在。” 听他此言,我有些羞愧。我刚刚夸他什么都晓得,可他却不晓得我是为了舜苍才去掺和这堆烂事的。我正了正容色,说:“那你说说,伏音的心结是什么?” 觉岸道长的语气温和至极,说:“贫道也不知。” 真是简单利落得让我想磨刀霍霍。该知不知,不该知的倒知道不少。若不是我知他为道士,我定要当他是我八卦界中的一人了。 觉岸道长可能看到我咬牙切齿的样子,敛目慢慢道:“转冥王生死卷宗可看到伏音的往事,只是不全,需要结合司命神君的册子一起看。” 我的手本就被冰得生疼,听此一言,手猛地一松,伏音的寂魂脱离了我的牵引。我想伸手想要再抓回来,奈何这渡川上的风太急,伏音的寂魂飞得极快,我刚踏出伞下一步,舜苍又把我捞了回来。 这下真是抓不到了。 舜苍低沉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别担心,她不会有事。” 云夹着风袭了满院,所谓的随风逐荡竟是这样么? 我与伏音在渡川畔第一次见面时,她的手指轻轻一点,便让整岸的曼珠沙华开得如火如荼,从她淡蓝至霜的裙下蔓延出十里红霞,比那人间的桃花不知妖冶多少,美得惊心动魄。 盖是这样惊艳的相遇才让我觉得伏音实在难得,可这样难得的伏音居然落得这样的下场。 我缓缓聚拢了手指。 “何必如此生气?”声似深潭落水,将我的神志猛然拉回。我看向舜苍,他的手中正拈着一根白羽红瞳的孔雀翎,他看得津津有味。 我猛然发现自己的尾巴露了出来,赶紧敛了起来,恼怒道:“你居然敢摘我的毛!” 我一旦控制不住脾气就会现出原形,老毛病了,怎么都改不了。 可这并不能代表舜苍就能随随便便摘我的毛,要知道我孔雀一族的翎毛都是很珍贵,珍贵如同老虎的屁股,碰不得。 舜苍说:“原来阿九的原形是只孔雀,你的翎毛真好看。” 他递到我面前,又用清淡却无辜的眼神看我,眸色浅浅浮动,问:“阿九觉得不好看吗?” 我:“……”算了,当我送他的好了。 觉岸道长笑得愈发深,声音却低了下来:“早就听闻魔界孔雀王一族衍生出来的唯一一头重赤瞳霜白羽的雌孔雀,今日还是第一次见。” 他当然是第一次见。 我孔雀王一族中的雌孔雀皆不如雄孔雀漂亮,繁衍生息万年来,唯独我是个例外。我不仅羽毛长得好看,我还会展屏。 尔等俗人不懂会展屏是一件多么值得雌孔雀骄傲的事。 我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说:“就你知道的多。那你知不知道有何办法不去天界却能弄到命格仙君的册子吗?” 我答应过天帝,从此再也不踏足天界半步。要是失言反悔了,本尊的颜面何存?这说出去多丢我魔族人的脸。 奈何觉岸道长又直截了当地说了声:“不知道。” 我:“…”我决定去磨一把刀,一把杀人的刀。 冥界原本就阴暗的天如浸了墨一样,雨势渐大,如碎珠砸在了地面上。觉岸道长未曾打伞,可满川风雨都近不了他的身。 伞一直向我这边倾斜,溅起的雨气濡湿了舜苍墨色的衣角,纷纷长雨打在了他的肩头,方才还在手中的孔雀翎又不知被他收了哪儿去,空出的手又将我揽住。 我侧身贴在了他的身上,好让这纸伞能容下我们两个人。 我小声道:“舜苍,我好像还没告诉你,千年前我被天帝放逐,答应过他,不再踏足天界。” 舜苍低头看向我,眸色如青山碧水,说:“天帝邀我去天界。” 我说:“恩?” 舜苍说:“我不识路,你带路可好?” 焉有不好的道理?可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声音又放低了几分,嘀咕道:“这样算不算违背诺言啊?” 舜苍眄了我一眼:“诺言?诺言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热泪盈眶,简直被他这副不要脸的模样深深吸引而无法自拔,直言说:“大概应该也许是不知道。” 见我们这幅样子,觉岸道长笑得愈发温和。 翠棠树在空中风扶摇,沙沙的声音与这微微雨声融在一起,雨中的冥界有着难以言表的寂静。 我和舜苍出帝释观时,我抬头看了一眼伏音飘走的方向。 乌云暗涌,如同浓彩重墨最后一笔的收锋,勾出极其凌厉的云角。 横风吹雨如遥峰,浮屠岸深。 我有些想不通,绾姬害死了伏音,拆散了她与赫连成,而绾姬竟不是她心结所在。还有什么能让伏音更放心不下的呢? 看来只有翻阅转冥王的生死卷宗和司命神君的册子才能知晓个全面。 我在修罗殿内拿到了生死卷宗,阎罗老儿不在,我就勉为其难地先自取了。 想来真是上天助我,如今正逢天界各大仙君朝会的日子,如此我出入天界便可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也保全了颜面。 我从修罗殿里出来的时候,舜苍还执着伞站在守宫槐下,宽大的衣袖被夹着雨的微风荡出如水涟涟的波纹,周身有澄明的仙气浅浅晕开。 这样的情景我曾见过无数次。 以前,他放任我做任何事,无论我去哪里,去做什么,他只在后面跟着,从不多言,但凡转身,他便立在不远处,静静等着我。偶尔他会在我焦头烂额之际出手相助,然后郑重其事地在我面前邀功。 而奖赏… 我提裙走到了他的面前,楚天碧的伞面将我和舜苍的身影刚好拢住,有细碎幽青色的光穿过守宫槐密密厚厚的树叶落在地上。我伸手扯着他胸前翻着祥云纹的领口,轻轻点起脚尖儿,吻在他的唇上。 在这一方面上我一直处于浅尝辄止的状态,所以仅仅亲了一下我就回落了重心,对舜苍说:“可以启程去天界了。” 他轻轻松了油纸伞,悬在了空中没有掉落,无论是伞骨和伞面都环绕着青色的光晕。 我看见微微幽深的波涛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清浅明灭,他揽住了我的腰,将我完全纳入他的势力范围之内,而另一只手不疾不徐地掠过我的发,然后将我按入了他深切的吻中。 恍惚间,我觉得冥界常年阴冷的风夹带着天界才有的暖意,拂过便能吹开千树万树的神花琼枝,墨云红雨,花月不知春深。 许久许久,他将我放下的时候,我觉得脸已经烫得不像话,定是嫣红一片。 舜苍的气息灼热了我的耳根儿,他低缓好听的声音在我耳畔:“阿九,你开心时便会亲我吗?” 这话说的我好像一个女流氓,可我又没脸否认,只能顿顿点了头。 他的眸色有些深,“那再开心一点,阿九你会做些什么?” 我:“……” 苍劫帝君在一本正经地耍流氓。 * 天色霞光万丈,染了白云尾角,朵朵祥云聚散离合,变幻莫测。 我和舜苍聚拢了云朵,到南天门用了一个时辰,待真正将脚下的腾云驱散,撩开重重流仙云雾,踏在白玉阶上的时候,才真正感觉到来到了天界。 远远的便可看见流金飞檐上龙凤展翅欲飞,隐在云山雾海里灵霄宝殿镀了一层金黄明净的仙气,辉煌华构,走出一卷盛世鸿图,在霞风仙芒里角楼和宫殿重叠而生,如闲敲棋子散落得玲珑有致,遐远而飘渺。 纵然我这脚下的白玉阶都被嵌了七彩琉璃,错落别韵,将这天界的华美衬托得一丝不苟。 道路两旁开出蔓延至云起处的神花异草,清朗的风吹开了千万重的流云,吹散了馥郁的花香,日月争辉,比往常的任何一日都要明灿。 有仙家腾云驾雾地从我头顶上飞过,宽袍广袖在云中翻滚隐显,传来或远或近或轻或重的谈笑声,皆是去往同一个方向。 两三结伴的小仙娥均是穿着淡黄色的仙服,个个手中提着花盏,衣袖带香,嬉笑着从云中出来又从云中消失。 云海苍苍,仙鹤盘飞,优雅的白羽在空中展开弧度,掠出云影。 一只半大的小仙鹤,毛还没长好,兴许是飞得没有了力气,从空中徐了下来,骨碌碌滚了好几下,停在了我的脚下。 小仙鹤的脖子异常柔软地搭在我的鞋面上,泛着赤红的小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我,模样甚是惹人怜爱。我将它从地上抱起来,胖得恰好能占个满怀,小脑袋搭在我的肩上,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我轻轻扯了扯它细长的腿,它不情不愿地哀叫了一声,我安抚地摸了摸它的头,它还闭着眼蹭了蹭,表情异常得满足。 这可真是一只没有安全防范意识的小仙鹤。 第15章 寂魂(十三) 云涛连晓雾,霞光流断殿前路,宫檐琉璃明殊,艳照南天。 “什么人!”我听见对面有人大喝一声,流云从我眼前散了开来。 明光战甲在这南天门下漫出慑人的气势,个个眼睛瞪得炯炯有神,手中的长戟已经齐齐指过来,四个守门天将防备地盯着我,再次喝了一声:“是哪个仙家,报上名号来!”口气狂妄得厉害。 想来本尊千年前将天界闹得鸡犬不宁,没有哪个人是不识得本尊的。 现在这四个人看着都是生面孔,不知者不罪,我宽宏大量,不把他们的不敬放在心上。 我刚刚说服了我自己,就见四个守门天将手中的长戟清脆地杵在了白玉地面上,齐刷刷地单膝下跪,慌忙中却还整齐划一地喊了声:“参见苍劫帝君。” 虽仅有四人,声音却洪亮如钟,众煦如山。 我:“......”仿佛感觉有火焰在燃烧。 怀中的小仙鹤凄惨地哀嚎了一声,可怜巴巴地看向了我,我手一松,方觉自己掐它掐得太紧了。 舜苍从我身后拂开流云,那一袭精心绣着银纹的墨色长袍与这富丽堂皇的仙宫格格不入,可那连仙人都难及的气度却让人觉得连这样的天宫都有些局促。 仙气缭绕,云蒸霞蔚,他衣袂翩然而出灵韵杂影,挺拔修长的身形弥漫出的气魄极为慑人。 从云中走出时,俊美的容颜清冷沉静,淡淡的目光扫过一行人,缓缓吐出几个字:“平身。” 纵然他失去了记忆,但这俯视苍生的气度却未曾消减半分,反而比以前更盛。 四个神将起身,却还是唯唯诺诺地低着头,又忍不住地想看舜苍。舜苍不愿再多一个字给他们,容色倨傲得不行。 我好奇地问:“你们认识他?” 其中一个人赶忙笑着拱手敬道:“苍劫帝君的神容被镌刻在天官册上,吾辈成仙之后,才能有幸瞻仰。想不到…吾辈竟有幸见到帝君的神容…” 我又指了指我自己:“那你们认识我吗?” 那人又怯怯地打量了我一眼,不知为何,威武的面容一红,又赶紧低了头说:“想必您是帝君身边的仙使吧?刚刚多有冒犯,还望仙使不要怪罪。” 小仙鹤凄厉地大叫了一声,扑棱棱展翅从我怀中飞走了。 我沉着脸撸了撸袖子,摩拳擦掌地说:“你们见识浅薄,想必没见过仙使打人。如今我让你们见识见识,仙使,是如何打人的!” 四人见我挥舞着拳头,齐呼着退了好几步。 我想砸下来的拳头被舜苍拦下,他将我向他怀中扯了扯,低声道:“阿九,你想让更多的人看见你?” 我垮了脸,垂下手委屈地嘟囔道:“他们居然说本尊是仙使。” 他在我身后,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听出他话中清浅的笑意:“好了,小心尾巴露出来。我去见一见天帝,你去找司命神君的册子。” 我回身,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袖上的花纹,小声问:“你真去见他?” 舜苍摸了摸我的头,低声哄道:“我稳住他们,你好办事。” 他说的话让本尊很受用,心里觉得满满当当的全是开心,却从未怀疑他言语中的真真假假。 和畅的仙风将他的长袍吹得悠悠荡漾,波痕浅浅。他将我放开扶正,提高了声音好让那四位神将听到:“本君许久未回天界,你代本君去给那些仙友送个礼,一份大礼。” 我盈盈一笑,狡黠的眼睛看着撒谎都不带脸红的苍劫帝君,说不出的满意。 也是这些神将脑子笨,若是晓得苍劫一点名头儿的人都知道,苍劫帝君与生俱来的本事跟本尊一样,不易近人,人近不易。别说仙友了,他的莲泽宫连正儿八经的小仙娥都没有。 四位神将将舜苍恭恭敬敬地请进了南天门,而我却朝着另外一个方向遁了去。我还没走出去多远,便听见那四个神将低声议论,不禁停住了脚步: 一名神将言:“我觉得,苍劫帝君比画像上好看多了。” 我悄悄哼了哼,那是自然,我家夫君的颜值,仙界还没有人能比得上。 另一名神将言:“我回去一定要告诉我的老母,今日我见到了...见到了帝君...” 我拘了一朵云在手中,满意地点点头,能一睹帝君真容也是生平一大幸事。 再一名神将言:“苍劫帝君竟是这般清心寡欲,没有神兽仙轿相陪,身边也只有一名仙使。” 那些个虚浮的东西,都配不上本尊的夫君。我得意洋洋地摘了一朵云中雀,放在鼻尖儿轻轻嗅着,以前我最喜欢云中雀的香气。 最后一名神将言:“方才那名仙使长得真俊俏,就是脾气泼了点儿,想不到帝君竟有如此容人之量。” 我:“......” 云中雀在我手中零落成泥,我抬眼看向那四个默默点头的小兔崽子,再次摩拳擦掌。 本尊与这四位神将素不相识,若拳脚相加,绝对不是因为私怨,要怪就怪他们长得太欠揍了。 帘卷玉波流云散,极目无尘碧空洗,雕梁画柱鸿威构,清风透水霜。 一刻钟后,我从云雾中穿步而出,双手拍了拍灰尘,回眸望了一眼南天门下叠罗在一起的身影,如串铃在风中摇摇欲坠,长长叹了一口气: “哎,现在的年轻人啊...” 方才从我怀中飞跃而出的小仙鹤又软绵绵地掉了下来,打着旋儿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我怀中,小眼睛里一派崇拜的目光看着我。 我见犹怜,食指点了点它的小脑袋,道:“身为我鸟族的一员,你最起码得学会飞,怎么三天两头落下来?” 小仙鹤一副“我飞不起来”的样子,尖尖的喙轻轻戳了戳自己还没丰满的小翅膀,而后又可怜巴巴地望向了我。 这小家伙儿比小灵鼠都会卖萌,我稍稍把持不住,只能道:“好了好了。只是你得带我去司命神君的宫殿,我才抱着你。” 小仙鹤猛点头,冲着一个方向伸了伸脖子,示意我往那边去,而后又将脑袋搭在我的肩膀上,极为满足地眯了眼。 我抱着小仙鹤腾云约一炷香的时间便来了司命神君的仙宫。 驾鸿乘紫烟,玄风催云涛。这一路上楼台玉阙,渺渺景长,在我看来陌生又熟悉。我记得上次走这条路,是为了砸司命神君的仙宫来着。 我险险躲过两三小仙娥,闻佩环笑声远远相去,终于将脚停驻在了仙宫前。 司命神君的仙宫隐在朦胧云海当中,不同于其他仙家宫殿那样架构纹饰皆为逍遥飘渺,司命神君的仙宫极为的肃穆而庄重。 司命神君如今去灵霄宝殿参加朝会,宫外除了几个守宫的小仙娥和天兵却没有其他的人。 我拍了拍怀中的小仙鹤,低声哄道:“我带你玩个好玩儿的。” 我同它指了指门口两三个仙娥,她们正同门口的天兵谈笑,个个嫣红着脸,好不漂亮。 我说:“你看见那个穿浅绿衣服长相俊俏的小仙娥了没?” 小仙鹤像是瞄准了一个目标,极为高兴地嚎了一声。 “你觉得她漂亮不漂亮?” 小仙鹤眯着眼冲着我点点头,待看了我一会儿,又摇了摇头,仿佛失去了方才的兴致,继续窝在我怀里。 这天界果然进步了,连个小仙鹤的眼界都那么高,一般的小仙娥都看不上眼。 我再接再厉,怂恿道:“你定不知我以前钻姑娘的裙底时到底是有多好玩!本来想让你试试,结果你…”我垂头哀叹,极为惋惜。 小仙鹤浑身一个机灵,脑袋啪一下立了起来,红红的小眼睛看向我的时候瞬间变得贼灵光。 我坏坏地一笑,推了推它的翅膀,低声道:“借着云打掩护,钻进去就扑棱翅膀,他们抓你就跑,能行吗?” 小仙鹤高傲地扬起了脖子,一副“这点小事儿难不到我”的样子,冲着地上一扑,就隐没在重重的云层当中。 随即我就听见远远传来仙娥慌乱的叫声,一个个惊得花容失色。从波云裙下飞出来的小仙鹤震落了几个羽毛,随即又钻入了另一个仙娥的裙子。 这孩子真聪明,还能举一反三。 那些天兵怎能容得这如玉仙子被戏弄,皆弃了长戟,撸袖子准备逮住那只作乱的仙鹤。 远远的,我听见奶声奶气的小娃儿的声音,正是来自那只连毛都没长齐的小仙鹤:“哎,哎,说好的正直威武,怎么能直接掀小仙子的裙角呢?你们这群流氓!啊!流氓杀鹤啦!” 小仙鹤扑棱起飞,又掉了几根毛,险险地躲过了那只伸过来的魔爪。 这个小混蛋居然会讲话,那刚才为何在我怀里哼哼唧唧的? “小东西!看本仙今天不拔光你的毛,煮了你吃!”抓空手的天兵怒极道。 小仙鹤又扎进一个裙底,惊得那个小仙娥点脚飞到了天上,几乎破了声:“抓住它!抓住它!” 小仙鹤边飞边叫嚷道:“不要脸,不要脸!一群臭不要脸!” 瞧他们厮乱成一团,搅成了乱麻,我使劲儿憋住了笑,趁着他们分神之际飞进了司命神君的宫殿。 宫殿外植得是苍翠坚韧的云霄松,旁边开一方寒池,间有芊芊冰莲,五芝六草。长烟拂晓,妙气萦怀,穆风化开馥郁的兰香,清波荡漾,将所有的喧闹都掩在了宫外。 来到司命神君放册子的小宫殿,眼前迷雾结生,如隔云端。我挥手散开结界,一本陈旧且厚重的册子悬于空中,周身熠熠生紫烟般的光芒,神秘而明净。 我从袖中掏出生死卷宗,扔至空中,便见一书一卷缓缓展开,花叶凋荣,层台耸翠,日月起落。 鸿幅巨制在我面前游走,凝重而雄浑,勾勒出这世间的一切。 第16章 寂魂(十四) 从生死卷宗和书册展开的是波涛起伏的妙香海。 所有的一切又拉回了那个夜晚。 赫连成一遍又一遍扎入冰冷的海水中。海水将他坚毅而英俊的眉眼淹没,可所有的一切皆让绾姬看在了眼里。 绾姬是这一片碧水净天幻化出来的水妖。 船驶于妙香海,绾姬知道他们即将遭遇不测。年轻的鲛王登位后,作乱不断,曾在这一片水域上打翻太多的船只。 绾姬看见赫连成披风上缱绻着云端纹理,存着五月妙香海的温暖,缓缓地披在了蓝衣女子的身上。月色朦胧,云腾雨起,女子清冷如幽兰的容色比这妙香海上的夜都冷上几分。 微微酒香飘荡开来,赫连成喝酒极为克制而谨慎,目光游离却时时注视着对面的伏音。他以前从未学过该如何疼惜一个女子,但见她娉婷的身姿似能被这冷风吹散,便只能将披风拢在她的身上。 不经意间触到她微凉的颈间,他却像触了火焰一样缩回了手,丝毫没有上船时抱起伏音后的从容不迫。 绾姬远远地看着,竟有些期待鲛王打翻了这只船后这对眷侣将会作何反应。 她曾无数次的目睹过在死亡面前人性的自私和丑陋,刚刚举杯交欢的好友能漠视对方的挣扎,鹣鲽情深的眷侣能厌恶对方的拖累。 一整艘船被冲霄的浪头打翻,颠倒沉覆,方才还在船上人一下就被吞入了海中,在一声震彻天地的巨响后,船缓缓沉没。 明净的月色如此薄凉,懒懒地洒在海面上,无波无澜,一切似乎都恢复到了起始的平静。 绾姬以为,他们连挣扎求生的机会都没有了,以为这一场戏就这样草草收场。 可她看见那一个黑影似乎掀开了整个海面,月光下波水粼粼,映在那人脸上,那能够倾倒众生的眉目,充满了坚毅,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而他手里竟然还拖着一个白衣男子。绾姬方才在船头上见过此男子,坐在轮椅上,看风起云涌波涛骇浪,竟也无惊惧之色,比同行的人都要镇定。 可这人双腿是残废的。 一个接一个,船沉后掉落在海面上的残骸断木上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浮上了人。 赫连成的眼被海水苦涩得难以睁开,嘶哑的声音喊着伏音的名字,在水面上起起落落,找寻良久却都未找到。 终于,再一次扎入水中后,许久都未见他浮上来。 我看见绾姬那一双明艳至丽的双眸震惊无比,如水般柔媚的身躯竟也微微发颤。原本浮在水面上淡看这一切的绾姬游入了海面,她远远地望见如落叶般缓缓沉入海底的赫连成,决心冒着被鲛王责罚的危险也要救他上来。 心里这样想着,她便这样去做。可还未及她游到赫连成的身边,只听一声彷如石头砸入海面的闷响,溅起如海如潮的波浪。 闪着七彩光芒如十里丹霞的鱼尾在这妙香海中熠熠生辉,雪白剔透的肌肤甚至能看到鳞片的纹理。那一张面容失却了原本的清秀客人,变得极为浓丽,如春末绽放欲燃的朝阳花,攒了满春的丽意。 绾姬方才就觉得船上的蓝衣女子十分眼熟,但这世间相像之人何其之多,故并未放在心上。但此时,她却记起,这一张脸是属于鲛族最尊荣的公主伏音。 起初她还未化成形体之前便见过伏音。 鲛族有那么多公主,唯她一人甚得老鲛王的欢心。她生辰那日,四海来贺,端来的贺礼应接不暇,绵亘了整个妙香海。珊瑚玉树,玲珑宝饰,奇珍异物,数不胜数。 鲛族最负盛名的储君归邪只身下了蛟恶海,取得王权海珠,又命巧匠拈金织丝,镶翠嵌珠,又佐以数十颗圆润的粉珠,制成举世无双的珊瑚明冠。 伏音生辰那日,红缎掀开,王权海珠比那镶在海殿顶上的夜明珠都明耀。海宴上的来宾皆是贵族,皆是上了岁数的,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见过,可当明冠一出,诸人倒吸了一口气,皆惊艳不已。 归邪向海族众人昭示了伏音在南海尊贵的地位。 那是绾姬第一次觉得身为上仙是何等的风光,她决心要好好修炼,希望能有朝一日位列仙班,成为像伏音这样的上仙。 但别人穷其一生都得不到的尊荣在伏音眼里轻若尘埃,还未等绾姬修炼成形,伏音忤逆老鲛王,被逐出了鲛族,执意下地府做了渡劫的渡者。 绾姬从妙香海宫中的守门小蟹那里听说了这个消息,她撇了撇嘴,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伏音更加做作和虚伪的女子了。 我觉得绾姬真是小气,她若见了天界云舒公主的作为,便能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做作和虚伪。伏音实实在在得在地府呆了那么多年,不管初衷如何,可她的确有普度众生的明善。 那个曾被云舒公主救了的小狐狸后被她锁在了笼子里,久久不得出,终日无人问津,若不是我天庭的一个朋友日日给它喂水喂粮,兴许早就活活饿死了。 妙香海的深处,伏音轻轻捧住了赫连成的脸,将仙气渡给了他。 一人一鲛,身体在水中勾勒出优美的弧线,让人忘了呼吸。 从伏音身后开始乍开朵朵红莲,翻滚的花流将绾姬挡开,那一朵莲花从海底扶起,将二人托出了海面。 绾姬听见伏音冷冷地说了一句:“哥哥,别来无恙。” 绀青色的长袍如波涛鼓动,挺拔俊秀的身姿立在海上,狭长的眉眼黯然而忧郁,比这漆黑的夜色都要深沉。所有的一切都匍匐在他的脚下,再难有半点涟漪。 千朵万朵的莲花在他周身浮动,将他禁锢于中。 月白如雪,他的手指轻轻点了一朵莲花,只见冰凌荡动,三重花瓣的莲花齐齐碎成了花片,如下了一场花雪,清扬着落在了海面上,被黑暗的海水吞没。 归邪清绝的双眼在月色中泛着如霜的寒意,连声音都是如此:“禁锢之阵,阿音,你还记得吗,这是孤教给你的。” 伏音改了称呼,一向温软的口吻变得冷清,带有浓浓的威胁:“鲛王,滥杀生灵肆乱人界之罪,恐怕你承担不起。” 他沉着眸,低低的笑声中含着嘲弄,丝毫不在意地说:“连你离开,孤都能好好活着。还有什么,孤承担不起的?” 归邪阴美的眼眸里映着伏音和赫连成两人,奄奄一息的赫连成躺在她的臂弯沉沉睡去。归邪缓缓收拢了手指,然后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你比以前勇敢了很多,至少这次,你没有逃避。” 听此一言,伏音的脸褪去了血色,似乎比赫连成的脸色都要苍白。 清流从归邪脚下升起,将他傲人的身子掩于水帘之中,动人心魄的声音如寒冰,只留了一句话,便消失在这凉透的夜色中。 “你要护他,孤便要杀了他。” 绾姬看见伏音清淡的面容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没有听见那句话般抚了抚赫连成的额角,然后催动法术,将所有人缓缓送上了不远处的海岛。 绾姬想,如果刚才她能再快一点儿,兴许救下赫连成的人就是她了。 那一场风浪大作的海难终在伏音的控制下得以平息。 她以仙气渡给赫连成,勉强保住赫连成的命。 海岛上,潮水连天。清水甘露灌入赫连成的口中,他终缓缓转醒,然后用他苍白的手死死抓住了伏音的手腕,说出了第一句话:“阿音…你没事…” 伏音笑着摇了摇头,面似红莲般嫣嫣然。 他挣扎着坐起来,伏音便跪在他的面前,她身后是翻涌的层云,隐隐约约透露出熹微的光。恍惚间,赫连成仿佛记起他失去意识之前的场景。 他冥冥中感觉到什么,握住伏音的手越来越紧,终于他将她扯入了怀中。迫不及防的,赫连成碰到伏音凉如细雪的唇,双手将她抱在怀里,力道大的仿佛能将伏音揉碎似的,张口吮住她幽幽兰香的唇瓣,辗转厮磨。 在我看来,伏音定要一掌将他打飞才能了了这桩轻薄之债,可她却没有。 那只能翻云覆雨掀起惊涛骇浪的手无力地攀上了赫连成的肩膀,几番挣扎之后都没能将他推开。 但凡这样都推不开的,那他怀中的姑娘一定是愿意的。 至此,剧情发展得太快,让我有些接受不来。 伏音喜欢赫连成,也来得太莫名其妙了些。后来我转念仔细地想了想,觉得这出乎意料的发展又在情理之中。 伏音化身歌女在望月河上吹笛,在赫连成来之前已在画舫之上呆了两月有余。期间她见过往的风尘客无数,那些人看这画舫中的女子便如手心里把弄的玩物,更别提所谓的人与人之间的尊重了。 唯有赫连成,不紧不慌地徐步上船,英眉俊目,周身气度明净胜过一碧江水。 他解了自己腰间的刀,冲着伏音行了恭礼,自称“裴叙”,怀着对悠然笛音的珍视,道了声:“远闻姑娘笛音,似受如佛静心,劳姑娘再吹一曲,裴叙在此谢过了。” 伏音这才知道他是殊月国万人敬仰的常安王,赫连成。 碧净酒醉人,他一夜因醉意而辗转反侧,难受得厉害。伏音喂他喝下醒酒汤时,他迷迷糊糊中握住了伏音的手,低低地问她:“伏音,往后跟在我身边可好?” 语调轻柔得好像在说着爱意绵绵的情话,眷恋而情深。 伏音的手微微颤了一下,背有些僵直,然而她却未将赫连成的手拂开。 后来,伏音跟在赫连成的身边。 她陪着他造访青城多家名医,见证让殊月国国君夜夜不得安眠的常安王在那些郎中面前谦卑有礼,从容不迫。 遍访名医不得,赫连成看着南玉的一双腿束手无策。他在南玉面前许下重诺,以后当了皇帝,寻遍名医,也要治好南玉的腿。 赫连成不知南玉的腿为魔妖所斩,一直将过错归咎于己,他觉得如果南玉一直隐居鹤山,南玉一定能安安稳稳地过完逍遥余生。 这一切的一切,伏音都看在眼里。 她以为能杀戮到天凤星无法重生衍化的赫连成定是一个暴戾的君主,直到那日,她才发现赫连成跟传闻中的很不同。 传闻中赫连成杀伐决断冷酷无情,通敌叛国,以下犯上,在殊月国作乱无穷。 这个姑娘真是太天真了,像传闻这种事,最难相信。 尤其是人界的传闻。 第17章 寂魂(十五) 海岛上仅有一处人家,家中是一个年迈的渔夫和他的小女。钱财尽失的一行人受到这两人的帮助,安全赶到了同州。 行船将近同州地界时,渔民突发急症一命呜呼,留下一个孤女,无家可归。 此孤女自言名为绾姬。 从此,跟着赫连成的便多了一个姑娘。 伏音一眼就看出绾姬是水妖,但她并未戳破。如果绾姬要害赫连成,她没有理由如此大费周章地帮助赫连成回到同州。 比起绾姬,伏音心中一直担忧的是她的哥哥归邪。归邪放了狠话,要置赫连成于死地,他有这个能力。心中有忧,感官都会变得迟钝,迟钝得让伏音看不出赫连成的忧虑。 赫连成是那种就算被逼入了绝境还会提刀笑着杀到最后一刻的人,可在伏音面前,他平生第一次觉得有些东西是不受他控制的。 伏音在他面前清冷得不沾染凡尘,让赫连成觉得她如天上飘忽不定的云朵,指不定一阵清风便能吹走。 伏音喜欢赫连成喜欢得极其矜持,在他面前依然保持自己的傲骨,所以她能为赫连成舍弃一切,却又傻得让赫连成感受不到这份喜欢。 海岛上的吻让两人的距离近了很多,也近得让他们开始看不清对方。 同州的仙来客栈。 花开香满庭,夜深风入堂,盈盈翠翠竹影绰约,交错成斑驳婆娑的影。 赫连成坐在廊中的青石栏上,手中斜斜提着酒壶,满满醉意却还仰头灌下了一口酒,不醉不休。深色的衣袍在竹影下如波如云幽绝,英俊的眉目被笼上浓浓如墨的深影。 我不得不由衷佩服此少年的胆量。 此时的他已与同州的反叛势力取得了联络,眼看就有一场硬仗要打,他居然还能在此悠闲地喝酒,似乎什么事都不放在心里。 若非要说有什么事能让他记挂的,大概就是他今日醉酒的原因了吧。 落落疏帘,月影抵不过伏音的身姿,簌簌落花堆乱,伏音从屋中出来,皓腕敛开珠帘,纵然离赫连成很远,但那双淡淡的清眸一直凝在他的身上。 翩然蓝衣在这醉意满园中显得尤为清醒。 良久,待看到酒壶从他手中滑落在地,清脆且不客气地摔成了碎片,伏音终是迈出了一小步。就这一小步,却也停住了。 一钩明月淡如霜。那细细柔柔的手扶住了赫连成欲倒的身体,皎皎美眸在这夜色中楚楚可怜,将赫连成扶起来时,绾姬的眼中充满了爱慕和心疼。 清辉入地,修竹摇曳。赫连成迷离的眸看向了绾姬,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扶你进去可好?”绾姬长得确实不俗,那时的月光正好,绣面芙蓉,幽怀带香,花影重重。能得这般美人关怀,我着实担忧赫连成会把持不住。 伏音的眸结了暗冰,可她却没有任何行动。 她看见绾姬将赫连成扶起来,他晃晃欲倒的身躯倚上了红漆柱子,冷星明灭,芳菲清风扬起他凌乱的墨发,伏音正好能看见赫连成的醉容。 赫连成低眸看了一眼面前身着薄纱藕裙的绾姬,不知为何竟有了一丝疑惑,短短一瞬,很难让人察觉。 随之,他的眸色如夜沉。 绾姬脸上嫣然红透,这是她第一次离赫连成这般近。纱袖扬起,她的脚崴了一下,娇呼着跌入了赫连成的怀中,一时如花盈衣。 我的手不自觉颤然,转眼看向伏音时,生死卷宗上仅仅留下了她的背影。 薄红的蜡烛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她的背挺得极直,走路时不疾不徐,然后隐没于重重烛影中。 月斜,平生起凉意,竹愁花瘦。 我现在恨得牙根痒痒,对伏音,我哀其不幸,却怒其不争。 这点小手段算得了什么? 想当初天界的琅花仙子都衣衫半褪地扑到舜苍身上了,我心觉舜苍可能要被其引诱,伸手掂起琅花仙子没褪到底的领子就给扔了出去。 等我回去准备向舜苍兴师问罪的时候,他容色冷清地理了理方才被琅花仙子弄皱的衣袖,用责怪的口吻道:“阿九,你就这样把她扔出去了?” 我仰起下巴恶气冲冲地说:“老子就把她扔出去了!怎么了!” 舜苍声音变得极冷极冷:“莫不是你还不够喜欢本君,所以才会这样就放过她?” 我:“……” 而后他徐步走到我的面前,蹁跹的衣袖荡漾出杂乱的浮纹,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了我的脸,伏在我耳边说:“换作本君,若有人敢碰你一下,本君会把他打得魂飞魄散元神寂灭。阿九,你会像本君喜欢你一样喜欢本君吗?” 苍劫帝君的脑回路实在非常人能理解。可他让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真得待我好。 有如此对比,赫连成果然是个渣渣。 我正忿忿地想着,便见书册上的赫连成狠狠地将绾姬推倒在地,不带一点怜惜甚至有些厌弃。 我感觉自己被狠狠打了脸,愣愣地看着赫连成英眉紧锁,容色变得凌厉。 他的眼睛看向了伏音离开的方向,脸色沉得愈发厉害。夜色卷着冷风,好似他铺天盖地的怒气,席满了整个庭院。 绾姬倒在地上,满是错愕和羞愤。 赫连成对绾姬仅仅吐了一个字,将她震得失魂落魄。 “滚。” 他离去的身影歪歪斜斜,可他的意识却无比的清醒,暗沉的眸在这剪剪轻风中浮出阵阵寒意。 可惜,伏音却未看到这一幕。 他方才一定是看到了伏音,却想等伏音过来。 赫连成这个男人真是幼稚得让人心疼。 我原以为这道嫌隙就在二人心中种下,可我始终低估了赫连成。他从未学过如何爱人,所以处理手段异常的幼稚,却也…异常的莽撞。 赫连成在庭院徘徊了很久,风拂走些他的醉意。他暗沉如夜的眸泛出寒意,抿着唇走到了伏音的房门前。 他这一生都未曾如此无礼和粗鲁地闯进一个女子的闺房,一脚踹开了房门,然后“嘭”地一声将其关上。 我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一个醉酒的人三更半夜闯进心爱女子的闺房又关死了门是想做些什么,心下有些雀跃,更加有兴致地端详卷宗。 现下我最担忧的是伏音会把赫连成给打晕,白白没了这场好戏。 彼时的伏音便坐在书案旁抄写经文,她的手极其漂亮,连同她的字一样漂亮。娟秀的字迹还残留着淡淡的墨香,笔锋轻盈,终被这一声惊天动地的踹门声断了尾锋,氤氲了一片。 伏音轻轻地放下了笔,清眸抬起,淡淡看了赫连成一眼,道:“怎么了?” 赫连成连同她解释的想法都没有,与之前对待伏音的态度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他闪身过去,抓起伏音的手腕便将她狠狠按到在书案上。 伏音的背撞在书案上,闷声的痛从背脊蔓延开来,她整个人被赫连成欺在身下,动弹不得,可她却没有任何恼怒的迹象。 伏音缓声说:“放开。”声音冰冷中夹杂着命令。 墨汁染上了伏音的衣角,出云净的水袖上墨迹斑斑。 赫连成知道弄疼了她时便已经后悔了。可即便是后悔了,却还是没有松手的意思。他吻了一下伏音的唇,却没有再深入探寻,哑着声音说: “阿音,你喜不喜欢我?” 伏音是画舫上的歌女,赫连成是花价钱把她买下来的。虽然他当初问过伏音的意见,可这个姑娘好像只有点头的份儿。 面对这个问题,伏音没有说话。兴许她只是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伏音总喜欢保持沉默,寡言少语,即使跟赫连成在一起,也并未见她真正同赫连成表达过自己的心意。 得不到伏音的回答,赫连成终被激怒了,酒意催走了他最后一丝理智,让他任由情绪主宰。 铺天盖地袭来的是他如狂风骤雨般的吻,夹着怒气和粗暴。 伏音没有推开他,如方才般默然,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 他粗糙的手指撩开她的裙带,褪去了她的外衫,沿着玲珑而妙曼的曲线一路向下。寂静的房中红烛摇曳,耳边充斥着的全是赫连成浑浊而粗重的气息。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身影叠合在一起的两人。果然还是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最得我心。 伏音娇软的手攀上了赫连成的肩颈,而赫连成却猛然停止了所有的动作。他幽深的眸望着伏音已经绯红的脸,他的声音又轻又缓: “阿音,你愿意么?” 伏音眼神怯怯,而后就像小鹿饮水一样青涩地亲了亲赫连成的唇,身子在赫连成手中已经软得不像话。 赫连成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随即就扶住她的楚楚纤腰将她整个人都抱起来,惹得伏音一阵惊呼,方才褪下的衣衫顺着香肩滑下,露出光洁的美背,细腻如玉。 我鼻头一热,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虚,偷偷摸摸地环顾了四周,确定无人才又将视线移到卷宗上,虚晃的心沉了下去,随之而升的是勃勃兴致。 赫连成将伏音轻轻放在软榻之中,生死卷宗上的画面便停留在摇曳的红烛烛心之中,渐盛的烛光将画面衬得模糊不清,我踮起脚尖儿仰着脖子想看得再仔细些,却只能透过烛光看到影影绰绰的景象。 我:“……” 生死卷宗这个东西,真他爷爷的缺德。 第18章 寂魂(十六) 鉴于生死卷宗的缺德,我到最后什么都没有看清楚,只能以“芙蓉帐暖一夜*”一笔带过。 而后赫连成领军三十万北上,与前来平乱的军队迎头碰上,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煌煌战火烧了足足三月之久。 赫连成杀红了眼,可伏音却什么都做不了。伏音只能看他破了敌军一轮又一轮的剿杀,她却无法说出让他放下屠刀的话。 那一刻她知道有些杀孽是身不由己的,一旦放下手中的刀,赫连成就无法保护身后的人。 以“玉面军师”闻于天下的南玉为赫连成出谋划策,令军营上下士气大增,几次大战下来,敌军竟被杀得苟延残喘,奄奄一息。 赫连成胜券在握,只差最后一击将敌军击溃,赫连成率领的军队便能直捣皇城,逼国君让贤。在这紧要的关头,随军作战的大夫诊出伏音的喜脉。 伏音本是上仙,她在地府受戾气侵蚀多年,这一胎又是与凡人所生,所以这一个孩子的血脉极其诡异。大夫没有诊断出来,但伏音却能感受到这个孩子在日夜吸食着她的精气来幻化人形。 她的形容一日比一日憔悴,平日里滴水不进却还能呕出酸水,怀这个孩子就像是在以命换命,可是她还是坚持了下来。 军营的夜没有醉人的诗意,寂寥的星辰寒透了整片苍穹,空气中似乎还能闻到飘逸着的血腥气,冰冷得如同守夜士兵手中凌厉的刀刃。 银烛笼纱,凄凄羌管起。 镜里清霜满,映出伏音消瘦至极的身形,如风雨过落红满地后枝头上瘦约的小梅,淡烟衰草。 赫连成轻轻扶起她弯着呕吐的身子,心疼地抱在了怀里。清秋冷,又在这样的军营,伏音的手脚皆是冰凉入骨。 “还难受?” 伏音扯出苍白的笑,摇了摇头,说:“没有,他很听话。” 赫连成轻轻亲了亲她的额头,在她耳畔低声说:“辛苦你了。顶多两个月,再过两个月,我们就能到达皇城,再也不会有战争。” “真的…再也不会有了吗…”伏音的神思有些恍惚,手指不自觉地轻轻抚上了微微凸起的小腹。 “再也不会有。”赫连成语气沉沉地重复了一遍,轻轻握住了伏音的手。 我不禁有些疑惑,伏音居然有了一个孩子,可她的孩子现在在哪儿呢? 生死卷宗很快就给出了答案,一个残酷的答案。 自上次绾姬勾引赫连成未遂,绾姬就被赫连成留在了同州,好吃好喝地供着,未曾亏待半点。若是平常女子定会断了念想,带着自知之明安稳过一辈。 可绾姬是一个妖,赫连成给她的屈辱让她第一次起了杀念。因她喜欢赫连成,故所谓的杀念全是对伏音而言。 她幻化成上仙模样,自言是天界南朱仙子,告诫殊月皇上,要想破解赫连成的攻势,必先杀了军师南玉和妖女伏音二人。 绾姬不想让赫连成当皇上,她觉得赫连成只能是她一个人的。 赫连成吞了大半个江山,在率兵破珠门关时,双方势力在珠山原野交战。只要能赢了此战,赫连成就能同皇城中的内应联合起来直逼皇宫。 珠山原野,赫连成身着紫金夜明铠,头戴御龙盔。 长云共枯草,秋风悲悲而起,他倨傲的身形立在马上,俯视众生,唇角勾着不屑的笑,手中的紫羽鬼刀泛出杀气。 当生死卷宗转到敌军一方时,我的心漏了一拍。 玄青色的长袍被旷野上的风悠悠然吹开,如波痕水光,白皙修长的手指执着马缰,而另一手则握着血色三叉戟。风云变幻,战旗猎猎,阴美绝伦的眉目唯属于归邪。 归邪竟是殊月军的先锋。 他没有打算动用法力,他想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赢了赫连成。 马蹄飞奔起,沙翻浮云峻。 霜日萧萧木叶,一声凄厉的兵器碰撞声划破了苍穹,战鼓隆隆伏万里。 马上的两人如星火碰撞,疾驰而过。 归邪扯住马缰打了回旋,手中的三叉戟微微颤抖着发出凄厉的嘶鸣,狭长的目看向赫连成,定了定发疼的虎口,扯出一丝满意的笑。 赫连成微微皱眉,眉宇变得深邃和凌厉,握紧了手中的刀,开始警惕起来。仅一招他便能判断出此人的实力,此人的功夫绝不在他之下。 与其说是两军交战,还不如说这是他们二人的战争。 足足过了有几十个回合,两人依旧胜负未分。赫连成这辈子都未曾打过这么痛快,与其说害怕,他更多的却是棋逢对手的兴奋。 而归邪亦是,他已经很久没有跟人这样真刀真枪地打过了,赫连成的身手不俗,若是佐以法力,在天界亦是难逢对手。 归邪和赫连成输赢难分,这一切结束于赫连成的分神。 不知从何时开始,西南方的天开始升起了冲天的火光,熊熊烈火烧红了晚霞,染透了夕阳天。 赫连成神思怔住,与三叉戟交碰的鬼刀突然松了所有的攻势,归邪趁机一翻手,三叉戟穿过刀刃冲着赫连成的胸口方向刺去。 赫连成迅速闪身拿刀格挡开,可是却跌下了马。 那个方向… 赫连成心口一阵钝痛,眼前一黑,险些有些站不稳。 赫连成像疯了一样骑上了马,狠狠扯了马缰就向来时的方向飞奔而去。那些大军看他驾马背北,均都慌了心神。 赫连成大喊了一声“撤”,军中匆忙响起撤退的号角,赫连成率先孤身穿过大军往军营的方向奔去。 殊月国君派来的敌军以为赫连成临阵脱逃,将军下命乘胜追击。 没想到从归邪背后裂出一道透明的屏障,如水寒荡冷,将殊月军挡在了一侧,难以前行一步。 他微微抬起眸,看向西南天的火光,伸出手指碰到零星的火屑烟尘。 归邪好像想到什么,眉头深深一锁,忽起的狂风吹得他广袖猎猎作响,从他脚底疯狂蔓延出十丈寒冰。哀嚎遍起如万鬼同哭,殊月大军被击飞三丈,手中的兵器如碎片,同溅起的鲜血砸入原野。 离离白草卷狂沙,天地蒙灰。方才还立在那里的归邪,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将视线从生死卷宗转移到司命书册上,果然,是伏音出了事。 南玉行动不便,伏音又有孕在身,所以二人皆留在了军营。 两人的营帐挨得极近,火是从他们营帐中同时燃起来,然后四处蔓延,以致整个军营都陷入了火海。 赤焰烧云,炎风将火势越燃越盛。及时从营地里逃脱的士兵开始扑水灭火,可那火情没有一点减弱的气势。 落叶流火,浩浩火焰狰狞地吞噬着一切。 帐中的伏音已被团团烈火包围,她强行动用法力驱散,却始终没有任何效果。迢迢火光中她仿佛看到绾姬的脸,这火被绾姬施了妖力。 伏音法术属水,本性克火。但她天生就俱火,加上怀了这个孩子,她的法力已大不如从前。 她的腹部绞痛,疼得她渐渐弯下了身子,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不知是因热还是因为疼。火屑浓烟呛得她咳起来,几近窒息,窜出的火舌猛地灼伤了她的手背,突显的鳞片瞬间腐烂不堪。 顺着手背往上至整个胳膊开始显现一片又一片的鲛鳞。 一股伴着烟味的血腥弥漫开来,她捂着肚子,猛地呕了起来,呕出来的酸水中带着血丝。 伏音这下是真的慌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火,而是阵法。火绝阵将伏音困得死死的,却不急于将她吞噬,似乎在慢慢灼干她最后一丝生命力,等着她在煎熬中死去。 绾姬真是恶毒! 而生死卷宗上的赫连成越过密林赶往军营的时候遭到了埋伏,如今他提着刀与人厮杀,身上已经负伤累累,血迹斑斑。 殊月国君趁着归邪和赫连成交战之时暗下埋伏,又借助绾姬的妖力派人放火烧了军营,引赫连成孤身入伏。而这把火亦能帮助绾姬催动阵法,绾姬铁了心要置伏音于死地。 赫连成救不了她,指不定连他自己都逃脱不了。 想必绾姬也没有想到殊月国君会再设伏围杀赫连成。 火阵中的伏音已经倒在了地上,苍白的脸失尽血色,意识开始模糊,火灼得她全身闪现七彩的鳞光。 我虽早知伏音这次有惊无险,但看她受如此折磨,心中煎熬而愤恨,却也什么都做不了。 当今唯一能救她的人唯有方才消失在战场上的归邪。 果不其然,火绝阵被三叉戟轻易挑开一方阵角,玄色水纹的广袖挥出淡蓝色的光片,瞬时,连同着火焰一起冻结了整个军营。 只见那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拢,所有冻结的火焰一下碎成万千雪片。 泛碧的清秋如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雪,冻合梨云,飞琼淡淡天地寒,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恢复了寂静。 素雪千重碎,落在伏音的身上,方才被灼出的鳞片顷刻间恢复了原状。 她缓缓睁开了眸子,如雪萼凝华,眼睛映着归邪卓卓风姿。 第19章 寂魂(十七) 清孤飞雪带秋风,地白跌梨花,斜日低云。 一条银白色毛茸茸的尾巴轻柔地卷着已经昏迷过去的南玉,将他整个人悬在半空中,浮动出华美的紫光。从那紫光中约莫能看出一个女子绰约的身姿,身后舞动着的状如庞庞九尾。 伏音看不真切,唯能见到那一双殊丽至极到媚惑的紫眸轻轻挑染上半真半假的笑,紫纱下的脸虽隐约不清,但看就知是个难得的美人。 伏音感受到了纵横的妖气,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催动法术解救南玉。 “阿音。”归邪移到伏音的身边,扶着她翩然欲倒的身体,抑住她的法力,说:“不必担忧。” 紫衣女子笑得媚丽至极,美目流转,连绾姬这般妖媚的女子都难及她的风情。 她玉指轻轻划过南玉苍白的脸,然后抬起丽眸看向了归邪,轻声说:“这次算本尊欠你一个人情。”她指归邪救了南玉一事。 归邪语气冷淡:“他阳寿已尽,恐怕撑不了太长时间。” 紫衣女子的笑幽然不绝:“怎么能呢?他可没那么容易就死掉。” 漠漠轻寒,四叠紫色光芒催生,南玉和紫衣女子渐渐消失,飞絮飞花迷望津,摇曳夕阳斜。 庞庞九尾,还能自称“本尊”的紫衣女子,除了那个人还能有谁呢? 想想,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魔尊不会伤害南玉。”归邪冷淡的语气中带了柔色,“你还好吗?” 伏音腹部又涌起绞痛,消瘦的身形一震,像是猛然想起来什么,秋眸望向了珠山云断处,问道:“你看见赫连成了吗?” 半晌,归邪蓝眸变得深暗,声音如北风江寒,答道:“他活不久了。” 伏音的腹部绞疼得更加厉害,冷绝了眸。她执意推开了归邪,脚下慢慢聚起云朵,如碧云湛湛,往珠山方向飞去。 日暮晚,雪絮清绝,乱云低薄山,天尽红霞断。归邪孤身立在卷雪之上,落空的手缓缓放下,暗眸不起半分波澜。 许久,他的声音轻得似能掩在这纷纷凉凉的薄雪之中: “你终于肯面对自己的心意了,这真好…” 夕阳残照晚长天,军营梨花雪,山衡杜鹃血。 赫连成颤颤巍巍的身影从高处滚了下来,随着赫连成跟上来的军队陷入了厮杀中,分散了敌军包围的势力的集中点,赫连成终从生死牢笼中杀出了一个破口。 一片红冰冷铁衣,他身上如杜鹃染雪,鲜血薄洒。 密林从飞窜出几只黑影,正是赫连成手下以命相随的死士,枯枝在风中簌簌作响。准备围杀赫连成的追兵与及时赶到的死士厮缠在一起。 赫连成躺在那里,无神的眼眸看着朱红色的天空上零落秋云,忽然觉得一切都没有那么重要了,输赢不重要,生死不重要。 这是我第一次从赫连成的眼中看到了绝望。 那种绝望感就像潮水一样涌满了他的心头,可他还是挣扎着拿起掉落在地上的刀,拖着满身伤痕,一步一步走过猩猩血泼低低丛。 “阿音…” 我看见他念出这个名字后,从胸间涌上一口鲜血,顺着嘴角缓缓流下,整个人颓然得不成样子。 接近半年的征战,他的身躯早已疲惫不堪。直到这一刻,仿佛什么东西一下就崩断了,连着他所有的力气一起流走了。 那些死士刀剑功夫个个精湛,可还是防不住漏网之鱼。 从重重刀光剑影中杀出来的几个士兵看到了身子晃晃悠悠的赫连成,知道他已经是精疲力竭,此时正是手刃他的好机会。 赫连成听到了他们飞冲过来的脚步声,挺拔的身影十分迟钝而缓慢地转过来,裂开苍穹劈头而下的是一把明晃晃的刀。 我不明白像赫连成这么执着的人,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关头放弃了反抗,他连伏音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这样死去,他会甘心吗? 但事实证明全是我自己想太多。 他此刻并没有什么甘心不甘心,那把刀砍下来的时候,携断云秋微之风,赫连成只有一个念头:阿音,我这就来了。 含商引羽,横玉笛声切切,似能吹落五月梅花,浅浅悠悠如松间明月,石上清泉。那把刀离赫连成五寸之远时便被丝丝碧水线缠住,动弹不得。 追上来的人皆如喝了孟婆汤一样双眼迷离,手中的兵器应声而落。 赫连成震惊地回过头去。寸眉愁碧,出水芙蓉,一袭月白罗衫在暗林中清如水华。苍烟芜没,立在不远处的是他的伏音。 紧随赫连成撤退的大军在副将的带领下撕开重重包围,原可作援助的殊月军队被归邪的法力困得动弹不得,埋伏在珠山的势力因孤立无援而被赫连成手下的大军剿杀得片甲不留。 大军骑马跟上来,在小山丘处往下看到了伏音和赫连成二人,战马嘶鸣,众人哗然。 伏音的月白罗裙长出万千鳞片,片片透着惊心动魄的色彩,比那灼灼晚霞都要艳丽。 赫连成浑然惊住,看着鲛尾人身的伏音,说不出半句话来。 天空中忽然一声沉雷乍响,惊得众人浑身一颤,雷声从天尽头滚滚而来。从惨淡愁云中裂开一道刺眼的白光,狠狠劈在了伏音的肩头,将她整个人从荒坡上击落。 我心里一跳,眼看着她整个人跌在地上,然后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阿音!”赫连成嘶吼一声,双眼涨满血丝,跌跌撞撞地冲伏音跑了过去。 赫连成跌跪在伏音的身边,将她上身抱在怀中。青筋突起的手捂在她流血的肩头,赫连成眼见她粼粼鲛尾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冥冥风雨来,打湿了伏音的衣衫,风卷草木折,紫竹笛从她手中滚落。 伏音的脸色苍白到极点,秀眉紧紧锁在了一起。她的肩头已经血肉模糊,这千年一轮的雷劫终因她妄动法术而提前到来。 她捂着自己已经疼到麻木的肚子,看见氤氲而出的浓血染满了月白襦裙,唇不觉然地颤抖着,喊了一声:“赫连成…” 赫连成看见她裙上触目惊心的血迹,慌得手足无措,脑子一片空白。他抱着伏音的手越收越紧,连声音亦在颤抖,他说:“会没事的…没事…” “孩子,赫连成,孩子…”伏音的喉咙哽咽住了,颤颤巍巍的手触到自己的衣裙,她哭着叫了一声,楚泪如江川泻。 “没事的…阿音…不要紧的…” 伏音的喉咙哽咽出血腥,几声后,她终痛彻心扉地哭了出来。 赫连成撑着负伤的身子将伏音抱了起来,眼睛看着立在山丘上的士兵和死士,眸色空茫,嘶哑着喊了声:“救人。” “救人啊!”他就像一头失控的野狼,冲着枯枝密林狂吼了一声,接着是撕心裂肺的长嚎。 天惨惨,云长阴,沉沉清霜万壑暝。 赫连成生命中的第二次大劫,在珠山密林。伏音逆天命而动用法术,招致千年一轮的雷劫提前到来,失却了半身的法力,差点命丧黄泉。 而她腹中的孩子,终究没有保住。 珠山之战,让赫连成失去了孩子,南玉亦在这场大火中丧生,这将赫连成逼到了极点,逼到了几近疯狂的境地。 他平生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纵然殊月皇上将他赶尽杀绝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恨过。他想要的不仅仅是让国君失去皇位那么简单,他想要的是取而代之,他想要这滔天的权力。 赫连成将伏音安置在小城的院落里休养。离别日,微云衰草,晚景萧疏。 伏音倚在床头,脸色和唇俱白。赫连成即将出征,他将自己的刀磨得极为锋利,伏音看到赫连成用丝绢擦拭着刀刃,丝绢碰到凌厉的刀锋,而后滑落了两半。 赫连成的眉宇要比往常任何一日都要深邃,眸中杀气迭起。 赫连成将刀收回鞘,然后放在了桌子上,刀木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回荡在空寂的屋中。 他起身走到床边,轻轻执起伏音的手,说:“阿音,你留在这里好好养伤。等我回来,接你到皇城,我们还会有孩子,他将会是在世间最尊荣的人。” “赫连成,你还记得吗?鹤山一战,你放火烧了敌军大营。”伏音抬眸看着赫连成,兀声道。 赫连成的肩狠狠颤了一下,可也就是一瞬,他又恢复了往常。他嗓音凉薄,道了声:“不记得了。” 他倾身将伏音按在了怀里,眸色静然,他说:“阿音,我不信什么因果报应,我只信手中的刀。它不会再让你受一分一毫的伤害。” 沉默了半晌,他转而捧起伏音的脸,落下的吻缠绵悱恻,辗转而深。 北风起,玉钩帘外梅影婆娑,枝横静波。折进来清浅的暮光照在他的战甲之上,流出的冷意如玉屏雪风,寒了天地。 霓节飞琼,鸾驾弄玉,花枝砌雪千摇落,茶烟灶冷。 赫连成出征那日,殊月国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凉雪,别院外的梅树发了第一枝玉梅,他与伏音见了最后一面。 第20章 寂魂(十八) 不出意料,赫连成逼殊月*写下诏书让位,一跃成为站在殊月顶峰的人。 登基大典之前,他下圣旨昭告天下,封伏氏女为圣德皇后。封后典礼将与登基大典一同举行。 他派人去接伏音回朝,可送回的消息告知,伏音已经不知所踪。 赫连成不信的东西,伏音信,她信这世界上有因果报应。 赫连成曾放火烧了敌军军营,他的营地也陷入火海。他杀了那么多人,终让他的骨肉来偿还这笔债。 就连伏音她自己也因妄动法力,逆天命而行之,在历经雷劫中而失去了半身法力。 迷雾丛生,魔障纵横,灰暗的密林皆被蒙上笼笼烟沙。 卷宗中的景象实在是太飘渺不定,我一时判断不出这是何处,但能有如此迷瘴盘亘,经年不散的地方,想必唯有*界了。 我不知道伏音为何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 *界内邪灵作乱,万年前舜苍来此洗戮戾气,顺手将这里的邪灵封在宁和塔内,*界便不如之前那般险恶丛生。但这的确不是一个太平的地方。 邪灵都让舜苍给整怕了,故对身上带有仙气的人十分畏惧。一些修为薄浅的邪灵不会主动去找伏音的麻烦,可这就意味着,伏音遇到的… 都是些□□烦。 伏音没有察觉,我却能看见一只玄火妖猫已经在伏音身后跟了一路。 这种妖猫曾是我魔族的品种,以前都是魔族人养着玩的宠物。后来玄火妖猫因吸食自家主子的精元来修仙,犯下滔天罪行,被我父君好一顿收拾,整个族群都被放逐到*界。 我暗暗为伏音捏了一把汗。伏音惧火,怎么怕什么就来什么? 伏音手中的紫竹笛闪烁出淡紫色的光芒,她眸色清浅,定定地喊了一声:“绾姬,我知道你在这里。” 我皱了皱眉,绾姬在*界?除非绾姬拥有让人担忧的智商,不然她不会来此自寻死路,什么精元都比不上水妖精元的纯净。 伏音在火绝阵中发现是绾姬作祟,心觉绾姬可能会对赫连成不利,她想在离开前为赫连成料理干净,所以她才循着绾姬的踪迹一路追到了*界。 只听极其刺耳一声“喵”,从迷雾丛中扑出来的玄火妖猫伸着尖利的爪子就冲着伏音的后背袭去。 这真是一只傻猫,为什么要在攻击之前叫一声呢?想到此傻猫居然是我魔族中人,我这张老脸都有些挂不住了。 伏音警觉,立刻一个侧身躲过了玄火妖猫的利爪,紫竹笛在空中划出弧形月环,像一把利剑不偏分毫地划开玄火妖猫的皮毛,赫然张开一个血口。 妖猫尖锐地嚎了一声,四脚落在地上,回身恶狠狠地盯着伏音,发出低怒的呜咽。妖猫的尾巴竖得极高,被气炸了毛。 伏音的紫竹笛在她手中转了转,白皙的手指轻轻一收,便见玄火妖猫眉间飞出来一个妖水印,也就是这个东西引伏音来到*界。 “要吃了你!”妖猫用爪子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觉得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抢了,变得更加愤怒,“吃了你,吃了你。” 伏音心善,不会杀了它。绾姬既然不在*界,她也没有必要在此逗留,所以她选择了逃跑。 可没等她跑出去多远,迎面围上来几十只玄火妖猫,轻慢的步伐缓缓向伏音逼近,如枣核的眼睛泛着红幽幽的光芒,恨不得要把伏音拆骨入腹。 伏音法力不抵从前,这么几十只猫扑上来,她绝对抵挡不住。我知道结局,故能猜出她这一次终是化险为夷了,却不知道她是如何在这样的情况下逃脱的。 还不等我细看,司命神君的宫殿门“晃啷”一声被什么东西顶开,我先前布下的结界亦被驱散得干干净净,书册和卷宗齐刷刷地掉在了地上。 以我多年来破门入室的经验来看,那扇宫门的确是被踹开的。 方才还在门外玩泼了的小仙鹤被人一把扔了进来,滚了好几下才滚到我的脚下。我定睛一看,小仙鹤身上的毛已经不知掉了多少,翅膀上已经露出几处淡粉色的肉皮。 我心里一窒,赶忙将它抱在了怀中,查看它翅膀上的伤势。没有我想象中的惨,被拔掉的毛长一长就好,只是暂时飞不起来了。 我感觉自己身后的尾巴又要显出来,死咬着牙根儿才抑下去火,怒气冲冲地看向了扔它进来的罪魁祸首。 清风中飘来淡淡的碧苏寒香,剑眉冷目,龙纹银袍,如波光粼粼穿过重重明影,拂开了满殿的仙雾,斐然博采。能有如此龙章凤姿的,唯有天界的舟卿上神君禹。 现如今,应该称一声神尊了吧。 我冷然一笑,手指轻轻抚着小仙鹤的头,道:“原来是舟卿神尊,好久不见。” 我对他还算得上客气。 只因这神尊的地位仅次于天帝。像衡芜仙君这样的衔职全凭修仙得道来的,但君禹的地位要尊贵很多,他是建武神君的儿子,后因功德显著,被加封为神尊。 通俗来讲就是传说中王侯将相中很有“种”乎的统治阶级。 君禹为人比较矜傲,他也确实有这个资本,所以不是很好相与。 总之,惹上这个人,就是麻烦,大大的麻烦。 纵然是千年未见,他在我面前仍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同我说话的声音说不尽的冷淡,叫出的名字却像唤了一声自家的宠物: “雀儿。” 雀儿是我的小名,我觉得十分不威武,跟我风格不搭,一般人不会知道。 我笑得愈发冷,只恭恭敬敬地回了声:“神尊称我一声九姑娘便好,不然容易招惹误会,以为小的又在抱舟卿神尊的大腿。” 君禹淡然的目光定在我的身上,同我说话的语气极其讥诮:“我听说舜苍已经复苏了,只不过成了一个废物。”言及此,他看着我骤然收紧的手,讥笑了一声继续道:“跟了他,你后悔了吗?” 听到他笑舜苍是个废物,我的心疼得绞在了一起。若是舜苍还是千年前的舜苍,君禹绝对没有这个胆量说出这般轻蔑的话。 我的笑再也掩不住怒容,咬着牙根说了一声:“苍劫帝君曾为三界立下千秋功德,纵然法力全失,三界中人也应对其怀尊敬之心。舟卿神尊此话,未免太过分了。” “过分?”君禹嘲讽地笑了声,“人人崇敬的苍劫帝君为了得到你,背地里用了多少见不得人的手段,雀儿,你不知道?” 我压着怒气请辞,“我们之间的事,不劳神尊费心。告辞了。” 我一手抱着小仙鹤,一手去捡地上的生死卷宗和手册,还未等我捡起来,那生死卷宗已经被君禹踩在了脚下。 我仰头怒瞪着他,觉得自己真是被愤怒冲昏了头,方才就应直接用法术将卷宗和手册收入袖中,为何傻乎乎地亲手去捡呢? 他慢慢蹲下身,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淡道:“雀儿,你避了我三千年,今日相见,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我点了点头说:“有。” 君禹挑眉凝视着我,等着我回话。我倾过身去,扯了扯他脚下的生死卷宗说:“麻烦你让一下好吗?” 猝不及防的,他冰冷的手指挑过我的发丝,嘴唇轻轻擦过我的耳畔。 我整个人感觉像是被雷劈得浑身哆嗦了一下,连小仙鹤都没抱住,骨碌滚到地上。我坐在地上蹭出了好几尺远。 站不起来,腿有点软。 君禹幽眸看着我,道:“怎么了?你以前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是最喜欢我吻你了吗?” “恶心!”我使劲儿搓了搓自己的耳朵,才把那种酥麻感搓掉,唾弃道,“还望神尊自重。” “自重?原来在雀儿的字典里,还有这两个字?”君禹失笑了一声,“当初是谁不知廉耻地在我面前唱艳曲儿?又是谁在我怀里说愿意给我…” “闭嘴!”我身后白羽红瞳的孔雀翎就像蒲扇一样缓缓展开,软软地铺在了地上,泛着华美的光泽,如流云织锦。 他的羞辱让我的嗓子有些哽咽,除了怒吼这一声外,说不出任何话来。 “雀儿,舜苍知不知道这些呢?”君禹笑得深沉,“他一定没有见过你那么浪荡的样子。” 他逐渐探过来的身子让我无处可逃,我挣扎往后挪了一些却无济于事。 正当我准备跟他打架的时候,身子忽然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回落重心时一只手已经揽在了我的腰间,稳住我的身子。 “阿九。”墨色银纹的广袖如风下的松涛,令人心安的怀抱和嗓音,除却舜苍,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他的手揽了揽,将我整个人按在了怀中。我的脸贴着他的胸膛,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有彻骨的寒意弥漫开来,如腊月冰梅上的寒雪。 舜苍说:“这是哪里来的阿猫阿狗?” 我听见君禹冰冷的声音说:“你还是跟千年前一样招人讨厌。” 舜苍轻笑了一声:“千年前怎样本君倒是不记得了,只是这招人厌的本事一直在长进,承您谬赞。” 我感觉到一阵烈风从我的身后袭来,扬起了我的发,但还未沾到舜苍的衣角就被消散。我知道那是君禹的沧风诀,心中害怕君禹会伤到舜苍,便从舜苍的怀中挣出来,挡在他的面前。 君禹银袖如云浪,漠眸冷得骇人,“雀儿,你过来。” 我讨厌他这样唤我,怒道:“君禹,你别逼我跟你动手!将生死卷宗和书册还给我!” 生死卷宗已经不在君禹的脚下,舜苍轻轻拂了袖,卷宗书册均被他收在了袖中。舜苍低声在我耳畔道:“不要和他纠缠。” 我微微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方才被我扔在地上的小仙鹤。它修为太浅,我不能带它下天界,想来君禹应该不会太为难它。 我压低了声音:“一会儿我们一起跑。” 我小退了一步,便是这小小的一步便让君禹看出了端倪,他眯着眼,语气强硬了许多:“雀儿,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过来我这边。” “对不起啊,”我握住舜苍的手拉着他便飞快地向后退去,脚下聚起浮云,我挑眉看着君禹说,“我讨厌一个人的时候,连他喘气都觉得恶心。” 纵然我打不过君禹,但论逃跑,没有人能比得上我。 第21章 寂魂(十九) 现如今君禹被册封为神尊,他的法力深不可测,我和舜苍又不抵从前,从一开始我就打算跑路来着,但就怕舜苍纠缠不休。 以前我要打架的时候,他总拉着我,我不要打架的时候,他最爱挑事儿。可这次我们的意见居然出奇得一致。 腾云飞了很久,确定君禹没有跟上来,我才散了云朵歇息一下。 不知道是来了哪个仙道,四下无人,唯有路两边的云中雀开得极好,欣欣欲燃。云织玉锦,隐隐听见灵霄宝殿方向传来喧嚷声,我远远看过去,耸在云深出的宝殿唯能见凤瓦龙檐,朱翠相应,不似往常平静。 “舜苍,刚才你去灵霄宝殿发生什么事了?”我又仰头探了探灵霄宝殿,确定自己是看不见了,便只能问舜苍。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我转头看向了他。舜苍的脸色极其苍白,握着我的手很冰凉,俊眉微微皱着,容色冷得可凝结流云。 “你怎么了?” 舜苍转眸看了灵霄宝殿一眼,墨色的眼睛不起涟漪,唇角却染上笑意:“阿九,我们得跑快一点儿了。” “为什么?”我竟不知他也学会了这跑路的本事。 舜苍握着我的手紧了紧,低声道:“方才我把灵霄宝殿给砸了。” 我僵了僵身体,哑口无言地看着舜苍,腿一软差点磕了下去。我说他怎么没有纠缠君禹,没想到…这会心一击敲得我脑袋晕晕的。 我靠着舜苍肩膀,无力道:“你怎么能砸了灵霄宝殿?” 舜苍吻了吻我的额头,用几乎能蛊惑人心的声音低低道:“任性。” 我:“……” 他没有同我解释原因,我也乖巧地不问。他从不伤害我,所以无论他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云风雾流,穿入我的袖口。天界的玉阶道微凉,穹末霞光悠悠镀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俊逸不凡的剪影。 我执起了他的手,一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模样,道:“那我们确实得快点跑了。” 舜苍低笑出声来,“阿九,你这是要带我私奔吗?” “以前我们也私奔过的,不过是你带着我。”我扬了扬头,颇为得意道,“这次换我带你好了。” 舜苍眉角的笑意更深。恍然间,脚下的云越聚越多,我下意识地靠向了舜苍,云朵将我们两个人都托了起来,缓缓地飞往下界。 云中雀在我的脚下摇曳多姿,花攀香蕊叶,折风如兰。天界层楼沉彩飞光,落云的仙鹤,关关嘤嘤。 我有些诧异,至今我都不知道舜苍的法力究竟恢复了多少。他能有本事砸了灵霄宝殿,也有本事驱散君禹的沧风诀。 我抬头看向舜苍,他的目光一直凝在我的身上,笑意未减。我缓缓地伸手抱住了舜苍的腰,觉得脸上起了些许热意,便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中,避开他灼热却不凌人的目光。 我小声嘟囔道:“以后砸东西打人这种事让我去做好了,我最在行了。” 三千年前的天罚依旧历历在目,离怨界内,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地瓦解,零落成碎片散入人界。将魂魄生生撕裂绞落,那一定很疼。可即便是那样的疼,他还是笑着唤了我一声“阿九”。 舜苍轻轻挑起我的下巴,眼眸深得好似有风云江涛,“你不喜欢我做这些?转冥王说,他们一直欺负你。” 竟为了这样的小事?我闻言鼻尖一酸,泪水盈满了眼眶。颤着呼吸,我踮起脚尖儿亲上了他的唇,而后说:“除了你,没有人能欺负我。” “阿九。”舜苍的指腹摩挲着我的下巴,问道,“你讲讲,我以前怎么欺负你的?” 这问题压根就不用想,我张口就能说出来:“你又不喜欢吃桃,我洗好了之后,你又要跟我抢着吃。我好心好意给你送你香包,你总是说不喜欢让我再…” 我看着他笑得愈发坏,忽觉他的问题有些不对劲。 本尊被他将了那么多次军,自不能再输给他,哼了一声道:“我只是说着玩,你还当真了。本尊哪能会被你欺负?以前我都是欺负你来着。” 他也不恼,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你讲讲你是如何欺负我的?” 我:“…” 这个问题,真有点儿不对劲。好像,这个这个“欺负”另有他意。 真是,耐人寻觅… 冥界地府。 棱棱霜气浮,簌簌风威。渡川畔曼珠沙华妖冶生姿,妍丽殊绝,细如毛的微雨落在花瓣上,水珠中有翠棠树浮影交横。 我和舜苍到达地府的时候,转冥王在奈何桥边上走了一圈又一圈,踌躇不安。他去参加朝会,定是看到舜苍是如何砸了灵霄宝殿,故此时的脸色不甚好。 看我走近,转冥王的脸色愈发得沉,看来这次舜苍给他惹了不小的麻烦。 我将怀中的生死卷宗恭恭敬敬地奉到他面前,说:“转冥王,这是我从你那里借来的生死卷宗,如今完璧归赵。” 转冥王偷偷拿眼瞧了一下舜苍,随后又停留在我身上,哼声道:“你这哪儿是借?分明就是偷!” 我极为不好意思地笑了声:“哎呀,不要污人清白嘛!我这叫借,不算偷。本尊会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吗?” 转冥王睥睨了我一眼:“哼,以前跑到广神宫偷了山叶仙君一树杏的人,也不知道是谁?你是个不省心的,还带着帝君也不省心,瞧瞧你们今天干得好事。”兴许还在气头上,他没有要接过生死卷宗的意思。 我默然握着卷宗让到了一边,侧了侧身说:“跟我无关,都是舜苍干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举起双手,以示清白。 转冥王哼唧了几声,看了舜苍几眼就不说话了。我心中暗暗叹息,这个霸权与强势横行的世界,真是让人看不到半点光明。庆幸的是,我处在霸权与强势的这一方。 我雀跃地跳到了舜苍的身边,仰头看着他深眸中有笑意弥漫开来,似乎不把我的指责放在心上,我便更加肆无忌惮地抱住了他的胳膊。 转冥王看我得意的样子又气又恼,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拿我无可奈何。 舜苍将我耳畔的发丝理了理,轻声说:“我们回去吧。”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格外的低沉好听,如脉脉情语。 我恍惚间想起多年前在双金馆听的那个没有结局的故事了。 女子路遇奇珍嘉木,枝上繁花灿然,姑娘提着裙攀枝,去折了一串最好看的树花,以寄相思。淡香盈袖,她执花踌躇了很久,可是如此漫漫长路,却无可寄之,她又只能将那花埋在了树下。 我不知书中的姑娘最终有没有等到她的情郎,只是那个让我愿将世上最美的花枝寄予的人就在我眼前,他说要跟我一起回去。 我微微点了点头。 与转冥王道辞,他看我时欲言又止,张口结舌,似乎在迟疑些什么不该说的话。这世上不该说的话,往往才是重要的话。我侧头看了他一眼,准备等他告知。 转冥王咬了咬牙,压低了声音道:“那个…舟卿神尊可曾难为你?” 我下意识地去摸了摸耳垂儿,心虚得瞄了一眼舜苍,却发现他也正看着我。我赶紧低下了头,小声道:“没有。” “帝君来殿之前,我便见舟卿神尊急匆匆地走开了,后来帝君出现,我料想到你一定来了天界。”转冥王顿了顿,又捋了捋他捋不到头的胡子,语重心长地提醒我:“他的手中还留着你的孔雀翎。” 我心跳了一下。怪不得君禹会出现在司命神君的宫殿,我以前送过他一支孔雀翎,只要我踏足天界,他一定能找到我。 转冥王又补了一句:“舟卿的法力要比以前高深很多。” 我了然地轻轻点头,能被封为神尊,他绝不会差到哪儿去。想来我躲了他那么多年,最终还是逃不了。 舜苍的手指掠过我的耳廓,我本能地缩了缩身子,嗔了他一眼。他挑眉道:“舟卿?便是刚才的那个人?” 我不会骗他,便点了点头,他的眸色深得厉害。 千年前,舜苍曾废了君禹一身的修为,只是那次君禹是因祸得福,但他们之间的梁子就此结下。千年后,他们依旧看不对眼。 我靠着他紧了紧,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我跟他不熟的。” 转冥王也看出气氛不对,赶紧打了马虎,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记得还有些公务没有处理,对,还有公务没有处理。这怎么能有公务还没处理呢?我要尽职尽责,尽职尽责…” 诌着满口胡话就脚下生烟地溜走了。 舜苍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半晌,沉默的气氛慢慢变得尴尬起来。 我有些不自在,看着还被我握在手中的生死卷宗,干笑了几声:“他连生死卷宗都没有拿走,也不知道他怎么处理公务,我去给他送去。”说着也想开溜。 渡川岸上的曼珠沙华花影交错,流水声渐渐安静了下来,三生莲翠减丽深,盈盈玲珑。微风摇,细雨如酥,沾在脸上有微微凉意。 那双冷如寒冰的手扯住了我的手腕,如琼珠玉碎,我的心咯噔跳了一下。我听见舜苍说: “阿九,有些事情,我不是不想知道。” 第22章 寂魂(二十) 他想知道我和君禹之间的事,可那些事,我都不想讲给他听。 三生莲淡绿色的花瓣透着诡异的光芒,微微泛出寒意。我顿了好久好久,却始终没有开口。舜苍的手稍稍使了一点儿力道,便轻易地将我扯回了他的怀中,不允许我再离开一步。 舜苍叹了口气,低声道:“没关系,只要你在我身边便好。” 朦胧中,我仿佛记起以前在莲泽宫外翠棠树下。 那日,胭脂棠叶,云暖花深。 舜苍几近粗鲁地将我按在树上,但落下的吻却极其温柔,仿佛蕴着暴风雨前夕的宁静。他轻轻亲吻着我的脸颊,可那墨眸中不含半分情愫,深沉得能冻结三尺寒冰。 他的手轻轻挑开我的领口,细细抚摸着我左肩上的孔雀翎纹,然后低声问: “你还喜欢他?” 那时我被舜苍怀疑的语气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从未用那般的语气质问过我,也从未用那般眼神看过我。我难受得想哭,却始终没有哭出来,脚下软绵无力。若不是背后还靠着翠棠,我定会跌下这九重天。 他的吻游移到我肩上的翎纹处,轻而情绵,结于此处纠缠不放。我知道他看见了,看见君禹吻了我的翎纹,可他却不想听我的任何解释。 肩头上传来刺痛,我下意识地将舜苍推开,肩头留下血殷殷的牙印。我再也忍不住了,捂住眼睛失声哭了出来,水泽从我指缝中流出来,我哽咽着说:“我没有...你怎么能怀疑我...” 若是换了旁人,我肯定会将那人狠狠地推开,然后气势汹汹地说一声:“去你的,怀疑老子就赶紧滚,本尊不伺候了!” 可这人是舜苍。我不想让他对我有一丝一毫怀疑,也不想让他因为这些莫须有的事情离开我。 耳边是我的哽咽,翠棠树轻轻响动,似乎那胭脂云翻涌的声音我都能听见,唯独听不见舜苍。我以为他走了,却没有勇气去看,于是哭得更凶。 许久许久,他轻轻拿开我掩在眼睛上的手,袖风似染香,草熏春暖。 “不要再哭了。”他微微低侧着头,声音沙哑得不成样,似乎刚刚哭泣的人是他,“我没有怀疑你,只是在怀疑我自己。” “我不喜欢君禹,我喜欢你...”我的喉咙疼得厉害,却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他将我肩头的血印抹去,微凉的手指将我滑下的衣领缓缓合好,然后轻轻地将我拥入了怀中,说: “没关系,只要你在我身边便好。” 那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争执,症结在于君禹。君禹是我喜欢的人,却是我喜欢过的人。 如今舜苍说出了同样的话,却让我不知所措。 我轻轻环住了他的腰,极其争气地没有哭出来,颤声道:“君禹是建武神君的儿子,幼时我在建武神君座下修炼,和他只是同窗之谊。后来他做了一些让我很讨厌的事,所以我跟他的关系一点都不好。” 我又向他怀里蹭了蹭,继续说:“你不要因为这个跟我生气。” 冰冷而寂寥的星子沉寂在黑暗的空,幽冥地府有着亘古而绵长的漫漫黑夜,也有着这世界上最催人泪下的杏花微雨。 许久我都未听到舜苍的回答,只觉身子翩然一轻,整个人便被他横抱在了怀中。我攀住他的脖颈,轻轻倚在他的胸膛,他的身上有奇异的香,不浓不丽,却让人闻着舒心,他的胸怀似乎比妙香海都要宽阔。 曼珠沙华火一样的花瓣舒出妖异的影姿,零零落落的青供灯将我们叠合在一起的身影映在地上,全部斑驳成三生莲的影子。 芳草长堤,冥冥雨盛。舜苍没有用仙法将这一身烟雨拂去,任凭如雾的微雨濡湿了自己的锦袖,却将怀中的我护得极好。 风有些凉,灌满了我的红翎袖,我又冲舜苍怀中钻了钻,被他抱着更紧。他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低声许诺道:“下次不会再这样了。” 我弯了唇,攀着他的肩膀抬头亲了亲他的下巴,用娇娇软软的声音说:“你相信我就好。” 他抬脚往前走,步伐变得悠慢。没走几步,他低头眄了我一眼,眸色幽深,用这极其轻慢的语气说道:“下次,本君会直接捏碎他。” 我:“...” 苍劫帝君为人处世的行径,比我魔族中人还要魔族中人。 * 小宫殿的铜鹤灯晕出淡红色烛光,梨木书案上是我绰绰影子,在我手边还摆着生死卷宗和司命手册。我展开卷宗的一角,手下日沉云涌,犹有海棠连夜开,勾勒出这世间的风史变幻。 舜苍的手顺着我的颈线滑至腰际,然后将我拥了满怀,鼻间萦绕的全是他沐浴过后的香气。他胸膛贴在我的后背上,先前我褪了衣袍换上薄纱,此刻能清清楚楚感受到他胸膛的灼热。 我耳根儿有些发热,他的鼻息微微喷在我的耳边,低沉暗哑的声音极其撩人情思,问道:“干什么呢?” 我努力稳了稳心神,绝不让自己耽于美色,挣扎着逃出了他的拥抱,正了正容色说:“在做正事。” 舜苍墨色的眸子微微眯了起来,问:“什么正事?”说完还饶不经意地扯了扯自己敞露的领口。 我吞了一下口水,眼睛定在他的胸膛上死活都移不开,连说话的语气没有方才那般的气势,说:“伏音的事还没了结。我看她进了*界,还不知道她怎么出来的。” 舜苍了然地点点头。 我看他一副精力充沛欲求不满的样子,疑惑地问了句:“我怎么感觉你最近跟打了鸡血似的?你的肉身不是被封印在离怨界吗,为何你的魂魄还会有温度?” 铜鹤灯渐渐明亮起来,为他镀上一圈淡淡的光晕。舜苍一副很无辜的样子,说:“我不知道。” 我无力地翻了翻眼。最近舜苍的行径完全不像一个失忆的人,然而我又想到舜苍这个人从来都不按照合理情节发展,随即又打消了疑虑。 但我从心中还是希望他能记起来,便问道:“那你有没有想到一些以前的事?” 舜苍迟疑地点了点头:“好像是记起一些事。” “记起什么了?” 舜苍朝着我倾身逼近,淡淡的目光在我身上游移了一周,说:“恩,记起以前和阿九在莲泽宫的时候...” 我一手按在他的额头上,止住他逐渐逼近的脸,说道:“好好说话,别过来。” 舜苍轻笑一声,伸手将我的身体捞回了原处。我将我扶正坐好,温暖的手握住了我的肩头,细细地抚摸着薄纱下的孔雀翎纹,说:“这个印记真漂亮。” “这是我们孔雀王一族的族印。”我解释道。翎纹在舜苍的手指下流溢出朱彩,颜色丽得似活了一样。 舜苍看得眼眸不移半分,容色若有所思。 凉风习习卷着微雨,帘幕低垂,夜已阑珊。墙上重叠交错的是我们两人的影子,我的心微微动了一下,感觉就像有人用温柔的指尖儿碰掉了朝花上折着光的露水,就算夕昏枯了容颜,便也无任何遗憾了。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灼热,我心觉有些不妙,陡生一计。 我用双手拢住他的手,用深情款款的声音说道:“这么多年,小宫殿里一直是我自己一个人,感觉不到孤独,也不会害怕,就是空得厉害。” 他缓缓抽出手,温润的手指轻轻滑过我的面庞,唇角微微弯了起来,望着我的眼睛如十里碧水,荡漾着春日的暖意。 我握住他的手,然后用脸蹭了蹭,说道:“这些年我走过很多地方,人界真的很好玩。江南的糯米包包又甜又好吃,牧浍野上的烤羊肉和油酥茶最配,沧州的小红桃比天界的蟠桃都要可口。” 他笑出了声,目光温煦地点了点头。我不明白他为何而笑,低低道:“对孔雀王一族来说时间长得无边无际,只要你好好的,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们可以一起做很多事。我还有很多趣事,以后同你慢慢讲。” “恩。”舜苍俯身亲吻着我的玉颈和锁骨,落下的吻如盈盈柳絮,竭尽全力地勾引我。 我面不改色继续道:“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对不对?” 舜苍不可置否地应了一声,用手指撩开我的领口,轻轻吻着我肩上的翎纹。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沉重而急促,可动作却极其温柔。 “所以我们要好好找到这七枝灯,对不对?”我循循善诱道。 舜苍又应了我的话,手移到我的腰际,不轻不重地捏了几下,而后缓缓地扯开我系在腰间的衿带。 我捉住了他的手,眉梢都染上狡黠的笑意,问:“所以我们现在要好好看看伏音死前的遗憾是什么,对不对? 舜苍:“...” 他顿住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退回到原来的位置,拉了拉自己敞露的领口,端正地坐在那里,脸色沉得厉害。 我笑得极其奸诈,将自己的衣衫整理得一丝不苟,洋洋得意地哼哼道:“这点定力,本尊还是有的。”我一边说着,一边将手边的书册和卷宗缓缓展开。 舜苍半倚在书案上,一手杵着额头,模样极其慵懒斜斜地看着我。铜鹤灯半明不灭,灯下他风姿无双,如落花软风。在引诱我这一方面,他向来是越挫越勇再接再厉,即使过了千年,这个劣根性都未能消除。 “那好,我同阿九一起看,看完再说。”他拿慑人心魄的眼睛看着我,语气怨念十足。 我再次咽了一下口水,勉勉强强稳住了心神。此时此刻我依旧能保持清醒而没有扑上去,本尊的定力真是非同凡响。 我轻咳了一声,将话题引向别处。想来他缺席了一场好戏,我便本着八卦界传播来龙去脉的祖训将伏音后面的故事跟他大致讲了一番。待我说完之后,他唯夸了一句“阿九故事讲得真好”。 他对其他人的事一向不是很关心,这句话怎么听着都像是敷衍。我撇了撇嘴,存心刁难他: “那你说说,伏音被困在*界后,是谁救了她?” 他想都没想地对上答案:“归邪。” 第23章 寂魂(二十一) 清影团团,月淡风寒。 几十只玄火妖猫竖着尾巴,猫视耽耽地看着伏音,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流出来的哈喇子。眼睛在黑暗中闪动着极其诡异的红光,像一盏又一盏的鬼火灯,看着让人毛骨悚然。 这样危险的境地使得紫竹笛的光芒愈盛,衬得伏音的手指玲珑剔透。她稍稍向后退了一步,后面猛地传来一声猫的嘶叫声,两只肉爪子从黑暗中飞窜而出,凌空扑向了伏音。 在攻击前叫一声的,必定又是那只傻猫。 伏音身影轻捷地躲了过去,玄火妖猫再次扑了个空,回身贪婪地盯着伏音。 沉沉鼓风急,深深升瘴气。傻猫冲着伏音喵了一声,似乎是在示威,但这声音太过娇软,实在没有什么震慑效果。不过随着这只傻猫叫声而来的是不绝于耳的恐吓声,那些猫纷纷拱起身子,阵势倒挺吓人的。 如此看来,这只傻猫似乎是他们中的王者。我好像能明白为什么妖猫一族注定是炮灰的命了。 我以为非得等到那些猫都接二连三的扑上来,真正威胁到伏音性命之时,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那个解伏音之困的人才会酷炫地登场,然后把这些小猫都碎成渣渣。 但事实证明,那些猫连伏音的边儿还没沾上,只是弓身恐吓了几声,那一阵阵凄惨的如撕裂般的叫声已经直冲云霄,铺天盖地的血如同泼墨般洒满了整个密林。 画面太血腥,我闭着眼睛不敢看,一头扎到了舜苍的怀里。 生死卷宗在赫连成和伏音缠绵之事上处理得极好,让我什么都看不见,却在这样少儿不宜的血腥暴力画面上没有丝毫隐藏,甚至还给个特写。 生死卷宗不仅缺德,它还凶残。 待我悄悄睁开一只眼去看时,满眼全是妖猫的尸体,死后快速白骨化,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阵阵恶臭。 当然,我是闻不到的,全凭经验。以前我父君收拾完妖猫一族后回来洗了八次澡都没能褪去满身的腐臭味。后来在魔界就传开了我父君喜欢吃臭豆腐的谣言,于是我父君平生恨极了妖猫和臭豆腐。 如果说伏音的法术美妙得让人赏心悦目,那么归邪的手段便血腥得让人触目惊心。能对妖猫使出这般暴戾狠绝的手法,看来伏音真是归邪不能触碰的逆鳞。 *界的密林里,救了伏音的人是归邪。 还真让舜苍歪打正着了。我追问他如何猜出来的,舜苍淡淡地看着我,眼中似乎含着蔑视,回答道:“能救伏音的就两个人,归邪和赫连成。你觉得会是赫连成吗?” 其实我一开始设想的还真是赫连成。我觉得他肯定一路追到了伏音,并且为救伏音而身负重伤,没有比英雄救美更打动人心的了。 这样才有充足的理由让伏音肯舍弃仙骨去为赫连成日后幼稚的行为负责。 但爱情这个东西,本来就不需要什么充足的理由。就像归邪对伏音,伏音对赫连成。 我猜错了,可不想承认输,硬着嘴顶道:“那也有可能凭空冒出来一个行侠仗义的仙道或者在这*界修行的世外高人什么什么的把伏音给救了。” 这话瞎掰的我都有些心虚了。世外高人如果那么容易就被人碰到,还叫什么世外高人? 舜苍显然没有要拆我台的意思,极为肯定地点了点头,一副非常赞同的样子,搞得我更加心虚了。 归邪只对伏音说了一句话:“父王很想你。”在那样生死关头听到了这样的话,伏音平常的淡然全都没有了,差点哭出来。 伏音和归邪一起回了妙香海,其间两人一直保持沉默。 老鲛王看着自己离家出走的女儿归家,激动得老泪纵横,花白的胡子一颤一颤的,细细抚摸着伏音的容颜,沙哑着说:“吾儿回来了,肯回来看看父王了。” 我看着这样感人至深的重逢画面,想起了人界的话本子常有这样的场面,便激动地预测着伏音的台词:“儿臣不孝,让父王担忧了。” 生死卷宗上,伏音的眸子里也有细浪翻腾,波光闪闪,跟老鲛王磕了好几个头,道了声:“儿臣不孝,让父王担忧了。” 我:“...” 舜苍:“...” 人界的说书先生诚不欺我也,即便伏音是不沾凡尘的仙人,却也不能免俗。 老鲛王眼看着就要寿终正寝,世界上没有比“子欲养而亲不待”更加悲哀的了,所以伏音留在了妙香海。 伏音在妙香海的日子过得着实平淡,日日守在老鲛王的身边,同他讲一些这么多年渡劫的趣事。归邪要打理整个妙香海的政务,不常有时间来找伏音,即使两人见面也仅是客客气气地寒暄两句,淡漠生疏得简直不像同胞兄妹。 只是归邪来时常会带一些奏书回宫批阅,伏音来送茶点,归邪也不忌讳。伏音抚到桌上的奏折,又转眼看向归邪,多次欲言又止。但他们始终都没说上一句话。 老鲛王老了,威势不抵从前,现在有一个小女儿在身边伴着,忽然找到了久违的存在感,多年来咳嗽的老毛病也奇迹般的好了,吃饭的时候还能多吃下一碗。 以上都是我瞎编的,老鲛王没有咳嗽的毛病也不需要吃饭,但是有伏音常伴膝下的日子真是让他享尽了天伦之乐,让我看着竟有些眼红。 可好景不长这个预感真是灵得不能再灵。 伏音收到绾姬送来的传信,上面写着赫连成身中转轮草的剧毒,望伏音能出手相救。转轮草被施了魔障之气,命护赫连成的天凤星都已经极其微弱,绾姬用妖法护住了赫连成的心脉,赌得是伏音的善心。 赫连成杀戮无数,伏音却无法渡化,这跟她的信仰相违背,故在失了孩子之后,伏音决意离开。可伏音对赫连成还有情,她不会放任赫连成就这样死去。如果因转轮草而死,赫连成不但不能成仙,还有可能永堕轮回。 伏音去皇宫查证实情。御林军见这素衣黑发的美人儿凭空出现在宫外时,齐刷刷地跪在了她的面前,热泪盈眶地拜了声:“皇后娘娘。” 伏音由御林军引领到长音殿,一路上许多宫人都躲躲藏藏地偷着打量伏音。 据说这就是素未谋面的圣德皇后,皇上将这人间最尊贵的封号都赐给了她。 据说这位皇后曾和皇上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多次。 据说这位皇后是天上的神女转世,能保殊月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御花园多少奇珍异草,在这女子窈窕的身姿前都失尽了妍态。 伏音到长音殿时,绾姬便立在宫外等她,眼媚如丝,眉梢似飞,脸上似笑非笑,显然恭候已久,似乎笃定了伏音会来。 我不知道伏音对赫连成有几分的信任,只是当伏音看见绾姬身上云绣牡丹的凤袍时,第一反应竟不是神伤于赫连成的背叛,而是极为冷静机智地判断出赫连成身上的毒和绾姬有关。 “你这样做会害了他。”伏音冷冷清清地看向她。浑噩的魔瘴之气将长音殿团团围住,命护赫连成的天凤星已经极其衰微。 绾姬讥笑了一声:“如果你死在*界,我也不必出此下策。” 伏音没有再理会绾姬,径直走进了长音殿。她环顾了整个宫殿,目光在墙边博古架上停留了许久,上面摆放的物什都是伏音提及过的。她很少喜欢什么东西,古玩和赫连成都包括在内。 她的脚步停在了床畔,身影有些发抖。伏音大概从未见过那么憔悴不堪的赫连成。檀香悠悠,青纱曼曼,伏音俯身吻了吻赫连成苍白的唇。从她的眼角中流出一滴泪,滑入了赫连成的衣领,氤氲出不可见的水迹。 她将自己镶了玉的紫竹笛留给了赫连成,他是她唯一的知音。 催花的小雨淅淅沥沥地洒落在这玉楼桂殿,乌枝上笼着五重云,丹朱流翠。从御花园中飘过来的香气散在这微微细雨之中,盈了满衣。 生死卷宗和手册都无法看到伏音剔除仙骨的场景,那是仙族的禁忌。只是第二日,地府的小灵鼠便将伏音的仙骨送到了殊月皇宫。 绾姬收到仙骨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悲喜。小灵鼠不敢惹绾姬,只代伏音传达了一句话:“音娘娘说,很多事强求不来,望姑娘好自为之。” 绾姬将仙骨收在了袖中,脸色极冷:“她只给本宫留了话?她没有什么要对赫连成说的吗?” 小灵鼠说:“没有,音娘娘没有再说其他的话。” 绾姬苦笑了一声,没有再搭话。小灵鼠怯怯懦懦地遁地跑走了。 太医院的人按照绾姬的意思去配了药,将仙骨捣成了粉,绾姬一口一口地喂赫连成喝下。她动作有些笨拙却极其谨慎温柔,纵然在宫人看来有些不敬,可这些人都不敢上去帮忙。 实际上,宫里的所有人都不大敢招惹这位娘娘。她的性格不好,时常发脾气,虽不会伤人,却极其骇人。赫连成登基后空置皇后一位,后宫中也仅仅有绾姬这一个贵妃娘娘,赫连成病倒后,绾姬就代为主持朝纲,那些老臣子也曾极力反对,但后来就没有动静。 我大概能猜到绾姬是动用了妖法,才让那些人听命于她。赫连成登基后就将整个王朝规整得极好,又有绾姬主持大局,朝廷一时半会儿也能照常运转。 赫连成把自己搞成这样,只想伏音回来。 妙提尊者曾言我极其执着,话中我听不出褒贬,也正如赫连成的举动,我也说不上是对是错。赫连成隐隐约约感觉到伏音是仙,可他却不想伏音离开。他以己命要挟伏音剔除仙骨,想留她在身边,陪他走完这一生一世。 可当他醒来之后,看到的只有绾姬,长音殿里没有它的主子。 第24章 寂魂(二十二) 长阿兰在窗阶下铺了一地的芬芳,微风习习,带着早秋的凉意。 绾姬见赫连成醒来便忙将他扶了起来。他将绾姬推开,力道大得惊人,似乎很嫌恶她的碰触。 赫连成沙哑道:“朕要见阿音。” 绾姬默了一会儿,没有答上话来。她或许从那一刻就知道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赢过伏音。绾姬说:“她失去仙骨,堕成了凡人。她恨你,她说就算她成了凡人,也不会和你在一起,她愿今生不再相见。” 绾姬睁着眼说瞎话,执意要消了赫连成的念头。 “骗人!”这时候的他正如我在长音殿见到的那样,带着几近疯狂的相思和愤怒,从床上跌下来,挣扎着要去找伏音。 “阿音绝不会这样说!” 他连着几天几夜都没进过食,此时喉咙疼得冒火,因方才吼得那一声涌上了撕裂一般的痛苦,几欲不成声。他刚走了没几步就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跌得极其狼狈。 昔日沙场上有着卓人风姿的赫连成竟有如此不堪的时候,让我觉得这人只是世上最平凡不过的痴情种。 赫连成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他连最卑劣笨拙的苦肉计都用上了,可伏音却仍决意离开。他后悔自己当初莽撞的决定,可是这一切都无法挽回。 伏音消失了多少年,他就派人找了多少年,绾姬就在宫中等了多少年。 赫连成将整个王朝的大权紧紧揽在自己的手中,手段冷酷杀伐,毫不留情。他想着,等伏音回来后,再也没有战乱和迫害会让她受到伤害。 前朝余孽被压得喘不过来气,只能借助双金馆的舆论势力暗讽朝纲,在口头上占占便宜。赫连成对之置若罔闻,一直留着双金馆,只因伏音曾对他说过想去双金馆听戏。 赫连成膝下唯有一个皇子和一个公主,是与知书达理贤淑有度的淑妃所生。小赫连很争气,比他爹还要厉害。他爹五岁的时候能去树上偷鸟蛋,这孩子五岁的时候已经能将老太师气得想辞官归田。 而那个小公主比她皇兄还要磨人,平时倒是老老实实地学琴棋书画,得空时总爱缠着赫连成。 御花园内百花争艳,姿态尽妍。几位娘娘都聚在一起喝茶聊天,话话家长里短,气氛极其融洽。这大概是我见过最和谐的后宫群体,的确,她们也没什么好争的。 小赫连稚气未脱却已经是个少年模样,端端正正地坐在淑妃的身旁,吃着小果子和小糕点。 “母妃!”小女娃甜甜糯糯的声音极为可爱,肉嘟嘟的小手拉着赫连成,从重重花影中跑了出来。赫连成身后跟着娉婷而至的绾姬。 淑妃见后面色一柔,冲半大点儿的小女娃招了招手说:“容容,怎么又去缠着父皇了?” 几个妃子都起了身行礼,道了声:“参见皇上,参见贵妃娘娘。” 小赫连一心想着将容容花袖上沾的草屑拂去,等她们行了礼后才想着拜见:“儿臣参见父皇。”行礼至此,小赫连便起了身,没有向绾姬请安。啧,这个小混蛋果然比他爹狂妄,从小就会给人脸色看。 绾姬的脸色果然不怎么好了。 赫连成似乎浑不在意,他将容容抱在了怀中,又让小赫连坐在了主位旁边。容容自小就抱准了大腿,先将桌上专门给她准备的绿芙糕喂给了赫连成。一向面无表情的赫连成吃着自家小女儿喂得糕点终于动了丝容色,微微笑了一下。 小赫连愣了一会儿,咕哝了一声:“儿臣也要吃。”惹得其他几位娘娘均掩面以笑。 赫连成开心,她们就开心,在场唯一不开心的大概只有绾姬。 淑妃很识眼色,连忙起了别的话题,她给赫连成斟了一杯酒,又转而摸了摸容容的头,声音细柔道:“皇上,如今容容也大了,也该起个正儿八经的名了,皇上可有什么好字赐给容容?” 赫连成又喂给容容一块绿芙糕,想了想淡道:“叫伏音吧。” 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淑妃看一旁绾姬的脸色已经差到了极点,赶忙圆场道:“容容福薄,怎能冲撞了贵妃娘娘的名讳?” 绾姬来时便自言为圣德皇后伏音,帽子扣得挺大,搞得宫中人皆以为她真得名为伏音。 赫连成轻笑,说:“朕赐容容这两个字,只是为了铭念皇后,与绾贵妃无关。” 在给绾姬添堵的道路上,赫连成越走越顺。 绾姬隐了怒容,起身道辞:“臣妾身体不适,先回宫了。” 赫连成没有理会她,依旧逗着怀中的容容。众人见状也不敢起来恭送,只能看着绾姬转身离开。 司命手册上,绾姬转身的那一刻,泪已纷然而落。 绾姬拿宫中所有人的性命要挟赫连成,让他册封她为贵妃娘娘,让他不得赶她离开。绾姬执意留在这里,纵然受了那么多的折辱,依旧执意留在这里。 我不知道她这样做是因为喜欢赫连成,还是因为心中的不甘。可她能坚持那么多年,也真是不容易。 直到赫连成病重,他下旨举国寻找清袍道士,将大批大批的道士传唤进宫,希望能找到当初指点他的道长,寻到伏音的下落。 他这一生成就了千载功业,在尘埃落定之前,他唯一的愿望是想在临死前再见伏音一面。 生死卷宗和司命手册演化至此,便与现实连上。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倚在舜苍的怀中,动了动自己酸疼的脖子,道:“这也太纠结了。” 舜苍不可置否的“恩”了一声。我锁着眉想了好久,伏音连被剔仙骨都如此坦然,还有什么事让她难以放下呢? 我抬头望了一眼舜苍,迟疑道:“你说还有什么东西让伏音放不下?” 舜苍低眸,手抚了抚我额头上的发,说:“归邪。” 我默然了一会儿,觉得舜苍说得极有道理。 伏音和赫连成之间谈不上谁亏欠谁,伏音剔除仙骨后,两人之间的事也算两清。而对绾姬,伏音怕是这辈子都没来得及恨一个人,就算绾姬从中作梗,在伏音眼里,这一切都归于因果。 除却这两个人,唯一一个与伏音有关联,却让伏音没来得及彻底理清关系的人是她的王兄归邪。 我点了点头道:“这样吧,等过些时日我们去找一下迦罗上仙,她知道的多,我去问问她有没有办法把伏音唤醒。”我顿了顿,又继续道:“然后再去妙香海,请归邪来一趟地府。” 归邪和伏音之间绝不是简单的兄妹之情,但他们的事却在生死卷宗和司命手册中无迹可寻,好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了。想想也是,仙族对这种有悖伦理的感情极为不齿。 归邪和伏音两人都寡言少语,即便是再度重逢,他们也从未正儿八经地交谈过一次。在妙香海,伏音多次欲言又止。 兴许她还有很多话没有来得及跟归邪说。 窗外的池离树还是如往常一样流光溢彩,斑驳陆离,红线打成的花结,纹理说不出的好看。我想起舜苍在离怨界魂飞魄散之前唤了一声我的名字,兴许他也有很多话要跟我说,只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想到这里,我鼻尖有些酸,冲舜苍的怀中又窝了窝。那些事,我连回忆都觉得痛苦。还好,舜苍回来了。 舜苍似乎察觉到我的不对劲儿,却没有挑明,将我轻轻抱起来放到了榻上。他躺在我的身侧,拥着我轻道:“你很久没有睡过了,好好休息一下。” 我安然地合上眼。冥界的这场雨似乎有些大了,淅淅沥沥地打在窗棂上,就像雨打在厚实的芭蕉叶上,有着超脱世俗的宁静。 这是我几千年来睡得最安宁最沉稳的一觉。 我很喜欢雨声,容易入梦,梦中便会浮现我和舜苍初遇的那一天。 那时天界正准备着百年一度的朝夕宴,负责宴上花草事宜的琅花仙子到天帝那里求了一场甘霖,以点开百花的灵元。那场雨下得又温柔又潇洒。 朝夕宴上邀了各路有头有脸的人物,独独没有我的名字,我心下略有不爽,便到天界去干了一些怒刷存在感的事,以致于让天兵天将追着我满天庭地跑。 来到莲泽宫纯属是误打误撞。我将天兵天将兜绕了七八个来回,远远看见高耸在云台上的宫殿,位置比那灵霄宝殿都要扎眼。我破了仙宫外的结界,一头扎了进去。追来的人抬头看了一眼仙宫的名字,脸色跟吃了苍蝇一样变得极其难看,互相瞅了几眼就离开了。 这座仙宫比天帝的寝宫都要气派,我心想来都来了,也顺手把这里给砸了算了。我来时,舜苍便执着伞站在了宫门外,小径错开繁茂的云中雀。 修眉墨眸,唇角带笑,身上一袭素黑长衫,仅在肩头出构出繁杂的银色云纹。那时的云中雀开得正好,微风细雨更为应景,花浓雨浓,景美人美。纵然我见过那么多美色,也免不了长久地失神。 按说我第一反应就该是被吓到,然后赶紧逃跑。可当我看见他时便已经失了神,双脚压根就不听我使唤。那是本尊第一次被美色所迷惑,结果是一头撞在了莲泽宫的翠棠树上。 我扶着发疼的额头恍惚中看见舜苍唇角深深的笑意,便又忘了疼,直到他走近,将我头上的翠棠树叶摘下,我才回了神。即便是回神了也觉得脚下跟踩了浮云似的,站都站不稳,恨不得即刻扎进地缝中去。 本尊平生未如此丢人过,想想都觉得胸口跟碎了大石一样疼。 这真是一场噩梦。 第25章 寂魂(二十三) 我醒来后不久,便拖着舜苍一起启程去拜会迦罗上仙。 迦罗上仙是有名的地仙,居于岚山,也算是一方的神仙,不过这个神仙着实有点坏,孟婆喜欢给人喂汤,迦罗就喜欢给人下诅咒。 我帮转冥王捉鬼的时候曾来岚山一带转悠过几圈,也同迦罗上仙喝过几杯茶。迦罗上仙年岁大了些,头发已经全是银白,但模样还算得上是年轻,有几分美艳的风韵。她不像个仙,像个修道的魔,故我与她算得上亲近。 来到迦罗上仙的洞府,穿过浮桥,迦罗上仙正在给她圃里的几只抱香枝头蔫到不行的小花浇水。 见有人来,她转身瞧了一眼,将手中浇花的水壶丢在了地上,拖着骨头架都快散掉的身子赶紧冲着我这边行了礼。我有些头疼,十分识相地移脚让开了,舜苍缓步跟上来,迦罗上仙恭道:“参见苍劫帝君。” 舜苍已经见怪不怪了,十分淡定地请她平身。迦罗上仙将我们引到院内的小方桌旁,备了一些好酒好菜。 迦罗上仙自不会跟舜苍搭话,先拿我这个软柿子捏,笑道:“九姑娘来此可是有要事?” 有靠山的人就是不一样,上次我来拜访时,迦罗上仙可没这么好的脸色。我微笑道:“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来问问你,可有唤醒寂魂的法子?” 迦罗脸色一变,想都没想就说:“没有,绝对没有!” 凡是加了绝对俩字儿的,就不那么绝对了。我望了一眼舜苍,不动声色道:“帝君,这孟婆也真是的,害我们白跑一趟。” 舜苍聪明得讨人喜欢。他轻轻瞟了一眼迦罗上仙,语气沉沉道:“孟婆说迦罗上仙有法子,她居然敢蒙骗本君。”说着,方才还端在手中的酒杯已经化成了白色的齑粉。 迦罗上仙浑身一个激灵,险些摔了手中的杯子,稳了稳心神才道:“帝君,你瞧我这记性,前几天我学了个符咒,兴许能帮得上忙。” 说是帮忙,也多半是应承。我抿了抿笑,道:“好了,不为难你。我此次前来是为了伏音一事,她生前曾在你这里求了一道诅咒,你可方便告知?” 迦罗了然道:“也没什么不方便的,伏音就是让我将赫连成身上的杀孽转移到她的身上。我也不知伏音会成为寂魂,那是之后的事。只是这诅咒有些厉害,即使她成了寂魂也无从消散。” 我说:“当真没有什么办法唤醒她的意识吗?” 迦罗有些无奈,只得道:“不瞒九姑娘,想要唤醒伏音说难不难,说不难也难。伏音剔除仙骨后,神识皆都散入曼珠沙华之中,只需将束缚的诅咒解开,再催动法力凝聚神识,方能得一炷香的意识。只是这需消耗百年的功力…九姑娘,你也知我这修仙之人…好不容易才得了个上仙的虚衔…这要是…” 她顿了又顿,一副痛心疾首垂首顿足的样子,实在没有要献身的无私精神。我自知迦罗上仙修炼至此实属不易,不会勉强她,顺应道:“上仙不必担忧,你只需解开诅咒,剩下的皆由我来解决便好。” 迦罗上仙差点没跪下谢恩,直道:“这个简单,这个简单。” 剧情发展得异常顺利,迦罗上仙仅仅是捏了个符咒,神神叨叨地念了几句,在她手指间的符咒便燃起火光烧成了灰烬。 我看着灰屑从她指缝中滑落,沉默了片刻,问:“在你这里求了一道诅咒,伏音她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迦罗扯了点笑,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说:“半身的修为。” 我说:“你这也太缺德了些,明明是给人下诅咒的,你还管人要东西!” 迦罗掩面:“下咒只是我的副业,这做生意嘛,总得公平些,我这下诅咒也要花费修为不是?而且是伏音自己要给我的,我也没有不收的道理。” 我被她噎住,无言反驳。世间总有那么些交易,明明不平等,但哪怕是有一点好,都愿意让你付出一切。 既然诅咒已消,我没想着久留,对舜苍使了使眼色,便要起身告辞。迦罗上仙没有留客之意,将我们送出了门。 我再次拜了拜,表示对她的感谢。迦罗仙姿美艳,袖中的酒香都掺在了风中,她的眼睛在我和舜苍两人之间逡巡了好几圈,冲我这边行了礼。 我疑惑地看了一眼舜苍,才反应过来迦罗的确是在向我行礼。 迦罗上仙是个俗世的仙,知晓的事情多,这些年我为了舜苍魂魄碎片的事没少来叨扰她。尽管迦罗的脾气有些捉摸不透,但确实是个极为可爱的人,我拿她当长辈尊着,这是第一次她在我面前行如此大的礼,让我觉得有些不自在。 迦罗说:“小仙平生没钦佩过几个人,尊上算是其中之一。小仙以前在魔族供事,见过尊上在魔族的风光,一直不明白尊上为何会舍弃魔尊之位,如今见帝君复苏,小仙似乎明白了一些。” 听她这么一说,我有些羞愧。这话中暗含的意思我已听过数次,他们皆以为我为舜苍舍弃了很多东西,可我没有他们眼中的那般光伟,甚至有些自私。 我曾答应过父君,永远守护魔族众生的安宁。可自我继位后,魔界不仅没有得到安宁,反而与天界争斗不断。我有愧于魔族,也实在难当大任,这一个位置不要也罢,况且在我心中,它连舜苍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 我不知道迦罗上仙究竟明白了什么,但我没做过什么大恶事,迦罗能从我身上悟出的道理应该不会是什么坏的。 我宛然一笑,说:“上仙过奖了,这里没有什么尊上,只有九姑娘。” 迦罗起身,回了我盈盈一笑,能见如此风韵的笑容,我来一趟也是值了。 舜苍悄然握住了我的手,我诧异望过去时,他正凝视着我,似笑非笑,神情有些复杂。我唇边的笑容又扯大了些,冲他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迦罗连忙捂眼,没有方才的正经,打趣道:“哎呀,不好,长针眼了。” 我瞧她装得挺像,失笑一声,辞道:“日后再来府上拜访,告辞。” 浮桥上飘动着淡淡的云雾,蔫蔫抱在枝头的花如受了春风化雨,舒开花瓣,错出芳香,夹杂着些许凉意。 与迦罗上仙话别后,我和舜苍没走多远,他便催了云往冥界方向驶去,我惑道:“不是要去妙香海吗?” 舜苍不动声色道:“我捏了信鹤去妙香海给归邪传信。伏音的事,不用你请,归邪自会前来,为何非要亲自跑一趟?” 舜苍真是机智。我这几年好走动,常常孤身一人,凡事都想着亲力亲为,渐渐就成了习惯。 这不是个好习惯,得改。 我和舜苍到地府的时候,地府便不如前几日那般喧喧闹闹,奈何桥上也有序了很多,孟婆一碗一碗地递着羹汤,地上的三生莲寒香浮动。 这几日风雨不断,伏音的寂魂不知飘到了哪里去,我想着再去渡川畔走一遭,找寻伏音的下落。可没等我走出去几步,便见渡川上延伸而出的水榭亭正停着两个身影。 舜苍说的对,只要是关于伏音的事,归邪不用请也会来。 归邪白皙而冰冷的手牵着伏音的寂魂,手背上已经覆了薄薄的一层霜,他这样牵着伏音似乎已经很久了。幽蓝色的眼睛凝在伏音的身上,注视良久,嘴唇颤抖着,似乎受了极大的苦楚。 我和舜苍走近了,他也没有注意到,等到我开口叫他,他才将目光移到我身上。他似乎对伏音成为寂魂一事毫不知情,问:“她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离开妙香海的时候,她还好好的。” 我道:“她舍弃了仙骨,所以才会变成寂魂。”伏音的手被归邪握在手心里,她立在那里,就像雪雕的神女。 静默了良久,他苦笑道:“是为了赫连成?” 我迟疑地点了点头。他抬手抚过她面容的轮廓,嘴角的苦涩越来越大,他微微叹息了一声,仿佛在自言自语:“她是真喜欢他。” “伏音生前有些话要对鲛王说,可却没来得及。”我捏了一个聚神诀,对归邪说,“我可让伏音恢复一炷香的意识,若有什么话,你亲口告诉她吧。” 曼珠沙华的花瓣舒展而开,凝结着点点星星的露珠慢慢消散,有淡红色的光星从曼珠沙华的花蕊中缓缓地浮升了起来,细细看上去,竟如一朵一朵未放的莲苞。红翎袖如波涛云涌,我周身散出零碎的精华。 我想如果我能看得见自己,那模样一定像烟花,灼灼欲燃,然后冷成尘埃。我觉得脚下有些站不稳,摇摇欲坠。 忽然一双手扶住了我的腰,骨节分明的手指如细雪般微凉,将我端着伽结的手轻轻握住,只轻轻一用力,那些浮在半空中的莲花骨朵霎时绽放。 恍惚间我好像记起在妙香海上伏音救人的那一幕,也是如今天这般美艳绝伦,那些小莲纷纷扬扬地就像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花雪。 第26章 寂魂(终章 ) 莲花纷纷聚到伏音的头顶上,像是一朵彩色的祥云,藏着万丈霞光,一点一点往下散落至伏音的身上。归邪的手终于放开,伏音如冰如雪的身躯一点一点有了颜色,风起,荡亘出她素蓝色的衣衫,黑色的发隐约斑驳着幽蓝的光影,黑眸恢复一贯的清冷,染上了如霞的光彩。 我收了势,软软地倚在舜苍的怀中。年纪大了,这点法力都消耗不起了。 伏音和归邪两人对视良久,却始终没有说上一句话。虽然仅有半炷香的时间,见两人缄默不语,我竟一点都不着急。若是这两人一直情缠话别到最后一刻,我才真觉得奇怪。 终于,还是归邪先开了口,“不后悔?” 伏音摇了摇头,说:“不后悔。” “害怕吗?” “不害怕。”她再次摇了摇头。 归邪道:“恩。” 之后,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半炷香的时间太短了,若两人就说了这么几句话实在可惜,我在一旁问:“伏音,你想知道赫连成他怎么样了吗?” 伏音清淡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但她的神情实在太复杂,我看不出什么,不悲不喜不怒不哀,但似乎又全都有。片刻后的片刻,伏音说:“他好吗?” 好不好,又怎能说得清楚呢?他将皇位坐得稳固,拥有大好的河山,膝下一对儿女,皇子聪颖过人,公主娇俏可爱。可那一直空悬的后位,昭示着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完整的。 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我只能模糊不清地答:“他还念着你。” “是吗?”伏音有些出神,容色又恢复了如水一样的平静,语气仿若在叹息,道:“他对我真好。” 闻言,归邪的身形微微震了一下,却没有再说什么。 “你的时间不多,”我低声提醒伏音,“你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可以帮你完成。” 我话刚说完,她的脚下又开始凝结霜雪。伏音似乎感觉到凉意,低头看了看,抬眸凝在了归邪的身上,踌躇许久,她道了句:“以前的事,是我的不对,在没有确定自己心意之前就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归邪妖美的容颜终破了冰雪,融成了柔水:“阿音,孤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伏音跪在了归邪的面前,抓住了他欲拦她起身的手,怀着对一个鲛王的敬意吻了吻他的手背。听闻,这是鲛族中最大的敬意。 霜雪漫过了伏音的脚踝。她虔诚得像个信女,说:“不要再为我做一些傻事了。鲛族里没有好斗的子民,吾王当以子民为重。” 我知道伏音为何会这样说。 鲛人一族被仙族纳入统治后,一直安分守己,将妙香海治理得风调雨顺。直到新的鲛王归邪继位后,他曾多次暗结魔族中人,意欲联合魔界的力量攻打天界,后来此事被魔尊压了下来,归邪意欲攻打天界一事终不了了之。 可归邪不曾放弃,一方面聚集南海各方势力,一方面又在妙香海上作恶多端,又在人界挑起了不少战火。 他是在怨恨天界。 鲛族在未纳入仙族之前,亲系通婚实属平常,等鲛族臣服天帝统治之后,他们就被告知这样做是不对的,亲系通婚容易影响后代智力,不利于整个鲛族的繁衍,所以你们以后都不能这样了。 可明明在这之前,他们也繁衍得好好的。 归邪缓缓地跪在冰霜上,摸了摸伏音的脸颊,轻声道:“你不必担忧,孤知道你心中一直装着鲛族的子民,孤不会拿他们的性命当儿戏。” 他轻轻笑了一声,“你回妙香海的那段时间里,孤是故意让你看到那些叛乱的奏书,那些都是假的,孤只是想同你说说话。阿音,我们已经好几千年没有好好说过话了。孤一直记得,那时你瞒着所有人跑去蛟恶海里偷王权海珠,孤将你从那里救出来,你伏在孤的背上哭得厉害,承诺说什么事情都会告诉孤,绝对不再欺瞒。可是,你怎么说话不算话了呢?” 从他阴美至极的眼眸里滑出的泪水瞬时凝成了圆润光华的珍珠,哗啦啦地掉落在地上。唯有鲛族的王,才会泪落成珠。 归邪颤着唇亲了亲伏音的额头,渡川上系在亭榭旁的小舟荡漾出*涟漪,有叮咚的水声,听着像是觉岸道长系在房檐上的招魂铃。 冰凝结的声音咯吱咯吱越来越大,冰霜已经凝到了伏音的腰际,她已经起不来身了,兴许连动一动手指都是难事。可我看见她接住了归邪的泪珠,缓缓地握在了手心当中,清眸迷蒙了雾气。 她说:“我担忧的不是鲛族的子民,而是王兄。” 所有凝聚的神识开始从她体内流散,兴许跟我方才的清形一样,想乍然而放的烟花,散入曼珠沙华中,像风定落下的尘埃。 归邪愣了很久,他看见伏音的身体一点点冻结,开始慌乱无措地喊着伏音的名字。终于,我看着伏音微微含笑的面容被寒冰冻住,然后在归邪的怀里碎成万千光片,如琉璃碎了满空,流溢着七彩的光芒。 归邪抱着她的手一空,整个人差点扑在地上,仿佛连着他的灵魂都一起抽走了。万千光片又渐渐凝聚,缓缓拢成一个人形,我被那光芒刺得睁不眼,待定睛看过去的时候,伏音已经再是寂魂的模样。 从伏音寂魂体内窜出来一个蓝幽幽的火团子,绕着我转了又转,我立刻意会到这便是伏音的心火,连忙拿出柳赤银烛,让它稳定了下来。火团子在烛心上有规律地跳动着,烛心中央隐隐约约浮现了一个字,细细看去,竟是一个“喜”字。 我看已经失去意识成为寂魂的伏音,又看跪倒在地上,泪珠洒了满川的归邪,再想想长音殿内憔悴不堪的赫连成。 我竟也没有机会再问伏音,她这一生,究竟有什么是可欢喜的呢? 蒙蒙中,我似乎又记起望月河画舫上吹笛的伏音,那时好像有嗓音婉转如莺的歌女和了一首小曲儿。软侬的小调比不上伏音笛声的圣净,但是词却唱得极好: “满堂萧叶秋,三千酒客休更休,一溪云,半生无愁。杜康陈酿旧,川波烟雨楼上楼,一壶酒,半生无忧。” 无忧无憾,伏音这一生过得真好。 风轻轻将她的寂魂吹走,归邪伸手想去抓,却没能抓住。可他也没再去追。 归邪在亭榭中跪了很久很久,半晌起身,膝盖似乎都麻痛了,若不是他及时扶住漆木柱子,恐怕又会跪下去。他不是多言的人,我也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他道了声别,便回妙香海去了。 了结这桩事之前,我又去了一趟殊月皇宫。我主要是记起他许诺给我的一万两银子我还没有拿到手,故专门去讨债。此事略显小气,我便只身前往,未曾带着舜苍。 我化成清袍子小道来到殊月皇城。这次进宫简单许多,守宫门的御林军居然认出了我,这记人的功夫真是不赖。 我由宫人领着,直接入了后宫。赫连成的后宫没有血雨腥风,他有两个孩子,也会只有这两个孩子,绾姬走后,后宫的四位娘娘都相处得极为融洽。 长音殿外,妃嫔都在宫门外守着,看来赫连成的时日无多。几位娘娘与我多番纠缠,求我施救于赫连成,但我实在没有权力去延长他的寿命。 进了殿,伺候在床榻边的是淑妃以及与我素未谋面的容容公主。 见我来,赫连成没有感到惊讶,只是挥手让淑妃和容容退下。容容公主临走前好奇地打量着我,娇俏的眼睛十分明亮,长得和淑妃很像,的确是个美人胚子。 我听见她偷偷给淑妃说:“母妃,民间的道士都长这个样子吗?像个女孩子。” 我掩了掩面,心觉下次绝不能再败坏道家的名声了,迟早会有报应的。 赫连成双眼无神地望着床顶,轻声说:“道长,这世上真的有地府吗?” 我没想着欺瞒他:“有。你是天定的人君,今世历劫修为,待你死后便会位列仙班,所以你不必害怕。你只需好好安排后事,等到了地府办一些必要的手续,便可到天界接受册封。” “阿音也在天上吗?”赫连成说到这里,似乎笑了笑,好像是想到了伏音仙人的模样。 我迟疑地摇了摇头说:“伏音没有了仙骨,已经不是仙人了。”我不知道这样告诉他好不好,可我没有来得及考虑这些,就已经将话说了出来。 赫连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喃喃问道:“二十多年前,她便已经死了,是吗?” “是。”我回答得极其利落。 赫连成缓缓睁开了眼,继续问:“那她去了哪里?” “地府。” “那朕能在地府看见她吗?” “能。” 赫连成忽然松了一口气,目光散了又凝,半晌,他淡淡叹了一声:“真好。” 他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好像是在等待着死亡的到来。我知赫连成已经没有话要说,便动身离开了长音殿。 圃子里的金花开得繁盛,一盏一盏得像金灿灿的小灯笼。 容容公主走过来,黑亮的眸子还盯着我,她向来捺不住性子,心中好奇,便上前问我:“您就是父皇口中的上虚道长?您真得会法术吗?您能救父皇吗?” 我轻轻摇头,道:“贫道救不了他。” 容容更好奇了,问:“那您来宫中做什么呢?” 我回身瞧了瞧长音殿的金字牌匾,听见我的声音响在这庄严而肃穆的宫中:“谁知道呢?” 谁知道我要来做什么,兴许是为了讨债罢。 毕竟一万两呢。 第27章 (番外)归邪不归邪 我叫珠儿,蛟恶海化成的王权海珠。 我修成意识之后却没能修成人体,一直就安稳地窝在了归邪的怀中,呆了很久很久,久到我记不清时间。我知道,在他的随侍和大臣眼里,归邪高傲冷漠,不可一世,看着你的眼睛带着轻蔑,却让你只有低头的份儿。 可没有人知道,他的胸膛是多么的温暖。 在妙香海,他见了那个喊他“哥哥”的女子,可他们却兵刃相向。回来,他将我在手中把玩了许久,幽蓝色的眼眸里流动着波荡的海水,温柔得不像话。他轻轻喃了一声:“她终于肯回来了。” 我看见他鲛鳞上还汨汨殷出鲜血来,那个女子也许不知道,他在前几日的平反叛乱的战争中刚刚受了重伤。似乎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受了伤,除了我。 好像那个女子无论如何对他,他都不会生气。 至于那个女子,我记得她叫伏音,鲛族中最尊荣的公主。第一次和她相见是在蛟恶海。那时恰逢她的生辰,归邪承诺给她一份贺礼,可她却想给自己的哥哥送些东西。 她与归邪的生辰只差一天,可归邪从不庆祝生辰,那是他母亲的忌日。 伏音瞒着所有的人下了蛟恶海,只为取到王权海珠,也就是我。光润的华泽将她玲珑的面容衬得清丽动人,她将我捧起来的时候又欣喜又谨慎,娇软的手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温柔。 可是蛟恶海里那些恶蛟怎会轻易放过她? 她将我护得很好,一边躲过恶蛟的攻击,一边又安慰我说“乖乖的,千万不要有裂痕”。 那时她修为尚浅,对付一只恶蛟绰绰有余,但对付七只就极为吃力。她躲无可躲,孤身藏在珊瑚丛后面,握着我的手有些颤抖,眼睛睁得很大,我知道她害怕了,可是她又那么倔强。我听见她说:“小珠儿,我要死了,你能不能自己滚到哥哥的手中啊?” 那时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怕死,还是不怕死? 她躲了很久,可那些恶蛟也没找到她,已经精疲力竭的她就倚着珊瑚睡着了。直到她觉得自己冰冷的身子似乎触到了一个暖融融的火炉,她才缓缓地睁开了眼,那时她已经被归邪背在了身上。 归邪稍稍侧了头,却没有责怪她的任性妄为,柔声说:“阿音,你该叫我一起来的。万一那些不长眼的东西伤了你,我杀了他们都不觉得解恨。” 伏音将头埋在他的肩膀处,断断续续地抽泣着,而后失声哭了出来。伏音哭着说:“我再也不敢了,以后我什么都告诉你,再也不要瞒着你了。” 我看见归邪在笑,或许没有别人能看见他那样笑,连眼睛里都闪动着愉悦。听了这句话,他是真的欢喜。 伏音的生辰宴,整个鲛族庆贺了七天七夜。伏音因劫后余生而有些贪杯,尽管归邪不许她多喝,可那天界的碧净酒味道极美,我单单闻着香味都要醉了。 碧净酒烈,容易醉人。她醉得厉害又难受,归邪扶着她,踉踉跄跄地到后海花园里去醒酒。 流动的海水就像最动人的微风,随处镶落的夜光珠将她妙若莲的面容映出淡淡的粉红色。她将我从明冠上摘下来,然后塞到归邪的手中,眼眸迷离得靠在归邪的身上。她打了一个酒嗝,浑身一颤,头一下撞到归邪的下巴。 她抬头摸了摸他的下巴,似乎是怕他疼,停了好久才说:“阿音送给你,哥哥会不会开心一点?” 归邪压低了声音,应声说:“开心。” 伏音看到的东西永远都比其他人多一些。别人都认为归邪不近人情,唯她能看出归邪的温柔;别人都觉得归邪不喜怒于色,唯她能看出归邪心里是多么愧疚和煎熬。 归邪一直对自己的母亲感到愧疚。 伏音醉意朦胧地攥住了归邪的衣袖:“哥哥真的开心吗?” “阿音送什么,我都会开心。”归邪很是珍视地将我收在怀中,然后空出手扶着她在花园里踱步,稍稍用法力化解一些酒意,尽量让她不要那么难受。 花园中的珊瑚树光影叠叠,散在微风中的是碧净酒的醇香。两个人在花园里走了很久,直到生辰宴上的传来了乐声,渐远渐近,唱得是鲛族的姑娘唱给心上人的情曲,不香艳不虚情,字字真情实意,婉转而动人。 伏音顿住了脚步,夜明珠将她绰约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的语气又缓又沉,好像极其冷静:“归邪,我…喜欢你。” 归邪整个身子都僵住了,我在他怀里听见他狂乱的心跳,可他的脸上又是那么的平静。好像她的话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砸入了江面,溅起了万千水花后极速沉了下去,江面上依旧那么如镜般平静。 归邪低沉的声音有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说:“阿音,你只是喝醉了。” 在归邪这里,伏音是哭是笑从不会隐藏。可那时她明明几乎都要哭出来了,却缓缓勾起了唇角,然后将归邪推开。她踉跄了几步,归邪想去扶她却始终没有触到她。 伏音醉得厉害,身姿斜斜晃晃,不愿再和归邪呆在一起,嘴里哼着宴上的小曲儿,越走越远。 伏音以为那是拒绝,但她不知道归邪只是害怕。归邪怕她真的只是酒醉,他怕伏音会后悔,他怕自己会让伏音痛苦。 伏音说喜欢他,他比谁都要开心,都要高兴。他看着她极为勉强的笑,心里就像被坚石砸得生疼。他想将她拥在怀里,然后告诉她:“阿音,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曾无数次这样想,他们两人成婚又能如何?他们没有碍着任何人,他只是喜欢上了一个本该让他疼惜一辈子的人。 生辰宴后,伏音开始有意无意地躲避归邪,两个人不似从前那般亲近。伏音一日比一日消沉,无论做什么都不开心。她看见归邪,每次都有泪涌出来,可还是躲得远远的,不肯走近同归邪说一句话。 伏音不知道,她走到哪里,归邪就会跟在哪里。归邪很担心她,却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说。 直到伏音去地府的帝释观拜会妙提尊者。那日翠棠树婆娑了一地的碎影,幽冥地府的空中漂浮着淡淡的叶子芳香。归邪隐了身形,背靠着翠棠树,藏得极好。 我看见伏音伏身跪在妙提座下,忍着泪,问:“敢问尊者,如何摆脱世俗的痛苦?” 妙提问:“你有何痛苦?” 伏音说:“弟子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上的人。” 妙提轻轻一笑,笑容慈悲得像个佛,说:“没有什么是不应该的,一切皆有因,一切也皆有果。” 他们佛家讲究众生平等,在他们眼中一切喜欢皆是有理,只是要承担因果罢了,但谁也不知这因果到底是好还是坏。 “让你痛苦的不是你的喜欢,而是世俗的眼光。”妙提缓声道。这句话却让伏音的身影发狠地一颤,我看见归邪的眼睛渐渐深沉了起来。 妙提笑说:“我曾想渡化一个女施主,她违背三界法则而执意与她的心上人在一起,我问她‘众亲叛离万人诋毁,你苦吗’,她说‘亲我者永不叛离,诋我者与我无关,九重天外又高又冷,有了他我觉得暖,为何会苦’。” 伏音眸里全是震惊,颤着唇道:“弟子不如她那般勇敢。” 妙提笑着摇头:“她勇敢是因为她真得爱一个人。” “何为爱?弟子对他的喜欢就不算爱了吗?” “这一切都需你自己来悟。” 翠棠树的树叶被风摇得沙沙作响,粗壮的树干已经被归邪捏出来印记来。伏音在翠棠树下跪了很久,归邪便倚着树陪了她很久。 那日回到妙香海,伏音深待闺中,归邪却没有敢去看她。 伏音百思不得解,便想去了解何为真正的爱,她将自己常用的竹笛炼化成法器,执意下地府渡劫。渡人入世,渡人入轮回,解一切可解之孽,渡一切可渡之人。 老鲛王被她气得不轻,让归邪好好劝她,可归邪只是笑了笑,说:“阿音,早点回家。”他从不会勉强她做任何事,她不想留,他也不会阻拦。 几近千年的时光,伏音都没有回来。归邪曾无数次偷偷去地府,看着伏音从一个青涩的少女渐渐长成一个温婉的女子,她的善与慈悲,归邪都看在眼里,也暗自欣喜。无论在哪里,伏音都不曾让他失望。 直到有一次,伏音在帝释观里抚着那棵繁茂的翠棠树,轻轻笑着,脸上已经全是释然,悄声问了句:“他在妙香海应该都还好吧?” 觉岸道长坐在石桌上喝茶,给伏音倒了一杯,引她坐下,问道:“你问一棵树,它也不知道什么,你想回去看看吗?” 伏音端杯喝了一口,淡然道:“以前觉得自己无法面对他是因为自己的喜欢,现在没有了那份情意,更加没法面对他了。这里,挺好的。” 归邪将我把玩在手里,嘴角却是在笑。得知伏音当初说出心意真的只是一时冲动,归邪有些庆幸。 与其让她在日后地久天长的相处中讨厌自己,当初没有迈出那一步真让他觉得庆幸,至少伏音不会讨厌他。 自那天之后,归邪便再也没有来过地府,也没有再见过伏音。 回到妙香海,他嗜上了喝酒,在醉生梦死沉浮萎靡的时刻,老鲛王将王位传给了他,而后他再也不沾酒。他接手鲛王的位置之后,渐渐起了君王的风度,每日朝会后又处理政务,忙得他没有时间休息,好像也将伏音的事抛诸脑后。 只是在月色回时,他会甩掉侍从只身跑到岸上,倚着海礁吹笛唱歌。鲛族里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他的歌声。唱得累了,他便将我从怀中掏出来,然后对着月光细细打量一番,而后低低地问一句: “阿音她还好吗?” 时间久了,他就开始有些后悔。他以为他能将那日日的思念藏得很好,可整个妙香海都和她相关,无论走到哪里,他就觉得伏音会在那些事物中浮现。 他无法怨恨伏音,就将怨恨转到了天界。他觉得,如果没有那么多的世俗纲常,兴许伏音就不会觉得痛苦。 归邪曾想纠结魔界势力反抗仙族统治,我隐隐有些担忧,迫切地想要告诉他不要这样做。可我的修行太浅了,根本就不能修成人形,也不能开口说话。 他曾找了魔界的魔尊,现任的魔尊是个女子,听说是个极其貌美的九尾狐,名为千冢。千冢没有见他,只让身边的小妖侍从传了一句话: “她会希望你这样做吗?” 归邪没有再说话,而后就回了妙香海,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后来的后来,归邪就在妙香海上与伏音重逢,尽管两人兵刃相见,尽管伏音怀中抱着一个人类男子,可他要比往常任何一日都要开心,他说:“珠儿,孤今天见到阿音了。” 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好像这是一个君王的天性,伏音走后,他好多话都只能对着一个珠子说。他很温柔地说:“她终于肯回来了。” 在那之后没多久,归邪的手下向他报告说伏音有了身孕,孩子的父亲是那个凡人男子,听闻是天定的人皇赫连成。归邪知道后愣了很久很久,一手握着我,几乎快要把我捏碎了。 而后他坐到了王位上,原本极为黯然的眸子升起了一点点光彩,然后将我在手中转了转,说了声:“孤要当舅舅了。” 他低了眸,阴美的眼瞳比我身上的光彩都要柔和,半晌,他说道:“等孩子满月的时候,孤便将你送给他。阿音不大愿见孤,你代孤好好守护那个孩子。” 后来归邪又有些不放心,又说:“孤想要看看,赫连成配不配成为孩子的父亲。” 他将我封在匣子里,没有将我带在身上,我只知道他去了殊月国的战场,回来之后比以前更加沉默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归邪这个人并非天生的寡言少语,他只是一直缺少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渐渐地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正确地表达自己的心意。 在伏音那里,他总会做一些愚蠢的事,说一些愚蠢的话。 他回来后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他一直都没有把我送到伏音的手中。不久后,归邪从*界将伏音救下,带她回了妙香海,两个人不多话却还算融洽。 当时的伏音已经没有了孩子,也不见她提及任何关于赫连成的事,我便心觉有些不妙,以为是那人界的男子负了她。但我又觉得很好,有伏音陪在身边的归邪,好像才能真正地活着。 但伏音没有在妙香海呆很久,就自己再次走掉了。她走掉的那日,归邪原本打算将我送给伏音,准备跟她好好说一次话,可当他带着满满的心意来到伏音的寝宫时,这里已经空无一人。 绀青色的长袍浮出波纹,他握着我的手渗出汗来。接伏音回妙香海那日他心底有多开心,如今伏音离去时他心底就有多难过。可即便是这样难过,他还是沉着声缓道:“她还是那样,即便是走也该说一声。” 他高达的身影折在地面上,愈发的落寞,我很心疼,想去伸手抱抱他,可是却无能为力。 伏音走了二十年多年间,他一共离开妙香海两次。 第一次是去皇宫杀了那个名为绾姬的水妖。结界里面,绾姬已经被那个名为九羲的姑娘用斩雷诀劈得奄奄一息。我这才知道,伏音失去孩子,与那人界的男子分离,全部都与这个水妖有关。 绾姬坐在那里,强撑着身子,已经变得疯疯癫癫,嘶吼道:“你早就知道了!归邪,你让我在这后宫活了二十多年,就想看我痛苦吗?” 绾姬这二十年过得不好,但临死之前都还将自己这些年来遭受的痛苦归咎于别人身上。 归邪知道是绾姬害得伏音失去了仙骨,可他这时不知伏音已经变成了寂魂,他一直以为伏音只是不想再见他。即便是这样,他也不会饶过绾姬。结界内,他捏了火绝阵,将绾姬死死困在里面,看着水妖一点一点化成了飞烟。 即便归邪是个王,我也是第一次见他下手那样的狠绝残酷。 而第二次离开妙香海,是被一封信召去了地府。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当他回来之后,被高高的琉璃门槛绊倒,整个人就摔倒了地上。这个门槛他跨过无数次,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摔倒。 他伏在地上,半晌没有起来,脸埋在了臂弯里,沉郁的哭声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沙哑的不成样,脆弱的像个孩子。我没有见过他哭,也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可以哭成那个样子,撕心裂肺且痛不欲生,似乎把他这些年所有的隐忍都一并发泄了出来。 落泪成珠,泻了一地。 他扶着桌角站起身来,然后看向了偌大的海王镜,他盯着自己的眼睛,然后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阿音不在了。”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到了癫狂的地步。 他开始砸东西,将他宫殿里所有的东西砸得一干二净,东倒西歪。连那个海王镜都被砸得裂痕斑斑,将他的身影碎成了一片又一片。 砸了之后,他颓然地倚在角落里,哭得喉咙都涌上了血腥。 我想,如果我有一双眼睛那该有多好,我可以陪他一起哭。如果我有一双手那该有多好,我能将他抱在怀里,就像他曾经万般疼惜地拥着伏音一样。 斑驳的海王镜中逐渐浮现一个女体,我觉得自己离归邪越来越近。 我触到他染着冰霜的衣袍,而后轻轻将他抱在怀里,我听见我的声音有些莫名的耳熟。 我说:“我在这里。” 第28章 剑魄(一) 我点燃了七枝灯中的“喜”灯,之后七枝灯便幻化出的精元注入到舜苍的体内。这个东西比生死卷宗有德一些,至少没有非得让我集齐七枝灯才能召唤它的法力。 舜苍将我抱在怀里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他温温热热的气息。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舜苍在池离树下抚琴,我在渡川畔摘下血红色的曼珠沙华,然后一朵一朵放入渡川中。迢迢不断东流去的滚滚渡川,在这之上,渡过去的是痛,渡不过的是疤。 我似乎还能看见那一袭湖蓝轻纱的女子立在这迢迢渡川之上,霜霜其华,乐音汨汨,用佛音将忧郁于心的人渡入轮回。 自赫连成的事情了结之后,凡是熟悉地府的小鬼儿皆能看见孤孤单单飘荡在渡川之上几十年的的寂魂伏音,身边突然多出了一个身着明黄绣飞龙袍子的人,常常轻握着她冰凉如雪的手,牵着她一遍又一遍地从渡川的东头走到西头,再从西头折回来。 如此往复,终不知何年。 往世肠断,不知他梦,迢迢江川无尽处。 赫连成居然放弃了成仙的机会,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狱里一年又一年的陪着伏音。他比我想象中要执着。 伏音化成寂魂之前,身似乱坠天花,神识尽数注入灼灼如血的曼珠沙华,见之可断离恶业。 曼珠沙华蔓延数十里,终不如渡川之长,我将其放入渡川,愿伏音无时无刻都能看见赫连成和她的寂魂执手相伴之景,愿她永世不再孤单。 事成之后,我看着满川的朱花集流如河,心下一阵满足。 舜苍挥了挥广袖,便将独幽琴收了起来。他走到了我的身边,将我轻轻揽在怀里,说:“阿九,我们回去吧。” 我冲他伸出了手,说:“方才累着了,你抱我回去。” 舜苍抱起我,但我们却没能回去。 舜苍抱着我路过奈何桥的时候,我没想到我会再遇见楼轻和秋离两人。 我与楼轻已经千年未见,她还是以往的模样,清秀且英气的五官,一身红衫穿在她身上丝毫不见一点女儿家的妩媚气,反倒一派的利落,英姿勃勃。殷红色的额带紧紧束在头上,却也难挡几缕凌乱的发丝垂落,脸上犹可见血污。 她一手提着银梨穿云枪,一手扶着趴在她背上的人,然后跌跌撞撞地跪倒在我和舜苍面前。 这些年我们从未见过,按说旧友重逢,首先应当叙叙旧,把酒言欢一下。但她见我时已经气若游丝,奄奄一息,跪在我面前,声音已经轻得不可闻,她说:“救秋离。” 说完她便昏了过去,她背上背着的人死死地将她压在了身下。 我见状赶忙从舜苍怀里跳出来,将那人从楼轻身上移开,翻过来一看,清俊的面容映入眼帘,果然是秋离。 我抬头看向舜苍,指了指秋离,说:“舜苍,快看,你的剑快不行了。” 舜苍:“……” 我没有说胡话,秋离确实是舜苍的剑。 舜苍是远古的杀神,当初平定四海八荒的时候,手中一把秋离剑荡破红尘,是为千古第一剑。后来舜苍复苏之后,他带着这把剑入*见洗戮周身戾气,没想到这把剑竟练就了自己的意识,剑魄幻化成人形,名为“秋离”。 舜苍从*界出来后,被三界尊为苍劫帝君,秋离沾舜苍的光亦被封了个仙君,同舜苍一起居住在莲泽宫。 秋离是千古第一剑,也是千古第一贱。他的性格和舜苍完全相反,我至今都不能解答为何舜苍身边会跟着这样一把贱,不好意思,是剑。 比如说,舜苍喜清净,最烦有仙家叨扰,可秋离就不同,他喜欢邀请各路的仙家来莲泽宫做客。比如说舜苍出尘无求,最烦有女子叨扰,可秋离就不同,他喜欢调戏各路的仙女。 但也就是这样贱贱的秋离得了天界第一女将军楼轻的芳心。 先不言楼轻,就说秋离,他能得到的女子芳心实在是上下五千年的第一大奇事。不是我咒他,我曾预言秋离注定孤独一生。 原因是这样的: 有一日在莲泽宫外,在云海雾雨里迎来窈窕妙姿的琅花仙子,仙子见莲泽宫殿外有一翠棠树,痴痴望其翠盖,极其喜爱。 如是,数日往之。 我觉得她只是想引起舜苍的注意,可惜她引起了秋离的注意。 秋离在闲庭中漫步时,远远地看过那仙子曼妙身姿,见之一面便思之如狂,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痴痴念念了数日,终于鼓起勇气前去搭讪。 彼时的琅花仙子正细细抚摸着翠棠树的纹理,爱不释手。 秋离那日好生打扮,一身白袍文兰边祥云,气度潇潇如松上之风。他本身就生得俊俏风流,尤其是一双桃花眼极有韵味,样貌在仙界里说不上拔尖儿,但也是实打实的美男子。 他佯装悲伤状,哀叹徘徊许久,终于引起琅花仙子的注意。仙子疑而问之:“仙君为何叹息至此?” 秋离垂首顿足,面露哀伤,这样好的演技传承于舜苍,他说:“庭有翠棠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这不是他的话,是他从古书诗集上学来的,别说妻子了,他连小女子的手都没拉过。 但他胜在文艺,恰好琅花仙子又是极其多愁善感,大抵是因为她的偶像是饮恨水食愁果的绛珠仙子。 原本话到此,已能将他重情重义悲天悯人的形象完全表现出来,说不定就虏获了琅花仙子的芳心。 哪知他添了一句,得了琅花仙子一巴掌,从此再与仙界女子无缘。 他变出来一把开天斧,看着翠棠树哀叹道:“今日见小娘子爱其如此,本君愿伐之,博小娘子一笑。” 这就是秋离的死德性。 得知他和楼轻在一起的消息后,我差点没拿楼轻的穿云枪捅死他,颇有一种好白菜被猪拱了的心痛。 比起如烂泥污浊的秋离,楼轻简直就像天边的摸都摸不到的白云。 八十八路天兵天将见了楼轻就要下跪行礼,伏身高呼一声“楼将军”。 她那一手银梨穿云枪使得是出神入化惊天动地,曾叫魔界众生听到楼轻二字便心生胆颤,望风而逃。 当初天帝要封她为天界第一女将军的时候遭到了众仙的反对,各路仙君都拱手上议说“天界第一的名号不能由女子担当”。 哪知楼轻英眉一寒,双眸淡淡扫过众仙家,冷冷一哼,将手中的银梨穿云枪“嗖”地一下甩了出去。 三十六斤重的穿云枪在她手里就像一枚小小的薄刃一样,急速飞向了灵霄宝殿的天柱,齐齐穿透了八根,才稳稳地扎入了漆金仙门之上,临了了还微微颤了好几下,泠泠发出凄厉的声响。 天帝神色淡定地问了句:“各位仙家可还有异议?” 那些仙家就跟她的穿云枪一样抖了好几下,齐称一声:“天帝圣明。” 这就是威风八面震烁古今的楼轻楼将军。 而且,我与楼轻交情非凡。在别人看来,楼轻顶多是武艺超群,但在我看来,楼轻真是仙家女子中最可爱的人。 幼时我曾学过仙法,与楼轻是同窗。 起初我们是谁也看不惯谁,第一次比试时,我单手把她掀翻,后来她勤学苦练,正儿八经地给我下了战帖,我如约赴战,那次她单手把我掀翻。 算是不打不相识,自那之后,我俩见了面就斗。 后来在一次劫难中,我无意中救了楼轻一干人等,自此便与她结下了过命的交情。 楼轻行得正坐得端,干甚事都一股正气凛然的样子,却丝毫不让人觉得虚伪和做作。 她自小就是这样光明磊落,在这一点上我就不如她。 当初我把楼轻单手掀翻,让她丢尽了颜面,她奉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原则努力练武修法,一雪前耻。 可换做是有人把我单手掀翻在地,让我丢尽了颜面,我绝对不会正儿八经地下战帖,转头就找几个喽啰蒙了那人的头猛敲一顿,爽了就跑。 所以楼轻是天界女子中我唯一钦佩的一个。 我和舜苍在一起后,常常约她来莲泽宫比武。秋离便是在这时认识的楼轻。 那日楼轻与我刚刚畅快淋漓地比试了一番,她的穿云枪又进步了不少,而我的孔雀翎又有舜苍指点,亦精进了许多,比试下来终难分伯仲。 秋离还是以往的腔调,就像调戏琅花仙子一样想去调戏楼轻。 比完我和楼轻在翠棠树下饮酒,秋离便出现在这样的时刻。他先嬉笑着同我打招呼,然后不要脸皮地坐在了楼轻的不远处。 我自是知道他的目的,不戳穿他,反倒来了兴致,想看秋离如何在楼轻这里吃瘪。 果不其然,秋离灿灿地笑着从宽广的云袖中摸出来一方帕子,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探向楼轻的额头,他说:“瞧瞧你这脸上,都快成小花猫了,快擦擦汗。”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看见银梨穿云枪被楼轻按在了青石桌面上,硬是砸出了一道凹痕。然后看见楼轻一把捉住秋离的手,将他从座位上拉起来,狠狠地甩到了翠棠树上,震得满树的翠叶簌簌而下。 秋离整个人头朝下磕在了地上,已经不省人事了,场面真是惨不忍睹。 总共不过短短几秒钟,我被这样的反转惊得是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楼轻出手竟然是如此不留情面。 她拿起桌上的穿云枪,睥睨了一眼昏过去的秋离,又对我说:“回头一定要在莲泽宫外挂上‘狗与闲人不得入内’的牌子,真是扫兴。” 我:“……” 秋离醒来已是两个时辰之后,他一人倚坐在翠棠树下,暗自神伤了好久。兴许他从来都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挫败,整个人都痿了,落魄不已。 我看他如此模样,于心不忍,只能劝道:“楼轻不是寻常女子,你也别太放在心上,那些小仙娥还是挺喜欢你的。” 秋离撇了撇嘴,脸垮得更厉害,哗啦一下幻化成了秋离剑,侧立在翠棠树上,不愿与我过多交谈。 我:“……” 这真是一把孤独而伤心的剑啊。 第29章 剑魄(二) 后来秋离开始四处打听楼轻的喜好,但楼轻这个人因为太厉害了,没有人敢亲近,知道她喜好的人并不多,甚至没有。 秋离没有办法,便求到了我这里来,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我肯告诉他楼轻的一样喜好,他就教我莲子蜜桃羹的做法。 秋离曾有一段时间不知为何对美食起了狂热之心,做出的饭菜连食神都啧啧称叹。 我那时一直想给舜苍做菜,缠了秋离好几次他都不肯教给我。秋离说他只给他的心上人做菜。我被他的矫情恶心了一把,也将此事搁置了下来。 现在他肯教了,我焉有不答应的道理? 我给他说:“楼轻喜欢小老虎。大白一族最近刚衍了一窝虎崽子,回头我抱一只上来送给你。你快快告诉我那个那个莲子蜜桃羹要怎么做。”大白是我的坐骑,一只金睛白额虎。 秋离白白得了一头小灵虎,那个小家伙儿淘气得很,在秋离这里丝毫不得安生,搞得他焦头烂额,常常来我这里叫苦不迭。 诸如“尊上,你瞧瞧它又尿在我的身上了,你说说这该怎么训练啊,如果也尿到阿轻身上,她一定不会喜欢的”。 我答:“它可能只是喜欢你,不愿从你怀里下来。” 诸如“尊上,它今天躲在书案下好久,死活都不肯出来,它是不是生病了”。 我答:“它可能只是来了姨妈,羞于见人。” 诸如“尊上,我今天给他梳毛的时候,掉了好多,好吓人啊,它是不是得了脱毛症”。 我答:“它可能只是觉得毛太多了,有些热。” 诸如“尊上,今天它睡觉的时候呼吸急促,老是拧着眉头吧唧嘴,它是不是被梦魇着了”。 我答:“它可能只是梦见了好吃的东西,却没有吃到。” 诸如“尊上,我今天让它吃了西瓜,这个小东西能不能吃西瓜啊”。 舜苍答:“出去。” 两个字惊得秋离和怀中的小老虎都缩了好几分。 舜苍对我的大白就不怎么喜欢,可能他不喜欢这些毛茸茸的东西,对这头小老虎也没有什么好感。 这几日秋离来一次,他的脸就黑一分。 彼时我正同他下棋,只见舜苍将手中的黑子捏成了粉末,声音沉而冷地说:“如果这个东西再敢踏足本君的视线范围内,本君一定将它捏成灰。” 秋离吓得将怀中的小灵虎抱得紧了紧,赶紧转身跑出了舜苍的视线范围。 就这样,在秋离精心照顾之下,小灵虎一日比一日胖,虎头虎脑,尊得可爱。而后他日日抱着小灵虎在莲泽宫外等候,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楼轻能来。 上天不负秋离的苦劳,那时楼轻刚刚悟出了一套枪法,来莲泽宫找我比试。 秋离翘首以待那么多天,楼轻现身,他第一眼就看见了。 显然小灵虎被他训练得极有心机,楼轻刚刚散去云朵站稳了脚,小灵虎就从秋离怀里跳出来,一头扎向了楼轻的脚下,开始围着楼轻团团转,嗅嗅这里,嗅嗅那里,将毛茸茸的小圆脑袋蹭着楼轻的鞋,卯足了劲儿要引起楼轻的注意。 我至今不明白为何楼轻会对老虎崽子这么偏爱,这小家伙一撒娇,楼轻就将它抱进了怀里,跟对待秋离的态度完全不一样。 秋离见她真的喜欢,高兴地不得了,赶紧凑了过去,说:“喜欢吗?这是我家的小崽子。” 楼轻用一副惊讶的表情看他,“这是你生的?” 秋离:“...” 虽然不尽人意,但那次秋离能真正地和楼轻搭上话了。这样的进展让他欣喜不已。 楼轻走后,他举着小灵虎猛亲了好几下,口水都沾湿了它的毛,手劲儿大得差点给它掐晕过去。 自那之后的好几日,小灵虎都没吃下去饭。 而后楼轻来莲泽宫的频率就高了很多。 某日,楼轻在莲泽宫外的翠棠树下闭目休息。彼时的她刚刚下了趟人界收了个妖,带着满衫风雨,抱胸倚在翠棠树上小憩,小灵虎窝在她的怀里,呼噜噜地打鼾。有金粉的光束落在她身旁那杆寒光闪闪的银梨穿云枪。 风起,波翠如涛。 秋离看着此时的楼轻,眉英气发,便是那荡舟在逍清海的神仙亦比不上她半分的潇洒。 秋离为了能跟她说上句话,在莲泽宫外站到腿都酸了。若是寻常男子追求小姑娘,站那么久实在算得上稀疏平常。但秋离不是寻常男子,若是换了旁的仙子,他早就上去调戏了。 找着挨巴掌,秋离谓之“众仙界女子皆是爱慕本仙”。 后来秋离干脆就坐到地上盘着腿等着,这时秋离就开始后悔养这只小灵虎了,看它能窝在楼轻怀里睡得酣甜,但他却只能在一旁看着,连楼轻的手指头都不能碰一下,怨恨和嫉妒纷至沓来,秋离觉得是时候该争宠了。 直到两个时辰后,楼轻终于缓缓转醒。 秋离笑得如万里春红,灿烂如葵,蹭着地就凑了过去,笑说:“阿轻,待到月色回时,你我同去广寒宫的桂树下赏月如何?不带着它,太烦了。”秋离又指了指楼轻怀中的小灵虎。 秋离是个浪漫主义者,他便只是想想风花雪月下两人成双成对执手赏月的情景,便能醉倒其中,不愿醒来。 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秋离陶醉地点了点头,示意楼轻赶紧答应。 小灵虎炸了毛,冲秋离呜叫了几声以示抗议。 楼轻抚摸着小灵虎的头安抚着,转而睥睨了秋离一眼,疑惑道:“为何?要去喂饱那里的蚊子么?” 秋离:“...” 秋离和楼轻的相处模式皆如上这般。 后来的后来,我与舜苍相恋的事被人揭露。四海八荒的仙君,有名的没名的全都到莲泽宫宫外请愿,我一时成为千夫所指的对象。 舜苍设了结界,对外头的事充耳不闻。还是跟以前一样,每天就知道变着花样地欺负我。那时他开始让我学习一个很难记住的咒语,跟裹脚布一样又烂又臭又长,记不住就得抄《华经》。 外头一日比一日吵闹,一日比一日喧嚷,但我不在意这些,只要舜苍一日不放手,我也不会离开他半步。 楼轻亦不在乎,还是同往常一样,该来的时候就来。全天界上下只有楼轻一人能在莲泽宫来去自如,所以众仙家就把主意打到了楼轻的身上。 那日众仙将楼轻拦在了莲泽宫外,紫陆星君苦口婆心地说:“还请楼将军规劝帝君,千万不要被那魔族妖女迷了心智。” “是啊,那魔族的妖女曾经杀了我天界的离华公主,可见此人凶残暴戾,若帝君遭她利用,后果不堪设想啊。”山叶仙君附和道。 “没错!那个魔族的小妖女定是用了什么妖法,众人皆知她以前在魔宫豢养了多少男宠,净用些狐媚子的功夫勾引帝君,而今在莲泽宫外设结界又将帝君困住,楼将军绝不能坐视不理啊!”说话的是丘鸿神将。 他们如此喧嚷,我在结界里头听得是一清二楚,真心感叹了一句“人言可畏”。 魔宫只是雄性多了些,怎么到他嘴里我就成了豢养男宠了?而且,明明是苍劫帝君恃着自己的美貌勾引我,我修行甚浅,定力不够,受了他的诱惑,我招谁惹谁了? 若是以前我听到这样的诋毁,定要将这干人明白一下什么叫做魔族的妖女。可今日舜苍不在乎这些,若我出去逞威风,给他徒惹麻烦,总是不好的。 哪知楼轻不屑地看了一眼围在她身边的仙家,说话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那样,充满了对这些人的蔑视,“一口一个‘魔族妖女’,天帝让你们秉持众生平等的观念,你们倒忘得干净,不去潜心静修,反在这里多管闲事!” 