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抗争》 第一章 作者题记:这个人从来不认命,我只相信,当上帝把我的生命之门一扇一扇地关上时,机会和死亡便同时到来,因为上帝为我准备了一扇更大更宽阔的门,需要我付出非凡的艰辛。我只相信,只要我付出了,努力了,我就一定会走进这个大门! 一 大学毕业,没能如愿以偿地在大城市谋到饭碗子,在落日的余辉中,我便惆怅而失望地踏上家乡田野的小路。 狭窄的小道,路边还是像从前那样,长满绿的草,鲜的花,傍晚的草堆里,还是有那么多的虫儿在跳,在叫。只是没有了,小时候我和那些小朋友们在这儿奔跑的欢乐声,没有了,我们光着屁股捉迷藏、打跟头的叫声。只剩下,路边那棵大柳树下的记忆。自从我上大学,每次回家的时候,都会有那个身影在这儿等着我。每一次,她都是依靠在那棵大柳树上,手里不停地摆弄着那两根又粗又长、又黑又亮的大辫子,还不时把辫子咬在嘴里,不停地向我走来的这个方向望着。每一次,她看到我,眼神里,都会流动着一种像蜜一样甜像花一样美的东西,她的头抵入我的怀中,甜甜叫一声文杰,好长好长时间,不再说话,好长好长时间,拥抱着从远方归来的我。她抬起头,脸上那道霞光便飞红起来,眼睛水晶一般地亮起来,深情地向我笑。她说:文杰,等你毕业了,咱们就结婚。这一次,我毕业,回来了,却再也看不到那个可爱的身影了。这里只剩下这条长长的小道,弯弯曲曲,从西往东,一直通向那片老树林。 穿过大街,走到家门,院里就传来爹劈材的声音,娘咕咕地叫小鸡子的声音,二哥往缸里倒水的声音,妹妹大声地念英语的声音。走入门洞,我就看到了:爹抡着斧头,把那些废木头敲开,砸碎,弯下腰,蹲下身子,趋趋着脚步,一点点地捧到房檐下;娘站在院子里,拿着一只大花碗,一把把地把碗里的玉米粒,抓起来,扬到空中,撒到院子,鸡们扑拉着翅膀,嘎嘎地叫着,围着娘,抢食吃;二哥站在水缸前,提着一桶水,侧歪着半个身子,把那桶水哗哗啦啦地倒进水缸里;妹妹坐在屋门前的一个小凳子上,低着头,捧着一本书,就着落日的余光,念着叫爹娘一点也听不懂的外国字。听着这亲切的声音,看着这亲切的身影,我从心里叫了一声:爹呀!又从心里叫了一声:娘啊!可是我没走进院子,而是退到门外,在大门前站了一会儿,再望着从爷爷那时候就有的这两扇大门,望着窄小的门洞,想着小时候,我在这门洞里午睡,歇凉,玩耍,还有和小朋友们干过的那些叫人笑掉牙的坏事,眼里掉了一滴泪,转身向村南走去。 上了那个小桥,沿着那条小路,穿过那片玉米地,跨过那道干河,我来到一个叫李家庄的小村子。 这里有我的亲人,姑家的亲表姐。我一头扎进亲表姐家里,坐在表姐的沙发上,只是发愣,低着头,不说一句话。 表外甥像个小蛤蟆似的一跳跳地来到我的身边,爬上我的大腿,搂着我的身子:“小舅,小舅,你躺下,咱们再来一次长虫吸蛤蟆。”我推了他一把:“一边去!”“小舅,小舅,让我再骑一回大马。”“滚!”“小舅,小舅,叫不叫骑大马?”“不叫。”“不叫我往你身上撒尿。”小外甥说着,从我的身上跳下来,裤衩子往下一扒,拿着他的小玩艺,两腿叉开,刺了我一身,就噶噶地跑了。我好像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是在那儿木然的,低着头。 从前我到表姐家来,见了表姐,就像见了亲娘,有说有笑。我快活地在表姐的铺上躺。躺在铺上,我仰着脸,蹬着脚,挥舞着胳膊,像个三岁的娃娃,望着表姐笑,拉着表姐闹。我快活地在表姐的院子里耍。在表姐的院子里,我就像在自己的院子里一样,常像个撒欢的兔子,一圈圈地跑。我会把小外甥当个玩物似的耍来耍去。站在院里,抡起这个小家伙,高高地抛向空中,然后大笑着,接入怀中。躺在床上,抱起小外甥,仰面向房顶,双脚登其背,让这个小家伙一圈圈地在空中转。听着他恐惧又刺激的嚎叫声,真让我开心死了。最让我难以忘却的是小时候我和表姐说过的那些傻话。还像小外甥一样小的时候,表姐告诉我:她娘和我爹都是我奶奶生的,我就腆着脸,问过表姐:女人会生孩子,为什么男人不会。表姐只是笑,手指在我嫩红的小脸蛋上轻轻地拂一下:小傻瓜,真是傻得可爱。还有一次听到几个大点的男孩子说起狗吊草子的笑闻,我不明白他们说的什么,去问表姐什么是狗吊草子。表姐没回答,却拉过我在我的屁股上打了两巴掌,吼到:跟谁学得这么坏。我心里委曲,有生第一次哭了。后来长大点才知道,自己不该那样问的。 从前在表姐面前那么爱说爱问爱笑、那么天真活泼的我,这一会儿,却蔫得像个死长虫。 “兄弟,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 “没有事,刚回来,就跑到我这里来,看样子,没进家门吧。舅和舅妈知道不知道你回来呀?” “不知道。” “那一定是有了心烦事。要不然,这么大黑天,舅和舅妈不知道,你不会跑到我这里来。好兄弟,说,心里有嘛事,给姐说。”表姐摸着我的头,把我拉到怀前。我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表姐还像对待七八岁的小弟弟那样抚摸着我。“说啊,跟姐说话,还有嘛不好意思的。什么话不能跟姐说呀。从那么一点,姐就抱你,一直到这么大,什么话都跟姐说。今天怎么了?” 我说不出。只是看着自己的脚尖。 “你这孩子,到底怎么了?你这个样子,把姐快急死了。” “姐,给我拿点酒喝。” “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 “哎呀,兄弟叫你拿就拿吧,看不出吗,这孩子心里烦着呢。去,弄两个菜,我陪兄弟喝两盅。”表姐夫说。 表姐急忙去弄菜,拿酒。表姐从小就没了爹,她们娘儿俩能活下来,全靠我的爹娘帮着,我家里那时候也不富裕,但我的妹妹没闹那场心脏病前,家里的日子过得还可以。所以,小时候,表姐常常住在我家,我的爹待她,就像亲爹一样好。表姐和我的大哥岁数一样大,爹出门时总是一手拉着一个,大哥总喜欢让人抱着走,表姐一看我爹抱着我大哥,就不干,哭着闹着也要我爹抱着。我爹便把他们俩全都拦在怀里,一只胳膊抱一个。就这样,让我爹抱着,她和我大哥还一个劲地蹬腿,你抓我,我抓你的,不一会就把我爹缠得满头是汗。跟着我爹去地里干活,她也不会让人省心,说不定哪一会儿就和我大哥打起来。一直到表姐上小学一年级,她们娘儿俩还一直老在我家住。姑和表姐能这么长时间地住在我家,当舅舅的没说的,可是要在别人家舅母早就不干了。可是我娘不但不烦,对待她,比对待自己的儿女还要好。一块干粮也得分给她和我大哥每人一块。有一次,外人送给我大哥一块糖,我娘看到了,硬是从我哥的手里拿过去,在自己的嘴里咬开,分给她一半。惹得我大哥在地下打着滚地哭。为这么一块糖,我大哥三天也没和她说话。表姐心里委屈,就把这事告诉了爹。爹竟然打了大哥一巴掌。以后大哥再也不敢不理她。一直到长大,我大哥还老提起这件事。后来我大哥死了,一提起这事,表姐就难受。表姐一天天地长大,也就慢慢地懂事了,每说起她的舅舅、舅母的恩情,她就会流着泪说:等我长大,一定要好好报答舅舅和舅母。可是,直到我妹妹闹那场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又借了那么多的帐,表姐一直也没帮上我们家的忙。为这个,她的心里很难过。一提起这事,她就会偷偷地哭。 现在看到我这样难受的样子,表姐不知道她的亲表弟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心里又怎能不急呀。 表姐在伙房里做着菜,眼里亲情的泪水直个劲地流。她手忙脚乱地做了四个菜,一个凉拌黄瓜,一 个炒花生仁,一个炒茄子,一个炒辣椒。菜凑齐了,全部端上来。这时候,她看到自己的男人和她的亲表弟已经就着先做的那个凉拌黄瓜,喝进了半瓶47度老白干。 “哎呀,咱兄弟原来不喝酒?你少让他喝。”表姐对表姐夫说。 “姐,还有酒没有,要有,再给拿一瓶。”我有了醉意。 “兄弟,有话你就说,别光喝酒。酒这东西喝多了伤身子。” “舅舅,别喝了。再喝就醉了!”七八岁的表外甥站在我的身旁,搂着我的脖子,直个劲地和我抢杯子。 我生气地推他一把,他搂着我的手松开,倒在了地下,哇哇地哭起来:“破舅舅,破舅舅,你坏,你坏,以后,别再到我家来,我不喜欢你!不喜欢,不喜欢!你滚,你滚,不要在我家!” 表姐走过去,拉了他一把:“你个小秃崽子,怎么说话哇,没大没小的,大人喝酒,有你的什么事?出去。” 他坐在地上哭:“我不出去。凭什么叫我出去。我就不出去。这是我家。你为什么不让舅舅走!” 表姐真的生气了,提着他的脖领子,让他站起来,在他的屁股上,打了两巴掌:“不懂事的东西,你舅舅来了,不该给舅舅闹,知道不?” “不是我给舅舅闹。不是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好心劝他不喝酒,他把我推倒了。你偏心,为嘛不打舅舅。舅舅不懂事,你该打舅舅。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该打舅舅呀……” “对,舅舅该打。”我说着,站起来,把外甥搂在怀里,拿着他的手,在我的脸上轻轻打了一下,“这样行了吧?” “不行!不行!就不行!” “那就再打。”我把脸伸过去,苦苦地笑着说。 啪!他真的用力在我的脸上打了一巴掌。没想到这小子下手这样狠,又这样有力气,我的脸像火烧一样的疼。 “唉,这孩子,惯成么样子了?”表姐夫说。 表姐心里本来就烦,看这孩子这样,更加生气,拉过表外甥,又狠狠地打了几巴掌。 这可惹下了真神,表外甥要死要活地闹了大半夜,把一家人折腾个半死。 第二章 天一亮,我没向表姐打声招呼,就悄悄地离开表姐的家。 来到我的村子,本该向家走,可是我却又跑到那片老树林里,呆呆地坐了一个上午。 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这样。 也许是因为在这个老树林里,有过我和她小时候割菜喂小兔子的故事。那年我们都还没上学,爹给我买了一对小兔子。那小兔子,红眼睛,白身子,翘着尾巴,常在院子里一圈圈地跑。我和春草常去给小兔挖菜割草。青菜水灵灵,开着鲜艳的花;绿草一把把,嫩嫩得闪着光。春草挖莱割草真快。她的小筐满了,就往我的小筐里放,两个人的筐都满了,我们就拉着手笑着唱着走回家,去喂我们的小白兔。可是有一天,一只心爱的小白兔死了,春草心疼得掉起眼泪,抱着小兔一个劲地在脸上亲。我摸着小白兔的肚子。小白兔的肚子真大,圆圆的,鼓鼓的。我说:它准是怀上小兔了,死了多可惜。春草说:去球的,这是一只公兔。她说着,对着小兔嘴做起人工呼吸。一位窜门的大叔走进院子,见我们这样,忍不住发笑,故意逗我们说:这样活不了,我出个法,准行,你们把小兔抱到村外的大树下,挖个窝,让免嘴挨近树皮,埋上土,再给她磕三个响头,两天以后就能活了。我们一听,抱起小兔就往这个树林里跑。到了这儿,在一棵大柳树下,我们把小兔埋好真的就像拜天地似的给小兔磕了三个响头,过了两天我们再到大树下看,小兔没了踪影。我说:小兔准是活了又跑了。春草说:那么我们就在周围找一找。我们找啊找啊,终于找到了一堆小兔毛,还以为是小兔活了以后叫狗吃掉了。那个伤心地哭啊。 今天,我到这里来,不光是因为那可爱的小兔子吧。也许更重要的是因为在这个老树林里,有过我和她初恋的身影。还记得,那个夏日,夜幕笼罩了大章屯这个被绿色遮掩的美丽的小乡村。