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间雪》 正文_第一章 楔子 暴雨倾盆的午后,万花楼的大厅里是白日里难得一见的热闹。 惊堂木响,大厅中莺声燕语、调笑嬉闹之声似乎被无形之手压了一压,停顿出一个安静的空隙,随后响起说书人低沉舒缓的嗓音,终于开了篇章: “南柯梦断,永生莲开。今日,且听在下说一段六十年前的江湖往事……” 故事刚开了头,已经有人不耐烦起来:“书里总是说得天花乱坠,什么宝刀快马、英雄美人,可我等日日都在这江湖之中,哪里见了?且说点新鲜的,否则,我定要缴了你的胡子,拿去给姑娘做支硬毫笔。” 众人听得这最后一声,已经哄笑起来。说书人笑着伸手抚一抚胡子,看众人笑声更盛,却并不生气,知道这是楼里听书的习惯,开场总要调笑一番才有乐趣。 南疆的江湖,距离上一场腥风血雨,已有一个甲子的安定。 安定的江湖是寂寞的。 不见刀光,不成爱恨。 不见死生,不成深情。 于是,寂寞江湖里,满是落魄人。 心无所依,只能来这温柔乡里醉生梦死,演一演红巾翠袖揾英雄泪的戏,顺便听一听曾经的故事。 惊堂木二响,说书人已经接着说了下去: “十年前,杀人成魔;十年后,救人成佛。雪掩白梅,倾世风华。今日要说的,是六十年前千音阁阁主顾檐梅的故事。” 此语一出,已经有好几个客人发出失望的声音,这段故事在南疆大大小小的茶楼酒肆,早已是出了名的回目,每个说书人的口中,或许褒贬不一,却都大同小异,只是故事里的真真假假,早已无人知道。 但是今日这大厅里坐了个刚入楼的年轻姑娘,没听过这样的江湖传闻,便不由得问出了声:“千音阁到现在已经快两百年了,阁主全都姓谢,怎么这位阁主姓顾?莫不是,他的武功太厉害,抢了阁主的位置?” 说书人道:“武功自然了得。顾檐梅十八岁便独步天下,一年之中,以一人之力,灭八大门派,杀万人而成魔。顾檐梅死后,南疆再无传奇。只不过……” 年轻的姑娘却不等说书人解释,已经追问了下去:“既然这样,那怎么现在的千音阁还是姓谢?” 搂着那姑娘的男人被全场目光看着,有些不自在地尴尬一笑:“她年纪小,没听过这段故事。”说罢,男人将目光投向台上的说书人:“老先生,今日暴雨本就闷得很,何苦说这些爱恨恩仇,且说些儿女情长、风花雪月吧,图个乐子。” 众人听得这话,俱都点头表示赞同。 说书人但笑不语,目光从台下一一扫过去,片刻后开口道:“今日不曾准备,不过方才要说的这段故事里,也藏了一段缠绵悱恻的风月债,大家且做一听,聊以打发这漫长白日罢。” 惊堂木三响,故事终于开始: “英雄身故,红颜枯骨。雪月风花,相思尽误……” 六十年前那段风月债,说的是千音阁月使林偃月与千音阁两任阁主之间的爱恨纠缠。 而这风月债又分上下两场:前一场欠下恩仇,后一场偿还爱恨。 前一场,说的是他们的少年时代。 若是从头细说,需从六十年前千音阁被灭门后的那一年开始,但那一段故事除了当事人以外无人可知,故只从那一年的尾上,江湖中人尚且残留了模糊印象的那场大火开始说起。 传说中,林偃月本是千音阁少主谢凌风的未婚妻子,却与谢凌风的表兄顾檐梅有了一段情。 于是,在顾檐梅十九岁生日的那一夜,谢凌风将一柄长剑钉入了林偃月的肩头,然后贯穿了顾檐梅的胸膛,为那一场背叛做了了结。 彼时顾檐梅的武功已经到了惊世骇俗的境界,而谢凌风却还只是十六岁的少年,武功连顾檐梅一招都接不了。但是,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十几岁和几十岁的男人大都一样,顾檐梅最后还是死在谢凌风的剑下。 那一夜,漫天大火将千音阁平仲山顶的万叶台,连同它周围数百棵千年银杏一起烧成了一片废墟,山下几个镇子的居民都被惊动,夜半起来看了一场盛大的烟火。 那一夜,顾檐梅和林偃月一起葬身火海、尸骨无存,而上半场的故事到这里也就戛然而止。 故事进入下一场,已经是九年以后。 亡者归来,故人重聚,断掉的故事重新开场,已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光景。 九年前那个大火延燎的夜晚,究竟掩埋了什么样的秘密,所有的真相终于徐徐揭开。 正文_第二章 明月故人 西洲城,千里月华如霜。 日间满城的喧嚣都被月色滤过,安分地沉淀下去,唯有城南两条短街渐次倍看起来,是城中秦楼楚馆聚集之地,灯火通明像一座彩灯结成的桥。灯火最辉煌处,自然是城中最大的青楼——烟花巷。 只是这灯火中,却有一座足有五层的阁楼寂然独立,从上到下漆黑一片,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阁楼最上面的一层,银白的月光在栏杆一角切出一个明亮的空间。 林偃月斜倚着栏杆坐在那片光亮中,脸微垂着隐在月光的暗影里,面色沉寂无波,似乎陷入了极深的思绪,搭在栏杆上的一只手向下垂着,指尖苍白透明,仿佛可以融进月光中。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传来,有婢女走过来轻声道:“月姑娘,楼下来了客人……” 林偃月被婢女的声音唤回现实。她早已不再是林偃月,而是烟花巷的琴师月。 林偃月心神有些恍惚,也没有听出婢女语气中的忐忑不安,将缠在手腕上的白纱解下来,不紧不慢地覆在眼睛上,这才站起身道:“走吧。” 七年前她到烟花巷时,眼睛几乎失明,后来病情虽然稳定了下来,却总有些畏惧强光,便一直不曾将覆眼的白纱取下,正好借此隐藏身份。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亮起了灯火,原本漆黑一片的阁楼像一盏被点亮的巨大水晶灯,漂浮在这花街柳巷的中心,是俘虏人心的梦幻与奢华。 阁楼的三楼是专供贵客观舞的地方,一侧设了琴台,琴台前密密实实三层珠帘,轻微的晃动间泛起粼粼珠光。 林偃月在琴台前坐下,起手弄弦,刚弹到一半,便听到有人走了进来,却未走向主座,而是停在了珠帘前。林偃月并没有在意,因为总有人对她感到好奇,但当他们看到她眼睛上覆着的白纱时,自然就会失去兴趣。 但是,就在那支曲子接近尾声时,林偃月听见面前传来层层错落的珠帘被掀开的声响,然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偃月。” 男人的声音并不大,林偃月却觉得那声音似乎在阁楼中嗡嗡回响。她已经很多年不曾听人这样叫自己了。 指尖下的琴弦铮地一声断裂,林偃月保持着那个垂首的姿势,烛火的暗影里看不清表情,搭在琴弦上的指尖却在微微发颤。良久,林偃月才抬起头,隔着眼前的白纱,看向那个模糊的身影。 林偃月的声音嘶哑,像将被风吹散的烟尘,虚弱地颤抖着:“贯华。” 如今南疆江湖二分天下,北面以千音阁为尊,南面以碧霄宫为尊。林偃月面前的男人,便是千音阁的花使——乔贯华,她为数不多的年少故友之一。 乔贯华的声音再次传来:“偃月,回去吧。” 林偃月的唇角一点点向上弯起,攒出一个极浅的笑来,那个笑似乎用尽了林偃月所有的力气,片刻后才低声道:“为什么要挑今日来?” 乔贯华的语气带着疑惑:“今日?” 林偃月唇边的笑意凉下去,慢慢凝出一层层的严霜:“今日是二月初三,檐梅的忌日。” 林偃月口中的“檐梅”,是千音阁的前代阁主——顾檐梅。 在那两个字出口的瞬间,林偃月便看见面前乔贯华的身影向后退了半步,然后发出一声没能抑制住的吸气声。 林偃月冷声道:“顾檐梅和林偃月,早就一起死在了九年前的大火里,你们何必再来苦苦相逼?” 林偃月想要离开,可是还未站起身,就被乔贯华接下来的话彻底击溃。 乔贯华说:“烟花巷,也是千音阁的产业。” 林偃月的眸光骤然冰冷。她以为自己已经逃得足够远,却不过是一只被圈在笼子里的老鼠,来到烟花巷的七年,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得清楚。她以为自己已经放下,已经看淡,但只是这样一句话,就让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恨意,在瞬间抽芽疯长、摧枯拉朽,席卷最后的清明。 林偃月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手掌却按在了琴弦上,只听几声琴弦断裂的呜咽,随后桐木琴身突然裂纹纵横,顷刻间便碎裂成了一堆木屑。 良久之后,林偃月一手撑着琴台慢慢站起身,苍白的面容,霜雪般清冷冷的,声音也像覆盖了冰雪一般没有丝毫温度:“明日便启程吧。” 林偃月转身向前迈了几步,又重新停下来,脸隐在烛火的暗影里,唇边慢慢勾起一个明媚的弧度,似一弯新月,却冷若刀锋:“将来总有一日,你们会后悔的。”说罢,林偃月不再理会身后的乔贯华,独自向楼上走去。 ——将来总有一日,你们会后悔的。 乔贯华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决绝的恨意,那恨意掺杂了多年前的血腥杀戮、恩怨情仇,幽凉的语气像一根细细的线,缠绕上了心头。 一个明紫色衣裙的女子从一旁走出来,是烟花巷的花魁柳双双。 九年前那场大火之后,千音阁便失去了林偃月的消息,直到七年前才发现林偃月出现在了西洲城的烟花巷。西洲城属于碧霄宫的控制范围,于是他们便在烟花巷设立千音阁的暗桩,以便保护林偃月,又派了很多人守在林偃月的身边,柳双双便是其中之一。 柳双双对乔贯华施礼,然后跟在林偃月身后走上楼去。 柳双双走上阁楼的最上面一层,就见林偃月依旧站在那片被月光照亮的区域里,覆眼的白纱已经取下,正看着远方出神。 柳双双的目光落在林偃月身上,有片刻的失神,柳双双向来自诩美貌,也不能不承认面前的女子很美—— 一袭月白的长裙直到脚踝,月光般白皙透明的肌肤,月光般清冽疏淡的眼神,身上唯一不同的颜色,便是那直垂到腰下的乌黑长发,衬出月华般的一个人——当真是人如其名。 柳双双进入千音阁比较晚,并没有见过九年前的林偃月,来到烟花巷后,她一直不能将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和传说重叠在一起。 为亿万人杀千万人是大侠,为三两人杀千万人是魔鬼——这是江湖的逻辑。 所以,在江湖传说中,顾檐梅和林偃月的定义,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据说,顾檐梅常穿一身丹霞红衣,手中长剑过处,尸横遍野、血流成川。顾檐梅杀人时,林偃月就会一身白衣坐在高阁之上,指尖琴音奏响,是佛家圣音,却在顷刻间血溅三丈、不留活口。 不过,好在柳双双从来都不相信传说。或者说,从她进入千音阁开始,她就再也不相信传说。 柳双双走到林偃月的身后,道:“属下见过月使。” 月使,千音阁的月使。时隔多年听到这个称呼,林偃月的唇角慢慢勾出一个笑容,似有若无,却什么都没有说,依旧看着阁楼外的夜色,那里灯火璀璨,丝竹之声袅袅不绝,一片歌舞升平的太平景象。 林偃月转过身去,沿着回廊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可是,林偃月走进房间没几步,突然觉得一阵头晕,身体虚浮,立刻意识到房间内被人下了迷香,只是无色无味,她走进来时才没有察觉。 林偃月本能地扶住柱子,叫了一声:“来人……”林偃月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弱得只剩下一线,在空荡荡的室内飘一飘,似乎还不曾传出珠帘就散去了,竟然连站在走廊外的柳双双都没有听到。下一刻,林偃月已经失去了意识,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地上倒去。 就在林偃月的身体就要触及地面的瞬间,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揽住了她的腰。那人将林偃月打横抱起来,径直朝着内侧隐蔽的楼梯走去,身影几闪,转瞬就已经消失在楼梯间。 房间外的回廊上,柳双双还和方才一样站着,似乎并不知道房间内发生的一切。过了片刻,柳双双没有转身离开,反而向林偃月的房间内走去了。 房间内烛火摇曳,珠帘微荡,却早已空无一人。 柳双双像是没有闻到迷香一样,径直走进了房间,将身体靠在门边的柱子上,然后微微仰起脸,用力地深呼吸了一下,下一刻身体便贴着柱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就在此时,阁楼外灯火通明的前院,瞬间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像是莹白的绢布上突然被拓了一块墨迹。随后,立刻传来几声惊恐的尖叫,其间夹杂着刀剑相击的声音…… 正文_第三章 萧萧白雪(1) 月落星隐,晨光微明。 灯火迷离的浮华喧嚣退却之后,西州城内袅袅炊烟飘荡,显得格外宁静悠然。昨日还是温暖明媚的早春天气,下半夜却突然稀稀疏疏地下起了雪,此刻地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 一辆青色马车从城东驶出,沿着大道向东行去,在积雪上拖出长长的车辙。 马车内坐了两个人。 靠右侧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一张脸生得极为清秀干净,眉目间透出些许跳脱和孩子气,正懒洋洋地将手肘撑在小矮几上,一身极浅的水绿色衣衫,贝锦纹样闪着含蓄内敛的碎光。 少年旁边,有个白衣女子正闭眼靠在车壁上,如墨青丝垂下来遮住大半张脸,只能看到消瘦尖俏的下巴和略显苍白的嘴唇。这女子,正是昨晚被人劫走的林偃月。 那少年端详了林偃月片刻,突然伸出手来,三根指尖搭在林偃月的腕脉上,过了很久才松开手,轻声说了一句:“果真是,红颜薄命。” 林偃月迷迷糊糊醒来,待看清车内的情形,这才想起来昨夜自己本是晕倒在了烟花巷,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辆马车里。昨晚那迷香的作用似乎还残留在体内,全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内力更是半分也使不出来。 很快,林偃月听到身旁响起一道轻快而愉悦的声音:“醒了?” 林偃月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抱住了手臂。九年前那场大火之后,林偃月离开千音阁,最后昏倒在雪地里冻伤了身子,从那以后就变得格外畏寒。她此刻衣衫穿得单薄,只觉得寒意从四周直窜进身体,全身上下都仿佛结成了冰。 少年见林偃月没说话,也未生气,打开车窗,兴致勃勃地道:“你看,那边岭上有个亭子,檐下的白梅开得极好,要不我们一起去赏梅吧?” 林偃月听罢,心头突地一跳,脸色瞬间苍白起来。“檐下的白梅”几个字被那少年有意无意地加重,听在林偃月耳中分明就是“檐梅”二字,顿时心像是在油锅里滚过,疼得滋滋有声。 林偃月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腕,声音嘶哑急切,又带着慌乱无措,每个音都似乎在颤抖:“你是谁?你知道什么?” 林偃月神色突然激动,全然不复方才冷淡从容的模样,也不知那少年是不是被她吓到了,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就在马车内陷入沉默时,林偃月突然听到车外传来一阵马蹄声,随后传来几道整齐的声音:“见过堂主。” 马车停下,车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少年的脸上焦急之色顿显,急忙伸手点了林偃月的穴道,然后掀开车帘走了出去。 林偃月察觉那少年的内力似乎很弱,虽然点了正确的穴道,却并未让她晕倒,只让她身子发麻,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很快,车外传来方才那少年的声音:“白雪,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然后,另一道声音响起:“一切顺利,有点担心你一个人,所以就赶过来了。”听起来是个成年男子,声音有略微的低沉,却是恰到好处,给人一种十分温暖的感觉。 林偃月听着外面的动静,将“堂主”和“白雪”两个词在心里琢磨,突然想到了一个人:长桑谷右堂堂主——萧白雪。 林偃月虽然不再关心江湖事,但毕竟待在消息灵通的烟花之地,还是听说过一些关于萧白雪的传闻,况且萧白雪此人实在是很有名。 长桑谷据说是扁鹊之师、战国神医长桑君的后人,历任谷主皆是当世神医,而长桑谷地处南疆的西南角上,素来不涉江湖纷争,只管治病救人,经营着南疆七成以上的医馆和药材生意,是以被江湖敬重,轻易不敢得罪。 萧白雪虽然挂名右堂堂主,实则长桑谷一应决策皆出其手,乃是长桑谷真正的当家人。但是萧白雪的有名,却不仅仅是因为此人的身份。 萧白雪掌管长桑谷的这些年,南疆每有疫病发生,总会亲率谷中弟子前去。几年前的浦州瘟疫,疫情开始不到半个月就死了一万人,为了防止疫情蔓延,朝廷出兵封锁蒲州的各大要道,打算任凭蒲州十万百姓自生自灭。后来,是萧白雪带谷中弟子翻越数道峡谷,悄悄进入蒲州,又研究出药方,带领居民炼药救人,这才救了蒲州数万人的性命。只是,萧白雪自己却身染疫病差点死去,而他带去的几十个谷中弟子,最后离开时已经只剩下了三人。蒲州瘟疫之后,萧白雪之名传遍南疆,世皆称其佛眼佛心。 自此,萧白雪便得了一个称号——“清圣”。以“圣”称之,又加“清”字,以赞其清风高节、冰壶秋水。南疆百年以内,从无一人得到此等称号,足见江湖对其赞誉之盛。 林偃月心中疑惑,不知萧白雪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也来不及细想,只能先去听马车外的对话。 萧白雪的语调十分温柔:“你不是说自己先去西洲城玩吗?在城外做什么?昨晚下了雪,外面冷,到马车里再说吧。” 少年道:“呃……” “白及,怎么了?”萧白雪的声音带着疑惑。 “哥哥……”少年软绵绵的语声拖长了,像小孩子一般,尾音声调上扬,是撒娇的语气。 萧白雪问道:“车里有人?” 少年道:“嗯,半路从一群人手里救了个姑娘,等一下就送她回去。” 萧白雪的语气有些无奈,却满是宠溺:“白及,撒谎的时候,不要眨眼睛。” 林偃月本以为,是这个少年将自己从烟花巷中劫持了出来,但此时听着二人的对话,又想起来少年连点穴都不太熟练的蹩脚武功,又有些不确定起来。 林偃月听到车外传来脚步声,踩过枯黄的树叶和薄薄的积雪,最后停在了车门口。然后车帘被掀开,强烈的光线扑面而来,猛地射进林偃月的眼睛里。 林偃月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连闭上眼睛都不行,再加上本就有眼疾,只觉得面前白晃晃的一片,眼睛刺痛难忍,下一刻眼泪已经簌簌地滚落下来。 林偃月本能地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可是站在车门口的萧白雪却迟迟不见动作,既不进来也不放下车帘,就那样站在门口。 林偃月想,大概不管是谁,一掀帘子就见一个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睁大眼睛,泪流满面,不愣住都不行。 片刻后,萧白雪似乎终于察觉了她的反常,进入车内,然后伸手解开了她的穴道。 林偃月闭上眼睛,眼眶中蓄着的眼泪再次滚落下来,简单解释了一句道:“我有眼疾,见不得强光。” 萧白雪的声音比方才多了几分低哑:“抱歉……” 林偃月用左手掩住眼睛,右手伸向萧白雪,道:“有帕子吗?”匆忙被劫出来,林偃月身上什么也没有带。 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和淡淡的温暖,林偃月将帕子拿过来,拭去脸上和眼角的泪水,然后将手里的帕子递回去,道:“抱歉,弄脏了,你扔了吧。” 林偃月重新睁开眼,这才看到坐在一旁的萧白雪。 白玉冠束发,玉冠下的脸也如美玉雕琢一般,清雅绝俗,如冰如雪。身上一袭白色狐裘披风,披风里面亦是白色的锦袍,墨绿的腰带和袖口点破单调的颜色,上面隐约绣了精美的云纹,雅致得毫不张扬。 谦谦君子,温其如玉。瑶木琼枝,绝世无双。 林偃月看着面前的萧白雪,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个白梅一般的少年。若顾檐梅可以活到这个年纪,想必也会是同样的惊艳天下吧。 “如果顾檐梅还活着”这样的想法,林偃月还只开了个头,就自我否定了。 她素来清醒,而清醒的人不容易欺骗自己,她知道顾檐梅已经死了,死在她的面前。 哪怕那一刻顾檐梅没有死,他也不可能活下去。 因为,他用余生换了一年,而那时已经是一年的尾声。 正文_第四章 萧萧白雪(2) 林偃月很快将目光从萧白雪的身上移开,直截了当地开了口:“萧堂主,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萧白雪道:“非常抱歉,我这就送姑娘回去。” 林偃月听对方语气诚恳,便也没有再多言,道:“好。” 萧白雪问道:“不知姑娘家住何处?” 林偃月本已漠然了神色,听到萧白雪的这句话,唇角突然添了一个十分愉快的笑容,慢悠悠地道:“烟花巷。” 林偃月将目光落在萧白雪脸上,果然见对方的神色有瞬间的凝固,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林偃月微笑着收回目光,只觉得身体愈加发冷,于是轻轻抱住手臂。 马车内有片刻的寂静,然后林偃月听见衣料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很快那件尚带着主人体温的狐裘披风已经披在了她的身上,修长十指为她将衣领拢好,然后将领口处的带子打了一个结。 披风上淡淡檀香气味,淡雅而幽远,领上一圈白色狐毛遮住了小半张脸,柔软温暖的触感,让林偃月顿时有种安适得想要睡着的感觉。 林偃月用手撑着车壁想要起身往外走,冻得发僵的身体却不配合,刚起身就不由得手臂一晃,直直地往前栽去。 瞬间的天旋地转,然后林偃月便感觉有一只手臂揽上了她的腰,及时将她扶住了。 萧白雪的语气带了焦急和关切:“你怎么了?” 被第一次见面的男子这样揽着腰,饶是林偃月素来淡定,也不禁有些尴尬,于是只淡淡地道了声“没事”。 林偃月想要重新站起身,但脚下本就没有站稳,身体刚动了一下,身体立刻再次跌了下去,直直扑进了萧白雪的怀中,然后两个人一起跌到了座位上,连马车都跟着晃动了一下。 跌下去的瞬间,林偃月本能地想要抓住什么稳住身体,待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环住了萧白雪的腰,手则紧紧抓住了萧白雪背后的衣衫。林偃月忙收回手,打算坐起身来,却发现整个人都伏在萧白雪怀里,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林偃月的身体僵住,脸色却已经瞬间沉了下来,如同打上了一层薄霜,连目光都变得冰冷起来。她刚刚才说自己是烟花巷的人,此刻就这般“投怀送抱”,倒好像真是青楼女子惯用的手段,故意要勾引萧白雪似的。况且,此刻车中只有她和萧白雪两人,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也不知车外的人要如何揣测。 萧白雪的神色也有几分尴尬,但在看到林偃月脸色沉下去的瞬间就已经恢复如常,扶林偃月重新坐回去,平静地道:“我送姑娘回去吧。” 因为方才发生的一幕,林偃月只想立刻离开,但又想起来方才那个少年说出的“檐下的白梅”,心想或许路上可以问出点什么,便点了一下头。 萧白雪走出车外,很快又和方才的少年一起走了进来,马车掉了个头,开始向西洲城的方向驶去。 马车很大,坐三个人也很宽敞,但三人似乎各有心事,都只是沉默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林偃月也不管车内异样的气氛,盯着那少年问道:“你知道什么,对不对?” 少年抬起头来,声音不似之前的轻快,有些不耐烦地道:“什么知道什么?” 林偃月皱眉,又问了一句:“你究竟是谁?” 少年愈加不耐烦起来:“告诉你也无妨,我是桑白及。” 萧白雪是长桑谷的人,这少年又姓桑,按照年纪推算,多半就是长桑谷的谷主了。 林偃月突然忍不住自嘲,或许是因为昨日见到乔贯华,于是又想起了那些往事的原因,突然就敏感起来。梅花本是一种很常见的植物,况且长桑谷素来不涉江湖纷争,长桑谷的谷主也几乎从不出长桑谷,这是南疆人尽皆知的事情,何况桑白及又这般年轻,九年前还只是个孩子,又能知道什么呢? 林偃月脸上隐隐有失望的神色,什么都没有再说,闭上眼靠在了车壁上。虽然身体裹在萧白雪的披风里,林偃月还是忍不住觉得全身发冷,冰冷的寒风似乎正从车窗的缝隙涌过来,只觉得身体麻木,牙齿都开始打颤。 过了片刻,林偃月突然觉得手腕被身旁的萧白雪隔着衣袖握住了,然后便有一股暖流从那握住自己的掌心传来,慢慢流遍全身,林偃月只觉得温暖而熨帖,渐渐便有些睡意朦胧起来,心想萧白雪对她一个陌生人都能这般体贴入微,倒真是当得起“清圣”之名。 马车往前走了一段路,林偃月突然听到车外的树林间传来沙沙声,时轻时缓、诡异飘忽。随后,踩碎积雪的声音此起彼伏,想是马车已经被一群人围在了中间。紧接着便是利器破空的声音,正从四面八方向马车激射而来。 林偃月中了迷香内力尽失,不禁有些担忧,却突然感觉被萧白雪的手臂环住了腰,眼前的景物瞬间变换,刹那之后就已经被萧白雪打横抱到了马车外。 无数墨绿色的身影在树林中散布开去,密密麻麻的一片,只怕有上百人,手中一样的弯刀闪耀着摄人的寒光。林偃月在西洲城见过那衣服和弯刀很多次,立刻知道是碧霄宫的人。 如今,南疆江湖大小帮派林立,以西洲城为界,北方被千音阁控制,西洲城及其以南则是碧霄宫的势力范围。只是,碧霄宫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刹那之间,四周刀光再起。林偃月心想,等一下必定是满地尸首血泊,不禁忍不住皱了眉。自从九年前顾檐梅死去的那一夜,林偃月便开始害怕鲜血那种温热的触感和淡淡的腥气。 林偃月被萧白雪抱着,只觉得身体骤然一轻,几乎看不清周围的景物,也听不清耳边的声音。直到片刻之后萧白雪停下,林偃月才看到,那些墨绿色的身影似乎还和方才一般停留在原地,只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茫然的神色,而原本拿在手中的弯刀,已经密密麻麻插在了四周的树干上。 林偃月见此情景,不禁在心中感到一丝恐惧,萧白雪的武功,究竟高到了何种地步?碧霄宫既然能统领一方武林,这些袭击他们的人也自非平庸之辈,却不想萧白雪竟然在双手抱着她的情况下,以一人之力瞬间制住上百人,还缴了所有人的武器。 林偃月的目光从那些钉入树干的弯刀上扫过,只见刀锋雪亮干净,不见一丝血腥,心中突然微微一动,萧白雪竟然像是已经知道了她方才心中所想一般。 片刻之后,那些碧霄宫弟子像是突然脱力一样,纷纷狼狈地跪跌到地上,待回过神来,这才面露惊恐骇然之色,迅速集结着向后撤退,很快消失在了树林间。 萧白雪正要抱着林偃月走回马车里,四周突然传来模糊的风声,簌簌飒飒,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似乎是在耳畔响起。很快,便出现了像方才一般的情形,一群人由远及近,迅速向他们所在的方向飞掠而来。 林偃月勾了勾唇角,心道这个上午还真是精彩。 正文_第五章 萧萧白雪(3) 林偃月看着那群人落到面前,为首的是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男子。 那男子容貌生得风流,唇边的笑意也风流,一身淡色锦袍,外罩浅黄的曲尘罗,更将那风流衬托到了十分。此时才刚二月,男子手里却拿着一把扇子,凹雕云纹的玳瑁为骨,象牙色的锦缎为面,用淡色丝线绣着花鸟图,精致奢华得毫不张扬。 这男子,正是昨晚去烟花巷接林偃月的乔贯华。 林偃月看着面前的人,昨晚她的眼睛上覆着白纱,并未看清乔贯华的容貌,此刻骤然见到,不禁有片刻的恍神。他们一同长大,如今再重逢,都已非当时少年。 乔贯华在三丈外站定,唇边露出了一个礼貌的笑容。 萧白雪也就那样抱着林偃月,和桑白及一起站在原地。 乔贯华道:“萧堂主,今日的事,能否给个说法?” 西洲城及其以南是碧霄宫的势力范围,自从七年前千音阁在烟花巷设立暗桩后,一直小心谨慎不曾出过岔子,昨晚却突然遭到了碧霄宫的袭击。碧霄宫来势汹汹,乔贯华只能决定暂时撤出,却发现林偃月被人劫走,他赶到林偃月的房间时,里面已经只剩下晕倒在地的柳双双。于是,乔贯华立刻开始带人寻找林偃月的下落,直到今晨发现碧霄宫弟子的踪迹,这才一路追来,没想到竟然遇到了长桑谷的人,只是不知道长桑谷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与昨晚的事情有什么联系。 面对乔贯华的试探,萧白雪只是简短地解释:“舍弟在路上救了这位姑娘,并不知道是千音阁的人。” 乔贯华维持着脸上的笑,露出一个不解的表情:“既然救了,却不送回去,在下实在是不太能够理解……” 萧白雪的语气已经有几分冷淡,道:“舍弟第一次出谷,不太懂得江湖规矩,实在无意冒犯。” 乔贯华虽然心中不满,但萧白雪已经将话说到这里,他也不能发作,只是笑着道:“如此最好,这西洲城的事情,还望长桑谷能置身事外,否则……” 林偃月一直事不关己地听着乔贯华和萧白雪的对话,却突然觉得有些奇怪,这二人都是温文尔雅的性子,此刻的对话却分外冷漠。 林偃月心想,或许是千音阁和长桑谷结了什么梁子,而她这几年不关心江湖事所以不知道。但林偃月转念想起来一件事,又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复杂了。 自从多年前萧白雪出现在江湖上,就被浮世轩评为了南疆榜首,自此再无人可以超越。而乔贯华也长得十分好看,浮世轩的榜单上,乔贯华是公认的最完美的情郎。但是,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小树林大概也不容两个美男吧。 林偃月百无聊赖地开始胡思乱想的时候,身旁的对话也已经没有继续了。 乔贯华见林偃月脸色极差,又见萧白雪将林偃月抱着,心中担忧林偃月是不是受了伤,于是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向萧白雪走过去,打算将萧白雪怀里的林偃月接过去。 林偃月想起来身上还裹着萧白雪的狐裘披风,于是想要将披风脱下来。但萧白雪似乎已经看穿了她的心思,她刚抬起手想去解披风的带子,便听萧白雪道:“这件披风姑娘便穿着吧,日后再还也不迟。”林偃月听到萧白雪如此说,便也不再动了。 萧白雪将林偃月交给乔贯华,乔贯华和萧白雪略微寒暄几句,这才抱着林偃月转身离开。 乔贯华和林偃月的身影消失后,萧白雪的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那个方向,眸光深如幽潭。 桑白及走到萧白雪身边,低垂着头一副十分委屈的模样,过了半晌,才轻轻拉了拉萧白雪的衣袖:“哥哥,我们回去吧。” 萧白雪回过神来,脸上很快恢复了方才的温和笑意:“好。” 林偃月被乔贯华抱着走出去很远,林偃月这才道:“放我下来吧。” 乔贯华低头看着林偃月略显苍白的脸,道:“算了吧,这样快一些。” 林偃月坚持道:“我的身体还没有弱到这个地步。” 乔贯华听到林偃月有些冷漠的语气,也不想再和林偃月争辩,于是将林偃月放在了地上。 乔贯华对林偃月道:“方才的那个少年,你知道是什么人吗?我可从没听说萧白雪有个弟弟。” 林偃月道:“长桑谷的谷主——桑白及。” 乔贯华面露惊讶之色:“听说萧白雪和如今的谷主是表兄弟,难怪萧白雪一口一个舍弟。” 乔贯华又问道:“偃月,昨晚劫走你的人,是碧霄宫的人,还是长桑谷的人?” 林偃月摇头:“不知道。” 乔贯华皱眉,道:“双双也晕倒了,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桑白及和萧白雪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林偃月没说话,却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千音阁、碧霄宫、长桑谷,南疆三大江湖门派的势力昨夜同时出现在西洲城,只怕绝非偶然,这南疆或许要变天了。 林偃月整理了一下衣服,将身上的披风拉得更紧一些,然后便打算迈步向前,却在不经意间侧过头时,发现柳双双依旧在发怔,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林偃月方才被乔贯华抱着离开时,就发现柳双双并没有立刻跟着他们转身,而是似乎正看着萧白雪的方向出神,直到乔贯华抱着她走出去一丈,柳双双才从身后追上来。 林偃月道:“双双,你不会是动了春心了吧?”林偃月的语气漫不经心,目光却直直地落在柳双双脸上,唇边有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柳双双回过神来,又恢复了往常甜美的笑意:“月使,您莫开玩笑了。” 林偃月脸上的笑容依旧,却像是突然失了兴致一般,没有再说话。 乔贯华对柳双双道:“你一直待在西洲城,今日是第一次见到萧白雪吧,也不怪你方才看呆了。” 柳双双笑道:“我怎么听出了酸味?花使莫不是嫉妒此人在浮世轩的榜单上排在自己前面?” 乔贯华也笑:“怎么可能?谁要去争那个榜首。” 柳双双只是笑,没有答言。 乔贯华又道:“我啊,是替双双你担心。萧白雪此人在南疆成名多年,身边却从没出现过任何女子。我听说去年有人组了个赌局,赌萧白雪喜欢女人还是男人,据说如今压男人的那边已经超过了百金。” 柳双双终于笑起来,到底是风月门庭里的花魁牡丹,那一个笑,密密柔情都融进了眼里眉间,端的是风情万种:“双双在十年前,曾经遇到过一个人。在双双心里,那个人才是天下无双。” 说罢,柳双双的目光在走在前面的林偃月身上一扫,又不动声色地很快移了开去。 一旁的乔贯华听罢柳双双的话,不经面露感叹向往之色:“如今的南疆,怕也只有萧白雪此人,才担得起‘天下无双’这四个字了。真不知双双当年见过的那个人,又是何种的惊艳天下!我突然也想见一见了。” “花使忘记了,双双生来就是青楼女子,风流人物不知道见了多少。”柳双双笑着眨了眨眼睛,恢复了惯常的调笑语气,“不过啊,方才说的那个人,其实——是双双年少的情郎。” 乔贯华心道,原来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不过不用想也知道,柳双双与那情郎肯定没有结果了,于是便没有再接话。 林偃月虽未插言,却一直听着二人的对话,听到“天下无双”四个字,不禁在心中默念了两遍,神色慢慢暗淡下来。 十年前的顾檐梅,在她心里又何尝不是天下无双呢。 三人没走多久,就有人来禀报乔贯华,说白蕖城出了事情,乔贯华将送林偃月回去的事情向柳双双交代清楚,这才随来人离开,直奔白蕖城而去。 乔贯华走后,林偃月往前走了不多远,便见到路旁停了一辆很大的马车,车身上绘了描金的银杏叶,看起来金灿灿的,瑰丽又奢华。 林偃月怔怔地看着那车身上的银杏叶。 那万叶银杏,是千音阁的象征。百年来,千音阁一直是南疆第一大门派,声威无两、号令江湖,绘着万叶银杏的马车行在南疆,江湖人见了都要恭敬行礼、主动让道。 可就在十年前,千音阁遭到九大门派联合血洗,连同各分舵几乎不留活口,唯有几个当日不在阁中的孩子逃过一劫。短短三个月后,一夕覆灭的千音阁,被这几个幸存的孩子重建,老阁主的内甥顾檐梅成为了新任的阁主。 彼时顾檐梅不过是十八岁的少年,却在一年之内,以一人之力,陆续灭掉了参与阴谋的八大门派,唯有主谋碧霄宫得以幸存。那一年,南疆大地如同被鲜血洗过一般,据说连天空都泛着妖异的红光,血雾消散九年后,人们回想起来仍然觉得脊背直冒冷气。 然而,所有的一切不过昙花一现。千音阁重建后一年,顾檐梅和林偃月突然死于一场大火,留下了百废待兴的千音阁。随后,老阁主的独子谢凌风成为新的阁主,从头收拾山河,并在碧霄宫的残酷打压下展开了九年的殊死搏斗。 如今,受千音阁控制的地区只剩下了北部的十城,南部全部被碧霄宫和一些其他小的江湖门派瓜分,而且自从十年前的那场灭门之祸后,千音阁在南疆的地位一落千丈,已经得不到当年的尊敬和礼遇了。 林偃月在马车前站了片刻,这才走进去。 马车外面看着华丽,内里也华丽,一片灿灿的暖金色,连窗下的炭炉都描了金纹。林偃月只觉得车内暖烘烘的,这才将身上的狐裘披风解下来,随手搭在膝盖上,却不禁想起方才跌进萧白雪怀中的情景,心中蓦地生出些繁杂思绪来。 披风上带着的淡淡檀香味,在林偃月的鼻尖缭绕不散。顾檐梅生前喜爱檀香,故而从前林偃月也常用檀香,只是顾檐梅死后,她就再也不碰檀香了。因为只要闻到,瞬间便会被勾起的回忆撕扯得心痛到近乎窒息。 林偃月将身体靠在车壁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九年前,她在顾檐梅死后独自离开千音阁,试图忘记一切。如今,她终于被逼着走上了归途。 所以,她决定重新面对一直被自己逃避的过往。 九年来,她所有的寸心如割、心如死灰,她都要他们一一品尝、感同身受。 正文_第六章 重归故地(1) 林偃月的马车驶进千音阁的势力范围,一路上各大分舵都纷纷派人迎接和护送,很快林偃月重回千音阁的消息便传遍了南疆。 如此声势浩大地行了十日,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千音阁的总舵,平仲山。 千音阁的总舵建在平仲山南侧的缓坡上,北侧则是刀削一般的绝壁,构成了天然屏障。自半山腰往上,仅有一条高达千级的台阶,台阶尽头,便是阁中圣地“万叶台”,只有阁主住在上面,其他人不得轻易踏足。 万叶台又称“万叶萧萧台”,因为平仲山从山脚到山顶生长着近万棵几百上千年的银杏树,银杏别名“平仲”,平仲山本身也因银杏而得名。这条通往山顶的台阶,被遮天蔽日的银杏枝条覆盖,形成一条长长的隧道,夏日里绿意悠然若翡翠长廊,秋日里金蝶翻飞若金色天宫。此时已经是仲春,但银杏比其他树木发芽晚些,枝头上尚无一丝绿意,只有灰色的枝条交叠着,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杂乱而荒凉。 此刻,台阶最下面,正站着一个男子。 那男子看相貌不过二十出头,朗目疏眉,周身上下透着一股尊贵高华的气度,若明珠宝剑一般张扬而耀眼,一身绣着暗金色纹样的锦袍,下摆随风翻卷,光是站在那里,便有一股锐不可当的压迫感——那是长久以来身居高位而自然形成的威严。 此人正是如今千音阁的阁主——谢凌风。 若单说容貌,谢凌风其实并不输于乔贯华,但浮世轩的榜单上却并没有谢凌风。因为,没有人敢评论千音阁阁主的容貌,这百年来,千音阁阁主的一个眼神,就足以颠覆整个江湖。 林偃月的马车上不了那台阶,便只能停在台阶前。林偃月走出马车,最先进入眼睛的,便是面前的谢凌风,就站在一丈以外的台阶前,定定地看着她。 林偃月的父母亲族在她出生后不久就都死于一场仇杀,是谢凌风的父母收养了她,从此以后,她和谢凌风一起长大,同吃同住,亲密无间,一起度过了生命里最温柔美好的岁月。 从林偃月有记忆开始,她就是谢凌风牵在手心里的小妹妹,她生命里的每一个片段,他都是无法缺席的部分。如今,她似乎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回家,什么都没有改变。但其实,什么都已经改变。 九年前他们分开时,谢凌风还是十六岁的少年,有着比五月阳光还要明亮的笑容。九年后她再一次看到他,他已经是高大挺拔的成年男子,眉目里都是岁月沉淀的冷静沉稳。九年时光,隔着已经割裂的爱恨。 谢凌风在看到林偃月的瞬间,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也不知是要向前迈步,还是要向后退。但很快谢凌风的身形便定住了,目光直直地看着面前的女子——素白的衣,墨黑的发,双眸华光潋滟,唇边浅笑嫣然,美得不可方物,是陌生又熟悉的容颜。 谢凌风开口:“偃月。”简单的两个字,声音在风里有些微的发颤。 林偃月的唇边勾着一个笑,却凉薄得毫无温度,过了半晌才吐出两个字:“凌风。” 面前的这个人,是她在这世间最后的亲人。 面前的这个人,亲手杀了她最爱的人。 九年前,正是谢凌风亲手用那柄剑贯穿了她的肩头,然后刺进了顾檐梅的胸膛。 她不恨他,因为从头到尾,都是她负了他。 但,她也恨他,她自己没有资格,却替顾檐梅恨着他。 林偃月一步步向谢凌风走过去,目光却没有看向谢凌风,而是看向了他身后那条高高的台阶。 每隔五步台阶,便站着一个阁中弟子,像一个个小小的黑点,散布在苔痕斑驳的青石台阶上,一直向上延伸到遥不可及的天际。见林偃月和谢凌风转过身来,台阶两旁的弟子纷纷单膝跪地,远处的跪得慢些,整条队伍便像起伏的波浪那样向远方传递开去。最后,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发出洪亮的声音:“恭迎月使。” 那声音在山道间回荡开去,久久不息。林偃月却只是唇角微微抿了一下,并没有什么动容。那是谢凌风喜欢的排场,与她无关。 在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谢凌风轻声道:“我们回家吧。” 回家。那台阶上,曾经是他们的家。 林偃月听到谢凌风的那句话,已经迈步向台阶上走去了。 这千级长阶,她曾经走过十多年,走过千万遍。如今,一步一景,物是人非,只觉得每一步都踩在心间的伤痕上,步步锥心。 林偃月走上最后一级台阶,入目是一处宽阔的平地,上百棵巨大的银杏树伸着灰色的枝条,将一座殿阁和它旁边大大小小的建筑密密实实地网住,青灰色屋檐高高地勾上苍蓝的天空,一只寒鸦扑凌着翅膀,从那飞檐下的铃铛旁飞过,留下一声粗嘎的叫声。 九年前,这里曾被一场大火烧为焦炭。如今的一切,只是对过去的复原。 谢凌风是老阁主唯一的儿子,生来就是千音阁的少主,众星捧月的人,他从小喜欢排场,喜欢精致华丽的衣服,喜欢招式漂亮的剑招,喜欢光芒夺目的人。这样的他,没有重修一座华丽的殿阁,而是将这历经百年、古朴苍老的万叶台丝毫不差地复原了,又重新从各地移植来了一片遮天蔽日的巨大银杏。而他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身边的这个女子,只是为了复原他们曾经一起长大的地方。 可是,谢凌风还来不及将这些说给林偃月听,就听到了柳双双急切的惊呼——月使! 谢凌风骤然转身,就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正直直地向台阶下跌去,宽大厚重的披风像一团白色的云雾,纤瘦的身影陷在那团云雾里,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吞没一般。 谢凌风的身法极快,转瞬已经翻身而下,伸手揽住林偃月的腰,一个旋身重新落在台阶上,这才舒出一口气,低声吩咐:“去找红姨过来。” 林偃月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 睁开眼,林偃月便知道自己身处的是万叶台上那个她住了十多年的院子——飞羽馆。馆中长着数棵凤凰木,“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故而得名。 当然,这里已经是谢凌风复原的飞羽馆。 谢凌风不仅复原了万叶台上的建筑,就连这屋中的陈设布置也都恢复了当年的样子,妆台上的妆盒、铜镜、木梳,柜子,书架,书架上的书本、摆设……每一样都几乎和她的记忆一模一样。林偃月看着这一幕,瞬间只觉得全身发冷,难道谢凌风觉得,站在这样的屋子里,她会很开心,会无限怀念吗? 九年前的大火,将那些为手足相残而精心计划的阴谋完全抹去。如今,更是因为重建而连大火的痕迹都完全消失了。但是,她似乎依旧能够从空气中嗅到残留的血腥之气。 一个中年女人走进房间,手里端着一碗药,见林偃月已经醒了,立刻将药碗放在桌上,走过去笑着握住了林偃月的手,道:“偃月,你醒了。” 林偃月的神色有些茫然,过了片刻,才喃喃地道:“红姨。” 林偃月唤做红姨的女人,是掌管千音阁药庐的红玉莞,如今还活着的为数不多的旧人之一。红玉莞虽然只年长林偃月十多岁,却是看着林偃月长大的。 红玉莞柔声道:“回来就好。”说罢不禁红了眼眶。 林偃月道:“红姨,谢谢您。我知道,是您治好了我的眼睛。” 红玉莞知道林偃月的眼睛并没有痊愈,而她已经无能为力,但还是神色温柔地道:“我也想偃月你能看看我呢,虽然我已经老了很多。” 林偃月笑起来,眼睛微微向下弯起,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一下,眸光里都是笑意:“红姨哪里老了?偃月倒觉得,比当年更添了风韵呢。” “你呀,还是嘴那么甜。”红玉莞笑,是真的舒展眉眼的一个笑,不是为林偃月夸自己,而是这一刻,红玉莞突然看到了十年前那个有着让所有人都忍不住生出欢喜和爱怜的纯真笑容的女孩子。 但是下一刻,林偃月便带着那个笑容,轻声问道:“红姨,我还可以活多久?” 红玉莞的心像是被林偃月脸上的笑刺了一下,瞬间就红了眼眶,别开目光道:“原来你都知道了……对不起,红姨无能……” 林偃月握住红玉莞的手,声音里没有一丝悲伤,甚至带着些许愉快:“我就是问问。知道了日子,比较安心。您不要自责,有些事情,不过是天命罢了。” 红玉莞回握住林偃月的手,长叹一声道:“三四年……应该不是问题。” “够了,已经足够了。”林偃月的声音听着比方才还要愉快,“谢谢红姨。” 红玉莞愈加难过起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偃月,别去想这些了,总之,回来了就好。” 林偃月只是轻轻地点头,没有再说话。 她其实不想回来。但她知道,这是谢凌风的愿望,他要她回来,要她实现当日的诺言。她也知道,她必须回来,因为她林偃月生来就欠了他们谢家的,一生一世都还不完。 常言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虽然,自从十年前,九大门派联合血洗千音阁的那天开始,南疆的江湖就已经缺失了这种原则,欠债者往往会被要求偿命,而杀人者只会杀更多的人。但是,原则,终归还是原则。 所以,她唯有先将欠的还了,才能向所有人讨还他们亏欠顾檐梅的一切。 正文_第七章 重归故地(2) 林偃月醒来后的第二日下午,柳双双走进房间,就见林偃月没有在床上休息,而是披了一件外衫正站在窗边,目光落在窗外的景色上。 柳双双停在林偃月身后,就那样看着林偃月的背影。 春风扑帘,荡在宽阔空荡的房间里,发出轻微的声响,寂寥而落寞。 林偃月身上的外衫十分宽大,一直拖到地上,显得披衣而立的人纤瘦单薄、弱不胜衣,逆着窗外明亮的光线,一身白衣随风轻舞,空灵而透明。 那背影分明是亭亭的、袅袅的,那般柔弱,却给人一种无坚不摧的感觉,仿佛绝世独立、远离红尘。 刹那之间,柳双双只觉得时光流转,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一样的绝世独立,一样的萧瑟寂寞。 柳双双走进来时,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婢女。柳双双往前走了几步,对林偃月道:“我先让婢女们整理东西,等明日听雨楼那边收拾好了,就可以搬过去了。” 林偃月听罢,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淡淡地道:“好。” 林偃月醒来那日,便说不住飞羽馆,要搬到听雨楼去。 听雨楼位于万叶台西面临近悬崖的地方,是远离其他建筑的一个两进院子,院子西面是一座七层高的阁楼,站在最上面的一层,可以俯瞰平仲山下整个千音阁。 但是,林偃月要搬去听雨楼,不是因为那边安静少人,也不是因为喜欢登高眺望。 听雨楼曾是书斋,顾檐梅成为阁主之后,便独自一人搬到了听雨楼。再后来,林偃月也搬到了听雨楼中,在那里度过了她生命最快乐、也最痛苦的九个月。 九个月后,万叶台所有的一切都毁于那场大火,唯有听雨楼所在的那座独立院子幸免于难,谢凌风成为阁主后就将那里废弃,所以还保留了当年模样,真真实实地残留着属于顾檐梅的气息。 林偃月原是一直站在窗边,听见柳双双和婢女们的脚步声,突然快步向一旁走去,然后猛地打开了柜子,向柜子的最下面看去。但是,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从前,那个柜子里放着一个梨木的匣子,曾经是她的百宝箱,其中一半都是当年顾檐梅送给她的礼物。以前伺候她的婢女也只见过那个匣子,不曾见过匣子里放的东西,自然也就无法复原了。 这时,有婢女走过来小声问柳双双道:“柳姑娘,这个要带走吗?” 那婢女手里拿着一件狐裘披风,是她们昨日从马车里拿来的,因为看起来是男人用的,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故而来问柳双双。 淡淡檀香味飘到鼻尖,柳双双小心地将那披风接过来,走过去问林偃月道:“月使,这件披风可要带过去?” 林偃月看着柳双双,眸光深邃:“双双似乎很喜欢这件披风?” 柳双双妩媚一笑,道:“曾经,一把萧堂主用过的普通扇子,无字无画,在西洲城里就卖到了白银二百两,足够一般的小户人家过十年好日子了。萧堂主的这件披风,也不知有多金贵。” 林偃月听罢,淡淡地道:“那便拿过去吧。”说罢,已经转身走回床边,合衣躺下了。 翌日午后,林偃月由一大群婢女簇拥着,从飞羽馆往听雨楼走去。 当林偃月到达听雨楼时,楼外早已站了两排女弟子,鹅黄色的衣衫,浅碧色的剑鞘,排成长长的队伍。 见林偃月出现,众人纷纷单膝跪地,脆生生的声音连成一片:“参见月使。” 林偃月拿眼扫过去,俱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含苞未放,鲜活又明丽。 林偃月的唇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一步步向前走去,最后终于停在楼下,抬头仰望那座高高的阁楼。 过了很久,林偃月才低下头来,正要向楼中走去,却触到了站在旁边的一个女弟子的目光——满是好奇,却又带着躲闪。被林偃月发现后,那女弟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林偃月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的少女,慢慢走到了她的面前,蹲下身问道:“怎么,你怕我?” 林偃月的声音已经是难得的温柔,但那少女却只是瑟瑟发抖,过了半晌才用颤抖的声音道:“不……属下……”嗫嚅了半天,终于低伏在地上,“月使恕罪。” 林偃月又问了一句:“你怕我什么?”林偃月其实只是好奇,她本来以为整个世界都已经将自己遗忘。 那少女抖得更加厉害了,口中喃喃地重复着:“月使饶命……” 林偃月兀自笑了一下:“我有那么可怕么?” 她自小练剑,被教导侠义,却在十四岁就已经手染鲜血、满身恶名。 可谁不想在那个年纪,穿鹅黄衫子,活得干干净净呢? 林偃月唇边笑意更深,慢慢站起身来,向楼中走去。 柳双双看林偃月的神色,对身后的婢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先留在楼下,然后看着林偃月一个人慢慢向楼上走去。 楼中林偃月只让人简单打扫,绝对不许改变房间中的陈设和物件,最后两层更是不让人穿鞋上去。 此时,林偃月只穿着袜子,走上了最后一级楼梯,然后终于站在了那间房间的门口。 林偃月将手抚上门框,却迟迟没有推开门。半晌后,林偃月的身体贴着门框,终于慢慢跪坐到了地上。 楠木的格扇,裙板上浮雕着鹿、仙鹤、椿树、花草,一起组成“鹿鹤同春”的图案,谐音“六合同春”,六合是天地四方,六合同春便是天下皆春、万物欣荣,亦是年华永驻、平安吉祥、福寿绵延…… 林偃月的指尖落在那寓意美好的纹样上,颤抖着一点点划过,刹那之间就已经泪流满面。 她闭上眼,仿佛可以看见门后的场景—— 房间内铺了细密的竹席,顾檐梅倚着门框坐在廊下,手里拿着一本书,书页在风里微微翻卷,目光却落在了廊外,那里山河万里、天高云淡,而那逆着光线的侧颜,轮廓干净透明,像一幅精细描摹的工笔画,繁简疏密、浓淡深浅,自成千种韵味、万般风流。 九年前的那个夜晚,如果她没有推开这扇门,顾檐梅是不是就可以按照他选择的道路死去?而他们剩下的所有人,是不是也就可以按照顾檐梅给他们留下的道路幸福地走下去? 可她推开了这扇门,撞破了那个秘密,于是所有的一切都万劫不复…… 正文_第八章 五人错爱(1) 林偃月走上听雨楼后不久,楼外便出现了一道红色的身影。 珊瑚的发钗,嫣红的唇色,榴红的长裙,艳红的剑鞘——衬得那张脸愈加明艳动人,宛若五月里的石榴花一般,是热烈而张扬的美。 来人是如今千音阁的云使,以一柄“蔷薇剑”名扬南疆的夏云舒。 三天前的早上,夏云舒在千里外的景钟城听到了几句对话。 “听说了没?千音阁的月使林偃月要回来了。那个女人,十四岁就是杀人女魔头,还和前任阁主有一腿。啧啧,这两任阁主的品味也真是……” “还真是!本以为阁主夫人迟早是云使夏云舒,人生得漂亮,落落大方,还对阁主谢凌风痴情多年。唉……” “你叹什么气?总也不是你的。哈哈哈……” 夏云舒还没听完,就已经骑上马,向平仲山的方向疾驰而去。 顾檐梅,谢凌风,乔贯华,林偃月,夏云舒。 青葱岁月,青梅竹马,情逾骨肉,亲如手足。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在九年前的一场大火里被摧毁了。 九年来,夏云舒一直以为林偃月死了,一直在等着谢凌风爱上自己。可是九年后,林偃月却回来了,还是以月使的身份,声势浩大地重新回来。而从头到尾,谢凌风和乔贯华都瞒着她。 夏云舒心中只觉得愤愤不平,林偃月她凭什么重新回来! 林偃月是谢家的养女,在阁中身份尊贵,此外还有很多被公认的优点,漂亮、聪明、懂事、善良、孝顺……一直是千音阁所有女孩的典范。 依着林偃月的优秀,长到十三四岁,提亲的人肯定要踏破门槛,可是却一个人也没有。因为大家都知道,林偃月和谢凌风两小无猜、一同长大,将来肯定是要嫁给谢凌风的。 可是,最后林偃月却没有嫁给谢凌风。 千音阁被灭,养父母尸骨未寒,林偃月就忙不迭地搬进了顾檐梅所住的听雨楼。说林偃月“搬进听雨楼”,这已经是个很委婉的表达方式。孤男寡女,同住同行,什么难听的说辞都有。 小时候,夏云舒常听隔壁的大娘感叹:“将来谁家要是娶了偃月那丫头,可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后来,大娘换了一种说法:“谁家要是摊上这么个女儿,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原本是八辈子的福气,后来是八辈子的血霉,可见人生际遇,真是难以言说。 林偃月和顾檐梅死后,夏云舒只觉得松了一口气,却没想到九年后,死去的林偃月竟然回来了。所以,夏云舒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便马不停蹄赶了三天的路,径直回到阁中,然后立刻来了听雨楼。 夏云舒的身影刚出现,守在听雨楼外的女弟子们便纷纷走过去,亲热地将夏云舒围在了中间,笑闹了一阵,夏云舒这才让大家都先回去。众人听了夏云舒的话,立刻欢快地应了,然后,那一片鹅黄色便向山下飘去,叽叽喳喳地,像一群鸟儿。 夏云舒转身向楼中走去,上到最后一层,便见房门紧闭,林偃月倚着栏杆站在廊外,似乎正在眺望远方。 林偃月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随口问了一句:“谁?” 夏云舒听着林偃月漫不经心的语气,心中略微有些不快,但还是耐住性子道:“是我,夏云舒。” 林偃月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稚气的脸,唇边慢慢露出了一个极浅的笑:“原来是云舒。”夏云舒是阁中旧人的女儿,小林偃月一岁,自小住祖父家中,直到十岁时才来到千音阁,将他们原本的四个人变成五个人。 夏云舒性子直爽,也不再绕弯子,直接道:“九年前你既然选择了离开,如今为什么又要回来?”。 林偃月笑:“这里是我的家,自然是——想回来,就回来。” 夏云舒的脸色骤然转冷:“这样恬不知耻的话,亏你说得出来!你和顾檐梅,倒真是天生绝配,一样的绝情冷血、忘恩负义。” 话说出口,夏云舒自己也觉察出来有些刻薄,但她知道这是事实。 顾檐梅的父亲去世后,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于是投奔了他的姨父,也就是谢凌风的父亲。过了几年,顾檐梅的母亲也去世了,便是谢凌风的父母将顾檐梅教养大。 可是千音阁被灭之后,顾檐梅不知从哪里学了一门邪门的武功,竟然不顾谢家多年收留养育之恩,做出趁人之危的小人行径,不仅抢了谢凌风的阁主之位,还抢了谢凌风的未婚妻子林偃月。 林偃月听罢夏云舒的话,脸色在瞬间冷如寒冰,身体都忍不住微微发颤。 好个“绝情冷血、忘恩负义”!手里染了顾檐梅的血,居然能够毫无顾忌地说出这样的话! 夏云舒只当没有看到林偃月脸上的怒意,问道:“你不是喜欢顾檐梅吗?顾檐梅都死了,你还回来做什么?” 林偃月听罢,唇边突然露出一个笑,笑里带了妖娆妩媚:“我回来,自然是为了和凌风重修旧好啊。” 林偃月话音刚落,夏云舒已经唰地一声抽出手中的剑,指向了林偃月的心口:“你还嫌当年伤凌风不够深?去拿你的‘流月’来。赢了我,这件事我就不管了。但我若赢了,就请你立刻离开千音阁。” 林偃月觉得心口传来一丝凉意,却依旧笑着。林偃月知道每日的这个时候,谢凌风都会来看她,所以她也不着急,只需要等待时机就好。 林偃月看着夏云舒,唇角勾出一个笑:“云舒,不是我不和你比,而是我已经拿不了剑了。” 九年前,谢凌风的那一剑穿透她的右肩,导致右手经脉受损,伤好之后,便再也不能用剑。况且,她的流月剑早已经毁去了。 林偃月想,或许从她选择用琴杀人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已经向上苍交还了拿剑的权利。 夏云舒看着林偃月,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这个世界上,那些生来就众星拱月的人,似乎连上苍都会格外眷顾一点,而且常常眷顾得让人不嫉妒都不行。 林偃月从小就很优秀,不仅在女红刺绣、琴棋书画上是如此,就连武功上亦是。林偃月十一岁的时候,就打败了阁中她们这一辈所有的女孩子。从那以后,林偃月武功的进步就一直被阁中人津津乐道,其中以老阁主的一句话流传最广:“偃月啊,我看将来定是要成为一代女侠的。” 但是,那个被老阁主预言将成为女侠的人,在十四岁时成了用琴杀人的妖女,而现在,她再也拿不起剑了。 原本,看着自己的情敌落到如今的地步,一般人都会觉得很解气,但是夏云舒却从心底感觉到了那么一点点的悲凉。 林偃月侧耳听着楼下的动静,半晌过后,唇角勾出一个嘲讽的笑来:“你不过是想杀了我,却又不敢承担杀人的罪名,还要来说什么比试。如此懦弱又虚伪,难怪你花了九年,却什么都得不到。”说到最后,林偃月抬手掩住唇,轻轻笑了一声。 这句话正好戳到夏云舒的痛处,仿佛被人打了一个耳光,心中瞬间怒火腾升,握住剑的手几乎没有迟疑,已经猛地向林偃月刺过去。 林偃月只觉得冰凉的剑气扑面而来,身体仿佛要被瞬间搅碎一般,不由自主地向后跌去,胸腔中气血翻腾,血腥之气直涌向喉咙。 下一个瞬间,林偃月便感觉到一只手臂环住了她的腰,让她的身体重新回归平稳——一切都和她意料中的分毫不差。 林偃月觉得口中一阵腥甜,鲜血刚溢出唇角,已经被她生生咽了下去,然后心情愉快地等着看接下来的戏。 但是,此时楼上的另外两个人却没有林偃月的好心情。 谢凌风目光冰冷地看着面前的夏云舒。夏云舒却没有看谢凌风,而是看着地上,那里躺着一柄断剑。艳红的剑柄,泛着红光的剑锋。是一把漂亮的剑,和它的名字一样漂亮。这把漂亮的“蔷薇剑”,是九年前谢凌风送给她的礼物。 夏云舒的声音已经濒临崩溃:“九年了,从你送给我那天开始,这把剑我从来都没有离过身。如今,你却亲手毁了它……” 夏云舒边说边抬起头来,却在谢凌风的眸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杀意,这才觉得后怕起来,方才若没有剑替她挡一下,毙命的就是她。是了,她怎么忘了,林偃月是谢凌风的禁忌,为此他连顾檐梅都可以杀,何况是她。 夏云舒在谢凌风的目光里退后了一步,片刻后慢慢蹲下身,将断掉的剑捡起来,剑锋割破手指,染出团团蔷薇,她却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就那样抱着断作两截的剑,步履凌乱地下楼而去。 正文_第九章 五人错爱(2) 楼上又恢复了静寂无声,谢凌风这才意识到还搂着林偃月的腰,忙松开了手。 谢凌风看着林偃月唇角的残血,艳红的颜色,衬着她的那个笑,有一种异常妖冶的美,于是忍不住伸出手去,用拇指替她轻轻拭去了那抹残血。 谢凌风突然道:“偃月,忘了他吧。” 林偃月的唇边笑意嫣然:“你忘了,这里是听雨楼,我和檐梅在这里住了九个月。” 谢凌风的脸色在刹那间就已经沉了下去,心内被一片怒火燎原。谢凌风看着林偃月,冷冷地道:“可他已经死了,我亲手杀了他。” 顾檐梅十八岁就已经独步南疆,无人能敌。 十年前,谢凌风曾和顾檐梅比试过一次,约定三招,只半招谢凌风就输了,而他连顾檐梅是如何出手的都不知道。 顾檐梅生前经历的最后一场恶战,他以一人之力对战三丘坛的四人——南疆高手榜排名第二的坛主,和武功远在坛主之上的三大长老——最后,这四人一死三伤,伤者武功尽废。 顾檐梅是魔鬼,是不能回忆的噩梦,也是神话,是无法企及的传奇。 但是,神终究还是死在他谢凌风的手里。所以,最后赢的人还是他。 林偃月的笑容僵住,片刻后愈加明媚灿烂:“檐梅他还活着。” 林偃月看着谢凌风的眸中闪过一片寒光,然后伸出一只手按在了心口,语调甜美、温柔、绵长,一字一顿地道:“他活在这里,永远,永远。” 然后,林偃月看着谢凌风赤红的双眸,愉快地笑出了声:“你还是这么容易生气。” 他们不快活,她便觉得快活。而这一切,不过才刚刚开始。 谢凌风听着林偃月的笑声,已经知道林偃月只是在故意激怒他,就像方才激怒夏云舒一样。谢凌风忍不住胸膛剧烈起伏,却拼命压制着,片刻之后,终于转身拂袖而去。 平仲山下,长阶之上。 两个人正从两端向中间靠近。 拾级而上的浅色衣衫的男子,是刚回平仲山的乔贯华。 乔贯华看着夏云舒从台阶上走下来,一身艳红的衣裙,怀里抱着一柄剑,艳红的剑鞘,艳红的剑柄,和她唇上的胭脂一般颜色。 错身的瞬间,乔贯华看到夏云舒眼里水雾弥漫,像是漫过他的心头,于是伸手握住了夏云舒的手臂。 乔贯华道:“九年了,就到这里,放过你自己好不好?” 夏云舒反问:“你不也一样?” 乔贯华知道夏云舒说得对,他也一样,他们都一样。 谢凌风等了林偃月九年,夏云舒等了谢凌风九年,他等了夏云舒九年。最美好的年华,都耗在了等待里。 乔贯华素来轻松的语气里带了淡淡的疲倦:“云舒,偃月她回来了,你赢不了的。” 乔贯华的话音刚落下,夏云舒已经哭了起来,起初只是小声抽噎,后来变成了嚎啕大哭。 乔贯华听着夏云舒的哭声,微微仰起头去看那渐渐沉落的夕阳。 在最初的时候,他们五个人的爱情就错了位——乔贯华爱着夏云舒,夏云舒爱着谢凌风,谢凌风爱着林偃月,林偃月爱着顾檐梅,而顾檐梅已经死了。 这多像一场命运精心设计的玩笑,每个人都爱上了求而不得的人。 乔贯华有时候会想,这场五个人错位的爱情,归根到底,只是因为林偃月爱错了人。 若林偃月爱上的是谢凌风,那么谢凌风不会杀了顾檐梅,夏云舒也许早就放弃谢凌风爱上了他。如此,他们五个人就会像小时候那样,一直快乐下去。 可偏偏林偃月爱上的是顾檐梅,于是从林偃月走上听雨楼的那个夜晚开始,爱情错位,友情凋零,亲情破碎,所有的一切都走向了惨烈的不归处。 过了很久,乔贯华才听见夏云舒的哭声渐渐小下来。十年岁月变迁,夏云舒还是当初的那个女孩,开心的时候会放声笑,不开心的时候会大声哭。夏云舒没有变,而他们所有的人都变了,是因为心底里掩埋的那些秘密和真相,足够改变一个人的灵魂,而夏云舒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能拥有这样率真的十年。 但是,乔贯华知道,林偃月回来了,所有的秘密迟早都会揭开,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守住面前这个女孩子的笑颜。 乔贯华陪夏云舒回了家,这才重新去万叶台见谢凌风。 乔贯华走进去的时候,谢凌风正站在窗前,外面其实已经只剩下最后一丝模糊的天光,什么都看不见,而谢凌风就那样看着窗外,看得很出神。 乔贯华没有出声,自己找了一把椅子坐下。 过了片刻,谢凌风才转过身来,道:“烟花巷被袭的事情,查清楚了?真是碧霄宫做的?” 乔贯华道:“确实是碧霄宫下的手。只是,萧白雪和桑白及为什么出现在西洲城,却没有眉目,或许只是偶然,又或许真有所图。长桑谷这几年愈加壮大了,若是不安于西南一隅,想要挑起千音阁和碧霄宫的战争,也有可能。” 谢凌风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乔贯华又道:“以我们的实力,和碧霄宫开战,只有五分的把握。而碧霄宫早已蠢蠢欲动,我们不动手,碧霄宫也会动手,若被碧霄宫抢了先机落于被动,我们就毫无胜算了。” 谢凌风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如此一来,我和偃月的婚礼就必须提前。” 谢凌风早已打算好了,等接了林偃月回来,便和林偃月商量婚礼的事情,而这场婚礼是他们攻打碧霄宫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只是,林偃月那么恨他,怎么肯答应嫁给他呢?谢凌风想起方才和林偃月的对话,过了这么久仍然觉得字字锥心。 谢凌风沉默了片刻,道:“再略微等一等吧。” 乔贯华叹气:“还等什么呢?难道你不想早日拿到永生莲去救偃月吗?” 生死轮回,永无绝灭,取不灭之义,故曰“永生”。 江湖传闻,碧霄宫九居塔里供奉着一朵永生莲,是碧霄宫至高无上的圣物。据说,永生莲可以医膏肓之疾、结续命之缕,更有传闻说它可以生死人、肉白骨。 谢凌风不相信生死人肉白骨,但是永生莲可以医不治之症的传闻却让他动了心,因为,他要救林偃月的性命。 早在七年前,红玉莞悄悄到烟花巷为林偃月诊治之后,就说林偃月的身体不好,恐怕有早亡之象。谢凌风曾一度要接林偃月回来,都被红玉莞拦住了,说林偃月待在烟花巷,不去想那些往事,对身体反而有好处。所以,接林偃月回来的事情便一拖再拖,一直到了如今。可是如今,他接了林偃月回来,二人却形同陌路。 乔贯华看着谢凌风的表情,立刻猜到了几分,无奈地道:“你和偃月是不是吵架了?” 谢凌风苦笑,道:“没事,我会找机会和偃月说的。” 乔贯华听谢凌风这么说,也就没再多言,站起身打算告辞离开,却突然觉得喉头一阵腥甜,还来不及掩住口,就已经吐出了一口鲜血,下一刻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谢凌风看到乔贯华吐血,忙连封乔贯华几处穴道,运功为其护住心脉,心中甚是懊悔,乔贯华进来这么久,他竟然没有察觉乔贯华受伤了。 谢凌风将乔贯华放在榻上躺好,立刻叫人去请红玉莞过来。红玉莞看过乔贯华的脉象,便开始拿笔开方子,又吩咐人去抓药煎药,忙碌的间隙见谢凌风一脸焦急地站在一旁,便以碍事为由,将谢凌风“轰”了出去,让他回房休息。 正文_第十章 刻骨之恨(1) 谢凌风被红玉莞赶出房间,站在门外一时也不知道去哪里,苦笑了一下,然后信步往外走去。等谢凌风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了听雨楼下。 九年了,顾檐梅死后,谢凌风一次都没有来过听雨楼。谢凌风仰起头,看着最上面一层那两盏灯笼。顾檐梅住进听雨楼以后,楼外的这两盏灯笼总是彻夜不熄的。 谢凌风将手伸入怀中,掏出了一个荷包,打开荷包,里面是一只小小的香囊。玉色的锦缎,上面绣了一枝桃花,花瓣层层叠叠、浅浅深深,宛如少女颊边的娇羞。 谢凌风盯着那香囊看了片刻,这才重新放回怀里,抬头看了看楼上,却还是没有勇气走上去,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见身后有人叫了一声“阁主”。 谢凌风回过头,就看到柳双双匆匆从门内走出来。 谢凌风问道:“怎么了?” 柳双双小声道:“从下午开始,月使就一直坐在栏杆外,不许人打扰,也不肯进房间。您上去劝劝吧,夜里这么冷,身子怕是受不了。” 谢凌风只是苦笑,他怎么劝得了林偃月呢。虽然他不知道林偃月究竟为何不肯进去,但也知道多半还是为了顾檐梅,此时上去,只怕又要大吵一架。 柳双双道:“那属下去找红姨过来吧。” 谢凌风想起乔贯华的伤,红玉莞上半夜怕是都走不开了,于是无奈地道:“算了,我上去吧。” 谢凌风走上去的时候,就看到林偃月坐在走廊外,身体蜷缩着靠在栏杆上。 谢凌风走到林偃月的身边,轻声道:“夜里风凉,进去吧。” 林偃月摇了一下头,目光依旧落在山下的夜色里,那里灯火错落,一片宁静安详。 谢凌风见林偃月脸色苍白,颊边却有些泛红,怕是发起烧来了。她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却还是这么不爱惜自己。 谢凌风的声音里已经含了怒意,道:“你不是要搬过来吗?却又不肯进去,到底要怎样?” 林偃月没有说话,还像方才一样将头枕在栏杆上,风拂起散在颊边的一缕发丝,谢凌风这才看到林偃月眼角碎光点点,是一滴还未落下的泪。 谢凌风只觉得刹那间心便柔软起来,在林偃月的身旁坐下,轻声道:“偃月,既然觉得这么难过,要不就搬回飞羽馆吧。” 林偃月终于抬起头来看向谢凌风,脸色不再冷漠,带了几分茫然之感,语气亦是柔柔的,有些飘飘然:“凌风,你每天从檐梅死去的地方走过,会不会觉得愧疚?” 九年前,顾檐梅就死在万叶台的剑鸣堂,而如今谢凌风的书房就在剑鸣堂附近。 谢凌风听林偃月问出这句话的语气,平静淡然到就像是在问——你穿那么少,会不会觉得冷? 谢凌风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偃月,我为什么要觉得愧疚?他本就该死。” 九年过去了,谢凌风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当初杀了顾檐梅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无论是出于理智,还是出于感情。 谢凌风是独子,父亲这边也没有堂兄弟,顾檐梅是他唯一的表兄,二人一起长大,手足深情不仅有,还很深。但是,所谓“爱之深、恨之切”,往往越是重要的人,越能伤自己最深。 兄弟之间最忌讳争夺,而最不能争夺的东西有三样——权利、财宝、女人。但是这三样,顾檐梅恰恰全都从谢凌风手里夺走了。若夺走这一切的是个陌生人,谢凌风顶多懊悔自己不如人,然后发奋图强地夺回来,但这个人恰恰是顾檐梅,是他从小敬重的兄长,那恨意便愈加强烈。 顾檐梅从谢凌风手里最先夺走的是权利。 谢凌风身为老阁主的独子,千音阁被灭之后,自然而然便被大家推举为新的阁主。那天阁中幸存的人都聚集在一起,夏云舒的父亲向众人提议,阁中不能一直无人主事,希望谢凌风可以登上阁主之位,带领大家光复旧业云云。自从出事以来,众人一直以谢凌风为尊,自然没有异议,谢凌风自己也觉得理所当然。 可是,谢凌风还未说出那个“好”字,顾檐梅已经站了起来,脸上是惯常的温和笑容:“凌风,如果三招之内我可以胜你,就把这个阁主位子给我,如何?”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所有人的脸上都是不可置信的神情。谢凌风也惊讶,但作为一个被下战书的人,他只能应战。 那场比武毫无悬念,顾檐梅只用了半招,谢凌风就败了,而在场没有一个人看清顾檐梅是如何出手的,包括谢凌风自己。 被顾檐梅夺了阁主之位,谢凌风虽然懊恼,但也没有真的怪顾檐梅。 谢凌风知道,输了就是输了,虽然自己比顾檐梅小几岁,让比武看起来有些不公平,但这其实没什么不公平。如果有一个人要来杀你,绝对不会因为你比他小就放过你,这个江湖是个只论输赢的地方。就好比千音阁被人所灭,虽然对方集结了数派之力以多欺少,但输了就是输了,他们可以痛可以恨,却不能抱怨上苍不公。 况且,彼时千音阁已经只剩下他们几个人,以顾檐梅当时的武功,做阁主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谢凌风真正开始恨顾檐梅,是从他知道顾檐梅夺走了他的第二样东西——阁中秘宝“南柯”——开始的。 顾檐梅成为阁主之后,谢凌风偶然听阁中旧人议论,说顾檐梅武功一日千里,精进神速,想必是得到了什么武功秘籍。 谢凌风曾听母亲说,千音阁有一卷传说中的上乘武功心法——南柯,历来由阁主保管,是千音阁至高无上的宝物。但是,当谢凌风去问父亲时,父亲却笑着跟他说:“根本不存在什么武功心法,要是有,历代阁主早就拿出来练了,又怎么会白白收藏着呢?况且叫什么‘南柯’,‘南柯一梦’,这不就是骗小孩子的吗?”谢凌风听父亲这么说,也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 彼时旧事重提,谢凌风才突然想到,母亲是个严肃的人,从来不会开无中生有的玩笑,所以“南柯”的存在,就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如此一来,一切的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而谢凌风仔细回忆事情的经过,已经找到了蛛丝马迹。千音阁出事后他们出逃在外,顾檐梅曾独自一人回阁中求助。谢凌风想,顾檐梅必定就是在那时拿到了南柯,却悄悄藏了起来,并没有告诉他们,而那本来应该是属于谢家的东西。 一卷足够称霸武林的内功心法,确实是足够大的诱惑,如果是阁中的其他人,倒也情有可原,但那个人是顾檐梅,是父亲从小教养大的顾檐梅,是自己的亲表兄顾檐梅,是那个笑容若春风一般的顾檐梅,怎么能够做出来这样不知廉耻的事? 但是,纵使顾檐梅步步相逼,谢凌风都可以退让,他可以不要阁主之位,不要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不要称霸武林的机会。 可是,在顾檐梅夺去了林偃月之后,谢凌风才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切骨之恨。 正文_第十一章 刻骨之恨(2) 对谢凌风来说,从小到大林偃月就是他牵在手里的小妹妹,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宝贝,她叫顾檐梅是“檐梅哥哥”,叫乔贯华是“贯华哥哥”,但她叫自己“哥哥”,他才是她唯一的哥哥。 小时候,他们几个人亲近像自家的兄弟姐妹,总是一起读书习武,一起玩耍嬉闹,但是当谢凌风看到顾檐梅和乔贯华拉住林偃月的手时,就会觉得不高兴,林偃月是他一个人的,他什么都可以分给他们,珍贵的玩具,珍奇的武器,什么都可以,但唯有林偃月不可以。 后来长大一些,知道什么是喜欢的时候,谢凌风才明白,他早就将那个可爱的女孩子放在了心底里,变成了他心尖尖上最柔软的部分,哪怕被人轻轻触碰一下都不行。 可是,顾檐梅不仅碰了,还抢走了她,她的心,她的人。 谢凌风第一次发现自己对林偃月的心意,是在林偃月送给他香囊的那一天。也是在同时,他肯定了林偃月对自己也是同样的心思。 林偃月十三岁的那一年,突然迷上了调香,后来林偃月便做了一个香囊送给了他。 那天,林偃月将那个香囊递给他,眼里眉间都是甜甜的笑:“哥哥,送给你。” 谢凌风接过香囊,满怀幽香淡淡,满心欢喜雀跃,嘴上却说:“偃月,你不觉得,这香囊小了点?” 林偃月撇嘴:“我第一次做,哪里知道那么大一块布料,缝完了只剩下这么小一点。” 谢凌风听完这话,忍不住笑起来。 林偃月道:“哼,不喜欢就还给我好了。”说罢,林偃月便要来抢。 谢凌风躲开,解下腰间的一个荷包,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将香囊放了进去。然后,谢凌风将荷包重新戴到腰间,道:“这样不就好了?” 林偃月忍不住笑出了声:“哪有人这么戴香囊的?” 谢凌风道:“切,我喜欢,别人管得着吗?” 那之后,林偃月就再也没有做过香囊。谢凌风知道后,高兴得三天没有睡好。 那个时候谢凌风十四岁,已经知道女孩子给人送香囊是有着特别的含义的。只是,平时林偃月都会做一些荷包之类的小东西,送给他和顾檐梅、乔贯华他们,所以收到香囊时,谢凌风也没有特别在意,只是为林偃月把做的第一个香囊送给了自己而稍感安慰。 第二天母亲看到这个香囊,对他道:“偃月可认真了,看她剪了好多布样子,还挑了一大堆绣线。”谢凌风听完母亲的话,知道林偃月定是要做很多香囊来送给其他人,失落了好几天。 那之后,当谢凌风知道林偃月只做了这唯一一个香囊送给自己时,才明白其中的不同寻常。他想,原来她专门跟着红姨学调香,就是为了给他做这个香囊,又想起母亲说的话,原来她那么认真剪布样、挑绣线,都是为了他。 那一刻谢凌风想,那香囊里放的,哪里是香料,分明是女儿家娇羞的心思。 那时谢凌风毕竟是十四岁,虽然发现了林偃月的心意,也只偷偷在心里高兴,对林偃月却半句都不敢问。因为他们每日生活在一处,日日相见,若是捅破了窗户纸,反而隔了一层,彼此都要不好意思起来。 谢凌风想,林偃月才十三岁,他还可以等,等她长大,再过几年,他就去和母亲说,让母亲为他们张罗婚事。 可是,还没等到谢凌风和母亲说,父母就在那场阴谋中去世了。不能让母亲说,便只能他自己说,于是后来等他们重新回到千音阁后,就是在那棵双生树下,他亲口对林偃月说出了那句话,而她允诺了他一生相守。 双生树是万叶台上的两棵双生银杏,树干都是两人环抱粗细,靠近泥土的地方紧紧地贴合在一起,到半人高的地方分开,笔直的树干不断向上延伸,却始终保持着彼此依偎的姿势,所以人们叫这两棵树为双生树。 只可惜,双生树也毁在了九年前那场大火里,那之后他遍寻南疆,也没能寻到两棵双生的银杏。 谢凌风记得那天是个五月的下午,他站在双生树下,金色的阳光穿透头顶遮天蔽日的银杏叶,将树下的世界也染上了深浓的绿意,一片宁静幽然。 谢凌风听见自己的心狂跳,声音也在微微发颤:“偃月,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嫁给我?”话说到一半,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林偃月就站在他的对面,唇边是一个明亮的笑容,和头顶的阳光一样,双眼在那个笑容里微微眯起,眸中碎光点点。 然后,谢凌风听见林偃月说:“好。”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她已将一生交付。 谢凌风只觉得那一个字重逾千斤,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一句什么话才能相对,脸涨得通红,最后也只说出一个字:“嗯。” 然而,就是在林偃月答应嫁给他的那一天,顾檐梅将所有的事情都推向了无可挽回的深渊。 那天,谢凌风在听到林偃月肯定的回答之后,便红着脸离开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最后林偃月的那个笑,回了房间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一会儿躺在床上,一会儿走到窗边,只觉得坐立不安。 天黑下来之后,谢凌风才发现林偃月没有回来,忙去找其他人一起去寻林偃月。他们将整个平仲山都翻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直到第二日早上,才终于见到了林偃月。 那天,林偃月是从顾檐梅住的听雨楼中回来的,发髻有些微的凌乱,几缕发丝从鬓边垂下来,眼角有未干的泪痕。 虽然满心的担忧终于安定下来,谢凌风心里却隐约猜到了什么,但也不敢问,只能努力表现出欣喜。十几岁的时候,那样的话怎么问得出口呢? 那时天光明亮,谢凌风看到林偃月衣领上似乎有血迹,心头一跳,急忙问道:“偃月,你是不是受伤了?” 可是,林偃月却似乎心不在焉,目光里都是茫然,越过他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喃喃地说了一句:“凌风,我要搬到听雨楼去。”说罢,竟也没有等谢凌风回答,便那样离开了。 放在寻常,谢凌风肯定会追上林偃月,刨根究底地问为什么,但那一刻,谢凌风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 因为,在林偃月从谢凌风面前走过的时候,谢凌风一直盯着林偃月衣领上的那块血迹,于是在错身而过的瞬间,他从侧面看到了林偃月交叠的衣领下,明显的锁骨,和锁骨上的一小块红痕。 正文_第十二章 刻骨之恨(3) 那天清晨,林偃月从顾檐梅住的听雨楼回来之后,便收拾东西从飞羽馆搬去了听雨楼。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每到夜间,谢凌风便常常彻夜失眠。 从前,谢凌风住的地方和林偃月的飞羽馆只隔了一道薄薄的院墙,他们一起陪着父母用过晚饭,一起消磨入睡前那段长长的时间,然后才会各自回房休息。 而彼时,父母亲人都去世了,万叶台早已是一片冷清。林偃月搬到听雨楼后,谢凌风常常一个人待在万叶台,在那一片冷清中,远远看着听雨楼上那两盏灯笼发出的微弱光亮,只觉得整个胸腔里都是恨。 可饶是如此,一开始谢凌风也没有想过要杀了顾檐梅,直到所有的事情走向无可挽回之地。 顾檐梅成为阁主之后的那个冬天,血洗千音阁的九大门派中,已有七个被顾檐梅所灭,只剩下了碧霄宫和三丘坛。 攻打三丘坛的那天,是个初冬里暖阳高照的日子,谢凌风一如往常只负责和乔贯华一起收拾残局,所以当他走上三丘坛的总坛时,杀戮早已结束,只看到遍地的尸骸,以及安静的血泊。 这一生,谢凌风都没见过比那更恐怖的场景。他也曾梦到过千音阁被血洗那日的清晨,浮尸遍地也是这般情景,但那终究只是梦境,不曾亲见。 当时已经是傍晚,如血残阳映红了整片天空,金红色的光芒斜斜地射向他们脚下的大地,那里遍地都是断肢残躯,散布在整个广场上,鲜血在地上积成一整片,闪耀着粼粼的波光。 那一刻,整个世界那般安静,静到只有风声,和被风吹皱的血泊。 往常杀戮结束,顾檐梅肯定会立刻带林偃月离开,但那天他们去得早了些,便看到顾檐梅抱着林偃月,就站在那片尸骸的中间,一身白衣早已染成赤红。 顾檐梅怀里的林偃月正闭眼安睡着,睡颜苍白,发丝凌乱,白色的衣裙沾染了顾檐梅身上的血,变得斑驳一片,刺得谢凌风的眼睛生疼。 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妹妹,那个永远笑得单纯可爱的姑娘,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谢凌风走上台阶,顾檐梅却像是没有看到他一样,抱着林偃月侧过身去,足尖在那血泊上轻点,转瞬间身影就已经消失。 那一刻,谢凌风终于决定杀了顾檐梅——为了林偃月,为了千音阁,也为了这个江湖。 千音阁自一百多年前成立以来,历代阁主都以侠义誉满天下,这才成就了千音阁武林北斗的地位。可是百年之后,到了他谢凌风这里,千音阁却出了一个顾檐梅。 顾檐梅抢阁主之位,盗阁中秘宝,占兄弟之妻,是为恩将仇报。 顾檐梅嗜杀成性,大开杀戒,血染南疆,是为残虐不仁。 顾檐梅早已成魔,若容许顾檐梅继续下去,不仅会使林偃月就此毁去,千音阁声明毁于一旦,这个江湖也将万劫不复。而他谢凌风身为谢氏子孙,若真到了那样的地步,他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父母,对得起列祖列宗。 所以,他必须杀了顾檐梅。 所以,他决定亲手杀了顾檐梅。 于是,九年前,在他杀了顾檐梅的那一刻,他就失去了林偃月。 九年后,林偃月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他也依旧没能将林偃月抢回来,因为哪怕顾檐梅的肉身已经化作焦炭,灵魂也还活在万叶台的每一个角落,活在他们挥之不去的回忆里,固执地霸占着林偃月的余生。 从那段回忆中回过神来,谢凌风只觉得心中郁结难平,良久才缓过心神,却见面前的林偃月直直地看向他,目光中有某种复杂的情绪,他却无法判断那究竟是什么。 然后,林偃月开了口,语气悠悠然像缠绵的叹息:“凌风,十年前在双生树下,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忘记。” 谢凌风听到林偃月的这句话,几乎是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林偃月。 林偃月继续说道:“凌风,我选择回来,就是为了实现当日的承诺,只要,你还愿意。”这样动人的一句话,从林偃月的口里说出来,仿佛带着十年尘封岁月的幽凉,没有半点温暖的感觉。 谢凌风听到这句话,脑子里还没理出一个头绪,身体已经向前走了一步,不由自主地说道:“我愿意。” 谢凌风将手伸入怀中,拿出怀里的荷包,将里面放着的香囊取出来放在手心里,然后抬起头看着林偃月,轻声道:“偃月,这个香囊,我一直都留着。” “是么。”林偃月的目光扫过谢凌风手中的香囊,唇边有一丝笑意,恍惚而迷离。 然后,林偃月转过身去,倚着栏杆站着,却没有像方才一般看着山下的夜景,而是微微抬起头,看着头顶的那一轮明月,夜风吹起月白的衣裙,飘散的长发,朦胧的灯火里,那身影缥缈宛若梦境。 谢凌风往前走了一步,终于轻轻将面前的女子揽入了怀里。怀里的人微微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挣扎。 谢凌风从后面抱住林偃月纤瘦单薄的身体,方才听到的话在心间绕一遍,只觉得万般柔情涌动:“偃月,我等这一天,已经十年了。” 林偃月的声音却依旧没什么特别的起伏:“婚礼的日子你定吧。” 谢凌风将下巴贴近林偃月的头发,轻轻闭上了眼睛,道:“好。”怀里的林偃月依旧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 过了片刻,谢凌风发现似乎是下雨了,有几滴雨落在了手背上,睁开眼却发现并没有下雨。 谢凌风放开林偃月,然后后退了一步。他知道,方才落在自己手背上的,不是雨,是林偃月的泪。 谢凌风看着林偃月的背影,很想问问她,嫁给自己就是一件这么难过的事吗。可是他不敢问,若她说出答案,他必定不能承受。 谢凌风只觉得这片刻之间,心已经在现实和过往的爱恨悲喜间精疲力竭,终于转过身,然后向楼下走去。 正文_第十三章 南柯梦断(1) 林偃月听着谢凌风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间,然后慢慢抬起手指,试去了眼角残留的一滴泪。 嫁给谢凌风,她就再也不欠谢凌风什么。她不再欠谢凌风什么,就该他们所有人偿还曾经亏欠顾檐梅的一切。 这九年,林偃月一直拒绝回忆所有的一切。但这一刻,林偃月终于放弃抵抗,任由那些往事排山倒海而来。 林偃月出生在二月的某一天。之所以说是某一天,是因为她其实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天。 林偃月出生后不久,父母家人便死于一场仇杀,谢凌风的父母赶到时已经晚了,唯有被母亲藏在竹篮里的她幸免于难。 因为变故突然,父母未能留下只言片语,所以无人知道她的生辰,也无人知道她的名字。 谢凌风的母亲将她从竹篮中抱起来那天是二月二十三,天上一轮下弦月如勾,于是便给她起名为“偃月”,并且将那天定为了她的生日。 “偃月”,意思是横卧的一弯半弦月。在相法里,“偃月”指的是额骨如半月之形,是极贵之相。 林偃月一直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名字。但有时候,会在突然的某个瞬间,很想知道父母曾经为自己取过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又包含了什么样的期许。 真的,仅仅只是那么一瞬间。 谢凌风的父母为她的父母报了仇,将她带回了千音阁,从此以后,她便成了他们的养女,她唤谢凌风的父母伯父、伯母,唤谢凌风哥哥。 乔贯华的父亲和谢凌风的父亲关系极为亲近,在阁中又身居要职,乔贯华便常常和谢凌风一起住在平仲山上,一开始时,便是他们三人在一处。 在林偃月五岁的时候,三个人变成了四个人——顾檐梅和他的母亲一起来到了千音阁。 顾檐梅的父亲死于他八岁那一年的冬天,他父亲生前经营着一家小的镖局,死后镖局无人主事,便散去了,他母亲带着他投靠了自己的亲妹妹,也就是谢凌风的母亲。 说是投靠,其实只是分了一个院子给他们单过,因顾檐梅父亲的镖局经营得不错,母子俩颇有积蓄,生计上并不困难,只是经营镖局难免会有仇敌,他母亲担心自己保护不了儿子,所以才来了千音阁。 对于第一次见到顾檐梅的那一天,林偃月其实已经只剩下比较模糊的印象,因为那时她还只有五岁。能记得的,只有其中的一个场景。 那天,似乎房间里有很多人,大家正说笑着,谢凌风拉着她的手从门外跑进去,急匆匆地,撞进那团热闹里。 谢凌风一边跑一边说:“表兄来了?” 然后,林偃月就看到一个男孩子被乔贯华推了出来,一身月白色的衣衫,眉眼清秀干净,冰雪一般模样,像院子里新开的梅花似的,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唇边有一个浅浅的笑,让她的心都不禁为之一暖。 乔贯华从后面钻出来,道:“喏,你们的檐梅哥哥。” 谢凌风大声叫了一声:“表兄。”然后将身后的林偃月拉到身边,“这是我的妹妹,偃月。” 那是他们四个人的第一次聚集,林偃月五岁,谢凌风和乔贯华六岁,顾檐梅九岁。 那一天,谢凌风拉着她的手,对顾檐梅宣布:“这是我的妹妹。”而她怯生生地站在谢凌风的身旁,叫了一声:“檐梅哥哥。” 从那天开始,他们四个人便在一处,一同练武,一同读书,一同玩耍,一同成长。无忧无虑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让人无知无觉,一转眼,他们就都已经从孩童变成了少年。 林偃月十三岁那一年,曾有一段日子跟着红玉莞学习如何调香,学了一段时候开始用香料来做香囊。 她从前做的多是荷包鞋袜之类实用的物件,自己调香做香囊还是第一次,但她在女红上本就手巧得很,做出来的第一个已经十分精致。 她开始给第一个香囊收尾时,就想好了将它送给谢凌风。 其实,在决定将第一个香囊送给谁的时候,林偃月并没有想太多,几乎是在她想到要送人的那个瞬间,她便想起了谢凌风。 后来林偃月也曾想过这其中的原因,或许是觉得做的第一个香囊总不是最完美的,那么送给谢凌风也没有关系。她把谢凌风当作自己的亲哥哥,妹妹送给哥哥的礼物,不完美的本身就是一种亲近和撒娇。而她接下来会做很多香囊来送人,送给顾檐梅和乔贯华他们,送给谢伯父和谢伯母他们,前者是朋友,后者是长辈,这都是需要完美的。 林偃月的直觉是,送给顾檐梅的话,一定送一个很好看的,但那时她没有想一定要送一个很好看的原因是什么,只是觉得和送给乔贯华的一样,因为是送出去的礼物,所以不能拿不出手。 但当时她并没有深思过这些,给第一个香囊做穗子的那天,谢伯母问她要送给谁,她便自然而然地回答:“送给哥哥。” 那时她才十三岁,并不知道女子做香囊荷包送人代表的某些含义,只将它当做了一样很普通的生活用品,和她从前做的那些荷包鞋袜没有什么区别。 她从手里的丝线堆里抬起头,恰好迎上谢伯母脸上那个笑,高兴的,几乎有些喜出望外的,眼里都流露出光彩的一个笑。 谢伯母坐在她的身旁,从几块裁剪好的锦缎中拿起一块天青色的,仔细端详着上面的纹样,点一点头,面上的笑容依旧未减:“剪了这么多布样子啊。” 那块锦缎是打算给顾檐梅的,她已经想好了要在上面绣一枝梅花,可是在谢伯母的笑容里,她低声答道:“只挑出了手里这个能用的。” 她说完,谢伯母的眼睛比刚才更加亮了起来,并且在那之后的好几天脸上都带着那样的笑容。 她不是想要说谎,也不是想要讨好,她只是习惯了乖巧懂事。在那个瞬间,她其实并没有考虑太多,只是很自然地觉得不能说出顾檐梅,不能说出其他人,否则谢伯母脸上的那个笑容就会消失。 最后,她送给谢凌风的那个香囊,成了她做的最后一个香囊,她将那些已经裁剪好的布料,包括她挑出来的绣线,全都收进了针线篮,之后就再也没有碰过。 从那以后,她也很少在谢伯母他们面前提起顾檐梅和乔贯华。她那时只有十三岁,却已经隐约察觉到了,谢伯母那个笑容背后有着某些不同寻常的意味,虽然她还不能确切地说出来那是什么。 正文_第十四章 南柯梦断(2) 林偃月将香囊送给谢凌风的那一年初春,是谢伯父四十岁的整寿辰,于是阁中打算大操大办,已经从半年前就开始筹备宴会的事情了。 谢伯父生辰的一个月之前,谢伯母突然将林偃月单独叫到了房间里。 林偃月进去时谢伯父也在,总觉得气氛似乎有些不同,随便说了几句家常之后,谢伯母便转入正题:“这次的生日宴会,南疆大大小小的门派都会来参加,我和你谢伯父商量了一下,打算在宴会上宣布你和风儿的婚事,正式定下来,之后也好给你们筹备婚礼。” 她嫁给谢凌风这件事,似乎已经被所有人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就好像日夜交替、四季轮回一般不容置疑,所以那天谢伯母甚至忘记了问她是不是愿意。 后来林偃月也曾想过,如果谢伯母一开口问的是她愿不愿意,她会怎么回答。她觉得自己肯定会说:“能够做你们的女儿,能够嫁给哥哥,能够一辈子生活在这个家里,是偃月前世修来的福分。” 她的父母和谢伯父谢伯母并不是多年故友之类的关系,不过是萍水之交,而谢伯父谢伯母却替她的父母报了血仇,又找到了被母亲藏在竹篮中的她,让她免于夭折,还将她接到身边养育成人,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 父母之恩,救命之恩,养育之恩,这份恩情已经深如海、大过天。所以,如果谢伯父谢伯母对她有所要求,她肯定会满足他们。 况且,那个时候她才十三岁,还有太多的事情都不太明白。 她还不明白,从小一起生活的“哥哥”如果变成了“夫君”,除了需要住在同一个卧房里,会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她还不明白,所谓的婚姻是什么。 她还不明白,一辈子究竟有多长。 最重要的是,她还不明白,为什么她觉得檐梅哥哥比阁中其他所有的哥哥都好看,都温柔,都光芒耀眼。 或许是很早就隐约猜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听谢伯母说完,她虽然微微低下了头,却并没表现出太多的羞涩。 谢伯母笑着拉住她的手说:“偃月就是这么大方,从来都不故作扭捏。哈哈,果然是像我的。你和风儿从小感情好,我和你谢伯父都是看在眼里的,今后我们也就安心了。” 然后,谢伯母就开始说婚礼的事情,问她喜欢哪一家的首饰,哪一家的布料,嫁衣打算绣什么样子,虽然她还小,不过也可以提前开始准备着了。 谢伯父插不上话,端了茶杯逃离,末了在门口折回来,说:“别告诉风儿,免得他咋咋呼呼的。” 日子一天天逼近谢伯父的生辰,但是就在生日宴前半个多月,突然发生了一件事。 谢伯父为人和善慈爱,很是疼爱他们小辈,生日宴他们虽然帮不上忙,但也都早早地开始准备礼物。谢凌风为父亲准备的生日礼物是一把青铜剑。千音阁有自己的铸剑池,但这把剑却是谢凌风专门拜了酆城的铸剑大师吴俞子,仿造越王勾践的“纯钧”而铸。 可是,就在生日前半个多月,这把剑却突然坏了,剑身上出现了一条三寸来长的裂痕,甚是明显。剑上的裂痕已经无法补救,谢凌风只能重新给父亲准备一样礼物。 于是,顾檐梅提出了一个建议——去白蕖城将那只白虎猎回来。一个月前,南面白蕖城出现了一只罕见的白虎,有很多人都去猎杀,将那白虎赶进了白蕖城外的丹辉山里,只是一直无人得手。 谢凌风十分满意顾檐梅的这个提议,便打算和顾檐梅、乔贯华一起去。 林偃月本来也很想跟着去,因为她平时基本没什么出远门的机会,但想着需要帮谢伯母张罗生日宴会的事情,况且猎杀白虎必定要翻山越岭,不太适合女孩子,估计谢伯母也不会同意她去,于是便什么也没有说,打算留在平仲山。 可是,谢伯母却主动和她说:“偃月,要不你也去吧,正好帮我看着风儿,让他别逞强。虽然有檐梅在,我很放心,不过风儿倔起来,别说是檐梅,就是我们也劝不住,唯有你的话管用些。” 听了这话,林偃月几乎有些喜出望外。谢伯父和谢伯母素来都是“慈父严母”的形象,谢伯母一直对他们都比较严厉,从没这么放任他们任性过。 林偃月忙着收拾行李,也就忘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有些不同寻常,除了谢伯母的态度,其他地方也都显得很奇怪。谢凌风的生辰礼物毁得太意外,而恰好出现了一只稀罕的白虎,还被圈在了山里等着他们前去,而提出去猎杀白虎的,居然是顾檐梅。 顾檐梅在武功一路上有着超出常人的天赋,但天赋和爱好却完全背离,他对琴棋书画诗酒茶都有兴趣,却根本不喜欢江湖上的打打杀杀。 只是有时候,天赋是一回事,爱好是一回事,命运让你选择天赋还是爱好,就更是另一回事。所以最后,顾檐梅没能成为才华横溢的翩翩公子,而是成为了世人眼中恶名昭著的杀人魔头。 但是,当时林偃月和谢凌风他们一样,完全沉浸在要出远门的兴奋中,根本就没有想那么多。 他们出发时,谢伯父再三嘱咐他们不得暴露身份,只派了几十个人贴身保护他们,不许他们张扬。 他们在路上花了四五天,到达白蕖城时,果然去了很多猎白虎的江湖人,他们便混在那些人中间。 本来,身为千音阁少主的谢凌风去,又是送给其父亲的生辰礼物,必定无人赶与之争夺,还会助其一臂之力,所以猎得白虎其实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是,谢伯父嘱咐他们不得暴露,谢凌风又一心想要凭自己的力量猎得白虎,所以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他们进山五天,连白虎的影子都没看到,不只是他们没看到,去的江湖人也都只说看到过一闪而过的白影,根本不知道是不是白虎。 正文_第十五章 南柯梦断(3) 五天以后,初春时节罕见地天降暴雨,山中道路泥泞难行,又极易暴发山洪,眼看着猎杀白虎已经极其困难,于是去白蕖城的江湖人开始陆续离开。 但是谢凌风却怎么都不愿意放弃,固执地说不猎杀白虎便不回去,即使林偃月和其他人劝说都没有用。顾檐梅素来理智懂事,往常这个时候,肯定会劝谢凌风回去,但那次顾檐梅却一反常态,反而只是让谢凌风不要担心,说他会帮谢凌风猎杀白虎,让谢凌风别一个人去山中冒险。 到距离谢伯父生日只剩下七天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时间可能来不及了,于是终于决定第二天启程回千音阁。 第二日,他们正打算启程回平仲山,却发现通往山外唯一的吊桥被毁,他们被困在了山里。 吊桥在落下去的瞬间撞上了山崖,上面的木板全都撞得粉碎。他们被告知若要修复,至少要八九天左右。而如果他们从山的另一边绕出去,也要花同样的时间。因为左右都来不及了,而等待吊桥修复明显更加安全而省事,所以他们便决定等待。 但是,他们等到第七天,吊桥因为匆忙赶工而并不牢固,在即将完成的时候再次被大风毁去。谢凌风是急性子,再也不肯在山中等下去,于是他们便决定绕道回家,虽然谢伯父的生辰肯定是赶不上了,但总是先回家免得他们担心比较好。 其实,就是在吊桥第二次毁去的那个夜晚,千音阁已经被九大门派血洗一空,阁中弟子,包括各地的分舵,几乎无一生还。但是,那时他们身处几千里外,还未等到消息传过去,就已经遭到了追杀。 林偃月他们绕了好几天的路,终于走出了丹辉山,正要往北回千音阁时,却发现有人跟踪。 最先发现有人跟踪的是负责保护他们的黄叔叔,谢凌风父亲的结拜兄弟。黄叔叔毕竟是他们父辈年纪的人,江湖经验充足,立刻带着他们改道而行,一路向西逃亡,因为西面多深山密林,容易掩藏行迹。 一开始,他们逃得很顺利,并没有和敌人正面交手,因为护送他们的几十个人,都是经过谢伯父精心安排的,黄叔叔武功高强,夏云舒的父亲江湖经验丰富,红玉莞精通医术,还有四个自小保护谢凌风的护卫,剩下的便是训练有素的阁中暗卫。 遭到追杀后的第五天,他们停在一处荒僻的山下休息,谢凌风受了伤,红玉莞和乔贯华在为谢凌风包扎伤口,黄叔叔见林偃月一脸担忧的样子,大约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便让林偃月和顾檐梅一起陪自己去打水。 他们走出去不远,便不幸与追击他们的敌人相遇。黄叔叔在对方刚听到动静时就已经带着他们逃走,可还是已经来不及了,身后的敌人越来越近,情急之下,黄叔叔将他们藏到山崖下,然后决定一个人回去引开追兵。 那道山崖顶部向外突出,崖下一丈向内凹陷,有一道三寸来宽、两尺来长的坎,而林偃月和顾檐梅就站在那道坎上,脊背紧贴山崖,半只脚悬在空中,脚下是万丈深渊。 可是黄叔叔刚从山崖上离开没多久,就传来了敌人的声音,然后很快崖顶便传来打斗之声。那些声音很杂、很乱、很响,林偃月听不出有多少人,只能感觉整个山崖的似乎在随着那些声音震颤。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些打斗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最后逐渐缓慢微弱到消失。然后,崖顶传来了逼问他们行踪的声音,以及撕心裂肺的惨叫。 那些声音灌进林偃月的耳中,撕扯她的身体,可她只能将头仰靠在石壁上,紧紧地盯着天空,强迫自己不要流泪,不是因为想要坚强,而是害怕自己会发出声音。 林偃月的左手牢牢的抠住一块凸起的山石,指尖已经抠出血来却浑然不觉,右手被顾檐梅紧紧握住,她能够感受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可是她不敢去看他,她怕一看到他自己就会忍不住流泪。 在那道山崖下,林偃月觉得自己经历了生命里最漫长的一个下午,她其实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也许只是两刻钟,也许是一两个时辰,当一切的声音终于停下之后,她只觉得全身僵硬,双腿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顾檐梅揽住她的腰,提气纵身带她回到崖顶。她最先看到的是几根手指,被切成半寸来长,指甲也被剥去扔在一旁,然后她看到一双裹了泥土的肉球,待看到黑白相间的地方才发现那是人的眼珠,再然后是耳朵、鼻子、残缺不全的头颅,最后是切成几块的躯干、四肢,以及渗入泥土的鲜血。 林偃月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用手掩住唇蹲在地上。顾檐梅却不许她停下,揽住她的肩强迫她站起身,然后扶着她迅速向山崖的对面跑去。 林偃月只觉得身体虚脱无力,整个身体都靠在顾檐梅的身上,忍了太久的眼泪终于簌簌落下来,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只能在喉咙间发出呜咽一般的声音。 顾檐梅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偃月,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我们得先去找到凌风他们。” 林偃月听到顾檐梅的这句话,心里又惊又怕,也不知谢凌风他们怎么样了,终于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顾檐梅只是沉默着加快了脚步,带着她向前走去,走出很远,他才道:“不管怎样,我们都要活下去。”他顿一顿,又重复了一遍,“偃月,我们都会活下去的。” 那日谢凌风他们并未走远,而是躲藏在了附近,所以顾檐梅和林偃月很快便找到了他们。 那之后,身后的杀手渐渐增加,起初他们还能尽量避免与对方交手,但后来开始渐渐力不从心起来。 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死去,但敌人的追杀从不曾有片刻停止,并且每一日都较之前愈加疯狂,而他们终于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江湖——除了义气和豪情,还有死亡和杀戮。 正文_第十六章 南柯梦断(4) 林偃月他们一路往西,在逃出宜城时,因为在城门处发生了变故,林偃月和顾檐梅便和大家走散了,迫不得已逗留在城中。他们找了好几个方法,都没能逃出宜城。 于是,两日以后,她和顾檐梅经历了逃亡路上最残忍的一件事。 那天,在宜城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有人架了一口大锅,锅里煮着满满一锅的肉,香味飘散了几条街道,大锅的旁边放着一箱黄金。 如此稀奇的事,自然少不了人围观,大家围着大锅嗅着肉香,垂涎欲滴地看着那箱黄金,却没一个人敢走近。 但是到了中午,当锅里的水慢慢蒸发,露出正中间一张煮得变形的人脸时,围观的人全都惊惶失措地作鸟兽散,街上除了明晃晃的日光和大锅里蒸腾的热气,已经看不到一个人影。 当锅中的人头完全露出水面时,一队穿着整齐的墨色衣衫的人终于出现在街上,远远地看到那口大锅,已经哭嚎呕吐成一片。 那锅里煮的是青峰镖局的当家,老阁主的多年旧交。三日前林偃月他们路过宜城时,青峰镖局让他们留宿了一夜,并派了好几个弟子护送他们出城。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林偃月就再也吃不下去任何经水煮过的肉,只要看到冒着热气的肉汤,只要闻到炖肉的香味,就会忍不住恶心想吐。 后来林偃月和顾檐梅终于逃出城去,和谢凌风他们会合,但是那天在街上看到了那一幕,他们两人没有和任何人说。 那天之后,他们不敢再去寻任何曾经认识的人。倒不仅仅是不想连累他人,而是在一锅人肉汤的威胁和一箱黄金的悬赏面前,人心已经不值得他们冒险。 他们都很清楚,等到宜城人肉汤的消息传出去,偌大一个江湖,就已经不会再有人愿意帮助他们了。 所以,在那样的绝境里,顾檐梅除了将自己交付魔鬼,其实已经别无选择。因为若不是这样,变成一堆碎肉的,变成一锅人肉汤的,就是他们自己。 林偃月和顾檐梅逃出宜城,和谢凌风他们会合后,顾檐梅突然决定独自回平仲山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或许是因为,他们选的都是荒僻的道路,一路上听到的消息都很零碎,让他们不能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或许是他们根本不愿意相信那些听到的消息,不去亲自求证就不能安心。所以,当顾檐梅说要独自回平仲山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反对。 那时,林偃月并没有发现顾檐梅的心事重重,因为在逃亡路上所有人都显得心事重重,所以也就没有意识到,在顾檐梅决定独自回千音阁的那个瞬间,他便和他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也注定了她将要永远失去他。 顾檐梅走后,林偃月和谢凌风他们仍然在一直向西逃,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保护他们的人只剩下夏云舒的父亲和红玉莞时,他们终于逃到了和顾檐梅约定好的会合地点——华藏山,而他们因为遭到追杀耽误了太多时间,顾檐梅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们了。 那天晚上,他们听顾檐梅讲述了他在千音阁看到的情景,以及他在路上听说的所有事情的经过——碧霄宫如何联合剩下的八大门派,血洗了平仲山和千音阁所有的分舵。 那夜是个月明如霜的好天气,他们围坐在山谷中沿河的一块大石头旁,听顾檐梅讲述那些事情,林偃月只记得她和谢凌风他们一起哭得泪流满面,而顾檐梅始终面容沉寂,目光落在面前的河水中,看那波浪搅碎一轮明月,然后缓缓流向远方。 那时他们都还只是孩子,而顾檐梅已经在那个月夜先他们一步成年。孩子可以软弱,可以哭泣,而成年人则要开始承担责任。所以,顾檐梅选择了为他们承担一切,而他们尚不自知。 华藏山远离人烟,山中多悬崖绝壁、深幽密林,他们躲进山中,终于暂时甩开了追兵。 然后,他们艰难地穿过华藏山,从北面绕回了千音阁最北面的分舵所在地——八角镇。 八角镇地理位置偏僻,虽说设有分舵,其实并未正式成立,只在去年冬天派了一批人过去提前做成立分舵的准备,到千音阁被灭门时也才一两个月,并未被九大门派的人知晓,故而逃过了一劫。 当时,其他幸存的为数不多的阁中弟子,也都躲到了八角镇附近。于是,他们与八角镇的那批阁中弟子会合,然后潜藏在了城中。 会合之后的那天,林偃月因为身体不适便早早休息了,到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听说大家推举顾檐梅成为了新阁主。 林偃月听到这个消息时极为惊讶,虽然顾檐梅比他们年长,武功也比他们好很多,但谢凌风身为千音阁少主,成为阁主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是,林偃月看到所有人微妙的脸色,也就没有开口询问。 顾檐梅成为阁主之后,迅速灭掉了位于八角镇南面的快刀门。 快刀门并非籍籍无名的江湖帮派,在南疆排名第十,亦是血洗千音阁的九大门派之一。 但是,顾檐梅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独自一人逐个击破快刀门的数个分部,然后一举灭掉了快刀门,谢凌风和乔贯华则只负责带领那支不足百人的队伍进行善后。 然后,顾檐梅带着他们重新回到了平仲山。 因为,碧霄宫虽然联合其他八个门派灭掉了千音阁,却没有立刻占领千音阁的势力范围,所以当时的平仲山空无一人,他们回去时并未遇到敌人。 不过,造成这种情形的原因也不难推测,各门派看似齐心协力,其实都心怀鬼胎,不过是想灭掉统领南疆的千音阁,然后将江湖搅成乱局,以方便重新划分势力范围。因为,在安定的状态下,所有人的那块饼都已经被划分好了,争夺者会被打压甚至除去,但是如果打破安定成为乱局,那么一切都会恢复弱肉强食。所以,这样的情况下,各派都盯着千音阁毁灭后留下的那块饼,反而谁都不敢一下子扑上去抢。 他们回到平仲山后不久,碧霄宫和剩下的七大门派立刻得到消息,开始集结人马攻打平仲山。 顾檐梅担心人员分散遭到袭击,于是让所有人都住在了本来只有阁主可以住的万叶台上。 不过,好在平仲山的地理位置极好,三面是绵延的山峦,南面有了望河奔流向东,形成了易守难攻的地势,而了望河畔是瀛洲城,以及好几个大的村镇,足够提供各种必要的物资。 于是,顾檐梅一边有条不紊地恢复千音阁的实力,一边开始了对各大门派的反击。 正文_第十七章 南柯梦断(5) 林偃月他们回到阁中后的一个月,发生了一件大事。 如果说,千音阁的灭门之祸打碎了他们的整个人生,那么这件大事,便是将他们打碎的人生重组——重组之后,所有的事情就都错了位。 这件大事的开头,是一句极其动人的情话。 那天下午,谢凌风约了林偃月在双生树下见面。谢凌风问:“偃月,你愿不愿意嫁给我?”林偃月垂眸露出一个浅笑,然后答了一个字:“好。” 林偃月说完,就见谢凌风像个小孩子一样,也不知是因为开心还是羞赧,很快便跑开了。而林偃月只是静静地站在树下,过了很久之后,才抬起头来看着天空。那一片片小小的银杏叶,看着像水晶一般晶莹剔透,成千上万片叠加起来,却可以将头顶的天空密密实实地遮盖住,五月的阳光已经很强烈了,也依旧无法穿透它们。 那天林偃月没有立刻回去,而是一个人去了松风崖。 松风崖是整个平仲山看晚霞最美丽的地方,可是晚霞落尽之后,林偃月仍然不愿意回去,便一直坐在松风阁前的花架下。 十六的月亮圆圆地挂在天上,将大地照成白茫茫的一片。头顶木香藤花开如雪,清香四溢,林偃月折了一串花枝拿在手里,然后靠着柱子坐在花架下,目光落在远处山峦层层叠叠的暗影上,只觉得心里一片茫然的空落。 林偃月一直坐到明月升到最高的时候才回去,因回去的路要经过听雨楼,便看到楼中最上面一层还亮着昏黄的灯光。她停下脚步仰着头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屋里的灯其实已经灭了,亮着的是挂在廊外的两盏灯笼。 自从顾檐梅住进楼中,这两盏灯笼就是彻夜不熄的,林偃月不是不知道。可是那天晚上,似乎是被那灯光吸引,又似乎是被心里的某种力量驱使着,林偃月并没有多想,就已经走向了听雨楼。 在往楼梯上爬的时候,林偃月已经给自己找到了很好的理由——恰好自己夜间散步,恰好看到楼上的灯光,所以上来看看。 但是,其实要到九个月以后林偃月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所有恰好的偶然,或许都只是命中注定的必然。 命中注定这一晚她会上楼来,命中注定她会发现那个秘密,命中注定他们所有人从那一刻起都在劫难逃。 那天林偃月走上听雨楼的最后一层的楼梯间时,就听到房间内传来了异样的声音,似乎是什么重物落在了地上,然后是物体摩擦的声音。 林偃月心中疑惑,放轻了脚步往楼上走,待走上最后几级台阶,房间内的声音便愈加清晰起来,间或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喘息声。林偃月心头一跳,忙向门口走去。 窗外银白的月光和廊上昏黄的灯火驱逐着室内的黑暗,透过半掩着的房门,林偃月就看到顾檐梅倒在地上,身体面向墙那边蜷缩成弓形,长发在地上铺散开来,在白色衣衫的映衬下显得愈加浓黑,而那黑白的鲜明对比呈现出一种诡秘的气息,刺得林偃月眼皮一跳,下一刻已经夺门而入,身体猛地跪倒在顾檐梅身边。 林偃月伸手探上顾檐梅的肩膀,才发现他的身体正在颤抖,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也跟着颤抖了起来:“檐梅,你怎么了?檐梅……” 林偃月正想俯下身去看顾檐梅到底怎么了,放在顾檐梅肩膀上的手却被猛地握住,下一刻身体已经被那股力量拉得跌倒在了顾檐梅的身上。 林偃月心里又惊又怕,身体完全扑在了顾檐梅的身上,于是忙挣扎着想要挪开,可她刚抬起头,就对上顾檐梅近在眼前的脸——垂下的几缕发丝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面色苍白,唇色却是艳红的,一双眼更是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但那目光却是迷离的,仿佛根本就没有看见她。 顾檐梅的名字是他父亲起的,取的是“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这句诗里的两个字,而顾檐梅也就真的像诗里写的那样,像一枝冰雪覆盖的白梅,永远都是干干净净的模样。 可是那个晚上,林偃月看到的顾檐梅却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依旧是白衣墨发,却再也不是她记忆里的那个少年。 林偃月想要往后退,可是手却依旧被顾檐梅牢牢握住,她抽了抽手,对方不但没有松开,反而借着握住她手的力气向她这边靠了过来。林偃月正不知所措,却见顾檐梅突然痛苦地皱起了眉头,另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的肩膀。她一动也不敢动,尝试着叫了一声“檐梅”,顾檐梅却根本听不见。 林偃月终于从方才的震惊中清醒了一点,猜想顾檐梅有可能是练功走火入魔了,正想挣脱顾檐梅的钳制,却听顾檐梅发出一声低沉而痛苦的呻吟,握住她肩膀的手猛地发力,在林偃月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两个人已经一起跌到了地上。 林偃月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在顾檐梅身下,顾檐梅一只手扣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撑着地面,身体保持半跪的姿势,脸隐在灯火的暗影里,散着的发丝垂下来,这下连表情都看不清了。 顾檐梅长林偃月四岁,已经是有着日渐宽阔的肩膀和有力双臂的少年,尚且年幼的她躺在他的身下,娇小而单薄,几乎被他的身影完全罩住。 她闻到他衣襟上淡淡的檀香。她感受到他垂下的发丝拂过面颊,微热的呼吸拂过脖颈。她看到他近在眼前的双眸,掩在灯火的暗影里,带着朦胧的碎光。 林偃月愣愣地躺着,只能听到自己心如擂鼓。过了片刻,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心中一片慌乱,这才想起来应该去找谢凌风他们来帮忙。 林偃月试图挣脱被顾檐梅握住的手,但是努力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她正要用另一只手去掰开被顾檐梅握住的那只手,却见顾檐梅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撑住地面的手臂一软,下一刻他们的身体已经紧紧贴在了一起。 纵使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她过了十岁之后,他们就很少有过于亲密的举动,何况是这般暧昧的姿势。林偃月心中一片慌乱,挣扎着想要挪动身体,却发现根本动不了。 “檐梅……”林偃月还只来得及发出这两个音,后面的话已经变成了一声抽气声,肩头传来剧痛,是顾檐梅咬住了她的锁骨。 疼,真的很疼,如今回忆起来都会觉得疼得不能呼吸,但林偃月知道顾檐梅的痛苦要远胜她十倍百倍,所以她只是仰起头,将后脑勺抵住地面,无声地喘息,左手被顾檐梅紧紧扣住,仿佛要被他捏碎一般,她只能用右手抠住地面,以抵御那锥心刺骨般的疼痛。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锁骨处的疼痛都已经麻木,林偃月才感觉到顾檐梅松开了她,身体却依旧微微颤抖着,发出沉重的吸气声。 顾檐梅几乎是半枕在林偃月的身上,林偃月扶着顾檐梅坐起身体,然后一边向外挪动一边道:“我这就去找红姨和凌风他们过来,你再坚持一下……” 顾檐梅却突然重新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脚踝。顾檐梅几乎是半跪在地上,脸藏在凌乱的发丝下,伸出来的那双手青经暴起。然后她听到顾檐梅嘶哑的声音:“别去……” 林偃月急急地去掰顾檐梅的手:“你这样怎么行……” “求你……” 那个“求”字听得林偃月心中一痛,顾檐梅生来性子孤傲如梅,若非真的到了极限,哪里能说出那个字。 林偃月眼眶里蓄着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抱住了顾檐梅颤抖着的身体。 正文_第十八章 南柯梦断(6) 那一夜,林偃月就那样抱着顾檐梅,直到听到丑时的更声后,顾檐梅才慢慢恢复了意识。 顾檐梅松开她的手,踉跄着站起身来,未发一言,也没有看她,就那样走了出去。 夜风从敞开的门外扑进来,吹得林偃月脸颊上未干的泪水一片冰凉。半晌后林偃月才回过神来,从袖中拿出帕子,在肩头的伤口上轻轻拭了一下,发现伤口早已凝固了,衣领上染了一块血迹,好在她穿的裙子恰好是红色的,从外面看基本看不太出来,这才放心下来。 过了很久,林偃月听到从楼梯处传来脚步声,她回头,就看到顾檐梅站在门口。 顾檐梅手里提着一串琉璃灯,莲花形的灯盏堆叠起来,散发出鹅黄色的光晕。衣服已经换过了,是淡淡的天青色,又被暗夜染了浅浅的灰,袖口绣了缠枝的梅花。头发也重新梳过,只是未束冠,只绑了一根发带。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睛已经恢复了原本的颜色,唇边有一个笑容,是惯常的温柔平和。 雪掩白梅的清雅绝俗。丹青卷里的眉目如画。 似乎只是一个转身,面前的人又变回了她熟悉的那个少年。 林偃月就那样看着顾檐梅,看他转身关上门,然后将那一串琉璃灯盏依次取下来,然后安放到四面的灯台上。 在顾檐梅住进听雨楼后,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这间屋子,直到此时她才发现,房间的地面已经被顾檐梅换成了细密的席子,除了铺在席子上的被褥以外,没有其他任何东西,让偌大的一个房间显得格外空荡荡的。 那一刻林偃月突然就明白了顾檐梅如此布置的原因——他是怕自己在痛苦中失去意识,会用身边的物体伤害自己,甚至是自杀。可是,林偃月却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让顾檐梅选择了瞒着他们所有人,自己默默地忍受一切。 顾檐梅将最后一盏灯放到灯座上,又将提灯的架子放到一旁,这才走过来,跪坐到了林偃月的面前。他看着她,笑容深一分,连眸光都是惯常的温柔,似乎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林偃月以为顾檐梅会告诉她,他很好,不用担心,也不用告诉谢凌风他们,他自己会处理好一切。他向来都是这样,是事事站在他们前面的大哥哥,从来只会让他们安心,而不是担心。 但是,顾檐梅开口说的却是:“偃月,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林偃月怔在那里,但是很快,她就明白了顾檐梅为什么选择告诉她。若顾檐梅不说,她必定要追根究底,方才顾檐梅不在的时候,她已经想好了怎么让他不要隐瞒,她会说:“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回去把这件事告诉凌风他们,然后让红姨过来帮你诊脉。”这样顾檐梅就只能选择告诉她。 林偃月想,顾檐梅一定是将她的想法都看透了,所以他选择告诉她,而条件是她必须为他保守这个秘密。 于是,那一夜,在那些琉璃灯盏柔美的光晕里,林偃月终于知道了所有的一切。 大约是在两个多月以前,他们逃亡在外的时候,林偃月就察觉了顾檐梅的反常。那时他们一起住在华藏山中的一个山洞里,一天夜里林偃月醒来时,就发现顾檐梅不在。林偃月心里七上八下的,便一直没有睡着,过了很久之后才听到洞门口传来脚步声,缓慢而虚浮,带着略微的踉跄。 大约一个月以后,阁中人推举谢凌风成为新阁主,顾檐梅只用了半招就胜了谢凌风,并且从那时开始,顾檐梅的武功就超出他们所有人的想象。 顾檐梅只用了半个月,就灭掉了快刀门。快刀门在南疆排名第十,但顾檐梅独自一人就逐个击破了它十二个大的分部,然后以一人之力决战快刀门总部的三大高手,不仅胜了,而且全身而退。随后,顾檐梅带着他们重建千音阁,并且在回来后的半个月里,如法炮制,迅速灭掉了南疆排名第九的门派。 顾檐梅的武功一日千里,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但匪夷所思的事情背后,总会存在某种原因,而这一切的背后,是千音阁至宝——历来由阁主秘密保管的内功心法“南柯”。 早在千音阁被灭之前,谢凌风的父亲就已经发现了一些端倪,于是故意让顾檐梅带着他们离开千音阁,并且在出发时将那个装着南柯的青铜盒子交给了顾檐梅,让他在万一之时悄悄打开。 但是,那“万一之时”并没有符合其“万分之一”的概率,而是在他们离开后很快就到来了。 大多数名字的背后,大约都带着某种存在意义的解释,“南柯”也不例外。 “南柯一梦”——梦里富贵荣华,醒来不过一场空欢喜。这卷内功心法也和它的名字一样,只是一场虚妄的美梦。 修炼南柯,只需要短短的一两个月,就可以独步天下。但是,通常得到得越是容易的东西,往往就需要更大的代价,而南柯的代价,是一个人的生命。 但是,一切又并非如此简单,修炼南柯必须年龄在二十岁以内,也就是说,它的代价是一个人还未开始的整个人生。 朔望十二转,南柯梦断时——这是那卷心法的最后一行字。 修炼南柯,你可以得到十二个月的独步天下。但独步天下又如何,一切不过是空幻的梦境。 所以,千音阁传承百年,从没有一任阁主修炼南柯,因为已经身居高位、安享富贵,没有人还会愿意去付出这样高昂的代价。 但是,顾檐梅选择了南柯,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千音阁,为了他们所有人。 千音阁百年基业被毁,数万人惨遭杀害,若不报这血海深仇,如何让地下亡魂安息?况且,敌人的屠刀依旧悬在他们的头顶,若不反抗,不杀死敌人,总有一天他们都得死。 所以,顾檐梅选择了牺牲他自己,牺牲他才刚刚开始的整个人生。 顾檐梅的父亲死于他八岁那年,然后他和母亲一起来到千音阁,投靠了身为千音阁阁主的姨父,从此和她一样是寄人篱下。最后,他的姨父没有将南柯给自己的儿子谢凌风,而是给了他,就是笃定了他会选择牺牲。 这其间深意,在林偃月看来都足以让人如坠冰渊,心意寒凉,何况是顾檐梅自己。可是在讲诉这一切的时候,顾檐梅脸上的笑容像是被冰雪冻住一般,至始至终都不曾消失。 那一刻,林偃月忍不住泪流满面,为这个残酷的真相,为顾檐梅,也为她自己。 在顾檐梅坐到对面的那个瞬间,林偃月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在松风崖的花架下枯坐了半夜,为什么她会为了那两盏微弱的灯火就走上听雨楼。因为,她早已在过去十年的朝夕相处里,喜欢上了面前的这个少年。 那个时候,她才十四岁。在那个年纪,爱情还可以重要得像生命的全部。可是,她什么都来不及。她知道自己喜欢上了他,却在下一刻知道她将在九个月以后永远失去他。 命运有时候总是喜欢开这样一点都不好笑的玩笑。 所以,几乎是在顾檐梅话音落下的瞬间,林偃月就做了一个决定——她要留下来,留在听雨楼陪着顾檐梅。林偃月想,她所求也不多,一生就任性一次,她只要短短的九个月,陪着她心爱的少年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但是,林偃月决定留在听雨楼陪顾檐梅,并不是为了自己的爱情,而是为了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 顾檐梅为了他们,一个人默默地承受了一切。白天,他鲜血浴身,一人独揽罪孽;夜晚,他独自待在这听雨楼中,孤寒长夜,炼狱般的折磨。 顾檐梅不想他们知道,是不希望他们愧疚。可是,她已经知道了,就不能什么都不做。哪怕她知道自己能做的也已经不多,只能是替所有人陪一陪他。他牺牲的一切,至少曾经有一个人看入了眼中。他所剩无几的余生,至少曾经有一个人陪伴在他的身边。 这九个月里,谢凌风他们误会她也好,整个千音阁误会她也罢,她都可以不去在乎,而等到顾檐梅死后,她会将那个秘密告诉谢凌风他们,他们也一定会原谅她。虽然她知道这样做有违顾檐梅的本愿,但她还是希望所有人能够感念他为他们牺牲的一切。 林偃月将一切都计划得清楚,却唯一漏掉了一点——她没有想到谢凌风会杀了顾檐梅。或者说,她不是没有想过谢凌风会因此恨不得杀了顾檐梅,但终究她太相信顾檐梅,在她眼里谢凌风根本就不可能成功。 但命运如果一直都能够被计划,又怎能叫做命运,担其无常之名? 正文_第十九章 南柯梦断(7) 那之后的九个月,顾檐梅陆陆续续灭掉了除主谋碧霄宫以外的八大门派,而林偃月一直陪在顾檐梅的身边,陪他度过了生命里最后的九个月。 八大门派中的最后一个,是当时南疆排名第三的三丘坛。 攻上三丘坛总坛的那天,时节已经是初冬,天色晴好,碧空如洗,连空气都纯净而通透。 顾檐梅孤身一人站在潮水般涌来的敌人面前,剑光如同弧形的波浪一般延展开去,顷刻间鲜血便染红大地。 林偃月一如往常地找了一处高阁的屋檐,然后坐在檐角抚琴。 弹的是佛家圣音“洗尘曲”,泠泠若鸣玉环佩,淙淙似泉韵溪声,是漫天白莲盛开,圣洁庄严,普度众生。 她在楼上奏佛乐梵音,而他在楼下杀人。 终归,他们都是佛渡不了的人。 林偃月的目光落在顾檐梅的身上,看他脚下的青石方砖上开出一丛丛艳丽的红莲。慢慢的,那红莲连成片,连成海,而那白衣的身影也早已被染成血红色,和这红莲融为一体。 顾檐梅从前也只是偶尔会穿白衣,但自从千音阁被血洗的那一夜之后,每次出来时他都会换上白衣,一尘不染的白衣。 以顾檐梅的身法,若非与武功极高的对手动手,完全可以不让那些飞溅的鲜血沾染半片衣角,但他从来都不会避开,任由鲜血将一身白衣染成赤红。 她弹的这支洗尘曲本是顾檐梅喜欢的曲子,一个喜欢佛乐的人,却任由鲜血浴身,或许只是因为内心越是痛苦,灵魂反而能稍感安心。 那天,用来消耗顾檐梅功力的坛中弟子已经将要用尽,坛主这才现身,此人在南疆高手榜排名第二,而他的身后还跟着三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想必就是三丘坛的三大长老,他们素来避世而居,守护坛中圣地,武功早已出神入化,据说高出坛主数倍不止。 虽然这并不是顾檐梅经历过的最艰难的战争,但三丘坛实在是人数众多,这样的消耗战对顾檐梅是最不利的,而战到此时他还要以一敌四,林偃月不能不担心。况且,顾檐梅所练的内功心法“南柯”,其实是在燃烧他的生命,随时都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这样想着,林偃月的指尖便不禁走了音,待反应过来已经慌了神,顾檐梅如此熟悉她的琴音,若是被他听出来,必定要分心,而高手过招,凭的就是那千钧一发、毫厘之间,微小的差错都可能致命。 林偃月慌忙补救,但终是太迟,那几乎快到看不见人影的战团突然从中间裂开,顾檐梅的身影从里面倒退着飞跃而出,还未落地已经吐出一口鲜血,双脚在地上滑了一丈才站稳,然后立刻向她看了过来。 林偃月觉得心像是被猛地扎了一刀,但还是微笑着看着顾檐梅,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示意她没有事。 刹那间目光交汇,然后顾檐梅重新被卷入战局,而林偃月闭上眼,将洗尘曲从头弹过。 可是,即使闭上眼,那些剑气呼啸的声音还是不断传入林偃月耳中,让她不由自主地去分辨,去猜测,去担心。所以,林偃月索性将思绪放到其他的地方,放在过去的回忆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偃月终于听到烈烈风声在近旁响起。 林偃月睁开眼,就看到被长风吹动的一截衣摆,有鲜血顺着衣角流下来,滴落在脚下的琉璃金瓦上,发出碎裂的声响。 林偃月想,一切终于结束了,最后赢的还是顾檐梅。 可是,当林偃月抱着琴站起身来,看到的却是一张冰冷的脸,和一双赤红的眸,顾檐梅的目光若冰刃一般,见不到丝毫温度。 林偃月的心猛地一颤,顾檐梅还是被南柯夺去了心神,已经不再认得她。 这已经不是林偃月第一次发现顾檐梅被南柯的杀意夺去心神。 前两次亦是在这样的战场,顾檐梅杀尽敌人,最后握着剑向她走来,她停下指尖对顾檐梅微笑,可是顾檐梅却已认不得她,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于是,她轻轻地唤他的名字,一声声地,温柔而轻缓:“檐梅。”然后,顾檐梅眼睛里那一丝红色的光芒,会在她的呼唤中一点点褪下去。那时,她便走过去握住顾檐梅紧紧捏住剑柄的手,轻声说:“檐梅,我们回家吧。”她感受到顾檐梅的手一点点松开来,然后她听见他的声音:“嗯,好,我们回家。” 有了之前的经验,在三丘坛的这一次,林偃月也就没有特别地担忧,还像之前一样,轻声叫他的名字:“檐梅。” 可是,顾檐梅却没有丝毫反应,垂下的剑锋未沾染一丝血光,剑气凛冽逼人。 “檐梅,是我啊,我是偃月。”林偃月心中着急,再唤两声,换来的只是愈加强烈的剑气。 林偃月想向顾檐梅走过去,想要像她第一次发现顾檐梅被南柯反噬折磨的那个夜晚,将他紧紧地抱住。可是她做不到,在那样强烈的剑气之下,别说是向前移动一步,就是站在原地都已经用尽全力,离剑较近的左半边身体像有千万根小针扎着,只觉得火辣辣的疼,外面的衣衫被割出无数细小的口子,手背上已经开始冒出一串串血珠。 “檐梅。”林偃月再唤一声,身体已经到了极限,终于不得不后退一步,堪堪停在屋檐的边缘。 此时,他们站的地方是一座五层高的阁楼的屋顶,这一退,视野便开阔了一些,林偃月终于看到了顾檐梅身后的场景。 残阳如血,映照安静的大地,和大地上的尸骸、血泊,惨烈如同修罗场。 林偃月慢慢将目光收回来,看着面前已经入魔的顾檐梅。 再过片刻,谢凌风他们就会按照约定的那样,上山来收拾残局,届时顾檐梅势必要连他们一起杀了。顾檐梅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拯救他们,可最后若是他要拯救的人都死于他手,那对他来说何其残忍? 林偃月想,或许她的血可以让顾檐梅醒过来,那么只需要牺牲她一个人就可以。 原本她需要活着,是因为她亏欠了谢家,她要活着嫁给谢凌风来作为偿还,但此刻她选择死也是为了救谢凌风的性命,如此一来也算是还清了吧。 林偃月将所有的事情都想清楚,便瞬间放心下来。与此同时,顾檐梅手里的剑也已经慢慢抬了起来。 林偃月只是微笑着看着面前的顾檐梅。 她从小就喜欢他,却不知道自己喜欢他。等她发现自己喜欢他时,他却快要死了。她纵使拼尽全力,也不过能陪他九个月。如今,她连九个月都陪不了他了。 林偃月的唇边绽开一个明亮的笑容:“檐梅,这一生我曾离你这样近,已经很满足。如果有来生……” 她顿一顿,只觉得心酸,眼眶里都是泪,“如果有来生,我不想再做你的小妹妹了,你可不可以喜欢我?哪怕一点点就好。” 但是顾檐梅已经听不见她的声音了,身体只是微微顿了一下,手中的剑便扬了起来。 林偃月没做丝毫抵抗,因为她已经推算好了,等顾檐梅的剑刺进她的胸膛,那个时候他会清醒过来,然后将她抱在怀里,而她就可以拼尽最后的力气,对他说一声“我喜欢你”。 可是,林偃月太低估了顾檐梅的剑,也太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在顾檐梅的剑完全抬起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被强大的剑气震飞,从阁楼上往下跌去。 那一刻林偃月想,老天真是从来都不肯眷顾一下她,就连死都不肯让她如愿,非要给她一个头破血流、脑浆蹦出的死相,还是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 林偃月的唇边勾出一个甜美的笑,在下落的风声里,她听见自己虚无缥缈的声音:“我爱你。” 她终于找到了死亡这个借口,可以说出自己的心意。 后来她想,那天她没有说“我喜欢你”,而说的是“我爱你”,一定只是觉得“我爱你”比“我喜欢你”少一个字,就可以在落地之前说完。否则,那样沉重的三个字,她如何说得出口呢? 那样绝望的清醒,那样清醒的绝望。 那一年,她还不满十五岁。 那个瞬间她没有半点恐惧,只有一种解脱的畅快感。 顾檐梅快要死了——这是他自己选择的结局。 活下去,嫁给谢凌风,成全所有人要的圆满——这是她唯一能够选择的结局。 可是,与在失去顾檐梅之后独活相比,先顾檐梅一步死去,然后去九泉之下等待来生,未尝不是一种圆满。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所谓的来生。 那一刻她想,唯一的不圆满,大约也只是她还不知道,顾檐梅究竟有没有听到她的那声深情到绝望的“我爱你”。 正文_第二十章 南柯梦断(8) 就在林偃月将要落到地面上时,顾檐梅终于纵身从楼上跃下,然后揽上了她的腰,和她一起向楼下落去。 上苍的吝啬一如既往,到最后还是没能成全她一个圆满。 金色的阳光斜斜地照到顾檐梅的脸上,照出浸染悲伤的一双眸。她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只觉得眼前日光白晃晃的一片,将顾檐梅的脸,以及他身后红色的天空一起吞没了…… 林偃月醒来时,已经回到千音阁。她被顾檐梅的那一剑伤及五脏六腑,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勉强可以下地走动。 灭掉三丘坛之后,他们开始筹备攻打碧霄宫,但筹备的事情,顾檐梅全都交给了谢凌风他们。 其实早在他们回到千音阁开始,顾檐梅就将阁中具体事务都交给了谢凌风和乔贯华,自己很少插手。 顾檐梅曾开玩笑地对林偃月说:“我只替他们杀人,其他的事,本就该他们操心,我也就偷偷懒,终归,我也只能护你们这一次了。” 说那句话时顾檐梅眼眸含笑,语气格外温柔,是一直以来护着他们的那个大哥哥。 但这一次,顾檐梅将事情都交给谢凌风他们,却是因为攻打三丘坛那天他受了很严重的内伤,不得不修养一段时间,否则没办法和碧霄宫进行最后的决战。 林偃月知道顾檐梅受伤都是因为自己,虽然内疚自责,但其实却有那么一点点庆幸,因为这样顾檐梅就终于可以日日陪着她了。 那些日子,是难得的安闲惬意,她躺在窗下的榻上,顾檐梅会坐在一旁陪着她,为她读书,给她弹琴,陪她说话。 看着顾檐梅一如往常的笑容,林偃月想,顾檐梅一定没有听到她说的那句“我爱你”。 不过林偃月想,这也很好,那个沉重的“爱”字,摆在更加沉重的生离死别面前,摆在更加更加沉重的牺牲拯救面前,会显得太过微不足道、不知轻重。 然而,攻打碧霄宫的准备工作,没有了顾檐梅的参与,仅凭谢凌风和乔贯华,一切都进展缓慢。眼见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等顾檐梅的伤终于好了一些,开始参与进去后,才终于有了一些成效。 和碧霄宫决战的日子定在二月初十,而顾檐梅的生日在二月初三,林偃月的生日在二月二十三,于是谢凌风他们便打算提前帮顾檐梅和林偃月过生日,因为一旦开战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说是过生日,但谢凌风说,不想让其他人打扰,就他和乔贯华、夏云舒参加,到时候他们五个人开开心心地过。 从林偃月搬到听雨楼后,他们几个人就不怎么在一处了,林偃月觉得,也许谢凌风是有什么话和他们说。 林偃月想,他们能够聚一聚也好。因为那时,距离顾檐梅练南柯已经过去十一个月有余,南柯的一年之期,已经逼近眼前。 到了二月初三的前几天,乔贯华却因为有事耽搁没能回到平仲山,而夏云舒也因为外祖父病重而离开了。于是那天,参加生日宴只有谢凌风、顾檐梅和她三个人。 虽然只有三个人,一切都还是照旧进行。 生日宴的地点在万叶台的剑鸣堂。剑鸣堂位于万叶台的中心,样式为重檐九脊殿,是万叶台最正式、也是最尊贵的殿堂。 那一夜,就是在那烛火摇曳的大殿中,谢凌风手握长剑,以雷霆万钧之势向顾檐梅刺了过去。 林偃月其实知道以谢凌风的武功,根本就杀不了顾檐梅,但她还来不及思考,就已经挡在了顾檐梅的身前。 下一个瞬间,林偃月便听到了长剑入肉的声音,清晰的两声,一前一后,迅速在耳边扩散。 林偃月不可置信地看着直没肩头的剑柄,那柄剑贯穿了她的肩头,然后刺进了顾檐梅的胸口。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两排长长的烛火架子,将大殿的中间照得明如白昼。 他们三个人,终于在那片明晃晃的烛光里,当头对面,爱和恨都那么清晰,再也无法逃避。 林偃月来不及想明白为什么顾檐梅没能躲开谢凌风的那一剑,已经抬起头看向了站在面前的谢凌风,却只看到一张冷漠而决绝的脸,以及唇边微弱的笑意。以林偃月对谢凌风的了解,刹那间就已经明了——谢凌风早就蓄谋已久,并且有了十足的把握。 林偃月的脊背贴紧顾檐梅的胸膛,只能感受到滚烫的鲜血不断扩散开去。 林偃月想要回头去,却见一只手伸到了面前,然后握住了抵在她肩头的剑柄。 那是顾檐梅的手,苍白修长,指骨分明。 林偃月听见顾檐梅的声音,虚弱无力,却是惯常的温柔,若清清淡淡的一缕梅香:“偃月……” 顾檐梅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她听见他痛苦地吸气,然后她听到他细若游丝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偃月,没想到连你也会……” 然后,他原本温柔干净的嗓音,终于被凄厉绝望的恨意填满:“如此也好,你们都要好好活着,长命百岁地活着,从此黄泉路远、生生世世,都不必再见。” 林偃月还来不及说话,就感觉顾檐梅握住剑柄的手缓缓用力,将那柄剑向外拔去。 方才谢凌风的那一剑太快,林偃月除了感受到些微的冰凉外,并没有其他感觉。但此刻,剑锋擦过骨头和血肉的声音再次清晰地响起,肩头终于传来剧痛,痛到她全身一缩。 可是,林偃月却一动也不敢动,因为她知道,那柄剑此刻也正从顾檐梅的胸口被拔出来,他承受的痛苦绝不逊于她。 那柄剑离开身体的瞬间,林偃月只觉得全身脱力,却还是忍不住转过身去,想去看看顾檐梅的情况。 然而,顾檐梅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被顾檐梅拔出来的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下一刻她便觉得一股凌厉掌风向她袭来,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向外飞去。 那之后的记忆,林偃月已经有些模糊,她只记得漫天的大火,熊熊燃烧,仿佛要燃尽世间一切。 她神思恍惚,背对那漫天火光,沿着那千级长阶,一步步向下走去,鲜血在台阶上滴成串,步步宛若红莲盛开…… 九年来,她一直靠顾檐梅的那句诀别活着。他要她不死,她便活着。 有的人信仰神,所以炼丹悟道,养性修身。 有的人信仰佛,所以诵经参禅,广施善缘。 而林偃月不信神,不信佛,她只信仰顾檐梅。 顾檐梅当日所求,她都会成全;顾檐梅当日所恨,她都会毁灭——这便是她如今的信仰。 顾檐梅当日所求,是他们所有人的幸福圆满。所以,她回来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嫁给谢凌风,给乔贯华和夏云舒一个机会,成全所有人的双双对对。 顾檐梅当日所恨,是他们互相间情深义重,却唯独对他狠心绝情。所以,她回来的要做的第二件事便是,在所有人获得幸福之后,揭开当日的秘密,毁灭所有的一切。 将信任变成怀疑,将亲友变成仇敌。 凶终隙末,至爱成仇。 顾檐梅死前,有多痛苦,有多绝望,有多悲凉,在不久的将来,她就要一一还给他们。 正文_第二十一章 松风高崖(1) 林偃月搬到听雨楼的那天晚上,虽然谢凌风离开后林偃月终于进了房间,却已经发起热来了。林偃月这一病,起初只是小小的风寒,却一直反反复复,拖了快一个月,才有所好转。 谢凌风本是将婚礼定在了四月下旬,却见林偃月尚在病中,已经打算延期,但林偃月又慢慢好了起来,于是婚礼便也就决定照旧举行。 婚礼的前一日下午,林偃月站在听雨楼最上面一层的回廊上,发现已经可以看到山下一片片的红云,想是各处都挂上了红绸。 林偃月看着山下那一片红云,眸中渐渐凝聚起薄薄的水雾。 九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春日的黄昏,也是在这听雨楼上,顾檐梅就站在她的身边,和她一起眺望着山下集镇里的袅袅炊烟。 她听见顾檐梅说:“偃月,等我走了以后,你和凌风要好好的。” 她在刹那间就泪流满面,眼泪一滴滴落在手背上,然后她点头,轻声回答他:“我们会的。” 如今,她终于要嫁给谢凌风了。若顾檐梅在天有灵,会不会更加恨他们? 林偃月靠着栏杆默然站了片刻,突然低低地咳嗽起来。 柳双双正要去劝林偃月进去,林偃月已经转过了身去,然后走回床上躺下了。 柳双双替林偃月关上门,却忍不住低声一叹。柳双双突然想,如果她将那个秘密告诉林偃月,能不能暂时带来一些生机和希望呢? 林偃月这一睡,便从黄昏一直睡到了明月高升。林偃月醒来后发现怎么都没法再睡着,于是起身习惯性地走到了廊外。 越是接近婚礼的日子,整个平仲山灯火熄灭的时辰就越晚,甚至连万叶台都热闹起来。 林偃月看了片刻,然后转身下了楼。柳双双就住在五楼,平时只要她走下楼,柳双双肯定会出来然后陪着她,但是今日柳双双似乎没有听到,于是林偃月便独自一人出了听雨楼,信步向松风崖走去。 平仲山的北侧是刀削一般笔直的绝壁,绝壁下深渊万丈,黝黑不见底,而松风崖的一侧便临着那深渊。 松风崖上有一座松风阁,建筑十分特别,一半悬在悬崖上,一半嵌入山崖中,右侧一棵从山崖中长出来的老松树,枝叶荫蔽半边阁楼,所以有了这个名字。阁楼前一圈走廊,走廊一头连接地面,林偃月便沿着那走廊向楼中走去。 松风阁和听雨楼一样,年久失修,少人打理,窗纱已经破了一些缺口。待林偃月走到走廊的中间,突然闻到一股酒香,浓郁的,直从破损的窗纱里飘出来。 可以在万叶台自由出入的人本就不多,而此时他们全都在对明日婚礼的布置做最后的检查,绝对不可能来这里饮酒。 林偃月心中一惊,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却脚下不稳,身体撞上了背后的栏杆。那早已腐朽的栏杆在这一靠之下,发出一声闷响,接在柱子上的榫卯断裂开来,向外飞去,而林偃月也随着那飞出去的栏杆向外跌去。 栏杆之外,便是万丈深渊,林偃月只觉得身体极速下坠,耳边是呼啸的风声。 林偃月虽然内力和轻功都还在,但对于这万丈深渊终究无能为力。那一刻,她甚至有些想笑。过去她不想活着,老天却不许她死,如今好不容易她想活着做点事,老天却不给她机会,要叫她葬身高崖之下。 那一刻,她本是想要感叹天意难违,但是当她看到一个白影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就明白老天还是不肯让她死的。 九年前,她身受重伤,在大雪里埋了一夜,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那时她想,虽然顾檐梅说生死都不要再见她,但如果她被冻死在雪地里,那便不是她自己要死,只是天意要她随他而去。 只可惜,事实上天意似乎有着某种坚持。那样暴雪纷飞、天寒地冻的天气,那样人烟罕至、野兽出没的山林里,依旧会有一个人出现,恰好赶在她被冻死之前救了她。 天意让她这一生都错过顾檐梅,她又有什么办法? 下落的风声呼啸,吹得林偃月几乎睁不开眼,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出现在她身前,一只手臂环住她的腰。 耳边传来利器划过山崖的金石之音,然后身体的下坠慢慢缓了下来,就在林偃月觉得要完全停下来的时候,揽住她的人已经提气纵身向上飞掠而去。 她的脸颊贴着对方的胸口,眼前月华潋滟,她微微仰起头,却看不到对方的脸,只能嗅到衣襟上清冷冷的香味,似梅如兰,淡淡的一缕。 待林偃月落到地面上,已经身在松风阁内。外面尚有月光,室内却是漆黑一片,她感觉身体被松开,还来不及抬头,面前的身影就已经从窗口掠了出去。窗扇晃了几晃,然后慢慢停下来,月光从洞开的窗户射进来,映上地上一片酒坛破碎的残骸。 林偃月满心疑惑,究竟是什么人,可以做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戒备森严的万叶台?而且,那人又为何要救她? 方才那人轻功之高,足以让人骇然。她坠落下去之后,那人才从崖上飞身赶来,却让她觉得只在刹那之间那人就已经揽住了她的腰。随后,那人仅凭短匕在崖壁上借力,就很快止住了下落的势头,带着她从那么深的崖下提气纵身,轻松地重新回到了崖顶。 而且,那人的轻功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熟悉。林偃月思索了一下,却没有找到头绪。 林偃月看着打开的窗子,以及地上破碎的酒坛,隐约觉得此事非同寻常。但思考片刻,没能得出结论,林偃月便选择了放弃。这些事情,与她何干? 林偃月本就是因为心绪烦乱才出来散步,却不想散出这么多麻烦,她看了一眼这年久失修的阁楼,只觉得索然无味,也未将方才的事情放在心上,直接转身离去了。 就在林偃月走出阁楼后片刻,靠近酒坛碎片的墙壁,突然裂开了一条缝隙,竟然是一道石门,石门无声转动,露出一截浅绿色的衣袖…… 正文_第二十二章 松风高崖(2) 待墙壁上的石门完全打开,一个浅绿色衣衫的身影从石门内走了出来,竟然是那日出现在西洲城外的少年——长桑谷谷主,桑白及。 桑白及根本没有身处千音阁圣地的自觉,开始十分认真地掸衣袖上的灰尘,掸完了衣袖再开始用衣袖去拂身上,从衣领到下摆,仔仔细细地收拾完了,末了还用手轻轻拍了拍头发,这才满意地伸了一个懒腰。 一番收拾之后,桑白及走到窗边,站在了明亮的月光里,然后从袖中拿出了一个东西。 桑白及的手掌上,放着一个圆筒形的青铜盒子,不过三寸来长,墨色中透出幽绿的色泽,上面雕刻着繁缛精致的花纹。 桑白及将那青铜盒子转了一圈,借着月光仔细去看,只见那圆筒虽小,上面却雕刻着极其细微精巧的图画,像是在讲一个故事,故事的最后一幅画面上有一座城池,城门上书“大槐安国”四个金色的篆体字。 桑白及将青铜盒子又转了一圈,蹙眉盯着那几个篆体字,神色复杂而严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方才的石门再次打开,一个女子走了出来,却是本该在听雨楼中等着林偃月回去的柳双双。 桑白及轻轻哼了一声,道:“听说夏云舒和谢凌风大吵一架,然后赌气回了北边。江湖都传遍了,‘只见旧人笑,哪闻新人哭’,真是百年不遇痴情人。乔贯华一直是喜欢夏云舒的吧?这倒是好了,如今谢凌风和林偃月要成婚,乔贯华就得了机会,说不定,过几天千音阁还能再办一场盛大的婚礼,双双对对,好事成双,啧啧……” 柳双双的脸色却很严肃:“乔贯华重伤未愈,夏云舒回了北方,谢凌风又忙着准备婚礼,我担心千音阁会不会不打碧霄宫了。” 桑白及道:“我们辛辛苦苦在西洲城忙了一场,引碧霄宫动了烟花巷,本来是想让他们快点打起来,可别白费了。而且,要是此时碧霄宫突然动手,将千音阁灭了,那我们可就是得不偿失了。” 这时,窗外传来脚步声,然后一个白色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正是方才救林偃月的人——萧白雪。 萧白雪走进门的那一刹那,柳双双只觉得室内陡然一亮,仿佛他身后的月光也跟着一起流进了室内,让她的心跳和呼吸都停了一停。但下一刻,她已经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就在走廊外传来动静的刹那,桑白及已经将手里的青铜盒子藏进了衣袖中。待萧白雪走进来时,桑白及脸上的愤恨冷漠已经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边向门口走了过去,一边笑着唤了一声:“白雪。” 萧白雪道:“有结果吗?” 桑白及摇头,神色十分失望,道:“我们又找了一遍,什么都没有。”但垂下去的手却紧紧捏住了衣袖的边缘。 室内的月光并不明亮,萧白雪没有看到桑白及手上的动作,只是露出了一个平和的微笑,道:“找不到就算了。” 桑白及噘了噘嘴,然后重新笑起来:“那我们回家吧。”说罢已经率先走了出去。 萧白雪正要转身和桑白及一起离开,又回头看了一眼还站在那里的柳双双。 萧白雪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但眉心微微蹙起,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却只是露出了一个笑,浅浅的、无声的、温柔的,像月光一般明亮。 柳双双弯起眼睛,也对萧白雪回以一笑。 柳双双回到听雨楼时,林偃月已经躺下了。柳双双见状也就没有打扰,便打算去将四壁的琉璃灯取下来。 柳双双刚走到灯下,就听到了林偃月的声音:“双双,你刚才出去了?” 柳双双手里的动作顿一顿,道:“见月使不在,去附近找了找。” 柳双双等了片刻,没有听到林偃月的声音,便以为她已经睡着了,于是伸手去将琉璃灯一个个取下来,放回手提的灯架上,像往常一样只留了角落的一盏,然后便向门口走去了。 柳双双走到门口,突然重新听到林偃月的声音,轻而缓,在空荡荡的室内飘荡:“七年前,凌风为什么让你去烟花巷?” 柳双双一手扶着门框,笑着答:“因为,双双生来就是妓女啊。让其他人去,那不是逼良为娼吗?” 林偃月显然没有相信她的话:“你既然来了千音阁,不也已经从良?” 柳双双微微偏了一下头,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在昏暗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妩媚动人:“因为……双双不喜欢千音阁。从小见的都是花儿粉儿,哪里见这么多人耍剑,况且自己还不会,得从头学,多麻烦。” 室内传来林偃月很轻的一声叹息:“我也是这几日才想起来从前的一些小事。檐梅出去攻打其他门派的时候,几乎每次我都是和他一起去的。可是,他去西洲城的那一次,我因为之前受了伤,所以不曾跟去。后来,我曾听人提起,说檐梅回来时带回了一个女孩子。” 柳双双听林偃月说完,慢慢收了笑容,目光落在那唯一一盏琉璃灯上,过了半晌才漫不经心地道:“哦,是么。” 林偃月听到这句含糊不清的回答,也没有追问,翻了个身又重新睡去了,仿佛刚才所有的对话都只是睡前的闲聊一般,不过是随口问了那么一句。 柳双双站在门口,过了很久才关上门,转身下楼而去…… 平仲山下,苍梧殿前。 此刻殿前的台阶上正坐着两个人——谢凌风和乔贯华。 二人手边都放着一个酒坛,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广场。 月华如洗,铺在殿前白色的广场上,红绸已经挂上,从他们身后的大殿,栏杆,一直到整个广场。分明是艳红喜庆的颜色,叫银白的月光一照,也没来由的让乔贯华觉得有些冷寂。 但真正让乔贯华觉得冷寂的,其实是他身旁的谢凌风。身为新郎,在婚礼的前一夜,坐在自己将要举行婚礼的地方,唇边虽然带着笑,那笑却未到眼睛里。 方才,乔贯华陪谢凌风对婚礼的布置做了最后的检查,见天色已晚,便打算告辞。谢凌风却不让乔贯华走,道:“贯华,陪我喝一杯吧。不喝醉了,今晚我可能睡不着。” 然后,他们便拿了两小坛酒,坐在了这里。 酒喝下去半坛,乔贯华终于开了口:“凌风,你不开心吗?” 谢凌风将酒坛拿起来灌了一大口,目光落在面前的广场上,脸上是一个很明亮的笑:“开心。很开心。” 乔贯华犹豫了半晌,道:“凌风,大不了,你将当年的事情推给我,这样偃月就……” 谢凌风唇边的笑容僵了僵,转过脸看着乔贯华,轻轻地摇了摇头:“她不会信的。贯华,其实我一直都很后悔,当日不应该将你和云舒牵扯进来。还好,云舒至今什么都不知道。” “凌风……”乔贯华本想再劝劝谢凌风,却还是打住了,“偃月已经回来了,所有的事情都会好起来的。” 谢凌风点头,拿起酒坛和乔贯华碰了一下,道:“云舒她……这些年,我自己也知道对她太绝情,希望我和偃月成婚后,她能够明白过来。”说罢,谢凌风拍了拍乔贯华的肩膀。 乔贯华知道,谢凌风是在鼓励他。如果夏云舒能够听到谢凌风方才的这几句话,或许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吧。如今谢凌风终于和林偃月成婚,也算是彻底断了夏云舒的念想,不知她能不能自此走出来?若是她可以走出来,他们之间或许就还有可能。 想到这里,乔贯华的心里不禁生出了几分希望,然后对谢凌风回以一笑。 正文_第二十三章 嫁衣如火(1) 东曦既驾,晨辉迟迟。 万叶台的千级台阶,被冒出新绿的银杏枝条搭出一条长长的隧道,显出无限的葱茏生机。 林偃月被前来迎接的阁中女弟子簇拥着,正沿着台阶慢慢往下走,因为万叶台是阁中圣地,无法让人随意进出,所以婚礼必须在山下举行。 当日上来是一千级,如今下去亦是一千级,虽然下去总比上来好一些,但林偃月还是觉得累。林偃月想,或许这就是先人修建台阶而不是曲折山道的意义,无论是什么人,在阁中圣地都必须靠双腿行走,卑微而虔诚。 婚礼要等到黄昏的时候,林偃月到了山下,像往常一般午睡了一会儿,这才被柳双双唤醒,沐浴更衣,然后任由一群婢女围着她开始繁琐的梳妆。 林偃月这边梳妆完成,便听见喜乐声由远及近,渐渐到了门口,原来是婚车已经到了。虽然此处距离举行婚礼的地方并不太远,但还是要坐婚车的。 替谢凌风来接婚车的是乔贯华。 婚车已经停在了门口,乔贯华却依旧就那样坐在马上。 右侧,是巨大而华丽的婚车,以及欢呼雀跃着,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等着看新娘子的阁中弟子。左侧,通往苍梧殿的道路上,阁中弟子挤满了道路两旁,绵延着看不到尽头。面前,苍梧殿传来袅袅乐声,欢愉明快,隔得远了已经听不见宾客们的笑语声,但那红绸翻飞里是怎样的热闹,乔贯华可以想见。 今日的婚礼将在苍梧殿前的广场上进行。苍梧殿是平仲山最重要的建筑,气势恢宏的重檐庑殿式殿阁,色调是灿灿的金色,殿前是汉白玉铺就的巨大广场,历来用于阁中各种重要的盛事庆典。 之所以选择在室外举行,实在是因为来的宾客太多,连苍梧殿都不能容纳。 千音阁是如今南疆最大的两个门派之一,千音阁阁主的婚礼,所有追随千音阁的门派,以及保持中立的门派,都会过来参加。况且,谢凌风生平最喜欢排场,等了十年才娶到心爱的姑娘,自然是要好好热闹一番,因而广发请帖,让今日这广场上聚集了几千宾客,再加上一部分阁中弟子,足有近万人。 这场盛大而华丽的婚礼,几乎惊动整个南疆,过去的百年,从未有一场婚礼有今日的排场。 乔贯华侧身看着远处的苍梧殿出神,被身边的人提醒,这才下了马,向林偃月所在的院内走去。 乔贯华穿过一道道门,走进林偃月所在的院子,就看到林偃月被柳双双扶着,正站在门口的台阶上。 乔贯华走到林偃月面前,陪着林偃月一同向门口走去。 林偃月的目光始终平视着前方,步履缓慢而端庄,却突然开口道:“贯华,你看起来好像并不开心。” 乔贯华道:“或许吧。” 这一天,整个世界都很愉快,可唯有他们四个人愉快不起来。乔贯华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中间隔了顾檐梅的死。他们每个人手上,无论是否自知,都沾了顾檐梅的血,哪怕过去了九年,提及那个名字时,仍然会有清晰的痛感。 林偃月微微侧过脸去,见乔贯华有些失神,唇边的笑容深了一分,声音却比方才柔和多了:“你要谢谢我,帮你毁了云舒的那把蔷薇剑。” 乔贯华蹙眉,沉了声音:“你是故意的?” 林偃月的唇角慢慢勾出一个更深的笑:“断了云舒的念想,她才会明白什么是最好的选择。” 乔贯华的声音里已经带了怒气:“偃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残忍?” “空等十年,对云舒来说难道不是残忍?对你又何尝不是残忍?只是你们都缺少破釜沉舟的勇气。”林偃月的语气淡淡的,却带着透彻了悟。 乔贯华沉默,他知道林偃月说的是对的。乔贯华的语气重新柔软下来,带了那么一丝无奈,听起来像是一声叹息:“偃月,凌风他也等了你十年。” 片刻的安静,然后林偃月淡淡地道:“我知道。” 他们都还有可以等的人,而她已经没有了。 即使有,她的身体也等不了了。 道远日暮,水尽山穷。 林偃月侧过脸去看着乔贯华:“贯华,我希望,我还能有机会,参加你和云舒的婚礼。” 乔贯华听林偃月的语气是难得的温柔和缓,竟然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突然有些发愣,随即乔贯华露出了一个浅笑,却没有答言。 林偃月也没有再说话,待乔贯华转过脸去之后,唇边慢慢勾起了一个笑容,弧度美好,却分明藏了透骨的冰冷和恨意。 如果想让毁灭变得更加痛彻心脾,那就必须先让现实苦尽甘来、繁花似锦。无论是乔贯华和夏云舒之间,还是谢凌风和她之间。 林偃月沉默着跨上最后一道台阶,走出最后一道门,然后便看到了门口那辆大的有些夸张的婚车,以及无数挂着微笑的脸。 林偃月在台阶上停了片刻,似乎是在恍然出神,乔贯华正要出声提醒,林偃月却已经重新迈步,向婚车走去了。 当金色夕阳洒下柔和的光芒时,林偃月终于登上了苍梧殿前的广场。 谢凌风看着林偃月走下车,就已经忍不住想要走过去,但还是克制着没有动,看着她一步步走到自己的面前。 林偃月的那双眸子分明朦胧恍惚,看过去时却仿佛一汪幽潭,深不见底,唇边有一抹浅淡的笑容,是惯常的弧度,看不出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林偃月平日里总是一身素白,此刻却已是从头到脚一身艳丽张扬的红,那一身嫁衣,和身侧铺过来的晚霞融到一起,似乎要燃烧起来。 或许是因了那红色,此刻的林偃月,再不是平日里月光般空灵剔透的美,整个人都带了些飞扬妖冶之感,是血色曼陀罗、地狱秋彼岸,足够惊艳天下,让人不敢直视,却又忍不住沦陷。 在谢凌风的记忆里,从前林偃月是常穿红衣的,粉色,银红,石榴红。后来,千音阁被灭之后,林偃月便只穿一身素白,一穿就是十年,之前她是为了他的父母而穿,后来,又加上了顾檐梅。谢凌风知道,那是她无声的悼念。 好在,如今她终于为他穿了这一身如血似火的嫁衣。 待林偃月走到近前,喜娘本是要将红绸的另一端递给谢凌风,谢凌风却没有接,就像没有看到一样,径直走到林偃月的面前,然后牵起了她的手。 喜娘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个变故,她一生参加过几百对新人的婚礼,第一次遇到这么心急的新郎,只当是谢凌风身为阁主日理万机,大约没怎么见过别人成婚,又是第一次成婚,不懂得其中规矩。 喜娘正要开口劝说,却已经被乔贯华制止,只能看着谢凌风牵起林偃月的手,然后向大殿的方向走去。 从广场前的台阶,一直到苍梧殿前,铺了长长的红色地毯。谢凌风牵着林偃月的手,沿着红毯向前走,他走得很慢,配合着林偃月的步调。 这一步步,踏上的是他们暮暮朝朝的幼年时代,以及被命运打碎的十年;踏上的是父母亲族、千音阁弟子的尸山血海,以及顾檐梅和死在顾檐梅手上的千万条性命;踏上的是他对她的爱,以及她对他的恨。 但他要保持微笑,保持喜悦。这世界上,能够失而复得的人,实在少之又少,除了珍惜,已无心再想其他。她纤弱的手就握在自己手中,她这一身如火嫁衣是为自己而穿,就足够了。 过去如何,那都是过去;将来如何,取决于自己——这一刻,谢凌风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再长的红毯总有走完的时候,当谢凌风和林偃月一起走到尽头,谢凌风才发现林偃月似乎是在发怔,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该转过身去了。这一刻陷入回忆的,不止他一人,她亦是。 谢凌风扶住林偃月的肩,和她一起转过身去。 谢凌风突然很满足。场上宾客云集,纷纷向他们看过来,一张张笑脸,喜悦的,赞叹的,艳羡的。他广发婚帖,就是要整个南疆都见证他们的幸福。 接下来就是正式的仪式,但在此之前,谢凌风要在这上千宾客面前,在阁中千万弟子面前,对他身边的林偃月说几句话。这几句话,其实等到只剩下他们两人时说,或许更合适一点,但是,他决定在这里说,他要整个天下一起见证他对她许下誓言。 谢凌风待场上的欢声笑语渐渐小了一点,这才微微侧身面对着林偃月,然后握住了她的双手。在千万人无声的凝望中,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偃月,从此以后……”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清脆而响亮的掌声,突兀地打破了全场的安静。不仅是谢凌风,场上宾客的目光也都齐刷刷向那掌声传来的地方看过去。 只见一个浅绿色衣衫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红毯的正中间,正一边笑着鼓掌,一边向谢凌风他们的方向走去。 那少年容貌十分清秀,甚至可以用漂亮来形容,唇边的笑容格外明亮,一直亮到眼睛里,让人一见了就忍不住会觉得欢喜,哪怕他此刻做出这般不合时宜的事情,也仍然无法让人生出讨厌来。 此人正是长桑谷的谷主——桑白及。 桑白及虽然看起来是在十分悠闲地缓步向前,身影却移动得很快,不过片刻就已经停在了谢凌风和林偃月面前。 林偃月和谢凌风,以及站在一旁的乔贯华,都在一瞬间变了脸色,只是怔怔地看着桑白及施展轻功身法行到了他们面前。 然后,谢凌风终于喃喃地说了一句:“浮舟。” “浮舟”是顾檐梅的独门轻功绝技。顾檐梅自小在武功一路上就极有天赋,于轻功上更是超出常人太多。浮舟本是顾檐梅的父亲自创的轻功,威力其实只是中上水平,但到了顾檐梅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对浮舟做了很多改动,将浮舟身法加快了数倍不止。后来,顾檐梅成为千音阁阁主的时候,轻功已经到了令人恐怖的地步,施展浮舟之时,天下能看清其身形的都已经寥寥无几。 然而,惊艳天下的轻功浮舟,还认识的已经只剩下了谢凌风、乔贯华和林偃月三人。当年顾檐梅来到千音阁后,便由谢凌风的父亲亲自教授武功,出于对姨父的尊重,顾檐梅便再也没有在众人面前练习和施展过从前父亲教授的武功,只有他们三人在私底下见顾檐梅使用过几次浮舟。而后来,见过浮舟的人,几乎已经全都死在了顾檐梅的剑下。 在场宾客既不认识桑白及,也不知道浮舟的存在,故而俱是一脸不解,不明白区区一个少年,为何能让三人这般失态。 正文_第二十四章 嫁衣如火(2) 桑白及停在谢凌风和林偃月的面前,唇边笑容又深了一些,连眼睛都随着那笑容微微向下弯起,愈加让人生出欢喜来。 然后,桑白及抬手施礼,终于开了口:“在下桑白及,祝阁主和夫人百年好合。” 谢凌风此刻已经收了最初惊讶的神色,换成了一个得体的笑容,用的亦是得体的语气:“没想到桑谷主亲自前来,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长桑谷本就极少涉足南疆武林中的事情,而且从桑白及八年前成为谷主以来,就从未出过长桑谷。历来江湖中有事,请帖自然是要送到长桑谷的,这是礼节,但长桑谷一般都只会派手下弟子前来参加,各门派也早就习以为常。此次的婚礼,请帖自然也送到了长桑谷,但那时桑白及已经从西洲城回到了谷中,故而谁都没有想到桑白及会亲自来参加。 桑白及听罢谢凌风的话,笑着道:“没事没事,我就是听说这次特别热闹,所以来看看。” 谢凌风听桑白及话中之意竟然是专门来看热闹的,饶是涵养极好,也只觉得眉心一跳,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 谢凌风努力维持了微笑,正要说话,就听桑白及道:“阁主,你的新娘子可真漂亮。” 谢凌风听到这句话,眉心再次跳了一跳,而面前的桑白及似乎已经对他失去了兴趣,斜跨一步转向了林偃月那边。 谢凌风顺着桑白及的动作,这才看向站在身边的林偃月,这一看之下,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了。因为,他看到了林偃月眼中的泪水。 林偃月在看到桑白及出现的瞬间,整个人便如遭雷击一般。 那日在西洲城外和桑白及他们分开,林偃月就一直对桑白及说出“檐下的梅花”几个字的事情心存怀疑,于是向人询问了一些关于桑白及以及长桑谷的事情,然后听说了一个故事—— 九年前长桑谷发生了一起叛乱,谷主一家都死于叛乱中,只有谷主最小的儿子,还是个孩子的桑白及流落在外,逃到了极北之地躲避追杀,一年后谷中的叛乱被平定,桑白及才重新回到谷中,成为了长桑谷新的谷主。 在这个故事中,长桑谷叛乱发生的时间,恰好在顾檐梅死去的半个月之前;桑白及重回长桑谷,又恰好是在顾檐梅死去之后。一切都太过巧合!但是,林偃月反复思量,也没有找到可以连接这些巧合的那根线。 然而就在方才,看到桑白及的时候,林偃月终于找到了那根线——轻功浮舟。于是,她就像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的浮木一般,拼命攀着这根浮木不放,不管前因后果,不管合理与否,她只想以此证明自己想要的答案——顾檐梅没有死!顾檐梅还活着! 所以,林偃月在桑白及走到她面前,说出了那句“新娘子好漂亮”之后,突然伸出双手抓住了桑白及的手腕。 林偃月看向桑白及,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堵在喉咙里的,是在心里念了千千万万遍的那两个字——“檐梅”。 可是,她说不出口。因为,她害怕。如果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顾檐梅,她要如何面对他呢? 九年前的那个大火之夜,顾檐梅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声音里都是凄厉绝望的恨意,他说:“如此也好,你们都要好好活着,长命百岁地活着,从此黄泉路远、生生世世,都不必再见。” 此刻林偃月甚至想,如果自己的眼睛完全瞎了就好了,她就可以和他相认,因为他说的是“不必再见”,如果她瞎了看不见,是不是就不算“再见”? 为了一句话,甚至都到了要去强行曲解词句的意思来欺骗自己的地步,有的时候,感情其实会让人变得胆小而脆弱。 但是,面前的桑白及只是笑着看着她,在笑容里弯起的眼睛一派天真无邪,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然后,林偃月听见桑白及开了口,是希望她放开的意思:“夫人……” 那一声“夫人”,让林偃月在刹那间就回到了现实。 曾经,谢凌风亲手将顾檐梅推向了死亡。如今,她身穿艳红嫁衣,作为谢凌风的妻子站在这里。她还有什么资格和他相认? 林偃月松开桑白及的手腕,后退了一步,再一步,眸中的眼泪蓄满了眼眶,终是滴落下来,打在嫁衣的裙摆上,开出艳红的花朵来。 桑白及看着林偃月,笑着道:“夫人若是喜欢,抓着……也无妨……”笑容甜甜的,似乎是在安慰哭泣的女孩子。 桑白及从袖中拿出一个锦盒,看了一眼谢凌风,又看看林偃月,道:“来得比较急,没有时间准备很好的贺礼,买了一支漂亮的簪子,就当做我送给你们的礼物吧。” 桑白及说完,便打开了手中的匣子,笑着伸手将那支簪子拿了出来。 一旁的宾客中有人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尾音被迅速掐断,想是被身旁的人阻止了。堂堂长桑谷谷主送出的簪子,再怎么样也该是金的玉的,方才说得过去,可偏偏是一支木簪,像是路边小摊上买的玩物。送这么一支簪子,作为一场豪奢到极致的婚礼的贺礼,实在太过寒酸,已经有人连连摇起头来,只觉得这长桑谷谷主实在是太不通人情世故。 林偃月和谢凌风站在桑白及面前,在匣子打开的那一瞬间,还未见到匣中之物,已经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沉香香味,缭绕鼻尖,清香悠远。待桑白及将簪子拿出来,只见木簪色泽墨绿,间或夹杂些许黄色,如黄莺的羽毛带着闪亮的绿光。 谢凌风仔细看了几眼,不禁在心里惊叹了一下,这支看似不起眼的木簪,用的是沉香木中难得一见的珍品奇楠,更是奇楠中百年难遇的莺歌绿棋,他一生都只在祖父那里见过一次。 但是,在桑白及将那簪子拿出来的时候,谢凌风的眉头还是跳了第三次。因为那根价值万金的木簪,簪首雕的,偏偏是三朵梅花。 林偃月也和谢凌风一样看着那簪子,瞬间已经变了脸色,只觉得那簪子仿佛要将她的心戳个窟窿。木雕的一枝梅花,分明就是“檐梅”二字。 桑白及拿着那支簪子,笑着满意地端详了一下,然后走到了林偃月的面前,就要伸过手去将簪子插在林偃月的发间。 谢凌风终于忍无可忍,抢先几步走过去揽住了林偃月的肩,然后挡住了桑白及的那只手,冷冷地看着桑白及道:“谷主请自重。” 桑白及停下,却没有放下手,谢凌风在这个空隙用目光扫了一下怀里的林偃月,却见林偃月的脸色在刹那之间已经惨白如纸,看不到一丝生气。 桑白及高林偃月一个头,方才他抬起手臂时,衣袖恰好垂在林偃月的面前,一股熟悉的香味便蹿上了林偃月的鼻尖——似梅如兰,清清淡淡。 昨日在松风崖救她的人,居然就是桑白及!当时她只觉得那人轻功超绝,却没有看清楚那人的身形,没想到竟然是浮舟,难怪她当时会觉得熟悉。 桑白及若真的是顾檐梅,那么他今日来参加婚礼,又送一支梅花簪作为贺礼,就必定是为了要他们记得,是他们对不起他,他要他们一直都记得,永远不能忘记。那,便随了他的意又如何? 林偃月按下谢凌风的手,向前走了一步,微微抬起头看着桑白及,嘴角弯起,是月破云层的一个笑。然后,林偃月伸手握住了桑白及的手,就着他的手将那支簪子一点点插进了发间。 那支簪子插在头上,其实是插在她的心上,让她每一呼吸每一心跳都痛不欲生。但是,他若满意,那痛里也能生出欢喜,血里也能开出花朵,她甘之如饴。 这时,突然听到宾客中发出一声惊呼之声。 众人本是津津有味地看着台上那一出好戏,已经在心里推测出了数个版本,此时听到这一声惊呼,纷纷回过神来,生怕错过什么有意思的细节,都向那惊呼声的来处看去。 在红毯尽头的台阶处,一个白衣的身影正凌空跃起,然后在地上微一借力,向苍梧殿的方向飞掠而来。 那人的身形并不快,故而在中间时就已经有人认出了他,然后低低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萧白雪。” 正文_第二十五章 嫁衣如火(3) 萧白雪的足尖在地上轻点,衣摆在风里荡起,已经翩翩然落在了地上。 广场上红绸翻飞,人头攒动,在这一刻俱都黯然下去,唯那白衣的身影萧然独立。 清雅如玉的容颜,孤绝冷峭的身影,唇边有一抹浅笑,弧度平和从容,仿佛高高在上的神祇,拈花一笑,俯视红尘纷扰。 萧白雪现身的瞬间所出现的全场寂静,终于在他落到地面后被重新打破,宾客中传来一阵阵议论喧哗之声,其间夹杂着女子们的娇笑欢呼。 自从八年前,浮世轩将萧白雪排在榜首之后,“见过萧白雪”已经成为闺房谈话中一项非常值得炫耀的资本。因为萧白雪平时都待在长桑谷,很少参加江湖中的活动,即使出来处理各处医馆药局的事情,也是行踪不定,从不会在一处多做停留,故而见到萧白雪的机会十分难得。 三年前,峒山派的大小姐为了见萧白雪一面,追了萧白雪半个南疆,却总是晚了一步,每次前脚刚到,萧白雪就已经离开了。于是,最后这位大小姐一怒之下,砸了洛州城里长桑谷最大的医馆,然后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医馆的大门口,说若是萧白雪不来她就不走了。 就在当天,那家医馆附近的几家客栈立刻爆满,消息传出去后没几天,洛州城的所有客栈都人满为患。到了第七日,萧白雪终于现身,却是在下半夜的寅时。这位大小姐睁开眼,就见萧白雪站在自己面前。那晚萧白雪只待了片刻,也不知究竟说了什么,第二日这位大小姐便留了一笔赔偿医馆损失的银子,然后带着手下的人回了家。 萧白雪此刻站立的地方,就在灵雀山庄弟子所处位置的前面。灵雀山庄来的大都是年轻的女子,此刻见萧白雪落在她们面前,早已炸开了锅,纷纷推搡着往前挤,想看看传说中的萧白雪长什么样子。 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大概已经看得呆了,被身后的人推搡了一把,手中的剑没有握紧,已经脱手飞了出去,正好落在萧白雪面前的地上。突如其来的变故,那少女唰地一下子红了脸,被身旁的女孩子推了几把,这才想起来要去拾地上的剑。 那少女往前走了几步,还未蹲下身,已经有一只手将那把剑拾了起来,然后递到了她的面前。乌黑的剑鞘,衬得那双手愈加修长如玉。那少女呐呐地说了声谢谢,接了萧白雪递过来的剑,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萧白雪一眼。 萧白雪对那少女一笑,然后便转身向方才的方向走去了。那少女却仍然呆呆地站在原地,后被身后的同门拉回队伍里,立刻传来一阵少女们的娇笑声。 萧白雪刚现身的时候,好几个门派的掌门和长老就已经站起身来,此刻萧白雪走到近前,便纷纷与萧白雪寒暄起来。 那几人年纪看起来比萧白雪大了几轮,对萧白雪执的却是平辈之礼,神色和语气十分客气。萧白雪对他们还以晚辈之礼,脸上的笑意谦和而从容。 其中一人面露惊喜之色,恭恭敬敬地对萧白雪施礼道:“上次您让人送来的药材,实在是帮了大忙,家父的身体已经好多了。本想着什么时候亲自登门道谢,又不便去长桑谷叨扰,却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清圣,真是幸甚之至。” 萧白雪听罢那人的话,客气地还礼,又与众人略微寒暄了几句,这才向谢凌风和桑白及等人所站的高台上走去。 婚礼还未正式开始就已经变故迭起,先是桑白及的出现,让热闹喜庆的氛围顿时变得微妙,然后是萧白雪的现身,引得全场骚动喧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到了萧白雪那里。此刻,众人看着萧白雪向布置得一片艳红的高台走去,这才意识到正在举行一场婚礼。 萧白雪走得不快,步履从容,沿着红毯向前,又拾级而上,这才到了苍梧殿前的高台上。 谢凌风看着萧白雪走过来,虽然脸上保持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心中却早已是怒火腾升。桑白及和萧白雪突然一前一后地出现,将一场婚礼搅得一团乱,若非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只怕就要与人动手了。 谢凌风开口,纵使涵养再好,语气也已经没有了一丝温度:“萧堂主好大的气派。早知道谷主和堂主前来,怎么也该知会一声,好遣人去迎接二位。” 萧白雪面色平静,对谢凌风道:“今日打扰,实在抱歉。白及他年少不懂事,我这就带他回去。”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听得一旁的人暗暗吃惊。身为下属,萧白雪说出来的话,倒像是家长来领回在外面闯了祸的孩子,况且这还是在南疆大大小小的江湖门派面前。 不过,桑白及从萧白雪出现开始,就真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一直低着头不敢去看萧白雪。此时桑白及听到萧白雪的话,终于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抓住了萧白雪的衣袖,轻轻晃了晃。 谢凌风的目光从萧白雪和桑白及身上扫过去,嘴角出于礼节略微上扬了一点弧度,道:“如此甚好。” 萧白雪脸色沉寂,嗓音亦带了微微的低沉:“祝阁主与夫人,琴瑟和谐、白首齐眉。” 萧白雪虽然不怎么参与江湖中的事情,但是待人处事素来都是进退有度、谦和得体,但今日却只是简单地说了这么两句,竟也不待谢凌风说什么,便转过身去,迈步向前走去了。 桑白及手中还捏着萧白雪的袖子,忙追上去几步,语气甚是可怜:“哥哥,你生气了么?我错了……” 桑白及的道歉并没有凑效,萧白雪虽然停下了脚步,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有去看桑白及。 桑白及看着萧白雪的脸色,终于放开了萧白雪的衣袖,也收了方才委屈可怜的表情,低着头站在一旁,过了片刻,才轻声道:“白雪,对不起。”这句话,语气已经甚是悲伤。 萧白雪依旧什么都没有说,重新迈步沿着红毯向前走去了。桑白及站了片刻,也垂着头跟在了萧白雪的身后。 正文_第二十六章 洞房花烛(1) 林偃月一直看着萧白雪和桑白及,待二人的身影渐行渐远,走到红毯的尽头,消失在了往下的台阶处,林偃月这才收回目光,慢慢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来时,眸中的水光已经消失了,只剩下往日的平静漠然。 谢凌风也和林偃月一样看着那两个离去的身影,眼眸微微眯起,唇边仅剩一丝勉强维持的弧度。 不速之客离开,婚礼照常进行。宾客们兴致勃勃,因为看到了远比一场华丽婚礼更好看的一幕,但是婚礼的主角却明显变得心不在焉起来。 谢凌风本来要说那一段柔情蜜意的誓言,但是此时,他已经决定将那些话都忘记,因为他知道,如果说出来,只会变成今日最大的笑话。后面的仪式,谢凌风也没有了像之前一样不守规矩的举动,礼官如何说便如何做,仿佛只是牵线的木偶。 行过交拜之礼,二人手执同心结到新房中,撒帐合卺,一一完成。众人本想闹一闹新房,但见二人神色,俱都不敢造次,谢凌风一个眼神,礼官已将众人都请了出去。 新房里只剩下了谢凌风和林偃月二人时,谢凌风这才开口:“桑白及不可能是顾檐梅。顾檐梅已经死了。” 林偃月听到谢凌风笃定的语气,身体不禁颤抖了一下,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就已经接口道:“你怎么知道?” 谢凌风听林偃月骤然激动的语气,便也失了平日里的耐性,道:“难道年纪也可以倒退吗?九年过去了,顾檐梅怎么可能那么年轻?” 林偃月几乎是脱口而出:“他是顾檐梅,怎么就不可能?” 南柯可以让顾檐梅独步天下,或许也可以让顾檐梅不死,甚至可以让顾檐梅保持当年的年纪。但是,这些话她没有办法对谢凌风说。 谢凌风本就因为之前婚礼上的事情绪不好,在听到这句话时,心里顿时蹿上来一股怒气。从小到大,林偃月对顾檐梅都有着莫名的崇拜,似乎在她看来,任何事情顾檐梅都可以做到。顾檐梅年长他们几岁,比他们优秀也是自然,只是每到这种时候,谢凌风总会觉得瞬间被愤懑和不甘堵满胸腔,连呼吸都似乎变得艰难起来。 谢凌风扳过林偃月的身体,强迫她看着自己,他的目光看进她的眼睛里,一字一顿地道:“偃月,是我亲手将他的白骨葬了,葬在松风崖下的万丈深渊里。” 林偃月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伸手抓住谢凌风的衣襟,双眼睁大,声音颤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谢凌风,你还是不是人?你已经杀了他,连他的尸骨都不肯放过吗?他是你的亲表兄!你们一起生活了十年!” 谢凌风一言不发,就那样任由林偃月抓着自己的衣襟。只提想起顾檐梅,林偃月原本泰山崩于眼前都不会动容的冷漠,就会在瞬间分崩离析,要么是句句伤人的言语刻薄,要么是不堪一击的悲伤脆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林偃月突然冷笑了一声,道:“对了,我想起来了,那天死了那么多人,就凭一具白骨,你怎么知道那具白骨就是檐梅?或许,他已经从那场大火里逃出去了也未可知。” 谢凌风低头看着林偃月,缓声道:“那具白骨,手里握着‘含光’。” “含光”是顾檐梅的剑。对于一个练剑的人来说,剑就是生命。剑不离身,至死不弃。况且,那把含光剑是顾家祖传的名剑,顾檐梅绝对不可能将剑留下独自逃生。 林偃月终于慢慢松开了谢凌风的衣襟,眸中泛起一层朦胧的水雾,方才冷漠愤恨的神色渐渐转为凄凉无助。 林偃月素来坚强,极少露出这样柔软的一面,谢凌风的心像是被揪了一下,瞬间有些微的发疼。谢凌风叹了口气,语气终于软了下来:“偃月,不用骗你自己了。仅凭浮舟并不能说明什么,浮舟未必没有其他传人。” 林偃月看着谢凌风,没有说话。 谢凌风道:“我听父亲说,姨父生前经营着一个镖局,收了一些弟子。姨父对自创的这门轻功十分满意,说不定曾经传给了自己的弟子,那之后桑白及因为某些机缘学会了浮舟,也未可知。偃月,浮舟的事情我会去调查,但是我只知道一件事,桑白及绝对不可能是顾檐梅。” 林偃月垂了眸不再去看谢凌风,双眼朦胧,唇边慢慢露出一个凄凉无比的笑容,已经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檐梅,如果你真的还活着,是不是会恨不得来毁了这场婚礼? 谢凌风看着林偃月的神情,突然意识到,林偃月其实并不希望他揭穿这一切,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只不过因为桑白及的出现,她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点渺茫的希望,仿佛是跌入深渊的人攀住一根蛛丝,想要自欺欺人地让自己相信顾檐梅没有死。 谢凌风想起来,此刻外面还有无数宾客在等着,他们必须出去给大家敬酒,将整个婚礼完成。谢凌风正要开口,见林偃月的神色惨然,知道她早已无心婚礼的事情,只能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谢凌风轻轻舒出一口气,似乎是想舒出那些回忆突然在心里翻搅出来的阴霾,这才向新房外走去。 谢凌风重新走回新房的时候,就看到林偃月和方才一样,穿着艳红的嫁衣,静静地坐在床沿上。 方才他出去后,立刻被大家一杯杯地灌酒,但他始终面带微笑,有人来敬酒,他便来者不拒,最后还是乔贯华帮他挡下了众人,然后推着他出了大厅,让他早点回新房。 谢凌风扶着柱子站了站,只能向新房的方向走,那段路其实不短,却觉得很快就走到了。新郎一般都只会嫌去新房的路太长,可他却嫌路太短,他还没有准备好要怎样去面对林偃月。所以,他才想让自己喝醉,人喝醉了事情就会简单得多,随着心意去做就好,不用思考太多,也不用掩藏太多。 既然到了,谢凌风也就只能走进去。 房间里处处挂着红绸,红烛高照,照出一个被红色光晕包裹的世界。那一刻,谢凌风几乎觉得自己不是在现实中,而是在梦里。 这九年来,谢凌风曾经无数次做同样的一个梦。 梦里满堂艳红,林偃月坐在层层圆花门的尽头,嫁衣如火,唇边的笑容在烛光里明灭不定。他一步步向她走去,走到近前,他发现她没有笑,没有表情的脸,没有神采的眸,像是泥塑的人偶。他伸出手,觉得自己是要去摸摸她的脸,回过神来时,已经将一柄剑钉入了她的右肩。剑锋刺进血肉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血从她的肩头渗出来,一层层染透嫁衣。她终于抬起头来,眸中泪光盈盈,唇边笑容凄婉,轻轻地唤了一声:“檐梅。” 那个梦境是困住谢凌风的魔魇,九年来他无数次从那个梦里惊醒,醒来时一个人坐在床上,只觉得隔着梦境都能闻到自己手心里的血腥味,而林偃月最后说出的那两个字在耳边久久都不能散去。 现实中,林偃月的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但没有梦中那般冰冷,只是沉静,只是淡然,唇角有似有若无的弧度,让谢凌风难以分辨她的心情。 谢凌风走过去时,林偃月的目光微微动了动,却并没有看他。 谢凌风坐在林偃月的身边,突然听到自己的心跳,竟然像回到了十五六岁一般,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谢凌风很开心,他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娶她,虽然比原本的计划晚了太多年,虽然那些想要看着他们幸福下去的人已经不在了,但终归还是个圆满的结局。 他想,那些刻在心底里的伤痕,终会随着时间被打磨得浅淡,他们还有长长久久的余生,他会将她护在手心里,再不让她受一点点伤害。 谢凌风这样想着,已经握住了林偃月放在面前的手,冰凉的,指骨分明。从前她也瘦,但还是有肉的,两颊微微鼓起来,笑起来又甜又可爱,如今却像是只剩下了一副纤弱的骨架,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吹散一般。 谢凌风见林偃月任由自己握着手,没有显出抗拒的神色,终于鼓起勇气,唤出了她的名字:“偃月。”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已经叫他幸福到不能言语。 谢凌风看林偃月微微垂着眸,睫毛轻轻闪动了一下,他像是受了莫大的鼓舞,轻轻地伸手将她的身体扳过来面对自己,再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偃月。” 林偃月终于抬起头,很慢很慢地,双眸中带了茫然迷离,叫谢凌风怔了一怔,刹那间胸中涌起满腔柔情,只想轻轻吻上那双轻抿的唇瓣。 但就在谢凌风俯下脸想要吻林偃月的时候,便见她的唇边突然绽开一个弧度,像涟漪一般层层扩散开来,终成一个艳丽妩媚到极致的笑意。 谢凌风愣住,如此锋利而逼人的美丽,不是他记忆里的林偃月。记忆里的那个女孩,她的笑容永远像月光一样,晶莹清透,熨贴而不张扬。 谢凌风很快给了自己答案——因为他在林偃月的生命里缺席太久,错过了她从少女到成年的成长。 人在心情好的时候,总是愿意将一切都往好的方面想,因而谢凌风并不觉得失落。他想,他喜欢的是她这个人,和她变成什么样子并没有关系,从此以后,每一天他都可以发现一些她新的变化,比如她喜欢喝的茶,喜欢熏的香,比如她笑起来的眉眼,她发呆时的样子。 但是,就在谢凌风愣神的时候,林偃月突然收了笑容。 谢凌风还不能适应林偃月的喜怒无常,正在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就见林偃月抽出手来,然后起身站在了他的面前。 林偃月的目光落在谢凌风的脸上,凉凉的没有温度,一双指尖却捏住系起腰带的丝韬,慢慢解了开来。 正文_第二十七章 洞房花烛(2) 谢凌风看着林偃月的动作,像被点了穴一般,顿时动弹不得。 深爱的姑娘站在自己面前,纤纤玉手一点点宽衣解带,这动作实在太过诱惑,谢凌风只觉得呼吸骤然急促,顿时意乱情迷不能自抑,再不敢看林偃月的眼睛,目光随着她的指尖移动,看她一件件脱下那身艳红的嫁衣,堆在地上像一团飘在脚下的红云。 林偃月的身上终于只剩下了一身雪白的里衣,裹住她曲线起伏的身体。谢凌风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直冲脑门,连呼吸都开始烫起来,他完全没有料想到林偃月会这么主动,窘迫得不知道该将目光看向何处。 林偃月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像在等待什么一样,待谢凌风终于抬起头,这才微微偏了头看着他。目光相触,然后林偃月终于脱下了最后一件里衣,除了白色的裹胸和亵裤,她的身体已经完全暴露在谢凌风的面前。 那一瞬间,谢凌风只觉得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冷得他全身都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林偃月右肩锁骨的下方,赫然是一道浅褐色的伤痕,大约三指来宽,整体向下凹陷,薄薄的一层皮肤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的骨头。 对这道伤的存在,谢凌风早有心里准备,只是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触目惊心的状态。 林偃月离他那样近,近到他可以在她的眼睛里看到惶然无措的自己。谢凌风想退,但此刻坐在床上,让他退无可退,只能慌乱地垂下目光。 林偃月却不让谢凌风逃避,俯身蹲在他的面前,让他不得不再次面对她的身体。 谢凌风别过脸去,林偃月却握住他的手,然后将他的手放在了她肩头的那道伤痕上。 刚触及林偃月的肌肤,谢凌风就像是触到什么烫手的东西一样,猛地将手缩了一下。 林偃月紧紧抓住谢凌风的手,轻声道:“你怕什么呢?你这么想要让我回来,这么想要娶我,就没有想过,从此以后你必须面对这道伤口,这道你亲手留在我身体上的伤口?” 指尖下的肌肤有着冰凉而光滑的触感,谢凌风却只觉得像一块烙铁一样,烫得心都在发疼。 他哪里是害怕面对这道伤口呢?他已经不是十六岁的少年,已经强大到足够担起过去和未来。他等了她九年,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去承担他曾经犯下的一切错误。他害怕的,只是她这样冷漠如冰的眼神,这样满是嘲讽和不屑的语气。 九年过去,他已经成为了统领南疆半壁江山的人,跺一跺脚,整个南疆都要抖一抖,可是唯有面前的这个人,她可以轻而易举就让他害怕,让他伤心,让他软弱。 谢凌风只觉得瞬间清醒——他在林偃月的眼里,只是跳梁小丑。从他进门开始,林偃月就冷着一双眼漠然地审视他,看着他情难自抑,却又忐忑不安、小心翼翼。林偃月的眼神,就像看着一条狗,手里拿着一根肉骨头,左右晃荡,看它如何伸着舌头淌口水,然后围着自己转圈摇尾巴,心里想着,真是下贱的狗啊,然后将骨头放得再低一点,看它如何将尾巴摇得再欢快一点。 谢凌风一点点将手从林偃月的手心里抽出来,蹲下身拾起一件外衫披到她的肩上。然后,谢凌风站起身,脊背笔直,面无表情地向外走去。 可是,谢凌风刚走出去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林偃月的笑声,像是听了一个特别好笑的笑话,却克制着不让自己大声笑出来一样。 谢凌风在那笑声里慢慢停下脚步,心里的悲凉沉下去,浮上来的都是腾腾怒气,忍不住问道:“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可笑?” 林偃月微笑着道:“凌风,你还是不敢面对,不是吗?” 谢凌风听出来,林偃月的声音很是愉快,她回来这么久,从来没有过这么愉快的语气。 谢凌风忍不住紧紧握紧了拳,拼命克制着想要走回去捏住她的下巴,然后厉声质问她的冲动。当年她分明答应了要嫁给他,最后却还是背叛了他。他舍不得恨她,舍不得怪她,忍耐了这么多年,等着她忘记前尘旧事,可是如今还是这样,对他冷眼相待,咄咄逼人。 谢凌风胸膛起伏,深呼吸几次才将那股怒气压制下去,抬脚欲走,却听到林偃月的声音:“难道你不想知道,我到烟花巷之前的那两年去了哪里吗?不想知道,我肩上的伤口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吗?” 林偃月的话像是某种咒语,一出口便叫谢凌风再也迈不开步。因为他已经隐约猜到,那背后一定藏着惨烈到他无法面对的故事。 但是,林偃月并没有给谢凌风继续逃避下去的机会,已经悠悠地开了口:“九年前的那夜,我离开平仲山,其实并没有走出去太远,就因为失血过多晕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被一个猎户所救。” 林偃月停一停,深吸了一口气,似乎需要如此才能有继续说下去的勇气,片刻后才接着说道:“起初,我也觉得那个猎户是个老实善良的人,感激他救了我的性命,终归我是不能死的,所以无论如何都要谢谢他。可是渐渐地,他看我的眼神都怪异起来,一日他喝了很多酒,终于露出本性。我在三丘坛受了檐梅一剑,本来就有内伤在身,而你的那一剑拼尽一身功力,剑气震碎了我的心脉,导致暂时武功尽失,又因为肩上的伤,只能用些拳脚功夫抵抗。” 说到这里,林偃月兀自笑了一下,笑里已经掺杂了凄凉:“最后,那个猎户将两根手指伸进了我肩上的伤口,扣住了我的肋骨。” 林偃月觉得似乎又看到了那个男人猥琐而贪婪的脸,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只是那么一瞬间,很快便恢复如常。 谢凌风听到这里,只觉得心口猛地一缩。他想起从前,自己的肩上也曾中过一箭,箭上有两个倒钩,乔贯华帮他拔出来的时候,他疼得几乎晕了过去。他不知道被人用手指插入伤口会有多疼,光是想想都忍不住全身发冷。 谢凌风转过身去,就看到林偃月斜靠着床坐在地上,身体裹在那件宽大的嫁衣里,小小的一团,让他想要走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却因着心底里源源不断涌上来的愧疚,脚下竟不能移动半步。 林偃月仰起脸,看着谢凌风,一字一顿地道:“凌风,这所有的一切,说到底,都是拜你所赐。” 谢凌风如遭雷击,双手都忍不住颤抖起来,林偃月描述的那个场景,仿佛真实地浮现在他眼前,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是他将她推向了那个地狱。 谢凌风慢慢走到了林偃月的面前,然后蹲下身去,轻轻将地上的人抱在了怀里。隔着一件外衫,她瘦得似乎只剩下了一副纤弱的骨架,他甚至都不敢抱紧她,只能架着手臂松松地环住她的肩,让那个拥抱显得空虚无力。 谢凌风的声音颤抖着:“偃月,不要再说了!我求你,不要再说了!那个畜生在哪里?你告诉我,我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林偃月就那样任由谢凌风抱着,乖巧的像一只猫儿。 方才的只言片语,谢凌风会联想到什么,林偃月已经从他的表情中看出来了。只是,那两年的故事远比这复杂得多,她只不过摘取了其中的一小部分说给谢凌风听。 她就是要他误会,要他愧疚,要他愤恨。 林偃月的唇边慢慢露出一个凄凉而残酷的笑来,道:“怎么?觉得他碰了你的东西,所以也该死?” 谢凌风听林偃月说出那个“也”字,身体顿时便僵了,他知道林偃月说的是顾檐梅,那是他们之间永远都不能触碰的伤口。 林偃月从谢凌风的怀里退出来,轻笑道:“你觉得,我会让那个猎户活到现在?他早就被野兽啃食,吃得只剩下了一堆带着碎肉和血痕的骨头了吧。” 正文_第二十八章 洞房花烛(3) 谢凌风有些怔忡地看着林偃月,她唇角浅笑嫣然,语调温柔甜美,说出来的词句却是那般残酷冰冷。 谢凌风以为自己已经能够面对她的过去,她的变化,他觉得只要自己付出感情,就可以重新暖化她的心,可是此刻他才明白,她的心上结的不是冰,而是万年寒铁。 林偃月勾着唇边的那个笑,声音凉凉地飘过:“你不是一定要我回来吗?我回来了,回来嫁给你。从此以后,天长地久,再也不分开。日后,我们日日夜夜相对,时时刻刻想起我们曾经对檐梅做过什么,就足够将余生都变成漫长的折磨。这样,才算对得起他!” 林偃月的话音落下,谢凌风已经脸色惨白,站起身踉跄着后退,一直到腿抵住桌边,这才发出声音:“偃月,你可还有良心?从小爱你护你长大的,是我们谢家,不是他忘恩负义的顾檐梅。对,我是杀了他,但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林偃月的身体猛地瑟缩了一下。她和顾檐梅最怕听到的就是这句话。他们欠了谢家的恩情,这恩情让他们一生都不能翻身。她自己也就罢了,可是听谢凌风提起顾檐梅,听他诋毁顾檐梅,她却只能守着心里的那个秘密,不能辩驳半句,只觉得一腔悲愤堵在心口,疼得她肩膀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于是,林偃月脱口便是更加伤人的话:“对,都是为了我,从来都是我亏欠了你。所以,我还给你,嫁给你,做你的妻子,为你生儿育女。你若觉得还不满意,大可直接将我也一起杀了,如此我们欠你的就都还上了,岂不是更快?” 谢凌风知道方才自己说的话实在太伤人,顾檐梅是他们的禁忌,所以他才会如此失去理智,但是此刻林偃月将话说得狠绝到这个地步,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招架。他只觉得林偃月字字句句都是刀锋,一刀刀砍在他的心上,纵使他再爱她,也觉得灰心。 沉默良久,谢凌风才终于轻叹一声:“偃月,我从没想过,我们之间会走到这样的地步。我突然想,当初若是成全你和他,如今又会是何种局面呢?” 林偃月的语气依旧冰冷:“成全我和他?用不着你成全,他从头到尾就不曾爱过我,不过都是我自甘下贱,非要赖在他的身边。” 林偃月记得,她得知南柯秘密的那个夜晚,等到顾檐梅讲完所有的故事,她便立刻下定了决心,对顾檐梅说:“明天我就搬到听雨楼来。” 顾檐梅却只是哀伤地看着她。她知道,他是在无声地拒绝。 于是,她继续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把这个秘密告诉凌风他们。” 她知道这个威胁并没有用,顾檐梅肯定不会相信,在听完那个故事之后,她怎么忍心违逆他的心愿呢? 所以,停顿了片刻之后,她换了一个理由:“你看,我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就必然要愧疚一辈子。所以,檐梅,让我留下来,代替所有人留下来陪你,陪着你痛苦,陪着你死去。你就当是我为了减轻心里的愧疚吧。” 说完最后一句,她的眼泪早已簌簌滚落,再也无法抑制,但她还是笑着的,用尽最大的力气,对着顾檐梅微笑。 那天她其实还有几句话没有说出口。顾檐梅唯一的心愿,是他们几个人可以幸福地活下去。而她唯一的心愿,是看着她心爱的那个少年死去。因为,除此以外,她也已经无法再去奢望其他。她藏在心里的那些少女心思,在现实的悲凉里,终于再也说不出口。还有什么比这更加残酷和悲哀呢? 那天以后,林偃月便搬去了听雨楼,顾檐梅住在最上面的一层,她住在了他的楼下。 只要他们留在阁中,每到子时,她就会抱着琴来到顾檐梅房间外的走廊上,然后坐在紧闭的门前抚琴。 顾檐梅在门内陷入南柯构筑的地狱,她能够听到他压抑的喘息,听到指尖划过席子的声音,听到身体撞击地面的闷响。 可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坐在门外,将那支“洗尘曲”一遍遍地弹过。因为顾檐梅说过,那是唯一能够让他内心清明的曲子,是他母亲生前最爱的曲子。 一门之隔。两重天地。 头顶两盏灯笼高悬,昏黄的光影。 她总是忍不住流泪,眼泪无声坠落,一滴滴砸在琴身上,直到眼中的泪水干涸,心里的痛感麻木。 当她将洗尘曲弹到第二十几遍的时候,顾檐梅就会打开门,从她的身边走过,然后步履踉跄地走下楼去,沐浴梳洗,再重新回到楼上。 那个时候,她才会收起琴,然后微笑着和顾檐梅道别,看他走进另一个房间去休息。 她终于对顾檐梅说出“我爱你”三个字,是从三丘坛的阁楼上跌下去的那次,在下落的风声里。她以为顾檐梅听到了那句话,可是等她醒来,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她说出的那句“我爱你”,似乎都消散在了风里,而她已经没有了再说一次的勇气。 那之后,她因为受伤而整日懒懒地躺在床榻上,顾檐梅便坐在窗下陪着她。可是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变化,依旧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是她的大哥哥,她是他的小妹妹,仅此而已。 她陪着顾檐梅九个月,可是他们之间,连一个牵手,一个亲吻都没有。 最后的最后,她只等到了顾檐梅临死前那句满是恨意的诀别。 谢凌风看着面前的林偃月神色渐渐恍惚,便知道她已经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中。 谢凌风也是男人,当年顾檐梅看林偃月的眼神,他怎么可能看错。可林偃月偏要如此在言语上作贱自己,却不知这样的话反而伤他更深。 谢凌风终于放弃,什么都不想再说,转身向门外走去。 方才谢凌风进去时,院中的下人就都退出去了,在这一片寂静无声中,院子外面的喧闹声依旧隐约可闻,听来尤为刺心。 谢凌风在廊下站了片刻,这才沿着走廊向外走去,走到东侧的房门口,突然身形一闪,已经进了其中的一间房间。 正文_第二十九章 洞房花烛(4) 谢凌风进了房间,迅速关上门,这才走到桌边坐下。 房间里面,正坐了一个人——乔贯华。方才在婚宴上,谢凌风离开没多久,乔贯华就说身体不适要去休息,此刻却出现在了新房的厢房里,而且今日无论谁劝酒都推脱的他,此刻手里却拿了酒壶正在自斟自饮。 乔贯华放下酒壶,看着谢凌风,笑着道:“现在可是争朝夕的时候,怎么耽搁了这么久?看你的脸色,是和偃月吵架了?她是不是憋了一肚子的怨气,等着和你吵架,然后把你吵晕了?” 谢凌风听着乔贯华调侃的语气,只能苦笑。他本来只是想去和林偃月说几句话就走,却不想耽搁了这么久。 谢凌风问道:“都准备好了?” 乔贯华道:“嗯,今日来阁中的三大门派,已经在外面等着了,等我们一到就出发。其余三派的人马,早就全部悄悄混入了西洲城,此刻想必已经和云舒会合,过不多时就要动手了吧。” 他们布了这么久的局,就是等着婚礼这夜奇袭碧霄宫。 谢凌风如此声势浩大地将林偃月接回来,其实是要给天下演一场戏,让南疆的人都以为他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以放松碧霄宫的警惕,然后突袭碧霄宫。只是,想要碧霄宫放松警惕,这喜悦至少需要足够真实,比如说一场奢华到惊动南疆的婚礼。 之前他们传出的消息——乔贯华重伤未愈,夏云舒伤心远走,谢凌风忙于婚礼——也都只是迷惑敌人的障眼法。 一个月前,夏云舒先到了北方,然后悄悄绕去了西洲城,开始对攻打碧霄宫的事情做最后的布置,然后夏云舒会在婚礼的这一日,与依附千音阁的三派人马一起,突袭碧霄宫位于西洲城的第六阙。 碧霄宫一共有十二阙,环绕在碧霄宫天宫所在的阳阿山之外,形成了一个弧形的半包围圈,拱卫天宫。位于西洲城的第六阙,正好处在于这个半包围圈的中心。所以,只要攻下了西洲城,就可以把十二阙分成东西两半。 等夏云舒灭掉第六阙后,谢凌风和乔贯华也正好赶过去与夏云舒会和,然后他们会张开一张巨大的网,对西面的第七到第十二阙进行包围式围剿,翦除碧霄宫一半的势力。届时,碧霄宫只剩下了五阙和天宫,这场战争他们就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之后只要稳扎稳打、逐个击破就可以了。 谢凌风听了乔贯华的话,微微点了一下头,面色转为严肃,道:“我们出发吧。” 谢凌风和乔贯华从窗口悄然跃出,身形几闪,已经消失在了门外。苍梧殿那边依旧灯火通明,宴乐之声遥遥地传来,二人从一旁的小径掠过,向山下而去。 一旁的密林之中,无数暗黑的影子散布在暗夜里,也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此刻也已经飒飒而动,跟在谢凌风和乔贯华身后向山下飞掠而去。 柳双双本是歇在新房附近,正打算躺下,便有婢女过来找她,说是阁主早有吩咐,让她这个时辰去新房。 柳双双满心疑惑,此刻洞房花烛夜,就算有什么事情,也有的是人伺候,犯不着要她去。不过虽然疑惑,柳双双还是立刻跟着婢女到了新房,却发现整个新房都空荡荡的,除了守在院外的暗卫,竟然没有其他伺候的下人。 柳双双进入新房,就见室内一片烛火朦胧,林偃月独自坐在床边的地上,身上披着嫁衣的外衫,身旁散落着一堆衣物,看起来都是今日下午婢女帮林偃月换上的,而身为新郎的谢凌风,却不见了踪影。 柳双双拿眼瞟了一眼室内,床上被褥叠放整齐,完全没有动过,物品也都和之前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喜庆又整洁,似乎坐在地上的林偃月和那堆散落在地的嫁衣才是不和谐的部分。 柳双双看着房中的情景,猜到谢凌风应该是已经离开了,但是又不想被人知道他今夜不在新房中。 柳双双走到林偃月身边,蹲下身问道:“夫人,发生了什么吗?” 林偃月本是垂眸靠在床沿上,面色沉寂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柳双双的声音,似乎这才回过神来,用一只手拉了拉披着的衣服,然后站起了身,也没有去看柳双双,而是径直走到了妆台前,开始一点点取下发上的饰物。 柳双双见状,也就没有多问,走出去叫来方才的婢女,让她去打水伺候林偃月梳洗,而柳双双则走过去帮着整理床铺。平时这些事情都不用柳双双动手,但今日就一个婢女,她也不好就站在一旁看着。 一番忙碌后,林偃月才终于躺下了。待那婢女离开后,柳双双走过去将室内所有的红烛一支支熄灭,然后拿起桌上最后一个烛台,便要向门外走去。 身旁突然传来林偃月的声音:“我听说,若是一夜红烛烧到天明,就可以白首齐眉,恩爱到老。双双,你将这些红烛都吹灭了,多不吉利。” 林偃月的声音带着些微的愉快,和方才冷漠的神色截然不同,似乎还有一点调笑的意味。 柳双双略微有些惊讶地侧过身,就看到林偃月已经坐起身来,懒懒地靠在床头看着她。红帐低垂,红烛摇曳,林偃月的唇边是一个妖娆妩媚的笑,美得缥缈而不真实。 柳双双也笑了,同样妩媚动人的一个笑容,道:“双双以为,夫人本就不希望它们燃到天明呢。” 林偃月听完柳双双的这句话,已经笑出了声,比方才还要愉快。 半晌后,林偃月看着柳双双,露出了一个微笑,不是平日里的悲喜难辨,而是发自内心的一个笑,眉间眼角都是欢欣喜悦。 然后,林偃月轻声开了口:“双双,你是怎么认识檐梅的?” 柳双双并没有觉得意外,她知道林偃月早就已经猜到她就是九年前那个被顾檐梅从西洲城带回来的小姑娘。 柳双双也笑起来,艳若牡丹的一个笑:“青楼女子,能怎么认识呢?” 林偃月也不生气,道:“我不信。”语气里甚至带了一点少女的娇俏可爱。 柳双双狡黠一笑,像是故意要和对方作对一般,道:“他在我的房间里待了两天。” “哦?”林偃月笑得很开心,连眸中都晕染了笑意,“那,他和你说了什么?” “忘记了。”柳双双笑着说。 “啊,能够忘记么?”林偃月露出惊讶的神色。 “嗯,可以的。”柳双双很认真地点头,“不过,我还记得一句。他说,离开这里,你还有地方可以去吗?然后,我和他一起走出房间,就发现所有人都死了。” 林偃月歪着头,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思考的样子:“嗯,确实很像那时的他。” 然后,两个人都笑起来。 这么多年,她们从来没有找到过一个人可以一起回忆顾檐梅。 但,也仅限于此,林偃月不会再问更多,柳双双也不会再说更多。 等她们都笑得停下来,林偃月道:“帮我准备一辆马车,明天一早来叫醒我,我们去山下逛街去。哦,对了,别忘了多带点银子。” 林偃月顿一顿,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别忘了带上那件狐裘披风。” 方才谢凌风和乔贯华离开时,大概因为新房中没有其他人,也就没有刻意掩藏行迹,所以坐在房间内的林偃月听到了两声飞掠屋顶的声音。 林偃月听出那两人的轻功极高,便猜到应该是谢凌风和乔贯华。她坐在房间内,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想一遍,便知道了他们是去做什么。 他们有他们要做的事情,正好她也有她要做的事情。 柳双双略微有些疑惑地看着林偃月,但林偃月也没有解释,而是重新躺下了,柳双双便也没有多问,带着方才的那个笑容,拿着烛台走了出去。 正文_第三十章 雪掩白梅(1) 平仲山下。 从婚礼上离开的萧白雪和桑白及那边,又是另一番情形。 二人从山上下来,选了一条鲜有人烟的道路,然后一前一后地走着,谁都没有说话。 萧白雪走得不快,桑白及也就跟在他身后走着,始终保持一丈远的距离。 夕阳的余晖渐渐消散,从天到地都是浅淡的灰色,桑白及看着走在自己前面的萧白雪,只觉得那身影很快就要融到追赶而来的夜幕中去了。 桑白及终于开口:“白雪。” 萧白雪没有停步。 桑白及提高音量又叫了一声,依旧还是那两个字:“白雪。” 萧白雪轻轻叹了一口气,终于停了下来,但并未转过身去,似乎是在等着桑白及说下去。 桑白及道:“我……我只是觉得不甘心。” 萧白雪听出桑白及夹杂着悲愤的声音,只是语气平和地道:“有什么好不甘心的。” 桑白及的语气愈加激动:“踩在别人的尸骨上,办这样惊动南疆的盛大婚礼。我才不要叫他们如愿!” 萧白雪的语气依旧平和:“别人幸不幸福,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桑白及的声音带了一丝哽咽:“这些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整整十年,每夜的子时,那一个时辰的痛不欲生,已经足够让我恨不得杀了所有人。你不愿意恨,可我得帮你恨。否则,否则……天理何在?” 桑白及往前走了几步,停在萧白雪身后三尺处,只是那样站着。 萧白雪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带着微微的嘶哑,缓声道:“顾檐梅已经死了。从前种种,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如今,他作为萧白雪活着,已经觉得很好。” 萧白雪说完这句话,微微抬起了头,看着远方的天幕。 漂浮的白云,渐渐化作如血晚霞,而此时晚霞随着日光的消失而散去,只剩一无所有的灰白,渐渐被夜幕吞没。 他作为顾檐梅的前半生也就是这样吧。年少时光简单干净如一朵云,他用血将它染成了晚霞,一刹那的绚烂,然后就被永夜吞没。最后,因为身后的少年,他作为萧白雪醒来,获得了新的人生。 九年前,他是在北方的一个小村子里醒来的。 那天,他睁开眼,就看到桑白及坐在他的身边。当然,彼时他并不知道桑白及的名字。 他还记得那天桑白及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哥哥,你终于醒了。”脆脆甜甜的嗓音,带着无限的欣喜。刹那之间,他竟然有些恍惚,以为是时光回到了很多年前。 他大概睡得太久,对面前的状态有些茫然,动一动,发现胸口发疼,似乎缠着很多纱布,脸也同样缠了纱布,连做个表情都不行,所以他只能眨了一下眼,作为对桑白及那句话的回应。 那之后的一个月,他几乎整日躺在床上休息,饿了有人喂饭,渴了有人喂水,日子过得尤其悠闲。 他是独子,父亲自小对他要求严格,从三岁开始,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读书习武。后来,父亲死去,他随母亲去了千音阁,母亲很温柔,不会逼着他学任何东西,可他不想让母亲失望。再后来,母亲也离开了,没有人会来要求他,但从前的日子已经成了习惯。这一习惯,便是十几年。 但那时回头去想,从前的日子其实只能叫做充实,真正的疲累,是从千音阁被灭前一个月开始的,而那之后的一年,他每日忙着怎样不被人杀死,以及怎么杀死别人。 他曾不眠不休地赶过五天的路,也曾数个时辰都在与人交手,可饶是累成那样,夜晚也依旧睡不着,南柯的折磨是难熬的,但最难熬的是那种提心吊胆的心情。 他从前过得忙碌,但是在北方那个小村庄醒来后,骤然清闲,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连骨头都觉得懒散起来。他只花了三天,就适应了每日睡到日上三竿,并且丑时睡着后,若是没人叫醒他,可以一直睡到中午。 一个月之后,他胸口的伤好了很多,已经可以下床走动,而桑白及终于开心地对他宣布——他脸上的纱布可以拆去了。 桑白及熟练地为他一层层将纱布揭下来,然后歪着脑袋看着他的脸。半晌后,桑白及甜甜地笑起来:“哥哥,原来你长这个样子。父亲留下的药果然管用,竟然连一点印子都没留下。” 他看着桑白及递过来的铜镜,那里面是一张陌生的脸,干干净净,宛如新生。 那一刻他有些愣神,他本该死去,却依旧好好地坐在那里。 朔望十二转,南柯梦断时——这是南柯规定好的死期,他只能活一年。可是,到那场大火的时候,已经离一年之期只剩下了二十日,等他重新醒来,更是超过了一年之期一个多月。 他只记得,平仲山大火的那日,满是烛台的架子翻倒,然后是漫天的火光。再醒来时,他已经在平仲山下了。他想,人性总是直白而贪婪,意识模糊的时候还是不肯死,能从大火里逃出来。 那天,他坐在醒来的河滩上,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像是回到了刚出生的那一刻。此生他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心中没有爱,也没有恨,接下来他也只剩下一件事可做,那就是让自己死去。 关于死这件事,他也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已经盘算好了——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他决定回到出生的地方,找一个寂静的山林结束自己的生命,野兽会啃食他的尸身,他会从这个世界上干干净净地消失,只剩下一堆白骨。 想完这些,他便出发往故乡罗浮城而去。脸上和脖颈处有大片烧伤的痕迹,除了疼以外,他其实没有放在心上,但还是用衣服上撕下来的布片包扎了一下,以免自己的样子吓到路人。胸口的伤比较严重,穿胸而过的一剑,饶是他也有些吃不消,不过撑到他回到罗浮城应该不成问题。 正文_第三十一章 雪掩白梅(2) 只不过,人生总是计划很容易,但实现起来却往往计划赶不上变化。 他还只走了五日,身体就已经支撑不住了。