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天堂》 (1) 1

这天正是小雪,金德旺回到了黑槐峪。他到县里去了,在县里开了三天的个体劳动者表彰大会。往年都是老于,今年镇上有意轮给了他。受表彰的有好几十位,县上的领导亲自授奖。县里的电台、电视台都照了像,摄了影,报社的记者也搞了文字。电视台的摄像灯像明晃晃热辣辣的小太阳,把金德旺的眼睛都照花了。

场面很大,又是戴花,又是握手,大红证书上的金字亮灿灿的。

风光得很。

他这是花钱买荣誉。

然而,他觉得,这是值得的。用老于过去的话说,这是政治资本,拿钱也不一定买得来的。金德旺仔细琢磨,觉得这话是有一定道理的。老于不傻。如果不合算,老于是不会连续几年接受的。今年也许是领导特地照顾他,才把这个名额给他的。

虽然花了钱,但还是应该感激领导的,他想。

会议一结束,金德旺就火急火燎地往回赶。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才到了镇上。

在镇上小车站,他看见了民政助理老王推了一辆熄了火的电驴子。这里的人喜欢沿用很老的叫法,把摩托称为“电驴子”。因为这个地方驴子很多,山沟里的人家把驴子当成主要的干活工具。摩托比驴子跑得快,还能驮东西,而且不用吃草喂料,所以就叫电驴子。

“电”是代表先进的意思。

黑槐峪这地方,真正用上电,也就是五六年前的事情,而且,到目前为止,也就是镇上和附近的一些村里,远一些的地方,还不能通电。

老王也五十多岁了,一脸的落魄相。在镇政府,虽然他也吃着皇粮,算是国家干部,可要说他是官,手上却是什么权力都没有。老婆在农村,有三个子女,也都没有工作。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好。因此,他对现实是非常的不满,平时就爱发个牢骚,有了机会,就会向别人讨吃讨要。他在民政上,管不到金德旺窑矿上的事,但他仍然隔三差五地会去找他。金德旺就会让人给他几包烟,或是一两瓶酒。有了饭局,他要撞个正着,也会带上他,把他弄得乐癫癫的。金德旺的大儿子金建军每次看到老王,就说:这家伙真是烦,像条到处找屎吃的狗!金德旺就说:算了算了,和气生财。这种人,不要和他一般见识。说起来,也挺可怜的。书记镇长们年年有人送上门,他却只有四处讨好,还要看人脸色。

“老金啊,马上就年底了,窑上有什么动作啊?”老王扯着嗓门打招呼。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军大衣,推着车,摩托上全是泥巴和煤渣。

“年年一样的,发鱼。到时我让人送几条给你。”金德旺说。心里想:现在离过年还有一大截呢。

老王的脸上就乐开了花,说:“你看你就是这样客气,真是过意不去啊!但是送鱼好啊,祝你年年大发啊!”

“没事的,小意思嘛。”金德旺说。

雪是越下越大了。往年是入冬就下雪,今年是赶巧了,正好在小雪节气这天下雪。从县里回来的半路上,雪花就开始飘了,而且越飘越大。金德旺在小站的附近,叫上了一辆拉客的小三轮,吩咐径直开到窑矿上。到了年根了,矿上事多。一部分工人要发工钱了,一部分工人要提前回家。另外,矿窑上还要安排一部分人生产的。一到年终,矿上乱乱的。还要防止一部分工人偷拿矿窑上的东西。每年矿上总要丢东西。什么都丢。大到电机、水泵、钻枪,小到通风扇、锤子、铁钉,甚至连木板,他们都要偷。逮着了,也没有办法。最多只是教训一通,扣点钱。矿窑上还是要用人,继续干。

从镇上到窑上,有十多里的路。

到矿上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矿上有灯。

很少的灯光,昏黄的。雪已经慢慢停了,虽然有一阵子下得很大,把金德旺的肩膀都下白了。地上也是浅浅的一层白,但不久就融化了。现在这种时候,雪还积不住。然而进入大雪节气就不一样了,那时候满山遍野都是雪,一直要到来年的入春才会全部融化掉。

金德旺先是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空荡荡的,只有两三张简易的办公桌,一部电话。靠墙放着一张长排条椅(上面放着两张过期的报纸,大概是谁看过了随手放的)。墙上贴了两条关于安全生产的标语(那是专门贴给上面检查的人看的)。一个小柜子,里面放着镇上发来的一些材料。地上全是烟屁股。(未完待续)

(2) 食堂棚里漆黑的,马小娥大概已经走了。马小娥是在食堂里做饭的。大概她又回村里去了。她身边有个孩子,五岁,男孩,常来回接送的,或在她这边,或送到孩子的奶奶家,甚至是姥姥家。