农户的院子里、炕头上,又开始了夜间的甜蜜和温馨。空旷的原野,万簌俱寂,聊无声息。密林深处,探出一个少女的头。月光下,便看到了那张水嫩嫩、粉嘟嘟的脸,那丰满的少女的身躯,还有那抓人心扉的明亮的大眼睛。就在她探头张望之时,我狂奔着,喘着粗气,像只饿狼似地向她的背后扑过去,吓得她差点哭起来:谁?她的声音在发颤,身子紧紧地贴着那棵大树,抱着头,像个活刺猬一样蜷缩着,腿脚、胳膊也在颤颤地抖。春草,别怕。是我。她还是在那儿哆嗦,也不抬头。春草,是我。这一次,她辨出了声音,抬起头,看着我。俺的娘啊,文杰,你怎么才来。等你这半天,可吓死俺了,吓死俺了呀。我说:你怎么这样?你娘怎么生你了,怎么给你生了这么一个小破胆。她说:知道俺胆小,怎么才来?你不会早来一会儿吗?不会早在这儿等着俺?我说:你不是说好晚上八点吗?现在八点还不到。谁让你来的这么早?她说:俺吃饭早,心里又着急。吃了饭就往这边遛。往这边来的时候,天还有亮儿,也不害怕。哪知来到这儿就黑了。天一黑,俺一个人就害怕了。刚才你那么跑过来,俺还认为是坏人。我说:你家做的什么啊,吃的这么早。她说:俺和娘一个人就吃了一碗粥和一个馒头。都是因为你,要不,俺怎么也得炒个菜。我靠近她,就感觉到她眼里那道亮光变成了一股股的热浪,呼呼地扑到我的脸上,钻进我的脖子了。这个时候,我的心在扑嗵扑嗵地跳,大气不敢喘地看着她。她笑了:傻样儿。给,拿着。我问:你给我的是什么呀?她说:等几天,你就去上大学了,这是俺攒的几个零花钱,你都拿着吧。我说:用不着你的钱。她的嘴高高地撅起来了,撅得能拴住一头驴了。见她这样,我就被吓住了,乖乖地接了她的钱。夜风吹过来了,在我们的身上轻轻地吹过,一阵儿又一阵儿,散发着香甜的青草味,芬芳的泥土味,美美的庄稼叶子味。远方偶尔传来鸟儿长长的叫声,虫儿不停的吱吱声。一声又一声,婉转而悠扬,深沉又清亮。夜呀,静静的,清香的,迷人的。我们就这样相对坐下了,很静很静地坐下了…… 我正在发呆,不知道什么时候,妹妹已经站在身边:“哥,你怎么在这里?听说你回来了,咱爹咱娘不放心,到处找你,找了一个上午。” 我这才抬起头,发现自己竟然把身子周围的草拔得没了一根毛,地下还堆了一堆堆的土,像是一片荒凉的坟地。 “哥,你的手机为什么关了?” “……” “哥,为什么不说话?” “……” “哥,你别恼。这一辈子就算你没出息了,不是还有妹妹吗?以后我会给咱爹咱娘争气。不会叫人家看咱的笑话。我会好好念书,考个好大学,长出息,长本事,养活咱爹,养活咱娘。哥,你别烦。就算你找不着工作,一辈子娶不上媳妇,妹妹也会养活你。” 我站起来,搂着妹妹说:“好妹妹,没什么。面包会有的,现在没有,将来会有。现在你哥趴在了地下,总有一天会重新站起来! ” “哥,咱爹咱娘常说做人要有志气。你在妹妹的眼里,始终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小哥。” 妹妹的话,让我感到羞愧。我知道:我从前不努力,老惹爹娘生气。上小学时,我就爱逃学,常背着小书包,跑到村西的破庙里,偷看小花书,听放羊人讲故事,让娘抓不住,叫老师找不着。在那片蓝天白云下,在那片碧绿的青草上,羊羔子,撒着欢,咩咩地叫着,吞食着上天赐给的最美的食物。风卷着大片大片的云飞跑着,风卷着大片大片的青草倒下去,风所到的地方发出呜呜的响声。啊,多美啊。儿啊,你在干嘛?!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到了我。我撒腿就跑,娘追过来,一把抱住我:儿啊,你快把娘气死了。你怎么这么不争气?走,跟娘去学校。娘亲自把我送回学校。老师说:你儿子太不争气,以后可得好好管管了,要是再不管,就废了。娘说:好老师,你就可着劲地管,打也行,骂也行,只要能管好就行。老师说:行,你这样说,我就再管管,要是管不好,就让他干脆回家算了。娘说:老师,可别这样呀,俺老婆子把孩子送来了,交给你,这孩子就是你的孩子了。你一定要管好哇。将来有一天,俺孩子要是有出息了,俺一家子都来给你磕头。可是娘刚走,老师就踢了我一脚:出去,到太阳底下去背书。你要站直了给我背。背不过,看我怎么收拾你!那一脚踢得好狠。正好踢到我胯骨上。我哼了一声,心里想:老瘪壶,你等着,有一天我长到你这么大的时候,要打扁你,打得你尿裤子,跪在我的跟前求饶。还要让你喊着爷爷,从我的裤裆下钻过去。现在我小,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老子会把书背过的,老子要让你个老瘪壶知道,老子不是没出息的料。也真是邪门了。没想到,两页的书,别人一天也背不过,我一会儿就背下来。那以后,老瘪壶说我聪明,同学说我神奇。还编出在那个破庙里神仙认了我做干儿子的故事。真叫人哭笑不得。我已经是神仙的干儿子了,同学们都喜欢和我交往。尤其那些不三不四的活跃分子,更喜欢和我交往。因为交友不好,常常和人打架,有时候打得头破血流。上高二那年,我又和同学打架,差点叫人把腿打折了,被老师狠狠地挖苦了一顿,便产生了厌学的心理,不再去学校。娘说:又是为啥?我说:不为啥,就是不想上了。娘说:儿啊,还是上吧。我说:不上,就不上,死了也不上。娘说:儿啊,不上,将来有一天你会后悔的。我说:不后悔,死了也不后悔。我站在娘的面前,比娘都高半头了,已经是一个又高又大的汉子,娘好像也拿我没办法。可是娘还是很伤心。娘说:儿啊,不上就不上,不过,有一点,不好好上学,就得吃苦,像爹娘一样天天吃苦。恰恰第二天就是放暑假。乡下还到处传说着这里热死个人,那里热死头牛的新闻。一过正午,天更热得要命。平时,到处乱飞乱跑的鸡都躲到阴凉处无 精打采地搭拉着翅膀;爱狂叫的狗再也无力发狂,无奈地趴在墙头边,懒懒地躲在大树下,伸着红红的舌头,哈哈啦啦地滴着唾液,喘着粗气;活蹦乱跳的孩子们,光着小屁股跳进小河沟子的脏水里,长时间的泡着,相互甩着满身满脸的泥,打着闹着,任凭爹娘怎么喊叫,就是死皮赖脸的不上岸。就在这样一个大热的中午,爹娘带我到地里去锄草。俺的老天爷,俺的亲娘啊,汗水很快就把衣服湿透了。我抹了一把脸,一甩就是一把水。几只麻雀在我的身边叫着:喳喳喳!喳喳喳!好像在说:狗熊啦!狗熊啦!又飞来一只乌鸦,落在不远的一棵大树上,对着我,啊啊地叫。好像在哈哈地嘲笑。我气急了,拾起一个大土坷垃,向着黑乌鸦狠狠地砸去。接下来又是劳累的痛苦和烦恼:俺的娘啊,腰怎么这般地疼啊。弯下去,再也直不起来。直起来,再也弯不下去。太阳怎么这么般地热啊,晒得头皮嗄嗄响,简直就要爆裂了。口里也觉得发干。我咬着牙,拼着命地锄着草,像个死鬼似的一步步地往前挪。我懒洋洋地挪动着脚步,有气无力地挥着锄头,诅着这该死的苍天,咒着这该死的土地,骂着这毒死人的太阳。俺娘啊,俺要累死了,俺要晒死了,俺要渴死了!俺娘啊,谁来帮帮俺,谁来救救俺啊!我说:娘啊,咱们为什么不等早晨或者傍晚的时候再干这活?娘说:这个时候锄下的草,才会死掉。早晨或傍晚容易复活。我说:别人为什么不中午干这活?娘说:咱不管别人,光管自己。我说:娘,这大中午,天这么热,干这活,太受罪了。娘说:儿啊,吃不得苦中苦,难得甜上甜。我知道娘话中的意思,低下头,也就不再说什么。一个暑假下来,四十来个中午,爹娘陪着我,天天这样干。我受不了那种痛苦的煎熬,再一次返回了学校。正是娘的这种“苦肉计”,让我发奋读完了高中,总算考上了个三流的大学。 想到这些,我摸着妹妹的头,内心里充满了痛苦和自责。 我有意把话题引开去,便问妹妹:“什么时候回来的?” 妹妹说:“刚才。” 我说:“下午还去吗?” 妹妹说:“下午不去了,今天是星期六,我们放了假。哥,回家去吃饭吧。哥,人家学校里来了通知,下午还让你到学校去呢。” 我说:“叫我到学校去干什么?” 妹妹说:“听说是表姐夫给你找了个代课的事。” 我说:“今天不是星期六吗?学校放假我还去干什么?” 妹妹说:“校长不放假,校长说专门在学校里等着你。” 我这才拉着妹妹的手,转身向家走。 妹妹毕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很快就把刚才的烦恼忘记了,拉着我的手蹦蹦跳跳地走着,腆着脸向着我不停地笑: “哥,你猜这一次物理考试,我考了多少分。” “一百。” “不---对。” “九十九。” “不---对。” “八十。” “不---对。” “天啊,不会再少了。” “哥,你猜不着了吧。二十分!” “天啊,怎么会这样?” “哥,这一次是竞赛题,我考了二十分还是第一名。全班同学就是我完整地做对一道题。” “噢,是这样。” 妹妹松开我的手,弯下腰,顺便在地下摘了一朵喇叭花,调皮地在我的脸前晃了晃:“哥,好玩吧。” “好玩。” “嘿,嘿。”妹妹笑着把那朵花咬在嘴里,又往前跑,她又去追那只在她的头里飞的蜻蜓。“哥,哥,快跑哇。你追不上我。你追我!” 我真的去追她。可是一直到家,我竟然没有追上她。 “哥,怎么样?你没我跑得快吧。” 我看着活泼可爱的妹妹。妹妹长大了,妹妹长高了。可爱的妹妹已经不再是从前总是骑在我的脖子上撒娇的妹妹。 吃了午饭,一家人都下地了,我一个人在自家那棵桃树下发了一会呆,推出那辆破自行车,出了村子。 在这大热的中午,火热的太阳下,离村子不远的那块地里,爹娘、二哥、妹妹正在汗流浃背地干活。 我下了车子,在老远的地方,深情地望着爹和娘,望着亲爱的二哥和妹妹。二哥走在最头里,戴着草帽,穿着白背心。说是白背心,实际上,连汗带泥的,差不多快成了黑色的了。可怜的二哥就像陪绑的犯人,低着头,咧着嘴,虽然不情愿这样做,却又无可奈何地干着。二哥的后边是爹娘,爹娘的头上,都箍着白手巾,眼睛瞅着地里的草和苗,点头,弯腰,撅屁股,抡锄头,驱着地下的土,一步步往前走,还不停地回过头来,心疼地看着我的妹妹,口里接连不断地问二哥:渴不渴?要渴的话,到地头上喝点水。最后边的是妹妹。聪明的妹妹,这会儿就像个小傻瓜一样,一边干活,一边擦着脸上的汗,还不停地站下来,看着那毒热的太阳发一会儿呆,看着地里活蹦乱跳的小鸟发一会儿痴。见我在地头上走过,她又大声地喊着:“哥!小哥!”妹妹还是那么快活,她似乎根本不知道,爹娘这样做的真正用意。 这其中的奥秘只有我知道:现在娘在妹妹身上又在重复着对待我的老办法。每次妹妹回家,娘都这样做。娘叫妹妹吃苦,她陪着,爹陪着,还要让二哥也陪着。可是妹妹比我强,现在刚上初中三年级,在那次全校摸底考试中,妹妹考了年级第一名。妹妹的综合素质也很好,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在市里拿过一次小小的发明创造奖,后来还参加过全县歌舞比赛,妹妹动听的歌喉,优美的舞姿,一次次获得过观众的掌声。妹妹真的让爹娘很骄傲,真的给爹娘很争气,不像我这个没出息的小哥。 妹妹虽然聪明,亲娘的“诡计”她却看不出。 可是我却一眼就能看穿了:我看到了爹娘在把妹妹当做一块铁,放在那个火炉里,然后他们和二哥一块跳进去,紧紧地抱着妹妹,任凭烈火去烧烤。 我再一次深情地看了一眼在地里干活的爹娘、二哥和妹妹,拼命地向妹妹摆了摆手,重新骑上这辆破旧的自行车,用力蹬着,向学校奔去。 第三章 第一节课,就这么倒霉。 刚进教室,走上讲台,就看到学生们那种奇怪的笑。 “哈哈哈……” “嘿嘿嘿……” “哧哧哧……” 各种不同的笑声,各种不同的表情。 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捂住肚子,笑得流出眼泪。 我说:“你们笑什么?” 