我没想到楼轻会这样为我辩解,感动得我差点跑出去,揽住她的肩膀大喊一声“好兄弟”。 丘鸿神将恼羞成怒,道:“楼将军被天帝冠为天界第一女将军,我仙界的离华公主被妖女折磨致死,你竟然还敢替她说话!你你你...你大逆不道!!” 楼轻手腕转了转,银梨穿云枪挥出了一个十字,吓得众人纷纷后退了好几步,穿云枪焕发出冷冽的光,一如她冷丽的眼:“我就大逆不道,尔等又能如何!” “你!”丘鸿神将怒指楼轻。但他只能做到怒指这一步,他打不过楼轻。 楼轻亮出兵器准备跟这群人死磕到底,但那群人磕不过她手中的穿云枪。 见楼轻这条路走不通,山叶仙君又开始将矛头转到我身上,对着宫门大喊:“帝君,那魔族妖女曾伤我天界数人,犯下滔天罪行,望帝君三思,三思啊!” “帝君三思!” 声音如鸿,穿过结界,震痛了我的耳膜。 我有些害怕,正如山叶仙君所说,我的手上确实沾了不少仙族人的血,罪行也的确滔天。这些,舜苍可会在意? 我这边焦灼不安,踌躇不定地在想如何跟舜苍解释这件事,只听楼轻微微的一声:“别吵了。” 可是她的声音实在太轻了,轻得被一声一声的“帝君三思”而淹没。而后又是一声:“别吵了。” 还是没被听见,我见她又喃喃了一句:“别吵了。” 依旧被淹没了。 于是,点点银光从她手指中流泻出来,穿云枪轻缓缓地被她举起,有万千碎梨从枪头流出,卷起千堆雪,众人的眼睛越睁越大,她的穿云枪越举越高。 只见银光一闪,梨花如银瓶乍破般飞溅而出,空中被划出一个半月环,只听一阵如山洪爆发般鬼哭狼嚎,惨叫迭起,众人被齐齐扫出莲泽宫十丈开外。 楼轻将穿云枪收在身后,长身玉立,丽目凛人。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呼出来,然后轻蔑地看向众人,轻声道:“重要的话说三遍你们都听不见。” 而后我见她转过身来,只留给众人一句:“一群闲得蛋疼的老东西,滚你奶奶的。”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楼轻骂人,被楼轻的帅气震撼得久久不能语。 她穿越了结界,慢慢走近了我,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冲我身后打量了一下,问:“见小虎崽子了吗?” 我几乎是扑到了她的怀里,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她嫌恶地将我扯开,皱着眉道:“你哭个什么?” 我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抽泣道:“我我我...被你帅哭了。” 第30章 剑魄(三) 方才的一幕也被秋离看得一清二楚,我被楼轻推开后,他便一股脑地扑上去,那是他第一次抱住楼轻。 秋离好像见了多么了不起的事,语气夸张得不能再夸张了,赞叹道:“阿轻,你好帅啊!”说完还死不要脸地往楼轻胸前蹭了蹭,跟小灵虎的样子如出一辙。 被如此揩油,若楼轻还能淡定就不是楼轻了,毕竟这是秋离,又不是小灵虎。当时楼轻身形一僵,脸色慢慢黑了下来,只见她大吼一声“滚——”,从她身体里裂出一道青虹,妥妥地秋离击飞好几丈远。 秋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他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回身看着楼轻满是怒气的脸,抹去嘴角的鲜血,呆呆看着楼轻开始在那里傻乐,一脸的陶醉状,笑声越来越大。 我第二次听见楼轻骂人就是这个时候了,楼轻看着秋离,骂了句:“神经病啊!” 于是秋离笑得更厉害了。 我当时就感到有些不妙。楼轻这个人,容易被人惹怒,但她不会大发雷霆,对谁都是一副“呵呵”的样子,什么都不看在眼里,要是真被逼急了,也不说话,提枪就开打。 能让楼轻这样生气,怕只有秋离一个人了。 果然是人至贱则无敌。 后来的事,我便不得而知了。 守在莲泽宫外的神仙不肯退去,我一日比一日烦扰,我怕舜苍会知难而退,直到数日后,他牵着我的手走出了莲泽宫。 他当着所有仙家的面,说:“你们这群小辈啰里啰嗦得真烦。” 一堆捋着花白胡子的仙家看着苍劫帝君倾倒众生的俊颜,默默地低下了头。我听见舜苍说:“是不是本君入了魔界,你们就能滚了?”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脑袋一片空白。 那日舜苍宣布放弃神籍,在众仙家目瞪口呆地注视下带着我私奔下凡,入驻魔宫。 那日舜苍把魔宫里的雄性动物统统赶了出去,自号鬼君,以王者自居。 那日舜苍将我抱在怀里问我,他这样做,我可还会担忧。 那日我伏在他的肩头哭泣说,舜苍,你真傻。 舜苍知道秋离喜欢楼轻,便让他留在了莲泽宫。自此我便再也没见过两人。 舜苍替我受了天罚之后便魂飞魄散,我只身杀上天界,而后我弃魔界而下冥界,三千年间未听闻他们半点音讯。 想不到第一次重逢,两人皆濒死之状。 舜苍缓缓抬起了手,秋离的身上开始散发出片片飞絮状的碎片,光芒过后,剑身上纹着远古纷杂的咒文,错落有致,泛着寒光。秋离剑稳稳地被舜苍握在了手里。 我将楼轻从地上拉起来,支撑着她软绵绵的身体。我从未见过这样脆弱的楼轻,她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待靠近了,我才发现她的周身尽是凡尘之气,已经不是仙人了。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沉默不言,将她扶回了我的小宫殿。 楼轻受了很重的伤,□□子上皆有被烈火焚灼的痕迹,她现在是个凡人,这样的伤让她体内的魂魄都要散开了。我使了法术稳住她的魂魄,前来勾魂的黑白无常来到我的小宫殿,拿着铁锁链愣了很久。 他们或许没想到有一天勾魂会勾到我这里。 我定定地说:“谁的魂都能勾,唯独她不行。” 黑白无常自知打不过我,只能可怜巴巴地向舜苍投去了求助的目光,望他能主持公道。舜苍正在专心地擦拭着秋离剑,连眼都没抬一下,并没有要帮他们的意思。 黑白无常无奈地对望了一眼,只能讪讪离开。 我带着生死卷宗和司命手册去找转冥王。 他听闻楼轻来了地府,眼睛瞪了瞪,显然觉得不可思议。 转冥王跟我解释说:“三千年前,楼将军舍弃神籍而下了凡界历劫,她跟那位衡芜仙君一样都是担着前世的记忆修炼。只是...衡芜仙君仅仅修炼了一世,可楼将军已经在凡间修炼了三千年。若再这样下去,别说再度修成仙了,恐怕她的命都难保。” 我压着声音,抑着蹿升的怒火道,“我只想知道救她的办法。” 转冥王理了理生死卷宗,说:“也不是没有。这些年她一直在人界斩恶妖,也为三界立下不少功德,但由于她一直不肯忘记前世记忆,故一直不能圆满了功德,是成仙还是魂飞魄散,皆在她的一念之间。” “办法!办法!”我敲了敲桌子,咬着牙重复道,“怎么还罗里吧嗦的!” 转冥王捋了捋胡子,正了正容色,不敢再绕弯子,道:“让楼将军吃下忘忧草,修了今世未满的功德,一朝羽化飞仙,她又会是不老不死之身。” 得知如此简单,我放下了心。转冥王卖关子的功夫越来越厉害了,我在他的花白胡子上逡巡了一周。是拔了它呢?还是拔了它呢?还是拔了它呢? 真是好为难的选择。 转冥王似乎感觉有些不妙,赶紧将自己的胡子护了护,说道:“九姑娘,尊老爱幼是传统美德。” 我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爱幼确实是一种美德。算了,我也一把年纪了,老想着欺负你也确实不好,别人会说我为老不尊的。” 转冥王:“...”他无言反驳,论年岁辈分,我都不知比他长上多少。 我将司命手册都扔给了转冥王,希望他能代我将手册转交给司命神君,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而后,我揣走了生死卷宗,没打算还给他。 森罗殿的风有些冷,枯骨蝴蝶翩然落到了我的肩头。转冥王唤住我,他说:“对于楼将军而言,一株忘忧草会让她忘记前尘,兴许以后都不会记起来。九姑娘,你觉得她真的想忘记吗?” 楼轻背着前尘的记忆背了三千年,又怎么会想忘记呢? 我顿住脚步,我缓缓伸出手接过枯骨蝴蝶,它在我的指尖儿扇动了一下翅膀。我说:“她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我是这样认为,秋离应该也是这样认为的。我可以和楼轻重新做朋友,秋离和她之间的缘分也可以重新来过,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只要楼轻还活着。 离开森罗殿,我去奈何桥问孟婆要一株忘忧草。待我回到小宫殿的时候,秋离已经恢复成人形。 淡青色的仙袍不染半点血污,桃花眼含着款款深情,万里碧波,又稍稍有些邪气。他好像不大能站起来,倚在一旁的柱子上,眼睛一直凝视着昏迷不醒的楼轻。 他见了我来,先是愣了一会儿,才想着要行礼。可没等他跪下去,我就已经抓着他的领子,把他狠狠地按在柱子上。有灰尘纷扬而落,他整个人似乎都要陷进去了。 秋离疼得皱起了眉,一脸的欠揍:“尊上,您可越来越温柔了。” 我恶狠狠道:“楼轻伤成这个样子,背着你来地府求救,但我看你倒是好好的。说,你他奶奶的是不是又在楼轻面前装可怜!把她害成这副样子,你信不信我打得你断成八截!” 秋离无奈道:“尊上,您挨我这样近,我怕您没把我打成八截,主子就要把我打成八截了。” 舜苍从我身后拦住我的腰,然后将我和秋离扯开,淡声道:“他说得很对。” 秋离猛地咳了几声,沿着柱子蹲了下去。秋离一边顺气一边说:“我毕竟还是仙身,可楼将军已经不是了。尊上,现在只有您能救她了。” 我伸脚就要踢过去,可是舜苍拦着我退了好几步,我吼道:“我救她还用你说!你以前喜欢楼轻的时候,‘阿轻’‘阿轻’叫得亲热,现在好了,叫‘楼将军’了!你说,你最近又勾搭上哪个小姑娘了!” 秋离抱住了头,装得极为可怜。有舜苍的钳制,我始终够不到秋离,我愤恨地对舜苍道:“你给我放开!” 舜苍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将我扯开到了安全距离,低声道:“他伤得很重,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我一愣,转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秋离,心里感觉一凉,怔了好久好久都没醒过来神。 以前我最喜欢做的便是调戏舜苍,顺带着打打秋离。秋离是一把贱韧的剑,极其禁打。但我现在却不敢了,我看到他内里的魂魄居然也是碎片。 “你怎么怂成这个样子了?”我惊愕道。 “先不要管我。”秋离苦着脸说,“看看...阿轻...”他唤楼轻名字的时候非常的小心翼翼,生怕被她听见。 舜苍缓缓松了手,我走到床边去看楼轻。她身上伤痕累累,有刀剑伤,也有被妖魔挠过的痕迹,数数竟有二十八处伤痕。 我握紧了拳,忍声道:“秋离,是谁把她伤成这个样子的?” 秋离有些吞吞吐吐,道:“魔界的一些恶妖,还有...人界的一些除魔师。” 秋离说楼轻在人间的日子并不好过。她没有了一身法力,却执意要斩妖除魔,杀掉为祸人间的魔界恶灵。加上前些日子殊月国君斩杀了一些道士,除魔师都认为有妖怪在殊月国作乱。 楼轻因长生不老和千年不变的容颜而被误认为是妖怪,一路上被魔界恶灵追杀,又被人界的除魔师追杀,还有不明真相的凡人也要追杀。浑浑噩噩得都乱成了一锅粥,追得楼轻成为了人见人打的妖怪。 秋离说:“这一世是她得道的关键时期,只要她能忘记一切,完成今世的功德,便会成仙。” 秋离说这些的时候一本正经,他很少有这么正经的时候。秋离郑重地跪在了我的面前,道:“还望尊上能助楼将军一臂之力。” 我叹了一口气,将他从地上扶起来,谦道:“好端端的跪什么跪,你以前不是说除了舜苍谁也不跪吗?” 秋离说:“我知道你不靠谱,其实我更想让主子帮忙,不过他好像不大能记得我了。哎,我这还不是怕你心里不平衡?” 我眸色一冷,手狠狠用力,又把秋离按了回去。他跪在地上,似乎膝盖疼得厉害,嗷嗷直叫。 我收回手,深深地看了一眼秋离:“秋离,你越来越贴心了,不枉我以前那么疼你。” 秋离捂着发疼的膝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道:“你你你...趁人之危!” 我故作娇弱地倚在舜苍的怀中,虚声道:“舜苍,他瞪得我头好晕,好难受。” 舜苍冷冷的眼扫过秋离,秋离浑身打了个哆嗦,几乎快哭出来,指着我气道:“你你你...恃强凌弱!” 我继续虚声道:“舜苍,他指得我头好晕,好难受。” 秋离:“...你赢了。” 第31章 剑魄(四) 宫殿里的小银光泻了一地,拂了秋离一身的清霜,他立在床边凝视着楼轻,却连靠近都不肯。 忘忧草好似青供灯,闪烁着青幽幽的光芒。我将忘忧草交给秋离,说:“你得把这个煎了给她喝。只是,她喝了就会忘掉,就算成仙也不会再记起来,你愿意么?” 秋离怔愣了一会儿,接过忘忧草,道:“当然,她忘了就能成仙,成了仙之后她就又能和我在一起了。”他唇边染上一丝丝笑意。 我不忍心打击他。我觉得当初楼轻喜欢上秋离多半是因撞了邪,若是楼轻忘了,我不确定她会再撞第二次。秋离还真有自信。 我说“那好吧。渡川尽头有个道观,那里的觉岸道长有些人界用来煮药的东西,你去把这个药煎了。” 我琢磨着楼轻是个凡人,应该要这样喝药才能完全发挥药效。 秋离有些为难道:“万一我找不回来怎么办?”他不识路,就跟我以前不识路一样,原因也相同,楼轻和舜苍都是认路的好手。 不过我比秋离有长进,这三千年间练就一身认路的好本领,我一直就是这么与时俱进,秋离一直就是这么落后封建。 我安慰他说:“没事,你报个小宫殿的名,随便抓一个小鬼就能给你指路。” 秋离点了点头,继而又问道:“那你这宫殿叫什么名字?” 我有些疑惑地回答:“就叫小宫殿。” 秋离:“...真是一个雅俗共赏的好名字。”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往门口的方向推了推,道:“你很有眼光。快去吧,少年!” 秋离未作停留,径自出了宫殿外。我回到床榻边,握住楼轻的手,将一些法力渡给她,将她的魂魄死死地固住,再不会颤动分毫。 她是凡人,在冥界会很不好受,更何况她还受了伤。 舜苍坐在书案那里正端详着生死卷宗,铜鹤灯晕出他的影子,似乎周身都有着淡淡的光辉。他对别人的事一向不在意,现如今专心致志地看着生死卷宗,倒引起了我极大的好奇心。 我走到他的身旁坐下,悄悄凑过头去看,问道:“你在看什么呢?给我看看。” 舜苍淡淡眄了我一眼,将生死卷宗稍稍抬起来,恰好遮住其中的场景。我好奇心更重了,有些怨怨地看着他,道:“这是我的!还给我!” 舜苍将生死卷宗扣在胸前,冲着我摇摇头,似乎铁了心地不给我看。 我张牙舞爪地扑过去,誓死要捍卫我拥有生死卷宗的权力。哪知我刚扑到他的怀中,他就顺势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 我:“你这是做什么?”这个大流氓,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占我便宜。 舜苍眸色深沉,明灭不定,用生死卷宗的一角抬起了我的下巴,问道:“阿九真的想看吗?” 我趁机夺过生死卷宗,得意道:“当然!” 哪知我展开卷幅,香阁内□□着上身的男子正好抱住了一个小女子的腰,不安分的手上下摸索着,惹得那小女子俏笑连连。男子横抱起她就扔到了红鸾软榻上,那小女子还笑着勾勾手指,男子邪邪一笑,就扑过去将小女子压在了身下。 倘若换了他时他地,我肯定是移不开眼的,可此时此地,有舜苍在场就不那么好办了。 我哗啦一下合上生死卷宗,肃了肃容色道:“舜苍,你怎么能看这些呢?偷窥别人的床笫之事是很不道德的行为!我教过你多少遍,不要这样,你就是不听。生死卷宗我没收了,以后你不能再看了。” 他侧首看着我,然后伸手过来抚了抚我的耳根儿,笑道:“你脸红作什么?” 我诧异地摸了摸脸,以我多年来身经百战的经历,这点尺度怎么可能会脸红?我瞬间暴跳如雷道:“我哪里有脸红!” 舜苍抿了抿笑,道:“这下是真的脸红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被他戏弄了,扔掉生死卷宗,就像方才画卷里的男子扑倒女子一样扑倒了舜苍。可还没等我好好得意一番,舜苍轻轻翻了个身,轻易地将我压制的动弹不得。 他柔水墨缎一样的发散落下来,一向清俊的脸在烛影下有些慵懒,轻轻地挑了一下眉,唇角扯出笑意。他俯身吮了一下我的唇瓣,道:“阿九,不要再勾引我了。” 我:“…” 现在到底是谁勾引谁啊! “咳咳——”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咳嗽声,我面上一热,伸手推搡着舜苍的肩膀,可他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舜苍微微眯起了眼。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秋离正一脸戏谑地倚在门框上,手里端着一个小瓷碗,歪头打量着我们:“你们怎么还是这副德性?” 舜苍将我从地上拉起来,神色淡定。我问道:“什么德性?” “无时无刻不在秀恩爱。”秋离小心翼翼地端着碗走到了床榻边,答话都有些漫不经心。 他踌躇了很久,手指捏了又捏,最终肯碰了一下楼轻,将她上半身扶起来,低声说:“楼将军,我只是想喂你喝药,迫不得已才会碰你的,见谅。” 我有些疑惑。以前楼轻越让他滚得远远的,秋离越死皮赖脸地贴上去,赶都赶不走。如今这是怎么了? 我听见秋离在低声哄着楼轻,桃花眼里荡漾着涟漪,道:“阿轻,喝了药就把以前的事放下吧。” 我不知道楼轻是怎么醒过来的,但当她听了这句话之后,她的手忽然就抓住了秋离端着碗的手。若还是以前的楼轻,这个瓷碗已经被打翻了,可这不是以前。 楼轻瞪着眼,几乎是咬着牙说:“你敢!” 我赶忙起身走过去,想要看看楼轻,但我还没走到的时候,就看见秋离极其利落地喝了一口汤药,然后低头吻住了楼轻的唇。 选择让楼轻忘记,秋离没有半分的犹豫。 一会儿,秋离将唇移开,唇上渗出殷殷血迹,秋离的眉头紧紧拧在了一起,不知是因为药苦还是因为疼痛。 “秋离!”楼轻咳了几声,愤怒的眼睛盯着秋离仰头再喝下了一口药,她吼道,“我不要...” 楼轻的挣扎和呜咽都被秋离的吻给堵了回去。 我有些手足无措,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秋离从未敢如此对待楼轻,也绝不会真正地惹楼轻生气。可我却不想阻止他。 渐渐的,楼轻不再挣扎,一直僵直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秋离顺着她的唇,吻了吻楼轻的鼻尖和脸颊,然后将她轻轻地放在床榻之上,为她掩好了被子。他伏着身子,一手支着床,似乎这样才能撑着他不倒下。 过了许久许久,秋离失笑了一声,然后问:“尊上,喝了忘忧草,她会把我占她便宜这事儿也忘记吧?” 说完他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我,等着我回答。我愣愣地点了点头。 秋离笑得极其开心,就像三月里杨柳抽青,桃花灼灼,他说:“阿轻不会怨我了。”说完他又黯了黯眸,抚额叹息道:“哎呀,刚才就该多亲几口的。” 我:“…” 他虽在笑,可那时我分明看到他的泪。 冥界的风透凉,秋离青衫薄衣,携了半生的风霜。他伏在床榻边,倦容有些深,沉沉睡去。雕花的窗棂有月光折进来,在两人的身上构出繁杂的波纹。 看来我真的错过了很多事。 隔了很多年再见两人,竟觉得有些恍惚的不真切感。就像再次见到舜苍时一样,我仿佛回到从前快乐的生活,不再是孤独一个人,寥寥无几的挚友都回到了我身边。这让我开心又害怕。 我放轻了手脚回到书案旁,将袖中的生死卷宗展开。舜苍端然地坐在一边,我递给他毛笔和宣纸,静声说:“你帮我记着,是谁伤了楼轻。” 展开的还是方才的画面,青楼香阁里的男女正行*之事。我想召楼轻的往事来看,但画面没有改变。我觉得头有点疼,我这么纯洁善良,生死卷宗总让我看这些少儿不宜的画面,让我多为难啊。 男子一番酣畅淋漓之后,歪身从女子身上退下,倒在了一边。那小女子心满意足地趴在男子的胸膛上,绵声道:“吴郎,你家中的妻子可还挂念着你么?” 那位吴郎笑得极其□□,捏了捏女子的小脸:“怎么?醋了?” 小女子嗔道:“我才没有。只不过,你能负了她,是不是以后也会负了我?”说着眼里就泛着波光,贝齿轻轻咬着唇瓣儿,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吴郎赶忙将她搂在怀里,哄着道:“我的娇莺儿,小宝贝儿,你怎么能跟那个丑妇相比?” 我被恶心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想来舜苍最情浓的时候也只会捏着我的脸唤一声“阿九”,话不多说,全部付诸行动。而我即使再尽力调戏舜苍,叫一声“夫君”就适可而止。 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娇莺儿却不见高兴,道:“听闻你的妻子贤淑大度,辛劳多年供你读书,为何会惹了丑妇之名?” 吴郎继而耐心地哄着:“如今我得了榜眼,那种丑妇登不了门面,让我在同僚面前丢尽了脸。再贤淑大度,又有何用?” 娇莺儿往吴郎臂弯里钻了钻,看不清神情。但我有一种很奇妙的预感,感觉吴郎要死。 事实证明我的预感很准。 吴郎觉得娇莺儿软香的小手搔得他有些痒,伸手抓住了娇莺儿的手,想放在嘴上亲一亲,结果一看居然是个毛爪子,吓得大呼一声,从床上滚了下来。 娇莺儿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恢复了原状,然后脑袋忽然变成了其他的模样。不同于方才的娇俏可人,这张脸着实是有些丑得吓人,脸上全部都是火灼伤的疤痕。 吴郎吓得乱叫,指着娇莺儿道:“你你...是你...” 娇莺儿跪在床榻边,眼里翻腾着泪花,道:“吴郎,你弃我如敝履,竟是因为样貌吗?当初我故意毁了容貌考验你的真心,你说你从未遇到像我这样善良的人,你说你不会在乎我的外貌,你说你愿意娶我。” 她哭得泣不成声,可吴郎现在只有害怕。娇莺儿说:“我化了人形,只想和你过凡人的生活。为了赚些银子,日夜赶工将绣品绣出来去卖。你心疼我,你说以后考取功名后不会再让我受苦。吴郎,你怎么就变了?” 吴郎害怕得哆哆嗦嗦,大吼道:“妖怪,你是妖怪!” 娇莺儿哭成那个样子,可吴郎只是害怕她是个妖怪。娇莺儿觉得自己这么些年的感情全部都付诸东流,她绝望地看着吴郎,然后道:“我们一起死吧,死人就不会变了!” 又是书生与美妖的爱恨情仇,这话本子也太老了些。 第32章 剑魄(五) 艳丽的小香阁缠绵情深,却起了阵阵的阴风。 娇莺儿现出了原形,竟是一个白斑黑毛的小猫妖,绒绒的模样十分可爱,却伸出了尖锐的猫爪里冲着吴郎扑了过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我看见吴郎的身上突然冒出了什么东西,他即刻就晕了过去。我有些疑惑,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吓得魂都飞了”? 娇莺儿还没扑到他身上,银光一闪,似乎迸发出千朵万朵的梨花。那把银梨穿云枪将娇莺儿挑出去几丈远,娇莺儿化成人形倒在了地上。朱红色的身影就像矫落的鹰,那把穿云枪已经抵到了娇莺儿的玉颈之间,再深一分就能要了她的命。 “姑娘,手下留情!”清亮的声音蓦地响起,从门外闪出来一个大红袍男子,面如冠玉,斐然出众,周身气度全是个儒雅翩翩的书生。 擒住娇莺儿的正是楼轻。楼轻冷眸道:“你是谁?” 只见那男子拿着一个乾坤袋,袋中有什么不安分的东西在乱窜,男子拱手道:“小生不才,正是今朝的新科状元步黎,与这位吴启兄弟是同窗。” 这话说得可一点都不谦虚。 步黎将乾坤袋举到楼轻面前,道:“吴启是中了鬼邪才负心于这位娘子,请姑娘念在他们夫妻情深意重的份儿上手下留情。” 楼轻挑眉,看向乾坤袋,道:“鬼邪?是鬼上身了?” 步黎确然地点了点头。楼轻将穿云枪收在了身后,娇莺儿显然有些措手不及,看见晕过去的吴启,冒着可能会被楼轻扎一个大窟窿的危险爬了过去,哭着说:“吴郎,吴郎他怎么了?” 步黎对娇莺儿解释道:“吴启勤学多才,淳朴清正,因游荡在人间的恶魂得了吴启的*,才会性情大变。” 娇莺儿哭得更厉害。想她一个修炼多年的猫妖居然被一个小鬼给骗了,差点害死自己的夫君,是要哭一哭的。 步黎劝慰道:“你对吴启的深情虽令人感动,可毕竟人妖殊途,有你多年相伴,他的身子日益不济,阳寿折损。不过这些,他定是苦心瞒着你的。” 娇莺儿抚着吴启的头,哭声道:“我该怎么办?怎么才能救我相公?” 楼轻利落道:“离开。” 步黎面露为难之色,也是迟疑地点点头,道:“吴启受鬼魂侵扰,现在那只小鬼已经被我抓住,如今他无性命之忧。若要保他一世无忧,吴夫人唯一能做的便是离开。” 楼轻将枪负于身后,在娇莺儿和吴启身上逡巡了一周。她原意是降妖伏魔,没想到竟是恶魂作乱,她决定再去细查一番,将那群小恶魂收拾个干净。 楼轻确认了娇莺儿不会伤害吴启,不愿多作停留,抬脚便走了出去。 刚离开香阁没几步,新科状元步黎就从屋内追了出来,口中居然喊出了楼轻的名字。楼轻回头眸色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变得极其警惕和防备。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楼轻冷声问。 步黎被问愣了,许久才吞吞吐吐道:“在下受高人指点前来捉鬼,高人说楼姑娘能助在下一臂之力。如今京城中还有几只恶魂附在人体中作恶多端,在下想请姑娘…” 楼轻扬眉,直接吐出一句话:“没空。” 步黎见状,急急忙忙上前扯住了她的袖子,根本没有一点方才书生的儒雅模样,猴急道:“楼姑娘,楼姑娘,万事好商量,万事好商量。” 楼轻皱着眉再重复了一遍:“没空。”眼睛瞟过步黎攥着她衣袖的手,有些嫌恶。她不是没空,她只是嫌有一个人跟着碍手碍脚的,麻烦。 步黎不死心,低声哀求道:“楼姑娘,若没有了你,我定要死在那恶魂手下了。楼姑娘一定不要抛弃我,不要放弃我啊。” 我闷了一口老血。 如此坚忍不拔死皮赖脸,简直太熟悉。我起神识看了一下步黎的魂魄,确是秋离无误。但这也太丢人了些,好好的书生装得不行,还死矫情。明明和书生气质一点都不搭,为何非要扮成书生呢? 我又想了想,瞬时恍然大悟。 以前我在莲泽宫闲暇无聊时便会读一些人间的志异传奇故事。 像娇莺儿和吴启的桥段就比较老,美艳的妖和怀才不遇的书生相恋,情意绵绵,辗转悱恻。 我看什么,秋离也跟着看什么。那几本志怪传奇,他看得津津有味,并且还用发散性的思维问了我一个异常深奥的问题,他问是不是所有的女子都喜欢儒雅翩翩的书生。 我当时觉得秋离风流倜傥不学无术招惹桃花的个性实在太烂,便糊弄他说:没错,所有的女子都喜欢书生,满腹的才华,又专一又痴情。 自此秋离就开始往书生的不归路上越走越远。 刚才在香阁内的步黎还那般凛然正气,而现在相貌堂堂的红袍状元郎死扯着楼轻的袖子不放,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知道还以为这少年是神经错乱。 想来也是我的错,我当初对他撒了谎,书中所有女子喜欢书生的原因是这些书都是书生写的。 香艳的小曲儿荡开绵绵的情意,而这边的楼轻极为无情地将步黎的手拂开,冷冷道:“不要跟着我。” 步黎一咬牙,横心将腰间的钦差令牌举给楼轻看,道:“我是奉皇上之命来查京城最近几桩命案,楼姑娘如果不肯合作,我就只能将你以嫌犯的身份抓入大牢审讯了。你带我还是不带我?” 这小子居然还敢威胁楼轻了!我搓了搓手,点了点书案上的宣纸,对舜苍说:“记,秋离!” 舜苍轻挑眉,提笔写下“秋离”二字。 楼轻从不是好拿捏的人物。她笑着抬眸,往步黎的方向逼近了一步,吓得步黎赶紧退后了一步,抱着自家的令牌,小心肝儿颤颤巍巍,怯怯地看着楼轻。 楼轻伸脚轻轻一拌,步黎惊呼着向后仰去,砰地一声实实地摔在地上,我都替他肉疼。楼轻的穿云枪死死地钉在他的耳畔,步黎整个人都缩了一下。 楼轻稍稍俯下身子,英气的眉宇起一丝嘲弄,抬脚踩在了步黎的胸膛上,道:“那得看大人有没有这个本事。” 步黎被她踩得胸口疼,险些喘不过来气。楼轻收回了脚,步黎猛地咳出一口气,呼吸才变得舒畅。楼轻将穿云枪纳入手中,看着一脸怂样的步黎,极为不屑地笑了声,转身离去。 我楼轻就是如此霸气威武。 步黎半晌没起来,一脸地垂头丧气。系在腰间的乾坤袋鼓鼓囊囊,他狠狠地拍了一下乾坤袋,道:“都怪你!都怪你!” 乾坤袋里的传来小鬼的痛呼声和啜泣声,道:“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自己泡不到姑娘,还赖我!” 步黎正窝着火呢,这个小鬼还敢挑衅他。这场闹剧,以步黎将小鬼打得叫“爷爷”而结束。 秋离化名步黎,下凡界之时正好赶上殊月国的科举,他此番下来便是为帮助楼轻成仙而来,如今楼轻已成凡人,他就琢磨着自己找个官儿当当,在人界的权力大一点,也好帮楼轻办事。故他在科举中十分凶残地一举拿下状元之位。 不得不说,若是有一人寒窗苦读数十载,终金榜题名得了状元袍,那也算是理所应当苦尽甘来。可若是有一人不学无术抽科打诨,每天就知道调戏姑娘吃喝玩乐,却依旧得了状元,这样的人,真的十分凶残。 秋离就是这样的人。 以前我在莲泽宫时,舜苍传我上古仙法,那些咒语当真要了我的老命,秋离觉得我有些惨,便提出同我一起学习,当个小伴读。我当时觉得上古咒语那么长,秋离肯定记不住,但秋离是舜苍的佩剑,如此一来,就算我记不住,舜苍应该也不会让我太难堪,遂就答应了秋离的提议。 我真是太年轻。 每逢舜苍考察前,我一遍一遍又一遍地记着咒语,秋离在一旁一边抚着小灵虎的毛一边吃着紫晶葡萄,闲漫地吐了葡萄籽,极为熟练地复述着咒语,还一脸疑惑地问我:“这么简单的咒语,尊上怎么就记不住呢?” 霸之将考,其言也婊。 即使是下了凡间,一干书生才子住在皇城望月楼待考,各自都在房中温习功课,唯步黎一人隔天差五地就往青楼跑,全身的脂粉气。 那些才子都对其嗤之以鼻,更有甚者,死活要店掌柜把步黎赶出去,在大堂里大吼大叫地指着步黎说:“我们一干人等虽称不上清流公子,但也是知书达理之人,怎能容忍一颗老鼠屎混于其间,白白脏我们的名声!这让圣上如何看我们?” 被称为“老鼠屎”的步黎很无辜地印着娇莺儿名字的粉帕子塞在袖子里,道:“我…也是知书达理的人。” “多番出入烟花之地,与那青楼的头牌打得火热,你居然还敢说自己知书达理!” 步黎道:“是娇莺儿姑娘心中烦闷,我为之排解忧郁,怎得就不对了?” “你…” 那书生被步黎气得捂胸口,脸色发青,指着他说:“书生君子的名声都被你给毁了!” 步黎说:“我又没打砸抢烧奸/淫掳掠,我也是书生!”他顿了顿,撩了撩自己的长衫,一分君子姿态,道:“一个…善解人意的书生。”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秋离曾问过我楼轻喜欢怎样的男子。 我想象不出楼轻会喜欢一个人的样子,好像谁都降不住她,但猜测着人近不易的楼轻应该也很寂寞,大概需要一个能懂她的人相伴。 我告诉秋离,“楼轻内里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但一般人常惧于她的威严,不常看到这些。我觉得她应该喜欢善解人意的男子。” 秋离在善解人意的书生道路上越走越远。 我歪倒在舜苍的肩膀上,一时头疼得厉害,说:“舜苍,看看你这把善解人意的剑。” 舜苍敛眉低眸,拒不承认:“这不是我的剑。” 第33章 剑魄(六) 身为状元的步黎和楼轻再次相见是在郊外的竹林中。 楼轻身边跟着一个男子,长得浓眉黑眸,棱角粗犷,不怒自威,眉角很是深沉,十分凶神恶煞。男子后面跟着许多一脸“我是村民”的村民们,个个面露恐惧和谨慎。 “张大侠,您说的妖怪真的是在这里吗?”一个村民问道。 言之张大侠,定是这位男子了。张大侠点点头,手中一方阔剑泛着冷冽的光,沉道:“我师父说的话肯定没错。” 楼轻手中银梨穿云枪被勾线皮革包住了枪头,她稍微顿了顿,转身对张大侠说:“指不定也是错的,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绝对。” 张大侠默然低头而立,一副谨遵教诲的样子。原来是楼轻收的徒弟。 一个小孩子跑过来抱住了张大侠的大手,怯怯道:“顺哥儿,小虎害怕。” 张大侠拍了拍小虎的头:“不用害怕。” 楼轻停住了脚步,握紧了银梨穿云枪,目光凛厉。张大侠警惕道:“妖怪出现了?” “不是。”楼轻手指中夹了一枚燕子镖,翻手往空中一甩,只听一声尖叫,从重重竹影中掉下来一个红袍男子,登时就摔了个狗啃泥。 掉下来的除了步黎也没别人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能使用仙法,这下从上面掉下来,着实摔得不轻。他扶着后腰,直叫道:“腰断了腰断了腰断了,楼轻祖宗姑奶奶,你还真舍得。” 张大侠一脸疑惑,看向楼轻问:“师父,他认识你?” 楼轻挑眉说:“步大人跟了一路,可是有要事?” 步黎死不承认,道:“我才没有跟着你,本大人是来捉妖的。” “哦?”楼轻笑了声,走过去用枪头杵了杵步黎的腰,道,“大人的腰成这样了,还能捉妖吗?” 步黎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笑得极坏,说:“捉妖当然成,男人嘛,腰得好。” 楼轻曾率领天界的将士出入沙场,常会同将士一起同吃同睡,没什么讲究,只是跟这些人待久了,什么荤段子没听过。步黎话中的轻浮,她即刻便领会了。 穿云枪在楼轻手里翻转了个儿,银枪杆狠狠戳了一个步黎的肚子。步黎整个腰身一弯,退了好几步才稳住,然后缓缓地跪在地上,弓着身子捂肚子,叫不出来,似乎疼得难以言表。 步黎苦着脸,痛道:“阿轻…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吗…” 他的声音很小,楼轻没有听见。后面跟着的村民涌了上来,指手画脚道:“这是妖吗?怎么不像呢?” “哟,这妖长得可真俊呢!” “妈的,吃了老子家里七只鸡,老子非得宰了这个兔崽子不行!”说着一个大汉就从人影中冲出来,掂着自己的木棍,恶狠狠地走近了步黎。 步黎忍着痛从怀里掏出来自己的金牌子,冲着一干人等晃了晃,道:“我妖你大爷,本官乃是皇上亲点的钦差,前来查探妖魂作恶一案,尔等休得放肆!” 先是大汉定睛一看,登时腿软跪在了地上,后面的村民面面相觑,亦赶紧跪在了地上,齐声拜:“参加大人。” 唯有张大侠和楼轻一动不动。 步黎从地上爬起来,似乎扯到了痛处,呲牙咧嘴地揉着肚子,说:“你就不能对我温柔点?” 张大侠拱手道:“大人不要生气,既然圣上派大人查明此事,待我师徒二人锁了这妖,定上交官府,由大人裁决,好让大人交了这份差事。” 步黎颇有敌意地打量着张大侠,道:“就凭你也想捉妖?” 那张大侠也谦逊,似乎没有听出步黎话中的挑衅,谦道:“不,在下没有那个本事,全凭我师父。” 步黎冷哼了一声,很是不屑地在张大侠身上逡巡了一周。 便在这说话的空档,楼轻的目光一冷,手中的银梨穿云枪迸发出光芒,她大喝一声:“孽障!” 步黎赶紧回头看去,竹林中正在窜行着一只鬼影,青身白面,速度倒是极快。楼轻提步飞身,迅速追了上去,张大侠紧随其后,轻功也极为不错。步黎不懂这些轻功的运息,又不能妄动仙法,只能跑着跟上去。 楼轻从除魔师那里请来了地网阵,早已笼罩了整个竹林,那个小鬼既然在这里,就铁定跑不了。 小鬼跑到了地网的阵脚,刚触了一下,就被窜出的绳线缠住了手,挣了好一番才逃脱。楼轻已经追了上来,穿云枪从空中划出极为优美的弧度,带着凌厉的杀气,直直扫向了小鬼的天灵盖。 那小鬼逃得快,躲过了这个攻势,后面紧跟上来的张大侠,已经绕到了小鬼的身后,一方阔剑起了杀招,他和楼轻配合得极为默契,将这小鬼困得进退两难。 楼轻得了人界除魔师的锁魂法子,以阵法辅穿云枪,念了几个口诀,登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瞬时便将那小鬼困在了阵法之中。 本来一片大好的局势,偏偏有人出来生了乱,那个人就是步黎。 楼轻和张大侠布下的包围圈被他撕开了一条破口,那小鬼见送上来的人质,岂有放过的道理?枯骨而修长的手指擒上了步黎的脖子,小鬼喝道:“给我收了这阵法,不然我就掐死这个小子!” 步黎扒着小鬼的手,摸着森森的骨头架子,神色倒也淡定:“我念在你痴情不悔的份儿上,只要你肯松了小爷,小爷就饶过你。” 这话说的深奥,但小鬼立刻就懂了,轻声道:“步大人,我知道你是来抓我的。可我等了那么多年,终于有机会能够见卿卿一面,我还不能死。我不愿与你为敌,只要你叫这女的收了阵法,等我跟卿卿道了别,我自会去地府转世,绝不侵害别人。” 步黎思索了一番,登时装作腿软痛苦状,颤抖道:“啊!好疼啊!楼姑娘救我!楼姑娘救我!” 楼轻知小鬼下手不知深浅,纵然她讨厌步黎,却不会拿他的性命开玩笑。一方阵被她收回了手中。 “还有这地网!”小鬼知步黎肯帮他,肆无忌惮地捏了捏步黎的脖子,要挟楼轻。 “轻点!”步黎呲牙咧嘴地压着声音道,“信不信小爷即刻就收了你!” 楼轻冷了眼,张手一收,布在竹林中的地网聚成阵幡,在她手心中飞速地转动。张大侠怒目圆瞪,恨得牙根儿痒痒。好不容易能寻得这个小鬼的行踪,半路杀出个钦差大人,坏了大事! “对不住了!”小鬼往后退了几步,确定地网阵已经消除,将手中的步黎往楼轻方向砸了过去,飞快地溜走了。 楼轻看着飞过来的步黎,极快地退了几步,一旁的张大侠反应极其迅速,一个闪身就挡在了楼轻的面前,那落下来的步黎不偏不倚地就被张大侠接在了怀中。 步黎还一脸陶醉状地闭着眼睛,往张大侠的怀中钻了钻,故作虚弱道:“楼姑娘,你好厉害啊,这救命之恩,我该如何回报呢?以身相许行不行?” 张大侠铁青了脸,纵然再有侠士义气,也禁不住步黎如此恶心,手一松就把步黎扔到了地上。步黎跌了个结实,睁眼看见张大侠脸色极差看地侧身干呕。 于是,步黎也开始干呕。 后面的村民终于跟上了,其中一个人问道:“楼姑娘,那妖怪可抓到了?” 步黎率先抢话:“抓到了!”他拿出乾坤袋举给村民看,对楼轻和张大侠二人使了使眼色。张大侠即刻意会,道:“各位乡亲们,你们也看到了,如今恶鬼已被降服,各位就不要担忧了。以后万万不要轻易把人当妖孽看了。” 张大侠和楼轻之所以带这么多人来一起捉鬼,不过是想安定民心。恶鬼作乱,有道士作法,查出恶鬼正是绣娘谢小卿,村民慌乱而恐惧,心一横,索性就用从道观请来的三昧真火烧死谢小卿。 没想到正在行刑的时候,楼轻一个穿云枪将那捆着谢小卿的木桩击了个粉碎,放言此乃恶鬼作孽,与这位姑娘无关。张大侠为了安抚村民,只能带他们一起来捉鬼。如今小鬼跑了,步黎亮出乾坤袋,存心欺瞒,却护得了谢小卿一命。 虽是谎言,楼轻和张大侠两人都未揭穿。 一切皆大欢喜。 村民回去后,楼轻和张大侠都知肯定追不上那个小鬼了,便只能回去从谢小卿的身上着手,继续查询小鬼的踪迹。步黎死活要跟着,言自己方才受了惊吓,指不定那小鬼又要来杀他。 楼轻无奈,只能让他跟着。步黎跟着也不老实,每走几步就要凑到楼轻的身边问东问西,还在言语激动之时装作无意识地拍拍楼轻的肩或者抱抱楼轻的胳膊,虽多次被楼轻一掌打开,但步黎向来是愈挫愈勇。 真他爷爷的是个心机婊。 好在张大侠是个明眼人,虽是个爱冷脸的木头,但却十分护着楼轻,多次不着痕迹地挡在二人之间。 一次两次还好,三次四次步黎就察觉到了,看向张大侠的目光瞬间起了敌意。步黎打量张大侠打量了许久,低头又看了看自己绣着麒麟纹的状元袍。 步黎觉得自己跟这个大老粗比还是略胜一筹的,他是一个书生,而且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书生,楼轻怎么可能不喜欢? 但好歹也得防着。 步黎咳了几声,端容问张大侠:“我刚才听见他们叫你张大侠,又有人叫你顺哥儿,你是叫张顺?是顺利的顺吗?” 至少要先知道情敌的名字。 张大侠木着脸说:“是顺利的顺。不过我叫张顺利。” 步黎:“…” 我:“…” 舜苍:“…” 第34章 剑魄(七) 谢小卿是皇城十里外牡丹镇上有名的绣娘。 听闻年轻时曾进过皇宫给宫中的人做过绣品,当年,她仿着国君的妙笔丹青,领着司制房的绣娘仿圣德皇后的凤容绣成举世无双的若神图,一度名震皇城,可见绣花针的功夫极好。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就被宫中赶了回来,再也不准踏足皇城。 谢小卿家中无父无母,一个人靠着给人做些针线活,倒也能聊以度日。 凡是情人相聚的桥段,定会有杏花微雨相随。 这场雨下得极其得缠绵动人,如肠断时落的泪。白皙灵巧的手执着桔黄色的竹骨绸伞聘婷而来,绣花鞋上沾了些许雨迹,湿了鞋面。 娇娆的黄衣美人正是那名震京城的谢小卿。 端庄舒雅,温婉动人。 拱桥的影子映在水面上,拼成个圆满。她停在桥中央,秀目痴痴望着一江波水,眉目中蹙出些哀愁。 这样的微雨,这样的石桥,这样的油纸伞,还有这样婉约的女人。若是来相会的人是一个潇洒倜傥的书生公子抑或着纵横沙场的盖世英雄,又是一段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 只可惜来相会的,是一只鬼。 黑衣纱帽,小鬼藏在桥头的古柳树后,枯骨的手抓着树干,似乎能硬生生抠下出一块树皮。 “你还是不愿意见我吗?”谢小卿对着一天江雨,差点哭出来,“还要等多少年?五年?十年?二十年?韩深,这一辈子,有几个二十年能够让我等?” 韩深始终都不敢露面,这副样子,怎么能去见谢小卿? “韩深,你在这人间游荡的也够久了。”一直手忽然抓住了韩深的肩膀,从柳树枝儿条中闪身而出的是步黎。 “步大人…不…仙君…”韩深有些哽咽,“我在这里再待一会儿就离开,我不会伤害她的,请仙君放心。” 步黎作了嘘声,按着他肩膀的手暗暗运足了仙法,源源不断地输到韩深的体内。韩深从衣袖中露出的枯骨手慢慢变得红润饱满起来,纱帽下的脸似乎也起了变化。 步黎说:“半个时辰,我只能续你半个时辰的命。我已召了黑白无常前来,半个时辰之后便往生去投胎吧。” 韩深撩起纱帽,露出一张算得上出众的脸,眉宇间还有往日的坚毅。他眼中似乎着泪,跪在了步黎的面前,道:“多谢仙君…多谢仙君…” “去吧。” 纱帽掉落在地上,被微雨濡湿,风稍稍扬起了一角。 韩深几乎是飞奔上去的,声音沙哑地唤了一声:“卿卿!”这漫天的雨和这阶阶拱桥仿佛都堕入了一个梦境,一个长达二十年的梦境。 谢小卿回身,便看见她朝思暮想的情郎站在了桥头,泪早已盈满了眼眶。攥着伞骨的纤纤手极其苍白,她甚至移不动一步。 伞骤然落地,在桥上打了个旋儿。 走近的韩深有些不知所措,又紧张又慌乱,若是有点脑子的人就知道这时他最该做的就是将眼前的姑娘狠狠地抱在怀中,然后来一个极尽缠绵的吻,以诉十年的相思之情。 很明显,韩深没有脑子。 他颤颤巍巍地将伞捡起来,然后撑在了谢小卿的头上,细细望着谢小卿的容颜,许久才说:“别着凉了。” “我知道是你回来了。”谢小卿的声音有些哭腔,“那天晚上我就看见你了,隔了那么久,我往窗外远远地看一眼背影,我就知道是你。韩深,你是来接我去青州的吗?” 韩深却无法开口告诉她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他知道他该告诉谢小卿,让她不要再等下去了,找个疼惜她的人嫁了吧,可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清丽动人的谢小卿,让他怎么放得下? 见他不说话,谢小卿继续问,她有很多很多的事想知道:“这么多年你去了哪里?当初你走的时候说要跟着常安王建功立业,如今他已成了当今圣上,我以为你被封了爵位,不愿意再要我…” “怎么会呢?”韩深心疼地单手拥她入怀,难受得厉害。 “我去宫中打听你的下落,有人说你死了,这怎么可能呢?” 闻言,韩深的身形狠狠一震,搂着谢小卿的手越来越紧。 谢小卿又哭又笑:“我就觉得不可能,你答应过我的,就算哪天你要离开我,也一定会告诉我。你都没有告诉我,怎么会死了呢?你看…我就知道…你一直重诺,现在你回来了…” “对…回来了…我回来了…”韩深忍不住地哭,“卿卿…我回来了…” 两个人相拥在一起,细风微雨,相思断肠。 步黎看得有些神伤,刚想转身去一旁的小茶馆里喝杯茶缓缓心情,刚走出去没多远,就被穿云枪抵着退了好几步,一下抵到墙上。 楼轻侧眼睥睨了一下桥上的两人,又转眼看向了步黎,道:“那日是你故意放走这个鬼魂的。” 步黎伸出三根手指发誓,道:“天地为鉴,我真的是被他挟持了,如有半句假话,就…天打雷劈!”他贵为仙君,自知这所谓的天打雷劈全是神仙搞得鬼。 哪知便在这时,从云深闪了一道白光,惊雷乍响。谢小卿往韩深的怀中扎了去,这一边的步黎整个人都吓得跳了起来。 楼轻笑了声:“老天都看不惯你。” 步黎能在竹林中跟踪了他们一路,楼轻将他从竹子上打下来时就知他身手不凡。在与韩深对阵的时候,步黎吓得腿软,又何故在开始的时候扑上去? 楼轻不傻,早就看出这其中的猫腻儿,故将计就计,想看看这钦差大人究竟想做些什么。果然,步黎早就掌握了韩深的行踪。 步黎惊魂甫定,稍稍喘了口气,苦着脸说:“好吧好吧,我是故意的。这个小鬼名为韩深,二十年前跟着常安王起兵造反,不幸死在了战场上。最近也不知怎的,忽然法力大增。他没有作恶之心,顶多就是肚子饿偷吃了几只鸡,他游荡在人间二十年,就是想跟谢小卿道个别。” 步黎将穿云枪推离了几分,求道:“楼轻祖宗姑奶奶,您也看到了。我知你除魔心切,但也得通点人情不是?要不是我,你得错杀多少好人?这份恩情呢,我是不图回报的,但如果你非得要以身相许,那我还是会接受的。” “以身相许?”楼轻眯了眯眼,又将穿云枪按了回去,恰好抵住步黎的脖子,卡得他直伸舌头。 “咳…楼轻祖宗…姑奶奶…”步黎推着穿云枪,似乎比不上楼轻的手劲儿,怎么都推不开。他指了指楼轻的身后,楼轻警觉地向后看了看,却什么都没发现,以为步黎是在诓他,手下的穿云枪压得更紧。 步黎扒着枪杆,从怀中掏出一个符咒迅速在楼轻眼前烧成了灰,他说:“姑奶奶,后面!” 楼轻再回头一看,就在她身后立着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楼轻反应十分迅速,抄着穿云枪就扫了过去,可是却并没有打到。 “楼…楼将军…仙…仙君!”黑白无常赶紧给两人行了礼。 楼轻疑惑地看了步黎一眼,这个人是仙君?步黎自知不妙,绝不能暴露身份,冲着黑白无常挤眉弄眼道:“你们怎么老是说我是什么文曲星下凡啊!我都说了我不是!我是人!人!你们懂吗?” 黑白无常愣着看了步黎一眼,看他挤眉弄眼的样子,虽不明详情,但也意会到秋离不想暴露身份,直道:“今日我们兄弟二人便是来索韩深的鬼魂,想不到竟在这里碰到楼将军,还有…文曲星君…” 楼轻做神仙时不少见这两位黑白阴差,故还算得上淡定。步黎亦悄悄放下心来。黑无常说:“我们兄弟二人还有一个牌局要赶,现下就锁了韩深回地府交差,便不打扰楼将军和文曲星君了。” 步黎不乐意:“还没半个时辰的,赶你大爷的牌局,在这老老实实地等着。” 白无常苦脸道:“是转冥王的牌局,小的…小的不敢迟到…” 楼轻听到转冥王的名字,淡然的面色一动,欲言又止。步黎道:“你迟到了顶多会被扣个俸禄,但你要是敢早半刻,我就把你的命扣下。” 步黎又觉得话说重了,一个善解人意且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会这么凶神恶煞地威胁阴差,只能喏喏道:“是楼姑娘就把你们的命扣下。” 黑白无常都小退一步弓了身,表示不敢造次。楼轻怔了片刻才问:“尊上她可好?” 黑无常俯首道:“尊上一切安好,而且帝君已经醒来了,这件事已经传到了天界。” “天界那些人可还找他们的麻烦?” 黑无常摇头:“他们不找天界的麻烦就已经是好事了。” 我捏着生死卷宗,再用手指点了点宣纸,给舜苍说:“记!黑无常范无救,一会儿本尊一定要把他打得满地找牙,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麻烦。” 舜苍顿了顿,侧首看了我一眼,但还是提笔写下“黑无常”三字。 柳丝愁,不系风雨。步黎黯了眼眸。楼轻将手中的穿云枪握了又握,她压着声音说:“不要将见过我的事告诉他们。” 黑白无常皆疑惑地对视一眼,却不敢再过问一句,全都点头应下。 我不明白,楼轻为何不肯见我,在这三千年间,秋离也未曾来地府找过我。 三千年前,在我和舜苍走后,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35章 剑魄(八) “韩深!”凄厉的声音正是来自桥上的谢小卿。雨有些急,撑在谢小卿头上将她护得极好的油纸伞,此时已经滚落在地上。 “不要看!”韩深捂着脸退了好几步。他的手开始渐渐的白骨化,好似刚刚抽芽儿的柳树在慢慢地枯萎。 即便是那般的骇人,谢小卿还是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抱住了韩深。鬼魂的戾气开始灼着谢小卿的手和衣衫。 “韩深,你怎么了?韩深!”那样的疼,谢小卿都没有放手。 楼轻知其不妙,提枪三步跨两步地冲了上去,将韩深的鬼魂从谢小卿的怀中拉了出来。楼轻现在是个凡人,虽不老不死,但她并不能阻挡韩深身上的戾气,她拉着韩深的手被灼得生疼,可她还是咬着牙将韩深拉到一边,转了个身,挡在了谢小卿和韩深之间。 她以枪挡住了谢小卿,道:“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谢小卿被戾气灼伤,现下听了楼轻的话,腿一软便跌在了地上。 韩深撑着最后一口气道:“不能带你回青州了,卿卿,不要怨我…” “韩深!”谢小卿唤他的名字,看着一道一道黑色的云气从韩深体内窜出,消失在眼前,谢小卿放声痛哭。 步黎暗使仙法将韩深的魂魄稳住,黑白无常见势即用索魂锁将韩深锁了起来。韩深渐渐平静了下来,他已是鬼魂的状态,不再是孤魂野鬼,于是便恢复了生前的样貌。 在谢小卿眼里,韩深已凭空消失了。 步黎跟了上来,赶紧抓住楼轻的手,看见她的手上的肉已经被灼烂了一大块,又心疼又怨恨:“你逞什么强!不要命了是不是!” 说完步黎就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把话说太重了,只能放软了口吻说:“你…这样多让人担心啊。”步黎小心翼翼地替她吹着伤口,又不敢当着楼轻的面动用仙术给她疗伤,心里急得不行。 稍稍思索了一下,步黎从袖中变出来一方手帕,施了些法力在上面,小心翼翼地给楼轻包扎上。 楼轻却出乎意料地没把他推开,看着步黎的神情有些恍惚,似乎想到了什么。 韩深看着坐在地上失声痛哭的谢小卿,面露凄然。 到最后,他都没能跟谢小卿好好道别。 楼轻恍然间回神,迅速抽离了手,离步黎远了几分,神情有些不自然。步黎看着自己落空的手有些愣,即刻放下,小声道:“一时情急,失礼了,失礼了。” “没事。”楼轻说话的语气有些怪。 黑白无常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了了不起的八卦,但又觉得知道这个八卦实在有些危险,搞不好分分钟被灭口,即刻就装作若无其事见过世面的样子,神色淡定。 黑无常说:“既然已锁了韩深,那我兄弟二人便回地府复命了。” 韩深离谢小卿不过几步的距离,他却不能再碰碰她,看着她这样哭,哪怕是安慰一句也做不到。韩深对步黎说:“步大人,最后韩深求您,请代我转告卿卿,让她把我…忘了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比往常行兵打仗都要艰难。 步黎点了点头。黑白无常对楼轻和步黎二人行了礼,便带着韩深的魂魄消失在牡丹镇的蒙蒙微雨中。 步黎看着地上已经哭得没声的谢小卿,弯身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韩深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他在这里游荡了那么久而不肯转世投胎,皆因放不下你。谢小卿,他很爱你,希望你以后能活得好好的。” 像让谢小卿把韩深忘了这样的话,步黎说不出口,即使是说了也没有用。若谢小卿能忘,她就不会将一生中最美的韶华都付于等待之中。 正如谢小卿所说,人生没有几个二十年能用来等待。 步黎和楼轻一起讲谢小卿送至家中,谢小卿一路上魂不守舍,似乎跟着韩深的魂魄一起被带走了。楼轻拙于言辞,不会宽慰人,在谢小卿的家中踌躇良久,也不知该如何劝她。 实际上,在楼轻看来,除非谢小卿自己能想开,否则任何人的劝慰都不管用。 就像楼轻以前一样,即使受了再重的伤,她也只会躲起来自己修养,不肯接受别人一丝一毫的怜悯,哪怕是出于担忧的关心也不行。 步黎见此事已了,宽慰了谢小卿几句便同楼轻一起离开了。 临走前给谢小卿留了五锭金子,看得我有些眼直。 没想到秋离出手,还是如此大方。 以前我虽然贵为魔族统领,但在理财方面实在有些缺陷,但好在有个名为千沉的狐妖是我的手下,极会敛财,将生意铺子开到了人间去。 有一次,千沉来天上的莲泽宫找我,恰好碰见了秋离,这两人见了面就打了起来,原因是千沉和秋离是人间生意上的死对头。 我那时才知道秋离居然偷偷在人间敛财,势力早已雄霸一方。 千沉修为不够,跟秋离过招吃了大亏,修养了好久才恢复元气。 事后我问秋离为何会想着在人界敛财,其实我是想劝他不要跟我抢地盘。 哪知秋离得意洋洋地说:“我不仅要在人界敛财,我还要在天界魔界敛财,让每个地方都有我的行宫,以后阿轻带着我出去游山玩水,住得也舒坦。她在天界的宫殿寒酸得不行,平时就那些俸禄,都被她分给了底下的仙娥天兵,她没有钱,身为她未来夫婿的我必须有钱。” 我知他对楼轻是脑残一样的痴迷,让他不在人界敛财实在无望,但千沉被他打了,这口气不能不出。 我让千沉选了秋离开在人间的酒楼,请了魔宫中全部的魔族成员一起吃个饭,也算犒劳他们跟随我那么多年。 然后,我拉上了楼轻秋离一起去。 我知我手下那群人的德性,吃一顿便能赶上人吃一年,狼吞虎咽,绝不含糊。宴席开了三天三夜,我一直坐在主位上微笑着看我魔族人在底下狂欢行酒。 秋离还看不出什么,同那些人玩得极其开心,在台上唱歌跳舞不亦乐乎。千沉向来做事沉稳,但那几日他也非常愉悦,时常扬着唇角。 舜苍不喜这些热闹的场合,故我没有让他跟来。这宴会本想再持续几天,没想到舜苍竟会下界来寻我。 纵然舜苍是神,魔族人对他也是十分敬仰,他一出现在酒楼的门口,掀了帘子进来,众魔妖纷纷低头行礼。 舜苍移到我的面前,坐在我的身侧。他看着我笑,但是眼睛里却没有笑意,看了看正为我斟酒的千沉,又将目光凝在我身上,道:“好玩吗?” 我将满了酒水的杯子递到他面前,讨好道:“好玩,夫君要不要一起?” 他将酒杯接过,然后仰头喝下去,随即将我的身子捞起来,让我坐在他的腿上。他在我耳边厮磨,丝毫不在乎有这么多人在场,说:“你玩了太久了。” 我知他这样说话定是生气了,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何生气,但这场宴会似乎是不能再进行下去了。 我唤了掌柜的来给我看了看账目明细,看见最后的数字,我心里跳了一下。乖乖,我魔族人的战斗力就是强。 但身为魔族的领袖,我必然在这危机关头展现本尊的英姿。我淡了淡神色, 正身,容色严肃道:“这几日的宴会便由本尊来结账吧,也算犒赏弟兄们鞍前马后,为我魔族尽心尽力!” 千沉率先垂范,说:“不,怎么能让尊上结账呢,我来。”真不枉我善待他多年,太有眼色了。 我等族人受到本尊的鼓舞,纷纷都坐不住了。而后是此起彼伏的争抢声。 “不,让我来。” “让我来结账。” “还有我。” “加上我。” …… 你一言我一语,原本好好坐着吃饭的众人纷纷站了起来,振臂握拳,一副铁了心要抢着付钱的样子。 秋离也被这般壮阔之景鼓舞,嚯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扯着喉咙大喊了一声: “我来!” 几乎是在下一秒,魔族众人举杯高呼,声声如山河奔腾,将秋离淹没。 “多谢!” 秋离:“…” 这帮人跟我多日,在坑人方面有他人难以企及的默契。 楼轻当时也在场,定眼看向了秋离。方才一脸难堪的秋离勉强打起精神,一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样子豪壮道:“为了仙族和魔族的友谊,这顿饭我请了,愿我们两族以后永无战火和争端。” “好!为友谊干杯!”众人举杯敬酒。 只要能吃饭,这群人什么场面话都会说。 舜苍在场,秋离连瞪我都不行。见这亏是吃定了,他只能可怜巴巴地去楼轻面前邀功,他对楼轻说:“阿轻,你看我做得好不好?” 楼轻挑了挑眉,拍了拍秋离的肩,颇有安慰的味道:“做得好。” 秋离快哭了。 舜苍拦着我的腰肢,亲了亲我的脸,说:“这下可满意了?” 我得逞之心正在膨胀,当然是满心的高兴,搂着舜苍道:“当然满意。” “如此也算扯平了。”舜苍撩起了我的发,在手中把玩着,睥睨了一眼立在一边的千沉,道,“这只狐妖以后不准再踏足莲泽宫。” 我有些好奇,我记得千沉只是跟秋离打架了,没有惹到舜苍,于是便问:“为…”可没等我问出来,就被舜苍以吻封了回去。 酒楼中飘逸着极为醉人的酒香,但入我心房的唯有舜苍唇上的清香。 我那时不明白,舜苍喜欢我,连带喜欢我所有的东西,但他自始至终就不喜欢我的那些手下,尤其是千沉。 后来我以为他是看不起我魔族中人,问他好几遍他都不肯解释,为此我跟他置了好几天的气。 我赌气不理他,自己跟自己下棋,其实我的心思压根不在棋盘上,故下得一局棋全然是乱的。舜苍坐在那里看着书卷,始终不肯搭理我,我憋得气闷,于是便想着出去走走,以此抑制住我跟他说话的*。 “干什么去?”舜苍搁下书卷,盯住了我。 我停下脚,侧身哼哼说:“怕了碍您帝君大人的眼,这就出去。” “不准。”他的声音有些冷。 我示威性地踏出门槛一脚,回头挑衅地看他:“我就出去!” 一眨眼的工夫,舜苍就瞬移到我的面前,将我从门外拉了回来,低声道:“你要为了那个狐妖跟我生气到什么时候?” 我瞪了瞪眼:“不是狐妖!他有名字,叫千沉!我们魔族的每个人都有名字,跟你们天界的神仙都一样!” “阿九…”他几乎是叹息着唤出了我的名字,轻声道,“你费心思为千沉出恶气,但若那日动手的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有些愣,一时不能明白舜苍话中所指。 “本君只想你的好仅仅属于本君一个人。” 我原只是想着戏弄一下秋离,也让他在楼轻面前逞一下英雄,却没想到舜苍在这件小事上会在意那么多。 我觉得以后都不能跟他置气了。我扯住他的腰带,吻了吻他的下巴,小声说:“夫君,我是双标,而且偏心,胳膊肘总喜欢往里拐。若是你动手了,那我还能怎么办?” 舜苍将我整个人抱了起来:“既然如此,你还为了千沉同我置气。” “明明是你自己在吃闷醋!”我轻捶了一下他的肩,惹得他嘴角的弧度勾得更大。他抱着我往床榻的方向走去,声音又低又沉,撩人心魂:“恩,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回想到这里,我脸烫得厉害,已经全然忘记要阐释秋离很有钱的初衷了。 第36章 剑魄(九) 牡丹镇虽比不上皇城的繁华,但也极有味道,清雨顺着青瓦石檐滴注而下,如帘如幕,溅起的雨气迷蒙了整个小镇。 步黎同楼轻在檐下避雨,身后是书画坊,飘出墨色悠悠一段香。 “这场雨估计得下一会儿,前面不远处有一家茶馆,不如我们去那里坐一下,等雨停了我送你回去。哎,你住在哪里了?”步黎问。 “不用了。”楼轻惜字如金,简单明了地拒绝道。她伸手去接雨水,手心里漫开微微凉意,这场雨确实一时半会停不了了。 她提了枪,似乎准备冒雨回去。步黎急道:“你要走了?” 楼轻点点头。步黎问:“你不多呆一会儿?这要是着凉了怎么办?” 楼轻皱了皱眉:“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她不愿与步黎多说,抬脚就跑了出去。步黎知拦她不住,亦跑着跟了上去,然后拉住了楼轻的手腕,撑开了一把油纸伞,叹道:“我…我带伞了…一起走吧…” 楼轻:“…” 两个人并肩而行,走出去没几步,楼轻顿了顿脚步,冷声道:“那步大人能把手松开了吗?” “我…方才被那黑白无常吓到,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可怕的鬼,现在还有些腿软。”步黎的声音有些哆哆嗦嗦,抓着楼轻皓腕的手更紧,“不过好像只要跟你在一起,就不那么害怕了。” 楼轻默了一会儿,抬脚向前走去,似乎默许了步黎的举动。 楼轻将男女之别看得极淡,她觉得步黎是个凡人,虽有勇有谋,但任谁见了黑白无常都会害怕,若是她能让步黎不那么害怕,也好。 楼轻还是千年前的楼轻,纵然失了一身的法力,她总是在不经意地地方有着最动人的温柔。 柳丝细雨中,步黎有些担忧地追问:“你的手可还疼?” 楼轻说:“不疼。” 步黎问:“我刚才听黑白无常叫你楼将军,莫非你也是神仙转世?” 楼轻说:“不是。” 步黎问:“你做神仙的时候,功夫也这么好吗?你怎么不做神仙了呢?” 楼轻说:“…” 步黎问:“那你想不想再当神仙?做凡人会死,做神仙就不会死了。” 楼轻说:“…闭嘴” 楼轻的家在牡丹镇外不远处的丹山内,院子不大,极为偏僻,不过胜在清静。步黎执意将楼轻送回家,平生都不记路的步黎将楼轻家的位置记得十分清楚,像是印在了心间。 还没到门口的时候,步黎就看到了打着伞倚在门框上的张顺利。张大侠见楼轻回来,赶紧迎上去,恭敬道:“师父,您回来了。”然后他又转到步黎的方向,点头打过招呼:“步大人。” 步黎哼哼唧唧地看着张顺利,神情倨傲。情敌见面,分外眼红。步黎觉得自己没有必要给张顺利好气,师生情什么的,他在天上见多了,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个道理他不是不懂。 张大侠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惹到了这位大人,总能感觉到他的敌意。 既然送楼轻到家,步黎便再没有纠缠的机会。他那时是新登科的状元,又接手了恶魂附体这样的奇案,故有诸多程序要走,便未再逗留。 按照俗套的情节来讲,像步黎这样风流倜傥的状元,定是金銮殿上封官,红鬃俊马得骑,又因惊世的才貌得公主赏识,当上了金贵的驸马爷。 坏就坏在当今圣上只有一子一女,长公主还没到及笄的年龄,更别提婚配了。 故步黎只是被提擢成翰林院修撰,是个六品的芝麻小官儿。不过凡事皆有好有坏,官小事少,步黎乐得清闲,便有大把的时间操持他的务业,一边帮楼轻修今世的功德,一边又开始着手赚钱的事。 步黎出剑有多快,拨算盘的手就有多快,噼里啪啦,像是硕大的雨滴在窗沿儿上,繁杂却悦耳。在这摇曳的重重烛影中,他颀长的身影坐在木椅上,竟显得有些寂寞。 我曾不止一次地尝试将步黎的三千年的经历召出来,可凭空浮现的只有蒙蒙迷雾,什么都没有。除非生死卷宗出了问题,不然只有一个可能,秋离剑早在三千年前就已经元神寂灭了。 毛笔上的墨迹已经干涸,我拿过砚台,慢慢磨着墨,问舜苍:“你可还记得,你去离怨界之前,将秋离剑交给了谁?”我记得自始至终秋离都没有出现过,想必舜苍早已转赠他人。 舜苍想了想,眸色有些深,说:“不记得了。” 想来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答案了,等秋离醒来,我再亲自问他算了。 步黎坐在烛影中数着银票,忽然从黑暗的墙角处浮现两只黑影,一黑一白,又是黑白无常二人。 步黎见两人来,将银票不着声色地藏好,正色道:“关于恶魂作乱的原委,可从韩深口中问出什么?”看样子是步黎捏了法诀召这两位阴差来的。 黑无常说:“据韩深透露,最近无缘无故冒出很多很多的死魂,那些死魂生前被戾气所伤,连着魂魄都十分脆弱。韩深一心想见谢小卿,就吸食了他们的魂力,故才有法力化成了形体。” “可知那些死魂的来历?” 黑无常摇头道:“没有查到,生死簿上没有那些死魂的讯息,皆是无故而亡。” 步黎思索了许久。 红烛光里拥着温暖,从窗户中透出来的清霜月光都变得柔和起来。 他抚额沉吟了一会儿,缓声道:“我复活一事,还有谁知道?” 果然。我心里一窒,果然,秋离早在三千年前就已经寂灭了,就像舜苍一样。至于原因,唯有问秋离才能知晓了。 “听仙君您的吩咐,我们兄弟二人绝不敢透露只言片语。只是…”黑无常道,“帝君也复苏了,这件事要瞒着他们吗?” “时机未到,先不要告诉他们。”他叹了一声,“尊上在地府应该过得不错吧,她向来不会亏待自己。以她的个性,这三千年定是过得很风光。” 白无常垮了脸,道:“您说得对,尊上到哪儿都过得舒坦。” 我咬了咬牙,将研好的墨推到舜苍的面前,道:“记,白无常谢必安!还有秋离,都记上!” 舜苍揽住了我的肩头,话中有着浓浓的笑意,道:“小气鬼。” 我哼哼道:“秋离还谈什么时机未到,真是要笑掉大牙了。他要懂什么时机,以前也不会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说,是不是他还记着我诓他的事,所以才不肯来见我?” 舜苍敛了敛笑容,但话却不甚正经:“别人不会跟你一样小气。” “你!”我瞪着舜苍,却无法反驳。秋离确实没有不见我的理由,可无论是他还是楼轻,又确实都不肯来见我。 生死卷宗里的步黎将案上的公文都工整地摆好,问道:“帝君怎么样了?” 白无常不敢对舜苍不敬,道:“帝君一切安好。不过天帝一直没有动作,应该是不再插手帝君和尊上的事了。” 得到满意的答案,步黎便不再多言,只吩咐黑白无常回去。临走前,步黎见两人都召出了法器,好像是要去锁什么人的魂魄,便多问了一句:“皇城又死人了吗?可有什么命案?” 黑白无常脸色不是很好。黑无常吞吞吐吐道:“实不相瞒,这次我兄弟二人是来带走谢小卿的,她今生的命数已尽。” “谢小卿死了?”步黎震惊道,“前几日我见她还好好的,怎么可能会死了呢?”以谢小卿对韩深的情意,定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她体质虽有些柔弱,也不至于短短几日便因病而死。 “谢小卿在人前现了狐狸形,被村民当成了妖。村民请道士作法,那道士一剑就把谢小卿杀死了,如今谢小卿的尸体还被绑在木桩上。” 步黎身形震了震,就连我也有些不可置信,就在不久前,婉约的谢小卿还在桥上等她的情郎,如今竟已经成为一具尸体。 怎么会这样? 我心中的惊疑被步黎问了出来。 黑无常道:“原本这件事是他们自己的因果,不该来烦扰仙君。杀死谢小卿的妖道号广元,是这一方地仙的亲戚。广元一心想修仙,入了歪门邪道,竟以妖灵来修炼。仙君可还记得不久前您渡化的小猫妖娇莺儿吗?”步黎点了点头。 黑无常继续说:“那娇莺儿被广元夺了妖灵,如今已经没了修为,退回了原形。不过也好,娇莺儿倒是能呆在吴启身边了。” 步黎起了薄怒:“夺妖灵来修仙已是大恶不赦,但谢小卿生是凡胎,那妖道缘何杀了她!” 黑无常道:“这倒是不知了。” “本仙君同你们一起去!”他猛然间站起,案上摆放着的笔架砚台以及精致的小花瓷瓶都哗啦摔了个粉碎。 黑无常拦道:“万万使不得。谢小卿已死,仙君万万不能逆天命为之。” “放心,你做你的,我不会阻拦。我就是要看看那广元道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竟干起这般龌龊肮脏的事!”步黎大步跨向了门外,怒火中烧。 不在楼轻面前,步黎竟也有如此硬气的一面,让人觉得有些小帅。 步黎随着黑白无常去找了谢小卿。 那时正值夜晚,但谢小卿的院子里却灯火通明。凄凉的夜风将明晃晃的火把吹得来回摆动,阴森的寒气陡升。 院子的正中央还摆着法坛,木桩上绑着谢小卿。她的身上被贴了好几张黄符,蓬头垢面,黄衫上血痕斑斑,胸口还插着一把桃木剑。 木剑很钝,她死的时候一定很疼。 第37章 剑魄(十) 步黎一挥手,便将谢小卿身上的黄符统统去除。她的魂魄被桃木剑钉在木桩上,步黎走过去,将那把桃木剑抽了出来,鲜血溅到了他青色的袖口上,赤如曼珠沙华。 谢小卿的魂魄终于得以从*中离开,亦渐渐恢复了意识。 黑白无常是阴差,不能碰阳间的任何物件儿,如果步黎没有来,他们带不走谢小卿的魂魄。 谢小卿似乎觉得浑身有些冷,抱住了自己的胳膊,眼睛看向了黑白无常,又转眼看向了木桩上自己的凡体。她的声音有些空,道:“我这是死了吗?” 步黎眸色深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你?”谢小卿看着步黎,惊讶道,“你…你也死了吗?” 步黎摇头说:“我乃天界的秋离仙君,前来渡化于你。你一介凡人,为何能现了狐狸形?” 谢小卿跪下,泪在眼睛中波动,道:“这一切都是那妖道的阴谋,还望仙君一定要救楼姑娘。” “楼轻?”步黎诧异道,“她怎么了?” “前几日韩深来找我,广元误以为我是恶魂,意欲将我处死,结果被楼轻姑娘识破。广元在牡丹镇丢了威信,所以一直对楼姑娘怀恨在心。”谢小卿说,“他用道法将我变成狐狸,让人误以为我是妖怪。将我杀死之后,他又告诉那些村民说那日救我的楼姑娘也是妖怪,现在他们都已经去丹山搜山了,说是要逮到楼姑娘,将她一并杀死。” “他奶奶的,这么贱!”步黎登时怒骂道,惊得黑白无常两人瞪了瞪眼。他们大概还没听过一个仙骂人。 谢小卿叩首:“楼姑娘刚刚来过,她说会替我报仇,提着枪去丹山了。韩深死后,我已生无可恋,可楼姑娘与此事无关。我怕她与那妖道交手,会遭妖道暗算,望仙君出手相救,千万不能让那妖道伤害到楼姑娘。” 我从谢小卿的记忆入手,查到楼轻刚刚的确来过。她提枪而来,进了院子之后是满目的震惊,她看见谢小卿的尸体,狠狠拧着眉,若她手中是普通的枪矛,此刻定会被她捏得粉碎。 她跪在谢小卿的面前,在天界,除了天帝,她未曾跪过任何人。 楼轻肃容,郑重地承诺道:“我定会为你报仇。”不言其他,她已经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楼轻知道,是自己害死了谢小卿。 楼轻和广元敌对并不是自谢小卿开始的。楼轻早就发现广元与妖魔为伍,以此修仙,她将那些妖魔杀了个干净,坏了广元的修为,广元一直想除掉她。可广元自己动手杀人一定会折损修为,和楼轻单打独斗,他又没有十足的把握取胜,故从谢小卿入手,鼓动那些村民一起去杀楼轻。 我将生死卷宗又调回来,谢小卿言及此时,步黎自然震怒,可面上却慢慢恢复了风平浪静。平常的步黎吊儿郎当,可在大变故上却像极了舜苍的处事风格,不动声色,其实心中早有了计划。 正如舜苍三千年前入离怨界接受天罚,他做下这样的决定,都未曾让我察觉。 步黎捏着衣袖,对黑白无常说:“韩深投胎转世不久,他跟谢小卿之间的姻缘线,月老不愿意牵,你们就相助一把。”他圆了谢小卿最大的愿望。 “楼将军那里可有用得着我们兄弟二人的地方?”黑无常说。 步黎摇头说:“不用了,你们是阴差,不方便在人间动手,楼将军那里有我。”说完,他转身,那一刻,他身上的仙气大涨。 周身弥漫出来的仙气就像天地清霜,有着月辉的光,将简素的院子映得如同白昼,他青衫素衣绵亘出繁琐的花纹,就像上古洪荒的咒语,神秘而飘渺。 那张脸下隐隐约约能看出秋离千年前的样貌,如初发的枝上桃花。 他稍稍侧了侧头,谢小卿恰好能看到他的侧脸,从仙袍下生出流云将他整个人都托起来,素然流转。 “传说中的仙人都如他这般吗?”谢小卿怔怔地看着步黎远去的方向。 白无常锁了谢小卿的魂,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了灯火深处,道,“他是天界最不像仙的仙人。” 黑无常叹了口气:“秋离仙君是天界中最具人情味的仙。” 这是黑无常说过的最鞭辟入里的总结。 丹山的夜不似往常平静,点点火光就像天上的繁星,集成耀眼的星河。 一群人中,为首的人身着广袖道袍,背上背着一把无极剑,拂尘搭臂。纵然一行人走得急,那广元道长的面容却极其的温和,有几分出尘的味道。 小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他长了一张君子的脸,足以惑弄世人。 他们在山中搜寻的楼轻,却在他们背后出现。 她的身后是密不见光的丛林,今夜的残月却极其的亮,为树丛覆上了一层薄薄清霜,色如她手中穿云枪的银色寒光。 “妖道!”楼轻大喝了一声,声音惊起了山林中的夜鸟。此时的楼轻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如今来找广元定是要为谢小卿报仇。 广元道长后面跟着的村民以为楼轻是妖,现在看她从后面冒出来,自是吓得屁滚尿流,赶紧躲到了广元的身后。 广元眼睛一眯,正色道:“妖孽,你的同党已经被我处决,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楼轻冷哼一声,手挥起穿云枪就对准了广元,道:“今日我便拿了你的狗命,来祭奠谢小卿。” 若是以前的楼轻,像广元这样的小角色,只需动动她的小手指便能将广元催得灰飞烟灭。但今时不同往日,楼轻懂些捉妖术,却不能对道士使用,唯一可仗恃的便是自身的武功,可广元却有一身的道法修为。 而且,现在的楼轻,似乎有些不对劲。 广元致力于将楼轻伪造成妖怪,就跟陷害谢小卿那样,将楼轻变成了一只狐狸。楼轻被变成狐狸状,眼睛变得通红,嗷嗷地冲着人群大叫了一声。 广元吼道:“看,就是这个妖孽!” 楼轻喃喃了几声咒语,我听着似乎有些熟悉,心里已经凉颤得厉害。楼轻周身浮现出黑色的云雾,像是随意挥洒的墨痕,她已然变回了人形。 可那双眼睛却还是红色的,如她在黑夜中的红衣,又像是历经杀戮后染上的血。 她居然开启了禁咒! 天界的神若想将自己的法力突破新的阶段,可以选择下凡历劫。下凡就要接受人间的法则,喝下忘忧草忘记往事,唯有在轮回结束时才会记起一切。可还有一种选择,便是担着记忆历劫,这样会清减修为,到最后往往会得不偿失。 但无论如何,下凡便为凡人,没有任何的仙法。 咒蛊之术在仙法中不入流,不被天界的人接受,可咒蛊却有不同于寻常的力量。有一种禁咒,可以帮助历劫的神提前恢复仙身法力。 法力比不上以前的十分之一,也只能持续一刻钟,而且这样也会付出极大的代价,轻则修为消减,重则走火入魔。 广元修为高,罪孽与功德并重,若楼轻在人界杀了他,犯了杀孽,唯一的结果便是后者。 为了谢小卿,楼轻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去死吧!”楼轻怒吼着冲了过去,手中的穿云枪就像飞矢一样刺向广元。广元一个侧身险险闪过去,却还是被枪头划烂了道袍。楼轻顺势用枪杆侧扫,一下便将广元扫在地上。 楼轻的双眼泛着血光,就像十八层地狱里受烈火焚烧的魔鬼,已然失去了理性,任由愤怒主宰。广元被打得跌地不起,那些村民见楼轻占了上风,不敢再往前靠一步。 楼轻缓缓向后收枪,万千梨花从枪头跌落,她运足了气力,这一枪捅下去足以将广元打得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阿轻!” 银光大现,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等到光芒渐渐散去,那把穿云枪已经刺穿了秋离的胸膛。血溅落,从云雾中缓缓浮现的是秋离的脸,映在楼轻的眼眸里。 楼轻握着穿云枪的手有些不稳。秋离的脸和步黎的脸相叠合,如同重重幻影,最终定在秋离的脸上。这一击,让秋离维持易容术的法力都没有了。 “你不能犯杀孽,会功亏一篑的。”他的声音放得很轻。 “秋离!”她怔然松了手,难以置信地往后退了好几步。秋离皱眉握住了枪杆,然后咬牙拔了出来。 “不可能!你已经死了。”楼轻瞪大了眼,“你已经死了,这是幻术,这是妖道的幻术!”她双手交扣,然后用力展开,似乎在驱散一个莫须有的幻境。 反反复复试了几次,可秋离依旧在眼前,她的眼里充满了震惊。秋离捂着流血的伤口,唇动念起回生咒,不消片刻便血止痕合,他渐渐恢复了原样,但脸色苍白得厉害。 方才落的梨花化成了碎雪,在密林中起了点点凉意。 秋离缓缓站起来,青袍在这黑夜中如一团月,熠熠生辉。他微微勾了唇,那一刻似乎有桃花送十里春风,月回暖。 “阿轻,你又打我,不过这次真的有点疼了。” “秋离,真的是你?”她还是不能相信,眼中红芒渐渐退却。可还不等她完全确信这一切是真的,她开启的禁咒已经到达了期限。 团团黑雾从她体内窜出,等咒术散去的过程疼痛而煎熬,就连楼轻这般不怕疼的人,也紧紧皱着眉头,开始低低地痛吟出声。 “阿轻!”秋离过去抱住她颤抖的身子,看着从她体内窜出的黑雾,却束手无策。 从震惊中回神过来的广元道人立刻就明白了楼轻是开启了禁术,现在楼轻法力退散,正处于最脆弱的时候。广元一不做二不休,心一横,低声念了口诀,将秋离怀中的楼轻变成了兔子。 广元对着身后的村民大喊,“现在她已经快不行了!你们快点来杀了她!”广元修仙,绝不会亲手沾染鲜血。 那些村民见楼轻变成了兔子,这难道还不好拿捏吗?于是,便纷纷围了上来。 此刻的秋离已无力再杀任何一个人。他缓缓地抬起了眼,淡淡地扫过一行人,那即将围上来的人却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秋离跟舜苍一起经历过上古战场的杀戮,纵然在*界内同舜苍洗戮了周身的戾气,可秋离还是那把曾杀尽天下该杀之人的上古神剑。 他可以忍受楼轻对他的伤害,却无法忍受这些人会伤害楼轻。 “愚昧!” 声音寒到了骨子里,我也是第一次见秋离如此说话。 广元擒着无极剑,指着秋离大声道:“这个人养着这群妖孽,目的就是要你们所有人的命来修炼。不杀了他,你们都要死!” “等小爷恢复了法力,一定先撕烂你的嘴!”秋离怒瞪着广元,竟让广元拿剑的手哆嗦了一下。广元定了定心神,说话没有方才那般有气力,却极具煽动性:“你们看到了,他现在已经没有法力了,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 村民们握了握手中的棍棒,试探性地移步上去。 秋离将小兔子往怀中按了按,看着村民的眼睛似乎弥漫出危险的气息,他捡起地上的银梨穿云枪,压低了声音说:“阿轻,一会儿可能会比较激烈,你别怕。” 小兔子动了动耳朵,似乎也警惕了起来。 黑色的阴风扬起了秋离的袍角,如波云翻涌,惊涛骇浪。他冷声道:“杀了护你们千秋万载的神,你们会遭报应的。”秋离指向了所有人的身后。 在那茫茫夜色中,似乎有狼的嚎叫声,惊鸟飞起。 村民惊恐地看向了身后,结果除了广元和浮动在空气中的迷雾,什么都没有。 待他们回头,方才还立在那儿的秋离已经不见了踪影。密丛传来簌簌的响动,伴随着渐远的脚步声和呐喊声。 “啊——啊——快跑啊!要追上来了!!!” 我大概能明白舜苍为何不肯承认秋离是他的佩剑了,秋离逃跑的那一刻,我也不想承认我居然认识这样的人。 第38章 剑魄(十一) 秋离在丹山抱着小兔子跑了很久很久,跑到体力不支,跑到天光乍晓,然后他发现自己在丹山迷了路。大悲的是他一直不识路,大喜的是他只识得一条路。 跌跌撞撞了数次,在但山里兜兜转转了数次,他终于觉得有一条路是熟悉的,遂就顺着走下去,找到了楼轻的家。 楼轻的徒弟张大侠一夜未眠,他也曾出去好几次寻找楼轻,皆是无功而返,无奈之下便倚着门框等着。楼轻没有等到,等到的是一个青袍佳公子,从密林深处窜出,重叠的光影下,就像乘风而来的仙人。 他怀中抱着一只兔子,踉跄地走到了张大侠的身边,扶着门楣喘着粗气,话都说不上来。张大侠连忙扶住他,问道:“这位公子,你怎么了?” 秋离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锭金子,塞到了张大侠的手中,道:“有人追杀我,带我出山,这些钱全是你的。” 张大侠沉着片刻,拧着眉说:“这里荒僻,寻常人找不来,公子大可放心。我看公子面色苍白,你先留在这里好好养伤,我会护你周全。” 秋离道:“我必须离开这里!” 张大侠也有自己的坚持:“我师父还没回家,我必须等她回来。” 秋离觉得自己要被气死了,将手中的兔子往张大侠面前递了递,说:“看到了吗?你师父在这里,快带我走。” 张大侠面目冷峻,起了怒气:“公子,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出言辱我师父!” 秋离叹了口气,将楼轻的银梨穿云枪变出来给张大侠看,以此为证。 张大侠跟在楼轻身边很多年,对这样的法术已经见怪不怪了,但他的关注点是:“你怎么会有我师父的枪!你把我师父怎么了!” “你个榆木脑袋!”秋离已经无力辩解了。他倚着门框坐下,脸色苍白得吓人,胸膛起起伏伏,神志也开始有些不清楚。他使劲儿晃了晃脑袋,对张大侠说:“你师父遭妖道暗算,被变成了兔子。我必须带她去魔族地界求一个人,我不识路,必须由你带着我去。”他知道往哪里走,却不知怎么走过去。 张大侠瞪眼看着秋离怀中的兔子,讶然道:“你在说什么?” “他说的是真的。”楼轻的声音蓦地响起,吓得张大侠整个人都跳了起来,转天看了一周都没有找到楼轻。 “别找了,我在这里。”小兔子从秋离怀中蹦了出来,在张大侠的脚下蹦了一圈,说,“听他的话。” 张大侠整个人都愣了,“师…师父?” 秋离在看到楼轻能说话的那一刻,唇畔微微一笑,然后整个人都陷入了黑暗之中,不省人事了。为广元道人受了那一次重击,又在丛林中跑了那么久,若不是因为楼轻,秋离早就倒地不起了。 张大侠背着昏迷的秋离,楼轻在前面一蹦一蹦地引路,三人离开了丹山,赶往了魔界地域。 秋离带着楼轻跑了,让广元道人的计划打了水漂。 最近皇宫里一直在抓道士,妖怪横行的传言在皇城闹得是风生水起,广元道人言自己找到了作乱的妖怪,将人界的除魔师联合起来一起追杀楼轻。还有那些不明真相的人也参与其中,那些被楼轻伤过的恶妖也被鼓动着去追杀楼轻。 三股势力的围剿,几乎将楼轻一行人逼到了绝境。楼轻形为兔子,不会法术也无法施展武功,秋离受了重伤,不能再用仙术,勉强清醒着却只能跑路。这一路上,唯靠张大侠对付那些追杀的人,对付下来也渐渐不支。 如此下去,怕他们还没到魔界,就要被杀死了。 但关键时刻总有关键的贵人出现,这似乎成了一条逆袭的定理。 秋离抱着兔子,在张大侠的引领下入了一个竹林,青竹茂盛,绵亘了数十里,清风掠过时能听见竹叶的轻响。 张大侠身上的伤口已经不计其数,但好在都是皮外伤,并无性命之忧。 三人在竹林里跑了很久,但无论怎样都跑不到头,周围的迷雾之气也越来越重越来越重,直到完全看不清前方的路,张大侠才停了下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张大侠皱着浓眉,急道,“按你所说,过这个竹林便可见浩渺的江河,只需破了结界便能进入魔界,为何怎么都走不出去?” 秋离说:“是魔族布下的迷障,我们是被困在这里了。”他捏着楼轻小兔子的耳朵,叹息了一声:“在这等吧,我以仅存的法力捏了信鹤给千冢,若她能收到,应该会找到我们的。” “秋离,不要再捏了。”能听出楼轻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的。 三人在竹林中等了一天一夜,张大侠将仅剩的粮食都给吃完了,如今已经饿得饥肠辘辘,但执拗地没说。 秋离还是仙人的体质,尚能支撑几日。他给楼轻喂了几根胡萝卜,摸了摸她的头和身子上的毛,笑着说:“阿轻,你这时候真可爱。” 逃跑多日,他们都没有好好说过话,如今终于有时间说话了。 楼轻冷着声说:“你什么时候活过来的?又为何骗我?秋离,你看我傻子一样念了你那么多年,是不是心里很开心很得意?所以才不愿以真面目见我,想看我怎么窝囊?” 秋离席地而坐,望着楼轻,回道:“阿轻,不是这样的…你担着记忆只会阻了你的成仙之路,你不能老是记着以前,总要向前看…” “关你屁事!”楼轻骂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她跳到秋离身上,张口就咬住了他的手指。可秋离躲都没躲,任她咬。 “阿轻…” “不要再叫我阿轻!”楼轻松了口,怒吼着从他身上跳了下来,离他很远。 秋离抿了抿唇,却乖乖地听了楼轻的话。 张大侠看二人的眼光有些复杂,兴许是觉得自家帅气威武的师父竟也有耍小女子脾气的时候,有些唏嘘感慨吧。但复杂归复杂,可他还是有些饿。 忽有异响在四周响起,声音的范围极广,让人辨不出方向。张大侠提剑站起来,警觉地打量着周围,已经做好了攻势。 有紫芒从半空中流泻而出,如纷扬而下的紫罗兰花瓣,落了一地的芬芳。从重重紫晕中缓步走出一个女子,身姿窈窕娆人,绣着娇花的鞋面似能踏出莲来,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身后舞动着庞庞九尾,蹁跹的紫纱罗衣在这清雅的竹林中艳丽无比,就像在水墨画中添了一朵灼灼欲燃的绝色牡丹。 “是妖怪!”张大侠吼道,闪身挡在秋离和楼轻的面前。 紫衣女子脸上带着面纱,唇畔溢出娇俏的笑声,纤纤玉指一点,便将张大侠手中的阔剑弯成了极为诡异的弧度,她笑着说:“可不能将剑对准一位姑娘,太不解风情了些。” 秋离松了一口气,“你总算来了。” 张大侠面色怪异,眼睛飘忽在秋离和紫衣女子的身上,显然一头雾水。 秋离知道张大侠被吓住了,解释道:“这可不是什么妖怪,魔界的统领千冢。”他又看了看千冢身后的九条尾巴,道:“你也总不能一出来就吓唬人家。” 千冢见面纱摘下,眸色流转着媚人的温柔,丹唇黛眉,容颜入画都让人觉得七彩丹青不够妖娆。 张大侠没想到魔界的统领会是一个这样的…美人儿… 千冢轻笑着将尾巴收起来,缓步走近了秋离,道:“楼轻呢?怎么不见她?” 秋离指了指身边的兔子:“在这儿。” 千冢笑意愈发的深,原本只是站着便已让人移不开眼睛,这般俏笑只勾得人心痒痒。她含笑看着小兔子,用极其温软香侬的声音道:“楼将军,多年不见,你倒是变得可爱了不少。” “废话少说,快把我变回来!”楼轻吼道。 千冢将小兔子抱在怀中,软软的酥胸有意无意地蹭着小兔子的毛,玉指在小兔子身上戳了又戳,笑道:“别着急嘛,人家就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张大侠把脸别过去,条件反射地捂住了鼻子,以防有血流下来。 “千冢,你把那啥…那啥给姑奶奶移开!移开!”楼轻气急了疯狂挣扎,却让千冢笑得更开怀。 “楼轻,那啥…是个什么东西?”千冢问。 楼轻:“…” 秋离哪见得了楼轻被如此欺负,伸手就抓住楼轻小兔子的耳朵给掂到自己的怀中,侧了侧身将楼轻护在千冢看不见的地方:“千冢,你别太过分啊!” 千冢拉了拉自己半露的衣领,娇笑道:“我跟楼轻叙旧,你掺和什么?” “赶紧给她变回来!”秋离说。 千冢不再戏言,拈起兰花指,将聚起的紫芒轻轻一弹,变成小兔子的楼轻逐渐恢复了原样。 一如当年,淡眸冷肃,眉目英秀。秋离恭恭敬敬地奉上银梨穿云枪。张大侠连忙走过来,仔细查看着楼轻,敬道:“师父!” “多谢。”楼轻接过穿云枪,可话是对千冢说的,“待我回去杀了那个妖道,再回来跟你喝酒。” “不行!”秋离拦到楼轻的面前,阻止道,“你不能杀他。” “我想杀就杀!”楼轻将秋离推开,秋离踉跄了几步,跌坐在地上,便倒地不起了。楼轻以为秋离在装蒜,冷眼道:“别给我装死,这些伎俩,你三千年前都玩了一个遍了。” 千冢走过去探了探秋离的脉象,她微微皱了眉,一双狐狸眼若隐若现,将秋离全身打量了一遍,沉声道:“楼轻,他真的要死了。” “什么!”楼轻惊得不行,赶紧跑了过去。她蹲下身拍了拍秋离的脸,却冰得她的手狠狠地缩了一下。 “秋离。”楼轻喊着他的名字,“秋离!” 千冢说:“他凝成的剑魄本就十分脆弱,现在已经被击碎了。我没有办法救他,你必须带他去找尊上,尊上那里有神梭,能将魂魄缝合。” 楼轻拉着秋离的胳膊就将他背了起来,然后俯身捡起地上的穿云枪,对千冢说:“千冢,再帮我一次。我没有了法力,那些除魔师和恶妖,我已无力应付,你能不能帮我把秋离送到地府?” 千冢轻轻摇了摇头,说:“楼轻,我是魔,私自篡乱你的命格易让你堕入魔道。而且我发过誓,在大仇未报之前绝不去地府面见尊上。不过我会帮你对付那些除魔师和恶妖。”千冢的玉指拈起一滴光露点在两人身上:“这会帮你穿过冥界的结界,不为阴气所伤。” “足够了,多谢!”楼轻微微躬了下身。楼轻走出去没两步,张大侠便唤住了她,“师父!” 楼轻侧了侧头却没有转身,她对千冢说:“这是我的徒弟,烦请你将他护回人界。” “让我跟着您一起去吧。”张大侠跪在地上,神色坚毅,“徒儿一定以命相护秋公子。” 楼轻驻足了很久,冷冷吐出了一句:“谁要你的命,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张大侠黯了黯眸,整个人有些颓然,“师父…” 天尽头有微云寸寸,寸寸皆断人心肠。 嫩青的竹叶飒然而下,落在张大侠的肩头,掩住了他掉落在地上的阔剑。张大侠鼻子有些酸,喉咙梗着难受,说不出话来。 楼轻擅枪,却在剑术上有着极高的造诣。楼轻第一次教他剑法,三尺长的阔剑将山崖上流转的云雾挑开,崖边招魂铃作清响。身姿矫若游龙飞舞,却招招致人性命。 之后她扔给他一壶酒,自己也是抱着酒壶就喝,一点都不像个姑娘。 那时楼轻就告诉了他:“纵然你立誓跟我学一辈子的剑,可你的一辈子也不过是几十年的光阴,除了学剑,你还有很多事能做。况且明月圆缺人间聚散,本就是常事。”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是从一开始楼轻就教给他的道理。 千冢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望着竹林深处青叠影,“你真是她的徒弟?” 张大侠点了点头。千冢说:“那她对你挺好的。” 张大侠说:“是。” 第39章 剑魄(十二) 秋离撑了很久都没有倒下,直到确定千冢前来相救,终是撑不住了。 楼轻背着他前往两界山,由两界山可进入冥界。楼轻一路上遇到了很多除魔师和恶妖,但数量不多,尚能对付。来了冥界之后,楼轻又被阴魂抓挠,烈火灼伤,拖着一口气才到了地府。 冥界似乎入了雨季,这几天多有微雨相落。月光清减,秋离伏在楼轻身边,就连入梦,还与她的手交握。 今夜的风和月,似乎都溶入了一壶酒,让人心醉得很。 我有些累,索性倚到了舜苍的身上,几乎是叹息地问:“忘记了前尘而成仙,你说楼轻愿意吗?” “不愿意,”舜苍利落地回答,“不过秋离愿意。” “他的魂魄还是碎的,你怎么让他恢复原形的?”我抬了抬头问道。 舜苍说:“渡了些仙气给他。” 我翻了个身,双腿跪在舜苍面前,眯着眼睛来打量他,道:“舜苍,我觉得是时候你该告诉我你恢复了多少法力,又恢复了多少记忆。若你好得差不多,又记得差不多,这七枝灯我就不必费心费力地去找了。” 舜苍面不改色地说:“法力恢复了三成,记忆只是一些零碎的片段。” “你确定?”我逼得更近,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儿。 他定眸点头,十分确然的表情,说:“确定。” 我蹭了蹭他的鼻尖儿,然后坐回了原处,说:“你最会骗人了,不过…我姑且信你一次。” 他笑得有些懒,轻轻倚着软枕,看我的眼睛变得有些深邃。我脸上微热,随即轻咳了几声,转移话题:“那个…七枝灯的事可能要搁置一段时间。我问过转冥王了,必须帮楼轻圆了功德,才能渡她成仙。” “哦?阿九觉得该怎么帮?”他说话的语气轻佻,纵然是在问这件事,可又让人觉得他的关注点不在这件事上。 我回想方才看到的画面,半晌才道:“韩深说自己是吸食了死魂的力量才得以具备形体。能让韩深得以在人界行走,一定有很多的死魂来支撑。这些死魂皆无故而亡,定是有人在进行大规模的杀戮,引楼轻查出此事的缘由,应该是大功一件。” 舜苍点了头,修长的手指微微弄了弄胸前的发丝,低声道:“恩,是个好主意。” 我往后一仰,一手支在案上来撑着腮,思索道:“还有那个广元道人,必须要除掉,这人太坏了。我说你们天界的人素质怎么逐年下降,原来修仙的都是这种人。” 舜苍纠正道:“阿九,我是你的人,和天界没有关系。” 我没察觉到他话中不妥,顺口就接道:“没错,你是我的人,和那些人不是一路货色。” “阿九,你一向言行一致的对不对?”舜苍缓缓起身,与我相对而坐。繁纹衣领不知何时变得松松垮垮,单单坐在那里便足以牵动人心,倘若再做些小动作,便更容易撩人心扉,例如像眯眼这样的小动作。 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何这样问,回答道:“那是,言行一致一向是我为人处世的原则。” 舜苍闭上眼,一副“愿君多采撷”的样子道:“你刚才说了我是你的人,这种事光说说可不管用。” 我:“…去你的” 第一次知道言行一致还能如此解释。 池离树不知何时开始抽出了碧绿的叶芽儿,如同春风住。雨势渐急,打在窗棂上的声音惊扰了浅眠的秋离。 他从梦中惊醒,口中还喊着楼轻的名字。因为我与他隔得有些远,所以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知道秋离在看着楼轻。 我觉得他一定在笑,毕竟楼轻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这样的时候并不多有,尽管楼轻是处于昏迷之中。 秋离凑过去吻了吻楼轻的唇,而后又跟偷吃灯油的老鼠一样缩了回来,仿佛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开心又得意。看楼轻看了很久,终于舍得移开视线,将目光放在了窗外的雨幕中,而后又是良久的出神。 舜苍将凌乱的书案整理得一丝不苟,我没有出声打扰秋离和楼轻,亦是看着窗外的雨,有些出神。 以前在莲泽宫的时候,我们四人也常这般。 楼轻常憩在翠棠树下,她以前吃了很多苦,故过上舒服的日子反而觉得难受。那些软榻她睡不惯,倚着翠棠树却能让她很好地入睡。 秋离平时爱围着她转,叽叽歪歪总说个不停,但只要楼轻一休息,他便不再打扰,安安静静地守在一旁,用玉扇为她送一些凉风,希望她能睡得更好。 而我和舜苍则在莲泽宫内下棋,隔窗正好能看到翠棠树下的两人。 如涛如云,翠影重重,旧日已恍如隔世。 楼轻醒来约莫是在三个时辰后,秋离片刻不离的守着她,楼轻刚刚皱了下眉头动了动手指,他就有些欢喜地轻唤着:“阿轻…” 秋离替楼轻拭去额上的汗珠。楼轻皱着眉睁开了眼,我凑过头去,好奇地打量着她说:“楼轻,你觉得怎么样?”我没亲自体验过忘忧草的功效,不知道忘记前尘是什么样的体验,不知道楼轻可会害怕。 但想到舜苍忘记以前的事后,依旧四肢健全头脑发达,丝毫不影响生活能力,遂就放下了心。 “你渴不渴?饿不饿?”我继续追问道。 楼轻英眉一锁,身姿极其迅捷地翻到了床榻的一角,目光炯炯地打量着我和秋离,道:“你们是谁?” 秋离赶紧指了指自己,道:“是我,是我,阿轻,我是秋离。” “秋离?”楼轻似乎在回想着这个名字,但终究无果,断言道,“不认识。” 秋离耷拉下脸,颓然得不行。我抓过他的衣领,往楼轻面前送了送,让楼轻仔细看了看秋离的脸,一本正经地胡诌道:“楼轻,你不记得了吗?这是你那个可爱活泼的小师弟秋离啊?” 秋离疑惑地看向我,我冲他挤眉弄眼,他只能顺着我,转头对楼轻露出了一个自认为很活泼可爱的傻笑。 楼轻看着秋离的笑,眉头皱得更深,嫌恶得厉害:“少诓骗我!你们是谁?这里又是什么地方?我…我是谁?” 问到这一句的时候,她的声音放轻了,眼睛瞪得很大,双手握得紧紧的。但凡她这样,我就知道她是在害怕。从混沌中出来的人,面对一切陌生的环境,的确有些迷茫无措。 可当初舜苍就没那么害怕。 兴许他的确在害怕,可却让任何人都看不到。 我探过身去,握住了楼轻微微发抖的手,轻声说:“楼轻,你叫楼轻。我是…”我顿了顿,看了一眼秋离,随即扯出一丝笑,说:“我是你师父,叫九羲;这个叫秋离,是你的师弟。” 我又侧了侧身让她能看见立在不远处的舜苍,说:“这个是你师母,舜苍。” 舜苍容色动了动。我嘿然笑着,对楼轻说:“我们组团去打妖怪,结果你被误伤了脑袋,好在你师父我神通广大,保了你一命。你现在只是忘记了一些事,不过没关系,这只是暂时性的,不用害怕。” 楼轻半信半疑地观察着我的神情,似乎在确认我言语的可信度。 我敢保证她看不出来什么,以前我嘴上还沾着油都能睁着眼说自己没偷吃,诓得父君对我的话深信不疑,以为我只是没洗干净脸。 在楼轻犹疑间,我又对秋离使了眼色。秋离向来聪明,立刻就跪在床边,以袖子遮脸,痛哭道:“师姐,都是我不好,你是为了救我才被妖怪打伤的,这下你把我们都忘了,师父肯定会把我打死的…呜呜呜…” 楼轻最见不得人哭。她不曾在人前哭过,故很少有人来宽慰她,所以她也不晓得怎么宽慰别人,一见别人掉眼泪,她就手足无措。千年前是这样,千年后也是这样,纵然失忆,她也拿这些没办法。 她干瘪着道了句:“你…你别哭啊…” 楼轻这一劝更了不得,秋离得寸进尺地抱住了楼轻的胳膊,蹭过来蹭过去,哭声道:“师姐,我把你害得那么惨,你肯定不喜欢小离子了。” 我狠狠地抖了抖身子,楼轻也是。楼轻使劲儿抽开了自己的胳膊,脸色难堪道:“我没有。” “真的?”秋离止住哭泣,抬起脸来,那双款款的桃花眼竟真有了泪意。他的智商真是辜负了这张倾倒众生的脸。 我缓缓起身,往后站了站,与秋离隔开了一段距离,以免自己被他的贱气伤到。 从窗外飞进来两三只枯骨蝴蝶,翅膀上扇动着淡蓝色的鳞光,如点点星光。小宫殿内起了些微雨寒意,纵然我是魔,亦是抵挡不住地府的寒气,更何况楼轻这介凡人之躯。 楼轻的身子打了个寒颤。二话不说,秋离将自己的外袍解下,轻轻披在了楼轻的肩上,又将软被撘在了楼轻的腿上,他轻声道:“冷吗?” 楼轻摇摇头,将软被往上拉了拉,整个人都钻到了里面。 我抱着胳膊,挑眉看着秋离和楼轻二人,嘴边不经意地笑着。 温暖的手环过我的肩头,宽大的广袖似乎能将我整个人包住,舜苍将我拦在怀里,眼眸似含着灿灿银光,俊美无暇的脸缓缓地靠近我,说:“我是师母?” 我自知这下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认输道:“我…胡说的…” “起初我是以为阿九在怀疑我的能力。”他笑了,却看得我直发毛。 我赶忙摇头说不敢。他言简意赅地补充道:“后来又觉得不怎么可能。”我又疯狂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话。 舜苍笑意更深:“但你既然这样说了,必是有缘由的。难道,阿九喜欢在上面?” 我:“…”他在说什么,我不懂,真的不懂。 好在这只是我们两人之间的耳鬓厮磨,不然我就不用出去见人了。 在一旁的秋离看我们相拥在一起的身影,回头又看了一眼楼轻,小心翼翼道:“师姐,能不能把衣服还给我?” 楼轻惑然,将肩上的袍子交还给秋离,自己将软被子卷起来,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秋离将袍子穿在身上,又狗腿子地问楼轻:“师姐,你冷不冷?我好冷啊,不然让我抱抱你,两个人抱一下就不冷了。” 楼轻眉目一冷,如秋霜挂梢。她勾唇抬眸,秋离以为楼轻是应允了,作势就要扑上去,哪知楼轻一脚就把他从榻上踹了下来,秋离顿时摔得人仰马翻。 秋离呲牙咧嘴打了个滚,痛声道: “我的祖宗姑奶奶…” 第40章 剑魄(十三) 池离翠微,天上的星在夜幕上咬了一口,透出小小的明亮。地上蜿蜒着的三生莲,飘散的软香盈了满殿。枯骨蝴蝶飞舞的姿态比往常都要翩跹,让人的心神随着粉翅儿荡漾,荡漾出□□。 我用织梭将秋离的魂魄佐以法力缝合,他的仙力也渐渐恢复。 楼轻承受不住地府的阴气,我便让秋离带着她先回到凡间,等我处理了手头上的事便同他汇合。 秋离一切以楼轻为重,自是听了我的话,带着楼轻去人界了。 支走楼轻和秋离,只是因为我想问一下黑白无常关于死魂的事。鉴于楼轻已经忘记了前尘往事,这些妖神鬼怪的事可能会引起她更多的疑问,还是让她少知道为妙。 我召了黑白无常来小宫殿。 彼时的舜苍正在调试着独幽琴的琴弦。以前拥有这把琴的人是凡间最负盛名的琴师,他在人生行将就木之际,欲将此琴托付给知音人。我看见独幽琴的时候就想起了舜苍,之前我没有送过舜苍什么名贵的礼物,便想着等舜苍复活后,便将这把琴送给他。 我在琴师面前用独幽琴弹了一曲《相思》,音音细韵缠着绵长的情意,引得琴师潸然泪下。可我的琴艺却不及舜苍的十分之一。 如今能将独幽琴亲手送给舜苍,幸事。 “你以前还教我弹琴来着,你有没有想起来一些?”我托着腮问他。 他抬眸看我,眼中含笑,道:“想不起来了。” 我撇了撇嘴说:“该记的记不起来。” 他若有所思道,十分确然地告诉我:“教你弹琴应该比较痛苦,所以记不起来了。” 我狠狠剜了他一眼,说:“你信不信我咬你!” 舜苍侧首露出他的脖子,悠悠地闭上了眼睛,说:“信。” “黑白无常请见九姑娘。”门外的声音十分洪亮。我才想起来正事,连忙翻出宣纸和毛笔,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我一边传黑白无常进来,一边将纸封在信封里。 黑白无常进来,行礼拜道:“参见苍劫帝君,九姑娘。不知九姑娘召我们二人前来可有要事吩咐?” “没事,就几个问题。”我故作漫不经心地将信搁置一旁,问,“秋离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们可曾查到那些无故而亡的死魂的来历?” 黑白无常变得战战兢兢,丝毫不敢怠慢我的问题,黑无常回答道:“我将其中一些没被其他妖怪吞噬掉的死魂带到地府,根据他们所说,是有一个赤眼的妖魔杀了他们,但都没有看出是谁。” “赤眼妖魔?” 白无常补充道:“那赤眼妖魔每逢月圆之夜就会疯狂杀戮,有妖也有人,见到就杀,不过最近好像不再作乱了。据查探,这个妖魔应该藏匿在牡丹镇外的丹山里。” 我挑眉问道:“你们管不了?” 黑无常嘿嘿地笑了声,说:“妖魔属于魔界中人,如果没死,冥界的人不好插手。这件事可能要麻烦九姑娘亲自出马了。” “以前你们捉不了的妖也求到我这里来,既然是魔族中人,又牵扯到秋离和楼轻,我自不会袖手旁观。”我将信封递到他们,说,“这件事我揽下了,不过,这封信就劳烦你们亲自交给转冥王了。” 黑白无常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好说好说。”黑无常遂就接下了我的信,承诺一定亲自送到转冥王的手上。 看他们欣欣然地退下,便再也忍不住笑,我捂着肚子笑倒在舜苍的怀中。 他看着我笑得开怀,嘴角上也浮现了一丝笑意,无可奈何地勾了勾我的鼻子,说:“小聪明。” 我得意地哼哼几声:“谁让他们说我坏话?” 睚眦必报一向是我为人处世的原则。 黑白无常跟转冥王三人凑了个牌局,但转冥王这个人的牌品极烂,向来拿不到一手好牌,十局九输。我方才在纸上写下“牌局无常,黑白出千”八字,诬赖黑白无常二人出千。 转冥王那个老头子绝不会承认自己牌品烂,如今终于找到其他的理由来解释自己逢赌必输的惨剧,他怎会轻易放过黑白无常? 哈。 我和舜苍再次来到殊月皇城的时候凡间已经进入了隆冬时节。 听说殊月国国君赫连成驾崩那日,久旱的殊月国迎来了第一场凉凉的小雪,而后连着七天的雪如梨花卷浪,送来了一年的瑞祥。 新皇正是机灵的小赫连,由摄政王辅佐登基。新封的摄政王是淑妃的哥哥,我不认识这号人物,故说不上了解,但看殊月皇城仍是一派祥荣的景象,话风一向大胆先锋的双金馆也没有被查封,可见小赫连和摄政王都做得很好。 秋离传了口信,约在品香楼相见。 秋离出手必然大方,定的是最好的客房,窗外恰好种着一棵枝儿绿的梅花树。梅花树像是被框在了画卷之中,朵朵红梅淡而雅,于深雪中俏立枝头。 我伸手折了一枝寒香,笑吟吟地递给了楼轻,彼时的她正在擦拭着穿云枪的枪头,梅花上的冰雪及不上枪头上的寒意。 银梨穿云枪在楼轻手中才能算得上是一杆划破苍穹的兵器。尽管楼轻没了记忆,但耍起枪法来丝毫不含糊,就像是与生俱来的一样。 楼轻接过一枝梅,放在手边,问:“师父还有这般闲情逸致?你不是说我是跟着你斩妖除魔的吗?” 我诓她说自己是她的师父,只不过是希望有一个合适身份去指引她完成今生未满的功德,早日得道升仙。师父这个身份极为合适,不过收徒弟这种事我还真没干过。 我轻笑:“劳逸结合,你以后也要这样。” 这句话是我真心想奉劝她的。她做事向来拼命。 楼轻挑了眉,默然不语,继续擦拭着她的穿云枪。 舜苍坐在窗边品茶赏雪,腾腾的热气儿从茶杯中升起来,氤氲了他手上捏着的梅花瓣。我走过去坐在舜苍的对面,然后托腮看着他,笑得开心。 他见我笑,亦浅笑着问我:“怎么了?” 我歪头,笑道:“没事,就想看看你。”他可能不会知道,我每一天看见他都很开心,尤其秋离和楼轻回来后,我更开心了。 他嘴唇弯得更厉害,眸子凝在我身上,说:“来我这边。” 哪有拒绝的道理?我搬了一个小凳子,乖乖地坐到他身边去。他伸手捏了捏的脸,我轻皱着眉,拍掉了他作乱的手。他为我斟茶,递到我面前说:“手怎么这么凉?没法御寒么?” 客房中皆燃着雪炭,暖暖的也不冷,只是我容易受寒而已。“不想。”我摇摇头,“你以前说,知冷暖方知春秋。” “多穿一些。”舜苍浅浅望着我,叮嘱道,“你以前…”话及此他顿了下,再没有说下去,随之又言及其他,道:“若是病了就不好了。” 我点了点头。 梅萼凝玉,彻骨的风浅静了起来。 门被轻轻推开,寒风呜咽了一声,随即又被掩下,进来的人是秋离。他臂弯处搭了一件银灰色的斗篷,暗纹中泛着银色的光泽,是凡间最名贵的织云锦。 他将斗篷披在楼轻的身上,道:“师姐,你瞧瞧合不合心意?”不过这一声“师姐”叫的真是顺口。 楼轻道了声谢谢。 我说一来怎么就没见到秋离,原是替楼轻买斗篷去了。我打趣道:“孝敬了师姐,为什么不孝敬师父?” 秋离一脸嫌弃样,道:“你?你又不需要。” 这个臭小子。 我笑得开怀,瞟向了楼轻沉静的面容。她的气色好很多,对我们也没有那么反感,却比以往沉默很多,让人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秋离扶上楼轻的肩头,低声道:“过几日牡丹镇上有祭梅节,你想不想去看?” 楼轻以前在天上做将军,平常无事的时候最喜欢修炼。但秋离不同,他最不喜欢修炼,他总喜欢干些别的东西。 秋离会弹琴,每每会了新曲子第一个要弹给楼轻听;他平常喜欢研究美食,楼轻必是第一个品尝;他养了小虎崽子,一人一虎常常缠着楼轻;他喜欢游山玩水,无论是在逍清海上荡舟还是在桂子林摘桂花,他必要带着楼轻一起。 如今祭梅节,就算楼轻说不去,秋离也会磨到楼轻点头。 果然,楼轻将注意力转到我送她的梅花上,她拿起花枝看了看,然后简单明要地拒绝道:“不去。” 秋离撇了撇嘴,单膝跪在了楼轻的膝前,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掐着声音道:“难道师姐还在怨恨小离子害你被妖怪打伤的事么?” 我觉得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咔擦——”一声,那一枝梅在楼轻手里被折成了两段。她冷着脸道:“你起开。” 秋离整个脸都快皱成一团了,假意抹泪道:“师姐果然是在怨恨小离子。” 我:“…秋离,你怎么不去死一死?” 秋离低低呜咽着:“连师父都怨恨我了。” 我:“…” 秋离几乎已经伏在了楼轻的膝盖上,一遍一遍地重复说“师姐不喜欢我了”。直到楼轻咬着的牙松了下来,万千的恶心感都化成了一声叹息,道了声:“师父答应了我们就去吧。” 秋离一下仰起脸来,脸上哪有什么哭泣的迹象?得逞地看着楼轻,笑吟吟问:“真的?” 楼轻点了点头。秋离就将视线盯在了我身上,怨妇样看我,看得我竟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点头答应了。 我心中一直盘算着如何教训一下广元道人。他害了楼轻和秋离,这件事绝不能这样算了。 广元道人虽然作恶多端,但平常也捉捉恶妖求求风雨之类的,功德和罪孽并重。如果让楼轻亲手杀了他,的确容易犯杀生之孽。 我思来想去,最终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广元对付楼轻不想犯杀孽,诬陷楼轻是妖怪,意欲借刀杀人。反过来,我也能诬陷他是妖怪,跟我斗法,广元的道行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楼轻和秋离两人都在广元面前露过脸,容易被他反咬一口,故这件事必须由我亲力亲为。 第41章 剑魄(十四) 梅花点雪,池结重冰。临近傍晚的时候,我给秋离留了书信,说过几日在牡丹镇的祭梅节上相见,我先行一步去收拾那个老妖道。 我牵着舜苍的手走出品香楼,一边给他说着我的计划,一边将手往他袖子里藏。长街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细雪,踩在上面有轻轻的响动。我走在前面,计算着舜苍不紧不慢的步伐,恰好能让他踩到我的脚印里,有种莫名的开心。 忽然,他止住了脚步,轻声问道:“你非得这样计划吗?” “你觉得不好?”我也停了下来,侧头疑惑地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加上借刀杀人…我已经被自己机智给深深地折服了。” 我顿了顿,眨了眨眼睛,狡黠道:“你是不是不乐意扮成那个漂亮的小仙子?” 他握住我的手,眼睛盯着我,道:“我无所谓。只是有我在你身侧,你却想着做个风流倜傥的花君子去调戏别的男人,你教我如何想?” 我举手投降:“我只是随口说说。” 舜苍眸色微深,道:“阿九,你以前也是这样惹我生气的?” 我被他噎住,罪恶感涌上了心头,我只能小声地保证:“下次不会了。” “没有下次。”他的声音冷如雪,下一刻他便将我拽到了他的身侧,我恰能与他并肩同行。 他不常生气,可我这次却明显感受到他的怒意。我以后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巴,万万不能再说那些戏言。 在长街上走了很久很久,我远远看到拐角处有一家裁缝铺。 我带着求和的心态问舜苍:“你冷不冷?不然我帮你挑一件斗篷…我以前学刺绣的时候,给你做过一件。”我比划着形状,兴致勃勃道:“上面绣的是祥云白鹤,足足有那么大,你说像水鸭,但秋离都夸我绣的好。” 尽管当时秋离是想从我这里打探楼轻喜好才松口言好看的。 舜苍没有说话,我也没有气馁。我拉着他进了铺子,掌柜的是老板娘,见我们进来,眼睛亮了亮,跟见了金子似的。 我东挑挑西挑挑,选了两件称心的貉子毛斗篷。我喜孜孜地披在身上,又踮着脚给他披上,然后亲手系了领带,得意道:“是不是挺好看的?” 他穿什么都好看,墨色衬得他黑玉样的眸子愈发得深。 老板娘见了我们这样,忙着嗔笑道:“娘子亲自挑的,您家相公哪敢说半句不好?指不定这件斗篷要藏一辈子呢。” 我有些禁不住她如此打趣,脸有些热,赶忙留了银子就拉着舜苍出去。 还没走出去几步,舜苍终于开了口,他低声道:“是我不对。” 我意欲揭过此事,遂就一言带过:“说什么呢?我们得在日暮之前赶到牡丹镇,快点走吧。” 可他似乎没有要揭过的意思,解释道:“他来地府了,跟我说了一些话。” “谁?” “君禹。” 我心中一紧,君禹来地府了?他见过舜苍,还说过一些话?可在这之前,舜苍都未曾告诉我。但我用脚趾头也能猜到,君禹给舜苍说的话,一定让舜苍不好受。 让舜苍不好受的话,我不想知道。 让我想想,当我害怕舜苍答应天帝的条件而离开我的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 我靠近了他一点,疑惑地问:“君禹?君禹是谁?” 他愣了半晌,随即笑了一声。他一笑就能让枯树抽出新芽儿,让冰雪融成柔水。舜苍侧首亲了亲我的额头,唇边的笑意一直未减。 赶到牡丹镇的时候已是入夜。 牡丹镇中的人向来崇花神。冬后梅花怒放,梅花是花中君子,原是一些文人雅士定在正月聚在一起赏梅赋诗,后雅士里有佼佼者高中状元,口耳相传便言那人是得了梅花君子相助,故赏梅渐渐变成了祭梅,祭梅节便由此产生。 牡丹镇外有一个梅园,方圆三里全是梅花树。梅园中央已经摆好了祭坛,有人日夜守着,而主持这场祭祀的人正是广元。 我和舜苍来到梅园,设了结界绕过那些守园的人,一步一步踏上了祭坛。 双层的红漆梨花木的圆台上搭着法坛,坛上还是空的,兴许是要等到祭梅节那天才会摆上祭祀的东西。 我自不能变成风流倜傥的花君子,便摇身变成了梅花小仙。云髻渺渺,水红色的仙裳娇艳了一些,衣衫柔薄,纱衣下还能看到赛雪的肌肤。 为了符合梅花小仙的轻盈之感,我便只能用法术来御寒了。 舜苍跟上来,身上的衣衫亦变成银色的仙袍,脚下似有云彩生出,仿佛下一刻便能腾云而去,本就让人移不开眼睛的容色平增了几分不切实际的俊美。 他手中执着三尺长的梅花枝,恰能搭在臂弯处,踏雪而来,远远看上去,真觉得是那掌管人界枯荣的花君子。 他走近了,上下打量着我。我轻笑着展手在他面前转了一圈,问:“好看吗?” 他笑道:“我现在有些后悔了,貌似让你做花君,才不会招惹其他男人。” 我当他是害羞,才会这般拐弯抹角地夸赞我。 “办正事。一会儿你自由发挥,一定要唬住他们。” 我轻轻打了个响指,在指尖儿有淡粉色流光萦绕,冲着一棵梅树窜了去,流光所触及的梅树皆开始一寸一寸地枯萎,粉深花浓皆都化成飞灰。 我将脸上的血色退了些,看上去如憔悴的病容,又将自己薄衣扯了扯,弄得狼狈不堪。 舜苍将我肩上稍露的领口往上拉了拉,道:“仙族的女子都穿这么少?” 我不好意思笑了笑道:“是花君子比较风流,他手下的小仙娥都比较娇娆。” 不等舜苍再深究这些事,我便佯装痛苦地叫了起来。 守园子的人闻声立刻就赶了过来,看见这满园子的梅花都败了,登时便大惊失色,忙循声过来。其中一人冲着我大喝道:“是什么人!” 我娇弱地靠在舜苍的怀中,哭泣道:“仙君,是那妖道…是那妖道害了我。” 舜苍眸色愈发的深沉,如冻结的寒冰,道:“我定不会放过他!”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守园人大声吼道。 我捏着娇嗓子,怒气冲冲地指责道:“都是你们害了我,我再也不要护佑你们了!” 守园人目瞪口呆,眼睛都胶在我身上。难道是在质疑我的话?我赶紧点明身份说:“我本是天上的梅花小仙,呕心沥血护佑你们世世代代,你们竟然…竟然找了妖道来害本仙…” 那些人听言便扔了火把跪在地上。守园人伏身拜道:“我们一干人日夜不停地守着园子,就是怕歹人惊扰了仙子。我们对仙子敬畏还来不及,怎会害你?若有疏忽之处,还请仙子明示。” 我缓步走到一棵梅树旁,将死灰一样的梅花树点开,花冠瞬时如霞般缤纷。 那些人见状皆惊住,赶紧伏地再拜。我作虚弱状,一个趔趄就欲倒下,舜苍立刻移到我身边,将我扶住。 我虚声道:“你们请的那广元道人实则是花君子座下的一朵奇葩精,他不甘屈居小仙,来人间自号成王,与妖魔为伍。我发现他心术不正,将此事禀报给花君子,为此他一直记恨在心。你们请他来梅园作法,他便趁机将我打伤,导致梅园的梅花树皆一夜败落。如今我却连一株都救不活了…” 我又转向舜苍,看着他风流俊颜,挤出几滴眼泪,道:“还望花君子责罚。” 舜苍佯装冷厉,扶住我的腰,将我抱在怀中,道:“不关你的事,皆是那妖道之错。”他冷眼扫过一行人,一字一句道:“你们这群愚昧之人,动了本君的仙子,也当受到责罚,本君要让你们断子绝孙!” 哎,这自由发挥的就有点过了,要是吓到小孩子怎么办?就算吓不到小孩子,吓到花花草草也不好。 那些人果然吓得快哭了,赶紧哀声祈求舜苍免去责罚。我弱弱地开口求情,舜苍才放柔了眸色,表情变化之自然,实在令我折服。 舜苍敛眉道:“罢了,不知者不罪,本君便给你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仙君请吩咐。” “这几日你们不要打草惊蛇。祭梅节那天,本君想看到广元该得的报应。”舜苍放低了声音,带着警告的意味,“明白了吗?” “明白了…明白了…”守园人赶紧磕头。 舜苍挥了挥广袖,袖中荡漾开浮波碧水,如春暖万重翠,驱散千堆雪。那些枯萎的枝儿上俏开了花,地上如空明水净,错开婆娑影枝,处处皆是梅姿。 方才还寂如死灰的梅园仿佛一下堕入了香海,连风都浓丽了起来。那些人看着梅花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显然已经被舜苍唬住。 他将我打横抱起,唇角扬起了笑意,道:“如今我为梅儿解决了这桩事,你要怎样回报本君的恩泽?” 这句话我可没写入话本子里,他怎得不按剧情走了? 第42章 剑魄(十五) 祭梅节那日,牡丹镇家家都挂上了梅花枝,整个牡丹镇像没入了梅花香海之中,走几步都能闻见风中的梅花香。因为刚过了上元节,街上的花灯未撤,尽管还未入夜,但长街已如锦绣堆花,无一处不美致。 妙龄女郎两三结伴,皆是笑语盈盈,羞涩地偷偷打量着过往的风流公子,双颊红晕,极其俏丽。 有舜苍在侧,自然少不了行人的注视,不过我早已习惯,忽略则好。 我拉着舜苍的手停驻在面具小摊位前,瞧着天上的各路神仙都被制成什么样的面具,笑得开怀。 我将一个鬼王面具在舜苍脸上比了比,笑道:“你瞧,这是冥王那老头的面具相,你说他要知道了,该作何感想?” 舜苍接过来鬼王面具,仔细打量了一番,缓缓地勾了唇。 那摊位老板见我们也不热络,自我站在这儿后,便只顾着看我和舜苍,嘴巴张了又张,一脸的讶然。 我一个个都拿过来看了个遍,舜苍也不急,便在旁边陪着我。 隐隐的,那声音似乎要被掩在喧杂之中,我听见对面有人在说:“昨夜折腾了一宿没睡。你不知道,昨夜我溜进梅园赏梅,想着画些梅花好今日拿来卖,没想到真叫我遇见仙人了。” 我一听,话中言的不正是我和舜苍吗?我悄悄望过去,恰见一个书画摊子后坐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同他说话的是旁边卖笔墨的老先生。 老先生不信,笑他:“你想多卖几幅画,也不要撒这个大谎,要是真有仙人,那些守园子的人还不奔走呼告了?” 书生有些恼怒,说:“我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怎能骗人?是那仙人不让说。你看,我昨儿连夜画了他们的像。” 那书生抽出一幅画,缓缓站起来,将画轴缓缓展开。 画中飘逸的云中仙君,眉目风骨入画都难描风姿,身后乍开数只海棠花,衬得他的容色愈发俊逸风流;仙君怀中正抱着云衣仙女,一眼看上去已是人间难求的绝色,有绯红云霞氲在仙子的脸庞,眼中含春,与仙君相对而视,脚下错开梅花,娇艳得不可方物。 待我看完,方才察觉这画中不正是我与舜苍吗?可是,这画得虽好,却太不像了些。舜苍应该没有那么难看,我应该也不会那么好看。 老先生盯着画看了很久,半晌说不出话。原游玩的路人皆被这幅画吸住了眼睛,黏住了脚,纷纷注目而视。 书生却不愿让他们多看,连忙收了起来,对众人赔笑道:“对不住了,对不住了,这画不能看,是要犯因果的。” 众人不满地嘟囔了几句便散开了,唯那个老先生还不依不饶,道:“再让我看一眼,又不会死。” 书生将画轴赶紧收了起来,连忙摇头道:“你别可看了。昨夜我刚画完,就挂在墙上看,突然就冒出来一个男子,吓得我以为见了鬼,赶紧躲在了桌子底下。那人进来只看墙上的画,看了半晌,袖子一挥,里面的仙君就忽然变成了他的样子,太吓人了。” “你这是遇见鬼了?”老先生兴许这辈子都没听过这等奇事,眼睛瞪得老大。 “看着也不像,那男子长得跟神人似的,哦…”书生似乎想到了什么,说,“那男的一直盯着画中的仙子,好像在喊雀儿雀儿的,可我画的是梅中仙和花中君,又不是什么鸟,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魔怔。” 我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想去拉舜苍的手,可他已经先我一步走了过去。 那书生还在滔滔不绝:“还好我记性好,那画被拿走了,我又画了一幅,虽不如之前好看,但这…哎!” 书生大惊失色,手中的画轴已经被夺走,他怒气冲冲地看向来者,身子狠狠地一颤,似乎要跪下去。 舜苍背对着我,天卷钩云,暗色的光照在他的衣裳上盘亘的银纹,如故池残雪,断城飘絮。 舜苍没有说话,画轴只消他轻轻一握,竟瞬间化成了飞灰。书生和老先生皆惊得摊在了座位上,再难站起来。 “这是最后一幅。”他的声音如隆冬的寒梅,冷而傲。 若书生见过舜苍,现今应不会忘记他的模样。书生头点得如小鸡啄米,道:“不敢了不敢了。” 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与舜苍十指交扣,侧首看了一眼书生。书生见了我,目瞪口呆地轻喃了声:“仙…仙…” 我冲他歉意地笑了笑,对舜苍道:“秋离和楼轻两人应该到了,现在已近正午,祭祀也要开始了,我们快点过去吧。” 舜苍的手一翻,从掌心化出的结界便将所有人隔绝在外。书生和老先生看着我们凭空消失,想必被吓得不轻。 枯林叠嶂,月色如霜。舜苍冷声道:“是君禹。” “别提他了行不行?”我语气中多了一丝烦躁,这句话说出口我便已经后悔,果然舜苍变得更加不悦了。 我放软了口气,撒娇道:“他怎么做跟我没有关系,你不能跟我生气对不对?” 舜苍用力将我按在树干上,还不等我反应,他的唇已经欺了上来。他从未如此霸道,就像疾风骤雨一样将我的心魂吹卷,唇舌交缠中呼吸渐重。我不知为何竟有些害怕,推搡着他的肩头,却使不上丝毫力气。 “不要…”我听见我的声音已经娇软得不像话,羞愤交加。 他从不听我的话,埋到我的脖间又吮又咬,待心满意足之后才缓缓放开我,他弯身靠在我的肩上平复着急促的呼吸。 半晌,他抬手擒住了我的手腕,声音有些低哑:“你不想?” “你这样,我害怕。”我颤着声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没有以前。”舜苍没有抬起头,冷声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也这样吻过你?你最珍贵的孔雀翎在他的手中,你给他跳过艳舞,你曾躺在他的怀中说着一些对我说过的话,这些是不是真的?” 他每说出一件事,我耳朵便一阵轰鸣。燥热爬上了我的脊梁,如芒在背,细密的汗从额上渗了出来。有些事,不是不提就可以掩盖过去的,君禹是舜苍心中的一根刺,这根刺一天不拔,我们之间的隔阂就存在一天。 “这让我怎么告诉你?”我几乎是硬着头皮反驳了这句话。 他缓缓抬起头,眸子深得吓人:“在重要的事情上,你总是玩笑一句就带过。九羲,你是不是觉得我忘记了一切,很好骗?” 我怒得涨红了脸,吼道:“那些都不重要!我没有要骗你,舜苍,你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能相信,三千年前我喜欢的是你,三千年后也一样,从未变过,你信君禹都不肯信我?” “怎么好端端地吵起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蓦地想起,从结界林嶂中缓步进来的是素袍的秋离,他的眸中带着疑惑,左右手各一根糖葫芦。 结界开始裂开,从尽头破碎,秋离身后的丛林化成了雪巷深处,青瓦飞檐。而我身后的树木亦变成了石墙,舜苍按着我肩头的手稍稍松了劲儿,我逃出了他的钳制,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他又抬头看了看我,说:“你们俩也会吵架了?真是长本事了。” 我没有说话,心思一点一点冷静了下来。直到这时候,我才真正开始正视舜苍失忆的问题,我知道他生气,对我发怒,全是由于内心的惶恐和不安。他之前掩藏得太好,而我也拙笨的可以。 秋离咬了一口糖葫芦,被酸得皱了眉,然后将籽儿吐了出来,撇着嘴嘟囔道:“哎,酸死了酸死了!” 显然舜苍也冷静了下来,恢复了惯有的清冷模样,不置一词。 我的声音还有些哑,说话时有些莫名的尴尬,问秋离道:“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秋离不甘心地又咬了第二颗山楂,好像这颗比较甜,并没有引起他极大的反应。他咀嚼着含糊不清地回答:“刚到,我来给楼轻买糖葫芦。看见主子设下的结界,就进来瞧了瞧,你们吵什么呢?” “没什么。”我硬着头皮答了声,舜苍的沉默让氛围变得极为微妙,我转而说,“我们快点走吧,广元已经解决的差不多了。就算这次他保了命,他在牡丹镇的威望也保不住了。” 我没有再同舜苍,径自走在前面。 出了长巷,没走多久就看到了负枪而立的楼轻,眉目冷而美,灼灼欲燃的红衫,气势威严令人侧目。在她面前,所有过往的生灵都如枯骨蝼蚁,人群中唯她绝世独立。这三千年,她一定过得很孤独吧。 我走过去,嫣嫣然笑道:“徒儿,做什么呢?” “等秋离。”她冷声道。 还不等我说话,秋离就从后面喧嚷着跑过来:“糖葫芦,糖葫芦。”秋离将糖葫芦塞到楼轻的手中,说:“游玩必备糖葫芦,值得拥有,你尝尝。” 楼轻皱着眉审视了一下手中的糖葫芦,那样子似乎是在判断是否有毒,而后她咬了一口,极为认真地咀嚼着,最后给出中肯的评价:“好酸。” 秋离一脸不相信地样子:“不可能,刚才我每个山楂都舔了一遍,确定都是甜的才敢给你的。” 楼轻愣了愣,然后看着山楂裹着的糖衣,眸色一冷,怒气冲冲地用竹签儿扎向了秋离。 秋离笑着吃痛,一边躲着一边辩解:“我开玩笑的!真的!开玩笑的…啊!疼疼疼疼——” 秋离跑得老远,楼轻也追得远。 看着他们打打闹闹消失在攒动的人群中,我嘴角勾笑的弧度更大。天上又开始飘落些零星小雪,长街上人来人往,彻骨的寒风变得微微凉。 我脚下突然停了一个小黑影,待定睛一看,竟是一只白斑黑毛的小猫,模样极其惹人疼爱。幽蓝色的眼睛停在我的身上,看了好久,她突然欢快地摇起了尾巴,对着我喵呜了一声,然后伏下了头,似乎是在冲我行礼。 这不是生死卷宗中的小猫娇莺儿吗? 第43章 剑魄(十六) 还未等我说话,一只手已经将小猫捞了起来,然后抱在了怀中。来人依旧是书生模样,不是吴启又是谁?这与我之前见到的吴启不甚相同,眼前这人俊朗清秀,芝兰玉树,一身的儒雅之气。 吴启低声斥道:“毛团团,不是说不让你乱跑么?” 娇莺儿不满地喵了一声,却听话乖巧地窝在吴启的怀中。吴启瞧了我一眼,连忙赔礼道:“姑娘莫怕,毛团团不会伤人,方才惊扰到姑娘了。” 我连忙摇头示意无妨。吴启行了一个礼便抱着毛团团转身走开了。 我的脑海中有一瞬的闪念,仅仅是一瞬,我便不自觉地喊了一声:“娇莺儿。” 吴启诧异地转过头来,一脸的疑惑,似乎不明白我在叫谁,可是却是冲着他这个方向喊的。他怀中的毛团团显然警觉了起来,如琉璃一般的眼睛看着我。 我手指尖儿悄悄聚起零星灵气,白色的光冲着毛团团而去,就像杨甘柳露洒在毛团团的头上,她似乎是被头上突如其来的凉意惊着了,闭着眼缩了缩头,可那白色的光芒还是浸润了她的全身。 当然,这一切吴启都看不到。吴启疑惑地问:“姑娘是在叫谁?” 我背过手去,不好意思地笑道:“没什么,认错人了。” 吴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小猫从吴启的怀中跳下来,却紧紧地跟在吴启的身后。 隐隐约约,在猫身上的团团光影中,我似乎看见一个女子,周身皆是透明,散着不同寻常的光晕,荆钗布裙却难掩她的姿色。她的手轻轻扯住了吴启的锦袖,吴启似乎感觉了什么,回头望了望,除了一只小黑猫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他怔楞了片刻,随即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神色有些黯然:“瞧我这记性,夫人她怎么可能还在呢…” 他一边向前走去,一边喃喃这跟那只小猫说:“毛团团,你没见过她。你的女主子,是这个世间上最温柔的人,最…最…”万千的话终化成一声颤抖的叹息,便没有了下文。 女子亦步跟在吴启的身后,即将走远时,她回眸看了我一眼,唇畔生出一抹艳丽的笑,冲我微微点了一下头,似乎是在致谢。我给她换了一具凡身,不出三日,她便能化成人形,只不过那时的娇莺儿便真正成了一个凡人了。 “多谢尊上。” 声音像是飘在空中的零星小雪,须臾便一点一点消散得无迹可寻。 谢我什么呢?无论是娇莺儿还是谢小卿都是楼轻今世的功过,只是刚好秋离和我帮她将这一切变成功德而已。 就算没有我们,楼轻也会处理得很好。 我刚抬脚走,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去拉身边的人,可发现身边是空的。 这下意识的举动让我的背有些僵,紧紧攥着拳。良久,我才慢慢放松下来,深呼了一口气,然后转向了身后。 舜苍果然在不远处。寒梢梅冰,残枝枯树。他依旧是银纹墨袍,盘亘浅浅的花影,颀修的身形立在极为不显眼的地方,却能让人一下便注意到。 他的眸子像是凝了冰的墨,深而冷,仿佛能冻结天地。 我踌躇着走过去,停在他的面前却不敢看他,低头瞧着自己的鞋尖儿,支支吾吾道:“我累了,你愿意背着我去梅园,我就跟你和好。” 舜苍想都没想,转身蹲下。 我有些惊讶,万万没想到他会如此干脆,明明刚才他还如此别扭,死咬着我和君禹的过去不松口。 惊讶归惊讶,可这就是我想要的。三千年的离别让我知道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的时光是多么可贵,可贵到浪费一分一秒都是罪过。 我轻笑着爬上了他的背,紧紧环住了他的脖子,声音有些俏:“那我就勉为其难地跟你和好了。” 沉默了一会儿,舜苍缓缓地开口道:“没心没肺。” 我轻锤了一下他的背,嗔道:“你说谁没心没肺?我的心肺不都搁在你身上了?你居然为了一个男人跟我生气,你这样下去,那我…” 我顿了顿,他迟疑了片刻问我:“那你怎么样?” 我搂住他脖子的手紧了紧,以防他把我扔下去,小声嘟囔道:“那我会怀疑你跟君禹有一腿,不然你怎么不拿他出气?” 他的脚步停下来,果然还是要扔我,我搂紧了他的脖子,誓死黏在他身上。许久,我听他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细雪纷乱,在他微热的鼻息间氤氲成雾气。他继续背着我往前走,似乎不打算把我扔下去了。 我窝在他的颈间,凉凉的脸颊贴在他的脖子上,唇角勾笑,心里跟吃了蜜一样甜。 因为在路上耽搁了一段时间,我和舜苍来到梅园的时候,守园的人已经将广元道人五花大绑,押着他跪在了祭坛上。 我跟舜苍从人群中挤过去,待到最前面,我才从舜苍背上跳下来,笑着握住舜苍的手。秋离和楼轻便在不远处,两个人看见我们便走了过来。 秋离朝台上努了努下巴,笑得极其奸诈,道:“这下有好戏看了。” 我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哼道:“我出马,还有办得不漂亮的事?” 楼轻在我的身上逡巡了一圈,容色有些异样,却没有说话。 坛上的人个个怒目而视,昨夜为首的人口中唾沫横飞,当着所有参加祭梅节的人大声说:“就是这个妖道,把我们所有人耍得团团转!梅花仙子说了,这人其实是花君子座下的奇葩精,因不甘屈居下位,下凡来坐地称王,近来镇上的妖魔,全是这个妖道的手下。” 守园人踹了广元道人一脚,广元重重地磕在地上,守园人说:“他来此骗了乡亲们多少血汗钱,他又拿着这些钱做了多少恶!花君子说了,他做的孽所得的报应也会降临到我们身上!” 广元被磕得鼻青脸肿,大声呼喊着:“胡说!都是胡说!什么梅花仙子什么花君子!都是一些妖孽变着戏法骗你们的!你们这群愚民,还不快放了贫道!” 守园人又补了一脚,将广元踩在了脚下,怒道:“前些日子,你指引我们杀人,既然你那么神通广大,为什么不自己杀了她们?你想让我们犯杀孽,自己坐享其成。你这妖道,其心可诛!”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坛子下的人纷纷应和。 如此说来,我指引他们杀死广元,也是其心可诛。看来这份罪过,我是要担下了。 广元彻底被激怒了,他应该还没受到过这样的羞辱,原本温和的脸变得极其扭曲,露出了本来的狰狞面目,他怒斥道:“你们这样杀了我,算动用私行,官府不会放过你们的!”他想拿官府压住这些人,是缓兵之计。 我怕这些人中了计,正在思考对策,没想到那守园人冷笑一声,道:“早就料到你如此狡猾,昨夜我们就请示了县令大人。”守园人从怀中掏出一个令牌,高高举起,道:“县令大人愿遵从花君子的吩咐,于祭梅节的法坛上将此为祸人间的妖道斩立决!” 这凡人的脑袋太聪明了!杀个人,连程序都走得极其妥当。 广元被逼到了穷途末路,脸色变得极为奇怪。想起之前他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与如今对比,我不禁笑了一声。坏就坏在当时所有人都在辨别守园人手中的令牌,安静得不像话,唯有我一声突兀的笑,立刻就引起了广元的注意。 他没见过我,自不会注意我,但他却注意到楼轻。广元瞬间呲牙咧嘴,面目狰狞恐怖地冲着楼轻骂道:“又是你这个贱人!是你害得贫道!妖孽!你才是真正的妖孽!”他看着众人,下巴努向楼轻的方向,怒道:“你们看到了,她才是妖孽,她才是妖孽!” 楼轻一头雾水,看了自己身后,又看了看我,显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被骂?秋离上前微微迈了一步,将楼轻恰好护在身后。我亦往前走了走,挡住了广元道人的视线,看着他如砧板上的鱼肉,嗤笑一声。 所有人都看向了我这个方向。守园人看了我和舜苍后大惊失色,连忙跪下,敬道:“拜见花君子,拜见梅花仙。” 时间大约凝结了一两秒,似乎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唯有空中的小雪簌簌而下。随后,所有的人都跪下,高呼拜见。 楼轻微微凝了眉头,带着探究的意味盯着我。我笑着捏了捏手指,轻声道:“嘿嘿,一点点障眼法。” 楼轻缓缓放松了神情,可眸中依然还有疑惑。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害我?你们是楼轻请来的帮手?”广元道人问。 我轻点脚尖儿就飞到了祭坛上,然后冲着广元的后腰狠狠踩了下去,微怒道:“你不该骂楼轻的。”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你可知道,护佑牡丹镇的土地神那是我什么人!杀了我,你们都别想活!” “呵!”我嗤笑道,“莫说一个芝麻绿豆小的土地神,就算天帝来了,那也得给我卖几分面子,更何况你只是一个芝麻绿豆的亲戚?今天我就让你在此血溅三尺,我倒要看看,你仗恃的土地神敢不敢出来护你!” “我当是哪路神仙,原来也是个妖孽。”广元似乎能感受我身上的魔障气,看我的眼神略有不屑,道,“夸下海口也不怕咬了舌头,贱人,见了贫道还不束手就擒。” 还不及我说话,一只纹金云的黑靴狠狠地踩在了广元的肩背处,力道重得似乎能踩穿整个祭坛。广元哇得吐出一口鲜血,眼神变得浑浊起来,似乎有些神志不清。黑靴的主人正是舜苍,他眯了眸子,低声道:“再骂一句。” 广元停了好一会儿才找着意识,这下他知道不反抗不行了,嘴中念了一大串的口诀,从他道袍的袖子中忽然窜出了几道黑雾气,那些黑雾气聚成了一些魔妖,将整个祭坛都围了起来。 台下的众人被吓得纷纷作鸟兽散,秋离和楼轻看着尖叫着涌出梅园的众人,秋离大喝了一声:“都不许动!” 声音像是天外来音,回荡在整个梅园,没有一个人听不见的,众人再次惊住了脚步。楼轻惊于秋离竟有如此大的嗓门,又盯着他看了很久,看得秋离有些心虚,秋离轻轻解释了一句:“万一发生踩踏就…就不好了…” 我安抚了一句:“有我在,你们怕什么?”听了我的话,那些人才真正安静了下来,全场静得可闻花飞雪落。 那些魔妖呜咽着,似乎下一刻就要扑过来咬我似的。 “什么时候你们这些小妖怪都那么厉害了?”我收了脚,手中的云袖一挥,一转身便起一身赤瞳孔雀翎的翩云长袍,内着盘亘着紫金花纹的红衫,身后生出团扇一样的孔雀尾巴,但也只是短短一瞬,如云如霞,转眼即逝,却让那些魔妖看得真切。 纵然我不在魔尊之位,但孔雀王一族的血统也会让这些人有所忌惮。 我记得以前年少轻狂的时候曾有一句特别显摆嘚瑟的台词,是什么来着? “尔等竖子,见了本尊,还不跪下高呼一声尊上大人!” 这样的台词,说出来我都有些脸红。想想当初的自己果然还是年轻啊,现在老了,做事沉稳了,不像以前那般风骚。 魔妖皆愣住,啊啊啊叫了几声,声音有些诡异却都带着丝丝颤抖,道:“尊…尊上大人…小妖有眼不识泰山,惊扰了您的大驾,小妖这就走,这就走。” 刚被广元召唤出来的小魔妖们,嗖一下缩成一团便消失不见了。广元目瞪口呆,显然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舜苍还踩着他,他也不能起身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撇了撇嘴,就这样跑了,未免太无趣了些。我看向被吓得六神无主的守园人,问:“既然是官府认定的行刑,你们请刽子手来了没有?” 守园人连忙答有,给台下的一个人示意了一声。上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手中还带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就像铡刀一样,显然他也是惊魂甫定,拿着刀的手还有些哆嗦。 我用眼神示意舜苍,他终于肯收回自己的脚,然后走到了我的旁边。我为了防止妖道再作乱,念了口诀悄悄封了他的一些微末道力。 这下,他真成为了砧板上的鱼肉,可任人宰割了。 这咔嚓一刀下去,该能了结多少孽多少罪。 第44章 剑魄(十七) 枯山冬了,花结枝头。寒峭的风吹拂着结冰的水面,厚厚层冰下还能看到几尾锦鲤在来回窜动。岸上的梅花树数株,纷然而落的梅花瓣儿飘到了冰面上,如软红落入冰窟。 我的头很沉很沉,仿佛在作一场大梦。 周身全是冷的,我抱着胳膊在黑暗中踽踽独行,没由来地开始害怕,便轻轻唤了一声“舜苍”,却没有得到回应。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见前方有一点光亮,似乎是个洞口,又或者是另一个梦境的入口。 我几乎是狂奔了过去,光点开始渐渐扩大,越来越大,有碧空飞云从洞口扩展开来,将我头顶上的黑暗驱散,然后是万顷的苍穹,整个世界都明朗了起来。 我脚下是白玉石的廊桥道,恰能通到远方的一个亭子中。 我走过去,仙雾笼霞,亭榭楼阁倒映在*荡荡的水纹上,好似缥缈。青纱渺渺,如云如烟。青纱后端坐着一位公子,银袍翩翩如仙鹤绝世而立,白如玉的手指无意地拨弄着面前的琴。 我走近了,才看清那人的容貌,君禹。 “是你。”我骤然收紧了手指,指甲嵌入手心当中,竟有微微痛意。我才发现,这并非真正的梦境。 君禹按住了颤动的琴弦,周围环绕着呜呜的风,将远方的树上枯叶吹得簌簌作响。他稍稍抬眸,神色淡然:“看来唯有在梦中才能见你一面了。” “你操纵我的神识,进入了我的梦境?”我有些薄怒,被人操纵神识的滋味我一点都不喜欢。 君禹不可置否的点点头:“对。” 我注意到他手下的琴是属于舜苍的独幽琴,我虽知道是假的,但也禁不住内心的反感,继续问道:“你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只是想跟你说说话。你以前跟在我身后头,像个小尾巴一样,不就是为了跟我说句话么?”他笑了,可眼中却没有笑意,我在话中听出了嘲弄之意。 和舜苍在一起后,我才知道一片真心被人捧在手中温柔呵护是怎样的感觉。以前我喜欢君禹的时候,他恨不得将我所有的喜欢都踩在脚底下,让我认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可怜和卑微,让我觉得一切都在痴心妄想。 如今面对他,我已然平静很多,纵然他如此嘲弄,我依旧可以面不改色地笑道:“您说得真对,以前还真是这样的。”我特意咬重了“以前”二字。 君禹的声音冷了好几分,看着我的眼睛如深潭般不可估测:“雀儿,你和舜苍在一起不就是为了和我赌气吗?现在我许你一场天地最盛大的婚礼,只要你点头,我会奏请天帝封你为仙,而你也将会是我唯一的妻子。” 我差点没笑出来,到底是谁给了他这么大的自信? 我说:“舟卿神尊,自信过了头便成了自负。我已经有了一场最合心意的婚礼,不需要第二个,另外,也不是所有人都想着成仙,多谢您的好意。” 我整理了一下袖子上的褶皱,恭敬告辞道:“如果神尊没有别的事的话,我便告辞了。舟卿神尊随随便便入别人的梦总是不好,你知道的,做一场噩梦对第二天的精神头影响很大,后会无期。” “不要再插手秋离和楼轻的事。”他冷冷的声音蓦地响起,带着警告的意味让我脊背一凉。君禹继续道:“尤其是秋离,不要靠近他。” “我做什么,轮不到你来过问。”我不想听他这些不明就理的话。 “雀儿!千年前,秋离剑已经折于斩妖台,如今你见到的秋离已经不是以前的秋离了。” 我翻手一挥,梦境开始碎裂。 我回身看向了君禹,见他眸色中有些惊异,我微微勾了笑,声音中带着嘲讽,道:“君禹,我知道为什么你永远都活得那么孤独了,不是因为你高冷,而是因为你根本就没脑子。” 梦境崩裂,连着君禹一起消失,我眼前一黑,便陷入了盲人一般的黑暗中。 我整个身子颤了一下,猝不及防地从花藤编的床上跌了下来,摔得背脊生疼。映入眼帘的是漫天繁星,朴素的小院中隐约可听见寒鸦惊鸟扇动翅膀的声音。 刚醒来脑子还是空的,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自己是在丹山楼轻的家里。 将广元道人斩首示众之后,我们就来追查赤眼妖魔的下落。 根据黑白无常所言,赤眼妖魔常在丹山作乱,但出没的日子是在月圆之夜,如今刚刚月初,我们便只能先在楼轻家里落脚。 楼轻的徒弟张顺利已经不知所踪,兴许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于我们而言,算是少了一桩麻烦,至少我不必拉着张顺利一起演戏欺骗楼轻。 若张顺利那个二愣子还在,指不定他就会将楼轻的往事全盘托出。 我从地上爬起来,翻了个身便又躺回了滕床上。 楼轻是凡人需要睡觉,我们便只能陪着她一起睡,这间院子不大,笼统就两间房,我和楼轻一处住,舜苍和秋离一处住。我本不需要睡觉,醒着又怕惊扰到楼轻,故在这院子中搭了处滕床看星星,没想到竟会着了君禹的道,被他编入了梦境之中。 君禹,果真下凡来了吗? 想到他在梦境中对我的警告,我是真心觉得可笑。我向来不轻信他人的话,看人看事皆凭自己的眼睛,皆有自己的判断。 纵然秋离不是以前的秋离,可他断不会做出害人的事。只要不害人,就算秋离不是以前的秋离,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这边正想着秋离,便见他从房内出来,轻轻掩盖了房门。月辉变得柔了起来,洒在他清简的素袍上,抚开清霜,缓步而来,地上是他斜斜的疏影,如玉脂如闲雪。 “呦,您老也失眠了?”秋离嬉笑着走近。 我抽了抽嘴角,收回刚才的想法。秋离一开口,便能污了玉脂闲雪的名声。 我坐起身,腾出一块地方想请秋离坐过来:“要不要来坐一下?” 秋离摇头,坐到了不远处的石桌上。他旁边是一棵枯了的桂花树,有斑驳树影错落而下。他说:“我可不敢,坐这儿就好。那日我都听见了,你又让主子喝了一壶醋?” 我静默了一会儿,道:“他以前不这样。” “以前不这样?”秋离啧啧摇头,道,“以前他只是藏着没让你看见,你还记得君禹给你下摄魂术那次,他回头就废了君禹的一身修为,扔到*界去了,君禹差点没死在那里。” 我再次无言以对,沉默了半晌,我问秋离:“你和楼轻在一起后,楼轻就没拿捏着你跟琅花仙子的纠葛说事?” 秋离急得跳脚,说:“我跟琅花仙子哪有什么纠葛,你别诬赖我啊!” 我撇了撇嘴道:“也不知道是谁为了博琅花仙子一笑,就要把莲泽宫的翠棠树给砍掉。” 秋离气叹道:“你真是没心没肺。” 我已经被这主仆二人前后说了没心没肺,难道我真的没心没肺了? 