金德旺就又来到了值班室,看到里面有好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喝酒呢。看到他进去,他们都有些惊讶,惊讶中有些紧张。二槐带头站了起来,今天是他值班。他的脸红红的,也不知是酒已经上头了,还是因为紧张。“呃……啊、嗯,矿长……还没吃饭吧?”他努力地笑着。金德旺挥挥手,示意他们坐下只管喝,“我过来看看。”但二槐却并没有坐下去,继续站着说:“没事的。今天一天挺好的。一天金建军一直在的。西山的那批煤拉走了,今天好像也把货款结清了。井底下也挺正常的,没事。”

“明天早晨谁的班?”金德旺问。

“是周大柱。”二槐说。

金德旺“噢”了一声,然后转身出了门。他在窑区里又转了一大圈。刚转过三号井口,二槐追上了他,递给他一只电筒,讨好地说:“没事的,您放心吧。挺好的。”

“好的。”金德旺说,“值班的时候清醒点。”

“放心吧放心吧,”二槐巴结地说,“我们定时巡查的。”

金德旺又“噢”了一声,转身四处看了一下。一切好像都很正常,没有任何不妥,他这才放心地决定往回走。

整个大山里一片黑漆漆的。

虽然有着手电,但他走在山路上还是有些高一脚低一脚的。

他往山下村子里走。

村里就在山下,不远的地方。

金德旺养成习惯了,不管在外面呆多久,无任回来有多晚,他第一件事就要到窑上去转一转。窑上事多,要就没事,要出事就是大事,所以他一刻也不敢马虎。很多时候,他都是吃住在窑上。

平时在窑上,大儿子是他的主要帮手。大儿子金建军是四年前结的婚,娶的是西坡地人家的女儿。媳妇长得不错。刚嫁过来的时候真的是一朵花。

是花就会招蜂引蝶。媳妇刘璐璐也不能例外。金德旺也说不清发生了那件事后,到底是好还是坏。当时儿子要打媳妇,是他拦住了他。他有他的算计。在这个家里,真正说话算数的就是金德旺。一切都是由他来拍板做主,当家。

金德旺有四个子女,除了大儿子金建军结婚成家外,底下是个女儿,叫金巧云。金巧云长成大姑娘了,也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但现在还没有定下来。来上门提亲的人不算少。但金德旺不想那么急,他要认真地选择掂量一下。二儿子叫金建设。小儿子叫金建明,去年刚刚考上了大学。

在四个子女中,无疑,金德旺最喜欢这个小儿子了。大儿子金建军长得最像他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二儿子也像。女儿金巧云呢,有些像他,又有些像她妈妈。只有这个小儿子金建明,长得白白净净的,眉清目秀,真正的学生模样。谁也说不清他长得到底像谁。也许,他天生就是一个优秀的人才啊!

金德旺满心欢喜。

儿子是他的骄傲。

像所有的人一样,金德旺对文化总是充满了向往。他自己文化不高,而大儿子和二儿子都因为当时家里的客观情况制约,而不能尽兴地读书。大儿子是读到了初中二年级,没毕业;二儿子正好是初中毕业。女儿金巧云是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高中。只有这个小儿子,成绩一直不错,从小学到中学,从中学到高中,然后又从高中考上了大学。

虽然只是一个二本,但是,这足以让金德旺自豪了。

无比地自豪。

不管怎么说,他是一个大学生,是这个黑槐峪少数几个大学生之一。有了这个儿子,让他金德旺感觉可以和那些干部们平起平坐了。自己虽然没有太多的文化,但儿子有文化;自己虽然不是国家干部,但儿子却是可以成为国家干部。尤其是,另外的几个窑主,没有一个子女有出息,能考进大学的。光这一点,他们赚再多的钱,本事再大,也不如他金德旺。(未完待续)

(3) 他金德旺才叫真正的后继有人。

一个大学生,顶他一百万。不,这远不是金钱所能衡量的。是这个儿子,让他在他们面前,感到腰杆的硬朗。

一想起这个出息的小儿子,金德旺的心里就感到格外的欣慰。

路上到处都是乱石和煤矸,金德旺在电筒的光芒下走得磕磕碰碰。夜真是特别的黑,黑得自己就像个瞎子。不知是什么时候,雪好像又飘了起来。风也大了,刮得嗖嗖的。金德旺在漆黑中,忽然感到一种异样。他似乎还听到了一种特别的声音,感觉危险就在自己的身后,或在不远处。突然,不知从哪窜出来一只什么东西,撞在他的腿上,把他吓了一跳。是什么东西呢?兔子?这样冷的天气,不可能会有兔子。要不就是野狗。然而刚才那一击,力量和体积又都不像是野狗。

疑惑增加了他的恐惧。他不时地用手电往身后照一照,灰白的光柱笔直地把黑夜切开,但光柱所照之处,除了路面和野草以及空无一物的空间,没有任何的异样。没有见到异常并不代表就没有异常。也许危险就像一只怪兽潜伏在你所不知道的某处,当你没有意识的时候,猛地扑过来,一口咬断你的喉管。事实上这种危险意识并不是完全虚幻的,这些年这一带经常出事。窑上是一年比一年乱。打架抢劫甚至出了人命的,也不在少。