前排的一个孩子指着黑板,向我一个劲地挤眉弄眼。 我回过头去,看到黑板上画着一个人头。这人头,恶眉毛,歪鼻子,裂瓜嘴,一张驴一样的长脸。人头的左边写着“刘文杰”三个字,左边写着“臭不要脸”几个字。字写得歪歪扭扭,特别是那个“杰”字快歪歪他二大娘家去了。 看到学生们笑得这么开心,我竟然也仰着脸,和他们一样大笑起来:“哈哈哈!!!……” 我的笑声压过了他们,压倒了整个教室的声音。 学生们被我的笑声震住了,都用更加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可能他们以为我是个神经病吧。 其实,我的笑是真诚的,因为我发现自己笑得快要流出眼泪来了。 笑够了,我才说:“好玩。这是谁的创作啊,太有意思了。不过,这位同学把这个刘文杰画得太丑了。你们看看,我就是刘文杰,刘文杰就站在这个教室,就站在这个讲台上,本来就没有这么丑么。你们看看,真正的刘文杰长得多么帅呀。我的眉毛,我的鼻子,我的嘴唇,我的脸蛋,都还可以吧。我也没有不要脸啊,同学们看看,我的脸不还是在这里吗?再说,我的脸也不臭哇,今天早上才用挺香的肥皂水洗的呀。而且还擦了香水。挺香的,不信,你们过来一个,闻闻。真的,不臭,一点也不臭。” “老师,你真逗。”前排的那个同学说。 这个同学一说话,整个教室的气氛又变得轻松起来,又恢复了刚才的笑声。 我说:“这就对了。想笑就大声地笑。想说就大声地说。想画就像这个同学一样勇敢地到黑板上来画。真的,我说的不是气话,都是大实在话。我很喜欢你们。喜欢你们的真诚。咱们刚见面,也愿意跟你们多侃两句。其实这个同学的漫画,画得不错。只是画得不太准。这画好像是说,刘文杰的心灵奇丑无比,刘文杰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其实,不然。这漫画是从想象出发的,不是从现实出发的。从前你们没有见过我,也不了解我,怎么会知道我就是黑板上这个样子的。” 整个教室又是一阵大笑。 我又说:“我是一个很善良,很诚实的人,也有一个美好的心灵。以后时间长了,你们就会知道了。好,下面咱们就上课吧。” 下了课,就觉得左眼老是跳。 常言说,右跳财,左跳祸。我不知道自己又得罪了哪路神仙。我真害怕自己真的有什么祸。 从这一天开始,就多了一个毛病:上着课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用拿粉笔的手去揉眼。揉啊揉的,我的左眼突然发病,磨得睁不开,火烧火燎地疼,渐渐变成了一只红铃铛。便拿了瓶眼药水,躺在床上,照着镜子,扒着眼皮,一点点往里面滴。 “小刘老师,干嘛了?”随着声音,一个矮个子,秃头顶的男人走了进来。 “校长,你来了。”我说着赶紧坐起来。 “小刘老师,眼病可别闹着玩,抓紧到医院去看看,你的车子我给你修好了,抓紧去吧。” 我答应一声,刚抬起屁股,还没出办公室,随着一声“报告!”,班长站在了门前。 “进来。” 班长一步跨进了门,脸色发黄,喘着粗气,说话有些紧张:“老师,出事了。” “出事了”这几个吓人的字,让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别急,慢慢说,出了什么事?” “李春雨出事了。” “李春雨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听一个学生说,李春雨快被他爹打死了。” “究竟是为什么呀?” 细打听,才知道事情是由那个网吧引起的: 前些日子的一个傍晚,春雨一个人孤独地走出校门,踢着小石子,顽皮地拉开手里的弹弓,把一个个弹丸射向行人的脚下。路过乡镇大街时,在那个新建的大楼的门口,他看到“网吧”两个字,心就痒了,脑就热了,也就管不住自己的脚步了。缓缓地向那个大门里走过去。一进去,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满眼放光。 原来,那网吧里,夜晚的灯光,通宵达旦地亮着。灯光下,一台台电脑前,趴满了一个个未成年的孩子们。这些孩子们都张大一双双充满好奇的眼睛,飞动着手里的鼠标,从网上搜寻着这个奇异的世界。 从此,李春雨自然而然地便成了这网吧的一员。 这网吧太好玩,太刺激,可是需要钱。春雨得想法去弄钱。到哪里去弄钱?到爹娘的钱袋里偷呀。很快,他的父母就发现,他们辛辛苦苦积攒下的几千元钱,竟被儿子偷走了不到一半。 那以后,李春雨的父母说上天爷奶奶来,再也不让他晚上出门了。可是那么充满诱惑力的网吧,让李春雨一夜一夜地睡不着。他不会让父母就这样关在家里的。 这天夜里过了十二点,李春雨又想起那网上的美景,那网上的肉麻的话语,那网上让他神往的世界。他再也躺不下去了,悄悄地坐起来。他看到了那个奇妙无比的神秘的东西在向他招手:小兄弟,快来呀,快快过来呀!他突然像一头发情的牛,猛地打开了窗户,挣脱了缰绳,睁大眼睛,跃上窗台,跳出屋去。他怕爹娘听到,又像狗一样在地上爬了半天,一直爬到大门边。他想开门,又怕爹娘听到开门的声音,便像只猫一样轻轻地爬上那个矮墙头,纵身跳下,直奔网吧而去。 李春雨的爹虽然躺下,但并没睡着,听到声音,往院子看了一眼,他看到儿子正像狗一样在地下爬呢。他的血呼的一下全都涌到了脑门,哎呀一声,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他从被窝里爬起来,穿上衣服,跳下炕,推开门,顺手在院子里拿了根粗棍子,怒气冲冲地向儿子追去。一直追到那个网吧,他抓住了儿子,一气之下,抡起棍子狠狠地向儿子的腿上砸去…… 听说是这事,我一下弄蒙了,推了车子,就往春雨的家里跑。 “小刘老师,别走哇。马上就开饭了。”路过伙房,做饭的师傅说。 “不等了,我有急事。” “急事?小刘老师,你能有什么急事啊。该不是什么喜事吧。是哪个漂亮姑娘让你这么急?”师傅调皮地拦住我。 “唉呀,我给你说不清。”我说着推了他一把,竟然把他推了个大跟头。 “说不清,就对了。好事,美事,喜事,都是说不清的。”师傅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屁股上的土,还在嘿嘿地笑着给我闹。 “哎呀呀,老师傅,我真的说不清。” “说不清,就别说了,这种事是说不清的,有时间,自己躺到床上,抱着枕头想去吧,这种事,越想越美,越想越得,越想越有滋味。快去吧。千万别误了自己的好事呀。”老师傅一边说,一边嬉皮笑脸,比比划划,手舞足蹈,像个活神仙。 “老师傅,你就别逗了。我的学生出事了。”我说着,骑上自行车,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走了。 夏日中午的小路上,整个的都像着了火,热辣辣地烤着我的脸。知了们都像被放进热锅里活炒一般吱啦啦地叫个不停。我深深埋着头,前倾着身子,费力地蹬着车子。车子在厚厚的尘土上轧过去。轧过的尘土,发出噗噗的响声,像开水一样沸腾。我的脸上冒着汗,身上的小白褂湿透了。飞扬起的尘土落在脸上,落在身上,抹一把全是水,抓一把全是泥。天爷爷,这是让我受的什么罪哇! 这一热,我的眼病又犯了,这只“红铃铛”火辣辣 地疼。像是一把辣椒面放到眼里似的,我只得下了车。 下了车,我没站稳,一个跟头摔在地上。我爬起来,蹲在地下,捂住这只眼睛。还是疼,一阵钻心,一阵麻木。我站起来,想慢慢睁开这只眼睛,便试着往远处望望,想试试这只眼还有没有光路。眼睛张开来,能看到东西:那一片片贴着地皮,半躺着的东西,是被毒辣的太阳晒趴下的小草;那把头埋在半腰,说绿不绿,说黄不黄的东西,是深深的庄稼稞;再往远处看,那些打蔫的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没他娘的事。这眼睛不是好好的吗?抓紧赶路吧,再不赶路,再这样在这儿干耗着,可不得了啦。走吧。再蹬上车子,眼睛又是一阵难受。我把牙咬得嘎嘣嘎嘣地响,直个劲地往前赶。 走进春雨的家,便听到春雨的娘的哭声,春雨的爹的叫骂声。 “他爹呀,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咱儿子就死了。” “你他娘的给我滚一边去!都是你惯的。你看看,你看看,这小子成了什么了!” “他爹呀,要打就打俺吧。别打孩子了。俺跪下,俺替孩子给你跪下了!” 我加快脚步,闯进屋子。 我的老天爷呀,我看到了,春雨已经被吊在梁头上,裤子扒下来,屁股打得都是血印子,身子悬在半空中,两腿向下竖着,头也搭啦着。那个孩子真的要死了。 春雨的爹却还拍着胸脯子,用那根沾了水的绳子,不停地在儿子的屁股上抽打着。春雨的娘跪在地上,拉着春雨的爹,大声地哭叫着。 春雨那孩子,竟然瞪着眼,咬着牙,一声也不吭。 我大声地喊着:“你这是干什么?!有这么教育孩子的吗?!” “他奶奶的,你是谁?”春雨的爹已经气红了眼珠子,头昏了,脑胀了,六亲不认了。就像一个杀人魔王。 “我是春雨的老师。”说着这话,我冲过去,推开他,把春雨从梁头上放下来,抱到炕上。 “打吧,打死我正好,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春雨大声地叫着,瞪着一双愤怒的牛样的眼睛对着他的爹。 春雨的爹那巴掌又举起来,举在空中,又停下来,他的手就这样举着,就像一头善于进攻的豹子遇上一只敢于反攻的狼。过了好半天,他的那只手有气无力地垂了下来,唉叹了一声:“老师啊,这个孩子怎么办啊?!管不了啦,说不了啦,也教不了啦。老师啊,不能叫这个孩子废了呀。老师啊,你想想法,救救俺儿吧!”春雨的爹这样说着,突然又抱住春雨的身子,捧着春雨的脸,流着泪叫了一声:“儿啊,俺的儿啊,爹打你,爹骂你,都是为了你好,都是为了叫你长出息,都是不想叫你学坏哇。可是,儿啊,爹不该那样打你。爹不该呀!打得儿这样,爹心里也疼呀。可是爹心里难受哇!爹知道错了,爹知道错了,爹给儿跪下了!爹以后再也不打你了!”春雨的爹这样叫着,抱着儿子的头,跪在了炕上,呜呜地哭起来…… 第四章 春雨在家里被他爹这顿臭打,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就那一棍。当时挨了那一棍,春雨还跑回家里,可是在家又被他爹那顿毒打之后,才发现他的腿不能动了。春雨的爹在县医院给他拍了片子,才知道他的小腿腓骨裂了一道缝。 几天以后,我又去看他。 他,刚刚打上夹板的腿笔直地伸着,腿上绑着一层层的白布,像是一个刚刚打了败仗的残兵。我的内心突然感到刀绞般的难受。 我俯下身子,紧紧地抱住了春雨,摸着春雨的头,眼睛湿湿地说:“春雨,没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先好好养病,等些日子,你能上学了。我来接送你。” 春雨没说话,也没点头,用一种极不信任的目光看着我。他的脸上写满了我上学时对那个“老瘪壶”一样的敌对。可是他哪里知道,那个时候,我想打扁的那个“老瘪壶”早已去世了。“老瘪壶”去世的时候,留下一句话,叫我想起来就难受。他说:我这一辈子教了这么多学生,论天资,没有一个人比刘文杰强的,可是我没把他培养好。并非“孰子不可教也”,是本人无能啊。我这一生没有对不起别人的事情,只是觉得对不住这个孩子。没想到,这句话成了他终生最后的遗言。后来听人说到这些,我曾专门从大学里赶回家来,趴到他的坟上嚎啕大哭。