秋离说:“那琅花仙子三番五次来莲泽宫摸翠棠树,还不是想搭讪主子?若不是我及时出马机智地解决了她,你指不定要吃多少飞醋呢!” “那我还得感谢你咯?” 秋离哼哼几声,极为不屑道:“也不指望你感谢。我呢,是一心一意念着阿轻,心如磐石,不可转也。”言罢,他便一脸的沉醉样,似浸入风花雪月的醉酒里不愿醒来。 “摊上你,楼轻前世是造了什么孽。”我出言讽道。 “孽?楼轻没有造孽,遇见楼轻是我前世修来的福。”他向来不惮说一些肉麻的话,以前也是,恨不得在头上贴上“楼轻夫君”的标签。 我对他跟楼轻的往事有些好奇,便问:“你跟楼轻第一次见面真是我跟楼轻比武那回吗?”秋离虽言语轻佻,却不是个轻浮之人,我实在不敢相信他会对楼轻一见钟情。 秋离摇摇头,有些神秘道:“不是,第一次见面是在论兵会上,只不过楼轻没有看见我。” 秋离同我讲起他和楼轻的前缘。 那时的天界举办了一场论兵会。所谓论兵会,其实就是一群喜好收藏的神仙拿出自己收藏多年的兵器显摆,互相比一比谁收藏的兵器更好。 论兵会由山叶仙君主持,请帖自是恭敬地送到了舜苍的手上,只不过舜苍看都没看就扔到了一边。 秋离好奇便拿起来看了一眼,心想这不是自家人选美吗?他觉得身为上古第一剑的秋离剑还是该给自家人的选美捧捧场的,于是拿了帖子欣欣然去了。 众仙都知道苍劫帝君,却不怎么认识随着舜苍鸡犬升天的秋离仙君,遂秋离进会场后并没引起注意。 各式各样的兵器被摆在玉石案上,七彩流光,云霞飞转,如珍珠宝石般琳琅满目。越名贵的兵器上镶得宝石就越多,走了一圈就让人看花了眼。 他看见众仙围着一柄长剑在看,剑鞘上零零星星镶了碎宝石,缤纷夺目,剑柄上亦是如此。三尺七寸的剑身呈古铜色,显然未经沙场,却凭空泛着寒意。众仙都对此件啧啧称奇,还说这是世间难遇的好剑。 秋离看得乐,觉得这群老糊涂真是老糊涂了。那把剑不过是年岁久远了些,装饰豪华了些,上了战场也是中看不中用的货。 他转身一变,恢复了剑的模样,混在众兵器间,无论是剑鞘还是剑柄都极为素净,与其他兵器相比,这简直就是鱼目混珠。 殊不知这鱼目才是真正有灵气的活物。 第45章 剑魄(十八) 那些仙君在秋离面前走来走去过了好几趟都没有注意到他,就算注意到他也只是嫌弃地瞥了一眼,在想怎么会有这种浊物混进来,但碍于仙君之间的脸面,并没有提出来。 秋离这才真正明白这些人压根不懂什么叫好兵器,略有些失望。 秋离觉得自己是一朵出尘不染的白莲花却被国色天香的牡丹抢了风头,又或者说自己是个绝世美人却得不到君王的宠幸,心中很是怨恨。 那一刻什么怀才不遇伤叹春秋的悲绝全都涌上了秋离的心头。 他正兴北门之叹,便听众仙君颤着一把老骨头行礼,道:“参见楼将军。” 楼轻被请来参加论兵会,也不为别的,她手中那把银梨穿云枪一直被奉为天界最有名的兵器,这些人就想给她一个下马威。楼轻本不愿前来,可送的请帖中言明,只要楼轻能挑出最好的兵器,他们便将那把兵器送给她。 楼轻嗜好不多,一是嗜好圆毛灵宠,二是嗜好兵器。 “楼将军,你且仔细瞧瞧这些兵器,在此之前我们已经裁决出最好的,若你能猜中,本君做主便将那把兵器送给你。”山叶仙君引着楼轻在玉石案前走过。 楼轻一边走一边看,英眉轻皱,眼神无比认真。眼看着就要走到那把宝剑前,众仙皆屏住了呼吸,可楼轻却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她不经意地挑了挑眉,看着玉石案上的兵器许久许久,终于不带犹疑地从众多兵器中将秋离剑挑了出来。 楼轻将剑拔出鞘,仔细盯了很久,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剑身,又细细抚摸过剑刃,眼睛亮得像是天上的星星,唇角微微勾笑,道了声:“没想到你们真有好东西。” 那些仙君闻言皆一愣,随即都笑出了声。山叶笑道:“楼将军不将这里的兵器一一看完再做选择吗?” 楼轻疑惑道:“为什么?还有比这更好的兵器吗?” 山叶见她决意选这个,遂就将方才鉴定出的宝剑捧到了楼轻的面前,笑道:“想不到楼将军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瞧,这才是举世无双的好兵器。” 楼轻显然被那些珠翠宝石闪了眼,面露嫌恶地看着那方宝剑,说:“此等俗物也算举世无双?” 楼轻才不在乎别人对她的评价,她想要的只是手中的这把剑。她说:“我只看中了这柄剑,不知是哪位仙君的,可否将此剑赠予我观赏几日?” 问了好几遍都没人吭声,山叶只当是搬运兵器的时候误混进来的杂剑,又觉得楼轻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不敢让她太难堪,遂就做主将此剑赠予楼轻。 楼轻才不管这些山叶仙君怎么想,她得了称心的兵器十分高兴,捧着剑就走了,留下一行人全都在背后笑她,她也只充耳不闻。 秋离剑被楼轻挑出来的那一刻,秋离觉得自己这朵白莲花终于入了雅士的眼又或者是藏于三千弱水中的绝世美人终得了皇上的宠幸,激动得差点变成人形,好好地跟楼轻喝一壶大酒。 楼轻所居的宫殿名为枕云宫。 宫外苑中并无奇花异草,皆是翠竹萦径,一派的素然,开阔处唯有一株月桂,姿妍殊清。这是秋离见过的最素净的宫殿。 浓郁的花香被微风吹散,一轮明月如磋如磨,澄净得不像话。楼轻喜于得了一把好剑,请出了尘封多年的碧净酒,拿着酒坛子仰头就灌了一口。 楼轻的酒量极好,即便是这般醉人的碧净她都能受得住。 秋离没见过任何一个女子能将一壶酒喝得如此潇洒畅快。他见过不少的仙女饮酒,就连酒杯都极为讲究,皆是青玉雕花的小杯,也不能浑一口喝下去,要细细品尝才能得其中醇香,一举一止皆秀致得无可挑剔。 楼轻没有那些讲究。 楼轻那比其他仙子威壮上几分的身姿在桂下拉成了长长的孤影,整个宫殿中唯有清风明月与之对饮。一袭利落的红衣,在月光下如灼如燃,好似晚长天的红霞,绚丽夺目。 秋离越看楼轻越觉得心绪不宁,越心绪不宁他就越觉得楼轻不凡。 楼轻大醉后,拿起秋离剑便即兴舞了一曲,拿惯了银梨穿云枪的手再拿秋离剑,无论是身姿还是步伐,都有说不出的轻盈之感。桂香弥漫在朗月清风中,散开的剑气一层接一层荡开,有竹叶飘簌而下,如天青色的烟雨。 秋离是一把剑,却是一把有意识的剑,楼轻舞剑,在他的意识里便成了共舞。 那是极为酣畅淋漓的感觉,是舜苍拿着他一斩四方的时候才会有的感觉。可如今,就算不见血,秋离也能体会到这种感觉了。 舞罢,楼轻将剑收回了鞘,抱着酒壶倚倒在桂树下,冷丽的脸飞上两片红晕,平添了几分娇艳。 秋离剑就静静地躺在她的左手边,过了好半晌,秋离以为她睡着了,便想着化成人形。他觉得寻常女子不该风餐露宿,但楼轻好像不是寻常女子,不过夜里天寒,他至少能为楼轻披一件衣服。 谁知这个念头刚刚生成,楼轻就缓缓睁开了眼,眼中没有一丝一毫朦胧的醉意,一派的清亮,比天上皎皎月色都要亮。 “你是一把好剑,却有了主子。今日是我冒犯了,你且不要放在心上。”楼轻又灌了一口酒,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剑鞘,却没有看他,眼睛里依旧映着明月。楼轻说:“回去找你的主子罢。” 秋离哪肯走?他还没问她的名字,也没有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她。可楼轻异常坚决,抬手就将秋离剑扔出了枕云宫。 讲到这里时,秋离依然满脸的挫败。楼轻一眼就看中了他,但又如此决意地将他扔出去,秋离觉得肯定是他表现不好才会让楼轻如此决绝。 我却不这么认为。 楼轻这个人,心比我宽,将什么事都看得很淡。不属于她的东西,她绝不会费心思据为己有。她不争不抢,一心认为属于她的东西不会离开,不属于她的东西抢来也留不住。 思及此,我觉得,就算秋离和琅花仙子有一腿,楼轻也不会放在心上。她不是不在乎秋离的去留,而是不想勉强秋离的去留。她就是这样的人,宁愿自己难受,也不愿他人难受。 当初我要有她一半的宽心,现如今就不会如此狼狈。 秋离被楼轻扔出来之后,回来在莲泽宫躺尸了很久,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下定决心要跟楼轻做朋友。 他开始宴请各路仙家来莲泽宫做客,那些人纵然不怎么敬畏秋离,但还卖给舜苍几分面子。那时我刚跟舜苍在一起,正处于你侬我侬的甜蜜期,舜苍不堪其扰,便同我一起下界游玩,腾够了地方给秋离兴风作浪。 秋离三番五次地打听,终于将楼轻的底细摸了个全。 楼轻的父亲是战场上威名赫赫的弘德神君,与建武神君一文一武,是天帝的左膀右臂。而她的母亲是陇云仙子,是极为温柔的人。这样显赫的背景让楼轻成为王侯将相中很有种乎的一员。 原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已是天界难得的幸福光景,直到弘德神君的死亡,这一切终究画上了句点。 弘德神君和建武神君一同去平定沙云荒叛乱的魔妖。 那次弘德神君也带了楼轻上战场,目的是想让她立个不大不小的功劳,回去得一个上神的虚衔,留住神籍。日后再给她择一个好的夫婿,楼轻这一生都高枕无忧了。 可弘德却死在了那场叛乱中。 当时天兵天将误入一个阵宫之中,全部人的神力都被一点一点吸收。而弘德、建武和楼轻三人则被困在阵中阵,亦是这个阵宫的核心。弘德精通奇门阵法之术,推算了三天三夜,便知是被困在了五绝阵中。 五绝阵生性阴戾,出则必见血光。 弘德神君集中自己全部的神力撕开了一方阵角,拼着最后一口气将建武神君和楼轻送了出去,而自己则与五绝阵同归于尽。失去了心脏的阵宫顷刻瓦解,弘德神君用自己的一条命和万年的修为换得大军的安然无恙。 被送出五绝阵的楼轻哭得肝肠寸断,痛彻心扉,直到哭得没了声,只能抽搐着身子无声哭泣,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她将一生的泪水都给了她父亲。 建武神君将弱小的楼轻搂在怀里,看着五绝阵残留的阵宫,红着眼在楼轻面前立下毒誓,一定会为她报仇雪恨。 建武神君和鬼弃魔君合作,以沙云荒全部的土地作为交换,得鬼弃魔君手下魔兵的调动权,一同将反叛的魔妖全部歼灭,不留一个活口,手段之雷霆让三军闻风丧胆。 而鬼弃魔君就是我的父君。 那时他便知道了弘德神君的作为,哀叹世间失去了一位真英雄,下令让魔宫中人一月素食。我因为弘德神君的死一个月没有吃上一口肉,也彻底记住了这个人。 弘德神君的死讯传到了天界,天界上下缟素以示哀悼。 陇云仙子得知消息后,悲痛欲绝,当下便自绝心脉,随弘德一起死去。陇云走得干脆,却丝毫没有考虑她的小女儿该如何活下去。 陇云仙子自杀后,楼轻便彻底的昏迷不醒了。 楼轻是弘德神君的唯一血脉,建武神君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什么药材珍贵就给楼轻灌什么药材,拼尽全力将楼轻从生死边缘上拉了回来。 只是醒来之后的楼轻,已经全然变了一个人。 斩妖除魔成了她毕生夙愿。那时的楼轻已然疯狂,只要是妖便杀,是魔便斩。建武神君眼看着楼轻从一个娇俏伶俐的小姑娘变成一个偏激阴沉的人,心中万分担忧。 思索了良久,建武神君才想出一个对策。 建武神君奏请天帝,说自己要办一个学堂传授法术,望天帝秉承众生平等的原则,允许魔族人入学。建武神君又告诉楼轻,若想斩妖除魔必得学得真本事,遂诱得楼轻成为他座下的弟子。 从头到尾,这个学堂就是为了帮助楼轻改邪归正。 建武神君将承办学堂的目的讲给鬼弃魔君听,希望鬼弃魔君能在魔族中挑选心性纯良之辈入学。 我父君敬重弘德神君的为人,对此当然不会拒绝,于是我就成了那个倒霉蛋。 我将自己的法术藏着掖着,装成一个纯洁善良的小白莲花成为建武神君座下的小弟子,身上担负着劝阻楼轻改邪归正的任务,要向她展示我魔族纯良的一面。 可我父君选错了人,我见楼轻第一面就把她打趴下了。 第46章 剑魄(十九) 楼轻性格孤僻怪异,那些同门弟子多对她敬而远之,就算有几个对她甚好的,不过也是出于同情和怜悯。那些弟子跟楼轻比武向来留有余地,每逢同门比试,楼轻皆能拔得头筹。 但这一切,楼轻又怎看不出来?她不感激,反而更加厌恶。 我来了之后就不同了,对待楼轻,我丝毫不会手软。 因为楼轻她爹,我一个月都没吃到肉,本就算一笔旧账。如今又因为她,我莫名其妙地被发配过来学习这些不入流的仙法,还要装成一副柔弱无骨的样子,事事居于人下,这口气我已经忍了很久了,简直是忍无可忍。 遂我与楼轻第一次入门比试,便把她撂倒了。 我原本都准备好接受父君的惩罚了,可是父君非但没有惩罚我,还特意在我的晚饭中加了几道我爱吃的小菜,直夸赞我做得很好。这让我一度怀疑父君让我去帮助楼轻是次,让我去天界耀武扬威才是他最主要的目的。 后来我父君陪我吃饭时,语重心长地夸赞我:“雀儿,你以后也会明白,有些近乎施舍的同情和怜悯太过廉价,在他们眼中,楼轻不是和他们一样的人,而是矮他们一等。你能把楼轻当成真正的对手,对于楼轻来说,可能更重要。” 夸得我心虚地低头扒饭吃,不敢多说一句话。其实我当时没有考虑那么多,只是想着报复她。 我第一次出现在建武神宫的时候,楼轻就对我充满了敌意,而且让我十分确然地感觉到这种敌意,似乎是在提醒我要多加防范她一样。 这比那些笑脸相迎而背后插刀的阴私手段光明磊落太多了,我便多瞧了她几眼。那双如寂潭般眼睛里全是愤怒和憎恶,可面上依旧平淡无痕。 这让我起了一点恶趣味的小心思,想要撩拨起她隐忍的所有愤怒,所以在后来的比试中,我才没有对她手下留情。 事实证明,惹怒楼轻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她被我单手撂倒之后,拍了拍身上的土,也不管他人嘲笑的眼光,也不管自己是丢了多大的脸,头也不回地就走开了。 过了一段时间,她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木着脸恭恭敬敬地给我递上了战帖。我当时错愕着就接下了,楼轻又恭恭敬敬冲我行了个礼,然后身影如鹰一样冲了过来,极为干脆利落地把我单手撂翻了。 当时我摔得全身都疼,但看见楼轻拍拍手上的灰尘,睥睨了我一眼,然后冲我伸出了手,我便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我那时在想,这大概是我见过的天界中最有趣的姑娘。 当然,这些事,秋离是打听不到的。 他只是知道楼轻父母双亡,后在建武神君座下学习仙法。但建武神君给她的特殊待遇让她非常反感,她隐姓埋名成为建武神君座下的一名小兵。 楼轻私自入伍的事自是瞒不过建武神君,但他早就看出楼轻强硬的性子,便只当不知道,以后也未出手帮过她。 楼轻久历沙场,屡立战功,靠着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走上了将军之位。 她在凌霄宝殿上接受册封的时候,天帝才想起来楼轻是弘德神君的女儿,对楼轻愈发欣赏,遂力排众议,执意册立楼轻为天界第一女将军。 回想楼轻的过往,若楼轻是个男子,这简直就是一部可歌可泣的血泪奋斗史,可楼轻是个女子,所谓的可歌可泣到秋离的耳中全都化成了寸寸心疼。 后来我和舜苍从人界回到莲泽宫,因好久不见楼轻,便以比武之名邀她来莲泽宫喝酒。 我和楼轻比武之时,他就见到了楼轻。 他请都请不来的人就这样凭空出现了,秋离整个人紧张得都不知道如何是好,踌躇了好久。他专门去换了一套衣服,又将自己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头带玉冠,脚蹬云靴,确定自己看上去爽朗清举,才肯出来与楼轻相见。 回想那日,秋离的确要比以往俊美上许多。 他促狭地坐到楼轻身边,摩挲自己的膝盖,正愁找不到话搭讪,见楼轻灰头土脸,便想拿出自己的手帕要给楼轻擦一擦,结果以被楼轻扔到树上撞晕了脑袋而告终。 秋离向来愈挫愈勇,神伤许久之后又燃起了熊熊斗志。 他得知楼轻是我的故友,在我面前似成了哈儿狗一样,日日摇着尾巴在我身后跟着,逮住我就问东问西,誓死要把楼轻的喜好摸得清清楚楚。 他为了讨楼轻欢心,特意养了只小灵虎。楼轻对其极为喜欢,时常来莲泽宫探望它,一来二去也与秋离熟稔起来,秋离便真正成了楼轻的朋友。 可他想做的可不仅仅是朋友那么简单。 曾经有一段时间,天界一直忙着举办朝夕宴。这操办朝夕宴的事原本也落不到楼轻的头上,但当时的天帝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抽了,以女子心细为由,将此事全部都推给了楼轻。 楼轻向来不做便罢,做便要做的最好。 尽管不熟悉宴会事宜,她也硬着头皮接下了这桩事。以往朝夕宴全由衡芜仙君南玉一手操持,楼轻便多番请教南玉,得他指点后,回去便差人置办事宜。 楼轻忙着朝夕宴的事,自然不会再来莲泽宫找秋离。秋离见她多日不来,思念得心焦,又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去找她,于是他便死活拉着我一起去,让我来当挡箭牌。 我怕楼轻累坏了自己,也就答应去了。我和秋离一同去了枕云宫,却被告知楼轻不在宫中,而是在南玉的孤竹小筑议事。 当时秋离的眼神就有些不对,又赶紧催着我去孤竹小筑拜访。 孤竹小筑是南玉的居所。 衡芜仙君南玉成仙前曾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格,凡是跟他有交集的人或多或少都很倒霉,亲则死,疏则祸。南玉在相继克死自己近身之人后,于人间清风山入了道,修了七生七世的仙,方才化去自己命中煞气。 成仙之后的南玉依旧觉得自己是个扫把星,所以这孤竹小筑中并没有什么服侍的仙娥,唯他孤身一人。他身边常伴一条九尾灵狐,前些日子刚刚化成了人形,唤作千冢。 我和秋离赶到的时候,天界已入夜。宫门大敞,无人通报,我们便自行进去。 南玉在花园中摆了一桌小酒席宴请楼轻,虽不盛大,菜品却极其精致。 南玉正将自己以往操办宴席时的错事当玩笑讲给楼轻听,楼轻把着酒杯听得极为认真。 南玉将此事讲完之后,随即温柔一笑,低声嘱咐楼轻:“笼统不过几项要事需你把关,剩下的全交给其他人去做好了。你不必如此拼命,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楼轻点头算是应下了。南玉笑得愈发温润,周身白色仙袍环绕的光晕比那天上的月亮都要柔和。 “别动。”南玉似乎看到了什么,倾身靠近了楼轻,手也缓缓伸了出来。 由于楼轻是背对我们,南玉这样的动作,在我们这个角度看来,有点像南玉要去摸什么,姿势暧昧得过分。但当时只要稍微再观察一下便能看出,南玉与楼轻之间隔了一张阔桌,就算南玉整个人都趴在桌子上也够不到楼轻。 可那时的秋离已然没有冷静的神智去仔细观察了。 秋离瞬移了过去,以迅雷之势抓住楼轻的手腕就将她整个人往后扯了三四步,楼轻躲闪不及,被突如其来的拉力扯得撞入了秋离的怀中。 秋离哪管他什么三七二十一,对着南玉就骂道:“说话就说话,你他妈想摸哪儿呢!你信不信小爷砍了你这双手!” 我连忙过去,便看见南玉的手心中躺着一只小蛐蛐儿。 南玉一脸茫然地看着秋离和楼轻二人。 我这才醒悟南玉刚才想抓的其实是这只蛐蛐儿,我极为尴尬懊恼地扶上了眉骨,恨不得即刻钻到地底下去。 秋离显然也发现了实情,整个人都僵住了:“呃…我…那个…” 楼轻脸都黑了,可能是顾忌有南玉在场,也不好发作。她深深呼了一口气,扯出笑容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秋离觉得这下真的完蛋了,脑子一片空白,却也不敢不答楼轻的话,胡诌道:“我…我来赏月…” “赏月啊…”楼轻眯着眼,伸手就拧住了秋离的腰,疼得他面容扭曲倒吸冷气却死活憋着不敢喊疼。 南玉似乎对秋离的辱骂并未放在心上,他站起身,将蛐蛐拢在手中,依旧是风轻云淡的微笑,从容不迫地温文道:“想来我孤竹小筑的月亮更好看罢。” 正值说话的空档,从殿内娉婷走出一个簪花小仙,虽是素色仙袍,但姿容绝色,已经是天界难求的好样貌。纤弱无骨的手捧着一盘杨桃蜜饯,美眸流连在众人间,微微生了笑意,让身后的桂殿兰宫都失了朱翠颜色。 她冲我轻轻点了点头,旁人难以察觉,我心神意会,只笑不语。 南玉走过去,笑吟吟地展开手心,将蛐蛐儿呈在小仙的面前,道:“瞧,前些日子你抓不到的蛐蛐儿,今日叫我给逮着了。” 秋离眼见着南玉家这位如花似玉的小仙,脸色愈发难堪。 “今日多有得罪,告辞了。”楼轻自知不能再待下去,就向南玉请了辞,转身就离开了孤竹小筑,秋离赶紧追了上去。 我本就是稀里糊涂跟来的,扯了几句没用的话便也离开了。 第47章 剑魄(二十) 楼轻腾云的速度极快,秋离跟得很紧。我这人虽有八卦之心却也极有眼色,只在他们不远不近处跟着。 乌云风清,朗月嬛嬛。我远远地就听见秋离嚷嚷:“那我不是怕你被人占便宜嘛!” 楼轻冷着眸瞧了他一眼,道:“用你管?” 那时的秋离又惊又疑,他没料到楼轻真得动了怒。秋离心里猜测着楼轻可能对衡芜仙君动了情,奈何南玉已经有了一位美娇娘。 猜度到这里,在楼轻面前不怎动气的秋离起了些薄怒,道:“那个小白脸,一点都配不上你!他会给你养小灵虎吗?他懂鉴赏兵器吗?他会做饭吗?就算会做饭,做得有我好吃吗?他是书生吗?他是善解人意的书生吗?朝夕宴的事,只要你开口愿意让我帮忙,我即刻就能给你上下打理妥当,绝对比南玉做得好,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再论长相,我也不逊色于他。你说,你说你瞧上他哪一点好了?” 秋离那个嘴皮子跟开炮一样,一直嗒嗒嗒个不停,连我都听愣了。纵然我知道秋离素来脸皮厚,却没料到会厚到如斯地步。 楼轻脚步停了下来,缓缓落于一处亭桥中。桥下碧痕波动,盛开着满塘的睡莲,在月色下极为清丽。双尾锦鲤跃出水面,激起水浪,叮咚一声便没入了莲叶下。 楼轻将视线凝在秋离的脸上,看得气势汹汹的秋离渐渐蔫了下去。楼轻问他:“小灵虎是给我养的?做饭也是做给我吃的?” 秋离满腹的委屈,低声道:“阿轻是真看不出我的心意?” “你喜欢我?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楼轻有些不信,她是真的不信。 以前弘德神君活着的时候,她无数次幻想过自己未来夫婿的模样,可到如今,却渐渐淡了这份心思。没有一个人愿意娶一个母夜叉为妻,这是其他仙君对她的嘲笑之语,她不在意,因为她也是这样认为的。 方才还语如连珠的秋离被噎住了,似乎一时说不出来原因。两人沉默了半晌,双尾锦鲤又跃上粼粼水面,欢快地追逐嬉戏着。 楼轻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以后莫要再同我说这些玩笑话,否则连朋友都别做了。” “不是!”秋离着急辩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看着楼轻冷淡的面容,心中又急又气。他支支吾吾良久,被楼轻气得没有办法,索性心一横,闭着眼就朝楼轻的唇上亲了一口。 明明占便宜的一方是秋离,哪知他比楼轻的反应还大,夜色下的脸通红得厉害,他以手掩着嘴,哼哼唧唧道:“我…不是…那个…就是我…” 楼轻比他淡定多了,静静地等秋离回答。 秋离猛吸了一口气,渐渐地平静了下来。秋离一字一句道:“楼轻,你没有一处是不合我意的,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楼轻再而问了一声:“你说的是真的?” 秋离肯定地点了点头:“真的。” 池塘仙雾缭绕,莲影婆娑,池中活水不断咕噜咕噜泛上来,如鸣佩环。 楼轻勾唇,眼睛明亮得不像话。她比秋离只低一点,她扯住秋离的领口便吻了上去。楼轻不懂那些技巧,秋离也不懂,全都凭着感觉走,又啃又吮的,唇都被咬破了,两人依旧缠绵于这个吻中。 可秋离回忆到这儿时,显然对此印象深刻,但秋离只是一语带过,并未与我细说。 我大概知道他不肯跟我细说的原因。 那日我便在藏身在不远处凉亭的漆红柱子后,我跟他们到此处并未料到两人会坦诚心迹,离开又怕惊扰到他们,遂就藏了起来。这种私事我不能缺德地偷窥,便只竖起耳朵听。 终了了,是秋离喏喏地说了一句话:“阿轻,我有些腿软…像喝了酒一样…” 秋离跋山涉水终于把楼轻追到手,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把楼轻捧到手心上疼着。但楼轻自小就讨厌别人过分的好意,就算两人的关系更近一步,楼轻却没有像秋离想象中的那样万事都依靠他。 朝夕宴的事,还是由楼轻一手操办,只是她却不会再去问南玉了。 楼轻依旧忙得焦头烂额,但秋离却有了正当的身份和理由去找楼轻,美名曰“探望我家娘子”。 秋离日日都去枕云宫,每次都带着各式各样的点心,全是做给楼轻吃的。枕云宫与莲泽宫相距甚远,楼轻曾劝秋离不要再来了,可秋离嘴上应着转头就当没听见,每日都来报到。 我是想蹭吃点心,那日就随秋离一起去了枕云宫。见他们二人,我免不了要打趣几句,说:“秋离这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真是感天动地。” 楼轻终于肯将视线从厚厚的名册上移开,在秋离身上逡巡了一圈,然后轻轻蹙了眉,道:“以后不要跑来跑去了。” 秋离还是按照惯例应了声:“好。”丝毫没有听到脑子里去。 楼轻说:“你就在枕云宫住下吧,我好几天没有见小灵虎了,你一会儿回去把它也抱过来。” 秋离听了她这句话,手里端着的一盘的冰皮玫瑰饼尽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看得我心疼得要死,天知道我一路跑到枕云宫来就是为了这一盘玫瑰饼。 楼轻拿眼看他,似乎不知秋离为何会失了手:“怎么了?” 秋离紧张得捏袖子,比小媳妇儿还小媳妇儿地问了一句:“那我们这算是同居了?我…我能跟你睡在一起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秋离被楼轻扔了出去。 不过好在秋离的确是在枕云宫住下了。楼轻还是一如既往地忙,闲暇时也只是逗逗小灵虎,同秋离也说不上几句话。秋离想和楼轻同床共枕的愿望一直没能实现,越不能实现,秋离的心思就越强烈。 心思强烈到一定程度,往往就会让人做出一些惊人之举。 离朝夕宴开始还有七天的时候,窗外的初柳发了嫩黄色的芽儿。 百年前,负责朝夕宴上花草事宜的琅花仙子在今天求了一场甘霖,也是今天我和舜苍在莲泽宫初遇,恍恍惚惚已经过了一百年,那时我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和舜苍在一起,也没有想到楼轻和秋离在一起。 一切,都是意想不到。 舜苍似乎忘记这是我和他初遇的日子,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现。我原本大好的心情变得有些沉,自己也不好意思跟舜苍提这事儿,心中郁结不得抒,便跑到枕云宫找楼轻喝酒。 临近朝夕宴,楼轻便越忙。朝夕宴宴请的名单还没有定下,这等事她又不放心手下的人去做,光是写名册就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过眼了。 我抱着酒壶正准备讪讪而归,却正好看到在外面给花圃浇水的秋离。他哪儿是在浇水,脸色沉郁得恨不得把这一院子的仙草姝花全部都毁掉,花根儿都快被他浇烂了。 我抱着酒壶走过去问他:“没事儿的话,你跟我喝酒啊。” 哪知秋离恶狠狠地说:“有事!忙着呢!没看见我在给花浇水吗!” 我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大的怨气,便猜测道:“跟楼轻生气啦?” 秋离透过格纹圆木窗瞧了一眼仔细抄写名册的楼轻,愤愤道:“她如果能跟我生气就好了,都几天了,连话都不跟我说!” 我忍不住笑道:“你现在看起来像一个被皇上冷落许久的深宫怨妇!” 秋离幽幽地盯着我,说:“不,深宫怨妇都没有我怨气重。” 我拿胳膊肘顶了顶秋离的胳膊,给他出主意,说:“你怎么不帮帮她?她怕你误会都不去找南玉帮忙了,那么多事,她一个人处理不来的。” 秋离脸色更垮了,道:“她不让我帮忙。” 我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劲儿就冲了上来,咬牙道:“你怎么就这么听话!她不让你帮,你就不帮啊!难道你指望楼轻请求你说‘秋离啊…帮我操办一下朝夕宴好不好啦’这种话吗?” 秋离被我恶心得浑身一哆嗦,似乎实在想象不出让楼轻开口求人的景象。 我推搡了一下他的肩膀,道:“你敛财那么有本事,这些本事别浪费在浇花上,花都快让你浇死了。” 秋离气势汹汹地就进去了。忽听罗玉珠帘叮零作响,如珍珠落盘,圆木窗里的楼轻诧异地抬起了头,问:“你不是去浇花了吗?又做完了?” 秋离袖袍云飞,三步并作两步地绕到了书案后,决然地坐在了楼轻的一侧。 楼轻侧首看他抿着唇,一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样子,肩膀抖动了一下,似乎在笑,声音中也含了笑意:“你怎么了?” 秋离将目光凝在楼轻的脸上,双手变拳,压着声音说了句:“我帮你。” 楼轻轻笑道:“我自己一个人可以,你去看看小灵虎吧。” 秋离便在也忍不住了,双手捧住楼轻的脸就吻了上去。 我连忙扶额偏过头去,这恩爱秀得真是让人没有一点点防备,好歹也顾忌一下旁人行不行? 软融融金粉似的日光悠然落在两人的身影上,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两只画眉鸟在桂花树上啾啾叫个不停,清脆动人。 天界不会有画眉鸟,估计又是秋离搜罗来讨楼轻欢心的。 楼轻手中的毛笔骤然落到书案上,滚了一圈便停下,刚写好的名册上染上了一大块墨迹。 秋离缓缓地移开了唇,脸上有些红,俊美的眉梢都染上了笑。他拿起了书案上掉落的毛笔,柔着声音道:“阿轻,你让我帮你好不好?” 许久,我才见楼轻轻轻点了头,说话的声音第一次像一个小女子,道了声:“好。” 说是帮忙,秋离却揽下了所有的事宜。之前楼轻已经将朝夕宴安排有条有理,这下秋离接手,从名册到酒菜,从歌舞到花饰,安排得无一处不妥当。 秋离办起事来雷厉风行,提前三天完成了所有任务,欣欣然去楼轻面前邀功,请她一起去赏花赏月。楼轻自然不会拒绝。 听秋离说,那日他终于圆了跟楼轻同床共枕的愿望,只不过多日疲惫的楼轻倒头就睡着了,秋离扭扭捏捏地在床上翻滚了一晚上没睡着。 他能睡着才怪呢! 第48章 剑魄(二十一) 正逢夜深,人界隆冬的风有些冷厉。我以法术御寒,便只觉凉风入袖,再适宜不过。风将秋离的广袖浅浅荡起,他站起身来,认真打量起桂花树的纹理来。 我想起在梦中君禹对我说的话,他说,早在三千年前,秋离剑就已经折于斩妖台。 我至今不知三千年前秋离和楼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秋离为何会湮灭,不知道楼轻为何会下凡游历。 我问秋离:“那时...我是指舜苍入离苑界之前,你和楼轻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不好开口直接问他。 秋离侧眸看向了我,模棱两可地反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最见不得人装糊涂,便只得道破:“有人告诉我,三千年前你就已经...死了...” 秋离笑了声:“谁告诉你的?该不会是君禹吧。” 我心里一颤,不可置信地看向了秋离。难不成秋离也进入了我的梦境,听到了我跟君禹的对话? “你...你怎么知道?” 秋离接下来的话便让我的心凉了半截。 “当初将我折于斩妖台的人,正是君禹。” 我屈膝坐着,抱着膝盖,忽觉这样的夜冷得让人胆颤。我听见我的声音有些空,似乎能随着风飘散,“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就算不是君禹,也会有别人。”秋离冲我笑了笑,那一刻我觉得他身后枯萎的桂花树似乎能结出淡黄色的花朵来,他问我,“尊上,你还记得沙云荒一战吗?”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沙云荒一地本就是建武神君许给我父君的领土,可当舜苍放弃神籍之后入我魔界之后,天帝就以魔族私自入军沙云荒为由,大肆讨伐我魔族中人。 战火一触即发,迅速燃遍了魔界。我平定了天界一波又一波的进攻围杀,总觉得这样打下去不是个办法。 思索良久,我决定亲自去沙云荒,将我魔族子民撤回到魔界。这样一来,天帝就没有进攻的理由,出师无名有损他的威望,他也该忌惮一些。 我父君告诉我,不可好战好胜,魔族的子民不该为战争而死。 让出沙云荒,是我第一步退让,也是最后一步退让。 可我没想到,沙云荒会是早就设下的陷阱。那次若不是舜苍及时相救,现在我的坟冢上应该都能长出一片密林了。 秋离又坐回了桌边,看着我的眼睛忽然有些沉,道:“当初阿轻拜见建武神君的时候,无意中听见君禹在沙云荒设伏一事。那时阿轻也是被激怒了,便闯了进去质问君禹,君禹没有告诉她详情,只叫人将她软禁了。我将她救出来后,她执意要下界告诉你详情。没想到君禹连这一点都算到了,将我和阿轻困入了*界的宁和塔。那个地方...尊上你应该了解一些...” 宁和塔。自开天辟地以来所有的邪灵都被舜苍封印在宁和塔内,只要进去,便再难出来。 周围的空气有些凝重,我被这暗沉的夜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连神色也变得肃穆起来:“那后来...你们怎样了...” 秋离侧眼看我,忽然笑了声,如一股带着桃花香的春风将这寒重的夜吹开,万物复苏,莺莺转转。 他仰着风流俊俏的面,口气洋洋得意道:“别一副丧气样,也该想想小爷我是谁!宁和塔,可是给了我一次英雄救美的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楼轻那般厉害的人物,被人救的机会真的算是千载难逢。 他这样一笑,这样一说,不留余地激起我的八卦之心,之前的担忧和沉重全在片刻间烟消云散。 “你救了她?”我语气中多有质疑。 秋离自豪地点了点头:“对,我救了她。” 我眯了眯眼,就算是他们两个人被困在宁和塔,按照楼轻的性格,也是两个人并肩作战,万万没有让秋离相救的机会。 秋离被我盯了一会儿,便认了怂,撇撇嘴道:“好吧,其实是我把阿轻打晕了。”秋离又直了直腰,理直气壮地说:“我是阿轻的夫君,总不能让她受伤。虽然我被打回了原形...但阿轻还是好好的,也算是英雄救美了吧?” 看着秋离这副模样,我想笑,却笑不出来。 傻子。 不想楼轻受伤而选择独自面对。 真是傻子。 我这次没有拆他的台,点点头道:“算英雄救美。” 秋离这才渐渐放松了下来,声音放低了很多,说:“恩...只不过我们还是没来得及将君禹设伏的事告诉你。你...在沙云荒是不是受了很重的伤?” 我摇了摇头,拍着胸脯说:“那些小陷阱岂能害得了我!” 秋离一脸不相信,想都没想就说:“可当时主子说,你被抽走了七魄。” 这家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样不光彩的事还提提提,能不能做朋友了?我幽幽道:“你才被抽走了七魄,你全家都被抽走了七魄。” 秋离识相地闭口,继续道:“从宁和塔出来后,阿轻带着我去魔界找主子,寻求恢复我仙身之法。当时我只是损耗了精元,只需放在莲泽宫吸收天地灵气,七七四十九天后便能再得仙身。阿轻临走时,主子将我赠给了她,嘱咐她能爱之护之,当时阿轻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但并未多疑。后来没多久,主子就湮灭于离怨界了。” 秋离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气息有些颤抖,“是我未能护他。” 他看向了我,缓缓道:“那时我被缚于秋离剑中,阿轻日日夜夜为我护法。主子死后,你攻上天界,阿轻本意是想去帮你的,可那时我正处于关键时期,阿轻没能离开。后来你下了冥界,天帝又派人通知她,说你已经*于魔宫。阿轻不相信,连忙动身去魔宫找你,天帝趁机将我从莲泽宫中押到了斩妖台,由君禹亲自动手,将我的剑魄摧毁,也将秋离剑折断。” 我怒道:“天帝为什么那么做?舜苍已经死了,为什么连你也不放过?” 秋离冷笑一声:“三千年前的仙魔之战,你和主子有错,难道他天帝就没有过错?他逼死了一个上古重神,心中又怎不害怕?他认为我一旦再度化成仙身,必要为主子报仇雪恨。你的洪荒之力已将天界毁得断壁残垣,天帝怕我再生事,便趁我最虚弱的时候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到头来,还是我害了你们。”我叹了一口气,气息在冷夜中化成雾气,模糊了秋离的面容。 如果没有我,舜苍不会放弃神籍,仙魔两族也不会有战争,秋离和楼轻依旧可以在枕云宫过他们的小日子。 秋离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笑道:“什么害不害的!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冷月映长空,地上如覆了层白白的霜。我静默良久后,抬头望向了天上的勾月,秋离也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桂花枝如藻如荇。 我怔了许久,总觉得这月亮有所不同,但又想不到哪儿有不同,要比平常更加引人注目,让人很难移开眼睛。 我坐累了便躺在花藤上,后来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也许是因为君禹操纵了我的神识,我才会做了一场噩梦。 梦中还在同现实连接着。香气微微,寒夜纵长,秋离在我耳边絮絮叨叨,絮絮叨叨个没完。 不知他何时停下,我趁机插了句话:“秋离,你以前说要带楼轻去广寒宫看月亮,广寒宫里能看到月亮吗?”我猛然间想起来这个梗,故拿来取笑秋离。 许久,没有得到秋离的回应。 “怎么不说话了?” 我那时正要偏头去看秋离在做什么,忽然有一声急切的呼唤从我耳边穿梭而过,震痛了我的耳膜。 声音唤的是:“阿九!” 我循着声音看过去,朦胧中隐隐约约看见,萧清的桂树映下的枯枝黑影纵横,一双染了血的眸子在黑暗中赫然张开,恍然间一道白光闪过,白光就像闪电一样在黑暗中显现一只骨节毕露的手,然后狠狠地贯穿了我的胸膛。 “操!” 我刷一下张开了眼,再次十分不争气地从藤床上滚了下来。 多少年没骂过人了,第一次被一个噩梦吓得破了口戒,阿弥陀佛。待我惊魂甫定后,梦中如何已经忘记了大半。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远方灰蓝色的苍穹中挂了几颗寂寥的疏星。清晨有些萧索的冷,我似乎因为摔了两次,全身酸痛得跟散了架一样。 昨夜还同我说话的秋离已经不知去向,我估摸着他应该已经回房睡下了。 我刚打算起身的时候,眼睛被空中半透明的上弦月吸引,一时移不开眼睛,便索性躺在地上看了许久。 过了半晌,我的神思被竹门外的声音拉了回来:“怎么躺在地上?” 我坐起身来,看向竹门处,便见舜苍衣衫整齐地从门外进来,后面还跟着一脸疲惫的秋离。 我有些疑惑,也没顾着起身就问:“你们怎么从外面回来了?” 舜苍走到我的面前,将我从地上抱起来。他用脸颊贴了贴我的额头,然后皱着眉说:“冷了。” 现正逢人界的隆冬,我在庭院里睡了一晚自然是有些冷。舜苍将我放在滕床上,然后将身上的貉子毛披风接下搭在我的身上,然后问:“累不累?” 我摇摇头,继续问他:“你和秋离做什么去了?” 秋离面容十分疲倦,恹恹地不答话。舜苍抚了抚我额上凌乱的发,说:“夜里无聊,同他过过招。” 那秋离一定是处于被打的状态。 第49章 剑魄(二十二) 舜苍似乎觉得我睡在外面不妥,便连着披风一起将我抱了起来,往屋内走去。门被推开的那一刻,有暖暖的风扑向了我的面,空气中飘着梅花香味。 我闭上了眼,攀着舜苍的肩膀说:“有梅花香,昨儿我就闻见了。” 舜苍抱着我坐到了窗边下的软榻上,他将我揽在怀中,轻轻挥了下手,窗户便被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铺天盖地的嫣红色,天光乍晓,金粉一样的阳光洒在梅花树上,玉枝冰骨。 这一山上种的全部都是梅树,比牡丹镇的梅园都要壮观。 舜苍又将我身上的披风拢了拢,想让我更暖和些。他在我耳边低声说:“昨夜跟秋离说了那么久,都讲些什么了?” 我说:“也没什么的,就一些往事。你昨天睡得好吗?” 舜苍答道:“不怎么好。” “你也做噩梦了?” 舜苍挑了挑眉,反问道:“你做噩梦了?” 想起梦中的场景,我嫌弃地揉了揉鼻子,然后往舜苍怀里窝了窝,怯声道:“我忘了。” 舜苍低头含住我的耳垂儿,我觉得耳根儿处一阵发麻,全身都颤抖了一下。我恶狠狠地捶了一下舜苍的胸膛,嗔道:“干嘛呢!” “今天晚上跟我睡一起。”舜苍这句话不是请求,而是命令,让人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但我不是人,我是一只孔雀。 我义正辞严地拒绝道:“不行。” 舜苍摸了摸我的脸,眸色微深,盯着我说:“听话。” 但凡他这样说,我就没有招架的能力。我嘟囔了一句:“你怎么奇奇怪怪的?” 他没有再说话,亲了亲我的脸颊,又低头吻住我的唇。等我被他吻得七荤八素找不到东西南北的时候,我脑袋里还有些发懵,没有来得及回味他的话,只记得他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好像是: “以后什么都不要做了。” 待到灿烂的日光浅浅地入了屋内,一袭如火红衣的楼轻起了身,在屋外耍起了她那套极为实用又漂亮的穿云枪法。这似乎是她多年来的习惯,即使是喝了忘忧草,也没有忘记。 贤惠的秋离已经在准备午饭,饭菜的香味从小厨房飘满了整个院子,纵然我已辟谷多年,但闻见饭菜香便觉莫名地饿。 舜苍不肯松手让我下来,我只能求饶说自己饿了。他便只挑眉自若地问了我一句:“刚才还不够?” 我脸有些热,瞪了他一眼,挣扎着就跑了出来。 主厅内,秋离已将饭菜摆好,正在一个一个摆放筷子和小碗。 我也顾不上别人了,遂就坐下拿起筷子准备夹一口莲豆腐,哪知就被秋离手中的长筷挑开。我怒眉一横,反手压了过去。 秋离掌勺的手劲儿异常大,将筷子一张便夹住了我的筷子,让我一时动弹不得。 我抽回筷子,恶狠狠地看他:“还让不让吃饭了!” 秋离瞥了我一眼,说:“必须是阿轻先尝。” 我眯眯一笑:“对,楼轻娘娘最大,小的先给楼轻娘娘试菜,看有没有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夹住了一块粉蒸肉,张口就咬住了,气得秋离一直拿眼瞪我。 “师父早。” 我回头望过去,楼轻从门外进来,冲着我行了礼,然后将手中的银梨穿云枪立在了门口处。她看见了桌上的饭菜,又看了秋离一眼,问:“这是你做的?” 秋离连忙将她按在座位上,自己则坐在她一旁,开始为她布菜。 秋离嘴里还念念有词:“来尝尝,这都是我做的。你现在的身子不比以前,以后饮食多要加注意,是荤是素都要吃一点。不要一时嫌麻烦就索性不吃了,镇上也有一些酒楼,你可以每顿去那里吃。你有钱吗?我现在手下还有几个商号,我全都让…” “你嘟嘟囔囔说什么呢?我听不懂。”楼轻皱着眉打断了他,说,“吃饭吧。” 秋离面色有些僵,微微低了眸,拿起了桌上的筷子。 我们三个这才真正开始吃饭,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一边吃一边偷偷瞧着他们俩。秋离吃了几口菜,又扒了几口饭,面色极差,似乎吃得味如嚼蜡。 秋离放下碗筷,又继续道:“我手下有几个商号,以后都是你的。” 楼轻僵住了手,义正言辞道:“那是你的东西,跟我没关系,我也不要。” 我终是忍不住地插了句嘴,问秋离说:“你怎么跟交代后事似的?” 秋离张了张口,但还是没有说话。他拿起筷子,又给楼轻加了一筷子菜,然后说:“没有,快吃饭,菜凉了不好吃。” 我咬了咬筷子,说:“可是你夹得是凉菜…” 秋离狠狠扫了一记眼刃,道:“你信不信下次我做一个麻香手撕鸡!” 我霍地一下扣下筷子,叫道:“你敢!”就算鸡不会飞,那也算归我族类。 楼轻问:“师父不喜欢吃鸡?” “就算阿九喜欢,那也得看他敢不敢做。”我不知道舜苍何时来的,他如清风一样淡然地坐在了我的身边,冷眸盯着秋离,手边的筷子就像利箭一样穿过秋离的耳畔,直直钉入他身后的木柱。 秋离双手握拳,青筋凸起,眸子里陡升杀气。那是一种愤怒,极度的愤怒。秋离就好像换了一个人,嘴中发出如野兽一样的低吼。 我从未见过秋离那样看着舜苍。 秋离剑为舜苍所锻造,能养成剑魄也是舜苍千载的功德。 秋离化成人形后便有了自己的意识,舜苍从未拿他当成自己的附属品,即使是这样,秋离对舜苍也是毕恭毕敬,怀着感恩之心,以命相护。 如今因为几句玩笑,舜苍对秋离动手已令人费解,但秋离对舜苍动了杀念,就太不正常了。 舜苍一直淡淡盯着秋离的眼睛,手却缓缓揽住了我的肩头。 楼轻似乎也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伸手拍了拍秋离的肩,语气有些僵硬地说:“师弟,快吃饭,菜凉了不好吃。” 直到楼轻出声说话,秋离眼中的怒气才渐渐消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的茫然和无措,与刚才的气势相差甚远。 “怎么了…” 秋离喃喃出这句话,整个人都害怕起来。 “怎么了…我是怎么了…”秋离的情绪越来越激动。 我莫名地胆颤:“秋离,你发什么疯呢!” 话语刚落,秋离已经跟发了疯一样地站起来,然后狠狠地掀翻了桌子。 舜苍连忙抱住我,险险躲过砸下来的桌子。 碟盘碎得咣当作响,木桌也随之碎裂。巨大的声响震痛了我的耳膜,连带着我身体的每一处都开始颤抖。 我心中腾升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握住拳,努力将这样的预感强压下去。 我忽然想起在梦境中君禹对我说的那一番话,他说:“尤其是秋离,不要靠近他。” 我被舜苍抓着,不能挣脱。舜苍的眸子里已经起了怒气,手上化出的捆缚索,将秋离死死困住。 屋内一片狼藉,秋离在呜呜地乱叫,面目极度狰狞。终于,秋离如发疯野兽般狂叫了一声,捆缚索已被秋离挣开。 “杀!都要死,你们都要死!”他狂吼着,眼睛里忽现红光,如血一样。 楼轻横眉,冲过去就抓住了秋离的胳膊,将他按在木柱上,困住他不断抽搐的身体。她的声音有些难以察觉地颤抖,说:“秋离!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秋离是如何动得手,以前楼轻被弓箭的细弦勒到手他都心疼不已,可这时的秋离却狠狠打了楼轻一巴掌。 “啪——”的一声,秋离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一巴掌打得楼轻跌到地上,头磕在仰起的桌脚上,顿时血流如注。 我都惊讶地回不过神来,可楼轻却丝毫没有停顿,也没顾头上的伤,跌在地上立刻就爬了起来,然后拼尽全部的力气将秋离按在地上,急忙地对我吼:“师弟是不是中魔了!” 秋离还在拼命挣扎着,楼轻咬着牙擒住他,额头上的鲜血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秋离的衣衫上,就像绽放的血色茶花。 那些血珠就像定身符一样,原本还在扭动着身子狂躁的秋离一点一点平静了下来,粗重的呼吸声也渐渐变轻,他瞪大了眼睛,太阳穴和手上的青筋依旧凸显。 他的声音嘶哑着唤了声:“阿…阿轻…”然后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楼轻锁着的眉没有松开,手上却渐渐放松了力气。秋离平展的衣袍都被楼轻抓皱了,仿佛再多用一点点力就能扯破。 “你怎么了?”显然,楼轻是害怕了。她以前惯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可这时的楼轻却不会了。 秋离喘着气说出这句话:“不要靠近我。” 楼轻慢慢放开手,然后站起身来。秋离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看见楼轻头上的伤口,整个人好像受到极大的打击,身形一颤,险些有些站不稳。 “对不起…对不起…”他一直喃喃着,仿佛跟丢了魂一样。 楼轻过去扶住了秋离,这样的时候还记得帮秋离擦了擦溅在衣袖上的菜汁,缓声说:“我看那个广元道人有些道法,他可能早就在你身上下了咒。我们回头再捉那个赤眼妖魔,我现在带你下山看看。” 楼轻冷静多了,现在还能理智地想着对策,尽管她头上的伤口还在流血。 秋离不知从哪摸来的帕子,覆在楼轻额上的伤口,然后用袖子擦了擦她脸上的血迹。他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不是广元,是我们祖上有癫症,我没想到自己会发病,吓着你了。” 秋离编起瞎话来比我都厉害,至少他没有眨眼。 楼轻自己捂住伤口,似乎觉得自己的伤没有大碍,满目的担忧全是冲着秋离,问:“那你现在难不难受?不能治吗?” 秋离的身子慢慢倾向了楼轻,楼轻没有躲开,她可能是觉得秋离有些站不稳,于是用空出的手扶住了秋离。 最终,秋离的额头抵在楼轻的额头上,他哑着声音说了一声:“阿轻…对不起…” 然后,他吻了吻楼轻:“对不起。” 楼轻整个人有些僵,脊背挺得直直的,自始至终都没有拒绝秋离的所有行为,即使她已经不记得秋离。 这让我想起来那时的翠棠树下,天界尽是草长莺飞的绵绵春意,秋离一袭青袍,似乎盈了满满的绿意,微微一笑,就能让天界的仙葩异草焕发出勃勃生机,尽态极妍。 而他的笑意,只因他如湖水一般的眸中映着楼轻的身姿。 第50章 剑魄(二十三) 丹山又开始飘落细细的小雪,如轻盈的柳絮,将艳绝的梅花衬得极为清傲。远方的溪河已被冻结,白白的雪覆在冰面上,如舞走龙蛇。 秋离在跟楼轻道歉后便瞬间消失在我们眼前,楼轻看见后整个人都愣了。 我冥冥中觉得,那些用谎言编织的事情,快要瞒不住了。 我正不知该如何跟楼轻解释秋离会仙法的事,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的舜苍却在此时开了口: “在这等我。” 舜苍说完便闪身消失得无影无踪。楼轻的眼睛又瞪大了几分。 我怔了一会儿,结结巴巴道:“你听我解释,你以前是跟我学习修仙的,这些什么飞啊消失啊都是些小法术,你以前也会的,只不过现在忘记了。”我努力点点头,想让她相信我的话。 楼轻半信半疑地看着我,似乎还存有疑虑,捂着伤口的丝绢已经浸满了鲜血。 我看着心里有些毛毛的,便扶着楼轻坐下,翻箱倒柜找了一些物件儿将楼轻额头上的伤口包扎了一下。我施了法术在纱布上面,这能让楼轻的伤好得更快,而且不会留下疤痕。 楼轻额头上的伤痕有一寸之深。她应该很疼,却不见她皱一下眉头,秋离发疯打了她,她甚至都没有生气。刚才制住秋离的时候,她已经慌张得不成样子,却努力维持着冷静和理智。 我一边给她包扎一边安慰楼轻说:“以前你说往东他都不敢往西,你受点小伤他都寸步不离地护着你,你别害怕。” 楼轻没有回答,一直在沉思一些事情。过了半晌,我才听见楼轻问了一句:“我以前…喜欢他吗?” 喜欢吗?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楼轻和秋离在一起后,我问过楼轻原因。 她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也不会说一些动听的情话。那时的月色刚好,繁花正浓,她看着在不远处逗弄小灵虎的秋离,说: “和他在一起,我很开心。” 这世界上有很少的事情能让楼轻开心,秋离算其中一个。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我的心也越来越慌。脑海中不断浮现秋离发狂的样子,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那时秋离的眼睛变成了红色。 赤眼妖魔。 我几乎是悬着一颗心作出这样的猜测,可又不敢相信这样的猜测。 就算是我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秋离也不可能。 但这世界上,终究没有不可能的事,就像有永恒寿命的苍劫帝君也曾死过一次,就像楼轻这么威风凛凛的人现在也不过是个普通女子,就像一向能想出对策的我眼睁睁看着秋离变成那样,除了惊慌外却什么都做不了。 等到大雪满山的时候,舜苍和秋离两人还没有回来,我终是按不住内心的担忧,应付了楼轻两句,只身出去找舜苍和秋离二人。 寒风萧索,日光黯淡。层层叠叠的雪木横亘在眼前,就像一展素面的屏风,永远都打不破,永远都过不去。 我沿着雪地上留下的脚印一直走一直走,刺骨的风钻入我的袖口,冷得让人心悸。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一片空旷,严格意义上来说这里不算空旷。 周围大约一里的雪松都被催得七零八落,枝树折断,远远一看便是满目的荒惨。 雪上全是凌乱的脚印,眠于雪下的枯草也露了出来。有被冻结的冰柱盘结在雪松的枝桠上,在不远处又有被烈火烧焦的树,更别提那些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的刃记了。 舜苍和秋离,果真动手了。 “你看到了吗?” 一声突兀的声音忽然响在这寂静的山林里,比冰雪都要冷。我心里一颤,几乎是下意识转身,来者已立在我的不远处。 银色的袍子和清冷的容颜似乎能融入这冰天雪地。又是君禹。 不等我说话,他已经慢慢靠近我,口中说着:“雀儿,我已经告诉你了,不要靠近秋离。现在的秋离已经渐渐受恶念控制,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完全失去理智。” 我抬手抱住自己的胳膊,有些抵不过丹山的寒意。君禹已经开始抑制我的法力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可能是不想我转身就跑。 既然走不了,有些事,我就搞得明白一些。我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些?” 君禹走近了,身形立在我的面前,恰好将不算刺眼的日光挡得严严实实。他低眸,眼神中太复杂,我一时看不住他到底在想什么。 君禹说:“秋离剑已经被我折断,早已魂飞魄散。这三千年,他凭着一丝的意念修筑魂魄,恢复剑身。不过,秋离再度修成仙身,已经不是舜苍的功劳了,而是凭借他自己的意念。雀儿,一把没有主人的剑,便如同没有束缚,他心中的恶念早晚会将他完全控制,那时候他就会真正成为一把杀人的剑。” 他慢慢靠近我,声音越来越沉:“更何况,他和舜苍一样,在上古洪荒时期就像疯狗一样,视人命如草芥,携着开天辟地的戾气,所经之处寸草不生。” “你再骂一句!”我抬手狠狠抓住了君禹的领口,瞪着眼睛怒盯着他那副高傲的面孔,那是他身为神尊的傲气,三千年前他就是这副面孔,只不过现在更加令人讨厌了。 君禹笑得冷,他冰冷的手指缓缓移到我的脖子处,然后稍稍一用力,便掐住了我的脖子。我被他抑着法力,做不出任何的反抗,抓着他的手也渐渐松开。 君禹压着声音道:“那时我也是这样抓着舜苍的领子,像你一样恼羞成怒,不过那时的舜苍,就这样轻轻一捏…”他手上猛地使上了力,让我一阵窒息。 君禹又渐渐松了手劲,冷笑着继续道:“碎了我身上所有的骨头,废了我千年的修为。雀儿,你说舜苍像不像一条疯狗?” 我没有说话,抓住了他的手,努力地想要挣扎出来。 他靠近我的耳边,轻声道:“你现在知道我当时的感觉了吗?” 我拼尽全力从他的钳制下逃脱,往后退了好几步,抚着自己有些发疼的脖子,看向君禹说:“君禹,你和舜苍,到底谁是疯狗?” 他不回答我的话,反而笑得愈发的阴沉,让我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他说:“雀儿,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阻止你复活舜苍吗?” 君禹看着自己的手,眼神中弥漫着杀气:“这天下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他死,可我永远都无法战胜一个死人。” 幼稚。 君禹今年都多大岁数了,少说也跟我一样上万岁了。非得按辈分来称呼的话,刚得到的小仙都得喊他一声祖爷爷。 可为什么他还会说出这么幼稚的话? 所谓的输赢,真有那么重要吗? 我又退后了好几步,握紧双拳咬着牙冲破君禹对我法术的压迫,如云般涌动的袖中翻出数十只孔雀翎,就像密密匝匝的箭雨,全都冲着君禹而去。 我不想和君禹打,我不是他的对手,可他不该骂舜苍和秋离。 千年前我和君禹最后一次见面,用孔雀翎刺伤了他的肩膀,如今那些孔雀翎在离他三尺的时候便已经化成了轻飘飘的羽毛,和那漫天的雪一样纷然落下。 他没有要反击的意思,眉头微微皱着,眸中是一贯的寡淡。君禹说:“我不是来跟你动手的。” “我是奉命来摧毁秋离剑的。”他的语气轻淡,“在地府的时候,秋离就已经发过一次狂,如果不是我出手抑制了他体内的恶念,你不会安然无恙。雀儿,秋离他必须死。” 舜苍之前就提到过,说他在地府见过君禹,君禹跟他说了一些舜苍不喜欢听的话。如此看来,君禹并没有骗我。 我的背脊一凉,头皮有些发麻,那种不安的预感正在一点一点把我吞没。 君禹移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甚至毫无察觉。他手心中化出一团赤色的火焰,火光映着他的面庞,有说不出的诡异。 他说:“这是我从雪山之巅请来的火种,用它烧锻楼轻的穿云枪,然后让楼轻杀掉秋离。秋离的意念全为楼轻而生,只有楼轻能杀了他。” 我听着他的话,第一反应居然不是生气,而是脑子发懵,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下意识地喃喃了一句:“不可能。” 他的声音冰冷得近乎残酷:“秋离是楼轻今生的劫难,秋离不死,楼轻就无法得道成仙,她已在凡间游历了三千年,过不了这一关,楼轻就会死。我父君一向看重楼轻,我不会让她出事,如果你不肯动手,我就动手。你知道我懂一些摄魂术,控制楼轻易如反掌。” 我抽出手,下足了劲儿将君禹推开:“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要让我做这一切?” “不为什么,我只是想看你的选择。”他说话的时候就像在逗弄一只在笼中的小鸟,实在让人讨厌得很。 我不想让他看出自己有任何的慌乱,十分决然地抬头对上了他的眸,一字一句地说:“他们谁都不会死。” “哦?”他的尾音稍有些上扬,含着浓浓的嘲讽和不屑,似乎在等着一个笑话。他将赤火交到我的手上,眸色含笑,说:“我们打个赌,如果你输了,就到天界参加朝夕宴,如何?” 我十分有礼貌地拒绝道:“我不跟你打赌,也不会去天界。” “到时候,你自然就会去了。” 那时我没有听懂君禹话中的意思,但后来我的的确确去了天界的朝夕宴,因为我输了这场赌约。 君禹掌控着一切,在不适当的时机凭空出现,将这乱如麻的一切搅得更乱,然后十分干脆地离去,似乎他一番作为的目的就是让我更纠结。 君禹活得好无聊。 第51章 剑魄(二十四) 我找到秋离和舜苍的时候已是入夜时分,冷寂的月光惨白,错落的松枝在风中发颤,地上的光影忽明忽暗,扑朔迷离。 秋离满衫的血迹,身上大大小小无数伤痕纵横交错,但当月色照在他身上的时候,那些伤痕和血迹渐渐地消失,他身上的青袍就像被雨水洗过的碧空,抑或是春雨润过的青草,有着永不止息的生命力。 我听见静谧的林中雪落的声响,万籁寂俱,沉静的月光照拂在秋离和舜苍的身上,冷得像一座冰窟。 秋离落在地上的影子晃了晃,然后整个人跌跪在舜苍的面前。风越来越烈,将舜苍墨色长袍鼓动飞涌,气势骇人。 舜苍黑色的眸子在这夜中显得尤为清亮,他渐渐卸去了周身的真气,看着秋离道:“昨晚我警告过你,你杀多少人都跟我没关系,但你不该对九羲下手。” 秋离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他说话的声音十分嘶哑:“我控制不住…想杀人…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舜苍没有答话。 秋离伏低了身子,我看见他的肩膀在颤抖。秋离缓缓张开了他的手掌,眼睛盯着手中朱黑的污痕。他颤抖道:“我不想…” 原本我不想打扰他们,可是我还是跑了过去,原因无他,我看到了秋离手上的血。 “舜苍。” 凛风携着我的声音送到舜苍的耳畔,他微微侧身,看向了我。浮云重重遮住了月光,他的身影完全没入了黑暗中,我的脚下有些不稳,却还是循黑摸了过去。 我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一个人的胸膛,扑鼻而来的不是淡淡的香气,而是浓浓的血腥味。我慌乱地去抓他的手,却触到了浓稠的血。 重云被风吹散,皎皎冷月将舜苍的容色映得越来越清晰。我急切地问:“你受伤了?伤到哪儿了?” 他用空出的手扶住我的肩头,刻意与我隔开距离,声音淡若平常:“我没事。” 一旁的秋离缓缓站起身来,我赶忙侧身将舜苍挡在身后,警惕地看着秋离。 “杀了我。” 秋离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让人听不见,却狠狠地震痛了我的心扉。我满目震惊地盯着他那双黯淡的双眼,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一句话。 舜苍低沉的声音响起:“我杀不了你。” 有月光的地方,秋离就能借其精华修复自己的仙身。月光越盛,秋离的力量就越强大,心中的恶念也会急速膨胀。 但能伤得了秋离的,唯有一人,那人就是楼轻。 秋离为了阻止楼轻犯下杀孽,为广元道人挡了一记穿云枪,即便现在的楼轻是凡人,没有一点法力,那一枪也将秋离的魂魄击得破碎。 “我知道。”秋离说着又跪在了我和舜苍的面前,那张常年带笑的脸此刻已经颓废得不成样子,“当年阿轻是为了我才与天界决裂失去仙身的,我凭着一丝意念铸魂重生就是为了她。我是她今生的劫数,只要她能杀了我,就能圆了功德再度成仙。主子,尊上,我不想再杀人,我也不会看着阿轻烟消云散。” 还没说完,他突然苦笑了一声:“一箭双雕,这下死得可真是值了。” 楼轻以不老不死之身在人间游历三千年,如今已经到了最后一世,如果她还不能修成仙身,恐怕真会烟消云散。 可怎么能让楼轻动手? “我能找到办法。”我握住拳,咬着牙道,“会有其他办法抑制住你的恶念,楼轻不会死,你也不会。” 秋离说:“没用的。洗除我心中恶念的唯一方法就是杀戮,如同万年前主子和我卸去戾气一样。如果阿轻不是凡人,她可以带我去*界洗练魔性,可她现在已经没有了法力,一旦进入*界,阿轻必死无疑。而让她再度拥有法力的唯一途径,就是杀了我。” 他说这些话,语调很是平静。在沉寂了很久之后,他颤抖的呼吸像微微的雪响:“尊上,这是一个死局。” 秋离说的没错,这是一个死局,必须有人死。 当夜的风和月都是彻骨的寒,不同于莲泽宫的风月,尽是绵绵长长撩人心魂的春暖,莲泽宫的风尤其的艳丽,月尤其的温柔。 我们回到楼轻的家中时,已是最深的夜。 楼轻裹着那件银灰色的斗篷立在门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悬在门楣上的琉璃灯明明晃晃,在地上投下一小块桔色的光晕,安然沉静。 那位在灯火阑珊处的佳人脸色有些发红,鼻息间呼出白白的霜气,有薄茧的手还握着她的银梨穿云枪。楼轻看见我们,眸子亮了亮。以往都是秋离见了她往上扑,而今却是她提枪迎了上来,脚步轻盈又稳重。 她问秋离:“没事了?” 秋离看见她冻得通红的脸,神色有些焦急,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目光却定在了楼轻额头的伤口上,伸出去的手又缓缓地收了回来。 我不知道秋离如何还能笑得出来,我曾说过,他的笑容能融化这冰天雪地。他的眼睛没有任何的星光,却笑得灿如朝阳,他还是那副不正经地腔调,说:“小爷我那么厉害,能有什么事!” 可楼轻并不相信他的话,睁着眼睛仔细打量着他的神情,似乎在判断秋离话中的真假。 秋离垮了脸:“我是怕师姐责怪我,所以才跑出去的,我…我这个病时好时坏,师姐你一定要原谅我。” 楼轻似乎确认秋离无事,慢慢挺直了腰,正色道:“我不怪你,但你以后不能随随便便就跑出去了。”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刚刚把离家出走的儿子找回来的妈,而楼轻是那个心中担忧弟弟却还一本正经教训他的姐姐。 秋离赶紧点了点头,保证自己再也不会乱跑了。楼轻抬脚往院子里走去,秋离则与她并排走在一起。 梅花结雪,风抚繁花落下千片万片,院中枯萎的桂树如开满了淡白色的梨花,那一刻似乎春回莺鸣,枝发翠意。 我听见秋离的声音,有着满满的笑意和得意,说:“我虽然跑出去了,但我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哦?知道砸了饭桌就会饿的道理了?”楼轻淡淡地补刀。 秋离肩一耸,怨道:“你欺负我有病。” 楼轻脚步顿住,秋离也跟着停下来。秋离的神色有些慌张,似乎是在害怕自己方才说的话惹楼轻生气。 半晌,楼轻说:“我会带你把病治好的。” 秋离低了低头,他的神情隐在重重暗影之下,我在他的眸中看不到任何的光亮。好久,我看见他的身子斜了斜,似乎有些站不稳。楼轻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声音中有些着急:“你怎么了?” 我觉得有些不妙,连忙抬脚走过去,还没几步就被舜苍拉住。我正疑惑着,便听秋离的声音传来: “师姐,我觉得有些头晕。”他环过楼轻的肩,整个人都靠在楼轻的身上。金风玉露,月光将两个人的影子叠合在一起,如磐石蒲苇。只不过对于楼轻和秋离两人而言,秋离是蒲苇,楼轻是磐石。 楼轻决道:“我带你去找大夫。”说着就要把秋离背起来。 秋离挣扎了几下,急忙道:“不用…我就是头晕…你让我靠一靠就好了。” 楼轻疑惑地侧了侧首:“啊?” “楼轻。”他郑重其事地唤了一声楼轻的名字,然后将她的身子圈到自己的怀中,低声说,“我保证,就抱一小会儿。” 那时,我恍惚间又看到了以前莲泽宫中*荡荡着的最温柔的月光,还有那穿过翠棠树的最艳丽的风。 秋离颤抖着吸了一口气,环着楼轻的手又紧了紧。片刻,他缓缓放开楼轻,星眸比月光都要温柔,笑着说:“师姐的法术是不是恢复了?为什么我觉得全好了?腰不疼腿不酸,头也不晕了。” 楼轻没有说出话来,她微微低着头,脸还有些红。 秋离握住了楼轻的手,捧着给她的手背上呵了几口热气,又拢在手里暖着,说:“以后不要等那么久,身上都是凉的,好像在抱一个冰块。” 楼轻有些气恼,皱眉道:“那你离远点。” “偏不。”秋离翘着音道,“我就喜欢抱冰块,暖一会儿就化了。” 楼轻不理他,继续往前走。秋离施施然跟了上去,依旧与楼轻并肩。 琉璃灯在不算凌厉的风中摇摇晃晃,发出的声音如同竹折梅残。 我听见秋离极为兴奋的声音传来:“刚刚还没说完呢,我是真有意外收获!你知道吗,我在西边的一个山谷里发现了赤眼妖魔的踪迹,它一定就在附近出没,等我布个阵把它困在里面,你把它干脆利落地解决掉,这个功劳就算你头上。” 他撒谎。 他根本不知道哪边是西。 他也知道,丹山没有赤眼妖魔,只有一个秋离。 楼轻回到屋中便睡下了,秋离怕她伤风寒,守了一晚上的炉火,又暗运法力,将整个屋都催得暖融融的。 舜苍不愿我再靠近秋离,我自是和他在一起。 我不甘心看着所谓的死局把秋离困死,便和舜苍连夜赶回地府,同转冥王查了一宿的古书异籍,就连《一把风流剑》和《教你三百六十招》这样的烂书都查了,终是没有找到办法。 秋离说得对,这是一个死局。 地府的三生莲舒着淡青色的花瓣,朝气荣荣。 转冥王放下最后一卷木简,揉着他的眉心,脸上的皱纹被他挤得更深,他说:“九姑娘,秋离剑是上古神剑,如今因无主失控,戾气加深,最终会失去本性滥杀无辜,如果再不阻止他,恐怕到时候就连帝君也无法除掉他。现在,引导楼将军杀掉秋离,是唯一的方法。” 我将手中的书简狠狠地砸向了地面,惊得殿中沉睡的枯骨蝴蝶慌忙扇着翅膀在殿中乱飞。我怒极道:“我不想听这些。如果秋离死了,你看我不砸了你这藏书阁!反正没用的东西,也不必留下。” 红瞳霜羽在我身后赫然张开,如一把可伤人的铁扇,扇面流溢银色的雪光。在洁净无暇的白玉石地面上,我能看到自己那张因怒而涨红的脸。 “阿九,冷静一些。”舜苍将手中的木简缓缓放下,然后握住了我攥成拳的手,手劲不轻不重,容色轻淡。 我告诉舜苍:“秋离虽然常常听楼轻的,可他在大事上绝不会退让半步。如果楼轻记不得以往的事,秋离必死无疑。但如果楼轻记得,她决不会动手杀死秋离,楼轻就会因凡身殒灭而烟消云散。” 说出这些话,我都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哽咽而窒息。 “他们不能死,谁都不行。” 我眼前泛出一片一片的乌黑,一时间看不清殿内的事物,唯有幽幽的青供灯浮动着些许轮廓。 “阿九!”最后一丝意识感知到的是舜苍慌乱的呼喊。我觉得我真是不争气,怎么又让他担心了? 夜,无休止的黑暗,看不见光亮的黑暗。 第52章 剑魄(终章 ) 我觉得我真的是快死了。 滚烫的身体就像被掏空一样,身子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力气,仿佛觉得自己的灵魂游离出了体外,模模糊糊地看到淡蓝色的枯骨蝴蝶在我的眼前飞来飞去。 眼皮好重,仿佛怎么都睁不开,怎么都醒不来。 我有些后悔,明知道自己不该妄动法力,帮助伏音复活,又让娇莺儿化成凡人,此番已经耗费了我大半的魔力,这下新账旧账一起来算了。 只是,魔力损耗只会让我身体虚弱,绝不会让我陷入这般昏迷不醒的境地。 我想起我在桂花树下做得那个梦,梦见从黑暗中伸出的那只森森白骨的手掌穿透了我的胸膛,或许那不是梦,那就是秋离。 我能安好无事地醒来,想必舜苍花了很多工夫。 秋离变成那个样子,看来他早就有所察觉了。可他不该瞒着我的。 我有很长时间没有醒过来,意识也是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混沌。我真正恢复清醒的那日,是转冥王来到我的小宫殿。 转冥王的手中拿着那把属于楼轻的银梨穿云枪。枪尖已经失去了以往的光泽,变得锈迹斑斑,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灵秀威凛之气。 只有失去主子的兵器才会成这副模样。 舜苍一直守在我的身边,容色憔悴了很多,眸子像凝冰的墨,有化不开的黑暗和寒冷。 我微微张开了眼,周围的一切都很模糊。金木的屏风上有奇松怪石,远山层云。透过屏风,我似乎还能看到不远处书案旁铜鹤灯的烛光。 转冥王身影的轮廓在门口处停了很久,半晌,他叹了一口气说:“秋离仙君已经死了。” 舜苍连眸子都没有抬一下,眼睛一直凝在我的身上,仿佛外界的所有事都与他无关。我动了动手指,就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我身上所有的力气。 舜苍凉凉的手指抚过我的眉骨,低声开口道:“这是楼轻的选择?” 转冥王说:“是秋离的选择,我没能赶到…” “难受…”我捏住了舜苍的一方衣角,努力地睁开了眼。我很害怕,我听见转冥王说秋离死了。 不可能,好像上一刻,我还瞧见秋离还在不知死活地缠着楼轻。 “阿九?” 这几日我常常会恢复清醒,却跟舜苍说不上一句话,每一次我都能看见他略喜的表情,唇角带笑,然后轻轻唤一声我的名字。只是我还未来得及看清楚,便再次陷入了沉睡。 我挣扎着要起来,哑着声说:“秋离…” 小宫殿里燃着安神的夜藤香,双双身影印在屏风叠嶂的远山上,仿佛一切都遥远而缥缈。 舜苍将我整个人抱在怀里,沉声说:“不要再管他们了。九羲,你快吓死我了。” 听他说这句话,我鼻子一酸,泪水在眼里打转,我想捂住眼睛,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哭了许久,舜苍才将我放开。他喂我喝了些水,又喝了一碗舜苍时刻备着的热粥,软绵的身体才渐渐有了些力气。 转冥王一直静默地立在屏风后。待舜苍为我披了件素袍,我便让转冥王进来说话。 我还不大能站起来,便只能半倚在舜苍的肩膀上,问:“你刚刚说什么?” 转冥王展出生死卷宗,这才将事情娓娓道来。 我和舜苍回地府那日,夜里的雪压断了梅枝。我依稀记得赫连成和伏音分离的那夜,也飘着这样的雪,漫长而寒冷。 楼轻的屋中桔光软涌,恍惚间竟暖得如春回大地,仿佛那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不过是夜里香风送来的四月梨花。 秋离轻手轻脚地靠了过去,饶是他如此的谨慎,还是让方才沉睡的楼轻突然睁开眼,猛地坐起身来。 “别怕,我就想给你盖一下被子。”秋离低着声说着,便走到了床边,将楼轻又按回了床上。 他摸了摸麻织边的布衾,笑着又道,“以前我差人给你送去云锦的被褥,轻轻软软的像羽毛似的,你却看都不看就又派人给我还回来。那时我就想,我的阿轻怎么那么难养?后来有一次,我跟你的部下在一起喝酒,她说你在行军的时候,躺个木头板儿就能睡着,一点都不讲究。” “我不记得了。”楼轻皱眉,似乎对忘记这些事很烦恼,说,“我不是和你一起跟着师父修仙吗?什么行军?什么部下?” 秋离顿了顿,笑着拍了拍脑袋:“我又说胡话了,你别管我,明儿早我们去捉妖。” 见秋离要起身,楼轻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了秋离,张开口什么话都没说出来。不知是这房中烘得太暖,还是她有些热,楼轻的双颊竟然起了不自然的潮红。 楼轻想说的话,没有说出口。她松开手,侧身面向了墙壁,似乎都要缩进被子里。她别扭地嘟囔了一声:“冷,你给我守着炉火,不准走。” 秋离怎么舍得走?能多陪楼轻一刻,他都开心的不得了。 舜苍拼尽全力遏制住秋离的恶念和戾气,才换来秋离平安陪着楼轻的一夜。 舜苍觉得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终须他们自己解决,但楼轻没有了记忆,这一切变得不太公平,所以舜苍就拜托转冥王去给楼轻送忘忧草的解药,能让楼轻记起往事。 可是转冥王没有送到,解药也没有用上。 第二日清晨,外头的雪积得很深,秋离布下了结界,又起了最狠戾的五绝阵,只需走到阵心,阵法便会催动。他将楼轻立在一旁的银梨穿云枪拿起,坐在桌旁细细地擦拭着枪头。 楼轻手中的银梨穿云枪将拿出来,手心中幻化出银色的火焰,然后烧锻穿云枪,只是一刻的工夫,便将那股火焰融入了银梨穿云枪中。 我心中大惊,连忙召出君禹给我雪山之巅的火焰,它还在,但秋离那里也有。君禹早就料到我绝不会将此雪火交给秋离,但他必须要让秋离死。 秋离做完这一切,楼轻才从睡梦中醒来。 素面屏风上不知何时装点了几只雪梅,窗沿上的小白瓷瓶中也插了一枝梅花。秋离笑吟吟地抱着衣服送到楼轻的面前,贱贱地说:“小离子我来服侍你。” 楼轻一派殷红色的锦袍,外头又披上滚着雪毛边儿的红锦披风,流金的翩翩鹤影像是印上去的,看上去气色斐然。 她甚少穿这样女儿娇气的衣服,好看是好看,但却繁琐不灵便。只是秋离一再坚持,她便只得默许了。 秋离给她挽起发髻,亲自给她带上了石榴花钗,又为她画眉。 楼轻觉得奇怪,可秋离开心,嘴边的笑意一直没有消失,说:“阿轻当新娘子的时候一定比这样更漂亮。” 我也不知道那时的楼轻在想什么,只是她似乎感觉到了一些不安,只问了秋离一句:“你要不要娶我?” 秋离低眸,吻了吻楼轻的唇,然后说:“我比任何人都想要娶你。” 楼轻问他要不要,他却回答了想不想。 路上的积雪被两个人踩得咯吱作响,无痕的雪面上留下并排的脚印。秋离握着她的手,在身边呼啸而过着凌厉的风,楼轻却一点都不觉得冷。 秋离问:“阿轻,如果我犯了滔天大罪,你会怎么样?” 楼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不知道秋离为何这样问,只疑惑地说:“什么滔天大罪?” 秋离说:“我说如果。” 楼轻瞥了他一眼,回答道:“我不喜欢这样的如果,没到那个地步,没有谁会知道怎么办。” 两个人静默了良久,终是秋离笑着说了声:“你说的对。” 秋离和楼轻在林子里走得越深,周围的迷雾就越浓。按说这样的隆冬,本不会有这样的迷雾,雾中夹杂着还未停的细雪,眼前白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楼轻手中的银梨穿云枪开始泠泠作响,发出一阵一阵的嘶鸣。楼轻不知秋离何时放开了手,待她想把秋离护在身后的时候,手心已空。 “秋离!” 她着急地喊出了秋离的名字,但听着声音变得极远极远,却终没有任何回应。 灰蓝色的天空开始电闪雷鸣,浓云卷着诡异的光从天尽头滚滚而来。楼轻开始有些害怕,莫名的害怕,这一切都那么熟悉。 秋离或许从未想过五绝阵对楼轻的影响。 他召唤五绝阵,只是想保证楼轻的安全,他在白天的法力最弱,但只要他遭受攻击,纵然对方是楼轻,他也会忍不住地反击,召出五绝阵,是他保护楼轻的最后一道防线。 层云重重,迷雾也跟海浪一样翻涌,这周围的一切都想坠入了一片银色的海,所有的一切都在坠落,无边无际。 “秋离!” 五绝阵本身附有的幻术极为厉害,这也是常人难以推算五绝阵运行规律的原因,他们常常陷入幻境中无法自拔。 弘德神君的身影在迷雾中浮现,带着儒雅的神容,冲楼轻笑着说:“阿轻,快让父君瞧瞧你今天练得新招式。” “你是谁!”楼轻全身都陷入了一股剧痛当中,她死死握着穿云枪,骨节泛白,抱着胳膊瑟瑟发抖。 从弘德神君后面出来一位温柔若水的仙子,让人看上去极为舒服,她也是笑着:“阿轻,娘亲是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再同人打架了?” 楼轻身子蜷缩着跪在地上,那是一种破蛹而出的撕痛,似乎下一刻就能让她陷入昏迷。 “滚开!”楼轻怒吼了一声。 雪飞云涌,鸟尽人绝。弘德神君和陇云仙子在迷雾中突然消失。 “阿轻…阿轻…我一直跟着你好不好?”是秋离的声音。 楼轻忍着痛站起来,喊道:“秋离,你再不出来,你就死定了!” 楼轻尝试着跑了几步,或许是靠近了五绝阵的阵心,天边惊雷乍响,隆隆的响声如天塌地陷。楼轻不得不停下来,再度观察周围的情况。 她疼得没了力气,再次跪在地上没能起来,她全身都有如蚁噬。她紧紧皱着眉头,泪水从眼眶中滚了出来,低呼了一句:“秋离…好疼…” 枯草丛中发出簌簌的响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速地靠近。 楼轻咬着牙保持清醒,再度将穿云枪拿起来。白瘴之中奔过来一个黑色影子,什么都看不清,唯有那双血色的眸子在迷雾中极为显眼。 “妖孽!”楼轻终于找到这一切痛苦的源头,涌上来的愤怒几乎让她丧失了所有的判断力,她拼着全力从地上站起来,冲着那双赤眸而去。 银梨穿云枪枪头流泻下来的梨花雪,片片琼花碎玉比那刀尖都要锋利。 “不要!” 我惊得哭了出来,猛然站起身来想跑到生死卷宗下面,但还未及我踏出一步,双腿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样,根本支撑不住,我整个人都跌到地上,手掌疼得钻心。 舜苍屏着气将我从地上扶起来,他压着声音说:“阿九,这些事已经发生了。” 生死卷宗上,楼轻的脚步还没有停止,那双眼睛也离她越来越近。 五绝阵已经被催动,从迷雾中隐约可见的是全身焦黑的人形,隐约可见几片褴褛的青袍,那双血色的眸子虽然红得骇人,可却是清醒的。 秋离是清醒的,他看见楼轻在哭,冒着被五绝阵绞死的危险也奔了过去。他没有见过楼轻哭,吓得忘记自己已经被五绝阵催得不堪入目的肉身,忘记了自己还未退散血光的赤眸,就那样朝着楼轻跑去。 他看见楼轻迎了过来,以为楼轻认出了他,满是污痕的脸上浮上了雪一样轻灵的笑,张口就想唤一声“阿轻”,可还未等他喊出楼轻的名字,那把流落着梨花的穿云枪已经刺入了他的胸膛。 那一刻,秋离似乎明白了何为结果。这就是他的因果。 秋离周身弥漫的戾气灼伤了楼轻寸寸肌肤,她疼得锁紧了眉,却死活没有松手,怒目盯着秋离,眼中全是狠戾。 秋离咬着牙狠狠地将她推开,穿过他胸口的穿云枪又被倒着拔了回去。喷涌的血花溅落,那种兵器穿过血肉的闷响让人心寒到极致。 秋离捂着胸口踉跄地退了好几步,最终倒在了地上。五绝阵出则见血,秋离的血将五绝阵驱散,连着迷雾乌云一起驱散。 苍劲的寒松上滑下了一块积雪,颤了好几下又归于平衡。万事万物都陷入了静谧之中,唯能听见雪落地的轻响,簌簌扬扬,无休无止。 楼轻身上的痛楚渐渐消去,她从地上爬起来,看着融了三尺冰雪的鲜血,唇角微微勾了起来。楼轻带着她以往轻妄蔑视的笑,提着穿云枪就走过去。 那时的楼轻还在想,回去见了秋离定要让他瞧瞧自己的战果。 她走近了,躺在地上焦黑的人已经难以分辨容貌,只是那双赤色的眼睛一直看着楼轻,嘴里喃喃着什么,楼轻听不清,缓缓俯下/身子来,才隐约听见些什么。 “喜欢…” 楼轻皱了眉,干脆蹲了下来。她身上红色的衣袍铺了满地,在这茫茫雪中如开了一朵艳绝天下的杜鹃。 “喜欢…你…” 楼轻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面容,心中一紧。还不及她细看,焦黑的身体白光大涨,如六月阳光般刺眼,楼轻以手臂挡住眼睛,待到白光消失,她才缓缓放下。 洁白的雪地上,唯留三尺断剑。 楼轻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身子发狠地一颤,眼中全是震惊。 生死卷宗中的画面开始变得纷乱错杂。 “瞧瞧你这脸上,都快成小花猫了,快擦擦汗。” “阿轻,待到月色回时,你我同去广寒宫的桂树下赏月如何?” “楼轻,你没有一处是不合我意的,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阿轻,你让我帮你好不好?” “楼姑娘,你好厉害啊,这救命之恩,我该如何回报呢?以身相许行不行?” “你担着记忆只会阻了你的成仙之路,你不能老是记着以前,总要向前看…” “楼轻祖宗姑奶奶。” “我比任何人都想要娶你。” “喜欢…” 画面交错斑驳,光影变幻,生死卷宗最终抖动了几下啪一下掉在了转冥王张开的手掌中。 “秋离仙君布下结界,我没能进去。”转冥王脸色有些黯然,“等我赶到的时候,丹山已经陷入了火海,楼将军她…已经不知所踪…我只看见了她的银梨穿云枪。” 我没能忍住泪,将远远立在一旁的穿云枪收到手中,却被枪杆寒了个彻底,一时没能抓住,咣当掉在了地上,原本锈迹斑斑的穿云枪跌了个粉碎。 “什么叫做…不知所踪…” 转冥王静默了一会儿,答道:“九姑娘大可放心,秋离仙君以己之命换来楼将军的羽化飞仙,楼将军已是不老不死之身,她…” “什么大可放心!”我抓到放在一旁小花几上的瓷碗,狠狠地将碗摔向了屏风,发了疯的怒吼了一声。小宫殿内起了一阵狂风,将所有的物件都催落了个干净,那些飞进宫殿的枯骨蝴蝶亦被震成了粉尘。 舜苍将我按在怀里,钳制住我颤抖的身子,压着声道:“阿九,你冷静一些。听话,你不能再动用法力了。” “舜苍,不是这样的。”我哭着说,“我都说我会找到办法了,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我就会找到办法的。当初你魂飞魄散都有办法,这一切,怎么会是一个死局!” “舜苍,不是这样的…” 我抑制不住泪水,哽咽着说:“不是这样的…” “九姑娘。”转冥王的手中掌着一支柳赤银烛,如血般璀璨的火光在烛心上静静地跃动着,烛光当中隐隐浮现一个“怒”字。 转冥王说:“我在丹山外发现了心火。九姑娘,心结不解之人,心火不出。这个心火是属于楼将军的,她…没有执念了…” 我怔怔地看着烛泪滚落,喉咙里梗得难受,说不出一句话。 跳动的火焰如春回花深处,欲灼欲燃。 芳草青青,琴笛和鸣。常青的翠棠树终迎来了花季,一串一串的花瓣轻飞飘坠,香风送梦。 浅浅而笑的秋离轻摇着手中的羽扇,为小憩的楼轻送着带花香的凉风。金粉似的阳光零零落落地洒下,楼轻缓缓地睁开眼,入目便是秋离俊美的笑颜。 她听见秋离笑吟吟地说着:“阿轻,我等你好久了。” 第53章 番外:楼外长别离(上) 楼轻记得张顺利曾经请教过她:“人为什么会愤怒?” 那时长雨泠泠,乌云卷天。楼轻都未曾思考,便冷声对上一句: “因为无能。” 当一个事情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所有的无力都会转化成愤怒,将事情推向更加无法挽回的地步。 楼轻做什么事都很拼命。 她幼时师承山叶仙君,在学习驾云术的时候,她怎么都掌控不了平衡,摔断过一条腿。山叶仙君被她气得直叹气摇头。一些熊孩子曾将楼轻推倒在地,骂她是个没用的废物,说楼轻的存在是对他们的侮辱。 楼轻动了怒,拖着一条废腿将那些人扑倒在地,一拳一拳全都打在他们的脸上,将那些人揍得鼻青脸肿,自己也搞得负伤累累。为此,弘德神君收到了很多关切的问候,山叶仙君也将楼轻逐出了师门。 陇云仙子眼见着自己家的女儿居然学会了动手打人,气得一阵晕厥,罚楼轻在枕云宫外跪了好几个时辰。 弘德神君看见跪在宫外的楼轻依旧没有悔改的样子,低声哄了陇云仙子几句,将她哄去休息。 弘德偷偷给楼轻端了一盘点心,又拿了一块垫子给她垫在膝盖下面,然后摸了摸她的头,问:“阿轻为什么打人?” 楼轻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咬着点心怒气冲冲道:“他们骂我废物,我气不过,就打了他们。” 弘德神君干脆坐在地上,与楼轻并肩,口气温和道:“阿轻,你觉得平日里你母亲对你怎么样?” “母亲她...很好。”但她却罚楼轻跪了那么久,楼轻心中有些委屈,“可我没有错。” 弘德神君说:“你母亲被你气昏了头,所以才会罚你跪在这里,可刚才她就后悔了,现在心里很难过。阿轻,发怒只会让人失去理智,造成更糟糕的后果。那些人骂你是废物,你应该更努力地修炼,而不是去打他们。你这样,很笨的。” 楼轻听了这番话,觉得很对,但依然很委屈,抽泣着道:“可山叶仙君已经不要我了。” “山叶那老头最会装腔作势!”一个洪重的声音从楼轻身后传来,紧接着一只大手提着楼轻的领子就把她拎到了空中,随即扛在了肩上。来者正是建武神君。 他用空出来的那只手又揉了揉楼轻的头发,豪爽一笑:“阿轻真是出息了,把那些混小子打得那脸上叫一个精彩,不愧是我建武神君的侄女!” 弘德神君皱着眉抢过楼轻,将她抱在怀里,说:“别随随便便就掂我闺女。” 建武神君嘿嘿笑着,伸手捏捏楼轻的小脸儿,哄着楼轻说:“山叶教不出来好徒弟。阿轻啊,你跟着建武叔叔,我教你怎么揍那山叶老头!” 弘德不屑道:“我闺女我自己教,你少来掺和,别教坏小孩子。” 建武神君嘴角咧得更大。 清澈的天空如玉屏,阳光透过重重的桂花树叶,如落了一地的黄金屑,金灿灿得夺目。桂花香飘在天人之境,仙雾缥缈,玲珑风过,似有笙歌浮。 那时的楼轻便记住了这个道理,不可轻易动怒。 从那之后的几千年,她都不曾发脾气。直到,弘德神君的死。 被困在五绝阵中,她按捺着所有的害怕,冷静地推算这是什么阵法,可她没有弘德神君推算得快。弘德神君都没有跟他们商量,直接动用自己全部的神力将楼轻和建武神君二人送出了五绝阵,自己则与这阵法同归于尽。 楼轻眼睁睁看着弘德神君湮灭在五绝阵中,她连愤怒都没有,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陇云仙子的死,终将楼轻击溃。 她醒来后,无处发泄自己内心的仇恨和愤怒,只能将矛头对准魔族人,她要杀尽天下的魔族人,为她父君报仇。 只是楼轻没想到,建武神君会特意将九羲安排到她的身边来。 她恨魔族人,故对九羲也充满了愤怒。 楼轻见九羲十分傲慢地从宫门口一步一步迈进来,连脚步的节奏都充满了傲慢,身上无一处不散发着魔女的气息,一副傲视苍生的样子,让人看一眼就觉得不爽。 楼轻很想打她。 建武神君和蔼地拍了拍九羲的肩头,将她引荐给楼轻。建武笑眯眯道:“阿轻啊,这是鬼弃魔君的女儿九羲,以后你们就是同门了,你们要和谐相处。” 九羲笑得十分纯洁无辜,乖乖鞠躬道:“以后请师姐多多指教。” 楼轻觉得能从她的身后看出绽放的朵朵白莲花,暗骂了一句“虚伪”,不屑地哼了声,并没有搭理九羲。谁知道那个小姑娘居然也不生气,瞪着异常黑亮的眼睛打量着她,眼睛兀自骨碌碌转了好几圈,一副盘算着坏主意的样子。 楼轻真的很想打她。 在入门比试的时候,她第一个上台同九羲过招。 九羲笑吟吟地看着楼轻,攥了攥小拳头,轻声道:“师姐一定要手下留情啊,我...我不会打架的。” 楼轻哼笑了一声:“不会打,就等着挨打吧!”说完她就冲了上去,照着九羲胸口一拳打了过去。虽然楼轻觉得自己应该冲着九羲的脸打,可是她不知为何就是下不去手,那样做似乎有些不仁义。 楼轻就等着打到九羲的实处,听九羲娇滴滴的声音疼得变调,才能解了她心头之恨。但那时楼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好像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控制,身体如失了控一样翻了个儿,然后狠狠地摔倒了地上,撕心裂肺的疼痛在她背脊上炸开。 她顾不上疼,只觉得错愕。在她不远处的九羲拱手作揖,笑得十分欠揍,道:“师姐,承让了。” 除了君禹,台下的弟子都在笑她,嘲笑声如水一样将她淹没。那一刻的愤怒,几乎能驱使她在九羲不备的时候上去撕了九羲。 “阿轻,发怒只会让人失去理智,造成更糟糕的后果。” 弘德神君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 楼轻忍了所有的怒,抿着唇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了。走下台的那一刻,她似乎听到了九羲的笑,但她的笑,似乎并不是嘲笑。 九羲觉得她有趣。 自那日后楼轻便愈发得努力修炼,建武神君的本事她都想学,她想打败九羲,光明正大地打败九羲。 楼轻讨厌魔族人,九羲也讨厌仙族人,两个人看不对盘,事事都要比个高低。九羲不跟其他人那样,处处都让着她,楼轻觉得这样正好,正好让不知天高地厚的扁毛丫头好好学学如何低头。 九羲在建武神君座下呆了很久,楼轻和九羲两个人也斗了很久。 第一个年头过去,恰逢赶上弘德神君和陇云仙子的忌日,但好像除了楼轻和建武神君,所有人都淡忘了这个日子,也淡忘了弘德神君和陇云仙子。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一旦不复存在,最终都会被人遗忘。 楼轻那日拜祭完双亲,同往常一样来到建武神宫学习。 她坐在那里,将自己的银梨穿云枪擦了一遍又一遍,神色冷淡,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有人来跟她打招呼,她也不理人,一脸“我很生气”的样子。 那时的楼轻,似乎是想让别人注意到自己,想让人过来询问她为什么会生气,想告诉那些人今天是弘德神君和陇云仙子的忌日。 她不想让人忘记弘德神君,弘德神君为了天界的安宁而死,他们现在的生活都是弘德神君用命换来的,为什么这些人会忘记他? 可那些人见楼轻生气也不敢去惹她,只能讪讪地走掉了。他们走开,楼轻更加生气。 唯有一个人,不曾忽略掉楼轻。 清光潋滟,池花正浓。露华兰叶参差,闲庭尽是一派寂静。 九羲的怀中抱着一只白毛的小老虎,脸上洋溢着灿然的笑容,楼轻每天都能看到九羲那么开心。 九羲为什么能那么开心?明明是他们魔族人害死了弘德神君,凭什么九羲还能那么开心,原本...原本她也能这么开心的。 九羲问她:“哟,怎么脸比锅底都要黑了?给老子说说,让老子开心开心。” 楼轻放下了手中的银梨穿云枪,几乎像是一只猫一样扑向了九羲,九羲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打得猝不及防,被楼轻重重地按在了地上。九羲抱在怀中的白毛小老虎狠劲嗷了一声,被挤在中间,瞬时没了动静,似乎晕了过去。 楼轻红着眼睛,拽着九羲的领子就骂道:“都是你们这些妖怪害死我父母的!九羲,你怎么不去死!”她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喊出了最后一句恶毒的话。 楼轻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明明这样的自己是以前的她所不齿的,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她看到九羲满是错愕的脸,冥冥中觉得自己要失去一个朋友了。 朋友? 什么时候,九羲成为她的朋友了? 九羲显然没有在意她说的话,愣愣地说了一句:“楼轻...你...你哭什么啊...”她没想到楼轻也会哭,显然被吓得不轻。 楼轻惊讶地去摸脸,果然摸到了一片温热的水痕,吓得呼出来的气息都在颤抖,说:“我才没有!” “恩恩,你没有!”九羲赶紧摇头,顺着她的话接道,“那个...对...是什么什么风沙迷了眼睛,也这样的。” 九羲知道楼轻为何会哭。她勉强抽出了手,手心中变出一个牛皮卷轴,她说:“我今天不是来揍你的。我记得今天是弘德神君的忌日,父君让我为弘德神君念一段祭文,在魔族的传统里,颂祭文能让灵魂安宁往生。” 楼轻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怔怔道:“你记得?” 九羲当然记得,去年从这一天开始,她就没吃上肉。九羲点点头:“我父君说了,你爹是个大英雄,我呢,也算是魔族的公主,给弘德神君颂祭文,也还配得上。你带我去吧,不然我父君不让我吃肉。” 楼轻愣愣地起身。九羲将卷轴收回了袖中,怀里的白毛小老虎已经被压得昏了过去。九羲捏了捏它的耳朵,又挠了挠它的下颚,小老虎依旧没有反应。 楼轻声音有些僵:“它...它死了?” 九羲摇头道:“没有,活着呢,估计是给吓晕了。”九羲小心翼翼地看了楼轻一眼,说:“你要不要抱抱?它叫大白,是我父君送给我的坐骑。现在还有点小,以后会长大的。” “大白?”楼轻迟疑地念了声,想去摸一摸大白的头,可刚才还晕着的大白猛地就给吓醒了,使劲儿往九羲怀里扎。 楼轻知道大白是怕她了,故收回了手,敛容道:“我不稀罕。” 九羲猛地一笑,三月里最艳丽的花都及不上她明灿的笑意。 或许连楼轻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对魔族人的怨恨愤怒在一点一点流失。九羲让她渐渐地明白,自己做得那些事是多么愚蠢。 第54章 番外:楼外长别离(下) 楼轻没有想到自己会喜欢秋离。 如果说楼轻生气有一百种方式,那么秋离总有一百零一种方式惹她生气。 可渐渐的,楼轻觉得秋离这一百零一种方式真好。 她没什么朋友,平常的趣事不多。 在枕云宫常常会想起以前的日子,那时候还有弘德神君和陇云仙子。过久了孤独的生活,楼轻便没什么感觉,只是每当月深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寂寞,希望有个人能跟她说说话。 她想说的有很多。她的枪法,她在战场上的事,她喜欢的兵器,只是这些好像都没有人愿意听。以前九羲喜欢听这些,实际上九羲喜欢听任何事。 不过仙魔终有界限,她被封神,九羲继承魔族大统,两人很少见面。 楼轻曾尝试着养一些仙兽为伴,九羲差人给她送来一只九尾的小狐狸,唤作千冢。小狐狸很可爱,整团都毛茸茸的,被送来时像个面团被人捧在手里,紫琉璃一样的眼睛睁得极大。 可爱归可爱,但这个小狐狸不像其他灵宠一样缠人,大多时候她是自己玩自己的。楼轻曾看小狐狸追蝴蝶追了一天,最终不小心把蝴蝶拍死了,小狐狸独自在角落里哭了一天,也没同楼轻说一句话撒一次娇。 楼轻担心,便问她为什么哭。小狐狸用毛爪子抹了抹泪,扭着脸哼了一声:“谁哭了!” 楼轻被她的模样逗笑了。 有个小狐狸陪着也算开心,楼轻说话的时候,她会在一旁摇着尾巴打滚,滚过来滚过去,累了就抱着楼轻的脚踝睡觉。 楼轻说什么,小狐狸都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却在楼轻想说话的时候陪着楼轻。 后来小狐狸找到了一个可以让她哭了之后还能坦白承认的人,楼轻便亲自将那个小狐狸送到了那个人的手中。 自此楼轻又回到了以往的生活,只是她不再想着豢养宠物。 楼轻一直觉得,若她一开始便没有人伴着,或许现在就不会那么难受。她与人刻意保持距离,却又渴望着有人靠近。 所以那个可以让楼轻哭了之后还能坦白承认的人,就出现了。 秋离带着满身的贱气而来,在她满头大汗的时候伸过来一方手帕,要为她拭汗。楼轻不知道秋离曾暗地里喜欢她那么久,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之举让楼轻反感,于是顺手就把秋离撂翻了。 楼轻以为不会再看见秋离,哪知他会三番五次的出现。楼轻觉得,无论她走到哪,好像都能看见秋离。 她在枕云宫练武,这边刚刚收了最后一式,那边便有人传唤说“莲泽宫的秋离仙君捧着雪葡萄盘在外头站了一个时辰了”。 她每月便要去点兵,这边刚带上头盔,那边便有人传唤说“莲泽宫的秋离仙君为将军备好了飞车,他说顺路送将军一程”。 还有一次,她发现一位仙君竟纵容恶妖作乱私收香火,在天帝面前奏了仙君一本,仙君降职罚俸。 第二日这位仙君就抱着自己的熊孩子来枕云宫捣乱,熊孩子嬉笑着砸了枕云宫的玩意儿,又将楼轻用了很久的茶具砸了个干净。 那位仙君笑眯眯地骂了熊孩子两句,又跟楼轻道歉:“对不起啊,小孩子不懂事,楼将军大人有大量,别跟孩子计较。” 楼轻看着狼藉的宫殿,一时发不出脾气。 恰巧不巧,秋离便在这时候出现,刚迈进正殿一步,熊孩子扔过来的玲珑宝珠便将秋离手中端着的一盘莲花藕糕砸到了地上。 仙君干笑着说:“小孩子不懂事…” 秋离看着地上的莲花藕糕愣了半晌,如遭雷劈。他花了两个时辰,整整两个时辰才做好的莲花藕糕,说打翻就打翻了。 秋离呵呵笑了几声,掂起熊孩子的领子把他扔到了半空中,转了几个旋儿又接住,嘿嘿笑着说:“不碍事,小孩子无聊嘛,我陪他玩一会儿。” 来回扔了好几次,秋离才将孩子扔回了那个仙君的怀中,笑眯眯道:“小孩子真好玩。你们要不要继续谈?我也无聊,要不要我带孩子再去玩一会儿?这样也方便你跟楼将军说话。” 仙君的脸色跟吃了苍蝇一样,哆哆嗦嗦应和了几句抱着孩子便溜了。 听说但凡有秋离要经过的地方,那个小孩子便会先避之三里。 那次,楼轻没能忍住笑。那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好像并不那么讨厌秋离。 楼轻渐渐习惯有秋离陪着,渐渐明白秋离的心思,也渐渐明白自己的心思。 她不傻,也不想装糊涂。秋离因为南玉的事动了怒,楼轻终于掂量住自己在秋离心中的分量,所以便将一切事挑开。 两个人在一起,日子没有那么难过。 那时她甚至想到要给秋离生个孩子。但这种事,只消是想想便觉得害羞。 与秋离同床共枕的那个晚上,楼轻觉得这一辈子都没那么怂过。 她躺到床上闭着眼不敢睁开,一边装木头一边又听着秋离的动静。秋离躺在她身边,一开始大口喘着气,后来又深呼吸了好几次,翻来覆去一晚上没睡着。 而那时的她,一晚上没睡着也就算了,连翻来覆去都不敢。 楼轻觉得没关系,以后日子还长,还有机会。 她以前觉得时间真长,现在又觉得时间真短,和秋离在一起,好像好多事都没有来得及做。 这一切都结束于君禹,他将秋离剑折断,碎了秋离的魂魄。 等楼轻回来的时候,秋离剑已经被碎成了几块铁屑。魂魄,剑身,都不复存在了。可笑的是,下斩杀令的,是她一直效忠的天帝。 她知道天帝是害怕了,所以才觉得这一切都那么可笑。 那日楼轻闯入了凌霄宝殿,手中的穿云枪如竹箭飞梭,直直钉入了天帝坐着的龙椅,正好从他的腋下穿过。 不由分说,各位仙家纷纷起了玄法,全都直指楼轻而去,而所有的攻击,楼轻都承受了个干净。她身上灼眼的战甲被催得裂痕斑斑,她跪倒在地上,猛地咳出一口鲜血,全身已经痛得麻木。 似乎这样,心就不会痛了。 她将自己的战盔摘下,搁在了光彩照人的白玉地板上,然后将穿云枪收回了手中,对天帝说:“从此天界再无楼轻。” 没有人知道她的愤怒,没有人知道她的痛苦。如果那坐在三界第一把交椅上的人不是她父亲生死相护的天帝,那把穿云枪穿过的一定是他的心脏。 秋离。 这三千年,单是想到这个名字,她就觉得痛得难以呼吸。她怎么就没有能护住他呢? 舜苍双手捧着秋离剑,把他交给了楼轻,楼轻在舜苍面前立下血誓,定会爱之护之。她答应了舜苍,也答应了她自己。 她怎么就没有护住他…. 楼轻以为往后都不会再见到秋离。三千年她在人间游历,带着前世的记忆,又以凡人存在,这样下去,她终会湮灭消失。 楼轻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期盼死亡的到来。对于楼轻而言,死亡是一种归宿,秋离还在那里等着她,还有弘德神君和陇云仙子,他们一定会喜欢秋离。 三千年过去,她在她的鬓角发现了第一根白发。她明白,她期盼的死亡马上就要到来了。 在这一切结束之前,她收了一个徒弟,那个木头脑袋追求剑道巅峰,为人宽容仁厚,虽然脑袋愚笨了些,但在剑术上有着极高的领悟能力。 楼轻将自己所有的本事都教给了他。 楼轻千算万算都没算到秋离还会回来,千算万算都没算到秋离还会离开。 从昏迷中醒来的楼轻已经全然忘记了秋离,但她并不排斥秋离。 秋离对她很好,让她在失去记忆的那一段时间里并没有多少空余的时间去害怕,因为那些时间都被秋离占得满满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秋离会对她那么好,好得让她有些害怕。 直到五绝阵里丛生的阵法让她渐渐地想起一些事情,模糊不清的事情。五绝阵的运行规法在她脑海里绞成了乱麻。 那些记忆从莫名的地方涌来的时候还伴随着万箭穿心般的剧痛,痛得她四肢百骸都麻木了,站都站不起来。 她是怀着近乎疯狂的愤怒和兴奋用穿云枪刺透了赤眼妖魔的心脏。 楼轻带着她以前俯仰天下不屑一顾的眼神,踏着最轻慢的步伐去查看她的战果。脚下的雪被她踩得一深一浅,她唇角的笑容越来越大。 她看见那双赤色的眼睛有着星火的光芒,望着她的眼神既炙热又温柔,然后他用极为沙哑的声音说: “喜欢…” 秋离的眸子里映着楼轻的身影,千百年都未曾移开过视线。 细细的雪落在楼轻纹着牡丹花纹的肩头,秋离却没有力气给她拂去。秋离张口想说什么,却难以发出声音。 秋离想告诉楼轻,他们第一次在枕云宫相处的时候,他就想给她披一件衣服。他看着她孤独寂寞的身影,特别心疼。这样坚强的姑娘,本就该让人好好放在心上疼的。 以后没有了他,那要怎么办? 他望着楼轻身后灰蓝色的天空,凉雪落在了他的脸上,楼轻的面容在他的眼前渐渐模糊,最后,归于黑暗。 楼轻连震惊都未来得及感觉到,重重白光刺痛了她的双眼,再望过去的时候,那空茫的雪地上只有一把断剑。 剑柄处有一处小小的凹痕,不易察觉,却刻在了楼轻的心间。 她说不出来那一刻涌上心头的感觉。惊讶、愤怒、后悔、震惊、疼痛,五味杂陈,像盆冷水一样从她的头顶浇下来,到最后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片空白。 “秋离…” 她哑着声音唤出这声,喉咙里翻上一股腥甜。 她连哭都没有,极为沉默地将断掉的秋离剑握在了手心中,然后抱在了怀里。秋离剑没有任何锋芒,就算有,剑刃也不会伤楼轻半分。 她翻身躺在了雪地上,厚重的积雪似乎能将她渐渐蜷缩在一起的身子埋没,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雪停。不知从何处窜出来一股烈火,在寒风的助势下肆意地吞噬着丹山的树林。丹山迅速没入了一片火海之中,满山的梅花都被烧了个一干二净,直到将天亦烧成了血色。 玄色衣袍被热浪卷得狂乱,从火海中缓步迈出一个长者,眼神神秘而深邃,手中还拿着一条青青柳枝。 转冥王终于找到了楼轻,然后将柳枝递到楼轻的面前。转冥王说:“你一定有很多想问的吧?这…能让你恢复记忆。先下你功德已满,不日便可得道成仙,天帝愿再封你为天界第一将军。楼将军,随本王去冥界走一遭吧。” 楼轻缓缓睁开了眼,仿佛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带着数世的疲累。她从地上站起来,殷红的衣袍像是下一刻就能消失在这无边的火海中似的。 楼轻慢慢抬眸看了转冥王一眼,半晌,她轻声说:“我没有什么想问的,我也不会回去。” 转冥王看着她怀中的秋离剑,低声道:“秋离仙君做这一切就是为了助你成仙。” 她迈出一步,踉跄了几下才稳住。听见转冥王说这一句话,她苦笑了一声,说:“这道得之无用,这仙成之无能。成仙能让秋离复活吗?”她问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了结果。 果然,转冥王摇了摇头。他问:“楼将军何必如此固执?秋离仙君堕魔是必然的事,如果让你选择,你会不会杀了他?” 楼轻虽叛离天界,却一心坚持正义,秋离滥杀无辜,如果这一切由楼轻了结,她一定会选择杀死秋离。 楼轻想了想说:“我没有这样的选择,秋离从不会让我为难。” 被烧枯的树枝猛地掉在地上,溅起带着火星的尘风,一时浓烟滚滚。 楼轻转身,脚下是一条通向天尽头的路,目可视的范围里全是跃动的火光。楼轻说:“我不信你说的话。九羲告诉过我,这世间所有的事情都有对策,我朝着这条路走下去,总能找到办法。” 楼轻刚才就在想,她一直想变得更强,一直想要留住一些她要留住的东西,可真到了离别的时候,即使再愤怒,她都无能为力。 就像秋离一样,曾经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又消失过。冥冥中有缘有劫,她什么都掌控不了,她唯一能掌控的,就是在下一次秋离出现的时候好好珍惜。 哪怕他再消失,她都不会觉得孤独。 记忆,至少她还有记忆。 她抱着秋离剑越走越远,秋离画过的眉梢尽是疲倦和轻淡,眼眸里火星飞扬,蕴着淡淡的华彩。 楼轻只是有些遗憾,那天晚上她抓住了秋离的衣角,欲言又止。 她想说的是:“我虽然不记得以前了,但我记得我喜欢你。” 转冥王在原地立了良久,他将地上的银梨穿云枪捡起来,穿云枪到他手中的那一刻便迅速腐蚀,不复旧日光泽。 红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横流翻涌的火焰中。 从升腾的火障之中渐渐飞过来一个豆大的火苗,像是舞动的蝴蝶,翩然飞到转冥王的身侧,转了一圈又一圈。 转冥王拿出柳赤银烛将心火牵住,火心当中渐现渐隐一个“怒”字。 楼轻这个人比谁活得都通透,比谁都看得开。转冥王那时便明白,让人放下执念,其实也是一种执念。 摇事落,向空山,休问杜鹃。 ——《声声慢》 第55章 情冢(一) 我沾了碧净酒,眼前人影幢幢,连坐着都有些如在云端。 舜苍坐我身边,轻轻替我擦着我嘴角的酒迹。 他醉人心神的眸子在我面容上流连,也不顾旁人在场,偷吻了一下我的脸颊,然后在我耳边说:“不许再喝了。” 臭流氓。 我暗骂了他一句,头沉得厉害,往舜苍身上靠了靠,闭着眼想醒醒酒。 凌霄宝殿的仙云流雾被清扫的一丝不苟,宫殿显得愈发庄重肃穆。尽管周围笙歌美酒笑语连连,但这浮动的空气却有着莫名的尴尬。 只因今日朝夕宴来了一些天界不怎么欢迎的人:将天界搞得鸡飞狗跳的第一代魔族女统领的我,还有将天界搞得鸡飞狗跳的第二代魔族女统领千冢。 还有一个为了我把天界搞得鸡飞狗跳的苍劫帝君。 歌舞起,彩衣的小舞仙姬缥缈的云袖在我眼前如云蒸霞蔚,眼波流转,斐灿生辉,如浮生长梦,不知何时。 在差小灵鼠去追查楼轻下落的时候,我收到了君禹派人送到冥界的帖子,请帖的内容,不过是邀请我去朝夕宴。 我本意不想去,他几欲置秋离于死地,这笔账早晚要跟他算清楚。只不过他在请帖后附了一样东西,让我没办法不去。 附上的是一条白毛的尾巴,尾巴尖儿上还有一撮红毛,能将尾巴长成这般奇葩的,唯有千冢的九尾狐一族。一张纸条上龙飞凤舞书着俩字:千冢。 君禹抓住了我的软肋。 千冢不仅是我的朋友,也是魔族的魔尊。一旦千冢出事,魔界势必大乱。千冢受邀参加天界的朝夕宴,不占主场优势,万一他真对千冢下手,我怕千冢会吃亏。 但事实上,我不用如此担心,千冢来的时候比我威风多了。 我有朝夕宴的帖子,自然是畅行无阻,而舜苍只要带着一张苍劫帝君的脸就好了。我们二人入殿的时候,我明显听到大殿中的仙家倒吸了一口凉气,均是侧目而视,眼神古怪。 坐在凌霄宝殿主位的天帝身着银线勾飞龙的天袍,狭眸淡然地看着殿中的一切,威严如他周身的仙气一样弥漫开来,让你不觉得压迫,却不敢放肆。 尽管舜苍上次很不给面子地砸了凌霄宝殿,但天帝似乎对他很是包容宽仁。对于舜苍的到来,他依旧很和蔼地唤了声:“苍劫帝君。” 舜苍只顾着拂去我肩头上仙雾凝成的露珠,连看都没看天帝一眼,只极为礼貌地“恩”了一声。 我当无事发生,很淡定地向天帝打招呼,道:“老头儿。” 天帝慈容带笑,脾气温得不像个帝王,好像什么事都不会惹他生气,让我有一瞬间不敢相信这位竟是下令斩杀秋离的人。 “你就和帝君坐在上座吧。”他指了指他右手边空出来的位子。 我懂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此番前来也不是滋事挑衅,便拉着舜苍落座了。 不得不承认,天界的菜品的确比魔界的好些。盘中的珍珠蜜杏露十分诱人,蜜色的小杏肉被雕成一朵一朵的袖珍花,酸酸甜甜得极为好吃。 我这边吃了没几口就来了让我反胃的人,从云雾迷蒙中缓步而来的两个身影若隐若现,并肩而出。 君禹清眉俊目,浑身的气度真不知要比这瑶池的仙家好上多少,凉薄的唇还有若有若无的笑,白袍不沾半点尘埃,一派的傲然。 旁边的仙子身着淡粉色的罗裙,衣上纹着缥缈的花纹,明眸皓齿,肌肤胜雪,小女儿的模样,在君禹身边显得像只精致的金丝雀。此女子是我的老对头,天帝的心头肉,公主云舒。 “参见舟卿神尊,云舒公主。” 君禹的手环着她的肩膀,云舒极为乖巧地伴倚着他,两人亲密无间,好似神仙眷侣,接受众人的拜见。 舜苍漫不经心地将他手边的一盘精致的莲花酥递给我,极为不正经地捏了一下我的手,说道:“怎么不见千冢?”他似是似非地瞟了一眼君禹,似乎很是介怀。 我想了想,道:“恩...大人物总要最后出场。” 君禹和云舒亦同天帝行了礼,来回寒暄了几句,两个人便坐在了我右前方的位置上。君禹看见舜苍,唇角勾着轻蔑的笑,举杯敬酒。 舜苍对于君禹的挑衅向来不会视而不见,拿起桌上的碧净酒就仰头灌了一杯,争锋相对之气跃然而上。 云舒气势汹汹地瞪了我一眼,阴阳怪气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退位的魔尊。不知一会儿正主来了,您以什么身份坐在这里?” 我一时搞不明白为什么会把矛头对准我,只能笑着答:“我没什么身份,就是陪酒的,陪帝君的酒。” 云舒眼神在舜苍的身上转了转,张口想说什么,到底还是没说出来,脸色不是很好。她脸色不好,我就开心,我开心舜苍就开心,所以云舒的脸色更不好了。 这真是一个愉快的循环。 原本朝夕宴就是为仙家而设,所以宴上没有诸多的规矩,诸位仙家博弈取乐也是有的,越是在宴尾越是热闹。宴首皆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持重拘束,又碍于天帝在场,自不好有所放肆,只是饮酒作乐,也极为快哉。 君禹极为体贴地夹了一块糕点给云舒,素日里傲气的脸同云舒说话时却十分温和近人,低声说着:“多吃一些,才准你去跟其他仙子玩。” 闻言,云舒脸一红,嗔道:“就你管得多,都要赶上我父皇了。” 君禹从容地笑了声。 我口中的杏差点没酸倒我的牙。我开始发自肺腑的反省,难道素日里别人看我和舜苍秀恩爱也是这种感觉? 哈。一股子酸臭气。 我不禁笑出声,竟有些得意。心中这样想着,便不自觉地往舜苍身边靠了靠。 我还在深刻地反省,朝夕宴的大人物终是姗姗来迟。 不得不说,千冢出场实在是有些震撼,比我有派头多了。 那些个神仙都坐着腾云驾雾佩兰青的仙轿而来,只独独千冢一人骑着点了金睛的白虎。白虎要比寻常的虎大上几倍,以至于千冢坐在上面就像一只小鸟翩翩落于其上。 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 禽兽。 飞禽走兽,应有尽有。放眼看过去,奇形怪状,全都是刚刚成了形的小妖。 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来到凌霄宝殿,胜在初生牛犊不怕虎,脸上皆没有对神明的敬畏之情,反倒一脸的新鲜,东眺西望窃窃私语,就像一股黑色的洪流从金漆门外涌了进来。 若不是他们个个手中都拿着朝夕宴的请帖,我定要以为千冢是要带人攻打天界来了。 金睛的白虎迈着轻慢的步伐,高高竖着尾巴,脑袋扬来扬去,身子也一扭一扭的,极为傲气。待走到天帝面前,白虎曲腿低身,千冢芙蓉花面的绣鞋轻轻点在白玉地面上,立稳了身子。 千冢身着银紫色绣着繁复花纹的罗衫,外头披着如云如雾般的薄纱,峨峨发髻上簪着小花钗,纱下欲隐欲现的雪肌吹弹可破,身段如柳如芙,黛眉梢尽是一段风花雪月。 这等容貌,天上地下都十分难寻。 千冢缓缓抬起右手来,纤纤玉指结成一朵兰花,轻轻翻了下手,她身后小妖手中拿着的请帖皆都化作金粉,纷纷然然落了一地,如同黄金铺地。 千冢眼眉娇俏,撩人心怀:“我手下的小妖没什么见识,跪在我的宫殿外求我带他们上来见识见识天界的朝夕宴,我被烦得没办法,只能应允了下来。只可惜南天门外的守将不让他们进,我便捏了些请帖,还望天帝莫要怪罪。” 她眼中似乎还含着委屈,瞧了瞧自己身后的人,呵斥道:“我都说不让你们来了,若不是天帝一向秉持众生平等的原则,你们还有命活着?” 这下天帝想责罚都不成了。乖乖,这招也太厉害了。 厉害是厉害,不过就是有些阴了,而且还有些莫名的熟悉。 我记得我还是魔族的统领时,在参加朝夕宴后,完全被朝夕宴上的美食吸引,可这美食只有天界的食神才会做。我回魔宫的路上就想着也得让我的部下尝尝此等美食,想了一路的对策,终于让我想到了。 我回去就对着我偷来的请帖开始抄写,一份一份的全都堆在角落里,一边写一边笑,觉得我这个脑袋真是聪明极了,这个聪明的脑袋想出的主意也是伟大极了。 我记得那会儿千冢小狐狸便在魔宫里玩,在堆成小山的请帖上跳来跳去,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玩了好久,从重重请帖中她冒出一个头,瞪着圆圆的紫色眸子,娇糯糯地问我:“尊上,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请帖?” 我不好骗她,又觉得此事不甚光彩,只能糊弄道:“街上买的,一文钱一个。” 想想那时候的日子已经过去很久了。 我比较笨,到最后都没能带我的部下来一次朝夕宴,但此时的千冢却做到了,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在这满是仙云的天界震住了全场,而且让天帝连怪罪的理由都没有。 看天帝说不出话,一旁的云舒公主怒火中烧。她站起身来,冲着千冢吼道:“果然是个不知礼数的野丫头!好好的朝夕宴,被畜生搅得一塌糊涂!” 那金睛的白虎直了直耳朵,似乎觉得云舒是在说它,霍地一下站起来,冲着云舒怒吼了一声。 君禹微微眯了一下眼,我便觉势头不妙,君禹指间聚起的光珠冲着白虎的面门而去,我当即便从袖中挥出一只孔雀翎,将君禹攻向白虎的光珠穿碎,而那枚孔雀翎则被君禹夹在指间。 千冢回头看了我一眼,也只是一眼,未曾停留。她身后雷电一般窜出一条白毛红尖儿的尾巴,一下便勒住了云舒的脖子。 天帝眉头深皱,却没有出手阻止,君禹也未曾动手。那条尾巴只是钳制住了云舒,不会伤她分毫。 众仙家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他们或许没想到千冢真会这么大胆,敢在朝夕宴上跟云舒动手,毕竟这里还是天界。 千冢眯了眯美眸:“这里的人到底谁是畜生,我看得比你清楚。” 千冢说完这番话便收回了尾巴,云舒被人这样羞辱,哪受得了这个气? 登时云舒就拈手念动了咒语,仙法起,雷霆闪动,轰隆隆就见不知从何处蔓延过来的乌云,黑压压的,近了才看见全是些黑色的鸟雀,一个个皆黑羽红眼,就好像急速飞来的箭,要将千冢钻成马蜂窝似的。 看见这些,白额虎丝毫不惊慌,倒是一派悠然地卧在了地上,舔了舔爪子。白额虎金色的眸子在我身上流连了一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似乎是想提醒我看好戏。 果然,那些黑鸟还没有碰到千冢,也不知道是碰了什么东西,哗啦啦地像碎片一样掉在地上。每只鸟都化成了血,乍破的水瓶一样,鲜血四溅。 一股血臭味开始弥漫。天帝大喝一声:“够了!”便挥了挥广袖,飞出的光矢打到了云舒公主的手背上,仙法被破,所有的黑鸟化成了沙,全部消散。 云舒公主怒目着泪,对着天帝怨道:“父皇,儿臣...” 天帝喝道,“别胡闹了!”这句话不知是对谁说的。 天帝看向了云舒,说:“魔尊远来是客,你不该出言不逊。还不快跟魔尊道歉。” 在一旁一言不发的君禹适时开了口,道:“魔尊也不应对我天界公主动手,如此一来,算是扯平了。我看云舒不必道歉。” 千冢挑了挑眉,哼声道:“我不想听见你们两个说话,烦。”她径自走到天帝左手边的位置,挥了挥袖袍,极为霸气地坐下。 天帝看着一干魔妖和趴在地上的白虎,缓声道:“既然难得来天界,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去参观一下天界的美景。待朝夕宴结束后,让他们再同你一起回去。千冢,你觉得如何?” 千冢自是满意这个决定,便对白虎使了使眼色,白虎心神意会,对着身后的小妖吼了一声,带着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地出去了。 待他们都出去了,天帝才缓缓落座,似乎安下了心。 天帝问千冢一些魔界的事,千冢也是漫不经心的回答着。千冢来也不吃东西,只自顾自地喝酒,碧净酒她也喝不醉,我不知她何时练就的这样好的酒量。 我和千冢相对而坐,中间隔得不远不近,我却怎么都过不去。我有好多话想问她,却不知从何问起。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便喜欢装作不正经,灿灿然地笑着套近乎,问:“好久没见你这只小狐狸了,千沉最近还好吗?魔宫的那些人听不听你的话?” 千沉是千冢的哥哥。 千冢看了我一眼,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不亲不疏道:“魔界好得很,九姑娘不必担忧。” 我万千的话在听了她这句话后再也说不出一句,只得干笑了几声,跟着抿了几口碧净酒。 千冢本不需要我担忧,她已经不是那只可以任人揉捏的小狐狸了。我来此朝夕宴,是有些自找没趣。 老了老了,跟年轻人搭不上话了。 我想这是我今日醉酒的原因,醉中恍恍惚惚还记得千冢小时候坐在桌子上陪我看书,结果小狐狸看得一直打盹,头一点一点的,强撑着不睡过去,可意识早已混沌。 那时香炉里飘出的袅袅青烟如四月里飘着的落花香气,雀鸟啾啾着蹦到了窗上,墨上留香,暖风抚影。小狐狸一头栽在我的手背上,砸吧了几下嘴,抱着我的手就睡了过去。 小狐狸糯糯的声音还嘟囔着:“绣带宽松…樱桃红…吃…” 吓得我赶紧将手中的禁/书掩上。她听了些动静,眼睛没有睁开,抱着我的手腕翻了个身,让我的手恰好能摸着她温温软软的肚皮,她心满意足地蹭了蹭我的手,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雀鸟扑棱棱飞走,风穿过葱郁的扶摇树,发出沙沙的响声,周围所有的事物尽是一片静谧。 我一口接一口的喝着碧净酒。 酒还是美得醉人,只是到口中却全是苦涩。所谓物是人非,大概就是这个味道。 朝夕宴,朝朝暮夕,终不可追也。 第56章 情冢(二) 悠扬的笛声如流水般潺潺而来,缥缈的歌声在耳边荡来绵绵的情意。 千冢似乎有些半醉,以手扶额,眼神不再清亮,万千风情媚态皆在她的眼眸间流转。在一旁为她斟酒的小仙娥稍稍扶了扶她的背,小声唤了声:“魔尊大人。” 千冢笑了声,手指转了转,然后指向了我这边。她的语气中多含嘲讽,道:“那位才是魔尊大人。” 云舒闻言嗤笑一声。 我欲开口说些什么,忽觉胃里如同翻江倒海,恶心感从喉咙里涌上来,弯身干呕了几下,却什么都没吐出来。舜苍皱着眉轻轻拍着我的背,低声说:“我们回去了。” 我摇摇头,皱着眉说:“我出去醒醒酒。” 舜苍点点头,握住我的手要把我扶起来,说:“恩,我陪你。” 我推开他,说:“我想自己走一走。” 我看见舜苍的眉轻轻一敛,我知他心情有些不悦,正欲坐回去,便听见他说:“小心一些,别迷了路。” 我应了舜苍,目光在千冢身上掠过,心绪有些复杂,微微叹了口气,便离开了凌霄宝殿。 天界已进入夜时。 我顺着白玉石阶走,走了很久很久,我意识有些混沌,待到回神时也不知误入了哪家仙君的花园。 脚下流云如雾,在我鞋面上凝了一层淡淡的银霜。 月色生辉,我扶着石桥的栏杆,微凉的风拂在我的面容,碧净酒的酒力渐渐下去,我的脸也不如方才那么烫。 我尚不能从楼轻和秋离的事中调整回情绪,今日千冢的淡漠疏离我都看在了眼中,心里只觉有些难过。 到了这一刻,我才不得不承认,一切都不似以往了。 我在桥上站了良久,待酒力消散得差不多,正欲抬脚回去,抬头恰见从远处青幽幽的树影走出一个人影,银袍似月色银辉,若不是俊容多有清傲,斐然的气度定是一个翩翩佳公子。 我不知君禹如何找到这里,但我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所谓的偶遇。 我不大愿意见他,他一出现就没什么好事。 我掩了掩面,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转身想走,哪知还没跨出一步,君禹的声音就在我身后不远处蓦地响起,吓得我心跳漏了一拍。 他说:“这么不愿意见我?” 我现下正烦着,连挤出笑容跟他说“好巧”的心思都没有,脚步没停下,就不耐烦地回道:“滚。” 君禹一下挡在我的面前,冰结雾端,我的脚下生出三尺重冰。君禹眸中不含笑,说:“雀儿的脾气愈发得大了。” “君禹,秋离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老子现在不想搭理你,你最好给我放尊重点!”自从舜苍复苏后,君禹就没消停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得跟舜苍的那点仇怨,不累吗? 他的清眸紧紧盯着我,嘴角勾笑,“雀儿,我记得你以前吃醋的时候,也是这副模样。” 君禹思维跳跃太快,让我一时没缓过来他话中的意思,只能愣愣地问了声:“什么?” “你今日醉酒,不是因为云舒?”他慢慢靠近了我一步,道,“天帝一直想将云舒许配给我,你吃醋了?” 这样笃定的语气让我一阵头疼,我觉得自己简直被他磨得没了脾气,一时好气又好笑。令天界人敬畏的舟卿神尊说这话的时候简直像一个没长大的毛孩子。 我笑着退后一步,作揖道:“那便恭喜舟卿神尊了,你们简直是郎才女貌,绝世璧人。” 君禹的眸色冷了下来:“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么?只要你回来,我就娶你。” 我顿了顿,说:“君禹,你不该玩弄云舒的感情。不过你们俩凑到一起也是绝了,你从来都学不会如何珍惜一个人,云舒公主则是见一个喜欢一个。” 我暗里使得法术终于见效,脚下的重冰被一点一点驱散。我旁若无人地跺了跺脚,将鞋面上的冰霜抖掉,转身就走。 这次君禹没有拦我,待我走出去没几步,便听他怒极的声音冲我吼道:“当初是你先缠着我的,也是你一声不响地说走就走!九羲,到底是谁在玩弄感情!” 我回身看向他,眼眸已经冰到了极致,静静开口道:“当初是你不要我的。” 闻言,君禹浑身一震,怒眸渐渐平复了下来,一片的黯然。 “那时候云舒和离华陷害我,楼轻都信我,你却不信;我被罚跪在建武神宫外,你跟着他们一起看我笑话;我给你唱曲儿,你骂我不知廉耻。这些事情,难道你都忘了?” 我没想到自己竟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些,没有狂躁没有怨恨,面对君禹,我能如此释怀,大概是因为舜苍。 舜苍肯信我,不会看我笑话,听我唱歌的时候只会说我唱得好听。 清霜蒙月,凉风吹拂着浓翠的桂树。我听见君禹轻不可闻地说了句:“对不起。” 我说:“当初是我喜欢你的,你怎么对我都无所谓。只是当初我父君被困不复镜,我跪下来求你,你都不肯出手相救。如果不是舜苍,我父君不会安然无恙。” 那时我父君被困在不复镜,只要君禹肯同我联手就能救他出来。可当时恰逢君禹加封神尊之位的考核期,几位德高望重的神君都在他的身后,考察他的一言一行。 我自己一人根本无法抵住不复镜的反噬之力,不到迫不得已的地步,我不会让君禹为难。可那时,即便我跪在他的面前,他都不肯出手相救。 那是我一生最卑微的时候,那种耻辱让我想想都觉得难受。 我跪在那里哭得泣不成声,君禹想伸手过来,还不及我躲开,一股强大的冲力就将他整个人推开。 从万丈云霞中浮现的舜苍小心翼翼地将我从地上扶起来,眸中凝墨冰,声音却在发颤,他说:“我来晚了。” 如果没有舜苍,我那时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父君死在不复镜里…这种事单是想想就觉得可怕。 “君禹,你不知道什么叫做心灰意冷。”我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去。 远方有波翠起伏,风动如涛。 君禹没有再为难我,我沿着小路走了很久很久,隐隐约约听见后面有轻轻的脚步声。我以为又是君禹,便有意加快了脚步,哪知后面的人也跟得越来越近。 我反身挥手给他一记孔雀翎,孔雀翎还未冲出一丈便被手指捏住,从皎皎的月色中是舜苍俊美得不像话的容然,带着薄笑,一时如画中走出的无双公子,万千深情尽在他的眼眸中。 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竟有想哭的冲动,我也不知因何事觉得委屈,只是觉得很难过。我扑到舜苍的怀里,伏在他的胸膛里,喏道:“你吓着我了。” 我听见舜苍轻笑一声,没有说话,只顾将我拥在怀里。 待我心满意足后,我问他:“你何时跟着我的?”我转念想了想,小心翼翼地猜测道:“你看见我跟君禹了?” 舜苍没有回答我的话,环着我的腰说:“他不要你,我要你。” 我知道的。从他出现的那一刻,我就知道。 “君禹不如我。”舜苍用十分笃定的语气,说,“我不会让他欺负你了。” 他说这句话让我没忍住笑。他不是一个很直白的人,便是我诱他说些情话,他也只是没痛没痒地应和几句。不过,偶尔这么说一次,却让我觉得十分开心。 我说:“你还挺有自信。” 舜苍笑着不言,为我整了整衣衫,然后说:“我们回去了。” 我点点头,任由舜苍拉着往前走。 微凉的风灌入我的红翎袖,我的思绪愈发得清醒,我渐渐明白,千冢的事,我已经没有立场插手了。 我跟舜苍走着,欲从南天门下界,正巧路过南玉以前的居所。孤竹小筑内还是浮动着淡清的竹香气,不同于其他仙宫的缥缈,这里倒像一处人间仙境。 我原以为里面没人,但听小筑中传来一阵野兽的吼叫。按照以往剧情来说,那必然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吼,撕破这平静如水的夜,出乎意料,这一声吼叫真是极尽了凄惨委屈和婉转。 “喵呜——” 我听着这个熟悉的叫声,顿觉一阵无语。青竹竹影晃动,竹叶簌簌飘落。从重重的竹影中窜出来一个巨大的黑影,冲着我这边的方向火速飞奔过来。 矫捷的身形如豹,从黑暗中伸出两只毛茸茸的大爪子,冲着我扑了过来,我觉得它这一爪子下来,能把我压到窒息。 还不及我想该如何避过这样的一个虎抱,舜苍侧了侧身,伸出食指恰好点在它的眉心上,它所有的扑势都已退散,“喵呜”一声,捂着脸摔到了地上,疼着在地上打滚。 我头疼地扶着眉骨,叫了声“大白”。 大白一听见我叫它,霍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兴奋地看着我,动动大耳朵,又用它的尾巴碰了碰我的脸,嘴咧得老大,似乎是在笑。 舜苍问:“它认识你?” 我点了点头。 大白一看我承认了它,似乎更加高兴,冲着我又喵呜了一声。我觉得娇莺儿那样的小黑猫都没有它会卖萌。 我心里软软的,过了那么多年,大白还没有忘记我。我伸手摸了摸它的头,说:“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大白喵着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头望竹林深处努了努,又讨好似的蹭了蹭我的手。我一本正经地教育他:“你要记住你是只老虎,不要再学猫叫了!” 大白很委屈地喵了声。 “大白。” 忽听有人喊它,我循着声音往竹林深处望过去,就见那一抹淡紫色的身影,如一块含霞的紫玉,谓之玉中的温雅君子。 萋萋结绿枝,晔晔垂朱英。那时的风摇动着青翠的枝,南玉便站在那依依摆摆的竹影中,一袭无尘的紫袍,披着天地清霜,半山寒色。 手里还拿着一棵大白菜。 想必这就是大白如此委屈的原因了。 第57章 情冢(三) 幽幽翠竹下,犹如人间仙苑。 大白卧在我的脚边,爪子上捧着一个大白菜,舔了舔,咔哧咔哧啃了起来。 南玉又扔过来一棵大白菜,淡道:“白菜,还很新鲜。” 我捏了捏手中的茶杯,说:“你的日子还很悠闲。上次见你还是在殊月国,这些年过得如何?” “好不好都过着。”南玉说,“你跟帝君也算修成正果了。我记得你们之前还未成亲,未来可有打算?” 我脸一红,解释道:“他的魂魄还未稳定,等拿到七枝灯,我再想办法把他的肉身从离怨界拿出来,成亲什么的以后再说。不急…不急的…” “尊上,世事有太多的变数,一切还是早做打算。就跟以前帝君进离怨界…不也是始料未及的事吗?” 我脸色变了变。莫不是南玉跟秋离当朋友当久了,也学会了秋离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 舜苍看了看我,道:“原来你还不是我的人,怪不得那么多人总想着欺负你。” 我:“…” 这么严肃的时候就不要这么不正经了吧。 叮咚的流水声潺潺动听,回响在静谧的夜。 变数,南玉说得真好。若从前没有那么多变数,南玉和千冢现如今应也是一对令人钦羡的神仙眷侣了。 天界常设一位孤星君,这位星君是自早就有的,算算年岁也是远古的神了,只是孤星君命中带煞气,凡是跟他有挂钩的人全都会倒霉,他便常常孤身一人在孤竹小筑中避世不出。 无人愿跟孤星君亲近,所以这个倒霉的孤星君就连陨灭都无人知晓。直到天界的紫陆星君闲来无事推算北斗星位移规律时才发现…孤星君已经不在了。 紫陆星君深觉不妙,便将此事上禀天帝,天帝头疼了一阵,便吩咐紫陆星君下界去寻替代孤星君的人,找到那人便可即日封他为仙。 紫陆星君找到的人就是南玉。 南玉命中带煞,而且煞气特别厉害,按紫陆星君的话说,“我活了上万年,从未见过哪位天煞孤星的命格能跟南玉一样那么硬”。我姑且认为这是他对南玉的夸奖。 紫陆星君找到南玉的时候,南玉已经将他近亲克死得七七八八,家中仅有一个年迈的老母尚在人世。 紫陆捧着孤星君的仙印去请南玉。 据紫陆星君透露,说他第一次见南玉时,南玉是一身粗布的褐色长衫,立在那里就像站满乌鸦的枯树,看上去就很晦气,面容清俊不假,只是眼神颇为呆滞。 紫陆星君先是表明了身份,恭恭敬敬地请南玉去当神仙,能得这般待遇的,天界只有南玉一个。 南玉没正眼瞧他,木着脸关上了门,没跟紫陆星君说一句话。 我估摸着,当时南玉可能以为紫陆是走江湖的骗子,故才没有理他。 紫陆在一个小他好几万岁的后生门前碰了一鼻子灰,心情颇为不爽,但南玉谢绝此事,难道他还能跟强盗强娶压寨夫人那样逼南玉成仙不成? 紫陆想再去寻个命中带煞的人,哪知走出去没多远,就从山坡上摔下来,一把老骨头跌了个结实,差点没给摔碎。 紫陆颤巍巍地休养了几日,卧榻中也深深思索了一番,紫陆觉得南玉这个煞气实在无人能及,这孤星君的职位,除了他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等休养得差不多,紫陆学着人间的规矩,带着红布包的礼物去拜会南玉,想在诱南玉成仙的方向再努力努力。 哪知开门出来的南玉已是披麻戴孝,六月里如披了隆冬的深雪,黑碌碌的眼睛在紫陆星君手上的喜礼上转了转,木着脸再次把门关上。 紫陆星君深觉无力,他怎会料到这短短几日,南玉的老母亲就去世了呢? 紫陆看着自己的喜礼,觉得引南玉成仙的事恐怕悬了,他是不得不再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了。 正当紫陆星君打算放弃的时候,南玉找上了门。 南玉铁青着脸,只问:“成仙,能化了我命中的煞气吗?” 紫陆星君连忙说行。 紫陆星君怕他这股子煞气带到天上去,便让南玉先入道,待化了身上的煞气之后,他再来接南玉。 之后南玉就遵从紫陆星君的指引修道,借孤星命格的光,道观里的人都因他的煞气而英年早逝,最后南玉混成了道观的道长。 他“送”走了道观里的所有人,孤身一人守着一个道观,修了七生七世的仙,方才把自己的煞气化了干净,被天界迎为仙君,封号衡芜,赐居孤竹小筑。 天帝册封南玉时实在找不出何事让他做,想到南玉不用动手就能让人死于非命的本事,索性就让南玉下界辅佐魔界斩恶妖除恶魔。 如此一来,南玉就相当于天帝派到我魔族的使臣,帮助我们平定祸乱,本是好事一桩,但那时的我心胸比较狭隘,总觉得南玉是天帝派来刺探敌情的奸细,遂派人多番从中作梗。 但当时的南玉命中已无煞气,顶多只会让人倒霉,根本就没有站一站便让人死于非命的本事了。他本人又不嗜好杀戮,所以对斩妖除魔的事并不上心。 南玉见我多番阻挠,知我不愿让他插手魔族事宜,他便只挂了个仙君的虚衔,在我魔界游荡着意思意思,待一定时日过后就回天界交差了事。 我尤其欣赏南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便允许他在我魔界来去自如。 也正因如此,南玉才会叫千冢瞧见。 后来千冢曾跟我说过,说她见着南玉那日是在魔宫所依的连璧山。 彼时的千冢还未化成人形,九尾狐一族小母狐狸中,独独千冢的性子有些泼皮。千沉在我宫中当差,千冢也常来魔宫玩耍。 连璧山对千冢来说简直就像一座从未发掘的宝库,因此千冢在连璧山里干了不少混账事。我记忆尤为深刻的一次是千冢拿着能够聚光的透松石在连璧山的蚂蚁窝边...烤了一天的蚂蚁... 那时南玉听闻连璧山的景色极佳,便来向我求一枚通行令。我自是不会拒绝,让人送了南玉进去。 南玉一脚跨进山门,千冢就觉得头上被浓郁的树叶遮住的两片云彩变得有些暗。不过那时的千冢只顾着将百年的参天大树上蜿蜒的藤蔓扯下来,她想编一个很大很大的网,能套野兽玩的那种。 片儿云变得越来越黑,浓得像化不开的墨,隐约有雷光在浓云中窜动。 南玉面对这样的天气早已习以为常,十分淡定地变出一把伞来,撑在头上。他去一个地方,打雷下雨算是好事,偶尔也会有十分凶猛的冰雹扬沙。 据说他出生那天人界发生了千年难遇的日蚀,之后,他所在的那个镇子连着三年大旱,颗粒无收。这种煞气简直比秋离的剑气还要厉害。 如今打个雷下个雨什么的已经难以引起南玉注意。 千冢也该那日倒霉,说到底还是与南玉无关,那天千冢遇上了生平第一次的雷劫。 九尾狐一族向来要比其他族群优秀上许多,只因九尾狐生下来受到的雷劫就要比其他族群多,久而久之,令人闻则色变的雷劫在九尾狐那里也算不上什么,故千冢并未在前辈那里听过渡雷劫的妙招。 当第一道雷劈焦了千冢的九条尾巴,还坐在地上编网的小狐狸忽然意识到她可能遇上雷劫了。 可她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办,傻乎乎地看着第二道雷劈焦了自己的耳朵,到了这时她才知道要跑。 她开始在连璧山里疯狂地窜奔,片儿云里养着的雷一道一道劈下来,有的被千冢险险躲过,有的则劈到了她身上。 雷电打在身上,烧得皮毛焦黑算是轻的,有些甚至能将一块肉皮烤熟,烤得流油,就差一撮佐料,便能得一顿美味的狐狸肉了。 可那般娇性子的千冢居然也不哭,只顾着跑,跑的速度极快,像个箭头子一样嗖嗖在林间穿梭。 南玉刚成仙不久,自认不出片儿云是小妖渡劫的表现。他看见雷电钻到了林子里,心中只恐雷火劈着了林子,把我的连璧山烧个精光,他以为是他带来的霉运,遂赶紧去查看状况。 南玉脚下腾云,贴着地面便往片儿云底下跑。 还未等他跑近,便见那林子里窜出来一团黑影,白闪闪的光劈到黑团子里,听着一声极为惨厉的惊叫,黑团子上面冒了一股子青烟。 南玉正在惊愕之际,那个黑团子便冲他扑了过来,一下就钻进了他的怀中,身上还伴着一股烤肉的香味。 紧随黑团子而至的雷电已经来不及收回,直直就往南玉身上劈过来。南玉几乎是出于本能的转身,将怀中的黑团子护住,用背部迎上了雷击,瞬间将南玉的肩头劈了个焦烂,脚下一阵酥麻,便栽到了地上。 那是最后一道雷劫,南玉替黑团子受了。 小狐狸醒的时候是在一个山洞,旁边还燃着一堆篝火。 她看见明荧荧的火光,吓得浑身一哆嗦,赶紧检查自己的狐狸腿还在不在,结果看见自己身上全部都缠上了纱布,整个身子被裹成了面团子,唯留了一双黑耳朵在外头,模样滑稽得可爱。 她睁着眼睛想看看周围的情况,就见南玉正蹲在她面前仔细地打量她,表情就像见了一个极为新奇的东西,想一探究竟。 小狐狸蜷起来身子,哆嗦着说:“你!你干嘛!” 南玉睁了睁眼睛,说:“你还会说话。” 小狐狸这才想起来原是南玉救了她,心里一阵欣喜,但又有点害怕,以至于僵着身子,不知道怎么办。 南玉以为小狐狸怕他,又恐自己的煞气殃及小狐狸,便拍拍手站起来,理了理袍子的灰尘,淡道:“只是皮毛受了点伤,没有伤到要害,歇一会儿你就回家吧。” 想到自己经历的雷劫,小狐狸还有些后怕,纵然知道自己已经无碍,她的脑子一时也有些迟钝。 南玉说话时,她正想着雷劫中的可怖场景,待到回神时,空旷旷的山洞里只有跳动的篝火,山壁上有一团黑影,只能看出她耳朵的轮廓,还有水珠滴答滴答击石的声音。 她糯糯地唤了声“恩公”,却没有听到回应。 她的恩公并没有记住她。 若说恩公对此次经历还有些印象,那些印象也仅仅是让南玉记住自己生平第一次被自己招来的霉霉雷劈了个正着,也是生平第一次“被”英雄救狐狸了一次。 第58章 情冢(四) 千冢对南玉念念不忘,她又不肯承认,只觉得自己欠了南玉的一份恩情,所以必须得找到南玉。 她九尾狐一向是重情重义之狐,这份恩情是要还的。 连璧山非寻常人可入,千冢要找人,只需问问便知。那日去连璧山的只有南玉一人,千冢倒没有因弄错人而扯出一段狗血的风花雪月。 千冢来问时,恰逢千沉在我宫中当差。 我正帮我的父君批一些折子,千沉侍奉在旁,为我研着朱墨。千冢小狐狸打着滚进来,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里瞅瞅那里瞅瞅,只在我眼前打转。 千沉见她在殿中撒欢,板着脸将墨锭放下,斥道:“殿下事务繁忙,你别在这里捣乱,自个儿去玩。” 我那时被沙云荒的归属问题搞得头疼,看着折子也心烦。 父君想看我如何处理此事,我脑子简单,便只觉这是我魔族土地,坚决不可割让。父君赞了我几句“年轻真好”,便不再同我说话,把他前几日批过的折子全叫人换成新的送来,让我分析一下其中玄机。 我…我懂什么玄机… 笼统不过是些汇报沙云荒历史的折子,我只当史书读了,看了回热闹,到最后啥也没看出来。 我看见千冢小狐狸的白毛耳朵变成了黑毛耳朵,身上的毛发也少了些,许是近来天气热,她开始掉毛了。我见她就觉得好玩,便撂下笔,对她招了招手。 她一向不大听话,最讨厌我顺她的毛,那日我一招手她就蹦过来了,跳到我怀里说:“殿下,我前几天去连璧山玩,好像见了个人,你说是不是我们连璧山疏于防范了?” 我当时不知道她是想套我的话,只顺着她回答:“约莫是天界的衡芜仙君。”我一想到南玉,就有些愤愤:“这个扫把星,我就说他来了没好事!他一走我父君就要检查我课业,这边又考我批折子,真是倒霉倒霉倒霉!” 我越说越恼,看着案上的奏折就有些恹恹的,觉得自己真不是一个当统领的料子。那时我只顾着恼,没有注意到小狐狸。 我神思飘忽,只听小狐狸嘟囔了一句:“他竟然还是个神仙…” 千沉将小狐狸从我怀里拎出来,然后扔了出去。 千沉回来,替我把奏折展开,依旧板着张脸说:“殿下早晚要熟知魔族事务,早些总比晚些好。如今楼轻也被封了天界的将军,不再与我魔族为敌,魔尊的意思是殿下不必再去建武神宫了,把心思放在魔族的事务上。” 我有些不满地摸了摸鼻子,然后把折子拿起来,没有看他,说:“哎呀知道了,我不去了行吗?” 千沉再说:“舟卿神君不是值得托付之人,仙魔有别,殿下不要太执着于此。” 我将折子一摔,道:“你烦不烦啊!” 千沉低下头,沉默不言。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态度,我都有些懊悔。 我父君一早就看出君禹靠不住,不大愿意我与他来往,为此我和父君之间平白生出很多嫌隙。 那时我正处于极为低迷的时期。 魔族的事务一直不上手,倒追君禹的事也不见他有个回应,天界的离华公主和云舒公主还处处给我使绊子,回到宫里跟父君没说上两句话就会吵起来,每天都被这些琐事烦着,自也没有暇余时间去关心千冢。 后来我才找到那会儿低迷的原因——南玉来过连璧山。 如果我早知道千冢对南玉有意,冲这个倒霉的势头,我也会反对反对。只是当我知道千冢心意的时候,已经晚了。 我有很长的一段日子没有见她,那夜我睡得正酣,殿中燃着千沉新调的香,可以安神,治了治我那段时间失眠的臭毛病。 我睡得沉,迷迷糊糊中就觉得有个白影晃来晃去的,过了一会儿,我便觉背脊上生生一疼,像被刺了一剑,冒着一身冷汗从梦中醒来。 我这边还没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千沉从殿外破门而入,怒容在烛光下十分骇人,我从未见千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他广袖一挥,地上蜷缩的一团白影就被他重重地甩到了墙上。 白团撞到墙上的那一刻,我听见了脊骨碎裂的声音,心里蓦地一紧。 千沉看了看我,然后赶紧背过身去,道:“是臣失礼了,待臣了结这个孽障,臣听凭殿下处置。” 我定睛一看,那白团居然就是千冢。她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根红瞳白毛的孔雀翎,沾着点血星。她将孔雀翎护在怀里,死活都不肯撒手。 我扭着脖子想去看看我的背,却什么都看不见,伸手摸了摸背上疼痛之处,触到一片濡湿,张开手一看,果然是见了血。 我皱着眉问:“你…好端端拔我的羽毛做什么?” 千冢抱着孔雀翎不说话,没有要还回来的意思。 千沉怒极,一脚踹到她的肚子上,将小狐狸踹到角落里,吼道:“殿下问你话!” 她缩在角落里,身子抖得像筛子一般,却还是抱着那根孔雀翎不放开,也不说话,紫色的眼睛里全是迷蒙的雾气。 我不是心慈的人,千冢想要害我,纵然模样这般可怜,我也起不了恻隐之心,只想听她的解释。 千沉抓着小狐狸的脖子就给她摁到地上,两人齐双双地跪在我面前。 千沉说:“这个孽障想要成仙,不肯好好修炼也就罢了,居然学会了偷鸡摸狗的本事,竟去一些魔君的府上偷盗法器,结果偷到不成,丢了八条命。