金德旺一直小心着。不管你在何处,你永远在明处,而别人则是在暗处。明处的人忙碌着,而暗处的人却一直在想着如何算计着呢。虽然他金德旺处处小心,为人谨慎,但事实上任何人都可能是你的仇家。只要你窑还在生产,别人就会眼红你,算计你。而且,在实际生活中,你根本不可能不得罪人。一旦人家抓住机会,就可能往死里整你。

所以,走这样的夜路,心防别人的黑棍,并不多余。而且,你越是有钱,事实上危险也就越大。几年前,那个老赵实际上就是死得不明不白,很是蹊跷。因此,一个人,尤其是在一个比较贫困的地方的有钱人,一定要懂得隐藏,懂得收敛。

一路上,金德旺边走边想。直到手电的光柱中,出现了村口的那棵老榆树的影子,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一个特别晴好的天气。

天气的变化是真大,正像俗话说的,“人心昼夜转,天变一时间”。

金德旺一觉醒来,感觉精神特别的好。

他早早就醒了。

事实上他刚起来的时候,天还有些阴。村子里静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远处的一些山上飘着乌乌的云。他起来以后,扫着自家院子。就在他扫院子的时候,老太婆起来了,去了灶房烧饭。慢慢地,村里都有了动静,猪儿叫了,驴子吼了,狗也吠了。而鸡圈里的鸡也开始骚动起来。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开始笼罩上了一层浅灰色的炊烟。那些炊烟,在黯黑色的屋顶上浮着,并不马上散去。于是,整个村里都弥漫着烟火味。那种烟火味,是只有潮湿的柴禾燃烧时所独有的。

金德旺家是个四间房的老屋子,盖起来有十几年了,如今看上去已经有些旧了。在村里的民宅中,非常地不起眼,完全和邻居们的那些房屋混杂在一起,一片灰黯。金德旺不张扬。他不想张扬。

阳光是突然绽出来的。先是在远处的山头上,露出一点亮。很小的一点。当时整个山头和天空是连一起的,都是灰沉沉的一片。然后那种灰色慢慢地褪去,显出一些山脉的深黑,而在深黑中,又透着一点深蓝。那点亮一点点明显,一点点尖锐起来。猛地,那种亮色一下扩大了,把整个东天撕开了一条大口子,——厚厚的云层裂了一道缝隙,金色的剌目的阳光就像炼钢炉中的滚烫的热水,泻溢了出来。

所有的云朵都被烫红了,而云边则像被烫伤了,烧成了金色。灼亮的阳光就像一条巨大的破冰船,把那些云层,像冰块一样地撞开。云层和阴霾开始褪去。远处的山也开始有了明显的轮廓。高低远近。高山顶是亮,越往下越暗;低一些的山却还在高山的阴影里。远处的山是朦胧的,土黄色;近处的山是清晰的,深蓝色。(未完待续)

(4) 也许只有半支烟的功夫,天完全地晴了。偌大的一片天空,居然一丝云都没有了。就像一个魔术师,眨眼之间,把所有的东西都变没了。空荡荡的蓝,一望无际的蓝。无边无际的天空下,群山也逐渐露出了全部的面目。很多山上光秃秃的,显出一种褐黄,只有在山阴处,才有一些黑森森的树木。

金德旺在自家的院门口,可以看到远处的那些小煤窑。

小煤窑一刻不停地在生产。

忙得很。

忙了好,他想,忙的就是钱啊。

以后,只怕是更忙了,他想。因为,他已经把二儿子送走了,送到了城里。人手更紧了。

反正是指望不上他的,还是走了好。

金德旺舒了一口气。

转回院内,他看到他的老父亲也起来了。昨天晚上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父亲还没睡。他听到了他的咳嗽声,但他没有过去打招呼。老父亲已经八十多岁了,这个冬天里身体一直不舒服。年纪大了,风烛残年。

他在不停地咳嗽。

“咳嗽还没好?”金德旺大声问。

老父亲又是一阵咳嗽,喘息着说,“——呃,呃,就这样,就这样。药也、也吃了,就是不见好。”

“回头让巧云给你再去买点药。”金德旺说。

“什么?水喝了。”老父亲说。

“我是说,回头让巧云给你再去买点药。”金德旺又大声说。

“没大事的,不碍。”

“有病就要治。你不要拖。”金德旺又说。

老父亲就没有再吭声。

也许,他是没有再听见。

人一老,就很可怜了,金德旺想。老父亲现在说话都很吃力。甚至,连喘气都费劲了。说不定,哪天说走就走掉了。

大儿子这时候也起来了(其实他是后半夜才回来),但还睡意朦胧。“窑上都还好吧?”他问。“还好,扈四已经把账结清了,三号井好像有点渗水。”儿子说。“好吧,快吃早饭,”金德旺有些风风火火地说。是的,他还是要一早就到窑上去。只有在窑上坐下来,他的心才能踏实。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大儿子有件事情没有说,那就是有一个叫郑三的人,又来窑上讨工钱了。