我后悔我的幼稚,后悔我的无知,后悔当时我为什么会有那种愚蠢的想法。所以这个时候我不想责备春雨,只是把求助的目光投到春雨的娘脸上。 “刘老师,俺春雨已经给你添的累赘够大的了,哪能再麻烦你。到时候,让他爹接送。”春雨的娘说。 我说:“也行。会骑三轮车吗?” 春雨的娘说:“不会。就让这个老东西背他去。祸是他惹下的,罪就让他自己去受吧。” 我说:“不会骑三轮车,六七里的路背着可不行。” “行。就让这个老东西背。谁让他这么畜类呢。有这么当爹的吗?孩子再不对也不能拿那么粗的棍子往死里打啊。”春雨的娘说着,抱着春雨的头呜呜地哭起来。叫我的心怪难受。 我说:“还是我来接送吧。我会骑三轮车的。” 春雨的娘说:“刘老师,您真好。碰上你这样的好人,俺这一家子算是走了好运了。” 可是到春雨能上学的这一天,我骑着三轮车来接他,他说啥也不上我的车。我只有拿出班主任的权威向他吼了半天,然后连说带劝地把他抱上车。半路上,我听到他在后面抽抽囔囔地哭。“没出息,你哭什么呀?!有话好好说。别没个爷们样儿。”我又向他吼了一声。 他说:“老师,我……老师,你是个好老师,我要记住你的恩。现在,你用三轮车拉我,将来,我要用高级轿车拉你。” “拉我干啥?”我笑了。 “老师,你去过泰山吗?” “没有。” “将来,我拉着你去。” “老师,你爬过长城吗?” “没有。” “将来,我拉着你去。” “老师,你去过西双版纳吗?” “没有。” “将来,我拉着你去。” “我好多地方都没去过。” “我都拉着你去。老师,将来,我要专门拉着你跑遍全世界最美好的地方。我要拉着你去享受人间最美的乐趣,我要让你得到别人得不到的幸福。” 我被这个孩子的话感动得差一点落下泪来。这主要是因为春雨的话,让我想起亲娘来,让我想起亲娘向我讲过的那个千手观音的故事: 那年,我大概十一二,夏天的夜晚,家乡的小院,亲娘席地而坐,抚儿面颊,放眼苍穹,慈祥如佛,期望之情,写在脸上。我躺在亲娘温暖的怀抱里,瞪着一对小眼睛,瞅着家里的土房子、土墙头,瞧着院子里挖土的铁锨、镢镐和锄头,翘首天上星,抬头望明月,听娘讲过的第一个故事,就是千手观音。娘说: 儿啊,你听过千手观音的故事吗?我说:娘,什么叫千手观音呀?娘说:就是有一千只手的菩萨。千手观音是爱佛,有着一颗博大的慈爱的心。我说:娘,菩萨怎么会有一千只手哇?娘说:儿啊,你听娘说呀。娘说着,摸了一下我的头说:传说哇,在很远的古代,有个兴林国,兴林国里有个妙庄王,妙庄王有三位美丽的公主。大公主叫妙金,二公主叫妙银,小公主叫妙善。人称“三皇姑”。妙金、妙银都在家中侍奉父母,妙善从小就虔诚拜佛,喜欢修行,出家当了尼姑。这个妙庄王啊,不喜欢小公主当尼姑,就一次又一次地劝她回去。妙善就是不肯。这可把妙庄王气坏了,妙庄王就派人拆了庙宇,赶走了僧尼。哪里知道他这一闹,天神怪罪下来,让妙庄王全身长了五百个大脓疮,治了好长时间也治不好。有一天,妙庄王总算找到一位神医。那神医说:这个病,必须要砍下亲骨肉的手,剜出亲骨肉的眼睛,合在一起,治成药引子,吃下去,才能治好。就这样,妙庄王就去祈求大女儿妙金,祈求二女儿妙银。这两个女儿一听说,要让她们其中的一个,把手砍下来,把眼睛剜出来,全都吓坏了,死活不答应。妙庄王没有办法,就只有等死了。小女儿妙善在外知道了这事以后,就回来了。她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手砍下来,把自己的眼睛剜出来,送给父亲,让父亲治成药吃了。过了些日子,妙庄王的病就好了。这事不光让妙庄王深受感动,也感动了佛祖释加牟尼。释加牟尼说:就赏赐给妙善公主千手千眼,让她去时时拯救苦难的百姓吧。从这以后,妙善公主就成了最慈善的千手观世音菩萨。讲完了这个故事,娘说:儿啊,将来你长大了,要做好人,要做善人,要做品德高尚的人,要做千手观音菩萨那样的人,要做对社会有用的人。再后来,亲娘把这个故事又给我讲了多少遍,我就说不清了。再后来,我才知道,亲娘讲的这个故事的意思就是:只要你的心是善良的,就会有一千只手来帮助你;同样,只要你的心是善良的,你也会伸出一千只手去帮助别人。再后来,我才知道,人生是艰难的,曲折的,困苦的,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代价的,但你的心中只要流淌着对亲人的爱,你就会有无坚不摧的意志力,你就会有百倍的信心和勇气,你就会有前进的力量和动力的源泉,你生命的价值就会闪现出耀眼的光辉。 所以,我又把这个故事讲给春雨听。然后我对春雨说:“春雨,人生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一颗博爱的心,要懂得爱父母,爱师长,爱亲人,爱朋友,爱一切你应该爱的人。爱心才是人生存的根本。你想想,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爱,到处都充满了仇恨,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呀。因为这个对你刚才说的话,老师很感动,应该说声谢谢你。你是一个知恩图报的孩子。不过人生所做的每一件事,并不一定需要报答。有的人只知道付出,并没有想过要得到什么,有的人只知道奉献,从来不知道索取。” “老师,你就是这样的人。” “不,我不是,但这样的人确实很多。春雨,给老师说句心里话吧,你说人活在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呀?”说着,我回过头来,向他笑了笑:“不要说谎啊。” “老师,要叫我说实话,那就是玩。” “怎么玩?” “坐飞机,坐轮船,游太空,逛大海,泡网吧,打游戏。哎呀呀,好玩的事情太多了。” “除了玩,还有什么?” “那就是吃香的,喝辣的。” “猪狗之类的东西,也会玩,也会吃喝,那么人和这些东西有什么两样?” “哎呀呀,老师,这问题太容易回答了:人能干活,会劳动。” “这是你说的吗?” “不。这是书上说的。” “老师相信,以后会把这些变成你的心里话的。要记住,人能劳动,能创造价值,创造的价值越大, 这个大写的‘人’字就越大。当你创造的价值大到一定程度,这个大写的‘人’字就能显得顶天立地。” “老师,我懂了,就像你这个样子。” “不,我这个‘人’字写得太小。你长大了,要伸开双臂,无论站在哪里,都要显得顶天立地,要以你自己的行动,以你自己的作为,写出一个大大的‘人’字来。老师相信,你会的。” 说着这话,已经到了校门口。春雨突然轻声地说:“老师,快停下,这一道上快憋死我了。” 我说:“你没少说话,怎么憋死了。” “不是话憋得咣。” “那是什么呀。” “是屎。屎早就顶到腚门上了。” 我笑了笑说:“你这孩子,快,趴到我的肩上,用力搂着我的脖子,我来背你。” “不,那怎么行?不,不,我不能这样。” “那么,你说怎么办?” “老师,我不能让你背我去厕所。” “春雨,听话。听老师的话。”我说着,在春雨的跟前蹲下身子,背对着他。 “老师,我不,我不能这样。” “快,趴到我的背上。”春雨终于趴到我的背上了。那双小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 我背起他,一步步地往前走。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我的那只眼睛又疼起来,疼得睁不开,看不见路。我紧紧地闭着眼睛,咬着牙,忍着再忍着,一步步慢慢地往前走。走到厕所,我轻轻地把春雨放下。我百倍谨慎,生怕稍有差错再把春雨的腿弄出毛病来。我说:“春雨,小心,你的那只伤腿不要着地,用那只好腿蹬在地上。” “知道了,老师。” “慢点,你要慢点。” “老师,我知道。” “那只好腿落地的时候,手不要松开我的脖子。” “老师,我知道。” “好,就这样。好……好……慢着慢着,你的那只腿蹲不下,我搂着你。好,好,就这样,你解吧。” “老师,你这样搂着我,搂得太紧,我解不下来。” “好,好,我再换一个姿式,这样行了吧。”话刚落地,随着一个震天动地的响屁,一堆黄呀呀的臭屎从春雨的屁股眼里吱啦啦地钻出来,那股子刺鼻子的味道,差点把我打个跟头。 “行。解下来了。老师,我拉的屎,臭不臭啊?” “臭。太臭太臭了。” “老师,您不怕臭?” “怕。秃小子,你的屎熏死人。 ” 解完了手,*我慢慢地放下他,低头一看,这小子把那摊臭屎全都拉到的我的鞋上了。不光是屎,这小子没有打报告,在没经我允许的情况下,竟然撒了一泡尿。这泡尿把我的裤腿脚全都刺湿了,只是刚才我那样用力地抱着他,没有感觉到。 我带着一鞋的屎、一裤腿的尿,把春雨背到车上时,他搂着我哭起来。 “别哭,哭什么啊。这不挺好的?” “老师……” “怎么这么没出息,这么大个小伙子,哪来这么多的泪。”我轻轻地给他擦着泪。 “老师,我……我……我对不住您,那天您第一次给我们上课,黑板上那个人头像是……我……画的,骂您的话是……我……写的,您……打我一顿吧。”春雨抽泣着。 “为什么要打你,知错能改就是好学生。” “不,老师,等一会儿,您……再把我……背到教室,一定要当着同学们的面……狠狠地……打我一顿。”春雨哭着说。 我笑了:“你已经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打,打哪儿啊?” “打……打屁股。老师,一会儿,您就让我……趴在桌子上,用棍子狠狠地打……屁股,没事,打屁股碍不着腿……的事。老师,您……就打吧,我保证不哭……不哭……。”春雨泣不成声。 “老师知道你是一个坚强的孩子,是一个好孩子,老师舍不得打你啊。” “不,老师,我……不是好孩子,原来……还可以,现在没有一个人承认……我是好孩子的。我……是坏孩子,出格的……坏孩子。这一次您好好教训我一顿吧,这样会挽回您的面子,我……心里也好受点。” “老师的面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长大能成才。”我摸着春雨的头。 “老师,您真好,要知道您这样好,那天打死我也不会那样做的。”春雨说着,又看着我满脚的臭屎,看着我满裤腿的尿,转哭为笑起来。他说:“老师,将来,有一天,你老了,我再抱着你拉屎撒尿,你也拉我一鞋,刺我一腿吧。” 我也笑了,摸了摸他的头说:“你个小坏蛋,你个坏小子。将来,我要是老了,走不动了,就在家画漫画,画好多好多,全是画你个坏小子的。我要把我画的漫画贴满墙,贴满院子,贴满大街。还要发到报社去,让全中国、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让他们都笑死。笑得你无地自容,笑得你钻进老鼠洞里去。” 他更加开怀地笑。 第五章 这么长的时间了,我的眼睛还是不好。 娘不放心了,说啥也要让我去医院。 第二天,爹就蹬上三轮车拉着我和娘一同去县医院了。 坐在爹的三轮车上,我的眼睛直直地望着爹的背影。 我记得,还是这个三轮车,我小时候,爹经常蹬着它,拉着我去城里赶集。咕咚咚,咕咚咚,小车在土路上跑着,爹的汗水在身上流着,风往爹的怀里吹着,爹蹬着车子,低头,哈腰,摆身子,扭屁股。从春到夏,从秋到冬,就这么不停地跑。 有一次,那么冷的天,白菜六分钱一斤,爹骑着三轮车拉到城里去卖,整整骑了一个小时。中午在集上我和爹吃着凉窝窝就着大葱,蹲在满地都是垃圾的地上,爹一边吃一边吆喝:“卖白菜,卖白菜,自己种的大白菜,真正的绿色菜,好吃又便宜!