因为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已经是油尽灯枯,而越是接近一年之期,反噬便会越是变本加厉,不到他死去,那一个时辰的地狱般的折磨就永远不会休止。 当他终于精疲力竭,倒在半路的时候,心里并没有太多遗憾。他想,不能死在故乡,也没有什么关系,人死如灯灭,死在哪里都是一样。 他本该死去,不管是死于身体的伤,还是南柯的反噬。可是桑白及救了他,将他从南方带往北方,治好了他腐烂化脓的伤口,甚至给他换了一张新的面孔。 但是,唯一不变的是南柯。南柯的反噬依旧在每个子夜到来,让他生不如死。 他想,这并不是什么命运的奇迹,他杀了那么多人,上苍或许觉得让他就那么死了,未免太便宜他了,不如让他活下来,继续用南柯折磨他。 如此想过之后,他便觉得释然,也就不想去追究南柯的预言为何会不准确。 那天是个雪霁初晴的好天气,他拆了纱布,便和桑白及一起走到了房间外,他已经很久没有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了。 桑白及格外开心,兴致勃勃地说,从前一直都很想看这样的大雪,能将天地都埋住,像厚厚的绒毯一样。只是,桑白及的脚却不舍得往雪地上踏,只在屋檐下看着,说踩上去就不漂亮了。 他在檐下站了一会,正要转身进屋,桑白及却突然笑着看着他,眼睛里有明亮温暖的光:“哥哥,我叫白及。”顿一顿,轻声问道:“你呢?” 他看着淡金色日光下,铺呈开去的萧瑟雪原,道:“白雪。萧白雪。” 从那一刻起,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了顾檐梅,只有萧白雪。 那个时候,桑白及没有说自己的身份,但他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独自生活在人烟罕至的村落里,身边只有一个爷孙相称的老人,这本来就已经很奇怪了,而且他很快从二人的言谈举止中发现,他们其实只是主仆。 桑白及穿着粗布的外衣,最里面的中衣却是上好的锦缎,虽然言语俏皮,但举手投足间可以看出教养极好,想必从前亦是家境殷实,却不知为何流落至此。 最重要的是,一个小小年纪的孩子,煎药熬药、诊脉开方,都像是做惯了的,而能将濒死的他救活,可见医术十分了得。 不管怎么看,对方都不可能是简单的身份。但他没有去猜,也没有问,因为他知道那背后,一定是个让人开心不起来的故事。而对方也从未问过他的身份来历,大约也和他是一样的想法。 那之后的一年,他和桑白及一直住在那个村子里。昼夜轮替,寒来暑往,一日三食,平平淡淡,却很安闲。除了每天晚上,从未缺席的那令他痛不欲生的一个时辰。 大约已经渐渐习惯,所以在子夜反噬时,他偶尔可以保持一点点的意识,于是有一两次他看到窗外有个小小的人影,似乎正站在那里陪着他。等到反噬结束之后,桑白及就会敲门进来,端了热水帮他擦脸,过程中总是一言不发。 后来,桑白及也曾忍不住问他究竟是什么病,他无从回答,只说是娘胎里带来的顽疾,桑白及便也没有再追问。 一年后的一个清晨,他们尚在沉睡中,便听到窗外传来马蹄声,整齐划一的马蹄声踏上静谧的大地,仿佛要将这与世隔绝的小村子都踏碎。 几乎是出于本能,他立刻从床上坐起身来,然后贴近窗户,从窗子上的一个小洞往外看去,便看到院子里有十几个骑马之人,为首的是个黑衣女子。 他正在猜测发生了什么,就听到隔壁的房门吱嘎一声打开,还来不及反应,便听到桑白及愉快的声音:“表姐,你终于来接我了。” 直到那一天,他才知道叫“白及”的少年不姓“白”,而姓“桑”,是传说中神医长桑君的后人,神医世家长桑谷的传人。 他本没有想过要和桑白及一起回到南疆。他想,他一个人住在村子里也很好,他的武功还在,南柯还在,要谋生简直轻而易举。况且,他是真的不想回去了,南疆的江湖,早已没有了他的容身之所。 但是,桑白及说:“哥哥,顾檐梅已经死了。你是萧白雪,也只是萧白雪。” 桑白及仰起脸来看着他,脸上有一个十分温柔而纯净的笑容,就像远方的雪山那样,晶莹剔透。 他愣住,半晌后才发出声音:“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那场大火轰动南疆,即使是一个孩子也有所耳闻吧,而桑白及精通医术,给他诊脉时大约已经察觉了什么,所以早已猜出了他的身份。 那一刻,他看着桑白及的笑容,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他心里很清楚,在南疆的江湖,“顾檐梅”三个字应该是这样的感觉——浓墨写成的狂草,铁画银钩、张牙舞爪,却以朱笔圈点,打上一个血色的叉。他已经习惯了人们在听到那三个字时,露出的恐惧又厌恶的表情。 桑白及走到他的面前——个子在一年中长高不少,已经到了他的胸口——然后轻轻牵起了他的衣袖,仰着头看着他:“哥哥,我也是一个人了。以后,你做我的哥哥好不好?陪我一起回长桑谷吧。” 那一瞬间,他看到了桑白及眼角的泪光。 一年前长桑谷发生了一起叛乱,桑白及的父母和哥哥们都死去了,唯有桑白及一个人逃了出来。如今,谷中叛乱被平定,桑白及的表姐才带人来接桑白及回去。 他本是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抉择。但是桑白及叫出的那声“哥哥”,像是某种动人的咒语,让他的心突然就温暖起来,温暖到有那么一点点发酸。 原来,从前那些围在他的身边,亲热地叫他哥哥的人,已经和他再也没有关系了。他早已经是一个人,天地之大,孑然一身。 但是,他还是不能允许自己觉得难过。从他选择南柯的那一天开始,他就不允许自己难过。 那是他为顾檐梅选择的道路,选择的结局,而难过只会让人显得悲哀。 他可以从容赴死,却不允许自己显得悲哀。 正文_第三十二章 雪掩白梅(3) 千音阁被灭前的一个月,他便知道姨父大约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那天姨父将他叫入房中,将一个圆筒形的青铜盒子交给了他。 他将盒子拿在手里,不过三根手指粗细,上面雕刻着繁复细密的花纹,花纹突出的地方被磨得锃亮,显然已经有一些年头了。 姨父说:“檐梅,能不能帮姨父一个忙?我知道你素来沉稳,一定可以办好这件事的。” 他看着姨父脸上惯常的笑容,和笑容背后的忧郁,不由自主便点了头。 那之后,他按照姨父的吩咐,悄悄弄坏了谢凌风准备用来做礼物的剑,然后提议他们一起去猎杀白虎,最后又毁坏了那座回去必经之路上的吊桥。 他不知道姨父在担心什么,但他知道姨父一定是预知了什么危险,所以要他们暂时避开。 后来他们在被追杀的路上,终于听说千音阁出事了。他想起姨父之前说的话,于是决定回千音阁看看,他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姨父要让他带谢凌风他们避开。 可是,当他九死一生回到千音阁的时候,见到的却是地狱一般的场景。 那个他生活了九年的地方,被刺鼻的恶臭填满,被遍地的尸体覆盖,那些被雨水泡得肿胀发白的尸体上,爬满了蠕动的白蛆,尸体中流出的黑红色液体在地上汇聚成交错的河流,有几只野狗正在不远处抢夺啃食一具腐尸,似乎是嫌他打扰了它们,喉咙中发出愤怒的呜咽声。 几乎是瞬间,他就已经蹲下身开始呕吐起来。本来一路着急赶路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也吐不出什么,却只觉得整颗心都恨不得一起呕出来,才不会痛。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想起来谢凌风他们还在等他的消息,这才悄悄沿着来时的小路往回走。 在夜风里走了很久,他才慢慢回过心神来。他将手伸进怀里,拿出了那个被他贴身藏着的青铜盒子。 姨父将那个青铜盒子交给他时曾说过,如果到了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时候,就打开盒子,但是,一定不能让任何其他人知道这个盒子里的秘密,一旦记住了里面的内容,就将它毁去。 他按照姨父说的方法,一层层打开盒子的机关,就见里面是一张薄薄的羊皮卷,那天月光格外明亮,羊皮卷上的字都看得清晰。 卷首两个篆体字“南柯”,他往下读,虽然一知半解,但也知道那是内功心法,目光匆忙扫过,读到最后一行的时候,身体却像是石化了一般。 “朔望十二转,南柯梦断时。”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满心冰凉,全身都在颤抖。他将羊皮卷握在手心里,无力地跪到地面上,将脸埋进了膝盖中。 父亲死的时候他才八岁,之后便和母亲一起来到了千音阁,是姨父将他养育成人,并教了他一身武功,他在心里尊敬爱戴他,视他如父。 可是如今,姨父将南柯交给他,是要他用生命献祭,去保护谢凌风他们,去拯救千音阁。 他不是不愿意,即使姨父不说他也想这么做,但他难过的是,姨父从小将他养育大,太了解他,所以笃定了他会选择牺牲。就是这种笃定,让他觉得冰寒彻骨。 就好比你养一只狗,平时抛出去一个球,它一定会跳起来接住,然后摇着尾巴给你送回来。所以,当有一天你抛出了一个涂了毒药的球,它也会欢天喜地的接住。其实,你大可以将毒药放在手心里,摸摸它的头,告诉它你要杀它,虽然它听不懂,它也会乖乖吃下去。 可是,他是个人,不是阿猫阿狗。 姨父他大可以直接告诉他,他想要他牺牲一切去拯救所有人,那么他一样会答应姨父,而他至少还可以听他说一声谢谢或者对不起。 可是,姨父要他自己独自打开那个盒子,要他自己选择牺牲,要他不能怨怪任何人,还要他至死都保守这个秘密,实在是太过残忍。 那之后的一个月,他每日夜间总是一个人悄悄离开,然后修习南柯。南柯的威力远远超过他的想象,说武功提升一日千里也毫不夸张。 但是,他并没有太过吃惊。因为,人生在世,大约没有什么比生命本身更加珍贵。所以,如果一样东西需要用生命来做交换,它便该有这样的价值。 一个月之后,他和谢凌风比试了一场,然后坐上了阁主之位。 那是他第一次使用南柯与人交手,连他自己都被南柯的威力所震撼,几乎不能相信那样可怕的力量正潜藏在自己的体内,只不过他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才没有像众人那样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其实,即使不做阁主,也不影响他要做的事情。但是,江湖中普遍的逻辑是,帮派的首领理所应当为手下任何人的行为负责,如果谢凌风是阁主,即使所有的事情都是他顾檐梅做的,世人也只会说谢凌风放任阁中人大开杀戒,谢凌风这一生都要受人诟病。 所以他想,既然最不堪的事情都替他们做了,便要做得干净,连同那污名都一起替他们承担了,日后他人死灯灭,自可还他们一个干干净净的千音阁。 不过,他这么做其实还有别的原因——他宁愿他们恨他,也不要他们觉得亏欠他。 因为,一旦他死了,恨和悲伤就可以互相抵消,他们还可以有很轻松的未来,他已经彻底失去的未来。但是,如果他们知道,他是为保护他们而死,他们就要永远背负亏欠的枷锁和重担,以后只要想起他,就不可能再有轻松的心情,快乐的笑颜。 他希望他们恨他,最后果然除了林偃月,所有人都恨死了他。他求仁得仁,自觉已经差不多尽了全力,并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用了“差不多”这个词,是因为在最后的最后,他没有躲开谢凌风的那一剑。 他没有躲开,不是因为做不到,而是因为在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有些累了。那一瞬间他想,他已经几乎帮他们除去了所有的敌人,仅剩的强敌碧霄宫的实力也已经大不如前,所谓百炼成钢,就当是为了锻炼他们的能力吧。 其实,他本来已经想好了,他的身体将要油尽灯枯,但和碧霄宫同归于尽还是可以做到的。 可是,无论他有多么心甘情愿地为他们牺牲,在发现他们团结一致要计划着杀死他的时候,他终究还是灰了心。 他确实希望他们恨他,可是最后他们真的恨了他,并且要来杀他的时候,他还是无法抑制地觉得那么一丝的悲凉。 他们唤了他那么多年的哥哥,他护了他们那么多年,而他只“做错”了一次,他们就已经要来杀他。 他其实已经无法确切地回忆起,在那个生死抉择的瞬间,自己究竟想了什么。或许,真的是因为感觉到了悲凉。但又或许,仅仅只是觉得累了,身心俱疲,想要休息一下。 所以,在谢凌风那一剑刺过来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躲。 于是,顾檐梅死在了那个夜晚,如姨父所愿,如谢凌风他们所愿,也如他自己所愿。 但是,命运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作为萧白雪活着,拥有一段像白雪一般干干净净的人生。 所以,离开北方的那一天,桑白及对他说,顾檐梅已经死了,他只是萧白雪的时候,他突然就想,他是不是可以作为萧白雪重活一次?前生未尽的心愿,前生未得的人生,是不是都还有机会? 所以最后,在桑白及的那个笑容里,他终于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从他们回到长桑谷开始,桑白及便一头扎进了藏书阁里。五层楼高的藏书阁,密密麻麻的书架,桑白及一本一本地从头开始,每日专心致志地研究那些医书药典,试图从中找到解除南柯反噬的方法。 可是,即使有万卷医典,即使是神医后人,也依旧医不好南柯。 当然,事情也不是一直毫无变化。九年来,反噬其实在一天天减弱。虽然与此同时,他的武功也在一点点衰退,身体也在一点点变差。 “无力回天”这个词,很完美地解释了他身体的状态。 他很清醒地接受了这个词,但桑白及却一直不肯。这些年,桑白及翻烂了谷中所有的医书药典,熬过的药渣可以堆成小山,而他喝过的药比水还要多。 不过,终于在去年,桑白及将所有的医书药典,连同桑白及自己写的几十本笔记册子,全都重新放回了藏书阁中,再也没有打开过…… 正文_第三十三章 雪掩白梅(4) 从那些往事中回过神来,萧白雪终于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身去,看着站在身后的桑白及。 萧白雪的声音很轻,很温柔,也很平静:“白及,真的不用替我恨。终究,顾檐梅是我没办法划清界限的前生。” 桑白及听到最后一句话,终于簌簌落下泪来。桑白及像是变回了从前的那个孩子,委屈地垂着头道:“顾檐梅……谁说你是顾檐梅?顾檐梅早就死了,你是萧白雪,只是萧白雪,我救活的萧白雪。这些年你救过那么多人,上苍难道就看不到吗?” 萧白雪的唇边露出了一个笑,缓声道:“我母亲生前喜欢参佛,她曾和我说,佛家有句话,叫‘放下屠刀,立便成佛’。那时我就想,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 萧白雪顿一顿,嗓音带着透彻和了悟,清清浅浅,温暖平和:“放下屠刀,不过是了悟,能不能成佛,自有另外的因果。” 桑白及看着萧白雪,却只是摇头道:“你做的那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拯救别人。因果循环,若有报应,也该他们和你一起承受。可是,你被南柯折磨了十年,如今已经……已经……他们却忘记了你,忙着向天下人炫耀幸福。” 萧白雪看着面前的桑白及,他们同样孤苦伶仃,这九年里他们相依为命,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萧白雪想像小时候一样擦干桑白及的眼泪,却没能伸出手,只是轻声道:“白及,那是顾檐梅的心愿,所以,不用替他难过。” 桑白及抹了一把眼泪,赌气一般地看着萧白雪:“你……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萧白雪听到桑白及的这句话,只能露出一个苦笑,桑白及说的何尝不是呢。 彼时是,痴人自作浮生梦。 而今是,醒时尘事百端新。 从北方的小村子回到长桑谷以后,萧白雪便听人说,顾檐梅和林偃月一起死在了大火中。 但是,萧白雪知道林偃月没有死,她一定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因为至少从谢凌风一直积极应对碧霄宫的行动中就可以看出来。 刚开始的两年,萧白雪已经不想再去管任何与顾檐梅有关的人和事。因为,顾檐梅在临死前,已经对所有的事情都做了了断,而那对所有人都是个很好的结局。 他知道林偃月会伤心,但他想,时光会抚平伤口,所有的一切都会随着顾檐梅的死而过去的。可是又过了几年,江湖上依旧没有林偃月的任何消息。 有时候萧白雪也会想,如果他去找到她,故事会有怎样的发展。这么想的时候,他会忍不住苦笑。多年前,他曾不惜伤害她,也要用那般决绝的话与她告别,说什么生生世世不再相见,不过是要她好好活着,要她忘记他,可是如今,倒是他自己先忍不住了,想着要去找她。 这样的想法,萧白雪忍了一两年,便打消了。因为那时,他看到了南柯梦断的预言——他的身体和武功都开始衰退,他已经知道死期就在不远的将来。不过,他并没有吃惊,因为他从不认为南柯会放过他,一切都是迟早的事情。 只是,萧白雪没有想到,他和林偃月会在那样的情况下重逢。 那天,萧白雪掀开车帘,就看到车中的女子怔怔地看着她,眸中盈盈泪光,眼泪顺着脸颊簌簌落下来,瞬间泪流满面。 那般猝不及防的重逢,让他的整个身体都不能动弹,刹那间像是石化了一般。 那天,萧白雪只用了一眼,就已经认出了林偃月。虽然九年未见,她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不再是从前那个甜美可爱的少女,分明依旧是一身白衣,青丝未绾,疏疏淡淡的模样,却让人觉得丽色逼人,眉眼间都是醉人的风华。 但是很快,萧白雪就发现林偃月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对,一直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萧白雪这才想到,她其实根本就没有认出他。他的脸被大火烧伤,嗓子被烟呛坏,治好之后,容貌变了,声音也变了。音容大改,他已经不再是顾檐梅,她怎么可能认出来呢? 他走进马车,解开了林偃月的穴道。他听见她淡漠的语气,像是在说他不该突然打开车帘,然后又要了他的帕子去擦眼泪。那块帕子被她递回来,上面有湿润的感觉,他只觉得心都跟着颤动了一下。 那天,他将她裹在自己的披风里,交到了乔贯华的手上。她那样瘦,九年过去了,似乎比从前还要轻一些。然后,他就那样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间。 该用什么样的词句来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呢?萧白雪其实不知道。那一刻,他只是抬起头,看着头顶乌黑的树枝交错成网,以及那巨网之上,高远辽阔的灰色天空。 那之后,萧白雪便和桑白及一起回到了长桑谷。 关于那天在西洲城外遇到林偃月的事情,桑白及没有解释,他也没有去问,不过他其实也猜得到,桑白及只是不想让他和林偃月遇上,却没想到他会提前去西洲城。 长桑谷地处远离南疆中心的西南角,进入山谷前有一大片沼泽作为天然屏障,除了谷中人,没有人知道进出的道路,完全隔绝了一切消息,是个隐蔽的世外桃源。所以,长桑谷会让遍布南疆的医馆药局收集情报,然后每隔七日将情报集中送到谷中。 于是,萧白雪回到谷中后不久,陆续送来了很多关于千音阁的消息。 ——千音阁月使被接回平仲山。 ——千音阁阁主和月使将于四月成婚。 萧白雪想,所有的一切,终于走上了预定的命途,只不过晚了很多年。 又过了半个月,婚礼的请帖也送到了长桑谷。 这些年,他和桑白及的分工十分明确,桑白及只将时间花在专研医术以及如何救他上,而他帮桑白及处理一切谷主应该处理的事情。所以,按照往常,那张请帖肯定是要送到他手中的。但是这一次,大约是桑白及有特别的吩咐,那张请帖绕过了他,直接送到了桑白及那里。 他是帮桑白及整理桌子的时候看到那张请帖的,被夹在一本医书里。 那请帖做得特别精致,艳红的锦缎,上面密密实实地绣了凤凰、鸾鸟、鸳鸯、比翼、燕子……牡丹、莲花、百合、石榴、合欢…… 他盯着那婚帖看了一刻钟,却并没有打开,然后原封不动夹回了那本书里。 正文_第三十四章 雪掩白梅(5) 萧白雪和桑白及一早就有计划,要去千音阁的松风崖,看看有没有关于南柯的线索。但行程都是桑白及决定的,他也就没有过问。因为不能暴露行踪,他们一路走的都是荒僻小道,顺利地到了平仲山脚下,他才知道,那场婚礼将在第二日举行。 整个千音阁都在准备婚礼的事情,所以虽然平仲山上戒备依旧森严,但即使是夜里来来去去的人也很多,他们在柳双双的帮助下,成功到达松风崖,然后进了阁楼中的密室。 松风崖有密室这件事,其实是姨父告诉他的,姨父将装着南柯的青铜盒子交给他的时候,对他说如果万一最后不得不打开那个盒子,他可以去一次松风崖。 松风崖上的阁楼,嵌入山崖的那部分,背后是一个巨大的密室,密室中藏着先代阁主们收藏的典籍资料。当年他和谢凌风他们一起重建千音阁后,他曾悄悄去松风崖的密室去看过很多次,那里面的典籍他其实都读过一遍,但是,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关于南柯的只言片语。 后来有一次,他无意中和桑白及提及此事,桑白及才说要去那间密室看看。他知道不会有什么收获,但是拗不过桑白及,于是只好带桑白及过来。 那夜他和桑白及将密室里里外外找了几遍,依旧什么都没有找到,正决定出去,就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急忙悄悄出去查看。 但是他刚走出密室,就听到廊上传来物体碎裂的脆响,其后紧跟一声极低的惊呼,似乎是女子的声音,然后是脚步摩擦地面的声音,衣衫被风吹动的声音,最后像是有什么物体从廊上跌了下去。 他夺门而出,果然见廊上的栏杆断裂开来,有一段栏杆已经不见了。来不及多想,他的身体已经向悬崖下扑了过去。 然后,他就看到了林偃月,明亮的月光里,她白色的衣裙在下落的风里散开,如烟、如雾、如云、如雪,像山崖上那一架盛开的木香藤,他亲手为她种的木香藤。 他追上她,揽住她的腰,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那一刻,耳边风声呼啸,他却觉得天地安宁。月华潋滟,远山遥影,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她的脸颊贴近他的胸膛,左手无意识地放在他的腰间,右手搭在他的肩头,像一个依恋的拥抱。 他很想低头去看看她,看看她在月光里的眉眼,看看她较从前愈加美丽的容颜。可是他不敢,若被她发现他来过这里,他和桑白及所有的计划都有可能暴露。 要控制自己不去看她,真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情。他闻到她发间传来淡淡皂角的清香,只觉得一颗心被拧了几转,真真实实地疼起来,却只能保持那个微微仰着头的姿势。 如果可以,他真的恨不得就这样抱着她,永远地坠落下去,沉入涌动的云雾,沉入幽暗的深渊,从此不去管那凌乱过往、人世喧嚣。 但是,他知道那不可能,他们还是必须回去。 他用随身携带的短匕在山崖上借力,下坠的速度终于慢慢减缓,他有意拉长那段时间,直到几乎要停下的瞬间,才提气纵身,向悬崖上掠去。 他跃上山崖,足尖在廊上借力,然后和她一起进了光线昏暗的阁楼内。他不能让她发现他来过,于是在他们落地的瞬间,他已经一个旋身,从最近的窗口掠了出去。 他将身体隐藏在阁楼后的林间,很快便看到她从楼中走出来,隔得远,并不能看清她的神色,只能看到她的裙摆飘在风里,寥落又缠绵。 那天他和桑白及从松风崖无功而返,然后便回了山下他们落脚的客栈。 第二日,他单独离开了一个时辰,返回时却发现桑白及不见了踪影。他立刻便知道桑白及去哪里了,于是径直向平仲山追去。 平仲山上红绸翻飞,宾客云集。 他的目光落在高台上,并肩而立的一双璧人,一个龙章凤彩、玉树临风,一个明眸皓齿、倾国倾城。 多年前,他其实梦到过这样的场景。 在那个梦里,他像是飘荡的游魂,正不知身在何处,突然听到人声鼎沸,喜乐阵阵,他循着那声音走过去,发现原来是有人成亲。 他本来不喜欢这样的热闹场景,想要转身离开,却有人过来拉他,要他去看新娘子。他被那人拉扯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前面,这才看到一个穿嫁衣的女孩子。 他认出来了,那是林偃月,十四五岁的模样,花儿一样的脸庞,被那身艳红的嫁衣衬着,说不出的好看。 他怔怔地,问了一声:“偃月,你怎么在这里?” 然后,他觉得身体似乎被一股力量推开了,晃一晃神,林偃月的身旁已经站了一个人,是谢凌风。 谢凌风看着他,叫了一声“表兄”,然后握着林偃月的手,高兴地说:“这是我的妹妹。” 他觉得奇怪,既然是妹妹,怎么谢凌风穿着红色的喜服呢。但他正要发问,谢凌风便已经牵起林偃月的手,转身往前走去了。 然后,他才发现所有人都围到了谢凌风和林偃月身边,然后跟在他们身后离开了。天地萧瑟,蓦地就只余他一人。 当他从梦里醒来的时候,便会想起他们初见的那一天,谢凌风是如何牵着林偃月的手,走到他的面前高兴地宣布:“这是我的妹妹。” 很多年后,当他真的站在他们举行婚礼的广场上时,只觉得和梦中情景几乎毫无二致,除了他们已经不再是少年。 他看到她头上的梅花簪,他看到她眼角的泪。 他想,终归是他做得不够好。 九年前,他其实一早就察觉了谢凌风想要杀他,却一直没有追查,也没有阻止,最后的那一夜,他也没有躲开谢凌风的那一剑。 如果他一开始阻止了谢凌风,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一剑,林偃月就会按照她选择的命运,在他死后嫁给谢凌风,他们会相扶相携,恩爱白首。 九年后,纵使他们能够重逢,命运也还是回归了最初的原点——他命不久矣,无力再承诺她任何东西,而她也已嫁给谢凌风为妻。 相见真如不见! 他站在他们举行婚礼的广场上,站在他们的面前。他说,祝阁主和夫人,琴瑟和谐,白首齐眉。物是人非,唯有这句祝福,还和多年前一样,是真的发自内心。 转身离去的那个瞬间,他其实已经释然。 林偃月、谢凌风、乔贯华、夏云舒,他们四个人的命运,将会遵循十年前的旧路。而顾檐梅,也有了属于萧白雪的路途,纯白干净,前尘无关。 … 萧白雪从那些并不遥远的回忆中回过神来,然后看着面前的桑白及,唇边终于慢慢露出了一个温暖的笑容。 萧白雪道:“白及,我不是答应过你吗,等我们拿到碧霄宫的永生莲,一切就都会好起来。到时候,我们待在长桑谷里不出来了,还管这外面的世界做什么?” 桑白及愣愣地看着萧白雪,过了半晌似乎才意识到萧白雪在说什么,吸了吸鼻子,终于也露出了一个笑,重重地点了好几下头。 桑白及道:“现在一切都在我们的计划之中。等我们拿到永生莲,就再也不出来了,再也不去管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了。” 桑白及走到萧白雪的身边,像小时候一样牵着萧白雪的袖子,道:“我们走吧。” 走了两步,桑白及见萧白雪走的慢,催促道,“哥哥你快点,我们可得快点赶到山下的瀛洲城。我要去城西看胡姬跳舞,特意让人给我预约了带帘子的雅间,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萧白雪听桑白及不停地说着,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终于松了一口气,也随着桑白及一起向前走去。 只是,萧白雪走在桑白及的身后,看不到桑白及的脸,于是也就不曾看到桑白及眼角最后的那滴泪,以及重新溢满悲伤的眼睛。 正文_第三十五章 银字笙寒(1) 平仲山下。瀛洲城。雕桐七丝馆。 一个女子从马车上走下来,一身素净的白色衣裙,头发也只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就,冰肌玉骨宛若月中人。她身旁是一个紫衣女子,却是艳丽妩媚,若花丛牡丹。 这二人正是一早下山逛街的林偃月和柳双双。 雕桐七丝馆的门口站了个灰衣小厮,见二人走下车,早已看得呆了,回过神来时忙低下了头,却瞥见了林偃月的裙摆,粼粼碎光,乃是千金难求的挑花云缎,立刻双眼放光。 今日一大早就能遇到两拨贵客,那小厮心里已经乐开了花,但面上仍然只是谦卑又得体地微笑,将二人迎了进去。 雕桐七丝馆是南疆最有名的琴馆,在各个大的城镇中都有分馆,位于瀛洲城的这家是南疆最大的分馆。 小厮将林偃月和柳双双二人迎进去,听对方说要买琴,便又忙将她们引进了后头的通幽园中,那里放着馆中最好的琴,当然,也是最贵的琴。 通幽园甚大,建筑古韵悠然,回廊曲折幽深,每座建筑中都放着一些琴,由客人自由挑选。林偃月漫不经心地走着,见前面有一座很大的阁楼,便打算走上去看看。 走到门口,林偃月看了一眼身旁的柳双双,笑着说:“双双对琴不感兴趣吧,不如去外面转转吧,这园子修得很有意思,景色甚是不错,不逛可惜了。” 柳双双看着林偃月唇边的笑容,有些微的不习惯。似乎从今天早上她见到林偃月开始,林偃月就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不是当年在烟花巷时的冷淡漠然,也不是回千音阁后的凉薄浅笑,今日她一直笑着,笑起来眼眸轻轻弯起,笑意晕染到眉间眼角,顾盼间熠熠生辉,却又是从容优雅的,还带了那么一丝慵懒和百无聊赖。 柳双双压下心中的疑惑,道:“我去那边的亭子里坐一会儿。” 林偃月独自走进楼中,沿着楼梯走到了楼上。屋子很大,四面都是高大明亮的轩窗,挂满了层层叠叠的珠帘,又被半透明的丝绣屏风隔开,每架屏风前都放了一张琴。四角的铜香炉里燃着淡淡沉香,在室内悠然飘荡,更添了几分悠远意境。 林偃月信步走着,目光落在那些琴上,偶尔会伸出指尖沿着琴弦划过,不过也只是虚划一下,指尖并不曾触碰琴弦。 看了片刻,林偃月不自觉走到了窗边,窗下的桌上也放了一张琴,林偃月只看了一眼,就被它吸引了。 今日这馆中的琴,形制大多华丽、繁琐,而这张琴却是最素净简洁的正合式,首、颈、肩、腰等处浑然一体,一线直下,无一丝变化,当得起“大巧若拙”四个字。 林偃月用指尖虚划过那张琴,正看得出神,却突然瞥见面前有一片天青色的衣袖,然后是一只手,修长干净,男人的手。 林偃月抬起头,就看到一个人站在她的面前,面露微微的惊讶,正低头看着她。 室内珠光摇曳、暗香袅袅,窗外天光明亮、满园锦绣,绣了白梅的屏风前,那人一袭天青色的衣,唇边有温和浅笑,清清浅浅若风一缕。 林偃月的指尖落在琴弦上,道:“萧堂主。” 面前的男子,正是昨日婚礼上见过的萧白雪。 然后,林偃月露出一个嫣然的笑意,补了一句:“真巧。” 林偃月的这个笑,是真心实意,打心底里开心。因为,她本是要去寻他们,却不想逛个街就能遇上,当真是无巧不成书。 昨日婚礼上乍见轻功浮舟,林偃月虽然当时失了心神,但和谢凌风说了那一番话后她就已经清醒,知道桑白及不可能是顾檐梅。但是,她知道桑白及一定曾经和顾檐梅有过某种关系。 林偃月不知道浮舟是不是有其他的传人,但是那支梅花簪,以及桑白及的种种言行,她都能看出来桑白及讨厌她。不,应该说是憎恶她。但是,她与桑白及从无恩怨。所以关于这憎恶,她能想到的原因,只能是为了顾檐梅。 她曾和顾檐梅一起生活了十年,她以为她了解顾檐梅的一切,甚至包括南柯的秘密。可是,此时却突然出现了一个桑白及。 她想,这般了无生趣的余生,如果能够再听一段顾檐梅的故事,或许也可以少一点点遗憾,多一点点美好。更重要的是,她的心里还存了微薄渺茫的一个念头——万一,顾檐梅还活着。本是渺若烟云的念头,可是勾着心、摄着魂,让她片刻也不能安卧。 十年前,她诸多顾虑,瞻前顾后。十年后,她总共也不过三四年好活,所以再无顾忌,只想随心所欲。因此,昨日谢凌风离开后,林偃月立刻便决定要下山来找桑白及,将一切问清楚。 只是林偃月没想到,她刚到瀛洲城就见到了萧白雪。既然萧白雪在,那桑白及就肯定在附近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萧白雪看着面前一脸笑意的林偃月,收起脸上那一丝惊讶,也只说了一句:“真巧。” 昨日从婚礼上转身离去时,萧白雪还在想,他和他们已经从此陌路殊途、前尘无关,却不想第二日早上,昨日那个凤冠霞帔的女子,居然一身白衣站在他的面前,浅笑嫣然地看着他。 林偃月看方才萧白雪和自己一样,似乎十分中意面前的这张琴,于是开口道:“萧堂主很喜欢这张琴吧。君子不夺人所好,萧堂主请。” 不想夺人所好不假,林偃月从方才萧白雪的动作中,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喜欢这张琴。但真正的原因是,如今对她来说,什么制式的琴都无所谓。 她来买一张琴,只是想用做武器,而武器不需要漂亮,只需要实用。况且琴一旦用做武器,寿命就太短,若是真的喜欢一张琴,她反而不舍得。这些用来描绘风花雪月、倾诉高情远致的精致作品,到了她的指尖,实在是暴殄天物。若不是好琴的音色更纯正,威力更大,她只怕会随便买一张劣质的琴,而不会专门来雕桐七丝馆了。 萧白雪一笑,道:“在下确实看中了这一张,不过,既然……月使喜欢,在下自当相让。”他在称呼上犹豫了一瞬,那声“夫人”怎么都没说出口。 林偃月却未察觉萧白雪那一瞬间的犹豫,笑着道:“多谢萧堂主美意,不过,我更喜欢门口那张凤势式的。” 萧白雪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那张是玉玲珑式的……” 林偃月的笑容僵了一僵。凤势式和玉玲珑式都是内收的双连弧形项腰,看起来十分相像,方才她也只是瞟了一眼,没有仔细看,居然看错了。 林偃月正要说话,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珠帘的轻响。 正文_第三十六章 银字笙寒(2) 门口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白雪,你还没选好吗?我都饿了,我们去鼎味楼——” 声音突然中断,来人已经停在了他们身旁,正是桑白及。 林偃月转过身去,笑得礼貌又端庄:“桑谷主。” 桑白及看着林偃月,尤其是看着林偃月脸上的那个笑,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昨天婚礼上那个脆弱到抓住他衣袖泪流满面的女子,似乎是他记错了。 桑白及小声嘟哝了一句:“女人心,海底针。”说罢,桑白及一边走到萧白雪的身边,一边道:“夫人真是好雅兴,成亲才一天就来山下逛街。”桑白及本来还有一堆挖苦讽刺的话,但在萧白雪面前还是忍着只说了这一句。 林偃月只当没有听见,对着萧白雪笑得一脸诚意十足:“昨日阁中招待不周,多有得罪。方才听桑谷主说要去鼎味楼,今日便让我做东吧,就当是给二位赔罪了。” 萧白雪还未说话,桑白及已经抢先道:“不必了,当不起。” 林偃月依旧笑着:“桑谷主不给我这个面子?” 桑白及突然狡黠一笑,道:“那也可以。不过,我们要吃百珍宴。” 鼎味楼的百珍宴是楼中一绝,由楼中十二位资历最老的师傅亲自掌勺烹饪,凡百二十味,水陆之珍,肥醲甘脆,在南疆被称作人间至味,一生不品一次百珍宴就算白活一次。不过,百珍宴一年只在秋分这日举行一次,从不破例。 林偃月听完桑白及的话,笑着道:“桑谷主既然想吃,我自当尽力。” 桑白及听林偃月说的是“尽力”,只当她是做不到,却又不肯承认,于是得意地道:“哼!你以为鼎味楼是你家开的啊,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准备……” 林偃月道:“鼎味楼……还真是我家开的……” 鼎味楼是千音阁的产业,此事在瀛洲城不是什么秘密。不仅不是秘密,而且已经是常识。因为是常识,所以用不着说起。但是桑白及刚到瀛洲城,还来不及被告知这个常识。 桑白及咬着牙,气得眉毛往上跳,半天才发出一个音:“哼!” 鼎味楼。银笙小筑。 银笙小筑是鼎味楼最好的雅间,建在花园水阁之中,窗外是万物并秀的孟夏之景,恰好衬了那明亮轩窗里的靡丽奢华。 十二折蝉纱围屏,绣了一枝白皎皎的玉兰花,围屏前正坐着四个人,两男两女,正是林偃月和萧白雪几人。 阁主夫人大驾光临,在鼎味楼宴客,鼎味楼上下不仅受宠若惊,更是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怠慢。无数灰衣小厮往来于水阁的廊桥上,一轮轮地传菜收菜;八个婢女垂首跪坐在四人身后,布菜盛汤、收换碗碟;还有三五个年轻女子,跪坐于水阁的另一侧操琴奏乐,舒缓安宁的曲子在水阁之上悠悠飘荡。伺候的人虽多,却不闻一丝杂乱的脚步声和话语声,一切都井然有序。 此时菜品已经上了一多半,林偃月和柳双双早就放下了筷子。柳双双端了一杯茶,看着窗外的景色出神。林偃月则一手支着桌沿,看着对面的萧白雪给桑白及剥螃蟹。 这夏日里,倒也难为鼎味楼预备了这么多肥美的螃蟹。只不过,桑白及吃螃蟹极其挑剔,说蟹身腥臭不洁,一概不碰,只钟情于肉质干净的蟹腿和蟹钳。蟹腿细碎,只那小小的一段,蟹钳又极其坚硬,吃起来最为费力。不过,好在也不用桑白及自己动手。萧白雪手指修长好看,剥蟹的动作更是优雅得像是在弹琴作画一般,指尖过处蟹壳整齐碎裂,干净、利索、优雅。 一般人吃螃蟹,最优雅也就是“蟹八件”,锤、镦、钳、铲、匙、叉、刮、针,一个个精致巧妙的工具轮番上阵,力求优雅到极致。但用内力来剥螃蟹,已经和蟹八件不是一个级别了,那才是真正的优雅,不仅优雅,而且高效。 只是,这么优雅地剥半个时辰,林偃月实在是很佩服萧白雪的武功,以及桑白及的肚子。 林偃月就那样看了很久,唇边突然露出了一个笑意。她突然想起来一些很温暖的回忆。曾经,顾檐梅和谢凌风也曾一左一右地坐在她旁边,这样给她剥过螃蟹。她只将思绪停在那一刻,让自己不去想后来的结局,好让回忆停在尚且温暖的部分。 萧白雪将一块去了一半壳的蟹腿放进桑白及的盘子里,然后迎上林偃月一直盯着他的手的那道目光,问道:“月使……可是想吃?” 林偃月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已经盯着萧白雪的手看了太久了,于是略微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将目光转到面前的茶杯上。 这一顿饭,林偃月几乎没有动筷子。一开始上的那几个清淡小菜,她还吃了几口,后面的大菜就完全没有动过,末了上了碗汤圆,林偃月只吃了两个,就让婢女撤下去了。 萧白雪道:“月使什么都没吃,要不要让他们重新做点清淡的东西?” “不用了。我已经吃饱了。”林偃月一笑,然后端起一旁的茶。 萧白雪知道,林偃月没胃口,是因为那碗三鲜鹿茸猪骨汤。这么多年了,她依旧还是吃不下任何肉汤。 那碗汤一上来便鲜香飘散整个水阁,桑白及吃下去一小碗,也顾不得还在和林偃月赌气,忍不住连声赞叹。萧白雪和柳双双却只抿了一口,就借口说不合口味让婢女撤下去了,而林偃月更是没让婢女把汤放下,一众伺候的人都战战兢兢的,站在门口的掌柜的更是亲自来赔罪。 虽然汤撤下去了,林偃月却一直蹙着眉,脸色有些发白,让人上了茶,便再也没动过筷子,直到最后才被柳双双劝着吃了两个汤圆。 林偃月饮了一口茶,然后站起身来,走到了水阁外面的栏杆旁。却不是看风景,而是回过身来,斜靠着栏杆,看着面前的那幅珠帘出神。 柳双双见林偃月一反常态,有些好奇,于是跟着林偃月走了出去。柳双双顺着林偃月的方向看过去,才发现林偃月其实不是在看那幅珠帘,而是在看柱子上的一副对联。 说是对联,其实是一句词,和这水阁的景色相得益彰。 “银字笙寒调正长,水纹簟冷画屏凉。” 漂亮的草书,字字犹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错落灵动、气势如虹。 正文_第三十七章 银字笙寒(3) 柳双双将柱子上的两行字来回看了几次,道:“这字写得真漂亮,却没有落款,也不知是何人书写。” 屋内的桑白及此刻已经吃完了螃蟹,又在婢女的服侍下净了手,正满意地品着杯中的茶。吃饱喝足,桑白及的脾气也好了很多,听到柳双双的这句话,于是饶有兴致地站起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谁的字,我看看,我就不信能比白雪写得还好。” 柳双双知道,依着桑白及的性子,必定要将这字批判得体无完肤,然后赞叹他的白雪哥哥的字有多么好,所以柳双双已经在等着桑白及接下来的讽刺。 但是,桑白及捧着茶走到水阁外,仰着脖子看着那副对联,却只是沉默,半晌都没有说话。 林偃月的目光落在桑白及脸上,观察着桑白及的表情,见桑白及眼中闪过的那一丝悲伤,心中便已经有了答案,却只是不动声色地问道:“谷主觉得这字如何?” “还不错。”桑白及低下头,啜了一口茶,看着林偃月笑道,“不过,自然是不及白雪的。” 林偃月弯起眼角,唇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似乎方才只是随口问了一句,淡淡地道了一句“是么”,便已经转过了身去,看向了面前的池水。 柳双双心思聪慧,看到此刻已经明白了,这柱子上的字,想必是顾檐梅当日所写。林偃月故意看着那字,就是为了引桑白及来看,想看看桑白及的反应。 柳双双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顾檐梅的母亲信佛,顾檐梅便常陪母亲去瀛洲城外的千佛寺礼佛,寺中的方丈无量大师,极少与世俗之人来往,却将顾檐梅视为忘年交,欣赏顾檐梅的才华和孝心,特地请他为寺里写了一本地藏经,让人刻在了后院新修的座山影壁上。 但是,顾檐梅葬身的那场大火熄灭后十日,千佛寺的后院被人放了一把火,那座青砖磊成的高大影壁,被人砸成了细碎的石块,散落了整个后院。 这件事是柳双双从千佛寺的僧人口中追问出来的,问完之后那位师傅道了声佛号,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施主还是莫要沉迷于这样的故事……” 柳双双看着面前的这副对联,若不是当时没有留下落款,千音阁旧人又大都惨死,没几个人知道这是顾檐梅的字,不然也不能存留至今吧。 柳双双透过面前的珠帘,看向了水阁中。 珠帘细碎的光影里,萧白雪就坐在那蝉纱玉兰花的屏风前,似乎对这边发生的事情无知无觉,面色沉寂无波,笑容清浅干净,伸手端起桌上的茶壶,慢慢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腾起袅袅茶烟。 水阁中一时寂静无声,过了片刻,林偃月已经重新转过了身,对桑白及道:“二位远道而来,可是要在这附近多游玩几日?” 桑白及听得这句话,知道林偃月下面必是要说“我对此地十分熟悉,不如陪着二位”之类的,于是一挑眉毛道:“哦,不是,没什么可看的,我们明日就回长桑谷去了。” 谁知林偃月唇边的弧度不减,反而笑得愈加明媚起来:“如此甚好。我和双双明日也要到西南去,正好顺路。想与二位同行,不知可否?这些年,南疆大小门派明争暗斗,厮杀不断,听说有很多小门派竟然暗地里做着土匪强盗,愈加乱糟糟的。此去西南,一路上山高水远,几百里路程,我们两个弱女子,出门多少有些不安全。” 桑白及嘴角抽搐了一下,正要出口拒绝,林偃月已经看向了帘内的萧白雪:“都说萧堂主佛眼佛心,不会弃我们于不顾吧。”林偃月话说得可怜,却没半分可怜的语气,声音清亮亮的。 柳双双看着林偃月,没有说话。她们下山时,身后已经悄悄跟了一队暗卫。而且,柳双双知道以萧白雪的武功,肯定一早就发现了。 桑白及打断林偃月,道:“不行……” 桑白及话音未落,萧白雪已经放下手中的茶盏,答得彬彬有礼:“承蒙不弃,能与月使同行,是在下的荣幸。” 晨光初照。 两辆马车停在鼎味楼前。 昨夜林偃月四人歇在了鼎味楼后面的客房中,今日早上一同用过早饭后,便打算出发了。 林偃月本以为那辆马车是给桑白及准备的,所以看着萧白雪站在马车门口,不由得有些奇怪,男人大多不喜欢坐马车,而喜欢骑马。不过转念一想,大概是不想暴露行迹,便也没有再多想。 林偃月走到自己的马车门口,这才想起来萧白雪的那件狐裘披风,于是让柳双双拿出来,给萧白雪还过去。 林偃月独自走进车中时,不由得愣了一下。马车里放着一张琴,大巧若拙的正合式,正是昨日她在雕桐七丝馆看中的那一张。 林偃月伸出手指拨弄了一下琴弦,声音凝聚浑厚,静透苍古。果然是一张好琴。 那天,本是萧白雪买了这张正合式,而她买了那张她弄错了的玉玲珑式,又随手买了一张看起来杀气腾腾的残雷式,惹得桑白及面色古怪地看着她,挖苦道:“夫人果然……出手阔绰,买琴都要捎带一双的。”林偃月却是淡笑不语,既然是武器,自然是要有备无患。 林偃月拿过那张正合式的琴,指尖已经奏出了一连串的曲子。 此时,柳双双正抱着那件披风,和萧白雪一同站在后面那辆马车门口,便听见前面的马车里传来了琴声。 庄严清净,悠远空灵。 禅钟梵唱,莲开次第。 柳双双抬眼去看萧白雪,就见萧白雪的目光落在了前面的马车上,眸中刹那间风起云涌、万丈波澜。 但是,林偃月只弹了一小段就停了下来,琴音很快便消散了。 萧白雪收回目光,垂眸的瞬间,方才的一切便已烟消云散。 萧白雪看了看柳双双手里的披风,唇边浮起惯常的温和笑容:“虽然已经是四月,早晚还是有些凉,且先留着吧,最后分道时再还给我也不迟。” 柳双双点了一下头,神色复杂地看着萧白雪走进了车内,这才向前面的马车走去。 柳双双向林偃月转述萧白雪的话,林偃月听罢只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柳双双瞟了一眼车里放着的另外两张琴,悠悠然一叹:“这马车,看起来又小了一些。” 林偃月道:“多一张也不多,收起来吧。” 四人两两坐进马车后,很快便出发了。 马车从瀛洲城驶出,过十里长亭,渡了望河,然后慢慢向西南驶去。 一路前行,起先走得十分顺畅,过了几日,行程逐渐变得缓慢起来。 变得缓慢的原因是,桑白及一路都太过招摇,唯恐路人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将那声“白雪”叫得尤为响亮。 于是,等到他们行到第五日,已经被碧油翠羽盖的马车追了五六条路,被罗裙芙蓉剑的姑娘拦了七八次车。 林偃月这才明白,为什么萧白雪不骑马,而是和桑白及一同坐进了马车里——长了一张招蜂引蝶的脸,想低调一点都不行。 林偃月知道桑白及是故意和她过不去,要打乱她的行程。不过,行程缓慢一些,林偃月倒是不甚介意。 因为,既没有掷果潘郎,也没有看杀卫玠,不曾造成实质性的影响,她也就乐得旁观一场场闹剧,看那些可爱的姑娘们满脸期待地追来,再被萧白雪一一劝过,恋恋不舍地离开。 只是偶尔,林偃月会发出一两声叹息,爱情的花儿开得那样计无反顾,倒叫她生出许多感慨来。 不过,“假如当初也计无返顾一点”这样的想法,每每都只能在心里开一个头,就会消失。 终究,是毫无用处的假设。 正文_第三十八章 亲证死讯(1) 一路上,林偃月为了探寻桑白及和顾檐梅的渊源,起初只是旁敲侧击,但桑白及总是装傻卖呆、避而不谈,后来林偃月不耐烦了,堵住桑白及直接问他是不是曾经认识顾檐梅,桑白及却一脸漠然地失口否认,根本就不打算告诉她。 林偃月自然不肯放弃,奈何再长的旅途,终也快走到尽头,马上就要到达洛州城,而过了洛州城之后就是长桑谷的地界,她便再也不能跟去,只能与他们分道扬镳。 于是,林偃月便想换个办法——去找萧白雪。虽然她知道像萧白雪这样永远带着温和浅笑的人,要难对付得多。 到达洛州城的那天,恰好是五月初五,一进城桑白及便嚷着去看龙舟赛。 林偃月本来以为,桑白及必定是要拉着萧白雪去的,正想找个理由让萧白雪留在客栈中,便听桑白及说:“白雪不喜人多,就不用陪我了。”然后亲热地点了柳双双的名,“双双姐姐,你陪我去吧。” 林偃月听着那声亲热的“双双姐姐”,手中的热茶差点泼到身上。 柳双双一脸无奈,林偃月悄悄给柳双双使了个眼色,示意柳双双答应。柳双双会意,假装不情愿地答应,然后去换了一身样式简单一点的衣裙,陪桑白及出了门。 他们住的客栈建在临近江边的高台上,在三楼的回廊上便能看到整个江景,只是登高俯瞰,总有几分置身事外的感觉,不如临江亲见有意思罢了。 桑白及和柳双双走后,林偃月让人将席案移到了回廊上,架了小火炉,烹茶赏景。 烹茶的自然是萧白雪,茶具都是从长桑谷带出来的,若琛瓯、孟臣罐、玉书煨、小烘炉,精致齐全的一整套。 林偃月一手支颐,没有看着廊外的辽阔江景,而是看着萧白雪手上的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优雅如笔绘兰花,确实比单调的江景好看。 茶饮过两盏,炉上的水开到第三次,林偃月终于放下杯子开了口。 “萧堂主和桑谷主是表兄弟?看着倒像是亲兄弟似的。”林偃月在那两杯茶的时间里,想了无数个开头,却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只好选择了这个迂回的问题。 “算起来,是姨表兄弟,只不过隔了四五代。”萧白雪没有多说,只简单答了一句。 林偃月开始转入正题:“听说,多年前桑谷主曾经在北方住过一阵子。” 萧白雪轻轻一点头,没有说话。 林偃月仔细地推算过,若桑白及认识顾檐梅,只可能是在万叶台那场大火之后。那场大火之前的十年,顾檐梅生活在千音阁,桑白及生活在长桑谷,根本不可能有交集。那场大火和长桑谷的叛乱差不多是同一时间,那之后桑白及逃往北方,而假如顾檐梅没有死在那场大火里,极有可能被北上的桑白及所救。 林偃月再也不耐烦这般拐弯抹角地探问,仰起脸看着萧白雪,道:“萧堂主才思过人,必定早就知道我一路跟着你们是别有目的。桑谷主对我心有芥蒂,所以今日才想单独来问萧堂主。” 林偃月见萧白雪并没有露出拒绝的表情,于是继续说道:“我也只有两个问题,今日问完,明日各奔前路,必定再不相扰。” 林偃月目光灼灼,萧白雪看着眼前那双清亮亮的眸子,只觉得心都跟着轻轻颤了一下。 萧白雪知道林偃月要问什么,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月使请讲。” 林偃月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色略有放松,也不再看萧白雪,而是微微低了头,轻声问道:“第一个问题,你们是不是认识……顾檐梅?” 说出“顾檐梅”三个字似乎需要莫大的勇气,林偃月的手紧紧扣住桌案的边缘,在那三个字说出口之后,手臂都跟着微微颤抖了一下。 萧白雪听到这个问题,目光微抬落在林偃月的脸上,过了片刻才慢慢吐出几个字:“白及确实认识。” 萧白雪知道等他说出这句话,林偃月必是要追问前因后果,而接下来的答案,他和桑白及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于是饮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等着去说接下来的故事。 但是,萧白雪看到林偃月的眸子瞬间亮了一下,却半晌都没有动,然后林偃月慢慢转过身来面对他,身体前倾,手松开桌案的边缘,抓住了他的手臂。 林偃月的双眸若通透的琉璃珠一般,又蒙了一层水光,亮得惊人,但她脸上的表情却是沉寂的,微蹙的眉心带着深浓的哀伤。 然后,萧白雪听见林偃月的声音:“那——他是不是还活着?” 世界有片刻寂静,然后萧白雪轻轻地摇了一下头。那一刹那,他似乎听见了什么脆物碎掉的声音。 他还活着,但顾檐梅确实已经死了。 他还活着,但萧白雪已经快要死了。 他只能摇头,看她的眸中蒙上更厚的水雾。 为自己宣判死期,原来是这般滋味。 林偃月松开萧白雪的手臂,唇边慢慢攒出一个弧度,极浅极浅。萧白雪知道,她忍住眼泪的时候,都是这样的表情。 半晌,林偃月终于轻声说:“再烹一壶茶吧,我想听那个故事。” 于是,萧白雪开始烹茶。 西山银骨炭,红泥小火炉,昨年腊雪水,岳山云雾茶。 萧白雪斟了一杯茶,放在林偃月的面前,然后开始说那个早就编好的故事:“那一年白及逃往北方,在罗浮城外的路上救了一个人。白及将他带往北方,只是伤太重,不久之后便去了。” 萧白雪语调深沉低缓,觉得自己像在念诵一段悼文。 罗浮城是顾檐梅的故乡。 听到“罗浮城”三个字,林偃月就已经全都明了。 顾檐梅故意将含光剑留在大火里,是为了让他们相信他已经死了。将随身佩剑弃之如遗,是顾檐梅对过去人生最决绝的割舍。他不顾重伤回到自己的故乡,是割舍后的回归,回归生命的最初。 过了很久,林偃月才重新开口:“他葬在北方?” 萧白雪答:“白及将他的骨灰带回了罗浮城。城外南风野,有座无字碑的孤坟,便是那处了。” 罗浮城,南风野,无字碑,一方孤坟。 那几个字在心里回荡。林偃月想,原来,这就是顾檐梅的一生。 那样惊才绝艳的一个人,末了,不过一座无字的碑,和一方孤坟。 正文_第三十九章 亲证死讯(2) 林偃月的眼泪簌簌而落,方才还清亮亮的眸子早已暗淡下去,朦胧、茫然、空洞。 林偃月的声音也不再是方才的克制,已经被悲伤浸染,只剩下细细的一线:“檐梅他走之前,可有说什么?” 说罢她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萧白雪,眸光中分明已经有了祈求的意味。 萧白雪看着面前的女子,看她泪落如雨,看她神色凄惶,不知道该怎么答。 隔着一个小小的桌案,林偃月再次伸出手,十指纤纤,握住萧白雪的手腕,微微仰着脸看向萧白雪:“不管他说过什么,都请告诉我。” 萧白雪想,若真的到了死的那一刻,他会说什么呢? 说恨?倒是真的没有。说不恨,你们要幸福下去?只怕那时的自己,已经说不出来了。大约只是满心疲累,仅此而已。 这一刻,他突然不想骗她。 于是,他说:“听白及说,他走得很平静,未曾留下片言。” 林偃月想起万叶台大火的那日,顾檐梅临死前那句字字凄怆的诀别。 她宁愿顾檐梅恨他们,这样她反倒稍感心安。她最怕的,莫过于他不恨。 南柯折磨其身,杀戮煎熬其心。白衣染血,舍尽余生。 顾檐梅为他们牺牲至此,却只落得万世骂名、客死他乡。 可饶是如此,他依旧未留只言片语,不肯再说一声恨。 林偃月泪落如雨,用力抓住萧白雪的手臂,声音喑哑而绝望:“我不信……我不信……他不管说过什么,我都想要知道……” 萧白雪看着林偃月愈加汹涌的眼泪,瞬间就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思。 萧白雪看着那双朦胧泪眼,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指尖拂过林偃月的眼角,想要拭去她的泪痕。 林偃月的眼泪如泉涌一般,接二连三滴落在萧白雪的指尖。滚烫的泪,烫得萧白雪的心都在发疼。 这一路走来,林偃月的一颦一笑都在萧白雪的眼中,那样美丽,却蒙着哀伤。他知道,她的哀伤都是因为他,却不能出片言开解。此刻,她就在自己的面前,为死去的自己流泪。 林偃月本就神思恍惚,在萧白雪伸手来为她试泪的瞬间,隔着朦胧泪光,她突然觉得眼前那张俊美绝伦的脸有些不真实起来,渐渐和记忆中的那个少年重叠在一起。 顾檐梅年少时就生得好看,无论走在哪里都仿佛明珠美玉一般,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若顾檐梅能活到如今,应该和萧白雪一般的年纪,一般的惊才绝艳、名扬天下。 思及此处,林偃月的眼泪较方才愈加汹涌。 萧白雪不知此时林偃月心中所想,只能看到她微微扬起脸,双眼朦胧地看着他,朱唇微启,没有发出声音,但他认出了那个无声的口型:“檐梅……” 刹那之间,那两个字,穿透九年岁月烟尘,直透萧白雪的心间。长久以来的清醒克制,在那一刻突然松动出一个间隙,像是被什么蛊惑一般,他的指尖划过她的眼角,然后轻轻抚上了她的面颊。 林偃月突然怔住,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萧白雪。 颊上微冷的触感,来自于他冰凉的指尖;鼻端悠然的冷香,来自于他低垂的衣袖。那香味如此熟悉,和那日在松风崖闻到的一模一样,和那日在桑白及衣袖间闻到的一模一样。 林偃月原本已经肯定,那天晚上在松风崖救她的人就是桑白及。但是,此刻忽然觉得,那人更像是萧白雪。之前因为萧白雪借给她的披风上留有檀香味,她便以为萧白雪素来用的是檀香,此刻方才想到,萧白雪和桑白及日日在一处,用一样的香也不足为奇。 林偃月突然觉得心中狂跳,如果那天在松风崖救她的人是萧白雪,那么萧白雪是不是也会轻功浮舟?那是不是就说明,萧白雪有可能是顾檐梅? 思及此处,林偃月才想到许多蛛丝马迹。 萧白雪披风上的檀香,岂非是顾檐梅生前最常用的香?顾檐梅的母亲信佛,家中常熏檀香,故而顾檐梅的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檀香气味。 并且,萧白雪此人,言行举止清雅高洁,容貌才华冠绝天下,岂非和当年的顾檐梅十分相像? 二人之间唯一的不同,便是待人待事的那份暖。 萧白雪的暖,是舍身救世的无私大爱,是普度众生的一视同仁。 顾檐梅的暖,却是暖里透着冷,只对身边的人好,对陌生人虽面容含笑,却藏着客气与疏离。 可是,方才萧白雪明明亲口告诉她,顾檐梅已经死了。 林偃月突然有些糊涂,她希望萧白雪就是顾檐梅,也有些害怕,如果萧白雪真的是顾檐梅,她要如何面对他? 萧白雪回过神来时,才觉得指尖一空,原来是林偃月将身体向后退了半寸,脸上神色复杂,交杂了喜悦和悲伤。 林偃月一退再退,一直到身体抵上身后的栏杆,却依旧睁大眼睛盯着萧白雪,目光里全都是探寻。 萧白雪想,林偃月一定是开始怀疑了吧。萧白雪突然后悔自己方才的冲动,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居然还是会在她的眼泪面前冲动。他突然想要苦笑,等一下,他该如何向她解释自己方才的举动呢? 林偃月扶着栏杆慢慢站起身,撑着栏杆的手一直在微微发抖,自己却不曾发觉。 林偃月开口,声音也在发抖:“萧堂主平时也是这么勾搭女孩子的吗?难怪一路走来,都是柳情花意、狂蜂浪蝶。” 这话说得尤其刻薄,她自己却并不曾发觉。从顾檐梅死后,每当内心濒临崩溃的时候,她总是会这样言语刻薄,却不过是故作坚强的最后一道屏障。 但萧白雪并没有生气,确实是自己唐突佳人,毕竟,她已经嫁为人妻,方才他的举动实在太过失礼了。他尴尬地收回放在桌上的手,也站起身来。 萧白雪本是打算对林偃月道歉,可是他刚站起身,还来不及说出那句抱歉,突然见林偃月对他笑了一下。 林偃月一身白衣凭栏而立,目光定定地看向萧白雪,唇角弯起,长睫轻闪,眼眸含情,缠绵缱绻的一个笑,一缕发丝轻轻飘荡,拂过如玉的面颊,仿佛遥遥地拂上了萧白雪的心头,微微发痒。 可是,就在萧白雪略微愣神地看着林偃月时,那一袭月白长裙在风里猛地荡起,下一刻,那个纤弱的身影就像是风吹落一朵梨花那般,已经翩然向楼下跌去。 正文_第四十章 亲证死讯(3) “偃月……”刹那心惊,来不及多想,萧白雪的唇边念出这两个字,身体已经向栏杆下一跃而下,朝面前那道白影追去。 林偃月似乎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瞬间只觉得时空扭曲,现实和过往交错,无数回忆的画面,在身畔呼啸的风里倏忽远去。 林偃月仰面朝天,身体极速坠落,却没有丝毫害怕。她知道,以萧白雪的为人,一定会救她的。她只是想试探他,她想知道萧白雪的轻功究竟是不是浮舟。 林偃月的目光牢牢地盯着追下来的萧白雪。 她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看他如何飞身而下,看他如何揽住她的腰。 她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看着那眉、那眼、那鼻、那唇,精致秀美,是上苍最完美的作品。 但那一切都是陌生的,不是她记忆里的少年。 她终于失望。 这轻功,不是浮舟。这人,也不是她的檐梅。 萧白雪揽林偃月入怀,四目相对,她就那样定定地看着他,眸光潋滟,唇边还带着方才的那个笑,美得不可方物。 他突然就不舍得松开她。原本以他的轻功,完全可以在揽住林偃月的瞬间就旋身返回楼上,可是他却没有带她回到楼上,而是就那样揽住她的腰,和她一起翩然向下坠去。 这座楼建在临江的高台上,从楼上跌下去,足有二十余丈的距离。并不算短的距离,萧白雪却觉得那般短,他尽量降低下落的速度,却似乎只是一个瞬间,他就已经和她一起落到了河滩上。 因为龙舟赛的原因,河滩上此时早已聚集了很多人,沿江的一排建筑阁楼上,此时也挤满了人。 一个白衣翩然,容颜胜雪,若水中清莲。 一个青衣潇洒,俊美脱俗,若临风玉树。 二人落下的瞬间,仿佛仙人降落凡尘,早已传出无数惊呼之声。待他们落到地面,身边已经围出了半个圈子,仿佛是为他们准备的舞台,等他们落下,已经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林偃月待脚踩到实地,腰间的那只手松开,这才退后一步,收回一直落在萧白雪脸上的目光。 她垂了眸,唇边勾起一个笑,怆然而落寞。这些日子以来生出的希望,已经在方才尽数幻灭。 桑白及不是顾檐梅。 萧白雪亦不是顾檐梅。 顾檐梅已经死了。 林偃月不去看萧白雪,也不顾周围正鼓掌欢呼的人群,已经施展轻功向身后飞掠而去,却不是回客栈的方向,而是往街市的方向。 白色裙裾翻飞如同翩然的蝴蝶,那抹倩影在地上几个起落,已经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萧白雪站在原地,看林偃月离开的背影出神。 围观的众人方才看着二人姿势暧昧地落地,女子更是含情脉脉仰望着男子,此刻却见那女子突然一言不发地离开,只当是情侣之间的打情骂俏,早有热心之人催促还留在原地的萧白雪道:“这位公子,你还发什么愣?快去追呀。” 萧白雪听得这声音,方才回过神来,对那出声提醒之人点头致意,却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众人本是等着看一场好戏,却见女主角飞身离开,男主角沉默退场,俱都失望得很,纷纷议论着散去,重新回到了河滩上,等着看下一场赛事。 密密麻麻的人群散去,唯有两个人还站在原地——一个浅碧色衣衫的少年,一个紫衣的女子,正是方才出来看龙舟赛的桑白及和柳双双。 二人并肩站在河滩上,俱是脸色复杂,过了片刻,桑白及才轻轻发出一声叹息:“今日我们不在,林偃月一定会去问白雪,而白雪也一定已经告诉了她,顾檐梅确实死了。” 柳双双垂眸,轻声道:“看林偃月方才的脸色,想必是那样。” 桑白及道:“你说,如果白雪他知道林偃月快死了,他还愿意活下去吗?” 柳双双没有回答,脸上的神色已经转为哀伤。 桑白及从前就听柳双双说过,林偃月早已余命不多,后来桑白及将林偃月从烟花巷劫出来的那一次,亲自探过林偃月的脉象,便知道哪怕是他也依旧回天乏术。 他虽为神医后人,却医治不了林偃月的身体,也医治不了南柯的反噬。 永生莲只能救一人,可是这两个人却都要死了。 沉默片刻,桑白及转过脸看着柳双双,神色已经转为坚定:“双双,我只能救一个人。所以,绝对不能让白雪知道林偃月快死了。” 柳双双轻轻地点了点头,只觉得心情愈加沉痛。 桑白及又道:“谢凌风此番攻打碧霄宫,表面上是为了复仇,白雪自然不会怀疑。可是等到我们拿到永生莲以后,谢凌风知道我们到过西洲城,必然会怀疑我们,也就必然会追查。到时候,谢凌风想要得到永生莲的事情,迟早都会暴露,白雪他也就肯定会知道的。” 柳双双轻声道:“万不得已的时候,便将一切告诉林偃月吧。” 如果林偃月知道萧白雪就是顾檐梅,知道萧白雪快死了,就一定会为了救萧白雪而千方百计地拿到永生莲,同样,也会为了不让萧白雪知道自己快死了而千方百计地隐瞒。所以,他们只要等到最后,和林偃月一起救萧白雪就好了。 桑白及一听柳双双的话,立刻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脸上露出和年龄不符的沉重和哀伤,忍不住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双双,我们真残忍。” 柳双双的眼中已经有了泪光,声音更是带了一丝哽咽,唇边却有一个笑,妩媚而温柔:“你说,如果这世界上存在以命换命的方法就好了,把我的性命换给他,是不是会是一个很好的结局?” 桑白及听到柳双双说的“以命换命”那个词,只觉得心头猛地一颤,半晌都没有说话。 柳双双察觉桑白及的神色有些反常,问道:“怎么了?” 桑白及立刻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恢复了平常天真又孩子气的表情,对柳双双道:“我们去看龙舟赛吧。” 正文_第四十一章 琴韵刀影(1) 西洲城。 就在林偃月和萧白雪等人从平仲山一路走走停停,不紧不慢地向西行的时候,西洲城这边却是另一番景象。 婚礼的那个晚上,夏云舒带着千音阁和其他三派的人,从城中各个据点出发,袭击了碧霄宫位于西洲城的第六阙。千音阁之前一系列的障眼法明显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再加上千音阁谋划多日,又集结了数派力量,所以这第一次出击十分成功,碧霄宫第六阙被完全清剿干净,所有隐藏势力都被拔除,没有放过一个漏网之鱼。那一晚,暗夜里的杀戮进行得无声无息,当第二日的太阳升起的时候,尸体已经掩埋地下,血迹也已经清洗干净,第六阙的门口依旧有穿着墨绿衣衫的人往来出入,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化,只不过全部换成了千音阁的人。 第二日清晨,夏云舒派了一部分人留守西洲城,然后亲自带人赶往下一座城,稍作休息后,待天色转黑,这才直扑位于城东的第七阙。这第二场杀戮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夜半,夏云舒带来的人忙着收拾残局,而夏云舒则独自一人站在第七阙的门口,警惕地听着四面的动静。 夏云舒神经紧绷,不敢有片刻放松,生怕起什么变故。所有人都已经连续两日两夜没有休息了,此刻大事一了,大家多少有些放松,作为主帅,她必须更加小心。 就在这时,夏云舒突然听到了脚步声,不紧不慢,一点点向这边靠近。夜半时分,普通人应该不会出来随意走动,但若是敌人,应该也不会故意发出脚步声,除非来人武功高到对他们已经毫无顾忌。 夏云舒心中一凛,将手放在刀柄上,对身边的人打了个手势,示意大家戒备迎敌。 脚步声越来越近,片刻后,有一道人影出现在街角。墨色斗笠遮住面容,墨色锦袍在月华下闪耀着淡淡的光芒,墨色剑鞘上流淌着深沉内敛的剑气。 夏云舒的刀无声无息地拔出来一寸,冷冷地盯着来人。从那人出现的刹那,她就知道是绝顶高手。她心弦紧绷,没来由地发慌,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太过疲累,如果此时动手,即使人数占了优势,也未必能占上风。 来人却突然停下脚步,然后夏云舒听到一道略带慵懒的声音:“云舒,是我。” 说罢,那人抬起左手掀开了斗笠外罩着的黑纱,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唇边笑意勾人,三分温柔,三分散漫,三分风流,外加一分轻佻——正是从平仲山赶过来的乔贯华。 夏云舒在听到那道声音的时候,紧绷的心弦便已经松了,长舒出一口气,刀落回鞘中,声音略微带了嗔怪:“你们怎么才来?” 乔贯华听出来夏云舒说的是“你们”,声音里带了难掩的喜悦,于是乔贯华一时没有说话,沉默着重新迈步向夏云舒走去。 待乔贯华停在台阶下,夏云舒对他笑一笑,目光却有意无意地落在了他身后的夜色里,笑容背后有难掩的失望。 乔贯华心中略微一黯,面上却笑容不减,轻声道:“凌风他带人往第八阙那边去了。” 夏云舒面色僵了僵,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道:“很多年没有看你拿剑了,方才我差点没认出来。” 乔贯华也恢复了平时调笑的语气,道:“再不将宵练拿出来,它都要生锈了。到底,还是剑实用些。” 乔贯华知道,这次和碧霄宫之间必有一场恶战,所以临出发前,他终于将许久不用的宵练剑拿了出来。年少时,总是放不下那一份意气和固执,也喜欢那折扇轻摇的潇洒和风流,但是如今,还是那透着微微凉意的剑柄让他觉得实用和安心。 乔贯华和谢凌风、顾檐梅一样,整个家族都是用剑的。只不过,乔贯华的父亲年少成名,不常拿剑,倒是喜欢随身带一把白玉扇子,风流飘逸,人称白玉扇。后来千音阁被灭,乔贯华的父亲也死于那场阴谋中。 重回千音阁后,乔贯华让人定做了一把黄金扇,二十四根雕花黄金骨,打开来金光闪闪。他曾笑着说,能把这么俗气的扇子使得好看才叫本事。不过,他真正的本事是用扇子杀人,而那把黄金扇是他从不离身的武器,光是打开来就已经杀意凌然。 乔贯华用那把黄金扇在江湖中成名后,大约是三四年前,就不再用那把黄金扇了,因为彼时千音阁逐渐强大,需要乔贯华亲自动手的杀戮渐渐减少,所以他一般随身只带一把玳瑁锦缎的精致折扇,看起来风度翩翩,愈加衬托得其人风流俊逸。 夏云舒笑着道:“贯华你不拿扇子,感觉都不是贯华了。” 乔贯华故意露出一个风流又轻佻的笑容,“我不拿扇子,照样迷晕一城的姑娘。” 夏云舒也笑,一边转身一边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进去吧。”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身旁传来细碎的、利器划破空气的声音,像钢针划过铁板一般尖利刺耳。 刹那之间,乔贯华已经揽住夏云舒向一旁让去,一排暗器贴着乔贯华的肩膀飞过,下一刻四周再次传来刀锋破空之声,想是有人趁着乔贯华过来的片刻空隙,悄悄潜进了附近,就等着他们转身进门的刹那进行偷袭。 乔贯华正要回身接招,就已经听到长刀出鞘的声音,被他护住的夏云舒侧身半步,腰身灵巧一转,顷刻间便有一道碧影划过黑夜,向四周横削而去。 夏云舒的那一刀快如闪电、干净利索。乔贯华没有动,也没有回头,听着那几声重物落地的声响,他便知道一切已经结束了。 下一刻,夏云舒长刀入鞘,若一片细长削薄的芦叶,转瞬便消失在墨绿的剑鞘中。 夏云舒转过身去,对身旁的几个属下道:“收拾一下吧。”然后径直进了院子。 乔贯华看着夏云舒的背影。往日里红衣红剑的姑娘,今日穿着一身碧色的裙子,样式简洁,看起来十分潇洒利索。她手中握着的也已经不是那把她成名的蔷薇剑,而是一把刀,墨绿的刀鞘,极窄的刀刃,有微微的弧度。 乔贯华和夏云舒一起走进院子,这才开口问夏云舒:“这就是青芦刀?” 夏云舒的父亲是青芦刀的传人,只是青芦刀传到夏云舒父亲的这一辈,家族中再也没有刀法超凡杰出之辈,就连夏云舒的父亲都自觉刀法无法发挥青芦刀的真正威力,故而从未使用过青芦刀。 但是,方才风驰电掣间夏云舒使出的那一刀,刀锋上碧色光芒流转,乔贯华便已经知道,那必是几十年前曾经名扬江湖的青芦刀。 夏云舒停下脚步,点头道:“父亲说,青芦刀再不用,就要生锈了。我知道自己的刀法还欠火候,只是,与其任青芦刀埋没,倒不如让它重出江湖。” 乔贯华赞叹道:“我虽然不是十分了解刀法,但从前也曾蒙夏叔叔教导,我看得出来,你的刀法已经超过了夏叔叔,当得起青芦刀的传人了。” 夏云舒将手里的刀拿到面前,方才一刀制敌的凌厉气势已经不见了,脸上的表情很柔和,声音也很轻很软:“贯华,我已经练了十年的剑,最近拿刀的时候,都有些不习惯了。” 乔贯华觉得夏云舒的声音像是绵软的草,整颗心顿时因为这句话而觉得微微的酸涩。 夏云舒笑了一下,是平常开朗又大方的笑,可是笑容里却透着说不出的悲伤:“十年前,凌风他竟然给一个练刀的女孩子送了一柄剑。我知道他是无心的,他不是忘记了我用的是刀,忘了我们家用的都是刀,他只是什么都没想,就像随手送给我一朵蔷薇花一样,把那把剑送给了我。可是,那柄蔷薇剑真的很漂亮,很漂亮,剑花像一朵真的蔷薇似的……” 剑法本身就比刀法要柔和美丽,女孩子用剑,总是要比用刀要漂亮一些。那样漂亮的一把剑,那样漂亮的红色,夏云舒怎么都舍不得束之高阁。 谢凌风最喜欢的,是妹妹林偃月。林偃月是阁中剑法最漂亮的女孩子,林偃月总是穿各种各样鲜艳的红衣,石榴红、海棠红、樱桃红、蔷薇红……所以,夏云舒一直觉得,谢凌风是喜欢女孩子用剑的,也喜欢女孩子身上那样张扬的红色。 乔贯华没有说话,饶是他素来最会安慰女孩子,此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乔贯华知道,一个自小练刀的人,要想改用剑,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况且夏云舒其实不是那种在武学上特别有天赋的人。她能靠着蔷薇剑名扬江湖,是因为她在背后比别人多吃了几倍的苦。而她作为刀法世家的子女,除了练剑之外,刀法上也绝对不能松懈,这就更是要付出比别人多数倍的努力。 乔贯华刚认识夏云舒的时候,夏云舒总是穿一身碧色的裙子,应了她名字里的夏字,葱茏茂盛、生机勃勃。后来,大约是在十年前,夏云舒才开始穿红色的裙子,各种各样的红色,配着那把剑,朝霞一般的热烈绚烂。 夏云舒穿了十年的红衣,练了十年的剑。可是最后,那柄蔷薇剑却断在了谢凌风的手里。然后,她重新换上了碧色的衣裙,拿起了她自小练的刀。 可是,夏云舒的眼睛里有的,不是千帆过尽的释然,而是浓郁得化不开的悲伤。这样的悲伤,本不该属于夏云舒这样开朗明媚的姑娘。 乔贯华突然想,如果说十年前那场灾难毁灭了他们的一切,那么,等这次他们成功灭了碧霄宫,将所有的事情都拉回正确的方向,他们五个人错位的爱情,是不是也可以以此为契机被纠正? 正文_第四十二章 琴韵刀影(2) 山雨已来,骤风满楼。 酝酿了九年的一场复仇,早已裹挟风雨,席卷南方的大地。 然而,远在西面的洛州城却是一片安宁。 那日林偃月和萧白雪长谈之后,林偃月飞身离开,直到夜半才回到客栈中。一夜无话,第二日林偃月和柳双双晨起时,便发现萧白雪和桑白及已经离开了。 于是,林偃月和柳双双也在那日出发,开始沿着来路往回走,却不是回平仲山,而是打算一路向东北方向行去,先去一趟平仲山东面的罗浮城。萧白雪既然说顾檐梅葬在罗浮城,林偃月便是肯定要去的。 之前因为她们一路西行,便一直未听说千音阁攻打碧霄宫的事情,但是这次她们往回走时,才刚过了宜城,就听说千音阁已经打到了第十阙,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 林偃月在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只沉默了片刻,便对柳双双道:“我们去西洲城吧。那里有千音阁的据点,到了之后,就可以去和凌风他们会合了。” 灭门之仇,谢凌风等了九年,终于决定动手了。而那仇恨也有林偃月的一部分,是她在这世间欠下的最后一项债。 柳双双却不想林偃月去,林偃月身体虚弱,即使跟着她们的暗卫都是高手,当此多事之秋,还是远远避开才是上策。 于是柳双双劝道:“夫人是想去帮阁主吗?阁主没有将此事告诉您,应该是自有安排,我们过去,只怕反而会添麻烦,不如回平仲山去……” 林偃月侧身躺在马车内厚实的毛皮褥子上,上半身伏在小案上,懒洋洋地用食指在案上轻扣,笑着说:“添麻烦?呵,那不是很好?” 在洛州城的最后一个晚上,柳双双和桑白及回去后,便听萧白雪说他已经将顾檐梅的死告诉了林偃月。柳双双本以为林偃月会很难过,但林偃月还是之前的样子,笑意愈加动人起来。 柳双双猜不透林偃月的心思,正要再劝,却听见车外传来轻轻敲击车壁的声音,骤然一惊,立刻靠近了车窗处。 有两个暗卫打扮成了护卫的样子,骑马走在马车前面,此刻其中一人正走在马车旁,贴近车窗低声道:“有人跟踪。” 柳双双心下一凛,知道他们已经遇上麻烦了。他们一路西行,因为桑白及的招摇过市,导致行踪暴露,但是柳双双觉得没有人认识林偃月,也就没有特别担心,没想到真的被人盯上了。 柳双双问:“知道是什么人吗?” 窗外的人道:“不知道。可能有一两百人,而且武功都不弱。只怕是个大麻烦。” 柳双双转过脸去看林偃月,但林偃月已经躺回了内侧,闭上眼睛睡去了。 柳双双和那暗卫讨论了一下,觉得对方人多势众,先下手为强未必能占上风,所以决定先加快速度,甩掉跟踪,等到进入千音阁的势力范围,就可以让各个分舵沿途护送。 此时已经是黄昏,前面的道路一直都没有什么人烟,想必对方肯定会趁这个机会下手,于是他们便打算改道而行,直接往北进入大道,马车便可以行得更快一些,或许可以赶在天黑之前到达一个小的集镇,到了集镇中,人流混杂,他们便可以隐藏行迹,或许可以将后面的人甩开。 他们折转向北,一直都很顺利,奈何才走了一小段路,车轮就出了问题,大约是半路就被人动了手脚,而他们一直不曾发觉。 柳双双下车和暗卫一起查看了一下,走到车窗处对里面的林偃月道:“马车已经不能再用了,必须弃车骑马。正好有两匹驾车的马,又有备用马鞍……”下面的话没有说完,柳双双知道林偃月身体不好,只怕会受不了骑马奔波。 柳双双话音刚落,就看到林偃月从车内走了出来,手里只拿了一张用锦缎包起来的琴,道:“那就立刻出发吧。” 骑马不能带很多行李,但柳双双还是走进马车,随手帮林偃月收拾了几件东西打了个包袱。 柳双双从马车里出来时,手里还拿了一件狐裘披风——萧白雪的那件披风。之前因为萧白雪和桑白及不声不响地离开,披风到最后也没能还给萧白雪。 柳双双觉得,或许萧白雪是故意留下了这件披风。他已经再也没有资格护着他曾经深爱过的姑娘,唯一能够做的,也不过是为她留一件抵御风寒的披风罢了。只是,此时已经是仲夏,用不上这么厚的披风了,所以林偃月便将它归为了可以和马车一起丢弃的行李。 柳双双走过来,将披风递给林偃月,道:“晚上天凉,骑马的时候又风大,夫人穿上这个吧。” 林偃月看着柳双双手里的披风,眯了眯眼睛,却没有说话,伸过手来将那件披风披在了身上。 林偃月不是忘了那件披风,她只是想看看柳双双的反应。林偃月能感觉到柳双双对萧白雪的不同寻常,也许柳双双和路上遇到的那些女子一样,对萧白雪只是单纯的仰慕,但是自从在洛州城和萧白雪他们分开后,林偃月就常常看到柳双双看着这件披风出神,那样的眼神,背后说不定藏了不简单的故事。 等柳双双走出来,两个暗卫已经将马鞍装好了,林偃月和柳双双正要接过缰绳上马,突然听其中的一个暗卫道:“夫人,他们来了。” 林偃月面色一凛,翻身上马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低声道了一句:“走。”说罢,已经向夜色中疾驰而去。 林偃月走在最前面,却没有和方才一样向北走,而是折转向东奔驰而去。柳双双跟在后面,心中虽然疑惑,但也知道林偃月必然有自己的计较,也就没有说话。 暗中保护林偃月的暗卫们都现了身,一行人在树林间的小道上疾驰。等到天色变暗,明月渐升,他们和跟踪者之间的距离终于被一点点缩短,直到最后被完全追上。 来人都是清一色的黑色夜行衣,在夜色中只能看到一片密密麻麻的黑影,上弦月半轮,映照一柄柄雪亮的弯刀。 三尺三寸雁翎刀,已经十分明显地说明了敌人的身份——那是碧霄宫的人。 弯刀同时出鞘的声音整齐得仿佛合成了一道,下一刻已经向林偃月一行攻了过来。 正文_第四十三章 琴韵刀影(3) 林偃月走进大道旁一个十分简易的茅草亭里,柳双双也跟了进去,站在林偃月的身边紧张地盯着战局。 暗卫个个都是顶尖高手,所以一开始他们占了优势,但是来的敌人实在是人数众多,敌人的包围圈逐渐缩小,暗卫们被迫后退到亭子的附近。 当包围圈终于接近亭子的柱子时,林偃月突然拿过那张被锦缎包起来的琴,放在了面前的木桌上。这琴不是林偃月在瀛洲城买的两张,而是她让给萧白雪,后来又被萧白雪转送给她的那张正合式的琴。 墨身白弦,太过素雅,太过干净。这么好的一张琴,林偃月突然有点不想去碰它。 虽然林偃月从未见过萧白雪弹琴,不过她可以想象,如果萧白雪穿上白衣坐在琴台前,修长如玉的指尖拨动琴弦,琴音袅袅、鹤鸣凤啭,一定会是一幅迷倒南疆万千少女的画面。 走出马车的时候,林偃月其实有一瞬间的犹豫。她不舍得丢弃这张当日被她一眼看中的正合式,却又不忍心那样超然出尘的一张琴和自己一起面对接下来的血腥杀戮。但是,犹豫归犹豫,最后“不舍得”还是打败了“不忍心”,因为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了那天和萧白雪一同看中这张琴的情景。她想,与其弃之荒野,令明珠蒙尘,倒不如带它去尘间地狱经历一遭。 柳双双站在一旁,只见林偃月的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滑过,神情和从前在烟花巷弹琴时一样空茫而恍惚,但是柳双双在林偃月拿出琴的时候就猜到了林偃月要做什么,也明白了林偃月为什么选这条没有人的道路。 柳双双拿起戴在手腕上的一个极小的哨子,放在唇边吹出了一声短音,暗卫们听得这暗号,立刻一边结束和敌人的交手,一边退到了亭子附近。待最后一个人退到她们身边,柳双双就已经听到袅袅琴音响起。 琴音起处,依旧是往日里的悠扬婉转,缠绵如同娇弱少女附耳低语,叫人柔情涌动,心驰神醉。一众敌人乍闻这动人的琴音,眼神交换,虽然警觉,却也只是停在原地没有动。 然后,琴音陡转凌厉,铿锵犹如金石碰撞,清厉犹如锦帛撕裂,七弦震颤间,是金戈铁马踏碎冰河。 柳双双内力太弱,一时只觉得心神一震,眼前景物全都开始扭曲,忙用双手捂住了耳朵,依旧觉得胸中气血翻涌,喉咙间已经有一丝腥甜,眼前一片朦胧。 随着林偃月指尖下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似乎有暗涌的波浪向前扩散开去,围在他们面前的敌人,本是举刀抵挡,却发现完全没有任何用处,逐渐开始慌乱起来,片刻后开始听到长刀落地的声音,鲜血喷涌的声音,重物落地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柳双双重新回过神来,才见方才还围在他们周围的那一片密密麻麻的黑影,此刻已经全部倒在了他们的脚下。 柳双双别过脸去不忍再看,在原地站了片刻,待胸中气血平复,这才回过脸去看坐在亭子中间的林偃月。 林偃月依旧是平常沉寂无波的面容,仿佛方才只是兴致之至,随手抚了一支风花雪月的曲子,但唇边那一抹惯常的笑意已经消失了。 林偃月见柳双双进来,也没有抬头,指尖随意拨动了几下琴弦,似乎只是在检查琴的音色音准,过了片刻才淡淡地说了一句:“扔了吧。” 可惜了一张好琴,在她的手里,却只有这一次的寿命。 林偃月收回手,从袖中掏出帕子,微微掩了口鼻,如今这么一点血腥味,就已经难受得想要吐出来了。 林偃月脸色苍白,突然低咳了几声,却一发不可收拾,只觉得嗓子发痒,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胸腔中仿佛翻江倒海一般,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才能消停,最后终于吐出一大口血来,咳嗽声这才慢慢停了。 柳双双却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将目光落在了亭子外的地上。 林偃月不过指尖微动,七弦震颤间,亭子外就已经是人间地狱,可是弹琴之人却没有丝毫动容。 传说中,林偃月是以琴杀人的妖女,指尖琴音奏响,是佛家梵音,却血溅三尺,不留活口。 从前,柳双双是不信这个传说的。这不信,是因了那个执伞从漫天大雨里向她走来的干净少年。从那一天开始,她便再也不相信传说。 可是今天,柳双双亲眼所见,除了林偃月弹的不是佛乐而是一支杀气腾腾的曲子,一切都和传说毫无二致。 让柳双双震惊的还有另一件事。从前柳双双一直以为,林偃月早已无法拿剑,内力也已经所剩无几,但今日来看,林偃月的内力不仅有,而且十分厉害,而究竟有多厉害,以她的武功并不能知道。从前林偃月在烟花巷时,能够近到林偃月身边的也只有她和悄悄去过几次的红玉莞,但是她和红玉莞的武功都不高,所以根本就没有发现林偃月其实隐藏了自己的内力。 林偃月用帕子擦拭干净嘴角的血迹,终于抬起头来,道:“你觉得我残忍?” 柳双双看着林偃月:“夫人既然可以打败他们,又何必一定要取他们的性命?” 林偃月一笑,道:“杀人罢了,哪有那么多理由。他们要来杀我,最后死在我手里,不过是人们常说的因果报应。只不过,这报应来的太快了些。” 林偃月知道,这些人都是碧霄宫的死士,即使她放过他们,他们也绝对不可能放过她,除了你死我活,没有其他可能。但是这些,林偃月并不想对柳双双解释。 柳双双看着林偃月唇边的那个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曾亲眼见过的那些铺满整个地面的鲜血和尸体,不由得面露痛苦之色,别开了目光不再看林偃月。 林偃月垂下眸,指尖轻轻滑过琴弦,声音低徊,舒缓平和,犹如轻叹:“双双,你见过成千上万的白骨吗?满地撕烂的布料,满地细碎的人骨,野狼野狗啃食的牙印清晰可见。双双,你知道要把这些尸骨埋葬,需要挖多大的坟墓吗?你知道要把这些散碎尸骨放进坟墓里,需要花多少时间吗?十年前,我和檐梅他们重新回到千音阁的那天,看到的就是那样的场景,那之后我们花了整整十天,才将所有的尸骨埋葬。” 柳双双心中激起千层波澜,垂在身侧的手都在忍不住颤抖,口中却还是不肯认,低声道:“冤冤相报,何时能了?” “想不到双双也参佛啊。”林偃月唇边的笑意清浅,双眸清澈无波,仿佛带着参透一切的了悟,“进入千音阁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都不了解这个江湖。在千音阁那场灭门之祸以前,千音阁一统南疆百年,也就维护了南疆武林百年的安定。可是如今,这个江湖已经是一盘散沙,各门派斗争不断,流血不息。而今后也只剩下两个结果,要么千音阁灭了碧霄宫,要么碧霄宫灭了千音阁,然后胜利的那一方将重新一统南疆,恢复应有的秩序和安定。可是双双,你希望你是被灭的那一方,还是希望你是最后胜利的那一方?” 柳双双听着林偃月的最后一句话,终于不得不承认林偃月说的是对的,方才她对林偃月的指责不过是伪善。因为,早在一开始,她就为了加速这场战争的发生,在西洲城故意将烟花巷是千音阁暗桩的事情泄露给了碧霄宫,实施了推波助澜的阴谋。 林偃月看着柳双双将身体靠向柱子,脸色一片惨白,站起身来盯着柳双双道:“双双,回忆不过是回忆,死了也就死了,不过一具白骨。不久的将来,我们自己也只是一具白骨。” 林偃月侧过身去,仰头看着天上那半轮明月,面色平静,语气亦是平静的:“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这就是江湖。” 正文_第四十四章 天下无双(1)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柳双双听着林偃月的话,眼眶慢慢湿润。那个在她生命里惊鸿一现,便让她一生难忘的人,到如今又已被多少人遗忘了呢? 柳双双突然觉得,记忆深处被掩埋多年的鲜血,终于一层层漫上来,与亭子四周飘散的血腥之气融在一起,仿佛要将她淹没一般。 柳双双从小就很清楚,自己生来就是妓女。母亲是妓女,妓女的女儿是妓女,这几乎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母亲曾经是西洲城姹紫嫣红楼的花魁,一直到九年多前的那个夜晚,姹紫嫣红楼一直都是西洲城最大的青楼。 柳双双从别人口中听说的母亲,是个美丽又聪明的女人,善于掌控一切,包括妆奁里不断增多的珠玉宝石,和前赴后继拜倒在她裙底的男人。但这样的女人也有失手的时候,那就是怀上她。母亲喝过一碗堕胎药,但她太顽强,而母亲是个信佛的人,觉得这便是孽缘,只能生下来。她出生三天,母亲抱着她坐在朝南的窗前,恰好窗外有鸿雁飞过,母亲才想起来忘了给女儿起名字,便说:“两双雁儿飞过是个好兆头,这孩子便叫双双吧。” 在她四岁那年,母亲遇到了一个男人,来自江南的年轻富商,见到母亲第一眼就上了心,然后忙不迭地为母亲赎身,带她回江南做正牌夫人。离开时,那个男人也曾问母亲为什么不带走她,但母亲的理由很简单:“双双有她自己的命运,而我们也有我们的命运。”柳双双一直觉得,母亲的那句话听起来真的很像一句哲理,因为它和大多数饱含哲理的句子一样,词句循环构建成一个精美的结构,一听似乎很有道理,想一想也觉得很有道理,但其实等于什么都没有说。 母亲的一生,是所有风尘女子的理想——遇见自己的良人,将过去洗刷干净,获得了幸福美满的家庭。十四岁的那一年,柳双双觉得自己也和母亲一样,遇到了那样一个人。但是,那个人不是她的良人。因为,良人需要活着,并且爱着自己,才能是良人。可是,她遇到的那个人,很年轻就死去了,而她只能在回忆里爱着他。 她继承了母亲的容貌,然后十四岁那一年,用比母亲当年更高的价格,将自己的初夜卖了出去。 傍晚的时候,一辆马车将她送到了城外一处偏僻而奢华的山庄,第二日清晨她离开时,那个花了高价买他的男人尚在沉睡。山庄建在山上,她雇不到马车,却不想拜托床上的男人,虽然不打扰客人睡觉是妓女重要的职业操守,但她其实只是不想再面对那个男人丑陋的脸,而她也不愿意去找那个眼神像泥鳅一样的管家,于是选择了靠着双脚走回城内。 柳双双走得很慢,从山上下来已经过了半日,天近黄昏时仍在城外,天公却不作美,顷刻间乌云密布,她刚好跑进一个离大道较远的亭子,外面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 秋日里这样的大雨委实少见,雨幕如同密密实实的珠帘,将远山和道路都模糊起来,泥土泛起的腥味让人有些难受,湿冷的感觉从脚底一寸寸往上爬。那个亭子很小,四根柱子撑起飞檐,只有沿着栏杆一圈可供人坐下,只是此时已经有大半圈都被斜飘的雨水打湿了。 柳双双在尚且干燥的一边坐下,抱起双臂靠着柱子,看着地上泥水乱溅,只觉得这一生从没有哪一日像今日这般糟糕。 就在这时,柳双双听到身后传来响动。她转过身去,就看到有人牵着马向亭子这边走来。 来人一袭纯白的厚重披风笼罩全身,点染暗红花瓣,越往下便越是繁密,直到下摆已成完全的暗红,油纸伞略微垂下遮住面容,只能看见擎着伞的那只手骨节分明,如玉一般透明。 柳双双怔在那里,见对方一步步向亭中走来,若闲庭信步般步履从容,正不知如何动作,那人已经走上了亭子的台阶。 那之后的很多年,柳双双总是不断地在梦中重复那个场景。 三十六骨油纸伞无声合上,依稀可见淡青的伞面上绘着一枝白梅,身后漫天雨幕如一幅巨大的娟画,伞后的男子便像是从那画上走下来一般,画布上的千种风流、万般色彩都被他带走,徒留灰白的辽阔远山、一川烟雨。 在那些时隔多年的梦里,柳双双依旧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是如何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弧度恰好的笑容,就是那样增一分则轻浮,减一分则冷淡的一个笑,让她这一生再不能将任何人看入眼中。 这世间,唯有那一人,才当得起天下无双。 等到对方将马拴好,将伞靠着柱子放下,然后在自己的旁边坐下来时,柳双双才回过神来,脸颊已经有些发烫。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从小在青楼长大,她见过太多风流俊朗的男人,但从没有一个人能让她觉得这般耀眼,哪怕在这样天阴雨湿、愁云惨淡的天气里,依旧有一种晨光灿烂的感觉。 柳双双看来人的衣着打扮,心想大概是城中富家大族的清贵公子,这般轻装简行,或许是出门游玩误了时辰。 如何自然地和陌生男人搭讪,特别是和像他这样的富贵公子搭讪,并且清纯甜美地微笑,是柳双双从小学习的基本技能,而她已经自认为做得很好。可是在那一刻,她却喉头干涩发不出一个音,嘴角僵硬扯不出一丝弧度。 其实,她很想和他说话,问问他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但是,她开不了口,或许只是不希望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轻浮的女人,哪怕她很清楚,等这场雨停了他就会离开,再也不可能记得她。况且,她衣饰精致华丽,看在他眼里,或许也是个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他若问“姑娘芳名,家住何方”,她又该如何回答呢? 柳双双不说话,对方也只是沉默,亭中的气氛让她觉得有些尴尬起来,她悄然转过脸,将目光看向了亭子外。天边闪电破空,惊雷滚过,不过片刻便狂风大作,雨像是从天上直接泼下来一般,在地上砸出更浓的雾气。 她想,今晚定是回不去了,虽然饥肠辘辘,寒意侵骨,但她烦躁的心情却突然安定下来,不再急着想要回去。 她明白,她这一生,注定与那些干净而美好的少年无缘,她也并无太多奢求,这样一个不算邂逅的邂逅,已经足够将这两日来沮丧的心情变好。她是个懂得如何让自己快乐的人,哪怕这样的邂逅让她有些难过,她还是要让自己快乐起来。 她的心情变好了,身体却不行。亭子外的风似乎更大了,能听到近旁的树冠被风撕扯发出的哀鸣,她也和着那声音连打了几个喷嚏。她用丝帕掩住唇,将身体往柱子那边缩了缩,却看到身边的人站起身,将身上那件披风脱了下来。 她并不觉得男人应该理所当然照顾女人,放在平时,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要脱下披风给她,如果这个人不是她的客人,她是会拒绝的,但是此刻她却突然想,那件披风应该很温暖。 但是,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理解错了,那件被脱下的披风没有递到她的面前,而是被搭在了栏杆上。她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觉得有些懊恼,于是将头再低一点,决定对眼前的人视而不见。 老天有时候最喜欢和我们开玩笑,当我们越是想要时,越是让我们求而不得,但当我们放弃时,又会突然将幸运降临。当那件尚带着主人体温的外衫披到自己身上时,柳双双着实没有想到。她抬起头来,他就站在自己面前,清凌凌冰雪样的一张脸,就像他伞上绘着的那支白梅。 他的唇边依旧带着那个笑容,嗓音和煦干净:“我去附近的树林寻些木柴过来,看看能不能生火。”然后,他撑起伞向外走去。 柳双双看着那个执伞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雨幕中,这才收回目光。她再打几个喷嚏,已经渐渐察觉出身体的异样,头昏脑胀,全身只觉得如置冰窖一般的冷,想是发起热来了。其实早上从山庄出发时,便觉得脚下有些发虚,但她素来要强,尤其不想在这种时候让自己显得软弱,所以一直忽略身体的感受,此刻被这寒冷一激,才终于无法再忽视下去。 柳双双将身上的那件外衫笼得紧些,将整个身体都靠向柱子,眼角余光却突然瞥见一旁搭在栏杆上的披风,顿时动弹不得。那件披风很长,下摆垂向地面,有淡红色的液体在最下端汇聚成一排小水珠,然后滴落在地面的石板上,或许是因为发烧而嗅觉迟钝,此刻鼻尖终于闻到一股血腥之气。 柳双双用帕子掩住唇,克制住想要呕吐的感觉,转过脸去看那件披风,白底锦缎上那由下至上的红色,哪里是什么花瓣,分明是暗红的血迹,下摆更是完全被鲜血浸得毫无缝隙,又被雨水染得斑驳一片。 以这披风上的血迹,必然是鲜血大量飞溅形成的,也就是说他刚刚身边有很多人死去。一个人如果身边有很多人被杀,会急于逃命或是报仇;一个人如果杀了很多人,会急于逃离现场掩藏行迹。无论是哪一种,都不会撑一把漂亮的油纸伞,闲庭信步地走到大道旁的亭子里躲雨。 而让她真正全身发冷如坠冰窖的,是他唇边的那个笑,身着被鲜血浸透的披风,却露出那样清透干净如晨风一般的笑容,之前她没能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那个笑,此时脑中却突然蹦出四个字来——美而近妖。 柳双双不是不害怕,但这样大的雨,自己又能往哪里逃呢?何况,自己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妓女。她的心里反而多了那么一丝释然,和清贵公子比起来,一个江湖少年离自己反而不那么遥远了。 她神思恍惚,靠着柱子渐渐意识模糊起来,梦中有一只手探上自己的额头,冰凉的触感,像是夏日里枕的玉枕,让她忍不住想要靠过去。 正文_第四十五章 天下无双(2) 柳双双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被人横抱在怀里,脸颊贴近一方温暖的胸膛,一只手臂从左侧圈住她,感觉身体微微摇晃,应该是坐在马上。 她还在发怔,抱着她的人已经低下头来,轻声道:“你醒了。”她意识到二人之间过于亲密的姿势,于是只点了点头算是回答。她觉得自己应该坐起来,但是身体向前倾了一下,才发现全身脱力,根本做不到。身旁的人察觉了她的意图,道:“还好你醒了,昨晚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该冒雨带你在城外去找大夫。” 她见此时天色尚早,晨光还不甚明亮,再看周围的街景,应该是刚进城不久,而身下的马儿走得很慢,照这个速度,他们应该是下半夜就从那个亭子出发了,然后恰好赶上早上开城门。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姑娘,他可以半夜抱着她去求医,着实是个温暖善良的好人,可是一想到昨夜染血的披风,便只觉得这个人全身上下都是谜团。 柳双双轻声说了一句“多谢”,然后沉默地低下了头。若是楼中姐妹们见了爱说爱笑的她这一刻的判若两人,一定会嘲笑她终于动了春心,只可惜此时没有旁人,而她自己尚不自知。 她没能察觉自己动了心,是因为她注意到了其他的事情——她此刻的坐姿。他若让她骑在马上,就可以轻松地双手一边握住缰绳,一边将她圈在臂弯中,大大加快前进的速度,而他偏偏将她横着放在马上,就不得不用一只手揽住她以防滑落马下,这样连着走这么长时间,臂力再好的人都受不了,何况这样的姿势只能愈加减慢行程。而她所能想到的唯一理由,就是他知道昨日在那个山庄发生了什么,知道她实在不适合跨坐在马上颠簸。 那一瞬间,柳双双有一种被游街示众的感觉——他都知道,什么都知道。她想,这果然是自己生命里最糟糕的三天,她从没一刻这么恨自己生来就是个妓女。 她闭上眼,已经不再想去考虑任何事情,所以也完全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知道她去了那个山庄,以及为什么会在那个亭子里遇到她。 抱住她的人却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将她往怀里揽了揽,然后加快了速度。 也不知过了多久,柳双双听到一声“到了”,睁开眼看到他们停在姹紫嫣红楼前面,也没有觉得吃惊。 他将她抱下马,却没有将她放到地上,而是就那样抱着她径直走了进去。此时还是清晨,整座楼都还处在沉睡中,开门的小厮睁大眼睛看了他们好半天,这才领他们进去。 走到半路,柳双双就见到了自小伺候自己的婢女萍儿。萍儿一脸惊喜,忙不迭地迎过来道:“姑娘您可回来了,昨日那么大的雨,大家都担心死了,正打算今日雨停了就派人去接您呢。”萍儿顿了顿,似乎这才察觉抱着柳双双的人,终于有了做下人的自觉,寻问道:“这位公子是?” 柳双双还未来得及解释,抱着她的人已经对萍儿开了口:“你家姑娘这几日可有客人?” 萍儿呆呆地仰着头,道:“没有……” “那正好,便委屈你家姑娘陪我几日吧,如何?”说最后两个字时,他已经低下头来,唇边依旧是一个温和浅笑。 柳双双看着他,半晌,唇边慢慢攒出一个妩媚的笑,那笑晕染到眉目间,连眸中都是缱绻缠绵的风情:“多谢公子一路护送,公子若是不嫌弃,双双自当好好伺候。不知公子贵姓,如何称呼?”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笑,以一个妓女标准的笑容,也是她第一次对他说这样完整的句子,同样以一个妓女标准的语气。在城外时,她尚且可以假装自己是个普通的闺中少女,假装那是一场完美邂逅,但是此时,她已经回到了现实的世界。 对方微微愣了一下,道:“我姓顾,名檐梅。” 柳双双轻唤一声“顾公子”,然后将那个名字在心里念一遍。顾檐梅,是个很配他的名字。但她想,那多半不是真名,便只是一笑,未再多言。 顾檐梅在她的房间里住了两日。 前一日,柳双双都躺在床上休息,而顾檐梅白日多半坐在楼前的亭中喝茶闲坐,傍晚人多时去大厅转一圈,夜晚则独自睡在客人用的床上。 第二日,柳双双半夜醒来,觉得有些口渴,起身走到桌边,却发现顾檐梅并不在床上。她看着空荡荡的床榻,想到他或许再也不会回来,突然就睡意全无,披了件外衫坐在窗下。她想,自己并不是在等他回来,只是在等天亮然后证明他并不会回来。 后半夜的时候,柳双双终于撑在桌边睡着了,睡得不实,听到开门的声音便醒了。她抬起脸,就看到顾檐梅从门口走进来,脸色有些苍白,淡漠没有一丝表情。 从她见到顾檐梅的第一眼起,他的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微笑,如此冷漠的表情她还是第一次见。柳双双愣愣地站起身,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去看他的衣服,那是前日他让萍儿去买来的几件新衣服中的一件,素白雪锦,并未沾染其他颜色,这才暗暗松一口气。 不待柳双双说话,顾檐梅已经向她走过来,道:“你在等我?” 她轻描淡写地答:“只是睡不着罢了……” 他突然问:“离开这里,你还有地方可去吗?” 她愣了一下,不知道他问这个问题的缘由,还是笑着道:“双双在这里出生,离开了,大约……还可以去其他青楼继续卖笑吧……” 她话还未说完,突然听到一阵风声,桌上的油灯应声而灭,而后身体骤然一轻,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传来砰砰几声闷响。在她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桌上的油灯重新亮起来,地上已经多了几个黑衣人,而顾檐梅正搂住她的腰将她护在怀里。 此时,门外传来一声长啸,然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顾檐梅,出来受死吧。” 柳双双侧过脸去,只见顾檐梅的脸上已经恢复了笑意,温柔干净的一个笑,然后他揽住她的腰,向楼外飞掠而去。 当他们落到地上时,周围已经密密实实围了一圈黑衣人,为首一个年轻男子,见他们出来,眸中杀意陡现,捏紧了手中的剑,冷声道:“你就是那个妓女?好,很好,今日就要让你们偿还昆剑门上下下几十条人命。” 柳双双不明就里,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待要发问,身边顾檐梅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柳双双只能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在那群黑衣人中间来回穿梭,仿佛一道流光划过夜空,留下浅淡而美丽的痕迹,随后听见一些短促的呻吟,或是兵器落地的脆响,又或是鲜血溅落地面的声音。最后,整个世界重新归于宁静,只剩下满地的尸体。 柳双双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顾檐梅向自己走来,他白色的外衫上染了几点血迹,像点染的一枝红梅。她看着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有风从一侧吹过来,还只是秋日,那风却已经冷到侵骨。 柳双双的身体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却绊到一样东西而跌倒,手触及地面时摸到湿黏的液体,她像是被针扎到一般猛地将手抬起来,便看到手上全是鲜红的血。 她低下头去,就看到萍儿倒在身旁的地上,颈间满是模糊的鲜血。她向身后看去,便见地上还躺着好几个面孔熟悉的人,只是都已经变成了尸体。 柳双双这才察觉今晚的姹紫嫣红楼安静到有些异常,偌大的一座楼,竟然听不到一点动静,难怪方才顾檐梅进门时脸色那般冰冷。 这是她出生的地方,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她的亲人,但是一夕之间他们全都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那一瞬间,她已经不知道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仿佛一个没有知觉的人偶,无法感知这个世界的一切。 柳双双是个自小就十分镇定的姑娘,但是一个再镇定的姑娘,在十四岁的时候,也不太能在一瞬间想明白,失去曾经所拥有的一切是什么感觉。因为,在失去之前,我们常常并不会考虑价值和意义。 柳双双对于那夜的记忆其实只到这里,最后似乎是顾檐梅走过来,停在了她的面前,然后她就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陷入了黑暗。 再醒来时,柳双双已经身在千音阁,而那时她才知道,顾檐梅就是新任的千音阁阁主。 在得知这件事之后的一刻钟,柳双双的大脑几乎处于茫然的状态,因为要将那个少年和传说中的千音阁阁主联系在一起,其困难程度已经不是相信一只梅花鹿是一匹马,而是相信一只梅花鹿其实是一株梅花。 在江湖的传说中,这位新任阁主常穿一身丹霞红衣,来去如风,身法飘忽,森然剑气在三丈之外就可轻易取人性命,所过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川。 一开始人们纷纷猜测,说以此人的身手,少说也有四十年功力,南疆大地其实已经没有敌手,或许是谢凌风请来了父亲生前交好的什么隐士高人。直到又有三个门派被灭,人们才知道此人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顾檐梅。 就是从那时开始,顾檐梅三个字被打上魔鬼的标签,成了南疆的噩梦。也是从那时开始,顾檐梅三个字成了千音阁的耻辱,因其玷污了千音阁百年来的清誉,而被阁中所有人刻意遗忘,再也没有人愿意提起。 曾经,柳双双觉得,自己虽然也在江湖里,但江湖事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因为自己只是个单纯的倾听者,从天南地北的客人口中,听他们说五湖四海的江湖故事罢了。但她其实忘记了,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她和江湖中的人存在联系,又怎么能置身江湖之外? 柳双双知道,那天她遇到顾檐梅,不是偶然,而是必然。买下她初夜的那个男人是昆剑门的门主,昆剑门是依附于碧霄宫的一个江湖门派,而就在她离开昆剑门的那个清晨,昆剑门被千音阁所灭。所以,她自然就成了被怀疑的对象。顾檐梅追上她,并且送她回到姹紫嫣红楼,是为了保护她,但他同时也完全不隐藏行迹,就是要告诉别人他在这里。只是,昆剑门的人到来时,恰好是顾檐梅不在楼中的子夜时分,并且没有遵循冤有头债有主的江湖规矩,而是直接将整座楼都血洗一空。 柳双双想,她并不怪顾檐梅,因为她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有前因后果。这件事情的前因是,她生来就是妓女,不得不将初夜卖给出价最高的昆剑门门主;后果是,她连累姹紫嫣红楼所有的人丢了性命。而顾檐梅只是做了他计划之中的事情,没有义务要救任何人,何况顾檐梅最后还救了她。 柳双双将理由都想得明白,才发现自己漏掉了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她已经爱上了他。她怀揣着那份卑微的心意,终日在山下徘徊,仰望那金色银杏覆盖下仿佛超脱尘世的万叶萧萧台,像一个虔诚的信者仰望她的神明。可是,直到漫天大火燃透万叶台的那一夜,她都没能再见到顾檐梅。 等她再次见到他,已经是八年以后。 八年后的重逢,她依旧是柳双双,烟花巷陌里千金卖笑的姑娘,而顾檐梅已经是萧白雪,却和初见那日一样,一柄淡青白梅的油纸伞撑起漫天雨幕,一笑间万物失色,凝眸处天地稀声。 正文_第四十六章 双色梅影(1) 三日后,西洲城,福安客栈。 客栈开在城北的大道边上,屋子不大不小,陈设不新不旧,客人不多不少——一切都显得很普通。这座普通的酒楼,是烟花巷被袭击后,千音阁在西洲城新设的暗桩。 二等客房最靠角落的一间,林偃月坐在主座上,眉头紧蹙,用杯盖拨动着杯中一根不肯沉下去的毛尖。 那场杀戮之后,林偃月一行连夜骑马到了临近的镇子,立刻换了一辆普通的马车,然后驶向了西洲城。他们本来一直有些担心,害怕碧霄宫的人会追上来,但也不知为何,竟然再也没有遇到追杀,于是一路上出奇地顺利,今日早上就到了西洲城。 此时,屋子中间正垂手站着一个伙计打扮的男子,是被夏云舒留下来负责西洲城事务的人,刚给林偃月汇报了此时千音阁攻打碧霄宫的最新战况。 之前林偃月在路上听说的消息多半只是一些传闻,此刻听完更加确切的消息,才发现很多事情都和她原本想的不太一样。 战局没有如众人想象的那样在南方的大地上铺开,而是以非常奇异的方式进展着。起初,因为夏云舒的突袭,以及谢凌风和乔贯华的加入,千音阁以极快的速度连灭碧霄宫三阙,虽然碧霄宫的三阙被血洗一空,千音阁的人自己也损失不小,每一次都是恶战。但是,接下来的每一场袭击,遇到的抵抗越来越小,敌人也越来越少,似乎很简单就攻占了对方的地盘,一日前攻下第十一阙时,里面竟然只有十几个碧霄宫的人。 林偃月听完那人的汇报,就开始不发一言地低头专心喝茶。 柳双双示意那人先出去,这才对林偃月道:“夫人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林偃月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道:“睡一觉,然后我们去阳阿城。” 碧霄宫天宫在阳阿山,阳阿城就在阳阿山下。 柳双双疑惑地问:“之前,夫人不是说要来和阁主会合吗?为什么要此刻去阳阿城?如今西洲城西面的几阙都已经被千音阁所灭,接下来肯定是要开始攻打东面,结束后才会攻打天宫。” 林偃月却答非所问:“你觉得碧霄宫像不像一只巨大的蜘蛛?” 柳双双沉思片刻,道:“确实很像。” 位于阳阿山的天宫,是碧霄宫真正的实力所在,就像是蜘蛛的头和肚子,而十二阙环绕天宫,就像蜘蛛伸出去的脚。柳双双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只十二足的巨大蜘蛛,立刻觉得几分恐怖和恶心。 林偃月道:“如今,千音阁凝聚出了一把大锤子,挨个去砸蜘蛛的脚。一开始,碧霄宫没有防备,前三只脚就被生生砸烂了。可是,等被砸疼了,你说这只大蜘蛛会怎么做?” 柳双双转念一想,已经明了,道:“扑过来咬肯定是来不及了,就只能将脚收回去。所以,越到后面的阙,人才会越来越少。” 林偃月道:“凌风肯定一早就想到了。所以突袭西面的几阙,只是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砸烂最多的蜘蛛脚,一旦等蜘蛛将脚收回去,下一步就要和天宫正式决战。” 柳双双看着林偃月一脸平静地喝着茶,有些为难。虽然林偃月到了谢凌风的身边,相对来说比较安全,但是她知道,不久之后,阳阿山必有一场恶战。 当年,碧霄宫联合其他八派力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灭掉了千音阁。如今,谢凌风用了同样的方式,联合其他六派之力围剿碧霄宫。只是,当年与碧霄宫合谋的全都是江湖中排名前十的大门派,故而能够有足够的力量快速灭掉江湖第一大门派千音阁。而如今,江湖一片散沙,大小帮派林立,一部分门派分别依附千音阁和碧霄宫,其他门派基本为求自保而保持中立。所以,即使谢凌风有了其他六派的助力,这场战争依旧没有那么轻松。 柳双双突然道:“夫人很喜欢冒险?” 林偃月终于将目光从手里的茶杯收回来,看着柳双双:“当一个人知道自己活不长了的时候,多半就会选择随心所欲了。” 柳双双笑着道:“所以,你打算去阳阿城捣捣乱,让所有人都不能随心所欲?” 林偃月听柳双双这样说,虽然和她心里的想法相去甚远,却并未反驳,只是微笑着道:“我突然觉得,我比较喜欢你直白地说话的时候。” 柳双双道:“回平仲山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阁主的命令,还请夫人不要再为难所有人。” 在林偃月决定来西洲城的时候,柳双双就知道自己劝不了,于是立刻让人去给谢凌风送了信,希望谢凌风可以派人来阻止林偃月,然后带林偃月回平仲山。因为,他们需要林偃月活着。此次如果桑白及能够成功地拿到永生莲也就罢了,如果最后永生莲落到谢凌风的手里,他们就只剩下了最后一招——告诉林偃月真相,让林偃月帮他们从谢凌风手里拿到永生莲。很残忍的谋划,柳双双和桑白及都知道,但是萧白雪和林偃月之间只能有一个人活着,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林偃月听完柳双双的话,沉默许久之后,终于说:“好吧。不过,我不回平仲山,明日歇一天,然后按照之前的计划去罗浮城吧。” 柳双双听到这句话,终于松了一口气,却还是有些怀疑林偃月的态度。 一夜相安无事,第二日林偃月似乎兴致不错,让柳双双陪她去街上逛了一圈。之前为了赶路,不得不把很多行李丢弃,虽然西洲城为林偃月准备的马车里各种物什都很齐全,但因为是临时预备,难免有一些和林偃月常用的不同,于是这一天又重新添置了回来。西洲城也有琴馆,她们路过时,林偃月还顺便买了两张琴。 林偃月逛街有些累了,于是回来后早早就上床睡了。柳双双等人又为次日的出发做了一些准备,这才各自回去休息。 正文_第四十七章 双色梅影(2) 明月当空,月华潋滟。 城外十里往南的道路,一人高高坐在马上,白衣在月华里飘荡,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这人正是本该在福安客栈休息的林偃月。 走之前林偃月给所有人下了迷药。迷药是逛街时买的,最简单的迷药,但足够他们睡到下半夜。城门已经关闭,她一个人出来不成问题,马匹却是带不出来的。但是,就在她正考虑怎么弄到一匹马的时候,便遇到了一队错过了宿头而匆忙往城内赶的商队,于是林偃月轻轻巧巧地抢了马,扔了一大锭银子便潇洒离去。 林偃月纵马一口气跑出十里,这才停下来。她已经很多年不曾这样畅快地月下纵马了。 林偃月抬头看着天上已经接近团圆的一轮明月。天地静寂无声,唯有那么一两声尚且微弱的虫鸣。这场景,真让人觉得有那么一点寂寥。 林偃月拭去眼角的一滴泪,将背后的琴移动到一个舒服的位置,然后一抖缰绳,向南疾驰而去。 她此去阳阿城的目的,柳双双猜错了。她不是要去破坏攻打碧霄宫的事情,相反,她是真的要去为这件事出一份力。从回到千音阁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在心里发过誓,害死顾檐梅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这不能放过的,自然也包括碧霄宫。 林偃月一路向南疾驰,不过三日多的时间,就已经到了阳阿城外。 此时刚过正午,距离进城只剩下三十里,林偃月便停下来稍作休息,先将马牵到河边饮了水,然后将马系在岸边的树下吃草,她自己则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来。 林偃月计算着日子,觉得自己可能要比谢凌风他们早到阳阿城,所以也不着急。她从西洲城出发的时候,谢凌风应该已经派人去攻打第十二阙了,而谢凌风肯定不会再为空的阙浪费时间,定会和乔贯华、夏云舒立刻赶往阳阿山。 林偃月喝了一口水,正打算吃一点随身带的干粮,突然听到身后的树林中传来了脚步声——有人来了! 林偃月听到对方那毫不掩藏的脚步声,猜到应该是柳双双他们追来了。如今她已经到了阳阿城外,反倒是和谢凌风会合更加安全,所以也不担心柳双双他们会阻止她。 林偃月将手里的水袋放下,这才转过身去。但是,在看清眼前情景的瞬间,林偃月的面色就冷了下来。那一片弯刀闪耀的寒光,已经证明她方才完全猜错了。 林偃月将放在一旁石头上的琴拿到了面前,然后打开了上面裹着的锦缎。 就在林偃月的指尖放到琴弦上,即将拨响第一个音的时候,林偃月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立刻就顿住了。 很干净,很温柔,很好听的声音。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人说出的两个字是——“偃月。” 这个世界上,还活着的,并且会叫她“偃月”的男人,已经只剩下谢凌风和乔贯华。但是很显然,这声音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个人。 林偃月慢慢抬起头,却在看到面前那人的脸的瞬间,整个人仿佛石化了一般,再也动弹不得,放在石头上的琴滑落到了地上,她却毫无所觉。 头顶是五月里明媚灿烂的阳光,和高远辽阔的碧蓝苍穹。面前是融融新绿染透的葱茏山林,仿若飘荡的绿色纱幔。整个世界,甜美宛如梦幻。 这完美的背景前面,离她三丈不到的距离,正站着一个男子。 一袭干净的白衣,衣袖上绣了缠枝的梅花,在风里飘飘荡荡,仿佛能嗅到浮动的暗香。并未束冠,只绑了一根发带,淡淡的天青,和鬓边两缕如墨发丝一起随风飘散。 再往上,是一张熟悉的脸。 雪掩白梅的清雅绝俗,丹青卷里的眉目如画。 那唇边的笑容,是九年来梦里徘徊不去的温柔。 那一瞬间,林偃月已经分辨不清此刻的自己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境中。但是,她还来不及多想,身体已经向面前的人走了过去,一步步地,匆忙,急切,却又忐忑。 林偃月停在男子的面前,眼泪早已朦胧了双眼。她仰起脸,心中堵了千言万语,却只说出来一句:“檐梅……” 面前的人低下头,神色温柔地看着她,轻轻地再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偃月。” 林偃月的眼泪簌簌滴落,下一刻已经紧紧抓住了面前人的手腕。从前在梦里,当她这么叫他的时候,他总是什么都不会回应她,然后就会转身离去,无论她怎么追,都追不上他的脚步,最后只能看他消失在一片虚空之中。 她低声呢喃:“檐梅,不要走……”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我不走,我回来了。” 林偃月突然有些失望,这果然是个梦,如果顾檐梅真的还活着,怎么可能这样对她。 不过,这个梦真好啊。九年了,在梦里顾檐梅从未这样温柔地对她说过话。 她松开他的手臂,下一刻已经抱住了他的腰,将脸贴上了他的胸膛。在顾檐梅还活着的时候,她曾经无数次想要这么做,却从来都没有勇气,但此刻是在梦里,她何不让自己如愿? 就在这时,林偃月突然听到身旁传来很多嘈杂的声音。她有些生气,是谁来打扰她的梦呢? 林偃月侧过脸去,就见来人是谢凌风,此刻正站在靠近树林的方向。 林偃月不愿意从那个怀抱里退出来,害怕这个梦会醒过来,于是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都没有看到。但是抱住她的人已经一手揽着她的腰,慢慢转过身去,面向了谢凌风的方向。 随着那人转过身来,谢凌风立刻怔在了当场。过了很久,谢凌风才问出一句:“你是谁?”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那张脸,竟然是九年前就已经死去的顾檐梅,化作了一具白骨的顾檐梅! 除了震惊,还有恐惧。当年顾檐梅差一点抢走了他的一切,如今顾檐梅重新出现,他们的世界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地覆天翻,他还无法在这一瞬间设想清楚。而且,九年前他亲手杀了顾檐梅,如今顾檐梅回来了,怎么可能放过他? 正文_第四十八章 双色梅影(3) 面对谢凌风夹杂震惊和恐惧的问题,男子依旧维持着方才的那个笑,声音温和而平静:“怎么,不认识故人了吗?” 谢凌风脸上震惊的神色一点点转冷。那不是顾檐梅的声音,哪怕过了九年,他也知道那不是。再仔细去看那男子的脸,也只是七八分像顾檐梅。 谢凌风沉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男子没有回答谢凌风的问题,而是低头去看怀里的林偃月,轻声道:“偃月,我们走吧。” 林偃月听到这句话,轻轻应了一声:“嗯。”虽然眼中还有泪,唇边已经绽开了一个笑,甜美得醉人,依稀是十四五岁的模样,鲜活而明媚。 谢凌风看着林偃月的那个笑,那样美,美得晃眼,几乎要让他忍不住移开目光。 和碧霄宫第八阙的交战略微费了些周折,那晚谢凌风正在和几个属下连夜商讨第二日的安排,突然收到了阁中的飞鸽传书,用的是灰色的信鸽,那是专门用来传递和林偃月有关的消息的信鸽,他不顾还在和属下开会,匆匆走出去打开纸条,才知道林偃月在婚礼的第二天就离开了平仲山,去见了萧白雪和桑白及。 那之后,谢凌风陆续收到消息,才知道林偃月为了那一丝不可能的希望,追了萧白雪和桑白及这两个陌生男子半个南疆。几日前谢凌风收到消息,知道林偃月撇下众人来了阳阿城,怕林偃月一个人会出什么事情,匆忙赶了几天的路,却不想刚到阳阿城外,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情景——她依偎在一个和顾檐梅七八分相像的人的怀里,泪眼朦胧,巧笑嫣然。 谢凌风将手按在剑柄上,冷声道:“偃月,你清醒一点,他根本就不是顾檐梅。” 林偃月却像是没有听到谢凌风的那句话一样,轻声对揽住自己的男子道:“檐梅,我们走吧。” 谢凌风看着林偃月甜蜜的笑容,听着她温柔的声音,只觉得刹那间怒火直冲脑门:“偃月,你要我说多少次,顾檐梅已经死了,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话音未落,谢凌风已经在刹那间拔剑出鞘,向男子刺了过去。那一剑,几乎凝聚了他全部功力,剑光在刹那之间幻耀夺目,似要比头顶日光还要明亮。那光芒中,承影剑若一道缥缈的暗影,向男子的方向直刺过去。 男子唇边含笑,没有出手,也没有躲。刹那之后,承影剑生生顿在了男子面前一尺处。因为,林偃月挡在了男子身前。剑停在林偃月的肩头,已经划破了她的衣衫,却还是顿住了。 谢凌风看着林偃月,声音冷如寒冰:“偃月,你疯了。” 林偃月看着谢凌风,面色平静,没有说话。 男子一只手从身后环住林偃月的腰,带着林偃月退后了半步,另一只手搭上了林偃月的肩头,然后笑着看着谢凌风。 谢凌风看着男子放在林偃月锁骨间的那只手,虽然看似只是随意地搭在那里,却分明是在拿林偃月的性命在威胁他,而错过了方才的刹那,他已经没有办法再突袭。 男子唇角的笑容深了一分,施展轻功倒退着向后掠去。可就在起身的那个刹那,男子放在林偃月锁骨间的手却微微动了一下,曲起了拇指和食指,用余下的三根手指摆了一个“三”的手势。那个手势被林偃月的身体挡住,他身后的黑衣人都无法看到,只有他面前的谢凌风能够看到。 谢凌风皱眉,正在思考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却见男子的手又恢复了之前隐隐扣住林偃月脖子的姿势,然后收回看向他的目光,和那一群黑衣人飞身离开了。 那男子带着林偃月行了一段路,来回折转几次,最后落在了一处树林间。面前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那男子将林偃月带入马车中,这才松开一直环在林偃月腰上的手。 林偃月看着身旁的男子,脸上依旧带着那个甜美的笑:“我们要去哪里?” 那男子已经收了之前的笑容,面无表情地道:“你早就发现了,还装什么?” 听到这句话,林偃月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散,最后凝结成了一个似有若无的弧度。 一开始的时候,林偃月是真的有些恍惚。从桑白及在婚礼上出现的那一刹那,她心里生出的那一丝希望就像是不死的野草,只要有一丝的风,都要冒出芽儿来,何况面前站着的那个人,和顾檐梅实在是太像了。 但是,在林偃月扑进男子怀里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异样的香味。片刻后,她便知道自己中了毒,内力一分都使不出来。她想退,但揽在腰上的那只手已经扣在了她的穴道上。 林偃月的理智已经告诉自己,面前的一切并不是梦境,不久之前她就已经得到了确认,顾檐梅死了,死在寒冷的北方,葬在寂寥的荒野。但是,她的心却不想醒来,恨不能将这场戏一直演下去,将戏演成真,让梦永不醒。 谢凌风的那一剑刺过来的时候,她分明知道这个人不是顾檐梅,却还是出于本能地挡在了他的身前,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 林偃月看着面前的男子。 像,真的很像。如果说顾檐梅是雪掩白梅的清雅绝俗,那眼前的男子就是雪映红梅的冷艳动人,眼角眉梢含着天然一段风情,却又藏着拒人千里的孤傲。 这人的身份,林偃月很快就已经猜到了。 碧霄宫的历任宫主,都对美色有着执着不倦的追求。 如今的宫主喜欢收集美女。听说只钟情于长睫毛的美女,孜孜不倦地追求长睫如蝶翼。 少宫主则喜欢收集男人。倒没有特殊嗜好,喜欢每个类型收集一个。其中一人容貌最盛,名叫沈佑河,深得少宫主的喜爱。 林偃月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闷,开口已经句句都是讽刺:“两年前,有两人在西洲城最大的酒楼打了一架,起因是,其中一人认为浮世轩的榜单需要更新一下,南疆最好看的男人应该是碧霄宫少宫主的第一男宠沈佑河,而另一人则坚持认为清圣萧白雪这个榜首当之无愧。但这两人,一个只见过沈佑河,另一个只见过萧白雪,故而谁也不服谁,于是打了一架,从酒楼一直打到大街上,从大街上一直打到城外。此事一时传为……”林偃月顿了一顿,选了一个合适的词,“传为美谈……” 在林偃月说出“男宠”两个字的时候,沈佑河的脸色已经彻底冷了下去,未等林偃月说完,沈佑河已经伸手捏住了她的脖子,冷冷地道:“你在找死……” 林偃月低低地咳嗽,一只手攀上男子的手臂,指尖划过男子的侧脸,笑得妩媚又多情:“方才在河边,我还真的以为是檐梅回来了。你要像方才那般笑,这样,是个人见了,都恨不得……金屋藏娇的……” 沈佑河的脸在刹那间扭曲,那张原本和顾檐梅相像的脸,终于因为这扭曲而变得不同。 林偃月只觉得捏住她颈项的那只手力道加重,但就在她快要窒息的时候,那只手又突然松开了。 沈佑河看着林偃月:“你故意激怒我?” 林偃月调整着呼吸,过了好久才发得出声音:“反正你也不会杀我。你不是还要用我去要挟千音阁吗?” 内心崩塌的时候,林偃月就会忍不住言语刻薄,但方才窒息的瞬间,她的心终于恢复了清明。其实林偃月一直觉得奇怪,自从上一次遇到碧霄宫的追杀后,她一路到西洲城,又从西洲城径直南下,中间再也没有遇到过碧霄宫的追杀。此时林偃月终于明白,碧霄宫本也就不是想要杀她,而是想要抓住她去威胁谢凌风,但是后来发现她改变了原本的路线,不再往北而是往南直奔碧霄宫的控制范围之后,碧霄宫便也不再着急动手,只等着她到了阳阿城外才一击而中。 沈佑河见林偃月不说话,片刻后伸手点了林偃月的穴道,看着面前的女子软软地靠向车壁,这才对窗外吩咐道:“回去吧。” 正文_第四十九章 四路交锋(1) 阳阿山。碧霄宫天宫。 房间里侧的中间,一张巨大而华丽的美人榻,整张榻的外面都用珍珠镶嵌,闪耀着粼粼珠光。 此时榻上斜坐着一个白衣男子,容色冷艳,神情孤傲,正是方才劫走林偃月的沈佑河。 沈佑河的怀里躺着一个女子,一身艳红如火的红色纱衣,裙摆几乎铺散了半张美人榻,容貌极其艳丽,唇上胭脂和那衣裙一般颜色,微微一笑间,透出摄人心魄的妩媚妖娆。 女子抬头看着沈佑河,右手勾住沈佑河肩头垂下来的一缕发丝,在食指间缠绕着,唇边一丝玩味的笑容,轻轻地唤道:“檐梅。” 这两个字很浅很轻,却像是带着某种至深的渴望,沈佑河的身体略微僵了僵,眸光骤然一寒。 女子看着沈佑河的表情,似乎十分满意,伸出一只手抚上了沈佑河的面颊,道:“这张脸很好用吧?我早就说过,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沈佑河看着怀中的女子,整张脸都一点点冰冷起来,目光里是快要溢出来的怨恨,仿佛恨不得用目光杀死对方,唇边却挤出一个笑。 沈佑河的语气里满是讥讽:“完美的作品?我只是个赝品。不过,你永远都得不到真品。顾檐梅已经死了,就算他还活着,你也没有那个本事将他收进天宫。别说收进天宫,只怕半片衣角都碰不到,不死在他的剑下就已经是万幸了吧。” 最后一句,沈佑河已经说得近乎咬牙切齿,“我的少宫主,看着这么一个自己做出来的赝品沾沾自喜,我真替你觉得可笑。” 躺在沈佑河怀里的女子,正是碧霄宫的少宫主——尹绛云。 尹绛云听完这句话,放在沈佑河脸上的手慢慢收了回来,半坐起身,一手抵住了额头,语气宠溺,带了略微的无奈:“佑河啊,你怎么就这么不经夸呢?” 尹绛云的话音落下,艳红的衣袖微微抬起,下一刻沈佑河已经从榻上斜飞了出去,后背撞上柱子,这才止住势头摔在地上。 沈佑河用手撑住地面坐起来,将身体靠在背后的柱子上,一只手捂住胸口,眉头紧锁,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忍了片刻,终于吐出一口血来,鲜血从掩住口的指缝间滴落,落在白色的衣襟上,像是点染了一枝红梅。 尹绛云突然笑起来,语气很是满意:“嗯,这样就像多了。我就喜欢你的这点小性子,特别可爱。这一次你做得很好,等你帮我灭了千音阁,我就给你自由。” 沈佑河听着“自由”那两个字,心里却知道她未必肯轻易放自己走,于是冷笑着道:“你既然这么喜欢漂亮的男人,怎么不去将萧白雪弄到手?是没那个本事吧?” 尹绛云却不生气,语气十分遗憾:“萧白雪?主要是打不过,而且我要是动了清圣,是要犯天下众怒的,这个买卖太不合算了。” 沈佑河依旧语气讽刺:“那倒真是可惜了。” 这时,有人走进来,显然是有事情要禀告尹绛云,沈佑河站起身打算出去,尹绛云却给了沈佑河一个眼色,示意他留下。 来人带来的是关于谢凌风的消息,说谢凌风带着千音阁和另外三派的人已经到了霜枫岭,而乔贯华和夏云舒与另外三派的人马还在西面,被他们的人困在一个山谷里,即使赶过来也需要花费三五天的时间。 尹绛云听罢来人的禀告,嫣然一笑,“听说千音阁的谢凌风,也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既然来了,怎么都要下个帖子约了喝杯茶嘛。不过,听说这位阁主颇有些孤高冷傲,只怕不好请——” 说罢尹绛云站起身来,对沈佑河道,“佑河,我们去取一件见面礼去。” 沈佑河方才受了尹绛云一掌,此刻胸中气血翻腾,疼得冷汗涔涔,却只能跟着她往门外走。 巨大奢华的地下石室。 蝉翼纱的帐上绣着精巧的蝴蝶,凤花锦的被褥泛着粼粼碎光,一张华丽的大床上,一个白衣的女子正侧身躺着,青丝散落略微遮住面颊,愈加衬托出容颜如玉,宛若月中聚雪,美到让人忍不住屏息静气,生怕打破这美丽的一幕。 床前站了两个人,尹绛云一身妖娆红衣,正挽着沈佑河的手臂,仔细地打量着床上的林偃月。 片刻后,尹绛云松开沈佑河的手臂,一边向前走一边道:“难怪谢凌风要那么大张旗鼓地接林偃月回去,又筹办了那样盛大的一场婚礼。” 说罢,尹绛云已经走到床边坐了下来,伸手拂开了林偃月的发丝,语气听起来十分失望,“传说中以琴杀人的妖女,居然是这样冰雪般干净的模样,我还以为我可以和她成为好朋友呢。” 尹绛云看着林偃月,做出在思考的样子,道:“佑河,你说我要拿一样什么东西,才能约到谢凌风呢?发钗?耳坠?头发?”停了片刻,突然笑起来,“啊,我想到了!” 尹绛云站起身来,走到沈佑河的身旁,在沈佑河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沈佑河微微变了脸色,皱眉看着尹绛云:“你——” 尹绛云的语气淡淡的,却分明隐含威慑:“怎么,是你把她骗来的,此刻却心疼了?从来没发现你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啊。” 沈佑河没再说话,转身走到了床边,然后坐在了床沿上。 床上的林偃月依旧陷在昏睡中,似乎梦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眉心蹙起,双睫有微微的湿润。 沈佑河突然想起在河畔见到林偃月的瞬间,她仰起脸泪眼朦胧唤出的那一声“檐梅”。那一声呼唤,是个男人都会忍不住怜香惜玉的。 沈佑河伸出手,握住了林偃月放在床上的左手。纤瘦如玉,一双弹琴的手,指甲未着蔻丹,呈现出自然的光泽,略微留长,愈加显得手指纤长。 沈佑河轻轻抚上了林偃月小拇指的指甲,却迟迟不见其他动作。 尹绛云站在一旁,突然出声道:“解开她的穴道吧,这样睡着,多没意思。” 沈佑河皱眉看着尹绛云脸上那个笑容,心里厌恶尹绛云的恶毒,但也只能依言解开林偃月的穴道。 正文_第五十章 四路交锋(2) 林偃月隐约听到声响,睁开眼就看到一个白衣的身影坐在自己的面前,睡眼朦胧,只觉得那个身影分外熟悉,两个字卡在喉咙间,却终是在说出口之前清醒过来。 林偃月发现自己的手被沈佑河握着,尝试着抽出来,却被握得更紧了。 林偃月正要说话,这才看到站在一旁的红衣女子。这样艳丽张扬的颜色,林偃月瞬间便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林偃月坐起身来,看着那红衣女子,道:“少宫主。” 尹绛云面露微笑,道:“幸会,幸会。”说罢看向沈佑河,“我并没有什么耐心,你最好快点。” 林偃月皱眉,看着被沈佑河握住的手,正要说话,却见沈佑河本是面对她坐着,却突然起身坐到了她的身后,然后双手环住了她的肩膀,将她圈在了胸前,一只手却依旧牢牢地握着她的左手。 林偃月此刻一点内力也使不出来,虽然隐约猜到了沈佑河要做什么,却完全无力阻止。然后,沈佑河突然伸手点住了她的穴道,身体顿时动弹不得。 下一刻,林偃月便感到指尖传来剧痛,疼得她全身发颤,冷汗涔涔,片刻已经湿透薄衫,却因为被封了穴道,既不能动,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林偃月感到一只手顺着她的手臂滑进了袖中,取出了她放在袖中的手帕,然后就看到两片染血的东西被放在了手帕上。林偃月知道,那是她的指甲。 沈佑河将手帕包起来递给一旁的尹绛云,尹绛云拿出一个荷包,将手帕放了进去,瞟了林偃月和沈佑河一眼,便转身向外走去。 沈佑河这才解开林偃月的穴道。十指连心,钻心剧痛,林偃月立刻全身一软,瘫倒在沈佑河的怀里。 林偃月知道尹绛云取自己的指甲一定是要拿去威胁千音阁,但是此刻她已经来不及想这些事。林偃月费力地侧过脸去看着尹绛云,气若游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微弱声音:“别走……你认识他?” 尹绛云停下脚步,施施然转过身来,微笑着看着林偃月,不紧不慢地问道:“谁?” 林偃月看到尹绛云的那个笑容,便知道尹绛云已经知道了自己问的是谁,但还是重复了一遍:“你认识顾檐梅,对不对?” 尹绛云笑起来,妖娆妩媚的一个笑,“对,认识。” 林偃月张了张口,却问不下去了。面前的人不是柳双双,而是十年前毁灭千音阁的罪魁祸首之一,是害死顾檐梅的凶手之一。 尹绛云见林偃月闭了眼不再开口,却突然来了兴致,面露陶醉的表情,道:“九年前的冬天,我在回阳阿山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少年。当时正是夜半,茫茫大雪、皓月千里,那少年骑在马上,身后是一大片的竹林,回首处白衣飘然,宛若九华仙人。” 后面的故事,尹绛云没有说下去。 那一夜,竹烟波月,美得仿若幻境。可是,她的父亲在错身的刹那,却对那少年猛地击出一掌。她看出来父亲的那一掌几乎凝聚了十成的功力,心正为那少年揪起来,却见父亲的身体从马上飞了出去,而那少年却只是皱了皱眉,然后迅速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 待那个身影消失后,她才见父亲从地上爬起来,面露恐惧、双唇颤抖地说出了一个名字:“顾檐梅。” 那一瞬间,她因为震惊而整个人都愣在那里——顾檐梅竟然是个和传说截然不同的白衣少年。但是,她在顾檐梅离开的瞬间,看到他的披风上染了大片的鲜血,仿若妖娆的红梅。然后,她看着雪地上远去的马蹄痕,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尹绛云从那短短的回忆中回到现实,露出一个十分遗憾的表情,对林偃月道:“只可惜,我还在想着怎么将他变成自己的,就听说他死在了一场大火里。唉,自古红颜多薄命,没想到连美男也一样。” 林偃月听对方的语气轻佻,心中不禁生出怒意,然后突然觉得自己不可救药,面前的这个女人见过顾檐梅,后来养了一个和顾檐梅七八分像的男宠,她居然还想从对方口中探寻关于顾檐梅的事。 尹绛云见林偃月不再说话,也不在意,满意地掂了一下手里装着指甲的荷包,转身往外走去。 待尹绛云出去后,沈佑河才将林偃月放回床上,又帮她包扎小指和无名指上的伤口。从头到尾,林偃月都没有再睁眼看他,也没有再说话。沈佑河包扎完后,便也走了出去。 此时他们所处的密室极其隐蔽,除了尹绛云之外,没有人知道里面的机关,沈佑河正在考虑要怎么回去,刚走出密室,就见尹绛云站在门口,见他出来,递了一根布条给他。沈佑河覆在眼睛上,然后感觉尹绛云挽上了他的手臂,带着他向外走去。 霜枫岭。 一个身穿黑色锦袍的男子正坐在桌案前,正是千音阁阁主谢凌风。 谢凌风的面前摆着一个匣子,被宝石、琉璃、白玉、贝壳、珍珠装饰得珠光粼粼。这个匣子,是刚从碧霄宫送过来的,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封信,此刻正摆在匣子旁边。 方才已经有人检查过了,信和匣子都没有机关,也没有毒药,但谢凌风还是戴上了一双皮制的手套,又屏住呼吸,这才打开了那封信。 平常的一封书信,美丽的簪花小楷,女子的语气,客气又妥帖,邀请他明日黄昏单独去柏溪谷喝茶,信的最末一行,说送他一份礼物。 谢凌风放下那封信,打开了面前的匣子,里面是一方手帕,谢凌风知道,那是林偃月的手帕。林偃月用的东西,大都是他悄悄为她准备的,柔软的素棉纱,帕角绣了一朵淡蓝色的小花,干净简素,是她喜欢的样式。 谢凌风将那叠起来似乎包着什么的手帕放在桌上,用带着手套的手指挑开,就看到了两片暗红色的弧形薄片,心头一跳,仔细一看,已经认出了那是什么。下一刻,谢凌风已经一掌拍向了那个匣子,匣子应声而碎,珠玉宝石散落了满地。 柳双双站在一旁,看到了那手帕中包着的指甲,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早就听说碧霄宫的少宫主行事狠辣,此刻才真的见识到。 过了片刻,谢凌风将那手帕重新叠起来,掩住那两片带血的指甲,这才对柳双双道:“我自有安排,你先出去吧。” 谢凌风本来打算先到霜枫岭,然后突袭碧霄宫,但此番行踪暴露,想要突袭已经不可能。不过,这场战争到了这个份上,双方都已经挑明了,偷袭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谢凌风此次带过来的人,都悄悄潜入了阳阿山附近的霜枫岭。本来只等断后的乔贯华和夏云舒赶到,就可以正式攻打碧霄宫。只是,如今林偃月被劫走,所有的一切就必须从头计较。 对方既然约他单独去柏溪谷,自然是布置好了陷阱,只等着他去。但林偃月在他们的手里,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必须去闯一闯。 坐着冷静了片刻,谢凌风突然想起来,那天沈佑河离开时的那个手势。三根手指。三。会是什么呢? 谢凌风想了想,打开了一张阳阿山附近的地图,仔细看着那些地名,一个个看过去,终于在霜枫岭和阳阿山之间找到了一个很小的地名——三槐坡。 谢凌风在地图上搜寻着,始终没有找到其他和三相关的地名,于是决定赌一把,今晚先去三槐坡看一看。反正三槐坡离霜枫岭并不远,又在阳阿山到霜枫岭的必经之路上,若对方是调虎离山来攻打霜枫岭,那他也能及时发觉。 到了晚上,谢凌风嘱咐了几个得力的手下,让他们发现异动便以烟花为信,然后悄悄出门往三槐坡而去。 谢凌风将身形隐藏在一块巨石后面,等了两刻钟的时间,便听见了脚步声。来人轻功不错,武功却并不好,谢凌风记得早上沈佑河离开时的身法,倒确实很像沈佑河。 巨石前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谢阁主若是到了,便请现身吧。” 果然是沈佑河。 谢凌风虽然也怀疑这是不是碧霄宫的圈套,但到了这个时候,也只能赌一把了。 谢凌风从巨石后走出来,果然见沈佑河站在巨石前。那张脸,即使谢凌风知道不是顾檐梅,还是看得他皱了皱眉。 沈佑河听到脚步声,慢慢侧过身来,唇边有一个淡淡的笑容,开门见山地道:“我想和谢阁主谈一笔交易。” 谢凌风神色冷漠,并未动容:“说来听听。” 沈佑河道:“我帮阁主灭了碧霄宫,阁主帮我灭了碧霄宫。” 谢凌风看着沈佑河,终于也露出了一个微笑:“公子说话真有意思。” 正文_第五十一章 四路交锋(3) 夜色阑珊的小镇,有马蹄踏碎静寂的街道,搅乱柔美的月光,停在镇东头唯一一家医馆的门口。 黑色的马,黑色的衣。一个全身裹在黑色斗篷里的人,迅速翻身下马,然后敲响了医馆的大门。长短不一的敲门声像是某种约定的暗号,很快大门打开一条缝,将牵马的人让了进去。 里面是个两进院落,院中灯火未熄,东面厢房里更是灯火通明。黑衣人刚走进院子,房门便打开了,露出一截淡青色的衣袖,然后是一个长身而立的人影。 黑衣人站在院子里,揭开了头上几乎将整张脸遮住的风帽,露出一张明丽妩媚的脸,正是本该在霜枫岭的柳双双。 柳双双看着站在门口的人,唇边露出了一个笑容:“萧堂主。” 柳双双走进房间,就看到案上铺了一张很长的画,桑白及正卷了一截拿在手里,转过身来对柳双双道:“你来得正好,我又卷歪了,白雪都不帮我,光荣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柳双双还未说话,萧白雪无奈地笑道:“方才也不知是谁要抢过去不许别人动手的。让他自己弄吧。” 萧白雪见柳双双略微蹙着眉,笑容比平日里淡了许多,于是问道:“双双,这么晚了,你怎么会过来?” 柳双双看着萧白雪,犹豫了片刻,只说谢凌风收到碧霄宫的信,约谢凌风在柏溪谷单独见面。 桑白及将手里的画放下来,柳双双这才看到那其实是一幅阳阿山的详细地图。桑白及将地图随意放在桌上,转过身来问柳双双道:“谢凌风收到的是不是少宫主的信?” 柳双双道:“信纸上绘着艳红的描金扶桑花,想必是出自女子之手。” 桑白及道:“少宫主那么喜欢漂亮男人,肯定会亲自去赴约的。” 柳双双没有再多说,背对萧白雪走到桌边,将桌上卷了一半的地图拿起来,一边卷一边对桑白及使了一个眼色。桑白及会意,知道柳双双是有话要单独和自己说。 柳双双将地图放好,转过身来对萧白雪和桑白及告辞,桑白及说要送柳双双,于是跟了出去。 桑白及和柳双双走到了外面的院子,寻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桑白及这才问道:“什么事?” 柳双双神色凝重,将林偃月被碧霄宫劫走的事情告诉了桑白及。 听柳双双说完,桑白及皱眉沉默着,过了片刻才道:“你回去吧,我先想想。” 柳双双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只是叹了一口气,然后戴上风帽径直转身往外走去了。他们早就决定了,要用唯一的永生莲去救萧白雪,那么此刻对林偃月的见死不救又算得了什么呢? 柳双双离开后,桑白及立刻回了房间。 桑白及在门口调整好脸上的笑容,这才一边推门进去一边用很愉快的声音道:“白雪,碧霄宫的少宫主是不是真的很漂亮?我们要不要去柏溪谷凑个热闹?” 萧白雪坐在桌边,并没有答言。 桑白及转身把门关上,声音压低了,但依旧是撒娇的语气:“白雪,你当年见过少宫主对不对?你跟我说说嘛。” 身后依旧没有动静,桑白及向萧白雪走过去,才发现萧白雪似乎在发愣。 桑白及轻声道:“白雪?” 萧白雪终于回过神来,道:“啊,见过,不过不记得了。” 桑白及看出来萧白雪明显心不在焉,于是走到萧白雪身边,低声问道:“哥哥,你怎么了?” 萧白雪本是垂眸坐着,此刻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桑白及,唇边有一个浅浅的笑容:“白及,我要去碧霄宫一趟。” 桑白及看着那个笑容,心头猛地一跳,却又抱了一点点的希望:“不是说好了,等碧霄宫和千音阁打起来我们再去吗?” 萧白雪道:“白及,你和双双的对话,我都听到了。” 桑白及心下一沉,故意用生气的语气道:“我出门的时候你就跟着我了对不对?你居然不相信我?” 萧白雪叹气,道:“我一开始就看出来双双没说实话,千音阁都打到家门口了,碧霄宫怎么可能约得动人单独去柏溪谷见面呢。” 桑白及赌气道:“反正你不许去。” 萧白雪道:“白及,我只是去探查一下。碧霄宫既然约了人去柏溪谷,必定有所图谋,宫主和少宫主极有可能会一起去,到时候天宫中空虚,应该没什么问题。” “你别找借口了!”桑白及正在气头上,语气愈加咄咄逼人起来,“天宫中那些邪门的机关你一个人可以对付吗?你自己的身体你不知道?你的武功还剩多少你不知道?” 一开始知道永生莲在碧霄宫时,萧白雪也想过直接潜入九居塔盗取永生莲,但是九居塔内的机关,饶是萧白雪武功再高,也有些棘手,极有可能被困塔中。一旦他们被困,若是在子时的南柯反噬到来之前不能成功脱逃,就毫无还手之力。而若是萧白雪不去,以桑白及他们的武功根本不可能闯进九居塔。所以,最后他们才决定借千音阁攻打碧霄宫的机会,等到谢凌风利用人多优势破解了机关,然后再抢在千音阁之前潜入九居塔。 萧白雪听罢桑白及的话,却只是低低一叹:“白及,人生在世,总有一些事情是非做不可的。” 桑白及发狠道:“林偃月是谢凌风的妻子,要救也是谢凌风去救,你去做什么?” 萧白雪心中猛地一滞,避开桑白及直直看向自己的目光,道:“白及,顾檐梅自认为他死得无牵无挂,不再与这世界有分毫牵绊。可终究,他还是欠了一个人,欠了她一剑之恩,欠了她十年孤寂。” 桑白及看着萧白雪,藏在心里的话却说不出口。林偃月已经嫁为人妻,所以萧白雪只能以亏欠作为理由,其实也只是单纯地想去救她罢了。桑白及突然想起之前萧白雪说的那句话——终究,顾檐梅是我没办法割舍的前生。 桑白及终于妥协:“好吧,我和你一起去。” “白及……” “你别想甩开我。顾檐梅怎么样和我没关系,但萧白雪的命是我救的,我可得好好看着,寸步不离。” 正文_第五十二章 四路交锋(4) 阳阿山下的树林。 几道身影在月光映照的林间穿梭,只留下倏忽远去的暗影。 最前面一人,是在三槐坡与谢凌风密谈后急着赶回天宫的沈佑河。沈佑河的身后有两人尾随而行,轻功显然远远高于沈佑河,始终和沈佑河保持十丈的距离,却丝毫没有被沈佑河发现。这两人,便是想要去天宫救林偃月的萧白雪和桑白及。 萧白雪和桑白及从小镇出发,刚到阳阿山脚下,便正好遇到了沈佑河,于是悄悄跟在了沈佑河的身后。 从三槐坡到阳阿山颇有一段距离,沈佑河到了山下,便找了一处隐蔽处休息,因为若是这样气息不稳地回去,被尹绛云看到,必定会招来怀疑。 萧白雪和桑白及见沈佑河停下休息,也跟着停了下来。他们停在河对岸,躲在一棵很粗的古树后面,距离沈佑河不远,能够看到沈佑河的藏身之处,但河水流动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尤为清晰洪亮,将他们的声音完全掩盖了。 萧白雪将身体靠在树干上,沈佑河的那张脸又清晰的浮现在眼前。 方才刚看到沈佑河的时候,萧白雪只是觉得熟悉,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又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想了一会,才猛然惊觉——那是顾檐梅的脸。 那个瞬间,梦境与现实交织,过往与现在交错,时空错乱,死生颠倒。 萧白雪突然有些恍惚,仿佛那个在自己面前飞掠过的身影是顾檐梅的躯壳,而他是那具没有躯壳的鬼魂。 桑白及见萧白雪今晚一直面色复杂,遇到沈佑河之后更是有些神思恍惚,却不知道为什么,只当是因为林偃月的事。 桑白及悄声道:“这个人,或许我们可以和他聊一聊。隔着这么远,我都闻到了他身上毒药的味道。我想,他一定很愿意和我们做个交易的。” 萧白雪听着桑白及夸张的说法,道:“你属狗的吗?鼻子这么灵。” 桑白及见萧白雪终于露出了一个浅笑,心里松了一口气,道:“听说少宫主抓了很多漂亮男人关在天宫,为了不让他们逃走,对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办法,有的是用家人性命要挟,有的是用毒药之类的东西控制,听说方法五花八门。我猜,少宫主一定给沈佑河下了毒,让他不敢逃跑。” 萧白雪笑着道:“所以你打算去和他说,你是神医,能帮他解毒,让他帮助我们?” 桑白及挽住萧白雪的手臂:“哥哥,你这语气分明就是不相信我。虽然……虽然我还不知道他中的什么毒,不过,要是连我都解不了,他找别人也没用。” 萧白雪笑:“我信你。” 桑白及道:“这还差不多。” 二人转过身去看着河对岸,过不多久,就看到沈佑河重新从藏身处走了出来,打算往山上走。 萧白雪和桑白及从树后走出来,河岸视野开阔,立刻便被沈佑河察觉。 河面并不宽,桑白及很愉快地伸出手臂,大大方方地向对方挥手,笑容非常灿烂,也不管仅在月光下对方究竟能不能看到。 沈佑河在对岸站定,戒备地望着对岸的两个人,一时分不清是敌是友,也不敢贸然离开,只好站在原地。 桑白及对沈佑河比划手势,表示他们要过去,重复了三五遍,看沈佑河没有动,大概觉得对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这才和萧白雪一起掠到河对岸。 桑白及看着面前的沈佑河,方才只是匆匆一瞥,他便已经猜出了沈佑河的身份,那实在是一张好看到让人难以移开目光的脸。 萧白雪和桑白及刚在地上站定,沈佑河便戒备地退后了一步,道:“你们是谁?”面前两人衣着不俗,再看容貌气度,便知道身份一定不简单。 桑白及道:“你中了毒,我可以帮你解毒。然后,请你帮个小忙。” 沈佑河心下一惊。他确实中了毒,从三年前开始,每个月尹绛云都会给他一颗毒药。那毒药有个极其风雅的名字——“不许人间见白头”,因为,中毒之人基本活不到白头。“白头”之毒无解,唯一的法子就是一直服用下去,终有一日会毒入肺腑,脏器腐坏而死。一年前沈佑河就已经拿到了毒药的配方,却不敢逃走,因为他没有自信可以逃过碧霄宫的追杀。 沈佑河皱眉看着面前的人,却不敢轻易相信对方的话,皱眉问道:“你凭什么说我中了毒?” “你不信?”桑白及露出一个十分遗憾的表情,指了指身旁的萧白雪道,“我旁边的这个人,便是长桑谷的右堂堂主萧白雪。” “清圣?”沈佑河忍不住低低地惊呼出声。沈佑河有些狐疑地看着面前的男子,此人不论从容貌还是气度,都确实当得起惊艳天下的“清圣”之名,只是长桑谷素来不涉江湖事,萧白雪怎么会突然来到碧霄宫天宫所在的阳阿山下呢? 桑白及道:“看来,沈公子是不信了?”说罢,转而对萧白雪道:“白雪,今天你的名号居然不好用。” 桑白及看着萧白雪,却发现萧白雪似乎是在发怔,并没有听见他的话,于是桑白及用手轻轻拉了拉萧白雪的衣袖。 萧白雪这才回过神来。方才他们落到沈佑河对面,萧白雪便觉得面前的场景虚幻得像一个梦境,对面的那个人,微笑,蹙眉,吃惊,怀疑,戒备,都像是曾经的自己。而现在的他站在这场梦境的边缘,默然旁观,百般滋味,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可以描述,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句子可以表达。 萧白雪听桑白及说破自己的身份,于是对着沈佑河微笑颔首,然后取下了腰间的一块玉佩,递给沈佑河。 桑白及看着萧白雪的举动,突然觉得有些奇怪。萧白雪虽然向来有求必应,却不是追着别人施恩的人,这还是萧白雪第一次对人这样热情,而且居然将那样重要的玉佩轻易就送给了一个刚见面不足一刻钟的人。 正文_第五十三章 四路交锋(5) 沈佑河见萧白雪将玉佩递到自己面前,不禁有些吃惊,愣了一瞬,这才略微有些不相信似的,伸手接过了那块玉佩。 沈佑河将那块玉佩举到面前,在月光中仔细观察,面上不禁露出了惊叹之色。上好的羊脂白玉,雕成镂空的同心玉球,每一层都在晃动中微微旋转,月光自玉球中穿透而过,呈现出晶莹剔透、异彩流光的炫目之感。可惜此时是晚上,若是在白天的日光下去看,不知道会有多震撼。 关于这块玉的来历,在江湖中并不是什么秘密,不仅不是秘密,还十分有名,一直被人津津乐道。 据说,虞山派掌门曾受萧白雪的恩惠,于是特地请自己的好友、玉雕大师“镂尘先生”设计雕刻了一块玉佩送给萧白雪作为谢礼。那玉佩乃是一颗三层相套的同心玉球,里面两层镂雕山河万里、花树楼阁,最外面一层则雕的是层层叠叠的雪花,每一片都和真的雪花一般大小,而且形状各不同,绝对称得上巧夺天工。 “镂尘先生”雕刻完这枚玉球后,还未来得及为其命名便离开了人世,同心球的雕刻技艺自此失传,这枚玉球也成了绝世孤品,世间再无人可以复制。 这枚玉佩被虞山派掌门送给萧白雪后,萧白雪根据上面雕刻的山河之景以及最外层的雪花,于是取“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之句中的四个字,将其命名为“千山暮雪”。自此,这枚玉佩便被萧白雪随身佩戴,成了身份的象征。 沈佑河看着手中的玉佩,便知道那必是“千山暮雪”无疑,于是终于相信了面前人的身份。 沈佑河看向萧白雪,抬袖施礼,郑重地道:“萧堂主。” 萧白雪还礼道:“沈公子若肯带我们去碧霄宫,他日若有所求,请到长桑谷的任何一家医馆,拿这块玉佩为信物,在下必为公子竭尽所能。” 沈佑河听罢这句话,既觉得意外,又觉得惊喜。得清圣一诺,是南疆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殊荣,人都是肉体凡胎,谁没个三灾六病,这一诺,基本这辈子若是得病就不用愁了。况且,萧白雪的这一诺,许的还不仅仅是替他治病,而是他的一切所求。 沈佑河忍不住翘起嘴角,一天之内,他既遇到了帮他灭掉碧霄宫的人,又遇到了要帮他解毒的人,两大难题在一日之内得以解决,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沈佑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神色,他虽然相信了萧白雪的身份,心中依旧有些狐疑,不知道萧白雪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不过,沈佑河在心中思量,萧白雪提出的交易对他来说完全没有损失,于是终于答应道:“好。” 听到沈佑河答应,萧白雪和桑白及都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沈佑河道:“在下贸然问一句,不知二位要去碧霄宫做什么?” 萧白雪看着沈佑河,道:“找一个人。听说碧霄宫最近请了一位很漂亮的女客人。” 沈佑河心道,原来他们也是冲着救林偃月去的。沈佑河方才在见谢凌风时,虽然谢凌风一再追问林偃月的情况,沈佑河都表示自己不知道,是因为担心谢凌风为了救林偃月导致分神,最后败在碧霄宫手中。但是,此时如果萧白雪可以救出林偃月,反倒可以让谢凌风没有后顾之忧,灭掉碧霄宫的事情就有了更大的把握。 沈佑河在心中一番思量,于是试探萧白雪道:“二位可是受谢阁主所托?”之前沈佑河听说,长桑谷谷主桑白及和右堂堂主萧白雪,破天荒地亲自去参加了千音阁的婚礼,想必长桑谷和千音阁有着某些渊源吧。 萧白雪道:“长桑谷从不参与江湖纷争,此番不过是为了救故人罢了,和谢阁主并无干系,今日约定,也请勿与第四人言。” 沈佑河听萧白雪说完,便不再追问,道:“我知道那位女客人住在哪里,却无法见到。” 萧白雪心头一紧,立刻接口问道:“在哪里?” “九居塔。”沈佑河看着萧白雪,只说出了这三个字。 九居塔是天宫之中戒备最森严的地方,九居塔内外机关遍布,据说里面有一座“十二观音殿”,却被称作“十二阎罗殿”,擅闯者向来有进无出,故而从无人知晓里面的机关究竟有多厉害。 萧白雪只是微笑,道:“沈公子在天宫生活了好几年,对那些机关阵法想必早就熟悉了吧,不然怎么可能这般来去自如?” 沈佑河看着萧白雪,沉默片刻后才道:“好,既然是清圣开口,我便带二位过去。只是,九居塔外的阵法我知道通过的方法,进入塔内以后,那些机关就只能靠两位的运气了。” 桑白及不满地问道:“你不带我们进去?” 沈佑河道:“我离开太久,少宫主肯定会怀疑的。而且我只蒙着眼睛进去过一两次,对里面的情况并不了解,我会告诉你们我知道的路线,其他的就无能为力了。” 桑白及怒道:“这和我们自己去有什么区别?” 沈佑河看对方似乎是在怀疑自己,于是道:“明日在下会陪少宫主去柏溪谷。” 沈佑河说罢,意味深长地看着面前的萧白雪和桑白及,见二人并未露出疑惑的表情,便知道对方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于是继续说了下去:“以萧堂主的武功,到时候的天宫,就可以随二位来去了。” 桑白及疑惑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宫主也会悄悄去柏溪谷?” 沈佑河没有明确回答这个问题,唇边笑容隐晦,道:“或许吧。” 桑白及看出沈佑河似乎意有所指,但也知道对方不愿意再透露,于是只能道:“那就依你所说吧。” 说罢,桑白及又担心其中有诈,盯着沈佑河道:“你不会骗我们吧?假装答应我们,然后将我们出卖给碧霄宫?” 沈佑河却没有看桑白及,而是垂下目光看着面前的河水:“如果易地而处,你会吗?” 桑白及听到这句话,虽然心中疑虑并没有完全打消,但也不再说话了。 正文_第五十四章 被困佛塔(1) 碧霄宫,九居塔。 九居塔是一座巨大的佛塔,宽十丈,高七层,精巧华丽的八角楼阁式,是佛塔中最高等级的七级浮屠。 萧白雪和桑白及在沈佑河的帮助下,成功地进入了九居塔下的地宫之中。 二人走了没多远,面前便出现了一条长而深的台阶,宽约四五丈,一直通往地下。 桑白及拉了拉萧白雪,指着墙壁上的莲花灯给萧白雪看。台阶两边的墙壁上,每隔一丈便有一盏青铜莲花灯,有灯油从墙上的一根小管里自动流到灯盏中。 萧白雪心中一凛。他们一路走来,除了入口处有人看守之外,塔中反而空荡荡的,没有遇到任何看守的人。而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地宫中遍布机关,有人反而多余,很容易触发或者泄露机关。 二人走到台阶的尽头,出现在面前的是一座巨大的地下宫殿,宫殿呈圆形,一圈有九道石门,雕刻成九个张开的兽口,口中是长而幽深的石洞,一盏盏油灯沿着洞壁延展到尽头,整个宫殿就像一朵巨大的莲花,辉煌美丽。 沈佑河只告诉他们正确的门应该在此刻面对他们的那一面,但是沈佑河每次进来时都蒙着眼睛,无法准确判断具体哪个门才是正确的。 桑白及从最左边一一看去,九个兽首,分别是巴蛇、玄武、麒麟、獬豸、梼杌、青鸾、辟邪、虽马、狴犴。 来回看了半天,桑白及苦着脸冲萧白雪摇头,悄声道:“杂乱无章,毫无规律。早知道就该问问沈佑河,他们家宫主比较喜欢哪种动物。” 萧白雪笑着道:“这座九居塔建于百年前,这要问当初的那位宫主喜欢什么了。” 桑白及噘嘴:“死了那么多年,这谁知道呢。” 萧白雪露出一个微笑:“你不觉得,这么多凶兽神兽,唯有右边那只‘蛮蛮’很特别吗?” “蛮蛮?那不是青鸾吗?” “你仔细看,那其实是两只鸟,都是一翼一目,一起组成了双翼双目。” 桑白及恍然大悟:“蛮蛮……比翼鸟……啊,我想起来了,据说这座九居塔,是当初一位宫主为自己心爱的女子而修。” 萧白雪道:“或许只是障眼法,不过也只能试一次了。” 桑白及点头,和萧白雪一起进入了那道雕刻成比翼鸟鸟嘴的门中。 萧白雪让桑白及跟在自己的身后,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但他们走了两刻钟,沿着山洞拐了好几个弯,除了仿佛没有尽头的山洞,什么都没有遇到,整个地宫中听不到任何声响,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经陷入了深沉的睡梦中,除了洞壁上油灯发出的哔波声,几乎听不到任何动静。 二人又走了一刻钟,前方终于出现了一道石门,说是门,却没有门扉,只有雕刻着精美花纹的门罩,门内是一道美丽的石屏风,屏风上用彩石镶嵌着十分精美的风荷图。 萧白雪将桑白及拉到身旁,身体挡在桑白及面前,这才向门内走去。二人停在屏风前,左右的通道看起来都通往屏风后,并没有任何区别,犹豫了片刻,萧白雪正要向右边迈步,就听见一阵细碎的声音,像是风吹过树梢发出的轻微声响,绵绵不绝地从面前和身侧响起。 萧白雪骤然警觉,一边凝神去听那些声音的来处,一边想要拉住桑白及向门后退去,但是刹那之后,他便听出其实他们的背后也有着同样的声音,只是极其微弱,以至于被面前和四周的声音掩盖了。 “往上。”萧白雪一边出声提醒,一边拉住桑白及提气纵身向上。 二人的脚刚离开地面,便有一道道白光从头顶和四面八方急射而出,像一张巨大的网,直向他们二人密密实实地罩过来。 但萧白雪毕竟是萧白雪,那些暗器还在空中时,就已经拉住桑白及在半空中折转,沿着屏风的上沿翻身而下,将那些暗器留在了屏风的背后,就在他们翻过屏风的刹那,背后已经传来一阵暗器钉入地面和屏风的脆响,细密如同暴雨落地。 桑白及心有余悸,正要落到地面上,却听到萧白雪低声的警告:“停。”这才忙和萧白雪一样用足尖勾住屏风上的花纹,堪堪停在距离地面不到半寸处。 桑白及脸色发白,方才的那些暗器明显就是陷阱,逼着他们翻到屏风背面,但只要他们的足尖落到屏风后的地面上,机关肯定就会在刹那间触发。 身后的暗器之声还在继续,二人向面前看去,只见面前是一道十丈长的通道,通道后面是一道雕花的石墙,那雕花十分精致,和屏风一样用彩石镶嵌,想必是到了重要的地方。 此时,后退已经不可能,而面前的通道明显有无数的机关暗器在等待着他们。但此刻二人全靠足尖勾在屏风上借力,身体几乎悬在半空中,一时半刻不成问题,却无法长久坚持。 桑白及低声道:“要不,我们踩着墙上的莲花灯过去吧。” 萧白雪凝神看了片刻,道:“按照机关设计者的预测,我们此刻应该落到了地面上,然后一定会有机关再次袭来,我们就只能向通道中逃去,而因为落地上了当的我们,肯定本能的反应就是在墙上借力。” 桑白及接口道:“所以,地面上反而有可能是安全的?” 萧白雪摇头,道:“只怕同样是圈套,设计者明显已经预测好了我们的逃避路线。” 桑白及道:“可是屏风是安全的呀,说明那人还没有这么聪明。” 萧白雪摇头:“只怕仅仅是因为屏风太薄不适合安放机关,而太厚就会立刻暴露。况且,能够在瞬间翻过屏风,又可以这般借力的人,江湖上并不多。” 就在二人说话间,萧白雪突然听到和方才同样的细碎声响从头顶和四周传来,心中暗道不好,立刻出声提醒桑白及:“小心。”然后拉住桑白及向面前的通道飞掠而去。 正文_第五十五章 被困佛塔(2) 身后传来暗器呼啸的声音,萧白雪和桑白及二人的身法快如闪电,早已在暗器到来之前冲入了通道之中。 在拉住桑白及的瞬间,萧白雪用力将桑白及向前一送:“往上。” 桑白及立刻会意。这样的通道,洞顶反而有可能是最安全的。 但是向上借力,基本无力可借,桑白及顿时有些心慌,但想到若是自己没有做到,萧白雪就必然会为自己分神,又忙稳了心神,在洞顶和两侧墙壁相接的地方借力,奋力向前纵身飞掠而去。 身后暗器声铮铮作响,二人眼看着就要冲出通道,桑白及顿时心下一喜,却发现原本就在自己身旁的萧白雪落后了自己半步,不由得立刻慌了神,这一看之下,才发现萧白雪脸色惨白,身体几乎已经贴近地面,眼看着就要落到地面上。 桑白及自己也早已筋疲力竭,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手拉住萧白雪,奋力一拽,这才落到通道外的地面上,正松了一口气,想去查看萧白雪的情况,就听地面传来细微的咔嚓声,忙护住萧白雪就地一滚,堪堪避开了一长排从地下刺上来的利矛,停在了靠近墙壁的角落里。 好在那些利矛之后,已经没有其他的机关了,桑白及这才忙松开抱住萧白雪的手,却又不敢随意碰他,急急地问道:“白雪,你怎么了?是不是中了暗器?” 萧白雪脸色惨白,声音微弱中带着颤抖:“没事,只是心口突然剧痛……” 桑白及反倒略微松了一口气,这是南柯反噬的后遗症,最近几年,已经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 桑白及忙小心地将萧白雪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体上休息。 萧白雪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道:“别担心,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好。”桑白及鼻子发酸,忍不住别过了脸去。 林偃月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依旧躺在之前的那张大床上。 身上虽然盖着薄被,却早已不能抵御四周无法驱散的寒气,林偃月觉得身体早已冻僵,四肢百骸都像被灌了冰碴,忍不住拉了拉被子,却碰到了手上的伤口,钻心之痛,冷汗立刻涔涔而下。 这时,林偃月听到外面传来了隐约的声响,窸窸窣窣,嘈嘈杂杂。林偃月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听得这声音,只觉得似乎是在下雨。 然后,石门处突然传来声响,林偃月骤然警觉,立刻闭上了眼睛,假装自己依旧陷在昏睡中,这样说不定还可以偷听到什么消息。 林偃月听到沉重的石门缓缓开启,然后听到了脚步声,似乎是两个人,慢慢向自己走来。 然后,林偃月感觉有手指搭在了自己的手腕处,似乎是在给自己诊脉,然后,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中了毒,不过只是压制内力的毒药。交给我,等我们出去,很快就可以解了。” 是桑白及。 林偃月睁开眼,就看到桑白及坐在床沿上,目光微微一扫,便看到了桑白及身后站着的萧白雪。 林偃月和萧白雪目光相触,立刻收了回来,那日和萧白雪在洛州城长谈之后,林偃月飞身离开,就再也没有见过萧白雪,此时醒来乍然见到,不禁略微有些尴尬。 林偃月垂下眸,找了一句合适的开场:“二位怎么会来这里?” 桑白及没好气地道:“进来看看,恰好遇到你,就顺便救一救喽。” “多谢。”林偃月的声音并没有什么起伏,说罢坐起身来,略微整理了一下衣服,这才走下床,却只觉得脚下发软,忙扶住了床柱。 萧白雪站在林偃月身旁,见状不禁向前迈了一步想要扶住林偃月,却还是忍住了,目光落在林偃月缠着纱布的左手上,尽量语气平静地问道:“可以自己走吗?” 林偃月点头,道:“无妨。”顿一顿,见二人都没有动,问道:“二位不出去?” 萧白雪道:“不瞒月使,方才已经触动外面的机关,我们正在等机关停下。” “哦。”林偃月淡淡应了一声,却开始迈步向门口走去,果然听到外面传来十分清晰的暗器撞击墙壁的声音。刚醒来听到这个声音,她还以为是下雨了。 林偃月道:“这么等下去,等人来了就更加出不去了。”说罢,人已经站在了门前,回过身来,看着门框出神。 那门框上雕刻着十分精美的花纹,一丛丛堆叠的缠枝花卉,林偃月似乎是在欣赏那些雕刻的花纹,看得十分细致。 桑白及嘴里不满地嘟哝:“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悠闲。” 萧白雪的目光一直都落在林偃月的脸上,重逢之后,他其实习惯了林偃月空茫得似乎什么都看不进眼中的神情,但此刻林偃月的神色分外专注,他知道她一定是在寻找什么。 果然,过了片刻,只见林偃月伸手慢慢抚上了门框,也不见如何动作,突然听见外面那些嘈杂的声音瞬间消失,世界一下子陷入了安静。 林偃月转过身来,看着里面的桑白及和萧白雪,道:“我们走吧。” 桑白及道:“你知道机关?你怎么知道的?” 林偃月道:“以前眼睛不好,所以耳朵比较好。”之前尹绛云离开的时候,她见尹绛云的手似乎扶了一下门框,然后就听到一声十分微弱的咔哒声,于是猜到了可能存在机关,果然没有猜错。 桑白及不满地嘟哝:“不早说。” 三人沿着方才来时的道路往前走,路上早已堆了厚厚的一层暗器,铺满了整个道路,三人便踩在这些暗器的上面,小心翼翼地向外移动。 林偃月一直一言不发地走在最前面,身后的萧白雪和桑白及也沉默着没有说话。待三人走出地宫,到达九居塔地面的第一层的时候,林偃月呼吸着地上清新的空气,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此地不宜久留,林偃月也无意与二人继续同行,对二人点头示意,就打算往外走去。 可是,林偃月的脚刚离地,就见四壁突然亮起明亮的灯火,刹那间将室内照得明如白昼。林偃月眼睛并未痊愈,最怕的就是这样突然的强光,况且刚从黑暗的地下出来,被这刺眼的光线一照,顿时眼前一花,下意识地伸手挡住了眼睛。 与此同时,林偃月听见四周响起利器割裂空气的声音,知道必定是无数暗器正在向他们所站立的地方射过来,林偃月只觉得心头一跳,此时她内力尽失,简直就是一个活靶子。 正文_第五十六章 被困佛塔(3) 就在林偃月暗自着急的时候,便感觉腰被一只手臂环住,下一刻身体离地,面前响起一片暗器钉入石板的声音。 “没事吧?”林偃月听到耳边传来一个温柔干净的嗓音,便知道方才救了自己的人是萧白雪。 林偃月轻轻地点头,身体想要离开萧白雪的支撑,无奈方才在地宫之中寒气侵体,又提心吊胆在地下走了这么远,此刻只觉得头晕目眩,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萧白雪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反常,揽在她腰上的手移到肩膀上,扶住了她的身体,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低声道:“月使不用担心,交给我们吧。” 林偃月低声道了一声“抱歉”,勉强稳了稳气息,这才放下挡住眼睛的手,向前方看去。 这一看之下,林偃月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九居塔的第一层内部空间极大,是一个宽约十丈,高约七八丈的巨大八角形佛殿,让站在中间的他们显得极其渺小。 墙壁上每隔一丈左右,就是一道整面墙一般高的暗门。此刻暗门洞开,一支支粗壮的短矛从黝黑的门内伸出来,矛尖闪耀着银色的光芒,在明亮的灯火映照下,远远看着竟然有珠玉宝石之光,粼粼闪耀,一片辉煌灿烂。头上穹顶同样像是花瓣一般,有一半的花瓣完全打开,露出里面闪亮的暗器。 林偃月知道,只要主人按下机关,那些暗器就会立刻向他们的方向射过来。 方才从地宫中上来时,林偃月发现积在地上的那些暗器并不大,用武器其实勉强可以抵挡一阵,只是胜在数量太多,足够消耗完人的体力后将其置于死地。而这样的设计,只是因为那些精密的机关,凭借的就是轻轻触碰就可以触发机关的精巧,如果用力量太大的暗器,有可能会损伤整个地下的机关体系。 但是,此时他们面对的暗器,却是靠人力直接操控的,所以每一支短矛都造得极具力量,若用剑去挡,想必仅仅一支都能震麻手臂,何况是那么多支同时射过来,足够将他们三个人全部都射成刺猬。 林偃月明白,方才他们走出地宫的刹那,对方就可以致他们于死地,而对方之所以只用了一小排暗器,只是因为有她的存在,对方不想让抓过来对付千音阁的筹码这么容易就失去作用。但那排暗器同时也将他们逼到了远离地宫入口的正中间,成了无处可躲的活靶子。 林偃月歇了片刻,此刻已经可以自己站稳了,于是往前走了半步,看着面前的方向,朗声道:“阁下既然已经来了,又何必鬼鬼祟祟,不如出来一见。” 林偃月的声音不是很大,却在空荡的佛殿中回荡,显得极有气势。 片刻后,对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原来是墙上出现了一个小门,有一个人缓缓从门内走了出来。 从门内走出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身穿一身随意的棉布衣衫,看起来十分简单朴素,只是那周身气势,单是往那里一站,四周的空气都仿佛随之沉淀下来。 林偃月看着那个走出来的男人,笑着道:“宫主。” 来人正是碧霄宫的宫主——尹简书。 尹简书谦和一笑,极为儒雅有礼:“多年不见,夫人还能认出尹某,真是难得。” 林偃月看着尹简书,没有说话。小时候在千音阁举行的武林大会上,林偃月是见过尹简书的,那一身儒雅书生气,倒是一点都没有变。 但是,就是面前这个一身书卷气的男人,在十年前将千音阁变成了满山白骨。 尹简书道:“夫人胆子倒是不小,就不怕这些暗器一不小心失了准头,伤了夫人。” 林偃月笑:“是宫主担心自己的暗器失了准头,没了要挟千音阁的把柄吧。” 尹简书也不生气,往前走了一步,身后早有人搬了一张太师椅放在了身后,尹简书慢条斯理地坐下,这才开口:“夫人倒是对自己很有信心啊,却不知这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未必靠得住。” 林偃月不知道对方究竟想要说什么,便也没有再争辩,顺着对方说道:“那倒是。” 尹简书饶有兴致地看着林偃月,目光却在她身后的萧白雪和桑白及身上飘,林偃月骤然警觉起来,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 尹简书笑着道:“夫人身后这两位男子,是特意来救夫人的吧。啧啧,不会是夫人的旧交知己吧?” 林偃月知道绝对不能暴露萧白雪和桑白及的身份,否则尹简书肯定不会放过他们,于是抬袖掩住唇,露出一个烟花女子惯常的娇笑,眼神看似无辜却又妩媚至极,直直地看着尹简书:“烟花巷里,交一两个蓝颜知己,哪有什么稀奇的,比起令爱来,实在是差远了。” 林偃月一直看着尹简书,却发现说完这句话,尹简书唇角的笑容略微停顿了刹那,似乎有一些惊诧,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道:“没想到夫人……是这么有趣的人。” 林偃月只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却又找不到症结所在。 尹简书道:“夫人这样的美人,尹某就不追究了,不过你身后的这两位嘛,既然敢闯碧霄宫圣地九居塔,就非死不可。” 说到最后一句,尹简书身上的儒雅之气早已不见,唇边冷笑仿若刀锋,看得林偃月心头不由得一凛。 之前萧白雪和桑白及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听到这一句,桑白及已经忍不住开口道:“宫主好大的口气……” 桑白及还要说话,已经被身旁的萧白雪拉住了手臂,这才住了嘴。但拉住自己的那只手却明显在微微颤抖,桑白及瞬间心中一沉,想必萧白雪的心口又开始发疼了,这种情况下,面对四面八方一触即发的暗器,他和萧白雪半点胜算都没有。桑白及脸色发白,伸手挽住萧白雪的手臂,让萧白雪撑住自己。 林偃月站在前面,对身后发生的事情毫无所觉,但林偃月其实早就知道萧白雪身体的异常。方才萧白雪扶住她的时候,她明显得感觉到了萧白雪的那只手在微微发颤,虽然萧白雪在极力控制,但她还是察觉到了。 这两个人曾经有恩于顾檐梅,她绝对不能让他们死在这里。 正文_第五十七章 被困佛塔(4) 林偃月看着尹简书,道:“宫主觉得我没有什么用,只怕是宫主还没找到用处罢了。如果我可以帮助宫主,就请宫主放了我身后的这两位吧。” 尹简书将头支在椅靠上,歪着头看着林偃月,拖长了声音道:“哦?夫人有什么办法证明自己有用?” “令爱不过取走了我的两枚指甲,只怕正如宫主所说,只怕还是太轻了。不如,我帮宫主写一封信,加点分量。” “夫人打算写什么呢?” 林偃月看着尹简书,做出思考的样子:“就写——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说罢,林偃月玩味地看着尹简书的表情,见对方露出了一丝不耐烦的表情,于是林偃月收了脸上的笑容,将手放在小腹上,表情在一瞬间变得凝重而严肃,“就写,我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了。” 桑白及听着林偃月的话,不禁有一丝疑惑,方才他为林偃月诊脉时并未察觉她已经有了身孕,不过或许是那时他的注意力都在林偃月中的毒上,所以没有注意。 桑白及忍不住侧过脸去看萧白雪,萧白雪的表情并没有变化,依旧目光平静地看着林偃月的背影,只是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很轻很轻。 桑白及知道,这么多年了,萧白雪还是放不下。桑白及只觉得心里憋着一股气,闷得难受,萧白雪非要冒险来救林偃月,却不过是多管闲事,人家早就是别人的妻子,如今更是已经怀了谢凌风的孩子。 尹简书看着林偃月,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哈,夫人真是幽默。” 片刻之后,笑声停下,尹简书冷冷地看着林偃月:“之前夫人昏迷的时候,早有人为夫人诊过脉了。都到了这个时候,夫人还想使诈,未免太不识抬举了。” 林偃月脸上严肃的表情迅速消失,像是终于憋不住笑出了声一样,拿袖子掩住唇,笑着道:“可惜,我夫君并不知道。不这样,怎么显得我很有用呢。” 林偃月说完这句话,眼睛一直紧紧盯着尹简书,方才她便一直觉得似乎哪里不对,此时心中不由得有了一个十分大胆的猜想——很有可能尹简书根本就不知道最近在南疆发生的事情。 她在烟花巷待了多年的事情,自从几个月前谢凌风将她接回千音阁开始,在江湖上就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而尹简书身为碧霄宫的宫主,怎么可能不知道?但是,方才她说自己曾在烟花巷时,尹简书竟然表现出了吃惊。 而且,按照常理,尹简书应该很快就可以猜到萧白雪和桑白及的身份,因为他们二人最近不仅一起出现在了碧霄宫势力范围内的西洲城,还一起出现在了千音阁那场惊动南疆的婚礼上,而对于碧霄宫的宫主,不可能不关注这些反常的事情。但是尹简书见到她身后的两人,竟然完全没有反应,还直接说是她的情人,所以林偃月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林偃月压下心中的疑惑,一直看着尹简书的眼睛,只觉得整个手心里都是汗,却不敢表现出半分示弱。 尹简书的冷笑也慢慢缓和下来,颇有兴致地看着林偃月:“夫人总是这么喜欢开玩笑,看来尹某是真的老了,不熟悉小姑娘的这一套了。不过夫人这么骗自己的夫君,不太好吧。都说女人心,海底针,真是没错。” 林偃月心上的弦终于松了。之前她在路上遇到了碧霄宫的追杀,一到阳阿城外又遇到了沈佑河,就说明碧霄宫已经掌握了她的行踪,也就肯定知道她身边一直跟着很多伺候的人,她如果有孕,她身边的人必然会立刻禀报谢凌风。所以,尹简书没有发现她这句话的漏洞,就说明她的猜想是对的,碧霄宫中的这对父女一定发生了什么,不然身为宫主的尹简书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林偃月看着尹简书,笑着道:“男人多半比较在乎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女人。” 尹简书拿眼睛扫了一眼林偃月身后的两人,朗声道:“好,放了你的两位小情人也无妨,不过——” 林偃月心里一紧,问道:“不过什么?” 尹简书又恢复了最开始进来时的样子,是个极具修养的中年男人,语调温和,就像是一位长辈:“过不了多久,夫人可就要做寡妇了,是不是该好好考虑一下,给自己找个新的归宿?” 林偃月顿时便明白了对方话里隐含的意思,忍不住生出一阵嫌恶,藏在袖中的手牢牢握住,面上却不能表现出半分,淡淡笑道:“宫主真是……小时候,我可是还叫过您尹叔叔呢。” 尹简书的目光在林偃月身上一扫,眸中笑意更深,笑道:“夫人向来慧眼识珠,就是运气不太好,在顾檐梅和谢凌风那两个毛头小子之间选来选去,不过都是一场空。等尹某坐拥这南疆的江湖,夫人就知道这次的选择才是对的。” 指甲掐进手心里,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林偃月这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那个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尹简书看着林偃月变了脸色,愈加有兴趣起来,道:“夫人不是还要写信吗?尹某的房间里笔墨都是齐全的,不如我们现在就过去吧。夫人的二位朋友,尹某绝不为难。” 林偃月听到“尹某的房间”几个字,立刻明白了那话背后的龌龊心思,不禁从心底里生出恶寒和恶心之感,脸色瞬间有些苍白起来。 尹简书抬了抬手,很快便听见墙壁上的十二扇暗门正在缓缓闭合,只留下了穹顶花瓣里面的暗器。然后,一侧的墙壁上出现了另一个狭窄的石门,透过那扇门,可以看到外面挤进来的明媚阳光,似乎还可以闻到塔下开放的那一片栀子花浓郁的香气。 林偃月知道,若自己不走到尹简书身边,尹简书就不会关闭穹顶的机关,不过想必以萧白雪和桑白及二人的轻功,即使尹简书出尔反尔,也可以逃出去吧。 林偃月的唇边突然露出了一丝笑意,前面是肮脏的泥淖也好,是不归的地狱也罢,她除了往前走,早已无路可选。思及此处,林偃月终于开始迈步向尹简书走去。 但是,林偃月刚迈出一步,就感觉到手臂被人握住了。林偃月转过身,看着身后的萧白雪。 林偃月不知道自己方才那一番真真假假的话,萧白雪有没有相信。她不希望萧白雪觉得她是在救他们,于是淡淡地道:“多谢方才相救,不过人各为所求,就此别过吧。” 萧白雪却没有听进去她的话,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略微发力,下一刻,她的身体就已经被他揽进了怀中。 正文_第五十八章 被困佛塔(5) 突如其来的拥抱,林偃月顿时有点发懵,她和萧白雪之间貌似还用不到这样的告别方式,正要挣脱,却听见耳边传来萧白雪压得极低的声音:“我们一起出去,相信我。” 林偃月这才明白,萧白雪是有话要悄悄和她说,怕身后的尹简书怀疑,不得已才用了这种方式。 林偃月将计就计,伸手环住萧白雪的背,将脸埋在萧白雪的肩窝,是一个十分缠绵的拥抱,用的也是风尘女子惯常的调笑语气:“尘缘已尽,还请公子不必挂念。”说罢,压低声音道,“我不会有危险,你们快走吧。” 林偃月说完,只觉得萧白雪将自己搂得更紧了,然后听到萧白雪低低说了一句:“我和白及联手,也未必没有胜算。” 林偃月有些无奈,却只能继续演戏,语气里带了嗔怪:“公子这般,倒叫妾身为难了。”然后低声道,“我不喜欢冒险。”这一次,语气已经转为冷漠坚决。 萧白雪听着林偃月的语气,知道林偃月已经下定了决心,却怎么都不想松开她。 怀里的她那样瘦,那样柔弱,可是此时大敌当前,生死关头,她却像个即将奔赴沙场的战士,只看得到勇敢无畏,看不到半分属于正常人的害怕和退缩。 萧白雪突然明白了,这勇敢无畏的背后是毫不在乎,毫不在乎的背后是万念俱灰,而这万念俱灰的背后,藏着顾檐梅的死。 若他还是十年前的顾檐梅,何惧这小小的一个碧霄宫。 可惜,终不是当年。 所以,林偃月不肯相信他,他也不敢拿林偃月的性命冒险。 林偃月怕尹简书怀疑,不敢再和萧白雪耗下去,想要挣脱萧白雪的怀抱,却不小心碰到了左手上的伤口,疼得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拥住她的手臂立刻松开了,林偃月借机退后一步,看着萧白雪和桑白及道:“保重。” 林偃月看到萧白雪脸上的不舍和哀痛,看到桑白及脸上的冷漠和厌恶,却只能苦笑。 林偃月转过身,正要大步向前走去,可是刚迈出一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低的呼唤:“偃月。” 那一声“偃月”,语声低沉沙哑,带了悲伤、焦急、不舍,像是猛地砸在林偃月的胸口上一般,只觉得心头一颤,几乎就要忍不住转过身去,脚步却不敢停下,只能木然地往前走。 林偃月刚往前走了几步,就见尹简书身后的门里走出来一个人,快步走到尹简书身边,俯身对尹简书说了什么。 林偃月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慢慢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盯着尹简书的表情,却见尹简书在听完来人的汇报之后,突然露出一个笑容,然后那个笑容变成了朗声大笑。 尹简书的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佛殿中,林偃月终于忍不住了,勉强笑着道:“宫主?” 尹简书停下笑声,脸因极度的喜悦和兴奋而显得满面红光:“夫人啊,真是不巧得很。啊,不对,是巧得很。方才刚说了你要成寡妇,没想到这么快,真的就成了寡妇。” 林偃月脸上的笑骤然冷下来,努力维持着镇定:“你什么意思?” 尹简书优雅地缓缓起身,负手一边踱步一边道:“今早谢阁主赴了小女的约,独自一人去了柏溪谷。小女的手段果然不错,刚刚有人来和我说,谢阁主葬身柏溪谷,此时小女早已带人杀到千音阁驻扎的霜枫岭了。” 林偃月盯着尹简书,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端倪,但是除了不可抑制的得意和兴奋,林偃月并没有看到她想要的东西。 林偃月见过尹绛云,她可以肯定尹绛云是无法杀死谢凌风的,但每个人都有软肋,她就是谢凌风最大的软肋,如果尹绛云以她为威胁,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但是,林偃月不相信谢凌风死了,这种笃定,不需要任何理由。 林偃月看着尹简书,道:“所以,宫主觉得我已经失去价值了?” 尹简书笑着道:“不不不,还是很有价值的。夫人的美貌,足够让任何一个男人为你神魂颠倒。” 林偃月的耐心终于耗尽,脸色沉下去,冷冷地道:“宫主还高兴得太早了,万一令爱活着回来,这天下就未必是您的。” 尹简书猛地停下脚步,抽动着嘴角,却没能露出微笑,沉声道:“你说什么?” 林偃月冷哼一声,语气里满是讥讽:“宫主似乎对天下大事不太熟悉啊,让我来猜一猜,这些年宫主从不出阳阿山,其实是根本出不了,被自己女儿夺了权,软禁在了阳阿山,对吧?呵,真是有意思。十年前宫主费尽心机,不惜联合九派之力毁灭了千音阁,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竟然败在自己女儿手里,成了亲身骨肉的阶下囚。可见报应不爽,哈哈哈……” “你——”尹简书的脸色越来越冰冷,垂在身侧的手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林偃月却丝毫不顾尹简书的反应,语气愈加咄咄逼人:“你就不怕刚才听到的消息是假的?就不怕那个女人在骗你?我还在这里,凌风怎么可能死?杀了我,你也一样得死,大家谁都躲不过!” 林偃月还要再说下去,却感觉右手手腕被人握住了,是原本站在身后的萧白雪。 萧白雪听出林偃月的声音在微微发抖,早已没了方才的镇定自若,无论方才谢凌风的死讯是真是假,她都已经动摇,已经失去理智,于是用激怒尹简书的方式,来抵御内心狂乱的情绪。 这时,林偃月突然听到一阵狂笑,发笑的人是尹简书,略带癫狂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殿堂中回荡着,让人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就在尹简书的笑声停下的刹那,通往外面的石门迅速关闭,十二扇插满了短矛的暗门再次打开,整个佛殿在瞬间变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 那些插满暗器的暗门之间,是一座座巨大的浮雕观音像,足足六七丈高。 一圈十二道门,十二座观音像,安详静穆、宝相庄严、佛光明明。 十二观音殿,地狱阎罗殿。这美丽的佛塔,已经变成了狩猎场——十二双满含慈悲的眼睛,静静俯视着这场杀戮。 尹简书重新坐下,然后看着林偃月:“漂亮的女人,就和珍宝珠玉一般可遇不可求,我是真的不舍得。夫人若是过来,我就饶你一命。然后,我们一起玩个游戏,猫捉耗子的游戏,怎么样?” 尹简书说罢,好整以暇地看着林偃月。 林偃月只是微笑,像是累了一般,双手挽住萧白雪的手臂,然后将头靠在了萧白雪的身上。 林偃月尽量维持着脸上的笑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等一下,将我的身体向尹简书送出去,然后立刻从地宫入口进去。” 萧白雪听到这句话,立刻明白了林偃月的计划,她是要用自己的牺牲为代价,将唯一的生机留给他们。 此刻他们站在佛殿的正中间,而地宫的入口在北面的墙根下,距离他们足有五丈,想必是因为尹简书此刻所处的位置无法直接操控地宫入口的机关,这才没有关闭。按照林偃月方才说的方法,趁着林偃月向尹简书飞身过去吸引尹简书的注意,就可以为他和桑白及争取时间,在尹简书发动机关之前,以他们二人的轻功,进入地宫入口还是有机会成功的。 萧白雪握住林偃月的手腕微微用力,轻声道:“要死一起死。”顿一顿,又道,“白及,你走吧。” 桑白及站在一旁,自然听到了这两个人的对话,愤愤地道:“白雪,你想得美!你还欠我一条命呢。” 桑白及说罢,突然走出去几步,看着尹简书,不赖烦地道:“喂,杀人之前,你怎么不问问我是谁?等一下,你可能要跪在地上懊悔地大哭了。” 正文_第五十九章 被困佛塔(6) 尹简书看着突然跳出来的少年,皱了皱眉:“哦?” 桑白及道:“看你这样子,病了没十年也有八年了,看这气色,啧啧,全是死气,一条腿都迈进棺材了。怎么,不想活吗?” 在看到尹简书的时候,桑白及便想起之前,沈佑河说少宫主一走,天宫就可以随他们自由来去,原来指的是这个。 萧白雪听到桑白及说尹简书病了十年八年,突然想起了从前的一件事。九年前,他们筹备攻打碧霄宫的时候,他曾因为一些原因独自来过一次阳阿山,直到夜半才离开。他下山时,却正好在半路上遇到了尹简书和尹绛云。当时已经接近子时,南柯的反噬即将到来,他急着离开,所以并未打算与二人动手。但是,他经过二人身边的时候,尹简书却突然对他出手偷袭,他只得抬手接了那一掌,却连头都没有回,就立刻匆匆离开了。此刻想来,或许是因为他当日的那一掌重伤了尹简书,尹简书才会久病不愈。 尹简书听完桑白及的话,心中分外诧异,他的身体确实早已病入膏肓,尹绛云一直将他软禁,拖到如今,大夫已经说只能看造化了。虽然还有永生莲,但是…… 尹简书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年,单凭观察,就已经猜到他病了多久,实在是不简单。少年说话虽然张狂,但最后一句“不想活吗”确实让他动摇了。 尹简书问道:“你是谁?” 桑白及微微仰起头:“长桑谷,桑白及。” 桑白及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就是杀手锏,但是看着萧白雪和林偃月二人来回纠结,心里就忍不住生气,所以一直憋着不肯说话,直到此时才开口。 尹简书道:“你怎么证明?” 桑白及冷哼一声:“你脑子不好吧。我是不是桑白及重要吗?我救活你,你放了我们;救不活,你杀了我们。这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吗?” 尹简书的耐性已经快被桑白及的语气磨光了,冷笑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拖延时间?” 桑白及双手一摊:“那你现在就杀了我们好了。悉听尊便。” 尹简书盯着桑白及,虽然心存怀疑,但如果对方说的是真的,倒是个极好的机会,不妨一试,反正他们也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于是,尹简书假意笑道:“好,尹某今日就信你一次。” 桑白及道:“那你放了我身后这两个人吧。” 尹简书听罢,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孩子,你太天真了,当然要等你治好了我的病才放啊。”尹简书说罢,对桑白及轻轻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过去。 桑白及翻了个白眼,也不回头和萧白雪道别,便向尹简书走去。 尹简书看了看萧白雪和林偃月,对桑白及道:“这位,不会就是萧堂主吧?尹某这几年虽然对江湖事知之甚少,但关于‘清圣’,尹某还是听说过的。” 萧白雪微微一点头,没有说话。 尹简书看向林偃月,笑着道:“连‘清圣’都可以为了夫人不惜进入这九居塔,夫人可真是好手段啊。我就说,夫人的美貌,足够令任何一个男人为之神魂颠倒。” 林偃月冷冷地看着尹简书,并没有做任何解释。 尹简书重新看向萧白雪,道:“萧堂主大驾光临,一般的牢房尹某倒是真的不放心了,还请二人移步到刚才的石室中好好等待。对了,进去之后,记得按下石室内的那个宝石扣,将门关上。里面的机关开闭状况,外面都能知道,可别耍小聪明。” 林偃月知道,尹简书这是要用他们的性命互相要挟,让去地宫的她和萧白雪,还有外面的桑白及,谁都不敢妄动。 萧白雪看着桑白及的背影,忍不住叫了一声:“白及。” 桑白及依旧是不耐烦的语气:“下次记得,兄弟比美人靠谱。好好在地牢里待着吧。” 这最后一句话,桑白及说得很慢,萧白雪知道桑白及是不会这么和他说话的,立刻便明白那是反话,是要他正好趁机去地下寻找永生莲。 萧白雪和林偃月被人带着向地宫入口走去,进去后不久,便听到头顶传来脚步声,然后是入口缓缓关闭的声音。听到那声音,萧白雪只觉得心里像是瞬间空了一块。 二人被送到之前林偃月被关押的石室中,然后送他们来的人全都退到了门外。 林偃月看着那个宝石扣做成的机关,她知道只要按下这个机关,石门就再也不可能从里面打开了。 那一瞬间,她已经设想了很多种可能,比如按下机关的瞬间从门缝中逃出去,然后乔装成门口的人上去。但是,此时尹简书的人还在上面守着,桑白及的性命还捏在尹简书的手里,他们即使上去,也只能重复方才的挣扎,什么都做不了。 林偃月看着萧白雪,然后缓缓按下了机关。原本的石门并没有动,反倒是门的上面有一块巨石落下来,将门彻底封死。 林偃月本是将身体靠在墙壁上,待石门关闭,身体终于支撑不住,慢慢向地上滑去。 萧白雪立刻伸手接住林偃月的身体,才发现林偃月的脸色格外苍白。 萧白雪想将林偃月抱起来放到床上,但手臂却使不上力气。 林偃月攀住萧白雪的手臂,声音虚弱地道:“对不起,害桑谷主……” “天下没有人会伤害神医的。” “可是,害你一起被困这里了。” “这不能怪你,是我和他自己进来的。”萧白雪道,“你先休息,然后我们再商量一下有没有出去的办法。” 林偃月知道萧白雪只是在安慰她,只要桑白及还在外面,他们就什么都不能做。 林偃月垂眸不敢去看萧白雪,只能努力表现出乐观:“好。外面千音阁肯定已经和碧霄宫打起来了。我相信,凌风一定会来救我的,只需要再等一等就好了。” 萧白雪低头看着林偃月唇边的那个笑容,浅浅的,淡淡的,带着几分朦胧。被困在这样的地方,刚刚听人说了谢凌风的死讯,她却依旧相信谢凌风一定会来救她。 萧白雪没有说话,伸手将林偃月扶起来,搀扶着她走到床边上。 那张床非常大,并排躺三四个人都很宽裕。林偃月躺下去,略微喘过一口气来,这才开口道:“萧堂主,我知道你也受伤了,躺下歇一下吧。” 萧白雪笑着摇了摇头,“无妨。” 萧白雪不是在乎男女之防,而是他在心里觉得害怕。方才在上面,生死关头,借着一场戏,他终于忍不住抱住了她,忍不住唤出了她的名字,他怕自己此时如果再靠近她,会忍不住再说出什么不该说出的话,做出什么让她怀疑的举动。 林偃月却不知道萧白雪心中所想,心想方才在上面演戏的时候,萧白雪抱她抱得那么用力,将头埋在她脖颈间的那个姿势,演得撩人又深情,现在没人了反倒觉得尴尬了。 林偃月看着萧白雪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说罢,林偃月向床里面移了移,将外面的空间留给萧白雪。 萧白雪也不好再坚持,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确实需要休息,于是和衣躺了下去。 萧白雪茫然地看着头顶的纱帐,一点睡意也无。 莲花灯盏里,灯火昏黄朦胧,奢华的囚牢,精美的大床,飘逸的蝉翼纱帐上绣着金色的蝴蝶,他的身旁,躺着那个他爱了半生的姑娘。 这一切,就像一个虚幻的梦境,有多美好,就有多让人绝望。 林偃月也一样睡不着。之前一直处于惊心动魄之中,此时安定下来,她才突然回想起方才萧白雪说出的那句“偃月”。 于是,林偃月侧过脸去看着萧白雪,轻轻叫了一声:“萧堂主。” 萧白雪回过神来,应道:“嗯。”目光却依旧看着帐顶。 林偃月盯着萧白雪的侧脸,一边观察他的表情,一边说道:“方才在上面,萧堂主叫了我的名字。” 萧白雪侧过脸去,微笑着看着林偃月,道:“当时只是觉得,要是叫你‘月使’,尹简书肯定会怀疑的。实在是抱歉,希望月使不要介意。” 林偃月看着萧白雪的那个笑,略微怔了一下,然后转过头去,目光盯着帐顶,道:“啊,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略微有些意外罢了。无妨,无妨。” 浮世轩榜单的榜首,一个微笑的杀伤力,绝对不低于塔中的那些暗器。方才两人还“热情地”拥抱了很久,在彼此耳边低语,此刻再这样并排躺在一张床上,脸相距不过一尺,饶是林偃月素来淡定,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林偃月觉得萧白雪的回答合情合理,并且再问下去,对话很可能会变得像在调情,于是做了个结束语:“我先睡一会儿,萧堂主请自便。”说罢转过身去,侧身面向了里面。 过了片刻,身后传来萧白雪的声音:“好。” 正文_第六十章 不见白头(1) 霜枫岭。 原本寂静美丽的山岭,传来一阵阵喊杀声,无数墨绿色的身影,像一只只蚂蚁穿梭在密林间,正源源不断地向前冲去,然后与一片黑色的影子撞在一起,闪过一片刀光剑影。 一旁的小亭子里坐着一个红衣的女子,正是碧霄宫少宫主,刚刚在柏溪谷约谢凌风喝完茶的尹绛云。纤纤素手端起一只玉杯,优雅地浅啜一口,尹绛云这才蹙眉道:“怎么还没结束?”身后的侍女瑟缩了一下,却不敢答言。 今日的约会很开心,但又没有尹绛云想得那么开心。开心的是,谢凌风已经死在乱箭中。不开心的是,她最满意的作品沈佑河竟然逃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尹绛云的唇边露出了一丝冷笑。她一直都知道沈佑河想逃,不过只要沈佑河觉得他的妹妹还在她手里,他就肯定会回来的。 这时,有人走了过来,禀报道:“千音阁的人正在节节败退,不出半个时辰,就可以将霜枫岭的这些人全部歼灭。” 尹绛云唇边的冷笑慢慢转变成了一个甜美的弧度,挥了挥手示意那人下去。 但是那人走出去不到三丈,就见另一人急急地奔过来,几步扑到亭中,道:“少宫主,不知为何,四面突然冒出大批千音阁的人,我们被包围了。” 尹绛云将手里的玉杯随手丢到桌上,淡淡地道:“千音阁就剩那么几个人,能包围出个什么?你们别这么冒冒失失的。” 那人的额头立刻渗出一层汗水,战战兢兢地道:“少宫主,属下也不知道千音阁究竟来了多少人,您……您还是……快离开吧。” 尹绛云这才变了脸色,猛地站起身:“怎么可能,你可看清了?” 尹绛云刚说完这句话,就听到身后传来了风声,很轻,很柔,像风拂过飘荡的芦花,但尹绛云知道那不是风,而是风一样的剑。 尹绛云手中的刀在刹那之间出鞘,足尖轻点,整个人在向一旁飞掠的同时,手中的刀已经向身后那道声音的来处劈去。 电光火石之间一触即分,铮然脆响如同水波一般在林间扩散开去。 但尹绛云还来不及看清面前袭击自己的人,就听到背后响起了同样的风声,比方才偷袭那人还要近,离自己已经不足一丈。 被两人前后夹击,尹绛云暗道不好,回身用刀已经来不及,只得足尖在亭子的柱子上借力,猛地将身体向一侧折转过去,但那道风声却紧逼而来,显然早就将她躲避的方向计算清楚,已经追着她劈了过来,顷刻间就要取她性命。 千钧一发之际,尹绛云用刀在身旁的柱子上再一借力,拼着废掉右手的风险,猛地向亭子前面逃去。 刀锋划过手臂,尹绛云手中长刀脱手,身体却已经落在了亭子前面的空地上。尹绛云心知此时自己已经受伤,绝对不可能是来人的对手,于是打算立刻施展轻功逃走。 但是,就在尹绛云想要提气纵身的刹那,突然觉得左面的脖颈处传来一丝冰凉的感觉,顿时觉得毛骨悚然,整个身体动弹不得。尹绛云知道,那冰凉的感觉并不是剑,而是剑锋上凛冽的剑气。 下一个瞬间,尹绛云才看到那柄剑出现在她的身侧,裹在流动的剑气里,像一道若影若现的影子,让人看不真切。 尹绛云只觉得心中猛地一沉,固然是因为她在和另外两人的打斗中分了神,但这个人可以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就将剑架上她的脖子,足见武功之高。 然后,尹绛云见方才偷袭她的两人都现了身,一个穿着墨蓝色衣衫的男子,一个穿着碧色衣衫的女子,两人一人执剑,一人持刀,轻轻巧巧落在了她的面前。 尹绛云知道,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个人,若是单打独斗,都是一场恶战,何况三人联手偷袭。 尹绛云感觉背心骤然一麻,是脖颈处那柄剑的主人点了她的穴道。然后,她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面前——本该已经死在了柏溪谷的谢凌风。 谢凌风左手手臂和肩上缠着纱布,虽然受了伤,却看起来并无大碍,并没有半分死里逃生的样子。 尹绛云向面前三人看过去,终于慢慢露出一个冷笑:“谢凌风,乔贯华,夏云舒。哈哈,没想到,千音阁自诩名门正派,竟然都是些暗中偷袭的宵小之辈。” 谢凌风还剑入鞘,面无表情地看着尹绛云:“在南疆,千音阁对任何人都讲江湖道义,但只有对碧霄宫,不需要。” 尹绛云狠狠地瞪着谢凌风:“谢阁主这句话,只怕也只敢在这里说说罢了。” 一旁的乔贯华道:“只要赢了就是赢了,何必在乎方法,这不是你们一贯的作风吗?” 尹绛云拿眼扫过乔贯华和夏云舒,满脸都是不甘,“我很好奇,你们此时应该还在几百里之外才对。” 夏云舒道:“你以为,这九年来,千音阁什么准备都没有吗?这里的地形,一山一水,只怕我们已经比你还要熟悉。” 尹绛云冷笑:“你们不要高兴得太早,林偃月还在碧霄宫,如果我死了,你们就等着给她收尸吧。” 谢凌风道:“那也正好,我拿你去和你的父亲交换,谁也不亏。” 尹绛云听完这句话,心知自己的父亲巴不得自己早点死,根本不会和谢凌风交换,但能拖延时间总是好的,于是依旧不动声色地露出一个笑,道:“好啊。这交易不错。” 谢凌风做了个手势,立刻有人走过来用铁链绑住尹绛云。 尹绛云被人拉着往一侧走去,这才看到一旁还站着一个人,正是方才在柏溪谷消失的沈佑河。 尹绛云的唇边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但那笑容里却带了慑人的寒意:“佑河,原来是你,我说谢凌风怎么这么命大呢。” 沈佑河没有说话,他已经不想再和面前的这个女人说任何话。 尹绛云见状淡淡一笑,沈佑河虽然表情冷漠,但方才谢凌风说要用她去换林偃月的时候,沈佑河却没有揭穿,她便知道沈佑河是有所顾忌,毕竟她手上捏着沈佑河的七寸,沈佑河怎么能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正文_第六十一章 不见白头(2) 霜枫岭。 谢凌风和乔贯华刚从山下回来,此刻正坐在书房中。 乔贯华道:“方才的那人,真的不是……”话没有说完,顿在了中间,但他知道谢凌风明白他的问题。 今日,乔贯华和夏云舒悄悄赶到霜枫岭,正好遇到了从柏溪谷过来的谢凌风,那时谢凌风的身边便跟着一个男子。乔贯华在和沈佑河照面的瞬间,整个人便怔在了当场,身旁的夏云舒更是发出了一声惊呼。 乔贯华在来书房之前,故意去和沈佑河略微交谈了几句,才发现沈佑河此人,不仅仅是容貌,连气度做派,都有七八分像顾檐梅。所以,乔贯华只觉得心里有些不安,忍不住再次向谢凌风确认了一次。 谢凌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道:“不是。” 乔贯华叹气:“我也知道不可能是,只不过问一句罢了。” 谢凌风问:“云舒呢?” “和沈佑河说了几句话,就回去了。” “当年,是我不该将云舒牵扯进来,不过,幸亏她到如今什么都不知道。”说罢,谢凌风忍不住微微叹了一口气。 乔贯华看着谢凌风眉宇间复杂的神色,没有说话,过了片刻,这才站起身离开。 谢凌风依旧只是那样坐着,很久之后才回过神来,从怀中拿出一个荷包,然后从里面取出了一只小小的香囊。玉色的锦缎,因为年代久远而微微泛黄,上面绣的那支粉色桃花,也略微有些褪色。 谢凌风用食指轻轻抚过那层层叠叠的花瓣,脑海中浮现出林偃月送他这个香囊的场景,神色却慢慢转为凝重。 霜枫岭的地牢。 沈佑河走下去的时候,就看到其中的一间有一片明亮的红色,在灰色昏暗的地牢中,显得格外鲜艳。 尹绛云全身都捆着锁链,正靠墙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渐渐靠近,便知道来人是沈佑河。 尹绛云压低声音道:“你终于来了。” 沈佑河没有说话,从袖中掏出一支匕首,削断了牢门上的铁链,然后走到了尹绛云的身边。 尹绛云睁开眼,就看到沈佑河正站在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尹绛云的唇边露出一个不耐烦的笑:“那就不废话了。你放了我,我把‘白头’之毒的配方给你。” “白头。白头。”沈佑河轻轻念着那两个字,随即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呵,毒入肺腑,声名狼藉,活到白头岂非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 尹绛云见沈佑河无动于衷,心念一转,随即也露出了一个微笑:“你早就偷到解药配方了吧,还装什么洒脱?” 尹绛云说罢,见沈佑河神色不动,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却也不着急,不紧不慢地道:“佑河,你莫不是不想救你妹妹了?我早就告诉过你,你若敢伤我一分,你妹妹就要承受十分,我若是死了,你妹妹也要给我陪葬。” 沈佑河看着面前的尹绛云,虽然身在牢狱,身上绑着巨大的铁链,但那眼神依旧是惯常的倨傲。 沈佑河浅浅一笑,声音很轻,很温柔:“前两天,我刚给她烧完纸钱,她还给我托了一个梦,说她如今在那边过得很好。” 尹绛云唇边的笑容消失,面色陡然沉了下去:“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三年前。”沈佑河蹲下身去,贴近尹绛云的耳朵,声音很轻,听不出起伏,也听不出情绪,像是在说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听说她是终于不堪受辱、触壁身亡。我的少宫主,你知道吗,这三年来,我常常在梦里醒来,看到躺在身边的你,就恨不得一口咬上你的脖子,然后喝干你的血。” 温热的呼吸落在脖颈间,尹绛云忍不住全身微微一颤,手里唯一的筹码失去了作用,眼里终于露出了一丝慌乱:“你杀了我,谢凌风肯定不会放过你。” 沈佑河语气平静地道:“你我都知道,就算将你剁成肉泥,你的父亲也不会眨一眨眼睛。你说,我为什么不敢杀你?” 尹绛云冷笑:“那你怎么不去和谢凌风说?” 沈佑河笑:“因为,说了,他也不会信。” 沈佑河说完,抬起手中的匕首,银光几闪,从尹绛云的手腕和脚腕处划过,留下四道血痕。还未等尹绛云反应过来,沈佑河已经抬起左手,掌中内力凝聚,然后直直击向了尹绛云的心口。 尹绛云立刻向地上倒去,侧身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口中不断有鲜血涌出。片刻之后,尹绛云才喘过一口气,恶狠狠盯着沈佑河:“你竟然废我武功,断我经脉,你——” 尹绛云的话还未说完,沈佑河已经一手扯住尹绛云的头发,强迫她坐起身来,然后将手里的匕首抬起来,贴在了尹绛云的脸上。 匕首上沾了鲜血,湿黏的触感让尹绛云终于露出惊恐的神色,语气却不肯服软:“你敢——” 沈佑河手中的匕首没有片刻犹疑,轻轻一转,便在尹绛云的脸上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地牢中立刻传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声,在阴森昏暗的地牢中回荡,显得尤为刺耳。 沈佑河却没有就此停手,匕首在尹绛云的脸上滚过,又留下几道深深的伤口,将原本一张美丽的脸划得鲜血淋漓。尹绛云的尖叫声立刻再次响起,却一声比一声虚弱,一声比一声嘶哑。 待那尖叫声终于停下,沈佑河这才松开尹绛云站起身来,脸上依旧是很平静的表情,低头俯视着平日里那个不可一世的女人,看她如何瑟缩成一团,惊恐地向墙角退去。 沈佑河的语调和脸色一样平静,并不包含任何感情:“为了一张张好看的脸,你还记得你杀过多少人吗?” 然后,沈佑河轻轻地笑起来,是尹绛云最喜欢的那种温柔浅笑:“如今,你已经是个废人了。我的少宫主,祝你可以顶着这张脸,活到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时候。” 缩在墙角的尹绛云突然笑起来,笑声中带着癫狂:“哈哈哈……你身中白头之毒,也活不了多少年了。”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沈佑河的声音很轻缓,像是深情的吟哦,然后他顿一顿,微笑着道,“多谢少宫主抬爱,可以让我在最好的时候死去。” 沈佑河说完,从牢门走出来,看着通往外面的台阶。 台阶之上,已经站了一个人,正是谢凌风。 谢凌风道:“沈公子,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却低估了你的胆子,竟然完全不害怕被发现,就为了争取这一时半刻,却又不杀她,只是为了折磨她。”谢凌风的语气平淡,眸光却没有一丝温度。 沈佑河表情木然地从牢房中走出来,看向谢凌风道:“阁主站在那里,不是已经将我们方才的对话全都听到了吗?地上的这个女人,软禁了他的父亲九年。阁主若是不信,也可以给宫主写封信试试,看看他会不会拿你的夫人来换地上的这个女人。” 谢凌风没有说话。他打算相信沈佑河一次,毕竟之后攻打碧霄宫也好,救林偃月也好,有了沈佑河都事半功倍。 沈佑河嫌恶地将沾了血的匕首扔到地上,也不去看谢凌风,径直朝台阶上走去。走到谢凌风身边,沈佑河道:“阁主只管好好休息,明日还有一场恶战呢。” 待沈佑河从身边走出去,谢凌风瞟了牢中的尹绛云一眼,也走了出去。 正文_第六十二章 不见白头(3) 谢凌风走出关押尹绛云的地牢后,便向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没走多远,谢凌风就看到面前的走廊里,站着一个碧色衣衫的女子,正是夏云舒。 谢凌风从前见惯了夏云舒穿飞扬明艳的红色,这次在阳阿山见到时,却发现她换了碧色。于是,谢凌风这才想起来,刚开始认识夏云舒的时候,她经常穿的其实是碧色的衣裙。只是,那些记忆散在时光的角落里,又被后来接踵而至的变故冲淡,以至于他已经记不清了,就好像他已经不记得夏云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是一身红衣的。 但是,谢凌风虽然发现夏云舒换了碧色的裙子,却什么都没有问,什么都没有说。 夏云舒似乎正靠着柱子出神,听见脚步声,这才转过身来,见走过来的是谢凌风,于是露出了一个微笑。 谢凌风突然有些愣神。往常这样简单的遇见,谢凌风也总是能在夏云舒转过脸来的刹那看到她眸中的热烈,像是正午时分的日光,那耀眼的光芒,灼热的温度,总是让人忍不住想要躲开。但是今天,谢凌风在夏云舒的目光里看到了平和,像是黄昏时候的日光,有着让人可以平静对视的柔和与温暖。 所以,谢凌风也没有像往常一般直接离开,而是和夏云舒一起站在了栏杆旁。 谢凌风看着夏云舒手里的刀,道:“这把青芦刀很漂亮。你的刀法,也很漂亮。” 夏云舒怔住,像是得了夸奖的孩子,眸中有光芒一闪而过,但很快便消散了,敛了眸,露出一个勉强的笑:“你忘了,是你送了我那把蔷薇剑。” 谢凌风听罢,沉默了半晌,轻声道:“对不起,那把剑,我其实只是想给你当个玩物,后来见你那么喜欢,反而不好开口解释了。” 谢凌风抬起头看向夏云舒:“云舒,对不起,这些年,是我耽误你了。” 谢凌风其实很早就想和夏云舒说这些话了,只是他们认识得太久,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过于熟悉和亲近,这样的话反而根本不知道如何开口。 夏云舒的眸中顿时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谢凌风短短的几句话,仿佛瞬间就揉碎了她的整颗心。 夏云舒低垂着头,声音低哑破碎:“凌风,你知道吗,从十年前开始,你就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地对我说过话。” 谢凌风也有些感怀,这些年,他对夏云舒始终冷漠,其实只是希望她可以放弃,却没有想到反而伤害了她。 谢凌风轻声道:“云舒,忘了我吧。” 夏云舒在听到谢凌风这句话的瞬间,眼泪已经汹涌而出,似是要将这么多年的委屈都哭出来,却死死咬住嘴唇,只发出低低的呜咽。她等了他十年,却只等来这样一句话。 谢凌风站在一旁,本想劝夏云舒重新考虑一下乔贯华,毕竟如果她可以接受乔贯华,也是个很好的结局。但是话到嘴边,谢凌风还是咽了下去,这句话,终究轮不到他来说。 过了片刻,待夏云舒的哭泣慢慢停下来,谢凌风才道:“云舒,我有一些话,早就想和你说了,只是一直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今天,想说给你听。” 夏云舒听谢凌风的语气带了些微的低沉嘶哑,却又格外郑重,这才抬起头,对谢凌风点了一下头。 谢凌风却没有再看着夏云舒,而是将目光移向了前方,轻声道:“和碧霄宫的决战,我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的信心。你也知道,时至今日,宫主尹简书都没有现身,只怕早就在阳阿山上设置好了陷阱在等着我们。” 夏云舒知道谢凌风说的都是事实,但还是道:“尹绛云的计谋,也不过如此,想必那个做父亲的也好不了多少,以我们千音阁的实力,还有另外几派的人马,未必就打不赢碧霄宫。” 谢凌风微微摇头,道:“十年前的碧霄宫,除了宫主尹简书,还有五大长老、十二阙主。五大长老的武功都在尹简书之上,十二阙主也都是当时江湖上的顶尖高手。但是,九年前,也就是……万叶台那场大火后不久,五大长老,以及十二阙主中的七人,突然宣布退隐,这些年几乎没有在江湖中现身,只是偶尔传出一些零星的传闻。此次我们进入碧霄宫腹地时,曾得到消息说这些人全都回到了阳阿山,只是一直都没有在公众面前露面。我想,碧霄宫肯定是在暗中布置好了一切,就等着我们攻上阳阿山。” 夏云舒心中担忧并不比谢凌风少,但也只能安慰道:“你放心,有我和贯华,千音阁这些年培养了那么多高手,而且这次一起来的还有其他几派的人,未必就不是碧霄宫的对手。” 谢凌风紧蹙的眉头却并未舒展,换了话头道:“我和贯华都身负亲人的血仇,而我身为谢家子孙,也肩负着万千同门的仇恨。所以,最后一战,我和贯华都必须亲自出手,了结这一场拖延了十年的恩怨。” 夏云舒点头,道:“我明白的,你们放心去,自有我做后方防卫,绝对不会让你们有后顾之忧。” 谢凌风神色较方才又黯了三分,但神色却是愈加郑重,看着夏云舒道:“这就是我今日想和你说的事。如今我已经受了伤,最后一战,必然凶多吉少。这话我没和贯华说,是怕他担心。况且,偃月还在碧霄宫,即使我能打败尹简书,尹简书也一定会拿偃月的性命来威胁我,只怕很难善了。所以,若有万一,你记得一定要保护贯华。那时,千音阁就交给你们了。” 夏云舒听完这话,只是怔怔地看着谢凌风,眼泪再次流了下来。这些年,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绝境,谢凌风都是他们的主心骨,他们最坚实的依靠。