近日千冢偏听他人之言,以为殿下的孔雀翎能助她成仙,心生恶念,所以才犯下这样滔天的罪行。是罪臣管教无方,臣和千冢,愿凭殿下处置,绝无怨言。” 我听了这些话,背脊上疼得愈发厉害。我就想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说我的孔雀翎可以助人成仙的! 我问千冢:“你想成仙?难道魔族待你不好?” 千冢伏在地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颤抖着说:“殿下待我很好,可我想成仙。” 我挑了挑眉:“你想成仙,没有人会阻拦你,可你不该有这些歪门邪道的心思。急于求成只会让你前功尽弃。” 千冢说:“此事与哥哥无关,皆是我一人的过错,千冢不知这样会伤到殿下。” “原因。”我起身将外袍披上,走到千冢面前问,“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会这么做。” 千冢趴在地上不说话,许是狐狸骨头都被千沉打碎了,她连头都抬不起来。 千沉咬着牙替千冢回答:“是因为衡芜仙君南玉。” 据千沉说,南玉因冲撞了离华公主而被责罚,受了十二道天刑,如今只身一人在孤竹小筑中养伤,无人照拂。 前几日千冢下界游玩,在茶馆里偷油饼的时候,遇着一个貌美的女子,女子身后还跟着两位侍从,皆唤着女子“大小姐”。 其中一个侍从似乎颇通星象,咬了口油饼咀嚼着,口齿不清地对女子说:“我观天枢和摇光中间的那颗天煞孤星忽明忽暗,闪烁不定,看来这位刚封的孤星君命不久矣。” 说完侍从感叹了一句:“哎…这个葱油饼太好吃了。” 女子没有回答侍从的话,只说:“滚一边儿去,油星子都溅到我脸上了。” 这话刚一说完,女子身边那个一直沉默不言的侍从二话不说就把那人扔到了草丛里,笑眯眯地吐出一句话:“今天,你给大小姐牵马。” 三人只当茶余饭后的谈资,却给了千冢不小的恐慌。她知道他们口中说的那位命不久矣的孤星君正是她的恩公南玉。 千冢受过南玉的救命之恩,南玉有事,她也当尽心尽力护他周全。 只不过那时的千冢还是小妖,连人形都没有化成,更不可能踏足天界,可她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南玉殒灭。 她查了古书中的法子,史书上记载魔族中有几位魔君的家里藏有法器。那些法器可帮助妖魔得道升仙。 她起了偷窃的祸心,谁知道那些法器个个厉害得很,还不等她触到一角,她就被法器蕴含的反噬之力打晕,醒来之后便丢了一条尾巴。 她想着自己有九条尾巴,失去几条也没关系,反复试了几次,全都失败了,如今唯存了一条,不过现下这条命也快被千沉打死了。 “只是道听途说你就当了真,我该说你痴还是该说你笨?”我道,“南玉乃是天界的衡芜仙君,单凭冲撞之事,离华绝无权力取他性命,你大可放心。” 千冢一听,似乎觉得我说得也对,“是小妖莽撞。” 我将肩上的袍子拢了拢,只道:“你想报恩没错,错不该祸及他人。今日你伤的是我,我看在千沉为我孔雀王一族尽心尽力的份上饶你一命。你想去天界,我成全你,有一个法子,那得看你受不受得住。” “小妖受得住。”她连问都没问,只说自己受得住。 我说:“去魔渊吧,那里的业火能褪去你的魔性。若你还能活下来,便与仙族灵宠无异。届时我将你送到楼轻宫中,以后能在天界呆多久,须看你自己的本事。” 千冢连忙应谢。 千沉似乎对我的处置不甚满意,眉头皱着不肯松下,吞吞吐吐道:“殿下不应包庇她。” “知你处事一向公正,绝不顾念亲情。可我与你不同,且不说南玉与我魔族交好,凡是离华要罚的人,我偏要救。若千冢能给离华添堵,这也算是将功补过。”我小肚鸡肠道。 千沉派人将千冢送去了魔渊,自己则掀袍跪在了我的宫殿外,替千冢赎罪。 朗朗月环下,柔光洒在他白色的衣袍上,原是极为妖美的脸,却荡出一股傲然正气来,这样的矛盾却在千沉身上汇成极其微妙的和谐。 我说:“你要真想赎罪,能不能把你那盒雪肤膏拿来让我用用?我这背上还有点疼,你再帮我拿件衣裳来,你在这儿跪着又不顶用。” 千沉磕了几个头,即刻就起身去取了雪肤膏和衣裳。 我沉着脸再摸了摸背上濡湿的地方,皱着眉暗骂了一句:“忘了问千冢,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说我的孔雀翎可以助她成仙的!” 想起千冢口中所言的那位大小姐,我觉得我可能触了个大霉头。 自此,我对南玉让人倒霉的能力深信不疑。 第59章 情冢(五) 这一事之后,我对千冢疏远很多,我不怨恨她,但再难对她亲近。 当初是我信任她,允许她在魔宫随意行走,可她却借机伤我。我不是什么大圣人,这在我心中是一道很难消弭的隔阂。 她能为南玉伤我,或许有一天,她能为南玉杀我。 我刚接手魔族事务时,父君就教会我一个道理:人心叵测,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即便后来我住在莲泽宫,也不常找千冢。所以,千冢和南玉之间的事,我不知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不过南玉有一句话说的对,有些事早作打算的好,指不定哪天就冷不丁冒出来一件事,将原原本本的好事都给搅得一塌糊涂,让你措手不及。 水叮咚一声,我手中的杯子微微一震,思绪才方拉回。大白用头蹭了蹭我的脚,我愣了会儿神,将盘中的花生酥递给它几块。 大白伸过头来嗅了嗅,似乎对花生酥不是很感兴趣,哼唧了几声,将脑袋搁在了爪子上。 “…学会挑食了。”我将那几颗花生酥扔到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 舜苍俯了俯身,伸手揪了揪大白的耳朵。我想起舜苍不怎么喜欢大白,怕舜苍欺负他,便将他的手推开,低斥道:“干嘛揪人家耳朵?” “有意思。”舜苍起身,看了看南玉,似笑非笑地说。 我摸不着头脑,嘀咕了一句:“什么有意思?” 舜苍起身,看了看南玉,神容淡然地说:“没什么。” 流月辉在南玉的紫袍上晕出光来,我低声问了句:“你还问我跟帝君的事,你与千冢何时才能修成正果?她如今是魔族的魔尊,你又是天界的仙君,前路总归是有些坎坷,你是要舍弃一些东西的,不然总不得圆满。千冢她…” 南玉打断我的话:“千冢她…已属意他人。” “啥玩意儿?”我一愣,不大相信南玉说的话,“千冢有喜欢的人了?” 南玉低眸,声音说不出的温清:“那人我见过的,人也方正,对千冢也体贴,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不过却是个凡人,我怕千冢不好过。” 南玉略微点点头,又从手边菜筐子里剥开一片菜叶扔到大白的面前,眼色有些暗:“那人老实本分,想来也不会疑她。” 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知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 南玉思索了一番,说:“姓张,好像是叫张顺利。” 我:“…” 我觉得我快炸了。 浮生荒唐事,真是尽在红尘中。 从天界回到冥界的小宫殿,我简直被这样的剧情反转惊得难以回神。 张顺利中意的人不是楼轻么?但我又想到那般姿色的千冢,难保张顺利不会动心,毕竟他尚是世俗中人。 只是,千冢也… 这个世道是怎么了? 但这终归是他们自己的事,我也不好插手,只是偶尔拿来八卦一下,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青供灯流光,白纱窗上错落着池离树的影子。 舜苍说他肩膀有些痛,我让他坐在床边,替他揉了一会儿肩。揉着揉着,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舜苍现在又没有仙身,连魂魄也会痛吗? 我悄悄地放轻了手劲儿,问他:“疼不疼?” 舜苍十分夸张地皱了皱眉,说:“疼。” 我气呼呼地就把他按倒在床上,扣住他的肩头问:“疼不疼!” 舜苍失笑,抓住我的手便将我扯到他的怀中,他侧了侧身,刚好将我纳入他的身影下。舜苍支着头,眉目含笑,道:“脾气越来越大了。” 我哼哼了几声,说:“这不怪我,都是你惯的。” 正逢这个空档,门外传来娇滴滴的声音:“小灵鼠求见苍劫帝君和九姑娘。” 许是碍于舜苍在场,小灵鼠想去哪儿就钻地去哪儿的本事都不敢拿出来显摆了,恭恭敬敬地请示。 我推了一下舜苍的肩,一边理着领口一边坐起来,将银钩上的纱幔放下来,传了小灵鼠进来。 小灵鼠灰溜溜的大眼睛见了我便弯成了月牙,笑意盈盈地给我请了安。小灵鼠环顾了一周,看见屏风后灯影幢幢,放低了声音道:“帝君他…” “无碍。”我摆摆手,“可是楼轻那边有什么消息了?” 小灵鼠这才放轻松,兴奋道:“九姑娘,我打听到楼将军的下落啦。” 我一听便觉得眼前亮了亮,兴冲冲地问:“她在哪儿呢?过得好不好?” “在殊月国的青州柳城,我拜见了那里的土地爷爷,山清水秀的,也是富饶的地方。因想跟九姑娘汇报,便急匆匆地赶回来了,九姑娘若是想见她,直接去柳城就好啦。” 小灵鼠说话的声音都要翘起来了,看来楼轻便是无事。我稍稍松了口气,盘算着何时启程去柳城一趟。 青州一带我比较熟悉,三千年间去过很多次,那里的糯米包包真是一绝。 我正想着,小灵鼠却向我汇报了另外一件事:“对了,九姑娘,转冥王让我来知会你一声,七枝灯中有一枝灯是在衡芜仙君的身上。而衡芜仙君的心结…兴许你也知道些,是魔族的统领千冢尊上。” 小灵鼠欲言又止,顿了顿才继续道:“转冥王…让九姑娘当心千冢。传言千冢为了得到魔尊之位,修炼了禁术,而且还吸食了上古神兽白虎的血来增长功力,又有千沉大人相助,才承魔族大统。” 我沉思了一会儿,说:“恩,我知道了。” 小灵鼠抹了抹汗:“九姑娘,你反应还真是淡定啊。” 从我千年前知道千冢登位之后,我就知道身边人跟我谈论千冢时,只会有一个说法——她夺了你的尊位。 可他们不知道,当初是我一时冲动,背弃了整个魔族。若不是千冢及时坐上了那个位置,天帝定会派天界的人来接手魔族事务。 多少人不想让千冢的位置坐稳,天界的,魔界的,造谣生事,无故抹黑,就怕魔界有一天的安稳。 关于千冢登位的传言我听多了,可我不信传言。那些难听的好听的,真真假假,让人难以分辨,但我相信千冢总不会将我魔族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而且,这一切跟我又没有什么关系。 遣走了小灵鼠,方才想起来舜苍,我走过去,轻轻敛了敛纱幔,舜苍已侧卧而睡。 我沿着床边坐下来,看见舜苍的身子总有些飘渺不定。舜苍法力恢复得快,魂魄也因七枝灯而日渐稳固…但没有仙身,我终是放心不下。 舜苍的仙身被封印于离怨界,若想拿出来,定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这样的代价,我不知能否承受得起。 月光透过花窗斑驳成碎雪,落在舜苍墨色的衣袍上。我抚了抚舜苍的肩,一直安睡的舜苍却捉住了我的手。 他的声音有些淡,只说:“提防千冢。” “恩?” 舜苍未曾看我,眼睛也一直闭着,说:“你以前是不是有只坐骑,金睛白额虎?” 我应了声,说:“对,前几日我们在孤竹小筑见到的那只就是。” “不对。”舜苍说,“我在生死卷宗上看到过秋离的那只小灵虎,它耳朵后面的毛色是黑的,你在孤竹小筑见到的那只是秋离的小灵虎。” 我皱了皱眉,心中陡升一股不祥之感,低声问:“那…大白呢?” 舜苍坐起身,将眼睛凝在我身上,停了好久才说:“刚刚那孩子说千冢吸食上古神兽白虎的血来提升功力,可能不是假的。” 开什么玩笑… 金睛白额虎一直是魔族的守护兽,千冢怎么可能对它下手? 当年我离开魔族,执意将大白留在魔宫,我记得那时为了撵走它,我碎了它一只爪子。 层楼宫宇,紫瓦飞角。 我背着高高的宫门离去,大白就低着头在我后面跟着,眼睛里饱含委屈,冲我喵呜喵呜地叫着。 我止住脚步,大白差点撞到我的身上。我说:“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喵呜——”大白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眯眯着眼睛冲我抖着身子,然后讨好似的蹭了蹭我,然后说,“喵呜——” 我那时考虑了很多,不提我是否能养得起大白,冥界的阴气会渐渐侵蚀它的灵气,它跟着我会受很多苦。 我闭了闭眼,连睁开就不敢,发了狠力踩在大白的脚上。 从来只是“喵呜喵呜”叫着的大白却发出了震天的吼叫,疼得金色的眼睛都发红,含着泪看着我,我都不敢看它的眼睛,决然转身离去。 那时我想,疼了就好了,疼了就会忘记所谓的情分,它的爪子会慢慢复原,然后在这魔宫中安心做它的守护兽。 残枝枯零,孤月长悬。千沉拱手里在月下,眼眸幽寒,似乎能让我的脚下生出重冰来。 千沉看见我废了大白的爪子,默然看着我离开魔宫,再未同我说过一句话。 一些事,我只能自己一个人做。 三千年间,我常常有难熬的时候,日子漫长却毫无边际,我不知道下一个灵魂碎片在哪,也不知道这样找下去何处是个头。孤独的时候总想自己走到这般境地究竟是为什么,想了想,终归是因我负了太多的人。 但那些人终究没有被我连累,我离开魔族,也算是为我魔族免去了灭顶之灾,心中也有了一丝安慰,这样的决定终归只是对我有坏处。 但我没想到,千冢居然为了提升功力而吸食大白的血。 冥界的阴气有些湿重,纱窗上印着碧苏花上打了一层薄薄的霜。我对舜苍说:“过几天,陪我去魔宫走一趟吧。” 舜苍伸手将我揽入怀中,下巴蹭了蹭我的头发,声音柔软得不像话,说:“阿九,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还有我。” 我点点头,心中还是按捺不住恐慌。 “别怕。”他的目光沉着无澜,吐出这句话,沉得像峨峨巍山。 第60章 情冢(六) 青青魏巍的连璧山,叠嶂而出的翠意将天都染成碧色。山脚下蜿蜒着三里桃花,结成阵法,以为结界。魔宫背靠连璧山,以此为障,再有桃花阵相护,飞禽走兽都难靠近一步。 飞角钩心,紫瓦流丽。我一脚踏上墨玉铺成的石阶,便觉得有些恍惚。舜苍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踏上石阶,直到眼前一片豁然,远处宫门耸立,牌匾上书“不入孽海”。 我和舜苍走到宫门前,门环的虎头被换成了骷髅头,样子有些吓人。门被缓缓地拉开,幽深不见光的门洞内立着一个佝偻的身影,两边依次排开魔兵,戒备十分森严。 排场…比我在位时大多了… 佝偻的身影声音喑哑,说:“老身参见苍劫帝君、罗刹魔君。闻罗刹魔君回宫,千沉大人已在依兰园恭候多时,烦请帝君和魔君移步依兰园。” 门洞深暗不见光亮,我看不清身影的面容,只能听声音辨人,问了句:“是杨花婆婆?” “魔君多年不回,老身还以为你将这里的一切都忘了呢。”她不愿同我说话,转身便在前面走着,可她若真不想跟我说话,这魔宫中那么多人,哪里用得着她老人家亲自来迎? 只是我没想到,杨花婆婆会出山来魔宫当差。 我没有母后,父君忙于政务又不能照看我,起初我是被送到玄凤山,入杨花婆婆门下,她将我一手带大。可她这个人比较认规矩,尽管在这魔宫中无人敢冒犯她,她见了有尊阶的,还是极为谦和地称一声尊号。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与舜苍一起在杨花婆婆身后跟着。穿过长长的门洞,柔光暖暖地铺了一地,雕栏画栋,琉璃瓦层叠而出,肃穆庄重。 杨花婆婆手中还拄着她的盘龙拐杖,与我隔得不远不近,不至于让我跟丢,也不至于能让我靠近。 脚下的每一步路,我都走得熟悉又陌生。宫中变化甚大,路过我以前宫殿所在之处时,那里现已改作了碧苏林,白色的花瓣落了一地,我好奇多看了几眼,似乎看到了一方勾角,许是藏了一个小阁子,倒是别有洞天。 杨花婆婆所说的依兰园离碧苏林不远,听着流水的声音走过一个长长的浮桥,环绕着接天碧的莲叶,白荷坠入其中,走一步便能闻见花香气。 从水中伸出一弯石桥来,水中央立着一个小亭子,亭中悬着竹帘,以此阻挡暑热。四面竹帘,唯有一面被勾起,走近了方才看见亭中之人。 杨花婆婆福了福身,说:“千沉大人,魔君来了。” “朝夕宴快结束了,新呈上来的折子一并送到无忧殿,尊上回来要看折子。”亭中的人在拨弄着琴弦,像是在调试琴弦,但这琴声竟不及他的声音好听。 “老身这就去吩咐。”杨花婆婆告退,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并未有所停留,甚至都未再看我一眼。 杨花婆婆至今都不肯原谅我。 我和舜苍走到亭子中,千沉的眼睛并未离开手下的琴,只摆了摆手,请我们坐下。他还是一点没变,同千冢的容貌相似,一张极为妖美的容色下却隐约透露出一股英气来,长眉入鬓,狭眸含情。 终于,他放下了手中的琴,微微抬首看向了我们:“殿下终于肯回来了。” 他的话中带着锋芒,让我如坐针毡,我直奔主题道:“我想见见大白。” 千沉敛了敛眸,说:“你专程来魔宫问这个,想必应该是有所察觉了。我原以为会早一些,却没想到你现在才会发现,你说大白会不会很不开心?” 我说:“我只想见见它。” “呵。”千沉轻笑一声,“殿下,你以什么样的身份来命令本座?” 舜苍微微皱了眉,面容看不出怒气,眼神却十分寡淡。 本座… 什么时候开始,千沉也在乎这样的身份了? 我声音有些发颤,问:“它是不是死了?” 千冢的功力深厚,修炼禁术极为折损寿命,但她活了那么久,一点点神兽之血根本起不了这么大的作用。 “殿下既已得到答案,便请回吧。” 我手脚有些冰凉,舜苍握住了我的手,强压住我陡然升起的真气。舜苍沉声唤了声我的名字:“阿九。” 我稍稍冷静了些,想到自己实在没有立场为大白讨回公道,毕竟当初是我执意将它留在这里。 而且,什么算是公道呢? 用大白的一条命换来今日魔界的安宁,这样的交换,根本不能以公道来论。 我压着声音说:“这些年,你做得很好。” 千沉刚刚调好的琴弦“啪”的一声断了,崩断的琴弦划伤了千沉的手指,不见他皱一下眉。 他幽深的眼睛看向我,唇角勾出极为妖异的笑容:“往后我会做得更好。” “告辞。”我起身,拱了拱手。如果我再多停留一会儿的话,我可能会因为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而跟千沉打起来。 千沉不愿看再我一眼,拈起那根断掉的琴弦仔细打量着。 风吹拂着层层荷叶,像是翻腾着的翠浪。 我和舜苍走出去很远,听见一声木头碎裂的声响,而后就像石头沉入湖底,便无了任何动静。 我有些疑惑地想转过身去看看,舜苍却揽住了我的肩头,他说:“你以前说你去过很多地方,也有很多趣事,以后我们去那些地方再看一看,你把那些趣事都讲给我听,行不行?”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正欲接话,便觉他搭在我肩上的手稍稍收紧,他说:“阿九,我想娶你。” 我面上一热,低声道:“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就是想了。”他淡淡道。 我踌躇着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说:“你的仙身尚被封印在离怨界,找不到七枝灯,我怕你的魂魄还会消散。这些事…我们以后再说。”听他说这样的话,我比任何人都高兴,可我害怕。 三千年前舜苍就能毫无征兆地死去,我已经没有勇气再承受第二次。 舜苍说:“阿九,你不愿嫁给我吗?” “舜苍,”我拉住他的衣袖,“我现在不想其他的,就想稳住你的魂魄,再想办法帮你把仙身从离怨界取出来。你不能再有任何差池了。” 舜苍没有答话,我听见耳边风拂过荷叶梗的声音,掺着舜苍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不再提这件事,携着我并肩走着。 来时经过的浮桥头盘踞着一棵古树,支起冠状的繁花,杨花婆婆拄着拐在树下站着,佝偻着背却还显得神采奕奕,丝毫不服老。 杨花婆婆的目光在我和舜苍之间游移,许久才对我道:“你也算是有骨气的,认准了一件事,死活都不回头。” “婆婆…”她说这句话时声音还有些生气,但她肯对我说这些,说明是肯原谅我的。 “这时候知道叫我婆婆了?那么多次看见你路过玄凤山,也不进来,难道还得让我派人把你八抬大轿地请进来?” 这些年我常常路过玄凤山,只是我做了错事,不敢进去,怕惹她生气,只能每每路过玄凤山的时候,在山门处磕几个头,以此来表达恭敬念恩之意。 “雀儿不敢。” “这天下还有你不敢的事?”杨花婆婆杵了杵拐杖,“放弃你父君的功业,放弃整个魔族,就为了这个臭小子?” 我心肝儿一颤,杨花婆婆大概是三界中唯一一个敢说舜苍是臭小子的人。 我静默良久,低头说:“魔界没有了我,依然可以运转,但舜苍没有了我,便永生永世沉寂在黑暗中无法复苏。婆婆,他曾为我背叛了天界,这份情,我不敢辜负。” 说完这些话,舜苍握着我的手紧了紧,我能感受到他掌心中的湿意。 杨花婆婆看着我,半晌都没有说话,叹息了一声道:“自小你肚子里的歪理就多,说起来头头是道。” 我见她放软了语气,随之笑着蹦到她身边,讨好着说:“都是婆婆教得好。” 杨花婆婆不禁喜地一笑,便即刻敛住,咳了声正正容色。 我问:“婆婆为何来宫中做事了?玄凤山不好吗?” 杨花婆婆看了看远处的亭子,说:“你知不知道宁和塔的事?” “宁和塔?” “传言千冢想解开宁和塔的封印,将里面的魔妖都放出来,她想利用这些魔妖的力量攻上天界。此事由千沉一手策划,他想坐天帝的那把椅子。” 闻言,我和舜苍都皱了皱眉。我说:“这终归是传言,可信度能有多少?可能是有人想挑拨天魔两界的关系,才放出这样的谣言。千冢和千沉…不是那样的人。” 杨花婆婆说:“所以我才回到魔宫中查证此事。短短几十年的工夫就能让一个人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更何况这已经隔了三千年。人一旦拿起权力,就很难放下。” 我摇摇头说:“性格会变,但本性不会变。” 杨花婆婆并不着急下结论,只说:“无论是真是假,这样的传言已让天帝有所警惕。天魔两界剑拔弩张,你难道眼睁睁看着你父君一生的帝业毁于一旦?” 我低了低头,说:“此事我会前去查证,婆婆放心。” 把宁和塔的妖魔放出来,这样的话他们也敢说? 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里面的妖魔根本不会轻易地被掌控。千冢和千沉都了解宁和塔的情况,他们不可能做出这样武断的决定。 我倒要看看是谁想无事生非。 第61章 情冢(七) 我给迦罗上仙捏了个信鹤,想让她帮忙查一下传言的源头。 迦罗上仙办事极为利落,不久便传了回信给我。 信中说,关于千冢因夺位而修炼禁术的传言起源于人界。说是青州柳城也有一个双金馆,其中有一段话本子影射千冢谋位之事,好巧不巧,便被游玩人间的小魔妖悟到其中的意寓,此事便在魔界中流传开来。 迦罗上仙信中用词极为谨慎,对是谁写的这段话本子忌讳莫深,只多提了一句,说主导这一切的是一个极为不好惹的人物,嘱咐我多番小心。 笑话。 本尊一大把年纪,上天下地还没怕过谁。我倒想看看,这位“极为不好惹”的人物,究竟怎么不好惹了。 柳城。 皇城有个双金馆,柳城也开了一家,柳城的双金馆常演绎一些神鬼妖魔的故事,令人津津乐道。 话本子由双金馆聘请的先生执笔,至于先生是何许人也,无人可知,只是常传这位先生姓罗,祖宗三代都在双金馆写话本子,一直从罗爷爷当成了罗孙子。 我与舜苍来到双金馆的时候,专门选了个二楼的雅座,将戏台尽收眼底。舜苍帮我点了些瓜果点心,待果盘端上来后,舜苍在将橘子剥完之后又开始专心致志地削着苹果皮。 我们对面的亦设了一个雅座,坐着一位青衣公子,旁边是个侍卫模样的人。因隔着珠帘,我看不清对方的样貌,但觉是个出尘之人。 戏台屏风后铮铮的琵琶声从玉指中流泻了出来,原本还在嬉笑阔论的众人渐渐安静了下来,只闻如珠如玉的琵琶声渐隐,转成低低如诉的音调,荡开缠绵的音浪。 “上回书说到,风尘起,马萧萧,岁岁年年烽火寮。这位央凤转世的女将军被金谷死尸逼入了绝地。是夜深三更,乱风大作,从不见五指的黑中腾出一朵五彩的祥云来,盘亘在女将军的营帐上,久弥不去。女将军正挑灯研兵,忽觉眼前恍惚,朦胧中不分虚实,神思恍惚中见一貌美的仙子从灯中而来,仙子自言是央凤星君,特地前来护将军度过此劫。” 我咬了口橘子,酸甜的汁水从齿间弥漫,像饮了一口清甜的甘露。我饶有兴致地听着说书人讲,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恰能看到那人一边拍扇一边摇头,仿佛在说什么真事。 “央凤星君说,那金谷死尸的统领原是天上自在的仙君,在仙宴上见将军风姿,自此是爱慕难舍。将军对他有解困之恩,他闻将军下凡历劫,遂下凡做你今世之敌,将他己身三生三世的功德尽数渡化与你。” 言及此,我差点捏烂手中的橘子,这剧情…怎么有点熟悉? “你去杀了他,他不能伤你分毫。说完这句话,那位央凤星君便从灯火中消失,夜色凝重,关山月冷,女将军从梦中恍然惊醒,梦中人所言,女将军已忘了大半,唯记得神仙警示,需杀了那死尸军的统领,才能赢了此战。” 说书人一敛折扇,荧荧火光如银河般从戏台上舞动,一个个的小舞姬捧着星火灯盏流水似的走着,浮动的云袖像是关外最长的晚霞,手中的灯盏如故乡的星。 先是虎袍女将军扮相的人腾腾走上台,紫金玉冠,凤羽长威,利落的红色战衣手中擒着一把长剑,竟是说不出的风姿飒爽。 后面飞身上来一个长衫公子,面容清秀,亦是执剑,身子秀峨,似乎与死尸这样的脏东西沾不上半点关系。 两人便在戏台上打了起来,琵琶声和擂鼓声交错而今,激荡开震人心扉的交战曲,急切激昂,紫团飞电。可这过招的两人却打得极为苍白,剑剑直击要害,却在关键时刻止住。 让人有一种挠痒痒总挠不到痒处的不快。 凛凛风霜不知从何处漫起,我看见那女将军的招式突然变得僵硬了起来,不似方才灵活。原已成颓败之势,那长衫公子却改攻为守,当那女将军的剑刺过来的时候,他却没有格挡开来。 原是那把剑要刺穿长衫公子的心脏,然后来一番可歌可泣悲天悯人的离别,只可惜那把剑却从女将军手中滑落,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众人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我接过舜苍递过来的苹果,装作不经意地样子往旁边附了附耳朵,便听一人议论道:“哎,这出戏都演了十几场了,今儿换了个戏子不说,怎么连剧情都换了?难不成这罗孙子不写本子,让罗玄孙开始写了?” 紧接着是嘿嘿几声笑。 台上的女将军身体不受控制似的跪了下来,肩膀微微颤抖着,却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舜苍又拿起一个苹果,抬眸看了看台上的人,低声说了句:“那人是楼轻。” 我捏碎了手中的苹果核。 什么? 这出戏戛然而止,没有了下文。长衫男子将楼轻扶起来,她站起身后将他推开,上来的是个掌柜模样的,对楼轻点头哈腰地说了几句,因为太嘈杂,实在听不清,只能见楼轻抬头看了看坐在我对面雅座上的青衣公子。 良久,她从楼梯处上来,拐角的时候,我看清了她的面容,果然是楼轻。她去找的自然是那个青衣公子,但我还是有些激动,连忙拉着舜苍过去,想去看看楼轻。 还未走近,听那青衣公子极为清淡的嗓音说:“你不必谢我,我也是第一次遇见一个姑娘看戏看得砸了我的台子。这出戏,你练了很久,这些都是你应得的。只是下次可不能轻易地就去砸别人的台子了,至少得看看自己打不打得过。” 公子修长的手指掂出来一大袋沉甸甸的银子往桌上一放。楼轻摇了摇头,说:“我不要。” “不够?你还想要什么?”公子将银子拿起来往楼轻面前递了递,语气中并未生气,倒是一副极为感兴趣的样子。 楼轻淡道:“你。” 这话听得我一阵脸红心跳。不淡定的还有那位青衣公子,他手中的银子“啪”一下掉落在地上,如散了一地的碎月光。 楼轻风轻云淡地蹲下,将那些银子一个一个捡起来装到布包里,此时我才看清了那公子的容颜,眉宇间竟和秋离有七八分相像。 楼轻将银子原封不动地搁到桌子上,静默地立到一旁,说:“我的剑法比你的侍卫精深很多,如果你讨厌我,我可以在暗处护着你。” “不讨厌的…”公子顺口说出了这句话,随即拿手捂住了脸,一脸的懊悔,似乎在怪自己嘴快。 他身边的侍卫自觉地背过身去。 “楼轻…”我尝试着唤了声她的名字。 她听见,抬头往我这边看了看,微微蹙了下眉,却装作看不见我的样子,再次低下了头。 公子疑惑地问了句:“你朋友?” “不认识。”楼轻摇摇头。 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像是被抛弃的怨妇,恨不得即刻扒着楼轻的戏服上去哭一声“戏子无情”。 不及我有所行动,从身后而来一位清秀的婢女,温声细语道:“请问是九羲姑娘和舜苍公子吗?” 我诧异地回身,将那婢女左看看右看看,确定只是个婢女无疑,遂点了点头。 婢女说:“大小姐请您到沉香阁一聚。” “大小姐?哪位大小姐?” “我们家大小姐说,若您问起,便说她让您尊一声‘大小姐’。” 狂妄。 现在的后生都好狂妄… 我回首看了看楼轻,又看了看那位青衣公子,稍稍皱了下眉,说不出话来。 我同舜苍随着婢女上了顶楼的沉香阁,迎窗便是一碧万顷的凭栏湖,水光一色,如春柳吐绿。 那位大小姐手中甩玩着一根红绳,绳上系着银色的镂花大铃铛,叮铃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略略抬首,笑了声:“果然是你这个倒霉蛋。” 我觉得有些站不稳了,万万没想到会碰见这么个大冤家。 眼前的这位大小姐是杨花婆婆的孙女,姓杨,名灵深。如今她是人间的风月师,专司风月情债。 我拜入玄凤山门下时,与她也是同门。 起初我见她的时候,觉得自己的人生也算圆满了,因为我有了一个竹马。没错,是竹马… 初见时她穿着少年的长衫短袍,原不过就是个毛大点的孩子,看上去却极为风流韵致,让我瞧一眼就觉得心中荡漾着春意。 杨花婆婆让她跟我一起洗澡的时候,我心里还有些惴惴不安。那时我连少年郎的小手都没拉过,这突然让我跟个美男子坦诚相见,着实超过了我的承受范围。 但我的确没有拒绝的道理不是? 我扭扭捏捏地不肯脱衣服,倒是她洒脱坦然地解了外袍,当杨灵深脱最后一件里衣时,我吓得捂住了双眼。 我听她在笑,从指缝中偷偷看了她一眼,然后发现她是个… 姑娘。 我以前怎么就遇到过这么些的荒唐事。 我说:“你才是倒霉蛋,你全家都是倒霉蛋。” 杨灵深说:“我是要倒霉了。你这是走到哪人死哪,伏音赫连成归邪个个没有好下场,原以为你是楼轻和秋离的朋友,总能尽一份力,结果还是让秋离死了。大哥,你的本事比南玉都厉害。” 我居然无法反驳… 我苦着脸转移话题:“你怎么在这儿?” 杨灵深指了指身后的窗子:“这里所有的戏楼茶馆都是本大小姐的。本大小姐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刚才那出戏是你排的?”我问道,“楼轻,她好像跟一个公子…” “我只管收钱,其他的事都是神二和八劫去做。”她又开始转她手中的红绳铃铛,只说,“你刚才看的那个穿翠袍子的人是顾家的长公子顾宴,原本是个病秧子,活不久了,我把秋离的一魂一魄注入了他的体内,换他们顾家一世荣华。秋离经商的本事一直不差,我便将这件戏楼交由他打理,条件是让他排了这出戏,以此引楼轻前来。” 我堵在心中的气终于消了些,杨灵深说:“楼轻也不负我望,上来就砸了秋离的台子,俩人才算看对眼了。不过楼轻向我求证过,问顾宴是不是秋离,她的直觉终于让我感受到她是个女人。” 真好。 杨灵深不愧是风月师,能将这么烂的一盘棋再扭转过来。一开始,我就该找她帮忙的。 杨灵深呵呵一笑,“我不跟你一样,我手下的风月情/事,还没有一个能跟伏音和秋离那么惨的。死的死,伤的伤,能到这种地步,我对你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也不怪楼轻不想搭理你,帮着秋离给她灌下忘忧草,这么蠢的事也只有大哥您能做得出来。” 我不找她帮忙还是明智的,不然我会分分钟被这个人气死。 第62章 情冢(八) 舜苍兴许是见我被杨灵深噎住,问了一句:“千冢夺位的传言,也是你做的?” 杨灵深看了看舜苍,只微笑道:“对。千年前她的确违背魔宫的规矩修炼了禁术,而且以白虎之血续命。不然就凭她一个小小的九尾狐狸精,怎么可能朝夕间便坐上那魔尊之位?” “你此话属实?” “本大小姐从不妄断。”杨灵深说,“自我成为风月师,便可幻化风月境来查探往生,千冢因南玉动了凡念,我自能知道她做了些什么。” “风月师的称号不是你自封的吗?那所谓的风月境也是你起的名字吧?” 杨灵深黑了黑脸:“用你提醒我?” 窗外的凭栏湖浮动着粼粼的光芒,我默了一会儿,说:“他们不是那样的人,这之中可能有什么误会。” 杨灵深不言,只是转而说:“我知道你在寻找七枝灯的下落,南玉的情债不还,他的心灯便不能为你所用。千冢一心想要拿下天界,唯一能阻止她的只有南玉。九羲,这场情缘终该由你来结,你想不想知道南玉和千冢之间的事?” 想,自然是想的。 我点点头,杨灵深让我握住舜苍的手。 她手中的红绳铃铛绕成了千千结,“叮零叮零”一声声仿佛风拂过飞檐上挂着的风铃,如推开了漫天的烟雨迷雾,将人引入一个未知的境。 我眼前闪动着七彩的波光,一时睁不开眼。舜苍侧了侧身,挡在我的面前,待至我适应了这个光度,才缓缓睁开眼睛。 “这…是什么地方?风…风月境?”纵然我见过很多大场面,却也没见过这般情况的,能将人送到过去。 杨灵深在我身后,红绳在她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铃铛卡在她的指尖儿。她说:“土包子。” 我:“…”怎么办?好想打她。 杨灵深说:“虽然我是无情之人,但这道风月境太糟心了。我去喝壶茶,你和舜苍随意吧。” 说完杨灵深就消失不见了。 无情之人… 若杨灵深是无情之人,便不会做人间的风月师;若她是无情之人,那满头的银发又是为谁而生? 舜苍抚了抚我的额头,问:“想什么呢?” 我揉了揉鼻子,摇头说:“这是什么鬼地方?” 舜苍闪开身,抬眼望去,远处有仙宫耸立,刚才在我眼前发光的东西才道是一块系在宫檐上的鸳鸯同心镜。 仙宫上挂着同心镜的,天界唯有弘德神君和陇云仙子。 枕云宫。 紫袍子的南玉驾云而来,手中捧着厚厚的书简,像是什么公文。南玉神容安然不假,只是连他衣袍拂过的云都窜得远远的,远远看上去像是在苍穹中开了一道云白色的蹊径。 我试着喊了他一声,却不见他有任何变化,方才知道他是看不见我们的。 枕云宫外守着两三个天兵,南玉停在他们不近不远的距离。 天兵见了南玉,本能地向后躲了躲。南玉自是看到他们的动作,不恼不躁,只客客气气地向后退了几步,温声道:“有些公文想请楼将军过目一下,烦请通传一声。” 天兵撤得很快,不一会儿便将南玉请了进去。 我和舜苍跟进去,空中有些许花瓣,暗青色的小径上也是铺着星星点点的落红。 楼轻收了穿云枪的最后一式,听见南玉的脚步声,楼轻冷淡的眉峰轻轻一敛。 “衡芜仙君?” 南玉只微微一笑:“受天帝之命下凡斩妖除魔,衡芜不才,有辱使命。好在天帝开恩,只让楼将军瞧瞧这几本文书,烦楼将军过目了。” 楼轻向来聪明,只道:“能好好地回来,看来九羲并没有难为你。”一旁守候的仙使接过南玉手中的文书,静默着退下。 南玉笑道:“魔尊并非传闻中那般可怖。”这话说得好听。 楼轻点点头说:“对,九羲很可爱。” 这…也太直白了些。 我不好意思地咳了声,偷偷看了一眼舜苍。他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看着我说:“我的夫人还挺招人喜欢。” 谁…谁是你夫人… 那时不过是在花前月下盟了誓,他拉着我拜了天地,说是以后再给我补一场最好的婚礼,却不见他实现承诺。 仙使端了露水上来,楼轻拿布巾拭汗净手,便请南玉在仙苑的亭处坐下。 楼轻同南玉讲妖魔之事,大多时候皆是楼轻在说,南玉偶尔也会对上几句。正值两人谈论之兴正浓,从亭台子下趴上来两只毛绒绒的小爪子。 一撮红毛的毛尖耳朵露出来,紧接着攀上来一条小腿,才见一个面团子滚上了一个台阶。它累得喘气,却不屈不挠地趴上了下一个石阶,然后伸着腿想爬上去,奈何腿太短,试了好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费了一大番功夫,面团子终于爬了上来,四爪摊开趴在地上,用肚皮贴着地取凉休息。 “累…累…”小狐狸憨憨地说。 南玉侧了侧头,疑惑地问了声:“楼将军...你何时养了一只小狗?” 小狐狸听了这句话快哭了,憋了憋泪说:“我不是小狗。” 楼轻说:“是只九尾小狐狸,平常我宫中来人,她唯恐避之不及,今儿倒是稀罕。”楼轻招招手,小狐狸吸了吸鼻子,很不情愿地跳到了楼轻的怀中。 南玉点点头,只当她是普通的仙宠,似乎将救过千冢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楼轻摸了摸小狐狸的毛,问南玉:“你的伤…如何了?我这里新制了几味仙丹,留着无用,一会儿让人送到你那里去。” 南玉说:“一些小伤,并无大碍。” “离华越来越变本加厉了。”楼轻淡道,“听说是因云舒公主喜欢你,你拒绝了?” 楼轻话音刚落,怀中的狐狸吱唔叫了几声,耳朵竖得极直。 南玉中规中矩地回答道:“小仙命中带煞,与云舒公主相冲相克,配不上她。” 楼轻哼笑了一声,不再答话。 南玉又应说了几句便告辞离开枕云宫,小狐狸跳下去追了几步,楼轻看了看小狐狸灵巧的身影,默了半晌没有说话。 南玉在花间走着,绕过曲径。落落紫袍穿在他身上衬得他如芝兰玉树,南玉来了天界之后,仙家的整体颜值水平都被他拉高了不少档次。 小狐狸在后面悄悄地跟着,南玉回回头,小狐狸躲一躲,南玉再回回头,小狐狸再躲一躲。直到花深处,南玉停驻了脚步,小狐狸也停了下来。 南玉回身,问了声:“为什么跟着我?” 苍碧色的天空明净无垠,有风抚动翠浓的绿叶。小狐狸乖乖从花影中出来,低低喏喏地唤了声:“恩公,你不记得我了吗?” 南玉努力在脑海中回忆了一番,然后十分确然地摇了摇头。 小狐狸用鼻尖儿蹭了蹭地,十分委屈的样子说:“在连璧山,你救过我…” 南玉有些发愣,木讷地说了句:“哦。” 小狐狸以为自己是被讨厌了,灰头丧气地蹭了蹭自己爪子上的毛,十分伤心地转身离去。 南玉叫住她,问了句:“前几日你是不是来过孤竹小筑,替我送过药?” 那时南玉受了十二道天罚,刑罚不足以要他性命,却足以让他昏迷不醒。他刚刚成仙不久,又因身带煞气,故并无相交甚好的仙友。 卧病在床期间,只有楼轻抱着小狐狸前来探望过,那时他尚神志不清,楼轻留了几味仙药便走了。 后来的几日,他迷迷糊糊能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在他身上跳来跳去,有时还会躺在他身边很久。他醒来时,在榻上发现了一些毛发,屋里也总会多些仙药。 今日见到这只小狐狸,他才作此猜测。 南玉走过去,蹲下身来拍了拍小狐狸的头,手劲儿极其温柔,道:“谢谢你啊。” 小狐狸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在南玉面前蹦了好几下,然后扎进一旁的花丛里不见了身影。南玉伸头打量了一会,好久都没动静,他笑着摇摇头,正欲离去,便见小狐狸一下从花丛中跳出来,口中还衔着一朵开得极盛的云中雀。 小狐狸用脑袋蹭了蹭南玉的脚踝,眯着眼的样子十分讨喜。 “你想送给我?” 小狐狸赶紧点了点头。 南玉从她口中接过云中雀,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又放在鼻尖儿嗅了嗅,似乎很是喜欢。南玉说:“多谢。” 小狐狸低声问了句:“你要是喜欢,我给你编个花篮。你以后还会来吗?” 南玉点了点头。 小狐狸欢快地在他面前打了个滚,临走前还说了一句:“那你一定早些来啊。” 小狐狸不知道南玉起了一身的疹子,他虽是仙,但却对花粉过敏。但南玉看着她紫色的眼睛,竟也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何况他是真心喜欢那朵云中雀,南玉觉得那是满园的花丛中开得最好最别致的一朵。 他活那么久,第一次收到别人送的礼物。 小狐狸兴奋地开始编花篮。 她在花丛里窜奔,就像鱼儿在汪洋里游玩一样,时不时跳出茫茫花海,毛发上沾着泥草和花瓣,嘴中还衔着一朵花。 楼轻就坐在不远处擦着穿云枪,看见小狐狸不甚老实地将她的小花园摆玩得稀巴烂,竟也就放着小狐狸的性子去玩。 不久,小狐狸摇着九条尾巴,雄纠纠气昂昂地带着战利品归来,舔了几口放在桌脚下的碗中水,又在考虑去哪里找柳叶枝。 她问了一句楼轻。楼轻说:“花君子座下有个柳仙子,你可以去她那里求几枝。” 小狐狸说:“柳仙子会给吗?” “你就挂枕云宫的牌子,花君子不会不卖给我情面。” 小狐狸点了点头,冲楼轻说了声谢谢。楼轻迟疑了一会儿,问:“你以前总爱打盹,现在竟做起事了。你是喜欢南玉?” 小狐狸说:“我…不喜欢…” 小狐狸兴许是理解错了。我觉得楼轻口中所说的喜欢绝非男女之情,只是她见小狐狸对南玉多番亲近,总以为她自己做得不好,心中总有一种自家小宠认了别人当主子的心痛感。 楼轻说:“你若喜欢他,我便把你送给他。待你化成人形,做他身边的仙使也行。如果你不喜欢他…” “喜!”小狐狸赶紧截了楼轻的话,继而极为别扭地道了声,“喜欢的…” 第63章 情冢(九) 楼轻将小狐狸扔到孤竹小筑,只对南玉说了一句“给你了”,便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小狐狸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怯怯地看了楼轻的背影一眼,唤了声:“阿轻。”小狐狸知道楼轻是孤独的,但她不能伴楼轻长久。 总会有一个人,能发现楼轻的好。 南玉没有拒绝的权力。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小狐狸,立在那里思索了良久,可他并没有抱着小狐狸回屋,而是将她放到了竹门外。 小狐狸不明白为什么南玉不让她进屋去。 南玉说:“你且在外面玩,饿了就回来。我给你搭个小窝,想休息了就在院子里休息。” 她动了动耳朵,说:“恩,我也这样想的。” 也这样…这样个大头鬼。小狐狸更想睡在屋里,但这样的确有些得寸进尺。 南玉不愿与小狐狸过与亲近。他带着满身的煞气,那些他想珍视的都因他而亡,让他即使再欢喜,也不敢去触及。 小狐狸乖乖地去其他地方撒泼。 来到天界后,它还未真正地在此游玩过,故来算得上是头一次,可她偏偏就误打误撞地来到了云舒的宫殿。 千冢小狐狸见这座宫殿尤为的华丽,只在一角缺了个小口,洞口极小,又隐在仙云之中,极难发觉。千冢受业火灼烧后获得灵身,体型比之前小很多,待千冢又刨了几下,恰好能从那个小洞中钻进去。 此时不钻,更待何时? 千冢钻了进去,宫墙大约两三尺厚,还未及千冢探出头,便听一声极其压抑地喊叫:“是谁!” 千冢缩了一下,用爪子抱住了头。 “是谁?” 悉悉索索地声音传来,千冢似乎正在往后挪着身子。那声音又说:“别走,救救我。” 千冢一愣,睁开眼往小口处看了看,一个铁笼子映在她的眸子里,而后是两只毛耳朵。千冢定睛仔细一看,原来是和它一样的小狐狸,通身雪色的白毛,只是尖儿上没有那一撮红毛,而且这只白毛小狐狸还被关在了笼子里。 各大仙家宫中总豢养些灵宠,所以小灵狐也是常见。 天界传云舒公主路遇一只伤了腿的小灵狐,满目担忧地跑访了各大仙君,寻求解救之法,终是药仙君答应救助,让小灵狐恢复如初。 柔弱善良的云舒看到小灵狐相安无事后,即刻便累晕了。 自此,云舒公主纯洁善良的美名便在天界传开。而那只被她救助的小灵狐,现今却被囚养在笼子里,搁置在宫殿里最不起眼的地方。 千冢从洞中钻出头,扒了扒杂草,问:“你怎么了?” “你能不能放我出去?”白毛狐狸用甜甜的声音说,妄想打动千冢。 可千冢本身也是一只小狐狸,声音不知比她甜上几倍,摇了摇头说:“不能。”她不想惹事,她在魔狱受了那么多苦才换来这一次机会,不能因为多管闲事而坏了她的报恩大业。 白毛狐狸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说:“那你能不能给我点吃的,我好饿。已经好几天都没有人来给我送饭了。” 千冢问:“为什么没有人来给你送饭?” 白毛小狐狸说:“云舒…云舒公主骗人,她根本不想养我,她讨厌所有带毛的小动物。” 千冢一听是云舒公主,这不是那位中意南玉且想把南玉招为驸马的公主吗?这样一算,云舒就算是她的敌人,这敌人的敌人,就是她的朋友。 现在她的朋友饿了,她还是应该送点吃的给这位朋友的。 千冢安抚着白毛小狐狸:“你在这等着,我给你送吃的。看以后有没有机会救你出来。” 千冢挪着后腿想退出去,退了半个身子,又问了一句:“这个洞是你挖的?你用什么挖的?” 白毛小狐狸变出来一根小铁棍,说:“这个。” 千冢惊讶了一下:“那你挖了多久?” “好久了。”白毛小狐狸吸了吸鼻子,极其委屈。 千冢握了握小爪子,坚定地说:“你等着我啊!” 千冢窜奔回了孤竹小筑,飘落的竹叶在她脚下碎成清香。 南玉在院子里,手里拿着木板和铁锤,叮叮当当敲着。厨房传来咕噜咕噜的响声,从中飘出浓郁的鸡汤香味。 南玉转眼就瞧见千冢,微笑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千冢想张口说明下情况,南玉起身继续道:“在凡间的时候,我见的狐狸都愿意吃鸡,你也喜欢吗?” 但千冢不吃鸡。 实际上她天性是爱吃鸡的,可她自小在我宫中待着,为了不让她吃鸡,我用了很多怪法子,比如说在里面加她最不喜欢吃的生姜,渐渐的她就不喜欢了。 她觉得鸡汤里天生带有一股姜味。 南玉炖了很多,我看锅里足足得有两只鸡的分量。我一阵心疼,看见南玉盛出来端到了千冢面前,足足有脸盆那么大。 我捂住胸口依在舜苍怀中,说:“我诅咒千冢掉进盆里被淹死。” 舜苍失笑,却不打算搭理我。 南玉让千冢吃,千冢不得不吃。 千冢趴在盆上,为难了一会儿,努力伸着头舔了一口。由于没有姜味,她觉得从未喝过这么好喝的鸡汤,那些年让我压抑的爱好终在南玉毫无原则地惯宠下被激发了出来。 脸盆大的煲鸡汤,她非但没有淹死,还将盆儿舔得瓦亮瓦亮的。 她喝完翻个肚皮躺在地上,撑得走不动。南玉瞧她这副样子,笑道:“难道楼将军克扣了你的食粮?像个转世来的小饿死鬼儿。” 其实并没有,楼轻吃什么,小狐狸就吃什么。但楼轻向来艰苦朴素,千冢却在我魔宫养尊处优,自然是有些不适应。 千冢打了个嗝,又翻了一圈,觉得刚才吃的都快要吐出来了。 这边千冢还未喘过来气,孤竹小筑外就有仙使来访,一问才知是云舒公主宫中的人,仙使手中还提着雕花的小木盒。 仙使细声细语地说:“云舒公主记挂仙君刚来天界不久,定是思念凡间的食物,便派小仙送些松露和新炒的果仁儿给仙君。”话中一字不提南玉因她受罚之事,连道个歉都没有。 千冢不停地打嗝,翻身子,地上的泥巴把它的毛都给弄脏了。她使劲嗅了嗅鼻子,立马就闻见小木盒里炒果仁儿的香味,这才转念想起那个被她忘在笼子里的白毛狐狸,于是就要扑过去拿果仁儿。 仙使侧身躲过扑来的千冢,皱着眉道:“哪里来的小宠,这般不懂规矩!云舒公主送的东西,也是你一介小小灵狐能碰的。” 千冢扑空有些委屈,本想呲着牙咬仙使一口,又怕给南玉惹麻烦,遂就在南玉身边转了两圈,卧在他的脚边,使劲打了个嗝。 南玉屏息凝神,立了良久才接过仙使手中的木盒。 仙使满意地说:“这才对。公主想请仙君过去喝茶,仙君可愿去?” 南玉打开木盒,抓了一把盘中的果仁扔到地上。千冢一看,立刻拿出自己的小袋子,将果仁一个一个装了进去。 仙使气得牙打颤,指着南玉斥道:“你…你居然敢这样…” 南玉神色冷淡道:“云舒公主的美意,衡芜领了,仙使若无他事,便请回吧。我这里还有很多事要做。” 仙使怒道:“南玉你别得意,长公主不会放过你的!”她瞪了一眼正在捡果仁儿的千冢,气冲冲地走了。 千冢似乎就当无事发生,将最后一个果仁捡起来,然后扔到了嘴里,嚼得嘎嘣脆。 南玉自是看到仙使的神情,微微闭了下眼。 千冢将袋子背到身上,正欲给白毛狐狸送去,却听见南玉说:“今天你吃撑了,去跑圈,我不说停就不准停。” 千冢挣扎了几番无果后,只得认命在院中跑圈。 对于在我宫中养尊处优的千冢来说,跑圈这种事简直比不让她吃饭还难过,更何况她还背着一大袋的果仁。 南玉撩袍子在石桌旁坐下,看着千冢说不出话来。 我估摸着,他做出这番举动大概是想让千冢讨厌他。 可他不该给千冢炖一盆鸡肉,也不该给她搭那个小窝。千冢觉得南玉对她真好,给她做吃的,还怕她撑着肚子。 千冢四条腿转眼就跑了十圈,她身上汗水淋漓,泥土变成泥巴,看上去脏兮兮。南玉的孤竹小筑不比富丽堂皇的宫殿,周围地面上是和着青草香的泥土,而非透亮的白玉石地面。 紫陆星君说要将这块地方辟成仙宫给南玉居住,南玉拒绝了。这里种着的竹子是上一位孤星君留下来的,南玉瞧着心里喜欢,便一直照看着。 原本他因命格的缘故而与人疏远,来天上任个闲职,亦不常与他人打交道,一直以来清悠自在。不知何故就被云舒公主看上,云舒贪图一时新鲜,南玉心知肚明,故恭敬地回绝。 可这在天界长公主离华眼中却是不识抬举。原本十二道天刑怎么轮也轮不到他身上,如今却被他碰了个大霉头。 那离华长公主真是好大的威风。 若不是小狐狸一直来送药,他的伤不知何时才能复原。 凡与他亲近者,皆无好事。 如今小狐狸只在他小筑中待了一天,便被云舒身边的仙使记恨上,可见他实在是孤星的命格,并无福分与人相交相知。 南玉怕,一直在怕…这份恐惧压抑得他不敢向前迈出一步,尽管千冢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第64章 情冢(十) 千冢背着装满果仁的小布袋给白毛小狐狸送去,千冢窝在洞口,看白毛狼吞虎咽地吃着。白毛又用舌头舔了舔千冢带来的仙露,一副饿极了的样子。 千冢悠悠倚着宫墙,卧在柔软的青草上,看着顶头上清澈的苍天,方才跑圈的倦意涌了上来。 白毛听见千冢平稳的呼吸声,咀嚼声越来越小,她低低喊了声:“嘿!小狐狸!” 千冢糯糯哼唧了几声,用爪子摸了一把自己的肚皮,却没有醒来。白毛睁着眼睛,嘴中嚼了嚼果仁,看着千冢没有说话。 在这之后没多久,鬼弃魔君元神殒灭的消息传遍了三界。魔界大祭,全界缟素。我到如今还能记得那些日子,如堕入了隆冬最深的雪窟,做了一个很长很黑的梦,怎么都醒不过来。 我父君是寿终正寝,可若不是离华引我父君入不复镜,害他元气大伤,他一定能活得更久。 我把离华杀了,就像疯子一样,将她折磨致死。 我不知道自己会那么残忍,好像本性中恶的那一面被仇恨完全激发出来,当我恢复一丝理智,看到离华狰狞而破碎的面容和身躯,我觉得自己真的不会是一个好人了。 杀离华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我不要再做一个好人。我隐忍着不出手,他们总会将我当烂泥一样揉搓踩踏,肆意伤害我,伤害我珍视的人。 离华身死魔宫的消息传到了天界,众仙君听说了此事,纷纷上书天帝,要诛妖女正天道。可天帝却并未作出任何回应,离华公主死了,他甚至都没有为他的女儿举办一场葬礼。 而离华的妹妹云舒也因离华的死成为天界最受宠爱的公主。 不久之后的朝夕宴上,云舒第一次以天界公主的身份在众大主君面前亮相,她怀中还抱着那只彰显她善良的白毛小狐狸。 不同于离华的孤傲冷淡,云舒娇俏可爱的性格更招人喜欢,这让那些想掌控她的还有她想掌控的都变得十分容易。 朝夕宴上,紫袍子的南玉淡着眉眼,其余仙君都怕他身上的霉气,故南玉周身外三圈无人。所以南玉一点都不避讳,不着痕迹地将案上的瓜果和点心装到自己带的篮盒子里。 离他最近的紫陆星君看到他这番作为,觉得自己一张老脸都被南玉丢光了。这南玉怎么说也是他举荐上来的人物,如今怎么能...能这么没出息。 紫陆星君咳了几声,但这似乎并不影响南玉。紫陆星君悄声说:“你这是做什么呢?” 南玉将盒子扣好,以免跑了热气。他说:“我吃不了,打包。”其实他是觉得小狐狸肯定喜欢吃这些,想给她带一点。 想起南玉未成仙之前的清苦日子,紫陆星君表示理解,只能叹气摇了摇头,遂不再理他。 南玉提起来就想离开,但又顿住了脚步,又坐回了原位。他微微抬眸望了一眼云舒怀中的白毛狐狸,独自默着思索了良久。千冢把这只白毛狐狸的惨状描述得有声有色,南玉不忍此灵宠受此待遇,故答应了千冢,愿为救它尽力一试。 可南玉实在没有想出什么办法,于是便走了一条极其简单粗暴的路。 他径直走到了天帝的面前,说了一番祝酒之话,请天帝喝了一杯酒。天帝自也给他这个面子。 便在此时,南玉看了一眼白毛狐狸,像是对它使了个眼色。没想到那白毛狐狸竟知这就是它的救星,二话不说就从云舒怀中挣出来,非常利落地趴到南玉的肩上,死活不下来了。 南玉故作为难地甩了甩肩膀,谁知那白毛狐狸抱得紧,根本就无法动它分毫。 隔那么远,我都能感到云舒的尴尬。她起身柔着声音说:“玉哥哥,都是我平日里太惯着这个小家伙儿了,它才这般放肆。”说着她就要走过来拽白毛的尾巴。 我被她那一声“玉哥哥”恶心得不行。南玉风轻云淡地退了好几步,那行径像是在避开什么脏东西一样,显然让云舒更难堪了。可南玉向来机智,他说:“公主不可!” 南玉与云舒隔开安全的距离,确保她不会一下抓走白毛。南玉说:“我身上有煞气残留,紫陆星君曾经推算过,我若近公主三尺之内,必给公主带来大祸。如今这只狐狸已经沾了我的身,公主若再碰它,定会不得安宁。公主是千金之躯,若祸及公主,南玉实在惶恐。” 强盗行径。 我记得我以前下凡间游玩的时候,那次我在铺子里看中了好几件衣裳,可千沉不肯给我买。我捏烂了手中的橘子,用满是甜汁儿的手将所有的衣裳都摸了一遍。 简单来说就是不要脸。 云舒为了表示大度,便将此只小狐托付给南玉,话中多含不舍,又有多番叮嘱,那不肯割舍的程度仿佛下一刻就能流下泪一样。 自此,孤竹小筑里又多了一只小狐。 我身边起了一阵微风,掺着云中雀的芳香,有银铃铛的轻响在耳边回荡。天幕暗,月色回转,从冷冷波光中我似乎看到杨灵深微微扬起的银发,流落着月色的光辉。 风月境内变化如云,我脚下似延伸出一个长长的栈道,舜苍将我拥在怀中,冷着眸盯着风月境中的变幻,我的身侧穿梭而过的是斑驳的光影。 南玉在竹下挖笋,千冢趴在他的肩头,睁着大大的紫眸看着笋尖儿一点点露出了头。 南玉又将盆大的鸡汤放在院子里,千冢和白毛互相推搡着扎进了盆里,抢着舔了个干净。 千冢和白毛用尾巴追赶的藤球,跳飞的藤球击落了南玉摆在架子上的花盆,一盆新栽的碧苏花被摔了个粉碎。千冢移了移眼睛,装作看不见的样子推了一下白毛,似乎是在示意它去收拾这个烂摊子。南玉闻声出来,而白毛已经跑了没影。千冢看着南玉,嘿嘿一笑,抱着尾巴就跑了。 南玉躺在摇椅上小憩,白毛卧在他的脚下闭目浅眠,而千冢则趴到了南玉的臂弯处。柔柔的光洒在南玉身上,随意而落的紫袍似乎能泛出玉的光泽来。竹林轻啸,落花浓,飞鸟啼,仿佛所有的安宁皆凝在三人沉静的呼吸中。 竹子翠了又黄,枯荣数十载,恍若浮云过眼,一切不过须臾之间。 风月境中的场景终于停下,孤竹小筑中缓步走出一个簪花小仙,撑开一把描着姑苏月伞面的纸伞。她微微抬起伞面,露出那张倾倒众生的容颜,这是已化成人形的千冢。 白毛资历尚浅,还不能化成人形,此时正安然地卧在竹门前,百无聊赖地看着外面的微雨。 南玉推开竹门,手中提着竹篮,篮中装着青白的小雷笋,衣袍皆沾了雨。千冢赶紧迎上去,将纸伞举得老高才遮住南玉,说:“冷不冷?” 南玉微笑着摇摇头,接过千冢手中伞,帮她撑着,只说:“你最近吃得太油腻了,今日吃雷笋青豆苗。” 千冢点头说好,乖的不得了,让我还有一瞬间以为这不是以前那个泼皮的小狐狸。千冢问:“这几天怎么老是在下雨?” “朝夕宴要到了。”南玉回答道。 原是南玉曾帮紫陆星君操办了一次宴会,天帝便发现南玉心细如发,以后大大小小的宴会皆由南玉操持,原本一直赋闲的南玉渐渐忙碌了起来,好在有千冢和白毛帮忙,也并未费多少工夫。这次朝夕宴却交由楼轻安排,南玉只叮嘱了些楼轻需要注意的事,其他皆乐得清闲。 我终于知道自己是处在何时了。秋离帮楼轻操办朝夕宴,而那时我和舜苍正被众仙君烦得不胜其烦。众仙君要将我赶下界,原本一百年前的这个时候是我和舜苍在翠棠树下初遇的日子,可他一点都不记得,我越发觉得我在他心中不那么重要,心中产生了动摇。 可没过几天,就在众仙君在莲泽宫中外请愿,希望舜苍去参加朝夕宴表现一下他的立场时,他们却未料到舜苍竟肯为了我舍弃神籍。 果然,没过几日,孤竹小筑就收到了这个消息。 前来告知的是紫陆星君。他满面愁容地灌了口清茶,皱眉说:“南玉啊南玉,三界的大劫要降临了。就算秋离仙君留在了天界,可一旦帝君和罗刹魔君联手,这天上地下怕是找不出一个对手来了。如果仙魔交手,必是一场恶战啊。” 南玉说:“罗刹魔君虽是爱争强好胜之人,却事事以魔族众人为重。她与帝君在一起多年,若她想与天界为敌,不必等到此时。” 紫陆星君微微叹了口气,说:“自罗刹魔君登位以来,魔界的势力愈盛,天帝忌惮已久。你以为她杀了离华,天帝真不放在心上吗?最近沙云荒那边蠢蠢欲动,似乎形势不大好。你说罗刹魔君不想开战,但这一次可能由不得她。” 紫陆星君说得真对。这一切本来就不由我来掌控,却由我按着天帝的意志将这一切推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他只给了我一条路,一条死路。 只不过承担后果的人是舜苍。 千冢捧着茶水停在了竹门处,白毛蹭了蹭她的脚,却并未引起她的注意。 第65章 情冢(十一) 我在沙云荒受伏,几乎失了一条命,舜苍将我从沙云荒救出来,亦将天界伤我之人杀得片甲不留。天魔两界终因这件事进入停战阶段。 紫陆星君将这个消息带到孤竹小筑,千冢那时正在学做菜,听了这个消息后,刚刚端出来的豆腐圆子被她打翻在地,热汤水烫红了她的手背,污了她绣花的鞋面。 南玉见状,急忙将她的手按在了冰水中。 “那...魔尊她怎么样了?”千冢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伤势,只盯着紫陆问。 紫陆不知千冢曾在我的麾下供事,说:“死不死就要看她的造化了,说不定这次魔界就要易主了。” 说到此,紫陆星君自言自语地絮叨了起来:“这舟卿神尊真是大义灭亲啊,九羲和舟卿神尊也算同门,听闻俩人还是旧情人,没想到舟卿神君下手会那么狠。” 紫陆不知道的事南玉知道,他知道千冢是我魔宫的人。 南玉听见紫陆啰啰嗦嗦的,不知怎的就不耐烦了起来,说:“一大把年纪了就不要这么八卦了,因天魔之争而导致七星推移的事你还没有解决,你快点走吧。”说话的语气中一派的大少爷脾气。 这是南玉第一次下逐客令,气得紫陆星君要跳脚,却也无可奈何地离开了。 “她真的出事了。”千冢用得是肯定的语气。 南玉说:“苍劫帝君已经将魔尊救下,有帝君相护,她不会有事的。” 千冢手背上火辣辣地疼,她皱着眉说:“无论是鬼弃魔君还是我哥哥,都已经劝告过她很多遍了,那个君禹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她已经有帝君相伴了,平白无故去沙云荒做什么?” 南玉耐心解释说:“天魔两界开战本就因沙云荒的归属问题,魔尊是想息战,欲将居住在沙云荒的魔族子民全部迁回魔族地界。可舟卿神尊俘虏了魔族一千将士,点名要魔尊亲自来沙云荒谈和。” 千冢皱眉道:“这事你早就知道了?” “魔尊要迁走子民,势必要派大量魔兵护送,天界怕魔尊谈和是假,趁机向沙云荒进兵是真,故才想出此计,要求魔尊一人来议和。这并无不妥。”南玉说,“但谁都没有想到,舟卿神尊竟会埋下生死阵宫,以天兵三万围杀魔尊。恐怕,连天帝都不知此事。” 千冢不屑地笑着:“不知道?这天下哪有他天帝不知道的事?只是有些事情,他装作看不见罢了。” 见千冢脸色不是很好,南玉安慰道:“你不用担心,现在魔尊已经没事了。” “我有什么担心的?”千冢将地上摔碎的盘子碎片捡起来,恍若无事道,“以前她就笨,继承大统那么久,却不见半点长进。” 这这这…说这话也太让我没面子了… 南玉将一直悬在半空中的手放下,瞧了千冢半晌,说:“我以为你担心,还想替你回魔宫一趟看望一下魔尊,看来也是没必要了。”千冢已是灵身,修为尚浅,不能再回到魔界了。 “别…”千冢顿了顿,容色不变,“你替我看看我哥哥,顺便…也看一下她好了。” 千冢又想了一下,补充道:“现在两界关系有些微妙,你去魔宫一定要小心。” 南玉轻笑,说:“知道了,那现在能不能把你手中的盘子放下,让我看看你手背上的伤了?” “只是…一时手滑…”千冢似乎在掩饰着什么,“是盘子太滑了,摔了刚好换。” 我在一旁的竹椅上坐着,听见这句话,微微笑了一声。 这只小狐狸,还真是有点意思。父君说九尾狐一族重情重义,果然是没错的。 九尾狐一族曾受我父君恩惠,它们与我父君定下契约,永生永世效忠魔尊,护魔界安宁。原本千冢执意成仙已是违背诺言,但那终究是她的选择,我身边不缺副手,少她一个也无碍。 可千冢却趁我不备之时偷了我的孔雀翎。 对于我来说,孔雀翎少一根也无所谓,可她拔得那根是连我心脉的孔雀翎。外人不知,我少了一根这样的孔雀翎,就等于少了五百年的功力。 这件事只有与我亲近之人才晓得,千沉便是其中一个。 那日千冢拔了我的孔雀翎,千沉差点没有把千冢打死,也是这个原因。 千冢受我指引下魔渊受业火焚身,若不是我那根孔雀翎一直护着她,凭借她的修为,早就被魔渊的业火烧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她肯为南玉受焚身之苦,可见南玉在她心中的分量。可那时天魔两界已经势同水火,这只小狐狸竟也愿让南玉冒险来魔界,可见她还是将魔界记挂在心的。 如此,也不枉我舍弃那根孔雀翎的初心。 舜苍坐在我的身边,独自沉思了一会儿,问我:“那时,是君禹伤了你?” 我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说:“对,不过他那种渣渣想要我的命还得多修炼几年,我养了几天的伤就好了。” 舜苍没有继续问,只是侧首看着我。我干笑了几声,只打哈哈将此事揭过。 不久之后,南玉就动身下魔界。我和舜苍跟着他来到魔宫。 这世上最神奇的事,莫过于见到过去的自己。 风月境中,南玉只身拜访魔宫,由千沉接见。那时我昏迷不醒,魔族大小事务全由舜苍接手。 舜苍坐在小窗下,手杵着头闭目养神。窗外的碧苏花纷纷扬扬随着软风飘进来,落在桌面上,还有他的肩上,却无人替他拂去。 他微微皱着眉,如墨染的发零落而下,只听殿外有轻轻的脚步声,他便警觉地睁开了眼睛,眸色冷得像冰。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往床榻方向看去,重重纱幔之下,我尚能看到一个约约绰绰的身影,安然地躺在床榻之上。 那时我处在昏迷之中,不知道南玉曾有来访,也不知道舜苍是这样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侧。 我眼眶有些红,微微倚在舜苍的怀中。他环住我的肩,依旧没有说话。 千沉在门外通传:“主上,孤竹小筑的衡芜仙君特来看望尊上。” 舜苍没有开门,只身走到桌边,手指碰了碰茶壶肚,皱着眉将整个水壶催得滚烫,然后倒出一杯热腾腾的茶水。 千沉见里面一直未有回应,只再问了一句:“主上,您可否接见?” 舜苍冷着声说:“本君不想再看到任何一个仙界的人,让他走吧。” “遵命。”千沉说。 舜苍走到床侧边,声音不似方才那般冷硬,低声说话的语气像哄着一个孩子,道:“阿九,你该醒醒了。” “走了,去看南玉。”而今的舜苍却冷着声音将我往外面推,似乎不愿我在这里再呆上一刻。 这是...害羞了? 我偷偷瞄了他一眼,却瞧见他不甚好看的脸色,似乎并不像是害羞。 我一边随着他的脚步往外去,一边端了端容色说:“你瞧瞧,你瞧瞧,你以前对我可好了,哪跟现在一样老是想着欺负我?” “不会欺负你了。”舜苍郑重其事地回上这句话,让我想说的调笑话都说不出口了。 宫殿外,千沉往殿内打量了很久,不知在看什么,良久才又低了低头,恭而退下。 我和舜苍跟在他的后面,便见南玉就立在二重的八角门下,目光不定地看着远方的连璧山,似乎在掐指算些命理。 千沉上前说:“尊上伤势未愈,不方便待客,望仙君见谅。” “她可有性命之忧?”南玉捏住手指,问。 千沉摇摇头,说:“主上从冥界带回了尊上的魂魄,而今尚无性命之忧,多谢仙君挂念。只是现下仙魔两界已是水深火热之势,仙君私自下魔界,若是被人发现,定少不了风雨,魔界不是您久留之地。”话中逐客之意十分明显。 南玉抬眸望了望宫殿的上方。远方连璧山云雾缥缈,山雨欲来。南玉顿了一会儿,问:“千沉大人,您可听说过天罚?” 千沉收了收手指,微微低了低头,说:“未曾听说。” 南玉说:“小仙记得,古书中记载诸积孽深重者,天之唤离怨界,必降天罚。而遭天罚者,轻则修为尽失,重则元神寂灭。今日我看连璧山有凶兆显示...” “仙君。”千沉截断南玉的话,说,“在下从未听说过神罚,此事也与魔族无关。魔族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仙君请回吧。” 南玉眉头深皱,眼中惊诧地看着千沉,余下的话再也没有机会说出。 我知道南玉看出了天罚的征兆,千沉口中虽说不知,可见他多番阻挠南玉说出此话,定然也是知晓天罚降临之事。 千沉做得很明智,当时我在沙云荒遇伏,虽然千沉和舜苍及时封锁了消息,可风声还是不胫而走,魔界上下惶惶不安。如果天罚之兆再传出去,恐怕这场愈演愈烈的风雨会再起波浪。 南玉似乎了解魔族现在的处境,虽看破但不说破,即使回了天界,也未曾向任何提及此事。 我看着南玉离开魔宫,回头想寻舜苍的时候,便见不远处的千沉微微低着头,将眉眼皆隐在阴影之中,让人辨不清容色。 他的手握得紧紧的,力道大得让他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着。他屈身单膝跪在地上,跪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站起身来。 雾隐的连璧山传来极为缥缈的鸟叫,舜苍走到我的身侧,牵住我的手说:“去天界吧。” 我的眼睛在千沉身上游移了好几圈,才愣着神对舜苍点了点头。我脚下有层云腾出,缓缓向仙界飞去。 看着紧闭的宫殿大门,我问:“不想看看我们之前的事吗?” “没有什么好看的。”他的语气极为寡淡。 我说:“为什么?” “让你受那么重的伤,可见我以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舜苍淡道,“幸亏我不记得了。” “...你这是什么神逻辑?”我还是第一次见自己骂自己的。 “我的逻辑。”舜苍说,“我同你盟过誓,说会永远保护你,可是却没有做到。言而不行,小人之为。” “这种问题你就不要如此严肃了...” 舜苍默了一会儿,问:“阿九,是不是因为这个,你才不肯嫁给我的?” 因为言而无信?怎么可能是因为这个?嫁给舜苍,我从没有过不肯不愿的时候,只是我觉得时机尚不成熟。 说什么时机不成熟,归根到底还是我在害怕。我害怕我跟舜苍成亲后,他又会令人猝不及防地死去。 从云端上跌下来太痛了。若我从未得到过,就算以后得不到抑或着失去,我也不会有那种几乎快要毁灭的痛苦。 恐惧,这大概是唯一的原因。 千年前舜苍死亡给我残留的恐惧让我做事都变得畏手畏脚。 我总不敢了结我跟君禹之间的仇怨;还有那些亏欠我的,我亏欠的,都无法一一理清。 除了努力找到这七枝灯,为舜苍结魂筑魄,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才能抚平内心的恐惧。 第66章 情冢(十二) 得知我相安无事的消息,千冢总算放下心来。 孤竹小筑的夜风有些冷,重叠的竹影下,南玉为千冢披了件纹清花的外袍。白毛狐狸从千冢怀中跳了出来,很自觉地往屋内走去。 南玉问她:“看你站了好久了,在想什么呢?” 千冢说:“只是在想尊上和帝君的事。南玉,你说神和魔之间为什么不能在一起?苍劫帝君和尊上并没有碍着谁,尊上也无谋逆之心,为何天帝就不给他们一条生路?” 南玉说:“魔尊和帝君的修为不是常人可比拟的。他们就像天帝掌心的一根刺,不得不除。如今九羲并无子嗣,一旦九羲出事,魔界势必陷入纷争之中,那么天界掌控魔族便易如反掌。这一场博弈,没有人情可论,没有道理可讲。” 千冢微微收了收手指,良久没有说话。 碧纱窗影下,云中雀立在风露中,更是良宵。南玉踌躇了一会儿,对千冢说:“千冢,我们...选个吉日吧。” “什么?”千冢没有反应过来。 “如今仙魔交战,我怕你以前的身份暴露,你与我结成仙侣,我就不用担心你会被遣回魔宫了。”南玉想了很久才做出这个决定,他不是莽撞的人,他每一步都想走得极有把握。现如今形势危急,如果千冢以前魔宫中人的身份泄露,她可能就不能再呆在天界了。 千冢低着眸思索了一会儿,抬眸问:“你只是怕我被遣回,才想要跟我成亲的?” 南玉愣住了,他显然没有想到千冢会这样地挑他话中的骨头。 千冢来此已经近百年的时间,这么些年,别人是如何看待南玉这个天煞孤星的,千冢看得一清二楚。凡事聚了又散,南玉因煞气而遭人疏远,唯有千冢不怕靠近他。而南玉害怕自己的煞气会伤害千冢,可千冢一直没事。 千冢非但没有倒霉,这些年还长得白白胖胖的,就连化成人形的时候也极为顺利。 在这之后南玉才放下心中的恐惧,将千冢放在心尖儿上好好疼着。两人细水长流到水到渠成的地步,只差捅破一层窗户纸,而今他捅破了,千冢一个问句似乎又把这层窗户纸给糊上了。 让南玉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回答些什么。 啧。南玉这就不懂了吧。 在我看来,千冢只是象征性地矜持一下,她想诱南玉说一些情话。毕竟,南玉只说这样一句话就想让姑娘嫁给他,也太随便了。虽然千冢心里一万个答应。 果然,千冢见南玉半晌都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愣在那里,说不出是气还是笑,只嗔骂了一声:“呆子。” 说完便转身往小筑中走,绰约的身影被月光拉的很长很长,她的脚步极为闲慢,每走一步似乎都是风情。 南玉披在她身上的外袍滑落了一角,露出她紫纱下的香肩。一只手扶上千冢的肩头,然后将她身上的袍子拢好,我看见南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千冢,你这样不公平。” 千冢唇角绽放的笑如最浓的花,说:“我就是公平。” 不日,南玉便去了月老那里占个好日子,结连理的日期定在三月后的花朝,请了紫陆星君作证,月老做媒,一切从简。 千冢和南玉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这一切终究被我打破。 我兴许能明白南玉口中所说的变数了,千冢嫁给他,似乎一切都能得了圆满。只是在这之后不久,舜苍就在离怨界内魂飞魄散,而我则以一己之力杀上天界,天界因舜苍之死而得到的几天安宁,终被我打破。 那一天,我将半身的修为幻化成洪荒之力,陷入了极度疯狂的屠杀当中。那时我就想着让天界的这些人全都给舜苍陪葬,就算再降天罚于我,那就让我死了也好,没有什么好怕的。 君禹率领众仙前来阻止于我,挡在我面前的时候,他那一袭银袍战衣,仿佛不沾半点血腥。 以前我在建武神宫中学习,看他的时候也是这样,那时我就觉得世间再无别人可以配得上他身上的银袍,这世间的杀戮和肮脏都跟他没有半点关系。他跟我不同,他是天界尊贵而宽善的仙,不像我一样满手血腥。 可能也是由于这样的原因,我曾那么喜欢他。 但渐渐,我就发现好像并不是这样。他能为了自己的神尊之位,眼睁睁看着我父君困死在不复镜中;他也能因为心中的仇恨,将我和舜苍逼到生死边缘。 虚伪,这偌大的天庭都写满了虚伪。 我红翎白袍上血迹斑斑,仿佛梅花落雪。君禹立在不远处看着我,然后说:“九羲,收手吧。” 收手?我凭什么要收手? 我嗤笑一声,不跟他说一句话,长袖翻转,密密匝匝的孔雀翎从我身后一拥而上,冲着那些个神仙砸了过去。惨叫声、哭喊声迭起,回荡在我耳边就像魔音,让我有种久违的痛快。 我忍了那么久...为了维持天界和魔界的平衡,为了让我魔族子民安宁,我忍了那么久,可他们偏偏就让我不得安宁! 我不知道那时候南玉在不在里面,可我当时已经顾及不了那么多,凡是挡我者,皆得付出代价。 我一步一步踏了过去,我听见君禹有些轻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雀儿...为什么...你就那么喜欢他?甚至愿意为他作出这样毫无意义的事。” “毫无意义?”我缓缓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于我来说,什么才算有意义?”舜苍死了,我做什么都没有了意义。 他半跪在地上,手臂上和胸口处皆有被孔雀翎伤过的裂痕。他不会死,修养几日就会好,可我现在并不想把力气浪费在他的身上。 “君禹,若我今天还能活着,你欠我的,早晚有一天我会讨回来。” 我不再看他,而是转眼向凌霄宝殿望去,那巍峨的宫殿,那巍峨的天帝,才是我今日想讨伐的人。 舜苍死的那日,满天仙神就那样眼睁睁看着舜苍的魂魄被绞成碎片... 当风月境再现当时之景,我连站着都有些不稳,舜苍只让我靠着,一直沉默着不说话。我看见那时的我已是满衣的鲜血,脸上也沾着血液,天边灰蒙蒙的,阴郁而沉重,我立在那凌霄宝殿前,就像一只从地狱里刚爬出来的修罗鬼。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还会有这么狰狞而恐怖的时候。 我悄声对舜苍说:“我们...还是去找找南玉吧。”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这个样子。 “走吧。” 从那群神仙中,我没有找到南玉,想必是他没有来参战。 杨灵深不知从哪里浮现,手中提着一个酒壶,身影歪歪斜斜,满头的银发就像云雾般缥缈。她又灌了口酒,说:“南玉没在这儿,在紫陆星君那里。我喝了点酒,暂时不能催动风月境的变幻,你们自己走过去吧。” “你不是去喝茶了吗?”我瞧着她手中的酒壶,说道。杨灵深有个非常萌的弱点,就是一碰酒就没有法力。 以前没发现的时候,我一直被她碾压。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发现她喝了酒之后连最基本的御剑术都使不出来,直到酒力完全散去才会恢复法力。这不算要命的弱点,要命的是她这个人嗜酒。从此我便变着花地诱她喝酒,她常抵抗不住诱惑,喝得没有一点反抗能力,我便能为所欲为地欺负她。 “神二多管闲事,不肯让我喝酒。”杨灵深饶是无意地晃了晃手中的大银铃铛,说,“好不容易才能逮着他不在的机会喝一杯。” 神二是她的手下,我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叫什么,只听杨灵深叫他神二。 我有些担忧地看着她。杨灵深瞄了我一眼,说:“你不用担心,在风月境中我很安全,就算没有法力也没事。你也不想想,本大小姐是谁?” 我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说:“不是啊,我不是担心你。我就是担心你法力没有了,这风月境会不会塌啊?” 杨灵深说:“滚!” 大小姐发令,我自是滚得远远的。 我笑着拉起舜苍就往紫陆星君宫殿的方向走,没走出去多远,再回头的时候杨灵深已经不见了。我看见白玉雕的地面上全是血,就像落满红英的长径,触目惊心。 想想那时候的自己可能真是疯了吧。 我心中有些胆怯,怕舜苍看见这样的场景之后而疏远我,跟他解释道:“那时候我年轻气盛不懂事,现在我又靠谱又沉稳,不会随便杀人了。” 舜苍低了眉打量了我一下,说:“杀人也没关系的,是那些人该死。” 我微微咳了一声,这话...可是强盗才能说得的,好儿郎是不能这样说的。 没过多久,我们便来到了紫陆星君的仙宫。入了殿内,才发现紫陆和南玉千冢都在这里,似乎对凌霄宝殿的战况不是很关心。 千冢坐在八仙椅上,周身似乎结了一层光环,不知是禁锢还是保护,可她却带着些怒容。她盯着南玉说:“南玉,你放开!” 南玉便立在她的不远处,忧心忡忡地看着千冢,始终没有听从千冢的话。 紫陆星君在殿中来回踱步,急的了不得:“我就知道那九羲不是省油的灯,这下帝君死了,她铁定是疯了。七星偏移得厉害,可见洪荒之力要改变多少命格,现如今天帝正在历大劫,这天界怕没有一个是她的对手了。” 千冢说:“害死帝君的时候,天帝就该料到会有今日!他总要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紫陆不敢相信千冢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看着她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斥责天帝,这哪是一个小仙该说的话? 南玉说:“千冢,那是魔尊自己的选择,终归是跟你没有关系了。你这样要去见她,我怕她连你都不认。” 千冢挣扎了几下,没有逃脱束缚,越说越怒:“她聪明的时候比谁都聪明,愚蠢的时候比谁都愚蠢,她不是天帝的对手。你放开!” “不行!”南玉比谁都坚决。他不想让千冢跟着掺和这件事,他们马上就要成亲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出一点差错。 南玉心思比谁都简单,他跟紫陆星君不一样,他才不管天界如何,就算天界下一刻覆灭易主都与他无关。 只要千冢好好的,他还好好的。别人如何,关他屁事。 第67章 情冢(十三) 天界断壁残垣后下了一场细细密密的雨,微微如飞。帘半卷,不知从何处来的画眉鸟在窗台上跳来跳去。 南玉站在千冢的不远处,眼睛在千冢身上转了好几圈,多次欲言又止。 千冢则似无意地摆弄着手中的绣品,白皙的手指掠过寸寸花纹,似乎所有的心思全在这上面。 南玉张了张嘴,说:“我只是不想让你去冒险。” 千冢抬起眼来打量了他一眼,语气颇为冷淡:“我知道。” “但你还在同我置气。”南玉说。 千冢说:“我没有。你说的对,我就算去找九羲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只是担忧,天帝将织梭授予九羲,不过是他的缓兵之计。开启洪荒之力消了九羲半身的修为,别说是天帝,若君禹想杀了她,都是易如反掌。” 南玉说:“舟卿神尊对她有情。” 南玉说出这句话,千冢略略睁了睁眼睛。 南玉斟酌了半天,才道:“我听紫陆星君说,九羲已经舍弃魔尊之位,成为冥界中人。虽然天界无权干涉冥界中事,可若舟卿想杀她,九羲不会活着。” 说完这些话,南玉又补上了一句:“舟卿神尊安排了几个人保护她。” 言及此,我微微皱了下眉。这是什么话?君禹派人保护我? 这么些年,他不就是想让我死吗?我之所以活那么久,难道不是因为我跑得快? 千冢将手中的绣品放下,看着南玉说:“他们真的会放过九羲吗?” 南玉坦言道:“不知道。” 而后两人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中。千冢站起身来,摘下墙上挂着的油纸伞,透过窗看了看外头的雨,然后向外走去。 南玉没有敢阻拦她。千冢走到门口的时候,才说了一句:“南玉,九羲因为我毁了五百年的功力,我这条命都是她给的。这份恩,我早晚要还。” 南玉的紫袍隐在阴影下,似乎有些暗淡,半晌他都没抬起头来。千冢说完这句话就撑开了手中的伞,走向了屋外。 我让舜苍留下,然后跟了过去。 我同千冢不疾不徐地走着,风月境中的雨穿过我的身体落在地面上,在我的脚下腾成迷蒙的雾气。千冢走得极慢极慢,也不说话,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她从竹林里踱了一圈又一圈。如果我能说话就好了,然后告诉她,我不用她还恩,只要她和南玉好好的就行了。如果非要报答的话,那等我死了之后,坟头上青青草长出来,她来给我上炷香就可以了。 我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怕,就是朋友不多,讨厌孤独。若是有人念着,哪怕只有一个人呢,我都能自己走下去。 白毛小狐狸不知从竹林的哪里窜了出来,跳着就奔着千冢而来,声音依旧是甜甜的:“重重!你回来啦!” 千冢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千冢未化成人形的时候,原本小小的身体被南玉喂得渐渐胖了起来,整个人就像个大圆球,白毛小狐狸就给她起了这么一个外号。 好在千冢比较争气,化成人形之后的身材十分窈窕,并没有胖成一个球。 白毛小狐狸问:“重重,你最近是不是在跟南玉吵架啊?” 千冢摇摇头,说:“没有,我知道他只是担心我。”千冢似乎决定了什么,沉吟许久对白毛说:“如果以后我不在了,你帮我好好照顾南玉。” 白毛动了动耳朵,它虽然不知道千冢话中所指,却知道千冢并不是在开玩笑。它问:“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南玉多喜欢你,你真舍得他吗?” 千冢说:“不舍得。可有些事我不得不去做。” 千冢跑去枕云宫,她想从楼轻那里借一味仙丹,能助她下魔界去。白毛小狐狸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倒是安静乖巧。 千冢来到枕云宫的时候,这里比往常不同,好几队天兵天将将枕云宫围得水泄不通,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枕云宫外设了铜墙铁壁般的结界,将整个宫殿都笼了起来,任谁都进不去。 领兵的是丘鸿神将。他怒目而视,扯着大嗓门就吼道:“楼轻!本将念你一介女流而多番留情,你别不知好歹!速速把秋离剑交出来,本将还能在天帝面前替你求情,否则就凭你私藏戾剑的罪名,你信不信本将能把你的神位剔除,贬下凡去!” 我只想说…你别光喊,你倒是进去试试啊。 丘鸿神将被楼轻压制那么多年,现如今发现她违反天规,终于找到能踩她一脚的机会,他怎么会放过?只是他看着这保护枕云宫的结界,却又无可奈何,结界里也一直没有回应。 千冢没想到舜苍死后,天帝连秋离剑都不放过。但见如今形势,楼轻处于上风,她便只得隐在一角,静观其变。 果然,没过多久,君禹从云海里走来,漫不经心地拂了拂袖子,冷淡的眼神掠过丘鸿神将,说:“什么时候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了?” 丘鸿神将将头低了低,有些难以启齿道:“楼轻这个结界的确厉害,楼轻也是个棘手的人物,卑职不敢轻敌,卑职…” “本神尊不想听你这些废话,没用就是没用。”他冷着声音,说出的话毫不留情。 丘鸿神将心中不服,脸涨得通红,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君禹缓缓伸出了手,只消他轻轻反手一握,以手变拳,那结界仿佛就被他捏碎了似的,万千的碎片零零洒洒地从空中飘了下来。 像六月的飞雪,明明这天界的风是最和丽的,却偏偏夹杂着彻人心骨的寒意。 这下,丘鸿神将什么都说不出了。 君禹眯了眯眼,眼眸里泛着冷冷的波光,他说:“楼轻不在枕云宫,你把秋离剑取来,押到斩妖台。这次,由本神尊亲自行刑。” 千冢这下慌了神,可她一介簪花小仙,什么都做不了。她让白毛小狐狸去紫陆星君那里拿一味能助她下界的仙丹,自己则跑去孤竹小筑找南玉。 千冢想让南玉先拖住君禹,然后她立刻下界去找楼轻。 孤竹小筑中,南玉一直倚着门,隔着茫茫的雨幕看着竹林中的小径,似乎在等着千冢回家。 千冢变成小狐狸,四脚并用,窜得飞快。 南玉远远就看见小白点从竹林尽头奔过来,淡淡的容色染上点笑意,风神凝玉无双。 千冢一个不备,似乎被什么东西绊到,整个身子颠了个儿,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然后撞到了南玉的腿上。 还不及南玉把她抱起来,她就已经恢复成人形。千冢已经站不起身了。磕的。 千冢手掌上脸上有大大小小的血丝,可她都顾不上,喘着气对南玉说:“救救秋离,君禹…君禹要把秋离押到斩妖台上处刑。” “你别着急,慢慢说。”南玉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来,刚才千冢说的话他一句都没听进去,全心思都在她的伤势上。 南玉翻开她的手掌,皱着眉说:“天大的事,你也不该跑这么急…” “没有时间了。”千冢抽回手,火急火燎地说,“君禹要杀了秋离,现正把他押往斩妖台。你去拖住君禹,我这就下界找楼轻来。两个时辰,最多两个时辰,你一定要拖住他!” 千冢信任南玉,没有得他一句允诺就赶紧往紫陆星君的宫殿跑去。她走得实在太快,我跟不上。 杨灵深喝了大酒,这风月境不能随心所欲地由她掌控,我不能靠她变幻过去,可我的体力已渐渐不支了。看来身处风月境之中,极其费神费力,这儿不是常人久留之地。 南玉不敢怠慢,见千冢匆忙的样子就知肯定是出了大事,登时就驾云往斩妖台的方向去。 我现下顾不上南玉和千冢了,我在孤竹小筑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舜苍,心里只觉越来越恐慌。 我开始在附近找,一边找一边埋怨自己刚刚为什么把他一个人留在孤竹小筑。 “杨灵深!”我喊着杨灵深,希望她能帮一下忙找找舜苍,只是我越想找她的时候,她越不出现。 “舜苍!” 竹林重又密,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头的叠嶂,我手足无措地找着,觉得那种恐惧感慢慢爬满了我的背脊,惊得我出了一身热汗。 “舜苍!你在哪?” 我跑了几步,忽然觉得竹林上方的天越来越低,层云也越来越低,似乎下一刻就能把我淹没似的。 突然从天上就裂开一个口子,一方天直冲我砸下来,我急着退后了几步,那方天就在我前面不远处摔成了碎片。天空中张开一道黑色的口子,极其诡异。 我又听见莫名之处传来撕裂的声音,还来不及反应,只觉身子一轻,伴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仿佛一下堕入了不知名的境。 直到耳边萦绕着陌生的流水声,我稍稍睁开了眼,抬头便看见了舜苍,周围已然不是孤竹小筑了。 “舜苍?”我抓住他的胸襟,“你去哪了?刚刚怎么了?” “我看见孤竹小筑的那方天扭曲了,就去看了看情况。”他将我扶正站稳,替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低笑着问,“怎么吓成这个样子?” 我赶紧摇了摇头,不自觉地去摸了摸自己的背,摇头说:“没有,怎么去那么久?” 他冲我张开手,手中安然地躺着一朵云中雀,金黄色的花瓣弯成极为圆润的弧度,上面挂着些零星的雨露。 “你不是说你最喜欢云中雀吗?”他将云中雀别在我的发髻,唇上的笑愈深,似乎很是满意。 “你别…别乱跑…”我松了一口气,“风月境似乎很不稳定,杨灵深太不靠谱了。” 舜苍握了握我的手:“这句话该我说。若刚刚不是我及时出现,你该怎么办?” 我反驳不出一句话,刚刚的确是我大意了。 舜苍低声道:“阿九,你害怕什么呢?我一直在这里,不会走了。” “我知道。”我硬着头皮点点头。 舜苍饶有兴趣地看了我一眼,说:“哦?知道错了?” 我又点点头:“知道错了,我不该用生命来八卦。” 舜苍:“…你还真欠打。” 第68章 情冢(十四) 凄凉,我从未见过魔宫竟然有如此凄凉的时候。 此刻的魔界,纷争打斗喧嚣而上,内乱不断。暮暮沉下的夕阳照耀着琉璃瓦的宫顶,桂花树上的琼玉已经不复往日的光泽,常年焚着的安然香已经沉淀成灰泥块,百花枯尽,不见生灵走兽。 千冢进魔宫犹入无人之境,她踏上这里的那一刻,应该同我一样心寒。 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在我离开之后的魔宫会是这样的情景。 原本千冢着急的步伐在踏入宫门的时候就放得极缓极缓,她看着这魔宫中凄凉潦倒的一切,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舜苍在我身侧不疾不徐走着,目光忽然定住,他看着前方,眼里沉着墨。 从偏殿后的墙角浮现一个人影。那人先是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墙,弯着身干呕了起来,修长的身影在暮色下微微颤抖着,整个人都有些不稳了。他呕得厉害,好久才缓过来,醉眼朦胧地又灌了一口大酒。 千冢看了看那人一眼,僵在了原地,低声喃了一句:“哥哥。” 九尾狐一族的耳朵向来灵敏,千沉抬眸,斜斜看了她一眼,嗤笑一声:“今天魔宫还真是热闹啊。” 他一边扶着宫墙一边往千冢这边走,打了一个酒嗝,脚下趔趄,摔倒在地上,没有起来。 “哥哥!”千冢赶忙走过去,将千沉扶起来,迎面而来的酒臭让千冢皱紧了眉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魔宫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千沉喃喃说着什么,却也听不清了。千冢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千沉拖回了宫殿,桌上还备着醒酒汤,可见他这样的大醉,已不是一日之事了。 千沉挣扎着坐到桌边,瘫到桌子上,神志有些模糊。千冢扶着他的背,想要喂他喝一些醒酒汤,结果却被千沉一手打翻。 青瓷碗碎成了碎片,啪的一声吓得我退了一步。 千沉恍惚间抬起头,似乎与我目光相接,我心中突地一跳,却没敢移开视线。千沉伸了伸手,低声说:“殿下回来了?” 我背脊陡然一麻,起了薄薄的热汗。我看着千沉,颤着声说:“你...你看得见我?” 千冢将他的手按回去,静声说:“殿下不在这里。” 千沉愣了一会儿,颓然地低下了头,手又开始去摸酒,却什么都摸不到,他怒着喊了声:“酒!拿我的酒来!” 千冢忧道:“哥哥,现在魔界乱成什么样子了?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魔界易主,让鬼弃魔君千万年的基业都毁于一旦吗?” “这魔界与我何干!”千沉推开千冢,怒瞪着双眸,环顾着宫殿中的景物,吼道,“她都不要魔尊之位了,我又何苦处心积虑守着这个尊位?她只知道自己欠着舜苍的情,那她欠魔界的呢!欠着鬼泣魔君的呢!她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有一滴泪划过了他妖美的脸庞,他整个人怔楞住,诧异地摸了摸脸上的泪。 “哥哥...” “为什么成这样了...”他弯身一点一点跪在地上,双手捂着脸,有些哽咽道:“我不想要魔尊之位,我想要殿下回来。” 千沉惯是个冷静沉着的人,仿佛天大的事在他面前也算不上什么,如今他这副样子,我真是第一次见。 我记得我走那日,将魔界托付给他,他看了我很久,然后轻声说了句“好”。 我以为真是好了,却没想过会是这副光景。 千冢缓缓跪在他的面前,她握住了千沉的手臂,仿佛有千斤重的东西全压在她的肩上,眼眸里全是决绝,她说:“以后,魔尊之位由我来坐,魔界的主由我来当。” 宫殿外的夜灯缓缓地升起明火来,从门外一点一点爬了进来。 千沉的眼神复了些清明,深浅明灭。良久,他问了句:“你说什么?” “我说,魔尊之位由我来坐,魔界的主由我来当。”她按住千沉的肩膀,“哥哥,我知道你有办法让我坐上这个位置,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千沉似乎全然清醒了,窗棂上折进来*月光,桂姿兰影,一派的空明。千沉问:“你再说一遍。” 千冢说:“魔尊,我来当。” 千沉下了狠力将她推开,千冢猝不及防地跌在地上,还未复原的伤口又渗出血丝来。千沉冷着眸说:“开什么玩笑!当初你执意要走,现在又何必回来?跟着南玉,魔界的事用不着你来插手!” 说着他就把千冢从地上拖拽起来,狠狠将她推向了宫殿外。朱红漆的宫门被一阵狂风卷得咣当一声关了个严实,千冢听见千沉在里面说:“别再回来了。” “以前魔宫不需要我,可现在形势不同。殿下没有子嗣,如果魔界纷争旷日不平,天帝定会派人来接手魔界,到那一日,魔界就真的处于天界的管辖之内了。”千冢看着紧闭的宫门,一字一句道。 月光透过构花的窗,在地上斑驳成木纹,宫殿里沉静得如一滩死水,而千沉倚着门,长久得没有说话。 “这是九尾狐一族欠鬼弃魔君的,也是我欠殿下的,如今是我还恩的时候了。”千沉微微俯了俯身,对千沉说,“待我了结天界之事,我就回来。哥哥,这些事,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扛。” 我看见那一剪影子,似乎脆弱不堪,仿佛下一刻就能碎成一地寂寞雪。 良久,千沉缓缓拉开了门,月光将他的眸子照得极亮,他说:“我不需要。” “我意已决。”千冢答。 “那南玉呢?” 千冢迟疑了一会儿,说:“我会跟他好好说的。” “你舍不得他,天界的事,你不能了结。”千沉说。 千冢说:“我知轻重,懂缓急。那些事由我去做,但之后的事,我需要哥哥您的相助。为了鬼弃魔君,为了殿下,还望哥哥能振作起来。” 千沉低头不语,似乎在思索着千冢说的话。千冢只当他默许了,终将此事按成定局。 半晌,千沉应了句:“我知道了。” 千冢笑得有些无力,却极为的坚决。 千冢终将这件事按成定局,他们兄妹二人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却只是为了我的魔尊之位。 言及此,我竟不知再说些什么。何必呢?一切都何必呢? 千冢将此行的目的告知千沉,继而问道:“我寻着楼轻来此,哥哥可知她在哪里?” 千沉的声音有些喑哑:“她回去了。” 千冢皱了下眉,美眸浮上了一丝丝疑惑,却也未再纠结此事,只跟千沉告了辞,即刻动身赶往天界。 她以为楼轻回去就能救下秋离,却不知道楼轻到的时候,秋离剑已经被折断,就连魂魄亦不知散于何处了。 南玉没能拦住君禹。 一行人气势汹汹将秋离剑押至斩妖台的时候,南玉只身挡在了君禹的面前。 南玉性格里有些怯弱,却在一些正确的事面前丝毫不畏惧。就算他面前有千军万马,可他与君禹相对而立的时候却没有一丝丝的恐慌,仙家的淡然缥缈都藏在他如云般的衣袖中。 南玉先是恭恭敬敬地冲君禹行礼,温吞道:“小仙见过舟卿神尊,未曾想会在此地遇见神尊,这么些人,神尊是要做什么去?” 君禹说:“不该问的就别问,退下。” 南玉笑了声:“小仙只是好奇,多问了几句。哦,原来丘鸿神将也在此,丘鸿神将手中拿得是什么东西?” 丘鸿神将把秋离剑往身后藏了藏,南玉又笑道:“莫不是天帝得了什么宝贝,还要神尊和将军亲自护送不成?哎呀,小仙刚成仙不久,也没见过什么好宝贝,不知可否让小仙见识见识?” 丘鸿神将脸色变了变,直摇头,又把秋离剑往后藏了藏。 丘鸿的心都快吊到嗓子眼儿里了。这秋离生前跟楼轻如胶似漆,今日他背着楼轻把秋离剑给处决了,虽是君禹的明令,但他怎么着也算个从犯。楼轻自是动不了君禹,指不定就会拿他撒气,把他炮灰掉。 想到这里,他把秋离剑藏了个严实。 君禹显然是有些不耐烦了,看着南玉,唇角勾着冷笑,说:“南玉,就凭你也想来搭救秋离了?” 听此一言,南玉嘴角的笑僵住。君禹往前走了几步,靠近南玉,说:“你以为千冢的事无人知晓么?你们快要成亲了,在这个时候就不要无事生非了。想要救人,也得先保住自己。” 南玉眼眸闪烁了一下:“神尊这话是什么意思?” 君禹呵地一笑,说:“那条九尾狐,你可要好好保住她。” 南玉在正确的事情面前毫不畏惧,但他认为这世界上最正确的事就是保护好千冢,再也没有其他的事能比这个更重要了。 君禹话中的威胁,他听得一清二楚。 暖风拂袖,南玉只觉得冷。君禹从鼻息中发出的笑,让他手脚都不能再移动一步。 君禹不像其他人,他做事很少解释,也没有那么多废话,他折断秋离剑,下手极为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那把曾陪伴舜苍平定四方的秋离剑,在君禹手中就如一块废铜烂铁,只消他轻轻一用力,剑身中的剑魄化成万千碎片,如梨花如飞雪。 君禹张开手,些许碎片从他指缝中流泻而出,他的眸子全是暴戾和愤怒,带着极为偏执的兴奋,笑道:“跟你的主子一起去死吧。” 秋离剑折成两段,被君禹随手丢到了下界,斩妖台上唯留些铁屑。 南玉一直在旁边看着,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做。我听见他的拳头被握得咯咯作响,愤怒和无力尽在他的眼眸里跳跃着。 君禹带着人走后没多久,楼轻就提着枪赶来,斩妖台旁唯留了南玉一人。 楼轻看见铁屑,往后退了一小步,险些有些站不稳。 “秋离呢?” 仙气缥缈的斩妖台,而后是万里云海,而下是万丈深渊。长风鼓动着南玉的紫袍,寒风入袖,有刺骨的痛。 他低声应了句:“君禹已将...秋离剑斩杀。” 隐约有霞光从云层中透出来,于楼轻而言,却刺眼得让人愿永堕黑暗。她握紧了手中的银梨穿云枪,那一刻,楼轻似乎体会到万箭穿心的滋味,让人永生难忘。 第69章 情冢(十五) 万丈霞光给云彩勾勒个金边儿,蓝灰色的云就如烟雾一般翻腾。风穿过琼玉一般的翠枝,隐隐传来树枝折断的啁哳声,从风中送来穿云枪的阵阵清鸣。 楼轻提枪,一步一步走向凌霄宝殿,每一步都有如千斤那样沉重。她英眉冷眸,周身弥漫着迫人的杀气,目光寒如刀锋。她红色的战衣就像燃烧的火焰,似乎能将天界的一切燎成一把尘灰。 君禹早就料到楼轻会来。他在杀死秋离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他会和楼轻刀剑相向。 “楼轻,我不会让你过去。”君禹的神色很淡,说出的话却不容人拒绝。 楼轻看了他一眼,淡声道:“我来求见天帝。” “那就把穿云枪放下。” 楼轻翻手,穿云枪反出一道寒光来,令人不寒而栗。她轻笑了声:“原来你也是忌惮我手中的穿云枪的,但你却有胆量动我的人。君禹,建武神君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不杀你,从此之后我与你们建武神宫再无瓜葛。让开!” 君禹的气势丝毫不输于楼轻,站在那里如以往一般风华泰然。他冷着声说:“把穿云枪放下,不然休怪我不念旧日的情分。” 听言,楼轻不禁笑了声,仿佛听到极大的笑话,她说:“情分?君禹,你也是有情的?九羲说得对,你从来不会把任何人放在心上,因为你傲慢冷酷,狂妄自大,不可一世!” 君禹即擒上一把长剑,剑身中映着他冷绝的眸,他说:“楼轻,我已经警告过你了。” “君禹,你得不到的,永远都得不到。” 君禹似乎被这句话完完全全地激怒了,三尺青锋直冲楼轻而去,而楼轻岂是泛泛之人?那么快的一方剑,即刻便被楼轻格挡开来,反手便迎上了君禹的杀招。 两人在凌霄殿外缠斗不休,转眼已过数十回合。 白毛红耳尖的狐狸从云海中跑出,从地上站起来,化成人形的模样。梨花乍破,银光波荡,凌厉的杀气压得千冢呼吸都有些困难。 一路跟着楼轻来到凌霄宝殿的南玉一眼就发现了想搅入战局的千冢,还不等千冢迈出几步,南玉便将千冢拉到了安全的地方。 千冢急道:“可是将秋离剑救下了?” 南玉顿了很久,摇摇头。千冢只觉头脑中一懵,喉咙发紧,颤道:“你没有拦住他?” “对不起。”秋离是生是活,都和他没有关系,他只知道,不能让千冢出事。 千冢看见楼轻终于脱开了君禹的招式,红色的身影就像鬼魅一眼移到了凌霄宝殿的门前,狠狠踹开了金漆大门,手中的穿云枪发出极为刺耳的响声。 因为隔得远,千冢看不见,却听见枪穿玉璧的声音,碎裂声如山崩海倒,似乎整个凌霄宝殿都为之一震。 在那之后,是楼轻撕心裂肺的喊叫。 那时,凌霄宝殿里各大仙君动用的仙法全都冲着楼轻一人而去,而能与君禹不相上下的楼轻却在那时没有丝毫的反抗,将所有的招式一一承受。 她疼得站不住,疼得弓着腰跪在地上,以这样卑微的姿势,摘下了自己的战盔。 这是她对天帝最后的敬意。她说:“从此,天界再无楼轻。” 千冢看见楼轻的精元飞往了下界。她刚想抬脚跟上去,南玉却又拉住了她,扼住她的皓腕,说:“千冢,现在不是你逞强的时候,这些原就不关你的事,为何你要...” “那是楼轻,”千冢深深蹙着眉,看着南玉的眼神就像在看另外一个人,“南玉,你忘记是谁将我送到孤竹小筑里的吗?” “千冢,这都是定局,你和我都没有力量去改变。别在插手这些事了,行不行?”他的语气中多了些往日不曾有的哀求。 “我不信什么定局!”千冢挣开他的束缚,看着南玉,问了句,“南玉,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千冢说出这句话,我看见南玉颀长的身躯微微一颤,悬在半空中的手缓缓地放下。 他们之间从未有过这么的争吵,千冢的那句话似乎戳中了南玉的痛处,两个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中。 千冢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她不想说这样伤害他的话,可到如今这个地步,她却不得不这样。 她想做的事让她自己去做好了,南玉修了七生七世才换得如今的逍遥自在,她不能那么自私,将她应该背负的东西强加在南玉的身上。 天界少了一位大将军,楼轻手头的事务全由君禹接管。 暖日和风,阑干楼殿,远方云雾乍明,空中弥漫着淡淡的云中雀的香味,肃肃花絮,菲菲红素。出了那么大的变故,但对于天界来说,似乎一切都毫发无伤。 孤竹小筑内,千冢扔给白毛狐狸一块桂花糕,白毛抱住就啃了起来,嘴边儿的毛上沾的全是渣。 南玉和千冢已经处在冷战的状态,二人不是不想说,只是一开口便会记起当日的不快。 千冢不愿再同他说一句话,只顾着跟白毛玩。 南玉看了看一人一狐,停了良久也没说话,只得径自走到庭院外,在外头百无聊赖地踱了一会儿步,终是跑到厨房去找事情做。 外头的青竹吐出了嫩芽,常在枕云宫吱吱的画眉不知何时飞到了这片竹林中来。千冢抬眸,透过窗看那一片能滴出翠意来的青竹,愣了很久。 白毛吃完桂花糕,使劲摸了摸脸,随即往千冢的裤脚上蹭了蹭,千冢方才回神。 千冢伸出手,白毛攀着她的手就跑到了千冢的怀中,心满意足地窝着。千冢抚着它的狐狸毛,半晌,轻声说:“白毛,帮我一个忙吧。” 白毛哼了哼鼻子,睁开了一只眼,似乎在等着千冢继续说下去。 千冢说:“去给云舒公主报信,将我以前的身份告诉她。” 白毛两只眼都睁开了,猛地一下站起来,不可思议地看向千冢。千冢问:“行不行?” 白毛不会拒绝千冢的请求,在白毛那里没有对错之分,只有千冢说的和不是千冢说的之分。只是,它却提了一个要求:“我可以去给云舒报信,但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得让我跟着你。” 千冢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轻声答了句:“好。” 白毛去给云舒公主报信,对方的反应速度实在令人咋舌,似有离华那般雷霆万钧之势。 不过,云舒公主自不会亲自前来,倒又是丘鸿神将这个炮灰领兵来捉拿千冢。丘鸿神将带兵气势汹汹地涌入孤竹小筑的时候,千冢已经孑然立在竹门外,脚跟儿底下靠着一只白毛小狐狸。 丘鸿神将端着架子:“你这魔界的九尾狐,潜伏在天界是何居心!” 千冢不说话,丘鸿神将感觉到了她的蔑视,横眉一对,大喝道:“来人,将这九尾狐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四个天兵天将从丘鸿后走出来,个个手持长剑长戟,冲着千冢就走过来。原以为她会小小地反抗一下,不料对方提了提裙角,风轻云淡地走了过来,吓得他们还以为这人要发什么大招。 丘鸿将千冢押走的时候,南玉刚从厨房里出来,手中端着个木盘子,上面搁着一个大碗,浓郁的鸡汤香味从中飘出来,都淡了云中雀的香气。 他愣愣地看着丘鸿将千冢押走,木盘子似乎都被他捏出来一个凹痕,可千冢却从未看他一眼,就那样心甘情愿地走了。 原本被挤得满满当当的院子一下变得清净了起来,翠竹殷殷,小溪深处有画眉两只,他孤身立在庭院中,仿佛回到了他刚成仙那会儿,周围寂静得就像死潭一样。 他恍惚地走了几步,将手中的盘子放在了石桌上。 良久,他喃喃了一句:“原本是想和好的,怎么就走了呢?我给你煲的鸡汤,你不想喝了啊...” 第70章 情冢(十六) 有镜子破碎的声音,像是数万只风铃跌在地上,血染就的苍穹向下俯仰千丈,落入深渊。 “操/你祖宗十八代!”杨灵深的大铃铛在阵阵作响,她从未知的地方浮现,身后似乎有凤凰微绰乍现。 一阵一阵的剧痛涌上了我的背,我咬着牙往风月境扭曲的地方看。舜苍走上前来,手指抚上我背脊疼痛的地方,长眉深皱,说:“疼?” 杨灵深满口彪着脏话,瞪着眼睛看着扭曲的风月境,手中的镂空的银花铃铛结成千千同心结,在空中剧烈地颤抖着。 杨灵深狠狠一用力,身后朱光大现,一时凤鸣鹤唳,不太/安分的大铃铛终于静谧了下来,在杨灵深手中乖乖打着转儿。 杨灵深将大铃铛甩到地上,狠狠踹了几脚,说:“连你都敢欺负我了,你算老几!” 我抚了抚眉骨。她跟一个铃铛较什么劲儿呢? 刚刚我还在孤竹小筑,现在已经变幻到天牢了。我脚下有些站不稳,好在舜苍及时扶住了我。 这次杨灵深没有走,手中的酒壶已经不知道去向,周身闻着也没有酒味。她的眸子定在困于天牢的千冢身上,眼神有些迷离。兴许杨灵深的酒劲儿还没下去,但意识是清醒的。 杨灵深看着她笑了一声,话是对我说的:“大哥,这个小狐狸为了你连南玉都不要了,你说她是不是喜欢你?” “你滚。”我骂了一句,“你以前还喜欢我呢,你不记得了?” 我刚说完,舜苍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杨灵深。 小狐狸不是喜欢我,她是喜欢南玉,所以才进了这天牢。她让白毛给云舒报信,暴露了自己魔族九尾狐的身份,只是想跟南玉断个干净。 她走这条路,无论牺牲什么,她都不会心疼,唯独南玉不行。 天牢中的千冢闭目打坐,白毛卧在她的脚边,用尾巴有一下没一下的扫着。 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我以为她要等的那人是南玉,她临走前还没跟南玉话别,我总觉得她要说些什么,才算一个圆满的离别。但后来我才知道,她等的人是千沉。 我不知道千沉是如何安然无恙地穿过这铜墙铁壁来到天牢里的,只是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便已经立在了天牢的门口。长长的甬道尽头是他颀修的身影,背着光看不清面容,只是那尖尖的耳朵还未隐去,依旧是九尾狐的模样。 他缓缓走过来,面容一点一点清晰了起来,妖眸摄魄。而后,从尽头又慢步而出一只金睛白额虎,没有神采,却散发着不容侵犯的威严。 白毛以为这是敌人,冲着一人一虎呲牙咧嘴地呜呜呜吼叫,仿佛在警告着他们不要靠近。 千冢睁开眼睛,用手顺了顺白毛颈间的毛发来安抚白毛,眸子却凝在千沉的身上,喊了声“哥哥”。 千沉在天牢前停下,然后将一本牛皮卷轴扔到了千冢的面前,静声道:“你受魔渊业火焚锻而获灵身,魔性不减,灵性过人,若修炼此禁术,定能入无上之境。不过修炼禁术定会付出代价,轻则折耗寿命,重则魂飞魄散。你想好了吗?” 千冢低了低眸,说:“若我死了,你怎么办?” 千沉声中有种莫名的坚毅,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金睛白额虎走上前来,散光一闪,不知何时便已移到天牢之中。白额虎伏低身,给千冢行了最高的敬礼。它的声音有些苍老,像是油尽灯枯,它说:“我的血可助你早日练成此术。” 千冢皱眉说:“什么意思?” 白额虎说:“雀儿一个人在外,很可怜的。她只有在魔界的时候才不会迷路,你以后一定要把她带回来。” 千冢沉着声又问了一遍:“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白额虎走过来,吻了吻千冢的手背:“你一定要把她带回来。” 大白... 为了一个魔尊之位,这样的牺牲真的值得吗?可他们从未想过这些问题,只是知道魔尊之位不能落于他人囊中。 千沉回到魔界,以天定魔尊的噱头造势,开始大肆宣扬千冢为下任魔尊。而身处天牢的千冢开始修炼禁术,如千沉所说,她差点落得魂飞魄散的境界,在完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吸干了大白身上的血,终达到了那个无上之境。 天牢外有三十三重防守,千冢出去的时候,繁复的衣袍随风鼓动,浓丽艳极的眉目带着嗜杀疯狂的暴戾,让这三十三重防守化成零星的尘埃,而后散入空中,消失不见。 君禹带兵前来捉拿千冢时,南玉从密密匝匝的人群中挤出来,脚下凌空的云朵散散聚聚,正如他算不上沉稳的步伐,落在千冢面前的时候还稍稍打了个趔趄。 “千冢,你有没有受伤?”南玉颤着声音想要靠近,千冢却小小退了一步。便是这小小的一步,南玉就知道,他永远都跨不过这一段距离。 风华绝代的身姿立在那里便足以摄人心魄,却见她唇畔乍开一朵笑容,那一刻仿佛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我觉得那时的千冢是真心在笑,因为她安然无恙地站在天牢外时,满手的血腥,满身的杀气,而身为仙君的南玉却从未她为什么这么做,只是一心担忧她有没有受伤。 她没有爱错人,即使是这样的结局,那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可这样动人心扉的笑也仅仅持续了一瞬,下一刻她便冷然抬起眸来,紫琉璃一样魅惑的眼睛含着有万种风情的笑意。 尽管我处在风月境中,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也免不了片刻的失神。 果不其然,修为尚低的天兵天将手中的剑矛纷纷掉落,显然已经没有甚意识。 君禹长袖一挥,流光四溅,天有轰鸣声滚滚而来,层云中有殷雷窜动闪烁,片刻间便有瓢泼大雨从天而降。那些受蛊惑的天兵天将淋了个透彻,才勉强找回一些神智。 千冢雨不沾衣,含着冰冷的笑看着南玉,说出的话就像锋利的刀子,痛人心扉。她说:“南玉,什么时候你也敢上战场了?这次不怕死了吗?” 南玉回了神,像是被掏空所有力气一样跪倒在地上。这漫天的大雨将他如玉般温润的紫袍染成暗色,他跪在那里就像一块散发着寒气的冷石。 这雨寒到骨头里,却也不及千冢的话语冷。 南玉已经意识到千冢修炼了禁术,他沉默了良久,待恢复了些力气,然后说:“千冢,别做傻事。” 落在地上飞溅的雨气像是凝了一圈薄雾,他跪在那里,说出的话像是在恳求。南玉轻声说:“我会救你出来的,我写了文书奏请天帝,他一定会放过你的...你听话...” “听话?”千冢笑了声,“我在天牢里呆了那么久,怎么不见他肯放过我?南玉,你除了写文书,还有别的办法吗?” 南玉没能说出来话。 千冢说得对,他没有任何办法。 他只是用来平衡天枢和摇光两星的孤星君,不同于前任孤星君是天地自然化成的,他只是一届小小的凡人,因走了运才得了个神仙当当,为此天帝连星君的封号都不愿赐予他。 他从不想要那些权力,他只想跟千冢好好在一起。只要千冢开心,他愿意将修炼的时间花在研究炖鸡汤上,但到此时此刻他才发现一碗鸡汤抵不过一个令牌。 他奏上的文书,隔了重重阻碍,怎么都到不了天帝的手中,可他却束手无策。 千冢走到南玉的面前,然后抱住了他。她伏在南玉的耳边,眼眸和声音俱是冰冷的,一字一字就像刀子一下一下捅入了南玉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说:“我不想再过这么窝囊的日子。我受够了你的卑微,你的无能,我不想处处忍让。我要这偌大的权力在我手中,我要这天界永不得安宁。” 她伸手掐住了南玉的脖子,可那时的南玉已经做不出任何反抗,似乎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千冢掐着南玉缓缓站起来,然后用了狠力一掌打在南玉心房的位置,南玉整个人都被击了出去,直直冲着君禹砸了下来。 那时什么样的眼神,我至今都无法说出来。没有所谓的震惊愤怒,南玉看着千冢的眸子里什么都没有,不含半点情绪的,满眼全是深不见底的绝望。 君禹身上荡出三层清波才化解了南玉的冲力,将他勉强移到了安全之处,紧接着就擒着长剑冲千冢起了杀招。 凌厉的剑锋被千冢轻易地躲过,可君禹毕竟是君禹,那把长剑所向披靡,眼看着就要反手杀千冢一个猝不及防,而千冢猛然回头的时候却变成了我的样子。 我心中扑棱一跳,万万没想到千冢会这么傻,她难道不知道君禹最恨的就是我了吗? 但让我更万万没想到的是,那把本能将千冢刺伤的长剑却戛然而止。 千冢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说话的语气中带着哭腔:“你真的不喜欢我了吗?君禹,只要你说你不喜欢我,我以后就再也不来缠着你了。” 我:“...” 我他妈还真说过这么恶心的话。 君禹有些握不稳手中的剑,愣在那里片刻都没有反应。千冢轻笑了一声,又化成原来的样子,却趁君禹失神的空档往南天门的方向飞去。 她回身看向君禹,话中全是嘲讽:“君禹,你真可笑。” 雷声沉闷,鸣雨渐微。 君禹手中的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身后冥迷的苍穹一点点压下来,如水墨疏影,雾广海阔。 杨灵深转着手中的银花大铃铛,如鸣佩环,有木落江冷星转斗移在眼前变幻,待我再回神时已身处魔宫大殿之中。 千冢暗紫色的宫装拖出三尺之长,裙摆上绣着繁杂的金云祥文,头上戴金钗明冠,一阶一阶踏上最尊仪的宝座。 千沉端着酒壶酒杯,行君臣之礼,为千冢斟满酒。 千冢回身,眼神冷而傲,唇角带着轻蔑的笑意。她接过千沉递上来的酒,然后高高地举起了酒杯。 魔界四面八方来朝觐见的妖魔鬼怪均行跪拜礼,伏地高呼: “参见魔尊!” 第71章 情冢(十七) 清风明月,银铃引魂。 杨灵深眸色微深,将手中的银花铃铛摇了三摇。 舜苍扶住我的肩,我只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将我狠狠地甩了一下,剧烈的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若不是舜苍扶着,我想我一定当即给杨灵深跪下。 待到回神的时候,我已身处双金馆的沉香阁中。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杨灵深已然安稳地坐在了椅子上。 舜苍握着我的手渡给我一些真气,才让我满身的剧痛缓缓消散了些。 我弓着身子站不起来,嘴里还埋怨着杨灵深:“二哥,你这风月境不是一般的狠啊。”风月境的不稳定带来巨大的反噬力,着实让我有些吃不消。 杨灵深若有所思地说:“这点反噬都抵不住了。九羲,我真想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借你吉言,我福大命大,死不了。”我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我三千年伤及了根本,自然是不抵从前了,只是这些年来一直无病无灾的,除了福气好,我也找不到其他的理由。 舜苍冷眸扫过杨灵深,只道了句:“若你比她厉害些,方才风月境便不会如此失控。” 杨灵深撇了撇嘴,看着舜苍半天说不出反驳的话,然后嘟囔了一句:“见不得别人说九羲一句不好,真是不要脸的护妻狂魔。” 杨灵深明显加快了风月境的演化速度,想必是她喝了酒的缘故,才会让风月境摆脱了她的掌控。 但无论如何,她总归让我了解到南玉和千冢的往事。 我思索了一番,转冥王说有一枝灯在南玉身上,而南玉所谓的心结,不过就是想跟千冢在一起。让两人破镜重圆,或许就能解开南玉的心结,拿到他体内的心火。 不过我一想到南玉误会千冢喜欢张顺利的事,就觉得有些头疼。这俩人,何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呢? 我问了一句:“你知道...呃...张顺利和千冢的事吗?” 杨灵深啧了一下,唇边是得意的笑,转了转她手中的铃铛,说道:“凡是牵扯到风月情债之人,便没有我不知道。” 我眼睛亮了亮:“这千冢是不是喜欢上张顺利了?” 杨灵深抬手,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容我查查先。” 我:“...”还能再不靠谱一点儿吗? “别查了。”声音从门口的方向传来,听着极为严肃而正经。 我回身看过去的时候,只见镂花木门下站着一个身着藏青色袍子的男子,正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一副永远都不会生气的样子。 他走过来,先是派一旁守着的侍女置了桌子和椅子,请我们坐下。而后跟进来几个小厮,端上了几盘菜品。 “九姑娘和帝君远道而来,竟让两位尊贵的客人站那么久,是神二招呼不周,还望两位海涵。若大小姐有不敬之处,神二先在此给两位赔罪了。”神二替我们二人斟上酒,说的话十分规整客套。 他把自己摆到极低极低的位置,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压迫。 我回道:“不用那么客气,我也是有求而来。” 神二对我们笑了笑,然后拿起侍女递过来的小袍子,走到杨灵深的身侧帮她披上,叮嘱道:“小姐刚从风月境出来,体内的寒气一时半会儿退不下去,先披着,别着凉了。” 杨灵深皱着眉说:“知道了,唠唠叨叨地没完没了。” 神二笑眯眯地说:“您总记不起这些事,回头生病了,还不是自己难受?” 杨灵深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神二微微皱了下眉,凑过头去仔细嗅了一下杨灵深的气息。 杨灵深咳了咳,忙说:“哎...楼轻那出戏演得挺不错的,我得去看看,一会儿再聊啊。”杨灵深说着就要跑。 哪知刚刚还对杨灵深毕恭毕敬的神二却一把掂起了杨灵深的领子,将她按回了原来的位置,声音沉而冷:“大小姐,您是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吗?用属下再提醒你么?” 杨灵深十分尴尬地看了我一眼,而那时的我正瞪着眼一脸震惊地看着神二钳制得杨灵深不能动弹。杨灵深挣扎了几下,恼羞成怒道:“你!你给我放开!这么多人呢!放开放开放开!” 神二锁着眉放开她:“大小姐,您是想看我死吗?” 杨灵深捏了捏脖子,说:“你说什么呢?” “您喝酒之后就会法力全失,若你出了什么事,那属下唯一能做的,便是跟你一起去死了。”他的语气悲伤而认真,仿佛在说一件极有可能发生的事。 杨灵深半晌没说出来话,最后补了一句:“少恶心我。” 听她说这句话,神二满意地笑了声,说道:“大小姐舍不得我死,以后不要喝酒了。”两句话都是肯定的语气。 我看着神二,忽然明白什么叫一物降一物了。有神二陪着也好,至少能让杨灵深忘记她以前的情伤。我看着杨灵深乌黑的长发,不知道神二可否了解杨灵深的往事。 神二微笑着转过身来,毕恭毕敬道:“应该是大小姐放出的消息惊扰到九姑娘和帝君了。千冢要联合宁和塔中魔妖的力量攻上天界,并非所谓的谣言。风月境中尚不能理清千冢为何这样做,不过她的确是想放出宁和塔中的妖怪。 “这是真的?”我疑惑地问,“当初千冢千沉二人为了护魔界的安宁,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如今不可能这样做。难道这其中有什么苦衷?” 神二依旧微笑着:“那在下便不知道了。只是...在下需要提醒九姑娘一句,如今的千冢已不是当初的千冢了。” “什么意思?” 神二说:“千冢大人已经死了,如今在位的是千冢大人曾豢养的白色小灵狐。” “什么玩意儿!”我一时没有控制住力道,面前的茶盏砰然而碎,尚温的茶水四处飞溅,有些许溅到了神二的袖子上。 神二面不改色,用手抚了抚袖子上的水珠,继而道:“衡芜仙君下凡历劫时横遭不测,仙身被毁,千冢大人为了救他,将自己的灵身给了衡芜仙君,这才保住了他一条命。” 我声音发颤,问:“南玉知道这些吗?” 杨灵深接过话,语气有些冲:“他知道个屁!那只小灵狐移花接木成了千冢,南玉还以为她活得好好的呢。” 我脑子一片空白,坐在那里愣了很久,喃喃了一句:“怎么会这样呢?” 杨灵深站起身来,从袍子里伸出来手,手里还挂着那两个大银铃铛,她说:“千冢离开后,南玉大病了一场,醒来之后成日都在修炼。后来他修炼时遇到了瓶颈,遂下凡历劫,希望以此突破这个瓶颈。谁料却卷入了皇位之争中去,他站错了队,最后被整得连渣渣都不剩了,要不是千冢舍身救他,想必天界就要再找一位孤星君了。” 神二笑着一把握住杨灵深的手,说:“大小姐,您体内的酒力还有残余,如今不宜动用风月境了。九姑娘有转冥王的生死卷宗,能看到人界发生的事。”他又转过身来,冲我们微微点了点头,说:“若是九姑娘好奇的话,就用生死卷宗一探吧。大小姐近日身体不适,望九姑娘和帝君见谅了。” 杨灵深哼哼了几句,居然没有再坚持。 我踌躇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后才跟杨灵深说:“我知道了。我会去生死卷宗中看看,希望能找到千冢...白毛狐狸放出宁和塔妖魔的原因。只是,我希望谣言到此为止了。” 神二躬身说:“在下明白九姑娘的意思。” 舜苍冷然站起来,手轻轻一翻,杨灵深手中的银铃铛则被他夺了过来,发出一丝冷冽的清鸣。 我眉头一皱,只见舜苍微眯着眼晃了晃铃铛,开口道:“当初指使千冢去偷阿九翎毛的人,就是你吧?” 杨灵深叹了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说:“是我。” 原来说我的翎毛能助千冢成仙的就是杨灵深这个王八羔子... 神二稍稍挡在杨灵深的面前,笑着说:“您误会了。当初并不是大小姐指使的,而是...” “神二,”杨灵深打断他,“不用解释了。” 杨灵深走过来,看着我说:“九羲,当初我想借你翎毛的魔力来做一些事,我知道有些自私,但我没有办法,只有你的翎毛能帮我。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跟你说,所以才诱导千冢去偷你的翎毛的。我用你的翎毛炼得这个铃铛,至于千冢一直拿着的那根,其实是我的凤羽。” 我想了想,问她:“那你想做的事,做成了吗?” 杨灵深点点头:“做成了。” 我“哦”了一声,说道:“小王八羔子,什么时候遇事都不肯来求我了?” 杨灵深愣了一下,问:“你不怪我?” “不就是一根雀翎嘛,我给得起。”我晃了晃身子,说,“大爷这一身那么多翎毛呢,不缺那一根。” 听我说完这些话,舜苍将铃铛扣在桌子上,不置一词。 杨灵深长长舒口气:“九羲,我果然还不够了解你,你以前可是睚眦必报的人物...” 我:“...过奖过奖。” 念在杨灵深促成楼轻和秋离的好事的份儿上,我大人有大量,自然不会跟她计较。 毕竟,杨灵深也是我的竹马啊... 第72章 情冢(十八) 离开柳州青城的时候,楼轻已在双金馆的门外守候多时。 她抬起稍有些冷然的眸子,不带有半点情绪地看着我。我心起了胆怯,我知道当初我不该伙同秋离给她灌下忘忧草,或许,这一切就会有比现在更好的结果。 但见她盯着我,我总不好忽视,只是硬着头皮跟上前去,同她打了声招呼。 楼轻默然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我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不自然地瞟了舜苍一眼,又想起来杨灵深对我的坦诚,直截了当地跟楼轻道歉说:“对不起。” “我接受你的道歉。”楼轻挑了挑眉,说,“但不代表我会原谅你。” 楼轻还是同以往一样不会拐弯抹角,尽管这句话让我很受伤。我小心儿颤颤地装作抹了抹泪,说:“人家家真知道错了。” “得了。”楼轻皱眉道,“什么鬼样子!” 我继续抹泪道:“人家家也是没有办法的啊。那时除了你受了那么重的伤,除了让你喝下忘忧草,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不怪你。”楼轻说。 我再接再厉:“可是你刚刚还装作不认识人家家。” 楼轻解释说:“不是。顾宴他...我是说秋离他重活了一次,现在是个凡人了,我不想这些事吓到他。” 原来不是我的原因。我长舒了一口气,伸手想拍的肩膀,说:“早说嘛,吓死我了。” 楼轻皱着眉躲开,说道:“别乱摸。” 我讪讪地收回手,嘟囔道:“摸一摸都不行。你这脾气还真是秋离惯出来的。”我长叹了一口气,又问她:“那个顾什么的对你好吗?” “好不好都无所谓,他以前对我那么好,现在该是我还的时候了。杨灵深说这就是风月债。”楼轻郑重其事地说。 “那就是还债,不觉得难过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她。 她说:“不难过,我是他的妻子。” 她说得也对,这人间有那么多的风月债,却没有一刻是休止的,可见人人都乐在其中。 我这边正想着,却听瓷器碎裂的声音,极为的惊心动魄。有些许碎片落在我的脚边,当我循声看过去的时候,就看见顾宴的手还悬在半空中,摔碎的显然是个小瓷娃娃,依稀可见是个飞将军模样的瓷娃娃。 顾宴身边的侍卫连忙将地上的碎片用布包起来,皱眉泪汪汪地看着顾宴,似乎对他很是同情。 顾宴说话的语气有些飘,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阿轻,你在跟朋友说话啊。” 楼轻不知顾宴为何手滑了,只点点头说:“着急走吗?我这就说完了,说完我就跟你回府。” 我是个有眼色的人。我拉了拉舜苍的手,示意他要走,而后转向楼轻说:“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楼轻干脆地点点头,就默默地走向了顾宴,随即看了看侍卫手中的搪瓷娃娃,只说:“以后我帮你拿着,怎么就摔了呢?” “没...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哦,好。”楼轻默然立在一旁,不再应答了。 不知哪里飞过来的柳絮,纷纷若雪。我跟舜苍走出去没多远,就听见顾宴的声音低低传来:“阿轻,我刚才听见你说,你...有夫婿了?” 我稍稍驻了下脚步,茫茫人海中喧喧嚷嚷,却清晰地听见楼轻用坚决的口气说:“对。” “啊...那挺好的,以前怎么没有听你提起过...他叫什么名字啊...你别误会,我就是想问问,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 楼轻答了一句:“顾宴。” “恩?怎么了?” “我的夫君,叫顾宴。” 然后,就再也没有听到回应。 真是好一场风月债。 至无人处,舜苍设了个隐身的界,便带我往两界山飞去。 一路上他沉默不语,实际上,这日他异常地沉默。我闲扯了几句,他也不痛不痒地回几句,便让人失了跟他说话的兴趣。 按我的智商,实在是分析不出帝君大人所思所想,可他又不肯告诉我。 我和舜苍回到冥界的时候,转冥王还没有回地府。这次天界的朝夕宴,似乎格外地长久,像是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冥界在下了长达三个多月绵绵断断的细雨之后终于停了下来。依旧是看不到日月的,风却十分温暖,拂在面上,让人觉得十分舒服。我打开了小宫殿的窗,窗外的池离树也不知何时竟发了几粒小小的嫩芽,它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开过花了。 舜苍似乎很是疲倦,一回到这里就坐在了书案旁。 我拿出生死卷宗,摊开在书案上,然后绕到了他的身边。我往舜苍身上靠了靠,只觉周围有些暗,遂就打了个响指,铜鹤灯燃起点点火光,整个小宫殿都明朗了起来。 “累了?”我轻轻地问他。 舜苍将我揽在怀里,说:“不累。” “好...好吧...”我摸了摸鼻子,然后开始摆弄生死卷宗。我调出南玉下凡历劫的事,我想知道千冢是如何死的,更想知道那只白毛小狐狸是如何顶了千冢的位置成为魔尊的。 如杨灵深和神二所说,千冢修炼禁术的事对南玉的刺激很大。 千冢那些伤人的话并没有多打击到南玉,反而让他更心疼千冢。他生了一场大病,并无什么性命之忧,喝了几瓶紫陆星君送来的灵丹妙药,他也好得完全了,只是他却在床榻上躺了好几日。 他是个聪明人,向来是个聪明人。千冢前后的态度相差如此之大,他不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 得知千冢成为魔尊的消息,他终于想通千冢要做些什么了。他觉得自己要是再厉害一些,或许千冢就不用自己一个人承担这些事。 修炼禁术...他想想都觉得难受。 等南玉痊愈之后,他开始专心致志地修炼仙术。他曾修了七生七世的仙,根基俱佳,进阶很快,却遇到了长久都过不去的瓶颈期。 他是有些急于求成了,所以才想着下凡历劫。 这原也算是提升修为的捷径,只是喝下忘忧草后,一切都从零开始,以后如何发展便无从可知,成则修为精进,败则仙灵大损。 这是一场不受控制的博弈,南玉想都没想就服用了忘忧草。 紫陆星君一直很照顾南玉,这次自也给他开了开后门,让南玉生降在明国的富贵人家。 这个富贵人家的确有些贵不可言。民间传“美酒作砚滴,白玉作砚台”的奢靡生活,说的就是明国名门张家。 南玉得名张清越,取“濯濯杨枝一种,韶华正清越”之意。 南玉是张家的长公子,自小生活都极尽了奢侈。 别家小孩儿穿的布袄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就他一人着了吉光裘,走在人群中极为扎眼;别人家小孩儿吃糖甜嘴的时候,南玉都已经吃厌了宫廷糕点;别人家小孩儿还坐着木马玩的时候,他肩上站着一只小白鹦鹉,牵着一只雄壮的大狗,身后还有鸣风马跟着,大摇大摆地去遛街玩。 就算见过秋离那般有钱的,我也着实被南玉的生活吓到。秋离有钱是有钱,可他吝啬,只对楼轻一人大方。 南玉家的钱似乎怎么花都花不完。 按说这样人家出来的小孩儿本就该长残了,可南玉却匪夷所思地长成了云中白鹤般的人物。在南玉那里,“别人家的小孩儿”一点都没有威慑力。 我以为这一世的设定是让南玉经历一下从繁荣到没落的唏嘘之感,见识人情冷暖,感叹世事变迁,从此完成精神上的超脱。但事实证明,南玉长到二十多岁的时候,这张家依旧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那些钱似乎能够南玉花一辈子的。 南玉这一生要是就这样安安分分地做他的张家长公子,定是一生无忧安逸美满。等他掌了张家大权,他做些大善事,虽不算什么大功大德,却也算上修了功德,绝不会消减了修为。 可人这一生安逸多了,就老想着要整一些幺蛾子,似乎才不枉此生潇洒走一回。 我也不明白南玉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会参与到王位之争当中,就像一脚踏进泥潭,想拔都拔不出来了。 那时明国的太子名为公子昱,对于公子昱的评价,我只能说他...是个好人。 心底纯良,宽以待人,却优柔寡断,简单来说就是没心眼儿,不懂得权谋。 好在他有个贤德的母后帮他谋划着。坐后位还能得“贤德”名声的,可见公子昱的母后是个极有手段的人。有她相护,公子昱也不至于被虐得渣渣都不剩,还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太子。 可女人毕竟是女人,她总不能护公子昱一辈子。她请了很多能人异士来帮助公子昱,还有很多没请来的,这些没请来的人中就包括南玉。 王后选中南玉不为别的,就觉得南玉人傻钱多,有南玉做财力支持,公子昱定是如虎添翼。可南玉并不傻,请帖递到手的那一刻,他扫了一眼,看都没看就扔弃到一旁。 只是在那没多久,南玉养了十几年的傻狗走丢了,他动用了很多人都没有找到。 那时正处于明国最寒的隆冬,傻狗跑丢了大半个月,很多家仆都认为这个狗是死了的。 南玉闷闷不乐多日,由家仆伴着出去散心,走一走他同傻狗往日走过的路线,以此缅怀。 原是隆冬,路上的行人并不多,南玉按往日遛狗的路线拐了好几条小巷子,忽听前路有人吵吵闹闹,似乎起了争执。 原本这些他是不在意的,正欲转身离去,却听见一声极为惨烈的狗嚎声,接着就闻有人大声呵斥:“放肆!” 南玉示意了一下,几个家仆就挤出一条道来让南玉过去,南玉远远就见一身披鹤氅头顶玉冠的公子,面露凶色,显然已经愤怒到了极致,冲旁边一人大喝道: “纵然这是个野狗,也容不得你对其肆意踢打,人性何在!道理何在!” 我轻笑了一声,这世间的事真不过是一个“巧”字。 还真巧,日子是南玉出行的日子,遇见的狗是南玉的狗,遇见的人是想拉拢南玉的人。 第73章 情冢(十九) 黄毛大狗躺在地上,从鼻子和嘴中呼出来白色的热气,多进少出,看样子是五脏六腑受了重击。 方才怒火冲天的人正是公子昱。他着锦服悬玉佩,俊雅非常,贵气不凡,乍看上去,像是生出了一副女儿相。只是这般贵雅之人却抱起地上那条黄毛大狗,也不惧它身上的气味,也不怕它身上的泥水沾了自己的华服。 被他指责的屠夫还梗着脖子辩解,骂道:“老子供它吃顿饭,打几下又怎么了?没有老子,这狗玩意儿早就死了。” “施恩求报已非君子之行,拳脚相加更属小人之为。这条狗就算饿死,也不该遭你如此对待。” 屠夫嘴拙,自是比不上公子昱能说会道,一时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公子昱示意他身后的小厮拿些钱财来,铁了心要把这只狗抱走了。 那小厮摸摸口袋,顿时有些傻眼,附在公子昱耳侧说:“公子,今日出宫急了,没...没带钱财来。” 或许公子昱真是一个正人君子,此形势明明是他占上风,若他抱着狗就走,也没人会说什么。还有在这般没钱的情况下,只要他亮明自己的身份,别说这一条狗了,就算他要抱屠夫走,都没人敢反对。 可是,他却选择扯下自己腰间那枚顶好的玉佩,然后扔到了屠夫的怀里,压着声音说:“这就当还你的一饭之恩!” 屠夫拿着玉佩愣了半晌,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就说公子昱愚笨就愚笨到这里了。他认为屠夫的的确确是给了这条狗一顿饭,而这条狗也的的确确是欠了对方的债,只有帮它还上了,这之间才算公平。但这样的处理方式... 我相信明天就会有很多人给野狗施饭然后对其拳打脚踢的事件发生。毕竟,这能换一块玉佩呢。 公子昱抱着狗就要走,他身后的小厮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下了,抱着公子昱的大腿哭喊道:“公子,万万不可啊!这可是王...老爷给你传家宝啊!” “一个物什儿比不上一条命,父亲在这里也会希望我这么做的,还不快起来,随我去找郎中!” 说什么胡话呢?我觉得如果他老子真在这里,肯定会给他两巴掌。 这边纠纠缠缠得不休,那边就飞过来一块闪眼的大金子,不偏不倚刚好砸到屠夫的头上,屠夫顿时摔得人仰马翻头破血流。即便是这样,那块被他攥在手里的玉佩却完好无损。 紧接着上去五六个家丁,其中一人夺过屠夫手中的玉佩,屠夫哀嚎着伸手要抢回来,其余的人便围了上去对其拳打脚踢。 家丁将玉佩交到了南玉的手中,他拿着,仔细打量玉佩的花纹。半晌,南玉把玉佩双手奉还给公子昱,然后道了句:“草民张清越,拜见公子昱。” 围观的人群皆是一愣,那些打人的家丁也停了手。待至南玉再拜,那些人才醒过神来拜礼,均跪拜高呼“拜见公子昱”。 公子昱一脸茫然,似乎不知道南玉缘何认出了他,板着声音道:“都平身吧。” 南玉起身,冬天算不上明亮的光折在他银色的披风上,俨然是个贵公子的模样。 公子昱怀中的狗扑腾了几下,就跳到了南玉的面前,欢快地直围着南玉打转,南玉蹲下身来,傻狗还舔了舔南玉的手,直往他怀里钻。有点像千冢的德性。 公子昱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公子的狗,那也好,它不用再挨饿了。” 南玉对他笑了笑,然后吩咐身后的家丁抱起了狗,吩咐他去带着狗治伤。 待家丁走后,南玉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屠夫,道:“方才那锭金子算是本公子打你的赔偿,但你打了我的狗,也得要赔。我的狗比其他的狗珍贵一些,是棠国来的。等我理清了账目,自会派人将清单送至府上,还望您一一还上了,不然可不就是打你几下这么简单了。” 屠夫整个人都傻了。 南玉理了理衣袍,又转而对公子昱说:“公子昱出宫可想好了去处?草民知晓城北有家仙客来,菜色虽比不上宫中,但也别具风味。不知公子昱可否赏脸给草民一次表达谢意的机会?” 公子昱找不到理由拒绝。 那天起,南玉真正成为了公子昱的帮手。 南玉并非朝中之人,在政务上一时也帮不到公子昱什么忙,只是公子昱常会安排他与其他官员见面,那些官员亦是公子昱手下的人物。 期间吃饭喝酒的花销皆算在南玉的头上。这些自也没什么,那些钱还不够南玉买一件大氅的,南玉自不会放在心上,一来二去还能卖个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如此一来,南玉便交了些狐朋狗友。 这些狐朋狗友中,有一人名周安。此人长得尖嘴狐腮的,在公子昱面前是个极受宠信的人。 也不知公子昱瞧上周安哪点才干了,此人十分浑蛋,花街柳巷赌坊酒庄,但凡他走进去,就有招呼的下人叫出他的名字,一口一个“周公子”地巴结着。 定是周安往里面送了不少钱,这些人见了他才会如此热络。 周安跟南玉吃了几顿饭,甚觉南玉是可交之人,便可着劲儿带南玉玩。 南玉平日里就清闲,只在月底时理理账目,他玩惯了平日里玩的那些,跟着周安玩也是图一时新鲜。 所以,周安带南玉进了青楼。 我觉得日后我若不能在冥界混下去,在凡间开一个青楼用来藏身也不错。这里是三教九流的汇聚地,又有青楼女子这般自带爱恨情仇的人物,定少不了八卦,想来也是趣事一桩。 我将这个想法偷偷告诉了舜苍,哪知他侧眼瞧了瞧我,就问:“你想当老鸨?” 也不知为何,我心里一哆嗦,摇头打消了这个想法。 这年开春,明国渐入花海,街道上都落了些花瓣。 南玉的马车停在青楼门口,早已等候多时的周安赶紧迎了上去,说:“我的张大公子,这开花的时候可都要过了,您怎么才来啊?” 他口中说的“开花的时候”,是一些新花娘可供恩情客随意挑选的时候。南玉对此似乎并不感兴趣,只懒懒地回了句:“想着小憩一会儿,结果睡过了。” “好了好了,还不晚,这好看的都在后头呢。”周安揽着南玉的肩就把他推进去了。 南玉闻见扑面而来的脂粉味就皱了眉,周安替他挑了个好位置,正对着圆台,视野极佳。 周安往嘴里扔了个核桃仁儿,一边嚼着一边悄声对南玉说:“小道消息,今儿这里来了个妖一样的美人儿。听说那小眼珠子一转,就能将人的三魂七魄啊,都给勾走咯!” 不知为何,南玉对美人并没有太大的兴趣,若不是周安热情相邀,他是不会来这种地方的。 他都二十多岁了,他上面的高堂竟没有催着他成亲,也是怪事一件。按说他这个年纪,孩子抱仨没问题,而且应该都会打酱油了。 周安狐疑地看了南玉一眼,又压低了声音问了句:“呃...张公子,你是不是好那一口啊?” 南玉不知道周安口中的“那一口”是哪一口,只问他:“好什么?” 周安以为他在装糊涂,拍拍南玉的肩膀,“张兄,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你要是喜欢,我也有门道,给你找个小倌来,保准儿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南玉黑着脸拂开他的手:“一边儿去。” 周安嘿嘿笑了几声,便没再说话。 我听见台上奏的是一曲《相思》,竹影梅姿,碧海潮生。那是我曾用独幽琴弹过的曲子,想不到竟能听别人再弹一次。手法还有些生硬,但弹起来却极为用心,并没有辜负这一首曲子。 我往小乐台看了看,透过梅花印的屏风,我隐约可见宽袍大袖,心觉是个飘逸出尘之人。 我正等着看周安口中那个妖一样的美人儿到底是何方人物,却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见到千冢。 这时的她本该在魔界受魔族众生朝拜,可她却放下了魔族的一切事务来到了这里。 她还是穿着在天界的装束,似乎想提醒些什么,紫色的罗裙上勾勒着精致的云中雀,头上簪花,尤为得殊丽绝俗。走上台的那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吸了一口气,长久都没有呼出来,眼睛凝在她身上再也移不开。 千冢算得上魔界第一美人儿,在凡间亦是如此。 只是,她居然没有带面纱,就这样坦坦荡荡的上来,跟以往的话本子有点不一样啊。 老鸨也很干脆利落,直接就给出了底价。这样的大美人,哪里还用得着介绍什么才艺,只要站在那里就会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起价白银一千两。这一下吓退了不少人,还有几个有钱的,一直在举牌竞价。 只是千冢却一直望着南玉。 南玉对上她视线的那一刻,手握了握木雕花的扶手,眼神有些恍惚,好久才回过神来,此时的标价已经定到了五千两。 出价的是城东的孙老板,凡是有人抬价,他必再压一头,似乎对千冢势在必得。老鸨咧着嘴直笑正说要定下的时候,从二楼的雅座处传出一声极冷极冷的声音,听着有些让人毛骨悚然,说:“一万两。” 大堂中一阵躁动,老鸨都快乐坏了,张着嘴大喊:“哟!这位爷出到了一万两,一万两,还有比这个价格更高的吗?” 不知是谁竟为了美人一掷千金。 我心急火燎地看着南玉,就盼着他开价,千万别让别人把千冢给抢走了。我都着急,可千冢去而不见丝毫急色,眼睛只看着南玉,仿佛这里的一切都跟她没关系。 周安戳了戳南玉的手臂,往台上努了努下巴,说:“那姑娘一直瞧着你呢。” 南玉低了低眸,然后淡声道:“三万两,黄金。” 我:“...” 这位壮士,真是豪气冲天啊。 第74章 情冢(二十) 软香的翠帘垂下,有些缥缈意,门框上插着一枝妖娆的桃花,如万千波翠一点红。 夜色正浓,绛色的莲香炉焚着熏香。南玉坐在桌旁,有些莫名的慌乱,只一杯接一杯地饮酒。周安拍着胸膛说南玉是他见过最潇洒的人,满脸坏笑地将南玉推进这个雅阁当中,说是一会儿便会有软香温玉在怀,望他能好好享受。 南玉哪里都去过,还独独没来过青楼,实属第一次,难免有些紧张。 过了一会儿,千冢从外头掀帘子进来,手中还端着些糕点。她走到南玉面前,然后将木盘放下,坐在了他的对面。千冢什么也不说,托着腮看南玉,永远都看不够似的。 南玉有些局促,说:“我...不会强迫姑娘,你可以走,钱我还是会给的。” “我愿意的,不算强迫。”千冢拿起一小块花生酥,往南玉嘴前递了递,说,“公子,这是锦袖亲手做的,尝尝看。” 南玉有些僵硬地咬了一口,细细在口中咀嚼着,很久才咽下去。 千冢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杯说:“公子想喝酒吗?” 南玉摇摇头。千冢倒也不勉强,仰头自己灌了下去。南玉看她喝得急,连忙想阻止,可话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南玉问:“姑娘是叫锦袖?” “花名,好听吗?”千冢托腮看着他。 “好听的。”南玉点点头,半晌,又问,“那姑娘原来叫什么名字?” 千冢想了想,说:“不记得了,只知道姓千。” “再好听的花名也不比以前的名字。我唤你千千如何?”南玉说。 “公子说什么,锦袖都觉得好。” 南玉显然有些招架不住这些柔媚到骨子里的话,举杯略略抿了口酒水。千冢起身走过来,勾住了南玉的腰带,弯唇而笑,将他往床榻方面拉去。南玉控制不住脚步,只能任由千冢拖了过去。 千冢将南玉推到在床上,我原以为这一段又要看不到的了,谁知她放下帘帐之后却没有了方才的笑意。 