唉,少花钱,买好菜啊!”爹这样吆喝着,还不时地把大葱和窝窝头放到那么多尘土的菜篮子里,给人称菜。一边称,一边笑脸相迎着买菜的人:大娘啊,称够高的吧。行了吧。满意了吧。保证不会让你吃亏。还不高兴哇。不高兴,就再添上点。没问题,赔不了。自己种的。大娘,你把菜拿好。我帮你放到篮子里吧。大爷啊,你慢点走,下回再买我的菜呀。到了晚上,爹把一车子菜全部卖完,一共卖了二十四元钱。爹好高兴,回家的时候,蹬着三轮车,很轻松,像汽车一样快。爹蹬起三轮来,还大声地唱着: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说走咱就走,你有我有全都有!路见不平一声吼哇!该出手时就出手哇!风风火火闯九州哇!嘿呀依儿呀唉嘿唉嘿依儿呀!我高兴了,也跟着爹唱。那时候,我觉得大地万物、蓝天白云都在爹的脚下,只要我想要,一伸手,爹就会抓到手里,放到我的怀中。 现在爹老了。爹蹬着车子,是那么费力:脖子伸得老长,腰也挺不起来了,每蹬一下,身子都会歪一歪。爹是真的老了哇,爹的头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完全变白了。从前,爹的头上没白发,一根也没有。爹的头发怎么会说白就一下子全白了呢。爹老了。我又看一眼爹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我曾经穿过的。爹年轻的时候就从来没有穿过很好的衣服。后来我大了,爹在穿戴上更是不讲究,总是拣我的穿。就那么一件棉大衣,我已经不穿了,爹拾起来,如果不是出门,如果不是天太冷,还舍不得自己穿。 我已经二十二岁了,本该为爹做点什么,分担家里的忧愁,可是我却只是一个代课教师,一个月只能拿到三百元的工资哇。如今又得了眼病,真是愁死爹,急死娘呀。 哪知到了医院,医生的一句话又叫我傻了眼。医生说:“你的这只眼睛,眼球不行了,到大医院去看吧,弄不好,需要手术摘除。” “什么,你说什么!”我不相信医生的话,觉得这是一个玩笑,一个太大太大的玩笑。我瞪着那只好眼看着医生。医生的神情很严肃,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那么,这是真的了。我的腿软了,在那儿有点站不住。身子晃了两晃,屁股坐在了凳子上。我的头要爆炸了,耳朵嗡嗡地响,大脑整个的是一片空白。事情来得太突然,我觉得这样的悲剧不可能在我身上发生,也不应该在我身上发生。我才二十二岁,是花季一般年龄,我人生的路才刚刚开始,我还有着那么美好的梦,有着那么辉煌的未来。事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不应该的啊! 亲娘更是觉得意外,脸早已变得雪白,泪汪汪地对医生说:“大夫,你要救救俺儿啊,救救俺儿子啊。” 爹像个死人,眼睛发直,手在发抖,惊恐地说:“大夫,你再细看看,我儿子的眼睛平时好好的,不可能一闹病,就这么厉害吧。” 医生说:“不用再看了,我说的错不了。” 我站了起来,没再说话,心情沉重地走出医疗室,又缓缓地来到院子里,呆呆望着那片蓝天,好久好久,直到傍晚,太阳落入地平线,我还呆呆地望着那片天空。 爹去打饭。 娘陪着我在院子里转。娘一步也不离开我。 我说:“娘,我心里烦,一个人待一会儿,你到街上去给我买根冰棍吧。我心里有火,太难受。” 娘说:“好,好。我去买。儿啊,你就在这个院里转。哪里也别去。别叫娘一会找不着你,不放心。” 我说:“娘,你去吧。我不会离开这儿。” 娘去了。娘出了医院的大门,还回过头来看了看我。 等娘再转过身子,一步步慢慢地向街里走去的时候,我便踏着落日的余晖,爬上了省医院的这座高楼的楼顶。 坐在这个楼顶上,我就那样发呆地像个死人一般地坐着,回想着自己这一生中走过的路。我有过那么美好的童年,有过那么美好的向往,读小学,念中学,上大学,虽说不上优秀,可毕竟还过得去。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要给我带来这么多的不公,带来这么多的屈辱,带来这么多的痛苦。如今,我就要成为一个残废人,一个无用的人,还要住院,真不知道要花去爹娘的多少钱,真不知道我人生的意义在哪里,真不知道我活在这世界上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啊?为了实现真正的人生价值,为了实现我的人生梦,为了给爹娘争得一口气,为了让世人瞧得起。可是到如今儿子就这么死皮赖脸地混上一个代课教师,十有八九会成为一只眼的瞎炮仗。儿也曾是一个热血男儿,也梦想着迟早有一天能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中流击水,浪遏飞舟。也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乘风破浪,直挂云帆。可如今,现实把儿苦心经营的美梦击得支离破碎,如泡影般消失得无影无踪;生活把儿精心设计的理想之花摧残撕裂成凋零败落的花瓣,化作红泥碾成尘,无声无息。儿子已成了那断桨的孤舟,脱线的风筝,飘飘荡荡,无依无靠;儿子已成了网中的鱼儿,无论如何努力挣扎,都无法摆脱被操纵控制的命运;儿子已成了笼中的鸟儿,眼睁睁看着外面的蓝天白云,欲高飞却无法展翅;儿子已成了一具失去魂魄的僵尸,没有知觉,没有思想,没有灵魂啦。 亲爹啊,亲娘啊,儿子再这么死皮赖脸地活下去,也真的不值呀。 天渐渐地黑下来了,开始还有那么一点光亮,慢慢的,那点光亮也看不到了。整个大地都是黑黑的、茫茫的、混沌的一片,没有一点生气,一切一切都像死了一般。我一步步向那个楼边上走去,向那个死亡的边沿走去。 上帝给人的生命是宝贵的。可是这宝贵的生命,在这个时候竟然显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人生可能都是这样吧,痛苦地来,痛苦地去。人啊,不管是多么辉煌,多么伟大,还是多么低级,多么渺小,都不过如此。 楼是这样高,站在这高高的大楼上,我看到夜晚的灯光下,那些零零星星的人儿是那样小,街上的树也是那么小。脚下那片草叶,干枯的,黄黄的。我弯下腰,拾起它,流着泪,把它扔到楼下去了。草叶飘啊飘的,很快就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我想这样跟随它而去,于是纵了纵身,我想象这片草叶一样飘下去。 我看一眼这城市的夜,它还是那么美。大街上到处是耀眼的灯光,到处是满脸带着欢笑的人群,到处是穿行的汽车。那片广场上传来咚咚的锣鼓声。穿着红装素裹的老太太,精神矍铄的老头子,加入到妖媚的姑娘、帅小伙的行列中,飘起了彩带,舞起了彩扇,跳起了舞步。随着大喇叭里放出的舞曲,他们的身子扭得那么美,心也飞得那么高。多美的世界啊,可是它却离得我那么远。 我纵了纵身。 可是我没有跳起来,脚只是向前迈了一步,在大楼的边上停下了。我想:我要是这样跳下去,我的身子,不可能像这片树叶那样完整地落在地上。我的五脏六腑都会摔碎,脑浆子都会流出来。我会摔成一摊烂泥,烂泥下会是一片鲜红的血。接着就是“有人 跳楼了”的喊叫声,就会围过一群看热闹的人群。再接着就是骂街声,叹气声,嘲笑声,相互疑问的交谈声。第二天满市里甚至是报纸上都会传播着这样的新闻:有一个小子跳楼自杀了。再以后呢,我就会在这个世界上,像那片树叶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这跳楼的后果,我是知道的,可是我并没有感到恐惧。人来到世上,走一圈,不管生命的期限有多长多短,毕竟都是到这个世上来过一回。这一点也是公平的。可是人都是一样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有富贵有贫贱,有高贵有低下啊。同样是活着,有谁愿意低着头做人啊。 我闭了眼,脚步又往前挪了挪。 第六章 这时候,楼下传来了娘的喊叫声:“儿啊,儿啊,你在哪里?!”娘的叫声夹杂着哭声。我的脚步像钉子似的钉在了这儿。 这个时候,我又想起爹娘的爱,想起爹娘送我去大学读书的清晨,亲娘拉着我的手,把我送到公路边的小车站的身影:站在小车站,站在小车站的大杨树下,亲娘把我当个孩子似的搂在怀里,摸着我的头,攥着我的手,默默地望着远方,在心里为儿子祈祷,为儿子祝福,嘴里一遍一遍地说不完的唠叨话:“儿啊,到了学校,要听老师的话,要好好学,多长进。儿啊,爹娘在家里都好好的,健健康康的啦,不要老惦着爹,不要老惦着娘。儿啊,爹娘不在身边,要知道好好照顾自己,保重身体,吃好喝好。儿啊,在学校里吃饭,咱不怕花钱,要吃好的,喝好的。这身子骨最重要。要记住,身体是个一,其它都是零呀。儿啊,娘知道,你爱吃水饺,不知道学校里有没有。要是没有就到街上去买吧。儿啊,衣服要及时换,及时洗,这么大小伙子了,别叫人家笑话你。儿啊,有事常给娘打电话,别叫娘老惦着你……” 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爹从医院的大楼里打过来的。我没有接,只是看着这个手机落泪。大学快毕业的时候,爹专门给我买了手机,还和娘亲自把它送到学校,爹说:“这些日子毕业找工作有很多麻烦事,爹怕儿子没有手机,会误了前途的大事,所以咬咬牙就买了。小子,你看看好不好?”我把爹的手机接过来。那天蓝色的手机,拿到手里,挎到腰里,举到耳边,我觉得好美,好威风哟。娘说:“儿啊,这下可好了,你的手机要常开着,爹娘要是想你了,好在这上面给你说说话。”我拉着爹娘的手,只是傻傻地笑,笑过之后,我张开双臂,大喊一声:“噢,我有手机了!”便飞似的向操场上飞跑。可是我不明白,爹娘是哪里弄来的这么多钱。原来爹为我卖了一次血。那是县里组织机关和事业单位的人员义务献血。虽说是义务献血,有的单位背后里却给献血的人几百元的补足的,不想献的人可用这些钱,再加上自己的一部分钱,找别人替献,实际是买别人的血。爹听说替别人献血至少可得五百元,觉得是个便宜事,便去替人献了。爹替的那人好大方,一次给了爹七百元。爹当时就乐晕了。 现在,我再看一眼我的手机,那天蓝色变成了一片红,血一样的红。从那血一样的红中,我看到了爹伸着胳膊,抽血的针头扎进他的血管里,红红的血带着爹的体温流进针管里,又从那根白色的塑料管里漫漫地流进那个血袋里,血袋越来越大。爹低着头,看着那个血袋,那不是血袋,那是他的儿子啊。他的眼前全然都是儿子啊。我的眼前,又闪现出爹耕田的身影:爹歪着身子,吃力地扶着犁,鞭子高高举在空中,拼命地摇。犁过的田地上,留下了爹一串串深深的足迹,那足迹,就像爹耕田时的身影一样,歪歪斜斜的,每一个足迹里都有着爹的血。爹的血是泪做成的,是汗做成的,也是爹身上的肉和骨头做成的啊。风在不停地吹,带着满天的尘土,扑打着爹满是皱纹的脸,吹打着爹那已大半白了的头发。风刮起的尘土渐渐地把爹带血的足迹掩埋了。我又看到亲娘那些日日夜夜为我 操 劳的身影,亲娘那几乎全然白了的头发,日渐消瘦的脸,越来越佝偻的身躯。 我死了,我就这样死了,一蹬腿离开这个世界,闭上眼睛走了,自己所有的痛苦都解决了,可是我把所有的痛苦留给了爹和娘,留给了自己的亲人。要那样,爹娘会怎样的伤心,亲妹妹会怎样地哇哇大哭哇,亲爱的二哥又是怎样的难受啊。哎呀呀,我看到了:亲娘坐在大街上,蹲在土堆旁,跪在小桥边,一声声不停地哭叫着儿子。