然而此时,谢凌风竟然在做最坏的打算,向她交代后事。一瞬间,夏云舒只觉得整颗心都慌乱无措起来。 谢凌风的脸上带了淡淡的悲伤,轻声道:“云舒,你可以答应我吗?” “你要是敢死,我……我和贯华就把千音阁解散了,千音阁可是你们谢家的,我们才懒得替你管呢。”夏云舒用手捂住嘴,强忍着让自己不要哭泣,故意换了恶狠狠的语气,但终究还是因为里面夹杂的哭腔少了些气势。 谢凌风垂眸,露出一个笑来:“我就当你答应了。” 谢凌风脸上的笑容慢慢隐去,将目光移向面前辽阔的远山和天幕。 夏云舒站在一旁怔怔地看着谢凌风,平静从容的面容,深沉冷毅的眉眼,周身气势卓然,带着上位者独有的雍容不迫。 面前的人早已不是和她相遇时的那个开朗阳光的少年,但他身上吸引她的光芒一如从前。 一如从前,却什么都不似从前。 正文_第六十三章 深情血书(1) 九居塔下的石室。 林偃月陷在睡梦中,突然听见耳边传来轻微的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拂过了她的脖子,轻柔的触感让人觉得有些发痒。 林偃月睁开眼,立刻就怔住了,面前是一张近在咫尺的脸,萧白雪的脸。 那张俊美绝伦的脸,此刻和她相距不到三寸,黝黑深邃的眸子,像是罩了雾气的黑色宝石,让那目光显得朦胧恍惚,异常温柔,脸上的表情也和那目光一般,柔和安静,像是正在恍然出神。 林偃月有些辨不清眼前的状态,但很快镇定下来,轻轻叫了一声:“萧堂主?” 面前的萧白雪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微微蹙眉,露出了一丝痛苦的表情,目光依旧落在她的脸上,像是在寻找什么一样,右手更是抬起来,修长的手指挑开她颊边的一缕发丝,然后轻轻抚上了她的脸。 指尖轻触脸颊,带来微微发痒的触感,林偃月忍不住偏了头,提高了音量又叫了一声:“萧堂主!” 但面前萧白雪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眉头蹙得更紧了,目光仍旧是朦胧的,放在她脸上的手已经慢慢下移,划过她的脖子,然后那只手搭在她的肩上,用拇指来回轻轻摩挲她的锁骨。 林偃月只觉得心头一颤,猛地抽出手来握住萧白雪的手腕,眸光骤然一寒:“萧白雪!” 萧白雪任由她握着手腕,微微偏过头,眼睛很慢地眨了一下,然后重新抬起头来看着她,但这一次,萧白雪的眼中已经没有了雾气,幽深的双眸,直直地向她看过来,仿佛一直要看到她心里去一样。 林偃月略微松了口气,方才萧白雪像是失去了意识,此时才终于醒过来。 但就在这时,林偃月感觉被自己握住的手腕灵巧地一转,立刻挣脱了她的钳制。 林偃月心下一慌,正在考虑对策,下一个瞬间,只觉得肩头一麻,整个人便慢慢失去了意识,眼前出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萧白雪毫无表情的脸。 林偃月再次醒来的时候,就看到萧白雪正坐在床沿上,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林偃月略微有些尴尬,但更多的是后怕。方才萧白雪点了她的穴道,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晕倒之后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此刻距离她晕倒过去了多久。有时候,未知的本身就足够令人恐慌。 林偃月坐起身来,微微眯着眼看着萧白雪,唇边露出一个浅笑,道:“萧堂主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萧白雪神色平静,带着得体又恰到好处的歉意:“抱歉,方才我可能是练功走火入魔了。” 萧白雪没有撒谎,他确实不太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石室之中不见天光,不知天日几何,唯一让他能够判断时间的依据,是之前他们上到九居塔第一层时,尹简书打开的那个通往塔外的石门。按照当时门内透进来的光线来看,应该是下午,所以和林偃月一起回到地下的这个石室中后,他觉得距离子时还有很长的时间,便一直睁眼躺在床上疗伤。 但是,可能是因为太过疲累,他疗完伤后,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等他再睁开眼,已经是子夜时分,南柯的反噬如约而至。这么多年过去了,反噬已经不像当初那样强烈,所以反噬刚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能有一点意识,想起来林偃月还躺在身边,怕她发现反噬的事情,于是想去点她的睡穴。 他侧过身看着身旁的林偃月,就见她安静地睡着,似乎是在做梦,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带了些少女的娇羞可爱。于是,他觉得整个人都有些恍惚起来,时光似乎瞬间倒回到了很多年前,倒回到了最后他们一起在听雨楼度过的那些时光。 那时候千音阁刚刚打败了三丘坛,他和林偃月两个人都受了伤,于是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去,一直待在听雨楼养伤,他便常常这般看着林偃月的睡颜。林偃月是个从小就很懂事的姑娘,唯有睡着的时候才会露出孩子气的表情,像小孩子一样做各种梦,会在梦里笑,在梦里哭,偶尔还会踢被子。而他安静地坐在窗下,手里拿一本书,目光却一直落在林偃月的脸上,常常那样一看就是一两个时辰。 那个时候,他其实什么都没有想,离南柯的一年之期只剩下两三个月,他只想再多看看她,多看一刻,多看一眼。而等林偃月睡醒,双眼朦胧地睁开眼,他就会将目光移到书上,然后将书往后多翻几页。 他陷入回忆和现实交织的空间,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变得虚幻,直到他听到林偃月的声音。他听见林偃月在唤他:“萧白雪。”像是终于找到了和现实的支点,他想起来,他已经不是顾檐梅,他是萧白雪。那一刻,他终于想起来他们身处何时何地,想起来他是要去点林偃月的穴道的。他感觉到林偃月抓着他的手腕,但他害怕自己再次失去意识,于是急忙挣脱了她的手,然后点了她的睡穴。 那之后,他便陷入了南柯的梦境。再醒来,他依旧躺在床上,身旁的林偃月安静地睡着,石室静寂无声,四壁灯火昏黄,他知道自己又回到了现实。但是,这些事情,他不能向林偃月解释。 林偃月见萧白雪面色平静地说是走火入魔,心里却不甚相信,但究竟是走火入魔,还是中毒之类的,对方不明说,她也没法直接问。 林偃月维持着脸上的笑,道:“走火入魔啊,这可……有点危险。还不知道我们要一起在这个地牢里待多久,万一下次萧堂主再走火入魔,我开始有点担心自己的安全了。” 萧白雪想起他点林偃月穴道的时候,林偃月似乎握着他的手腕,于是问道:“方才……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冒犯了姑娘?” 林偃月看着萧白雪带着歉意的微笑,听着他真挚无比的语气,顿时有些语塞,她总不能将之前发生的事情描述一下吧。 林偃月道:“呃……没什么。” 萧白雪看着林偃月略显尴尬的表情,也不好再去追问,于是转了话题道:“方才,尹简书让人来传话,让月使写一封信。” “信?” “写给谢阁主的信。” 林偃月看向萧白雪,慢慢舒出一口气,唇角翘起,语调上扬,轻声道:“我就知道。” 萧白雪看着林偃月脸上如释重负的笑容,没有说话。 萧白雪知道,林偃月也和他一样,根本就没有相信方才尹简书说谢凌风已死的话。他不知道林偃月因何笃定,也不知道自己因何笃定,或许有些东西,早已经刻进灵魂,无论时间过去多少年,无论世事如何沧海桑田,都不会改变。 正文_第六十四章 深情血书(2) 林偃月见萧白雪不再说话,问道:“信,用什么写?” 萧白雪摇头道:“没有笔墨,那边的墙上有个很小的窗子,让我们从那里把信递出去。” 林偃月苦笑着道:“看来,尹简书是要我写血书了。我的手帕之前就被尹绛云拿走了,萧堂主,能不能借你的手帕一用?” 萧白雪略微有些犹豫。他的怀里放着两块手帕,却都不想给林偃月。因为,一块是之前在西洲城外林偃月用过的,之后他便一直带在身上;另一块是他自己用的,只是不巧得很,上面绣的恰好是一枝白梅。 萧白雪摇了摇头:“我忘记带了。” 林偃月本来觉得萧白雪肯定是带着手帕的,听萧白雪说忘记了,略微有些惊讶,但没有表现出来,道:“看来只能撕裙子了。” 林偃月说罢,便掀开了盖在腿上的被子。 她身上穿的是一件白色的长裙,裙摆层层叠叠好几层。最外面是一层几乎透明的绡纱,没有办法写字,于是她伸手将绡纱掀开,将第二层的裙摆露出来。这条裙子是从阁中带出来的,第二层的布料,用的是瀛洲城锦衾庄独有的挑花云缎。林偃月看着那微光粼粼的云缎,犹豫了一瞬,然后掀开了第二层裙摆,露出最里面的一层,是极为普通的素纱。 然后,林偃月对萧白雪道:“我一只手不太方便,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林偃月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了头,却发现萧白雪根本就没有看她,而是有些尴尬地扭头看向了另一侧。 林偃月这才发现,此刻的场景确实很尴尬,只是因为身处生死关头,她一直没有太在意。 萧白雪听到林偃月的声音,转过身来,避开了林偃月的目光,然后伸手拉起了垂在床沿上的裙摆,正要撕,又停住了,问道:“要多大?” 林偃月伸手一边比划一边道:“呃……这么大。”比划完却发现萧白雪根本没有抬头看她,只好又道:“能写两行字就行。” 只听“嘶啦”几声,萧白雪已经撕下一块裙摆递到了林偃月面前,待林偃月接过,萧白雪便重新侧过了身去。 林偃月将被子拉过来盖在腿上,然后将那块裙摆铺在面前的被子上,正要抬起手来咬破手指,却又略微有些犹豫。 林偃月犹豫倒不是因为怕疼,而是此时她左手已经带伤,若再伤了右手,总有些不方便,不过此时如果用左手写字,写出来完全看不出笔迹,肯定是过不了尹简书那一关的,也只能用右手了。 萧白雪见林偃月将手抬起来,却一直没有动,以为林偃月是在犹豫写什么,于是开口道:“尹简书说,随你想写什么都行。” 林偃月咬破右手食指,然后开始写:“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萧白雪想起之前在九居塔第一层的佛殿中,林偃月先说要写这句诗,然后又改口说写自己怀孕了,但此时还是写了一开始说的这句诗。 那是丈夫在出征前写给妻子的诗。家国生死的豪迈,至死相思的深情。真是一句好诗! 萧白雪看着那两行鲜血写成的诗句,看着林偃月唇边的浅笑,默然别开了眼。 林偃月却没有察觉萧白雪的异样,血腥之气让她有些恶心想吐,忙隔着衣袖掩住唇,低头看着那两行血书。 林偃月想,谢凌风应该可以看出其中的破绽吧?她绝对不能让尹简书拿她去威胁谢凌风,千音阁必须赢!况且,即使谢凌风没有相信血书,尹简书也还不敢将她怎么样,尹简书是不可能放弃她这个最后的筹码的。 片刻后,林偃月满意地将血书叠起来,塞进从腰上取下来的一个荷包中,然后递给了萧白雪。 萧白雪沉默着接了过去,然后立刻站起身向外走去。萧白雪走到墙边,敲了敲墙壁,然后墙上果然打开了一个手掌大小的洞。萧白雪将血书放到洞里,然后有一根钩子伸过来将血书勾了出去,很快那个洞便再次关上了。 萧白雪走回去,坐在了床前的桌旁。 林偃月见萧白雪背对自己坐着,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却隐约觉得萧白雪似乎不太高兴,方才萧白雪站起身时,她看萧白雪的神色就似乎有些冷漠,不像平常总是带着淡淡的微笑。 林偃月想问问萧白雪,但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开口。 林偃月重新躺下,但想起之前萧白雪“走火入魔”时的状态,也不敢睡着,只是盯着帐顶发呆,过了很久,却终是支撑不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霜枫岭。 谢凌风、乔贯华和夏云舒三人正站在一张地图前,讨论着攻打碧霄宫天宫的计划。 这时,突然有人来禀报,说尹绛云在狱中自杀了。谢凌风听罢,不动声色地示意来人出去。即使尹绛云不自杀,他也会杀了她,倒也没有什么损失。 这时,门外又有人过来禀报道:“阁主,碧霄宫派人送来了一封信。” 谢凌风问道:“送信的人呢?” “已经抓到了,正在审。” “下去吧。” 谢凌风看着面前的信,那是碧霄宫宫主尹简书写的信,信封里还放着一个荷包,荷包里是一封血书。 信的内容很简单,约他和乔贯华去九居塔一见。 血书的内容也很简单,只有十个字:“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谢凌风看着摆在面前的血书,上面的血迹似乎才刚刚凝固,还散发着血腥之气。谢凌风本想去拿起血书,却只觉得指尖微微发颤,不由得握住了桌案的边缘。 那么深情的句子,刺得谢凌风双眼发疼。但是,他不相信那是林偃月写给他的。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如果我活着,一定会回到你身边;如果我死了,也会永远思念你。 谢凌风知道,如果这句话是林偃月说给他的,那一定是一句讽刺,他甚至可以想象,林偃月这么说的时候,连眼睛里都会是嘲讽的笑意。 正文_第六十五章 深情血书(3) 屋内的另外几个人——乔贯华、夏云舒、柳双双——此刻都站在一旁,目光落在了那封血书上。 谢凌风对柳双双道:“你来看看,这真的是偃月的荷包吗?还有这布料,是偃月身上的?” 柳双双将荷包和血书拿起来,仔细看了片刻,这才道:“荷包应该是真的,这针脚和绣花我认识。但是,这布料……”柳双双顿了顿,犹豫了片刻才接着道,“这块布的一边有包边,应该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却只是很常见的素纱。” 谢凌风对布料并不了解,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柳双双道:“您之前说过最后见到夫人那天的情形,我想那天夫人穿的,应该是那套挑花云缎做的裙子。挑花云缎今年才开始在北方流行,既然能够送来夫人身上的荷包,为何却不用最能证明真实性的挑花云缎呢?很有可能,是因为拿不到挑花云缎,所以只能用一块很常见的素纱,和真的荷包放在一起,让我们不敢确信。” “那……这上面的笔迹呢?”这九年,谢凌风从未见过林偃月写的东西,故而也不敢确定。 柳双双道:“有点像,只不过这是用手指写的,实在是不好辨认……” 谢凌风皱眉沉思片刻,吩咐道:“请沈佑河过来。” 很快,沈佑河跟随下人走到了门口,然后走进了房间内。沈佑河扫了一眼谢凌风面前的桌案,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沈佑河道:“我猜,阁主让我来,是因为阁主不相信这封血书。” 沈佑河在心里冷笑,那天在阳阿城外的河岸边,林偃月看到他这张和顾檐梅七八分像的脸,就已经在瞬间失魂落魄,怎么可能给谢凌风写这么深情的血书。 谢凌风抬头,冷冷地看着沈佑河:“我为何不信?” 沈佑河知道自己猜中了,但谢凌风不置可否地反问回来,是身居高位之人的习惯,于是沈佑河也不揭穿,只是微笑着道:“上一次是两枚指甲,这次居然不是一只手掌,而是一封血书,显然太不像碧霄宫的风格了。” “你——”谢凌风语气中的怒气已经十分明显。 “开个玩笑,阁主不要生气。”说罢沈佑河正了神色,声音并不大,但语气斩钉截铁,“这封血书,肯定是假的。” 谢凌风问道:“为什么?” 沈佑河道:“因为,早已经有人进了九居塔,将夫人救走了。” 谢凌风猛地站起身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骗我!”之前在三槐坡和沈佑河见面时,沈佑河一直说不知道尹绛云将林偃月关在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林偃月那边是什么情形。 “岂敢岂敢,阁主息怒。”沈佑河正了神色,“在下也是刚刚才得到消息,说长桑谷的谷主桑白及和右堂堂主萧白雪,两人闯进了九居塔,顺便救走了阁主夫人。” 柳双双站在一旁,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心头一紧,看来桑白及最后还是告诉了萧白雪,然后和萧白雪一起去救林偃月了,但是九居塔那么危险,也不知道他们顺利不顺利,有没有受伤。 谢凌风自然不会轻易相信,面露怀疑之色,道:“哦?我凭什么相信你?百年来,九居塔以其精妙的机关名扬江湖,号称‘有进无出’,怎么可能让两个人轻松破了?” 沈佑河一笑:“因为——是我将进入的方法告诉了他们。” 谢凌风脸色愈加转冷,双目如刀,紧紧地盯着沈佑河:“你一早就知道人关在九居塔,却故意不告诉我?你是何居心?” 沈佑河回视谢凌风,神色分外平静:“我不过是怕阁主救妻心切,孤身去闯九居塔,误了大事。如今,有人帮您将人救了出来,岂非好事?” 沈佑河看着谢凌风,知道谢凌风绝对不会轻易相信,也不再多说,只道:“我和阁主不过是盟友,各取所需罢了,阁主也可以选择不信我。”然后,沈佑河便走了出去。 沈佑河走后,夏云舒神色不悦地道:“沈佑河这个人,未免也太嚣张了!想必也就是仗着千音阁素来修仁行义,不会将他怎么样。” 谢凌风冷笑:“我看,他是仗着自己身中白头之毒,本就是个将死之人,我杀他也无用,所以才能这么嚣张。” 乔贯华的语气却很平静:“我倒觉得,沈佑河不是什么心术不正之徒。我听说此人出身书香门第,骨子里想必带了些文人的清高孤傲,却偏偏落到如今,沦为少宫主的男宠,难免性格古怪一些。” 谢凌风听罢乔贯华的话,知道乔贯华是在提醒他,心中的怒意终于慢慢平复了下去。往常他也并不是这么容易被激怒的人,只是涉及到了林偃月的事情,难免一时失了心神。 谢凌风道:“不过是临时结盟,各取所需,由着他吧,想来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柳双双一直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知道沈佑河应该没有撒谎,怕千音阁贻误战机,于是上前一步,对谢凌风道:“阁主,属下觉得,我们不如再仔细看看这封血书。如果真的是夫人写的,那么沈佑河就是在骗人。反之,那就确实是长桑谷的人已经救走了夫人,尹简书只能造假骗人。” 谢凌风觉得柳双双言之有理,于是将血书拿在手上,手指从那些字上虚划而过,仔细去看每一个字,片刻后突然停在了那个“思”字旁边。 乔贯华和林偃月一同长大,看着谢凌风手指停下的地方,立刻就明白了,道:“看来这封信确实是假的了。” 谢凌风依旧面色犹豫。 柳双双和夏云舒二人并不知情,柳双双自知不该再多话,免得谢凌风怀疑,于是只是沉默,但夏云舒却已经忍不住问道:“这个字怎么了?” 乔贯华解释道:“偃月生母名字里有一个‘思’字,她从前一直会少写一点来避讳,可是今日这个字却写得完完整整。” 谢凌风道:“我就怕是偃月故意的。我怕她是想让我不去救她,以大局为重,所以故意……” 谢凌风用一只手撑住额头,只觉得那封血书上的字,一笔一划都刺进心里,不由得别开了目光。 夏云舒看着素来果断的谢凌风露出这样举棋不定的神情,只觉得心中生出一股火气,忍不住道:“凌风,方才有人来禀报……” 乔贯华忙暗中拉住夏云舒,给夏云舒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停下。 谢凌风用眼角余光瞥见了乔贯华的动作,问道:“贯华,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 乔贯华忙道:“没,方才来人禀报,说山下多了很多碧霄宫的探子。” 夏云舒气道:“贯华,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瞒着?” 然后,夏云舒看向谢凌风,道:“刚收到的消息,暗中支持碧霄宫的金戟派,集结了好几个江湖门派,正在往阳阿山赶来。如果我们不能一鼓作气拿下阳阿山,等金戟派的人来了,我们就是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 乔贯华无奈地叹气:“云舒,你……” 夏云舒冷冷地扫了乔贯华一眼,道:“我怎么了?是她林偃月的性命重要,还是千音阁百年基业,数万阁中弟子的性命重要?” 谢凌风听得这句话,只觉得一颗心像是在火中煎熬一般。 一边是筹备了九年的复仇,是父母和数万同门的鲜血。另一边是等了九年的心上人,是他心尖尖上不能割舍的部分。 谢凌风知道自己心里的那杆秤偏向后者,但在这世界上,很多事情其实是不能二选一的,因你选择了其中一样作为快乐,放弃的另一样就会变成永不休止的痛苦。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过来,说有要事禀报。乔贯华对谢凌风点了点头,然后走了出去。 书房中陷入了一片死寂,谁都没有再说话。过了大约一刻钟,乔贯华重新走了进来。 谢凌风问道:“可是方才来送血书的那人开了口?” 乔贯华点头道:“嗯,终于招了。萧白雪和桑白及确实闯进了九居塔,只是,其中细节不得而知。不过,能派来送信的,都不可能知道太多秘密。那人既然知道,就说明萧白雪他们动静不小。” 谢凌风道:“看来,沈佑河说的是真的了。此人倒是有些意思,我便信他一次吧。” 乔贯华道:“我想不通的是,他们为什么要救偃月。此事实在是太蹊跷了。” 谢凌风道:“我也这么怀疑,不过,也许他们只是想进九居塔,所以才这么和沈佑河说。九居塔中藏着很多宝贝,这在南疆并不是什么秘密。” 乔贯华和谢凌风对视一眼,已经知道他说的是永生莲。 谢凌风站起身来,终于下定了决心道:“贯华,云舒,我们即刻出发,攻打阳阿山。” 正文_第六十六章 深情血书(4) 九居塔下的地牢中。 林偃月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过来时,就看到萧白雪依旧坐在床前的桌边,伸手趴在桌上似乎是睡着了。 林偃月犹豫了片刻,然后拿起床里面的一张薄毯,下床走到了萧白雪身边。 林偃月站在那里,看着萧白雪睡着的侧颜,心想若她是个画师,一定要把这幅场景画下来,绝对可以卖个好价钱。 这么想着,林偃月不禁莞尔,但随即又变成了一个苦笑。她从小就是千音阁阁主的养女,从不懂银钱为何物,直到顾檐梅死后她独自离开千音阁,才知道什么是生活,最后她双目近乎失明,只能去烟花巷弹琴,也不过是为了不被饿死。而如今,她重回千音阁,成了阁主夫人,已经可以一掷千金,去买只有一次寿命的琴了。 林偃月回过神来,这才伸手将手里的薄毯为萧白雪披上。 林偃月的手刚收回来,突然觉得眼前一花,手腕被人牢牢握住,身体骤然前倾,险些跌倒,慌乱中手撑住了桌子,这才勉强站稳,但身体却已经几乎贴到了萧白雪身上,确切地说,还有三寸,两人就可以完全脸贴脸。 林偃月没有动,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看着那条刚被她披到萧白雪身上的薄毯慢慢滑落到地上。然后,林偃月感觉手腕被松开,这才退后了一步。 林偃月听到萧白雪带着歉意的声音:“抱歉,弄疼你了吧?” 林偃月摇头道:“是我的错,我只是怕你这么坐着会冷。” 林偃月知道自己犯了大忌,不该在别人睡觉时突然靠近,何况此时身处敌人的牢狱之中,更是会精神紧绷,如果方才萧白雪出手,后果不堪设想。可能是萧白雪素来给她的印象十分温和,所以她才一时大意了。 萧白雪看着林偃月的表情,心想经过昨晚和方才的事,林偃月肯定会愈加和他保持距离了,果然他刚站起身,就见林偃月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然后侧身向床的方向走去了。 就在室内陷入沉默时,突然听到石墙外传来细微的咔嚓声,像是什么机关被人触动了。 萧白雪和林偃月骤然警觉,都不禁退后了几步,一齐看向那道被封死的石门。 萧白雪将林偃月护在身后,两人一起向门口看去,只见那道厚重的石门震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向地下沉去,石门沉到一半的时候,二人这才看清,来人竟然是桑白及,顿时松了一口气。 桑白及隔着石门对他们挥手,笑得十分灿烂,石门还未完全沉下去,就已经跃了进来。 萧白雪道:“你怎么来了?” 桑白及笑道:“听说谢凌风、乔贯华、夏云舒三人带着千音阁和其他六派的人攻上来了,此刻天宫内乱作一团,我就偷偷溜了出来。” 萧白雪想不通谢凌风为什么会这么绝情,在收到了那封血书之后,在明知道林偃月还在碧霄宫的情况下,居然立刻就带人发起攻击。 萧白雪忍不住看向身旁的林偃月,却见林偃月似乎没有任何失望和难过的神色,甚至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微笑。 林偃月抬起头,正好触到萧白雪的目光,只是淡淡一笑:“夫君能以大局为重,我很欣慰。” 桑白及并不知道血书的事,忍不住讽刺道:“你家阁主看来也是个很实际的人啊,夫人这是在自我安慰?” 林偃月依旧只是淡淡一笑。或许是因为知道了桑白及救过顾檐梅的缘故,无论桑白及说多少讽刺的话,她都不觉得生气了。 桑白及见林偃月毫无反应,自觉无趣,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林偃月,道:“方才假装给宫主配药,弄了些药材给你配了解药,快吃下去吧。不过应该要过好几个时辰,内力才会慢慢恢复。” “多谢。”林偃月接过桑白及递过来的纸包,因为没有水,只能将药粉倒进嘴里干咽了下去,也不知桑白及在里面放了什么,苦得她有些反胃。 桑白及看着林偃月微微蹙眉,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林偃月瞥见桑白及的那个笑,却只是面色平静地道:“我们走吧。” 林偃月率先迈步往前走,桑白及却悄悄拉住了萧白雪的手臂,另一只手做了个指向地面的手势。 萧白雪知道桑白及的意思是,他们留下来寻找永生莲。此刻正是难得的机会,再晚等谢凌风攻上天宫,若是发现他们进了九居塔就麻烦了。但是,萧白雪看着走在前面的林偃月,只能对桑白及摇了摇头,外面危险重重,他不能让失去内力的林偃月就这么独自一人出去。 桑白及早知道萧白雪会这样,赌气地甩开萧白雪的手臂,垮下脸跟在林偃月身后往前走。 三人走出地牢,一路畅通地走到了通往地上的出口处。 林偃月心中忐忑,也不知地上究竟有什么在等着他们,将手放在机关开启的地方,然后回头看着萧白雪和桑白及,对二人轻轻一点头,这才拧开了机关。 机关缓缓打开,林偃月等了片刻,外面依旧寂静无声,这才迈步向上走,却被萧白雪伸手将她拦了下来。 萧白雪走到林偃月前面,示意桑白及和林偃月走在后面,这才率先走了出去。 地上依旧是那座辉煌的佛殿,十二尊观音像依旧面容慈悲地俯视着他们。 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小心地向出口走去。 他们刚走出去几步,走在前面的萧白雪突然停下了,侧耳去听,便听到面前和两边同时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似乎有很多人同时在向这里走来。 在这座满是机关的佛殿里,他们毫无还手之力,唯一可以躲藏的就是身后的地宫,但即使退到地宫,敌人也会追进去,真是进退不得的境地。 萧白雪和桑白及对视了一眼,然后萧白雪对林偃月道:“月使先进去吧。” 林偃月点头,然后走到了地宫入口处。她此时一点内力都没有,站在那里反而是个累赘。 林偃月刚站定,就听到咔擦几声,对面的墙壁上突然出现了几个一片漆黑的门洞,随后是无数个墨绿色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立刻站了半圈,将他们围住,一柄柄雪亮的弯刀在昏暗中闪耀。 林偃月拿眼扫了一圈,只有碧霄宫弟子,却没有宫主本人,不禁在心里略微松了一口气。 为首的是一个高个子男人,走出来两步,对林偃月道:“夫人怎么不在室内休息?外面刀光剑影的,伤了夫人可就不好了。” 林偃月看着来人,没有说话。 那人又道:“夫人,谢阁主大驾光临,宫主让属下来请您呢。” 看来,尹简书是想带她出去做人质,做最后的一搏了。 来人见林偃月依旧没有说话,看了看萧白雪和桑白及,道:“只要夫人和属下出去,您面前这二位朋友,我家宫主必然既往不咎。” 林偃月往前半步,冷笑着看着来人道:“既往不咎?我若走出来,你怎么保证不会发动机关呢?” “虽然桑谷主私自跑出来,宫主有点生气,但有用的人,宫主还不会杀。”然后,来人面色转冷,“不过,宫主可是吩咐了,若夫人实在是不识抬举,那么就只能委屈您吃点苦头,强行将您带出去了。” 那人话落,墙上方才打开的四个供出入的门立刻关上,随后,墙上十二个藏着机关的大门再一次打开,满墙利矛寒光慑人。 林偃月心下一冷,道:“看来,我是非和你一起走不可了。不过,你必须保证不伤害我的朋友?” 那人道:“只要他们像之前那样进入石室,放下机关,等外面的事情了了,宫主自会请二位出去。” 萧白雪和桑白及向后退了几步,退到了林偃月身旁。林偃月看着萧白雪,眼神在地宫入口一转,示意他们进去。 然后,林偃月重新转向了方才说话的那个男人,道:“好。我相信你。”说罢,林偃月便迈步向前走去。 林偃月的脚刚迈出一步,突然被萧白雪从身后抓住手臂向后一拽,下一刻萧白雪已经揽住她的腰,将她带进了地宫中。 然后,林偃月听到一阵机关转动的声音,就在她的身体退到门内时,眼前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黑影,轰隆一声,地宫石门关闭,然后便听到铮铮撞击之声,想是方才墙上的那些短矛全都向他们射了过来。 萧白雪对桑白及使了一个眼色,道:“白及,你们先下去。” 桑白及知道萧白雪是不希望林偃月看到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于是点了点头,拉住林偃月就往地宫中走下去。 林偃月不明就里,一边跟着桑白及走一边回头去看萧白雪,却被桑白及狠狠拉了一把,差一点摔倒,这才忙低头去看路。 林偃月跟着桑白及往前走了大约十几丈,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连着地面都随着那声音开始颤动。 正文_第六十七章 血染阳阿(1) 九居塔外。 相较于地宫的深幽诡异、不见天日,这里却是晨风吹拂、天地静好。 从山脚到山顶,一路都是倒地的尸首,喷洒的血迹。风安静地吹过,吹过屋舍楼阁,吹过碧树繁花。 山顶的天宫,战争趋于尾声,打斗渐渐停熄,碧霄宫大势已去,天宫和各阙撤回来的诸多高手非死即伤,残众都被逼到了九居塔下的广场上。 广场外围一圈,都是千音阁和六大门派的高手,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广场,最前面站着的人,正是谢凌风和乔贯华等人。 但是,谢凌风却并没有觉得很轻松。因为他知道,尹简书就在前面等着他们,而十年前退隐的几位长老和阙主到此时都还未现身,若不能就此杀了尹简书和这些人,之前九年的隐忍都必将功亏一篑,留下无穷后患。况且,谢凌风的左手手臂和肩上都受了伤,虽然没有大碍,但高手对决中一点点的劣势都有可能危及性命。 谢凌风深吸一口气,和乔贯华对视一眼,然后向前走去,身后还跟着几十个人,都是谢凌风精心挑选的高手,正排列成整齐的队形,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剑阵。 夏云舒也想要一起上前,却被谢凌风用眼神制止了。夏云舒想起那日谢凌风的嘱托,于是只能停下,她必须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九居塔的台基用的是奢华无比的三层须弥座,由汉白玉砌筑而成,束腰、枋、枭,上面全部雕刻着精美的莲花纹。 尹简书就站在塔前的平台上,似乎已经等待很久了。看着谢凌风和乔贯华走到面前几丈外停下,尹简书这才朗声一笑,道:“二位贤侄造访,真是蓬荜生辉啊。” 乔贯华微笑着对尹简书道:“宫主说哪里话。小辈们知道宫主武功盖世,特来讨教,还请宫主不吝赐教,也让我们开开眼。” “这是自然。”尹简书将目光扫向谢凌风和乔贯华的身后,那里除了千音阁的人,还有一半是六大门派中的人,看得出都是顶尖的高手。 尹简书脸上的笑慢慢转冷:“二位贤侄可真是长进了不少,九年前躲在顾檐梅身后惯了,如今,也能独当一面,还学会了纵横之术,拉拢了这么多门派。” 谢凌风方才一直沉默着,听到尹简书的话,神色在瞬间冰冷,脸上如同罩上了寒霜一般:“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可是向你学的。听说,几位长老和阙主都回来了,便请出来一战,将千音阁和碧霄宫十年前的那笔旧帐了结清楚。” 尹简书眉心微皱,却转瞬即逝,然后神色傲慢地道:“不必了,对付你们这几个人,有我一个就够了。” 谢凌风也不想再和尹简书废话,左手暗中做了个手势,示意其他人原地待命,然后和乔贯华同时拔剑出鞘,猛地向尹简书攻去。 这一剑,凝聚了谢凌风和乔贯华半生所学剑法之精髓。 承影剑剑气虚幻飘渺、深敛其形。 宵练剑剑气光华灿烂、璀璨夺目。 双剑相辅相成,若疾风闪电一般向尹简书而去。 尹简书手中的长刀也已经出鞘,赤茫涌现,若夕阳残照、漫天锦霞。 然而,这本该惊艳天下的一次对决,却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那一招之后,无数暗器突然从高塔中射出,宛若暴雨兜头罩下。 面对来势汹汹的暗器,谢凌风和乔贯华忙挥剑抵挡。 但是,就在谢凌风和乔贯华抵挡暗器的刹那间,尹简书已经打开了通向九居塔的暗门,身影一闪,就要向塔内逃去。 在那暗器急射而来的时候,谢凌风就听到了一声轻微的不同于暗器发射的声音,猜到是有其他的机关被发动了,立刻将目光锁定尹简书,就见尹简书打开了那道暗门,正要从中离开。 于是,谢凌风也不顾面前呼啸的暗器,迅速向尹简书追去。 尹简书一只脚已经跨进门内,却突然觉得背后传来冰冷彻骨的寒意。他知道,那是剑气。 尹简书没想到谢凌风年纪轻轻,武功竟然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在那么远的地方,剑气就已经到达他的背后。 尹简书只能回身接招,挡下了谢凌风风驰电掣的一剑。 刀剑相触,震得谢凌风手臂微微发麻,但是很快,他就察觉尹简书脸色发白,似乎十分吃力。 就在二人僵持之时,那道暗门重新开始缓缓关闭。尹简书心中焦急,知道再打下去,谢凌风必然会发现他身体的异常,于是手中猛地发力,却又在瞬间撤力,拼着废去一臂的风险,也要抢在暗门关闭的瞬间进入九居塔。 谢凌风在尹简书撤力的瞬间,收势不及,长剑立刻向尹简书的肩膀削去。但是,谢凌风立刻察觉了尹简书的意图,哪里能容他逃走,手腕急转,承影剑如同一道驱风而去的暗影,向尹简书刺去。 长剑入肉,承影剑已经有一半刺进了尹简书的身体,却被尹简书生生握住。谢凌风感受到剑锋刺入身体的感觉,却几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一切都太轻易,不过两招,他就将剑刺进了他恨了十年的敌人的身体里。 就在谢凌风愣住的刹那,尹简书已经猛地向后一退,剑从胸口被拔出来,身体立刻退入了即将关闭的暗门中。 谢凌风看着面前关闭的暗门,然后看着自己手里尚在滴血的剑,脸上依旧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待暗器停下,乔贯华飞身落到谢凌风身边,声音里透着震惊和疑惑:“凌风,方才……” 谢凌风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对身后的阁中弟子命令道:“你们将碧霄宫余党拿下,然后撬开这道门。” 沈佑河从后面走出来,对谢凌风道:“谢阁主,九居塔内机关遍布,阁主还是不要轻易进去的好,不如将尹简书逼出来。” 谢凌风皱眉,道:“要是他逃进地宫之中,岂非放虎归山?你不是知道机关吗?” 沈佑河道:“我只知道其中一道门的机关,但是那道门此刻已经被尹简书封死了。况且,这九居塔的第一层,原本叫‘十二观音殿’,却被人称作‘十二阎罗殿’,里面的机关历来只有宫主才知道,所以少宫主和我都没有见过。” 谢凌风的脸上怒色隐现:“大不了,直接将这座塔拆了。” 就在这时,九居塔上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正文_第六十八章 血染阳阿(2) 谢凌风和乔贯华立刻警觉,指挥众人退到广场中间,然后仰头看着面前巨大的佛塔。 七层佛塔,塔顶作八角攒尖式,每层檐下都装有风铃,此刻一点风都没有,风铃却发出阵阵清脆的声响,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九居塔的第一层足有七八丈高,自第二层往上的每一层外面都建有回廊,此时第二层的回廊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正是方才消失的尹简书。 尹简书身受谢凌风一剑,此刻半身都是血,一只手撑着栏杆,突然发出一阵狂笑。此人举止形容素来儒雅,突然发出这样癫狂的笑声,配合那无风自响的风铃声,愈加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过了片刻,尹简书才停下来,看着塔下的谢凌风,道:“后生可畏啊。真是后生可畏。” 谢凌风只是微微仰头,冷冷地看着尹简书。 乔贯华笑着对尹简书道:“宫主过奖了,不敢当,不敢当。” 尹简书冷哼一声,道:“若我不曾受伤,就凭你们,休想踏入我碧霄宫半步。” 乔贯华道:“哦?宫主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宫主当年集结九派之力,试图覆灭千音阁,可如今,碧霄宫不还是一败涂地?可见善恶之报,若影随行。” 尹简书突然笑起来,道:“就凭你们?若不是十年前,我败在顾檐梅手下,半生功力被毁,几位长老和阙主又死伤殆尽,哪里轮得上你们重建千音阁。” 乔贯华瞠目结舌,整个人都怔住了,竟忘了要去还口。 原来,所谓的几位长老和阙主的隐退,竟然是这样!难怪九年前顾檐梅死后,刚刚重建的千音阁,能够在碧霄宫的打压下得以幸存。 谢凌风的震惊犹胜乔贯华,尤其是听到“顾檐梅”三个字,心神早已狂乱,猛地开口对尹简书道:“我可不记得当年他曾和你们交过手。” 尹简书的脸上终于显现出一丝痛楚来:“也是我命中该有此劫,谁能想到夜半回阳阿山,竟然遇到了顾檐梅。我见他孤身一人,毫无防备,便以为可以出其不意,偷袭成功。却没想到,我凝聚十成功力的出击,竟然败在顾檐梅一招之下。” 尹简书脸上的痛楚逐渐转为恐惧:“等我回到天宫,才知道顾檐梅竟然趁着五大长老和十二阙主都在天宫之时,孤身一人前来。那日,五位长老全都身死,十二阙主中武功较高的七人武功尽废,另外五人也受了重伤。” 听尹简书说到这里,谢凌风突然想起来,当年灭掉三丘坛后,他们便开始筹备如何攻打碧霄宫。但是,顾檐梅在攻打三丘坛时受了伤,所以一开始并没有参与,直到最后才和他们一起来了一次阳阿山,却因为旧伤复发,很快便独自一人回了平仲山。但那时顾檐梅总是单独行动,所以他们并不知道顾檐梅究竟做过什么。或许那时顾檐梅突然旧伤复发,就是因为尹简书方才说的那件事。 尹简书意味深长地看着谢凌风,道:“我听幸存的一位阙主说,那日顾檐梅满身是血,双目赤红,本该银白如玉的含光剑,剑光中却黑雾缭绕,整个人都已经坠入魔道,宛如修罗转世。千音阁自诩名门正派,百年来都是武林北斗,南疆的当家人,却要靠一介妖魔,起死回生,苟延残喘。哈哈哈……”说到最后,尹简书已经狂笑不止。 谢凌风只觉得尹简书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重锤击落胸口,耳畔阵阵嗡鸣,满腔怒火灼烧,双目赤红,就在尹简书的狂笑声中,谢凌风已经飞身而上,双手紧握承影剑,直直地向尹简书劈过去。 就在谢凌风飞身而上的时候,塔上风铃乱响,声音杂乱无章,然后是一阵嗖嗖之声,原来是一排手腕粗细的短矛从塔中射出,径直向谢凌风射过去。 面对那一排短矛,谢凌风竟然也不出剑抵挡,仿佛根本就看不到一样,依旧向尹简书直扑过去。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只手猛地拽住了谢凌风,将他往左侧一带,这才堪堪避过了那一排短矛。 原来,在尹简书说那些话的时候,乔贯华就察觉了谢凌风的失常,这才在谢凌风飞身上去的时候跟在了谢凌风的身后,想要阻止谢凌风。 谢凌风和乔贯华双双落地,但那一排短矛却越过他们的头顶,飞向了千音阁弟子的队伍中,立刻传来几声金石碰撞之声,随后是数声惨叫,想必是有人想要用手中的兵器去抵挡那短矛,奈何那短矛的劲力太大,还是被短矛击中。 听到这几声惨叫,谢凌风才终于清醒,和乔贯华对视一眼,示意自己已经没事了。 但是,谢凌风和乔贯华还未站定,便听到和方才一样的声音从塔上传来,原来是尹简书再次发动了机关,无数的短矛从塔中射出,向着千音阁和六派弟子的队伍激射而去。 夏云舒大喝一声:“退后!”然后,迅速率领众人往后退去。 谢凌风和乔贯华飞身而上,一边抵挡那些短矛,一边向后退去。但饶是谢凌风和乔贯华,在剑撞上短矛的时候,依旧觉得手臂发麻,不过片刻就已经觉得手臂酸痛,身后更是传来阵阵惨叫。 但好在越是后退,短矛的劲力就越小,而广场之下就是向下的台阶,众人退到台阶下,短矛就再也射不到他们了。 谢凌风他们在台阶下等了大约两刻钟,广场上的动静才渐渐停下。 千音阁的弟子从台阶下走上来,一排排分列于广场的两旁,白底黄纹的衣衫,金色的剑鞘,像是漫山的金色银杏随风轻舞,闪动着细碎而耀眼的光芒。 这本是千音阁弟子在阁中重要典礼上才会有的着装,而今日他们穿上这庄重的礼服,是为了庆祝这场意义非凡的胜利,千音阁将在今日,完成隐忍十年的复仇,并且重新夺回南疆霸主的辉煌。 谢凌风重新走上台阶之上的广场,面前是千音阁弟子簇拥形成的一条宽阔的大道,谢凌风的目光越过那条大道,只见靠近九居塔下的那边散落着一具具尸体,短矛密密麻麻地钉入地砖中,只剩下半截暴露在清晨微凉的风里。 谢凌风的目光越过广场,直直地看向九居塔上的尹简书,停了片刻,然后才重新迈步向前,一步步向九居塔的方向走去。 正文_第六十九章 血染阳阿(3) 谢凌风觉得自己的脚步其实有些虚浮,但仍然努力让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尹简书站在九居塔上,目光却没有看向朝自己走来的谢凌风,以及广场上密密麻麻的敌人,而是看向了遥远的天际。 曾经,尹简书很喜欢站在第七层俯瞰阳阿山下的原野,和原野无限延伸后的未知。 这个曾经,指的是十年前。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欲望。一开始尹简书以为,只是他一个人有这种狂热的想法,但当他开始寻找盟友的时候,才发现另外的八个门派与自己一拍即合。 彼时的南疆,千音阁统领武林,大小帮派臣服其下。所以,唯有先“破”,而后才有“立”。于是他们决定,九派联盟,灭掉千音阁,打破原有的秩序,而后进入群雄并起的时代,合纵连横,逐鹿江湖,胜者为王。 一开始所有的事情都极其顺利,尹简书一直坚信,最后在逐鹿中胜利的人一定会是自己,而最后,也确实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可以站在这里,俯视属于自己的王国。 差的那一点点,是因为出现了一个顾檐梅。于是,一败涂地。 可是,他不是败在一场堂堂正正的对决中,而是在一个阳阿山罕见的大雪之夜,败在与顾檐梅错身的瞬间,轻轻巧巧的一掌之下。至此,他缠绵病榻,被自己的女儿夺了权,苟延残喘到了今天。 如今,他才终于想起来,当初他胜了千音阁,靠的也不是一场堂堂正正的对决,而是一场阴谋和屠杀,那日千音阁死的人,只怕垒起来比这九居塔还要高。 他们千算万算,却偏偏逃脱了几个孩子,之后的追杀也始终未能斩草除根。 善恶之报,果真若影随形。 良久,尹简书这才终于将目光从天际收回来,然后低下头去看着站在广场前的谢凌风。尹简书的声音里带着不可抑制的癫狂:“谢凌风,你不用这般得意。” 谢凌风原本冰冷的脸上一分一分慢慢勾出一个笑,语气听起来很和缓,却带着某种斩钉截铁的味道:“从今天起,南疆将再也不会有碧霄宫。最后赢的,依旧还是千音阁。” 尹简书睁大眼睛瞪着谢凌风,目眦欲裂,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用手撑住栏杆,粗声喘息,胸膛剧烈起伏,被谢凌风的剑贯穿的伤口,鲜血汩汩往外涌,将整个胸前都染成了一片赤红色,锦缎的花纹从鲜血中透出来,依旧精细华美。 谢凌风冷声道:“尹简书,到了此刻,你还挣扎什么呢?” 尹简书喘息了片刻,这才缓过来一点,但听到谢凌风这句话,突然忍不住笑起来:“你永远都见不到林偃月了,她将会和她的两个情人一起,被永远长埋于九居塔下。” 谢凌风猛地向前迈了一步,喝问道:“你什么意思?” 尹简书冷笑着看着谢凌风,正要开口,身体却突然晃了一下,还好伸手勾住了栏杆的柱子,这才没有摔倒。尹简书口中猛地吐出一口血来,颤巍巍地用另一只手掩住口,那鲜血却依旧沿着指缝涌出来,一点点滴落在柱子上雕刻的莲花上。尹简书的身体终于没有了站立的力气,靠着柱子慢慢滑了下去,整个人都半跪在了栏杆下。 谢凌风心急如焚,高声问道:“尹简书,你已经走投无路了,真的不想活吗?只要你打开九居塔中的机关,让偃月他们出来,我就饶你一命。” 尹简书将头卡在栏杆的缝隙间,目光看着塔下,却没有说话。 谢凌风往前急奔几步,本想直接制住尹简书然后逼问机关的开启方法,但又担心对方发动暗器,于是打算先让尹简书先从塔上下来再说。 尹简书见谢凌风的动作,便知道谢凌风的想法,不禁嗤笑一声,并未说话。 第二层的回廊距离地面足有七八丈高,谢凌风拔出承影剑,然后猛地纵身而上,饶是谢凌风轻功极好,这样一下子骤然上升数丈也十分吃力,身体停在五六丈处,然后忙将内力凝聚在剑上,迅速向着尹简书所在的回廊横削而去。 那木质栏杆在剑气之下瞬间碎裂,尹简书的身体也随着断裂的木屑迅速往下坠去。谢凌风用剑携内力托住尹简书,然后和尹简书一同向地上落去。 尹简书落在塔前的月台上,虽然有谢凌风的剑气托着并未摔伤,但那些下落的木栏杆却有很多都砸在了尹简书的身上,浅色的衣衫上血迹迅速晕染开来。 尹简书忍不住闷哼几声,很快便再次吐出几口血来,身体趴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塔上落下的尘土和木屑落了满头满脸,有一些粘在了他嘴角的残血上,看起来狼狈不堪。 谢凌风走到尹简书面前,看着趴在地上喘息的人,手中的承影剑慢慢举起来,然后抵住了尹简书的脖子。 尹简书艰难地扭动脖子,抬起目光看向谢凌风,然后发现谢凌风也正看着自己,谢凌风的目光,就像在看一条狗,似乎带了怜悯,实则满是厌恶,却又享受着观看它痛苦挣扎的过程。 尹简书无力地垂下头,脸颊贴在地面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狂笑起来,脸颊在地面上磨出血痕,嘴角的残血沾满了土屑,几乎变得面目全非。 然后,尹简书的笑声停下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我说了,你永远都别想再见到她。你不是怕我从地宫中逃走吗?那个女人可真是狠啊,因为怕我抓住她,便干脆躲进了地宫中,地宫入口不知为何完全塌陷,她上不来,我也下不去。哼,等一下,这座九居塔倒下,整个地宫也会随之坍塌,她就永远也出不来了。哈哈哈……” 九居塔上风铃乱响,尹简书的狂笑声像是突然撞倒了巨塔的支点,整座塔都剧烈地摇晃起来。 谢凌风猛然惊觉,想去拉住尹简书往后逃,却听见头顶有呼啸而来的风声。谢凌风知道那是重物正在下落的声音,千钧一发之际也顾不得尹简书,只能立刻飞身后退。 谢凌风退出去一丈,便见几根巨大的梁柱和一堆散落的砖石,已经砸向了他方才站立的地面,一时尘土飞扬,木屑乱溅,很快便有血蜿蜒着从砖石的缝隙间流出来。 谢凌风还来不及反应,便听见身后传来乔贯华和夏云舒的惊呼:“凌风——”谢凌风心中骤然警觉,立刻再次向身后退去,直到落回广场的中心,这才向面前的九居塔看去。 只见整座九居塔就像是疏松的砂石累就一般,迅速向下塌陷下去,仿佛只是刹那之间,那座高达三十丈的巨塔,就已经化作了一堆散落地面的砖石瓦砾。 倒塌声渐渐沉寂,天地变得静谧无声,朝阳终于在这一瞬间喷薄而出,金色的光芒无声照耀,辉煌而炽烈。 谢凌风猛地向前扑过去,身体跪倒在地,发出一声嘶吼:“偃月——” 那一声悲痛欲绝的呼唤,在那静寂里铺呈开去,响彻整个山顶。 正文_第七十章 血染阳阿(4) 许久之后,谢凌风才神色木然地缓缓站起来,然后转过身,背对着九居塔的废墟,向山下看去。 阳阿山拔地而起,山前一马平川,站在峰顶可以俯视山河万里。 这一刻,他终于独立巅峰,俯瞰凡尘,却孤身一人,满心空落。 他精心准备了九年的复仇,竟然这般轻而易举。杀死少宫主,是因为一个和顾檐梅酷似的男人。攻上阳阿山,也是因为这个男人的指引。而最后的胜利,是因为当年顾檐梅重伤了宫主,除去了碧霄宫几乎所有的高手。 谢凌风以为,自己终于努力做成了一件大事,到头来,所有的一切还是因为顾檐梅。 十年前,顾檐梅灭了八大门派,可是那本是他谢凌风的责任,千音阁是他们谢家的,他是千音阁的少主,死去的是他的父母,是他的阁中弟子。 这九年来,谢凌风一直觉得,无论做得有多好,都像是占了顾檐梅的便宜,因为顾檐梅为他灭掉了几乎所有的敌人。 如今,他以为自己打败了最大的敌人碧霄宫,却还是靠着顾檐梅,靠着一个已经死去九年的人。 最后的最后,他还弄丢了林偃月,将她长埋在九居塔下。 谢凌风的身体终于摇晃了一下,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乔贯华和夏云舒本是站在台阶下,见谢凌风吐血,忙几步走上去扶住他。 夏云舒平时拿刀的时候潇洒利索,此刻却已经慌了神,声音里都是哭腔:“凌风,你没事吧?你别吓我们……” 乔贯华忙安慰道:“没事,他只是急火攻心,歇一下就好了。你守着凌风带他去休息一下。大战方熄,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先去了。” 夏云舒忙扶住谢凌风,让他靠着自己,然后对乔贯华道:“好。你去吧,这里交给我。” 这时,乔贯华突然听到谢凌风道:“站住!”声音不大,却不怒自威。 乔贯华有些诧异,谢凌风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过话,转过身却见谢凌风并没有看他,而是看着另一个方向。乔贯华顺着谢凌风的目光,就看到了沈佑河。 乔贯华方才听到尹简书说林偃月还在九居塔下,便知道沈佑河说林偃月已经被人救走只是在骗他们,于是让人看着沈佑河,免得他趁乱逃走。 沈佑河却没有害怕或是想要逃走的样子,而是就那样站在原地。 乔贯华手中的宵练剑出鞘,瞬间已经抵上了沈佑河的脖颈:“你不怕死吗?” 沈佑河道:“我只是没有想到,萧白雪竟然没有成功地将人救走。不过,对于我的话,你们不是怀疑过了吗?但最后,是你们自己选择了相信我。” “你——”乔贯华的话还未说完,就立刻顿住了。 沈佑河的身体被一柄剑贯穿,那是承影剑,谢凌风的剑。 乔贯华撤回架在沈佑河脖子上的剑,回头看着谢凌风,不由得一阵心慌。 谢凌风目光涣散,神色恍惚,怔怔地看着沈佑河,双唇开合,是一个无声的口型——顾檐梅。所有的记忆追溯时光逆流而来,似乎只有这样的一剑,才可以为心里乱冲乱撞的恨和痛求得一个解脱。 沈佑河只觉胸口微凉,然后听到一声脆响,低下头去才发现原来是萧白雪交给他的那枚玉佩掉了下来,砸在汉白玉的地砖上,摔成一堆晶莹洁白的碎屑,然后迸溅散落开去。 沈佑河的脸上显出一丝惊讶,随即重新笑起来。他也生于书香门第,熟读圣人经典,却因为一张脸,毁了家族和自己。他本以为遇到谢凌风和萧白雪是自己的机会,但终究报仇和自救并不能两全,既然碧霄宫已经灭了,遗憾也就没有那么多了吧。用死亡将这具肉身毁去,是不是也是某种解脱? 沈佑河抬起头看着谢凌风,声音已经有些散了:“你们被尹简书骗了……知道九居塔下的地宫有多大吗?那是整座阳阿山,哦,不,是阳阿山背靠的……整座山脉……怎么可能……塌……” 说罢,沈佑河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缓缓向地上倒去。 承影剑从沈佑河的身体中拔出,谢凌风看着那剑上滴落的鲜血,终于倒退几步,身体一晃,然后晕了过去。 谢凌风从床上坐起来,就看到外面霞光灿烂,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才发现原来已经不是朝霞,而是晚霞了。 夏云舒正从外面走过来,手里还端着放药的托盘,看到门口的谢凌风,立刻笑起来,加快了脚步,语气不由自主带了些嗔怪:“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休息。” 谢凌风看着夏云舒,没有说话,脸色依旧有些泛白,却看不到任何表情和情绪,连目光都像是空的。 夏云舒的神色黯了黯,道:“贯华已经吩咐人挖开地宫入口,很快就有结果了。你别担心,九居塔是被机关从里面毁掉了,墙壁都碎成了小石块,想必很快就可以清理出来。” 谢凌风点头,木然地转身向屋内走去。 夏云舒忙跟了进去,将托盘放在桌上,然后将药碗端过去递给谢凌风,道:“凌风,把药喝了吧。我已经晾温了。” 谢凌风伸手接过去,喝完了,将药碗递到夏云舒手中,然后回到床上坐了下来。 夏云舒端着手里的空碗,看着谢凌风失魂落魄的样子,却不知道要怎么劝,往日里她也并非不会说话之人,此时却只觉得如鲠在喉。 这时,有人走过来禀报,说九居塔地宫的入口已经打开了。谢凌风听到这句话,猛地站起身,快步向门外走去。 夏云舒叹了一口气,将手里的药碗放下,也跟了出去。 谢凌风一路脚下生风,却走得很稳,刚到九居塔的废墟外,看到满地都是散落的砖石瓦砾,心中一紧,忙急奔几步,就看到前方地面上已经挖开了一个方圆数丈的大坑。 乔贯华本是在一旁指挥,见谢凌风过来,忙迎上去,道:“凌风,你来了。” 谢凌风对乔贯华点头,目光直直地看着面前的大坑。 乔贯华从袖中拿出一块手帕,然后摊在手心里打开,上面是一些玉的碎屑,其中几块比较大,还能看到重重叠叠镂雕的雪花。 谢凌风有些疑惑地看着乔贯华。 乔贯华道:“沈佑河身上掉下来的。” 谢凌风虽然记得自己杀了沈佑河,但当时心神恍惚,完全不记得这些细节了。 乔贯华见谢凌风神色有异,猜想他是在为误杀了沈佑河而内疚,于是安慰道:“凌风,你不要太自责,毕竟是沈佑河欺骗我们在先,害偃月被埋在地下。我已经派人送沈佑河的尸身回他的家乡安葬,若是能寻到他的亲人,定会多加补偿。” 谢凌风道:“从前我总是不信佛,如今才渐渐觉得,善恶果报,或许总有其道理。” 乔贯华见谢凌风神色复杂,才明白那不是为沈佑河的死,而是为沈佑河那张酷似顾檐梅的脸,为再一次杀了“顾檐梅”。 乔贯华想着岔开话题,于是拿起一块玉的碎片递到谢凌风面前,道:“看这碎屑的形状,应该是一枚同心玉球,如此微巧精湛的雕刻技艺,必然是萧白雪的那枚闻名天下的‘千山暮雪’无疑。看来,沈佑河确实没有说假话。如果萧白雪真的和偃月在地宫中,以萧白雪的武功,肯定可以保护好偃月的,你也不用那么担心。” 谢凌风露出一丝十分勉强的苦笑:“居然要一个外人来保护偃月,我真是……”话未说完,已经径直向那坑中走下去。 乔贯华拉住谢凌风的手臂:“凌风……”乔贯华本是想劝谢凌风留在上面,话一出口,也知道说了也是白说,便改了口道,“我陪你进去吧。” 夏云舒忙道:“上面的事情交给我,放心吧。” 谢凌风站定,半晌没说话,然后突然对乔贯华和夏云舒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好。云舒,金戟派的人不知道还有没有胆量来,还有收拾残局的事情,就都交给你了。” 说罢,谢凌风对着一旁的弟子吩咐道:“找两百个得力的弟子,随我们一起下去。” 乔贯华道:“可能用到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谢凌风和乔贯华两人略微做了一些准备,便带着人下到了地宫之中。 正文_第七十一章 坠入深渊(1) 九居塔下。 就在谢凌风和尹简书进行最后决战的时候,林偃月和萧白雪他们这边却是另一番情形。 地宫入口处发出的那声巨响的余音在耳边回荡,林偃月怔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挣脱被桑白及握住的手腕回过身去。 然后,林偃月就看到萧白雪正飞身向后退,而萧白雪的面前,地宫出口正在轰然坍塌,并且坍塌的极有规律,只是沿着出口呈一个巨大的弧线坍塌,并未波及到其他地方。 林偃月只觉得有些骇然,一个人可以在刹那之间将那青石构筑的地宫完全震碎,其内力也不知到了何种地步。当初在西洲城初见的时候,林偃月就发现萧白雪的武功极好,却没想到竟是这般深不可测。 萧白雪落到地上,猛地用手撑住墙壁。萧白雪选择震碎地宫入口,是因为他的武功已经只剩下了当年的三成,而且最大的问题便是,那心痛之症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到了那时,若是敌人追进来,林偃月的内力还未恢复,仅凭桑白及一个人,他们谁都逃不了,所以倒不如毁了地宫入口,将敌人阻拦在外面,况且这地宫如此巨大,绝对不可能只有那一个出口。 桑白及松开愣在那里的林偃月,几步奔向萧白雪将他扶住,焦急地问道:“白雪,你没事吧?” 萧白雪脸色煞白,将身体靠在桑白及身上,道:“我没事。”然后,萧白雪压低了声音问道,“她没看到吧?” 萧白雪方才使出的是南柯。要震碎那样巨大的青石构筑的地宫入口,实在是非南柯不可。 桑白及摇了摇头:“没有。”说罢,满脸都是担忧之色,扶住萧白雪道:“要不要歇一下?” 萧白雪道:“不用了,我们快走吧。” 萧白雪看了一眼站在前方的林偃月。封了地宫入口,他们正好可以深入地宫之中寻找永生莲,只是如此一来,就不得不将林偃月带到更加危险的地下,他一直在担心这个,最后却还是不得不如此。 萧白雪和桑白及走到林偃月身边,萧白雪对林偃月道:“迫不得已,出此下策,我们只能另寻出口了。” 林偃月看着萧白雪苍白的脸色,心中只觉得一阵愧疚,垂眸道:“我就不去了。” 萧白雪有些不解地看着林偃月。 林偃月道:“二位进入这九居塔,是另有目的吧。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为了寻找什么宝物。” 萧白雪看着林偃月,没想到她已经猜出来了,只能点头。 林偃月道:“二位几次同我冒险,想要救我出地宫,却每次都受我连累。不如就此分道,二位自去寻找永生莲,我在这里等待千音阁的人来救我。二位放心,我不会将你们的行踪告诉其他任何人的。” 萧白雪道:“万一碧霄宫的人进来,你一个人怎么办?” 林偃月道:“如今地宫入口既然已经封死,一时半刻绝对不可能有人进来。而且,千音阁马上就要赢了,等凌风控制了局面,肯定会第一时间来救我的。”林偃月心里知道,她其实是在赌,但她实在不能再拖累这两个人了。 萧白雪看着林偃月坚定的神色。谢凌风一定会来救她的——这句话,她已经说过好几遍了。 萧白雪道:“月使和谢阁主真是恩爱。” 林偃月只是一笑,没有多言。 萧白雪强压住心里的情绪,神色却还是忍不住黯了几分:“地宫之中机关遍布,危险重重,月使留在这里也好。等我们找到出口,定会立刻返回。” 林偃月点头,然后目送萧白雪和桑白及离开。 林偃月见萧白雪和桑白及走远,便打算先回之前的石室里等着。 但是,就在这时,林偃月突然感到地面传来了剧烈的震颤,像是地宫之外有什么重物猛地砸向了地面。林偃月心中暗道不好,想必是九居塔上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此时入口处石壁坍塌,其他地方的承重必然已经受到了影响,坍塌很有可能会因为这震颤而继续扩散。 林偃月立刻向萧白雪和桑白及离开的方向跑去,刚迈步身后便有石屑掉落下来,果然已经开始坍塌了。 萧白雪和桑白及也感觉到了地面的震颤,待林偃月跑过来,这才忙和林偃月一起向前奔去。 三人跑出去很远,待地面的震颤逐渐转为微弱,这才停下来。 萧白雪对林偃月道:“或许是外面发生了什么,地宫入口那边随时都有可能完全坍塌,已经不安全了,月使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吧。” 林偃月知道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点头道:“实在是抱歉。” 萧白雪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吧。” 桑白及大大方方走在了前面:“这次我来带路,你们跟着我吧。” 大约是因为之前发生坍塌的原因,靠近地宫入口这边的机关大都失效了,随着道路的深入,机关逐渐减少,所以一路都是有惊无险。 三人走了几个时辰,渐渐察觉出不对起来。地宫中岔路极多,一开始也走错了好多次,绕了不少冤路,但走着走着,突然发现他们开始在原地绕路,所有的密道都似乎不同,但是走了很久之后,就会突然发现又回到了原地。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地停下来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道暗门,三人研究了很久才打开暗门,见到了新的道路。 三人喜出望外,桑白及正要欢呼,还未发出第一个音,就被萧白雪拉住了手臂。 萧白雪凝神细听,便听到密道中传来了细微的声响,像是很多人的脚步声,正从石壁的另一侧传来,虽然压得极低,但还是隐约可以听见。 萧白雪对林偃月和桑白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林偃月和桑白及的内力不如萧白雪,并没有听到动静,但还是忙放轻了脚步。 三人悄无声息地走了一段路,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石洞,却不是人工雕琢的,而是天然形成的溶洞,七彩的钟乳石铺满了洞顶,异彩流光。溶洞的内侧一片黝黑,三人走过去,才发现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深渊,仅凭火把的光亮,根本看不清下面的情况。 三人在溶洞中转了一圈,才发现道路到这里突然断掉了,根本没有任何出口,于是便打算原路返回。 就在这时,洞外突然传来了细微的声响,是很多人的脚步声。这一次,连林偃月和桑白及都听到了。 林偃月心中不禁一阵忐忑,不知道是谢凌风来了,还是碧霄宫的人。 林偃月知道他们的行踪肯定已经被人发现,此时想要躲藏也已经不可能了,于是悄声对萧白雪和桑白及道:“你们躲进那边的岩石后面去,我来应付。” 萧白雪自然不同意,蹙眉正要说话,却被桑白及拉住。 林偃月又道:“是凌风来了,我听得出他的脚步声。” 萧白雪低声道:“确定?” 林偃月点头,然后露出了一个笑,甜甜的,连眼睛都微微弯起。 萧白雪看着那个笑,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可是,这一切,都是顾檐梅当日所愿,此刻他又有什么资格觉得心痛呢? 桑白及见萧白雪站着不动,不由得担心起来,如果是谢凌风来了,他们寻找永生莲的目的肯定就会暴露,谢凌风绝对不会放过他们,忙拉住萧白雪往角落里的那块岩石走去。 萧白雪也不再坚持,随桑白及走了过去,因为即使来人不是谢凌风,先藏在暗处,敌明我暗反倒有利。 萧白雪和桑白及刚藏好,便听见洞口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虽然很轻,但奈何人太多,只怕有上百人,还是发出了很明显的声音。 林偃月往山洞门口走了几步,直直地盯着洞口。 正文_第七十二章 坠入深渊(2) 火把的光亮在通道中亮起,林偃月朝那亮处看去,便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谢凌风和乔贯华。 谢凌风借着火把的光亮,就看到洞中有一个人的身影,纤瘦而单薄,早已加快脚步,向洞内奔了过去。 然后,谢凌风便看清了站在洞中的女子,洞中倒挂着无数的钟乳石,在火光的照耀下,闪动着七彩的光芒,如同人间仙境,而她就站在那里,一袭白色长裙,亭亭而立,仿若瑶台仙子。 “偃月。”唤出这个名字,谢凌风已经几步奔上前,将林偃月紧紧揽入了怀中。这一路走来,他满心忐忑,如置炎火,到这一刻才终于安定。 “偃月,你没事就好。”谢凌风抱着林偃月,过了很久才说出这一句,连声音里都带了哽咽。 林偃月垂手而立,任由谢凌风抱着,什么也没有说。她对外面的地覆天翻一概不知,只当谢凌风的哽咽是因为终于救出了她,又想起来几天前他们分别时,谢凌风那差点刺进她身体的那一剑,几乎就要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萧白雪站在岩石内侧,目光透过钟乳石交错的缝隙,看着林偃月和谢凌风相拥而立的身影,不由得低垂了眸。 萧白雪感觉桑白及握住他手腕的力道加重,他知道桑白及是在提醒他,怕他冲动。 谢凌风见林偃月不说话,慢慢松开林偃月,心中虽然有点失望,但还是掩不住脸上的笑意。 林偃月平静地道:“我们走吧。”说罢就要向溶洞外走去。 谢凌风却一只手揽住林偃月的肩,阻止林偃月往外走,然后面对着溶洞的里侧,道:“何人鬼鬼祟祟躲在里面,还请出来一见吧。” 林偃月的身体微微一僵,对谢凌风道:“凌风,就我一个人,想必是洞中滴水的声音。” 谢凌风知道萧白雪和桑白及都进了地宫,此时看到林偃月一个人站在石洞中,自然不会相信。 谢凌风松开林偃月的肩,低头看着林偃月,话却不是对林偃月说的:“阁下还是出来吧。若要让我来搜,就没意思了。” 萧白雪听到这句话,掰开桑白及握住自己手腕的手,对桑白及轻轻摇了摇头,然后便走了出去。 桑白及眼见着萧白雪走出去,却怕被谢凌风发现,一动也不敢动。 萧白雪从藏身之处走出去,面上带着一丝浅笑,道:“谢阁主。” 谢凌风道:“萧堂主,真是巧得很,却不知与世无争的长桑谷,为何要搅入这潭浑水?” 萧白雪道:“我如果说,是为了来看着地下风景,谢阁主也不会信吧。” 谢凌风的面色骤然转冷:“萧堂主这样说,就不要怪千音阁得罪了。” 谢凌风的话音刚落,跟着谢凌风来的阁中弟子已经纷纷拔出了手中的剑,整齐的声音响彻整个溶洞。 林偃月走上前一步,对谢凌风道:“凌风,如果不是萧堂主,我早就死在这地宫中了。你让他走吧。” 谢凌风不知道萧白雪之前已经到了地宫中的什么地方,若是萧白雪悄悄得到了永生莲,他怎么可能轻易放他走?但是,永生莲的事情,他又不能明说,万一本来萧白雪不知道永生莲的存在,岂非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谢凌风看向萧白雪,道:“明人不说暗话。这地宫之中藏着无数的宝贝,想必萧堂主是知道的吧。千音阁与碧霄宫开战,萧堂主却趁机潜入这地宫之中,想要渔翁得利,实非君子之举。如果萧堂主肯让我们搜身,我自然立刻放萧堂主走。” 萧白雪的脸色瞬间转冷,谢凌风这句话,分明是暗指他是贼。 谢凌风见状,于是拔剑出鞘,对着萧白雪道:“既然萧堂主不愿意,那便干脆一些,萧堂主若是赢了,自可离去。” 谢凌风话音刚落,已经出手,承影剑快如闪电,向萧白雪攻去,二人很快便战到一处。 桑白及站在暗处,紧张地盯着战局,心知萧白雪不得不隐藏自己的武功,肯定招招艰难,毕竟他们曾一同生活了十年,对彼此都太熟悉了。况且,之前萧白雪的心痛之症突然出现,方才又为了震碎地宫入口而强行使用南柯,此刻的身体状态委实不适合与人动手。 桑白及心中焦急,果然见二人交战几十回合后,谢凌风便占了上风,手中长剑挥过,险些刺中萧白雪的肩头,好在萧白雪及时避开,只被剑锋划破了衣袖。 桑白及看到此处,终于忍不住了,从藏身之处飞身而出,掏出袖中的短匕,便向谢凌风攻去。 只是,桑白及的武功岂能和谢凌风相比,即使加入了战局,依旧没法占上风,何况乔贯华还站在一旁没有动手,若乔贯华加入,他们一点胜算都没有。 桑白及心中着急,瞥见林偃月站在一旁焦急地看着战局,不由得生出一个计策,打算假意要挟林偃月,让谢凌风放他们出去,等他们到了地形复杂的密道中,肯定可以甩开谢凌风。于是,桑白及趁着一个交手的间隙,立刻抽身退出战局,向林偃月的方向飞身而去。 谢凌风察觉桑白及的动作,也不顾还在和萧白雪交手,立刻向桑白及追了过去。 桑白及感觉到身后强烈的剑气,因为几乎没有什么实战经验,立刻就慌了,一边收回手中刺向林偃月的短匕,一边回身去接谢凌风的攻击,但身体还来不及完全回过身去,那一掌已经挥出,却没击向谢凌风,而是击向了林偃月。 林偃月见桑白及扑过来,知道桑白及是要用自己做要挟,也知道桑白及不会真的伤害自己,于是根本就没有躲,却没想到桑白及这一掌会向自己击来。 林偃月内力尽失,受那一掌之力,身体顿时飞了出去,而她此刻所站之地就在山洞里侧的深渊附近,身体便向着那深渊飞去。 谢凌风眼见林偃月飞出去,早已是心急如焚,奈何人在空中,想要加速也做不到,况且他此刻离林偃月所在的位置最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偃月向深渊的方向跌去。 就在谢凌风心下绝望之时,只见一道淡青色的身影直奔林偃月而去,正是原本就处在深渊附近的萧白雪。 萧白雪身法快如闪电,在深渊中间将林偃月接住,然后两个人的身影迅速向下坠去,转瞬便消失在黝黑的地下。 正文_第七十三章 白骨观音(1) 林偃月听见头顶传来谢凌风声嘶力竭的呼唤,在空荡荡的溶洞中回响,但身体急速下坠,不到片刻那声音就已经渐渐遥远了。 四周漆黑一片,世界变成了巨大的黑洞,除了冰寒侵骨的风,除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除了贴近她脸颊的温暖胸膛,和那胸膛中传来的心跳,什么都没有。 落下的瞬间,萧白雪本想提气纵身回到上面,却发现根本做不到,方才和谢凌风过招的时候,就已经觉得胸腔中隐隐作痛,内力也只能使出来几分。 萧白雪只觉得怀里的林偃月像一只安静的猫儿,一动不动地伏在他的胸口,似乎没有丝毫害怕。 萧白雪用左手紧紧拥住林偃月,右手掏出怀中的匕首,向山崖内侧靠过去。匕首触及石壁,发出尖利的声音,强烈的震动让他觉得半边身体都已经麻木,却始终不敢松手,但好在下落的速度已经在慢慢减缓。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白雪突然觉得脚下传来柔软的触感,一阵水声传来,下一刻整个人便已经被冰冷的液体包裹住了。 刺骨的寒冷,四肢瞬间麻木,萧白雪用力拥住林偃月,想和她一起浮上水面,却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他们袭来…… 萧白雪醒来时,发现自己似乎是趴在地上,脸颊感受到了粗粝的砂石,半边身体浸在水中。用了片刻,萧白雪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四周漆黑一片,一点光亮也没有,萧白雪伸手去摸腰上的荷包,那里放着他和桑白及专为进入地宫而准备的一颗夜明珠,他刚打开荷包,夜明珠便散发出了明亮的光芒,将他身边一丈照得清晰。 夜明珠放在透明绡纱做的袋子中,萧白雪将袋子上的丝绦系在手腕上,然后四下看去,发现林偃月就躺在不远处的地上,忙快步走了过去。 萧白雪蹲下身想扶起林偃月,可是手刚触到林偃月的手臂,就猛地收回半分,却顿在那里,连指尖都开始颤抖起来。 林偃月的身体,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 萧白雪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过了片刻,这才重新伸手将林偃月扶起来,明珠莹白的光亮下,林偃月的脸苍白得毫无血色。萧白雪用一只手揽住林偃月,另一只手伸出来,轻轻挑开一缕贴着林偃月脸颊的发丝,却始终不敢去探林偃月的鼻息。 就在这时,林偃月突然身体一颤,然后低低地咳了几声,却并未醒过来。 萧白雪只觉得紧绷的神经猛地一松,像是所有的力气都在方才的那一瞬间被抽干了,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跪跌到了地上。 怔了片刻,他似乎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下一个瞬间手臂已经忍不住用力,紧紧抱住了怀中的林偃月。 萧白雪闭上眼,将脸颊贴上林偃月的额头,过了好一会儿,身体才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 萧白雪借着夜明珠的光芒向四周看了看,此刻他们所处的是一个很大的山洞,山洞的一半是水,头顶的石壁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石窟,四下看不到任何出路。 萧白雪将林偃月抱起来,走到靠近里侧石壁处,然后小心地将林偃月放下,握住林偃月的手腕用内力为她驱寒。 萧白雪默默地在心里计算着时间。桑白及进来救他们时,说外面刚到寅时不久,而他们只有三个人,在那些错综复杂的密道中绕了很久,又经过坠落深渊的这一番折腾,只怕已经离子时反噬的到来不远了。 思及此处,萧白雪不由得暗中着急,见林偃月的脸色恢复了红润,忙收了手,又点了林偃月的睡穴,以免她中途醒来。 萧白雪站起身,将手中的夜明珠放到前面的地上,然后走到了山壁的另一边坐下来。萧白雪刚坐下,就觉得全身乏力,于是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等待着反噬的到来。 萧白雪坐了一会儿,突然听见身边传来林偃月的声音:“檐梅!”满含着焦急、绝望、悲痛的一声呼唤。 萧白雪心头猛地一颤,睁开眼向一丈外的林偃月看过去,却见林偃月依旧靠着石壁睡着,似乎是在做梦,眉心微蹙,想必是个不开心的梦吧。 萧白雪只觉得心突然空了一块,盯着林偃月看了片刻,然后慢慢回过头来,仰头看着头顶的石壁。 夜明珠就放在他们面前的地上,莹莹幽光,照亮这不见天日的斗室,面前的潭水折射着那明珠的光芒,在洞顶投射上粼粼波浪,光怪陆离,将这山洞变成了梦幻一般的世界。 这一切,真像一场梦啊。 萧白雪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意识的,醒来时发现自己依旧坐在之前的地方。明明反噬已经没有十年前那么强烈了,可是每次结束之后,那种虚脱的感觉反而越来越严重。 萧白雪坐起身,休息了片刻,这才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衫和头发,走过去拿起地上的夜明珠,然后向一旁的林偃月走去。 萧白雪半跪在林偃月的面前,林偃月依旧睡着,似乎是做了一个很悲伤的梦,整个脸颊上都是泪水。 萧白雪伸出手去,轻轻帮林偃月拭去颊边的泪,可是他刚拭了,那眼泪又重新滴落下来。 萧白雪看着林偃月的眼泪,突然觉得心里像是堵了什么一样难受。 顾檐梅啊顾檐梅,你何德何能,值得一个人在九年后依旧为你流泪? 萧白雪的指尖抚上林偃月的面颊,然后俯下身去,轻轻吻上了林偃月的眼睛,还有那些尚未滴落的泪。 打开那个装着南柯的匣子的夜晚,他就已经将一切都计划好了,自以为只要自己一死,便可以还所有人一个清明干净的未来。 最后,所有的一切也确实都如他所愿。但是,只有一件事他预料错了,那就是林偃月喜欢的是他而不是谢凌风;也只有一件事他没能做好,那就是林偃月扑过来为他挡了谢凌风的那一剑。 他本来觉得,等他死了,林偃月还有足够的时间忘记他,她会嫁给谢凌风,而谢凌风对她那样好,天长地久,水滴石穿,她总有一天可以爱上谢凌风。 可是,在林偃月扑过来挡住那一剑的时候,他分明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决绝的恨意。 他太了解林偃月,她那样固执,一旦爱了一个人,就不会轻易忘记,一旦恨了一个人,就不会轻易原谅。她爱他这件事,等他死了自然也就解决了,可是她若恨了谢凌风,她就绝对不可能再嫁给谢凌风。 所以,那一瞬间他突然就害怕起来,他怕林偃月会随自己去死。 长剑透过她的肩胛骨,然后从他的胸口穿过,冰冷的剑意直透心脾,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劝说她不要恨,也没有时间劝说她好好活下去。 所以,他选择了一个更有效的办法,他在她的耳边说了那句充满恨意的诀别,说从此黄泉路远、生生世世,都不必再见。 那柄剑将他们连接在一起,他能感觉到在他说完那句话之后,林偃月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胸口处一片温热,也不知是他们谁的血。 他将手伸到林偃月身前,将那柄剑从他们的身体里拔了出来,然后用最后的力气推开了她。 林偃月踉跄着跌坐到一旁,像是无法相信他会推开她一样,颤抖着伸出手捂住肩上的伤口,然后转过脸来略微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连最后再多看看她都已经做不到,可他已经可以放心,她知道她会听他的话,会好好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还有希望。 他自以为一切都做得很好,却到底还是亏欠了她。 从前,他从不知道她喜欢自己。就连他送给她的礼物,她都只是收进箱底,就连那根他千挑万选的发带,一开始她也从未戴过。 所以,他只能沉默。若她喜欢自己,他还可以争取一下,可她若是不喜欢自己,那他就绝对不能去抢。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可以和任何人争,却不能和谢凌风争。 因为欠了恩情,所以没有资格。 因为太过清醒,所以别无选择。 直到后来,在攻打三丘坛的战场上,他在半空中接住从阁楼上跌落的她,听见她说出那声“我爱你”,他才知道她喜欢的是自己。 那样深情的三个字,字字千斤。语调温柔、缠绵,透出哀婉;笑容明亮、干净,带着释然。 刹那之间,他只觉得天地希声、万物苍老。 命运怎么可以开这样的玩笑? 从头到尾,他都觉得她爱的是谢凌风,直到这一刻,亲耳听到她说出那三个字。 可是,他已经选择了他的结局,他会死在来年的二月,他的生命只剩下不到四个月。 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他已经选择了死亡,选择了献祭,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已经什么都给不了她,哪怕一个拥抱,一个亲吻,他都给不了。 不是不想给,而是不能给,因为已经没有未来,越多的牵绊,只能带来越多的伤害。 后来他也想过,如果一早就知道林偃月喜欢的是自己,他们之间会怎么样。 可他心里很清楚,就算一早就知道,最后他也还是会选择南柯。他是他们的哥哥,以死相护,本该如此。 那么,知道得太早,反而只会让他觉得愈加悲哀。而如果他从来都不知道,或许会死得更加无怨无悔吧。 仅此而已。 被林偃月撞破南柯秘密的那晚,他本是坚决不同意她留在听雨楼的,但她那样聪明,瞬间就已经捏住他的七寸,她说,如果不让她留下,她就立刻去将南柯的秘密告诉所有人。 他同意得勉为其难、不甘不愿,但内心其实是高兴的。 他想,他不是贪心,那时他已经只剩下九个月的生命,他所求也不多,只希望可以再看一看她的笑颜,他终归是要死的,他死了她就会重新回到她的世界。 却没有想到,泥足深陷,一步错步步错,最后到了无可挽回的局面。 如今,她总算像他期望的那样,嫁给了谢凌风,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可是,若是当日他可以做得好一点,她此刻的梦里,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 他一开始就知道亏欠有多沉重,所以选择了隐瞒所有人,最后却将这样的沉重给了她一个人,让她独自守着所有的秘密,独自在梦里流泪。 这一刻,萧白雪终于决定,等到他拿到永生莲,他就告诉林偃月一切。 此时他还不能告诉林偃月,是因为他可能再过两年就会死去,而萧白雪太有名,林偃月肯定会知道自己死了,还是于事无补。 所以,他必须拿到永生莲,如果他拿到永生莲,他就可以告诉林偃月顾檐梅没有死,这样她就不用再愧疚,就可以安心地幸福下去。 萧白雪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像是要舒出心中压抑的悔恨,这才伸手解开了林偃月的睡穴。 正文_第七十四章 白骨观音(2) 林偃月一直在做梦。 她又梦到了顾檐梅死去的那一夜,梦到自己躺在雪中,全身冰冷地等待着被大雪掩埋,却又突然觉得温暖起来,只看得见漫天的大火,顾檐梅就站在那火中,一点点被大火吞没。 林偃月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眼里都是泪,再加上山洞中只有夜明珠的光亮,一切都显得朦胧一片。 在这朦胧的世界里,有一个人正半跪在她面前,温柔地看着她。 林偃月还沉浸在梦中,只当面前的人是顾檐梅,猛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林偃月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但还未出声就已经哽咽起来,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我,我没有想要杀你,那是——” 就像重复了无数次的梦境,说到这里,她便再也发不出一个音。 因为,后面的话她说不出口。她怎么能对顾檐梅说,那是谢凌风他们三个人的合谋,是他们要杀了你? 萧白雪看着林偃月哀伤无助的神色,看着眼泪从她的脸颊上一滴滴滑落,过了半晌才轻声道:“你醒了。” 林偃月听到这句话,这才看清面前的人是萧白雪,慢慢松开手,勉强回以一笑,然后收回了目光。 萧白雪就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脱下身上的外衣递给林偃月。 林偃月道:“不用了,萧堂主还是……” 萧白雪道:“我们能被水流冲到这里,说明水下是有通道的,我要去水下寻找出路,穿着反而累赘。” 林偃月听萧白雪这么说,便也不再推辞,接过衣服披在了身上。 萧白雪道:“月使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萧白雪知道,此时谢凌风也一定正在地宫之中寻找他和林偃月,如果让谢凌风的人先发现了永生莲,事情就麻烦了。而且,他们之前花了几个时辰,将上面的道路全部找了一遍,却什么都没有发现,最后才发现了那道暗门,如此隐蔽,说不定永生莲就藏在此地。 萧白雪离开后,林偃月便依旧像之前一样靠着石壁坐着。夜明珠被萧白雪带走了,山洞中一片漆黑,只剩下水从洞顶滴落水中的轻微声响。 过了一会儿,林偃月便重新觉得全身发冷,虽然有萧白雪的外衫,但夏日的外衫实在不足以抵御寒冷,她觉得自己全身都仿佛掉进了冰窖中,但也只能徒劳地将身上的外衫裹得再紧一点。 林偃月将手伸向额头,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在发烧,连鼻尖呼出的气打在手上都有些发烫。身体难受,再加上这样一片漆黑的环境,愈加让人觉得时间过得无比缓慢,林偃月觉得自己等了很久很久,依旧不见萧白雪回来,突然开始担忧起来,不知道萧白雪是不是遇到了麻烦。 又过了很久,林偃月终于迷迷糊糊地听到了水声,立刻睁开眼,就看到面前的水面上露出了一点点的微光,忙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了水潭的边缘。 林偃月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光亮,在水面上粼粼闪耀,迅速扩大成一团美丽的光晕,然后就看到萧白雪从水中站了起来。 萧白雪在水中泡了太久,此刻全身冰冷而疲累,刚冒出水面,就看到林偃月站在水潭边上,仿佛早已等了他很久很久。 林偃月脸上的担忧在看到他的瞬间已经变成了欣喜,唇角向上翘起,弯成一个明媚的弧度,带着期盼,带着喜悦,像一束阳光穿透这寒冷黑暗的地底,萧白雪只觉得心瞬间便明亮温暖起来。林偃月素来情绪内敛,从不轻易表露,这还是她第一次对“萧白雪”笑得这样毫无掩藏。 林偃月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略微收了笑容,问道:“怎么样,找到出口了吗?” 萧白雪从水里走出来,点头道:“找到了,只不过中间需要潜水好几次。” 林偃月道:“之前醒来时我就试了一下,内力似乎已经恢复了很多。” 萧白雪道:“如果万一在水下坚持不住,只能……” 林偃月知道萧白雪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如果她在水下坚持不住,就只能由萧白雪在水下为她渡气了。生死关头,她哪里还会在乎这些。 林偃月道:“无妨,到时候就拜托萧堂主了。” 萧白雪见林偃月这么洒脱,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转头看向水面,道:“那我们就出发吧。” 林偃月看着萧白雪略显苍白的脸色,道:“看你脸色似乎不太好,稍微休息一下吧。” 萧白雪确实觉得有些疲累,想到若是在水下出现心痛之症,反而会拖累林偃月,于是点头答应。 两人坐下来休息了大约两刻钟,这才一起潜入水潭中。 水下急流甚多,为了防止被急流冲散,两人在水下时只能一直牵着手,不过林偃月的内力似乎比之前预想的要恢复得好,需要潜水的地方,林偃月都坚持过来了。 二人在水下大约游了小半个时辰,中间断断续续经过了好多个石窟,这才到达之前萧白雪找到的出口。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石窟,各种钟乳石倒挂其中,五彩斑斓,分外美丽。 石窟一侧有一条人工开凿的小道,一直通向前方。二人上了岸,然后沿着那条小道向前走去。道路十分通畅,一路上既没有机关,也没有岔道。二人也不知向前走了多久,面前终于出现了一道石门。 石门高达一丈多,门框上雕刻着缠枝的莲花,那雕工明显要比之前见过的精细美丽得多,上面镶嵌的也不是彩石,而是各种彩色的宝石,奢靡华丽到了极致。 林偃月和萧白雪走进门中,立刻被眼前的情景吸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忍不住向里面走了进去。 那是一个宽和高都大约有十丈的巨大佛殿。半圆形的穹顶上,九色的琉璃莲花成千上万,花蕊处镶嵌着一颗颗夜明珠,将整个佛殿照得明如白昼。 林偃月被那些美丽的莲花吸引,不禁仰起头一边移动脚步一边仔细看过去,身体无意识地转着圈。 萧白雪却没去看洞中的情景,目光一直落在林偃月身上。 明珠的光芒之中,九色琉璃粼粼闪耀,构成了梦幻一般的画面。站在这光芒中心的林偃月,亭亭而立,也像是梦幻一般的存在。她微微仰着头,脖颈和侧颜有着优雅迷人的弧度,脸上带着笑,似乎很陶醉,却只是浅淡的一抹,疏离而恍惚。 林偃月没有意识到萧白雪的目光,喃喃地道:“这塔名叫‘九居塔’,也不知有何来历。” 萧白雪道:“佛家谓众生轮回之地,欲界一处,色界四处,无色界四处,凡三界九处,称为‘九居’,亦称‘九有情居’。” 林偃月道:“原来,萧堂主对佛经颇有了解。” 林偃月说罢,收回了一直看着穹顶的目光,微微垂了眸,神色添了一丝黯然。 顾檐梅的母亲是个信佛参禅之人,顾檐梅自小耳濡目染,对佛家经义颇为熟悉。小时候,林偃月经常让顾檐梅给她讲佛经中的小故事,那些晦涩难懂的佛经,到了顾檐梅的口中,总是能够变得深入浅出,分外有趣。 萧白雪自知失言,又怕解释多了反而惹林偃月怀疑,便只道:“月使见笑了,不过是来之前做了一点功课。” 林偃月淡淡一笑,然后移开了目光,落在身旁的墙壁上。 墙壁上是一整幅巨大的壁画,汉白玉的墙面犹如绢布,彩色的宝石便是颜料,雕刻镶嵌成一个个独立的画面,画面中俱是一男一女,或弹琴烹茶,或对月小酌,虽都是寻常画面,却看得出恩爱非常,而这些独立的画面又全部连接在一起,构成了一整幅画。 佛殿的正中间是一座莲台,用的却是素净的白玉,莲台上是一座站立的白玉观音像。按照这座佛殿的大小,供奉的观音像至少要五六丈高,但这座观音像,下面的莲台不过到人的腰部,观音像本身也只有一人那么高,在空荡荡的殿中显得极不协调。 林偃月走到观音像的下面,突然对萧白雪道:“萧堂主觉得这座观音像漂亮吗?” 萧白雪仰头看着观音像,道:“漂亮,很漂亮,飘逸空灵,顾盼神飞。” 莲花座上的观音,就像少女一般微微偏着头,垂眸含笑,欲说还休,说不出的娇俏动人。十指纤纤放在身前,执着三支莲花,两朵已经开放,一朵还是花苞。再看体态,娇弱纤瘦,腰肢盈盈一握。长裙及地,仿佛被风吹起,翻卷如同浪花。 他从小随母亲进出佛寺,见过无数座观音像,大都宝相庄严,悲悯慈祥,却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观音像。 林偃月听完萧白雪的话,忍不住笑起来:“萧堂主和我想的一样,我们可是在亵渎神灵了。” 林偃月在说“亵渎神灵”几个字的时候,笑容里竟难得地带了些少女的调皮之感,看得萧白雪微微恍神。十年前那个可爱的小姑娘,在脑海中一晃而过,再与眼前的人重叠,直教心底生出无尽的苦涩。 萧白雪笑着道:“我猜,这根本就不是观音像,而是这画中的女子。” 林偃月仰着头,目光落在面前的观音像上,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唇边有一个淡淡的笑容。 过了片刻,林偃月道:“萧堂主有没有听说过,关于面前这位女子的故事?” 为了调查永生莲,萧白雪和桑白及两人查阅过无数典籍,自然知道这段故事,但是此时见林偃月仰头凝望观音像的神情,萧白雪突然很想听她将这段故事娓娓道来。 于是萧白雪道:“略微听说过一两句。月使若是知道,不妨说说。” 正文_第七十五章 白骨观音(3) 林偃月的声音带了微微的叹息:“传说百年前有一位宫主,年少时十分喜爱在外游历。有一次,他遇到了一位白衣女子,衣袂飘飘,宛若月中仙子,于是一见倾心、相思断肠。那女子住在山谷中,于是这位宫主便在谷外痴痴守望三年,才终于得了芳心。” 林偃月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唇边凝着浅笑,看向那观音像的目光里却分明显出了悲伤。 萧白雪知道,她已经说完了美好的开头,只等下一个转折,将故事中的主角推向命运弄人的深渊。 林偃月略微垂了眸,伸出指尖轻轻拂过莲台,这才继续说了下去:“二人在谷中住了半年,便收到了碧霄宫的信,说老宫主,也就是故事中这位宫主的父亲去世了。于是,男子不得已回了碧霄宫,料理父亲的后事,并忙于接替宫主之位的事情,几个月后重新回到山谷中时,却发现心爱的女子得了重病。” 林偃月的指尖停在莲花的花瓣上,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这位宫主将心爱之人留在山谷中,然后踏上了寻找神医神药的漫漫长路,遍寻南疆,江南,中原,漠北,雪域,关外,终于集齐了上百味世间奇药,然后将它们交由十几位神医,共同炼制成了药丸。” 萧白雪知道,林偃月说的这颗药丸就是永生莲,也猜到她看着自己是意有所指,却只是微微别开了眼神,道:“后来呢?” 林偃月道:“后来,这位宫主带着药丸回到了山谷中,才知道心爱之人已经在三个月前去世了。为了等情郎归来时可以见自己最后一面,这位女子让人将自己封进了冰棺之中。可是等到宫主打开了冰棺,棺中的女子却在瞬间化成了一具白骨。” 说到这里,林偃月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白骨,多么美丽干净。世间人啊,总是喜欢这样自欺欺人。” 萧白雪听出这叹息的弦外之音,于是道:“故事到这里,越来越像说书人口中的传奇了。” 林偃月道:“原来萧堂主也这么觉得。我第一次听到这里的时候就想,冰封的尸身只怕早就被冻得变形,待冰融化,必定会迅速腐烂,其情其状是何其惨不忍睹。所以,说故事的人、听故事的人都心中不忍,于是为其编造一个美好的情景,似乎这样就可以弥补其中的遗憾一样。” 萧白雪看着林偃月低垂的眉眼,唇边分明有着一抹浅笑,可眉梢眼角都是难以掩藏的哀伤。 林偃月抬起脸,重新去看面前的观音像:“那具白骨,只怕就在这座观音像里面吧。” 萧白雪点头,道:“一开始远远地看到时,我还以为这是一座玉雕观音像。可是,这世间哪里会有一人来高、毫无瑕疵的白玉?走近才知道,原来是白瓷,又恰好塑成了一人大小,想必确实如月使的猜测,里面封存了那女子的白骨。” 林偃月仰头看着观音像,目光却像是看向了很遥远的地方,朦胧又恍惚,声音也低缓了起来:“深爱之人死去,却将她的白骨封进观音像,相对相望,凭吊缅怀,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如今,斯人已没黄土,而她却独自在这幽深的地底,在这奢靡的琼室,看着满墙昔日的欢愉画面,又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萧白雪无法回答林偃月的问题,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看她眼中湿润,有隐隐的泪光。 林偃月道:“萧堂主,如果你心爱的女子死去,你会愿意造这样一个琉璃世界,将心爱之人永远留在这里吗?” 萧白雪只觉得心中猛然一痛,已经脱口而出:“我会和她一起死去。”说罢,才察觉这番对话委实不详,不禁微微蹙眉。 林偃月露出一个微笑:“被萧堂主爱上的人,一定会很幸福吧。” 萧白雪只能沉默。林偃月幸福吗?他其实并不知道。 林偃月想起之前在西洲城外,曾听乔贯华说有人设了赌局,赌萧白雪喜欢女人还是男人,心想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话题,正好顺着问下去,于是道:“萧堂主曾经爱过一个人吗?” 萧白雪看着林偃月,轻轻点了一下头,却不知她为何突然转了话题,他甚至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略微的愉快。 林偃月继续试探:“那个人,一定特别漂亮,嗯,还特别优秀。” 萧白雪继续点头:“嗯,我从小就认识她,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心思七窍玲珑,好像天生就带着光芒。” 林偃月看萧白雪略带陶醉的表情,心想萧白雪原来还是喜欢女人的,而且还是个痴情之人,瞬间又多了一点兴趣,追问道:“那——后来呢?” “一开始,我以为她不喜欢我,所以对她撒了谎。等后来发现只是误会时,又撒了一个更大的谎。” “没去解释一下?” “她已经嫁给别人了。” 林偃月觉得自己戳了萧白雪的伤口,又见萧白雪一直看向自己,突然觉得有些尴尬起来,别开目光道:“呃,其实吧,嫁了也是可以分开的。你至少要去解释一下嘛。你看,你不解释,这个姑娘就觉得自己只有一个选择,你去解释了,她就有了两个选择,说不定就会选你了。” 林偃月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知道很多事情其实不是不去解释,而是已经解释不了了。就比如,她其实也想去和顾檐梅解释一下,她并没有参与谢凌风的阴谋,没有想要去杀他,但是,顾檐梅已经死了。 萧白雪问道:“如果是你,你会选谁?” 林偃月立刻道:“肯定选萧堂主!像萧堂主这样的美男子,这个世界上实在是太少了,绝对不能错过。” 萧白雪听着林偃月开玩笑的语气,心中略微酸涩,却只是一笑,“月使和谢阁主看起来十分恩爱。” 恩爱?林偃月有些想笑,但还是尽力忍住了,道:“嗯,很恩爱。因为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要永远幸福。” 她是答应过顾檐梅,要和谢凌风幸福下去。但是,那是在谢凌风将那柄剑刺进顾檐梅的胸膛之前。从谢凌风逼她回到千音阁开始,她就后悔了。如今碧霄宫肯定已经被千音阁所灭,她便再无顾忌,今日之后,她要所有人都为当年的事付出代价。 萧白雪见林偃月微微低垂着眸,唇边有一个弧度,是没能忍住的笑意。他想,林偃月一定是不想表现出喜悦,免得伤害刚说了一个悲情故事的自己。 萧白雪维持着脸上的笑意,道:“我喜欢的那个姑娘,她也过得很幸福。我想,她已经做了选择了,我又何必再去打扰她呢。” 林偃月见气氛沉重起来,觉得不应该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转过了身去,看着面前的观音像。 正文_第七十六章 白骨观音(4) 林偃月用指尖抚上观音像手里拿着的莲花的花茎,道:“据说,那位宫主将带回来的药丸放到一起,炼制成了一颗大的药丸,起名为‘永生莲’,被后世奉为碧霄宫圣物。” 说到这里,林偃月侧过脸看着萧白雪,“萧堂主和桑谷主进入这九居塔,就是为了找永生莲吧。” 萧白雪知道,林偃月肯定早就已经猜到,也就不再掩饰,坦白地点了点头。 林偃月从前以为永生莲以及那位碧霄宫宫主的故事都只是传说,却没有想到真的存在这样一座地宫。 林偃月这才想到,谢凌风此时攻打碧霄宫,或许也是想得到永生莲来救她吧。只是,这样的生命,她已经活得够了,能顺应天命死去,才是她的幸运。 林偃月道:“虽然‘生死人肉白骨’的传闻说得有些夸张,但永生莲能医治顽疾想必非虚,自然应该交给长桑谷,他日桑谷主若能研究出永生莲的配方,定是一件造福苍生的事。” 萧白雪没想到林偃月会这么说,突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他们要找这颗永生莲,不过是为了救他的性命罢了。 林偃月道:“我猜,永生莲就藏在那莲花的花蕊中吧。萧堂主请拿走便是,我不会将此事告诉任何人的。” 说罢,林偃月便转过了身去,像是对墙上的壁画产生了兴趣,仰着头认真地一幅幅看起来。 萧白雪看着林偃月的背影,过了片刻,这才轻轻一跃,踏上了面前的莲台。 萧白雪站在莲台之上,观音像捧着的三朵莲花刚到他的腰间,于是低下头去仔细观察那三朵莲花来。除了一朵还是尚未开放的花苞外,剩下的两朵莲花都开得正盛,其中一朵的花蕊处果然放了一颗琉璃珠。 萧白雪伸手将琉璃珠拿起来。那是一颗透明的琉璃珠,中间放了一颗鹌鹑蛋大小的药丸,但整个珠子并没有开口,想必是先将药丸放入了珠中,然后再将珠子封了起来,才能将药丸保存这么长的时间而不腐坏。 萧白雪拿起琉璃珠,却没有立刻走下莲台,而是看着另一朵同样开放的莲花,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上莲花的花蕊处,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果然……” 片刻后,萧白雪这才收回了略微失望的神情,走下莲台向林偃月走去。 萧白雪刚走到林偃月身后,突然听到头顶传来异样的声响。这几日在地宫中早已听过无数次这样的声音,萧白雪立刻明白,应该是方才他取出琉璃珠,触发了机关。 林偃月也听到了这声音,不由得心下一慌。这佛殿中空无一物,根本无处可躲,而且,此刻她所站的位置在佛殿的最里面,距离出口足有十丈,就是再快也来不及赶在暗器射下来之前离开佛殿了。 林偃月心念急转,突然想起了佛殿正中的那座观音像,于是决定赌一把,还未动作,便见萧白雪拉住了自己,一边向后飞掠一边出声提醒:“观音像。” 二人才刚落下,暗器便如细密的雨丝一般落下,将整个佛殿覆盖,唯有他们脚下所站的观音像得以幸免。看来他们是赌对了,这座地宫的设计者那般痴情,又怎么忍心暗器伤及自己心爱之人呢。 四周暗器哗啦啦响成一片,林偃月和萧白雪站在莲台上,非常无奈地对对方笑了笑,然后抬起头来看着穹顶,暗器从千万朵琉璃莲花中激射而出,将原本梦幻般美丽的场景瞬间转换成恐怖的杀戮场。 林偃月和萧白雪本想等着头顶的暗器停下来,再找到出去的方法,就在这时,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了异样的声响,像是什么重物拖动的声音。 二人忙向门口看去,只见一块巨石正从门上往下沉,已经露出了一寸来长。萧白雪心中暗惊,佛殿到门口还有一段通道,从这里到门的距离足有八九丈,他知道自己绝对不可能在不用南柯的情况下,躲避开这如雨暗器,然后抢在门落下之前出去。 萧白雪在看到门下落的瞬间,已经将手中放着永生莲的琉璃珠放回了莲花中,那石门立刻停了下来,就连穹顶的暗器雨也停止了。 萧白雪对林偃月道:“你先出去吧,就我一个人的话,可以赶在门落下之前出去。” 林偃月将信将疑地看着萧白雪。她知道以自己此刻的身体状态,绝对不可能冒着暗器雨出去,之前在石牢中就因为寒气侵体而有些不舒服,后来虽然内力恢复了大半,但之前落水后就已经有些发热,后来潜水过来又受了寒,愈加严重起来,她本来身体就已经只剩下一副空壳子,哪里受得了这样反复折腾,此刻走路都觉得开始晕眩起来。 林偃月看着萧白雪信心十足的样子,犹豫了片刻,心知别无他法,只能点了点头,然后提气纵身向门外而去。 萧白雪见林偃月到了门外,趁着林偃月还未转身,立刻将莲花中的琉璃珠重新拿起来,在珠子离开花蕊的瞬间,已经施展浮舟身法向外飞掠而去。这浮舟由萧白雪施展而来,要比桑白及那日在婚礼上施展的快了不知道多少倍,刹那之间人已经离开莲台两丈之外。 就在萧白雪的双脚离开莲台的瞬间,穹顶莲花次第绽放,细密的暗器雨再次急射而下。 萧白雪在地上借力,身体再向外越了两丈,暗器雨就已经逼近,只得以掌风击出来抵挡。如此一来,萧白雪的速度自然慢了下来,而面前的石门已经迅速向下坠去,眼见着已经落下来一半。 萧白雪的目光扫过林偃月的背影,见她并未转过身来,于是抬起手来,掌中南柯之力光华闪耀,刹那间白色的光芒绽放开去,向四周扩散,将整个佛殿照得明如白昼,灿若霞光,而那些激射而来的暗器,被那光芒轻轻一拂,仿佛被卸去了所有的力道,然后被那光芒向外推去,软绵绵地落向地面。 林偃月在门口站定,正要回过头去,就感觉到背后突然亮了起来,有白色的光芒从背后射过来,心中一惊,忙转过身去,却见石门早已经落下了大半,只剩下了一尺多高的一道缝隙。 萧白雪借着暗器再次袭来的瞬间,已经再向门口飞掠了三丈,眼看着就要接近出口,却见石门已经即将关闭,即使顺着那石门滚出去也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打碎石门出去了。 只是,此刻林偃月就站在门外,因为担心伤到林偃月,萧白雪既要保证在瞬间震碎石门,又不得不控制施力方法,让石门的碎块不要向外飞溅,其难度高了好几倍,极其损耗功力。而以此刻他的身体状态,这实在是个冒险的做法,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出现之前的心痛之症。但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也容不得萧白雪多想,只能出掌,向那石门击去。 林偃月见石门下面的缝隙间透出白光,知道萧白雪是要震碎石门,早已向一旁让去,却见厚重的石门已经被震得粉碎,却没有一块石块向外飞溅,全都整齐地向地上落去。下一刻,萧白雪已经从石门中飞身而出。 林偃月心中一喜,正要向萧白雪走去,却见几道银光在门内一闪,想是里面的暗器追随而到,而萧白雪身形明显有些缓慢,眉头紧蹙,似乎根本没有发现背后的情况。 “小心身后!”林偃月一边出声提醒,一边向萧白雪飞身而去,拉住萧白雪的手臂迅速向一旁躲去。 奈何林偃月的身体此时也是强弩之末,动作略微慢了片刻,便见几点银光朝着萧白雪的背心射去。 正文_第七十七章 白骨观音(5) 眼见暗器射来,林偃月别无他法,情急之下只得生生用自己的身体挡了下来。 好在林偃月已经将萧白雪拉到了门的旁边,背后有墙阻隔,暗器再也到不了他们所在的地方。 萧白雪方才在走出门外的刹那胸中猛然刺痛,动作不由得慢了一些,被林偃月拉过来,这才缓过来一口气,正要向林偃月道谢,却见林偃月右边肩头雪白的衣衫被鲜血染红了大片,即使他们所站之处光线微弱,也依旧显得分外刺眼。 萧白雪心头猛地一跳,却见林偃月脸色惨白,身体靠着墙壁,十分虚弱的样子,愈加着急了,忙问道:“你还好吧。” “没事。”林偃月虚弱地笑了一下,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地上滑去。 那些暗器并不大,即使射进身体也不会有很严重的伤,但是林偃月担心的是那些暗器会有毒。方才中了暗器之后,她又拉住萧白雪移动,只怕此刻暗器上的毒已经在随着真气流转而开始向全身扩散了。 萧白雪急忙扶住林偃月,让她靠着墙根坐下来。萧白雪自然也想到了毒的事情,已经来不及犹豫,连封林偃月几处穴道,一手按在林偃月的锁骨处,用内力将林偃月中的暗器从背后逼出,然后立刻解开了林偃月右边肩头的衣衫,只见伤口呈乌黑色,果然有毒。 林偃月只觉得肩头一凉,下一刻已经有一个温暖的事物贴在了背后的伤口上,刺痛从伤口处传来,疼得林偃月忍不住身体微微一颤,忙咬紧牙关忍住了。 萧白雪俯下身用嘴将林偃月伤口中的毒血吸出,反复了好几次,这才将毒血全都吸了出来。萧白雪让林偃月靠着自己的肩膀,然后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里面装着长桑谷特制的金疮药,萧白雪倒出一些,小心地帮林偃月敷在伤口上。 做完所有的一切,萧白雪终于松了一口气,本是要伸手将林偃月的衣衫重新穿回去,目光却落在了林偃月肩头一前一后两道褐色的伤痕上,后背上那一道倒也罢了,在看到锁骨下的那道伤痕时,他忍不住鼻尖一酸,那道伤痕向下凹陷,几乎可以看到里面的骨头,衬着周围白皙的肌肤,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那道伤,是九年前的那夜林偃月为他而受,那一剑贯穿林偃月的肩头,一直刺进他的胸膛,也就是那一剑,划清爱恨,划清前生。 林偃月见萧白雪既不动作也不说话,突如其来的寂静,不禁觉得有些尴尬起来,于是想着说点什么缓解气氛,便笑着道:“很难看的伤口吧?吓到萧堂主了,实在抱歉。” 萧白雪听着林偃月半开玩笑的语气,愈加觉得心里堵得慌。平常的剑伤,如果好好休养,绝对不会变成这样,看起来像是受伤之后,又受了其他伤,伤口腐烂化脓所致。那一夜之后,林偃月究竟遇到了什么? 萧白雪伸手将林偃月的衣襟拉到前面,然后别开了目光,侧过身去背对林偃月坐着。 林偃月右肩不能动,只能用左手慢慢整理衣服,待整理完,这才低声道:“好了。” 萧白雪转过身来,也觉得尴尬起来,不敢去看林偃月,只是低声问道:“这道伤……怎么会,这么严重?” 林偃月依旧笑着,笑容比方才还要深了几分:“我听人说,有些伤痕不仅会刻在身体上,也会刻进灵魂,带入轮回,说不定啊,可以作为来生相认的凭据呢。”说罢微微垂了眸,连眸子里都是笑意。 萧白雪看向林偃月,看着她唇角的那个笑,心中猛然一痛,低声道:“是有什么来生想见的人?” “嗯,有。”林偃月点头,说罢神色却黯淡了下去,“可他只怕不想见我。” 萧白雪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是什么都没有说,默然移开了视线。 林偃月没有意识到萧白雪的反常,道:“我们走吧。”说罢一手撑着墙壁想站起身来,却觉得脚下发软,差一点摔倒。 萧白雪忙伸手扶住林偃月,这才发现林偃月身体发烫,似乎是在发热,方才光顾着伤口的事情,竟然没有发现。 林偃月觉得嗓子发痒,忙抬起左手用衣袖掩住唇,忍不住咳嗽起来,她如今的身体,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撑到此刻已是大限,本来只是低咳,却不想越咳越严重,胸中发闷,喉头腥甜,下一刻已经咳出一大口血。 萧白雪看着林偃月咳出的那一口血,早已慌了神,埋怨自己竟然才察觉,忙扶着林偃月坐下,想用内力帮林偃月疗伤。 林偃月猜到了萧白雪要做什么,想要阻止他,奈何一口气堵在胸口说不出话来,左手上都是血,只能伸出右手去拉住萧白雪的手臂,却牵动了肩上的伤,疼得冷汗涔涔而下。 萧白雪停下动作,问道:“怎么了?” 林偃月歇了片刻,这才缓过来,道:“萧堂主自己也受了内伤吧。”震塌地宫入口的时候,萧白雪似乎就带着伤,后来她更是好几次看到萧白雪悄悄用手按在胸口上,想必是内伤愈加严重了。 萧白雪道:“无妨,一点小伤罢了。” 林偃月知道萧白雪是不想自己担心,才故意这么说。这地宫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大,再找不到出口,他们不死在机关之下,也要被饿死在里面。 林偃月道:“不必再为我损耗内力了。能够出去一个人是一个人,若是等一下遇到更加危险的状况,请萧堂主不必顾我。” 萧白雪听着林偃月郑重的语气,心中一涩,口中却道:“月使刚为我挡了暗器,总要给我一个还人情的机会吧。” 林偃月本来想说,自己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不值得萧白雪来救,但想到萧白雪实在是个大好人,万一出去了非得要治好她,反倒是麻烦的事情。于是,林偃月露出一个笑容,道:“这个世界上,可不能少了萧堂主。若是萧堂主出了事,整个南疆就要被眼泪淹没了。萧堂主若能先出去,然后找到千音阁的人来救我,也是一样的。” “好。”萧白雪不想再和林偃月争论,也知道林偃月说得有道理,若是此刻他倒下了,他们只怕就只能永远困在山洞中了。 萧白雪蹲下身背起林偃月,然后沿着山洞继续向前走去。林偃月趴在萧白雪的肩头,只觉得胸口愈加难受,脑中昏昏沉沉。 就在这时,两人突然感觉地上传来轻微的震动,并且越来越强烈。 林偃月听着那声音,心想只怕是方才萧白雪震碎石门,引发了洞中的坍塌。 就在林偃月心中担忧的时候,突然听到从他们方才所处的佛殿中传出几声巨响,轰隆之声在空荡荡的山洞中回荡,如同猛兽垂死的嚎叫。 正文_第七十八章 地底搜寻(1) 林偃月和萧白雪二人落入深渊后,谢凌风那边又是另一番情状。 谢凌风眼见林偃月在自己面前坠入深渊,差一点就要跟着跳下去,好在被身后的乔贯华死死拉住。 谢凌风跪在深渊边上,脑中一片空白,过了很久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萧白雪也和林偃月一起掉了下去。 谢凌风在和萧白雪交手时便发现,萧白雪的真实武功绝对不在自己之下,只是似乎是怕自己知道什么,刻意隐瞒了自己的武功。所以谢凌风觉得,以萧白雪的武功,绝对可以在崖壁上借力然后回到崖顶,可是萧白雪却一直都没有回来,很可能是因为萧白雪想就此挟持林偃月,然后去寻找永生莲。 思及此处,谢凌风终于稍微安心了一点,况且还有桑白及在自己手中,也不怕萧白雪敢做什么。 他们进入地宫时虽然准备了绳索,但是完全没有想到在地下会有这样的深渊,带来的绳子根本不够用,只能让人重新返回地上去取绳子。如此一折腾,等到谢凌风下到林偃月和萧白雪落下的水潭时,早已不见了二人的踪影。 谢凌风看着山崖下的水潭,更加放心下来,知道林偃月和萧白雪肯定没事,马上派人沿着水潭岸上的山洞搜寻,但是那些山洞错综复杂,找了很久也没寻到踪迹,所有的路似乎都是死路。 如此又折腾了好久,谢凌风才渐渐察觉出不对来,于是派人重新从水下开始搜寻。但是水下的急流甚多,又无迹可寻,根本不知道林偃月和萧白雪去了哪里。 谢凌风站在林偃月落下的水潭旁,盯着面前黝黑的潭水出神。 乔贯华走到谢凌风身边,道:“凌风,你也不用太担心,偃月她吉人自有天相,不可能有事的。” 谢凌风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他好不容易找到林偃月,却又再次弄丢了他,连自己的妻子都无法保护,他还有什么资格说去一统南疆。 这时,突然传来几声轻笑。发笑的人,是桑白及。桑白及也被谢凌风带到了深渊下,此刻正站在谢凌风的身后。 听到桑白及的笑声,谢凌风和乔贯华二人都没有理会,只当没有听到。 桑白及笑着道:“谢阁主不用担心,有白雪在,保证你家夫人毫发无伤。” 谢凌风听出桑白及话中的讽刺意味,转过身去看着桑白及:“桑谷主和萧堂主特意从长桑谷远道而来,又进入这危险重重的九居塔,不知是有何要事?” 桑白及笑得一脸真诚:“我们来游山玩水,听说谢夫人被碧霄宫的人劫持,长桑谷怎么能袖手旁观嘛,自然就救一救喽。” 谢凌风道:“桑谷主真会开玩笑。” 桑白及一摊手,表现得十分无奈:“你非要问,我说了实话,你又不相信。” 谢凌风向前走了几步,停在桑白及面前,“那我们换个话题吧。不知桑谷主是在何时何地,学的轻功浮舟?” 桑白及年幼时一直生活在长桑谷中,九年前长桑谷发生叛乱,桑白及逃去了北方,一年后才重新回到长桑谷——这件事在南疆并不是什么大的秘密,但是,其中细节却从没有人知道。那日桑白及从婚礼上离开之后,谢凌风便派人去彻查此事,却几乎毫无收获。 桑白及一脸不解地道:“浮舟?什么浮舟?” 谢凌风再往前一步,目光牢牢地盯着桑白及:“桑谷主是在装傻?那日婚礼之上,桑谷主施展的,是千音阁上一任阁主早已绝迹江湖的轻功绝技——浮舟。” “啊?”桑白及一脸吃惊,“这是我在我家的藏书阁找到的,看着不错就练了,和你们千音阁有什么关系?你们这位阁主师承何人?” 谢凌风显然不肯相信桑白及的话,微微眯了眼,一边观察桑白及的反应一边道:“其父自创,家传的。” “这样啊。”桑白及做出思考的表情,片刻后恍然大悟地点头,“不会是这位阁主的父亲也看过这本武功秘籍,觉得没人知道,所以就说是自己自创的吧。” 谢凌风露出一个笑,道:“桑谷主这样说,若没有依据,会让人觉得是在辩解的。” 桑白及轻哼一声,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我找到那本秘籍的时候,看那纸都发黄了,怎么也都有个一两百年了吧。估计这人也就觉得年代久远,不会被人发现,所以才敢大言不惭。” 谢凌风本来一直觉得桑白及是在胡说,但是此刻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也不禁有点动摇起来,却依旧怀疑地看着桑白及。 谢凌风确实听说长桑谷中藏书众多,真有这样一本武功秘籍也未可知。况且,谢凌风虽然没有见过顾檐梅的父亲施展浮舟,却是见过顾檐梅施展浮舟的,虽然顾檐梅对浮舟改进了太多,但那样足够惊艳天下的轻功绝技,确实不像是自己的这位姨父能创造出来的。谢凌风曾听母亲说过,姨父生前本就不怎么像江湖人,一直沉溺于书画一道,在武功上并没有大的成就。 桑白及突然露出一个十分真诚的笑容,但语气却满是讽刺:“哎,谢阁主,你垮着脸做什么?这事儿吧,确实有点丢脸。唉,我听说你们上一位阁主已经去世了,死者为大,我不会说出去的,你放心好了。” 谢凌风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面对桑白及的讽刺,什么都没有说,便转过了身去。 就在这时,面前的水潭突然冒出几个人来,引得三人立刻向那边看过去。 水潭中出来的是方才到水下去探路的千音阁弟子,几人走上来向谢凌风和乔贯华行礼,其中一人道:“报告阁主和花使,没能找到。而且……” 谢凌风见那人面露犹豫之色,立刻追问道:“而且什么?” 那人不知道方才发生的事情,见谢凌风脸上的不悦之色,以为是自己的吞吞吐吐惹恼了谢凌风,忙道:“属下到了很远的地方,隐约感觉到大地在震动,但因为在水中,感觉不是很清晰。等我找到能浮上水面的地方,那震动早已停了,但远远地听到山洞中传来了声音,像是某个地方发生了巨大的坍塌。属下不敢耽搁,立刻返回了。” 谢凌风只觉得心猛地一沉。肯定是因为有人触动了机关之类的东西,才会突然发生坍塌,而这样的地下山洞,一旦发生坍塌,肯定会一发不可收拾,后果不堪设想。 正文_第七十九章 地底搜寻(2) 谢凌风深呼吸了一下,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立刻对身旁的阁中弟子命令道:“让所有人都回来,我们一起去那个发生坍塌的地方。” 乔贯华见谢凌风的脸色极差,安慰道:“凌风,我们派出去了那么多人,是哪个弟子触动了机关也说不定。” 谢凌风对乔贯华勉强点了点头,然后将目光移向了面前黝黑的水面。 过了半个多时辰,派出去的阁中弟子才陆陆续续回来,却除了最开始回来的几个人,没有其他人知道坍塌的事情。 谢凌风听完,立刻开始调度人手,安排下水的事情。 乔贯华在一旁看着,见谢凌风的安排极为细致缜密、滴水不漏,似乎又变成了平日里的谢凌风,那个年纪轻轻就已经掌握南疆半壁江山的千音阁阁主,不禁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桑白及站在一旁,此刻也是心急如焚,不知道萧白雪那边究竟怎么样了?他知道若是遇到什么事,萧白雪只想着救林偃月,根本不会顾及自己的身体,不禁愈加担心起来。 见谢凌风安排完了,桑白及也不顾方才还讽刺了对方,走过去对谢凌风道:“我也要去。” 谢凌风皱眉看着桑白及:“桑谷主若是出了事,我千音阁可担不起。” 谢凌风转身对乔贯华道,“贯华,你也别下去了,和剩下的人在这里等我们回来吧,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接应。”说罢,又补了一句,“顺便,陪陪桑谷主。” 乔贯华点头:“好。”然后看向桑白及,笑得十分礼貌得体,“还请桑谷主稍安勿躁。” 桑白及除了担心萧白雪的安全,同时也担心谢凌风和他们抢永生莲,但是他武功绝对不是谢凌风和乔贯华的对手,气得冷哼一声,愤愤地将岸上的石子一颗颗往水里踢。 见桑白及如此孩子气,谢凌风和乔贯华对视一眼,都只是苦笑。 待一切准备妥当,谢凌风便带着众人下到水下。水下急流甚多,山洞错综复杂,众人绕了好多弯路,才终于找到发生坍塌的地点。 谢凌风站在山洞中,看着面前的废墟,顿时觉得心中一片冰凉。废墟阻隔了道路,将整个山洞完全填满,根本不知道究竟坍塌了多少,也不知林偃月有没有在这废墟中。 地上散落着无数宝石和水晶的碎片,谢凌风拾起其中的一片,便知道这样奢华的地下殿堂,又藏得如此隐秘,必是供奉永生莲的地方无疑。 谢凌风盯着面前的废墟,紧紧握住手里那块水晶,有血从指缝间流出,也浑然不觉。过了片刻,才吩咐道:“再去叫两百人过来,立刻将这里挖开。” 说罢,谢凌风颓然地找了一块靠近墙壁的石头坐下来。 有属下走过来,劝道:“阁主,这里随时都有再发生坍塌的危险,您还是在远一点的地方等待比较好。” 谢凌风无力地摇了摇头,将头靠上山壁,紧紧地盯着那一片废墟。 清理废墟的工作比预想得还要花费时间,谢凌风让乔贯华先带桑白及回到地面上,然后一个人守在观音殿前,看着那片废墟被一点点挖开。 千音阁弟子花了三天三夜,才终于将观音殿清理出一小半,却什么都没有发现,而观音殿后,依旧是被石块堵死的山洞,根本看不到尽头。 谢凌风看着那些杂乱的石块,散落的宝石。他始终不肯相信林偃月真的被埋在了废墟下面,他想要挖开这里,只是为了证明她已经离开了。可是时间拖得太久,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起来。 谢凌风站了很久,目光茫然地转身向后走,吩咐了一句:“你们继续挖。”然后便向外走去。 有人追过来问道:“阁主,您去哪里?” 谢凌风道:“我带人去阳阿山外找找,说不定他们已经出去了呢。” 说罢,谢凌风轻轻笑了一下,笑容中带着虚脱和恍惚,看得一旁的阁中弟子暗自心惊。谢凌风十六岁成为阁主,行事惯用雷霆手段,年纪轻轻就威慑江湖,何曾有过这样脆弱的时候。 谢凌风出了地宫,然后让人在阳阿山中搜寻,无数的千音阁弟子散落进山脉绵延的阳阿山中,终于在一处山谷中寻到了几具尸体。 那是一处幽静而美丽的山谷,就处在天宫的后山,密林深深,翠竹霭霭。谷中建了一座简单的房子,隐在竹林深处,房子看起来已经有很多年无人居住,显得十分破败。 在房前的院子里躺着五具尸体,俱是被内力震碎了心脉,却看不出武功路数。一旁的大树上留下了好几柄刀,碧霄宫弟子的雁翎刀。 谢凌风看着那些完全没入粗壮的树干中,只露出了刀柄的弯刀,不由得暗自惊叹。要将弧形的刀钉入树干,本就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何况雁翎刀长三尺三寸,能够让其完全没入树干,此人的武功只怕远在自己之上。 谢凌风带人在房子周围搜寻,果然寻到了一条通往山中的密道,往里面大约走了两三刻钟的时间,便发现前方的道路已经被塌陷的石块堵死了,想必前方就是之前他们在地下寻到的坍塌之处。 到此时,谢凌风才终于放心下来,知道萧白雪肯定已经带着林偃月出去了,房子前面的那几柄刀也必定是出于萧白雪之手,只是他实在没有想到,萧白雪的武功已经到了这般惊世骇俗的地步。 走出洞外,谢凌风又盯着那树干上的刀柄看了一会儿,目光渐渐被寒意渗透。碧霄宫已灭,可是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却落了空,永生莲必定已经到了萧白雪手中。一旦萧白雪带着林偃月回到长桑谷,必定会用林偃月为要挟,而他手中的筹码只有桑白及,绝对不可能同时换回林偃月和永生莲。 思及此处,谢凌风突然一掌击向了一旁的树干,木屑纷飞,惊得谢凌风身后的一众弟子俱是神色一凛,却无人敢动一下。 谢凌风眸中杀意陡现,命令道:“立刻和我去追,绝对不能让萧白雪就这样离开。” 谢凌风正欲施展轻功向前而去,却突然瞥见树下的草丛中似乎缠着一个白色的东西,忙蹲下身去,才发现是一根白色的发带。 纯白的颜色,只不过不是戴孝用的麻布,而是上好的雪锦。谢凌风知道,那是林偃月的发带,除了林偃月,还有谁会用这样纯白的发带呢。从十年前千音阁被灭以后,林偃月的发间就除了白色的发带之外,不再有任何其他的装饰物。 谢凌风伸手将那根发带拾起来,心头不由得猛地一跳,发带上有一个明显的刀口,一端被染成了黑红色,显然是凝固的血迹。 谢凌风将发带紧紧握在手里,猛地施展轻功向前方飞掠而去。 正文_第八十章 稚齿韶颜(1) 阳阿山。 九居塔前的广场。 乔贯华走到广场尽头的台阶前,就看到夏云舒独自一人坐在台阶的最上面一级,双手抱着膝盖,正对着山下出神。 此时正是黄昏时分,山下的阳阿城宁静安详,炊烟阵阵,似乎并未被几日前震动江湖的一场杀戮所影响,唯有他们身后那片九居塔的废墟证明着一切曾经真实地发生过。 乔贯华在夏云舒的身边坐下,也和夏云舒一般看向山下,然后问道:“在想什么?” 夏云舒露出一个微笑:“想起从前的很多事情。当年父亲为我起名‘云舒’,取的是‘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之句。那时,父亲在刀法上一直不曾有大的成就,常常抱怨生活不如意,大约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学会豁达一些,将来能够安于默默无闻。可是啊,父亲的希望最后都落空了。” 千音阁被血洗一空,阁中厉害的人物都死了,她的父亲保护谢凌风他们出逃有功,又是为数不多的旧人,于是得到重用,在阁中担任要职,夏家也重整家门,直到两年前父亲才因身体不适辞去职务回老家安享天年。她也成功地辜负了父亲的希望,长成了跳脱张扬的性格,红衣红剑,扬名天下。 夏云舒轻轻一叹,道:“很多事情,总是会和一开始的理想背离。但背离之后,也未必是一件很坏的事情。” 乔贯华听夏云舒谈及当年的事,却能够如此语气轻松,不禁露出了一个微笑。 夏云舒问道:“凌风呢?” 乔贯华道:“他带人去追萧白雪了。” 夏云舒点头,没有说话。她知道,谢凌风其实是去追林偃月了。 夏云舒不再说话,目光落在远处的炊烟上,过了很久,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上一次你和我说,让我放过我自己。我试过了,也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却还是收效甚微……” 乔贯华心中一滞,但还是柔声道:“云舒,没关系的……” 夏云舒重新笑起来:“贯华,你总是这样,看起来是个十足的浪荡公子,其实对每一个人都很温柔。”然后,夏云舒转过脸去看着乔贯华,“从我们相遇的那天,我就知道。” 乔贯华看着夏云舒眼里的温柔平和,只觉得心也突然安宁起来,笑着道:“我以为,那天你根本就没有看到我。” 夏云舒露出一个微笑:“如果那一天,将我紧紧护在山崖上,救了我性命的人,不是凌风,而是你……” 但是,夏云舒没有说下去。所有的“如果”,都只能是“如果”。 乔贯华看着夏云舒的那个笑,心像是被那个笑包裹起来一般,有那么一点点的苦涩,却依旧觉得无比温暖。 乔贯华一直十分清晰地记得,他们五个人第一次聚集的那一天。 那一天,顾檐梅十五岁,他和谢凌风十二岁,林偃月十一岁,夏云舒最小,还只有十岁。他们五个人的故事,从那一天起正式开始,然后一点点走上了既定的命途。 那年夏初,乔贯华和谢凌风听一位年长他们两三岁的同门说,平仲山附近的一座山里,有一大片好吃的山莓。 山莓并不稀奇,乔贯华和谢凌风对山莓也没有太多的兴趣,吸引他们的是这件事里包含的“探险”意味——因为,那个同门在描述完山莓有多么鲜美可口之后,满脸得意地补上了最后一段,说过去的路要经过一道悬崖,非一般人可以到达,他们年纪小,还是莫要去了。 乔贯华和谢凌风将采山莓的计划告诉了顾檐梅和林偃月,虽然素来懂事的顾檐梅表现出了犹豫,但林偃月一脸憧憬,不过他们知道,她憧憬的只是美味的山莓。 最后,他们四人悄悄瞒着大人,沿着同门描述的那条山道开始前行。路很远,但景色优美,一路都是欢声笑语,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同门描述的悬崖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关于悬崖的事情,他们没有告诉林偃月和顾檐梅,但是当悬崖真的出现在眼前时,连有心理准备的乔贯华和谢凌风都有些发愣。 那是一道比较特别的悬崖。在他们本来的想象中,应该是一道悬崖横在面前,而他们只要施展轻功飞跃过去就可以了。然而,那道悬崖不是横在面前,而是他们所要走的山道的一部分,整个山壁是一面悬崖,宽度大约四五十丈,崖壁平整光滑,中间有一些裂痕,形成了一些断断续续的坎,能放下半只脚,崖壁上面的裂痕中有水流渗出,沿着崖壁流下来,上面长满了墨绿色的苔藓,看起来黏腻湿滑。 怎么过这道悬崖,其实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用轻功,在崖壁上借力,飞跃几次到达对岸。另一个是笨办法,扶着石壁,踩着那些断续的坎,一点点走过去。但这两个办法都有极大的风险,踩在湿滑的苔藓上,或是一脚踏空,就极有可能坠落悬崖,而悬崖下浓雾缭绕,也不知究竟有多深,若是摔下去绝无生还的可能。 于是,在这道山崖前,他们形成了两派意见——不是选择用哪种方法过去,而是“过去”还是“回去”。 林偃月看着那道山崖,又看了看他们几个人的神色,然后提出了她的主张:“我们回去吧。” 乔贯华和谢凌风自然是不愿意,乔贯华正要说话,谢凌风已经开口道:“偃月,没事的。有我们三个呢,肯定带你过去。” 林偃月依旧坚定地说:“我自己也可以走过去,但是,这太危险了。山莓我不吃了,我们回去吧。” 谢凌风自然不乐意,二人来回几句,终于吵了起来。 谢凌风满脸怒气:“偃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练武之人,连这么一道小小的山崖都不敢过去,将来还怎么闯荡江湖?” 林偃月反唇相讥:“就你勇敢,为了一点山莓,连命都不要了!” 见二人吵得气呼呼的,顾檐梅道:“我们回去吧。出来这么久,姨父姨母他们该担心了。”顾檐梅的声音平缓,语气也很温柔,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乔贯华的想法和谢凌风一样,觉得通过那道山崖并不算很难的挑战,就在这里放弃,回去免不了要受到之前那同门的耻笑,日后传出去,大家都要说他们是胆小鬼了。不过,听到顾檐梅的这句话,乔贯华还是生出了几分犹豫。 但是,谢凌风却不肯回去,赌气地一甩手,已经转身施展轻功向山崖对面飞掠而去。看着谢凌风离开,林偃月也气呼呼地转过身,向来的方向大步走去了。 顾檐梅见状,对乔贯华说:“贯华,你陪偃月回去,我去追凌风。” 但是,乔贯华听到顾檐梅的句话时,脚已经向山崖那边跨了一步,便没有听从顾檐梅的安排,而是跟在谢凌风身后,向山崖对面飞掠而去。 乔贯华和谢凌风都成功通过了山崖。其间乔贯华有两次踩到的山石突然碎裂,有一次没有避开湿滑的苔藓,结果脚下打滑,好在他用手中的扇子在山壁上借力几次,这才有惊无险。整个过程中乔贯华一直全神灌注,没有注意到前面的谢凌风是不是也发生了类似的状况。 等乔贯华和谢凌风双双落到对岸的平地上后,之前一路上笑闹不停的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沿着山路向前走去。 正文_第八十一章 稚齿韶颜(2) 那天,乔贯华和谢凌风过了山崖后没走多久,就看到了同门说的那一大片山莓。 翠绿的藤蔓沿着溪谷的两岸铺成大网,一颗颗山莓坠在枝叶间,红的、黑的、紫的、黄的,大大小小,晶莹剔透,光看着都是一种享受。 但是,乔贯华和谢凌风却有些兴致索然,随便摘了一些山莓吃了,然后便在一块山石上坐下,望着天边的夕阳发呆。 最后离开时,谢凌风找了一片大的青桐树叶,采了很多山莓包起来,打算带回去给林偃月。虽然方才和林偃月吵了架,谢凌风疼爱林偃月这个妹妹,倒是从来没忘记过。 正当乔贯华和谢凌风往回走时,便看到山道的拐角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一身碧色的衣裙,手里拿一束野花,嘴里哼着曲子,低头一跳一跳地向他们走过来。待走近了些,那女孩子终于抬起头来,这才注意到前面有人,愣愣地仰头他们。 乔贯华有些吃惊,面前的女孩子比林偃月看起来还要小一点,却一个人走在山道上,似乎对道路十分熟悉的样子。 那女孩子站在他们面前,突然插着腰,有些生气地对他们道:“你们偷吃了我的山莓对不对?” 乔贯华有些好笑:“山莓长在山上,怎么就是你的了?” 女孩子轻轻地哼了一声:“是我先发现的,自然就是我的!”随即瞟了一眼谢凌风手里用树叶包着的一个大包,气鼓鼓地道:“吃完了还要兜着走!” 谢凌风终于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谁家的?” 谢凌风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平和、耐心十足,乔贯华不禁有些意外。乔贯华知道谢凌风方才和林偃月吵过架,此刻肯定心情不好,面前的女孩子又这般语气凶巴巴的,整个千音阁都没人敢对谢凌风这么说话,所以乔贯华以为谢凌风一定会不耐烦。 那女孩子看着谢凌风,抬起下巴,大声道:“我叫夏云舒。” 谢凌风听完,露出一个微笑:“原来是夏叔叔的女儿。我是谢凌风,这是乔贯华。” 谢凌风口中的“夏叔叔”是夏云舒的父亲。 谢凌风的父亲将唯一的儿子看得无比金贵,除了亲自教导其剑法和内功外,还找了很多人教导谢凌风其他的东西,从刀枪剑戟、弓马骑射,到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立求广泛涉猎,开阔眼界,乔贯华、顾檐梅、林偃月三人也会和谢凌风一起学。 负责教导谢凌风刀法的人便是夏云舒的父亲。夏云舒的父亲是青芦刀的传人,虽然限于天赋刀法达不到夏家先辈的成就,不过他们都是练剑的,学刀不过是为了熟悉刀法的路数,而夏云舒的父亲出身刀法世家,关于刀法的知识十分渊博,教导他们几个孩子实在绰绰有余。 夏云舒听罢谢凌风的话,露出略微惊讶的表情:“啊……原来是凌风哥哥和贯华哥哥,我经常听父亲说起你们。”说罢,夏云舒脸上原本生气的神色完全消失,对他们甜甜一笑,颊边露出一双浅浅的梨涡。 夏云舒母亲身体不好,从前大部分时间都和母亲一起住在祖父家修养,大约是几个月前才来到平仲山。他们前不久练刀时,听夏云舒的父亲提起过一次,说是他女儿来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见到。 乔贯华在夏云舒的那个笑容里有些微地失神,待反应过来,便听谢凌风道:“我们陪你去摘山莓吧,然后你和我们一起回去,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好呀,好呀。”夏云舒卖力地点头,小鸡啄米似的,笑容比方才还亮了几分。 于是那天,乔贯华和谢凌风陪夏云舒去摘了山莓,然后才重新返回。 再次走到那道山崖前时,乔贯华还在想他们三个人要如何过去,夏云舒已经十分淡定地向山崖走去了。 乔贯华拉住夏云舒,问道:“你打算怎么过去?”乔贯华纯粹只是好奇,夏云舒是怎么一个人过来的。 夏云舒却以为乔贯华是不相信她,大声道:“贴着山壁,就可以很轻松地走过来了啊。我都走了好多次了。” 以夏云舒的年纪,和他们一样用轻功过来确实做不到,不过十岁的小姑娘,敢一个人过这样的山崖,已经让乔贯华觉得吃惊。 大约此前从未遇到过这么勇敢的女孩子,那一瞬间,乔贯华便觉得面前的夏云舒很特别,脸上那个自信又骄傲的笑容,明亮得像朵石榴花。 谢凌风听夏云舒说完,笑道:“原来你这么厉害。”说罢,谢凌风开始安排过山崖的方案——乔贯华打头,夏云舒在中间,谢凌风自己断后,不再使用轻功,而是贴着山壁走回去。 虽然夏云舒一再说自己对路更加熟悉,可以给他们带路,但是乔贯华和谢凌风都没有同意,十几岁的男孩子,最是要面子和意气用事的年纪,怎么能让一个小女孩带路。于是,他们三个人最后还是按照谢凌风的安排出发了。 乔贯华走在前面,全神贯注地寻找着最合适的路。走了大约二十丈,乔贯华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忙将身体贴紧崖壁,然后回头望去,便见谢凌风正将扶住夏云舒肩膀的手收回来。乔贯华看那情形,猜到方才应该是夏云舒脚下不稳,幸好被她身后的谢凌风扶住了。 乔贯华有些愣神,就那样回过头看着夏云舒,那一身碧色的裙子,将一张尚显稚气的脸衬得愈加娇嫩可爱,神情却是专注而严肃的,仔仔细细看着脚下的路。 夏云舒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站定,抬起头来时发现乔贯华的目光,立刻鼓着腮帮子道:“快带路,我又不是不会走。” 乔贯华冲夏云舒一笑,回过头去重新迈步向前。但是,他还只往前走了五六丈,便再次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只是这次是谢凌风的声音:“小心。” 乔贯华回头,就看到谢凌风正站在夏云舒的身后,右手攀住山崖上的一根树藤,左手压住夏云舒的肩膀,将她牢牢按在了山崖上,他们的脚下有好几个石块正在向山崖下滚去,哗啦一阵乱响,很快便消失在了云雾深处。乔贯华从谢凌风和夏云舒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已经知道方才的情形究竟有多危险。 后来,他们三人一直走得很顺利,终于踩上实地时,乔贯华觉得腿都软了,用力在地上跺了跺脚,高兴地大声宣布:“终于走完了。累死了。” 然后,乔贯华听到了哭声,是夏云舒在哭,起初只是抽噎,很快便渐渐哭出了声音。 乔贯华被夏云舒的哭声弄得莫名其妙,但哄女孩子向来是他的强项,于是走到夏云舒旁边问道:“云舒妹妹,你怎么了?” 夏云舒扭过身不看乔贯华,继续一边擦眼泪一边哭。 乔贯华绕到夏云舒的面前,道:“方才一定是我带路没带好,不然你肯定可以一个人走过来的。” 在猜女孩子的心思上,他似乎一直就有天赋。果然,他的话音刚落,夏云舒的哭声便小了下来,抽噎着道:“哼,本来就是……我一个人来了这么多次,从来都……从来都……” 乔贯华在心里觉得好笑,果然和他猜的一样,夏云舒是觉得在他们面前失了面子。 乔贯华道:“我第一次走嘛,我带错了路,你别哭了,下次让你带路,好不好?” 夏云舒轻轻哼了一声,终于不哭了,抬手用衣袖抹了抹眼角的泪,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你看着我干什么?没见过人哭啊?”话说完,唇边已经有了没有忍住的笑意。 乔贯华没有说话,在夏云舒的那个笑里微微失神。 谢凌风方才一直沉默着站在一旁,此刻才走过来道:“我们回去吧。”顿一顿,又对夏云舒道:“云舒,以后不要一个人来了,太危险了。” 谢凌风的声音比之前还要温柔许多,竟有几分往常哄林偃月时的语气。乔贯华有些意外,他知道谢凌风和他不同,对女孩子和男孩子向来一视同仁,说话的语气从无分别,唯有在面对林偃月的时候,才会格外温柔。 夏云舒听罢谢凌风的话,微微低了头,脸颊有些红,默默点了点头。 乔贯华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等到送夏云舒回家后,只剩下了乔贯华和谢凌风两个人时,乔贯华对谢凌风道:“没看出来,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哄女孩子了?说,是不是以后打算和我抢了?你可是答应过我的,阁中漂亮的女孩子都不和我抢的。”开玩笑的语气,藏了心底里的那一丝别扭。 谢凌风没听出来乔贯华话里藏着的心思,低叹一声道:“今天是我错了,不该和偃月吵架的。” 乔贯华笑:“偃月她就是胆子有点小,你以后多锻炼锻炼她。你看看云舒,比偃月还小一岁呢,一个人就敢去。” 谢凌风轻轻摇了摇头:“刚才我一直在想,如果那一刻差点掉落悬崖的是偃月,如果我没能拉住她,会怎么样。如果我们今天没能平安回来,偃月又会怎么样。然后,我就突然觉得,偃月她胆子小一点,其实也挺好的。” 乔贯华这才知道,方才谢凌风对夏云舒那样温柔,都是因为从夏云舒身上看到了林偃月的影子。 只是那时,乔贯华对于谢凌风的观点并不能苟同,他还是喜欢夏云舒这般的勇敢无畏。 林偃月小时候身子弱,后来虽然好了一些,却依旧很瘦,脸也生得娇弱,像朵娇滴滴的花似的,总是给人很柔弱的印象。所以那时,乔贯华总觉得林偃月柔弱娇气。 直到后来他们一起逃亡时,乔贯华才知道林偃月其实比夏云舒坚强得多。有一次林偃月的脚受了伤,却一声不吭地跟着他们的步调赶了十几里山路,待停下来休息时,他们才发现林偃月的半只鞋子都被鲜血浸透了,可是林偃月却怕拖慢他们的速度,硬是一路强撑着,连个痛苦的表情都没露出来,所以就连最心细的顾檐梅都没发现。那时乔贯华才想起来,夏云舒是会哭的,而林偃月永远都是笑着的。 但是,或许这就是命运的不可改之处。初遇夏云舒的这一天,有了林偃月做对比,乔贯华便觉得夏云舒很特别,从此眼睛便再也不能从夏云舒身上移开。 那一天,乔贯华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很多事情,比如自己不同寻常的心跳,比如夏云舒看谢凌风时明亮的眼睛,比如林偃月和顾檐梅一起离开时的情景,以及谢凌风独自向悬崖对岸飞掠而去的身影。 只是,彼时的乔贯华并不能准确地知道,自己察觉的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 直到很后来,乔贯华才想到,他们五个人的爱情,大约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生根发芽、茁壮生长;他们五个人的命运,也是从那一天开始,盘根错节、纠缠不清。 彼时稚齿韶颜,天真无邪。 如今绮年尚在,心染秋霜。 似乎只是一个转身,就是已经是十多年了。十年风风雨雨,爱恨纠缠。可是人的一生,又有几个这样美丽的十年? 但是今日,乔贯华突然觉得,一切似乎都在朝着一个好的方向走,他们五个人错位的爱情,已经随着谢凌风和林偃月的婚礼被纠正,如今又灭了碧霄宫,只要再拿到永生莲,他们活着的四个人,便终于有了机会可以获得完美的双双对对。 只是此时,乔贯华还未想过,若死去的人归来,五个人的爱情还是五个人的爱情,十年前的故事再轮回一次,又该去求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正文_第八十二章 长桑幽谷(1) 临水画阁,兰香悠然。 两个碧色衣衫的婢女正站在香炉前,将香料仔细添进香炉里。二人身后是一张罩着碧色烟罗纱的床榻,上面躺着一个女子。 床上的女子悠然转醒,目光里带了些朦胧,从室内扫过——秀雅别致的房间,透过一侧的窗子可以看到外面景色优美的院落。 两个婢女转过身去,见床上的女子醒来,立刻快走几步到了床榻跟前:“林姑娘,您醒啦。”声音又脆又甜,带着激动和欣喜。 床上的女子,正是林偃月。 林姑娘?林偃月听着这个称呼,只是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其中一个婢女指着自己和身边另一个婢女对林偃月道:“我叫茯苓,她叫竹茹,专门来照顾您的。” 林偃月听到这两个名字都是药名,心中便对所处之地猜到了几分,但还是假装随口问道:“这里是?” 茯苓笑着道:“长桑谷呀。” 林偃月知道必是萧白雪带自己来这里无疑了,便也不再追问。 林偃月在床上躺了太久,虽然觉得身体依旧有些乏力,但是再躺下去,全身都要僵了,于是从床上坐了起来。 茯苓忙扶住林偃月,又帮林偃月披了一件外衫。竹茹笑嘻嘻地一边转身一边道:“对了,堂主还在书房呢。我去告诉堂主,说姑娘醒了,堂主一定会高兴的。” 茯苓忙叫住竹茹,一边对她使眼色一边道:“急什么?”说罢,转过脸对林偃月道,“姑娘,您身子受了寒,昏迷的这些日子,每日这个时辰都是要带您去泡药浴的。已经准备好了,就在隔壁房间,要不我们这就过去?” 林偃月见茯苓阻止竹茹去通知萧白雪,心知必有缘故,但也不想去问,于是假装没有察觉,点头道:“好。” 茯苓打开一侧的隔扇,原来隔壁还有个房间,里面已经放了一个大的浴桶,有袅袅水雾从桶中腾升起来。 林偃月泡完药浴,又重新换了清水沐浴,这才回到之前的房间。 林偃月刚走过去,便看到茯苓在妆台前忙碌着,听到她的脚步声,茯苓忙转过身来,走到一旁的床边上。 床上放了一整套衣服,茯苓和竹茹二人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 很漂亮的裙子,月白色的锦缎,有细碎柔和的光泽,裙摆罩了绣着兰花的薄纱。林偃月不知二人要做什么,便由着二人忙活,至始至终都只是微笑。 穿好了衣服,茯苓指了指妆台上摆着的许多发钗首饰,笑着道:“姑娘,这是我选的,好看吗?我的手可巧了,您想梳什么样的头发?” 林偃月淡淡一笑:“有些累了,就不那么麻烦了吧,有一根发带就好。” 茯苓脸不由得微微一红,不好意思地道:“哎呀,我忘了您大病初愈,不能累着,您快坐下。” 等林偃月在妆台前坐下,茯苓便从一旁的抽屉中拿出了一根发带。 林偃月看着那根发带,淡淡的天青色,心思突然飘得很远。 很多年前,顾檐梅也曾送给她一根这样的发带,可惜,早已和那场大火一起化为灰烬了。 她十三岁的生日,谢伯母给她办了一个小的生日宴。那天晚上她回房间,桌上被大大小小的礼物盒堆得满满的,连凳子和榻上都放了许多。她将那些盒子一个个打开来看一遍,记下每个人送的是什么,以便翌日见到送礼物的人时再次道谢。 那天她最后打开的是顾檐梅送给她的礼物。精致的沉香木匣,匣子上嵌了一大块透明的琉璃,琉璃下面是两朵红豆拼成的梅花。匣子里面放了一根发带,淡淡的天青,是雨后天空一般的颜色,一端用银线绣了一串小小的铃兰,娇美、晶莹、通透。 第二天早上,她将发带从盒子里拿出来,放在头上比了又比,最后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那时她找到的不戴的理由是,颜色太浅不耐脏,洗起来太麻烦。直到很后来她才明白,她只是舍不得。 从小到大顾檐梅给她送过很多礼物。比如,那个绘了白梅的杯子,是他迷上制陶时亲手做的。比如,那串玉铃铛的手镯,是他随谢伯父外出时买的。 但是,这些礼物林偃月从来都没有用过。刚开始时顾檐梅也会问她为什么不用,后来就不问了,但每次还是会送。 林偃月有个梨木的大匣子,就放在房间里那个大立柜的最下面,专门用来放各种她喜欢的小东西,其中有一多半都是顾檐梅送给她的礼物。 只可惜,那些被她小心珍藏、连用一用都舍不得的礼物,最后全都毁于那场大火。 林偃月自顾自地陷入了回忆中,突然听到茯苓的声音:“姑娘,好了。” 林偃月这才回过神来,目光看向铜镜中,只见两侧的头发被拉到后面,用发带绑了个很简单的发式,其余的头发都散在身后,于是笑着道:“谢谢。” 镜子里映出茯苓和竹茹的脸,两人站在她身后,一齐笑嘻嘻地道:“姑娘,您真好看。” 林偃月只是一笑,没有接话。 茯苓问道:“您要去找堂主吗?” 林偃月想,自己既然已经醒了,总要去见见主人,于是点了点头。 “好呀,好呀,我们这就陪您去。”茯苓扶住林偃月的手臂,一边陪林偃月往外走一边道,“姑娘,您和我们家堂主是怎么认识的?” 林偃月这才知道,这两个小姑娘必定是误会她和萧白雪的关系了,所以方才她醒过来时,她们没有立刻去通知萧白雪,而是特意给她打扮一番,这才带她过去。但她若说出自己的身份,反而要惹更大的误会,想来萧白雪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故意隐瞒的吧。 于是,林偃月只是一笑,含糊地道:“刚认识不久。” 接下来的一路,林偃月便陷入了茯苓和竹茹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中,不禁在心里苦笑,大概也只有长桑谷才能养出这么脱跳的婢女,简直和桑白及一个样。 正文_第八十三章 长桑幽谷(2) 林偃月住的地方离萧白雪的住处有些距离,但好在一路上景色优美,林偃月便只当是散步了,慢悠悠地走了好久,这才终于到了书房外面。 说是书房,其实是单独带后园的院子,风格质朴典雅,和长桑谷给她的印象一样。 刚走进院子,茯苓和竹茹就停下了脚步,示意林偃月自己进去,然后笑着吐了吐舌头,悄悄走开了。林偃月看着两个小姑娘离开,终于松了一口气,要是她们两个和自己一起进去,当着萧白雪的面开几句玩笑,就太尴尬了。 房子筑了高台,林偃月走上台阶,只见房间的地面上都铺了细密的席子,装饰得十分雅致。林偃月犹豫了片刻,脱了鞋子,只穿着袜子走了进去。 林偃月走到房间内,却发现里面并没有人。绕过屏风,后面又是一间进深很大的房间,林偃月站在那里,立刻便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了。 房间正对面是一道足有两丈宽的门,此刻门扇都被收到了两侧,门外的景色便一览无余,那是一片开阔的水面,左侧点缀着一朵朵白色的睡莲,水清澈透明,可以清晰地看到几尾金色的锦鲤正从睡莲下滑过。 此刻,一个白衣男子正席地坐在门口,后背倚着门框,一条腿曲起,左手搭在膝盖上,右手拿着一本书,目光却落在了荷塘外,逆着门外明亮的阳光,只能看到轮廓柔和的侧颜。 林偃月停在那里,只觉得鼻尖酸涩,面前的场景如此熟悉,熟悉到她几乎想要流泪。她站了片刻,这才深呼吸了一下,止住心中涌动的情绪,出声道:“萧堂主。” 萧白雪本是正对着湖面出神,听见身后有人叫他,这才转头看向房间内,就见林偃月正站在高大的屏风前,青丝未挽,白裙翩跹,像一幅精细描摹的画卷。 他不由得有些愣神,突然觉得时光仿佛倒退回了十年前。彼时他常常像此刻这般,席地坐在听雨楼的最上面一层,倚着门框看楼外苍茫远山、寥落浮云。她的呼唤从身后传来——檐梅,极轻柔的语调,像是怕惊扰到他,却又带了一丝惶然不安,似乎下一刻他就会从她的眼前消失一样。每当这时,他便会换上一个平和的笑意,然后回过头去,就会看到她站在自己身后,眸中碎光点点,似有潮湿的泪痕。但是她总是很快将情绪都收起来,然后对他露出一个甜美的笑意,再唤一声——檐梅,同样的两个字,已经是喜悦轻松的语气。 萧白雪自一刹那的回忆中回过神来,将手里的书放下,笑着对林偃月道:“你醒了。” 那日在九居塔下的地宫中,他听到身后传来坍塌之声,忙将背在背上的林偃月放下来改为拦腰抱起,见林偃月已经陷入了昏迷,于是再无顾忌,立刻施展浮舟向面前的山洞而去。 他在山洞的尽头找到了通往外界的石门,走出石门便发现身处山谷中一座废弃的房子里。可是,就在他抱着林偃月走到房子外面时,却见环绕房子的竹林里,无数道墨绿色的身影像是凭空出现一般,从四面八方向他飞扑过来。 被困在地宫中几日,他的体力已经在饥饿和疲累之下到了极限,而敌人一味采取拖延打法,他只觉得体内真气乱窜,意识逐渐混乱,虽然极力控制不想伤对方性命,但是在一柄刀贴着林偃月飞过的瞬间,心上那根控制的弦终是断了,掌中白色光芒流转,南柯过处,血光漫天。 从山谷中出来后,他自知自己的身体已经处于极限状态,于是没有去找桑白及,而是在谷中弟子的接应下带着林偃月径直回了长桑谷。一则当时林偃月的身体状况十分危险,经不起任何折腾,倒不如早点带她回长桑谷修养;二则只有林偃月在他这里,谢凌风才不敢伤害桑白及。 林偃月往前走了几步,席地坐在了萧白雪身边,然后看着门外的荷塘,唇角的笑容干净而纯粹,似乎外面的红尘纷扰都被这与世隔绝的山谷过滤掉了。 她昏迷了太长时间,对自己昏迷后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但也没有探究的兴趣,只顾着欣赏眼前的景色,轻声一叹道:“有生之年,能够进传说中美如仙境的长桑谷看看,真是幸运。” 萧白雪没听出林偃月这句“有生之年”里面暗藏的意思,只是微笑着看着林偃月:“若是月使喜欢,可以多住些日子。” 林偃月微微偏了头,转过脸来看向萧白雪,笑着道:“好啊。” 萧白雪只是一笑,没有再说话。他们都知道,方才的对话只能是玩笑,如今桑白及还在谢凌风手中,林偃月一天不回去,谢凌风就一天不会放人。 林偃月将头靠在曲起的膝盖上,看着面前的水面出神。 萧白雪依旧像方才一样靠着门框坐着,目光落在林偃月身上,便注意到林偃月的头上只绑了一根发带。 萧白雪的目光落在那根发带上,浅浅的天青色,从耳畔垂下来,在风里轻轻飘荡,荡得心发痒,荡出淡淡惆怅。 水很安静,风很安静,阳光很安静,整个世界都很安静,安静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萧白雪突然就想,如果时光会老,老在这一刻,或许刚刚好。 也不知坐了多久,林偃月突然回过神来,觉得身体有些发酸,于是道:“我该回去了。” 林偃月说罢便要站起身来,却突然觉得一阵晕眩,身体不由得向一侧倒去。 萧白雪忙伸手扶住林偃月:“我送你回去吧。” 林偃月只觉得眼前一片灰影,胸中闷得难受,于是点了点头。 萧白雪拦腰抱住林偃月正要站起来,林偃月却突然听见一声轻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被绊了一下,于是向声音的来处看去,瞥见地上有个长形的小盒子,还没看清,萧白雪已经很快抱起她转过了身去。 林偃月知道萧白雪必定也听到了那声音,但萧白雪似乎不想让她知道,于是也就假装像是没有看到一样。 到林偃月住的地方距离并不短,萧白雪选了一条僻静少人的道路,然后就那样抱着林偃月往前走。 一路上绿意青葱,花开得极好,谁都没有说话。 林偃月微微阖着眼,目光落在身旁的景色上。走到花园的一处拐角处时,林偃月突然看到道旁长着一大片山莓,藤蔓交错成网,上面长满了红色的果实。 萧白雪注意到林偃月的目光,解释道:“白及喜欢吃,所以让人直接在这里种了一片,只是山莓的藤蔓上全都是刺,让打理园子的花匠们抱怨了好久。” 林偃月慢慢露出一个微笑:“小时候,有一次听人说附近的山里有一大片特别美味的山莓,于是大家就做了一次探险。” 萧白雪知道林偃月必然是想起了记忆里的某些片段,却只是平静地道:“探险啊。” 林偃月脸上的神色愈加温柔起来,“是啊,探险。可惜,我只走到半路,就回来了。” 萧白雪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才低头去看林偃月,却见林偃月已经闭上了眼睛,似乎是睡着了,只是眼角有湿润的痕迹,像是一滴没有落下的泪。 林偃月并没有睡着,而是陷入了那场遥远的回忆。 那天他们在去找山莓的路上遇到了一道山崖,然后为了是不是要冒险跨越山崖而产生了分歧。分歧的结果是,谢凌风和乔贯华二人跨越山崖而去,而顾檐梅陪着她原路返回。 她怒气冲冲地往回走,顾檐梅就跟在她的身旁,一直没有说话。 走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停下来,顾檐梅也跟着停在了她的身边,问道:“偃月,怎么了?” 她问:“檐梅哥哥,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胆小鬼?” 顾檐梅柔声道:“我知道,偃月不是胆小,而是不希望别人担心。” 她闷声道:“上一次,凌风非要去了望河抓螃蟹,回去就被谢伯母骂了。后来只剩下我和谢伯母的时候,谢伯母对我说,你怎么不劝劝凌风。我……我不是没劝,是凌风他不听我的……” 说到这里,她只觉得愈加委屈,眼眶里已经蓄了泪,却倔强地不肯让它们落下来。如果谢凌风是她的亲哥哥,谢家夫妇是她的亲生父母,那一刻她也许会大声还嘴:“哼,都是哥哥不好!”可是哪怕她觉得委屈,她也只是低下头愧疚地道歉:“伯母,对不起,我没劝得了哥哥。” 从小时候开始,这样的事情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只是无论她觉得有多委屈,她也没法和人说,没法向谢凌风抱怨,甚至连怎么向人描述那种委屈都不知道。但是,即使她说得出口,即使她愿意说,她又能说给谁呢?她所处的整个世界都是谢家的,她的长辈都是谢氏家族的人,她的老师都是谢家请来的,顾檐梅和乔贯华是因为谢家才结识,其他的朋友都是阁中人的子女,就连她身边伺候的小婢女也是谢家家养的奴仆。 站在她面前的顾檐梅往前走了一步,然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 她抬起头,就见顾檐梅正低头看着自己,唇边的那个笑容,很温柔,很温柔,温柔到让她想要流泪。 然后,她听见顾檐梅无比轻柔的嗓音:“偃月,很多事情,我们自己都没有办法选择。但是我想,等我们再长大一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一刻,她并没有完全听懂顾檐梅的话,只是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却觉得心里的委屈被顾檐梅温柔的声音安抚,顿时就安定下来。 她轻轻牵住了顾檐梅的手,仰着头对他露出一个笑:“檐梅哥哥,我们回家吧。”顾檐梅笑着回握住她的手:“好。” 直到几年以后,林偃月才明白,为什么那天顾檐梅的笑容分明那样温柔,却让她觉得想要流泪。 她一出生父母就去世了,所以她只能做别人的养女——这便是她的别无选择。 顾檐梅的父母在他还未成年时相继离世,所以他只能寄住在姨父姨母家里——这便是顾檐梅的别无选择。 顾檐梅说,等他们长大,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是,等到他们长大之后,事情也并没有好起来。 最后,顾檐梅更是死在了他的别无选择里。 正文_第八十四章 长桑幽谷(3) 萧白雪抱着林偃月加快脚步往前走,很快便到了林偃月住的院子。 茯苓和竹茹正坐在台阶上撑着头发呆,见萧白雪进来,二人从台阶上一跳而起,笑着唤了一声“堂主”,这才发现萧白雪正抱着林偃月,脸瞬间就红了起来,别开眼便往外面跑。 “回来。”萧白雪叫住二人,吩咐道,“竹茹,你去药堂请人过来。茯苓,和我一起进去。” 竹茹如蒙大赦,笑着冲茯苓吐舌头,然后一溜烟向外跑去了。茯苓红着脸走到门口,帮萧白雪打起了帘子。 萧白雪将林偃月放到床上,看着茯苓帮林偃月盖上被子,便转身向外走去。 茯苓小声道:“堂主,您在这里陪着林姑娘吧,我出去了。” 萧白雪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自从林偃月住进谷中,他就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林偃月。他不能顶着萧白雪的身份,放任自己去接近林偃月,这对林偃月来说是一种欺骗,也只会让他自己越陷越深。 从瀛洲城到长桑谷,他们一起走了半个南疆,他本是一直让自己忘记很多现实,假装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但是那日在九居塔下,他已经决定了,等拿到永生莲,他就告诉林偃月一切。所以,他必须让自己表现得早已释然,不能让林偃月察觉任何端倪。 萧白雪回到自己的房间走到了之前和林偃月一起坐着的地方。 靠着门框的席子上,放着一个小的沉香木匣。萧白雪走过去,小心地将那个匣子拾起来,然后重新靠着门框坐了下去。 萧白雪将匣子放在手心里。那是个漂亮的沉香木匣,正中间嵌了一块透明的琉璃,里面用红豆和墨玉拼了一枝梅花。 方才林偃月走进来时,他正将这个匣子拿在手里,情急之下只能顺手藏在了袖中,后来扶住林偃月时不小心掉了出来,不过好在林偃月不曾看到。 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萧白雪朝外看去,就见一个女子走了进来,一身黑色衣衫,虽然是飘逸的罗纱,却因那黑色而显得极为深沉严肃,再加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便让整个人都带了些冷意。 萧白雪笑着道:“寒冰。” 来人是桑白及的表姐,如今长桑谷的左堂堂主——穆寒冰。九年前,就是穆寒冰去北方接桑白及和萧白雪回到了长桑谷。如今,穆寒冰常年在外奔波,负责处理各地医馆药铺遇到的麻烦事。 萧白雪带着林偃月离开阳阿山后,去了之前他和桑白及去的那家医馆,然后在那里遇到了去接应他们的穆寒冰,之后有穆寒冰的一路护送,才得以如此顺利地返回长桑谷。 穆寒冰走到萧白雪近前,方才冰冷的神色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十分温和大方的笑容。穆寒冰在萧白雪的身旁坐下来,便看到了萧白雪手里的匣子。这些年,她时常看到萧白雪这样拿着这个匣子坐在窗下出神。 萧白雪将匣子收进袖中,问道:“有事吗?” 穆寒冰道:“我们的人已经打探到,谢凌风留下乔贯华和夏云舒处理碧霄宫的事情,然后带着白及一路追了过来,想必今日已经到了长桑谷外的洛州城了吧。” 萧白雪道:“寒冰,帮我给千音阁写一封信吧。”这些年来,他的笔迹已经较从前变了很多,但他毕竟和谢凌风他们一起生活多年,还是有被看出来的风险。 穆寒冰有些疑惑地道:“写什么?让千音阁用白及来换林偃月?” 萧白雪道:“让千音阁先送白及回来。” 穆寒冰的神色有些犹豫:“这……只怕谢凌风不会答应吧?他肯定是打算让我们带林偃月出谷,到洛州城和他做交换。” 穆寒冰知道,谢凌风攻打碧霄宫,除了想要复仇,另一个目的必定是永生莲,而如今永生莲被长桑谷拿到,谢凌风必定不会甘心,一定会谋划着怎么让他们带林偃月出去,然后伺机先抢回林偃月,再凭借手里的桑白及换回永生莲。但是,谢凌风想要永生莲的事情,绝对不能让萧白雪知道。 萧白雪道:“我想让白及先回来,给偃月看看身体。”林偃月一直陷在昏睡中,出发之前萧白雪便让人给林偃月诊过脉,回到长桑谷后又让数位医者为林偃月诊治,结果都是因为受寒和虚弱所致,并无大碍,可他却总觉得不安心。 穆寒冰听萧白雪这么说,便知道不让桑白及看一看,萧白雪肯定不能完全放心。桑白及早有交代,不许任何人将林偃月的身体状况告诉萧白雪,穆寒冰一路陪着萧白雪和林偃月回到长桑谷,也是为了时刻防止那些给林偃月诊治的人泄露这个秘密。 穆寒冰道:“不如让林偃月写一封信,劝谢凌风先放了白及。” 萧白雪犹豫了片刻,道:“也好。这世界上,大约除了偃月,没有人能够说动凌风了。” 穆寒冰这些年其实很少听萧白雪提起从前的事情,此时听他对林偃月和谢凌风依旧用的是从前的亲近称呼,心中不免有些为萧白雪不平,但也不想多说,转了话题道:“我想看看传说中的永生莲。” 萧白雪点头,走到一旁的柜子前,打开其中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盒子递给了穆寒冰。 穆寒冰接过那个盒子,然后走到了方才萧白雪坐着的地方坐下来,打开了手中的盒子。 盒子中放着一颗透明的琉璃珠,珠子上雕刻着莲花的图案,就像一朵晶莹剔透的莲花,珠子的中间是空的,放着一粒鹌鹑蛋大小的黑色药丸。 穆寒冰将双脚伸直,合上盒子放在膝盖上,脚尖一左一右地晃动着。穆寒冰平常在外人看来,总是一身黑衣,行事冷酷,但只有在萧白雪和桑白及面前,才会露出这样孩子气的样子。 穆寒冰道:“等白及回来,我们一起包粽子吧。今年大家都很忙,连端午都不曾一起过。” 萧白雪道:“好。” 穆寒冰道:“有了这颗永生莲,以后啊,每年端午我们都可以在一起包粽子了。”话音顿一顿,又加了一句,“真好啊。” 萧白雪神色微微一黯,单单有了这颗永生莲,还什么都做不了。不过好在穆寒冰一直看着面前的景色,没有看到他的表情。 萧白雪道:“等白及回来,我想将谷主的事务交还给他。” 穆寒冰有些吃惊:“为什么?” 萧白雪道:“白及他已经年满十九,马上就要成年了,也该自己学着上手了。况且,我终归是个外人,再这样下去,只怕会有人不服。” “我们从没有将你当做外人。”穆寒冰看着萧白雪,郑重地道,“白雪,我们是亲人。” 萧白雪心中一动,却只是看着穆寒冰,唇边慢慢露出一个笑,格外温暖动人。 当年,他护了多年的弟弟妹妹们,最后一起合谋杀了他。如今,却有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对他如同至亲。 命运对他们似乎格外残忍,但偶尔又展现出难得的温柔。 穆寒冰又道:“这可得你自己和白及说,看他是不是答应。不过,你说得也对,白及是该长大了,帮你分担一些。” 萧白雪笑:“明明是我帮他分担,怎么反过来了?” 穆寒冰听着萧白雪开玩笑的语气,也笑:“能者多劳嘛。” 正文_第八十五章 洗尘旧曲(1) 第二日,萧白雪才去看林偃月。 萧白雪走到林偃月住的院子外面,就听见院中传来了琴声,袅袅、渺渺,是他从未听过的调子。 萧白雪走进去,就见林偃月坐在水榭里,指尖随意地拨弄着琴弦,目光却落在面前的水面上,恍惚出神。 听见脚步声,林偃月抬起头来,见进来的是萧白雪,道:“我看这张琴放在房间里,就擅自拿过来弹了。” 萧白雪道:“能得月使弹奏,是这张琴的荣幸。” 林偃月随手又拨了几个音,突然转了话题:“那天在平仲山的松风崖,将我从崖下救上来的人,是萧堂主吧?” 萧白雪没有否认,轻轻点了一下头。 林偃月道:“第一次见萧堂主的时候,萧堂主用的是檀香。可是那天在松风崖,我闻到的却是兰香。所以,一时竟没能猜出来。” 林偃月说罢,将目光落在萧白雪的脸上,“对了,那件披风一直忘了还。” 萧白雪心头一跳,却保持着脸上平静的微笑:“无妨,日后肯定还有机会。” 萧白雪知道,那件披风上一定残留着檀香味。他从小用惯了檀香,这些年便从未换过,但是那日在西洲城外见到林偃月后,他便没再用檀香,改用了桑白及喜欢的兰香。 林偃月笑着道:“此番在碧霄宫,蒙萧堂主多次相救,我弹一支曲子,就当是谢礼吧。萧堂主想听什么?” 萧白雪心中一动,却怕说出来林偃月怀疑,于是道:“月使随意就好。” 林偃月点头,略一思索,已经拨响了琴弦。 净土莲开,庄严圣洁。 云起雪飞,荡气回肠。 若遥山暮钟。若雨雾白莲。若寒天孤月。 桐音袅袅,洗净人世烟尘。 林偃月一直低垂着眸,似乎已经陷入了恍惚之中,指尖不停,琴音不停,将那支洗尘曲一遍遍地弹了下去。 林偃月第一次听到这支洗尘曲,还是顾檐梅刚到千音阁的那一年。 那天下午,她独自一人去了万叶台的松风崖,还没走到,就听到了一阵十分动听的声音。 千音阁的宴乐用的都是发生响亮又适合合奏的筝,故而这还是她第一次听人弹琴,只觉得那声音和筝大不相同,像风吹过漫山的银杏,轻抚崖上的孤松,挑动檐下的风铃,清透纯净,淳和淡雅,却有金石之韵。 她放轻脚步往前走,转过山道,就看到顾檐梅坐在崖边的石桌旁,石桌上放着一个黑色的东西,顾檐梅的指尖在那些细细的弦上跳跃,动听的声音便如泉水一般流淌出来。 天光明媚的山崖,白衣翩然的少年,崖上木香藤开得正盛,像一整片飘在山崖间的云朵,微风拂过,花瓣纷纷扬扬,携幽香而落,几只蝴蝶逐香飞舞,轻啄在琴弦上跳跃的指尖。 她站在那里,早已看得呆了,听得痴了。 然后,她看到顾檐梅抬起头来看向自己,逆光的侧颜有些微的透明,唇边的浅笑,是四月的风拂过心间。 刹那之间,已成永恒,一生不灭的光明。 她小跑几步到了顾檐梅的跟前,手肘撑着石桌,用指尖学着顾檐梅一样拨动那细细的丝儿,便听见一声悠长的声音,回旋着,婉转又迷人。 她欣喜地仰起脸,问道:“檐梅哥哥,这是什么?” 顾檐梅笑着看着她:“想学吗?” 她点头如捣蒜:“想想想。”说罢,又要去用手指头拨弦。 顾檐梅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的怀中,双手将她圈在胸前,然后握着她的手,教她怎么去拨弦。 她跟着顾檐梅的手,依样画葫芦,简单的几个音,有模有样。 她忍不住兴奋得跳了起来,却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顾檐梅,然后一个人用手背抵住下巴,一个人用手掌揉着头顶,都忍不住笑起来…… 后来,她便开始学习弹琴,每到黄昏的时候,便坐在松风崖下的石桌旁练习。 于是,顾檐梅在石桌上搭了一个巨大的花架,又将山崖上的那丛木香藤移下来几株,种在了花架旁。 从此,花架下她横琴漫奏,花架旁他凭栏静听,满天落花霏霏,如一场细雪。 夏绿霜凋,朝来暮去。藤蔓缠满木架,密叶遮住骄阳,繁花开满年华。 然后,那些繁花堆砌般的时光,终被鲜血染透,而那支洗尘曲,也从三十三重天上,落进十八层地底,万劫不复,永无翻身…… 林偃月陷在回忆中,过了很久,突然听见琴弦传来异样的声音,这才发现一只手按在了琴弦上。 林偃月恍然抬头,就看到萧白雪正站在她面前,一只手按在琴弦上,微微俯下身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上,惯常的温柔浅笑被哀伤替代,仿佛笼罩着薄薄的细雪。 “不要弹了。”萧白雪微微嘶哑的嗓音,也如细雪般凉丝丝的。 四目相对,时空静止。 片刻之后,林偃月突然伸出手,指尖从萧白雪的眼角划过,接住了一滴氤氲在眼眶里的泪。 林偃月低头看着那滴泪:“都说佛乐可以度化人心,可我的琴音,永远度不了任何人。” 萧白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直起身,然后向后退了一步。 方才琴音响起的瞬间,他只觉得心头突地一跳,往事幕幕,在琴音里扑面而来,让他想躲都不行。 十年前,这支曲子陪他熬过了无数个鲜血浴身的白日。 十年前,这支曲子陪他熬过了无数个炼狱折磨的黑夜。 十年过去了,曾为他弹琴的那个姑娘,琴音里的哀戚犹胜当年。 林偃月已经彻底清醒,有些尴尬地一笑:“不知不觉,竟然弹了好几遍。这是我弹得最好的一支曲子,说是要当做谢礼,却反而惹萧堂主伤心了。” 萧白雪也努力让自己露出一个微笑,却怎么都觉得嘴角有些僵:“是月使弹得太好了,不知不觉便……” 萧白雪害怕林偃月怀疑什么,于是故意问道:“这曲子,可有名字?” 林偃月的嘴角弯起一个弧度,指尖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待那悠长的余音慢慢在水榭之中消散,这才轻声道:“洗尘曲。洗尽红尘,了悟俗世,往生十方净土。” 萧白雪压住内心翻涌的情绪,道:“不错的名字。” 萧白雪其实很想告诉林偃月,顾檐梅已经如她说的一般,洗尽红尘,了悟俗世,往生十方净土,获得了崭新的人生。奈何在确定自己可以活下来之前,他什么都不能说。 正文_第八十六章 洗尘旧曲(2) 林偃月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来,是难得的甜美又天真的一个笑:“小时候,我就是听檐梅弹了这支曲子,才要学琴的。不过,我弹得远远没有他好听。” 林偃月素来不是话多的人,这些年更是从不和人说起过去的事,因为那些过去早就成为了南疆的禁忌。但今日,她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突然很想和萧白雪说一说顾檐梅的事情。她想,或许是因为萧白雪曾经救了顾檐梅,或许是因为她觉得萧白雪是个能够真心凝听的人,又或许仅仅只是因为心中藏了太多秘密却一直无人可说。 可是,林偃月开了话头,萧白雪却只是淡淡地接了一句:“是么。”他害怕自己说多错多,惹林偃月怀疑,于是尽量不去接林偃月的话,故意表现出不感兴趣的样子。 林偃月不知道此刻萧白雪心中的挣扎,但是她对人的语气神色甚是敏感,立刻察觉萧白雪是在故意避开话题,心想萧白雪虽然被人称作“清圣”,却原来也不能免俗,对她和顾檐梅的过去还是心有芥蒂。 林偃月心里有些不快起来,口中却故意道:“檐梅教我弹佛乐,却成了杀人的恶魔,而我学会了用佛乐杀人。”说罢,林偃月抬头看着萧白雪,双眼微微眯起,唇边勾出一个笑,“既然如此忌讳,当日你们何必救他,今日又何必救我?由着我们自生自灭,岂非是件造福苍生的事?” 萧白雪只觉得心中苦涩难言,犹豫了片刻,终于回视林偃月的目光道:“我听过的故事,开始于十年前,碧霄宫联合八大门派血洗了千音阁;结束于十年后,千音阁联合六大门派灭了碧霄宫。这中间种种,恩怨情仇,将来都不过付与说书人,徒留一段传奇。是是非非,假假真真,谁人可以评说?” 林偃月听着萧白雪郑重的语气,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轻声一叹:“檐梅曾经说过,千秋功过,且随后世评说。他若能活得久一些,或许会将萧堂主引为知己。” 然后,林偃月终于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方才,抱歉。” 但是,林偃月终究不再有和人交谈的心情了。她站起身来走到了栏杆旁,看着面前的水面,那里一片白色的睡莲,正安静地开放着。 沉默地站了片刻,林偃月道:“我写了一封信,萧堂主只需将它交给千音阁,千音阁便一定会送回桑谷主的。那之后,再送我出谷吧。而且,永生莲的事情,我也会保密的。” 然后,林偃月抬头微笑着看着萧白雪,“这才是我的谢礼。” 萧白雪惊讶地看着林偃月,他想到的事情,林偃月都想到了,还为他们打算到这个地步。 林偃月见萧白雪不说话,心想萧白雪或许是不太相信,于是又道:“这谢礼,不仅是为我,也是为了当日长桑谷救檐梅之恩。所以,请萧堂主不必推辞。” 原来如此。萧白雪只能说:“多谢。” 林偃月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萧白雪,待萧白雪接过,便转身绕过回廊,向屋中走去了。 待林偃月的身影消失,萧白雪才去看手里的信。 信封上写着“凌风亲启”四个字,熟悉的笔迹,却不如从前飘逸灵动,想是伤了经脉的缘故。信封的口并没有封上,萧白雪知道,林偃月是故意没封,好让他检查信的内容。 萧白雪略微苦笑了一下,没有打开信,便打算放进袖中。 就在这时,萧白雪突然听到几声故意的咳嗽声,然后两个脑袋从走廊另一端的柱子后面冒出来,是伺候林偃月的茯苓和竹茹。 两人走到萧白雪跟前,笑着道:“住得这么近,还要写信。是情诗吗?”说罢,作势要去抢萧白雪手里的信。 萧白雪无奈地躲开两个小姑娘,然后将信放进怀里。 茯苓和竹茹哪里肯罢休,追着萧白雪笑嘻嘻地道:“堂主,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有堂主夫人啊?昨天大家还说,等堂主成婚的时候,咱们也得学千音阁一样,发几千张婚帖,好好热闹一番……” 萧白雪本已经绕开二人向前走去了,听到这句话却猛地停下了脚步。 茯苓和竹茹见萧白雪突然停步,微微愣了一下,正要说话,就听萧白雪道:“这样的话,今后不要再说了。” 萧白雪的语气并不严厉,一如往常的和缓平淡,但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 茯苓和竹茹见萧白雪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于是不知所措地垂手立在一旁,呐呐地道:“堂主……您生气了吗?” 萧白雪道:“里面住的这位,是千音阁的月使,如今的阁主夫人。” 茯苓惊得睁大了眼睛:“阁主夫人?那不就是林……”话未说完,忙掩了口。竹茹似乎也想要问什么,但看着二人的神色,便默默地没说话。 “好生服侍。方才我说的,不用告诉别人。”萧白雪嘱咐了一句,然后便重新迈步向外走去了。 待萧白雪离开,竹茹才失望地叹了口气道:“唉,空欢喜一场,我还以为她是堂主的……” 茯苓忙一把扯住竹茹的衣袖:“别说了。让里面的人听见,你还要不要命了?” 竹茹疑惑地看着茯苓:“啊?” 茯苓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说话!回头我再告诉你。” 茯苓和竹茹走进水榭,将林偃月弹过的琴拿起来,然后回到了屋内。 林偃月正站在窗边,看着窗下的水面出神,听见身后有动静,这才转过身去,就看到茯苓手中抱着琴,和竹茹一起站在门口,见她转过身去,马上低下头来,行礼道:“林……夫……夫人,奴婢将琴拿进来了,您还用吗?” 林偃月见往常从不拘礼的两个女孩子,突然变得这样恭敬起来,便明白肯定是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林偃月道:“不用了,挂起来吧。” “是。” 林偃月看着茯苓和竹茹将琴挂好,恭敬地对她行了礼,这才垂首退出去。那样子,不仅仅是恭敬,分明带着恐惧。千音阁的婢女们在她面前,也都是这个样子。 林偃月略微苦笑了一下,重新将目光移向了窗外。 这也是萧白雪一开始就隐瞒她身份的原因之一吧。十几岁的小姑娘,一旦知道了她的身份,怎会不因为传言而感到害怕呢。 正文_第八十七章 天青发带(1) 长桑谷外,洛州城。 谢凌风看着手中的信。那是林偃月写给他的信,要他先将桑白及送回去。 那日他在阳阿山发现了萧白雪的踪迹,便一路追来,奈何距离萧白雪离开已经过了几天,再加上一路上都有长桑谷的人帮萧白雪掩护,所以一直追到长桑谷外都没能追上萧白雪。 谢凌风将信重新叠起来,放进信封中,然后看着站在房间内的桑白及。 桑白及得意地道:“是白雪写的信对不对?”那信纸是长桑谷专门定制的,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谢凌风露出一个微笑:“不错。我们马上就送桑谷主回去。” 桑白及白了一眼谢凌风:“哼,别以为拿到了这颗永生莲,你就可以得意了。” 那日桑白及见谢凌风从九居塔下的地宫中上来时,带上来了一束莲花,瓷塑的莲花,虽然看起来多有残损,想必是在地下坍塌的时候损坏了,却被谢凌风小心地用锦缎包着。在看到那束莲花的瞬间,桑白及的心便沉了下去。 谢凌风听到桑白及的话,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假装漫不经心地道:“哦?” 谢凌风本是故意让桑白及看到那残损的莲花,然后从桑白及那里套话,奈何此前试探了桑白及好几次,桑白及都没有上当,却没有想到此时桑白及会主动提起。 桑白及愤愤地看着谢凌风:“等你的夫人回来了,别急着用永生莲。” 谢凌风依旧不动声色:“不用,难道等着你们来抢?” 桑白及满脸不屑:“孤陋寡闻,还去抢什么永生莲?永生莲其实有两颗,一颗朱红,称为‘红莲’,一颗墨黑,称为‘墨莲’,需要同时服用才能起效。只可惜,早在很多年前,‘红莲’就被人盗走不知所踪。我们还是看谁先找到‘红莲’再说吧。” 谢凌风心中暗自惊讶,他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有两颗永生莲,不过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在地宫中找到的是两朵莲花,并且两朵莲花的花蕊处都有一个凹陷下去的洞。 谢凌风已经相信了几分,但还是继续试探道:“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桑白及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碧霄宫宫主尹简书,病得只剩下半口气了,却不用永生莲续命,你以为是因为敬畏宫中圣物?不过是他知道单是地宫中的那颗墨莲毫无用处罢了。” 谢凌风听到这句话,突然松了一口气。他本来一直害怕他来不及抢回永生莲,就被萧白雪用在了什么地方,但既然永生莲有两颗,那么只要抢在长桑谷前面拿到下一颗红莲就可以了,到时候再从长桑谷抢回这一颗墨莲也不迟。 谢凌风道:“多谢桑谷主告知这个秘密。其实——永生莲早就被萧堂主带走了。” “你!!!”桑白及气得几乎跳脚,没想到谢凌风从一开始就在骗他,害他担心了这么久。 “兵不厌诈。”谢凌风淡淡一笑,“我这就让人送桑谷主回去,希望长桑谷言而有信。” “哼!”不等谢凌风说完,桑白及就已经一甩袖子走了出去。 长桑谷。 桑白及掀开车帘,便看到萧白雪等在前面,忙跳下车,向萧白雪跑过去,笑嘻嘻地道:“哥哥,我回来了。” 萧白雪见桑白及笑得露出一排白牙,忍不住笑道:“有这么开心?又不是小孩子。” 桑白及拽住萧白雪的袖子:“哥哥,从前每次你回来时,一下车就看到我站在这里等你,是不是特别感动?” 萧白雪看着桑白及亮晶晶的眼睛,故意摇头道:“还好吧,没感觉。” 桑白及噘嘴轻哼,嘴角却有笑意。 萧白雪道:“难道白及今天被哥哥感动了?” “切,哪有?” “那你为什么要眨眼睛?” “蚊子飞进去了。” 萧白雪和桑白及回去时,便见穆寒冰站在门口,微笑着看着他们。 桑白及甜甜地叫了一声“表姐”,拉住萧白雪向穆寒冰跑过去。穆寒冰笑着招呼二人进来,立刻吩咐人上菜。 桑白及坐到桌子前,用手撑着头,闭上眼做出陶醉的样子:“让我猜猜表姐今天准备了什么?嗯,我闻到了猪蹄的香味……” 穆寒冰一边和萧白雪走进来一边道:“别猜了,都是你喜欢吃的。你们两个,还不去洗手。” 桑白及做了个鬼脸,拉住萧白雪走到了外间。二人回来时,桌上已经摆满了菜。桑白及早已迫不及待,走过去坐到了桌边,然后催促身后的萧白雪:“快点。” 穆寒冰道:“白雪不能喝酒,我特意让厨娘新做了米酒。”一边说一边用勺子将米酒盛到碗里,放到桑白及和萧白雪面前。 桑白及端起米酒喝了一口,露出陶醉的表情。 穆寒冰看着桑白及,笑道:“瘦了。” “千音阁的伙食太差了。” “不是因为你太挑食了?” “不是!” 萧白雪在一旁忍不住笑了一声。 桑白及看了看穆寒冰,又看了看萧白雪,突然道:“白雪,要不你娶了我表姐吧。” 萧白雪差点洒了刚端起的米酒。 桑白及忍着笑,道:“这样,我们三个人就可以永远坐在一起吃饭了啊。” 萧白雪笑:“将来你娶了谷主夫人,难道还要哥哥姐姐陪着吃饭不成?” 桑白及立刻道:“我才不要什么夫人呢。” 一旁伺候的婢女全都笑了起来。 穆寒冰本来只是在一旁听着,此时突然开了口,表情和语气都很认真:“白及,我和白雪都会永远陪着你的。” 桑白及乐呵呵地点头:“还是表姐你最好了。” 萧白雪没有说话,目光自穆寒冰的脸上滑过,然后很快收了回来,端起米酒饮了一口。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说话声,穆寒冰想要站起来,萧白雪制止道:“我去。” 萧白雪走出里间,就见一个婢女走进来,小声道:“堂主,是住在谷中的林姑娘,说是找您有事……” 萧白雪听罢,忙快步走了出去,就见林偃月站在门外。 林偃月本来只是想来问问萧白雪,桑白及是不是回来了,她什么时候可以出谷去。但是她没和茯苓说这些原因,只是说要见萧白雪,而茯苓或许是对她心存畏惧,不敢违逆她,于是就这样将她带到了这里。 林偃月刚到门口,就听到笑闹声隔着屏风传了出来,夹杂了食物的香味,便知道自己来得太不巧了。正要转身回去,就见萧白雪已经走了出来。 林偃月道:“也没有什么大事,我等一下再来。” “要不进去……”萧白雪刚开了口,便立刻顿住了,“抱歉……”林偃月的脸上已经看得出明显的伤怀,若是见到里面久别团圆、其乐融融的场景,只怕会更加不开心吧。 林偃月淡淡一笑,微微颔首,然后转身离开了。听见那样的欢笑声,真是让她一刻都不想待下去。 她已经有很多年,很多年,不曾和谁这样笑谈着吃一顿饭了。 正文_第八十八章 天青发带(2) 待林偃月的背影消失,萧白雪才重新走回房间。 穆寒冰见萧白雪的神色有些复杂,问道:“刚才是谁?” 萧白雪面色平静,微笑着道:“没事。先吃饭吧。” 一顿饭吃得十分热闹,穆寒冰平常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外面,故而桑白及忙着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说给穆寒冰听。 吃完饭,桑白及直喊撑,说要去花园散步,很快就离开了。 穆寒冰见吃饭时萧白雪一直只是微笑,没怎么说话,等桑白及走了,这才问道:“白雪,发生了什么吗?” 萧白雪道:“没有……方才,偃月来过了。” 穆寒冰犹豫了片刻,道:“白雪,过去的,都放下吧。” 萧白雪道:“你放心吧,萧白雪只是萧白雪。” 萧白雪知道自己说了谎。 他确实早已放下,放下前尘,放下恩仇。但是,唯有一件事始终放不下,那便是他还爱着林偃月。而且,也没有打算放下。 他知道,已经不能回头,已经没有将来。 余生所求,不过是想要记得她。 穆寒冰想起那天看到萧白雪拿着的那个匣子,不由得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这样就好。我只是担心你。” 萧白雪看着穆寒冰,道:“寒冰,白及已经长大了,你也要二十四了,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将来了。” 穆寒冰并不接萧白雪的话头:“白及他哪里长大了?怎么看呀,都还是个孩子。” 萧白雪不由得笑了。 穆寒冰的目光平静地看向前方:“一直像个孩子也很好,自有我们守他安宁,护他太平。” 长桑谷分左右两堂,南疆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右堂救人不问缘由,左堂杀人不问缘由。这些年,萧白雪陪在桑白及的身边,穆寒冰则负责解决长桑谷的一切麻烦,所有不干净的事情,沾染血腥的事情,都由她来处理。正因为如此,虽然长桑谷很多弟子都是武功平常的医者,却无人敢得罪长桑谷分毫。 萧白雪看着穆寒冰,在提及桑白及的时候,她总是会露出这样的神色,格外温柔,也格外明亮。萧白雪微微动了动唇,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只露出了一个无声的微笑。 穆寒冰道:“舅舅和舅母都是十分温柔的人,三个表兄年长白及很多,白及从小就是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可是,出了那场叛乱,不得不悄悄将从未离开过家的白及就那样一个人送往北方。去接白及的时候我才知道,护卫都死在了路上,只剩下一个老仆,陪他住在那样荒凉的村子里。如果没有遇到你,白及他该有多害怕和孤单。” 萧白雪看着微笑着的穆寒冰。穆寒冰的父母和弟弟妹妹们,也是在那场叛乱中去世的。十几岁的女孩子,策马奔驰千里,去大雪飘飞的北国接唯一的亲人回家。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孑然一身的三个人,自此相依为命。 穆寒冰没有注意到萧白雪的目光,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白及最小的哥哥正好和你同年。我常常想,或许一切都是天意,天意让你们遇到彼此,弥补彼此缺失的遗憾。” 萧白雪露出一个微笑,然后转过脸去,微微仰头看向头顶湛蓝的天空。 无论如何,他们都该感谢上苍,在降临残忍之后,又赐予这么温暖的天意。 林偃月回到住的院子,没过多久,就听到茯苓禀报,说桑白及来了。 桑白及大大咧咧地坐下,拿起茯苓端过来的茶,慢条斯理地喝起来。 林偃月道:“桑谷主来这里,所为何事?” “刚才去找白雪的是你?” “是。怎么?” “我只是来提醒你,离白雪远一点。你家阁主担心你可担心得紧,别给长桑谷带来什么麻烦才好。” 林偃月忍不住笑出了声:“谷主真是多虑了。” 桑白及示意婢女们都下去,这才看向林偃月,慢悠悠地道:“还有一件事。你该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吧?” 林偃月一笑:“所以呢?” 桑白及问道:“你没和白雪说这件事吧?”虽然他早已命令所有人不得将林偃月的身体状况告诉萧白雪,但却不能保证林偃月自己不会说,林偃月和萧白雪二人独处了这么久,他实在是不放心,所以方才吃过饭,立刻找了个借口过来见林偃月。 林偃月道:“当然没有。我还不至于逢人就用这种事博取同情吧。” 桑白及松了一口气,一改平日里对林偃月的冷漠态度,坐直了身体,语气也郑重起来:“我和白雪费了这么大的周折才拿到永生莲,自然有我们要紧的用处。可是,以白雪的性格,若是知道你快死了,说不定会心软将永生莲送给你。所以,还请你别用这样的手段,毕竟白雪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千音阁若想真的要这颗永生莲,日后光明正大地来抢便是。” 林偃月点了一下头,道:“谷主多虑了,请放心便是。”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外面传来茯苓和竹茹的声音:“见过堂主。”很快便见萧白雪走了进来。 桑白及没想到萧白雪这么快就来了,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正不知所措,便听萧白雪问道:“白及,你不是去散步了吗?” 林偃月笑着道:“桑谷主似乎是误会了,特意来提醒我,不许抢走他心爱的白雪哥哥。” 桑白及见林偃月故意开玩笑为自己解围,于是顺着林偃月的话,装作有些不好意思地辩解道:“白雪,你别听她胡说,我才没有呢……” 萧白雪知道桑白及不希望自己和林偃月再有瓜葛,故而对林偃月的话也没有怀疑,略微有些无奈地对林偃月道:“白及他不懂事,还请月使不要介意。” 林偃月笑着道:“无妨。我也想有个这么关心自己的弟弟呢。”这话她倒是发自内心。来长桑谷的这段时间,所有人之间那种温情脉脉的感觉,都让她觉得格外温暖。这种温暖,她已经十年不曾体会过。并且,终她此生,大约都不会再有了。 萧白雪在桑白及旁边坐下来,道:“正好有一件事,我想和月使说。” 林偃月道:“请讲。” 萧白雪道:“月使的身体还未大好,如今白及正好也在,不如让白及为月使看看。”说罢,看向了一旁的桑白及。 桑白及心中虽然不乐意,但还是点了点头。 林偃月看着桑白及,笑着道:“烦劳萧堂主挂心了。既然如此,便有劳桑谷主。” 桑白及坐到林偃月旁边,将手指搭在林偃月伸出的手腕上。他第一次给林偃月诊脉是二月初他将林偃月从烟花巷劫出来的时候,第二次是前不久在九居塔下的地宫中,今日是第三次,前后不过四个月的时间,林偃月的身体状况已经有了明显的恶化。 桑白及松开林偃月的手腕,见萧白雪紧张地看着自己,忙道:“没什么大碍,应该是上次在九居塔下受了寒气,之后多修养一阵子就没事了。” 萧白雪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终于落了下来:“那就好。” 林偃月道:“多谢二位了。不知……我何时可以回去?方才过去也只是想问这个,反倒让萧堂主亲自过来,实在抱歉。” 萧白雪道:“谢阁主就在谷外的洛州城,明日一早,我便送月使出谷。” 林偃月点头,道:“多谢了。” 萧白雪站起身:“那我和白及就告辞了,今晚好好休息。” 正文_第八十九章 天青发带(3) 从林偃月的住处出来,萧白雪和桑白及一路沉默着往外走。 走到半路上,萧白雪突然问道:“白及,沈佑河最后怎么样了?” 桑白及听萧白雪一开口问的就是沈佑河的事情,也没有觉得吃惊。当日在阳阿山遇到沈佑河的时候,桑白及就觉得萧白雪的态度太过热情,还将那枚随身的珍贵玉佩“千山暮雪”赠给了沈佑河,可惜后来他一直没有机会寻问萧白雪原因。 桑白及看着萧白雪略微有些复杂的神色,道:“你怎么会突然想起沈佑河?” 萧白雪道:“当时答应了为他解毒的,后来也没有再遇到他。” 桑白及道:“谢凌风杀了沈佑河。” 萧白雪猛地停住了脚步。 桑白及道:“我也是后来听千音阁的弟子说的,那天在九居塔前的广场上,谢凌风突然一剑刺向了沈佑河……” 桑白及从腰间取下荷包,从里面取出一块手帕,递到萧白雪面前:“是乔贯华给我,让我还给你的。” 萧白雪接过来,已经猜到了是什么,慢慢将手帕打开来,只见里面包着一些玉的碎屑,正是他之前给沈佑河的那枚“千山暮雪”。 萧白雪将手帕重新叠起来,声音低哑而沉重:“是我害了他。” 桑白及急忙劝道:“白雪,这不是你的错,是谢凌风心狠手辣,非要赶尽杀绝……” 萧白雪打断桑白及道:“不是,是我……” 桑白及见萧白雪面有痛色,终于将藏在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哥哥,你从前是不是认识沈佑河?” 萧白雪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 萧白雪的声音低缓如同一声绵长的叹息:“沈佑河的那张脸,和顾檐梅有七八分相像。” 桑白及吃惊地看着萧白雪。怪不得谢凌风要杀了沈佑河!九年前谢凌风就杀了顾檐梅,九年后居然还连一个和顾檐梅相像的人都不肯放过。 过了半晌,桑白及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萧白雪的脸,轻叹一声道:“原来,你从前是那般模样。” 八年前他们从北方出发回南疆的路上,桑白及曾问萧白雪要不要戴个面具,萧白雪却只是摇头。那时他以为,是因为当年见过顾檐梅的人几乎都死了,所以萧白雪才觉得没有关系。后来他才知道,他治好的那张脸早已不是顾檐梅。 萧白雪见桑白及面露哀伤之色,伸手拍了拍桑白及的肩膀,微笑着道:“现在的样子,我更加喜欢。” 桑白及这才笑起来,道:“那是,我的手艺,肯定不会差的。” “手艺……”萧白雪哭笑不得,“白及,这个表达……” “很贴切!” 萧白雪和桑白及二人的住处在同一座院子里,进了院中,桑白及难得地没有再继续黏着萧白雪,说要自己回去休息,于是二人在院中分开,往各自的房间走去。 萧白雪走进自己的房间,坐在了临水那一侧的门口。一旁的小矮几上,放着那个沉香木匣,透明的琉璃里,红豆拼成的梅花开得正艳。 萧白雪伸出指尖,隔着那层琉璃抚过那些小小的红豆,然后轻轻打开了匣子。匣子里放着一根发带,淡淡的天青,一端用银线绣了一串铃兰,娇俏可爱、纯粹剔透,可惜染了鲜血,暗红的颜色,带了几分妖冶。 这根发带,是多年前他送给林偃月十三岁的生日礼物。 林偃月的生日前,他特意让姨父答应自己出去办事,然后绕去以银丝刺绣出名的禹州城,买了这根发带打算作为礼物。临到回去时却出了一点事情,他担心赶不上林偃月的生日,匆忙将事情解决,一路上几乎不眠不休地快马加鞭往回赶,却在距离平仲山仅剩一天路程的地方遇到了麻烦。 那天下着暴雨,他将装着发带的匣子用油纸缠了好多层放在怀里,急匆匆地往回赶,却在半道上遇到了几个黑衣人。对方人数上占了优势,好不容易将对方逼走,他的身上已经多了好几道伤口,其中一刀正好砍在胸前。 待敌人走后,他这才将怀里的匣子拿出来。那一刀正好砍在匣子上,匣子的盖子早已损坏,也不知里面的发带有没有事,但又怕此时拿出来被雨水打湿了,也不敢打开,忙脱下披风将匣子整个裹起来,骑上马冒着大雨继续赶路。 直到傍晚他才赶到平仲山下的瀛洲城,想着发带若是坏了,也好在城中重新给她买一样礼物。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破损的匣子,幸而里面放着的发带不曾损坏,这才放心下来。 他顾不得身上的伤,急忙在城中寻找,想重新买个匣子。当时天已经快黑了,很多店都关了门,他找了大半条街才找到一家还开着门的店,忙走了进去,然后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匣子。 那天他连夜回了万叶台,身上的伤口一直在流血,又被雨水淋过,将浅色的衣衫染得斑驳一片,样子甚是狼狈,于是便没有惊动任何人,自己悄悄回了住处,随意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便精疲力竭地睡下了。 第二日便是林偃月的生日。或许是因为受了伤,又在大雨中淋了一天一夜,被下人唤醒时他只觉得头晕目眩,全身都虚脱无力。但他还是强撑着起了身,将伤口包扎好,换了件新的衣衫,收拾妥帖后匆匆往举行生日宴的那边走去。 他出发时本就有些迟了,又因为身上的伤,一路上没法走得太快,到家宴的花厅时还是些晚了,厅中已经有很多人,林偃月正被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身上穿了一件石榴红的裙子,全身上下一片艳到滴血的红,仿佛要燃烧起来,衬得那张脸愈加如白瓷娃娃一般,让人移不开眼。 虽然只是个家宴,却有好几个长辈在场,他身为小辈,迟到委实有些失礼。他悄悄走进去,远远地站在靠近门的地方,没打算惊动屋子里欢愉的气氛,却还是被正从里面走出来的姨母发现了。姨母的神色有些不悦,他只好小声道歉,说自己起晚了。好在是那般场合,姨母也就没有多说。 他在角落里寻了张椅子坐下来,只觉得眼前发黑,身上的伤口疼得他直冒冷汗,所幸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林偃月身上,没人注意到他的反常。 那天他等了很久,几乎就要撑不住的时候,才寻到一个能和林偃月单独说话的机会,于是赶紧将装发带的匣子递给林偃月。 林偃月接过匣子,眼睛里光彩流转,然后笑着仰起脸看着他:“好漂亮。檐梅哥哥,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他也笑:“偃月的生日,我怎么能不回来呢。” 林偃月还未说话,便见谢凌风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盒子,显然是送给林偃月的礼物。谢凌风将盒子递给林偃月,林偃月打开来,是一支步摇,珠玉琳琅、价值连城。 这些年他靠着父亲当日留下的积蓄生活,虽不拮据,但那个沉香木匣已经是他能够买得起的最贵的东西,不仅花光了身上的银子,还抵押了一块玉佩,却还是在谢凌风的礼物面前显得有些寒酸。 那天回去后他便发起了高烧,在床上一连躺了三日,第四日他见到林偃月的时候,第一眼便不受控制地看向了林偃月的发间—— 如墨青丝里,插着谢凌风送的那支步摇,摇曳着,泠泠碎响,声声响在他的心间。 正文_第九十章 天青发带(4) 萧白雪从回忆里回过神来,想起书房还有一点事情没有处理,便将放发带的匣子收进抽屉,站起身向书房走去。 萧白雪刚走上书房的二楼,就听见楼上似乎有动静,立刻警觉起来。书房的上面几层是谷中的藏书阁,平时除了他和桑白及,基本不会有人上去,而自从桑白及将那些医书重新放回去以后,就再也没踏足过藏书阁。 萧白雪放轻脚步向楼上走去,上了几层都没看到人,那动静应该是从最上面的一层传来的。 最上面一层放的是长桑谷最珍贵的医典药集,是谷中最神圣的地方,虽然桑白及一直说没有关系,但是为了避嫌,萧白雪一般是不上去的。 萧白雪犹豫了片刻,还是踏上了往上的楼梯。 此刻藏书阁的最上面一层,正站了一个人——桑白及。 环墙一圈是足有两人高的巨大书架,上面摆满了密密麻麻的书籍,光线从头顶的天窗中漏射下来,在中间形成一道柔和的光柱,桑白及就站在光柱和书架之间的阴影里。 桑白及的手里拿着一个圆筒形的青铜盒子,不过三寸来长,墨色中透出幽绿的色泽,上面雕刻着精巧的图案。这个青铜盒子,正是谢凌风和林偃月婚礼的前夜,他从千音阁松风崖的密室里拿到的那个。 桑白及将盒子放在手里端详了一下,然后打开盒子上的机关,拧开一头的盖子,从里面拿出了一张极薄的羊皮卷。 桑白及将空匣子放进一旁一个放书的盒子里,双手展开手里的羊皮卷,目光从羊皮卷上扫过,在最末尾的一行上停留片刻,然后拿着羊皮卷靠近了放在一旁案上的灯盏。 灯上罩了纱罩,桑白及将羊皮卷展开覆在纱罩上,在烛火的温度下,羊皮卷的末尾渐渐显出一行字来。桑白及盯着那行字,不由得低声一叹:“永生莲啊永生莲,你可要争气一点。” 萧白雪悄无声息地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然后向里面走了进去,便见桑白及背对着自己站在书案前。萧白雪松了一口气,道:“白及,你怎么上来了?” 桑白及突然听到萧白雪的声音,吓得全身一颤,慌忙将手里的羊皮卷猛地塞进衣袖中,然后转过身去,道:“呃……我上来看看。” 萧白雪见桑白及不自觉地眨着眼睛,知道桑白及肯定是有事情瞒着自己,不过也没有探究,像是没有发现桑白及的反常一样,笑着道:“好久不来,到处都是灰,先下去吧,让人打扫了再上来。” 桑白及看了看萧白雪的脸色,有些心虚地道:“好。” 长桑谷外是一片巨大的沼泽地,其中烟瘴弥漫,道路曲折迂回,外人若是擅自进入,必定会迷失其中,有进无出,是长桑谷的天然屏障。 此时,一队人护送着一辆青色的马车,正从沼泽的出口驶出来,为首的骑马之人正是萧白雪。 谢凌风一行早已经等在了沼泽之外。之前就和长桑谷约好,桑白及回去的第二日,就会送林偃月出来,所以谢凌风一早便带人等在了这里。 萧白雪放慢速度,停在距离谢凌风几丈外,也没做多余的寒暄,对谢凌风点头示意,然后转身对着马车道:“到了。” 车帘被掀开,便见林偃月从里面走了出来。 谢凌风在看到林偃月的瞬间,便已经翻身下马,向马车走了过去。此刻的情形,如同两军对垒,如此孤身一人深入敌方阵营,实在是不明智的举动,但是在看到林偃月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林偃月刚走到车外,谢凌风也正好走到了马车前,还不待林偃月动作,谢凌风已经伸出手,将林偃月拦腰抱下了车。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林偃月本来觉得有些不自在,但又不想当众和谢凌风拉扯,便也就那样任由谢凌风抱着。 萧白雪看着谢凌风对自己一点头,然后抱着林偃月转过身,步履沉稳地向前走去了。 萧白雪突然又想起十多年前,他们初遇的那一天,谢凌风握着林偃月的手,高兴地对他宣布:“这是我的妹妹。”或许,从头到尾,他才是那个闯入他们世界的局外人。 萧白雪看向谢凌风和林偃月的前面,那里也停着一辆马车,足有长桑谷这辆马车的两倍大,车身上绘满了万叶银杏,金灿灿的,瑰丽又奢华。如今这辆马车走在南疆的道路上,终于可以像十年前一样,让行人都恭敬行礼、主动让道了吧。 萧白雪看着谢凌风和林偃月的背影,看着那辆绘着万叶银杏的金色马车。十年前顾檐梅所有的愿望,不就是如此吗?可为何,如今这一切就在他的眼前,他却只觉得心中一片空茫? 待那辆金色的马车消失,萧白雪这才翻身下马。一旁随行的谷中弟子有些疑惑地问道:“堂主,您这是?” 萧白雪道:“有些累了,我坐马车回去吧。”方才他突然觉得胸口锐痛,却不敢被谢凌风看出来,只能强撑着。 众人见萧白雪脸色有些发白,忙过来要扶萧白雪,却被萧白雪阻止了。 萧白雪笑着对众人道:“我没事。” 萧白雪走进马车,车帘放下的瞬间,萧白雪这才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撑住车壁,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千音阁的马车内。 林偃月从进入马车,便开始闭目小憩,一句话也没有和谢凌风说过。 谢凌风坐在林偃月的对面,见林偃月如此,便知道林偃月其实只是不想和自己说话。 谢凌风的目光一直落在林偃月的身上,林偃月依旧只是简单地扎了一根发带在脑后,只是那发带不再是从前用的白色,而是天青色。 谢凌风的心随着那根发带晃动着,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件小事。 林偃月十三岁生日的那天,顾檐梅送给林偃月的礼物,便是这样一根天青色的发带。那根发带放在精致的沉香木匣中,林偃月打开的时候,眼睛里光彩流转,像是宝石的光芒。 他看出林偃月很喜欢那根发带,心里不禁觉得有些别扭,忙将自己的礼物拿出来递给林偃月,那是一支步摇,镶嵌水晶珠玉,坠着珊瑚宝石,价值千金,却并不显得张扬。 他不想输给顾檐梅,于是等林偃月接过他的礼物,便急急地道:“好看吧?这可是母亲帮我一起挑的。明天你一定要戴这支步摇哦,正好配前几天母亲让人新给你做的那身珊瑚红的裙子。” 他搬出母亲,便知道林偃月一定不会拒绝。虽然他知道不应该这么做,但无论怎么样他都不想林偃月先戴上顾檐梅送给她的东西。 第二日,林偃月果然将步摇戴在了发间,身上穿着那身珊瑚红的新裙子。可是,他还是为顾檐梅送给林偃月的那根发带别扭,总是有意无意的注意林偃月的头饰,却始终没有见林偃月用过那根发带,这才放心下来。 但有些事情,越是担心,就越是躲不过。两年之后,他终是再次见到了那根发带—— 在林偃月如墨的青丝间。 在顾檐梅死去的那一天。 正文_第九十一章 天青发带(5) 就在谢凌风陷入过往的回忆中时,突然听见有人叫他,回过神来就看到林偃月已经睁开了眼,目光看向他,声音很平静:“凌风,我想去一次罗浮城。” 罗浮城,那是顾檐梅的故乡。 谢凌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回视林偃月。 林偃月的唇边有一个十分浅淡的微笑,语气亦是和缓的:“婚礼那天,你说你亲手将檐梅的白骨葬了,葬在松风崖下的万丈深渊里。” 谢凌风点头,语气亦是一样的平静:“是。”他当日那样做,自然有他的原因,但他不想解释,因为他知道说出来林偃月反而会更加难过,况且她那么恨他,再多的解释也没有意义。 林偃月笑着看着谢凌风:“我去罗浮城,是想给檐梅扫墓。” 林偃月的话音刚落,谢凌风已经提高了音量问道:“你说什么?” 林偃月面色平静,浅笑着,一字一顿地道:“檐梅的尸骨,葬在罗浮城。” 谢凌风不可思议地看着林偃月。如果林偃月说的是真的,那么万叶台的那场大火熄灭后,火场中那具握着含光剑的白骨就真的是假的,顾檐梅是真的从大火中逃了出去。 顾檐梅为了以死脱身,居然将本该生死相守的祖传配剑弃之如遗。那么,为什么最后顾檐梅还是死了? 谢凌风道:“好。不过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我陪你去吧。”如今和碧霄宫的大战方熄,他还有很多事情要亲自处理,但是事关顾檐梅,他就绝对不能让林偃月一个人过去。 林偃月知道,谢凌风已经生了怀疑,却只是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然后重新闭上了眼睛。 如今碧霄宫已灭,她要做的,只是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揭开最后的秘密。 千音阁的马车驶进洛州城,然后重新整装,向位于东北方向的罗浮城驶去。 因林偃月大病初愈,故而一行人走得极慢,一大群婢女跟着,再加上柳双双和红玉莞,一起照顾林偃月的药食起居,但饶是如此,林偃月的疲态终是渐渐明显起来,白日里总是裹着薄毯在车中昏睡,晚上歇在客栈中时亦是一进房间便躺下了。 行了七八日,一日夜间谢凌风醒来,听见一旁的床榻上传来极轻的声响。二人虽然睡在同一个房间里,但谢凌风独自睡在榻上,林偃月则睡在床上。谢凌风想着或许是林偃月睡得不安稳,便下床去查看。 桌上的蜡烛罩上了厚纱罩,给房间内添上了些许光线,但又不会觉得刺眼。谢凌风走近床边,就见林偃月朦胧地睁着眼,并没有睡着。谢凌风坐到床边上,这才发现林偃月眉心蹙着,放在床侧的一只手紧紧抓住被褥,像是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谢凌风心头一跳,忙问道:“偃月,你怎么了?” 林偃月道:“没什么事,过一会儿就好了。” 谢凌风听林偃月气若游丝的声音,哪里肯信,一边站起身一边道:“我去找红姨来。” 谢凌风刚站起身,就感觉衣袖被握住了,回过身来就看到林偃月抓住了自己的衣袖。 林偃月看着谢凌风,声音里带了微微的颤音:“凌风,老毛病了,大半夜的,犯不着兴师动众。” 谢凌风见林偃月说完,脸都白了,哪里肯依,轻轻拿开林偃月抓住自己衣袖的手,又将那只手放进被子里,这才急忙走到榻边抓起外衫,一边披上外衫一边匆匆向外走去。 很快谢凌风便陪着红玉莞重新回到了房间,连柳双双也跟着过来了。 红玉莞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下,见林偃月脸色不好,忙问道:“偃月,你哪里不舒服?” 林偃月慢慢将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对着红玉莞露出一个歉然的微笑:“又让您没法睡个安稳觉了。” “傻孩子。”红玉莞摇头,然后开始给林偃月诊脉,过了片刻才松开林偃月的手腕,然后将林偃月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却没有说话。 谢凌风就站在红玉莞的身后,见红玉莞诊完了脉,急忙问道:“红姨,偃月她怎么了?” 红玉莞没有回答谢凌风的问题,吩咐道:“凌风,让人去烧几个暖炉来。” 谢凌风闻言,知道红玉莞是在支开自己,只得走了出去。 谢凌风走后,红玉莞问林偃月道:“双腿疼得比从前更加严重了吗?” 林偃月道:“以前,下半夜还能睡着,最近要到天明了。” 九年前的那夜,她躺在雪地里被埋了一夜,导致寒气侵体。后来的两年,日子过得凌乱颠沛,更是雪上加霜。到了烟花巷后,只要略一受寒或是变天,双腿就会疼痛难忍。前些年,忍一忍后半夜还能睡着,最近越来越严重起来,尤其是这次在九居塔下受了寒之后,每到夜间便疼得无法闭眼,生生熬到天亮。 红玉莞愈加觉得心疼起来,握紧林偃月的手道:“疼得厉害,怎么也不知道说一声?就这么自己忍着……” 林偃月只是一笑:“我知道,吃药已经没什么用了。况且,药那么苦,明日天晴了,就好了。” 红玉莞松开林偃月的手,站起身吩咐婢女去煎药。很快烧的暖炉便送了过来,红玉莞和柳双双二人急忙帮林偃月放进被子里。待药煎好送来,让林偃月趁热吃过之后,红玉莞这才让众人都出去,留林偃月好好休息。 红玉莞走出房间,就见谢凌风等在外面。 红玉莞以为谢凌风肯定是要问林偃月的病情,正想着如何解释,便听谢凌风道:“一路上偃月都精神不济,白日在马车中都在睡觉,我却只当她是不想和我说话。” 红玉莞见谢凌风甚是自责,忙开解道:“她连我这个大夫都没说,也不怪你。她是怕我们担心。” 红玉莞说罢,这才将林偃月的病情告诉谢凌风。 谢凌风摇头道:“红姨您别安慰我了,我知道,偃月她已经没有将我当成家人了吧。所以即使痛到彻夜不眠的地步,痛到用手紧紧抓住被褥,也不肯发出一点声音让我知晓。” 红玉莞面带犹豫,终是说道:“凌风,偃月的日子,只怕是不多了,可能……也就两三年了……” 谢凌风瞬间脸色惨白,半晌后才开口,声音轻缓而温柔:“我会救她,一定会救她。” 谢凌风仰起脸,目光落在了已经泛白的天幕上,一颗孤星挂在北方,暗淡而寂寥。 正文_第九十二章 荒野孤坟(1) 半个多月以后,林偃月和谢凌风一行终于到达了罗浮城。 罗浮城中有一座以温泉闻名的汤山,山上有好几座温泉别馆,从洛州城出发时谢凌风便派人提前去安排好了,于是众人一到城中便直奔其中最大的“云潭别馆”。 温泉对林偃月的身体有很大的好处,在云潭别馆休养了快一个月,林偃月的身体才终于好了很多。 一日天气晴好,林偃月一早便收拾妥当,照例是一身白色的裙子,只不过布料选了最简单的素纱。 林偃月走出门,正好遇到谢凌风。 林偃月淡淡地解释:“我出去一下。”说罢,已经绕过谢凌风向外走去,身后跟着柳双双。 林偃月的身影消失,立刻有几个黑衣人出现在谢凌风身边。 谢凌风沉声吩咐道:“暗中跟着。” 林偃月和柳双双二人没有坐千音阁的马车,而是另外让人准备了一辆简单的马车,然后向山下驶去。 马车驶出汤山,林偃月便吩咐车夫向城西行去。等到了城西,车夫询问具体要去哪里,林偃月却只道:“一直往西走,那边应该有一条河,在河边找个地方停下吧。” 待马车停在河边,林偃月才和柳双双一起走下车来。 临河巷陌人家,青砖白瓦。石板街上一排小摊位,挂着各色的精巧河灯,看起来红红绿绿的,显得格外鲜亮。行人往来,却并不吵闹,一片宁静悠然。 林偃月四下看去,便看到前方有个老者,正沿着河边向前走去,于是快走几步追了上去。 林偃月走到老者身旁,问道:“这位老伯,想和您打听个事。” 老者见是个年轻的姑娘,于是停下来,神色和蔼地道:“姑娘你说。” “这附近可有一户姓顾的人家?”林偃月说出那个“顾”字,只觉得心都跟着颤了颤。 “姓顾……”老者略一思索,“嗯,倒是有那么几家,不过不知道姑娘要找的是哪家?” 林偃月犹豫了片刻,道:“从前也是大户人家,经营镖局的,据说就住在这附近。” 老者原本和蔼的神色瞬间淡漠下来,挥了挥手,一边向前走一边道:“你来晚了。” 林偃月追上老者:“我知道,我……我只是想去看看……” 老者重新停下来:“最近几年,已经没什么人来了。看姑娘年纪轻轻,也是为家人来寻仇的?” “寻仇?”林偃月略微愣了愣,“我……” 老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姑娘,那地方啊,就算去了,你也报不了仇。” 林偃月知道面前的老者误会了,但也不便解释,只道:“还请老伯告知地方。” 老者看了她片刻,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罢了,那地方不好找,我带你去吧。” 林偃月对老者到了声“多谢”,让马车跟在后头,与柳双双一起同老者慢慢往前走去。 三人在曲折巷陌里穿梭,走了两三刻钟,才来到一处临河的荒地上。 老者停下来,对林偃月道:“就是这儿了。” 林偃月看着面前那一片荒地,上面长满了绿油油的杂草,间或开放着不知名的紫色野花。片刻后,林偃月终于犹豫着问道:“您确定这就是从前的顾家?” 顾檐梅生前,她也曾好奇地问过他以前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顾檐梅说他家在城西的河边,是祖上传下来的老宅,不是很大,唯一记忆深刻的是,整个宅子的梁、枋、柱、斗拱、藻井、花罩、漏窗、隔扇……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全都是精巧绝妙的雕花。 千音阁和山下瀛洲城的建筑多施彩画,而非雕花,所以林偃月从没见过全是雕花的宅子,还说今后大一些,让顾檐梅带她去罗浮城看看。如今她终于来看了,却早已是一片废墟。 老者道:“前一年来的人可多了,有刀剑乱砍发泄的,也有跪地失声痛哭的,后来有人放了一把火,将这里都烧了,连周围的几十户人家都遭了秧。” 老者伸手指了指面前,那里有块一半都埋进泥土的大石头,道:“火里剩下一双石狮子,如今还剩半个。姑娘,随便砍几剑,意思意思就行了。逝者已矣,早点回去吧。” 老者说罢,转身就要离去,却见身旁的林偃月突然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屈膝跪在了地上。 林偃月伸出手,颤抖着抚上了那伤痕累累的石狮子,刀痕、剑痕、斧痕……也不知有多少人曾满心仇恨,将兵器砍上这石狮子以泄愤。 林偃月声音嘶哑,早已哽咽:“老伯,我不是来寻仇的。我只是来看一看故人。” 老者看着跪在地上的林偃月,神色不再是之前的冷漠,略微多了一些温度:“十年前,顾家的亲戚朋友都怕仇家迁怒,早就远远地搬走了,这些年都杳无音讯。” 林偃月的泪终于一滴滴落在手背上。这些年,她不是不想来,而是不敢来。她有何颜面来呢? 老者低头看到林偃月在哭,略带犹疑地问道:“姑娘真是故人?” 林偃月轻轻一点头:“我来得太晚了。” 老者轻叹:“姑娘倒是有心人啊。只可惜,这百年老宅,早已化成灰了。” 林偃月听老者似乎有所感,问道:“老伯莫非曾经和顾家是旧交?” 老者摆手:“不敢当,不过是当年活不下去了,得顾家夫妇赏了一口饭吃。” 林偃月抬起头来看着老者:“那……当年顾家的情形,您可知道?” 老者点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知道。说起来,那位小公子,还是我看着长大的呢。顾家一脉单传,就那么一根独苗,虽然是含在嘴里怕化了,却从无溺爱,武功、读书、画画、弹琴,样样都不落下,都是手把手地教。那样冰雪般的一位小公子,可最后……最后怎么就变成了那样的人……唉……” 林偃月无力解释,缓缓站起身:“老伯,您可知道顾家的墓地?我想去祭拜一下。” 老者面露为难之色:“姑娘还是不要去的好。” 林偃月道:“今日是中元,既然来了,又怎么能不去祭拜一下呢。” 老者见林偃月面色坚决,无奈地摇了摇头:“从西城门出去,再往西十里有座秋木山,顾家的墓地便在山上。姑娘沿着山路上山,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林偃月点头,向老者道:“多谢老伯。” 那老者也不再看林偃月,转过身去,便要离开。 “老伯留步。”林偃月等老者停下来,这才道,“当日的大火,遭难的人家,都还在城里吗?” 老者问:“姑娘莫非是想要替顾家做点补偿?看姑娘的举止打扮,想必也是富贵人家吧。” 林偃月点头。 老者道:“不必了。七八年前就有人来过了,如今这些人家早就重新安家了。” “是谁?”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想必也是顾家的故人吧,怕暴露了被仇家追杀。” 林偃月心中一动,已经猜到几分,应该是长桑谷做的。 老者对林偃月轻轻点了一下头,然后转过身去,佝偻着背慢慢向前走,几句自言自语般的叹息远远传来:“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不肖子孙,累及先祖。唉!作孽啊!” 正文_第九十三章 荒野孤坟(2) 林偃月按照老者说的路,来到了城外的秋木山。 山道不宽,勉强够马车行上去。上山后不久,林偃月便知道老者说的“自然就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也知道了老者最后为什么会说“不肖子孙,累及先祖”。 那是一片和方才一般的荒地,唯一不同的是,面前的地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深坑。在看到那些坑的瞬间,林偃月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些前来找顾檐梅寻仇泄愤的人,既然能去城中的顾宅,又怎么会放过顾家的墓地呢?必是要挖坟掘墓,挫骨扬灰,作为报复。 可是,顾家先祖何辜?顾檐梅又何辜? 林偃月只觉得胸中一腔悲愤,深呼吸了几次,才忍住眼中蓄着的泪,转身对身后的柳双双道:“将东西拿出来吧。” 柳双双点头,从马车内拿出香烛之类的祭拜之物,走到林偃月的身边。林偃月将香烛摆好,跪下去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却并没有站起身来,而是一直那样跪着。 柳双双见林偃月长跪不起,忍不住劝道:“这里到南风野要一两个时辰,再晚怕是来不及了。” 林偃月想要站起身,身体刚动了一下就险些摔倒,扶着柳双双伸过来的手臂这才勉强站起来,然后向身后的马车走去。 林偃月和柳双双重新坐着马车出发,行了很久才到南风野。 南风野其实是一片巨大的沼泽地,长满了苔草、芦苇,以及稀稀落落的灌木,苍鹭和大雁从沼泽的上空飞过,愈加显得偏僻荒凉、鲜有人烟。 沼泽中间有一座孤岛,水面上雾气飘荡,只能远远看到孤岛的模糊影子。 顾檐梅的墓就在那座孤岛上。 林偃月和柳双双站在沼泽的边缘,柳双双道:“这么远的距离,以我的轻功,实在是没法过去。月使一个人过去吧。”说罢将手中放着香烛纸钱的篮子递给林偃月。 林偃月摇了摇头:“不必了。” 林偃月提气纵身,足尖踏过荒草,向着孤岛飞掠而去。待落到岛上,林偃月只觉得胸腔中气血翻腾,双腿发软,脚下一个踉跄,几乎就要摔倒,忙扶住一棵枯树,这才勉强站稳了。 孤岛距离岸边如此远,四周又都是无法行船的狭窄水道和极易陷入的淤泥潭,故而一般人是绝对不可能上岛来的。林偃月想,这便是当年桑白及将顾檐梅葬在这里的原因吧。 待气息稳定之后,林偃月却没有迈步往前走,而是抬起头来,看着头顶的天空。 一碧如洗,万里无云,雁字成行。 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有足够的勇气呢? 