如果从高处鸟瞰,可以看到整个黑槐峪,到处是被开挖的小窑井。

零散,但又密集。

大大小小,一共有几十座之多。

但是,这些窑主中,真正称得上人物的,一共有三个人,周家村的周宗澄、镇上的老于,还有就是沙坝村他金德旺了。每一个开采的人,都得有一定的能耐。一是官方色彩,一是要有地方势力。没有点招数和背景,根本就不可能形成气候。

他们三个中老于是最早开采小煤窑的。最早开采小煤窑的当时除了老于,还有一个人姓赵。姓赵的六年前就死了。很惨,家破人亡,三个儿子两个残废,还有一个开车出事翻到山沟里去了。老赵当时的小煤窑是镇上的,由他承包了。按照协议,和镇上是三七分成。自他承包后,小煤窑里的煤就源源不断地向外流淌。那流淌的哪是黑色的煤啊,分明就是亮灿灿的金子。用老百姓的话来说,叫“日进斗金”,一点也不为过。

然而,钱终于酿成了大祸。

老赵死了,是死在坑道里。

事实上,窑主是根本不可能下井的。他是死在一个废弃的井里。好多天才被人发现。他家里的人以为他出去了。等到扒开已经被炸塌的坑道,发现他已经有些腐烂了。

没有任何线索。

死了也就死了,成了一件悬案。

赵家出事以后,就是周宗澄出来干了。老周家有兄弟五个,老周是他们兄弟中的老二(前面的老大是个残废)。说话掷地有声,算是真正的掌门人。而他的每个兄弟又都各繁衍了四、五个子女。那些男丁,一个个都是如狼似虎。说起打架来,这方圆几十里,没有谁家可以和他们抗衡的。

真正干得好的,是老于。

老于是个人物。老于虽然也是本乡本土出生的人,但是他教过书,当过兵,然后在县里干过,在一个公司里当过什么科长。见多识广,人也精明世故,不管在什么场子上,都能吃得开。(未完待续)

(5) 也许老于是在城里干腻了,瞅准了机会,突然就辞职不干了,然后就回到了村里,开采起了煤窑。很快,他就和镇里(当时还是乡)、县里,甚至行政专署里,打得火热。都有关系。可以这样说,在这百十里的方圆内,没有老于打不通的关系,摆不平的事情。

与老于相比,金德旺就没有这样的能耐了。但是,蛙有蛙路,蛇有蛇路。金德旺先是从小打小弄开始,慢慢地就越做越大了。可以说,他是钻着空子发展起来的。当时,他做的时候,老于和周家谁也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是的,真正的肥肉都被他们叼在了嘴里,他做的小煤窑只是他们大口吞食肥肉时滴下来的油。可是,这些油却越积越多,越积越大。开始时谁也没有介意,等介意的时候金德旺已经做得很有规模了。

有了规模以后,你要想把他灭掉,就非常困难了。

人家当然也想灭他。因为,谁愿意让他舀油呢?客观上,蛋糕就那么大。你多吃,就意味着别人少吃。

但是,金德旺掌握着一点,非常重要的一点,——有明显利益的地方,不和他们争。他也知道,他就算是争,也明显不是他们任何一个的对手。到头来,倒霉的只会是他。所以,他不争。

他看他们争。

两股势力在那绞。

龙争虎斗。

一般来说,于家总是占着上风。事情很明显,因为镇里、县里都支持他,公安、法院也支持他。镇里的领导在他的窑上都有股份。老于的利益受到损害,实际上就是损害领导的利益。但是,老于也是一个聪明人,他总是在关键的时候让周家半招。一是这里面的利益关系复杂,另外,他还知道,要是把对方逼急了,难免互伤筋骨。

他不想把周家的那帮豺狼似的壮丁们惹火了。

金德旺就在他们的明争暗斗里,悄悄地发展。他和他们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发展各的事业。他谁都不伤,对谁都客客气气,礼让三分,尤其是对老周家的那帮哥们弟兄。同时,他也和乡里的领导们搞好关系,逢年过节,都会按照职位的大小,奉上份额不等的红包。

他是一个懂得规矩的人。

这就是大家对他一致的评价。

懂得规矩很重要。

没有人清楚金德旺究竟有多少钱。金德旺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他心里有数,算盘拨得比谁都精。他从不摆谱,露富。在窑上,他的穿着几乎就和那些挖煤的一样。他心里早就谋算好了,等到一定的时候,他就撤!在繁荣的表面,他看到了危险。这里的窑上年年出事,几乎没有一年不死人的。透水、坍塌、瓦斯爆炸。而,小事故,那简直每天都有可能发生的。