亲娘捶胸顿足、撕心裂肺地叫喊着:儿啊,俺的儿啊!老天爷啊,俺没有亲生的儿子了!亲娘疯了,亲娘傻了,亲娘披头散发,走上街头,面对苍天,一声又一声地哀叫:儿啊,俺亲亲地儿啊,你怎么不管娘了呀!我的亲妹妹呢,看到他的亲哥哥死了,亲妹妹又会怎样啊?哎呀呀,我看到了:亲妹妹趴在我的尸体上哭得死去活来,妹妹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书也读不下去了,妹妹失学了,失学的妹妹整天守着疯疯傻傻的亲娘啊。这个时候,亲爱的二哥会在哪里啊?哎呀呀,我看到了:亲爱的二哥抱着我的尸体,一圈圈地在地下走,眼里的泪水一口口地吞咽进肚子里。二哥大声地叫:兄弟呀,二哥这一生都是为了你,为了你呀。兄弟呀,你怎么这么没有良心呀。你怎么会这样对不起二哥呀!!!我就这样死了,脾气倔强的亲爹又会怎么样啊?哎呀呀,我看到了:亲爹用鞭子拼命地抽打着我的尸体。爹一边打一边拼命地叫着:我的儿啊,我要打烂你,打烂你也解不了爹心头的恨,打烂你也洗刷不了你给爹带来的耻辱哇!!!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人活在世上还有这么多的牵挂,我才知道人活在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个人的私利。生命之所以是美好的,它光彩照人的地方,在于它的亲情。那些在挫折面前匆忙结束自己生命的人,很可能是因为他已经没了亲情,或者是他完全忘记了亲情。要不然,他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这个时候,我竟然变得非常平静,我的内心就像一潭风平浪静的湖水。我在劝导着自己:一只眼就一只眼吧,瞎炮仗就瞎炮仗吧。我的亲娘啊,儿子就是这个命,老天爷大概就给了儿子一只眼的命吧。可是有这一只眼睛,咱还得感谢上帝。要是一只眼也没了,咱不是照样也得算着吗? 我缓缓地走下楼梯,走到爹娘的跟前,紧紧地搂着娘。娘可能感觉到刚才儿子似乎要发生什么事,紧紧地抱着我的头,把她的脸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说:“儿啊,不管走到那一步,咱都要活得有志气,有骨气,要坚信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山,没有走不通的路。娘的儿啊,你听着,咱不但要好好地活着,还要活出个人样来。不为谁,就算为了爹娘,也得好好地活。儿啊,你记住娘的话了吗?”娘说着,用力拍打着我的后背。 第七章 经过一段治疗后,我的眼睛竟奇迹般地恢复了正常。 可是回到学校,我发现,学生、老师看我的眼神都是怪怪的。 校长的眼神更奇怪,他见了我,不说话,只是向我摆摆手,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说:文杰,今天你不要上课了。明天学校专门为你安排了一节课,全校所有教师都来听你的课。这节课,你一定要讲好! 我更觉得奇怪:听课就听吧,平时听课都是同科的老师听,这次为什么全校的老师都来听?为什么校长说话的声音充满了感叹? 这样重大的事情,我当然要认真地准备。准备了一整天,还怕讲不好,晚上又拿着手表,偷偷跑到野地里,掐着钟点去演讲。 忽听一声咳嗽,有两个人向这边走来:“干什么的?说!”其中的一个拿着镰刀向我逼过来啦。 “我是学校的老师。” “老师黑天半夜的还来作贼啊。老师也会干这种下三乱的事吗?”那人说着,狂笑起来。 “我真的不是贼。” “不是贼,也不是好东西。要不,你就是个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哇!”那人大叫着。 “不是,真的不是。”我的声音很轻,生怕有人听到似的。我被那人的狂笑吓住了。 “不是神经病,黑天半夜的,到这野地里干什么。揍这狗日的!”那两个人伸出了拳头。我一下被激怒了,打就打,老子不怕你。我把上衣甩掉,拍着光光的胸脯,狼嚎似的叫了一声:有种的就过来!这两个小子真的有种,几个回合之后,我被摁在地上,然后就被他们当贼带走了。带到村里,把我锁进了一个黑屋。这事叫人哭笑不得。 在这个漆黑的小屋里,我一遍又遍自我反省着:他娘的,咱这一辈子什么时候做过贼呀? 其实,我真的做过贼。小时候,有一次刚刚下过雨,我领着一个小朋友去摸过人家的瓜。 那一年,那个种西瓜的,种的西瓜长得好大好甜呀。那西瓜刚下来,吃不着,有个小朋友馋得直流口水。那天他问我有没有好办法弄个西瓜解解馋。我说:去买吧。他说:没有钱。我说:那么只有去偷了。本来这是说着玩的,谁知这主意把这家伙的馋虫全都引下来。我们就真的这么做了。那个漆黑的夜,我们光着小屁股,摸进了种西瓜的那片地下面的道沟。用泥把我们浑身上下武装了一遍。除了眼睛,连身上的一根毛都看不见。然后我们像两条泥鳅一样从道沟里爬进了瓜地,轻轻地摸着瓜。这个时候,那个看瓜的小伙向这边走过来。我们以为暴露了目标,全都吓屁了,浑身打着哆嗦。哪知那人没有看到我们,他是到这边来撒尿。走到我的身边,他站下了,解开裤子,叉开两腿,掏出“水枪”,哗哗地扫射起来,那泡尿好大好急,正好扫到我的脸前,流到我的身下,臊味难闻。我先是捂着鼻子,后来透不过气,太难受,就张了张嘴,那知嘴刚张开,他挤出的最后一股尿,正好撒进我的嘴里。喝了人家的猫尿,还一动不敢动,一声不敢出,真他娘的憋气。等那人甩了甩“水枪”,把那家伙放进裤兜子里,悠闲地哼着歌子离开,我们才每人摘了一个大西瓜,重新爬进道沟,溜进村子。这样吃了一顿瓜,越想越觉得这事窝囊。一气之下,我找了一块大白布,把自己蒙起来,跑到那个看瓜人的窝棚前跑了三圈,把那个看瓜的小伙吓得噢噢直叫。后来,晚上,那个看瓜的窝棚里又多了一个老头,那是小伙的爹。 这一次我没有做贼,却被人当贼关进了小黑屋,可能就是一种报应。可是我不能这样被关在这里,于是将计就计,装着真的像个神经病似的又唱又叫。那俩人终于中计,走出不远,又返回来,打开门,把我放了。当我回到学校的时候,学校的大门已经关闭了,我只好徒步回了家。 第二天,我急急忙忙再向学校走去。出了家门,便刮起了大风,风怒吼着,像头凶狠的狮子,扑打着我的脸。我挺了挺胸脯,照直往前走。刚刚走上通向学校的那条小路,天就黑了脸,乌云从头上一直压下来。轰隆隆一个响雷,劈下了铺天盖地的雨柱,倾盆似的浇在我的脸上、身上。我想找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便向一棵大柳树奔过去。我一口气跑到那棵大树下,刚刚站住脚,又是一个响雷,一阵大风,咔嚓一个对掐粗的大树枝掉下来,正好砸在我的头上。我昏了过去。风还在向我肆虐,雨还在不停地往我的头上浇,地下的水裹着泥沙在我的身边哗哗地流,无情地拍打着我的头发。我就这样在泥水里躺着,死一般地躺着。过了一会儿,我醒来了,从泥地里漫漫地坐起身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和遮住眼睛的头发,睁开眼睛,向四外搜寻着。书,我的教科书那儿去了。我真他娘的混了,我就是一个跟头摔死在这儿,也不能把给学生上课的书弄丢了哇。我向自己骂了一句,挺着身子,咬咬牙,站了起来。这时候,我被怀里硬邦邦的东西顶了一下,才知道教科书还在怀里,咧开嘴笑了笑。把书往腋下挟了挟,踏着泥泞的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学校奔去。一个跟头摔倒了,我像个战场的勇士似的从地上爬起来。爬起来,再摔倒。摔倒了,再爬起。就这样连滚带爬的,我总算来到学校。走进教室的门,我已经成了个泥人,身子冻得瑟瑟发抖。在教室里站了片刻,我擦了擦脸上的水和泥,蹬上讲台开始给学生讲课。 我讲的是闻一多的《最后一次演讲》。可是这一次我没有讲解,而是像真正的闻一多那样,拍案而起,神情激昂,大声演讲。演讲完了,我要求学生们像我一样把课文背过,在下面做演讲练习,准备下节课到讲台上来演讲。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听课的学生和老师好多人在流泪。有一个女教师哭出了声音。 我的天啊,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如果说是我讲的课好,让他们感动了,就算讲出花来,就算我是那个真正的闻一多,也不至于把人家感动得那样吧。 我的亲娘啊,下了课,我才明白,原来我已经被解雇了。校长安排这节课是一次悲壮的送行。我的老天爷啊,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第八章 原来,事情就出在春草的叔叔身上。 这春草的叔叔是这一带有名的村主任,小名叫王二。这人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年轻时他当过生产队长,说起话来,吐口吐沫一个丁,牲口棚前的那个大钟就是他的命令,只要到了该下地干活的时候,那钟声一响,没有一个敢迟到的。有个年轻的后生,干活的时候和他顶了两句嘴,他上去就是一巴掌。那后生也不是受气的主,一镰头搂到他的胳膊上,砍得他浑身上下都是血。他竟然眉也没皱一下,指挥人把那后生捆起来,揍了个半死。那后生真的有种,快被打死了,还在大声地喊叫:王二,我草你亲娘,我草你八辈祖宗!大家都听着,都记着,今年我二十二岁了,得死在王二手里!王二瞪起牛蛋一样的眼睛:娘的,你小子还嘴硬!又上去两巴掌抽在他的嘴上。这两巴掌抽下去,后生的嘴立刻肿了,再也骂不出声来。这后生的亲娘跪在地上抱着王二的大腿,哭着央求:队长,你就饶了他吧。俺儿不懂事。饶了他吧,饶了他吧!王二虽霸道,但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一见老太太这样,他的心软了,也跪在地下,把那后生的亲娘扶起来,说:婶,你这不是折我的寿吗?婶啊,我也不愿把事情闹到这一步,可是我是队长又是他的大哥,他错了,我说他两句,打他一巴掌,又怎么了?不应该吗?他竟然用镰刀砍我。好了,既然婶子说话了,我不能不给婶子面子。今天我吃亏就吃在婶子身上。说完这句话,王二向那些打手们吼了一声:把他放了!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后来王二竟然把那个后生弄得服服帖帖。 这王二,原来就亲兄弟两人,虽说有个老婆,混了这么多年,也没给他生出一男半女。自从他的哥哥得了那种要命的病死后,他就把这个亲侄女当作亲生女儿一样看。只要春草有高兴的事,他准高兴,只要春草有发烦的事,他的脸也就阴了天。春草上中学的时候,那么大的姑娘了,他还常到学校去看她,每次都买许多好东西,同学们都误认为他就是春草的爹。只要看到春草的叔叔来,同学们就喊着:春草,你爹来了,你爹又送好吃的来了。春草说:别瞎说,那是俺亲叔。亲叔,哼,亲叔怎么会比你爹还关心你。骗谁呀?你这人怎么这样,自己的亲爹都不认。后来,学校就编出了许多关于春草不认亲爹的故事,气得春草直哭。 春草有这样一个霸气又这么关心她的叔叔。我和春草是已经定过亲的,在学校有过喜欢的女孩,为这个伤害过她。如今我走了下坡路。