过了很久,林偃月才低下头来,重新往前走去。 岛不大,林偃月往前走了几丈远,便停了下来,目光落在前方。 岛的中间,是一座孤坟。 只是此时,坟前还站了一个人——桑白及。 林偃月像是没有看到桑白及一样,径直走到了墓前。 坟上青草离离,青葱茂密,和地上的草连成了一片。坟前一块半人高的青石碑,上面爬满了绿色的苔藓,显得斑驳一片。苔藓的空隙间露出平整的碑面,什么也没有刻。 林偃月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抚上石碑,却又慢慢收了回来,身体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墓碑前。 她其实一直都害怕去想,在顾檐梅死去的那一刻,他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凡人欲望的极限大约也就是位及九五至尊,而帝王的进一步追求往往是炼丹获得永生。由此大概可以得出结论——人世间最无能为力的是大限之期,而最难求的是生命本身。 那么,如果一个人要将生命本身放弃,该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如果只是一时的满腔热血,倒也完全可以无畏生死。但是,在十八九岁的年纪,花十二个月的时间,一天天感受着死亡的逼近,这已非任何豪情可以胜任,实在是一种终极的折磨。 在那折磨的尽头,死亡来临的那一刻,填堵顾檐梅心间的,是恨意,是绝望,还是释然? 林偃月微微仰起脸,泪水还是顺着脸颊滑下来,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过了片刻,林偃月突然咳嗽起来,忙用手帕掩住唇,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了很久才渐渐停下来。掩住口的帕子上一抹鲜红的血迹,林偃月将帕子紧紧握在手心里,终于哭出了声音,却依旧压抑着,只发出低沉的呜咽。 桑白及就那样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林偃月。过了很久,等林偃月的哭声终于小了一些,桑白及这才开口。 桑白及道:“那一年,我就是在罗浮城外遇到顾檐梅的。我记得那天是个阳光特别好的下午,我掀开车帘,就看到一个人骑马从一旁的小径走过,身体在马上晃了几下,然后就突然从马上摔了下来,落在一旁的草丛里。我为他诊脉,便发现他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可饶是如此,他居然还能撑着骑马赶路。” 桑白及说到这里,就见地上的林偃月猛地瑟缩了一下。桑白及的唇边勾出一个无声的冷笑,继续说道:“你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回罗浮城吗?” 林偃月没有说话,唯有眼泪簌簌落在面前的地上。 桑白及低头看着林偃月:“来这里以前,想必你已经去过顾家祖宅和墓地了吧。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回来,不过是因为他知道,一旦江湖得知他的死讯,仇家必定会蜂拥而至,然后所有的一切就会变成你今天看到的样子。” 桑白及突然蹲下身来,抓住林偃月的肩膀,强迫她看着自己,声音里是和年纪不符的冰冷与残酷:“曾经我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回罗浮城的时候,他笑着对我说,他本想处理了这些事情,然后找个偏僻的山林,静静地死去。你知道他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林偃月整个人仿佛已经失去了灵魂,唯有眼泪无声坠落,汹涌不停。 桑白及见林偃月如此,反而生出几分愤恨来,冷冷地道:“那时他的整个脸颊都是狰狞可怖的烧伤,可是身上的其他地方却一点烧伤也没有。他从未解释过,但我知道,他是怕有人认出他,所以故意用火烧伤了自己,毁去了容貌。因为,如果顾檐梅的尸身留在世上,一旦被人发现,岂能放过?鞭尸示众,挫骨扬灰,只怕一样都少不了吧。” 林偃月听到桑白及的最后一句话,忍不住全身颤抖,却只是徒劳地摇头,说不出一句话。 “怎么?不敢听了?”桑白及动作粗暴,一把扳过林偃月的肩膀,让她正对着面前的坟墓,然后猛地甩开她的身体,几乎是嘶吼着道,“你以为,他仅仅只是因为不想自己有那样不堪的结局?他虽不姓谢,到底也是千音阁的阁主,他若尸身受辱,辱的也是千音阁的声名。况且,他也怕有人拿他的尸身去要挟你们!到了那样的时候,他心心念念的还是你们,还在为你们打算!” 林偃月将身体低伏在地上,发出一声崩溃的痛哭:“檐梅——”这一声,夹杂着崩溃和绝望,似要将九年来所有的痛苦、思念、悔恨全都哭出来。 桑白及胸膛起伏,厌恶地看了一眼林偃月,然后愤然转过身,施展轻功向沼泽外飞掠而去。 沼泽之外,柳双双站在马车旁等着林偃月,就见桑白及从里面飞身而出,落在了自己面前。 虽然车夫早已被他们收买,但柳双双还是压低声音道:“你来做什么?林偃月身边,肯定有暗卫悄悄保护。” 桑白及淡淡一笑:“这样不是正好?给谢凌风一个提示。反正——”桑白及饶有深意的看着柳双双,“有林偃月在,谢凌风拿到永生莲,和我们拿到,不是一样吗?” 柳双双别开桑白及的目光,没有接话。 桑白及笑着转过身去,施展轻功,身影很快消失了。 正文_第九十四章 十指相扣(1) 柳双双一直等在原地,到了天色变暗的时候,才看到林偃月从里面飞身出来。 林偃月一言不发地进了马车,像之前一样神色木然地靠着车壁,只是双眼泛红,看得出哭过。 一行人回到城中,天色已晚,街道上却较白天愈加热闹起来。今日是中元节,沿河都有人在放河灯,各种形状的河灯在水面上飘荡着,灿烂更胜天上银河。 因为人太多,马车根本过不去,于是林偃月便走下了马车,和柳双双一起沿着河岸步行。路过一排小摊时,林偃月突然停下了脚步,然后开始挑选起河灯来。 林偃月买了几盏,然后走到了河边,点燃了一盏盏放到河里,可是放到第四盏的时候,那河灯刚触及水面,很快就歪到了水中。 林偃月正要站起身,柳双双便道:“夫人就在这里吧,我去买。”说罢,便转身向不远处的小摊走去。 柳双双回到方才的小摊,重新买了一盏河灯,刚把河灯拿到手里,就听到身后的河岸边传来一阵骚乱。柳双双心下一惊,也顾不得手里的河灯,忙转身向河岸边跑过去,却发现方才的地方,早已没了林偃月的身影。 今日是中元节,穿浅色衣裙的女子甚多,整个街道又拥挤得很,凭柳双双一个人根本没法找。柳双双心下发慌,忙示意暗卫们现身,然后分头开始寻找林偃月。 不远处一条昏暗的巷子里,一个白衣女子正扶着一个男子,悄无声息地向巷子深处走去。 白衣的女子正是方才从河边消失的林偃月,而她扶住的男子,是不久前才在长桑谷分别的萧白雪。 二人在那些曲折的巷子里走着,过了很久,才渐渐到了远离河边的地方。 林偃月问道:“萧堂主,你还好吗?” “多谢月使出手相救。”萧白雪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微弱。 “后面追来的是什么人?”林偃月问完,又补充了一句,“若不方便说,也无妨。” 萧白雪没有隐瞒,道:“是白泉山庄的人。” 罗浮城从前一直是千音阁的势力范围,但十年前那场变故之后,罗浮城中千音阁的势力全部被灭,如今罗浮城已经被白泉山庄控制。 林偃月心下有些疑惑,不知萧白雪为何会出现在城中,又为何会被白泉山庄的人追杀。 二人歇了一会,正要继续往前走,突然听到一侧传来了脚步声,想是身后的追兵到了。 林偃月对萧白雪点头示意,立刻扶住萧白雪向另一侧走去。可是,他们刚走了不到几步,就听到前面也传来了脚步声。 林偃月心中一惊,此时前后都有追兵,已经是进退不得的境地,很快敌人就会搜到这里发现他们,而以她今日的身体状态,绝对不可能带着萧白雪一个大男人施展轻功翻过重重巷子离开而不被人发现。 林偃月深呼吸一口气,脑中思绪飞转,突然想出一条不怎么好的计策。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林偃月压低声音对萧白雪道:“方才他们有看到你的脸吗?” 萧白雪摇头。 林偃月略微松了一口气,道:“装醉,可以做到吗?” 萧白雪听到这句话,虽然不知道林偃月要做什么,却摇了一下头道:“月使自己离开就好,不用管我。” 萧白雪刚说完,就听见巷子两侧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已经向这边照了过来。 林偃月一只手扶住萧白雪,另一只手飞快解下了头上的发带扔在地上,长发立刻散了下来。然后,林偃月轻道一声“得罪”,便伸手去解萧白雪的腰带。 萧白雪握住林偃月的手,低声问道:“你做什么?” “挡你腰上的血。”林偃月一边解释,手里的动作却没有停,拉松了萧白雪的腰带,然后将衣襟向外翻卷,挡住他腰上的伤口和衣襟上的血迹。 林偃月让萧白雪靠着墙壁,自己则伸出手臂环住了萧白雪的脖子,轻声道:“记得低头装醉。” 萧白雪因为身上的伤,已经有些意识模糊,只觉得勾住自己脖颈的那双手臂,有着柔软而细腻的触感,衣领处传来淡淡的幽香,缭绕在鼻尖,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双漂亮的锁骨上。刹那间的失神,萧白雪忙抬起眼,却对上了一双清亮亮的眸子,月华之下,仿若琳琅珠玉,美得让人无法逼视…… 林偃月因为心中担忧,所以完全没有觉得尴尬,去拉萧白雪腰带的时候依旧无知无觉,此刻突然对上萧白雪的目光,不由得心里一慌,忙低下头来,却正好看到萧白雪敞开的衣襟,脸唰地一下就红了,立刻别开了目光。 林偃月刚摆好那个十分缠绵的姿势,很快便听巷子两侧传来了喝问声:“什么人?”火把的光亮也随之明亮了起来。 林偃月假装受惊地转过身去,低垂着头,长发散下来遮住脸,然后假装用手拉住胸前的衣服,身体则暗中挡住萧白雪,让萧白雪靠在自己身上。 面前传来一声戏谑的笑骂:“呸!原来是个暗娼。走,继续搜。” 林偃月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却突然听到一道男人低沉的嗓音:“慢着。” 林偃月听到那声音,心中猛然一惊,只觉得分外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 林偃月一直低垂着头,便听面前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想是方才说话的男人正在向她走来。 男人停在她面前一丈处,命令道:“抬起头来。” 林偃月没有办法,只能抬头。在看到男人的脸的瞬间,林偃月突然整个人都僵住了。 面前的男人也露出了同样震惊的表情,过了半晌才道:“原来是你。” 林偃月略微往后退了半步,将身后的萧白雪挡得再紧一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男人往前走了一步,试探着道:“小月?” 林偃月听到这个称呼,很多往事在刹那间掠过心间,身体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低下头道:“你别过来!” 男人停下了脚步,道:“原来真的是你,小月。” 林偃月侧过脸去,将脸隐在火把的阴影里:“你认错人了。” 男人轻声一叹:“既落得如今,当初又何必要逃呢?如果你愿意,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说罢,男人对身边的人挥了挥手,很快便带着众人消失在巷子深处。 待那人的身影消失,林偃月这才松了一口气,正要和萧白雪说话,却只觉得肩上有一股力量猛地压下,下一刻萧白雪的身体已经向她这边倒了过来。 正文_第九十五章 十指相扣(2) 林偃月见萧白雪晕倒,忙伸手扶住他,急急地唤道:“萧堂主!” 萧白雪气若游丝地道:“那边巷子口……马车……” 林偃月扶住萧白雪,忙向巷子那边移动,果然见角落里停着一辆马车,暗灰色的车身,也不大,看起来十分普通。 车夫见二人走过来,目光在萧白雪身上一扫,立刻快步过来帮林偃月扶住萧白雪,和她一起将萧白雪扶进了车里。车夫走出车外,很快马车便开始向前驶去。 此时萧白雪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虽然微微睁着眼,却目光朦胧,似乎什么都看不进眼中一样。林偃月本想让萧白雪躺在马车内,但是马车太窄没法完全躺下去,只好小心翼翼地让萧白雪靠在车壁上。 车内的一角点了一盏琉璃灯,镶嵌在特制的架子里,马车在行走也不会晃动。有了这盏灯的光亮,林偃月便想着为萧白雪查看伤口,于是跪在萧白雪面前,完全解开了萧白雪的腰带。 萧白雪腰上的伤看起来是暗器所伤,伤口一圈略微发黑,想必暗器是带毒的。林偃月忙伸手将萧白雪的衣服再解开一点,然后就那样跪着,身体前倾,打算立刻帮萧白雪将毒血吸出来。 但是,林偃月的嘴唇还未贴上萧白雪的伤口,突然感觉左手被牢牢握住了。林偃月抬起头来,便发现萧白雪正微睁着眼看着她,目光朦胧,嘴唇开合,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林偃月微微挣脱了一下,小声道:“萧堂主,你先放手,暗器有毒,我必须立刻帮你把毒吸出来。”萧白雪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依旧那样看着她。 林偃月在心里叹气,知道此时解释什么也说不通了,于是只能任由萧白雪那样握着,然后重新俯下身去。 林偃月的嘴唇刚贴上萧白雪的伤口,便感觉握住她的那只手加重了力道。林偃月的动作微微顿了顿,这才轻轻用嘴唇盖住萧白雪的伤口,然后将里面的毒血吸出来。因为是在车内,林偃月只能掏出袖中的手帕,将毒血都吐在手帕里。如此反复几次,才终于将毒血吸干净,手里的帕子早已被鲜血染透了,林偃月便将帕子扔到了车门口的角落里。 等林偃月忙完,只觉得膝盖都跪疼了,刚要站起身,一抬头就对上了萧白雪的目光。四目相对,林偃月立刻将脸转向了一侧。 此刻萧白雪坐着,她跪在地上,脸便正好对着萧白雪半敞的衣襟,那衣襟还是她亲手解开的……况且刚才帮萧白雪吸毒血的时候,她还一手扶着萧白雪的腰,双唇和他的肌肤做了亲密接触…… 虽然是事急从权,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饶是林偃月素来淡定,也不禁满脸通红,尴尬得全身都僵了。 林偃月避开萧白雪的目光站起身,然后坐到了萧白雪的右边。过了片刻,没听到任何动静,林偃月这才拿眼偷偷去看萧白雪,见萧白雪又目光朦胧起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林偃月想起萧白雪的衣襟还敞着,于是伸手想帮萧白雪整理好,重新系上腰带。奈何那条腰带做得十分精致复杂,解下来容易系上去难,况且她一只手还被萧白雪握着,单手尝试了几次,终于放弃,帮萧白雪将衣襟掩起来了事。 林偃月的手还被萧白雪握着,尝试着抽了抽,却发现对方根本就没有松开的打算。 林偃月转过脸看着车窗,低声道:“那个……萧堂主,手……” 林偃月还没说完,突然觉得肩上一沉,原来是萧白雪已经彻底陷入了昏迷,整个身子都向她这边倒了过来。 萧白雪虽然昏迷,可是握住她的手却依旧没松,她只能伸出右手将萧白雪抱住,让他躺在她的膝盖上。 萧白雪用右手握住了林偃月的左手,导致林偃月只能将手臂架在萧白雪的腰上,以免触碰到萧白雪的伤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林偃月觉得整个手臂都酸疼得受不了的时候,马车才终于停下来。 很快车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走过来掀开了车帘。但是下一个瞬间,车帘又被人唰地放了回去。 林偃月尴尬地坐在车里,望着那尚在摇晃的车帘,只能露出一个苦笑。也怨不得那掀帘子的人失礼,实在是此刻车内的场景有点非礼勿视。萧白雪腰带半解,衣襟微掩,躺在她的膝上,而她则长发披散,一只手为了防止萧白雪滑落而紧紧搂住萧白雪,另一只手则和萧白雪十指交扣……这个样子,对方想不误解都难。 林偃月正要说话,便听见车夫的声音,应该是在对其他人解释:“堂主受伤了。”然后,车帘很快被再次掀开,露出两张熟悉的脸——茯苓和竹茹,两人都红着脸,低声道:“见过月使。” 林偃月微微点了一下头,道:“你们过来扶一下吧。”竹茹和茯苓打起帘子,便有一个随从打扮的男子走了进来,将萧白雪扶起来向外走去。 林偃月因为手被萧白雪握住,也只能跟着出去,还必须时刻注意不碰到萧白雪的伤口。 待三人走下马车,林偃月才看到马车停在了一处院子里,周围一圈围了好几个人,纷纷垂着头看自己的脚尖。 林偃月对茯苓道:“天色已晚,我就不进去了。”说罢指了指被萧白雪握住的手,“能不能想个办法?” 茯苓结结巴巴地道:“这个……堂主的身体要紧,您能不能……”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小得听不清了。 林偃月皱眉,转过身去看着萧白雪。此刻院子里灯火明亮,照得萧白雪的脸色一片惨白。林偃月轻叹一口气,道:“好吧。” 然后,萧白雪被人扶着,林偃月被萧白雪牵着,以这样纠结的姿势被众人簇拥着进了房间。 萧白雪的床榻样式比较矮,房间内的地面铺了细密的竹席,林偃月便让茯苓拿了个蒲团过来放在床头的地上,然后坐在了蒲团上,免得挡住了别人给萧白雪治伤。 屋子里人来人往,却十分安静,只是一直不见桑白及的身影。 过了两三刻钟,萧白雪的伤口才终于被包扎好,又喂萧白雪喝了药,众人这才收拾好东西,陆陆续续退了出去,只留下了茯苓和竹茹两个婢女。 林偃月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对茯苓道:“现在能不能帮我想个办法?” 茯苓低垂着头,十分为难地道:“堂主中了毒,只怕正处于幻觉之中,我们也不敢强行掰开堂主的手……” 林偃月道:“虽然已经快到子时,就剩下半夜了,但我总不能这样坐着守你家堂主过夜吧。” 竹茹善解人意地道:“那个……要不我给您加床被子,您到榻上躺着……” 林偃月的笑容僵了僵。 茯苓忙拉住竹茹,战战兢兢地道:“堂主应该很快就会醒了,我们谷主也很快就会回来,您能不能……再略微……等等?” 林偃月只好妥协:“……好。” 两个小姑娘如释重负,急忙退了出去,片刻后又重新折转回来,慌乱地将敞开的门关上了。 林偃月看着关上的房门,然后去看榻上的萧白雪,萧白雪虽然半睁着眼睛,却似乎没有看到她,但握住她的手已经松了一些。 林偃月轻轻叫了两声“萧堂主”,尝试着将手抽出来,没想到萧白雪反而握得更紧了。 林偃月无奈地想,看在萧白雪之前救了她很多次的份上,她就再忍一会儿吧,只是不知萧白雪在幻觉中看到了什么,会不会是之前他在九居塔下说起的那个姑娘? 正文_第九十六章 十指相扣(3) 林偃月百无聊赖地坐在床头,目光落在萧白雪的脸上。如果此时是白天,她还能看着窗外的景色打发个时间,不过能够这么近距离、长时间地看着南疆第一美男子,确实是一种不错的享受,就当是欣赏风景了。 林偃月看着看着,之前在巷子里和马车中的情形突然掠过脑海,便不由得脸颊微热,忙移开了落在萧白雪脸上的目光。 林偃月将目光移向别处,落在了一旁的书案上。笔墨纸砚,都是简素雅致的样式,想必是萧白雪的常用之物。 林偃月一一看过去,然后就看到书案中间倒扣着一本书,书下面放了一个小匣子。从林偃月的角度,只能看到匣子的侧面,突然觉得有几分熟悉,但是因为隔了一段距离,没有办法看清楚。 林偃月的心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刚想站起来仔细去看,却突然感觉握住自己的手紧了紧。 林偃月转过脸去看萧白雪,就见萧白雪已经坐起身来靠坐在了床头,眉头紧蹙,似乎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林偃月站起身坐到了床榻边,低声问道:“萧堂主,你醒了吗?我去叫人……” 林偃月的话还未说完,就见萧白雪嘴唇开合,似乎说了什么,却因为声音太小而完全听不清。 “你说什么?”林偃月一边问一边身体前倾靠近萧白雪,然后就感觉一只手揽上了她的腰,立刻重心不稳向萧白雪跌去,好在右手及时撑住床榻,这才没跌到萧白雪身上。 林偃月正要直起身,却感觉萧白雪的手已经完全环住了她的腰,两个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了一起,还是林偃月怕碰到萧白雪腰上的伤口,慌乱之中撑住了萧白雪的肩膀,才不曾完全贴上去。 林偃月感觉萧白雪低下了头,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耳畔,忙侧过脸去,却还是晚了一步,有什么东西从颊边擦过,传来温暖而绵软的触感。林偃月只觉得心微微一颤,正想着要不要用力推开萧白雪,却感觉温热的呼吸落在了她的脖颈间。 林偃月不由得怔住,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下一刻,便感觉一个温暖的事物轻轻衔住了她的脖子。刹那之间,林偃月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一种酥麻的颤栗感穿过那一层薄薄的肌肤,瞬间已经窜向四肢百骸。 那双唇在她的脖颈间向下辗转,轻啄着她的肌肤,柔软而温暖的触感,激起一层层颤栗,让素来静如死水的一颗心,竟然在瞬间慌乱无措起来。 那慌乱无措,是因了心底里涌起的某种不受控制的情绪。 然后,林偃月突然觉得脖颈间传来一阵刺痛,是萧白雪咬住了她的脖子。林偃月被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一声低低的呻吟已经溢出喉咙。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砰”的一声。 林偃月仿佛从梦中惊醒,侧过脸去,就见房门被桑白及猛地推开。下一刻,桑白及已经满脸怒气地向着她和萧白雪冲了过来。 萧白雪似乎也被这一声巨响惊了一下,松开了林偃月的脖颈,却满脸都是痛苦茫然之色。 桑白及几步冲到床榻前,一手拉开萧白雪和林偃月的距离,伸手在萧白雪的手臂上各点了一下。萧白雪的手臂微颤,然后林偃月便感觉腰上和左手上的手都松开了。 桑白及扶住萧白雪,让萧白雪靠在自己身上,然后冷冷地看着林偃月,几乎是低吼着道:“夫人可以走了吗?” 被人撞破这般尴尬的场景,却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就已经被下了逐客令,林偃月本也没有打算解释,但还是觉得心中蹿上来一阵火气,被她极力克制住,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径直向门外走去了。 林偃月刚到门外,便听桑白及命令道:“茯苓,关门。” 茯苓站在门口,被这声音吓得抖了一下,往前走了半步,却因为林偃月正走到门口,又瑟缩着停下了。 林偃月脚步未停,径直向前走去,便听见门内传来一声压抑着痛苦的呻吟,似乎是萧白雪发出的。林偃月略微顿了顿,这才抬脚向院外走去。 待林偃月走出去一丈,茯苓这才忙从外面将门关上了。 房间内,萧白雪已经重新躺回了床上,面色却较方才愈加痛苦起来,额角都是细密的汗水,但眸子已经多了一些神采,想是方才的动静,让他略微恢复了一丝清明。 桑白及坐在床边,用衣袖帮萧白雪拭去额角的汗水。 萧白雪一把抓住桑白及的手腕,嗓音嘶哑而低沉,显然是极力压制着痛苦:“已经是子时了吧,白及,你出去吧,我一个人可以的。” 桑白及轻轻摇头:“让我陪着你吧。” 萧白雪张了张口,还没发出声音,突然咳出一大口血,洒在面前的床榻上。 桑白及惊得心头一跳,慌忙从袖中掏出手帕,帮萧白雪拭去唇角的残血,拭着拭着,已经红了眼眶。 从半年前开始,萧白雪已经出现了咳血的症状。十年过去了,南柯的反噬已经不像当初那般强烈,但是萧白雪的身体却早已大不如前,每一次反噬都会比从前更加痛苦。 萧白雪用手按住额角,目光渐渐朦胧起来,却还是用意志强撑着,对桑白及道:“白及……出去吧……” “不!”桑白及狠狠地摇头,握住萧白雪的手急急地道,“哥哥,我不走。从今天起,每天晚上我都会在这里陪着你。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从前你不让我进来,是害怕你会伤害我。但是如今,其实已经没有关系了。” 桑白及知道,萧白雪的身体早已大不如前,陷入南柯反噬的时候更是格外虚弱,已经再也没有伤害别人的能力了。 萧白雪面色苍白,只是坚持摇头,神色已经发狠起来,却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紧紧地抓住桑白及的手腕。 桑白及见状,终是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松开萧白雪的手,站起身向外走去。 萧白雪听到门口传来房门关上的声音,只觉得眼前一片黑影,身体的痛楚已经如滔天巨浪一般,打散了他最后的意识…… 待萧白雪重新清醒过来,便看到桑白及还和方才一样坐在床边,正拿着一块帕子替他擦汗。 萧白雪声音虚弱:“白及……” 桑白及心中难过,却强忍着不让萧白雪看出来,一边帮萧白雪盖好被子一边道:“快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出去。” 萧白雪道:“白及,抱歉,今天在白泉山庄什么都没有查到。” 他们之前得到的消息,说那颗被偷走的“红莲”很有可能就在罗浮城中,于是在林偃月离开长桑谷后,二人便来了罗浮城。今日是中元节,城中人多混杂,于是萧白雪去了白泉山庄探查,却没想到突然出现心痛症状,暴露了行迹,还中了对方的暗器。 桑白及听萧白雪说完,不由得红了眼眶,萧白雪明明是为自己在找永生莲,却反过来对他说抱歉。 桑白及轻声道:“是我不好,不该让你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下次我陪你去。”停一停,又道,“城外那座白泉山庄的庄园,我都查过了,也什么都没有。之后我们一起去再找找吧。” 萧白雪的神色格外温柔:“好。” 桑白及轻声道:“哥哥,你快睡吧。” 萧白雪只觉得身体疲惫不堪,便闭上了眼睛。 桑白及一直坐在床边,直到萧白雪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这才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正文_第九十七章 十指相扣(4) 林偃月走出萧白雪住的那所院子,才发现那是汤山上的另一座温泉——“离梦泽”。 林偃月自从来到汤山就一直在养病,并没有怎么出来过,所以并不清楚山中的道路,在加上此时已经是子夜,虽然月光甚好,道路都能看得清晰,但仍然难以分辨方向。 林偃月在山中绕了许久,才终于找回云潭别馆的路,刚走进院子,就见谢凌风正站在院中,有好几个阁中弟子单膝跪在谢凌风面前,似乎在禀报什么。 谢凌风听跟着林偃月的暗卫回来禀报,说林偃月不见了,因为暗卫们不知道是林偃月自己离开了,便猜测林偃月是被武功极高的人劫走了。谢凌风听罢,只觉得心急如焚,急忙让人沿着林偃月消失的河滩进行搜查,却始终没有找到林偃月的踪迹,只发现了白泉山庄的人,于是便以为是白泉山庄的人劫走了林偃月,正要召集人手,去白泉山庄要人。 谢凌风听见门口的动静,转过身去,就见林偃月独自一人走了进来,忙快走几步迎上林偃月问道:“你去哪里了?” 林偃月从谢凌风身旁走过,并没有停步,淡淡地道:“随便逛了逛。” 谢凌风见林偃月事不关己的样子,不禁有些生气,追上林偃月道:“偃月,你知不知道,所有人找了你半夜。” 林偃月依旧没有停步,也没有答言,此刻她只觉得身体疲累非常,唯一的念头就是立刻躺下休息。 谢凌风快走几步拉住林偃月的手臂,提高了音量道:“偃月,你站住!” 林偃月今日本就心情极差,再加上方才受了桑白及的气,听到谢凌风的这一句,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去,面对着谢凌风冷声道:“下次我没回来,你可直接当我死了,用不着大张旗鼓地找。” 谢凌风顿时火气上冒,他担心了她半夜,得到的却是这样一句话。谢凌风怒道:“偃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不可理喻了?” 林偃月看着谢凌风额头上冒出的青筋,声音突然平和了下来:“凌风,我不是你养在架子上的鹦鹉,需要在脚上栓上链子。从我到烟花巷的那天起,你就让人暗中看着我,将我的一举一动报告给你。如今我回了千音阁,还是一样的,不管走到哪里,都跟着一群暗卫。凌风,我是个人,至少应该有那么一点点的行动自由吧?” 谢凌风听着林偃月的话,顿时怒气便消散了,语气愧疚地道:“偃月,对不起,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 林偃月看着谢凌风,唇角勾出一丝笑:“担心?我的武功尚在,何至于担心到这个地步?” 谢凌风避开林偃月的目光:“你消失了两年,躲了我七年,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你会再次消失……” 林偃月唇边的笑意愈加深了:“你放心,我既然回来了,就会一直在这里。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谢凌风看向林偃月,他看得出来林偃月的那个笑容里并无温度,却像是根本就没有看到一样,收起方才的神色,然后露出了一个同样的笑意:“那就好。” 那一瞬间,夜风忽起,犹如往事喧嚣。 片刻之后,林偃月转过身,向着她住的院子走去。但是,林偃月刚走了一步,就被谢凌风重新拉住了手臂。 林偃月只当谢凌风还要揪着方才的事情不放,正要说话,却听到了谢凌风焦急的声音:“偃月,你受伤了?” 林偃月顺着谢凌风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腰上不知何时沾了一些血迹,想必是萧白雪腰上的血染到了她的衣服上。林偃月道:“没有。大约是人太多了,在谁身上蹭到了。” 谢凌风却哪里肯听,早已将林偃月打横抱起,匆匆向屋内走去,一边走一边吩咐人去找红玉莞。 林偃月又解释了几句,谢凌风却根本没有听进去,直到红玉莞来替林偃月检查过,确认林偃月确实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 林偃月只觉得疲累不堪,由婢女服侍着梳洗过后,就立刻躺下了,虽然双腿依旧有微微的痛感,但很快便陷入了睡梦。 谢凌风一直坐在门外的石桌旁,见婢女们退下,这才走进房间。 谢凌风坐在床边,看着熟睡中的林偃月。 自从成婚以来,每日都在奔波辗转,直到来到罗浮城,才终于安定下来,但是他们之间仍然每天说不过几句话,见不到她几个笑颜。 谢凌风伸手轻轻抚了抚林偃月的面颊,替她将一缕散乱的发丝从额角挑开,林偃月似有所觉,微微侧过了脸颊,却并未醒来。 谢凌风怕吵醒林偃月,正要收回手,却突然顿住了。 林偃月这一动,交叠的衣领微微错开,便看到脖颈上有一块红痕,因为被衣领挡住了,所以只露出了一点点。 谢凌风只觉得心头狂跳,手已经不受控制地伸向了林偃月的脖颈,指尖僵硬,微微发颤,却还是控制住了,小心翼翼地将衣领挑开一寸,便露出了一圈红痕,在雪白的脖颈间,显得尤为明显。 十年前的那个清晨,林偃月从听雨楼中走出来的场景,溯着时光汹涌而来,仿佛是瞬间拔地而起的旋风,卷起漫天尘土,立刻便让谢凌风有种天昏地暗的错觉。 谢凌风的手指猛地一缩,下一刻已经站起身来,胸膛急剧起伏,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烧灼他全部的理智,床榻上林偃月的身影以及房间里的一切都在瞬间变得有些扭曲。 过了片刻,谢凌风才退后了两步,然后猛地转身向门外走去。 谢凌风走到院外,轻轻击了一下掌,很快便有几道黑影半跪在了他的面前。 “去查一下,今天她见了什么人。”谢凌风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夹杂着冬日里凛冽的寒风,能将周遭的一切都割出口子。 几道黑影一闪,转瞬间就已经消失。 谢凌风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夜色中,只觉得耳边传来模糊的撞击声。过了片刻,他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狂乱的心跳。 这时,谢凌风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立刻低声喝问道:“谁?出来!” 柳双双本是想去看看林偃月睡得怎么样,没想到谢凌风会出现在这里,忙走过去道:“见过阁主。” 谢凌风见是柳双双,问道:“今日你们见到了桑白及?” 柳双双见谢凌风满脸怒气,不由得有些心慌,她知道暗卫肯定已经向谢凌风汇报过了,于是也就没有隐瞒,点头道:“是。” 谢凌风听罢,不动声色,只是抿了抿唇角。今日下午他听暗卫禀报,说林偃月去了南风野沼泽中的孤岛,然后就看到桑白及独自一人从孤岛上出来。 他听了暗卫禀报的这几句,就已经猜到了事情的始末。当日顾檐梅必是从大火中逃出,然后因为什么机缘遇到了长桑谷的人,顾檐梅死后,桑白及将他悄悄葬在了南风野。如此一来,桑白及会浮舟的事情,也就能够解释了,必然是顾檐梅教给桑白及的,而不是像桑白及说的什么武功秘籍。 但他更加关心的是,为何桑白及会出现在罗浮城。若说桑白及专门到这么远的罗浮城来,只是为了中元节给顾檐梅上坟,实在是有些说不通。 谢凌风对柳双双道:“桑白及是一个人?” “是。”柳双双一边回答,一边暗中观察谢凌风的神色。 “萧白雪肯定也来了吧。”谢凌风的唇边终于勾出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谢凌风知道,林偃月在罗浮城不会有什么认识的人,如果有,那么只能是前不久才认识的萧白雪和桑白及,又或者是她消失那两年认识的人。但是很显然,萧白雪最为可疑。因为,萧白雪的容貌气度,都和当日的顾檐梅有几分相似。 婚礼之后,林偃月便追着萧白雪和桑白及走了半个南疆,谢凌风本来以为林偃月是想追查桑白及会浮舟的事情,如今看来,是为了萧白雪也说不定。林偃月被困碧霄宫九居塔时,谢凌风本来以为,萧白雪是为了盗取永生莲才进入九居塔,然后顺便救了林偃月,如今看来,说不定本就是为了林偃月而去的。 谢凌风将这两件事情想过,心中早已如炎火灼烧一般,却已非方才的怒气,而是一种极致的痛感,深入他的每一根神经,连每一次呼吸都难耐起来。 他守她半生,竟敌不过一个陌生人。 仿佛是一脚踩进虚空,身体急速下坠,整颗心都空落起来。 谢凌风突然就觉得有些疲惫,也不再理会柳双双,转身向另一侧的卧房走去了。 正文_第九十八章 十指相扣(5) 拂晓时分,林偃月便醒了。 室内空无一人,林偃月也不愿意叫人进来,于是就那样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因为,她刚从一个梦中醒来,而那个梦让她觉得无比惶惑和不安。 顾檐梅死后的这些年,她常常梦到他。梦里场景转换,但大都是在平仲山,内容也很简单,似乎是从前寻常的每一天,一起谈天,一起吃饭,一起弹琴,一起坐在松风崖的花架下看晚霞。可是,在梦里她永远都知道那是梦,她记得所有的过程,记得最后的结局,记得顾檐梅会死。所以,无论那些梦境有多么温馨美好,其实永远都温馨美好不起来。 昨夜,她也做了一个梦。梦里漫天大雪,像是在遥远的北方。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雪,和飘飞的雪融为一体,将天地都笼罩得模糊。 她独自一个人走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远方小小的村落里房屋像是一个个散落的黑点。她很快就走到了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前,屋顶和院子都被白雪覆盖,只能看到暗红色的墙砖。 房前的木门被吱嘎一声打开,从门内走出一个白衣男子。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她知道他在对她微笑。那一笑间,寒风消散,大雪骤停,金色的阳光拨云而来,在刹那间洒满白茫茫的大地。 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不知不觉,已经低低地唤出了一声“檐梅”,虽然她并未看清那人的脸。但是,对方毫无反应,便要回身进门去。 她心中着急,想要往前走,却见门内走出来一个少年,拉住了白衣男子的衣袖,似乎对他说了什么,然后两人便一起向门内走去了。她心下慌乱,只能急急忙忙地走出去几步,想要将面前的人拉住。 站在门口的两个人都停了下来,齐齐地回头看着她。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看清了白衣男子的脸——萧白雪。 她怔怔地挪不动脚步,心中突然恍惚起来,似乎自己本来要找的人就是萧白雪。她呐呐地叫了一声“白雪”,很轻很轻。面前的人却似乎并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已经被身旁的少年拉住衣袖,回身走进了门内。 她看着面前缓缓关闭的木门和那个消失的身影,再一次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她终于无力地跪跌到地上,眼泪顺着脸颊流过,心中抽痛,真实到根本就不像是梦境。可是,她却只觉得茫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为什么难过。 天色在瞬间便重新暗下来,阳光消失,只剩下寒风呼啸,大雪飘飞…… 林偃月从梦里醒来,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发怔。梦里唤出的那一声“白雪”,仿佛还清晰地响在她的耳边。于是,昨晚发生的所有事情,终于在一个夜晚的沉淀后,再次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紧扣的十指。 擦过颊边的唇。 落在脖颈间的吻。 以及,她心底里不受控制的颤栗。 哪怕只是刹那间的情绪,并不能归类于任何一种感情,也一样让她觉得是对过去的背叛,是对自己的背叛。 这种背叛的感觉,让她觉得无颜和难堪。或许她的心,早已做过暗暗的期盼,希望萧白雪就是顾檐梅。 她希望顾檐梅可以像萧白雪一样,平安顺遂地度过少年时代,长成风流蕴藉的男子,而不是带着万念俱灰的绝望,死在无法成年的十九岁。 她希望顾檐梅可以像萧白雪一样,活成他想要的样子,若雪里的一枝白梅,清清淡淡,干干净净,而不是带着满身污名,躺在一座荒冷的孤坟里。 林偃月陷在纷杂的思绪中,门口突然传来推门的声音,林偃月听着那些脚步声,便知道是婢女们进来了。 林偃月由着婢女们伺候着穿衣梳洗,待坐到铜镜前时,目光忍不住落在交叠的衣领处,这才想起昨晚婢女伺候她更衣时的满颊飞红。该是做个了断的时候了。 林偃月对婢女道:“去唤双双过来。” 婢女应声出去,很快柳双双便过来了。 林偃月吩咐其他人都下去,待房间只剩下她和柳双双时,这才道:“双双,萧白雪的那件狐裘披风,你带过来了吧。” 柳双双点头。那件披风一直作为林偃月行李的一部分被保管着。 林偃月道:“帮我物归原主吧。” 柳双双心中有些疑惑,不知道林偃月为何突然想起披风的事情,面上却没表露出来,只是问道:“夫人可知长桑谷在城中何处落脚?” “就在汤山,离梦泽。”林偃月道。 柳双双见林偃月的目光直直的看向自己,似乎是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又似乎只是恰好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柳双双早就暗中和长桑谷的人接头,自然知道他们在“离梦泽”。但听林偃月这么说,立刻便猜想林偃月昨晚的失踪和萧白雪有关,不然也不会这么一大早就让她去还披风。 柳双双点头,然后打开了房间里的一个立柜,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包袱,里面放着萧白雪的那件披风。 柳双双将包袱拿在手上,再看林偃月时,林偃月已经走到窗边去了,目光落在窗外,脸上不是惯常的冷漠疏离,而是带了几分茫然,倒叫柳双双愣了一下。 柳双双也没再打扰林偃月,便拿了包袱往外走去。 柳双双到了“离梦泽”,有了还东西这个理由,便也就光明正大地走了进去,然后被婢女领到了萧白雪的房间。 萧白雪正独自一人坐在窗下,手里拿着一本书,目光却落在窗外。 柳双双将手里的包袱放到了一旁的桌上,转过身就见萧白雪的目光在包袱上轻轻一转,然后看向了她。 “她让你送回来的?”萧白雪的声音很平和,几乎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和起伏。 柳双双点头:“嗯。” “她有说什么吗?” “……没有。” 萧白雪露出一个浅笑,没有再说话。 昨晚他腰上中的暗器带了毒,能让人迷幻,后来发生的事情,他其实已经记不得太多。他只觉得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他陷入梦境,忘了身处何时何地,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坐在对面的那个美丽的女子是谁。 他的脑中有一个没来由的想法——只要他一松手,对面的她就会从他的眼前消失。于是,他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片刻也不敢放开…… 他最后是怎么回到“离梦泽”的,那之后发生过什么,他一点印象都没有。此时,看着林偃月送还的披风,他便知道肯定是昨夜自己的举动让林偃月介意了。 他想,如此也好。 他早已打定主意,不再打扰她的生活。 如此,也很好。 柳双双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换了另外的话题道:“谢凌风想必已经开始怀疑长桑谷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了,你们要小心。” 萧白雪点头:“好。双双,最近你不要再和长桑谷的人见面了,免得谢凌风怀疑。” “嗯。”柳双双应声,顿一顿又道,“我该走了。” 柳双双知道自己不能停留太久,但是看着萧白雪略微苍白的脸色,突然在心底里生出许多的不舍。 萧白雪察觉了柳双双的神色:“双双?” 柳双双看着萧白雪,轻声道:“保重。”害怕听到萧白雪的声音会阻了自己转身的脚步,于是未等萧白雪说话,柳双双已经垂了眸,向门口走去了。 正文_第九十九章 何人可依(1) 林偃月让柳双双去还披风后,便一直躺在窗下的小榻上。 房间很大,很精致,也很空。鎏金香炉里,香烟袅袅,愈加让房间显得空荡荡的。 从里到外,站了八个婢女。林偃月知道自己若不叫她们出去,她们便会这样一直守着她,将她茶盏的水保持刚好入口的温度,不管她是不是想喝;将洗净的瓜果放在她的面前,不管她是不是想吃;注意不让任何一只小飞虫飞进室内,不管她有没有注意。 她没什么要做的事情,也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由婢女们伺候着换衣梳妆,吃早饭,在榻上躺几个时辰,谢凌风会来陪她吃午饭,再躺几个时辰,谢凌风会来陪她吃晚饭,然后再由着婢女伺候着梳洗就寝,终结漫长而单调的一天。 她有时候也不禁会想,一个正常的人,如果知道自己只剩下两三年好活,会去做什么。纵情享乐?游历山河?或许是。但她知道,肯定不会有人像她这样虚度光阴。 今日她也像往常一样,早起便躺在榻上,但用午饭的时候,谢凌风却没有过来。午后的暑热过去之后,她突然决定让婢女去准备马车,自己则从榻上坐起身来,在妆台前整理妆容。 然后,她便独自出了门。除了驾车的车夫,她没让任何人跟着,包括平常总会陪着她的柳双双。或许是因为昨晚和谢凌风吵过,她发现那些原本总是像影子一样跟着她的暗卫,似乎全都消失了。 马车沿着绿意葱茏的山道缓缓往山下走,约莫一个时辰才到山下,又行了一些路才到达城中最热闹繁华的南渡街。她下了马车,让车夫在山下的一家茶肆里等着,然后撑着伞走上了街道。 林偃月今日依旧穿了一身素白的长裙,撑着伞款款而行,裙摆在风里轻轻飘荡,步步宛若莲生。 满街多是匆忙的行人,唯有林偃月步履缓慢,仿佛是春日里踏青观花一般悠闲,在加上那一身飘逸的白裙,显得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于是,路上行人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个白衣女子身上,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去看,仿佛一不小心面前的人就会如一缕晨雾般消散。 林偃月沿街往前走,时不时地停下来,看着某一家店的招牌出神,然后再重新迈步向前。 走了小半个时辰,她才终于在一家茶楼前停下脚步。楼前一块匾额,上书“绿尘”两个字,应该是店名。从外面看,似乎有些年头了,客人很多,却并不吵闹。 上午她躺在榻上,一直在努力回忆曾经顾檐梅和她说过的所有关于罗浮城的事情。十年过去,很多记忆都已经模糊,她用了几个时辰,才想起只言片语。顾檐梅曾经和她说,城里有一家老茶楼,在繁华街市的尽头,楼中的茶不错,但最好的还是里面的点心。 林偃月收了伞走进去,要了一个雅间,然后跟着店里的伙计去了后院。 店里点心很多,但是林偃月已经不记得顾檐梅当初说最好吃的是哪一道,于是在店里伙计异样的目光中,将店里最有名的十样点心各点了一份。 点心都是现做的,所以上得很慢。林偃月也不着急,上一样,便尝一小口。雪饺、闵饼、梅花糕……十样都尝过,每一样都非常好吃,但林偃月还是想不起来顾檐梅当日说的是哪一样,于是突然觉得有些沮丧起来。 林偃月让人将点心撤下去,然后点了一壶碧螺春,坐在窗下慢慢品。雅间在三楼,楼下花园景色优美,正好打发时光。反正,她根本就不想回去。 林偃月喝完一盏茶,就听见门口传来敲门声。她吩咐过伙计不要来打扰,故而听到这声音,略微有些不悦。 林偃月问道:“谁?” 对方没有答言,直接推开了房门。在看到来人的瞬间,林偃月的神色便冷了下来。 推门进来的人,正是昨晚林偃月在小巷中遇到的男子。 男子身穿一身墨蓝色的衣衫,个子很高,脊背挺直,显得极有气势,虽容貌清俊,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给人一种严肃凛然之感。 男子将门关上,然后坐到了林偃月的对面,道:“小月,好久不见。” 林偃月垂眸没有说话。 男子道:“今天你还要装作不认识我吗?” “只怕也算不上认识,至少,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林偃月终于抬眼看向面前的人,慢慢露出一个十分平静的笑容。 当初她离开千音阁,最后辗转被面前的人所救,但她只说自己叫小月,并未说明自己的身份,而对方也从未告诉过她姓名。她以为只是命运的萍水偶逢,却不想多年后还能重逢。 面对林偃月的目光,男子略微躲闪了一下,道:“我叫贺照希。” 林偃月苦笑:“没想到你是白泉山庄的人。” 贺照希深得庄主信任,在白泉山庄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林偃月来罗浮城一个月,自然是听过这个名字的。 贺照希没有说话。当初他没和林偃月说自己的身份,是因为那时正好被仇家追杀,无法轻易相信任何人。后来,他辗转到了罗浮城,被白泉山庄的庄主所救,又帮他处理了仇家,这才留在了白泉山庄。这些年,他也曾派人去寻过那个自称“小月”的小姑娘,只是茫茫人海,再无音讯。 林偃月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贺照希听林偃月的语气里都是戒备,却没有说谎,道:“昨晚,我派人跟踪了你。” 贺照希昨晚撞破那样尴尬的场景,于是很快带人离开了巷子,但是走出去很远,他却突然觉得后悔起来——当初虽然是她要逃走,但她若真的沦为暗娼,他再救她一次又何妨? 于是,贺照希立刻派人回去追,然后跟着林偃月的马车到了汤山脚下,却因为怕被发现,不敢进入汤山。之后贺照希便派人在汤山的出口处守着,只要人一出来,就立刻禀报他,于是今日人前脚到了茶楼,他后脚便得到消息赶了过来。 正文_第一百章 何人可依(2) 林偃月听到贺照希的话,顿时紧张起来,他不会已经知道闯入白泉山庄的人是萧白雪了吧? 林偃月道:“你究竟想和我说什么,不妨直说。” 贺照希见林偃月目光较方才冷了三分,皱眉道:“小月,我应该叫你偃月,对吧?” 贺照希发现,从她进入茶楼后,茶楼前便多了一批黑衣人。那些黑衣人武功极高,以贺照希的武功方能略有察觉,一般的人根本不可能发现其行踪。所以,这显然不是本来就在城中的势力,那么便极有可能是最近跟着千音阁来的。 同时,贺照希很快明白,这些黑衣人显然不是在跟踪谁,而是在暗中保护茶楼中的某个人。因为如果不是这样,这些黑衣人肯定会把守茶楼的各个出口,防止里面的人走脱,而不只是远远地守在门外,就像是不敢打扰里面的人一样。 要什么身份的女子,才需要如此多的千音阁高手暗中保护,已经不难猜测了。所以,贺照希悄悄从茶楼后面的暗门走了进来,茶楼的人自然是认得他的,立刻便带他来了林偃月所在的雅间。 林偃月听贺照希点破了自己的身份,却只是淡淡一笑:“那不也一样,都是小月?” 进门后贺照希一直神情严肃,此刻终于露出一丝微笑,道:“我真没想到,当初的小丫头,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林偃月。” 林偃月见贺照希的笑容里带着淡淡的讽刺,少了几分严肃正经,多了几分随意不羁,这才觉得面前的贺照希和从前她认识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 林偃月没有看贺照希,低头抿了一口杯中的茶。 九年前,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是贺照希救了她。但是,一个人最狼狈、最不堪的样子被另一个人看到,而这个人在时隔多年之后又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总是一件不那么让人开心的事情。 何况,她和贺照希之间还发生了那件事…… 林偃月将茶盏放下,这才看向贺照希,道:“抱歉,我没有心情与你叙旧,若没有其他事,还请你出去吧。” 贺照希轻笑一声,道:“昨晚,有人闯入了白泉山庄。” “哦?是么。”林偃月面不改色,淡淡地应了一声,心却不由得揪了起来。 贺照希见林偃月眉心微微皱了一下,虽然很快就恢复了面色平静,但他还是察觉了这细小的变化。 贺照希道:“千音阁此次来罗浮城,不知有何要事?” 林偃月道:“我身体不好,恰好这里有温泉。” “只怕没这么简单吧。昨晚闯入白泉山庄的,便是贵阁的人吧?”贺照希道。昨晚他在街上搜寻闯入山庄的刺客,发现了一群黑衣人的踪迹,和此时茶楼外的黑衣人应该是同一批人。 林偃月知道贺照希误会了,但她不能暴露萧白雪,于是只是淡淡地道:“你们还是先看看白泉山庄是不是有其他仇家比较好。” 贺照希的表情明显是没有相信:“是么?千音阁刚灭了碧霄宫,南面的烂摊子还没有收拾好,谢阁主竟然这么悠闲地陪夫人过来一住就是一个月。” “别人的家事,白泉山庄也要管?” “方才来之前我刚刚收到飞鸽传书,千音阁正有几百人往罗浮城赶来,为首的人据说是乔贯华。堂堂千音阁花使,莫非也是为了来陪阁主夫人修养的?” 林偃月心中微动。来罗浮城的这段日子,她从来没有关心过谢凌风在做什么,也许陪她来罗浮城只是顺便,另有目的也说不定。 贺照希见林偃月似乎已经相信了他的话,于是继续道:“白泉山庄在罗浮城这些年,从未和千音阁有过过节。如今,千音阁灭了碧霄宫这个宿敌,就迫不及待地扩张山河,虎狼之心未必也展露得太快了些吧,千音阁可素来都是名门正派。” 千音阁为什么来罗浮城,白泉山庄早已做了推测。有道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千音阁既然灭了碧霄宫,已然就是南疆霸主,怎么会容许白泉山庄这样实力不弱的江湖门派割据一方?从前罗浮城还是千音阁的地盘,十年前千音阁被灭之后才以罗浮城为倍看,渐渐控制周边三城,发展成了如今的规模。况且,白泉山庄还藏着那件足够令天下垂涎的宝贝。如果千音阁是冲着那样宝物来的,献给千音阁也就罢了,但如果是前者,只怕等着白泉山庄的,就很有可能是灭顶之灾了。当然,贺照希是不会主动提起宝物的事情的,于是只用前者来试探林偃月。 林偃月听罢,只是淡淡地道:“阁中的事情,轮不上我说话。” 林偃月知道贺照希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收复山河,一直都是谢凌风的心愿。贺照希来见她,或许是希望她来阻止此事,但是她并没有管这件事的立场。 贺照希见林偃月明显是在拒绝,而且始终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中忍不住生出了一点点的怒意,于是挑明了道:“这么说,小月你是不介意昨晚我看到的事传遍南疆了?” 林偃月听贺照希出言威胁,愈加冷了脸色:“你觉得,别人会信吗?” 贺照希却只是看了林偃月一眼,道:“十年前的事情,江湖可没有忘记,你说,大家为何不信。” 十年前?是了,十年前她就已经是一个背叛者。林偃月笑:“呵,信了又如何?林偃月早就声名狼藉,还怕再添一条骂名不成?” 贺照希道:“成婚不过两三个月,阁主夫人就迫不及待地和其他男人有染,这话传出去,堂堂南疆武林北斗千音阁的名声,难道也不要了?” 贺照希知道自己说的话委实太过刻薄,用这样的话来逼迫一个女子,实非君子所为,哪怕他说的是事实。但是,他不得不为。因为,以白泉山庄的实力,与千音阁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年少时他为“浪迹江湖”四个字而迷醉,也曾真的一人一剑,随心随性浪迹了好几年。然后,却不小心卷入一场阴谋,差点丢了性命,只能四处躲藏,也就是在那时他遇到了林偃月。最后,得白泉山庄的庄主所救,他便也自此收了性情,换了一种新的活法。 当年,若不是白泉山庄,他只怕早就是一缕亡魂。如今,白泉山庄有难,要他用些卑鄙手段又何妨? 林偃月已经不想再和贺照希多做纠缠,冷冷地道:“随便你!” 贺照希见林偃月无动于衷,终于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你不在乎自己的名声,难道连萧白雪的名声也不顾了?” 正文_第一百零一章 何人可依(3) 林偃月听到“萧白雪”三个字,呼吸猛地一滞。贺照希竟然知道了。 贺照希见林偃月脸色发白,早已不是方才镇定的模样,便知道自己猜对了。那般容貌的男子,世间又有几人,况且他已经察觉长桑谷的人来了罗浮城。 贺照希道:“好个佛眼佛心的清圣!如果昨晚的事情传出去,也不知有多少女子要为自己的痴心错付而懊悔莫及,就连将萧白雪评为榜首的浮世轩,只怕都会颜面扫地吧。如此,又能为南疆茶楼酒肆的说书人添一段精彩绝伦的故事了。” 林偃月气得手都忍不住颤抖,几乎要将手中的茶杯捏碎,才忍住了给贺照希一个耳光的冲动。 她早已没什么所谓的声名,但是她不能连累萧白雪。 因为,没有人比她更加知道,一旦染了流言蜚语的脏污,便一辈子都洗不净了。 林偃月深吸了一口气,道:“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贺照希见林偃月终于妥协,心下松了一口气,道:“事情很简单。让千音阁从此不再过问白泉山庄的事。” “好。我去和凌风说。”林偃月口中答应,心中却知道此事有多艰难,谢凌风未必会听她的,况且她要用什么理由去说服谢凌风呢? 贺照希听罢,脸上的神色很复杂,似乎松了一口气,却又混杂着不忍,但很快恢复了一开始的平静,也不再去看林偃月,径直站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林偃月回到云潭别馆的时候,就见很多人正从谢凌风住的院子里进进出出,却极其安静,并没有多余的声响。 谢凌风为了不让人打扰到林偃月休息,于是让林偃月单独住在了更深处的小院子里,他自己则住在了外侧的院子里,所以林偃月回去的时候就必然要经过谢凌风的院子。 谢凌风将厢房用做了书房,之前林偃月经过时,也会看到一些阁中弟子来见谢凌风,只是今日人明显要比往常多,气氛也有些不同。 千音阁的弟子见林偃月回来,纷纷停下行礼,然后让到道旁让林偃月过去。 林偃月像往常一般,目不斜视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可是刚走到院中,就听到有人叫她:“偃月。” 林偃月听着那熟悉的声音,便知道说话的人是乔贯华。看来,方才贺照希并没有骗她。 林偃月回过身去,就看到乔贯华正从她方才进来的门往里走,一边走一边笑着对她道:“还好吧?” 林偃月看着乔贯华脸上熟稔的笑。整个千音阁,大约只有乔贯华还会像小时候一样自然地对她笑。但是林偃月知道,她和乔贯华也已经没有办法向从前一样相处了。 或许是因为方才被贺照希威胁,让林偃月突然生出了那么一点点的无措感,所以在看到乔贯华的瞬间,林偃月的心里竟生出几分说不出的落寞。 千音阁那么大,天下那么大,她却找不到一个人可信,一个人可依。她甚至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自然地说一句寒暄。 乔贯华见林偃月只是看着自己,脸上的神色带了淡淡的哀伤,略微有些担忧地问道:“偃月,你怎么了?” 林偃月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轻声道:“你来了。”说罢,林偃月垂了眸,便转身向自己的院子走去了。 乔贯华看着林偃月离去时都不曾消散的那个微笑,不禁有点疑惑。 乔贯华已经很久没有见林偃月这样笑了。那个笑,平静、柔和、熨帖,可眼角眉梢都晕染了悲伤,像残阳最后的余晖,分明还是金色的,却让人觉得冷,透骨的冷。 乔贯华想起来,他上一次见到林偃月,还是在她和谢凌风的婚礼上,林偃月也同样笑着,虽然带着冷漠疏离,却没有今日这般让他觉得冷。 乔贯华站在原地,看着林偃月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转角的地方,这才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乔贯华回过身去,就看到谢凌风不知何时已经从房间内出来了,正站在门口,将目光从林偃月消失的方向收回来。 乔贯华和谢凌风一同走进房间,房间只有他们两个人,于是乔贯华问道:“凌风,你和偃月……” 谢凌风摇头,没有说话。昨晚在林偃月脖子上看到的那道红痕再次浮现在脑海中,让他的心顿时有种下坠的无力感。 乔贯华看着谢凌风,饶是和谢凌风最熟悉的他,也看不透谢凌风此刻的脸色。 二人沉默了片刻,乔贯华这才道:“你确定永生莲就在罗浮城?” 谢凌风道:“暗卫查到,昨晚有人闯入了白泉山庄,以及白泉山庄在城外的庄园。” 乔贯华听谢凌风这么说,心中立刻便猜到了几分,问道:“是长桑谷的人?” 谢凌风点头:“应该是。虽然没有查到行踪,但是,长桑谷的人确实来了罗浮城。而且,萧白雪和桑白及还是在我们前面到的罗浮城。如此推算,我和偃月前脚离开长桑谷外的洛州城,萧白雪和桑白及便立刻出发来了罗浮城,绝不可能无所图。” 乔贯华笑道:“你让我带这么多人过来,不是要和白泉山庄打架吧?” 谢凌风听乔贯华开玩笑的语气,摇了摇头。 乔贯华道:“我猜得果然不错。如今在南疆,千音阁想要做什么,还有人敢不从吗?我们悠闲地待在这里,就足够他们自己崩溃了。” 谢凌风见乔贯华猜对了自己的心思,终于露出了一个微笑。南疆几乎所有的大门派,都已经归顺千音阁,就剩下了一个颇有些实力的白泉山庄。待罗浮城的事情结束,千音阁才能真正成为南疆霸主。 很快很快,他就可以再现十年前千音阁的辉煌盛世。 乔贯华见谢凌风终于露出了微笑,这才放松下来。乔贯华道:“方才上来的时候,都没好好看看这传说中冒着仙气的温泉山,我得去泡一泡,犒劳一下在马背上颠簸了这么久的身体,哈哈。” 乔贯华站起身,笑着看着谢凌风:“要不要一起?我们可好久没一起泡温泉了。” 谢凌风忍俊不禁地摇头。 “不去算了。”乔贯华大笑着转过身去,一边冲谢凌风挥手,一边走了出去。 正文_第一百零二章 何人可依(4) 谢凌风看着乔贯华离开的背影,脸上的笑容这才慢慢消失,又恢复了之前的凝重神色。 一道黑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是昨晚谢凌风派出去的暗卫之一——卫肃。从七年前林偃月出现在西洲城后,谢凌风便从暗卫中挑选了一部分人,专门负责和林偃月有关的事情,事无巨细都直接听命于自己,而卫肃正是这群暗卫的首领。 谢凌风道:“进来吧。” 卫肃立刻进了房间,关上门,然后半跪在了谢凌风的面前。 谢凌风问道:“查到了吗?” 卫肃道:“夫人从河边消失,之后就直接出现在了云潭别馆的附近,这中间的行踪完全没有查到。” 谢凌风没有说话,挥手示意卫肃下去。 卫肃却没有动,面露一丝犹豫之色,道:“阁主,属下还有一事禀报。” 谢凌风见卫肃的神色有异,道:“说。” 卫肃低垂着头,不敢去看谢凌风的表情:“今日夫人去了城中的一家茶楼,后来发现白泉山庄的贺照希出现在了附近。只是我们怕夫人察觉,不敢跟进去,只在正门外守着,贺照希从其他暗门进了茶楼也未可知……” 听罢卫肃的话,谢凌风良久没有说话。 谢凌风在心头过了一遍卫肃说出的那个名字——贺照希。 谢凌风早已让人查过贺照希的身份来历。贺照希之前一直浪迹江湖,将近七年前才来到白泉山庄,却很快得到了庄主的信任。江湖的说法是,贺照希是白泉山庄最好的一把剑。靠着这把剑,白泉山庄的势力在短短几年内就扩张到了临近的三城。 不过,谢凌风并未将这把剑放进眼中,因为,剑就是剑,再锋利的剑,在千音阁这座巍峨巨峰面前,也不过弱如细草。 谢凌风此刻在乎的,是“七年前”这个时间点。七年前,消失两年的林偃月终于出现在烟花巷,此前去过哪里,遇到过什么人和事,谢凌风至今不知。 谢凌风的心里突然生出一连串的疑团,林偃月是不是在那两年认识了浪迹江湖的贺照希?今日下午她是不是专门去见贺照希的?昨晚的那个男人是不是贺照希?可是,所有的疑问,他都没有答案。 昨晚那一瞬间生出的愤怒和不甘,经过了一夜一日,似乎已经沉下去很多,然后便被源源不断生出的疲累和空落填补了。 谢凌风一手撑住额角,半晌后才开口,声音很平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起伏,听不出任何情绪:“下次夫人出去,你们只需要远远地跟着,别让夫人发现,一旦有异常,立刻回来通知我。” “是。”卫肃听谢凌风的语气有些异样,却依旧不敢抬头,再行一礼,然后便退了出去。 谢凌风将目光移向面前的书案,上面放了一个荷包。谢凌风将手放在荷包上,却没有打开。隔着一层锦缎,那枚香囊就在他的手心里,软软的,小小的,却像是一粒棱角分明的石子,膈得手心生疼。 谢凌风走进林偃月的房间,就见林偃月侧身躺在榻上,半垂着眼睫,将睡未睡,似乎正恍然出神,黑色琉璃一般的眼瞳,较平日少了几分冷意,多了些柔和的光泽,忍不住吸引人看过去。 谢凌风停在门口,等了片刻,却见林偃月一直都没有察觉他的到来,这才重新迈步又向前走了几步,停在了榻前。 婢女们纷纷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了林偃月和谢凌风。 林偃月听到婢女们离开的脚步声,这才回过神来,微微仰起脸看着面前的人。 林偃月还没从方才的恍惚中回过神来,神色便有些茫然,让谢凌风的心像是被一片羽毛轻轻拂了一下,顿时柔软起来。 谢凌风在榻边坐下,没有说话。 林偃月收回目光,双睫垂下,目光落在搭在身上的薄毯上。 谢凌风道:“来这里的一个月,你每天说的话不超过十句,基本都不会走出院子,从来没见过一个笑容。偃月,我要怎么做,你才会快乐一点呢?” 谢凌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内回荡。过了很久,久到谢凌风以为林偃月根本就不会和他说话的时候,才终于听到了林偃月的声音。 “我要什么,你其实知道的。”林偃月的语气,没了往常的漠然,轻缓得像一声叹息。 谢凌风想,她要的,大约是放她永远的自由,或者是让顾檐梅起死回生。只是,这两件事,他都做不到。 谢凌风道:“偃月,如果你觉得在屋子里闷,我可以陪你出去转转。” 林偃月露出一个苦笑,没有说话。 谢凌风察觉到了林偃月今日的不同寻常,却不知该如何询问,于是也沉默着没有开口。 过了片刻,林偃月道:“凌风,我们回去吧。” 谢凌风有些疑惑地问道:“回平仲山?” “嗯。”林偃月轻轻地点头,低垂着双眸,看不清任何情绪。 谢凌风听到这句话,愈加觉得意外,林偃月几乎从来不会对他提出要求。谢凌风道:“等这边的事情一了,我们就回去。” 林偃月终于抬起头,重新看向谢凌风,唇边有一个浅浅的笑意:“你特意让贯华过来,是要做什么吗?” 谢凌风避开林偃月看向自己的目光,声音带了关切,分外柔和:“阁中的事情,你别操心,好好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林偃月见谢凌风避而不答,重新垂下眸去,低声道:“凌风,这里是檐梅的故乡。逝者已矣,给他留一点安宁,算我求你,可以吗?” 这句话说出口,林偃月反倒觉得轻松了不少。只是,这也已经是她的极限。她还是做不到去求谢凌风,尤其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去求他。 谢凌风听出来了,林偃月语气里那难得的乞求意味。 只是,那乞求,是为了顾檐梅。 谢凌风只觉得像是突然刮起了一阵寒风,吹散了方才的满心柔情,吹得整颗心瞬间冰凉。 谢凌风道:“我会尽快解决这件事的,然后我们立刻回平仲山去。” 林偃月问道:“解决?像灭了碧霄宫一般,灭了白泉山庄?”虽然是反问的语气,林偃月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却都分外和缓轻柔,语调中几乎没有起伏。 谢凌风突然有些疑惑起来,林偃月素来不关心阁中的事情,回到千音阁这么久,都没有问过一句,今日为何突然主动说起这些? 谢凌风一边观察林偃月的神色,一边道:“是又如何?” 林偃月道:“去烟花巷之前的那两年,贺照希曾救过我的性命。凌风,能不能放过白泉山庄?” 谢凌风听到“贺照希”三个字,只觉得顿时便有一股怒意蹿上心头。 林偃月前面做了这么多铺垫,竟然都是为了最后的这句话。林偃月从没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过他,今日居然为了贺照希来求他,还这样迂回地设计铺垫,费尽心思。 谢凌风道:“阁中的大事,你还是不要管了。” 说罢,谢凌风便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正文_第一百零三章 何人可依(5) 林偃月听谢凌风这般直接地拒绝,虽然在意料之中,心中还是不由得觉得失落。在这世界上,谢凌风是她唯一的亲人,她若要求谁,除了他,又还有何人呢? 她突然想,如果她将事情的真相都告诉他,他肯不肯相信自己一次。这样想着,林偃月便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想去拉住谢凌风的衣袖。 可是,谢凌风早已经转过了身,迈步向门外走去了。 那衣袖从她的指尖划过,然后垂落下去,跟随着主人一起向门外而去。 林偃月怅然地收回手,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她突然有些想笑,她早就知道自己其实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竟然在这一刻生出了荒唐的念头。 谢凌风似乎是有所察觉,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林偃月。 那一瞬间,谢凌风想,他其实是有那么一丝期待的,期待林偃月叫住他,或者只是仰起头看向他。或许,在看到她无助的眼神时,他就会心软,就会忍不住几步走回床边将她拥住,告诉她他会答应她的任何要求。 但是,当谢凌风回过身去时,林偃月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似乎正恍然出神,唇边有一个笑容,恍惚而迷离。 然后,谢凌风便重新转过身,径直向门外走去了。 林偃月躺回榻上,目光看向了敞开的房门。 外面已经是黄昏,夕阳的余晖早已渐渐消散,灰白的天光里染了暗夜的黑,显得浑浊不堪。 明紫色的裙摆出现在那团灰色里,然后跨过门槛,走向了房间内。 林偃月知道是柳双双,但目光依旧看向门外,就像没有看到柳双双一样。 柳双双在榻前半蹲下,轻声道:“该吃药了。” 林偃月这才收回目光,却没有看柳双双,木然地慢慢坐起身来。 跟着柳双双进来的婢女忙走过来,弯腰将托盘递到林偃月的面前。托盘上放着一碗药,黑色的药汁冒着一丝热气,散发着浓郁的药味,光是闻起来就已经知道味道有多重了。或许是因为林偃月的身体越来越差,红玉莞开的药药性也越来越厉害。 柳双双打算将药碗接过来递给林偃月,却见林偃月已经自己伸出了手,端过药碗一口口慢慢喝了下去,然后重新将药碗放了回去。 托盘上放了两个装蜜饯和冰糖的小碟子,还有一杯蜂蜜水。柳双双将蜂蜜水递到林偃月面前,林偃月接过去饮了两小口,却像往常一般没有动蜜饯和冰糖。 然后,林偃月突然道:“双双,你小时候喝药的时候,你母亲会给你准备这些吗?” 难得的,竟然是一句家常。 柳双双微笑着道:“太小了,不太记得了,大约没有过吧。”母亲离开时她还只有四岁,但她不记得并不是因为年纪小,而是那样的事情本就不可能发生。 林偃月将手里的杯子放回托盘上:“谢伯母说,虽是女孩儿,也不能怕苦。不过也还好,被药泡着长到八九岁,之后就再也不觉得药苦了。” 柳双双拿了一颗蜜饯放进嘴里,然后微笑着看着林偃月:“要不要试一试?” 林偃月看着柳双双,半晌后也笑了,然后也用指尖拈了一颗蜜饯放进嘴里。林偃月唇边的笑容晕染开去,带着几分少女的天真:“嗯,很甜。” 柳双双笑:“是吧。现在我喝药,一定要加冰糖,要吃蜜饯。人啊,其实很娇气,虽说是习惯了苦味,但总还是觉得甜好。” 林偃月无声地笑了。 柳双双示意婢女下去,然后问林偃月道:“吃过药,可要先睡一会儿?” 林偃月摇头,半靠在榻上,道:“让人收拾一下马车,我明天还要下山去逛逛。” “好。” “我一个人去,不必跟着了。” 这一次,柳双双却没有答应,过了半晌,突然轻声道:“如果你觉得谁都不可信,或许可以相信我。” 柳双双在青楼长大,察言观色是谋生的武器,所以早已看出林偃月今日的不同寻常,似乎面有忧色,想必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从前林偃月出去,总会让她跟着,可是自从昨晚林偃月突然在河滩上消失之后,林偃月就再也不让她跟在身边了。她知道,那天晚上肯定发生了什么,而且极有可能和萧白雪有关。 林偃月听到柳双双说的是“你”,而不是“月使”或者“夫人”,于是转过脸去,目光落在柳双双的脸上,却没有说话。 柳双双觉得林偃月的目光似乎是在对她方才说的话进行判断,却又似乎只是很平常的一个对望。 片刻之后,林偃月问道:“你很早就认识萧白雪?” 柳双双道:“不算早,也就是今年。”她没有说谎,她确实是今年才第一次见到萧白雪。 林偃月继续问道:“你喜欢萧白雪?” 柳双双听到这个问题,心中微微一滞,却只是露出一个惯常的温柔笑容:“在南疆,仰慕萧堂主的女子,只怕从这里排到汤山脚下,还要再绕罗浮城几圈。” 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林偃月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檐梅呢?” 林偃月依旧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柳双双,连语气都没有比方才多一点起伏。 柳双双终于在林偃月的目光中垂了眸。她不知道林偃月的这句话究竟是在问什么。或许是在问,你喜欢他吗。但,这个问题跟在问萧白雪的问题之后,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柳双双心中疑惑,莫非林偃月已经开始怀疑萧白雪就是顾檐梅了?可是林偃月的表情那样平静,没有丝毫动容。若她已经开始怀疑,怎么可能还这么平静?但如果不是,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柳双双心中掠过无数疑问,但也不过是转瞬之间,很快她便重新对上林偃月的目光,平静地微笑:“或许吧。” 或许什么呢?其实等于什么都没有回答。 林偃月听到柳双双说出那三个字,也没有探究其真正的含义,唇角的笑容深一分,似乎是满意地笑了。 然后,林偃月将目光慢慢移向窗外。窗外,夜色终于战胜了光明,天地都黑下来了。 半晌,林偃月缓声道:“我累了,你下去吧。” 正文_第一百零四章 最是无情(1) 第二日。 林偃月在柳双双的陪同下,带着一群婢女下了汤山,去了最繁华的南渡街。 一行人浩浩荡荡,沿路逛过去,首饰、珠宝、字画、乐器、布料、茶叶、点心……林偃月仿佛只是兴致之至,每样都看一看,然后随意买一些。 逛了一个多时辰,林偃月说累了,便进了一家茶楼休息。正午暑气盛,买的糕点放在车里容易坏,于是林偃月便让柳双双带着婢女们先用另一辆马车将东西送回云潭别馆。送回去的东西很多,唯有一张琴留在了林偃月的马车中。 柳双双什么也没有说,就带着婢女离开了。她知道林偃月是为了支开她们。林偃月买琴的时候,她就猜到林偃月肯定是别有用处。在烟花巷的七年,除了有客人时,她从来没有听过林偃月弹琴,一次都没有。离开烟花巷后,她只有唯一的一次听林偃月弹了一整首的曲子。而那次,是为了杀人。 林偃月在茶楼中坐到日头渐西,待正午的暑热消散后,这才重新坐上了马车。马车里多了一张小小的字条,上面写了三个字——“半夏湖”。 林偃月将字条叠好放入袖中,然后吩咐车夫向城外的半夏湖驶去。今日暗卫似乎也没有跟着,但是林偃月依旧不敢大意,因为若是让谢凌风知道自己单独和贺照希见面,只怕事情就更加麻烦了,于是故意让马车绕行,防止被人追踪,过了很久才终于到了半夏湖。 林偃月将身体靠在车壁处,一只手肘撑在小案上,然后掀开了车帘。湖畔种满了垂柳,柳丝在风里飘荡,拂过清澈的水面,拂过盛开的莲花。林偃月就那样看着,似乎只是在享受一个安闲的午后。 过了约莫一刻钟,林偃月便听到马车门口传来轻微的声响,然后车帘便被人掀了开来。 进来的人,正是贺照希。这辆马车是为林偃月专门定制的,虽然刚入秋没几日,车内便铺了柔软的绒毯,没法穿鞋进入。车内高出车辕一尺,入口处有一个台阶,贺照希也就没有进去,只是在台阶上坐下。 贺照希的目光向车内扫过去,只见里面装饰得极其华丽,车壁全都裹上了淡金色的锦缎,看起来微光粼粼,紫檀小案不仅雕刻着繁复的花纹,更是用黄金做了镶嵌。 然后,贺照希的目光落在林偃月身侧,那里放着一样用锦缎罩着的东西,看那样子,似乎是一个长形的匣子,只是车身进深很大,离他的位置尚有些距离,没有办法看清。 贺照希很快收回目光,看向林偃月,道:“这么急着见我,莫非事情已经办好了?” 林偃月放下帘子,却没有看贺照希,而是拿起案上的茶壶,悠闲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看来,是没办成了。”贺照希道。 林偃月微笑着喝了一口茶,有点冷,勉强咽下去,便放下了杯子,微笑着道:“我在想,我为什么非要帮你呢?” 贺照希万万没想到林偃月开口会是这样一句话,怒道:“你——林偃月,你怎么可以出尔反尔?” 林偃月一只手支着小案,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慢慢转动着案上的茶盏,神态甚是悠闲惬意。 无人可信,无人可依,便只能靠自己。所以,她只能赌一局。 林偃月好整以暇地看着贺照希:“你说,如果我告诉凌风,当年你对我做了点什么,你说他会不会一怒之下杀了你,然后顺便让整个白泉山庄陪葬?” 贺照希根本没想到林偃月会反过来威胁自己,怒极反笑:“我怎么忘记了,林偃月本就是个臭名昭著的婊子,怎么还会在乎这些?” 林偃月唇角上翘,露出一个笑来:“既然知道,何必还来威胁我?你要保护白泉山庄,不如堂堂正正靠自己的本事。” 贺照希却只是看了林偃月一眼,道:“都说婊子无情,倒真是不错。难为谢凌风对你这般痴心,当年被你背叛了一次,却既往不咎,十年后仍然念念不忘地将你从青楼接回去,昭告天下娶你做阁主夫人。你倒好,背着他和人偷情,却反过来还要利用他!” 饶是林偃月素来淡定,什么都不在乎,但这几句话,终还是听进了心里,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忍不住牢牢握住了茶杯。 贺照希见林偃月心神动摇,立刻欺身向前,想要制住林偃月。既然不能利用林偃月,或许可以用她来威胁谢凌风。 就在贺照希出手的瞬间,突然感觉一道掌风扑面而来。 贺照希根本没有将林偃月的武功看在眼里,故而只使出了六成功力,却没有想到林偃月竟然在刹那之间已经和他对了一掌。 有意思!贺照希唇边露出一个笑,立刻变换掌法向林偃月攻去。 就在这时,贺照希再次感觉到一道掌风猛地袭来,他身处车门处,有些施展不开,于是忙向后退让,却发现那道掌风没有向他击来,而是向车壁撞去。 贺照希心中暗惊,下一刻,车壁发出阵阵轻响,竟然被震得齐齐向四面飞了出去。 在车壁裂开的瞬间,林偃月已经足尖轻点,然后施展轻功飞身后退。方才林偃月就已经看好了车外的情形,一出马车,便立刻向车后退去,然后落在一块大石头上。 林偃月在马车内起身的瞬间,手便伸向了身侧,抽出了那样用锦缎罩着的东西,此刻那样东西便已经拿在了她的手中——她今日刚买的一张琴,残雷式形制,自琴首到琴尾越收越窄,全是连环的反弧形波浪,看起来尖翘凌厉,还未弹奏,就已现腾腾杀气。 就在林偃月飞身离开的瞬间,贺照希也已经从马车中飞身而出,落在了一旁的地上。 方才二人所处的那辆华丽的马车,早已四分五裂,变成了一些散落四周的木屑。驾车的车夫受伤倒在地上,忍不住低声呻吟。两匹马受惊,扬蹄乱窜,然后向前方奔驰而去。 在一片混乱中,林偃月和贺照希只是平静地对峙。 贺照希盯着林偃月,手已经放在了腰上的剑柄上,缓缓将剑拔了出来。 林偃月面无表情,左手托着琴,右手的指尖已经搭在了琴弦上。她本来只是想试试,或许贺照希会就此放弃,那样对彼此都是个好的选择。不过,既然尝试无果,她也就只能用这个不太想用的方式来解决这件事。 但是,就在林偃月想要拨响琴弦的时候,突然听到四周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似乎正有很多人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所在的方向涌过来。 正文_第一百零五章 最是无情(2) 林偃月听着那些脚步声,便知道是四周埋伏的人已经出动了。 她早就猜到,贺照希既然来见她,就不可能一人孤身前来,肯定有所准备。不过,既然琴在手中,对付那些小喽啰,简直轻而易举。 她最大的敌人,是贺照希。 贺照希的武功,多年前她就知道有多厉害。方才她能够得手,成功地从马车中冲出来,只是因为对方太过轻敌。但是此刻,如果她不能在一开始就用琴压制住贺照希,之后便再难有胜算。 贺照希冷冷地看着林偃月,手中长剑散发着森冷的寒光。 林偃月的指尖已经拨响了第一个音。只一个音,就已经杀意腾腾,如同勾魂夺命的长锁,向着贺照希攻过去。 几乎是同时,林偃月看到贺照希手中的剑也已经出手,向着自己刺了过来,凌冽的剑气割裂他们周遭的空气,带起旋转飘飞的柳叶。 然而,就在这个瞬间,林偃月突然看到贺照希身后有一点白光猛地一闪。不需要看清,林偃月就已经知道,那是快到没有行迹的剑。 然后林偃月便看到正向自己扑过来的贺照希,像是被施了什么法术一般,整个人猛地顿住。空气中响起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一片柳叶轻轻落入了水中一般。林偃月这才看到,有一柄剑穿透了贺照希的胸膛。 贺照希和林偃月一样震惊,整张脸都微微扭曲了,却又带着一丝茫然,似乎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偃月的指尖早已停下,琴弦最后的震颤也在这个瞬间慢慢消弭,四周安静到听不见任何声音。 然后,林偃月听到了水流声,那是鲜血沿着剑锋滴落在地上的声音。透胸而过的长剑被向后拔出,那鲜血流动的声音便愈加强烈起来。 贺照希的脸上露出痛苦之色,身体终于支撑不住,猛地向地上倒去。 林偃月终于看清了那柄剑——承影,也终于看清了那柄剑的主人——谢凌风。 林偃月的右手从琴上放下来,左手本是托着琴,却随意地翻转了一下,然后垂下去收进了衣袖中,似乎根本就忘记了琴的存在,于是那张琴在被主人放弃的瞬间,迅速向地上跌去,发出一声破碎的哀鸣。 但是,谢凌风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林偃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于是,林偃月便也那样平静地回视谢凌风。从谢凌风的神色中,林偃月便知道,方才她和贺照希的对话,谢凌风已经全部都听到了。 然后,四面的声音重新响起,却不是方才的脚步声,而是兵器相交的声音,此起彼伏,其间夹杂着和方才一样的水流声。 但是,林偃月和谢凌风却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一样。 谢凌风道:“那天晚上,是他?” 林偃月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谢凌风。她不知道谢凌风发现了她脖子上的痕迹,但也猜到谢凌风肯定是误会了什么。 谢凌风手中带血的剑重新抬起来几寸,指向了地上的贺照希。 贺照希看着面前的剑,无声无息地笑了一下。有几滴血顺着剑尖滴落,落在了他的脸上。 方才,贺照希的注意力都在林偃月的琴声上,再加上四周那些他本以为是白泉山庄弟子发出的脚步声,所以完全没有听到谢凌风的声音,直到那柄剑离自己只剩下三丈,他才察觉到危险,可是那柄剑太快了,他完全来不及反应,那柄剑就已经刺进了他的胸膛。 贺照希只觉得冷。谢凌风的那一剑,剑气震碎了他的经脉,此刻真气已散,胸前鲜血汩汩流出,仿佛生命正从伤口中向外散去一般。 贺照希费力地转动了一下眼珠,看向面前的林偃月。 林偃月施展轻功,轻飘飘地落在贺照希的面前,然后蹲下身去看着贺照希。 贺照希艰难维持着唇边的那个笑,声音已经支离破碎:“小月……早知如此,当初我……又何必救你……又何必对你……” 笑意凝固。话音在风里散去。 林偃月怔愣了半晌,才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上了贺照希的脸,帮他闭上了双眼。 林偃月慢慢站起了身,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指尖上几点鲜红,那是贺照希的血。林偃月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慢慢退后了一步。 谢凌风道:“你在怪我,怪我杀了他。”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林偃月的声音里透着茫然:“你本可以不杀他。” 谢凌风道:“你本打算自己杀了他。” “是。”林偃月的脸上露出一个凄惶的笑。 她分明已经准备了那张琴,打算和贺照希拼死一搏,可是看着那柄剑刺进贺照希的胸口,她还是不可抑制地想起很多从前的事情。 四周的打斗声渐渐消散下去,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天地重新陷入了完全的寂静。 林偃月抬起头来,仰着头看着面前的谢凌风,神色是茫然的,语气亦有些悠悠然:“凌风,你爱我什么?” 谢凌风愣住,反问道:“为什么要问这个?”声音有微微的嘶哑。 林偃月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似是失望的自嘲:“我就是好奇。我要是你,说不定早就恨不得杀了我。” 谢凌风也笑了一下,伸出手轻轻抚上了林偃月的面颊,拇指划过她的眉心,似乎是想抚平那微微蹙起的眉头。 然后,谢凌风轻声道:“怎么舍得呢。”声音分外温柔,像一句满含深情的呢喃。 谢凌风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某个瞬间。 小时候林偃月的身体一直不好,有一次母亲带她去外祖母家养病,一去就是半年。她们回来的那一天,他早早地就从山顶出发去接她们,一千多级台阶,他自己一个人一跳一跳地走下来,也不觉得累,晃着小腿坐在台阶的尽头等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到马车缓缓驶近,于是立刻从台阶上跳起来,然后就看到母亲走下车来,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人儿,正冲着自己笑。 母亲将那个小人儿放到地上,她便小跑着向自己走过来,身体一晃一晃地,头上的两个小丸子也一晃一晃地。终于走到他的面前,她叫了一声“哥哥”,声音脆脆的,甜甜的,像一口咬上蜜桃一般。 她拉起他的手,将一个东西塞进了他的掌心。他摊开手掌,就见手心里有一颗被糖纸包着的糖,上面画了一只小兔子。然后,他看到她仰头笑起来,颊边有两个深深的梨涡:“哥哥,给你的。” 他记得,大约是十三四岁的时候,林偃月开始不再叫他“哥哥”,而是和大家一样叫他的名字。起初他觉得有些不适应,但并未因为这样拉开距离的称呼而觉得不开心,大约已经能够隐约体会到“哥哥”和“凌风”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甚至后来,他听到她叫自己“凌风”的时候,反而会更加开心。可是后来,他其实很想再听她叫一声“哥哥”,那才是他们之间永远无法割舍的缘分。 如今,那个会仰起脸来看着他,甜甜地叫他“哥哥”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了美丽的姑娘。可是,她只会这般安静地站在他的面前,口中唤出的“凌风”二字语调冰冷,眼里眉间皆是风霜雨雪,再无丝毫温度。 林偃月没有察觉谢凌风的恍然出神,只觉得方才贺照希的话再一次响在了脑海中。贺照希说她是婊子无情,倒真是不错。在谢凌风看来,确实是她在一次次地背叛他,而他一次次地既往不咎。她本想着嫁给谢凌风,能够对她曾经的亏欠做出偿还,却不想竟是越欠越多。 林偃月躲开谢凌风的手,只觉得满心疲惫,默然向后退了两步,然后施展轻功,向远处飞掠而去。 正文_第一百零六章 旧时噩梦(1) 林偃月施展轻功,足尖在湖面轻点,然后涉水而去。 九年前离开平仲山后,那两年发生的所有事情,终于在这一刻全都涌上了心头。右肩上的那道伤口,瞬间灼热起来,这些年她一直努力让自己不去回忆,因为哪怕只是回忆起其中的某个画面,都让她忍不住要瑟瑟发抖。 顾檐梅死去的那一夜,她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如何离开平仲山的。她在黑夜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记得后来似乎下起了很大的雪,而她终于力竭倒在雪地上,醒来时就已经被一个猎户所救,身在一座石头房子里。 她一直努力忘记在那个昏暗的房子里所发生的一切,但是有些痛苦因为太过深刻,所以历久弥新。过去了这么多年,她似乎还可以回忆起那个猎户将手指插进她肩头的伤口时,那种撕心裂肺一般的疼痛。 那个时候,她伤口腐烂化脓,高烧多日不省人事,骨瘦如柴,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可饶是如此,却依旧死不了。这让她不由得怀疑,这个世界上其实是存在神的,他们听到了顾檐梅临死的那句话——“黄泉路远、生生世世,我们都不要再见。” 那句话,凄厉得像一句诅咒。所以神决定实现顾檐梅的愿望,让她连死都不能。 从顾檐梅死后,这个世界就已经荒芜。她不是没有想过自杀,却因为那句诀别,撑着她活了九年。那是顾檐梅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他要她活着,长命百岁地活着,因为他不想再见到她。 但是她活着,也不全是为了那句话。她想,她欠他的,已经不能偿还,那么这样痛苦而漫长的余生,是不是某种意义上的偿还? 那个救了她的猎户在她的腰上套了一根铁索,索链很长,并不影响日常活动,足够她挪到屋檐下去吹吹风,但也仅限于此,多半时候她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石屋里面,终日躺在床上昏睡。 那个猎户看着她的目光,一天天变得贪婪而直白,她知道自己必须立刻逃走,因为说不定哪天对方就会暴露本性。 但是,那座石屋建在深山中,她即使能逃出去,也根本没办法逃下山,以她当时身体的情况,那样的山路走起来寸步难行,肯定会在半路就被那个猎户追到。而且,逃跑必然会激怒那个猎户,也不知他会怎样对她…… 只是,那时她已经别无出路,必须逃走。因为,她发现眼前开始慢慢出现黑影,而且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谢凌风的那一剑伤了她全身经脉,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看不见的,如果她不趁着自己还能看见的时候逃走,就只能一辈子被囚禁。 于是,她便渐渐温顺起来,试图放松那个猎户的戒备。 那是个深秋的夜晚,她第一次露出温柔的浅笑,那猎户便乐得像丢了魂一样,烈酒一杯杯被她劝下肚,终于醉倒,呼呼大睡。 她站在一旁,听着那猎户发出猪一样粗鄙的鼾声。每天晚上,隔着一道墙壁,她便是在这震天动地的鼾声中,几乎彻夜难眠。离开千音阁后她本就夜夜噩梦缠身,几乎没有睡安稳的时候,再加上这样恶劣的环境,常常是整夜都不能合眼,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自己的面前颠倒。 她要逃走,就不能让那猎户有追自己的机会,她必须用什么东西将他困住。事情解决起来十分简单,但她缺少工具。 因为怕她拿到刀具绳索之类的东西,那个猎户向来都将这些锁在厨房里,每天检查有没有缺了什么,厨房的钥匙他也不放心带在身上,院子的角落里有个旧磨盘,恰好在她身上的铁链够不着的地方,他便将钥匙放在中间的洞里。 但是,她早已在脑中计划好了如何解决这件事,只待接下来去实行。 那一夜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外面漆黑一片,门内一点油灯的光亮被雨雾打的稀薄,她便站在雨中,从墙根下堆着的一堆竹竿里取过一根,将从衣服上抽下来的线绑在竹竿的顶端,然后将一个用铁丝做成的钩子绑上去——那截铁丝是她从院子的角落里找到的,一直悄悄藏在墙洞里,如今终于派上了用场。 她像钓鱼一样,拿着竹竿将钩子放进磨盘中的那个小洞里,然后提起来。这是件完全靠运气的事情,她就那样站在雨中,反反复复地尝试,冰冷的雨水早一开始就将衣服湿透,身体越来越冷,只觉得手已经完全僵掉,几乎握不住竹竿,却还是不得不继续重复那个动作。 有好多次她都已经勾到了钥匙,却在钓上来的时候重新掉了下去。她就那样重复着单调的动作,整整一夜,直到天空泛出鱼肚白,才终于在抬起竹竿时,从系在竹竿上的绳子上感受到了微弱的重量。 她心中大喜,忙稳住竹竿慢慢抬上来,然后向自己这边移动。在她终于将那串钥匙拿到手心里的时候,只觉得全身都瘫软了下来,双臂更是酸疼地抬不起来。 她扶着门框站了片刻,这才拿着钥匙去开身上铁链的锁。那天她的手一直在抖,反复拭了好几把钥匙,才终于将锁打开,取下了那根将她禁锢了太久的铁链。 然后她走过去打开了厨房的门,目光扫过砧板上的菜刀,灶前的斧头,架子上的弯刀…… 她没有想要杀那个猎户。毕竟,是他救了她的性命。江湖里杀人和被杀都是常事,但江湖也有江湖的道义和规则。何况,那猎户只是个普通人。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的一捆绳子上。她想,只要困住他,不让他追上自己,一旦她顺利下山,逃得远了,他也就不可能再追上了。 她用菜刀割下长度正好的一段绳子,正要转身走出厨房,却突然瞥见墙角放着一样东西。 那是她的剑,跟了她十多年的流月剑,彼时正躺在一个满是尘土和蜘蛛网的角落里,原本泠泠秋水般的剑身上,满是斑斑锈迹,其中一侧还沾了一些动物的毛发和黑红的血。 她学剑拜师的那日,曾对剑起誓——剑不离身,终生不负。可是,她却让她的流月遭受如此侮辱。 她脱下外衫,然后小心地将剑拿起来,来不及擦拭,只能小心地裹起来。 流月已毁,而她的手也无法再拿剑。 很多事情,早已无可挽回。 正文_第一百零七章 旧时噩梦(2) 那天她将流月剑用衣衫裹好放在厨房的桌上,这才重新拿起绳子,然后走进了卧房中。 那个猎户还在沉睡,鼾声响了一夜,依旧不曾停歇。她蹑手蹑脚地伸过手去,生怕吵醒了睡着的人,只觉得手都在微微地抖,赌上余生的一个机会,不能不让她紧张,只觉得全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 她轻轻拉过猎户的手腕,慢慢交叠到一起,这才松了一口气,便打算用绳子将他的手捆上。可是,就在这时,那交叠在一起的手突然动了起来,其中的一只手猛地伸了过来,夺走了她手里的绳子。下一刻,她只觉得眼前一道黑影,颊边一阵剧痛,身体已经向地上跌了过去。 她内力全失,因为身上的伤,整个人都迟钝起来,连那样一个寻常人的耳光都没能避开。她只觉得整个耳边都在嗡鸣,口中一股血腥味,肩头的伤口似乎又重新裂开了,疼得她半边身体都没有了一丝力气,只能低伏在地上。 然后,她断断续续听见猎户粗鲁不堪的咒骂声:“贱人……我救了你的命,你居然还想跑……” 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用力将她向上扯去。这一扯再次牵动了肩膀上的伤口,身体只能顺着对方的力道起身,然后整个人便被甩到了床上。下一刻,那人已经向她扑了过来,将她压在了身下。 她几乎已经处于昏迷的边缘,只能看到那猎户肥硕的嘴唇蠕动着,因为隔得近了,所以听得略微清晰了一些,似乎依旧是在咒骂:“这鸟不拉屎的深山老林,你必须留下来,一辈子都别想跑……” 猎户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她感觉到一双手在她身上乱摸了几把,然后便开始拉扯她的腰带和衣领…… 那一瞬间,她几乎想要嘲笑自己,居然还要什么良心,方才直接拿起斧头一砍而下,省却多少麻烦。但此时,已经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她试图挣扎,或许是因为身处绝境,竟也有了几丝力气,到底是自小习武的,几招之下,那猎户竟被她逼到了床下。但很快她便气力不支,无以为继了。然后,对方便重新扑了过来,牢牢抓住了她双手的手腕。 她的外衫被扯下,肩膀上缠着的纱布也因为刚才的拉扯松了开去,伤口处传来些微的凉意,然后是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痛感从肩头炸开,蜂拥向她所有的知觉,淹没全部的理智,下一刻她已经忍不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痛感渐渐清晰,让她感觉到了那痛的根源——那猎户将手指插进了她肩头的伤口,扣住了她的肋骨。她忍不住全身脱力,冷汗涔涔而下,只觉得天地黑白都已经颠倒。 大约是见她终于不再挣扎,猎户这才将手指从她的肩头抽出来。自己身体的皮肉和鲜血发出的声音,清晰地响在她的耳边,恐怖和疼痛让她忍不住全身颤栗。 那个猎户松开了她的手,开始重新去扯她的衣服,口中依旧断断续续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唾沫星子随着双唇开闭迸溅,本来只是平凡的脸因为扭曲而显得格外丑陋,就像一条蠕动的虫子。 她刚在这个石屋中醒来的第一天,那猎户也曾局促不安地坐在床头看着她,惊喜的表情像个孩子,一边别开目光一边道:“姑娘,你终于醒了。”一开始的时候,他也会端着煎好的草药慢慢吹凉了,笨拙却有耐心地喂给她,还会问她:“苦吗?要不要去山下给你买点糖放进去?” 人心和人性,有时候会藏在看不见的地方,你以为是只乖顺的猫儿,却一不小心就变成了扑过来咬人的狼。 她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唯有肩头锥心般的疼痛,以及粗粝的手指触摸她肌肤的感觉,在拉扯她最后的意识。 她想,她必须做点什么。她不在乎死,但这不代表她什么都不在乎。 然后,她想起来床头的小台上放着一把梳子。猎户大约早已放松了警惕,所以直到她一点点将手摸上床头,将梳子捏在手里,也依旧没有察觉。 下一刻,她已经凝聚了最后的一丝气力,将那把梳子作为武器,猛地向猎户的双眼划去。自小习武的底子到底还在,饶是身体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双手也没有失了准头,刹那之间,她只觉得脸上和脖颈间传来几点温热,想是鲜血溅了上去。 很快她便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嚎叫,随后是扑通一声重物滚落到地上的声音。猎户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嚎叫一边破口大骂,双手在空中乱挥,试图找到她的位置。 她知道,那猎户已经处于癫狂状态,一旦让他抓住,她就必死无疑。于是,她只能强撑了爬起来,向床下挪动,但身体一点力气也没有,立刻沿着床沿滚落在地上,发出的声音给了对方指引,马上向她这边走过来。 她已经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几乎是爬着往大门处扑过去,手指使不出力,用了好几次才打开门栓,然后拉开门踉跄着向外走去。 那猎户虽然看不见,却能够通过声音判断她的位置,她刚跨出门槛,身后的人已经紧追而至。 她将身体贴着墙,待那人冲到了院中,这才全身脱力地顺着墙根慢慢坐到了地上。她的身上已经只剩下了裹胸和亵裤,赤裸的后背擦过粗粝的石墙发出的刺痛感,以及空气中彻骨的寒意,强撑着她最后的意识。 她紧紧盯着那个在院中疯狂乱转的身影,然后沿着墙根一点点移动,眼见着就要接近院门,却突然听到身旁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哗哗声。原来,她不小心碰到了堆在墙根下的几根竹竿,那竹竿一滚,便发出了清晰的声响。 看着面前越来越近的脚步,看着那张被一道道血痕爬满而显得异常恐怖的脸,她却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然后,那猎户的双手终于卡上了她的脖颈。 骤然消失的空气。血脉上涌到脸上出现的胀痛感。异常清晰的脉搏跳动。身体不受控制的痉挛。死亡的征兆已经在眼前,她突然觉得有那么一丝轻松——她终究,还是要死了。 但是,她突然感觉到脖颈间的那双手松了开去,然后面前的猎户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她跌到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片刻后,一双脚进入她的视线,然后是一片墨蓝色的衣摆,她费力地将视线上移,便看到一个人正向自己走来。那人停在她的面前,迅速脱下披风,然后蹲下身将她的身体裹住。 她这才看清对方的容貌,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眉目英俊清朗,脸上都是关切焦急的神色。 她听对方似乎在问她什么,她却已经听不清了,只是伸手抓住那双手臂,费力地说道:“厨房,剑。” 她的声音太小,再加上粗嘎嘶哑,对方只是疑惑地看着她。她心中焦急,口中喃喃地重复了一次,意识却终是支撑不住,很快便晕了过去。 正文_第一百零八章 旧时噩梦(3)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坐在床前的,是那天从猎户手中救了她的男子——贺照希。当然,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他叫贺照希。 她本就身受重伤,经过这一番折腾,更是雪上加霜,肩上的伤口全部溃烂化脓,一直高烧不退,每日都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其间,好几次她都听大夫说怕是救不活了。可是拖了近一年,她还是活了,并且终于有了起色。 她和贺照希虽然每日都在一起生活,却几乎没有怎么说过话。 她自小生活在千音阁,接触的都是品行高洁之人,就算看过鲜血杀戮,也依旧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从没经历真正的人心险恶、人性肮脏,却一离开千音阁就遇到了那个猎户。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经过了猎户的那件事情之后,她就再也不相信陌生人,她怎么知道面前这个耐心地照顾自己的人,这个看起来眉清目朗的男子,不会在几个月之后露出狰狞的本性。 而她发现贺照希其实也似乎在戒备什么,从没有说过他的姓名来历,那一年多他们还搬了好几次家,从一个城镇到另一个城镇,有时她对人说她是他的妻子,有时候说是他的妹妹,甚至是侄女,他们年纪差了近十岁,倒是没有引人怀疑。 待她的身体好了一些,便已经打算向贺照希告辞,她也不能一直这样受他照顾。 但就是在那个春日,发生了那件事。 那天,她正在午睡,却感觉颊边传来痒痒的感觉。窗户开着,窗外一树杏花开得正好,落花纷纷扬扬的,她便以为是花瓣落到了脸上,不由得抬手轻轻拂了拂,却触到了一个温暖的事物。 她在刹那间就已经惊醒,睁开眼来,就看到贺照希坐在床沿上,正将手收回去。 那一瞬间,一年前的种种全都浮上心头。从那个猎户死去的瞬间,她就已经不恨了,终归他已经死了。但是,恨不恨是一回事,痛不痛是另外一回事,那些记忆早已烙印在灵魂深处,此后只要回忆起来,就会忍不住想要瑟瑟发抖。 所以,当看着贺照希坐在她的床沿上时,脸上残留的触感被无限放大,她瞬间有种逃出火坑又入狼窝的感觉,只觉得毛骨悚然。 心里的愤怒,让她恨不得立刻起身离开。 可是,她不敢。 她怕一旦撕破脸,贺照希就会像那个猎户一般。那个猎户不过是个寻常人,而贺照希却是个江湖高手,哪怕此时她的内力已经恢复了一半,也依旧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于是,她只是冷冷地看着贺照希,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如果你想要这个身子作为偿还,拿去便是。” 她在赌,赌贺照希并非卑劣小人,一旦她这么说了,对方就只能一直做正人君子。 但是,她的道德绑架并没有起作用。因为那时她并不知道,贺照希本是漂泊江湖的浪子,世情人心看得那么多,哪里会猜不透她的那点心思。 于是在她说出那句话后,贺照希反而笑了:“这可是你说的。” 贺照希的手重新伸过来,轻轻抚上了她的面颊。她想躲,却还是强忍着,可是当他的拇指轻轻抚上了她的唇角时,她还是忍不住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贺照希却没有就此作罢,轻轻用力便挣脱了她的手,下一刻已经握住她的一双手腕,然后将手腕压在了她的头顶。 这个姿势让她觉得难堪,心中逐渐慌乱,但她已经把话说在了前头,此刻也不好再挣扎,只能强撑着意志和贺照希对视。但是,猎户的那张脸在眼前不断闪现,让她不由得脊背发冷。 贺照希俯下身贴近她的身体,微笑着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另一只手已经揽上了她的腰。 那日天气晴好,她只穿了一条薄纱裙,他掌心的温度,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一寸寸烫过她的肌肤。她哪里和男子这般调过情,刹那之间,已让她全身发烫,忍不住颤栗起来。 “放手!”瞬间的屈辱感凌迟了她的自尊,也击溃了她最后的防线,话说得几乎咬牙切齿,却带了颤音。 贺照希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却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半晌之后,贴在她的耳边道:“既然怕,以后那样的话,对十几岁的男孩子说就行了,可别对一个成年男人说。” “你——”她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却放开了她,然后立刻站起身走了出去。 风从门外灌进来,带了纷扬的杏花,让全身发颤,也不知是因为风里的冷,还是心底的冷。 她一刻也不想再留,因为她知道贺照希今日虽然就那样离开了,下一次却未必。 所以,当日下午她便逃了,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然后带上了她唯一的行李——那把已经残损的流月。救她的那天,贺照希最后还是听懂了她的话,将她和流月一起救走了。 她一路往南逃,因为她知道南方是碧霄宫的势力范围,这样就不会遇到千音阁的人了。 半路上,她带着流月去了一家铁匠铺。然后,她拜托对方将流月放进了熔炉中。她既然无法保护流月,但她至少可以给流月新生。 那熔炉是用来铸造农具的。流月因江湖恩怨而毁,来生若能成为一把简单的锄头镰刀,去到一家寻常的小院里,获得平静和安宁的日子,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直到她走出铁匠铺很远,她才发现,那何尝不是她自己的心愿。 那之后,她一路到了西洲城,身上的盘缠用光,她便凭借着琴技进了烟花巷,成了琴师月。 起初她也担心贺照希会不会找过来,但过了很久都没有任何风声,这才终于放下心来。那两年发生的所有事情,似乎都只是一场噩梦,除了肩上那道狰狞的伤口,什么都不曾留下。 只是,她没有想到,会在七年之后,罗浮城中,再次见到贺照希。 没有想到,当日他救了她,如今她却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 正文_第一百零九章 萤火幽昙(1) 林偃月结束那一段让她一直都想要忘记的回忆,只觉得心中犹如浪潮翻卷。像是有什么强力撕扯着她,想要奋力挣脱,却越陷越深。 她不知道自己将往何处,亦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于是便随心随缘,只管沿着河道山谷前行。青山绿水,芳草繁花,虫鸣鸟叫,这样的自然之声,似乎可以慰藉她烦乱不安的心。 待林偃月回过神来,已经身处群山中一座幽静的山谷里。 此时已是黄昏,夕阳犹如一块血玉盘,低低地卡在山峰间,橙红色的晚霞烧透了半边天,将整座山谷都笼罩在它的光芒中。 自然的壮阔之景,总是能让人察觉自身的渺小,命运的无常。林偃月站在谷中的山坡上,看着那如血残阳,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然后,林偃月突然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如此怅然长叹,月使可是有心事?” 林偃月回过身去,就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那人长身而立,一身雪青色的衣衫,下摆在晚风里飘荡,仿佛是自九天之外,踏云而来的仙人。那张几乎独占了上苍所有钟爱的脸,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那双幽深如同深潭一般的眸子,含了恰到好处的暖。残阳如血的壮阔,似乎都不及眼前人临风而立的身姿令人震撼。 林偃月对对方回以一笑:“萧堂主。” 萧白雪往前走了几步,停在林偃月的面前:“月使也是慕名寻来的?” 林偃月有些疑惑地看着萧白雪。 萧白雪笑:“月使莫非是……误打误撞到了这里?” 林偃月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这里是?” 萧白雪的目光看进林偃月的眼中,似乎别有深意,然后轻声道:“幽昙谷。” 林偃月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一下,然后化作了一个苦笑。 原来,这里就是幽昙谷。 林偃月第一次听说幽昙谷,是从顾檐梅的口中。 当时林偃月听说昙花是在夜里开花,花开只有一瞬,便觉得十分好奇,想看一看。但是,平仲山是没有昙花的,他们一起在山上寻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过一株昙花。 顾檐梅见她失望地垂着头,于是安慰她说,罗浮城外有一座隐秘的山谷,名叫幽昙谷,谷中的山坡上全都是昙花,等将来她长大了,谢伯母允许她自己出门的时候,就带她回罗浮城去看昙花。 她听了这话,拉住顾檐梅的袖子,高兴地跳起来:“好呀,好呀。” 顾檐梅见她喜出望外的样子,笑道:“不过,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昙花可不是那么容易看的。” “啊?”她有些失望,“很难么?” 顾檐梅笑:“我在幽昙谷连续等了七个晚上,才终于等到昙花开花。” 她不服气地道:“哼,我也可以等。” 顾檐梅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好,我陪你等。” 可惜,顾檐梅曾许诺了带她来看的昙花,她终究都没能看到。 萧白雪见林偃月面色黯然,便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心中微微苦涩。 萧白雪道:“昙花开花要等到亥时,还得等两个时辰。前面有块石头,我们去那里坐一会儿吧。” 林偃月点头,然后跟着萧白雪走到不远处的一块石头旁。那块石头很平整,大概有两张床那么大,被雨水洗刷得非常干净。 二人坐在石头上,然后看着面前渐渐沉落的夕阳,谁都没有说话。 林偃月想起来前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又想起昨天才刚让柳双双去将披风还给萧白雪,不禁有些尴尬起来。 林偃月觉得应该说点什么缓解气氛,于是开口道:“我听说,佛经里有段故事,叫‘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林偃月见萧白雪点了点头,似乎在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于是林偃月道:“据说,昙花本是花神,却爱上了给她浇水的年轻人。于是玉帝就生气了,把花神贬为了一株昙花,还让那个年轻人出家,变成了名叫韦陀的僧人,让他慢慢忘记了花神。于是,在韦陀下山来采集朝露的时候,花神便会在那一瞬间绽放,只希望韦陀能看她一眼,能记起她。可是千百年过去了,韦陀年年下山来采集朝露,昙花年年默默绽放,韦陀却再也没能记起她。” 林偃月说罢,唇边依旧维持着一个弧度刚好的微笑,心中却有些难过起来。 这段故事,是顾檐梅告诉她的。她还记得,也是在这样一个晚霞漫天的黄昏,他们并肩坐在松风崖前的花架下,一起看着西沉的落日,然后顾檐梅给她讲了这个故事。 故事里,昙花没能等到她的韦陀。 现实里,她连等待的机会都没有。 萧白雪道:“或许,韦陀并没有忘记,却心知不能相认,所以才年年下山来,只为看昙花一现。” 萧白雪听着林偃月说出那个故事,心中却是另一番滋味。他想,故事里前尘皆忘的韦陀,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其实什么都记得,却只能假装都已经忘记? 林偃月转过脸来看着萧白雪,笑着道:“佛经里有没有写这段故事的结局?他们最后有没有相认?” 萧白雪道:“这段故事其实只是民间的传说,就连这昙花也不是佛经所说的优昙钵花。” 林偃月露出疑惑的表情:“啊?难不成完全是人们杜撰的?佛经里可有出处?” “妙法莲华经里说,佛告舍利佛,如是妙法,诸佛如来,时乃说之,如优昙钵花,时一现耳。” “就这么一句?其他地方呢?” “法华经也有提及,说优昙钵花‘三千年一现,现则金轮王出’。” “三千年啊!”林偃月惊叹道。 萧白雪道:“只是,这些佛经里都未提及这段风月故事。而优昙钵花,有人说是无花果,也有人说根本就不存在,但无论如何,都不是我们面前的这种昙花。” 林偃月听萧白雪说完,却只是微笑着看着萧白雪,目光里似乎带着探寻:“上次萧堂主还故意谦虚呢,原来对佛经了解得很多嘛。” 萧白雪对上林偃月的那个眼神,突然察觉林偃月似乎是在有意试探他,心中立刻懊悔起来,方才她像小时候一般,满脸好奇地看着他,乌黑的眸子里光华流转,他便不知今夕何夕,完全忘记了戒备和掩藏,顺着她的话头便说了下去。 萧白雪回视林偃月的目光,淡淡一笑:“来之前特地读了一本游记,里面说得有趣,便记住了。” 林偃月似乎只是漫不经心地发问,目光却依旧看着萧白雪:“檐梅也很喜欢读佛经。而且,他和萧堂主说了同样的话,也说韦陀没有忘记。” 萧白雪心中微愣,他不记得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所以不知道是林偃月在故意试探他,还是因为时隔多年他真的忘记了。 萧白雪保持着毫无破绽的微笑,道:“是么?那倒是不谋而合了。” 林偃月看了萧白雪片刻,眸中添了一丝失望的神色,然后将目光重新转向了远方的夕阳。 林偃月看着夕阳,萧白雪却看着林偃月。 他看着她,看淡金色的光辉映上她的脸,映上扑闪的睫毛,映上满是雾气的双眸,映上挺直的鼻梁,映上微翘的嘴唇,映上尖俏的下颚,映上修长的脖颈。 萧白雪突然觉得,整个山谷陷入了一个巨大的幻境之中,金色的光芒笼罩天地,一片浮光潋滟。 这浮光潋滟中,只剩下他和她,没有人世喧嚣,没有过往不堪,没有现实残酷,有的只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突然,就忍不住想要就此沉沦。 正文_第一百一十章 萤火幽昙(2) 林偃月和萧白雪二人坐在山坡上,看着夕阳慢慢沉下去,天地终于陷入了夜幕之中。 不过,好在今日还是十七,月光十分明亮,再加上天上没有云朵,漫天的繁星都格外清晰,倒是个欣赏夜色的好时机。于是,二人便也不再坐着,而是并肩在石头上躺下,一边看着皓月繁星,一边闲谈着,打发昙花开花之前的时间。 林偃月道:“从前在烟花巷的时候,其实常常听身边的姑娘们谈起萧堂主。” 萧白雪笑着道:“见笑了。我倒是不知道自己这么有名。” 林偃月听萧白雪开玩笑的语气,也笑起来,“萧堂主还记的那位砸了洛州城里长桑谷的医馆,就为见萧堂主一面的峒山派大小姐吧。” 萧白雪道:“记得。” 林偃月侧过脸去看着萧白雪:“大家一直都好奇一件事。萧堂主到底说了一句怎样的话,就让那位刁蛮专横的大小姐立刻打道回府了?” 萧白雪见林偃月的目光里带了好奇和探寻,再不是平常事不关己的冷漠神情,于是微笑着道:“真想知道?我怕说了,你要失望了。” 林偃月道:“你这么说,我反倒更加好奇了。因为之前我已经听说过十几个版本了。” “哦?” “最广为流传的版本,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大都比较中规中矩,据说你和那位大小姐说的是,自己已经有意中人了,所以那位大小姐心灰意冷,便打道回府了。” 萧白雪笑着摇了摇头。 林偃月眨了眨眼睛:“另一种比较偏门,却有很多人深信不疑,说你和那位大小姐说的是,自己喜欢的是男子,所以那位大小姐深受打击,只能选择离去。” 萧白雪讪然一笑:“呃……我竟不知大众的想象力如此丰富。” 林偃月笑着看着萧白雪:“所以,萧堂主觉得我应该信哪个?” 萧白雪笑道:“那位大小姐是在祖母身边长大的。那之前我恰好刚带了几个人去了她祖母家为她的祖母诊治,于是那天晚上见到她,就直接将她祖母病危的消息告诉了她。所以,那位大小姐就急匆匆地回家去了。” 林偃月听完萧白雪的话,忍不住笑出了声:“由此可见,大家其实并不关心真相,只想听关于萧堂主的风花雪月。” 萧白雪只是笑着看着林偃月,看她眉目舒展,神色愉悦,连眼睛里都是笑意。 萧白雪道:“最近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吗?” “嗯?”林偃月侧过脸来,有些疑惑地看着萧白雪。 “看你今天一直笑得很开心。”萧白雪道。 林偃月微微愣了愣,这才察觉自己的反常。她本是心情不好,这才误入了这个山谷,可是方才和萧白雪说话时,她一直都在笑。 林偃月道:“是么?或许是因为,今晚的夜空特别美丽吧。” 林偃月重新转过脸,然后看着漫天繁星,突然觉得心情有几分复杂。她这才发现,每次和萧白雪在一起,都像是和一个多年不见的旧友重逢,总能让她觉得安心,觉得放松。可是,她和萧白雪认识不过几个月。 那之后,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萧白雪侧过脸去看林偃月的时候,发现她闭着眼睛,像是已经睡着了,于是试探着轻轻地叫了一声:“月使?” 林偃月似乎已经陷入了甜美的梦乡,听到他的声音,只是向他这边侧过了身,却没有醒,依旧安睡着。 萧白雪坐起身来,脱下了身上的外衫,轻轻为林偃月披在了身上。然后,他就那样坐着看着林偃月。 她的身体微微蜷缩着,颊边的发丝在风里飘荡,拂过她的鼻尖,让她皱了皱鼻子,样子可爱极了。他不禁露出了一个微笑,她睡着的样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像一只慵懒的猫儿。 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挑了挑那缕头发。她大约感觉到了痒,伸过手来,握住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嘟哝了一句:“别闹……” 他没有动,就那样任由林偃月握着自己的手,然后低头看着她。这样可爱的她,让他怎么都觉得看不够。 过了很久很久,萧白雪才伸过另一只手,轻轻点了林偃月的睡穴。 然后,萧白雪的目光落在了身旁静谧的山坡上。 小时候,他曾在这里连续等了七个晚上,才等到昙花开放,也不知他们今日能不能有那样的机缘。 他不希望等一下她醒过来,依旧是满山空空,而让她失望。可是,如果今夜昙花不开,他是不是可以邀请她明日再一起来?而这矛盾,只能看上苍的安排。 等到南柯的反噬过去,萧白雪全身疲惫地坐起身来,身旁的林偃月依旧安睡着。 萧白雪抬起头,看向面前那一片静谧而美丽的山谷。 满山的昙花,已经在他们陷入睡梦中时,悄然绽放。 昙花的开放,从开始到结束,也不过短短的一两个时辰。此刻,满山的花朵都已经开放到全盛,雪白的花朵铺满整个山坡,远远看去白茫茫的一片,像是下了一场大雪。 这单调的素白中,绿色的流萤漫天飞舞,点破了苍茫和寂寥,烘托出生生不息的唯美。 莹白的月光倾泻而下,仿佛是为那些奋力绽放的花朵而特意投射的光芒,以衬托自然造化中,这一隅足够惊艳天地的绝景。 萧白雪从眼前的景色中回过神来,然后低头看着正在睡梦中的林偃月。 这一刻,那安睡的容颜,才是这绝美天地间,最动人的风景。 萧白雪突然有些不想唤醒林偃月,很想就这样坐在她的身旁,看着她睡在一片花海中,月光中,流萤中,睡在他的梦中。 良久,萧白雪终于伸手解开了林偃月的睡穴,轻声道:“花开了。” 林偃月似乎听到了萧白雪的声音,恍恍惚惚地起身,曲着腿坐着,披在身上的外衫滑落下来,睡眼惺忪地看着萧白雪:“什么?” 萧白雪微笑着看着林偃月,轻声重复了一遍:“花开了。” 林偃月像是终于听清了,慢慢侧过脸去,看向了身旁的那一片花海。 她看着花。他看着她。 她脸上的喜悦和惊艳,也像昙花的开放那样,无声地绽放开来,然后像个小孩子那样,迫不及待地走到了花丛中,慢慢地转着圈,看着那月下的花海。 有流萤从她的身边飞过,她便伸出了手,小小的萤火,在她纤长的指尖上轻轻一点,又重新飞高飞远了,可她却依旧仰着头,露出惊喜和好奇的表情。 然后,她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看着身旁一株开放的昙花,指尖伸出去,即将触碰到花瓣,却又小心地收了回来。 萧白雪穿好外衫,也从石头上走了下来,然后走到了林偃月的身边。 林偃月抬起脸看着萧白雪,眼睛里都是笑:“你看你看,花瓣和花蕊都在颤动,太好玩了。” 萧白雪不说话,只是温柔地看着她。 林偃月见萧白雪似乎是在恍神,于是轻轻唤了一声:“萧堂主?” 萧白雪道:“从前,我曾答应了一个人,要带她去看昙花。” 虽然迟了很多年,他终于还是实践了他的承诺,陪林偃月来了这幽昙谷。虽然,他已经不是顾檐梅,只能以萧白雪的身份。 林偃月想起上次萧白雪在九居塔下提起的那个姑娘,心想难怪他会一个人来这么远离人烟的山谷,又见萧白雪的脸色似乎带了悲伤,心道他肯定又想起什么伤心的往事了,于是安慰道:“今后,你一定会找到一个姑娘,让你想带她来这里的。” 萧白雪点头道:“嗯。” 林偃月重新将目光移向面前的花海,却突然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 萧白雪顺着林偃月的目光看过去,原来,就在他们说话间,那些盛开的昙花花瓣已经开始慢慢闭合,一点点走向凋零。 林偃月叹道:“昙花一现,原来真是这样。”说罢,林偃月抬起头看着萧白雪,笑着道,“我们走吧。在这里看着它们凋零,实在是太让人难过了。” 萧白雪点头,然后二人一起向山外而去。 正文_第一百一十一章 相思最毒(1) 林偃月和萧白雪二人施展轻功,没有花太多时间,就已经回到了城中,直奔汤山而去。 回去的路上要先经过萧白雪住的离梦泽,到了离梦泽门口,林偃月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道:“我听说离梦泽虽然比不上云潭别馆大,却别有韵味,今晚便住在这里吧,也免得此时回去把所有人都吵醒。” 林偃月说了谎,她其实是不想见到谢凌风。因为,她从没见过那样的谢凌风。昨日白天的情形,放在往常,谢凌风必然会怒火中烧,然后以两人的争吵结束。可是,昨天谢凌风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脸上都是温暖宠溺的笑,连声音里都浸透了深情。谢凌风若生气,她便可以理直气壮地冷漠,但他什么都忍了,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萧白雪见林偃月神色有异,便什么都没有问。 离梦泽的伙计看林偃月衣着不俗,自然不敢怠慢,但奈何所有的房间都已经住满了人,不禁有些为难,心中揣测了一下林偃月和萧白雪的关系,小心翼翼地道:“小店已经没有空的房间了,不过,这位公子包下的院子里倒是还空着一间,如果二位不介意,不如……” 林偃月没想到居然没有房间,但此刻也不好改口说不住了,于是道:“我倒是不介意,就是怕打扰到公子……” 萧白雪微笑着道:“无妨。姑娘请。” 那伙计忙叫人先去收拾房间,萧白雪和林偃月则慢慢往里面走去。 二人刚走到萧白雪住的院子门口,就见桑白及站在那里,似乎正焦急地等着萧白雪回去。 林偃月知道桑白及素来不喜自己,此时见自己和萧白雪一起回去,肯定又要说什么难听的话,于是不等桑白及说话,便对二人告辞,跟着伙计去了她的房间。 桑白及的目光在林偃月的背影上一扫,然后探究地看着萧白雪。 萧白雪露出一个略微有些尴尬的笑容,低声道:“只是偶遇……” 桑白及无奈地看着萧白雪:“你去幽昙谷,不也是因为她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萧白雪忙岔开话题,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桑白及道:“我们进屋说吧。” 二人进了萧白雪的房间,桑白及才道:“刚刚得到消息,下午贺照希死在了半夏湖畔,方才白泉山庄派人去了云潭别馆。” 萧白雪皱眉沉思片刻,道:“我去探查一下。” 桑白及急道:“我也要去。” 萧白雪道:“没事,我只是去云潭别馆外面守着,看看出了什么事,所以绝对不会有事的。何况,你武功又不好,跟着去反而拖我后腿。” 桑白及拖长了声音央求道:“哥哥——” 桑白及还要再说,萧白雪已经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走了出去,身影很快便消失了。 在萧白雪离开的瞬间,桑白及脸上焦急的神色骤然消失。 方才柳双双悄悄送来了消息,说下午林偃月去见了贺照希,最后谢凌风杀了贺照希,于是就在方才,白泉山庄让人献了一样宝贝到云潭别馆,说要归附千音阁。 桑白及没想到,白泉山庄竟然为了自保,就这样直接将“红莲”献了出去。他们忙碌了这么久,东西竟然轻易就到了谢凌风的手里。 所以,他只能用那个办法了。 桑白及吩咐人去外面守着,萧白雪若是回来,立刻通知他。 然后,桑白及走到萧白雪的书案前,从上面拿起了一样东西放入袖中,这才走了出去。 林偃月刚梳洗完毕,正要躺下,便听见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林偃月问道:“谁?” 门外的人答道:“我。” 林偃月听出来是桑白及的声音,不禁有些疑惑,这么晚了,桑白及来找她做什么?林偃月犹豫一瞬,走过去打开了门。 林偃月道:“桑谷主找我有何事?” 桑白及面无表情地道:“让我进去再说。” 林偃月略微皱了皱眉。桑白及素来都是小孩子脾气,大约根本没有考虑什么男女之防,居然这么大半夜来敲她的门。但她也不好直接赶人,毕竟是她住在人家的院子里,于是只能开门让桑白及进来。 桑白及在桌边坐下,也不想多说废话,直接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匣子,放在了桌上。 林偃月在看到那个匣子的瞬间,已经扑了过去。 林偃月几乎是颤抖着双手,轻轻从桌上拿起了那个匣子,沉香木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透明的琉璃下面,用红豆镶嵌了一枝梅花。 她认得这个匣子,无论过去多少年,她也清晰地记得,她十三岁生日那天,顾檐梅是如何将这个匣子递到了她的手上。 她当时搬去听雨楼时,将这个匣子留在了飞羽馆。后来,也就是万叶台发生大火的那一夜,她回到飞羽馆,取出匣子中的发带特意系在了发间,而匣子则被她留在了飞羽馆。所以,那个匣子最后肯定是在万叶台的大火中化为灰烬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林偃月哑声道:“这不可能,你怎么会有这个?” 桑白及道:“你说呢,自然是从顾檐梅那里得到的。” 林偃月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划过那两朵红豆拼成的梅花。 人们俗称的“红豆”,是整颗都明艳亮红的“海红豆”,而这匣子上镶嵌的却是十分罕见的“相思子”。相思子虽然和海红豆一样也是鲜红色,但豆子的一端却是黑色的,像是不小心沾上去了一滴墨点。 据说,相思子是世间最毒的植物,只要半颗就足以致命。 林偃月也是很多年后,才知道当初那匣子上嵌的,不是相思红豆,而是剧毒的相思子。 做这个匣子的人,或许是分不清海红豆和相思子,所以弄错了,但也有可能本就是有意为之。 世间最毒是相思。或许,这剧毒的相思子,才更应该被称为相思红豆。 林偃月的眼泪终于簌簌落下:“檐梅他明明应该恨我才对,怎么会拿走匣子呢?” 桑白及看着面前脸色惨白的林偃月,突然露出一个微笑:“这个,你就得去问白雪他是怎么想的了。” 正文_第一百一十二章 相思最毒(2) 林偃月听着桑白及的话,猛地将目光从手中的匣子移到了桑白及的脸上,满脸都是震惊之色,却只是睁大眼睛,说不出一句话。 半晌之后,林偃月却突然笑起来,就好像听了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忍不住用手半掩住口,笑得弯下了腰,肩膀都随着那笑颤动起来。 桑白及设想过林偃月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所能露出的任何表情——半信半疑,惊愕失色,甚至是喜极而泣,却完全没有想到林偃月会这般发笑。 桑白及眉心蹙起,冷了脸色看着林偃月,问道:“你笑什么?” 林偃月坐回榻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桑白及,微笑着道:“檐梅当日送我的那个匣子上,镶嵌的是两朵梅花。可是,你的这个匣子,上面除了两朵梅花,还多出来了一个花苞。” 桑白及看着林偃月的样子,却突然笑了,同样气定神闲地回视林偃月:“你不信?” 林偃月本以为桑白及会因她看出匣子是假的而慌乱,却没想到对方竟然完全不动声色,心里不禁生出一丝疑惑。 林偃月收起笑容,道:“你特意伪造了这个匣子,到底有什么目的?” 桑白及依旧笑着道:“你为何不打开匣子看看?” 林偃月半开玩笑地道:“莫非,匣子里面放了毒粉之类的?所以,才要让我打开?” 桑白及见林偃月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突然就失了耐性,猛地站起身来,走到林偃月面前,一把抢过了林偃月手中的匣子。 林偃月看着桑白及,重新笑起来:“怎么,被我识破,打算打道回府了?不送。” 桑白及毫不理会林偃月的态度,神色漠然地盯了林偃月一瞬,突然伸手拨开匣子上的锁扣,掀起盖子,然后将匣子转向林偃月的方向,递到了林偃月的面前。 林偃月看着桑白及的动作,虽然知道那个匣子是假的,但还是忍不住往匣子里面看去。 匣子中放着的,是一根天青色的发带。发带的一端,绣了一株铃兰,最下面的一朵,被染成了黑红色,分明是早已干枯的血迹。 林偃月心头突地一跳,然后想起了最后和顾檐梅分别的那夜。 那一夜,她的脊背贴着顾檐梅的胸膛,温热的血沿着脊背流下去,也不知是他们谁的血。顾檐梅对她说完那句诀别,然后便推开了她。她想要解释,他却不给她机会,一股凌厉的掌风向她袭来,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向外飞去。那一刻,她的发带从发间滑落,被顾檐梅的掌风抛向上空,然后飘荡着向地上落去…… 林偃月从回忆里回过神来,明知道那匣子是假的,却还是忍不住伸出了手,指尖发颤,轻轻拿起了发带绣着铃兰的那一端。 林偃月将发带放在手中仔细端详,那铃兰依旧栩栩如生,和记忆里的样子分毫不差,只是因为是银线绣成,早已经发黄,不再是从前晶莹洁白的模样,最下面的一朵,更是完全被黑红色的血迹染透。 那一瞬间,林偃月便知道,这根发带是真的。因为,装发带的匣子或许可以凭顾檐梅的描述仿制,但是刺绣仿制却是极其困难的,况且时隔十年有余,除非寻到当年的那张绣稿,否则绝不可能有两件完全相同的作品。 林偃月轻轻将发带拢在手心里,声音发颤,却依旧是不相信的语气:“这发带,难为你仿制得这么像。” 桑白及没有理会林偃月的话,神色和语气都是一样的冰冷:“这个匣子,是白雪后来特意让人去瀛洲城买的。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将这根发带放在身边,也将这剧毒的相思子带在身边。” 林偃月想起前天晚上,她在萧白雪房间的案上看到了一个匣子,和此时桑白及拿着的这个有几分相像。林偃月不禁心头狂跳,面上虽然依旧是一副毫不相信的模样,但拿着那根发带的样子,就像拿着一根生了刺的蔷薇藤,小心翼翼地,指尖颤抖得愈加厉害,像是害怕什么一样,怔了片刻,这才将发带放回了桑白及手中的匣子里。 桑白及脸上隐现愤恨之色,提高了音量问道:“你还是不信?” 林偃月像是为了压住心中的某些情绪一般,深呼吸了一口气,这才有些自嘲似的一笑,脸色却分明带了哀伤:“你不用骗我,檐梅他不可能活着。他活不过一年,我早就知道的……” 桑白及冷笑出声,声音突然激动起来:“你知道?你知道什么?朔望十二转,南柯梦断时?” 林偃月猛地抬起头来,双眼睁大,不可置信地盯着桑白及,半晌后却慢慢别过了脸去,眸中已经添了泪光:“你知道这句话?檐梅连这个都告诉了你?” 桑白及冷哼一声:“你只怕从来都没有懂过这句话。” 林偃月重新看向桑白及,只觉得整颗心都悬在了半空中:“你什么意思?” 桑白及道:“确实像这句话说的那样,练了南柯,第一年的结束基本就是大限,但还是有微乎其微的可能,可以逃过一死。不过,像白雪这样身受重伤,一只脚都跨进了鬼门关的情况下,还可以撑过来的,只能说是奇迹。” 林偃月突然站起身,一把抓住了桑白及的衣领,声音却在发抖:“你——没骗我?” 桑白及猛地扯开林偃月的手:“骗你有意思吗?” 林偃月胸口剧烈起伏,整个人都被强烈的情绪撕扯着,刹那间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分明是质问的语气,却早已经嘶哑而破碎:“是你们告诉我他死了,告诉我他葬在南风野,如今却来和我说他没死。你让我怎么信,凭什么信?” 桑白及见林偃月的样子,脸上的怒气终于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难得的郑重严肃。那严肃中,还透着说不出的悲伤。 桑白及看着林偃月,语气有一丝无奈:“这几个月,你就没有一点怀疑?你只是不敢相信罢了。” 正文_第一百一十三章 相思最毒(3) 听罢桑白及的话,林偃月用手捂住口,发出压抑的吸气声,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从指缝间流进去,然后再汇聚着滴落到地上,过了片刻,身体慢慢往后退了几步,猛地跌坐到榻上。 林偃月知道,桑白及说的是对的,她早有怀疑,忍不住一次次地试探,却只是一次次地失望,于是越来越不敢试探,越来越害怕那失望之后的绝望。 但是此刻,这几个月和萧白雪相处的点点滴滴,终于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他衣服上的檀香气味。他对佛经极为了解。九居塔中他叫的那声偃月。观音殿中他说那个姑娘已经嫁给别人了。听到洗尘曲时他眼中那滴将落未落的泪。幽昙谷中他说他答应了要陪一个人去看昙花。 音容虽改,却还是有很多东西不曾改变。那些隐约的怀疑,终于得到了证实! 林偃月胸膛急剧起伏,片刻后终于慢慢松开了捂住口的手,唇角忍不住翘起,眼泪依旧未停,却已经是喜极而泣。 顾檐梅还活着,作为萧白雪活着,不仅活着,而且活成了曾经他本应该成为的样子——世人称颂的清圣,惊艳天下的传奇。 这,多么像一个奇迹! 林偃月觉得这九年来的一切,都仿佛只是自己做的一个梦。梦里天地灰蒙蒙的一片,她一个人站在荒芜的旷野里,除了呼啸着吹过的风,什么都没有,却无路可去,也无力再走。她觉得冷,觉得痛,也觉得寂寞,想要撕心裂肺地哭号,想要用尽力气呼唤某个名字,张开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于是像个迷路的孩子,神色茫然,就那样无助地站在那里。 九年后的今天,这个梦终于醒了,她看到了九年来的第一抹晨曦,冲破浓重的雾气向自己照过来。在那晨曦的尽头,是一道熟悉的背影,白的衣,在风里飘荡着,融进白晃晃的光亮中,一步步向远方走去。她像是突然惊醒一般,欢欣雀跃,却又焦急慌乱,这一次,她一定要追上她,她绝对不要被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林偃月本是怔怔地看着桑白及,却猛地转过身,向门口冲过去。 桑白及忙叫住林偃月:“你站住!” 林偃月心中被突然降临的狂喜填满,只想立刻去见萧白雪,哪里听得见桑白及的话,早就几步奔到了房门口,伸手就要开门走出去。 桑白及见状,冲过去一把拉住林偃月的手臂,低吼道:“你疯了吗?” 林偃月停下,甩开桑白及的手,语气坚定地道:“我要去见他。” 桑白及道:“去见他之前,你怎么不问问我,今天为什么特地来和你说这些?” 林偃月抬起头,却见桑白及的目光直直地看向自己,神色中分明带着愤怒和哀伤,心中不由得骤然一慌。 桑白及道:“你知不知道,南柯的预言,其实还有后面两句。” 林偃月心中突然涌上来强烈的不安:“两句什么?” “挂星绕四海,周天返冥司。”桑白及一字一顿道,“南柯的预言,其实是二十个字——朔望十二转,南柯梦断时。挂星绕四海,周天返冥司。” 林偃月听着桑白及的话,起初只是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桑白及,片刻后才像是终于听懂了他在说什么一样,眼泪在眼眶中迅速汇聚,脸色在一瞬间灰败下去。片刻之后,林偃月的身体摇晃着向后退了几步,脊背贴上身后的门框,终于无力地滑到了地上。 林偃月垂手跪坐在地上,略微歪着头,眼神空无一物,像是失去灵魂的木偶,唯有眼泪无声坠落,口中喃喃地重复着桑白及的话:“挂星绕四海,周天返冥司。挂星绕四海,周天返冥司……” 重复了几遍,林偃月终于停下来,唇角往上勾出一个很小的弧度,竟然露出了一个笑,却是凄凉到了极致,“原来如此!” 拾遗记中有言,尧登位三十年,有槎浮于西海,常浮绕四海,十二年为一周天,名曰挂星槎。 十二载魂归幽冥——这才是南柯命定的批语。 她以为是命运的奇迹,却原来只是一场空欢喜。 林偃月唇边的那个笑一点点凉下去,胸腔中气血翻腾,喉头一阵腥甜,下一刻已经吐出一口血来。林偃月来不及掏出手帕,只拿手掩住了口,鲜血从指缝间涌出来,滴落在袖口和衣襟上,将雪白的衣裙染得斑驳一片。 桑白及见林偃月的样子,知道是因为瞬间的大悲大喜所致,走过去蹲在林偃月身旁,将自己的手帕递给了她,待林偃月气息稳定下来,这才将她扶到了一旁的榻上坐下。 桑白及看着林偃月神色灰败,目光恍惚,心中有些不忍起来,不由得幽然一叹,道:“南柯梦断,那卷内功心法既然叫了这个名字,又怎么会轻易成全一个奇迹呢。十二载魂归幽冥,结局早已命定。所以,即使九年前,白雪他撑过来了,也只能再活十一年。如今,已经只剩下最后的一年半了。” 林偃月哑声问道:“他的身体,还好吗?” 林偃月想起之前在九居塔下,还有这次在罗浮城,萧白雪总是突然出现身体不适,想必是因为南柯的反噬已经到了最后阶段吧。 “最后”两个字,只是在心中过了一下,便像是带了长满倒钩的利刺,在心上划出一道道血痕,让林偃月忍不住身体颤抖,随之而来的是难以抑制的心慌和恐惧——“最后”之后,便是永远的别离。 桑白及摇头,神色黯然地道:“长桑谷枉为神医传人,竟然也对南柯束手无策。”说罢,桑白及又突然抬起头来,神色坚定地看着林偃月,提高了音量道:“但是,纵然是天命难违,我也要试一试。” 林偃月听着桑白及骤然激动的语气,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接口问道:“所以,你们去碧霄宫,其实是为了永生莲?” 桑白及点头:“不错,确实是为了永生莲。长桑谷的先人曾经参与了永生莲的研制,并且留下了一本秘密手札,我也是从手札中知道永生莲的。” 林偃月听到“永生莲”三个字,终于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后果。她第一次遇到萧白雪,便是在被碧霄宫控制的西洲城外,后来又在碧霄宫的九居塔下遇到,原来都是因为那颗藏在地宫中的永生莲。 林偃月有些疑惑地问道:“九居塔下的那颗永生莲,不是已经在你们手里了吗?” 桑白及道:“那颗永生莲如今确实已经在我们手里。但是——” 桑白及说到这里,突然目光直直地看向了林偃月:“传说中的永生莲,其实有两颗,九居塔的那颗名叫‘墨莲’,而另一颗‘红莲’,就在方才,白泉山庄已经献给了谢凌风。” 正文_第一百一十四章 相思最毒(4) 林偃月听罢桑白及的话,神色蓦地一暗,终于想通所有的关节,随即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个笑,却较方才愈加惨然:“原来,凌风他陪我来罗浮城,是为了另一颗永生莲……原来,你将真相告诉我,也是为了那颗永生莲……” 桑白及面带犹豫之色,沉默片刻,这才道:“白雪的时间不多了,你也只有两三年好活。你们两个人都要死了,可是,永生莲却只能救一个人。所以,我今天将这一切告诉你,是希望你帮我一个忙。” 林偃月怔怔地看着前方,接着桑白及的话道:“帮你拿到凌风手里的那颗永生莲,对吧?” 林偃月的声音像是飒飒秋雨过梧桐,字字如同凝噎的呜咽,哀婉而凄惶。片刻后她慢慢低下头来,拿手里的帕子掩了口,又咳出一口血来。 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她知道了自己对顾檐梅的心意,然后在同时,知道了顾檐梅已经命不久矣。 十年后的这个夜晚,她知道顾檐梅其实还活着,而这一次,是她自己命不久矣。 上苍的残忍,似乎从来都没有变过,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总是拿生死离别来折磨她,让她瞬间所得,又瞬间失去;让她满心热望,都化作求不得。 林偃月面色一片惨白,过了很久之后,才抬起头来看向桑白及:“你放心,我会将‘红莲’给你,请你一定要救他。” 桑白及点头,却避开了林偃月的目光,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里面像是藏着一整片绝望的荒原,让他实在不忍心看下去。 桑白及道:“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永远、永远,都不要和他相认。” 林偃月听罢,身体突然颤抖起来,缓慢地摇着头,眼泪大颗大颗滴落下来,却说不出一句话。 林偃月还记得,那日在九居塔下的地宫中,她和萧白雪的对话。 ——萧堂主曾经爱过一个人吗? ——我从小就认识她,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心思七窍玲珑,好像天生就带着光芒。 ——那后来呢? ——一开始,我以为她不喜欢我,所以对她撒了谎。等后来发现只是误会时,又撒了一个更大的谎。 ——没去解释一下? ——她已经嫁给别人了。 林偃月依旧记得,那天萧白雪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怎样温柔又哀伤的表情。 这么多年,她竟然从来都不知道他喜欢自己! 她从小就喜欢他,却不知道自己喜欢他,小心翼翼地守着那箱他送的礼物,将所有的少女心思都藏了进去,像个虔诚的信者,独自欣喜,独自惆怅。 后来,她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心意,却被残酷的现实逼到尘埃里,漫说求什么结局,就连那喜欢也半个字都不能言。饶是如此,她却偏要选择陪着他,最后害他“死”在至亲之人的阴谋里,眼睁睁看他满身鲜血,满心悲愤,却什么都做不了。 如今,生生错过十年之后,在终于得知真相的这个瞬间,她只觉得所有的不甘和遗憾都扑了过来,紧紧扼住了自己的喉咙,不能呼吸,不能思考,只想立刻奔到他的面前,轻轻唤出在心里堵了太久的那一声“檐梅”。 何况,她已经命不久矣,再也没有机会去求什么将来,这所剩无几的余生,一切都已经太晚,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但心犹不死,不要说是两三年,就算是一月,一日,一刻,一刹那,能与他相认,能与他用从前的身份说一句话,或者仅仅只是对望一眼,也是好的。可是,就连这样卑微的愿望,都似乎千难万难。 桑白及看着林偃月,他早就猜到林偃月会忍不住想要和萧白雪相认,也早就想好了劝说她的理由。桑白及道:“和他相认之后,你还是要死的。等你死了,你要他怎么去过他的余生?为你建一座坟墓,然后守着你的白骨过一生吗?” 林偃月将手肘撑在榻上的小案上,双手按住额头,声音痛苦而无助:“我……我不知道……” 桑白及将林偃月的表情看在眼里,知道她的心早已动摇,早已支离破碎,也不禁红了眼眶,语气中带了乞求的意味,声音嘶哑而低沉: “顾檐梅是南疆的噩梦,是人人唾弃的魔鬼。萧白雪是南疆的神话,是人人敬仰的清圣。你要是和他相认,他就必须从萧白雪变回顾檐梅。你忍心吗? “他作为顾檐梅的前生,为你们做的已经够多了,十二年南柯折磨,和永生永世的骂名,难道还不够吗? “如今,他已经变成萧白雪重生,获得了他自己想要的人生,那样美好,白雪一般的干净。只要他不和你们相认,他就可以永远作为萧白雪活下去。 “我求你,算我求你,好不好?不要让他回头,不要让他放弃。” 听着桑白及的话,林偃月在刹那间眼泪汹涌,已经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却只是无助地摇着头,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不……” 桑白及所说的每一个字,都重重地砸在林偃月的心上,她的理智告诉她桑白及说的是对的,但是她还是无法控制自己想要和他相认的欲望,这无人可诉的九年,日日夜夜都是煎熬,到了这一刻,她如何能够忍得住。 桑白及道:“那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和他相认?直接去和他说,你知道了他就是顾檐梅?那然后呢?难道你打算和他说,你已经嫁给了谢凌风,你要和谢凌风回去?” 林偃月瞪着桑白及,发狠道:“嫁给了凌风又怎么样,这是我的余生,我就不能选择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吗?” 桑白及道:“是,成了婚,也可以分开。可是,你打算怎么和谢凌风解释?说你爱上了萧白雪?” “我……”林偃月一时语塞,却还是忍不住勉强辩解道,“难道不可以吗?我不和他相认,只当他是萧白雪,不就行了?檐梅死去九年了,我爱上新的人,又有什么关系?何况,惊艳天下的清圣,难道还当不起一份移情别恋?” 正文_第一百一十五章 相思最毒(5) 桑白及冷哼一声,道:“对,你可以移情别恋,然后呢,你还是会在不久以后死去,留他一人独活。” “我……” “况且,如果你和白雪在一起了,你觉得谢凌风会放过白雪吗?你不过和贺照希偷偷见了几面,谢凌风就直接杀了他。你若说你爱上了白雪,想必下一刻,谢凌风就会带着千音阁的人直接杀过来吧。白雪如今身体愈加虚弱,心痛之症随时都有可能出现,难不成你打算让谢凌风再一次杀了白雪?” 九年前万叶台大火的那一夜,瞬间清晰地浮现在林偃月的眼前,让她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虽然知道桑白及说的是对的,却还是忍不住反驳道:“大不了,我将当年的真相告诉凌风——” 说到这里,林偃月突然顿住,脸上的表情也僵了,然后慢慢化作了痛苦和绝望。 桑白及原本激动的声音,都变成了无奈:“你想怎样,也无人能够拦住你。只是,你有没有想过,白雪他希望过什么样的人生?他究竟想不想回头?” 听罢这一句,林偃月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慢慢滑落到地上,然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她以为自己已经在南风野的那座孤坟前,流尽了这九年来所有的眼泪,却还是在这一刻泪如决堤。 因为,她突然想起来,那日在洛州城,是萧白雪亲口告诉她顾檐梅已经死了。 他其实,根本就不想和她相认吧。因为,他已经作为萧白雪重生,怎么能够再做回顾檐梅?他必须与过去割裂全部联系。否则,一切都是枉然。 原本,她确实是打算在自己死之前,将南柯的秘密告诉谢凌风,告诉所有人,她要让他们都痛不欲生,要他们的余生都在悔恨中不得超脱。 但,那是在顾檐梅已经死去的前提下。如今,顾檐梅没有死,她就绝对不能再这么做。 他牺牲了那么多,不过是想要拯救他们所有人,可是一旦揭开当年的秘密,就足够毁掉当前的一切美好,那么,他当年的牺牲,又还有什么意义? 十年过去,他的初心想必从未改变,可很多事情都已经改变。 她知道,他不恨他们,因为九年的时间,足够他完成复仇,他却什么都没有做。可她也知道,他只想作为萧白雪活着,获得他想要的重生。 所以,如果最后的结果是,所有人都因为当年的事情而痛苦,他又怎么能够获得快乐自在的余生,怎么能够心无挂碍地作为萧白雪活下去? 林偃月哭得声嘶力竭,很久之后,哭声才慢慢停下来。 方才这片刻,竟然真的像南柯一梦,梦游槐安之国,大悲一场,大喜一场,可梦醒之后,什么都没有,她依旧两手空空,只能孑然一身,孤独而终。 林偃月就那样跪坐在地上,然后慢慢挪动着身体面向桑白及,抬起手无比郑重地行了一个叩拜之礼。 桑白及本是已经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等着林偃月缓过来,此时见林偃月的动作,不禁惊讶地站起身,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林偃月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我会将永生莲给你,也一定不会和他相认。但,请你一定要救他。” 桑白及看着低伏在地上的女子,只觉得心情无比沉重,半晌后才郑重地道:“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他是我的哥哥。” 林偃月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轻声道:“谢谢你。他半生孤苦,身边的人一个个离他远去,如今才终于有了一个属于他的家。只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他能有自己的妻子儿女,从此过上平静顺遂的生活,可以一生安宁无忧。” 桑白及道:“只要不与你们再有瓜葛,他自然可以一生安宁无忧。” 林偃月没有说话,唇角露出一个凄凉的笑意,然后撑着一旁的长榻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桑白及待林偃月站起身,这才道:“你还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你要幸福一点。” 林偃月露出一个苦笑:“谢谢你。不过,没关系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桑白及道,“我是说,你得表现得幸福一点。至少,让别人觉得你很幸福。” 林偃月的神色骤然一黯,她本以为那是一句祝福。 桑白及道:“白雪他那么爱你,若他知道你一直爱着他,知道你一直都不幸福,等你死了,他还怎么独自幸福地活下去?所以,你必须让他觉得你已经忘记了他,让他觉得你和谢凌风在一起很幸福。这样,等你死了,他即使痛苦,也还能有释怀的机会,也还能够追求自己的幸福。” 林偃月听罢桑白及的话,只觉得心中猛然一痛,眼泪又重新掉落下来,却只是无声地流泪。 过了片刻,林偃月才道:“是我糊涂了,竟然没有想到这些。不就是演戏嘛,反正也就两三年了,你放心吧。” 桑白及低下头,轻声道:“对不起。我……我也不想这样……” 从前桑白及对林偃月的态度一直都非常差,动则讽刺挖苦,不给她好脸色看,此刻语气才终于软下来,脸上都是愧疚之色。 林偃月见桑白及这样,只觉得身边的每一寸空气都沉重压抑起来,于是努力露出了一个笑,道:“你看,我都这么配合你了,你以后能不能对我语气好一点?年纪轻轻就这么凶,小心以后娶不到媳妇。” “要你管。”桑白及虽然这么说,却像个挨了骂的小孩子一般垂着头,语气轻轻的,听得出压抑的难过。 桑白及将放着发带的匣子重新合上,放进了袖中,这才抬头看着林偃月,竟是抬手深深作揖,神色郑重地道:“我替白雪谢谢你。” 林偃月神色黯然,没有说话。如今,已经变成了其他人来代替顾檐梅谢自己。原来,她已经走出了他的生命,成了一个外人。 片刻后,桑白及重新直起身,什么都没有说,便向门外走去了。 正文_第一百一十六章 相思最毒(6)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林偃月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身体无力地跌坐到榻上,眼泪簌簌而落,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桌上的蜡烛终于流尽烛泪,慢慢熄灭了,房间内陷入彻底的黑暗,但林偃月却只是那样坐着,双眼朦胧地看着面前那一片除了黑暗之外空无一物的虚空,四周静到只能听见眼泪落在衣襟上的声音,身体也已经变成了木雕泥塑,失去了一切的知觉和感官。 林偃月就那样枯坐了一夜,然后看着天光如何慢慢染上窗子,驱逐那无边的黑暗,她突然想,如果心底里的绝望和荒凉,也可以这样被光明驱散,该有多好呢。 然后,林偃月终于站起身来,但双腿早已发麻,站起来的瞬间,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地上摔去,虽然最后的时刻撑住了一旁的小案,但还是跪跌到了地上。本就有旧疾的双腿,此刻愈加嚣张起来,一阵阵锥心刺骨般的疼痛自双腿间传来,冷汗涔涔而下,让她忍不住低声吸气,却还是咬牙忍住了。 过了很久,待双腿的刺痛感消失,林偃月这才重新站起身,然后唤了店里的婢女过来伺候她梳洗。 离梦泽是罗浮城数一数二的消遣之地,不仅预备着上好的胭脂水粉,绡纱罗裙,连婢女都有着一手梳妆的好手艺。 于是,梳云掠月,施薄粉,描长眉,勾眼尾,匀胭脂,着丹唇,緑鬟如云,发带蕤蕤,长裙翩跹。 房门打开,天光涌过来,一片空虚的白。 她踩着沉稳的步调,一步步走向那片光亮中。 院中开着花,一棵棵高大繁茂的木槿,朦胧成一团团的红云。 花前站了一个人,不用看清,她便知道是他。 晨光尚带着夜的冷,微冷的风里,那人长身玉立。 孤峭,落拓,萧瑟冷落。 和煦,明秀,光芒耀目。 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像是回忆与现实的彼此照影——诀别那日的他,和重逢之时的他。 然后,她看到他转过身来,隔着整个院子清冽冽的晨光,含笑看着她。 她向他走过去,一步步走得很稳,唇边淡淡的一抹笑,不热情,也不疏离,控制得刚刚好。 她停在他面前,却不敢再看着他,而是微微仰起了头,将目光落在那些盛开的木槿上:“物情良可见,人事不胜悲。莫恃朝荣好,君看暮落时。” 萧白雪有些怔怔地看着林偃月,听她曼声吟诵,诗里字句意境都很悲凉,可她的唇角却带着笑,笑意晕到了眼里眉间。 从萧白雪回身看到林偃月的时候,就发现她今日和往常有些不一样,此刻二人站得近了,他才发现她今日妆容格外精致,只是眼睛泛红,双眼微肿,像是刚哭过。 萧白雪问道:“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林偃月笑着道:“没有,只是看着这木槿,有点感慨罢了。” 萧白雪道:“朝开暮落,瞬息繁华,确实不免让人唏嘘。” 林偃月笑:“萧堂主能摘一朵送给我吗?一朵就好。” 萧白雪见林偃月笑得有几分调皮,于是也笑着道:“好。不过你可得做好等一下被骂的准备。” “谁这么大的胆子,敢骂萧堂主?” “白及的脾气,你也见了的。” 然后,两个人都笑起来。 林偃月见萧白雪提及桑白及的时候,神色便格外宠溺柔和,心中却是滋味复杂,很高兴,也很失落。如今,他们和他已经是陌生人,而桑白及才是他的家人。 萧白雪从树的下半部分挑了一朵刚开放的木槿,摘下来递给林偃月。 林偃月伸手接过,小心翼翼地拿着端详了片刻,然后抬起脸看着萧白雪:“我要回去了。” “嗯。”萧白雪的心中涌起一阵失落,只说了一个字算是回答。 林偃月低下头道:“昨天谢谢你,陪我看了那么漂亮的昙花,这是我在罗浮城的最后一个心愿了。也谢谢你告诉我檐梅的埋骨之地,让我可以来和他道别。” 然后,林偃月将目光落在面前的那一片木槿花上,轻声道:“逝者已矣,如今我终于来这里,和过去做了最后的道别。从今以后,我想忘记那些过去,好好为自己活一次。” 萧白雪听林偃月说完,只觉得像是一脚踩进虚空,整个人便从万丈高崖上坠落,但或许是太过清醒的原因,从慌乱无措,到镇定自若,似乎也只用了一瞬间。 然后,萧白雪轻声道:“你能够释然,他也该放心了。” 林偃月听到萧白雪的话,心中愈加痛起来,却依旧面带微笑,继续将这场戏演完:“昨晚其实和凌风拌了几句嘴,晾了他一夜,我也该回去了。” 这一次,萧白雪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连脸色都开始发白,原来昨夜她流泪,只是因为和谢凌风吵了架,原来她此刻格外精致的妆容,是为了回去见他。 林偃月不敢去看萧白雪,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木槿花:“日后萧堂主若有机会去瀛洲城,一定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上次夺了萧堂主喜欢的那张琴,下次定要给我个偿还的机会。” 她觉得自己像是正踩在刀尖上跳舞,每说一个字,就有一柄刀扎进身体,痛到不能呼吸,却还是要面带微笑,努力笑得云淡风轻。 萧白雪听得林偃月的这几句话,已经忍不住暗暗握紧了垂在衣袖中的手,虽只是道别的客套之语,她却已经是很自然地在以千音阁的女主人自居。 萧白雪克制住自己的声音,尽量让它们不要发颤:“自然。” 林偃月想,这戏终于可以收场了,她也无论如何都坚持不下去了。 “谢谢你的花。”她抬起头看着萧白雪,笑容妥帖自然,“珍重。” 然后,她转过身,向门外走去。 裙摆在风里划过,步履轻缓,飘摇远去。 在转身的刹那,眼泪终于一滴滴落在手中的木槿上,可是她不能停步,不能回头,只能一步步往前走。 往事幕幕,终将烟消云散。 前路茫茫,已是水尽山穷。 纵使万般不甘,万般不愿,除了这一声珍重,她已什么都不能再言。 而萧白雪只是站在原地,站在那一片盛开的木槿花下,看着那翩然倩影渐行渐远,消失在月洞门外、花影深处,就此离开他的世界。 那一刻,两人之间像是隔着分裂的时空,他不知她寸心如割,她亦不知他的回肠百转。 正文_第一百一十七章 甘心成痴(1) 林偃月回到云潭别馆,经过外面的花园时,便看到了两个熟悉的人——乔贯华和夏云舒。 花园的小亭子里,乔贯华和夏云舒正面对面坐着,似乎是在闲谈,两人脸上都带了笑,看起来十分开心。 林偃月没想到夏云舒也来了罗浮城,但想到昨晚桑白及说白泉山庄主动将“红莲”交了出来,也就知道了前因后果,如果让白泉山庄知道千音阁的阁主、月使、花使、云使同时来了罗浮城,除了主动投诚,也已经没有更好的道路可选了。 林偃月见乔贯华和夏云舒二人相谈甚欢的样子,不禁冷笑。她故意引谢凌风毁了那柄蔷薇剑,伤透了夏云舒的心,又在婚礼那天劝说乔贯华追求夏云舒,如今,二人倒是果真如她所料,渐渐走到了一起。 林偃月一边往亭子那边走去,一边慢慢吟道:“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坐在亭子里的乔贯华和夏云舒听到林偃月的声音,立刻停止了交谈。 夏云舒听林偃月说到第二句时,已经唰地站起身,冷冷地看着林偃月,脸色极为难看。夏云舒知道,林偃月只是想说最后一句——“不如怜取眼前人。” 夏云舒和乔贯华方才正好遇到,便坐下随意聊了几句,却偏偏被林偃月撞见。夏云舒知道,林偃月是在讽刺她之前一直喜欢谢凌风,谢凌风一成婚,便很快学会了“怜取眼前人”,和乔贯华亲近。 乔贯华看到夏云舒的脸色,自然也知道夏云舒心中所想,不禁觉得心下苦涩,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半分,岔开话题道:“偃月,你回来就好,昨晚大家一直在担心你。” 林偃月听着乔贯华的话,那句话既未深究她去了哪里,又表现出了十足的关心。林偃月不禁笑道:“贯华,你说话总是这么八面玲珑、滴水不漏,难怪一直招女孩子喜欢,如今就连云舒都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真是可喜可贺啊。” 从昨晚得知真相开始,林偃月的心早已痛到近乎崩溃,一想到谢凌风、乔贯华、夏云舒三人当日的所作所为,就觉得满腔愤恨。她不会揭开南柯的秘密,但是她也不会让他们好过。她原本便打算先撮合乔贯华和夏云舒,然后再让他们分开,如今也恰好到了棒打鸳鸯的时候。 饶是乔贯华脾气好,听完林偃月这样的挖苦讽刺,脸色也有些僵,正要说话,便听到脚步声从不远处响起。 乔贯华侧过脸去,就看到谢凌风正从花园的另一侧向他们走来。 谢凌风走进亭子,见三人面色有异,却像是没有看到一样,对乔贯华和夏云舒一笑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神色温柔地看着林偃月,道:“用过早饭了吗?我让人熬了莲子粥,用的是今秋的第一波嫩莲子,味道应该不错。” 林偃月转过脸去看着谢凌风。昨日下午在半夏湖畔,他们二人的对话委实说不上愉快,可今日谢凌风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依旧是她温柔体贴的夫君。 林偃月心中冒出一股无名火,顿时便冷了脸色:“不会是半夏湖的莲子吧?昨日刚死了人,只怕还带着血腥气呢。” 谢凌风的脸色僵了僵,垂了眼眸,声音却是一如方才的温柔:“是云潭别馆的莲子。” 林偃月只觉得心中愈加生气,面上却露出了一个笑,笑得格外甜美,看着谢凌风道:“凌风,我今日的胭脂好看吗?” 谢凌风有些疑惑地抬眼看向林偃月,却在那个笑里微微愣了愣,下一刻便只觉得心中一阵苦涩,他知道林偃月这样笑的时候,下面说的话,肯定会比方才锋利百倍,将他伤得体无完肤。 但是,他还是顺了她的意,轻声道:“好看。”然后等着她接下来的话,心甘情愿地等着她的刀刃割上他的心。 林偃月却没有如谢凌风所想的那样说什么刻薄言语,而是转过身去看着夏云舒和乔贯华。 夏云舒在听到林偃月问谢凌风胭脂是不是好看的时候,就已经迈步向亭子外走去了。本是夫妻间私下的甜言蜜语,林偃月非要当着她的面说,分明是故意让她难堪。 夏云舒迈步的时候,乔贯华也和夏云舒一起向亭子外走去了。 林偃月道:“云舒。” 夏云舒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林偃月笑着道:“云舒,我记得九年前,你曾经送了我一盒胭脂。” 夏云舒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不过女孩子之间互相送礼物也很正常,于是道:“是吗?怎么了?” 林偃月轻笑一声:“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那盒胭脂很漂亮。” 夏云舒不禁有些疑惑,于是终于回过身来,面前的林偃月还像方才一样笑着,可当夏云舒的目光扫过谢凌风和乔贯华的脸时,心中立刻有些发慌。 谢凌风和乔贯华的脸上如同罩了寒霜一般冰冷,而那冰冷中,似乎还夹杂着被极力掩藏的痛苦。 夏云舒求助地看向谢凌风和乔贯华:“什么胭脂?我……我不记得了……” 不待二人说话,林偃月已经重新转向了谢凌风:“凌风,陪我去吃早饭吧。” 谢凌风神色木然地道:“好。”说罢,没有看任何人一眼,便径直向他和林偃月住的院子走去了,竟然也没有等一旁的林偃月。 林偃月倒是毫不介意,自顾自地跟在谢凌风的身后,慢慢往前走去。 待林偃月和谢凌风走后,夏云舒才转向乔贯华道:“贯华,林偃月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乔贯华勉强笑了一下,道:“云舒,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我不记得了。” 夏云舒哪里肯信:“你骗我。你和凌风的脸色那么差,我们认识十多年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乔贯华看着夏云舒道:“偃月她不过就是为着过去的事情心里难过,所以故意说一些话让我们不舒服罢了。可是,过去的事,其实早就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你不用想起来,我们也都不用理会,过好现在的日子,就够了。” 夏云舒看着乔贯华,他脸上的复杂神色已经不在,又恢复了惯常的风流笑意,只是那语气却格外认真。 夏云舒也终于露出了一个微笑:“你倒是难得这么正经地说话。” 乔贯华笑:“哪有,我一直很正经的。” 夏云舒道:“放心吧。我听你的。那些事,本就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说罢,夏云舒便迈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但在越过乔贯华之后,夏云舒唇边的那抹笑容却逐渐消失了。 正文_第一百一十八章 甘心成痴(2) 林偃月跟在谢凌风的身后往院子里走去,走到院子中间的时候,谢凌风终于停了下来,于是林偃月也跟着停下了。 谢凌风听林偃月停在自己身后,心顿时便软了三分,转过身去看着林偃月。一夜未归,林偃月身上穿的,已经不是昨日的那套裙子,妆容也格外精致,手中拿着一枝娇艳美丽的木槿。她是他的妻子,他却不知道她昨夜去了哪里,不知道她今晨从何处归来。 谢凌风道:“我让人把早饭送到你房间去?” 林偃月本以为谢凌风要说什么,却没想到还是一句家常。林偃月道:“你若是没吃,便一起吧。” 谢凌风微微愣了愣,然后道:“好。” 吃饭时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连最简单的交谈都没有。吃完后,谢凌风见林偃月似乎有些困倦的样子,便打算离开。 谢凌风放下手里的茶盏,正打算站起身,就听林偃月道:“凌风,你打算将白泉山庄如何?” 林偃月其实只是想问永生莲的事情,但怕谢凌风怀疑,故而只是旁敲侧击。 谢凌风示意婢女们都下去,这才道:“昨晚,庄主已经亲自过来向千音阁投诚了。如此,也算是兵不血刃,不曾破坏这安宁繁华。” 林偃月知道谢凌风是在向她解释,前天她曾求他放过白泉山庄。 林偃月道:“听说,白泉山庄有一件宝贝。” 谢凌风的神色有些复杂,只点了一下头。 “凌风,你是不是为了这样宝贝,才一定要拿下白泉山庄的?” “是。” “那么急着和碧霄宫开战,也是为了这个?” “是。” 林偃月轻轻一叹:“你何苦为我做这些呢。你知道的,我并不想活着。” 谢凌风看着林偃月,眼里分明藏了痛色,语气却格外温柔:“那我也至少要先救活你。救活了,你若还是不想活,便都随你。” 以前谢凌风从不会说这样悲观的话,今日的语气里却分明带了悲凉。 林偃月轻轻一叹:“我身体变成这样,虽然确实多半是因为你的那一剑,但说到底,还是因为我自己,你其实不用为我做这些的。” “偃月,就算我们不是夫妻,我们也是兄妹,是彼此唯一的亲人。”说这句话的时候,谢凌风面带微笑,分外温柔,温柔里却透着深深的倦意。 林偃月垂了眸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才道:“我想看看那样宝贝,可以吗?” 林偃月突然觉得心像是浮在半空中,随风晃来晃去,连身体都有些飘飘然。她想,只要趁着他们还在罗浮城,悄悄将“红莲”交给桑白及,她余生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也就完成了。 余生,竟然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情。 谢凌风犹豫着道:“对不起……” 林偃月有些疑惑地看着谢凌风。 谢凌风站起身,道:“你跟我来吧。” 林偃月跟着谢凌风到了外面的院子,然后进了谢凌风的房间。他们来罗浮城这么久,林偃月还是第一次进谢凌风的房间。 林偃月刚走进去,便见书案的中间放了一个架子,架子上罩了一块锦缎,里面似乎放了一个长形的东西。林偃月有些疑惑,永生莲想必是一颗药丸,怎么会放在这么奇怪的架子上呢? 林偃月问道:“是这个?” 谢凌风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林偃月走过去,用指尖捏起那块锦缎的一角,然后慢慢扯了下来。锦缎从架子上滑落,终于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把剑,长四尺,宽两寸,寒光凌冽,锋芒逼人。确实是一把好剑,极好的剑。可是,她此刻并不是想看一把剑。 林偃月微微皱眉,然后看着谢凌风,那目光格外复杂,带了疑惑,带了期待,也带了不安。 谢凌风不敢去看林偃月的眼睛,低下头道:“对不起,我以为白泉山庄的宝物就是永生莲,却没有想到是这把剑痴周酆的太阿剑。” 林偃月手中的锦缎滑落到地上,神色在刹那间灰败下去,口中喃喃地说了一句:“怎么会这样……” 谢凌风见林偃月失望的样子,却突然觉得开心起来。他想,她嘴上说不想活,其实还是想要活下去的,只要她想活,他就觉得有希望。 谢凌风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在林偃月的面前。谢凌风轻声道:“偃月,你不用担心。虽然永生莲不在罗浮城,但我已经找到了线索。” 林偃月听到这句话,猛地抬头看着谢凌风:“什么线索?” 谢凌风道:“我们先坐下,我慢慢和你说。” “好。”林偃月点了一下头,然后坐到了桌旁。 谢凌风在林偃月身旁坐下,这才道:“关于周酆的事,你可曾听说过。” 林偃月点头:“嗯。” 三十年前,南疆曾经出现过一位武学奇才——周酆。 周酆少年时学有所成后,便一边游历江湖,一边四处找人切磋武艺,一直醉心剑道,练武成痴,直到二十九岁都是孤身一人。据说周酆此前找人比武从未败过,可是就在周酆二十九岁的这一年,他遭遇了人生的第一次失败。 那一天,周酆约战了阳阿城的一位剑士在城外比武,可是就在对方现身的那一刻,他就弃了剑,然后说了一句:“我败了。”因为,那天到场的不是那位剑士,而是当时的南疆第一美人——尹筱筱。 于是,英雄红颜,成就一场艳羡天下的佳话。 只是,周酆太过醉心武学,不通人情世故,在江湖树敌太多,二人在一起不到一年,周酆就被人所害,身中剧毒。最后,周酆毒发身亡,据说就是在罗浮城,而尹筱筱也自此隐世,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谢凌风道:“周酆的红颜知己尹筱筱,是当时碧霄宫宫主的小女儿。根据这段时间我查到的消息,据说当年周酆中毒之后,尹筱筱曾从碧霄宫偷了一样宝贝想要救周酆。但是,最后周酆还是死了。周酆死后,尹筱筱不知所踪,那样宝贝也随之消失了。” 林偃月听谢凌风说完,才明白萧白雪他们和谢凌风都是根据这个故事,猜测当日尹筱筱偷来救周酆的宝贝就是永生莲中的“红莲”,但仅仅一颗“红莲”根本就救不了周酆,所以周酆最后还是死了。可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白泉山庄藏着的宝贝并不是“红莲”,而是周酆的太阿剑。 林偃月道:“你刚才说的线索是?” 谢凌风道:“我已经查到,当初尹筱筱很有可能去了西域。因为,尹筱筱的母亲彼时已经亡故,唯有外祖母那边的亲人还在世,据说她的外祖母就来自西域。” 林偃月苦笑:“可是西域那么大,又时隔多年,到哪里去寻呢?” 谢凌风看着林偃月脸上的忧色,忍不住伸过手,轻轻将林偃月揽入了怀中。谢凌风柔声道:“偃月,你别担心。我马上就和贯华一起去西域,我会让云舒陪你回平仲山,你回去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林偃月任由谢凌风抱着,半晌才道:“我和你一起去。” 谢凌风自然不同意,道:“你身体不好,还是在家好好休息吧。” 林偃月摇头:“不,我想出去走走,看看我从来都没有去过的西域是什么样子。你看,我本来剩的时间就不多了,若是最后拿不到永生莲,我可不想让自己最后的日子过得那么单调乏味。” 谢凌风听到林偃月轻松的语气,只觉得心中猛然一痛,不禁紧紧抱住了林偃月,声音都瞬间低哑起来:“好。” 林偃月将头枕在谢凌风的肩上:“嗯。” 她想去,其实是因为,她知道萧白雪一定会去。她不能和他相认,但是如果能再多见他几次,也是好的,能再多看他几眼,也是好的。她能和他相见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她知道她在利用谢凌风。但是,利用又如何,终归是她和谢凌风欠了顾檐梅的。 正文_第一百一十九章 甘心成痴(3) 林偃月的房间后面,有个独立的室内温泉池。从谢凌风那里回去后,林偃月便说要泡温泉,于是由婢女伺候着沐浴,然后进了温泉池。 林偃月让婢女把琴桌搬到了温泉池边上,又在一旁放置了香案,墨色香炉里,燃一炉淡然悠远的白檀。 待婢女们都出去后,室内很快响起了琴音,摇曳缠绵、千回百转,分明是春和景明的曲子,却压不下最深处的清冷荒寒。 夏云舒走过去的时候,就看到林偃月正曲着腿,斜坐在温泉旁的小台上,指尖随意拨弄着琴弦,目光却落在蒸腾的水雾上,一片空茫。 林偃月听见脚步声,没有回头,淡淡地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夏云舒走到林偃月的旁边,也屈膝坐了下来,却没有说话,和林偃月一般看着面前的温泉。 夏云舒不开口,林偃月也就只是沉默着。 林偃月的目光在夏云舒的身上扫过,那个总是红衣红剑的姑娘,如今穿了一身碧色的裙子,身旁放了一把碧色的刀。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夏云舒才开了口:“我想起来了,十年前,你和顾檐梅住在听雨楼的时候,我曾给你送了一盒胭脂作为生日礼物。那盒胭脂,是凌风推荐,贯华陪我去买的。” 夏云舒本不是喜欢追根究底的人,但方才谢凌风和乔贯华的表情实在是太过古怪,让她不能不在意。 林偃月道:“哦,是么?他们竟然这么热心。”略感意外的句式,略感意外的语气,但林偃月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意外的神色。 “那盒胭脂有什么不对吗?”夏云舒侧过脸来看着林偃月,目光紧紧地盯着林偃月的眼睛,想从中看出什么端倪。 林偃月看着夏云舒紧张的表情,慢慢露出了一个微笑:“那盒胭脂可不是普通的胭脂,里面被悄悄混了一种江湖秘毒——醉红妆。” 夏云舒忍不住露出震惊的表情,但随即又缓和下来,冷冷地看着林偃月道:“你骗人!我从未听说过有这种毒。何况,凌风怎么可能给你下毒!” 林偃月停了手,用手肘撑着琴桌,掩住口轻笑道:“当然是骗你的。醉红妆不是毒,而是蛊,能够让女人爱上一个男人的蛊。” 夏云舒蹙眉看着林偃月,林偃月的神色分外愉悦,语气漫不经心,怎么看都不像在说实话。 林偃月道:“这也不信啊?嗯——好吧,那其实就是一盒普通的胭脂,这次你信吗?” 夏云舒终于明白林偃月只是在戏弄她,顿时生出一股怒意,立刻便要站起身离开。 林偃月道:“云舒,别走,我正好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夏云舒已经站了起来,背对着林偃月正要往外走,听到林偃月的这句话,还是停了下来:“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 林偃月收了方才的笑意,语气也平和了很多,竟然像是在和人静心长谈:“你好像很讨厌我。可是,除却你喜欢凌风,而凌风喜欢我这件事,我其实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吧?” 片刻的寂静,然后才传来夏云舒的声音:“没有。” 林偃月继续道:“当初,是你先亲热地叫我偃月姐姐的吧。那些,都是为了凌风?” 听罢林偃月的话,夏云舒忍不住紧紧握住了手里的青芦刀。那时候的她只是想融进谢凌风的世界,而谢凌风和林偃月那般亲厚,她自然也就……只是那时,她还不知道谢凌风对林偃月并非兄妹之情。 林偃月轻叹一声,声音里已经带了一丝疲倦:“你坐下吧,我就与你说几句话。” 夏云舒终于坐下来,目光却始终看着面前水雾蒸腾的温泉池。 林偃月重新拨响了琴弦,换了一首悲凉的调子。她泡温泉时从不让婢女守着,那些暗卫都是男人,自然不敢接近这里,而这琴音恰好可以掩盖她们说话的声音。 林偃月道:“我活不了多久了。” 夏云舒皱眉:“你什么意思?” “云舒,你这么戒备做什么?就是字面的意思而已。” “我不信。” “你等一下,自可去问红姨。何况,一件很快就可以被事实证明的事情,我骗你做什么呢。” 夏云舒没有说话,似乎已经相信了林偃月的话。 片刻后,夏云舒道:“凌风他肯定会救你的。我其实已经察觉他攻打碧霄宫,以及这次对付白泉山庄,其实都是有其他目的的。他是不是在找什么方法救你?” 林偃月点了点头,却轻轻叹了一口气:“天命如此,他救不了。” 夏云舒终于侧过脸来看着林偃月,指尖的琴音早已悲戚到了极致,可是林偃月的脸色依旧是平静的,仿佛已经了悟生死一般的平静。 夏云舒的声音终于也变得轻缓起来:“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 林偃月看着自己的指尖在琴弦上跳跃,缓声道:“等我死了,凌风就是你的。” 夏云舒猛地蹙眉:“你这是什么语气?凌风他是你的夫君,是个人,不是你死了就可以不要了的物件,可以随意推给别人。” “是啊,他是我的夫君,是我的哥哥。所以我最近开始觉得,这世界上,还有谁能比你对他好。”林偃月的语调带了一丝迷蒙,柔柔的,配合着凄婉的琴音,竟有了几分悲伤的味道。 夏云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凌风他怎么可能喜欢我呢。” 林偃月看着夏云舒脸上隐隐露出的痛苦之色,唇角勾一勾,是一丝薄薄的笑,但很快隐去了。 过了半晌,林偃月才缓声问道:“所以,你就打算放弃,怜取眼前人?” 林偃月的话音刚落,夏云舒已经反驳道:“你胡说什么?”说罢,又自觉反应太激烈,耳廓有些发烫,只是盯着水面不说话。 林偃月的声音依旧低缓,添上了几分叹息的意味:“不过是,看你的心罢了。” 林偃月的语气淡淡的,似乎漫不经心,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夏云舒的侧脸上。 夏云舒性子直爽,心中所想多半都写在脸上,所以当初夏云舒送给她那盒胭脂的时候,她才会完全没有怀疑吧。 正文_第一百二十章 甘心成痴(4) 夏云舒没有察觉林偃月的目光,只觉得心中一片烦乱,面前不断闪现两个人的脸,一个是她爱了十多年的谢凌风,一个是爱了她十多年的乔贯华,一张脸至始至终冷漠,一张脸至始至终温柔。 从蔷薇剑断掉的那一天开始,她的心不是没有动摇过,不是不知道选择后者或许会轻松很多,可是有的时候,爱得太久了,就会变成一种习惯…… 夏云舒突然猛地站起身来,没有再理会林偃月,径直向外走去了。 夏云舒的身影消失很久之后,林偃月指尖的琴音终于渐渐转为凌厉肃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琴音中破空而出,吞噬这一片水汽氤氲的柔和安详。 林偃月的身后,出现了一截花纹重叠的裙摆,就那样停在门口。 林偃月没有回头,只是继续将那首曲子弹了下去。一曲弹罢,林偃月这才停了手,道:“双双,你会弹琴吧。” 站在门口的,自然是柳双双,除了柳双双,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出现。 柳双双从门后走进来,然后将门掩上,坐到了林偃月的身边,轻声道:“会。这是要我班门弄斧了?” 林偃月只是笑,然后往旁边挪了挪,将琴台前的位置让了出来。 柳双双没有推辞,屈膝坐到琴桌前,然后拨响了琴弦,是首欢快的曲子。 林偃月脱了外衫,然后滑进了面前的温泉池中,脊背靠着琴台旁的池壁,换了个十分舒服的姿势。 柳双双道:“你真的会那么好心?” 林偃月听柳双双毫不见外的语气,笑着道:“还是你懂我。”柳双双说得对,她怎么可能有那么好心,她怎么可能让他们三个人在她死后获得圆满的爱情? 柳双双道:“可是,你怎么确定夏云舒不会真的爱上乔贯华?如果她最后爱上了乔贯华,你的打算可就落空了。” 林偃月露出一个微笑,语气十分愉悦:“云舒她不会的。有的时候,一件事情坚持得越久,就越是难以放弃。因为付出得越多,就越会不甘心。她坚持了十多年,浪费了最美好的年华,如果不是因为我和凌风成婚,只怕根本就不会考虑乔贯华。而如今我给了她这么大的一个希望,她怎么可能不动摇呢。” 柳双双的语气也十分温柔和缓,似乎只是在闲谈家常:“那你就不怕你死后,谢凌风会爱上夏云舒?从前谢凌风毫不动心,是因为他知道你活着。可是,你如果真的死了,他什么希望都没有了,未必不会选择一个真正对自己好的人。而且,那个时候对乔贯华来说,也会失去所有的希望,说不定也会完全放弃夏云舒,喜欢上新的人。人世间的事,总不是一成不变的,何况情爱这种虚妄的事情。” 林偃月轻轻叹了一口气,用十分遗憾的语气道:“唉,你说得对,想一想你说的那个情形,突然就有点不想死了。” 柳双双从后面看着林偃月,却见她的肩膀微微颤抖,似乎是在极力压制心中的情绪。柳双双知道,桑白及肯定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林偃月了。她想,如果她是林偃月,走到这一步,只怕也恨不得所有人都不幸吧。 柳双双道:“你说,如果性命也可以交换就好了,把我的换给你,他才能真的余生平安喜乐吧。”柳双双的语气分明像是在开玩笑,尾音里却带了那么一丝悲伤。 林偃月脸上的笑容一僵,然后转过身来看着柳双双。片刻的安静,然后林偃月问道:“你很早就知道,对不对?” 这一次,柳双双没有隐瞒:“也没有很早,一年前才知道。” 林偃月将手臂搭在池边,十分认真地看着柳双双,问道:“你求什么呢?” 柳双双轻轻一笑,是从前在烟花巷的风情万种、艳如牡丹:“什么也不求。” 林偃月低下头,将下巴枕在手臂上,轻轻一叹:“真傻啊,这世界上真的有人会傻到将别无所求当做信仰……” 这世间痴人何其多?柳双双如此,当日的顾檐梅如此,如今的她如此,其他人亦是如此,甘愿赴汤蹈火,牺牲一切,却别无所求、自甘痴傻。 二人都沉默着不再说话,过了很久,林偃月才轻声将太阿剑的事,以及另一颗永生莲可能在西域的事情告诉柳双双,她知道柳双双自然有办法将消息传给桑白及。 柳双双弹琴的手慢慢停了下来,一个音也拨不出了。 林偃月只觉满心满身疲惫,也不想再说话,重新坐回池中,然后靠着池壁闭上了眼睛。 … 第二日,红玉莞照例在上午来为林偃月诊脉。 林偃月待红玉莞松开她的手腕,微笑着对红玉莞道:“红姨,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红玉莞听林偃月的话里带了撒娇的语气,不由得微微愣了愣,大约因为从小就被谢家收养的缘故,林偃月过早就学会了沉稳懂事,几乎很少对长辈撒娇。 红玉莞心中发酸,微笑着握住林偃月的手,声音十分温柔:“只要偃月开口,天上的月亮我都摘给你。” “还是红姨好。”林偃月笑着道,“红姨能不能让我的身体暂时好起来?” 红玉莞有些疑惑:“暂时?” 林偃月道:“红姨您知道的,等七月末的时候,我就要和凌风去西域了。可是,以我现在的身体状态,肯定经不起那样的长途跋涉、风餐露宿,只能很无趣地坐在马车里,随时都需要人保护。” 红玉莞微微一叹:“偃月,既然知道自己的身子受不了,你何必还非要跟过去?等凌风拿到永生莲,等身子养好了,日后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林偃月微笑着道:“若拿不到永生莲呢?” “这……”红玉莞面色一黯,不知该如何接话。 林偃月的笑容较方才愈加灿烂:“如果这已经是我生命的最后一程,那我宁愿纵情一次。我想去看看大漠、草原、雪山,想去纵马驰骋,饱览山河。” 红玉莞心中猛然抽痛,林偃月不过花信之年,就已如垂垂老者一般,能笑言身后之事,让她如何能够拒绝那个请求。 长久的沉默之后,红玉莞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也不是没有法子。只是这法子,等于是在加速燃烧人的生命,还会有严重的后遗症。” “加速……如果用了,我还能活多久?” “少则一年,多则一年半。” 林偃月听罢,眼睛却较方才愈加明亮:“已经足够了。”以她现在的身体,最多也只剩两三年,不过折半,就能换和萧白雪一路同行,上天对她已经很仁慈了。 红玉莞已经是第二次听林偃月说这句“足够了”,面色愈加痛苦,忍不住揽过了林偃月的肩,将她抱在了怀里。 红玉莞自小为林偃月看病,半姊半母,这一个拥抱,林偃月脸上的笑容终于散了,眼眶微微发红,轻轻唤了一声“红姨”,然后将脸靠在了红玉莞的肩头。 正文_第一百二十一章 远度玉门(1)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自南疆出发,经梁州,过雍州,林偃月一行终于在九月初直抵玉门关。 林偃月和谢凌风并未直接从罗浮城出发,而是先回了一趟平仲山,待谢凌风安排好阁中大事,然后才出发往北。乔贯华和夏云舒则因为要处理一些具体事务,出发得要晚一些,但一路上快马加鞭,也终于在玉门关外和林偃月他们会合,一同进了玉门关。 马车驶入玉门关内,因为街道过于繁华,马车行走缓慢,于是林偃月便下了马车,让谢凌风他们先去住的地方,也没让柳双双跟着,独自一人慢慢步行过去。 驼铃悠悠,商队络绎,异装的教徒,大胡子的商人,梳着辫子的胡姬,还有摊位上陈列的珠宝、瓜果、香料…… 林偃月执伞缓步而行,流连于这独属异域的繁华,走了一段路,目光停在了一个高足的五彩琉璃盏上,玲珑剔透,造型别致,让她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然后,林偃月便看到一方雪青色的衣袖,然后是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指尖轻轻捏起了那琉璃盏。她抬起脸,便看到了那张俊美绝俗的脸。 林偃月露出一个微笑,轻声道:“萧堂主,好久不见。” 她早已知道他的行踪,知道他们会在玉门关重逢,但这一刻她还是听见了自己清晰的心跳,像是胡姬脚下的舞步,飞旋、欢欣、迷乱。 萧白雪低头看着林偃月唇边的那个笑,同样轻声道:“好久不见。” 林偃月和萧白雪并肩慢慢往前走,人流拥挤,林偃月执伞多有不便,正打算收伞,却被萧白雪接过,替她撑在了头顶。 林偃月微微仰起脸,将目光移向了高远的天幕,那里万里碧空如洗,金色的大漠戈壁。整个世界像是笼罩了一层淡金色的霞光,绚丽而不真切,而他们就在这金色的世界里,站在同一柄伞下,对面而立。 有这半刻岁月静好,还管它什么过去未来? 然后,林偃月收回目光,微笑着看着萧白雪:“我们走吧。” … 林偃月和萧白雪二人一边走,一边随意说着话,不多时就已经到达了目的地——一家远离市集的客栈。 谢凌风早就派人提前预定好了客栈,而萧白雪他们自然是根据柳双双提供的消息故意住进了这家客栈,但林偃月还是装作不知道,笑着说了句“真是有缘”。 林偃月他们刚走进客栈,便有伙计迎过来,将他们领进了一间藏得很深的房间。 林偃月和萧白雪走进房间,就见里面已经有好几个人,分坐于一张长桌的两边,左边是谢凌风、乔贯华、夏云舒、柳双双,右边是桑白及、穆寒冰。 房间内的气氛本就已经十分尴尬,在林偃月和萧白雪同时踏进门的那一刻,几乎完全冰冻起来。 林偃月乍见此情景,不禁觉得有些想笑,脚步却没有停,仿佛没有察觉众人的眼神一样,自顾自地向里面走去。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桑白及,冲着林偃月招手,露出一排白牙:“月姐姐,好久不见啊。” 林偃月听到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月姐姐”,终于忍不住轻笑出了声,却没有答言,径直走过去坐在了谢凌风身旁的空位上。 萧白雪的唇边浅笑依旧,也走过去坐在了桑白及的身边。 桑白及见众人到齐,故作正紧地清一清嗓子,道:“谢……呃,我们可以开始谈正事了吧。” 桑白及本想像从前一般称呼谢凌风,但转瞬便已经想起来他们如今用的都是化名,谢凌风和乔贯华假装是一起经商的表兄弟,以名字的第一个字为姓,化名为凌风、贯华,而林偃月和夏云舒则分别扮作他们的妻子,而长桑谷那边也同样以兄妹相称,并且也用了同样的办法化名。不过好在此地距离南疆足有几千里之遥,而他们的目的地更在万里之外,即使是简单的化名方式,也很难有人可以猜出他们的身份了。 谢凌风冷着脸色,淡淡地道:“请。” 桑白及看着谢凌风冷漠的神色,却只当做没有看到,笑着道:“既然能在这里遇上,说明我们所求一致。既然如此,不如先双方合作,等找到那样东西,再各凭本事,如何?” 谢凌风的唇边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正合我意。” 谢凌风之前查到,桑白及的祖先似乎曾经参与了永生莲的制作,所以掌握的消息肯定要比他多,而长桑谷也是看上了千音阁实力强大,不过也正是如此,谢凌风根本就不怕最后和长桑谷一起争夺永生莲,所以这个合作对他来说无论如何都是合算的。 其他人俱是面色平静,什么都没有说,唯有林偃月心中波澜起伏,忍不住看向了对面的萧白雪,却见萧白雪垂着眸,目光似乎落在了面前的银盏上,神色一片平静淡然,目光里却暗藏了悲伤。 林偃月知道,萧白雪肯定已经猜到了所有的前因后果。永生莲本是他获得重生的希望,命运却将这希望建立在她的死亡之上。所谓造化弄人,总是这般残忍。 就在林偃月恍神间,一旁的谢凌风已经重新开了口:“既然要合作,长桑谷不如先拿出一点诚意来。” 桑白及依旧笑容灿烂:“那是自然。这样吧,我先提供一点消息。” 桑白及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乳茶,喝了一口,这才道:“尹筱筱,毕竟是当年南疆的第一美人,曾有皮草商人说在天山以北见过她。” 谢凌风道:“这个我们也有听说。” 桑白及有些不满地撇撇嘴,道:“尹筱筱的外祖母,是南疆大族楼氏的女儿,却嫁到了西域乌古里族,如今的乌古里族便居住在天山以北的龙骨河畔。” 桑白及此语一出,谢凌风不禁面露一丝惊讶之色,然后看向了一旁的林偃月,却见林偃月神色复杂,手不自觉地抓住了衣袖。 桑白及见状,心中大为疑惑,问道:“怎么,这个消息有什么不对吗?” 林偃月重新敛了神色,低下头去没有答言。 谢凌风道:“没有。请继续。” 桑白及见方才林偃月的模样,自然不肯相信谢凌风的话,正要发问,却感觉到衣袖被身边的萧白雪轻轻拉了一下,只能不情愿地压住了心里的好奇。 桑白及失了方才的耐性,摊了摊双手,语气不善地道:“我也不能一次都告诉你吧,不然,你要是在这乳茶里下毒,然后自己去抢宝贝怎么办?” 谢凌风也不再追问:“明日便一起出发吧。” 然后,谢凌风率先站起身来,林偃月和一旁的乔贯华、夏云舒、柳双双也跟着站了起来,一起向门外走去了。 正文_第一百二十二章 远度玉门(2) 晨星寥落,天光熹微。 玉门关外的大道上,一队足有百人的商队正整装待发。 商队最前面一排八骑,正是林偃月一行。 之前从南疆出发时,林偃月因为怕暴露身份,也因为身体尚在调理中,便一直坐在马车中,直到此刻,才终于弃了马车,和众人一样打算骑马而行。 那日林偃月拜托过红玉莞之后,红玉莞果然为她配了一服新的药。林偃月喝着那药,效果十分明显,到了第二十日的时候,气色已经较从前好了很多,夜里也能整夜安睡,不像从前一般常常失眠了。 谢凌风写信回去问红玉莞,红玉莞只回信说找到了新的方子,可以帮林偃月调理身体,谢凌风沉静在欣喜中,又对红玉莞极其信任,也就没有生疑。林偃月大约吃了一个多月的药,身体已经明显较从前好了很多,谢凌风也终于放心下来。 林偃月看着面前透出微微霞光的地平线,终于一抖缰绳,率先向前行去。 出玉门,经昆仑,过天山,一行人白日赶路,夜晚便露宿扎营,如此行了近二十日,这才终于到达龙骨河沿岸。 龙骨河最终流入龙骨湖,每年十月到来年二月,龙骨湖都会进入冰封期,于是散落在草原上的各个乌古里部的部族都会在这里聚集,举行盛大的“冬捕节”。 于是,林偃月一行早早便在河畔安营扎寨,打算好好休息一夜,明日便出发前往龙骨湖。 林偃月见周围一片热烈忙碌的气氛,河岸上到处都是千音阁和长桑谷弟子们的嬉笑之声,却提不起一丝兴趣,独自一人沿着河岸往前走去。 此时刚过午后,草原上的气温还很舒适,风贴着河水吹过来,带着难得的湿润气息,其间还夹杂着甜甜的青草味,让林偃月的心情顿时安宁下来。 也不知走了多久,林偃月这才意识到已经离方才扎营的地方太远,于是便转身往回走去。 这时,林偃月突然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之声。这一路走来,他们也常常在路上遇到异族的商队或是当地的部族,于是也就没有理会。 但是,林偃月听见那马蹄声并未从她身旁经过,而是停在了她身后几丈外。林偃月心中警觉,却依旧照着方才的步调往前走,但左手已经抬起来放在了腰间,手隔着衣袖按在了腰间一支鲜红如血的匕首之上。如今她的右手已经不能拿剑,左手虽然不如右手灵活,但过去也曾练习过左手匕,所以这次出来,便带了一把匕首防身。 林偃月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站住。”大约见她穿着汉人的服饰,于是对方也就直接用了汉语。 听到这句汉语,林偃月也没有太多吃惊。此处为西辽地界,朝廷官方同时使用契丹语、汉语和波斯语,故而朝中和贵族中会汉语者并不少。 林偃月转过身去,就见身后有十几个骑马之人,为首的是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看相貌应该是当地人,鼻梁挺直,眼眸深邃,看起来十分英俊,再加上衣着华贵,肩上一圈深色狐毛,更加衬托出雍容之感。 林偃月的目光在面前的男子身上一扫,便知对方非富即贵,极有可能是前来参加冬捕节的贵族,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人,没有说话。 男子身后一个随从打扮的人用林偃月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句什么,众人便都向她看过来,然后大声哄笑起来。 被十几个男子这般围观,林偃月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怒气,顿时冷了脸色,然后转过身,沿着方才的方向向前走去。 林偃月刚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破空之声,刹那之间就已经到了她的身后。 林偃月听到那声音,也未觉得慌乱,足尖在地上轻轻一勾,身体已经猛地向地上沉去。 林偃月听着那风声在背后打了个旋,然后便似乎被主人收了回去,她还未来得及起身,便听身后再次传来一样的风声,竟然比方才还要愈加凌厉起来。 林偃月用足尖勾住地面,身体微微一转,刹那间已经仰面朝上,这才看清向自己袭来的是一根长鞭。 林偃月抽出腰间的匕首,向那长鞭横削而去。只听一声脆响,那灵巧如蛇的长鞭,被匕首生生削去一截,落在了草地上。 林偃月的这支匕首,乃是百年前闻名南疆的成名匕首“钗头凤”,锋利无比,足以削金断玉。 对面执鞭的男子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却露出一个笑来,像是突然生了兴致,随手扔了手里的半截鞭子,然后抽出腰间的长刀,一夹马肚便向林偃月疾驰而来。 转瞬之间,一深一浅两道身影就已经交上了手,只听得兵刃相交之声。男子身后的那一群随从打扮的人,都只是站在原地,然后一边观察战况,一边用林偃月听不懂的语言交谈着。 那男子一开始似乎只是在试探她,几招之后,大约是见林偃月完全可以轻松应对,于是收了之前的玩笑之态,神色变得认真严肃起来,竟有几分想和林偃月一较高下的意思。 二人一交手,林偃月便发现男子武功极高,交战不过一刻钟,林偃月就已经忍不住暗自担忧起来。此时她站在地上,而男子坐在马上,本就处于劣势,而她大病初愈,虽然内力恢复到八九成,但身体的亏虚却不是一时可以补足的,最经不起的就是长时间与人交战。 二人再战一刻钟,林偃月只觉得胸腔中气血翻腾,招式已经渐渐慢了下来。男子抓住这个机会,用刀背击向林偃月的手腕。 林偃月只觉得腕间一麻,手中匕首滑落,下一刻已经被人一把揽住了腰,然后抱上了马背。 方才那群围观的人,此刻纷纷抽出了腰间的刀,高举着发出阵阵欢呼。 林偃月脸色惨白,口中漫上来浓郁的血腥味,被她生生咽了下去。 然后,林偃月便感觉身后的男子紧紧地搂住了她,脸贴近她的脖子,在她的耳边道:“你是刚逃出来的?被我抓到,你可就是我的了。” 林偃月听到男子的话,心想对方肯定是将自己当做什么人了,正要说话,却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之声从身后传来。 正文_第一百二十三章 远度玉门(3) 男子略微松开林偃月,调转马头,就见一人一马正从前方奔驰而来,顷刻间就已经到了他们面前,然后慢慢减慢了速度停了下来。 林偃月看着那个坐在马上的身影,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只觉得方才紧张的心情全然不见,连胸口的疼痛都似乎感觉不到了。 那人,正是萧白雪。 抱住林偃月的男子看了看面前的萧白雪,道:“你的人?” “还请你先放人。”萧白雪脸色冰冷,声音亦是冰冷的。 林偃月饶有兴味地看着萧白雪难得露出的冰冷神色,只觉得较从前的温和浅笑添了几分霸道和冷毅,愈加显得好看起来,尤其那神色还是为了她,就愈加迷人了。 就在林偃月胡思乱想的时候,却见萧白雪和她目光相触,似乎愣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方才的神色。 抱住林偃月的男子听萧白雪这么说,倒并未生气,松开林偃月腰上的手,然后让林偃月下去。 萧白雪见状,这才翻身下马,却警惕地注意着男子的动作,怕对方在林偃月走过来的时候出手。 林偃月本是强撑着不想让萧白雪发现她受伤了,但走到萧白雪身边时,还是觉得全身脱力,忍不住虚晃了一下,被萧白雪一把扶住。 萧白雪面露焦急之色,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林偃月微微摇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全靠萧白雪的手臂支撑。萧白雪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了自己的怀里。 对面的男子朗声一笑:“抱歉。下次可要看紧了,这样漂亮的南方女奴,可是万金难求,丢了可就亏大了。” 萧白雪皱眉,语气带了不悦:“我们是南面来的商人。” 那男子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原来如此。都是误会。”说罢,也不再多言,用当地语言对身后的那群随从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一群人骑马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原野之上。 在那群人消失的瞬间,林偃月已经忍不住低声咳嗽起来,整个人喘作一团,身体更是无力地向地上滑去。 萧白雪忙扶住林偃月,待林偃月的咳嗽停下,这才拦腰抱起林偃月,走到河岸边将林偃月放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然后自己也在石头上坐下来。 萧白雪让林偃月靠在自己怀中,用身上的披风裹住她以免她受凉,然后双手环住她的身体,握住她的手腕开始运功为她疗伤。 林偃月靠在萧白雪的怀里,只觉得无比温暖惬意,意识不由得朦胧起来,很快便睡了过去。 萧白雪为林偃月疗完伤,见林偃月已经睡着,便也没有去叫醒她,而是就那样将她圈在怀里,用披风将她裹住,然后静静地看着面前流淌的河水。 萧白雪知道谢凌风带着林偃月来到西域时,他才终于明白,谢凌风攻打碧霄宫也好,夺取罗浮城也罢,目的其实和他们一样,都是为了永生莲。而谢凌风这么做,必定是为了林偃月。林偃月素来身子弱,他却听信了桑白及的话,此刻才明白桑白及是故意瞒着他。 萧白雪原本已经决定,等他拿到永生莲,就告诉林偃月他还活着,让她可以再无挂碍和愧疚地安度余生。可是,他没有想到,她也和自己一样命不久矣。 唯一的生机,他自然会留给她。这是一件不需要思考和犹豫的事情。 只是如此一来,他就绝对不能和她相认。九年前,他就已经让她历经生死离别的痛苦,如今,他怎么能让她再一次面对顾檐梅的死呢? 生命的尽头,已经不是一样遥不可及的事情,而他唯一能够求的,大概也只是这样在她睡着的时候轻轻地拥住她,看冬日渐落,时光蹉跎。 林偃月睁开眼,最先看到的是一双拥住她的手臂,她一动不动,慢慢抬起目光,地平线上一轮残阳鲜艳如血,映得满江金红色的碎光,微风吹拂着河岸边柔柔的细草,为这辉煌壮阔之景添上一缕靡丽温柔。 过了很久,萧白雪从面前的景色上收回目光,才察觉林偃月已经醒了。 萧白雪松开林偃月,轻声问道:“回去吗?” 林偃月心中虽不情愿,但还是点了点头:“嗯。” 萧白雪扶林偃月站起身来,然后和林偃月一起上了马,让林偃月坐在自己面前,又用身上的披风裹住林偃月,这才驱马向他们驻扎的方向走去。 马儿慢慢走在夕阳铺呈的草原上,林偃月的心中突然想到一个词——“天涯”。 如果他们可以就这样两人一马,相拥走到天涯,能不能寻到一个可以逃脱这命运樊笼的地方呢? 二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待一个话题告一段落,林偃月突然听萧白雪问道:“方才你笑什么?” “方才?”林偃月有些疑惑。 “就是我方才出现的时候,莫非是我衣服上沾了什么?” “没有。”林偃月已经忍不住弯起嘴角,却还是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那你为什么笑得那么古怪?” “因为——我发现萧堂主生气的时候也特别好看。”话说出口,林偃月觉得略微有些轻浮,于是补了一句,“若是被南疆的女孩子看到,我们又要被追一路都不得消停了。” 萧白雪听着林偃月格外愉快的语气,半晌才道:“能博月使一笑,是在下的荣幸。” 待夕阳完全落尽,林偃月和萧白雪才重新回到他们驻扎的地方。 快到的时候,林偃月和萧白雪便下了马,略微拉开距离一同往前走。 萧白雪见林偃月用一只手拉住披风,想是因为觉得冷,很想将披风脱下来给她披上,但还是忍住了。 待二人走到营地边缘时,谢凌风已经迎了出来,见林偃月和萧白雪一起回来,不由得立刻皱起了眉头,却忍着没有发作,扶着林偃月往他们的帐篷走去。 林偃月维持着脸上的那个笑,任由谢凌风扶着。她还记得桑白及叮嘱她的话,要和谢凌风表现的恩爱一点,所以这次出来,她一直和谢凌风住在同一个房间,同一个帐篷,也从不和谢凌风争吵,脸上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 等林偃月和谢凌风二人进了帐篷,林偃月才避开谢凌风的手,然后在桌案前坐下。 案上摆了好几样菜,还冒着热气,像是刚端上来的样子。林偃月却只是端起乳茶饮了一口,并未动筷子。 谢凌风在林偃月对面坐下,本想问问林偃月方才去哪里了,但见林偃月面色复杂,还是忍住了,问道:“偃月,你有心事?” 林偃月摇头,没有说话。 谢凌风想起来,那天在玉门关桑白及说到尹筱筱的身世时林偃月的神情,不知道林偃月是不是为了这件事,但又不知如何开口问,于是也沉默了。 林偃月饮了一点乳茶,随便吃了几口,便懒懒地躺到了床上。 谢凌风见状,也没了胃口,匆匆吃过饭,然后便让婢女过来伺候林偃月洗漱,又让柳双双将林偃月吃的药送过来。 正文_第一百二十四章 月夜篝火(1) 三日后,林偃月一行终于到达了龙骨湖。 根据他们一路打听到的消息,如今西辽各部族割据一方,各自为政,而控制龙骨河畔这一片草原的,正是乌古里族。乌古里族下分九王,各辖一部,而族中首领所统领的地区,正是其中水草最丰美的龙骨河下游及龙骨湖沿岸。 几日之间气温骤降,漫天大雪,待他们到达龙骨湖畔,整个湖面已经被完全冰封住。从这一日开始,龙骨湖将进入长达三四个月的冰封期。 林偃月他们刚到龙骨湖畔,很快便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因为乌古里族跟随辽国西迁来到龙骨河,距离中原已有万里之遥,远离繁华的商路,故而很少有汉人到达这里。 一队汉人商队到达的消息很快在草原上传开,很多部族的人都过来对他们表示欢迎,并且将湖畔一块背风之地让给他们扎营,谢凌风和桑白及便有意让手下的人每日和当地人一起捕鱼纵马,以便探听消息。 林偃月每日无事,于是常和柳双双一起骑马出去闲逛。 这日下午,林偃月和柳双双只是到附近走走,便也没有骑马,路过一个山丘时,远远地看到两个人坐在山丘上,正是萧白雪和桑白及。 林偃月眼睛一亮,便要往山丘那边走去。 柳双双忍不住笑着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直接了?” 林偃月也笑,甜美又天真:“从倒数余生的时候。”说罢,便率先快步向前走去了。 但是,林偃月还只走出去几步,就突然停下了。 柳双双顺着林偃月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好几个骑马之人正向萧白雪和桑白及的方向行去,看不清面容,但从衣服可以判断是几个女孩子。 柳双双走到林偃月身边,便听林偃月笑着道:“你说,我该不该过去将她们赶走?” 柳双双只是笑,并未答言。 林偃月和柳双双二人走到山丘下时,其中两个女孩子已经坐在了萧白雪和桑白及身边,身后还站了几个侍女打扮的女子。 林偃月站在山丘下,听着银铃般的笑声从山丘上传开,像是日光在雪地上折射出的碎光点点,让人觉得耀眼而炫目。 林偃月停了停,突然便打算转身离开,可是刚转过身,就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月姐姐。” 林偃月露出一个无奈的笑,重新走上了山丘。 原本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林偃月这才看清那两个女孩子的面容。 离林偃月近一点的女孩子约莫十三四岁,一张稚气的娃娃脸,是典型的北方女孩子的容貌。 另一个女孩子站在萧白雪的身边,林偃月将目光移过去的时候,不由得立刻愣住了。那是一张汉人女孩的脸,十五六岁的年纪,玉立亭亭,明眸皓齿,美得像一朵新开的玉兰。 但,美丽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张脸,竟然和她有五六分相像。 上苍的残忍已经远远超过了她可以承受的限度。她就要死了,却偏有这样一个和她相像的女孩子出现在萧白雪的面前,恰好是她和他分别时的年纪,花一样的年华。面前仿佛有一面扭转了时光的镜子,她在镜子里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并且在那一瞬间清晰地意识到,十年后的此刻,自己的生命已经如同泛黄的枯叶一般,即将从枝头凋零,变成几片被命运踩进泥土里的碎片。她突然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就是个错误,这么美丽的世界,这么美好的男子,都应该留给那些可爱的姑娘们。 林偃月终于笑不下去了,连一句敷衍的寒暄也说不出口,已经转过身向山丘下走去。 林偃月走出去两步,便听见身后有人唤她的名字:“偃月。”低沉的嗓音,暗藏着哀伤。 到关外后,在外人面前大家都这么叫她,但萧白雪还是第一次。 林偃月的脚步顿一顿,道:“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说罢,便重新迈步向前走去了。 萧白雪看着林偃月离开,只觉得心瞬间空落,和这被白雪掩盖的草原一起冰冷下去。 待林偃月的身影消失后,萧白雪也没有再说话,对着两个女孩子略微一点头,然后便离开了。 萧白雪这一走,山丘上便只剩了桑白及和柳双双,再加上方才过来的两个女孩子和几个侍女。 年纪小一些的女孩子有些不悦地道:“刚才的那个女人是谁?” 桑白及像是没有听出对方的不悦一样,笑着道:“我们的一个朋友,性格略微古怪,姑娘千万别介意。” “连招呼都不打,也太没礼貌了。”女孩子语气中的不满十分明显。 年纪大一些的女孩子本是一直看着萧白雪离开的方向,此时才回过神来,走过去拉住年纪小一些的那个女孩子,小声劝道:“女古,别说了。” 女古有些不悦地道:“我们本来聊得开开心心的,结果她一来,大家就都散了。赛因姐姐,你说是不是?” 赛因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桑白及和柳双双,道:“我妹妹不懂事,实在是不好意思。今天我们先回去了。” 桑白及温柔一笑,露出一排白牙,俨然是个十分体贴的大哥哥:“没事没事,明日若有时间,过来找我玩哦。” 女古见桑白及对着自己这样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点了一下头,小声道:“好。我走了。” 赛因比女古年长一些,行事也得体多了,再次对两人道歉,这才拉住妹妹女古,带着一群婢女离开。 桑白及等两个女孩子走远了,脸上灿烂的笑容逐渐变成了一个浅笑,对柳双双道:“你听到那些婢女叫那两个女孩子什么了吗?” 柳双双露出一个微笑,慢慢吐出两个字:“别吉。” 西北部族首领之女或是贵族之女,被称为“别吉”,差不多等同于中原的公主。所以,方才桑白及才会一反常态,表现得那么热情。 第二日,他们并没有等到那天在山丘上遇到的女孩子,却等到了可汗的使者,来邀请他们参加明日的宴会。 原来,为了举行“冬捕节”,各方首领都已经聚集到了龙骨湖畔,于是在冬捕节之前,会举行盛大的宴会,招待各方首领。 收到这样的邀请,大家虽然有些意外,但都十分高兴,各方首领聚集,说不定其中就有和尹筱筱存在关联的人,也许能打听出永生莲的下落。 正文_第一百二十五章 月夜篝火(2) 翌日,很早就有可汗的使者前来,接林偃月他们一行人去举行宴会的地方。 宴会的地点设在龙骨湖的冰面上,他们到时,湖边的草地上早已搭好了无数座帐篷,而湖中间的冰面上也搭了一座极大的帐篷,想必就是今日的主帐。 有人将林偃月一行引入冰面上的帐篷中,帐中已经坐了很多人,衣着都十分华贵,想必就是九大部族的首领和贵族们。 见有人进来,帐中的人都十分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然后邀请他们入席,很快便彼此攀谈起来。谢凌风和乔贯华自称是贩卖皮草的商人,千音阁也有几家经营皮草的商行,倒也能说得滴水不漏,而萧白雪他们则说经营药材生意,愈加如鱼得水。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甜美的笑声,很快便见两个女孩子走了进来,正是那日和桑白及他们在山丘上说话的赛因和女古。 两个女孩子和其他人用当地语言打过招呼,便径直向林偃月他们的座位走了过来。 桑白及远远看到二人,已经笑着道:“赛因公主,女古公主。”方才他见众人对两个女孩子的态度,就已经猜到了二人的身份。 在赛因和女古走近的时候,谢凌风、乔贯华和夏云舒三人都愣住了,目光在林偃月的脸上扫过,过了片刻才收回惊讶的神色。 赛因道:“是我让父汗邀请大家来参加宴会的,擅自做主,实在抱歉。”话音落了,那目光却分明落在了萧白雪那里。 萧白雪的脸上依旧是惯常的温和笑容,只说了一句:“多谢公主的盛情邀请。” 就在这时,突然听见门口传来一声高呼,随后便有人打起帘子。帐中的交谈之声顿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纷纷站定看向门口。 林偃月等人见状,便知道肯定是有什么地位尊贵的人来了,也和大家一样站定看向门口。 片刻后,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门口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好几个随从打扮的人。帐中的人纷纷向来人行礼,口呼“可汗”。 他们来的这些日子,早已打听清楚,如今乌古里族的首领名叫涅离,人称阿里可汗。 门口光线明亮,林偃月看不清走进来那人的容貌,待那人走到近前,不由得立刻愣住了。 涅离的目光在帐中扫过,自然很快就注意到了穿着中原服侍的林偃月一行,而林偃月今日依旧穿了一身飘逸的白裙子,尤为显眼,故而涅离第一眼就看到了林偃月。 涅离走过去,目光落在林偃月的脸上,笑着道:“我们又见面了。” 林偃月微微颔首,唇边带了一丝薄薄的浅笑,却没有答言。那日在河边想要将她带走的男子,竟然是身为可汗的涅离。 涅离也不以为忤,目光转向一旁的萧白雪,爽朗一笑:“尊夫人似乎生气了。那日多有得罪,还请见谅。能够再次相逢,也算是难得的缘分,今日定要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聊表歉意。” 一旁的谢凌风听到涅离的话,脸上的笑意未变,只是眉心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萧白雪见气氛尴尬,解释道:“可汗误会了,我和这位夫人不过是结伴而行罢了,我身边的这位才是她的夫君。” 涅离的目光瞟过林偃月,又很快收了回来,脸上带了歉然的笑意,对谢凌风道:“是我眼拙,还请贵客勿要介意。来,我自罚三杯,算是赔罪。” 涅离话音落下,便有人端了几杯酒过来,递到涅离和谢凌风面前。 谢凌风此刻脸上那一丝不悦之色已经尽藏眼底,脸上的笑容谦和得体,道:“岂敢岂敢,不过是小小误会,可汗言重了。在下先干为敬,多谢可汗今日盛情款待。”说罢谢凌风便取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涅离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笑道:“贤弟真是豪爽,今日定要一同饮尽三百杯。哈哈。” 谢凌风见涅离虽贵为可汗,为人却甚是平易,心中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只要涅离接纳他们,之后的行动定会顺利很多。 涅离入席,与众人饮过几盏,宴会这才正式开始。 宴会上除了歌舞音乐,还有射箭、击球之类的竞技活动,时间转眼过去,冰面上的气温也逐渐下降,于是众人从冰上撤离,来到了湖畔的草地上。 草地上散布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帐篷,最中间一座帐篷等级最高,装饰也最华丽,便是可汗的行营。行营前不远处有一块极大的空地,上面已经燃起了一丛丛篝火,篝火旁设置了好几排的席案。 众人入席之后,酒菜陆续上桌,很快便有一群身着乌古里族衣裙的女子走了进来,开始围着篝火一边跳舞一边唱起了歌。场上一时情绪高涨,众人也纷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互相敬酒,彼此攀谈。然后,渐渐有人放下酒杯,加入了跳舞的队伍中,围着篝火开始跳了起来。 林偃月一行一直都坐在座位上,虽然一开始有好几个和他们聊得热络的人来邀请他们过去一起跳舞,却都被婉言拒绝了,于是也就没有强求。 