死人已经不稀奇了,只要不是特大伤亡,这里的窑主们基本上还都能摆平。无非就是花钱,安抚死者的家属。从几千到上万,不等。死者是外地的,一般都还好办。最头疼的就是当地的工人,闹起来没完没了。所以一般来说,窑上雇佣的大多是外地工。当然,也有外地工死亡不好处理,亡者家属寻衅闹事的。这时候就需要当地政府帮助了,没有当地政府的支持,事情就会变得不可收拾。需要他们在里面做工作,威胁利诱,各种手段都得用。

尤其,要同派出所搞好关系。

前面的一个所长姓徐,和金德旺的关系不错。然而,后来退休了。现在的所长是三年前来的,姓石,石新华。

石所长很年轻,只有三十岁出头。

刚调来那会,石所长经常往这边跑,了解一些情况。也许是因为年龄的关系,金德旺总是感觉和他有距离,关系拉不近。

一直有种生份的感觉。

然而,事情后来有了想不到的变化,——外面隐约传说石新华和他的儿媳妇刘璐璐有些不正常。这让他感到相当的意外。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不太可能啊!他多次这样想。

可是,直到后来有一天儿子金建军忍不住发作过一次,打了刘璐璐,他才相信一定是真有其事了。

对于那场争吵和打斗,金德旺没有多说什么。这种事情,让他们自己处理好了。他只是感觉儿子金建军有时还是不够冷静。男人,有时候需要学会忍。大丈夫冲冠一怒当然是一种气概,但有时,忍,也是一种能耐。不管什么时候,一定要给自己留一条路。(未完待续)

(6) 关系就是路。

这些年来,金德旺走通了很多路。所以,他才能有今天。他的钱多得自己也说不清准确的数字了。他只知道,他这一辈子,不,他全家人的一辈子,都足够用了。

但是,他不显。

他想,他和老于、老周不一样。

老于和周家最近几年又是建房又是买车。楼房盖得一家比一家高大,一家比一家豪华。但金德旺没有盖楼,也没有买小车。他知道,那样只会引人眼红,成为一个导火索,而小煤窑就是炸药桶。不,是威力巨大的炸药库。

他要悄悄地做事。

事实上,从三四年前开始,金德旺就开始悄悄地向外转移财富。他在城里,收购了一家已经倒闭的工厂。

据说,那个厂子过去是很不错的,后来却破败得一塌糊涂,到了资不抵债的地步。其中有很大原因,是人为的。

如今,那个工厂归他的一个有点文化的远房亲戚管理。那个亲戚,是他们在城里唯一的亲戚。过去,很长时间,他们以能有那样的一位亲戚而倍感自豪。说真的,之前一直没有什么来往。金德旺一直到发达了,有了上百万的资本,一次到城里去,无意间才打听得到的。有了钱,金德旺自己有了底气,而那个远房亲戚也特别亲热。于是,慢慢地,双方就有了往来。金德旺有事到城里,也会偶尔到他家(多是热情地受邀)去吃一次家宴。也是通过经常性的无意中的闲谈,使金德旺有了向外投资的想法。

那个工厂就是他的亲戚向他推荐的。

金德旺当时也犹豫过,但是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咬了牙买下了。

有一年多的时间,那个小厂还亏本,然而,现在已经开始有点赚钱了。不久前,老二金建设也悄悄地去了。金德旺对这个二儿子,有点不入眼。事实上,家里的小煤窑就是造币厂,每天都在向外吐钱。有了钱,什么事情不好办?这年头,没有什么比钱更重要的了。有钱,就有一切。从他这个做父亲的角度看,老二应该像老大一样,辅佐他管好自家的小煤窑。然而,也许就是因为是老二的缘故,天生有些叛逆,在窑上整天晃悠着,有些游手好闲的意思,什么事都不上心。他说他讨厌这里的一切。他向往城市,向往城市里繁华而热闹的生活。

金德旺也越来越看不惯他了。买下工厂后,有了这样的一个机会,前一阵他索性让他去了城里。一方面是满足了他,另一方面,却也是在那边安了一个自己的人手。他早想好了,亲戚那边不能完全让他自主的,必须有自己的耳目。既然儿子不愿意在这边穷山沟里呆了,让他去城里的工厂,学点东西,懂得管理,也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一石二鸟啊!

如果有一天,这里出现变化了,他就去经营一个厂子,那也挺好的,他想。

一定要早做安排。

狡兔还三窟呢。何况人?