南玉躺在里面,睡得极为规整,不敢越雷池半步。千冢躺在他的一旁,面容如染了霜雪般,不复方才的温柔。 直到听见窗棂有些轻微的响动,千冢起身,警觉地往外面看了看,才又躺了下来。 我有些惑然,方才竟是有人在监视他们? 南玉磕磕巴巴地问:“千千...怎...怎么了?” “没什么。”千冢淡道,眼睛并不看南玉,说,“南玉,你在折腾些什么?” 南玉愣住了,问道:“你说什么?” 千冢侧过身来,然后往南玉胸膛的地方钻去。南玉背脊都僵了,反应了一会儿才把手放在千冢的肩膀上,轻轻拍着,似乎在安慰她。南玉说:“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那么多次大战,为什么你都不来?”千冢声音带了些哭腔,“每次我都希望你能来,若你能对我动手,我也不用每日都活得那么煎熬。南玉,你来做什么?你来做什么?” 南玉打小就知道没有钱办不到的事,可现在他却不能让千冢停止哭泣。他有些疑惑:“南玉是你喜欢的人么...你刚才喝了点酒,是不是有些醉了?” 千冢抱住南玉,将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胸膛里:“我很想你。” “除了我哥哥,我没有信任的人了,那些人都想杀了我。”千冢抽泣道,“他们每天都盼着我死。我一旦坐上去那个位置,就不能再下来了。我没有办法...当初你一定恨极了我,我不想...我没有办法...” 南玉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但看她哭成那个样子,却问不出一句话。南玉抱住她,说:“没事的,我能保护你。” 千冢在南玉的怀里哭了一夜,似乎将这些年积攒的压力和委屈全部都哭了出来,南玉也一夜没合眼,就这样听她哭了一夜,时不时低低说几句安慰的话。 这些年千冢过得并不好。在那个位置坐着,滋味真有些难言。 你不能相信任何一个人,因为任何人都有可能背叛你。那时我只相信舜苍,就算是千沉,我心中也存有一定的防备。 我知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可我就是控制不住。从魔界离开后,我卸下了一身重负,心中也卸下了防备,可这一切却由千冢替我背负了。 仙魔之间的几次大战,千冢都是御驾亲征,不为别的,她就想见到南玉。她听说孤竹小筑的那片林子因无人照拂而渐渐枯萎了,而与其同时,南玉的修为却日益精进。 直到南玉下凡历劫的消息传到了她的耳中,她终是没压抑住心中的那份情感,执意要来凡间寻找南玉。她派人查过明国几位皇子的命格,当位的太子虽有鸾星相护,却极为微弱,不是君主之才。 南玉这一世掺和到皇位之争中,定是没有好结果的。 然而南玉是张清越,他不知道这些。他只觉得公子昱是个宽厚仁良之人,虽做事多有疏忽,但有旁人辅佐,定也是一代明君,于国于民都是一桩好事。 我打着哈欠伸了伸懒腰,看着生死卷宗问:“你说这千冢来要做什么?” 舜苍沉思了一会儿:“改变南玉的命运。” 我往下挪了挪身子,枕在舜苍的腿上,再问:“你说她为何扮成青楼女子?好玩吗?” 舜苍说:“不知道。你可以用生死卷宗看一下千冢过去的事。” 我说:“生死卷宗会选择性记载,以防有人以生死卷宗来探听军政要务。千冢居魔尊之位,想必是没有的,即使是有,也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舜苍想了想说:“那千沉呢?” “不好说。这些事,千冢肯定是要瞒着千沉的。” 舜苍答道:“方才抚琴的人,可能是千沉。” 想起我们去魔宫那次,千沉正在调试琴弦,是有几个调子像是《相思》中的片段,舜苍竟是听到心中去了吗? 我试着将千沉的过往调出来,果然有了大收获。 魔宫,草长莺飞,那棵枯了很久的桂花树终长出些许嫩绿的叶子。 千沉捧着一些折子进入了殿中,还不等他走近,千冢手中的信条燃成一缕蓝烟,消散得无影无踪。 千沉敛了敛眸,将折子搁到千冢的面前,敬声道:“这是今日的奏折。” 千冢面容上的慌乱被她极为刻意地压下去,她将手指扣到奏折上,丹蔻如三月春里初上的妍花。她低声说:“知道了,退下吧。” 千冢的命令,千沉绝对服从。他走到宫外,那缕蓝烟飞过了他的耳侧,灼了他几根头发。 两人是君臣,却也是兄妹。这些年千冢在想些什么,念着什么,千沉不会看不出来。 能让千冢心神不宁的唯有南玉一人。 他私下里派人去查探南玉的近况,方才得知南玉为了精进修为而选择了下凡历劫。再而千沉又收到卜天命的卦象,方才知千冢为何慌乱至极。南玉此生是大凶的卦象,与他命格相结的鸾星极为微弱,待鸾星陨落时,南玉也定会有血光之灾。 在这之后的没几天,千冢说要亲自去人间清除外逃的魔界余孽,以正尊风。 千沉知道她真正的目的,却拱了拱手说:“臣会代尊上处理宫中事务,望尊上此行多番小心,定要平安归来。” 千冢走后的第二天,宫殿中的灯不安地跳跃着,静候一旁的侍女剪了烛心,才使它渐渐平稳下来。新上的折子又堆成了小山,千沉手中的笔便没有停过,直到他再拿了一个折子,看了几眼就扔在了桌子上,皱着眉轻揉太阳穴,像是累极了。 侍女走过来半跪在他的身侧,说:“千沉大人,休息一会儿吧,折子总看不完,也不是那么紧急的事。” 千沉没有说话,疲倦地合上了眼。侍女起身,如水的小手揉捏着他的肩,希望他能有片刻的放松。 过了很久,千沉作出了一个决定:“我要出宫,我不在的这几日,由解千愁主持宫中事务。” 千沉始终放心不下千冢。他跟着千冢的踪迹一路到达明国地界,却发现千冢成为了公子启的细作。 公子启是明国的三公子,是个极有手段的人。公子昱仰仗自己的母后出谋划策,可公子启却是凭自己的本事一步一步获得了明王的宠信。公子启在朝中的名声一天大过一天,让王后感觉到了极大的威胁。 她帮公子昱养了那么多门客,就是希望他们能帮着公子昱保住太子之位。 公子启盯着东宫已非一日之事,公子昱手下的官员方可应对,只是公子昱近日结交的张家长公子张清越让他觉得甚是棘手。 一来,张清越家财万贯;二来,张清越身处朝堂之外,身边高手如云,对付他可要比对付朝中官员麻烦得多。 公子启一直想找到张清越的弱点,多番查探都没有结果。 直到有一个人来告诉他,张清越极好美色,美人计绝对是一把能要人命的温柔刀。 那个人说她叫锦袖。 第75章 情冢(二十一) 公子启被封了王,在京城有自己的王府。虽在王宫之外,却也守卫森严。 是夜,他正在挑灯看些书信,忽然在黑暗之处浮现出来一个银白色的影子。公子启眉目一凛,正欲去取墙上挂着的剑,却听见一女子的声音,冷道:“省些力气吧。” 女子摘下风帽,露出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在这如霜的月色下,显得极为凌厉,不像是一个女人该有的气度。此人自是千冢。 公子启眯着眼打量着她,问:“你是什么人?” 千冢缓缓移动着步伐,走到一幅画面前,伸手摸了摸画轴,说:“公子手下养了不少的妖魔,也不必问我是什么人了吧?”她转过头,一双紫色的狐狸眼在黑夜中时隐时现。 公子启嗤笑了声:“原来是只狐狸精。” “我知道公子想对付张清越。”千冢的手指又掠过一个花瓶,“我可以帮你,但我要他的财产” 公子启不减笑意,眼神却冷到了极致:“那些个畜生,没有一个敢跟本王谈条件。” 千冢收了收手指,转眸看向他。 屋中的灯一盏一盏的亮起,千冢褪下披风,懒懒地搭在手臂上,浓丽的紫袍像是一朵欲燃的花。她轻笑了一声,声音像是小猫的爪子在轻轻挠着人心。 幸而舜苍及时捂住了我的眼睛,不然我一定会同公子启一样失去神志。 千冢的摄魂术,竟真入了无人可及的境界。 公子启失神地瞬间,千冢已经移到他的面前,待公子启清醒时,丹蔻的指甲已经扼住公子启的喉咙。看见公子启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慌乱,千冢笑着放开了他。 她玉脂一样的手指缓缓掠过公子启的脖颈,胸膛,最后停留在他的腰际。 “公子,外界说你不沉溺于女色,方才又怎么就失神了呢?”这句话极为讽刺,就好像在说“你不是说你武功一向厉害吗,怎么被我踩到脚底下了”。 被这样的轻视,公子启却没有发怒,喉咙滚了一滚,一只手沿着千冢的后背摸上去。 千冢笑着转了个身,与公子启拉开了距离,顺便拿走他腰间系着的小玉葫芦,然后拎在他的眼前。 千冢说:“我来到这里,你却不慌不怕,因为你知道,凡是小妖都不敢靠近你。他们惧怕这个玉葫芦。” 公子启眼神变得冷冽,死死盯着千冢,咬牙说:“既然你那么厉害,为何又要来求本王?” “我不怕你的玉葫芦,却怕张家的镇宅神兽。公子是天命真龙,只有才能助我进入他的府邸。”千冢说,“公子,我只是想在人间有一个立足之地,我想要张家的财产,你想让张清越死,你我合作,再好不过。否则,公子昱得张清越帮衬,你以后的路,怕是不好走了。” 千冢把公子启骗得团团转。 公子启替她伪造身份进入青楼,让千冢静待时机。 千冢做的这一切,都落入了千沉的眼里。我不知道千冢有没有发现千沉一直跟着她,或许就算是发现了,千冢也当没发现。 公子启为千冢谋划一个时机,做的事很简单,他找了周安。 时至此我才晓得,原来这周安竟然是公子启的人。我不禁为公子昱捏了一把冷汗。 周安是公子昱手下的谋士之一,据说是因才能出众才得公子昱赏识。我尚不清楚周安除了吃喝玩乐之后还有何才能,只知他在公子昱那里的确是倍受器重的。 我大概能理解为何公子昱会输得一败涂地了。 南玉去青楼的那日,在乐台屏风后抚琴的人的确是千沉。千冢知是千沉的琴声,自也知道千沉的意思。 千沉允许千冢帮南玉这一切,但却希望她以魔族事务为重。千冢心里自然能分得清轻重缓急,可她放不下南玉,自也无心理会手头的政务。 千冢想,就帮他这一次,之后他们之间两不相欠。 灯影重重,鼓乐靡靡。 千沉坐在屏风内,屏风上画着墨梅,他慵懒地拨弄着琴弦,乐音从他的手下流泻而出。我记得我离开的时候,他还不会弹琴,也不知何时学会的。 他隔着屏风,看不清台上的千冢,可就算这样,他都能感觉到千冢的快乐。 千冢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千冢的战战兢兢,担心受怕,千沉都知道。若他当初有资质修炼禁术,他绝不会让千冢蹚这浑水。可这世事,哪里能说“当初”二字呢? 现如今魔界已不是从前那般混乱,这些年也总算喘了口气,就算一时没有千冢来主持大局,他也能控制住局面。 当南玉出了高价之后,千沉的手指压在了琴弦上,稍稍叹了一声。他淡淡的目光扫过南玉,终是抱起面前的琴,独自离去。 我合上生死卷宗。 凄凄的虫鸣穿过纱窗响个不停,偶尔能听见铜鹤灯灯芯爆出的细响,却让这夜显得愈发的静谧而凝重。 我皱着眉说:“公子启居然动用了魔妖的力量...他腰间的那个玉葫芦是仙家之物,天界有人在帮他,可即使公子启是天命真龙,天界也无权干涉人界事务,究竟是谁这么大胆?” 舜苍把玩着我的头发,说:“恐怕那个人并不是想帮公子启,而是想害死公子昱。” “天界的人何必苦心陷害公子昱,他再厉害,也不过是史册上的一笔丹青而已。”我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恍然大悟道,“是有人想让南玉死?” 舜苍认可地笑了笑,拍拍我的头,说:“聪明了。准确来说,是有人想让千冢死。” 我躲了躲,嗔道:“别跟摸小狗似的。” 舜苍的话的确有道理。 南玉是千冢最为致命的弱点,苦于南玉仙君的身份,天界一直不好用南玉来拿捏千冢,如今终于逮到南玉下凡历劫的机会,可不要好好利用么? “公子启一介凡人,定无能让妖魔与其为伍,那一直在背后帮助公子启的人又是谁?” 舜苍手指点了点我的眉心,说:“皱成什么样子了?若是疑惑,继续往下看好了。只要做了事,定会留下蛛丝马迹的。” 我再次展开生死卷宗,场景停留在街深处的富贵张家。 南玉想帮千冢赎身,可千冢不愿意。南玉追问她原因,当户梳妆的千冢媚着声说:“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南玉惯不会勉强人,他与千冢也算不上什么情分,千冢不愿意的事,他也不会执着。 回到张府后,南玉睡了一晌的觉,醒来之后,便有负责服侍的下人鱼贯而入。南玉坐在床边,婢女为其穿上了鞋,却也不见南玉起来,只坐在床边发愣。 小婢女笑意盈盈地问了一句:“公子,您发什么呆呢?” 南玉好久才回神,不甚灵光地答道:“没什么。” 小婢女说:“奴婢可是闻见你身上的脂粉味了,也不知是哪个姑娘的,竟是这么独特的香味。公子,你是不是看上哪家小姐啦?”说着,她忍不住嘿嘿笑了几声。 南玉却没想着否认。 昨儿个夜里,她哭得那般惹人怜爱,如今醒来,南玉只觉得眼前全是她梨花带雨的脸,耳边也全是她娇软的哭声。他看见千冢的第一眼就觉得似曾相识,让他心头欢喜得紧,如掌心中的一块宝玉,怎么都放不下手。 南玉问她:“你们女儿家可有特别喜欢的东西?” 小婢女这才确定南玉是真有喜欢的人了,高兴的不得了,直说:“女儿家还能喜欢什么,无非是些胭脂首饰,可这就俗了些。公子喜欢人家姑娘,却不知道姑娘喜欢些什么,你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啊?” 这后一句就有些调笑的意思了。南玉有些赧颜,说:“这...这也不太好问。” 小婢女转念想了想,又说:“公子,再过几日就是花朝节,你总能尽些心意...哎呀,可大家闺秀总不好随随便便同你出行。不过公子若是真喜欢她,何不就提亲去?老爷和夫人总盼着你能娶个妻,也不会反对。再说公子你一表人才,对方哪有拒绝的道理?” 南玉恍惚了一阵,说:“是吗?” 小婢女笑道:“张大公子还瞻前顾后的,这天下的男子还有哪个敢娶妻了?” 怎么能不瞻前顾后呢?他想娶的是个青楼女子,尚不谈他上头两位高堂能否接纳,千千是否愿意嫁给他都是未知之事。他记得,千千那晚一直在念着那个名为“南玉”的人,那可是她心尖尖儿上的情郎? 但那个人却让她如此伤心,可见是个始乱终弃之人。南玉觉得自己还是有希望的。 他想表现表现。 他亲自写了请帖,字写得极为认真而漂亮。他派人将这封请帖送到了青楼,希望能邀千冢同他一起去观赏花朝节的祭祀。 千冢自不会拒绝。 只是这个老鸨趁机讹了南玉一千两黄金,南玉眼睛都没眨,双手奉上。 我为此椎心顿足,若是南玉是一个皇上,定也是妥妥的大昏君一个,昏得不能再昏了。这要是张老爷张夫人知道南玉为了千冢一掷千金,肯定会气得打断南玉的狗腿。 第76章 情冢(二十二) 是日,花朝节。 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青楼的门口,驾车的小厮跳了下来。南玉从马车内探出头,望了望青楼的招牌。小厮赶忙说:“小的这就去请千千姑娘下来。” “不用了。”南玉从马车上下来,说,“我亲自去,你在这儿等着。” 南玉进入青楼,缓步穿过长长的楼廊,耳边尽是莺呢燕语,却不入他的心。 他走到千冢的房门前,轻轻敲了下门,正色道:“千千姑娘在吗?” 没有听到回应,却能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过了没一会儿,千冢来开门。许是刚醒,千冢衣衫半褪,臂弯间搭了个红绸抵挡早春的料峭,眉目间尽是慵懒的模样。 南玉当即一愣,眼珠子凝在千冢身上许久都未曾拿开,直到千冢歪着头促狭地打量他,南玉才急忙转过了身去。 南玉有些慌张地道歉:“清越失礼了。” 千冢笑了声:“是奴失礼了才对,差点失了公子的约。” 南玉背对着千冢,说:“无妨的,是我来得有些早...”他只是想早些见到她。 千冢稍稍靠近南玉,手指抚上了南玉的肩头。南玉的后背明显一僵,却没有躲开。千冢用极轻极轻的语气说:“那...若公子不急,可愿进来帮奴更衣?” 南玉有些磕磕巴巴地答道:“这...有些不妥吧,姑娘的清誉重要些。” 千冢笑着推了他一下:“青楼女子哪有什么清誉可言。”千冢合上门,进入内室更衣。 南玉独自一人在外头懊悔,觉得自己实在太嘴拙了些。 南玉一直想表现表现自己,遂才着急忙慌地将千冢约出来。 我原以为这位爷已经想好怎么把姑娘搞到手,谁知道他心里是一点计划都没有,他觉得单单看着千冢就很满足很欢喜了。 正因南玉没有计划好,这日才会触了一个大霉头。 若他在出门之前看看黄历,他就能知道今日最宜呆在府中闭门不出。要是想出去也可以,选择去城外踏青,便也不会有祸临门,可他去偏偏选择了花朝节的祭祀典礼。 传说花朝节这日是天界的花君子下凡巡视的日子,若是能得他所赠的碧苏花,来年定能升官发财。 当然这只是传闻了。 花君子刚成仙那会儿还是挺勤于政务的,每逢花朝节的时候就会下来巡视,巡视自不是来给人带好运的,只是来瞧瞧人界的花开得好不好,漂不漂亮。他巡视几次就厌倦了,以后每逢这日便跑去别家仙宫偷得浮生半日懒。 花朝节这日正值朝中官员休沐,朝中许多官员都来参加花朝节的祭祀,以望能获得花君子的眷顾。 而我所说的南玉要触碰的大霉头,正是这些官员中的一人。此人恰是南玉的死对头——大学士赵平。 这个赵平是太子党,与南玉同为公子昱阵营中人。赵平是名门出身,饱读经纶,满腹诗书,极瞧不上商贾出身的南玉,两人年岁相差无几,偏偏南玉在公子昱跟前极受宠信。 更让赵平不忿的是,南玉与周安相交甚好。在赵平看来,这两人简直是狼狈为奸,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轿子停在巷子拐角,南玉扶着千冢下来。这一幕正巧让赵平看见。前几日,南玉因一个青楼女子豪掷万金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自然也是传到了赵平的耳中,他都替南玉觉得丢脸。 我呵呵一笑,实在不明白赵平他一个外人激动个什么劲儿,南玉头上的两位高堂都没说话,哪里轮得到一个外人去指指点点的?这总是他们张家自己的事,可赵平就觉得自己该伸张一下正义,他想让南玉知道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 如此冤家路窄,赵平自然不会放过。他走进小巷子里,这边一收折扇,撩了撩袍子就迎了上去,便抱拳便说:“哟!张公子,真是巧啊!” 南玉隔那么远都能感受到赵平身上的酸腐气,皱了皱眉,却只得回敬道:“巧,赵学士也来瞧瞧这祭祀啊。” “本官没想到张公子也会来。这祭祀大半都是在诵读些颂文,也无甚市井的戏玩之处,张公子听多了,怕是会烦。”赵平话中有话,句句都在讽刺南玉没文化。 赵平又瞧了一眼张公子身后的美人,遂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哎,你瞧我这记性。这位就是张公子在青楼买的那个花娘吧?顶漂亮的娘子,却沦落到那种地方去了。” 南玉向来好脾气,在这个时候还能按捺住怒气。要是换了我,若有人胆敢侮辱舜苍,我非得把他打得连牙都找不到。 千冢稍稍走上前,挽住了南玉一只胳膊,含笑的眸子在赵平身上转了转,说:“公子,奴听着还是你家的狗叫得好听些。” 听言,南玉微微勾了笑。赵平一听千冢居然骂他还不如一条狗,当即火头就上来了,太阳穴青筋凸起,怒眸瞪着千冢,骂道:“什么下贱东西,也敢来辱骂本官!你信不信本官即刻便锁了你,治你一个不敬之罪。” 南玉的确是好脾气,但触及到千冢,什么好脾气都不管用。当听见“下贱东西”四个字的时候,他的眸子就已经冷了起来,他握住千冢的手,问赵平:“你说什么?” 赵平已经同他撕破脸,自然毫不顾忌,冷着声重复道:“本官说她下贱!” 被如此羞辱,千冢一点都不生气,看见南玉握住她的手,心里只觉得开心。 但南玉就不同了。 南玉家财万贯,这种人在街上走一走,就像是一块移动的大金库,免不了有人对其虎视眈眈。但南玉能活这么大却安然无事,全因张老爷子未雨绸缪,给他挑选了功夫极为厉害的暗卫保护他。 我看见南玉以手变拳,稍稍一翻,像是打了个暗号,忽有几个黑衣人从天而降,即刻就擒住了赵平。 赵平被钳制得动弹不得,暴跳如雷地吼道:“张清越!你什么意思!你居然敢动我?别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就无法无天了,要不是公子宠信你,你以为你能活到几时?” 南玉冷笑:“赵平,别拿别人的谦卑当做对你的敬畏。我是有钱,我手下的这些人都是为钱而来的,他们不认人。”南玉看了一眼黑衣人,吩咐道:“好好招待着赵大学士,只要别弄死了就行。” 黑衣人领命,即刻就带着赵平飞得没影了。 千冢扯了扯南玉的袖子,有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南玉含笑抚上她鬓角的发,然后说:“别往心里去。” 千冢摇头:“我不想去看祭祀了,我想让你炖鸡汤给我喝。” “啊?” “你不愿意啊?” “愿意。”南玉支支吾吾地说,“只是我的手艺算不上好。” 千冢笑说:“你只要愿意就好了。” 南玉有些羞赧,一时搭不上话来,看着千冢俏皮的模样,心头总痒痒的。 千冢弯弯着眼睛看他,不经意却瞟到了远方苍穹中有紫云拢聚。千冢的手骤然收紧,南玉察觉到她蹙着的眉,遂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碧空白日,澄明清澈。 “你在看什么?” 千冢把他往后推了推,再仔细看了看那边的天象,秀眉蹙得更深。紫云祥兆,定有仙人下凡。看那个方向,像是公子启府邸的上空。 “千千?” 千冢匆匆说了句:“你先回去,我一会儿去找你。”没有再多的解释,千冢拐到南玉看不到的地方,瞬间化作一抹紫光,冲着公子启府邸去。 南玉站在原地,忽觉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仿佛曾经发生过。可这样的感觉就像漂浮在空气中的一股烟,感觉得到却怎么都抓不着,只能任由它一点一点地消失掉。 千冢似乎已经有所察觉,公子启能控制妖魔之力定有仙人相助。她之所以答应和公子启联手,是想找出公子启埋在朝中的棋子,甚至是埋在公子昱身边的棋子,只要公子昱安然无忧,那么南玉也会安然无忧。 千冢从重重紫晕中走出来,隐在王府的一个角落里,身旁是一棵参天的常青松。方才聚拢的紫云已经化作七彩祥云,在一所院落的上方聚了又散,仙气腾升。 窗户是开着的,千冢设了结界,极为小心地摸了过去。只见公子启伏在地上,表情有些凝重,屏风后面坐着一个人,千冢看不到,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静观其变。 公子启说:“那女子只是一个小小的狐狸精,我见她有些过人之处,便收为己用,上神不必担忧。” “哦?有意思了。”冷淡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让公子启的头伏得更低,那人说,“魔界的魔尊,在你眼里竟也只是有些过人之处,你越发能耐了。” 公子启大惊,请罪道:“孟启不知,孟启不敢。” 那人放下杯子,起身从屏风外走出来,我看见他一丝不苟的银色衣袖上纹着金色的祥云,俊目中带着不近人情的冷漠,让人心生敬畏,一个神该有的气度,全能在他的身上找到。 他眯了眯眼睛,薄唇勾着笑,看向窗户的一角,说:“想不到堂堂魔尊也有听人墙脚的习惯?” 君禹。 又是君禹。 我紧紧握着拳,指甲都嵌入了肉里都察觉不到疼。 他从不肯放过一个人,从秋离到楼轻,再如今的千冢和南玉,他从来都没有放下过。 第77章 情冢(二十三) 君禹淡着眉眼,“千冢,出来吧。” 紫光大盛,吓得公子启连忙退了好几步,躲到了君禹的身后。君禹身上弥漫出腾腾的仙气,那抹紫光终究渐渐淡了下来。 千冢的面容逐渐清晰,她话中含有讥讽:“君禹,你竟有闲心来干涉人界的事了。” 料峭的风乍起,将几扇窗吹得扑棱作响。屋中的寂静就像一根绷紧的弦,只消一点点力气,就能崩断似的。 君禹容色淡薄,道:“本神尊没有心思来干涉人界的事,只是我不想让南玉好过。” “为什么?”千冢握拳,眉宇间起了薄怒道,“南玉与你无冤无仇,为何你就不能放过他?” 君禹眼眸泛着冷冷的波光:“我不是不放过他,我不想放过的人是你。” “我?” “千冢,你应知道,这世上不是你能得的东西,你就不该碰。”他的声音很冷,让人不寒而栗。 千冢问他:“什么叫做我不该得的东西?” “魔尊之位。” 千冢低眸思索了一下,即刻便反应过来。可她却没有正眼瞧君禹,而是讽刺地笑了声,说:“君禹,你觉得又是谁该坐这个位子?九羲?” 千冢冷冷地抬起眼来:“你想要见她。” 君禹的手缓缓拢起,眼中的冷光似乎凝成了寒冰,下一刻就能冰封万里。 千冢说:“你觉得只要魔界无主,九羲就会回来平定全局。到了那时,你们至少还是敌人,而不像现在,你和她之间没有半点交集。” 君禹对于千冢的推测不做任何回答,反问:“公子启派赵平引走了南玉的暗卫,你将他一个人扔在那里,就不怕吗?” 千冢心里一惊,一瞬间失了容色:“你做了什么!” “我养了几只蛊虫,前些日不慎掉入了北天极的寒窟里,唯有仙魄能救活。” 那时的君禹冷酷地说出这句话,舜苍握住了我的手。 铜鹤灯跳了跳,停驻在殿中的枯骨蝴蝶扇动了几下翅膀。 舜苍说:“松开。” 我长呼出一口气,渐渐松开了手。我摊开手掌,入眼的全是血迹,我扯着笑说:“我天生神力,一时没控制好力道。” 舜苍沉声说:“你还在意他。” “我不在意他。”我静声说,“我在意的是千冢。我怕杨灵深说的是真的,现在在位的根本不是千冢。” 我不再说话,将生死卷宗往前推进,君禹冷峻的面容在卷宗上渐渐消失。 时间再次停下的时候,是在张府南玉的卧房。 彼时的南玉已经不省人事,婢女家丁都跪在床前,为南玉诊脉的大夫在叹气一声后摇了摇头,那些跪着的下人都没忍住,个个哭得厉害。 黯淡的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能看到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尘埃。 张夫人已经晕厥了过去,张老爷坐在椅子上,闭着眼强忍着泪水,嘴却不停地颤抖着。 我可以看见,大约有六七只蛊虫在南玉的体内蠕/动,一点一点啃噬着他的仙魄。 我找不到在同一时间段千冢的经历,许是涉及到魔界要事,生死卷宗上才无任何记载。我只能再从千沉身上入手。 千冢私自出宫已有多日,魔宫的一切尚在掌控之中。 千沉好不容易才能得空歇一歇,在饮了些酒后,千沉提着酒壶到花园中散步。 他头疼得厉害,因已入了暮春时分,微微凉的风中掺了些夏初的暑气,拂在面上,总有说不出来的神怡。 白毛小狐狸就跟在千沉的后头,仰头摇着小尾巴,步履走得极为傲慢。它说:“我已经掌握了变化之术,可以做到天衣无缝,你是不是能教我锢魂术了?” 千沉迷离着眸子看了它一眼,板正的脸上浮了些笑,问它:“哦?让我瞧瞧。” 白毛小狐狸抖了抖毛,摇身一变就变成了千沉的模样,立在千沉面前的时候,就像立了一面镜子,无论是气度还是动作都极为相似。千沉又说:“再换一个。” 白毛小狐狸又转了一个身,清霜落在红翎袖上,发髻上簪了朵花,在月光下夺人心魄。 千沉手中的酒壶骤然落地,碎了一地。 那分明是我的样子。 白毛狐狸说:“我在碧苏林里见过这个人的画像,你看我变得像不像?” “不像。”千沉转过身去,不再看它,语气中全是厌恶,说,“以后不准变成她的样子。” 白毛狐狸见他真的生了气,自不敢多言,赶紧变成了狐狸模样。她说:“很重要的人吧?你每年三月三的时候总要去碧苏林大醉一日,是因为她吗?你给我说说,我帮你把她找回来。” 千沉握拳,咬着牙说:“她死了,不会回来了!” 白毛从未见千沉发这么大的怒火,吓得退了好几步,再也不敢提。一人一狐站在那里,空气凝滞得快让人窒息了。 直到从黑夜中冲出一个黑影,跪在千沉的面前,衣角带得这夜里的风都烈了起来。 “大人,魔尊...魔尊回来了,伤得很重。她现在在无忧殿,召大人和白毛前去。” “千冢?” 千沉皱起了眉,一刻不敢耽误,即刻化成一道白风往无忧殿赶过去,白毛紧随其后。 从八角门到无忧殿的门口,延伸了一路的殷森血迹。 千沉停在门口,抬头便看见屏风后的身影,也顾不上请示,赶紧走向前想查探千冢的情况,不料刚迈出了一步,就被千冢喝住。 “不要过来。”她说话已经有气无力了,想必受了极重的伤。透过微弱的烛光,我看见千冢的身影半撑在床上,在光影下显得极为苍白而瘦弱。 “哥哥...”千冢说,“我撑不住了。” 千沉扶住了门框,低着声说:“你修炼禁术的那一刻我就告诉过你,我不会让你死。” “如果不是我,君禹不会对南玉出手。君禹对南玉下了蛊,现在南玉快死了,我试了很多种办法都救不活他,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不会作出这样的选择。” “你想做什么?” 千冢说:“哥哥,我累了,真的累了。我欠南玉一条命,现在是我还给他的时候了。” 千沉的手在门框上捏出一道深深的凹痕。半晌,他颤着声音说:“你意已决?” “你以后一个人也要好好的,不要再喝酒了。”千冢并不比千沉好到哪里去,“答应我,如果你守不住这江山,就回到九尾狐一族吧,好好为自己活一次。” 千沉缓缓放下手,往后退了一小步,说:“你想做什么,我不会再阻止你,是生是死都是你自己的事。只是这江山我守得住要守,守不住也要守。” 千沉转身离去,白毛不安地咬住了他的衣角。千沉冷冷地看向它,那寂如死潭的眼睛冰冷得不像话,它怔怔地松开了嘴,低低喏喏地唤了声“大人”,却只能看着千沉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宫殿中,千冢用有些薄弱的声音唤道:“白毛,你进来。” 白毛放轻了脚步走进去,在门口伏低了身子,道:“尊上。” “我要走啦。”她声音勉强起了些俏皮,语气像是在安慰一个孩子,她说,“你喜欢这里吗?” 白毛想了想,说的话不似以往那般稚气,带了些沉重:“尊上,我不会离开这里的。以前你从不让我碰宫中的事务,现如今有用到我的地方,我绝不会推辞。” “我有些事要拜托你。若你不想,我不会勉强,你想去哪里都好。” “尊上请吩咐。” 千冢微微坐起身,映在屏风上的影子似有九尾在隐约闪现。她说:“我会把我的灵丹传给你,你会承我所有的功力。可这样会让你折损寿命,但你不用怕,大白一族曾衍生了一头小灵虎,一直被我养在密室中,借它的血可以延续你的寿命。” 千冢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拿它当大白驯养,就是不希望九羲回来的那一天知道大白已死。我曾错杀了大白,你一定要好好待这只小灵虎。” “尊上,我不懂。” 千冢简洁明了地说:“我要你成为我,帮我哥哥守住魔界。等到九羲回来的那一天,再将魔尊之位让给她。” “尊上,我不懂...”白毛整个都慌了,急着打断千冢,“我不懂!你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有为什么,就该这样做。君禹要杀我,就是想助天帝统领魔界,是我太大意,想不到君禹真会对南玉下手。我必须要去救南玉,可能永远都不回来了...至于九羲,她早晚会回来的。” 白毛哭着说:“什么该不该的!我不想让你死,我不当魔尊,你也别走!我根本不认识什么九羲,你就是魔尊,魔界不能没有你!” 千冢喝道:“不许胡说!”白毛哽了一下,只低低地啜泣。 千冢猛地咳了几声,许久才平复下来,她哑着声音说:“还有最后一件事。” 她顿了顿,说:“你知道离怨界吗?” “知道,只有天降神罚的时候才会出现,是为了避免神罚波及他人才设的结界。”白毛抽泣着回答。 “最后一件事,也是我一直想做的事。苍劫帝君为我魔界舍身殒命,仙身被禁锢在离怨界,若有朝一日,帝君能够复活,我想请你想办法召唤出离怨界,帮助九羲取出苍劫帝君的仙身。待帝君和九羲同掌魔界大权之时,那就是我魔界真正安宁之日。” 白毛愣住了,说:“怎么才能召唤出离怨界?” “杀戮。” 月霜的寒意在室内弥漫了起来,我不自觉环住了胳膊,忍不住地瑟瑟发抖。 第78章 情冢(二十四) 隔日,白毛狐狸就化成了千冢的模样。 “千冢”凭空出现在无忧殿的时候,千沉看着她的模样愣了很久。半晌,他跪在“千冢”的面前,然后恭敬道了句:“参见尊上。” 之后便再无所得,许是它所处理的事务皆涉及魔族要务,遂无记载。 我只觉手脚冰凉,好似怎么都暖不过来似的。我不知道千冢去了哪里,想找,便再也找不到了。 舜苍建议我从张家人的身上入手,因为张家人是凡人,生死卷宗记载都较为详细。 我听了他的话,调出张夫人和张老爷的生平事迹,最后落笔是“寿终正寝”。 我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总算给了我些温暖,让我觉得这件事...总还有些不那么让人难过的地方。 南玉被下了蛊,张家二老把宫中的御医都请来了,给南玉吊了一个多月的命,依旧没能让南玉好过来。 南玉撑了很久,最终还是死了。 千冢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去寻找解除蛊术的方法,她去过妙香海求问归邪,还去问过迦罗上仙,甚至偷偷潜入天庭去偷仙丹,最终一无所获。 南玉死的那日,千冢想要见他,却被张家人赶了出来。他们说千冢是狐狸精,吸干了南玉的精元,活活害死了他。 张老爷的丧子之痛全都发泄到千冢的身上。 他让几个家丁把千冢按住,让她跪在了张府的门口,然后用同胳膊一般粗的木杖打得千冢的背脊血肉模糊。 就算是这样,千冢都没有反抗。她没哭,也没有解释,等到她的脸色褪去了最后一丝苍白,张老爷总算恢复了些理智,终挥手让家丁停了手。 她在张府门前跪了一夜,那夜里还下了场大雨。 好像老天爷从不怕你惨,只怕你不够惨。久旱不雨的王城,偏偏在这夜迎来了第一场狂风骤雨,将跪在那里的千冢淋了一个透彻。 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瘦弱的身子跪在张府的门前,镇府的石狮面目有说不出的狰狞。瓢泼的大雨湿透了她的衣衫,冷得瑟瑟发抖,颤着唇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 待到第二日天边泛起鱼肚白,晨光乍破时,我看见一辆接一辆的马车从张府门口驶出。 千冢使用妖法控制了张府的人,让她的手下把张家所有人都迁离了王城,而且她把张府的大部分财产全都划归到公子启的手里。 她想保全张家。 张家除南玉外还有几个尚幼的少爷,南玉死了,公子昱也能控制其他人。但张家手中的财富已经引起公子启的注意,若他们还在王城呆着,灭门之祸只差公子启的一脚。用钱财换得张家一生无忧,这是千冢唯一能为南玉做的。 张府上下挂满了白绫,像下了一场极冷极冷的雪,彻人心骨。 千冢进了灵堂,缓缓推开黑木棺材,她的眼睛已经看不出任何情愫。 她的手指抚过南玉的脸庞,一寸一寸,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这般仔细地端详过他的面容了。就算没有了生息,南玉也好似睡着了一样,安稳而平和。 千冢想,若是她从没有遇见南玉,他本不会遭此横祸。 一圈一圈的紫色光环围绕在南玉的身侧,然后将他缓缓托起。 千冢将南玉的尸身送到了北天极的寒窟里,那里能够抑制蛊虫啃噬南玉的仙魄,还能再拖一些时间,却拖不了太长的时间。 她来到了地府,转冥王是她最后的希望。 森罗殿内,转冥王坐在正位。他看见千冢伏身跪在了他的面前,微微叹了口气。 千冢说:“我有九条命,都拿去也没有关系,只要能让南玉活下来...” 转冥王说:“千冢,魔界才刚刚有了起色,你何必要这样做呢?南玉他...他也希望你好的。” “转冥王,帮帮我吧。我知道你有办法。” “不是本王不帮你,这代价实在是...太过沉重...” “任何代价,我都愿意。只要能让南玉活着。” 转冥王抿了抿唇,将手中的生死卷宗握了又握,眉头皱了又皱,许久才道:“我能以李代桃僵之法,用你的魂魄来修补南玉的魂魄,如此,你是活不成了。” 千冢没有在意后面那句话,追问道:“那他体内的蛊虫怎么办?” 转冥王说:“你的魂魄是魔魄,它体内的蛊虫碰一下就会死。看来,舟卿神尊早已料到会有今日,他不想要南玉的命,而是想要你的命。千冢啊千冢,你明知是圈套,何必...” “来不及了。”千冢打断他,将身子伏得更低,道,“劳烦转冥王去一趟北天极了。” “你执意如此,本王也无权干涉。只是,魔界那边你也该有个交代。”转冥王站起身,说,“我在北天极那里等你,待你料理了魔界事务,再来找我吧。” “多谢。” 千冢给转冥王拜了三拜,转身走向了殿门,没走几步,她停下了脚步。殿内还停着几只枯骨蝴蝶,见了千冢也不敢靠近,只安安静静在一隅扇扇翅膀,洒落着如金如粉的星芒。 她问转冥王说:“九羲她在这里还好吗?” “还好。”转冥王答。 “帝君...能够复活吗?” 转冥王说:“九姑娘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帝君总有一天会再度复苏。” “那就好。” 她一脚跨过了门槛,缓步走了出去。地府的天那么黑,那么冷,从她的头顶上一点一点地压了下来,压得她都快喘不过气来。 在这之后她回到了魔界,再后来发生的事便是千沉和白毛所见之景了。 她跪在张府门前的那一夜,兴许就已经想好了所有的事。 从魔宫到北天极,越往北走越冷。 她把灵丹给了白毛狐狸,法力尽失,连基本的御寒都做不到。冷厉的风吹过来时,她觉得那风就像一把刀子在割着她的每一寸肌肤。 苍白的雪落在她的肩上,身上,泛白的阳光温暖而刺眼,却让这茫茫的雪天显得格外的冷清。 北天极的寒窟冰冷彻骨。 千冢踏着冰阶一步一步走向白雪覆盖的门,眼前豁然开朗,数颗硕大的夜明珠镶在顶上,将整个窟室照得通亮,点点星星的雪花飞舞飘落。 对着冰门,立在眼前的是一副巨大的冰棺,在明澈的夜明珠下,散发着诡异的蓝色光芒。南玉就静静地沉睡于此。 转冥王已在这里等了好几天了。他供着琉璃转生灯来稳住南玉的魂魄,让其不至于被蛊虫吞食得那么快。 “你来了。” 千冢的手指碰了碰冰棺,然后说:“转冥王,我还能再求你一件事吗?” “你说。” “我和南玉这一辈子都是在恩怨中纠缠不休,如今终于两不相欠了。转冥王,千冢不会死,她还是魔界的魔尊,只是不会和南玉再有任何交集。我做的事,请你不要再向他提起了。” 转冥王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千冢话中的意思,他原就是一个外人,如果这就是千冢最后的恳求,他怎么会不答应呢? 千冢同南玉一起躺在冰棺里,泛起的寒气透过她的衣衫侵蚀着她的四肢百骸。 她觉得有些冷,还是同以往那样往南玉怀里钻一钻。只是这时的南玉亦是冰凉的,他也不会伸出手来抚抚千冢的头发,更不会将她抱在怀里,低声埋怨一句“怎么这样冷了”。 转冥王开始施法,千冢化成小九尾狐,静静地趴在南玉的胸膛上。 千冢想起来在孤竹小筑的时候,她趁着明月光,迎着暖风,偷偷去给南玉送药。南玉夜里发寒,她左右没有了办法,只得卧在他的胸膛上,用自己的绒绒毛给他暖一暖。 我记得以前南玉常戏称千冢为“小被子”,这件事,想必他也念了很久,无法忘怀。 在他最孤独无助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只有千冢一直陪伴着他。 只是这北天极的寒窟从未有过孤竹小筑那般的暖意。 转冥王双手合十,周身萦绕着淡青色的真气,眼中渐渐泛起冷光。天河涌动日月精华,大地汇聚万物灵气,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光芒在他的指端汇聚。 下一刻,那些光就像一只箭,不受控制地却也只是冲着千冢的方向飞来,携着黑暗不见底的寒意,霎时穿透她的身体。 那一刻千冢觉得,她被推入万丈深渊。 我听到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南玉,我怕...” 生死卷宗上的画面开始被触不到的火焰燃烧,画面中千冢的脸渐渐地熔成了灰烬,紧接着就是黑暗。 这是我在生死卷宗上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黑暗,这代表着死亡。 死亡一样的黑暗。 我停了半晌,手指扣在卷宗的卷轴上,只觉得有些胸闷,像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了胸口。生死卷宗上还是漆黑的一片,许久才有一丝丝波痕浮动,生死卷宗上慢慢浮现地府的轮廓。 森罗殿。 那一袭白色的袍子如雪满衣,在这算不上明亮的大殿中显得极为的刺眼。他眉目还同以往一样,镌着风华。 转冥王没有放下手中的笔,声音中有些不耐烦:“你赶紧走吧,回你的天界做神仙去!” “前世之事我记不得多少了,可见并未有何大的突破。衡芜只想再试一次,还望转冥王行个方便。” 转冥王将笔啪一下扣在书案上,喝道:“你有完没完了!听不懂本王的话怎的?” “衡芜不敢。”南玉赶紧行了个恭礼,道,“此次我想带着记忆历劫,不会再劳烦您研制一味忘忧草了,还望转冥王帮我一次。” “行了行了。”转冥王从公文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勾,然后扔到了南玉的面前,“去吧!投你的胎去!” 南玉将公文捡起来,又冲转冥王作了个揖,谢道:“衡芜在此谢过了。” 接下来就是南玉的第二世。 今世他成为了赫连成的玉面军师,辅佐赫连成统一天下,成千秋万代之功德。 他被困死在绾姬设下的火绝阵中,最后是被“千冢”带走了。在这之后的事便不可得知了,只是前几日我还在天界见过南玉,他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天界,虽依旧住在孤竹小筑,但周身的气度明显与以前不同,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同,仙法也比以前厉害许多,想必册封其为上神指日可待了。 可见此次下凡历劫于他来说,的确有所突破。 只是他不知道,千冢已经死了。 第79章 情冢(二十五) 转冥王故意将南玉的批文压了很久,就盼着他能回心转意,趁早反悔。 南玉也在生死司等了很久,表现出极度的耐心,似乎铁了心要去。转冥王瞧着没了办法,只得同意了。 这次南玉生在鹤山的乡村野户,平平淡淡,毫无波澜。可能是南玉身上的煞气还在,生养他的二老都在年轻力壮之时病故,只留下南玉一人。我想若不是赫连成被敌军围堵在鹤山,南玉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出山。 南玉成为赫连成麾下的玉面军师,而他再度下凡历劫的消息终究还是传到了魔宫。 千冢曾派人打探南玉的一举一动,千冢死后,白毛并未将其召回。 负责探听消息的小黄鼠狼将南玉历劫的事如实禀告给白毛。 那时的白毛正逗弄着笼子中的青红鹦鹉,得听这个消息后,她将手中的米粒全都洒了出去。 她冷冷一笑,说:“这世间竟有如此不惜命的人?” 小黄鼠狼颔首,有些怪异地打量了白毛一眼。白毛随即敛了敛容色,思忖片刻,她说:“你去废了南玉的一双腿。” “啊?” “听不懂本尊说话?” 小妖哆嗦了一下,赶紧低头说:“属下不敢,属下这就去办。” 白毛挥了挥手,小黄鼠狼赶紧退了下去。 亭廊中和风柔丽,轻轻扬起她的裙角,她挽了挽袖子,登上面前的栏杆,将铁笼子摘下来。不知何时,千沉从亭廊尽头走过来,使了些法术扶着白毛站回了原地。 白毛冲他笑了笑,转着鸟笼继续逗着小鹦鹉。 千沉说:“千冢应该不会希望你这样对待南玉。” 白毛浑不在意,答道:“不吃点苦头,南玉就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是有多危险。” 她就想让南玉知难而退,让他安生活着,这是千冢唯一的愿望。 小黄鼠狼纠结了几个小伙伴一起去废了南玉的一双腿,自告奋勇而来的小妖都曾受过南玉的打,他们将南玉诓骗到小树林里,一番戏弄后才挥刀将南玉的双腿斩下。 我不知道白毛若是见到这番情景,它会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明寒的刀砍下的那一刻,鲜血喷涌而出,我心里毛毛的,头顶一阵发麻。 南玉撕心裂肺的吼叫久久回荡在树林中。 小黄鼠狼手中的刀骤然落地。它下手前未拿捏好分寸,看着南玉的惨状,整个狼都呆了。它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黄鼠狼头大概会被魔尊拧下来。 直到树林深处闪出一个人影,赫连成提鬼羽刀来救南玉,我才侧侧首,半倚在舜苍的胳膊上,不再去看生死卷宗。 我觉得我的腿都有些不甚舒服的感觉,让我站都难以站起来。我抓住舜苍的衣袖,怎么都挥不去方才的情景,心里突突地跳着,不疼,却十分难受。 南玉还带着记忆,他该知道,没有千冢的命令,这魔界没有谁敢动他分毫。 白毛将此事做得那么绝... 那它对南玉一定也有怨吧。 在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白毛都没有再管南玉的事。翻看生死卷宗,这些事也少有记载,想必那时的白毛和千沉正在谋划放出宁和塔妖魔的事。 白毛再次听到南玉近况的是在南玉受困于绾姬设下的火绝阵的时候。 那时一直跟着南玉的小黄鼠狼一看情势不妙,因火绝阵非凡人道士设下的阵法,其间施加了绾姬的妖力,这妖魔之阵自对南玉的仙魄有所损害。 小黄鼠狼就知南玉可能要死,赶紧就跑到魔宫报信。白毛一听,当即随着小黄鼠狼赶了过来。 但这一来一回耗费了不少时间,白毛赶到的时候南玉的凡身已经被毁,好在鲛王归邪施以援手,南玉还算存了一口气。 白毛给鲛王归邪道了谢,将南玉带回了魔宫。 南玉的凡身不复,仙魄尚存。玉面军师一世,他造了不少杀孽,却也为赫连成一统天下立下汗马功劳,在他死后,南玉重获仙身,没多久便醒了过来。 他这一世只盼望着能见到千冢。 千年间,仙魔之间爆发了那么多次战争,他每每都能从紫陆星君那里听到千冢亲征的消息,心中忧惧不已。 紫陆星君曾好心提醒他说:“衡芜啊,魔尊这是想见你啊。” 可他并不这样认为。他觉得千冢身为魔尊一定很忙得焦头烂额,纵然他不能帮上忙,但绝不会站到她的对面。 在千冢无人可信的时候,不能在她身边已是罪大恶极,若与她敌对,那他南玉算什么人了? 即使是那样想见她,南玉都未曾去过一次战场。他下凡历劫,就是为了能够这样见她一面,起码他们之间不算是敌人。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不敢直接去找千冢,因为他不确定千冢的心意。若他此生遭遇大劫,千冢能来救他,那便说明当初千冢在天牢对他说得那些狠话都是假的,他们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大概没有什么能比证明心中所想更令南玉欢喜的事了。南玉睁开眼就看见千冢,那一刻他甚至对绾姬有些感激,感谢她让他见到了心中朝思暮想的人。 白毛正在将一个香囊系在床头上,南玉起身就抓住了她的手。 白毛皱着眉挣扎了几下,南玉的力气却大得惊人。她冷着眸说:“放开。” 南玉说:“我很想你。” 若是千冢听见这句话,会作何反应?白毛不知道,她不是千冢。她使了些小法术,终与南玉拉开了距离,她说:“你已经醒了,就回去吧。” “你不曾念过我吗?”南玉看着落空的手,怅然若失。 “衡芜仙君,仙魔殊途。”白毛说,“进来天魔两界形势不太好,你在这里容易惹嫌。本尊便不送了。” 正逢魔宫秋高气爽之时,风声潇潇叶潇潇。 南玉听见她说这句话,陡生出陌生疏离之感,仿佛站在他眼前的人儿,不是他心中的千冢。可他觉得这终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的想法,千冢还是千冢,只不过不再是以前的千冢了。 白毛装得那般像,无论是容貌还是气度,连我都难以分辨是真是假,可南玉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但这样的敏锐却被他当成物是人非的错觉。 南玉没有要走的意思,可白毛也没有让南玉留下的意思,两人便陷入了僵持的沉默中。 过了很久,南玉才说:“千冢,你说当仙有什么好?我成仙,无非是不想因我身上的煞气再害了别人。我知道当初你是怕连累我才说出那样的话,可我怎么会怕被你连累?就算跟你在一起受苦受难,都好过天界那无边无际的寂寞孤独。” 白毛听了这番话,缓缓拢紧了手指。 “你说仙魔殊途,那我留在这里修魔。若你不愿见我,我便躲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够了。”白毛冷冷打断他,抬脚往宫殿外走去,只留下一句话,“要走要留都是你自己的事,与本尊无关。” 南玉只当她是同意了,心里很欣喜。 他的仙魄受了火绝阵的侵蚀,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恢复元气,正好留在魔宫修养。 白毛大概是真不愿见他,一连好几日都不在南玉面前出现过。可南玉并不觉得什么,他只当两人太久没见,关系自该是有些生疏的。 南玉为了打破这道无形的屏障,专门跑去连璧山逮了一只野鸡,他想给千冢炖汤喝。 白毛在无忧殿批阅折子,南玉端着木盘在外面等着。白毛并未召见他,他便使上了苦肉计,他知道千冢嘴上最爱逞强,可心底最软。 可白毛毕竟不是千冢,她看见南玉在外面等着,却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心软。 不过她比较喜欢南玉炖的那碗鸡汤。 “让他进来吧。” 服侍的小妖引了南玉进来,南玉淡淡的容色上终有了些许笑容,小心翼翼地端着盘子就进去了。他看见“千冢”坐在书案后,她面前的奏折已经堆积如山。 南玉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然后将鸡汤放在白毛的手边,问她:“你以前最喜欢喝这个,你尝尝,看味道合适不合适。” 白毛没有放下笔,只轻轻眄了一眼,然后说:“知道了,搁下就走吧。” 南玉怔了一下,也没有多做纠缠,轻声嘱咐她说:“趁热,凉了不好。”说完便又出去了。 南玉刚踏出宫门,就见千沉拱手进来。千沉与南玉打了一个照面,互相点点头,也算是见过了。 南玉瞧见千沉身后还蹦蹦哒哒地跟着一只小信鹤,忽就停住了脚步。思索片刻,他踱了几步藏身在窗边,附耳过去。 并非是南玉喜欢探听秘辛,他只是有心想帮帮千冢。 小信鹤跳到白毛的怀中,瞬间化成了一面信纸。上面书了几列字,南玉自是看不清的。 白毛有些疑惑地“哦”了一声,紧接着是笑声,她说:“秋离何时复活的?” 千沉说:“不曾知晓。我收到消息,舜苍已经复活。” “自然如此。秋离是由舜苍的肋骨和意念炼化而成,舜苍不复活,就算秋离再度凝结成剑魄也无法形成意识。”白毛手中的信纸燃起蓝色的火焰,即刻燎成了灰烬。 白毛又问:“为什么舜苍复活,三界无任何反应?我记得当初苍劫帝君临世之时,曾导致天地变色,沧海横流,这次却是悄无声息。” 千沉回答:“他的魂魄尚不稳定,而且他的仙身还被禁锢在离怨界。不得仙身,他时刻都有魂飞魄散之危,法力自不如以前了。” 白毛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沉吟片刻,她说:“我去救个人,魔界的事务由你代为处理。” “是谁?” 白毛故意买了个关子,说:“一个重要的人。” 千沉从不是有好奇心的人,纵然白毛这般吊胃口,他也只点了点头,便不再追问。白毛觉得甚没意思,“嘁”了一声就准备动身。 她转身去取挂在墙上的油纸伞,美眸不经意地掠过窗棂处,唇角微微勾了笑。 南玉往暗处躲了躲,眼看着“千冢”消失在秋深处。 他实在耐不住心思,他想知道千冢口中那个“重要的人”究竟是什么人。 我原本也没想起来,随着周围景色的推进,我见四周浓翠的密林中飘着淡淡的雾气,再来便是绵亘数十里的竹林,风吹落苍劲的青竹上嫩绿的竹叶,簌簌如飞花过庭。 直到此时我才记起,白毛所救之人是楼轻。 彼时的楼轻被变成了小兔子,秋离抱着她赶到了魔界,就是为了求助千冢。同行的还有楼轻的徒弟张顺利。 此行中秋离受了重伤,剑魄碎裂,需要用我手中的织梭才能修复。 白毛将楼轻恢复成原形,让楼轻带着秋离去了地府。楼轻不愿再让张顺利跟着她,便将张顺利托付给白毛,让白毛将张顺利平安送回人界。 这个忙,白毛自然是要帮的。 沉雷从天际滚滚而来,这场雨下得极其阴郁沉闷。 淅淅沥沥的雨打在房檐上,流成一帘烟雨,冷风习习穿堂而过,空气中似乎夹着似冬的寒意。 雍州城外的小客栈。 一男一女走进了客栈,店小二赶紧迎了上来,点头哈腰地道:“哟,二位客观,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墨色风帽大氅的女子轻轻一笑,缓缓抬起了她俏丽的脸,打量了一下客栈的四周。 女子将风帽扯开,容色如白雪般冷丽,墨丝凌乱,身姿绰约。身后跟着的男子浓眉剑目,长得极为方正深沉,手中还握着一把锋利的阔剑,是一把新锻出来的好兵器。 这两人正是白毛和张顺利。 “上些好菜。”白毛柔声说了句。那小二看得有些呆,瞠目结舌地没说出话来。 她笑了笑,没再说话,径直找了个地方坐下。 张顺利先行,脚步生风,给白毛拉出一个凳子,用袖子擦了擦,说话的声音如钟般沉,说:“姑娘坐。” 白毛笑了声,媚眼在张顺利身上转了圈,问道:“楼轻何时教了一个你这么好的徒弟?”边说着她边坐了下来。 “是师父她教得好。”张顺利板板正正地回答。 酒菜不久便上来了,白毛不用吃饭,只一心喝酒。张顺利端正坐着,不见白毛动筷子,他也不敢动,即使他现在已经饥肠辘辘。 白毛喝了几口酒,见张顺利不吃,便问他:“不是饿了吗?怎么不吃?” “姑娘是师父的朋友,在下也该以师尊。姑娘不吃,在下也不敢吃。”张顺利解释道。 白毛无奈地笑了下,用极为怪异的目光看着他:“你怎么是这么个木头?你晓得我同你们这些人不太一样。我不饿,你快点吃吧。” 张顺利握了握拳,冲白毛点点头,一手持碗一手拿筷,虽吃得快却极为注意,该到的礼节全都有,虽被称为“大侠”,却没有一点江湖人的臭毛病。 白毛自顾自地喝酒。外头的雨淅淅沥沥地不见停,客栈里的人格外地多。那边又听见小二热闹地招呼声,问着“打尖儿还是住店”,迎进来一位公子。 公子容色平常,也未再门口多作停留,只挑了个最不起眼的地方坐下。 张顺利又扒了几口饭,倒了一杯酒暖暖胃,有些神秘地低声说:“姑娘,我看这位公子有些眼熟。” 白毛毫不在意地抿了口酒,答道:“你也该是眼熟的,这人跟了我们一路了。” “姑娘认识他?” 白毛开始诓骗张顺利:“我父王要我嫁给他,可我不喜欢。张大侠,你看在我救了你一命的份儿上,帮我想想办法?” 张顺利一愣,问道:“你们...你们妖也会这样吗?” 白毛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们妖跟你们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张顺利端了端容色,说:“我...我不如姑娘伶俐,脑子里想不出主意来。” 白毛转着眼珠儿,勾了勾手指,让张顺利附耳过来。张顺利倾了倾身,也不敢太靠近她。 白毛低声在张顺利耳边说了几句。也不知是什么吓到了他,张顺利脸色大变,低声连说好几句“不可不可不可”。 白毛看着酒杯中的模样,作顾影自怜状悲道:“想不到我也要遂了父王的愿,嫁给不喜欢的人。我的这一生好悲惨。” 张顺利没了办法,结结巴巴地答应了。 他长舒了一口气,像是作了一个沉重的决定,然后沉重地拿起了筷子,颤颤巍巍地给白毛夹了一口菜,然后说:“你...你太瘦了,多...多吃点。” 白毛俏声撒娇说:“我要你喂我吃。” 张顺利差点没握住筷子,狠打了个哆嗦,轻道:“这...这有些不妥吧。” 白毛“啊”一声张开嘴。张顺利心一横,将菜送入她的口中,手止不住地发抖。 白毛张口吃掉,瞧着张顺利的模样,不禁笑出声来。她说:“好吃。” 那边响起了碗筷打翻的声音,紧接是小二着急地赔罪声:“公子对不起!对不起!是小的手滑了。” 那公子起身抚了抚沾上汤水的衣衫,语无伦次道:“没事,没事...是我没接稳...” 小二赶紧收拾狼藉,说:“小的去吩咐厨房给您重做一份。” “没事...” 白毛转过身来,眸中含笑,心情大悦。她对张顺利说:“我们走吧。” 张顺利点头。 白毛将自己方才解下的风氅递给张顺利,张顺利明眼色,赶紧接了过来。他走过去,给白毛披上,手指笨拙地为她系着领上的带子。 白毛低头瞧见张顺利极为认真的模样,唇角的笑意更深了。 张顺利系好后又给她拢上了风帽,磕磕巴巴道:“那个...天冷,小心别着凉...” 白毛似乎并不尽兴,她觉得逗张顺利实在是太好玩了,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她眨了眨眼,对张顺利伸出了手,撇着嘴说:“我累了,我要你背着。” 张顺利小退了一步,低头皱眉,压着声音急道:“姑娘,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白毛假装抽泣几声,道:“我那般豁出性命去救你,如今你连背我都不愿了。别人称你大侠,我看你是忘恩负义之人!” 张顺利的手握了又握,掌心都渗出汗来,只道说:“我...姑娘这...实在是...” 白毛才不管他的踌躇不定,绕到张顺利身后就往他背上趴。张顺利见她环住了自己的脖子,眼睛瞪了瞪,整个背都僵硬了,呆若木鸡。 “你背不背啊?”白毛比张顺利矮一些,爬不上去。 张顺利闭着眼叹口气,身子慢慢蹲了下去。白毛嬉笑着爬上去,说:“走咯!” 张顺利力气很大,背着白毛丝毫不费力气,脚步沉而稳。外面的雨还未停,白毛一手扒着张顺利的肩膀,一手撑着雨伞,出客栈时,她回头看了看窗户的位置,窗下种着小孟菊若干,被风雨催落了一地。 天尽头云涌起伏,似乎都要压了下来。 白毛觉得这场风雨来得真好,催落的花瓣零落成泥,来年开春,这枝梢上的花一定更加的殊丽绝伦。 这一切的一切,自是落入南玉的眼中。 他易了容貌跟着千冢,只望能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帮她一下,却未想到,千冢之前的冷淡生疏皆是由于她已有了中意之人。 在那之后,南玉便未做纠缠,以衡芜仙君的身份回到了仙界。 至此,才与我在孤竹小筑所见之景结合,南玉是以为千冢有了意中人才放弃的。 那时我还劝诫他是要舍弃一些东西,才能与千冢修成正果的。因我觉得做仙实在没意思,无非是寿命长些,地位高些。我原以为南玉是割舍不下天界的,毕竟他修了七生七世的仙才换来今日的果,没想到,他肯愿为了千冢修魔。 南玉要比最初勇敢一些了,却依旧懦弱。 可能也说不上是懦弱,他只是害怕被千冢讨厌。他也说不上勇敢,说他有胆量直接来魔宫找千冢,不用千冢再来证明自己的心意,或许这一切都有所不同。 至少,千冢可以不用死。 我合上生死卷宗,手指摩挲着舜苍的衣袖,微微叹口气,说:“我...找到答案了。” 舜苍饶有兴趣地看我一眼,说:“哦?找到什么答案了?” 我想了想,说:“恩...我知道白毛为什么要放出宁和塔的妖魔了。等朝夕宴结束后,我们再去一趟魔宫。虽然我一直在想办法帮你把仙身取出来,但宁和塔的妖魔决不能放出来。一旦局面失去控制,于三界而言,是一场天翻地覆的大灾难。至于你的仙身,我会再想其他的办法的...你看行么?” 舜苍并不介意,轻轻吻了吻我的唇:“听阿九的。” 我微微红了脸。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我想和他成亲。 我总是怕舜苍会再次死去,所以从不敢与他有进一步的发展,因为只有这样,当他再次离开的时候,我才不会那么伤心。但我也的确是自私的,舜苍复苏后记忆全无,常因一些小事吃醋动怒,大概也是因为怕,毕竟他那么信任我。 人太容易对未知感到恐惧,踌躇不前,总做不出决定。但那既然是未知的,便是不存在的,如此还有什么好恐惧的呢? 只是这让本尊亲自说要成亲,未免显得我脸皮太厚了些。我在三界也是小有名气的,总要顾及点颜面。 等下次,等下次舜苍说要同我成亲的时候,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好了。 我正做着思想挣扎,就听宫门轰隆一声被撞开了,一个小小的影子重重地磕到了地上,我听见低低的哀嚎和粗重的喘息声,待我定睛一眼,圆圆的毛耳朵上沾了灰,一双褐色的大眼睛盈满了泪水。 “小灵鼠?” 小灵鼠也顾不上疼了,一边喘气一边急道:“九姑娘,大事不好了!千冢大人...千冢大人她跟天界的人打起来了!” 我陡然一惊,连舜苍的眉眼都凌厉了起来。 “据说是云舒公主出言羞辱千冢大人,大人气不过,同他们动起了手。跟随千冢大人去参加朝夕宴的小妖已经跟天兵天将打成了一团。”小灵鼠颤道,“转冥王让我...让我来给你报信,他说...千冢大人要打开宁和塔的封印!” “什么!” 第80章 情冢(终章 ) *界的结界已经完全扭曲,支离破碎,从天尽头晕染出的红色如血一样延伸到整片天空。 天生异象,冥界也有了异变。地府不少恶鬼都趁转冥王不在而生了乱子,好在转冥王手下的阴兵训练有素,还能镇住场面。 我和舜苍随小灵鼠来到人界的时候,本是百花齐放之际,可那百花已是抱香枝头,入目全是荒凉。 生灵涂炭。上次见到这样的景象,还是苍劫帝君复苏的时候。 *界已经遭到破坏,看来战场已经转移到宁和塔了。 我拉着舜苍赶紧往*界的方向奔去,他却反握住我的手。我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 舜苍踌躇良久,抓着我的手越收越紧,很久才缓了口气,说:“没事,我们走吧。” *界,宁和塔。 这样的场景有些熟悉。漫天仙神藏在缥缈无边的云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俯视着*界的一切。 宁和塔的封印已经开启了一半,一些底层的小妖已经如洪水般涌了出来,塔门前唯立了一个紫色的身影,就像黑色洪流中逆行的紫芒,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吞没。 是千冢,准确地来说,是白毛。 她就站在塔门前,淡淡地看着那些面目憎恶狰狞的妖魔长着血盆大口冲她而来。从她身体里裂出一层又一层的青虹,一些法力低微的小妖刚刚触碰到,身体就硬生生撕裂开来,如一朵一朵乍开的血花,一时血流成河。 我不明白,为何到了这个地步,那些仙神都能冷眼看着这一切。 我没能顾得上舜苍,即刻散了云朵冲白毛而去,还没走得上几步,一个人就抓住了我的衣袖,回头一看,竟然是转冥王。 转冥王皱眉摇头,说:“九姑娘,万万不可。” “为什么都不帮忙!你们究竟知不知道宁和塔的封印一旦被解除,这于三界来说是怎样的灾难!” 转冥王有些深沉地说:“九姑娘,你可知道此时的千冢已经不是原来的千冢了。她...” “我知道!我知道白毛做这些都是为了召唤出离怨界。” “那你...你不是一直都想稳固帝君的魂魄么?七枝灯只能保他魂魄不散,若他没有仙身,早晚有一天,帝君还是会殒灭的。” 我拂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想。我从不担忧三界如何,也不以兼济天下为己任,只是魔界众生皆是我父王的子民,舜苍要生,但他们也不该死。” 转冥王放开手,大把胡子下居然隐约浮了点笑,说了一句奇奇怪怪的话:“你总算能让人放心了。” 我实在没时间去深究他话中的意思,见他不再拦我,便急速冲白毛而去。 在仙神眼中,他们看“千冢”和宁和塔的妖魔打起来,就像看狗咬狗,等到两败俱伤之时,他们再来出手坐收渔翁之利。“千冢”死了,岂不是更好? “白毛!”我大喊一声。 白毛微微回了身,转头看向我,她所结下的深紫色屏障变成了淡紫色。趁着白毛分神之际,一个狮首虎身的妖怪张开满口利牙的大口,恶狠狠冲着白毛的头咬去。 我袖中风雷一样翻出数百枚孔雀翎,就像漫天的箭雨,将一波妖魔扎成了马蜂窝,其中自包括那个狮首虎身的丑怪物。 我动了真气,双手一推,那屏障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我眯着眼,隔着攒动的妖魔,看见宁和塔的封印已经被破坏了一半,若想阻止宁和塔的妖魔跑出来,只能将封印再次修复。只是这里的封印是舜苍亲手所设,若想修复,可能要让舜苍亲自出手。 白毛“呵”了一声,说:“九羲,你来做什么?” “千冢傻,你也傻吗?谁让你们做这些事的!”我抑制不住地吼道,“你不想活了!” 白毛没有回答我的话,她紫色的眸子渐渐褪了颜色,眸色如空潭一样,她望着天尽头扭曲的结界,说:“九羲,你看。”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莲生九朵,朵朵皆昭示着慈悲。可这个征兆一点都不慈悲,这是离怨界临世的迹象。 “你怕死吗?”她问我。 她忽然收了所有的力气,方才的屏障变淡至透明,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法力不敌从前,无力阻挡宁和塔中的妖魔,被迎面而来的反力打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体。 那些妖魔将我和白毛团团围住。 她的手上缓缓浮现胭脂刺,眉目一寸一寸凌厉了起来,威严的紫衣披在她身上如沾着血的战袍。我看着都有些胆怯,就像看到以前的我。 “九羲,你不就是想让苍劫帝君复活吗?今天我帮你把他的仙身取出来。我死了,魔尊之位就是你的。” 血色的云朵中有沉雷滚滚,震耳欲聋。九朵莲花零落的花瓣落在地上,垒砌了如光如芒的界。 “千冢!千冢!” 那一声声呼唤几乎被淹没在雷声当中,可我却听得见。变了声的呼喊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能这样唤她的只有南玉。 同是紫袍,像霞玉一般,原是个淡然出尘之人,此刻眉宇间已尽是失态的慌乱。 我不知道南玉的修为究竟是有多高,可他的确杀出了一条血路,从外围杀进了包围圈中,紫袍唯衣角上染了些许血迹。天界的上神,怕也不及南玉这般厉害。 他跑过来,握着白毛的肩膀上下打量,一寸都不肯放过,生怕她有一丝一毫的损害。 “你没事吧?你有没有受伤?” 白毛与他扯开一段距离,却并没有离他很远。白毛身后窜出来九条尾巴,却一根一根枯萎成焦黑的长藤,唯留下一条,顶端的那一撮红毛也尽数褪下。 南玉曾与千冢和白毛一起生活了百年之久,纵然狐狸尾巴有千千万万,南玉都能发现有些许不同,可这样的猜测他不愿相信。他差点没握住手中的剑,三尺白锋流泻出来的杀气一下便卸了去,可他还在说:“千冢,你怎么了?” “南玉,你记着...千冢一直陪着你,她就在你的眼睛里。和千冢一起,好好活下去。” 她说着,手中的胭脂刺长了三寸,在那张面容下我仿佛看到了另外一张脸,樱唇含笑,带着一种疲累过后的解脱。 随即,白毛便扎进了妖魔大军之中,紧接着便是利刺划破血肉的声响,让我听着,心里阵阵发毛。 杀戮,唯有杀戮才能召唤出离怨界。这是千冢告诉白毛的方法,也是唯一的方法。 可这些本该由我来做。 “你喜欢别人,我也不会在意...”南玉喃喃着,眸色无神,握着剑缓缓向白毛的方向走去,“可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千冢...我不怕失去你了,你跟我回去吧,以后再也不会有变数了...” 我移了几步,挡在他的面前,说:“她不是千冢。” 南玉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还是一步一步地往白毛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异常地沉重。暗红色的天沉成了阴郁,我看着南玉身后渐渐围上来的妖魔,说:“不要再走了,你这条命是千冢换来的。离开这里,快!” 我看了看身后厮杀成一片的乱势,又警觉地看着南玉身后的妖魔,冒着被那些妖怪撕扯成碎片的危险去抓住南玉的胳膊,脚下迅速升起了飞云,带着南玉就往仙神的方向飞去。 南玉似乎失去了神识,任由我拉着跑窜。有几个长翅膀的妖怪见势追了上来。 我带着南玉实在跑不快,眼看着就要这些个脏东西抓住,就见从层层密云中飞出来好几只箭矢,不偏不倚,刚好射中了那些妖怪的眼睛,伴随着痛苦的哀嚎,他们就像散落空中的小纸片,打着旋跌下了云霄。 我顺着箭矢的方向而去,就在那层云当中,立在身着白衣战袍的君禹,骨节分明的手中还持着一把破穹天弓,身后银色的斗篷如云涌浪起,真如天神临世。 我不认为君禹会救我,他救南玉倒有几分可能。我暗运真气,将南玉推了过去。上来几个天兵天将扶住南玉,个个看我的眼睛都有些意味深长。 君禹脚下踩着流云,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不如以往那般深邃而锋利,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看他的眼睛愣了一会儿,再度回神是因为惊天动地的轰响。 待我回头寻去,只见离怨界七彩的光芒乍开,缓缓移动到白毛的上空。方才还与白毛厮杀的妖魔看到了离怨界,作鸟兽状迅速退散开来,黑色的洪流围成一个圈,生怕被伤及到。 而那个圈中心站着的唯有白毛。 海河倒流,风声鹤唳。 离怨界重现人间,我看见七彩光芒中隐约还闪现着一个白芒,轮廓像个人形。 我心下一动,几乎是疯了一样地跑了过去,口中大喊着:“白毛,快跑!” 白毛没有跑,她就是冲着离怨界的中心而去的。 奔跑着,白毛陡然化成一个灵巧敏捷的小狐狸,待触碰到七彩光芒中的白色轮廓,她便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一点白芒往离怨界的下方推去。 我看见她身上的皮毛裂开了很多的血口子,那时极为残酷的兵解,可她还是忍痛将白芒推了下来。 我身边像是掠过一阵狂风,卷得我有些站不稳。我感觉到一个黑色的东西飞了过去,让我一瞬间止住了脚步。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为怕。 直到,我看见那一个黑色的身影,和离怨界内白色的轮廓相撞,撞击所荡开的一圈月霜色的白波将那些围着的妖魔硬生生击飞了十丈开外。 血,满眼的血。耳边全是哀嚎,直冲云霄的哀嚎。 离怨界内,白毛小狐狸的身体缓缓地升起,然后被一股强大的扭曲力硬生生地绞成了碎片。形神俱灭。 离怨界即刻塌陷了下来,那九朵莲花碎成了一瓣一瓣的花瓣,飘然落到了他的肩头。 长眉俊目,眉宇间自带一股威然贵气,数世的杀戮在他眸中都如同尘埃,抬眸便可见眼底的冰冷和轻蔑。银纹勾勒的祥云盘亘在他的肩头,长袍鼓动,在未散的七彩光芒下折出浅浅的光彩。 我实在没有勇气再离他近一些,原本那双眸子里含着的温柔能让我连命都不要了,此刻我却不敢再看他一眼。 那绝不是舜苍。 云浪汹涌,日月颠倒。 满天的仙神,声音如洪水奔腾而来,似乎能将我埋入不可见底的深渊—— “恭迎苍劫帝君重临三界”。 他转身看向宁和塔,轻轻挥袖,半月环状的清波从他的袖中荡出来,那破掉的半个封印慢慢相结,恢复如初。 我看见身着明黄飞龙袍的天帝从他的步辇中走了下来,从仙使手中的匣子里捧出来一把锈迹斑斑的剑,剑身上纹着上古咒语,一缕一缕的金色光芒透了出来。 天帝捧着剑,走得严肃而方正,如同披着万丈霞光,亲自将剑送到了舜苍的面前。 舜苍淡着眉眼接过,那把剑上腐蚀的锈斑迅速脱落,焕发出异样的光彩,有隐约的清鸣声。剑还是那把秋离剑,虽然已经没有了剑魄,可在舜苍的手中,它依然是那把平定天下的秋离剑。 我不受控制地走了过去,一步一步,脚下是宁和塔妖魔的尸身,恶臭混着血液的气味飘散的空中,我甚至能看到风中飘扬的血丝。 我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开口唤了他一声:“舜苍?” 舜苍抬眼看我,握着秋离剑的手紧了紧,很久才回了一句:“阿九,到我这里来。” 天帝含笑,也看向我:“如今苍劫帝君能复活,九姑娘是功不可没。” “舜苍?”我听不懂天帝说的话。 “阿九,听话,到我这里来。”他冲我伸出了手,语气像是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你为什么不来阻止白毛召唤出离怨界?”我颤着退了一步,问他,“你不是答应我,会等我找到其他办法的么?我一定会找到其他办法的,你怎么不信我了?” 舜苍没有回答我,他望着我说:“阿九,你以后都不用害怕了,我不会再离开了。” “为什么他们都对你如此恭敬,为什么天帝会亲自来迎接你?” 天帝戚目稍惑,说:“帝君竟还没告诉九姑娘?上次在凌霄宝殿,帝君不是说会亲口告诉九姑娘的吗?” 上次在凌霄宝殿?上次在凌霄宝殿,不是我去拿司命手册,而舜苍砸了凌霄宝殿那次么? 他骗我?他本该告诉我什么? “舜苍,你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 天帝说:“九姑娘,帝君没有办法才选了你。” 天帝告诉我,三千年前,天界的几天云洲的神君叛变谋反,以天帝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压制住这几股势力。天帝不得已去求了舜苍,舜苍出手杀了那些想要谋反的神君,却因此背上了极重的杀孽。 莲泽宫上方有异兆突显,舜苍早晚会受到神罚,落入魂飞魄散的地步。 他们需要有个人帮助舜苍复活。 而这个人就是我。 “为什么...”我觉得手脚发凉,一股一股的恐惧感爬上了我的背脊,让我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为什么是我...” 天帝说:“帝君复活需要有人收集灵魂碎片,以织梭缝合,再佐以七枝灯结魂筑魄,待他日取得仙身,便是帝君真正复活之时。前两者都好说,只是这七枝灯乃是上古遗存的神物,唯有孔雀王一族才能开启它的神力;所以这件事,非九姑娘不可。” 天帝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作为回报,朕会助你重登魔尊宝座,并将沙云荒的土地送给你当作贺礼。” 我握紧了手指,指甲都嵌入了肉里,一字一句地问舜苍:“那么说...以前你喜欢我是假的,为我背叛天界是假的,因我受到神罚也是假的,你只是想让我...”我颤着狠吸了一口气,说:“助你复活...” 舜苍颤着唇,“阿九,我是真的喜欢你。” “所以你为我背叛天界是假的!因我受到的神罚也是假的!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我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为什么要骗我!你知道的...只要你说,我什么都愿意去做的...你为什么要骗我!” 原来都是假的,我早该察觉到的。 舜苍为我背弃天界后,天帝派出那么多兵来讨伐魔界。可天帝应该料到无论派出多少天兵天将,那些人都不是我和舜苍的对手,可天帝还是让那些人来送死。 那些天兵天将应该就是跟着几位神君叛变的兵力吧? 天帝可以借舜苍之手肃清余孽势力,又能加快神罚的进程。趁着我还未察觉的时候,让舜苍死在我的眼前,让我以为舜苍是因我而死,让我背着愧疚和痛苦活了三千年,让我像个疯子一样找了三千年的魂魄! 这一切只是因为舜苍想活而已,他选择我,也只是因为“没办法”而已。 他想活,就得利用我么? 重云散开,镶金边儿的云尾下阳光落了下来,*界像披上了一层金粉似的。暖融融的阳光暖不了我冰凉的手,我以手抚上了眉骨,还能感受到些许凉意。 我眯着眼望着阳光,落入眼底的是白茫茫的一片,纯粹得不像话。 我喉咙发痛,口中发干,神思都有些恍惚。 “九羲,这些年你都干了些什么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响在耳边。渐渐变强的耳鸣声让我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寂静的,那些仙神与我无关,天帝与我无关,舜苍...也与我无关。 我看着舜苍,想起来他曾在离怨界看我时的眼神,那是我曾以为的情深。 “舜苍...” 我记得他吻我的时候,如同四月最暖的风拂开了神树琼枝,下一刻便能生出情花来,恍然不知春深处。 原来都是假的。 我脚下软绵绵的,天开始离我越来越远,我能听见风声在我耳边呼啸。那一刻我竟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三千年的奔波,我真的累了,这下也好。 算是真正解脱了。 “九羲!” 我听见有人在叫我,好像是杨灵深的声音。 想起杨灵深那一头的银发,直到如今,我才知道是为何而生了。 第81章 番外:千情终成冢(上) 冲虚山有个道观,道观里只有一个道长,道号玄云。 冲虚山下坐落着一个小镇,亦名冲虚镇。镇上的人不少,却没人敢往冲虚山上去。 传说是因冲虚山上有一口湖,名为骆马湖,湖色清澈而灵秀,是一块风水宝地。只是骆马音同“落马”,镇上的都觉不太吉利,故很少前去。直到镇上出了一个有名的清官,一心想要开发利用冲虚山地界,带着镇上的人发财致富,却不料触了上头的利益,落了马。 自此便没有人再去冲虚山了。 究其落马的原因,实在跟骆马湖没有甚关系。只是那个清官作死,在冲虚山考察时到道观里参拜了一番,这才倒了霉。 那位玄云道长,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煞孤星”南玉。 南玉入道修仙,身上的煞气总算不会置人于死地了,只是这让人倒霉的功夫一直没能消减下去。 近日山下闹妖魔,好几户人家出了人命。 那些人多为男人,死状极为恐怖,全身没有任何伤口,尸身枯槁,如干柴腊肉一般。官府查了半个月,始终没有抓住凶手。 直到镇上突然冒出来个江湖术士。术士到镇长面前,神神忽忽地掐指算了好久,惊言此地是有狐狸精作祟。镇长听从了术士的指示,让镇上的人凑了白银三千两,给术士作设法坛的供给用。 原本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哪知这江湖术士竟在第二日就死在了狐狸精的手下。他的尸身被挂在了城墙上,早已面目全非,尸身上还悬了个红字黄符,上面用血写着显目的“我是骗子”四字。 镇民都陷入了极度恐慌当中,纷纷去镇长家求他再想个办法,灭了这个作乱的狐狸精。 镇长左思右想一番,猛然想起了冲虚山上的玄云道长。 镇长年幼的时候非常淘,总背着大人跑去冲虚山上玩,对那个大人口中“不得靠近的道观”十分好奇,机缘之下也曾见过那玄云道长一面。 镇长看见从道观中出来一个丰神俊秀的少年,藏青色的道袍穿到他身上竟有仙人风骨,眼睛都亮了亮。只是回到家中,他就伤了风寒,连日高烧不退,迷迷糊糊好几日,待恢复清醒后,就将此事忘了个七七八八。 现在回想一下,父辈口中的道长亦是他见时的那般年轻,可见玄云道长早已有了长生不老的本事。再说道长多年守在冲虚山,定也是为了庇佑冲虚镇的百姓。镇长左拳砸向右手心,当即就敲定计策—— 请玄云道长出山来收拾这个作恶的狐狸精。 镇长带着镇上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一同前去,亦有几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保驾,以防那狐狸精出来伤人。一行人气势汹汹地就往冲虚山上去了。 青山暮霭霭,枯黄的叶子铺了一地,鞋子踏在上面,发出清脆的碎裂响声。 殷殷丛林中,忽然窜过一个白色的影子,速度极快,惊得一行人霎时间停驻了脚步。 “是什么东西!”有人大吼道。 从轻薄的雾气中缓步走出来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唯有耳朵和尾巴的尖儿上有一撮小红毛,身后的尾巴竟有九条。 “啊!是狐狸精!它...它居然有九条尾巴!”一个汉子大惊失色。 九尾小狐狸嗅了嗅,极为欢快地摇了摇自己的尾巴,然后说:“我就有九条尾巴,羡慕不?” “啊!!!狐狸开口说话了!!!”这一声叫得撼天动地,吓得所有人都往一处缩去。 还是镇长最为镇定,低声安抚着众人,说:“大家别慌,不过就是一只狐狸。我们那么多人,她一定打不过。只要我们齐心协力,肯定能把她给逮住。” 九尾小狐狸似乎不知自己陷入了危险中,晃了晃脑袋,摆出一副不屑地模样,然后说:“你们这群凡人真没见识。哎,算了算了,我就想问问,你们这里最近是不是有个...哎!你们干嘛!” 那些人都抄着棍棒,一步一步逼近了九尾小狐狸。小狐狸往后缩了缩,大叫道:“你们干嘛!” “你个小狐狸精,看大爷不逮了你烤肉吃!” 小狐狸一见形势不妙,赶紧掉头就跑,边跑边喊:“啊啊啊啊!哥哥!殿下!救我啊救我啊!” 跑了很久,小狐狸远远看见一个道观,道观中飘出来袅袅青烟,身后是凶神恶煞的一群人,小狐狸觉得道士总还能相与一些,想也没想就钻进了道观里。 镇长带人赶到时,一看小狐狸已经跑进了道观里,不禁笑了声,说:“想不到这个小畜生这么笨,偏偏跑到道观里来。” 这话刚一说完,镇长就被一个小石子砸中了头。镇长恼羞成怒,抬头往墙头上一看,那小狐狸用后腿站立起来,前爪中还扔玩着一个小石头,仰着小脑袋,紫色的眼睛盈着怒气。 九尾小狐狸动了动毛耳朵,哼哼道:“本狐狸都听见了,你居然骂我小畜生,你才是小畜生!” “哎!小畜生,地狱无门你偏来投,看玄云道长不收了你!”镇长舞着自己手中的擀面杖,怒声喝道。 九尾小狐狸吐舌头作鬼脸,笑道:“你倒是来啊!” 话音刚落,忽从墙后头飞过来一个绳套,不偏不倚套住了小狐狸,绳索霎时收紧,将小狐狸捆了个严严实实,一下就给它拽下了墙头。 “哎呦!疼!” 道观的门“嚯”地一声被风卷开,尘雾漫漫,迷了众人的眼睛。 待到雾气散去,镇长伸脖子往里面看去,只见那风鼓动暗青道袍,修长的手指勾着一个金光闪闪的绳索,再仔细了看,那人清眉俊目,神色温和,真真如谪仙般的人。 镇长赶紧行礼,道:“冲虚镇镇长见过玄云道长。” 南玉没太在意,他在这里住了那么多年,镇长也换了那么多个,实在是记不过来。南玉问:“因何事喧哗?” 镇长抬头瞧了一眼被南玉捆住的小狐狸,再低头道:“道长有所不知,近日这个小狐狸精杀了我镇上数名百姓,祸乱人间。吾辈此次来扰,是想请道长出山降妖伏魔。如今道长已经将她降服,在下代表冲虚镇的镇民谢过道长了。” 南玉扯了扯手中的绳索,九尾小狐狸颈间的毛被蹭掉了几撮。小狐狸哇哇大叫,道:“你你你你轻点!狐狸毛很值钱的!” 南玉挑眉,倒也放轻了手劲儿,问:“就她?” 镇长点头。他又不禁偷偷看了一眼南玉,对他愈发的敬畏了起来。他已从总角小儿活到了花甲之年,这玄云道长竟也同以往一样无任何变化,怕这就是凡间仙人吧。 南玉又转眼看了看小狐狸,思忖片刻,他说:“贫道会好好处理的,各位若无他事,便请回吧。”说着,那道观的门竟又被一阵风卷着合得严严实实。 众人惊叹不已。镇长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挥挥手,带着镇民就回去了。 南玉牵着小狐狸往神祠处去。小狐狸扒着颈间的绳索,死命不随着南玉去,颈间的毛都给勒秃了一圈。 “哎呀哎呀,抓错了,抓错了!你放开,臭道士!”九尾小狐狸死命地喊。 南玉若有所思地回头看她一眼。小狐狸抚着颈间的毛,紫溜溜的眼睛沾了些泪意,呜呜说道:“我的毛...” 南玉将绳索收回了袖中,蹲下身来看它,问道:“哦?你还会说话?” 小狐狸只顾着理自己的毛,没有搭理南玉。南玉抿了抿唇,拍了拍小狐狸的脑袋,说:“快走吧,别又被抓住了。” 也不知怎的,九尾小狐狸鬼使神差地就被绊了一下,狠狠磕到了地上,四脚摊地,一时没爬起来。 小狐狸使劲儿翻了个身,才瞧见方才脚下的小石子,委屈哭道:“怎么都欺负我!” 南玉皱了眉,赶紧起身离小狐狸远些,声音降了几分温度,说:“快点离开这里。”他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个人因他身上的煞气而栽跟头了。 小狐狸抓起地上的那个石子儿就往南*上扔过去,吼道:“臭道士,怎么不抓我了!他们说我杀了人啊!” 南玉为难地看了它一眼,说:“就凭你的道行,想要杀人,还得再修行几年。” 小狐狸坐在地上,一副赖到底的样子,哼声道:“我不走了!你得还我个清白,不然我就永远赖在你的道观里白吃白喝。” “你若还想活着,就赶紧离开这里。”南玉话中起了威胁的口吻。 小狐狸哪里吃这一套,大声叫道:“我就不走!不走!不走!你杀我吧,杀我你就破了清规戒律,你就不能成仙了!” 南玉抬眉,抚了抚衣袖,转身撂下一句话:“谁想成仙了?” “哎...哎,你别走啊。你这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小狐狸爬起来跟上去,“你不想成仙啊?” “你离我远一些,不然你会受伤的。”南玉没有停下步伐,口气有些无奈。 “我怕什么?我可是...”小狐狸转了转眼珠,总害怕这个道士把它当妖给抓了,随口胡诌道,“我可是九重天上最有名的狐仙,你随意拉个人就能知道我的名号。哎...你等等啊,你别走那么快。” 南玉“啪”一下关上房门,小狐狸碰了一鼻子灰。 “快点走罢。”南玉说。 小狐狸吃痛,揉着鼻子,泪眼汪汪道:“我饿,走不动了。” 里面再无了回应。 折腾了这么久,小狐狸实在累得不行,软趴趴地倚在木门上望天,倦倦的眸子有些不知所措。 前几天*界里偷跑出来一只小妖,她哥哥千沉想找人将其降服。她终于找到机会出来历练,因此信誓旦旦地跟千沉保证一定能抓这只小妖回去复命。 只是没想到妖怪没见着,倒见着一群比妖怪还凶的凡人,囔囔着骂她是狐狸精,还要把她打死。 不过她看这个道士还有些本事,要是能骗他跟她一起去捉妖就好了。 天色已渐渐暗淡了下来,当夕阳敛去了最后一缕光芒,小狐狸的肚子极为应景地“咕噜”了一声。 小狐狸用毛爪子拍拍木门,哑着嗓子喊:“道长,我要偷吃你道观里的东西,你看行不行?” 偷吃就偷吃,这还明目张胆地说出来,算个什么事? 门被猛地拉开,小狐狸猝不及防地跌进了门槛里,刚好蹭到南玉的鞋面。小狐狸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伸爪就抱住了南玉的大腿,满口胡诌道:“我可是狐仙,狐仙要饿死了,道友不能见死不救啊。” 南玉将小狐狸揪下来,满脸为难地看她说:“仙,还有你这样的么?” “我是落了难,早晚有一天我就会回到天上去了。本狐...仙给你个机会表现表现。你要是表现好了,回头我跟天上人打个招呼,你就好成仙了。”小狐狸没皮没脸,竟有些像她的主子。 南玉叹口气,说:“你想吃什么?鸡吗?” 小狐狸摇摇头:“狐仙不吃鸡,狐仙吃果子。”小狐狸觉得鸡实在太难吃了。 南玉疑惑地打量了她一眼,也没多番在意,只说:“你随我来吧。” “别...”小狐狸说,“我腿...腿好像抽筋了。” 南玉皱眉再叹,说:“你离我远一点,就没那么多事了。” 南玉让她好好趴着,自个儿去后院拿了些野果子给小狐狸吃。 小狐狸双眼放光,直盯着南玉手中提着的一篮子野果。还不及南玉放稳,她一头就钻了进去。 小狐狸将果子塞得满嘴都是,野果的甜汁儿沾湿了她嘴边的毛,鼓着腮努力地嚼着。 南玉侧首看她,与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问她:“你来这里做什么?” 小狐狸咬了一口大苹果,口齿不清道:“捉妖。”她的爪子又掂起了一个桃子。 “捉妖?” 小狐狸将口中的水果勉勉强强咽下去,咂了咂嘴,道:“有个妖怪吸食人的精气来修炼,罪大恶极,本大仙来捉它。” 南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同意道:“我也察觉到冲虚山的空气不复往日清明,想必是有妖魔之气侵扰。” “咳咳咳咳——”小狐狸狠狠呛了几下,心里担忧,这道士不会察觉到她的身份吧? 南玉又皱皱眉,赶紧离小狐狸再远了一点,以免自己的煞气波及到她。 小狐狸看他要躲,赶紧说:“你虽然比我差了那么一点,但还算有点本事,我勉为其难让我跟着我捉妖。回头我跟我天界的朋友打个招呼,你也好...哎...你干什么去?” 南玉回到了屋中,小狐狸赶忙跟了上去。房间的陈设十分简单,一目了然。南玉拿起了悬在墙上的剑,然后对小狐狸说:“去捉妖。” 小狐狸没想到南玉是个说走就走的家伙,还没反应过来,就跟着南玉走出了道观。 她赶紧回神,同南玉说:“你小心啊。我已经查过百妖册,那只妖叫玄火妖猫,道行不浅。” 南玉顿了顿。小狐狸问他怎么了,南玉答:“没什么。”只是他想换个道号了。 小狐狸嘿嘿笑了两声。南玉问:“你笑什么?” 小狐狸哼声道:“没什么。” 南玉:“...” 第82章 番外:千情终成冢(下) 夜深,从寂静的空中传来好几声“喵呜”的喊叫,回荡在夜色中,平添了几分诡异。冲虚镇家家户门紧闭。 忽然从夜色中窜飞而出一个灵巧的黑影,那双血色瞳孔乍现,伴随着刺耳的猫叫。 南玉提着剑。九尾小狐狸弓身悄悄跟在他的身后,落下的爪子不发出一点声响。 南玉倏尔停下脚步。小狐狸差点撞着他,一时有些恼,压着声音问他:“你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南玉装作很神秘很恐慌地样子环顾了一圈,吓得小狐狸每根狐狸毛都紧张了起来,亦同南玉一样张望着四周。南玉蹲下身子来,用气声问她:“你害怕吗?” 小狐狸压低声音说:“我...我怎么会害怕呢...” 南玉挑眉,淡然站起身来,清声道:“那你怎么跟做贼似的?” 小狐狸才明白过来,南玉是在耍她,登时就更怒了,张口就咬住了南玉的腿。但她的牙齿实在太小,根本无法威胁到南玉。 南玉瞧她这般泼皮的模样,连着笑了几声,俯身抓住她的尾巴,将她拎了起来。 南玉说:“你害怕就离我远一点,让我来对付那只妖怪好了。而且我身上有煞气,会伤到你的。” 小狐狸不明白什么是煞气,挣扎了几下,张牙舞爪道:“你休想甩掉我。我才不管你煞气不煞气的呢,我就跟着你。”她实在有些怕,有这个道士在身边陪着,她还算安心一些。 南玉面色一动,眼神变得有些幽邃。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同人说过话了,不过这个小家伙也不算是“人”,是个...狐仙? “喵——喵——” 小狐狸惊得缩了一下,南玉将小狐狸抱在了怀中。南玉身边掠过一阵狂风,他忽觉脸颊处被什么东西东西摸了一下。 火红色的风涡中化出一个人形来,那一双极为妖媚的眼睛里闪动着血红色,妖猫舔了舔手指,深吸了一口气:“你这道士的味道真是不错。” 玄火妖猫吸食了人的精元,才能化成人形,只是她的修为还尚浅,一双猫耳朵还无法自如地隐去。但玄火妖猫化成人形者十分罕见,就算她修为尚浅,小狐狸对付起来还有些吃力。 妖猫看了看南玉怀中的小狐狸,捂着鼻子嫌弃道:“那个骗子术士居然说本妖是个狐狸精,也不知道他哪个鼻子孔闻见了骚气。原来是你这只小狐狸身上的骚味。” 小狐狸呲牙咧嘴地呜呜吼叫。若是她哥哥在这里,定会毁得这小猫连渣都不剩,让她瞧不起狐狸! 南玉拔剑挡在胸前,然后缓缓将小狐狸放在身后。南玉盯着妖猫,薄唇微抿,墨深的眼睛在妖猫身上游移。 妖猫饶有兴趣地侧首,呵呵笑道:“你这道士长得真俊。让我想想你会有什么说辞?”妖猫清了清嗓子,一本正色地模仿道:“你为一己私欲吸食凡人精元,罪不可恕,今日贫道就替天行道,收了你这作恶的妖孽。” 说完,她妖邪地笑了声:“你瞧我学得像不像?” 南玉眸色一定,唇角依旧是温清的笑,此刻看上去却极为骇人,说:“贫道没你那么多话。”说着他便提剑冲了上去,剑直指妖猫的命门。 但那妖猫好歹也是上了些修为的,化成旋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南玉的一剑扑了个空。 妖猫鬼魅一样出现在南玉的身后,一边说着“尝尝你这道士也不错”,一边就伸出爪子往南玉背上狠狠挠去。 南玉躲闪不及,那尖锐的利爪将他肩背上抓得血肉模糊,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踉跄了好几步才与妖猫扯开距离。 妖猫紧接着又攻向了南玉,也不知道小狐狸哪里来的勇气,嘶叫着就冲向了妖猫,那九条尾巴迅速拉扯住妖猫的脚,将她狠狠摔向了一边。 小狐狸飞速冲到南玉身边,打个旋儿将南玉护到身后。她吼道:“狐狸不发威你真当我是大白啊!” 此时的南玉也重新握稳了手中的剑,低声道:“小心一些。” “放心吧,本大仙今天要打得她叫...”小狐狸想了想自己主子骂人的姿态,道,“打得她叫祖宗!” 妖猫眯眼微怒,见一人一狐不是好对付的,不再同方才那般轻敌。 妖猫瞬间移了过去,南玉和小狐狸也迅速和她缠斗在一起。 原本是旗鼓相当的两方,几十招缠斗下来,妖猫便渐渐有些不支,这样一对二地耗下去,吃亏的只有可能是她。 一刹那,她就迅速改变策略,将目标锁定了南玉。 电光火石间,刺耳地“喵呜”声震痛了小狐狸的耳膜。南玉实在未曾想那妖猫竟会有这么快的速度,快到让他来不及躲闪,那泛着森森寒意的利爪就冲他胸膛之处袭来,仿佛下一刻就能将他开膛破肚。 也就是在这样的一刹那,他眼前一阵泛白,脚下退了两步跌坐在地上。温温热热的液体溅到他的道袍上,还有他的脸上。他错愕地去摸,才发现是血。 妖猫收了爪子,眯眼看滚落在地上的白团子,冷笑道:“真有胆子挡,那就跟他一起受死吧!” 小狐狸雪白的皮毛上沾了大片大片的血迹,像是白雪中涌出来一朵梅花,触目惊心。她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体疼得一阵一阵抽搐。 那妖猫继而扑了过来,南玉脑子空白,本能地爬过去将小狐狸护在了怀中。 他身上忽然就蔓延出一层黑色的煞气,那妖猫触及到,瞬间就化成了一团黑雾。这一切,连南玉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他等待着剧痛席卷他的全身,可等来的是那妖猫撕心裂肺的喊叫。 他惊着看过去,就见从飞尘当中显现一个颀长的身影,长长的指甲泛着淡淡的红色,掐着那只妖猫的脖子。那人披着银灰色的外袍,逆月光而立,邪眸里带着阴冷的美。 冷如水的波光在那人的美眸里流转,他从鼻息间发出一声低笑,只见他的手指轻轻一扭,猫儿的脖子就被他扭断,一股鲜血从它嘴里流出来。 紧接着,那只几乎置南玉于死地的妖猫在他手里碎成了流光。 红色的星芒从他的手中流泻而下,耳畔唯有轻微的风响。 南玉怀中的小狐狸终于恢复了点意识,低低喏喏地唤了声:“哥哥...” 千沉的眼睛里沉着无澜,看了南玉一眼,对小狐狸说:“这下你玩够了吗?” 听他这样说话,小狐狸就知道千沉是真的生气了。她知是自己轻敌闯了大祸,差点害死南玉。此刻她如蔫了的花一样,唯唯诺诺地低了头。 小狐狸不敢怠慢,拖着伤从南玉怀中跳出来,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千沉的身边。 千沉也不再多说,转身往月色尽头走去。 小狐狸皱着眉头看了看千沉的身影,抿了抿唇回过头去看南玉。小狐狸对他说:“谢谢你救我,我要回天上去了。我叫千冢,有缘再见啊!” 月霜色冷了南玉的衣袍,他寂寂的眸色在听了它这句话后忽有了些光彩,就像一片轻飘飘的花瓣落入了深潭,荡起了淡淡的涟漪。 千沉微微侧首,步伐却变得缓慢而沉重。 走出去很远很远,直到看不见南玉,小狐狸才回了头,乖乖跟在千沉身后。 小狐狸忽然看见有黑色的血顺着千沉的指尖儿流了下来,她惊道:“哥哥,你手上有血。” 千沉回身,举起手来审视一番,然后轻声道:“是那只妖猫的血。” 小狐狸“哦”了一声,又耷拉下脑袋。她身上的伤有些疼,可她又不敢跟千沉说。 “千冢。” “恩?”小狐狸抬头看向千沉,不知何时,千沉的眸子已经变成了摄人心魄的紫色,光芒远胜过南海的夜明珠。 千沉极为惑人的声音响在这寂静的夜: “好好睡一觉,醒了就忘记这里所有的事。” 小狐狸的眼睛渐渐失去了光华,无意识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就昏了过去。 千沉将小狐狸从地上抱起来,宽广的衣袖滑落下来,露出了翻着皮肉的伤口,血水浸染了整个衣袍,细细看上去,伤口处竟还有几股黑色的煞气在窜动。 “天煞孤星么?”他冷冷笑了声,“真是不容小觑啊...” 能将玄火妖猫打回原形,还能让他受如此重的伤... 竟还只是个凡人。 寂清的街市,一盏红彤彤的灯笼悬在店铺门口,黑色的风将其吹得微微摆动。 南玉立在那里良久,直到感觉到背上一阵一阵的刺痛,他才回过来神。看着街市尽头,他微微笑了声,像是在应答:“有缘再见。” 回到道观后,他继续潜心修仙,今世羽化之期,紫陆星君第五次来请南玉。 原本南玉只修三世便可上仙界当官了,奈何南玉说自己资历尚浅,不足以承担孤星君的大任,硬是在人间又拖了四世。紫陆都想好了,如果南玉再不去,他就当当那人间的劫匪,将南玉打晕了扛上去。 没料到他刚刚在道观里站稳脚跟儿,南玉便撩袍子出来,淡声道:“走吧。” 紫陆大惊,上去探了探南玉的额头,讶然道:“这次这么爽快?脑袋发热,想成仙了?” 南玉点了点头。 “为什么啊?” 南玉轻轻一笑,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尽管紫陆星君问了他一路。 紫陆不知道,天界有他想见的人。 南玉信了千冢的话,以为她是天上的狐仙。但当他成仙之后,跑访了各大仙宫,都没有见到他想见的那个人。 记忆中的小狐狸通体雪白,唯有尾巴和耳朵上有撮红毛。它有一双极为漂亮的紫色眸子,走路时常会摇着它的九条尾巴,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 南玉在天界翻阅《百妖册》时才知晓,九尾狐早在鬼弃魔君登位时就被归为了魔族,虽然仙界也有几只九尾灵狐,可它们都不是千冢。 她不是狐仙,而是个妖。故天帝任命他下界辅佐魔界斩妖除魔,他欣然接受。 他一直念着小狐狸“有缘再见”的那句话。 直到他在魔界再次见到了千沉,才相信这世上真有缘分一说。尽管千沉看他的目光带着不近人情的冰冷和敌意。 他找了很久才在连璧山见到千冢,却没想到恰好遇上她渡劫。那只小狐狸被劈得焦黑,已经难以分辨原来的样貌,但南玉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尾巴上的红毛。 他原以为这只小狐狸还记得他,但小狐狸醒来见他的第一眼就觉得害怕,南玉便知小狐狸是不记得了。 虽然有些失落,但南玉看着她被自己招来的雷劈得焦黑,也不敢再靠近她。 在这之后不久,他就被召回了天庭。 南玉下界辅助魔界斩恶除魔,需要写一些公文上交给天帝批阅,又要补充一下《百妖册》的内容,南玉一时只忙着编纂这些,不曾再顾及小狐狸的事。 后来他听几位仙友说云舒公主救助了一只小灵狐,那狐狸通体雪白,毛色十分漂亮。南玉以为是小狐狸跑到了天上来,赶紧放下手头的事务,即刻就跑去了云舒公主的仙宫。 南玉去时,云舒正和离华公主下棋。 也不知她们说到了哪儿,离华话中含着些许戏谑,说:“妹妹,我瞧着舟卿是喜欢上那个扁毛丫头了。” 云舒当即就生气了,将手中的白子一摔,怒道:“长姐这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你也认为我被那丫头比下去了?以为我是个没人要的么?” 离华微笑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当真作什么?让人看了,觉得你小气。” 仙使通报南玉来访,是想瞧瞧云舒的那只小狐狸。云舒一肚子火窝住没处撒,没想到南玉就来当这个撒气桶。云舒没好气地让仙使请南玉进来。 南玉恭恭敬敬请礼进来。云舒正想发脾气,忽然瞧见南玉长得尤其清俊,敛了口气,温声笑道:“你就是那个新晋位的孤星君?长得可真好看。” 南玉微微皱了眉,却不易察觉。他退一步,恭敬地说:“承蒙公主谬赞,衡芜愧不敢当。衡芜今日叨扰,是听说公主前些日子救了只小狐狸,衡芜尤喜仙宠,今日是想瞻仰一番,恳请公主准许。” 云舒挑了挑发丝,绕在指间,轻声道:“仙君既然也好仙宠,不如今日留下陪本宫喝一杯,如何?” 南玉再退一步,装作惶恐状:“衡芜身带煞气,恐会给公主招致霉运,衡芜实在不敢。” “你!”云舒瞪了瞪眼,觉得自己受了巨大的侮辱,强压下怒气道,“你别不识好歹。” 一旁一言不发的离华撩了撩自己的仙袍,眉目威严,看着南玉问:“你知不知以下犯上目中无尊,该以天刑处置?” 南玉皱眉拜道:“衡芜从未有不敬之处。” 离华厉声道:“来人,还不将他拉下去!” 从宫殿中闪现四个天兵天将,即刻就擒住了南玉。南玉未曾再辩,眼睛盯着离华,任由天兵天将将他拉了下去。 云舒虽然生气,但也不敢真降责于南玉,她出口劝道:“长姐,这...” “衡芜跟那贱丫头相谈甚欢,本宫不给他点教训,他是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对待魔界的那些下贱东西。”离华冷着眼说出这句话,竟惊得云舒出了一身冷汗,支支吾吾没敢对上一句话。 云舒自是知道离华口中的“贱丫头”指的就是九羲,心中亦有一丝丝快感。 十二道天刑不期而至。那几位天兵天将看南玉实在冤得慌,故手下留了情。 南玉没死成,却缠绵榻上数月之久。 他卧病期间,紫陆星君前来看望他一次,之后就被派往下界巡视。南玉心中了然,便再不敢劳烦别人。 在他陷入昏迷时只有楼轻来送了金灵丹,他凭着这粒金灵丹才勉强恢复了些意识。养病时,他常在模模糊糊中见到一个白影子,就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夜里也不会同往常那般冷了。 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他病愈之后去枕云宫,见到那只小狐狸。 兜兜转转那么多年,它还是跟他相见了。 百年间,魂牵梦绕都是她的影子。 她执伞俏立在竹林深处,淡紫色的罗裙穿在她身上无一处不合适,微微一笑就能让人失了心魂,然后用甜甜的嗓音唤他一声:“南玉。” “上神...上神...” 南玉恍然从梦中醒来,映入眼帘的是仙子焦急的面容。他被封为上神后,天帝就指派了几位仙使来他身边服侍。 仙使有些担忧地看着他,问:“上神,你梦魇着了?”她来这里当差不久,衡芜上神是个好相处的人,没甚怪脾气,宽厚待人,只是整日里就好睡觉,生活闲漫了些,不太像个上神,倒像个散仙。 “怎么会呢?”南玉扶额起身。 仙使递过来一方温湿的手帕,说:“转冥王来过了,从上神这里取走了一样东西,只是转冥王不太想与上神见面,拿了东西就走了。” 南玉擦了擦脸,眸色才有了些清明,问:“是什么东西?” “转冥王说是心火,小仙不懂。” 南玉怔了片刻,问她:“那转冥王还说了什么?” 仙使从手中变出了一个小信鹤,递到南玉面前,答:“转冥王捏了个信鹤给您。” 南玉接过来,那信鹤瞬间就化成了碎银般的光芒。 南玉听见转冥王说:“当初本王承诺千冢绝不泄露此事,故才瞒了你那么久,对不能挽回千冢之命而深感愧疚。只是千冢用已身之命换你之命,望上神能好好珍惜。这盏‘惧’灯,本王就拿走了,待了结一切事务,本王定会亲自来拜谢上神。” “惧”吗? 也对。 现在除了这条命他已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他起身走到了铜镜处,呆呆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仙使挑了个紫色的袍子走过来,看着镜中的南玉,笑道:“上神,你跟紫陆星君约好今日下棋,快到时辰了。” 良久,南玉没有回答。 仙使定定眸子看着南玉,忽然在镜中看见南玉的眼睛里有些异样。她惊得退了一步,颤颤巍巍道:“镜子里...上神...有狐狸...” 南玉轻笑了声,仿佛在自言自语,喃喃道: “她没有骗我,你一直都陪着我...” 第83章 雀啼(一) 淡青色的纱帐如缥缈的云烟,精致的银铃铛悬在挂檐上的,发出“叮呤叮呤”的声响。 我缓缓睁开眼,望着那两颗银铃铛长久地出神。我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只觉迷茫而失措,竟想不起昨夜自己是如何睡下的。 金漆木的屏风上绘着“春鸣锦玉图”,花鸟相映成趣,尤其是屏风上的雀儿极为生动活泼。我起身趿着绣鞋,从床上起来。 桌上的花瓶中插着莲蓬和荷花,鼻息间萦绕着淡淡的芬芳。许是昨夜的风有些大,窗户已经被吹开了。有几只小鸟雀叽叽喳喳地飞过来,在窗沿儿上啄来啄去。 我疑惑地摸了摸花瓶中的荷花花瓣,真有些想不起昨天的事了,但也不觉得哪里奇怪。 我听见千沉的声音从外头传来,说:“殿下,您起身了?” 我打开殿门,就见他拱手立在那里。千沉着一拢红袍,袖领处滚着云纹,长眉深眸,九尾狐的俊美在他身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鲜穿这样艳的颜色。 他抬眸瞧了我一眼,敬声道:“殿下,宴会就要开始了,还请殿下赶快更衣。怠慢了客人,尊上又要责罚殿下了。” 我皱了皱眉,问:“什么宴会?” 千沉答:“殿下忘了么?今日尊上要宴请天界的使臣。” 他这么一说我才隐约有了些记忆。我记得天界的使臣来魔界拜访,今日父君设宴款待,他想让我见见那些天界的使臣。 我有些不耐烦,说:“我不想去。那些人根本不想跟我魔族谈和,只想着让我父君屈尊其下。” 我转身往内殿走去,千沉立即跟了上来。他说:“殿下都能看出的事,尊上会看不出么?殿下总该明白尊上的意思,尊上只想魔界安宁,不生事端。” “我知道。”我一边应着,一边走到屏风后。千沉站在门口,不再进一步。 我换上衣,立在铜镜前打量镜中的人,淡粉色的纱衣下一袭月白色的罗裙,裙裾处暗纹雀翎。孔雀王一族长生不老,尽管我化成人形已千年有余,模样依旧像是十六七岁的少女。纱衣下,我细细抚摸肩上的翎纹,纹色艳如火。 我随手将发挽起,别了一支碧苏小簪。从屏风出来时,我跟千沉说:“我不想在那里呆很久。” 千沉低头说:“殿下只需露个面方可。” 我去宝殿的路上瞧见几个小妖端着空酒水壶出来,想是宴上酒水要换一巡,遂就拐去了不远处的桃花林,将我珍藏数年的好酒掂了出来。 千沉对我这种做法甚为满意,夸我越来越有容人之量了。我不以为然,我只是不想让天界的人笑我魔界没有好酒。 千沉去安排酒水的事,我独自掂着三壶酒进了宝殿。 父君见我来,笑眯眯地同我招招手,让我走过去。 不知为何,我觉得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鼻子莫名一酸,居然有了泪意。昨夜我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累的梦,梦里父君离我而去,永远都不再回来了,还好那只是梦。 我走到他的身侧,将手中的酒递给侍奉在一旁的小狐妖。父君起身,瞧着小狐妖手中的酒壶,撇了撇嘴道:“你今日倒大方,平时这些酒,父王要喝你都不舍得。” “还想喝,上次喝醉之后跌进水池子里的不是你?”我瞪了他一眼,说。 父君一脸的尴尬和为难,压低声音同我讲:“小雀儿,不是说将此事揭过了吗?” 我不禁失笑,闭口不再提。 我转眼看着殿上几位端正而坐的仙君,说:“各位远道而来,都吃好喝好啊。” 父君:“...” 气氛陷入了一种难言的沉默当中。父君赶紧开口道:“这是小女九羲。” 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父君让我坐在他的身侧,我自不好即刻就走,也就听了他的命令。 其中一位仙君似乎在继续方才的话,道:“我知在沙云荒一战中,多亏魔尊有鼎力相助,我天界才能平定那次叛乱。只是建武神君未得天帝旨意而将沙云荒的土地划归与您,实在不妥...魔尊可知...” 父君温和地笑了声,截断他的话说,“建武神君求本尊调兵的时候,说是天帝下的旨意。当时本尊不愿眼睁睁看着天界兵将损失惨重,故在未等接到圣旨之前便施以援手...” 父君脸上的笑愈发的深:“如今你们来说这个,脸呢?” 那仙君听了之后脸色变了变,许久才吞吞吐吐道:“倒不是天界在乎那块小地方,只是这实在不符合规矩...” 我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疲倦地眨了眨眼,对父君说:“这殿内的老鼠都假装不想吃灯油了,实在无趣得很。儿臣觉得无聊,想先下去了,今日还有些关于礼义廉耻的书没读。” 父君皱眉看了我一眼,嫌弃地挥挥手允我离开。 我往宫门外走去,殿内静得可听见花落地的声音,忽有一个仙君喝住了我的脚步:“你们魔界的人,都是这般不知礼数的?” 说实话,听他这样骂我,我心里很是欢喜。这群人如果不找茬,我才真觉得生活无趣。我这个人没什么爱好,就喜欢跟人打架。 我含笑看向开口说话的这位仙君,说:“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指摘我不知礼数?” “你!”那仙君拍案而起,怒瞪着我说,“就算是我天界的散花小仙都比你知书达礼,你又是哪里来的黄毛丫头,竟敢如此蛮横!” 父君开口喝斥道:“九羲,不得无礼!还不快跟青桂仙人道歉!” “我为何道歉?是他先说我不知礼数的,我拿好酒好菜招待他们,究竟是哪一点让他们不满意了?” 青桂仙人道:“你莫不是以为我听不出你在指桑骂槐?这就是你们的教养和礼数?” 我瞧他觉得可笑,这是从哪里来的趾高气昂的优越感?我说:“算老子从壳里爬出来开始,长到现在这个年纪也大你好几辈了,按辈分你还得叫我一声姑奶奶,我没让你跪迎已经很有教养很知道礼数了。” “你!你竟敢这样...说话!”那青桂仙人气得脸色通红,拿手指指着我,怒得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跟他同行的几位仙君也纷纷怒而起身,个个都瞪着我。 “在我魔界,你们算哪根毛?你们是不是认为,这里所有人都该对你们恭恭敬敬的?” “九羲,还不快退下。”父君眉头拧在了一起,看着我的眸子里有了一丝丝怒气。 我不屑道:“谁愿意在这儿呆着!” 我走出宝殿,还能听见父君在好声好气地安抚着那几位仙君的情绪。父君是一个惯没有脾气的人,宽仁温和,与我完全相反,让我看着有些... 窝囊。 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打一架呢?什么事都好解决了。 可能是由于没能同他们打架,虽然我占了口头上的便宜,但我还是有些气闷。我顺着桃花林往深处走去,想散散步吹吹风怡怡情。 桃花林外是连璧山,进入连璧山时还需经过一个树木葱郁的小园。园里有一个云松,是从连璧山峭壁上伸长出来的,我常会坐在云松上,在那里可以看到整个魔宫,还有魔宫外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飞身坐在云松上,苍穹同疆土交汇在视线的终界,鳞云万顷,松浪如涛。 大概是昨夜睡得不好,今日有些眼花,我看着远方的那片天如被绞烂的明镜,扭曲得不成样子。我揉揉眼睛,那片天很快就恢复了原状。想想我还这么年轻,实在没理由眼花。 这样想着,又有了些睡意,我歪身躺在树枝上,悠悠然闭目养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轻微的脚步声,故警觉地循声望去。轻软的桃花香气散开来,从浓翠的树冠下缓步迈出一个身影,宽袍广袖,玉带明冠,极素极素的黑袍上唯肩头处勾勒着银纹。 我坐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他:“喂!什么人!” 那人抬起脸来,只见他的脸上带着银色面具,面具下的眸子极为深沉幽暗,让人瞬间失了神。 我见他周身皆环绕着仙气,便想着是同那些个仙老头前来魔宫拜访的人,哼声道:“原来是个神仙。这里是本姑娘的地盘,狗与神仙不得入内。” 那人目中无波无澜,说:“哦。”他未多说,转身就走。 我并未觉得有多高兴,心中的烦闷愈盛,随即从树上跳下来,喊住他:“哎,你怎么走了!” 那人又转过身来,我只能看见他的眸子,却在那眸子里瞧见些许疑惑。他的声音格外好听,却说出了能气死人的话:“我是神仙,这是你的地盘。” 我明显感觉到他在嘲笑我。 我张口结舌,支支吾吾,强词夺理道:“这虽然是我的地盘,但你...你也可以抢啊!”我拔高了声音,说:“你们神仙不就是好抢别人东西么!” 他不疾不徐道:“谁同你讲这些的?” “我看见的!”我踮了踮脚,以此来提高自己的气势,“你们今日来不就是想要沙云荒的土地吗?装什么大尾巴狼!” 他侧首斜斜看了我一眼,黑不见底的眸子里竟染了些许笑意,道:“并非所有神仙都这样。” “都是一路货色。”我抱胸哼声道,“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们抢的东西全都拿回来。” 听我说到此,他似乎有了些兴趣,继续问道:“哦?你怎么拿?” 我一手握拳,举到他面前,说:“靠这个。” 他失笑一声:“你很厉害吗?” “试试,你同我打一架。如果你打赢了我,我就让你看一个好东西;如果你输了...”我抿笑,“你就背着我在宝殿里跑一圈。” 我立身屏息,以手背对他,对他勾勾手指,笑道:“敢不敢?” 停了半晌,他说:“不敢。” 我:“...” 这个人真没意思! 我咬牙切齿,转而用激将法骂他:“胆小鬼!都不敢跟我一个女子过招,丢不丢脸!” 他承手,说:“过奖。自古英雄多出巾帼,不跟你过招,不算丢脸。” 我:“...” 这个人简直比大殿中那些老头都要讨厌。 我收势,撇撇嘴说:“还想让你看好东西呢,不比罢了。”我侧眼看他的反应,希望以此能勾起他同我比武的*,可他却没有一点感兴趣的样子。 罢了罢了,我不跟这些个小辈计较。 我正欲走,就听见他说:“原来你就是那只霜白羽重红瞳的白孔雀。” 我眉头一皱,利眸看向他。一般二般的神仙根本没本事看穿我的本体,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等我问,他又开口道:“身为魔族未来的统领,你能做更多的事,为何将这些时间浪费在小打小斗上?” 我讨厌极了他说教的语气,挑眉道:“关你屁事?” “本不关我的事,只是,我讨厌杀戮。” 说这句话时,他那双眼睛如寒冰冷窟,让人在这样暖的季节里都忍不住打颤。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他墨色衣袍上沾满了暗朱色的鲜血,眸中尽是杀戮积淀下来的残酷,偏偏是这样人,却说出讨厌杀戮的话。 我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又立刻稳住了身子。 他的声音冰冷,道:“你以为那些战争就会像你比武打斗一样点到为止?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生灵涂炭,用十万魔兵换一个沙云荒,你可愿意?” “战争总该会有牺牲,我们魔族子民没有一个是怕死的!” “可你们魔族子民没有一个人是该死的。”他一字一句吐出这句话,看着我的眼睛里全是冷森森的寒意。 良久,我握紧双拳,说不出任何一句反驳的话。 “殿下,殿下...你在这里吗?” 千沉的声音越来越近。 我不甘心地看了那人一眼,松开拳头,转过身去。就见千沉从园林中走出,身如桃枝梅姿,眉目无情。 他走近,拱手道:“殿下,尊上吩咐,罚您在望麓台禁足一个月。” 我皱眉扶额,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后瞧了瞧,生怕那人笑话我。可等我再看过去的时候,身后竟空无一人。 我疑惑地问:“你看见那个人跑哪去了吗?” “人?殿下,我没看见什么人...”千沉似乎明白什么,又说,“殿下,这是尊上的命令,你是逃不掉的。” 我疑惑了一会儿,等有空问问父君那人是谁好了。我一定会想个好答案来反驳他。 我跟着千沉走,走出没几步就想到...父君要把我禁足。 我忽觉天昏地转,捂着胸口,佯装痛苦状,道:“千沉,我不行了...快...扶我回宫...” “殿下,去望麓台。” 我:“...” 没意思,做个公主没意思。 第84章 雀啼(二) 春和柳絮飞,莺转红花泪。朝霜化成晶莹的花露,落入泥土中,氤氲出一点水迹。 千沉整了整自己的衣袖和衣领,端正手中的盘子,才上了望麓台。我探头看他这一丝不苟的模样,不禁撇了撇嘴。千沉哪儿都好,就是人木了些,什么都按规矩来,认死理。 就跟我父君要把我禁足这件事,他偷偷放我出去,不皆大欢喜吗?他非但不放,还天天在外头守着,日日向父君报告我的情况。我不得不把自己弄得惨一点,希望父君能有一丝丝动容。 但事实证明,我父君没有。我被禁足已有大半个月了。 我愤愤地关上窗,抓了一把花生酥扔给卧在一旁的大白。大白成年不久,体型尚小,但在我们孔雀王一族,这体型着实就有些骇人了。我不知道他以后会大到何种地步,也不知道我那点小金库够不够供它吃喝。 “殿下,属下带了你爱吃的莲蓉糕。”千沉从门外进来,脸上有浅浅的笑容。 我半倚在桌子旁,扶额痛声道:“哎呀...疼死我了...” 千沉皱皱眉,赶紧走过来,瞧着我的神情,担忧道:“头疼了?” “这里又小,又不通风...”我气弱道,“没病得也憋出病来了。”我刚才扑了好几层粉,如今定当脸色苍白,看千沉忧虑的眼神,大概可能是信了。如此,我装得更起劲儿,又呜呜叫了几声。 千沉伸手探探我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说:“难道是伤了风寒?头疼得厉害么?” “疼...呜...”我几乎用上了哭腔。 千沉伸手就要给我把脉,这可不怎么妙,我一不做二不休,作势就往千沉身上倒去。千沉眼疾手快,即刻接住了我的身子。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整个身子都僵了。 我...我最近长胖了? 大白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丝毫不关心我,似乎已经识破了我的轨迹,自己打了滚滚向了另一边儿。 “殿下...殿下...”千沉唤着我的名字,“你怎么了?” 我哼哼了几声,继续装死。千沉手足无措地扶着我的肩,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属下这就去找尊上,让他给你看看。” 我一听,心里乐的不得了。 “不用了!”沉如钟的声音响起,让我狠狠哆嗦了一下。我悄悄睁开眼,就看见父君已经来了。他脸上的笑容要怎么坏就怎么坏,说:“给她喂一口滚烫的姜汤,准好没错了。” 我“腾”一下坐直了身体,连忙说:“我忽然好了!太奇怪了!” 千沉错愕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跟父君请罪道:“尊上,殿下身体不适,是属下疏于照顾,请尊上责罚。” “她?她活蹦乱跳着呢。要是那么容易死,我也就省心了。”父君走到桌前,与我相对而坐。他的笑容落在我眼里又变成了奸诈。 “是属下不察。”如今是早春,也不知千沉怎的,额头上竟渗出了些汗。 “你是担心则乱,不怪你。”父君再看向千沉的时候,敛了笑,语气沉着地说,“雀儿不省心,你以后不用来望麓台了,去做你自己手头的事务吧。” “尊上...”千沉赶紧俯身拜了一下,欲说些什么。但见父君目光一沉,他终是没说出来,只低低答了句“是”,便恭礼退下了。 父君看着千沉走了,才将目光移到我的身上,皱眉道:“以后不许胡闹!” 这是爷,我自然都听着,赶紧低头说:“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憋了点泪,撇着嘴求道:“父君,您都关了我大半个月了,这意思意思就行了,您就放我出去吧。” “哟,认怂了?当初不是挺横的吗?”父君冷嘲热讽道。 我一拍腿,啧了啧道:“我都给你台下了,你再说这些就没意思了啊,赶紧给我放出去。” 父君哼了哼,说:“就知道你没那么听话,也就这望麓台能囚住你。你想出去,可以啊,你去帮我办件事,我就让你出去。” 看父君松了口,我焉有不答应的道理?随即点点头说:“你说吧,我什么都答应着。” “你还记得弘德神君吗?” 自然是记得,弘德神君死在沙云荒的阵宫当中,父君对他很是敬重,他死之后,父君命令王宫上下一月素食。我居然因为这么个不相干的人一个月没吃上肉... “记得。” “弘德神君有一个女儿,名为楼轻。这孩子身手不错,我看她以后一定是天界的栋梁之才,只是她因自己父亲死在魔妖手中而一直对魔族怀恨在心,我想让你...” “哎!”我伸手止住他要说的话,“那些魔妖叛乱关我整个魔族什么事?他们天界也有坏东西...不对,他们天界没有一个好东西。恩恩...除了父君敬仰的那个弘德神君。”看父君面目沉了沉,我马上改了口。 父君脸色才缓和些,说:“你对天界的认识不过是来自那些史书,现如今建武神君开设学堂传授仙法,天帝秉持众生平等的观念,魔族有资格者也可入学,我想让你去,让你去见见真正的仙族。” “我不去。”我回绝道,“读史明鉴,这是你说的。我才不去呢,我一把年纪了,跟那些小屁孩没共同话题...” 父君似乎并没有听见我的拒绝,绕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头,语重心长道:“化去楼轻心中对魔族的仇恨,让仙魔两族和平共处的责任,就靠你了。” “喂喂喂,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啊!” “我已经跟天界的人谈妥了,再过一个时辰,他们就来接你。这次,你好好学习仙法,或许能得另一种境界。” “我...我...”我张口结舌,几次都想打断他,可他根本就不听我的。 父君深沉地看了我一眼,叹声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我去你大爷,吟什么诗啊!我不去啊! ...... 两个时辰后,我就站在了天界建武神宫的宫门外。 我:“...” 看着这金光闪闪差点闪瞎我眼的牌匾,我恨不得立刻晕死过去。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莫名其妙我就要跟仙族的人和平共处了?莫名其妙地我就学习仙法了? 父君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来着?他说:“你也该长大了。” 我自从壳里爬出来的那一刻算起,也好几千岁了,虽然我没化成人形时未开心智,可父君说我该长大了,这不是扯淡吗?我这胳膊这腿儿,哪里不大了? 说到这里,我下意识地挺了挺胸。 我身后的两位小仙娥掩嘴咯咯笑着,相护看了几眼,又将视线移到我的身上。我挑眉问她,“你们仙族女子怎么这么笑,还要遮着?” 小仙娥嘻嘻笑问:“那姑娘您怎么笑?” “哈哈哈。”我掐腰,仰天笑了声,然后说,“这样笑。” 我做完,那小仙娥笑得更厉害,一时晕晕粉了腮。我一时疑惑,不知道她们在笑些什么。 小仙娥说:“姑娘,这里就是建武神宫了。我们是没有身份进去的,只得由你自己走了。” 她们说完,笑语着就驾云飘走了,那姿态真是说不出的好看。 想我一路来,见周围尽是流云仙雾,时不时有落花微雨,琳琅仙葩,空气中荡着淡淡的香味。香气是来自不明的花,听那仙娥说,那是仙界最常见的花,名为云中雀。 我魔界从未有过这样漂亮的花,心中的怨气也少了些。 建武神宫守门的神将看了看我,立刻就警觉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周身全是魔瘴之气?” 我:“...” 没人知道我的身份吗?这也是好事一桩,至少我在外面闯了祸,他们总不会去给我父君告状了。 “我是魔界派来的友好使者,特来同弘德神君学习仙法的,劳将军通报一声。”门面话我是学了不少的。 那神将奇奇怪怪看了我一眼,恍然大悟道:“哦哦哦,你就是那个...那个...” 他的确是想不起来我的,又不想如此尴尬。我瞧着他挺有意思的,也不为难他,赶紧接道:“我叫九羲,你肯定想起来了吧?” “对!对!快快快。既然是魔族的友好使者,我们天界也不会失礼,快请进。”那人让出来一条道,引了我进去。 建武神宫一大片地方被开辟成练武场,我见寥寥数人正在练武场上比试仙法,有比试变化之术的,有腾云驾雾的,也有拿着法器折磨着木桩人的。 当我穿过角门站在他们面前时,那些人纷纷停了下来,用一种极为怪异的目光打量我。 其中一个清袍子的小生“啊”地大叫了声,然后疯跑着往正殿方向去了。 我诧异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虽然我魔族也有长得凶神恶煞奇形怪状的,可我孔雀王化成人形化得很完全,我自认为长得还能看,怎么就给人吓成这个样子了? 我本着天魔和平共处的原则,立刻笑嘻嘻地跟他们打招呼:“你们好啊,我叫九羲。” 那些人还是不回答,就盯着我。 没过一会儿,刚才跑走的小生又飞快地跑了回来,他气喘息息地看了我一眼,又对那些人说:“师父让我们去大殿。” 那些人跟得了令似的,你推我搡地就跑去了大殿。我不紧不慢地跟上去。 建武大殿金碧辉煌,可映出影子的白玉地面让整个大殿都显得极为肃穆,如同一幅瑰丽的画卷。恩...比我魔宫还差点。 大殿当中坐的那位定是建武神君了。那人身着便袍,衣服暗纹黑色麒麟,浓眉肃目,坐在那里极为威严气派,仿佛身上的霸气是与生俱来的。 “你就是鬼弃魔君推举上来的人选吧?” 我笑着:“九羲,见过建武神君了。” “见神君为何不跪,就算你是魔族人也要遵守天界的规矩。”声音是有些俏,说出的话却不怎么讨人喜欢。我看过去,就见一个鹅黄衫的女子,长得极为小巧秀丽,眼睛里流转着清纯无害,却说出这样尖酸刻薄的话。 我抱胸打量他:“你们天界的规矩是逢人就跪吗?如此,你跪下给我瞧瞧。” “你!” 只见她旁边一个红袍女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似乎在安抚她,我瞧着那红衣女子的面容温婉动人,比那小姑娘漂亮多了。红衣女子转向对我说:“云舒妹妹性子急,你别放在心上。只是你要拜入建武神君门下,就得以其为师而尊之。” 我说:“拜了师,自然就跪;只是现在还没拜师呢,跪不得。” 我自知这话下了建武的面子,可建武竟不怒反笑,道:“你这小姑娘有点意思。只是你想拜本君为师,需进行入门比试,若你过得了,本君才收你为徒。” “什么比试?” “倒也简单。本君手下有几个不成才的徒弟,你随便挑一个同你比试,若你能打得过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本君就准你入门。只是你不得使用魔力,只能赤手空拳与之较量。” 我想了想,说:“那个,就楼什么来着?楼...楼英还是楼灵还是..楼轻?对,楼轻,就让楼轻跟我比。” 一月素食之仇,今日终于能报了! 我又叫了声:“楼轻呢?快快快,拜完师还得吃饭呢。” “我在这儿。” 第85章 雀啼(三) 楼轻从座位上站起来。她也穿着红衣,红得如凝了血般,若说这里其他的女子是风花雪月下的丹华柳色,那楼轻一定是风马萧萧的关外沙场上最寂寥最明亮的星。 她眉英目亮,步伐稳重,冲我一步一步走来,眸间全是大义凛然嫉恶如仇的杀气。 大殿中的那些人都有了看好戏的笑意,他们认为楼轻铁定能让我出丑。 我见楼轻丝毫不掩饰对我的厌恶,心里还有些雀跃和期待。我不怕明刀明枪,最怕软刀子,那些对你笑脸相迎的人却拿着一把刀抵在你的后背,让你选择信任,让你无力抵抗。 我虽然欣赏她,但我一大把年纪还要来上学堂,全是拜楼轻所赐,对她我绝不会手软。 比武台上,仙界的风变得有些凌厉,像是回荡在悬崖上的风。唳唳鹤声,隆隆鼓鸣,我与楼轻相对拱手,算是敬过。 我看着她严肃而认真的面孔,笑吟吟地说:“师姐一定要手下留情啊,我不会打架的。” 楼轻哼声笑了笑:“不会打,就等着挨打吧。”说完她挥拳向我冲了过来。 千沉教过我一招制敌的功夫,我看到她胳膊抬起后留着的空档,便飞身迎上去,这一招就是拼得快,谁最快谁就能赢。我瞬时就擒住楼轻的胳膊。她似乎没能反应过来,在得知我没闪躲反而迎上攻击的时候,她明显愣了一下。便这一下却也够了,我用着巧劲,狠狠地将她摔到地上。 观战的人都瞪大了双眼,连楼轻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躺在地上,微微皱着眉,大概是因为疼,但是双目却很茫然,对现在的情况有些不知所措。 我放开她,退了好几步对她拱手,笑道:“师姐,承让了。” 尽管围观的都是仙界的人,但他们见楼轻这副狼狈的样子,竟然也笑出了声。 我知道这会彻彻底底激怒楼轻,心中有一点小小的愧疚,为自己方才的傲慢。我只是想跟她比武,但并不想让她出丑。并不是所有事都要分个输赢,就比如楼轻刚刚那一拳,力道就很厚实,而我只是耍了一点小小的花招。 我以为楼轻会扑过来咬我,因为她那愤怒的表情真是恨不得把我撕烂似的。可在下一刻,她就忍了所有的怒,抿着唇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下了比武台。 我不禁笑了声,觉得楼轻甚有意思。至少她比刚才说话的两个仙子讨人喜欢。 我冲着建武神君灿然一笑,双手抱拳躬身,极为欠揍地喊了声:“师父。” 自此,我便真正入了建武门下。 翌日建武神君就怕我和楼轻之间会有嫌隙,亲自带我去见了楼轻,他希望我们能做好朋友。 真是可笑了,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仙族和魔族能做朋友的。但建武神君是认识我父君的,若让我父君知道我没为天魔两族和平共处的大业添砖加瓦,他肯定会拔光我的雀毛。 我很珍惜我的羽毛。 建武神君说:“阿轻啊,这是鬼弃魔君的女儿九羲,以后你们就是同门了,你们要和谐相处。”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点明我的身份,但楼轻不是多嘴之人,应该也不会将我的身份放在心上。我还是担忧她会去跟我父君打小报告,想来跟她面上打好关系也是有必要的,我鞠躬说:“以后请师姐多多指教。” 可楼轻没有要领情的样子,哼了几声就走,并不打算搭理我。 我跟她之间的这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我对楼轻是千防万防,总觉得她会跳出来暗算我,可这人看上去光明磊落得过分,怎么都不像放冷箭的小人。直到那天,她将战书递到我的面前,才知道楼轻不是过分,而是非常过分。 我接下战书的那一刻当真愣得不行,楼轻将我的那招用得极为熟练,轻轻松松就把我掀翻了。 真挺疼的。 真的。 楼轻这招出其不意,让我半晌没站起来。她利落的红衣在仙风中没有缥缈之意,仿佛那些清静无为的自在与她毫无关系,她只适合在沙场,带着一腔热血,书下这一世的丰功伟业。 是敌人,我和她终究会是敌人。这是我在被她撂翻之后唯一的念头。 可在下一刻,她却向我伸出了手。我看着她伸出的手,愕然了很久很久,却在不经意间笑了出来。就那么一刻,我觉得好像天界也没有那么招人厌烦。 她将我拉起来,然后冷着眸子说:“你是一个好的对手,但我不会输给你。以后在战场上,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我挑眉,笑道:“那你以后被我打的时候,也千万不要哭。” 她伸手锤了一下我的肩头。我“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却在这时候看见楼轻唇勾起了不易察觉的笑。 我说:“你笑起来真好看。” 楼轻不屑于再理我,只说:“滚。” 真是无情无义,打完就翻脸不认账。 我莫名的心情很好,可总有人见不得我心情好。 天界有两位公主,长公主离华,二公主云舒,这两位恰恰是我前几日在建武宫殿中见到的两位女子。我与楼轻刚刚打完,便见从绰约的花影中妙步走出两人,正是离华和云舒。看来这两位刚刚就在观战了。 离华今日还穿着金线红袍,那袍子唯有穿到她身上才显得合适。只是离华虽然笑得温婉,可眉目间不自觉流露的威严也是掩不住的,比起云舒,她显得不可侵犯而且咄咄逼人。 云舒更小家碧玉一些,有些娇蛮的脾性,却不显任何威胁,比起离华,她更好相处一些。当然,只是对天界的人来说好相处,对于我这样的大怪物,跟谁都不好相处。 云舒的巧眸在我身上沾染的尘土和仙云上转了一圈,立刻就噙了笑,说:“瞧瞧,人总有知道天高地厚的时候。” 离华笑说:“只是小比试而已,上次阿轻不也输给了九姑娘么?” 云舒又说:“若不是她耍一下小伎俩,怎么可能会赢?” 啧,这可不对了,刚才楼轻也是用得我的小伎俩,这单单说我,可有点双标了。我刚想出口辩驳,便听在一旁的楼轻冷冷地开口道:“兵不厌诈,只要能打赢,什么招式都是好招式。” 云舒一愣,显然没有想到楼轻会为我说话,其实我也没想到。云舒怒道:“你有没有搞错,本公主在帮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楼轻说:“我没有什么态度,你们两个人想说话就到一边儿说去,絮絮叨叨听着烦。” 楼轻捡起比武前被她放下的银梨穿云枪,然后转向了我,她说话的语气很僵硬,似乎很少对人说这两个字。她说:“再见。” 说完她就离开了,她似乎不太愿意跟离华和云舒呆在一起。 离华看着楼轻离去的背影,脸上有了些笑容,但我看不出她的笑意。云舒则彻底怒了,冲离华道:“真是无法无天了!仗着有建武神君撑腰,她都敢说这样的话了!长姐,你也不管管她。” 离华说:“阿轻只是心直口快,兴许只是这时候不太想跟人说话。” 我嘿嘿笑了声,瞧着离华和云舒,贱贱道:“那我也不妨碍你们两位絮叨,先行告退了。” 云舒瞪着眼说:“你!九羲,你别以为建武神君让你过了入门比试,本公主就会放过你。魔界的人不好好在你们魔界呆着,跑到我们天界来做什么。” “你搞清楚,不是我要来,是你们天界的人请我来的。”我说,“而且我想到哪就到哪,用不着你来作主。” 云舒这顶大的小姐脾气,就是被惯出来的,需要调/教。 大概云舒从未受过这般待遇,瞬间就发了怒,冲我喊道:“好啊,本公主今日就让你明白,这里到底是谁作主!” 她拈起手指,周身浮动着橙黄色的光芒,仙气腾腾升起,看样子是要同我打一架了。我心里异常雀跃,也好,让我探探这天界公主的实力,为我魔界搜集点情报回去。 “云舒,别冲动。”离华出口劝道,却没有出手。大抵她是希望我们能打起来的。 云舒哪里听劝,朱唇启,登时就念动法诀。忽然我听见百鸟蜂鸣的声音,从天尽头就飞来一群乌漆漆的黑鸟,如遮天蔽日的乌云,个个红着眼冲我嘶鸣而来。 这个好,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了。 我笑吟吟地等着那些鸟飞过来。孔雀王一族对鸟类有特殊的掌控能力,它们不能真正伤害到我,反而会被我反噬。但不得不说云舒的这个法术的确厉害,那些都是食人肉的鸟,这样如潮水般涌来,只晓得来回两圈,就能将人啃得骨头都不剩。 可我还没等到那些鸟飞过来,就见一个白色的影子闪身到我的面前,那时光芒大显,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有一只黑色的鸟儿突破防线,冲着我的眼睛扑来,可那只影子却反身拢住我,仙界的风总有些恨天高的寒意,但那一刻,我觉得是人间四月艳阳天将寒风暖成动人心扉的清风,掺着云中雀好闻的香气,花柳都不及他这般柔情。 终于那些黑团渐渐散去。 我听见云舒用几乎变了形的声音喊道:“君禹!” 若说这天地清霜比那月光都要无暇,那这人的容貌定比那清霜都甚。好像天界的云中雀都抵不过这个人轻轻一笑,离华那般威严的人物在他面前都逊色几分。 他的眉眼是冷的,不同于楼轻的不近人,他的冷是那种不容别人亵渎的气度,让人不敢靠近,不敢深究。 这些天我大概见过这个人几面,但都印象不深,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他,发现他真得有些与众不同。 君禹的脖颈上有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那是被黑鸟啄伤的痕迹。他捂住伤口,冷眼看着云舒:“同门之间不得私斗,违令者从重处罚。” 云舒一腔脾气对君禹发不出来,看着他冰冷的神情,云舒气得都快哭了。她狠狠抹了抹泪:“君禹,你不识好歹!”说完,云舒提着袍角气冲冲地跑远了。 离华恨恨地看了一眼君禹,连忙赶去追云舒。 君禹松开捂住脖子的手,他手掌上全是血,但伤口却不再流血了。 他护住了我。 我从未被天界的人救过,看见他颈上的伤口,我的感觉有些复杂得难言。引我前来的小仙,守宫的天将,楼轻,再加上一个君禹...他们都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我问他:“你为什么救我?你不想我离开这儿?你不怕我学了仙术后,回头赢了你们?” 云舒和离华刁难我,无非是想让我知难而退,然后离开建武神宫。建武神宫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欢迎我,这样才符合我的认知。可这样的认知似乎快要站不住脚了。 君禹淡淡地睥了我一眼,然后说:“你若能胜了我们,也是我们无能,怪不得别人。但建武神君既收了你作徒弟,谁也没有权力因此刁难你。” “...”我半晌没说出话来。君禹三观正得让我有点惊讶。 他说:“但你既然已经是神君的徒弟,以后就不得私斗,不准欺压同门。” 我愣愣地问了他一句:“你这是不是在担心我?” “你...”君禹面色一僵,方才的清淡倨傲荡然无存,兴许是被我气的,他的脸色有些红,停了好一会儿,他才拂袖说,“荒唐!你一个女子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说罢,他便不再理我,匆匆离去。我有些担忧他的伤势,毕竟他是为我受得伤,我怎能放任不管呢? “我以为你们天界的人表达担忧的方式跟我们不同,才出口问问的。”我说着就赶紧跟上去,追在他背后问,“你的伤疼不疼啊?我有药的,就是有点臭,但是不会留疤,你长得这么好看,留疤就不好了。不是,你别瞪我,我是说你留疤也好看的。” “...你别说话了。” “行行行,都听你的。” 君禹:“...” 第86章 雀啼(四) 云海中矗立着峨峨宫殿,明瓦流金,风烟缥缈。 直到来到君禹的仙宫,我才知道他是仙界的上神,封号舟卿。舟卿上神,我反复从心里默念这几个字,莫名觉得十分好听,名字好听,封号也好听。 君禹刚入仙宫,一个秀丽小仙赶紧迎上来,她本是笑意盈盈,在看见君禹颈上伤口的那一刻忽然变了脸色,惊道:“上神,你这是怎么了?” 君禹摆摆手,只道:“无碍,去帮我取些昆莲膏来。”那小仙自不会有片刻地停留,赶紧去取了。 我跟上君禹,仔细瞧着他受伤的地方,问他:“你说的昆莲膏好用么?” 君禹侧首看了看我,没有回答我的话,径直往殿内走去。我跟着他入了内殿,觉得这里冷得有些过分,连桌上陈列的茶壶是那种透着冰寒的玉青色,正如他这个人,清清冷冷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暖意。殿内没有什么特殊的香味,别的仙君大都喜好焚香,独他不一样,里面唯有从外头飘进来的云中雀的香气。 小仙子已经取来了昆莲膏,她看见我,虽然眸中多有惊诧,却并未与我搭话,赶紧取昆莲膏敷在君禹的伤口上。小仙的手一直在颤抖,眸中似乎都要流出泪来,带着哭腔说:“上神从未受过伤的,如今这是怎么了?” 君禹似乎是疼了,微微皱起眉,他也不说,那小仙也丝毫未曾察觉。我有些气,赶紧走过去说:“上个药你手哆嗦什么?起来。” 我实在顾不上她梨花带泪的脸,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哭成这个样子。我夺过她手中的长柄药匙,看着君禹颈上翻开的伤口,抿了抿唇。那黑鸟着实厉害,喙上应该是带了对魔族致命的毒药,虽然这对神仙并没有什么大的损害,可是会让伤口奇痒难忍。 好卑鄙啊,怎么专门针对我们魔族?我们招谁惹谁了? 我将昆莲膏细细敷在他的伤口,轻轻吹了吹,然后接过小仙递来的纱布,小心翼翼地给他包扎上,临终了我还兴致勃勃地给他打了一个花结。 我自小就野,身上总少不了伤,做这一切简直驾轻就熟,我也没想过有一天会替别人包扎伤口,也没想到自己会包扎得这么“漂亮”。 包扎好了之后,君禹想去摸伤口,我赶忙抓住他的手,摇头道:“千万别动它,只是有点毒性残留,吃一些清毒的药,忍一忍就好了。” 君禹背僵直僵直的,半晌,他说:“你...你放开。” 好像我一碰他,他就浑身不自在。我讪讪地放开手,心想他一定是不大愿接触魔族人。思及此,我便有些恼,说:“也怪你自己多管闲事,你不出手帮我也不用遭罪了。” 君禹还没说话,在一旁的小仙先跳脚道:“我们上神是为你受伤的?你竟说出这样的话!” “蒹葭。”君禹出声喝住他,蒹葭果然就不敢说话了。 我轻轻哼了声,说:“罢了罢了,算我欠你一份情。你既也不愿意见我,那我就告退了。” 君禹轻轻握着拳,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也没说出来。我也不再停留,正欲离去,却迎头撞上一个天将,是在建武神宫守门的那个天将,先是诧异道:“九姑娘也在啊?” 我点了点头。 他进而行礼道:“九姑娘,上神,建武神君命两位去建武神宫一趟。” 建武除授课外,对我们一直是放养状态,如今紧召,多半可能是因为云舒小公主告了状。 君禹清冷着眸,大概也是知道了缘由,自也不多问,即刻就动身去建武神宫。我踌躇了一会儿,只得跟在他的后面。建武算是我的师父,虽然他是天界的人,但我也应尊之敬之,他既召我前去,纵然我多不情愿,却也该去。 建武神宫内,云舒和离华果然在场。离华柔声安慰着低泣的云舒,云舒像是受了极大委屈似的,一直哭个不停。 我跟君禹进来,建武神君本来就不白的脸更加黑了。建武神君冷声说:“你居然敢跟公主动手了?胆子不小啊!” 我以为建武是在说我,正想出口辩解,哪知君禹掀袍跪下,然后说:“儿臣知错。” 我顿时石化在当场。一是因君禹自称“儿臣”,二是因他居然如此干脆地认错了。 我才知君禹竟是建武的儿子,尚且不论这个,可明明是云舒动的手,什么时候轮到君禹认错了? 我不服道:“云舒要打我,如果不是君禹出手相救,现在我一定死了。师父,我们哪里错了?” 云舒怒喝道:“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称‘我们’?” “够了!”建武神君怒喝一声,“你们都是本君的徒弟,互相之间打打杀杀成何体统!云舒动手在先,君禹无礼在后,离华身为长公主竟不出手阻止,也难逃罪责。还有九羲,这一切都因你而起,本君不管你在魔界是何等的威风,在本君门下就应遵守门规,不可好胜私斗。” 我:“...”我真是有口难辨。我都站那么远了,火还能烧到我身上? 建武神君说:“正好,从*界逃出的几只呼雷兽,现在已经逃窜到涉灵云州去了。呼雷兽极为凶狠残暴,对付起来极为棘手,这次你们跟楼轻一起去平定呼雷兽的暴动。” 他命令的口吻不容拒绝,我们纷纷应了“是”,不敢再多出一言。 楼轻先我们接到命令,我们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好动身去涉灵云州了。 楼轻见突然多了四人随行,心中有些不悦。她说:“我已问过紫陆星君,逃出的呼雷兽仅有两只,所以不必准备太多东西,现在就走吧。” 楼轻似乎天生就有这样的魄力,她有自信自己做得每个决定都是对的,她需要的是别人无条件地执行,不需要优柔寡断地考虑这个人那个人的意见。 既然建武神君指定让楼轻领队,我自然没有反对的意见,君禹亦毫不介意此事。云舒和离华虽有些不满之色,却也未再多事。 从天界到涉灵云州大概需要两个时辰的路程,我们一干人等来到涉灵主城的时候已快要入夜。呼雷兽是夜行的妖魔,此时正赶了个恰巧。 楼轻手中还拿着导路的罗盘,罗盘显示呼雷兽就蛰伏在涉灵云州的王城,具体位置只能由我们亲自去找了。我们看了百妖册上呼雷兽的模样,又各自拿了罗盘,唯独靠近呼雷兽时,罗盘才会再起反应。 涉灵云州内四季如春,如今正逢花季,整个王城都陷入了一片香海当中。