赛因和女古两位公主也加入了跳舞的队伍中,年轻的面庞,映着篝火的火光,显得愈加生动起来。跳着跳着,女古突然在赛因的耳旁说了什么,然后二人便向着萧白雪和桑白及的座位走了过来。 赛因微微低着头没说话,倒是妹妹女古很大方地对萧白雪和桑白及道:“白雪哥哥,白及哥哥,你们和我们一起去跳舞吧。” 萧白雪面露浅笑,道:“在下并不会跳舞,实在抱歉。” 赛因的脸色顿时一黯。 桑白及忙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道:“我哥哥他确实不会跳,不如我陪你们去吧。” 女古噘着嘴,明显已经用上了撒娇耍赖的语气:“可是这是男女对跳的舞蹈,少一个人可不行,白雪哥哥,你必须过来。” 萧白雪却依旧只是浅笑着道:“公主,实在是抱歉。”要他在林偃月面前,和另一个女孩子手挽手跳舞,他实在做不到。 连着被拒绝两次,赛因和女古的脸色都有些难堪起来,周围的人也都看向了这边。 林偃月坐在一旁,心知以萧白雪的性格,肯定是不会在众人的围观下和人一起跳舞的,不禁有些担心起来,不知道最后要如何收场。 正文_第一百二十六章 月夜篝火(3) 就在这时,林偃月突然听到一声低低的惊呼,原来桑白及已经站起了身,似乎是要去强拉萧白雪,却“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一壶酒,壶口正好朝向萧白雪倒了下去,壶中的酒便全都泼到了萧白雪的衣服上。 桑白及忙道:“哥哥,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这么大冷的天,穿着湿衣服可不行,你快回去换件衣服吧。” 说罢,桑白及又对赛因和女古道:“我哥哥他没法跳了,不过我们这里还有其他人可以陪公主跳,不知道公主愿不愿意。”然后,桑白及看向了一旁席案上的乔贯华。 乔贯华见此情形,知道桑白及是在故意解围,于是也就没有推辞,十分大方地站起身来,对赛因道:“赛因公主,在下不才,不知道能否有幸邀请公主跳一支舞?” 乔贯华人生得风流俊俏,一番话说得彬彬有礼,赛因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对萧白雪道:“对不起,白雪哥哥,你快去换衣服吧。” 萧白雪对赛因略微颔首,道了一声“抱歉”,然后便走了出去。 萧白雪走后,气氛很快恢复如常。 桑白及和乔贯华陪着两位公主围着篝火去跳舞了;谢凌风本就健谈,再加上柳双双的八面玲珑,立刻与好几位贵族聊得一片酣畅;夏云舒虽未跳舞,却还和在千音阁一样,很有女孩子缘,早就被一群女孩子拉过去喝酒了,一直不怎么说话的穆寒冰也被夏云舒拉了过去。 于是,萧白雪走后,原本的座位上就只剩下了林偃月一人。林偃月觉得索然无味,便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退了出去。 靠近湖边的角落里也燃了一小堆篝火,只是想必因为地方比较偏,众人早就聚集到人多的地方去了,于是篝火旁只剩下了几块毡布。 林偃月见那一处没有人,于是便走了过去,独自一人坐了下来,远远地看着面前那一片歌舞升平的热闹。 林偃月平日里因为身体的原因,从来都不会饮酒,但这次经过红玉莞的调理,身体好了很多,又因为这几日心绪烦乱,不禁带了些自暴自弃的想法,离开时从席案上带了一壶酒出来,此刻便一个人自斟自饮起来。 林偃月坐了一会儿,便见一群人向她的方向走了过来。林偃月见状,便知道是自己占了他们的位置,于是站起身来,对他们点头示意,然后便打算离开。 那群人中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小跑着向她走来,用不是十分熟练的汉语道:“姐姐,别走,和我们一起吧。” 林偃月见那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对她笑得十分亲切,心中莫名一暖,便没有推辞。 大家都坐下来后,有位年长的妇人用当地语言对那少年说了什么,少年听了以后,对林偃月道:“姐姐,婆婆说,从前见过一个人,和姐姐你长得有七八分相像。” 林偃月心中微动,想起了那个和自己有几分相像的赛因公主,猜想他们说的那位姑娘很有可能是赛因或者赛因的母亲,于是问道:“那个人也是汉人吗?” 少年将林偃月的话传给方才的妇人,又将妇人的回答用汉语说给林偃月:“是汉人,据说是从南面来的,大约是四十年前吧,出现在我们草原上,穿一身白裙子,也和姐姐你一样,漂亮得像是天上下凡的仙子。” 林偃月在心里暗暗推算,四十年前,那肯定就不是赛因和赛因的母亲了,但四十年前正是尹筱筱从罗浮城消失的时间,说不定对方口中的那位姑娘就是尹筱筱。 林偃月假装表现出一丝兴趣,问道:“哦,可知道那位姑娘的名字?” “不知道,不过后来,这位姑娘嫁给了宥连王,成了宥连王妃。” 林偃月本想继续打听永生莲的事情,但是贸然问及,肯定会惹对方怀疑,故而一时拿不定主意。 就在这时,林偃月突然听见身后似乎有人在呼喊什么,身旁的少年热情地挥了挥手,然后所有人都站起了身。 那个少年对林偃月解释道:“我们要去那边喝酒。”说罢又有些腼腆地一笑,“姐姐要和我们一起吗?” 林偃月摇头,微笑着道:“我想一个人坐一会儿。” 少年面露遗憾之色,也不好说留下来之类的话,只能道:“那我们走了。” 林偃月此刻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又加上听到了方才的故事,心中甚是高兴,于是举了举自己手里的杯子,然后饮尽了杯中的酒,对少年一笑。 少年的脸蓦地一红,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这才转过身去,和方才的那群人一起向前走去了。 林偃月收回目光,然后低下头,慢慢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这时,林偃月突然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原来你躲到这里来了。” 林偃月回过头,就见涅离独自一人站在自己身后。林偃月打算站起身行礼,却被涅离制止了。 涅离走到林偃月身边坐下,面带微笑地看着林偃月,然后将手里的空杯递到林偃月面前。 林偃月心中狐疑,涅离身为可汗,此刻应该高坐于主座之上,和族中贵族共饮,怎么会突然一个人到这角落里来?总不至于是专门来找她的吧。 林偃月因为那日在河边被涅离劫上马的事情,对涅离总有些戒备。但是,林偃月面上却依旧表现得平静,慢慢给涅离倒了一杯酒。 涅离却不饮,而是看向了林偃月手里的空杯。 林偃月见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起酒杯和涅离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涅离看着林偃月,笑着道:“方才在席上一直不饮,现在却一个人躲在这里喝闷酒,可是我们招待不周,让姑娘不开心了?” 林偃月摇头,微笑着道:“可汗说哪里话。只是有些累了,到这里躲一会儿。” 涅离看出林偃月离席时分明神色黯然,此刻却不想揭穿,只是笑着道:“我也是。” 林偃月见涅离脸上的笑,竟然像个逃席的孩子,紧绷的神经不禁略微放松了一些。 涅离示意林偃月为他斟酒,然后看着林偃月,目光中似乎别有深意,道:“你的夫君是个商人,可我看你武功那么好,看起来像是江湖人。” 正文_第一百二十七章 月夜篝火(4) 林偃月正垂眸给涅离斟酒,听罢涅离的话,却只是抿唇不语,待那清冽的液体慢慢从壶嘴中流出,一点点填满涅离的杯子,林偃月这才收回酒壶,抬眼看向涅离,道:“不错,嫁给凌风之前,我确实是个江湖人。” 涅离见林偃月面不改色,可是壶嘴中流出的酒却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慢了下来,唇边不禁露出了一个微笑。 涅离道:“你的功夫不错,很漂亮。” 林偃月道:“可汗过奖了。” 涅离的目光落在林偃月端着酒杯的手腕上,道:“可是你的手腕却似乎不够灵活。” 林偃月只是一笑:“受过伤。” 涅离伸手抽出了林偃月的酒杯,和自己手里的酒杯一起放在地上,然后一只手握住林偃月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将林偃月的衣袖往上拉了拉,道:“伤在手腕上?” 涅离的掌心温热,指尖却带着雪夜的冰冷,林偃月被涅离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时怔住了,强忍着将手抽出来的冲动,抬眼看着涅离。 然后,林偃月伸出左手,按在了右边的肩头,唇边勾出一个浅浅的笑意:“这里,曾有一柄剑直透而过,还好是右肩,不然,剑气震碎的,就不只是我的心脉,而是整颗心了。” 涅离看着林偃月的那个笑,分明清浅温柔,却带着透骨的冰冷,就像面前冰封的湖面一般。面前的女子,看起来那般柔弱,就像龙骨河边生长的细草,却如此淡然地讲诉着曾经那样恐怖的伤痕。涅离突然想,也不知她曾经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才能有这样的平静,和平静之后的漠然。 涅离松开林偃月的手腕,将目光移到了面前的篝火上,也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道:“看你身体似乎不怎么好,还是少喝一点好。” 林偃月没有说话,目光却依旧看着涅离。 涅离道:“方才你们在聊什么?远远看着,似乎很开心。” 林偃月心中微动,觉得是个套话的时机,于是假装漫不经心地道:“聊到了宥连王妃。” 涅离脸上的表情有瞬间的停滞,但很快恢复如常,笑着道:“我猜,是说你和王妃很像,对吧?” “是。”林偃月点头,目光却直直地看着涅离,“可汗也这么觉得?” “王妃去世得早,我并未见过王妃。不过……” “不过什么?”林偃月有些疑惑地问道。 涅离却止了话头,淡淡地道:“没什么。” 林偃月见涅离欲言又止,心知必定有什么缘故,宥连王已经离世的王妃和她很像,涅离的长女赛因也和她有几分相像,这其中说不定有什么联系,但是怕惹涅离怀疑,她也不敢问太多。 “我们回去吧,出来这么久,再不回去,该有人来寻了。”涅离一边说,一边站起了身。 林偃月也站起身来,跟在涅离后面往方才的地方走去。 林偃月和涅离还未走出多远,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一人正从东面骑马而来,然后在宴会的场地外停了下来,步行向宴会之地走了过去。 就在马停下来的时候,林偃月就已经认出了那是萧白雪。 萧白雪刚向前走了一段距离,就见一个女孩子的身影向萧白雪走去了,二人说了几句话,然后一同向宴会的地方走过去。 待萧白雪和那女孩子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林偃月这才认出来,那女孩子正是赛因。 赛因走到萧白雪的前面,一边倒退着走着一边和萧白雪说话,双手时而在面前比划,时而背在身后,脚下的步子带着微微的跳跃感,像一只可爱的小鹿。 林偃月看着面前的这一幕,脚步便不由得慢了下来,只觉得心中很不是滋味,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林偃月知道,这些年曾有无数人想要靠近萧白雪,曾有无数人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萧白雪,她知道将来等她死后,萧白雪也总会和其他人在一起,可是当这一切如此迅速并真实地发生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有些难过。 涅离的目光从赛因和萧白雪身上扫过,然后回头去看林偃月,便见林偃月慢了自己几步,脸上的神色早已经黯淡了下来。 涅离的唇角微动,露出一丝笑容,但很快隐去,催促林偃月道:“走吧。” 林偃月这才察觉自己的失神,忙收回目光,和涅离一起往前走去。 林偃月和涅离,萧白雪和赛因,四人都在往前走,然后终于在宴会之地相遇。 赛因面露尴尬之色,但剩下的三人都面色平静,大家互相寒暄过后,这才一同向各自原本的坐席走去。 赛因的目光在涅离和林偃月身上一转,然后笑着走过去挽住了涅离的手臂,悄悄附在涅离的耳边说了什么。涅离笑着对赛因回了一句,赛因顿时红了脸,然后很快向前跑开了。 林偃月和萧白雪走在后面,待和涅离他们拉开距离,萧白雪这才道:“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了?” 林偃月摇头,笑着看着萧白雪:“没事。你过去吧,那边太吵了,我到一旁躲躲。” 萧白雪道:“要不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林偃月不想被人看到和萧白雪单独离开,免得惹人怀疑,于是道:“不必了。我想一个人单独待一会儿。” 萧白雪见林偃月垂着眸,神色里分明透着伤怀,却又带了冷漠。 林偃月对萧白雪微微点头致意,然后便向方才她和涅离坐的那堆篝火走去。 萧白雪看着林偃月独自一人坐在了那堆小小的篝火旁,目光久久都不能离开,直到听到有人在身后叫他,这才回过神来,向方才的席案走过去。 林偃月独自在篝火旁坐了很久,本是想着之前那群人有可能会回来,还能继续打听一点消息,但是那群人一直都没有回来。 林偃月终于放弃,却也不想回到之前的欢宴中,于是重新拎了一壶酒,也没拿酒杯,就那样向着草原的方向走去了。 正文_第一百二十八章 浴血而归(1) 原本的草原,被这一场大雪掩埋,再被头顶清亮亮的月光一照,愈加清冽洁净,就像一块一望无际的白色绒毯。 林偃月饮了酒,也不觉得冷,因为有了几分醉意,便由着心神糊涂下去,不想去思考任何事情,只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林偃月突然听到身后传来马蹄之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 林偃月也不管那马蹄声,仰头对着壶嘴灌了一口酒,然后继续往前走。 就在那马蹄声到了身旁时,林偃月突然觉得有一股大力猛地拉住了她的手臂,下一刻人已经被拽上了马。 那人从马后拥住她,道:“居然一个人跑出来,可不要太低估这雪原了。” 林偃月听出来,那是涅离的声音。林偃月此刻早已有了五分醉意,说话便不客气起来,道:“可汗不在大帐待着,老是跑出来,可不太好。” 涅离听罢也并未生气,笑着道:“你胆子倒是不小。” 林偃月将手里的空酒壶随手扔到地上,然后用手去掰涅离的手腕:“你放我下去。” 涅离不但没有放,反而用一只手圈住她的腰,一只手拉住缰绳,然后一夹马肚向前疾驰而去。 林偃月此时酒劲已经醒了多半,心知争辩不过涅离,又不能与之翻脸,于是不再说话。 涅离任由马儿疾驰,跑出去很远才停下来,道:“酒醒了?” 林偃月不说话。 涅离抬头,看着天上的那一轮明月,突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我见到赛因她母亲的那夜,这草原也像今日一般美丽,她穿着白色的裙子,骑马走在草原上。那一刻,我只觉得她就像这草原上的雪一样,似乎靠近她,她就会像冰雪一般消融。” 林偃月听着涅离谈及往事时语调带了淡淡的悲伤,不禁冷笑道:“如今可汗觉得我和她像,就觉得找到一个替身了?” “是很像,但你比她美,也比她冷,像是遥远的雪山,根本触碰不到。” “可汗哄骗女人的口才不错。既然觉得她好,此刻还来招惹我做什么?” “她十七岁那年生下赛因后就去了。那天在河岸边见到你时我就想,这一定是天神的旨意,将你送到我身边的。” 林偃月听到这句话,却像是听了一个好笑的笑话,突然就笑了起来。 大约是因为喝了酒,便喜欢胡思乱想,她突然想,等她死了,萧白雪面对赛因或者另一个和她相像的人,会不会也说出这样一番话? 那日在罗浮城的离梦泽,她还和桑白及说,她希望萧白雪日后可以过上平静幸福的日子,可这才过了多久,她就已经因为一个赛因而失了心神,竟然一个人喝起闷酒来了,真是没出息。 涅离见怀里的林偃月笑得肩膀都在抖动,刚开始时只觉得惊愕,过了片刻,待林偃月的笑声停下来,才低声道:“你不开心?” 林偃月依旧笑:“我怎么不开心?我哪里不开心?” 涅离道:“你根本就不爱你的夫君。” 林偃月微微偏了头,语声淡淡地道:“那有什么关系。他爱我,宠着我,呵护我,陪我白头到老,不就好了?” 涅离想起那日在河边的时候,她依偎在那个叫白雪的男人的怀里,脸上露出了怎样安心又依恋的表情。 涅离道:“你既然喜欢那个叫白雪的商人,怎么不和他在一起?为什么要嫁给别人?” 林偃月脸上的表情终于顿了顿,虽然带着一丝笑意,眸中却分明带了寒光:“你身为可汗,每天关心别人的情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要去做媒婆呢。” 涅离突然扳过林偃月的身体,让她面对自己:“既然这么不开心,不如嫁给我,从此以后,这草原任由你纵马,如何?” 林偃月看着面前的涅离,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满是脉脉柔情,却看得她心中发寒。 林偃月的语气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涅离,放手。” 涅离听林偃月直呼自己的名字,不但不觉得生气,反而觉得她像只带着爪子的猫,分外有趣起来,哪里肯松手,只是饶有兴味地低头看着她。 林偃月的整个身体被涅离扭转向后,只觉得腰扭得发疼,不禁生出一股怒火,手中真气流转,猛地击向涅离的胸口,然后借着涅离抵挡的空隙,将手伸向了自己的腰间。 涅离知道林偃月是要去取腰间的那支匕首,也不着急,等着林偃月将匕首抽出来,然后伸手去捉林偃月的手腕。林偃月左手不够灵活,立刻被涅离扣住手腕,夺下了匕首,于是情急之下,右手凝聚内力直击涅离面门,却在涅离躲避的瞬间灵巧折转,然后探向涅离的腰间,抽出了涅离的配刀。 下一刻,林偃月双脚在马腹借力,身体离开马背一尺,瞬间已经将手中的刀向涅离划去。涅离没想到林偃月竟有胆子去夺他的刀,略微惊讶,一时只能将身体后仰,以躲避林偃月的攻击。林偃月则借着这个机会,足尖在马背上一点,瞬间已经施展轻功落到两丈外的一块岩石之上。 涅离从马背上直起身子,然后看向面前执刀而立的林偃月,那一刻,月光从她的身后照过来,那一身白裙随风飞扬,整个人都空灵透明起来,却又分明带着凛冽的杀气,连那柄刀都比原本他使用时冷了三分。 涅离原本调笑的面色也沉寂下来,看着林偃月,“好俊的轻功。” 林偃月的唇边勾出一个薄笑,并未答言。 和林偃月对视片刻,涅离才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你的身上,究竟有多少谜团?看来还真是急不得,美人如酒,需要慢慢品。” 涅离说罢,在马背上对林偃月伸手,道:“上来吧。” 林偃月将刀抛给涅离,淡淡地道:“不必了。” 涅离笑,好整以暇地看着林偃月:“这茫茫雪原,你能辨得清方向?” 林偃月道:“太阳出来以后,自然就分得清方向了。” 涅离道:“你莫非要一个人在这雪原上过夜?还是不要赌气了,随我回去吧。” 若放在从前,林偃月定会考虑清楚利弊,然后选择和涅离回去,但是今日,她偏要任性一回。她自小就是个懂事的姑娘,一辈子只在顾檐梅的那件事上任性了一回,可偏偏落得一无所有。如今,她早就一无所有,何不一直任性下去? 涅离见林偃月如此,突然笑着道:“那,明日再见吧。” 说罢,涅离将林偃月的匕首别进腰带中,然后将腰间的刀鞘解下来,将刀插进刀鞘中,一同扔给林偃月。 林偃月接过刀,有些疑惑地看着涅离。 涅离的唇边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道:“留着防身吧。”然后涅离调转马头,却不是向着他们来时的方向,而是向着另一个方向驱马疾驰而去。 正文_第一百二十九章 浴血而归(2) 林偃月看着手中的刀,然后看着雪地上她和涅离过来时留下的那一长串清晰的马蹄印,不由得露出了一个微笑。难怪涅离就那样直接离开了。今日恰好是十五,月亮要天明才会落,只要她顺着马蹄印往前走,就肯定不会迷路。 林偃月将涅离的刀拿在手上,然后开始向前走去。那柄刀拿在手中十分沉重,若不是看着刀鞘上镶嵌着很多宝石,看起来十分贵重,弄丢了涅离说不定会怪罪,林偃月真想直接扔了。 但是,林偃月往前走了不到半里路,就突然停下了脚步。 月华之下,一双双冒着绿光的眼睛,正从四面八方向她所在的地方聚集,转眼之间,已经将她围在了中间。 林偃月这才明白涅离在离开时露出的那个笑是什么意思,又为何留给她这柄刀,却故意带走了她的钗头凤。涅离的这柄刀过于沉重,林偃月的左手能使用轻巧的匕首,却根本不会使用这样的重型兵器,而右手因为筋脉受损,即使能拿得动刀,也不过能撑一时半刻。林偃月不禁冷笑,涅离这人还真是睚眦必报。 林偃月看着面前的狼群,只能抽出手中的刀,刀鞘落到地上发出一声轻响,狼群略微停了一停,然后全都俯下了身,蓄势待发。 林偃月将刀横在胸前,面对着那一双双绿色的眼睛。这样直白的杀意,倒是比人让她看着舒服多了。 在狼群向林偃月扑过去的瞬间,林偃月手中的刀也已经出手,刀锋切开皮肉的声音,鲜血洒在地上的声音,夹杂着野兽的低声吼叫,在静谧的雪原上显得尤为清晰。 林偃月本以为狼群面对她的刀,会慢慢知难而退,却没有想到,等那血腥之气渐渐散开之后,狼群反而越聚越多,整个雪地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绿色眼睛,成群结队龇着牙向她扑过来。天降大雪,草原上食物匮乏,这些狼只怕早已很久没有进食了,突然遇到她这个送上门的猎物,怎么会放过呢。 过不多久,林偃月的脚下已经全都是狼的尸体,血腥味直冲上鼻尖,林偃月强忍着想要呕吐的感觉,将手中的刀向那一只只扑过来的畜生挥去。 林偃月手中的刀终于渐渐慢了下来,只觉得那刀重逾千斤,手臂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而面前的狼群也渐渐停下,彼此调整着位置,但依旧将林偃月团团围住。 然后,一只公狼慢慢从后面走了出来,旁边的狼便主动为之让开了一条道,那头公狼看体型比一旁的狼大了一半,全身几乎呈雪白色,颈上一圈毛立起来,看起来威风凛凛。那头公狼俯下前半身,龇开一排白森森的狼牙,直勾勾地盯着林偃月,口中呼出的热气化作一团团白雾,公狼身后的狼群也随之做好了再次发动攻击的准备。 林偃月心想,这只公狼或许就是这群狼的狼王了,不由得心头一寒。 很快,那只公狼已经率先向林偃月扑了过来。林偃月忙举刀挥去,却终是慢了刹那,利爪嵌进她的手臂,下一刻狼牙就已经咬住了她的左肩。 林偃月疼得全身一缩,但手中的刀却没有停下,从公狼的腹部直削而上,将那畜生生生削成了两截。温热的狼血洒了林偃月一身,深深插进她血肉中的利爪和牙齿终于慢慢松开,被她用刀挑到了地上。 林偃月本以为狼王被自己杀死,狼群会知难而退,谁知道反而刺激了狼群,使得狼群的攻击愈加凶猛起来,竟是杀红了眼睛,连死都不顾了,疯狂地向她扑了过去。 林偃月渐渐感觉体力不支起来,但只要她稍微露出一点破绽,瞬间就会被那些挂着唾液的利齿撕成碎片,只能强迫自己不去闻那冲鼻的血腥之气,将手中的刀挥向那一只只不知死活的畜生。 天上冰轮高悬,俯照这一场人兽相搏。待最后一只狼毙命在刀锋之下,林偃月终于用仅剩的力气将刀插在地上,然后撑着刀站着,仰头去看天上的那轮明月。 远方响起马蹄之声,一人骑马疾驰而来,身影越来越近,终于勒马停在林偃月面前五丈外。 林偃月慢慢将头转向来人的方向,就看到萧白雪高高坐在马上,一身白色的狐裘,潋滟月华之下,说不出的清雅、干净,就像雪里独开的一枝白梅。 林偃月看向面前的萧白雪,心想上苍真是喜欢捉弄他们。 此刻她的脚下,方圆五丈,被野兽散碎的尸体覆盖,鲜血将雪地染成一片赤红,她身上的白衣同样被狼血染透,还能听到鲜血从衣袖上滴到雪地里的声音。 多年以前,她也是这样站在一旁,看着他满身鲜血,立在尸山血海之间。如今世界颠倒,站在血泊中的人换成了她。 林偃月看着面前的萧白雪,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身体终于支撑不住,扶着刀跪向了地面。 萧白雪在看到林偃月的那个瞬间,刹那间四目相对,只觉得心神俱碎,天地都已经陷落,只剩下他们所在的这一方天地。直到林偃月跪倒在雪地上,萧白雪才终于回过神来,也来不及翻身下马,已经直接施展轻功向林偃月所在的地方飞身而去。 萧白雪伸手扶住林偃月的肩膀,却不敢碰她,那满身的血,不知道她究竟伤在了哪里,声音里已经哽咽:“我来晚了。” 在宴会上,萧白雪看着林偃月独自坐到那堆篝火旁后,也就坐到了之前的席案上,过了一会,总觉得心神不宁,终于下定决心向林偃月所在的地方走去时,却发现那里已经空无一人。萧白雪在宴会的地方找了几遍,都没找到林偃月,这才骑马去附近搜寻,奈何聚集在龙骨湖畔的人甚多,雪地上四处都是杂乱的脚印,直到很久之后,萧白雪才看到一行向雪原深处延伸的清晰脚印,于是立刻沿着脚印追过去,又在地上发现了一个酒壶,这才确定方向,一路追了过来,却不想看到的是这样的情形。 林偃月想要站起身来,却一丝力气都没有,身体虚晃了一下,慌乱中抓住了萧白雪的手,终于无力地靠在了萧白雪的怀中。 林偃月微微摇了摇头,微笑着看着萧白雪,声音格外温柔:“是太早了,这样的场景,真不想被你看到……” 然后,林偃月低头去看被她握住的手,她满手鲜血,将萧白雪的手也染成了赤红,她将手从萧白雪的手心里退出来,依旧笑着:“你看,多难看……” 萧白雪重新握住林偃月的手,轻轻地将她的手拢在手心里,只觉得堵了满心的话,还未说出来,怀中的人已经身体一软,彻底陷入了昏迷。 萧白雪将下巴抵在林偃月的头顶,声音嘶哑而暗沉:“偃月,下辈子,你千万不能再遇到我了。” 九年多前的那个夜晚,谢凌风的剑向他刺过来的时候,他若是出手,林偃月便不会为他挡剑,不会离开平仲山,身体不会变成如今这样,也就不会来西域,不会遭遇眼前的这一切。 彼时距离南柯的一年之期已经只剩下二十多日,整整十一个月他都坚持过来了,可偏偏到了最后的那一刻,面对谢凌风他们的阴谋,面对谢凌风的那一剑,他却灰了心,泄了气,没能将那场拯救贯彻始终,让一切潦草结局。 他一“死”了之,求仁得仁,却留她孤身一人。他甚至不敢想,在回到千音阁前的那九年,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熬过来的。 萧白雪伸手查看林偃月的脉象,似乎只是气力不支,这才略微放下心来。萧白雪抱起林偃月,足尖轻点,整个人已经从地上飞身而起,然后落在了马背上。 林偃月身上有好几处狼牙狼爪留下的伤痕,于是萧白雪也不敢行得太快,一只手搂住林偃月的腰,一边用内力为林偃月疗伤,一边慢慢向来时的方向行去。 正文_第一百三十章 浴血而归(3) 当天空开始泛出鱼肚白的时候,萧白雪和林偃月才终于到达昨日举行宴会的湖边。 萧白雪远远地就听到一阵马蹄之声,似乎有很大一群人正向他的方向行来。那群人很快行到近前,萧白雪才发现为首的人是谢凌风,于是勒马慢慢停了下来。 昨夜,谢凌风为了打探消息,一直在和那些贵族喝酒,饶是谢凌风酒量甚好,也没办法一个人喝过那么多人,终是喝得有些醉了,乔贯华和夏云舒也一样喝醉了,于是几人都被人扶到了客人用的帐篷休息。 谢凌风睡到天明,突然从梦中惊醒,察觉林偃月并未睡在自己身边,这才想起来昨夜发生的事。谢凌风匆忙回到他们自己的营地,发现林偃月并不在营地,这才知道林偃月一夜未归,于是急忙向乌古里族的人询问,却根本没有问出林偃月的下落。谢凌风匆忙集合人马,出来寻找林偃月,却没想到一出营地,就遇到萧白雪带着林偃月回来了。 谢凌风看着被萧白雪抱在怀里的林偃月,昨晚林偃月分明穿着一身白衣,此时身上的衣服已经成了斑驳的黑红色——那分明是干涸的血迹。 “偃月她怎么了?你们去了哪里?”谢凌风声音嘶哑,几乎已经发不出声音,拉住缰绳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 萧白雪面色平静地道:“并无大碍,她身上的是狼血。” 谢凌风稳了稳心神,便打算从马上下来,走过去接林偃月。 萧白雪却没打算将林偃月交给谢凌风,而是重新驱马向前,一边走一边道:“她身上有外伤,就别折腾了,免得伤口裂开。我直接带她回营帐,让白及过去为她看看。” 说罢,萧白雪没有再看任何人,径直向他们扎营的地方走去了。走出去三丈,又重新停了下来,取下挂在马上的一把刀,抛给身后的谢凌风,道:“这是阿里可汗的刀,之后麻烦你还给他。” 谢凌风握着手里的刀,那刀鞘和刀柄已经完全被鲜血浸透了,一股血腥之气直冲鼻尖。谢凌风只觉得心中绞痛,不由得用力握住刀柄,片刻后才回过神来,驱马跟在萧白雪身后向营地走去。 萧白雪带着林偃月回到她的营帐前,为避免林偃月的伤口裂开,便直接抱着她从马上飞身而起,轻轻落到了地面上,然后走进营帐中,小心翼翼将林偃月放到了床榻上。 桑白及昨晚也歇在了涅离为他们准备的营帐中,早上被谢凌风他们吵醒,这才回到之前的营地,却一直等在营帐外,直到见到萧白雪的身影,这才忙跟着萧白雪走进了林偃月的营帐。 桑白及见萧白雪将林偃月放下后,面前的衣服上全都是血,不禁心头一跳,忙问道:“白雪,你没事吧?” 萧白雪摇头,道:“是她身上的血。你快帮忙看看。” 桑白及点头,然后摆出一副医者的架势,将所有人轰了出去,但林偃月毕竟是女子,桑白及多有不便,于是留下穆寒冰和柳双双帮忙。 帐篷外,谢凌风和萧白雪等人都站在门口,谁也没有说话。 谢凌风心中满是疑团,过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对萧白雪道:“昨晚,你们究竟……” 萧白雪道:“在下遇到尊夫人的时候,尊夫人已经是现在的状态。” 谢凌风听萧白雪用词客气生疏,语气也有些冷淡,而且萧白雪的话听起来是在说明情况,却又似乎是在解释昨晚并未与林偃月在一处,继续问下去就有些尴尬了,于是谢凌风便也没有再多问。 过了很久,才见桑白及和穆寒冰一起从帐篷内走出来。 桑白及道:“她没事,就是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萧白雪心中松了一口气,也没再说什么,对谢凌风一点头,然后便和桑白及一起离开了,毕竟此时已经没有他再去关心林偃月的立场。 谢凌风见二人离开,立刻掀开帘子走进了帐篷中。柳双双见谢凌风走进来,便退了出去。 谢凌风在床榻旁坐下,然后看着榻上的林偃月,林偃月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但面色依旧有些苍白。谢凌风只觉得心中愧疚得无以复加,昨晚他光顾着打听消息,竟然忽略了林偃月,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不知道她为何拿着涅离的刀,不知道她为何满身是血,更不知道为何是萧白雪带着她回来的。 谢凌风一直那样坐在林偃月的床头,直到傍晚的时候林偃月才醒过来。谢凌风喂林偃月喝了药,又重新扶林偃月躺下。 林偃月虽然躺下了,却并未睡着,而是盯着帐篷顶发呆。 谢凌风犹豫了片刻,才终于问道:“偃月,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偃月听到谢凌风的声音,侧过脸看着谢凌风,回答得十分简单:“遇到了狼。” 林偃月见谢凌风蹙着眉,似乎并不信她说的话,怕谢凌风怀疑她昨晚和萧白雪在一起,于是又补充道:“我杀了狼群,但是自己也受了伤。幸而遇到了萧白雪。” 谢凌风听林偃月和萧白雪口径一致,用的都是“遇到”这个词,看来昨晚二人确实不在一起,终于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但是,谢凌风随即想到涅离的那柄刀,心头又重新罩上了阴云:“涅离的刀……” 林偃月道:“涅离说有狼,于是将那柄刀给了我,让我防身。” 谢凌风并不知道涅离拿走了林偃月的匕首,于是也就没有再过多追问。 林偃月换了话题道:“昨晚我打听到,宥连王已经过世的王妃是汉人,容貌极为美丽,说不定就是尹筱筱。” 谢凌风点头,然后道:“嗯。我还打听到,宥连王曾将女儿嫁给涅离为正妻,还带了一样宝贝作为陪嫁。” 林偃月的眼中顿时添了几分神采,问道:“宝贝?” 谢凌风解释道:“据说名叫‘鲛人泪’,不过此事并未公开,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 林偃月道:“鲛人泣珠,如果宥连王妃确实是尹筱筱,那么鲛人泪十有八九就是永生莲。” “我也这么觉得。”谢凌风道。 林偃月看着谢凌风,心中犹豫,却还是说了出来:“昨晚涅离说,赛因的母亲,和我长得像。” 谢凌风心头猛地一跳,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半晌都没有说话。 林偃月看着谢凌风,道:“你要小心。此人年纪轻轻,就统领草原九王,绝非池中之物。” 谢凌风听林偃月关心自己,心中愧疚愈盛,正要说话,却听林偃月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林偃月道:“在拿到鲛人泪之前,我们都需要少计较一些。那柄刀,我自己去还给涅离。” 谢凌风立刻明白了林偃月的意思,神色顿时暗淡下来。可是,他明知道另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妻子生了心思,怎么能够无动于衷? 谢凌风抬眼看向林偃月,缓声道:“偃月,我做不到。” 林偃月看着谢凌风的神色,轻轻叹了一口气:“凌风,我想要永生莲。” 长久的沉默之后,谢凌风才终于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声音:“好。” 就在这时,帐篷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很快便见柳双双掀帘进来,压低声音道:“阿里可汗派人来了。” 林偃月心中疑惑,让谢凌风扶自己坐起身,二人对视一眼,一同看向了门口。 营帐门被掀开,首先走进帐篷的是赛因和女古,两人身后跟着十个婢女,每人手中都端着一个托盘。 众人向两位公主见了礼,赛因这才说明来意:“父汗今晨听说,尊贵的客人被野狼所伤,心中深感抱歉,特意送来一些伤药和补品。” 赛因的话说得正式,谢凌风和林偃月便只能恭敬地还礼。 柳双双领着婢女们下去将东西放下,赛因和林偃月寒暄几句,这才带着妹妹女古离开林偃月的帐篷。 赛因和女古离开后,谢凌风也离开了帐篷,留林偃月独自休息。 林偃月又躺下睡了两个时辰,这才起身,将伤口的药重新换过,然后让婢女伺候着洗漱梳妆。 林偃月走出帐篷,目光落在一旁萧白雪的帐篷上,此刻正有女孩子们的笑声从里面传来,听得出是赛因和女古的声音,想必方才赛因和女古来给她送药,其实是为了借机去找萧白雪和桑白及。 林偃月在帐篷前停了片刻,这才吩咐人去牵马,然后向涅离的大帐而去。 正文_第一百三十一章 浴血而归(4) 林偃月走进涅离的大帐,就见里面铺了厚厚的波斯绒毯,一旁的炭火将室内烤得温暖如春,涅离就坐在最里面铺着虎皮的椅子上。 涅离示意帐中的婢女下去,这才微笑着看着面前的林偃月:“你如今可是我们草原的大英雄了。方才我派人去昨晚的地方查看,他们说你竟然以一人之力,斩杀了整个狼群,连草原上的狼王都毙命在了你的刀下。” 林偃月淡淡一笑,道:“那还要多谢可汗的刀。”说罢,林偃月将手中拿着的一把刀放在涅离面前的案上。 涅离看了一眼那柄刀,整个刀鞘和刀柄都是已经干涸的血迹,竟像是直接从血泊中捞起来的一般。 涅离走到林偃月的面前,看着林偃月道:“你在怪我?” 林偃月的笑容比方才再深了一分:“可汗一早就知道有狼,却故意拿走了我的匕首,留下了这把沉重的刀。” 涅离往前再走半步,停在林偃月身前,唇边露出一个微笑:“昨晚我离开的时候就想,如果你真的葬身狼腹,那也不值得我为你多花心思,但是,如果你可以顺利脱身,这样的女人,我涅离就非得到不可。” 林偃月虽然早就猜到涅离昨晚是故意的,但此刻听涅离承认,还是不由得心中一寒,只是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依旧笑着道:“原来可汗是为了考验我。” “你已经过关了。”涅离一边说,一边伸手想去抚摸林偃月的脸,却被林偃月躲开了。 林偃月道:“我只是不知道,如果我嫁给可汗,可汗能给我什么?” “你终于想通了?”涅离朗声一笑,看着林偃月道,“嫁给我,你就是我涅离的‘可敦’,也就是你们汉人说的皇后。” 林偃月心中略微惊讶,面上却笑得淡然:“可汗娶一个汉人女子做可敦,可真是别有深意。我听说,加上赛因公主已经过世的母亲,可汗一共娶了五位妻子,分别来自五个部族,却没有立任何人为可敦,想必是因为无论立谁,剩下的部族都肯定会不满。如今,如果您真的娶了一个毫无背景的汉人,反而可以平衡各族,免得大家去争可敦的位置。” 涅离眼中光芒更深,不禁笑着道:“没想到你连这一层都想到了!心思这么通透,真是让我刮目相看。怎么,心动了?” 林偃月微笑着摇头,道:“还不够。至少,和另外四个女人分享一个男人,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何况,在这草原上,我除了这张总有一日会衰败的脸,根本无所依仗。哪怕我成为‘可敦’,也和一个南方女奴没有任何区别,命运和生死,都捏在可汗手里。” 涅离爽朗一笑:“你知道吗,我实在是很喜欢你的直白。” 林偃月看着涅离,突然露出一个略带狡黠却又天真的笑:“所以,我的可汗,您得拿出更加珍贵和难得的东西,这样才能打动我。” 林偃月故意这么说,其实是想试探涅离,看涅离会不会主动提及“鲛人泪”。 涅离看着林偃月,眸光深邃,似乎别有深意:“是么,这可得让我好好想想,究竟用什么东西,才能打动美人芳心。” 说罢,涅离走近林偃月一步,一手揽住林偃月的腰,几乎完全贴近了林偃月的身体,然后低头看着林偃月:“我给你时间考虑这件事。不过——你可别让我失望。” 林偃月感到腰上的手越收越紧,不禁心头一凛,面上却没有表露,只是微笑着仰头和涅离对视。 半晌,涅离松开林偃月的腰,转身将案上的一个匣子取过来,打开来递给林偃月。 林偃月见那匣子里放着一支匕首,色泽鲜艳如血,正是她的钗头凤,于是接了过来。 林偃月退后几步,对涅离道:“告辞。”然后转过身,径直走出了帐篷。 林偃月从涅离的大帐中出来,还未回到营地,在半路上就遇到了桑白及。 桑白及笑得一脸愉快,却又带了一丝嘲讽,道:“昨晚的宴会,你和那位可汗躲在角落里似乎谈得很开心啊。后来,你是和他单独出去了吧?” 林偃月收了笑容,淡淡地道:“是又如何?” 桑白及往前走了半步,站到林偃月的身侧,压低声音道:“鲛人泪必定是在王族手中。早一日拿到,我们就可以早一日离开草原。你不尽快从阿里可汗那里下手,莫非你真的要白雪去接近那个公主?” 林偃月的神色骤然一黯,已经带了几分凄惶,喃喃地低问道:“我若真的去接近涅离,他该怎么想呢?” 桑白及忍不住出言讽刺道:“你都已经嫁给谢凌风了,还管白雪他怎么想?”说罢,桑白及看着林偃月脸上的脸色,又不禁低低一叹。 桑白及道:“我有个妙计。” 林偃月疑惑地问道:“妙计?” 桑白及面露不忍之色,别开目光看向面前的草原,低声道:“你告诉大家,鲛人泪根本就不是永生莲,但是涅离有办法救你的性命。然后,你开开心心嫁给涅离,悄悄拿到鲛人泪给我,我自然有法子瞒着白雪让他吃下永生莲。等你嫁给涅离,白雪和谢凌风自然都灰了心,也安了心,必定不会再纠缠,只能回南疆去。” 桑白及的话音未落,林偃月的脸色已经由凄惶转为灰败,声音却反倒较方才平静多了:“确实是妙计啊。” 这里距离南疆足有万里之遥,关山迢递,鳞鸿杳绝,萧白雪再也不会有她的消息,也无法知道她的死讯。 于是,他不会知道她已经死去,她会活在他的幻想里平川纵马、旷野观星、安度余生。 于是,他也能如她幻想的那样,遇到一个深爱他的姑娘,与他共结连理、齐眉举案、恩爱白首。 桑白及低叹一声,道:“你看,这算不算完美结局?” 林偃月抬起脸,看向远处天空那一抹如血晚霞,字字凄怆,声如泣血,却还是努力维持着脸上的那个笑:“算。怎么不算?真是完美的结局啊。” 桑白及觉得心里像是堵了什么一样,憋得有些发疼,可是却还是不得不让自己硬起心肠。大约是因为长途跋涉的原因,前几日晚上萧白雪又吐了血,待萧白雪睡着之后,桑白及看着那几乎被鲜血浸透的手帕,只觉得心慌意乱,整个手心都是汗,整夜都没敢合眼。 桑白及定了定心神,道:“当然,这事情还有一个麻烦的地方。没有了永生莲,白雪和谢凌风他们两人谁都救不了你,只有涅离能救你,所以,你在死亡和嫁给涅离之间选择了后者,也无可厚非。如果他们相信你是真的想要嫁给涅离,那是最好。但是,如果他们不信,就需要那你将戏演得足一些,然后好好劝劝他们。” 林偃月凄然一笑:“我明白……” 桑白及道:“白雪那边我倒是不担心,你做的选择,他都会成全。但是,谢凌风对你已经着了魔,就算他相信涅离可以救你,相信你是真的愿意留在草原,估计也不会善罢甘休。” 林偃月露出一个苦笑,道:“千音阁再厉害,那也只是在南疆,到了这万里之外的异国地界,凌风他又能如何?涅离是草原的汗王,坐拥草原九部,数万铁骑,若是与之对抗,千音阁绝对不是对手。” 桑白及知道林偃月说的也是他们的痛点,无奈地道:“我只是担心,谢凌风也许会不惜鱼死网破,也不愿意放弃你,到时候惹怒了涅离,我们谁都没法脱身。” “凌风那边,我再想办法吧。”林偃月脸上的痛色愈加明显,再不复往日里坚强模样,连声音都只剩下了细碎缥缈的一线,“我担心的,反而是檐梅那边。我与他自小便在一处,那些别人看不见的心绪,总是能被彼此一眼看透。如今,哪怕多年未见,我也没有信心能骗过他的眼睛。万一他发现我们是在骗他,只怕……” 桑白及听到这句话,心中多少有些不快,道:“你和谢凌风之间的事情,不就骗过了他吗?” 林偃月只觉得心里像是猛地被人塞进了一把冰碴,又冷又疼。只有这件事,他们彼此误会了十几年,也彼此欺骗了十几年,而且,大约也没有机会再解释清楚了。追根究底,或许也只是因为那个人是谢凌风,亲情的浓厚,恩情的沉重,堆砌成密不透风的墙,挡住了心底里不敢表露的渴求和愿望。 桑白及语调沉重地低低一叹,竟有些少年老成之感,道:“我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先试一试了。万一不行,我也有其他的法子……” 桑白及没有继续说下去,脑海中闪过他从松风崖的密室中拿到的那个青铜盒子,神色随即黯了黯。 林偃月也没有追问桑白及说的其他法子是什么,脸上的哀伤依旧,却慢慢露出一个苦笑来:“我们这是怎么了,长吁短叹的。放心吧,我一定可以拿到鲛人泪的。” 桑白及有些歉然地别过脸,道:“抱歉……” 林偃月只是轻轻摇头,眸中浮现出一层水雾:“我能为他做的,其实远不如你。拿到鲛人泪之后,所有的一切就拜托你了。” 拿到鲛人泪,或许整个故事就终于可以结局了吧。啊,不,是她终于可以退场了,而他的故事还会很长、很远,流入江湖,化为传奇。 正文_第一百三十二章 琴中藏字(1) 林偃月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在营帐中休息了一会,起来时天色便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大家在草地上架起了好几堆篝火,千音阁和长桑谷的两拨人都坐在中间最大的那堆篝火前,再加上下午过来的赛因和女古,大家正聊得热火朝天。 林偃月向中间的篝火走去,又在几丈外停下,目光远远地落在萧白雪和他身旁的赛因身上,火光的映照下,二人脸上的笑容暖融融的,却看得她心里发酸。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这样的事情,今日不发生,将来也总是要发生的。 于是,她在心里劝说自己——你看,你已经拿本就所剩无几的余生换了一年,而这一年的时间里,你能和他相处的时间也不过就这短短的一段路,况且如果顺利的话,可能明天就拿到鲛人泪然后不得不分道扬镳。所以啊,你还别扭什么呢?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如此劝过自己,林偃月终于努力露出一个十分自然的笑容,然后走到了火堆旁,默默地坐在了谢凌风身旁。 谢凌风见林偃月过来,低声问道:“你的伤没事吧?我陪你回去休息?” 林偃月摇了摇头,然后将目光落在了对面,那里坐着萧白雪和桑白及,他们的身旁分别坐着赛因和女古。 女古此时正和桑白及聊得热烈,林偃月刚坐下来,便听女古问道:“白及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桑白及假装思考了一下,然后笑着说:“转眄流精,眉黛青颦,楚腰蛴领,惊鸿照影,凌波微步,罗襪生尘……” 女古听桑白及说出这一长串晦涩难懂的词语,不由得面露疑惑和尴尬之色,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桑白及像模像样地解释:“就是说,星眸盈盈,云髻峨峨,宫腰纤纤,莲步姗姗,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说到这里桑白及拉了个长音,似乎意犹未尽却又不想再说下去的样子,然后下了总结,“嗯,总之,就像月姐姐这样的美人。” 桑白及每说一句,女古的脸色就难看一分,最后女古随着桑白及的目光看向林偃月,脸色蓦地难看到极点,桑白及话音刚落,女古已经猛地站起身来,硬邦邦说了一句:“我先回去了。”便要带着婢女大步往回走去。 一旁的赛因正和萧白雪说着话,突然听到女古的这句话,有些愕然地抬起头,冲着女古的背影道:“女古,你怎么了?” 女古也不回头,语气里带了厌恶和不耐烦,道:“用不着你管。”说罢,已经大步离开了。 赛因方才也零星听到了几句女古和桑白及的对话,已经猜到了女古为何生气。桑白及故意说那些女古听不懂的词,拒绝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而且,女古生了一副乌古里族女子的外貌,高挑的个子,小麦色的皮肤,虽然在族中也是人人夸赞的美人,却很难符合桑白及口中的汉人审美。再加上,她这个做姐姐的,恰恰随母亲生了一副汉人面孔,只能愈加让女古觉得不舒服。 赛因见女古离开,气氛一时尴尬起来,也不好意思一个人再待在这里,虽然恋恋不舍,还是向众人道别,然后跟在女古身后往回走去了。 待赛因和女古离开后,场上一时安静下来。 夏云舒看向桑白及,道:“人家女古公主这么喜欢你,你何必拒绝呢?” 桑白及的脸色立刻垮了下来:“鲛人泪是赛因母亲的陪嫁,要女古有什么用?” 夏云舒道:“那不是正好,我看赛因公主喜欢萧堂主可喜欢得紧。” 桑白及看着夏云舒,突然笑起来,一脸天真无邪:“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谁舍得出那么昂贵的陪嫁?我看,还是阿里可汗对你家阁主夫人更加有兴趣吧,直接让你家阁主夫人改嫁给阿里可汗好了……” 夏云舒正要辩驳,突然听谢凌风提高了音量道:“桑谷主!” 谢凌风方才听桑白及在说到女子容貌后突然扯上林偃月,心中早已生了怒意,此时听到桑白及的这些话,饶是涵养再好,也终是忍不住出声喝止。 桑白及顿时满脸怒气,正要说话,坐在他身边一直沉默的穆寒冰突然开了口,语气听起来平和,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强硬:“分明是贵阁的云使先出言不逊,谢阁主这怒气,只怕占不上理吧。” 场面一时冷了下来,惯做和事老的乔贯华忙道:“桑谷主、穆堂主且先息怒,别为小事伤了和气,今日齐聚,不如心平气和地交换一下探听到的消息,再讨论接下来的行动。” 听到此时,林偃月突然轻笑出声,看神情竟是十分愉悦。这场闹剧一般的争吵,说到底都是为了她和萧白雪,可她和萧白雪就像两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任心中浪潮汹涌,却选择了始终沉默。 在林偃月的笑声中,众人都敛了神色,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篝火的哔波声。 林偃月被身旁的柳双双拉了拉衣袖,这才停了笑,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过了片刻,还是穆寒冰先打破沉寂,道:“不如千音阁先说说探听到的消息吧。” 乔贯华见其他人都不说话,于是道:“宥连王已经过世的王妃是汉人,生育过两个女儿,只是不到三十岁就去世了。涅离已故的发妻便是这位王妃的小女儿,嫁给涅离时还带了一样密宝作为陪嫁,就是方才桑谷主提到的‘鲛人泪’,极有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红莲’。” 桑白及补充道:“我们这边还打听到,宥连王的这位王妃姓‘楼’,而尹筱筱的外祖母也姓‘楼’,所以极有可能是尹筱筱到了西域之后,随外祖母改了姓。” 林偃月本是一直看着面前的篝火,听到桑白及的这句话,突然抬起头来,问道:“你们确定姓“楼”?除了赛因的母亲,另一个女儿呢?” 桑白及见林偃月本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却突然发问,不禁有些疑惑,但还是耐心地回答道:“听说宥连王有事耽搁,这次要到冬捕节前才能赶到龙骨湖畔,所以消息都是向其他部族打听到的。至于另一个女儿,我们没有仔细问,你要是关心,我们之后再打听一下吧。” 林偃月听罢,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垂眸不说话了。 一旁的谢凌风握住林偃月的手,低声道:“偃月,等宥连王到了,我再去打听具体的消息。” 林偃月的目光悄悄自萧白雪沉寂的脸色上扫过,犹豫着是不是将手抽出来,但最后还是忍住了,过了片刻,终于恢复了平日里惯常的浅笑:“不必了。” 谢凌风似乎还想再说什么,看着林偃月的神情,终是选择了沉默。 林偃月也不再理会篝火旁的众人,站起身来,然后向着营帐走去。千音阁剩下的几人见状,也都站起身来,回了各自的营帐。 正文_第一百三十三章 琴中藏字(2) 待千音阁的人消失,篝火旁只剩下了长桑谷的三人,桑白及这才对一旁的萧白雪道:“白雪,林偃月究竟怎么了?脸色似乎不太正常。” 方才萧白雪一直都没有说话,此刻才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这件事,很有可能和偃月的身世有关。我也只是猜测,等弄清楚了,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们吧。” 桑白及听萧白雪如此说,又见今日萧白雪一直神色复杂,于是也只能强压下心中的好奇,没有再追问下去。 穆寒冰从方才就一直看着萧白雪,此刻见二人话音落下,这才对萧白雪道:“白雪,你是不是有心事?昨晚我看你对赛因公主一直十分冷漠,今日却突然改变了态度。你不会是想……” 萧白雪垂着眸,过了半晌才道:“我只是觉得,我不能因为她长得像偃月,就故意对她残忍。况且,我也想早点了结此事。” 穆寒冰轻轻一叹:“你对人总是这么温柔。” 萧白雪听着穆寒冰的话,却只是苦笑。 有时候,我们用残忍表达温柔;有时候,我们用温柔掩盖残忍。 从前,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所以直到临死之前,都对林偃月很残忍,最后只给了她满心伤痕。可是,假如一开始他就告诉林偃月他的心意,即使快乐的时光会很短暂,她的心也会因为曾经一直被温柔以待而始终保持温暖,说不定很快就可以从顾檐梅死亡的悲伤中走出来,和谢凌风一起建立幸福美满的家庭,而不用经历这样漫长、孤寂、痛苦的九年。 后来,面对那些红着脸对他说喜欢的女孩子,他都尽力不去伤害她们,她们还那般年轻,不应该因为他的冷漠而在爱情里满心伤痕,她们应该带着他给她们的温暖,学会去爱一个更好的人。 但是今日,他对待赛因的态度温和,却只是因为他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所以对一个女孩子的感情做了最残忍的利用。而他做这个决定,是在昨晚看到林偃月鲜血浴身,孤身一人执刀站在荒凉雪原上的那一刻。 涅离对林偃月的心思昭然若揭,林偃月却不能触怒涅离,只能完全陷于被动。但若是他可以通过赛因知道鲛人泪藏在哪里,他们就可以早日离开草原,林偃月也就可以自此过上安稳的日子。 萧白雪、桑白及和穆寒冰三人又在篝火旁坐了一会儿,这才站起身回营帐。 桑白及本是和萧白雪住在一起,但是进了帐篷,又说想起来什么事,于是单独去了穆寒冰的帐篷。 桑白及趴在桌上,手拨弄着面前的一个银盏,眉头紧紧地蹙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穆寒冰问道:“白及,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异常?” 桑白及道:“你说,白雪他如果真的和赛因在一起了,是会开心呢,还是会痛苦呢?” 穆寒冰道:“这个,就要看白雪自己的选择了。” 桑白及轻叹一声:“是啊。”随即,脸上重新恢复了平日里的笑意,只是那笑意中却隐藏了几分忧郁。 穆寒冰看着桑白及的神色,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从小到大,桑白及常常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但是自从知道萧白雪命不久矣之后,桑白及经常在萧白雪不在的时候露出现在这样的表情。 更让穆寒冰担心的是,今年年初,桑白及和萧白雪去了一次千音阁的松风崖,然后桑白及瞒着萧白雪带回了那个青铜盒子,那之后桑白及脸上的愁容就愈加明显了,而且那愁容又较从前不同,有时候像是多了更多的悲伤,有时候又像是反而舒解了不少。 穆寒冰也曾问过桑白及那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桑白及却每次都只是糊弄过去,根本不肯告诉她。被她逼问地急了,桑白及便撒娇耍赖道:“弟弟长大了,总要有自己的小秘密嘛,总有一天我会告诉表姐你的。”穆寒冰听罢,也就不好再问了。 穆寒冰从思绪中回过神来,问道:“白及,你不开心吗?” 桑白及抬头看着穆寒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哪有!” 穆寒冰不知道该如何劝说桑白及,于是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道:“那就好。” 林偃月回到帐中,梳洗过后,便懒懒地窝在了床榻上。 很快柳双双便将药送了过来,待林偃月吃过药,柳双双却并未离开,而是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 柳双双道:“伤好些了?” 林偃月笑:“嗯,红姨这次开的药真是管用,我的身体已经比以前好多了。” 柳双双压低声音道:“别让他太担心了。” 林偃月没有接话,而是偏了头微笑着看着柳双双:“双双,我想弹琴。” 柳双双见林偃月一副撒娇的神态,不禁露出一个无奈的笑,然后站起身来,帮林偃月将琴从箱子里拿了出来。 林偃月起身,将琴摆在小案上,却没有弹奏,只是用手轻轻抚摸着琴弦。 柳双双看着林偃月,心中只觉得愈加疑惑起来。 林偃月面前的这张琴,之前一直放在听雨楼中,这次出发前,林偃月特地让人将这张琴带了出来。 当初林偃月说要搬进听雨楼时,柳双双让很多婢女先去收拾屋子,出于对听雨楼的好奇,她也和婢女一起过去了,然后顺便参观了一下听雨楼。参观之后,柳双双才暗暗觉得吃惊,整栋楼中除了三间看起来像是卧房的房间放了些床榻和家具,其他的房间全都空荡荡的。而这空荡荡的听雨楼中,六楼的一间房间里却放着六七张琴。 柳双双虽然在琴技上并不是很好,但也曾学过,看得出来那些琴都是十分珍贵的传世珍品,龟背纹、梅花纹、蛇腹纹,每一张都断纹清晰。清理了那些琴上积得厚厚的灰尘,柳双双逐一拨响它们,却发现它们中的大部分都已经损毁,根本发不出完美的音色,只有其中一张还能够正常弹奏。 只是,自从林偃月回到听雨楼后,总是每日待在空荡荡的楼上,从没有到六楼去看过,也没有提起琴的事情。柳双双虽然心中奇怪,却从未问过。这次临出发前往西域之前,林偃月才终于让人取出了那张唯一可以弹奏的琴。 柳双双看着面前的林偃月,问道:“这张琴,可有什么来历?” 林偃月笑而不语,却伸手将琴翻转了过来。 柳双双顺着林偃月的目光看向琴底,见上面刻了四句诗,于是轻轻念了出来:“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 林偃月却摇了摇头,示意柳双双往琴底的凤沼看去。 柳双双带着心中的疑惑,看向黝黑的凤沼,借着烛火的光亮,柳双双看到里面并排刻着两个字符,和汉字有些相似,却又不是真正的汉字,而是有些像乌古里族使用的当地文字。 柳双双问道:“这两个字符是什么意思?” 林偃月却答非所问:“据江湖传闻,尹筱筱曾经用琴做过武器。” 柳双双看着林偃月,林偃月已经将琴翻转了过来,然后轻轻拨响了琴弦。 正文_第一百三十四章 误许芳心(1) 宴会之后,很快就是十月下旬的燃灯节。 燃灯节之前,乌古里族家家户户都要开始制作供奉用的佛灯,而乌古里湖畔乃可汗行营所在之地,燃灯节会愈加盛大,很早就开始在筹备。燃灯节虽然只有二十五日这一天,但在这前后的三日都会举行各种活动,诸如赛马、赛骆驼、摔跤、射箭之类。 林偃月他们自然也收到了参加燃灯节的邀请,为了进一步探听消息,自然也乐得参加。 燃灯节前一日上午举行的是赛马比赛,草原上搭了一排排毡布棚,以便让人坐下观战。 林偃月一行的席案就在涅离和两位公主的旁边,因为之前和涅离之间发生的事情,林偃月总觉得略微有些不自在,好在座位的视角极好,林偃月便手执一杯奶酒,静静地看着比赛。 场上的赛事进行不多久,便到了林偃月他们这组上场的时候。参加比赛的是萧白雪、桑白及、谢凌风、乔贯华四个人,对手是乌古里族的四位贵族男子。 萧白雪四人俱都身着汉人服饰,再加上四人都肤色如玉、容貌朗秀,和乌古里族男子大有区别,便愈加惹眼起来,早已引得观战女子的一片娇呼。 林偃月用手撑着桌面,目光饶有兴味地落在赛场之上,其实却只看得见萧白雪一人,今日他难得穿了一件束袖的劲装,看起来英姿飒爽,别是一番风味,哪里能让人移开眼。 柳双双故意拉了拉林偃月的衣袖,笑道:“你的目光太直白了。” 林偃月不为所动,连眼睛都没有移一下:“没关系,隔了这么远,没人知道我看的是谁。” 但是相较于林偃月的安静,一旁的赛因和女古却早已从席案上站起身来,对着萧白雪和桑白及一边挥手一边高声道:“白雪哥哥,白及哥哥。” 桑白及扬起马鞭挥了挥,笑道:“等我凯旋而归。” 萧白雪却只是一笑,并未说话,目光在赛因的身上一扫,然后落在了一旁的林偃月身上。 四目相对,林偃月不由自主地躲了开去,却对上了萧白雪身边的谢凌风的目光。林偃月只能对谢凌风一笑,然后垂了眸。 谢凌风本以为林偃月只是在发怔,却见林偃月对他展唇一笑,虽然一如平常的浅淡,却让他的心顿时颤了一下,像是要和周围那些被风吹动的旌旗一般鼓动起来。 就在这时,原本一直坐于主座上的涅离突然站起身来,看向场中,笑着朗声道:“好久没有参加这样的比赛了,能否再加我一个,让我与贵客较量一局,见识见识南方的马术?” 谢凌风微微一愣,随即驱马向前半步,同样笑着道:“可汗若能屈尊降贵与我等一战,幸甚之至,还请可汗不吝赐教。” 涅离从座位上走下来,往前走了几步,正好站在林偃月的席案前,然后吩咐随从去牵马。 涅离往林偃月那边移了一步,目光依旧看着前方,却低声道:“我若赢了他们两个,你就嫁给我,如何?” 林偃月对涅离露出一个笑,却没有回答。 很快便有人将涅离的马牵了过来,涅离看着林偃月的那个笑,低声道:“我就当你答应了。” 待涅离上马,比赛终于正式开始,发令官一声令下,九匹马已经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林偃月的眼睛不好,盯着日光下的身影看了太久,终于觉得发疼起来,那九人刚出发就已经收回了目光。 林偃月向自己的身旁看过去,赛因、女古、夏云舒、穆寒冰,还有很多乌古里族的女子,她们的目光全都看向了场上,在九匹马同时出发的那一刻,目光里的温度或许深浅有异,却都看向了自己注视的那一个人。 最后,林偃月的目光落在了身旁柳双双的身上,唯有她一人,目光平静安然,看向了面前的天空。 林偃月也和柳双双一般看向那高原辽阔的蓝天,良久,才轻声道:“双双,我很抱歉。”如果不是因为她坐在这里,柳双双或许也可以像其他女孩子一般,将目光看向萧白雪的身影吧。 柳双双收回目光,唇边露出一丝浅笑,垂眸轻轻摇了摇头。 林偃月道:“等将来我死——” “没有什么将来。”柳双双笑着打断林偃月,“在罗浮城我就说过了,我什么也不求。” “双双……”林偃月看着柳双双。不过是年少时三日的缘分,柳双双却为此替他陪了她八年。 柳双双温柔一笑:“如真有所求,便是希望你对自己好一点,可以活得久一点。” 就在这时,只听身边传来一声欢呼之声,原来是马蹄之声已经远远地响起了。 林偃月和众人一起向前看去,就见几匹马正向他们这边疾驰而来,待到近了,林偃月才看清为首的是涅离、萧白雪和谢凌风,却不见乔贯华和桑白及的身影。 林偃月虽然不知道桑白及的骑术,但乔贯华的骑术绝对不弱,却不想会落后谢凌风这么多,不禁有些暗暗担心起来。 林偃月身旁的赛因已经忍不住站起身向着赛场挥手,脸上喜悦的神色毫不掩饰,女古则有些黯然,目光在自己姐姐身上扫过,立刻微微噘了嘴,露出不悦的表情。 很快,涅离以一马的优势率先到达终点,随后萧白雪和谢凌风几乎同时到达,观战的人群中纷纷欢呼起来。 涅离的目光在林偃月身上一转,然后看向了萧白雪和谢凌风。 萧白雪和谢凌风一起对涅离施礼,笑着道:“可汗马术了得,甘拜下风。”涅离骑的是自己的坐骑,而他们骑的却是不熟悉的马匹,赢面本就小了很多,况且他们如今在人家地盘上,见涅离似乎一心想要赢他们,反而不敢真心与涅离相较。 就在几人说话间,就听身后又传来马蹄声,原来是桑白及和乔贯华,以及另外几个参赛的贵族到了。 待桑白及和乔贯华到了近前,林偃月这才看清,二人手中都拿着一束蓝色的花,想是方才在路上采的。 众人都停下来,然后翻身下马,向方才的坐席走过去。 赛因率先从座位上走出去,几步跑到萧白雪的身边,笑着仰起脸道:“白雪哥哥,你好厉害。” 萧白雪只是一笑,没有说话。 涅离笑:“难道不是父汗更加厉害?” 赛因被涅离调侃,调皮一笑:“父汗骑的可是自己的坐骑,谁不知道您的‘追风’是草原上最快的马。白雪哥哥骑着不熟悉的马,还能有这个速度,难道不比父汗厉害?” 涅离豪爽一笑:“对对对,是父汗胜之不武。” 一旁席案上的人听到涅离和赛因父女的对话,都不禁笑了起来,但萧白雪只是静静立在一旁,面上带着惯常的浅笑,而谢凌风、乔贯华和桑白及三人也只是沉默地站着,都有些神色复杂。 正文_第一百三十五章 误许芳心(2) 众人寒暄过后,萧白雪他们这才向自己的席案走去。 在看到桑白及回来的瞬间,女古便站起身来,却见桑白及并未看向自己,而赛因和涅离的对话和笑声更加让她觉得心中烦乱,于是重新闷闷地坐了下来。 桑白及将花拿在手里,步履轻快的往自己的席案走,但是桑白及的席案就在女古的旁边,看在女古眼中,就像是桑白及拿着那束花径直向自己的方向走过来一样,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惊喜,顿时红了脸,又期待又羞涩地垂了眸,等着桑白及向自己走来。 女古偷偷拿眼看了看桑白及,很快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心跳得愈加快了,听着那脚步声一点点向自己靠近,然后有一双靴子停在了自己面前三尺处。 然后,女古听到了桑白及的声音:“表姐,送给你。” 女古听到这句话,猛地抬起头来,就见桑白及正停在穆寒冰的面前,将手中的花递给了穆寒冰。 女古见此情景,顿时窘迫得脸颊通红,眼泪都几乎要掉下来了,却还是强忍住了,唰地站起身来,然后径直跑开了。 桑白及就像是没有看到女古一样,自顾自地在穆寒冰身边坐了下来。 穆寒冰压低声音无奈地道:“你这样,可有点失了君子风度了。” 桑白及却一脸不以为然:“我才懒得伺候公主脾气呢。何况,有对比才能突显优点,显出我们家白雪的好,吸引人家赛因公主的注意嘛。” 穆寒冰见桑白及一副“努力将自己哥哥嫁出去”的口气,差点忍不住笑出了声,忙忍住了。 女古气冲冲地离开,涅离和赛因自然也都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赛因道:“我去看看吧。”说罢,便要去追女古,却被涅离拦住了,只得作罢。 乔贯华和夏云舒因为以夫妻相称,自然被安排在同一个席案上,乔贯华走到夏云舒身边坐下,很自然地将手中的花递给了夏云舒,面上依旧是惯常的风流笑意,将深情都藏进了眼眸深处。 夏云舒避开了乔贯华的目光,默默将花接了过去。 乔贯华心中苦涩,却只是小声用开玩笑的语气解释道:“花是桑谷主塞给我的,他说自己骑术不好,输了回去不好看,不如摘束花带回去挽回一点面子,所以顺便拉上了我。” 夏云舒知道乔贯华是怕自己心中有负担才特意解释的,于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低头看着着手里的花,心中却泛起了阵阵涟漪,脑海中又浮现出方才比赛开始前,谢凌风和乔贯华并肩坐在马上的场景。 年少初识的那日,谢凌风和乔贯华也是这样同时出现在她的面前,同样笑容灿烂、神采飞扬的少年。可是如今,两人都换了模样,一个轩昂冷峻,一个风流恣意,一样的出类拔萃、光芒万丈。她只觉得一颗心上下浮动,不知道该停在哪个位置。 场上的赛事已经到了女子的比赛,上场的全是乌古里族年轻的女孩子,传来阵阵娇笑之声。但是,林偃月他们这边谁都没有上场,只是坐下来观战。 到了赛因上场的时候,赛因却没有直接走向赛场,而是走到观战席的中间,对涅离施礼道:“父汗,女儿这一场若是赢了,父汗能不能答应女儿一件事?” 涅离问道:“哦?什么事?” 赛因的脸上略微带了一丝羞涩,却只是狡黠一笑:“要等女儿赢了再说。” 涅离笑着道:“好。”说罢,目光却在林偃月他们这边的席案上扫过,然后很快移了开去。 赛因道:“今日叔叔伯伯们都在,可要为赛因做个见证,父汗您到时候可不能反悔。” 涅离点头:“那是自然。” 赛因对着一旁坐着的萧白雪一笑,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目光,这才向赛场走去。 林偃月看着赛因的那个笑,突然觉得一丝异样,侧过脸去看萧白雪,却见萧白雪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手里的银盏。 这几天赛因每天都会和女古一起过来找萧白雪,然后拉着萧白雪和桑白及一起出去,带着他们在草原各处逛,后来燃灯节的活动开始,更是几乎每天都黏着萧白雪。 林偃月一直都觉得很矛盾。她很想赶走赛因,因为她能和萧白雪相处的每一天都很珍贵。但是,如果萧白雪也喜欢赛因,那么她的理智告诉自己应该不去打扰他们。所以,在这样的矛盾中,她还是选择了后者,每天坐在营帐前发呆或是晒太阳,等着萧白雪回来的时候,假装平静地和他打个招呼,然后走回自己营帐中。能多见一面,也是好的。 赛马场上,马儿扬蹄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视野中,林偃月心中忐忑,紧张地听着动静,直到马儿重新回来,这才立刻看过去——当先一匹黑马,马上坐了个身穿白色衣裙的姑娘,正是赛因。 林偃月想起方才赛因说如果赢了要涅离答应一件事,顿时有了某种隐约的预感,然后心顺着自己的猜想猛地向下一沉,立刻有种想要逃离的感觉。 赛因飞快地翻身下马,脸上洋溢着笑容,自信又飞扬,目光在萧白雪身上停留片刻,眸中深情几乎要溢出眼眶,然后恋恋不舍地移开,单膝跪在涅离的席案前,笑着道:“父汗,我赢了。” 涅离笑着问道:“赛因,现在可以说了吧,你要什么?” 赛因略微羞涩地低下头,道:“父汗,女儿想请您为我和白雪哥哥赐婚。” 赛因此语一出,场上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向萧白雪这边看过来。 萧白雪面露一丝惊讶,只觉得心中一沉,迎着那些看向他的目光,只得站起身走到了赛因身边。 赛因看着萧白雪严肃的表情,心中突然不安起来,站起身面对萧白雪,嗫嚅道:“白雪哥哥……” 萧白雪面对赛因那张和林偃月相似的脸,心中百般滋味,却只是用很平静的语气道:“公主,对不起。” 正文_第一百三十六章 误许芳心(3) 赛因的脸瞬间惨白,仰头看着萧白雪,连声音都在微微地抖:“白雪哥哥,你骗我的对不对?这段时间,我们……” 萧白雪微微摇头:“公主可能是误会了。” 听到方才赛因对涅离直接求婚的话,他心中的惊讶并不少于旁人,他根本没有想到赛因会这般大胆。这几日他确实尽量对赛因不要太冷漠,却低估了一个十六岁女孩子在爱情上的热情和计无反顾,竟然会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要求涅离赐婚。 他虽然确实想从赛因那里打探消息,但还不至于要去利用一个女孩子的婚姻和一生幸福。况且,若他用这种办法拿到永生莲,治好了林偃月的身体,林偃月也不会觉得开心吧。 涅离高高坐在主座上,神色虽然看着平静,却是常年身居高位的不怒自威,对萧白雪道:“你是看不上我们草原上的公主了?” 萧白雪转过身面对涅离,欠身施了一礼,道:“岂敢。公主金枝玉叶,草民不过一介商人,实在高攀不上。” 涅离的唇边露出一个笑:“这句话就是托辞了。娶了公主,管你什么身份,都是无上尊贵。莫非,你已经有了心爱的女子?” 萧白雪摇头,语气恳切:“草民逍遥江湖,自在惯了,必难耐富贵,不安拘束,恐将来有负公主。” 涅离脸上的神色慢慢冷了下来,“你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了?” 就在这时,桑白及突然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走到萧白雪身边。 林偃月见状,不禁立刻担心起来,桑白及平日里说话,向来只看心情,从来不知道“客气”二字怎么写,这几日对女古公主便是如此,何况桑白及对萧白雪这个哥哥护得紧,赛因这般当堂逼婚,桑白及心中定然生气得很,要是顶撞了涅离,只怕涅离会因此迁怒萧白雪,这事情就更加难以解决了。 林偃月不待桑白及说话,已经从席案上站起身来,正要说话,却见桑白及突然恭恭敬敬地对涅离行了个礼,道:“可汗,这件事情实在有些突然,事关婚姻大事,要家兄立刻定夺,未免太过仓促,可汗能否宽限些时日,容家兄考虑一下。” 林偃月松了一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情急之下站起了身,忙坐了下来。 谢凌风看着林偃月的举动,放在身侧的手猛地握紧,眸中寒光闪过,竟然带着凛冽的杀意。前几日萧白雪抱着一身是血的林偃月回来的情形,立刻浮现在谢凌风的眼前,他本以为那天林偃月和萧白雪只是偶遇,但是看着此时林偃月脸上的担忧之色,便知道事情远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 涅离听罢桑白及的话,沉默片刻,道:“好。我便给你们十日。” 桑白及心中有一丝疑惑,涅离竟然这般大方,居然给了十日,但桑白及面上却没有表露,对涅离再施一礼,道:“多谢可汗。” 话说到这个份上,萧白雪也只得跟着桑白及对涅离施礼:“谢可汗。” 萧白雪将目光转向一旁的赛因,对赛因歉然施礼,却什么都没有说,然后便随桑白及一起回到了席案上。 赛因的脸色既悲伤,又忐忑,也没再回到席案上,而是直接离开了。 林偃月一直垂着眸,心中五味杂陈,却还是有那么一丝欢喜。过了片刻,这才重新抬起头来,却触到了涅离的目光。 林偃月只觉得心头一跳,涅离唇边那一抹笑意,让她顿时不安起来。她在心中揣测,涅离早就猜到她喜欢萧白雪,此时同意赛因嫁给萧白雪,说不定是为了断她的念想,否则赛因作为大公主,怎么能够轻易嫁给一个汉族商人。 林偃月压下心中的不安,对涅离回以一个浅浅的微笑,然后重新垂了眸。她不能表现得疏离,但也不能表现得太热情,免得让涅离怀疑。所以,这样简单的微笑,就已经足够了。 赛马结束之后,林偃月一行便回到了各自的营帐。 谢凌风先陪林偃月回到帐中,见林偃月似乎有些疲累的样子,便让婢女伺候着林偃月梳洗躺下,自己则去了乔贯华那边。 谢凌风在桌边坐下,对乔贯华道:“结果如何?”方才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赛马场,他们派人对平时不太好去的地方也进行了探查。 乔贯华点头,道:“查到了。燃灯节期间,鲛人泪会和其他一些宝贝一起被供奉在神塔之中,为时三天,第四日的清晨就会被收回涅离的大帐。” 谢凌风沉吟片刻道:“今晚神塔那边的人甚多,况且白天已经探查过,晚上不宜再去了。明日是燃灯节的正日子,白天会在神塔前举行各种仪式,但是晚上所有人都会回到各家的帐篷中团圆守夜,所以我们正好借此机会去神塔探探路。” “我也是这么想的。” “长桑谷那边一直没有动静。我们明晚去看看,后天晚上就动手,正好抢在长桑谷前面,也免得被涅离发现。” 乔贯华听罢谢凌风的话,却面露犹豫担忧之色,道:“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蹊跷。之前,我们查了那么久,每次都只能查到一点点消息,光是知道鲛人泪的存在就花了半个月,那之后的八九日我们也没有查到任何有用的消息,却在昨日突然知道了鲛人泪放的地方,又似乎正好放在神塔中等着我们去取一样。” 谢凌风沉默片刻,长叹一声,道:“我知道。但是,即使是陷阱,我也必须去。等鲛人泪被收回涅离的王帐,事情就麻烦了。王帐是整个草原戒备最森严的地方,地势本就开阔,再加上是帐篷而非建筑物,几乎没有藏身之处,我们绝对不可能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盗取。而且,这里还驻扎着数万骑兵,只要惊动了,就必定难以抽身。所以,我必须要趁着鲛人泪还放在神塔的时候去试一下。” 乔贯华听谢凌风说完,知道劝谢凌风也没有用,于是轻叹一声道:“没事,我会帮你的。” 谢凌风看向乔贯华,神色愧疚地道:“抱歉,贯华,我总是让你陪我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这些年,乔贯华陪他做过的最危险的事情,第一件是十年前杀顾檐梅,第二件是几个月前攻打碧霄宫,第三件便是如今来西域寻找永生莲。每一次都是时刻有性命之忧,可乔贯华总是提醒他很危险,最后却还是选择了陪着他冒险。 乔贯华看着谢凌风歉疚的神色,却只是拍了拍谢凌风的肩,微笑着道:“兄弟之间,不说这个!” 正文_第一百三十七章 共沐星河(1) 翌日便是燃灯节。 从早上开始,人们便穿上节日盛装,在神塔前高诵祷词,举行盛大的仪式。 林偃月并不知道谢凌风已经查到了鲛人泪放在神塔,独自一人待在营帐中许久,不禁有些烦闷,想着走到帐外透一口气,又不喜欢燃灯节闹哄哄的氛围。于是刚到下午,林偃月便让婢女去告诉谢凌风她晚上不回来了,让谢凌风不必去寻她。然后,林偃月独自骑马出了门,向着龙骨湖西面的一片山丘行去。 林偃月一个人骑马在草原上闲逛,到了傍晚时,便在山丘上寻了一块背风又比较平坦的地方,在地上铺了毡布,悠闲地看着夕阳沉落。 夕阳落尽后气温骤降,然后随着天色渐渐转黑而愈加寒冷起来。出来时,林偃月随身带了一个羊皮袋,里面装了满满一袋的烈酒,于是便拿出来小喝了几口。 烈酒烧过喉咙,林偃月只觉得整个身体便渐渐暖和起来。可是,身体是暖了,心却依旧一片冰冷。 沿湖的半圈草地,被次第亮起的酥油灯连成一片,像个巨大的月牙,从林偃月所在的山丘上看过去,灯火明明灭灭、闪闪烁烁,宛如天上银河落地,天地俱都沐浴星河,一片光影交错,璀璨尤胜漫天繁星。 林偃月抱着腿坐在山丘上,怔怔地看着山下,心想此刻河岸上必定是家家户户团圆,老幼围坐,燃起酥油灯祈福,便瞬间觉得有些落寞起来。 从十年前千音阁被灭的那一天起,她的世界就没有了“团圆”这个词。 在听雨楼的那九个月,她也曾和顾檐梅一起并肩坐在栏杆外,看着山下的瀛洲城是如何在黄昏里燃起炊烟,在夜色里亮起灯火,然后在星月下安然沉睡。可是,属于他们的,永远只有头顶那两盏不灭的灯笼,照不亮一座寂然独立的阁楼。 后来在烟花巷的七年,她常常像从前一般坐在阁楼上,却已经是孤身一人,满楼的璀璨灯火,满城的繁华夜色,从来没有一处属于她。 她和顾檐梅,在亲情上都是一样的残缺不全。 顾檐梅还算曾经拥有过,却亲手接过了姨父递过来的南柯,然后在最后连父母先祖都一并辜负了。后来他给自己改名为萧白雪,连从前的姓都舍弃了,未尝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而她自己,承谢家恩情,也曾白得十几年温暖,却一朝毁去,他日泉下也无颜再见谢家的人。如今她所拥有的,只有那张琴,那张此次被她带到西域来的琴。 她十岁那年,谢伯母郑重地将那张琴交给了她,说是她父母的遗物。她不知道自己从前的名字,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生辰,所有关于亲生父母的,唯有那张不知来历的琴而已。可是,她却学会了用琴杀人。 林偃月点燃了带过来的一盏琉璃灯,然后一直就那样坐着,时不时喝上几口,对着山下出神。 在那些闪烁的灯火里,突然就很想见萧白雪,想和他说说话,想像从前一样和他一起并肩坐着,看一看灯火繁华。她知道是自己奢求太多,却还是忍不住这样期待,虽然这期待让她有些难过。 就在林偃月越坐越觉得心中黯然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林偃月转过身,就见一人站在身后,含笑看着她。她想,上苍其实偶尔也有对她很好的时候,就比如现在,会突然大发善心地满足一下她的奢求。 林偃月眼眸含笑:“萧堂主。”然后将身体往左边移了移,将毡布让出一半来。 萧白雪走到林偃月身边坐下,目光瞥见她身前略微瘪下去的羊皮袋,又闻到空气中的酒香,便知道林偃月方才一直在喝酒。 萧白雪见林偃月脸色微微发红,知道她已经喝了不少,于是忍不住道:“你身体不好,少喝一点。” 林偃月抱着膝盖,歪着头枕在膝盖上,然后看着萧白雪,说话的声音闷闷的:“不要。冷。” 萧白雪听林偃月的语气,似乎是有一点点醉了。 萧白雪无奈地道:“那我陪你回去吧,早点回去休息。” 林偃月只是看着萧白雪,微笑着摇头,像个调皮的孩子。她怎么舍得走? 林偃月突然很想故意和他犟一下,看他打算怎么办。小时候她其实经常这么干,假装固执地不听他的话,等着他露出无奈而温柔的笑意,柔声来哄她,她再假装被他哄好了的样子,微微噘着嘴,语气却是乖顺的:“好的吧,檐梅哥哥。” 此刻她可能确实有那么一点点醉了,但心里其实还是清醒的,她知道此刻若是回去,他们最多也就能够一起走一段路,然后就要各自回到自己的帐篷,那样岂不是白白辜负了一个单独和他相处的机会? 萧白雪看到林偃月略带孩子气的样子,不禁怔了怔,但很快神色便恢复如常,问道:“你是不是醉了?” 林偃月点头:“对呀,萧堂主你太好看了,看着看着就醉了。” 萧白雪有些无奈地笑了,她果然是真醉了。 萧白雪正想伸手扶起林偃月,然后带她回去,便见林偃月突然转过脸去,将下巴埋进膝盖间,目光定定地看着山下,然后闷闷地说了一句:“我想在这里再坐一会儿。” 萧白雪听着林偃月的声音,像是一句轻缓的叹息,在他的心里搅出了一圈涟漪,刚伸出去的手便收了回来。 萧白雪将目光也和林偃月一般落在面前的灯火上,半晌后才转过脸去看着林偃月,道:“真漂亮。” 林偃月轻声道:“是吧。”然后用手撑住脸颊,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她其实很想说,是因为你坐在我的身旁,那灯火才变得格外美丽。 坐了片刻,林偃月突然想,她何不再贪心一点? 于是,林偃月转过脸去看着萧白雪,道:“听说这酥油灯会点整整一夜,这样一直守着灯的话,就可以得到天神的祝福。现在已经是丑时,离天明已经不到两个时辰了,我想一直在这里看着。萧堂主,你会不会陪我?” 最后一句话,像是朋友间开玩笑的语气,尺度把握得很好,藏了心底里的雀跃。 萧白雪原本有些担心林偃月的身体,但最近见林偃月似乎较从前好了很多,又见她脸上的笑意,终是不忍心拒绝,于是微笑着道:“在下自当相陪。” 林偃月用一只手撑着额角,歪着头看着萧白雪,笑得十分满足。 头顶繁星亘古不灭,山下灯火长明不熄。天造地设的唯美,似乎都只是为了他们两个人。她所剩无几的余生,能得这样片刻,已经十分难得。 林偃月看着山下的灯火,问道:“萧堂主这些年是不是到过很多地方?” 萧白雪道:“去过江南、中原、燕北,还有这次的西域。”说罢,萧白雪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可我还是觉得,我们南疆是最美的。而南疆最美,在于南疆西北的大厘城,有‘苍山洱海’的绝景。” 林偃月突然想起来从前听过的一句话——“苍山雪,洱海月”,这才意识到话中暗含了他们二人的名字,心中顿时觉得十分高兴,面上却不敢表露,只是略微有些遗憾地道:“只可惜,我一直没有机会去。” 萧白雪道:“这几年,我几乎每年都去大厘城一两次。 林偃月惊喜地看着萧白雪:“是吗?真的有传说的那么美,值得年年都去?” 萧白雪却轻轻摇了摇头,神色有些黯然:“长桑谷在大厘城的医馆药局,总是时不时地遭到袭击,有时候药材运不过去,甚至谷中派过去好几个医术高明的大夫都死在了那边。” “为什么会这样?” “大厘城附近的区域,数十个小门派明争暗斗,每一次去都能换一拨新的,直到这两年才好了一些。如今,洱海中不知掺了多少鲜血,苍山下不知埋了多少孤魂。” 林偃月也神色黯然起来。 自从十年前千音阁被灭门,南疆的江湖,早已不复曾经。如今,千音阁虽然灭掉了碧霄宫,完成了形式上的一统南疆,但是千音阁本身的力量也有消耗,并不足够让所有的小门派都臣服,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插手其他门派的纷争,要真正让南疆恢复十年前的秩序,还需要千音阁不断强大,而这是一条漫漫长路。 萧白雪低叹道:“这些年,长桑谷一直努力治病救人,平复纷争,虽然有一些效果,但终究力量有限。” 林偃月重新笑起来,看着萧白雪道:“我相信,总有一天,南疆的江湖会变成从前的样子。” 萧白雪看着林偃月,也终于回以一笑。 正文_第一百三十八章 共沐星河(2) 林偃月不想浪费这一晚上,努力想将它拉长,于是一直都在和萧白雪说话,但酒意终究还是一点点吞噬了她的意识,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萧白雪本是将目光落在山丘下的灯火中,过了半晌,当他侧过脸去看林偃月的时候,才发现林偃月将头靠在膝盖上,已经闭眼睡着了,身上的披风垂下来将她的整个身体罩住,领上的白狐毛在风里微微起伏。 萧白雪就那样看着林偃月,片刻也不想将目光移开,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在瞬间变得格外安宁,心里有喜悦和温暖,也有悲伤和苦涩,混合成他自己都分辨不清的情绪,全都堵在了心间,让胸腔都有些闷得难受。 过了很久,萧白雪终是忍不住伸出手,想要轻轻触碰林偃月安睡的容颜。可是萧白雪的手刚伸出去,就见林偃月似乎是睡得有些不舒服,肩膀动了动,然后身体便向他的方向滑了过来。萧白雪忙伸手接住林偃月,让林偃月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林偃月像是正在做梦一般,有意无意地挽住了他的胳膊。然后,他听见林偃月轻声说道:“檐梅,我很想你……” 萧白雪蓦地一惊,低头去看林偃月,却见林偃月依旧睡着,似乎正在做一个十分开心的梦,唇边的笑容温柔又甜美。 萧白雪盯着林偃月的那个笑看了片刻,终于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用指尖挑开她鬓边垂下的一缕发丝,然后将一个吻落在了她的额头。 林偃月睁开眼的时候,便发现天空已经泛白,她正紧紧抱着萧白雪的手臂,将头枕在萧白雪的肩头。 林偃月心中有些懊悔,最后竟然还是将时间浪费了。不过,她想到昨晚自己一直靠在萧白雪的身上,和他离得这么近,不禁又觉得有些开心。而且,她昨晚还做了一个梦,梦到了顾檐梅。 昨晚的梦里,林偃月回到了十年前,她和顾檐梅并肩坐在听雨楼最上面一层的廊外,两盏灯笼高悬,山下依旧一片灯火璀璨。从前,她这样坐在顾颜梅的身边时,他们之间总是隔着一尺的距离。但是在这个梦里,她不仅紧靠顾檐梅坐在了他的身边,还用手紧紧抱着顾檐梅的胳膊,将头靠在顾檐梅的肩上。她轻声对顾檐梅说:“檐梅,我很想你。”顾檐梅拨开她额前的碎发,然后吻了她:“我也想你。” 林偃月想,加上这个梦,昨晚她其实等于赚了双份,实在应该要学会知足。 林偃月听见头顶传来萧白雪的声音:“你醒了。” 林偃月也不能再继续抱着萧白雪的胳膊,心中无限遗憾,但还是只能松开,然后道:“抱歉,我居然睡着了。” 萧白雪问道:“昨晚,你做梦了?” 林偃月担心萧白雪是不是听到她昨天说的那句“我很想你”,于是问道:“我说梦话了?” 萧白雪摇头,道:“没有,我只是见你笑得很开心。” 林偃月松了一口气,道:“梦到了小时候的一些人和事。” 萧白雪看着林偃月,问道:“小时候?” 林偃月听到萧白雪的语气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但目光中却带了一丝隐藏的探寻,突然开始怀疑起来,会不会萧白雪其实听到了她叫的那声“檐梅”,却假装没有听到? 于是,林偃月低下头,努力让自己露出一个十分自然的笑容,道:“梦到和凌风一起去看望檐梅,檐梅说他很想念我们,虽然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梦里还是觉得很开心。” 萧白雪听着林偃月口中说出的“我们”,眼前便又浮出昨晚她睡着后脸上那温暖甜美的笑容。他竟然会以为那笑容是给顾檐梅的。他想起他们在罗浮城分开时,林偃月说她去罗浮城是为了和过去做最后的道别。这果然是一个很彻底的道别,就连梦里,都已经界限分明。 只觉得心中蓦地一痛,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继续将话头接下去,过了片刻才说出一句:“我们回去吧。” 萧白雪没有再看林偃月,而是站起身来向自己昨晚骑过来的马走去。 林偃月见萧白雪没了往常的温柔浅笑,神色也骤然沉寂下去,只觉得心中抽痛,却什么都不能说。 待萧白雪走远之后,林偃月这才站起身。但就在林偃月站起身的瞬间,突然重新跌坐到了毡布上。她的身体本就畏寒,即使有了红玉莞的药,也经不起在雪地上这么坐一个晚上,此刻只觉得双腿像是针扎一般地痛起来。 林偃月慌忙向前看去,见萧白雪此刻已经离她很远,又背对着她,并没有发现她的反常,这才松了一口气。 林偃月忙趁着萧白雪转过身之前,艰难地站起身,将地上的东西用毡布胡乱一裹,塞进一个布袋子里,然后一点点挪动上了马,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好在她昨晚是骑马来的,不然她可能再多走半步就会倒下。 林偃月见远处的萧白雪也上了马,然后向着她的方向行了过来,只是萧白雪似乎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所以也没有发现她的反常,这才放心下来。 林偃月和萧白雪一起向营地的方向行去,但是没走多远,林偃月就觉得双腿像是被千万只蚂蚁啃噬一般,疼得她冷汗直冒,忍不住紧咬牙关,却怕被萧白雪发现,忙戴上披风的风帽将脸藏好,然后催马走在了萧白雪的前面。 林偃月往前走了几丈,发现身后的萧白雪没有跟上来,忍不住回过身去,却见萧白雪停在她身后两丈外,脸色看起来格外沉寂,还带了些疏离的意味。 林偃月正不知要说什么,便见萧白雪的唇边重新露出了一丝惯常的浅笑,分明是平和温暖的,却像是一张拒人千里之外的面具。 萧白雪对林偃月微微颔首,道:“一起回去,总是有些不好,我先走一步了。” 说罢,萧白雪一拉缰绳,马儿立刻扬蹄向前,从林偃月身旁越过,然后向着他们营地的方向疾驰而去。 林偃月只觉得心像是在一瞬间跌入冰窖一般。一旦等他们离开西域,她可能就永远都见不到萧白雪了,可她居然在这个时候惹他难过。 可是,她又能如何呢?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安慰自己,希望等她死后,萧白雪可以再不为过去所累,重新快乐起来。 林偃月看着面前的雪原,和那个很快远去的身影,只觉得瞬间冷风透骨,双腿更是疼得让她忍不住蜷缩起身体,无力地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不过,好在地上的雪很松软,林偃月并没有摔伤,却根本没有力气站起身,双腿埋进冰冷的雪里,疼痛愈加强烈起来,眼前一阵晕眩,只觉得白晃晃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 林偃月索性闭上了眼睛,然后摸索着往前移了几尺,摸到马腿、马腹、马鞍,伸手探到了马鞍上挂着的布袋子,这才重新坐回地上。 林偃月解开布袋子,从里面拿出了装着酒的羊皮袋。酒很烈,直烧着喉咙,林偃月只能一口口勉强往下咽,终于喝完了,这才将羊皮袋随手扔到地上,然后将双腿伸到面前,一边伸手去揉膝盖,一边等着酒意慢慢流遍全身。 过了一会,腿上的疼痛逐渐减轻,林偃月这才慢慢睁开了眼睛,方才眼前的那一片炫光不见了,视野中出现了几道竖着的模糊黑影,在面前几丈处摇晃。 林偃月心中猛地一惊,下意识往四周看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四周亦有无数道黑影在晃荡着,却怎么也看不清。 林偃月心中虽然慌乱,但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从前有几年眼睛一直不好,故而练得听力胜于常人,于是和方才一样闭上眼睛,一边伸手悄悄去取腰间的匕首,一边凭听觉去判断敌人的位置。 然而,等林偃月闭上眼睛之后,却发现根本听不到任何敌人的声音。她愈加心惊,究竟是什么人,能拥有这样诡异的轻功,让她完全无法察觉? 林偃月按住匕首的手都忍不住开始颤抖起来,这些人偏偏选在了她身体状态最差的时候来,看来今日是凶多吉少了。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林偃月扶住一旁的马站起身来,然后背靠马匹挡住身后的空门,将匕首横在胸前,全神贯注地去分辨身边的动静。但是,除了贴着雪地吹过的风声,她依旧什么声响都没有听到。 对峙了片刻,林偃月觉得自己的双腿已经几乎要断掉了,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却突然怔在当场,然后身体无力地跪跌到了地上。 正文_第一百三十九章 共沐星河(3) 林偃月慢慢将手伸到面前,目光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那里便出现了一团黑影,她将目光移到雪地上,那团黑影也一起移到了雪地上。 林偃月终于明白,方才她看到的,并不是什么人影,而是她自己的幻觉。 林偃月伸手捂住脸,身体蜷缩成一团,忍不住微微颤抖。 她记得红玉莞曾经提醒过她,这次新配的药会有后遗症,当时她并没有去问具体是什么,此刻才明白,那后遗症已经出现在了她的眼睛上。 当年谢凌风那一剑刺进她的肩头,她的眼睛被剑气所伤,不久之后也是像现在一样,眼前逐渐出现黑影,然后一点点扩大。当她知道自己可能会失明以后,前三天她几乎彻夜失眠,不分白天黑夜地睁着眼睛,看着那团驱之不散的黑影,直到十天以后,她才终于适应,并且让自己接受了将要失明的事实。看来这一次,她需要再接受一次这个事实。 过了很久,林偃月这才艰难地坐起身,重新睁开了眼睛,眼前那团黑影已经完全消失了,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过了很久,待腿上的刺痛感慢慢消失,林偃月这才重新站起身,将地上的羊皮袋收好,然后上马向营地的方向而去。 林偃月行了一段路,便在一处山丘下遇到了桑白及和穆寒冰,说是被人邀请去参加燃灯节了,到现在才结束。 桑白及看着林偃月惨白的脸色,问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林偃月摇头,勉强露出一个微笑,道:“没事,只是有点累了。” 桑白及皱眉看着林偃月,突然驱马往前几步,停在林偃月身侧,伸手拉住林偃月的手腕,然后不顾林偃月的抗拒,强行用手指捏住了林偃月的腕脉。 林偃月还想挣扎,但见桑白及一脸怒气的样子,知道也拧不过桑白及的小孩子脾气,于是只好作罢。 过了片刻,桑白及这才松开林偃月的手腕,冷冷地道:“你们千音阁的大夫,都是这么给人开药的吗?我说这段时间你怎么看起来像是好了很多。你知不知道,这法子,等于是将两日变成一日活,还会有严重的后遗症,少则一年,多则一年半,你就……”桑白及说到这里,不禁叹了一口气,“你这是何苦?” 林偃月听着桑白及不耐烦的语气,像个赌气的孩子,话里却藏了关切,于是露出一个浅笑,道:“死之前,让自己活得潇洒一点,不行吗?” 桑白及白了林偃月一眼:“早点拿到那样东西,你也可以早点回去修养,别死得太早。” 林偃月正要说话,却突然听一旁的穆寒冰压低声音道:“有人。” 方才二人说话间,穆寒冰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此时突然听到山丘后面传来一点动静,便立刻警觉起来。 穆寒冰示意林偃月和桑白及二人不要动,然后立刻向山丘后走去。穆寒冰刚往前走了几丈,突然见面前的雪地上一个灰色的东西一蹿而出,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只灰兔子,正慌乱地向远处跑去。 穆寒冰松了一口气,这才停下脚步,回到桑白及的身边。 林偃月对穆寒冰和桑白及微微点头,也没有再说话,便转身骑上马离开了。 穆寒冰和桑白及待林偃月走后,也很快骑上马往营地走去。 待三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草原上,方才山丘后的一颗矮树下,突然钻出来一个人——竟然是女古。 女古因为被桑白及拒绝的事情,这几日一直心情极差,燃灯节的法会刚散,便和赛因吵了起来,赌气一个人跑出来,正坐在山丘下生闷气,就见桑白及和林偃月骑马朝着山丘的方向行了过来,便下意识地躲在了山丘后。 于是,方才林偃月和桑白及说的话,大都落到了女古耳中,尤其是最后那句“早点拿到那样东西”,女古听得十分清楚。 女古将拿在手里的几根草茎狠狠扔到地上,脸上渐渐露出一个冷笑,衬托着那张尚显稚气的脸,显得极不协调。女古被桑白及拒绝,心中早已生了愤恨,她贵为公主,素来只有被人奉承的道理,从没有被人拒绝的道理,此刻知道桑白及到草原来是别有目的,哪里能够放过。 女古在山丘后站了一会,待桑白及和林偃月离开的马蹄声完全听不见了,这才急匆匆地往回去的方向走,也不回自己的营帐,而是径直去了涅离的大帐。 涅离昨晚一夜没睡,正打算休息,听婢女禀报说女古要见他,猜想女古是因为早上和赛因吵架的事情,不由得微微皱眉,却还是让女古进来了。 女古平日里和涅离撒娇惯了,一进大帐便几步跑到涅离的身边,拉住涅离的手,急急地道:“父汗,女儿有件重要的事情和您说。”说罢,也不待涅离发话,便将大帐内伺候的婢女都赶了出去。 待帐中只剩下女古和涅离二人时,女古才将方才见到林偃月和桑白及的情形以及听到的对话告诉涅离。 涅离听罢,面色平静,缓声道:“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 女古本以为涅离听完会震怒,却见涅离唇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女古心中打鼓,犹豫了片刻,道:“之前女儿确实有些糊涂,第一次遇到南边来的人,这才……不过,赛因姐姐对那个叫白雪的商人热情得很,父汗您不打算将这件事告诉姐姐吗?” 涅离看着面前的女古,突然温和一笑,道:“这件事情,父汗自有安排。你是我们草原上真正的公主,将来父王自会为你安排一桩好婚事的。” 女古听完涅离的话,顿时眉眼一弯笑起来,略带羞涩地嗔怪道:“父汗,您真是……女儿不和您说了。” 涅离看着女古的眼睛,道:“这件事,绝不许对第三人说起。” 女古见涅离已经不是方才的慈父模样,双眼微微眯起,目光深邃,闪着不着痕迹的冷光,不由得心头一凛,急忙低下头应道:“是。” 正文_第一百四十章 胭脂红妆(1) 林偃月和桑白及他们分开后,骑马回到营地附近,就见夏云舒站在前面不远处,似乎正看着远方的天空出神。 待林偃月从夏云舒身旁经过时,便见夏云舒转过身,道:“我有话和你说。” 林偃月昨晚几乎一夜没睡,又受了寒气,只想立刻回去休息,于是对夏云舒道:“我有点累了,明日吧。” 夏云舒脸色有些苍白,坚持道:“几句话就好。” 林偃月有些无奈地道:“那我们回营帐坐下说吧。” 夏云舒道:“回去有些不方便,我不想被别人听到,还是就在这里吧。” “好。”林偃月略微有些不耐烦,但还是翻身下马,走到了夏云舒面前。 夏云舒面带犹豫之色,眸中神色复杂,也没有看林偃月,而是面对着面前空无一物的雪地,道:“九年前你过生日时,我送给你的那盒胭脂,里面真的有‘醉红妆’?” 林偃月听到这话,虽然感到一丝意外,但也知道自从她在罗浮城向夏云舒提及胭脂的事情后,夏云舒肯定会去查的,只是没有想到夏云舒这么快就已经查出来了。 “千杯绿酒何辞醉,一面红妆恼杀人。”林偃月慢慢念出一句诗,顿一顿,然后微笑着道,“醉红妆,可真是个美丽的名字。” 听罢林偃月的话,夏云舒的脸色愈加苍白起来,“原来,真的是醉红妆。” “醉红妆”是“毒王”宫师宇晚年的得意之作,却并未广泛流传,故而知道的人并不多,夏云舒也是听林偃月提及之后,暗暗查访才知道的。但是,当年夏云舒将那盒胭脂交给林偃月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里面被加了其他东西。 夏云舒记得,那是在顾檐梅死前不久,林偃月和顾檐梅说要一起过生日,夏云舒便犹豫着应该送什么样的礼物。送给顾檐梅的礼物,夏云舒很早就决定好了是一套茶具,但是送给林偃月的礼物,夏云舒还在考虑。于是,谢凌风便提议,说要不送林偃月一盒胭脂吧,山下瀛洲城的铺子,最近刚去江南进了货,说不定有新品。夏云舒听谢凌风这么说,心中虽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但谢凌风既然开了口,她也不好反驳,于是只能答应。 第二日,夏云舒便在乔贯华的陪同下,一起去了瀛洲城。当时因为千音阁惨遭灭门之祸不久,城中属于千音阁的店铺大多都已易主,卖胭脂的只剩下一家,于是夏云舒和乔贯华便径直去了这家店。夏云舒开口询问,掌柜的很快便拿出了一盒胭脂给她看,特质的贝壳盒子,看起来十分精致,说是刚从江南进的新货,上等的几天内就几乎卖光了,只剩下最后这一盒。于是夏云舒买下了那盒胭脂,然后和乔贯华一起回了平仲山。 夏云舒刚回到家里,便听母亲说外祖父生病了,要她后天一起回外祖父家去。如此一来,她便没法参加几天之后林偃月和顾檐梅的生日宴了。乔贯华当时也在一旁,于是和她说,要不先将生日礼物送给林偃月和顾檐梅吧。夏云舒觉得有道理,于是第二日一早便去了听雨楼,将给林偃月的那盒胭脂,还有给顾檐梅买的茶具,提前送给了他们。 那之后,夏云舒便跟随母亲回到了外祖父家,而父亲说阁中有事,便独自一人留在了平仲山。可是,夏云舒和母亲回去后,才发现外祖父只是偶感风寒,等她和母亲到时已经没有大碍了。 当夏云舒再次回到平仲山时,才知道万叶台已经在大火中化成了灰烬,顾檐梅和林偃月双双葬身大火。夏云舒虽然心中觉得蹊跷,但所有可能知情的人对此都讳莫如深,于是她也不敢追问。但是,这么多年她都没有探究此事的真相,或许是因为并不想去深究,这件事情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其实算是一件好事。 时隔多年,夏云舒在罗浮城骤然听到林偃月提到那盒胭脂,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林偃月说到了“醉红妆”,夏云舒便记在了心中,之后从罗浮城回到平仲山,立刻让人悄悄去查。这一查,不由得大吃一惊,“醉红妆”并不是林偃月随口胡诌的,而是确实存在。 醉红妆是一种抑制内力的毒,平时略微使用内力或者练功是并不会被察觉,而真正与人交手时,急速催动内力的情况下,便会一点内力都使不上来。 醉红妆最大的特点是,只有男人会中毒,而女人则不会中毒。谢凌风素来将林偃月看得比一切都重要,所以才会特意选择这么罕见的毒,不仅不让林偃月中毒,而且让林偃月可以毫无察觉。 醉红妆还有另一个优点,就是遇到银器不会变黑。当时,顾檐梅是和其他门派对抗的最大力量,因为怕敌人会暗中给顾檐梅下毒,林偃月对于顾檐梅的饮食处处小心,将所有的餐具茶具都换成了纯银的器皿。而且,所有顾檐梅入口的食物,林偃月都会先尝一遍,分明是连他们几个人也一并防着。 但是,没有什么东西是十全十美的,醉红妆也一样。醉红妆有个很大的缺陷,就是本身色泽鲜红,还带了不算淡的香味,基本很难下在食物茶水中,最适合的,就是下在本就是红色的胭脂中,而且胭脂即使带了香味,也不会被人怀疑。 醉红妆虽然并没有广为流传,但在江湖上还是有些暗地里的名声,所以夏云舒派人去查,还是查到了蛛丝马迹,虽然不能证明当年她给林偃月的胭脂里真的有醉红妆,但是毒王宫师宇出身炳城,而乔贯华的祖母也出身炳城,这其中说不定有着某种联系。 夏云舒一直以为,当年顾檐梅的死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却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是害死顾檐梅的直接凶手。而且,父亲说不定也参与其中。因为,当时谢凌风对父亲一直十分信任,很多事情都会交给父亲去办,听说外祖父病重,父亲却执意要留在平仲山,或许是因为谢凌风给了父亲什么任务,极有可能和万叶台那场大火有关。 可是说到底,他们夏家和顾檐梅并无任何仇怨,而且不仅没有仇怨,还受过顾檐梅的恩惠,有一次她父亲和顾檐梅一起出去执行任务,是顾檐梅救了她父亲的性命。夏云舒自从查到醉红妆之后就一直觉得寝食难安,却犹豫着不敢找林偃月求证,所以来到西域这么久,一直等到今日才开口。 林偃月见夏云舒面露痛苦之色,却并没有觉得丝毫受用,只是冷冷地道:“如今你知道了,又想怎么样呢?” 夏云舒只觉得喉咙哽塞,“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林偃月冷声道:“檐梅已死,你说这些,都是枉然。你们欠檐梅的,或许有一日,我会替他拿回来,善恶有报,到时候你也别怨就是了。” 林偃月说罢,已经重新翻身上马,一夹马肚,向营地的方向疾驰而去。 正文_第一百四十一章 胭脂红妆(2) 林偃月纵马疾驰,风呼啸着刮过耳畔,万叶台大火那日发生的事情,全都清晰地浮现在心头,恨意在刹那间就已经溢满心间。 顾檐梅没有死,可是,被自己从小护着的弟弟妹妹们联合下毒,联合谋杀,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而最残忍的事情,是他们竟然利用了她。对于顾檐梅来说,她是唯一知道所有真相的人,是唯一陪伴在他身边的人,可是这唯一的人,竟然也在最后的时刻,选择和别人一起背叛他。而让顾檐梅相信她也参与了阴谋的,正是那盒混了“醉红妆”的胭脂。 顾檐梅生日宴的那天早上,她早早就起床开始梳妆。住进听雨楼后,她每天都会很认真地梳妆打扮,从发型到绣鞋,从衣服到配饰,每一样都是精心准备的,因为那是她能和顾檐梅相处的最后的时光,而且每一天都是倒计时,过一日,便少一日。 那日她穿的裙子,是她提前去山下定做的。那时虽然还是春天,她却特意做了一身轻薄飘逸的裙子,里面用的是珠光粼粼的银白色云锦,外面罩了一层带了淡青色花纹的烟罗纱,腰带上绣了缠枝的花样,正中间是一串小小的铃兰。她特意做这套裙子,是因为她决定将前年顾檐梅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那根绣着铃兰的天青色发带——戴在发间。 但是,那根发带她没有带进听雨楼,而是和其他礼物一起放在了万叶台的飞羽馆中,于是便打算先在听雨楼换好衣服,再去万叶台重新梳头发。她之所以没有将发带拿到听雨楼,大概是因为怕拿过来被顾檐梅看到会觉得不好意思,又或许是因为她知道,等顾檐梅死后她肯定会住回飞羽馆,即使拿到了听雨楼,最后也还是要拿回去的。 那天她换好衣服后便开始上妆,一点一点,都像作画一般精细,而上妆最后一步用的胭脂,便是几日前夏云舒送的那一盒。 她收下夏云舒的胭脂时,并没有察觉任何异样,她本来的胭脂并没有用完,于是将那盒胭脂收在了妆台的抽屉里。收到胭脂后的第二天,她早起梳妆时,便有负责打扫的婢女向她请罪,说昨晚收拾妆台时不小心打翻了她的胭脂。所以,接下来的几天,她便用了夏云舒送的那盒胭脂。 她像往常一般将胭脂一点点抹到唇上,就在这时,立在妆台上的铜镜突然碎裂,正中间出现了一道很长的裂痕,然后从妆台上翻落下去,砰地一声砸到了地上。 铜镜碎裂,其兆不祥。 她惊得心头一跳,怔怔地站起身,只觉得心中一片慌乱,蘸了胭脂的食指不禁失了准头,不小心沾到了嘴角。妆台上没有备用的铜镜,于是她只好去拾起地上的铜镜,却见那铜镜已经摔成了两半。大约是因为心中慌乱,她的手刚拿起半块铜镜,手指便不小心触到了断裂的边缘,立刻划开了一条口子。 她看着指尖的血一滴滴往下落,依旧只是怔怔地,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过头去,就看到顾檐梅快步走过来,拉住她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掏出手帕为她将手指包上,轻声问道:“疼吗?” 她的心思还沉浸在铜镜破碎的不祥之兆中,没有说话,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顾檐梅为她包扎伤口时,她只是仰着头怔怔地看着顾檐梅。然后,她突然听到顾檐梅的声音:“想什么呢?” 她笑着摇了摇头,却见顾檐梅正微笑着低头看着自己。她这才意识到方才胭脂沾到了嘴角,不由得立刻低下头去,脸颊发热,慌忙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想去擦嘴角的胭脂,但手指上还残留着胭脂,又没有铜镜,一时便停在那里左右为难。 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面前的光线微微一暗,下一刻便有一只手伸到了眼前,用拇指轻轻抚过她的唇角。 她的脸在瞬间烫得几乎烧起来,心如擂鼓,砰然乱跳,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来,唇角的触感被清晰地放大,一次,两次,三次,然后终于停了下来,那只手却并没有收回去,而是停在了她的颊边。 她早就在顾檐梅的手指触及到她的肌肤时,变得脑中一片空白,竟然鬼使神差地扬起了脸,就看到顾檐梅正低头看着她,目光落在她的唇角,但那眼神却是空茫的,仿佛被什么摄去了魂魄,脸上的表情似乎很专注,又似乎早已经陷入了其他的思绪。 他们一起住在听雨楼这么久,她和顾檐梅之间从来没有过这么亲密的举动,顾檐梅也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表情看着她。她只觉得心慌意乱,心中某种隐秘的悸动,撕扯着她的理智,让她一时间怔在那里,踌躇着退后,踌躇着前进,却终是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那样怔怔地站着。 良久,她终于忍不住低声唤了一声:“檐梅。” 顾檐梅像是刚回过神来似的,却只是慢慢收回了手,没有做任何解释,便转身走了出去。 她一开始也曾猜想,那天顾檐梅会不会其实是想要吻她,虽然她觉得那不太可能,但还是忍不住这样猜测。但是,当她知道胭脂中混了毒药之后,她才想到,顾檐梅一定是看着她唇角的胭脂,然后推测出了事情的始末。 那一刻,顾檐梅应该知道了胭脂中有毒,却不可能猜到那是只有男人会中毒的奇毒“醉红妆”,所以顾檐梅一定认为,她和谢凌风他们串通好了,在之前就已经吃下了解药,不然谢凌风怎么可能让她冒中毒的风险。 而且,那毒药下在胭脂中,只能愈加让顾檐梅心寒。若要顾檐梅中毒,唯一的办法便只能是和他亲吻。而自从她住进听雨楼中,每日都会精心梳妆打扮,胭脂肯定是必不可少的。顾檐梅只需要简单推测,就会得出“她一开始来听雨楼就是为了给他下毒”的结论。 带毒的胭脂,以及那晚在剑鸣堂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是淬了毒的利刃,由他们握在手里,一刀刀直插进顾檐梅的心头,血肉模糊,痛彻心脾,他却为了守着南柯的秘密,至死不能言。 等到她知道胭脂中有醉红妆之毒,并且想透那日发生的所有事情,已经是她去西洲城的烟花巷以后。可是,一切都已经太晚。这么多年,她一遍遍在梦里对顾檐梅解释——她没有参与,她没有想要杀他。但又有什么用呢。 她之所以能在事后知道,是因为生日宴会的当天,她其实察觉到了胭脂的异样,只是那时离南柯的一年之期越来越近,她每日心神恍惚,也就没有想那么多。 当时,她和顾檐梅都在三丘坛受了伤,于是被红玉莞禁了酒,一点都不许沾。但是那天是生日宴,自然是要准备酒的,她经过的时候没忍得住,便偷偷喝了一口。 可是等她喝完舔了舔嘴唇,却尝到了一股苦味。那日准备的酒,必然是难得的佳酿,绝对不可能那么苦。但是,当时她因为怕被顾檐梅和谢凌风发现自己偷喝了酒,只顾着逃离现场,于是也就对那苦味并没有十分在意。 直到后来她去了烟花巷,费了许多周折暗中向人打听,才知道醉红妆有一个缺点,便是遇到酒就会变苦,所以若是女子涂在唇上给男人下毒,一定不能饮酒。 但是,等她知道这些的时候,已经离那场大火过去了几年,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无可转圜。 “如果当日自己细心一点”这样的念头,每每想起,就已经被自己掐断。悔不当初,可又能如何呢?终究已经是,无可转圜。 正文_第一百四十二章 胭脂红妆(3) 林偃月骑马离开后,夏云舒又在原地站了很久,这才往营帐的方向走去。 夏云舒往前走了没多远,就看到谢凌风和乔贯华正迎面走过来。 乔贯华注意到夏云舒的神色似乎不太对,但还是像往常一样对她打招呼,夏云舒却像没看到一样,竟然径直从他和谢凌风的身边走过去了。 乔贯华和谢凌风对视一眼,叫住夏云舒道:“云舒,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事。”夏云舒的语调几乎听不出什么情绪,脚步未停,和乔贯华错身,然后向自己的营帐走去,很快便掀帘进了营帐。 待夏云舒的身影消失,谢凌风才对乔贯华道:“方才我看到偃月似乎是从同一个方向回来的,她们之间不会发生了什么吧。你去云舒那边看看,我去找偃月。” 乔贯华点头,向夏云舒的营帐走去。 乔贯华停在夏云舒的营帐前,却不好直接走进去,停在门口问道:“云舒,我可以进来吗?” 帐内半天没有动静,乔贯华又问了几声,终于听到夏云舒的声音:“你进来吧。”声音较方才的冷漠不同,竟然带了哭腔。 乔贯华心中骤然一慌,立刻向帐中走去,便见夏云舒坐在桌前,眼圈发红,有湿润的痕迹,但并没有哭出来。 乔贯华坐到夏云舒的对面,问道:“云舒,你方才是不是见过偃月了?你们说了什么?” 夏云舒却答非所问:“贯华,当初,你们为什么要把那盒胭脂给我?” 乔贯华脸上担忧的神色在瞬间沉寂下去,目光落在面前的桌面上,过了很久才开口:“云舒,是我们骗了你。我劝过凌风的,可是……” 夏云舒接口道:“可是凌风觉得,当时的情形,非我不可,对不对?” 乔贯华道:“……是。是我没能劝住他。” 夏云舒轻轻摇头,神色中透出几分凄凉来:“不是这样的吧。是你们知道我向来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如果我知道了真相,必定会露出马脚。” 乔贯华的声音愈加愧疚:“云舒……对不起……” 夏云舒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乔贯华,然后露出了一个凄惶又无助的笑:“我没有怪你们。如果当年你们直接告诉我,我也会替你们做这件事,也会心甘情愿地接受良心的谴责。可是,你们偏偏瞒着我,让我自认为堂堂正正活了九年,最后却发现一直满手是血。贯华,你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吗?” 乔贯华听夏云舒的语气里满是悲伤,悲伤里又透着冷静,哪是平日里他熟悉的那个夏云舒。所以乔贯华知道,夏云舒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今年二月,乔贯华去西洲城接林偃月回千音阁时,就隐约觉得会有这么一天,却完全无力阻止,他无法劝说林偃月放弃心里的恨,也无法劝说林偃月保守秘密,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立场。 乔贯华轻叹一声,道:“云舒,既然事到如今,我们敞开了说也无妨。于私,我们两人确实与顾檐梅并无仇怨,或者说曾经受他照拂恩惠。但是,于公,是他顾檐梅有错在先,我们为的是江湖道义,并没有做错。” 乔贯华本不想用这个理由来劝说夏云舒,但是毕竟,这个理由在大多数时候还是最有用的。 夏云舒看着乔贯华,喃喃地道:“道义是道义,鲜血也是鲜血,其实都是一样的……” 乔贯华道:“如果九年前,我们就告诉了你这一切,你这九年会觉得开心吗?” “或许,不会吧……”夏云舒有些神色茫然,似乎是在思考,但片刻后脸色渐渐转为痛苦,如果九年前她就知道醉红妆的存在,这九年她绝对不可能过得轻松。 乔贯华将夏云舒的表情看得分明,继续劝道:“当初利用了你的单纯,是我们不对。可我们瞒着你,确实是希望你可以永远都不知道,可以永远开心地笑下去,不用和我们一样背负这么多。” 夏云舒将整个身体都伏在桌上,眼眶中的眼泪终于落下来,然后哭出了声音。 乔贯华听着夏云舒压抑的哭声,终于忍不住伸过手去轻轻拍了拍夏云舒的肩膀,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大火燃透万叶台的那个夜晚,桩桩件件,虽然过去了九年,但乔贯华依旧十分清晰地记得当时发生的所有事情。 他们用来杀顾檐梅的计划,当然不只是醉红妆的毒,他们还准备了很多对策,其中包括一批伪装成碧霄宫弟子的杀手。 为了掩人耳目,那批杀手是特地从中原的“拂衣楼”找来的。拂衣楼是中原最大的杀手组织,楼中的杀手个个都是绝顶高手,足以以一当百。据说“拂衣”二字取自“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句诗,号称“这个世界上没有拂衣楼杀不了的人”。 在生日宴的三日前,乔贯华和夏云舒的父亲就带着拂衣楼的人进入万叶台,然后潜伏在了剑鸣堂。拂衣楼到底是暗杀的行家,进入剑鸣堂后便开始做各种精细的布置,只待最后那晚一击而中。 乔贯华本以为,有了拂衣楼的绝顶高手,又已经给顾檐梅下了醉红妆的毒,肯定万无一失。但是,等到真正和顾檐梅交手的时候,杀手们还是逐渐一个接一个倒下去,没有一人能够近顾檐梅的身,而顾檐梅根本看不出中毒的迹象。 这个世界上没有拂衣楼杀不了的人。可是,顾檐梅不是人,是魔,是神。 等活着的杀手越来越少时,乔贯华和夏云舒的父亲这才迫不得已上场,但二人怕被顾檐梅认出来,都换成了平时不用的武器,而且还要隐瞒惯用的招式,根本就不是顾檐梅的对手。最后,杀手只剩下了三两人,乔贯华和夏云舒的父亲也都败在了顾檐梅的手上,好在二人只受了些轻伤。 乔贯华他们知道再交手下去必然会被顾檐梅发现身份,只能立刻向剑鸣堂外撤退。就在乔贯华被夏云舒的父亲扶着退出大殿的瞬间,乔贯华看见最后一个杀手倒下去,然后,原本和顾檐梅一起与杀手交手的谢凌风,突然将手中的承影剑刺向了顾檐梅。 乔贯华被带出了剑鸣堂,并不知道之后的情形,但就在他们退到半山腰时,便看到整个万叶台燃起了火光。那一瞬间,乔贯华便知道,谢凌风已经用了最后的那个办法。 他们早就将剑鸣堂的每一根柱子和屋梁都浸透了无色无味的油脂,如果不能直接杀了顾檐梅,只要能让他受伤,暂时无法迅速移动,就可以在瞬间点燃整个大殿,用大火将他困在殿中。 所以,看到火光的那一刻,乔贯华终于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他们还是成功了。 虽然乔贯华知道,此后的人生,他们必将为此背负很多东西,而且要背负漫长的一生。但是,乔贯华始终觉得,与这件事带来的巨大成果相比,这样的背负并没有什么不值得。 正文_第一百四十三章 胭脂红妆(4) 谢凌风看着乔贯华进了夏云舒的营帐后,便径直回了他和林偃月的营帐。 谢凌风进去的时候,林偃月正坐在桌旁,手中拿着一个香袋,目光落在那香袋上,却是空洞的,似乎正陷入了沉思,连他走进去都没有察觉。 林偃月手中的香袋,从前谢凌风并没有见过。几个月前离开罗浮城之后的某一天,谢凌风突然发现林偃月手里时常拿着一个香袋,月白色的锦缎为底,外面罩了一层紫粉色的薄纱,丝带用的是夹银丝的蝉翼纱,除了精致美丽之外,还带了几分梦幻,宛若少女娇羞的心思。 谢凌风对这香袋的来历感到好奇,也曾询问过林偃月,林偃月只说是红玉莞送给她用来安神助眠的。但是,林偃月睡着之后,谢凌风悄悄拿起香袋,并没有闻到任何香味。 谢凌风对香袋的来历愈加怀疑起来。自从林偃月回到千音阁后,对于身边的人和事都表现得毫无兴趣,却突然对一只香袋生了喜爱,时常拿在手中把玩,这其中必有原因。 因为生疑,谢凌风便愈加在意,这一在意,便察觉了很多之前没有注意的细节。比如,那香袋一角,绣了一朵精美小巧的木槿花。于是谢凌风想起来,之前在罗浮城,林偃月曾有一次彻夜未归,清晨回到他们住的云潭别馆时,手里便拿着一枝新鲜的木槿花。 谢凌风让卫肃根据那支木槿花去查之前林偃月在罗浮城的行踪,果然查到汤山上的另一座温泉别馆“离梦泽”里种了很多木槿。然后,查到那天晚上,林偃月和萧白雪一同回到了离梦泽,并且住进了同一个院子。 谢凌风听到卫肃禀报这个消息的时候,瞬间急怒攻心,一掌将面前的书案击得粉碎,然后用了整整三天,谢凌风才让自己做到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谢凌风本以为,之前在林偃月的脖子上看到的那个红痕,是贺照希留下的,他以为杀了贺照希,所有的事情就算有了一个了断,他就可以给自己一个原谅林偃月的理由。可是,在知道那天晚上林偃月一夜未归是和萧白雪在一起之后,谢凌风才觉得可能所有的事情在一开始他就弄错了对象。 但是,谢凌风没有去向林偃月求证。这或许是因为,他心里还存了某种隐秘的希望,希望那个人是贺照希,而不是萧白雪。 只是,等到他们来到西域之后,发生的事情总是不断地在向谢凌风证明:那个人就是萧白雪。 他们到达玉门关的那天,林偃月说要独自一人步行回客栈,最后却和萧白雪一起回到了客栈中。他们到达龙骨河畔的那天,林偃月出去了一个下午,萧白雪也同样消失了一个下午,最后两个人一起回了营地。 还有昨天,林偃月下午便独自骑马出去了,离开前让婢女来和他说,她想出去透透气,晚上不回来了,让他不必去寻她。可是,今天早上他听人汇报说,昨晚只见到了桑白及和穆寒冰,整个龙骨河畔都没有见到萧白雪,直到清晨萧白雪才回到营地。林偃月也是一直到方才才回来,而且回来后就拿出了这个绣着木槿花的香袋,怔怔地看着香袋出神。 林偃月见谢凌风走进帐中,却只是站在桌旁看着她,一直没有说话,于是问道:“你有话想和我说?” 谢凌风在林偃月对面坐下,道:“你昨晚去了哪里?” 谢凌风的语气平静,像是夫妻间闲谈的一句家常。虽然开口问了,但他心中其实早就已经有了答案,他知道以林偃月的身体状态,根本就不可能在雪地里过一夜,那么她只能是去了某处的营帐,而究竟是和谁在一起,也已经不用猜了。 林偃月听到谢凌风的话,依旧将目光落在手里的香袋上,声音慵懒,漫不经心:“随便走了走。” “和萧白雪一起?”谢凌风依旧是闲谈的语气。 林偃月神色一滞,终于将目光从手中的香袋移到了谢凌风的脸上,唇边慢慢露出一个极浅的笑:“你怀疑我?” 谢凌风道:“昨晚,赛因公主找了萧白雪一夜,却始终没有找到。” 林偃月反问:“所以呢?” 谢凌风没有说话。“所以”两个字之后的话,他说不出口,或许只是因为一旦说出口,再被林偃月承认,就会变成事实。 林偃月看着谢凌风的神情,只觉得心中十分受用,不禁露出一个薄薄的冷笑,然后站起身来向床榻走去。 但是,林偃月刚走到床榻边,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下一刻,只觉得一股大力扯过她的手臂,整个人便仰面摔到了床榻上。 谢凌风欺身半跪在床上,一只手握住林偃月的手腕压在枕头旁,另一只手撑在林偃月的脖颈边,俯下身冷冷地看着林偃月。 林偃月依旧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平静地和谢凌风对视。 谢凌风见状,怒火再盛几分,待眼角余光瞥见林偃月依旧小心的握着手里的香袋时,心中的怒火终于达到顶峰。 谢凌风一把夺过林偃月手里的香袋,然后向身旁一掷,那小小的香袋便径直落进了火盆里,然后迅速被腾起的火苗吞噬了。 林偃月挣扎着探起身,身体却被谢凌风禁锢着,只能徒劳地停下,看着那香袋很快没入火焰中。 她只觉得心也像在和那香袋一起被烈火灼烧一般,生生地疼起来。那个香袋里面放着的,是萧白雪送给她的那朵木槿花。 一路走来,每当她觉得痛到不能呼吸的时候,觉得就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会将香袋从匣子里拿出来,小心翼翼放在手心里,让自己重新找回一点点希望。可是,谢凌风竟然就这样将它扔进了火里。 谢凌风扳过林偃月的肩膀,将她重新压到床上,一只手依旧牢牢按住她的手腕,声音里透出狠戾来:“你信不信,我会杀了萧白雪?” 多年前谢凌风将剑刺进顾檐梅胸膛的那一幕,突然在林偃月脑海中闪现,林偃月不禁心头一凛,声音终于不复方才的平静:“你发什么疯?” 谢凌风额头青筋暴起,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自从你走进听雨楼的那个晚上开始,我就疯了,疯了十年。所以,你最好不要逼我。” 林偃月冷哼一声,道:“是,你就是疯子,竟然会用什么‘醉红妆’。” 谢凌风听见“醉红妆”三个字,瞳仁骤然一缩,面色瞬间就变了。难怪方才夏云舒面色有异,肯定是林偃月将醉红妆的事情告诉了夏云舒。 过了片刻,谢凌风才道:“什么醉红妆?” 林偃月冷笑:“我说什么,你清楚得很。” 谢凌风看着林偃月,片刻后也笑起来,撑在林偃月脖颈边的那只手抬起来,然后用拇指轻轻抚上了林偃月的下唇:“对,就是醉红妆。” 正文_第一百四十四章 胭脂红妆(5) 林偃月别开脸去,躲开了谢凌风的手,却被谢凌风重新扳了回来。 林偃月脸上的冷笑消失,然后被愤恨之色替代:“难为你,竟然可以找来那样刚好合适的毒。” 谢凌风笑着微微一摇头:“你错了,不是找来的,是我专门让人去请了毒王宫师宇,特地为顾檐梅量身定制的。” 听完这句话,林偃月的身体终于开始微微发抖。 林偃月本就知道,当初谢凌风想要杀顾檐梅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很早就开始筹备了,至少从那天晚上谢凌风的行动中就可以看出来。 但林偃月没有想到,谢凌风远比她想得还要计划周密。因为,要想研制一种毒药,肯定非一时之功,况且还要满足谢凌风提出的各种特殊要求——只能男人中毒,不能和银器发生反应,还不能让顾檐梅在练功时发现。如此推算,大约从她搬去了听雨楼后,谢凌风就已经去找毒王了。 而且林偃月知道,谢凌风派去找毒王的人,必定是乔贯华。因为,林偃月曾经听说,毒王宫师宇为人古怪,傲慢非常,从不肯轻易为人制毒。宫师宇住在炳城,而乔贯华的祖母是炳城人,必定是乔贯华动用了祖母的关系,才能请得动毒王为谢凌风制毒,不仅仅是制毒,还满足了谢凌风各种刁钻的要求。 林偃月只觉得谢凌风脸上的那个笑,一点点蚕食着她的理智,下一刻已经脱口而出:“檐梅他,根本就没有中毒。” 谢凌风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握住林偃月手腕的手猛地用力,几乎是低吼道:“这不可能!” 谢凌风之所以选择醉红妆那般特别的毒药,实在是因为当时听雨楼的防范太强,而唯一能让顾檐梅放松警惕的,只有林偃月一人。 林偃月和顾檐梅身边伺候的下人,都是顾家从罗浮城带过来的家仆,对顾檐梅极其忠心,其他伺候的下人又根本无法接近顾檐梅身边。而且,林偃月不仅将日用器皿都换成了银器,还要在顾檐梅入口之前亲尝,甚至还会在吃饭前突然要求和顾檐梅调换位置和餐具。 他听下人向他禀报林偃月的这些举动时,立刻就明白了林偃月是在防范千音阁的人,或者确切来说就是在防范他,因为林偃月知道他不忍心伤害她,也不会容忍别人伤害她,所以林偃月将自己的性命当做了保护顾檐梅的盾牌。 他诱使夏云舒将那盒胭脂交给林偃月之后,依旧担心林偃月会心生怀疑,于是让人密切注意林偃月和顾檐梅的行动。但是,林偃月和顾檐梅独处的时候,向来不允许任何人接近听雨楼的最上面一层,虽然知道每天晚上二人都待在一起,却不能肯定顾檐梅到底有没有中毒。 他的担忧一直持续到生日宴的那一天早上。那天林偃月早起梳妆时,顾檐梅去了林偃月那边,他安排的人混在婢女中,借着送梳洗用品的机会上了听雨楼,便正好撞见二人面对面站着,身体隔得极近,顾檐梅正伸出手,为林偃月擦拭唇角弄花的胭脂,而林偃月脸颊绯红…… 婢女向他汇报时,说到这里,早已经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脚下,后面的话嗫嚅着始终没有说出口。但是,他只是面色平静地让婢女出去,他知道已经不用再听下去了,他的目的达到了,这样就好,而且,顾檐梅很快就会死去,这样的事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发生。 可是等到顾檐梅和拂衣楼的杀手交手时,他并没有发现顾檐梅有中毒的迹象。没过多久那些杀手便全都毙命当场,这让他不由得心中发慌,怕顾檐梅真的没有中毒。但他还是在心里安慰自己,或许只是因为顾檐梅的武功太高,即使已经中毒,也依旧有着独霸南疆的能力,至少过去和八大门派的每一场战斗的结果都证明了这一点。 但是,无论顾檐梅有没有中毒,当时都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能按照一开始的计划,在最后的时候自己动手。所以,当顾檐梅解决了最后一个杀手,身形停下的瞬间,他终于刺出了那一剑。 他知道,以顾檐梅的武功,如果顾檐梅没有中毒,他根本不可能接近顾檐梅的身边,但那天,他的剑确确实实刺进了顾檐梅的身体。 谢凌风的脑中闪过当年的那些事情,然后很快回过神来,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他不可能没有中毒。”但语气已经不像之前一般激动,而是带着笃定。 林偃月看着谢凌风,突然笑起来:“你既然将毒下在胭脂里,檐梅他有没有中毒,难道我还不知道吗?” 谢凌风听出林偃月话中隐含的意思,不禁立刻冷了脸色:“以他的武功,如果没有中毒,怎么可能躲不过我的那一剑?” 林偃月继续微笑:“你就没有想过,檐梅他只是从来就没有想到,他的亲表弟会杀他。” 林偃月说了谎。她只是故意编造了一个谎言,想要谢凌风觉得愧疚。 因为她知道,那天顾檐梅之所以没有躲开谢凌风的那一剑,或许只是因为他已经彻底绝望。 从千音阁被灭门的那天开始,顾檐梅就张着一双尚且稚嫩的翅膀,将他们紧紧护在身后,替他们挡住呼啸而来的利箭,哪怕伤痕累累,哪怕满身鲜血,也不愿让他们知晓半分。 可是,他们却同仇敌忾,计划着环环相扣的阴谋,然后将剑对准了顾檐梅的胸膛。 所以,在最后的那一刻,顾檐梅终于筋疲力尽、心死望绝。 他收回了那双鲜血淋漓的翅膀,放弃了做任何抵抗。 他决定如他们所愿,死在那个早就被他看透的阴谋里,提前奔赴他早就已经选择的终局。 谢凌风听罢林偃月的话,脸色骤然一沉。谢凌风不是没有想过这个理由,但这是他唯一不能接受的理由。 但转瞬之后,谢凌风便恢复了正常的神色:“我不相信。你难道天真地以为,他会毫无防备?既然毫无防备,他为什么要让你为他试吃验毒?不就是知道我会投鼠忌器,不忍心伤害你吗?” 林偃月道:“那个时候,厨娘养的母狗正好生了一窝小奶狗,每天试吃的其实是他们,我不过是故意做个样子给你的眼线们看罢了。防着你的,不是他,是我。” 林偃月将最后的那个“我”字咬得极重,目光一直紧紧盯着谢凌风的眼睛,果然见谢凌风听完她的话后,瞳仁猛地一缩。 死一般的沉默,营帐中的每一寸空气都仿佛被撕扯进了回忆的漩涡中,混合着香袋烧焦后的味道,让人有种窒息得想要立刻逃出去的感觉。 片刻后,谢凌风慢慢俯下身,几乎贴近林偃月的脸颊,一字一顿地说道:“那,又有什么关系?终究,他还是死了。” 林偃月的眼中被一层薄薄的水雾掩盖,神色在刹那间冷了下来,有什么话几乎脱口而出,却还是忍住了。她不得不将关于南柯的秘密封印在心底里,但是用理智做成的封条,总是在愤怒和痛苦中变得极其脆弱。 谢凌风见林偃月只是沉默,满脸都是愤恨不甘,于是问道:“你想反驳什么?不如说出来。” 林偃月别开脸去,将目光落在了空荡荡的帐篷中。 谢凌风看着林偃月近在咫尺的那张脸,那双眸,除了恨,似乎什么都没有。 谢凌风的心中蓦地生出几分索然无味来,松开了林偃月的手,然后下床径直走了出去。 正文_第一百四十五章 天罗地网(1) 谢凌风走出帐篷,派人将卫肃叫到了远离营地的地方。 卫肃见谢凌风眉头紧蹙,神色冰冷,猜测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不由得心中忐忑,却只是沉默地立在一旁。 谢凌风问道:“负责接应的人,都已经安排好了?” 卫肃垂首答道:“是,都安排好了。按照您的吩咐,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负责接应的人都守在草原外。” “好。”谢凌风点头道,“你即刻出发,带三分之一的人,去玉门关内设伏。” “是。”卫肃立刻应道。随后卫肃又有些疑惑,不知道谢凌风为何要在玉门关内设伏,因为玉门关既远离西域,又远离南疆,和千音阁几乎扯不上关系。 卫肃道:“要伏击谁,还请阁主示下。” 谢凌风眼眸微微眯起,直直地看向卫肃,缓声道:“我希望,从此以后,南疆再也不会有萧白雪这个人。” 卫肃面露震惊之色,双眼猛地睁大,却恰好对上了谢凌风冰冷的眼神,不由得心头一凛,立刻单膝跪地:“属下……遵命。” 谢凌风见卫肃脸色十分复杂,于是问道:“怎么,你还有什么疑问?” 卫肃听谢凌风的语调十分平静,但那平静反而让他心生恐惧,不由得双膝跪地,握住剑柄的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属下不敢。属下只是担心,带走那么多人,万一您这边发生变故怎么办?我们带过来的人本就不多,虽然都是以一当百的高手,可是这草原上有几万乌古里族的骑兵。” 谢凌风道:“人多了反而容易暴露。况且,这边的事情,大约很快就可以结束了。” 卫肃听谢凌风说很快可以结束,心中不禁有一丝疑惑,但也知道这不是自己应该过问的,于是只低声答了一句:“是。” 谢凌风继续道:“这边的事情一了,我们会和长桑谷的人一同直奔玉门关,等出了玉门关就会分开行动,你到时候找机会下手吧。” 卫肃将头垂得更深:“……是。” 谢凌风的目光落在卫肃发颤的手上,道:“千音阁四使,其中两个已经空缺多年。此事如果成功,其中一个位置就是你的,但如果失败,你应该知道后果。” 卫肃连肩膀都开始颤抖,将头贴近地面,道:“属下……多谢阁主。” 谢凌风已经转过身向前方走去,最后的一句话飘进卫肃的耳朵里,低沉而和缓:“这件事,不必让任何人知道。” 卫肃将身体低伏在地上,分明是冬日,汗水却顺着额角一滴滴落进雪地里。 谢凌风重新回到营地附近,便见乔贯华从夏云舒的帐篷里出来,然后向着他的方向走了过来。 乔贯华走到谢凌风的面前,小声道:“云舒已经知道胭脂的事情了。” “我知道,是偃月告诉了她。”谢凌风神色复杂,顿了顿,又道,“贯华,你多安慰一下云舒吧。这件事,是我对不住她,可我……” 乔贯华点头,道:“我明白。” 二人沉默了片刻,谢凌风重新开口问道:“今晚去神塔取鲛人泪的事情,方才你和云舒说了吗?” 乔贯华点头,道:“说了。天黑之后,云舒会陪偃月立刻撤离龙骨湖,然后一路往南,在草原外与负责接应的人会合。” 谢凌风点头:“好。” 乔贯华问道:“偃月那边,你解释过了吗?” 谢凌风面色有一丝尴尬:“方才没来得及说,之后让云舒和偃月解释吧。” 乔贯华看得出谢凌风的面色不同往常,想必是因为醉红妆的事情和林偃月吵架了,于是也没有多问。 到了傍晚,谢凌风和乔贯华便悄悄出发向神塔的方向而去。因为不想被人发现,两人便只带了十几个高手,剩下的人,一部分在附近准备随时接应,另一部分人则负责保护林偃月和夏云舒离开。 谢凌风和乔贯华本是一路隐藏行迹,但是没走多远,就遇上了他们根本不想看到的人——萧白雪和穆寒冰一行。 面对谢凌风他们时,萧白雪照例只是沉默,一旁的穆寒冰驱马向前几步,对谢凌风道:“谢阁主,这般急匆匆的,想必是已经知道鲛人泪的下落了吧。既然约好了同盟,谢阁主如此行事,只怕有点……” “这同盟本身,不就是为了最后的争夺吗?”谢凌风面不改色,目光在萧白雪身上淡淡一扫,“何况,长桑谷觊觎的,只怕不只一颗鲛人泪吧。” 穆寒冰听出谢凌风意有所指,待要反问,突然想到谢凌风说的像是萧白雪和林偃月的事情,于是立刻跳过了话头,道:“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谢阁主还是考虑一下一起合作吧。” 谢凌风的唇角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语气却是冷的:“好。”谢凌风知道,既然已经被长桑谷发现,也就只能按照之前的约定一起去,不然长桑谷若是从中作梗,行动就更加艰难了。 穆寒冰也没有再多言,众人调转马头,然后一同向神塔的方向而去。 柳双双走进帐篷,就见林偃月依旧坐在火盆旁,盯着面前的炭火出神。 柳双双道:“阁主和花使已经带人出发了,云使那边正在安排人准备离开,东西都收拾好了,我们也准备一下,等到天黑之后便启程吧。” 然后,柳双双走到林偃月的身旁,压低声音道,“我已经通知长桑谷了。” 林偃月这才回过神来,看向柳双双,只简简单单答了一个字:“好。” 林偃月本来已经同意了桑白及提出的计划,打算主动接近涅离,然后拿到鲛人泪,虽然这个办法耗时较久,但却更加保险。 只是,方才夏云舒让人过来和林偃月解释谢凌风的计划时,林偃月才知道,谢凌风他们已经查到了鲛人泪的下落,打算直接去神塔盗取。 林偃月别无他法,只能立刻让柳双双去通知长桑谷,但谢凌风他们已经开始行动,长桑谷肯定也无法阻止,便只能按照谢凌风的计划,一起去神塔盗取永生莲了。 正文_第一百四十六章 天罗地网(2) 林偃月和柳双双正说着话,便听外面有婢女禀报,说夏云舒过来了。 林偃月心中疑惑,早上刚和夏云舒有过不怎么愉快的对话,不知道夏云舒为何又要来见她。林偃月对柳双双使了个眼色,示意柳双双先出去。 夏云舒走进帐篷,坐在了林偃月的对面,却沉默着没有说话。 林偃月见夏云舒神色复杂,问道:“怎么,你还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夏云舒垂着头,低声问道:“你没有骗我?永生莲真的救不了你?” 林偃月立刻答道:“是。”目光却紧紧盯着夏云舒,心中暗自揣测夏云舒为何突然这样问。 夏云舒抬起头来看向林偃月,眉头紧蹙,神色中带着些许愤恨,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凌风为你冒险?神塔中供奉的鲛人泪,或许本就是个陷阱,可饶是如此,凌风他还是坚持要去。你知不知道,一旦他们的目的被涅离发现,也许根本就逃不掉。我知道你为了顾檐梅的死恨着凌风,可是你就真的忍心看着凌风为你而死吗?” 林偃月听罢夏云舒的话,心中却没什么起伏,盯着夏云舒看了片刻,心想夏云舒除了担心谢凌风,大约也是怕谢凌风真的拿到永生莲救活了她,那样夏云舒自己就失去了机会。 林偃月换了略微带着叹息的语气道:“凌风他是我的哥哥,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太了解他了。如果他没有努力过,没有拼尽全力地试一次,等我死了,他必然悔恨一生,永远都无法放过自己。但是,他试了,也尽力了,虽然结果是失败的,他却可以放下,可以释然。” 夏云舒脸上愤恨的神色慢慢消失,最后都化作了无奈和悲哀。此刻,谢凌风正在为了林偃月赴汤蹈火、不惜性命,而林偃月却坐在这里,面色平静地剖析谢凌风的心理。 烈日与冰雪,繁花与枯叶,这便是爱与不爱的差别。 林偃月见夏云舒不说话,于是重新开口道:“你是在怀疑,我在罗浮城说的话?云舒,我并没有骗你。等我死了,凌风还要你照顾呢。” 夏云舒沉默着没有说话,脑中闪现那日赛马场上,谢凌风和乔贯华并辔而立的场景,只觉得意乱如麻。 就在帐篷中陷入沉默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林偃月和夏云舒都心头一跳,忙向门口走去。 林偃月和夏云舒掀帘走出帐篷,就见赛因正站在门外,一旁帐篷中的桑白及也已经从帐篷中走了出来。 桑白及心中疑惑,问道:“赛因公主,你怎么来了?” 赛因眉头紧蹙,神色中透着慌乱和担忧,问道:“白雪哥哥呢?” 桑白及道:“白雪他昨晚受了凉,此刻还躺着呢。公主有什么事情,就和我说吧。” 赛因却没有相信桑白及的话,目光紧盯桑白及,道:“他去了神塔,对不对?” 赛因的话音刚落,桑白及和林偃月等人都变了脸色。 桑白及和林偃月对视一眼,然后对赛因道:“公主如果有什么话,不如到我的帐篷里来,大家一起说吧。” 赛因点头,然后跟着桑白及走了过去,其他几人也都面色复杂地跟在赛因身后,走进了桑白及的帐篷。 桑白及在帐篷中站定,对赛因道:“公主究竟想说什么?” 赛因面露犹疑之色,道:“你们是为鲛人泪来的,对吗?” 桑白及自然不会轻易承认,笑着道:“鲛人泪是什么?公主说笑了,我们只是普通的商人,来这里寻找货源而已。” 赛因猜到桑白及不会承认,心中着急,终于道:“神塔的鲛人泪是假的,父汗已经全都知道了,早就在神塔设了埋伏,白雪哥哥他们已经去了神塔对不对?你们快派人去救他吧,再晚,只怕就来不及了。” 林偃月看到赛因眼中的泪光,不由得立刻心下发慌,或许塞因并没有说谎。谢凌风和萧白雪他们过去时,都只带了很少一部分人,涅离此刻想必在神塔附近设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他们过去。 桑白及也同样变了脸色,却依旧怀疑地看着赛因,不肯承认他们的目的:“我听不懂公主的话。” 赛因的声音里已经听得出哭腔:“白雪哥哥他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强求,可是,我怎么能看着他去送命呢?我是瞒着父汗偷偷跑出来的,你就相信我吧。” 桑白及看着赛因片刻,然后猛地迈步向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高声吩咐道:“来人——” 然而,桑白及在看到帐篷外情景的瞬间,掀开门帘的手便猛地顿住了。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只能看到模糊的天光,无数密密麻麻的影子,正环绕着他们的营地,向中心迅速移动过来,高举着的火把汇聚成一圈明亮的光带,照亮那个逐渐缩小的包围圈。 林偃月几人俱都面色发白,慢慢走到帐篷外,看着那一片围过来的火光和黑影。千音阁和长桑谷的人纷纷围聚过来,将林偃月他们几人护在了中间。 片刻后,草原上响起达达的马蹄声,无数骑兵正从那包围圈的缝隙间挤进来,然后将那包围圈再次缩小。 骑马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和一个中年男人,二人驱马向前,然后停在了林偃月他们面前数丈处。 林偃月认出来,那个女孩子是女古公主,身旁的男人似乎是涅离帐下的忽都将军。 最先开口的是桑白及,面上露出了一个笑,一如往常的灿烂:“公主出行,这排场果然不一般。” 女古的神色有几分复杂,拧着眉头默然停了片刻,突然直直地看向桑白及:“白及哥哥,你若回心转意,我可以求父汗放过你。今日的事情,就当从不存在。” 桑白及依旧笑着,语气一如往常地轻松愉快,但话中却满是嘲讽之意:“谢公主抬爱。不过,在下向来不食嗟来之食。而且——对自己送上门来硬塞的,更加不感兴趣。” 林偃月几人在一旁听着桑白及的话,不由得暗自担忧,知道这样必然会激怒女古。 果然,女古听罢桑白及的话,脸唰地一片惨白,抬起手中的马鞭指向桑白及,却气得嘴唇发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正文_第一百四十七章 天罗地网(3) 赛因见女古动怒,忙对女古高声道:“女古,你想做什么?” 女古的目光这才从桑白及身上移开,俯视着赛因道:“这些人,我今日一定要全都带回去,不论死活。姐姐,你若此时过来,我可以去求父汗饶你私自报信之罪。” 赛因原本惊疑不定的神色,在这一刻突然镇定下来,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慢慢抽出了腰间的弯刀,然后仰起脸看着女古:“你忘了,你从来都打不过我。” 林偃月本来因为那天赛因对萧白雪逼婚的事情心存芥蒂,但是此刻见赛因竟然不惜与自己的父亲作对,也要留下来帮助他们,心中又不禁生出几分好感来。 林偃月看着赛因那张和自己相似的脸,总是让她心生感慨,似乎总是能从中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当初的自己,不也就是这样吗?十四五岁的年纪,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原本属于少女的柔弱天真,将从小练的剑,换成了那张代表邪恶与杀戮的琴,然后站在了顾檐梅的身边。 就在林偃月看着赛因的时候,对面的女古已经怒气冲冲地对赛因道:“哼,赛因姐姐,我是打不过你。可是,我今天带来了三千人。你身后的这些人,插翅也难逃。你若定要与他们为伍,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女古说罢,用林偃月他们听不懂的语言高声对身后的士兵吩咐了一句什么,女古旁边的忽都却制止了女古,女古赌气别过脸不再说话。 忽都转过身看向林偃月等人,对身后的士兵做了一个手势,很快后面的步兵走出来两排站到了最前面,手中全都拿着弓箭,将林偃月他们完全环绕住,然后拉开了弓弦。 此刻天色已经几乎全黑,黑色的箭支在火把的光亮下,像是暗夜里下了一场暴雨,从四面八方向林偃月他们所在的中心兜头而下。 千音阁和长桑谷的弟子将林偃月他们几人护在正中间,一边挥动武器抵挡箭雨,一边向身后的帐篷中退去。但是,很多人还来不及退到帐篷门口,就已经中箭倒下,而帐篷本就不大,根本不能容纳这么多人,林偃月等人被护着进入了帐篷,很多人却只能站在门口替他们抵挡箭雨,过不多时又倒下了一批。 林偃月他们虽然进了帐篷,却依旧不轻松,那些箭劲力霸道,依旧透过帐篷射进来,不过较方才略微好了一点。 林偃月心中担忧,知道对方只是想用箭来消耗他们的体力,等到箭支用尽,而他们也精疲力竭的时候,对方肯定会动用骑兵。 林偃月和夏云舒将桑白及、柳双双、赛因三人护在身后,借着箭雨的间隙彼此交换了眼神,然后林偃月道:“等到他们换成骑兵,我们就抢了马,然后从南面突围。” 夏云舒点头,道:“好。这么久了,他们的箭也快用尽了吧。” 二人的话音落下不久,果然见射进帐篷的箭越来越少,随后听见一阵脚步之声,透过那千疮百孔的帐篷,可以看到无数黑色的身影正向他们冲过来。 林偃月和夏云舒对望一眼,点头向对方示意,然后同时凌空跃起,以手中兵器向帐篷削去,白色的匕首,碧色的刀,在刹那间划过两道巨大的弧线,然后只听几声脆响,残破的帐篷在瞬间支离破碎,向四面八方散去。 林偃月落到地面上,突然感觉双腿传来隐隐的痛感,昨晚双腿就开始疼痛,才修养了一天,根本就没有恢复。更让林偃月觉得心慌的是,眼前又出现了和今晨一样的黑影,如果一直持续下去,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突然看不见。 很快那些刀光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近,双方立刻交上了手,开始了下一场残酷的搏杀。 以林偃月他们的武功,和方才的箭雨相比,对付这些普通的士兵,其实游刃有余,但是他们此刻体力已经消耗了多半,而对方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采取拖延的打法,打算继续消耗他们的体力。 林偃月只觉得双腿越来越重,胸腔中气血翻腾,眼前挡着的那团模糊幻影,让她有些看不清敌人的情形,只能加快催动内力,手中匕首过处,立刻血光一片,刺鼻的血腥味直蹿上鼻尖。 但是,林偃月发现自己的招式越来越狠辣,而对方的攻击却还和方才一样不温不火,似乎是不敢伤到她。林偃月猜测是涅离下了什么命令,所以方才忽都才会阻止女古。林偃月心中略微松了一口气,这才分神去看其他人的状态。 林偃月首先看到的是身旁的赛因,赛因虽然年纪小,一柄弯刀倒是使得有模有样,但赛因毕竟身为公主,那些士兵和她交手时只是一味退让,无人敢伤害她。赛因右边是夏云舒,夏云舒武功极高,看起来依旧很轻松,那些普通士兵几乎近不了她的身。但是,另一边的桑白及和柳双双却似乎都受了伤,招式也明显慢了下来。 林偃月在心中暗暗打算,等到他们精疲力竭的时候,那些骑兵才会冲过来,可是到了那个时候,他们或许已经没有力气抢马离开了。 林偃月正要开口,便听一旁的夏云舒道:“我们不能再等了,直接去抢马吧。” 林偃月和剩下几人都表示赞同,于是众人一边继续和敌人交手,一边向南面移动,打算从那里抢了马,然后直接突破包围圈向南逃走。 夏云舒和林偃月隔得很近,注意到林偃月脸色发白,招式没有了一开始的干净利索,却多了很多凌厉杀意,于是问道:“你没事吧?脸色这么差。” 林偃月不想夏云舒看出来,于是只是淡淡地道:“没事。” “别离开我太远。”夏云舒帮林偃月解决了一个向她扑过去的敌人,压低了声音道,“我欠他的,就还给你吧。” 林偃月知道夏云舒口中的“他”指的是“顾檐梅”,心中一滞,神色却未变,道:“你的父亲也欠了檐梅一条命,若说要还,只怕需要你今日将命留在这里才算。” 夏云舒脸上顿时显现出了怒意:“你是不是从来都不肯好好领别人的情?非要说话这么难听。” 林偃月看了看一旁的桑白及和柳双双,二人内力比较弱,此刻早已经是脸色惨白。 林偃月于是对夏云舒道:“你不如多护着桑谷主他们一点,多积点德,我就当是你还我了。” 夏云舒听着林偃月漫不经心的语气,也不知道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心中愈加生气,便没有再说话。 就在这时,林偃月突然听到一声惊呼。 林偃月听出是柳双双的声音,忙循声望过去,就见一支箭直直地插进了桑白及的胸口,桑白及整个人正向地上倒去。 正文_第一百四十八章 天罗地网(4) 林偃月让人将桑白及围住,然后蹲下身去查看桑白及的情况,只见那支箭直直地插进了桑白及的胸口,鲜血在浅色的衣衫上扩散开来。 桑白及的唇角有鲜血直往外涌,满脸都是痛苦的神色,像个生病的小孩子一样,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疼”,然后伸手抓住林偃月的衣袖,似乎想要说什么,却颤抖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偃月的眼泪顿时落了下来,低声道:“你可不能有事,他还要你来救呢。” 林偃月抬起头,向那支箭的来处看去,就看到女古身旁的忽都正端着一张巨大的乌黑色长弓,此刻弓上已经重新搭上了三支箭,向他们的方向射了过来。 夏云舒在那三支箭飞来之时就已经向一旁赶去,想要拦下这三支箭,但三支箭分别向着不同的方向,夏云舒只来得及挡下一支,身后便传来了两声重物落地的声音,想是有人中箭倒地。 夏云舒看出忽都的弓法了得,几乎百发百中,而且那弓的劲力太过霸道,手下的其他人都不是对手,忙拦在最前面,低喝道:“快走!去抢马!” 林偃月出声制止夏云舒,然后就那样扶住桑白及,对着女古和忽都的方向高声道:“公主,忽都将军,请住手。” 林偃月用内力传声,所有人都听得十分清楚。忽都放下了手里的弓,然后示意围攻林偃月他们的人停下来。 林偃月的目光从忽都的方向移开,然后看向了四周—— 外围环绕的巨大包围圈,是原地待命的骑兵铁骑,他们手持火把,等待着随时开始最后的杀戮。包围圈的中间,原本干净洁白的雪地,早已被鲜血染透,箭矢密密麻麻地铺在地上,上面躺满了一具具尚且温热的尸体。 这夜风吹拂的雪地,早已变成了地狱修罗场! 林偃月知道,以桑白及此刻的伤,若是强行带着他逃走,只会愈加严重,而他们谁都不会医术,就算带着桑白及离开,也救不了他,而唯一能救他的人,只有涅离帐下的医者。 何况,方才赛因已经说了,神塔中的鲛人泪是假的,只是涅离吸引他们上钩的诱饵,即使谢凌风和萧白雪他们顺利地进入了神塔,也只是白忙一场。 所以,她已经只剩下了一条路——从涅离那里拿到鲛人泪。这是她最不愿意走的一步棋,所以方才她一直心存侥幸,想着先逃出去再说。若非她犹豫,事情也不会到这一步。此刻,她绝对不能再逃避了。 林偃月让桑白及靠在柳双双的怀里,然后站起身来,开始向前走去。挡在前面的士兵见状,也不敢拦着林偃月,都慢慢向后退去。 林偃月孤身一人走到了他们和女古所在位置的中间,然后对着女古道:“我知道,并非是可汗想要杀我,而是公主想要杀我。甚至,我是不是可以大胆地猜测,公主还想借机杀了自己的姐姐?” 女古恼羞成怒,低吼道:“你胡说什么?” 林偃月露出一个微笑:“公主觉得,此刻仗着父亲的宠爱,就算杀了我也没有关系。但是,公主别忘记了,您的父亲还有很多孩子,将来会有更多的孩子,他随时都有可能收回自己的宠爱。” “你闭嘴。”女古已经气得身体发抖,因为林偃月虽然说的是汉语,但是忽都和剩下几个懂汉语的将领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林偃月收了脸上的笑,道:“公主,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公主说。” 女古冷哼一声,道:“我才不上你的当。” 林偃月将手中的匕首抛向夏云舒,然后笑着对女古道:“公主怕什么?我们如今都是俎上鱼肉,不过想和公主商量一件事情罢了。公主若是觉得,像方才这样的王族家事,让身后的这些人都听见也没有关系,那我也可以就这样用内力传声。至少,在公主杀死我堵住我的嘴之前,我可以全部说完。” 女古脸上显出犹豫的神色,片刻之后,对一旁的忽都说了一句什么,这才驱马向前走了三丈,算是略微离开了队伍。忽都重新端起长弓,架了三支箭在弓上,然后将箭对准了林偃月的方向。 林偃月见状,唇角露出一个微笑,突然身形一动,双手间白光闪耀,刹那之间,面前的士兵便已经被瞬间爆发的内力震飞出去。下一刻,林偃月足下发力,身体腾空而起,直向女古所在的位置飞身而去。 空气中传来呼啸之声,是忽都射过来的箭。林偃月没有兵器可以抵挡,又绝对不能停下来躲避而浪费时间,所以只堪堪避开了其中的一支箭,另外两支则贴着她的肩膀和腰间飞了过去,留下两道血槽。但是,林偃月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下一个瞬间就已经到了女古的马前。 女古见状,一手挥刀想要吓退林偃月,另一只手急拉缰绳,打算调转马头向后逃去。 林偃月哪里能容女古逃走,身体早已落到女古的马后,就要伸手挟持住女古。 就在这时,林偃月见忽都再次搭了两支箭向她射过来,劲力和速度未减,但因为距离更近了,便愈加没有了躲避的时间。 千钧一发之际,林偃月突然用左手拉住面前的女古,将女古挡在了自己面前,然后任由其中一支箭直直钉入自己的右肩,左手则伸出去握住了另一支箭。 箭上的劲力极为霸道,林偃月急速催动内力,依然几乎握不住那支箭。但林偃月早已料到了这样的情形,于是借着射入自己右肩的那支箭向后的力量,拉着女古迅速将身体后仰,待左手掌心的内力催动到十成,终于将另一只支箭堪堪停在了女古咽喉前半寸处。 忽都放下手里的弓,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惊叹之色:“姑娘好胆色。” 林偃月只是一笑:“将军过奖了。” 女古早已吓得全身颤抖,眼睛紧紧盯着抵在脖子上的箭,嘴唇开合,不住地哆嗦着,却不敢哭出来,只能用力地抽噎,半晌才发出嘶哑不成调的尖叫声:“啊……不要……我不要死……” 林偃月扶着女古将身体坐正,箭尖却一直抵在女古的脖子上不曾松开。然后,林偃月用右手将怀里的女古搂得更紧一些,将下巴搁在女古的肩膀上,轻声问道:“方才公主不是有得不到就要杀掉的魄力吗?现在怎么哭了?” 女古只觉得林偃月的声音贴着自己的耳廓传来,仿佛要透过细嫩的肌肤一直钻到心底里,身体不由得颤抖得更加厉害,箭头立刻在脖子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林偃月的声音比方才还要温柔:“公主,带我去见你的父亲吧。要快,若是那位可爱的少年死了,我手里的箭肯定立刻就会穿透公主的喉咙。” 女古哆嗦着点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让忽都按照林偃月的意思去做,简单的几句话,却重复了好几次才说明白。 然后,林偃月挟持着女古,让夏云舒将桑白及放在马前,并用内力为其护住心脉,这才一起向涅离的大帐出发。 正文_第一百四十九章 孤立无援(1) 涅离走出大帐,就见林偃月挟持着女古高高坐在马上,一身白衣被鲜血染得斑驳一片,右肩上插着一只黑色的箭,目光和那箭一般冰冷,却是平静的,像一头草原上的孤狼。 涅离突然有些想笑,在林偃月的对比之下,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女古,此刻却脸色惨白、泪流满面,活脱脱像一只被狼咬住的小绵羊。 林偃月见涅离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自己,也就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与之对视。 女古一见涅离走出来,早已用林偃月听不懂的语言哭喊起来,大约是在央求涅离救她。 涅离见此情景,目光只在女古的身上停了一停,然后突然对林偃月露出了一个微笑:“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林偃月施展轻功,带着女古落到了地面上,将抵在女古脖颈间的箭扔出去,然后松开了女古。 女古慌忙向一旁退去,却脚下一软跌在地上,又狼狈地爬起来,却不敢向着涅离的方向,而是扑向了一个中年女子的怀里,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林偃月身后的夏云舒等人也都下了马。桑白及早已陷入了昏迷,夏云舒将桑白及放到地上,柳双双忙跪在地上扶住桑白及的身体,让他靠在自己怀里,那根箭还插在桑白及的胸口,鲜血从伤口处渗出来,在浅绿色的衣衫上晕染开,显得尤为刺眼。 赛因也跟着他们下了马,却只是木然地站在一旁,目光低垂着看向地面,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没有看向自己的父亲涅离。 林偃月抬手将插在右肩上的箭折断,然后向前走了一步,单膝跪在涅离的面前,对涅离行了一个草原上的礼,缓声道:“我答应你。但,求你救一个人。” 林偃月知道,挟持女古对涅离来说是没有用的,王者无法被要挟,他们要的,是对方甘愿臣服,然后对其施恩。 然后,林偃月看到一旁站着的很多人都面对涅离跪了下来,女人在哭诉,男人在怒斥,每个人的神色都十分激动,偶尔有目光向她的方向飘过来,其中的愤恨毫无掩藏。林偃月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也知道这些人必然是在求涅离处置她,好为他们的公主报仇。 林偃月只是低垂着眸,看着面前的雪地,冰冷的雪贴着膝盖,顿时将本就越来越难以抑制的刺痛感加重了数倍,眼前的那片黑影开始越来越大,越来越浓,几乎连眼前的情景都看不清了。 林偃月突然想,也不知道萧白雪那边怎么样了,有没有中涅离的埋伏,有没有成功地逃出去。今晨她还挽住萧白雪的手臂,枕在他的肩头醒来,此刻却已经不知彼此在何方,不知道彼此的安危,而且他们很有可能永远都没有机会再见了。 耳边的吵嚷声持续了很久都没有停息,林偃月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跪不住了,身体忍不住微微摇晃,忙用一只手撑住地面,这才勉强稳住了身体不让自己倒下去。 就在这时,林偃月听见身旁传来动静,侧过头去看,才发现是赛因跪在了自己身旁。 赛因仰起脸看向涅离,没有用当地的语言,而是用只有王族和贵族才能听懂的汉语道:“父汗,女古是想连女儿一并杀了。忽都将军可以为证。求父汗为女儿做主。” 赛因此语一出,又是一阵喧哗之声。然后,林偃月终于听到了涅离的声音:“都回去休息吧,今日的事情到此为止。” 原本那些吵嚷的声音终于都消停了,然后围聚的人群纷纷散去。 林偃月只觉得眼前的黑影愈加浓黑,就在身体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才终于看到面前出现了晃动的影子,似乎是一个人的双脚,然后,是一只伸到自己面前的手。 林偃月将自己的手放进那只手中,冻得冰冷的指尖感受到一丝温暖,然后身体已经被那只手拉了起来。 膝盖跪得太久,原本疼痛已经麻木起来,却在这一刻突然舒醒,林偃月脸色发白,身体再也站不住了,站起身的瞬间便直直地向前扑过去,却被涅离揽入了怀中。 林偃月只觉得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耳边涅离的声音也是模糊的:“这一次,你逃不掉了吧。” 林偃月的唇边露出一个浅笑,吐出气若游丝的两个字:“是啊。” 然后,林偃月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林偃月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装饰得十分华丽的帐篷顶。 林偃月侧过脸,便看到好几个身着当地服饰的婢女正立在床前,看容貌却是汉人,想必是涅离故意安排的。 林偃月坐起身,发现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衣服也换过了,却是她自己的衣裙。林偃月向帐篷内看去,才发现她本来的东西都被搬了过来。 林偃月对婢女道:“我想见可汗。” 其中一个婢女垂首道:“可汗说让您好好休息。” 林偃月听对方拒绝,心中不禁暗自着急起来,不知道桑白及的伤势怎么样了,也不知道萧白雪他们那边是什么情形,她必须马上见到涅离问清楚。 林偃月的目光在室内扫过,突然落在了那个放着琴的匣子上,慢慢露出了一个微笑。 林偃月由婢女扶着走下床坐到了桌边,让婢女将琴从匣子里拿出来放在桌上,然后强忍着肩膀上的伤,慢慢拨响了琴弦。 林偃月弹的依旧是那支洗尘曲。弹到第五遍的时候,林偃月终于听到门口传来了脚步声,然后就见涅离掀帘走了进来。 婢女们都退了下去,帐中便只剩下了林偃月和涅离两人。 林偃月停了手,仰起脸来看着涅离。 涅离道:“想不到你的琴弹得这么好。这是什么曲子?很好听。” 林偃月道:“一首佛乐而已,没有名字。” 涅离在林偃月的身边坐下,笑着道:“我以为,你弹的应该是更加凌厉霸气的曲子。” 林偃月只是一笑,没有说话。 涅离坐得离林偃月再近一些,一只手揽住了林偃月的腰,然后贴近林偃月的耳边,轻声道:“将曲子弹完吧。” 林偃月感觉到涅离的那只手正好搭在她腰上的伤口上,立刻传来一阵刺痛,却还是强忍着,将洗尘曲继续弹了下去。肩膀上的伤在林偃月每一次抬手时都要抽痛一下,腰上的伤口更是让她有些坐不住,冷汗涔涔而下,片刻便已经湿透内衫。 待林偃月终于弹完了,这才侧过脸去看着涅离,脸色早已一片惨白。 涅离松开林偃月的腰,拿起了桌上的手帕,然后轻轻压上了林偃月的额角,帮她拭去汗水。 正文_第一百五十章 孤立无援(2) 涅离放下手中的帕子,然后笑着看着林偃月:“你想要和我说什么?” 林偃月听涅离如此说,便知道涅离已经猜到她是故意弹琴引他过来,于是也就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要求:“我能去看看我的朋友吗?他伤得很重……” “已经救活了,此刻有人在照顾他,让他好好休息吧。”涅离说罢,饶有深意地看着林偃月。 林偃月知道涅离是在等着她问下去,于是继续道:“其他人呢?” 涅离微笑着反问:“谁?” 林偃月也笑:“我的夫君他们。”涅离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也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涅离的目光直直地看向林偃月的眼睛,面色沉寂,语调轻缓:“他们死了。” 林偃月听到涅离的话,身体忍不住猛地一颤,死死地盯着涅离。但是,涅离神色未变,只是静静地回视她。 林偃月脸上的表情慢慢凝固,怔了片刻,突然猛地揪住涅离的衣襟,低吼道:“你骗我!没看到尸身,我绝对不会信。” 涅离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住林偃月的手,语调比方才还要轻柔:“整个神塔都在大火中化作了灰烬。” 林偃月松开涅离的衣襟,身体无力地坐回去,瞬间连目光都空了。过了片刻,林偃月突然又坐起身来,然后将手指放在了琴弦上,眸中寒芒一片,满是凌厉的杀意。 涅离并不知道林偃月要做什么,但也看出林偃月的反常,就在林偃月即将拨响琴弦的时候,涅离突然伸手握住了林偃月的手,劝道:“死都死了,你还能如何?杀了我,为他们报仇吗?” 林偃月抽出被涅离握住的手,下一刻已经凝聚内力于掌心,迅速向涅离攻去。林偃月身上有伤,再加上急火攻心,招式早已失了章法,却招招狠辣,竟然是以命相搏的架势。 涅离费了些功夫,这才制住林偃月,牢牢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搂在怀里,略微有些不耐烦地道:“你对我出手,不怕我杀了你的那几个朋友?” 林偃月早已心神混乱,哪里还管涅离的威胁,只顾着用力挣扎,想要挣脱涅离的钳制,全身上下却使不上一点力气,于是直接低下头去,一口咬上了涅离的手。 涅离被林偃月咬伤,顿时生出几分怒意来,猛地甩开林偃月,然后反手给了林偃月一个耳光。 林偃月的身体跌出去,然后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眼泪顺着眼角大颗大颗滚落,却只是那样瞪着眼睛,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涅离站起身,站在一旁看了林偃月片刻,这才走了出去。 婢女们走进来,忙从地上扶起林偃月,让她躺到床上,又让人来给她重新换药。但林偃月至始至终都像是没有灵魂的木偶一般,一动不动地由着婢女们摆弄。 傍晚时分,当涅离走进林偃月的帐篷时,便见林偃月怔怔地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帐顶发呆。 方才照顾林偃月的婢女过去向涅离禀报,说林偃月一直不吃不喝不睡,竟有几分疯魔之状,涅离听罢,这才放下手头的事情过来看看。 涅离坐到林偃月的床沿上,道:“打算绝食自杀吗?” 林偃月原本空无一物的目光,在听到涅离的声音的瞬间,立刻明亮起来,竟从床上一坐而起,然后便出手向涅离攻去,但那招式已经有几分无力起来,很快便被涅离按在了床上。 帐篷内被炭火烤得暖烘烘的,林偃月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纱衣,此刻腰上和肩头都隔着衣服渗出血来,想必是伤口又裂开了,可林偃月却浑然不觉,只是满眼恨意地瞪着涅离。 涅离低喝道:“你可是答应了做我的可敦的,这般瞎闹,像什么样子。” 林偃月只是冷笑:“你休想让我嫁给你。” 涅离皱眉,道:“怎么,想要反悔了?你不怕我杀了你朋友?” “杀吧。大家都死了才干净。”林偃月说完,手腕突然灵巧地一翻,挣开了涅离的钳制,下一刻便已经一掌击向了涅离的胸口。 涅离本以为林偃月已经虚弱,所以没有一点防备,被林偃月这运足内力的一掌击退几步,登时便感受到了一股血腥之气,忙一手按住了胸口。 林偃月却并没有停下,已经立刻向涅离攻了过去。林偃月手中两片白色的薄刃,是两块碎瓷片,不知何时被她悄悄藏了起来,此刻便成了锋利的武器,每一招都是以命搏命的打法,竟然逼得涅离一时只能接招,没有还手之力。 但是,林偃月到底身体亏虚,一炷香之后招式便慢了下来,很快被涅离重新制住,然后按在了地上的厚绒毯上。 涅离手中用力,逼林偃月松开了手中的瓷片。林偃月如何肯放弃,手没法动,便抬起腿向涅离攻去,涅离失了耐心,再次制住林偃月,用膝盖猛地压住了林偃月的腿。 林偃月发出一声吃痛的抽气声,可即使痛到了极致,林偃月也依旧不肯认输,重新运足了内力,奋力想要挣脱涅离的钳制。 涅离终于完全被林偃月惹怒,一只手按住林偃月的一双手腕,另一只手扣住了林偃月的脖子,胸膛急剧起伏,吼道:“你这般不要命,是为了那两个男人中的谁?我瞬间就可以要了你的性命,那两个男人怎么不来救你?还不是贪生怕死,畏惧我乌古里族的数万铁骑。” 林偃月听到涅离的话,突然停止了挣扎,喃喃地问道:“你说什么?” 涅离自知情急之下失言,一把甩开林偃月的手,然后站起身来。 林偃月坐起身体,伸手扯住涅离的衣摆,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个笑,仿若雪霁天晴的朝阳一般分外明亮:“你骗我。”说罢,已经忍不住笑出了声,连肩膀都随着那笑颤抖起来。 涅离没好气地道:“他们不像你有拖后腿的人,已经逃走了。”涅离也不再看林偃月,转身向门外走去。 婢女们走进帐篷,看到满地狼藉,几乎所有的物品都翻倒在地,林偃月也坐在地上,忙伸手去扶林偃月。 林偃月一把推开婢女,然后自己站起了身。林偃月脚下步履踉跄,没有走回床榻,而是走到了桌边,然后轻轻拨动了琴弦。半晌,唇边慢慢露出了一个微笑。 正文_第一百五十一章 孤立无援(3) 林偃月再次见到涅离,已经是第二日的午后。 林偃月坐在床沿上,从涅离走进帐篷一直到坐到她的身旁,始终面色平静,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涅离微笑着看着林偃月,用手挑开她颊边的一缕发丝,声音格外温柔:“为了一颗鲛人泪,万里迢迢来到北方,为了什么呢?” 林偃月并未觉得吃惊,只是垂着眸,语调平静和缓地答道:“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快死了。” 涅离的声音里满是怜惜:“我之前还觉得奇怪,那两个男人分明都喜欢你,却又彼此不合,为什么还愿意一起合作。他们是不是在互相较量,谁拿到了鲛人泪,谁就得到你?” 林偃月对涅离的猜测未做回答,而是仰起脸来看着涅离,唇边有一个笑,眸中却蒙了水光,格外柔弱无助,轻声问道:“我如果嫁给你,你愿不愿意用鲛人泪救我?” 涅离本以为林偃月不会这么轻易答应,心想或许是昨天他说那两个男人不敢来救她,所以她终于想明白了吧。 林偃月那双泪光盈盈的眸,让涅离心中蓦地一片柔软,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上了林偃月的面颊,微笑着道:“好。鲛人泪就当是我的聘礼吧,三日以后的婚礼上,我会亲手送给你。” 林偃月忍不住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随即慢慢化作了一个略微带了些凄凉的笑意。她知道,这样最不容易惹涅离怀疑。 她心中很清楚,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涅离说要在婚礼上亲手将鲛人泪交给她,必定是想以此为诱饵,在婚礼上设下陷阱,然后等着萧白雪和谢凌风来。但是,即使萧白雪和谢凌风知道那是涅离的陷阱,也只能在婚礼时出现。因为,早一点,不知道真的鲛人泪在哪里,晚一点,就是她和涅离的洞房。而且,婚礼本不必这么匆忙,而涅离非要定在三日以后,就是为了让萧白雪和谢凌风他们没有准备和思考的时间,只能立刻采取行动。 涅离见林偃月虽然笑着,眉心却微微蹙起,却只当做没有看到,一只手揽上了林偃月的腰,让二人的身体再近了一些。 林偃月没有动,只是抬眼看着涅离,轻声道:“等一下婢女该来帮我换药了。” 涅离这才想到林偃月腰上还有伤,慢慢松开了手,手指轻轻捏了一下林偃月的脸颊,道:“我明日再来看你。”说罢,便站起身向外走去了。 待涅离的身影消失,林偃月的脸色骤然冷了下去。 林偃月坐到桌前,慢慢拨动着琴弦,心中却在盘算着如何才能阻止萧白雪他们过来。 一个婢女走进来,将林偃月喝的药在桌上放下,然后伺候林偃月喝下,又准备了清水让林偃月漱口。 等林偃月漱了口,那婢女忍不住问道:“姑娘,您的伤要紧吗?要不要我叫医者来给您看看?” 林偃月听那婢女的语气带了关切,猜想是之前每次涅离走后,她的伤口都要恶化一次,故而有些担心她。 林偃月微笑着道:“无妨。” 那婢女露出一个放下心来的笑,却又叹了口气道:“从前,赛因公主的母亲还在世时,可汗对她可温柔了,姑娘长得那样像公主的母亲,怎么可汗对您就这么……” 林偃月问道:“我和赛因公主的母亲,真的那么像吗?” 那婢女点头,道:“像,而且公主的母亲也和您一样喜欢弹琴。” 林偃月突然心中一动,看了一眼桌上的琴,对那婢女道:“你可识字?我是说,乌古里的文字。” 那婢女点头,道:“略微认识一些。” 林偃月将桌上的琴翻转过来,然后示意那婢女往琴底的凤沼看去。 凤沼的中间,并排刻着两个极小的字符。那婢女看了片刻,道:“这是契丹小字,念作‘弥里’。” “是什么意思?” “故乡。” 林偃月示意那婢女退下去,将琴重新翻转过来,抬手慢慢拨动了琴弦。 林偃月是在十岁那年才第一次见到了这张琴。 那天,谢伯母让人将一个漆黑的琴匣放到了她的面前,然后对她说:“当日,我和你伯父救出你的时候,房间内的东西在打斗中都被毁坏得不成样子了,唯有这张琴和放着你的竹篮一起藏在床底下,这才完好无损。如今你也长大了,我便将它交给你,你要好好收着。” 她将琴拿回去,一开始的时候,每日睡觉之前都要打开来看看,然后悄悄放在床的里侧,早起时再重新放回柜子里。有了这张琴,她便觉得无比安心,她终于有了一件父母的遗物,有了一件和父母相关的东西。 后来有一次,她忍不住将琴从匣子中拿了出来,于是在琴腹中发现了一张缣帛,上面用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地记载着一篇琴谱。 她拨响琴弦,悄悄弹奏琴谱上的曲子,才发现那并不是一支简单的琴曲,而是一种以琴为武器的内功心法,极其狠辣阴柔,不像是正派使用的武功。 所以,关于那张缣帛的事情,她没有和任何人说。但是,她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偷偷练习了缣帛上的武功。知道这件事的,只有顾檐梅一人。 她每次练习的时候,都会偷偷躲到很少有人去的松风崖,而且只练习一小会儿就会停下,以免被人听到。但是,如此偷偷摸摸练习了两年,终于还是被顾檐梅发现了。 那天,顾檐梅从松风阁中走出来,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似乎很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所以故意藏在松风阁中等着她一样。 顾檐梅的表情和声音都格外严肃,看着她的眼睛问道:“这是什么?” 她顿时红了眼眶,知道瞒不过顾檐梅,只能老实答道:“我从我母亲的琴里面发现的。” 顾檐梅的语气终于柔和了一些,道:“不要练了,好不好?” 她倔强地摇头:“之前,我见你偷偷在这里练习过浮舟。那篇琴谱,也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 顾檐梅道:“那不一样。这琴谱,对你来说并不是一样好东西。你这么偷着练习,没有人指导,万一走火入魔怎么办?况且,如果被人发现你练这样的武功,你想过后果吗?” 她委屈得眼泪直往下掉,仰起脸来看着顾檐梅:“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关于我父母的事情,我除了知道他们的名字,知道父亲是商人,知道母亲来自西域,其他的一概不知。檐梅哥哥,虽然伯父伯母不在了,可你至少还有和他们在一起生活的回忆。可是,我从出生开始,一直到现在,有的也只是一张琴,和一篇琴谱而已。” 顾檐梅听罢她的话,突然往前走了一步,然后轻轻抱住了她。 那时顾檐梅已经是十六岁的少年,她不过十二岁,个子只刚好到顾檐梅的胸前,她环住顾檐梅的腰,将脸埋进他的胸口,眼泪簌簌往下掉,已经哭出了声。 顾檐梅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温柔里带着淡淡的哀伤:“偃月,我不拦着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以后练习的时候,都要由我陪着。而且,绝对不能在任何人面前使用。” 她听顾檐梅这么说,轻轻点了点头,但大概是因为一直以来压在心口的秘密,终于有了一个人可以分享,却反而哭得更凶了。 那之后的几年,她时常在顾檐梅的陪同下,悄悄在松风崖练习。她答应了顾檐梅一辈子不在人前使用,却没有想到,最后她还是选择了用琴杀人。 等到千音阁灭门之祸以后,她陪着顾檐梅出去的时候,每当顾檐梅与人交手,她就会为了让顾檐梅保持清醒,而坐在一旁弹琴。但是,敌人总是将她当做了顾檐梅的软肋,而她不想让顾檐梅为了她分神,终于不得已用琴做了武器。 有些事情,或许真的是命中注定,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她的母亲,嫁给了身为商人的父亲,然后将那张用来杀人的琴藏在了床底。可是,最后他们还是死在了江湖仇杀里。而那场仇杀,多半是母亲带来的。 而她,本来有机会像谢伯父的预言那样,成为仗剑江湖的侠女。可是,最后她还是拿到了母亲的琴,然后学会了用琴杀人。 正文_第一百五十二章 孤立无援(4) 黄昏的时候,林偃月见到了前来看望自己的赛因。 赛因询问过林偃月的伤势,然后低声道:“其他人都没事。” 林偃月松了一口气:“谢谢你。” 赛因却低着头,神色十分复杂,过了半晌,这才重新开口:“他们都说你和我的母亲长得很像。父汗这么喜欢你,我不知道我是应该为母亲感到开心,还是感到难过?” 林偃月微笑着道:“公主,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被代替。很多事情,也都不是公主看到的样子。” 赛因露出一个不太符合年龄的苦笑,“你们南边长大的人,说话是不是总是这么复杂?我听不懂。” 林偃月道:“等过一些日子,公主就会明白了。” 赛因垂着头没有说话,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才重新开口:“等到婚礼的时候,白雪哥哥他会不会来将你抢走?” 林偃月慢慢收了笑容:“公主觉得呢?” 赛因摇头:“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白雪哥哥待你很不同。” 林偃月压低声音在赛因的耳边道:“公主能够想办法阻止吗?如果他来,会很危险。” 赛因听到林偃月的话,抬起头来看向林偃月,正要说话,却见林偃月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赛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虽然心有疑惑,但也不敢再问了。 林偃月看着赛因离开的背影,不禁眉头紧蹙,轻轻叹了口气。 她知道赛因毕竟年纪还小,又心思单纯,并不能起什么作用,但还是忍不住想要试一试。到了此时,她已经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婚礼之日到来,却什么都做不了。 … 婚礼前一日的晚上,林偃月刚要躺下休息,涅离便过来了,身后跟着好几个婢女,手里全都托着托盘。 涅离笑着对林偃月道:“婚礼用的礼服和首饰都准备好了,有点匆忙,只能用一些现成的东西,你看看喜不喜欢。” 林偃月的目光从那些托盘上扫过去,然后停在了其中一个托盘上,上面放的竟然是一套汉人的嫁衣。倒是难为涅离,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寻到一套嫁衣。 林偃月看向涅离:“很好看。多谢可汗。” 涅离示意婢女们下去,然后坐到了林偃月的床前,道:“你知道我的名字,汉语是什么意思吗?” 林偃月摇头,心中有些疑惑,不知道涅离为什么突然和她说这个。 涅离握住林偃月的双手,用拇指摩挲着她的手指,道:“是‘日’,太阳的意思。你的名字叫‘月’,你看,这是不是我们天生的缘分?” 林偃月努力保持微笑:“是。还真是,难得的缘分。” 涅离松开林偃月的右手,身体略微前倾,然后抬手抚上了林偃月的脸,低头看着她,两人之间隔得很近,她几乎已经可以感受到涅离鼻尖呼出的热气。 林偃月的身体骤然紧绷,避开涅离的目光道:“可汗,明日才是婚礼。” 涅离用另一只手揽住林偃月的腰,指尖正好搭在林偃月的伤口上,然后抵住林偃月的额头,声音轻缓而低沉:“可我不想再等了。” 林偃月本来只是神色木然地低垂着眸,却突然露出了一个微笑:“可汗有没有听过一首汉诗?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 涅离听林偃月曼声吟诵,想起下午婢女向他禀报,说在林偃月的琴底看到了这首诗。涅离一边在心中猜测林偃月的意图,一边摇头道:“没有。” 林偃月心知婢女肯定已经悄悄禀告过涅离,见涅离否认,也没有揭穿,而是继续说了下去:“我的母亲叫‘楼思渺’,名字就来自于这首诗。” 林偃月也曾做过猜想,或许当年母亲是因了身体里汉人的血脉,所以对南方生出了向往,于是离开西域,去了遥远的南疆,又根据琴底刻着的诗句取了新的名字,开始了新的人生——遇到父亲,然后有了她这个女儿。只可惜,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不曾有更多的未来。 涅离眉心微动,身体往后退了几寸,问道:“你的母亲姓‘楼’?” 林偃月抬起头来看着涅离,微笑着道:“是。” 涅离的脸色沉下去,问了一个听起来很奇怪的问题:“名字呢?” 林偃月唇边的笑再深了一分:“弥里。听说,是‘故乡’的意思。” 涅离松开林偃月的腰,半晌没有说话。 林偃月道:“我听说,赛因的母亲名叫‘额木呢’,意思是‘南方’。” 涅离长长舒出一口气,过了片刻才道:“原来,你下午问婢女那琴上的字,是这个意思。你的母亲,竟然是多年前消失无踪的宥连王之女,赛因她母亲的亲姐姐。难怪,你们长得那么像。” 林偃月突然笑起来,笑得肩膀都开始随之颤动。竟然直到今日,她才想明白这其中盘根错节的纠葛。 尹筱筱当年来到西域,改姓了“楼”,然后嫁给了宥连王,为宥连王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是她的母亲“弥里”,小女儿则是赛因的母亲‘额木呢’,二人的名字连起来,意思正是“南方的故乡”。她的母亲后来去了南方,改名为“楼思渺”,嫁给了身为商人的父亲。 尹筱筱当年以一张追魂夺命的“七煞琴”名扬南疆,尹筱筱消失后,七煞琴也绝迹江湖。如果没有猜错,母亲的这张琴,应该就是尹筱筱的七煞琴,而那篇琴谱,便是七煞琴真正的秘密。 林偃月从来没有想过,她的外祖母竟然是碧霄宫的尹筱筱,她的身上竟然流着碧霄宫尹家的血,而那个灭了千音阁、毁了她一生的碧霄宫宫主尹简书,竟然是她的亲表舅。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巧合,那么这个巧合未免对她太残忍了一些。 涅离只是静静地看着林偃月,他并不知道林偃月的身世,所以也不知道此刻林偃月心中正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涅离等着林偃月的笑停下来,突然重新揽住林偃月的腰,冷笑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逃脱了?” 林偃月心中骤然一寒,抬起脸看着涅离,拖长声音唤了一声:“姨——父——” 然后,林偃月笑着道:“难道可汗要娶自己的亲侄女做可敦吗?” 涅离听着林偃月叫出的那一声“姨父”,却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林偃月:“我们之间,并没有任何血缘。何况,这里又不是你们南边。在我们北方,多的是和自己的姨母共侍一夫的女人。” 林偃月怒极反笑:“是,也只有你们,才做得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情。” 涅离听到林偃月的话,脸色骤然冰冷,揽在林偃月伤口上的手力道加重,下一刻已经俯身将林偃月压在了床上。 林偃月强忍着腰间的疼痛,奋力挣脱涅离的钳制,然后立刻和涅离交上了手。林偃月修养了几天,身体早已恢复大半,出手较之前快了数倍不止,和涅离几乎打成平手。 林偃月知道一旦和涅离翻脸,很有可能就此失去拿到鲛人泪的机会,但是无论有多么理智,听到涅离那句“和姨母共侍一夫”,便再也不能平静。 其实,在她下定决心利用涅离得到鲛人泪的时候,就知道必然会和涅离有肌肤之亲,也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到了此刻,她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她虽然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可是生母亡灵在天,她怎么能和自己的亲姨父乱伦呢。 林偃月和涅离交手几个回合,终于分开来彼此对峙。林偃月恰好停在了桌边,目光落在桌上的七煞琴上,便忍不住想要拿起琴来对付涅离。但是,犹豫一瞬,林偃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绝对不能这么早就让涅离知道这张琴的秘密! 林偃月努力让自己的神色缓和下来,然后面露凄惶之色,眸中聚起一片水雾,看着涅离道:“这张琴,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想必也是我外祖母的遗物。故去的亲人在天上看着,可汗真要如此吗?” 涅离见状,方才的心思便也都散了,轻轻叹了一口气:“来日方长,我给你时间考虑。明日就是婚礼,你好好休息吧。” 林偃月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却不敢让涅离看出来,故意露出一个苦笑道:“我现在说要反悔,已经不可能了吧。” 涅离笑着看着她:“你说呢。” “也是,都到了现在……”林偃月露出一个凄然的笑,怔怔站了片刻,随即重新抬起头来,让声音里带上些绝望和痛苦,又添了一丝乞求的意味,对涅离道:“明日婚礼的宴会上,我想用这张琴弹一支曲子。天上的人——我的外祖母,姨母,还有母亲,如果她们可以听到我的琴声,或许可以原谅我吧。” 涅离看着林偃月,又看了看那张琴,点头道:“好。都依你。” 林偃月听涅离答应,却不敢表现出喜悦,只是惨然一笑,轻声道:“谢谢。” 待涅离离开,林偃月这才在桌边坐下,轻轻拨响了面前的琴弦,眸光渐渐转为冰冷。 正文_第一百五十三章 十面埋伏(1) 林偃月身着艳红的嫁衣,怔怔地看着铜镜。 真想嘲笑自己。今年的孟夏时节,她刚办了一场婚礼。仅仅过了半年,她又办了第二场婚礼。 林偃月转过身去,由婢女扶着,走进了举行婚礼的帐篷。帐中满目艳红的颜色,两边坐了很多人,都是她不认识的面孔,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 林偃月最先看到的是坐在右边席案上的桑白及和夏云舒,身旁还站着柳双双,心中顿时安心不少。但是林偃月看出来,三人的脸色都有些苍白,尤其是桑白及,想来才三四天的功夫,他胸口的箭伤根本没办法恢复。 林偃月知道,涅离故意让桑白及他们坐在这里,就是为了不给萧白雪和谢凌风悄悄救人的机会。但是,林偃月走过三人身边时,突然瞥见他们的武器都带在身上,又不禁觉得有一丝奇怪,涅离竟然会允许他们带着武器进入帐中。 林偃月移开目光,就看到了一旁席案上的赛因。赛因看向林偃月,轻轻摇了摇头,目光里满是担忧。林偃月见状,便知道她拜托的事情赛因并没有做到。虽然林偃月本就没有抱太大希望,但心还是不由得一沉。 林偃月继续往前走,目光终于落在了涅离身上。涅离今日衣着分外隆重华贵,想必穿的是乌古里族的婚服,再加上那挺拔的身姿,英俊的容貌,和含情注视着她的双眸,林偃月突然想,看在外人眼里,这是一场多么令人艳羡的婚礼。 但林偃月知道,一切都只是表相。今日的草原,早已暗藏杀机。 待林偃月走到涅离的身边,婚礼便正式开始。林偃月听不懂司仪的话,只能由婢女扶着,听其低声解说,完成那些复杂的仪式,但注意力却全都不在此处,只凝神去听四面的动静。 林偃月进入帐篷时,便发现帐篷外面的草原上,无数的骑兵岿然屹立,蔓延到了看不到尽头的天际。但她可以肯定,如果萧白雪他们听到了涅离放出去的消息,一定会在婚礼上出现。此时此刻,她只能祈祷萧白雪他们并不曾听到婚礼的消息,躲过这专门为他们而设的天罗地网。 林偃月一直神思复杂,仪式已经进行到了最后阶段也没有察觉。涅离似乎心情极好,并未对她生气,而是在一旁轻声道:“再坚持一下,很快就结束了。” 林偃月点头,很快便看到有人捧着一个描金的托盘,出现在大帐门口,然后沿着正中的红色地毯,一直朝着她和涅离的方向走进来。一旁席案上坐着的人,纷纷被那托盘上的东西吸引,全都向那里看过去。 林偃月立刻猜到,那托盘上放着的,大约就是鲛人泪了。林偃月侧过脸去看着涅离,涅离却只是一笑,然后将目光看向了前方。 端着托盘的人跪在涅离面前,将托盘高举到头顶,林偃月这才看清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根极其奢华的琥珀璎珞,无数琥珀珠与琥珀浮雕穿缀成项链,最下面坠着数串玉髓、玛瑙、水晶。而这些奢华的珠宝,只是为了衬托中间的一颗琉璃珠。那颗琉璃珠通体透明,被安放在镂空的金莲花中,隐约可以看到中间放着一颗色泽暗红的药丸。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另一颗永生莲——“红莲”。 就在林偃月仔细去看的时候,涅离已经伸手将那串璎珞拿了起来,然后笑着向她走近一步,将璎珞戴在了她的脖子上。 林偃月的目光盯着那颗琉璃珠,过了片刻才抬起头来看向涅离。 涅离见林偃月神色复杂,看不到丝毫喜悦,有的只是焦灼和不安,却仿佛没有看到一样,对林偃月微微一笑,然后握着她的手转过身去。 林偃月听到很多人在欢呼,但却好像根本听不见一样,只觉得胸前挂着的那串璎珞如同烙铁一般。 林偃月的目光紧紧盯着帐篷的出口,注意着那里的动静。但是,一直到婚礼的仪式结束,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 林偃月和涅离在主座上坐下,婚礼的宴会便正式开始了。 林偃月只是木然地坐着,目光看似落在了帐中的歌舞上,实际上从未离开过门口的那道帘子。偶尔林偃月的目光会投向桑白及他们的席案,便发现桑白及的脸色较方才愈加苍白起来。 酒宴开始,有很多人都过来向涅离和林偃月敬酒,林偃月却只是点头示意,一直都不曾说话。涅离倒是格外体贴,说林偃月身体不好,替她将酒都挡掉了。 然后,林偃月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由赛因陪同着走到了他们的席案旁。 涅离看了林偃月一眼,示意她站起身,然后对她介绍道:“这位是宥连王。” 林偃月看着面前的老人。老人看着她的目光不同于方才的那些人,格外温和慈祥。林偃月突然觉得心中一热,这或许就是血缘的缘故吧,面前的这位老人,就是她的外祖父。 宥连王看着她,露出一个慈爱的笑,说话也十分风趣:“美丽的姑娘,我代表我们的大草原欢迎你。希望这里能够让你忘记从前的世界,得到永远的快乐。” 永远的快乐,她在十四岁那年就已经失去了。但她却只是笑着点头,应道:“谢谢您的祝福。” 宥连王又对涅离一笑:“这世界上,居然真的有如此相像的人,走近了看啊,比赛因祖母当年还要漂亮。她们母女几个都走得早,这是你的福气,好好珍惜吧。”说罢,宥连王拍了拍涅离的手,然后和赛因一同走了回去。 涅离见林偃月平时总是神色疏离,此刻难得露出柔和的表情,不禁拉了拉她的手,道:“等过一些日子,我再让你和宥连王相认,他如果知道你是他的外孙女,肯定会特别开心的。” 林偃月却只是微笑,并没有说话。 她生来孑然一身,举目无亲,如今才终于有了亲人。只是她心里清楚,今晚之后,她已经没有机会和外祖父相认了。 况且,过往的恩恩怨怨,那般鲜血淋漓、残酷不堪,要她如何对那位慈祥的老人讲诉呢?反倒是不相认的好。 正文_第一百五十四章 十面埋伏(2) 过不多时,终于到了安排林偃月弹琴的时刻。 林偃月看着那张七煞琴被摆在了帐篷的正中间,于是站起身对涅离轻轻点头,然后向着帐中走去。 林偃月路过桑白及他们三人的席案时,便见三人都面带疑惑地看向她。林偃月却只是对他们微微一笑,然后走过去坐到了琴桌前。 林偃月将指尖放在琴上,起手弄弦,然后那支洗尘曲便流淌开来,响在了整座大帐中。 琴音袅袅,旋复回皇,依旧是净土莲开的庄严圣洁,普度众生的慈悲哀愍,却又随着弹琴之人的心绪,添了几分冰冷荒凉。 林偃月的心神全都落在帐篷外,仔细凝听着外面的动静。然而,一直到曲子接近尾声,除了呼啸的风雪之声,以及长风吹动旌旗的声音,她什么都没有听到。 她知道,等七煞琴被收回去,她便会失去这个绝好的武器。于是她有意拉长那支曲子,在末尾添了一支新的佛乐,强行接了下去。但是,一直到曲子再次弹到快结束之时,外面依旧很安静。 她反而松了一口气——看来萧白雪和谢凌风他们是不会来了,这样便是最好。 然而,就在林偃月拨响了最后一个音的时候,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了马蹄之声,达达,达达,一声声踏碎这静谧萧瑟的雪夜,踏碎这欢愉喜庆的婚宴。 林偃月的心慢慢沉下去。他们还是来了。 很快,宾客中也有人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帐中立刻传来一阵骚乱。涅离吩咐人带宾客们撤退,很快帐中便只剩下了主座上的涅离,坐在琴台上的林偃月,以及一旁的桑白及、夏云舒、柳双双。 林偃月抬起头,然后看向了主座上的涅离。 涅离依旧微笑着看着她,语气平静地道:“继续弹吧,不要停。” 林偃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心安定下来,然后重新拨响了琴弦。她想,这样也好,萧白雪和谢凌风他们听见这支洗尘曲,至少可以知道她安好,就不必为她而分心了。 帐篷外的喊杀声越来越强烈,林偃月闭上眼,仔细分辨着那些声音,只能确定来人正从南方过来,却因为太过嘈杂,无法判断具体情况。 那支洗尘曲被林偃月一遍遍地重复。这一年来她弹琴弹得少了,指尖上的一层薄茧都已经消失,此刻弹得太久,已经被琴弦摩出血来,将素白的琴弦都染成了红色,鲜血一滴滴落在琴身上。 但是,林偃月的指尖始终没有停下,甚至没有半分迟缓。她必须等,必须忍,等到完全有把握的时候再出击,不然以她和夏云舒两个人,绝对不可能护着桑白及和柳双双一起逃离这重兵守卫的大帐。 林偃月听着外面的打斗声越来越近,似乎已经距离她所在的大帐很近了,这才终于略微放下了心来。 但是,就在这时,林偃月突然听见近旁传来兵器相接之声,原来是涅离的护卫和夏云舒交上了手。桑白及重伤未愈,连站立都困难,只能由柳双双扶着,一时只能完全靠夏云舒一个人支撑。但是夏云舒被软禁多日,体力和精神都已经消耗了太多,不多时就已经只能招架,没有还手之力了。 林偃月再也顾不得其他,手中曲调变化,下一刻已经化作夺命之音,弦弦怒鸣,声声激越,向着主座上的涅离攻去。 涅离没有想到林偃月会突然出手,又对这种以琴攻击的招数不甚熟悉,一开始竟然落了下风,几招之后突然吐出一口血来。 就在林偃月心中暗喜之时,突然见涅离大喝一声,猛然击向面前的桌案,那桌案在涅离一击之下立刻分崩离析。 林偃月没推测出涅离的意图,正心中疑惑,便突然听见细碎的咔擦声,随后只听几声巨大的轰鸣,整个帐篷突然向四面八方分裂而去,扬起一阵烟尘。 待林偃月稳住心神,向四周看去,这才看清眼前的情形—— 失去了大帐的庇护,他们此刻所在的地方已经完全暴露在天幕之下。无数手执长矛的士兵将这里团团围住,矛头寒光闪耀,森冷无情。在这个包围圈之外,是数以万计的草原铁骑,黑压压地在草原上绵延开去,完全看不到尽头。 然后,林偃月的目光终于寻到了打斗之声传来的地方——数道身影正在被那些士兵层层围攻,最前面一人正是萧白雪,后面还跟着谢凌风、乔贯华、穆寒冰,以及很多千音阁和长桑谷的人。 林偃月的目光落在萧白雪身上,看他一身白衣染血,斑驳一片,又被火把的光亮照耀着,如同雪夜里盛开的梅花。 白的衣,红的血。白梅如雪,红梅如血。交错着,如同两个交叠的灵魂,割不断的前世与今生。 林偃月的唇边露出一个笑容,尽力让它显得灿烂,下一刻已经重新拨响了琴弦,迎接那些向她攻过来的利矛。 一开始,因为这张琴是母亲的遗物,林偃月从来都没有弹奏过,只是用其他的琴来练习那篇琴谱。但是,林偃月渐渐发现,不论多么好的琴,练习一段时间之后都会毁去,而且如果用来与人交手,不论什么样的琴都只有一次的寿命。于是,林偃月就更加不敢用母亲留下的琴了。 但是今日,林偃月才发现这张七煞琴的威力,要远远胜过那些普通的琴。这张琴仿佛是为了那琴谱而生,每一次出击都会增加数倍的威力不止,简直让她有一种酣畅淋漓之感,琴谱中的杀意,仿佛甘甜的花蜜,有着让人欲罢不能的魔力,吸引着她不断去拨弦,去体会其中的快感…… 此时,涅离早已骑马退出了包围圈,然后坐在马上,静静地看着林偃月。看着面前的这一幕,涅离才知道林偃月的那些柔弱和无助都是装出来的,不过是为了现在的这一刻。 那些围攻的士兵很快在林偃月的琴音中全都倒了下去,夏云舒他们也都退到了林偃月的身旁,很快就要突破包围圈和远处的萧白雪他们会合。 涅离的目光落在林偃月的身上,不禁露出了一个冷笑。涅离没想到,林偃月柔弱的身体里,竟然藏着这样可怕的力量,那张看似普通的琴到了林偃月的手里,每一次攻击都狠辣无情,根本不像是普通江湖女子使用的武器。 涅离抬手做了个手势,很快便有弓箭手顶上去,然后箭雨立刻对着林偃月他们兜头罩下。 正文_第一百五十五章 十面埋伏(3) 林偃月四人身处高台之上,四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作为屏障,面对那些无孔不入的利箭,除了林偃月以外,其他三人很快便招架不住,好几次都险些被箭射中。 林偃月几乎完全被琴音夺去了心神,眼见一支箭贴着夏云舒的肩膀飞过,差一点就射进夏云舒的身体,这才勉强清醒一点。 林偃月对夏云舒低喝道:“我顶着,你们撤,立刻去和凌风会合。”说罢,林偃月指尖下的琴音愈加凌厉,仿佛是延展开去的不见行迹的波浪,将那些箭雨定住,然后全部向来处射了回去,弓箭手的队伍中立刻传来一阵痛呼之声。 夏云舒见此情景,知道再留下来只会拖累林偃月,于是也不再犹豫,掏出别在腰间的一支匕首丢给林偃月,正是林偃月的钗头凤。然后,夏云舒护着桑白及和柳双双,借着林偃月为他们打开的包围圈缺口,一同向谢凌风所在的方向而去。 此刻,谢凌风他们也离中间越来越近了,很快便有千音阁和长桑谷的人过来接应夏云舒三人。 桑白及胸前的伤口早已裂开,整个衣襟上都是血迹,脸色更是惨白如纸,身体已经完全站不住了,全靠夏云舒和柳双双搀扶。 夏云舒将桑白及交给穆寒冰,穆寒冰对夏云舒道了一声“多谢”,然后立刻将桑白及放在了自己的马前。 桑白及将头靠在穆寒冰的肩膀上,目光落在前方萧白雪的背影上——此刻萧白雪已经冲到了前面,向着林偃月的方向而去。过了半晌,桑白及才收回目光,轻声道:“表姐……你们没事就好。” 穆寒冰眼圈一红,像小时候哄桑白及一样,用左手揽住他的肩,低声道:“傻弟弟,有哥哥姐姐在呢,睡吧。” 桑白及像是终于放心下来一样,将头靠在穆寒冰的身上,然后晕了过去。 柳双双见状,知道穆寒冰抱着桑白及多有不便,于是在夏云舒去和谢凌风他们会合的时候,便没有跟上去,而是假装被敌人拖住,借机留在了穆寒冰身边,替穆寒冰守住身后的空门。 夏云舒到了谢凌风和乔贯华的身旁,对着二人展颜一笑,然后和他们并肩而战。三人武功高强,又配合默契,那些士兵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很快就杀出了一条血路。 谢凌风的目光紧紧盯着前面几丈处的萧白雪,突然对身后的乔贯华和夏云舒道:“守住这个包围圈的出口,等我出来。”说罢,谢凌风猛抖缰绳,手中长剑过处鲜血飞溅,向着中间林偃月的方向冲了过去。 萧白雪这边,已经离林偃月只剩下不足十丈的距离,却突然慢下了速度,看向了面前处于整个包围圈正中心—— 林偃月坐于高台之上,坐于千军万马之间,素手弄弦,横琴而奏,那一身艳红嫁衣,如血似火,盛装之下的倾城容颜,少了清丽出尘,多了妖冶妩媚,仿佛顾盼之间就可以杀人于无形。 林偃月的琴音也和从前截然不同,其中的杀意炽烈而锋锐,如同风卷残云,携雷霆万钧之势,直扑向四周的包围圈。无数人冲向林偃月所在的高台,然后变成尸体堆积在一旁,累成了一道环形的尸墙。鲜血横流,血气冲天,林偃月却似乎看不见,闻不到,脸上尽是迷惘之色,唇边却笑意温柔,似乎正享受着眼前的一切。 萧白雪心中骤然一凛——只怕林偃月已经走火入魔。萧白雪立刻杀退一旁的敌人,驱马向前疾奔而去,刚往前一丈,突然见林偃月眉头紧蹙,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喷洒在面前的琴上。 林偃月本是被琴音夺去了心神,待那一口血喷出来,这才醒过来几分。她怎么忘记了,如今自己的身体早已只剩下一具空壳子,如何能够长时间坚持。 可是林偃月刚停下,面前的敌人便再次扑了过来,林偃月只能立刻拨响琴弦抵挡,瞬间便被重新拉回了琴音构筑的幻境之中。 林偃月神思恍惚,突然觉得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 似乎是顾檐梅刚成为千音阁阁主的时候,她跟着顾檐梅来到了攻打某个门派的战场上,面前的敌人源源不断地向着她围过来,让她几乎看不见顾檐梅的身影,她突然觉得有几分慌乱,一边拨动琴弦抵挡敌人的攻击,一边向四周看去。 然后,她就看到顾檐梅向自己奔过来,马儿扬蹄急驰,夜风吹动他的衣摆,吹落串串血珠。他勒住马,自马背上飞身而起,终于停在她的面前。于是,她抱着琴站起身来,甜甜地对他笑:“檐梅,都结束了吗?我们回家吧。” 萧白雪站在林偃月面前,听到林偃月的这一声“檐梅”,虽然知道林偃月已经陷入了幻境,但还是不由得心头一震。刹那之间,往事汹涌而来,周遭的一切都仿佛是过去的重现。 萧白雪轻声对林偃月道:“好,我们回家。”然后,萧白雪拉住林偃月的手,一把将她带上了马,便要调转马头向南面行去。 就在这时,萧白雪突然听到林偃月发出一声惊呼:“小心。”下一瞬间,萧白雪便感觉到身后传来凛冽的剑气,忙护着林偃月侧身躲避,这才躲过了那雷霆一击。 萧白雪急转马头,就看到方才对他偷袭的人,竟然是谢凌风。 原来,方才谢凌风早已跟在萧白雪的身后,来到了林偃月所在的高台旁。于是,谢凌风将林偃月说出的那声“檐梅”听得一清二楚,只觉得心在瞬间跌进万丈深渊,时空扭曲,往事重现,眼前只看得见萧白雪的那一身染血白衣。然后,谢凌风手中的剑已经不受控制地刺了过去。 萧白雪还未来得及说话,突然听见右侧传来一阵利器破空之声,听起来不像是平常的弓箭,而是由机簧发射的劲弩,正直直向着他和林偃月的方向射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萧白雪也顾不上左边的谢凌风,只能立刻挥掌向那劲弩的来处击去。但是,谢凌风这边却并没有就此罢手,手中长剑已经再次向着萧白雪横削而去。 林偃月此刻已经从恍惚中醒了过来,见谢凌风挥剑横削过来,情急之下也来不及多想,已经挡在了萧白雪身前。但是,林偃月手中没有兵器,又不能用琴来抵挡,只能生生出掌接了谢凌风这一剑。 林偃月此时身体虚弱,哪里是谢凌风的对手,谢凌风剑上的剑气直透林偃月胸腔,林偃月脖子上挂着的那串璎珞被剑气削断,然后随着那强烈的剑气直飞了出去。 直到谢凌风看着那串璎珞从林偃月的身上飞出来,才终于清醒过来,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谢凌风在恍然间接住了那串璎珞,瞥见上面坠着一颗琉璃珠,立刻猜出来那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鲛人泪”,也就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红莲”。但是,当谢凌风看向林偃月想要求证的时候,却只在林偃月的眼中看到强烈的恨意。 谢凌风还来不及多想,已经听到了箭矢向自己飞过来的声音,忙一边挥剑抵挡,一边将那串璎珞塞进怀中,再也无心考虑其他。 林偃月的锁骨下方被谢凌风那一剑的剑气划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忙用手按住胸口,鲜血却直往外涌,眼前一片朦胧,那片黑影又重新出现了,耳边传来低低的嗡鸣声,和呼啸而过的利箭之声混杂在一起。 就在这时,林偃月突然听见四周传来一阵马蹄之声,震得地面都似乎在颤抖,想必是涅离正在重新调整包围圈。 正文_第一百五十六章 十面埋伏(4) 涅离坐在马上,抬手做了个手势,身旁那一排弓弩手立刻停了下来。 涅离看着前方的林偃月,神情依旧从容淡定,高声道:“方才不过是小意思,引他们进来罢了。此刻你们若是想要出去,只怕没那么容易。你们的周围,有三万铁骑,足够将方圆几里围得密不透风。就凭你们这么几个人,就算插翅也难逃。” 林偃月听罢,这才明白为何夏云舒他们被允许携带武器,为何萧白雪他们可以很快进入这个包围圈的中心。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涅离想玩一场猫捉耗子的游戏。 林偃月的唇边慢慢勾出一个微笑,衬着脸上精致艳丽的妆容,妖娆妩媚里透出十足的自信张扬之感。然后,就在涅离有些愣神的瞬间,林偃月突然从萧白雪的马前一跃而起,身影如同一道红色的流光,从围攻的骑兵间穿梭而过,那身影过处,立刻便有无数人跌落马下。转瞬之后,只见林偃月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其中一匹马的马背上。 林偃月驱马回到萧白雪身旁,这才微笑着看着涅离,道:“可汗,我倒想看看,你这三万铁骑,有没有困住我们的本事。” 涅离见林偃月脸色发白,胸口的伤更是不断渗出血来,认定林偃月不过是在垂死挣扎,于是抛出了和解的条件:“偃月,你若此时乖乖回到我的身边,方才发生的事情,我都可以既往不咎,你依旧是我涅离的可敦,我也可以饶了你身后的这些人,如何?” 林偃月因为眼前出现的那块黑影,看不清涅离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却可以想象到此刻涅离的脸上,一定带着十分傲慢又自信的笑——如同神明俯视脚下的蝼蚁一般的眼神。 但是,她不是蝼蚁,容不得人随意践踏。何况,即使她答应了涅离,萧白雪和谢凌风也不会放弃,结果只是让今日这样的场景再上演一次。 林偃月微微偏了头,看向涅离的方向,道:“你觉得,我还会再相信你吗?” 涅离依旧笑着,道:“之前你说过,你在南边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但是,在这龙骨湖畔,我,赛因,还有你的外祖父,我们都是你的亲人。只要你留下来,就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再也不是一个人——确实是个诱人的条件。 林偃月突然大笑起来,声音里带了不可抑制的癫狂:“呵,亲人?你明知道我受不了你们乱伦的婚俗,还要逼我嫁给你,此刻居然来和我说什么亲人?我外祖母的家族,在十年前杀了我养父母一家,以及数万同门,毁了我曾经拥有的一切,你居然要和我说亲人?” 林偃月说罢,轻轻舒出一口气,慢慢收了脸上的笑,目光直直地看向涅离,那一身鲜红嫁衣在夜风里烈烈有声,那高坐马上的身影仿佛带着睥睨万马千军的气势。 然后,林偃月重新开口,声音里满是坚毅与孤傲:“我林偃月生来,便是孑然一身,纵使无亲无故,也自可一人死、一人生。” 萧白雪从方才林偃月的话中很快便推测出了前因后果,又听到林偃月说出“一人死、一人生”之句,知道此刻林偃月心中必然如烈火灼烧一般煎熬,只觉得心痛不已,却只能停留在原地,不敢表露出太多的情绪。 谢凌风那边同样猜出了林偃月话里的意思,脸上满是震惊痛苦之色。谢凌风和萧白雪不同,死在尹简书手里的毕竟是谢凌风的生身父母,可是林偃月的身上竟然流着尹氏的血,虽然谢凌风知道这一切和林偃月没有半点关系,但一时还是有些不想接受这个事实。 涅离就那样看着林偃月,似乎被林偃月的气势所镇住,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重新道:“既然如此,今日,你们就休想活着离开这里。” 林偃月的目光依旧平视着前方,却驱马后退了一步,压低声音道:“凌风。” 谢凌风这才回过神来,驱马到了林偃月和萧白雪身边,却不敢和林偃月对视,只将目光低垂着,便见林偃月胸前那道伤口周围的衣服都已经被鲜血染透,不禁立刻觉得内疚懊悔不已。 林偃月沉声道:“我们三人联手,萧堂主主攻,我守侧翼,凌风断后,然后生擒涅离。只要我们挟持着他,就可以安全离开了。” 谢凌风见林偃月看向自己的目光格外冰冷,自知理亏,忙点头答应:“好。” 萧白雪有些担忧地看向林偃月:“你的身体可以吗?” 林偃月笑:“完全没问题。只不过,现在眼前有块黑影,已经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了。好在从前瞎了很久,耳朵特别灵敏,完全应付得来。” 林偃月其实并不是完全看不见,但她这么说,是为了萧白雪。她知道,如今萧白雪早已弃剑不用,与一般人交手时,基本能够完全隐藏自己的武功路数。但是,此刻她和谢凌风在身边,萧白雪就必须更加小心,可若是到了千钧一发之际,还要隐藏自己的招式,实在是太危险了。所以,林偃月才说自己看不见,又让谢凌风去断后,好让萧白雪没有顾忌。 就在这时,林偃月突然听见急促的马蹄声,听那声音似乎只有一个人。 林偃月向声音的来处看去,便见一人一马正从包围圈外挤出一道缝隙,然后向着他们所在的中心疾驰而来,那些士兵竟然也没有阻拦。直到那人来到近前,林偃月才发现是赛因。 赛因的马直冲到林偃月他们前面,那些弓弩手不敢伤到赛因,都被迫停了下来。然后,赛因翻身下马,背对林偃月他们,向涅离跪了下来,乞求道:“父汗,您就放他们走吧。那颗鲛人泪,不过是个死物,您何必一定要赶尽杀绝呢?” 涅离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怒道:“那是你母亲的陪嫁和遗物,更是我乌古里族的颜面。若是让这几个汉人轻易抢夺去了,以后我们乌古里族在整个草原上都要抬不起头来。你身为王族公主,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正文_第一百五十七章 十面埋伏(5) 赛因将身体低伏在地上,哭道:“父汗,如果他们愿意归还鲛人泪,您就放过他们吧。” 涅离冷哼一声,道:“我的傻女儿,你问问你身后的那三个人,你看他们肯吗?” 赛因跪着转过身,看向萧白雪道:“白雪哥哥,你一定要那颗鲛人泪吗?它比你的性命还要重要吗?” “它确实,比我的生命还重要。公主,您回去吧。”萧白雪看着赛因,声音很平静,很和缓,似乎只是在陈诉一个事实,却透着十足的坚定。 林偃月听着萧白雪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只觉得鼻尖突然有些发酸。 赛因看向林偃月和谢凌风,几近崩溃地哭喊着问道:“你们呢,也是这样吗?不惜性命,也要这颗珠子?究竟是什么东西,值得你们这么拼命?” 林偃月看向那哭泣着质问自己的少女,语气也和萧白雪一般和缓:“公主,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会比生命更加重要。将来有一天,公主会明白的。” 谢凌风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林偃月,心中不禁生出一丝疑惑来。此刻放在他怀中的这颗鲛人泪,对于他来说,是为了救林偃月,但是对于林偃月来说,却是为了救自己,为何林偃月会说“比生命更加重要”? 赛因听罢林偃月的话,只能重新回过身看向涅离,泣不成声地哭喊道:“父汗,我求您了,您放过他们吧……” 涅离示意士兵强行将赛因带到一旁,然后对林偃月道:“偃月,既然你执迷不悟,就不要怪我了。” 涅离说罢,抬手做了一个手势,那些弓弩手再次重新搭箭,然后向林偃月三人的方向射过去。 林偃月立刻横琴于身前,驱马往前几步,指尖琴音流转,一边为身后的萧白雪和谢凌风挡住前面密集的箭雨,一边对二人点头示意。 谢凌风立刻会意,驱马转身到了萧白雪的身后,背对萧白雪为其护住背后的空门。 于此同时,萧白雪那边已经夺下了一个士兵的刀,然后提气纵身,向着涅离攻过去,二人很快交上了手。 那些弓弩手为了不伤及和萧白雪交手的涅离,只得暂时放弃了攻击萧白雪,然后转移了方向,将箭向着林偃月和谢凌风射过去。 林偃月怕谢凌风转过身来看到萧白雪的招式,于是立刻挡在谢凌风的背后,提醒道:“有我呢。” 谢凌风听到林偃月的这句话,心中一暖,忙专心去对付面前围攻过来的敌人。一边向相反的方向看过去眼前一亮叶离的身体 林偃月一边抵挡箭雨,一边向萧白雪的方向看过去,虽然只能看到一个略显模糊的身影,但是林偃月还是看出萧白雪已经变换了招式,身法骤然间如疾风迅雷,猛地向涅离攻去。 片刻之后,林偃月只见眼前一道白色的光芒骤然亮起,几乎将天地都照得明如白昼。刹那之后,白光消散,萧白雪从那战团中倒飞而出。 涅离的身体在马背上摇晃了几下,然后猛地从马上坠落。林偃月这才看到,一柄长刀直没涅离的胸口。 萧白雪重新落回到马上,就见赛因挣脱了士兵的钳制,猛地向涅离奔去,然后扑倒在涅离的身旁,一旁的几个护卫忙帮涅离查看伤势,运功为其疗伤。 赛因看向萧白雪,泪如雨下,神色凄厉地哭喊道:“为什么?” 萧白雪面色凝重,对赛因道:“公主,我的真名叫萧白雪,日后公主可以来南疆找我报仇。”然后,萧白雪调转马头,回到了林偃月和谢凌风附近。 萧白雪根本没有想过要重伤涅离,但是只要使用南柯,便极其容易被南柯控制,待他回过神来,手中的刀已经刺进了涅离的身体。如果他按照原计划挟持涅离冲出重围,以涅离的伤势,只怕会死于途中。他们来抢人宝物,已属不义,虽然涅离想要霸占他人之妻,也属咎由自取,但如果再伤其性命,实在有违江湖道义。 但是,萧白雪并没有对林偃月和谢凌风解释,只是面色平静地对二人道:“抱歉,失手了。此刻涅离已经重伤,群龙无首,我们冲出去,想必也已经不难。” 林偃月隐约猜到了事情的原委,道:“好。”说罢,立刻调转马头,向南面行去。 谢凌风见到这番情形,也没有再说什么,护在林偃月身后便向外冲去。 萧白雪紧跟其后,没走几步,却突然听到身后再次传来箭矢破空之声。随后,有一将领高声呼喝,立刻便有马蹄之声向他们的方向急冲过来。萧白雪一边回身抵挡,一边加快速度护在了林偃月身后。 但是,那些士兵大约已经被萧白雪重伤涅离的事情刺激,进攻不像方才那般有章法,反而是胡乱冲杀起来,虽然这样有利于他们逃走,但是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林偃月、萧白雪和谢凌风三人立刻便被冲散了。 萧白雪距离林偃月较近,忙击退两旁的敌人,赶到了林偃月的身边。很快那些士兵便分成了两个阵营,一边向南面谢凌风和远处乔贯华他们所在的方向攻去,另一边则向着东面林偃月和萧白雪的方向冲过来。 萧白雪一边抵挡敌人的进攻,一边护着林偃月往更加接近外围的东面冲去,可是过不多时,萧白雪刚一侧过身,突然见一旁马背上的林偃月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几个摇晃,便要向地上倒去。 原来,林偃月的身体本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全靠红玉莞的药吊着,哪里经得起这么长时间的打斗。再加上方才谢凌风的那一剑,早已伤及林偃月的脏腑,被她强行用内力压着,这才不曾倒下。到了此刻,那股凝聚的内力早已散了,胸口鲜血汩汩往外涌,仿佛生命正在随之流逝,林偃月只感觉无边无际的冷,最后终于吐出一口鲜血,瞬间失去了意识。 萧白雪慌忙扶住林偃月,揽住她的腰将她放到了自己的马前,又撕下一截衣摆将林偃月的琴绑在背上,这才重新向东面冲去。 此刻萧白雪已经距离谢凌风他们所处的位置很远,想来他们已经完全看不到这边,于是萧白雪再也没有了顾忌,立刻施展南柯,一时间,千军万马竟如无人之境,带着林偃月向重围外疾驰而去。 正文_第一百五十八章 雪域荒原(1) 林偃月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山洞中,洞口被岩石堵住,隐约透出些模糊的光亮。 林偃月侧过身,就见萧白雪正坐在一旁,闭眼靠着山壁。林偃月没有动,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萧白雪。看了很久,突然忍不住伸出了手,想要去抚平萧白雪微微蹙起的眉心。 但是,林偃月刚抬起手臂,萧白雪就醒了。林偃月有些失望地收回手,然后听见萧白雪问道:“你好些了吗?” 林偃月这才察觉胸口传来隐隐的疼痛感,低头去看,便发现伤口已经被处理包扎过了,顿时微微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萧白雪歉然道:“抱歉,昨晚见你伤得太重,所以……” “没关系。”林偃月怕萧白雪觉得尴尬,忙岔开话题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萧白雪道:“按照方向推测,我们应该已经到了草原的边缘。再往东就是难以翻越的山脉,所以只能向南。但是,往南大约一天路程,就是‘白骨甸’。” “白骨甸?”林偃月有些疑惑。 萧白雪解释道:“据说,白骨甸是一片人迹罕至的万古荒原,有进无出,遍地白骨,所以才有了这个名字。” 林偃月沉思片刻,道:“但是,我们已经到了东面,如果再绕回原来往南的路,要多走数倍的路程。而且,涅离必然会沿路布下重兵等着我们。” 萧白雪道:“来西域的路上我听说,白骨甸其实不过四五十里宽,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凶险,和身后的追兵比起来,倒是穿过白骨甸更加容易一些。只是,你的伤……” 林偃月立刻道:“我的伤不碍事的。很快涅离的人就会追上来,我们还是立刻出发吧。” 萧白雪虽然很担心,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点头。 萧白雪将洞中的痕迹全都抹去,扶着林偃月走出洞外,将林偃月的琴绑在马上,然后用披风裹住林偃月,将她抱上了马,拥在自己手臂间,这才催马出发向南方行去。 林偃月低头看着那件狐裘披风,将脸埋在领口的狐毛中,只觉得心顿时变得无比安宁。 