为自己,为全家,安排后路。因为,说不好,哪天说变就变了。国家不可能永远对小煤窑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事实上,金德旺已经感到有些紧了。上面紧,下面的窑主就必然需要和当地政府密切的配合。配合得越是密切,将来出现的乱子也就可能越大。

现在,二儿子金建设已经在城里了。不管他在工厂里干得怎么样,反正算是他们家在城里有个点了。想到这一点,金德旺就很是宽慰。

4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起来了。

雪开始一场连着一场了。

山里山外都白了。

窑上却还照常忙碌着。

之前,已经有一些工人回了家。他们一年挖到头,手里有了一点钱,就急急地想回。平时累死累活,一年没见亲人面了,到了年底当然就很迫切。按照他们以往的经验,越往后就越不好走。年底铁路上简直是人潮如蚁。很多人过去根本买不到票。有一些半途上滞留在某个城市的站点,在长椅上过完大年夜,两天后又不得不回到窑上。

这些人中,有一些还是十五六岁的娃,第一次离开家这么长时间;有一些则是成年人,家里有老婆有孩子;还有一些都五十来岁了,上有老下有小,老的都是七八十岁了,最小的可能还只有十几岁。家里一律都是困难的,可能还有病人。不困难谁出来吃这口饭啊?(未完待续)

(7) 金德旺知道他们的难处,往年也都同意让他们提早一点回家。

而稍后金德旺没有想到的是,仅仅过了一个星期,四处来拉煤的,不减反增。一般而言,每年的十月十一月是个高峰,但现在已经进入十二月初了,却还有人来要。

这让金德旺很是意外。

也许是过去国营的大煤矿不行了,又或许是国内的燃料市场需求扩大了。这些年,煤炭的价格一个劲地往上跑,一吨煤的正常价格在一百五到二百七十块钱,而成本大概只有四十块钱的样子。所以,挖煤就等于是在挖金子啊。每天挖的就是钱,挖得越多,就是钱越多。

来拉煤的,大多是一些熟客。他们讲信用。生客就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了,还得等。

金德旺忙得有时饭都不能按时吃。

所有的钱货都是由他来经手。

一个从河南来的挖窑工,向金德旺请假回去,金德旺一口就回绝了。金德旺认识他。这个挖窑工来了有两年多了,当时他们村一共来了有三个,一个伤残,一个死了,如今在这里继续干的,只有他了。四十多岁,家里有四个孩子。老婆一年前跟人跑了,四个孩子就由他的年迈母亲照看。

事实上金德旺并不是故意不让他回去,而是现在他不好再开口子了。现在正是忙的时候,要是他开了这个口子,必然会有更多的人要求回去。他能怎么办?他只有断然地拒绝。

他是一个经营者,不是一个种地的。

要是放在过去,他金德旺只是一个种地的,他不会这样。多一个雇工少一个雇工无所谓。但他现在经营着煤窑,要管理,就不能随随便便的。

那个窑工很不高兴,脸色阴沉着走了。他只穿了一件绒衣。坑道里是很闷的。里面的温度比外面要高得多。夏天时,会达到四十多度。他那件绒衣本来是红色的,现在已经是一片乌黑了,破得不成样子。也许,他只有这么一件绒衣。他提着铁镐,拖着柳箕,佝偻着,重新钻进了黑暗的,像狗洞一样的坑道。

不乐意也不行,除非你不在这个窑上干。然而,你不干有人干。每年开春,山里的雪还没化,风也还冷嗖嗖的,就有从各地来的人,到窑上来找活干。到处都是农民,穷得丁当响的农民,急需要找工作的农民。种地是不行的,除了能填饱肚皮,还能有什么钱?然而,家里油盐酱醋,孩子的学费,国家和地方的税费,都要钱。所以,不打工能有什么活路?

金德旺在没有成为窑主之前,年轻时做过好多年的木匠。后来木匠的营生越来越不好,就回家种地。这期间他也到南方打过一回工,在外面漂泊了大半年,然而却一无所获,带着一肚子感伤,回到了这个在外人眼里是穷山恶水的黑槐峪。

他哀怨过命运。

因为,他曾经很是压抑。

他的压抑实际上是受着他父亲的影响。

老父亲一辈子很不得意。

他对命运充满了一种畏惧与无奈。

然而,金德旺虽然也很压抑,但是他却敢于抗争。也就是十来年的功夫,他成了一个有钱人。比城里的人还要有钱。

这是他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也是他老父亲不敢想的。

这样的现实,让他老父亲有一种恍惚感。

但是,金德旺不。

他感觉有钱很实在。

有钱让他有了尊严。

有钱让他说话有了份量。

现在,在镇上,他算得上是少数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镇上的书记、镇长看到他,也都相当客气。他们对他当然得客气。他们每个人在他的窑上都领着一份钱呢。每到年底,金德旺都会提着一只包,到镇政府去,在几个头头的办公室转一圈。这一圈下来,以后窑上什么事,他们都出面替他挡了。

又到年底了,金德旺想,隔两天就去吧。宜早不宜迟。另外老于和周家肯定也送了。他们送多少他不管,他只管送他的。所以,还是早送了好。

重点当然是书记老姜和镇长秦振家。把他们打发了,也就什么都好解决了。下面还有事要找他们办。没有他们的点头支持,事情就会很不好办。(未完待续)

(8) 事实上,那一次,作为派出所所长兼指导员的石新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刘璐璐。但是,刘璐璐的心里却种下了爱慕的种子!