他肯定要抓住这个机会,给他的侄女出一口气,当然不会让我的事就这么顺利办成。 后来,事情果然就出了。 这事一开始的经过是这样的: 我去学校的第二天早晨,春草的叔叔听说这事,洗了把脸,骑着摩托车就去乡里了。 一小会儿他就来到乡政府的大院。这乡政府,房子都是三层的大楼,好雄伟,好壮观。院子除了车辆行人走的地方,全是用大理石砌成的花池,花池里的花,红的,粉的,黄的,好惹眼。花儿挤满了花池,爬上了池墙,伸到了池外。四五辆小轿车一字形地摆在院子里。这里是王二常来常往的地方,一般的庄稼人是不会到这地方来的。 一进院子他就问那个扫院子又浇花的老头:乡长在不? 老头挺热心:王主任啊,你等一会儿,我去看看。老头说着,猫着腰,踮着小步往那个楼上跑。 过了一会儿,老头跑过来,说:在,不过,很忙,一屋子的人。你先等一会儿。 快到中午了,王二又问那个老头:乡长还忙不? 哎呀,你还没见着乡长哪。刚才你没看到那辆奥迪开出去了,那就是乡长的车。说是有一个村里干部闹纠纷,去处理那锅事了。 王二一定要见到乡长,于是就到乡长的门前去等。 等到三点多,乡长终于回来了。脸喝得通红,走路时身子都有点晃,在办公室前,乡长一手摁着门,一手掏钥匙,掏了半天,掏出来了,钥匙却滑落到地上。他弯着腰,慢慢拾起来,头在那个门上顶了一会儿,喘了一口粗气,才再去开门。可是他的钥匙却插不到锁眼里,又换了一个才插进去。插进去了,又拧不开。他再把那把钥匙拔出来,重新换一个,换了两个,总算把锁打开了。走进屋,乡长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回手正想关门,却见门旁蹲着一个人,吓了一跳:“谁?” “我。” “哎呀,是王主任,你干嘛蹲在这儿?进屋!”乡长说着就去拉王二。 王二一闪身子。 乡长拉了个空,身子撞到墙上,又差点摔倒。 王二急忙扶住他:“乡长,你喝多了吧。” “王主任,不用扶。我没有喝多。你……知道吗?今儿我摆平了三。” “俺的娘啊,平了三,你杀人了?你杀了三个人?” 乡长哈哈大笑起来。那声音,让王二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怖。 “不是平了三个人,是三个事。” “三个事?” “是啊,三个事。高庄村里干部闹矛盾,就因为那三个事。几圈酒下来,三个事我就给他平了两。最后一个事,我说了话,有一个村干部还不服。我说:行,不服是吧,不服咱再喝。他还装英雄。我说:好,咱接着喝。连喝了两大碗,他就傻了,趴在桌上哭。我说:谁还不服,不服的再跟我喝。他们就谁也不说话了。我说:既然这样,你们就听我的。现在是和谐社会,共产党的干部,要讲团结,要顾大局,别搞窝里斗。以后谁要再搞这玩艺,我就罢谁的官。我的话你们听不听?他们都说听。我说:这样的话,咱们就共同再干一碗,拉手言好。你猜怎么着,这碗酒喝下去,我让他们一拉手。他们抱成一团哭。哈哈哈!怎么样,王主任,兄弟的水平高不高?” “高,高。”王二看着乡长的眼色,小心地答着话,非常谨慎地把他扶到床上。 乡长上半个身子倚到被子上,后脑勺贴着墙,闭了一会眼,再睁开眼的时候,却看到王二从怀里拿出一瓶酒,放到桌上。乡长坐起来,说:“你小子又想干什么?” 王二笑了笑:“不干什么。俺弄了一瓶酒鬼,想让你尝尝。” “你小子,没有好事。又要给我出什么难题,说吧。” “乡长,俺就不客气了。你知道吧。这个刘文杰原先和俺侄女定了婚,后来在学校里又搞了一个。这人真他妈的缺德。这种人,听说,你还给他办事,给他安排了一个代课教师。乡长有这事吧。” “有这事。不过,我听说,这个孩子人性并不坏。” “还不坏。他娘的,这个家伙,是头顶长疮,脚底流浓,坏透气了。不行。你不能给这小子办事。” “他是咱们乡政府小陈的表弟,小陈一辈子没有张口求我办过事。再说这事已经说定了的。哪能再变?” “乡长,你这是……” “别这是了,我好呆也是个乡长,乡长说出的话能说不算就不算吗?要那样,我还算个人吗?” 王二倒吸了一口凉气。可是王二是什么人?他不会白扔了一瓶子好酒。 又过了些日子,他终于搅尽脑汁,找了一个会花活的小姐去陪乡长。 小姐先用“猫尿”把乡长灌好,就推推搡搡地把他们俩个弄到一个屋里去跳舞。跳舞就跳吧,可是那小姐紧紧搂着乡长,使出了浑身的招术,一小会儿就把他的玩艺弄成了一根直棍,粘糊的东西湿了裤子。这事也是,湿了就湿了吧,还把人家小姐的裤子也湿了。这一下子小姐可不干了。 小姐说:“乡长,我的裤子是一千多元一条买的,你得赔。” 乡长说:“洗洗不就行了吗?” 小姐说:“这东西多脏啊,洗不下来。” 乡长身上没有一千元,做了难,于是说:“咱商量商量,还有别的好 法吗?” 小姐说:“有什么好法?你要不给,我就说出去。” 乡长知道这事要说出去可了不得,那不等于拿着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吗?于是乡长说:“今天我没有,明天一定给。” 见乡长服了软,小姐说:“明天不行,必须现在给,如果你走了,我哪里去找你?乡长,要不这样吧,只要你把王二的事办好,这事就算了。” 乡长这才明白,他是中了王二的美人计。这事不想应也得应。 事过之后,小姐把拿下乡长的经过告诉王二。王二哈哈大笑,张开大嘴,在小姐如花似玉的脸上啃了一口,从兜里掏出一千元大票,拍到小姐的手里,又在小姐的屁股上摸了一把,放声大笑,凯旋而归。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能说什么啊。 听了这个决定,我只是觉得伤心。 为了给春草的叔叔一个满意的答复,乡长的一句话,就可以把我这个代课教师的名字一笔勾掉。既然农村教育乡办乡管,教师的工资都是乡里发,一个民办教师的去留,学校怎么会有权力说了算。事情就是这么简单,简单得没法再简单。我感到突然,感到震惊,感到难以面对这个现实。到这时候,我再也没了过去的英姿,再也没了往日的精神。我的头垂下去了,整个身子都摊软下来。我就像一棵叫人连根拔了的植物,从上到下,所有的枝叶都蔫了个蛋的。我觉得自己身上仅有的那几根可怜的傲骨,也咔嚓咔嚓地一根根地折了下来。 “给我一支烟。”我从来没抽过烟,这一会儿竟向一位老师讨要起烟来。我的手哆嗦着,去点这支烟,烟头放倒了,点了半天没点着。这位老师替我点着。我狠狠地吸了一口,把这口烟全部咽到肚子里。然后我把这支烟狠狠扔到地上,用脚碾个粉碎,自言自语地说:“我的亲娘啊,这一次我真的是栽了! ” 第九章 现在,我心里太难受。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我要拿着这个代课教师的辞退通知书走进厕所。我蹲在厕所的一个角落里,拿着这个辞退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我没有脸面把这个通知书拿给爹娘啊。我的身子蹲下去,慢慢地蹲下去。我在那个又脏又臭的阴暗的角落里蹲了半天,又把那个通知书一个字一个字地足足盯了十分钟,然后又望着厕所的天窗,望着天窗外面的世界,呆呆地蹲了一会儿,让我过分悲伤的心有了一点平复。最后又拿着那张代课教师辞退通知书,紧紧地捧着,看了一遍,双手颤颤抖抖地把它撕开了一个裂口。裂口越来越大,最终成了两半。我忽然像只猛虎似的跳了起来,用力把它撕了个粉碎,又把那团纸叼在嘴里,狠狠地咬了咬,鼓着腮帮,把它嚼了个稀烂,鼓了鼓肚子,运足了一口气,吐出那团纸,又在手上紧紧地攥了老半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它扔进了粪便池里。 事已到此,只有一条道了。那就是离开这儿。可是我不知道是马上离开好,还是再和学生见一面好。犹豫片刻,我还是选择了后者。我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了教室,去向我的学生告别。 我不知道,我的脚步为什么如此沉重,为什么每走一步都这么艰难。从办公室到教室,只有几十米的路,我觉得有几百里似的。我的心情从来没有如此难受,从来没有如此伤感。面对就要离去的校园,我的泪水在眼里直个劲地打转转。我不敢抬头,只是看着自己的脚尖走路。我走得很慢,好像生怕踩死地下的蚂蚁似的。天气灰蒙蒙的,似乎看不到阳光,周围一片昏暗,校园里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往日的色彩。那些树,那些花,那些草,也都像死了一般。我从心里说:我可爱的校园啊,你这个让我迷恋的神坛,你这个令我神往的圣地,我如今就要离开你了。可是,你这个无情的家伙,好像至今没有感受到我的存在似的;好像在这里,有我没我,都是无所谓似的。对我的到来,你没有做过什么表示;对我的离去,你又是这样无动于衷。那些学生,那些老师,好像也是从另一世界走来,看我的眼神都是怪怪的,好像我是一个怪物,是一个千奇百怪的东西,好像我是一个外星人,是一个丑八怪。他们谁也不主动和我说话,好像都在看我的笑话啊。 起风了,风刮得树枝呜呜作响,我的衣服整个地抖动着。我不明白,不明白老天爷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无情,专在这个时候来捉弄我。我听到了那风声,那不是风声,是笑声,是大声的嘲笑! 走到教室的门前,我突然站在这儿。门是关着的,教室里很静,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我站在这儿,一手扶着教室的门框,一手扶着门旁的墙角,头又低下去。我一副痴呆呆的样子,傻子一般地站在这儿。我是没有足够的勇气,最后一次走进这个教室啊。我是那样灰鼻子灰脸地来的,如今又是这样灰鼻子灰脸地离开。我实在没脸面对自己的学生啊。过去的我,还真没有想过那些灰鼻子灰脸还是红鼻子红脸的事,从前的我,是那样自信,是那样神气十足,挺着胸,昂着头地走进这个教室。这会儿的我,却像是在战场上,刚刚打了败仗的士兵,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这会儿的我,更像是一只被主人从家里赶出去的狗----丧家的狗,丢人的狗,耻辱的狗,走投无路的狗。我真的很难走进这个教室,就是这样一步,也难跨进去。 灰鼻子灰脸,就灰他娘的吧。我不能就窝窝囊囊地,像做贼似的离开我的学生啊。我鼓了鼓勇气,终于走进了教室。我就像只落水狗,在世人的嘲笑和呐喊中,在又脏又臭的水沟子里游啊,爬啊,挣扎着上了岸,我带着浑身湿淋淋的水,爬啊,爬啊,总算爬到了这儿。我真想走上讲台,在学生面前抖一抖我身上的狗毛。可是我没有抖。我只是把那张死人一般的厚厚的狗脸,放在了教室,放在了学生面前。我再没有资格登上讲台,也没有勇气登上讲台。我只是在讲台下,呆呆地站着。可是光这样站在这儿,又算干什么吃的啊?我在教室里转了一圈。我摸了摸春雨的小脑袋,我仔细地看了看教室里那一张张熟悉的脸,我拿了拿学生们摆放在桌上的一本本的书。我在教室里转了一圈又一圈。阳光透过玻璃,歪歪斜斜地射到我的脸上。我的脸显得那样苍白,那样无力,那样难看。我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从来没有这样揪心般地难过,从来没有在学生面前有过这种感受。我很想知道学生们这会儿在想什么?