明净的月亮静静悬在夜空当中,王城的夜繁荣而喧闹,夜市尤为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从中揪出两只呼雷兽实在有些困难。 云舒走得有些累,蹙眉埋怨道:“这么多人要找到什么时候!” 楼轻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思索片刻,道:“分开找。呼雷兽十分厉害,两位公主结伴而行最为妥当;九羲法力低微,便有劳上神照顾了。一旦发现呼雷兽的踪迹,立即发千里火,绝不能私自动手。” “我不要。”云舒出声反对,说,“我要君禹保护我。呼雷兽也是妖魔,他们还能把九羲吃了不成?” 楼轻冷眸,说:“呼雷兽杀人从不分仙魔,绝不能大意。若公主不服就回去找神君评理去,在这里你还没有说话的权力。” 云舒瞪了瞪眼睛,看着楼轻冷静的面容,心里虽气却说不出辩驳的话。 我心里乐得不行,问楼轻说:“那你呢?你一个人能对付得过来?” 楼轻拿出明火交到我们手上,然后说:“我有克制呼雷兽的法器,自己一个人没问题。你们若跟呼雷兽硬碰硬只会落得两败俱伤,记着,一旦发现它的踪迹就发明火告诉我。” 楼轻亦不再停留,继续朝着原来的方向走去,红色的身影即刻就被淹没在人群当中。 君禹眉目清肃,手中擒上了一把流着银光的长剑,然后对我说:“走吧。” 离华轻轻扫了我一眼,微微勾笑。我看那笑容怎么瞧怎么虚伪。我不太愿意同她们呆在一起,赶紧随君禹走了,走之前还听见云舒冲离华抱怨道:“姐姐,你看她!” 离华低声说:“好了,别说了。我们走吧。” 我用君禹走得皆是街道小巷,似乎偏离了主街道,这里看不见什么人。他手中流光的长剑照着前方的路,我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过了好长一会儿,我们也没发现呼雷兽的踪迹。我觉得有些无聊,赶紧走上去同他并肩而行,问:“你脖子上的伤还疼不疼?” 君禹没有理我,眸子紧紧盯着前方的暗处,越是有阴影的地方他就看得越仔细。我怕他看坏了眼睛,伸手变出一盏明灯来,照在他前行的路上,然后说:“这样亮一些。” 君禹止住脚步,不再往前走,淡淡地看着我。我有些疑惑:“怎么了?” “《百妖册》上记载,呼雷兽召天雷而击敌,还有一句你看了么?” 说实话,我不记得。《百妖册》是天界编纂出来的版本,用的都是古语,我不太认得。而且不是只看图就好了么?君禹显然已经料到我不知道,又补充道:“凭夜影以游行。” 我:“...”我又讪讪地熄灭手中的灯,也终于知道他为何总盯着暗处瞧了。 我嘻嘻笑了声,然后说:“不然你以后教我认字好了,作为回报,你想学什么,我也教给你。” 君禹漆黑如夜的眼睛泛着些许波光,在我身上流连一圈,不再同我说话。他那个表情显然是在说我没什么本事可以教给他。 我不自觉地揉了揉鼻子,想想也的确如此。我总不能将我在玄凤山学得法术教给他。除了教他玩,借给他一些我在人间搜集来的志怪传奇,我没有什么可以教的了。 可我真想学那些古语,所以决心再跟君禹套套近乎。我一边倒着走,一边跟他扯一些有的没的,即便他从不回答我。 我说:“你就同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我又不会跟别人说。我启蒙心智时还未化成人形,但已经能说话了。孔雀王一族化成人形之前都是不会说话的,唯独我会。哎,我有没有跟你说我的原形是什么?你知道...” “别动!”君禹眸色微动,蹙眉喊了声。 我立刻就僵住脚步,不敢再挪动一步。 第87章 雀啼(五) 我背后掠过一阵阴风,背脊阵阵发麻。 君禹轻步走过来,月光映照下的身影将我完全拢住,他说:“要撞到墙上了。” 我回头看,离我一尺处的地方果然立着一堵黑漆漆的墙。他将我的肩膀扳正,让我面对前方,温热的鼻息在我耳根儿掠过,声音有些撩人:“看着路。” 我的腿有些莫名的发软,脸上犹如火在烧一样,说不出任何话来。我仔仔细细地盯着前方的路,心绪也不知飘到哪里去。 好端端的,离这么近干嘛? 走了一小会儿,我低头踢了一颗小石子。 小石子在地上跳了好几下,在半空中似乎撞到什么东西,一下又弹了回来,落到地上。我心中一紧,还没反应过来,君禹就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挡在了身后。 他那把流着银色光芒的剑胜过天上的明月,在黑夜中散发着寒辉。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面容,但我能感觉他身上弥漫出冰冷的杀意。 他伸手一挥,皎皎的月色忽然大放光芒,那一角黑暗终无所遁形,而那只藏在黑暗中的怪物也显出了原形。呼雷兽,肥壮的身子上裹着厚实的鳞甲,独角上萦着淡淡的雷光。 君禹冷声道:“放明火。”说完,他即刻就挥剑冲呼雷兽而去。 我听见呼雷兽震耳欲聋的怒吼,丝毫不敢怠慢,即刻将明火点燃,明火“嗖”一下冲上云霄,然后在空中炸裂,声音犹如惊雷。 与君禹打斗的过程中,呼雷兽黑色的影子立成一个人形,粗壮的胳膊带着霹雳的雷电,它所碰及的地方皆都化为了飞灰。 起初君禹应对得游刃有余,后来则渐渐有些吃力,衣角卷入呼雷兽的手中,即刻就燃烧起来。君禹退了好几步才得空余将火熄灭。 呼雷兽发出“嗬嗬”的声音,似乎在笑。我飞身挡在君禹的面前,挥出三根雀翎往呼雷兽身上扎去,呼雷兽躲闪不及,其中一根恰好穿透了它的手臂,血花飞溅。 呼雷兽痛吼一声,呲牙咧嘴地朝我袭来。我并不惧它,躲不过我的孔雀翎,也不见得呼雷兽如楼轻所说那般厉害。说到底,呼雷兽只不过是被我魔族放逐到*界的小喽啰而已。 我伸出手来,透着血红色的波光将呼雷兽严严实实地挡在我三丈开外的地方,它用手狠狠推着却无济于事。 “动手!”我对君禹说。 下一刻,君禹从我身后绕出来,手中的长剑一划,即刻荡出一圈圈如涟漪般的清波,如弯月镰刀般锋利,呼雷兽整个身子都被击飞了。 它巨大的身形撞在墙上,整个墙都裂成碎石,将它埋在底下。 我收了势,拍拍手说:“这种小角色,居然还有出场的机会?” 他收剑而立,面容如覆了一层薄冰,让我心中发寒。我知道他在生气,赶紧举双手承认道:“我仙法的确不怎么样,魔力还稍微强那么一点点。” “玄凤山的法术。杨花婆婆是你什么人?” “我师父。”我揉了揉鼻尖儿。 “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当初救你是我多管闲事了。”他的语调都是冰冷的。 我知道他真生气了,小声道歉道:“是我的错。不过你们也没问过我对不对?我也不好炫耀是不是?”说完我就看见君禹更加不悦了。 我顿觉后悔,这个嘴硬的坏毛病真是怎么改都改不掉... 我和君禹相对无言,忽听远方小巷中传来惊天的怒吼,吼声如方才的呼雷兽发出的声音。我还在想着这应是另外一只呼雷兽,就见君禹提剑飞快冲了过来。 我还来不及反应,他便抱住我,然后侧身发了狠一般将我往侧墙上推去。我猝不及防撞到冷硬的墙上,疼痛从背脊处炸裂开。 君禹闷哼一声,被他握在手中的剑也掉落在一旁,原本大亮的月光渐渐黯淡了下来。我的脸上溅上些温热的液体,我下意识去摸了摸,粘稠的血液在黑暗中是诡异的朱黑色。 我颤着手,看见那从暗处扑过来的巨大影子将君禹狠狠按在地上。他的肩头处已经血肉模糊,朱黑色的血濡湿了他银色的衣袍,在夜色下显得触目惊心。 我是真发了怒,控制不住自己的尾羽,白羽红瞳的雀屏赫然张开,如流着的月辉将那黑影照得无所遁形。我再顾不得隐藏自己的力量,从我袖中伸处的红色羽索紧紧扼住了呼雷兽的脖子,然后将它猛地甩向了那堆碎石。 尘土霎时飞扬了起来,烟尘久弥不散。 原形之下,我的感官变得极为敏感。我听见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我即刻瞬时移了过去,在黑暗中传来一声极为刺耳的尖叫,我定睛一看才知是云舒和离华两人。 “是你们?”我眸色闪了闪血光。 云舒看着我,小小的身子缩了一下,赶紧摇头说:“不是我们,是呼雷兽自己跑过来的!” 我当即一愣。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呼雷兽竟是她们引来的。 “是你!”我伸手掐住了云舒的脖子,她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娇弱的小手狠狠抓着我的手,却无济于事。 离华想要出手阻止,我伸出另一只手窜出的羽索缚住离华的身子,亦将她也甩了出去。 君禹拖着沉重的身子从地上爬起来,他的右手因为肩上的伤而拿不起来剑,只能换了左手。他半倚着墙,用极为微弱的声音说:“九羲,放手。” 我没有理会他,我能看见云舒眼睛里我的样子,我的脸上还沾着君禹的血,君禹倒下的那一刻我的呼吸都停滞了,那种窒息的感觉没有谁能体会。 她们到底知不知道这样的心计不是小打小闹,而是真会要了一个人的命! 云舒看着我,一张花容惊得变了形,吓得脸色青白。她一定没有见过真正的魔,所以才会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我。 “住手!” 我的手背一阵麻痛,霎时松开了手。楼轻从巷子尽头出现,眸中卷着怒杀之气,说:“你们在做什么!” 云舒瘫坐在地上,捂着脖子咳嗽个不停。离华见状从旁边爬过来,将云舒抱在怀中,眼中含着泪泽,哭声说:“你居然想杀了云舒?你这个魔族妖女,真是好歹毒的心肠!” 楼轻提着银梨穿云枪走近,离华警道:“阿轻,不要靠近她。她想借机杀了我们,然后将这一切推到呼雷兽的身上,以此脱身。你一定要小心!” “不是我!”我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听见离华倒打一耙,我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辩解,心中的憋屈全都化成了无法遏制的愤怒,满脑子就想打她们一顿。 楼轻手中的穿云枪挡在了离华和云舒面前,她看着我的眼睛里全是冷意,然后说:“退后!” 楼轻脸上的冷漠让我万千的话都滞在喉咙里。 我渐渐隐去眸中的血光,缓步退到君禹的身侧,然后轻声说:“你刚才看到了,对不对?你告诉楼轻,这跟我没有关系,是她们先耍诡计把呼雷兽引过来的。” 君禹捂着肩口上的伤,声音亦是冷漠得让人心痛。他说:“我只看见你要杀了云舒。” 我的手指渐渐聚拢,心里堵得难受,竟提不起一丝力气去辩解。 我往后退了好几步,方才被我打晕的呼雷兽就在我的脚下。我发疯似的怒吼了一声,双臂一震,轰隆隆的巨响震耳欲聋,两只呼雷兽伴着碎石全都化成了飞灰,十丈之内的石墙全都塌陷了下来。 君禹和楼轻都退了好几步,这才没被落下的石头砸到。 我周身都在发寒,冷着眸对离华说:“我是魔族的人,杀你用不着推卸到任何人身上。” 我看了君禹和楼轻一眼,转身踏过那些飞灰而去。我心中犹如数百根绣花针在扎一般,我从不知魔还会有这样的感觉,连呼吸一下都觉得痛。 月光渐渐恢复了原有的光芒,一切都平息下来,仿佛刚才的事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街市上,周围依旧是熙熙攘攘喧闹非常,走龙飞灯,火树银花。我在涌动的人群中走着,神思有些恍惚,走了很久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我走近一个小摊,看见陈列着花花绿绿千奇百怪的面具。我随意挑选了一张面具戴在脸上,扔给摊主一锭银子,便转身走了。 转身的那一刻,我的鼻尖儿便酸得难受,泪水模糊了视线,将眼前真实的景象都扭曲得不像样子。 我疾步跑出了人群,也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周围渐渐没有了人。我远远看到高高的朱红色的围墙,才知自己来到了涉灵云州的王宫。 从王城内蜿蜒而出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河上搭着一座小小的石桥。我跑得有些累,索性坐在桥下的暗处,将头埋在膝盖处,忍不住地抽泣一会儿终是失声哭了出来。 “怎么不相信我呢!”我抓起一个小石头狠狠地扔到了河中,小石头连打了四个水漂才沉入了河底。我恶狠狠地说:“谁稀罕!谁稀罕你们相信我!” 幸好还有一张面具挡着,不然我止不住泪的样子一定会让那群仙族人笑掉大牙。我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时候,居然被几个仙界的人给欺负哭了。想着又觉得自己好笑,笑自己竟这样没骨气。 刚才就应该把云舒给掐死的,反正他们也要诬赖我,正好遂了他们的话,两边岂不是都痛快! “怎么了?” 那是极为温柔的声音,如携着春雨的软风吹开了万紫千红。那人一袭黑色长袍,肩上勾着银纹,仿佛是溶在这有月光的夜色中,修长的身形立在那里,犹如天神临世。 竟是我在魔宫遇到的那个男子,他的脸上还带着面具,只是这次却换了一张,露出了半张脸。我能看见他嘴角勾着的笑,说不出的丰神俊秀。 男子冲我慢慢走过来,我赶紧站起身来。一股莫名的疼痛蔓延至我的四肢百骸,他离我越近,我身上的疼痛就越剧烈。 “我今天不想跟你打架,你离我远点!”我的声音有些哑,心里按捺不住恐慌。我缓缓抱住自己的胳膊,那种疼痛抽走了我所有的力气,让我动弹不得。 男子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黑色的巾带,他摘掉我的面具,看见我的眼睛时愣了一下。实在没有比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脆弱更令人羞耻的事了,我难忍心中的愤怒,却无力反抗。 “走开!” 他用巾带蒙住了我的眼睛,轻声说:“这样会让你好受一些。” 果然如他所说,我身上的疼痛都散了下去,只有力气没有恢复过来。 他将我整个人都抱起来,然后坐在了深入水面的台阶上。隔着巾带,我什么都看不清,唯独能看到他模糊的轮廓,他摘下了自己的面具。 我拼尽全力挣扎了一下,怒道:“你干什么?” 他问我:“你怎么出现在涉灵云州?这里可是仙族的地界。” 也许是离他这么近,也许是我没有了视觉,嗅觉才会变得敏感。我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远处忽有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男子忽然俯下/身来,他的唇微微划过我的脖颈,我浑身一阵酥麻,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挣扎着喊: “我操/你祖宗,你干嘛呢!” 第88章 雀啼(六) 他对我施了法术,让我浑身都失却了力气。他用手指轻轻挑开我的衣领,我只觉右肩一凉,想破口大骂也骂不出声了。 方才杂乱的脚步声停驻在岸上,一人声音浑厚,大声道:“是什么人!” 他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用含笑的声音说:“怎么?我同我家娘子在此亲热,各位将士也要来观赏一番?” 呸!不要脸!登徒子! 男子的手握住了我的肩,他的手很冷很冷,像是冰块,让我不禁颤抖了一下。那人像是看到了什么,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强硬着声音说:“我且问你,可曾见过一个黑衣人?” 男子话中的笑意更多,他说:“各位将士一定没有同女子亲热过,难不成在这样的时候我还要看看周围有什么人么?别说一个黑衣人,就算十个黑衣人,都不及我怀中的美人好看。” “将军,那边好像有人!”一个人再报道。 只听那将军怒哼一声,即刻就往别处跑去了。步伐很急,像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许久,等到那些脚步声已经完全听不见了,男子才渐渐松了手。他将我的衣衫整理好,轻声说:“失礼了。” 他解开缠在我眼睛上的巾带,我睁开眼睛时他已经带上了面具。但此时的面具又换了一张,遮住了他全部的脸。 我的力气渐渐恢复,伸手就扼住他的脖子,翻身骑在他的身上,将他压制住。我怒声道:“今天你是第二个我想掐死的神仙。你方才为什么撒谎!那些人是来抓你的?” “不是。”他淡声道,“如果你孤身在这里,他们也会把你抓走。” 他的后背应该被台阶硌得生疼,想到这里,我愈发狠劲掐着他的脖子,咬牙道:“那我还要谢谢你替我免了一桩麻烦,是不是?” 我见他第一面就觉得他讨厌,现如今他也没辜负我对他的认知。我伸手要去摘他的面具,可他眼疾手快地捉住了我的手腕。他的力气很大,即使我提了真气却也抵不过他的力量。 他说:“如果不想疼,就别碰这张面具。” 我手颤了一下,刚才的疼痛实在太过骇人。他那张银色面具隐隐波动着佛光。竟是佛咒? 我有些瞠目结舌。我曾经读过史册,上书施了佛咒的物品能有封印克制戾气的作用。方才我感觉到的那种彻骨的疼痛竟是因他身上的戾气么? 他渐渐挣开我的压制。虽有佛咒压制,他还能控制我的真气,让我无力抵抗,我愈发觉得自己惹上了一个不太好惹的人物。 我想跟他算账,奈何又打不过他。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我先记着,以后再报。 他从地上坐起来,将我摆正扶好,用极为严肃的声音跟我说:“我轻薄了你,我会以身相许。” 我惊道:“谁要你以身相许?” 我不想跟这么麻烦的人呆在一起,会招致更多的麻烦。我想站起来离开,可他又扯住了我的裙角。 “别走。”他的面具流动着金黄色的光芒,佛咒似乎在运转着力量。他声音不似方才那般从容,又沉沉地重复了一遍:“别走。” 我刚想开口问他,就闻见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从一开始我就闻见他身上鲜血的味道,此时这股味道越来越浓郁。他握着我的那双手上赫然裂开数条伤口,吓得我往后跳了好几步,他的手一下落空,整个人都倒在水阶上。 他穿着黑色的衣袍,我看不出他受任何伤,可涓涓不断的鲜血从他身下流出,一直流到小河里,染红浮绿的河水。 那景象触目惊心,让我愣了好长一会儿。我战战兢兢地走过去想再看看他,但他已经没有任何反应。 方才的他都在强撑着么?受了这么重的伤,却不让人看出丝毫,他的耐力和毅力真是非同一般。 我看着他倒在那里的身影,在岸边踌躇良久,不知该救不该救。仙族没有一个好人,这个人法力高深,搞不好以后就是我魔族大敌。 可是就让他死在这儿?我捏了捏衣袖,恨恨地咬了咬牙,怒声道:“算你小子走运!这份恩情,你最好给我记住了,以后跟我打架也得让我三分!” 我上次还没跟他吵完架,我还没跟他算账,这样就让他死了多不好。 我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然后化成白孔雀,将他扛在背上。 涉灵云州的夜空压得很低很低,一眼看过去,看不到天尽头,满目满目入眸的皆是星。而那轮悬月已经隐在层云当中。 我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救他,只能循着来时的路,将他带到天界去。我救不了,但仙界总有神仙能救他。 我不太识路,约莫飞了两个多时辰我才带他回到仙界。远方瑞丽的霞光透着淡淡的蓝色,仙雾缭绕,聚散无常。 他手上裂开的伤口似乎是吸收天地精华才有了复合的迹象,我听见他的呼吸声渐渐变得粗重,许久,他沙哑着声音对我说:“下去。” 我背着他落在地上。我也不知道这是到了哪位仙君的地界,只见这里翠竹环绕,有一条潺潺小溪从里面蜿蜒而出。我化成人形,将他负于肩上,问:“这是你家?” 他说:“不是。”可他却往翠竹深处走去。 “你朋友?你这种人还会有朋友?” “这是孤星君的府邸,他死之后,这里空置了很久。”他的声音沉着如夜,“我们可以在这里歇一会儿。” “在这里歇息做什么?你们天界不是有个药仙君么?他可以救治你的伤势。”我提议道。 可他却拒绝了:“不必。” 我蹙眉,然后将他推开。他尚有些站不稳,踉跄了几步才停下。我揉着发酸的肩膀道:“把你送回天界,我也算仁至义尽了。你自己作死罢,也省得我费力杀你。” 他唇角勾笑,道:“你若想杀我,刚才怎么不动手?” 我仰了仰头,说:“我从不趁人之危。” 他长久没有说话,半晌,他缓缓走向我。他身后的翠竹掩映,散发着淡淡的香气,透过竹叶落下的霞光斑驳了一地。他的身子歪歪斜斜,却还是靠近了我,然后将我抱在怀中。 他的声音落在我的耳畔,含着淡淡的叹息:“继承魔族大统之后,你可还会如此光明磊落?” “不是...”我眼睛闪烁,问他,“你说话就说话,为什么抱我?”说着他沉重的身体就压了下来,这时候我真要感谢我孔雀王一族天生神力,不然此时的我一定被他压成肉饼。 又昏过去了。 我恨不得自己也昏死算了。好端端的接了一个这么烫手的山芋,扔也扔不得,拿也拿不住。我咬着牙将他背到身上,然后顺着溪流的方向往竹林深处走。 我肩膀又酸又疼,低声同他嘟囔道:“可怜我弱小的身板,居然能背着你这么一大块石头走这么远。这份恩,你请我吃十顿饭都还不够,至少要一百顿!一百顿!” 果然在小溪的尽头“吱呀呀”转着一个木水车,水车旁边矗立着一座精致的小竹屋。浮动着竹叶香的仙雾环绕在小竹屋的周围,让这样的凡世景象有了仙界特有的浮虚缥缈。 我背着他进了竹屋,屋中陈设极为简单,不过一桌一倚一木塌而已。我将他搁在木榻上,长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我坐在床榻边上,跟他说:“我承认你上次说得对,没有任何人该因为战争而死。只是我魔族人不是为战争而死,是为安宁而死的。”说完这句话,我呼出一口气,整个人神清气爽了很多。 禁足于望麓台的半个月里,我一直忘不了他同我说的那些话。我也渐渐开始明白我父君的意愿,他不想开战也是为了维持现有的安宁。 他似乎恢复了些意识,原本黯淡无光的眸子渐渐有些许光亮。他说:“这次我不想死,只想为自己活一次。” 我有些疑惑,不懂他话中的意思,问他:“什么?” 他没再说话,许是又昏了过去。 我看不到他面具下的脸,却能听出他方才话语中饱含的疲惫和劳累。我心中怒火不知何时平息下来,我在床边来回走了几圈,最终决定把他扔在这儿。 我说:“这次就不跟你算账了,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随后我起身理理自己的衣衫,回头看着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他,心里有一番说不出的滋味。 既然他不愿让别人救他,我也懒得多管闲事。他的麻烦总归需他自己处理,跟我一样,被我抛诸脑后的烂摊子还是得由我自己来收拾。他是仙,在这个孤星君的府邸中总不会有性命之危。我将自己随身带着的疗伤药留给他一些,这次真算是送佛送到西了。 他若再有什么不测,也就不关我的事了。 想想也本不关我什么事,只是我这多管闲事的毛病得需要改改。下次见到重伤的神仙,我补一刀就走。 离开这里的时候,我尚能看到曼丽的云中雀摇曳着凤姿,层层翠翠的竹叶林中淌过宁静的小溪。我不知这位孤星君是什么人物,但他生前一定过得极为宁静而惬意。 我循着路摸回建武神宫,回来时天光大亮,朱翠点缀的牌匾像是要从我头顶上压下来。我深呼吸了好几次,才下定决心迈进去。 我到大殿的时候,建武神君果然已经等候多时,我不慌不忙地拱手叫了声师父。 殿内除君禹外,一行人都在。君禹大概是去疗伤了。呼雷兽虽然比较迟钝,但力量特别大,那一记偷袭定让君禹受了很重的伤。想到他肯那番护我,只因我是他父君的弟子;不肯相信我,大抵也是对我魔族身份心存芥蒂。 建武神君盯着我,眉头皱得都可以夹死一只苍蝇了。他沉声质问我:“昨夜你去了哪里?” “心情略有不爽,去喝了点小酒。”我有一个本事,就是在什么关头都能笑得出来。 建武神君又说:“昨夜涉灵云州的神君被刺杀身亡,这件事你可知情?” 我摇摇头:“不知。”他显然是在怀疑我。我已经背着一个黑锅了,这个锅我不背,我拒绝。难道天界死人,都要赖到我魔族人头上么?那可真是大写的冤了。 建武神君缓缓握紧了拳,继续问我:“那你可知为师这次为何让你去跟他们共同历练?” 我端了端气,然后说:“师父想让我与同门和睦相处,此番劳苦用心让九羲感念至深,不敢忘记。” “那你又为何要杀了云舒!”他薄怒道。 我瞧了瞧在一旁柔弱缄默的云舒,然后说:“您看见了,云舒还活得好好的,我没有杀她。” 建武神君一拍桌子,大声喊道:“不分青红皂白就对云舒痛下杀手的人可是你!?” “不是我。” “你居然还不认错!你不顾同门之谊,趁乱动了杀念,本君罚你在建武神宫门前跪着悔过,不得命令不准起身,你服还是不服!” “你是我师父,我不得不服。”我捏住自己的衣袖,手心中浸出汗来。我定定地看着建武神君道:“我承认是我没有控制住杀念,可是不顾同门之谊置人于死地的不是我,而是云舒和离华。我愿意在建武神宫门前跪着,但我不是悔过,而是让我记得今天所受的屈辱。” 我不再啰嗦一句,直接走向宫殿外。我不是不想解释,只是没有证据,只凭空口白牙,在天界没有人会信我的话。 澄明的苍穹却异常沉重,我抬头看向阳光,只觉得天界的仙风尤为地薄寒。 我不卑不亢地跪在建武神宫门前,背挺得极直。 我以前犯了错常在父君面前跪着,别说跪上三天三夜,就算跪上十天半个月我都能忍下来。 建武神君是铁了心认定我要杀云舒,没有将我逐出师门已是好事。我要被驱逐出建武神宫,岂不是如了云舒和离华的意? 还没过多久,我见楼轻从殿内提枪出来,枪寒如水,亦如她冷着眸。她走到我身旁,将银梨穿云枪收起来,然后极为干脆地跪在了我的旁边。 “你怎么也来了?” 她直挺挺地跪着,英气的面庞显得极为俊逸潇洒,我知道这样形容一个女子不怎么好,可楼轻就给我这样的感觉。她道:“这次由我负责,发生这样的事,我也难逃其咎。” 我实在疑惑:“这关你什么事?你赶紧起来跟师父解释去,别在这里招我烦。” 楼轻顿了很久,压低声音道:“我相信你。” “什么?” “我潜入司命神君那里翻看了他的手册,我知道是云舒和离华引来呼雷兽要害你。”楼轻说,“只是偷看司命手册是大忌,不能当做证据。” “这么好的东西你现在才说,我才不管忌不忌的,我这就去找。” 楼轻一手按下我的肩膀,然后沉声道:“偷看司命手册照样会被逐出师门,而且你跟云舒动手也是真事,跪着也不屈。” 我:“......” 她还真是一语中的。当初是我一时冲动失去了理智,不然也不会落得如此地步。 左右没了办法,我也只能认命跪着。时间久了膝盖就开始疼,我偷偷变出来一个软垫子搁在膝盖底下。楼轻睥睨我一眼,哼笑道:“刚刚不是很有骨气么?现在知道疼了?” “骨气又不能当饭吃,我跟我自己较什么真?”我调了调位置好让自己舒服一些,然后跟楼轻说,“你要不要?我还能再变一个。” 楼轻:“......” 她扭过头,没有再理我。 第89章 雀啼(七) 天界的每一个物什儿似乎都要跟我作对。日头渐渐毒辣起来,连带着凉寒之意的仙气都散去不少。我怕冷,也怕热,细细密密的汗水不断从额上渗出来,天界下跪的环境不如我魔界下跪的环境好,这里不适合下跪。 我看了看楼轻。她依然神色若常,背挺得很直很直,身如竹影如梅姿。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有些昏昏欲睡,膝盖也渐渐疼得麻木,最后变得毫无知觉。熬过最难熬的时候,一切也不那么难熬了。 渐近的脚步声从我身后传来,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直到君禹偌大的身影挡住灼着我头发的日光,我才晓得的确是他来了。 他没有问我,话是对楼轻说的:“怎么跪在这儿?” 楼轻说:“不关你的事。” 他抿了抿唇,没再说话。他转身走向大殿内,期间的目光没有一刻在我身上停留。我知道一定是我昨夜杀人的模样吓到了他,他不会相信我也是人之常情。我本不该奢望什么,却控制不住地失落。 为什么君禹就不能跟楼轻一样去查证呢?为什么就不肯相信我呢? 按凡间的日子算,我和楼轻在建武神宫门前大概跪了七天七夜。天界毒辣的阳光变得微弱,霞光浸了丹青,周围浮动的空气中仿佛都能看到清明的紫色。一只小信鹤扑棱着翅膀飞进建武神宫内。 一只小鹤尚能进去,而我只能在这里跪着,真是人不如鹤。想着,我又给自己换了一个软羽的垫子。 跪着倒没事,就是太无聊了。 我拿眼偷偷瞧了瞧楼轻,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耐力,像我这种罚跪惯了的也不及楼轻这样,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入定似的。当然,也不跟我说一句话。我想她小时候一定也淘,没少被她父君罚过跪,才能练就这样的好本事。 我低声问楼轻:“你跟我讲讲,你小时候是不是特能玩?” 楼轻闭上眼睛,不肯搭理我。我继续说:“你别不说话啊。我们能一起跪在这里,也是一种缘分。” 楼轻冷冷开口道:“我不想跟你有这种缘分。” 我嘻嘻笑了声,说:“那我们说说弘德神君吧?”我想知道能让我父君都钦佩的神仙是一个怎样的人。 楼轻霍地睁开眼,眸色如墨冰,狠狠地瞪向我:“你们魔族人没有资格提我父君的名字!” 我见她真生气了,讪讪道:“不提就不提。” 楼轻英眉皱在一起,我能感觉到她周围的空气都对我有敌意。弘德神君的确是死于魔妖之手,但那些魔妖都是被我魔族流放的恶妖,着实跟我正统魔族没什么关系,也不知她为何如此迁怒于我。 过了不久,建武神君负手从殿内出来,眉目威然,面露忧色。君禹跟在他的身后,淡如冰的眸子扫过我和楼轻,抿唇未言。 建武神君看着我们叹了口气,给我们了一个台阶:“现下有一个让你们将功赎罪的机会。” 我立刻就反驳道:“我无罪,何来将功赎罪之说?”此台阶,我不下。 “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若是云舒将此状告到天帝面前,你让你父君于何地处之?” “云舒不敢告状是因为她心虚,这事要是彻查,她吃不了兜着走。我巴不得她告到天帝那里去呢!若我父君知道了也好,总算多个人相信我的。” “你这个小丫头,没完没了是吗?”建武神君说。 我哼哼了几声,没有回答。楼轻拜道:“此事是楼轻之过,楼轻听凭师父处置。” 建武神君按下怒气,拂袖道:“罢了罢了,现有一事万分紧急,我没时间跟你们计较这些。前方传信,平河云州的神君被人暗杀了。据悉,杀死涉灵神君和平河神君的是同一人。” “平河神君?”楼轻皱眉,“涉灵和平河两位神君修为深厚,就连天帝也会有所忌惮,是谁有如此高深的法力,竟能连杀两位神君?” 建武神君眼中也有疑惑,说:“天帝下令封锁平河云州,已派人彻查此事。但我想让你们前去查探。” 我问:“天帝既已委派人去调查,为何又要我们去?那人信不过?” 楼轻说:“负责调查此事的是谁?” 建武神君说:“是申寅仙君。”说完连他自己都疑惑,说:“从未听说仙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也不知怎的就得了天帝的赏识。我恐此人难当重任,放走真正的凶手,所以才让你们再去调查。” “他无权无势也好,我们查案时不会束手束脚。”楼轻道。 建武神君点点头说:“可能这也是天帝选择申寅仙君去查的原因,这些年来平河云州与我天界的关系日趋水火,由天帝亲派一个无名小卒去,既不会失了威严,也不会让平河云州感到威胁。”说罢,建武神君叮嘱道:“你们入境查探也要小心,千万不要泄露了身份。” “得令。”楼轻拜了拜,然后从地上站起来。君禹将银梨穿云枪递给楼轻,楼轻接过致了声谢。 建武神君挥挥手,对我说:“你也起来吧。” 我拒绝道:“我愿意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你管不着。” 说这话时我不自觉地瞟了一眼君禹。 那时天空渐渐成灰蓝色,君禹银白色的衣袍比初升的月都要明亮上几分,周身如沐月辉。听我这样说,建武神君正着急上火,君禹却走到我的面前,一把将我从地上拉起来。 我的腿瞬间如同被千万只蚂蚁噬咬,抓着君禹的衣襟,将半身的力量依靠在他身上才方未跌倒。我狠狠拧着眉头,倒抽了一口凉气。 君禹淡声道:“你若真不愿起,我立刻松手。” 我实在无力反驳他的话,我不是不想起来,我是起不来了。我生怕君禹会将我扔出去,死死抓着他不放手,痛声道:“不行不行...腿麻了腿麻了...” 建武神君:“...” 楼轻:“...” 我实在不明白这样的大事为何非得让我跟着。楼轻独来独往惯了,君禹也喜欢自在一人,我虽喜欢扎人堆,但我不喜欢跟这俩人扎一起。 我新学了仙界的御剑术,能乘风而游,只是跟楼轻和君禹比起来还稍逊一筹,尚不是很熟练。可这两人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狂风一样地往平河云州赶,我时时防着自己跌下去,又要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一路下来实在心累。 若我此刻能化成原形,定要比这二人跑得快,但我又怕他们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也只能认了。 出发时已经是暮色时分,赶到平河云州时又恰好是午夜。平河云州已经设下结界,防止杀手暗逃,现下那刺客还被困在平河主城当中。 我们有建武神君的密令,守城的似乎换成了天帝的人,我们进来时畅通无阻,也未曾走漏任何风声。 守城人说天帝委派的使者申寅仙君已经进城,因得平河王宫中人的款待,现如今正在品香楼喝花酒。我算是知道建武神君让我们来调查的原因了。 现如今主城内一片萧清,街上并无甚人,热闹的也只有花楼了。 楼轻对君禹说:“我和九羲去王宫里看看能不能找到蛛丝马迹,你去会会那位申寅仙君。我们不方便直接从王宫人口中探知些情况,只能靠申寅仙君过问了。” 君禹微微蹙了眉,对楼轻说:“我去王宫。”楼轻主定此事,只要楼轻吩咐,凡君禹能做到的,他绝不会有任何的推辞和敷衍。这次却有些反常。 楼轻自然诧异,问道:“怎么了?” “我不去那种地方。”君禹声音有些异样,又重复了一遍:“不去。” 我的眼睛亮了亮,难道他从未去过花楼么?我竟从未发现君禹是这样洁身自好的人,见他有些窘迫的样子,莫名觉得有些可爱。 不过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客气了。 我着急忙慌地举起手,生怕被人抢了,中气十足道:“我去!我去!我可以去。” “你?”楼轻蹙眉,上下打量了我一圈。 我回身一转,清波荡开,起一袭白衫小袍,即刻化成翩然佳公子的模样。我将手中的折扇一展,一边作风流倜傥势一边笑道:“那种地方我熟悉,应付得来。不就是从申寅仙君口中套话吗?我可以的。” 楼轻显然还在犹疑。我邪笑着看像君禹,有心逗他:“公子瞧我这身衣裳穿得俊俏不俊俏?” 君禹小退一步,脸侧向一旁不拿正眼看我。我疑惑地拈起鬓前的发,问楼轻:“怎么?阿轻觉得不行?” 楼轻看着我怔了半晌,才道:“申寅仙君不算棘手,你...你自己小心。” 我点点头,说:“没事,你们出宫之后就来花楼找我,我在外面等着你们。” 君禹也不同我说话,即刻就转身离去,楼轻也跟了上去。我见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幕当中,觉得甚是疑惑,低头又将自己打量了一番,看不出有不妥之处,那两人为何奇奇怪怪的? 我不太识路,只能往灯火通明的方向去。风悄悄掠过寂静的街,我的耳边有一丝丝异响,待我抬眸望向天空,之间那悬在夜空中的明月如同落入水中一般波动无常,那一方的星星似乎尽数都塌了下来,如星痕碎片流过天际。 我以为又是自己眼花,赶紧揉了揉眼睛,再看之时已是静空月明,无任何异常。 我刚想抬脚走,忽然看见长街尽头立了一个身影。 淡粉色的衣衫像春风掠过的第一枝桃花,风帽下露出银白色的头发如梨花白雪,刚刚还在长街尽头的人,一眨眼就移到离我几丈远的地方。我警觉地退后了几步,她抬起头,我才看清她风貌下的脸。 皓月般的眸子亮得惊人,眉黛如山,巧鼻樱唇,好一个娇俏的佳人。 我一皱眉,喊出她的名字:“杨灵深?你怎么在这儿?你的头发...你的头发怎么回事?” 杨灵深没有说话,转身就往她出现的方向跑去。我眉头蹙得深,亦赶紧追了上去。 她的速度极快,让我追逐起来有些吃力。我和她仅仅几年未见,可她竟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让我差点认不出来。只是什么时候杨花婆婆准许她离开玄凤山了? 冷清的街道逐渐被温暖的烛光驱散,周围的声音也渐渐杂乱起来,我一路追杨灵深到花楼,见她一个闪身便消失不见。 我心中疑惑未消,看她消失的方向应该是往二楼去了。我懒于应对花楼的招呼,随即隐了身,偷偷潜入了二楼。 我站在楼梯口,杨灵深站在走廊的尽头。她用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我,却不说一句话。 我走到她的面前,微微喘着气,问:“你跑什么?” 杨灵深将风帽摘下,眸色深深,用手指了指我们身旁的一个雅间。 我看见她银白色的发,呼吸不禁颤抖了一下,不及细问,我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某位公子的低笑声。 他话语间含着戏谑:“想不到苍劫帝君竟还有这样的时候。” 回他话的定是被他称为“苍劫帝君”的人,那人的语气寒得骇心:“滚。” “什么时候你竟肯为天帝做事了?”公子道,“杀了两个云州的神君,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你又是为了谁?” “为了我自己。” 停了半晌,公子道:“手刃两位神君,你可知这会招致神罚?倘若你真是为了你自己,你会做出这样的傻事?” 苍劫帝君答:“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我的宿命。” 我听清他的声音,忽然想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听见。这时,在我身后的杨灵深忽然推了我一把,我猝不及防地跌了进去,从窗户间涌进来的乱风吹响了窗扇,就连屋内的屏风都“吱呀”几下方才稳住。 我踉跄了几下才稳住身子,咬着牙瞪向了始作俑者:“杨灵深,你大爷!” 我话音刚落,屏风后的人忽然消失不见,像是在避着什么人似的。 屏风外还立着一个人,修长的身影迎着月光落在地上,折成惊人之姿。他的眉目极为深沉俊秀,让人见一眼就难以忘记。仙气在他周身浅荡开来,墨色的衣袍上流落着光芒,银纹在他肩头勾成祥瑞云彩,望着我的眸子深邃如夜。 “是你?” 这样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令人心寒的冷漠和生疏,这样的眼睛里如蕴藏着百丈寒冰,仿佛再暖的春风都融不化。 “不是...”我失措地说出这句话,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眸子里卷着杀意,一步一步冲我走来。我此生都未这样害怕过,脱口而出的是他的名字,可我从未见过这个人。 “舜苍...” 第90章 雀啼(八) 我睁开眼,周身都沉浸在黑暗中。新月的清辉从窗外折进来,落在枯骨蝴蝶的翅膀上,熠熠生辉。凉风携着萧索的寒意钻入我的衣袖,我不知何时出了那么多的汗,在遇风之后皆化成彻骨的寒。 转冥王的脸探过来,眉间聚起担忧,轻声问我:“九姑娘,你醒了?” 我坐起身来,看见杨灵深就坐在不远处的座椅上。她的容色苍白而憔悴,将我的神识引入风月境,她一定花费了不少功夫。 杨灵深有气无力道:“九羲,你还记得你在风月境所见到的事么?” 我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没有回答。转冥王再问:“九姑娘看到了什么?” 我微微勾唇,笑得轻淡,说:“我见到我父君了。” 转冥王神情疑惑,想问些什么但终没问出口。我从床上下来,走到杨灵深的面前,问:“你将我的神识引入风月境,不过就是想让我知道当初我没看见的事。你只要说就好了,这么大费周折做什么?” “我怕你不信。除了舜苍和你父君,你不信任何一个人。”杨灵深握着扶手,骨节泛白,体力怕是早已不支了。 “我不是傻子。”我顿了顿,又问她,“那日在*界是你将我带回来的?” 杨灵深点点头,解释道:“不久前,天帝派人去找过楼轻,请回了秋离剑,又让能工巧匠加以修复锻造。楼轻觉得疑惑,遂将此事告诉我。我思前想后,亦觉其中大有蹊跷。天帝和苍劫帝君向来不和,没理由会重塑秋离剑。我暗中调查许久,走访了几个云州,才得知真相。只是我还未来得及告诉你,那只小白狐狸就开启了宁和塔的封印。那些真相,大概你也能明白了...” 我勉强笑了声:“我明白。” 杨灵深补充道:“那日千沉也来了,他拜托我将你送回冥界休养。他说魔宫才是你的家,他等你来继承魔尊之位。” 杨灵深说这些,约莫是怕我轻生,毕竟我活到现在,所依所靠皆是舜苍一人而已。想想竟觉得自己可笑,为了这么一个人奔波了三千年,未敢有一刻的懈怠,可到头来终不过是一场笑话。 “我知道该怎么做,不必担心。”我见她脸色实在很差,想必驱动风月境花费了她不少的修为,低声问,“你现在还好么?我给神二传信,让他来接你。” “不必,他就在外面。”杨灵深说完这句话,我就见神二从小宫殿外进来。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谦卑有礼,道:“九姑娘,您醒了。” 我说:“烦请你照顾好杨灵深。” 神二将杨灵深扶起来,低声问:“还难受么?”杨灵深整个人都靠在神二的怀中,眼神不定,勉强摇了摇头。 神二亦不顾有人在场,直接将杨灵深抱起来,杨灵深已然没有意识。他敛了笑容,说:“大小姐难敌冥界的阴气,不便在此久留,我们先告辞了。” 我亦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即刻将二人送出小宫殿。神二的法力的确高深莫测,于冥界中来去自由,使起仙法来驾轻就熟。只是我却没心思再去细究神二是何许人也了。 小宫殿外的池离树结出花骨朵来,在浮动的绿雾中流溢着淡粉色的光芒,似乎让冥界都沾了些春意。系在枝头上的红绳不减半点颜色,半分情深,如火如晔。 想起风月境中所见之景,竟是我再也回不去的过去。回不去也好,除了我父君,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转冥王从宫殿内迈出,声音有些沉重:“九姑娘要回到魔界了吗?” “这三千年承蒙您的照顾,只是有些事情我不能再逃避了。” 转冥王长长缓了口气说:“回到魔界也好。那只白毛小灵狐放出宁和塔妖魔一事已经引起魔界众生的不满,千沉助纣为虐,也难逃罪责,他是控制不住局面的。先前天帝承诺助你重登魔族宝座,还愿将沙云荒赠予你当贺礼,现如今是你回魔界主持全局的大好时机。” 我轻笑了声,即刻念动法诀,流溢着银光的绒毛化成水一样的漩涡将我团团围住。震开的清流将羽芒荡开,即刻化成梨花飞雪。清雪覆在池离树上,覆在小宫殿上,将满树的花骨朵压得零落成泥,将我这三千年的过往都埋藏于下。 白翎红瞳,长袍广袖。我目光清冷,道:“本尊继承魔族大统乃天命所归,哪里用得着天帝助我?” 转冥王略略颔首示敬,容色肃穆。 我翻手捏出一个信鹤,说:“告诉千沉,本尊命他率一众魔宫旧臣来冥界亲迎本尊回宫。如有轻慢者,斩;不恭者,斩;违令者,斩。” 信鹤乘风而飞,速度极快,顷刻间便消失在视线之中。 我回身看向小宫殿。构檐飞瓦上落了一层白雪,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由我亲手构造,如今却也该由我亲手了结。 我挥手,从袖中闪出的青虹如刀刃,将那宫殿劈成两半。如惊雷的爆响在我耳边炸裂开来,让我的五脏六腑都为之一震。百鬼齐哭,阴嚎不断,在这里我都能听到忘川水流的激荡声。 转冥王深深皱着眉,叹声道:“九姑娘,你这是何苦呢?” 看着小宫殿化成飞灰,我灿灿一笑,道:“什么苦不苦的?本尊乐意,本尊高兴。” 转冥王没有再说话。 几千年未开花的池离树好不容易结了一束的花骨朵,现如今已被我催成了枯枝,系在上面的红绳也被烧得一干二净,枯桠桠的立在那里,无声无息。 池离树早该就死了的。 千沉似乎早已料到我的抉择,收到信鹤后,不出两个时辰就召集到魔宫中人,备了好礼,浩浩荡荡地赶往冥界地府。他来时,我就立在奈何桥头,孟婆和转冥王皆在我身后为我送行。 看到我再度成为魔界的尊王,孟婆没有再说一句话,也不同往常开玩笑那般请我再喝一碗孟婆汤。这次我倒是请她喝了一杯酒,感谢她这么多年来的照顾。 她勉为其难地接过,勉为其难地喝下,赔笑几声便未再说话。 千沉牵着大白而来,准确来说,应该是小灵虎。它和大白还有些许不同,看上去温顺可爱,大白更为威严一些。我早该发现它的不同,只是那时却不曾留意。 千沉停下脚步,暗沉色的衣袍亦挡不住他的风姿,冥界的风将他的衣袍和发都扬了起来,多年来练就的王者气质在他身上显露无遗。他本该高高在上,此刻却以最卑微的姿势跪在我的面前。 “臣恭迎罗刹魔尊回宫。” 他身后一干旧臣皆跪地高呼:“臣等恭迎罗刹魔尊回宫。” “平身。”我沉着声音,缓缓抬平自己的手。他们起身后,依旧是低首而立。 千沉走上前,恭声道:“尊上。” 我静默了一会儿,看着屏息而立的千沉,许久都没说出话来。半晌,我说:“这些年辛苦你了。” “能再见到尊上,臣便不觉辛苦。” 我昂首说:“回宫。” 小灵虎走到我的面前,伏地而跪。我摸了摸它的头,然后飞跃到它的背上。它站起来时,我能看到浩荡的长队如盘踞的巨龙一直蜿蜒到地府之外,似能与迢迢不断的忘川比肩。 众人让开一条道,小灵虎以极其骄傲的步伐穿过人海洪流,在人群的尽头还立着一个人。 这眉眼是何等的熟悉,三千年间的日日夜夜,我没有一刻曾经忘怀。就在不久之前,我还在风月境中见过他无人可比拟的容色,只是那时他的眉梢上都挂着冷霜,眸中酝酿的杀意能将人生生吞噬,让我都不敢回想。 舜苍。三千多年前连杀六州神君的舜苍。 那些事我尚且还能回忆起一些。那时我去花楼找申寅仙君,却在花楼中被困入幻境,耽搁了时辰。等我破解了幻境之术,申寅仙君早已被请去平河王宫做客。我本欲去平河王宫与楼轻和君禹汇合,却在半路上看到他们二人与黑衣人交起手来。 那人着实厉害,阵法修为高出楼轻和君禹都不只一星半点儿,若不是他们两人配合,定敌不过黑衣人的一招半式。楼轻渐渐不支时是我护住了她。那黑衣人似乎也不想同我动手,即刻就逃走了。 楼轻和君禹都受了重伤,调查平河和涉灵两位神君被杀的事也就被搁置了下来。之后相继传出丹广神君、齐威神君、东封神君、宁召神君四位神君被暗杀的消息,一时之间天界大乱,人心惶惶。天帝出面主持大局,所派的申寅仙君一路追查,终于查出这一切都是堕魔的上神所为。 那上神于斩妖台被斩,形神俱灭,魂飞魄散。这一件事才渐渐平息下来。 若没有杨灵深,我不会知道在花楼里发生的事,也不会料到这一切都是舜苍所为。那日同楼轻和君禹交手的黑衣人,怕也是他。 早在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杀死六位神君会招致天罚,亦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就谋划着如何利用我。 此时他立在那里,身后无数的枯骨堆上重开着三生莲,青幽的花瓣如冰玉般剔透。 “苍劫帝君。”我从灵虎背上跳下来,拱手冲他行礼,笑道,“没想到还能有幸见到您。” 舜苍走到我的面前,扑鼻而来的是他满身的酒气,即便是这样,他也不让人见半分颓然。他的声音有些哑:“阿九,我没有利用你。” “我知道,所以呢?”我眸色含笑。 舜苍似乎没能料到我会这样回答,沉默了半会儿,他说:“你说过,等到我恢复仙身,你就会嫁给我。” 我立刻拱手:“别。我可从未说过这话。帝君能有今天,也是我三千年的辛劳,若您还能念着这份恩,就请您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本尊心胸狭隘,见到不喜欢的人食不下咽,觉不能眠。” “阿九...” “如今我已再登魔尊之位,帝君总得称一声‘魔尊’才不至于失了礼节。你们天界的人一向注重敬称,帝君作为天界表率,更当如此。” 千沉不知何时跟上来,轻轻为我披上一件大氅,轻声说:“冥界凉寒,尊上已不同往日,该多加注意身体。魔界众生都在等着您回去,耽误了时辰怕是不好。” 我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千沉不说则罢,一说我真觉冥界的阴气极重,手都凉透了,没有一点温度。 “天帝曾许诺将沙云荒的那块土地赠予本尊当贺礼,这说的什么话,沙云荒本就是我魔族的土地,谈何赠予?只是本尊需他下文书承诺永不再犯沙云荒,将那里修炼的仙者全都撤走。想来我三千年的辛劳竟能解决天魔两界之间这么大的争端,如此也是值了。此事便托帝君去催促一番,总欠着别人到底是不好的。” 我见舜苍的脸色愈冷,便知他已被我此番话激怒。没有什么比用价值衡量情意更加讽刺的事了,我明白,舜苍亦明白。 我轻轻冲他行个辞礼,翻身跃到灵虎的背上,喊道:“起!” 我没有再看舜苍。冥界的风要比往日都寒冷,我竟在这不见光日的地方乐哉乐哉地活了三千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出的痛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觉得呼吸一下都艰难得厉害。 断了也好,为别人而活本就是一件极傻的事。 第91章 雀啼(九) 正午的阳光懒洋洋地落入无忧殿内,我将手中的奏折放下,揉了揉发痛的额头,忽觉疲倦得厉害。 回到魔宫已经有大半个月了,堆积如山的事务都需要打理,我不敢让自己有一刻闲暇。只是连日不休,让我渐渐觉得有些吃不消。 这几天我饮食起居都在无忧殿内,不曾迈出过一步。 千沉说我以前的宫殿在一场大火中被焚毁,现如今已经改作碧苏林,林中设一小屋,平常也无人去,便渐渐荒废了。我去看过,碧苏林内十分清幽,极适居住,是个好地方。只是我却不大敢去,这几日我越发害怕独处,一个人的时候总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思绪。 我轻轻揉着眉心,看着奏折上密密麻麻的字样,一阵头晕眼花。我伏在书案上,闭目养神,但眼前一旦陷入黑暗,舜苍的容色就浮现在神思当中,挥之不去。 我狠狠捶了一下书案,又挺起身子来,再度将目光放在奏折上。 这几日魔族松萝林地界上争斗不休,我迟迟未能找到两全之法。 据说是因鬼妖族和青犀族争夺地界,双方交战激烈,死伤无数。因鬼妖族算我父君的远亲,青犀族在魔界伊始时也曾立下大功,故双方都派使者来请魔尊主持公道。 我听了他们的陈述,觉得甚是头疼。两族共同在松萝林地界生活千万年从未出过乱子,只因鬼妖族新任族长鬼执意要重新划分地界,这才引起青犀族的不满,多年来隐忍不发的矛盾愈演愈烈,终将这一切推入不可挽回的地步。 这些年鬼妖族日益壮大,松萝林的一半土地已经难以负荷鬼妖族的生存所需,而青犀族则一直安乐无忧,这些年青犀族族众消减了不少,生活富足。如果由我出面从中调停,青犀族的地界自是不能动的;但鬼妖族的土地得不到扩充,这场战火就不会罢休。可关键是,我手下也没有空余的地可以划给鬼妖族。 这件事着实难办。 我眼皮子又涩又沉,头疼也渐渐厉害。这样足的日头让我愈加想睡一觉,可我实在不敢睡。孔雀王一族的梦境都比他人真实许多,我怕我睡着就能梦见那个人,梦见以往的好,一旦醒来就会清醒地意识到现在的自己是多么不堪。 千沉端着汤羹进了无忧殿,沐在日光下的他竟有些云里雾里的感觉。我晃了晃自己发晕的脑袋,才勉强清醒了一些。千沉行事还与以前一样,对我极为照顾,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可能一成不变呢? 千沉说:“尊上,忙碌好几天了,今日便歇息一会儿吧。这些折子,臣能帮你看。” “不必了。”我淡着声音拒绝,说,“放下就走吧。” 千沉怔了怔,将汤羹放在我的手边,而后跪在一旁:“臣只是担忧尊上凤体,绝不敢僭越半分,臣对尊上的忠心可昭日月。” “我没有怀疑你的忠心,你若想得魔尊之位,就不会把我从冥界请回来了。只是我有些乏,不太想同人说话。” “那臣就先告退了。”千沉不敢再停留片刻,随即起身离去。 门被缓缓掩上,无忧殿内也暗下几分。我轻声叹口气,我似乎都能听见大殿中回荡着我的叹息声,孤寂而悠长。 千沉说一句话都能让我想起舜苍,这魔宫中似乎每一处都和舜苍有关联,怎么躲都躲不掉。 以前也是这样悠然的下午,窗外的蝉鸣一声胜过一声,让我烦躁不安。我继承魔族大统后,手头上的事务就没有断过。魔族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处理,也不知父君是如何坚持那么多年的。 舜苍端了一大盘的雪梨来。我看折子的时候,他就在一旁削雪梨皮。我接过吃,也品不出雪梨的香甜可口,一心只在奏折上,生怕自己权衡有误,出了大乱子。 他微凉的手指轻轻落在我的颈间,挑起一缕发,细细把玩着。我觉得有些痒,便把他推开了,说:“你别捣乱,等我看完这些。” 他眉眼轻轻染上笑意,声音轻得像风,极易蛊惑人心:“都忙好几日了,今日就歇歇,陪我去连璧山走走。” “这几件事比较紧急,等我看完就陪你去。” “我帮你看。”他拿起案上的文书,当真看了起来。 我压下他手中的文书,盯着他问:“你就找不到别的事可以做么?” “我想做的事都和阿九有关,阿九想我做别的事么?”他抬眸望着我,唇角的弧度愈大,笑得有些坏。 我放开手,即刻躲得他远远的。舜苍的贪得无厌,实在让人承受不住。 舜苍说:“以后我帮你看这些折子,但作为回报,你总要给一些奖励。” 我拿案上的折子砸到他的怀中,道:“你先看完再说罢!” 舜苍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说:“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舜苍被尊为苍劫帝君,并非浪得虚名。那些让我觉得甚为棘手的事,他却看得极为简单,提出的计策也甚是有用。有他在一旁相助,我处理起魔族事务来渐渐得心应手。正因如此,我开始让他接触魔族的事务,渐掌魔族大权。 我最不该的就是完全依赖他,以致他一旦不在,我便如随风而荡的柳絮,再也找不到支撑。 我闭上眼就觉得天旋地转,头晕得恶心。说好不想的,可怎么都控制不住?我索性也认了,拖着沉重的身子进入内殿,躺到榻上去。 我若不好,指不定多少人都要看笑话。可我偏要活得好好的,掌魔尊大权的是我,能与天帝比肩的也是我,我有什么理由活得不好? 我闭上眼睛,晕头转向的感觉没有消减一星半点,我觉得自己的身子像是落入了软绵绵的云端,一直在往下掉,但怎么都落不到底。 许是真累了,我的思绪逐渐变得混乱,很快就入了梦境。 长久地,我眼前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如云如雾,一层后还有一层,翻涌起伏,无边无际。 微风细雨下,云中雀上沾着些许雨珠。我看见不远处偌大的仙宫,金碧辉煌,甚是华丽,只是透过榭台看向殿内的时候,里面的摆设却十分古朴。 我的视线从翠棠树巨大的树冠上转了一圈,翠棠能长这么粗壮至少要上千年。这样的翠棠十分少见,我正走过去想摸摸它的树干,却见落红的小径上突然立着一个人。 他便如鬼魅一般突然出现了,按理说我本应害怕,但那张脸实在太过好看。我见过的美男不少,却没见过他这样好的样貌,这样看着却没想到留意前方,“嘭”地一下就撞到了翠棠树上。 这实在是太丢人了。 太丢人了。 当时我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却不闲不慢地走过来,我见他唇角含笑,脸上烧得厉害。他走到我面前,伸手摘了下落在我头上的翠棠树叶。 “姑娘,本君的树同你有仇?”他将我拢到伞下,眉梢都带着笑,眸子似漩涡一样能将人卷得失魂落魄。 这实在是太丢人了。 太丢人了。 他说仙界的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见我眉宇间略有些疲倦,请我去他的宫殿坐坐。他的仙宫比寻常仙人的宫殿雅致许多,殿中摆设皆是古玩稀物,个个精致有趣。 他端了杏花酥来款待我。我在建武神宫门下几十年,就在离华的宫殿见过杏花酥,她笑语嫣嫣地请我和楼轻吃。虽然我很讨厌离华,但却不讨厌她的杏花酥。之后很长时间我都没见过杏花酥,如今却是见了,自是满心的高兴。 他坐在我的对面,以手抵着下巴,微笑着问:“可还认得我?” 我见他衣着装束甚是熟悉,却记不得在哪里见过。我这个人记性不太好,不重要的人向来不入我心。我只能略微尴尬地摇摇头。 “很多年前你救过我一次,在孤星君的府邸,你还记得吗?” 我刚刚想拿杏花酥吃,听到他说这样的话,手随即又缩了回来。他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我刚到建武神君座下学习仙法的时候曾遇上一个大案,那时六州神君被刺杀,我在调查的时顺手救过一个神仙。这个神仙好像之前也曾去过我魔宫,在魔宫中我们也有一面之缘。 不过... 我问:“咦?你不带面具了?身上的伤好了么?”当初见他时便知他气度不凡,可也没想到这个人竟生得这样的好样貌。 “记起来了?”他忽然笑起来。不知为何,竟让我瞧得面红心跳。 他将杏花酥的小盘往我跟前推了推,然后说:“也罢。喜欢吃么?” 我捏起一块放进口中,冲他使劲儿点点头。 “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说:“我师承建武神君,现如今在他座下学习,算算已经有四十多个年头了,你不知道么?” “本君很少过问天界的事。”他轻声说,将此事一句话揭过,“杏花酥吃着有些干,想喝茶么?” 我摆摆手,说:“不必麻烦,我即刻就要走了。” “要去哪儿?” “我要回去了,今日还有几个咒语要记,不好多耽搁。”我先前捉弄了几个天兵天将,为了躲避他们的追捕才一头钻进这个仙宫来避难,只是没想到会碰上熟识的人。 “好。”他起身将我送出去。外面的雨还未停,他将一把油纸伞递给我,说:“以后可以再来这里,若有不懂的咒语,也可来问我。” 我点点头,向他致谢。走出去没几步,我才记得要问他的名字,转身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舜苍。” 我瞪了瞪眼睛,脚下僵住。 说实话,来天界之前我从未听说过苍劫帝君的名号,直到开始读《天官册》,首册上就书着苍劫帝君的平生功绩,我才知道此人是何等的厉害。《天官册》上的有他的画像,可绝好的妙笔丹青却没能绘出舜苍半点风致。 “你就是那位苍劫帝君?” “是。”他回答的风轻云淡。 我:“...您老怎么出来吓小朋友了?” 舜苍:“......” 我跟舜苍真正的相遇便在这一天。 那时我在建武神君座下练习仙法已有四十多个年头,具体的我也记不清了。那时的楼轻已经离开建武神宫,加入兵籍,成为泱泱天军中的一名小将。这些建武神君自是知道的,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坐看楼轻能翻腾出什么浪来。 父君让我化解楼轻对魔族的怨恨,这个任务我完成得很好,楼轻开始正视魔族的存在,不再敌视魔族。按理说,楼轻离开后,我就该回到魔宫继续做我的公主殿下,跟着我父君学习为尊之道,可我却不太想走。 原因是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君禹,我喜欢上了君禹。 我从未喜欢一个人,我不知道什么才叫做喜欢。每当我看见君禹时,总希望能跟他说说话;凡是他想要的,我都愿意帮他得到。我去问过月老,他说这就是所谓的男女之情。 只是月老所说的男女之情都是两厢情愿,可我顶多算个单相思。君禹对人甚为冷淡,我摸不透他的心思,有时候我感觉他是喜欢我的,有时候又感觉他不那么喜欢我。 无论我做什么,总有一道屏障阻在我面前,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我知道我很难跨过去。为了打破这道屏障,我几乎做了所有的努力。 我像仙界女子那般学习刺绣,绣了荷包送给君禹,可却不见他佩戴过;君禹生辰那日,我将以前从九尾狐那里学来的舞跳给他看,他看得脸色铁青,至今我都没能明白怎么回事;我日日缠着他说话,亦很少得到他的回应。 我将此事说给楼轻听,她说我这样下去只会招烦,并不会让君禹喜欢上我。我黯然神伤了很久,觉得楼轻说得十分有理,我只是按照我认为的方式去对他好,可能这并不是君禹喜欢的方式。 在苦恼了很久之后,我决定开诚布公地跟君禹谈谈,我直截了当地问他到底喜欢什么。他愣了愣,然后回答我说:“修炼。” 修炼。的确,这么多年来,君禹一直忙着修炼。他在上神的位置上待了很久很久,却一直未能有再大的进展,他一直想成为神君。 他想修炼,我就帮他修炼;他想成为神君,我就帮他成为神君。 辅助他提升修为的只有一种途径——丹药。 我开始默默收集炼丹的材料,上到九重天,下到冥界地府,我为那些入药的材料犯下不少杀孽,君禹的境界越高,所需要的药材就越稀贵,就越难拿到。为此我负伤累累,可每当丹药出炉的时候,我又觉得一切都是值的。 可即便我做了那么多事,也很少能得到君禹的关注。比起看我,他更喜欢看那些古典书籍,有时候累了,我也希望能得到那么一点点的关注。 我闲着没事的时候跟同门比武,手下不留意就会不知轻重,这时君禹就会来训斥我几句,久而久之,我就喜欢上了捣乱。 天界举办朝夕宴,君禹离华云舒等人的名字均在名册之上,唯独没有我的名字。我心里发堵,将守门的天将戏弄了一番,就想在君禹面前刷刷存在感。哪知这些天将一看又是我这个惯犯,怒不可遏,扬言捉了我到天帝面前评理。 我见他们要闹大,只能脚底生油似的跑。哪能想到一不小心就闯进舜苍的宫殿。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曾庆幸自己这样的不小心,让我遇见舜苍。 第92章 雀啼(十) 恍惚中,我仿佛从迷雾中再见那双赤色的眸子。在重重黑暗中,麒麟妖兽的眸子闪着血光。洞穴内回荡着滴答滴答的水声,我紧紧握着手中的胭脂刺,警惕地感知着周围的一切。 身上似乎已经痛得没有了知觉。 麒麟妖兽栖于龍山一带的洞穴里,相传麒麟妖兽在的地方,定能寻到碧霞兰。我最近在炼制圣丹,除雀羽奇砂等普通药材之外,最重要的一味便是麒麟妖兽守护的碧霞兰。我来到龍山找了好几日才觅得麒麟妖兽的踪迹,麒麟本是仙兽,堕妖之后本就凶残非常,几番交手下来,我已负伤累累,可即便是这样,我还是用胭脂刺刺穿了它的心脏。 滚烫的热血溅了到我的脖颈上,麒麟属火,喷溅的血液如沸水般灼热,将我手上脖子上都烫伤了。我咬着牙退了好几步,待至麒麟妖兽没有生息之后才敢再靠过去。 我在洞穴内找了一圈都没有发现碧霞兰的踪迹,如此这一趟算是白跑了,但我也没有力气再找下去。方才麒麟妖兽一爪子拍在我的后背上,此刻我连心窝都觉得疼。左右权衡之后,我只能先回仙界养养伤,等到恢复元气之后再来查探碧霞兰的下落。 回到天界后,我并未直接回建武神宫,而是拐弯去了趟莲泽宫。我想苍劫帝君见多识广,定能知道碧霞兰的下落,所以想同他打听打听,也能省我不少力气。 莲泽宫外并无任何天兵天将把守,进出无阻,但很少人敢来叨扰舜苍。我来莲泽宫时,见无人请示,便只能自个儿进去。舜苍正于内殿中看书,他书案上置一个精致的笔屏,做得十分精巧,我走近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是你?”舜苍放下手中的书卷。上面横七八拐地书着一些古语,我看不太懂。 我讷讷地点点头,说:“打扰帝君了。” 舜苍将书卷推远了一些,说:“无妨。你找我有何事?” 我摸了摸鼻子,低声说:“我想找碧霞兰,查了几个古籍都不是很靠谱,想来问问帝君知不知晓碧霞兰的下落。” 舜苍起身,似乎并不介意我在场,他将身后博古架上摆着的一个小白瓷瓶转了转,那博古架便缓缓展开,在那面墙之后竟别有洞天。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在示意我跟他进去。暗室很大,里面立着很多的书架,入目全是史书典籍,一些珍稀的古本都能在这里看见。他边走边看着,问道:“你找碧霞兰做什么?” 我默默跟在他的身后,不敢有所欺瞒,说:“炼丹。” “碧兰霞可入仙药,但对你的魔修无益。”他淡淡睥睨了我一眼,好心提醒着。 我说:“不是我吃,我帮别人找的。” “帮谁?”他从书架中拿下一本书,仔细翻阅着。 我微微一笑,含糊过去:“一个朋友。” 舜苍顿住脚步,又将手中的书放回书架,一双深眸在我身上游移。他说:“我这里古籍众多,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你若不着急,三日之后再来,如何?” 我连连点头,说:“不着急的,先谢过帝君了。” 他笑着走过来,我见他一直盯着我看,脑袋有些发懵。突然,我见他俊眉轻皱,眸色如寒江秋水,他问:“你受伤了?” 他的手指轻轻抚上我的颈间,这样突如其来的亲近让我本能往后躲了几步,赶紧回答说:“都是小伤,不碍事。” “让本君看看。”他话语中多了命令的意味,手则再度抚上我脖子上的烫伤处。 不知为何,我竟不敢再躲。他稍有些凉意的指尖儿轻轻掠过我的伤口,一丝丝痛痒之意蔓延开来。我轻轻皱了下眉头,说:“...疼。” “是麒麟妖兽。你去找过碧霞兰了?”他沉着一丝怒气。 我再次退了一步,实话实说道:“去过了,龍山发现了一只麒麟妖兽,但没有找到碧霞兰。” 他渐渐松展了眉宇,悬在半空落在我的肩头。我肩膀上也受了伤,不过是旧伤,有些淤青还未散下去,让他这样一碰,疼得我眉头拧得更紧。 舜苍显然发现了我的不对,即刻松了手,说:“这儿也受伤了?” 我咬着牙,心中不愿让他看出我受伤的事,这有些丢人。我用轻松的口气打哈哈道:“以前的伤,再过几日就能好了。您老力道有点大,我这小身板受不住。” 暗室顶上悬着的夜明珠的珠光将暗室照得透亮。他又向我迫近一步,似乎还想再看看我身上的伤势,只是这样的距离实在暧昧得过分,让我觉得十分难受,便不着痕迹地退开了。我即刻请辞道:“碧霞兰的事就拜托帝君了,三日之后我再来拜访。” “是我心急了。”他说出一句我不怎么明白的话。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眸色比夜明珠都要亮,伸手摸摸我的头,然后说:“去吧,以后别再做那些危险的事了。” 我见他放行,我点头道:“知道了,多谢帝君,告辞。” 舜苍把我送出了莲泽宫,我走出去不远不近的距离,再回头看他时,他还立在门前。他的眉目间蕴含着无双的风华,广袖长袍里藏着他人难及的天神气度,小径两侧盛开着云中雀,他便站在那里,唇间盛着一酌醉人的浅笑。他望着我这个方向,眸色灿如星光,让人长久地失神。 我脚下踉跄了一下,差点磕在地上,这才回了神。此刻我真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什么时候这么好色了? 我敛了心思,心无旁骛地往建武神宫方向赶。 在天界学习仙法的时候,我住在建武神宫中。一开始是和楼轻住在弄星厢房内,自从她走后,弄星厢房便只我一人居住。一个人住冷清了些。 此次我受了不轻的伤,真需好好休养几日才行。仙药对我来说不太管用,我捏信鹤给千沉,让他偷偷来天界给我送一趟药,并嘱咐他千万不要惊动我父君。 我的那些心思弯弯,父君看得一清二楚,他知道我喜欢君禹,却极力反对这件事。为此,我与他争吵不休,很久都未曾同他好好说过话了。若让他知道我因炼丹的事受伤,说不定就会把我关在望麓台,再也不让我来天界。 千沉做事我自是放心的,我在弄星厢房里躺了没一会儿,千沉就掂了大大小小的药瓶横空出现在厢房之内。我从床上爬起来,笑着看他,说:“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殿下受伤了?”他声音里压抑着着急。 我怕他担心,赶紧解释道:“从小到大我受得伤还少么?你不用担心,我养几日就没事了。” 他一听似乎觉得甚是有理,便开始将包裹中的药瓶一个一个拿出来。不知为何,我竟觉得有些挫败...受伤都成了司空见惯的事,能到我这种程度的,怕是没几个了。 “殿下是伤到哪里了?” “我背上疼得厉害,你带治内伤的药了么?” “带了。”千沉走过来,将一个淡绿色的小药瓶递给我。我倒出来几粒即刻就吞了下去。千沉皱着眉,又给我倒了杯茶水,说:“殿下怎么还这样吃药?这样不好。” 我喝口茶水顺了顺,说:“太苦了。” 麒麟妖兽溅出的鲜血有一些顺着我的脖子流入了后背,我那时没来得及擦去,此刻后颈下的一些地方还有后肩处却疼得不行了。我说:“我脖子后还有些烫伤,我不太能看见,你帮我涂一点外敷的药。” 我将发撩到前面,轻轻扯开了些衣领。千沉轻轻吸了口气,惊道:“殿下,你这是怎么弄的?” “你别管了,只是一些外伤,看上去比较严重而已,上完药就没事了。” 千沉不再说话,转身又去找了些雪肤膏,替我上药的时候,他嘴中呵着轻轻的凉气,似乎是怕我疼。 我又嘟囔了一遍:“这件事你可千万不能让我父君知道啊。这届朝夕宴父君会来么,那时我就称病不见好了。” “殿下吩咐,臣不敢不从。”他说,“尊上政务繁忙,已经婉拒了朝夕宴的邀请,殿下好好养伤就罢。” 雪肤膏果真是个好东西,清亮的药膏将那股火辣辣的疼痛一点一点驱散,此刻竟有大好之势。 千沉还未停下,我便听门口传来一阵冷冷的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这样冷淡的声音我再熟悉不过,我生怕君禹会发现我受伤的事,赶紧整好衣服站起身来。君禹站在门口,眼眸冷淡如霜,手中的剑还未入鞘,流着寒色银光。 “没什么。”我往他那边走了走。君禹的眼光一直盯着千沉,千沉倒没有去看他,旁若无人地将雪肤膏收起来。 “他是谁?”他手中的剑轻轻一翻,刃光胜水。 我解释道:“千沉是我父君的臣子。他只是来给我送些东西,并无恶意,你不用担心。” 君禹抿唇收了剑,可目光中的敌意未收敛半分。我对千沉说:“你回去吧,宫中的事你多帮帮父君,他最近身体不好,不宜太过操劳。” “遵命。”千沉低了低头,领命道。他抬起眸来,妖美的双目在君禹身上逡巡一圈,没说一句话,转身化成白色的烟雾消失在厢房当中。 我见千沉走了,又转头问君禹:“你来做什么?有事找我?” 君禹提着剑不说话,抬脚走出我的厢房。我心中疑惑,连忙跟上去追问道:“怎么不说话?” 微风吹皱一池塘水。荷花摇摇曳曳,翠绿的荷叶如浪般层涌。君禹停下脚步,侧视我一眼,道:“九尾狐身上的魔气很盛,我以为是有魔妖潜入天界,所以来看看。” 他说这话时很平淡,我却揣度出另外一层意思。我有兴奋地问他:“你是在担心我吗?” 他轻皱着眉,冷道:“你刚才跟他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我下意识去摸了摸自己的后颈,有些心虚。我怕他会担心我的伤势。 他眸色冰寒,狠狠扼住了我的手腕,道:“你让他看你的身子?” 尽管手腕疼得厉害,但我的脑袋一阵发懵,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君禹话中所指。我愣愣地问:“没有啊...你这么生气做什么?” 兴许他知道自己失态了,缓缓放开我的手。他深深锁眉,将手中的长剑握了又握,手上青筋凸起,仿佛在极力忍耐这什么,可最终没说一句话便转身离去。 我跟在他的一侧,瞧着他极为冷峻的侧脸,问道:“你别生气啊,我知道男女之别的,刚刚他只是在帮我...” “你如何,都与我无关。” “有关的有关的。”我使劲点点头,“我喜欢你那么久,你总知晓我的情意吧?” “不知道。”他冷淡回道。我见他不似方才那般盛怒,语气也有些放缓,嘻嘻笑道:“总会知道的。” 君禹加快了脚步,走在我的前头,我在后面仔细瞧着他的背影。他的背很宽阔,像天界浩渺无垠的云海,让人神往又触不到半点。君禹是个正人君子,善恶分明,做事有自己的原则。他虽然嘴上总不愿承认,但对谁都很好。 舟卿仙宫内云霞浮动,碎银般的阳光散落在树影中。我低着头跟在君禹身后,看见他的袍角一寸一寸拂过石径旁的花叶。 我不知君禹何时停下,一不小心撞上他的后背,惊着连连退了好几步。君禹皱眉:“你怎么总不看路?” 我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说:“若你牵着我走,我就不会撞着你了。” 我见他脸色变了变,不敢再开玩笑:“别生气嘛,我就是说说。你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停下了?” 君禹说:“我去更衣,你也要跟着?” 我往他身后望了望,果然已到他的殿宇处。我嘿嘿地坏笑了声:“如果你肯让我看,我绝对不会拒绝。” 君禹:“...” 他当然不会让我看。 君禹狠狠瞪了我一眼就往殿内走去,将宫门关得严严实实。方才他容色上浮现的窘迫真让我觉得可爱。 我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他出来,索性在他的仙宫内随意走走。君禹的仙宫构造的极为精巧,园林中添了活水,我踏上小石桥,青池中开了满满的睡美人,伴有丝丝藕花香。此时天光正好,仙雾聚又散,缥缈不定。 我扶住桥栏,以澄明的水面作镜,看见脖子上的烫痕已经消得极淡。除了后背还在隐隐作痛外,其他均无大碍,想来不必修养太长时间就能再去找碧霞兰了。 远方碧湖面上蜿蜒着水廊桥,搭着一个飞檐小亭子。我见亭内有婉绰的身影,走近一看是白衣小仙,鬓角簪着淡粉色的小花,纯洁出尘。 “蒹葭?”君禹近身的只有一个仙使,唤作蒹葭,听说是建武神君亲自指派来打理舟卿仙宫的人。我问她:“你在做什么呢?” 蒹葭慌乱地将方才看的册子藏在广宽的仙袖,看着我杏目圆瞪,脸上有莫名的潮红,对我哼道:“不用你管!” 语气没有平常的傲气和不屑,却有些恼羞成怒,让我不禁想一探究竟。我轻轻吹了一口气,仙袖翩翩“啪”一下掉出来一副卷轴,很给面子地缓缓展开。 蒹葭轻呼一声愣在原地。我定睛一看,那画上竟是红裙半褪娇软躯,桃花艳月,雪腻酥香,好一副情艳流香的秘戏图。 我:“…” 蒹葭慌乱地对着我大喊否认:“这不是我的!” 我:“…” 我大概能理解古书中说“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寓意了。 蒹葭惊得泪都快出来了,死死抓着自己的衣袖。她不敢看我,也不敢看地上的画,耳根儿到脸颊都红透了,咬着唇儿说不出话来。 咳咳...这事是我不对在先,我这好奇的毛病需得改一改。我瞧着蒹葭羞红的脸,难不成她也春心芳动,对哪位出尘的仙君动了相思之情,才会想着看这些秘戏图? 哎...这有什么好脸红的? 我怕蒹葭觉得尴尬,即刻风轻云淡地捡起地上的画,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然后缓缓卷上:“哪里来的?这画得也差劲了些。你学这些不能看野画,应该去买些正规的。” 蒹葭:“你…”蒹葭拿玉指指着我,目瞪口呆,全然震惊。 “你为何要掩掩藏藏的,这怎么了?以前有只圆毛狐狸追千沉的时候,比你大胆多了。她唱得小曲儿真是酥人。” 蒹葭说:“你…你怎的这样不知羞!” 我说:“这又什么好羞的,不然我给你唱一段?” 叫我这样一说,蒹葭果然不似方才激动,反而凝神注视着我。我微微勾出艳丽的笑,眉目轻佻缱绻柔柔深情,唇轻张轻合,婉转唱道: “红楼双鸾帐暖,娇腰如月寒。温玉在怀身儿颤,香肩半软,盼君无尘拦,把如如怜。”如如就是那只倒追千沉的圆毛小狐狸。 蒹葭愣愣地看着我,小口微张,显然是看呆了。我伸手拍了拍蒹葭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嘱咐道: “看到了吗?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等我回魔族帮你问问哪里有卖这些的,回头介绍给你。” “蒹葭。”一声轻唤如云如烟,温润如高山清泉,从空谷中开出一朵幽兰。 闻声,蒹葭浑身一颤,眼睛看向我身后,充满惊慌。我正准备回身看去,没想到蒹葭冲着我的脸就扇过来一巴掌,力道大得丝毫不客气。 我当时被打懵了,不知为何方才还梨花带雨的蒹葭为何会给我这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她虽平常看不惯我,可我从未正面与她冲突过,更何况我看在她是君禹仙使的份上才肯教她这些,她方才不是还看得挺认真的吗? 她冲着我哭骂道:“天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狐媚子,专门生来勾引人!你竟然还要…还要教给我…” 我操/你祖宗,不是你要学的吗!而且我是孔雀!孔!雀!不是狐狸。 从我身后走过来的是君禹。他薄唇星目,自成气度,出尘的神容若扶风柳痕下的长梦花影。 蒹葭冲着君禹就跑了过去,怯生生地看着我,眼神中却带着无比的嫌恶,低声说:“上神,你不知道,她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些…看些什么肮脏东西…” 我愣住了,讶然地看向还安稳躺在自己手上的秘戏图,简直被这样的剧情反转惊得说不出话来。 君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让我的背脊陡生寒意,毛骨悚然。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说出的话却十分刺耳,比蒹葭给我的那一巴掌都要疼:“你就是靠这些来勾引男人的?” 我耳膜一阵一阵发疼,后背上的伤似乎愈发痛了。我勉强定着眸看君禹,问他:“你说我勾引谁?” “你别以为我没看见你跟那只九尾狐做的事。”君禹眸子里卷着怒气,他说,“魔族的女子都跟你一样轻贱自己么?” 魔族的女子? 他说出的每一字都如利箭般,狠绝不带一点情意。 “轻贱?”我说,“你生辰那日,我为你跳舞...你敢说你不喜欢?这些在你眼里就全是轻贱?” “本君怎么会喜欢那种不堪入目的东西?”他怒声道。 “不堪入目。”我耳畔萦绕着轰鸣声,神思惘然,脑袋一片发白,“好一个不堪入目...” “你已经与那九尾狐有情,甚至都能让他看你的身子,又何必来跟着本君?九羲,你把本君当什么?”他眉眼里都带着嫌恶,声音冷酷得不近人情,“脏。” 我长久都未能说出一句辩驳的话。那时我才知道这么多年来他从未珍视我的情意,也明白有些东西,即使我再努力,得不到的还是得不到。 仙风寒得如冰霜。我冷哼了一声,从眼角到唇畔,勾起了一丝丝笑意,说:“这有什么脏的?” 我挑衅般地将手中的图卷展开。君禹嫌恶地移开了眼睛,我看见他的手指轻轻一拢,顿觉我的掌心处一阵剧痛,那幅图在我手中顷刻间碎成飞片,落落如梨花。 我的手心已经被划出一道血痕,浸出刺眼的血珠。 我走近君禹,眸中含着嘲笑看他,说:“难道舟卿上神以后不会做这些?你同喜欢的人做这些事也会觉得脏?” 果然,他的暗眸里怒气愈盛。 见他生气,我感觉不到丝毫开心。恻恻凉风钻入我的衣袖,我背上的痛楚一时甚过一时,霞光渐渐隐下,风头卷絮,周围浮动着橙紫色的光,黯淡得让人心冷。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空:“君禹,有时候我也挺累的...我不想这么累了。” 说完这句话,我真觉自己仿佛卸下了一个重担。我缓缓往水亭外走去,走到蒹葭身侧的时候,扯出轻笑看她,她被我吓得瑟瑟发抖,没敢说一句话。 我将掌心的血轻轻擦在她的云白的衣袍上,讥道:“以后见了我,记得绕道走。” 第93章 雀啼(十一) 我身上所受的伤要比我想象得糟糕许多,从舟卿仙宫回到弄星厢房后,我只觉全身酸痛,趴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我连梦都没做,睡得很沉,也不知这样睡了多久。 能找回清醒的意识是因为舜苍的到来。实际上我不敢确定是他。 我迷迷糊糊看见厢房的门被推开,黑袍带风,沾着云中雀的香气。进来之后,他立在那里很久很久,说:“还在睡?” 我惺忪着眼,他的轮廓还有些模糊,只能哼哼唧唧地应了声是。 “为何失约?”他的声音犹如料峭的春风。 我尚不能找回意识,恍惚回答道:“很累,不想再找了...” “知道累了?”他凉薄的手指轻轻抚上我的额头,一寸一寸掠过我的脸廓,声音不似方才那般冷,如艳阳天里最浓丽的风,说,“知道就好,他本就不配。” 我没有力气再回答他的话,只觉手脚酸软,如漂浮在云端,一时分不清楚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苍劫帝君怎么会因为我的失约而亲自找上门呢? 我确定这是虚幻的,神思一松,又陷入黑暗当中。旧伤添新伤,自我有神识开始,就从未有这样脆弱的时候。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没能再恢复意识。期间断断续续的几次,我能听到有人同我说话,我在朦胧中能看到他极为好看的唇形启启合合,却没能听清他说些什么。神思不定的时候,我能感觉唇上覆了什么极为柔软的东西,入口全是苦涩的药汁,苦得令人难受,但却想要更多。 我觉得自己从云端掉了下来,本能地去抓什么东西,但也不知道抓住了什么。我神志不清,说话有气无力:“我会死吗?”那时我真觉得自己要死了。 我觉得自己的身子被什么托住,终于不再往下掉了。发热的额头上似乎拂过凉凉的风,之后我听见了回应:“不会,有我在。” 那一刻我感觉到一阵心安,神思渐渐放松下来,似乎再次被卷进黑暗的漩涡中。 再次醒来是因我听见悠长的鹤鸣,萦绕在耳畔而不散的是涓涓入心的琴声。空气中掺着安然香淡淡的气味,应是从窗外吹进来一阵舒风,让我的神思清醒了不少。 我听见书页翻卷的娑娑声,缓缓睁开了眼。我尚不知身处何地,只是耳边的琴声未止。我用尽全身力气从床上坐起来,琴声戛然而止,紧随着一人低沉的声音:“醒了?” 我循声望去,书案上置一把古色的琴,修长的手指覆在琴弦上,压住最后的颤鸣。他就坐在案后,白衫外拢着藏青色的外袍,极为素净的袍子穿在他身上都有难以言语的风姿。他走过来时,眸间流转着淡淡的光华,全都凝在我的身上。 “帝君?”我声音沙哑得厉害。 他端了一盏茶给我,而后坐在床榻边。我捧着茶杯喝了一口,发干的喉咙舒服很多。舜苍伸手理了理我额头上黏湿的发丝,低声说:“看来药仙君的药还有一些用处,现在身上还热不热?” 我摇摇头,尚没想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舜苍说:“那就好。” 我一头雾水地问道:“我...我怎么在这儿了?” “自己做的孽,全不记得了?”他接过已经空了的茶盏,眉眼淡寒,“为了炼丹,你都能押上性命么?” 我身上的旧伤新伤交叠已久,如今病来如山倒。听他这样的反问,我有些心虚,只道:“麻烦帝君了。” “是挺麻烦的。”舜苍丝毫不谦虚,说,“本君日夜不休地照料你,你该如何回报?恩?” 我睁了睁眼,显然没想到苍劫帝君会这样...不谦虚。我愣住,没对上一句话。 他勾唇而笑,不再刁难我,说:“好好在这儿养伤。” “...不用,我这就回魔宫了。” 在这儿总能想起君禹...我实在不愿再想他,我虽然放了那么绝的话给他,但还没能断干净自己的心思,面对君禹尚不能泰然处之。如此躲着他也好... 舜苍长久地没有回答,起身将茶盏放回桌上。他轻描淡写地瞧了我一眼,说:“你要带着这一身伤回去么?” 舜苍真会拿捏人的死穴。 我:“咳咳...那叨扰帝君了。” 我必不能这副样子回去,徒让父君担心。我架不住父君问东问西,万一让他知晓我是为了炼丹才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定然是少不了麻烦的。 舜苍走到一个镂雕的高几旁,拿起其上方方正正叠着的外袍。我拢了拢自己的领口,看着搭在他臂弯处的衣袍,觉得甚是丢人。我什么时候平白无故地被剥了衣服? 他将我的外袍披在我的肩上,轻声道:“袍子已经洗过了。莲泽宫不比仙界的其他地方,这里稍寒一些,如若还冷,你就穿我的袍子。” “啊?”我怔住,仿佛出现了幻听。穿...穿他的衣服?那还能出去见人么?我赶忙摇头说:“不用,我不冷。” 他又问我:“还要喝水吗?” 我摇摇头,怯怯地问了句:“能喝酒吗?” “不能。” 我:“...” 我留在莲泽宫休养了好几日,身上的伤也在慢慢恢复。 莲泽宫中没有一个仙使,清净是清净,但有时也会让人觉得这里太过冷清。舜苍做事也很简单,每日就看看书弹弹琴,研修功法阵法,我没来之前,他甚至可以连着好几日都不说一句话。也不知这样的日子他是怎么过来的,难道不觉得寂寞吗? 我曾问他这宫中有没有其他人,他说是有的,只是这几日一直在外未曾回来。听舜苍说,莲泽宫还住着一位仙君,唤作秋离。秋离是由秋离剑魄化成,舜苍复苏之后,秋离剑也修成了自己的意识,舜苍被尊为苍劫帝君,他也沾着光被封了个仙君。只是这人不太安分,总喜欢往外跑,不太愿在莲泽宫闷着。 我听舜苍这样说,一直想见见秋离。 大约在半个月之后,舜苍收到紫陆星君呈上的文书。我在莲泽宫闷得厉害,终于能知晓一些外界的消息,见舜苍将文书摊在案上,蹑手蹑脚地绕到他身后偷偷打量。这已是半月之前的事了,我看见“楼轻”二字,愈感好奇。 舜苍倒也不避讳,直接同我说:“是楼轻的消息。” “楼轻?她怎么了?” “盘踞在青藤台的堕神势力被楼轻摧毁了。”青藤台一直是天魔两界的灰色地带,那里的神不是神,那里的魔也不是魔,一心想建立自己的势力,为此天帝和我父君都头疼了很久。楼轻竟摧毁了么? “她自己?” 舜苍点点头,淡道:“差不多。她现在被擢升为大将,天帝亲封她为‘天界第一女将军’。” 这么厉害?看来楼轻这些年没少受苦。 自楼轻入伍后,我与她已是许久未见,如今她被调回天界,我也该找她叙叙旧。我沉思了会儿,说:“我想去看看楼轻。”说完,我就后悔了。 什么时候这种事竟要跟舜苍报备了?我正了正容色,肃道:“必须去的。” 舜苍不禁轻笑了声:“皱眉做什么?又没说不准你去。” 不知为何,此刻我就想顶一句嘴,这样想着,也说了出来:“你说了也不算。” 舜苍似乎不在意我的无礼,笑得愈发深:“既然说了不算,你方才为何要向我请示?” 我:“...” 我有些生气,撇着嘴不再理他。想想舜苍已活了上万个年头,若跟他斗嘴,我还得再练几年。 舜苍站起身来,同我说:“走吧,你在莲泽宫闷了好几日,出去走走也好。我送你过去。” “我自己会走。” “枕云宫,你识路么?” 我:“...那劳烦帝君了。”我还真不识路。 舜苍御风而行,带着我丝毫不费力。约莫行了半个时辰,我才随他到达枕云宫。枕云宫的宫檐上悬着一展鸳鸯同心镜,映着斑驳陆离的七彩光芒。 “帝君也要去道贺么?”我小心翼翼地问他,自然是希望他摇头。果然他摇了摇头,说:“我还有些事情要办,入夜再来接你。你的伤还未好完全,不准喝酒。” 我使劲点点头:“您老先忙着。” 我不再顾舜苍,即刻散开云朵,跑进了枕云宫。 想必是因楼轻刚回来不久,枕云宫内百废待兴,此刻宫中也没有什么帮衬着的人。我刚进枕云宫内就听见银梨穿云枪发出的阵阵清鸣,凌厉的枪锋化成的半月环如同利刃般,震得风极为紊乱,月桂树上零星的花朵都落了一地。 “楼轻。”我唤了她一声。 楼轻收势而立,转身看向我。她还是如以往一般,但似乎又有些不同。大概是更帅了。她眉英目亮,话中含有疑惑,说:“九羲?你还没走?” 她真不会说话。我讪讪地问她:“你盼着我走呢?” 楼轻抿了抿唇,说:“没有,还能见到你很开心。要喝酒么?” 她还是一样地爽快,从不忸怩,话中所言皆是她心中所想。我笑道:“自然要喝。” 我们坐在月桂树下,桌上摆着的是弘德神君生前埋下的碧净酒。馥郁的酒香实在诱人,尽管楼轻说碧净酒的酒劲儿极大,不可多喝,但我已有好几个月未曾碰酒,如今馋得厉害,忍不住多贪了几杯。 席间我问她近来可有开心的事。我原本以为她会讲自己被加封为女将军一事,没想到她会说:“最近识了一把好剑,可惜那剑已经有了主人。不过能有缘见识,也是幸事一桩。” 层层密密的月桂叶遮住点点星星的花朵,空气中掺着酒香,还有月桂花细腻的芬芳。园林中翠竹潇潇,楼轻同我讲了很多她在战场上的事,有时有边疆夜空上寂寥的星,有时也有席卷着腾腾杀气的金戈铁马。从煜煜日光盛到沉沉月梢头,我一杯接一杯地饮酒,她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地讲述。 我听得开心,不免又多喝了几杯。 也不知是何时,我的神思开始飘忽。月桂变成两棵,连楼轻的面容都渐渐模糊不清,我摇摇脑袋,扯了扯楼轻的衣袖,说:“楼轻,我头晕...” “你喝醉了。”她夺过我手中的酒杯,说,“在这里住下吧,明日再回去。” 我伏在石桌上,模糊不清地应了声。楼轻将我从桌上扶起来,正欲将我扛回房中,没走出一步,楼轻忽然僵住了身子。 “苍劫...帝君?”楼轻言语间的讶异令我徒打了个激灵。 我抬眸去看舜苍,就见月下他清修的身影与桂姿相叠,再好的风月都抵不过他的容华。 他没有理会楼轻,淡淡的眸子凝在我身上,说:“本君说的话,你一句都没有放在心上。” 我那时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反问了句:“什么放在心上?” 他眉梢皆挑染上冷霜,眸底的不悦让人一览无遗。我心觉不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机智,当即笑回:“我都放在心里最深的地方,不敢忘。” 他走过来,将我从楼轻的手中拉出来。我脚下一个趔趄,跌在他的怀中。我看不到他的面容,只听他对楼轻说:“本君会照顾好她的。” 从始至终,楼轻都没有答话。 我脚下悬空,赶紧攀住了舜苍的肩,那时我意识不清,以为自己终于在悬崖边上找到了一块能够攀附的巍石。也不知过了多久,云海雾里流动的仙风让我忍不住地瑟瑟发抖,他极有力的臂弯拢了拢,源源不断的温暖从他宽厚的掌心中送出,我方才觉得云暖风清。 回到莲泽宫后,碧净酒的酒劲儿就上来了,我胃里翻涌得难受,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舜苍用神力散了散碧净酒的酒力,我才感觉好受一些。我倚着床头,四周的一切事物都扭曲地不成样子。 他替我斟了杯柑子皮熬得茶汤,送到我嘴边的时候,我却推开了:“我不喝,难喝。” “不喜欢就不喝罢。”他将茶杯搁置一旁,扶着让我躺下。舜苍用一旁的羽被将我掩得严严实实,说:“睡一觉就不难受了。” 我身上燥热得厉害,将羽被往下蹬了蹬,眼中的泪不知何时就流了下来,我问他:“睡一觉真得不难受了吗?”我也不知道在问些什么,但就想哭。 “对。”他轻轻抚着我的脸颊,凉凉的手指让我觉得十分舒服。 我嘤咛一声,翻身趴在床上,泣道:“骗人,我睡了好久还是难受。”我用额头抵着胳膊,抽泣得厉害,说:“为什么就不喜欢我呢?” 我哭了好半晌都未能停下来,舜苍揽过我的肩,将我扳正。他的神容落入我的眸子里,兴许是酒力的原因,迷蒙蒙得如隔着云端,怎么都看不清。 他擦着我脸上的泪,眼眸深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我刚想开口问他,就见他俯下/身来,突如其来的吻落在我的额头上,而后是鼻尖儿,再是唇。 我那时害怕得发抖,我不知他竟敢对我这样的事,我用尽了全力挥拳打向他,也许是我饮酒后反应迟钝,也许是他反应太过敏捷,他捉住了我挥过来的手,然后狠狠地按在枕侧。方才的浅尝辄止便化成缠绵至深,他的唇格外的柔软,悱恻撩人,让我心里发慌,彷如陷入不见底的深渊。 我提不起丝毫力气,只能任他肆意索取。待至他心满意足之后,他才不舍地移开唇,落在我的耳畔是他深重沉缓的呼吸,还有他低哑的声音: “他弃如敝履的人,本君视若珍宝。阿九,你怎么就不明白?” 第94章 雀啼(十二) “我靠,夭寿啦!” 我被这声惊吼从宿醉中震醒,我警觉地睁眼一看,舜苍的面容出现地猝不及防。 “我/操!”我敏捷地跨过舜苍的身子,从床榻上滚下来,力道太猛,跌得我屁股疼。我皱着眉吸了口凉气,揉揉自己的后腰,整个人都懵了。 舜苍睡意未散,懒懒地翻了个身,渐渐醒开疲倦的眉目。我诧异地往屏风方向循去,方才那声惊吼就是这位青衣公子叫出来的。我见他青袍翩然,生得是风流俊俏,一双桃花眼款款有情,似乎天生含笑,只是此时却盛满了震惊,整个人僵在门口不知所措,嘴巴微张,显然被所见之景惊到。 舜苍从床榻上坐起来,眸寒如星,却是对着青衣公子,道:“滚出去!” 闻言,青衣公子浑身打了个激灵,哪还敢再留一刻,当即如一溜烟就跑出去了。 我尚且还未弄清此时的状况,舜苍就将我从地上抱起来,然后搁在床榻上。我这才找回点意识,赶紧往床角处蹭了蹭,与舜苍拉开距离,诧道:“这是怎么回事?” 舜苍半跪在床榻前,伸手便捉住了我的脚。我惊得轻呼一声,挣也挣不出来:“你干什么啊?” “凉不凉?”他手掌心渐渐升起了温度,声音有些低低的沙哑,“你睡觉怎么这么不老实?” 他只穿了件素白的单衣,领口微微敞开,尚能看见他胸膛可见的曲线。实在...我红着脸移开眼睛,追问道:“不是...你怎么跟我睡一起了?” 他反倒比我还诧异,骤然松开手,然后说:“昨夜你强吻了本君,硬扯着本君的衣袖让本君留下,如今才过了一夜,你就忘记了?” 我:“...” 强...强吻? 冷然的凉风荡在宫殿,我的头一阵胀痛。那碧净酒实在厉害,关于昨夜的事,我竟想不起来一星半点。 “不可能...”我推卸道。纵然我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染指苍劫帝君啊。 舜苍眼眸有些黯淡,眉宇间酝出的落寞让人看着有点...难以言表。他低低道:“也罢,本君就不该将你酒后的醉言记在心上。你若不愿负责,本君也不会强迫你。” 我:“...” 这真不是在逗我么? 我迷惘地望着四周,想凭着这些景物找回昨夜的记忆,除了模模糊糊的影子,实在记不起半点。我轻揉着发痛的额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舜苍起身坐到床边,缓缓抬起手来想要摸我的额头,我惊得又往后缩了缩。此时他的神情却变了,神容上似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清霜,泠然如冰,迫得人喘不过来气。 我真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想我昨日定是对他做了那般轻薄之事,可他...竟也当真了?我低低喏喏地说了句:“我...我会对你负责的。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找来。”纵然我知道自己没那么大的本事,但能弥补一下也是好的。 “我想要你。”他一字一句地说得极为认真,眸底沉着无澜,深如玉潭。 我喉咙一窒,眼睛睁得大大的,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探过身来,但我已无处可躲,只能看他将我的空间压得越来越小,越来越逼仄,让人喘不过气来。我那时害怕得厉害,鼻头一酸,眼眶里涌上泪水,娇咛了声:“不...” 他将手探到我的额头,灼热的指腹轻轻摩挲在我的眉骨处,然后说:“...想要你的头痛快点好起来。我去熬茯苓粥,喝了会好一点。” 说完他就从床上退下,方才还将我压得不能呼吸的空气瞬间变得舒畅起来,从窗口进来的流风似乎暖了几分,轻轻地拂在面上,说不出得惬意和怡神。 舜苍未作纠缠,简简单单地披上外袍就走出内殿。我听见舜苍冷冷的声音传来:“在这里站着思过一个时辰。” “主子,那是谁啊...”听声音是方才那位青衣公子。 舜苍回应的声音有些远,但还是冷的:“三个时辰。” 青衣公子不敢再问了。 我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头,瘫坐在床上,神思还处于放空的状态。明纱的屏风后浮出隐约的人影,我看见屏风下露出一个鞋尖,来者说:“姑娘,您可真有本事,这么些年头了,你是第一个爬到主子床上的人。” 我:“...我也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本事。” 他听言,亮声笑道:“我叫秋离,敢问阁下是哪位啊?”他说话极为欠揍。 我呵呵干笑了声:“九羲。” “啧啧啧。”秋离笑叹着,“你的名字肯定会被记在史册上。哎,你给我说说,主子...那方面厉害不厉害?” 我:“...” 作孽,作孽啊! 秋离似乎并不打算出去,轱辘轱辘转了会儿,然后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了屏风外。他津津乐道:“哎呀,这莲泽宫终于见到活人了。九羲,你会在这里住多久?” 我一边穿着鞋,一边跟他搭话,说:“这就走。” “你这就走了?”秋离惊道,“难不成你要让帝君入赘啊?你本家是哪位仙君府邸的?” 我从屏风内出来,就见他扳着腿坐在屏风根儿下,桃花眼里全是疑惑。见到我,他突然跳移到好几丈外,惊道:“你!你居然是只妖!” “我是只妖。”我看到他的眼神里没有嫌恶,有的全是惊讶而已,故解释的时候还算心平气和。 秋离一副被吓到的样子,惊叹着轻点头,说:“我家主子不要即罢,一要就要重口味的,厉害厉害。” 我嘴角抽了抽,沉着眼问:“怎么就重口味了?” “没有没有。”秋离赶忙摇头,“我是夸你天资独特,鹤立鸡群。” 我只觉头更痛了。这大概是我最不愿听也最不开心听的恭维。 我不再理他,走出内殿的时候恰好碰上舜苍端着茯苓粥从宫门外进来。舜苍眸色极亮,手中的茯苓粥飘着袅袅的香气,他将茯苓粥搁下,转眸看向我:“碧净酒的酒力非仙力所能散的,只能靠这些。你还难受吗?” 我尴尬地笑了声,道:“这些日子承蒙帝君照顾,我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不敢再多叨扰帝君。” “啪!”我惊着眸看见离他三尺远的茯苓粥瞬间碎裂,发出的声音让我心中一跳,就连我身后的秋离也小小地往后退了一步。飞溅的粥水脏了舜苍的衣袍,他的眸色极冷,让人看着胆颤。 他说:“你若不想喝,本君还会做别的。” 我头皮阵阵发麻,勉强定住心神,小声拒绝:“你不用为我做这些...” 良久,我都没有听见舜苍说话。我原本打算心一横决心一走了之,可还未等我迈出这一步,就听舜苍用幽深而沉重的语气说:“本君乃是上古重神,在远古洪荒时期就在共主面前立下誓言,倘若他日有负于人,则遭天雷神罚之刑,所以本君从不轻诺。直到昨夜...本君以为你是情深所至,遂立誓永生护你。如今你却要走,阿九,你究竟置本君于何地?” 我:“...” 喂喂喂,肯定没有这么严重对吧? 我不知所措地看了秋离一眼,他脸上的惊诧之色并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我思索再三,沉步走到舜苍面前,变出一方丝帕,俯身替他擦拭衣袍上的脏污。我生无可恋道:“帝君你...你就当我是个仙使,让我赎罪吧。” 秋离:“...” 我并没有走成,而是成为莲泽宫一名仙使。秋离告诉我,我一定算仙使里最大最尊贵的仙使,听完我就将手中沾着茯苓粥的污帕子扔到了秋离脸上。 舜苍毫不客气地使唤我。他让我去挑件新的外袍给他,我恨恨地从柜中乱摸了一件给他套上。他颇为满意抬起手来,示意我整理一下袖口的褶子,我也乖乖照做了。 舜苍不耐烦地看了眼秋离,开口道:“你回来做什么?” 秋离:“...我都不能回来了吗?”他幽幽地看了一眼我,但我表示很无辜。 见舜苍脸色愈沉,秋离再不敢油腔滑调,道:“我想邀请各路神仙来莲泽宫作客,就是想问问东大殿能不能...” 舜苍想都没想,直接拒绝道:“不能。” “主子,这可关乎我的终身大事。”秋离据理力争,“你想想,如果我不嫁出去,我就会永远住在莲泽宫,永远!我会时不时来打扰!打扰!” 等等。我诧异道:“嫁出去?” 秋离立刻改口:“是娶...”娶出去? “东大殿可以借你一同。不过倘若西殿听到半点声响,就算你嫁不出去,本君也会把你扔出去。”舜苍居然也松了口。 秋离正逢天时地利人和,得到这样的应允,就喜孜孜地去筹备宴会事宜了。 淡紫色的云霞镶了一圈金色的边儿,仙云升起千万朵。轻轻的风落在琴弦上,如莺转竹啸。翠棠树上翠冠如盖,也不知哪里的飞来的鸟雀,藏于翠叶中,不易被察觉。 莲泽宫里没有桃树,可舜苍说想吃桃。他说这话时有点像讨赏,我没能拒绝。我花了好大番功夫才找到有桃树的地方,做着翻墙头的勾当,然后偷了五只桃回来。 我一边警惕着身后,一边将手中的篮子放下,确定是没人追我。舜苍看我这副样子,问道:“怎么跟做了贼似的?” “我偷来的。”我嘿嘿一笑,“不过没被发现,可以放心。” “...”舜苍顿了很久,轻缓地问,“阿九,你没带着我给你的令牌么?” 我疑惑地摸了摸腰间的令牌,这是先前舜苍给我的,说是莲泽宫的凭证。然而我进出莲泽宫畅通无阻,压根没有用得上这块令牌的地方。我道:“带着呢?” “你...还是摘了吧。” 我:“...” 我思来想去都没想到令牌还有什么别的用处,遂就去洗桃子。回来时,舜苍又在拨弄琴弦。《天官册》上记载舜苍杀伐无数,我想不到这双称得上漂亮的手执剑杀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喏。”我将一盘桃搁在书案上,眼睛偷偷瞧了眼粉粉的桃子。我轻轻咽了下口水,却没敢动。 舜苍轻笑道:“吃吧。碧净酒的酒力很难消,吃些桃子也好。” 我摇头:“这是给你的。” “我都是你的人了,还分彼此么?”他的指腹压下琴弦,望着我的目光灼灼。 我:“...” 真是有点招架不住。 第95章 雀啼(十三) 天光正好时,舜苍要带我出去散散步,只因我闷在莲泽宫多日,身上的伤势总不见好。朝夕宴在即,百花仙子求朝露点开万千仙葩,如今走到哪儿都有落花微雨相送,实在妙极。 他牵着我的手,力道不轻不重,让人不觉压迫,却又逃不开。“等你身体再好一点,我带你去魔界走一走。”他同我说话的声音极为温柔,“魔界于你来说更适宜些。” 我脸上如同火烧,稍稍侧了侧首,以免被他发现。许久,我低声说:“反正我是你的仙使,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闻言,我听见舜苍几不可闻的轻笑。与他相处这么多天,这是我第一次认真看他的笑容。连眉间都蕴着如玉的笑,他是真得开心。 行至仙界某处,舜苍不再御风而行,散了云朵落于桥阶上。这也不知是来到哪个地界,流落着银光的小河潺潺涓涓,岸上青青杨柳拂摆着轻姿,草长莺飞。 我与舜苍并肩走在落英之上,凉凉的仙风穿过我的耳畔,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 “这是什么地方?”我好奇地问了句,“有点像人界。” 舜苍说:“再往前是北辰阁,是供奉神器的地方。因刀剑多带血光戾气,仙界之物难受其冲,但凡间的花草却能长得极好,所以此地与仙界其他地方有些不同。” 我眸子亮了亮,勾唇而笑,觉得甚是奇妙。日光拨开浮云,我远远就望见矗立着的北辰阁,钩心斗角,青瓦巍然。我想再走近些,甚至想进去看看。不等我抬脚,我听见身后有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吓得我当即变成一只白羽红喙的小鸟雀,扑棱着翅膀落在舜苍的肩头。 那声音真是无比熟悉。 果然,在我身后不远处,众人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君禹而来,几人围在君禹身边说说笑笑,君禹也时不时应答几句,唇角勾着浅浅的笑容,心情似乎很不错。 我以前也这般跟着他,却不见他有这样好的脸色,思及此,愈发觉得以前的自己愚蠢至极。 忽然,其中一人惊着行礼:“苍...苍劫帝君!” 君禹缓缓移眸看过来,眸光微收。几个人愣了片刻才知行礼道:“参见苍劫帝君。” 舜苍启声让他们起身,目光淡淡扫过君禹,道:“舟卿上神?” 君禹微微颔首,说:“难得见帝君出宫,帝君来北辰阁可有要事?” “没有,只是带本君的小雀儿出来散散心。”他说话的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地挑衅。 君禹的目光倏然聚在我身上。我生怕自己被发现,赶紧故作可爱状在舜苍的肩膀上跳了跳,莺莺转转地叫了几声,让他确信我只是一只天真无邪的鸟雀。 舜苍将我从肩膀上抓下来,然后拢在手心。我看不见四周,唯能看见舜苍含笑的眼:“雀儿怕生,除了与本君亲近些,见了谁都怕。” 君禹说:“天帝命吾辈去请北辰阁的神器,不敢多耽搁,拜过帝君了。” 舜苍笑意更甚:“各位自便。”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越行越远,待至君禹一干人进了北辰阁,我才稍稍松了口气。舜苍顿了会才悠悠道:“为何躲着他?” 我抖抖全身的羽毛,即刻又化成了人形,怔怔地望了望北辰阁,说:“我跟他有仇。”他的仙使打了我一巴掌,他也不肯相信我,我向来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这个仇我记在心上了。 “你以为化成鸟雀,他就看不出么?” “他就算认出我,我死赖着不认账,他也拿我没有办法。” 舜苍轻轻挑起我颈间的发:“有本君在,你不用害怕。” “我有什么好怕的,”我微微哼了声,“我只是不愿跟不喜欢的人说话罢了。” “哦?”舜苍轻挑俊眉,眸中含笑,“如此说来,阿九是喜欢本君的?” “...”我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了君禹,我顿时没有想继续散步的心情,同舜苍说要回宫。舜苍从不会勉强我,携着我一同回到莲泽宫。 秋离先后请了几波神仙来,莲泽宫要比往常热闹,现如今东大殿都能听见隐隐的丝竹箜篌声,仙音渺渺静心,空灵中富有气韵。入西殿便没有这么吵闹了,清幽幽的凉风吹拂着青玉瓷中的寒花骨,一派的情景。 这几天微雨绵绵,翠棠树愈显浓翠。我和舜苍刚回西殿不久,外头就开始飘起了雨丝。我将窗棂推开,风携进来一些暖雨,顿觉神清气爽。不远处的软榻中间摆了个棋盘,棋盘边儿还有舜苍让人送来的仙桃。我说:“我们下棋罢,赢了就把桃子给你吃。” 听我这样说,他微微抬眸,话中起了些意味:“哦?你还会下棋?” “你别小瞧我,我在魔界也算得上国手级别的人物,厉害着呢。”其实国手是我的父君,他下棋比我厉害很多,但我也算一个小国手。 舜苍走到我身旁,然后捡起一粒黑子,又问:“我可以跟你下棋,但我不想吃桃。” “下棋就下棋,哪有那么多事?”我迅速盘腿坐在榻上,然后冲他努努下巴,示意他坐下,“来来来,让你见识见识本姑娘杀伐的霸气,颤抖吧,少年!” 舜苍轻挑眉,瞧着我不禁笑了声,悠悠然坐在我的对面,将手中的黑棋子放在棋盘上,道:“你可不要欺负我。” “嘿嘿嘿,别害怕,我一定顾及您的颜面手下留情的。” ...... 然后我就被舜苍虐了。 五盘他胜了四局,那一局还是我耍赖偷换棋子各种悔棋才赢的。我觉得自己幼小的心灵受到巨大的打击,第一次发现自己样样不如人的时候就是这个时候了。我垂头丧气地看着五个桃子中的四个都给了舜苍,心中很是委屈。 他将他盘中的两个分给我,然后说:“以后我教你下棋。” 我气呼呼地看着他盘中剩下的两颗桃儿,心中更不平,撇撇嘴道:“不用!我才不要你的施舍呢!我虽败犹荣,豪骨犹在,愿赌服输!”我拿起我自己盘中耍赖赢来的战利品,狠狠咬了一口,蜜甜的汁水在我齿间流溢,竟意外的好吃,好吃到...让我忘记生气。 我赶紧将自己的小瓷盘往怀里揽了揽,低声说:“但你都给了,我却之不恭,是吧?” 他唇角的弧度更大,望着我的眼睛如广阔浩瀚的云海,深邃而灼热。我怔怔地啃了口桃,问:“看我做什么?不然我们再来一局?” “不想了。”他声音有些低,将手中的棋子扔到棋瓮中,道,“本君想同你说句话。” 我又咬了口桃,点头说:“有话直说。” 他起身走过来,猝然擒住了我的手腕。我尚不知他要作甚,他便将我压在身下。我手中的桃子滑出手,骨碌碌地滚到一旁,我诧异着:“我的桃子掉了。” “别管了...”他的声音轻缓,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下刻他的唇已经覆上。我脑子一懵,瞬间不知所措。他灼热的手指穿过我的发,将我整个人都拢在怀中,唇齿的交缠让我艰难地寻着空档呼吸,可他却没有要放过我的意思,不断攻掠,恨不得将我拆骨入腹似的。 我终是找到点意识,手扶上他的肩:“帝君...” 他将唇移开,眸中的*深切,吻了吻我的脸颊,又停驻在我耳畔流连不去。我的手脚皆提不起力气,他的鼻息萦在我的耳朵里,声音极轻极轻:“阿九不喜欢吗?” “我不知道...” “你告诉本君该如何做,你才会喜欢?”他微微起身,给我留了些许空间,却不容我逃。 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我从未被人喜欢过,也不敢相信舜苍会喜欢我。 我怯怯地说了声:“我是魔。” “你嫌弃我是个神仙?”他深眸中的炙热未曾褪去半分。 “不是...” “你还喜欢君禹?”他声音陡冷,“他身边的一个仙使都敢动手打你,他不配。” 我愣了片刻:“你怎么知道?” “很早之前,我就想要你。”他微哑的声音太过撩人,我惊着眸子看他,有些不可思议。他不再解释这句话,只说:“若不是君禹负你,我不会像现在这样...连隐忍都做不到。” “我不懂。”不懂他为何会喜欢我,不懂他说的话。 他的吻轻轻落在我的额头,然后将我从软榻上抱起来。他将我抱在怀中,又吻了吻我的头发。窗外烟雨纤纤,笙歌响彻之处,一片花浓雨浓,情浓。 他沉眸似水,低声道:“留在我的身边,不要走了。” 那时我窝在他的怀中,没能应上一句话。 雨落蒹葭蒲,黛色的光渐渐晕染了碧空。香风携着花雨落在池塘中,清浅的波痕荡开,睡莲渐醒,微微浮动。 许久,他将我放在榻边,半跪在我膝盖前。舜苍缓缓展开手掌心,手中浮现一条珠链,悬着一颗冰玉石。他将珠链系在我的脖颈上,说:“这是玄灵珠,随身戴着,对你身上的伤势有好处。” 我用指腹摸索着玄灵珠,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说:“我知道了。” “我教你下棋,如何?” 我摇摇头,说:“我...我想去找楼轻。” 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起身道:“好,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我低声拒绝道,“我记得路。”这次他不那么固执,只道了答应,嘱托我早点回来。 得他应允,我不敢在殿内多停留片刻,即刻起来跑了出去。 我一刻都不敢停,只顾自得跑,微雨盈了满衣。我的心尚还不能平静,玄灵珠附在我的胸前,冰凉的玉温透过衣衫渗了进来,风雨渐渐窜入衣袖中,可我发烫的体温才渐渐凉下来,方才发慌的心思也渐渐平静下来。 风云在我身畔翻涌,腾腾而上,一路密云蒙雨,落花浓丽。我大跑进枕云宫,停在月桂树下,扶着树干大口喘着粗气。楼轻未在此练武,枕云宫中依旧没什么来往的仙使,如往常一般寂静。 我沿着青石桌坐下,长呼一口气,紊乱的气息渐渐平复。若不是玄灵珠还在,我定以为方才是在做梦。 我原以为楼轻是不在的,我隐隐听宫殿内有低低的声音传来,缓了口气就往大殿方向走去。还未走近,就听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他日九羲必成天界大患,你是重情重义,但你将天界置于何地?你别忘了,你可是天界的将军。” 我:“...”我就是一尾池鱼,站很远很远了也能被殃及到。 这声音听着甚为熟悉,我抬脚走近殿,见楼轻坐于正位之上,手中端着一杯茶,英眉轻蹙。而坐在客位的正是尊荣的云舒公主,她身着晚烟霞紫绫云衫,灵眸流光,秀美动人。 她的目光捕捉到我的那一刻,惊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我佯装疑惑道,“方才我听你提到我,你说我什么了?” 云舒张口结舌,眼睛在我身上游移了一圈,盯着我颈间的玄灵珠尤为久。她随即从座位上站起来,对楼轻说:“本宫改日再来同将军说体己话,告辞。”云舒也不多停留,走得时候衣袖带风,一溜烟就不见了。 让人觉得有些...心虚。 我悠悠地坐在云舒的位置上,问道:“云舒来跟你说我坏话了?” 楼轻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说:“我不信她的话,尤其是在人背后说的话。”她看了我一眼,英眉轻蹙,眸间流转着疑惑:“你衣服都湿了,什么事这么着急?” 我哪里还顾得上衣衫湿不湿,即刻侧身伏在手边的桌上,幽幽叹声道:“楼轻,出大事了。”我不知该怎么办,想倾诉的人唯有楼轻。 楼轻冷声问:“谁欺负你了?” “没有。”我有气无力地解释道,“你不知道,苍劫帝君他...” 楼轻了然地点点头:“哦,你同帝君在一起了?”想必那日舜苍将我从枕云宫抱走之事,楼轻记忆尤深。 我猛然坐直身子,连忙摇头说:“没有没有没有。” “那怎么了?” 我思了一阵,该如何跟楼轻解释我跟帝君的关系,但都不知该如何开口。我又躺回桌上,灰头土脸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你不喜欢君禹了?” 听到楼轻提他的名字,我微微皱了下眉头,说:“不喜欢了。” “我知道是因蒹葭打了你。” “你也知道了?”我惊道。这么个小事,怎么谁都知道了?好丢人。 “你来枕云宫喝酒那日,蒹葭被人揪出错,被贬下凡了。”楼轻说,“是帝君做的,君禹也未求情。” “舜苍?” 楼轻不可置否地点点头。她将视线聚在我胸前的玄灵珠上,又说:“玄灵珠?那日帝君来接你时,我就感受到了玄灵珠的灵气,这是他送给你的?” 我摸了摸珠子,说:“是。” “玄灵珠的守护兽很凶残,能在北天极找到已属不易,对付守护兽又极费神力。他还真舍得。”楼轻语气极为平淡,总之要比我冷静很多。说完,楼轻撂下评价:“跟帝君在一起比跟君禹好些,帝君更懂得珍惜。” 楼轻向来直接,她说的话我也明白,可是... “然而我好慌。” “慌什么?” “万一舜苍是一时起意,以后厌弃了我,那我岂不是很惨?”我瘫在桌子上,甚觉生无可恋。 楼轻心思极为敏锐,点道:“你说这话的意思是,你已经喜欢上他了?” 若不喜欢,又怎会考虑以后被抛弃的事?楼轻一句话让我如遭雷劈,我简直要被自己的潜意识吓死了。 喜欢他?什么时候的事? 第96章 雀啼(十四) 月桂的香气悠悠入心,我坐直身子,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有这样的心思。楼轻英眉舒缓,淡声道:“不要顾及太多,想什么就去做好了。就算他抛弃你,你会死吗?” 我摇摇头,我是一个怕死之人,不可能因他人而死。 楼轻说:“既然不会死,那还怕什么?”楼轻想事简单,做事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她这一句话,让我小心肝颤了颤,忽觉前途风光大好,仅仅需我稍用力推开前路的屏障方可。 我沉思好久,心情舒畅了不少。 之后从枕云宫回来,我在外面游荡了很久,迟迟不敢回去。我虽然心里明白楼轻所说,但这一步实在难走,我不知该如何面对舜苍。 等到金桔色的霞光染了整个苍穹,天色渐暮时我才晓得要回莲泽宫。我回来时舜苍正在宫门口站着,他在那里仿佛已经立了很久很久,唇间带笑,目色流光。 我记起上次从他这里离开的时,他也是这样站着,驻足很久也不曾离去。 我略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开口。显然舜苍并不会让我为难,他还是同平常一样的语气,只是却轻轻牵住了我的手,将我引入莲泽宫内:“离开的时间还不算长,本君尚能忍受。” 我:“...” 莲泽宫内丝竹声还未停,秋离的宴会怕是还要持续几天。清凉的西殿闻不到丝竹声,我前几天还常庆幸,太喧闹总归不好,但如今却不是了。殿内常常陷入死僵一样的沉默,舜苍问我话,我支支吾吾搪塞几句,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如此久了,舜苍也渐渐失却了跟我说话的兴趣。 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我也试图打破这样的僵局,说要同他学琴。舜苍笑了笑,让我坐到他的身旁。他先讲着古琴的构造,我托腮听得极为认真;过后他教我指法,他在一旁示范。舜苍的手好看,舜苍专注认真的样子也好看,那时除了“好看”二字,我找不出别的话来形容他。 其间有一个繁复的指法我总是学不会,越学不会就越觉得气恼,越气恼眉头就皱得越深。他见我这样,伸出手指点了点我的眉心,笑道:“急什么?” 说着他就握住我的手指,要手把手地教我。我那时觉得他的指腹热得惊人,心中也慌乱得厉害,条件反射缩回了手。也是因这样的动作,我和舜苍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当中,那种让人难以说出话的沉默。 半晌,我小心翼翼地说:“我自己来就好...” 舜苍落空的手落在琴弦上,听了我这句话之后,他手指下的古琴琴面裂出数条细纹。他抬起手,方才他压住的琴弦瞬间崩断,如银瓶炸裂。我狠狠抖了下,有些惊恐地看着舜苍。 他骤然收紧手指,然后藏于袖间,道:“我还有些事务需处理,可能要离开莲泽宫几天。你若闲着无聊可以去找楼轻,秋离的宴会办得也有趣,你也可以去看看。” 我点点头:“不用顾及我,你的事要紧一些。” 舜苍抿唇起身,墨色的衣袍衬得他眉眼愈发深沉,冷冷如晨晓新霜,月下梅雪。他也不再停留片刻,随即就往宫外走。我一路跟着他,将他送到宫门外。 路上他不同我说一句话,我也只能低头看着脚尖儿,不知该说些什么。我记得人间话本上情郎远走时,女子都应攀花相送,以寄相思。然而,我很难想象自己如此矫情的样子。 “早去早回。”见舜苍离去,我生硬地说出这句话,脸倏然红了。 舜苍停下脚步,转身看我。我赶忙低下头,怕被他发现自己发烫的脸。半晌,一阵风穿过我的衣袖,携来凉凉的雨丝。翠棠树绿涛涌动,发出沙沙的静谧的声响。 我周身一暖,回神时已被舜苍拥在怀中,耳边是他紊乱的心跳声。他低低道:“本君回来要看到你。” 我以前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会说“落花微雨都有情”,此刻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 舜苍不再流连,放开我之后就御风离去,都不曾再回头看一眼。我觉得内心空得厉害,却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回到西殿中,起初我还兴冲冲地吃着没人抢的桃,越吃越觉得索然无味,无聊又去摆了一会儿棋盘,玩到最后只觉得更无聊。 我在床边独坐了一会儿,以前也不觉时间这么难熬,怎么舜苍一走就...冥冥中,我意识到一件不得了的事,甚感苦恼。 西殿里静得让人心乱,我听着隐隐的管萧声不绝如缕,遂打算去看看秋离的夜宴。此时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黄昏的那一场小雨滋润了莲泽宫中所有的花草,如今走一走便能闻见雨后的青草香和花香。 我本欲进东大殿找找秋离,还未走近就见小径花深处歪歪斜斜徘徊着一个身影,定睛一看才知是秋离。 我有些诧异:“你怎么自个儿跑出来了?” 他转身来看我,手中还提着一个酒壶,醉眼微醺,显然喝了大酒。秋离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请我的问题,答道:“无聊。” “先前不是挺开心的吗?这么快就觉得无聊了?” 秋离揉了揉眉心,叹声说:“想见到的人没有来。” 我笑说:“你说这话可是要得罪大殿里所有人的。” “本来也不想请他们。”秋离毫不在乎,哼声道,“白吃白喝的。” 小气。 “是什么人连你都请不来?”我甚是好奇秋离口中想请的人。纵然那人不念秋离的面子,也要念苍劫帝君的面子,秋离以莲泽宫的名义发了请帖,各大神仙再不愿也不好推脱,但那人却不以为意。 秋离不大愿意提,反而问我:“你呢?我看到帝君日暮的时候离开了莲泽宫,你们吵架了?”除了跟我吵架外,秋离好像找不出第二个理由来解释舜苍离开的原因。 我说:“没有,他有要事在身,自然要去做。” “要事?”秋离轻笑了声,俊眸趣味极深,“他哪有什么要事?若帝君不愿,这三界最清闲的就属他了。” 我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懂。秋离轻呼一口气,语调不是往日的吊儿郎当,此刻难得认真,他说:“帝君不是滥情风流之人,我在他身边很长时间,第一次见他喜欢女人。” 我愣了愣。谁知秋离画风突变:“如果不是你来,我还以为他是断袖,对我有意思呢。”他佯装抖了抖身子,表示不能接受。 我幽幽瞪着他,说:“你滚。” 秋离笑着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说:“你要也喜欢帝君,千万不要躲躲藏藏的,趁着帝君还是个老处男,一定要快点下手。” 我狠狠打掉他的手:“...”下手你个头啊。 秋离笑得愈发贱,提着酒壶又往东大殿去,边走边说:“真好...你哪像我,想下手都没机会。” 秋离虽然是在说戏言,但我觉得甚有道理。 我摘了一根自己的翎毛,下定决心要在舜苍回来的时候送给他。孔雀的羽毛很珍贵,尤其是我这样白羽红瞳的孔雀毛更是珍贵,舜苍一定要好好待它才行。 秋离回到夜宴,我也没有了要去凑热闹的心思,回去又将舜苍教我的指法温习了一遍,然后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近日天庭正在举办朝夕宴,在莲泽宫喝酒的神仙离开后陆陆续续地赶去凌霄宝殿。这些老家伙也是恬不知耻,这一圈逛下来肚子里不知要进多少油水。 舜苍走了没几日,我将平时他做的事都亲自做一遍。舜苍教我认的几句古语,我念得烂熟于心;我弹起来曲子比以前流利很多;我又仔仔细细研究了几天棋谱,他回来再跟我下棋时,也一定能看到我的长进。 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想着让舜苍回来。 我在莲泽宫就想过过不惹祸的日子,可这灾祸偏偏自个儿找上门来。 那日凉爽的风穿堂而过,日光难得的明丽,秋离的宴会结束后,莲泽宫内终于清净下来。此时只有我在宫中,秋离则去追他喜欢的那个小仙子了。 西殿内。我正对照着棋谱一步一步与自己博弈,时不时咬一口手中的大仙桃,说不出的惬意和闲适。恰逢此时,一行持剑的天兵从殿门外涌入,沉整的步伐似乎震得宫殿都在颤抖。 而领兵的人是君禹。 我住在莲泽宫养伤的事无人知晓,君禹之所以能找到我,是因我曾赠他一根孔雀翎。他的眸色凝着冰霜,沉如死潭,扫视一周,似乎在寻找舜苍的踪迹。 这次我是躲不过了,只能硬着头皮说:“帝君不在宫中,过后再来罢。” 君禹的目光聚在我颈间的玉石上,半晌,他冷声道:“本君奉天帝旨意,将你捉拿归案,押至凌霄宝殿听审,你最好束手就擒,否则就别怪本君不客气。” 我当时就愣了,原来他们不是来找舜苍而是来找我的。 君禹要将我“捉拿归案”?我好生在莲泽宫呆着,这不相干的邪火都能烧到我这里来。这是多大仇多大怨?我有些不耐烦,但还保持基本的冷静,说:“抓我也要有证据,拿不出来,也别怪我不客气。” “偷窃离华公主的玄灵珠,这就是证据。”他手中的剑指向我的颈间,声音已近乎无情。 我先是怔了一下,心中的怒火猛地蹿了起来。面对君禹,我没有丝毫的耐心,他一点点的不信任都能让我失控。 我将手中的棋子狠狠地砸到他的脚下,怒喝道:“我没偷!” 君禹的剑迫近几分:“把她拿下。” 我气得脏腑都疼,如果君禹再说一句话,我铁定会被自己的怒火烧得冒烟。 “如果我是清白的,我要你们所有人跪下道歉!” 一位天将似乎被我这句话羞辱到,立刻面露凶色,洪声道:“你趁帝君不在藏进莲泽宫,分明就是做贼心虚,你以为我们不敢在莲泽宫抓人吗?”说着他就提剑走过来,恨不得将我踩在脚下。 这群人的联想能力,真让我无言以对。 我咬着牙道:“不用你们来绑我,我跟你们走。今天天帝要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定要他那张老脸找不到地方搁!” 第97章 雀啼(十五) 鼓风云涌,霞光半敛。 我踏在凌霄宝殿的玉石地面上,一步一步走向居于主位的人。在四海八荒有点名号的人都被请来朝夕宴,本是热闹非凡的长宴,却在我进来的那一刻静下来。 我一路上在想到底是谁栽赃我偷了玄灵珠,想到君禹说玄灵珠属于离华长公主,而我前几日又恰好在枕云宫碰见过云舒公主,答案不言而喻。 偏偏挑在朝夕宴这一天,离华和云舒铁了心要让我在众人面前出丑。 我走到天帝前时,她们二人果然在侧,眸中皆含讽刺,笑得十分得意。个个顶漂亮的女子,却有这样的坏心思,白瞎了这张脸。 君禹拜道:“遵天帝的旨意,臣已将九羲带来了。” 离华笑说:“父皇,你看我说得没错吧?九羲和君禹交情匪浅,这天上地下的,唯有君禹能够找到她。”她偏偏要提我和君禹的纠葛,似乎在提醒着天帝什么事。 云舒看到我颈间的玉石,面露喜色,道:“堂堂魔族公主居然做出这样的龌龊事,倘若鬼弃魔尊知道了,还有何颜面见人?你,还不快跪下!” 我挑衅地看她:“玄灵珠并非独一无二之物,你何以肯定此物便是离华的?” 云舒说:“玄灵珠乃我父皇于北天极斩杀喷云兽所得,就凭你怎能取得这样的宝物?这是我长姐生辰时,父皇赠予她的礼物,前几天刚丢的,偏偏就出现在你身上,不是你偷的又是谁偷的?” 天帝淡声道:“九羲,此乃我送离华的至宝,用以保离华性命无忧。朕知你只是一时好奇想拿来把玩,这才有了误会。只要你将此物归还,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真是好一个慈父形象。他给我一个台阶,让我承认自己偷了玄灵珠么?我抬眸笑道:“可这玄灵珠的确是我的宝贝,长公主弄丢东西就要抢别人的,未免也太不要脸了。” 离华容色有些僵,但一直未曾说话。反倒是云舒沉不住气,跳脚大叫道:“明明不要脸的人是你!手脚不干净的小偷,你说这是你的,你又是怎么拿到的?” 我说:“这是别人送给我的,绝不是离华的玄灵珠。”我不愿提及舜苍的名字,这件事跟他没有什么关系,没必要给他添麻烦。 离华轻轻对天帝说:“父皇,这件事需要再仔细查查,朝夕宴上这么多人,不好现在就下决断,总要给魔尊留几分面子。”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我耳力却极好。这是想息事宁人?将我堂而皇之地押到朝夕宴上来,给我扣一个“窃贼”的罪名,让别人都怀疑我偷了东西,再转而私下调查,怎么可能? 我道:“既然你把我押到凌霄宝殿上来了,今日就要给我一个说法。没有充足的证据,今天谁都别想善了。” “那你有什么证据说你没偷?”云舒怒道。 我哼笑道:“那你也没有证据说我偷了。” “你颈上的玄灵珠就是赃物,你还不承认!” “我都说了这是别人送我的,玄灵珠的确难得,但也并非不可得。”我转而看向天帝,“你们哪来的自信说这玄灵珠唯独属于离华公主?这上面刻着她的名字了?” 听了我这样大不敬的话,天帝眉目凌厉了起来,属于一个君王的气势在他身上显露无疑,他沉声道:“既然你不肯承认,那便由君禹亲自押送你至天牢,待查清此事,再作决断。” 押就押,何必拿君禹压我?我冷笑一声:“你没有证据,凭什么把我关进天牢?我无缘无故背了黑锅,今日你们要不还我一个清白,我就砸了你这凌霄宝殿。” 天帝眉头深皱,眸中怒色渐升。离华终于起身喝道:“九羲,你不要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的是你们。” 周围的空气渐渐凝滞。建武神君终是忍不住开口道:“单凭推测的确不能定九羲的罪,望天帝三思。” 天帝闻言皱了眉,半晌,他道:“九羲,莫不是要朕将你父君请来,才能好好评断这件事?若玄灵珠真为你所偷,朕也不会善罢甘休。这件事要是彻查到底,对你,对你们魔族,都不是什么好事。”他的话中威胁的意味我听得明明白白。 我还未来得及跟父君解释我和君禹之间的事,那些日子他被我气得不轻。想想自己都长到这个年纪,还要让父君为我担心,心里实在难过。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定不能让他再烦心。 我思索了一番,缓了口气才道:“玄灵珠是苍劫帝君所赠,你们不信我,总会相信他。” 闻言,云舒笑得厉害:“九羲,你说大话都不怕闪了舌头么?帝君深居简出,向来不喜人打扰,你说他赠你玄灵珠?真是可笑。” 我说:“你们可以请他来对质。” 云舒说:“凭你一句话就要劳苍劫帝君大驾,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云舒咄咄逼人得厉害,在这凌霄宝殿上没有一人肯信我。我抬手抱住另一只胳膊,只觉这白玉地面都有透骨的凉寒,腾腾的仙雾在我的鞋面上凝成冰霜。 “我知道那日你看到我和帝君了。”我望向君禹,声音寂静而空,“你告诉他们,我没有说假话。我去找碧霞兰的时候受了重伤,这是帝君赠我养伤的,我没有偷。” 君禹冷着眸,许久,他才道:“这不能证明你没有偷。” 那一刻,我只觉手脚发冷,心里却不再痛了。我轻轻笑了笑,低声说:“君禹,我早该死心的。” 闻言,他眸色终于有了一丝波澜,但即刻被他掩去。我不知那一丝波澜究竟为何而生,也不想知道了。我长长缓了一口气,对天帝说:“只要请来苍劫帝君,一切就会真相大白。” “帝君怎么可能因你出宫?别垂死挣扎了,快将她押入天牢!”云舒大声喝道。 四位天兵天将上来就要按住我,还不待我反抗,只见那四人都被震开三丈开外,就连君禹都被光刃击退好几步。我肩头一沉,伴着馥郁的兰花草的香气,墨色的大氅已将我团团抱住。 “本君说回来一定要见你好好待在莲泽宫,谁准你跑出来了?”舜苍的声音清冷得不像话,却让我莫名觉得安心。他修长的手指灵巧地为我系上大氅,皱着眉道:“还穿得如此单薄。” 这话刚落,似乎众人才确认来者的确是舜苍。除天帝作揖之外,其余众人皆行跪礼,如洪的声音中带着最高的敬意,道:“参见苍劫帝君。” 帝君淡淡地扫了一眼,漫不经心道:“起来罢。” 是离华拉着,云舒尚才能站起来。她从震惊中久久不能回神,愣愣道:“苍劫帝君...” 天帝的脸色不甚好。 舜苍回来了... 我瞬间就没有了要跟他们斗嘴的心思,对舜苍说:“他们将我抓来的,说我的玄灵珠是偷得离华的。”我撇了撇嘴:“原来你送我的东西是赃物啊...” 舜苍挑眉,显然对我说得这番话不太满意,道:“本君想要的东西,还用偷么?”他的眸子移到离华的身上,实在骇人:“离华公主丢了东西,要赖在本君的头上?” 离华福身直言“不敢”。 “玄灵珠是本君送给阿九的。”舜苍说。众人闻言后皆沉默,所谓偷窃一事自然不攻而破。舜苍又道:“天帝做事越来越草率了,没有证据也敢来我莲泽宫抓人。” 天帝眉目有些深沉:“是朕考虑不周,扰了帝君的清净。” “罢了。既然没有什么疑问,那本君可以带走九羲了么?” 天帝略沉重地点了点头。 他唇角勾笑,手揽过我的肩头,带着我往凌霄宝殿外走去。走出没几步,舜苍握着我肩头的手紧了紧,我疑惑地抬头看他,却见他正盯着君禹。 我轻声唤了句:“舜苍...”下一刻我已被舜苍抱在怀中,我的脸腾地烧了起来,万万没想到舜苍会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场合做出这等轻浮之事。 我:“你干什么...” 舜苍含笑说:“本君给你带了礼物。” 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将我抱出了凌霄宝殿,好在他的速度极快,应该不会有多少人看到吧? 待回至莲泽宫,舜苍才肯将我放下。 我本抓着他的衣襟,他将我放下的时候我刚要松开,他就捉住了我的手。他俯身吻了吻我的额头,眉眼的笑意胜过春风吹开的十里桃花,他问:“不躲着我了?” 我别扭地反驳了声:“我没要躲着你...” 舜苍只笑不语,轻轻一展袖,便见一朵兰花绽放在半空中,碧蓝色的花瓣渐渐舒展开来,色如烟霞般浓至淡极,流溢着淡蓝色的光芒。 “碧霞兰?”我有些惊诧。原来这些天,舜苍竟是道龍山寻碧霞兰去了吗? “喜欢吗?” 我点点头,又想到自己得到碧霞兰也没用,我不会再炼丹了。我说:“已经没用了。” 舜苍似乎能看透我的心思,他说:“就算不拿来炼丹,当做花草来养也不错。阿九,你不必去讨好任何一个人,你若喜欢就留着,你若不喜欢便将它扔了。” 我听言,长久没说出话来。方才我还因被诬赖一事憋屈得厉害,此刻却觉得在凌霄宝殿受得委屈根本不值一提。只要对我很重要的人相信我,纵受千夫所指,我都不会放在心上。 我的手往身后一藏,变出我的翎毛来,递到舜苍面前。我鼓起所有的勇气对上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给他听:“舜苍,我喜欢你。” 我听见他的轻笑,却没有听见他的回应。在这样的时刻,所有最坏的想法都往我脑海里跑,然后填得满满的。我方才鼓起的勇气在一点一点流逝,握着雀翎的手也渐渐往下落。 兴许,他就是在耍我呢? 我逐渐心灰意冷时,他薄凉的手指却挑起我的下巴,动作轻浮,落下的吻却如此的认真。他说:“你本该喜欢我,只是说得有些晚。” 方才浅浅的吻即刻变成纠缠。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落下的吻带着惩罚的意味,炙热而肆虐,辗转至深。 他将我抱到西殿,待我反应过来,整个身子已经陷入软榻当中。我害怕又紧张,手心捏出汗来。 大氅不知何时被解开,他亲吻着我,轻而深地吮吸着我的唇瓣,手掠过我的颈侧,而后挑开我的衣带。我闻见的全是舜苍身上的兰花香,那香气似乎催得我身体的每一处都在沸腾,麻麻的颤栗感蔓延至全身,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他的眼睛里跳动着熊熊火焰,似乎将他最后清明的理智燃烧殆尽。我无助地攀上他的肩,死死咬住唇瓣,这样微小的痛意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我害怕得想哭,却恨不得将所有都交给他。 他没有说话,手紧紧地握成拳,清晰可见他胳膊上凸起的青筋。他滚烫的指腹抵在我的唇间,声音已沙哑得不成样:“以后,你就是我的命。” 屏风染上淡色的月光,如清霜坠地,可包围我的全是舜苍胸膛间滚烫的温度。我仿佛坠入了四月的妙香海,海水暖得如浓丽的风,沉沉浮浮,时而温柔时而猛烈,却不得止休。除了抱着他,我不知还要做什么才能迎合他给的一切。全身的颤抖都化成绵长的低吟,痛苦极致之后的欢愉,让我有些承受不住。 那一刻,我的眼眶里涌上泪水来,眼睛酸涩得厉害。 我不知我为何哭得泣不成声。 第98章 雀啼(十六) “尊上...尊上...” 我警觉地抓住那只袭向我的手,那人被我震退了好几步。我迅速从床上翻下来,手指捏一根孔雀翎,怒声问:“是谁!” 那人挥手点开灯火,无忧殿内才渐渐清明起来。我刚从沉梦中醒来,眼前一片模糊,许久才看清来者是千沉。 我渐渐放松下来,冷声问他:“你怎么来了?” 千沉捂着右手的手腕,血液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来,他低着头道:“臣以为尊上出了事...” “出去。” 千沉默然,颔首退出无忧殿。 我眼睛酸涩得发疼,睡之前的头疼没有丝毫好转。我有些茫然地坐回床榻上,淡明的灯火摇摇曳曳,我摸了摸脸上的泪痕,方才是哭了? 我慢慢伏在床上,眼睛逡巡着无忧殿内的一切,眼泪不断地往外冒。我将脸埋在手心内,压抑的泣声从齿缝间溢出来,越哭越觉得忍不住,继而转成不可收拾地嚎啕大哭。 为什么要骗我。 我死死抓着锦被,恼怒自己连恨他都觉得不舍得,却不得不面对这样事实。那种身不由己的愤怒卷走我最后一丝理智,我将手中的棉被狠狠甩到地上,它未触地时就已经被烧成飞灰。 我怒不可遏地砸掉无忧殿里所有的东西,越砸越觉得自己无能,越砸越觉得自己可笑,可却停不下来。 最后一只青瓷被我狠狠摔成碎片,带走我最后的力气。我整个人跌在地上,锋利的碎片扎进我的脚里,划伤了我的脚踝,我看着手上的鲜血,疼楚越来越强烈,但内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终当我完全平静下来之后,从我的胸口处浮现着点点星星的光芒,一粒灯火飞出,在我面前飞绕着。 舜苍魂魄有仙身固之,自也不需要七枝灯护持,我原以为这件事会不了了之,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心火,也没想到有一枝灯会从我自己这里取得。 我记得天帝曾说过,这七枝灯是上古遗存的神物,唯有孔雀王一族才能开启它的神力。但七枝灯是转冥王赠予我的宝物,如此说来,这件事他也参与其中? 我心底一阵抽痛,忽然发现一件悲哀的事——我竟没有可再相信的人。 千年前我因舜苍之死而废了半身修为,这么多年也因忙于收集魂魄碎片的事而未好好修炼,法力大不如从前。没有绝对的力量,我便不能坐稳魔尊之位。这是父君留下的唯一东西,也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绝不能再失去。 既然七枝灯蕴含着无上的神力,且唯有孔雀王一族才能开启,我何不借它来修炼? 这次我不想为任何一个人,只想为我自己。 我将那心火握住,炽热的温度灼烫着我的手心,可我已没有了任何痛感。心火在接触到我掌心中的鲜血的那一刻,温度都收敛了许多,安安静静地在我手中不止息地跳跃着。 凉如水的夜中,轻雾敛,波平潋滟。我纵身腾飞在胧月淡星间,手中的心火温如玉,隐隐地可见一字浮现于中,可我连看都不想看。 来到冥界时,这里还是一如既往地寒冷,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这里要比往常冷清很多。 我行走在鬼道,两旁开满了三生莲,宁和塔死去不少妖魔,三生莲开得愈发盛。青幽幽的花瓣冰骨玉面,铺满了鬼道。 孟婆还在一碗接一碗地递汤给过奈何桥的鬼魂喝。见到我,她风霜的眼略略滞了一下,端汤的手也顿住,许久才倾身行礼:“尊上。” “不必多礼。”我说,“本尊来找转冥王。” “转冥王正在森罗殿处理公务,尊上可移步去那里找他。” “多谢。” 我路过奈何桥时,听见水涛卷岸。顺着水声眺目而望,远方空无一人的小亭子孤立在水中,蜿蜒入水的台阶上布满了青苔。伏音的“喜”灯便是由那里而得。我握紧手中的心火,抿唇没说上一句话。 来到森罗殿,转冥王正挑灯看着文书,看见我凭空出现在森罗殿内,他也是先惊了惊,继而才道:“九...尊上?你怎么来了?” 我对他说话算不上客气:“本尊来拿七枝灯,你若不给,本尊也要抢走。” 转冥王胡子动了动,似乎在笑:“那本就是孔雀王一族的宝物,尊上来拿走也算物归原主了。” 转冥王挥袖,七枝灯灯花盘结,在青芒中缓缓浮出,其中三枝灯已有了着落,我将手中的心火置于灯芯上,摇曳灯火中那个模模糊糊的字逐渐变得清晰——“哀”。 看到这个字,我蓦地一笑,连自己都说不上是何滋味。 转冥王缓步走过来,眼睛盯着我血肉模糊到焦黑的手掌,从袖中掏出柳赤银烛递给我。他说:“第三枝灯是本王从南玉那里取得的。”他又看了看由我的心火点燃的那枝灯,说:“尊上想明白了?” “时间久了,自然也就想明白了。”我说。 他叹声道:“那就好。” “当初为什么收留我?”我声音很冷,“既然这七枝灯是你给我的,你应该知道天帝只是想利用我复活舜苍,所以你是负责监视我的?”他们得保证我不会中途放弃。 转冥王说:“后来本王才知道这件事。尊上,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坏。” “往坏处想总没错,事情发展的再糟糕,我都有准备。”我毫不客气地回道。 我摸了摸冰冷的灯花台,问他:“你知道怎么才能开启七枝灯的神力吗?” 转冥王不打算瞒着我:“七枝灯相当于一个集合界,灯火中蕴含着宿主的能力,只要由孔雀王一族的人念动法诀,就能集结七枝灯所在宿主的力量。一人之力终是有限,但若能化用七人之力,便能颠覆天地。但这也有限制,持续时间只有一个时辰。” “就这样?”看来并没有什么其他特殊的用处。 “当然,灯火的宿主若已魂飞破散,他的力量就会转嫁到七枝灯中。现如今宿主中唯有伏音已故,她修来的所有功德和法力全都储存于‘喜’灯之中,也能为你所用。” 我了然点点头,伏音千年修为已是常人难及,能得伏音法力也不枉我来一趟。半晌,我再问:“你可知另外三枝灯的下落?” “灯台上会显现下一枝灯的印记,印记中常会有线索。” 听言,我走近灯台一看,方才由我点燃的灯火下还盘结着一只灯台,“哀”灯照亮下一盏灯台,台上灯芯构花,从明明火光落下,可见台面上的“青犀”二字。 呵,真是巧了,鬼妖族和青犀族正闹得不可开交,七枝灯也指向青犀,看来是有必要去一趟松萝林地界了。 我将七枝灯化入袖中,对转冥王说:“七枝灯我就拿走了。”我握了握拳,对转冥王说:“这三千年...还是要谢谢你。” 说罢我即刻转身离去。 往日那些总爱落在我肩头的枯骨蝴蝶此时却极为安静,蓝粉似的光从蝶翅上流落在地上,如星子落地。转冥王叫住我,叹声道: “九姑娘,若魔界不好,还能再回来。”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在空寂的森罗殿:“我回不来了。” 手指划过眉骨,指尖全是阴间风霜一样的凉。迢迢渡川上,我仿佛能听见伏音的笛声,那是我刚来冥界时听她吹得第一支乐,如心间的一壶酒,一醉便是几千年。 若我能跟伏音一样,不怨不恨,该有多好。 风卷动舟,荡起圈圈涟漪。我立在奈何桥头的时候见风烟处站着一个人,那人修长的身姿立在曼珠沙华海中,薄云波冷,他衣袍上染了霜,浅雾敛尽时我终是看清了他的容颜,他的手中还拿着一枝梅花。 我不禁蹙了眉,装作没看见,继续往前走。可他不给我这样的机会,只消是一眨眼的工夫,他便拦住了我去时的路。 “看来苍劫帝君并未记住本尊的话,还是你就想来恶心我,让我吃不下去饭?”我从来没想到自己还会说出这么狠的话。 舜苍说:“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他将手中的梅花递给我看,说:“再过几日小宫殿就能竣工,只是池离树活不成了。不过在牡丹镇时,我见你喜欢梅花,故去极寒之地折了枝碧梅。” “你什么意思?” “阿九,我对你的心意是真的。” “真?”这是我第二次听他说这样的话,不禁讽笑着问他,“你敢不敢让我看看你的神识,让我看看当初你帮我那么多,是不是想有朝一日我能助你复活?” 他默了良久,没有对上一句话。 我能强行迫入一个人的神识去窥探心境,这很困难,而且会消耗我极大的法力。可此时我不知着了怎样的魔,明明已经死心,却还想亲自去看看真相。我目色紧紧锁在舜苍的眸子里,强行探入他的神思,还不等我在他深深的瞳孔中寻着一点往日的痕迹,他深目如风卷残云,顷刻间破了我的功法。 我的眉心处中袭来剧痛,被他强大的神力震退了好几步。我眼眶里滚出泪来,可却没有任何的泣意。他不肯让我看,是因为我猜中了。当初他杀了六州神君,神罚将至,他必死无疑,能将助他再度复活的人唯有我,所以他才会接近我,才会那般不遗余力地帮我。 我颤着吸了口气,呼出来时带着浓浓的笑意: “这不就结了。帝君,你我之间不过是平等交换,何谈心意?” 第99章 雀啼(十七) 我抚上痛意未消的眉骨,抬起冷眸,对舜苍说:“让开。” 他手中结了霜白的碧梅骤然落地,而后枯死成灰。我走过他的身侧时,周围的三生莲开始寸寸枯萎。