后来,刘璐璐又见过几次石新华,有时是他正巧来这边的窑上,有时是她在镇上看到他在办事。他那挺直的腰板,和整齐的警服,勾走了她的心思。没有任何人知道,刘璐璐暗暗地喜欢上了这个人。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就叫爱情。

晚上,有时她一合眼,就会想到石新华的样子。他穿上那身警官制服,真的是帅气极了。身边的丈夫在打着呼噜。刘璐璐时时也会想到:自己这样是不是过份了?明摆着,那是不可能的事。她这是单相思。人家一个警察,家在县城,怎么可能看上她呢?

然而,就算是看上了她,她就可以和他好吗?

自己可是金家的媳妇啊!

一个有夫之妇。

一个在农村的有夫之妇。

她是生活在现实里,而不是在电影电视里。

但是她想他。

“这是不是就是爱情?”她在心里一次次地问自己。

偶尔在窑上碰上石新华了,也会聊几句。每次聊天的时候,她内心都有一种喜悦。然而,一旦回到家里,她的情绪就特别不好,低落、沮丧。再看金建军,心里就有一种别扭。

然而,她知道,这事是非常的不现实。所以,慢慢地,她的情绪也就逐渐平淡下去。

任何一种思念都会淡忘的。

可是,谁能想到事情的发展呢?

第二年的一个秋天,她从娘家回来,在路上正巧就遇上了石新华。石新华骑着自行车要到另一个村子去了解一个偷盗案的情况。当时天色非常不好,阴沉沉的。他让她坐他的车子,载她一段。

满眼都是山。

满眼都是绿。

刘璐璐感觉那天路上特别轻松。

她坐在车子的后面,感觉他把车子骑得是特别的顺当。虽然上坡下坡,可他却一点也不吃力。经过上山坡的时候,她要下来,他却不让她下。等到下坡的时候,车速如风驰电掣。风在耳边呼呼的。她不敢往两边看。有一段路沿边就是很深的沟壑,摔下去那肯定就完蛋了。她不得不紧紧地抓着他的后背衬衫,心吓得都会蹦出来了。他大声地笑着,那样的爽朗,等她张开眼,早已过了险段,又来到了平坦的大路上。

路上没有人,四周静极了,好像整个山地只有他们俩。

“要下雨了,”他说。

她看到头顶上的大片天空,黑压压的云翻滚着,只有天际与远处山峦之间的接合处,才透着一些亮。而乌云往这边越发地压过来,天际处的那些亮也越发地明显。你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那少许亮的背景下,看到远处已经在下雨了。大雨如注,它们像一道道黑箭,直射下来。

雨转眼就快要了。

而他们在路上,却无处藏身。

石新华却一点也不松懈,发疯一样地向前骑着。自行车就像箭一样向前冲去。他们看到前方有一块玉米地。

山坡下,一大片绿油油的玉米林。

玉米林里有一个小小的草棚子。

就在那个小草棚子,他们一下子就突破了所有的障碍。

应该说,是她主动的。

是的,他当时还很犹豫,甚至是有些紧张。

发生那一切,她一点也不后悔。一直到了晚上,她才哭了。金建军当时还很奇怪,问她为什么。她不说,他就劝她。可是越劝,越让她感觉伤心。

她好好地大哭了一场。

从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未完待续)

(9) 秦家振当然不可能离婚。

他只是想独占她。

后来,秦家振倒也没有再干涉。但是,那个小伙子对她的态度突然就冷淡了。也许是他听到了什么。乔娣娣受到的打击挺大的。至少,她在这场恋爱里,她是认真的,投入了。然而,她后来也想清楚了,那个小伙子怎么可能会和她一直谈下去呢?就算他内心愿意,他也受不了镇上的那些闲言散语。

舆论的压力太大了,谁也不会愿意扛着的。

后来不要说没有主动追求的小伙子了,甚至连说媒的人都没有了。乔娣娣就知道,在黑槐峪,她是铁定了嫁不出去的。她只有走出去,最近也要到县城,而且是走得越远越好。

她想走。

走得远远的。

她在一步步地朝这个目标努力。

金德旺没有想到“娇滴滴”在培训班开学后的第二天,就找到了金建明。在有着“陵城工业大学”几个金灿灿大字的背景墙的校门口,把两千块钱交给了他。

“娇滴滴”显然对这个大学生充满了羡慕。

金建明对父亲托人带钱给他,多少有些意外。因为事先他并没有想到,父亲也没有打电话来过。每次,他回去以后,他总是一次性地把钱带够。而且,如果他在实在不够的情况下,是可以向金建设要。金建设当然是向他们家的那个亲戚要。