她记得第一次在西洲城外重逢那日,萧白雪便亲手为她披上了这件披风,只是那时她并不知道他是谁。婚礼之后他们一起行了半个南疆,却还是没能将披风还给他。直到后来在罗浮城,她才让柳双双将披风送还回去。如今,兜兜转转,他再一次将她裹在这件披风里,情景和当日在西洲城重逢时竟然有几分相似。 之前在草原上时,她曾想象和萧白雪一起走到天涯。如今,虽然是凶险无比的逃亡之路,但他们若是就这般两人一马,从遥远的西域出发,经万里山河、迢迢长路,一直回到南疆,岂非真的是一同走到天涯。 她本来想着,余生寥寥,和萧白雪相处的日子,过一日便少一日,能赚一日便是一日。可是老天竟然这么善解人意、慷慨大方,倒让她有些受宠若惊了。于是,她决定要学会享受,将身体往萧白雪的怀中靠了靠,寻了个十分舒服的姿势。 只是,直到后来,等他们走到这万里长路的中间,她才意识到,命运恩赐的每一样东西,其实都已经提前规定好了代价。 … 林偃月一路上都有些昏昏沉沉,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间听到马蹄之声,顿时就醒了,低声问道:“是不是有人追来了?” 萧白雪道:“是。你不要动,我加快速度。” 林偃月点头,身下马蹄急速前行,耳边风声呼啸,吹得她有些发晕。 但是,这匹马驮着他们两个人走了整整一天一夜,早已精疲力竭,跑出去不过一里,敌人就已经接近了他们,眼看着就要被追上了。 萧白雪将林偃月抱下马,放到一块石头上坐着,柔声对她道:“别动,等我一小会儿。” 林偃月虽然心中担忧,但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林偃月道:“能把我的琴给我吗?”见萧白雪似乎想要拒绝,林偃月忙又补充道,“我给你弹琴吧,只是弹琴。不然我坐在这里什么也不能做,等着你来保护我,会觉得自己很没有用。” 萧白雪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点了一下头。万一他有所疏漏,林偃月也能够用琴防身。 林偃月将萧白雪递过来的琴放在膝盖上,垂眸道:“我看不见,你要快点回来。我在这里等你。”她眼前的黑影其实已经几乎完全消失了,她故意这样说,只是为了让萧白雪可以毫无顾忌地使用南柯。 林偃月话音刚落,敌人已经到了他们近前,是一队足有千人的骑兵,将她和萧白雪围在了中间,为首的是涅离帐下的忽都。 萧白雪心头一凛,面上却依旧带着微笑,半跪在林偃月身前,替她将身上的披风裹好,轻声道:“等我回来。” 林偃月蓦地鼻尖发酸,努力露出一个微笑:“嗯,我等你。” 萧白雪站起身,看向了身后的敌人。 随着忽都一声令下,密密麻麻的骑兵,已经从四面八方驱马挥刀向萧白雪攻过来。 萧白雪的耳畔传来林偃月的琴声,许是因为受伤的关系,琴声的速度较平常慢了很多,响在这辽阔的旷野之上,愈加多了几分萧瑟寥落之感。 萧白雪在林偃月的琴声里,终于和敌人交上了手。他脚下施展浮舟,身形几乎快到没有行迹,掌中白色光芒流转,南柯之力,几乎所向披靡…… 刀光闪耀,折射刺眼的光芒;鲜血飞洒,染红雪白的大地;身躯倒地,溅起纷飞的雪雾;马匹乱窜,发出悲切的嘶鸣……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一切终于结束的时候,整个空阔的雪地上,所有人都倒了下去,只剩下半跪在地上的忽都,和站在忽都面前的萧白雪。 忽都的胸口被一柄箭直透而过,鲜血顺着铠甲一滴滴落在雪地上,目光死死地盯住萧白雪,整张脸上都写满了恐惧,口中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半晌后突然喷出一口鲜血,然后终于昏倒在地。 萧白雪看着忽都倒下,这才将手中那张从忽都那里夺过来的黑色长弓扔到地上。 方才在路上,萧白雪才听林偃月说桑白及被忽都的那一箭贯穿胸口,差一点就重伤不治。 桑白及武功不好,自小没受过什么伤,又有些怕疼,哪里受得了忽都运足内力的一箭?桑白及受伤后的这几天,虽然有柳双双在身边照顾,可是他和穆寒冰都不在身边,桑白及该有多无助呢。此刻也不知桑白及他们有没有逃出龙骨湖畔,有没有遇到追兵。 桑白及来到西域,都是为了救他,若是桑白及有什么事情,他将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 正文_第一百五十九章 雪域荒原(2) 萧白雪正要转身往林偃月所在的地方走去,却突然身体摇晃了一下,然后单膝跪地,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他知道林偃月还在等着自己,他不能停留太久,可是刚要站起身,身体又重新倒了下去。这一次,他连单膝跪地都做不到了,整个膝盖都跪了下去,身体几乎就要贴到地面上,最后的刹那用一柄刀撑住了地面,才没有让自己倒下。 他只觉得全身脱力,撑住刀的手不住地发颤,身体也在发颤。他微微抬起眼,前方只看得见白茫茫的日光,连满地的尸首都已经模糊起来。脑中有隐约的嘶嘶声,不停地嗡鸣着,伴随着强烈的晕眩感,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在环绕自己旋转。 这样的状态,昨晚当他带着林偃月冲出重围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发生了一次,只是今日已经较昨晚愈加严重了,这样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这一生,他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困局,南柯之力渐渐成为唯一的倚仗。只是到了如今,每一次使用南柯,都在消耗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南柯已经不再是倚仗,而是催命符。 他心里很明白——南柯,必须以命相偿。但是,他绝对不能死在这里,哪怕是命运要他死,他也绝对不能让林偃月陪着他去死。 过了片刻,萧白雪这才略微缓过来一点,松了手任那柄刀跌到地上,然后从怀中掏出手帕想要拭去嘴角的血迹。但他将手帕拿出来,就发现是之前林偃月用过的那一块,于是又重新放了回去,然后直接用衣袖拭净了嘴角的血迹。他怎么忘了自己早已一身是血,多这一点,也已经不显眼了。 萧白雪抬起头,看向前方的林偃月。 此时,林偃月依旧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垂眸专注地弹奏着那支洗尘曲。那一身艳红的嫁衣,是这萧瑟荒原上独开的一朵红莲,袅袅婷婷,宛曼婀娜。 此情此景,她仿佛是在那里等着他,等着杀戮结束之后和他一起回家,一如十年之前。 那身影,那般令他心动,也那般令他绝望,一如十年之前。 萧白雪慢慢站起身,强迫自己挺直脊背,缓步向林偃月走过去。她还在等他。好在,还有她在等他。 林偃月听见脚步声停在面前,于是停了手指,问道:“结束了?” 萧白雪轻声道:“嗯。” 林偃月将琴放在身旁,抬眼去看萧白雪,就见他满身都是新鲜的血迹,堆叠在昨晚干枯的血迹上。林偃月突然就忍不住鼻子发酸,却还是强忍住了。 林偃月站起身来,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轻轻替萧白雪拭去衣襟上的血,不过片刻,她手中雪白的手帕就已经被鲜血染得赤红一片。 萧白雪低头看着林偃月手里的动作,不禁伸手握住了林偃月拿着手帕的手。 林偃月仰起脸看着萧白雪,声音很柔、很沉,透着说不出的哀伤: “这十年来,南疆的江湖,没有道义和豪情,只有血腥和杀戮。 “我想,或许这个江湖,需要有那么一个人,足够成为信仰,足够成为希望,来担起少年们仗剑江湖、侠骨柔肠的梦想。 “所以,萧堂主,你的身上不能再沾染这些血腥污秽了。” 萧白雪听得心神俱碎,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间,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半晌后,终于化作一句叹息:“希望我能有这个荣幸。” 在这个江湖里,每一个人的声名,都会被死亡封存。就比如,已经死去的顾檐梅。 要不了多久,等到萧白雪死去,顾檐梅的灵魂藏在萧白雪这三个字里,或许真的能够成为所谓的信仰。 但是,那样虚无的信仰,真的可以承载整个江湖的希望吗? 林偃月仰起脸,就那样看着萧白雪,过了片刻,突然觉得胸口一阵闷痛,不由得低下头咳嗽起来。 萧白雪忙扶着林偃月重新坐下,待林偃月缓过来一些之后,这才道:“我去去就来,你稍等。” 萧白雪在那些尸体身上收集了一些羊皮水袋和干粮,几件没怎么沾上血迹的披风,几块干净的毡布,一把弯刀,两把机关弩,和好几筒没有用完的箭。萧白雪又找来一匹没有受伤的马,用来和他们原来的马换着骑,并且将方才找到的东西绑在了马上。 做完这些,萧白雪这才重新回到林偃月的身边,将林偃月的琴也挂在了马背上,最后才抱起林偃月上了马,依旧将林偃月圈在怀里,然后向南行去。 … 直到傍晚的时候,林偃月和萧白雪才终于到达白骨甸的边缘,但是夜晚荒漠之中气温骤降,危机重重,他们只能等到第二天白天才能赶路。 他们找到一个略微低洼一点的地方,几块岩石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风,他们就在岩石后的背风处停了下来。 萧白雪将毡布铺好,将林偃月抱过去,让她靠着岩石坐着,又拿了一件披风为她盖在腿上,然后去荒原上寻了一些木柴,准备生火。 林偃月看着萧白雪来来回回地忙碌,只觉得这场景格外温馨美好,本想和萧白雪说说话,胸口的伤却疼得她连话都说不出来。 林偃月闭眼靠在山壁上,过了很久才缓过来一点,睁开眼就见萧白雪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于是笑着开玩笑道:“让萧堂主亲自做这些,若是回南疆被人知道了,我肯定会被爱慕萧堂主的姑娘们追着打的。” 萧白雪摇了摇头,露出一个略带无奈的笑。 林偃月继续道:“不过啊,肯定会有很多小姑娘想听萧堂主的事情,他们肯定会又嫉妒又好奇地向我打听,然后呢,我就可以向她们炫耀了。想一想,自己可以收到那么多小姑娘艳羡的目光,真是不错。” 萧白雪听着林偃月无比愉快的语气,也不禁笑了:“人是不禁夸的,再这么夸下去,我就要被风吹走了。” 林偃月做了一个十分向往的表情:“飘飘若仙,哎呀,很适合萧堂主的形象呢。” 正文_第一百六十章 雪域荒原(3) 林偃月和萧白雪二人又说笑了几句,萧白雪这才从包袱里将干粮和水袋拿过来,对林偃月道:“先吃点东西吧。” 林偃月有些不舒服,根本吃不下去,但怕萧白雪担心,于是道:“我还不饿,先喝点水吧。” 萧白雪将水袋拿过来,打开塞子,然后递到林偃月面前。林偃月伸手接过水袋,但是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萧白雪刚松手,水袋立刻滑了下去。 林偃月慌忙去接水袋,萧白雪也恰好伸手,却没抓住水袋,反而握住了林偃月的手,眼见那水袋就要跌到地上,萧白雪这才立刻伸过另一只手将水袋接住。 等林偃月回过神来,右手正被萧白雪握在手心里,从萧白雪掌心传来的温暖,让她的心跳突然漏了半拍,只想回握住那只手,让那温暖停留得再久一点,却只能强压下心中的悸动。 萧白雪松开林偃月的手,低声道:“抱歉。” 林偃月只觉得心瞬间空落起来,将手收回来放在身前,垂眸微微摇了摇头。 萧白雪道:“要不,你别动了,我喂给你。” 林偃月没有推辞,就着萧白雪递过来的水袋小口小口喝着,只觉得那水无比甘甜,心中的失落顿时消散了几分,觉得有些开心起来。 林偃月又休息了一会儿,这才恢复了一些力气,将萧白雪拿过来的干粮吃了一点,又自己换了药,这才和萧白雪并肩在毡布上躺下。 此时才冬月初,天上只能看到一弯新月,所以星光分外明亮,密密麻麻的星星点缀了整个天幕,几乎寻不到一点空隙。草原上的星空,不像在南方时让人觉得那么遥远,那些星星仿佛就在自己的头顶,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一般。 林偃月身上盖着萧白雪的那件狐裘披风,将脸埋在领口处的软毛中,然后将一只手竖着伸向天空,五指张开,目光透过指缝,长久凝视着那片灿烂星河。 最后她或许会彻底失明,所以她想将和萧白雪一起看过的风景都记在脑海里。 良久,林偃月才收回有些发酸的手,侧过脸去看着萧白雪,轻叹道:“终于知道什么叫‘手可摘星辰’了。” 萧白雪的脸上有一个十分温柔的笑意,却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林偃月正要开口,突然见萧白雪眉头微蹙,侧身将耳朵贴近毡布,凝神细听片刻,脸色立刻变了,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而且,人还不少。” 萧白雪说罢,立刻站起身来,先将火堆灭了用沙土掩埋干净,然后将林偃月扶起来,用披风将她裹好,一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捞起地上的毡布,快步向马匹走去。 二人刚上了马,便听见一侧传来急切的马蹄之声,萧白雪立刻猛地加快了速度,然后向着面前那片黑暗的荒原奔去。 萧白雪听着身后的马蹄声,便知道追兵至少有近千人,但是以他此刻的身体状态,即使使用南柯,也绝对不可能像之前一样击退敌人了。 身畔风声呼啸,萧白雪贴近林偃月的耳边,提高音量道:“你一个人先走吧,看着星相一直往南,我引开追兵,然后去与你会合。” 林偃月心中骤然一紧,忙抓住萧白雪拉着缰绳的手,急切地道:“不!不行!” “你听我说……” 林偃月一把抱住萧白雪的一只胳膊,回过头看向萧白雪:“你在骗我,你是要回去送死。” “我……”萧白雪勉强用轻松的语气道,“你就这么不相信我的武功?” 林偃月心下慌乱,害怕萧白雪一意孤行,于是故意沉了脸色,语气格外郑重,又带了几分冰冷:“我不需要别人用性命来救,这样的亏欠太沉重了,我受不起。” 萧白雪只觉得心中蓦地有几分苦涩,一时没有接话。 林偃月道:“你骑上后面的那匹马,然后立刻离开,不用管我。你重伤了涅离,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你。但是,我是涅离的可敦,涅离又是我的姨父,还有我外祖父在,他们即使抓了我回去,也不会伤害我的。” 萧白雪知道林偃月说的确实是最好的办法,可是他怎么能抛下林偃月独自离开?何况,他已经决定将永生莲给林偃月,他自己就必死无疑,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罢了。为了救她,将死亡提前,又有何不可?唯一的遗憾,或许只是这一路太短,他还只来得及和她一起走了短短一程,就已经是永别。 萧白雪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看着林偃月的神色格外温柔,仿若晨曦初露,拂面春风。 然后,萧白雪强行拉开林偃月抱住自己胳膊的手,将她的双手放在缰绳上,让她将缰绳握在手心里。萧白雪见林偃月想要挣扎,于是一只手握住林偃月的手,另一只手从身后紧紧环住了林偃月的身体,将她牢牢圈在自己的怀里。 萧白雪微微俯下身,将下巴贴在林偃月的肩膀上,他想叫一声她的名字,话到嘴边却还是只能忍住,化作了一声极低的叹息:“我也不能对一个姑娘见死不救,余生都活在愧疚里,同样沉重得让人受不起。” 到了最后一刻,到了最后一句道别,竟也还和十年前一般,只能隐瞒,只能欺骗,说几句违心之言。 林偃月被萧白雪抱住,只能无助地摇头,瞬间泪如泉涌,在暗夜里无声坠落:“不,不,不要,不要离开我……檐梅……” 然而,萧白雪并未听见林偃月最后说出的那两个字,因为在林偃月发出声音的瞬间,萧白雪已经猛地一夹马肚,然后在瞬间松开林偃月,施展轻功急速向后退去,耳畔风声呼啸,掩盖了那一声绝望的呼唤。 萧白雪的身体落在他们身后的那匹备用的马上,目光在林偃月向前疾驰而去的背影上微一停留,然后立刻掉转马头,拦在了敌人的面前,高扬的马蹄落下的瞬间,双方已经交上了手。 但是没过多久,萧白雪便感到体内真气乱窜,胸口隐隐作痛,但只能咬牙坚持,尽量拖住敌人,为林偃月争取逃走的时间。 就在这时,萧白雪突然听见从林偃月离开的方向传来了一串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不由得心头一紧,借着和敌人交手的空隙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就见一人一马在微弱的月光下疾驰而来,正是林偃月。 林偃月勒马停下,目光落在萧白雪身上。刹那间的眼神交汇,然后又再次分开,心中皆有千言万语,却又都藏于心底。 很快便有敌人将林偃月围住。林偃月将七煞琴搁在马背上,左手扶住琴,右手拨响了琴弦,立刻向敌人攻去。萧白雪见状,一边和不断围上来的敌人交手,一边驱马到了林偃月身边。 和敌人交手一刻钟,林偃月的琴音终于慢了下来,胸前的伤口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连动一下手指都会有抽痛感。 萧白雪察觉林偃月脸色惨白,忙到了林偃月身边,却见林偃月的身体在马背上晃动了几下,几乎就要跌到地上。萧白雪忙飞身落到了林偃月的马后,然后将林偃月揽在了怀里,便感觉林偃月的身体正在微微颤抖。 萧白雪此刻胸腔中亦是气血翻腾,那种钻心般的疼痛源源不断地从胸口扩散开来,仿佛要将他的整个人都吞没一般。萧白雪不由得暗自着急,这样下去,只怕他和林偃月都要死在这里了。 就在这时,萧白雪突然感觉吹过面颊的风速正在逐渐增大,风中似乎夹杂着大量的尘土,猛地向他们扑过来。 萧白雪不由得心头一凛,他们应该是遇到荒漠中的沙暴了。但是,在这月光本就黯淡的夜里,沙暴让天地更加昏暗,根本无法判断沙暴的位置,也无法判断逃脱的方向。 萧白雪立刻抱着林偃月下了马,前方正好有一个略微背风的地方,于是立刻抱着林偃月奔过去,然后蹲在地上,将林偃月搂在怀里,用衣袖裹住她的脸,替她挡住那些飞扬的尘土。 片刻之后,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呼啸的大风和漫天的尘土,以及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夜幕…… 正文_第一百六十一章 雪域荒原(4) 萧白雪和林偃月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了。 昨晚幸而他们赶到了一处背风之地,所以不曾被沙土掩埋。那些追击他们的敌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几乎全都被埋在了沙里。 但是,萧白雪和林偃月二人虽然活着,却面临着新的危机——他们的马早已在沙暴中走失,马上绑着的干粮和水都已经没有了,而他们的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荒漠,除了蛇虫鼠蚁几乎没有其他生灵,既没有水源,也找不到食物。 萧白雪想要扶林偃月站起身来,不小心触到林偃月的手,这才发现林偃月的手冷得像冰块一样,忙一边将她扶起来,一边问道:“你没事吧?” 林偃月脸色惨白,几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喘息片刻才发出微弱的声音:“没事。” 荒漠的晚上,气温陡降,她的身体本就受不得寒气,即使有了之前红玉莞的药,也受不了这样重伤之时受冻一夜。 萧白雪伸手握住林偃月的手腕,为其运功驱寒,待林偃月的面色好转了一些,这才松开林偃月的手,对林偃月道:“我背你走吧。” 林偃月知道萧白雪的身体也不好,却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能歉然道:“好。” 萧白雪起身走到那些敌人被掩埋的地方,用一根木棍挖开沙土寻找了很久,却只翻出来两个干瘪的水袋,于是只能放弃。 萧白雪回到林偃月身边,将林偃月的琴从沙土中抽出来,仔细倒掉琴中的沙土,将琴绑在林偃月身后,然后将林偃月背了起来。 林偃月趴在萧白雪的肩膀上,声音有些闷闷的:“我又拖累你了。” 萧白雪用开玩笑的语气道:“那——等我们回了南疆,你还我点什么吧。” 林偃月笑着道:“好啊。你想要什么?” 萧白雪想了想,语气很愉快:“再为我弹一次琴吧,我想听一支新的曲子。” 林偃月想起上次在长桑谷为萧白雪弹琴时,萧白雪眼眶中湿润的痕迹,于是笑着道:“好啊,我去学几支欢快的曲子,下次给你弹一整天。” 萧白雪笑着道:“一整天,那我的耳朵会因为太幸运而坏掉的,能不能分成几天?” “好,那我就每天给你弹一首,每天都弹不一样的。” “你可不能反悔。” “嗯,绝对说到做到。” 林偃月将脸贴在萧白雪的肩膀上,笑得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她从来没有和萧白雪这么自然地说过话,从前两个人总是客客气气的,如今才终于放下了刻意的伪装,像认识了多年的朋友一般,随意地开着玩笑。 … 萧白雪就那样背着林偃月一直往南走着。 一望无际的荒原,沿途都能看到散落的白骨,有动物的,也有人的,在白晃晃的日光下,显得尤为醒目。但景色却甚是美丽,天空蓝得让人心醉神怡,远处的火烧山如腾空的烈焰,还有那些红得犹如铺地红毡的红柳。 日头越来越高,气温也渐渐升高,烈阳炙烤之下,只觉得口干舌燥,暑热难当,但是二人的心情却并未十分低落,甚至可以算得上平静和安宁,似乎这并不是一场逃亡,而是一场充满奇遇的旅行。 林偃月趴在萧白雪的肩上,脑中有些昏昏沉沉的,几乎就要陷入昏睡中,偶一抬眼,目光落在身侧,突然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蜃景!” 萧白雪听到林偃月的声音,忙向一旁看去,也不由得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烈阳炙烤下的红黑色石滩,暑气蒸腾,热浪翻涌。在天之尽头,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悬浮于空中的城池,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其间云雾缭绕,宛如传说中的仙境。 片刻之后,萧白雪才将目光从蜃景中收回来,轻声道:“好美啊。” 萧白雪话音落下,却并未听到林偃月的回应,心中顿时有些发慌,低低叫了一声:“月使?”依旧没有任何回答。 萧白雪立刻将林偃月放下来,就见林偃月已经陷入了昏睡中,忙抱起林偃月,找到了一处背阴之地,将林偃月放下来。 萧白雪揽住林偃月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然后看向了面前那虚无缥缈的天空之城。 良久,萧白雪才喃喃地发出一声叹息般的声音:“偃月……”却只有两个字,万语千言,万千心绪,都夹杂在了那一声叹息中。 林偃月醒来时,蜃景已经消失不见,荒原的暑气也消散了许多,二人才重新启程向前走。 因为荒原的阻隔,那之后并没有遇到追兵,但很快夜幕降临,荒漠中的气温骤降,仿佛瞬间由盛夏进入了严冬,二人只得停了下来。 能够御寒的东西只剩下了萧白雪的那件狐裘披风,于是萧白雪用披风将林偃月裹住,然后背靠山崖坐着,将林偃月搂在怀里。 … 第二日,林偃月和萧白雪两人重新上路,但疲惫和饥渴让他们行走的速度较前一天愈加慢了起来,一直到第三日夜幕降临的时候,两人才终于走出了荒漠。 荒漠之外,是一座小的城镇。两人身上的衣服都沾染了太多血迹,为了避免惹人怀疑,于是先在一家布庄买了衣服换过,然后才在城中找了一个偏僻的客栈落脚。 萧白雪让林偃月先躺下休息,又让林偃月拿着机关弩防身,这才离开房间,出去准备一些干粮和水,以便明日一早出发。 林偃月身体疲乏,躺下很快就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偃月突然朦胧间转醒,听到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不由得立刻警觉起来。 林偃月强撑着床站起身,将机关弩拿在手里,又拿起放在桌上的琴,然后慢慢向一旁的窗口移动。但是,林偃月还未走到窗口,就见一柄刀插入门缝,很快门就被人从外面硬撬了开来。 三个手执弯刀的士兵冲进房中,上下打量她一瞬,全都面露喜色,立刻向她走过来,却又似乎带了一点畏惧,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刀柄,做出戒备的姿势。 林偃月见对方显然已经认出了她,也没有办法再糊弄过去,于是悄然发动了手中的机关弩,面前的几个士兵立刻全都中箭倒地。 林偃月借机迅速向窗口移动,可是她身体虚弱,脚步虚浮,刚走出去两步,就听见很多人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很快就已经冲进门中,见到倒在地上的人,立刻抽刀向她的方向快步走过来。 林偃月手里机关弩中的箭已经用尽,也来不及去重新将箭装进机关弩中,于是想要用琴来对付敌人,但是手刚触碰到琴首,便有刀背直直击向她的手,然后趁着她躲避的间隙,转瞬间就已经架上了她的脖子。 林偃月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跟随那些人往门外走去,刚走到门口便听见楼下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只怕此时整个客栈都已经被敌人里里外外包围了。 林偃月心中暗自着急,不知萧白雪那边怎么样了,有没有遇到敌人。而且,她一旦被这些人带走,萧白雪必定会去救她,可是如今他们刚走出荒漠,整整三日没有食物和水,身体的状态早已接近极限,饶是萧白雪武功再高强,也无法对付这么多的敌人。 就在林偃月即将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听见耳畔传来几声利器破空之声,然后她身边的几个人便全都中箭倒了下去。 下一刻,林偃月只觉得身体骤然一轻,等回过神来,已经被人抱在了怀里,然后从窗口飞掠了出去。 正文_第一百六十二章 雪域荒原(5) 萧白雪将林偃月抱在怀中,足尖在窗外的栏杆上几个借力,已经到了屋檐之上,然后沿着屋脊向远处飞掠而去。 城镇的轮廓在月光下朦胧模糊,乌黑色的屋脊延展开去,一切都安宁而美好,又在风中倏忽远去。 林偃月被萧白雪抱出窗口,心便安定了下来,甚至带了些享受被萧白雪抱着飞掠屋顶的心情。 自从在和涅离的婚礼那夜受伤之后,她就获得了理直气壮占萧白雪便宜的机会,在马上时被他拥在怀里,坐下来时靠着他的肩膀,走路时被他揽着腰,逃跑时还能被他打横抱在面前。 林偃月见萧白雪一直看着前方,于是大大方方将目光落在了萧白雪的脸上,唇边便不由得露出了一个微笑。 萧白雪偶一低头,就见林偃月正微笑着看着自己,于是问道:“你笑什么?” 林偃月忙做出一副刚回过神来的样子,道:“啊?我刚刚是不是在发怔?这两天有点累……” 她想,如果和他相认,此时她或许也可以对他撒娇:“因为被你抱着很开心啊。”又或者笑着对他眨眼睛:“突然觉得这样的逃亡生活也不错。” 但是,终究还是不能。 于是,她只能像刚学会喜欢一个人的小姑娘,将所有的柔情蜜意都藏在心底里,偷偷拿眼看他,偷偷地欢欣,偷偷地雀跃。 她知道自己应该知足。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没有机会体验这样的心情,如今命运已经给了她补偿。 可是,一想到死亡近在眼前,就怎么都忍不住觉得悲凉。可究竟要怎样,才能不觉得悲凉呢? 萧白雪抱着林偃月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那里已经藏好了一匹马,马上挂着一些干粮和水袋。萧白雪抱着林偃月直接飞身落在了马上,然后一抖缰绳向前行去。 萧白雪一边驱马疾驰,一边道:“想要南下,必须翻越天山,最近的便是东面繁华的商道。只是,方才我去探查了一下,通往商道入口那边的路上,已经被追兵控制了。” 林偃月问道:“还有其他的路线吗?” 萧白雪道:“有,只不过极其险峻。我们可以假装往东走,然后甩开追兵,折转向西五十里进入天山。只是如此一来,我们就必须翻越最险峻的那段雪山。” 林偃月道:“和追兵硬碰硬肯定是不行的,看来只能走西面的路了。不过,说不定,我们还可以就此甩掉这些讨厌的追兵呢。涅离想必会觉得我们武功都不弱,肯定会冒险冲破重围,而不会选择翻越险峰。” 萧白雪点头,道:“我也这么觉得。等我们到了天山南面,虽然仍在西辽境内,但已经远离乌古里族的势力范围太远,涅离就再也不敢大张旗鼓地追杀我们。之后我们直接南下,很快就可以到达玉门关。一旦进入玉门关内,就是他国领土,涅离就再也没法追了。” 萧白雪和林偃月一路催马急奔,好几次都差点被追兵追上,幸而萧白雪方才装了一些小石子在荷包中,每每有人追上时,都被萧白雪用石子射落马下,跑出去几十里,才终于甩开追兵。 … 当林偃月和萧白雪二人到达天山脚下时,天气便愈来愈冷,开始下起细雪。 二人行在雪山之中,翻越崎岖山路,艰难前行。 雪山较之荒漠,虽然不缺水,也可以捕获野味充饥,但是对林偃月来说却十分不利,胸前的伤已经好了很多,身体却较之前愈加虚弱起来。但好在雪山中道路复杂,再加上大雪掩藏痕迹,那之后便再也没有敌人追上来,于是二人便略微放慢了速度。 三日后,林偃月和萧白雪终于到达了天山中的“瑶池”——一个巨大的高山湖泊。于是,二人便在湖畔停下,寻了一个山洞住下。 第二日他们正准备出发时,却突然开始下起了暴雪,于是只能在瑶池边停了下来。 两天后的早晨,暴雪终于停下,朝阳喷薄而出,一片雪霁天晴的明朗。 湖水幽蓝与天幕同色,如同两块相对的琉璃,中间雪峰高耸,直入天际,被朝阳镀上金色,如同金剑直插云端,又倒映瑶池中,为池水点染朱砂。 林偃月被萧白雪扶着,一同站在雪地上,凝望面前的景色,不禁心生震撼之感。 年少之时,她也曾幻想着长大之后能和他一起策马出游,看山高水远,四季朝夕。可她还没来得及长大,就已经被囚困于命运的牢笼,活到这般年纪,所看的风景竟然几乎都是在逃亡途中。 林偃月沉浸在面前的景色中,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萧白雪正看着自己,于是立刻掩饰住悲伤的情绪,对萧白雪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意。悲伤有她就够了,她只希望他快乐。 二人很快启程向南行去。林偃月的身体已经好了一些,于是萧白雪便让林偃月坐在马上,自己则牵马走在前面,这样能减轻一些马匹的负担,反而走得快些。 往前走了一段路,萧白雪回身想看看林偃月的情况,于是一边回头一边侧着身子往前走,却突然身体一歪,立刻半蹲了下去。 原来,此时大雪掩埋,看不清地下的情形,萧白雪一直注意着林偃月的情况,一时分了神,一脚踩进了岩石的缝隙,然后小腿被卡在了缝隙中,一时竟然无法脱身。 林偃月见状,忙下了马走到萧白雪身边,想去帮萧白雪查看。 就在这时,林偃月突然听到一阵巨大的轰隆声,似乎正从他们身后的山上传来。 林偃月不禁抬眼看向声音的来处,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只见冰雪如同咆哮的怒龙,嘶吼着从山上俯冲而下,带起雪烟阵阵,大地都在随之颤动,眼见着就要到他们的面前。 竟然是雪崩! 萧白雪一把拉住林偃月的手臂,低吼道:“快走!” 林偃月哪里肯走,伸手去探卡住萧白雪腿的岩石,想尝试着用内力震碎岩石,奈何她此时身体依旧虚弱,使不出几分内力,又怕伤到萧白雪,一时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只好先去用手扒开岩石上的雪,以便看清楚具体情况。 萧白雪眼见着雪崩离他们越来越近,心中着急,也不再劝林偃月,而是强行拉起林偃月,然后运足内力,猛地将她向前送去。 林偃月身体在空中急速后退,然后跌落在数丈之外的地上。地上的积雪很厚,林偃月并没有受伤,但是落地的地方向着斜侧方倾斜,身体立刻向下滚去。 朦胧间,林偃月只看见一片白色铺天盖地而来,迅速将萧白雪所在的地方淹没了。 正文_第一百六十三章 雪域荒原(6) 林偃月眼见着大雪将萧白雪淹没,顿时只觉得心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痛得全身一缩,恨不得立刻站起身向着萧白雪的方向奔去,奈何此刻她的身体还在急速向一侧滚落,于是只能拼命用手去抓住地面,想要止住滚落的势头,只是滚动的速度太快,根本无法停下,手指扣到地面的碎石和冰碴,顿时鲜血直流。 林偃月向斜下方滚了大约二十来丈,这才终于遇到一个低洼处停了下来。林偃月在翻滚中差点完全失去意识,在地上躺了一会才清醒过来,而此时山上的雪崩也已经停了下来,在原本平坦的山坡上留下一道雪堆成的低矮山岭,以及一些还在空中飘荡的雪雾。 林偃月立刻爬起身,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强撑着一口气,立刻沿着山坡往上,向之前萧白雪所在的方向走去。但是,那里早已被雪崩留下的雪岭掩埋,林偃月根本不知道方才萧白雪在什么地方。 林偃月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终于踉跄着停下,无力地跪倒在那突起的雪岭旁边,却只是茫然地看着面前的雪岭,肩膀不住地颤抖,却根本哭不出来,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耳畔传来一阵阵杂乱的响动,却一点也听不清。脑中有千万个念头闪过,同样一个都抓不住。 或许,也不是听不清,抓不住。她其实知道那声音是什么,那念头是什么——不过是一个“死”字。 她只是本能地想要避开这个字,否则就会在瞬间天塌地陷,万丈红尘锦绣,都化作荒凉虚无。 良久之后,林偃月慢慢垂了眸,目光终于动了动,眼泪立刻汹涌而下,无声坠落,神色却蓦地坚定起来,突然开始用手去挖面前的雪地。 林偃月的手早就已经在方才滚落的时候变得鲜血淋漓,此刻每挖一次雪,就在雪地上留下道道血痕,不过片刻,身前的雪地就已经斑驳如同点染的红梅。 林偃月却只是不断重复着手中单调的动作,也不知挖了多久,双手火辣辣地烧起来,却已经几乎完全麻木,感觉不到任何痛感。 就在这时,林偃月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踩过积雪的咯吱声。林偃月的手中还捧着一捧雪,听到这声音,手猛地顿住,任那些被鲜血染得斑驳的雪从指缝间漏下去,半晌后才慢慢转过身,就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正从远处向自己走来。 林偃月在看到萧白雪身影的刹那,已经猛地从地上站起身,发力向萧白雪奔了过去,然后直直扑进了他的怀里,手伸进披风里,紧紧搂住了他的腰。林偃月将脸埋进萧白雪的胸口,然后终于哭出了声音。 萧白雪有些发怔,林偃月自小便很坚强,他很少见她这般哭出声音。在林偃月的哭声里,萧白雪只觉得内心一片柔软,下意识地环住了林偃月的背,然后一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低声道:“没事了。” 方才萧白雪将林偃月推开之后,猛地发力用南柯震碎了脚下的岩石,这才在千钧一发之际飞身而出,但饶是如此,身体还是被横着飞溅出来的夹着碎石残冰的雪块击中,晕倒在了雪地上,直到刚刚才终于慢慢转醒。 过了很久,林偃月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就这样扑进了萧白雪的怀里,这下她该怎么对他解释呢? 林偃月有些不好意思地从萧白雪怀里退出来,不敢去看萧白雪,垂着眸低声道:“方才太激动了,抱歉……我曾经见过太多的死亡,有太多人在我的眼前死去……从小到大也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我们一起出生入死这么多次,若你就这样死在我的面前,我……” 短短一段话,林偃月说得语无伦次,还有些结巴,最后终于说不下去了。 萧白雪听着林偃月说的“朋友”两个字,只觉得心情分外复杂,也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难过。 萧白雪掏出怀中的手帕,轻轻帮林偃月拭去脸上的泪痕。她湿漉漉的睫毛,湿漉漉的眼睛,就在他的眼前,他突然很想轻轻吻上她的眼睛,然后将她重新拥进怀中。这悸动几乎难以抑制,萧白雪忙回过神来,低眸不去看林偃月的脸。 然后,萧白雪这才注意到林偃月的衣袖上似乎有血迹,忙伸手小心翼翼地托起林偃月的手腕,只见林偃月的双手早已冻得发红,烧得像两块热炭,手指和手掌被割出无数道口子,鲜血正从伤口中流出,几乎将整个手都染红了。 萧白雪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心痛,忙替林偃月将手上的鲜血轻轻擦拭干净,又仔细帮她清理伤口。 林偃月拿眼偷偷去看萧白雪,见萧白雪神色专注的样子,早已忘了手上的疼痛,只觉得心中都浸了蜜,格外开心起来。 林偃月一边看萧白雪为自己清理伤口,一边笑着道:“方才一时情急,将手里的血都蹭到你披风里面的衣服上了,下次我赔你几件。” 萧白雪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眼看着林偃月:“哦,莫非除了弹琴,你还会做衣服?” 林偃月眨了眨眼:“呃……我敢做,怕你不敢穿。十年不拿针,手实在有点生。” 萧白雪听罢,不禁莞尔,然后重新低下头去为林偃月处理伤口,林偃月却被萧白雪的那个笑迷惑住,只是仰着脸看着萧白雪。 萧白雪从荷包里拿出伤药为林偃月撒在伤口上,再从衣服上撕下一些长的布条,帮林偃月将伤口包起来。 林偃月看着萧白雪修长的手指一点点将那些布条缠到她手上,只觉得那动作像弹琴作画一般优雅。等萧白雪终于忙完了,林偃月这才将手拿到眼前端详,不禁抽了抽嘴角。 萧白雪笑着问道:“有什么评价?” 林偃月很认真地将手翻过来,翻过去,道:“十根嫩笋?水葱?白萝卜?” “这是嫌弃我的手艺啊。”萧白雪道。 林偃月赶紧摇头:“不不不,我就是想说,这下,我不光动不了脚,连手也动不了了,最多也就动动嘴皮子。一路上,还要劳烦萧堂主多多照拂。” 林偃月说完,像是应了方才的话一般,突然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身体微微摇晃,然后立刻向一侧倒去。 萧白雪伸手扶住林偃月,但奈何他此时的身体也虚弱至极,手臂一软,再加上脚下踩到一堆疏松的雪,立刻和林偃月一起向雪地上倒去。 等二人反应过来时,已经一起跌进了雪地里,萧白雪仰面躺在雪地上,林偃月则趴在萧白雪的胸口。 林偃月只剩下一点模糊的意识,于是选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将脸贴在萧白雪的胸口,手搭在萧白雪的肩上,然后陷入了彻底的昏睡中。 萧白雪忙查看林偃月的脉象,发现她的脉象依旧平稳,应该只是这些日子连日赶路太过疲累,又加上方才瞬间的大悲大喜,这才产生了昏厥。 萧白雪松了一口气,也没有将林偃月扶起来,而是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任林偃月趴在自己身上。过了半晌,萧白雪才轻轻将手臂抬起来,环住了林偃月的腰。 然后,萧白雪微微仰起头,看向了头顶的天空。 湛蓝的天幕,高远而辽阔。 四面雪山环绕,如同洁白的莲瓣,向着天空舒展开来,日光为其镀上薄薄的金色,折射出粼粼烁烁的细碎光芒。 苍茫天山,仿佛一朵悬于空中的雪莲,而他们就躺在这莲花的花蕊处,相拥而卧,共沐天光。 只要这一时半刻,便抵得上万千流年。 正文_第一百六十四章 关内截杀(1) 冬月十六,林偃月和萧白雪终于走出了天山。 林偃月的身体依旧十分虚弱,于是二人放弃了骑马,在山下的镇中雇了一辆马车,然后向着玉门关的方向行去。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什么追兵,但是路途过于漫长,足有两千里,他们走了半个多月,直到腊月初才到达玉门关。 到达玉门关后,萧白雪并未急着赶路,而是和林偃月在客栈住下,让林偃月先休息三天再出发。 休息的第三日傍晚,林偃月觉得身体好了很多,于是拉着萧白雪出去逛街。 第一件事便是去当铺。林偃月逃出草原时本没有带什么银钱,但她当时是婚礼的装扮,身上的首饰全是极其奢华的金银珠宝,于是她找了一家当铺,将那些首饰都当了。 林偃月拿着那满满一袋金叶子,在心里盘算着,足够他们大手大脚花到回南疆,立刻笑得一脸灿烂。 萧白雪笑着开玩笑:“看起来有点像暴发户,快收敛一点,钱财不可露白。” 林偃月一脸完全不在意的样子:“有你在,任他什么样的强盗,都没有抢钱的份,只有乖乖把钱双手奉上的份。” 萧白雪问:“我有这么凶神恶煞?” 林偃月一手支着下巴,故作认真地打量萧白雪的脸,然后皱眉摇了摇头:“嗯,生得太标致了些,不太适合吓唬人,不过用来色诱,倒是肯定能让对方乖乖把钱奉上。” 萧白雪的肩膀抖了一下。 林偃月甜甜地一笑,然后向着前面的街市走过去。 此时已经是寒冬腊月,这繁华的玉门关较上次他们来时冷清了不少。林偃月信步往前走,然后在一家卖珠宝的店面门口停了下来。 因为,林偃月再次看到了那只高足的五彩琉璃盏,依旧是那般玲珑剔透得让她心醉。而且这一次,她看到那只琉璃盏的旁边,还放着另一只一模一样的。 林偃月看向店家,问道:“这种琉璃盏,你们会做很多么?上次我来,只看到一只。” 那店家立刻殷勤介绍:“不是不是,这琉璃盏本来就是一对,天下也只有这一对。想必上次您来,正好因为另一只底足沾了些脏污,拿过去清洗了。” “原来如此。”林偃月随意点着头,目光依旧落在琉璃盏上。 那店家愈加满脸堆笑:“这琉璃盏价格略微……有点高,所以一直没有卖出去。如今将近年关,我也要回关内过年,若您喜欢,我给您一个诚心的价格,如何?” 萧白雪走过去的时候,林偃月已经让店家去将琉璃盏打包了。 萧白雪心中只觉得暗暗失落,当日单只的时候林偃月没买,如今见是一对却买下了,肯定是要带回去和谢凌风一起用吧。 很快,店家将两只琉璃盏都包好拿了出来,看到林偃月身旁的萧白雪,立刻十分有眼力地将本来要递给林偃月的盒子转了个方向,递到了萧白雪面前。 萧白雪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将两个小盒子接了过去。 那店家一边眉开眼笑地接过林偃月手里的金叶子,一边忙不迭地对林偃月道:“夫人这么大方,原来是有一位能干的夫君啊。您夫君可真是一表人才,和您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林偃月立刻笑得无比开心,多给了那店家一块银子,然后对萧白雪一笑,扬了扬下巴,道:“下一家。” 二人走出去几步,林偃月才笑着对萧白雪道:“其中一个,是送给你的。” 萧白雪有些惊讶。 林偃月道:“上次在玉门关这里遇上,我们不是一起看上了这个琉璃盏吗?有道是‘君子不夺人所好’,但是正好有一对,我们两人一人一只,岂非皆大欢喜?” 萧白雪的眼睛里,像是有一颗流星划过,一瞬间格外明亮,只觉得手里拎着的礼盒都格外重了起来。 萧白雪陪着林偃月又走了一会儿,然后进了一家布庄。虽然是布庄,但到玉门关的多半是商旅,没有时间定制衣服,于是店中主要卖的是成衣,而且汉人的衣服颇多。 二人随店家来到楼上,分了左右两间房,分别放着男女的衣服。林偃月随老板娘走进了放女式衣服的那边,过了一会儿才出来,然后两个伙计走进屋里,捧出了一大堆叠好的衣服,看起来足有七八套,拿到楼下去打包了。 林偃月却没跟着下楼,而是拉住萧白雪往另外的一间屋子里走,一边走一边道:“说了赔你衣服的,亲手做暂时是不行了,先买几件送给你吧。” 萧白雪跟着林偃月走进去,然后看着林偃月和老板娘开始小声交流,过了片刻,面前一排摆了十几套衣服,林偃月来回走动,左右为难。 老板娘看着林偃月的样子,忍不住笑着道:“姑娘眼光这么好,这些衣服穿在这位公子身上,每一件都肯定特别合适,要不我全都给您包起来?” 林偃月停下脚步,笑道:“老板娘可真会做生意。这么多买回去,我们就只能让它们坐马车,自己坐到马车顶上了。” 老板娘爽朗一笑:“姑娘慢慢挑。” 林偃月又走了一圈,然后道:“我决定了,这七套帮我包起来。”说罢林偃月将自己选中的指给老板娘看。 林偃月和萧白雪走出布庄,那些衣服自然有伙计帮他们送到客栈,于是二人又在街上转了一圈,买了些路上用的小东西,直到天色转黑才回到客栈中休息。 第二日早起,林偃月特地选了一条白色配湖水蓝的裙子,走出房间见到萧白雪,见他穿的是一套白色配天青的,不禁立刻露出一个微笑,他们两人居然这么有默契。 二人用过早饭,这才启程出发,穿过玉门关,然后向着关内行去。 马车走得并不快,每走一段路程他们都会走出车外透透气,走到日头略微偏西的时候,遇到一个凉亭,于是停在了凉亭内休息。 二人刚走进凉亭,便立刻彼此对望了一眼—— 凉亭周围的灌木丛里有人! 人不少,至少有几十人,但林偃月知道那不是涅离手下的士兵,而是真正的江湖高手,不然也不会等他们进入凉亭才察觉。 正文_第一百六十五章 关内截杀(2) 林偃月将背后的琴放在亭中的桌上,然后对着萧白雪轻轻点头。 萧白雪却将双手按在了琴上,对林偃月摇头,示意她不要用琴。 林偃月犹豫一瞬,心知此时她内伤未愈,若是再使用琴,遭到琴反噬,反倒要拖累萧白雪,于是放下了琴,取出了腰间的那支钗头凤。 刹那之间,无数道黑色身影从灌木丛中飞身而出,然后向林偃月和萧白雪攻过来,手中长剑折射出耀眼的日光,看着分明是温暖的金色,却带着森冷的寒意。 那些黑衣人足有六七十人,将林偃月和萧白雪团团围住,然后很快双方便交上了手。 林偃月和那些黑衣人交手片刻,渐渐察觉出奇怪的地方来。这些人似乎在隐藏自己的身法,根本看不出武功的路数,但是内力十分了得,个个都是顶尖高手,她身上内伤外伤都还未痊愈,交手一刻钟,便已经有些吃力起来。 林偃月心中担忧,知道萧白雪的内伤也没有完全好,于是拿眼去看萧白雪,却突然觉得头顶一片黑影,原来是几张巨网正兜头罩下,却不是普通绳索做成的网,而是很粗的铁索。 林偃月只能以匕首去破那铁网,可纵使那钗头凤足以削金断玉,对付那样粗的铁索也十分费力,连着削破两张铁网,第三张还是从她的头顶罩了下来,很快身体便被那铁网困住。 林偃月哪里肯甘心就缚,正要运内力震开铁索,却突然听见几支箭向她激射而来,却不是普通的箭,而是特制的无头箭,瞬间便射中她的身体,点住了她身上几处大穴,顿时便觉得整个身体都不能动了。 林偃月看向前方,只见那向自己射箭的人正是这些黑衣人的领头之人,心中觉得那人的身影十分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就在这时,林偃月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原来是一块很大的黑布将她整个人罩住了,看来那些人是不想让她看到外面的情形,不禁立刻为萧白雪担心起来。 萧白雪那边被数十个黑衣人一起围攻,一时难以脱身,又不能施展南柯,眼见着林偃月被那铁索制住,正要强行突围,但就在那块黑布罩上林偃月的瞬间,周围的形势立刻发生了变化。 那些围攻萧白雪的黑衣人突然抽身后退,然后除了领头那人和他身后的一小队人,其他所有人都开始围绕着萧白雪急速移动,那些人脚下施展轻功,身形越来越快,让人觉得仿佛周围的整个世界都随着那些人的身法开始旋转。片刻之后,那些人便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剑阵,然后向着中间的萧白雪攻去。 林偃月看不见,只能用耳朵分辨周围的声音,虽然不知道外面的情形,但那剑阵形成的瞬间,林偃月立刻感受到强大的力量从剑阵中涌出,连隔得远的她都感受到了威压之感,不由得心中骇然。 林偃月心急如焚,立刻运足内力,拼着重伤的危险,强行冲破了身上的穴道,鲜血从口中溢出,她却来不及犹豫,已经用内力挣开了身上的束缚,铁索和黑布在内力的作用下飞散开去,她终于看到了面前的场景—— 数十个黑衣人将中间的萧白雪团团围住,银白的光带围绕着中心旋转,然后化作一道道剑光向中间的萧白雪攻去。 在看到那剑阵的瞬间,林偃月几乎呆立当场,那竟然是千音阁的“七星剑阵”。 千音阁有“七星”“八极”“九天”三大剑阵,人数逐渐增加,威力也逐渐增加,只是千音阁的顶尖剑士都死在了十年前那场灭门之祸中,之后江湖上就再也没有人见过这三大剑阵。林偃月没有想到,谢凌风早已经利用暗卫训练出了七星剑阵,却居然被用来暗杀萧白雪。 林偃月知道,连她都可以看出这是七星剑阵,萧白雪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只怕方才萧白雪就已经察觉了这些人是千音阁的人,所以也就知道他们不会伤害她,这才没有立刻赶过来救她。 除非萧白雪杀光这些人灭口,否则就绝对不能在千音阁的暗卫面前使用南柯,但林偃月知道,萧白雪绝对不会选择杀人灭口,即使这些人用最强的剑阵来取他的性命,他们也依旧是他曾经的同门。 思及此处,林偃月再也顾不得其他,立刻施展轻功飞身而起,然后向那剑阵攻去,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与之对抗,根本找不到一点可以破开的缝隙。 那个领头的暗卫立刻带人向林偃月的方向疾奔而来,想要阻止她,林偃月见状,忙向亭子中间奔去,然后拨响了琴弦。 琴声凄厉如同鬼泣狼嚎,肃杀如同鹤唳猿声,向着那剑阵击去。虽然七煞琴威力巨大,但是以她一人之力,根本无法对付这样巨大的剑阵,立刻被七煞琴反噬,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领头的暗卫向林偃月攻过来,却被林偃月的琴声阻止,又不想伤及林偃月,一时也没有办法,眼见林偃月脸色越来越苍白,于是停了下来,放弃了攻击林偃月。 林偃月却没有停下拨动琴弦的手,而是重新开始冲击面前的剑阵,但是,林偃月每拨动一次琴弦,脸色就苍白一分,琴音也虚弱一分。 就在这时,只见剑阵之中突然亮起了一道较外围的光圈明亮数倍的剑光,那剑光刹那之间直冲云霄,然后在瞬间向四周扩散开去。下一刻,原本岿然不动的剑阵出现了无数细小的裂缝,顷刻间破碎开来,执剑之人纷纷从剑阵中飞出,全都跌到了地上。 然后,林偃月看到萧白雪走出那破碎的剑阵,向着她一步步走来,右手握着的剑上鲜血流淌,一串串滴落到地面上。 萧白雪所过之处,地上那些尚未昏迷的暗卫,立刻爬着让开一条道路,他们虽然被萧白雪一剑破阵,却根本没有看清萧白雪是如何出手的,不由得面露惊骇之色。林偃月面前的几个暗卫见状,也都纷纷让开道路。 正文_第一百六十六章 关内截杀(3) 萧白雪走出剑阵,只觉得一阵强烈的晕眩,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却不敢让林偃月和那群黑衣人发现,强忍着喉咙间涌出来的鲜血,慢慢走到林偃月身边,将身体靠在石桌上,一只手藏在袖中暗暗撑住桌沿,这才轻声对林偃月道:“你没事吧?” 萧白雪方才虽然看不见林偃月,却从琴声中听出林偃月的身体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于是再也顾不得其他,夺下了一个人的剑,然后在瞬间将南柯催动到了极致,用强烈的剑光掩藏剑招,任凭反噬攻心,强行破阵而出。 林偃月轻轻摇了摇头,仰头看着萧白雪,鼻尖闻到强烈的血腥之气,今晨刚换上的新衣,此刻已经染了斑驳血迹。 林偃月将目光从萧白雪身上移开,看向了亭子外站着的几个暗卫,对着那个领头之人吐出了两个字:“卫肃。” 方才一交手,林偃月就已经认出来,那领头之人就是之前一直被谢凌风派去保护她的卫肃。林偃月知道,谢凌风肯定一早就让卫肃埋伏在了这里,等着萧白雪一出玉门关就动手,却没有想到西域那边出了变故,最后她竟然和萧白雪一起到了玉门关,而卫肃他们临时改变计划已经来不及,所以才有了今日的这场暗杀。 卫肃听到林偃月的话,揭开脸上的黑布,然后对林偃月行礼,道:“属下见过夫人。”说罢,卫肃的手不由得紧紧握住了剑柄,他想起谢凌风派他来执行这次任务时说的话,如果不能完成任务,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林偃月轻轻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略微缓过来一点,然后对卫肃道:“是凌风让你来的?” 卫肃并未回答林偃月的问题,而是道:“请夫人随我们回去。” 林偃月只当卫肃默认了,唇边露出一个极浅的冷笑,道:“随你们回去,然后好让你们再找机会下手?” 卫肃抬头看向林偃月,道:“夫人应该知道阁主为什么派属下来。” 林偃月听罢,目光骤然一寒,一股怒气堵在胸口,立刻吐出一口血来,忙用帕子掩住口。林偃月自然知道,谢凌风是为了她所以才想杀了萧白雪,但萧白雪是南疆举足轻重的人物,人人敬仰的清圣,与很多门派都有恩义交情,若谢凌风杀萧白雪之事败露,必然会引起武林的公愤,所以才会选在远离南疆之地动手,又用暗杀这样的卑鄙手段。 过了半晌,林偃月才缓过一口气,对卫肃道:“你不过是怕回去无法向凌风交代罢了。但是,你今日已经伤了我,只怕愈加无法交代。” 卫肃道:“属下自会和阁主解释。”但是,卫肃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坚定。 林偃月道:“不如这样,你我各退一步。今日之事,我不会和凌风说。你回去之后,也只管说是因为我和萧堂主在一起,你顾及我的安全,所以才失手。如此,凌风他自然会放过你。” 卫肃垂眸不语,似乎是在犹豫,片刻后握住剑柄的手慢慢放下,然后对林偃月施礼道:“多谢夫人。” 林偃月见卫肃神色复杂,似乎是还有话要说的样子,于是有些疑惑地看着卫肃。 卫肃却像是没有注意到林偃月的目光一般,对林偃月再施一礼,压低声音道:“属下告退。夫人千万保重,阁主他……”话说到一半,终是面露挣扎犹豫之色,没有再说下去。 卫肃转过身去,吩咐暗卫们收拾残局,很快便离开了。 林偃月见卫肃他们的身影消失,突然开始咳嗽起来,不过片刻,便再次咳出一口鲜血。 萧白雪急忙在林偃月身旁坐下,想要为林偃月疗伤。 林偃月却抓住萧白雪的手臂,道:“萧堂主,对不起!今日之事,我替凌风向萧堂主道歉,请原谅凌风的鲁莽。” “没关系。”萧白雪只说出了程式化的三个字。他其实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知道谢凌风派人来杀他,自然是为了林偃月,而他并没有责怪谢凌风的立场。毕竟,林偃月已经是谢凌风的妻子,此刻他靠近她的每一步,都算得上贪得无厌。 林偃月已经接着说了下去:“萧堂主,我们还是分开行动吧,如今已经没有了涅离的追兵,我想一个人回南疆。” 林偃月知道,此刻卫肃虽然离开,却未必不会有后招。但是她如今身受重伤,和萧白雪在一起只会拖累他,还会让他无法使用南柯,以至于完全陷入被动。方才若不是她被琴音反噬,萧白雪也不会强行破阵,萧白雪从阵中出来后就一直脸色苍白,想必已经受了内伤。她绝对不能让今日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了。如果萧白雪独自一人,肯定可以轻易甩开追兵,然后回到长桑谷去。 片刻的安静,然后萧白雪道:“你的伤太严重了,等你养好了伤,再分开也不迟。” 萧白雪想,林偃月大约是怕谢凌风继续误会下去,所以才要赶他走。他知道,既然林偃月开口,他就非走不可了,却还是担心林偃月的伤势。 林偃月立刻摇头道:“不,不用,我不想凌风再误会了。萧堂主,请你体谅,我确实不适合再和萧堂主同行。回去之后,我会和凌风好好解释,他会明白的。” 林偃月只想立刻劝萧白雪离开,只是说出这番话,自己都已经心凉了。 萧白雪听林偃月一口一个“萧堂主”,其间夹杂了那声“凌风”,只觉得心口像是被狠狠插了一刀。萧白雪强忍着胸腔中翻涌上来的血腥之气,道:“那我送你先去临近的镇子吧,到时候我再离开。” “真的不用了。”林偃月心中担忧,怕卫肃会折转回来,于是坚持摇头,然后编造了一个听起来十分合理的谎言,“方才我不过为了支开卫肃他们,不想让这场误会继续下去。卫肃一直担任我的护卫,我和他有单独的联络信号,等萧堂主离开,我自会通知卫肃回来保护我,萧堂主不必担心。” 萧白雪听着林偃月的那声强调——真的不用了,然后自己都替自己觉得有些无趣起来。唇边维持了一个弧度,是最后坚持的尊严。 萧白雪站起身,对林偃月道:“既然如此,在下便告辞了。”说罢,也不等林偃月说话,立刻强行施展轻功,很快便消失在了亭子外。 林偃月只觉得一阵阵发晕,胸口痛得她几乎难以呼吸,眼前黑影重重,已经扩散到整个视线中,只能看到十分模糊的影子。在亭子旁坐了很久,林偃月这才意识到天色已经转黑,逐渐和那块黑影连在了一起。 林偃月拿起面前的琴,将它背到背后,然后踉跄着向不远处的马车走去,中间摔倒好几次,但又重新站了起来,一点点向马车挪过去。 车夫晕倒在马车旁,林偃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车夫唤醒。那车夫一早就被人打晕,迷迷糊糊地问林偃月发生了什么,又追问萧白雪的去向。林偃月想,还好此刻已经天色转黑,若是车夫看到地上的血迹,只怕早就吓得要丢下她跑了。 林偃月没有力气和车夫解释,只说遇到了强盗,然后进了马车中。林偃月刚进马车,整个身子便躺在了车中,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过了一会,才吩咐车夫驾车立刻向前面的镇子出发。 马车往前走了不过四五里路,突然停了下来,林偃月有些疑惑,气若游丝地问道:“到了吗?” 外面传来一声闷哼,林偃月正暗自心惊,便看见车帘被一把掀了开来。 林偃月见掀开车帘的是三个男人,拿着火把向车内打量,从他们手里的刀和身上的打扮,林偃月便猜出了他们的身份,大约是专门打劫沿途商人的强盗,极有可能是在城中就已经盯上了他们,然后特地在这里埋伏着等着他们的到来。 正文_第一百六十七章 关内截杀(4) 那三个强盗举着火把,略带戒备地往马车里看,见里面只有林偃月一个人,不由得立刻放松下来,火把离车门再近一点,待看清林偃月的容貌,不由得立刻愣住,随即双眼放光。 其中一人吞一口唾沫,道:“我就说是人间绝色吧,你们两个还给老子抬杠。”另外两个人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林偃月,连连点头:“是,是,老大有眼光,在这里打劫了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 然后,那三个强盗也顾不上劫财,立刻便要往车里爬,却又彼此不相让,都想先进去,在车门处挤作一团。 林偃月靠着车壁,看着面前三张丑恶的嘴脸,只觉得心中一片荒凉,早知道如此,方才就不该……想到这里,林偃月突然停下了。什么不该?难道不应该让萧白雪离开?左右,她也活不久了。死都死了,也无所谓了。嗯……其实是“有所谓”的,但也只能让自己“无所谓”了。 林偃月眼看着其中一个强盗已经爬进了车中,那副垂涎欲滴的嘴脸,让她顿时生出了一股嫌恶和恶心。 林偃月悄悄将手放在腰间的匕首上,然后有些自嘲地想,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还能不能将那把匕首拔出来。昨日萧白雪说钱财不可露白,她还和萧白雪狡辩,如今果然应验了,偏偏在她最虚弱的时候,此刻莫说是三个持刀的壮汉,就是一个十岁小儿,她也无力对付了。 面前的强盗已经爬了进来,然后握住了林偃月的脚踝,林偃月觉得那股恶心感愈加强烈,忍不住又吐出一口血来。 那强盗往前一步,抱住林偃月的小腿,道:“你可别死。”说罢便猫起身体就要像她扑过来。 就在这时,林偃月突然听到一阵风声,面前的车帘似乎被那风掀了开来,然后那个强盗便从车中飞了出去,很快车外响起强盗们匆忙奔逃的脚步声,其间夹杂着惊骇的哭喊:“妈呀,有鬼啊!” 林偃月看到一只手掀开了车帘,修长干净的一只手,在朦胧的月光下,愈加好看起来。林偃月只将目光落在那只手上,却不敢去看萧白雪的脸。末了,低垂了眉眼,只是沉默。 良久,萧白雪终于走进了车中,坐到了林偃月身边。 萧白雪拉过林偃月的手腕,然后将指尖搭在了林偃月的腕脉上,不禁立刻皱了眉。方才萧白雪听罢林偃月的话,早已失了平日的冷静,竟然没有察觉林偃月受了这么重的伤,径直便离开了,若此时他晚到片刻,只怕…… 萧白雪立刻松开林偃月的手腕,点了林偃月的穴道,然后运功为她疗伤。但萧白雪自己也受了南柯的反噬,不消片刻,抵住林偃月后背的手便开始微微发抖,很快吐出一口血来。萧白雪忙收了手,悄悄擦干血渍,然后重新让林偃月靠着车壁坐着。 长久的沉默,两人之间,隔了一尺的距离。 萧白雪看着林偃月,道:“为什么没有让卫肃来?” “我……”林偃月张了张口,不知道怎么回答。 萧白雪见林偃月不说话,便知道林偃月之前说和卫肃有单独的联络信号都是假的,只不过是想赶他走。 萧白雪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怒意,忍不住道:“为了对得起谢凌风,你连命都不要了吗?” 林偃月想起来,方才她一再解释,说是因为不希望谢凌风误会。林偃月觉得自己应该点头承认,但心里的委屈已经超出了理智能够控制的范围,忍不住将点头变成了摇头,摇了两三下,自己也察觉出不对来,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把话圆回来,刹那间眼眶就红了,眼泪一滴滴落下来,猝不及防,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有一只手伸到了林偃月的面前,想要帮她拭去眼泪。看到那只手的瞬间,林偃月的眼泪愈加汹涌,都落在那伸过来的手指上。 萧白雪的嗓音带了微微的嘶哑,还有一些不确定:“所以,你只是想赶我走?”后面其实还有一句——“怕我有危险”,但是萧白雪没有问完。 林偃月本来只是低垂着眸,听到萧白雪的这句话,终于慢慢看向了萧白雪。 她怎么会听不出萧白雪那句话后面隐含的意思。她突然,很想抱抱他。就那样轻轻抬起手臂,然后抱住他,靠着他的肩头说:“是的。”但是,终究还是不能。 于是,她说:“因为,我怕这段旅途太长,会忍不住动了心。”极慢的语调,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表面上说的是,她怕自己动心。但其实说的是,她还没动心,也不想自己动心。终于,圆了整个话头。 萧白雪的那只手慢慢离开林偃月的面颊,唇角有一个勉强维持的弧度。 又是一段很长的沉默,然后萧白雪道:“前面有个村子,我们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大夫。你的伤,不能再拖了。” 林偃月没有说话。她知道,等到帮她找到了大夫,萧白雪就会离开。 然后,萧白雪站起身,向车外走去。车帘放下,很快萧白雪便驾着马车向南行去了。 林偃月听着车轮一圈圈旋转,似乎每一圈都碾在她的心上。她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他们这一生一起走的最后一段路,在哪里分开,就会在哪里终结,自此,后会无期。 林偃月突然站起身,然后冲到了车门处,胸口传来剧痛,她却什么都顾不得,身体跪在车帘前,却没有掀开车帘,就那样跪着,急急地道:“往东。一直往东。”她知道,等卫肃他们重新组好了剑阵,一定会在往南的道路上等着她和萧白雪,所以,他们只能向东。 话说完,像是卸下了一副重担,林偃月的身体慢慢坐到地上。她还是没有忍住,她还是想和他多走一段路。什么危险,什么理智,什么生死,她都顾不得了。 马车慢慢停下,良久,终于传来萧白雪的声音,是从前惯常的平和温暖,以及一丝未掩藏住的喜悦:“好。” 林偃月举起手来,轻轻放在了车帘前,离车帘只有一寸,并未贴上去,隔着那车帘,萧白雪就坐在另一端。 分明只是一层薄薄的车帘,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沧海桑田。 后来的很多次,林偃月都会为这一刻的决定悔恨万分,如同对十年前走上听雨楼的那一刻。 十年前,因为她的贪念,将所有的事情推向了那个无可挽回的夜晚。 而这一刻,因为她的贪念,也会将所有的事情推向同样一个无可挽回的夜晚。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命运为她设计的陷阱。 正文_第一百六十八章 浮生安闲(1) 林偃月和萧白雪的马车一路往东,穿过茫茫草原,一直走到贺兰山,然后在将近年关的时候,到达了北方极为繁华的灵州城。 所谓大隐隐于世,灵州城人口数十万,客栈几千家,足够完全隐藏他们的行迹。 他们在城东找了一家客栈落脚,客栈处于巷子深处,统共也就四间客房,其中两间前一段时间让大雪压坏了瓦,这两日才刚修好,故而也没有客人入住。开客栈的是一家外地人,祖孙三代五口,加一个小伙计,但是儿子陪着媳妇孩子回娘家过年去了,便只剩下了两位老夫妻和一个小伙计,人员也单纯得很。 于是,林偃月和萧白雪两人便十分满意地住进了这家客栈。客栈的两位老夫妻十分热情,知道他们要留下来过年,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想必是因为儿孙们不在,正好多了他们两个年轻人,也能热闹一些。 时节接近年关,家家户户忙着准备过年,小客栈里自然也不例外。 老婆婆腿脚不好,于是坐在炕上,指挥老伴、小伙计、萧白雪三人包饺子,倒是一点都没有把萧白雪当做外人。 林偃月身体尚未恢复,和老婆婆一起坐在炕上。 老婆婆对林偃月笑:“让他们男人干活,我们坐着休息。” 林偃月赶紧点头,然后得意地对萧白雪笑。 老婆婆话多得一刻也停不下来,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和林偃月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突然拉住林偃月的手,语重心长地小声道:“小姑娘,那个小伙子长得那么俊,你可得抓紧了,小心被抢走,后悔就晚了。” 林偃月听着老婆婆称萧白雪为“小伙子”,就忍不住想笑。在南疆的时候,所有人都恭恭敬敬称一声“萧堂主”或是“清圣”,要是南疆的人知道他们的清圣在这里被一位老婆婆指挥着包饺子,估计下巴都该掉到地上了。 林偃月用眼角余光瞟到萧白雪正专心地捏着手里的饺子,没有注意到她们这边,于是压低声音,十分认真地对老婆婆道:“婆婆,男人啊,不能看脸的。” 老婆婆抬起头来看了看萧白雪的背影,然后回过头看着林偃月,道:“我看,身子板也不错嘛。” 林偃月差点没笑出声来,忙用帕子掩住了嘴,做出端庄的模样。 身旁传来一声东西落地的声音,接着是小伙计的惊呼:“哎呀,大哥哥,你怎么把饺子掉地上了。我就说你不会包吧,还是我教你吧。” 林偃月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老婆婆故作严厉地继续教育林偃月:“还笑!钱都管上了,还不赶紧把婚事办了。” 林偃月想起来住店时是她付的钱。她想,如果老婆婆知道这些钱是用和别的男人成婚时的首饰换的,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林偃月忍着笑,道:“钱是我的。” 老婆婆露出惊讶的表情:“哎哟,小姑娘,你不会是哪家的富家小姐吧?”说罢,压低了声音和林偃月咬耳朵,“私奔啊?” 林偃月想了想,赶紧点头:“婆婆,您可千万不能把我们的行踪告诉别人,不然我就要被我爹抓回去,嫁给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子做续弦。” 身后再次传来小伙计的惊呼:“大哥哥,这饺子怎么被你捏漏了陷了?算了算了,你还是别包了,就剩这几个了,我来吧。” 老婆婆拉过林偃月的手:“可怜见的。放心,我老婆子是这种人吗?” 老婆婆说罢,拉着林偃月的手不放,看向萧白雪:“你过来。” 萧白雪走到林偃月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嘴角忍着笑,努力摆出听从教诲的表情。 老婆婆对萧白雪道:“别以为自己长得好看,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万一她爹回心转意,接了她回去,给她找个比你好看的,看你到哪里哭去。” 萧白雪十分认真地道:“婆婆,我觉得……找到比我好看的有点难,所以,不担心。” 老婆婆接口道:“那倒也是。”说罢忙故作生气地道,“也不害臊。”然后又叹气,“唉,年轻人,不知道珍惜,将来后悔可就晚了。一辈子能有多长呢,过一天,少一天啊。” 老婆婆最后的几句话,仿佛直直扎进林偃月和萧白雪的心里,听得二人都是心头一黯,却没露在脸上,依旧笑着。 这时,老爷爷从里屋走出来,无奈地道:“老婆子,你又在这里瞎絮叨。几十年了,还没过足你做媒婆的瘾?”说罢,老爷爷看向林偃月和萧白雪,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们别介意啊。” 老婆婆放开林偃月的手,杵着拐杖站起身来,笑骂道:“老头子,要你多嘴。”说罢对林偃月和萧白雪道,“我去看看我那几坛杏花酒,埋了几年了,等一下让老头子挖出来,送你们一坛,剩下的,留着过年的时候一起喝。” 待老婆婆走后,林偃月和萧白雪都有些尴尬起来,也没再说什么,各自回了房间。 萧白雪关上房门,突然觉得胸口传来一阵刺痛,刹那间已经脸色惨白,靠着门站了很久,才缓过来一些,走过去合衣躺在了床上。 … 忙碌了几日,很快便到了大年三十。 五个人一起吃了年夜饭,然后围坐在一起守岁。 没坐多久,林偃月便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从在玉门关外受了伤,林偃月便总是睡不好,再加上如今下了大雪,寒气灌进双腿,夜里便又像从前一般,疼得几乎彻夜难眠。 老婆婆笑着道:“就那么一杯杏花酒,就喝醉了?” 林偃月想,这样的杏花酒,她可以喝整整一坛,嘴上却道:“没忍得住,您的酒太香了。” 老婆婆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然后开始赶人:“小伙子,快送她回去休息吧。你也别回来了,留我们仨唠一会儿。” 林偃月和萧白雪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却也不能再留了,只能站起身往门外走。 林偃月和萧白雪刚走出门,就听见身后传来老爷爷的笑骂声:“老不正经!” 此时只剩了他们二人,反倒觉得愈加尴尬起来,于是都各自垂了眸,低头向前走去。 正文_第一百六十九章 浮生安闲(2) 林偃月走在前面,本是要转身走上楼梯,却突然停了脚步,对萧白雪道:“听婆婆说,前面不远处的河边,种了很多红梅,这两日正好开了,我想去折几支回来插瓶,明日是初一新年,也添点喜气。” 萧白雪道:“你身子刚好一些,别受了寒,我去帮你采吧。” 林偃月摇头,微笑着道:“我想出去走走。要一起吗?” 萧白雪没有再坚持,点头道:“好。我去帮你取件披风。” 林偃月点头,看着萧白雪走上楼去。过了片刻,萧白雪重新走下楼来,手里拿着他自己的那件狐裘披风,还有两把油纸伞。 自从那日在玉门关内发生了那些事情之后,二人之间又重新多了很多隔阂,林偃月知道萧白雪肯定不会进她的房间,所以才去拿了他自己的披风。 萧白雪将披风递给林偃月,待林偃月披上披风,这才将其中的一把伞撑开递给林偃月,然后撑开自己手中的伞,和林偃月一起并肩向河边走去。 二人走到河边,果然见河岸边开着一大片梅花,大部分都是红梅,其间夹了几株白梅。 林偃月走过去,却只是面对那片梅林站着,目光朦胧,恍然出神。萧白雪站在林偃月身后两尺处,目光落在林偃月的侧颜上,心绪也已经飘得很远。 过了很久,林偃月这才走到一株梅花树前,一手撑着伞,一手去折梅枝。 萧白雪见林偃月一只手多有不便,伞不时地垂下,雪花都落在了身上,犹豫一瞬,然后走到林偃月身边,握住了林偃月的伞柄。 林偃月感受到伞上的力量,转过脸去看萧白雪,手里的梅枝松了开去,摇落一阵香雪,翩然从空中落下。 林偃月抬眼看着萧白雪,满心柔情,满心酸涩,却终是无言,慢慢垂了眸,看着手里的梅枝,一枝红梅,一枝白梅。 半晌,林偃月道:“我们回去吧。” 萧白雪将手里的伞递给林偃月,二人沿着来时的脚印,沉默着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 林偃月和萧白雪回到客栈,便各自回了房间。 房门关上的刹那,林偃月终于背靠着门扉,慢慢蹲下了身,将脸埋在了手臂间。 上一次过年,还是十年前,她和顾檐梅一起住在听雨楼的时候。 彼时,谢凌风他们都在南边筹备攻打碧霄宫的事情,她和顾檐梅在三丘坛受了伤,二人便单独回了平仲山,所以那个年过得尤为冷清,只有她和顾檐梅两人。 除夕那日,她和顾檐梅吃过年夜饭,然后坐在一起守岁。虽然是除夕,虽然说守岁,但是南柯的反噬依旧如约而至。她也像往日一般坐在房门外弹琴,但是琴弹到一半,突然听到房内传来几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她有些心慌,忍不住从琴桌旁站了起来,然后转过身,贴着门听里面的动静,只听门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是顾檐梅正在门内走动,其间夹杂着难以抑制的喘息声。 门内的动静反常,她的心揪起来,隔着门问道:“檐梅,你还好吗?”但是,门内听不见任何回答,很快传来顾檐梅低沉而压抑的嘶吼,是此前从未听过的痛苦和绝望。 她的身体跪倒在地,无助地靠着门扉。楠木的格扇,裙板上浮雕着六合同春的纹样,是年华永驻、福寿绵延的美好寓意。 年华永驻?福寿绵延?她用手捂住口,发出呜咽的哭声。 半晌之后,她突然站起身来,打开了门上的锁。门是她从外面锁住的,这是顾檐梅的要求,怕他从门内出来,然后不小心伤害到她。 她还只将门推开一个小缝,突然感受到一股向内的吸力,门瞬间打开,然后她整个人便向门内跌了进去。她刚站稳身体,就听见身后的门扉发出“砰”的一声,然后重新关上了。 她惊愕地抬头,就看到顾檐梅正向自己走来。琉璃灯被顾檐梅打碎两盏,室内一片灯火昏暗,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她一退再退,脊背抵上身后的门扉。顾檐梅贴近她的身体,一手撑住她身后的门扉,另一只手捏起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看着她,眸中带了一丝迷惘和探究,似乎是在判断她究竟是谁。 那一刻,他的脸离她只剩下三寸,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声在胸腔里发出闷响,震得整个人都有些发晕,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音。 然后,顾檐梅的手从她的下巴移到了她的脖颈,慢慢捏住了她的脖子,一点一点加重力道。 那一刻,她突然就觉得慌乱无措起来,却不是怕死,而是为顾檐梅担心。等他从南柯中清醒过来,面对她冰冷的尸体,他该怎么办呢? 她如梦初醒,伸手抓住顾檐梅的手臂,艰难地喘息,想要叫出他的名字,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就在她觉得自己几乎要失去意识的时候,顾檐梅终于松开了她的脖子,他们的身体一起向着地上滑去。 她背抵门扉跪坐在了地上,顾檐梅则跪在她的身前,无力地将额头抵在她的肩头。 她只觉得悔恨万分,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对不起。檐梅,对不起……” 顾檐梅的声音虚脱无力:“明明是我差点杀了你,你说对不起做什么……” 她听出来,那不是一句宽容的原谅,里面分明带了其他情绪。她愈加不知所措起来:“我不应该打开门……檐梅,是我错了……” 顾檐梅撑着门扉抬起头来看着她,唇边带着一个笑,温柔而残酷:“方才,我以为自己是在梦里。那一瞬间,我是真的想要杀了你。” 然后,顾檐梅踉跄着站起身来,打开了她身后的门,向楼下走去了。 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没有懂顾檐梅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曾经猜测,或许顾檐梅是因为觉得她去听雨楼是为了帮谢凌风杀他,所以在梦里才会恨不得杀了她。 直到如今,她才明白那句话里暗藏的百转千回——杀了她,她就可以陪着他,从尘世,到黄泉,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那天她等顾檐梅离开后,就那样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直到快天明时才回房去休息,于是醒来时已经接近晌午,阳光穿过窗子照进来,落在床前的桌上,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高颈的白瓷花瓶,瓶中插着一束梅花,尚带着雪花和晨露,在新春第一日的暖阳里,安然绽放…… 正文_第一百七十章 浮生安闲(3) 林偃月从多年前的回忆中回过神来,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将手里的梅花小心翼翼地插进瓷瓶里,盯着那两枝梅花看了很久,这才走到床上躺下。 林偃月前半夜一直睡不着,下半夜刚迷迷糊糊闭上眼,便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了敲门声,老婆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小姑娘。” 林偃月起身整理了一下,然后走过去打开了门。 老婆婆站在门口,满脸歉意地道:“这么晚了把你吵醒,实在是不好意思。想和你商量个事,刚刚来了两个孩子,大雪天错过了宿头,全身都湿透了。我和老头子的衣服实在不好意思拿出来,姑娘你能不能借件衣裳与他们换一下。” 林偃月走到门外,顺着走廊往楼下看,只见大堂中坐了两个人——女孩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身上裹着一件男式的外衫,正打着喷嚏,身旁站了个比她略大些的少年,正关切地看着女孩。 林偃月想,这附近也不是没有其他大的客栈,只是偏要到这小客栈来投宿,又几乎没带随身行李,只怕是和他们一样,也是在掩藏行踪吧。 林偃月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顾檐梅也是这样带着他们,一路上躲避碧霄宫的追兵,连客栈也不敢进,大树下、破屋中,能对付一夜就是一夜。她自小身子弱,十岁以前都是药泡着长大的,哪里受得了那样的风餐露宿,但是逃往路上生死一线,每每淋雨,她都只能硬扛着。那个时候,顾檐梅也会这样将外衫脱下来给她披上,然后默默站在她的身旁。 林偃月从瞬间的回忆中回过神来,让老婆婆等着,然后进房间去取衣服。 林偃月之前在玉门关买的衣服,还有一套雪白的纱裙不曾上过身,给萧白雪买的也有一套因为略微有点小,于是就放在了她这里。林偃月将衣服取出来,拿过去给了老婆婆,道:“都是新做的,还不曾上过身,便送给他们吧。” 老婆婆瞟了一眼那套男式的衣服,对林偃月一笑,然后道:“多谢姑娘了,我这就给他们拿下去。” 林偃月知道老婆婆误会了,但也没解释,转过身走进了房间。 … 第二日,林偃月晨起下楼,刚走出房门,便听到楼下传来女孩子的笑声。 林偃月沿着楼梯走下楼,看到厅中摆了个棋桌,萧白雪和一个身穿墨蓝色衣衫的少年正在下棋,棋桌旁坐了个一身雪白的女孩子。林偃月看着二人的衣服,便知道是昨晚来投宿的两个人了。 林偃月走下楼,便看到那个女孩子站起身,笑着对她道:“姐姐,昨晚谢谢你的新衣服。”原本坐在萧白雪对面的少年也站起身,有些不苟言笑的样子,跟着道了一声:“多谢了。” 林偃月笑着道:“无妨。新年穿新衣,大家一起图个喜气,也是难得的缘分。”说罢,招呼大家重新坐下,自己也坐在了棋桌旁,饶有兴致地看着萧白雪和那少年继续下棋。 棋局还未分出胜负,便听到老婆婆的声音从后厨传过来:“然儿丫头,快叫大家来吃饺子喽。” 叫然儿的女孩站起身,开心地往厨房走。林偃月心情好,于是也走过去帮忙。 不多时,热气腾腾的饺子便上了桌。但是棋桌前的两个人依旧杀得难舍难分,被老婆婆的擀面杖叫停,这才恋恋不舍地坐到了桌边。 之前老婆婆一直以揶揄她和萧白雪取乐,如今多了两个年轻人,餐桌上愈加热闹起来。 那女孩说少年叫诉卿,是自己的表兄,二人出来游玩,来不及返家,被大雪阻隔,于是连夜投宿。 老婆婆压低声音对然儿道:“丫头,你和你表兄,不会也是私奔出来的吧?”看来,老婆婆不仅有做媒婆的瘾,还有看到谁就觉得谁是私奔的瘾。 然儿和诉卿立刻摇头,满脸通红地急忙辩解,末了拿眼瞟林偃月和萧白雪。 林偃月知道,那眼神必定是为了老婆婆口中的“也”字,不过她和萧白雪的脸皮早已百毒不侵,保持完美的微笑,继续蘸醋吃饺子。 林偃月看着然儿脸上的红晕消下去一点,将筷子搁在碗上,笑着对然儿道:“然儿,给你表兄多夹几个饺子。” 然儿的脸立刻重新红起来,道:“他……不用……” 林偃月道:“你要心疼你表哥嘛。” 这下,然儿和诉卿两人的脸都重新红了起来。 老婆婆看不过去了,笑着对林偃月道:“你怎么不做个表率?” 这时,小伙计端上来一盘饺子放在了桌上,林偃月立刻拿了一双新的筷子,夹了个饺子往萧白雪那边递过去,面上笑得一脸灿烂:“多吃点。” 萧白雪见林偃月乐在其中,只是会心一笑。 林偃月将饺子伸到萧白雪的面前,突然闻到饺子的气味,手便顿住了:“啊,香椿肉馅的,换一个。”说罢,将原本夹着的饺子放进自己碗里,重新夹了一个白菜肉馅的给了萧白雪。 萧白雪脸上的笑略微僵了一瞬,没有动筷子。这盘香椿饺子是刚上的,他也从未和林偃月说过自己不吃香椿。 林偃月也意识到自己犯了错,顾檐梅不吃香椿,方才她便下意识地换了饺子。 萧白雪重新恢复了微笑,目光却看着林偃月的眼睛,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吃香椿陷?” 林偃月刚要说话,便听老婆婆道:“哎哟,夹个饺子,这还恩爱上了,自然是趁你不注意,偷偷观察到的啊。” 林偃月维持着脸上的笑意,道:“从前在家时,兄长不吃香椿,所以养成了习惯。” 老婆婆做了个明显不信的表情,对然儿道,“丫头,跟着学一个。”然后又转向老爷爷,“老头子,来,我也给你夹几个你最爱的韭菜馅。” 于是,一桌子的人都笑起来。 林偃月因为方才的事情,也不再说话,撑着下巴看老婆婆逗然儿和诉卿。 林偃月想,有的时候,越是亲人,越是无情和危险,反而是陌生人,才觉得温暖和安全。 江湖路远,相逢是缘。在白雪纷飞的大年初一,在远离俗世纷扰的异乡客栈,一起吃一顿热腾腾的饺子,也是一件她从未经历过的美好之事。 一对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一对白首偕老的花甲夫妻。命运的巧合,让她看到一段爱情美好的开始,也看到一段爱情美好的结局。 开始和结局的中间,坐着她和萧白雪。情窦初开时,来不及脸红心跳,就被命运逼得只剩下缄口无言,而白头偕老,更加是来不及。 正文_第一百七十一章 浮生安闲(4) 新年之后雪下得越来越大,地上积了厚厚的雪,街上冷清得见不到人影,好在多了然儿和诉卿两个年轻人,客栈变得热闹多了,四人常常一起下棋或是闲聊,越来越熟络。 初四的傍晚,天下着大雪,四人便围坐在一起吃火锅。年后老夫妻的孩子孙儿从娘家回来了,也过了年节的气氛,于是老夫妻也就正儿八经将他们当做客人,不再打扰他们。 他们四人刚吃完,就听小伙计急急忙忙过来,说然儿住的房间又被大雪压垮了屋上的瓦,已经立刻找人去修了,不过今晚只能委屈她们挤一挤。 林偃月帮着然儿将东西搬进自己的房间,又吩咐小伙计添了被褥和用具。收拾好之后天色还早,林偃月便和然儿去了萧白雪房间,看萧白雪和诉卿下棋。看了一会儿,她和然儿又觉得有些无聊起来,于是重新回了自己的房间。 之前老婆婆送的桂花酒还放在屋子里,林偃月闻着那酒香,于是让小伙计帮她烫了一大壶。 林偃月从前心绪繁杂的时候,也常常独自一个人自斟自饮,但是今日有然儿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在,便自然是要拉上她一起喝的。 林偃月见然儿的酒量小得出奇,才喝了一小杯立刻就有些醉了,双眼朦胧如同罩了薄雾。于是,林偃月突然来了兴致,笑着问道:“然儿啊,你喜欢你表兄诉卿吗?” 然儿那双大眼睛里透着一丝迷茫:“喜欢?” 林偃月用手撑着下巴,对然儿笑:“那你想嫁给你表兄吗?” 然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把玩着手里的杯子,不说话了。 “然儿,喜欢他,可要马上告诉他。”林偃月道。 然儿歪着脑袋笑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问林偃月道:“月姐姐,你喜欢大哥哥吗?” 林偃月没想到然儿会突然发问,许是因为酒的关系,心绪立刻乱起来,却只是垂了眸,脸上的笑意依旧:“我喜欢的那个人,他已经死了。他还没告诉我他喜欢我,他就死了。” 然儿却只是歪着头看着她:“可是然儿觉得,月姐姐是喜欢大哥哥的。” 林偃月没有答言,神色有些恍惚,半晌才回过神来,笑着道:“来,陪姐姐喝酒。”说罢,给然儿又斟了一杯。然儿将杯中的酒喝了,似乎醉得更加糊涂了,身体趴在桌子上,一下下转着酒杯,不时弯嘴笑一下。 林偃月自斟自饮起来,不一会儿,一壶酒就喝完了,于是将酒坛中剩下的冷酒倒进了酒壶中,继续喝了起来。她本是有伤在身,不宜多饮,却不知为何,只觉得心绪愈发乱了,想借那酒浇一浇。 林偃月将壶中的酒喝得只剩下了一小半,渐渐有了一些醉意,但脑子里却是清醒的,比平日里还要清醒。老话说,借酒浇愁愁更愁,果然是不错的。 林偃月将目光落在半醉的女孩子身上。如果她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在她答应谢凌风的父母嫁给谢凌风之前,有一个人来告诉她,她之所以觉得檐梅哥哥比阁中其他所有的哥哥都好看、温柔、光芒耀眼,是因为她已经喜欢上了他,那么,或许她和顾檐梅之间就不用错过这么多年,他们五个人之间也不用走到这般惨烈的地步。 林偃月怔忡了片刻,突然拎着酒壶站起身,然后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在爱情里,她已经错过了情窦初开的开始,也求不了白头偕老的结局。可是,这一对少男少女,一对花甲夫妻,万丈红尘里寻常可见的爱和暖,给了她莫大的勇气。 她突然想,她要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尽可能抓住她能抓住的最多,留下她能留下的最多,哪怕结局无法被改变,也要让过程美好一点。 林偃月让自己的神情显得醉意朦胧一些,然后敲了敲萧白雪的房门。 开门的是诉卿,有些疑惑地看着她,然后侧身让她进去。 林偃月对诉卿笑得一脸深意:“然儿喝醉了。” 诉卿听罢,脸有些红,立刻走了出去。 林偃月反手掩上门,然后对着萧白雪笑。 萧白雪已经从棋盘前站起了身,然后向林偃月走去,目光瞥见林偃月手里的酒壶,再看林偃月的神色,分明是醉了,于是道:“你怎么喝酒了?身子刚好一点。” 林偃月笑而不语,走到了萧白雪面前,神色带了几分迷离,却渐渐透出悲伤来。 萧白雪有些无奈地道:“你喝醉了。” 林偃月摇头,却不说话,只是盯着萧白雪的脸看。 萧白雪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我扶你回去休息吧。” 林偃月继续微笑,看来她装醉装得还不错,没有被萧白雪发现。 就在这时,林偃月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略微有些踉跄,然后是衣料发出的声音,却没离开,而是停在了门口。随后,传来诉卿压得极低的声音:“然儿,你喝醉了,别听了,快回去。” 林偃月在心里笑,小丫头被她灌醉了,居然会撒酒疯听墙角,于是随手将手里的酒壶抛向了门口,发出一声碎裂的声响,门口传来一声女孩子的惊呼,然后是然儿的声音:“我要听嘛,别拉我回去……” 待外面的动静消失,萧白雪才有些无奈地笑道:“你自己喝就算了,还拉上人家小姑娘。” 林偃月突然往前走了一步,然后抱住了萧白雪的腰,将脸埋在了萧白雪的怀里。难得借酒装疯一次,她自然得多占点便宜。 萧白雪不由得愣住,轻声问道:“你怎么了?”却见林偃月并未回答,反而将他抱得再紧了一些。 萧白雪心中蓦地生出一片柔软,然后轻轻抬起手臂,拥住了怀里的林偃月。 林偃月就那样抱着萧白雪,过了半晌,怕被萧白雪发现异样,这才轻声开了口:“檐梅。” 林偃月明显感觉到萧白雪的身体一僵,心也瞬间跟着有些难过起来。但是接下来更加难过的话,她必须说下去。 林偃月将脸颊贴近萧白雪的胸膛,道:“檐梅,我知道这是个梦,可我还是想要和你解释,当初我真的没有想要杀你。我不知道那盒胭脂,不知道什么醉红妆,也不知道凌风他们计划了什么。檐梅,我从来都没有欺骗过你。哪怕全世界都不曾相信你,我也从来没有背叛过你。” 林偃月的眼泪一滴滴落下来,瞬间只觉得整颗心都已经被搅碎了。她并不奢望他的原谅,但她希望他好受一点。 萧白雪听着林偃月的话,忍不住紧紧将林偃月抱住,半晌,终于用低哑的声音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林偃月的眼泪愈加汹涌,慢慢哭出了声音,却极力忍着,只发出低低的呜咽声。这些话,她在梦里对顾檐梅说了十年,如今,终于听到了一声回答。 过了很久,林偃月才渐渐平息下来,却不知道这装醉该如何收场,于是选择了装睡,慢慢闭上了眼睛。林偃月感觉到身体被萧白雪拦腰抱起,放在了一旁的床上。然后,萧白雪坐在床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林偃月只觉得萧白雪的掌心格外温暖,也不知是因为那温暖,还是因了那一壶酒,便真的有些睡意朦胧,慢慢睡了过去。 萧白雪看着床上林偃月的睡颜,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上了林偃月的面颊,半晌,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就在这时,萧白雪突然觉得胸口传来一阵刺痛,下意识用手捂住口,然后立刻吐出一口血来。 萧白雪看了看掌心的鲜血,然后抬眼看着床上安睡的林偃月,唇边慢慢露出了一丝凄凉的笑意。 正文_第一百七十二章 浮生安闲(5) 第二日醒来,林偃月发现自己躺在萧白雪的床上,而萧白雪则合衣睡在榻上。 林偃月想要坐起身,只略微动了动,萧白雪便醒了。 萧白雪坐起身来,笑道:“你昨晚是不是把那坛杏花酿都喝完了?居然一点都没有给我留。” 林偃月故作不好意思地一笑:“和然儿说话高兴,一时也忘了。昨晚发生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我不会撒酒疯了吧?我记得自己酒品还可以……” 萧白雪只是微笑:“还好,就是非要说我这张床比较舒服,要和我换。” 林偃月讪然一笑,坐起身走下床去,背过萧白雪略微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走过去打开了门。 林偃月刚从门内走出去,就看到然儿和诉卿站在廊外,不禁有些尴尬,大早上从萧白雪的房间里走出去,对方想不误会都难。 诉卿没和林偃月对视,有些尴尬地别过了脸。然儿反倒不如前几日害羞了,虽然略微有些脸红,却还是笑着对林偃月挤眼睛:“我就说月姐姐你喜欢……” 林偃月忙岔开话头:“昨晚不该拉着你喝酒,头疼么?” 然儿答道:“还好,不疼。” 林偃月对然儿挤眼睛,道:“昨晚我说的话,别忘了早点和你表兄说。” 然儿立刻红了脸,道:“……嗯。” 诉卿这才回过头来,疑惑地看向林偃月和然儿,然儿赶紧拉着诉卿逃走。 …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便到了元宵节那日。 一早就听老婆婆给他们介绍,说城中会举行盛大的花灯会,到了晚上,整座城灯火通明,美如人间仙境。 于是天黑下来之后,林偃月和萧白雪,再加上然儿和诉卿,四人特地换了衣服,然后一同出了客栈。 然儿年纪不大,还是小孩子心性,看什么都觉得有趣,一会儿看上了花灯,荷花灯、兔子灯、美人灯……一样各买一盏;一会儿又要猜灯谜,猜中之后送了好些泥人、香包、穗子,零零碎碎一大堆;再过一会儿又看上了精致的糕点,豆沙的、糖酥的、芝麻的,一样买了一小盒。 当然,拎东西的自然是诉卿,不一会儿手里就已经拎得满满的,却只是安静地跟在然儿身后,一边继续接下然儿递过来的各种东西,一边仔细着旁边的人流,以免然儿被人撞到。 林偃月的目光落在然儿和诉卿身上,唇边笑意温柔,带了几分爱怜,心却已经飘得很远。 年少时,每年上元节,她都会去山下的瀛洲城去看花灯。 十岁以前她身子弱,谢伯母怕她被拥挤的人群挤伤,所以不许她到街上去,特意在沿街的茶楼包下一个房间,然后让她站在窗前看,喜欢什么,就让人去楼下买来给她。 十岁之后她的身体好了很多,所以谢伯母终于允许她和顾檐梅、谢凌风、乔贯华、夏云舒一起走到街上。 那时,她和夏云舒是调皮的小妹妹,一起蹦蹦跳跳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三个哥哥,手上拿满了她们塞过去的各种东西,笑闹声似乎能盖过整条街的热闹。 走得累了,他们五人便会停下来休息——多半时候,是去城东一家他们最喜欢的店,喝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花。那家的豆花做的极为别致,甜口的放了蜜饯、红豆、花生,咸口的放了肉末、笋尖、香菇,细滑软嫩,鲜香可口,到如今她都似乎还记得那味道。 林偃月沉浸在回忆中,脚下的步子便慢了下来,回过神来时,然儿和诉卿已经走远,很快被人流淹没了,只有萧白雪还站在她身旁,帮她挡去渐渐拥挤的人潮。 林偃月本是为着那些年少时的回忆觉得心中怅然,目光落在萧白雪身上,又突然温暖起来。无论如何,他们又重新一起看了一次花灯,虽然只有他们两个人。 林偃月侧过脸看着萧白雪,神色格外温柔,道:“我们换一条人少的街道吧。” 萧白雪点头,和林偃月转身往后走,然后穿过一条巷子,来到了另一条较为僻静的街道上。 虽然行人不多,但灯火依旧繁盛,沿着长街形成两条银白的光带,将整个街面都笼罩在那光晕之中,如梦似幻,仿佛天上街市落入凡尘。 二人沿街信步走着,时不时地交谈几句,唇边都带着温柔的笑容,终于像是回到了之前一样。 也不知走了多久,林偃月突然停在一家小摊前,那小摊卖的居然是她方才回忆起的豆花。 林偃月拉着萧白雪一起在小摊旁的桌前坐下,然后对摊主道:“老伯,我们要两碗豆花。” 摊主吆喝一声“好勒”,然后揭开锅盖,拿勺子将白如凝脂的豆花片进瓷碗里。 林偃月懒洋洋地用手撑着下巴,看着摊主的动作,突然笑着问道:“老伯,您做的豆花,是咸口的,还是甜口的?” 那摊主一边继续盛豆花,一边道:“莫非,二位客官是南方人?打南边来的人啊,都喜欢这么问。我本来做的是咸口的,不过您若是一定要吃甜口的,我家就在对面的巷子里,我给您去取点蜂蜜来。” 林偃月其实只是因为心里高兴,所以想多说说话,这才有方才一问,听摊主这么说,立刻道:“不用不用,咸口的就行。入乡随俗嘛。” 摊主将两碗豆花放在林偃月和萧白雪面前,道:“客官,不是小老儿夸口,这咸豆花,保管您吃了以后啊,都不想回南边,只想留在咱们灵州城喽。” 林偃月看着面前的豆花,乳白的豆花上,浇了肉末和酱汁,还点缀着一点香菜,腾腾热气带着香味直往上冒,立刻让人食指大动。 林偃月接过萧白雪递过来的勺子,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然后笑着点头道:“真好吃。” 萧白雪却没动勺子,只是静静地看着林偃月,看着她欢欣雀跃,笑得眉眼弯弯,似乎回到了小时候一般。 二人吃完豆花,林偃月放了很大一块碎银子在桌上,然后便和萧白雪站起身来,打算沿着方才的路回到客栈。 但是,二人刚走出去几步,萧白雪突然拉住了林偃月,低声道:“有人。” 林偃月和萧白雪快步离开,然后躲进了一处巷子中。 萧白雪小声道:“方才有人施展轻功,听起来武功都不弱,而且人数甚多,还是小心为上。” 林偃月点头,和萧白雪一起躲在暗处,屏住呼吸观察周围的动静。片刻之后,便见几个执剑之人从面前的街道走了过去,林偃月瞥见那几人手里的剑,似乎是千音阁的人。 林偃月和萧白雪交换了一个眼神,等那几人走远,然后立刻沿着那些曲折的巷陌回了客栈。 林偃月和萧白雪回去之后,便开始收拾行李,打算明日早上出城,今晚进城看花灯的人那样多,早上出城的人肯定也不少,到时候混在人流里,应该不会很显眼。 林偃月和萧白雪刚收拾好东西,就见然儿和诉卿也回来了,满脸都是笑容,看起来似乎还沉浸在灯会的欢愉之中。林偃月本打算立刻向然儿和诉卿道别,但是看着二人的笑容,还是忍住了。 … 第二日晨起用过早饭,林偃月才将离开的事情告诉大家。 老婆婆听罢用衣袖抹一把眼泪,拉住林偃月的手,千叮咛万嘱咐:“早点把婚事办了。”林偃月听了只是微笑,然后听话地点头。 然儿也红了眼眶,声音里带了一丝哽咽,道:“月姐姐,将来我和表兄可以去找你玩吗?” 林偃月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温柔一笑:“好啊。将来如果有机会,来南疆找我。” 林偃月知道,今日之言不过是笑谈,那个时候她大约已经不在人世了,况且“林偃月”三个字,是会让人觉得失望的。 林偃月和萧白雪走进马车,然后掀开车帘看着这家小小的客栈,以及那些站在门口送她离去的人,终于觉得鼻尖有些发酸。 直到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在视线中时,林偃月才慢慢放下了车帘。 车轮辘辘,碾过街道,慢慢向城外驶去。 这半个多月来的点滴,只是她自这红尘纷扰里,偷来的浮生半日闲,那般温馨美好,像梦一般。 所以,她在这梦境里步步沦陷,丝毫没有察觉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正文_第一百七十三章 十年轮回(1) 林偃月和萧白雪顺利地离开灵州城,走出去半日,身后并没有追兵,林偃月才略微放下心来。 窗外新雪皑皑,一片素净萧瑟。林偃月放下车帘,对萧白雪道:“不如,我们直接往东南走,领略一番中原风物,然后再往西回到南疆。” 还有个原因她没有说,如果千音阁要在路上伏击萧白雪,必然会守住往西南而去的各大要道,如果他们往东南走,反而要安全一些。 萧白雪只是微笑着看着林偃月,神色格外温柔:“好。” 林偃月于是用手撑着下巴,开心地道:“那我们先去看看奇险天下第一山的华山吧。嗯,然后……啊,诗里说‘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我要去黄鹤楼听笛声。对了对了,我还要去八百里洞庭,以前读到‘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的时候,就想象自己枕着手臂躺在小船上,漫天星河倒映水中,不知道身下小船是行在湖水中,还是行在星河里。等到了洞庭,我们再去江南吧,我要想想接下来去哪里。” 林偃月说罢,甜甜一笑,伸手打开香炉,将沉香小心翼翼添进去,弄好之后,拿了放在一旁的书,靠在了车窗边,只不过书上的字一个也没看进去,心思飘飘然,早已飞得很远。 … 林偃月和萧白雪一路向南,走了半个月,然后在华山的山脚下停了下来,没能上得去华山,因为连日的绵绵春雨渐转滂沱之势,不得不停下歇息。 二人未在山下人多的城镇停留,而是寻了一处建在山上的别馆。别馆名叫“蝶影”,因漫山梨花而得名,只是他们到得太早,才刚二月初一,北方还是春寒料峭,梨花连花苞都未见着,所以馆中除了他们再无别人。 蝶影馆的房子修得很特别,一座座独立的两层阁楼,散布在缓坡上的梨花园中,彼此被梨花或是山丘隔断,几乎都看不见。 阁楼不大,楼下两间卧室,楼上是个花厅,一圈的及地大窗,打开来,便可以看到满园景色。只可惜林偃月他们住进去时,外面下着大雨,便只打开了朝北的一面,而窗外不见撩人春色,只见灰蒙蒙的雨幕。 林偃月之前总觉得,和萧白雪在一起的日子如同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但自从住进蝶影馆开始,突然觉得时光漫长起来,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打发,整日坐在二楼的花厅里,身上裹一张绒毯,背靠门坐着,对着外面漫天雨幕出神。 这其中缘由,是因为很快就是二月初三。 二月初三是顾檐梅的生日。 二月初三也是顾檐梅的忌日。 十年前的那些往事,因这一个日期全部复苏,而萧白雪就在她身旁,过往与现实纠缠在一起,反复叫嚣着,让人心如乱麻,不得安宁。 … 初三这日,外面的雨依旧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到了下午,林偃月让店里的伙计送来了一坛酒,店里最烈的那种,再加一套温酒的器具,在门前放一张小案,然后自斟自饮起来。 萧白雪半躺在一旁的长榻上,手里拿一本前两日买的华山游记,书页却一直不曾翻动,目光都落在林偃月身上。 林偃月的身体并未痊愈,其实不宜饮酒,但萧白雪今日却没有劝。萧白雪看着林偃月独自喝了半壶,突然从榻上坐起身,然后走过去坐在了林偃月对面的软垫上。 林偃月笑:“要不要来一杯?”自从一年前遇到萧白雪,她就从未见他饮过酒。 萧白雪点头:“这梨花酿的香味,实在勾人。”因为身体的原因,又因为桑白及常年给他喝各种药,所以这些年他几乎从不饮酒。但是今日,他想让自己破一回例。今后,他或许已经没有机会和她喝酒了。 二人喝得慢,不多时天便已经黑了,于是关了窗,点了灯,坐在灯下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想起来了便喝上一口。 不知是因为酒太烈,还是因为本就愁心如醉,一坛酒喝完,二人便已经醉了,但都酒品极好,越是醉了,越是安静。林偃月蜷缩进绒毯中,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萧白雪则靠在身后的榻上,手肘撑在矮榻上支着额角,本是对着角落的一盏灯出神,后来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林偃月没睡多久,便朦胧地睁开了眼,看了对面的萧白雪片刻,这才轻手轻脚站起身,从一旁拿过来另一条绒毯,轻轻给萧白雪盖上。 许是因为喝醉了,林偃月的胆子便大了起来,在萧白雪身前坐下,然后静静地看着萧白雪的脸。 看了一会,林偃月只觉得愈加不满足起来,将手伸到萧白雪面前,隔着虚空描摹那精致的容颜——秀长的眉,如同用画笔精细描画过一般;轻阖的眼眸,只剩下纤长睫毛细微颤动;挺直的鼻梁,如同刀刻一般,有着优雅的线条;微薄的嘴唇,带着温柔的弧度…… 林偃月的指尖停在那里,只觉得心被悲伤、委屈、不甘占领,然后腾升起某种不受控制的悸动,身体忍不住前倾,慢慢吻向了萧白雪的唇。 但是,就在即将触到萧白雪的唇时,林偃月却停了下来,然后将那个吻落在了他的嘴角。 林偃月的身体刚向后退了半分,便见萧白雪慢慢睁开了眼睛,不由得心里一慌,急忙移开了目光想要站起身。 下一刻,林偃月只觉得手被萧白雪拉住,等回过神来时,已经背靠着那张长榻坐在了地上。萧白雪一手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揽上了她的腰,低头看着她,双眸漆黑,如同一汪幽潭,又如深沉天幕,让她忍不住沦陷,不知今夕何夕。 萧白雪轻轻抵上林偃月的额头,半晌,才低声问出一句:“我是谁?” 林偃月因这句话多了一丝清醒。她看到萧白雪眸中的冷光,像是一根根细碎的冰凌,全都扎进了她的心里。 林偃月想,萧白雪是不是在提醒她,他不是顾檐梅,也不是谢凌风。可是,她刚刚吻了他,她该怎么答? 林偃月张了张口,终于吐出两个字:“白雪……” 萧白雪听到那声“白雪”,突然就有些无措起来。他是应该为顾檐梅难过,还是应该为萧白雪开心? 不一样的两张脸,同样的灵魂,剔除十八岁手染鲜血的那一年,从顾檐梅十七岁的生命继续,萧白雪才是他曾经一直想活的样子。 可是,在林偃月说出“白雪”二字时,他还是为顾檐梅觉得难过。 醉意撕扯着平日里的冷静清醒,下一刻,萧白雪已经低头吻上了林偃月的唇。 林偃月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那个吻,再不是萧白雪惯常的温柔,霸道、热切、炽烈,仿佛是燃烧的火焰,满含难以抑制的深情,却又掺杂了更多复杂的意味,比如愤怒,比如掠夺,比如不甘。 萧白雪残存的理智慢慢舒醒,那个吻也终于渐趋温柔。他离开林偃月的唇,身体后退了几寸。他想,他果然不应该喝酒,他一定是醉了,醉得很厉害。 然而,就在萧白雪即将站起身的瞬间,林偃月突然伸手勾住了萧白雪的脖子,下一刻已经主动吻了上去。 人世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其间最苦,莫过于求不得。 她恨了十年,悔了十年,痛了十年,等着她的,依旧只是求不得。 而这一刻,十年来郁结于心的各种情绪,再加上那一坛烈酒,终于击垮了林偃月最后的理智,顷刻间便已经溃不成军…… 她的吻,生涩、莽撞,却带着九死不悔的决绝。她察觉萧白雪在躲,却只是将他拥得更紧,两个人一起跌到了地上厚厚的绒毯上。 她离开萧白雪的唇,轻轻吻了吻他的唇角,然后伸手去解他的腰带,在罗浮城干过一次,这一次便已经轻车熟路了。 林偃月感觉手腕被萧白雪握住,却像个沉溺于游戏的孩子,轻轻咬了一下萧白雪的下唇,萧白雪的身体不由得微微一僵,林偃月立刻趁机将手抽了出来。 林偃月的手滑进萧白雪的衣襟,慢慢沿着腰腹往上,她能感受到自己的手指过处,萧白雪的肌肤正在逐渐发烫。 下一刻,林偃月只觉得瞬间天旋地转,身体已经和萧白雪调换了过来,被他压在了身下。 萧白雪用一只手撑住地面,俯身看着她,原本清亮亮的眸子早已朦胧一片,仿佛笼罩了一层浓雾,几缕弄乱的发丝自鬓边垂下,随着他渐渐沉重的呼吸飘荡着。 林偃月将双手伸进萧白雪敞开的衣襟,环住他的腰将拉向自己,却发现他的身体僵硬,似乎正在抗拒。 林偃月见状,于是用手臂攀住萧白雪的脊背,将身体探上去,在萧白雪的胸口落下一个吻,然后一点点向上,吻上他的锁骨、脖颈、喉结,最后,将一个吻印在了他的唇上。 然后,林偃月仰起脸看着萧白雪,唇边带着一个笑,像只调皮的猫儿。 萧白雪呼吸沉重,胸膛起伏,只觉得被林偃月吻过的肌肤瞬间灼热,心都跟着颤栗起来,仅剩的那一丝理智终于被彻底摧毁。 萧白雪低低唤了一声“偃月”,低下头去,吻住了那双带着笑意的唇。 温柔的一个吻,缠绵辗转,渐渐由浅入深。林偃月本是用双手攀住萧白雪的脊背,此刻只觉得全身发软,几乎有些支撑不住,身体不由地向下滑去。 萧白雪伸手托住林偃月的背,将她放在了地上的绒毯上,然后离开她的唇,低头看着她,她那双原本清亮亮的眸子,此刻里面满是湿漉漉的雾气,一片朦胧迷离。 他轻轻唤她:“偃月……”一直堵在心口的两个字,终于唤了出来,于是一发不可收拾,一声声地重复着,“偃月,偃月,偃月……”那两个字仿佛是带毒的花蜜,让他欲罢不能,甘心就缚。 林偃月只觉得心在萧白雪的声音里都化作了一汪水,双眸愈加迷离起来,几乎就要将那一声“檐梅”唤出口。 萧白雪原本托住林偃月后背的手掌也沿着她的后背慢慢往下,掌心发烫,所过之处,林偃月的身体忍不住微微发颤。 萧白雪俯下身,吻上林偃月的额头,眉骨,眼睛,脸颊,唇角,脖颈。 他吻上她的锁骨,那里一串浅白色的牙印,是他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 再往下,吻上锁骨下方那道狰狞的伤痕,那是她为他不顾生死的见证…… 十年里,过往种种早已纠缠成细网,这一刻,他们都终于不再逃避…… 正文_第一百七十四章 十年轮回(2) 萧白雪从朦胧中醒来,低头去看怀里的林偃月,她依旧安睡着,像一只乖巧的猫儿,身体微微蜷起,将额头抵在他的胸口。 如果可以,他真想就这样拥住林偃月,直到黎明来临。因为他知道,他们已经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醉酒这样的借口,他们都只能允许自己用一次。天亮之后,他们就不得不各奔前程。 萧白雪轻轻在林偃月的额头落下一吻,这才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来,将绒毯为林偃月盖好,然后从榻上走了下来,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随意披了一件外衫,放轻脚步朝楼下走去。 待萧白雪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间,林偃月才慢慢睁开了眼。她知道,此时应该已经接近子时了,南柯的反噬很快就会到来,萧白雪肯定会离开的。 林偃月坐起身,一件件穿好衣服,然后走下了楼去。经过萧白雪的房间时,只见房门紧闭,偶尔传来几声低咳。 林偃月回到自己的房间,取了几件衣服打了个包裹,拿上那张七煞琴,然后走出了房间。 林偃月就那样看着萧白雪的房门。她想留下来,最后一次坐在他的门口,像从前一般为他弹一次琴。可是,她不能。她怕一旦走到他的门口,听到他在房间里痛苦地挣扎,就再也舍不得离开了。 眼泪蒙了双眼,林偃月只能强迫自己转身,然后走进了夜色中。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林偃月走下山坡,找到店中值夜的伙计,买下了一匹别馆中备用的马,然后骑马下了山,径直向南行去。 她选择连夜离开,是因为她已经无法再面对萧白雪,更加无法再与他同行。 她本想与他一同去看华山、江城、洞庭、江南,就这么一路往南,忘记俗世纷扰,相伴走到天涯。 但是,如今她已经得到更多,就不该再有奢求。 雨后道路湿滑,再加上天色黑沉沉的,林偃月走得并不快,手里拿了个火把,坐在马上慢悠悠地往前走。 林偃月走出去大约十多里,突然察觉道旁的树林间传来细碎的“沙沙”声。 林偃月以为是风吹过树梢时,叶片上的雨水落到地面的声音,于是也就没有特别在意。但是,林偃月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突然觉得不对起来,这春寒料峭的时刻,树梢大都光秃秃的,怎么可能发出那样的声音。 林偃月立刻掉转马头,沿着来时的道路往回急奔。她知道方才听到的声音,必定是有一群轻功极高之人从林间穿过,只是夜晚漆黑一片,而她心情复杂,所以一时竟然没有察觉。 林偃月刚到山下,就见山上蝶影馆的方向似乎传来了火光,密密麻麻地散布在那片梨花园中,想必是一支支点燃的火把。 林偃月心急如焚,猛地一加马鞭,沿着山道向山上行去。 林偃月来到她和萧白雪住的那座阁楼前时,只见阁楼外的梨树林中,早已经亮起了一片银白色的剑光。 在看到那片剑光的时候,林偃月的心便立刻沉了下去,那是千音阁的剑阵,却不是那日在玉门关内见到的“七星”剑阵,而是威力最大的“九天”剑阵。 九天剑阵,其名寓意破阵难如登九天,当年以谢凌风父亲的武功,都走不出九天剑阵,足见剑阵的威力。 阵外还站了好几个黑衣男子,为首那人,林偃月只远远看了一眼就已经认出来了,竟然是谢凌风。 谢凌风听到马蹄之声,转过身看到是林偃月,不禁皱了眉,脸上的神色十分复杂。 谢凌风和长桑谷的人躲过涅离的追击,然后便分道南下。谢凌风收到卫肃失手的消息,立刻让乔贯华和夏云舒先回南疆去,然后带了一部分暗卫过来和卫肃会合。 谢凌风带人一路追查萧白雪的行踪,发现萧白雪出现在灵州城,只是林偃月一直和萧白雪在一起,谢凌风便没有动手,一路跟了过来。今日见林偃月连夜下山,这才立刻带人围住了这里,却没想到林偃月竟然去而复返。 林偃月的目光在谢凌风身上一扫,没有丝毫停歇,已经驱马冲到剑阵之前,然后看向了被困在阵中的萧白雪,只觉得心立刻痛起来。 萧白雪的身形几乎被剑阵的光芒完全笼罩,那身白衣还是林偃月在玉门关时亲自为萧白雪挑的,此时衣摆上都是斑驳的血迹,肩膀上也染了一大片鲜血,显然是已经负了伤。 萧白雪的身体刚刚经历了南柯反噬的折磨,正处于最虚弱的时刻,又因为在谢凌风面前,萧白雪每一次出手时都要分外小心,以免被谢凌风发现端倪。 甚至,萧白雪连像那日在玉门关时一样,用强行催动南柯,以剑光掩盖身形,然后一招破阵这样的方法,也依旧不可行。因为,即使萧白雪拼着被反噬重伤,成功走出了剑阵,外面也还有谢凌风和无数的暗卫在等着他。而萧白雪最不希望的,大约是和谢凌风直接交手。 萧白雪一边对付身旁不断攻过来的剑,一边向林偃月的方向看过去。 方才他们还相拥而眠,此刻却仿佛已经被分隔于世界的两端。 目光相触,刹那后又重新分开,其间多少心思曲折,都藏于眼底眉间。 林偃月抽出腰间的那支钗头凤,然后直接从马上飞身而起,向剑阵的一角攻去。林偃月的身体较之前好了很多,再加上那些暗卫不敢伤她,剑阵外围一时竟被她撕开了一道小口子。 林偃月正要向剑阵里面冲,就见谢凌风突然挥手,然后站在谢凌风身后的几个暗卫立刻向她攻过来,阻止她进入剑阵。林偃月心中焦急,出手毫不留情,很快那些暗卫便被她逼退。 谢凌风见状,面色较方才愈加冰冷,猛然飞身向前,然后和林偃月交上了手。谢凌风不想伤到林偃月,所以没有将剑从剑鞘中拔出来,但出手时并未刻意相让。 林偃月已经很多年都不曾和谢凌风交过手,此时一过招才知道,谢凌风的武功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或许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犹胜他父亲当年。林偃月的身体亏虚得厉害,终是落了下风。 林偃月知道拖长了自己肯定不是对手,于是就在谢凌风出手的瞬间,突然完全收手,任谢凌风向自己攻过来,身体却已经折转冲向了一旁的剑阵。 谢凌风见状立刻停手,拼着被反噬的风险,这才将那一掌在堪堪击向林偃月肩头之前收了回来。谢凌风眼见林偃月就要进入阵中,立刻向林偃月追去,然后在最后关头重新截住了林偃月。 林偃月被谢凌风缠住,又见阵中萧白雪的神色越来越凝重,心中不禁愈加焦急起来,手中的招式也受了影响,很快露出破绽,然后被谢凌风制住,带到了剑阵之外。 正文_第一百七十五章 十年轮回(3) 谢凌风一手击在林偃月的手腕上,迫使她放弃了手里的匕首。然后,谢凌风用左手将林偃月的双手反剪在身后,身体从后面贴近林偃月,右手则环住了她的肩膀,将她紧紧箍在怀中。 林偃月只觉得这姿势让她无比难堪,尤其是当着萧白雪的面,不由得奋力挣扎起来。可是,谢凌风环住她肩膀的手却越收越紧,让她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片刻后终是放弃了挣扎,却只是将头看向一侧,不敢去看面前的剑阵。 谢凌风将下巴搁在林偃月的肩膀上,在林偃月的耳边轻声道:“我不会让你进去的。” 林偃月一动不动,也一句话都没有说。 十年前的那夜,他们三个人当头对面,烛火照亮的大殿明如白昼,而他们就在那明晃晃的烛光里,爱和恨都历历可见、遁逃无门。 十年后的今夜,依旧是三个人的当头对面,剑光和火把照亮无边的暗夜,爱恨却已经模糊了界限,唯有将真相堵在心口,默然无言。 谢凌风见林偃月不说话,却丝毫不在意,右手依然紧紧圈住林偃月的肩膀,左手则松开林偃月的手腕,然后环住了她的腰。谢凌风贴近林偃月的耳边,声音愈加温柔起来:“偃月,分开这么久,我很想你。” 谢凌风语调低沉缠绵,口中吐出的热气落在林偃月的耳廓,林偃月的身体不由得微微发颤,虽然萧白雪此时在阵中和人交手,听不见他们这边的声音,但萧白雪看到他们二人这般亲密的姿势,不知会如何作想。 谢凌风感受到林偃月身体的僵硬,却只是将她箍得再紧一点,在她的耳边喃喃地重复:“偃月,我爱你……” 林偃月的身体忍不住颤抖得愈加厉害,终于开口制止谢凌风道:“不要再说了!” 谢凌风的目光带着一丝迷离的味道,试图掩盖其中翻涌的恨意,但是手却忍不住用力捏住了林偃月的肩膀,听林偃月发出一声吃痛的吸气声,谢凌风这才低声道:“偃月,当年你分明是喜欢我的,为什么只是在听雨楼和顾檐梅待了一个晚上,你就变了心呢?” 林偃月听到这句话,整个人都顿住了。片刻后,林偃月突然笑起来,笑意里浸透了近乎凄厉的悲凉:“凌风,是你弄错了。我这一生,从头到尾,都只爱过檐梅一人。” 谢凌风的瞳仁猛地一缩,右手用力扣住林偃月的肩膀:“那你为什么要送我香囊?为什么要答应嫁给我?” 林偃月依旧在笑:“香囊?哦,你说那枚香囊。妹妹给哥哥送个香囊,有什么稀奇的?当日你的父母要我嫁给你的时候,连我愿不愿意都不曾问过我。可是,我的命,我的一切,都是你们谢家给的,我拿什么来拒绝他们?你向我求婚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在了,我既然答应了他们,难道还能在他们死后反悔不成?” 谢凌风只觉得林偃月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带有倒刺的箭,一支支插进他的心口,再一支支拔出来,血肉模糊,鲜血直流,他却痛得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 谢凌风将身体无力地靠着林偃月,将头搁在她的肩膀上,低声道:“好……好……十多年了,你今日,终于对我说了实话。” 半晌后,谢凌风慢慢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剑阵,以及阵中的萧白雪,声音里满是疲惫:“那——这个男人呢?只是顾檐梅的替身?” 林偃月只觉得“替身”两个字听来尤为刺心,却只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虚脱而无力:“是。你放了萧白雪吧,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何苦牵扯上一个外人?” 谢凌风却突然轻轻笑了一声,然后双手扳过林偃月的肩,让她面对自己,神色十分温柔地道:“就算是替身,也必须死,我会用他的尸身,去长桑谷换那颗墨莲。凡是碰了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不管是顾檐梅,还是萧白雪。” 林偃月猛地抬头看着谢凌风,眼中俱是愤恨之色。 谢凌风看着林偃月的神色,似乎并未生气,依旧笑着道:“你不爱我,其实也没有关系,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就好像养一株花,无论我多么呵护它,喜爱它,它喜欢的始终也只是雨水和阳光,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它还是只能在我的花架上绽放,在我的花架上凋零。” 谢凌风伸手轻轻抚过林偃月的面颊,神色愈加温柔起来,但那温柔里却掺杂了一丝残酷:“偃月,生也好,死也好,我都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你活着,便只能是我谢凌风的女人;死了,也只能和我躺在同一个墓穴里。” 说罢,谢凌风将林偃月交给暗卫们看着,然后看向了阵中的萧白雪。 萧白雪不知何时已经夺下了一柄剑,最简单的剑招,在萧白雪手中也有十足的威力,一直让他在阵中支撑到现在。只是,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交手,萧白雪的动作已经明显慢了下来。 萧白雪的身体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从西域逃出来的这一路,他无数次强行催动南柯,已经彻底摧毁了他的身体,为了不让林偃月看出来,他一直假装自己的内伤已经好了,其实只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谢凌风对着剑阵做了一个手势,攻击顿时猛烈起来,片刻之后,萧白雪堪堪挡住三柄同时向自己刺过来的剑,便听一声脆响,手中的剑已经断作两截。 萧白雪的身体猛地半跪在地上,用手中的断剑撑住地面,这才勉强定住身形,口中已经吐出一口血来。 围攻萧白雪的暗卫却没有趁机进攻,而是停下了攻势,仿佛是在等着萧白雪休息,待萧白雪稍微喘过一口气,这才重新从四面八方攻过去。 萧白雪不得不强撑着站起身接招,不过片刻,后背上又添了两道伤口,但并不致命,只是让他的动作较方才再慢了几分。 萧白雪早已看出来,谢凌风并不想立刻取他的性命,只是想用剑阵将他困住,然后一点点消耗他的体力,一点点让他受伤,直到他精疲力竭,满身伤痕,受尽折磨而死。 萧白雪的唇边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浅淡的,几乎让人难以察觉。杀人不过头点地,谢凌风却非要用九天剑阵来折磨他,想来是和当年一般,恨他到了极点吧。 十年前,夏云舒将那盒胭脂送给林偃月的时候,他确实并未起疑心,也并不知道那盒胭脂里面有毒,因为他一直都笃定谢凌风不会伤害林偃月,也从未想过有醉红妆这样的奇毒。 他开始起疑心,是因为很早他就发现谢凌风派人去了中原,随后又发现暗卫中似乎多了一些生面孔。发现了这些蛛丝马迹,他并没有觉得意外,他知道谢凌风肯定会恨他,恨不得杀了他。但是,他也没有想要追查或是阻止,他既然已经察觉端倪,谢凌风就不可能成功。 但是,当他发现谢凌风是想在他生日那夜动手时,心底里还是略微泛起了那么一丝的苦涩。所以,或许是因为那一丝苦涩,生日之前的一个晚上,他路过万叶台时,便悄悄去了一次剑鸣堂。 他很轻易就避开了剑鸣堂外的层层暗卫,悄悄潜进了剑鸣堂,便看到剑鸣堂内有很多人在忙碌,将桶中的油脂涂上墙壁、柱子、梁枋、藻井……他只看了一眼,便已经明白了其中的目的。 他将目光落在大殿的正中间,那里站着好几个人,谢凌风、乔贯华、夏云舒的父亲,还有几个生面孔的黑衣人。每个人都神情严肃,讨论着如何来杀他——杀手如何出击和撤退,乔贯华和夏云舒的父亲如何暗中指挥,谢凌风如何假装和杀手交手以打消他的疑虑,不成功时谢凌风如何亲自动手,以及最后如何点燃整个大殿。 他将身形隐在暗影里,谢凌风他们讨论的声音经过大殿的回响才传到他的耳中,似乎有些不真实起来。 从他九岁那年来到平仲山,到那时已经十年了。十年间,他和谢凌风、乔贯华他们朝夕相处,每日一同读书习武。十年间,夏云舒的父亲一直教授他们刀法。十年之后,他们找来了一群中原的杀手,讨论着如何杀死他,在他十九岁生日的那一天。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谢凌风究竟有多恨他。 或许,也就是在那个瞬间,他便已经灰了心,觉得有那么一点累了。 所以,生日的那个晚上,一切在他眼里皆如闹剧,他却配合着他们演戏,然后在谢凌风的那一剑刺过来的时候,他也就顺着他的心意演了下去。 正文_第一百七十六章 十年轮回(4) 谢凌风示意暗卫们停手,然后看向了阵中的萧白雪,朗声道:“萧堂主,你若肯束手就擒,我可以让你死的体面一点。” 萧白雪没有说话,唇边的那个笑深了一分,仿佛二月春风拂面,和煦温暖,却带着一丝料峭春寒。 十年前谢凌风安排的那场暗杀,虽然找来了拂衣楼的杀手,又让乔贯华和夏云舒的父亲做了很多布置,却从头到尾都显得稚嫩,以至于一开始他就已经全部察觉。可是今日的这场暗杀,却较从前成熟了太多,自灵州到华山,尾随千里,不动声色,然后等到林偃月独自离开,这才立刻出手,用的还是一击必中的九天剑阵。 萧白雪透过那些闪耀的剑光,看着谢凌风的身影。昔年他看着长大的表弟,如今早已今非昔比,他是不是应该感到欣慰? 谢凌风见萧白雪面带微笑,似乎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心中立刻生出了怒意。谢凌风抬起右手做了一个手势,很快便有数道暗影蹿上了四周的梨树,然后从身后取出机关弩,对准了地面上被剑阵困住的萧白雪。 萧白雪看着那些机关弩,唇边的笑意便愈加深了。 机关弩和一般的弓弩相比,速度和力道都提升了数倍不止。而且,这些机关弩用的还不是普通的箭,而是特制的三棱箭,三棱状的箭头上带着倒刺和血槽,射出后会旋转着进入他的身体,将血肉和骨头生生搅碎。 萧白雪突然很想问问谢凌风,究竟是有多么恨他?连用九天剑阵折磨死他都还嫌不够。 林偃月看清那些机关弩,立刻面色惨白,奋力想要挣脱暗卫的钳制,但是手臂被两个暗卫反剪在身后,对方用内力压制她,让她根本动不了。 林偃月冷冷地瞪着谢凌风:“凌风,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卑鄙了?你若想要赢他,按着江湖规矩,就该一对一地与之决斗,却故意选在远离南疆的北方,又使用剑阵弓弩,伏击暗杀,只为掩人耳目、杀人灭口……” 谢凌风看向林偃月,心中早已怒极,打断林偃月道:“江湖规矩?这个江湖,哪里还有什么规矩?成王败寇,不过如此。你方才就不应该回来,不然也不用看着萧白雪死在你的面前。” 林偃月气得身体忍不住颤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你父亲自小教我们侠义道德,却教出了你这样的儿子,他泉下有知,不知道是什么感受?你这样的人,哪里配做千音阁阁主?” 谢凌风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冷声道:“我不配?那他顾檐梅就配了?你想说的是不是这句?” 林偃月听谢凌风提起顾檐梅,本想立刻反驳,但想到此时剑阵已经停了下来,他们的说话声萧白雪已经能够听清,于是只能选择沉默。 林偃月知道方才萧白雪肯定听清了谢凌风说出的那句“那他顾檐梅就配了”,于是忍不住看向萧白雪,果然见萧白雪的身体已经再次半跪在了地上,脸色较方才愈加苍白。 谢凌风不再理会林偃月,而是转过身看着萧白雪,冷声吩咐树上的弓弩手道:“小心一点,一支一支来,别伤了同伴。” 随着谢凌风一声令下,阵阵机簧触发之声,然后利箭便一支接着一支射向了萧白雪。 萧白雪挥剑抵挡,刚开始时还可以招架,但是越到后来弩箭之间间隔的时间便越短,最后几乎是十数支连发,毫无间隙。 他的动作稍微慢了分毫,便被一支箭直直射中右肩,箭头旋转着进入身体,箭棱搅碎血肉的声音清晰可闻,从后背穿透而出时带起一阵血雾,鲜血沿着血槽汩汩流下,顿时将前后的衣衫都染得一片赤红。 因为受伤,他的动作便愈加慢了下来,很快又有一支箭射进了萧白雪的手臂,同样是旋转着穿透血肉,然后带出一片血雾。 林偃月看着那两支箭射进萧白雪的身体,只觉得那箭也同时扎进了自己的心口,眼泪早已簌簌而落。 林偃月转过脸看向谢凌风,声音不再像刚才一般满含讽刺和愤怒,绝望地哀求道:“凌风,你住手吧。最近我总是做梦,梦到自己满手都是血。我求你了,不要再为我杀人了……” 谢凌风没有丝毫动容,只是看着阵中,看着那些箭一支接一支地射向萧白雪。 片刻后,又有两支箭射进了萧白雪的腰间和腿上,萧白雪的身体早已千疮百孔,终于支撑不住,撑着手里的剑半跪到了地上,那一身原本飘逸干净的白衣,已经变成了一片湿漉漉的血红,仿佛是从血池中捞起来一般。 谢凌风微微抬手做了个手势,弩箭手立刻停下了攻击,只是用箭瞄准着萧白雪,随时等待着下一轮的攻击,而围住萧白雪的剑阵也没有动,继续将萧白雪围在中心。 萧白雪将额头抵在撑住剑的手上,猛地吐出一口血,却只是目光朦胧地看着地面,既没有看谢凌风,也没有看林偃月。 他知道,此时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绝对撑不过下一轮的攻击了。今日,只怕已经是大限。 过去的十年,他褪去顾檐梅身上的枷锁,然后作为萧白雪重活了一次,塞北江南、平野高原都已走过,喜怒哀乐、离合悲欢也都经历过,或许也可以说并没有太多的遗憾。 这些年奔波劳碌、雪中送炭,也曾救人于水火,愧受一个“清圣”之名。 所以,死于此刻此地,萧白雪这个人将就此无声无息地消失于世间,总比形容枯槁地死于病榻,更加符合“清圣”的结局,或许也就真的能如林偃月所说,为南疆的江湖留一段传奇,一份遐想,一个信仰。 这一瞬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他站在剑鸣堂外,听谢凌风他们讨论如何杀死他的那个夜晚,那种从灵魂深处生出的疲累之感,再一次窜进了他的四肢百骸。 萧白雪轻轻舒出了一口气,面色已是一片平静和释然,唇边甚至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 林偃月看着萧白雪的神色,已经在刹那间明白了一切,只觉得心中绞痛,慌乱无措。 林偃月趁着制住自己的暗卫不备,突然猛地运足内力挣开被按住的双手,然后就要向着阵中冲去。但是剑阵外围的暗卫立刻反应过来,将她拦在了剑阵外。 林偃月见自己一时也无法穿过剑阵,于是索性放弃,夺下一个暗卫的剑,然后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转过身去看向谢凌风,发狠道:“我拿我的命换他的,如何?” 谢凌风的手猛地握住剑柄,冷声道:“跟着你们一路,一直等你离开之后才动手,是想给彼此留个体面,也免得你觉得太过愧疚。今日我非杀他不可,你拿自己威胁我也没有用。” 林偃月见谢凌风无动于衷,不禁有些发慌,却只是强撑着道:“你今日如果杀了他,就顺便也为我收尸吧。” 谢凌风顿时动了真怒,猛地足下发力,瞬间就已经到了林偃月身前。林偃月只得挥剑向谢凌风攻去,却根本不是谢凌风的对手,被谢凌风双掌夹住剑身,下一刻那柄剑就已经断作了几截。 谢凌风一把握住林偃月的手臂,冷冷地看着林偃月:“你休想进去。” 林偃月挣脱不开谢凌风的手,看了一眼阵中满身是血的萧白雪,眼泪忍不住簌簌而落,抓住谢凌风的手腕,声音终于几近崩溃:“凌风,是我错了!我求你了,你收手吧!我求你……” 谢凌风听着林偃月的哀求,脸上慢慢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捧起了林偃月的脸,沉声问道:“不过是个替身,你居然为了他来求我?就这么舍不得?” 林偃月的眼泪落得更凶,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一句什么话才能阻止谢凌风,只能慌乱地摇头:“不,不是……凌风……” 随即,林偃月又想到萧白雪是不是已经听到了方才谢凌风说出的“替身”二字,忙向一侧的阵中看去,就见萧白雪本就苍白的脸色在刹那间已经一片惨白。 正文_第一百七十七章 十年轮回(5) 谢凌风已经不想再听林偃月的哀求,一把推开林偃月,然后抬起右手做了一个手势,立刻便有四支箭向着萧白雪射了过去。 这一次,萧白雪已经连动一动身体都觉得吃力起来,只避开了其中一支箭,剩下的三支,一支射在肩上,另外两支自胸口直透而过。 萧白雪的身体被箭上的劲力带得猛地后仰,想要用手中的断剑支撑住身体,却终是已经做不到了,身体终于倒了下去。倒下去的瞬间,直透后背的两支箭,又被重新向胸前顶去,箭身在身体内摩擦一遍,箭上的倒刺深深卡进血肉中。 锥心刺骨的疼痛,让萧白雪几乎晕了过去,好在地上满是泥水,沾到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上,刺痛感立刻刺激着他的每一处感官,终于让他保持了最后的一丝意识。 萧白雪只觉得胸口被弩箭贯穿的地方一片温热,想必是鲜血正在往外涌。但是,身上的衣衫都已经被鲜血浸透,湿漉漉的贴着身体,四周有风吹过来,便感受到一阵阵刺骨的寒意,虚脱无力的感觉慢慢袭上心头。 他知道,那是死亡的前兆。十年前的那夜,他已经感受过一次,并不算陌生。 若一开始他就用南柯,也可以轻松破阵。可是,他不能。因为,他不能让林偃月陪着他去死。 当日在玉门关内,林偃月说怕自己会动心,他也做过猜测,猜她是不是已经对“萧白雪”动了心。却原来,只是替身。 可是,他若只是替身,那么方才在身后的那座阁楼中,她拥抱他,亲吻他,她口中唤出的那声“白雪”,又算什么呢? 他就在她面前,却至死不能与她相认。他还活着,却只能做个替身。命运怎能荒谬至此? 虽然他知道,如果让谢凌风杀了他,林偃月必定会觉得愧疚,但是方才林偃月已经说过了,萧白雪只是顾檐梅的替身。所以,死的仅仅只是一个替身,又有什么关系? 林偃月为了顾檐梅的一个替身,都能不顾尊严地去求谢凌风,若是他用了南柯,让林偃月知道他是顾檐梅,等不久之后他死于南柯反噬,林偃月必然不会要什么永生莲,肯定会随他共赴黄泉。 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为了让林偃月可以活下去,不惜伤害林偃月,也要说那样一句充满恨意的诀别。十年后的今天,他怎么能在明知道自己要死了的情况下,再和林偃月相认呢? 他想,自己终归是要死的,是回到长桑谷,死于南柯反噬,然后被体面地安葬,还是在万里之外的中原,死于利箭穿心,被人毁尸灭迹,其实都是一样的。 所以,他选择死在这里,死在谢凌风的手上,死于顾檐梅的宿命。 他其实也不必觉得难过。林偃月爱顾檐梅那么深,深到十年刻骨不忘,深到十年未改初心。所以,他应该觉得安慰,觉得满足,觉得死而无怨。 思及此处,萧白雪费力地将头转向一侧,目光落在林偃月的身上,唇角慢慢上扬,终成一个温暖的弧度,若雪霁天晴时淡金色阳光铺呈下的,凌寒独放的一枝白梅。 林偃月在看到萧白雪脸上露出的那个笑的刹那,早已心神俱碎。 从她折转回来见到这一幕开始,一直到此时此刻力竭倒下,萧白雪都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辩解半句。从头到尾,一如十年前的缄默无言。 十年前的二月初三,她亲眼看着顾檐梅死在自己面前,却什么都做不了。 十年后又是二月初三,她还是只能看着萧白雪满身伤痕、命悬一线,依旧什么都做不了。 所有的一切,仿佛进入了某种诡异的循环,无数的片段在她的脑海中闪现,顿时模糊了过往和现实的界限,只觉得天地都陷入了一片混沌。 林偃月突然侧过身去看向谢凌风,然后对着谢凌风跪了下去。 林偃月一把揪住谢凌风的衣摆,仰起脸来看着谢凌风,满脸都是泪水,声音带着恐惧、无助,颤抖得厉害,像一只濒死的小兽在呜咽:“凌风,我求你,我求求你,别杀他……” 谢凌风不可置信地看着林偃月,看着素来骄傲的她,放弃了所有的尊严,就这样卑微地跪在他的脚边,她那身总是干净得纤尘不染的白裙,被地上的泥水染得乌黑一片,可她却恍然未觉,只是哭泣着一声声地哀求着他。 谢凌风怔了片刻,像是突然惊醒一般,猛地退后了一步。林偃月正紧紧抓着谢凌风的衣摆,在那股大力之下,整个人立刻向前扑倒,然后一下子跌到了地上,溅起一大片泥水。 林偃月跌下去时下意识想去用手撑住地面,手臂正好从几块尖利的碎石上划过,顿时划开了几道又深又长的口子,鲜血混着泥水迅速滴落下去。 林偃月却恍若未觉,挣扎着撑起上半身,用膝盖向前爬去,可是刚往前挪了半寸,膝盖磕上地上的碎石,身子一歪又重新扑倒在了地上。 这一次,林偃月用了更长的时间才坐起身,伸出那双满是污泥和鲜血的手,重新抓住了谢凌风的衣摆,然后紧紧抱住了谢凌风的左腿。 林偃月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凌风,你放过檐梅吧,你放过他,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檐梅他都是为了我们……凌风,你听我解释……凌风,凌风……” 好在谢凌风亦是神思混乱,听到到林偃月说出的“檐梅”二字,便以为林偃月又陷入了过往的回忆,并没察觉林偃月说的“放过檐梅”指的是萧白雪,也没察觉到林偃月那句“檐梅他都是为了我们”藏着怎样的含义。 谢凌风听着林偃月的哀求,已经从方才的震惊转为愤怒,那些阴魂不散的过往,几乎已经将林偃月完全困住,让她永远都看不到他的存在。 谢凌风蹲下身,一把拉住林偃月的手臂,想要拉开林偃月抱住他左腿的手,林偃月却身体一颤,将他的腿抱得再紧了一些。 林偃月仰起脸来看着谢凌风,脸上泪痕交错:“凌风,是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对不起,凌风,对不起……” 谢凌风只觉得林偃月的声音全都在脑中炸开,她一声声说着“对不起”,语气里却没有半分歉意,只有惶恐和无措,像个为了避免惩罚而急于认错的孩子,反倒让那“对不起”显得可笑和讽刺。 谢凌风别开眼不去看林偃月满是泪痕的脸,忍不住想要挣脱林偃月的手,却被她死死抱住。 林偃月语无伦次、反反复复地道歉,却见谢凌风毫无反应,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摇头,改口道:“不,不,我说错了。凌风,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谢凌风在听到林偃月话的瞬间,垂在身侧的手突然开始颤抖。 他爱了她半生,今日终于得了她的回应——“我爱你”。这般深情的句式,这般深情的字眼,被她一字字、一声声,反反复复地说出来,却像是锋利的钢刀,割破皮肉,刮过骨血,直插心间,再拧转刀柄,那般猝不及防地,就已经搅碎了他的整颗心。 这些年,他捧一颗真心与她,她却从无半点顾念。到了这一刻,为了另一个男人,她却拿那假情假意的三个字,就想来换他的心软,换他的不忍,换他的再一次原谅。不,她甚至连假情假意都来不及添进去,急急忙忙地脱口而出,让那三个字苍白空虚着,像是剥离血肉之后,挂着残血和碎肉的骨架,那般惨不忍睹。 谢凌风的胸膛剧烈起伏,猛地抽出了被林偃月抱住的腿,然后向后退了几步。 林偃月的身体扑倒在地上,却犹不死心,用手撑着地面向前爬去,想要去揪住谢凌风的衣摆,膝盖撞上地上的石块,身体再次跌到了地上。 谢凌风看着林偃月向自己爬过来,卑微、低贱,哀哀乞怜,顿时觉得像是有一条毒蛇突然从地底里冒出来,顺着他的脚背爬上小腿,湿滑的身体缠绕着他的双腿迅速旋转而上,攀住他的身体,控制住他的心,心底里的恨意和疯狂,便像是毒蛇口中血红的信子,不断吞吐,破体而出。 下一个瞬间,谢凌风已经猛地拔出了承影剑,然后向着萧白雪走了过去。 正文_第一百七十八章 十年轮回(6) 萧白雪躺在地上,眼看着谢凌风手握承影剑一步步向自己走来,身体却已经完全失去了力气,不能移动分毫,于是也就只是那样将目光落在那剑气凌冽的剑锋上。 萧白雪的唇边慢慢露出了一个笑,极轻、极浅,然后看着那柄承影剑被谢凌风举起,猛地向着自己的方向刺了过来。 火把照亮的世界倏然黯淡,天地在刹那间变得格外安静,剑锋穿过血肉的声音,像是雨滴落入水面,传出微弱的声响,却又格外清晰。 但是,那柄剑却并未刺进萧白雪的身体,而是刺进了林偃月的右肩。 方才,就在谢凌风向萧白雪走过去的时候,林偃月也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向着萧白雪的方向奔了过去,承影剑虚无缥缈的轨迹在她的眼中被无限放大、拉长,然后身体已经近乎本能地挡在了萧白雪的面前。 寂静的夜里,传来萧白雪虚弱而无力的嘶吼:“偃月——” 萧白雪抬起上半身,奋力地伸出手想要阻止什么,却只是徒劳地悬在半空中,那声呼唤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下一刻身体已经向地上倒去。 林偃月低头看着刺进肩头的剑,入肉不过三寸,已经被谢凌风猛地收住。这一次,他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少年,终于在最后关头控制住了手里的力道。 林偃月像是刚从梦中惊醒一般,慢慢抬起头,看向了面前的谢凌风。林偃月的唇边露出一个笑,突然猛地向前走了一步,那柄剑顿时直直刺进肩头,然后自身后洞穿而出。 谢凌风只觉得心头突然一颤,握住剑的手无力地一松,却被林偃月突然抬起手来握住。 林偃月的脸因为剧烈的疼痛而一片惨白,笑容却较方才又深了一分。林偃月握住谢凌风的手,然后就那样扶住剑柄,猛地向自己的身体内刺了进去。这一次,长剑直没肩头,一直抵住剑柄。 有鲜血瞬着剑柄汩汩往外涌,温热的血顿时漫过了谢凌风的手指。谢凌风只觉得那鲜血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得他的手猛地往后缩,却被林偃月牢牢握住。 然后,林偃月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慢慢向地上倒去。 谢凌风这才如梦方醒,一把揽住了林偃月,然后跪在地上,让林偃月靠在他的怀里。 林偃月唇边的笑容早已消失,却没有去看谢凌风,而是看向了头顶漆黑的天幕,眸中空无一物,仿佛已经失去了灵魂,只剩下一副空的躯壳。 谢凌风抱住林偃月,为其封住穴道止血,然后颤抖着将手伸到剑柄处,却不敢将剑替林偃月拔出来,只能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 林偃月的意识慢慢模糊,嘴唇微动,低声呢喃:“檐梅……”那声音虚弱得只剩下细细的一缕,已没有了任何生气。然后,林偃月终于闭上了眼睛。 谢凌风拦腰抱起林偃月,站起身快步向着山下走去。暗卫们见状,立刻撤了剑阵,跟在谢凌风身后。 谢凌风走出去不过数丈,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谢凌风转过身,后面跟着的暗卫立刻让出一条道来,谢凌风这才看到来的人是桑白及和穆寒冰,身后还跟着数十个长桑谷的弟子。 桑白及疾驰而来,猛地勒马停下,下马几步奔到了萧白雪的面前,然后跪在了萧白雪的身旁。桑白及颤抖着双手想要去扶起萧白雪,却见萧白雪全身都是伤,七支箭插进血肉中,一身白衣被鲜血染成赤红,手指完全不知道应该落在什么地方。 穆寒冰也已经翻身下马,却较桑白及冷静了许多,忙蹲下身帮萧白雪点住穴道止血,然后指挥桑白及和自己一起扶起萧白雪,将萧白雪放到阁楼前没有积水的台阶上,这才立刻用内力帮萧白雪稳住伤势。 桑白及如梦初醒,从荷包中掏出一个小瓶子,颤抖着打开,然后倒出一粒送进了萧白雪口中,又让人取来水袋,慢慢给萧白雪喂下。 桑白及握住萧白雪的手,只觉得那双手冰冷得几乎没有温度,声音里立刻带了哭腔:“哥哥,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萧白雪只是摇头,唇边是努力露出的一个笑,却忍不住轻轻咳嗽起来,然后立刻便有鲜血自唇角涌出。 桑白及忙掏出帕子帮萧白雪擦拭干净嘴角的血迹,眼眶早已红了,有一滴泪自眼角滑落,却满脸都是愤恨之色,几乎是低吼着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宁愿自己去死,也要对他们心软?他们根本就不值得!” 桑白及知道,哪怕萧白雪如今的功力已经只剩下不到三成,只要使用南柯,谢凌风和这一群暗卫就根本不是对手。只是如此一来,若不杀掉所有人灭口,当年的秘密就都会揭开。但是桑白及明白,无论是杀人灭口,还是揭开秘密,萧白雪都是不愿意的。 萧白雪想要抬起手臂拍一拍桑白及的肩膀,安慰桑白及不要难过,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于是只好作罢。 “他觉得,是值得的。”萧白雪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了,顿一顿又道,“或许,是我希望,他会觉得是值得的。” 说罢,萧白雪的唇边慢慢露出一个浅笑,清醒而透彻。 桑白及知道,萧白雪口中的“他”,指的是顾檐梅。 哪怕换了一张脸,换了一个身份,萧白雪的躯壳里,也永远是顾檐梅的灵魂。 所以,他没有半句辩解,没有半句怨言,宁愿死在谢凌风的剑下,也不肯用南柯求生。 所以,他宁愿死在顾檐梅的信仰里,也不肯成全萧白雪的渴求。 桑白及抬手拭去眼泪,对萧白雪道:“他真傻。” 萧白雪没有说话,唇边露出一个十分虚弱的笑容。 桑白及只觉得心中愈加难过,低声问道:“那萧白雪呢,也觉得值得吗?” “萧白雪啊……”萧白雪喃喃地重复着那几个字,目光落在黑沉沉的天幕上,低低一叹,“我说过的,终究,顾檐梅是萧白雪没办法划清界限的前生。” 萧白雪不再说话,只觉得眼皮沉重,终于慢慢闭上了眼睛。 桑白及猛地站起身来,看向不远处的谢凌风,脸色冰冷,仿佛是冻结的冰川,眸中却似乎燃着两簇火苗,要将面前的一切都燃尽一般。 桑白及的声音再也不是从前的孩子气,仿佛瞬间成长,目光中满是森冷肃杀的寒光,冷声道:“谢凌风,今日白雪这满身伤痕,七支透骨之箭,来日长桑谷必定如数奉还。” 桑白及的话,听着甚是平静,却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势,响在这静谧的树林间,然后慢慢回荡开去。 谢凌风此刻距离桑白及所在的位置有好几丈,只听清了一开始桑白及的那句低吼,心中略微有些疑惑桑白及为何会说出“对他们心软”这样的话,却被此刻桑白及的话打断了思路,于是冷笑一声,道:“既然如此,千音阁便恭候大驾。” 谢凌风担心林偃月的身体,也不再理会方才的疑惑,重新转过身去,抱着林偃月施展轻功向前飞掠而去。 正文_第一百七十九章 梧桐知秋(1) 长桑谷。知秋馆。 梧桐树下放了一张湘竹榻,榻上铺了很厚的绒毯,一端的仰式靠背上另添了几只软枕。 萧白雪将头枕在软枕上,微微仰起头,看着一片新绿的梧桐树出神,半晌,在心里轻叹一声,再过几日,便要立夏了吧。 似乎昨日见到的还是北方的大雪,一梦醒来,入目就已经是南疆繁密的新叶,足够遮住残春里日渐强烈的日光。 萧白雪突然想,这应该是他能够经历的最后一个四季了吧。 茯苓走过来,将放着药碗的托盘放在榻旁的小矮桌上,原本站在榻旁的竹茹在榻前蹲下,轻声道:“堂主,吃药了。” 萧白雪收回目光,由茯苓扶着坐起身来,接过竹茹手中的碗将药饮尽,又接过水漱了口。 茯苓轻声问道:“起风了,您要进去吗?” 萧白雪回过神来,道:“再坐一会儿吧,难得出来透一口气。” 茯苓红了眼眶,扶萧白雪重新靠在靠背上,竹茹用手背拭了一把眼泪,拿过搭在背板上的薄毯,替萧白雪搭在了腿上。 萧白雪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微笑:“难为你们,也和我一起困在这里了。若白及过来,我和他说一声,让你们离开吧。” 茯苓强忍了眼泪道:“您说哪里话?能陪着您,是我们几世修来的福分。” 竹茹却不如茯苓稳重,听罢萧白雪的话,眼泪立刻止不住地往下掉,一边抹眼泪一边道:“没想到谷主竟然是那样的人,我们都看错他了。” 萧白雪没再说话,重新抬起头看着头顶高大的梧桐树。 他回到长桑谷,已经整整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他从未走出过这个院子,除了两个婢女和来为他看病的人,他从未见过其他人。 从华山脚下回到长桑谷的这一路,他一直都处于意识模糊、半睡半醒中,回到长桑谷的第二日,他醒来后才发现,身处的不是从前的屋子,而是这座偏僻的知秋馆。 那日茯苓和竹茹也是这般守在他的床榻前,他的身体虚弱得连呼吸都觉得艰难,却还是忧心谷中的情况,于是向茯苓和竹茹询问。 因为十年前的那场叛乱,桑白及的父母亲人几乎全部死去,所以桑白及自北方回来之后,便不再相信任何其他人,将一部分权力给了表姐穆寒冰之后,其他所有属于谷主的权力都给了他,却不允许其他人拥有实权。 于是,谷内谷外的大小事务,都需要他亲自裁夺,每次他外出后回来,书案上等着他处理的文件总是堆得像小山一般高,书房门外还有无数人等着向他汇报。 但是那天,当他问茯苓和竹茹时,她们却笑着安慰他说,所有的事情都有谷主呢,让他不用操心。 他听罢,虽然有些担心桑白及一个人是不是应付得来,但又觉得很欣慰,他本就想着将谷中的事务早点教给桑白及,这样等他死后,桑白及也不至于手忙脚乱,如今借着他受伤的机会,正好锻炼一下桑白及。 但是等到第五日,他渐渐察觉出不对来,因为,这五日桑白及一次都没有来看过他,而从前,桑白及几乎整日黏着他。 他心乱如麻,因为从前就发生过叛乱,而这一次谷主和两位堂主同时离开长桑谷这么久,若是真有人想要做点什么,正是大好的机会,也不知道桑白及和穆寒冰是不是安好…… 那天思及此处,他立刻冷了脸色,质问茯苓和竹茹。两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从前他从未对她们疾言厉色过,当即跪在了他的面前。 竹茹哭得声嘶力竭,大声控诉着:“谷主将您送进这里,说是为了让您静养,可是第二日我们走到门口,才发现院子外面全是执剑站岗的人,都是从没见过的生面孔,说是不许我们走出去半步。” 他心中担忧,立刻问道:“谷中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竹茹抹了一把眼泪,哭得更加凶了:“能有什么事情?是谷主他薄情寡义。昨天我躲在墙根下听守在门口的人议论,谷主其实一直怀疑堂主您有叛变之心,从前只是假意对您好,如今谷主即将成年,再也不放心将权力交给您,于是趁着您重伤的机会软禁您,然后想夺回权力。” 他听罢,紧张的神色立刻松弛下来,唇边露出了一个笑容。 方才没说话的茯苓道:“他们还说,谷主让您搬来‘知秋馆’,其实是有深意的。‘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这知秋馆的名字本就不吉利,暗喻衰败的征兆,岂非是说您……” “不用说了。”他打断茯苓,微笑着道,“别哭了,再哭,眼睛肿了,可就不好看了。” 从那日开始,他便从未再问过外面的事情,每日按时换药吃药,睡着的时候总比醒着多,享受着生命里难得的悠闲。 他的母亲信佛,所以从前他经常陪母亲去瀛洲城外的千佛寺礼佛,方丈无量大师将他视为忘年交,曾对他说,他这一生只怕都免不了要为旁人忧心。 一切果然被大师言中,幼时忧心母亲的病,母亲离去后,忧心弟弟妹妹,日子一直过得很忙碌,后来得以重活一次,又得替新的弟弟妹妹忧心,不曾有过闲暇。 如今,他总算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萧白雪在榻上躺了很久,直到黄昏的时候,才由茯苓和竹茹扶着回到了房间里,吃过了晚上的药,便躺下了。 自从回到长桑谷,他就比从前嗜睡多了,不分白天黑夜,多半都躺在床榻上,唯有子夜反噬过后不太能睡着,因为虽然神志从反噬中恢复过来,痛苦却会一直持续很久。 这夜他一直觉得心口隐隐作痛,半合着眼躺着,一直到天亮也没能睡着,起床洗漱之后,便躺到了一旁的软榻上假寐。 他朦胧中听见有人进来,然后停在了床前。他以为是茯苓或是竹茹,便没有在意,却察觉对方一直就那样站在床前,既不动也不说话。 他睁开眼向床前看去,这才发现来人是桑白及。 这一个月,他也曾很多次让茯苓和竹茹去找门外站岗的人,说他要见桑白及,可是话传了一遍又一遍,总是石沉大海,却没想到,今日桑白及竟然自己过来了。 正文_第一百八十章 梧桐知秋(2) 桑白及在萧白雪的床边上坐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萧白雪。 萧白雪慢慢露出一个笑,也就那样看着桑白及,本是有很多话想和桑白及说,但等桑白及终于来了,却又不知道从何处说起。 过了半晌,萧白雪才开口:“白及,你瘦了。” 桑白及不仅比从前消瘦了很多,面色也有些苍白。萧白雪想,或许是因为谷中的事务千头万绪,桑白及又不熟悉,所以太劳累了吧。 桑白及没说话,拉过萧白雪放在被子外的手腕,然后将指尖按在了萧白雪的腕脉上,垂眸凝神许久,这才松开。 桑白及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声音也没有多少起伏,只是淡淡地道:“你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了。” 萧白雪只是微笑。自己的身体,他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外伤虽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内伤只怕是好不了了。 就在这时,萧白雪听见门外传来一声瓷器跌落地上的脆响,抬眼看向门口,便见茯苓和竹茹正满脸惊骇地站在那里,片刻后终于回过神来,走过来对桑白及行礼,但两人的语气都是冰冷冷的:“见过谷主。” 桑白及瞟了一眼茯苓,道:“将药端过来吧。” 茯苓这才重新出去,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端了萧白雪的药过来。 萧白雪本想伸手去接药碗,桑白及却抢先接了过来。药还腾腾冒着热气,桑白及拿勺子搅了搅,然后舀了一勺喂给萧白雪。 萧白雪心中不禁有些疑惑,从前在北方时桑白及也不是没有这般给他喂过药,后来回到长桑谷后,偶尔桑白及故意和他撒娇时也会硬要给他喂,不过那都是桑白及小时候的事情了。 但萧白雪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就着桑白及伸过来的勺子将药咽了下去,目光落在桑白及的脸上,从前桑白及在他面前总是带着孩子气的笑容,此刻却面色平静得就像窗外灰蒙蒙的天幕。 喝完了药,桑白及又吩咐茯苓将外伤用的药也拿了过来。桑白及亲自拿起剪刀,帮萧白雪剪开旧的纱布。 茯苓和竹茹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牢牢盯着桑白及的手,目光落在剪刀锋利的刀口上,紧张得面色一片苍白,半晌后,两人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竹茹只是低声抽噎,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茯苓略微镇定一些,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谷主,堂主他如今身体虚弱得很,连走出房门都要奴婢扶着,绝对不会……不会……求您……”说到最后,茯苓终是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将身体低伏在地上,也哭了起来。 桑白及却只当做完全没有听见,仔细将萧白雪的伤口都检查了一遍,道:“都好得差不多了,原来的那些伤药不用再涂了。”说罢,桑白及从袖中拿出另一瓶药,道:“每隔四个时辰涂一次,过几个月这些伤痕就都看不见了。” 桑白及打开瓶塞,将药膏慢慢为萧白雪涂在那些已经愈合的伤痕上。萧白雪身上全是在华山下受的伤痕,大大小小,深深浅浅,还有好多处在后背上,一番折腾已经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待药膏全都涂完了,桑白及这才帮萧白雪将衣服穿上。 方才涂药的过程中,萧白雪始终面色平静,只觉得时光似乎瞬间倒退回了很多年前,那时桑白及还是个孩子,救了濒死的他,然后将他带到了北方,每日也是这般喂他吃药,帮他换药,细心地照顾他这个陌生人。 萧白雪的目光落在桑白及的脸上,他们一同生活的这十年,萧白雪见过桑白及脸上各种各样的表情,开心时笑得开朗又孩子气,不开心时会耍小脾气,偶尔还会任性地撒娇。但是,萧白雪从未见过现在的这种——沉默,冷寂,每一丝表情,都像是深冬的天幕,凝固成单调的灰色,看得人莫名地难过。 桑白及将东西都放回托盘中,这才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茯苓和竹茹,道:“想不到,这两个小姑娘这么喜欢你。” 萧白雪道:“相处得久了,总是会生出感情的。”简单的回答,却又似乎意有所指。 桑白及终于露出了一丝浅笑:“给你换几个伶俐的丫头吧,不然老是哭哭啼啼,你看着也心烦。” 萧白雪微笑着点头:“都听你的。” 茯苓听罢,立刻跪着爬到桑白及身旁,哀求道:“谷主,您别赶我们走……一直都是我们伺候堂主,其他人过来,不知道堂主喜欢吃什么,用什么,是什么习惯,肯定没法好好照顾……” 桑白及一笑:“他吃什么,用什么,是什么习惯,我比你清楚。” 茯苓脸色一片惨白,心想只怕桑白及根本就不是让人来照顾萧白雪的,不禁立刻揪住桑白及的衣摆,哭道:“谷主,您怎么可以这么绝情……” 茯苓还要再说,门口已经走进来两个男人,架住茯苓和竹茹的手臂,将二人向门外拖去。茯苓和竹茹立刻厉声尖叫起来,挣扎哭闹,却终是抗争不过,被带出了门,然后声音渐渐自知秋馆的大门外远去,直到完全听不见。 萧白雪从茯苓和竹茹开始哭泣的时候,就一直没有说话,甚至也没有替她们求情,直到她们被带出了院子,才终于开口,低叹一声道:“白及,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桑白及没有接话,就好像完全没有听到萧白雪的话一样,道:“我走了。你好好养病,记得按时吃药,长桑谷最不缺的就是药材。” 最末的这一句,明显是主人对客人说的话,清清楚楚,界限分明。然后,桑白及便站起身,打算向门口走去。 萧白雪终于忍不住叫住了桑白及,道:“白及,千音阁是不是已经开始对长桑谷动手了?所以你才故意瞒着我,将我困在这里,又带走茯苓和竹茹,对吗?” 桑白及的身形顿在屋子中间,声音冰冷得毫无温度:“长桑谷的事情,我自会拿主意。” 萧白雪无奈地叹一口气,神色露出几分不忍,开口得艰难:“白及,这十年来,你为我做的所有事情,我都记在心里。可是,我不能让你为了我,毁了整个长桑谷……” 桑白及背对着萧白雪,肩膀微微动了一下,然后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片刻之后,桑白及迈步匆匆向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道:“你不用说了。” 萧白雪见状,心中着急,忙从榻上站起身,向前疾走几步,想去拉住桑白及的手腕。 但是,就在萧白雪的手触到桑白及的手腕时,桑白及却像是怕被萧白雪发现什么一样,猛地甩开了萧白雪的手。 正文_第一百八十一章 梧桐知秋(3) 萧白雪本就身体虚弱,再加上完全没有防备,被桑白及一把甩开,身体撞到一旁的桌子,幸好用手扶住了桌角,才没有跌到地上,却已经按住胸口低低地喘息起来。 桑白及往萧白雪的方向迈了半步,终是停住了,就那样站着看着萧白雪。 萧白雪喘息了片刻,也不去看桑白及,垂头用手撑着桌子。半晌后,萧白雪才用十分虚弱的声音道:“那颗永生莲,千音阁必然会来讨,若你没有其他的用途,就送给千音阁吧。必要的时候,你可以将我交出去。千音阁要的,或许已经不仅仅是永生莲了。” 他在知道林偃月命不久矣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放弃永生莲了。永生莲只能救一个人,他绝对不能将自己的生建立在林偃月的死之上。 但是,这个决定,他一直无法对桑白及开口。 这十年来,桑白及看遍谷中医书药典,试遍世间奇药异方,一门心思都扑在了如何救他这件事上。如今,眼见着墨莲和红莲全部现世,只要拿到千音阁手里的那一颗红莲,就可以完成十年来的夙愿,要他如何对桑白及开口,劝桑白及放弃呢? 况且,所有的事情,早已不仅仅是一颗永生莲那么简单。那日在华山之下,他已经从谢凌风的脸上看到了疯狂。他知道,依着谢凌风的脾气,为了得到永生莲,哪怕置千音阁百年清誉于不顾,血洗长桑谷,再掀一场腥风血雨,也会在所不惜。 他在逃离西域的时候,才从林偃月的口中得知,桑白及受了穿胸而过的一箭,险些丧命。可是这些事,在从华山回到长桑谷的路上,桑白及一直只字未提。 桑白及是为了他才去西域找永生莲的,他却在想着将永生莲给林偃月,那日他只顾着去神塔夺永生莲,而将桑白及一个人留在了营帐中,若非如此,桑白及也不会受那么重的伤。 如今谢凌风必将尽全力攻打长桑谷,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到时候,不仅仅是桑白及、穆寒冰,还有长桑谷中所有曾经对他真心相待的人,都不能幸免。 而且,他也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长桑谷毁于一旦。长桑谷之所以一直受到江湖的敬重,不是因为长桑谷经营着南疆七成以上的医馆和药材生意,故而没有人敢得罪长桑谷,而是因为长桑谷始终以慈悲为念,行医救世,保障着南疆的安宁,肩负着普济众生的责任。若是长桑谷被毁,药材流通断绝,医者凋零,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死于灾疫伤病。 桑白及听着萧白雪的话,看着萧白雪虚弱的样子,一直冷冰冰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满脸都是痛苦和不忍之色,连眼眶都红了。 桑白及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恢复方才的镇定,这才开口道:“你好好休息吧,这些事情,你就不要管了。” 萧白雪抬起头,看着桑白及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叫住了他:“白及……” 桑白及听着萧白雪夹杂着痛苦和无奈的声音,脚步慢慢停在了门口,却没有回头,唇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声音格外和缓:“哥哥,今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我已经长大了。” 萧白雪听罢,蓦地鼻尖发酸。他这些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不知道年月几何,桑白及来了这么久,他竟然不知道今日是桑白及的生日。 这些年,他无论有多忙,都会和穆寒冰一起陪着桑白及过生日,亲手给桑白及做长寿面,可是今年,这么重要的及冠之年的生日,他却错过了。 曾几何时,那个趴在他的膝盖上,仰起脸甜甜地唤他“哥哥”的孩子,那个拉住他的衣袖,对他撒娇的少年,终于已经和他一般高了,有了宽阔的肩膀,挺拔的背影,再也不需要他的保护了。 算起来,后来的这些年,哪里是他保护桑白及呢,分明是桑白及在保护他。 桑白及对着门口轻轻拍手,立刻有六个婢女从门口走了进来,都是萧白雪没有见过的生面孔,笑盈盈地对萧白雪施礼。 萧白雪看着她们走近,立刻便知道她们每个人都身怀武功,而且还不弱,并不是普通的婢女。 然后,桑白及便重新迈步向门外走去了。 “白及……”萧白雪急急地追出去几步,刚走到门口,就已经被婢女们扶住,眼看着桑白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外。随后,院门重新被缓缓关上,又是一院的寂静。 萧白雪一手扶住门框,就那样站了很久,渐渐觉得有些困倦起来。似乎每次喝完药都会这样,萧白雪知道药里肯定被添了东西,只是已经没有了追究的打算。 萧白雪拂开婢女的手,慢慢走回了榻边,重新躺到了榻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 知秋馆外,桑白及站在院墙之下,抬头看着面前的天幕,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良久,桑白及才重新迈步向前,没走几步,却突然停下,然后用衣袖捂住口,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在知秋馆外站岗的谷中弟子见状,立刻走过来扶住桑白及,急切地问道:“谷主,您没事吧?” 桑白及推开扶住自己的人,胡乱用衣袖拭了嘴角的血迹,然后将衣袖上染血的部分直接撕下来团在手里,沉声吩咐道:“方才你们看到了什么?” 桑白及身后的那些人立刻单膝跪地,压低声音道:“属下什么都没看到。” 桑白及又道:“从今日起,绝对不能让知秋馆里的人出来,也不许将外面的消息传进去,听清楚了吗?” “是。”跪在地上的人立刻答道。 桑白及也不再多言,直接施展轻功,身影瞬间已经到了数丈之外,然后消失在了小径尽头。 跪在地上的谷中弟子见到桑白及的身法,不由得面露骇然之色,就那样怔怔地跪在地上,早已因为惊愕而忘了要站起身。 被桑白及派过来守卫知秋馆的这些人都是谷中的高手,因而瞬间就看出来,桑白及的武功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但是,桑白及这些年一直醉心医道,疏于武学,这是谷中弟子都知道的事实,却没有想到,桑白及的武功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这般惊世骇俗的地步。 正文_第一百八十二章 挚爱成仇(1) 平仲山。 听雨楼的最上面一层,廊外正对山下的那道门敞开着,林偃月身上盖着一条薄毯,正靠着门框席地坐在软垫上,对着山下出神。 柳双双走过去,将茶盘在林偃月身旁的矮桌上放下,一边拿起茶壶倒入杯中,一边道:“今年清明前的第一道新茶,今天刚送过来,要尝尝吗?” 林偃月没有答言,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林偃月被谢凌风带回平仲山后,一直重伤卧床,养了一个月,这才稍微恢复一些,能够下床了。只是,这一个月里,林偃月几乎没有说过话,永远都是这样双眼迷茫的样子。 柳双双只当林偃月听到了,地上铺了细密的竹席,柳双双便直接席地坐在了林偃月身边。 柳双双压低声音道:“今日,长桑谷那边来了消息,说你要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在听雨楼,婢女没有召唤都只允许待在一楼,谢凌风也只在林偃月睡着之后过来,故而柳双双也不怕有人能够听见。 林偃月终于侧过脸来,看向了柳双双。 柳双双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放在矮桌上,道:“这是‘花非花’。” 林偃月将那个小瓶子拿起来,天青色的瓶身,上面用蝇头小字写了几行字。林偃月略微偏了头,似乎是在欣赏一般,轻声吟道:“花非花,雾非雾,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林偃月吟罢,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只是脸色较方才苍白了几分:“一瓶媚药,却起这样美的名字,真是……讽刺。” 柳双双道:“这名字自然也有一番讲究。中了‘花非花’之毒的人,无论面对的是何人,眼前所见都是心爱之人,所有的求而不得,都可以在梦里成真。” 林偃月垂眸轻笑一声,似是嘲讽:“来如春梦,去似朝云。不过都是自欺欺人。” 柳双双听着林偃月的话,不禁轻叹一声,片刻后才道:“这药还有个好处,越是武功高的人,反而越是不宜察觉,且药性霸道,中毒即入幻境。” 林偃月将那个小瓶子握在手里,脸上露出了一个十分甜美的微笑。 这一个月里,长桑谷在各城的势力,从北向南,被千音阁暗中逐步清剿,已经有十之三四被杀,剩下的人不得不躲进了长桑谷中。用不了多久,谢凌风肯定会立刻带人攻打长桑谷。 于是长桑谷决定,等谢凌风离开之后,以攻为守,趁机占领平仲山。只是,到时候乔贯华和夏云舒多半会留守平仲山,所以她必须为长桑谷的行动提前扫清障碍。 她一开始本打算支开乔贯华和夏云舒二人,但即使支开了,等到长桑谷占领了平仲山,他们也会立刻反扑,并没有意义。所以,必须让乔贯华和夏云舒永远不再插手千音阁的事情。 要想让乔夏二人不插手,只有两个选择——让二人与谢凌风反目,或者杀死二人。于是,她选择了前者。 夏云舒也就罢了,乔贯华和谢凌风是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亲如兄弟,浓如骨血,要让他们反目,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是,每个人都会有软肋。谁爱着谁,谁就是软肋。她是谢凌风的软肋,谢凌风是夏云舒的软肋,夏云舒是乔贯华的软肋。只要各个击破,就没有离间不了的人。 当年他们同仇敌忾,将顾檐梅逼上了绝路,如今便由她来让他们反目成仇,实在是个完美的计划。 林偃月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看向柳双双,问道:“檐梅他还好吗?” 柳双双点头,道:“说是伤好了很多,能下床走动了。” 林偃月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嗓音有些沙哑:“那就好。” 柳双双低声道:“长桑谷派来了一个人,此人善于模仿任何人的笔迹,只要见过,就可以以假乱真。” 林偃月点头,将那个小瓷瓶放在桌上,然后闭眼将头靠在了门框上。有风自廊外吹来,拂乱未绾的青丝,和满腔繁杂心绪。 过了很久,林偃月才开口,声音在风里飘荡,有些虚无缥缈:“明日凌风过来的时候,你提前通知我。” 柳双双看着林偃月的神色,不禁有些难过和不忍起来。 面前的林偃月,早已经一无所有,衰败不堪的身体,槁木死灰般的灵魂,从顾檐梅死去的那一天,林偃月就背上了自己给自己的枷锁,唯有用折磨自己的方式才能求得片刻解脱。 可是,他们还是不得不拉上林偃月,来实现这个阴谋,而实施这个阴谋的每一步,对林偃月来说都近乎自残。 柳双双轻叹道:“你做到这个地步,可有为自己考虑过?” 林偃月只是那样闭着眼,并没有回答。 此生此世,她已无需再为自己考虑。 … 谢凌风走上听雨楼,就见林偃月正站在廊外,身体倚着栏杆,正看着山下出神。 之前谢凌风每次都是趁着林偃月睡着之后来的,没想到今日林偃月竟然没有睡。谢凌风的脚步顿住,便要悄然离开。 林偃月有意注意着身后的动静,自然听到了谢凌风的脚步声。林偃月的身体本是倚靠着栏杆,却悄然将身体往后退了几分,然后整个人已经向着地上跌去。 谢凌风心中一慌,立刻向林偃月奔过去,一把揽住了林偃月的腰,林偃月的身体无力地跌到了他的怀中。 四目相对,两相无言。 谢凌风扶着林偃月站稳,刚想松开林偃月,林偃月便重新向地上滑去。谢凌风拦腰抱起林偃月,然后将她抱进房中,放在了房间内的矮榻上。 谢凌风在榻边坐下,见林偃月垂眸无语,便也只是默默坐着。 过了半晌,谢凌风才终于开口,低声道:“偃月,对不起……” 林偃月知道谢凌风说的是之前在华山下的事情,萧白雪倒在血泊中的画面瞬间浮现在心头,只觉得整颗心都开始痛起来,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面前的谢凌风,神色那样歉疚,却看得林偃月心中发寒。 谢凌风对她永远都是温柔的,神色温柔,话语温柔,卑微着一步步退让。 可是,那温柔的背后,却是可怕的占有欲,她是他花架上的花,只能在他的花架上开放,在他的花架上枯萎。 谢凌风一次次以爱她为由,毁去她心中仅剩的温暖。可是到头来,错的都是她,是她在背叛他,而他宽容大度,不计前嫌,一次次地原谅了她,她需要感恩戴德,否则天理难容。 林偃月突然很想发笑,却只能暗暗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情绪,道:“是我自找的。” 放在往常,林偃月若是说出这句话,必然是嘲讽的语气,唇边也必然会带一个冷笑,可是今日,她将这一切都收了起来,让语气里满是悲凉,面上也只剩下了颓然和灰败。 谢凌风看着林偃月的神色,心中愈加痛起来,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林偃月暗暗观察谢凌风,猜到接下来他必然是要站起身离开,于是轻声道:“这段时间,我总是梦到我们小时候的事情。”语调轻缓,像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谢凌风只觉得林偃月的声音像是轻轻拂过了自己的心尖,略微的酸涩,但夹杂着温暖。他想问,我们还回得去吗?却不敢开口,于是轻声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林偃月垂眸看着自己苍白的指尖,脸上露出了一个笑,浅浅的一抹,神色里透着一丝哀伤,语调是难得的轻缓平和:“是啊,都会好起来的。” 谢凌风看着林偃月的样子,突然松了一口气。 这些日子以来,他每次都是在林偃月睡着的时候过来,就那样坐在林偃月的床前,一坐就是半夜。 即使在梦里,林偃月也总是蹙着眉,仿佛陷入了某种痛苦绝望的梦魇,偶尔能够看到她眼角的泪水,一滴滴落在枕边。 四壁的琉璃灯只留一盏,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睡颜是梦中的一朵白色睡莲,遥遥的开在水中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一般遥远。 如今,林偃月总算露出了一丝微笑,哪怕依旧透着哀伤,但他已经觉得很满足。他想,只要从此以后林偃月都待在这与世隔绝的万叶台,很多伤痕总会随着时间慢慢愈合吧。 谢凌风又坐了一会儿,见林偃月面露困倦之色,这才起身离开。 正文_第一百八十三章 挚爱成仇(2) 接下来的几天,谢凌风每日傍晚都会去听雨楼看林偃月,二人说的话一日多过一日,谢凌风逗留的时间也一日长过一日。 第二日,两人只说了几句简单的家常。 第三日,一起喝了一壶明前的新茶。 第四日,一起下了一盘棋。 第五日,谢凌风来的时候林偃月在写字,于是笑着将笔递给了谢凌风,让谢凌风将剩下的半幅写完了。 第六日,二人一起吃了晚饭,然后坐在廊前看着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柳双双走上楼和林偃月说明日厨娘要做几道新菜,于是顺水推舟劝谢凌风留下吃饭。谢凌风见林偃月只是微笑,便也就高兴地应了。 第七日上午,林偃月依旧坐在门内的软垫上,看着廊外的风景出神。 柳双双在林偃月身旁跪坐下来,将一封信递到了林偃月的面前,笑着道:“给乔贯华的信已经写好了,等一下就让人送过去。” 林偃月伸手拿过来,打开信看了一眼,用的是谢凌风的口气,约乔贯华辰时初刻去万叶台的晚晴小筑,模仿的笔迹完全可以乱真,连她都分辨不出。 林偃月淡淡一笑,道:“云舒那边呢?” 柳双双道:“下午会让婢女去请她,说你找她有点事情,让她卯时三刻到听雨楼来一同用晚饭。半路上设了人,夏云舒若是来得太早,就让人先拖住她一会,免得和谢凌风撞上。” 谢凌风是个做事十分守时的人,林偃月每日都是卯时三刻左右吃晚饭,所以谢凌风必定会卯时二刻左右过来。而今日,谢凌风到了听雨楼,等到的将会是夏云舒。 林偃月随手将信放在矮桌上,然后将头枕在门框上,闭上眼淡淡地道:“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快到卯时的时候再来叫我吧。” 柳双双看着林偃月脸上那个虚无缥缈的笑容,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片刻后才将散在桌上的信纸叠好塞进信封中,然后走下了楼。 … 卯时未到,林偃月便由柳双双陪着下了楼。 到了一楼,柳双双对守在楼下的婢女们道:“夫人想出去走走,你们几个立刻收拾一下。对了,去拿两个小篮子来,回来时顺便去万叶台那边的小花园,采些草莓回来。” 婢女们听见,立刻手忙脚乱地开始准备,不一会儿便每人带上了一大堆东西,茶水点心,扇子披风,外加采草莓用的篮子,然后站在门口等着出发。 柳双双假装检查了一下婢女们拿着的东西,然后看向了一旁的婢女小兰。小兰是柳双双很早以前就安插进来的棋子,这次终于派上用场了。 柳双双对小兰吩咐道:“小兰你留下吧,阁主若是来了,让阁主先上去休息吧。阁主喜欢安静,你们就不要上去打扰了。” 小兰长得很好看。所以,柳双双的这句话听起来只是像在暗示婢女们,不许趁林偃月不在的时候和谢凌风独处。 小兰的演技也很好,身体一颤,立刻一脸惶恐地跪下了:“是。奴婢明白了。” 柳双双看着小兰,用了带着警告的语气道:“今日其实还约了云使过来一同吃晚饭,这件事先不用和阁主说。等一下云使过来,便请云使直接上去吧,不用通报了,阁主见了云使,自然就知道是为了什么。对了,方才我让你们准备了一些瓜果,还用井水泡着,等一下若是我没来得及回来,就装到那个大果盘里,让云使帮忙拿上去吧,也好和阁主先吃着。” 小兰忙点头应道:“是。奴婢记下了。” 柳双双吩咐完,这才走到林偃月的身边,道:“夫人,我们走吧。” 天上尚有阳光,柳双双替林偃月撑着伞,然后走出了听雨楼,身后跟着一大群捧着各种东西的婢女。 林偃月似乎心情极好,脸上带着笑意,悄声对柳双双道:“看不出来,你平时那么温柔,做起坏事来倒是沉着冷静得很。” 柳双双只是一笑:“你才是主谋,我充其量就是个帮凶。” 林偃月笑得愈加灿烂起来。 林偃月带着婢女们漫无目的地走着,不时便要歇一歇,一会儿说茶水不好,一会儿说热,让婢女们打扇子,反复地折腾了几轮,婢女们一个个都和霜打了的茄子一般,一脸疲惫。 万叶台的一侧有块花园,一角种了一片草莓,林偃月和柳双双到了花园的亭子里,然后吩咐婢女们去采草莓。 林偃月将手撑在额角,偏着头看着面前的天色,慢慢露出了一个笑。 看那夕阳的高度,应该就快到卯时三刻了,此刻谢凌风应该已经坐在了听雨楼的最上面一层,然后看到了那个被她“不小心”遗忘在榻上的锦盒。 锦盒里面放着那个异域风情的五彩琉璃盏,以谢凌风的心思,肯定立刻就知道是她和萧白雪一同从西域回来时买的,然后看出来那琉璃盏本来应该是一对。何况,那锦盒里面,还放了一块男式的灰色帕子,帕子一角绣了几朵晶莹剔透的雪花。 谢凌风看到那琉璃盏和手帕的瞬间,必定怒火中烧,然后等着她回去质问她。 但重点并不在那琉璃盏和手帕上,而在于那盒子中放了另一样东西——“花非花”。 毒药无色无味,在打开的瞬间,谢凌风就会中毒。愤怒本就会让人丧失理智,在加上那拥有迷幻和催情作用的毒药,足够创造出一场让人期待的好戏。 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婢女们便端着采好的草莓回到了林偃月身边。 林偃月瞟了一眼,淡淡地道:“突然没了胃口,倒了吧。” 婢女们立刻脸色发白,不知道自己怎么惹怒了喜怒无常的阁主夫人。 林偃月道:“我记得花园那边有条小路,往山上走三里路,会看到两棵很大的桦树,往东过一条小溪,有一块隐蔽的草地,草地上长着一片山莓。你们去看看,顺便采两篮过来。” 那些婢女一听,脸色都变了。草莓采两篮容易,但是山莓却粒小,采两篮,只怕一直要采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何况山莓上都长着刺,采起来极为痛苦,一不小心就是满身伤痕。 其中一个婢女跪下道:“夫人……阁主还在等着您用晚饭呢……” 林偃月立刻沉声道:“我自然是要回去陪凌风吃晚饭。等吃完晚饭,我就要吃到山莓解腻,你们做得到吧?到时候直接洗好了送上去吧。” 那些婢女也不敢再争辩,立刻沿着花园一角的山路往山上走去。 林偃月重新抬头看向天上的那一抹如血残阳,唇边的笑意更深了。 想必此刻,小兰已经悄悄将毒药“花非花”撒进了那个果盘中,然后让夏云舒端着走上了楼。从一楼走上七楼,足够夏云舒中毒而不自知。 林偃月的眼中慢慢凝聚起一片薄薄的水雾。那座听雨楼,是她心里唯一的圣地,却还是被这场阴谋弄脏了。 半晌过后,林偃月站起身,对柳双双道:“我们走吧,再过一会儿,贯华就该到晚晴小筑了。” 那封模仿谢凌风笔迹的信交给乔贯华之后,乔贯华必然会依约在辰时初刻去晚晴小筑。 晚晴小筑里,早已有“花非花”之毒在等着乔贯华。 这后半场的戏,她也必须演好才是。 正文_第一百八十四章 挚爱成仇(3) 从小花园到晚晴小筑,有一条隐秘的小路,还是林偃月小时候发现的,基本没有人知道。 林偃月身体还十分虚弱,出来了一个下午,又走了那么多路,终于有些体力不支起来,和柳双双慢慢沿着那条小路往前走,走了两刻钟才接近晚晴小筑。 二人已经接近小路的出口,柳双双神色复杂地走在林偃月身边,突然趁着林偃月不备,点了林偃月的穴道。 林偃月根本就没有防备柳双双,穴道被封,身体立刻定住不能动了,只能压低声音问道:“双双,你做什么?” 柳双双将林偃月扶到一旁的墙根下,让林偃月背靠墙坐在一块石头上,然后对林偃月道:“我去吧。” 林偃月立刻明白了柳双双的意思,道:“双双,这是我们五个人的恩怨,该由我亲自了结。肮脏也好,卑鄙也罢,都应该由我来承担。” 柳双双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唇边笑意妩媚而动人:“这件事,还是我去做比较合适。浮世轩榜单上最完美的情郎,能和这样的美男子春宵一度,也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情。” 林偃月无奈地叹气,道:“双双,我是个将死之人,不需要你帮我做什么。将来,等所有的事情都了了,你就去长桑谷吧,好好照顾檐梅。所以,别沾染这些污秽,干干净净地离开这里。” 柳双双听罢林偃月的话,却只是妩媚一笑:“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他。我希望,他心爱的那个姑娘,能够干干净净地死去,然后干干净净地活在他的心里。” 说罢,柳双双伸手取下了林偃月左耳上的耳坠。林偃月平时戴的耳坠比较简单,但今日的这副耳坠却十分招摇,银线坠着三朵白玉雕成的玉兰花,高低错落,一直垂到锁骨边。 然后柳双双站起身,将外衫脱了下来,里面的长裙不是惯常的紫色,而是雪一般的白色。 林偃月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她的裙子。于是,林偃月立刻就明白了,柳双双其实早就准备好了要替她去演那后半场戏。 柳双双将外衫藏在假山的缝隙间,然后走回林偃月的面前,道:“你身子还没好,别强行冲穴道,穴道在半个时辰以后会自动解开,你到时候直接回听雨楼吧,之后的戏就交给你了。” 然后,柳双双也不再看林偃月,向着小路的出口走去了。 林偃月身体动弹不得,也不敢出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半晌,林偃月的眼中终于弥漫上来薄薄的雾气。 林偃月闭眼坐在墙根下,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去之后,才终于觉得手脚可以活动了。 林偃月取下头上的一支玉钗,将只松松绾了一缕的头发也放了下来,又用帕子擦拭干净唇上的胭脂,将衣襟弄得乱了一些,将平常习惯戴在左边的玉佩移到了右边,这才站起身来,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林偃月走出小径,来到开阔之处,发现最后一抹残阳也已经消失在山坳中了,天色昏暗,只留下一丝模糊的天光。 林偃月的唇边露出一抹浅笑,此时那些采山莓的婢女们也已经回到楼中了吧。 … 林偃月刚走到听雨楼下,就见婢女们一个个神色惊惶,见她走进来,更是脸色发白。 林偃月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问道:“怎么了?” 小兰在地上跪下,哆嗦成一团:“夫人,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说罢已经哭了出来,将戏演得格外逼真。 林偃月忍住不让自己露出愉快的笑容,吩咐了一声:“方才耽搁了,你们将晚饭端上来吧,凌风他们该饿了。”说罢,便向楼上走去。 林偃月走上最后一级楼梯,就听见夏云舒带着哭腔的声音:“凌风……这是她的阴谋,我什么都不知道……” 林偃月终于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但是很快隐去,然后走到了门口。 门口有两个摔碎的果盘,红色的山莓滚落得满地都是,其中一些想必是被慌忙离去的婢女踩碎的,在地上留下红色的汁液,像极了血渍。 房间内一片狼藉,衣衫被褥散落满地,素色的床单上,隐约可见一抹鲜红。 谢凌风颓然地坐在床头,赤着上半身,一手撑住额头。 房间内有人在哭,是夏云舒的声音。夏云舒坐在床沿上,身上胡乱裹了一件外衫,长发散落,将脸埋在了膝盖间。 然后,林偃月的目光落在了地上,那里散落着一些琉璃盏的碎片,在昏暗的灯火中,闪耀着细碎的光芒。碎屑的旁边,是被撕成两块的手帕,其中一块的角落上,绣着几朵美丽的雪花。 林偃月只觉得心中绞痛。那块手帕是她伪造的,但是那个琉璃盏,是如今她拥有的唯一和萧白雪有关的东西。 萧白雪的那件披风,她已经还给了他;后来萧白雪送的那朵木槿花,她小心翼翼地做成了香袋收着,却被谢凌风毁了;这次好不容易和萧白雪一起买了对琉璃盏,还来不及用一次,又被她在阴谋毁去了。 房间内的两个人如梦方醒,这才察觉林偃月的到来。 最先抬起头来的是夏云舒,哭得泛红的眼睛盯着林偃月,里面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你故意的?” 林偃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笑着看着夏云舒:“不是你说,等我死了以后,让我把凌风让给你吗?我满足你,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就把他给你,你应该感谢我。” 夏云舒听着林偃月颠倒黑白的话,不禁气得全身发颤,突然瞥见掉在床下的青芦刀,立刻一个探身捞起了刀,下一个瞬间已经抽出刀向林偃月刺了过去。 林偃月没有动,然后那柄刀停在了她的面前,一只手牢牢握住了刀锋,鲜血自刀上缓缓流过,然后沿着刀尖滴落在地面的竹席上。 林偃月突然露出了一丝微笑。她知道谢凌风肯定会阻止,所以一点都不为自己担心。只是,谢凌风已经比上一次温柔多了。 上一次,夏云舒用那柄蔷薇剑刺向她的时候,谢凌风说,若有下次就让夏云舒以死谢罪。这一次,谢凌风分明可以一掌击退夏云舒,却偏偏用手握住了刀锋,让自己也受了伤。终究,是因为谢凌风的心里较从前多了更多的愧疚。 夏云舒的手无力的松开,谢凌风的手也松了开去,刀掉落在地上,发出碰撞的脆响,竟然是从谢凌风握住的地方断作了两截。 夏云舒眼见断作两截的青芦刀,整个身体都跌坐到了地上,却只是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上一次是那柄让她年少成名的蔷薇剑,这一次是这柄闻名南疆百年的青庐刀,竟然全都毁在了这座听雨楼中。 然后,房间内终于响起了谢凌风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偃月,你满意了吗?” 正文_第一百八十五章 挚爱成仇(4) 林偃月走到房间里,然后蹲下身,掏出怀里的手帕,慢慢将那些琉璃盏的碎片拾起来,小心翼翼用帕子包好。 然后,林偃月站起身看向谢凌风和夏云舒,唇边的笑意较方才愈加深了:“怎么,觉得愤恨?委屈?心痛?绝望?” 林偃月突然大笑起来:“你们三人合谋,一步步算计着去杀檐梅,你们有没有想过,檐梅他知道了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你们选了醉红妆的毒,又将毒药下在我的胭脂中,有没有想过,这十年来每当我往唇上抹胭脂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这次,我只不过是让你们也感同身受一回。” 林偃月满含凄凉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消散,然后留下一室的静寂无声。谢凌风和夏云舒两人像是被林偃月的话定住一般,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夏云舒才从地上站起身,将衣衫裹在身上,又从地上拾起断刀放进刀鞘中,然后步履踉跄地向门口走去。 夏云舒的脚步停在门口,那里散落着满地的山莓。夏云舒突然想起初见谢凌风的那日。 那时的谢凌风还只是少年,脸上的笑容明朗,从山道那边向着她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包用青桐树叶包着的山莓。她插着腰拦住谢凌风,责备他偷了自己的山莓,谢凌风却没有生气,反而说她一个女孩子去太危险,不仅重新陪她去采了山莓,又护着她走过了那道山崖,一路把她送回家才离开。 夏云舒恍然想起,那似乎也是四月上旬,和今日一般,是个阳光格外明亮的日子。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她就将谢凌风放在了心里,到如今,整整十二个年头。 就在夏云舒恍神的瞬间,身后响起了林偃月的声音:“可惜这两盘山莓了。” 林偃月看着夏云舒的背影,语气格外愉悦:“当初,凌风将那片山莓移栽了一些过来,悄悄种在了万叶台的后山。后来,每到山莓成熟的时候,他就会带我一起去。他会用青桐树的大叶子做成小盒子,将采下来的山莓装进去,放在溪水中洗净了,然后递给我。我就坐在溪边的石头上,开开心心地吃。今日,我突然想起来又到了山莓成熟的季节,于是特意让婢女去采了一些回来。可惜,都吃不上了。” 夏云舒的肩膀剧烈颤抖,两行泪自脸上滑落,终于步履踉跄地走出门,赤足踩过那满地山莓,踩得赤红汁液如同鲜血,一步步走下了楼梯。 谢凌风将目光从地上的山莓上移到了林偃月的脸上,却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林偃月。林偃月方才说的关于山莓的回忆,谢凌风没有任何印象。他不知道是自己忘记了,还是那件事情本就不存在,只是林偃月编出来故意说给夏云舒听的。 林偃月看着谢凌风脸上疑惑的神色,于是露出一个笑,似乎是恍然大悟一般,道:“啊,是我记错了。为我种那片山莓的人,不是你,而是檐梅。每年夏天,在那条小溪边采山莓给我吃的人,不是你,而是檐梅。” 谢凌风呼吸急促,脸上涌现愤恨的神色,身体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片刻之后,那悲愤又尽数化作了哀伤,似乎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无尽的疲累。 谢凌风将目光落在窗外,神色凄凉,声音有些飘飘然:“上次你和我说,你其实只是因为不能拒绝我的父母,所以才答应嫁给我。那之后,我一件件追溯故事的开头,才想起很多当年都没能注意到的事情。” 林偃月淡淡地道:“是么。” 谢凌风听林偃月语气冷漠,却只当没有听见,继续道:“我终于明白,当初我们一起去采山莓,你和檐梅为什么不肯过山崖,而一定要坚持回家了。我、贯华、云舒,我们都是父母宠惯了,从来不知道寄人篱下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在那么小的年纪,就要时刻听话懂事是什么滋味。所以,你和檐梅早已心心相惜,我却自以为你喜欢的是我。” 林偃月的眼眶慢慢湿润,却只是沉默不语。 谢凌风沉默地拾起地上的外衫披在身上,也没有再看林偃月一眼,然后径直走下了楼。 谢凌风刚离开,林偃月就听见楼梯间传来了脚步声,是端着晚饭上来的婢女,见房间内的情形,都纷纷停下,然后跪在了门口。 林偃月看了一眼房间内,一室的狼藉,看来今晚只能睡在六楼了。 林偃月对婢女吩咐道:“把房间收拾干净。”说罢,又补了一句,“对了,将廊外的那两盏灯笼点上吧。” 然后,林偃月便向楼下走去。 林偃月走进六楼的房间,在桌旁坐了下来。 这房间,依旧还是从前她住了九个月的那间房间,虽然被婢女们仔细打扫收拾过,依旧能够闻到腐败发霉的气息。 林偃月将手抬起来,放在桌上的灯前看着,苍白的手,隔着灯光,终于透出血色来,像是沾了满手鲜血。 林偃月就那样坐在桌前,等了大约两刻钟,便听楼下传来动静,起先是轻缓的脚步声,然后是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林偃月知道,是柳双双回来了。 廊外的那两盏灯笼,是她和柳双双之间的暗号,柳双双看到这两盏灯笼被点亮,便会悄悄离开晚晴小筑。那之后,等乔贯华醒来,因为中了“花非花”之毒的原因,便只会以为今夜和他在一起的人是夏云舒。然后,她就只需要等着这个十分明显的谎言被拆穿就好了。 给乔贯华的那封信模仿的是谢凌风的笔迹,乔贯华肯定会认为是谢凌风想要撮合他和夏云舒。但是,这撮合方法实在是太过卑鄙,所以乔贯华必定会生气。不过,乔贯华处事从不冲动,肯定不会在气头上立刻找谢凌风质问。 之后很快流言就会散布开去,阁中人都知道乔贯华喜欢夏云舒,所以那些流言一开始自然不敢传到乔贯华耳中,但是天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乔贯华总会知道的,一旦知道,就必定会满腹疑团,然后去找谢凌风。 只要乔贯华和谢凌风二人说上话,乔贯华肯定就会明白那天和他在一起的不是夏云舒,而是她。 因为,柳双双将那只玉兰花的耳坠留在了乔贯华那里,乔贯华肯定会以此为线索进行推断,而阁中戴得起那样上好的羊脂白玉耳坠的人,又能够在万叶台自由出入的人,乔贯华自然立刻就会想到是谁。 正文_第一百八十六章 挚爱成仇(5) 之后的两日,关于谢凌风和夏云舒的流言立刻从万叶台传播出去,然后像是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平仲山。 第三日上午,林偃月一个人悠闲地坐在楼上喝茶。这几日谢凌风再也没有到过听雨楼,林偃月便又恢复了从前的生活。 柳双双走过来坐到林偃月身边,道:“方才,乔贯华过去找谢凌风了。” 林偃月将手里的杯子放下,道:“那贯华过两日也该来了。” 顿一顿,林偃月又道:“你说,这一次凌风他会不会杀了我?” 柳双双闻言一惊,抬眼看向林偃月,却见林偃月唇边勾着一个笑,依旧十分惬意地吹着风。 林偃月躺回榻上小睡了一会,竟然难得睡得很香甜,一直睡到黄昏的时候。 林偃月梳洗过后,依旧靠着门框坐着,看着廊外出神,没过多久,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林偃月没有回头,轻声道:“贯华,你来了。” 乔贯华没有说话,而是走到林偃月身旁坐下,然后将一块手帕放在了案上。手帕打开来,上面放了一只玉兰花的耳坠。 林偃月看着那只耳坠,微笑着道:“啊,不好意思,那天不小心落下了。”说罢,便要伸手去拿耳坠。 乔贯华那张素来带着风流笑意的脸,此刻早已面色铁青,一手握住林偃月的手腕按在桌上,沉声道:“不小心?你分明是故意的。” 林偃月抬起脸看着乔贯华,笑道:“对,我就是故意的。怕贯华你想不起来那天和你睡了的人是谁,故意放下的。” 乔贯华的脑海中掠过那日在晚晴小筑的情景,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目光,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凌风他有哪一点对不起你,你要这么对他?” 林偃月垂了眸,笑着道:“贯华,你和凌风可真是情深义重,所以,当年,就连杀檐梅的那件事,他也是找你做帮手。” 乔贯华握住林偃月手腕的手,终于慢慢松了开去:“所以,你是为着顾檐梅在报复我们?” 乔贯华想起来,一年多前他去西洲城接林偃月回来的那天,林偃月说,将来总有一日,他们会后悔的。原来,她一开始就打算报复他们。 林偃月并未回答乔贯华的问题,目光朦胧像是陷入了曾经的回忆中,唇边带着一个浅浅的笑意:“算起来,檐梅才是凌风的亲表兄,血脉相连的亲人,可是,凌风他最信任的却是你。” 乔贯华只觉得满腔都是愤恨,怒道:“那是他顾檐梅多行不义,众叛亲离也是他咎由自取。” 林偃月的笑意瞬间凝固,放在案上的手开始发抖。 片刻之后,林偃月突然坐起身体,伸手勾住了乔贯华的脖子,将整个人都贴上了乔贯华的胸膛。 然后,林偃月在乔贯华的耳边轻声道:“那我们试试,等到凌风知道这件事,看他会不会还像十年前一样信任你。” 乔贯华想推开林偃月,但是林偃月整个身体几乎都贴着他,身上只穿了一件极薄的罗衫,让乔贯华根本没办法下手,只能将抬起的手重新放了下去。 乔贯华冷声道:“放手。” 林偃月只是笑:“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怎么,这么快就翻脸了?” “你……”乔贯华气得胸膛剧烈起伏,“你简直是疯了。” “对,从檐梅死的时候开始,我就疯了。可是,贯华,我们这些人,谁没疯呢?”林偃月笑得愈加灿烂。 乔贯华面露愤恨之色:“你就算恨我和凌风,为何要牵扯上云舒?你知道如今流言已经传成了什么样子吗?大家都说,云舒是想在你死以后做阁主夫人,所以忙不迭去勾引了凌风。如此毁一个女子的清誉,你就没有半分愧疚吗?” “清誉?哈哈……”林偃月像是听了一个好笑的笑话,立刻就笑了起来,“林偃月早就是万人唾骂的婊子,实在不能理解什么是清誉。不过,十年前,云舒在向别人解释林偃月是个怎样的婊子,是如何爬上了顾檐梅的床的时候,可有想过什么是女子的清誉?” 乔贯华怒极反笑,唇边露出了一个带着嘲讽的笑:“偃月,你自己做得,却不许别人说吗?” 林偃月心中一滞,脸上依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许。我什么时候说不许了?十年了,我有辩解过一句吗?” 说罢,林偃月又露出了一个笑:“但是,我就是要报复你们,让你们所有人都不好过,你又能怎样?” 乔贯华看着林偃月,沉声道:“你可还有良心?” “呵……良心?你和我说良心?”林偃月已经笑出了声,“从你们联手杀死檐梅的那夜起,我的良心就喂了狗了。” 乔贯华已经不想再和林偃月说任何话,只想立刻离开,于是握住林偃月勾住自己脖子的手腕,想要将她的手强行掰下来。 好戏才刚开场,林偃月怎么肯让乔贯华走,立刻将乔贯华的脖子勾得再紧一些,笑着道:“别动,我话还没说完呢。那天傍晚,我们在晚晴小筑的时候,就在这间屋子里,就在里面那张床上,你最爱的云舒,也和凌风在一起。贯华,我就是想问问你,等了十几年的姑娘,最后还是上了好兄弟的床,这滋味如何?” 乔贯华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脑门,下一刻已经一手卡住林偃月的脖颈,将她抵在了背后的门框上,几乎是低吼道:“你真的不怕死?” 林偃月艰难地呼吸着,看着素来不会动怒的乔贯华,此刻却因为愤怒而面色狰狞,唇角突然就忍不住勾出了一个嘲讽的笑,依旧那样勾着乔贯华的脖子,轻声道:“你敢吗?” 林偃月只觉得捏住自己脖颈的手力道加重,眼前一片黑影,呼吸变得越来越艰难。 就在林偃月几乎要窒息的时候,突然听见门口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下一刻,只见一道白色的光芒闪耀,直向着乔贯华的背后袭来。 乔贯华听到那动静,忙松开林偃月的脖子,然后猛然回身,对上了来人的那一掌。 两道白色的掌风撞上,瞬间爆裂开来,四壁的琉璃灯随之碎裂,碎片四散飞溅,闪出一片晶莹细碎的光芒,其中几片贴着林偃月的手臂飞过去,立刻擦出几道血痕。 很快,两人都收了掌,光灭,风止,瞬间静寂无声。 乔贯华猛地退后一步,按住胸口吐出一口血来。 林偃月抬起脸,就看到来人是谢凌风。林偃月早就和柳双双约定好,只要乔贯华过来,就立刻去通知谢凌风。 林偃月知道,以方才谢凌风走过来时的角度,肯定看不见乔贯华卡住她喉咙的手,只能看到她勾住了乔贯华的脖子,二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像极了正在彼此亲吻。 正文_第一百八十七章 挚爱成仇(6) 林偃月按住喉咙低低地咳嗽,手臂上的血滴落在雪白的罗裙上,唇边却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等到咳嗽终于停下,林偃月已经笑出了声。 林偃月仰起脸,将头靠在门框上,然后看向了房间内沉默站立的谢凌风和乔贯华。 林偃月笑着道:“是不是都不用闭上眼睛,就可以想象到那一天另一个房间发生的事情?哈哈……被自己的好兄弟背叛的滋味,是不是很美妙?我终于也可以让你们感同身受一次了。” 谢凌风和乔贯华都瞬间脸色铁青,却只是垂着眸,谁都没有去看对方。 林偃月笑得更加愉快,目光紧紧盯着谢凌风:“凌风,我记得那天在华山之下,是你亲口说的,凡是碰了我的人,你一个都不会放过。” 林偃月眼前因为那片重新出现的黑影,看不太清谢凌风脸上的细微表情,只隐约看到谢凌风胸膛急剧起伏,显然是已经愤怒到了极点,说不定下一刻就会爆发出来。 林偃月却只当未见,一只手撑着门框,慢慢站起了身,然后笑着道:“当初是我勾引了檐梅,如今也是我勾引了贯华。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能够一视同仁?放不放得过贯华?” 谢凌风突然抬起右手,掌中真气流转,身下的衣摆随风而动。 林偃月想,也不知道谢凌风的这一掌,会击向乔贯华,还是她。 但是,最后谢凌风的那一掌只击向了一旁的小案。小案瞬间碎裂,放在案上的那只耳坠被击得粉碎,随着木屑飞溅出来,迸溅着在地上弹跳开去,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凌风想起来,那天林偃月回来时,长发未绾,衣襟微乱,耳上只戴了一只耳坠,而他以为林偃月只是出去散步归来,再加上当时情形混乱,也就并未多想。 然后,谢凌风收回手,将手按上了额角,沉声道:“贯华,你出去吧,在我还忍得住不对你动手之前。” 乔贯华脸色亦是铁青,想要解释什么,质问什么,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就那样向着门口走去。 林偃月见此情形,知道谢凌风还是将乔贯华看得特别,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愤恨。 林偃月对着乔贯华离去的背影,轻笑一声道:“贯华,到底是万花丛中过的花使,床上的花样多到让人难忘。” 林偃月看到乔贯华的脚步猛地一顿,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握住,片刻之后重新抬脚,然后向着楼下走去。 林偃月将目光转向谢凌风,就看到谢凌风正慢慢向自己走来,停在她的面前。谢凌风的眸中仿佛燃烧着两簇火苗,要将她和周遭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林偃月笑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十年前,谢凌风也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顾檐梅,然后将那柄剑刺进了顾檐梅的身体里的吧。 林偃月轻轻牵起谢凌风的手,她感受到谢凌风的手在颤抖,是极力压制的怒意,她却满不在乎,将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头,指尖搭在她锁骨处,另一只手则放在了她的腰上。 然后,林偃月歪着头靠在门框上,微笑着看着谢凌风,说出了最后一个方才想好的句子:“檐梅他最喜欢我的锁骨。贯华嘛,想必是我的腰……” 就在林偃月话音落下的刹那,一个耳光重重落在她的脸颊上,然后整个人已经向地上跌去。 林偃月只觉得半张脸都已经麻木,耳边传来低低的嗡鸣,听不见任何其他的声音,眼前的那片黑影更是扩大成了一整片,遮住了所有的光亮。 一瞬间,林偃月有种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感觉,却觉得格外安宁。她想,死亡会不会也是这种感觉,像是被谁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再也不用去理会全世界的喧嚣。 林偃月躺在地上,唇边再次露出了笑意。她知道,最后那两句话说完,谢凌风和乔贯华之间,就永远都回不去了。 谢凌风在看到林偃月唇边那个笑的瞬间,已经跪下去,一手握住林偃月的手腕,然后将她仰面按在身下。 满地的碎琉璃,隔着薄薄的罗衫扎进林偃月的后背,林偃月疼得猛地吸气,却依旧笑着。 谢凌风似乎在说着什么,嘶吼着,一遍又一遍,但是林偃月却只能听到模糊的声音,眼前依旧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谢凌风不知道林偃月已经听不见也看不见,只当林偃月是根本不想理会他,只觉得愈加愤恨起来,一手用力捏住林偃月左手的手腕,另一只手掰过林偃月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 但是,林偃月的双眸却依旧是空洞的,只是木然地盯着头顶的虚空。 林偃月只觉得手腕处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忍不住全身都在颤抖,随后听见了一声细微的声响,像是左手的腕骨承受不住而碎裂的声音,却已经意识模糊,分辨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下一刻,林偃月便感觉有吻落在她的脖颈处,却已经不像是吻,而是啃噬,划破细嫩的肌肤,带来一阵阵刺痛。 林偃月只觉得谢凌风的整个身体都压在了她的身上,身体随着谢凌风的动作轻微晃动,背后的碎琉璃扎进更深处,不停地摩擦着血肉。锥心刺骨一般的疼痛,让林偃月几乎就要忍不住发出声音,却只是紧咬牙关。 谢凌风的吻停在林偃月的胸前,然后慢慢停了下来。 林偃月的肩上有三道伤口,一道横着自锁骨下划过,是在西域的时候受的,剩下两道在右肩,直透而过的两道剑伤,一道伤在十年前,狰狞而扭曲,另一道叠加而过,伤口尚且新鲜。 这三道伤口,每一道都是他留下的。可这每一道,都是她为了其他男人挡下的。 最后,谢凌风的目光落在林偃月的锁骨上,那里有一道浅浅的齿痕,哪怕过去了十一年,依旧清晰可见。 谢凌风只觉得像是一锅滚油倒进脑中,恨意倍看叫嚣,痛得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还来不及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已经俯下身去,咬住了林偃月的锁骨。那一瞬间,他只想毁去顾檐梅留在她那里的一切。 正文_第一百八十八章 挚爱成仇(7) 林偃月觉得被谢凌风咬住的锁骨处传来剧痛,她是那种痛极了也不会喊痛的人,只是发出来一声短促的吸气声,然后就被她吞没在喉咙中。 林偃月微微张着唇,眼中已经有了迷离的泪光,时空仿佛在被慢慢扭曲一般,多年前她也是躺在这里,顾檐梅伏在她的肩头,咬上了她的锁骨,而她努力仰着头抵住地面,才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林偃月的意识终于陷入了彻底的模糊,在那一片没有声音没有光亮的黑暗中,像是有什么撕扯着她的灵魂,唇边终于发出一声微弱的声音:“檐梅……” 谢凌风本是整个人都被那恨意淹没,待口中腥咸一片,这才察觉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可是,谢凌风刚松开林偃月,就听到了林偃月发出的那微弱的两个字——“檐梅”。 谢凌风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林偃月脸上迷惘的神色,像是陷入了很深的回忆。哪怕他这样伤害她,她依旧无知无觉,心心念念只有一个顾檐梅。 那一瞬间,谢凌风只有一个想法,如果不能毁去,那就覆盖,覆盖顾檐梅留在她那里的一切,不管是心上的,还是身体上的。 林偃月神思恍惚,愈加空洞茫然起来,仅剩的一丝意识,感觉到谢凌风已经松开了她的锁骨,疼痛稍微减轻了一下,她还来不及让自己歇一口气,就感觉谢凌风已经直接扯开了她的腰带。 林偃月伸出能够活动的右手,摸索着抓住谢凌风的手腕,却虚弱无力,声音亦是虚弱无力的:“凌风……不要……” 谢凌风停下手中的动作,眸光冷得仿佛要结出冰凌一般。 林偃月听见谢凌风似乎说了什么,但却完全听不清,只是茫然地摇头。 谢凌风见林偃月不说话,目光又冷了一分,挣开被林偃月握住的手腕,然后伸手解开了林偃月的外衫。 林偃月这次没有伸手阻止,只是语气愈加凄凉起来:“凌风,你放开我……” 林偃月向来高傲自尊,从不肯低头服软,此刻这般哀哀乞求,只让谢凌风觉得愈加愤怒,脑中被那一股怒火和不甘灼烧,再也不想听林偃月说什么。 林偃月的声音里终于带了哭腔,软弱无助,像个可怜的孩子:“凌风,不要在这里……求你,不要在这里……” 谢凌风听到那句“不要在这里”,只觉得心中最后的一丝理智也被淹没了。 就是在这个房间,林偃月曾和顾檐梅弹琴作乐,夜夜欢好,而他无数次望着房间外那两盏彻夜不灭的灯笼,只觉得整颗心都被踩碎在泥土中肆意践踏凌辱。 谢凌风曾经一直安慰自己,是顾檐梅夺走了她,蛊惑了她,是他自己不曾保护好她。可是,到了如今,他还要怎样自欺欺人呢? 谢凌风觉得像是有一柄刀直接捅进了心间,而那句“不要在这里”便是旋转刀柄的手,一颗心瞬间血肉模糊,哪里还能分清爱和恨? 谢凌风俯下身,吻沿着林偃月的脖颈一路往下,手已经探进了林偃月的衣襟。 就在这时,谢凌风突然听见林偃月发出几声低咳,下一刻那挣扎着的身体突然安静下来,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谢凌风猛然转醒,又惊又怕,唤了几声“偃月”,见林偃月毫无动静,这才伸手去探林偃月颈部的脉搏,却顿时脸色剧变,立刻出手点了林偃月的穴道,然后用内力为林偃月护住心脉。 过了许久,林偃月终于醒了过来。谢凌风这才松了一口气,只觉得整个后背都被汗水湿透了。 方才,林偃月竟然自绝生息,若非他发现及时,只怕…… 谢凌风将林偃月抱起来,发现林偃月的后背一片濡湿,然后听见林偃月发出了一声吃痛的吸气声。 谢凌风忙将林偃月就近放到一旁的榻上,收回手,才发现满手是血,不由得惊得后退半步,脚下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传来一阵刺痛,这才低下头去,看到满地的碎琉璃。 谢凌风慢慢侧过身去,就见刚刚林偃月躺过的地方,淡色的竹席上有一片鲜红的血迹,赫然是个模糊的人形。 此刻天色已经转黑,月亮升上来,是一轮圆圆满满的团圆月,将室内照得格外明亮。白色的月光,打在那块人形的血迹之上,红得触目惊心。 方才,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 风从廊上敞开的门外灌进来,谢凌风突然觉得有些冷。愤恨和情欲消散后,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已经只剩下无尽的荒冷。 谢凌风抬着手,看着自己满手的血,然后看向了榻上的林偃月。 此刻林偃月已经侧过了身,微微蜷缩起身体,背对谢凌风向着里侧躺着。 白色衣裙散落在林偃月的身下,如同盛开的白色莲花。林偃月的整个后背都被鲜血染透,仿佛一朵艳丽的红莲,汲取她的身体为养分,尽情地绽放开来。一半的圣洁干净,一半的妖冶妩媚。 谢凌风只觉得头皮发麻,瞬间被一种强烈的恐惧袭上心头。恐惧的源头,是仿佛瞬间失去所有的慌乱无措。 然后,谢凌风听见林偃月在哭。静寂的暗夜,林偃月的哭声愈加明显,哀哀的,凄凉而又无助,像一只受伤的猫儿,发出低低的呜咽。 这是谢凌风第一次听林偃月这样哭,也是最后一次。 谢凌风从小和林偃月一起长大,他几乎从来没有听到过林偃月的哭声。林偃月小时候就很少哭,摔倒了会自己爬起来,他紧张地跑过去扶她,她却仰起脸来对他笑。林偃月长大了就更是不会哭,什么时候都带着开朗明媚的笑容,真遇到伤心的时候,也只会无声地流泪。 所以一开始,谢凌风以为女孩子都是不哭的,直到后来见着夏云舒哭时的样子,才知道原来女孩子是会撒娇耍赖、嚎啕大哭的。 谢凌风一直以为,他和父亲母亲他们已经很宠爱林偃月了,直到后来他才明白,他们对林偃月的爱到底还是不够,所以才让她学会了那样不流泪的坚强。 林偃月将脸埋进手心,就好像要将自己躲进那个无声无光的世界里,只觉得似乎要将前半生所有的苦痛都哭出来。 她生来孤苦,不过伶仃一人,是谢凌风的父母给了她一个家,如今他们死了,她便只剩下了谢凌风这唯一的亲人。 她恨着谢凌风,恨他杀了顾檐梅,恨他伤害萧白雪,可是说到底,他还是她的哥哥,她唯一的亲人。 但是从这一晚开始,她就是真的孑然一身了。 当初她回来时,一心想要所有人凶终隙末、挚爱成仇。如今,她终于做到了。 正文_第一百八十九章 凤凰花开(1) 三日后。 此时已经是深夜,谢凌风走上听雨楼的最上面一层,心想林偃月应该已经睡着了,却还是站在门口犹豫着。 谢凌风已经好几日都不曾踏入听雨楼了,听红玉莞说林偃月的身体始终没有好转,这才忍不住半夜悄悄过来看看。 谢凌风犹豫了很久才终于推开门,屋内一片漆黑,就着窗口的月光,可以看到床上的被褥叠放得整齐,根本没有林偃月的身影。 谢凌风心中慌乱一片,夺门而出,站在楼梯间对着楼下几乎是吼着道:“来人。” 很快柳双双便从楼下走了上来。 柳双双的身影刚出现在楼梯的拐角处,谢凌风已经急切地开口问道:“偃月呢?” 柳双双听出谢凌风话音里的焦急忐忑,却没有立刻作答,而是在楼梯中间站定了,慢条斯理地答道:“夫人这几日睡不着,晚上会坐在墙角看月亮,阁主没看到吗?” 谢凌风未等柳双双的话音落下,就已经重新转身向门内走去了。 柳双双站在楼梯上,看着那个消失的背影,唇角勾出一个无声的冷笑。 浮世轩的榜单虽然不敢将谢凌风列入其中,但在世人的眼中,谢凌风却是江湖第一痴情人。南疆女子的梦里,萧白雪或许只是高不可攀的传奇,但其他人却是活在尘世里的,乔贯华是最完美的情郎,谢凌风则是最完美的夫君。 这一年,柳双双将林偃月和谢凌风之间的爱恨纠葛都看在眼里。谢凌风也确实是用情至深之人,但那爱却是掠夺式的,只想占有,从不体谅。于是,愤怒时伤害,后悔时道歉,然后再一次伤害,反反复复地循环。 谢凌风走进门去,目光在房间内扫了一圈,果然看到靠近窗户的墙角里有一个人影。今日月光甚好,又加上窗户大开着,便可以看到林偃月正双手抱膝,侧身靠墙坐着,头微微抬起来,看着窗外的月色出神。 自从那夜之后,林偃月只要没有陷入昏迷,便怎么都睡不着,因为只要闭上眼,十年前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就会和几日前的那个夜晚重叠在一起,瞬间天旋地转,让她顿时喘不过气来。 谢凌风站在门口,却不敢向前走一步。只要一想到林偃月恨着自己,谢凌风就会觉得整个胸腔都疼得厉害。 就在谢凌风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时候,林偃月却突然开了口,声音虚弱,带着无限的疲累:“明日,我便搬回万叶台吧。” 谢凌风没想到林偃月会说话,从前若是听到这句话,他定然会觉得高兴,此刻却只觉得喉头哽塞,半晌才道:“好。我明日来接你。” 林偃月听到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楼梯间,这才重新将头靠着墙壁,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林偃月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听出来是柳双双,便没有动。 柳双双跪在林偃月身边,看着林偃月背后的伤口似乎又在渗血,不由得轻轻叹气,声音格外轻柔:“我让人熬了药,喝下去,就可以睡着了。” 林偃月没有说话,就着柳双双的手将药喝下去,然后重新将头靠在了墙壁上。 柳双双道:“昨天白天,乔贯华和夏云舒就已经离开了千音阁,各自回了老家。你要快点好起来,我们还要一起实行后面的计划呢,你可不能倒下。” 林偃月却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好。” 柳双双神色复杂,低声问道:“我听红玉莞说,那日是你自绝了生息。你是不是本就一心求死,打算逼着谢凌风杀了你?” 林偃月的唇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声音也有些气若游丝:“我们回来这么久,凌风只字未提永生莲的事情,被他带回来的‘红莲’不知道放在了什么地方。我想,他应该是连我都生了防备之心。我若是离死再近一点,凌风他肯定会沉不住气,说不定哪天就会将‘红莲’拿出来,让红姨研究研究呢。到时候,你肯定可以想办法偷走的吧。” 