我缓缓拢起手指,这次没有回头。 过了两界山就离开冥界,我腾云往松萝林方向而去。来到松江渡口的时候天色已暗,斜阳入山林,声声沉钟暮鼓回荡在山间,不绝于缕。因松萝林外设有结界,屏结于松江之上,要过松江只能乘船,如果妄动法力,则会遭到结界的反噬。 浮光掠影处悬一盏明灭如星的风灯,扁舟自横于渡口处。我走过去时,船上浮现一个黑影。那人头上戴着宽大的纱帽,看不清面容。他冲我行礼,道:“姑娘要去松萝林?” 我飞至船头,回身对他说:“对。” “鄙人尺渊。”他握着竹篙,撑船往松萝林地界驶去,“姑娘来松萝林作甚?姑娘看起来不像鬼妖族的人,也不像青犀族的人。” 我答道:“问青犀族要一样东西。” “哦?那倒有意思了。”尺渊面纱下的脸提了丝笑意,“青犀族还有宝贝?” “青犀族有没有宝贝我不知道。”我悠悠然坐在船头,见船内歪着几个酒壶,轻笑道,“只是堂堂青犀族的大祭司亲自出来撑船,比什么宝贝都要稀罕。” 尺渊撑篙的手微微滞了下,却没有停顿,说:“你认识我?” “你手上有青犀族特有的印记。”我伸手撩了撩江水,漫不经心说,“你被加封大祭司一职时,我还替父君送过贺礼。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只是尺渊这个名字,我却记了很久。原因无他,尺渊是我知道的第一个要修仙的魔。 “姑娘是哪位魔君的千金?” “鬼弃魔尊是我的父君,这次来松萝林是为了解决青犀和鬼妖之间的纷争。” 尺渊微微抬手,我能感觉到他纱帽下的目光,带着些许讶异。半晌,他摘下风帽,露出一张温文尔雅的脸,眉目淡然出尘,若不是他手上的青犀印记,我定要以为这是个仙人了。尺渊敬了声:“尊上。” 我有些挨个儿掂起那些酒壶晃荡,发现全是空的,有些兴致恹恹地问他:“没有酒?” “到了松萝林自会有酒。”他将船头调转了一个方向,若无其事地说,“尊上也不带个侍从?” “你都能来撑船,我不带个侍从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问,“你在渡口是在等人?” 他微微点了点头。我问:“那你为何又要送我一程?” “我见尊上非同等闲,以为是要来松萝林生事。如果方才尊上不点明自己的身份,在下就要将尊上送到结界的死角里去了。” 我轻轻挑眉:“若非不是见你们辛辛苦苦织一个结界不容易,方才我就要将这里的结界捏碎了。” “那尺渊还要多谢尊上手下留情了。” “不必谢,”我笑了声,“到了青犀多请我喝几壶酒。”尺渊笑意未敛,算是答应了。我又问他:“你要等的是什么人?” “青犀,我在等青犀。” “青犀?青犀族中有那么多人,是哪个青犀?” “尊上有所不知,青犀族中唯有圣女能名唤青犀,所以只有一个青犀。” 我了然地点点头:“青犀族一向避世不出,身为圣女怎能轻易离开松萝林?” “前几个月青犀族和鬼妖族一直争斗不休,老族长受了重伤,青犀到妙香海去问仙药了。”他回身看了一眼来时的方向,苍苍夜色中唯能看见渡口悬着的风灯,一粒灯火在凉风中闪烁不定,仿佛下一刻就能灭了似的。 我不再答话,尺渊的眼睛泛着淡淡的光,如朗月映照下的粼粼银波。 船渐渐靠了岸,我从船上下来,尺渊没有放下竹篙,对我说:“恕在下不能送魔尊进松萝林了,我要去等青犀。” 我现在是个认路的好手,的确不必麻烦尺渊,点点头算是告别。 流水波乱,一人一舟飘然而游,渐行渐远,夜里升腾起层层迷雾,掩住来时的路。携着凉意的风拂开江面,身后密林里传来树涛的婆娑声,我转身往林中走去。 我在林中驱云而行,走了很久很久,只因林中雾障极重,一时辨不清路。三千年前我曾在松萝林呆了很久,踏过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我知自己身处迷森里,以前我闭着眼都能摸清这里的路,如今却记不太清楚了。 我凭着记忆摸索着往青犀族的族部走,忽见迷雾中舞动着火光,我以为是到了,遂提了速度往那边赶去。还没靠近,我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往前踉跄好几步,抓住临近的树干才至于没摔倒。我惊诧着往身后看去,就见地上横着一具尸体。 胸口上爪形的伤口还流着血液,想必才刚刚死去。我再往前看去,入目全是尸横遍野,迷森中多植海棠树,此时正逢海棠花浓,胭脂色的花瓣铺了一地,可这样馥郁的香气都未能掩住浓重的血腥味。我抿了抿唇,口中泛起酸水,这腐臭的气息让我胃中如翻江倒海。 我急急地往前奔去,这样的景象大概延伸了一里,吵闹声、兵器碰撞声越来越大,雾渐渐变淡,替代的是刀光剑影,短兵喧嚣。前方有两拨人已经打得极为激烈,不可开交。 能在松萝林地界上打起来的只有青犀族和鬼妖族了。我凛着眸腾飞而起,口中念动仙诀,悬于空中的皓月光芒大盛,犹胜日光之辉,将这迷森林照得通亮。 我跃至战场中心,穿梭于间,开始将缠斗的两拨人一个一个分开。红翎袖如波涛云涌,我展手荡开三重如霜清波,将两拨人齐齐打出好几丈外。 雀屏在月光下流溢着霜华玉光,我举起手中的环绕着黑雾的令牌,大喝一声:“住手!” 那些人眼中的怒皆转为惊,待仔细看了我手中的令牌,纷纷跪下行礼拜道:“参见魔尊。” 我冷声质问:“既然请本尊替你们主持公道,为何又在本尊未到之前大打出手?” “青犀族的人杀死鬼王,又不肯交出凶手,这事我们绝不会善罢甘休。”说话的自是鬼妖族的人,这人我也知道,是鬼妖族的长老鬼幽。 不过他说青犀族的人杀死了鬼王? 青犀族的人立即反驳道:“你们鬼王死了关我青犀族何事!你们害死我族的圣女,我们也不会善罢甘休!” 这俩人说完,双方就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吵起来,没有个止休。只言片语全都跑到我的耳朵里,吵得我脑仁儿都快炸了,我怒着声音喊道:“都住嘴!” 双方渐渐安静下来。我说:“都别吵了,嘴皮子要是管用,你们就坐在这里吵到天亮好了。既然你们双方上文书请本尊来主持公道,等本尊调查清楚,自也会给你们一个说法,现在都各回各家!” 双方都梗着脖子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我盯着鬼幽,斥道:“鬼幽,还不带着你的人走?” “三天。”鬼幽怒瞪着青犀族的人,“我给你们三天的时间,如果再不把杀死鬼王的人交出来,就算拼了这条老命,我也要为鬼妖族讨回公道!” 他哼了一声,带着一族众人离去。 从青犀族中出来一个人,那人花白胡子,目光锐利,说话倒是很温和,走到我面前先是鞠了个躬,后才道:“青犀族长老白元见过魔尊。” 我紧锁的眉稍稍松了些,对他说:“不必多礼。”想起方才尺渊说族长尚处病重之中,按照职位,此时全权负责青犀族事务的就应该是这位长老了。 白元说:“没想到尊上会亲自前来。现已夜深,就劳烦尊上移步至部族内休息一晚。待明日准备好盛宴,为尊上接风洗尘。” 我点头同意他的安排。白元招手唤来一只小妖,吩咐道:“你即刻去禀报青方族长,让他亲自来迎接尊上。” 我惊着瞪了瞪眸,刚想唤住那只小妖,没想到他跑得极快,一眨眼就瞧不见了。我只觉头疼得厉害,这让一个病重的老人家来亲迎我,真是罪孽啊。 我为难地对白元说:“不用这么麻烦,一切从简...从简...” “这都是应该的。”他微笑着抬手移至前方,“尊上,请吧。”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一行人才来到青犀族的族部。 路上我已问过白元关于青犀族和鬼妖族之间的基本情况。白元说两族多年来虽有一些小摩擦,但一直都相安无事,可一年前鬼妖族的新族长上位后,就一直想扩展鬼妖族的土地,让鬼妖和青犀共用松萝林的地界。本来鬼妖族子嗣繁衍旺盛,青犀族也不是好战的族众,这事本可放在桌面上磋商协议,不必大打出手。 但协商中出现很大的分歧,结果迟迟定不下来,鬼妖族的人按捺不住心思,将护佑青犀族的圣女掳走,之后圣女就再也没有了下落。这件事发生后,青方族长大怒,这才与鬼妖族兵刃相向,却不曾想鬼妖族居然反咬一口,说他们杀了鬼妖族的族长鬼王。 这才将局面推入不可挽回的深渊。 青犀族的部族中万家灯火通明,月牙形的池塘跃出尾鱼,扑通又没入水中。我听完白元的说辞,突然停下了脚步。悠悠风来,却未能吹开我心中的疑惑。 我刚想开口问,就见同样花白胡子的青方族长迎了上来,那尺渊口中病重在榻的族长此时健步如飞,面露红光,见我时还能弯下自己的一把老骨头跟我行礼,恭敬唤了声:“青方恭迎尊上。”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看了看白元的神情,又看了看众人的神情,确定此人的确是青方无疑。 我张口结舌地问道:“您的伤好了?” 青方比我还疑惑,反问道:“什么伤?” “我听尺渊说因你在同鬼妖族交手中受了重伤,而圣女青犀去妙香海为你求药去了。” 青方族长缓缓皱起眉来,继续问道:“尺渊?” 我点点头。青方族长和白元长老对视一眼,然后齐齐长叹了一口气。青方没有说出话来,白元才叹声解释道:“不瞒尊上,尺渊他...早就疯了。” 疯...疯了? 第100章 雀啼(十八) 尺渊是个疯子? 我震惊得久久未能回神。在松江上尺渊的一言一行都与常人无异,怎么会是个疯子? 青方族长沉重道:“青犀死之后,尺渊就变成那个样子。他现在一直认为青犀去妙香海问药,日日夜夜就在渡口等着。” 元白长老说:“等尊上查清此事,时间久了,尺渊就明白了。” 一行人将我迎进族部内,元白替我安排了上好的居处,又吩咐两个小丫头在门外候着,我不愿有人看着,就差小丫头走了,元白见我执意如此也未再勉强,只说让我好好休息,之后便退下了。 夜中的雾色更浓,如豆孤灯在房中摇曳不定,周围安静如水,我坐在榻上,倦意全都涌了上来,我抵不过渐沉的眼皮,索性半卧在塌上闭目养神。 我不敢睡下,头脑一直清醒着。月沉沉,四周没入死一样的寂静。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忽觉一阵阴风从我耳畔掠过,像是有什么东西潜入了屋内,我不动声色地听着他的一举一动。 凉凉的东西触到我的脸颊,我赫然张开眼,伸手抓住的是一只如霜雪般的手腕,彻骨的凉意从我掌心弥漫开来。我冷着眼翻手将其狠狠打出去,那东西如青烟往后飘了几丈,却没有摔倒。 我从榻上坐起来,警觉地看着来人,道:“什么人!” “尊上能看到我?”说话的是一个娇娇糯糯的女声。半晌,似乎是怕吓到我,她还怯怯地安抚我,“不用怕,我不会害你。” “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我走近她。趁着霜白的月光,我看清那女子的容颜,皮肤是近似透明的白,可那双眸子却黑如点漆,含着怯懦的柔光,五官清秀,又如朝花般娇艳动人。可惜这么一副好皮囊,如今却是个鬼魂。 那人跪在我的面前:“青犀无意惊扰尊上,请尊上恕罪。” “青犀?” “小女是青犀族的圣女,如今被困在松萝林中无法转生轮回,便只能在松萝林中游荡,没想到会惊扰到尊上。”她的声音实在娇柔,我看她跪着就已于心不忍,自不会责怪她。想来她也是没料到我能看见她的魂魄,只是我在地府多年,早就开了鬼眼,这些个鬼魂自是瞒不过我的眼睛。 我将她从地上扶起来,鬼魂的质感真如刀锋般又冰又硬,我问:“你真的死了?” 青犀黑漆漆的眸子更黯淡了:“应该是吧。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怎么死的了,以前的事也已经变得模糊,现在我只记得自己是青犀族的圣女。” “那你认得我?” “基本的认知能力还在。” 听她说这样的话,我心里凉飕飕的。我抬手摸着她的手背,她略略娇羞地低下了头,却不敢将手抽走。 这样冰冷得令人心寒的温度我很熟悉,这是寂魂的温度。如果青犀再不转世轮回,等到记忆完全消散,她的意识也会流失,等到那时她就完全沦为“寂魂”,就像一缕青烟,沉于寂寞和黑暗中,再无轮回再生的可能。 “黑白无常怎么不带你去地府?”我问。 青犀摇摇头,娇声道:“我不记得了。” “那你怎么不自己飘去地府?” “松江上设了结界,我出不去。”青犀说,“我还有未完成的事要做,但我不记得是什么了。” 我问一句,青犀就老老实实地回答一句。 半晌,我引她坐到桌旁,继续问道:“尺渊,你还记得尺渊吗?” 她重重地点头,黑眸里全是认真,答道:“记得,尺渊是我喜欢的人。尺渊说等他杀了岚珂,他就回来娶我。青犀等他回来,可等尺渊回来,他就已经看不到我了。”她说话的声音里全是委屈,却没有流出一滴泪。 “岚珂是谁?” “岚珂...岚珂是尺渊喜欢的人。” 我:“...”难道我又遇见一个正儿八经的神经病? 我打量着青犀的神情,看起来她并不像在说假话。这是什么鬼关系?青犀喜欢尺渊,尺渊喜欢岚珂,尺渊要杀了岚珂,然后要娶青犀... 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奇葩的三角恋了。 “尊上,你怎么了?”她看我表情有些不对,故才问我。 我拍了拍她的手,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我想去死。” 青犀微微蹙眉,反手抓住我,说:“尊上千万不要做傻事。” 我:“...你让我缓一缓。” 青犀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坐在我的身边。我不指望她能记起多少,寂魂的记忆会随着时间而消减,现在她还能记得这些,怕也是执念。 青犀所提的“岚珂”,我好像在哪里听过。我皱眉问:“你说的岚珂是谁?” “岚珂就是岚珂,我不记得她是谁。”她摇摇头,坦言道。 果然不记得了。我轻轻叹口气,青犀现在是死魂的状态,尺渊又疯疯癫癫的,看来只能在岚珂身上找找线索了。 我安抚青犀说:“我来此就是为了处理你的事,既然你不记得了,我会帮你找到记忆。你先在这屋里待着不要乱跑,等我查清真相就来告知你。” “那你能让尺渊看见我吗?你能让他跟我说话吗?我快忘了...我怕来不及...”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说:“我会尽快。我会吩咐青方族长不让人来这间屋子,你在这里将一些重要的事写下来,防止自己忘记。” 青犀糯糯着声音恳求我:“那尊上能代我记着尺渊吗?如果我忘了,尊上再讲给我听。不会太麻烦的...” “好。”她望着我的眸子像小鹿的眼睛湿漉漉的,楚楚如水,让人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晨光破晓之后青犀就只躲在较为阴暗的角落里,于是她就藏进了衣柜。我见她怯怯地关上柜门的时候,娇柔的眼神实在惹人怜爱。 青犀族的圣女有通天命的能力,掌松萝林风调雨顺,预卜凶吉,所以青犀众人都很信奉圣女说的话。众星捧月之中出来的圣女中,能成青犀这样怯懦恭卑性格的,也算不容易啊... 这一夜我又没怎么睡好,趁天色还未大亮时又补了个回笼觉,这次睡得时间短,倒没做什么梦。青犀族的人也不着急让我起身,几个服侍的人在门外候到日上三竿,见我出了门才去通知白元长老,服侍得实在贴心。 我心情大好,遂侍者去了正堂,青方已经设宴以待,我入席后先给自己倒了杯酒。 青方见我面色不错,笑着问:“尊上昨夜休息得可好?” “不错。”我点点头,没有将见到青犀的事告诉他。他们虽已认为青犀已故,但始终都未见到青犀的尸体,这时我要将青犀已死的确切消失告诉青方,怕是控制不住局面。 青方问:“恕臣冒昧,尊上准备如何处理这件事?虽然鬼妖族算鬼弃魔尊的亲族,但臣相信尊上处事决不会偏颇。” 啧,这软刀子捅得。纵然鬼妖族算我族亲,这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我与两族无甚关系,没什么好偏颇的。我呷了口酒,道:“青方族长放心,本尊会给你们个公道。” “由尊上决断此事,臣是千万个放心的。”他笑着敬了我一杯酒。 我同他饮了一杯,而后问他:“青方族长可听说过岚珂这个名字?” “岚珂?”青方族长瞪了瞪眼,“这就是鬼妖族的鬼王啊。” 我亦瞪了瞪眼。我就说岚珂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先前鬼妖族派使者来,话中提及过鬼妖族鬼王岚珂及长老鬼幽。岚珂是个男的?这...尺渊是个断袖? 青方族长疑惑着自言自语道:“说来也怪,鬼妖族从未让女子担任过族长之位,偏偏就岚珂上了位。不过岚珂也是厉害,从老鬼王那里学来的尽是可怖可恶的功法,着实不输于鬼妖族的任何一人。” 还好还好,是我想太多。 我饮了杯酒作掩,才不显得尴尬。仔细想想,青犀族失了一个圣女青犀,鬼妖族失了一个鬼王岚珂,双方的斗争点皆聚焦于此,昨夜又听青犀所言,此事与尺渊脱不了干系,但尺渊已经疯了。鬼幽立下三日之约,要青犀族交出杀害岚珂的凶手,看来我必须即刻去查明白这些事的究竟。 我跟青方族长说:“此事本尊已有了些眉目,需要离开一段时间去查清此事。本尊不在的时日,还请青方族长安抚好你的族众,万不能在我回来之前同鬼妖族动手。” “他们不来挑事,臣自不会多生事端。”青方招招手,唤了个侍者来,说,“臣这就让人准备船舟送尊上出松萝林。” 宴席过后,青方族长一干人就亲自送我到松江渡口,我与他们话别之后就上了船。 我需赶往天界一趟。生死卷宗中多记载人界发生的事,若想查清之间的事迹,只有在司命神君的书册上才能寻得蛛丝马迹。只是任何人都不能翻阅司命手册,就连天帝都没有这样的权力。我想要看,又得做一些翻墙头的勾当。 此番需谨慎一些。先前我已有了前科,况且我现在已身居魔尊之位,万万不能被人发现而丢了这张老脸。 心中打着这样的小算盘,不一会儿就到了松江彼岸的渡口。悬在渡口的风灯上插了枝桃花,在微风中摇曳生姿,尺渊躺在舟中,任其自横。听见有动静,他猛然坐起身往栈桥上看,似乎在找什么人。待看了一圈确定没人后才晓得往后找,这才看见是我来了。 尺渊未语先笑,问我:“尊上是喝完酒得到我青犀族的宝贝了?” 见他白衣翩翩,如梨落如雪飞,实在不像个疯子。我略略点点头,从船头飞到栈桥上,转身看向他:“你呢?你等到青犀了吗?” “去妙香海的路途长,算算还得再等些时日。”他说,“青犀也快回来了。” 想想躲在柜子里的青犀,我便认同了青方族长的话。尺渊的确是疯了。 我试探性地问他一句:“你认识岚珂吗?” “岚珂?不认识。”他摇摇头,“是尊上的朋友?” “恩,算是吧。”我勉强勾唇笑了笑。风过渡口的时候,撩落了灯上别着的桃花枝,零零星星的桃花瓣飘下来。 我看着尺渊朗似秋光的眼眸,说:“不要等了。” 他似是非是地点了点头,轻声回答:“她回来就不等了。” 第101章 雀啼(十九) 我来司命神宫也是熟门熟路,一路折腾下来也没多费时间,只是司命神君加固了护佑书册的结界,我破解时花了好一番工夫。 我进到司命神君放册子的小宫殿,被殿中端坐的俊秀小少年吓了一跳。他端坐于间,闭目打坐,周身环绕的仙气好不缥缈。鹤冠翩翩,神采飞扬。 小少年听见门口有动静,警觉地睁开眼,眸色先是冷漠如冰,看清我面容时却染上了星一般的光亮。他声音软糯,甜甜地喊了声:“姐姐。” 这一声叫得我心头化了,上次听人叫我“姐姐”的时候还是好几千年前,久得我都忘了。他从软蒲团上跳下来,跳到我的身边,拉住我的手说:“姐姐,你来看我了。” 我怎么不记得我认识这么会说话的小孩儿?我一脸疑惑,小少年说:“姐姐你忘了,上次你还教我钻姑娘的裙底呢!现在小鹤钻姑娘裙底的本事已经练得炉火纯青啦!” 我...我一定没有这般误人子弟过。上次来司命神宫偷手册的时候的确偶遇了一只小仙鹤,却不曾想到这只小仙鹤却留在了司命神宫中。我点头表示自己想起了他,问:“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小鹤说:“上次你闯进司命神宫,后来舟卿神君震怒,说要把我扔下凡,是司命神君说我根骨俱佳,画风清奇,所以收我当弟子,我才逃过此劫。” 我若有所思地摸摸他的头,说:“看来司命这老头倒是有点善心。” “姐姐这次来是想找小鹤的吗?” “非也。”我摇摇头,“这次我还是来偷司命手册的。” 小鹤似乎被我这句话伤到,眼睛里盛满泪珠,委屈道:“姐姐,师父对小鹤有恩,小鹤奉师父之命守在这里,万万不能让姐姐把司命手册拿走,但小鹤不想跟姐姐动手。” “不用不用。”我看他哭,赶紧澄清道,“我就来看一眼,不拿走的。” 小鹤还有些犹疑不决。我拍拍他的肩膀,低声安抚道,“姐姐现在是要去救人,不得已才会来看司命手册的,小鹤心性纯良,也不希望有人因此而死对不对?” 小鹤又想了想,然后坚定地点点头,说:“姐姐既然是做好事,不妨一看,想必师父也不会太责怪我。” “孺子可教也。”我笑吟吟道。 我挥手将书册展开,芝兰香草的气息破开晓光,小鹤抓住了我的衣角,怯怯地盯着眼前的一切。 松萝林中细雨纷纷,愁花餐风,云涌萧森。风烟朦胧中一袭青衫,如轻轻一段柳色,翩然妙约。少女提着裙角怯怯躲树后。不远处的池塘中小荷翻,她不正是幼年的青犀么? 青犀所望着的小童撞进娘亲的怀抱中,笑着讲述一天的玩历,妇人亦笑语连连。见二人要进屋,青犀赶紧跟上去,抓住了妇人的袖角。妇人诧异地回头看她,面露疑惑,问:“你是谁家的小孩儿?” 青犀抿了抿唇,低着头没说话。妇人正要带着自己的儿子离开,青犀开口道:“他要死了。” 妇人皱眉回头:“你说谁要死了!” 青犀指了指她怀中的小童,说:“他,是他要死了。” 妇人怒极,伸手一巴掌就打在青犀的脸上,吼道:“哪里来得野丫头,净胡说八道!呸呸呸,你不得好死啊!” 青犀的脸浮上红痕,此刻火辣辣得疼。看着妇人狰狞的怒容,青犀没再说出话来。她看了小童一眼,退着跑开。被打了脸,她眉宇间全是委屈和痛苦,却没有流出一滴泪。 青犀自有意识起就无父无母,只因原形是青犀,故一直在松萝林里生活。起初她连个名字都没有,别人都叫她“野丫头”。她天生就能看到青犀族看不到的东西,也能预卜凶吉生死。遇见吉事,她不知该说些什么祝福的话,但她很开心;遇见凶事,她也会提醒他们,可没有人会相信她的话。 在这几天后,她说的这个小童没能渡过雷劫,死了。这个妇人将青犀绑到了青方族长面前,口口声声控诉此人“身带邪灵,以诅咒害人”。青犀眼睛睁得很大很大,看着周围人厌恶的目光,竟也没有哭。 青方族长和蔼地问她:“你什么时候学的咒术?” 青犀摇摇头,却也没解释。大厅中的人髯须白发,在青犀族都很德高望重,他们交头接耳讨论许久,请示青方让他将青犀以死令处之。 青方看着面容稚嫩,目光清澈如水的青犀,有些于心不忍;练习咒术乃族之大忌,又不能姑息。他挥挥手,说:“将她交给大祭司,待废了她身上的咒邪之术,就送出松萝林外任她自生自灭吧。” 一人押着青犀到大祭司尺渊的住处,尺渊住在端明台,雨余秋清,断云如山。青犀被人押到端明台时,尺渊正在树下执着书卷看,白衣胜雪,气朗神清,姿若神人。 押着青犀的人向尺渊行恭礼,说明了青犀的情况。那人道:“族长下令废掉她的咒邪之术,劳烦大祭司了。” 尺渊抬眸打量着青犀,抬起手来摸着青犀的额头,手指抚过她的头骨,眼中意味极浓。晨钟渐响,东风静,尺渊笑若十里春风,道:“回去告诉族长,他等了那么多年的圣女,我找到了。” 那人惊眸,不可思议地看了眼青犀,赶紧跑向去跟族长禀报了。尺渊冲青犀招招手,清声问:“不怕死吗?到现在也不见你哭。” 青犀摇摇头,迟了好久才肯开口说话:“怕,但我不会流泪。你说我是圣女?圣女是什么?” “你不是圣女。你身上没有咒邪之术,但你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尺渊说,“青犀族这些年总有些不平静,是时候需要个圣女来掌控局面。你不会,我可以教你,你不是圣女,也可代替她庇佑青犀族。” “你教我?” 尺渊点点头:“我教你法术,之后会送你到白元长老那里去学习祭礼。” 尺渊不愿青犀死,所以才会谎称其为圣女。先前打过青犀的妇人知道这个消息后,不久就自尽于家中,以此保全青犀族族众对圣女最大的敬畏。 青犀知道这个消息,伏在案上一言不发,尺渊在门口看她看了好久,却没有听见她哭。只是阴了好几天的苍穹乌云密布,倾盆的大雨将松萝林浇了个透彻。竹梢折,三两枝横,飒飒秋风卷帘起。 尺渊坐在青犀的身旁,问她:“难过?” 青犀点点头,对尺渊说:“难过。” 尺渊没料到青犀如此坦诚,不防地笑了下,说:“以后你就是青犀族的圣女,任何对你不敬的人,都会受到惩罚。” “我是棋子吗?”她声音怯怯,说出的话却极冷。 “何出此言?” “你们想要的只是一个圣女,是谁都无所谓,凡是对圣女不敬的人都会受到惩罚,你们就能借我的手杀很多人了对吗?” “你倒比这里任何一个人看得都清楚。”尺渊没有否认,眼睛看着青犀清澈的眸子,回答道,“也非如此,你要是有能力庇佑青犀族风调雨顺,为人驱灾避祸,圣女便不是棋子,而是神明。” 青犀握了握手掌,微微低下头,问:“我不是圣女,我做不到。” “能做到的。”尺渊摸摸她的头,力道极为温柔,眸色清朗。 “我听那些人说你...你在修仙?” 尺渊点点头。青犀又问:“你为什么要修仙?你不喜欢这里吗?” 尺渊又摇头:“不喜欢。” 青犀还想问什么,尺渊却没有再听,提笔写了几张法咒要青犀记下来。他写,青犀就在旁边看,外面云聚雨拢,天高水阔,青犀看着尺渊极为好看的手,然后看见他绣着云纹的袖口,云袍穿在他的身上,竟没有一处不合适,仿佛这种人天生就该是个仙人,而不是青犀族的妖。 青犀想问他为什么他不喜欢这里,却要让她留下当青犀族的圣女。 青犀在端明台呆了小半年,她从人人唾弃的“野丫头”变成青犀族万人信仰的圣女“青犀”,这一切都是尺渊给她的。她跟着尺渊学习法术,不断提升自己预知的能力,可在端明台的时间越久,她就越害怕。 青犀日日夜夜都在害怕尺渊当初的谎言会被揭穿,害怕自己并非圣女的事实被发现,害怕那些对她好的人会对她嗤之以鼻,害怕她又变成以前的野丫头,连个归处都没有。 青犀最害怕尺渊会找到真正的圣女,然后将她弃之不顾。 她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都在做一个梦,梦见真正的圣女出现了。圣女身着如火的红衫,眼眸胜似天边最美的彩霞,坐在最尊荣的位子上接受万人朝拜,尺渊立在一旁,为她手持象征着吉祥的桃花枝。圣女和尺渊都齐齐看向她,而她再也不是青犀,她就是野丫头,他们看着她的眸子里全是唾弃和嫌恶。 她猛然从梦中惊坐起,端明台外有细微冰裂的声响,端明台的池塘里枯荷碎梗,她捺不住无限蔓延的恐惧,发了疯一样大叫着,不见泪水,眉宇间却全然是崩溃之感。 尺渊闻声赶来,看见似乎陷入癫狂的青犀,眸中全是惊色,过去握住她的肩膀,方才稳住她胡乱挣扎的身体。尺渊急切地问:“怎么了!” “我不是!我不是!”青犀疯了一样地大喊。 “什么不是?”尺渊盯着她惊恐的双眼,问,“青犀,你做噩梦了?” “我不是青犀!我不是青犀!”她整张小脸苍白如纸,似乎下一刻就会消散似的。尺渊是真的有些慌,才会做出逾矩之行,他伸手将青犀抱在怀中:“青犀,别怕。” 青犀没有平静下来,在他怀中猛烈地挣扎:“我不行...会被发现的。我不想死,我会好好活着的。”她语间有泣意,可她却哭不出来。 尺渊将她整个人都按在怀中,低声安慰道:“没关系...我知道你很努力,这几个月你救了不少人,也成了很多姻缘,等你学了祭礼成为真正的圣女,没有人会质疑你。青犀,不用怕,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他的肩宽厚而温暖,青犀不再挣扎,身子渐渐沉了下来。尺渊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好孩子。” 青犀的头抵在尺渊的肩窝,不断地抽泣着,尽管已经害怕到这样的地步,青犀终是没流出来泪来。尺渊任由她这样抱了一晚,手抚着青犀的背,一直未曾放开。 端明台高寒,飞雪穿庭,匆匆谢了枝头。 第102章 雀啼(二十) 青犀害怕谎言被揭露,于是做得比以往更好,更努力,尺渊让她学的那些东西,她没有一点敢落下。青犀族中求问姻缘者凶吉者生死者,青犀都能预知得八/九不离十。 她来端月台的第一个冬天,凭借着尺渊的指引,以己之能推演半月之久,预知重雪折林,将毁大半松萝林。得此预示,青犀族众早早准备,隆冬时飞雪三月,寸草不生,青犀族虽在这场大雪中折损了不少族众,但也在最大程度上避免了损失。而同栖息在松萝林的鬼妖一族则元气大伤。 自此青犀族众彻底信仰了圣女青犀。 翌年开春的时候,风拂开千朵万朵的海棠花骨。尺渊从妙香海求仙回来,给青犀带来了一枝红珊瑚攒石榴的珠钗,作为她立下大功的奖励。尺渊亲手将珠钗插在青犀的发髻上,轻声道:“青犀,你做得很好。” 青犀怔怔地看着尺渊带笑的面容,忽觉她身边的万事万物都活泛了起来,如同落花回枝,潭水流光。 青犀在端明台上住了好几个年头,日日夜夜与尺渊相对,生出情愫实属难免之事。尺渊这个人实在挑不出有什么缺点。容貌自是没得说,青犀族中数一数二的美男子;身份地位自不在话下,年纪轻轻便被奉为青犀族的大祭司;又没有什么怪脾气,与人和善,宽仁温柔。族部的人路遇尺渊,手中就算抱着一个西瓜都要分尺渊一半,可见他这人多受欢迎。 尺渊对待青犀则尤为的好,事无巨细,尺渊皆以青犀为重。青犀自有意识起就未体会过让人放在手心中宠爱的滋味,尺渊让她明白她还有这样被人爱着的资格。 青犀明白,尺渊对她的爱不是男女之情,也不能说是师徒之情,或许只是祭司对圣女的敬爱,她也从不敢奢求更多,这样就足够了。尺渊就像烙在青犀内心最深处的烙印,永远不会被发现,也永远不会消失。 可尺渊却是要成仙的魔。 尺渊飞升羽化的日子越来越近,青犀也渐渐明白尺渊早晚有一天会离去。她从不想勉强尺渊留下,但也不愿尺渊离开,所以她想争取一番。 青犀是鼓了很大的勇气才做出这样的决定。那夜她穿上海棠色的烟云翠纹衫,小心翼翼地戴上尺渊送她的石榴朱钗,她对着镜子照了很久很久,方才满意自己的装束。前些年她曾有幸跟尺渊一同去妙香海求仙,路上得一妙冰玉雕琢而成的鸳鸯玉佩,她想送给尺渊,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冰凉的玉佩被她掌心暖热,她停在尺渊门前的时候,手掌中渗出汗来。重瓣的玉海棠花开得特别浓,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脚迈进屋中。 同往常一样,尺渊放下手中的书卷,抬眸轻声问她:“有事找我吗?” 青犀走过去缓缓跪在书案前,然后将玉佩轻轻搁在尺渊的面前。青犀眼神里全是怯意,在尺渊疑惑的注视下,她说:“我...很喜欢你。” 尺渊手中的书卷骤然落地。青犀说:“我知道你要走了,在走之前我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你喜不喜欢我?” 她不敢看尺渊的眼睛,只能将目光放在鸳鸯佩上。尺渊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顿了好久,才说:“你陷于七情六欲中,情爱只会蒙蔽你的双眼,让你渐渐失去预卜的能力。” “那你喜不喜欢我?”青犀心里有些害怕,丝丝密密的疼痛在她心尖儿上蔓延,她固执地说,“你若喜欢我,就算失去这双眼睛,我都不会在乎。” 香雾空蒙,风旋落英,胭脂色的花瓣从枝头飘落而下。尺渊沉默了许久,眼睛里映着青犀有些泛红的面容,道:“圣女当以青犀族为重,明日我会送你到白元长老门下,从此之后你就在他那里学习祭礼。” 青犀的手有些颤抖,她问:“你...不要我了吗?” “尺渊身为大祭司,必对圣女护之尊之。”他说出这样规矩的话,都不愿唤青犀的名字,口口声声以圣女称之,语气中的淡漠疏离,青犀又怎会不知? 她一开始便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却在这一刻有些后悔。青犀轻着声说:“恩...我明白了...” 翌日,青犀早早起身收拾一些常用的衣物,准备离开端明台。这天尺渊有些反常,从前他必定在卯时起床,无论风雨,每日都不曾懈怠,可今天他却睡到了午时。 白元长老不好打扰尺渊休息,便只带了人在外候着。尺渊来找青犀的时候,修容不整,眉宇间全是倦怠,看着青犀亦容易失神。等要青犀出端明台的时候,尺渊说:“听白元长老的话好好学习祭礼,以后你就是青犀族真正的圣女,福泽青犀,庇佑族众。” “好。” 两人并肩走出的那一刻,白元长老率众人行礼,道:“恭迎圣女。” 青犀看着白元长老和蔼的微笑,骨头里莫名生出一股恶寒,想要迈出去的步伐硬生生地顿在了原地,她这一生都未感觉到如此的害怕与恐怖,就算上次濒临死亡都没有这样的感觉,她冥冥中觉得自己好像要失去什么了。 青犀略略往后退了一步,口中低呓着:“不...” “去吧。”尺渊宽厚的手掌抚上青犀的肩,然后轻轻地一推,便让她迈出了这样的一小步。 白元长老鞠躬苍声道:“圣女,请。” 从端明台分别后,青犀就再也没有见过尺渊。 我想找的是岚珂的下落,遂一直跟着尺渊的故事走。在那之后尺渊便专心修仙,因羽化之期将近,他于端明台内闭关不出,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见过他,这样大约过了一年,他的神思中抽离魔身,神游于三界之内,终达仙人之境。 前来接应他的是掌管登仙之事的紫陆星君,紫陆星君左看看右看看,摇摇头又点点头,眼眸里全是疑惑。紫陆星君问他:“你从未历过情劫?” 尺渊摇头说:“没有。”紫陆回道:“你心中可还思慕着什么人?” 尺渊否认:“没有。”紫陆笑道:“你且不要骗我,你还有一项姻缘劫未历,这牵你入红尘的姻缘线不浅,斩不断,便入不了仙。等你了了此世的情缘,本君再来接你。” 尺渊失败了。他在海棠树下冥思打坐了许久,都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他出关的时候正好赶上青犀族一年一度的祭礼。 尺渊来到青犀族会,厅堂中的长老们见到尺渊纷纷行礼,低声问着他近来的状况,尺渊也一一回答。青犀族的长老很多,但握有实权协助族长管理青犀事务的唯有白元长老一人,所以白元在青犀族中具有很高的威望。 尺渊见白元和青方族长正在商量祭礼的事,所以就没有打扰,等到白元离开,尺渊跟上前:“白元长老。” 白元一见是尺渊,笑容满面,道:“大祭司,你出关了?” 尺渊点点头,又问:“圣女呢?” 白元的目光温慈,他说:“这孩子还在华厅练习祭舞呢,谁也不肯见,这是她第一次为祭礼献舞,所以格外重视。” “那好,这一年劳烦白元长老了。” 白元蓦地一笑,不知为何,尺渊却觉得很不舒服。白元说:“不算劳烦,现在的青犀要比以往任何一任圣女都要好。” 尺渊与白元又寒暄了一句,打算想再去看看青犀,却在路上遇见两个小侍女。她们一言一语的交谈着,眼神闪烁,像是在说些什么秘闻。尺渊无意这些,却在听他们提及“圣女”二字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一位年轻的小侍女道:“圣女姐姐对谁都恭恭敬敬的,格外可爱呢!” 年长的侍女点点头道:“也是,以前我也侍奉过几任圣女,就属她脾气好。只是性子有些怯懦,除了白元长老,她见了谁都不太说话,真让人担心。说来也怪,白元长老那么慈祥和蔼的人,族里的人都敬爱他,独独圣女见了他就谨慎谨言,好像很害怕似的。” 小侍女说:“白元长老是圣女姐姐的师父,想想白元长老也是对圣女姐姐要求太过苛刻,前几日我偷偷看见圣女姐姐被罚在门外站着呢,那时候她就穿了个单衣,夜里那么凉,白元长老对她真够严厉的。” 年长的侍女附和着点点头。小侍女拍了拍手,兴奋道:“不过正是白元长老这么严厉,圣女姐姐才会如此厉害。前几日圣女姐姐随口说我会遇见姻缘,让我好好珍惜,我还不信,却不成想昨天端郎就来我家提亲了。”小侍女眸子里带着羞涩的情意,脸上都红透了:“圣女姐姐可真神。你说她会在这个位子上坐多久?” “坐多久也不是你能定的,好好想你家的端郎吧,思春的丫头。”年长的侍女笑着拧了拧小侍女的鼻尖儿,笑语盈盈地带着她往□□深处走去。 尺渊皱了皱眉头。白元对她那么严厉,这一年她肯定不好过吧?他心中有一丝异样,但很快被他压下来。顺着□□走了一炷香,尺渊才来到华厅前。白元说青犀正在练舞,却不闻华厅中有鼓乐之声,尺渊怀着疑惑走进去,却见端坐于正位之上的是一个红衣女子。 红衣女子面若桃花,眸若朝霞,手中玩弄着一把精致的匕首,泛着寒气的刃上映着红衣女子深沉的黑瞳。她的眉眼极为浓丽,却也极冷,但那双眼睛又实在魅惑,让人不禁看了又看。 尺渊从未见过此人,先是拱手礼敬道:“姑娘。” 女子说话的声音极为好听,就像一把钩子能勾住人的心魂,她说:“你是谁?” “在下尺渊,青犀族的大祭司。”尺渊说,“姑娘又是什么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红衣女子低低念了念尺渊的名字,说:“岚珂,山岚的岚,玉珂的珂。我是鬼妖族的人,今日奉师父之命前来参观青犀的祭礼,慕圣女之命,前来拜访。” 岚珂四处望了望,又道:“只是圣女好像不在。” 便在此时,小鹤拉了拉我的衣袖,糯糯道:“这个姐姐可真漂亮。”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小鹤说的话,没想到鬼王岚珂竟是如此姿色,只是这张面容让我看着总有些...莫名的感觉。 小鹤又说:“姐姐,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姐姐跟圣女姐姐有三四分的相像。” 我被他这几个“姐姐”给绕晕了,却听清了小鹤说的话。再去看书册中岚珂的面容,发现小鹤说得还真对,这岚珂和青犀还真有几分相像。 难道岚珂就是尺渊命中的姻缘劫? 还不等我细想,小鹤无谓道:“哎,这天下相像的人那么多,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姐姐,你知道最近登基的罗刹魔尊么?我见过她的画像,跟姐姐你还有七八分像呢,当然啦,她肯定没有姐姐漂亮。” 我:“...” 我权当他是在夸奖我了。 第103章 雀啼(二十一) 岚珂眸色流霞,明艳动人,她瞧着尺渊,说:“既然你是青犀族的大祭司,那你一定知道哪里好玩儿。我从鬼妖族远道而来,不如你带我四处瞧瞧?” 尺渊拱手说:“今日尺渊要在此等候圣女,有些事同她商榷,恐怕...” “哎。”岚珂截断他的话,而后走到他的身边,侧着头问他,“可是要事?非得在此时商榷?” 岚珂的靠近迫得尺渊小退了一步,他容色有些不自然:“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 岚珂抱住他的胳膊,笑道:“既不是什么要紧事,让你带我四处转转也不成了?还是你大祭司身份尊贵,瞧不上我鬼妖族的人?” 尺渊皱了皱眉,忽然感觉到岚珂身上有一股灵气涌动。他疑惑着,跟着了魔一样伸手抚了抚岚珂的发,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举止多么愈礼。 方才还缠着他的岚珂却为这样的举动变了脸色,她往后退了几步,冷道:“你做什么?” 尺渊望着自己落空的手,怔怔着许久没答话。他歉声说:“对不起,方才我无意轻薄,只是姑娘似乎是青犀族人。” 岚珂哦了声,漫不经心道:“我是青犀族人,可自小无父无母,是师父将我捡回家悉心照料,我师父是鬼妖族的,我自也是鬼妖族的。” 尺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是在下轻妄。” “那你带我四处走走,我就原谅你。” 尺渊思虑片刻,不再拒绝岚珂的要求,只道:“姑娘请。” 岚珂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转身走出华厅的那一刻,唇角带的笑如霜雪般冷。 青犀族的集会上玩戏项目众多,店铺大开,各式各样的稀奇古玩都会陈列于中,从仙界搜集来的,也有从人界搜集来的。松萝林相对封闭,青犀族人也一直闭而不出,所以一年一度的集会格外热闹些。 岚珂在前面走,尺渊便在后面跟着。岚珂雀跃地拿起各色的胭脂水粉来嗅,尺渊看着她,总会长久地失神。他想起以前在端明台,青犀只在别人口中听说过祭礼,却未曾参加过,他曾答应陪她去一次,但直到青犀离开,他都未能践行这样的承诺。 “漂亮吗?”岚珂将一个白羽面具举到尺渊的眼前,笑吟吟地问他。 尺渊点点头。岚珂撇了撇嘴,说:“你真没劲。” 岚珂伸出藏着的另外一只手,手中握着两串糖葫芦,红透的山楂外包着一层薄薄的糖衣。她递给尺渊:“喏,请你吃。” 岚珂塞到尺渊的手中,他自然没有不接的道理。他想起青犀也喜欢吃糖葫芦,她难得能离开端明台,那次她兴奋地到集市上玩,正好赶上天下大雨,她回来时整个人如落水的小雀,用纸包着的几粒山楂却没湿一点,她说“糖葫芦特别好吃,总要让师父尝一尝”。 岚珂一边咬着糖葫芦一边问他:“你想什么呢?” 尺渊方才回了神,笑着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姑娘让我想起来我的徒弟。” “你徒弟?谁啊?” “青犀。” “我跟她很像吗?” 尺渊迟疑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不,不像。” 岚珂挑了挑眉,没再说话,吃着糖葫芦继续往前走。她又进了一家玉石店,挑挑拣拣好一会儿,店家又热情地推荐给她些南海来的水晶珊瑚珠,岚珂听着没劲,转眼就瞧上了一块玉佩。玉佩是比目双鱼佩,玉色温润,是难见的好玉。岚珂也不问价钱,只将玉佩拿在手中把玩,然后问尺渊:“你喜欢吗?” 尺渊有些愣,自是不知她为何问他。岚珂见他神情,笑了下,对店家说:“我要这块玉。” 她将玉佩送给尺渊,说:“这个送你的。” “万万使不得。”尺渊皱眉推辞道,“姑娘有所不知,玉乃青犀族中定情之物,只有相悦的男女才可赠送,这实在不妥。” “定情之物?”岚珂挑了挑眉,“那你就当我喜欢你,送你定情的好了。你若不喜欢便扔了,反正本姑娘送出去的东西,绝不会收回。” 尺渊在这点上也不退让一步,坚决道:“姑娘,尺渊绝不会收的。” 岚珂抿了抿唇,低声再问:“你真不要?”尺渊摇摇头。岚珂眸中升起一丝狠绝,我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脆,将玉佩狠狠地往地上一砸,那玉即刻就摔成了碎片。 店老板心疼得浑身一颤,满眼可惜地看着地上的碎片,叹道:“哎呦姑娘,你这不要,也不必摔了是不是?这...这多可惜啊。” 岚珂眼睛盯着尺渊,说:“他不要的东西,就是没用。你说,没用的东西除了毁掉,还有别的下场么?” 店老板叹了又叹,无不惋惜。尺渊抿了抿唇,客气道:“是在下的过错。” “罢了,你走吧。”岚珂冷道。 “那在下便告辞了。”尺渊未再多留,即刻往店外走。 岚珂望着尺渊的背影,手渐渐收拢,有隐隐红色的光芒从她眸中闪现。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我分明在她眸子里看到了恨,但岚珂和尺渊不过一面之缘,虽然尺渊拒绝了她的好意,但也谈不上恨。难道岚珂和尺渊还有前生今世之类的缘分? 我往前翻了翻书册,竟找不出岚珂的往事,所能看到的只有一双沉浸在黑暗中的血眸。这岚珂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在司命手册上都找不到她的过往? 我先将此事放下,又将书册翻到祭礼之上。夜晚的风烟聚散,五光十色的灯笼如同天上银河中的星子,将整条长街照得通明,宝马香车,络绎不绝。嬉闹的孩童手中举着小烟花从店幌下穿过,而后被蒸腾的小吃香气掩住,淹没在人海当中。 千灯照碧云,入鼻皆是淡淡的烟火味,还有些许奇花异草散发出的香气,尺渊眼前光风变幻,一时有些眼花缭乱。 等尺渊穿过人群来到祭台前时,青方长老正念着手中的祭文,台前炉鼎中香火旺盛,飘出缕缕青烟。 青方长老将手卷缓缓收起,声音如钟:“祭。” 密集的乐鼓点缓起,小乐台上琵琶声与笛声渐入,曲调如水从乐器上流泻下来。风卷飞絮,如一场穿庭而过的梨花雪,那一段柳色青青带着拂开万紫千红的春/意从天而降。 圣女手执桃花枝,甩出长袖,如长云流霞,袖中落出香气。相隔不过一年的时间,青犀竟有如此大的变化,清眉秀目,舞姿优雅,光彩照人。她眸中全是祭天时该有的虔诚,却让我看着有些微妙。不知为何,我觉得她身上没有一点生气,深黑的眼睛也不是以往那般清澈,像是一潭死水,无波无澜。 尺渊的目光一直追随她,看见青犀步伐能生莲似的,他不觉开心,可心中也说不上是何滋味。 一曲舞毕,青犀亲手将三炷香插在炉鼎之后,道:“尊主庇佑,祭信女之心,愿青犀族风调雨顺,千秋万代。” “跪——”礼司洪声道。 众人纷纷跪下,心中怀愿虔诚地拜三拜。 “起——” 青犀冲祭台下的众人鞠躬,随即离开祭台。祭礼完成后,便是夜晚最精彩的篝火会,人群渐渐喧闹起来。尺渊穿过人群,追着那一抹绿色的衣角而去,待至祭台的后花园,他才唤住青犀。 青犀有些诧异地回首,看见尺渊,她眼睛动了动,许久才怔着喊了声:“师父?” 尺渊看了她一会儿,温声说:“长高了。” “总要长的。”青犀说,“师父最近可好?族长不是说你要成仙了么?” 尺渊说:“恩...还要再过些时日。” “哦,我还以为师父不再回来了呢。” 尺渊同她说话再不似以往那般自如,话到此,他竟也不知该如何接。尺渊说:“你刚刚跳得很好,以后多注意身体,别让自己太累。” 青犀笑了声,尺渊不知她缘何而笑。青犀说:“我也不想,可我没得选。就像当初我必要入你门下,不然我就会被逐出松萝林自生自灭,就像我必要当圣女,不当就会被拆穿,到头来还是死路一条。都没得选。” “青犀...” “师父。”她说,“我还有要务在身,不宜在此久留。” “篝火会,你不看了吗?”尺渊问。 青犀收了收手指,她说:“不了,白元长老找我还有事,告辞。” 青犀手中的桃花枝谢了几片花瓣,落在她的身后,掩住她走时的路。尺渊立在花深处,眉目怅然。她只说这是不得不的选择,可见青犀当圣女并不开心。 我想想也是,青犀怎么会开心呢?若青犀不是圣女,就算她因情爱之事失去预卜能力也无足轻重。至少当初的尺渊不会以这样的理由拒绝她。 我顺着青犀的脉络往下看,只见她在拐角处就丢掉了手中的桃花枝,眉宇间全是嫌弃和恶心,仿佛那是什么极脏的东西。 不知怎的,越走近元白所居的阁子,青犀眼中的脆弱和颤抖就越明显。她显然是怕白元,可我见白元那老头的确慈祥和蔼,怎么会让青犀怕成这个样子? 青犀紧紧握着手指,额头上渗出了一层薄汗。她谨慎小心地说:“祭舞结束了。” “进来。” 青犀迈着极轻的步子走进去。白元长老正悠然调着香料,因隔着明月纱,我有些看不清,但见香炉上冒出淡粉色的轻烟,在屋中弥漫开来。 “单独为我跳一支舞罢。” 我:“...”这是什么情况? 明月纱缓缓拉起,我才看清内厅的中的人,只是此人却不是白元长老。男子要比白元年轻很多,面容方正,只是眸中多含戾气,深不可测。我心中不禁大惑,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不是白元的居处吗? 青犀喏喏地答:“桃花枝不见了。” 白元走到青犀的面前,眼神中全是轻嘲,他轻轻捏住青犀的下巴,问:“你什么时候敢在我面前玩这些小把戏了?” “真不见了。” 白元打量着她的神情,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反而问她:“你见到尺渊了?” 白元的问题让青犀身子一僵。白元蔑笑道:“你忘不了他,可他却将你亲手送到我的手上。青犀,尺渊身为大祭司,历任圣女皆由他推选上来,你说他知不知道圣女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青犀一字一句道:“圣女福泽青犀,庇佑族众。”这是尺渊送她离开端明台时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这是尺渊告诉她的关于圣女的责任。 白元笑得更加讽刺,他低头吻了吻青犀的额头,声音放得很轻:“你把他当神祇,他将你送入地狱,你说你活着做什么呢?还是你心甘情愿地想在我身下夜夜承/欢?” 青犀狠狠握着拳头,身子不停地发抖,却也不敢躲。 他伸手摸了摸青犀的发,说:“跳吧,练了那么久,我就想你跳给我看。” 第104章 雀啼(二十二) 司命手册中红烛涌动的软光散下,低低密密的呻/吟声和喘息声纠缠不休。我将手册合上,闭着眼平了口气。我从不知青犀族的圣女居然会受到这样的污辱。 册子上的画面也朦胧不清,但我能看到青犀的泪,也能听到她求饶的声音。我忍不住地捂住嘴,口中不断泛着酸水,那种恶心感从喉咙里似乎都要涌出来。 我将小鹤推出门外,吩咐他好好替我守门,小鹤疑惑着点了点头,没多问什么。 青犀离开端明台后,我一直以为她会在白元长老门下好好学习祭礼,学习该如何当一个圣女,所以便未曾留心,却不想青犀竟... 我将手册翻到青犀离开端明台的那一日,那时候尺渊亲手将青犀推了出去。他告诉她,圣女的职责是“福泽青犀,庇佑族众”,她为了做到这些,曾付出那么多年的努力。 可从一开始,圣女就是一枚棋子。 白元长老将她接到长老院的时候,便将她禁足在房中。青犀不知为何,直到她强撑的意识一点一点涣散,直至完全昏迷不醒,她都不知道为什么。 她醒来的时候便已身陷于结界当中。青犀躺在清浅的流水中,衣衫湿嗒嗒地紧贴在身上。白元长老就站在她的不远处,笑得可怖:“圣女要接受圣水的洗礼才行。” “为什么...”青犀声音哑得不成样,眼眸明灭,神志还尚处混沌当中。 白元蹲下来,瞬间化成年轻的模样,眉宇方阔,这样的人却偏偏长了一张极为正直的脸。他掐住青犀的脸,仔细打量了很久,低声说:“你比以往的货色都要好,这次尺渊倒没有让我失望。” 青犀惊于白元的容貌,咬牙问:“你不是白元长老,你是谁?” “我是白元,不过却不是以前的白元了。”白元解释说,“你知道青犀族为什么要在松萝林中避世不出吗?因为青犀族的族众天生具有衍生能力,若欲念过重,便会衍化成心魔。唯有避开外界,才能遏制欲念。但又有什么用呢?白元想坐族长之位想了好几千年,我就是白元衍化的心魔。他做不到的事,我都能做到;他不敢做的事,我都敢做。所以我把他杀了,代他活在这个世上。” 青犀心中又惊又惧,可她使不上半分法力。白元将她从水中捞起来,抱着她往不远处纱幔中的床榻走去,他说:“别费力气了,你吃了‘碧落’,它会让你修为消失殆尽。如今你除了这双能预卜天命的眼睛,什么都没有了。不过你不用害怕,以后你就是我的人。我会让你成为青犀族最尊贵的人,而你要帮我坐上族长之位。” 青犀看见肮脏的*充斥在白元的眼睛中,白元抱着她的时候,她胃中如同翻江倒海,忍不住地想吐。她害怕得连话都说不出全:“求你...放我...” 白元将青犀放在软榻上。结界的光影将荷花折在水面当中,任谁都看不见这里发生的一切。白元握住青犀的玲珑小脚,语气疯癫又虔诚:“偏偏是在这样的时刻,尺渊把你送给我。圣女,这是天命所归,我们注定要在一起。” 从云端坠入地狱,所需的时间不过朝夕。 书册中的场景越来越模糊,我背脊上起了一层冷汗。直至景象完全消失,我才知道…刚才的事多么恶心,而且还真真切切发生在青犀身上。 青犀眼中的绝望和无力,让我单单是看着都觉得难以承受。 从白元的话中可以听出,他做这些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些事,尺渊知道么? 之后的事便顺理成章。白元教青犀祭礼之事,并借圣女预卜吉凶的能力铲除异己,一年下来,他已将三个长老从长老院中驱逐出去,白元在长老中独占鳌头,协助族长总理青犀族中大大小小的事务。 青犀不比楼轻,甚至不比千冢。她懦弱畏惧,即使被白元那般对待,她都未敢反抗。白元喜欢青犀唯唯诺诺的模样,喜欢她逆来顺受的模样,喜欢她哭着说不要却连抗拒都不敢做。那让他有绝对掌控的快感。 青犀也有想逃的时候。她偷偷给尺渊传过信,可那信却在白元的手中化成灰烬,她也想逃,但她逃不出白元的手掌心,如此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屈辱和不堪。之后,青犀便再也未曾逃过。 青鸾帐中,白元吻了吻青犀的唇,解开绑着她手腕的丝带,大汗淋漓地躺在她的身边。青犀微张着眼睛,迷离而混沌,小口喘息着。她白皙的肌肤上布满了青青紫紫的痕迹,脸透着□□过后的粉红色。 白元说:“我要离开几日,你在这里好好休息,别做令我不开心的事。” 青犀没有答话,从床上起来,披上一件薄薄的纱衣。白元环住她的腰肢,低声问:怎么了? “什么时候你才肯放过我?” “只要你还是圣女,你就是我的女人。”他的唇在青犀的颈间游移。 “你放过我吧,求求你...我不想当圣女了,我不是...圣女。” “只要你是你就好了。”白元呼吸渐沉。他将青犀扯回床上,把她翻过来背对自己,眼眸里映着她细腻的背,眸底是一片炙热。白元的手指一寸一寸掠过青犀白滑的背,他压抑着声音说:这几天我要是想你了,该怎么办? 青犀没有回答,眉头狠狠拧在一起。白元将她抱在怀中,疯狂嗅着她身上的香气。 不知过了多久,结界的光如同月光一般柔和,落在水面上,碧波荡出涟漪轻痕。无休无止的索要抽空了青犀所有的力气,白元将金制的小链子扣在青犀的手腕处,又在她的唇间流连许久,才肯离开。 青犀瘫软在床上,结界里泠泠的水响如鸣佩环,她稍稍抬起手腕,金属碰撞的声音既刺耳又骇人。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低低抽泣着,泪从她眼眶里打转,而后流了出来。 她自小就不会流泪,可在这样的时刻,她哭得泣不成声。幽黑的眸子像是琉璃,沉得没有一丝光亮,她哭到无声,只能沙哑地啜泣着。 我看她细腻的背上缓缓生出红色的花纹,然后蔓延到她整个背部。青犀疼痛地叫出声,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体内裂出来。那红色的花纹爬出了她的身体,在床上结成乱麻团,我看见那一团红光开始化成人形,泛着血络的手臂苍白而透明,而后缓缓抱住了青犀。 “你怎么哭了呢?”声音柔媚得勾魂摄魄。 青犀颤抖地蜷缩着,贝齿死死咬住指骨,许久她才说:“为什么...我不想这样...” “你很伤心啊,但又有什么用呢?你的喜欢一定让尺渊觉得恶心,所以他才那么迫不及待地把你送到白元的手中。你还喜欢他吗?” “不是的...不会,他不会这样做...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让你做圣女的不是他?把你送到长老院的不是他?当初还不如离开松萝林,至少不会受如此侮辱。” “不可能...” “青犀,我跟你不同。我把懦弱和自卑全都留给你,你不能让尺渊喜欢上你,我可以;你不敢杀白元,我敢。青犀,我是你的心,让我帮你做那些事,如何?”她的声音实在蛊惑人心,仿佛能迷人心智。 “不!不行!” “怎么不行?”她从床榻上坐起来,身上的衣鲜红如血,眉目弯弯,“你就甘心一辈子被人唾弃,甘心永远担心受怕,甘心无声无息地死去?” “我不甘心...” 她的手抚过青犀的眉骨,而后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痕:“所以我来帮你。” “为什么你要帮我?” “因为我就是你。” 女子眸色间流转着妖美的芳华,足以蛊惑人心。她弯了唇,眼底如同涌动着惊涛骇浪,小巧的玉足踏入水中,清流刚刚没过她的脚踝。 此女子正是岚珂。怪不得我在书册中找不到岚珂的过去,岚珂是青犀衍生出来的心魔,她根本就没有过去。 岚珂不是幻影,而是真真实实存在的人。她亲手设计所谓的“机缘巧合”,与鬼妖族的老鬼王相遇,老鬼王见她资质独异,实属罕见之才,遂将其收入门下,赐名岚珂。 青犀越弱,岚珂就越强,至于她强悍到何种地步,实在不好说,但有着千年修为的老鬼王都不是她的对手。岚珂以鬼妖族的身份回到青犀族中,为的就是替青犀报仇。 青犀族的祭礼会持续七天,岚珂以客人的身份住下。青方族长本意安排岚珂住在长老院,可她不愿意,她说要住进端明台。 岚珂提这个要求时,尺渊也在场,青方族长有些为难地看着他,只听尺渊下决断。尺渊想了想,说:“端明台厢房众多,多住一人也没关系。” 青方族长这才允了岚珂的要求,并嘱托尺渊好好款待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端明台上的风凉爽舒心,那么多厢房,岚珂只看中青犀住过的那一间。她将厢房外立着的桃花树看了又看,手接住飘落的一片花瓣。她说:“我要住这儿。” 尺渊没有拒绝,唤了几个侍人去打扫。他说:“岚姑娘好好歇息,隔日再去集会看看。” 岚珂看着尺渊,嫣然笑道:“你若对我好一点,我便告诉你一件事。” 尺渊有些疑惑她话中所指。岚珂解释说:“我自小便能预见一些东西,我的眼睛能看到未来发生的事。我知道你是一个修者,之所以未能飞升登仙,是因你还有一桩姻缘劫要渡。” “你能预见未来?” “对,与生俱来的本事。”岚珂言笑晏晏。 尺渊缓缓皱起了眉。第一次与岚珂相见时,尺渊就感觉到她身上有着非比寻常的灵气,尺渊曾摸过她的额骨,那时他也感觉到岚珂的不同,如果没出错的话,那她... 尺渊犹疑片刻,对岚珂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姑娘乃青犀族天命的圣女,不知你是否愿意...” “愿意。”岚珂仿佛知道尺渊要说的话。她如此干脆的答应,倒让尺渊愣住。岚珂说:“你的请求,我都会答应。只是,青犀怎么办?” 尺渊说:“不瞒姑娘,青犀只是暂代圣女之位,当初也是我强人所难,她并非心甘情愿。如果岚姑娘能接任圣女之位,那便再好不过了。” “你是心疼她做自己不愿做的事,还是认为她只是可有可无的人?”岚珂问的话让尺渊身子一僵。尺渊想过自己的姻缘劫,若是青犀的心意牵他入红尘,那么放青犀自由自在的,大概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了。在后花园中,青犀那番不得已的论断,如同一根鱼刺梗在尺渊的喉咙,他正想着该如何帮青犀离开,岚珂便出现在这样合适的时机。 见尺渊不回答,岚珂也不逼问。她走到尺渊的面前,眼眸柔媚,她的手轻轻搭在尺渊的肩上,说:“我方才说过要告诉你一件事。尺渊,我能看到你的姻缘劫,你猜我看到了谁?” 她身上沾染着桃花香,尺渊闻着心中泛起一丝波澜,不自觉地滚了滚喉咙。岚珂望向尺渊的深眸中,手顺着尺渊的肩,抚摸着他的喉结,她伏在尺渊的耳畔,说:“我看到了我自己。” 她踮脚轻轻吻上尺渊的唇,而后回落。尺渊背脊僵直,唇上残留的余温就如星火一般将他所有的神志都燎灼殆尽,他口中发干得厉害,看着岚珂尽在咫尺的容色,觉得仿佛丢了很久的至宝又回到了他的手中,让他只想紧紧地拢在手心当中,再也不要放开。 岚珂弯唇而笑:“听说青犀族的圣女要先在你的端明台修炼,可当真?” 尺渊说:“是。”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岚珂的眼神变得怯懦,像是换了一个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没有方才那般从容,说话极其小心翼翼:“会吗?” 鬼使神差似的,尺渊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会。”下一刻岚珂便钻入他的怀中,抬起那双清澈而灵动的眸子,嫣嫣笑着:“那你可要记住了。” 尺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的什么,眉目间渐起一丝迟疑。也不知岚珂会读心还是怎的,她知尺渊在担心什么,故言:“我与青犀不一样,我的眼睛不会为七情六欲所蒙蔽。我就是喜欢你,若你愿意陪在我身边,纵然我没了这双眼睛都不足惜。” 她也说出这样的话... 我可以任意推进司命手册中的时间,所以知道青犀也曾说过这样的话。但尺渊不同,他上次听到这样的话已是一年多前,所以当岚珂说的时候他只觉得这样的话莫名其妙地撩起他深藏已久的情思,他不知为何会这样的莫名其妙,只将这一切归为天注定的姻缘。 岚珂在端明台中住下,这一住便是一个月。 尺渊像教青犀那样教导岚珂,岚珂学得很快,尺渊教的那些东西,她天生就会似的,这也让尺渊更加坚信岚珂便是真正的圣女。 香烟袅袅中,尺渊正将新的法咒写在宣纸上。岚珂提不起一丝兴趣,百无聊赖地拿金匙摆弄着炉中的香灰。 尺渊搁下毛笔,含笑问:“不喜欢学这些?” 岚珂将纸拿起来,看着上面咒符,说:“这是雨咒?” “你学过?” 岚珂却摇摇头。岚珂精通鬼妖族的法术不足为奇,可她竟能看懂青犀族的咒符,可见她资质的确不同常人。尺渊笑着说:“看来我教你是不够格了。” 听言,岚珂灿灿笑着环住尺渊的肩膀,说:“师父哪里不够格?岚珂要学得还有很多。” 尺渊将她揪下来,眉宇间蕴着无奈的笑意。岚珂坐在尺渊的身边,眨了眨眼说:“你今日要我记雨咒,我现在记下来了。不如我们做点别的?” “你想做什么?” 岚珂挑了挑眉,手指勾在尺渊的腰带上,说:“只是想说说话。师父在端明台住着有多久了?” “两千多年了吧。”尺渊如实回答。 “那...”她轻轻解开尺渊的玉带扣,问,“你可曾觉得寂寞?” 尺渊捉住她的手腕:“还好,每隔一段时间便有圣女降临,我负责教导她们,日子也就过去了。” 岚珂极媚的声音就像小猫的爪子一样勾得人心头发痒:“我在你眼中,跟她们是一样的?” “岚珂...” 岚珂翻身骑在尺渊的腿上,动作热情而大胆,仿佛非要得到答案似的:“你说是不是一样的?她们也会像我这般亲近你吗?” 尺渊压抑着声音,说:“岚珂,别这样。” “你不喜欢?”岚珂微微蹙眉,声音娇软而轻,“恩...我明白了...” 说着岚珂就要起身离开,尺渊一急,又将她扯回怀中。岚珂猝不及防,待回神时,尺渊已将她压在身下。她怯怯地唤了声:“师父。” 尺渊低头吻住她柔软的唇。岚珂眸中腾着诡异的笑意,血光在她眸中闪动,她将尺渊推开一点,讽笑着问:“师父,你动这样的心思,以后可就不好修仙了。” “我不成仙了。”尺渊的眸色不清,对上岚珂眼睛的那一刻,黑瞳向眼白处扩散鲜血一般的红色,他似中了惑术一般,疯狂地吸吮着岚珂的玉颈,所及之处留下深浅的吻痕,他按住岚珂手腕的右手换成与她十指相扣,将她牢牢禁锢于下,嘴中说,“青犀,青犀,留在我身边,即使不做圣女,也再不会有人欺辱你看轻你。” 岚珂笑得极为讽刺。她扶在尺渊肩头的左手缓缓移到了他的后颈,轻抚着说:“这便是你心中所想吗?可你怎么不早说呢?你说会好好保护她的,怎么就把她送走了?” 桃花树下,明月残照,春风吹不开绵绵浓愁,偏使得枝上花瘦。 尺渊醒来时,岚珂还枕着他的臂弯安眠。溶溶月色落在岚珂的睡颜上,温柔而安然。屋内充斥着缠绵过后的味道,勾着他每一根神经,让他清晰地记着方才的酣畅淋漓,记着他从未体验过的欢愉。 尺渊清明的眸子凝在岚珂的鼻尖儿上,手掠过她脸形的轮廓。他不知犯了怎样的魔怔才会如此失控,那时他满脑子都是荒谬的想法,若不将她彻彻底底地占有,早晚有一天她会离开,而且消失得无影无踪。 等到日光入帘,金粉似的光芒盈了满室,岚珂才醒。一夜不得休,岚珂此刻饿得厉害,她软软地冲尺渊埋怨了声“饿”,尺渊便不得招架,又吻了吻她的唇,才起身去吩咐侍者备些清粥。 岚珂见尺渊出去,慢条斯理地穿上衣衫。她正于铜镜前梳妆,窗外飞来一只黑羽信鸽,眼珠如珊瑚红一般鲜艳,落在岚珂的妆台上。岚珂解下信笺,便将信鸽放了出去。她将纸条捻开,上书“鬼王当死堕之际,速归”。 她将信纸捻成灰,眼神清冷。青犀族的鬼王在位已经好几千年,所谓死堕不过是寿终正寝,岚珂身为鬼王的徒弟自当回去,而且她可不想让鬼王之位落入他人之手。岚珂想要帮青犀除掉白元,必得借助鬼妖族的力量,只有坐上鬼王之位,才能让鬼妖族众人完全臣服。 尺渊端着粥碗进来,温声说:“等久了吗?粥还有些烫。” 岚珂冷声说:“不用了,我师父病重,我要即刻赶回鬼妖族部。”说着她便大步往门外走。 “岚珂,”尺渊唤住她,“我跟你一起去。” “我师父是鬼王。”岚珂判若两人似的,语气冷硬,“鬼妖族中不少人盯着他的王位,这样的时刻,你一个青犀族人跟着我进族部,我难免会遭人诟病。” “那你何时回来?” “一切处理妥当就回来。”岚珂浅笑,不顾尺渊的阻拦,出了门便消失在桃花影中。 第105章 雀啼(二十三) 岚珂回到鬼妖族的时候,老鬼王已经逝了。他门下弟子无数,在老鬼王灵堂前吵得不可开交,个个摩拳擦掌针锋相对,为的自是鬼王之位。灵堂前唯有鬼幽长老跪着,替老鬼王烧着一沓又一沓的黄纸,面对喧嚣刺耳的争吵,鬼幽置若罔闻。 岚珂携风雨而来,妖美的脸泛着纸一样的惨白。她踏入灵堂,争吵不休的弟子们纷纷住了口,有怯懦畏惧的也有隐忍不发的,他们跟岚珂同门一年多,自是知道岚珂的厉害。岚珂冷冷地扫过灵堂中的人,而后跪在了棺木前。 她的唇色发白,说:“徒儿来晚了。” “王昨夜去的,没有痛苦。”鬼幽说。 岚珂问:“他生前可交代了什么话?” “鬼妖族的大劫要来了,鬼王希望你能念在他与你的师徒情分上,一定要护鬼妖族周全。” “没有了?” “没有了。” 岚珂跪在灵堂前磕了三个响头。老鬼王对她恩重如山,纵然她要为青犀报仇,她也会以鬼妖族为重。她站起身,回头扫视那些弟子,笑得讥诮,说:“争什么争?你们以为争了就有用吗?” “岚珂,你一个青犀族人根本没有资格继承鬼妖族的王位,谁知道你是不是狼子野心,意图吞并我们鬼妖族!” 岚珂伸出手,手指一转发出“喀拉喀拉”的骨节声,她眼底里冷得如冰:“师父早已将我的名字写进鬼妖族的族谱,我就是鬼妖族的人。你们若有异议,那大可来争一争。” 还不等方才挑衅的那人出言反驳,一道裂痕从他脸上裂开,迅速扩散至全身,顿时血肉飞溅。血腥至极的场面看得我心惊肉跳,再看时那人已成一滩血水。鬼妖族妖法狠辣,这我是早知道的,但像岚珂这般狠绝的手段,我还是第一次见。 这下在场的各位全都没了声,他们连岚珂怎么出手的都不知道,个个盯着岚珂芊芊玉指,战战兢兢的,生怕下一个指向的就是自己。 待众人散去,灵堂的白烛燃了半截,岚珂还跪在灵堂守灵。鬼幽跪在她的身侧,问:“等过了老鬼王的头七,臣再为新鬼王操办登基大典,还望鬼王谅解。” “这是应该的。” “恕臣僭越,敢问鬼王,老鬼王临终前所指‘大劫’是什么?” “这些事你不用管,有我活着一天,鬼妖族便不会被旁人欺辱。”岚珂闭着眼,双手合十,说,“倘若我出了什么变故,王位万不能落入那些人的手中,待我登位就会拟定诏书,下一任鬼王必会是你,也请你记住老鬼王的遗嘱。” 鬼幽不明白岚珂的话,他辅佐过很多任的鬼王,没有谁会像她这样交代身后事的。他自是不知,岚珂是青犀的心魔,纵然她强大无比,但若青犀不再对尺渊有希望,亦不想着反抗白元,那也没有心魔之说了。 青犀这个人唯唯诺诺,容易认命。若她真认了,岚珂就会消失。 岚珂登位后,将大权死死握在手中,她做事利落,杀伐决断毫不含糊。我也从她行径上看出老鬼王所说的大劫。松萝林栖息着一个地龙,是自松萝林形成之后便存在的魔,年岁比我还要大上几轮,地龙这些年一直沉睡于松萝林的断牙渊内。白元的心魔取代白元之后就一心想得到青犀族族长之位,可这些远远不足以满足他的*。 千冢登位后,他从心里就瞧不起这个新任的魔尊,所以他想自己坐上魔尊之位。为了积蓄更多的力量,他将主意打到了地龙的头上,传说以地龙血肉为食可获得巨大的力量,再以龙筋为材,可炼制至高无上的法器。但断牙渊属于鬼妖族的地界,这些年白元陆陆续续派了不少人来勘测断崖渊的地形,想要找到地龙的踪迹。 他的这些小动作,老鬼王自是发现了,直到近几年才搞清楚白元的意图,心中不禁大骇。倘若惹怒了地龙,它盛怒之下将松萝林毁于一旦,那鬼妖族面临的将是灭顶之灾。 老鬼王将此事瞒了下来,只对岚珂透露过只言片语,老鬼王死后,岚珂自也顺着线索查下去,才知道白元的野心。 重重灯火中,岚珂捻开黑鸽子传来的信。上面说发现白元派了一股青犀族人来断牙渊。近半年来,这是白元派来的第七支队伍,近来尤为频繁,中间甚至都没有间断休整,岚珂觉得白元一定是快找到了地龙的踪迹,心想绝不能坐以待毙,这次她要亲自去截杀。 岚珂只身前往乌长坡,信中说青犀族的人正在此休息整顿,过了乌长坡就会到达断牙渊,岚珂绝不会让他们再靠近断牙渊一步。 岚珂隐身在草丛中侦查着敌情。青犀族人怕被发现,自也没敢生火,岚珂施法让月光亮了些,借着月色她才看清旷地上只有十几个人三五成群靠在一起休息。这来的一拨人全是青犀族中修为上乘的人,看来这次白元是志在必得了。 岚珂缓缓提起弯刀,刀锋胜冰,在寂静的风中发出泠泠声响,似乎在叫嚣着要饮血。岚珂身如鬼魅,似乎就如夜风一般飞了过去,手起刀落,鲜血飞溅,她火红的衣衫因染上鲜血颜色更深,她雪白的脸上亦溅上鲜血,她脸上带笑,杀人的手段毒辣可怖,那十几个人还未来得及反抗一下便已命丧黄泉。 岚珂立在空旷的原野上,身后躺着七零八落尸身。握刀的手微微抬起,她舔了舔刀刃上的血,眸色有嗜血的残酷。月色还未黯淡,白霜铺地,在草叶上凝成冰花,一阵猎风从岚珂身侧呼啸而过,而后扬起她染血的袍。 “咣当——”一只水壶掉落到地上,清水从壶口流出来,浸湿了一双云纹靴。随风而来的是几不可闻的颤声:“岚珂...” 岚珂回身过来,尺渊就站在月色下,瞳孔颤抖,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些人是你杀的?”他一步一步走向岚珂。 被当场抓了个现形,岚珂也没有要隐瞒辩解,直截了当地点头说:“是我杀的。” “为什么?” “他们不该来我鬼妖族的地界。”岚珂说,“想必你也知道,我现在已经是鬼妖族的鬼王了。青犀族鬼鬼祟祟地来我的地盘,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尺渊云纹鞋面上染上鲜血,他终是走到岚珂的面前,“这些人只是想来断牙渊采几株破岳草,只因是救命之用,来不及跟你通报遂才潜了进来,你连问都不问,就这样杀了他们?” “既然如此,他们被我误杀,也是罪有应得。” “岚珂!”尺渊钳住她的双臂,怒着质问,“你怎么会这样!你怎么能如此冷血无情!” 岚珂说:“我一贯如此,只是你以前没有发现而已。” “我是没有发现!你是冷血无情!你走了五个月零一十七天,我日日夜夜都在思念你,我以为你继承了鬼王之位总会来见我一面,可你没有。岚珂,你怎么能...将我忘得一干二净。” 若不是她是青犀的心魔,这近半年的时间里还能看见青犀的记忆,岚珂真要被他这副深情的样子感动了。她讥诮着问:“尺渊,你这么生气做什么?你来找我,怕也是看见青犀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了吧?” 尺渊钳着岚珂的手陡然一松,岚珂讽笑着退开。这半年来,尺渊也曾与青犀打过照面,可她总一副不冷不淡的样子,尺渊心中难耐,对待青犀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可他又会在夜晚降临时想起岚珂,想起他和岚珂的一夜,这种感觉都快将他折磨疯了。 岚珂的讽刺就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戳进了他的心中,又冷又痛。他的确看见青犀跟别的男人在一起,那人生得器宇轩昂,君子的模样,看着极面善,与青犀走在一起算得上是郎才女貌。 两人并肩而行,青犀的手被男子小心翼翼地握在手中,模样温怯而含羞,极为乖顺。 尺渊在很远处,可他明显感觉到男子看了他一眼,而后将青犀扯入怀中,低头吻上了她的唇,辗转厮磨至深。男子得出空档动唇说了几句话,青犀脸色大变,身子却被他牢牢固在怀中。 尺渊以手变拳,掌心微痛。他不知那是怎样的情绪,只觉愤怒和不甘如同藤蔓一样快将他生生绞死了。青犀怎么能不顾圣女的身份,纡尊降贵与这样普通的男子在一起?她就不怕失去圣女之位么? 回到端明台,他尚不能冷静,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青犀住过的厢房。这时岚珂的身影便浮现在他的眼前,他觉得只要能见到岚珂,他就不会这么煎熬了。 之后没几天,尺渊听白元长老说要派一队人去断牙渊采药,故乔装打扮离开了青犀族,来到鬼妖族。 岚珂见尺渊愣在当场,唇角的笑意更大:“怎么?被我说中了心事?” 她靠近尺渊,手指摸过尺渊俊逸的下巴,眯眼道:“尺渊,你大可问问你自己,你到底喜欢我哪一点?” 尺渊答不上来。岚珂一字一句地说:“你喜欢青犀,所以不舍得伤害他。当初你要成仙,又怕因为自己青犀会因情爱之事失去预卜能力。你成仙后,若青犀做不成圣女,她的日子定不好过,所以你才一直压抑着。可跟我就不一样了,你看我就像看一个替代品,既能得到满足和发泄又能随意将我丢弃。” 岚珂眉眼里蕴着嫌恶:“尺渊,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尺渊觉得自己的心就被这样的剖了出来,血淋淋地展露人前,无所遁形。他早就知道,他也早该明白。 岚珂将弯刀收回鞘,拍了拍尺渊的肩,说:“我不是青犀,不会是你心中所想的模样,你不用对我抱这么大的期望,我呢,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而已。趁着为时未晚,你——好好看清自己的心。” 岚珂明里暗里的话似乎都在点醒尺渊,他现在还有机会去挽回青犀,但若晚了,恐怕就再也没有了。 岚珂这样做大概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快要消失了。青犀从不是执念过深的人,当初若不是青犀受了那样的折磨和侮辱,她恐怕这辈子都与心魔无缘。岚珂还有很多事没做,鬼妖族还尚未安定,白元也还未受到惩罚,她还不能死。 若她想活,她可以杀了青犀移借她的生命力来续命,但岚珂不想这样做。唯一能拖下去的方法,就是让青犀重燃希望。 她给青犀一个机会,也给尺渊一个机会。 第106章 雀啼(二十四) 略有些粗糙的手指穿过青犀的发,男子将青犀按在深切的吻中,忘情地在她颈间留下点点猩红。青犀感到一丝丝麻痛,无力娇弱的手推着他的肩头,低吟道:“不要了...” 男子听了她这句话,越发放肆起来。青犀怯怯地捏着他的衣衫,泪在眼中打转儿,说:“会有人来的。” “怕什么?”白元抬起头来,嘴角噙着邪邪的笑,他说,“不出一年,我就能堂堂正正地迎娶你。青犀,我说会让你成为最尊荣的人,这是我承诺给你的,绝不会失言。” 白元今日的心情格外好,这已然反常,如今说出这样的话,让青犀瞳孔一收,心中泛起惊疑,问:“你在说什么?” 白元将青犀抱在怀中,下巴抵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这些事,你都不用担心。乖乖听话。” “那些你派去鬼妖族的人,是在替你做事吗?”青犀小声地问了句。 白元将她抱起放在软榻上,看着她清澈的眼,喉结滚了滚。他从未发现青犀长得这般勾人,如今再看,怎么都看不够。他说:“我说了,不要妄图知道我在做些什么,只要做你该做的事便够了。” 他的语气中有着与以往不同的柔情,这让青犀更加胆战心惊,自也不敢多问了。白元摸了摸她的发,低声说:“昨夜累着你了,今天就放过你,好好在这里休息。那儿...还疼吗?” 青犀的脸如同火烧,死死咬住唇瓣,答不上话来。白元失笑,手指抚上她的唇,才让她的贝齿松下,他说:“你身上哪一处没被我看过,如今还害羞?” 他话间的轻佻让青犀倍感羞辱,她拉被子蒙上头,翻过身去不再看他。白元朗笑,便没有了再作弄她的心思,只道:“罢了。今儿天不错,让几个小丫头带你在长老院里转转。” 青犀猛地坐起来,惊眸问他:“我可以出去了?” 青犀身为圣女,不能随意出长老院,自入了白元门下,她大多都困在结界内。有了白元允许,她才能在长老院里转转,白元心情好的时候偶尔会带她出去走走。 青犀尚还衣衫不整,隐约可见衣领下的吻痕。她看着白元的眸子又黑又亮,白元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她如此有神采过,此时体内邪火直往上冲,恨不得即刻将她按倒,听到她求饶才肯罢休。 可见青犀难得开心,白元只得将难耐压了下去,只道:“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也好。 待白元走后,青犀抵不过身上的疲累,方才白元吻得她七荤八素的,一时手脚发软,只好躺回床上小憩。这一睡便又是半个时辰,她醒来是因外头侍女的通报,柔柔的嗓音传道:“明珠求见圣女。” 青犀一听就清醒了大半,一边整理衣衫一边说“等等”。她走到书案前坐下,有模有样地拿起笔,这才允了明珠进来。这本是白元的居处,她来此也是以修习功课为名,自不能让旁人看出不妥。 明珠轻着脚步进来,对青犀行礼说:“拜见圣女。” “何事求见?” “大祭司求见,说是有要事要同圣女商榷。” “大祭司?”青犀手中的笔掉落在书案上,而后滚到地上。明珠疑惑地看着地上的笔,不明白圣女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青犀说:“我近日身体不适,怕是不方便见他,请大祭司回去罢。” “这...” 还不等明珠回话,尺渊就已大步走了进来,他瞧着青犀,问:“为何不肯见我?” 青犀最不愿见的人就是尺渊了。看见尺渊身上胜雪的白袍,她心中越发难受,一阵一阵的麻痛爬满了青犀的背,她知道这种感觉是耻辱感,没有人知道她是白元手中的玩物,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体有多肮脏。若尺渊是一尘不染的谪仙,那她就是深渊里散发着恶臭的烂泥。他让青犀觉得卑微,觉得无地自容。 “你先下去吧。”青犀遣走明珠。待明珠退下后,她才将眸子凝在尺渊身上,手心中浸出薄薄的汗,问:“大祭司可有什么要事?” 尺渊跪在书案前,与青犀四目相对。青犀眼神躲躲闪闪,心中恐慌,生怕他会看出什么。尺渊说:“青犀,给我些时间,我会找到新任圣女来替代你,到那时你就回端明台好不好?” 尺渊的眼里泛出一丝柔色来,青犀不懂他为何会突然跟她说这些话。 尺渊继续道:“那时你跟我说喜欢我,我怕我会负了你,所以才没有答应。如今我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以后也不想成仙了,若你还喜欢我,我现在就能带你回端明台。” 青犀藏在书案下的手握得死死的,她心中竟不觉得欢喜,铺天盖地的皆是愤怒。因他一个“怕”字,他就将她送到了长老院,让她落到如斯地步,如今却摆出这副模样来跟她说这些话。她已经快没有希冀了,为何偏偏在这样的时刻,又回来将她的心搅成一团乱麻? 尺渊眼神极为认真,问:“青犀,你愿意吗?” “不。”青犀从牙齿里挤出这个字,“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尺渊背脊一僵,青犀的回答虽在他意料之中,但由她亲口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踌躇良久,才问:“是因为那个男人吗?” 青犀惊了惊眸,仿佛自己最见不得人的东西被剖开在大庭广众下,再也无法隐藏了。尺渊道:“那日我看见他...” “不是!”青犀矢口否认,“你看错了。” 尺渊怎么会看错,他甚至将那个男人的样貌记得一清二楚。可听见青犀这样的否认,他心中竟有一丝欣喜,这是不是说明青犀并未将此人放在心上... 尺渊知道自己以前错得离谱,如今有个挽回的机会,自不会大意。他不逼迫青犀,只道:“是我看错了。我知道当初是我的错。我们重新再来好不好?青犀,我们重新开始。” 怎么可能重新开始?她现在已经不是当初的青犀了,万一尺渊发现她的秘密,那该怎么办!青犀将书案上大大小小的物什儿横扫在地,怒吼着:“谁跟你要重新开始!你走,我不要听这些话!我不想看到你!” 尺渊惊着站起身:“青犀...” “走啊!滚!”青犀将书案掀翻,尺渊往后退了好几丈才躲开。尺渊急道:“好好好,我这就走,这就走。”他头一次见青犀发这么大的脾气,他不忍看她这般歇斯底里的模样,赶紧往外头走。 青犀的胸口起起伏伏,眼睛溢出泪水来,她狠狠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容色脆弱又倔强。 “青犀,没关系的...”她捂住眼睛,泪泽从指缝间泄出,她哭声安慰自己,“不会再有人抛弃你了,一个人也能好好的,没关系的...” 在这之后不久,白元对地龙的探寻似乎有了重大的进展,他也因此忙碌起来,很少呆在长老院。青犀只需每日来白元的居处修习两个时辰,其余时间皆在自己房中度过,除了偶尔会有族人来求问姻缘凶吉,青犀一直闲着。 这倒给了尺渊机会。 自上次被青犀赶走后,尺渊停了一个月才敢来长老院。他常在青犀清闲时拜访,偶尔会带一些有趣的书籍,在外头看见的新奇玩意儿,尺渊也会买来送给青犀。他以前曾送给青犀一支珠钗,却不见她佩戴,于是又搜罗了一支送给青犀,青犀自是拒绝了。尺渊也不勉强,悻悻地收起来,等有机会了再送。 尺渊隔三差五地往长老院跑,青犀见多了,也没有当初的反感,只是对他还是不冷不热的,即使如此,尺渊也满足了。他似乎是真正悔悟了,彻彻底底地明白自己以前多混账,如今便一心一意对青犀好,他觉得自己还有很多时间等青犀回心转意。 等青犀忙时,尺渊便留在端明台,渐渐操持起大祭司的事务。 他管得事不多,一是为青犀族培养圣女,二是监视青犀族人的心魔。青犀族人与心魔相结相生,欲念过重者常会衍生出心魔,心魔会具有超脱寻常人的力量,心魔的存在也仅限于长老院中的人知道。大祭司一职便是负责洞察族人,一旦发现有族人的心魔衍化,在他未成形之前便扼杀掉。 原青犀族人一直隐于松萝林避世不出,接触不到外头物欲横流的世界,心思格外淳朴,已有好几千年未曾发现心魔的迹象。尺渊以前专心于修仙,便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如今他想留下与青犀双宿双栖,自得当好这个大祭司,遂才将陈年旧务操持起来。这一查不要紧,竟查到了心魔衍生的迹象。 尺渊推演数日,才让侦测的罗盘重新运作。陈旧的罗盘上隐隐浮现“青犀”二字时,惊得尺渊瞪大了眼睛,并非是心魔的出现让他心惊,而是衍生心魔的人竟是青犀。 这不可能。她能有什么欲念? 还不等他细想这个问题,一闪念瞬间穿过尺渊的脑海——岚珂。那一刻,他汗水涔涔,岚珂的面容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从一开始就觉得岚珂某些时刻与青犀很像,却从未放在心上,现在细细想来心中不禁大骇。 岚珂竟是青犀的心魔?如今岚珂已经坐上鬼王之位,可见这只心魔的力量多么强大。 尺渊不是不知道,心魔是因欲念而生,若心魔想要久存于世,必得以原主的生命力续命。青犀那样的人,欲念绝不会长存于世,若岚珂想要活,她必会对青犀下手。 尺渊手指渐渐收拢,眼眸里如凝了一层霜,冰冷彻骨。此事若让他人知道,就算心魔已死,青方族长也会将青犀驱逐出松萝林。趁事情未败露之前料理了岚珂,他才能保住青犀。 层云遮住朦胧的月光,阴恻恻的风穿庭而过,催得端明台上的桃花谢了大半。 第107章 雀啼(二十五) 袅袅清秋风拂过,余寒尤厉。岚珂冷着眉眼,极为认真地擦拭着自己的匕首,心口处还在一阵阵泛疼。 她与青犀相生相连,青犀不好过的时候,她也不会好过,但她很少这样明显地感觉到青犀的情绪。 青犀坚持不下去了么?岚珂的眼睛映在刀刃上,眸底尽是冷冷的冰霜。 岚珂忽听有一阵异响,深夜时分不会有人来打扰。她警惕起来,死死握着匕首。透过屏风,她看见一个黑影从屋外闪身进来,而后将门关得死死的。 岚珂借着屏风的遮挡摸过去,忽听来者怯声唤了句:“岚珂...” “青犀?”岚珂从屏风后出来,见那人摘下遮在头上的风帽,露出那张清秀丽人的小脸。岚珂没想到青犀会出现在这里,她连长老院都不能出来,怎么跑到松萝林来了?岚珂以为这个人是用了幻化之术,确认再三才肯定这的确是青犀。 青犀的面容有些苍白,眼眸里全是急切:“去断牙渊。” “怎么了?” “白元带人去寻龙脉了。” 岚珂脑子里轰鸣一声,万万没有料到白元会这么快就出手了。 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忙于扩大鬼妖族的势力,她想威慑青方,以达成青犀鬼妖两族共用松萝林地界的协定。若松萝林同意,那么青方和岚珂就为松萝林的共主。岚珂一旦能干涉青犀族的事务,就能有效遏制白元的势力。青方族长考虑的方面众多,也不想让岚珂插足青犀族的内务,故一直拖着此事,协议迟迟未定。 岚珂只能一方面继续威慑青方,一方面加强断牙渊的巡逻人手,可这依旧阻止不了白元。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岚珂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索着万全之策,此时,青犀却说:“岚珂,我把我所有的生命都给你,你去阻止白元。” “你说什么?”岚珂瞪了瞪眸子。 青犀的声音没有任何的波澜,她说:“我把命给你,你帮我杀了他。” “你疯了?你不想跟尺渊在一起了吗?” 青犀微微摇了摇头,抓住岚珂的手覆在自己的胸口处,说:“岚珂,尺渊喜欢的是你,不是我。我知道我怯懦自卑的性子不讨人喜欢,他是喜欢你的。” “不是!”岚珂否认。 青犀不想太过纠结此事,眼里有着一个信女的虔诚,望着岚珂的眼睛极为真挚,说:“你应该能体会到我的心情吧?当我看见族人因我预卜的姻缘而开心时,我觉得自己活着真好,活这一辈子总算是值得的。我预卜未来再不是因为想保命,不是因为想讨好尺渊,不是因为白元的指使,而是我自己想去做。我虽不是真正的圣女,担这个虚衔那么久,总有责任保护青犀族。”青犀顿了顿:“青犀...青犀不是族长赋予我的名字,而是整个青犀族给我的名字。” “青犀...” “地龙一旦复苏,于整个松萝林来说都是一场大劫。白元已经被*蒙蔽了眼睛,死再多的人,他都不会在乎。岚珂,只有你能阻止他。” 青犀将岚珂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处,开始一点一点使力。岚珂的手心处感受到温热的血流,那是青犀心脏的温度。岚珂惊愣着望进青犀的眸子,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 青犀的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来,疼得唇色发白,她也没有吭一声。岚珂触到青犀心脏的那一刻,青犀的心脏如同有生命一样钻入岚珂的手指之间,新鲜的血液通过岚珂的手指慢慢流向她的手臂,而后流到她的心脏中去。 这样的过程极为煎熬,可这是让岚珂功力大增的唯一方法。待至最后的一点心脏被消耗殆尽,青犀狠狠将岚珂推开,抿着唇道:“去,不要管我!如果可以的话,帮我杀了白元。” 鲜血顺着岚珂的手指滴了下来,或许连她都没有料到青犀会有这么勇敢的时刻。青犀怕死,做事胆怯,如今却亲手奉上了生命。岚珂从不是婆婆妈妈的人,她狠狠攥着拳,也不多留片刻,飞身就往断牙渊的方向赶去。 青犀看岚珂消失在夜幕中,微微松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她摸了摸自己心房的位置,那里空得厉害,已经没有心了...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她就会死。 死了也好。她在白元面前备受羞辱,如今能解脱了,往后不用面对尺渊,也不用害怕自己的不堪被发现。她就算死,都还是青犀族人得以信仰和依靠的圣女... 青犀扶着屏风坐到了床边,胸口的血液已经凝固,她的手开始结上一层冰似的霜。青犀静静地伏在床头,清晰地感受自己最后的生命在缓缓流逝。她从怀中掏出那枝红珊瑚攒石榴的珠钗,放在手心间打量了很久很久,这是尺渊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她连佩戴都不舍得,这样的宝贝只能好好藏着。 门再度被推开,若雪的袍子流溢着霜辉,泻着冷光的剑发出刺耳的轻响,进来的人竟是尺渊。 “岚珂。” 青犀听到尺渊的声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她觉得老天对她真好,让她在临死前都能见着尺渊一面。尺渊的长剑在地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划痕,他手腕一转翻出剑花开,挡在他面前的屏风应声而裂。 黑色的披风下露出碧色的衣角,如同春竹夏柳,像是艳阳天里最浓的绿意染就的颜色。青犀扶着雕花的床头,硬冷的木头硌得她手心发疼,她眼前一片模糊,连尺渊的脸都看不清,只能看清他的轮廓。 “青犀?”尺渊手中的剑“咣当”掉在地上,他惊着冲过去,扶住青犀软软的身体。当青犀胸口处那一大片血迹撞入尺渊眼球的时候,尺渊甚至忘记了呼吸。 “没事,青犀,我这就带你回去,族长还有办法救你。”他全慌了,满脑子都是要救她。可青犀知道自己没得救,费了好大力气才抬起手捏住尺渊的手。手背上突如其来的凉意让尺渊愣住了,她的手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彻骨的冰冷。 “师父...” 尺渊颤着手将青犀抱在怀中,无措地捂住她胸口流血的伤口,却发现那一片全是空的。尺渊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狠狠皱着眉,眼泪瞬时滑了下来,抱着青犀的手渐渐收紧,他咬着牙说:“青犀...” “这是幻觉吗?我想着你,你就来了。”青犀气若游丝,说话的声音仿佛就要消散在空中一样。 “是我来晚了...青犀...”他的泪落在青犀苍白的脸上。青犀感觉到滚烫的温度,微微笑了下:“我知道我不该怪你的,你总是对我好,要是当初没把我送到长老院,那就更好了...” 尺渊的哭声沉郁而痛绝,肩膀不停颤抖着。青犀说:“离开端明台的那天,我很难过。师父,我不喜欢你了,下辈子我想好好活...” “青犀...” 青犀的眼皮越来越重,尺渊的哭声也渐渐弱了下来,她低低念着自己的名字:“青犀...青犀...”真好,她死前也是有名字的了。 “青犀,不能...不能走...”尺渊喉咙梗得厉害,字不成句。 尺渊紧紧抱着青犀,一直哭到无声,肝肠寸断都未休止。 而在另一方的岚珂已经赶到断牙渊。她循着青犀族人留下的气味和足迹,一路追到断牙渊下。纷乱的脚印消失在波光粼粼的潭江边上。岚珂冷着眼环顾着四周,终将眸子定在潭江深处。她毅然纵身跃入江中,刺骨的寒江水侵噬着她的肌肤,透进她的骨子里,冷得她死死咬着牙关。 耳边是咕噜咕噜的水声,墨黑的水波遮住她的视线,她在水中寻觅了很久,终于在黑暗中发现一点光亮。她寻着那点光亮而去,终于看清光亮是从水中的一口古井透出来的。上面结伽的封印已经被打开,岚珂游了过去,可还不等她靠近,只见那古井中“嗖”地一下冲出来一个巨大的绿色光柱,有直冲云霄之势。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龙怒声,震得断牙渊周围的峭壁上不断滑下巨大的岩石。那仿佛是在围绕着月亮而盘飞的青龙,鳞甲上透着青白色的光,青龙眼在黑暗中是幽蓝色,极为骇人。它的龙爪上还攥着一个人,那人扬起手中剑,狠狠砍下巨龙的一只龙趾,方才从龙爪中逃出来。 那人正是白元。他的眼里全是暴戾,逃到岸边后便回身瞪着天空中的飞龙,鲜血溅满他的衣袍,在这诡异的月色下显得狰狞而恐怖。他怒声道:“畜生,还不束手就擒!” 青龙哀嚎着,被砍掉的龙趾却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了出来,而后恢复如初。岚珂刚从潭江潜上来,就看见白元和青龙对峙的一幕,她的眼前开始浮现荒芜的景象,她能预见到,这就是松萝林的未来。 白元用剑割破自己的手掌,然后以血开启魔力,从掌心中冲出红矢直向龙头打去。青龙猝不及防,没能躲过这一击,那带血的红矢极为厉害,青龙狂嚎一声,极为痛苦地扭动着身子,疯狂撞击着两侧的崖壁。石块哗啦啦啦全都掉了下来。 青龙遍体鳞伤地从天空中掉下来,盘踞在地上,除了一阵一阵地抽搐外似乎再也动不了了。它嘴中呜咽着,牙齿下流出血注,鼻孔里出着粗气,却不见进去。 白元眉宇间浮上属于胜利者的骄傲,他唇角带笑,慢慢地靠近他的胜利品。当他走近的时候,青龙冲着他长吼一声,那声响足够震碎人的五脏六腑,但于白元来说,这响声只是有些刺耳。他又狠狠挥剑,青龙的牙齿被他齐齐斩断,甚至还削下来几块血肉。 青龙除了痛叫再也无计可施。 “一个畜生也敢在我面前嚣张?”白元哼笑了声,剑缓缓剥开青龙脖子上的一块鳞片,青龙嚎叫的撕心裂肺,白元置若罔闻,面容上全是冷酷。 “住手!” 岚珂大吼一声,手中窜出的红丝线死死缠住白元的手腕,她怒眸盯着他,说: “白元,你现在认罪还来得及!” 第108章 雀啼(终章 ) “岚珂?”白元握着剑的手狠狠收紧,赤红的丝线在他手腕上勒出血痕来。他翻手挽剑,将丝线斩断,冷声说:“我劝你还是识相点,现在地龙已出,如果你趁机生事,整个松萝林都要跟着陪葬。” “本王要你在地龙面前忏悔!”岚珂手中擒上锋利的匕首,红色的身影如利箭一样冲了过去。那挥动的匕首上闪动着朱色的光芒,与白元的长剑相接时迸发出的火花飞舞四溅,匕身跟着的红樱般的光在夜空中迅速划出一道道的厉影。白元的功夫也极为厉害,与岚珂缠斗数十回合都未曾败下阵来。 两人剑刃相接,胜负难分。原本在地上躺着的地龙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幽蓝色的眼睛忽然变成血色,它瞪大双眼,爪子支撑起来自己伤痕累累的龙身。它龙爪下的草地像是受到了酸物的腐蚀,开始寸寸枯萎,原本绿嫩的汁液全都化成浓黑色的汁,汁水开始往四处蔓延,所经之处全是荒芜。 它低低的吼叫声引起岚珂的注意,她将白元挥舞下来的剑格挡开来,整个人飞纵到地龙的面前。白元也看到了周围景象的变化,再想杀掉地龙为时已晚。 地龙这是要玉石俱焚,它要与整个松萝林同归于尽。 岚珂惊着眸跪在地龙的面前,说:“尊主息怒。尊主当初亲建松萝林,多年来一直庇佑鬼妖族和青犀族,两族人民感恩于心,不敢忘怀。岚珂身为鬼王,定当将此奸佞之人押给尊主处置,请尊主念在苍生难再的份上,放过松萝林。” 地龙冲着岚珂怒吼一声,将自己的断牙和鳞片扔到岚珂的面前,似乎绝对不肯原谅。它作为魔神,在最原始的时候用自己的鳞片化成松萝林,现如今过了这么多年,它在断牙渊潭江沉寂的古井里睡得好好的,被打扰了睡觉不说,这又被斩了牙,又被剥了鳞,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那酸臭味的汁液还在继续流淌,流到潭江里,江面上开始浮上死鱼的尸体。如今地龙使出了全力,白元绝不是它的对手,眼见着黑色的汁水要流过他的脚下,白元急急退了几步,不甘心地看着地龙一眼,回身往断牙渊外跑去。 地龙见白元逃跑,飞身就要追上去,没想到一直跪在地龙面前的岚珂却猛地站起身来,手心中化出巨大的红色半圆形的屏障,将地龙完完全全挡住。 地龙撞在了屏障上,血眸盯着岚珂,从肺腑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从它口间窜出的狂风怒卷着岚珂的红衫,红如血色的晚霞,撑住了即将落下的夕阳。 地龙在井下沉睡那么久,这刚刚醒来也未洗牙,不知是否有口臭。就算有,岚珂也不敢再惹怒这位尊主。她说:“今日岚珂将心奉给尊主,补主之断牙,生主之残鳞,请您放过松萝林的子民,求尊主开恩。” 岚珂之所以会阻止地龙,是因为地龙已经决心要毁了松萝林。它所到的地方都会如潭江边上一样无一活物,生灵涂炭。她也想让地龙去追杀白元,可地龙会误伤的范围太广,松萝林承不住它的龙威。 可她居然要用自己的心来赎罪?青犀不要命,她也不要命了。 地龙跟泛泛之辈不同,它能看出岚珂的原形是心魔,而且是一位已经吸收了原主生命的心魔。于地龙而言,这无疑是最大的补品,不仅能让它的断牙重续,鳞片再生,还能让它延年益寿,多长高几寸。地龙当初辛辛苦苦构造松萝林,若不是被那宵小之辈碾压,丢了尊严,它也不想毁了自己的孩子。见岚珂如此虔诚,地龙思索再三,终于被她的言辞打动,然后朝岚珂伸出了爪。 岚珂撤了全部的功法,呼吸有些紊乱,但眼神异常寒厉。龙爪慢慢地伸到了岚珂的心脏前,趾甲弯如镰刀,一点一点深进去,方才青犀所体味之痛,如今岚珂亦尝了一遍。 真挺疼的。岚珂在自己的心脏被勾出的那一刻,却不防地笑了出来。她遂青犀的遗愿让松萝林逃过此劫也是值了,就是可惜,没能替她杀了白元。 地龙衔着岚珂的心脏一头潜入了潭江里。桔红色的太阳从天尽头缓缓升起,光普照着整个松萝林,地上枯萎的草木重新焕发生机。断牙渊里回荡着飞鸟的长鸣声,岚珂跪倒在地,阳光却入不了她的眼底。 整个潭江开始活泛出绿绿的波光,原本漂浮在江面上的死鱼忽然扭动着尾巴跳出江面,又飞速地扎进江水里,一时间江流激荡,尾溅水花,放眼望去全是生机勃勃之景。 白元带去的一队人全部丧生于潭江,唯他一人而归。 他绕过层层守卫才回到长老院,进屋后便将长剑弃之一旁,又匆匆换了一套衣衫,将染血的旧衣烧毁,才觉疲累涌了上来。他坐在桌旁,拿着酒壶仰头饮了好几口,心方静下来。他费了那么多年的工夫,原以为那地龙是手到擒来,却不想被岚珂坏了好事。不过也幸亏有岚珂,他没想到地龙竟如此厉害,宁愿毁了整个松萝林也在所不惜,此次是他轻了敌,看来这地龙是动不得了。 白元看了看窗外的阳光,往日这个时辰青犀应来他房中修习,今日却没见着她。白元一刻见不到她便不大高兴。白元到青犀的厢房中看了看,她不在,连伺候她的侍女也不在。白元正疑惑着,从八角门外跑过来一个侍女,气喘吁吁道:“白元长老,您起身了啊?” “怎么了?” “圣女,圣女被鬼妖族的人掳走了!” “什么!”白元皱了眉,眸子里染了些怒气。侍女说:“现在青方族长和几位长老都在正厅,他们让奴婢请您过去。” 白元不再多说,即刻往正厅走去。他脚步生得很急,若不是他和青犀之间有着利益关系,我定会以为他是真在担忧青犀的安危。白元来到正厅后,青方族长和几位长老的神情沉重,眼神里焦虑尽显。 白元问:“圣女呢?” 青方族长叹了口气:“今天早上明珠去服侍的时候,圣女就已经不见了。昨夜有鬼妖族的人潜入,定是他们掳走了圣女。那份协定还迟迟未定,我怕鬼王是想拿圣女来要挟我们。” 什么鬼妖族人潜入!昨夜白元为了安全带自己的手下去断牙渊,故意放出消息让守卫青犀族的哨兵去搜捕了,根本就不是鬼妖族的人掳走了她。白元当然不能将这些告诉青方,他皱着眉沉思了一会儿,目光游移于在座的各位,眸色一沉,皱眉问:“出了这么大的事,大祭司怎么不在?” “尺渊...”青方族长重重叹了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也不知他发了怎样的魔怔,昨夜见人就问‘青犀在哪’,简直不成体统。你没到之前,尺渊来过一次,他就问我‘青犀求仙药怎么还没回来’,整个人似乎都神志不清了,像是受了打击。” 我也是翻了翻之前的司命手册才得知尺渊为何会日日在渡口等着青犀。 青方族长的确大病过一次,那时候也是因为与鬼妖族之间的争端,他一时气急攻心,旧病复发,久久缠于榻上不能起身。青犀也的确去过妙香海为青方族长求仙药,但那时候是尺渊同青犀一起去的,青犀回来时还带给他一枚鸳鸯玉佩。 想必是青犀的死让尺渊悲痛欲绝,整个人都疯了,所有的记忆都错乱流转,让他错以为青犀只是去求药未归,而不是死了。 之后的事便如他们所呈文书中写得那样,青犀族丢了圣女,鬼妖族没了鬼王,双方都以为是对方所杀,开始了长久的厮杀争战。 既然如此,我需得揭穿白元的真面目才行,让他们知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白元。若他的野心昭然天下,想必青犀和鬼妖两族才能放下成见,重归于好,喜结连理。啊呸,想什么呢!我自己赏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合上手册,匆匆往小殿外走。 小鹤还守在门外,兴许是等得太久,坐在地上倚着门就睡着了。听见有一点动静,他瞬间捏了个法诀大喊着:“哪个孽障敢闯进司命神宫!” 我伸手打在他的脑门上,问:“你叫谁孽障呢!” 小鹤一看是我,晃了会儿神才反应过来,问:“姐姐,你要走了?” 我点点头,说:“恩,难道我还要等着你师父来抓我,然后和你一起被赶出司命神宫吗?” “嘻嘻。”小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师父没那么坏。你是哪位魔君府上的小姐?等小鹤以后下界历练的时候去找姐姐玩。” 我顺了顺他的鹤毛,阴恻恻地对他说:“恩,鬼弃魔君府上的小姐,如果你要来找我,就来魔宫吧。” “啊?你是...罗...魔...罗...” 我见这孩子吓得不轻,不准备在逗他了,“任重而道远”地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去。这司命神宫真不能多呆,上次我来就让君禹给逮着了,他手中还拿着我一枝孔雀翎,万一再被他撞见本尊翻墙头的勾当,本尊多没面子。 离开天界很顺利,我回头看了好几次都没发现有跟着我的天兵天将,也没碰见个老熟人,简直畅通无阻,像是有人专门为我开路似的。如此顺利,倒有些反常,但我已顾不上这些事,松萝林的事务已是燃眉之急,片刻都耽搁不起。 中途我折进迦罗上仙的府上一趟,原因无他,只是我想起了至今还藏在柜子里的青犀。 我将青犀的情况给迦罗上仙大致讲了讲,问她是否能像帮助伏音那样帮助青犀,让她恢复一炷香的记忆。毕竟七枝灯指示心火在青犀身上,估计我得解开她的心结才对。迦罗上仙听后觉得很奇怪,问我:“没有道理啊,按你所说,青犀是自愿将心脏交给岚珂的,岚珂也答应了她,死之前她还见过尺渊一面,这小姑娘还能有什么心结呢?” 她这么一说,我才觉得是这么一回事。我前思后想都没能想明白,迦罗上仙饮了口茶,忽然想到什么东西,对我说:“小仙记得在某个孤本里看过,好像这青犀族人跟其他人不太一样。尊上,您先等等啊,容小仙去查一查。” 她一头扎进自己的屋里,叽里咕噜找了半宿才找到那个所谓的孤本,捧在手里全都烂成了书渣,依稀可辨几个字而已,可迦罗上仙竟也能看得清,来回翻了好几遍,才放下书籍大喊着说“有了有了”。 我问:“有孩子了?” “哎呀,有你的孩子了!”迦罗愤愤道,将书本呈给我。我看着那都泛黄的墨迹实在眼晕,直接说:“你就直接说吧。” “青犀族人天生能衍化心魔,但心魔死后是不能转生的,只能成为寂魂。小仙倒听着那岚珂到死都没能杀了白元,还赔上一颗心,小仙估摸着尊上见到的寂魂可能是岚珂。” “岚珂?”当我眼瞎吗?青犀岚珂长得很相似是没错,但终是不同的。我在长老院见到的那个人的的确确是青犀的模样没错。 迦罗瞧了我几眼,压低了声音说:“岚珂是青犀的心魔,归根结底她依旧是青犀,所谓死后返本归元,大抵是这个意思。”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恍然大悟,又问,“那书上有没有提什么解救的办法?” “书上说心魔不能转生,只能以寂魂的形式存在,小仙能下个咒符让岚珂恢复一炷香的意识。在此之后,她也不会消失,意识也会一直存在,就像游荡的鬼魂一样,就是...这个记忆力可能会变差,关于前世的记忆会慢慢消失,之后也只会记住一天的事,到了第二天就忘掉。” “这就是说,岚珂以后就只能这样了?” “对。” 我沉思再三,决定哪怕是一刻钟的记忆也好,让她了了自己的心结,我好拿灯。反正以后都会忘,再也没有比忘记更好的事了。我点点头,对迦罗上仙说:“那此番就有劳上仙了。” “嘿嘿嘿,尊上说这样的话不是折煞了小仙么?您看,我这功力也不好白白损耗不是?您看...” 啧,还会讨价还价了。我不想跟她多争,爽快道:“亏待不了你,本尊过几日就差人将那几本压箱底的志怪传奇送给你,老几千年前的了,你肯定没看过。” “是那种有插画的吗?” “有,香艳着呢。”我狡黠地看了她一眼。 “那小仙就先谢过尊上了。”迦罗上仙拖着一把老骨头冲我行礼。我不禁感叹她的心态真是年轻,都活到这把年纪了,倒跟个年轻大姑娘似的,老是惦记着我那几本禁/书。 拿到迦罗上仙的符咒,我就赶去松萝林。来到渡口的时候,尺渊还在那里等。 想想他以前做的事,我真不知是该打他还是该同情他。 说到底他也没犯什么大过错,不过就是没有好好珍惜罢了,让青犀遭遇那些事也非他心中所愿。等到青犀死了,他才悔不当初,只是一切都晚了。不过他去祸害岚珂这件事着实做得有些过分,他活了这么长的时间,在处理感情的事上还不如赫连成呢,至少赫连成从头到尾爱的只是伏音一人。 原本插在风灯上的桃花枝现如今已经全谢了,尺渊见我又回来了,疑惑地问了声:“尊上,你怎么又回来了?” “还有些未了的事。”我踏上船头,“看来还要麻烦你一趟了。” “不麻烦。” “青犀回来了吗?”我问。 “没有,就这几天吧,应该会回来的。”尺渊撑起长竹篙,淡淡地笑着说,“她传信说给我带了礼物。你知道吗?以前有一次她从外头回来,路上逢雨,她将买来的糖山楂掩在怀里,衣服都湿透了,那山楂却还干干爽爽的。她虽然性子弱了些,心肠却很柔软,对谁都很好。”他总是在我面前提到青犀,不像在告诉我,像是在告诉他自己。 我点了点头:“她的确很好。” 之后尺渊也不说话了,安安静静地撑船。等我上岸的时候,他又要回去等青犀,我对他说:“你跟我一起回去吧,我带你见见青犀。” “恩?”尺渊抬了抬眉,蓦然笑道,“青犀还没回来呢。” “回来了,在长老院里养伤呢,她路上受了重伤不愿见你,怕你担忧。”我诓道。 “真的?”尺渊惊了惊,赶忙登上岸,说,“这可不行,我得快点回去。” 尺渊走得很急,也不管我有没有跟上,匆匆就往林子深处走去。我腾云跟在他后头,不一会儿就来到青犀族部,进长老院的时候,那几个来往扫地的侍从见着尺渊还讶异了一下。虽然尺渊已经疯了,但他还是大祭司,这些下人自不敢冒犯,敬道:“参加魔尊,参见大祭司。” 尺渊也不管他们,回身来问我:“青犀在哪个院养伤了?” 我对拿着扫帚的其中一个侍从说:“请青方族长以及所有的长老来圣女的居处,就说本尊已经将圣女救回。” 那侍从惊了惊,不敢置信地说了句“真的”,似乎又觉得自己这样的质问有些越矩,兴高采烈地溜去报告了。 我示意尺渊跟我来,带着他往青犀的居处走着。临走前我吩咐过青方族长将此屋把守着,因为我还会再回来,不想别人进我住的地方。青方族长也很尊重我的意愿,在门口果然有四个人来回巡逻。 那四个人也先后行了礼,我将这些人遣散后,带着尺渊进了屋中。屋里还是旧时的模样,我走到衣柜前迟疑了半刻,终是将柜门打开。青犀很听话,她还柜子里藏着。阳光顺着一点缝隙照进来,她有些害怕地往柜角里躲了躲,怯怯地问我:“你是谁?” 我挥手将窗户封住,阳光被阻挡在外面。我牵着青犀的手,将她拉出来。她似乎很久没有站立过,脚下有些虚浮,站也站不稳,便将所有的力量往我身上靠。好在她是个魂魄,也没有多少重量,我尚能扶得住。 青犀族人没有鬼眼,尺渊自是看不到她。我将迦罗上仙的符咒捻成灰洒在青犀的身上,青犀冰霜一样的手腕渐渐恢复成藕色,眼睛也清明起来。 尺渊看见她凭空出现,整个人都愣住了。我看了尺渊好久,才对他说:“你看见了,青犀早就死了,当初她是死在你怀中的,尺渊,你都忘了吗?” 尺渊先是一愣,后整个人就陷入了癫狂之状。 “不可能!青犀去妙香海问药了!”尺渊冲着我怒吼,狠狠盯着寂魂青犀,说,“你是什么人!你是岚珂吗?”按说他的记忆停留在以前,是不可能认识岚珂的,可这时候他却在脑海中死死抓住关于岚珂的记忆,以此来掩盖青犀已经死掉的事实。 这时青方族长率领几位长老已经赶到。白元还是那副老人模样,但见到青犀的那一刻,他的眸子亮了亮,道:“圣女。” 青犀像是没看到尺渊似的,眼睛凝在白元身上,笑得灿灿。我尚且还疑惑着,就见青犀飘了过去,却是向着白元那个方向。白元见她走过来,脸上的笑容更深,轻声说了句:“乖。” 青犀还有些怯怯懦懦,却扑到了白元的怀中,对他说:“我好想你。” 族长和几位长老看见这一幕的脸色着实精彩,听见青犀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变幻无常,显然无法接受这一老一少如此相依相偎,他们是师徒也就算了,可一个贵为圣女,一个身为长老,怎的就... 这青方族长刚要发话,就见白元将青犀抱在了怀中。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时候白元不该嫌弃地将青犀推开吗?这样他们之间不全都暴露了吗?! 青方族长的脸色更好看了:“你们...” 还不等他说下一句,我眸中血光一闪,耳边充斥着血肉绽开的闷响。青犀那双如霜如雪的手竟一寸一寸深入白元的心脏,白元连疼都顾不上,满眼里全是震惊。直到青犀将他整个心都挖出来,然后狠狠捏碎,白元抱着青犀的手都未曾松开。 青犀踮了踮脚,伏在他的耳边说:“好想你死。” 她愈退后一步,白元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将她固在怀中。没有了心脏,他就失去了所有的法力,易容术也维持不住,现出了原来的面貌。胸口的疼痛似乎让他没有了力气,声音很轻很轻地问着:“你恨我?青犀,你...终究还是恨我...” 青犀将白元推开,眉宇间浮上了点讽刺的笑。她笑着问:“青犀怎么会不恨你呢?她死的时候还请求我,一定要把你杀了。白元,你做了那样的事,究竟还想奢求什么呢?” 这不是青犀,这是岚珂? 白元整个人跌在地上,捂着自己发疼的胸口,看着岚珂极尽嘲弄的笑,眸色有些呆滞。过了很久,他才轻笑了声,笑得有些癫狂:“是啊,我还在奢望什么?她怎么可能...好!太好了!她总算没能让我失望!青犀...青犀...你想让我死,这次我如了你的愿!” 他的身体兵解于眨眼之间,我还没回过神,他整个人都已灰飞烟灭。 除了岚珂,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包括我。这一切就像急剧转动的齿轮,连让人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停止转动,所有的一切都归到了终点。 岚珂回身看着尺渊,微微挑了下眉,似乎是在问我:“他,怎么了?” 我言简意赅地说:“他知道青犀死了,好像不太能接受,所以疯掉了。” 岚珂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大的笑话,不防笑了声:“这可真惨。”尺渊还在震惊中长久不能回神,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白元消失的地方,仿佛听不到外界任何的声音。我估摸着白元的死应该提醒他青犀的死,像被挖心而死的人我也仅见过青犀岚珂和白元三人而已。 岚珂不愿再看尺渊一眼,对我说:“多谢尊上不辞奔波,让岚珂得以了结青犀的遗愿,只是我活不久,怕是以后都不能报答尊上的恩情了。” 我说:“不用客气,本尊也是为了青犀和鬼妖两族的争端而来,谈不上恩情。” 青方族长和几位长老看呆了,等到我跟岚珂都放下话来,青方才问:“尊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长话短说。我简单地将此事的关窍跟青方解释了一下,表示这一切都是白元所为,青犀和岚珂也是为守护松萝林而死,念在她们如此苦心孤诣的份上,好好跟鬼妖族一起过日子,不要再打架了。 岚珂为我佐证,证明我所言皆是真话,这才让青方完全信了我的话。岚珂具有记忆的时间很短,我说完这些,她的神识就开始从体内散落,再度恢复了寂魂的模样。符咒失效,在场的人除了我之外都看不见岚珂,只有我能看见。她似乎又不会青犀了,那双眸子尤为寡淡,不像是青犀的眼神。 我问她:“你是谁?” 她说:“尊上,我是岚珂,青犀走了。” 哟,乖乖,居然还记得刚才的事。我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方才安下自己狂乱的心跳。 那时的尺渊也在旁边,整个人都垮了,倚在墙角很久都没有站起来。岚珂看着他就像看一个陌生人,眼睛里没有半点情愫,此时我是真相信青犀已经不在了,在这个躯壳里只是岚珂一人。迦罗上仙说返本归元,可青犀最终想做的人不是她自己,而是岚珂。 我看了看尺渊,想想青犀想做岚珂的原因,大概是岚珂从未喜欢过尺渊吧。 松萝林的事终于在青方族长目瞪口呆地去鬼妖族目瞪口呆地给鬼幽解释并让鬼幽也目瞪口呆之后落幕,双方也坐在同一个桌子上协商共主松萝林的决定,待双方都统一后,由我见证,于断牙渊潭江边举行祭礼仪式,最终达成协定,重归于好,百年好合了。 岚珂成为寂魂,不能转生,但意识还在。尺渊在那天之后就消失不见了,也不知去了哪里,不过端明台算是空了下来,我将送进端明台里,也让她的鬼魂有个好归处。 诚如迦罗上仙所言,岚珂关于前世的记忆开始一点一点消失了。在这之后不久,我按例来松萝林巡视时,曾到端明台上见过岚珂。 岚珂已经将所有的事都忘记了。我见到她,猛然记起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曾拜托我:“那尊上能代我记着尺渊吗?如果我忘了,尊上再讲给我听。” 我也不知着了怎样的魔怔,竟在桃花树下坐了一下午,以第三人称的方式跟岚珂讲述他们之间的故事。岚珂听后什么都没说,微微笑了声,只自顾自地饮酒。 可等到我第二日再来的时候,她迎着我坐到桃花树下,眉目含笑,温婉而沉静,秀致的眉流露的英气已经全被悠闲代替,纤纤细手替倒了一小杯酒水,问:“你昨日给我讲得故事,我竟记不得一星半点儿了,今日你再跟我讲一次罢?” 我的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梗住,看着岚珂脸上的笑容,一句话都说不出了。我喝了几杯酒,才含着点醉意说:“故事?什么故事?我也忘记了。” 第109章 番外:心上有灵犀 白元代表青犀族去魔宫参加朝会,曾离开过部族数日。他回来时正好赶上圣女月中祈福的日子,月光落满了整个小院,桃花树下置着一张墨香书案,她手中执笔,玉润的指尖儿落在木笺上,眉目含笑。 前来求问姻缘的信女虔诚地跪在书案前的小木台上,眼睛里沉着微微喜色,问:“圣女姐姐,你看到我未来夫君的样子了吗?” 青犀唇角的笑更深,容色在月光下俏丽非常,问:“这些不能告诉你,我送几个字给你,你要记在心上。” 信女眼睛一亮,兴奋地点点头。青犀执笔在木笺上写下“桃花深处桃花落,月上枝头月上寻”,之后她将木笺轻轻搁在心头处,低着声音默念了几句法咒,木笺上墨色的字痕流光溢彩。等青犀将其交到信女手上时,墨痕已经变成朱红色。 信女赶紧瞧了瞧木笺上的字,眉宇间全是疑惑:“月上枝头月上寻?圣女姐姐,我找未来夫婿又不是找嫦娥姐姐,为何要往月上寻?” 青犀被她这句话逗得一笑,弯唇道:“届时你就知道了。” 青犀在木笺上施法,实际上是为命中注定的两人牵了条姻缘线,时机一到,姻缘自会到了。信女相信青犀的话,口里一直在道谢,脸上红红的,转身跑出小院。信女将木笺如珍宝般扣在心前,将那一句簪花小诗默念了一遍又一遍,心念念着自己的未来夫婿会出现在桃花月下,与她相见。 骨瓷瓶中还稀稀落落着插着几根木笺,青犀望了望夜空中的满月,想不到这一日竟如此之快。淡淡的倦意袭上眉头,她轻轻揉着太阳穴,又饮了口花茶方才缓过来。她在这里坐了一天,卜了半日的姻缘吉凶,极耗费心神,可她却做得极为开心。 白元拂开柳条从树影下走来,竟也不拘束地席地而坐,漫不经心地抽了一支木笺,扔到青犀面前。青犀一见是白元,瞳孔收了收,下意识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想你想得心焦,一路上都不好过,就赶着回来了。”白元戏谑道,“何必费心费力做这些,我临走前不是让你乖乖呆着么?” 青犀自不会把他的话当真,只低低回道:“闲着也是闲着,就想做些事。” 白元挑眉:“哦?你现在是无事了?”他微微倾过身去,眸中笑意极深,手指掠过青犀的脸庞,道:“那我们找点事做?” 青犀不敢躲,有些慌乱地拾起书案上的木笺,说:“不如我帮你卜一卦吧。” 白元怎会看不出她的小心思,却对她有难得的兴致。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说:“好,那便问一问姻缘,看看我和你是不是能白头到老。”青犀听言脸色一白,手指轻轻捻开木笺,木笺飞悬在空中,周边环绕着桃花色的光晕。青犀双手结迦印,闭眼默念了几句。 耳边掠过沙沙桃花落的声音,清风灌入她宽大的青袖,如羽翼翻飞。半晌,木笺骤然落在书案上,裂成碎块,青犀十个指腹上齐齐裂开细小的伤口,渗出血珠来。 青犀将流血的手指收在掌间,对白元说,“不是我,你的心里人不是我。”她希望白元能因此放过她,哪怕是这么微不足道的理由。 “那是谁?” “我看不到。”她的确看不到,白元的心是一片混沌,似乎装着所有,又似乎什么都没装。 白元捉住她的手腕,看着她掌间的血纹。他能感觉到青犀内心的颤抖和害怕,心中却起了一丝丝烦躁。他将青犀的手拢在掌心,轻声说:“以前没有你,现在我把你放在心上了。” 青犀眼中的光亮一点一点暗下去。白元走过去将她抱在怀中,身中裂出一道结界,将万事万物都隔在他们之外。白元说:“你总会有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在这之后不久,白元开始忙于地龙的探寻当中,很少能与青犀相见。寥寥相处的几次,青犀都比往常要乖巧,每次都让白元很心悦。 有一次在结束半个多月的探寻后,白元风尘仆仆地回到长老院。青犀手中提着小花木盒子进来时,他的几个侍从正在向他汇报地龙的情况。青犀进来后看了看坐在客位的侍从,又看了看主位的白元,道:“我听说你回来了,特意做了几样你爱吃的点心。” 纵然白元再无情,却也不免心中一动。他自衍生那日起,从未有人特意为他做过什么,他也没想到第一个人会是青犀。他让青犀坐在他的身边,问:“怎么想起来做这个?” “你离开了很多天,我...很想你。”她咬着唇,脸都红透了,模样十分惹人怜爱。若不是还有要务在身,白元恨不得即刻就将她拎到床上去,好好慰藉她的相思之情。 他放下对青犀最后的戒心,允青犀在他商谈要事时于一旁陪伴。 他原以为这就是他心中所念的心甘情愿。直到岚珂生生将他的心脏挖了出来,他才知青犀远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怯懦和顺从。 他本是“原主白元”化成的心魔,失去心脏就会变成寂魂甚至魂飞魄散。可白元跟岚珂不一样,他没有了心,一样能活下去。 原主白元纵然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杀死自己的心魔,他若想掩盖自己衍化心魔的事实,只有将心魔扔到极恶渊中去。极恶渊与断牙渊相对而望。与山水宜人的断牙渊不同,极恶渊里蕴着千年的戾气,渊下如同刀山剑海,一旦掉下去,再难有生还的机会。 原本他是必死无疑的,可他却走了运,恰逢赶上极恶渊千年一度通风的好时候。极恶渊似乎有想成为风景名胜的远大志向,每逢一千年就会自动变换崖口岩石的位置,便于清风灌入,驱散渊内积攒的瘴气,好让这个地方更怡人一些。 这样一来,极恶渊中的戾气便没有那么强烈,心魔掉在渊底时虽已重伤昏迷,但却保住了一条命。 他之所以能够醒来,是因为白元没能控制住逐渐膨胀的心。*将白元的修为遏制在一个瓶颈期,始终无法突破,但心魔却因此获得了源源不断的力量。心魔在渊地躺了百八十年,早已与这里的戾气相辅相成,他所受的伤都能由这里的戾气一一修补,他跟“白元”不同,“白元”作为普通的魔族会病会死,可他却不是不伤不死之人。 等到千年一轮的时候,极恶渊的崖口再次打开,心魔便离开了这里。他只是有些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就这样被抛弃。“白元”所见所识充斥在他的脑海中,他早就看出这个人难成大事,注定一辈子窝囊。“白元”做不到的事,他一定要做到,昔日被他唾弃之辱,今后定要加倍奉还。 杀死“白元”取而代之不过朝夕之间,之后开始利用圣女来铲除异己。他不在乎手段多卑鄙,臣服于他的为他所用,不臣服的就除之后快,在他眼中,那些女人不过是个工具。 直到他从尺渊手中接过青犀。 青犀比往常任何一任圣女都好控制,怯怯的总是不说话,连哭都不敢哭出声,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喜欢上青犀,只是那夜在柳色桃花下的身影总在他心头徘徊不去,让他单是想想都觉得很是醉心。 他一直在等着青犀从了他,却不想她会以这样的方式来报复。她一直都恨他,从前乖巧顺从不过是她装出来的假象,那日岚珂突然出现在断牙渊,他就该想到是谁泄露了他的计划。只是之后青犀便失踪了,他对青犀的担忧甚于对她的怀疑,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岚珂跟青犀有着相同的容颜,可气度却完全不同。岚珂凛然立在他的面前,手上全是他心间的血,讥笑着说:“青犀怎么会不恨你呢?她死的时候还请求我,一定要把你杀了。白元,你做了那样的事,究竟还想奢求什么呢?” 他能奢求什么呢?从一开始,除了孤独和疼痛,他什么都没有。 他失去心脏后,他的眼前开始一阵阵泛黑。黑暗深处全是那夜的满月,那夜的桃花,还有她低低念过的一句“桃花深处桃花落,月上枝头月上寻”。 他以为那支木笺是错的,错在提前了一刻,在月下桃花处的人,原应是他的姻缘。 第110章 虚妄(一) 松萝林的事总算告一段落。我没有在岚珂身上找到心火,后来我去青犀族巡视,也未曾发现心火的下落。既然七枝灯中指示“青犀”二字,除青犀和整个青犀族之外,唯一与之相关的便是尺渊了。我派出一些人手去寻尺渊的下落,一连等了大半个月。 无忧殿内,我将手中的折子放下,解决松萝林争端之后,剩下的折子上皆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事,令人不胜其烦。我扶额闭目养神,殿内响起静心的琴声,抚琴的人是千沉。 自从上次他要帮我看折子而被我冷声拒绝后,千沉就绝不再碰魔族事务,将精力放在魔宫的内务上。宫中事务繁杂,但他处理起来却得心应手,有空便来我无忧殿坐着,不说话,也不靠近我的书案,自个儿抱琴偏居一侧,待我累时抚一首曲子,待我渴时递一杯温茶,待我饿时端一碗参汤。贴心虽贴心,但总让我有一丝丝负罪感。 大好的人才,不能总干这些事。 我说:“我从松萝林回来后一直没能歇过来,这几日总容易累。我会差人把这些折子搬到你的宫殿,这几日劳你费神,帮我看一看。” 听了我这句话,琴音一滞,千沉略略抬头,问我:“尊上若是嫌臣烦,臣即刻就走。”说完,他低了低头,握拳道:“尊上大可不必用折子来支开臣,让君臣之间徒增嫌隙。” 我闻言一笑,没想到他竟是这样想的。想是我刚回魔宫的那几日脾气不好,才会让他如此小心谨慎。我挑了挑眉,含笑回道:“你若是嫌我劳烦你,我自己看就是了,何必拿这些话搪塞我,让你我之间徒增嫌隙。” “尊上...臣怎会...” “既然不会,就不要将时间浪费在侍弄花草上。”我说。 “臣明白。”千沉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我唤了几个小妖进来,将我书案上的折子抱到千沉宫殿去。看着空空如也的书案,我如释重负,肩也不酸头也不疼眼也不花了。父君在时总教我弄权之道,放权和揽权乃其之大者,这个学问我一直都参不透,往后却要好好参一参才行。 千沉自顾自地弹了一首曲,我见他近日多执迷于音律,便听入了耳,将他挑错的音符一一指正,他也能同我探讨上几句。 午后的阳光落入无忧殿内时,我派去寻找尺渊下落的小分队队长回宫了。他来我无忧殿报信说:“属下已在罗汉帮找到尺渊的下落。” “罗汉帮?他跑到人界去了?” 千沉适时开口道:“罗汉帮是血海魔荒清心宗的分支,清心宗宗主无妄魔君元神寂灭后,罗汉帮就成为独立的帮派,在众多分支中脱颖而出,现如今掌控着整个魔荒。不过罗汉帮的帮主大罗汉为人没有什么野心,法力也...”千沉敛了敛,又道:“故不成威胁。” 我没有听过罗汉帮,倒是听过清心宗无妄魔君的名号。早些年我父君统领魔族时,无妄魔君也为魔族稳定立下汗马功劳,当然他的名字也仅存在于史册当中,本人我倒是没见过。只是这罗汉帮...名字也太没有格调了,谁能将罗汉帮和清心宗联系到一起去?前者一听,就觉得是个野鸡帮派。 “那还是在魔族的地界了?尺渊跑到血海魔荒做什么去?” 小分队队长答道:“我等愚笨,只查到尺渊藏身于主城当中。因魔荒的主城有无妄魔君生前设下的结界,没有魔荒户籍的人无法进入,我等不知尺渊去血海魔荒做什么。”他干秘报干了好几千年,却没想到被一个户籍难住了脚。 “恩,我知道了,你退下吧。”我说,“先前本尊承诺过放你们三个月的假,回去跟老婆孩子团聚吧,三月后再来魔宫报道。” 小分队队长抹了一把泪,感激道:“小的当差几千年,休沐还是头一回,我替我十八辈祖宗谢过尊上。”小队长家里活着的人往上数的确能数十八代,往下数也能数个四世同堂。 可这话怎么听着都像在骂人。 我挥手撵他下去。 我扶额想了会儿血海魔荒的事,确定还得亲自去一趟。七枝灯的事,我不放心交给别人,今日魔族事务也已经处理得七七八八,加上有千沉相助,暂且可以放下这里的事。 我对千沉说:“我可能要亲自去血海魔荒一趟,这里一切事务都交由你来处理。” 千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抿了抿唇,许久才低声问我:“尊上又要离开了?” 我有些疑惑,不知他为什么这样问。我回道:“又不是不回来了,你怎么一副仇大苦深的样子?” “臣不敢...”千沉顿了顿,方才道,“只是鬼弃魔君曾经吩咐过,孔雀王一族不得踏入血海魔荒。” “我怎么没有听我父君说过这样的规定?” “尊上有所不知,当时鬼弃魔君和无妄魔君都想为魔尊,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无妄魔君答应息战,将尊位让给鬼弃魔君。无妄率领一众部属退居血海魔荒,走之前他对鬼弃魔君说不想在血海魔荒地界见到孔雀王一族的人,当时魔君应允了。” 我笑道:“原来如此。换作是我看见云舒,心里也堵得慌。” 我思索再三,又道:“我登位时未见有血海魔荒中人来拜礼,想必是他们还记着先前与我父君的过节,不肯承认我这个魔尊。于公,我得亲自拜会才能让他们放下成见;于私,尺渊,我不能不见。无妄魔君已经元神寂灭,生前他老德高望重,定不会与我这样的小辈计较。” “尊上心意已决,臣自不会阻止。愿尊上能早日回宫。”他伏地跪道。 之后千沉指派了两名侍从给我,只是这几千年我独来独往惯了,身边跟着人不太舒服,便一口回绝了。但千沉说“事关尊上安危,臣不敢轻觑,若尊上执意不肯,臣只能亲自随行了”。我见他如此坚持,又瞧了瞧低眉顺眼两名侍从,也就答应下来。 千沉派来的两个侍从一个叫大江,一个叫东去。我费脑子想了好久,也没想到最近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让千沉敢怒不敢言,只能指派这样的人来暗里揶揄我。 有大江东去跟着,一路上我连费神驾云的功夫都没施展开,就在马车里睡了一觉,再睁开眼就已经到血海魔荒的主城了。 血海魔荒这片土地本十分贫瘠,直到无妄魔君在此建立清心宗,这片地儿才渐渐繁荣起来。巍峨的城墙延伸数里至云烟缥缈处,城墙上红旗帜帜,威严非常。守城门的人仔细盘查着进出的每个人,马车都不得入内。 我趁着人多的时候带着大江东去进城,希望以此蒙混过关,果然还是没能逃过守门人亮晶晶的大眼睛。 “你们不是魔荒的人!你们是什么人?” 我从掌心化出魔尊令牌,对他说:“好人。” 他们不识得我,却识得这魔尊令牌,脸色陡变,拱手道:“原来是魔尊大人驾到。”他们身为血海魔荒的人,虽然对魔尊有不服气的地方,但也不会在面子上让我难堪。毕竟魔荒若跟整个魔族杠上,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我心平气和道:“我登位不久,还未拜会过罗汉帮。这要多走动走动,才不至于生疏了是吧?”目的很单纯。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守门人说,“小的即刻遣人通知大罗汉,尊上且跟我走吧。” 他将我迎入主城。一路上走得极慢,他将主街道上的风土人情和小吃都给我一一介绍,似乎在有意拖延时间。估计他是认为我突然拜访魔荒,定是有什么阴谋,努力拖着时间给大罗汉准备。嘿,我也不是那种凶神恶煞的人,怎的就这样小气?要是换了无妄魔君,他哪里会把我放在眼里? 看在魔荒的风俗极其有趣的份儿上,我也陪他多兜了几个圈子,顺着买下一些可口的小吃,让大江东去帮我提着。大约逛了半个时辰,守门人才将我送到罗汉帮的总舵。 我来时整个帮派都严正以待,仗势大得让我都有点浮,不敢相信自己还是这样的大人物,居然如此入大罗汉的眼,摆出这样的架势来迎接我。 先迎上来两个人,哈哈笑着自我介绍说是“三罗汉”和“四罗汉”,这两人模样太相近,好在我只记数,尚能将这两人分别开来。三罗汉连忙冲我拱手行礼说:“魔尊大人来访,我等未能远迎实在失礼。我大哥和二哥已在正厅等候多时,魔尊,请吧。” 我随这两人走,来到正厅时只见正中坐着那人虎背熊腰,生得极为粗犷,如怒目金刚似的。于他身侧的人却大不一样,眉目风流,有几分女儿的俊俏,可气势逼人,不输于正位上的人。想必这两位便是大罗汉和二罗汉了。 大罗汉见我也不行礼,吼着浓重的声音道:“我还当新任魔尊是怎样厉害的人物?不想是个小姑娘。看来这魔界真是江河日下了。” 这人真是一脸正直的高傲相,话中轻蔑显而易见。我笑道:“在这血海魔荒,我也只听说过你清心宗宗主无妄魔君的名号,你又是哪一位?” “嘿!你这小丫头片子,没有听过爷爷的名号?我大罗汉原是妙提座下狼牙草,天命庇佑机缘巧;生于南海天不老,玲珑清心比天高;幸得无妄魔君教,练得一身神通好;怒目横扫五罗汉,力拔山兮天地倒...” 我听他还有这样一套说辞,心中惊了惊,颇有一种听到山贼大喊“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的喜感。后面的话我都没听到耳朵里去,只得打断他: “原来你就是根草?” 第111章 虚妄(二) 大罗汉大怒,刚要冲我大声嚷嚷,还没蹦出俩字,只听一旁的二罗汉笑道:“哈哈哈——你这小姑娘有几分胆魄,没有丢了鬼弃魔君的脸。” “你认识我父君?” “我随先师征讨四方时,曾与鬼弃魔君有一面之缘。”二罗汉拱手道,“在下重胤,罗汉帮的副帮主,大哥心直口快,方才多有不敬之处,重胤代大哥向魔尊大人致歉。” 我举手止道,“前辈曾为我魔界立下大功,劳苦功高非吾辈能比拟,九羲不敢承这一声‘大人’。” 大罗汉哼声道:“二弟何必对这小丫头片子如此客气?” “大哥,堂堂罗汉帮帮主也不该与一个女子斤斤计较,更何况这位是魔界的魔尊,你我更不能不敬。”重胤微笑道,说出的话却极具分量。大罗汉皮肉动了动,眼珠子在我和重胤之间逡巡一圈,道:“我哪跟她计较,哼!” 我瞧着大罗汉生性粗犷,心直口快,正如千沉所说不足为惧。只是这重胤心机莫测,城府极深,让人看不出他真正在想些什么。 重胤请我坐下,温声问:“不知魔尊来我罗汉帮所为何事?该不是真是来走动走动的吧?” “不瞒副帮主,此次我来魔荒地界是为了寻一个人。”我说,“此人名为尺渊,原是青犀族的大祭司。” 大罗汉一听“尺渊”的名字就急了,怒声道:“你找我外甥做什么!莫不是他疯疯癫癫,与你有关!?” 外甥?我微微皱了眉。尺渊能入魔荒主城,可见他本就应是这魔荒中人。可大罗汉这样的人,还能有尺渊这样的外甥?不都是说外甥像舅舅吗?尺渊跟大罗汉之间,差了十八个重胤好吗! 我疑而问道:“尺渊真是你外甥?” 大罗汉哼声说:“我二弟的外甥自然是我的外甥。魔尊,纵然我得敬你一分,可你若是真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我大罗汉也决不饶你!” 我了然地看向重胤,才觉这个世界没那么魔性。重胤问:“尺渊犯了什么过错,竟让尊上亲自来我罗汉帮拿人?若他真有罪,不用尊上亲自动手,我自会绑了他来,任由尊上处置。” “那倒不是,只是我有一样东西要交给尺渊,此事与青犀有关。” 闻言,重胤眸色一紧,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大罗汉抓了抓脑袋,问:“青犀是谁啊?” 重胤起身,对大罗汉说:“大哥,尺渊的事就交给二弟去办好了,这几日...”他顿了顿,似乎对在场的外人有所防备,只能将关键信息略过,道:“还需大哥时时关注主城的形势。” 大罗汉面色凝重起来,握拳点头道:“放心吧。” 重胤微笑着请我入内堂,说:“请尊上随我来,我带你去见尺渊。” 我随他从内堂走进罗汉帮的后院,穿过长长的亭廊,七拐八拐也不知道拐到哪里去,而后到了一块茂密的竹林。不知为何,此地竟与孤星君的住处有几分相似。大江东去在我身后默默跟着,重胤停驻在竹林前,回头看向我们三人。 “这里是罗汉帮关押犯人的樊牢,尊上你看...”他眼睛徘徊在大江东去身上,显然不想让他们进去。我心中明了,对大江东去说:“你们在这里守着。” 大江东去颔首,双双转过身去,抱着剑环顾着四周,一本正经地守着了。我冲重胤点点头,示意可以带我进去了。重胤也不怠慢,将我引入竹林当中。 当翠竹深影遮住来时的路,周围只剩下我跟重胤两人的时候,重胤才说:“尊上是来替青犀族要回青犀尸身的么?” 我大骇,问道:“尺渊是将青犀的尸身带回血海魔荒了?” 重胤眸色起了丝疑惑:“尊上来此不是为了这个?” “自然不是。” 重胤微微点了下头:“那是我多虑了,还望尊上不要在我大哥面前提起尺渊和青犀的事。” “怎么?” “先前尊上说是为青犀而来,想必尊上大概已经知晓尺渊和青犀的事。”重胤见我点了点头,才又继续道,“罗汉帮内有一口由千年寒冰所制的冰棺,可保尸身不腐,而且佐以招魂术,可生死人肉白骨。好几个月前,尺渊回到罗汉帮,抱着青犀尸身跪在我面前求我教他招魂术。他是我外甥,此事我自不能袖手旁观。” 招魂术?尺渊真是煞费苦心。因为人在死前多多少少会对人世有所依恋,招魂术便是捉住这一点意念,将整个魂魄重新拉回身体当中,使人复活。青犀死前念的人是尺渊,唯有他能使用招魂术,从而复活青犀。 “施法的过程中出了差错。”重胤渐渐皱起眉头,语气沉了好几分,“原本尺渊和青犀都是魔,招魂术本是万无一失,坏就坏在尺渊是有仙修的人,招魂术是魔族的套路,与他体内的仙力相生相克,所以招魂术在中途失效,最终功亏一篑。青犀的尸身因受两种力量的冲击而迅速*,最终化为一抔黄土。” “后来尺渊变得疯疯癫癫,也是因为这个?” 重胤点点头:“尺渊不大能接受这样的失败,醒来时已经将青犀死去的事忘掉。他说青犀快从妙香海回来了,他得去等她,跟我请辞之后就回了松萝林。我大哥是看着尺渊长大的,所以极疼爱他。尺渊从松萝林回来便彻底疯了,我大哥知道后怒不可遏,非要对松萝林进军,为尺渊讨回公道。我见状只能骗他说是尺渊练功走火入魔才会如此。”瞧大罗汉莽撞的样子,这种事他还真能做出来。 说着,我们已经走到一片空地,极密极密的竹林横亘于前,看样子是走不过去了。重胤拈指,嘴唇动着念了几句口诀,双手一展,那竹林便渐渐退至两侧,从风烟中可见地牢的入口,门口还站着四个守卫。 “你把他关在这里做什么?”尺渊在长老院见到青犀的寂魂,大概已经知道青犀死去的事实,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是回了血海魔荒。可他怎么还被关起来了? 重胤叹了口气,示意守卫将门打开,一边领我进去一边说:“尺渊犯了大过,我不得不将他关在这里。” “什么大过?” “他要偷流明圣火重塑青犀的肉身。” 我:“...” 尺渊真是个祖宗。我不明白尺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将主意打到流明圣火的头上。 流明圣火乃是血海魔荒的至宝。当初血海魔荒在清心宗弟子脚踏实地的开垦下变得日益繁华,无妄魔君逝去后不久,天帝也不知道犯了哪门子的邪,一本正经地说“念无妄之功德,庇后生之福泽”,将流明圣火赐给了血海魔荒。 流明圣火灵力极深,原是天帝用来维持天界灵根的,其实圣火也没有什么重大的作用,就是能保天界那些花花草草永生永世不会凋谢,保天界土地肥沃,物资丰盈。于天界来说,流明圣火的存在是锦上添花;但于血海魔荒这种鸟都不拉屎的贫瘠之地,流明圣火的存在就如雪中送炭。 血海魔荒一直念天帝的恩德,虽然是魔族中人,却不肯与魔界走得太近。好在大罗汉是个情义的人,至少没有抱住天帝的大腿倒戈回来反咬魔界一口。 待至地牢最深处,我见到了被关在牢室里的尺渊。重城没有苛待他,尺渊穿得干干净净的,像是有人精心照料着。 “尺渊。” 尺渊没有抬头,眼神空洞,嘴里一直念着:“上无根,思登于天,谷在于渊...念渊...青犀...尺渊的渊...上无根,思...谷在于渊,渊...青犀...” “我来还你一样东西。”我从袖中掏出系着红线的鸳鸯玉佩,说,“这玉佩是当初青犀送给你的,你还记得吗?”岚珂变成寂魂后就将此玉佩交给了我,她说这不是她的东西,请我物归原主。原主是青犀,死了;再论的话,这应该也算是尺渊的。 “上无根,思登于天...” “就算你拿到流明圣火又能如何?你以为青犀就真想活么?”我闪身穿过铁栏杆进入牢室内,将玉佩扔到尺渊怀中。我说:“岚珂杀死白元那日,你该看得一清二楚。白元对青犀做的那些事,你一点都不知道吗?还是你已经推测出一二,所以在这里装疯卖傻,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你自己。你以为你用流明圣火重塑青犀的肉身,就能抹杀掉她所有的一切,跟她重新开始了?!” 尺渊猛然抬起头来,原本温和的眼神此刻却变得极为狠戾,他疯了一样地扑向我,不对,他本来就是疯的,所以才会这样毫不忌惮地掐住了我的脖子,怒道: “你胡说!胡说!他们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重胤见状立刻上前将他拉开,施法将他牢牢困住。若重城再慢半分,我手中拈着的孔雀翎就会毫不犹豫地刺/入尺渊的喉咙。 我抚着自己发疼的脖子,道:“当初你救青犀,还不是为了让她当圣女来稳固青犀族!但青犀傻,傻到以为你当初真心要救她,把你的恩情牢牢记在心上,哪怕后来知道自己将会是一枚棋子都毫无怨言。让她当圣女的是你,送她离开端明台的也是你,她受到的欺辱中一半都是拜你所赐。” “我不想的!”尺渊冲我大吼,“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怎么想的!” “当时青犀族和鬼妖族摩擦不断,你怕你成仙后,青犀族上下动乱不安,所以就算你知道青犀不是圣女,你还要将她留在端明台。你敢说你救她不是为了让她替你守护青犀族?” “不是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恼怒,要不是顾及重胤在场,我真想上去胖揍他一顿。 我平复一口气,对他说:“青犀早知道你的目的,所以你要她当圣女,她做到了;你要她好好守护青犀族,她也做到了。以前她欠了你一条命,她觉得这些都是她理所应当还给你的。”听到我说这句话,原本狂躁的尺渊渐渐缓了下来,双眼再度变得茫然无措。 “你选择成仙,她坐上圣女之位,在那时候你们之间便已无任何瓜葛。青犀死前对岚珂说过,她说她为族众预卜姻缘吉凶再也不是为你,她这一生虽然过得不好,但总归是值得的。如今你却要她连死都不安宁了,尺渊,难道你忘记她死之前对你说的话?” 尺渊紧握的拳也松下来,眸间泛着波光,他的唇微微颤抖: “她不愿再喜欢我...她说下辈子要好好活...” 第112章 虚妄(三) 尺渊的身子向下滑落,而后缓缓跪在地上。他的手渐渐收紧,齿间溢出极为压抑的哭声,他嘶哑着声音说: “你说得对,我是要利用她的...是我负了她...” 我忽然发现尺渊的背上开始裂开一道一道红纹,心中大骇。重胤惊道:“尺渊!” 我迅速将重胤整个人都拉过来,而后狠狠将他推出牢房外。 随即我双手结伽,展开形成巨大的结界,将重胤隔在结界外。尺渊背上的红纹显现,可见他的心魔已经化成,但尺渊的心魔不同,他是和原主合二为一的,而且完全没有人的理智,除了杀戮,就是杀戮。此刻的尺渊已经完全被心魔所掌控,他会吞噬掉至亲之人来补充自己的力量,重胤会陷入极度的危险当中。 我不得不这样做。 “尺渊!”我吼声道,“你冷静一点!”我手心中化出雨阵幡,将尺渊困于其中。冰冷的雨水落在尺渊背上的红纹出,如同烙红的铁饼碰到水一般发出“呲呲”的响声,尺渊疼得乱叫,嚎声震痛了我的耳膜。 我看着他变红的双目,手中展开雀尾扇,扇骨如刀刃般锋利,流溢着银红双色相杂的光。 尺渊噙上诡异的笑,他红着双眼侧首看着我,声音沙哑而空荡:“你凭什么指责尺渊呢?尺渊害死青犀,但你不也害死了我吗?别装什么圣人了,我们都是有罪的,都是有罪的!” 赤眼... 我肩膀狠狠一颤,看着尺渊的面容渐渐变得熟悉。尺渊说:“当初若不是因为你,君禹怎么可能对我下手?我和阿轻怎么会分开?” 妖魔... 漫天的雨骤停,结界里阴云密布。 “秋...秋离...”我的心里泛着冷痛,尺渊的面容完完全全变成秋离的面容。他眉眼含笑,自带三分风流;白袍在身,胜过七载霜华,他问我:“三千年..九羲...三千年的黑暗又漫长又寒冷,我好不容易能和阿轻重新在一起,偏偏你又来害我。” 我握着雀尾扇的手渐渐收紧,眼前一片迷茫,浮现在眼帘的是丹山,楼轻的银梨穿云枪贯穿秋离的胸膛,纷然的雪如梨花般簇簇落下。若我没有让楼轻服下忘忧草,或许就不该是这样的结果...是我害了他... “秋离...” “君禹让我亲手以雪山之巅的火焰来缎制穿云枪,他告诉我只有让阿轻杀了我,她才能活下去...他千方百计地要置我于死地,九羲,这一切跟你没有半点关系吗?” 那时君禹也曾给我一枚雪火,可我没有将他交给秋离。君禹或许早就料到我这样的选择,所以才将另一枚雪火种子交给秋离,逼他自行了断。君禹对秋离恨之入骨,也是因为...我。 秋离一步一步逼近,发红的双眼里带着嘲弄,那只已经完全魔化的右手上布满了鳞片。他走到我的面前,右手缓缓伸向我的心脏处:“你不才是那个更该赎罪的人吗?把你的心给我,之后你和我两不相欠。” 我缓缓放下雀尾扇,一直埋藏在我内心深处的负疚感疯一样地长出来,他要拿我的心,似乎也理所应当。秋离锋利的弯钩指甲点在我的衣衫上,而后一寸一寸深入。先是我的衣衫,再是我的皮肉。 疼,钻心的疼。一串串血珠顺着他的手指流下来。 一把长剑猛地贯穿秋离的胸膛。长剑力道十足,将秋离整个人钉在身后浮现的木桩上。 我被一股极为猛烈却又不失温柔的力量拉着后退了好几步,而后落入一个人的胸膛当中,怀抱如同四月的妙香海,深邃而温暖。墨袖银纹的广袖如同月下松涛,温热的鼻息间还弥漫着淡淡的碧净酒的酒香。 “阿九。” 听见他低声唤我,我鼻尖一酸,眼眶里泛出泪水来,颤声几不可闻:“舜...苍...” “这不是秋离,这是心魔的惑术。”他深眸里蕴着隆冬的寒,就连声音亦如此,“秋离,他还不敢。” 说着,抱着我的手一松,舜苍的身影瞬移了过去,极快地拔出插在秋离...不,是尺渊胸膛上的长剑,不过眨眼一瞬,尺渊的脸上裂开一道狰狞的血口。原本秋离的面容完全破碎,此刻的他已完完全全是尺渊了。 紧接着,舜苍手中的长剑缩短三寸,化为弯刀匕首,匕首穿透尺渊的肩膀,我似乎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尺渊嘶声裂肺地狂叫着,面目狰狞,赤目里充满了嗜杀。 舜苍轻声说:“本君都不舍得伤她一分,你又算什么脏东西,也敢碰她?”舜苍擒住尺渊的右手腕,尺渊手指上还沾着我的血。舜苍将匕首抽下,反手一划,尺渊的四根手指被他齐根斩断。喷溅的鲜血落在舜苍银纹袖上,如绽放的红梅。 “舜苍!” “啊——”尺渊狂吼着怒叫着,露出锋利的獠牙,恨不得将舜苍生生咬碎拆骨入腹似的。尺渊的脸上青筋凸起,红纹从背后蔓延至胸膛,然后是整个上半身。他身体里的力量暴走,从眉间裂出巨大的冲击波将舜苍震开。 舜苍冷着眼退了几步,手心化出的半月波光将尺渊所有的攻击挡下。 结界已经被两股力量扭曲至破碎,重胤脸上全是焦急和担忧,看见已经完全丧失理智的尺渊,他大叫道:“尺渊!还不快住手!” 