金建设现在在厂里已经有些牛了。

金建明去看过他。

那是一个星期天,金建明开着一辆不知从哪搞来的小车来接他。金建明到这个城市的时间比他短,但是显然比他适应得要快。他已经取得了驾驶证。仿佛,他已经完全融入这个城市社了。

金建明有些羡慕哥哥这样。但本质上他又是一个低调的人。在学校里,他从来不向别人介绍自己家的情况,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父亲和哥哥在家乡开挖小煤窑。他生活上也不铺张,总是尽量和大家保持一致。当然,别人还是能感觉到他在经济上的某种与众不同。

乔娣娣的性感和艳丽让金建明那天有些惊讶。自然,他想不到在自己家乡的镇上还有这样时髦的女性。乔娣娣说她是镇上的团委书记,是来省团校青年干部培训班来进行政治学习的。

那天城市的天气很好,天空是少有地蓝,阳光灿烂。乔娣娣的笑容让金建明心里感觉很是轻松。她说想在校园里看看,他就领她四处逛了逛。她对校园里的一切都表现得特别的新鲜。她对知识和校园的羡慕和向往,使和金建明有了一种自豪。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她说她要回团校,他就客气地留她在学校边上的一个酒店吃饭。她高兴地同意了。

饭菜当然很是简单。

但感觉很好。

金建明在饭桌上,说起了自己的哥哥金建设。

她听得饶有兴趣。

她对那个工厂很感兴趣。

金建明说:“那哪天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好啊好啊,”乔娣娣高兴得不得了。

1

城市里人海茫茫。

就在乔娣娣和金建明见面的这一天,来自黑槐峪的郑三,在到省城四处投诉后,又蜷缩在火车站的一个角落,像个难民一样,等候回乡的火车。

郑三有点咽不下这口气。不管如何,这是一个法制社会。有法制,那就应该有个讲理的地方。那些接待他的人,自然对他反映的情况司空见惯。在信访办,像他这样的问题根本就不算是问题。有些人的怨屈真的是大了。自然,他们认真地接待了他,然后把他反映的情况记下了。他们对他说,他们一定会认真对待这件事,再向有关部门了解一下。当然,最后还需要由地方政府进行处理。

老婆是反对他上访的,哭着让他算了。可是,郑三不服。他受不了那样的侮辱。他是个直性子,受不得屈。他的性子中有火药成分,压力越大,越要爆。

郑三虽然也在黑槐峪,但却是不和金德旺一个地方。两个村子可以说是南辕北辙,相距有二十多里地。他本以为本乡本土的,在窑上干活,会好一些,谁想开窑的人没有一个不是黑心肠。有钱人,黑起脸来比谁都厉害。他们眼里只认钱不认人。(未完待续)

(10) 为了讨要他应该得到了补偿,窑主金德旺居然指使下面的人打他。那一次把他打重了,下手的是臂上有着剌青的一个流氓。郑三在家里整整躺了有十几天,又花掉了百十多块钱的医药费。原来经济上就拮据得不行,一下子就又更加地紧张。

雪上加霜。

家里的状况是相当的不好,但对最近的这一切,远在省城上学的郑燕青都不知道。

郑三也不想让她知道。

燕青是他的女娃,在省城上大学。

那是他的骄傲。

全家的希望所在。

郑三有三个女娃,燕青、燕兰、燕芳。

燕青是老大。

她在学校的成绩一直就非常好。初中考高中那年,她就提出不上了,他没有同意。高中二年级她再一次提出来要回家干活,他同样没有答应。事实上,他知道,女娃是喜欢上学的,而且希望自己能一直读下去,但是她也是懂事的,——家里太穷了。

这次来省城上访,女娃燕青同样也不知道。他虽然很想她,但是他不想让她在她的同学们面前丢脸。自己这样子,怎么好去见她呢?

上了大学之后的女娃,就很少再向家里要钱了。她也很少回家。她不是不想家,她说她有时想家想得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她是舍不得花路费。在学校里她靠勤工俭学,一个人找了三份活。一份在食堂里择菜,一份在图书馆整理书目,一份在学校的物理系大楼里当清洁工。所谓的清洁工,实际上就是扫厕所。

女娃很辛苦。

郑三不希望她这样辛苦。大半年前,她居然还给家里寄了六十七块钱,说是她靠勤工俭学挣来的。她特别开心,因为是她第一次挣到的钱。这些钱,是她好几个月攒下来。她的妈妈开心得不得了。郑三叹着气,心想,燕青不容易哩。她在学校里,更需要用钱啊!她已经是艰苦得不行了!在学校里,虽然贫困生很多,但她是贫困生中的贫困生。她的贫困,在班上,在系里,都能挂上号。好在她已经是大二了,再过两年苦日子,等她找到了工作,就会好起来了。

全家人都盼着这一天。

郑三坐在车站里,等待火车载他回家。

他在想:回去以后,他还要找金德旺算账。

事情不能就这样简单地完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