柳双双本以为林偃月只是心灰意冷,一心求死,却没想到林偃月竟是早已有了打算,不由得低低一叹,道:“可你的计划还是失败了,白让自己受一番苦。” 林偃月摇头,道:“我早就想好了,即使不成功,我身体急剧恶化,凌风肯定会愈加焦急,说不定会在还未准备充分的时候就急着攻打长桑谷,对你们来说胜算也就更大一些。明日等我们搬到万叶台,虽然说话做事都要更加谨慎,却离凌风的书房近了,正好有机会拿到各地分舵的布防图。” 柳双双听着林偃月的话,只觉得心中愈加难过起来,低声道:“我扶你起来,在榻上躺一会儿,好吗?今晚我陪着你吧。” 林偃月轻轻点头,只是方才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已经喘作一团,忍不住低低地咳嗽起来,咳了半晌,猛地吐出一口血。 柳双双刚想扶住林偃月,便感觉身上一沉,林偃月已经靠着自己晕了过去。 … 第二日,谢凌风一早便去了听雨楼。 林偃月依旧坐在昨日的那个角落里,斜靠着墙壁看着窗外。 谢凌风看了林偃月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偃月。” 林偃月慢慢转过脸来,像是从梦中刚醒来一般,脸上是少见的迷茫神色。过了片刻,林偃月的脸色一点点转为惯常的平静,轻声道:“你来了。”那声音也和平常不同,飘忽、柔软、朦胧,是谢凌风从来不曾听到过的语调。 谢凌风怔怔地站在那里,然后看着林偃月慢慢地站起来,身体晃了一下,但她自己扶着窗台站稳了,向他这边走过来,一步步走得极慢,其间有好多次,谢凌风都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去扶她,但还是忍住了。 最后,林偃月终于停在谢凌风的面前。她低着头,并不去看他,声音还和刚才一样,却又透出些许凄凉:“我可能……没法自己走过去了。” 林偃月在北方受的伤本就没有好,再加上前几日的伤,以及连日的不眠不休,身体早已到了极限,此刻才走了几步,已经觉得天旋地转起来。 谢凌风听到这句话,本来就已经被愧疚折磨得伤痕累累的心,仿佛被瞬间撒了一把盐,下一刻已经忍不住伸出手,想将林偃月揽进怀里。 但是,谢凌风的手刚触及林偃月的身体,林偃月已经低低地痛呼了一声:“疼。” 谢凌风惊得缩了手,刹那间已经面色发白。林偃月的左手一直笼在下垂的宽大衣袖里,此时他才发现她的手上缠了厚厚的纱布。谢凌风这才想起来,那天晚上他似乎一直紧紧捏着她的手腕。 谢凌风立在林偃月面前,愧疚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过了片刻,才听见林偃月道:“我们走吧。” 谢凌风抱着林偃月下了听雨楼,然后让人用软轿将林偃月抬到了她从前住的飞羽馆。 … 从林偃月住回飞羽馆开始,因为住得近了,谢凌风便一日去看林偃月好几次。 多半的时候,林偃月都安静地坐在窗下的小榻上,看书、发呆、假寐,神色安静,像一只慵懒的猫。似乎从那天晚上开始,林偃月就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不是九年前的她,也不是这九年间的她。 谢凌风本来觉得,林偃月肯定恨死了他,从前与他说话都已经是冷言冷语,如今一看到他目光里便要结出冰凌吧。可是,林偃月却像是突然收起了刺,变得温柔平和,如春水,如月光。但是谢凌风知道,那并非真正的温柔,而是深刻的绝望,似乎连呼吸都是多余的事情。 见林偃月这样,谢凌风心中的愧疚便一日叠一层,每一次见林偃月,都会觉得心痛到不能呼吸,却只能努力的对她微笑。 正文_第一百九十章 凤凰花开(2) 五月仲夏。 凤凰花开,高树如云。 绿阴一片,黄鸟数声。 一日午后,林偃月让人在廊下放了张美人榻,然后躺在榻上,看着院子里的凤凰花出神。 伺候林偃月的婢女从房间里找到了一个毽子,于是七八个年轻的女孩子,全都跑到院子里踢起了毽子,顿时一片欢声笑语。 谢凌风进去的时候,那毽子正好向门口飞过去,掠过谢凌风的眼前,差点砸在他脸上。 谢凌风一把接住毽子,来不及动怒,已经有了略微的惊讶,林偃月住回来之后,他每次过来,这个院子都几乎和她不在时一样安静,今日却难得这么热闹。 但是,当谢凌风抬眼向林偃月看过去的时候,却发现林偃月躺在榻上,正闭着眼睛,根本没有看院子里的热闹。 谢凌风本想将毽子还给那群早已吓得垂手立在一旁的婢女们,却在看到那毽子时愣了神。 那个毽子,谢凌风是熟悉的,用的不是普通的公鸡毛,而是锦鸡绚丽的彩色羽毛——因为熟悉,所以才能照着原样被复制。 十多年前,有一次他们在后山捉到一只锦鸡,林偃月说要放回去,谢凌风觉得那一丛漂亮的羽毛放走了可惜,拿着剪刀小心翼翼地剪了一小撮,这才把那只锦鸡放走。林偃月笑他:“哥哥,你居然‘雁过拔毛’。”谢凌风笑着拍林偃月的头:“傻瓜,你不是要做毽子吗?” 谢凌风自那段回忆里回过神来,唇边不禁露出一个微笑,将毽子放在手心里,挥了挥手让婢女们离开,然后走到了林偃月的身边。 谢凌风将毽子放在栏杆上,然后坐在了榻边。 林偃月似乎依旧陷在梦里,对周遭的一切一无所觉,呼吸均匀平稳,一缕发丝落在她的脸颊上,随着风轻轻地浮动。 谢凌风就那样看了林偃月很久,终是忍不住,俯下身小心地将那缕发丝挑了开去。 林偃月慢慢睁开眼,然后看着面前的谢凌风,神色有几分恍惚,过了很久,才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有几分迷离的味道。 这时,一阵风起,传来风铃的轻响。 林偃月听到这熟悉的风铃声,不禁向檐角看去。那串青铜风铃,自小就挂在她的屋檐下,十二根铜管上雕刻着盛开的凤凰花。 那一刻,在铜管轻触的脆响里,她仿佛听到了岁月掠过的风声。 谢凌风轻声道:“这风铃,还是从前的那串。” 林偃月知道,谢凌风说的“从前”,指的是那场燃透万叶台的大火之前。这被复原的万叶台,只怕唯有这串青铜风铃还带着当年的气息吧。 林偃月的目光落在那串风铃上,风铃摇曳的影子后面,是两棵凤凰花树。 此时凤凰花终于开到了最盛的时候。两棵六七丈高的大树,巨大的树冠几乎遮蔽住整个院子。赤红的花朵堆叠在树冠上,形成一整片绒绒的红色云朵,那样明亮鲜浓的红色,艳得张扬放肆,丽得光芒夺目,几乎将天空都映成了一片血红,让人不敢直视。 阳光自枝叶缝隙间漏射下来,仿佛是朦胧的红色薄纱。地上亦是一片鲜红,厚厚的花瓣落了满地,像一整张红色绒毯,几乎看不到原本的地面。 从天到地的红色,让整个院子都喜庆热烈起来,那些狰狞的过往,纠缠的爱恨,在这一瞬间似乎都被掩盖了过去。 谢凌风的目光落在林偃月脸上,突然就想,他一生所求,大约也就是如此简单,檐下风铃轻响,十二根青铜管上,凤凰花开,映照满院云霞锦绣、岁月安好。 谢凌风道:“这两棵凤凰花树,是我特地从南边临海移栽过来的,耗时几个月才移过来十棵,最后只活了这两棵,细心照顾了几年,今年终于开花了。” 停一停,谢凌风又道:“记得以前你说过,很喜欢这样火红艳丽的颜色。” 凤凰花是谢凌风父母的定情之物,花开时一片绚烂热烈的红,犹如林偃月年少时常穿的红衣,张扬明媚,看得人心头格外热闹喜悦。 林偃月却只是看着那满地落花,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神色慢慢变得凄凉起来,过了片刻才道: “凌风,其实,我从来都不喜欢红色。 “这火红的凤凰花,是你父母的定情之花,你母亲的最爱。我从前穿红衣,也是因为你的母亲喜欢,她为我准备的大都是红色的裙子,桃红、银红、石榴红,每一件都是红色的。 “其他女孩子,或许也是会挑一挑衣服的,可我却没有这个资格,她准备什么,我自然要高高兴兴地穿什么。 “所以,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喜欢红色的。每到我的生日或是节日,你们送我的礼物也都是红色的,红的玩物,红的衣裙,红的首饰。 “那么多人,只有檐梅察觉了我其实不喜欢红色。他从未问过我,但送我的东西里,却从来没有红色的,天青色的发带,玉色的杯子,银白的手镯,绿松石的耳坠发钗……满满当当一箱子,没有一件是红色的。 “我那么喜欢它们,将它们小心翼翼收在那个梨木箱子里,不舍得用,也不能用,但每次偷偷打开箱子来看的时候,都会觉得那样温暖,温暖得有些心酸,让人忍不住想要流泪。” 林偃月的语气有些飘飘然,其间夹杂着浓重的哀伤,刹那之间,那火红艳丽的凤凰花,都似乎因为那哀伤而黯淡下来。 谢凌风听林偃月说完,脸色在刹那间一片惨白,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胸中闷痛,只觉得每一次呼吸都在不断加重那疼痛感。 他和林偃月之间,如果说还剩下什么东西不曾被破坏,也就是年少时的那段回忆了。那时,他只是她的哥哥,她也只是他的小妹妹,他将她的小手牵在手心里,她仰起头来看着他,甜甜地唤一声“哥哥”,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无论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会觉得连岁月都在瞬间变得温柔。 可是,林偃月方才着这番话,竟是连年少的回忆也一起否定了。他记忆里的美好甜蜜,在她那里却夹杂着无奈苦涩。分明是同吃同住,朝夕相伴的十几年,他却只是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 片刻之后,谢凌风像是根本就没有听到林偃月的话一样,轻声道:“我要出趟门,过几日就回来。我不在的时候,红姨会照顾你的。我让红姨搬来了万叶台,就在你的院子旁边。” 谢凌风今日过来,是来和林偃月道别的。他已经决定了,明日一早便出发,率领平仲山一半的人去攻打长桑谷。 说罢,谢凌风慢慢站起身来,然后向院外走去。一次次经历这种痛,却依旧无法习惯,他只能选择逃离。他从没发现,自己竟然也有这么软弱无助的时候。 正文_第一百九十一章 凤凰花开(3) 林偃月听着谢凌风的话,只觉得心中突然生出无尽的怅然之感,原本堵在心里的恨意,被这惆怅浸泡得发软,终于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林偃月知道,谢凌风这一去,他们之间就已经走向了永远的终局。所有人,也将走向命运的深渊,自此枯鱼涸辙,奔逃无门,再无回头之路。 林偃月突然想,她或许应该再做最后一次努力,给所有人一个机会。 林偃月看向谢凌风离开的背影,道:“凌风,你知道凤凰花的寓意是什么吗?” 谢凌风刚走出去几步,于是停在台阶前,却没有回头,神色有些木然地道:“不知道。” 林偃月的声音格外温柔和缓:“凤凰花开,寓意凄美的离别。” 谢凌风心中突然生出不详之感,又觉得林偃月似乎意有所指,于是终于还是回过身看向了林偃月。 林偃月的目光扫过被谢凌风放在栏杆上的毽子,锦鸡美丽的彩色羽毛在风中飘荡,当初谢凌风将毽子交到她手上的情景,便清晰地浮现在了眼前。 林偃月垂着眸,轻叹一声,然后缓缓开了口: “凌风,我们都放过彼此,也放过自己,好不好? “我知道,以我现在的身体状态,最多还能活一年。但是,活着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已经不值得期待了。 “我确实一直对当年檐梅的死耿耿于怀,所以才答应回来,想着报复你们所有人。但是如今,我真的已经有些累了。 “我也不兜圈子了,将那颗‘红莲’还给我吧,那是我自己从涅离手里拿到的,本就是属于我的。 “萧白雪救了我太多次,我欠了他好几条命,再加上华山下他受的伤,已经还都还不清了。我会把永生莲给萧白雪,然后找一个谁都不认识我的地方,安静地走完生命的最后一段路。 “凌风,我永远都是你的妻子,到死都是。若你一定要坚持,将我的白骨埋进你造的坟墓里也无妨,我死之前,可以托人给你送信。” 林偃月早已没了这几日来的恍惚迷离之态,眸光清澈,神色看起来很淡然,却不是从前的漫不经心,冷静透彻,又带着严肃郑重,一句句地安排着身前身后事。 谢凌风伸手扶住一旁的柱子,在听到一半的时候,已经将看向林偃月的目光移向了院中,落在了那满地残花上。 谢凌风的呼吸沉重而紊乱,胸膛随之起伏,指尖有些发麻,止不住地微微发颤,想要用力握紧双手去阻止那发麻和颤抖,却连握住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然后,谢凌风慢慢挪动脚步,侧过身向着院中走去。 谢凌风走得很慢,一步步地,像是走在云端。满地残花铺成一条血红的地毯,犹如他们成婚那日一起走过的红毯。 有风吹来,落花如雨,那艳红的颜色,将天地都映成了一片赤红,仿佛是燃烧的火焰。 那漫天花雨中,似乎有个小小的身影正站在花树下,一身桃红罗裙,五六岁的模样,粉雕玉琢的小脸,梳一双丸子髻,正努力跳着去踩地上的残花,发上扎着的红色流苏便随着那动作飘起落下,晃晃荡荡的,和飘落的花瓣纠缠嬉戏…… 谢凌风的唇边露出一个浅笑,微微一个恍神,那个身影便已经不见了。 谢凌风将目光转向院门外,然后慢慢穿过那片花雨,向外走去了。 林偃月看着谢凌风的身影消失,终于发出一声叹息。 过了片刻,一个紫衣的女子从屋中走出来,然后站在了林偃月身旁,正是柳双双。 柳双双蹲在榻旁的小案前,帮林偃月倒了一杯茶,然后轻声道:“你心软了?你明知道没有用的。” “我知道。可我想要试一试。”林偃月道。 柳双双道:“你这么做,只会打草惊蛇。等到明日谢凌风离开,这里必然会被团团围住,我们肯定连这所院子都出不去了。” 林偃月微笑着道:“你一直无法将消息送出去,以为我不知道?凌风他早就开始防备我了。挑明了,反而让暗处监视的人到了明处,岂不更好?” 二人说话间,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几排一身黑衣的阁中暗卫走过来,然后分别向两边走去,应该是将院子围住了。 林偃月笑着道:“看来,都不用等到明天了。” 很快,林偃月便看到一个人从外走了进来,是从前负责保护她的卫肃。 卫肃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婢女打扮的人,走进来站在了院子两边。林偃月拿眼睛扫过去,只见都是生面孔,听走路的脚步声,应该全都身怀武功。 卫肃在台阶下站定,对林偃月施礼:“夫人。” 林偃月见卫肃始终低垂着眸,并没有看向她,想必是那日在华山之下发生的所有事情,卫肃都看在眼里,此时相见,故而有些不自在吧。 林偃月笑着道:“恭喜了。”乔贯华离开平仲山后,谢凌风将原本乔贯华的权力分散给了别人,其中一半便给了卫肃。 卫肃的神色较方才愈加不自然起来。 林偃月继续笑:“你可得感谢我。” 卫肃抬起头看向林偃月,神色中突然多出来一些林偃月看不懂的东西,随后也未答言,对林偃月重新施礼,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林偃月看着院门被缓缓关上,将内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林偃月环顾这个她曾经住了十四年的院子,突然觉得无比陌生起来。 满院的婢女,黑檀的贵妃榻,密绣的湘竹帘,描金的铜香炉,紫泥的茶具,再加上这遮天蔽日的凤凰木,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 这奢华精致的囚笼里,她仿佛是谢凌风养在笼中的金丝雀。 … 谢凌风离开千音阁去攻打长桑谷后,林偃月将打发时间的方式变成了和柳双双下棋。 说是下棋,林偃月却只是斜斜地倚在榻上,目光落在窗外,过了很久才像是想起来自己其实是在下棋,于是慢悠悠地拈起一颗棋子,然后随便找一个空的地方落下去。 红玉莞每日都会过来几次,为林偃月查看脉象,每次见林偃月神思恍惚的样子,便想着开解林偃月,常常笑着问下棋的输赢如何,每次林偃月都只是沉默,目光空洞地不知看向何处了。 后来有一天红玉莞过来得早些,最后一局便还只到中局,走过来看了一眼,咦了一声,有些疑惑地又看了几眼,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你们这下的是什么棋?一盘散沙……” 林偃月将手里的棋子放回棋盒,没有说话,习惯性地将目光放到了窗外,已经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红玉莞怕林偃月觉得不高兴,从那天之后,便也不再早去了,由着林偃月和柳双双摆棋子玩。 这日午后,林偃月依旧和柳双双坐在棋桌前,婢女都被遣了出去,屋中便只剩下了下棋的两人。 林偃月左手手腕上的伤还没好,依旧裹着纱布,右手闲闲地搭在棋桌上,食指沿着杯垫的边缘来回摩挲。 像是被搅乱的池水一点点变得澄澈那样,林偃月平时脸上朦胧茫然的表情一点点散去,唇边勾着一个冷而艳的笑,眸光深沉如海,是一年前刚回千音阁时的那个林偃月,但又比那时的她显得愈加锋利,锋利的冷漠,锋利的美丽,以及锋利的绝望。 柳双双坐在林偃月的面前,唇边有相似的笑容,但眸光却是柔和的。 柳双双捏起一枚棋子,似乎是在想要如何落子,右手则蘸了一下杯中的茶水,在棋桌下小方桌的边缘写道:“各分舵的分布图已经到手。”写完用手指抹去,将手里的棋子放在了棋盘上。 有了这张分布图,桑白及他们就可以在完全不惊动千音阁的情况下,悄然来到平仲山下,到时候就可以出其不意,攻占平仲山。 林偃月拿起一枚白子,闲闲地落在棋盘上。 柳双双继续写:“阁中戒严,分布图无法传出。” 攻打长桑谷兹事体大,况且以长桑谷在江湖中的地位和声名,一旦传出去只怕要引起整个江湖的动荡,故而目前还只有阁中上层知道,对阁中弟子是严格保密的。为了避免走漏风声,阁中上下早已戒严,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或是传递消息。 林偃月扫了一眼柳双双写的那行字,目光又回到了棋盘上,将棋盘中一枚黑子拿起来,换成了手里的白子,棋盘上便出现了一个黑蕊白瓣的梅花。换好后林偃月仔细端详了一下,满意地笑了。 做完这些,林偃月也和柳双双一样,蘸了杯中的茶水,然后在桌上写了下去。 柳双双看着林偃月写完,脸上的妩媚笑意慢慢消失,然后柳双双抬头看着林偃月,等不及去写,已经用极轻的声音问道:“你不要命了?” 林偃月只是笑,温柔缱绻的一个笑,并不言语。 正文_第一百九十二章 凤凰花开(4) 夜里的万叶台十分安静,但林偃月住的院子却格外喧闹。 这段时间,林偃月夜里睡不着,一会儿说腿疼,一会儿说头晕恶心,于是常常是整夜灯火通明、人仰马翻,所有人脸上都一日日添上更多的疲惫憔悴。 一天晚上,上半夜一直在折腾,下半夜林偃月终于睡着了,于是伺候的婢女们都退了出去,只留了两人在门口守夜。 林偃月待门外的脚步声消失,便睁开了眼,然后一直侧身躺着,看着门口两个婢女落在窗户上的影子。等了半个时辰,那影子终于垂下来开始时不时地晃悠一下,想必是因为连日的疲惫而支撑不住睡着了。 林偃月悄然起身,赤脚下了床,然后慢慢走到了妆台前。妆台的抽屉里放着几瓶梳头用的桂花油,林偃月从来不用,所以便一直那样放着,都是满满一整瓶。 林偃月取过那梳头油,小心翼翼地涂到了房间四面的柱子上。然后,林偃月拿过桌上的灯台,取下灯罩,拿着只剩下蜡烛的灯台,慢慢点燃了方才涂过桂花油的地方。 林偃月举着灯台,满意地看着火焰很快燃烧起来,然后竞相蹿上房梁。 门外的两个婢女终于惊醒,急忙推开了房门,火势瞬间向门口冲去,两人立刻被火势逼退,只能隔着门尖叫惊呼,很快便见院门打开,守在门口的暗卫纷纷冲了进来。 林偃月拿着烛台,就那样站在房间的正中间,热浪和浓烟让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身体不由得跪跌到了地上,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 冲过来的暗卫想要进入房间,林偃月却将灯台上的蜡烛拔下来,用尖刺对准自己的胸口,然后喝止暗卫不许他们进来。见林偃月似乎有了几分癫狂之状,那些暗卫只得停在门口,不敢再往里面走。 外面已经是一片混乱。原本守在院外的暗卫,再加上万叶台其他各处的守卫,全都到了林偃月住的飞羽馆中,往来穿梭,打水过来灭火,但奈何火势太大,一时也没有办法。 林偃月虽然跪在地上,但还是吸进去了一些浓烟,终于开始咳嗽起来。火势越来越大,屋中热浪翻涌,让她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屋顶开始有东西往下掉落,很快屋子就要塌了。 林偃月抬眼看着门口的混乱场景,唇边的笑意愈加深了几分。万叶台今晚足够乱一阵子了,柳双双肯定可以将消息送出去了吧。 林偃月的意识渐渐模糊,身体终于慢慢倒在了地上。眼前火光朦胧,铺天盖地,像极了十年前那夜的剑鸣堂…… … 林偃月醒来,已经身处万叶台的另一个院子——梨云轩。 柳双双正坐在床前,见林偃月醒来,立刻舒出一口气,却没有说话。 林偃月看向柳双双,目光里带了询问。 柳双双轻轻点了一下头。 林偃月松了一口气,知道柳双双已经趁乱将事情办妥了,唇边慢慢露出了一个笑。 柳双双看着林偃月的那个笑,不由得心中难过,但如今有无数双眼睛和耳朵注意着屋子里的动静,也不便说什么。 柳双双假装刚发现林偃月醒过来,惊喜地道:“夫人,您醒了!” 很快便有婢女涌了进来,随后是红玉莞。 红玉莞坐到林偃月的床前,还未说话,已经红了眼眶:“还好卫肃在最后一刻冲进去救了你,不然……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说罢,便已经流下泪来。 林偃月往常都是故意露出茫然的神色,此刻听罢红玉莞的话,却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微笑。 红玉莞立刻开始前前后后地忙碌起来,先让林偃月喝药,然后又帮林偃月腿上烧伤的地方换过药,这才带着婢女们离开。 林偃月心情舒畅,从下午开始便躺在床上休息,难得睡得格外香甜。 也不知睡了多久,林偃月朦胧间睁开眼,便发现已经是晚上了,窗外漆黑一片,房间里点着一盏微弱的烛台。 林偃月正想坐起身,便突然听见窗口处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随后便见窗子被从外面打开了一条缝隙。 林偃月也不觉得害怕,反倒生出几分好奇来,于是立刻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仔细听着动静。 只听有人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窗子,然后从窗口进入了房间,听那人的声音,应该是轻功极好的高手。随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那人径直向林偃月所在的床榻走了过来。 可以悄然进入暗卫们层层守卫的院子的人并不多,林偃月心中其实已经猜到了几分,却只是假装睡着,想知道对方究竟想做什么。 林偃月听见来人停在她的床前,然后慢慢蹲了下来,发出细微的衣料摩擦的声音,随后便没了动静,似乎只是就那样蹲在床前看着她。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林偃月才听见那人站起身走到了桌边,将一样东西放在了桌上,然后向着窗口走去。 林偃月睁开眼,然后坐起身来,看着那个正要转身离开的人。 那人也听见了她这边的动静,慢慢转过了身来。 林偃月不由得露出一个微笑,她果然没有猜错,真的是卫肃。 卫肃的脸色有几分不自然,躲过了林偃月看过去的眼神,目光却落在了林偃月的左手上。 林偃月垂眸去看自己的手,上面还带着夹板,被纱布缠得紧紧的,有几分可笑。 林偃月将目光移到了桌上,便看到了方才卫肃放下的东西——一个五彩琉璃盏。 那日这个琉璃盏被谢凌风摔碎,等到谢凌风走后,她花了一整夜的时间,才小心翼翼将那些碎屑重新粘好。之后她从听雨楼搬到万叶台时,琉璃盏也被一并带了过来,于是未能在昨夜那场大火中幸免。 林偃月怕提前将琉璃盏拿出火场,最后火场中没有找到琉璃盏会惹人怀疑,于是点火之后悄悄用铜盆将琉璃盏扣住,这样虽然能够起到保护作用,但是火中的高温必定会将粘合的部分都烧坏。 林偃月没想到,卫肃竟然将它从火场里找了出来,还重新粘了起来。 林偃月看着那个琉璃盏,心中突然一阵难过,掀开身上盖着的薄毯,便要走下床去。 但是,林偃月忘了自己本就身体虚弱,右腿上又有一大块烧伤,才刚迈出去一步,便立刻牵动了伤口,传来一阵锥心的疼痛,下一刻整个人已经向地上跌去。 就在林偃月即将跌到地上的时候,有一双手扶住了她的肩膀,然后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捞了起来。 此时已经是仲夏时节,林偃月衣衫穿得单薄,卫肃只觉得隔着那一层薄薄的布料,手掌之下的肌肤带着微微的凉意,立刻便想要松开手去,但林偃月面色痛苦,手牢牢抓住他的手臂,靠着他的支撑才勉强站稳,便也不好放手。 正文_第一百九十三章 凤凰花开(5) 卫肃正要扶着林偃月走回床上,突然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正向着房门的方向走过来,而林偃月所住内室的房门是滑门,没有办法上锁,对方随时都可以打开门走进来。 卫肃心中一慌,若是让人看到他半夜进了林偃月的房间,便是有口也说不清了,立刻便松开了林偃月,转身打算从窗口出去。 但是,卫肃刚松手,林偃月便站立不稳,立刻向地上倒去。卫肃见状,忙伸手去拉林偃月,慌乱中也没有多想,已经一把揽住了林偃月的腰。 就在这时,滑门哗的一声从门外打开,然后立刻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你——” 但是,那声惊呼极为短促,下一个瞬间就已经被生生掐断,一柄极小的短匕从卫肃手中飞出,直直插入了那婢女的喉咙。那婢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然后身体慢慢向地上倒去,发出一身沉闷的声响。 卫肃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手还放在林偃月的腰上,忙移到了林偃月的手臂上,将她扶到床上坐下。 卫肃的面色已经由方才瞬间的慌乱转为了沉静,很快走到了门口,小心地将门关上,然后蹲下身去,打算处理地上的尸体。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再次传来一阵脚步声,这次听起来有好几个人,似乎正向这边快步奔过来,很快便到了门口,低声问道:“夫人,发生了什么事吗?”听声音,应该是服侍林偃月的婢女。 林偃月看着那些投射在滑门上方纸窗上的影子,然后微笑着看着卫肃,没有说话。 门外的婢女重新问了一句:“夫人?”然后传来了敲门声。 卫肃立刻悄然伸手按住了门,以免门外的婢女打开门,然后看向了林偃月。 林偃月依旧只是微笑,却见卫肃的脸色已经愈加难看起来。林偃月知道卫肃在担心什么,没有人比卫肃更加清楚,如果此时的情形被谢凌风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敲门声重复了几次,然后停了下来,有婢女急急地问道:“夫人,您没事吧?奴婢进来了。”然后便见一双手的影子伸向了滑门。 林偃月赶在对方的手触到滑门的瞬间,终于开口道:“吵什么!” 门口那双手的影子立刻收了回去,答道:“夫人,奴婢该死,吵到夫人了。方才似乎听到了一声尖叫声,是发生了什么吗?” 林偃月的目光看向门口的卫肃,道:“嗯,发生了一点小事。” 说罢,林偃月已经站起身来,然后慢慢走向了门口,虽然走得很慢,眉头紧蹙似乎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但并没有方才那么虚弱。 卫肃见状,立刻便明白方才林偃月是故意的。 林偃月走到卫肃身边,然后蹲了下来,右手握住了那柄插进婢女喉咙中的匕首,轻轻拔了出来。鲜血立刻从那婢女的喉咙中喷溅而出,溅了林偃月一手。 林偃月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看向卫肃,对卫肃一笑,又看了看一旁的窗子。 卫肃的目光落在林偃月手里的匕首上,那支匕首是他的随身之物,但林偃月应该是不打算还给他了。 门外再次传来婢女的声音:“夫人?” 林偃月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然后微微偏头看向卫肃,继续微笑。 卫肃不敢再犹豫,立刻松开了滑门,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口,悄然从窗口掠了出去。卫肃武功极高,又刻意隐藏气息,倒也没有被门外的婢女们发现。 林偃月看着那敞开的窗子,这才慢慢从地上站起身来,对着门外的婢女道:“进来吧。” 婢女们刚打开门,立刻面露惊骇之色,单膝跪地,道:“夫人,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偃月慢慢站起身,往床榻那边走去,一边走一边撕下一截衣袖将手中的匕首擦了擦,然后直接用那截衣袖裹了起来。 林偃月淡淡地道:“碧霄宫的余孽,我就直接解决了,拖下去吧。” 那些婢女神色俱是一凛,也不敢再说话,其中几人忙将尸体拖下去,又将地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另外两人忙打水来伺候林偃月洗手换衣服,一通忙碌之后,待林偃月重新回到床上躺下,这才退了出去。 … 林偃月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上午。 林偃月由婢女伺候着吃药换药,然后照例躺到了窗下的榻上,右手上却多了一支匕首,饶有兴致地把玩着,不时拿着转一个圈。 午后的时候,林偃月等到了卫肃。 卫肃如今身份已经不同往日,故而卫肃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单独和林偃月说,其他人便立刻退了下去。 卫肃站在房间内,隔林偃月有一段距离,低声道:“夫人,能够将那支匕首还给我吗?” 林偃月没有看卫肃,而是看着手里的匕首,那匕首连着柄也不过四寸长,一指宽,小巧玲珑,却寒光逼人。林偃月用拇指摩挲着匕首柄的一端,上面刻了一个极小的篆体字——卫。 然后,林偃月看向卫肃,却是答非所问:“玉门关内,为什么明知道我和萧白雪在一起,还要动手?” 林偃月知道,当时卫肃肯定在玉门关留了人,她和萧白雪一到玉门关,行踪就会立刻暴露,卫肃不可能不知道,却并未改变计划,还是对萧白雪出手了。卫肃不可能不知道,一旦她听出了七星剑阵,必然会阻止,他们就很难完成杀萧白雪的任务。 在玉门关时,林偃月并未多想,以为卫肃可能只是怕完成不了任务,故意以她和萧白雪在一起作为失败的理由,让谢凌风无法怪罪他,后来才慢慢察觉,或许卫肃只是故意想要放过她和萧白雪。 卫肃听罢林偃月的问题,神色微变,却只是垂眸不语。 过了半晌,卫肃才重新抬起头来看向林偃月,低声问道:“为什么要纵火自杀?” 林偃月轻笑一声,道:“这八年来,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难道不知道吗?” 卫肃的神色微微一黯。从林偃月出现在西洲城的烟花巷开始,谢凌风便派他暗中保护林偃月,这些年,林偃月从未露出过欢颜,直到遇到了萧白雪。 林偃月将手中的匕首转了个圈,对卫肃道:“你从火里救了我,昨晚我也救了你,算是扯平了。这支匕首嘛,我留着玩两天,日后再还给你。” 卫肃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林偃月又道:“那个琉璃盏,谢谢了。”这一次,脸上是一个十分真诚的微笑。 卫肃微微摇了摇头,也不再说话,然后转过身走了出去。 正文_第一百九十四章 红衣如血(1) 那之后,林偃月似乎一直心情极好,时常会让人在院中放一张榻,然后躺在高大的梨树下,看着头顶繁密的枝叶出神。 林偃月偶尔会邀请卫肃过来,下棋或是喝茶。卫肃无法拒绝,但每次坐在林偃月对面的时候,都会表现出几分不自然。林偃月看在眼中,却只当没有看到。 如此平静地过了近十日,一日午后,柳双双终于悄声对林偃月道:“他们来了。” 林偃月听罢,唇边慢慢露出一个微笑,安静地闭上了眼睛,似乎进入了一个香甜的美梦。 林偃月开始听到外面传来嘈杂吵闹之声,是在下午的时候。听到那声音,林偃月便知道是长桑谷的人开始攻打平仲山了。 出去询问的婢女走回来,脸上都是惊惶之色,其间还夹杂着难以抑制的恐惧。 林偃月看着那婢女的神色,反倒生出几分疑惑来,以千音阁的实力,即使被谢凌风带走了一半的人,也不至于会这般没有信心吧。何况,还有卫肃和那些暗卫留守。 林偃月问道:“出了什么事?” 婢女道:“听说……是……是长桑谷从山下攻进来了……” 林偃月蹙眉道:“来了多少人,你怕成这样?” “似乎只有一百来人,但是……但是为首那人一身红衣,武功诡异至极,阁中没有一个人能够拦得住。” “红衣?”林偃月心下愈加疑惑起来,侧过脸去看身旁的柳双双,但柳双双的脸上虽然也有一丝惊讶的表情,却格外平静。 林偃月的目光里带了明显的探寻,柳双双却垂了眸,并没有告诉她的打算。 林偃月对那婢女道:“卫肃呢?” 那婢女忙答道:“带着暗卫们去山下了,说是要用‘九天剑阵’阻止来人,夫人您不必着急。” 林偃月听罢,不禁变了脸色,没想到谢凌风竟然将九天剑阵留在了平仲山!九天剑阵的威力有多大,林偃月再清楚不过,肯定不是长桑谷的人能应对的,他们准备了这么久,绝对不能功亏一篑。 林偃月立刻从榻上站起身,然后向着门外走去。 一旁的婢女急忙阻止道:“夫人,那边危险,您的身体还没好,您不能去。” “让开!”林偃月越过婢女,径直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对身后的柳双双道:“双双,你随我去。” 婢女拦不住林偃月,又不敢对林偃月动手,只能由着林偃月走出了院子。院外只留下了几个暗卫守住院门,见林偃月出来,纷纷过来阻止。 林偃月不想浪费时间,本想直接和暗卫们动手,但她此时左手依旧带着夹板,完全动不了,而右手因为从前的伤,根本就没法用武器,于是林偃月只能硬闯,也不顾暗卫们手中的剑,直接向前走去。 那些暗卫既怕伤到林偃月,又不敢站得离林偃月太近,只得步步后退,最后全都单膝跪地,恳求道:“夫人,您就别为难属下了。” 林偃月冷笑:“你们不让开,我倒是真的要为难为难你们了。” 那几人面露犹豫之色,片刻后终是让出了一条道来,由着林偃月往山下走去。 … 林偃月来到苍梧殿前的广场时,就见广场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剑阵,无数黑色的影子围成一个几层的圆圈。今日天上乌云密集,天色浑浊暗淡,唯有这广场被那剑光照亮,竟然比烈阳炙烤的正午还要明亮。 剑阵外围,有两拨人正执剑对峙,多的一边是千音阁的弟子,少的一边是长桑谷的人。林偃月拿眼朝长桑谷那边看过去,果然只有一百来人。 林偃月看着面前的情景,不禁察觉一丝异样。从林偃月听到外面的喧闹,已经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可是广场上的情形根本看不出曾经交战过的迹象,没有尸体和血迹,也不见伤员,甚至双方都衣着整齐,似乎只是在切磋武艺。 林偃月疾步往前走去,从对峙的两拨人中间穿过,一直来到剑阵的附近,这才看清剑阵中的情形。 剑阵的正中间,一人背对着林偃月站着,一身暗红色的衣衫,夹杂着些许黑色的装饰,随着剑阵带起的风肆意飘荡着,仿若一束燃烧的火焰,妖娆恣意,而那黑色的部分则像是缭绕的黑烟,给人一种诡秘之感。 林偃月看着那人的背影,突然一阵恍惚,天色好像在瞬间暗了下来,一切又都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她和顾檐梅共赴的战场。 林偃月微微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那样站着。 阵中的人似乎是听到了林偃月的脚步声,慢慢转过了身来。 林偃月在看到那人容貌的瞬间,不由得身体一晃,像是害怕什么异样,向后退了两步,幸而被柳双双扶住,这才没有摔倒。 面前的人,竟然是桑白及! 桑白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眸光冰冷,仿佛带着冬日里凌冽的寒意。 林偃月看着桑白及的样子,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垂着的手开始发颤,呼吸也开始紊乱起来。 卫肃站在剑阵旁,见林偃月到来,忙走到林偃月面前,声音里带了微微的怒意,压低声音道:“夫人怎么来了?” 林偃月却没有理会卫肃,只是紧紧盯着阵中的桑白及。 卫肃本想让人强行将林偃月带走,但想着有九天剑阵,林偃月也没有什么危险,于是便由着林偃月留下了。 然后,卫肃举起右手做了一个手势。卫肃的手放下的瞬间,九天剑阵已经完全发动,无数道银白色的剑光如同闪电破空,直直地向着中间的红衣之人攻过去,刹那之间,整个广场都仿佛被一个白色的光球笼罩其中,明亮的光线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林偃月的眼睛素来不好,被这刺眼的光线一照,立刻有些刺痛感,却强睁着眼睛看着阵中的情形,眼泪溢满了眼眶,沿着脸颊滴落下来。 阵中的桑白及对周围的一切似乎毫不在意,只是缓缓抬起了手中的剑,然后向着四周闲闲地横削了过去。 然而,就在桑白及的剑划过的瞬间,白色的剑光形成的巨大光球立刻出现了细微的裂纹,然后向着四面八方迅速扩散开去。转瞬之间,那照亮天地的光球分崩离析,整个世界重新陷入了昏黄暗淡。 刹那之间,仿佛昙花一现,所有的一切就都已经结束了。 暗卫们纷纷从剑阵中飞出,然后跌落到地上,口中鲜血喷涌,却只是惊骇地盯着阵中的桑白及,连五官都在巨大的恐惧之下扭曲了,仿佛是看到了暗夜鬼魅、地底妖魔。 片刻之后,那些带着恐惧的脸突然开始抽搐起来,然后瞬间便僵硬了下去,七窍流血,全都倒地不起。 林偃月在方才桑白及出手的瞬间,只觉得整个身体几乎瘫倒在地,靠柳双双扶着这才勉强站稳了,口中喃喃地吐出了两个字:“南柯——” 正文_第一百九十五章 红衣如血(2) 桑白及的身形却并未停下,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刻桑白及就已经到了卫肃面前,一手卡住了卫肃的喉咙,迫使卫肃跪跌到了地上。 桑白及并未立刻捏断卫肃的脖子,而是停在了那里,眼中仿佛带着血光一般,泛着微微的红,神色还和方才一般冰冷,却又多了一丝迷惘。 此刻,林偃月才终于回过神来,见到桑白及正要杀卫肃,不由得出声阻止道:“别杀他!” 桑白及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为什么?” 林偃月的声音里夹杂了痛苦:“在玉门关内,他其实放过了我们。” 桑白及脸上的冷笑慢慢消失,过了片刻,终于松开了捏住卫肃脖子的手。 卫肃的身体立刻跌到了地上,然后忍不住低咳起来。 桑白及抬起头,目光扫过满地的尸首:“白雪他心地良善,我不想他伤心,所以方才一直手下留情,不曾取一人性命。但是,这些人暗卫全都是那日伤了他的凶手,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林偃月看着桑白及。那身暗红色的衣无风自舞,分明是张扬的颜色,却让人觉得有几分落寞。桑白及的神色虽然是冰冷冷的,眉心却微微蹙着,似乎带着不能与人言的怅然。 林偃月想起来,西洲城外初见那日,桑白及一身极浅的水绿色衣衫,面容清秀明亮,眉目间透着跳脱和孩子气,面对她时神态懒洋洋的,说话带了三分嘲讽,似乎怎么都看她不顺眼,完全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可是,不过短短一年,桑白及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再也找不到当初的影子。 身后疯狂驱赶着他们的命运,将他们逼到了地狱之中,而他们唯有用同样的疯狂,才能做出抗争。 但是,林偃月根本没有想到,桑白及竟然选择了南柯。 林偃月突然觉得,比起桑白及,她所付出的东西,简直微乎其微。 朔望十二转,南柯梦断时。挂星绕四海,周天返冥司。 十二载魂归幽冥——南柯命定的批语,桑白及不是不知道。 明明知道,却倾身以赴。将年轻的生命,就这样交付魔鬼;将神医的声名,就这样置于污秽。 十一年前,顾檐梅为了拯救他们,选择了对南柯以身献祭。 十一年后,桑白及为了拯救顾檐梅,再次选择了对南柯以身献祭。 这一次又一次相似的轮回,仿佛是上苍刻意下的诅咒!诅咒他们陷入这永远无法逃脱的命运。 桑白及从林偃月的身边走过,然后看向了面前的广场。 他的周围,是一具具尚且温热的尸体,扭曲的五官,睁大的眼睛,垂死前的恐惧和惊愕还那样停留在脸上,眼耳口鼻都有暗红的血流出来,一道道血迹交错着,仿佛是一只巨大的红蜘蛛爬在脸上,恶心恐怖得让人头皮发麻。 他的面前,长桑谷的人都看向了他,但是脸上却没有一丝喜悦,反而带着压制着的恐惧,以及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厌恶。 千音阁的人也一样看向了他,脸上的恐惧和厌恶倒是毫不掩藏,那眼神,仿佛看着毒蛇猛兽一般,恨不得扑上来立刻结果他的性命,却又因为求生的本能,哆嗦着腿想要立刻往后退去。 真是丑陋的场景,包括站在这中间的他自己。 桑白及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面对这样的场景,真让人觉得有些难受,胸口像是压了一块石头,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他不过才体会了一次,就已经觉得这样痛苦,而顾檐梅曾经一次次面对这样的场景,后来变成萧白雪之后,要花多少的努力,才能够笑得那样平静呢? 江湖被分正邪,正中多出英雄大侠,邪中尽是妖魔鬼怪,且世人多一厢情愿地认为,凡是前者必定古道热肠、扶危助困,凡是后者必定冷酷嗜血、毫无人性。所以,哪怕顾檐梅为千音阁付出了一切,除了林偃月以外,竟无一人想过这其中或许有隐情和苦衷。 桑白及突然想,难怪萧白雪宁愿死,也不愿意揭开所有的真相。真相,往往只有亲身经历,才明白远比你听说的时候残酷得多。 桑白及对着长桑谷的人做了个手势,那些人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立刻快步走到了桑白及的面前。 桑白及重新侧过身来看向林偃月:“听说平仲山的风光,最美在万叶台,风撼银杏、万叶萧萧。便麻烦夫人陪我小住几日了。” 立刻有人走过来,将林偃月和柳双双围在了中间。林偃月知道桑白及是要在众人面前做个样子,假装软禁她,以便控制千音阁的人,便只是垂了眸,没有说话。 一旁的卫肃本是跪在地上,听到桑白及的这句话,忙用手中的剑撑着地面站了起来,道:“桑谷主,夫人她身上有伤,还请——” 桑白及打断卫肃道:“看出来了。”然后看向卫肃,露出一个冷笑,“你的这条命,是你家阁主夫人救下的,为了让她活得舒服一些,麻烦你乖乖听话。” 卫肃满脸都是愤恨之色,用力握住剑柄,握得指节发白,过了片刻,才终于无奈地妥协,低下头道:“好。” 桑白及笑,神色温和了几分,语气似乎十分愉快:“从此刻起平仲山的事情,就由长桑谷接手了。不过,我们对千音阁不太熟悉,所以就由你为我们指导指导吧。” 卫肃脸色发白,却只能点头。 桑白及道:“那些有实权的,武功高的,麻烦都给我关起来。剩下的普通弟子嘛,平日里如何,此时还如何。我不想杀人,所以想要活命,就乖乖听话。当然,若是不听话,那我也就只能都杀了,正好省去许多麻烦。” 桑白及吩咐完,然后微笑着对林偃月道:“夫人,我们走吧。” 林偃月神色恍惚,由柳双双扶着,跟在了桑白及的身后,十几个人围在了林偃月身边,然后一同向着万叶台走去。 林偃月和桑白及一行走得不快,一路上就像是欣赏风景一般,走了很久才到万叶台长阶的最下面。 桑白及仰头看着面前长到几乎没有尽头的台阶,突然转过身来,对扶着林偃月的柳双双道:“双双,别扶着了。能有多娇贵,走几步路还要你扶着。” 此时只有长桑谷的人,桑白及也就没再掩饰几人的关系。 柳双双没动,桑白及扬了扬下巴,立刻有人走过来,强行拉开了柳双双。 柳双双冷声道:“你太过分了。” 林偃月没说话,笑着对柳双双摇头,然后迈步走上了台阶。 桑白及看着林偃月摇摇欲坠的身影,突然露出了一个笑,竟然是从前那般任性又孩子气的笑容。 然后,桑白及看着满面怒容的柳双双,笑着道:“你总是这么同情她。你知道白雪在华山下受了多重的伤吗?全身上下都是剑伤,还被三棱箭穿了七个窟窿,回去养了一个月,没人扶还是下不了床。若那日我和表姐到得再晚一点点,就来不及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的这个女人。” 柳双双听罢,只觉得心中猛地一痛。当日柳双双跟着乔贯华和夏云舒他们提前回了平仲山,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事情,林偃月回来之后也没有提起。柳双双突然像是泄了气一般,垂眸不再说话了。 林偃月听着桑白及的声音,唇边的笑意愈加凄凉起来,却只是慢慢地往台阶之上挪动着脚步。 桑白及跟在林偃月身后,依旧是十分愉快的语气:“放心,你要是摔下来,我必定接住你,肯定不让你摔死。” 林偃月只当没有听见,又往上迈了一级台阶。 方才走下台阶的时候,林偃月忧心长桑谷的人会被九天剑阵困住,又有柳双双和婢女扶着,故而也没觉得多难受。此刻重新往上爬,才觉得每一步都无比艰难,身体似乎浮在云端,每一步都踩不到实地,眼前黑影幢幢,耳边更是一阵阵嗡鸣,整个人都仿佛陷入了虚幻之中。 翠绿繁密的银杏枝条在头顶交错着,让整条台阶形成了一个圆筒形的隧道,林偃月只觉得那隧道在眼前扭曲着,隧道尽头那个巨大的黑洞,像是张开的兽口,想要将她完全吞没一般。 林偃月走到两百多级的时候,终于不小心摔倒。林偃月左手手腕上有伤,靠着右手撑住地面,竟然用了好一会才重新站起来。林偃月又往上走了一百多级,中间摔倒了几次,膝盖和手肘都是血,最后一次摔倒,终于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林偃月只觉得意识都已经变得模糊,过了很久,才听到有脚步声停在她的身边,然后身体便被桑白及抱了起来。 桑白及抱着她往前走了十几级台阶,似乎终于嫌慢起来,然后她只觉得身体一轻,随即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想是桑白及正施展轻功,向着台阶之上飞掠而去…… 正文_第一百九十六章 似是故人(1) 长桑谷外。 谢凌风坐在马上,停在幽途泽的尽头。 面前是一条青山所夹的蜿蜒道路,道路旁立着一块石碑,上刻三个古意悠然的篆体字:“长桑谷。”碑上苔痕斑驳,一侧被攀援的花藤缠绕,上面开放着一团团的白色花朵。 谢凌风却没有立刻驱马向前,而是转身看向了身后的幽途泽。 幽途泽的意思是“幽冥之途”,沼泽中瘴气密布,到处是毒花毒虫,极易迷失其中,而唯一能够安全通过幽途泽的道路,除了长桑谷的人以外无人可知。因为幽途泽这个天然屏障,百年来,据说从没有谷外之人见过长桑谷的这块石碑。 谢凌风他们走进幽途泽之后不久,便能零星见到散落的白骨,越往里面走见到的越少,一直走到中间,终于再也见不到了。当然,他带过来的人,走到中间就已经有三成在途中倒下,等到他们返回的时候,那些尸体应该也变成白骨了。 此时,站在谢凌风身后的人,已经只剩下了两三百人。每个人原本都面容疲惫,但看到石碑的那一瞬间,又都露出了喜悦的神情。幽冥之途走过一遍,死里逃生总是一件高兴的事情。 谢凌风重新看向了进入谷中的道路,然后简短地下达了命令:“走吧。” 谢凌风身后的阁中弟子立刻敛了神色,将手放在了剑柄上,然后跟着谢凌风,开始沿着那蜿蜒的山道向谷中走去。 … 长桑谷内,知秋馆。 萧白雪正坐在梧桐树下的藤椅上,手肘支在扶手上,似乎正陷入了很深的思绪中。 夕阳金色的光芒透过梧桐茂密的枝叶,漏射下零星的几束,打在萧白雪面前的矮桌上。桌上放着一个五彩琉璃盏,金色的光线下,显得愈加异彩流光。 这些年,他保留的和林偃月有关的东西其实已经很多——发带,手帕,披风,琉璃盏。但是,这次回到长桑谷后,他将它们都收进了箱子里,只留下了这个琉璃盏。 萧白雪将目光落在琉璃盏上,心绪渐渐飘远。 他想起第一次和林偃月一起看到这个琉璃盏的那一天。那一天,万里碧空如洗,金色的大漠戈壁,整个世界笼罩着淡金色的霞光,绚丽而不真切,他为她撑着伞,在那金色的世界里,一起穿过异域的街市,穿过满目繁华,穿过岁月静好。 他想起第二次和林偃月一起见到这个琉璃盏的那一天。那一天,她买下了那对琉璃盏,然后将其中的一只递给他,他惊讶地接过,然后他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明媚又甜美的笑容。 萧白雪强迫自己回过神来,让回忆断在最美好的那一刻。因为,那之后发生的种种,哪怕想起一丝一毫,都会让他觉得无法承受。 这么多年,他其实早已习惯了一个人承受所有的痛,并且保持云淡风轻的微笑。 但是,或许越是接近生命的尽头,人反而越是脆弱起来,想安逸一点,想平静一点,想把所有的痛都忘记,连同回忆,连同现实。 半晌之后,萧白雪才伸手将琉璃盏端起来。盏中暗红色的液体轻轻荡开,是谷中酿的葡萄酒。 萧白雪微笑着,轻轻抿了一口盏中的酒。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个江湖,或许也是一样的。 江湖路远,红尘易醉,几人能还? 就在萧白雪失神的时候,门口有婢女匆匆进来,身后还跟着四个男人,都是神色凝重,却对萧白雪视而不见,然后对其他婢女使了眼色,都到屋里去了。 很快萧白雪便见婢女们走了出来,每人手中都拿着好几个包裹,纷纷向门口走去。 其中两个婢女空着手,走到萧白雪的面前,然后对萧白雪施礼道:“堂主,请您和我们一同出去吧。” 萧白雪没有动,也没有抬头,问道:“发生了什么?” 萧白雪的神色和往常一般平淡,语气亦是平淡的,但话说出口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两个婢女有些为难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其中一个道:“穆堂主的命令,让我们带您离开长桑谷。” 萧白雪蹙眉,抬起头道:“为什么?” “这……”那婢女面带犹豫之色,却不知为何,看着萧白雪的表情,不由得跪了下去,用恳求的语气道,“您就别问了,直接跟我们走吧。” 萧白雪看着那婢女,心中已经有几分了然,唇边露出一丝笑意:“别慌。去屋子里取我的剑吧。” 萧白雪说的剑,是十年前他和桑白及从北方回到长桑谷之后,桑白及请了铸剑大师吴俞子的传人,为他重新锻造的一把剑。剑的名字是桑白及起的,以众星环绕的北极星为名,叫做“北辰”。 自从十年前,萧白雪就从未在外人面前用过北辰剑,练剑时也只有桑白及和穆寒冰见过。今日,北辰剑不得不出鞘了。 那婢女听到萧白雪的话,又见萧白雪郑重的神色,这才叫住已经走到门口的几个人,让其中一人将包裹中的北辰剑拿出来,然后双手捧着递到了萧白雪的面前。 萧白雪将手里的琉璃盏放下,接过了北辰剑,然后对那婢女露出一个浅笑:“将杯子收起来放好吧。” 婢女点头应下,却神色复杂地看着萧白雪,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 萧白雪将北辰剑拿在手里,然后向院外走去。手中的北辰剑,剑鞘银白如玉,在日光里流动着温润内敛的光芒,那一身皓如冰雪的白衣,被风轻轻吹动,让那身影显得愈加清逸潇洒,仿佛不是尘世中人。 萧白雪走出去,然后停在院外的台阶上。 院外有一队人正在检查马鞍,然后将行李绑到马上,剩下的几个人则守在一旁,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在看到萧白雪走出来的瞬间,台阶下的人都停在了原地,怔怔地看着萧白雪。片刻之后,那些人才回过神来,看到萧白雪手中的北辰剑,又看到萧白雪的神色,都不由得单膝跪在了地上:“堂主,您不能去。请您随属下们离开吧。” 萧白雪道:“这干净了百年的长桑谷,不能因为萧白雪染上血腥。到了今日,到了此刻,你们还要拦着我,瞒着我吗?” 萧白雪语气一如往常的平和,但那一字一句,却重若千钧,听得那些跪着的人心中震动,纷纷抬头看向了萧白雪。 萧白雪走下台阶,然后走到了自己的马前,轻轻抚摸了一下马儿的脸颊,这才翻身上马。 地上跪着的那些人如梦方醒,全都站起身来,对萧白雪郑重行礼,然后都上了自己的坐骑。 萧白雪一夹马肚,然后向着谷口的方向疾驰而去。 从幽途泽进来,经过几里长的蜿蜒山道,会出现一片开阔的草地,草地之后便是长桑谷的腹地。 萧白雪到达草地附近的时候,远远地便听见了打斗喊杀之声,立刻加快了速度向前行去。 草地上,长桑谷和千音阁的人正混战在一起。 长桑谷中大多都是精于医道却武功平平的医者,而能跟着谢凌风活着走出幽途泽的人,都是经过地狱考验的高手,足够以一当百,所以,虽然千音阁人数上处于弱势,又经过了长途跋涉,却依旧占了上风,很快就已经将长桑谷的人逼退得死伤无数、步步后退。 萧白雪到达那片草地上,见到的便是一片混战局面,鲜血染红了草地,地上已经躺了无数具尸体,看衣服都是长桑谷的人。 萧白雪心中蓦地一痛,下一刻已经拔剑出鞘,自马上飞身而起,加入了面前的战局。 正文_第一百九十七章 似是故人(2) 萧白雪手中的长剑闪耀着银白的光芒,仿佛北极星永恒不灭的孤光,照亮这一方浑浊杀戮场。 处于交战中的人都被这剑光震慑,纷纷停了下来,长桑谷的弟子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立刻退到了萧白雪的身边。 谢凌风和穆寒冰正在交手,自然也注意到了萧白雪这边的动静,手中长剑相撞,发出一声刺耳的嗡鸣,然后各自退了开去。 穆寒冰退到萧白雪的身旁,瞥见萧白雪手中的北辰剑,不禁压低声音道:“我不是让人陪你离开吗?而且,你拿剑出来做什么?” 萧白雪的目光直视前方,道:“寒冰,你们打算让萧白雪也踩着血泊活下去吗?” 穆寒冰听着那个“也”字,素来在外人面前镇定自持的她,顿时红了眼眶,轻声道:“对不起,我们……我们也没有想到谢凌风竟然能够穿过幽途泽。” 萧白雪的唇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道:“十年了,萧白雪已经得到得足够多。到了这个地步,‘他’也该活过来,不能再躲躲藏藏了。” 穆寒冰自然明白萧白雪说的“他也该活过来”是什么意思,脸色愈加痛苦和不忍起来,口中喃喃地叫了一声:“白雪……”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了。 之前萧白雪就说过,顾檐梅是他没有办法划清界限的前生。此刻萧白雪说不能再躲躲藏藏,分明是已经做好了重新做回顾檐梅的准备。 可是,穆寒冰知道,这是桑白及最不想看到的事情。桑白及不希望萧白雪知道他练了南柯,也不希望萧白雪参与这些杀戮和纷争。所以,桑白及不仅故意软禁了萧白雪,由着谷中流言四起,还故意对萧白雪冷漠相待,甚至带走了萧白雪的两个贴身婢女,就是想让萧白雪心灰意冷,并且隔绝萧白雪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如此一来,萧白雪便不会再过问任何长桑谷的事情,也就不会知道即将来临的整个南疆的地覆天翻。 萧白雪道:“寒冰,你带人马上撤离,这里我一个人顶着。此刻谷中空虚,我担心千音阁还有其他的计划。”说罢,萧白雪已经向前一步,挡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穆寒冰心中犹豫,知道萧白雪的身体虽然恢复了很多,但是仍然虚弱得很。 就在这时,穆寒冰突然听见身后的山谷中传来几声模糊的惊呼声,随后隐约听见有人在大喊。穆寒冰心中蓦地一惊,看来萧白雪真的猜中了,谢凌风必然是假装带人从正面进攻,然后让人偷偷潜进了谷中,从背后偷袭。 穆寒冰心中犹豫难断,一边是萧白雪的安危,一边是长桑谷中无数无辜者的性命,孰轻孰重,难以抉择。 萧白雪催促道:“寒冰,身为负责长桑谷安全的左堂堂主,难道你已经忘记自己的责任了吗?” 身后传来更多的喊杀和呼救声,穆寒冰面露痛苦之色,坚持给萧白雪留了几个人,然后立刻带着其他人翻身上马,向着谷中疾驰而去。 谢凌风远远地看着萧白雪,华山之下,林偃月为了萧白雪而跪在地上对他苦苦哀求的画面立刻浮上心头,不由得冷笑道:“萧堂主,好久不见。” 萧白雪没有说话。他还是不太习惯看着谢凌风这样冰冷的笑容,十年前的谢凌风从来不会这样笑,从小到大也都不会这样笑。谢凌风变成这样,是因为那场灭门之祸,还是因为顾檐梅? 谢凌风见萧白雪沉默,也不再多言,手中承影剑慢慢抬起,下一刻已经向萧白雪攻了过去。 承影剑剑气虚幻飘渺,如同暗夜里稍纵即逝的闪电,撞上北辰剑潋滟犹胜朗日的光芒。电光火石间的一次次交锋,身形剑招一变再变,两人已经交战十几招,一旁的其他人却只看到了一暗一明两道疏忽变幻的剑光。 片刻后,二人的身形终于分开,然后在中间的地上站定,面前仅隔了一丈的距离,连对方细微的表情都看得清晰。 谢凌风的脸上满是震惊之色,目光定定地看着萧白雪手中的剑,良久之后,才发出一声极轻的声音:“这柄剑叫什么?” “北辰。”萧白雪只答了两个字。 谢凌风依旧只是看着那柄剑:“我想起了一柄剑,名叫‘含光’。” 这一次,萧白雪没有答言。北辰剑在外观上和当年他用的含光剑确实有些像,只是少了些许含蓄内敛,多了几分飘逸空灵。当然,萧白雪知道谢凌风这么问,并不是因为这把剑本身,而是他没能完全藏住的剑招。 下一个瞬间,谢凌风突然出手,猛地向萧白雪攻过去,剑招较方才凌厉狠辣了数倍不止。萧白雪只能立刻接招,二人转瞬间便重新战到了一起。 随着谢凌风的步步紧逼,萧白雪渐渐难以隐藏自己的剑招,而且萧白雪的身体本就内伤外伤未愈,二人交手数十回合,萧白雪已经开始气息紊乱,胸中隐隐作痛起来,一口血涌到了喉咙间。 二人再战十几回合,谢凌风找到一个机会,承影剑立刻压向了萧白雪的喉咙,下一刻就要割破萧白雪的肌肤,直取对方性命。 千钧一发之际,萧白雪已经找不到其他的办法,不得不在刹那间强行运南柯之力于剑上,在强烈的剑光掩盖之下,猛的震开了谢凌风的剑。 谢凌风被萧白雪的这一剑逼退两丈,承影剑在草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这才停住了身体,然后撑住承影剑猛地半跪到了地上,口中立刻吐出一口血来。 谢凌风强撑着手中的剑站起身,身体微微晃了一下,然后看向了面前的萧白雪,脸上带着一丝不可置信的神色。方才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只觉得从萧白雪的剑上感受到的那股力量似乎很熟悉,却因为那剑光太过刺眼,让他根本没能看清楚,也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 谢凌风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还没发出声音,口中已经再次涌出一口血来,将即将脱口的一句话就那样阻了回去。但是,等到平复下来之后,谢凌风便也失去了问出来的勇气。 萧白雪只是站在那里,垂眸看着谢凌风,长风吹动衣摆,飘荡着发出轻微的声响,面上的表情沉静如水,隐藏了所有的情绪。 天地仿佛在刹那间静止,对面而立的两人,满心惊涛骇浪,唯有沉默无言。 夕阳金色的余晖,映照这一片山谷所夹的草地,为葱茏茂盛的草树野花镀上柔柔的淡金色,微凉的晚风轻拂,夹杂几声空灵悠远的鸟鸣。整个世界美好得近乎虚幻,像一个浮在空中的泡沫,随时都有可能碎掉。 谢凌风看向面前的萧白雪,那张脸分明沉静端默,却让谢凌风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萧白雪是降临凡尘的神明,夕阳的余晖从身后照过来,是其临世时的宝光,而那双深邃的眼眸,正满怀悲悯和哀伤,看着他这个执迷不悟的凡人。 谢凌风突然悚然一惊——曾几何时,似乎也有一双眸,曾这样凝视着他。 是什么时候呢?谢凌风的脑中无数个片段飞速掠过,然后停在了一个画面上。 谢凌风想起来,那是很多年前,他将手中长剑刺进顾檐梅胸口的那个瞬间。那个瞬间,他满心愤恨,心绪激荡,却撞上了顾檐梅的眼神,仿若悲伤,仿若哀凉,却似乎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 谢凌风听见身后传来急切的马蹄声,这才从瞬间的失神中清醒过来,侧过头看向了马蹄声的来处。 来人勒马停在谢凌风面前几丈处,然后迅速翻身下马,快步走到了谢凌风身边,小声禀报道:“谷中都搜过了,没有找到我们要的东西。而且,桑白及并不在谷中,十多日以前就已经离开了长桑谷,想必东西是被他带走了。今日或许……只是一出空城计。” 谢凌风听罢,神色骤然一凛,此处是空城计,只怕平仲山那边就是趁虚而入了。虽然留下了九天剑阵,江湖中几乎没有人可以破阵,但谢凌风一想到林偃月一个人在平仲山,就觉得心中突然不安起来。 谢凌风知道有萧白雪在这里,自己根本不是对手,再打下去,吃亏的肯定是千音阁。如今从幽途泽进入长桑谷的路线已经完全被千音阁掌握,日后再进来就轻而易举了,不如暂时退出去,然后再作打算。 于是,谢凌风强压下方才心中的浪涛汹涌,然后对身后的阁中弟子道:“我们走。” 很快,谢凌风一行便消失在了山道的尽头。 就在千音阁的人消失的瞬间,萧白雪整个人突然向地上倒去,鲜血自口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像是破了的水袋一样根本不受控制。 萧白雪只觉得体内南柯的真气四处乱窜,起初十分强烈,片刻之后那感觉却突然一点点变得微弱,竟然像是所有的真气都在向体外流失一般。 随着鲜血和真气的流失,寒意渐渐侵袭而来,那种冰冷的感觉,像是死亡临近的脚步,一点点,一点点,慢慢靠近。 自逃出西域开始,每次使用南柯,都是在消耗仅剩的生命。今日,他终于将其消耗尽了。 萧白雪的目光带了些茫然,就那样看向了头顶高远辽阔的天幕,那里赤色的晚霞铺呈,像极了记忆里某些一闪而逝的片段,仿若鲜血,仿若火光,又似乎只是一抹真实的霞光…… 萧白雪的唇边露出一个笑,却只是浅浅的一缕,然后,像是终于疲惫至极,慢慢闭上了眼睛…… 正文_第一百九十八章 咫尺天涯(1) 平仲山。 听雨楼中,林偃月和桑白及正坐在窗下下棋。 桑白及占领了平仲山之后,便让林偃月重新搬进了听雨楼,这里独立于万叶台,只需在楼下让人守着,便可完全与世隔绝。 桑白及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对林偃月道:“承让了。” 林偃月的脸色有些苍白,显然已经十分疲惫,将右手指间捏着的一枚白子放进棋盒里,微笑着问:“还下吗?” 林偃月近来晚上愈加睡不着,唯有白天能勉强小睡片刻,但是桑白及白日里总是没事就会过来待着,根本就不让她休息。 桑白及看着林偃月,有些没好气地道:“每一次都故意输,这下棋还有什么意思?” 林偃月苦笑着道:“我是真的下不过你。” 桑白及不满地道:“白雪告诉过我,你的棋艺很好。你这分明是看不起人。” 林偃月的目光落在面前的棋盘上,一片模糊的黑影罩在棋子之上,要花费很久才能隐约分得清黑白。桑白及攻占平仲山的那日,她在台阶上晕倒,醒来之后,眼前的这块黑影就再也没有消失。 林偃月有些无奈地道:“你可以让双双陪你下。或者,让卫肃过来,他也下得不错。抱歉,我真的有点累了。” 林偃月只觉得有些头晕,耳边传来尖细的嗡鸣声,面前的桑白及似乎说了一句什么,林偃月却根本没有听清。 桑白及突然猛地一手掀翻了桌上的棋盘,室内立刻传来一阵棋子落地的叮当乱响,一旁的婢女吓得跪了下来,身体低伏在地上不住地颤抖。 林偃月左边手腕上的夹板还未取下,方才一直搭在棋桌沿上,棋桌被桑白及突然掀翻,手臂来不及收回,立刻被棋桌撞到,传来一阵钻心般的疼痛。 桑白及看着林偃月苍白的脸色,突然露出了一个微笑,吩咐婢女道:“将棋子捡起来。”然后看向林偃月,“我们继续下。”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柳双双从楼下走上来,脸上带着喜悦的笑,但那喜悦中又似乎带了一丝焦虑,快步走到了桑白及的身边,道:“他们来了。” 桑白及听罢,立刻展颜笑起来,露出几分欣喜若狂的神态,虽然依旧穿着那身张扬妖冶的暗红色衣衫,但神色却似乎在瞬间就恢复了从前的孩子气。 桑白及从榻上一站而起,几乎是小跑着向楼下走去。柳双双也不再停留,立刻跟在了桑白及的身后。 林偃月见状,心中猜到了几分,叫住柳双双道:“双双,谁来了?” 柳双双正要走出门去,听到林偃月的声音便停了下来,神色略微有些复杂,道:“谢凌风通过了长桑谷外的幽途泽,他和穆寒冰只能暂时撤退,来了平仲山。” 林偃月知道,柳双双口中的“他”说的是萧白雪。 林偃月走到柳双双面前,看着柳双双道:“你在撒谎。凌风已经在召集各个分舵的人马,立刻就要回攻平仲山。桑白及只带了这么少的人来平仲山,穆寒冰不去率领长桑谷的人对付千音阁,也躲到这平仲山来做什么?” 柳双双面带犹豫之色,含糊地道:“他……受了伤……” 林偃月心下一沉,道:“你还要瞒我?是不是凌风伤了他?” “是。”柳双双红了眼眶,低声道,“他一直在昏迷中。” 说罢,柳双双也不再看林偃月,而是转身快步向楼下走去。 “双双……”林偃月追着走到楼梯口,却因为身体过于虚弱,只觉得一阵晕眩,差点就要摔倒,忙用手撑住了楼梯的扶手。 柳双双停在楼梯间,见林偃月的样子,只得折转回去,走到了林偃月面前。 林偃月喘过一口气来,声音里已经带了恳求的意味,“能不能让我见他一面?不用让他知道,在他还没醒来之前,我悄悄看他一眼就行……” 柳双双道:“我做不了主。抱歉。” 林偃月看向柳双双:“双双,你其实也和桑白及一样恨着我,对不对?” 柳双双微微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林偃月的神色渐渐显出几分凄凉来:“我知道,是我太贪心,不应该靠近他,不应该再有奢望,不然也不会害他到这个地步。 “可是,我只是个普通人,做不到无欲无求。我后悔了十年,错过了十年。我已经快要死了,今晚睡下去,明天都不一定可以醒来。 “华山下发生的事情,我比你们任何人都要后悔。那之后,每天晚上,我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日的场景,就恨不得能让时间倒回到十多年前,将所有的事情从头来过。可是,一切都太晚了,事已至此,无法补救,无力回天。 “如今,离间凌风他们三人也好,帮助长桑谷占领平仲山也好,该做的我都做了。双双,你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呢?” 有泪自林偃月颊边滑落,她却只是微微仰着头,将目光落在楼外灰色的天幕上。 柳双双听罢林偃月的话,面露不忍之色,低声一叹,道:“你什么都不用再做了,已经够多了。” 林偃月却轻笑一声,转头看向柳双双,神色愈加哀凉:“因为,我已经什么都为他做不了了,对不对?” 柳双双也愈加难过起来。她知道,为了实现桑白及的计划,林偃月毁了自己的名誉、健康,不惜自绝生息,还差点将自己烧死在飞羽馆中。而林偃月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救萧白雪。柳双双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来安慰林偃月,只能再次叹了一口气。 林偃月见柳双双沉默,脸上顿时添了几分愤恨之色,一把抓住柳双双的肩膀,冷笑道:“因为我已经没有用了,所以你们连让我见他一面都不肯成全?连这么一点微末的恩惠都不愿施舍?” 柳双双心知自己也劝不了桑白及,只能别开眼去不看林偃月,然后挣脱林偃月的双手,想要扶林偃月回到房间里去。 林偃月却不理会柳双双,而是越过柳双双,径直向楼下走去了。 柳双双忙去拉林偃月。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很快走上来几个婢女,纷纷将林偃月拦住,不许她再往下走。 林偃月冷冷地看着那些婢女:“让开!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楼梯间再次传来动静,只见卫肃快步走上来,一把拉住林偃月的手腕,身体挡在林偃月面前,然后示意柳双双和那些婢女先离开。 待柳双双和婢女们的身影消失,卫肃才松开林偃月的手腕,轻声道:“夫人,上去吧。” 林偃月抬头看向卫肃,神色依旧冰冷。 卫肃轻叹一声,道:“若是夫人今日出了听雨楼,立刻就会有很多人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甚至是生命。夫人想好了吗?” 卫肃知道,若是触怒了桑白及,以桑白及的武功,足够在一夜之间杀光平仲山所有人。 前几日,有一些人相约着打算逃出平仲山,被长桑谷的人发现,桑白及轻轻松松就赦免了这些人,却杀了他们关押在牢中的两个队长。后来有个队长企图越狱,桑白及用的亦是同样的办法,杀了他曾经的属下们。 自此,再也没有人敢不听话了。江湖中人,最重道义,自己身死事小,连累他人事大。桑白及的这个手段,确实十分有效。 林偃月听着卫肃的话,终是长叹一声,然后转身向楼上走去。 可是,林偃月刚往前迈了一步,突然脚下一软,下一刻已经向地上倒去。 卫肃忙一把扶住林偃月,就见林偃月眉头紧蹙,微微喘息着,片刻之后突然低咳几声,然后吐出一口血来…… 正文_第一百九十九章 咫尺天涯(2) 万叶台,梨云轩。 萧白雪正躺在床上闭眼安睡着,眉头却微微蹙起,似乎正忍受着痛苦。 桑白及松开萧白雪的手腕,然后坐到了桌边。 坐在桑白及对面的穆寒冰问道:“如何?” 桑白及摇了摇头,神色黯然地道:“他的身体几乎被九天剑阵的剑气彻底摧毁,再加上那些箭伤……本来,若是能够在谷中安心静养几个月,也可以慢慢恢复一些,偏偏不得不和谢凌风动手,还逼得他又用了南柯……” 说罢,桑白及的脸上显现出懊悔和愤恨之色:“都是我不好,以为从来没人能进幽途泽,便能挡住谢凌风。是我太低估江湖第一门派的实力了。早知道,我就应该一开始就将白雪带出来。” 穆寒冰安慰道:“白及,你别自责,你走时白雪的身体还很虚弱,也经不起长途跋涉颠簸。况且,这次若不是白雪在,也没法护住谷中的弟子。” 桑白及道:“我们必须快点找到那颗红莲。再拖下去,我怕白雪的身体就要坚持不下去了。” 穆寒冰问道:“永生莲不在千音阁?” 桑白及摇头道:“万叶台里里外外我都找过了,哪里都没有。” 穆寒冰道:“会不会是谢凌风随身带走了?” 桑白及道:“我想应该不会。我将永生莲带在身上,是因为有万无一失的把握。但是,谢凌风此次攻打长桑谷,一开始就知道要经历困难重重的幽途泽。况且,谢凌风知道白雪武功在他之上,又不知道白雪此时身体虚弱,哪里能有十足的把握。谢凌风那么看重林偃月,怎么可能带着永生莲去冒险呢?” 穆寒冰点头:“想必是这样。” 桑白及皱着眉,在心里考虑是不是去找几个精通机关的人,将万叶台再重新搜索一遍。 穆寒冰担忧地看着桑白及,道:“你的身体,没事吧?晚上,很难受吗?” 桑白及抬头看着穆寒冰,知道她说的是南柯反噬,却满不在乎地笑着道:“啊,没事没事,好着呢。白雪当年不也挺过来了吗?你的表弟就这么弱不禁风?” 穆寒冰无奈地摇头道:“白雪他十八岁开始练南柯的时候,内力已经到了上层境界。你呢,就知道一门心思钻进医书里,有了白雪这个好老师,也没好好练武。我怕你内力不够,会伤及身体。” 桑白及故意露出一个生气的表情:“表姐,你还是不相信我。” 桑白及之前一直将吐血的事情瞒着穆寒冰,不过如今已经过去三个月了,身体渐渐适应了南柯的反噬,吐血之症反倒没有一开始那么严重了。 穆寒冰看着桑白及脸上孩子气的表情,然后又看了看躺在床上陷入昏迷中的萧白雪,不由得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穆寒冰道:“白及,你有没有想过,等治好了白雪的身体,你和白雪要如何?” 桑白及的眸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但又很快消失了,然后桑白及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略带疑惑的表情,对穆寒冰道:“不还和现在一样吗?” 穆寒冰道:“你总要长大、成家,白雪他……也要如此吧。到时候,你们总不能再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每天在同一个桌上吃饭,在同一盏灯下看书,你们总要有不同的生活。” 穆寒冰的话音刚落,桑白及已经接口道:“我才不要呢,我要白雪一直陪着我。” 穆寒冰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之色,似乎欲言又止,然后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年,你将白雪看做生命的全部。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们毕竟各有各的人生。” 桑白及的脸色慢慢沉寂下来,仰起脸看着穆寒冰:“表姐,那你呢?你也会离开我吗?” 穆寒冰轻轻摇头,露出一个十分温柔的笑容:“不会,表姐会永远陪着你。” 桑白及看着穆寒冰的神情,片刻之后,这才露出一个微笑,用撒娇的语气道:“表——姐——,还是你最好。” 然后,桑白及对穆寒冰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调皮的笑:“这些年,你就没遇到一个让你心仪的人?” 穆寒冰看着面前的桑白及,那样天真无邪的笑容,似乎永远都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顿时让她的心温暖起来。只是那温暖里,又夹杂了几分怅然。 穆寒冰微笑着道:“有啊,很早就遇到了。” 桑白及满脸吃惊,急急地追问道:“啊?我怎么不知道?谁?我认识?” 穆寒冰依旧微笑:“嗯,你认识。不过,我将来再告诉你。” 桑白及哪里肯依,软磨硬泡,可穆寒冰却怎么都不松口,最后桑白及只能故作生气地道:“哼。不说算了。刚才还说要陪着我呢,我看你日后跟不跟着人家跑掉。” 穆寒冰笑:“表姐说到做到,永远都不会骗你。” 桑白及却是一脸不肯相信:“是么?” 穆寒冰垂着脸没看桑白及,似乎是在犹豫如何措辞,半晌后低声道:“所以,等治好白雪以后,考虑一下你自己的人生,好不好?” 桑白及却像是没有听清穆寒冰的话一样,仰起脸看着穆寒冰,问道:“表姐,你说什么?” 穆寒冰立刻笑起来,换了长辈的语重心长:“我说啊,我们家白及终于长大了,以后就可以少操心了。” 穆寒冰离开后,桑白及依旧坐在桌前,却收了方才孩子气的表情,神色渐渐沉寂起来。 桑白及从腰间取下一个长形的锦囊,然后拿起来放在了手中,过了片刻,才从里面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三寸来长的圆筒形青铜盒子,墨色中透出幽绿的色泽,上面雕刻着精巧入微的图画。 第一幅画面,一个院子,院中一棵遮天蔽日的古树,一个人在廊檐下睡觉,旁边还有两人,一人喂马,一人在洗脚。 第二幅画面,一个穿着官服的人,趾高气扬,身边有个满头钗饰的女子,面前还有好几个小孩子。 最后一幅画面,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辆破旧的马车里,被两个随从护送着往前走着,那人身后的背景是一个躺满尸体的战场,一座孤零零的坟茔,和一座高大的城池,城门上书“大槐安国”四个金色的篆体字。 桑白及将盒子转了一圈,看着那三幅画面,不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南柯一梦……” 早在林偃月和谢凌风成婚那晚,桑白及在平仲山的松风崖拿到这个盒子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南柯”。因为,这匣子上雕刻的,分明就是“南柯一梦”的故事。 所以,桑白及偷偷藏起了这个匣子,一直都没有告诉萧白雪和穆寒冰。 方才最后穆寒冰说的话,桑白及其实全都听见了。只是,他如今已经不可能再去考虑将来。他要他们永远陪着自己,但其实这永远,已经并不遥远。 朔望十二转,南柯梦断时。挂星绕四海,周天返冥司。 桑白及明白,南柯二十字的批语,对他来说,或许只有前面的十个字。即使他可以早做准备,但是以他的身体状态,能不能成功度过最开始的一年之期,还是只能看命运的安排。 穆寒冰总是将事情想得很乐观,说只要拿到了两颗永生莲,然后研究出永生莲的配方,就可以再做出来几颗,到时候大家都会没事的。 每次穆寒冰这么说的时候脸上都是安心的笑,桑白及不知道穆寒冰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只是不愿意将心里的难过让他知道,于是也就没有多言。 百年前的药丸,被封进完全密封的琉璃珠,才能得以保存,若是取出来,只怕不出三日就会完全腐坏。况且,几十上百种的药材,浓缩到只剩下那么两颗药丸,要在三日内完全破解,就是神医长桑君在世,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桑白及思及此处,站起身来坐在了萧白雪的床边,然后静静地看着正处于昏睡中的萧白雪。 十年前救下萧白雪时,是他生命最黑暗的日子,他失去了所有的亲人,父亲,母亲,三个兄长,还有其他亲族,全都死去了,连栖身之地也没有,只能仓惶逃窜。 那时,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可怜,天底下再没有比自己更加凄惨的人了。可是,被他救了的萧白雪,胸前被剑穿了个透,脸上的烧伤溃烂化脓,每天子夜被奇怪的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比他要凄惨可怜多了。 他本来以为萧白雪是救不活了的,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但是,萧白雪却没有死,吊着一口虚弱的气,在鬼门关前转了一个月,硬是从老天那里抢回了一条命。 看着萧白雪活下来,他竟然觉得比自己逃过追杀的时候还要开心。 那样顽强的生命,像是照进他心中的一束光明,让他对这个绝望的世界留存了最后一丝希望。 如今,他也要留住这份希望。 无论命运有多么残酷,总要留一些奇迹,才能证明很多事情都是存在意义的。 比如,顾檐梅的倾身付出。 比如,萧白雪的十年缄默。 正文_第二百章 咫尺天涯(3) 桑白及从梨云轩离开,再次去了听雨楼。 林偃月正躺在窗下的榻上,双眼茫然地睁着,似乎是在发怔。听见桑白及进来的声音,林偃月只是微微动了动眼皮,依旧那般躺着。 桑白及见状,立刻冷哼一声,生出满腔火气,脑中想起萧白雪昏迷不醒的样子,不禁让他对林偃月的恨意又多了几分。 桑白及在林偃月身边坐下,恶声恶气地道:“装什么死?” 林偃月只得扶着额角,慢慢坐起身来。方才在楼梯间又吐了血,此刻只觉得头晕眼花。这一动,脸色便愈加苍白起来。 桑白及的语气里满是嘲讽:“你可是这儿的女主人,真的不知道永生莲被谢凌风藏在哪里?” “女主人?”林偃月的唇边露出一个无奈的笑,“你见过哪家的女主人,是被人像犯人一样看管着的。如今你让卫肃守在楼下,难道不知道从前也是一样的?” 然后,林偃月抬起头来看向桑白及:“你连另一卷南柯都可以找到,难道还找不到这颗刚被藏起来的永生莲?” 桑白及面色一沉,道:“你怎么知道有另一卷南柯?” 林偃月道:“朔望十二转,南柯梦断时。挂星绕四海,周天返冥司——南柯这二十字的批语,檐梅他若是知道有后半句,肯定会为了让我安心而告诉我的。” 桑白及冷哼一声,故意露出一个嘲讽的笑,道:“你就没有想过,或许他只是想作为顾檐梅死去,然后和你们再无瓜葛,好好为自己活十一年。” 林偃月的神色顿时便黯了下来。 桑白及见状,心情立刻好了几分。 去年春天,桑白及让萧白雪带他来松风崖的密室,本也没有抱太多的希望。 当时,萧白雪听到密室外的动静而独自出去查看,桑白及因为寻找无果而心中愤恨,一怒之下想要毁去挂着历代阁主画像的神龛,却恰好触发了机关,神龛瞬间倒塌,背后露出的墙洞里便放着那个青铜盒子。 那神龛萧白雪也找过很多遍,只是机关需要直接毁坏神龛才能触发,而萧白雪身为千音阁的人,怎么可能想到用这样的办法呢? 桑白及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次为了寻找那颗红莲,将千音阁能毁的东西都毁了,却依旧找不到一丝线索。 桑白及看向对面的林偃月,不耐烦地道:“反正我是找不到那颗红莲了。那个红玉莞不是一直为你看病吗,难道谢凌风就没有和她说过?此人嘴硬得很,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真是让人头疼。” 林偃月听桑白及提到红玉莞,立刻变了脸色:“你不是说不伤害红姨和其他千音阁的人吗?你怎么可以出尔反尔?” 桑白及冷笑道:“我是说过不会对他们用刑,但我可没说不去问他们。而且,你记住了,我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是看在白雪的面子上。但是,如果白雪有个闪失,我不介意让整个千音阁为他陪葬。人的耐心是有限的,哪天我的耐心用光了,我会从牢里的那些人一个个开始杀,直到找到那颗红莲为止。” 林偃月怒道:“你——你这么做,就不怕他将来恨你吗?” 桑白及却只是冷冷地看着林偃月,用极慢的语调道:“他需要先醒过来,然后活到将来,才谈得上恨不恨我。” 林偃月听到这句话,顿时心中一滞,侧过脸去不再看桑白及。 桑白及道:“我打算想个办法,让谢凌风亲口说出来。” “亲口?”林偃月有些疑惑。 桑白及道:“我要是走得开,立刻就去将刀架在谢凌风的脖子上,逼他说出来了,还用得着来和你说说。谢凌风在长桑谷逼得白雪与之动手,还不得不用了南柯,于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如今,白雪的身体已经药石无灵,我必须每日用内力为他疗伤。但是,谢凌风盘踞在白蕖城,从平仲山到白蕖城足有四五日的路程。” 林偃月听到“药石无灵”四个字,只觉得心中骤然绞痛,脸色立刻苍白起来,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桑白及道:“拿你威胁一下谢凌风。就是不知道还管不管用,估计谢凌风不会信了吧。” 林偃月只是苦笑。谢凌风认定了她和萧白雪的事情,肯定会觉得长桑谷不会伤害她。 桑白及道:“不过也可以一试,只要谢凌风心存怀疑,肯定会回来暗中看你,到时候,你问出来那颗红莲放的地方就好了。” 林偃月道:“你要怎么做,我配合你。” 桑白及看着林偃月,微笑着道:“找你要几块从前谢凌风见过的旧帕子,刚吐了血的那种。另外,你明日就搬到松风崖去吧,那里偏僻得很,也方便谢凌风去看望你。” “好。”林偃月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松风崖年久失修,破败不堪,白天暑热难当,夜里冷风阵阵,哪里是住人的地方。 桑白及又道:“对了,十年前,谢凌风刺了白雪一剑,对吧?这次,我就不插手了,你亲手把这一剑还给谢凌风吧。记得下手准一点,别让他死了。剩下的,我日后再替白雪向他讨还。” 林偃月突然笑了,竟然带了些凄厉的味道:“好。” 当年,她没能阻止那一剑,也没能挡住那一剑。如今,确实应该她去做个了断。 林偃月低声道:“我能不能去看看檐梅?”她知道桑白及不会答应,可还是抱了一丝希望。 桑白及的唇边露出一个冷笑,从前他看着林偃月时,还能生出一些同情来,可是如今却只剩了厌恶和愤恨。 桑白及道:“好啊。你办成了这件事,我就让你去见他一面。不过,麻烦你以后别做出这副可怜的样子,给谁看呢?” 说罢,桑白及已经站起身,向楼下走去了。 林偃月依旧只是那般靠着窗子,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眼眶终于湿润,却强忍着那滴泪。 如今她和萧白雪同在这万叶台上,却近在咫尺,远如天涯。 华山下的那一晚之后,林偃月其实已经知道自己无颜再去见萧白雪。 林偃月那天晚上虽然醉了,却还残留了模糊的意识。她记得,是自己勾引了萧白雪。她记得,萧白雪其实推开了她。可是,她不甘心,太贪心,是她主动拥住了他,吻了他,解开了他的衣衫。 十年前的前车之鉴,她还是不能引以为戒。 九天剑阵里,他遍体鳞伤,她却只能在一旁看着。甚至,她只能对谢凌风说,萧白雪只是替身。 她假托顾檐梅去肯求谢凌风,却将萧白雪的尊严踩进尘埃里。如今,她要用什么面目去见萧白雪? 可饶是如此,她还是想去见见他,想和他说几句话,哪怕只是简单的寒暄也好。 不说过去,也不说将来,就说说窗外的天气,说今天的风很大,天很蓝,说廊下的花开得很好。 她会问他,你还好吗。然后听他答,我很好。 如此,就已经足矣。 正文_第二百零一章 空恨十年(1) 松风崖。 崖边的阁楼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二楼的房间内空荡荡的,中间放了张摇摇欲坠的桌子,一侧靠窗处放了张矮沿的宽榻,榻前一张小凳,便是屋中全部的陈设。 林偃月躺在榻上,睁着眼看向窗外。一排长窗,只剩下最边上一个还剩下窗扇,其他的全都洞开着,正好可以看到外面漆黑的天幕,以及一弯下弦月,孤零零地挂在东边的天空。 自从搬到松风崖,这样的月光,她每夜都会看着,从只有一线的新月,看到了如今的下弦月。当然,多数时候,她其实已经不太看得清月亮的形状,眼前的那片黑影已经越来越大,越来越浓了。 此时已经是下半夜,林偃月依旧睡不着,双腿的疼痛让她几乎就要呻吟出声,却还是用手指紧紧扣住床沿,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林偃月怔怔地看着窗外,过了一会,突然低低地咳嗽起来,半侧过身子拿过放在凳子上的手帕掩住口,果不其然咳出一口血来。 这样染血的帕子,桑白及一开始就已经挑了三块,陆续送给谢凌风了。昨日桑白及让过来送饭的婢女给她传话,说谢凌风若是要来,也就这两三日了,让她再撑一撑,别死在这里。 林偃月有时候会想,或许桑白及只是在报复她,等了二十日,谢凌风也没有来,或许事情早已起了其他的变化,只是桑白及没告诉她罢了。 林偃月将帕子放下,侧着身依旧看着窗外。躺了一会,林偃月觉得嗓子有些发痒,桌上放着水壶,里面应该还有些水,于是便挣扎着起身。 林偃月刚走下床,身体就已经跪跌到了地上。林偃月将右手撑在榻上,慢慢重新站起身,但是刚迈了一步,突然一阵发晕,整个人又跌了下去。 林偃月发出一声吃痛的吸气声,用右手握住左手的手腕,很快额角已经是一层冷汗。她左手上的夹板虽然已经拆了,但是受过伤的手腕依旧脆弱,方才摔下去的时候下意识用手撑住了地面,立刻牵动了旧伤。 林偃月挣扎着坐起上半身,却怎么都站不起来了,于是只能放弃,索性就那样背靠着身后的榻坐在地上。 林偃月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黑色的影子盘亘在那里,像是一片涌动的黑色云朵,已经几乎将她的手指全都遮了起来。耳边的嗡鸣声也同时响起,持续而绵长。 林偃月突然有些难过,即使桑白及能够发善心让她去见见萧白雪,她只怕也已经看不清他的样子了。如此一来,华山下的那一夜,竟然成了永别。 她已经再也看不见他了——这个念头一起,立刻摧枯拉朽一般在心底里疯长,瞬间便再也抑制不住,却不能让自己哭出来,只是咬牙忍着,忍得整个胸腔都疼起来。 林偃月又坐了一会儿,眼前的黑影才略微消散一些,能够隐约看到手指。于是,她终于尝试着重新站起身,看看能不能回到榻上。若是这样在地上坐一夜,只怕这双腿就要废了。 但是,林偃月又试了一次,还是重新跌坐到了地上。 就在林偃月做第二次尝试的时候,突然看到一只手搅动眼前那片涌动的黑云,然后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想,这人可能是想要拉她起身吧。 林偃月抬起脸,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却因为那团黑影,又因为隔了一段距离,有些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隐约看到那人似乎穿了一身黑衣。 那人见她不动,便蹲下身来,直接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然后放到了榻上。因为隔得近了,林偃月这才看清,那人正是她在这里等了二十日的谢凌风。 谢凌风在榻边坐下,然后将手放在林偃月的膝盖上,为其用内力驱除双腿的寒气。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谢凌风这才松开林偃月的膝盖,却只是那样坐在榻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谢凌风见林偃月方才的样子,似乎是下床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于是问道:“是要喝水吗?我帮你拿。” “好。”林偃月简单应了一声,声音倒也不似从前那般漠然了。 谢凌风走到桌前,用火折子将油灯点上,见桌上放着茶壶茶杯,于是先用壶中的水将杯子涮了一下,这才重新倒了一杯。 谢凌风端着水杯正要转身,却瞥见桌上还放着一个白瓷碗,碗中放着一碗薄粥,稀得能照见人影,上面飘着一只飞虫,中间冒着几个泡,似乎已经馊了。如今虽然已是夏末,白日里天气还是有些暑热,东西容易坏,这粥想必放了一整天了。 谢凌风只觉得鼻尖一酸,端着水杯转身走到榻边,然后在林偃月身旁坐下。 林偃月见谢凌风方才倒好了水,却一直站在桌边没动,想是看到了那碗粥,于是道:“有些吃不下,就放下了。” 林偃月接过谢凌风递过来的水,浅浅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却不敢多喝,如今连喝水都会觉得有些恶心反胃。 林偃月想将杯子放下,榻前的凳子在左手边,于是便将杯子从右手转到了左手,但是她左手手腕上的伤刚好,手指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手刚伸到凳子旁边,杯子便脱了手。 谢凌风一把接住那即将掉到地上的杯子,帮林偃月放到了凳子上。然后,谢凌风看到凳子上放着一块帕子,透过素色的棉纱,隐隐可以看到血迹。 谢凌风在白蕖城的时候,桑白及让人送过来了三块帕子,也是这种素色棉纱做的,帕角的绣花小而简单,都是他从前在林偃月那里见过的样子。 但是,起初谢凌风是不信的。因为,长桑谷已经人去楼空,萧白雪必定是去了平仲山和桑白及会合。既然萧白雪在,林偃月肯定是安全的。 只是,等收到第三块帕子的时候,谢凌风终究还是不安起来,因为心里悬了两个字——万一。 万一,他猜错了。 万一,林偃月正等着他去救她。 如此一想,谢凌风便寝食难安,连午间小憩,都会梦到林偃月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等着他去救她。于是,如此过了两天,谢凌风终于扔下白蕖城的事情,快马加鞭回了平仲山,又在山下悄悄打探,知道林偃月被囚禁在松风崖,这才急匆匆地赶过来。 正文_第二百零二章 空恨十年(2) 谢凌风看着面前垂眸不语的林偃月,昏暗的一盏油灯,照不亮夜的浓黑,林偃月的脸在那朦胧的光线下,显得愈加苍白灰败。 谢凌风声音嘶哑,低声道:“你当日不顾性命,也要护着萧白雪。如今,他却这样折磨你,不过是为了逼我将永生莲给他。你就没想过,或许从头到尾,他接近你都只是为了利用你?” 林偃月听罢,突然明白为什么桑白及那么笃定谢凌风一定会回来了。原来,所有的事情,还可以有这样的解释方式。 谢凌风见林偃月面露痛苦之色,也不忍起来,伸手轻轻握住了林偃月的指尖,柔声道:“偃月,和我走吧。” 林偃月抬起头来,目光平静地看向了谢凌风,然后慢慢摇了摇头:“凌风,我们分开吧。” 谢凌风心中突然一慌,几乎有点不敢去看林偃月的眼睛。 林偃月侧过身,从枕下拿出了一样东西。然后,林偃月双手拿着那样东西,郑重地递到了谢凌风的面前。 林偃月道:“这是当日我们成婚时的婚书。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你的妻子,你也不再是我的夫君。” 谢凌风将那艳红的婚书拿在手里,泛着柔光的锦缎,绣了精致又吉祥的纹样——凤凰、鸾鸟、鸳鸯、比翼、燕子……牡丹、莲花、百合、石榴、合欢…… 谢凌风没有打开,那里面的句子,此时打开来看,会觉得更加刺心。 谢凌风突然想起婚礼那日,他执着她的手,本想当着所有人的面,对她许一句偕老的誓言,却被桑白及和萧白雪的出现打断,终是没有说完。 良久,谢凌风终于说出了一个字:“好。” 就在那个字脱口的瞬间,谢凌风掌心的婚书在内力的催动下,已经化作了一片艳红的碎屑,然后慢慢飘落到地上,恍惚是那日他与她道别时,漫天飘飞的凤凰花。 林偃月看着那婚书的碎屑,突然觉得心中有那么一丝空落,但是转瞬之后,又感到无比轻松。 从此以后,她只是她。 她想起在西域的草原上,她曾说过,她生来便是孑然一身,纵使无亲无故,也自可一人死、一人生。 如今,她真的已经孑然一身。 自此,也只能一人生,然后一人死。 谢凌风抬起头来看向林偃月,唇边是一个温柔的笑意,只是其间浸透了凄凉:“你不是我的妻子,也没有关系,我还是会救你的。如今时间还充足,我们一起将永生莲抢回来。” 林偃月依旧只是摇头,缓缓的,却无比坚定。 谢凌风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顾檐梅已经死了,为了一个死人,为了萧白雪这个替身,你还要固执地牺牲你自己吗?” “檐梅他没有死。”林偃月看着谢凌风,一字一顿,像是某种强调。 谢凌风看着林偃月的样子,愈加心痛起来:“我知道,他活在你的心里。你刚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和我说过了。” 林偃月再次摇了摇头,却也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而是慢慢从榻上下来,然后走到了窗边。 方才谢凌风为林偃月驱除了双腿的寒气,此时林偃月腿上的疼痛已经稍微好了一些,至少这样站着的时候,感受到的疼痛已经让她能够忍受了。只是,眼前的黑影依旧还在,耳边的嗡鸣声也没有停止。 林偃月将身体靠着窗框,然后斜着透过窗子,看向了阁楼右侧山崖上的那棵横着长的老松树。 林偃月的唇边是一个很温暖的笑容:“凌风,你还记得那一年吗?檐梅比我们大几岁,已经学会了轻功。那天我们三个都在这山崖上,你便央求檐梅用轻功带我们到那棵老松树上去,说要一起坐在松树上看夕阳。” 说罢,林偃月回过头来,微笑着看向谢凌风:“后来呀,檐梅就真的带着你坐上去了。檐梅说那棵松树承受不了我们三个人的重量,于是我和他说我就不上去了,他便只让你一个人坐在上面,他自己则站在屋檐上,就那样在身后护着你。那天我坐在花架下,远远地看着你们两个人,一个坐在松树枝上,一个站在屋檐上,风将你们的衣摆吹得飘起来,别提心里有多羡慕了。” 谢凌风听着林偃月的描述,也站起身,走到林偃月的身边,目光透过窗子看向了那棵老松树。 谢凌风记忆里那些早已被遗忘的画面,那些温暖而简单的回忆,他们一起在这万叶台度过的长长久久的十年,终于在这一刻一点点复苏。 等谢凌风回过神来时,便感觉有一样东西抵住了自己的右肩。那是一柄剑,削薄狭窄的剑身,却绷直不带一丝弧度,看起来应该是一柄极好的软剑。 谢凌风想,方才这柄剑必定一直藏在林偃月的腰带中,此时她说这样一个温暖的故事,故意引得他恍神,这才终于将剑拿了出来。 谢凌风看向面前的林偃月,她脸上的那个甜美而温暖的微笑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毫无表情的冰寒,冰寒的冷漠,冰寒的恨意。 谢凌风突然有点为自己觉得悲哀,他明知道这是长桑谷的陷阱,还是忍不住过来救她,她却这般步步为营,然后将剑抵上了他的肩头。 林偃月却没有看谢凌风,目光落在抵住谢凌风右肩的剑上,然后将剑猛地向前一送。 谢凌风没有躲,但林偃月身体虚弱,这一下也不过插进去一寸来深。谢凌风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却只是面不改色地看着林偃月。 林偃月终于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地看向谢凌风,手上继续用力,将那柄剑一点一点推进谢凌风的肩窝,很快剑尖便扎透了后背。 谢凌风几乎听见了剑锋磨过骨头的声音,剧痛终于让他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林偃月却不让他逃,手上猛地发力将剑向前一推,终于直没剑柄。 鲜血漫过林偃月的手指,传来温热湿黏的触感,林偃月却恍然未觉,身体已经向前走了一步,紧紧贴近了谢凌风的胸膛。 正文_第二百零三章 空恨十年(3) 林偃月仰起头,将脸颊贴近谢凌风的脖颈,轻声问道:“疼吗?” 谢凌风将脊背抵上身后的窗棂,只觉得林偃月吐出的温暖气息打在自己的脖颈上,微微的酥麻感,似乎连肩头的伤都没有那么疼了。 谢凌风开口,每个字都仿佛带着血沫:“偃月,你就这么恨我?恨不得杀了我?” 林偃月依旧维持着那个贴在谢凌风怀里的亲密姿势,语气却愈加冰凉起来:“还记得吗?那天你的剑也就是这样,一点点穿透我的肩胛骨,然后刺进了檐梅的胸膛。” 说罢,林偃月兀自笑了笑,看着自己握着剑柄的手,鲜红的血从指缝间渗出来,沿着她苍白的手臂往下,像是密密麻麻的鲜红色藤蔓,慢慢缠绕上了她的手臂,显得狰狞可怖。 那些过往,便是绑住他们的藤蔓,他们谁都逃脱不了,唯有甘心就缚。 林偃月握着剑柄的手突然重新用力,却不是向前,而是向后,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将剑从谢凌风的身体里往外拔。 谢凌风终于疼得忍不住发出一声吸气声,伸出右手猛地握住了林偃月的手臂,五指因为疼痛而握紧,几乎掐进林偃月的皮肉中。然后,谢凌风将林偃月的身体拉近,将下巴靠在她的肩膀上,目光茫然地看着前方。 林偃月觉得手臂几乎要被谢凌风捏断,但是她没有动,也没有停下右手拔剑的动作。 林偃月将身体贴近谢凌风,整个人都陷进了他的怀中,如此缠绵的姿势,林偃月说出来的话却没有半分缠绵的味道:“那一天,檐梅他也是这样伸过手来,握住了我肩头的剑柄,然后将剑一点点从我和他的身体里拔了出来。你知道吗,那种剑锋割过血肉和骨头的声音,就像是被刻在心里一样,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每每在梦里听到,还是会觉得毛骨悚然,不由得骤然惊醒。” 至始至终,林偃月的脸上都没有丝毫表情,可是说到这里,终究还是红了眼眶,却只是那样仰着头,维持着那个倔强的角度。 十年前的那一夜,林偃月听到的不仅仅有剑锋划过自己肩胛骨的声音,还有剑锋从顾檐梅身体里一点点拔出来的声音。这么多年了,只要想起那个夜晚,那些声音就会在她的耳边回响,让她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 直到林偃月将那柄剑完全从谢凌风的身体中拔出来,谢凌风都没有再发出一点声音。那种利剑摩擦血肉和骨头的声音有多可怕,谢凌风怎么会不知道?况且那柄剑还是插进了林偃月的身体里,那之后的很多年,谢凌风也会重复那些翻来覆去的梦境,在梦里一次次听到那样的声音。 剑从林偃月的手中掉落,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林偃月踉跄着后退一步,却被谢凌风牢牢地握住了手臂。 谢凌风的声音和室内的空气一般平静:“偃月,你就是杀了我,他也回不来了。他已经死了,死在我的手里。” 林偃月抬起眼,灰败的神色中终于有了些许鲜活的气息,眸光渐渐冰冷,满是刻骨的怨毒和憎恨。 林偃月奋力挣脱了谢凌风的钳制:“你凭什么恨他?谢凌风,你凭什么?” “你不是都知道吗?”谢凌风依旧平静地看着林偃月。 林偃月冷笑一声:“是,我知道。为了南柯!为了阁主之位!为了我!可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资格恨檐梅的人,就是你!” 谢凌风的唇边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武功不如他,自然没资格做阁主。你爱的人也是他,不过是我自欺欺人。可是,唯有南柯,他没有资格夺走,那是我们谢家的东西,那是偷,是盗,是最无耻的行为。” 林偃月突然笑起来,笑得整个肩膀都随之颤动,半晌才停下来,看向谢凌风道:“偷?盗?那卷南柯,是你的父亲亲手交给檐梅的。” 谢凌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惊愕怀疑的神情,随后又转为坚定:“这不可能!父亲怎么会给他而不给我呢?” 林偃月的笑意渐渐有了几分凄然:“你知道什么是南柯吗?朔望十二转,南柯梦断时——这才是南柯。” 林偃月的眼眶慢慢湿润,有一滴泪自眼角滑落:“夜夜反噬、炼狱折磨,换十二个月的独步天下——这才是南柯。余生性命、永世骂名,换我们的一生喜乐,千音阁的安稳太平——这才是南柯。” 谢凌风睁大眼睛,就那样看着林偃月,只觉得林偃月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重重地砸在他的心口,心里涌上来源源不断的恐惧,让他想要用手捂住耳朵,阻止那些声音进入耳中,却像是有什么东西牢牢将他按住,根本动弹不得。 林偃月声音凄怆,字字泣血,已经接着说了下去:“你的父亲,他舍不得将南柯给你,是因为他舍不得他的宝贝儿子,也舍不得千音阁的百年声名。所以,你的父亲将南柯给了檐梅,不仅要檐梅牺牲一切,还要檐梅至死保守秘密。 “檐梅他不姓谢,所以无论做了什么,落得什么下场,都和你们谢家无关,和千音阁无关。而你的手上,至始至终都是干净的。甚至,在所有人的眼中,你才是那个最无辜的受害者,是檐梅抢走了你的一切。 “罗浮城你也去了,顾家祖宅被焚烧殆尽,顾家先祖被挫骨扬灰,顾家旁支为避仇家全都远走天涯。檐梅他不过承了你们顾家十年照拂之恩,赔上他自己的性命还不够吗?还要赔上整个顾家的凋零散尽?你的父亲将南柯交给檐梅的时候,不可能没有想过这些吧? “就算是养一条狗,养久了也是有感情的。檐梅他叫了你父亲十年的姨父,他将你父亲当做自己的生父一般侍奉,他放弃了顾家的剑法,从不在人前施展浮舟,都是为了表示对你父亲的尊敬。可是,你的父亲却将南柯给了檐梅。 “你也可以说,你的父亲没有错,不过是人之常情,谁不想保护自己的儿子呢。况且,你父亲也没有逼迫檐梅,都是檐梅自己选的,是他自愿的。因为,檐梅他重恩、重情,因为他将千音阁和我们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 “所以,你的父亲笃定了檐梅他会选择牺牲,就那样将南柯给了檐梅,一句解释和嘱托也没有,一句道歉和感谢也没有,不过是要檐梅他自己打开那卷南柯,要他自己选择,要他至死都保守秘密,不能有半句怨言。 “你有没想过,檐梅打开南柯的那一瞬间,究竟是什么心情?哪怕养一条狗,你要它去死,也会轻叹一声吧,可檐梅他是个人,活生生的人,不是你们谢家养的阿猫阿狗!你父亲将南柯给檐梅的时候,檐梅他还不满十八岁,还只是个少年,他的人生才刚刚开了个头,你的父亲就要他选择去死,为了你,为了谢家,为了千音阁! “可是,檐梅他又欠了你们谢家什么呢?他们母子俩虽然住在千音阁,不过住你们一个空院子,用的是他父亲留下的积蓄,使唤的是顾家从前的下人。你的父亲确实教了檐梅武功,可是檐梅为此连顾家家传的武功都放弃了,就连浮舟也从不在外人面前使用。这么一点恩情,就值得檐梅放弃生命,放弃声名,连累整个顾氏家族,还要受十多年南柯折磨?” 林偃月终于将南柯的秘密对谢凌风和盘托出,说到最后几句话时,已经哽咽着几乎发不出声音。 正文_第二百零四章 空恨十年(4) 林偃月的声音停下来后,空荡荡的房间里,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片刻之后,风从窗外猛地吹进来,摇晃着残破不堪的窗扇,发出一阵突兀的吱嘎声。 直到窗扇的声音响起,谢凌风这才像是突然惊醒一般,突然发出几声痛苦的嘶吼:“不……不……” 然后,谢凌风整个人猛地向一侧退去,直到脊背贴上身后的桌子,这才面带惊恐地看向林偃月,语无伦次地一边摇头一边道:“我不信……不信……我不信……” 林偃月只是冷冷地看着谢凌风,哭得哽咽失声。 谢凌风不住地摇头,却又突然重新向前迈步,冲到林偃月的面前,然后卡住林偃月的脖子将她抵在窗框上,咬牙切齿,恶狠狠地道:“你骗我?你是在骗我对不对?你恨我杀了他,所以故意编出这些话来骗我。我知道的,这一次,你休想再骗我!” 林偃月觉得喉咙间传来剧痛,却只是笑着看着谢凌风,笑得眼泪都落了下来,嘶哑着从嗓子缝里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往外挤:“杀了他?你以为……你杀得了他?那天他根本……就没有中醉红妆的毒,也不是没有防备,他只是不想躲,想让你……亲手杀了他而已……” 谢凌风握住林偃月的手慢慢松了开去,身体摇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 林偃月的身体滑到地上,将头抵着背后的墙壁,却依旧笑着,笑得几乎都喘不过气来了:“这些年,你是不是自以为为南疆除了一大祸害,所以自豪得意得很?檐梅他罪大恶极、罪该万死,是你大义灭亲、拯救苍生,至此万人称颂、一呼百应,又是千音阁一统南疆、百年盛世太平。哈哈哈……” 谢凌风听着林偃月的话,只觉得那像是某种典礼仪式上,赞者吟咏的华丽的赞颂之辞。这岂非也是林偃月精心策划的一场仪式,用以摧毁他的信仰、他的世界、他的一切。 谢凌风的身体终于跪倒在地,然后用手抱住头,整个人都蜷缩到了地上,发出近乎呜咽一般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哭声,又像是幼兽濒死的哀嚎。 林偃月也不再像刚才那般激动,眼泪无声坠落,声音里满是疲惫:“凌风,你总是说,檐梅他抢走了我,是我背叛了你。你总觉得,我和檐梅住在听雨楼的九个月,是弹琴奏乐,夜夜欢好。你知不知道,那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每夜子时,我就坐在廊外那两盏灯笼下面,听着檐梅在门内痛苦地挣扎,可我除了给他弹琴,什么都做不了。 “檐梅要我答应他,绝对不能将这件事情告诉你们。因为,檐梅他不希望你们觉得愧疚,希望等他死后,你们可以很快忘记这一切,然后轻松地活下去。 “可我想着,那夜我既然上了听雨楼,发现了南柯的秘密,我就必须替我们大家为他做点什么。于是,我打算等到檐梅去了,再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们。因为我觉得,虽然这件事不能公之于众,但至少我们几个人明白檐梅的心意,能够一起怀念他,也是好的。 “可是,我哪里知道,你居然那么急着想要杀了他,不仅找来了中原的杀手,特意研制的毒药,还让贯华和云舒也都参与了你的计划。 “我们五个人在一起那么多年,虽然看起来五个人的关系都很好,其实各自心里都有一杆秤,将谁排在前面一些,将谁排在后面一些。但是,无论怎么排,大家都把你排在了前头,而除了我,你们都把檐梅排在了后头。所以,最后你们一起合谋要杀了他。檐梅他知道之后,怎么会不觉得灰心呢? “檐梅他也是血肉之躯,哪里经得起那般夜夜反噬折磨?攻下三丘坛以后,檐梅的身体其实已经快到极限了,即使顺利活到南柯一年之期的尽头,也不过能到二月末。所以,檐梅故意将攻打碧霄宫的计划提前到了二月下旬,决定到时候和碧霄宫同归于尽,也算拼着最后一口气为我们做完了所有的打算。可是,你就那样来不及,非得赶在那之前杀了他,还挑了他生日当天。 “檐梅受你一剑,那样字字凄厉地与我诀别。我本来以为,他是恨我们的。后来才懂,檐梅他那个人啊,哪里会恨呢。他顶多就是寒了心,却连指责我们都不会,还在想着为我们打算。他狠下心那样和我诀别,不过是为了让我好好活下去。 “就在你‘杀死’他的前一天,我和他并肩站在听雨楼上。山下的集镇里袅袅炊烟,那样温暖平和。他对我说,偃月,等我走了以后,你和凌风要好好的。那一刻我还答应了他,我说,我们会的。 “凌风,你和檐梅一起朝夕相处了十年啊!为何你从未信过他?从未想过他或许有苦衷? “若你可以多信他一分,再多等二十日,所有的事情,就不会到今日的地步。 “可你偏偏——从未信过他!” 林偃月的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流着。自顾自说了这么久,她终于觉得有些累了,于是转过头看向了跪在屋子中间的谢凌风。 谢凌风松开抱住头的手,然后慢慢直起了身体,那张素来坚毅冷峻的脸,早已被泪水湿透,眼中的神采全部消失,没有了一开始的震惊,也没有了后来的痛苦,似乎连生机都消失了,只剩下了荒芜。 半晌,谢凌风的唇边突然露出了一个笑,似是嘲讽,却又透着死灰一般的绝望。 谢凌风看向林偃月,声音早已支离破碎,响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愈加虚弱无力:“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瞒着我,你也瞒着我,让我将这十年都活成了一个笑话…… “你们都是对的,都是善的,唯有我,像个跳梁小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恨也空恨,爱也空爱,什么都是错的,什么都是可笑的…… “难怪啊,难怪你从前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嘲讽。也合该被嘲讽,不过是个可笑的跳梁小丑…… “成婚那日,你说你是回来报复我的,我只当你是恨我,所以说了那些气话。如今才明白,你的这场报复实在是……实在是…… “方才那封婚书毁去,我们之间也就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吧。贯华和云舒他们,也离开了我。 “天地之大,恍惚之间,一转眼,竟然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说到这里,谢凌风终于说不下去了,两行泪自颊边无声而落。 正文_第二百零五章 空恨十年(5) 谢凌风的声音停下,房间内便立刻被死一般的寂静填满。 林偃月此刻也不哭了,似乎是眼泪都已经流干了,只将头歪着靠在墙上,目光落进油灯照不见的黑暗角落里,这样眼前的黑影就可以融在那片黑暗中,让她觉得不那么恐惧,但耳边的嗡鸣声却一直持续着,怎么都赶不走。 林偃月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这本是我们欠檐梅的,自然该还给他。可至少,檐梅他会好好活下去,会有人比我们对他好,陪着他,爱着他,他会余生喜乐,再无烦忧。他会摆脱‘顾檐梅’这三个字的枷锁,活成最美好的样子,活成信仰,活成梦想……” 谢凌风听着林偃月的话,起初有那么一丝疑惑,听到最后,终于轻声问道:“是……萧白雪?” 林偃月没太听清谢凌风的话,只听到了最后的一个‘雪’字,但也知道谢凌风说的是谁了,于是唇边露出了一个笑,格外温柔地道:“是。” 谢凌风听着林偃月肯定的回答,那本是个在他们的世界里算得上惊天动地的消息,谢凌风却只是微微动了一下眼皮,似乎整个世界的地覆天翻都已经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了。 谢凌风想起来,在西域的时候,林偃月曾说过,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会比生命更加重要。原来,她将永生莲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想过用永生莲救自己,而是想要用永生莲去救顾檐梅。 谢凌风听卫肃汇报说,在玉门关内,萧白雪一招就破了七星剑阵。那时他就该想到,这个世界上除了顾檐梅,不会有人能有那样惊世骇俗的武功了。 那之后在华山下,林偃月跪在地上对他哀求,说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檐梅都是为了他们,让他放过顾檐梅。当时他以为,林偃月是陷入了过往的幻觉。此时才明白,原来林偃月说的是萧白雪。所以后来,桑白及出现的时候,才会问萧白雪为什么要对他们心软。 最后一次在长桑谷,他和萧白雪交手时,已经察觉了萧白雪的剑招有些熟悉,尤其是萧白雪在千钧一发时突然使出的那一招,仅仅一招就将他逼退两丈之外,生生跪倒在地吐出一口血来。那时他本已经快要猜出答案,却像是在害怕什么一样,一直不敢让自己多想。 林偃月在谢凌风沉默的时候,脸上温柔的笑意渐渐转为凄凉,重新开口道:“十年前,是桑白及救了檐梅,可是,这一次檐梅他是真的离死亡不远了。 “十多年来,每个子夜,南柯都会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一点一点,慢慢消耗着他的健康,他的生命。 “他本就没多少日子好活了,你呢,却对他用什么九天剑阵,还逼得他在长桑谷和你动手。从那以后,他就陷入了昏迷,再也没有醒来,也不知道能不能再醒来。” 谢凌风想起来,那日在长桑谷,最后萧白雪远远站在前方,凝视他的那个眼神,那般悲悯而哀伤,毫无怨恨和责怪,仿佛临世的神明,看着他这个执迷不悟的凡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亲手杀了他。他恨了他十年。 到头来,他却怜悯他,宽恕他。 可是,他不要怜悯,也不要宽恕。他错了,偿还便是。 这条命,是他顾檐梅恩赐的,那他还给他便是。 这千音阁,是他顾檐梅恩赐的,那他也一样还给他便是。 谢凌风的脸上已经毫无生气,然后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向着敞开的门外走去。 谢凌风的目光紧紧盯着门外,盯着那片月光照亮的夜,身体微微摇晃着,走得极慢,似乎每一步都在耗尽他的气力。 林偃月注意到谢凌风的动作,也跟着站了起来,然后一边向谢凌风走去,一边轻声道:“凌风,将那颗永生莲给我吧。我们欠了檐梅的,总要还给他的。” 这一夜所有的铺垫,都只是为了这最后的一句话。林偃月知道,不揭开南柯的秘密,谢凌风绝对不可能放弃永生莲。而此时,谢凌风已经再也不会拒绝了。 谢凌风听到林偃月的话,果然顿住了,侧过身看向林偃月,唇边慢慢露出一个笑意,很浅很浅,像是一滴雨落进了湖面,荡起了一丝丝涟漪,几乎让人难以察觉。 林偃月见谢凌风慢慢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拥抱她,于是再往前走了一步。 谢凌风却没有抱她,他的手放在她的头顶,轻轻揉了揉她散落的长发,就像是小时候他经常做的那般。 林偃月的眼眶中突然重新溢满了泪水,却只是那样仰着头,怔怔地看着谢凌风,唤了一声:“哥哥。”一如十年前,她也是这般仰望着他,然后轻声唤他。 谢凌风听到那声“哥哥”,死灰一般的眼瞳中,有微弱的光芒轻轻闪动了一下,很快又重新熄灭下去。 谢凌风看着林偃月,柔声道:“那颗永生莲……就放在……” 谢凌风的声音微弱得只剩下细细的一缕,像是风里飘荡的烟尘,林偃月仔细辨别,却完全没听清谢凌风在说什么。林偃月耳边的嗡鸣声一直持续着,尤其是左耳受了谢凌风的那个耳光之后,不知道是不是伤了经脉,听力较从前弱了许多,而此时谢凌风正好站在她的左前方。况且,她此时眼前一片黑影,连谢凌风的口型也看不清。 林偃月有些疑惑地问道:“凌风,你说什么?” 但是,谢凌风却已经转过身去,朝通往廊外的门口疾步走去了。 那门外,是早已腐朽损毁过半的走廊。走廊之下,就是万丈深渊。 林偃月骤然一慌,猛地往前一步想要拉住谢凌风,手却扑了个空,慌乱中只抓到一样柔软的东西,下一刻,眼前那个墨色的身影,已经直直地向着崖下跌去了。 林偃月的身体猛地跪倒在走廊的边缘,然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凌风……” 然而,她呼唤的那个人,已经消失在万丈深渊里,再也听不见了。 林偃月怔怔地盯着那漆黑一片的深渊,片刻后这才看向自己的手中。方才她慌乱之间抓到的,是谢凌风腰间的一个荷包,荷包中放着一个微微发硬的东西。 林偃月颤抖着手打开那个荷包,这才发现里面是一个香囊——玉色的锦缎,上面绣了一枝桃花,层层叠叠的花瓣,深深浅浅的娇羞。 刹那之间,回忆呼啸而来,蜂拥上心头。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她将这个香囊递给他,眼里眉间都是甜甜的笑意:“哥哥,送给你。” 正文_第二百零六章 空恨十年(6) 就在林偃月神思崩溃,跪在走廊上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香囊时,突然有一个人飞身落在了林偃月的身边,正是方才匆匆从万叶台赶过来的桑白及。 桑白及刚从南柯的反噬中醒过来,就听人禀报说谢凌风出现了,只是怕谢凌风察觉,不敢接近松风崖。桑白及仗着自己的轻功,知道谢凌风根本就发现不了,于是毫无顾忌地飞身过来,却终是慢了片刻,远在悬崖的另一端时,就已经看到谢凌风从阁楼上跳入了深渊之中。 桑白及看着跪在地上的林偃月,冷声道:“就这么死了,也太便宜他了。我不是让你别杀谢凌风吗?这么不听话,莫非你是不想见白雪了?” 林偃月却依旧只是愣愣的跪在地上,仿佛根本就听不见桑白及的声音。 桑白及在林偃月的面前蹲下身,看着林偃月手里拿着的东西,却突然笑了起来,像是个想玩游戏的孩子:“啧啧,这不会是定情信物吧?还留着呢?人都死了,看着有什么用,来来来,我帮你收着。”说罢,一把将荷包和香囊抢过来,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林偃月的眼睛动了动,手伸过去抓住桑白及的衣袖,却被桑白及猛地甩开,立刻扑了个空,身体倒在地上。 桑白及看着林偃月,语气里又添了几分愉快:“好了好了,我们该说正事了。说吧,谢凌风将永生莲放在哪里?” 林偃月听到这句话,突然整个人都顿住了,仿佛如梦初醒一般,慢慢从地上坐起了身体。林偃月看着桑白及脸上的笑意,睁大眼睛,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桑白及见状,顿时蹙了眉:“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林偃月极其缓慢地摇头,大颗大颗的眼泪突然自眼中滚落,然后终于发出了声音:“我不知道……我没听见……我不知道……” 桑白及的神色凝固,瞬间怒意直冲脑门,下一刻已经抬起了右手,就要向林偃月挥过去,却还是在半空中停下,然后紧握成拳收了回来。 “你再说一遍!”桑白及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几个字。 林偃月却不再说话,身体似乎连跪坐在地上的力气都没有了,歪斜着靠着门框,神色一片木然。 桑白及带着林偃月施展浮舟自阁楼上飞身而出,落在一旁的山崖上,然后直接将林偃月放在了地上。 林偃月脑中一阵晕眩,身体刚触到地面,下一刻已经开始咳起来,咳得蜷缩起身体,鲜血从口中溢出,被她用手掩住,鲜血便源源不断地从指缝间往外涌。 在松风崖熬了二十日,她的身体已经虚弱得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了,又经历了方才的剧烈情绪波动,此刻只觉得最后一丝气息也要散了。 林偃月看着桑白及走到自己身边,就像是溺水的人突然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眸中突然有了光彩,伸出那满是鲜血的手,颤抖着抓住了桑白及的衣摆,语无伦次地道:“对不起,对不起……你要救他,你想想办法,一定还有办法的……” 桑白及退后一步,扯出被林偃月拉住的衣摆,然后慢慢抬起了右手。 林偃月无力地将头搁在地面上,抬眼看着桑白及,他大概已经对她忍无可忍,想要杀了她吧。 林偃月吐出一口血来,微微喘息着道:“都是我的错,你杀了我吧……” 桑白及已经抬到空中的手猛地紧握成拳,停顿刹那之后,突然对着身侧的松风阁直直挥出一掌。只听一声巨响,那座两层高的阁楼,竟然在桑白及一掌之下轰然碎裂,木屑瓦砾四散飞溅,最后纷纷向着山崖下落去。 那一瞬间,桑白及双目血红,长眉邪飞,身上戾气陡现,有风自山崖外吹过来,将那身暗红色的衣衫鼓起,肆意飞扬,妖冶诡异,仿佛地底修罗血色的翅膀。 此时有一队人正从山崖的另一端走过来,见此情景,惊骇得立刻双腿发软跪在了地上,低伏着身体不敢向这边看,身体不住地颤抖。 桑白及对着那些人命令道:“过来!” 于是那一队人立刻小跑着到了山崖上,然后跪在了桑白及的身前。 桑白及道:“立刻带人到深渊下去搜,将尸体捞上来,我必要将谢凌风碎尸万段。” 桑白及也不再理会躺在地上的林偃月,径直走到花架下坐了下来,然后看着悬崖外的夜色出神。 林偃月此刻已经停下了咳嗽,似乎疲累到了极点,就那样躺在地上,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下颚、手上、衣袖上、胸前的衣襟上全都是血迹,衬着那身白衣和本就苍白的面容,一片触目惊心的艳红。 松风崖上,无数人来来回回地忙碌着,却不敢发出嘈杂之声,一直到天空泛白的时候。 有人过来在桑白及身侧跪下,禀报道:“没……没发现尸体……” 桑白及原本漠然的神色瞬间冰冷。 那人立刻低伏在地上,道:“不过……不过属下们在山崖下几丈处发现了一个隐蔽的山洞,里面似乎有一座坟墓。” “坟墓?” “是。棺木应该放进去有些年头了,只不过,似乎最近有人动过棺木,不见了里面的尸身,棺木中只放了一把剑。然后,我们在山崖下的一棵树上发现了一具白骨,看那白骨的样子,想必是不久前才被人从棺木中取出来扔下去的。” 林偃月此时已经睁开了眼,正神色木然地躺在地上,怔怔地盯着泛白的天空。听到这一番对话,林偃月的身体突然动了动,然后竟然用手撑着地面,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将身体靠在花架的柱子上。但这一动,林偃月的脸色便愈加苍白起来。 林偃月看向跪在桑白及身侧的人,气若游丝地道:“那把剑呢?” 那人听罢,看向桑白及。桑白及瞟了林偃月一眼,点了一下头。那人这才走到一旁,将一柄剑捧到了林偃月面前。 林偃月只看了一眼,就已经缓缓伸出了手,想将那柄剑拿过来。但林偃月的手臂哪里还有一丝力气,刚握住剑身,手便无力地一垂,下一刻那柄剑便掉到了面前的地上。 林偃月慌忙伸手握住剑柄将剑拖到了身上,用衣袖仔仔细细地去擦拭上面沾上的尘土。待到擦完了,林偃月这才小心翼翼将剑抱在了怀中。 桑白及看着林偃月的神色,已经猜到了几分,问道:“这就是含光?” “是。檐梅的含光。”林偃月将脸颊贴近剑锋,像是少女贴近爱人的胸膛,那样甜蜜而温柔,可是眼泪却愈加汹涌,一滴滴落在剑身上。 婚礼那日,谢凌风说他将顾檐梅葬在了松风崖下的万丈深渊之中,原来是这个意思。那具被扔出去的尸骨,想必是谢凌风在罗浮城知道火场之中的尸骨并不是顾檐梅的,所以回到平仲山之后,这才将尸骨取出棺木扔到了山崖下。 顾檐梅不能有坟墓,不能有墓碑。因为,仇家会蜂拥而至,挖坟掘墓,永无安宁。因为,顾檐梅是千音阁的污点,是钉在耻辱柱上的千古罪人,千音阁的历史上不能留这个人,千音阁的土地上也不能葬这个人。 桑白及笑着道:“含光——敛尽光华,内含至德。可是,那又怎样?” 桑白及站起身来,目光落在悬崖外的天幕上,脸上没有了昨晚的戾气,神色格外舒缓平静。 然后,桑白及就那样微笑着道:“从此以后,白雪他再也不需要‘含光’了。他有‘北辰’——‘百川赴巨海,众星环北辰’,那将是这个浑浊天幕上,众星拱卫的,永不坠落的北极星。” . . 正文_第二百零七章 倾身以赴(1) . . 听雨楼。 柳双双走上楼去,就见林偃月靠着窗坐在榻上,身上搭着一条薄毯,似乎是在出神。地上好多碎瓷片,却没有婢女过来收拾。 这些日子,桑白及不准任何人来看林偃月,柳双双今日借过来找卫肃的机会,才让卫肃悄悄放她上来。 柳双双避开那些瓷片走到榻边坐下,低声问道:“桑白及又来发脾气了?” 林偃月唇边露出一个苦笑,没说话。自从半个月前,谢凌风坠崖身亡,她却没能问出永生莲的所在,桑白及就对她生了恨,只要有时间,必然要来寻她的晦气,像这般摔东西还是轻的,前两日将一杯滚茶都泼到了她的腿上,就差直接动手掐死她了。 柳双双叹气,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南柯的原因,桑白及近来脾气越来越不好了,昨日因为送到梨云轩那边的药略微凉了几分,就杖责了两个婢女,几乎将人打死。” 林偃月垂眸道:“影响或许也是有的……” 林偃月停了话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当日顾檐梅也练了南柯,可是除了夜里反噬的时候,顾檐梅对人都是一样的温柔。 柳双双长长地叹一口气:“如今没人劝得了桑白及,你也别惹怒他,我怕他真的……” 林偃月神色依旧平静:“原也是我做的不好。” 柳双双见状,知道再说下去,林偃月必然要愈加自责,于是换了话题,道:“我来,其实是想和你说一件事……” 林偃月抬头,见柳双双神色凝重,忙问道:“怎么了?” 柳双双道:“松风崖下虽然没有找到谢凌风的尸身,但是白蕖城那边已经宣布了谢凌风的死讯。” 有一滴泪在林偃月的眼眶中凝结,然后落在手背上:“是么……” 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众叛亲离、万念俱灰。 她恨了谢凌风十年,恨不得杀了他,如今他真的死了,可是她却只觉得哀凉。 柳双双又道:“听说,乔贯华和夏云舒都去了白蕖城,正在重新集结人马,准备攻回平仲山。” 林偃月的眼泪再次滴落下来。若谢凌风泉下有知,也不会觉得那般难过了吧。他并不是孤身一人,乔贯华和夏云舒永远都站在他的那一边。十年前是这样,如今亦是这样。 林偃月轻声一叹,道:“如今,只怕马上就要天下大乱,贯华和云舒他们肯定已经自顾不暇,暂时是不能攻打平仲山了。” 当初,谢凌风虽然打败了碧霄宫,却忙着寻找永生莲,仅仅只是表面控制了南方地区,碧霄宫的余党,以及当年归顺碧霄宫的门派,却未必真心臣服。 如今,千音阁总舵被长桑谷攻占,阁主谢凌风身死,只剩下乔贯华和夏云舒两个人主持残局。如此难得的良机,那些人怎么可能会放过?不仅仅是南方,其他地方也一样,大的门派会忙着蚕食千音阁的地盘,小门派会忙着彼此吞并,不断扩大势力。 从十一年前千音阁被灭门的那一刻开始,这个江湖就不复曾经的安定。千音阁的重新一统江湖,本来已经带来了新的希望,却在转瞬之间,又将再次变成一盘散沙,自此流血千里、四方离乱。 在西域的时候,萧白雪曾经叹息,他再怎么率领长桑谷治病救人、平复纷争,也终究力量有限。那时,林偃月还笑着对萧白雪说,她相信总有一天南疆的江湖会变成从前的样子。 如今,他们为了救萧白雪,亲手毁了这一切,等到萧白雪醒过来,会不会怪他们呢? 林偃月轻轻舒出一口气,似乎是要舒出堵在心里的那些情绪,然后对柳双双道:“他的身体好些了吗?” 柳双双点头,道:“嗯。一开始是因为找不到永生莲,只能用南柯之力先为他疗伤,但是近来发现效果还不错,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体本就是被南柯所伤,只是一开始见效慢,我们才没有发现。这么下去,说不定再过两三个月,他就可以醒过来了。” 林偃月终于露出了一个微笑。虽然她知道,“两三个月”只是一个估计。虽然她知道,即使他醒过来,如果没有永生莲,也无法从本质上解决问题。 柳双双又陪林偃月说了一会儿话,因为不能多做逗留,便只能离开了。 … 转眼已经到了八月下旬,一个午后,突然有人到听雨楼传话,说是桑白及找林偃月,让她去万叶台。 林偃月有些疑惑,最近一段时间,桑白及已经不再过来找她麻烦了,却不知道今日为何会要她过去,但还是跟着来人下了楼。 林偃月走到一楼的时候,就见卫肃站在那里,神色中带着悲伤,蹙眉看着她,轻声道:“夫人……”只这一声,后面却又没有说下去了。 林偃月微笑着看向卫肃:“我已经不是阁主夫人了。” 卫肃沉默了片刻,道:“我送你过去吧。” 桑白及派来接林偃月的人想要拦住卫肃,卫肃道:“楼中已经无人,我守在这里做什么?”那人犹豫了一下,没有再阻拦。 卫肃陪着林偃月一直往万叶台走,其间两个人都很沉默,快走到的时候,林偃月才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递给卫肃,道:“你的匕首,抱歉,留了这么久,都没能还给你。” 之前林偃月留着这支匕首,只是想用来威胁卫肃,但如今已经用不着了。 林偃月对卫肃露出一个微笑,然后转过身,看向了面前的万叶台。 从前她住的飞羽馆,虽然隐没在重重建筑的后面看不见,但是那两棵凤凰木十分高大,还是能够看到一截树梢——不见了从前艳丽妩媚的红色,只剩下被大火烧得焦黑的枝杈,突兀地伸向天空。 林偃月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向着里面走去了。 卫肃将林偃月递过来的匕首握在手心里,停在原地,就那样看着林偃月离开的背影,那样瘦弱单薄,像一道虚幻的影子,任何一阵风吹过,都仿佛可以随风散去。方才林偃月虽然笑着,可眼底已经看不到任何光彩,仿佛整个人都已经空了,灵魂枯死,只剩下残喘的躯壳。 刚才,桑白及已经让人告诉卫肃,明日之后,他就不用再保护林偃月了。当初谢凌风命令他保护林偃月,这一保护便是整整八年,八年后谢凌风都已经死去,他的任务也算是到了尽头。 可是,等他离开,从此以后,又有谁可以保护她呢? 正文_第二百零八章 倾身以赴(2) 林偃月走进剑鸣堂,就见桑白及正独自一人高高坐在大殿之上。 剑鸣堂是万叶台最尊贵的殿堂,太大、太深,所以显得有些昏暗,连午后那样明亮的阳光都似乎照不进来。 大殿尽头的宝座上,桑白及安静地坐在那里,一手支在扶手上撑着额角,然后高高在上地看着林偃月,那身暗红色的衣衫,仿佛是燃烧着的火焰,肆意又张狂。 林偃月想,十年前,就是在这剑鸣堂中,所有的事情就已经再无归途。 桑白及见林偃月进来,唇边露出一个笑,却是冰冷冷的,又带了些妖冶的味道:“林偃月,告诉你一个很好的消息——谢凌风,或许没死。” 林偃月的眸光微微动了一下,却只是那样看着桑白及。 “你不信?”桑白及今日心情不错,故而见林偃月的样子,也不觉得生气,反而笑起来,“其实,大约一个月前,我们就从白蕖城那边探查到了消息,是乔贯华将谢凌风救了回去。想必,那日乔贯华一早就悄悄跟着谢凌风来了平仲山,是我们太大意了。我就说怎么可能一直找不到尸体呢,就是被野狗啃了,也能找到骨头渣子啊。” 林偃月听到桑白及的声音十分愉快,连话都多了起来,但林偃月只是微微垂了眸,唇边有一个笑,凄凉而惨淡。 谢凌风没死,所以桑白及必定是要她再去找谢凌风,去问出永生莲的下落。可是,她揭开南柯秘密的那夜之后,人间也好,黄泉也罢,她和谢凌风都不应该再见面了,他们应该给彼此再留一点点的尊严和体面。 桑白及发出一声叹息:“唉,可惜,谢凌风虽然没死,却消失了,想必是心如死灰,已经不想再管任何事情了吧。你那天,应该是把所有关于南柯的秘密都告诉了谢凌风吧,难怪他会跳崖自杀。” 然后,桑白及又重新笑着道:“这次呢,还要你帮个小忙。南疆太大了,一个人藏匿于江湖,就像一滴雨落进水中,根本无迹可寻。前不久长桑谷的多处势力又被谢凌风毁去,导致消息网不通。我们找了整整一个月,查过了所有的蛛丝马迹,就是没有找到谢凌风的踪迹,这个人就像是凭空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林偃月只是微笑,笑意有些恍惚:“所以,你想让我帮你找到他?你们那么多人都没有找到,我怎么可能找到?千音阁在各处的分舵情况我一概不知,更加不知道凌风会有什么想要去的地方。” 桑白及摇头,道:“也不需要你主动去找。我会让你离开平仲山,然后把你离开的消息散布出去,你到时候就在南疆慢慢转悠,说不定谢凌风就会主动来找你呢。” 林偃月都要笑出声来了:“主动来找我?如果你是他,你还会来找我吗?” 桑白及突然从宝座上站起身来,向着林偃月走去,巨大的红色衣摆散开来拖曳在地上。 桑白及停在林偃月面前,微笑着道:“你看,你也活不久了,又没有其他可以去的地方。你若是死在外面,说不定要曝尸荒野,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谢凌风呢,他那么爱你,说不定就会心软,想着找到你,然后让你在死之前能安稳一点,至少最后为你收个尸,也不枉你们曾经兄妹一场,夫妻一场。” 林偃月终于笑不下去了。她若是死在外面,说不定真的要曝尸荒野。天下之大,她已经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家。江湖茫茫,她连可以容身的方寸之地都没有。 桑白及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林偃月。半只手掌大小的盒子,盖子上嵌了一只贝壳,几颗珍珠,看起来奢华而美丽。 桑白及大方地道:“送你一盒胭脂。” 林偃月拿着盒子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只觉得那个匣子瞬间重了起来,几乎都要托不住了。 桑白及道:“我呢,也找不到什么醉红妆的奇毒,就只好用其他东西凑合了。不过,效果肯定是不错的。白雪那个放着发带的匣子,你不是说本来镶嵌的应该是两朵梅花,不应该多出来一个花苞吗?” 桑白及用手指一指那个胭脂盒,脸上露出了一个十分得意的笑:“我就把那个花苞上的相思子抠下来,制成毒药兑进去了。” 林偃月的身体忍不住虚晃了一下。 桑白及扶住林偃月的手臂:“拿好了,可别撒了。” 桑白及露出一个十分认真的表情,道:“我想过了,谢凌风既然知道了白雪就是顾檐梅的事实,就绝对不能让他活着。万一哪一天,谢凌风突然觉得自己委屈,想要公开这个秘密呢。” 林偃月慢慢摇了两下头,声音有些哽咽:“他不会的。”那个“不”字咬得很重,是加重了力度的强调。 桑白及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继续道:“谢凌风欠顾檐梅的已经数都数不清了,我也就不计较了。但是他欠白雪七支箭七个窟窿,我本来是一定要让他偿还的。不过,算了,我放过他。因为,这两日我突然觉得,没有什么能比你亲手杀了谢凌风,更让他的死显得唯美了。你看,死在和你缠绵的吻里,死在这相思红豆里,多么美丽的死亡。” 桑白及看向林偃月:“哦,对了,胭脂盒的夹层里,我给你放了一颗解药,你到时候别忘了吃。你还要给谢凌风收尸呢。” 林偃月听着桑白及的语气,那样轻松,轻松到就像是在讨论今天晚上吃什么,却每个字都像是利刃一般扎进了她的心口。 林偃月道:“桑白及,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我把永生莲的下落告诉你,对你来说不就够了。为什么非要将所有的事情做得这么绝?” “我残忍?呵,我残忍?”桑白及本来看着殿门的方向,听到这一句,突然转过身来,猛地用双手扶住林偃月的肩膀,低下头来看着她。 桑白及脸上的愉快表情在一瞬间完全消失,满眼赤红,里面的愤恨像两柄利锥,恨不得在林偃月的身上戳上几个窟窿。 林偃月看着桑白及的样子,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却被桑白及牢牢按住,再也动弹不得。 正文_第二百零九章 倾身以赴(3) 桑白及猛地摇晃林偃月的身体,声音已经有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整整十一年零六个月,四千一百多个夜晚,白雪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你知道吗? “对,不就是十一年吗?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一瞬间就从口中过去了,一晃神也就这么过来了,你们谁还不是就这么把十一年过完了呢。 “他谢凌风高高坐在千音阁阁主的宝座上,多么潇洒惬意。你呢,躲在烟花巷也好,后来被接回来也好,不也是过得舒舒服服的?可你们真的设身处地为白雪想过吗?” 林偃月低下头去不敢看桑白及,眼泪簌簌而落,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桑白及看着,反而觉得愈加愤恨起来。 桑白及松开林偃月的肩膀,然后握住了林偃月左手的手腕,将她的手腕抬了起来:“你知道南柯反噬的时候,那种撕心裂肺、彻心彻骨的疼痛,究竟是什么滋味吗?你不知道!谢凌风也不知道!因为,你们从来都没有亲身体会过。” 桑白及握住林偃月手腕的手加重力道,林偃月的脸上顿时露出痛苦的表情,被牙齿咬住的下唇慢慢渗出血来。 桑白及这才满意地看着林偃月,道:“谢凌风捏碎你手腕的时候,你觉得疼吗?谢凌风的剑刺进你肩膀的时候,你觉得疼吗?可我告诉你,南柯反噬的疼痛,比这还要痛苦百倍千倍。你感受到的疼痛,不过是一瞬间的,可是南柯的痛,却要持续整整一个时辰。” 林偃月的身体终于站立不住,向着地上跌去。桑白及也就顺势松开了林偃月的手腕,任林偃月跌到地上。 桑白及蹲下身,在林偃月身边的地上坐下,看向低伏在地上的林偃月,道:“怎么,这就害怕了?听不下去了?我偏要都说给你听。如今,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说这些。 “从前我也和你们一样,虽然知道南柯反噬的时候很痛苦,却很天真地觉得又能有多痛苦呢,咬牙熬着,总是能够熬过去的。 “如今,我练南柯已经快六个月了,每天最怕的就是天黑。只要看到天色暗下来,我就觉得心被一根弦吊着,一刻都定不下来。有很多次,我就这样坐在地面上,双手发麻,心慌意乱,恨不得一刀结果了自己。 “从前,白雪在反噬还很强烈的时候,也只是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就行了。可我不行,一到亥时,就必须让人将我绑在柱子上,手腕粗细的铁链,牢牢捆上很多圈。而且,脑后的柱子上必须裹上软垫,因为有一次我丑时醒来发现,自己整个后脑勺都是血,只差一点点,可能就死了。 “人都怕死,可我更怕自己死了,救不了白雪。这恐惧,比怕死多了千万倍。但是,只要陷入南柯的反噬中,就什么都忘记了,什么都不顾了,哪怕被铁链锁着,都恨不得自己扭断自己的脖子。” 桑白及说到这里,停下来看向了依旧低伏在地上的林偃月。 林偃月用手紧紧捂住嘴,发出低低的、极力克制的呜咽声。 哪怕十年前她在听雨楼陪着顾檐梅的时候,她也只是隔着门守在外面,她只能听见房间内的声音,只能猜测顾檐梅很痛苦,却从来没有亲身感受过。 那天她听柳双双说桑白及变得越来越残暴时,还在心里将桑白及和顾檐梅当年做了比较。可是,她有什么资格去做这个比较!如果换做是她,她可能连桑白及这样都做不到。 桑白及说得对,她其实根本就不了解南柯,所以也从未明白顾檐梅曾经的痛苦,所以也就从未明白,当顾檐梅经历那般的炼狱折磨之后,究竟要花多少的努力,才能在打开门面对她的时候,露出平静的表情。 她一直以为,自己坐在门口陪着顾檐梅,就可以让他觉得安心,让他觉得有一个人在陪着他。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她的坚持,反而是顾檐梅的负担,让他一刻都不能轻松,让他必须时刻隐藏自己的痛苦,还要努力对她微笑。 十年前,顾檐梅的每一个笑容背后,究竟掩藏了多少痛不欲生,多少挣扎煎熬,她竟然从未知道! 十年间,萧白雪是如何在那从未停歇的炼狱折磨之后,还能向世人露出和煦如春风一般的笑容,还能成为世人称颂的清圣的,她竟然从未想过! 桑白及看着林偃月痛苦的样子,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道:“如今你知道,白雪他这十一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了吧。” 过了片刻,桑白及的声音里突然带了一丝哽咽:“我有时候忍不住会想,这些年,究竟是什么支撑着白雪熬过来的呢。 “最初的一年,每个子夜支撑他的,应该是他对你们的感情,对千音阁的责任,对谢家的报答。 “可是,后来的这十年呢?是什么支撑着他,让他可以在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不会恐惧,可以平静地等待着子夜的来临,可以在那漫长到仿佛永远都不会有尽头的一个时辰里,让自己保持着求生的意识,不去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想,对他来说,后来的这十年,作为支撑的,肯定已经不再是具体的人和感情,而是身体里的那个灵魂,是生命的本身。顾檐梅想走却没能走的路,萧白雪能走却注定走不完的路,他要在熬过了那一个个子夜之后,将它走到最长,走到最远。” 有两行泪顺着桑白及的脸颊流下来,滴落在暗红色的衣衫上,很快消失不见。然后,桑白及仰头看向了那紧紧关闭的殿门,目光仿佛要穿透那扇门,一直看到天际。 片刻的停歇,桑白及这才继续说道:“所以,我要成全他,不仅仅只是走到十二年的尽头,我要他一直走下去,走到最长,走到最远,走到所能走到的最后。我要上苍的奇迹,一直延续下去。如果上苍不能给予奇迹,那么我便创造奇迹。” 林偃月的哭声终于慢慢停下来,身体依旧那样低伏着,像是一个虔诚的叩拜,如同从前在罗浮城的那夜一样。 桑白及要创造的那个奇迹,也是她余生的信仰。为了这个信仰,虽剑树刀山、阿鼻地狱,亦可朝闻夕死、倾身以赴。 然后,林偃月终于开口,声音也和那日一样哀痛而虔诚:“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你……” 正文_第二百一十章 倾身以赴(4) 桑白及轻轻叹一口气,对林偃月道:“你呢,杀了谢凌风之后,就不用再回来了。” 林偃月听罢,心中顿时涌起无限悲凉。那是她这一生,能够为顾檐梅做的最后一件事了。那之后,她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然后悄悄死去,将这最后一件事做到完美。 桑白及的语气终于恢复了和缓:“等白雪醒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和表姐一起回到长桑谷了。我将千音阁和整个南疆弄得一团乱,就当是不好意思再见他,躲回长桑谷了。我会留下书信告诉白雪,我在松风崖找到了另一卷南柯,于是我练了南柯,用南柯打败了谢凌风,然后抢了谢凌风的千音阁。” “你果然找到了另一卷南柯……”林偃月道,“可是,那样的话,他岂非会知道你也要受反噬的折磨,活不了多少年了?” 桑白及摇头,道:“我会告诉白雪,我拿到的那卷南柯上面,写了破解反噬的办法,于是我救了他。不过,南柯这种东西,还是不要留存于世的好,已经被我毁去了。所以,我会告诉他,我用那颗永生莲救了你,但是你和谢凌风都知道了所有的秘密,都不愿意再见他,远走他乡隐居去了。” 林偃月垂着眸,脸色愈加痛苦,唇角却挤出了一丝自嘲的笑来:“当日在华山之下,他就已经知道我从未忘记过对檐梅的感情,他怎么会相信,我在知道了他就是檐梅之后还会离开他呢?” 桑白及道:“你忘了,在天下人的眼中,他依旧是萧白雪,不是顾檐梅,你也依旧是林偃月,是谢凌风的妻子,你要怎么留在他的身边?” 林偃月听罢,脸上的表情有瞬间的凝固,片刻后突然轻笑出了声:“是,是我忘了,我忘了。” 桑白及看着林偃月脸上那个自嘲的笑,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万一白雪他不信呢。这样吧,我告诉白雪,你有了谢凌风的孩子,你希望你们彼此都能过上新的人生。如此,他也就不会再怀疑了吧。” 林偃月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连悲伤都看不见了,只剩下毫无血色的苍白。 她到死,都要以“和谢凌风隐居”这个虚假的结局活在萧白雪的想象里,且永远都没有了解释的机会。 左右都是谎言,左右都是永别,再添“一个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半晌之后,林偃月才道:“那贯华和云舒那边呢?若不是被碧霄宫余党和其他门派的人缠住手脚,他们只怕就要立刻回攻平仲山。届时你回了长桑谷,要将这烂摊子怎么办呢?” 桑白及道:“等我治好了白雪,能够离开平仲山的时候,我会去亲口将南柯的秘密告诉乔贯华和夏云舒,然后劝他们离开。” “如此,也好。”林偃月道。想来,乔贯华和夏云舒虽然不至于像谢凌风一般寻死,但也会因为愧疚而愿意听从桑白及的计划。 桑白及盘腿坐在地上,将双手搭在膝盖上,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目光看向紧闭的殿门,道:“如今,‘桑白及’在天下人眼里,大约也和‘顾檐梅’一般,是妖魔鬼怪,人人得而诛之吧。” 然后,桑白及的唇边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不过,我早有先见之明,不仅夺了白雪手中的权力,还故意软禁了他。所以呢,所有事情都是我一人的罪过,和白雪是不相干的,他只是无辜的受害者。哪怕长桑谷跌落神坛,‘萧白雪’这三个字也是干净的,永远都是干净的。” 桑白及想起当初在长桑谷时,和萧白雪最后一次相见,他故意对萧白雪那般冷漠,其实心里知道萧白雪是不信的,不然他让人带走茯苓和竹茹的时候,萧白雪也不会完全不加阻止。他希望萧白雪信,但也希望萧白雪不信。但终究,还是不信的好,那样萧白雪也就没有觉得难过,也算是唯一的安慰吧。 桑白及眸中的那一丝悲伤很快隐去,依旧像方才一般笑着道:“等我和表姐回长桑谷的时候,我会让人散布消息,告诉所有人,是白雪阻止了我,将我赶回了长桑谷,拯救了千音阁。所以,到了那个时候,谢凌风和你消失无踪,乔贯华和夏云舒也离开了千音阁,白雪就是千音阁的大恩人,又是人人敬仰的清圣,所有人必然愿意拥护白雪。 “其他门派趁着千音阁大乱,早已伺机而动,开始疯狂争夺地盘。南疆的江湖,早已是一盘散沙、血流成河。依着白雪的性格,肯定不会放任不管,必然会立刻重整千音阁,然后再凭借千音阁的力量,恢复江湖的秩序和安宁。到了那个时候,即使白雪他不想做千音阁的阁主,也会有人将他推向那个位置。 “千音阁位于南疆的北部,到时候白雪他站在平仲山的苍梧殿前,就可以俯视属于他的整个江湖,安稳、美好,正如他曾经希望的那样。” 林偃月听到这里,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桑白及描述的那个画面—— 萧白雪一人独立高处,俯视茫茫江湖。 那应该是很美好的场景,也是他们希望的场景,却让人觉得那样苍凉,那样孤寂。 林偃月轻叹一声,道:“等到他忙完了这些事,一定会去长桑谷见你的,那个时候,你……” “我大约已经死了。”桑白及立刻语气轻松地接了口,笑着道,“不过,我会提前留下书信,让人送到千音阁给他,说我不会再见他。长桑谷的谷主历来是不出长桑谷的,我这两年为了永生莲才出来东奔西走,今后我永远都不会再出来了,天下自然也不会知道我的死活。” 林偃月道:“可是,他若是硬闯呢?他本就知道去长桑谷的路,进去岂非轻而易举,无人可以拦住他。” 桑白及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垂了眼眸,将目光落在一侧,那里博山香炉上香烟袅袅,缠绕交错,盘旋曲折,仿若某些无以言说的心绪。 然后,桑白及的唇角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轻声道:“我会告诉他一个秘密,他就永远不会再见我了。” “秘密?”林偃月看着桑白及,只觉得此刻桑白及的神情似乎和从前完全不同,却又说不出来究竟哪里不同。 桑白及没有解释,只是道:“对,一个小秘密。” 林偃月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道:“可是,时间久了,长桑谷的消息也总是要传出来的。况且,长桑谷也不能后继无人,单靠穆寒冰一人,又能隐瞒多久呢?” 桑白及微笑着道:“表姐说,她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已经和表姐商量好了,到时候他们若是生了男孩,会过继到我的名下姓‘桑’,然后继承长桑谷。十年八年之后,再宣布我病逝的消息,想必白雪也就不会怀疑了吧。” 林偃月听桑白及语调平和地安排着身后之事,只觉得无尽的悲凉,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桑白及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扔到了林偃月面前的地板上,正是那晚在松风崖从林偃月手里抢去的那个,里面装着林偃月当初送给谢凌风的那个香囊。 桑白及站起身来,一边向门口走去,一边道:“你去见白雪一面吧,明日一早再出发。” 桑白及走出去几步,又重新停下,声音完全不似方才的平和,冰冷得毫无温度:“如果这一次再出什么岔子,我就用整个千音阁为白雪陪葬。不,不仅仅是千音阁,是整个南疆的江湖。我说到做到。” 桑白及的声音响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坚定而决绝。 正文_第二百一十一章 与君长别(1) 林偃月走进梨云轩,就看到柳双双和穆寒冰都站在院子里,似乎在等着她。 林偃月走过去,对她们微笑。 穆寒冰的脸上带着哀伤,却还是笑着轻声道:“进去吧。” 林偃月没有说话,径直走进了房间内。 此时已经是黄昏,夕阳淡金色的光芒从敞开的窗子外照进来,然后柔柔地铺呈在地面上。 林偃月在床边坐下,看向了床上的萧白雪。 修养了一个多月,林偃月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但是眼前依旧隔着一层灰蒙蒙的影子,只能看到萧白雪似乎正闭眼安睡着,却看不清他细微的表情。 许是长期昏迷的原因,萧白雪的脸色较从前还要苍白几分,仿佛凝脂的白玉,温润淡雅。这样好看的一个人,上苍怎么就那么忍心,要用南柯来折磨他呢? 林偃月本是坐在床沿上,但是坐了片刻,觉得有些头晕,于是站起身,直接坐到了床前的地上,将身体背靠在床沿上,好在梨云轩的地上也和听雨楼一般铺的是竹席,坐上去也不觉得凉。 萧白雪的身上只从腰下搭了一床薄被,手便放在身侧,于是林偃月伸过手,将萧白雪的手轻轻握在了手心里。那只手较从前还要瘦一些,骨节分明,修长干净。 林偃月的眼眶慢慢湿润,过了半晌,才低唤一声:“檐梅。”这两个字,她在心里不知道念了多少遍,如今才终于说出口。可是,他却无法听见,且再也没有机会让他听见了。 林偃月微笑着轻声道:“檐梅,我很想你。” 然后,眼泪终于顺着林偃月的脸颊流了下来。他们曾经一起在这万叶台上度过的十年,点点滴滴都在这一刻全部浮上心头。 林偃月将身体斜靠着床沿,目光朦胧恍惚,轻声道:“檐梅,你还记得我们初见的那一天吗?那天你站在屋子中间,一身月白色的衣衫,清秀干净,冰雪一般模样。我每每回想起那个瞬间,就会觉得站在屋子中间的你,仿佛和周遭的奢华热闹格格不入。” 说到这里,林偃月微微低了头,脸上露出了一丝羞涩的笑容,停了停才继续道:“我小时候也算是活泼开朗,胆子还很大,只是见生人的时候会略微收敛一点。所以,那天我刚见到你的时候,只是躲在凌风身旁,怯生生叫了一声檐梅哥哥。然后,你看向我,对我露出了一个微笑。大约是因为,我从没见过谁能笑得那般好看,一瞬间就什么都不怕了,跳着走上前几步站到了你的面前,笑嘻嘻地对你说,檐梅哥哥,你怎么这么漂亮?” 林偃月轻轻笑出了声,看着床上安睡的人:“我说完那句话,你的脸有些发红,然后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你的母亲将我拉到怀里,笑着打趣说,你就是偃月啊,檐梅哥哥这么漂亮,你长大了要不要给檐梅哥哥做媳妇?那个时候我才五岁,哪里知道是什么意思,立刻乐颠颠地点头说,好呀好呀。于是,一屋子的人重新笑了起来,只当是个玩笑,只当童言无忌。” 林偃月的眼中渐渐凝聚起雾气,眼泪止不住往下落,还是依旧笑着:“后来,我也渐渐忘记了那天发生的事情,直到最近,才突然想起来。原来,初见的那一天,我就想要嫁给你,初见的那一天,我就答应了要嫁给你。虽然,只是玩笑,只是童言无忌。” 林偃月将握住的那只手轻轻拉到床沿,将脸颊贴了上去,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任自己陷入那段一直可以追溯到生命最初的回忆,再让思绪顺着那些回忆一点点往后,梳理其脉络,将所有的故事重新整理,好好地收进心底里。因为,她要带着它们上路,然后在不久之后将它们带进墓穴。 如果初见的那一天,一切都只是玩笑,那么她开始察觉,顾檐梅对自己来说和其他哥哥都要不同,或许是在顾檐梅母亲去世的那一年。 顾檐梅的母亲病了很久,终于在那个冬天撒手人寰,留下了年仅十五岁的他。他在八岁那年冬天失去了父亲,隔了七年,又再次失去了母亲。 葬礼的时候,顾檐梅除了看起来十分憔悴以外,似乎都很平静,虽然眼眶发红,但始终没有大哭。十五岁的他,个子已经和谢伯父一般高,像一家之主那样,平静地张罗着母亲的法会,对每一位前来表示哀悼的亲戚和阁中同门表示谢意,在各种法会中承担属于孝子的那部分仪式。 所有人都在背地里感叹说,檐梅这孩子,真是懂事又坚强啊。她听着,只觉得分外刺耳,他们评价得轻巧,哪里想过此刻顾檐梅心中正经历着怎样的煎熬呢。 法会结束后,顾檐梅便要送母亲的棺椁回到罗浮城和父亲合葬。临走前一天的晚上,她悄悄去了松风崖,然后在那里见到了顾檐梅。 那些日子,她一直都暗中注意着顾檐梅的行动,所以知道每天上半夜,顾檐梅都会避开众人独自去松风崖待一会儿。虽然她很想去安慰顾檐梅,但她知道,此时顾檐梅最需要的其实是一个不被打扰的世界,唯有那样,他才可以不用再掩藏自己的悲伤。 那天上半夜,她见顾檐梅和之前一样独自出去了,却一直到下半夜都没有回来,心中担忧,于是忍不住悄悄去了松风崖。 她到松风崖的时候,就看到顾檐梅坐在崖上的花架下,将头枕着手臂趴在石桌上。 此时正是隆冬,花架上只剩下枯黄的藤蔓,天上一轮团圆满月,将天地照得愈加苍白,也将那少年的身影照得愈加单薄。 她走过去,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这才发现桌上有个倒着的酒坛,里面早已经空了。 她在顾檐梅的身边坐下,顾檐梅听到她的声音,慢慢抬起头来,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顾檐梅的声音温柔一如往常,只是带了一丝嘶哑,整个眼眶都是红的,似乎哭过,但已经看不到泪痕。 她的心在瞬间柔软下来,下一刻已经一下子扑进了顾檐梅的怀中。她抱着顾檐梅的腰,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哽咽着道:“檐梅哥哥,你不要难过,你还有我们大家呢,我们会永远陪着你的。你看,我从小就没有父母,但是大家都对我那么好……” 顾檐梅舒出一口气,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偃月……”声音轻到仿佛是一声叹息。 她被顾檐梅的那一声叹息打断,心像是被一只手猛地攥住,突然就疼起来。她本来是想安慰顾檐梅的,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几句话出口,不仅勾起了自己的伤怀,反倒让顾檐梅愈加难过了。她突然觉得委屈,又有些不知所措,立刻就哭出了声。 顾檐梅轻轻拥住了她,眼泪落进她的脖颈间,滚烫灼热。然后,她听见了顾檐梅的声音:“偃月,今后我们一样了呢。” 这么多年,她再也没有听过比这更悲怆的语调。 他们都一样了,无父无母,孤身一人。所以,最后他们被恩情之索牢牢困住,再也动弹不得。 如果顾檐梅的父母都在世,他应该会一直生活在罗浮城,檐下白梅般的翩翩公子,遇到一个温婉可人的姑娘,安稳喜乐度过一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受尽南柯的折磨,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等待着死亡越来越近的脚步。 正文_第二百一十二章 与君长别(2) 很久之后,林偃月才从那些年少的回忆中回过神来。 林偃月将贴在脸颊上的手微微放开,看向了床上的人:“檐梅,对不起,我知道你想要瞒着大家,可我还是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凌风。” 林偃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前,我也觉得将南柯的秘密告诉大家,才是最残忍的事情。但是,那天我看着凌风从松风崖上跳下去的时候,突然有些茫然起来。让一个人一辈子心怀怨恨,和让一个人一辈子心怀愧疚,究竟哪一种更加残忍,我其实已经不知道了。” 然后,林偃月从地上坐起身来,挪动膝盖跪在了床前。床上的人依旧安睡着,林偃月伸出手,轻轻抚过那苍白的面容。林偃月的唇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眼泪却簌簌而落。 林偃月轻声道:“檐梅,等你醒来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已经离开了你。此后的余生,长长久久的岁月,你都要一个人了。我知道这很残忍,但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心愿。 “十年前,你倾尽一切想要救我们,那是你的心愿。十年后,我们想要倾尽一切救你,也是我们的心愿。 “你曾经说过,仅凭长桑谷的力量,你只能救那么多人,有太多的无能为力。可是如今,这个江湖被我们弄得更加乱了。等我们都离开以后,这一切都只能交给你。不过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可以拯救这个江湖。 “我知道,我们这么做很自私。但是,我们想要证明,这个世界上没有必须要屈服的命运。所以,哪怕鲜血涂地,我们也要救你。 “檐梅,请你代替我们,活成最干净的梦想,活成最美好的信仰,活成这浑浊天幕上,众星拱卫的北极星,用它亘古不灭的孤光,照亮这昏暗的南疆。 “那天桑白及说,后来的这十年,支撑你走过来的,已经不再是具体的人和感情,而是身体里的那个灵魂,是生命的本身。等你醒来以后,顾檐梅没能走的路,萧白雪想要走的路,你会将它走到最长,走到最远。 “檐梅,无论这条路有多么孤寂,有多么艰难,都请你一定要将它走完。” 林偃月扶着跪得发麻的膝盖站起来,然后坐到了床边,指尖一点点抚过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秀长的眉,轻阖的眼,挺直的鼻梁,轻抿的嘴唇…… 林偃月俯下身去,轻轻吻上了他的眉心、眼睛、唇角,最后才是唇,浅尝辄止的一个吻,然后她重新抬起头来,将脸颊贴近了他的胸膛。 就那样躺了片刻,林偃月怕压着萧白雪,便重新抬起身体,然后合衣躺在床沿上,轻轻用手挽住了他的胳膊。 那之后,林偃月一直絮絮地说着话,或是他们从前的回忆,或是他们重逢之后发生的事情,竟然一连说了好几个时辰,一直到接近子时的时候。 林偃月觉得这一生她都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却依旧不想停下来,似乎还有千言万语都没能说出口。但是,她知道已经没有机会了。 林偃月从床上坐起身,仔细将萧白雪身上的毯子盖好,这才走下床。刚走到床边,林偃月又觉得不舍起来,轻轻吻了吻萧白雪的唇,才重新站起身。 林偃月走到桌边,桌上放着一个小盒子,是她方才进来时放下的,里面放着那个琉璃盏。 林偃月本想将琉璃盏带走,作为最后的纪念,此去千山万水,再无归路,能留一样和他有关的东西,伴自己一路,伴黄泉一程,已经是最后一丝微薄的愿望。 但是,最后林偃月还是放弃了。她此去,是要“和谢凌风隐居江湖”,所以,她必须和萧白雪道别,告诉他自己走得毫无牵挂,让他自此安心。所以,她决定将这个琉璃盏留下。 如今,那琉璃盏上满是碎裂的痕迹,就像他们的人生,总是一次次被残酷的命运打碎,再一次次被他们用尽血泪拼凑起来,如今早已残破不堪。 林偃月站在那里,怎么都挪不动脚步向门口走去,就那样定定地看着躺在床上的萧白雪,轻声道:“你还记得吗?当初逃出西域的时候,我答应了你,要学几支新的曲子弹给你听。” 那天,他背着她,她趴在他的肩膀上,一起走在金色的荒漠上,那天他们的对话似乎还响在耳边。 ——再为我弹一次琴吧,我想听一支新的曲子。 ——好啊,我去学几支欢快的曲子,下次给你弹一整天。 ——一整天,那我的耳朵会因为太幸运而坏掉的,能不能分成几天? ——好啊,那我就每天给你弹一首,每天都弹不一样的。 ——你可不能反悔。 ——嗯,绝对说到做到。 林偃月微笑着看向萧白雪,语气格外温柔:“其实,我已经学了,也都练熟了,等你醒来的时候,我就弹给你听。” 林偃月的眼泪再次滚落下来,她知道都已经不可能了,却还是忍不住这样说,给自己留一点希望,支撑着她转过身去离开。 她学会了新的曲子,可是等到萧白雪来到千音阁的时候,她的手已经再也不能弹琴了。等到萧白雪醒来的时候,她大约已经死了。 终不过,是一句空的诺言。 … 林偃月打开房门走出去,就见柳双双还守在门外,那几棵高大的梨树在月光下遮出一片阴影,柳双双就坐在院中的石桌旁,看着面前的月色出神。 林偃月走过去,在柳双双的身旁坐下,过了半晌,轻声道:“双双,谢谢你这些年一直陪着我。” 柳双双回过神来,看向林偃月,脸上有一个十分妩媚又温柔的笑容,恍然还是那时的烟花巷,风情万种的花魁牡丹。 柳双双的语气十分轻松愉快:“我也不是为了你,你不必谢我。算起来,我可是你的情敌。” 柳双双将目光重新看向了面前的月色,依稀又是十四岁时的那个黄昏。 那天,漫天雨幕如一幅巨大的娟画,三十六骨油纸伞无声合上,便看到那人像是从那画中走出来一般,画布上的千种风流、万般色彩都被他带走,徒留灰白的辽阔远山、一川烟雨。 林偃月微笑着看向身旁的柳双双。 面前的这个女子,与顾檐梅不过三日相识,却为之付出了半生守护,又至始至终别无所求。整整十一年,这样纯粹的感情,他们所有人都自愧不如。 柳双双收回目光,看向林偃月,道:“最后一夜,你怎么不陪着他?” 林偃月微微摇头:“从前子夜时他不让我在房间里陪他,我知道他是怕伤害我。可是后来,我渐渐懂了,除此以外还有其他的理由。” 林偃月将目光落在一侧的房门处,房中漆黑一片,间或可以听到极低的咳嗽声。此时已经是子夜,南柯的反噬早已如约而至。 林偃月强迫自己将目光移开,手交叠在身前,忍不住紧紧握住,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我知道,他其实只是不想别人看到那样卑微地屈服于命运、那样狼狈不堪的自己。他坚持的,是被命运逼到绝境时,也要为自己留存的最后一点尊严。” 林偃月和柳双双就那样坐在院中,一直到丑时来临,房间内的咳嗽声才渐渐小下来。 林偃月立刻站起身,想要向着萧白雪的房间走去,可是刚往前迈出去一步,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立刻向地上倒去。她如今的身体,哪里受得了深夜还这般在院中枯坐。 柳双双忙横跨一步扶住林偃月,让她在凳子上坐下。这时,有五六个婢女从院内的角门走进来,手里端着各种洗漱用的东西。柳双双叫住其中的一人,让那婢女出去找人来送林偃月回去,然后又让另一个人过来扶住林偃月。 柳双双转身要走,林偃月忙拉住柳双双的手臂,道:“我和你们一起进去,今天晚上,我想要一直陪着他。” “你现在连站起身都做不到。”柳双双神色中带着不忍,叹了一口气道,“何况,你方才还说过,那是他最后维持的尊严。他最不希望的,其实是被你看到。” 林偃月神色骤然一黯,拉住柳双双衣袖的手便松了,默默垂了眸,半晌才道:“好好照顾他。” 柳双双点头,带着剩下的几个婢女进了萧白雪的房间,房间内很快亮起了灯火,然后是婢女们忙碌穿梭的影子。 林偃月将身体靠在婢女身上,只觉得方才强撑着的那口气立刻松了,晕眩感越来越强,喉咙中一股腥甜之气,下一刻已经吐出一口血来,然后整个人便晕了过去。 正文_第二百一十三章 如卿所愿(1) 平仲山下,瀛洲城外。 林偃月坐在马车里,将身体靠在车壁上,盯着车窗外看了很久,这才吩咐车夫启程。 林偃月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让谢凌风来找她。所以,桑白及自然是正大光明地放她走,不仅大张旗鼓派人送到瀛洲城内,还弄得满城皆知。瀛洲城是北方最繁华的城镇,想必很快她离开平仲山的消息就会传遍南疆吧。 此行的路线,林偃月之前就已经考虑好了。当年,千音阁被灭之后,他们曾经一路往南逃往,然后自西南折转往北,最后从北方的八角镇回到了千音阁。如今,她便打算沿着这条路走,在整个南疆兜个圈子,一直走到八角镇。而且,将这条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路,在生命的尽头独自再走一遍,也是某种圆满。 林偃月避开夏云舒和乔贯华所在的白蕖城,一路南行,随后又经过了西南的几个城镇,这才折转向北。 半路上,林偃月绕了一天的道,去了一个比较偏远的城镇——淮城。 林偃月进入淮城,向人打听了许久,傍晚才找到城北的一所院子,然后让车夫停在院外,独自走下了马车。 林偃月站在门口,看着那破败的院门,门扉已经只剩下一扇,上面盘着一个巨大的蛛丝网。 二十多年前,她就出生在这所院子里吧。 这么多年,她竟然一直都没有机会来到这里。小时候,谢伯母他们不说带她来,她自然也不好自己提起;平仲山的那场大火之后,她离开千音阁,却不敢回到这里,因为怕谢凌风找到她;重回千音阁后,变故迭起,更是没有机会来。 如今,时隔二十多年,她终于回到了她出生的地方。 来的路上她就已经想好了,等她找到了谢凌风,做完了那件事,她便会回到这里。 她在这里出生,也在这里死去,或许也算是个不错的结局。 天下之大,她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供她暂避风雨,安然等待死亡的地方。 林偃月走到门口,弯腰避开那个大蜘蛛网走入门内,然后绕过一小座倒塌了一半的砖石影壁,进到了院中。 院中满地都是及膝的荒草,屋门倒塌,窗扇洞开,到处挂着灰白色的蜘蛛网。有一群麻雀被她的脚步声惊到,从地上飞起来,呼啦啦逃向了空中。 林偃月踩过荒草枯叶,走过厅堂,走过内院,终于走到了内室。室内满地都是厚厚的灰尘,间或散乱着一些瓷器的碎片,角落里有一张残破得不成样子的床。 林偃月走过去,脱下身上的披风垫在床上,然后在床边坐了下来。 二十多年前,她是不是就出生在这张床上? 林偃月闭上眼,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幅画面——一对年轻的夫妻,相依相偎坐在床边,似乎是笑着的,只是五官都很模糊。女子看着怀中刚出生不久的婴儿,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将头靠在男子的肩膀上。男子伸出手想去抚摸婴儿的小脸,却只敢轻轻地用指尖碰了一下那柔软细嫩的脸颊,然后便将手收了回去,发出惊喜的笑声,复又低下头,和女子一起轻轻唤着婴儿的名字…… 林偃月的眼角突然有一滴泪落下来。过去的二十多年,她其实无数次梦到过这样的场景,他们抱着小小的她,脸上满脸含笑,她却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用无声的口型唤她的名字,她却怎么都听不清他们的声音,她焦急地想要开口询问,张了张口却突然顿住,因为她从未唤过他们,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叫“爹爹”“娘亲”,还是应该唤“父亲”“母亲”,于是就在她顿住的那个瞬间,所有的场景都在瞬间变换,刀光剑影,鲜血漫天……然后,她就会从梦中醒来,擦一擦脸颊上冰凉的眼泪,翻个身继续睡去。 这一生,就连在梦中,她也从未知道自己真实的名字,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从未唤过他们一声…… 林偃月就那样在房间内坐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早上才出了院子,去街上买了些香烛之类的东西,到父母的坟前祭拜一场,随后便立刻重新启程。 她还有要做的事,不能停留太久。 … 林偃月离开淮城之后,便继续沿着之前的道路一路向北,一直都十分顺利。说是顺利,但对林偃月来说,其实是不顺利,因为她已经在路上走了二十多日,依旧没能打探到任何关于谢凌风的消息。 但是,就在即将接近此行的目的地——八角镇——的时候,林偃月却借着一场秋雨,突然停了下来。停下来,是因为林偃月开始犹豫,要不要绕路去一次大厘城。 当初在西域的时候,萧白雪曾说过,南疆最美在大厘城,有‘苍山雪、洱海月’的绝景。那句话中暗含了二人的名字,林偃月真的很想去看一看。这一路上,她吐血的次数越来越多,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够活多久,此时不去,这一生可能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林偃月坐在客栈的大厅里,看着外面的雨雾出神,身边都是南来北往的客人,格外热闹。这样的热闹让她觉得舒心。 林偃月在心里对自己说,等到这场雨停了,她就决定要不要去大厘城。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任性,此去大厘城,一来一回需要花上六七日的功夫,而萧白雪还在昏迷之中,还在等着她找到谢凌风、找到永生莲然后去救他的性命,可是她却在这里止步不前,只不过为了自己的那一点微薄心愿。 林偃月听见身旁传来动静,侧过脸去,便见店中的老板娘在自己对面坐了下来。 老板娘穿一身墨绿色的长裙,自顾自拿起桌上的茶壶,优雅地给自己斟了杯茶,然后笑着对林偃月道:“姑娘已经坐在窗口,对着秋雨看了一整天了,因为这个缘故,店里的生意已经火爆到忙都忙不过来。” 林偃月笑:“老板娘是来赶人了?” 老板娘摇头,笑意愈加温柔:“我是看姑娘面有愁容。姑娘可是在寻人?” 林偃月心中有些惊讶,却只是淡淡一笑:“是。” 老板娘道:“可我看姑娘似乎并不想见要寻的那个人。” 这次,林偃月只能苦笑了:“老板娘慧眼。” 老板娘将手里的茶杯放下,道:“前两日,我见客人说到大厘城的时候,姑娘似乎有些兴趣。等秋雨停了,姑娘不妨去大厘城看看,那里的风景醉人,‘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足够让人忘记世间的一切烦恼。” 林偃月的神色突然顿住,看向老板娘追问道:“您方才说什么?” 老板娘道:“姑娘说的是那四句话?据说是从前的一副对联,后来慢慢便流传开来。下关风,上关花,下关风吹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洱海月映苍山雪。连起来,便是‘风花雪月’。” “下关风吹上关花,洱海月映苍山雪。风花雪月。”林偃月喃喃地将那句话在口中念了一遍,突然笑起来。这对联里面,竟然嵌了他们名字的最后一个字。这样的巧合,未免也太过分了一些! 林偃月站起身来,身体却虚晃了一下,慌乱中撑住桌角,这才勉强站稳了。 见对面的老板娘似乎有些疑惑,林偃月笑着道:“结账,我现在就出发。” 正文_第二百一十四章 如卿所愿(2) 林偃月冒雨出发,走出去十里,雨便停了,似乎故意配合着她一般。于是,只花了两日多的功夫,林偃月便到了大厘城。 林偃月没有去看苍山洱海,而是径直进了大厘城。 大厘城是南疆西北部最繁华的城镇,居民数十万,每日还有无数商旅行人来去匆匆。谢凌风如果真的还在这里,一定是在繁华的城中,隐藏于人流混杂的闹市。长桑谷仅凭这么短的时间,是不可能将城中的情况全都查清的。 林偃月选了城中最繁华的街道住下来,开始每日在城中游荡。 此时已经是秋末,阳光不再灼热,林偃月慢慢悠悠地走在街上,手中依旧撑着伞。那是一柄十分精致的油纸伞,天青色的伞面,绘了一枝淡雅的白梅。林偃月身穿一身飘逸的白色长裙,这般撑伞走在街上,立刻便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林偃月这般走了三日,依旧毫无收获,而她的身体已经快要撑不住了,吐血愈加严重,几乎整夜无法睡着。 第三日的黄昏,林偃月走过城南的集市,只觉得两眼发黑,头晕得实在有些厉害,于是找了条僻静些的街道,然后在街角一家有些冷清的小摊上停了下来。 摊主卖的是豆花,林偃月点了一碗,热气腾腾地放在面前的桌上,却一点也吃不下,于是就那样怔怔地看着豆花上的蜜饯和红豆出神。 看了片刻,林偃月突然掏出手帕掩住口,开始低低地咳嗽起来,咳了一会才终于停下来,便有点点血迹隔着帕子渗了出来。林偃月忙将帕子攥在手心里,以免被正向她这边看过来的摊主发现。 就在这时,林偃月看到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从街角走出来,慢慢走到了她的面前,然后在她对面的板凳上坐了下来。 林偃月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后露出一个微笑,对摊主道:“再上一碗咸豆花。” 桌上两碗豆花腾腾冒着热气,林偃月和谢凌风却只是一动不动地面对面坐着,各自垂着眸,谁都没有说话。 曾几何时,他们五个人尚且年少,会在热闹的花灯会后,一起去城东那家店里,喝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花,甜豆花里放了蜜饯、红豆、花生,咸豆花里放了肉末、笋尖、香菇,那豆花的味道到如今她都还记得。 仿佛一转眼,就已是二十年岁月匆匆。 人未老,心已秋。 过了半晌,林偃月才开口,慢慢吐出两个字:“凌风。” “你是来找我的?”谢凌风的声音很轻,带着淡淡的嘶哑,却很平静,听不出一丝波澜。 “是。”林偃月答得很干脆,唇边维持着一丝极浅的笑意,以便让自己的表情不那么僵硬,“我常有耳鸣之症,上次在松风崖,你最后说的那句话,我没有听清。” 他们之间,已经不再需要迂回。彼此都看得明明白白,迂回只会显得可笑。 谢凌风的喉头滚动了一下,片刻的沉默之后,这才道:“在听雨楼,最上面一层的那间屋子里。”顿一顿,又补充了一句,“你床边的地板下面。” 林偃月不禁有些想笑。桑白及找遍了整个万叶台的机关密室,听雨楼那边也不是没有找过,只是谁都没想到,谢凌风竟然会将永生莲放进最上面一层的那间屋子里。 那间屋子内铺的是竹席,竹席下面是地板,地板下是中空的格子,确实可以将东西藏进去。只是,那时她一直住在那间屋子里,就觉得谢凌风根本就没有机会去藏东西。何况,那间屋子是所有人心中的禁忌,他们不会想到谢凌风会愿意将永生莲放在那里,也更加不会撬开地板寻找而破坏那间屋子。 林偃月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她此行的目的,已经完成了最重要的一件,剩下的便是那盒胭脂了。她的身后,必定有长桑谷的人跟踪监视,所以她不得不将剩下的那件事做完。何况谢凌风出来见她,主动将行踪暴露,所有的事情就都已经无可转圜。 对面而坐的二人都没有再说话,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邻街的喧闹之声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显得极不真切,像是某种幻觉。 就在那碗豆花完全凉掉之后,林偃月又开始咳嗽起来,忙掏出帕子掩住了口。每咳一下,便感觉像是有一只利爪猛地攥住了她的胸腔,传来一阵阵刺痛。她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按住了胸口,躬起身子靠住桌沿,肩膀都跟着战栗起来。 林偃月连着咳了片刻,果不其然咳出一大口血来。这一路走来,咳血一日严重过一日,生命似乎正随着咳出的鲜血,以看得见的速度迅速流逝。她已经,活不了多少时日了。 她将手里的帕子团进袖中,颤抖着手掏出一块新的帕子掩住口。但是这一次,直到鲜血完全湿透了整块帕子,那咳嗽都没能像之前一样停下来,鲜血沿着下颚和指缝滴落到衣襟上,迅速将雪白的衣襟染得鲜红一片。 她只好松开捂住胸口的那只手,抬起来紧紧扣住桌沿,支撑住身体让自己不要倒下去。她不想在谢凌风面前显得这么狼狈,就好像是在故意装得柔弱可怜。 命运从未可怜她,可她从未觉得自己可怜,也不要别人觉得她可怜。 谢凌风从林偃月开始咳嗽的时候,便一直只是低垂着目光看着林偃月。林偃月的咳嗽声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一声声穿透他的胸腔。于是,胸腔中心脏所在的位置开始闷痛,一阵强过一阵。 他试图紧紧握住放在膝盖上的手,以抵御心间的那股疼痛。可是,指节握得苍白,连手臂都在跟着颤抖,却依旧无济于事。他可以控制住自己不去扶她,不去担心她,可是他的心已经习惯了为她的痛苦而痛苦。 他突然觉得荒谬,荒谬到有些可悲。 他本该为这样的自己感到愤怒,心却蓦的平静下来。此生至此,似乎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显得有些多余。 谢凌风终于站起身,走到林偃月的身边,将她拦腰抱起,然后施展轻功,向街角飞快掠去。 正文_第二百一十五章 如卿所愿(3) 谢凌风知道周围有人跟踪,已经没有机会掩藏行迹,于是直接带着林偃月来到了自己住的那座隐藏于闹市中的小院子。 谢凌风走进屋中,将林偃月放在了床上,又将被子垫在林偃月的背后让她靠着,这才在床边坐了下来,伸手握住林偃月的手腕,想为林偃月运功疗伤。 林偃月微微摇头,将手腕从谢凌风的手中抽了出来。 谢凌风也没有再坚持,伸手点了林偃月几处穴道,待林偃月的咳嗽缓过来一些,这才将床边的一块帕子递给林偃月。 这一次林偃月没有拒绝,将手中被鲜血湿透的帕子丢到地上,然后伸手接过了谢凌风的那块帕子,慢慢将下颚和手上的血擦拭干净。 谢凌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就那样看着林偃月:“西南多雨,道路不好走,你早点动身回去吧。” 谢凌风的语调很平淡,不带任何感情,也没有刻意的冷漠。 林偃月将身体靠在背后的被子上,脸色惨白得毫无血色,低垂的目光有些恍惚,连声音也因为虚弱而微微发颤:“我不回去了。会有人替我告诉他,我们去隐居了。” 虽然她很想回去,做梦都想回去,再看顾檐梅一眼。可惜,她永远也回不去了。 谢凌风听着林偃月的话,很快就明白了林偃月的意思:“为了让他能够继续做萧白雪?” “是啊。”林偃月微微点了一下头,唇角浮出一个笑意。 谢凌风看着林偃月的那个笑,似乎很愉快,又像是在自嘲,分辨不出其间真实的心情。 谢凌风问:“做到这个地步,你图什么呢?” 林偃月脸上的笑意愈加深了:“什么也不图。” 不是不图,而是所图太多。她要顾檐梅活着,要他余生喜乐,再无烦忧。所以,她必须学会不再贪心,学会让自己别无所求。 谢凌风终于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你怎么这么傻?” “是啊。”林偃月只是笑。 谢凌风看着林偃月的那个笑,突然觉得有些伤感。 这些年,他们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怀有一些希望。可是,这十一年,顾檐梅假死脱身,他一无所知,林偃月却夹在他们中间,一个人守着所有的秘密,想必每时每刻都是煎熬。那天晚上林偃月告诉他南柯的秘密,口口声声都是顾檐梅有多痛苦,多委屈,可是她从来没想过她自己。 他突然很想问问她,顾檐梅真的值得她如此吗? 她从十四岁开始,便为了顾檐梅连名声都不要了。后来,她为顾檐梅挡他的剑,废了右手,伤了眼睛,在雪地里冻坏了双腿,十年来常常疼得彻夜难眠,还差点流落烟花,若是他没有找到她…… 一身病痛,拖了十年,好不容易有了永生莲,这已经是最后的希望,她还要让给顾檐梅。让给顾檐梅也就罢了,她还是怕顾檐梅难过,怕顾檐梅愧疚,所以设了一个隐居的骗局,让顾檐梅以为她还活着,让顾檐梅以为她过得很幸福…… 谢凌风想到这里,唇边慢慢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林偃月大约从未想过是否值得,一如曾经的自己,一如他们所有人。 谢凌风站起身来,目光落在窗外,嗓音低缓,带了些微的沙哑:“我们都很傻。我们所有人,都很傻……” 谢凌风说罢,也不再看林偃月,转身向门外走去了。 林偃月等谢凌风的身影消失,这才将目光落在了窗外,眼中有晨曦一般柔和明亮的光芒。 或许,从头到尾,她都在犯傻。可那又有什么关系。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己选的。她从来没有后悔过,也永远都不会后悔。 只要想到顾檐梅,她就会觉得,无论曾经遭遇过什么,都是值得的。 她爱他,胜过这世间的一切。 这一生,她只有一个信仰。 为这信仰,虽剑树刀山、阿鼻地狱,亦可朝闻夕死、倾身以赴。 哪怕,她为他做的这一切,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甚至,从此以后,她连活在他的记忆里都不行了。她太了解他,他一定会阻止自己再想起她。即使偶尔不经意想起时,他也一定会在心里祝福她和谢凌风永远幸福,祝福她的孩子快乐地长大。 他会遇到一个美丽的姑娘,他会有自己的儿女。他那样温柔,必定不希望妻子儿女知道太多而不快乐,所以他大约只能这样介绍她:偃月啊,她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小妹妹。 挣扎一生,到了最后,她还是只能做他的小妹妹。 林偃月的肩膀微微颤抖。但这一次,她没有流泪。 以她此刻的身体状态,她大约连一个月的时间都没有了吧。她想,从今日开始,到死亡之前,在想起他的时候她都不能再流泪了。 这一生,她和他之间的快乐并不多。临死之前,能多一分,就赚一分。 她再也见不到他。但是她决定了,剩下的日子她都要和他一起度过。虽然,只是在想象中—— 想象他吃下永生莲,然后终于醒过来。 想象他独自一个人,听说他们所有人的去向,那些她和桑白及编造的虚假的去向。 想象他在不久的将来,会成婚,会有很多孩子,会在幸福里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半百,花甲,古稀,仗朝,耄耋,期颐……人生百年,慢慢老去。 想象他如何成为千音阁的阁主,如何统领整个武林,如何接受千万人的叩拜和诚服,成为信仰,成为传奇。 她要在想象这一切的时候,保持微笑,保持快乐,然后带着这样的快乐,被埋进潮湿阴暗的地底,连想象他的权力都失去,和他永远地别离…… … 林偃月觉得头有些发晕,身体一点力气也没有,就那般和衣躺在了床上,竟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林偃月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谢凌风并不在房中,床前的桌上多了个烛台,昏黄的光亮自纱罩中透出来,给冰冷的室内添了些许暖意。 林偃月撑着手臂坐起身,然后靠坐在床头。不过就是这么一点动作,立刻觉得一阵发晕,冷汗很快湿透后背。想必是方才就这么和衣睡着,所以着了凉吧。 林偃月忍不住掩口低咳,喘息很久才缓过来,然后开门走了出去。 对面房间的窗里隐约有灯光,谢凌风似乎还没有睡。 林偃月看了看那扇窗,然后走出了院门。 林偃月到了偏僻之处,桑白及派过来暗中跟着她的人立刻现了身。 林偃月拿出三个信封,让他们分三批人,同时连夜送回平仲山。 她没有告诉他们,三封信的内容其实一模一样。因为,事关顾檐梅的生死,必须万无一失。 林偃月看着那些人自暗夜中消失,这才重新回了谢凌风住的小院。 她进去时,谢凌风所在的房间,灯光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 正文_第二百一十六章 如卿所愿(4) 第二日清晨,林偃月很早就醒了。 夜里膝盖疼得难受,再加上一直不停的咳嗽,她几乎一夜没有睡,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睡着。可饶是如此,依旧无法安眠,天一亮就醒了,再也睡不着。 林偃月在床上坐了一会,待那阵晕眩感消失之后,这才下了床,去院中打了水,然后开始洗漱梳妆。 裙子是她来大厘城买的,雪白的长裙,层层叠叠三层裙摆,繁复精细。此刻已经是深秋,裙子最外面却罩了一层透明的蝉翼纱。 林偃月坐到妆台前,开始用桃木梳将长发一点点梳顺。林偃月的动作很慢很慢,过了很久才停下来,将两侧的头发拉到脑后,用发带简单地绑上,然后任长发完全散在身后。 梳好了头发,林偃月又开始描眉,一点点精细勾画,作细长舒扬的远山黛。 最后,当林偃月终于将那盒胭脂拿出来的时候,便察觉门口出现了一道阴影,想是有人站到了那里,正隔着门看向她。她知道,是谢凌风。 林偃月的手没有停,打开嵌着贝壳珍珠的盖子,用留长的小指甲盖挑出来一点鲜红的胭脂,然后用指腹在唇上抹匀,如此反复,小心翼翼,一层叠一层。 林偃月听见站在门口的谢凌风走进来,坐到了窗边的榻上。 林偃月将手里的胭脂盒放下,站起身向谢凌风走去,然后隔着小案坐在了谢凌风的对面,将身体靠在了背后的软枕上,看向了敞开的窗外。 外面起了风,吹动着院中枯黄的梧桐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下了一场大雨,有树叶打着旋落在窗台上,林偃月刚伸出手去,那树叶又被风吹落到窗外去了。 林偃月这才收回目光,微笑着看着对面的谢凌风,轻叹一声:“起风了。” “是啊,起风了。”谢凌风轻声道。 谢凌风的目光落在林偃月的脸上。那些死亡临近的灰败苍白,被胭脂水粉精细地修饰过,几乎已经看不到了,于是依旧是往日里生动的一张脸,眉如远山,眸若星辰,唇上那抹艳红的胭脂,将那张本就绝色的容颜衬托得愈加妖冶美丽,仿佛是五月里凤凰花开,满院云霞锦绣,教人一眼即醉。 林偃月脸上的笑意愈胜:“凌风,你还记得吗?我十岁以前,我们都是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有一段时间,你早上起床后,总是喜欢过来看婢女给我梳头发。” 林偃月将手放在腰间比划了一下:“那个时候,我的头发已经有这么长了,每天梳起来要花很久的时间,于是你就像今天一样,坐在窗下的榻边,枕着手臂趴在小案上,一动不动地看着。” 谢凌风将目光停在了林偃月的唇上,那一抹胭脂色,仿佛能够透出血来,忍不住低声道:“偃月,不要说了。” 林偃月却好像没有听到谢凌风的话一样,脸上露出了一个十分愉快的表情,继续说了下去:“有一天,给你梳头的婢女病了,于是你非要过来让我的婢女香儿给你梳。” “别说了……”谢凌风提高了音量。 谢凌风说罢,突然站起身,走到小案的另一边,然后坐在了林偃月的身边。两个人顿时隔得很近,几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林偃月却像是依旧沉浸在那段回忆中,轻笑出声,连眼睛都微微眯起,声音格外轻快:“可是,香儿从来没给男孩子梳过头发,差点也给你梳了一个小女孩的垂鬟分肖髻……” 谢凌风伸出右手轻轻抚上了林偃月的脸颊,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语调:“偃月,真的不用说了,你要什么,我都知道……” 然后,谢凌风低下头,轻轻吻上了林偃月的唇,吻上了那一抹艳红的胭脂色。 昨晚林偃月出去的时候,谢凌风便以为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于是他吹灭了灯,然后躺在了榻上。 可是没有过太久,在他还没有睡着的时候,他再次听见了院门被推开的声音。于是,他这才明白,林偃月是还有其他的事情没有做完。 那没做完的事情,在方才看到林偃月打开胭脂盒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全都明白了——她是回来杀他的。 当年,他让人将那盒胭脂给了林偃月,骗她给顾檐梅下毒。如今,她寻遍整个南疆也要找到他,只是为了用同样的办法杀死他。 既然如此,他怎么能不成全? 怀里的林偃月试图挣扎,谢凌风用右手托在林偃月的脑后,让她完全斜靠在了身后的软枕上,然后将身体压了上去,迫使她放弃了挣扎。 但谢凌风的吻却是温柔的,舌尖慢慢描摹着林偃月的唇瓣,然后是极轻的舔吮,似乎她唇上的胭脂是甘甜醉人的花蜜,是勾人心魂的魇蛊。 直到林偃月唇上艳红的胭脂都被舔吮干净,谢凌风才终于将舌尖探入林偃月的口中,唇舌间的温柔辗转,像是他们这一生纠缠不清的命运…… 很久之后,谢凌风才终于结束那深而绵长的一个吻。他离开林偃月的唇,却没有松开她,而是低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她的眼角有泪划过,很快消失于发间,没有了唇上艳红的胭脂色,那张脸终于显现出苍白和灰败来。 谢凌风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十分温柔的一个笑,一如很多年前,她还只是他的妹妹,他也只是她的哥哥。 大约,亲情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模糊不清的感情。 因为,没有所谓的开始,也不会有所谓的结束,它伴随生命的始终,与爱恨都无瓜葛。 因为,爱也好,恨也罢,它都在那里,藕断丝连,剪不断、理还乱。 谢凌风的神色和语气都格外温柔:“偃月,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然后,谢凌风松开林偃月,慢慢坐直了身体,声音里透出深深的疲倦:“其实,你本不必亲自来的。你只需要放出消息,说你没听清那天我说的话,说你想要我死,我自然会满足你,又何须跑这一趟,浪费许多时日。你自己也是余生寥寥,哪怕要编造那个‘隐居’的谎言,也可以在平仲山多留几天,至少能在他醒来时再见一面。” 林偃月听到谢凌风的话,眼泪突然簌簌而落,双唇微微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 她对他向来残忍,他却对她至死温柔。 正文_第二百一十七章 如卿所愿(5) 谢凌风看着林偃月脸上湿漉漉的泪痕,低低笑了一声,笑意里尽是嘲讽:“到毒发大约还有一小会吧。你方才不是要和我聊天吗?时间不多了,你可以抓紧时间。” 林偃月看着谢凌风的那个笑,忍不住别开了眼。 谢凌风依旧笑着,只是眼底到底添了几分怨怼:“我们做了二十三年兄妹,两年夫妻。如今,我马上就要死了,你连一句道别都这么吝啬吗?” 林偃月的眼泪突然再次涌了出来,颤抖着嘴唇,却只喃喃唤出一句:“凌风……” 她该说什么呢。说对不起?说今生永别?还是该说来生? “你不说,那我来说吧。”谢凌风露出个失望的表情,随即叹了口气,“不过,回忆就不说了,太伤感了,我也听不下去了。我们说说以后吧。” 谢凌风顿一顿,似乎是在思考,片刻后抬眼看向林偃月:“我死了以后,你打算去哪里?” 林偃月心中蓦的一滞,本不想答,却见谢凌风的目光直直地看向自己,只能开口道:“来的路上,我回了一次我出生的地方。房子有些破了,理一理,应该还可以住……”林偃月说完,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抖。 谢凌风的唇边露出一个笑:“哦,你看你都为自己打算好了。死前能回家,真好啊。” 林偃月被谢凌风的那个笑刺的心头一颤,谢凌风话里的嘲讽愈加明显起来。他是在讽刺她,她自己打算回家,却要他死在这里。 谢凌风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她,继续追问道:“那之后呢?” 林偃月的声音愈加苦涩:“附近有几户人家,多给他们一些钱,应该会答应帮我火化。” 林偃月说罢,神色愈加暗了。她必须是“归隐”的结局,正常的下葬便不可能了。所以,她打算拜托那些陌生人,将她的骨灰埋在她父母的坟前,那里有一棵很大的槐树,正好埋在槐树的树根下。 她怎么死,死在哪儿,死后如何,其实都已经无所谓了。可是,她还是有一点点的贪心。不多,只有那么一点点。 谢凌风将林偃月神色的变化全都看进了眼中,低叹一声道:“要是你没有来谢家,这一生应该会过得很好吧。”说罢顿了一顿,笑道,“至少,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林偃月没有说话。她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也许。如果真有那样的也许,她想必早就死了,不是死在她父母遭遇的那场仇杀里,就是死在其后的斩草除根里。 是了,无论如何,都是她欠了他们谢家。她应该时刻记得,不该等到谢凌风来提醒她。 谢凌风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发疼,想是毒药已经开始起作用了,于是神色中终于露出了一丝伤感,但很快又藏好了,换做一个笑意,只是带了些凄然与落寞。 谢凌风问道:“那我呢,我死了以后,你打算把我葬在哪里?” 林偃月微微一愣。她一路上忧思焦急,满心忐忑,只想尽快拿到永生莲,杀了谢凌风,然后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去等死。至于谢凌风死后要如何,她根本来不及想,也没有想过要去想。 她看着谢凌风脸上的那个笑,蓦的鼻尖发酸。为谢凌风觉得哀凉。也为自己的冷漠觉得心凉。 林偃月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哽咽着轻声问:“你喜欢大厘城吗?” 谢凌风似乎是在思考,片刻后轻轻点头:“嗯,喜欢。下关风吹上关花,洱海月映苍山雪。多美啊。” 林偃月的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那就下关,好不好?” “我也不能有坟墓,对吧?”谢凌风的语气里终于透出了些许凄凉的味道。 “……是。”林偃月顿一顿,低声道,“我很抱歉。” 谢凌风的眸中渐渐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我听说,下关的风很大,终年不歇,裹挟风沙……”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都开始微微颤抖,却被他极力克制着。 “凌风,我……”林偃月的眼泪速速而落,终于说不下去了。 她能活到如今,她的父母能被体面的安葬,全仰仗谢凌风父母的恩情。 她尚有贪心,打算死在自己出生的地方,想将骨灰留在父母的坟墓旁,却要将谢凌风挫骨扬灰,撒在这遥远的大厘城,撒在风沙肆虐的下关。 她怎么配有贪心! 谢凌风觉得胸口的疼痛越来越明显,身体有些发热,呼吸渐渐有些困难起来,眩晕感越来越强。原来,死亡来临前是这种感觉。 谢凌风伸手按住胸口,然后抬起眼静静地看着林偃月,似乎是想将她的样子留在脑海中。片刻之后,他才慢慢站起身来。 “偃月,这一生,就到这里吧。”谢凌风的语气里,没有了嘲讽,也没有了伤感,只剩下了平静。和死亡一样的平静。 但是,不知怎的,突然有种想要落泪的感觉。于是,他努力露出一丝浅笑,转身向门外走去。 在毒发之前,他想走到外面去,站在院子里,再看一眼头顶高远的天空。 年少时父亲曾教他读诗:“鸿鹄相随飞,飞飞适荒裔,双翮凌长风,须臾万里逝。” 然后,父亲指着“凌风”二字对他说,那是他的名字。 鸿鹄高飞,凌风万里。 可惜,他这一生,都未曾飞出命运的樊笼。 林偃月看着谢凌风按住胸口向外走去,突然反应过来,应该是胭脂中的毒药开始发作了,所以谢凌风才对她说那句话,和她诀别。 ——这一生,就到这里吧。 他们这一生,怎么就走到这样的地步了呢? 林偃月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从榻上走下来,然后跌跌撞撞向着梳妆台走去。 林偃月颤抖着手打开那个胭脂盒,盒子分为上下两层,她将上面装着胭脂的那一层取出来,手却慌乱地颤抖着,盒子不小心掉落在地上,溅落满地胭脂如血。 林偃月慌忙蹲下身,将下面的那一层捡起来,打开了里面的夹层,盯着里面那粒黑色的药丸,脸上惊慌的神色终于略微安定了一些。 谢凌风听到那声盒子落地的脆响,忍不住停在了门口,回过身去,就见林偃月紧紧攥着手里的盒子站起身,急急地向他走过来,脚步却踉跄着,身体突然晃了一下,然后猛的向地上倒去。 谢凌风的身形一动,下一刻已经接住了林偃月。林偃月早已没了站立的力气,谢凌风只好扶着她跪坐到了地上,让她靠在他的身上。 林偃月只觉得天旋地转,却紧紧护着手里的盒子,将它递到谢凌风的面前:“凌风,吃了它。” 谢凌风没有动,唇边慢慢露出了一个微笑:“从前,我总是忍不住伤害你,最后又忍不住心软,可是你却从未对我心软过。如今,你又何苦如此呢?看我要死了,所以来可怜我?” 林偃月只觉得胸腔中气血翻腾,一口血已经卡在了嗓子眼,被她硬生生咽下去。 林偃月急道:“凌风,你方才不是说,我要的,你都给我吗?方才我想你死,可是现在我后悔了。” 谢凌风轻笑出声,很愉快的一个笑,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偃月啊,那是在我饮下你唇上的胭脂之前。此刻,你我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了。” 十年前,他用一盒胭脂,利用她去杀顾檐梅。 十年后,她用一盒胭脂,利用自己来杀他。 所有的一切,到这里,终于都结束了。 林偃月听到谢凌风的话,心中猛地一滞,下一刻突然将胭脂盒中的那颗药丸放进了自己口中,然后坐起身,一把勾住了谢凌风的脖子,吻上了谢凌风的唇。 趁着谢凌风还未回过神来的瞬间,林偃月已经用舌尖挑开了谢凌风的牙关,将那颗药丸推进了谢凌风的口中。 谢凌风想要拒绝,却被林偃月的吻牢牢堵住,只变成了再一次的唇舌纠缠。于是,谢凌风终是放弃了,任由林偃月用舌尖将那颗药丸推进了他的喉咙边,然后顺从地咽了下去。 林偃月离开谢凌风的唇,松开勾住谢凌风脖子的双手,唇边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下一刻,林偃月突然急急地用手掩住口,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来,鲜血顺着林偃月的手指间流出,源源不断地顺着手腕滴落下来。 谢凌风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揽住林偃月,让她躺在自己的臂弯中。谢凌风连封林偃月几处穴道,见林偃月的吐血根本没有停下,马上察觉出不对来。 之前林偃月吐血,都伴随着低低的咳嗽,而且也从来没有这么严重,可是此时却只是单纯的吐血,仿佛身体中被割出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来,颜色也不是正常的鲜红色,而是暗黑色。谢凌风见此情景,立刻明白了是中毒所致。 他本以为,林偃月既然在胭脂中下毒,就肯定已经吃过解药了。此时他才知道,她是将盒子里唯一的解药给了他,选择了自己去死。 谢凌风急忙扶林偃月坐起身,以掌心贴着林偃月的后背,运功为她驱毒,却发现只能暂时压制住毒性,根本就没有办法帮她将毒逼出体外。 谢凌风将林偃月重新揽在怀中,林偃月的身体烫得吓人,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 林偃月轻轻摇头,声音虚弱得只剩下了细微的一缕:“没用的,那是相思子。” 相思子之毒,入体即融于血脉,根本不可能用内力逼出,中毒后身体会先发热,然后慢慢变得冰冷,直到死去。 谢凌风听到“相思子”三个字,面色不由得顿住。 世间最毒相思子。 世间最毒是相思。 原来,他们都早已毒入肺腑。 林偃月微微喘息片刻,这才对谢凌风道:“去城外的乱葬岗找两具尸体过来,然后一把火烧了这里。我知道,以你的武功,肯定可以逃过……院外那些人……的眼睛……” 谢凌风将林偃月搂得再紧一些,眼泪终于落下来,一滴滴落在林偃月的发间:“偃月,不要再说话了。” 林偃月慢慢将手伸进袖中,似乎在寻找什么,手臂不住地颤抖。 谢凌风察觉到林偃月的动作,手探进林偃月的衣袖,取出了一样东西—— 小小的香囊,玉色锦缎上绣一枝灼灼桃花,层层叠叠、浅浅深深,宛若那些经年的爱恨痴嗔。 林偃月看着谢凌风手里的香囊,有泪自眼角滑落:“凌风,对不起,这一生……”话到这里又顿住了,化作一声轻叹,“下辈子……不要再……遇到了……” 谢凌风的身体猛地一颤:“偃月……” 林偃月的目光自香囊上移开,抬眼看向了谢凌风,唇边露出一个十分艰难的笑:“凌风……离开南疆……将一切……都忘了吧……” 下一刻,林偃月像是终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一般,慢慢闭上了眼睛。 谢凌风将香囊攥在手心里,紧紧抱住林偃月,发出一声被痛苦和绝望浸透的低吼:“偃月——” 正文_第二百一十八章 风流雨散(1) 平仲山。 万叶台。 千级长阶之下。 谢凌风面对台阶而立,长风过,墨黑的衣摆随风翻卷,虽满身风尘,依旧难掩那仿佛浸入骨髓的威严气度——虽然,此时他已经不再是这里的主人。 他的身后,站着无数千音阁的弟子,全都满含喜悦和期待地看着谢凌风的背影,手按在剑柄上,似乎等着谢凌风一声令下,就要向着台阶上冲上去。 就在谢凌风到来前,乔贯华和夏云舒终于带人攻上平仲山,然后带着武功最好的高手去了桑白及所在的万叶台,其他人则等在这长阶之下,时刻等着上去接应。 谢凌风将目光从面前的台阶上收回来,看向了怀中的林偃月。林偃月早已陷入了昏迷,一身白裙翩然垂落,随风轻荡,宛若安然绽放的白莲。林偃月身上相思子的毒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寒气侵体,全身冰冷,脸色一片惨白,连唇上都看不到一丝血色。 谢凌风露出一个十分温柔的笑意,轻声道:“偃月,我们回家吧。” 一年多之前,他将林偃月从西洲城接回平仲山的那一天,他也就是这样站在长阶之下,然后对她说:“我们回家吧。” 谢凌风正要迈步向台阶上走去,便听见身后有人叫住了他:“阁主!” 谢凌风转过身去,就见卫肃正面色复杂地看着他。卫肃的身后,是一张张面带疑惑,却又满含期待的脸。 谢凌风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片刻之后,终于开了口:“今日之后,我便不是千音阁的阁主了。” 谢凌风说这句话的时候,唇边是十分淡然的一个笑,仿佛并不是站在剑拔弩张的战场上,而是站在春色醉人的花园中。 那些阁中弟子听到谢凌风的话,不由得全都变了脸色,纷纷单膝跪在了谢凌风的面前。他们本来都以为谢凌风已经死了,如今见谢凌风突然出现,仿佛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却没想到谢凌风开口说出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谢凌风看着那些密密麻麻跪在地上的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停留,已经转身向着台阶之上走去了。 有阁中弟子急急地道:“阁主,您要弃整个千音阁于不顾吗?” 谢凌风此刻已经走上去了七八级台阶,听到这句话,脚步终是顿住了。谢凌风轻叹一声,道:“不是我要弃千音阁于不顾,而是我已经顾不了了。今后,这千音阁谁来做主,都交给命运安排吧。” 谢凌风知道,此去已经是一条不归之路,他即使答应了他们,也不过是一句空话。何况,那人是十年前舍命救千音阁的顾檐梅,是十年来拯救苍生的萧白雪,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有好几个人都从地上站起身来,满脸都是愤恨之色,欲要往台阶上走去,却被卫肃拦住了。 卫肃单膝跪下,对着谢凌风的背影道:“恭送阁主。”那声音里,分明带着悲怆,却又无比坚定。 那些阁中弟子也终是慢慢跪了下来,千万个声音合成一道:“恭送阁主。”洪亮的声音,响彻整个平仲山,久久回荡不息。 谢凌风没有转过身去,却终于动容,脸上俱是悲痛之色,忍不住慢慢闭上了眼睛。 十年前,他“杀死”顾檐梅的那一夜,剑鸣堂的大火漫延整个万叶台,火光烧透半边天幕,他背对着那片火海,一步步从台阶上走下来,台阶之下站着无数被火光惊醒后聚集过来的阁中弟子,他们心照不宣,屈膝对他跪下,齐声高呼:“参见阁主。”那一刻,那高呼之声,也如此刻一般回荡在整个平仲山上。 十年前,他们在这里迎接他。十年后,他们在这里送别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相似。 良久,谢凌风才终于睁开眼,仰头看向面前仿佛直通天际的长阶。 满山银杏染透金色,一只只小小的金蝶自枝头坠落,漫天飞舞,翩然落下,将这千级长阶变成了一个虚幻的梦境。 谢凌风抱着林偃月,施展轻功,穿过那金色的幻影,向着山顶飞掠而上。 … 谢凌风落在长阶最上面一级的时候,整个万叶台格外安静,只剩下风吹过树梢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谢凌风的目光平视着前方,将整个万叶台都收进了眼中——不是王者审视领地,而是游子探视故土。 入目依旧是那一片开阔的平地,上百棵金色的银杏树,十几丈高的巨大树冠遮天蔽日,将日光都过滤成了浅金色,纷扬落下的银杏叶在地上铺成巨大的金色绒毯,青灰色的殿阁楼台掩映其间,仿若梦幻仙宫。 这个万叶银杏装点的金碧辉煌的世界,这个他亲手复原的万叶台,已经不再是他的万叶台! 谢凌风收回目光,看向了平地的东侧。 此时,乔贯华正抱着昏迷的夏云舒坐在地上,二人身上都有尚且新鲜的血迹。乔贯华和谢凌风的目光相触,心绪激荡,却只是无言沉默。 然后,乔贯华不动声色地将夏云舒身上的披风拉了拉,掩住夏云舒隆起的小腹,此时情形,他怎么能让谢凌风为此分心呢? 谢凌风将目光从桑白及身上移开,看向了平地的中间—— 那里放了一张高大华丽的宝座,墨黑的颜色仿若最深沉的夜幕。桑白及一身红衣高坐于宝座之上,在风里肆意飞扬的衣摆,是地底修罗血色的翅膀。浓烈的黑与红,在这浅金色的世界里,尽显妖邪之感。 那一瞬间,谢凌风只觉得时光仿佛倒退回了很多年前,顾檐梅攻打三丘坛的那个初冬。那一日,残阳如血,遍地尸骸、鲜血横流,顾檐梅就站在那尸骸血泊之中,一身白衣染成赤红,被长风鼓起,肆意飘摇…… 所以,谢凌风在看到桑白及的那身红衣的时候,饶是早已心如枯木,也不由得动容——为了救萧白雪,桑白及竟然选择了南柯!选择了以命为偿! 谢凌风的嘴角突然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 是了,他们都是圣人,唯有他执迷不悟,害了所有人。 正文_第二百一十九章 风流雨散(2) 万叶台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极为清晰的掌声,掌声的来处,是高坐于宝座上的桑白及。 桑白及看了看抱着林偃月站在台阶前的谢凌风,又看了看一侧地面上的乔贯华和夏云舒,然后笑着道:“今日大家都聚齐了,也倒是难得。” 桑白及的脸上虽然带着笑,但那笑容却仿佛结着冰凌,眸中杀意凌冽,虽然被极力压制着,却仿佛顷刻间就可以冲破禁锢,将整个万叶台都化作灰烬。 谢凌风就像没有看到桑白及眼中的杀意一般,往前走了几步,平静地看向桑白及,道:“将相思子的解药给她,你要杀的是我。” “可以啊,你求我啊。不过,你得跪下来求才作数。在这千音阁的圣地,你跪下来求我,我就把解药给她。”桑白及的唇边露出一个有些调皮的笑容,像是个恶作剧的孩子,然后将手肘撑在扶手上,用手轻轻托着下颚,微偏了头看着谢凌风。 谢凌风看向这被他一次次打破安宁的万叶台,看向桑白及身后万叶台最尊贵的殿堂剑鸣堂。然后,谢凌风收回目光,唇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就那样抱着林偃月,慢慢对着桑白及跪了下去。 就在这一瞬间,突然一阵风起,风撼银杏、万叶萧萧,千千万万片银杏叶自枝头坠落,仿佛是一场金色的雨。那些银杏叶打在谢凌风的身上、脸上,他却只是岿然不动地跪着,迎接那仿佛是来自上苍的怒意和嘲笑。 乔贯华见谢凌风跪下,满脸都是震惊之色。谢凌风生来就是千音阁少主,这一生除了天地父母,没有对任何人低过头。他们自小一起长大,谢凌风骨子里的那股傲气,他最清楚不过。可是今日,谢凌风竟然就那样面色平静地跪了下去,仿佛没有丝毫动容,哪怕是为了林偃月,这也绝对不像是从前的谢凌风。 乔贯华只觉得谢凌风跪在地上的身影分外刺眼,一腔愤懑堵在胸腔里,忍不住道:“凌风,你疯了吗?你是谢家子孙,千音阁的阁主,怎么能在千音阁的圣地,对一个外人下跪?” 谢凌风听到乔贯华的声音,却连眸光都没有动一下,依旧只是平静地看向前方。 千音阁的圣地又如何?千音阁的阁主又如何?泽沐四方的千音阁,却藏着一卷能让人成为杀人魔鬼的“南柯”;仁慈宽和的父亲,将那卷“南柯”交给了教养九年的内甥顾檐梅。早在他得知真相的那一夜,所有的信仰,就已经不再是信仰。 乔贯华哪里知道谢凌风此刻心中所想,见谢凌风毫不在意的样子,几乎是低吼道:“为了林偃月,你连整个千音阁都可以不顾,说消失就消失,若不是我和云舒这几个月来苦苦支撑,千音阁早就被长桑谷毁了!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还是我认识了二十多年的那个凌风吗?” 谢凌风看向乔贯华,神色依旧平静淡然。谢凌风道:“长桑谷是不会毁掉千音阁的,他们要的,恰恰是一个完整的千音阁。方才我上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该在的人,基本都还在。” 乔贯华听谢凌风似乎意有所指,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又见今日谢凌风的神色和之前大不相同,心中隐隐察觉不对来,忍不住问道:“凌风,那天你回平仲山,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和云舒?我问了你那么多次,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说?” 谢凌风只是摇头,神色一如方才的平静:“贯华,有些事情,不知道反而更好。” 桑白及见谢凌风跪下来,唇边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慢慢从宝座上站起身,然后向着谢凌风的方向走去。桑白及走得很慢,一步步踩过地上厚厚的金色绒毯,暗红的衣摆拖曳在身后,扫过满地黄叶发出细微的声响。 桑白及停在谢凌风面前,对着谢凌风伸出了手,将谢凌风怀中的林偃月抱了起来。桑白及看着林偃月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不满地撇撇嘴:“好冷,我的手都要冻上了。要是再晚来一会儿,可就救不活了。”说罢,桑白及便抱着林偃月转过身去,向着宝座的方向走了回去。 谢凌风方才一直抱着林偃月,此刻突然手上一空,只觉得心上也跟着空了,手还那样伸在身前,身体也不由得前倾,却又突然顿在那里,慢慢将手收回垂在了身侧,然后就那样看着桑白及抱着林偃月离开。 桑白及将林偃月抱回宝座上,放在宝座的右侧,让她靠着椅背。桑白及自己则在宝座的左侧坐下,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小瓶子,倒出一粒药丸给林偃月喂了下去。 桑白及握着林偃月的手腕,掌中光华流转,真气源源不断的为林偃月输进去,解药也在真气之下慢慢在体内扩散。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便见林偃月的面色渐渐有了一丝血色,桑白及这才收了手。 林偃月慢慢睁开眼,目光看向面前的桑白及,却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神色一片茫然。 桑白及见状,重新伸手握住了林偃月的手腕,开始查看林偃月的脉象,片刻后问道:“能看到我吗?”见林偃月似乎毫无反应,又提高了音量问道:“能听到我说话吗?” 林偃月这才终于动了动嘴唇,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能。”只不过,眼前依旧有一大片模糊的黑影,让她几乎看不清桑白及的脸。 桑白及轻轻舒出一口气:“你命真大。”唇角却带着一丝冷笑,带着嘲讽与愤恨。 然后,桑白及侧过脸去,看向了谢凌风的方向。 谢凌风在林偃月醒过来后,就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此刻唇边带着一个浅浅的笑容,却不见多少喜悦,而像是卸下重担般的轻松。 桑白及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了林偃月,语气十分温和地道:“我不是说了吗,你要是再做不好,我可是要生气的。唉,既然你不舍得杀谢凌风,那就我亲自来吧。” 正文_第二百二十章 风流雨散(3) 桑白及不再理会林偃月,慢慢站起身来,然后伸手拿起了宝座旁立着的一张弓。 艳红的弓,金色的弦,奢华而张扬。旁边还放着一个箭筒,里面有七支箭,支支都是带着倒刺和血槽的三棱箭。 谢凌风见状,只是平静地看向桑白及,看向他手里那张艳红的长弓,以及那七支三棱箭。 当初在华山之下,他也就是将这样的箭射进了萧……顾檐梅的身体内。 那夜,顾檐梅被九天剑阵所伤,全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将那身干净的白衣染成赤红。可是,他却没有停下,而是用那些残忍歹毒的三棱箭,一支支穿透了顾檐梅的身体。 那夜,林偃月匍匐在地,那般绝望而恐惧的哀求,可是他却丝毫也听不进去,若不是最后林偃月用身体挡住了那一剑,他已经将承影剑刺进了顾檐梅的身体里。 可是,直到最后一刻,顾檐梅都只是缄默无言,一如十年前那个大火延燎的夜晚,他将剑刺进顾檐梅胸膛的那一刻,顾檐梅也是那样平静地看着他,没有一句责难,没有一句怨言,甚至眸中都没有一丝恨意,反而尽是悲悯和哀伤。 为了隐瞒那个隐瞒了十多年的秘密,为了坚持那个坚持了十多年的守护,顾檐梅是彻头彻尾的牺牲,而他却是彻头彻尾的伤害。 既然如此,他便将亏欠的尽数还了便是。他本已选择跳下松风崖的深渊,但上苍必定是觉得他罪孽深重,若是轻轻巧巧地死了,未免有失公允,这才让乔贯华救了他。不过也没关系,今日他回到这里,回到万叶台,回到整个故事的倍看,终于可以将所有的一切做一个了断。 此时,桑白及已经端起手里的长弓,对准了谢凌风。桑白及唇边的笑意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肃杀冰冷,眸中仿佛有火焰在熊熊燃烧,宛如那身随风翻动的红衣。 