尺渊一看见重胤,就如饿极了的狮子看见美味的羔羊,还是已经烤好撒上孜然的那种烤全羊。他哪里还顾得舜苍,张牙舞爪地就往重胤方向扑去。我心生不妙,飞身至重胤面前,展开雀尾扇,扇骨化成剑雨往尺渊面门上冲去。 “尊上手下留情!”重胤大喊。 我的确手下留情了,那些剑雨所指向的皆非致命之处,可手下不留情的人是舜苍。他的第一剑没有伤及要害,可这一剑却穿透尺渊的心脏。顷刻间,伤口从心脏处开始往全身各处蔓延,尺渊的身体开始流着飞光,如同烟花,最终化成漫漫尘埃。 刺入尺渊身上的扇骨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我将手中扇柄一展,扇骨如同剑回鞘纷纷集结在我的手中,而后又成一面雀尾扇。 重胤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眼里布满血丝。 从那些尘埃当中飞出一粒明火,围着我一圈一圈环绕。我化出柳赤银烛将明火稳定下来,从重重火光中隐约浮现一个“恨”字。我想过是“爱”,也想过是“恶”,可没想到会是“恨”。 他能恨什么呢?恨青犀,还是恨白元,还是恨他自己? 我将柳赤银烛收起来,转身看向重胤。唇张了又张,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半晌,我开口道:“我...”不及我说完,重胤出声打断:“尊上...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请你马上离开这里。” “对不起,我没想过要杀他...” “他已经死了。尊上来这里之前,他还活得好好的。”重胤的眼冷冰冰的,“我以为你是来救他的,所以我才将你带来见他。如今看来是我错了。”他的眼睛移到舜苍的身上:“原来尊上从一开始都没想让他活。”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皱着眉将泪水强忍下去。秋离的面容在我脑海中浮现,怎么都挥之不去。我对重胤深深鞠躬,认真道:“对不起。” 重胤走到尺渊化沙的地方,变出一个小白瓷罐,将地上散落的沙一捧一捧地往里装。我知他大概不愿再看见我,所以也不敢在这里多留片刻,我抬脚走向地牢外。 身后的脚步声不远不近,我知道舜苍一直跟着我。小竹林路上,大江东去抱剑来回巡逻,可他们不也没能拦住舜苍吗? “你们!”我冲他们吼了声。大江东去连忙过来冲我行礼:“尊上,有何吩咐?” 我没回头看,指了指身后,对他们说:“有人跟踪我,你们帮我拦住他。” 隔着我,大江东去似乎还没看见我所指的是谁,当即拔剑冲到了我的身后。我还没走出一步,便听大江颤声道:“尊...尊...尊上,我们拦...拦不住...不住帝君。” 东去:“帝帝帝...帝君...你你你你怎么在这?” 得,千沉给我派了俩结巴。 “阿九。”他说,“你当真如此狠心?甚至不愿再见我一面?” 我总以为自己能心平气和地面对舜苍,就像面对君禹那样,可是不行。我缓缓握紧手指,一字一句道:“舜苍,我欠你的恩,这么多年也该还清了。你就当行行好,放了我行不行?” “那时神罚将至,可我还有很多事没做,我...”舜苍咬了咬牙,“若我只是想利用你,我绝不会要你。” 他将手中的剑扔到我的脚下,沉声说:“若你不愿再见我,那便将我杀了吧。你我之间若真要论恩情,终归是我欠了你。” “你别以为我不舍得杀你!” 操。我真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以前绾姬也对赫连成说过这句话,当时我怎么吐槽来着?但凡说出这句话的人,那是真不舍得杀他。这次真是自打自脸了。 我抿了抿唇:“舜苍,你知道我下不了手。我跟你不一样,那时我是真心喜欢你,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阿九...” “去宁和塔阻止白毛之前我还想过,若你再同我说成亲的事,我一定要嫁给你。”我回身,对上他的眼睛,“在*界内,我总以为你会站在我这一边,直到我看见满天仙神都迎你回天界,我才知道自己真是错得离谱。舜苍,你让我觉得我这么多年活得就像个笑话,自以为自己拥有很多,自以为自己能逆天命而行之...我放弃魔尊之位,背弃整个魔族,不顾我父君大业,走遍五湖四海寻找了三千年的碎片,到最后不过是还给天界一个苍劫帝君...” 我将地上的剑捡起来,这是天帝命人重铸的秋离剑,握在手中很有分量。我走过去,双手捧着奉给舜苍,怎么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泪,我颤着声音说:“舜苍,你我之间的恩怨都是说不清的。以后再见到你,我还会像以前一样尊你一声苍劫帝君,再不会对你不敬,希望帝君念在我曾真心对你的份上——” 我抑了抑声音,道:“放过我吧。” 第113章 虚妄(四) 按理说,我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舜苍也该明白我的意思。可我一开始就该想到,舜苍从不是按理出牌的人。 “不放。” 舜苍将剑往我手里按了按,说:“除非你把我杀了,否则我不会放手。” 这是不能和平分手咯?我咬牙切齿道:“帝君,请您顾及好自己的身份!” “我在你面前哪有什么身份?”舜苍一副要死缠烂打到底的样子。我将秋离剑扔到舜苍的怀中,对大江东去道:“拦住他,拦不住他,你们都滚回魔宫!” 说着我便转身离开。 大江东去这次居然没怂,竟也拦住了舜苍。大江吼道:“你个负心汉,仗着自己地位高就随便玩小姑娘!你还想跟踪我们尊上,你不要脸!” 玩小姑娘... 东去吼道:“你别以为你厉害,我们就怕了你!我们就算拼了命,也不让你再来残害我家尊上!” 残害... 我扶了扶发疼的额头,千沉真给我派了两个“得力”帮手。 我循着刚才走过的路回到罗汉帮的总舵,路过比武场时,我看见三罗汉和四罗汉正在切磋拳脚。见我来,他们冲我行礼道:“尊上。” 我说:“呦,你们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没事过过拳脚功夫?” 三罗汉有些尴尬道:“...是啊,每一千年的这个时候都是我们最紧张的时候,不能懈怠。” 我有些好奇:“为什么?” 四罗汉戳了一下三罗汉的肘子,皱着眉示意他不许多说。三罗汉又反戳回去,不耐烦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好瞒的?反正尊上早晚会知道。”三罗汉又对我说:“不瞒尊上,您可能暂时不能离开魔荒主城了。” “怎么?” “天帝来访,主城戒严。” 乖乖,给我当头棒喝。我惊道:“这位尊爷爷来魔荒主城作甚?拉拢你们反我啊?”天帝不像是亲自做这事的人。 三罗汉赶紧解释道:“那倒不是,我等是魔界中人,对魔族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天帝来魔荒主城,其实是为了探望宗主。” “宗主?清心宗的宗主?是无妄魔君?”清心宗已经解散,可我想不起在这里还有什么其他的宗主。 “正是。” “这可有意思了,堂堂天帝为何要来探望无妄魔君?而且无妄魔君不是已经...去世了吗?” “尊上有所不知,天帝与宗主在古战中乃是挚友,宗主死后,天帝赠我血海魔荒流明圣火,目的就是让宗主的身体不腐不尘,完好如初。”三罗汉叹了口气道,“每逢千年,天帝便会到魔荒主城来与宗主叙旧,能做到如此地步,可见天帝是重情重义之人。” 重情重义?他要是真如此重情重义,念在楼轻和弘德神君为天界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他也不会置秋离于死地。 四罗汉接过话:“天黑之前,吾等还能将尊上送出城,若过了今日,恐怕尊上要在魔荒小住几天了。尊上,您看...” “不麻烦了,我这就走。我与天帝打照面,罗汉帮夹在中间不太好看,我理解。” “尊上如此体恤,吾等感激不尽。”四罗汉一边儿谢道,一边儿请我往总舵外走。 “小意思,小意思。”我跟着他,道,“回头等有时间,我再来总舵拜会。” 主城内繁花不谢,空中飘着淡白色的柳絮。四罗汉将我送出总舵,临行拜会说:“在主城内尊上怕是不能驾云了,我已让人备了马来,辛苦尊上了。” 我前脚刚踏出大门口就见大江东去已在拐角处的柳树下候着,俩都鼻青脸肿的,看上去被舜苍揍得不轻。至于舜苍,立在他们身后,似乎铁了心地要跟着我。 我摆摆手对四罗汉说:“不麻烦了,我走着就好,来日再会。” 四罗汉目送我远去。 我走到柳树影下,瞧了一眼大江东去。两人都被我瞧得有些心虚,侧了侧首,都不太想让我看见脸上的伤。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无视掉他们身后的人,道:“走吧,回魔宫了。” 大江东去气恹恹地跟在我的身后,舜苍也跟着。天色渐暗时,我们一行人才刚出了主城。说实话白天黑夜对我来说没多大差别,只是习惯了未辟谷之前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于是我打算等天亮再启程。最重要的是,有舜苍跟着,我回魔宫得掂量掂量。 主城外有一家小客栈,因为主城内不能住外籍人员,若有商队来往都住在此地。 入夜,客栈门上悬着的风灯已经亮起青幽幽的光,在黑暗中显得尤为诡异和冷清。我来时,先是一个未完全化成人形的小狼人迎我进去,一双青色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红光满面。 “哟,小店今日真是蓬荜生辉,先后来了那么多尊贵的客人。”小狼人将我往里面引,说着,“客官是要打尖儿还是要住店?” “开房。”我看了看大江东去难舍难分的样子,又补充道,“两间。” 闻言大江东去都往各自的方向挤了挤,惊道:“他不能陪尊上睡。” 我太阳穴一跳,觉得小狼人看我的眼睛都绿了。好吧,人家的眼睛本来就是绿的。我耐心解释道:“你们俩睡。” “那也不行,尊上不能跟帝君睡。”大江东起异口同声道。 ...... 这俩人是千沉请来搞笑的吗? 舜苍理了理衣袖,一副泰然自若波澜不惊的样子,似乎在告诉我他已经做好陪/睡的准备了。我吼道:“老子自己睡一间,你们俩赶紧滚蛋!” 大江东去看我真发了急,喏喏地跟在后面,不出一言。两间房挨着,先送走了大江东去,小狼人将我送到最好的客房门前,笑眯眯地说:“客官,天晚了,早些休息。” “我有些饿,你们这里有什么好菜么?”我问道。 “那看客官想吃什么了?” “随便来点吧。”我望见客房里的床,忽然觉得很累,加之房中的安神香实在好闻,让人心旷神怡。小狼人笑嘻嘻地就退下准备了,我刚想关上房门,舜苍的手就挡在门上。 他低声道:“真不让我进去?” “我不让你进来,你就真进不来么?”我怒声问。 “你请我进去跟我自己进去不一样。若你请我进去,我能光明正大地同你亲近;若我自己进去,我们算是幽会。” “我幽你大爷!你有完没完了!”我狠狠推了一下他的胸膛,将他推到走廊上,“咣当”关上房门。 以前他有千万种手段对付我,全仗着我吃他那一套;如今他怎样我都不会为之动容,结果他开始死缠烂打了。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是个闷骚,完全不像外人传的那样“视万物于无物,清净自在、不染红尘”,但我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 天界的帝君就那么闲?麻烦谁来把这座尊神请回去好吗! 我坐在靠窗的小软榻上,舜苍施施然跟了进来,坐在我对面。许久,他轻声说:“阿九,我怎样你才肯原谅我?一个人的初衷真有这么重要吗?难道同我在一起,你不开心么?” 我摆弄着小方桌上的茶碗,皱眉规劝道:“帝君,我跟你在一起很开心,所以我现在能放得下。你说两个人在一起开心过不就得了,好聚好散,是不是?” “你没心的吗?”舜苍沉了声,手指缓缓抚过我的眉骨,“还是天性薄凉?” 我躲过他的手,怒道:“帝君,适可而止的话,大家都能留一分情面。非得逼着我跟你动手,你才甘心吗?” “求之不得。” “...”这个人真烦。 舜苍话音刚落,外头就有人敲门。得我应声后,小狼人托着木盘进来,笑眯眯地对我说:“来咯,好酒好菜!”他将酒菜一一陈列,看上去极为丰盛。 小狼人说:“这是我们小店亲自酿得落青花,虽然比不上天界的碧净酒,但也不是一般二般的酒能比得上的。” 我走到桌旁,看着色香味俱全的饭菜,肚子里有久违的空腹感。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入口香而不腻,难得的好菜。小狼人说:“客官还有其他的吩咐吗?” “没了,你先下去吧。” “好嘞,两位客官慢用。” 待至他离开这间房,我慢悠悠地又夹起一块肉,没想到舜苍却按住了我的手。他望着我的眼睛发寒,叫我看着毛骨悚然,我疑道:“怎么了?” 他冲我摇摇头,压低声音道:“是人肉。” 什么?!人肉?! 我开鬼眼看了看盘中的红烧肉,登时手一软,里面果然有人类的魂魄碎片。只怪人肉的味道被佐料隐藏得太好,我第一口才没尝出来。 此时我只觉口中油腻腻得厉害,胃中如同什么东西狠狠搅着,十分恶心。我正统魔族是不会吃人肉的,除非是邪妖生了歪门心思,以人的精元修魔,才会以这种方式增进修为。这种邪妖专门给我魔界抹黑,抓到一个就灭一个,抓到两个就灭一双。这下好了,这整个客栈都做人肉的生意,能端了一窝。 舜苍又掂起一旁的落青花闻了闻,冷声道:“该死。” “怎么了?” 他将落青花放在我面前,说:“是焚心。” 焚心者,春/药也。我面上一红,不禁为我如此博学而感到羞耻。我估计小狼人是不认得我,才会如此大胆。若是他知道我的名号,就该明白焚心对我起不了什么作用,喝几口水就能缓过来。不过这样的心思,实在歹毒。 我冲着门外大吼一声,将小狼人唤进来。 不一会儿小狼人就笑着小跑进来,口中喊着:“客官,您有什么吩咐?” 我托着腮,对他勾勾手指,让他坐到我旁边来。小狼人咽咽口水,怯怯地看了一眼舜苍,却还是很听话地坐了过来。舜苍默然,很识相地退到一边儿去。 我抚上小狼人的肩,摸着他毛茸茸的后脑勺,轻声问他:“你们东家在客栈吗?” 小狼人舒服地蹭了蹭,然后说:“在,都在。” “那可真好。”我将声音放得很轻,问他,“大兄弟,你知道什么叫点儿背吗?” “啊?什么意思?” “点儿背的意思就是——” 我手上狠狠一用力,将他整个浪头按到桌子上,木桌瞬间凹了一大块,桌面上布满了裂痕。 “你他妈碰上了我!” 第114章 虚妄(五) 小狼人“嗷——”一声就嚎起来,在我手下使劲挣扎着都未逃脱。他气得大骂:“你知道我东家是谁么!你居然敢这样对我!” 我哼笑一声:“魔荒主城的大罗汉吓唬我的时候,说得至少都是自家的本事。你倒好了,直接说你东家。狗仗人势的东西,我管你东家是谁!孬种!”我将它整个狼都掂起来,狠狠甩到墙上。墙壁被砸得透透的,整面墙都塌了下来。 那狼被摔得没了动静。大江东去闻声后赶紧从隔壁跑过来查看情况。我冷着声说:“去,把客栈里所有人都抓过来,本尊要一个一个审问。” 大江东去领命而去。 舜苍过来,替我抚了抚落到肩上上的几根狼毛,低声说:“你最近又开始说脏话了。” “我们俩现在没甚关系了,要你管?”脏话都是跟杨灵深学的。那姑娘嘴皮子特贱,跟她相处,没几把刷子简直分分钟被气死。以前舜苍总嫌弃我说这些,一直管着我,现在好了,轮不到他管。 他的眼色沉了沉,似乎被我这句话激怒,半晌却也未生气,只叹了声:“你生来就是克我的。” “抬举了,我生来可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光耀我孔雀王一族。”我反驳道。 话语刚落,大江东去被什么东西打了进来,门被他们二人的身体狠狠砸开,发出巨大的声响。两人被猛烈的冲击力扫在地上,叫了几声才爬起来。 大江东去脸上的淤青似乎更重了。大江说:“尊...尊上,不行,打不过。” 东去捂着脸说:“厉害,是个万年的狐狸精,很厉害。” 我让他们出去给我装门面,结果被打脸,叫人一脚踹了回来。千沉派的手下果然只是来搞笑的。 万年的狐狸精?我挑了挑眉。我见过最老的狐狸精就是千沉的父亲,活了九千年,没熬过万岁的槛,死掉了。能活上万岁,看来这东家还真是个角色。 我理了理自己的衣领和袖口,抬脚走出客房。一楼正堂的长桌上依次坐满,为首的是一位粉衣女子,裸着的莲花小脚搭在桌上,十分闲适自得。听见我的脚步声,她抬起脸来,纵然我见过千冢这样的绝色,但见她的容貌亦不输给千冢半分。她媚眼含笑,对我努了努下巴,似乎在邀请一个许久未见的故友,而不是一个敌人。 舜苍跟上来。女子自也看到了他,脸上的笑意更深,叫人看着心神荡漾,难以把持。 我走到长桌前,她的那些手下给我和舜苍让了个位置并请我坐下。没有本尊同人说话而对方坐着我站着的理,所以我也不畏惧,淡定地坐下了,与那女子四目相对。 女子嗓音轻柔:“你是哪里来的小姑娘?倒有几分真本事,大郎还从未失过手,你是第一个。” “我叫九羲,字号最大的九,人皇伏羲的羲。”我想了想秋离介绍自己时的说辞,补充道,“不才,如今忝居魔尊之位,恐在阁下面前算是小辈。” “魔尊?鬼弃魔君是你什么人?”她眸色一冷。 她不认识我却认识我父君,可见我往后还需再接再厉,方能超越他。我老实回答:“正是家父。” “你是琼华那个贱人的女儿?” 我分辨不出那手指收紧时发出的骨节响是我的还是舜苍的。我面上保持着微笑:“我不知道你口中的琼华是谁,但贱人这俩字,我爹娘真担当不起。我骂你贱人可以,你贱人骂我不行!” 闻言,在座的几位手下纷纷拍桌站起,对我怒目而视。我挑眉道:“拍什么桌子?本尊拍桌子的时候,你们不一定在哪儿喝奶呢,都坐下!” 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发绿,显然气得不轻。为首的女子给他们使了使眼色,他们才咬着牙重新坐下。 女子的脸色稍微缓和一些:“你母亲不是琼华?鬼弃那种人还会纳妾?” “我没有母亲,我是从壳里蹦出来的。”这是我父君告诉我的,我深信不疑。确切来说,我不得不深信不疑。一旦提及我母亲,父君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之后他就会在望麓台呆上一天一夜不出来,不知道还以为我罚他禁足思过呢。后来,我就不再提母亲的事。 父君已尽其所能给了我最好,母亲这种存在有或没有都无所谓。 “既然如此,我念着我与鬼弃的交情,允你活着离开这里。不过你这情郎长得着实俊俏,留下来陪我风流几日,我再将他还给你。” 我泠然一笑:“你让我活着离开,我却见不得你为非作歹。你这客栈该清理的清理,该关门的关门,以后少做吃人肉的勾当,好好修道,扬魔族正气,促三界和谐。” “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她手里窜出一根细长的金丝线,霎时就绕住我的手腕。舜苍出手极快,还不见剑出鞘,那丝线已经断成两截。 从她刚才的招式来看,若我还是三千年前的我,对付她绰绰有余。可现在的我功力大不如前,要不是舜苍在场,今日我可能就要栽在这里了。舜苍重得仙身,早已不是刚刚复苏时那般可任人宰割的了。 他眸中沉冰,冷声道:“听不懂她说的话?” “呵,你这情郎有胆色,我喜欢。”女子媚笑道,“这人要留下了!”她缓缓抬起手来,手背上浮现粉色的迦印,雷光闪现,骇人心魄。 舜苍冷笑一声:“原来是万年前就被天帝封印在泽鹿陂的妖狐余孽。”他挥剑,剑刃如寒水般荡出波光来,说:“泽鹿陂的戾气好受么?” 女子一听当即怒了,眼睛化成全黑色,吼着:“天帝?祈尧算什么狗东西,他也配当天帝?!”祈尧是天帝的名字,但已经很久没人敢直呼他的名姓了。 舜苍挑眉,悠然将剑收回鞘中,伸出右手,手指轻轻一拢。女子身上突然显现出金色的佛咒印记,如同枷锁将其死死束缚其中。舜苍冷道:“纵然你从泽鹿陂逃出来,可封印未除,你也逃不出天帝的手掌心。” 女子毫无招架之力,伏倒在桌边,眼里布满血丝,脸上有狰狞的笑意:“我逃什么?我就是来见他的。你究竟是谁,为何能开启他的佛咒?” “这法咒还是本君传给仁元老祖的。” 我惊了惊。仁元老祖是天帝的师父,如此算来,舜苍算是天帝的师公?女子也变了脸色:“苍劫帝君?你...你居然复活了?” “我花了那么大的力气从泽鹿陂逃出来,想不到还未见到祈尧,就要死在帝君的剑下。”女子笑得极为讽刺。说罢她又将目光移到我的身上,叹道:“你和琼华长得真像,想必是鬼弃苦心瞒你,才不让你知道你母亲是多么冷情的人。琼华真可怜,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认得她,如此我就是死,也心安了。” 说不好奇是假的。我下意识就反问了一句:“琼华是谁?” “琼华啊...是个贱人...”她眼角流出泪来,却用极媚的眼神看我,“不如你放了我,我带你去见她。” 舜苍皱眉,低声说:“阿九,别中计。” 女子挑了挑眉,娇笑着:“怕什么?我身上封印未除,在帝君手中折腾不出什么浪来。九羲,难道你不想知道你的母亲是谁吗?” “你说琼华是我的母后,那我问你,琼华的本元是什么?” 女子说:“金瞳霜羽的白孔雀。” 这不扯诞吗?孔雀王一族繁衍至今,就衍生出一只白孔雀,那就是我。可看她被封印在泽鹿陂上万年,出来没多久,还没见过世面,不像是能编排出这等假话的人。 我问:“你究竟是何人?” “玉姬。如果不是祈尧忘恩负义,将我封印在泽鹿陂,这天下的一半都该是我的。” 玉姬两个字如雷贯耳。很早之前,我很敌对天界的人,一心想要扒他们的黑历史。其中关于天帝的八卦我了解的最多,玉姬和祈尧的名字,总会被那些人放在一起。 玉姬乃千年化成的妖狐,因败于祈尧之手而成为他的手下,多年来同他一起并肩作战,立下战功无数。很多人都以为祈尧称帝后,玉姬也会是唯一的天后。谁料祈尧担忧大权旁落,怕玉姬功高震主,设计将玉姬杀死,从此独揽大权,高枕无忧。 这是我在《一笔风流债》的孤本上看到的,自此天帝在我心中的形象就如同渣滓,怎么都高大不起来。如此说来,玉姬果然跟我父君是一辈的人物。她的话兴许有几分可信。 我握了握手指,对玉姬说:“你真认识我的母亲?”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那...她现在在哪?” 她直起身子来,看了看外头黑沉的夜空,说:“她就在魔荒主城内。祈尧来访,城外的结界也会有所削弱,到时候是我们混进主城的好时机。我带你去见她,如何?” “你这么厉害,还怕这样的结界?” “怕,怎么能不怕呢?”她嗤笑道,“琼华的本事,早在万年前我都领略过了。这个结界是她启用血咒下的,凡是她所厌弃的人,进此结界内都会受到极大的反噬。” “你搞错了,这结界是无妄魔君下的,与琼华无关。”我哼笑一声,“您老刚从泽鹿陂爬出来,许多事情还没有搞清楚,就别心急嚷嚷着说要找这个找那个了。” “琼华的号,不就是无妄么?” 什么?! 第115章 虚妄(六) 在玉姬这等老前辈面前,我实在不敢再卖弄我那点浅薄的见识。 翌日天晴,主城内设防戒严,结界力减弱。 天帝驾临时,我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他身着素袍,眉目戚然,君王之度让人不敢亵渎,可却没有往日那般威严。四大罗汉一同在城外迎接他,来回寒暄了几句,便将他请进主城内。 没有了结界的反噬,越过这些妖魔的防守实在简单。玉姬的手下,我交由大江东去“照看”,我和舜苍玉姬三人则潜入魔荒主城去找无妄魔君琼华。 无妄魔君是个女人。无妄那些书在史册上的丰功伟绩,实在让我难以相信她是个女人。无妄魔君和楼轻不同,楼轻再厉害,她心中还是有情的。楼轻再怎么麻木不仁,也不过是给人一枪得痛快,可无妄魔君能为了达到目的将人生生折磨致死。魔族最残酷的刑罚,多是此人的手笔。 我也曾问过父君,这样的人,怎么就败了呢?我父君回答,他没有败,他做到了他一直想做的。做到了?守着血海魔荒这块破地方就是无妄魔君一直想做的? 我们隐身跟着天帝一行人。看来无妄魔君并不怎么讨厌我和舜苍,我们潜入主城后并未感受到结界的反噬力,倒是玉姬立刻受到了巨大的反噬。她脸色苍白,唇角一直噙着讽刺的笑,那笑容似乎是她维护尊严的方式,怎么都不肯丢失。 没有客套的设宴摆酒,天帝来此只是为了见无妄魔君。他手中掂着碧净酒和装满糕点的木匣,径直往罗汉帮后的清心峰上去了。清心峰原是清心宗的总舵。无妄魔君元神寂灭之后,罗汉帮就将其遗体和流明圣火一起供奉在清心峰上。总舵也从峰上移了下来,也算给无妄魔君一个清净。 我没想到天帝是真用走的,像是个虔诚的信徒,一步一步到最高峰。 “像是变了个人。”我踏上一个山阶,踩在软软湿湿的青苔上,也不知道是同谁说这句话。看着天帝的背影,我总觉得在看另外一个人,这样的身影跟那天上的王者实在没有一点相同之处。 舜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是在应答,让我不那么尴尬。玉姬了然地笑了笑:“祈尧真得变了很多。” 过会儿我问她:“结界的反噬,你真能受得住么?” “这点痛算什么。”玉姬蔑笑,“尝过泽鹿陂戾气的滋味,你就知道我现在有多好受。” 我挑了挑眉,心想的确如此。玉姬心里一定恨透了天帝,可天帝就在她的前面,她是如何做到如此淡定的? 跟着天帝,我们终于来到清心峰的顶峰上。罗汉帮修筑祠庙供奉无妄魔君,流明圣火悬在庙顶上,周围设置屏障保护。圣火散发着淡淡的蓝色光芒,如流花泻雪,星光四射。 庙很大很空旷,没有鼎盛的香火,没有神像。流明圣火从庙顶处的小口流下来,四周弥漫出极冷的寒意,像是一下坠入了冰窟。我怕被天帝发现,也不敢靠得太近,可我依然能看到那一口巨大的冰棺,冰火相撞,经久不息。 冰棺前有一个香台,天帝跪坐在香台的蒲团上,将酒菜摆好。他说:“琼华,我来看你了。”不是“朕”,而是“我”,这些话不是出自天帝之口,而是祈尧之口。 “我带了你爱喝的碧净酒和几样你喜欢的糕点。”他将碧净酒满上,“转眼又一千年过去了,每天我都盼望着这一天来。等这一天到了,我又不那么开心。这一天过去...我又要再等一千年。”他似乎是在遵守着某项约定,即使无妄魔君死后,他都依然坚持着他的承诺。 听他说出这样的话,玉姬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再也维持不住了。隐约的泪光从她眸间浮动,说实话看见这样的美人儿如此哭泣,算不上什么好事。 天帝饮了口酒,微微叹道:“血海魔荒很好,你的徒弟也好,总算没让你失望,只是你却看不到...我没能找到让你复活的方法,但你别怕,再给我些时间,总会有办法的。” 他的手指握了又松,踌躇良久,他终是走到了冰棺前。他的手指抚上冰棺的那一刻便凝上冰霜,此时,我真切地看到了冰棺中的身影。无妄身下延伸出一丈之长的雀尾呈霜白色,孔雀瞳是金色,她的侧颜极为完美,像是镶嵌在冰中的美玉。不像玉姬那般的女儿美,无妄胜在俊美,别有一番韵致,若换上一身男装,亦是芝兰玉树般的人物。 她的确是只白孔雀,而且是一只雀屏极为美丽的雌孔雀。我喉咙发紧,有些说不出话。 天帝轻声说:“你睡了那么久,也该醒了。” 我的注意力全放在无妄魔君的身上,一时慌神,没有发现已经逃脱我掌控范围的玉姬。只听舜苍大喊“小心”,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觉后背处疯狂卷上一阵剧痛,如利刃生生刺透我的胸膛那样疼。舜苍闪身过来,将我护在怀中,我惊眸再看,罪魁祸首已经飞到了天帝的身后。 玉姬这一掌打得真狠,也直中要害。她知道伤了我,便能有效牵制舜苍,这样她就有足够的时间去做她想做的事——擒住天帝。 我背后曾被千冢硬生生拔了根雀羽,玉姬亦偏偏打在我旧伤的地方,此时我都有些站不稳了,只能倚着舜苍即刻调理运息。 隐身的结界已碎。玉姬染着丹蔻的指甲牢牢扣在天帝的喉骨处,眼睛里全是疯狂的笑意:“别来无恙。” 天帝没有任何的讶异,似乎任谁都难挑动他的情绪。他说:“玉姬?” “你还能认出我。”玉姬笑道,“祈尧,我真开心,你居然还记得我的模样。” “你曾与朕出生入死,朕不会忘。” “这时候不会忘了?当初你将我封印在泽鹿陂的时候,我怎么不见你记得?”玉姬的手指收紧了一分,“你要迎娶琼华的时候,我怎么不见你记得!” “朕给你时间让你离开此地。”他似乎没有什么耐心。 玉姬扶着天帝肩膀的左手微微弹了一下,冰棺的一角瞬间炸裂,冰块飞落在地,即刻融化成水。天帝眸色一沉,威声道:“玉姬,朕不想杀你!” “我不会走...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见你。”她眉目挑上笑,“看你这副可怜样儿,我真痛快,但这跟你欠我的比,还远远不够。” “你想怎么样?” “你说如果堂堂天帝死在血海魔荒,天界会对琼华护了一生的地方做出什么事来?” 这就是玉姬费尽心思进入魔荒主城的原因?我冷笑了声:“天帝,她身上的佛咒还未解,该做什么做什么罢,被别人这样擒着,实在有失天帝风范。” 天帝握紧了拳。玉姬指甲在天帝的颈上留下一道血痕,她讥道:“你以为他在主城的结界内还有力气么?琼华最厌恶的人就是他!可笑,真是可笑,你还对她念念不忘...宁愿遭受结界的反噬也要进主城里看她,一具尸体...呵呵呵呵,祈尧,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可怜?” 关键时刻出幺蛾子。我沉眉,手指间捏了一支孔雀翎,道:“玉姬,放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九羲,你该担心琼华。冰棺一碎,纵然有流明圣火相护,她的尸身也会迅速*化灰。” “一个死人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嗤道。 “她可是你的母亲。” 我说:“她不是。你诱我前来,不过是想拉我下水。天帝死在这里,我也会有嫌疑,到时候仙魔两界势同水火,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吧?” 玉姬笑道:“没想到鬼弃那样的人还能生出你这么聪明的女儿。不错,琼华的确不是你的母亲。我本未想到此步,可偏就那么巧,让你住进那家客栈。既能毁了血海魔荒,又能挑起仙魔两界的不和,一石二鸟,这就是我想看到的。” 果然如此。方才我说出的那些猜测的话,实则是想证明我心中的疑虑,没想到玉姬倒极为坦率地承认了。我捏紧手中的孔雀翎,勾唇道:“玉姬,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一个人的话不要这么多。要是换了我,死也不会承认自己心中所想,因为一旦被反杀,就太丢人了。” 我飞身冲了过去,我与舜苍并肩多年练就的默契无人能及,下刻秋离剑便已出鞘,森森然的清鸣作响。我捻开孔雀翎,翎作扇骨,展开一面白扇。剑光扇影,如同雷电乍现。锋利的扇骨割裂玉姬的皓腕儿,她惊着往后退开,紧接而来的秋离剑成剑阵将玉姬困住。 飞溅的鲜血落在我的眼睛下,我手中的雀尾扇已稳稳抵在玉姬的脖子上。 玉姬眸中还有震惊,她没想到我会恢复得这么快,道:“小丫头,你可真厉害,挨了我一掌,出手居然还能这么开。” 轻敌,她最不该的就是轻敌。她还以为这是万年前吗?以为别人都是不修炼的吗? 之前看她哭,我还有些怜香惜玉,可她毫不留情地给了我一掌,让我难受得很。我一难受,总没有什么口德:“人界有一句话,叫‘老了不中用了’。玉姬,你想想你多大岁数了。” 显然这句话彻底惹怒了玉姬,她怒瞪着我:“你找死?!” 我笑了笑,没把她这句威胁放在心上。我转而对天帝说的:“天帝,这救命之恩,你可要记在心上了。” 天帝咬着牙,声音有些发颤:“让她离开那里...离开冰棺...” 我将扇子抵住玉姬的喉咙,对挡在一旁的舜苍说:“你闪闪。”舜苍似乎心情格外好,挑了挑眉施施然让开一条道。我又命令玉姬:“你站起来!” 玉姬缓缓立起身,眼里忽然闪过一丝阴戾。 我只听玉姬轻笑了声,她的脸上赫然张开一个血口,狰狞的疤痕眨眼蔓延至全身。万年来积蓄在她体内的戾气从她身上的裂口处涌出,烧灼我的手背。雀尾扇骤然落地,窜起的火舌转眼间吞没了我的衣袖。 我眼前乍开的火光,如同将我推入一个白茫茫的天地,全是死寂的天地。 第116章 虚妄(七) 我的眼前一阵白芒,神思茫然。一股莫名的推力将我与玉姬分开,我被推得连连后退,最终是舜苍接住了我。他的手掌覆到烈火灼烧之处,也不顾火光的炙热,运力将我衣袖上的火熄灭。 舜苍沉着眉,手掌闪出一道光矢直冲玉姬而去,这一击充斥着舜苍的愤怒,玉姬原本爆裂的身体于顷刻间化成飞灰。尘埃漫漫,流火飞光,从氤氲的烟雾中渐渐浮现出一个颀长的身影来。那人眉梢带霜,器宇轩昂,身上的银袍如月辉落地,不染凡尘。 君禹?他怎么在这里?方才是他将我推开的么? 舜苍不敢动我的手臂,只能急声问:“你有没有事?疼吗?” 我没想到玉姬会选择兵解的方式与我同归于尽。之前我一直以为玉姬的目标是天帝,所以才没有将她放在心上,却未考虑到自己的身份。万一魔尊死在这里,玉姬一石二鸟的目的一样可以达到。 我的手臂被戾气灼烧,现在疼得我牙直发颤。不行,我堂堂魔尊万不能因偷袭而受伤,让人知道有失颜面。我咬了咬牙,对他说:“没事,我没事。” 方才受到玉姬兵解时戾气的冲击,冰棺已经完全碎裂了。现在无妄魔君的尸身就躺在君禹的脚下。 天帝口中大喊着“琼华”,疯了一样地扑上去,将无妄抱在怀中。他眼眶里滚出泪来,或许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声音嘶哑,手足无措地摩挲着无妄魔君的袖口:“没事...你等等,我马上再给你找千年寒冰来,你等等我。” 流明圣火的光芒渐渐消失,天帝怀中的美人开始化灰。从她如霜般的玉指开始,一寸一寸落成灰。天帝慌乱地去抓,可触到的地方全都变成了灰尘,他什么都抓不到,什么都挽回不了,只能慌张地大喊:“不行!琼华!不!不!琼华!” 不过须臾之间,那尸身已经完全成灰,留下的唯有她身上的一袭白袍,还有几根霜白的雀羽。 残存在此的戾气未消,尽管不似方才炙烈,可戾气形成的黑刃依旧划伤了天帝的衣衫,露出几道不深不浅的血痕来。君禹眉宇间聚起担忧,说:“天帝...” “出去。”天帝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东西似的。 君禹握拳道:“此地戾气残存,不宜久留,望天帝...” “出去!”他的声音拔高了几分,眼里布满血丝,卷着嗜杀,“所有人都滚!这里是朕的地方!滚!滚出去!” 在此僵持几秒钟后,舜苍握了握我的肩膀,将我揽出去。君禹亦不敢再劝说天帝,只得跟着一起出来。 外头碧空澄明,鳞云万顷,流明圣火不用再分灵力去维持琼华的尸身,主城内万事万物再获生命力,繁花开放,碧草青青。我轻轻嗅了嗅清心峰上风拂来的芬芳,眼角滚出泪来。 “怎么了?”舜苍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低声问,“可还在疼?让我看看。” 我微微退后了几步,与舜苍扯开距离,这样亲昵的举止实在让人招架不住。我将刚刚烧坏的袖口补上,把烧伤的地方掩在衣袖里。我摇头道:“不疼,多谢帝君关心。” “你刚刚哭了。” “风大。” “...阿九。” 我打断他:“帝君,真是风大。” 我有些控制不好情绪。我真想信了玉姬的话,可见到琼华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一切都是错的,我和她根本不像,尽管琼华的确是只白孔雀,但我与那人却没有半点关系。 君禹跟上来,道:“雀儿。”他袍如风絮,如云雾,眉宇间全是清冷的淡漠。 “哦,是舟卿神君。”我浅笑着应答,“许久未见,方才多谢神君出手相救。” 君禹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公务在身。”我不想在此久留,这一个两个都是天界的人,我跟他们不熟。我拱手道:“我需早日回宫,不便在此久留。舟卿神君今日相救,九羲感激不尽,来日有机会,我定会好好答谢神君。” 说完我便转身离开,却不想君禹将我唤住:“关于沙云荒的交涉,有些事务还需商榷。”他走到我的身旁:“天帝将此事交由我处理,看来我需到魔宫拜访几天了。” 真找了个好理由,让人连拒绝都不能。我偷偷瞧了瞧舜苍,心想如果君禹跟着,兴许舜苍就不会再跟来,如此甚好。我点了点头说:“那...神君,请吧。” 舜苍咬着牙说:“不准走。” 我回首看他:“怎么?帝君是想废了我的腿,还是要把我关起来?” “不是...” “既然不是,那腿长在我身上,我要走,帝君是拦不住的。” 我听见君禹极轻的笑,微微蹙眉。他笑什么笑? 我不再搭理两人,径直往峰下走去。下山很轻松,不久我就出了山门。再回首远眺藏在云雾中的清心峰,我眼前浮现的皆是无妄魔君的模样。想起她金睛白羽的雀尾,我有些怅然。见君禹已经跟上,我即刻收敛好自己的情绪,与他一同离开主城。 我与君禹走在长街上。明媚的阳光懒洋洋地落下,可能是由于全城戒严的缘故,长街上不似我来时那般喧嚷,放眼望去,整条街上也不过两三人尔。 “秋离的事,你可还怨我?”君禹突兀道。 我不明白他怎么跳到这一出的,可一想到秋离,我哼笑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原谅你。” “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我不恨你。君禹,且不谈秋离,千冢的死也跟你脱不了关系。倘若我要恨你,怕我永远都过不好了。” “你既知道宁和塔的妖魔是怎样的,你也该知道当初我在宁和塔是如何活下来的。” 我的手指骤然收紧。我抬眸看向君禹的眼睛,在那里已经看不到任何恐惧,但也没有任何情愫。那是创伤后留下的疤,再不会痛,也再不会忘。 舜苍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莲泽宫内,宫中只有我和秋离两人。秋离三天两头往枕云宫跑,长时间都不在宫中待着,我一个人也乐个清净。 那日我正在小厨房学做一道小甜点,想等舜苍回来后做给他吃。猛然听见翠棠树的叶子沙沙作响,紧接着从窗外袭来一阵软软的清风,待着淡淡的碧苏香味。我听着有些异动,便循着树叶声而去,在翠棠树下,我见舜苍立在那里,银袍衬得他清俊非常。 树梢上的画眉莺莺宛转而鸣,我眼里染上喜色:“你何时回来的?” 他也不说话,只淡淡的看着我,神神秘秘的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我走近问他:“怎么了?也不说话。离开那么久,你不想我啊?” “想。”他伸手捏了捏我的脸,淡声说,“我...我很想你。” 我歪了歪头说:“你今日怎么奇奇怪怪的?哎,我最近学了一样点心的做法,勉强让你先尝尝。”说着我就抱住他的胳膊往西殿方向走。 我被他强行扯了回去,他将我拥在怀中,贴在我脸颊上的是他极凉的唇。 他落在我耳侧的气息在不安地颤抖,紧接着他吻了吻我的唇,而后说:“我想你。”他吻得极为温柔而谨慎。我有些怯怯地攀住他的肩,这样的吻让我难受,让我觉得极为陌生。 过后他撩起我的发,手指探入我的后颈,而后顺着领口,拨开我胸前的衣襟。仙风有些薄寒,我往舜苍的怀中窝了窝,红着脸说:“我不喜欢在这里。” 还不等我反应,他将我抱着瞬时移到西殿中,我脚下一阵虚空,整个人落在软软的床上。他欺身上来,将我困在双臂间,他的眸里透着的*让我心里跳得厉害。我低声问:“我们先说说话,行不行?” 他沉默着将我抱在怀中,让我枕着他的臂弯。我挑起他凌乱的发,绕了一圈又一圈,脸上发热:“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遇了什么事?” “没有。你在莲泽宫...好吗?” 我说:“没有你欺负我,我在莲泽宫逍遥自在,哪里不好啊?”许久没有听到他的应答,我翻身骑到他的身上,奸笑道:“你走之前教我的咒语,我可记下来了。你先前承诺过的,如果我记下来,你怎么样来着?” 他扶着我的腰坐起身来,将我抱在怀中,依然沉默不答。我以为他要赖账,举着拳头威胁道:“你说要带我去逍清海的,你要敢出尔反尔,你看我不打你!” “以后你想去哪儿,我就陪你去哪儿。”他握住我的手,与我十指交扣。他掌心的薄茧有些粗糙,我微微蹙了眉,心里有些疑惑,总感觉有些不对,却不知是哪里不对。不过舜苍能说出这样的话,我还是蛮开心的。 我搂住他的脖子送上自己的唇,不遗余力地勾引他。一番纠缠后,他解开我袍子上的衣带,将我整个人压在身下。我看见他脸上不正常的红晕,心里别提多乐,很少能见他这副不淡定的样子。 他的手指在我的肩膀处徘徊,而后轻轻吻着我肩上的翎纹。他温热的唇撩人情思,做出的动作又十分小心谨慎,怎么都不肯再进一步。我有些气恼他这番逗弄我,翻身为主,将他压在身下,挑眉说:“怎么?是不是刚回来,身子有些虚,没力气了?” 还不等我再有动作,我只觉肩膀一痛,整个人被扯了下去,而后跌在地上。这突如其来的力道真是发了狠的那种,我背上袭来剧痛,齿间溢出痛呼。 还不等我反应,只听“嘭”的巨响,一只手已经擒住舜苍的喉咙,将他狠狠按到墙上。那只手上青筋凸起,我看见来者暴怒的脸,耳畔一声轰鸣,脑子空了。 舜苍? 我/操?两个舜苍!? 第117章 虚妄(八) “君禹!”他咬牙切齿地怒声说出这句话,像是恨到了极点。 我心中大惊,看着被按在墙上的那人,忽然想到这可能是摄魂术。摄魂术能够迷人心智,但只对受用者有效。简单来说,如果君禹对我使用摄魂术,他在我眼中就是舜苍的模样,但换其他人看,君禹还是他自己的样子。 我凝神屏气,按下自己狂乱的心跳,口中念着法咒驱散摄魂术的功法。我再度睁开眼睛,看见被舜苍擒住的那人果然是君禹。 我下意识抚到胸口处,看着君禹的那张面容,心里难受恶心得厉害。刚才...他竟敢做那样的事?舜苍与君禹交起手来,两人打得不可开交,眨眼间就消失在莲泽宫内。 后来发生的事,我就不清楚了。我一直在翠棠树下等舜苍回来,我怕他误会,毕竟在他眼中是我和君禹躺在他的床上... 想到这里我就头疼得厉害,这都算什么事啊! 舜苍回来后,我们两人平生很多隔阂,不过最终也算揭过了。之后很久我都没有听到过关于君禹的消息,我也不敢问舜苍,直到天帝将君禹封为舟卿神君,我才再次见到他。那日舜苍将他打败后,碎了他全身的骨头,废了他万年的修为,而后将他扔到了*界宁和塔内。舜苍手段狠绝得让我心里发颤,我跟舜苍在一起那么久,都从未见过他这般狠绝的时候。舜苍是真的想让君禹死,而且是不得好死的那种。 君禹原居上神之位,被困在瓶颈期长达千年。被舜苍打下宁和塔后,他在里面待了几十年,修为却突飞猛进,一跃飞升为神君。我不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事,但我知道那肯定不会好受。 我怨他杀死千冢,但之前千冢一心想要放出宁和塔的妖魔,对君禹来说,这几乎是触了他的逆鳞,他要杀她,我能理解。理解归理解,但这并不代表君禹这样做是对的。 主城长街上起了一阵清风,我耳畔萦绕着叶涛的响声。我说:“无论是秋离,还是千冢,皆因你想报仇。君禹,你都想报仇了,为什么还要问我原谅不原谅呢?” 君禹没能答上话来,我对着他笑了笑,不愿再跟他纠结此事,脚下加快了步伐。不一会儿,他追上我,拉住我的胳膊说:“不是。” 我疑惑地皱眉:“什么不是?” “秋离成赤眼妖魔后残害无辜,我杀他是替天行道,绝无私心。至于千冢...”他微微握了握手指,耳根有些发红,“我以为九尾狐一族夺了你的魔尊之位,所以你才不回魔族的。冥界...终不是你久留之地。” “你...” “雀儿,为什么当初你不喜欢我了?你不是说你不会放弃吗?” “君禹。”我拂开他的手,皱眉道,“你脑子有毛病了?”这实在不像是他会说的话,他在我心中就是云舒那样用鼻孔看人的形象,可他说这话时,将自己的身段放得很低很低。 我说:“我父君被困在不复镜时,你不肯出手相救,从那时候起我们就没有瓜葛了。你做那些事,为了我也好,为了你自己也好,终不是我想要的,就算你做再多,我都不会为之所动。舟卿神君,你我还是好好理一理沙云荒的事吧。” 君禹沉默着收回手,眼底一片黯淡。 疏风淡月,流云行水。我和君禹回到客栈的时候,天色已暗。大江东去在客栈中等候已久,满屋子皆是玉姬的手下,我想来想去,只得将这些人流放到*界。我给他们下了束缚咒,由大江东去亲自押送。 一行人被推出客栈,小狼人死活不肯走,被大江东去打了几巴掌,他才捂着脸颤颤巍巍地问我:“玉姬大人呢?就算死,我也要等玉姬大人。” 我说:“玉姬死了。” 小狼人一愣,而后“哇”地一声哭起来:“大人...是你杀死玉姬大人的?” 是玉姬自己选择兵解,与我没多大的关系。我摇摇头说:“她没打算活着回来。” “是因为祈尧大人么?” “恩...”我瞧了一眼君禹,决心把这口黑锅丢给天帝,说,“大概应该或许是因为天帝。”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小狼人捂着脸大哭,“玉姬大人是不会忘了他的,怎么会忘呢?她带我们离开泽鹿陂,根本就不是为了带我们回天界,她就是想见祈尧大人。” 他呜呜啊啊地哭了很久,大江东去两人牵着绳索就将他推出去,大江骂骂咧咧道:“别哭了,咋着,吃了那么多人,你还想上天呢?” 小狼人直哭个不休,哭声渐行渐远。夜晚的霜露皓白,偏巧不巧,晚江上迎来苦苦凄凄的清雨,下得极为应景。 君禹看着外面下得雨很大,建议我们二人留宿一晚再启程。可我不愿再从血海魔荒多停留,这里藏得是非太多,让人应接不暇,再待下去指不定又要出什么幺蛾子,而且跟他住在一起...我又不傻,君禹明摆着要跟我复合,但我三千年下来实在心累,对他没什么情意,登位后更无暇于情爱之事,再不愿与他纠缠不清了。 我打着伞驱动法诀召马车前来,即便风雨兼程,我都要赶回魔宫。君禹见我执意如此,也不再劝留,随我一起上了马车。 路上我们两人不曾说话。这几日折腾得厉害,我疲倦地倚着一角,开始闭目养神。也不知走了多久,等马车停在魔宫门口,下车时天光已大亮,空中飘着些许雨丝,濛濛拂面,煞是温软。 我客客气气请君禹进去。守卫通报我回宫的消息,千沉即刻来迎。千沉见到君禹先是愣了愣,继而恭敬道:“参见尊上,舟卿神君。” 我吩咐道:“你替本尊好好招待舟卿神君,万不怠慢他。沙云荒的事务,你代为处理,别失了礼节,让客人笑话。” 君禹出口拦道:“沙云荒的事,你不亲自过问么?” 我没有回头,声音放得很冷:“若我真跟你谈谈沙云荒的事,我怕我会忍不住杀了你。”当年他以讲和的名义诱我入沙云荒,之后催动阵宫,险些害我丢了命。他当真以为我这个人是不记仇的么? 君禹被我噎得说不上话。千沉笑道:“神君,这边儿请。” 几个宫人拥我回无忧殿。淡淡的柳絮从窗外飘进来,在殿内轻飘飘地飞旋着,一派的静谧。我将众人屏退,孤身坐在床榻之上,神思恍恍惚惚,这才觉得自己的胳膊已经疼得麻木了。 我翻开衣袖,里衣已经和伤口粘在一起,白袖上血肉模糊,我自己看着都疼。当初怎的就在舜苍面前逞强了,这要是及时处理了,也不会受罪了,此时疼得我恨不得砍掉这只手。 我翻箱倒柜地找出剪刀来,小心翼翼地把袖子剪开,臂上全是焦黑混血的状态,让我心里直发毛。我一只手捣腾不过来,只得叫一只小妖替我打了盆水进来。小妖看见我的胳膊,吓了一跳,手中的水盆也应声落地,简直就是来添乱的。 小妖吓得要哭,狂叫着:“啊啊啊尊上!你的手!啊啊啊啊!我这就去告知千沉大人!你忍着!” 我说:“忍你个头,叫千沉来也没用,本尊让你去打水,你还真把水给打了。还不快去再端一盆水来!” 小妖哆哆嗦嗦地滚去打水,不一会儿就端着水进来了。我将胳膊浸在冷水当中,一瞬间疼得牙齿打颤,没过多久,那种火辣辣的痛感消退了不少。我泡了一会儿,咬着牙清洗伤口,涂了薄薄的一层药膏,在小妖的帮助下将胳膊包扎好。 小妖给我系结的时候,还在那里哭:“尊上以前从不会做这些,这么多年,尊上一定受了很多苦。” “我这受伤的都还没哭,你这没受伤的都哭好一会儿了。”我疼得额头上浸了一层虚汗,此刻看着小妖哭哭啼啼的样子,竟没由来觉得好玩。 小妖抹了抹眼泪:“好在尊上已经回来了,以后再也不是一个人,以后小妖会像千沉大人那样好好侍奉尊上的。” 侍奉...不知为何,我听着这话有些怪怪的。不过他说这样贴心的话,着实让我愉悦。 处理好伤口,我就遣走了小妖。我将七枝灯幻化出来,召出柳赤银烛,点燃属于尺渊的那盏灯。灯火亮,七枝灯上的青铜纹理盘结生花,愈发光彩夺目。灯火中的一个“恨”字清晰可见,想来这世上最大的恨不是恨别人,而是恨自己。恨别人难解,恨自己无解。 我如释重负般地叹了口气,而后整个人瘫到床上。 我眼皮子愈重,昏昏沉沉,不一会儿就陷入了梦乡。我不敢睡太久,睡得沉容易做梦,梦由心生,人一旦面对真实的自己,那滋味总不好受。 等到月上柳梢头的时候,我便醒来,头脑又笨又沉,怎么都不清醒。我披了件外袍到花园去吹风,雨后泥土里的芬芳都氲了出来,千红万紫在月光下流转生辉。芭蕉叶肥,我专门折了一叶作扇送凉,也好让我的神思清醒些。 我沿着小斜路走了很久,中途忽听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回身望去,来者是千沉。他眉宇间蹙着担忧,目光紧紧盯在我受伤的胳膊上,问:“臣听侍者说,尊上受伤了?” 我轻道:“无大碍,你怎么来了?” “臣来跟尊上汇报沙云荒的事宜。” “不必了,听见这个地名我就头疼。天帝既不争这块地方了,处理起来也不棘手,你看着办就好。” “是。那舟卿神君...” “可安排他住下了?” “已经安排他住在清凉殿,神君不喜人打扰,正好清凉殿偏僻幽静。” 我蓦地一笑:“你这软刀子使得可真好,也罢,他也住不了几天。派几个人看着他,只要不涉及机密要务,便由着他在宫中走动,别让他来打扰我就好。” “臣遵命。” “退下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千沉的目光在我胳膊上游移了一圈,道:“尊上早些休息,好好养伤,万不能轻心大意。” 我点头应了他,千沉低头退下。 我又在园子里逛了一会儿,折了几枝心仪的花枝儿就回无忧殿了。殿里的灯火不知何时灭的,我回来时殿内一片漆黑。怕是我走之前未关窗,风将灯给吹熄了。我手中变出一盏小花灯笼,摸索着将花枝插在花瓷中,再引出灯笼中的火光点燃了殿内的两三烛火。 我正欲往床上走,转眼就看见床上躺了个黑影,吓得我一哆嗦,叫了声:“谁!”那人没有应答。我将小花灯笼往前送了送,才看清躺在床的人是谁。 祖宗,真是祖宗。 第118章 虚妄(九) 我施法让殿内的烛光更盛。床上的人似乎感觉到不适的光亮,微微皱了皱眉,而后翻个身背对着我。我用灯笼提手戳了戳他的背,道:“舜苍,你给我起来。” 舜苍似乎装没听见,不为所动。我走到床榻边,推了推他,不耐烦道:“你再这样,我就让人把你扔出去了。”忽然我闻见一股异香,我往他身上靠了靠,果然...碧净酒的酒气。他这是喝醉了?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是耍无赖。” “阿九...” “恩?”我听见他唤我,却不见他睁开眼睛。舜苍翻过身来,而后抱住我的腰,低声喃道:“阿九...” “行了,别装了,赶紧走吧。”我想推开他,却不曾想他力道太大,推不开。 他扶着我的肩将我按在床上,头枕在我的臂弯处,死活赖着不走。他轻轻抓住我胸前的衣襟,沙哑着声音道:“我知道在*界的时候你一定害怕了。” 我蔑笑道:“我有什么好怕的?”他将头侧了侧,找了个舒适的位置:“你以为我是天界的人,你觉得我骗了你。”我点点头:“事实如此。” “我是你的人,”他的声音低沉,认真道,“除了初衷,我对你都是真心的,你怎么就不信我呢?” “好,那你说说你的初衷是什么,你是何时喜欢上我的,你喜欢我什么。”我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想听到他的回答,这些我从未问过他,想不到一把年纪了,还跟个小丫头似的追究这些。 “初衷...初衷想利用你助我脱困。混沌时期我为平定三界曾犯下极重的杀孽,之后神罚降至,我元神寂灭,散于天地之间。我只想为自己活一次,我...”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舜苍的时候,他的确说过这样的话。在去孤竹小筑的路上,他说他不想死,只想为自己活一次。可他想利用我的初衷是没跑了,我继续问:“还有呢?”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你的,也不知道喜欢你什么。”他伸手抚上我的脸庞,“看见你,我就开心。” 这样的情话,我在万年前就听那些上门提亲的小少年说了千遍万遍,皆无动于衷,如今让舜苍说出来,我禁不住脸上发热,如同清风拂开碧波,吹皱一池春水,荡漾的那*涟漪皆是我的情思。 “阿九...”他锁眉缓缓坐起身来,许是酒力的缘故,他动作很是缓慢。我也是习惯了,一时忘了我们还在冷战状态,起来去扶他。他握了握我的手,欲言又止,脸色苍白如纸。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别跟我...置气了...”他低低说出这句话。 我哪里还将我们的恩怨记在心上,自他复苏后,我没见过他这样痛苦的表情。我应道:“行行行,你...你别这样啊!” 他的手抚到胸口处,锁眉道:“难受...” “你别难受了,我都答应不跟你置气了。”我温声安慰,心中正寻思着舜苍怎么变矫情了,便听他“呕——”地一声将胃中的酸水全都吐了出来。 我:“...” 这他妈真是个祖宗! 我咬牙切齿地将他推开,将染了污秽的袍子褪下。舜苍躺在床上,烂醉如泥,胸口一起一伏,浑浑噩噩地昏睡过去。我费心费力地将他脏了的外袍脱下来,给他灌几盏茶水,又用法力将碧净酒的酒力消退一些,来回忙碌好几趟才将他扶下躺回床榻。 我坐在床榻边微微喘息着。舜苍不安分的手又摸了过来,轻轻环住我的腰,我蹙眉斥道:“你消停一会儿,行吗?” 他说话含糊不清:“喜欢...你...” 我听见他的声音就头疼,揉着眉心道:“舜苍,我真服了。” “对...” 我瞪了瞪眼,骂道:“对你大爷!” “对不起...” “...” “对不起...” 月光从窗棂处斜下来,如泻了一地的银霜。映在窗纱上的琼枝玉叶的影子婆娑而动,我似乎能感受到飘荡在夜里的柔和的暖风。我抚着舜苍俊美的容颜,低低叹了口气。 我真拿舜苍没有任何办法。 翌日,我是被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的,睁开眼望了望窗户,天还是蒙蒙亮时的灰蓝色。我刚想合上眼再睡一会儿,就见床尾边儿上坐着一个黑影,吓得我迅速缩到床角,手指间已经紧紧捏住一根孔雀翎。待我定下神来,才看清那人是舜苍。 我神思空茫,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昨天发生的事。我渐渐松懈下来,一时哑口无言,过后我才叹了声:“你是不是专门来吓我的?” 他不似以往淡然的模样,满脸的懊悔,说:“昨天我喝醉了。” “我知道。”你还吐了我一身呢。 “我...” 还不等舜苍说话,外头传来千沉恭敬地问候:“尊上,您是起身了吗?” 往常这个时辰千沉都会来无忧殿报道,到时一群的小侍女鱼贯而入,侍奉我梳洗更衣。听见千沉的声音,我登时有一种要被捉奸在床的紧张感,慌慌张张地看着周围,找哪个地方能让舜苍藏进去:“柜子,柜子里能躲!” 舜苍闭了闭眼:“阿九,我就是这么见不得人么?” 我说:“你现在不还是帝君吗?这要让千沉看到,我还做不做魔尊了?” 舜苍挑眉,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我一眼,然后只穿着里衣就抬脚往殿外走。我想阻止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们被舜苍打开,晨起的寒气从门外弥漫进来,殿外鸦雀无声。我扶着床头才勉强稳住身子。 千沉低声道:“苍劫帝君?你...尊上她...” 舜苍淡声道:“以前你都是称鬼君,怎么,不记得了?”当初舜苍舍弃神籍而下魔界时的确自号鬼君,魔宫上下都尊一声“鬼君大人”。 “大...大人...”我在殿内自是看不到千沉的表情,但听声音,我就知道他这一句“大人”是多么难受。以前舜苍和千沉就不对盘,这些年来千沉因千冢登位而在宫中呼风唤雨,现如今让他屈居人下,而且是跟他不对盘的人之下,的确很难受。 “先退下吧。” 半晌,千沉应答:“臣有要事启奏,不得已才来打扰尊上。请大人代为传报。” 以千沉的脾性来看,这的确应是十万火急的要事。我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摸了件外袍披上,而后唤道:“你进来吧。” 千沉站在屏风外,拱手行礼道:“秘报。”这话是我和千沉之间的暗语,秘报乃是涉及军政要务的事,我应该屏退在场的所有人。 我明白千沉的意思,但我想知道舜苍是否真心待我。我说:“说吧,这里没有外人。” 千沉顿了好久,这才道:“派去沙云荒的暗访小队有了意外发现,离沙云荒不远的几个天界云州都有大范围的兵力调动,而且数以万计的天兵天将都涌进血海魔荒内,有进无处,像是在屯集兵力。” “天帝只身拜访血海魔荒,有一定的兵力调动来暗中保护他也是情理之中,但是数以万计?你确定?” “没错,暗卫已经顺着这条线去查,昨夜刚收到消息,持虎符云节调动天兵天将的人是君禹。” “君禹!?”我微微皱眉,“他调兵做什么?”建武神君卸权后,君禹就顶替建武的位置,成为天帝的左膀右臂。这些年他一直护卫天界,鞍前马后,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天帝也不像以往那样将大权死死攥在手中,几次加封下来,君禹手中握着不小的兵权。 暗卫都能察觉到的事,天帝没有理由察觉不出,这是天帝的命令? 我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命令道:“吩咐下去,今日设席宴请舟卿神君。另外,让那些人继续查下去,看看天界最近的动向,必要时可以出动埋在天界的暗棋。” “臣遵命。”千沉颔首领命,恭而退出无忧殿。 舜苍绕过屏风走到我的身侧,将我披得歪歪斜斜的外袍整理好。我问他:“你知道这件事吗?”舜苍摇摇头,道:“没有听说过。调动云州的兵力必得有天帝的命令。” “那这么说来,这的确是天帝授意。” 舜苍眯了眯眼睛,半晌,才说:“各大云州有天帝派来镇守的军队,但云州的神君也有权组织军队。大范围的兵力调动也有可能调得是云州神君手下的天兵天将。” “你的意思是...有人要造反?” 舜苍默然,说:“你知道为什么当初我会将六大云州的神君逐一暗杀么?” “因为无聊?”这是我想到的最好的理由。 “...当初六大云州的神君联手策划谋反之事,天帝驻扎在各州的密探发现后,他便亲自前来与我商策。当初三界安宁是远古重神用命换来的,我既获得重生之机,就绝不会袖手旁观。” 竟是因为这个?想想也是,舜苍比我大上好几万岁,曾经历过洪荒战场的残酷,今日的和平皆是老前辈用鲜血换来的,其中辛酸并非史书丹青一笔能够叙述清楚的,唯有亲自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这一切是多么来之不易。舜苍对三界有着绝对的忠诚。 第119章 虚妄(十) 舜苍穿着松松垮垮的里衣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这鬼君回宫的消息就如风一样吹遍了整个魔宫。全宫上下都知道千年前辅主魔界的苍劫帝君又回来称霸王了。前些天我还见小侍女的袖口里藏着一本野书,恰好叫我撞见,我抢来打量一番,书名就让我闷了一口老血——《魔尊艳史》。 舜苍看了之后给出中肯的评价:“写得不错。” 这阵艳风,自也吹到了君禹的耳朵里。他一直没什么动作,我以为他这是想通了,没想到等沙云荒的接管事宜处理完后,他以临别之名邀我去清凉殿。我一开始没想那么多,客人要走了,做主人的送送也是应该,所以就亲自去了清凉殿赴约。原本舜苍也是要跟着的,但我可不想好端端的清凉殿变成修罗场,于是就扔奏折给他批。 那日我还想着要让舜苍给我做什么吃的,却没想到那天我没能再见着舜苍。 清凉殿外翠竹交错,木台中君禹席地而坐,淡青色的长袍随意散落在地,握着毛笔的手勾勒出一笔尾锋。他眉目寡淡,无论在哪儿,似乎都有仙风的微寒从他眉宇间酝出来,让人觉得他甚是薄凉。 我走到他的身侧,道:“要走了?” 君禹放下笔,一篇清心咒写得是龙飞凤舞。他没有抬眸,专心地打量着咒语,说:“是。” “近日我公务缠身,恕不远送。沙云荒的事,多谢神尊了。” 他将宣纸扣下,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香炉旁摆弄着里面的香灰:“雀儿,你觉得我来此只是为了沙云荒?” “倘若神尊还有别的目的,怕也不会实现了。” 他轻笑了声,话锋一转:“你派去调查的暗卫实在太窝囊了。” 我手不自觉地收紧。他这么快就发现了?袅袅的青烟从香炉中飘出来,他转身望向我,眼里沉如冰,跟来魔宫时完全不一样,这才是真正的君禹。他低声说:“雀儿,你想知道什么,直接来问我就好了。” 我讥笑道:“你会告诉我?” “会。” “是不是你调动各大云州的兵力?那些是天帝的兵,还是各州神君的兵?” 君禹坦然地说:“是我着手此事,调动的是各州神君的兵。” 他如此直接,竟让我措手不及,一时有些懵。我愣道:“你想做什么?” “反。” 我心中一颤,拳头握得更紧:“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人心不足,我也逃不过。” “你就不怕被天帝发现?” “如果不是我派人将消息泄露给你的暗卫,这件事不会有人知道。”君禹讥笑道,“即使是天帝。” “...你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云水烟的味道飘在我的鼻息之间。清凉殿焚着的香有安神的作用,可即使这样,我的心还扑通跳个不停。强烈的不祥预感笼罩在我的心头,让我怕得心悸。 “因为我想要你。”他的身影如光影变幻,瞬时闪到我的面前。他揽住我的腰,衣袖上携着冰凉的霜寒,他微微眯了眯眼:“雀儿,我给过你机会,可你还是选择了他。”他解下我的魔尊令牌,继续道:“为什么呢?为什么你非要逼我!” “君禹,这可是魔界!”我的真气被不知名的力量全部压制,使不出来分毫。云水烟的香味越来越浓,我的眼前也越来越模糊。我与他多年未见,竟一时忘了君禹惯不爱焚香的。 “整个三界,我都不放在眼里,魔界又奈我何?”他手心中传出的温度将整个殿中的云水烟催得越来越浓,我眼前所有的事物开始扭曲,失去意识前唯听见君禹在我耳畔轻轻说了一句: “我会给你最好的,再不会有人敢欺辱你。” * 我眼前有风和月,鼻息间涌动着淡淡的寒香。山河草木静默无声,唯有风带来的依稀的竹木萧萧声。我醒来的时候是深夜,曼曼青纱因窗外涌来的风而缠绕轻扬,这是仙界的风,寒凉如水。 我提不上半分力气,只能借着些许月光观察周围的环境。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此处应该是孤竹小筑。孤星君消失后,南玉就长居此地。如今南玉升为上神,亦有了自己的宫殿,他受天帝之命搬离此处后,孤竹小筑便空置下来。 我不明白君禹为何会把我带到此地。正思索着,便见君禹披月色而来,眉梢带霜,比往日更加冰冷不近人。他见我醒来,挑眉道:“你醒了?” 想到他暗地里使出那么卑鄙的手段,我心中真是窝火。以前的君禹有自己的傲骨,从不屑于这样阴私的手段,可他现在真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我咬着牙骂他:“君禹,你真不要脸。” 他提袍坐到床畔,扶着我的肩迫使我倚着床头,说:“以前我就是太在乎这张脸,才会什么都得不到。” “你什么都得不到?你现在是什么都得到了。” “对。”他伸手抚了抚我的脸,勾唇道,“现在...我什么都得到了。” “君禹,你将我囚于此地,究竟想做什么?”我避开他的手,皱着眉问。 他回答说:“现在整个三界都知道舜苍背弃天界的事,天帝不会放任如此,现在魔界很不安全。” “他背弃...天界?”我记得前不久天帝还恭恭敬敬地迎舜苍回了莲泽宫。君禹说:“难不成你以为他是以苍劫帝君的身份去你的魔宫么?” “即便如此,那也是我的事,与你何干?” “我喜欢你。”他捉住我的手,低头吻了吻我的手背,而后抬眼又重复了一遍,“我喜欢你。” 我想都没想就回了他一句:“我不信。”我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的神情,就算是舜苍那样从容不迫的人,在我面前总不太会掩藏情绪,可君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让我看不出半点情感。我反问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的雀儿变聪明了。”他将我放开,侧了侧首,饶有趣味地看着我,“我以为像你这样为了一个舜苍就能置整个魔界于不顾的人,总会因情爱之时迷了心智,看来确是不然。” 我连同跟他斗嘴的兴致都没有,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想要什么?” “七枝灯。” “你要七枝灯做什么?” “将玉姬放出来是我的第一步棋。”他淡声说,“我只是想用玉姬牵制住天帝,却没想到她临死前毁了无妄魔君,现在因为无妄尸身被毁一事,天帝已经留在血海魔荒。魔荒主城是我与跟天帝决战最有利的地方,但我不想做没有十足把握的事,所以我要借你的力量。” “你以为我会帮你?帮了你,我能有什么好处?” “你会是唯一的天后。” 我讥笑道:“可是我不稀罕。” 他似乎早已料到我的回答,不怒反笑,他道:“若我能成为天帝,我不死,你不犯,天魔两界将不会再起战事。” “当真?” “当真。” 我斟酌许久,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请求,笑问:“你做这等谋逆之事,就不怕建武神君打断你的狗腿?”空口白牙我不会相信他的话,但无论成功与否,天帝都少不了麻烦,我乐得见天帝有麻烦。 他意会到我的言下之意,唇角笑意更深:“到时候你可还愿再护着我?” 从前只要君禹一被建武神君责罚,我必是第一个上前抱着建武的腿求情的人。只是此时他再提起这些,竟让我有些无言以对。他似乎也能感觉到这微妙的氛围,起身与我拉开距离。 君禹要借助七枝灯的力量,但下一枚心火所指示的“孤星”实在令人毫无头绪。我踌躇着问道:“七枝灯所指的下一盏灯火是‘孤星’二字,前任孤星君已亡故,南玉...又不太可能。你可知这天上可还有与孤星有关的?” “孤星?”他以手抵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说,“我会派人去逐一排查历届的孤星君。” “既然如此,我要回去了。”我从床上站起来,他似乎是在整个孤竹小筑内布下阵法,此时我提不起来任何真气,更别说使用法术了。受制于人的滋味不太好受,我微微皱着眉头:“你求人帮忙就这样的态度么?” “在未找到七枝灯之前,你不许离开这里。” “君禹,你我都不小了,别那么幼稚行不行?有事说事,你把我关在这里,我们还能不能好好合作了?” 君禹转身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一时无法判断他话中的真假,他说:“我不觉得将自己心爱的人留在身边有什么幼稚的,即使是不择手段。” 他径直走出孤竹小筑,窗外翠竹生影,将他银色的衣袍渐渐掩下。 我曾尝试着走出孤竹小筑,结果在竹林中兜兜转转好几圈,最终还是转到小筑的门前。我散掉手中用来辨路的小米粒,彻底服气了。 我坐在庭院里的小石桌旁,无聊地摆弄着桌上的残棋。白毛死后,魔界才刚刚稳定下来,我突然在宫中失踪,不知会不会引起魔界大乱。不过宫中还有舜苍,若舜苍没有害我之心,他应该能稳住局势。 我托腮将手中的棋子敲了又敲,忽然觉得耳畔一阵发痒,恍惚中好像听见有个轻柔柔的女子声: “好漂亮的头发...” 我皱着眉循声回望,却看不见任何人,正当我疑惑着,又听见那声音说: “眼睛也好漂亮。” 我背脊一阵发凉。我在冥界地府呆了那么多年,什么鬼打墙什么鬼压床什么鬼上身都见过,心中也不是...害怕,就是这光天化日之下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声音,实在有些渗人。 第120章 虚妄(十一) 我的衣袖上慢慢飘出点点蓝色的星光,光芒渐渐聚拢出一个光影来。玉冠下的银发如雪如絮,凤眉入鬓,目似秋波,一袭红袍上盘亘着白色银纹,繁复的宫袍将此人衬得风华无双。他手持一面云霞折扇,三千俊俏风流全在眉眼间,一双赤瞳透着些许笑意,让人一眼望穿却什么都看不到。 “没想到本座沉睡那么久,竟是叫你一个这样的小姑娘给唤醒的。”他将折扇缓缓展开,眉目挑上笑,“长得真俊。” 看模样是个公子,怎么声音如此...娇俏?我侧着头打量着他,问道:“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你又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本座的居处?” “你的居处?你是孤星君?” 他以折扇掩半面,略略思索一下,才道:“哦,原来我是孤星君。一时不太记得了。” 我:“...” 他坐到我的身边来,兴致勃勃地盯着我的眼睛,然后又感叹了一句:“你这小娘子的眼睛可真漂亮,给我好不好?” 我哼声道:“我看着你的眼睛也挺漂亮的,给我好不好?” “好啊!”他捉住我的手腕,歪着头极为认真道,“我把我的眼睛给你,你把你的眼睛给我,这样本座也不欠你的了。” “你滚一边儿去,我没空跟你玩。”我想抽开手,却不想他的力道极大,将我的手腕扣得紧,怎么抽都抽不开。我拔高声音:“你想打架是不是?我告诉你,本尊已经好久没有揍过神仙了!” “小姑娘,你这样说话,在我们那里可是要被关进小黑屋的。” 我挑眉说:“您老就消停会儿吧,你的这破地方,跟小黑屋也没什么差别。话说历届孤星君早就元神寂灭了,你怎么从棺材里出来的?” “我睁开眼,你就拉着我在竹林里散步,走了好几圈呢。”他的手指移到我的手背上,叹道,“你的手也滑滑的。”他靠近我身侧,深深嗅了一口,继续道:“身上也香香的,看来现在三界的日子过得不错啊。” 我:“...”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 我“九羲。排号最大的九,你老祖宗伏羲的羲。” “真好听。”他用折扇挑了挑我的下巴,邪邪地笑着,“我叫琼华,玉中大美的琼,你老祖宗华胥氏的华。以后你就是本座的人了。” 听言我耳朵差点炸了,惊道:“你叫什么?!” “九霄孤星君,兼任无妄魔君,再兼清心宗宗主,琼华。跟着我,小娘子不会吃亏的。” 我:“...” 琼华...我仔细看了看他的面容,似乎能与那日见到的侧颜叠合在一起。此人竟是琼华? 琼华摇了摇折扇,邪笑道:“怎么,小娘子看上我的哪一样东西了?还是,你看上我的人了?” 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小魔头碰上大魔头,一物降一物了。这样俏美风流的人,让我实在不敢想,我魔族那些严酷的刑罚都是此人创造的。我顿了半晌,郑重其事地劝道:“你最好不要离开这里。” “本座好不容易能再有意识,兴许哪天就又消失了,我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去做,不出去不行。” “你这样的人出去是要被打死的。” “被谁打死?天界的?魔界的?”她眨了眨眼睛,笑道,“还是人界的?” 她还真是无所畏惧。不过以无妄魔君当初浴血沙场的经历代入到这个人的身上,她的确是没什么好怕的。我浅声问:“有什么事非做不可?” “我以前埋了一壶陈酒,等了好几千年,结果没等喝上就死了,此事耿耿于怀郁结在心,我死也死不安生。” 我:“...” 这人真是来逗我的。我不再理她,转身往小筑内走去,在竹林里来回转了那么多圈,此时还真有些累了。 琼华也不着急,跟在我身后说:“本座让你跟着我,怎么,你不愿意?” 我歪身躺到床上,琼华从容地躺在我的身侧,赤瞳专注地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我枕着手,道:“你要是能出去,我就跟着你;你要是出不去,我跟着你也没用。” “真的?”琼华的眼睛亮了亮,“我要是出得去,你就跟着我?” 我点点头。琼华拉起我的手,笑着说:“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们私奔。” 我:“...” 她拉着我就往孤竹小筑外走去,脚下生出层云,移动的速度极快,片刻间便来到结界处。交界处一片混沌,前方的路被扭曲得不成样子,无法涉足。琼华看见结界表现得异常兴奋,说:“这个结界可真了不得,是谁布下的?” “舟卿神尊。” 琼华皱了皱眉,摇头道:“没听说过,不过在天界还能混出个神尊来,他可真了不起。”这位无妄魔君一边夸赞着君禹“了不起”,一边用手戳了戳交界的壁垒,而后整个结界如冰裂玉碎,破了个干干净净。一股强力的仙风涌过来,拂开琼华如千万重云涛的衣袍,她的赤瞳在淡淡的霞光下华美夺目。 她握紧我的手,小心翼翼地看我:“没有伤到你吧?” 我说:“...走吧。” 离开了结界,一直抑制我的法力也开始退散。琼华腾云带着我,我得空暗自调息着体内的真气,渐渐恢复自己的法力。仙风在二胖呼啸而过,白鹤清鸣遥远而悠长。 琼华回头看了我一眼,问道:“你在调息么?”她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将我刚刚调理好的真气打乱,而后全部抑制在丹田处。她笑得俏丽:“你想跑啊?” 我说:“...你去拿酒,你非得拉着我作甚!?我还有急事,真没空陪您。” “我离不开你。”她往我身边靠了靠,低声说,“离开你,我会死的。” 我说:“...那你也用不着给我添乱吧?” “本座对你施法,那是你的荣幸,你该感激才对。” “感激你个头。” 琼华笑了笑,也不因我的话发怒,专心驾云往下界走。我思索再三,看来是跑不掉了,既然她只是去取一壶酒,我将她送过去应该也不会耽误太长时间,就当是还她解开结界的恩情。 我与琼华置身于茫茫云海,波涛暗涌,云中雀的残香浮动。淡金色的阳光给厚重的云层镶了金边儿,云尾处透出万丈霞光出来,将琼华的眸子照得熠熠生辉,明亮得不像话。她脸上带着些许邪味的笑,令人捉摸不透。 也不知行了多久,眼看着就要绕过南天门的防守离开天界,却不想耳畔乍起一声怒喝:“站住!” 琼华诧异回过身来,望向来者。我定睛一看,流泻着银光的剑早已出鞘,来者正是君禹。想来是他还拿捏着我的孔雀翎,能够随时掌握我在天界的行踪。 他冷眸望向我:“雀儿,你过来。” 琼华侧着头看我:“你的情郎?” 我摇头道:“这位是舟卿神尊。他要把我带回去了,你也得跟着我回去。” “是他把你关在结界里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我往身后揽了揽,挡在我的前头。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她漫不经心地打量了君禹一眼,说:“本座要带这个小娘子办点重要的事,等我办完了,再将她还给你行不行?” 君禹古井无波的情绪总算有了些许波动,他惊眸道:“琼华?你...你怎么...” “你认识我?” 君禹很快恢复如初,眸色如凝冰的古墨,深沉难测。他冷声说:“放开她,本君可以饶你一命。” 琼华歪歪脑袋,脸上的笑更邪气了:“你这后生长得不怎么样,语气倒是狂妄。我问你,是你把她关在结界里的?” “是有如何?” “也是你给她下得蛊?” 我听言大骇,给我下蛊?君禹什么时候给我下蛊了? 君禹抿唇不言,将手中的剑紧紧握住,眼底卷起嗜杀。琼华哼笑一声,手指拈花轻弹,花瓣碎成千朵万朵,如同飞雪飘絮,卷成一阵狂风即刻冲君禹而去。 君禹挥剑将如同刀刃般锋利的花瓣斩断。他被缠住了脚,琼华也不想多作纠缠,回身就拉着我往跳下界去。 琼华也不召云驾雾,撒了欢地带着我往下飞。待我虚软着站稳了脚,我们已经停驻在一片密林当中。下界处于天微亮的清晨,早雾盘亘在林中还未散去,卷着凉寒灌入衣袖当中。此刻我法力还未完全恢复,不能以内力御寒,更觉此地冷得入骨。 琼华似乎看出我的不适,说:“忍一忍吧,一会儿我们就下山,下去之后就不冷了。在蛊虫未死之前,你可千万不要妄动法力。” “到底什么蛊虫?”我抱着胳膊,颤抖的气息化成白烟。 “恩...我刚刚探你法力的时候,发现你体内有冰蛊虫。这种小东西没什么大害,就是你要使用法术的话,它会让你很痛苦。”她轻轻打掉我肩上的冰霜,说,“看来你的情郎不想你离开结界啊。” 我皱着眉说:“他不是我的情郎。”君禹是在宁和塔才学得这些歪门邪道的法术么? 琼华笑道:“你不用害怕,这种蛊虫离开天界就会死,等他们死掉,你就能恢复法力了。” 看来刚刚是我误会她了,我还以为她是不想让我逃跑才故意打乱我的调息的。可这个人...怎么不说呢?我望着她的赤瞳,一时说不出话来。我点点头,轻着说了声:“谢谢。” “不用谢,你都是本座的人了,本座对你爱之惜之都是应该的。” 我说:“...我们下山吧。” 琼华握住我的手,拉着我顺着台阶往山下走。我见四周密林丛生,不见天光,油然生出几分熟悉感,却想不起来这里是哪儿,故而问道:“你带我来的是什么地方?” “连璧山。” 我:“...” 这怎么还把我送回家了? 第121章 虚妄(十二) 琼华在桃花阵中转了好久,这棵树摸摸,那棵树瞧瞧,又掐指推算了好一番,才将目标锁定在一棵瘦小的小桃树上。此时我不得不佩服琼华,虽说这棵桃树不起眼,但这里就是整个桃花阵的阵心。 琼华停驻在桃花树下好久好久,迟迟没有说话。她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神情,也不知道她在想些身后。待至桃花瓣轻悠悠地落在她的肩膀上,她才微微回过神来,拈指念动法诀,从桃花树根下浮上一个精致的酒壶来。 她将酒壶抱在怀中,转身对我展颜而笑:“走吧,本座请你喝酒。” 琼华于桃花林中找了处亭台,请我坐下。父君生前偶尔也会来此亭台中小酌几杯,故而此处常备着酒具,只是常年失修,有些破旧了。不想琼华竟也知道这个地方,她展袖一挥,整个亭台如同翻新一般干净明丽。 琼华将酒壶打开,浓郁的酒香味扑面而来。她轻轻嗅了嗅,说:“还不错。” “这是你酿的?”酒中有异香,非碧净酒可以比拟的。 她摇摇头:“这是我二弟酿的。” “你二弟?” “鬼弃魔尊,听说过吗?”她微微抬眸,眼中染上些笑。鬼弃魔尊...我怎么会不认得?我父君何时成了她的二弟了?我心中有些拿不准,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听说过,是上一任的魔尊。” “哦?他已经退位了?看来已经过了很多年了啊...”她仰头饮下一杯酒,问,“他是死了吗?” 我点点头。她握着酒杯的手顿了下,唇角带起一丝笑容,说:“他没能死在我的手下,真是遗憾。” 此话一出,一股邪火“噌”地从我心中长起来,握起拳头就想扑上去揍她。可还不等我下手,我就看见她赤色的瞳孔渐渐黯淡了下来,失去以往的光亮,神情似乎极为落寞,还有悲伤? “你...怎么了?” 琼华缓缓闭上眼睛,说:“我很开心。” 可她看上去并不是很开心。琼花继续道:“当初我欠了他的,生生世世都要挂念在心。如今他死了,我就不用还了。”她抬眸,又复那副风流俊俏的模样,眸间流动着点点华彩:“你说我该不该开心?” 我一愣,问:“你欠了他什么?” 琼华执起酒壶耳,为我斟了杯酒,不打算回答。 我正疑惑着,便听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轻唤:“阿九?” 我回身望去,正见舜苍从桃花深处而来,白衫外着一袭盘着淡紫色莲花纹的紫纱袍,神态从容俊雅,目光与我交接时,他的眸间似乎微漾着碧水。在确认是我之后,他的脚步加急了几分。 舜苍走至我面前,轻轻握住我的手,将我上下打量了个遍,这才叹声道:“回来就好。”他眼睛的余光捕捉到亭中还有一人,握着我的手微微一紧,脸上却无任何变化,低声问:“他是谁?” 我侧了侧身,答道:“先前你也见过了,无妄魔君琼华。”我转向琼华,说:“苍劫帝君,舜苍。不知你可曾听说过?” 舜苍微微挑眉:“无妄不是已经死了么?” 琼华的目光游移在我和舜苍之间,勾起唇角,继而走过来,抓住我另一只手,将我拉到她的那一边。她笑得邪气:“多亏小九儿将我唤醒,没想到会在魔族地界有幸见到苍劫帝君,看来我真要好好谢谢你才行。”说着她在我手背上摸了两把。 这突如其来的亲密称呼恶心得我一哆嗦,琼华却愈加变本加厉,勾了勾我的下巴,说:“以身相许,好不好?” 我:“...” 舜苍:“...” 舜苍微微眯着眼,对我说:“无忧殿还有几张折子需要你审阅,耽误不得,我们回殿中‘好好’看一看。” 我一时还未意会舜苍口中的“看折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只点了点头,冲琼华说:“走吧。” 舜苍显然有些不悦:“无妄魔君还是早日回血海魔荒的好。” 我说:“不行,她不能离开我,否则她会死的。” 舜苍动了动神色,从容不迫地走过来,而后将我不着痕迹地拉到怀中,侧身正好隔开我跟琼华。他低头轻咬了一下我的耳垂,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道:“我也不能离开你,否则我也会死的。” 我耳根热热的,有些羞恼地推开舜苍,气道:“我说得是真的!” 舜苍神情略显无奈,眸色极为温柔:“我说得也不是假的。” 我实在招架不住舜苍一本正经地耍流氓,只能抢先走在前头。琼华不能离我太远,自也跟了上来,与我并肩而行。她悄悄问我:“小娘子有本事,帝君都能被你拐来当情郎。话说苍劫帝君怎么在魔宫当差?他说要你批折子,你是这宫中的女官么?” 我顿了顿,才道:“如果你称鬼弃魔君一声二弟的话,我该称你一声姑姑。” 琼华一愣,脚步僵在原处。我笑着说:“以前我听过不少关于你的传闻,以为你和父君有世仇,故才一直隐瞒自己的身份。还望姑姑见谅。” 琼华没有说话,脸上惯有的笑容消失不见。她用一种特别奇怪的眼神看我,那是我怎么都看不透的眼神。舜苍从后面跟上来,问:“怎么了?” 我摇摇头,茫然地看着琼华。舜苍将我扯到前面去,与我一起走,这次琼华没有再跟得很近。 路上舜苍跟我说了说魔宫的近况,宫内一切安好,望我放心。我料到有舜苍和千沉在,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只是君禹要做的事,我还是很在意。 我把君禹想跟我合作一事大致跟舜苍说了一遍。舜苍听后眼色沉了几分,道:“派去的探子传回消息,说近来君禹和罗汉帮走动频繁。如果君禹意图谋逆,他大概是想拉拢罗汉帮的势力。血海魔荒曾有无妄魔君下的结界,对天帝的法力有一定的压制,看来他们是要把战场定在血海魔荒了。” 我细细思索舜苍这番话,从中竟大觉不妥:“之前我还想让君禹和天帝鹬蚌相争,魔界渔翁得利。可现如今主战场定在血海魔荒,倘若罗汉帮也插一脚,那魔界岂不是就跟君禹是休戚与共,福祸相连了?”舜苍点点,表示同意我这番话:“君禹叛变,于天界来说是场不小的灾祸,但对整个三界来说,亦是如此。如果罗汉帮与君禹联手,那么天魔两界则真正站在对立面上,君禹成则魔界成,君禹败则魔界败。” 我皱眉道:“大罗汉搞什么幺蛾子?他不会不管整个血海魔荒,就跟君禹乱搞在一起吧?” 舜苍抬手弹了一下我的额头,苦笑道:“你这些说辞,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我伸了伸舌头,含糊不清地回道:“从巫妖王那里学来的。” 我们一行人出了桃花阵,顺着□□来到无忧殿前。殿外的碧苏不知何时谢了,这么多日我竟也未在意,淡白色的花瓣落了一地,如同铺上一层青白色的踏锦。花谢得总是很快,短短几日内便会全部掉落,只有茂密的叶子还盘踞枝头,直到入秋才肯飘落。 一直守在无忧殿前的千沉见到我大喜过望,迎上前来,说:“尊上,您回来了?可有哪里受伤了?” 不等我开口,舜苍不慌不慢地接过话道:“没有。” 千沉微微颔首,恭声说:“尊上没事就好。血海魔荒的事,尊上可知晓了?” 我点点头,说:“恩,这些天辛苦你了,血海魔荒的事我会亲自处理。” “臣无妨,此事关系重大,还望尊上仔细斟酌,别被他人之言轻易左右了判断。”他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话中却带着尖锐的锋芒。千沉脸上带着谦卑的笑,抬眸就看见我身后的琼华,疑惑道:“这位公子是?” 琼华走到千沉面前,挑眉笑道:“小公狐狸,好久不见。” “无...无妄魔君?您怎么...”他的瞳孔骤然收紧,目光在我和琼华之间游移不定,语气有些发颤,“尊上她已经知道了?” 我疑惑着问:“知道什么?”琼华瞧着我说:“问你可否知晓我大你一辈,却显得如此年轻,你心里惭愧不惭愧?” 我:“...惭愧惭愧。” 琼华扑哧一笑,将手搭在我的肩头,细细揩油着,说:“看来我不该活着出来见人,吓坏这么多人真是罪过。” 千沉定了定心神,才恢复如故:“魔君说笑了,我们都盼望着您能回来呢。” “好了,净会说些场面话,这么多年还是没变。”琼华扬了扬手,转而对我说,“我看血海魔荒的事也不必斟酌了,因为我要去主城一趟。” 纵然我敬琼华三分,可这并不能让我下如此决断。我说:“此事关系重大,非我一人能够决断。各大魔君全都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每个决策都必须再三权衡才行,绝不能轻心大意。” 琼华摇摇头说:“能影响到魔界的不是君禹,而是罗汉帮。纵然是在血海魔荒打起来,只要魔界不插手这件事,我们就可以全身而退。罗汉帮的四大罗汉曾是我的徒弟,这群毛孩子吃饱了没事干,打一顿就乖了。所以这一趟你必须得去。”这样威胁的口吻,让人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我正犹疑不决,就见琼华凑了过来,她扶住我的肩,轻轻亲了一下我的脸颊,眼神里挑着让人心醉的笑:“小九儿,本座亲你一口,你陪本座去一趟魔荒主城,如何?” 我从震惊中久久不能回神,以前全是我调戏别人,没想到今日却被别人调戏了。我被舜苍强大的力量扯开,而后落入他的怀中。相比舜苍已经黑得不能再黑的脸,千沉则显得尤为淡定。 舜苍握住我的肩头,咬着牙对琼华说:“让她去可以,但你最好离她三丈之外,否则本君就把你送回棺材。” 恩? 他怎么擅自答应去主城的事了? 第122章 虚妄(十三) “想送我进棺材的人多了去了,你来还得排队!”琼华的眸色沉了沉,对付舜苍毫不客气。她一把将我从舜苍怀中扯过来,也不问问我的意见,拉着我就往宫外走。或许她不会问任何人的意见,她决定的事没有谁能改变。 刚走出去没几步,我耳边划过长剑的清鸣,背后一阵发憷。琼华眼疾手快将我往身侧一推,一把闪着明光的长剑将我与琼华隔开。舜苍挡在我的身前,泠泠剑身映出他的冷眸,骇人不已。他的声音比剑刃还要寒:“还没有人能从本君手中夺走东西。” 琼华慢慢抬起手来,绕着血色光芒的落龙刃缠上她的手掌。赤眸的颜色愈深,她嗤笑道:“我当惯了第一,能在苍劫帝君这里当一次,也不枉我再活一回。” 不由分说,她手中的刃尖一翻,迸发出流月的光,直冲舜苍而去。舜苍长剑将她的杀招格挡开,翻手逆攻上去。剑与刃过招的声音如硬石相撞,刺耳而震撼,每一招每一式都如风云雷动,花叶飘摇。 能与舜苍势均力敌的人不多,琼华算其中一个。无妄魔君果然不是浪得虚名,想想之前不堪一击的玉姬,这两人还真不在一个段位上。当初她能与我父君一较高下,争夺魔尊之位,并非我所认为的那般不自量力。 眼见舜苍又将一个精琢的玉雕栏砍了个粉碎,又见琼华将宫中种了百年的卿云松催成了木屑,我一阵痛心,这两人要是再这样打下去,我的魔宫怕是要不成了。 两人招式密集,应接不暇,我左顾右盼好久才摸清两人游移的空档,闪身移在两人中间。我手执雀尾扇挡住琼华的落龙刃,舜苍的秋离剑也在我背后一寸处及时停下,喷薄未散的剑气断了我几缕头发。 “住手!”我皱眉怒道,“何时本尊做事也要你们来决定了?” 千沉闻言挑眉,笑着作揖行礼,似乎对我这样的觉悟很是欣慰,道:“此事还得由魔尊来定夺,不管是魔君,还是帝君,都不得左右。” 我哼声道:“听见了吗?这是本尊的地盘,要想发威到别处去,这无法无天的,是谁惯出来的毛病!” 舜苍立刻收了剑,微微低着头,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这副表情让我看得心头发痒,故而又放宽了语气:“苍劫帝君若想作威作福,魔宫怕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舜苍抿了抿唇,一本正经地沉着声说:“是她先同我抢的。” 我:“...” 落龙刃已被琼华收回,她轻轻握住我的手腕,将我手中的雀尾扇按下,悠悠道:“你也看见了,是他先动的手。” 我将她的手甩开,锁眉道:“行了,还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那你是去还是不去?”琼华不屈不挠地往我身边凑了凑。 我看一眼舜苍,又看了一眼琼华,回答道:“去。” 琼华说得不是没有道理。魔界能否全身而退的症结在于罗汉帮,若罗汉帮不掺和这件事,那一切都好说。琼华贵为清心宗宗主,血海魔荒乃是她一手创造,魔荒的人对她有着最忠诚的信仰和臣服。琼华对血海魔荒有绝对的掌控权,由她去阻止再好不过。 琼华挑了挑我的下巴,眼眸风流:“这才乖。” 舜苍盯着琼华的眼睛极为阴沉,恨不得将此人粉身碎骨似的。 千沉得到我的命令后,笑眯眯地前去备了飞车来,送我们一行人去魔荒主城。驾马的还是那两个熟面孔——大江东去。 我径直跳入马车后,琼华与舜苍也跟了进来。他们二人对坐,颇有分庭抗礼的架势,纵然车厢宽敞很多,此时却显得逼仄不已。 气氛紧张得如同绷紧的一根弦,只需稍稍一碰,便能崩断。面对这样的气氛,我实在有些摸不到头脑。虽然琼华一身男装俊俏风流,可她毕竟还是个女人,我不知舜苍怎么就如此看不惯她,往前面对楼轻和千冢等人,舜苍都淡然处之;我更不知琼华与舜苍无任何过节,怎么总是跟他对着干。 难道是天生的不对盘,注定的欢喜冤家?思及此,我不免又往两人身上瞧几眼,越想越微妙。啧。话本里这样成姻缘的可不少。 啧啧啧。 我夹在两人中间,终于熬到了魔荒主城。天帝未曾离开主城,这城中的戒备自然没有松懈,每个入城的人都要经过仔细的盘查,按说马车是不能行入主城内的,需得步行。 上次进城我是拿出魔尊令牌,守城人才让我这个外地人进去。可上次我中了君禹的招,他卸了我的令牌,至今未还。我正踌躇不知该如何是好,琼华却大摇大摆地往城内走去。 守城人果然拦住了她的去路,一杆枪柄挡在琼华面前,怒道:“何人!没有通行凭证,不准入内!”想是琼华死了太久,人都不记得她的样貌了。 被守城人拦住了自己回家的路,我原以为琼华会生气,可她没有。她摇摇扇子,俏着说:“我要回家。” “你是主城的人?” “你一探便知。”她抬起手来,露出一小截雪白的手臂,手臂上结生花纹来。这样的迦印,是清心宗的标志。守城人见后大惊,道:“小人未曾想是清心宗的弟子,失敬失敬,还望小姐海涵。” 琼华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尽职尽责,何罪之有?后面两位亦是清心宗的人,想必就不用一一验证了罢。” 守城人连连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琼华眼眸流辉,笑着冲城内努努下巴,示意我一同进去,那俏人的模样,怕是谁见了都难以忘记。我与舜苍跟上前去,直到行走在主城的长街上,我才能在喧嚷的人群中问出心中所惑:“你不生气么?” 她凭着迦印骗来了一块小面糕,一边咬着一边问我:“生气什么?” “他们...这里没有一个人记得你了。”恍惚间,我记起弘德神君。他曾为救天兵的性命,以己之命破解五绝阵宫,在平定叛变中立下汗马功劳,这样的人死后,终是被人渐渐遗忘。过不了几千年,弘德神君就是庙堂中的一个偶像,无人祭拜,无人记起,史册上也仅会是一个名字,上有寥寥几笔记叙他的功德。可那样的史册,也无人再去看了。 琼华的眼睛在舜苍身上转了转,笑着问:“他都不认得苍劫帝君,我有什么好生气的?”这时候还不忘讽刺舜苍,琼华是真得看不惯他。琼华继续道:“就算神仙和魔有近乎无限的寿命,但等你死过一次你就会知道,不是谁都能一直活着的。死生更替,旧物终会被遗忘,好在我再活过来时还能凭着印记换一块小面糕,这还不够吗?” 她捏起一块小面糕塞进我的嘴中,笑着说:“九儿,好吃吗?” 我咀嚼了几下,有些失措地点点头,含糊不清地答:“好吃。” 琼华笑着点点头,又说:“不过这进城需得盘查的规矩是我立下来的,如果我不遵守,岂不是自打自脸了?” 如此言出必行,我...敬她是个英雄。 上次我跟君禹一同离开主城时,这里还飘着柳絮,如今已是花开得最艳丽的时候,流明圣火不再护佑琼华的尸身,这让整个主城内的花开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繁盛。 清心峰直冲云霄,于云海间若隐若现,不可捉摸。我们来到罗汉帮总舵,这次琼华可没进城时那般客气,还不等来人过来挡,她手中的落龙刃如同飞箭一般穿过守卫的耳侧而后直直钉入罗汉帮的牌匾之上。守卫当即吓得腿一软,踉跄跪在琼华面前,半晌都没能站起来。 她一脚踩在守卫的背上,冲着正厅内吼道:“狗崽子都给我滚出来!” 片刻后,只见大罗汉挥着三板斧而来,怒目圆瞪,哇呀呀大吼着:“奶奶的,是那个不长眼的,敢在我罗汉帮...帮...”他目光一触到琼华,整个人的身子都僵直了,握着三板斧的手一松,颤颤巍巍地唤了声:“尊师...” 琼华闪身过去,手掌狠狠劈在大罗汉的肩头处,眼见虎背熊腰的大汉被一个少女打得直直跪在地上,一张脸憋得铁青,周围的人却不敢动手了。琼华教训起自家孩子可真是毫不手软。琼华挑眉道:“怎么?你刚才骂本座什么?” “没...没骂您...徒儿在喊您奶奶。”大罗汉跪在地上,哆嗦着说,“尊师,您...您不是...” 琼华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冷声道:“我不长眼,可老天长眼,知道你们这些不肖之徒一路作死,特地让我从棺材里蹦出来教训教训你们,看看你们还记不记得为师教的那些东西。” 大罗汉爬起来就跪在琼华面前低头认错:“尊师之诲,徒儿从不敢忘记。”乖得不像话。 琼华哼道:“看你也没那个脑子,跟君禹合作是重胤的主意罢,让他给本座滚出来。” 大罗汉捂着肩口的痛处,呜咽道:“二弟他在后堂议事,徒儿这就请他出来面见尊师。” 大罗汉没敢站起来,对一旁的人使使眼色,派人去将重胤请了出来。重胤来时,琼华还在拧着大罗汉的耳朵,一遍一遍地让他背着清心咒。大罗汉以前就不太会背,如今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耳朵都快被琼华拧成麻花了,他还是没能背全。 大罗汉支支吾吾地痛道:“亦复如是,是故...是故空法相,不...不...不吃不睡?”琼华手劲儿加大了,怒道:“不不不!我叫你不吃不睡!”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紧接着,重胤便接上这句话。他的眸中皆映着琼华的身影,眸中情愫亦不能仅仅用震惊二字形容。他步伐沉重而缓慢,走到琼华面前,他与大罗汉跪在一起,肩并着声音一起颤抖: “徒儿,拜见尊师。” 第123章 虚妄(十四) 大罗汉呜呜痛叫着:“哎呀呀,尊师,那么多人看着呢,您就饶了徒儿吧。疼疼疼——” 琼华把目光定在重胤身上,手劲不松,似乎拧得是重胤的耳朵。她讥笑道:“你那些蝇营狗苟的破事我都听说了,做就做,光明正大的不丢脸,瞒天过海也不丢脸,最丢脸的是想遮遮掩掩没遮住,被一群后生看了个清清楚楚,白给人当猴儿耍。” “尊师,疼——”大罗汉挤出来几滴眼泪,能让这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哭出来,大抵只有琼华一人。 重胤跪在琼华面前,肩膀颤抖得厉害,半晌没能对上一句话。再说时,却与琼华的话无关:“尊师回来了...” 琼华挑眉:“怎么?当家的当习惯了,见不得有人教训你了?” “徒儿不敢...徒儿一直以为...尊师不要我们了。” 琼华缓缓松了手,大罗汉的耳朵被拧得通红,可即便这样的情况下,大罗汉也没有再躲开,反而抱住了琼华的腿。大罗汉哭吼着笑道:“二弟,是真的——耳朵疼是真的,尊师的腿也是真的。” 还不等大罗汉哭完,三罗汉四罗汉从正厅出来,皆是双双跪在琼华面前,抱头痛哭,不知道还以为琼华刚死,他们呼天扯地地哭丧呢。反倒是重胤只是静静地跪着,方才激动的情绪也渐渐平稳下来。 琼华使了好大劲才将大罗汉拨开,面对哀哭的众人,她一脸厌弃:“去去去,哭你大爷的哭,本座是活不是死。别以为哭本座就会心软。三界的事你们少跟着掺和,你们作死不要紧,别带上整个血海魔荒。” 重胤抿了抿唇:“徒儿不敢,只是天帝要收回流明圣火,徒儿被逼无奈才会出此下策。” “为什么要收回流明圣火?”她皱眉,眸底卷了些怒气。 重胤说:“徒儿不知,只是千年冰棺被毁后,天帝就说要将流明圣火收回。徒儿知尊师为了魔荒耗尽一生心血,吾等既代替尊师掌管血海魔荒,定不能再让这里重回荒芜之境。” 我听言,细细想了想:“流明圣火既是天帝所赠,若他想收回,也是无可厚非的事。这本来就不是你们的东西。” 重胤默默低下头,没能对上话。 琼华看了我一眼,冷笑道:“你是挺能分清是非黑白,不过你既不知其中隐情,最好不要妄下论断。你身为魔尊,执掌魔印,自该知祸从口出的道理。” 她俊俏的面容上覆了一层薄霜,这样尖锐的口吻,让我冷不丁一颤,竟辩驳不出一句话来。我低头道了声:“谨遵姑姑教诲。” 重胤这才猛然发觉还有旁人在场,他见舜苍,先是道了句:“参见苍劫帝君。”转而又看向我,那眼光又惊又疑,目光在我和琼华之间游移不定,那眼神仿佛是看见我和琼华之间有□□似的,让我有些捉摸不透。 重胤惊着唤了声:“魔尊,你真来了...” 我问:“怎么?你料定了我回来?” 重胤低下头:“不...舟卿神尊说,你一定会来。他一直在这里等你,他说若你来了,劳烦你移步东大殿,从前他与你的那些恩怨,一并了结。” 我可不信君禹会这么客气。我笑道:“真是笑话了,我跟他有什么恩怨,我又不认识他,不去。”听我此言,舜苍唇角勾了些许笑意,方才同琼华置气时的阴霾也一下散得干干净净。 重胤说:“...你这样,神尊多尴尬。” 大罗汉挠了挠脑袋:“你个小丫头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 “此番我是为血海魔荒而来,与他舟卿神尊无甚关系。”我望向琼华,“血海魔荒乃无妄魔君一手所创,何去何从亦该由魔君决断,可若这里真要打起来,那便不再是你一人能够决断的了。”此话我是说给琼华,但却是说给罗汉帮的人听。迫不得已的时候,我是不会放任此事的。 琼华面色凝重,好像但凡涉及血海魔荒的事,她都异常的严肃正经。她道:“我会去找祈尧问个明白,你们不许再插手这件事。” 重胤说:“如今天帝就在清心峰的大殿中。明日他传唤的天官便会来下旨意,届时天界会正式接管血海魔荒。天帝说,违令者,斩。”重胤沉沉吐出这个字,眉头狠狠拧在一起。 说不惊讶那都是假的,我万万没想到天帝竟敢这样做,行事作风完全不像他。虽然他不作甚好事罢,但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做坏事。血海魔荒归根到底还是属于魔界的领土,天帝不顾魔界立场就要接管血海魔荒,他是根本不将天魔两界的形势放在眼中。 怎么一碰到血海魔荒的事,他跟琼华一样,都有点不正常呢? 琼华思索了片刻,对我说:“我要去清心峰见祈尧,你还得跟我再走一趟。” 我扯了扯嘴角:“您不用问我的,反正我拒绝,您还是要拉我上去。” “你说对了。我这是命令,不是请求。”琼华走过来欲作要牵我的手。舜苍不动声色地挡在我的面前,微微笑道:“我背你。” 我说:“...不用,我又不瘸。” 他学会了琼华那一套,亦不顾我的反对,蹲在我的面前,执意要我爬上去。他这么疼我,我却之不恭对吧? 我攀上他的肩膀,环住他的脖子。主城内的暖风穿过我的雀翎袖,他的发被轻轻扬起,而后拂在我的面上,有些痒痒的,惹得心中亦然。这让我恍若回到当初的莲泽宫,我常常缠着他背我。我并非一个难缠之人,也不想故作矫情。只是面对舜苍,我总想放任自己那些小女儿的脾气。那时我就想:这是我的夫君,我可以对他做任何事。 我将脸颊轻轻贴在他的后颈处,闭上眼睛,细细感受着他柔软发丝下的温度。先前我郁结于心的事终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还喜欢我,我还喜欢他,这就够了。若真计较起来,实在太折磨人。 琼华侧首看了我和舜苍一眼,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同四大罗汉告别后,她便引着我们往清心峰上走去。 琼华在主城的结界里能够自如地运用法力,故我们不久就登上了清心峰。 越靠近峰顶,琼华的神情就越凝重。清心峰耸入九霄,周围浮动着淡淡的云雾,像是置身于云海当中,漂浮不定,四海横流。 舜苍将我放下来,而后很自然地牵过我的手。琼华看得饶有兴致,浮笑道:“看来苍劫帝君的确比那个什么神尊好一些,至少这不要脸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可以与我相匹敌。” 听她这话,我搞不懂琼华到底是在黑舜苍还是在黑她自己,显然舜苍并不打算搭理她。 我微咳了一声:“用我陪你进去么?” 琼华摇摇头:“不用。” 她望向大殿的方向,于门前立了好久,终于迈出了步伐。她同我淡淡说了一句:“若此番我有什么闪失,你替我给你父君敬一杯祭酒。你跟他说,以前的那些事,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我对不起他,但对得起我们孔雀王一族,对得起整个血海魔荒。” 我抿了抿唇,望着琼华怔了好久,才道:“我会在殿外守着你,你不会有什么闪失。这些话,你还是亲自去跟我父君说吧。” 我和舜苍在殿外等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隐隐的,我听见天帝苍着声音,问了一句:“琼华,你又来看我了?”没有惊讶,没有疑问,语气淡若平常,仿佛琼华与他是朝夕相对的朋友。然而琼华已经死了好几千年,前不久,她一直保存完好的尸身还被玉姬毁了个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如今残存在世界上的不是原来的琼华,只是像魂魄一样的东西,依附于我,只要多离远半尺,便会消失在天地之间,永永远远地消失。 往后的事情,我没有看到;他们说的是什么,我也没有听清。 清心峰上的风还有些薄寒,我倚着正大殿的红漆柱,眺望着远方的云浮苍穹。舜苍指间缠绕着我的头发,低声问我:“我们是不是还没有成亲?” 我点点头:“是啊,还没来得及成亲,你就死了。不过也幸亏没成亲,不然我就要做个寡妇了。” “阿九,你明知道我现在不能惹你生气,可你偏偏要惹我生气么?”他无奈地皱了皱眉,松开了把玩我头发的手。 我笑道:“你为什么不能惹我生气?” “我做了错事。”他承认得倒很干脆,丝毫不遮遮掩掩,“要是早知道爬床这么有用,我早该爬的。” 我狠狠捶了一下他的肩头,恨道:“爬你大爷的床!” 舜苍侧了侧头,半晌,他说:“无妄魔君亦是孔雀王一族的人,她跟你真得毫无关系么?” “怎么?你觉得我们很像?”我挑了挑眉,想起自己在马车上时关于欢喜冤家天生一对的论断,心中不是些滋味,问道,“她漂亮还是我漂亮?” 舜苍笑着摇头:“我并非说样貌,只是有些时候的气度很像。” “什么时候的气度?” “骂人的时候。” 我:“...” 一天不打,上房揭瓦,说得便是苍劫帝君。 第124章 虚妄(十五) “你原谅我?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正殿里传来琼华的斥责声,饱含嘲弄,“我对得起孔雀王一族,对得起血海魔荒,我有什么过错,需要你来原谅我?” “那好...你我之间谁都没有错。你回到我身边来,还像以前那样,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我都给你!流明圣火?还是天界?琼华...琼华...”天帝的声音带着急切的疯狂。我微微皱眉,正欲进去,舜苍拉住了我的胳膊,对我摇了摇头。 “你放任离华去杀鬼弃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还会回来?”琼华的声音特别冷,就像冬日里的凝冰,“祈尧,九羲唤我醒来,或许就是天注定的,是天让我来杀了你。” “我就是天,是我唤你回来的!如果不是我要毁了血海魔荒,你还会回来吗?这天下间没有注定的事,一切都由我来掌控。” 琼华不再与他争吵,紧接着就是兵刃相接发出的刺耳的碰撞声,那一刻,殿中绷着弦终于断裂。不一会儿,琼华手握落龙刃将天帝逼退出来。上次见到天帝的时候,他还是那般威严的模样,带着一个君王的气度,令人侧目而视,而今再见他,却已是霜白华发,憔悴尽显,早已不复以往的天人之姿。 可天帝终究还是天帝。清心峰台上,风起天动,云涛翻涌,天帝将神龙锏负在身后,长身玉立,着一袍明黄战甲,风姿傲人。我仿佛见到了那个曾在上古战场上大杀四方的祈尧,披着天地血腥而来,以狂扫三界的气势,将敌人杀伐得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琼华提起落龙刃,反手挡在面前,唇角带着不可一世的笑,似乎比天帝都要狂妄几分。她说:“祈尧,别妄想打血海魔荒的主意,这里不是你能碰的地方。” 琼华瞬间冲了上去,反手一划,出刃的速度极快。天帝险险躲过,即刻以神龙锏抵上去。两人于清心峰台上缠斗起来,来回攻守凌厉非常,光影继续变幻,刃锏相接的轰鸣声震撼天地。尽管琼华已经神寂千年之久,可她的出手极为快速,角度刁钻,逼得天帝连连后退。我很难想象千年之前的琼华是以怎样的气势横扫千军的。 眼看就要将天帝逼至峰崖处,可她的指尖如同青瓷一般散裂,整个手掌变得透明。琼华被一股无名的力量扯住,仿佛是无形的手抓住她的一双胳膊,让她招式慢了半分,便是这小小的空档就让天帝反守为攻,他的神龙锏翻转着挡开琼华的落龙刃,将她击退十丈开外。我飞身上前,扶住琼华的肩头,这才让她的身子稳住,她的手也恢复如初。 琼华低声咒骂一句,望向天帝的眼神愈发狠绝。我皱眉担忧道:“你没事吧?” 琼华跟我说话,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好姑娘,我就是风筝,你就是牵着我的线。有你牵着,我飞不远。” 我:“...都这个时候了,您能正经一点儿吗?” 琼华不再说话,口中吼着:“你可要跟紧了!”她再度杀上去,我即刻跟上去,与她保持适当的距离。天帝似乎看出琼华的弱点,不再与琼华硬碰硬,而是不断与琼华拉开距离,以退为攻。纵然我跟得紧,琼华也有几次同方才那般受到牵制。琼华本就是灵魂状态,几番下来,魂力不断衰弱,她出手的速度已大不如前。 祈尧无意杀她,却要卸掉她所有的力量,那些招式不会伤及要害,但琼华亦受到重创。我眼见着琼华落于下风,即刻闪身上前将琼华挡在身后,展开雀羽扇抵住祈尧落下的神龙锏。 说实话,若这是三千年前,我定不会惧怕他,可现如今我却不得不掂量掂量自己。我将琼华救下,就即刻向后退去,舜苍已执剑冲上前护住我和琼华。 天帝皱眉道:“舜苍,连你都要背叛朕了吗?” 舜苍低笑道:“背叛?当初你利用我解决六州神君,若不是为了三界,你以为我能留你几时?”秋离剑指向天帝,翻了一个极为漂亮的剑花,他道:“君禹联合诸州神君攻上清心峰,今日你是逃不了了。你养得虎为你杀了这么多人,你可想过他有一天也会咬到你身上?” 天帝满眼里全是血丝,他吼道:“没有朕,君禹会坐上神尊之位?他算什么东西?他今日所得一切还不是朕给他的,当年你将他扔到宁和塔内,若不是朕,他早被那些洪荒之兽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舜苍说:“君禹能有今天的地位都是他一手得来的,不是你给的。” 天帝笑得狰狞:“你居然会为他说话...你以为他会感激么?朕给了他那么多,他还不是一样要反朕!” 舜苍微微侧了首,语气风轻云淡道:“本君不需要他的感激。一旦君禹坐上你的位置,他就不得不断了某些念头。”他将秋离剑一翻,做出攻势:“这才是本君想要的。” “他没有那个本事!”天帝握紧神龙锏,即刻攻上去。 琼华有些虚弱地倚在我的身侧,说:“我还以为苍劫帝君早已没有了从前的戾气,这出起手来还真是不容小觑啊。” 我没有她那个闲心,舜苍已是多年未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我扯了扯琼华的袖子,问道:“你这结界怎么关键时刻都不管用了!不是说好能压制天帝的么?” 琼华讪讪道:“要不是结界的压制,我这把老骨头刚才就要交代了啊姑娘!” 我:“...” 两人攻守数十个回合,我不能离琼华太远,所以不能上前去帮助舜苍,只能在一旁看着干着急。没过多久,我看四方雷动,地动山摇,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漫卷狂沙,有颠倒日月之势。 大军众煦如山,为首者正是君禹,身披银色战袍,带着慑人的杀意而来。他的目光与我交接,眸色愈冷,下一刻他已抽出自己的长剑攻向天帝。 四大罗汉也跟上来,纷纷涌向琼华。重胤一手扶住琼华,大罗汉给她扇风,三罗汉四罗汉立刻搬了把椅子来让琼华坐下。大罗汉说:“尊师您没事吧?渴不渴?要不要来点水?”三罗汉四罗汉左右给琼华捏着肩:“有什么事直接让徒儿去做好了,您不必亲自动手。” 我看这四个人,只有重胤是正常一点的。 我紧盯战况,忽然注意到天帝身上有一点星芒。七枝灯灵力剧烈波动,我定睛一看,果然在天帝身上看到心火。七枝灯唯剩“恶”、“爱”两枝灯还未拿到,这天帝是哪一枝? 琼华惑道:“是七枝灯?” 我侧首望向她:“你能看得到?” “我也是孔雀王一族的人,自然能看得到。”的确,她也是孔雀王一族的人。 琼华说:“恶?七枝灯可真有意思,比谁都能分辨人心。” “你这也能看得到?”我惊道。 大罗汉傲声道:“我尊师孔雀眼可非常人能及。” 琼华挑了挑眉,说:“也并非什么难及之事。我眼神好是因为以前照明用的是夜明珠,看魔宫那个穷酸样,就知道你用的是烛火。” 我说:“...” 琼华将视线淡淡移到前方,低笑道:“他输了。” 我回身看去,果不其然,君禹的剑直指落败在地的天帝,将他迫得动弹不得。舜苍反而退开很远,抽身事外,从容不迫地将剑收回鞘。天帝目眦欲裂,冲着君禹吼道:“叛徒!” 君禹冷着眸,不再犹豫,剑直冲天帝心口而去。 “君禹!”一声刺耳的尖叫从天上冲下来,从云海雾里间飞下的是云舒公主。她嘶声力竭地大叫:“你敢!”她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君禹小退了几步,云舒将天帝护在身后,怒瞪着君禹,叫道:“你敢!” 随她而来的是满天的仙神。上次看见这个场面,还是在舜苍魂飞魄散的时候。也许是记忆重现的缘故,尽管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忍不住地发抖。我用左手握住发颤的右手,调整自己的呼吸,方才好一些。 舜苍走到我的身侧,眸色沉沉如墨,却荡着令人心安的温柔。他轻轻拢过我的肩头,只低声道了句:“莫怕,我在这里。” 这下可就不好办了。如果君禹当着众仙的面杀死天帝,那就是犯了谋逆之罪,连洗白的机会都没有。届时君禹要再坐天帝之位,恐怕是不得众心的。但若天帝不死,怕是天魔两界开战已成定局。 我既能想到的,君禹自也能想到。可面对这样的阵势,君禹只抬眸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他为何看我,那个眼神恍惚让我想起过去与他初见的时候,他还是秉持正义、刚正不阿的舟卿上神,只身挡在我面前,破了云舒的功法。下一刻,君禹的剑已毫不留情地冲向云舒。 “云舒!”天帝嘶吼着喊。 云舒来不及躲开,看着那把贯穿她胸膛的剑,一双丽眸里全是震惊。仙神哗然,显然被吓得不轻。说实话我也有些心颤,这让人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就要接受天界公主被刺杀的事实。 君禹往云舒面前靠了靠,用极低的声音说:“三千年前你私自启动阵宫,不惜搭上数万条天兵天将的命也要置九羲于死地。这是你欠她的,也是你欠天界的,如今一并还了!” 她唇角流出血沫,不敢置信地看着君禹冷酷的面容。她的气息有进无出,声音虚弱,断断续续道:“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让我喜欢你...” “爱而不得,你知道这种万劫不复的感觉了吗?”君禹抽出剑,云舒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倒在地上,天帝疯了一样地接住她软绵绵的身子,眼眶中滚出泪来。 他擦着云舒嘴角的鲜血,拼了命地往她体内输送仙气,可都无济于事。他茫然无措地说:“云舒...” 云舒眸色黯淡而迷离,沉浸在眸底的全是黑暗:“父皇,我不是好公主...我永远都成不了姐姐那样...我...要是跟她一样聪明就好了...” “不...不...青鸾,不是你不好,是他们不好,是他们处心积虑...”青鸾是云舒的闺阁小字,离华偶尔也会这样唤她,天帝很少会这样喊她的小字。 “父皇...”云舒气若游丝,缓缓合上眼睛,眼角滚落出泪来。天帝整个人都僵住了,唇不断地颤抖着,眼里映着云舒已经失去血色的脸庞,已经说不出任何话。 君禹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他再度举起剑来:“一切都结束了。” 天帝疯狂而狰狞地仰天长笑,他将云舒放下,看着那些漫天仙神,吼道:“给我杀了他!杀了他!” 因为各大仙神隐在云层中,我看不清那些人的神情,但天帝发令后,却没有一人动手。 天帝似乎真疯了,一边笑着一边吼:“好!好!你们也背叛我!你们都该死!我们一起去死!” 天帝身体上开始张开血口,一股一股黑色的戾气从他体内飞快地窜出。戾气所过之处皆燃起熊熊火焰,君禹没料到天帝会选择同归于尽的方式,黑色的戾气灼烧他的衣角,他猛地闪身飞退,这才避开戾气的锋芒。 他全身如同火球,可他却笑得越来越大声:“琼华...我得不到救赎了!很好!很好!我这一辈子...” “很好...” 第125章 虚妄(大结局) 从天帝身上流泻而出的戾气化作萋萋枯草就像一只贪得无厌的饕餮,疯狂地吞噬着血海魔荒的一切。蔓延过来的枯草缠住君禹的脚,他反手一剑,迅速抽身而去。 随君禹而来的一众将士手臂上脸上也开始疯狂长出枯色的草芽,痛苦地哀嚎声迭起,震痛耳膜。君禹狠狠皱眉,飞身跃至大军前,以己之功化出结界,将所有的将士都罩在其中,这才让那些将士免于被荒草吞没的惨剧。抵抗天帝的戾气需要耗费极大的神力,可君禹一点都不在乎,流着月芒的剑渐渐黯淡,正如君禹逐渐流失的法力。 彼时,舜苍亦然将我与琼华等人护在结界当中。琼华陡然从座位上站起来,眼看着那些荒草以雷电一般的速度蔓延至各处,她疯了一样地大吼道:“祈尧!住手!” 可此时的天帝早已没了意志,待至他全身戾气散去,他的身体裂成一把散灰,随风飘落。野火后的枯草有着比鲜草更厉害的生长能力。那枚悬在大殿上方的流明圣火慢慢被淹没在荒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密集的草丛中滚出一颗红珠子来,那是流明圣火的本元,已经没有任何生命力了。琼华猛地冲过去,脚下踉跄,直直跪在红珠子面前。她将红珠子握在手心中,手掌上全是血丝。我过去要去扶她,却见她双眼空得厉害,嘴里一直嚷着:“不...不不不...不会的...不会的...” 我被她这副样子吓到,手扶着她的背,才发觉她身上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看见她的唇颤抖得厉害,我心中一窒:“琼华。” 她抬头往四周看去——戾气已经渐渐散去,原本好好的清心峰上已经没有任何生灵,所见的除了荒草还是荒草。 重胤也不免惊慌失色,颤声道:“所有的一切...都变回去了...尊师...” “不可能!”琼华血着眸站起来,嘶声力竭道,“天道不会对我魔荒如此不公!不可能!不可能!”她双手一展,欲用法力将所有的荒草驱散,可一切都努力都无济于事。她的魂力本就衰弱不堪,根本无法承受她这样催动法力,我咬咬牙,上前将她的手按下,对她摇摇头:“琼华,别这样,会有其他办法的。” “你告诉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 君禹收法,脚下一软,单膝跪在地上,旁边几位将士上前作势要去扶他,却被他狠狠推开。舜苍的手往广袖中一藏,随即转过身来看我,眸中的担忧还未散去。 “七枝灯...”琼华喃喃出这句话,眸色突然发出光亮,“七枝灯!”琼华狠狠抓住我的手,对我说:“把七枝灯给我!” “琼华...” 现在的她着实有些癫狂,让我又惊又疑,不敢将七枝灯交给她,只能搪塞道:“七枝灯还未全部拿到手。” “祈尧...”琼华从地上爬起来,飞快地跑到天帝自行兵解的地方,开始发了疯地寻找什么东西。空气中渐渐飘起草絮,点点星火掠过她的眸,她的发,可这其中却没有要她找的那盏心灯。 琼华的手指如玉碎般化成雪片,流泻落地。她的脸颊处也裂出些痕迹,我心中一惊,赶紧往她身边靠了靠,她的身体才又恢复完整。 “尊师!”重胤走过去,跪着抱住琼华的腿,嘶声道,“尊师...罢了...我们还能重新来过...” 琼华将他狠狠推开,眼眶里盛满血泪,那双赤眸如嗜血般鲜红:“谁要重新来过!再回到以前人吃人的时候么?” 我静声说:“血海魔荒说到底是我魔族的一部分,我不会放任不管。在找到办法之前,我会作主将血海魔荒的子民送到其他部族安身,你大可放心。” “离开血海魔荒,他们就什么都不是!去别的部族做什么,为奴还是为役?” “不会的...”我话还没说完,琼华继续在荒草里寻找。半身高的草在她的手和脸上划出无数道细小的伤口,可她早已没有了感觉。方才酝生在天帝体内的心灯,琼华找寻不到半点踪迹。 我握了握手掌,转身看向立在我身后的舜苍,对他伸出手:“给我。” 舜苍面上无波无澜,问道:“什么?” “心火!给我!”我咬着牙沉沉重复一遍。我刚才看到他把心火藏起来了,虽然我不知道他的目的,可若琼华找不到这枚心火,她今天是不会罢休的。 舜苍也异常地坚定:“不给。” 我走过去开始翻他的袖子,袖子里没有,又扒他的领子,把手掏进去找,可怎么都找不见。蓦地,他抓住我乱翻的手,声音压得极低:“你想摸,回家摸不好么?” “舜苍,我不跟你闹!”我气恼他如此关头还这般不正经,怒道,“你给不给!别逼我跟你动手啊!” “我可以给你,但你要把七枝灯交给琼华,而且马上立刻离开血海魔荒。”舜苍说。 “当初答应让我来魔荒的人是你,现在催着我走的人又是你,苍劫帝君,你到底在打着什么算盘?” “来魔荒主城是为了让琼华牵制祈尧,现在让你走,是因为要救血海魔荒,必得一人要死。”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铺天盖地的怒气被他阴冷骇人的眼眸全部掩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我有些不懂他话中的意思。他握住我的肩,用的是苍劫帝君才有的语气:“这里谁死,本君都不会在乎,可那人绝不能是你。” “为什么?” 他的眼眸越过我看向我的身后,我不知他看的是谁,当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说出这句话:“七枝灯有起死回生之力,但其神力必得以孔雀王一族的鲜血为引,最后一枝灯是孔雀眼。” 我被琼华一把拎开,她细长的手已经扼住舜苍的喉咙,眼底一片阴鸷:“我不会伤她,我也不会伤害这里任何一人,把心火给我。”她转头看向我,斥道:“还有你,将七枝灯给我!” 舜苍手里握着剑,可他却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似乎笃定琼华不会伤他。重胤出声阻止道:“尊师,快放开帝君,不要做傻事!” 琼华与舜苍四目相对,彼此僵持着。舜苍敛眉,手心中化出一枚心火,那是他方才与天帝交手时取来的,此刻正于他掌心上跳动,看上去鲜艳又活泼,像是泉眼,有着源源不断的生命力。琼华夺过,将火烫的珠子紧紧握在手中,而后眼色如刀刃一样扫向我,若我不交出来,她是肯定不会放手的。 可是... 我将七枝灯幻化出来,将七枝灯推至琼华面前。她将舜苍推开,舜苍眸色一沉,迅速拉住我的手,将我从琼华身侧拉退几丈开外。 琼华眉心中裂开一点朱砂记,唇齿翕动,默默念起法诀,从她脚下生出一个金色的六角法阵,如同命运的齿轮般转动不休。 天河涌动日月精华,乍起的狂风席卷着草絮,飞快地掠过苍苍荒野,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浪涛。万千箭矢一样的蓝光从莫名之处飞来,而后积聚在她的指尖。从团团光影中,我见鲛魂、剑魄、狐神、雀羽、心魔、帝道六种法相交织相错,各归其位。琼华面前的灯花烛台流溢着生命的光辉,从斑驳的光影中,灯脚渐渐扎根蔓延进土壤之内,从琼华眉心朱砂记中流出的鲜血注入烛台上的翻花纹路里。 青色的大花烛台慢慢生长,像是神树一般,脉络里泛出赤色的光芒,像是流动的血液。 琼华身下渐渐长出霜白羽的雀尾,光芒皎如月辉,尾羽上金色的孔雀瞳眼每一个都似活了的。从孔雀眼中延伸出来的光芒顺着雀羽慢慢聚集在琼华的心脏处,形成一粒火焰—— 是心火。七枝灯的最后一枝“爱”灯就在琼华的体内衍生。 盘根错节,万枝生长。我心中陡然生出不祥的预感,“最后一只灯是孔雀眼”这句话猛地跌入我的脑海里,将我一团乱麻的思绪斩了个一干二净。我突然反应过来将会发生的一切,看见琼华的雀尾,我心口处一阵绞痛,本能地扑上去阻止琼华。 舜苍紧紧握住我的手臂,我看向他,那时我也不知自己是怎样的神情,可当我触及舜苍眼眸的那一刻,他握着我手臂的手陡然一松,手指颤抖着收紧,几乎是哀求的语气:“不要去。” “我不想后悔。”我抽出自己的手臂,转身往琼华身侧跑去。 进入琼华所设的法阵当中,六角法阵像是感受到新的力量,瞬间光华大现,将我与琼华卷没在团团的光影当中。光芒刺得我睁不开眼,等到周围的一切都渐渐黯淡下来时,我和琼华都身处在莫名的境中。 她还源源不断为七枝灯化成的神树输送功法,可面容已经平静下来。不知为何,我是来阻止她,可此刻却说不出阻止她的话。想起她之前癫狂的模样,我不太能理解,血海魔荒之于她究竟是怎样的存在。我握住她的手,就像她之前一直牵着我一样,对她说:“现在走,还能回头。这一切不值得的...” “我能看到...” “看到什么?” “看到你能为了舜苍,舍弃整个魔界...也能看到存在七枝灯内的所有记忆。”她静声说,“你活得真好,能为自己而活,总算不用背负太多。我同你一样大的时候,身为长公主,却只能看着魔荒的子民因饥饿而开始疯狂的杀戮抢夺,甚至发展到人吃人的地步。没有办法,肩上背负着的责任根本无法卸下来,我能有什么办法?即使最后三界平定,我也会常从噩梦中醒来,每日都会陷入厮杀的记忆中,永远不断的重复,重复,再重复。” 她说这些的时候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了了她淡着声补了一句:“除了不断地杀人,没有别的办法的...” “琼华...” “我都已经走过来了,如今一切都毁于一旦,怎么能...再从头走一次?” “你不愿好好为自己再活一次么?现在跟以前已经不一样了,我身为魔尊,定能找到办法挽救魔荒的。你做得已经够了。”我按住琼华发狠颤抖着的手腕,将身上的命力输到她的体内。 琼华却收回了手,歪头看向我,唇角微微勾起,笑得容色浓丽。她说:“当初我为了获得改天命的力量,曾开启禁术,在天祖遗像面前立誓,若天祖肯赐我改天换地之力,我愿生生世世为魔荒而死。九羲,你将我唤醒,而后由我来开启七枝灯的法力,这就是天祖赐予我的轮回,生生世世,都不得改变的轮回。我没有重活的机会。” 她握住我的肩膀,赤眸紧紧盯着我,笑容渐深:“可是我不后悔。” 我眼眶一热,泪水渐渐模糊她的面容。她凑过来,轻轻吻在我的额头上,声音放得很轻很轻:“看见你活得这么好,当初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只是以后别再用烛火照明了,伤眼睛。” 她轻轻推了我一下,我背后形成的巨大漩涡猛地将我吸过去,我惊着眸,身子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琼华!” 她身后乍开的雀羽扇,金色羽瞳熠熠生辉。她的身体开始碎裂,一双赤眸在光界中显得格外刺眼。像是从空中飘过来的声音,我听见琼华挑着初见时玩世不恭的语气:“你的眼睛可真漂亮...像我一样。” 紧接着,我耳朵里听见一阵尖锐的轰鸣声,被强大的力量狠狠推向空中,我极速坠落的身体落入一个软软的怀抱中,视线还没有恢复,却先在轰鸣声中听见舜苍急切的呼唤: “阿九!” “舜苍。”我慌忙着去找回视线,却发现眼前还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又怕他担心,急忙应答着他的话,“不用担心,我没事。” 我摸索着去抓舜苍的胳膊,说:“好像...好像看不见了。”应该是在刚才受到波及,七枝灯的神力对我视觉造成一定的伤害。我暗暗催了几次回生术都无济于事,像是无法恢复的。蓦地,眼泪从我眼眶中滚落。 “别怕...别怕...”他将我按在怀中,抚着我的背。我能感觉到他发冷的手,还有他微微颤抖的臂弯,好像更怕的那个人是他。他不断低声安慰着我:“会再看见的...看不见也没关系...” 有舜苍在身边,我紧张不安的心渐渐回落。我回身再去寻琼华时,眼前模糊一片,唯能看见万物的轮廓,但好在还是能感知到光度的。那棵由七枝灯化成的神树比莲泽宫的翠棠树都要大,树冠将整个清心峰台拢住,不见日光,唯有些许碎碎的光芒从中洒落。 周围的荒草已经退去,所有的一切恢复如初,清心峰还是我见的清心峰,血海魔荒还是我见的血海魔荒。 神树密叶翠郁,树下似乎立着一个身影,我看不清是谁。白茫茫的视界开始渐渐暗下来,无数个黑色的光点从眼前晕开,而后扩散至每一个边角,最后归于黑暗。这下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紧紧抓住舜苍的手臂,呼吸乱得厉害,却怎么都平复不下来。眼睛没有了。一想到这里,那股从黑暗中涌出来的恐惧感从心房一下蔓延至全身各处,让我连站都觉得有些虚软。 “不行...”我忍不住地打寒颤,连逞强都不能了,对舜苍说,“舜苍,我还是怕。” 他扳过我的肩,俯身将额头贴在我冰凉的脸上,说出的话脆弱得难以想象,说:“怎么办?阿九,怎么才能让你不害怕?” 我心脏被绞得生疼,只低声回道:“大概养几天就会好,这几天你可不能离开我半步啊。” “好...好...”他胡乱答应着,像是无论我刚才说什么,他都会答应似的。好亏啊,竟然错失一个这么好的机会。 软软的柳絮拂我的面,有些痒。我听见风从远方吹过来,穿过浓密的树叶,哗啦啦地像是下了一场纷乱的相思红雨。 原以为一切尘埃落定,我忽听天外传来一声怒吼:“孽障!” 这一声“孽障”我实在是太熟悉了,以前在天界修炼仙法的时候,每次我带着仙界弟子投壶偷酒的时,建武神君都会骂我孽障,那么些年听得我都能仿着建武喊一句,吓得那些夜里偷看□□的小弟子们从床上滚下来,追着我打。 但这次,建武神君口中的孽障却不是我,而是君禹。 “君家先祖先师,哪个叫你谋反叛逆?!跪下!” 我听见建武神君手中长剑震得一响,紧接着传来君禹的痛哼。剑似未出鞘,一下一下打在君禹身上,我单单只听声音就觉得很痛,建武神君是朝死里打他的。 长剑出鞘,发出刺耳的清鸣,剑“咣当一声”被掷在地上。建武神君怒声道:“孽子,本君给你一个向天下苍生以死谢罪的机会!你...你...自行了断吧!” “我一开始就没想要活着。只是...我希望您能亲自动手。” “你...” 君禹为什么非要建武神君亲自动手?他说他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我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闪过,我努力去理其中的关窍,想着想着忽就蓦地一惊,下意识地抬脚往声音的方向走去。 舜苍将我拦住,对我说:“没事。” 话音刚落,我明显感觉到舜苍抬了抬手,随后是紫陆渐近的声音,“神君!神君!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待这声音慢慢稳住,紫陆继续道:“你可千万不要责怪神尊啊,神尊为斩杀奸佞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所谓叛逆之事亦不过是为三界除害,何罪之有,何罪之有啊!” 我:“???”传说中的洗白白就这样开始了? “紫陆,你什么意思?!” “我受帝君之命挨着仙宫通知各路仙神,跑断我一双老腿,也没能即使通知到你。神君误会舟卿神尊了。”紫陆顺着气说,“三千年前,天帝枉顾人命,为一己之私派人诛杀六大神君,最后找个替死鬼就将此事掩下。最近天帝的事被各州神君知晓,可他们敢怒不敢言啊,舟卿神尊知晓此事后,亏得他大义凛然,绝不屈服于强权之下,誓死还各州一个公平,这才谋策一切。能把己命置之度外,不惜背上谋逆的骂名也要换三界一个公道,此心可昭日月,不能蒙尘啊!!” 可昭日月,不能蒙尘??我憋了一口老血,差点给我噎断气。这说辞跟背书似的,提前打好草稿了?! 不对? 受帝君之命? 我摸着去找舜苍,问道:“什么叫受帝君之命?” 舜苍没有回答我的话,低声道:“回去吧,天界新主更替,与我们魔界无关。请人看看你的眼睛才是正事。” 我们魔界...苍劫帝君的觉悟也是非同一般的高。不过他能说这样的话,我很开心。 我听了他的话,任由他牵着。他带着我走到重胤跟前交代了几句话,大概是关于军队输送以及安抚民心问题。听紫陆那番话,各路仙神应该都是站在君禹一方的。就算有反对的声音,又能如何呢?舜苍代表魔族立场,而且立场很明确,亦是支持君禹的。若有人反对,便是与天魔两界作对。可能有力量与两界抗衡的,放眼整个三界也不一定能找出一个。 舜苍肯出手帮君禹摆平舆论,一旦君禹坐上天帝之位,君禹也不敢枉顾情义,对魔界下手。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盘好棋—— 是舜苍下得一盘好棋。既利用君禹之力解决了天帝,报当年错杀六州神君之仇;又顺水推舟助君禹登上天帝宝座,化解天魔两族世代绵延的恩怨。 我目不能视物,只能听见舜苍说:“回家了。” 那一刻,我仿佛再次看到曾在云暖花深处等我的舜苍,波澜在他的深邃的眸子里浅动,冲我微微一笑,便似东风拂开神花玉枝,恍然不知春归。 第126章 无妄化虚妄(一) “哎呀,孤星君,你也别再问东问西的了!同本君一起喝酒不好么?朝宴上的人问来问去,本君早已不胜其烦,吾友孤星啊,你就饶了本君罢!”司命神君不耐烦地挥挥手,替眼前的孤星君满了一杯酒,继续道,“更何况这天帝的如何布兵算是机密,岂是我等能猜测的?” 孤星君笑着擎杯,回道:“好好好,今日我们只谈风月不谈朝事。” 司命神宫中月色溶溶,梨花雪白。两人一杯皆一杯的对饮,孤星君讲下界趣事,司命听得眉开眼笑,不免又多喝几杯。碧净酒易醉,司命神君趴在桌子上,含混不清地嘟囔着: “吾友孤星,你可真有趣,比这天界的人,不知道有趣到哪里去。” 他能有趣到哪里去?孤星君脸色微红,眼神清明,仿佛千杯不倒似的。他缓缓站起身来,展开手中的折扇,轻摇着将酒力驱散。望着已经烂醉如泥的司命神君,他长长地叹息一声,拂了拂袖道:“罢了。” 他挑起一旁的雕花灯笼,离开司命神宫,顺着弯弯曲曲的小径往金牙川方向走去。金牙川曾是风月元君居处所在,如今正值人间的上元节,此处亦比往常热闹许多。金牙川中荡出的千盏万盏的莲花灯,如同银河连万家火,迢迢不断。 仙风薄寒得厉害,吹拂开孤星君繁重的仙袖,他的眸间酝出淡淡的星光。 孤星君顺着金牙川的岸边走了许久,夜越深,莲花灯的火焰越盛,似乎将半边天都染成红色。隐约间,他在云中雀的花海中看见一个暗影。那人矗立在江川边,手中执着一盏孔明灯。 待至拂开夜间淡淡的云雾,这才看清了那人的样貌。这人,孤星君认识。 “云淮上神?” 云淮上神是天帝的儿子,名作祈尧。不过他非天妃所生,而是天帝在人间留下的风情种,因得了仙根,死后羽化升仙,在上界白捡了个上神当当,虽然位阶高,手中却没甚权力,在天界算个有名的散仙。 云淮手一松,孔明灯从他手中逃开,打着旋飘摇升上高空。云淮看向孤星君。孤星君瞧着他这样好的样貌,却不觉得他有神仙凛人的气度,许是长久屈居人下的缘故,云淮的眉宇间总存着怯懦,极为温顺无害。他面带哀色,叹声道:“原是孤星君啊?” 孤星君问:“上神在此做什么呢?今日上元节的朝宴,上神不去参加么?” 他垂下头,没有答话。孤星君挑眉,展笑道:“既然你我都是孤独人,不如同我回孤竹小筑去,我藏了几副人间画品的杰作,上神替我瞧瞧真假如何?”他先前听说云淮上神平时没什么爱好,既不好修炼仙法,也不好广结友人,却玩得一手古玩字画。 云淮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故点点头,同孤星君并肩往孤竹小筑中去。 路上,孤星君关切地问:“上神看上去很不开心啊?” 云淮再三叹息:“偶然间听到父君的行军部署,有感于心,忧虑难当,又不知该向谁诉说此事。” “哦?若云淮上神若不嫌弃本仙,本仙愿为上神解忧。” “你也知道,现如今天魔两界正打得不可开交,我听父君要往沙云荒进军。”他微微低下头,“原与我没甚关系,只是我听父君为了躲避魔族耳目,会从人界入兵,我怕战火会波及到天界无辜的生灵。到那时...又要死多少人...” 第127章 无妄化虚妄(二) 云淮的眼神瞬间凌厉起来,剑横于孤星君前,冷声说:“你早就发现我了?” “成日里在我的孤竹小筑外头晃悠,真当本君瞎么?”孤星君从容不迫地摇着扇子,似乎并没有将云淮放在眼中,“你调查本君那么久,调查出什么了?” “无妄魔君,琼华。”云淮冷冷吐出这六个字,听得孤星君眉目一挑,风流生姿。 琼华说:“还不错。既然你已知道本君是无妄魔君,何不直接禀告天帝,让他来擒我呢?想贪功?可云淮上神并非贪功之人,不然也不可能这么多年还只是个上神,对吧?” 云淮没有回答,琼华貌似在揣度,若有所思地说:“上神留着本君的命,是想做什么?” 云淮握剑的手一松,琼华的笑意更深:“你私自养了那么多的灵鬼傀儡,又跟天妃有私情,云淮上神,你想做的可比本君想做的,更大逆不道啊。” 听言,云淮反手就攻了上去,无牙瞬间化成幻影碎裂开,继而在云淮身后聚合,手成钩形,即刻拿捏住云淮的喉咙。而云淮的剑,已经架到琼华的脖子上。再深一分,便能渗出血丝来。 琼华不惊不慌,说:“无牙的手从不留情,我不过是魔界的小喽啰,比不上上神身份尊贵,一命换一命,也是一桩好交易呢。” 云淮咬着牙问:“你都知道些什么?” “哦。云淮上神是指傀儡的事,还是你与天妃的事?” 剑刃深了一分,血珠儿染在霜刃上。无牙锋利的钩形指甲也深入云淮的喉咙里,他低声说:“收回你的剑。” 琼华的手抚上眉骨,轻轻掠过修长的眉,墨色的眸瞬间浸上血色,颜色光怪陆离,慑人心魄。 她轻声说:“上神,你我目的既是一样,何不联手呢?事成之后,你就是新的天帝,天上的神仙再没有人会歧视你的血统,也再没有人敢看轻你;天帝的女人,便就是你的女人。本君可以帮你说服魔尊,借你更多的灵鬼傀儡,届时我只要天魔两界永不开战,互不干涉。” 她用了些许惑术,但这个惑术并不是让人说出违心的话,而是诱使人说出真心话。 果然,云淮反问道:“仅此而已?” “此为魔族请命。除此之外,本君还有一事相求。”琼华说,“本君愿为先锋,供上神差遣,上神大业若成,恳请上神将流明圣火赐予我。”说罢,她退后三步,拱手俯身行礼,行得是尊礼。 云淮没有不答应的理由。他在天界那么多年,因为身上流着一半凡人的血而广受嘲笑,天帝那么多儿子,唯独他是最不受重视的一个。他受够了这样的屈辱,他想要这无上的权力。 云淮调查过琼华的来历。 孔雀一族常年栖息在血海魔荒,由于魔荒的环境一年一年恶化,那里的子民几乎到了灭绝的地步,而作为王族的孔雀一族,亦面临着巨大的考验。直到孔雀王一族在万千祈福中诞下皇子,赐名为商华,号鬼弃魔君。同年,旁系诞下天地间唯一一只白孔雀,而且是一只拥有霜白羽雀尾的雌孔雀,王族将其收入正系,赐名为琼华,号无妄魔君。 两人担负着拯救血海魔荒的重任离开,祈求能找寻救治血海魔荒的方法。 鬼弃魔君打败了上一任的魔尊,被魔界拥护为王;而作为魔君的琼华,却在天界卧底百年,一直寻求拯救魔荒之法。琼华从未放弃初衷,可鬼弃却打算将所有的子民迁离血海魔荒,重立门户。 因此,两人之间出现了很大的分歧。 这也是云淮会盯上琼华的原因。他想与魔界联手,又怕魔界太成气候,不日便会反噬,可若鬼弃和无妄之间有隔阂,魔界便兴不起大浪来,于云淮来说,更易于控制。 “我答应你。”云淮上神定声说。 两人的协议达成,事情就像齿轮一样运作起来。孤星君凭空消失在天界,无人知晓,魔族多年不曾出山的无妄魔君却掌魔族大令再现三界。 之后,天帝私自杀戮魔族子民的消息不胫而走,紧接着,以天的名义诛杀神佛排除异己的罪行也昭然天下,三界一时动荡不安,纷纷对天帝提出诘责。某日,远古重神的法相再现人间,授云淮上神祈尧神龙锏,令他正天道,还三界祥安。 天帝知道后,派兵追杀祈尧。 幸得魔界魔尊鬼弃相救,祈尧方逃过一劫。在不得已之下,两方联手,以二十万魔兵的兵力攻上天界,先锋无妄魔君大杀四方,战功赫赫,直逼得天帝跪地求饶,此战才算结束。 一切名正言顺,一切正义凛然。在众仙神以及魔族众生的拥护下,祈尧顶着云龙冠,掌天圭,踏过九九八十一个长阶,登上天帝之位。 然则,琼华却一直没能拿到流明圣火。 那夜,琼华潜进天帝寝宫,明晃晃的弯刀抵在祈尧的脖子上。上天入地,琼华是唯一一个敢将刀架在天帝脖子上的人。 祈尧感受到颈间的凉意,没有丝毫的慌张,甚至还有一丝丝兴奋。 “流明圣火。”琼华单刀直入,根本不同祈尧绕圈子。 祈尧笑着抚上她的手背:“你终于来了,朕一直在等你来。” 第128章 无妄化虚妄(三) “琼华...你留下来。留下来陪朕,好不好?” 琼华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朕愿封你为天后,魔界天界永修于好,不起战端。只要你肯留下来,朕立刻将流明圣火送到血海魔荒,并派出天将去帮助清心宗重建魔荒。” 琼华冷笑了声:“你却是怀着这样的心思么?” “琼华...” “天帝早该知道,我与鬼弃魔尊早有婚约,他为我夫君,纵然我行事再荒诞,也断不能做出这等轻狂之事。况且,本君现在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祈尧的瞳孔骤然收紧:“你说什么!” “天帝的江山有我一半的功劳,得到流明圣火,我不用再付出任何代价。祈尧,你究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她见祈尧眸色黯淡无光,讽刺地笑了声,肆无忌惮地在寝殿内搜寻。 祈尧缓缓立起身来,看着琼华着急寻找的背影,眼睛中忽起戾气。 袖中窜出雷电般的缚锁瞬间缠绕上琼华的脚踝,她正欲回身斩断,缚锁顺着脚踝上来即刻锁住她的全身。 “祈尧!” “朕答应你将流明圣火赐予魔荒,只是琼华...你要留下。” 剧痛瞬间传满琼华的四肢百骸,疼得她跪倒在地,满眼血丝地望向祈尧,带着滔天的恨意:“祈尧!你敢!” 敢。这天底下没有祈尧不敢的事。要么就是彻底失去,要么就用这种卑劣的方法留住她,若让祈尧选,他宁愿选择后者。 祈尧将她软禁在孤竹小筑,叫她重新做回孤星君,永远留在天界。按诺,流明圣火送到了魔荒,清心宗的弟子开始着手魔荒的重建事宜,传到琼华耳朵里,皆是来自魔荒的好消息。祈尧是要让她知道,倘若她敢离开,魔荒拥有的一切都会消失。 得到又夺走,才是最残忍的。 可琼华又是什么人?她刚烈要强,做事决绝,从不留情面,也绝不会屈居人下。 琼华在天界诞下九羲,暗里托天界的故友将九羲送回魔界,送到鬼弃魔尊的手中。琼华的一举一动皆在祈尧的监视之下,他以为琼华将孩子送走就是真正放下了,可他始终低估了琼华。 她跟别的女子从来都不一样。 她有信仰,终其一生都要为重建魔荒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有自己的信念,她认为错的事,无论如何都要纠正过来。 兵解。魂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是琼华选择的方式,选择的结局。 残留在七枝灯最后的记忆,全都封存在九羲赤色的瞳孔中。琼华给了她生命,最后也给了她一双眼睛。 九羲很长时间看不见东西,舜苍牵着她的手,寸步不离。 “杨灵深说,等我的身体完全适应了这双眼睛就能看见了,我现在非常怀疑她话语的真实性。她这个人满嘴胡言,最会骗人。”九羲一本正经地跟舜苍说。 舜苍执着她的手:“我问过药仙君,他也言无碍,兴许再过几天就能看见了。” “瞎了也挺好的。舜苍,你知不知道我能听见风传过松涛的声音?”九羲像是什么好奇的东西都要拿来跟舜苍显摆显摆。她不想让舜苍嫌弃她。 舜苍点头:“恩...我都听不见的。” 九羲疯狂点头:“你看,就算眼睛好不了,我也不算个麻烦吧?我能将你听不到的闻不到的都讲给你听。” 舜苍将九羲拥到怀中,轻轻吻过她的额头:“阿九,你从来都不是个麻烦。” 上穷碧落下黄泉,能有几人做到枯守三千年,偏偏是他有这样好的福气,白捡了一个这么傻的姑娘。 温润的唇落在额头上,鼻尖,两颊,继而是嘴唇,轻柔无比虔诚无比,仿佛他不是高高在上的苍劫帝君,只是纠缠俗世的红尘客,逃不了一个情字。 舜苍埋入她的颈间,细细吮咬着,叫九羲的呼吸逐渐急促。 “舜...舜苍...!” “恩。”他低低应着,亲吻未停。 “我好像能看见了...”九羲不是在说假话,可她眼前的世界的确在逐渐明晰起来。 不想舜苍的手却轻轻搭在她的眼睛上,将她眼前的明亮遮得一点不剩,舜苍说:“好得不是时候。” “什么不是时候?” 舜苍伏在她的耳侧,手环住九羲的腰,两人紧紧贴合在一起。九羲猛地察觉到舜苍身体的异样,脸骤然泛红,舜苍炙热的气息落在九羲红透的耳根儿,说着:“就这个时候。” 九羲又羞又恼,歪头咬在舜苍的肩上,说:“少来欺负我!” 她看见盘结在舜苍肩头的莲花纹,不想这么个清心寡欲的人竟还有如此不要脸的时候,面上羞恼,心中却很欢喜,见舜苍疼了也不缩开,她倒先松了口,环住舜苍的脖子往他身上贴了贴,几乎是耀武扬威地说:“只允许本尊来欺负你!” 舜苍闭上眼,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悉听尊便。” 九羲想都没想就恶狠狠地吻上去,可她实在生涩,啃啃咬咬总不着道。舜苍叫她这副娇俏样子撩拨得狠了,修长的手指伸入她乌黑的发间,反客为主,攻城略地般将吻辗转至深。 已是,最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