桑白及提高了音量,冰冷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万叶台上:“谢凌风,那天在华山之下,我就说过了,白雪所受的那七支透骨之箭,来日必定如数奉还。” 桑白及的话音落下,拉到最满的弓弦骤然松开,瞬间那支箭已经向着谢凌风的肩头射过去,半分不差,直直钉入了谢凌风的右肩,然后从后背贯穿而出,鲜血顺着箭头上的血槽汩汩往下流。 谢凌风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却重新站稳了,然后微笑着看着桑白及。谢凌风想起来,当日在华山下射进顾檐梅身体的第一支箭,也是射进了右肩。 “第一支。”桑白及冷冷地吐出三个字,然后面露一个满意的微笑,好整以暇地看向谢凌风。 片刻之后,桑白及从箭筒中又抽出了两支箭,一起搭在弓上,依旧是慢慢将弓弦拉到最满,然后在瞬间射了出去。 第二支和第三支几乎同时射进了谢凌风的身体,一支穿透手臂,一支钉入腿中。谢凌风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撑着承影剑半跪到了地上。 “凌风——”乔贯华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却不敢移动分毫。乔贯华知道,只要他动一下,桑白及立刻就可以抬手要了他和夏云舒的命。 林偃月本是坐在桑白及身后的宝座上,眼见着利箭一支支穿透谢凌风的身体,终于站起身,想要伸手抓住桑白及的手臂,身体却一丝力气也没有,只抓到桑白及的衣袖,就已经跌坐到了地上。 林偃月眼眸低垂,脸色一片灰败,语气亦是灰败的,像是极轻的叹息:“剩下的四支箭,我来受。你要杀人,一剑杀了便是,何苦这般折磨人。” 桑白及似乎是听了一个十分好笑的笑话,几乎就要笑出声来了:“我折磨人?当初谢凌风可是用九天剑阵将白雪折磨得毫无还手之力,这才用了箭。用的还不是普通的箭,而是这装了倒刺和血槽的三棱箭,每一支都会旋转着进入身体,先将你的血肉搅烂,然后才会穿出身体,带起阵阵血雾。那场景你是看到了的,可还壮观?” 林偃月抓住桑白及衣袖的手无力地一松,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身体开始不住地颤抖,却流不出眼泪,也说不出一句话。 华山下的那一夜,幕幕浮上心头,瞬间天地都开始旋转,回忆的画面呼啸着包围了她,若群魔乱舞,狰狞扭曲。 桑白及蹲下身看着林偃月,冷笑着道:“你还敢来求我?我让你杀了谢凌风,让你永远都不要回来,是要等白雪醒过来的时候,告诉他你们隐居江湖去了,让白雪可以至此安心地活下去。如今,谢凌风这样光明正大地带着你回来,弄得天下皆知,你还要我怎么去骗白雪?所有的事情我都计划好了,也和你说过了,你倒好,偏偏将一切都弄砸了。” 桑白及突然一把抓住林偃月的衣领,让她看向谢凌风的方向:“你不是心软吗?不是宁愿自己死吗?我今天偏要杀给你看看!不仅是谢凌风,还有乔贯华和夏云舒,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林偃月依旧神色木然,身体却颤抖得愈加厉害了,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无声滑落。桑白及说得对,若不是她在大厘城一时心软,没有直接让谢凌风死在相思子之毒下,又怎么会有眼前的这一幕? 桑白及一把甩开林偃月,然后猛地站起身,看向一旁的乔贯华和夏云舒,脸上露出了一个看似温柔的笑容,里面却藏了惊涛骇浪:“既然你们都要死了,我就奉送你们一个秘密。” 谢凌风原本一直撑着剑安静地跪在地上,在桑白及的话音落下的瞬间,谢凌风突然抬起头来,制止桑白及道:“不要说!不是还剩下四支箭吗?你继续。” “哈哈哈……”桑白及忍不住大笑起来,“可真是深情厚谊啊!宁愿自己受尽折磨,也不肯告诉乔贯华和夏云舒?呵,十年前,你们也就是这样,同心协力、同仇敌忾,然后联合起来杀死顾檐梅的吧?” “桑白及!”谢凌风的情绪终于激动起来,几乎是低吼道,“当年的事情,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是我让贯华帮我的,是我骗了云舒!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做的!剩下的四支箭若是不够,你可以慢慢来,避开要害,随你添几支都行!” 谢凌风说罢,不由得低低喘息起来,右肩的伤口处鲜血不停地往外涌,让谢凌风的脸色愈加苍白。 乔贯华听到谢凌风的话,不禁向他那边看了过去,心中顿时被疑惑填满,急忙问道:“凌风,桑白及说的是什么意思?你到底瞒了我们什么?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能说吗?” 谢凌风只是摇头,神色突然痛苦起来:“贯华,你不用问。这和你们没关系!”说罢,谢凌风重新转向桑白及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有什么恨,都冲我来!” “哈哈哈……”桑白及的笑声愈加癫狂起来,目光从谢凌风和乔贯华身上扫过,“你们可真是……真是情深义重啊!我都要感动得不行了。” 过了片刻,桑白及的笑声才停下来,似乎是笑得累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用十分愉快的语气道:“好,很好。谢凌风,你想一个人承担一切,我成全你。射完这剩下的四支箭,你若是不死,能让我再射几支,我就考虑考虑,看看是不是不把那个秘密告诉乔贯华和夏云舒,并且让他们死得痛快一点。所以,你可要挺住哦。” 正文_第二百二十一章 风流雨散(4) 桑白及蹲下身,强行将地上的林偃月扶了起来。林偃月依旧神色一片惨然,丝毫没有挣扎。 桑白及从箭筒中取出一支箭,双手从林偃月身后环住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然后握住林偃月的双手,将箭搭在了弓上。 桑白及贴着林偃月的耳边轻声道:“你不是不肯用毒药杀谢凌风吗?来,我们玩个更加刺激的。” 林偃月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却只是沉默,任由桑白及握住她的手,慢慢拉开了弓。 谢凌风撑着剑跪在地上,抬眼看向了前方的林偃月。 林偃月一身白衣如雪,神色木然地端着那张艳红的弓,周身上下仿佛已经没有了任何生气。桑白及高出林偃月一个头,从后面将林偃月环在臂弯中,那身暗红的衣衫被林偃月的白衣衬托着,愈加红得刺眼,仿佛是一朵巨大的食人花,要将林偃月整个人都吞没一样。 谢凌风见此情形,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而产生了晕眩感,突然有些微的恍神,桑白及的脸越来越模糊,最后谢凌风看到的,竟然是顾檐梅的脸,仿佛是顾檐梅正拥着林偃月站在自己面前,端起那张长弓对准了自己,漫天漫地的浅金色,将那一白一红两道身影衬托得格外刺眼。 在谢凌风失神间,桑白及已经轻笑一声,猛地松开了弓弦,第四支箭便直直向谢凌风射了过去。 谢凌风眼前一片朦胧,似乎罩着大雾,恍惚间,他看到那支箭自顾檐梅和林偃月的手中射出,直直地钉入了他的腰腹之间;他看到顾檐梅和林偃月相拥而立,正满脸愤恨地看着他;他听见顾檐梅和林偃月的声音叠在一起,在对他说:“凌风,我恨你!” 那一瞬间,谢凌风突然想起来很多从前的事情。 ——他们一起去采山莓的那日,他选择了飞越悬崖,顾檐梅和林偃月却一同转身离去。那一刻,命运就已背道而驰,他却浑然无知。 ——攻打三丘坛的那日,顾檐梅抱着林偃月立于尸山血海间,他却独自站在绚烂干净的晚霞中。刹那间,彼此已然陌路殊途,他却一叶障目。 ——顾檐梅十九岁生日的那一晚,他将那柄剑刺进了顾檐梅和林偃月的身体里,他们却只是相拥坐在他对面,不过匆匆瞥他一眼,就似乎再也看不见他,甚至从头到尾,都未曾对他说一句话,悲伤也好,愤恨也好,一句也不曾。一瞬间,余生都将万劫不复,他却执迷不悟。 谢凌风的身体晃动了一下,几乎就要摔到地上,却还是靠着手里的剑勉强支撑着身体。然后谢凌风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两人,那片浓雾慢慢从眼前散去,他才看清站在那里的其实是桑白及和林偃月,根本就没有顾檐梅。 是了,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顾檐梅了,顾檐梅已经被他杀死了,已经被他逼成了萧白雪,换了容貌,换了声音,换了身份,换了名姓,可饶是如此,他还是在华山下差点杀了萧白雪,在长桑谷害萧白雪陷入了昏迷。 这十二年,他从不觉得自己错了。可最后,从头至尾,桩桩件件,都是他的错。 他突然有些糊涂,自己究竟哪里错了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错的呢? 桑白及那边已经重新搭了一支箭,然后扶着林偃月的手,缓缓拉开弓弦,再次向谢凌风射了过去。 谢凌风只觉得左肩一凉,那支箭已经直透他的肩膀,然后从背后穿出,带起一片赤红的血雾。这一次,谢凌风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被那箭上霸道的劲力带得猛地后仰,整个人都侧身跌到了地上。 谢凌风的脸色一片惨白,躺在地上喘息着,过了很久,这才握住手中的承影剑,撑着地面慢慢挪动身体,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每动一次,箭上的倒刺就卡进血肉的更深处,带来锥心刺骨的疼痛,可他似乎是已经痛得麻木了,已经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谢凌风努力了好一会,才终于成功地跪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谢凌风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忙用手掩住口,鲜血不住地从指缝中滴落下来。谢凌风抬起手背,用力拭去唇角和下巴上的血迹。他自出生就是千音阁少主,后来做了十年阁主,习惯了高高在上,习惯了至尊至贵,何曾这样狼狈过? 谢凌风看着自己满手的血,那些鲜血,仿佛已经将这万叶装点的金色世界也染透了,朦胧间一片血雾弥漫。 谢凌风慢慢抬起头,隔着那片朦胧的红色,看向了对面的林偃月。 ——婚礼那日,他牵着一身艳红嫁衣的她,一步步走上长长的红毯,走上红绸翻飞的高台。 她为顾檐梅泪流满面,他却想要对她许一句偕老的誓言。 ——松风崖上,她将艳红的婚书递到他面前,满脸冷漠与释然:“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你的妻子,你也不再是我的夫君。” 他心心念念,等了十几年,只想与她白头偕老。她却迫不及待,成婚不过一年,便想与他再无瓜葛。 ——飞羽馆中,她坐在漫天艳红的凤凰花影里,低声叹息:“凤凰花开,寓意凄美的离别。” 他为她移栽了满院花开锦绣,她却只看得见凄凉的预言。 ——大厘城中,艳红的胭脂,剧毒的相思子,她劝他:“离开南疆,将这一切都忘了吧。” 她要他忘了她,可她哪里知道,纵使前尘不堪,纵使生死作别,她也是他甘心中的蛊,甘心饮的毒。到死,她都是他的眸中月光、心上朱砂。 痴心多被枉负,深情常换无情! 相思了无益,到如今方信。 林偃月神色茫然恍惚,根本没有察觉谢凌风的目光,虚弱地垂着头,忍不住低咳起来,唇角很快有鲜血溢出。 此时箭筒中还剩下最后两支箭,桑白及挑了一支搭在弓上,然后握住林偃月的手一点点拉满弓弦,瞄准谢凌风的胸口猛地松了开去。 桑白及射出的这一箭较方才几支的劲力大了很多,巧妙地避开了要害,一箭几乎从谢凌风的胸口直透而过,血雾飞溅的瞬间,谢凌风的身体已经随之后仰,重重地跌到了地上,穿透后背的箭头撞上地面,被猛地往胸前顶了出来。这一次,谢凌风终于抑制不住,唇边溢出了一声沉闷而嘶哑的痛呼。 谢凌风闭眼喘息许久,这才缓缓睁开眼,仰面看着头顶遮天蔽日的金色银杏,箭头搅碎血肉时发出的沉闷声响,似乎还萦绕在耳边,唇边的笑意终于维持不下去了,脸色一片惨白,有鲜血自喉咙间涌出。此时已经是第六支箭,可那疼痛依旧让人无法熟悉和忍耐。 良久之后,谢凌风才用手指抠住地面,挣扎着转动身体,每移动一分,插进血肉中的六支利箭就会转动一分,箭棱和倒刺也就会在身体里碾碎更多的血肉,疼痛仿佛是铺天盖地的浪潮,让他几乎就要晕过去,却还是强撑了那一丝意识,将身体侧过来,然后撑着剑一点点挪动着,终于跪坐在了地上。 桑白及瞟了一眼箭筒中还剩的最后一支箭,在林偃月的耳边道:“你说,这第七支箭射出去,谢凌风会不会死?” 林偃月咳出一大口血来,目光依旧涣散,声音虚脱无力,缓声道:“也好。” “死了也好?”桑白及几乎笑出了声,“你可真是狠心啊。他爱了你十几年,最后得你这两个字,真是……啧啧……” 谢凌风听着林偃月和桑白及的对话,林偃月说出的“也好”两个字,虽然声音微弱,但他还是听见了,顿时只觉得眼前一片浓烈的血雾,林偃月的身影和面庞都被笼罩其中,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谢凌风慢慢眨了眨眼,那片红色的雾气依旧不肯散去,却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那片雾气中…… ——她将一颗糖塞进他的手心,他摊开手掌,就见糖纸上被她画了一只小兔子。她仰头笑着看着他,颊边有两个深深的梨涡:“哥哥,给你的。” ——他拿着一撮锦鸡的七彩羽毛,她笑他:“哥哥,你居然‘雁过拔毛’。”他笑着拍她的头:“傻瓜,你不是要做毽子吗?” ——她将香囊递给他,眼里眉间都是甜甜的笑:“哥哥,送给你。”他接过来,满怀幽香,满心欢喜,嘴上却说:“你不觉得,这香囊小了点?” 原来,他们之间,也曾有过这么美好的开头。如果,她只是他的小妹妹,是不是这样的美好,就会一直延续到如今? 他终于明白,这所有的一切,从头至尾,桩桩件件,他究竟哪里错了,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错的。 他错在,遇到她的刹那。 他错在,不应该爱上她。 但是——错都错了,错就错吧。 这一生,他后悔过很多事情,可唯有这一件,他不悔,不愿悔,亦不能悔。 正文_第二百二十二章 风流雨散(5) 射完第六支箭,桑白及低头看着林偃月,几乎是贴着林偃月的耳廓道:“感觉如何?这么一支支来,是不是比相思子的毒解恨多了?” 林偃月没有说话,面色早已惨白得毫无血色,身体不住地颤抖。方才她的手被桑白及握住,南柯之力便要先透过她的掌心才能到达箭身,那南柯之力中裹挟着强烈的冰寒之气,又在松开弓弦的瞬间反弹回来,哪里是她的身体能够承受的? 片刻后,林偃月突然身体无力地晃了一下,整个人都向着地上滑去,桑白及见状也就顺势收了手,林偃月立刻跌到了地上。 桑白及看了看前方地面上跪着的谢凌风,突然将手里的弓放下,然后抬脚向另一侧的乔贯华和夏云舒走去。乔贯华见状,忙搂住昏迷的夏云舒,戒备地看着桑白及。 桑白及淡淡一笑,径直走到二人面前,迅速出手点了乔贯华的穴道,然后握住夏云舒的手腕,南柯之力向夏云舒体内流去,很快夏云舒便悠然转醒。桑白及解开乔贯华的穴道,这才走回宝座旁,重新将那张弓拿了起来。 夏云舒茫然地看向四周的情景,待看到全身插满箭矢的谢凌风时,立刻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然后疯狂地挣扎起来,尖叫着想要向谢凌风的方向爬去。乔贯华怕夏云舒伤及腹中的孩子,只能紧紧搂住夏云舒的肩膀不让她乱动,又怕桑白及动怒,忙捂住夏云舒的嘴,不让她发出声音。夏云舒就那样瞪着眼睛看着谢凌风的方向,眼泪大颗大颗从颊边滚落,身体无力地歪到了乔贯华的怀里。 桑白及拿起最后一支箭,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下,这才慢条斯理地搭在弓弦上。然后,桑白及的目光扫过林偃月、乔贯华、夏云舒,轻笑一声道:“这第七支箭,你们三人可要好好看着!” 桑白及将目光移向了跪坐在前方的谢凌风,眸中的寒光一点点凝聚,极其缓慢地拉动了弓弦。 较之前强烈数倍的南柯之力被注入箭中,墨色的箭被白色的光芒包裹,三棱箭头上光采流动,仿佛有一缕缕莹白的雾气在喷涌旋转。 那股强大的力量撕扯着四周的空气,顿时狂风大作,几百棵参天银杏剧烈地颤抖着,遮天蔽日的树冠在风中嘶吼,千千万万片银杏叶被卷进那狂风之中,围绕着桑白及几人所在的地方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天色在瞬间昏暗下来,整个世界都似乎只剩下了呼啸的风声和翻飞的黄叶。 桑白及慢慢将弓弦拉到最大的角度,直到手中的弓发出即将承受不住的咔嚓声,才终于松了手。 第七支三棱箭,承载了强大的南柯之力,自那张艳红的弓上激射而出,银色的光芒瞬间四散流转,由狂风裹挟黄叶形成的巨大漩涡在瞬间被那些银色的光芒冲散,猛地向四周炸裂开来。 就在这一瞬间,突然有一道白色的影子,自外侧猛地扑向了漩涡的中心。 纷然四散的漫天黄叶。激射而去的凌厉箭矢。飞旋翻涌的耀目流光。飞扑而来的白色身影。 整个世界仿佛在刹那之间被凝固冻结,然后,又在几乎与之同时的瞬间,被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打碎。 “檐——梅——” 那是林偃月的声音,凄厉而绝望,响彻整个万叶台。 就在那一声呼唤才刚刚传出的瞬间,整个世界又重新从静止中惊醒。 墨色的身影腾身而起,白色的流光骤然熄灭,与之同时的是箭矢搅碎血肉的沉闷声响,液体喷溅而出的淙淙脆音。 所有的一切终于彻底寂静下来,唯余银杏叶翩然而落,又是漫天金蝶翻飞,宛若醉人霞光。 顾檐梅跪在黄叶铺成的金色绒毯上,左手揽住谢凌风的肩,让谢凌风靠着他的手臂躺在地上。 方才,就在顾檐梅扑向那支箭的瞬间,突然感觉一股力道将他猛地向一旁推去,下一刻他就已经听到了箭矢透体而过的声音。 谢凌风的胸口被那支箭彻底贯穿,箭身旋转着自后背透穿而出,钉入了身后一丈处的地面,三棱的箭头在谢凌风的胸口留下了一个窟窿,鲜血正源源不断地涌出来,然后迅速渗进墨色的衣衫中。 顾檐梅立刻点了谢凌风的穴道,却于事无补,鲜血依旧毫不停歇地自伤口处往外涌。 谢凌风微微张了张口,还来不及发出声音,已经吐出一大口血来。 谢凌风看着顾檐梅,那是萧白雪的脸,和顾檐梅完全不同的一张脸,但整个人都透着一样的感觉——谦谦君子,温其如玉,将骨子里的清冷孤傲掩藏得干净。 谢凌风的唇边慢慢露出了一个笑,那笑意里尽是凄然。方才那支箭射过来的时候,顾檐梅飞身而来,是想替他截住那支箭吧。事到如今,顾檐梅居然还是想要救他。 谢凌风的心中,突然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沉睡中舒醒一般,有一幅画面慢慢浮现在了脑海中。 那是十二年前,千音阁被灭后他们逃亡在外的时候。他被好几个杀手缠住,渐渐不敌,却见一柄剑被直直地向着他的面门掷了过来。无法挡,也来不及挡,直面死亡的虚脱和恐惧之感立刻侵袭全身。但是,就在下一个瞬间,他便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挡在了他的身前。那柄剑贯穿顾檐梅的肩头,自后背洞穿而出,鲜血顺着剑尖汩汩涌出,连成线流到地面上的声音异常清晰。 随后,又有好几幅逃亡路上的画面浮现在谢凌风眼前—— 顾檐梅挑开了劈向他的刀,拦下了刺向他的剑,挡下了射向他的暗器;顾檐梅让他们先走,自己则留下断后;顾檐梅让他们休息,自己则不眠不休地站岗警戒;顾檐梅让他们坐到破屋仅剩的干燥处,自己则瞒着重伤站在外面淋雨…… 这十二年来,他被满心的愤恨蒙了眼、遮了心,只看得见顾檐梅身上的血腥罪孽,却看不见顾檐梅眼中的疲累悲凉。所以,他竟然将那些回忆全都忘记了,他竟然从未信过顾檐梅! 如今,他终于回忆起了过去的一切,他终于知道是顾檐梅站在了他的面前,为他挡下了所有的恶,所有的痛,所有的不堪。 可是,一切都已经太晚! 无数记忆的片断掠过谢凌风的脑海,又如浮光掠影,顷刻消散,最后终于回溯到整个故事的倍看,停在了一幅画面上—— 恍惚是他六岁那年的冬天,顾檐梅跟随母亲来到千音阁的那一天。那天他拉着林偃月的手,撞进屋子里的那团热闹里,就看到一身白衣的顾檐梅站在屋子中间,他立刻舒展眉眼笑起来,惊喜而急切地叫了一声:“表兄。” 谢凌风慢慢舒出一口气,眼睫微动,回忆的画面倏然消散,眼前又是漫天金色的银杏,流光炫目,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谢凌风放在腰间的手微微动了动,想要抬起手来,却发现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顾檐梅见状,忙伸过手去,将谢凌风的手握在了手心里。 谢凌风轻轻勾了勾手指,想回握住顾檐梅的手,却发现已经做不到了,胸前的伤口处还残留着箭上的冰寒之气,寒意和疲倦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 谢凌风突然觉得无比轻松,仿佛压在胸口的巨石被突然移开,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身体似乎要漂浮起来。 谢凌风微微张口,试了几次,终于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声音:“表兄……” 表兄,这一次,不用你救了。 表兄,我欠你的,都还给你了。 表兄,今生至此,情也好,恨也罢,都到这里吧。 一滴泪自谢凌风的眼角滑落,唇边的笑意有刹那的明亮,却又在瞬间黯淡下去,连同那双蒙了泪光的眼眸也慢慢阖上,永远失去了光芒…… 顾檐梅轻轻握住谢凌风的那只手,有泪落在谢凌风的衣襟上。半晌,顾檐梅才发出两个音:“凌风……” 恍惚之间,顾檐梅似乎又回到了他刚到千音阁的那一天。那天,谢凌风急急地从门口冲进来,在房间内搜寻他的身影,待和他的目光相触,立刻笑起来,扬声唤他:“表兄。” 原来一转眼,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年初见,他舒展了眉眼,声音稚嫩,喜不自禁地唤一声——表兄。 如今诀别,他灰败了面容,语调凄然,气若游丝地叹一声——表兄。 两声表兄,二十年光阴。 其间死生爱恨,都作弹指一瞬。 朱颜绿鬓在,怎敌心上秋。 正文_第二百二十三章 风流雨散(6) 桑白及手中艳红的长弓砰然坠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终于打破那仿佛已经凝固的世界,将所有人从恍然无措中拉回了现实。 林偃月的身体扑倒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前方。利箭、鲜血、回忆,在刹那之间化作了密不透气的湖水,将她紧紧包裹其中,四周的景物变得虚幻缥缈,声音变得沉闷浑浊,整个人似乎都陷入了混沌之中。 夏云舒木然地坐在地上,神色怔忡茫然,仿佛灵魂已经离体,不过是一具痴愣的木偶。乔贯华悄悄点了夏云舒的睡穴,将她轻轻放到地面上,然后从地上坐起身来,一步步往前走去,停在了顾檐梅身旁。 乔贯华看到谢凌风的手正搭在顾檐梅的手心里,又见谢凌风的身体也靠在顾檐梅的手臂间,乔贯华只觉得心中猛地抽痛,不由得颤抖着声音对顾檐梅低吼道:“你放开他!别碰他!” 顾檐梅抬起头来看向乔贯华,神色有些微的茫然。乔贯华脸上厌恶、愤恨的神色,竟让他有几分想退的感觉。这表情,从前他已看了太多,时隔十二年再去看,依旧觉得有些刺心。 乔贯华在谢凌风身边跪坐下来,小心翼翼地伸手将谢凌风的身体从顾檐梅的臂弯中揽到了自己这边,将留在谢凌风身体中的六支箭一一取出,用衣袖将谢凌风下颚的血迹擦拭干净,这才让谢凌风的身体靠在自己身上。做这些的时候,乔贯华没有看就跪在身前一尺处的顾檐梅一眼,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顾檐梅的存在。 顾檐梅只能站起身来。他本以为若是让他们知道顾檐梅还活着,对他们来说定是件地覆天翻的大事,却原来只是他自己将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顾檐梅将双手伸在面前,然后就那样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左边的衣袖被谢凌风身上的血完全湿透,右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谢凌风手上的温热之感,脑海中全是谢凌风推开自己的那个瞬间,以及最后谢凌风脸上的那个笑,和那一声“表兄”。 桑白及本是怔怔地站着,像做错事情被当场抓住的孩子一般,脸上的神色慌乱无措。转瞬之后,桑白及突然往前急走两步,满眼痛色,抬眸望向面前那一抹白色的身影,轻声道:“白雪……你终于醒了……” 顾檐梅听见桑白及的声音,这才慢慢抬起头,将目光移向了桑白及。 一瞬间,万般心绪自二人心头呼啸而过,喧嚣甚于耳畔掠过的风声。 片刻后,顾檐梅微微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不,我是顾檐梅。”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如晴天滚过惊雷,刹那间天昏地暗,长风呼啸,漫天叶落。 “是么……”桑白及的脸色骤然惨白一片,唇边一丝凄然笑意,随即眸光转冷,神色瞬间被封冻住,冰寒雪冷,都作无情。 十年前,那日雪霁初晴,他们并肩站在屋檐下。他笑着说:“哥哥,我叫白及。你呢?”那人将目光落在萧瑟雪原上,轻声答:“白雪,萧白雪。” 桑白及本以为,从那一刻起,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了顾檐梅,只有萧白雪。然而,十年之后命运颠覆,从这一刻起,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了萧白雪,只有顾檐梅。 桑白及抬袖掩住唇,阻了那一口喷涌而出的鲜血,随后慢慢转过身去,像是累极了一般,走过去在宝座的一角坐了下来。桑白及将手肘支在扶手上,用手撑住额头,半幅衣袖垂下来遮住脸,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了那衣袖下。 林偃月还跪坐在宝座前的地面上,似乎终于被桑白及走动的声音惊醒,茫然的目光渐渐有了一丝神采,待看到面前的顾檐梅,才终于慢慢清醒过来,站起身向顾檐梅的方向走去。 林偃月步履踉跄,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摔倒,却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最后几乎小跑着向顾檐梅扑了过去。 顾檐梅抬起目光,便看到林偃月已经走到了自己面前一丈处,立刻往前急走几步,然后伸出双手,接住了扑进自己怀里的林偃月,将她紧紧拥在了怀中。 “檐梅……”林偃月将脸靠在顾檐梅的胸前,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声音里满是喜悦,满是依恋,满是甜蜜,似乎早已忘记他们此刻所处的世界。 “偃月,我回来了。”顾檐梅揽住林偃月,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头发,语调温柔地应她。他仿佛只是出了一趟远门,而她一直在等着他回家。 顾檐梅低头看着林偃月,唇边是一个浅浅的微笑:“偃月,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谁的?” 方才他飞身想要截住那支射向谢凌风的箭时,林偃月唤出的那一声“檐梅”清晰地响在他的耳边,他立刻就明白了,林偃月早就知道了萧白雪是顾檐梅。他想要瞒着她,一直瞒着她,可是她其实早就已经知道了。 林偃月的眸中凝聚出一层水雾,两行泪自颊边坠落:“在罗浮城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顾檐梅伸手轻轻拭去林偃月的眼泪,微笑着道:“十年前,是我推开了你。这一次,你愿意陪我吗?” 顾檐梅明白,林偃月已经知道了一切,却一直假装不知,必定是想最后将那颗永生莲给他。原来,他们都一样,决定了独自死去,所以选择永不相认。只是,已经到了这个时候,生死又有什么关系呢? 十年前的那一夜,他为了和她以死作别,所以才说了那样一句狠心的诀别,给了她十年的痛苦和孤寂。可是这一次,他选择与她共赴黄泉,永远不会再放手。 林偃月仰头看着顾檐梅,听着那句共赴黄泉的邀约,眼泪愈加汹涌。半晌,林偃月轻轻地点头,微笑着答:“我愿意。” 曾经,他们不断地想要将生的机会留给对方,却只换来了十年的错过,十年的寂寞。早知如此,倒不如一开始就相认,还能换来短暂的相守,纵使最后他们依然要死,也可同穴而眠、共赴黄泉,又有什么关系? 此时,虽然已经只剩了短短的两三个月,一切都已经太晚,但和他们错过的十年相比,能有这两三个月的时间,也已经是上苍的格外恩赐。 乔贯华站在林偃月和顾檐梅对面,二人的对话听在乔贯华的耳边,只觉得一腔悲愤烧灼,突然忍不住低吼道:“够了!!!凌风的尸骨尚且温热,你们便在这里打情骂俏,可还有半分良心?” 说罢,乔贯华将谢凌风放在地上,拿起谢凌风的承影剑,然后站起身来,向着林偃月和顾檐梅所在的地方走去,停在了二人面前。 顾檐梅听到乔贯华的话,脸色蓦地苍白起来,松开怀中的林偃月,揽住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怀中,然后看向了乔贯华。 “檐梅,原来你没死!”分明是一句重逢时的问候,乔贯华的语气却是冰冷的,其间夹杂着恨意,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真是可笑,万人敬仰的清圣,流芳百世的传奇,竟然是杀人如麻的顾檐梅。这是我听说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顾檐梅的唇边勉强露出一个自嘲般的笑:“贯华,原来你也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乔贯华嗤笑一声:“檐梅,方才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你的那天,我把你从人堆里推出来,推到凌风和偃月的面前,我对他们说,看啊,这就是你们的檐梅哥哥。呵,檐梅哥哥,真是讽刺!” 乔贯华说到这里,突然面露愤恨之色,“如果你从来都没有出现过,我们几个人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就算你当初来了千音阁,可你若是死在十年前,后来的这一切也都不会发生。如今,凌风他被折磨致死,你满意了?你知不知道,云舒她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了,可这个孩子连见到父亲的机会都没有。” 乔贯华将承影剑举起来,指向顾檐梅:“檐梅啊,你为什么没有死?毒药、杀手、大火,我们所有人都想要你死,你为什么就是不死?你死在那场大火里该多好。就算你没死,又回来做什么?你已经成为了萧白雪,成为了‘清圣’,风光无限,万人敬仰,为什么还要回来?” “贯华……”顾檐梅只说出这两个字,就已经说不下去了,只觉得乔贯华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带有利刺一般,就那样从他的心上滚了过去。 从头到尾,他何曾有过选择? 若九岁那年父亲没有去世,他和母亲也不会为了避仇而来到千音阁。若没有来到千音阁,姨父也不会将那卷南柯交给他。若没有那卷南柯,他也不会命不久矣,需要找什么永生莲。 可是在他们看来,他应该死在年少之时,应该死在十年前的大火里,应该死在萧白雪的躯壳里。 他竟然连活着都是错的! 林偃月被顾檐梅揽在怀中,感觉到顾檐梅的胸膛剧烈起伏,顿时红了眼眶,低吼道:“贯华,你太过分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顾檐梅将林偃月抱得再紧一点,制止林偃月道:“偃月,算了……” 林偃月哪里肯听,大声道:“凭什么?檐梅,要不是你,他们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是一堆白骨了!他们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偃月,偃月……”顾檐梅只是摇头,脸色苍白惨淡,勉强维持的那一丝笑意也都散了,轻轻握住林偃月不住颤抖的手,柔声道:“算了,好不好?” 有泪自林偃月的脸上滑过,她终是泄了气,低声应他:“好。算了。” 乔贯华慢慢将手中的承影剑抬了起来,指向顾檐梅和林偃月,神色中满是愤恨,语气也愈加癫狂起来:“算了?呵,你们说算了就算了?今日,我定要你们替凌风偿命!”话刚出口,已经猛地将剑向前送了出去。 在乔贯华的剑刺过来的瞬间,顾檐梅已经带着林偃月施展轻功急退一丈,躲过了乔贯华的攻击。 乔贯华之前已经受了内伤,此时一击不中,胸腔中气血翻腾,立刻有鲜血溢出唇角,手上的剑开始不住地晃动。 顾檐梅看着乔贯华,语气里浸透凄凉:“贯华,我和偃月大约都活不过这个冬天了。你只需要再略微等一等,给我们再留一点点时间……” 乔贯华看向一旁谢凌风的尸身,还有躺在地上的夏云舒,只觉得心中猛地一痛,冷笑道:“活不过这个冬天?呵,凭什么,凭什么还要多给你们时间……” 说罢,乔贯华再次抬起了手中的剑,向林偃月和顾檐梅刺了过去。 正文_第二百二十四章 风流雨散(7) 乔贯华一剑刺向顾檐梅和林偃月,但是只走出去半步就突然顿住了,面前一道银白的光芒闪耀,身体被一股力量包裹,下一刻手中的剑已经骤然脱手,然后向着一侧横飞过去。转瞬之后,那把剑便出现在了桑白及的手里。 桑白及方才一直沉默地坐在宝座上,神色漠然地听着几人的对话,此刻却突然夺了乔贯华的剑,然后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之声:“哈哈哈,说得好,凭什么!” 桑白及的笑声停下,冷冷地看着乔贯华,道:“这两人是死是活,也该由我说了算,你算什么东西!” 桑白及突然抬手一挥,乔贯华立刻摔了出去,身体撞上一棵银杏树这才停下来,猛地吐出一口鲜血,立刻晕了过去。 桑白及高高坐在宝座上,看向躺在地上的乔贯华、夏云舒、谢凌风,随后目光在整个万叶台上扫视了一圈,却始终没有在顾檐梅和林偃月二人身上停留。 桑白及将手中的承影剑拿起来,一边饶有兴致地端详,一边道:“白雪,你方才说,你要和林偃月一起去死?” 世界有瞬间的寂静,静到只能听见呼啸而过的风声。然后,顾檐梅艰难开口:“是……” “凭什么?”桑白及轻声问,语气很平淡,依旧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承影剑,剑上映出桑白及唇边那个似有若无的笑意。 顾檐梅看着桑白及的神色,只觉得格外陌生,从前的桑白及,喜怒哀乐都在脸上,哪里会露出这样深不可测的神情。 顾檐梅只觉得心中猛地一痛:“白及,对不起……今后我不能再陪着你了。我答应过你要好好活下去,可是……从前,我觉得做顾檐梅太累了,做萧白雪很轻松。但是,白及,我终究不是萧白雪,我不能永远活在萧白雪的梦里……” 桑白及抬手制止顾檐梅继续说下去:“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问你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自己决定去死?” “我知道,当初是你救了我,这些年,你一直想要救我……”顾檐梅只觉得心中愧疚难当,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能表达自己心中的歉意。 “我以为你忘了!”桑白及打断顾檐梅的话,终于抬了眼,看向顾檐梅。 桑白及将手里的剑靠着宝座立在一旁,从衣袖中取出了一个小匣子。桑白及将匣子小心翼翼地托在手中,这才用右手拨开锁扣,然后打开了盖子。 匣子里放着两颗透明的琉璃珠,中间各放着一颗药丸,一颗漆黑如墨,一颗暗红如血。分离几十年的墨莲和红莲,终于再次相聚。 桑白及低头看着匣中的永生莲,声音不复方才的冰冷,转而多了几分叹息的味道:“是我,在罗浮城的小路旁捡到了你,治好了你的伤,救了你的性命。是我,给你换了一张脸,将长桑谷交给你,让你变成了萧白雪,让你有机会成为清圣。 “我花了十年的时间,看遍了无数的医书药典,研究怎样治好南柯的反噬,却还是没能成功,最后不得不将希望寄托在永生莲上。我们一起去碧霄宫,去罗浮城,去西域,辗转万里之遥,却只得到一颗墨莲。为了得到这颗被千音阁拿到的红莲,我不惜弃长桑谷于不顾,亲自攻上平仲山。 “如今,我终于得到了永生莲,终于可以救你了,你却告诉我,你要和林偃月去死。” 桑白及抬起头来,看向顾檐梅,道:“白雪,你知道我是怎么得到这颗红莲的吗?” 桑白及的唇边慢慢露出了一个笑,然后缓声道,“我练了南柯。方才我射出第七支箭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对吧?” 顾檐梅每听桑白及说一句,脸色就苍白一分,此刻早已经面色惨白一片,等到听到“南柯”二字,顿时就红了眼眶。 顾檐梅道:“白及,你怎么这么傻?萧白雪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为什么还要去碰南柯?” 桑白及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很轻松很愉快的一个笑,似乎这样才能掩盖内心不断涌出来的凄凉之感:“从二月下旬我练南柯开始,到今天,已经七个月了。整整七个月,每天子夜的那一个时辰,我都觉得自己像一条低贱的狗,痛不欲生,还要对命运摇尾乞怜,乞求命运赐予我白日里的风光无限……” 顾檐梅身体一颤,扬声制止桑白及道:“白及!白及!我知道,你别说了!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白及,我何德何能,值得你如此相待。萧白雪不值得,顾檐梅就更加不值得……” 桑白及冷笑道:“不值得?十年的时间,你用一句不值得就打发了?” 顾檐梅神色痛苦,只觉得胸腔中气血翻腾,强压住涌上来的血腥之气,放缓了语气道:“白及,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桑白及用指尖慢慢描摹琉璃珠上雕刻的莲花花纹,轻笑一声,目光渐渐朦胧起来:“生死轮回,永无绝灭,取不灭之义,故曰‘永生’。医膏肓之疾,结续命之缕。生死人,肉白骨。” 说到这里,桑白及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世人可真是贪心。” 桑白及啪地一声合上手中的匣子,将匣子放在宝座上,拿起一旁的承影剑,然后站起身来,暗红的衣摆随风翻动,宛如激荡的心绪。 桑白及就那样站着看着顾檐梅,一字一顿地道:“哥哥,是我贪心,妄图篡改天命,还是你没有心?” 顾檐梅听到桑白及最后的那句话,听到那声“哥哥”,只觉得心中猛地一痛,那口压制在喉咙间的鲜血差一点就溢出了唇角,却被他死死忍住。 十年前,顾檐梅在这万叶台上“死去”,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做得很好,唯一愧对的,不过是父母先祖和林偃月。 十年后,萧白雪也在这万叶台上“死去”,却从头到尾,债台高筑,欠的都是恩与情,虽死亦不能偿还。 正文_第二百二十五章 风流雨散(8) 桑白及拿着手里的剑,一边向顾檐梅和林偃月的方向走去,一边道:“白雪,是你欠我的,我要你还给我,如何?” 然后,桑白及停在二人面前,将手中的剑抬起来指向了林偃月,对顾檐梅道:“我给你两个选择。” 桑白及伸出一根手指,笑着道:“第一个,你做回萧白雪,让我用永生莲救你。林偃月呢,我尽量救她,让她能活到明年春天。当然,我呢,大概也就还能活五个月。所以,五个月以后,随你怎样都可以。你要陪林偃月死也好,还是活下去也好,都随你。” 桑白及伸出第二根手指,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第二个,我现在就杀了林偃月。之后我就不管了,你可以立刻陪她去死,可以杀了我为她报仇,反正你想怎样就怎样,全部都随你。” 顾檐梅见桑白及的脸上依旧是从前一般孩子气的神色,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句句都不似从前,而这般拿着剑指向他的样子,他更是没有见过。从前的桑白及,每天不是待在书房看医书,就是在药室捣弄各种药材,然后变成药汤给他喝下去。桑白及的那双手,从来都只会救人,如今却因为他染了鲜血。 顾檐梅神色无奈而痛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白及,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 “一念成执,至死不悟。”桑白及笑,十分开心的一个笑,连眼睛都弯起来,“你就当我疯了好了。” 然后,桑白及看向被顾檐梅护在怀中的林偃月,承影剑直指林偃月的心口,剑上银白的光芒瞬间凝聚,四周骤然风起,红衣翻飞,烈烈有声,漫天银杏叶落,将天地都笼罩在那片金色的幻梦中。 桑白及微笑着道:“林偃月,我和你说过的,我要北辰剑的光芒,成为漆黑亘古的天幕上,北极星永恒不灭、众星拱卫的孤光。 “我要‘萧白雪’三个字,成为南疆的传奇,南疆的信仰,我要他站在苍梧殿前,俯瞰属于他的整个南疆。 “我要他将顾檐梅没能走的路,萧白雪想要走的路,一直走下去,走到最长,走到最远。 “林偃月,你答应了要成全我,成全他。到了此刻,却要拉着他陪你赴死吗?” 林偃月原本一直靠在顾檐梅的怀中,此刻听得桑白及的话,只觉得字字诛心,不由得身体发颤,不住地摇头,神色越来越痛苦。 待桑白及说出最后一句话,林偃月突然猛地挣脱了顾檐梅的怀抱,然后向着一侧退去。林偃月此刻的身体,哪里还有一丝力气,连退几步之后,脚下一软,身体便一下子跪跌到了地上。 顾檐梅见状,立刻便要走过去扶林偃月,却被桑白及厉声喝止:“站住!” 桑白及用剑拦住顾檐梅,剑上的剑气凌冽逼人,顾檐梅昏迷这么久刚刚醒来,哪里是桑白及的对手,立刻被剑气逼退几步,喉咙中的那口血终于喷涌而出,虽然被他强压下大半,却还是从唇角溢了出来。 桑白及却恍若未觉,向林偃月的方向斜跨一步,将剑抵在林偃月的脖颈处,然后抬起头看向顾檐梅道:“白雪,方才的两个选择,你现在可以选了。” 顾檐梅的目光落在桑白及的剑上,银白的剑光映着林偃月的脸,将她本就苍白的脸映得惨白一片,身体亦在微微颤抖,想是受了南柯之力中蕴含的极寒之气的影响。 顾檐梅用衣袖擦拭干净唇角的那抹血痕,然后看向桑白及,方才脸上的痛苦之色全都不见,仿若罩了寒霜,声音亦是冷的,似乎较那剑上的寒气还要冷上数倍:“白及,你说,如果我拼尽全力,一招之内,谁会赢?” “哥哥,你是要和我动手吗?”桑白及脸上的笑意终于慢慢凝固,然后化作了一个惨然的笑,“十年了,你从未对我露出这般冰冷的神色,也从未用这样冰冷的语气对我说过话。从前,无论我多么任性,无论我做错了什么,你都会由着我,让着我。” 顾檐梅依旧只是冷冷地道:“白及,是你在逼我。” 桑白及点头,道:“对,我就是要逼你。你和表姐从前总是说,我是个任性的孩子,总是长不大。所以,我要任性最后一次。”然后,桑白及重新笑起来:“这一次,你还是会让着我的。因为,我知道的,你舍不得林偃月。” “白及,你……”顾檐梅垂在袖中的手紧紧握住,显然在极力压制胸中的怒气。 林偃月跪坐在地上,虽然眼前一片朦胧黑影让她有些看不清楚,但也能感受到顾檐梅和桑白及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慌乱起来,急急地对顾檐梅道:“檐梅,檐梅,不要动手,不要……” 林偃月知道,此刻顾檐梅的身体其实十分虚弱,方才她靠在顾檐梅的怀中,早已感受到他紊乱的气息,若是此刻再与桑白及动手,只怕一招之后,即使有永生莲也回天乏术了。 林偃月思及此处,整个人愈加慌乱,一把拉住桑白及垂下的衣袖,仰头看着桑白及,语无伦次地道:“我不要他死!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用永生莲救他……” 说罢,林偃月又转向顾檐梅,几乎是哭喊着道:“檐梅,那不仅仅是桑白及的心愿,那也是我的心愿。檐梅,我还是不能看着你死,我做不到……” 顾檐梅听见林偃月慌乱无措的声音,看到林偃月满脸的泪痕,眼眶顿时便红了:“那你觉得,我就做得到亲眼看着你死,然后自己一个人活下去?” 林偃月顿时语塞,却强撑着道:“十年前,就在这万叶台上,我已经体会过一次亲眼看着你死在自己面前的感觉。檐梅,你知道那有多痛苦吗?这一次我不要了,真的不要了……” 顾檐梅微微摇头,道:“偃月,这一次不会的,我会活得比你长一点,陪你到最后一刻,为你送葬,为你埋骨,然后再去陪你。” 林偃月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来:“不,檐梅……我不要……” 顾檐梅柔声道:“偃月,你不要说了。这一次,我绝对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天涯也好,黄泉也罢,我都陪你。” 林偃月听到黄泉二字,心中一痛,立刻摇头道:“不,不,檐梅,我不要你陪我死!我会等你,我会在黄泉路上等你,你相信我……” 顾檐梅微笑着看着林偃月:“与我而言,你若不在,人世便如黄泉。我们已经错过了十几年,这一错过,便将一生都错过了。偃月,我不想再等了,一刻都不想再等了。” 林偃月泪如雨下,却只说得出两个字:“檐梅……” 顾檐梅的声音愈加温柔:“你不是说,要一起去登天下第一险的华山,要去江城听玉笛声吗?还有八百里洞庭,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你都忘了吗?” 林偃月的眼泪簌簌而落:“檐梅,我没忘,我都记得。可是,檐梅,已经来不及了。而且,我已经看不见了,你就在我的面前,可我已经连你的脸都看不清了……” 顾檐梅心中猛地一痛,不由得往前走了一步,轻声道:“没关系,我可以做你的眼睛,我就是你的眼睛。或者,我们不去那么远,我带你去苍山看雪,去洱海看月光,好不好?” 林偃月只是不住地摇头,眼泪一滴滴落在衣襟上:“檐梅,我已经……已经连你都看不清了,还去看那些风景做什么呢……” “偃月——” “檐梅,我要你活下去,我只要你活下去。将来,你代替我去看苍山洱海,江城洞庭,江南烟雨……你去过了,便如同我去过一般。你答应我,好不好?” 顾檐梅不禁仰面长叹一声,声音里带着无限的疲累:“偃月,连你也要逼我吗?” 林偃月只觉得顾檐梅说出的话字字直扎心口。可是,她想要他活,就如同十年前他用那句诀别逼她活下去一般,如今她也一样,哪怕是逼他,也要他活下去。 林偃月停止了哭泣,直直地看向顾檐梅:“檐梅,如果我说,这是我临死前唯一的心愿,你可会满足我?” 正文_第二百二十六章 风流雨散(9) ——檐梅,如果我说,这是我临死前唯一的心愿,你可会满足我? 顾檐梅听着林偃月的这句话,只觉得整个世界在刹那之间陷入了完全的寂静,仿佛连那呼啸的风声都已经停止,只剩下了那满含凄凉的声音在空中盘旋。 这一瞬间,顾檐梅突然想起了很多被深埋于岁月的往事。 幼时,父亲曾将他抱在怀里,教他弹琴、写字,剑法、轻功。父亲说:“读万卷书,还需行万里路。檐梅,等你长大了,你要出去看看,去做很多你想做的事情。” 他还没满九岁,父亲就去世了,然后他和母亲一起去了千音阁。他记得刚到千音阁的那一天,母亲牵着他的手,从万叶台的长阶下往上走。母亲对他说:“檐梅,从此以后,就剩我们娘俩了。” 可是不过七年,他十五岁那年,母亲也离开了。他带着母亲的棺木从万叶台的长阶往下走的时候,母亲死前对他说的话便一直盘旋在耳边。 ——檐梅,今后你就要一个人了。母亲知道这很孤单,但这也是某种自由。从此以后,漫长的岁月,都是你自己的人生。 ——檐梅,我已经与你姨父姨母商量好了,等你成年了,能够自己保护自己了,你就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去你想去的地方。如果你不喜欢江湖,不喜欢打打杀杀,你可以离开千音阁,回到罗浮城去,那座宅子虽然已经空了,也还是你的家。回了家,你就可以每天读书弹琴,写字作画,活得无拘无束,过逍遥恣意的日子。 ——檐梅,你从小听话懂事,母亲已经没有其他可以嘱托你的了,只希望从此以后,你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去生活。 他将母亲的尸骨送回罗浮城与父亲合葬,夜里常常在墓前枯坐,看着天上的一轮孤月。他很想留在罗浮城,留在属于自己的家里。但是两个月之后,平仲山派人来接他,他便只能回去。因为他还只有十五岁,他需要再等五年,等到自己成年以后,等到姨父姨母都觉得放心的时候,他才能独自一个人回到罗浮城。 可是,三年后,千音阁便毁在了一场阴谋里。然后,他接过了姨父递过来的那卷南柯。再然后,他的父母,连同顾氏先祖,全都被挫骨扬灰。 本是弹琴写字的双手,染透了鲜血和罪孽;本可逍遥自由的灵魂,背负了自责与愧疚。 终此半生,他都没能按照自己的心愿去生活。 良久之后,顾檐梅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看向满脸凄然的林偃月,看向神色冰冷的桑白及,看向一旁昏睡在地的乔贯华和夏云舒,以及安静地躺在地上的谢凌风,最后将目光移向了面前的万叶台,落在了那青灰色的殿阁之上。 顾檐梅哑声道:“从前,顾檐梅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千音阁,为了所有人,却从来没有问问大家想要什么。 “如今,你们口口声声为了我,却不曾问过我究竟想要什么。那是你们的心愿,却不是萧白雪的心愿,也不是顾檐梅的心愿。 “到了此刻,你们可愿意听一听我的心愿? “这短短半生,竟像是活了两辈子一般。顾檐梅活了十九年,萧白雪只能活十一年。虽然短暂,但真的已经足够了。失去的足够多,得到的也足够多,并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借着永生莲,在你们死去之后,乞怜于命运的苟活,一个人孤独的终老,对我来说,已经只剩下痛苦。 “从前的心愿,顾檐梅的也好,萧白雪的也罢,我都已经忘了,也不想再想起来了。 “但是如今,我有一个心愿——我想在生命的尽头,以顾檐梅的身份活一次,过一过简简单单、轻轻松松的日子,哪怕只有三两个月,哪怕只有三两日,也没有关系。” 顾檐梅将目光转向跪坐在地上的林偃月,看着她满脸残泪,看着她满脸哀痛,放柔了声音道:“偃月,这些年,一个人看的风景,我已经看得足够多,今后也不想再看了。 “近来,我总是觉得后悔,假如当初我作为萧白雪回到南疆后就去找到你,那么我们至少能有十年相守,哪怕结局依旧和今日一般无法改变,这十年也会是最幸福、最快乐的十年。 “我知道,此时再说‘假如当初’,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余生寥寥,弱如扶病,不过最后一个残冬。 “偃月,你可愿意陪我,走完这生命的最后一程?” 林偃月听着顾檐梅温柔的声音,终于失声痛哭,却抬袖掩住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过了很久才终于看向顾檐梅,一边点头一边道:“檐梅……我愿意……我愿意……” 顾檐梅听林偃月答应,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脸去看向桑白及。 桑白及也一样看着顾檐梅,神色带了一丝恍惚茫然,就像是根本就不认识面前的顾檐梅一样—— 他终究,还是后悔了这十年。 早知如此,又何必救他? 顾檐梅看着桑白及的神色,只觉得所有的话都已经难以开口,但是他不得不说下去,虽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 “白及,那颗永生莲,你用来救你自己,好不好? “不是因为你曾经救了我,不是因为我亏欠了你,而是因为,我将你当做我的亲人,所以我不愿意你死,我希望你活下去,拥有完整的人生。 “我知道,南柯的结局,注定是末路穷途。可是,白及,我不能让你也死在南柯的结局里,更不能踩着你的尸骨活下去。 “十二年前,当我打开那卷南柯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结局。但是,那是顾檐梅的选择,无恨、无怨、亦无悔。 “作为萧白雪活着的这十年,每一天我都过得很开心,很轻松。顾檐梅从未体验过的人生,他都体验过了。顾檐梅失去的一切,他都重新得到了。 “所以,我选择让萧白雪死去,也选择让顾檐梅死去。这个选择,也和十二年前一样,无恨、无怨、亦无悔。 “白及,从前你一直待在长桑谷,你还不知道,这个南疆很大,南疆之外的世界更大,它们都很精彩。你还只有二十岁,还那样年轻,你的生命还很长,你还有很多的事要做,还有很远的路要走,还有很多的风景要看。 “过去的十年,你一直都在为我而活。但是,从方才那一刻开始,萧白雪就已经死了。白及,从此以后,你要为你自己而活。” 桑白及听着顾檐梅的话,眼眶渐渐湿润。然后,桑白及手中抵在林偃月脖颈间的剑终于慢慢垂下来,剑上的光芒瞬间黯淡。 桑白及看着顾檐梅,面色一片惨然,声音里全都是无尽的疲惫:“哥哥,不是我要为自己而活,而是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他想要将最完美的命运送给萧白雪,可是萧白雪已经不想要了。 他想要用自己的生命拯救萧白雪,可是萧白雪已经死去了。 桑白及松开手里的承影剑,任由它跌落到地上,然后转过身背对顾檐梅,向着平地中间的宝座走去。 桑白及走得不快,一步步地,长长的衣摆拖曳在身后,自满地黄叶间划过,发出细碎的声响,仿若雨打残叶,声声萧瑟,婉转凄然。 似乎走了很久,桑白及才终于走到那宝座前,却没有坐下来,就那样背对顾檐梅站着,一手扶着宝座的扶手,只能看到肩膀微微颤动。 良久,桑白及才重新开口,语气是强撑的冷漠,却夹杂了难以抑制的凄凉:“你一心求死,饶是我做再多,也已经有心无力。从今日起,我就当十年前从未救过你,这十年间也从未遇到过你。” 顾檐梅看着桑白及的背影,万般愧疚都堵在心底里,说出来的却只有苍白的一句:“白及,对不起……” 桑白及没有回头,只是抬起头看向了面前的万叶台。 遮天蔽日的树冠高高伸向天空,原本密密实实的黄叶,此刻已经落了大半,只剩下灰色的枝条彼此交错成网,零星几片树叶挂在枝头,摇摇欲坠,是力不从心的残局。 不过,一盘残局。 桑白及长长舒出一口气,缓声道:“你们走吧,在我还没有后悔之前。其他人,之后我都会放了。” 顾檐梅看着桑白及的背影,过了很久,这才收回目光,然后向林偃月走去。 顾檐梅伸手轻轻替林偃月拭去眼泪,又为她将散乱的长发理好,这才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顾檐梅看着一旁躺在地上的谢凌风,看向谢凌风身旁昏睡在地的乔贯华和夏云舒。 那年稚齿,到而今,鬓未霜,满心雪。 二十年风雨,五个人的爱恨纠缠,至此终于落幕。 驻足良久,顾檐梅终于转过身去,就那样抱着林偃月,转身向着台阶的方向走去。 顾檐梅刚走到台阶的最上面一级,便听身后隐约传来一声极轻的声音,是有人在叫他,却没有听真切,似乎是两个音,或许是“哥哥”,又或许是“白雪”。 顾檐梅的身形顿住,转过身去时,就看到桑白及站在宝座前,目光似乎正向他的方向看过来,只是因为隔得太远,看不清桑白及脸上的表情。 满地黄叶,漫天金蝶,那巨大的浅金色世界里,桑白及孑然独立,消瘦的身影那般单薄,暗红的衣摆被晚风荡起,几分萧瑟,几分落寞。 顾檐梅就那样站着,等着桑白及说下去,但是桑白及却始终没有再开口。 良久,顾檐梅重新转过身,向着台阶下走去。 成千上万棵银杏树沉默伫立,将整个平仲山都变成了一座金色的天宫,笼罩在朦胧的光晕里,美得不似尘世间。那条千级长阶,是自天宫通往凡尘的唯一路途,横伸的枝条在长阶之上交叠,形成一条幽静的隧道。 长风过处,金蝶漫天飞舞,翩然落下,美得恍若幻梦。夕阳斜照,晚霞灿烂,千万道橙红色的光芒从一侧射过来,仿佛要和那银杏叶一起燃烧起来。 顾檐梅就那样抱着林偃月,自台阶的最高处往下,一步步,走过无忧无虑的童年,走过鲜血淋漓的变故,走过杀机四伏的背叛,走过各不相干的逃避,走过对面不识的重逢,走过倾身以赴的救赎,走向最后尘埃落定的结局…… 韶华弹指,浮生如梦。 风流雨散,万缘皆空。 正文_第二百二十七章 残冬病骨(1) 八角镇。 镇北一座极小的院子,房门打开半扇,林偃月正倚着门框站着,看着院中出神。如今已是腊月,南方终于开始下起了雪,此时院子里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 两个月前,顾檐梅带着林偃月离开平仲山,本想往西去大厘城,但是林偃月的身体经不起颠簸,便在途中的八角镇停下,寻了一座小院子住了下来。 林偃月刚站了片刻,便听见院门吱嘎一声打开,然后一个淡青色的身影推门走了进来,正是顾檐梅。 林偃月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笑容,扬声道:“檐梅。” 顾檐梅对林偃月露出一个微笑,这才转过身去关门。 门外似乎有人影一闪而过,顾檐梅却只当未见,将门关上,然后转身向院内走去。 林偃月看着顾檐梅走过来,不禁“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因为,顾檐梅一身飘逸的衣衫,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手臂上却挽着一个藤条编的菜篮子,篮子里放了一棵白菜,一根萝卜,一个小南瓜,外加一些小东西,俨然是个农家妇女的架势。这场景林偃月也不是第一次见,可每次见到,都会忍不住发笑。 顾檐梅自然知道林偃月在笑什么,见林偃月这样开心,心情立刻舒畅了几分,面上却不显,只是浅笑着向林偃月走去。 顾檐梅走到林偃月身边,拉住林偃月的手将她拉进门,将手里的菜篮子在桌上放下,又将门重新关好,这才转身看向林偃月。 顾檐梅故意露出一个略微生气的表情,语气却怎么都没生气起来,依旧是平常的温柔:“怎么开了门?外面那么冷,冻着了怎么办?” 林偃月眨了眨眼睛:“嗯……我看你一直没回来,外面又下了雪,担心你,所以在门口等你嘛。” 顾檐梅显然没信林偃月的理由,继续笑着道:“出门左拐二十丈,就是卖菜的小摊,说得像我走了很久一样。” 林偃月撇嘴:“我就出去透一口气嘛。” 顾檐梅道:“哦,不是因为想要看雪?小时候也不知道是谁,一下雪就要溜出去,手动得通红还要抓着雪不放,有一次不小心冻得手都肿了,天气转暖后手一直发痒。你这毛病啊,就没改过,当我不知道?” 林偃月噘嘴,坚决不肯服输:“哼,是屋子里太热了。” 搬来第二天,顾檐梅就大动干戈,请来木工和泥瓦匠,亲自指挥,在屋子里弄了个火炕。火炕在北方司空见惯,在南方却是个稀罕物,惹得邻居都挤到院子里来看。那之后,每次邻居家的大娘过来给他们送菜,都会对着她笑:“姑娘,你可真是享福的命,你家夫君真是宠你啊。”林偃月也每次都厚着脸皮直点头:“对的,对的,不然我也不能和他私奔嘛。”反倒是大娘不好意思了:“没羞没臊。” 顾檐梅拉着林偃月的手走到炕上坐下,道:“你坐一会儿,我去做饭。” 林偃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我帮你洗菜?” 顾檐梅帮林偃月脱了鞋子,将林偃月抱到炕上,从炕上的小桌上拿起一本书放在林偃月的手里,然后捏了捏林偃月的脸颊,笑着道:“乖乖看书,不许过去。” 林偃月看着顾檐梅走出去,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过了半晌,才斜躺在炕上,就着窗外明亮的雪光,翻开了手里的书。 虽然两人几乎每天都待在一起,但是顾檐梅偶尔还是要出去买东西或是做饭,怕林偃月一个人在屋子里的时候无聊,于是去镇上的书店里买了几本诗集回来,让她打发时间。 林偃月低头看着书页,虽然眼前有一团模糊的黑影挡着,但书上的字印得很大,让她能够辨认得出来。 … 顾檐梅端着菜走进屋子,就见林偃月拿着手里的书,笑得一脸灿烂。 顾檐梅将菜放在桌上,笑着问道:“看到好诗了?” 林偃月点头,示意顾檐梅过来,然后将手里的书递给他:“嗯,特别好的诗。不,是特别巧的诗。” 顾檐梅将书接过去,只见是一首词:“雪月最相宜,梅雪都清绝。去岁江南见雪时,月底梅花发。今岁早梅开,依旧年时月。冷艳孤光照眼明,只欠些儿雪。” 林偃月挽住顾檐梅的手臂,将头搁在顾檐梅的肩膀上,忍着笑道:“雪月最相宜,梅雪都清绝。竟然有这么巧的诗,从前怎么就没有读到呢。” 顾檐梅侧过头看向林偃月,面带微笑:“是很巧,不过——梅月不相宜?” 林偃月看着顾檐梅近在眼前的脸,立刻点头:“宜,很宜,非常宜。” 顾檐梅没有说话,低头轻轻啄了一下林偃月的唇,却意犹未尽,伸手轻轻揽住了林偃月,将浅啄变成了一个深吻。 顾檐梅松开林偃月,却依旧抵着林偃月的额头。 林偃月唇角含笑,道:“连自己的醋都吃。” 顾檐梅揽住林偃月的腰,笑着问:“我和他,你究竟喜欢谁?” 林偃月勾住顾檐梅的脖子,做出犹豫的表情:“两个人我都喜欢。” 顾檐梅贴林偃月再近一点,唇几乎贴上了林偃月的唇,只隔了一点点的距离,低声问:“只能选一个呢?” 林偃月笑,撒娇的语气,甜得腻人:“两个都想要,怎么办?” 顾檐梅衔住了林偃月的下唇,轻轻舔吮她的唇瓣,细致而温柔,然后才用舌尖挑开她的牙关,将那个吻变得深长缠绵。 很久之后,顾檐梅才松开林偃月。 林偃月身体有些发软,讨饶道:“我错了,我只要你。” “是么……”顾檐梅只是笑,轻轻吻了吻林偃月的唇,似乎并不想就此结束。 林偃月轻声道:“饭菜要凉了。” 顾檐梅道:“可我突然不想吃饭了。” 林偃月脸色有些发窘,别开目光道:“不正经。” 顾檐梅笑,终于松开林偃月,道:“我去把剩下的菜端过来……呃,顺便把刚才端过来的拿回去热一下。” 过不多时,顾檐梅便将菜都端了过来,都是些很清淡的菜,装在深口的碗里,以免太早凉掉。 顾檐梅将林偃月的碗端起来,将菜用勺子舀进林偃月的碗中,这才将碗放在林偃月面前,又将勺子递到林偃月的手上。林偃月的眼睛不好,夹菜略微有些不方便,故而顾檐梅将每样菜都切得十分细碎,让她可以用勺子吃。 林偃月一边吃着,一边看向顾檐梅。 顾檐梅盛了一碗汤放在林偃月的面前,道:“怎么一直看着我?方才是你说饭菜要凉了的。” 林偃月道:“嗯——你好看嘛。秀色可餐!” 顾檐梅作势便要放下筷子,笑着看着林偃月道:“我突然不想吃饭了。” 林偃月立刻道:“那个……啊,昨天隔壁的小姑娘送你的鸡呢?” 顾檐梅侧过脸去,重新拿起筷子开始夹菜:“不会杀,还回去了。” “那,对门守寡的姐姐送来的那一篮鸭蛋呢?” “吃不完,还回去了。” “呀,那斜对街的大婶送的猪蹄呢?” “没有刀剁,还回去了。” “哦,那后街的婆婆送的羊排呢?” “不会做,还回去了。” “唉,真是太可惜了。”林偃月一脸得意的笑,终于成功扳回一局。 正文_第二百二十八章 残冬病骨(2) 吃过饭,林偃月便重新躺回了炕上。顾檐梅将碗筷收捡好,收拾了一番,这才回到屋子里。 顾檐梅在林偃月身边坐下,将林偃月揽在怀里,和她一起看着被雪光照亮的窗户。 林偃月道:“我就打开一条缝,看一下,好不好?你抱着我,一点都不冷。” “好。”这次顾檐梅没有阻止,微笑着点头,然后伸手将窗子打开了一条缝隙。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已经下得大了,大朵大朵的鹅毛团从天而降,飘飘荡荡,划过柔美的弧线,然后无声地落在地上,积成厚厚的绒毯。 林偃月笑着道:“等雪霁天晴的时候,我们一起堆雪人好不好?” 顾檐梅将林偃月抱得再紧一些,另一只手和林偃月的手交握在一起,轻声答道:“好。” 林偃月唇角的笑容愈加灿烂,眸中却已经凝聚起了泪光。 余生寥寥,病骨支离,这最后一个残冬,她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有机会看到雪霁天晴。 半晌之后,顾檐梅轻声问道:“冷吗?” 林偃月摇头,笑着道:“关上吧。” 顾檐梅关上窗,问道:“是不是很无聊?我给你弹琴好不好?” “好呀,好呀。”林偃月立刻笑起来。 顾檐梅从炕上走下来,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张琴,走过来放在炕上的小案上,然后在林偃月对面坐下。 顾檐梅微笑着问道:“想听什么?” 林偃月做出思考的样子,最后却摇了摇头,轻声道:“什么都好。” 她的七煞琴留在了千音阁,她的手已经再也不能弹琴。他们住进这所小院子之后,顾檐梅便去买了这张琴,常常会在午后或是黄昏的时候弹给她听。 顾檐梅也不再问,指尖轻轻拨响了琴弦。 林偃月斜靠着身后的软枕,目光落在顾檐梅跳跃的指尖上,十指修长,起落间,优雅如画。 宫商角徵羽,琴音起伏,声声缠绵,炽烈而直率的深情。 林偃月听出来,那是——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何缘交颈为鸳鸯?何缘交颈为鸳鸯? 林偃月眼角湿润,就那样定定地看着顾檐梅,慢慢只能看见一个虚幻的影子。林偃月觉得是眼泪蒙了眼,于是眨了一下眼睛,却发现情况根本没有任何好转。 林偃月突然害怕起来,但是见顾檐梅似乎正看向自己,于是强压下心中的恐慌,对顾檐梅露出了一个笑,甜甜的一个笑,笑意晕染眉梢眼角。但是,眼前越来越模糊,那个虚幻的影子开始慢慢消失,琴音也逐渐消散几乎就要听不见了,最后连意识都模糊起来…… 顾檐梅见林偃月泪眼朦胧地看向自己,唇边笑意嫣然,只觉得又温暖又哀伤,不过一垂眸,眼泪就已经滴落在琴弦上。他怕林偃月看见,只好就那样垂着眸,过了半晌才重新抬起头来,却见林偃月似乎已经睡着了。 顾檐梅将那一曲凤求凰弹完,这才重新坐到林偃月身旁。顾檐梅伸出手,轻轻拂开林偃月颊边的一缕发丝,指尖抚上林偃月的面颊。 这些年,她将生死看淡,自然也看淡了外表这些虚无之事,却不知自己的容颜有着多么惊艳天下的美。在他还是萧白雪的时候,她总是和他开玩笑,说有多少小姑娘喜欢他,却不知若非这些年她极少出现在世人眼中,又要惹来多少相思情债。 顾檐梅轻轻吻了吻林偃月的额头,这才伸手握住林偃月放在身前的手。 这一握,顾檐梅立刻察觉出不对来,林偃月的手冰冷得几乎没有一丝温度,忙伸手去查看林偃月的脉象,也是一片紊乱。 顾檐梅慌乱地从炕上坐起身,面色惨白,怔了一瞬,这才夺门而出,冒着风雪向外疾奔而去。 顾檐梅当初专门选了一家离医馆很近的院子,故而很快就将医馆的邱大夫请了过来。 邱大夫探过林偃月的脉象,沉吟许久,才对顾檐梅道:“尊夫人的脉象已散,老朽实在是无能为力了……我开几服药,或许能缓一缓……” 顾檐梅的视线顿时被眼泪模糊,怔了片刻,这才开口:“多谢先生。我们刚搬来这里,不知这镇上何处有棺材铺?”声音听似平静,却带着微微的颤音。 邱大夫年近古稀,一生无数次宣布病危的事实,却从未见过这般镇定的人,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半天才道:“就在镇子的最东头。” 顾檐梅对邱大夫施礼,道:“让您冒雪赶过来,实在抱歉,我这就送您回去,顺便和您一起去取药。” 顾檐梅送邱大夫回去,又去抓了药回来,煎好给林偃月喂下去,一直都十分镇定。但是,等到放下空的药碗,重新走到林偃月身边坐下,顾檐梅这才觉得全身瘫软。他想要伸手帮林偃月将肩膀处的被子掖好,手却在微微发颤,连拉住被子的力气都没有,试了好几次才弄好。 从前,顾檐梅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勇气面对死亡,此时才发现那其实只是面对自己的死亡,而不是面对林偃月的死亡。他看着她虚弱地躺在那里,连呼吸都微弱到仿佛没有一般,便只觉得天旋地转,慌乱无措。 顾檐梅突然想起来,两年前他和林偃月一起跌落九居塔下的深渊,然后找到了那座供奉着永生莲的观音殿。 头顶弧形的穹顶上,九色琉璃莲花开遍,夜明珠的光芒明如白昼。 林偃月就站在那光芒中,凝望面前封存着佳人白骨的观音像,这样问他:“如果你心爱的女子死去,你会愿意造这样一个琉璃世界,将心爱之人永远留在这里吗?” 那一刻,他只觉得心中猛然一痛,立刻脱口而出:“我会和她一起死去。” 谁曾想,竟然一语成谶! … 林偃月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傍晚。 顾檐梅本是一直守在林偃月的床边,见林偃月慢慢睁开眼,心顿时落了地,立刻轻声道:“偃月,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但是,林偃月却只是就那样睁着眼,神色怔忡而茫然,像是根本就没有听到。 顾檐梅心中骤然一慌,声音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偃月,偃月,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林偃月放在被子里的手微微动了一下,然后将手从被子里探出来。 顾檐梅忙一把握住林偃月的手,又问了一声:“偃月?” 林偃月这才发出微弱的声音:“檐梅?” “我在。”顾檐梅紧紧握住林偃月的手,急急地答道。 “檐梅……”林偃月又唤了一声,气若游丝,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我在。”顾檐梅将林偃月的手拢在手心里,轻声答。 林偃月的唇边终于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却带着凄凉和无助:“檐梅,我好像,看不见你了……” 正文_第二百二十九章 残冬病骨(3) 那日从昏迷中醒来,林偃月就彻底失明,眼前一片混沌黑影,而且时常会突然陷入昏睡中,每日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 那场雪一下就是半个月,每日天色灰蒙、寒风呼啸,似乎这里不是温暖的南疆,而是寒冷的北方。 醒着的时候,林偃月会问顾檐梅:“雪晴了吗?”顾檐梅便会轻轻握住林偃月的手,柔声回答她:“快了。等雪晴了,我打开窗子,抱着你看雪,好不好?”林偃月在听到顾檐梅的回答之后,就会笑起来,然后将头轻轻靠在顾檐梅的胸前:“好。” 这日傍晚,林偃月也是这样靠在顾檐梅的怀中,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顾檐梅怕林偃月觉得疲累,问道:“困了吗?要不要睡一会儿?” 林偃月摇头,突然问道:“那天,我听到你选了柳木的。” 几天前,林偃月醒过来,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小声说话,来的似乎是个小伙计,和顾檐梅在院子里商量了几句,林偃月听他们谈论的是用什么木料,顿时就明白了。 顾檐梅鼻尖蓦地一酸,强压下心中的难过,柔声问道:“你不喜欢吗?要不我换一种?” 林偃月摇头,用有些撒娇的语气道:“不是。我就是想说,能不能不要在棺材上写个金色的大‘寿’字,实在有点……难看。” 顾檐梅低头看着林偃月,轻声道:“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欢漂亮的。所以,我让人将两具棺木都做成了白色的,又请人在上面绘了木香藤,就像当初我在松风崖给你种的那架木香藤一样,碧色的藤蔓缠绕棺木,上面开满了白色的木香花,小小的花朵簇拥成团,等到做好了,肯定会特别漂亮。” 林偃月的声音柔柔的,虽然虚弱无力,却努力用愉快的语气道:“嗯。你设计的,肯定特别好看。” 林偃月说完,强忍的眼泪还是一滴滴落下来。 再好看,她也看不见了。再好看,也只能随他们在地底长眠。 她死在他前头,他还能为她埋骨。可是,等到他死去的时候,又是谁来为他埋骨呢? … 小年那天,天气终于放晴。 顾檐梅将火炕烧得旺一些,用被子将林偃月裹好,这才打开了窗子。 顾檐梅将林偃月拥在怀里,轻声道:“天都晴了,金色的日光映着白的雪,可漂亮了。院角的那几株梅花也开了。” 林偃月将头枕在顾檐梅的肩窝,唇边露出一个微笑,轻声问:“是白梅还是红梅?” 顾檐梅看向院角,耐心地解释道:“三树白梅,并排种在一起。两树红梅,树略微大些,长在后面。” 林偃月的脑海中浮现出大概的情形,笑着道:“是吗?真漂亮啊。” 顾檐梅轻轻握住林偃月的手,柔声道:“嗯,很漂亮。” 林偃月今日气色比前几日似乎好了一些,话也比之前多了,回握住顾檐梅的手,道:“檐梅,我的日子大约不多了,对不起,这一生能这样陪着你的时间,竟然只有短短的一年。有时候我会想,十年前我陪你九个月,十年后我陪你三个月,加起来,整整好的一年,老天都给了我一个完美,着实不应该再有不甘。” 林偃月这样说着,眼泪却一滴滴落下来,怎么都止不住。怎么会甘心,怎么能甘心,这样短暂的一年,什么都来不及。前九个月,他们的世界里,白天只有无尽的杀戮,夜晚只有无尽的痛苦,与风花雪月毫不沾边。后三个月,日子终于安稳,可她已经看不见他,再过几天,她或许会听不到他的声音。 顾檐梅将怀中的林偃月搂得紧一点,同样有泪自眼中滴落:“偃月,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这一生,什么都不能给你。除了陪你去死,什么都做不到。” 林偃月却只是摇头:“檐梅,这就够了。真的。” “偃月,我……” “生同衾,死同穴。我已经很满足。檐梅,我虽然也怨命运太过凉薄。但是,真的,已经足够了。” 顾檐梅终于不再说了,只是轻轻拥住林偃月,然后唤了一声“偃月”,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含着半生的爱恨痴缠。 顾檐梅从身后用手臂环住林偃月。怀中的她那样瘦,全身上下似乎都只剩了一副纤弱的骨架,哪怕裹着被子,也仿佛能摸到骨头。 他将她的手笼在手心里,纤纤十指,不盈一握。十年前,林偃月就是用这双手,在那些漫长无比的夜晚,一遍遍为他弹奏安魂之音,让他在那炼狱般的痛苦中保持最后的清明。 后来,等到他发现她换下的琴弦都染透了鲜血时,她的指尖已经结了厚茧。而彼时的他,因为知道永别就在眼前,竟然吝啬到连这样握住她的手都不敢。 … 那之后,林偃月便重新陷入了昏睡。 傍晚的时候,外面的风雪又大了起来,风声大作,一片呼啸呜咽之声。 顾檐梅端着煎好的药走进屋子里,就见林偃月已经醒了,正睁着眼睛躺在炕上。 顾檐梅将药碗放在一旁的小案上,走过去将林偃月扶起来,让她靠在身后的软枕上,握着她的双手,柔声道:“外面风大,吵到你了吧?” 林偃月神色怔怔地,似乎没有听见顾檐梅的话。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窗外传来哗啦一阵巨响,想是风吹倒了窗下的柴垛。 顾檐梅道:“柴滚到院子里,估计要被雪打湿了,我先出去看看,等药凉了我再进来喂你喝。”说罢,顾檐梅松开林偃月的手,就要站起身来。 林偃月依旧没有说话,却紧紧握住了顾檐梅的手。 顾檐梅察觉出一丝不对来,心下蓦地一慌,颤声问道:“偃月,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檐梅……”林偃月终于发出一声微弱的声音。 顾檐梅这才松了一口气,将手从林偃月的手里抽出来,笑着道:“我去外面把柴垛理好,若是打湿了,就烧不了火炕了。”说罢顾檐梅揉了揉林偃月的头发,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林偃月放在身前的手往前探了探,却只触到一片虚空,只能重新放了下来,颊边有两行泪无声落下。 待顾檐梅重新走进来,就见林偃月还和方才一般靠坐在炕头的软枕上。 顾檐梅走过去将药碗端起来,试了试温度,对林偃月道:“药正好可以喝了。” 林偃月面色怔忡,无知无觉。 顾檐梅的心猛地一沉,刹那间竟有种全身发软的感觉,手里的药碗一晃,他这才回过神来,将手里的药碗放下,然后走到了林偃月身边。 顾檐梅就那样站着看着林偃月,轻声唤道:“偃月。”林偃月毫无反应。顾檐梅加大了音量,颤声又唤了一声:“偃月。”林偃月连表情都没有动一下。 顾檐梅蓦地眼眶一红,在林偃月身边坐下,一把将林偃月抱在了怀里,哽咽着道:“偃月,对不起……” 她已经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的声音,所以方才他放开她的手想站起身往外走的时候,她才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可是他竟然就那样强行抽出了手,然后将她一个人留在了那个无声无光的世界里。 林偃月将头靠在顾檐梅的肩上,伸手抱住顾檐梅,眼泪簌簌落下:“檐梅,不要离开我……我有点害怕……” 顾檐梅将林偃月抱得再紧一点,一遍遍地重复:“我不离开你,永远都不离开你……” 过了半晌,顾檐梅的声音突然停下来,因为他这才意识到,无论他说多少遍,林偃月都听不见了。 那种无能为力的虚脱感灭顶而来,顾檐梅喃喃地唤了一声:“偃月……”有一滴泪自眼角滑落,落在林偃月的发间。 … 顾檐梅喂林偃月吃过药,林偃月本就神思昏沉,很快便进入了昏睡中。顾檐梅坐在炕沿上,怔怔地看着林偃月出神。 就在这时,顾檐梅突然听见院外传来极轻的声音。 听到那声音的瞬间,顾檐梅便知道,那是轻功极好的高手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声音。但是,那些人却只是停在院外,显然是在等着他出去。 顾檐梅帮林偃月掖好被角,转身打开房门走出去,又回身将房门小心地掩好,这才向着院门走去。 顾檐梅打开院门,就看到了站在门外的穆寒冰,以及穆寒冰身后几十个黑衣之人。 穆寒冰看着顾檐梅,道:“不让我进去吗?” 顾檐梅知道,以他此时的身体状态,根本就不是穆寒冰的对手,于是往一旁走了一步,让穆寒冰进来。 穆寒冰随手关上院门,和顾檐梅一起走到院子中间,看了顾檐梅片刻,这才道:“你看着憔悴了不少。” 顾檐梅的唇边有一个笑,却看得出疏离:“白及让你来的?” 穆寒冰点头:“是。” 顾檐梅露出一个无奈的笑:“他后悔了?” “是。” “这一次,他要我选什么?” 穆寒冰摇头道:“只有一个选择。” 穆寒冰说罢,突然将剑架在顾檐梅的脖颈间,然后立刻伸手点了顾檐梅的穴道。 穆寒冰扶住晕倒的顾檐梅,这才吩咐属下进来,将顾檐梅扶到马车上去。 穆寒冰看着顾檐梅苍白的脸,轻声说了句“抱歉”,然后转过身,向着林偃月所在的房间走去了…… 正文_第二百三十章 花落伤别(1) 千音阁。 万叶台,梨云轩。 暮春三月,满院梨花盛开,含烟带雨,空灵缥缈,宛若漫天飞雪。 梨树下放了一张矮木桌,顾檐梅和穆寒冰坐在木桌两旁,都只是看着满院的落花出神。 顾檐梅伸手接过一片飘落的梨花,看着手心里那娇嫩的花瓣,神色寂然,透着说不尽的落寞与哀伤。 去年的小年那日,穆寒冰出现在八角镇,等顾檐梅再次醒来,已经是三个月以后,身处万叶台上。 但是,顾檐梅醒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桑白及。 确切地说,只见到了桑白及的骨灰,装在白瓷坛子里,上面绘了一株水墨的箬兰花,冰冷、素净、萧瑟、寂寥,和桑白及生前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 那个穿着水绿色衣衫,笑起来清秀干净、一团孩子的少年,已经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无论多么张扬灿烂的生命,在死亡面前都只能归于平淡——这是上苍的公正,却公正得让人觉得悲凉。 十一年前,在北方那个小小的村落,桑白及拉住他的手,仰起脸看着他,笑着对他说:“哥哥,我会救你的。”十一年后,桑白及终于实践了那个诺言。 十一年前,他低头看着桑白及,郑重地应他:“哥哥会一直陪着你的。”十一年后,他却没能做到。 彼时轻诺,而今食言。 顾檐梅看着眼前纷扬飘落的梨花雪。 梨花,梨花,离别之花。 十一年朝夕相处,刹那之间,就已经到了永别之期。 穆寒冰看着身边的顾檐梅,脸上也有着同样的哀伤。许久之后,穆寒冰才终于开口,声音犹如叹息:“白雪,有的时候,我会有一点恨你。” 顾檐梅侧过脸去,看向穆寒冰。穆寒冰说恨他,眼睛里却没有恨意,除了悲凉还是悲凉,除了哀伤还是哀伤。 顾檐梅垂了眸,哑声道:“你应该恨我,连我都有些恨我自己。白及他若是没有遇到我……” 穆寒冰微微摇了摇头:“冥冥之中,或许很多事情早已注定,并不仅仅是遇到那么简单。千音阁的故事,你们五个人的故事,源于十二年前的一场灭门之祸。长桑谷的故事,我们三个人的故事,也源于十二年前的一场叛乱。十二年前你救了他们,十二年后白及救了你。相似的开头,相似的结局。这或许,本就是命运的深意。”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穆寒冰才努力露出了一个十分轻松的笑容,继续说了下去:“白及的三个哥哥都是像父亲的,唯有白及随了母亲,白白净净,一双大眼睛,笑起来甜甜的,像个漂亮的小瓷娃娃。白及五六岁以前,第一眼见到他的人,都以为是女孩。 “其实,舅母前头生了三个儿子,所以怀着白及的时候,便希望是个女孩。舅母喜欢箬兰花,于是花园里种了好多,紫的、白的、蓝的、黄的、粉的,各种颜色的都有。所以,舅母一早就将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就叫‘箬兰’。可是等到白及出生,却是个男孩,便不好用‘兰’字。箬兰又叫‘白及’,于是舅母便改成了这个名字。 “白及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面的三个哥哥年长白及很多,而我和白及年纪只相差了几岁,所以经常在一起玩。 “白及虽然自小就被娇宠着,是家里的宝贝,性格却是极好的,乖巧懂事,说起话来又讨喜,所有人提起白及的时候都会赞不绝口。 “我从前特别喜欢吃香菇,但是一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白及不吃香菇。每次在舅舅家吃饭,舅母总是会特意做香菇给我吃。我呢,看白及特别可爱,吃饭的时候便一定要坐在他旁边,然后还要学姐姐的样子给他喂饭。每次给他喂香菇的时候,他就会皱起小鼻子,但还是会乖乖地吃下去。 “直到后来,有一次我听到舅母和母亲拉家常。舅母十分开心地对母亲说,我看啊,这叫一物降一物,白及可喜欢寒冰这个表姐了,连他从来不吃的香菇都会乖乖吃下去,看着白及皱着小鼻子的样子,我每次都忍着笑。然后,母亲对舅母说,哪有你这样的母亲,欺负自己家儿子。母亲说罢,却自己笑弯了腰。 “后来白及长大一些,我问他为什么要吃我喂给他的香菇,不喜欢的话直接告诉我就好了。白及却说,他看我喂他香菇的时候,表情特别自豪和开心,所以就忍着咽下去了。” 穆寒冰说罢,轻轻闭上了眼睛,似乎又看到了小时候的桑白及,粉雕玉琢像个小瓷娃娃,她将香菇喂给他,他便皱起小鼻子,乖乖地吃下去。 萧白雪似乎在穆寒冰的讲诉中,看到了年少时他从未见过的那个乖巧可爱的孩子。萧白雪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个笑,笑意从悲伤中透出来,愈加显得哀凉。然后,萧白雪轻声道:“真想看看那个时候的白及啊。” 穆寒冰轻叹一声:“是啊,我也想再看看。可惜,等到那场叛乱之后,我去北方接他回来,才发现他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在你和我面前,他依旧是从前乖巧可爱的白及。可是,在其他人面前,他却变成了另一副样子——任性、挑剔、乖僻、孩子气,甚至有些冷漠和刻薄。” 穆寒冰看向顾檐梅,问道:“你还记得我去接你和白及回到长桑谷的那天吗?” 顾檐梅点头道:“大概的情形都还记得。” 穆寒冰笑着道:“那天我们还在进入长桑谷的路上,厨娘就已经开始准备饭菜了,虽然我一早就仔细告诉过厨娘们白及的喜好,但是新来的厨娘还是忘记了,居然在猪蹄汤里放了几个香菇。等到吃饭时,我看你帮白及盛汤,舀了一个香菇给他。我本想阻止你,却还是忍住了,想看看白及的反应。可是,白及连鼻子都没有皱一下,就乖乖地把那个香菇吃了下去。那个时候,我就想感叹一下,舅母说的‘一物降一物’,果然是不错的。” 正文_第二百三十一章 花落伤别(2) 顾檐梅听完穆寒冰的话,脸上露出了一个十分温柔的笑容:“后来我发现,餐桌上再也没有出现过香菇。” 穆寒冰也笑:“那天吃过饭,趁你不在的时候,白及立刻冷了脸色对婢女说,从此以后餐桌上都不许看到香菇。那时白及才十岁,说那句话时冷漠严厉的神色,连我都吓到了。” 顾檐梅看向穆寒冰,微笑着道:“其实,在遇到白及之前,我一直是吃不下肉汤的,连闻到都不行。白及他心思细,但只有这件事情,他一直不知道。” “你们啊……”穆寒冰看着顾檐梅脸上的笑容,忍不住无奈地摇头。 顾檐梅道:“其实,白及他也就是嘴上刻薄,何曾真的对谁刻薄过?你常年不在谷中,我又终究是个外人,他若再以从前的温和性格示人,只会让别人觉得他年幼无知、软弱可欺,说不定还会有人觉得是我为了得到权力而欺骗了白及,到时候长桑谷只怕还要再乱一次。” 穆寒冰笑着道:“我知道,白及他其实是个最温柔不过的人。不过,他对你的信任,实在是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我去北方接白及的时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那时我就发现白及对你的态度异于旁人。回到长桑谷后,除了我这个亲表姐,白及他谁都不信,却只信你这个萍水相逢的人,而且信得无根无据、从无疑心,甚至将谷主的大权都完全交给了你。 “如此难以置信的事情,怎么能不让人产生怀疑呢?说实话,就连我,一开始也对你存了很大的戒心,担心你是不是别有用心。 “后来,我终于慢慢明白了白及为何会如此。白及他其实是因为经历了那场叛乱,所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任何从前长桑谷的人他都不信。 “或许一开始的时候,白及他只是害怕。因为,被亲近的人背叛是一件伤心的事情,可是如果被一个陌生人背叛,虽然可以怨恨,却不足以伤心。 “但是后来,他是真的将你当做了亲人,他的父母兄长全都死于那场叛乱,我又常年不在谷中,所以白及他唯一能够依靠的也只有你。白及他视你如兄、如友,他对这个世界有多么的不信任,他就将这所有的不信任都变成了信任你。” 说到这里,穆寒冰便停了下来,似乎是话题太过沉重,所以需要休息一下。顾檐梅也没有说话,只是等着穆寒冰继续说下去。 穆寒冰闭眼沉默良久,这才睁开眼,轻叹一声道:“白及小时候,不仅性格好,还特别聪明,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舅舅他们都说,白及将来必定是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成为名扬天下的神医的。” 顾檐梅道:“在那个村子里醒来的时候,我也着实觉得惊讶,一个十岁的孩子,竟然有着那样高超的医术。” 穆寒冰却轻轻摇了摇头:“聪明是好的,但白及他却太通透了一些,看起来一团孩子气,实际上少年老成,小小年纪,就将所有的事情都看得清楚,又总是将情绪藏起来。我一直担心,白及他太聪明通透,习惯了隐而不发,这样的性子,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就很容易钻牛角尖,后来果不其然。” 穆寒冰抬起头来,透过繁密如云的梨花,看向头顶的天空,像是在寻找什么,却又像仅仅只是为了抑制住眼眶中慢慢聚集的泪水。 过了片刻,穆寒冰才重新开口,声音里浸透了潮湿而沉重的哀凉:“这十一年,白及他为了救你,逼着自己走到最后,已经将这条路走到了死局。 “他一早就知道可以用南柯以命换命,他那么努力地去寻找永生莲,是想求一个十全十美、皆大欢喜的结局,可若是找不到,也还有南柯,无论如何,他都会救你。 “一念成执,至死不悟——大约就是白及这样吧。 “那日在万叶台,他逼你做选择,只是他不甘心罢了。他耗尽心力,牺牲至此,你却要选择去死,你要他如何甘心呢?” 穆寒冰并不知道当日在万叶台上发生的事情。她和柳双双一直守着顾檐梅,顾檐梅醒来后,她们却没能阻止顾檐梅,被顾檐梅点了穴道,等她们赶到万叶台,顾檐梅已经带着林偃月离开了。 后来,穆寒冰带人一路悄悄跟着顾檐梅和林偃月,一直守在八角镇,将二人的情况反馈给桑白及。但是,其间穆寒冰并未收到桑白及的任何回信,直到顾檐梅开始准备棺材,桑白及才让她将顾檐梅和林偃月带回千音阁。 穆寒冰带着二人从八角镇出发时,林偃月就陷入了彻底的昏迷,而顾檐梅在路上身体突然恶化,之后也一直昏睡着。 穆寒冰其实隐约猜到了桑白及的打算,只是她知道自己根本无法阻止桑白及,那是桑白及的执念,任何劝说他都听不进去。 穆寒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眼泪一直未停,继续说了下去:“白及的心愿,是用永生莲救萧白雪,然后让顾檐梅一直作为萧白雪活下去。但是最后,他没有成全自己的心愿,而是成全了顾檐梅的心愿。 “那颗永生莲,他给了林偃月。所以,他只能用南柯来救你。 “熬到南柯一年之期的最后,白及他早已形容枯槁,消瘦得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骨架,脸色更是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几乎吃不下东西,只能靠参汤吊着一口气。越到后来,他吐血就越严重,不光是夜里反噬的时候,就连白天也…… “我每日守在他的床前,看着白及如此痛苦,就觉得心里已经只剩下了恨,恨命运如此无情,恨他这般折磨自己,也恨你,恨到咬牙切齿,有很多次都想到隔壁的房间杀了你。 “用南柯救你的这个法子,白及也不是没有担心过,因为白及担心自己可能熬不过一开始的一年之期。但是,或许是上苍也被白及感动了,他竟然撑了过来。然后,他吊着最后的一口气,赶在你死之前,将他剩下的十一年给了你。 “你只能再活十一年,南柯的反噬也依旧还在,痛苦和折磨会伴随到你生命的尽头。 “林偃月的身体早已病入膏肓,即使有永生莲,能不能醒来也要看上苍愿不愿意给一个奇迹,而且就算她可以醒来,最多也活不过十年。 “这委实算不上完美的结局,但这已经是白及他能为你做的最多。” 顾檐梅坐在穆寒冰身旁,早在穆寒冰开始说最后这段长长的话的时候,顾檐梅就已经泪流满面。 这一生,他只这样哭过两次,一次是在打开那卷南柯的瞬间,另一次便是此时。 顾檐梅的半生,至始至终都在牺牲。 萧白雪的半生,至始至终都在获得。 这是命运的凉薄,也是命运的温情。 那个总是拉住他的衣袖,叫他哥哥的少年,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二十岁的年纪,还那样年轻,生命才刚刚开始,却永远停在了这里,再也不会有未来。 桑白及用生命救了他,可是等到他醒来,却只见到了一坛骨灰,连最后的道别都来不及。 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是在那苍凉萧瑟的万叶台上,他听见桑白及似乎唤了他一声,却听不真切,或许是一声“哥哥”,又或许是一声“白雪”,一如从前他那般唤他。 他回过头去,却看不清桑白及的面容,只能看到一个寂然独立的身影,一身艳丽又萧瑟的红衣。于是,他便就那样转身离开了,竟然吝啬到不曾说一句道别,说一声谢谢。 那天他们站在万叶台上说了那么多话,他来来回回说的都是“对不起”,却没能说一句“谢谢你”。 如今他想说,可是桑白及已经再也听不见了。 正文_第二百三十二章 花落伤别(3) 穆寒冰坐在一旁,看着顾檐梅眼中的泪,只觉得无尽的悲凉,可她的双眼却像是已经枯竭一样,无法流出眼泪。 穆寒冰将目光移向前方,长风过,满院梨花纷扬,铺了漫天漫地的素白,让整个世界都蓦地萧瑟起来,仿佛陷入了混沌的虚空。 穆寒冰的脑海中,慢慢浮现出桑白及离开那一天的情景—— 那是个仲春时候阳光明媚的午后,院子里的梨花还未开放,乌黑的枝杈伸向天空,格外单调落寞,一切都显得空荡荡的。 桑白及说想要吹吹风,于是她便在廊外放了一张矮榻,扶桑白及坐在榻上,然后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 桑白及的目光落在院中的梨树上,轻叹道:“好想看看它们开花的样子,一定非常漂亮吧。” 她柔声道:“嗯,等开花了,表姐再陪你看。” “好啊,好啊。”桑白及还像是从前一般,笑得格外孩子气,拉住她的衣袖,“我还要吃梨花糕。” 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好,表姐亲手给你做。” 桑白及点头,一脸开心的笑:“嗯,等白雪醒了,我们就像从前一样,在梨树下铺一张大席子,然后坐在树下,一边赏花一边吃梨花糕。对了,梨花糕要配梨花酿,就我们两个人喝,不给白雪,故意馋馋他。” “嗯,好。”她伸出一只手掩住口,让自己不要哭出声音。 桑白及微微抬眼,看向院中那几棵高大的梨树,目光落在它们空荡荡的枝杈间,渐渐变得朦胧起来:“长桑谷也有好多这样的梨树。每一年我生日前后,梨花都会开到最盛。” 她听桑白及这样说,立刻想起了小时候陪桑白及过生日的情景。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还在,满满一屋子的人,欢声笑语充满了每个角落,从白天一直热闹到晚上。院子里的那几树梨花,总是开得繁密茂盛,无忧无虑,仿若一朵悠闲而过的云朵,不小心挂在了树枝上,然后被院子里的其乐融融吸引,不想再离开。 可是,从桑白及的第十一个生日开始,就只有她和萧白雪陪他过了,再怎样地高声说话,再怎样地开怀而笑,也填不满那疏风满院的清冷空阔,驱不散那梨花满地的萧瑟寂寞。 桑白及十九岁的生日。那是他们三个人一起过的最后一个生日。桑白及吃过他们亲手为他做的长寿面,然后三人一起坐在院子里看星星。桑白及坐在她和顾檐梅二人中间,天上有流星划过,桑白及突然双手合十放在面前。等那颗流星消失,她笑着问:“许了什么愿望?”桑白及笑:“说了可就不灵了。” 桑白及二十岁的生日。那天只有她一个人陪着桑白及,她问道:“今年不许愿了吗?”桑白及笑:“今年不了。”过了片刻,桑白及道:“其实,每次我许的愿望都是一样的。小时候每次过生日,父亲、母亲、大哥、二哥、三哥,还有姑姑、姑父和表姐你,大家都陪着我。九岁那年的生日,我也看到了流星,很多颗流星从天上划过,于是我许愿说,希望每一年大家都可以陪我过生日。可是第二年开春,他们就都在那场叛乱中离开了,只剩下表姐你。整整十年后,去年我十九岁的生日那晚,我又看到了流星,于是我许了一个愿望,希望以后每一年的生日,我们三个人都可以坐在一起看星星。可是,今年却只有表姐你陪着我。唉,老天真坏,每次都不让人如愿。”她心中难过,不知该如何接话。桑白及已经露出了一个浅笑,轻声说了下去:“据说,流星划过天空,就是有人要离开了。我本该知道的。” 那天她从那些关于桑白及生日的片段中回过神来,低头看着桑白及,便见桑白及抬眼看向了那空荡荡的梨树,目光透过那些交错的乌黑枝杈,落在了遥远的天幕,那里一片灰蒙,挂着几片薄云,亦是灰白的颜色。 桑白及看了片刻,唇边慢慢露出了一个笑:“父亲是最喜欢梨花的,所以在院子里种了好多梨树。每到春天的时候,满院飞雪。父亲就会把我抱在怀里,然后坐在树下的藤椅上。” 桑白及说到这里,停下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半晌后才继续道:“小时候,父亲总喜欢那样将我抱在怀里,然后教我认字,教我看医书,教我识别草药。父亲总是说,白及,你比哥哥们都聪明,等你长大了,肯定会成为很厉害的神医的。” 桑白及的眼中渐渐凝聚出一层雾气,“可是,我还来不及成为神医,来不及救他们,他们就死了。” 她抱住桑白及,眼泪汹涌,却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只是轻轻握住了桑白及的手。 桑白及的那只手,消瘦的只剩下了骨架,手背上青筋明显,愈加显得皮肤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桑白及练南柯的这一年,生命仿佛每时每刻都在无声流逝,身体一点点消瘦下去,面色越来越苍白,唯有那双眼睛,一如从前一般灵动澄澈。只是此刻,连那双眼睛都已经蒙了阴翳,显出无法掩藏的灰败来。 桑白及回握住她的手,但手上已经没有了什么力气,只是轻轻弯曲了一下手指。 桑白及的脸色格外沉寂,一如此刻灰白的天空:“十二年前谷中的那场叛乱之后,我坐上北上的马车,心里面是很绝望的。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个孩子,人生其实还未真正开始,却对人生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父亲身为神医,多年来劳心劳力,挽救过无数人的性命;父亲身为谷主,对谷中的每一个人,甚至是下人,都始终平易和善,不曾亏待过一人。可是,即使是这样的父亲,也依旧有人要来杀他。 “当时,我由一百个人护送着离开长桑谷,可是还只走出谷外,就已经只剩了一半的人。那之后,身后追兵不断,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 “父亲说,真正的神医,是要以一人之力拯救苍生。可是,我还来不及救一个人,就已经有无数人为我而死。 “那个时候我就想,我的生命,是否真的存在那么大的意义,是否真的值得其他人用生命来相救。我也不知道,这由无数人用死亡换来的生命,需要怎样走下去,才能被算作值得。 “然后,我就在半路上遇到了白雪。我救下他的时候,他已经只剩下了一口气,马上就要死了。父亲曾经教给我的医术,终于第一次派上了用场。 “于是,我突然开始想,如果我救活了他,是不是就说明,我的存在是有意义的,哪怕我救不了父母兄长,救不了保护我的人,但我至少可以救活一个人。 “可是,我没有想到,要救活一个人,竟然这么难,要花十几年才能成功。 “最后,我也没能成为父亲说的神医。这一生,我未曾拯救苍生,至始至终,都只救了一个人。 “但是,我救了一个可以拯救苍生的人。这样,是不是也算做到了父亲说的那样?” 桑白及说到这里,眼中的泪水终于慢慢聚集,然后顺着眼角滑落,一滴滴落在衣襟上。从前的衣衫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眼泪在褶痕处聚集,很快便晕湿了一片。 半晌之后,桑白及才轻声道:“表姐,你说,等我在九泉之下见到父亲、母亲和哥哥们,他们还会认我吗?” 她别过脸去,不忍心再去看桑白及,过了很久才压制住想要痛哭的冲动,轻轻抱住桑白及,将桑白及的手握得再紧一些,柔声道:“会的!一定会的。” 正文_第二百三十三章 花落伤别(4) 或许是回光返照的原因,桑白及的精神看着比之前好了很多,那之后桑白及又说了许多话,似乎要将这一生经历的一切都回忆一遍。 她一直安静地听桑白及说着,只剩下眼泪簌簌而落。 然后,桑白及突然开始吐血,起初像是被呛到了,不住地低咳,很快鲜血便源源不断地从桑白及的口中涌出来,就像是被戳破了的血袋,怎么都止不住。 桑白及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吐血,只是从没有这么严重过。她慌了神,想要高声叫人过来,却被桑白及拉住了手臂。 桑白及用手按住胸口,身体因为痛苦而不住地颤抖,声音也随之颤抖起来:“表姐,别……别去……你陪着我就好……” 她只能哭着点头,然后抱住桑白及,想为其输送内力缓解疼痛。但是,桑白及的情况依旧没有任何好转,脸色愈加痛苦起来。 桑白及的身体颤抖得厉害,微微摇头道:“没用的……不过,没关系了,这已经是……最后一次了吧……” 桑白及话未说完,突然身体开始抽搐起来,低声呻吟道:“表姐,疼……啊……” 她紧紧抱住桑白及的身体,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白及……” 桑白及从小就怕疼,不小心摔倒,会忍不住皱着小脸,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却不会哭出声音,一副十分委屈的样子,看得人格外心疼。 长大以后,倒像是比从前更加娇气了一些,萧白雪教他练武时,不小心磕碰一下,就忍不住叫痛,抱住萧白雪的胳膊撒娇耍赖,怎么都不肯再练了,萧白雪每每都只能无奈地笑着摇头。 上次逃出西域时,桑白及胸前中箭,便一直说疼,回来的一路上,她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桑白及,不知道听他撒了多少娇,但看着他虚弱的样子,能撒娇反而让她觉得安心不少。 可是,自从桑白及开始练南柯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听桑白及撒过娇了。似乎一瞬间,他就从一个孩子长成了大人,不会喊痛,不会说难受,只会默默忍耐。 有一天丑时,她等在桑白及的门外,好不容易听到屋子里的动静停下来,这才忙走进去,就见桑白及被巨大的锁链捆在柱子上,整个后脑上都是血,顺着脖颈流下来,斑驳成血红的一片,只觉得触目惊心。 她立刻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巨大的恐惧立刻占据了心间——只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就永远失去了他。 她几步冲过去,将桑白及身上的铁索解下来,让他靠在她的怀里。桑白及的身体依旧在微微抽搐,似乎还在忍受着痛苦,可她低声问他还疼不疼的时候,他却只是摇头,低低说了一句“有点累了”。听着桑白及气若游丝的声音,她的眼泪立刻落了下来,再也止不住。 但是这一次,桑白及终于不再像之前那般默默忍耐,他呻吟出声,忍不住说疼,用力抓住她的手臂,想用什么去抵御身体的痛苦,却都是徒劳的,命运的绳索越收越紧,不肯有片刻松懈。 她只觉得一颗心都被桑白及的呻吟之声搅碎,却什么都帮不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小时候一样抱着他。 她轻声安慰桑白及:“白及,你别哭,表姐陪着你。”可是,声音却哽咽嘶哑,几乎不成调子。 许久之后,桑白及的状态才终于好了一点,身体不再发抖,面色也不再像方才那般痛苦了。 她拿帕子不停地帮桑白及将鲜血拭去,一点一点,小心又仔细。她知道,桑白及从小就爱干净,衣服上的半点脏污也忍受不了。 桑白及拉住她的手,勉强露出一个笑,虚脱无力,仿佛落日最后的光芒:“表姐,没事的,已经不用了……” 她的眼泪簌簌而落,打在伸出的手臂上。 桑白及伸出手,接住一滴她的眼泪:“表姐,对不起。这些年,我总是这么任性,让你担心了吧。” 她只是摇头,哽咽着道:“白及,是表姐无能,什么都不能帮你做……” 桑白及微笑着道:“表姐,等我死后,悄悄将我火化了吧。我知道,你肯定想将我的尸骨送回长桑谷。但是,没关系的。还有什么,比火化之后的白骨更加干净呢。” 她立刻摇头:“不,白及,我做不到……” 桑白及道:“在白雪醒来之前,我的死讯是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否则,千音阁的人,以及其他门派的人,都没了惧怕,立刻就会天下大乱的。所以,你肯定没办法送我回去,必须待在千音阁坐镇,并且防止我死去的消息外泄。” 她的脸色愈加痛苦:“我可以让其他人送你回去……” 桑白及轻轻握住她的手指:“表姐,你千万不能让别人送我回去。从千音阁到长桑谷那么远,万一在半路被人发现,千音阁那些恨我杀了谢凌风的人,必定想着将我大卸八块、挫骨扬灰泄愤呢。虽然人都死了,可是想想若是真被……啊,太恐怖了,我不要。” 桑白及说的这些话,她不是没有想过,她只是不想接受这样的现实。她重新哭了出来,道:“好,那等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表姐就带你回家。” 桑白及努力露出一个笑:“白雪醒过来,要一个月之后了。春天里这么暖和……表姐,我其实,其实还是挺喜欢干净的,我不想白雪醒来的时候,看到我的样子……” 她哭得声嘶力竭,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桑白及微笑着看着她,轻声道:“表姐,那个秘密,其实你都知道了吧。” 她轻轻地点头。是的,她都知道,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桑白及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对她眨了一下眼睛:“不用告诉他。” 桑白及靠在她的怀里,将目光落在门外,如血残阳已经落尽,漫天晚霞渐渐消散,整个天空都被黑灰色吞没,连同他们所在的世界。 桑白及的声音微弱得只剩下细细的一缕:“表姐……我有点……累了……” 她轻轻抱住桑白及,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面前,柔声道:“白及,睡吧。” 很多年前,他们一起坐在长桑谷的院子里,她也是这样抱住小小的他,然后轻声哄他睡午觉。虽然这一次,她知道,他睡着之后,就再也不会醒来。 桑白及眸中的光采渐渐散了,目光落在那片灰色的天空里,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说了两个字,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然后,那双眸子终于慢慢合上,陷入了深沉的睡梦中…… …… 穆寒冰从那段回忆中回过神来,才发现满脸都是冰凉的泪水,仿佛要将她的整个人都冰封住一般。 过了很久,穆寒冰才对身旁的顾檐梅道:“白及离开长桑谷这么久,早就累了。如今,你终于醒了,我也该带着白及回家了。” 穆寒冰移开目光,看向面前空荡荡的院子,唇边露出了一个十分温柔的笑:“之前,我和白及说,我已经有了一个心仪之人。白及特别开心,还一直追问是谁。后来白及和我说,他死了以后,我和那个人若是有了孩子,就过继一个男孩到他名下,如此,桑家也不算绝后,长桑谷也可以后继有人。” 顾檐梅看向穆寒冰,道:“寒冰,我一直都知道……” 穆寒冰的笑意愈加深了,连眼睛里都添了明亮的光彩:“我知道。你从前就劝过我,要我考虑一下自己的将来。可是……” 顾檐梅轻声一叹:“可是,白及他还只是个孩子,他从来不会察觉……” 顾檐梅一早就发现了,只要提及桑白及,穆寒冰的脸上就会露出此刻这样的神色,像是突然有一束阳光照了过来,温暖又明亮。旁人都只当那是姐姐对于弟弟的爱护之情,可是他却看得分明。 穆寒冰看着顾檐梅的神色,却什么都没有说。桑白及不是因为没有长大所以才没有察觉,而是他从来都不会这么想罢了,况且他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来察觉这些。 穆寒冰站起身来,轻声道:“之前为了避免长桑谷陷入纷争,我们让长桑谷剩下的人都藏在了另一个更加隐蔽的山谷中。白及走了,我必须回去,帮白及照看长桑谷。 “之后,我会找一个人成婚,然后按照白及的遗愿,生下一个男孩过继给他。 “我和白及,终究只有做姐弟的缘分。但是,我生下的孩子,将来可以过继给他,跟他姓桑,叫他父亲,也算是满足了我一点点的心愿吧。” 有泪自穆寒冰的脸上滑落,她却一直笑着,慢慢向门外走去。 忽而风起,吹落一阵梨花,纷纷扬扬,宛若飞雪。 山下不知何处遥遥地传来缥缈的萧声,是一曲凄婉的离别调——梨花辞。 “梨花香,愁断肠。千杯酒,解思量。世间事,皆无常。为情伤,笑沧桑。万行泪,化寒窗。有聚有散,有得有失。一首梨花辞,几多伤离别。” 正文_第二百三十四章 了悟因果(1) 四月,初夏。 绿荫渐浓,满院清风。 院中的梨树下放着一张藤床,林偃月正安静地躺在床上。西沉的日光尚且明亮,柔和的光线透过梨树鲜绿的树冠,漏射斑驳的阳光,将林偃月雪白的衣裙都映成了浅浅的碧色。 顾檐梅将目光从天边的晚霞上收回来,看向安睡着的林偃月,替她将一缕发丝从颊边挑开,轻声道:“偃月,舒服吗?躺了这么久,闷了吧?如今天气暖了,每天下午我都抱你出来吹吹风,好不好?” 床上的林偃月依旧安然沉睡,没有丝毫反映。 顾檐梅的唇边露出一个笑,在林偃月的额头落下一吻,柔声道:“偃月,你什么时候才会醒呢?” 院外传来脚步声,顾檐梅抬起头,就见红玉莞正从门外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端着药的婢女。 红玉莞让婢女将药放在树下的桌上,然后示意她们离开。 红玉莞道:“檐梅,过来把药喝了。” 顾檐梅苦笑:“我都说我好了。” 红玉莞微笑着道:“怎么?你也嫌红姨的药苦?从前,你可是几个孩子里喝药最听话的。” 顾檐梅也笑:“当哥哥的,总不能说药苦吧。” 红玉莞端起一碗药递给顾檐梅,看着顾檐梅喝下去,这才接过碗放下。然后,红玉莞端起另一碗药,走过去坐在藤床前的凳子上,待顾檐梅将林偃月扶起来,慢慢一勺勺将药喂林偃月喝下去。 顾檐梅重新让林偃月躺回藤床上,又伸手试了试林偃月额头的温度,没有发烫,这才握住林偃月的手坐在榻边。 红玉莞柔声道:“偃月她知道你还在等她,她会醒来的。” 顾檐梅轻轻点头,笑着道:“嗯,我也相信,她一定会醒来的。” 红玉莞用玩笑的语气道:“她再不醒,我可就要倒下了。双双在的时候,还能帮我一把,如今双双也走了,这万叶台的小丫头们一个个都不顶用,可累坏了我这把老骨头了。” 顾檐梅醒来之后,柳双双便离开了。柳双双说,前半辈子她都被圈在小小的世界里,从未见过江湖是什么样子,所以她想出去走走,去看看外面的风景。 顾檐梅笑:“等偃月醒了,让她每天给您捏捏肩,补偿一下。” 红玉莞道:“你也别累着,千音阁的事情,千头万绪的,我看卫肃是个靠得住的人,有些事情你就交给他吧。” 顾檐梅点头道:“嗯,用人不疑,我明白。” 红玉莞看着顾檐梅,面色有几分犹豫,过了片刻才开口问道:“你真的不打算做阁主吗?” 桑白及除了用南柯和永生莲救了顾檐梅和林偃月,还为顾檐梅做了另外一件事——将当年的秘密公之于众。当然,为了千音阁的安定和顾檐梅的安全,桑白及隐瞒了南柯的子夜反噬和十二年之期。 当初,顾檐梅一直不肯说出当年的秘密,是想瞒着谢凌风他们几人。但是如今他们都已经知晓,当年的秘密也就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于是,顾檐梅醒来之后,好多人都来看顾檐梅,然后请命让他做千音阁的阁主。拥护顾檐梅做阁主的,大都是从前认识顾檐梅的阁中弟子,一小部分是十二年前从那场灭门之祸中逃出来的人,另外的大部分是当年顾檐梅带领众人重回平仲山后新招募的弟子。 顾檐梅垂下头,低声道:“我并不想做这个阁主。况且,谢家尚有血脉,云舒的那个孩子,才是最好的人选。” 红玉莞道:“可是,你让人找了快两个月了,都没有找到一点踪迹。我想,是云舒自己躲起来了,经历了这么多是是非非,她或许已经不想再参与这些江湖纷争了,所以也希望那个孩子可以远离这些是非恩怨吧。” 顾檐梅面带犹豫之色:“我想再找一找,或许……” 红玉莞无奈地长叹一声,道:“你心里其实很清楚,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顾檐梅知道红玉莞说的是对的。 如果他不做阁主,所有的命令都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很难令行禁止,导致各个分舵一盘散沙,极其容易被人各个击破。千音阁十分舵,如今已经有三个分舵的地盘被其他门派瓜分。 江湖局势亦是一盘散沙。西面,以大厘城为中心,十几个门派混战几月,死伤无数。南面,碧霄宫当年控制的区域,大小门派蜂拥而起,各自争斗不休。东面,白泉山庄蠢蠢欲动,大有统领东面的趋势,俨然又是一个新的碧霄宫。 顾檐梅终于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红玉莞:“红姨,我还有一些事情没有想清楚,我不能在没有想清楚的时候,就这样做了千音阁的阁主。您再给我几天的时间,容我想想。” 顾檐梅知道如今千音阁对“顾檐梅”心存芥蒂的人依旧很多,也知道天下对“顾檐梅”心存芥蒂的人何止千万。 所以他不知道,如果“顾檐梅”真的成为千音阁的阁主,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而且,他原本以为,做回顾檐梅,他需要面对的仅仅只是属于顾檐梅的“死亡”。 但是,做回顾檐梅之后,他要面对的却是往后十年的“新生”。 他不得不承认,他还没有想好,在做了十一年的“萧白雪”之后,要如何重新做回“顾檐梅”。 红玉莞露出一个慈爱的笑,道:“从前你常陪你母亲去千佛寺礼佛,方丈无量大师尚还建在,听说与你曾是忘年交,你何不去见见故人。” 顾檐梅犹疑一瞬,点头道:“好。” 红玉莞也没多做停留,很快便离开了,院中只剩下了顾檐梅和林偃月两人。 顾檐梅看向藤床上的林偃月,摩挲着林偃月的手指,轻声道:“偃月,他们都离开了,这个万叶台总有些空荡荡的,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 林偃月依旧只是安然沉睡,有微风拂过,吹动林偃月颊边的一缕发丝,柔柔地飘荡着。 顾檐梅抬头,看着头顶鲜绿柔嫩的银杏叶,看他们在风中轻荡,将漏射的阳光打碎成一片灿烂的浮光。 然后,顾檐梅低下头来,看着藤床上的人,轻叹一声:“偃月……” 正文_第二百三十五章 了悟因果(2) 千佛寺。 顾檐梅一身白衣,立在千佛寺门前的长阶下,斗笠上的素纱直垂到腰上,将面容完全隐藏。 寺中香客络绎。有人满脸喜色,有人面带愁容。有人自台阶下往上,有人自台阶上往下。 来来往往,芸芸众生。 十二年了,他从未进过佛寺,连寺前的砖土都不曾踏足。因为自知罪孽深重,不敢玷污净土。 顾檐梅今日来,是想解心中的一个疑惑。 ——放下屠刀,不过是了悟,能不能成佛,自有另外的因果。 很久之前,他就这样说过。 可是,这因与果,他还是参不透。 “顾檐梅”杀孽太重,纵使是为了救人,杀孽也是杀孽,鲜血也是鲜血。 “萧白雪”却恰恰相反,虽不敢自命清高,但也曾救过千万人的性命。 可是,“萧白雪”的躯壳里,寄居着“顾檐梅”的灵魂。 他不知道,十一年后,他该如何在“萧白雪”的躯壳里,以“顾檐梅”的灵魂来面对自己,面对江湖,面对众生。 顾檐梅在山门前久久伫立,从朝阳初升,一直到日头偏西,往来行人纷纷看向他,又都回过头去,继续自己的行程。 看日头大约到了未时,山门中走出来一个小沙弥,走到顾檐梅面前,道了声佛号,对顾檐梅说:“施主,方丈有请。” 顾檐梅问:“方丈可有说什么?” 小沙弥答道:“方丈正在煮茶,只说了句远来是客,便让我来请山门口站着的施主进去喝茶。” 顾檐梅沉吟片刻,这才点头,随小沙弥往里面走。大师说“远来是客”,可平仲山到此,骑马不到两个时辰,还不能说远,但是,若说他是从十二年前到此,倒真是算得上远了。 顾檐梅走进方丈无量大师的院子,就见大师坐在院中的梧桐树下煮茶。红泥火炉,炭火正旺,壶水滚沸。 无量大师见顾檐梅进来,展颜一笑,十分愉快地对他招手:“来帮我泡茶。”看那动作神情,竟然一点都不像方外之人。 顾檐梅将斗笠取下来,在无量大师对面坐下。这泡茶的手艺,他还是跟着无量大师学的,一转眼,已经是十二年沧海桑田。 顾檐梅以沸水温了壶和杯,取茶叶入壶,悬壶高冲,撇去浮沫,倒出温茶之水,这才悬壶高冲三次入第二次水,又将温茶之水淋于壶上,静置片刻,过了茶滤,这才倒入杯中。 顾檐梅起身,双手将茶杯奉于无量大师面前。 无量大师浅尝一口杯中的茶,笑道:“十二年未见,泡茶的功夫倒是不曾落下。” 顾檐梅垂手立于无量大师身侧,略微有些诧异地道:“大师还认得弟子?” 无量大师道:“老衲人虽老了,可心还未盲。”说罢,示意顾檐梅坐。 顾檐梅重新坐下,道:“弟子今日来……” 无量大师摇了摇头,阻止顾檐梅说下去,然后从茶罐中取了一些茶叶添入壶中,又往壶中加了些沸水,等了一会,这才给顾檐梅倒了一杯。只是,壶中的茶泡得久了,茶叶又加得太多,倒出的茶已经是暗褐色的了。 无量大师笑着道:“品一品。”顾檐梅依言端起茶杯,茶很苦,但顾檐梅却面不改色地饮尽了,然后看向无量大师。无量大师问:“苦吗?”顾檐梅点头:“苦。” 无量大师又给顾檐梅满上一杯,示意他再饮。顾檐梅什么都没有问,同样端起来饮尽了。无量大师问:“苦吗?”顾檐梅依旧答:“苦。” 无量大师给顾檐梅倒了第三杯,这一次,壶中的茶也尽了。顾檐梅依旧沉默地喝完了第三杯。无量大师将手中的茶壶放下,对顾檐梅道:“苦吗?”顾檐梅依旧是同样的回答:“苦。” 无量大师终于笑起来,看向顾檐梅的目光慈祥而柔和:“可是,已经尽了。” 顾檐梅看着面前空的茶壶,半晌,也笑起来:“是啊,已经尽了。” 十二年来所有的苦,到此刻,都已经尽了。 顾檐梅垂眸坐着,过了许久,才道:“弟子今日来,是想请您为弟子解一个疑惑。” 无量大师却恍若未闻,站起身来,兴致勃勃地道:“我在后山种了点花,可要去看看?” 顾檐梅只好止了话头,站起身陪着无量大师往后山走去。 从无量大师住的院子去后山,需要经过寺中的后院。刚到后院,顾檐梅的目光便落在了身侧一块空地上。 顾檐梅记得,那里曾有一座巨大的座山影壁,上面刻了他写的那卷地藏经。后来,等他作为萧白雪从北方回到南疆后,才听说顾檐梅葬身的那场大火熄灭后十日,千佛寺的后院被人放了一把火,那座青砖磊成的高大影壁,被人砸成了细碎的石块,散落了整个后院。 顾檐梅的语气中带着歉意:“大师抬爱,弟子却累及佛门清净,实在抱歉。” 无量大师笑着道:“最近正在筹划着新修一座,比之前那座还要大一些,到时候你可要再帮我写一卷经文。这次,我打算刻‘涅槃经’。” 顾檐梅听到是“涅槃经”,不禁愣了一瞬。半晌,顾檐梅笑着点头道:“弟子不才,愿意效劳。” 从顾檐梅到萧白雪,再从萧白雪到顾檐梅,何尝不是一种涅槃? 顾檐梅跟着无量大师走了许久,才来到后山的一个山谷。 山外已经是初夏四月,可是山中却依旧十分寒冷,越往山谷中走,就越觉得寒意侵骨,等到了山谷深处,山上竟然开始出现零星的雪。 可是,人间芳菲尽,山中花始开。大片的白梅,被白雪掩了花枝,开在这寒气逼人的山谷里,甚是壮观。 无量大师看向顾檐梅:“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给你解的那句佛偈吗?” 顾檐梅答道:“弟子记得,是金刚经最后的那个四句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无量大师露出一个微笑,转而看向了面前的景色。 顾檐梅也顺着无量大师的目光看了过去,那里雪掩白梅,暗香浮动,满谷清幽。 无量大师问道:“是梅香,还是雪香?” 顾檐梅久久伫立,看着面前那一片香雪海,眼眶湿润。过了很久,顾檐梅才转过身来,对着无量大师深深一揖:“弟子懂了。” 是顾檐梅,还是萧白雪,又有什么区别? 浮生如幻,万缘皆空,何需妄执? … 顾檐梅回到平仲山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顾檐梅走进梨云轩,就见婢女正从房间内退出来,想是刚伺候林偃月吃完药。 顾檐梅走进房间,在林偃月的床边坐下。 顾檐梅轻轻吻了一下林偃月的额头,然后像往常一般拉住林偃月的手,静静地看着林偃月。 过了片刻,顾檐梅才轻声道:“之前,很多事情,我都心有犹豫。但是,我已经决定了,白及的心愿,你的心愿,我都会替你们实现。但是,不是作为萧白雪,而是作为顾檐梅。 “偃月,你曾和我说,这十年来,南疆的江湖,没有道义和豪情,只有血腥和杀戮,所以,需要有那么一个人,足够成为信仰,担起少年们仗剑江湖、侠骨柔肠的梦想。 “如果萧白雪死去,或许真的能够成为所谓的信仰。可是,那样虚无的信仰,注定无法承载整个江湖的希望。所以,我想换一条路。 “半个多月以后,五月初三,夏至这一天,千音阁会在苍梧殿举行一场盛大的典礼。那天,我会正式成为千音阁的阁主,自此,顾檐梅会光明正大地归来,面对他必须面对的命运。” 正文_第二百三十六章 了悟因果(3) 北空山,无了庵。 藏在密林深处的小小庵舍,隔绝了红尘里所有的喧嚣繁杂,只剩下宁静祥和。 夏云舒一身灰色的缁衣芒鞋,静立于树下,久久凝望枝头的新叶,神色一片淡然,再也不是从前红衣红剑又或是碧裙碧刀的模样,再也不是那个五月石榴花一般张扬明媚的姑娘。 乔贯华坐在一侧的石桌旁,一身罩着浅黄色曲尘罗的衣衫,依旧是那般飘逸潇洒的颜色,只是那张素来带着风流笑意的脸,此刻多了几分沉稳与淡然。 乔贯华看着夏云舒的背影,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便浮上了心头。 当初,平仲山被长桑谷占领,谢凌风假死离开,没过多久夏云舒便去了白蕖城帮助乔贯华。 彼时夏云舒已经有了身孕,却一直瞒着乔贯华,直到后来显怀了才被乔贯华发现。那日夏云舒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声音压得低低的:“凌风他,并不想看到这个孩子吧。” 可是最后,在万叶台上,夏云舒却亲眼看着谢凌风被一箭透穿胸口,死在她的面前。 那天等他们醒来,顾檐梅和林偃月已经离开了,整个万叶台上空荡荡的,只剩了他们二人,以及一旁谢凌风早已冰冷的身体。 夏云舒踉跄着站起身,一步步走到谢凌风身边,然后跪坐在谢凌风的身旁,伸手握住谢凌风的手轻轻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脸上是少女般甜蜜又哀伤的表情。 夏云舒看着谢凌风,轻声道:“凌风,他已经六个月了,你知道吗,他早就开始踢我了,大家都说,肯定是个调皮的男孩。然后我就想,等他出生,大概长得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我没见过你小时候的样子,但是看着这个小家伙,我就能够知道你小时候长什么样子了。我本来也没有打算告诉你,想一个人生下他,等到将来他长大了,我再和你说,或许你可以……你可以接纳他,让他叫你一声父亲。可是,我还什么都来不及,你还没有看他一眼……凌风……凌风……” 夏云舒说到最后,口中一声声念着谢凌风的名字,起先只是小声的抽噎,然后渐渐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大哭,费力将身体低伏下去,伸手抱住了谢凌风的身体。 那之后,他们才从桑白及的口中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关于顾檐梅,关于南柯。满腔的愤恨,全都失了着落,连同过去十几年的人生,都在那一瞬间变了模样——真假错位,黑白颠倒…… 夏云舒盯着那棵长满新叶的树看了很久,这才终于回过神来,转身走到树下的石桌旁坐下。 乔贯华看向夏云舒,道:“云舒,我知道,我应该尊重你的决定。可是,我还是想最后来问问你,遁入空门、青灯古佛,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夏云舒神色平静,又格外郑重,答道:“是。” 说完那个“是”字,夏云舒舒出一口气,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笑,虽然透着哀伤,却是释然的:“若是待在家里,那座空荡荡的宅子,就只剩下我和宥涵两个人,太大,也太空了。母亲去后,父亲的身体便不太好,所以前几年才回老家来修养。这些事情,我本不想告诉父亲,可父亲还是听到了江湖上的消息,所以终于撑不下去了……父亲他,是死于自己心里的愧疚。” 乔贯华低低叹了一声,道:“你说得这些我都明白。可是,宥涵才三个月,他是凌风的遗腹子啊,你怎么舍得让他和你一起来这里吃苦呢?”乔贯华顿了顿,抬起头来看向夏云舒:“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照顾宥涵。不仅仅是想帮你,我也是为了凌风。” 夏云舒轻轻地摇头:“贯华,这些年,你为凌风做的已经够多了。从此以后,你应该选择你想要的生活,凌风他如果泉下有知,肯定也是这般希望的。” 乔贯华垂了眸没有说话。 夏云舒继续道:“如果宥涵他可以远离那些江湖纷争,简简单单地长大,简简单单地活着,做个凡夫俗子,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吧。” 乔贯华道:“可是,宥涵他生来就是谢家的孩子,他应该受到良好的教育,他应该像他的父亲一样优秀,而不是活在山野之间,被永远埋没。” “我……”夏云舒的脸上显现出一丝痛苦和茫然来,但又很快收了起来,“贯华,我已经决定了。” 乔贯华问道:“云舒……你其实是想将千音阁的阁主之位让给檐梅,对吗?你给孩子起名‘宥涵’,分明就是‘原宥海涵’之意,希望顾檐梅可以原谅我们。” 夏云舒面露一个苦笑,道:“我听说夏至那天,千音阁会举行盛大的典礼,顾檐梅会正式成为千音阁的阁主。我还听说,无数江湖门派正在集结人马,打算不请自去,参加这个典礼。如果这个孩子出现,所有的一切都会改变。我相信凌风泉下有知,也会赞同我的选择的。” “我明白了。”乔贯华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乔贯华知道,这是他们一起亏欠顾檐梅的。 或许顾檐梅已经原谅了他们,可是他们却无法原谅自己,无法原谅当初想要杀死顾檐梅的自己,无法原谅曾经恨了顾檐梅十多年的自己,也无法原谅安逸地生活了十多年的自己。 所以,他们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继续从前的生活,只能选择流放自己的方式,好让心可以获得安宁。从此以后,他们从顾檐梅和林偃月的世界里消失,只希望顾檐梅和林偃月可以从此过上平静顺遂的生活。 直到如今乔贯华才明白,这十二年来顾檐梅一直隐瞒事情的真相,都是为了他们。因为,一旦真相揭开,就会是如今的结局——谢凌风会选择以死相偿,他和夏云舒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夏云舒的父亲也会被愧疚击垮。而这些,都不是顾檐梅想要看到的。 沉默许久,乔贯华的脸上才慢慢露出一个微笑,像是某种解脱和释然:“其实,这几日我想了很多。这些年忙忙碌碌,都不曾好好看看这大好河山。今后,我想四处走走,看看从前不曾看过的风景。” 夏云舒神色温柔地看着乔贯华,道:“那样也很好。这几年越来越忙,你都活得不像是当年我认识的那个贯华了。” 乔贯华打开手里的扇子,依旧是从前常用的那一把,凹雕云纹的玳瑁为骨,象牙色的锦缎为面,用淡色丝线绣着花鸟图,精致奢华得毫不张扬。 乔贯华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笑着道:“我母亲生前也和檐梅的母亲一样信佛,所以才给我起名为‘贯华’,说是佛祖说法,感动天神散落各色香花,所以用‘贯华’比喻佛法之精妙。母亲还常和我念叨,‘贯华之句,光如水上之莲花;说偈之音,皎若星中之月’。可惜呀,我呢,天生没半点佛缘,一句佛经也听不进去,只想做个风流浪子。” 乔贯华年少时懒散好玩,读书练武都要由父母监督,寻着空隙便跑到山下的城镇里乱逛,曾经自我吹嘘,平仲山下瀛洲城大大小小的青楼,所有姑娘的名字和生辰他都记得。只是后来,父母在千音阁灭门之祸中去世,这才收敛了性情。 千音阁十城十分舵,分舵下又经营着无数的商行、铺子、酒楼、客栈……其中藏着千音阁大大小小的暗桩,一开始这些事情都是由谢凌风和他一起负责,他还能轻松一些,后来谢凌风越来越忙,分舵的事情便事无巨细都只有他一个人,常常恨不得将自己分成三个四个。 如今,千音阁所有的事情,终于都有顾檐梅重新来操心了,他也就偷偷懒,再做一回潇洒浪子。 乔贯华收了手里的扇子,也收了方才的玩笑之态,微笑着看着夏云舒,神色平静而释然:“云舒,十多年了,我终于决定,放过我自己。” 这十几年,他们五个人陷入命运精心设计的陷阱,全都爱上了求而不得的人,将最美好的年华都耗在了等待里。 两年前,谢凌风接林偃月回到平仲山的时候,乔贯华曾劝夏云舒,让她放过自己。可到头来,他们五个人,谁都没能放过自己,一直到如今的结局。 如今,尘埃落定,所有的事情,也该到了终局的时候了。 夏云舒知道乔贯华的意思,微笑着看着乔贯华,神色亦是同样的平静与释然:“十多年了,我一直强迫自己去忘记,却只是让自己更加痛苦。所以,我也打算放过我自己——我选择,永不忘记。” 乔贯华会心一笑,并未觉得惊讶,似乎早就知道夏云舒会这么说一样。 乔贯华摇着手里的扇子,笑着道:“云舒,以后我会回来看你和宥涵的。” 夏云舒微笑着看着乔贯华,轻声答:“好啊。” 正文_第二百三十七章 号令江湖(1) 五月初三,夏至。 千音阁举行大典的日子。 顾檐梅晨起洗漱后,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林偃月,林偃月依旧睡着,似乎并不想醒来,永远睡得那样安静,仿佛早已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顾檐梅亲自喂林偃月喝过药,又在林偃月的床前坐了很久,直到有人来催促,这才站起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屋子里已经站了好多个婢女,等着伺候顾檐梅换上刚刚赶制出来的今日大典用的服饰。 首先是束发。长发高高束起,羊脂白玉的发冠,镶嵌纯金的镂雕银杏叶,细小的叶片,连叶脉都纤毫毕现。 随后是礼服。雪白的锦缎泛着微微的银光,衣领、袖口、腰带,以及拖曳在地长达一丈的后摆,都用金丝密绣了银杏叶,层层堆叠、金光闪耀,尊贵奢华到让人无法逼视。 最后是配饰。嵌宝玉带勾、镂花金香囊、白玉转心佩……只是少了佩剑,顾檐梅虽然察觉了,也没有多问。 换好之后,有婢女搬来高大的铜镜立在顾檐梅面前,有些忐忑地让顾檐梅看。 顾檐梅只看了一眼铜镜,便说了一声:“好。” 顾檐梅知道,这是千音阁阁主最正式庄重的礼服,依照的自然是阁中的定制,颜色则因为他的喜好选用了纯白的底色。 礼服从开始制作到完成,都是卫肃负责的,顾檐梅从未过问。此时上身,顾檐梅才觉得委实有些过于奢华。 不过,顾檐梅知道,奢华是必须的,这是南疆武林至尊、千音阁阁主的威严。所以,顾檐梅虽然觉得有些不习惯这般打扮的自己,但也没有说什么。 婢女们听顾檐梅说好,这才立刻松了一口气,将铜镜搬回原地。 两个碧色衣衫的女孩子走上前来,不像其他婢女那般恭恭敬敬地,脸上的笑容格外明亮,竟然是从前在长桑谷伺候顾檐梅的茯苓和竹茹。 茯苓笑着看向顾檐梅:“阁主,是不是特别合身?”那语气,分明像是等着夸奖的孩子。 顾檐梅微笑着道:“嗯。你们两个帮着弄的,自然合身。” 竹茹笑嘻嘻地道:“我们就知道您离不开我们,特地从长桑谷跑过来的,坐了好多天的马车,骨头都要散架了,您可得补偿我们。” 顾檐梅笑:“这是讨礼物来了?嗯,千音阁遍地都是青年才俊,我帮你们记着。” 竹茹立刻红了脸:“您说什么呢?” 茯苓忙岔开话题道:“卫肃说让您去选佩剑,就在旁边的屋子里。” 顾檐梅点头,跟着茯苓和竹茹往旁边的屋子走去,身后的婢女立刻小心地帮顾檐梅将身后的衣摆牵起来,旁边还跟着两排婢女,手上端着托盘,放着许多日常用得到的小东西,故而一行人的行动速度大打折扣。 顾檐梅只能苦笑,但茯苓和竹茹乐在其中,走路时脚步都能跳起来。看着二人脸上的笑意,顾檐梅突然觉得心上轻松了几分。 卫肃站在门口,对顾檐梅行礼,然后示意顾檐梅进去。 房间内有个架子,架子上放着三柄剑。 承影——那是谢凌风的剑,历来千音阁阁主的剑。 含光——那是顾檐梅的剑,亦是顾家的祖传之剑。 北辰——那是萧白雪的剑,桑白及为他而铸的剑。 顾檐梅知道,卫肃自然是不知道选哪一柄,所以才要他自己来选。 顾檐梅没有犹豫,径直走过去,然后拿起了北辰剑。 承影和含光,它们的故事已经结局。而北辰,它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况且,唯有北辰,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剑。没有过去,没有悲伤;只有未来,只有希望。 顾檐梅拿着北辰剑,在很多人的簇拥下,走下那道千级长阶。 台阶之下,早有无数弟子在那里迎候,顾檐梅的身影刚刚出现,所有人已经单膝跪地,发出洪亮的声音:“恭迎阁主。” 顾檐梅让众人起身,这才在更加浩荡的队伍的簇拥下,走过巨大的广场,到达山下的主殿——苍梧殿。 典礼的仪式尤为复杂繁琐,顾檐梅始终面带浅笑,按照司仪的指挥完成了全套的流程。 最后,几乎所有平仲山的弟子,和前来参加典礼的分舵弟子,全都站在了苍梧殿前的巨大广场上。近万人排成整齐的队列,几乎站满了整个广场,看起来蔚为壮观。所有人都身着最庄重的礼服——白底黄纹的衣衫,金色的剑鞘,像是漫山的金色银杏随风轻舞,闪动着细碎而耀眼的光芒。 随着司仪的一声唱喏:“拜。”所有人全都单膝跪地,执剑为礼,高呼:“参见阁主。” 一次,两次,三次。那整齐而洪亮的声音,响彻整座平仲山,声震云霄,久久回荡不息。 顾檐梅一身华贵礼服,站在苍梧殿前的高台上,凝视着那片整齐划一的身影,思绪在瞬间被拉回了很多年前。 十二年前他成为阁主的时候,并没有进行正式的仪式。他在八角镇打败了谢凌风,然后成为了阁主,所有的仪式,不过是他站在院中的台阶上,仅剩的不到百人的阁中弟子在院中对他单膝下跪行礼,所有的一切就都结束了。后来,他带着那一百人回到平仲山,也没有再补任何仪式。 当然,等到顾檐梅在那场大火中“死去”,谢凌风成为阁主后,他曾经做过阁主这个事实被完全抹去,似乎从没有存在过。 顾檐梅从那瞬间的回忆中回过神来,然后抬手做了一个手势,所有人这才站起身,依旧是整齐划一的声音。 就在这时,突然见一人从广场尽头的台阶上走上来,然后飞奔着穿过人群正中间留出的一条空隙,直奔苍梧殿前的高台。 卫肃见状,立刻走下台阶,等着那人到了台阶之下,听完那人小声的汇报之后,这才立刻走回顾檐梅身边。 卫肃对顾檐梅道:“来了二十八个大小门派,差不多一万人,已经到了山下了。” 顾檐梅淡淡一笑:“那就等着吧。” 卫肃点头,然后走下台阶,开始做人员调度,指挥大家退到广场两边列队,又吩咐人抬过来很多张桌椅分置于两边,竟然有几分宴请宾客的意思。 正文_第二百三十八章 号令江湖(2) 顾檐梅在身后金色的宝座上坐下,一手撑在扶手上支着额角,目光落在广场尽头的台阶处,神色格外闲散平静。 千音阁的弟子分列于广场的两边,整个广场上除了风吹动衣摆的轻响,不闻一丝杂乱的声音。 等了大约小半个时辰,这才见一群人出现在广场的尽头,衣着服色各异,大约有一两百人。 卫肃小声对顾檐梅禀报道:“每个门派都派了十个人左右来了广场这边,剩下的人都守在了广场之外。” 顾檐梅只是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那一群人走上台阶,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趾高气扬的模样,连踏步声都格外响亮。 往前走了几丈,那群人才看清广场上的情形。偌大的广场,万人分列两边,正中间大殿前的高台之下,两排二十八个席案,整整齐齐,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正等着他们前来。 众人的神色略微变了变,脚步声便不似方才那般响亮了,手不由得按在了武器上,然后向前走去。 这些人中的大部分从前也来过这片广场,只觉得今日的广场较从前似乎生出了许多不同来,但仔细去看,又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是那座灿烂辉煌的苍梧殿,金瓦金柱、气势恢宏,殿前也依旧是那片汉白玉铺就的广场,白砖白阶、冷凝威严。 那群人走到席案正中的空地上,这才停下来。 顾檐梅自宝座上站起身,白色的礼服在风里轻轻飘扬,上面金线绣成的银杏叶仿佛在随风翻飞,折射出耀眼的金色光芒,如同神祇临世的宝光。 直到这个瞬间,众人才知道方才感受到的不同究竟在哪里—— 这广场上多了一个人,顾檐梅。 只需要“顾檐梅”这三个字,就足以让人心惊胆寒,哪怕此地是空无一物的荒原,也会让人生出威严和恢宏之感。 顾檐梅微微低眸看向面前的那群人,道:“大家远道而来,未曾相迎,委实怠慢,还请入座。” 清雅绝世的容颜,孤逸冷峭的身姿,唇边有一抹浅笑,弧度淡然平和,谦谦君子,瑶木琼枝—— 那躯壳,依旧还是清圣萧白雪。 可是,那躯壳之下,是顾檐梅的灵魂。 台阶下,那群人当先站着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男人,乃是白泉山庄的庄主周勤。白泉山庄实力雄厚,尤其在长桑谷占领平仲山之后,白泉山庄大有统领东面的趋势,故而此次前来平仲山,一众门派都隐隐以白泉山庄为尊。 周勤往前一步,对顾檐梅拱手为礼,待要开口,却面露犹豫之色:“……老朽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还请示下……” 他们今日来,并非为了参加典礼,而是有其他的目的—— 确认此时站在苍梧殿前的这个人,究竟是“顾檐梅”,还是“萧白雪”。如果是“顾檐梅”,就把他变成“萧白雪”。 他们已经在一两个月之前得知,萧白雪就是顾檐梅。这应该算得上百年来最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消息,十多年前的腥风血雨仿佛历历在目,十多年前关于顾檐梅的传说依旧让人胆战心惊,无数人在得知消息的三天后,依旧彻夜不能寐。 半个多月前他们又得到消息,千音阁将在夏至这一天举行盛大的典礼。这一次,他们终于决定做点什么。于是所有人一拍即合,迅速在江湖上散布消息,集结人马,直奔平仲山而来。 顾檐梅看着周勤,自然知道周勤那句话的深意,却只是微笑着道:“在下——顾檐梅。” 顾檐梅此言一出,台阶下的众人都变了脸色,顿时陷入了紧张戒备的气氛。 周勤微微皱眉,但很快舒展开来,笑得谦和得体:“见过顾阁主。” 顾檐梅道:“庄主客气了。我看大家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不如坐下叙话,略备薄酒,不成敬意。” 顾檐梅话音落下,很快有人端了酒菜摆在席案上。 周勤犹豫片刻,道:“多谢阁主盛情。”说罢,率先走向了东边第一张席案坐下,白泉山庄的弟子都站到了周勤身后。其他门派的领头之人见状,便也纷纷到了席案旁入座,随行之人也都各自站在了席案后。 顾檐梅此刻也已经在身后的宝座上坐下,待那群人都入了座,这才道:“诸位有话,不如开门见山。” 众人听顾檐梅语气虽淡,却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威压,神色俱是一凛,都看向了周勤。 周勤站起身,对顾檐梅拱手为礼,暗暗深吸一口气,道:“我等今日来,是希望您可以放弃千音阁阁主之位。” “为何?”顾檐梅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微笑着问了两个字。 周勤本来以为这话说出来,顾檐梅必然要动怒,却见顾檐梅如此平静,反而有些摸不清对方的情绪,不由得暗暗捏了一把汗。 周勤压下心中的忐忑,道:“千音阁成立百年,历任阁主都姓谢。您虽是谢老阁主的内甥,但终究不姓谢,做这个阁主,未免……名不正言不顺……” “十二年前我就做了,庄主怎么今日才来说这话?况且,所谓‘名’,顾檐梅是真的——”说到这里,顾檐梅轻笑一声,“不怎么在乎。” 周勤的脸上有些尴尬,他也知道顾檐梅哪里有什么声名,只是话说出来总要冠冕堂皇一些,却没想到顾檐梅这般直接。 周勤调整好脸上的表情,语气带了几分语重心长的味道:“阁主说自己姓顾,但十年来您作为萧堂主为南疆所做的一切,我等并未忘记。退一步说,您不在乎自己的声名,可是,谢家和顾家先祖英灵在上,还请慎重思之。” 顾檐梅淡然一笑,道:“我顾檐梅活了半生,如今——上唯有青天,下只有地狱。” 周勤听出那话中隐含的孤高冷傲,又有些睥睨天下之感,不由得心头一凛。 顾檐梅看向周勤:“有几句话我想问问庄主。十二年前,千音阁被灭门,罗浮城及其附近的几城立刻被庄主收入囊中。十一年前,江湖传闻我葬身火海,于是罗浮城中顾家祖宅被烧,祖坟被毁,都是在庄主的管辖之内。我没说错吧?” “没……”周勤的脸刹那之间就白了,额角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水,只能强压下心中的慌乱,辩解道:“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当时,罗浮城附近一片大乱,若不是白泉山庄出面,还不知要成什么局面。顾家祖坟祖宅之事,老朽也是十分遗憾……” “是么?那倒是辛苦庄主了。”顾檐梅道。 “岂敢岂敢。”周勤有些尴尬地一笑。 顾檐梅将目光从周勤身上收回来,看向了面前的天幕:“我八岁那年葬了父亲,十五岁那年葬了母亲,十九岁那年他们被挫骨扬灰,散在了秋木山那片千疮百孔的坟地里。庄主,你可知道,这十一年来我是什么样的心情?” 周勤听得这句,放在身侧的手剧烈颤抖,膝弯不住地发颤,几乎有些站不住,连说话的声音都已经不成调子:“老朽也……也想阻拦,但实在是……有心无力……后……后来,老朽也曾派人去……” 周勤说到最后,忍不住抬头去看顾檐梅,只见顾檐梅唇边的笑意愈加深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看不出丝毫情绪,于是接下来的理由周勤便怎么都编不下去了。 “是么。”顾檐梅听周勤停下,只淡淡地说了这么两个字。 周勤见顾檐梅似乎并没有追究当年之事的意思,内心的恐惧这才略微压下去一点,抬头瞟了一眼顾檐梅的面色。 顾檐梅道:“庄主,若我没有记错,罗浮城以及邻近的三城,在十二年之前一直都是属于千音阁的吧?” “是……”周勤额角的汗水再次滴落下来,忙颤抖着抬手去擦。 “既然如此,那便还回来吧。”顾檐梅面带浅笑,语气依旧淡淡的。 周勤听着顾檐梅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已经让他一无所有,顿时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立刻双膝发软,扑通跪了下去,整个人都低伏在了地上。 顾檐梅道:“方才,庄主说你们今日来,是希望我可以放弃千音阁阁主之位,对吧?” 顾檐梅说罢,目光从跪伏在地上的周勤身上扫过,然后看向了其他门派的那些人,目光在每一张席案上落下,移开,接着转向下一张。 偌大的广场在刹那间静寂无声,所有人都悬着一颗心,战战兢兢地看向了顾檐梅,一些人早已面如土色,握住武器的手不住地发抖。 顾檐梅终于笑着开了口:“大典已成,我意已绝。” 八个字,掷地有声。 顾檐梅的声音不大,语气却很郑重,响在静寂的广场上,让所有人的心都跟着颤了一下。 正文_第二百三十九章 号令江湖(3) 就在广场上陷入寂静的时候,长青派掌门人李舸突然站起身来,走到了席案前的空地上,仰起脸看向顾檐梅。 李舸面不改色,颇有些大义凛然之感,冷冷地看着顾檐梅,语气十分强硬:“我等听说,谢阁主虽然已经过世,却有一个遗腹子,这千音阁的阁主之位,只怕还轮不到你顾檐梅。” 李舸他们来之前,早就派人去寻过夏云舒,但夏云舒好像从这个江湖凭空消失了一样,根本找不到一点踪迹,更加不知道那个孩子究竟有没有生下来,只是到了此时,也只能用这个孩子来诈一诈顾檐梅了。 顾檐梅道:“李掌门,千音阁的事情,似乎还轮不上其他门派来做主。”顾檐梅的语气比方才多了一丝强硬,但神色依旧十分温和。 李舸却丝毫不为所动,抬头看着顾檐梅,冷声道:“千音阁自诩可以号令江湖,千音阁的事,自然就所有人都管得。当然,日后千音阁若是不管江湖之事,千音阁的事,我们便也悉听尊便。” 李舸的这句话便是十足的逼迫了,让顾檐梅要么放弃阁主之位,要么从此不再过问江湖之事。 “是么。”顾檐梅却只是淡淡地答了一句,便没有下文了。 顾檐梅神色平静,将目光落在了遥远的天际。 太阳不知何时已经沉到了天边,如同一轮血玉盘闲闲地挂在那里,将四周的云彩都烧成金红色的火焰,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在那金红色的光芒中。 广场上突然陷入了沉寂之中,忽而一阵风起,吹得站在两侧的千音阁弟子的衣衫烈烈作响,威势摄人。 顾檐梅自天边收回目光,便见一片银杏叶自眼前翩然落下。顾檐梅伸出手,那片银杏叶便落在了他的手心。 顾檐梅修长的指尖轻轻拈起那片银杏叶,然后将它举到了面前,新鲜的绿色,饱满润泽,朝气蓬勃,在日光中显出微微的透明。 台阶下的几人看着顾檐梅的动作,虽然不知道顾檐梅究竟在想什么,但也知道对方完全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早有几人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看着顾檐梅。 周勤从地上站起身,示意大家坐下,想先缓和气氛。李舸见状,立刻怒气上涌:“哼,没想到庄主竟是个软骨头。” 随后,李舸唰地一声抽出了腰间的剑,看向顾檐梅扬声道:“顾檐梅,无论如何,你今日都必须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顾檐梅的唇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下一个瞬间,手中的那片银杏叶已经脱手,向着面前的广场正中间飞了过去。 银杏叶的速度并不快,就像是被风吹动着向前飞去一般,顿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然后,在所有人都顺着那片银杏叶运行的方向看过去时,就看到了放置于广场正中的一个足有两人高的巨大铜鼎。 那枚银杏叶向着铜鼎直飞而去,娇嫩的叶片,竟然自鼎腹直穿而过,铜鼎发出震动的嗡鸣,一声,两声,然后那片银杏叶居然毫发无伤地自铜鼎的另一侧飞出,又被风带得在空中盘旋几圈,这才翩翩然落到地上,而那铜鼎发出的嗡鸣声却依旧在广场上盘旋不去,过了很久才慢慢消弭。 整个广场静寂无声,坐在台阶下的众人,包括广场两边伫立的千音阁弟子,全都瞪大眼睛,张着嘴巴,面露惊骇之色,怔怔地看着那铜鼎,千万道目光都落在了被银杏叶贯穿的两个扇形的窟窿上。 铜鼎距离顾檐梅所在的位置十丈有余,又坚硬无比,就算是武功极高的高手,运足内力射出一支利箭,想要插进那铜鼎分毫,都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目前这个江湖能做到的绝对不超过三五人,而想要用利箭射穿铜鼎,恐怕绝对没有人可以做到。可是,顾檐梅用的不是利箭,也没有助力的强弓,而是用手指轻轻弹出了那样一片娇嫩的银杏叶。 但是,真正令人骇然的是,那枚银杏叶不是以边缘为刃刺透了铜鼎,而是平着撞上了铜鼎,直直地在铜鼎撞出了扇形的窟窿。这般贯穿一次铜鼎,就已经是奇迹,但这枚银杏叶竟然贯穿了两次,且两次之后,那枚银杏叶竟然毫发无伤,还像刚从枝头落下来一般,鲜绿饱满,仿若一只翩飞的绿蝶。 过了很久很久,李舸率先从那个仿佛是梦境一般的瞬间清醒过来,嘴唇不住地哆嗦,身体剧烈颤抖,然后转过身去,目光连看向顾檐梅的勇气都没有,已经对着顾檐梅所在的方向直直地跪了下去,身体低伏到地上,依旧止不住发抖。 其他人也都慢慢清醒过来,也像李舸一般陆陆续续跪跌到了地上,身体匍匐在地,因为巨大的恐惧而不住地颤抖着。 广场两边伫立的千音阁弟子也都转向了顾檐梅的方向跪了下去,千万道衣料发出的声音和膝盖落地的声音汇成一道,响彻整个广场。 在这一瞬间,所有人才真真正正明白,高坐在宝座上的这个男人,是顾檐梅,十八岁就独步天下的顾檐梅,纵使他因为萧白雪的过往添了些“与世无争”的印象,但顾檐梅依旧是顾檐梅。 万人叩拜,俯首臣服,顾檐梅却依旧面容沉寂,目光看向天边渐渐沉落的夕阳,那般孤寂,那般寥落。 良久,顾檐梅终于收回目光,看向了台阶下:“关于千音阁的阁主之位,诸位还有异议吗?” 顾檐梅用内力传声,声音足以让广场上的万人都听见,这话似乎是说给跪在台阶下的二十八个门派的人听的,其实也是说给所有千音阁弟子听的。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白泉山庄的庄主周勤。周勤抬起上半身,颤抖着声音道:“恭喜阁主,荣登宝位。”李舸已经从方才的惊骇中回过神来,虽面露愤恨不甘之色,但终是摇头长叹一声,道:“拜见阁主。”其他门派的人见状,立刻随声附和。 随后,千音阁的弟子也都高呼叩拜道:“拜见阁主。”那洪亮的声音,再次响彻平仲山,却较之前典礼结束时的声音洪亮高昂了数倍,大地都仿佛随着那声音开始颤抖。 待那声音完全消散,顾檐梅才微笑着看向台阶下其他门派的那些人,道:“诸位可能误会了。我顾檐梅要做的,并不仅仅是千音阁的阁主,所以这才特地没有阻拦诸位这些日子以来的劳碌奔波,以便让诸位今日能够亲自前来参加这场典礼。” 周勤听罢顾檐梅的话,心中咯噔一下,顿时明白顾檐梅一早就洞悉了他们所有的计划,他们能够上得了平仲山只不过是对方的有意“邀请”。而且,周勤也明白了顾檐梅这句话其中隐含的深意。 周勤从座位旁站起身,走到了正对台阶的空地的中间,对顾檐梅单膝跪地,道:“我等愿奉阁主为武林盟主,恳请您登临盟主宝座,自此号令江湖,惩恶扬善,扶正黜邪,以彰正道。” 周勤此言一出,其他人也都完全明白了顾檐梅的用意,于是纷纷走到了周勤身后,跪地行礼。 顾檐梅听着那些人的声音,有片刻的沉默,然后开口道:“这十二年来,我见过太多的杀戮,也见过太多的恩怨。顾檐梅以恶惩恶,萧白雪以善救善,但终究力不从心,无能为力。” 顾檐梅停顿一瞬,然后接着道:“但是,从今日起,我想换个方法——立于江湖的至高之处,亲手创造一个安宁和平的南疆,我想要看看这个江湖能不能变回曾经的江湖,看看缺失的信仰能不能重新成为信仰。” 顾檐梅的目光掠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声音自整个广场上空掠过:“所以,从今日起,我顾檐梅的规矩,便是千音阁的规矩;千音阁的规矩,便是江湖的规矩。” 人群如同潮水一般跪了下去,然后传来齐声高呼:“拜见盟主。盟主号令,莫敢不从。” 顾檐梅在那高呼声中,再次将目光落在了天边的夕阳和霞光之上。 如今,他终于按照所有人的心愿站在了这里,站在平仲山的最高处,站在江湖的最高处。 这一刻的心境,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寂寥。 苍生芸芸,无人并肩。 山河万里,一人独赏。 这一刻的心境,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激荡。 苍生芸芸,一肩担负。 山河万里,任重道远。 然后,顾檐梅终于从宝座上站起身来,自台阶往下,一步步往前走去。 白底金纹的礼服被天边的霞光映成绚丽的金红色,礼服冗长而奢华的后摆长长的拖曳在身后,上面用金线绣成的银杏叶折射出耀目的金光。 顾檐梅的唇边带着一个浅淡的笑意,一步步往前走着,缓慢从容,穿过庄严肃穆的巨大广场,穿过目送他离去的万千目光,向着广场的尽头走去…… 顾檐梅就那样走着,走过广场之外的长道,走到万叶台千级台阶之下,然后一步步向台阶上走去。 银杏新绿的枝条覆盖了整条长阶,在长阶之上搭出一道碧色长廊,夕阳从一侧照过来,透过交叠的绿叶,变成一束束金色的光柱,穿透那深浓的绿意,在苔痕斑驳的台阶上投下一个个光点。 顾檐梅就那样缓步向台阶上走去,绣着金色纹样的衣摆,长长地拖曳在身后,在每一道金色的阳光里熠熠生辉,又在下一道暗影里黯然沉寂。 明亮的,昏暗的,彼此交错着,仿佛他的这一生。 很久之后,顾檐梅终于接近长阶的尽头,偶一抬眸,脚步却慢慢顿住,看向了长阶的最高处—— 十几丈高的巨大银杏树伫立两旁,横伸的枝条在台阶上空搭成碧绿的穹顶,金色的日光自穹顶漏射而下,宛若七彩珠帘垂落,万千流光,陆离斑驳。 此刻,那片绚烂的光芒中,一人立于长阶尽头。 白衣翩然,婷婷袅袅,惊鸿艳影。 那随风飘扬的裙摆,皓洁空灵。 如蝶羽,如莲华。 如霏微浮岚,如月波清辉…… 正文_第二百四十章 尾声 八月,仲秋。 平仲山下,瀛洲城中。 城北新开了一家酒楼,厨师都是从江南来的,菜品出得非常精致,又有舞娘献舞,故而立刻声名大噪,极受好评,如今店中的雅间,若是不提前一两个月预约,根本进不去。 酒楼开在了望河畔,店中最好的雅间在临河的阁楼上。此时阁楼最上面一间,湘竹帘低垂,上面绘着雅致的兰花,帘中正有笑声从里面传出来。 临窗放着一张软榻,林偃月懒洋洋地靠在软枕上,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折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软榻十分宽大,一边有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正坐在林偃月的腿边,摆弄着手里的玩具,不时发出咿咿呀呀的低语和笑声。 过了片刻,白色衣衫的小女孩挪动着小小的身子,爬到林偃月身边,将身子扑进林偃月的怀中,拖长声音甜甜地叫了一声:“娘亲。” 林偃月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笑着问道:“怎么了?怀昔。” 怀昔皱着小脸,撅嘴道:“爹爹怎么还不回来?怀昔饿了。” 林偃月笑:“你爹爹呀,肯定是被可爱的小姑娘缠住了。等一下你爹爹回来了,你问问他好不好?” 怀昔立刻乖巧地点头:“好。” 另一个身穿淡蓝色衣衫的小男孩,看起来比小女孩大一些,此刻从榻上站起身,晃动着软软的小身子,向林偃月的身侧走去,然后挨着林偃月坐下来,将手里的一串玉葡萄递到怀昔面前:“小昔,给你吃吧。” 林偃月笑起来,伸出另一只手将小男孩揽入怀中,“还是宥涵乖,知道心疼妹妹。” 顾檐梅早有打算,希望将来把千音阁交给谢凌风的遗腹子,所以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夏云舒。这三年多,顾檐梅一直在派人寻找夏云舒的下落,直到今年夏天才找到夏云舒,知道夏云舒已经出家。这些年乔贯华一直游历在外,顾檐梅找到夏云舒的时候,乔贯华也恰好回去看望夏云舒,于是终于和二人取得了联系。 林偃月身子弱,便只有顾檐梅一个人去见了夏云舒和乔贯华。顾檐梅回来时,带回了一个三岁多的小男孩——宥涵。当顾檐梅劝乔贯华和夏云舒回来的时候,二人都拒绝了,但是夏云舒将宥涵交给了顾檐梅,希望顾檐梅可以将宥涵带回千音阁抚养成人。 夏云舒和乔贯华不愿意回来,顾檐梅也没有强求。十多年前,他做了一年的阁主,却留下了一个烂摊子给谢凌风,这一次,他会留下一个安乐太平的千音阁和南疆给谢凌风的儿子宥涵。只不过,那个时候宥涵也不过才十一岁,要挑起这个担子,实在是太重了。顾檐梅并未向夏云舒和乔贯华说明自己的身体状态,不过既然已经知道了二人的下落,等到了那个时候,再将这件事告诉他们也不迟,他们自然会回到千音阁帮助宥涵的。 林偃月一手搂着怀昔,一手搂着宥涵,然后看向了窗外。窗子正对外面的河面,河面极其宽阔,上面不时有画舫来往。 此时,窗外正有一艘极大的画舫从外面经过,画舫中人的说话声便从窗口传了过来,似乎是个说书人的声音:“诸位略微休息一下,看看沿河风景。等会在下再说一段江湖第一门派的风月旧事。” 此语一出,立刻听见有人拍手道:“哎呀,这个好。” 那说书人朗声一笑,依旧气定神闲:“诸位,这故事嘛,时间不可考,人物不可考,不过是在下杜撰,打发时日罢了,莫当真,莫当真。” 随即,画舫中立刻传来一阵心照不宣的笑声…… 在林偃月看向窗外的时候,宥涵也趴在窗框上盯着那画舫看,怀昔于是从林偃月的怀里钻出去,将小身子挤到了宥涵身侧,点着脚尖往外张望。 待那画舫消失,两个小人儿才转过头来,好奇地看向林偃月。 宥涵早慧,虽然才三岁半,说话已经十分流利,问林偃月道:“伯母,船上的人在说什么?我也要听故事。” 怀昔立刻跟着说:“娘亲,故事故事。” 林偃月笑,仗着两个孩子听不懂,眨了眨眼睛信口说道:“这个故事嘛,嗯,讲的是如何扑倒南疆第一美男的故事。”林偃月说罢,果然见两个小家伙的脸上都是一脸疑惑。 怀昔歪着小脑袋,十分认真地看着林偃月,问道:“娘亲,什么是扑倒?” 林偃月神色一顿,没想到怀昔竟然听清楚了,只能解释道:“嗯,就是……扑过去,啃一口。” 怀昔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伸出小手抱住一旁的宥涵,轻轻在宥涵的脸上啃了一口。然后,怀昔松开手,得意地看着林偃月:“娘亲,是这样吗?” 林偃月见状,实在没能忍住,不禁笑出了声:“昔儿干得漂亮!” 宥涵有些发愣,抬起小手用手背按住被怀昔啃了一口的脸颊,一时没弄清眼前的情况。 就在这时,只听门口传来脚步声,有人走进屋子,然后掀开了内室的湘竹帘。 林偃月立刻向门口看过去,就见顾檐梅正向自己走过来,一身极浅的淡青色衣衫,唇边的弧度美好,眸中的光芒深邃。 雪掩白梅的清雅绝俗,丹青卷里的眉目如画。 这么多年,面前的人似乎还如初见时一般,从未改变。 屋子里突然传出宥涵的声音,满是委屈:“伯父……” 顾檐梅笑着走到榻前,宥涵立刻拉住顾檐梅的手,一边噘嘴一边道:“伯父,她们欺负我。” “哦?是么。”顾檐梅抬眼看着林偃月。 林偃月知道方才她说的话顾檐梅肯定全都听到了,却只是眨了眨眼睛,避开萧白雪的目光,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怀昔也走过去,拉住顾檐梅的另一只手,仰起脸道:“爹爹,怀昔饿了,你怎么才回来?” 宥涵也跟着道:“伯母说你被小姑娘拦住了,是不是?” 顾檐梅神色微顿,笑着看了林偃月一眼,然后揉了揉两个孩子的脑袋,叫来婢女,吩咐她们先带两个孩子去洗手,晚饭在楼下的水阁中吃,直接带孩子去楼下的水阁,就不用回来了。 听房门重新关上,顾檐梅才在榻边坐下,侧身和林偃月一起靠在软枕上,一只手揽过林偃月的腰,将她揽进了怀里。 林偃月脸皮向来不薄,两个孩子走了就更加不怕了,大大方方看着顾檐梅,狡黠一笑,道:“怎么,觉得我解释得不对?” 顾檐梅笑着问:“扑过去,啃一口?” 林偃月点头。 顾檐梅眸中含笑,然后低下头去,吻上了林偃月的唇。 缠绵许久,二人才分开。 萧白雪笑着问:“是这样?” 林偃月微微一点头,脸上却带着意犹未尽的表情,伸手勾住顾檐梅的脖子:“就这样?” “……你的女儿,刚刚就说她饿了。” “没事,有婢女在呢。” “……你肚子里的这个,应该也饿了。” 林偃月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露出个恋恋不舍的表情,松开顾檐梅的脖子,伸手抚上自己隆起的小腹,低叹:“你还没出生,你爹爹就这么偏心了。” 顾檐梅将手盖在林偃月手上,笑道:“都快是两个孩子的娘亲了,居然还吃自己孩子的醋。” 林偃月只是笑:“真希望是个女儿。她出生的时候,应该是冬天,乳名我都想好了,就叫‘霏霏’。‘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霏霏’。” 顾檐梅揽住林偃月:“女儿好,省心。” 林偃月将头靠在顾檐梅肩上:“我其实——呃,你看,寒冰家的忆寻,长得那么好看,像个小瓷娃娃,又聪明伶俐。上次寒冰带着忆寻过来玩,我都舍不得让他回去了。忆寻过继给白及之后,可是要做长桑谷谷主的,多好的女婿人选,是吧?” 顾檐梅不禁轻笑出声:“你倒是会打算,一个都不放过,本来就恨不得立刻给宥涵和怀昔定个娃娃亲,如今又看上了寒冰家的忆寻。将来寒冰若是再生几个儿子,你可要都变成自己的女婿?” 林偃月认真地点了点头,做出思考的样子:“嗯,那也不错。要不——盟主啊,我们努努力,多生几个女儿?”林偃月和顾檐梅开玩笑时,总是喜欢叫他盟主。 “那——万一生的都是儿子呢?” “没事,我这个做娘亲的特别开明……” 顾檐梅忍着笑,肩膀微微抖了一下。 顾檐梅搂住林偃月,轻声道:“你这么喜欢漂亮女婿,可得再多生几个才行——上次我去北空山见云舒的时候,其实见到了另一个人。” “谁?” “双双。” 林偃月有些疑惑地看着顾檐梅。 顾檐梅道:“双双是和贯华一起去的北空山,只不过没去山上的无了庵,而是等在了山下。后来,贯华和双双两人又单独见了我一面。” 林偃月立刻猜出来几分:“他们二人不会……?” 顾檐梅微笑着点了点头。 林偃月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个十分温柔的笑意,虽然觉得有一丝意外,但仔细想想,又或许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当初乔贯华去西洲城接她回平仲山的时候,她就见乔贯华和柳双双互相打趣,十分融洽。后来她设计了那场离间所有人的阴谋,连累柳双双也参与其中,其实一直都觉得心有愧疚,如今能够峰回路转,也算是一种圆满。 顾檐梅笑着道:“双双和贯华若是将来也生个儿子,也不知要漂亮成什么样。我们可得努力,不然,你哪有女儿去拐骗人家的漂亮儿子。” 林偃月轻轻拍了一下顾檐梅放在她小腹上的手,笑道:“我看是你想要拐骗吧?”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惊堂木的声音,原来是那画舫还未走远,随后,是那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声音—— “落日闲,空负少年。 “秋光淡,长映朱颜。 “江湖路远,红尘易醉,几人能还? “今日,借几分晚凉余暇,且听在下说这一段风月情债……” 桨声悠远,画舫悠然远去,说书人的声音也随着那画舫慢慢远去了…… 林偃月和顾檐梅都有瞬间的恍惚,又很快回过神来。 林偃月轻抚小腹,笑着对顾檐梅道:“盟主啊,你家小宝贝说饿了。” 顾檐梅一笑,扶着林偃月坐起身。 林偃月刚要站起来,突然皱了眉,一手抚上小腹,轻呼了一声:“啊……” 顾檐梅心中一慌,立刻扶住林偃月问道:“怎么了?” 林偃月顿在那里,微微偏了头,片刻后慢慢露出一个笑容:“他刚才,好像踢了我一下。” 顾檐梅蹲在林偃月身前,将耳朵贴近林偃月的小腹,就听耳边很快又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动静。 顾檐梅抬起头,道:“他说,分明是娘亲自己饿了,却拿我做幌子。” 林偃月忍住笑,赞同地点头:“哦,这样啊。” 顾檐梅继续一本正经地道:“他还说,他不想走路,要让爹爹抱。” 林偃月立刻得意地笑起来。 顾檐梅站起身,伸手将林偃月打横抱起,向门外走去。 湘竹帘打开,又重新垂落,摇曳着,掩住那渐渐远去的身影…… . 正文_第二百四十一章 番外·赛因(1) 1.南疆 . 十月初,我到了瀛洲城。 此时,距离那个故事发生,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年。 四年之后,我终于从遥远的西域来到了南疆。 我将马交给店里,然后跟着伙计走进了店中。 因为银子给得恰到好处,伙计脸上的笑便也恰到好处,一边介绍城中的好去处,一边带我往楼上的雅间走。 店开在了望河畔,透过窗子,可以看到精巧的画舫自河面行过。 我问伙计:“听说河畔的这些酒楼中,贵店的故事是一绝。” 伙计立刻眉开眼笑:“客官黄昏时分若是没什么事情,可以去前厅听说书,小的给您预备带帘子的雅间。” 于是我笑着对伙计说:“预备上吧。快到时间了能来叫我吗?” 伙计开心地应下,然后关上门出去了。 我在窗下坐下,目光落在静静流淌的河面上,享受着南方温暖晴朗的秋日,和西域完全不同的秋日。 一瞬间,突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我已经身在南疆了。 我怔愣了片刻,然后靠着窗框闭上了眼睛,在船桨划过的水声中,思绪慢慢飘得很远…… . . 2.身世 . 我出生的那一年,我的母亲便去世了。年仅十七岁。 但我一直没有为自己感到不幸。 因为,我的父亲是草原上最尊贵的阿里可汗,我是他的长女,最受宠爱的别吉,也就是汉语里的公主。 父亲在和母亲成婚之前便继承了汗位,成为了草原上最年轻的可汗,统领乌古里九大部族。 父亲能够将整个草原牢牢把控在自己手中,不仅靠铁血的手腕,也靠怀柔,其中的一个方式是联姻。父亲在母亲去世之后,先后娶了四个女人,分别来自四个最强大的部族。 但是,父亲没有立任何一个女人为“可敦”。 父亲这么做固然是为了制约和平衡,但我一直觉得,那也是父亲对母亲的爱。无论他娶了多少新人,母亲始终是他唯一的妻子,唯一的可敦。 这也是我一直认为自己拥有的另一样幸运。 父亲深爱着母亲,并且在母亲死后,将这份爱给了我。虽然那之后我有了很多弟弟妹妹,这份爱始终没有发生改变。 据说,我像极了我的母亲。 所有见过母亲的人都说,我和母亲年轻时一模一样。当然,人们只记得母亲“年轻时”。她死在如花的年纪,有幸不曾遭遇一丝一毫岁月的风霜,而以初初绽放时的美好模样留在了人们的心中。 自然,也留在了父亲的心中。娇妍如花,永不凋零。 我不仅仅只是长得像母亲,还和母亲一样,拥有一张属于汉人的容貌。那是母亲自外祖母那里继承来的容貌。 外祖母是汉人。据说,来自遥远的南方。也许是中原,也许是其他地方。反正对草原的人来说,那是遥远到连想象都无法到达的地方。听说,那里有乱花迷人眼的春天,有容华若桃李的佳人。 这些都是外祖父告诉我的。因为我没有母亲,父亲也很忙,于是我常常住在外祖父那里。 外祖父总是将我抱在怀里,给我说外祖母生前对他说过的关于南方的故事,教我读很多汉诗——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冷落闲门,凄迷古道。”“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在外祖父低沉和蔼的嗓音里,我常常梦想着有一天,我可以学那诗里的南方女子,撑一把油纸伞,走在烟波画桥上,走进那个梦一般的世界。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为自己拥有一张汉人的面孔而开心。 外祖母从南方来到草原的时候,据说带来了一张七弦琴。在草原上,那是个十分稀罕的物件。 曾经听过外祖母弹琴的人都说,那是只有天上才有的声音。当然,在传闻里,外祖母总是穿一身出尘绝世的白裙子,本就不像是凡世之人。 只可惜,外祖母很年轻就去世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也没有听过她的琴声。 于是我去找外祖父,说我想看看那张琴。我想看看是什么东西,能够发出那样动人的声音。 外祖父抚摸着我的头发,表情很遗憾。他的眼睛里慢慢蒙上水雾,然后将目光移向远方的天际,轻声说:“那张琴,被你姨母带走了。你姨母小时候,我也常常这么抱着她,给她说南方的故事,给她读南方的诗句。于是,她长大之后,就去梦里的南方了。” 外祖父口中的姨母,是我母亲的亲姐姐,年长母亲十几岁。外祖母去世后不久,年仅十八岁的姨母便带着外祖母的琴,离开草原去了外祖母远在南方的故乡。只是,姨母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外祖父的眼泪落在我的手背上。于是我轻轻抱住外祖父,仰起头看着他。他低下头来,发出一声悠长低沉的叹息。 那时候我还太小,并未对外祖父的叹息有所触动。 一直到很多年后,当我站在南方的土地上,回想起故乡的草原时,我才知道外祖父的那声叹息中有着多么深的悲伤。 南方送来了他的妻子,南方也带走了他的女儿。 但是,与外祖父对南方的复杂感情相比,我的想法则单纯了很多。年少的时候,我始终对南方怀有热烈的向往。 小时候我们心里大约都有一个崇拜的英雄,这个英雄代表着我们对于成年世界的美好想象,也代表着我们对于未来的无限热情。 我同龄人心里的英雄几乎都是我的父亲,他们伟大的阿里可汗。父亲当然值得崇拜,我也会很骄傲地说我最崇拜父亲。 但是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还崇拜着一个人——我的姨母,那个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孤身一人去了南方的姨母。 虽然,彼时我并不知道姨母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爱上了那片土地,所以再也没有回来。 很多年之后,当我踏足南疆,听说了外祖母和姨母的故事,我才知道,那些故事原来那样悲伤。 在草原上,关于外祖母和姨母的故事,已经可以被称作“传奇”。 任何人和事,只要被贯以“传奇”之名,就会被赋予梦幻一般的色彩。但是,现实的世界里,故事往往很残酷。 外祖母的七弦琴有个残酷的名字——七煞琴,不是弹奏天上之音的乐器,而是追魂夺命的武器。这张琴似乎承载了某种宿命,困锁了三代人。 外祖母在南方的土地上失去了挚爱,又因为偷了家里的宝贝永生莲而无家可归,这才迫不得已来到了遥远的北方。嫁给外祖父后,她生了两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姨母和母亲,并分别为她们起名为“弥里”和“额木呢”,分别代表“故乡”和“南方”,用以怀念她永远也无法再回去的南方的故乡。她本来已经获得了幸福,但她却只活到四十岁出头,在我的母亲还只有三岁的时候,她便去世了。 姨母带着外祖母的七煞琴,怀着满心的希望,去了她向往的南方。在那里她究竟经历过什么,已经没有人知道。唯一知道的是,她嫁给了一个心爱的男子,和他一起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的表姐——林偃月。可是,美好才刚刚开头,姨母便和心爱之人一起死在了江湖的仇杀里,留下了出生还不到一个月的表姐。 表姐幼失双亲,但很快被人收养,获得了家人和幸福。但是,表姐依旧没能逃离那张七煞琴所隐含的宿命,十四岁时便遭遇灭门之祸,不得已选择了用琴杀人。一年后,她早早失去了前半生的一切希望,那之后便只剩下了整整十一年心字成灰的绝望。 但是,命运的巧合,似乎常常带着某种必然性。像是有某种指引一般,表姐终于从遥远的南方,来到了北方的草原。 这个延续了三代的故事,终于随着表姐的到来,将两个相隔万里的世界对接在了一起,也将分割开来的故事拼凑在了一起,由我和表姐最终书写成完整的篇章。 然而,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一直懵懂未知,直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才恍然惊觉。 我的迟钝,是因为我陷入了爱情。 正文_第二百四十二章 番外·赛因(2) 3.初见 . 我十六岁那一年,遇到了生命里的第一次爱情。 那天,是个秋日里晴朗的下午。确切地来说,是十月十三日。这个日子,我记得十分清楚。 那之前,草原上一直在下雪,龙骨湖完全冰封,正式进入冰封期。直到那天,天才终于放晴。 我一直心怀感激,天神一定是体谅了一个少女的心情,特意为那场梦一样的相逢准备了一个与之匹配的好天气。 我和妹妹女古带着婢女在雪地上骑马散步,然后就看到前面的山丘上有两个身影。远远看过去,他们的衣服似乎和平常见到的有些不同,出于好奇,于是我们便立刻骑马追了过去。 在看到萧白雪的那一瞬间,我整个人都几乎怔在了那里。 那一刻,我想到了外祖父教我读的诗。那么多,那么多。可是,该怎么形容萧白雪,我还是不知道。 我感觉天在慢慢被拔高,地在慢慢往下沉,空气变得格外清透,让我有种微微的晕眩感。 在变得格外开阔的天地间,浅金色的阳光流泻而下,落在一望无际的茫茫雪原上,微风从耳畔吹过,吹拂着我飘扬而起的发丝。 那一刻,我听见了自己清晰的心跳,一声声,慌乱而聒噪。 在那之前,我从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在那之后,我想,那种微微晕眩的感觉,应该就是。它比风暖,比天蓝,比阳光还要灿烂。 那天,大约是他先向我打招呼的。我记得他对我说,他叫“白雪”,是来自南方的药材商人。 听到“白雪”两个字的时候,我觉得那个名字真的和他很配。白雪一般的干净。在我认识的汉字里,再也没有比这更加适合他的两个字了。 后来,他离开草原的那一天,他才告诉我他叫“萧白雪”。萧萧白雪。蓦的,就多了几分萧瑟和孤冷。 再后来,等我知道关于“萧白雪”和“顾檐梅”的故事,再次回忆起初遇的这个瞬间,我才开始觉得,他如果真是个药材商人,他真的叫白雪,有着简简单单的人生,该是一件多么幸运地事情。可惜,世事并没有如果。 我其实忘了那天我是怎样对他介绍我自己的,我只记得我没说自己是草原的公主,大约只是希望他能将我当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恰好有着汉人的容貌,我希望他觉得我只是个普通的汉人女孩,只是恰好生活在草原上而已。这样,我和他的距离就可以更近一点。 从出生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汉人的容貌在草原上很特别。草原上自然有定居的汉人,父亲手底下的将领中有汉人,贵族中也有很多人会花重金购买南方的美丽女奴。但是,自我出生后的十六年,王室的贵妇公主中,我是唯一一个有着汉人容貌的人。 我是特别的。但是有的时候,特别并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它会让你从小就受到太多不太愉快的目光。虽然,我是尊贵的公主,这种目光很少敢让我发现。 但是,直到我遇到萧白雪的这个瞬间,我突然为自己能拥有汉人的容貌而觉得无比的幸运。 我想,天神让我在过去的十六年里一直保持特别,原来只是为我和他的相逢而做的特殊安排。 龙骨湖远离繁华的商路,很少有汉人的商队会到达这里。但是,他却出现在我的面前,还恰好让我遇见,岂非也是天神的特殊安排。 少女的情怀其实有时候很可笑,它能让人将任何与爱情相关的事情都看作是天神的馈赠,能让人为任何与爱情相关的巧合都赋予美好的意义,哪怕只是牵强附会。 但有一件事情我可以肯定,那就是,在遇到他的那个瞬间,我就已经爱上了他。 我从小就向往南方。这向往随着年岁的增长早已不可抑制,恨不得立刻长大,然后骑马去南方看一看。 而此刻,天神将南方送到了我的面前,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南方的风景如画——画船连天,烟水照晴岚,香风十里珠帘。 我怎么能不爱上他呢? 那天,我刚在萧白雪的身边坐下来没多久,就看到两个女子从山丘下走了上来。 我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白衣女子的脸上,立刻就怔住了。 那张脸,和我大约有五六分像,饶是如此,依旧有种照镜子的感觉,只是镜子里的那张脸更加成熟美丽,美到惊心动魄、令人屏息,眉目间也没有少女的稚气,有的只是千帆过尽的冷静从容。 她在看向我的时候,明显也愣住了,然后她的笑意在脸上凝固,径直转身离去了。那一刻,我分明从她的眼里看到了荒原一般的绝望。 我听见萧白雪试图叫住她:“偃月。”可是她没有回头,就那样离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表姐林偃月。惊鸿一瞥,未能说一句话,只记住了一个名字,并且误以为是“掩月”这两个字,因为我曾听祖父说过一句有趣的回文诗:“门掩月黄昏,黄昏月掩门。” 之后我才知道她叫“偃月”,横卧的一弯半弦月。 一直到我到南疆之后,在听萧白雪的故事时,才知道她不姓偃,而姓林。 并且,我甚至是在她离开草原之后,才知道她其实是我的表姐,而不仅仅只是一个与我容貌相像的陌生人。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机会叫她一声表姐。 . . 4.宴会 . 在见到萧白雪的第二日,我便将这件事告诉了父亲。 我对父亲说,草原上难得来南方的商人,我们乌古里族向来好客,希望父亲能够邀请他们来参加盛大的冬捕节。 这当然是我的私心。 我不希望萧白雪知道我是公主,但是我很害怕,我怕他们马上就会离开,我想要留住他。 父亲听完我的话,并没有任何惊讶,立刻就派了使者过去。那时我并不知道,父亲早就已经见过表姐了,只不过当时父亲将她错认成了南方的女奴,还发生了一些小小的不愉快。 于是第二天的冬捕节上,我成功地见到了萧白雪,并且在整个宴会的过程中,他都坐在我的对面,一抬眼就可以看到他脸上春风一般的笑容。 宴会的活动很丰富,歌舞音乐,射箭击球,可是我的一颗心始终浮躁不定,汉语中说的“心猿意马”,大概就是这种心情。 篝火晚会的时候,很多年轻的女孩子都走上场去跳舞,于是我也和女古一起上了场。 我的舞跳得很好,曾有无数人对我的舞表示赞赏和惊艳。不过这一刻,我只想跳给他一个人看。 我希望他的目光能一直注视着我。但是同时,我又很矛盾,有些害怕他看我。因为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草原上的舞蹈。 祖父教给我的汉诗里,有“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裙时云欲生”这样的句子,若他看惯了那般柔美的舞姿,一定会觉得我的动作很奇怪。 就在我陷在内心的矛盾中时,女古突然拉住我,让我一起去邀请萧白雪他们兄弟俩跳舞。那一刻我才发现,女古也和我一样陷入了爱情,喜欢上了弟弟桑白及。 女古比我勇敢。因为这实在是个大胆的提议,这样男女对跳的舞蹈,是需要彼此手挽手的。一想到可以牵萧白雪的手,我的脸立刻就红了。 除了羞涩,更多的其实是犹豫。据说南方的女孩子都很矜持,我担心如果直接去邀请他,他会不会厌弃我。虽然我觉得,他肯定不是那种因为这样的小事就厌弃一个女孩子的人。 这种想法很可笑。彼时我完全不了解他,当然我也从来没有了解过他,但是在我心里,他肯定是善解人意的,仁厚宽容的,肯定可以理解北方女孩的大方爽朗。这样的认为没有任何依据,爱情里的盲目本来就不需要任何依据。 但是在爱情里,盲目信任是一回事,小心翼翼是另一回事,它们并不矛盾。 女古见我不说话,直接拉住我的袖子向萧白雪他们的桌子走去了,于是我半推半就地跟着女古走了过去。 女古十分大方的说明了自己的邀请,于是我只是微微低着头站在一边,满心忐忑地等待着萧白雪的答案。 但是他没有给我太多用来忐忑的时间,他很快拒绝了。他说他不会跳舞,然后微笑着表达了歉意。 我的心里顿时一黯。我努力安慰自己,他不是想要拒绝我,他只是真的不会。在南方,除了专门跳舞为生的舞姬,很少有人会跳舞。 然后,我突然对自己生气起来。我只想着和他跳舞,却没有为他考虑,要他们南方人突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手舞足蹈,实在是个过分的要求。 桑白及接受了女古的邀请,但女古对萧白雪的拒绝很不满意,开始用上了撒娇耍赖的语气逼迫萧白雪。但是,萧白雪依旧只是浅笑着拒绝了。 很多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立刻向我们看过来,再加上连着被拒绝了两次,女古的脸色变得愈加难看起来。 我知道女古并不完全是为了帮我,而是因为她的自尊心。谁都不能拒绝她,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女古向来是这样的。 我顿时觉得难堪和羞愧,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好在桑白及及时打翻酒壶,弄湿了萧白雪的衣衫,然后让萧白雪离开去换衣服,又邀请了和他们一起来的乔贯华过来陪我跳舞。 萧白雪离开后,我也没有了多少跳舞的心情,跳了半圈之后,乔贯华问我是不是累了,然后提出一起下场休息。我想,乔贯华一定很早就注意到了我的心不在焉,这样的温柔体贴,让我觉得愈加失落。我希望萧白雪也能这样关心我,虽然我知道,这只是我的贪心不足。 就在我觉得宴会索然无味的时候,我看到表姐的脸上露出了一样索然无味的表情,独自站起身,走到了湖边很远的一堆篝火旁,然后开始自斟自饮起来。 我隔着欢欣热闹的人群,熊熊燃烧的篝火,看向了独自坐在远处的表姐,然后突然想起了方才萧白雪离开时的背影。一样的孤独,一样的落寞。 但是很快,我就看到父亲悄悄离席,走到了表姐的身边。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是我猜想应该很愉快。不过那个时候,我完全没有意识到父亲的心思。 我收回目光,看到女古在和桑白及跳舞。女古脸上明媚的笑容,深深刺伤了我。 我突然想到,我应该去和萧白雪道歉。他本来是高高兴兴来赴宴的,却被我们将场面变得那样难堪。一想到他有可能生气了,顿时就坐立难安起来。 我匆匆离开,向萧白雪他们的营帐所在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想,等一下见到他我应该怎么向他道歉,反复在心里斟酌着词句。 我刚走到宴会的场地外,便遇到了骑马回来的萧白雪。刚才想好的那些道歉的话,被我说得乱七八糟。我从没有一刻觉得自己的嘴这样笨。 但是,他只是微笑着看着我,神色看起来格外温柔,甚至带了那么一丝的宠溺。 我看着他的那个笑,心突然雀跃起来,像是被风吹起来的蒲公英,立刻呼啦啦散在了风里,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我此时并没有想过,那或许只是因为我和表姐相似的容貌,让他把我当做了小时候的表姐。又或许是因为,他有可能早就猜到了我和表姐的关系,所以在心里已经将我当做了小妹妹。 我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大方,我和他说了很多话,他也很耐心的听我说话,走向篝火场地的一路上,我们都聊得很开心。 然后,我就看到表姐和父亲一起走了回来。父亲的脸上带着很愉快的微笑,但表姐的神色是黯然的,甚至我隐约觉得,那黯然像是在看到我和萧白雪之后才突然变得明显。 不过那个时候,我一心以为表姐是谢凌风的妻子,所以从来没有怀疑过表姐其实是喜欢萧白雪的,而萧白雪一直将自己对表姐的关心隐藏得很好,我几乎完全没有察觉。 我不好意思在父亲面前和萧白雪走在一起,怕父亲察觉我的心思。因为我觉得,父亲肯定不会认为草原公主和汉族商人是般配的。 于是我离开萧白雪的身边,走上前去和父亲一起往前走。等我们回到方才的席案时,我才发现走在身后的只有萧白雪,没有表姐。 那之后我保持着方才雀跃的心情和萧白雪说着话,并未察觉他的心不在焉,一直到他说有点事情要提前离开。 他离开之后,宴会又变得索然无味起来,于是我便早早回去休息了,并不知道这个月圆之夜,表姐、父亲和萧白雪,他们都去了哪里。 正文_第二百四十三章 番外·赛因(3) 5.逼婚 . 宴会后的第二日,我吃过午饭,见太阳很好,于是便打算骑马出去散步。但是,我刚走出营帐,便听到侍卫们正在议论一件事。 侍卫们说,那个叫偃月的南方女子,昨夜独自一人杀死了整个狼群,还斩杀了草原上的狼王。 我想起那一抹柔弱的身影,实在无法想象她拿着刀,和那些凶恶的畜生搏斗的模样。何况,冬日里狼群饿得发疯,即使遇到一群人都敢上来扑咬,而她只是独自一人……那样群狼环伺的可怕情形,我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头皮发麻。 后来,当我知道父亲喜欢上表姐的时候,我才知道,那其实几乎是必然的。 固然,是因为表姐她长得和我的母亲很像,甚至比我的母亲还要美丽。但是,这并不是根源。 表姐她如此特别。整个草原,都找不到一个那样的女子。她太美丽,太神秘,一颦一笑里藏了太多的故事,看似柔弱的外表下,那颗孤傲倔强的灵魂,已足够令父亲为之疯狂。 在我的失神中,侍卫们已经继续说了下去:那个南方女子是被商人白雪抱在马上带回来的,一身白裙子被狼血完全染成了黑红色,手里拿着可汗的刀…… 我听到这里,立刻愣住了。我猜不到,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是,我并没有纠结于此事,因为我已经开始担心萧白雪是不是也受了伤。 侍卫们刚离开,女古就过来了,想来是因为想见桑白及,于是过来邀请我陪他一起过去。 我和女古来到萧白雪他们的营地,确认萧白雪确实没有受伤之后,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之后我和女古没有离开,而是坐在了他们的篝火前,坐在萧白雪的身边,开心地和他说着话。 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表姐才出现。她的脸色很苍白,但是精神看起来很好,脸上带着很平静的笑容,完全想象不出昨夜她曾和群狼搏斗,九死一生。 表姐在她的夫君谢凌风身边坐下之后,我感觉气氛突然微微地变了。我说不清楚那究竟是种什么感觉,但是我能够察觉到,萧白雪他们这一边和谢凌风他们那一边,一定存在某种不那么让人愉快的情绪。 但是我还没弄清楚自己的猜想是不是对的,女古和桑白及就吵了起来,我便只好和女古一起回去了。 那之后,我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帐篷,而是去了父亲那里。 于是,我在父亲的桌上看到了那柄被鲜血浸透的刀。并且我发现,父亲在看向那柄刀的时候,眼里有一种很明亮的光芒。 … 或许是因为那天晚上和萧白雪聊得很开心,那之后萧白雪对我的态度较从前亲近了一些,虽然尚且保持着距离,但我发现他的话变多了,神情也比从前少了很多疏离。 那时我只是单纯地觉得开心,并不知道正在我身边发生的事情——比如,他们一直在打听外祖母的身世,寻找鲛人泪;比如,父亲已经开始想要娶表姐。 我每天都去见萧白雪,不过几乎都是和女古一起过去。如果独自一个人去找他,还是让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和桑白及有时候会在不经意间问我一些关于草原上的事情,于是我立刻变得兴致勃勃,恨不得一股脑都告诉他。 我的心里生出隐隐的期待,想着他会不会已经开始对草原感兴趣了,会不会喜欢上这里,然后愿意留下来。 短短的几天之内,我已经开始生出隐隐的期盼,我希望和他共度余生,我希望他永远留下来。 有一天我和他去湖边散步,听他说起南方,他的神色告诉我,他很想回去。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不立刻抓住他,他就会永远消失,如同一抹偶然停留的白云一样。 令我感到高兴的是,父亲知道我每天去见萧白雪之后,并没有向我预想的那般生气,他只是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将那理解为父亲的鼓励。那鼓励令我在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同时,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莫大勇气。 所以在燃灯节前一日的赛马场上,我做了一件十分疯狂的事情。 … 那天在赛马场上,父亲突然提出要和萧白雪他们一起上场。 上场之前,我听见了父亲和表姐的对话。父亲说:“如果我赢了他们两个,你就嫁给我吧。” 那天上场比赛的本是八个人,萧白雪他们这边也是四个人,但是父亲说的是两个。我猜想父亲说的是萧白雪和谢凌风。 那一瞬间,我的心中生出很多不好的预感,但是我不敢往下深想。那种因为担心失去而生出的恐惧愈加强烈起来,而这种恐惧,为我的勇气添上了几分冲动,几乎有些不计后果起来。 于是,我在上场比赛之前对父亲说,如果我赢了就让父亲答应我的一个要求。父亲欣然同意,我顿时安了心。叔叔伯伯们都在,可以为我见证,也不怕父亲反悔。 我的骑术很好,那天的赛马赢得并不困难。我怀着激动得难以自抑的心情下了马,然后单膝跪在了父亲的面前,请求父亲为我和萧白雪赐婚。 我的话刚说完,全场就都安静了下来,人们都看向了萧白雪。我也看向了他,他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然后渐渐转为严肃。 那一刻,我的心从欣喜激动,变成忐忑不安,然后在听到他说出那句“对不起”之后,迅速落进了看不见的深渊。 我颤抖着声音问他为什么要骗我。但我其实知道,他并没有骗我,是我太过疯狂,害怕失去他,想要留下他,所以选择了这样的方法。 那之后,父亲究竟和萧白雪说了什么,我其实根本就没有听清。我只记得父亲居然没有责备我的疯狂和鲁莽,而是站在我这一边想要让萧白雪答应娶我,在被萧白雪坚决拒绝之后,变成了给萧白雪十天的时间考虑。 那天我是如何离开赛马场的,我也已经记不清楚了。 … 第二日的燃灯节是草原上十分盛大的节日,我本是很喜欢这个节日的,可是这次却完全提不起任何兴致,将自己关在帐篷里,一直到傍晚的时候才走出去。 我想去找萧白雪,告诉他是我不对,不该利用自己父亲的权势地位来逼迫他,他一定觉得我和女古一样,是个喜欢仗着身份任性胡闹的公主。 哪怕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希望在他的心里留下这样的印象。 可是,那天晚上我找了他整整一夜,我都没有找到他。我以为他是在躲着我,故意不肯见我,于是愈加难过起来。 直到很后来,他离开草原之后,我才猜想到,那天晚上他其实应该和表姐在一起。 . . 6.死局 . 翌日我依旧没什么精神,当场求婚,却被直截了当地拒绝,除了觉得丢面子,我也失去了再去厚着脸皮找萧白雪的勇气。 我找了个僻静的山丘,然后无精打采地坐在一片树丛前,看着山丘下宁静的湖面出神。 也不知坐了多久,我听见身后传来了一男一女的说话声。年轻女孩子的声音是女古的,另一道声音是父亲帐下的忽都将军的。 我本没有心情听他们说话,但是不经意间几个句子溜进脑中,立刻让我心头狂跳,下意识屏住呼吸开始听剩下的内容。 他们说,那些汉族商人来草原,只是为了一颗鲛人泪……他们说,父亲已经察觉了一切,所以故意放出消息,说鲛人泪在神塔,并且在神塔设下了埋伏,等着对方自投罗网…… 我压抑着内心的恐慌,等着女古和忽都走过山丘的片刻时间,仿佛等了几日几夜那么长,待他们离开,我这才立刻骑马奔向萧白雪他们的营帐。 我用马鞭不断抽打着马儿,从来没有将马骑得那样快,身体紧贴马背,风呼啸着刮过耳畔,让我整个人都觉得有些晕眩,却只能强撑着意识,两眼一瞬不瞬看着道路,一边不停地安慰自己,来得及,没事,不用担心。 可是,还是晚了。我到的时候,萧白雪已经不在营帐中。 我前脚刚到,女古和忽都就已经带兵包围了营地。足足三千人,将营地所在的地方围得水泄不通。 这是我第一次和表姐并肩作战,我才知道他们根本就不是商人,而是江湖人,还不是普普通通的江湖人, 表姐的武器是一支鲜红的匕首。她并不是左撇子,这一点在之前每次的宴会上就可以发现,但她用的却是左手匕。或许她的右手曾经受过伤,无法再使用武器。那一刻我突然很好奇,这她的身上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往事,萧白雪的身上是否也有着同样复杂的故事。 女古的疯狂令我震惊,她竟然是想连我一起都杀死。而我们这边的情况很不利,每个人都在车轮战的围攻之下渐渐体力不支,最后桑白及还中了一支箭。 就在我以为我们都会死在这里的时候,表姐突然用了一个计谋,成功地挟持了女古,当然她自己也受了伤,一支箭从腰间擦过,一支箭从右肩钉入,鲜血湿透了冬衣,她却连眉头都没有蹙一下。 那种临危不惧的冷静与果敢,令我顿生钦佩,并且从心底里生出了一种安心感。我想,面前的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可以战胜女古、忽都和三千骑兵,那么萧白雪他们肯定也可以逃脱父亲设下的圈套。 表姐挟持着女古,然后来到了父亲的大帐前。桑白及的伤势很重,必须尽快得到医治,所以他们不能逃走,只能折返。 我以为表姐会和父亲谈条件,但是她没有。她刚才挟持女古的时候,高傲冷漠像一头草原上的孤狼,此刻却只是平静地和父亲对视,平静地施展轻功下马,平静地将插入肩头的箭折断,然后单膝跪在了父亲的面前,对父亲行礼,请求他救桑白及。 那虽然是俯首臣服的姿态,却感受不到一丝的卑微。我立刻看向父亲,便从父亲的脸上看到了动容。那一刻我有一种感觉,虽然跪下来的是她,但赢的其实也是她。 相较于表姐和父亲的安静,女古一反常态的软弱哭声显得尤为明显。于是,很多人都面对父亲跪了下来,是女古的母亲,以及因为燃灯节而到来的女古母亲的亲族。愤怒控诉之声立刻伴随着女古的哭声响成一片。 那时我想,还好面前的白衣女子听不懂乌古里的语言,这样她就不知道此刻那些人的语言有多激烈和恶毒。不过我转而又想,这可能只是无用的担心,她应该根本就不会在乎。 我看着父亲微微蹙起了眉头。此时的场景很难收场,草原的公主被一个汉族商人挟持,如果父亲什么都不做,必然会让各部族觉得父亲薄情寡恩,继而演变成君王最怕的“失去民心”。 但是我知道,父亲心里的天平其实偏向了面前的女子,而不是自己的女儿。从父亲的眼神中我就已经明白了。父亲有很多孩子,我在他的心里是特别的,不过对于其他的孩子,父亲表现出来的喜爱也仅仅只是喜爱,喜爱并不是爱。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已经爱上了面前的女子。 我不希望父亲为难,也不希望面前的女子受到伤害。于是,我走上了前去,跪在了父亲的面前,我告诉他,女古想要连我一起杀死。 我看到父亲的眸中闪过一片冷光。片刻之后,他的眉心终于舒展,然后对此事下结论:“到此为止。” 我们父女配合得如此默契! 父亲将手伸向了面前的白衣女子,将她拉起身,然后在她晕倒的瞬间将她揽进了自己的怀中。 父亲的唇边露出了一个笑,我从来没有在父亲脸上看到过的那种笑,独属于一个男人给与心爱女人的那种笑。 那一刻,我在父亲的眼中看到了某种近乎疯狂的东西。我太清楚不过。我在请求父亲为我和萧白雪赐婚的时候,流露出的一定也是这种目光。 母亲是父亲一生的挚爱。但是,这一刻我终于知道,那将不再是唯一。 那一刻我开始有些恨父亲。在我求父亲为我和萧白雪赐婚的时候,我和父亲还是是盟友。但是,此刻我们已经变成了敌人。他得到了心爱的女人,却因为嫉妒要杀我爱的男人。 但是,所有的事情尘埃落定的那一晚,我原谅了父亲。 因为,这件事情的起因,是萧白雪他们想要拿走鲛人泪,但鲛人泪是母亲的陪嫁和遗物,也是乌古里族不容侵犯的尊严。 况且,父亲没有因为我喜欢萧白雪而心软,是基于他做出的“我和萧白雪绝不可能”这个事实上十分正确的判断。 我没有理由恨谁,因为所有人都似乎没有错,可是事情还是走向了无可挽回的死局。 正文_第二百四十四章 番外·赛因(4) 7.婚礼 . 那之后,我便被父亲软禁了。 两天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悄悄溜了出去,然后去了表姐的营帐。 那个时候,我觉得很矛盾。 一方面,我觉得她不应该夺走父亲对母亲的爱。但是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如果母亲知道父亲爱上了其他人,大概是会觉得开心的。母亲已经离开太久了,父亲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母亲一定会祝福父亲的。 我的心里,其实也是祝福父亲的。虽然,我察觉到表姐她并不开心,她的脸上只有绝望,但那绝望中又透着决绝,像个即将奔赴沙场的战士,明知道绝无生还的可能,却还是为了心里的那个信念,毅然决然地选择出发,选择赴死。 那天表姐对我说,没有人可以被替代。我知道她说这句话,是出于心底的善良,安慰我她并没有抢走我父亲对母亲的爱。 我只是苦笑着说,我没有听懂。因为我知道,父亲爱上她,绝对不是把她当做容貌相似的替代品。 母亲一生下我就去世了,所以我对母亲没有任何记忆。因此,曾经我一有机会,就会去找从前见过母亲的人,主动询问他们对我母亲的印象。 大约因为母亲只活了十七年,死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少女,还没有太多展现自己独特性格的机会,所以我得到的回答总是很笼统,那些相似的回答可以被总结归纳为:“一个善良可爱、美丽大方的好姑娘。”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善良可爱、美丽大方的好姑娘,这委实算不上什么特征。 父亲喜欢母亲什么,我并不知道,因为这样的话我不太好一丝直接去问父亲。不过我确信,母亲在父亲心里肯定是特别的,至少整个草原,只有母亲这一个出生高贵,长着汉人面孔,还时常穿着白裙子的美丽姑娘。 母亲的一生是简单的。从生,到死,几句话就可以概括。 但是,表姐她不是。 她像一首精妙的汉词,起承转合,字字珠玑,无论怎么读,都是美的——不能是诗,必须是长短错落的句子。 她更像一本唐传奇,跌宕起伏、一波三折,让人想要一口气读到结局——但是人不是书,三两日怎么可能结局,所以让人忍不住想要永远读下去。 小时候我崇拜我那位早早离家去了南方的姨母。如今,我突然发现自己对另一个认识并不久的女人产生了相似的崇拜。虽然此时我并不知道,她们的身上恰恰流着相似的血。 我沉默许久之后,这才鼓气勇气问她,萧白雪会不会在婚礼上出现然后将她抢走。 赛马那日父亲说过,如果他赢了萧白雪和谢凌风就要她嫁给他。而且这些日子,当我回忆起从前和萧白雪相处的点滴时,终于开始察觉萧白雪待她很不同。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只是悄悄和我说,让我阻止萧白雪过来。 我当时有些疑惑,但还是答应了她。等我离开她的营帐,我才明白,婚礼是父亲的陷阱。父亲确定,萧白雪他们一定会来救她,所以父亲设好了局,等着他们过来。 但是,我偷偷溜进表姐的事情很快就被父亲知道了,对我的看管愈加严厉起来,我没能找到任何传递消息的机会,我甚至不知道怎样才能将消息传给萧白雪,我都不知道他在哪里。不过我唯一觉得安慰的是,我至少知道了他此时还是安全的。 … 很快便到了婚礼的那一天, 那天晚上,我看着父亲牵着一位凤冠霞帔的女子,慢慢从门口走了婚礼用的大帐。 那是一套汉人的嫁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那样的嫁衣,艳红到仿佛会燃烧起来的底色上,用金线绣着华美精巧的图案,将婚礼的气氛烘托得盛大而隆重。 因为这场婚礼本身,给人的印象很是匆忙和草率,从通知众人到举行仪式,一共只有三四天。但是,好在因为燃灯节和冬捕节的原因,九大部族的首领和贵族们都齐聚龙骨湖畔,宾客都是现成的,需要准备的也仅仅只是搭建一座大帐而已,三四天已经足够了。 站在我身边的乳母悄悄告诉我,那是外祖母当年穿过的嫁衣。宣布婚礼之后,父亲向外祖父借了这套嫁衣,然后派人星夜兼程赶往外祖父的家中取了过来。 命运总有惊人的相似。五十年前,身为九王之一的外祖父,不顾家中的反对,娶了身为汉人的外祖母。五十年后,身为可汗的父亲,娶了一个汉人做了可敦。 外祖父的目光落在新娘的身上,眸中有隐约的泪痕。那是外祖父第一次见到表姐。我想,那一瞬间,外祖父一定从那个穿着嫁衣的身影上,看到了曾经身穿嫁衣的外祖母和母亲,看到了外祖母年轻的面容,看到了母亲尚且稚嫩的脸庞。 我满心忐忑地看着婚礼仪式的进行。因为我知道,父亲在大帐外布置了数万骑兵,就等着萧白雪他们过来。我只能在心里暗暗向上苍祈祷。 一直到婚礼仪式结束,什么都没有发生。我这才稍微安心了一点。 宴会开始之后,外祖父让我搀扶着他到父亲那里去。 外祖父的语气格外慈爱,殷殷祝福。表姐满脸漠然的神色终于渐渐转为了柔和,甚至带了些许伤感。 那一刻我并不知道,父亲和表姐已经知道了表姐的身世。那分明应该是至亲之人的见面,却显得如此平淡。 宴会进行到一半,大帐中间不知何时摆上了琴桌和一张七弦琴。表姐穿着那身艳红的嫁衣,跪坐在了琴桌前,然后轻轻拨动了琴弦。 那是我这一生听过的最动人的琴音,悠扬婉转,带着圣洁庄严的感觉,像是用梵文唱颂的佛经。 我觉得那琴声和弹琴的女子给人的感觉很像。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是空。 直到我到了南疆,才知道那曲子是一首名叫“洗尘曲”的佛乐——洗尽红尘,了悟俗世,往生十方净土。并且,我也在同时知道,表姐曾经用这支佛乐来杀人。 外祖父的目光落在那张琴上,然后慢慢移到了弹琴之人的身上,眼中涌起了浑浊的泪水。 想必那个时候,外祖父应该已经认出了那就是外祖母的七煞琴,并且在同时已经猜到了弹琴的人就是自己的外孙女。如此相似的容貌,再加上那张七煞琴,外祖父怎么可能猜不到呢。 外祖父从座位上站起身,又坐了回去。他那时候大约是想去和表姐相认吧,但又觉得太突兀了,所以想等到那支曲子弹完。 但是,琴曲还在继续的时候,大帐外就已经响起了喊杀声。我的心立刻跌进了谷底,我知道是萧白雪他们来了。 很快有手执武器的士兵进入大帐,护送着宾客们立刻撤离,我想要留下来,但是士兵抓住了我的手臂,不顾我的反抗,强行将我带离大帐。 我被士兵们带到了很远处的一个山谷中,那里准备了很多休息用的大帐。 有好几个贵族对发生的事情表示疑惑,场面一时便有些混乱,于是我趁乱偷了一匹马,然后立刻赶往了方才举行婚礼的地方。 接近天黑时的草原已经开始寒风呼啸,远处山峦黑沉沉的影子犹如蛰伏的巨兽。恐惧自心底里源源不断地涌上来,而我只能努力在风里睁开眼睛,向着前方奔驰而去。 我到的时候,场面极其混乱,我冲进一层层的包围圈中,首先看到的是一座高台,四周被堆积如山的尸体环绕,其情其状,惨不忍睹。我知道,那是方才举行婚礼的大帐所留下的高台,上面还留着一张琴桌。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那么多的尸体,胃里翻江倒海,立刻用手捂住了口,差点吐出来,一只手紧紧抓住马鞍,身体低伏在马背上,才没有跌下马去。 几天之后我才听人描述那天的场景,知道表姐那天是如何坐在千军万马、尸山血海之间,弹奏出夺人心魂的曲调,将前赴后继向她扑过来的敌人变成环绕在高台外的尸体。 对我讲述这些的那个人说,那一天,他们仿佛看到了地狱。 那天我冲进包围圈,走过那个高台,然后就看到了被骑兵和弓弩手围攻的表姐、萧白雪和谢凌风三人。 我的目光落在萧白雪的身上,他的白衣上染了飞溅的血迹,像是我在祖父那里见过的汉画寒梅图,洁白的宣纸上点染了艳红的梅花。 弓弩手因为我的突然闯入而被迫停了下来。于是我立刻跪在了父亲的面前,乞求父亲放过他们。但是,父亲神色严厉地斥责了我。看着父亲脸上的怒火,我立刻知道继续哀求并没有用。 于是,我转过身去劝说萧白雪。我的想法简单,我觉得既然一切的症结都在那颗鲛人泪,那么只要萧白雪他们将鲛人泪归还,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父亲并不是那种赶尽杀绝的人。 但是,萧白雪只是很平静地看着我,拒绝了我的提议。他说,那颗鲛人泪比他的生命还重要。 我觉得他一定是疯了,那只是一颗珠子,连珠子里放的究竟是什么都没有人知道。 我转向其他人,质问他们为什么为了一颗奇怪的珠子而疯狂。 表姐的神色格外和缓,她说,公主,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会比生命更加重要,将来有一天,公主会明白的。 我不明白对他们来说,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但是我知道,此刻在我心里,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东西,就是萧白雪的生命。 于是我只能继续哭着去乞求父亲。但是,父亲只是强行让士兵将我拖到了一旁。 对萧白雪他们的攻击立刻重新开始,而我只能在一旁眼睁睁的看着。但是就在我心急如焚,在心里暗暗祈祷他们能够顺利地逃出去的时候,就见萧白雪突然和我的父亲交上了手。 我的眼前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白色的刀光。虽然我已经知道萧白雪是江湖人,但是我没有想到一个人的武功会高到这样令人觉得恐怖的地步。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见父亲的胸口插着一柄长刀,身体摇晃着猛地从马上坠落。 我挣脱了侍卫的钳制,冲过去扑倒在父亲身边,父亲已经陷入了昏迷,侍卫们手忙脚乱地为他处理伤口。 父亲温热的血还留在我的手上,我看着面前混乱的场景,脑中一阵晕眩。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我有些茫然的转过脸去看向萧白雪。 他高高坐在马上,脸上再也没有了从前温柔的笑意,只是平静地垂眸看着我:“公主,我的真名叫萧白雪,日后公主可以来南疆找我报仇。” 这多么可笑,我爱上了他,却直到此刻才知道他的真名。 我看到了他眼里的冷漠,像是头顶森冷的黑色天幕。似乎在他使出了那些令人感到恐怖的武功之后,他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再不是从前温暖干净的模样。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在使用南柯的时候,他就从萧白雪,变成了顾檐梅。 但是那一刻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看着他冷漠的脸,听着他冰冷的声音,觉得胸腔中像是被人塞进了一把冰碴,太冷了,太疼了。 当我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鲜血,那是父亲身体里流出来的鲜血,便突然觉得,那冷,那疼,都变成了更加冷和疼的恨意。 如果他们没有出现在草原上就好了! 萧白雪他们已经趁着这混乱的场面,开始往包围圈外面冲去。 我想要命令骑兵截住萧白雪他们三人,但是饿哦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胡乱冲杀的骑兵冲散,然后向着两个方向分头突围而去。 我的目光紧紧的盯着萧白雪的背影。整个草原上散布着密密麻麻的骑兵,他抱着怀中的红衣女子,冲进了那片骑兵之中,像铁球滚过荒草地,而那些骑兵纷纷跌落马下,犹如倒伏的荒草,空出一条巷道,然后那一白一红两道身影便顺着那巷道,迅速往前移动,身影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然后彻底消失不见…… 那一刻,他已经彻底地走出了我的生命。 我的第一次爱情,它来得那样快,又消失得那样快,就好像雨后的彩虹一般。 正文_第二百四十五章 番外·赛因(5) 8.分别 . 那之后,我只是没日没夜地守在父亲的床前,等着他从昏迷中清醒,等着他快点好起来,我不再去想任何关于萧白雪的事情。 相继有军队被派出去追杀萧白雪他们。几日之后,传回来忽都失败的消息。 足有千人的骑兵队伍,包括武功高强的忽都,全都死在了萧白雪一个人的手里。唯一的幸存者被救回来不久之后就疯了,偶尔会全身发抖地反复重复两个字,听起来似乎是乌古里语言中“魔鬼”的意思。 那之后,一队骑兵在白骨甸那片万古荒原中追上了他们,却不幸在沙暴中全军覆没。我让人在沙土中翻找,将沙土中掩埋的尸体全部翻了出来。但是,那里面并没有萧白雪和表姐的尸体。 最后追到他们的士兵发现他们出现在荒原外距离雪山不远的小镇上,他们差点抓到了表姐,却还是失手了。士兵们推测两人应该是进入了雪山,只是士兵几乎将雪山全部搜了一遍,也没有找到任何踪迹。 雪山之外,就不是乌古里族可以插手的地域了,追杀只能止步于雪山。 有时候我会想,他们或许已经走出了雪山,离开了西域,带着那颗他们不惜性命找到的鲛人泪,回到了属于他们的南疆。 我记得,萧白雪他们来到草原时,除了跟着的护卫,一共是八个人。我的直觉告诉我,那八个人之间一定有着复杂的纠葛,并且是不太愉快的纠葛,并且随着他们得到鲛人泪,那纠葛一定会愈演愈烈…… 但是,那一切已经和我无关了。 … 过了好几个月,我才听去雪山搜寻的士兵们告诉我,雪山上曾经发生过雪崩。 我立刻派人去寻找,但是此时雪已经融化,山上散落着很多被野兽啃食过的残碎人骨,根本就不知道是谁留下的。 那之后我常常做梦,梦到萧白雪被埋在了雪崩之下。我在梦里呼唤他的名字:“白雪,白雪。”眼前只有茫茫雪山,它们沉默伫立,冰冷地俯视着我。我蹲下身,失声痛哭起来。 我以为我已经不再想他,因为他伤害了我的父亲。但我发现,我还是无法忘记他。我依旧希望,他能够活着。 … 父亲的刀伤很快就好了起来。 接下来的三年,我们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 我每天都会去父亲的大帐看望他,我们一起说话,一起吃饭喝酒,在他不忙的时候一起出去散步,偶尔举行盛大的篝火晚会。 每隔两个月,我就会去看望一次外祖父。外祖父已经七十多岁了,那场婚礼后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硬朗的身体开始衰弱下去。我常常坐在他的床边,给他读他喜欢的诗集。小时候他读给我听,如今我读给他听。 只是,关于那一个月里发生的事情,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起过,就好像一切从未发生,那些汉族“商人”从未出现。 … 三年后的夏天,外祖父去世了。 临终时他握着我的手,让我为他再读一次诗。于是我翻开他最喜欢的那本诗集,一篇篇往下读。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我读完这句诗之后,他的唇边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永远闭上了眼睛。 我想起来,外祖父曾经告诉我,那是外祖母生前最喜欢的一首诗。 … 外祖父离开后的那个秋天,我去向父亲告辞,告诉他我要去南方。 父亲只是看着我,片刻之后,他摸了摸我的头顶,笑着轻声对我说:“去吧。” 临走的前一天,我一直待在父亲的大帐中,我们说了很多话。走出大帐的时候,我看向了放在一旁香案上的一柄刀。 父亲的大帐里,一直放着这柄刀,被血染过的刀鞘,乌黑的颜色卡进宝石的缝隙里,深沉仿若那些一逝不回的岁月。 那曾经是父亲最喜欢的一柄刀。但是自从那个秋天之后,三年来父亲从来没有用过。 很多时候,我来找父亲的时候,就会看到父亲沉默地看着这柄刀。他的神情总是很严肃。但是偶尔,他的唇边会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那天我以为父亲一定会嘱咐我什么,但是一直到我离开大帐,他也什么都没有说。门帘在我身后垂落的瞬间,我似乎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 第二日,在我十九岁的那一年的十月,我从龙骨湖畔出发,穿过草原、戈壁、雪山、高原、崇山峻岭、湖泊菏泽,一路往南行去。 我告诉自己,我只是想去看看梦中的南方,我一直向往的南方。 但或许,是我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心,我想去南方寻找萧白雪和表姐,我想要确信,他们已经回到了南疆,而不是变成了雪山上的一堆散乱白骨。 那一路我走得很慢,几个月的路程,被我走成了整整一年。我没有直接南下,而是先去了中原,又去了江南,最后才往西去南疆。 一路上的风景都让我惊艳。我看起来像是被那些我从未见过的美景绊住了脚步。但其实,或许只是因为我心怀恐惧,我想要欺骗自己,只要我还在路上,只要不到南疆,我就不用知道真相,就可以继续心怀希望,相信他们还活着。 一年之后,我二十岁那一年的秋天,我才终于来到万里之外的南疆。 来到南疆之后,我都没有打听,只说出了“萧白雪”三个字,便有人开始滔滔不绝。 他们说,曾经,萧白雪是南疆第三大门派长桑谷的右堂堂主,不过那堂主只是个名头,其实他才是长桑谷真正的当家人。 他们说,曾经,萧白雪不顾自己的生死,救了蒲州数万人的性命,是个佛眼佛心的大好人,于是大家开始叫他“清圣”。百年以来,南疆都没有一个人得到过这样的赞誉。 他们还说,曾经,萧白雪才刚出现在南疆的江湖上,就被浮世轩评为了榜首。谦谦君子,绝世无双。南疆姑娘们的梦里,他是遥不可及的传奇。喜欢他的姑娘排起来可以在长桑谷外绕几个大圈,她们常常追着他的足迹满南疆跑,仅仅只是为了看他一眼。 …… 我听着那些话,脑中被不断出现的“曾经”两个字一下子塞满。 我颤抖着声音问道:“我不要听曾经。现在呢?他在做什么?他在哪里? 但是,没有人回答我。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像是在看一个脑子不太好的人。 片刻之后,有个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很复杂的眼神看着我:“萧白雪已经死了。” 我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轰然碎裂。 这一路上,我设想过无数种结局,无数种可能。不断地自我肯定,又自我否定。但是,我一直麻痹自己,让自己相信那一定是一个好的结局。只有这样,才能支撑我一直走下去。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来晚了……”我喃喃地说。我突然后悔起来,我不应该在路上花费那样多的时间,或许我早一点来,就可以见到他了。 对方大概是看到了我泪流满面的样子,有些慌了手脚,忙安慰我说:“姑娘,你是从中原来的吧?难怪什么都不知道——” “那,偃月呢?”我不等对方说完,已经继续追问了下去。 “莫非姑娘说的是林偃月?姑娘是盟主夫人的朋友?”对方显然有些惊讶。 “林偃月?盟主夫人?”我比那人还要惊讶。并且,觉得有些糊涂。 对方再次叹了一口气:“萧白雪是死了,但是顾檐梅还活着。姑娘若是找盟主夫人,不防去瀛洲城。” “顾檐梅是谁?”我已经彻底糊涂了。 “姑娘,这个故事太长,太复杂,我说不清楚。姑娘不防去找一家酒楼,听那些说书先生讲个完整的故事吧。” . . 9.重逢 . 我靠着窗框坐了很久,一直陷在从前的思绪中。 恍惚间,听见有人在叫我,我睁开眼才发现是小伙计来敲门,说是说书快要开始了,已经给我预备的带帘子的房间。 于是我站起身,跟着小伙计来到了前厅,然后走进了那个带帘子的小隔间,开始听那个漫长的故事。 那之后的十天,我每日黄昏都会准时坐在那个小隔间里。 十日之后,才终于听到结局。 … 我知道了外祖母的故事。 我知道了姨母的故事。 我知道了外祖母的家族,以及表姐养父母一家的恩恩怨怨。 当年的故事都不美好。但是,七煞琴不幸的宿命,终于可以在我们这里终结。终结于不再彷徨,不再流离,不再盲目地向往,然后各自获得归宿和安宁…… … 我知道了谁是萧白雪,谁是顾檐梅,谁是林偃月。 我知道了谢凌风,桑白及,乔贯华,夏云舒,柳双双,穆寒冰。 我知道了那八个人的故事。 我知道了鲛人泪,永生莲,南柯。 我知道了所有的关于“牺牲”和“拯救”的真相。 至此,我终于彻底清醒。在那些深沉刻骨的爱情面前,我的那份喜欢简直不值一提。 我从未认识过他,从未了解过他,没有任何资格说爱他…… … 十天之后,我退了房间,然后牵着马,慢慢走向了平仲山,走上了那道被金色银杏覆盖的千级长阶。 我终于,对所有的往事释怀。 这一刻,我只想去见一见我的表姐,我的表姐夫,以及我可爱的小侄女。 那之后,我会结束这段漫长的旅途,回到美丽的草原,回去享受那高远的天幕,湛蓝的湖水,去策马奔驰,去过属于我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