也许他们在想:这个姓刘的家伙,今天是犯什么病了吧,人家已经把你从学校除名了,人家已经把你从这儿赶出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还在这教室里转游什么啊。你真是没志气,真是没囊气,真是一只不要脸的狗。你忘了那一天你刚刚走进教室时,在黑板上画的那个人头像,还有那上面写着的“刘文杰臭不要脸”那几个字啦。这一回你真是臭不要脸啦。你一跺脚走了不就完了吗?可是你竟然还恋恋不舍地到这里来。你真是不知道什么叫丢人啦。 我的亲娘啊,儿子丢人就丢这一回吧。 我想对学生们说几句话。于是我厚着脸皮走上讲台,可是我站在这个讲台上,却一点力气也没有,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望着那一张张充满稚气的脸上滚下的泪珠,我只是拼命地吸着气,不让眼里的泪水流出来。 “起立!全体同学向刘老师致敬!”李春雨突然喊了一声。 这一来,几个女学生禁不住哭出声来。接着 ,哭声一片,就像一群孩子失去了亲娘。“同学们,你们不要哭了,是老师对不住你们啊。”我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理智还是让我迈出了那艰难的一步。我走出了教室,学生们也都离开了自己的座位,跟随着我,一步步往前走。 校门口站满了人:学生,老师,主任,校长。他们究竟是来送行,还是要挡住我的去路?说不清,道不明。 我的学生围过来,一双双炽热的眼睛望着我。 春雨扑过来,扑进我的怀:“刘老师,您不能走,您不能走哇!” 我摸着春雨的头:“春雨,不要哭,不要哭,以后你还可以去找我。” “刘老师,您别……挂念我们,以后……我们常到您家里去看……您。到了您家,我还像从前那样……想说就说,想……笑就笑。”春雨呜咽着说。 我一句句地答应着,一边抚摸着春雨的头,一边吃力地挥着手,默念道:告别了,我的学生们,你们不要这样多的眼泪,不要这样抽抽答答地哭出声音,也不要刘老师刘老师的,叫得我这样心酸,更不要拉住我的手,放开吧,放开我的手。告别了,我的学生们,请你们不要这样紧紧地围着我,让开吧,让开一条路。告别了,情同手足的老师们,领导们,请你们不要对我这样依恋,更不要用那种怜悯的目光看着我,我刘文杰不是弱者,不需要怜悯!不需要哇!!! 我心里这样想着,给学生们、老师们的回答是:“等着吧,有一天我还会回来的!我会回来的!!!” 学生们、老师们好像没有人相信我的话。 我去了,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这所学校。 第十章 快到家门的时候,我想到,应该怎样面对爹娘的眼泪。我想:走进家门,亲娘一定会抱着我哭,爹也会流泪,但我不能哭,在爹娘面前,我不能掉一滴泪。从现在开始,我活着,就应该像条汉子,像条钢一样的汉子哇! 可走进家门,并没看到爹娘的眼泪。 娘看到儿回来了,只是问儿饿不饿。娘摸着儿的头,让儿坐到炕上,让儿等一会儿,说是饭很快就熟。 我没有说话,而是接过爹手里的猪食盆子,帮爹去喂猪。喂完猪,我就拿了一把锨,挽起裤腿,跳进猪圈,把圈里的粪,往外扔。平时爹干这活,得干上半天的时间,今天换了我,不到一个小时就干完了。我想:我长大了,比爹有力气了,以后爹娘岁数大了,我要帮着爹娘多干一些活了。 扔完了猪圈的粪,我看到爹坐在屋子里抽烟。 爹平时是不抽烟的,这一次爹可能是心里太难受,爹抽了很多的烟,抽得满屋子都是烟气,满屋子都是烟灰,还在拼命地抽,好像那些烟里藏着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要不停地抽下去,办法总会找到的。 爹的命从小就苦。 听爹说,爹很小的时候,家里常常吃的是棒子穰子掺棉花种皮蒸的窝窝头。这东西,要是现在,牲口都不吃,可是爹说,那时,咬一口,香喷喷的,可好吃了。只是吃得多了,就拉不下屎来。有一天,爹就因为吃这东西太多,撅着屁股,在院子里拉屎,吭吃了半天,也没拉下来,憋得受不了,就哭着娘啊娘啊地叫。奶奶从屋里拿了把钥匙,插进爹的屁股眼里,一点点地往外拨,把个屁股眼子拨得又红又肿,也拨不出多少屎来。不小心,奶奶的钥匙就碰到爹屁股眼里边的肉皮上,疼得他鬼哭狼嚎地叫。奶奶就安慰爹:“好孩子,别哭,拨出来了,再使劲……好,好,使劲……好,好,又拨出一点来。”奶奶一边安慰着爹,一边全神贯注地瞅着爹的屁股眼子。最后还是拨不出来。奶奶只得到村里的医生那里拿来一个叫开塞露的东西,就要往爹的屁股眼里挤。爹不知道奶奶拿的是什么鬼东西,吓得娘啊娘啊地叫。奶奶笑着也不管他叫不叫,生生地摁着他的头,就把那个东西插进他的屁股眼子里。这东西,粘糊糊的,凉冰冰的,不一会儿,爹放了个响屁,又臭又长。爹觉得不再有东西堵得难受,低头一看,已经拉了一大摊。这一下,爹觉得好痛快,拾起土坷垃,在腚勾子上胡乱擦了几下子,提起裤子,又在满院子疯跑。爹还没疯够,生产队的钟声响了,奶奶说,这是分麦子,终于有白面吃了。可以吃顿饺子,可以吃顿热面条了。爹乐得在院子里跳高,拉着奶奶风似的往场院跑,可是到了场院,看了看会计是怎么分麦子的才知道,原来生产队分麦子是用大碗量的。盼了一顿子,一家人就分了十几碗麦子。可就这点麦子,奶奶还要拿到集上换回红高粱。一斤半麦子换一斤红高粱,这究竟是为了啥呀。爹对奶奶说:这红高粱又硬又难吃,咱以多换少,这不是傻啊。奶奶说:红高粱营养高,吃这个顶数。其实奶奶说的顶数是真的。因为红高粱吃不下,就节省了粮食。 后来,爹在县城念中学。还是吃不饱,每次回学校都要从家捎去一些菜窝窝。那个时候,爹回家,二十几里的路,总是步行,不走大路走小路,不走公路走道沟。这又是为了啥啊?是为了多挖一些青菜稞。爹走在道沟里,行在小路边,看到那些嫩嫩的青青菜、绿绿的马茎菜、大叶的吐鲁酸,眼睛就会放光。爹就会惊喜地跑过去,弯下腰,蹲在地上,撅起屁股,用手里那把铅笔刀挖下菜。爹不能带镰刀。去上学,带镰刀,人家会笑话的。爹把挖的菜,放进自己的小口袋,小口袋装满了,爹就把它背上肩膀,笑嘻嘻地走回家,把菜交给奶奶。奶奶把那些菜拿到小河边去洗,洗净了菜,奶奶把那些菜根都择净,然后拿到家里,在案板上切碎,再细心地把菜揉进玉米面,弄成窝窝头,再蒸进锅里。爹走得时候,就把菜窝窝放在一个兜子里,叫爹带着。到学校后爹要先吃自己带去的这些干粮。 所以,高中毕业后,爹特别乐意去挖河,愿意去受那个累。因为挖河可以吃得饱,还能为家里省下粮食。爹不怕受累,可是很能吃。据说,有一次挖河,民工改善,吃的是白馒头,随便吃。爹一气吃了十二个,吃得狼吞虎咽,吃完了,人家说,行了,你的肚子一点缝也没了。爹摁了摁肚子说,还有窝,还能吃一个,爹说着又拿起一个馒头,几口又咽了下去。 农村的日子苦,所以离开乡下,能到外面混个事,是爹的梦想。那时爹的梦想是参军。那年月,不光是一人参军,全家光荣,重要的是退伍后又有找到工作的可能。所以爹做梦都想穿上军装。高中毕业那年,爹真的验上了兵,领兵的都到家里来谈话了。就要穿上军装了,爹好高兴。没想到村里验上两个,其中有一个是村干部的子弟。最后确定只要一个。爹怕去不了,每天都到民兵连长家里去盯,每天都找领兵的去缠。可是最后因为爹没有人家的关系硬,还是没有去成。 再后来,爹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当教师的机会。可是爹不乐意教书。村里有个人是初中毕业,知道这事,把爹的文凭借去了,顶了爹的名字去教书。后来人家还当了校长,又娶了一个上班的老婆,还进了城,现在工资每人都是1300多,孩子又都大学毕业,找了好工作。那时爹要是教书,现在也应该是一个高工资的教师,可是爹没有这个命,而是托人在东北找了一个工作,后来结婚生子。爹的命实在不好,有一年,大哥、二哥的亲娘得了难治的传染病。上边的医院派人去检查,爹听说这种病叫人查出,说是给治,其实是要活埋的,就吓破了胆,把病人藏在一个黑屋里。两个哥的亲娘就这样连病带吓的,死去了。在这种情况下,爹带着大哥、二哥回到老家来。爹回到村里和我的亲娘结了婚,又有了我和妹妹,日子过得更加艰难。可是爹从来没有向命运屈服过,也从来不说自己的命苦,他说,他们那一代人都是那个样。 爹对儿女的希望很简单:好好念书,将来长出息,有朝一日,走出这个穷乡村,不再受苦受罪。为了这点希望,爹每天起早贪黑,没完没了地干活。爹也不是没有经济头脑。改革开放以后,在娘的支持下,爹种过大棚菜,办过养鸡场,在村里也红火过一阵子。后来,村里好多人都富了起来,我家的日子,却因为妹妹的病,一直没过好。 现在,爹终于停止了抽烟,狠劲地把最后一颗烟头扔到地上。 接着,我就听到爹在院子里用力劈材的声音,那声音是暴躁的,狂怒的,滴着血和泪的。我听得出,爹已经把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痛苦都发泄到那些挨劈的木材上去了。 我看了看院子里那个盛水的大缸。 缸里的水不多了。我就挑起那个水桶去担水。我不在家,这水都是二哥挑,十几岁的妹妹挑。如今我回来了,不能再叫二哥挑,不能再叫妹妹挑。村里吃水自古以来都是到吃水井里去挑。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村里的人就是这么活过来的。从前的吃水井是在村后的小河边。小时候,我经常看到大人们每天清晨、晚上或中午挑着水桶,到那个井边去排队,他们用扁担把水桶系到井里,在井旁弯着身子,轻轻摆一摆扁担,水桶就灌满了水,然后身子一抬,扁担往怀里提一提,水桶就露出水面来,再一用力,三下两下水桶就被提到井上来。后来这井里的水越来越少了,人们争着去抢水,从井里打出的水常常是混浊的,也灌不满桶。再后来这水井干枯了,村里的人吃水只能到机井上去挑。机井就在村后的地里,沿着小河边向北走一段路,再向东走一段长长的路,才能到那里。机井旁有一个蓄水池子,专供村里人们吃水用的。这几年村委会已经研究过好多次,要给人们安上自来水。说是三两天通过机井向人们供一次水。要真这样就好了,庄稼人就会像城 里人一样,拧开水笼头,水就会流进缸里,流进锅里,流进盆里,流进瓢里,流进碗里。要真这样,庄稼人的心就会像第一次安上电,看到满屋子,满院子的亮光一样跳起来,庄稼人的心就会像第一次把大彩电抱到家里,安上能接受卫星信号的大锅,打开电视,看到那么清晰的图像一样叫起来。可是这安装自来水的钱收了一次又一次,总也收不上来。没办法,人们吃水,还得用这自己运水的老办法:有的用自行车驮,在自行车后架上搭上一根短棍,在棍子的两头各放上一桶水,再在水桶上蒙块麻布或放一块木板,骑起自行车来,水就不会从里面漾出来。也有的找个大油桶,再在油桶一侧的上方开一个口子,打上一个斗,把油桶横放在小拉车上,水就可以从油桶的上口一桶一桶地灌进去。很少有人像我这样用水桶去挑。挑着水走那么远的路,走上一趟,肩膀子都会压红。 我挑起水桶,走过一个小胡同,向东拐过一个墙角,就来到那条小河边。 河坡上,房基旁,还是从前那样栽满密密麻麻的树:枣树、榆树、柳树,高的、矮的、粗的、细的,一棵棵,一堆堆,盘根错节,牢牢地护着河堤,护着房基。从前,我去河东上学,和春草,和那些小朋友们不愿走大路,常在这儿爬上爬下。坡上的小树不断扯着我们的衣袖。有时候衣服挂破了,有人会哭鼻子。记得有一天,我的裤子也挂破了一个洞,我竟然哭得像个老娘们似的。春草拉着我的手劝我说:文杰,哭什么,那一天,你跟着你爹你娘去地里割麦子,把手砍了那么大个血口子都不掉一滴泪,今天怎么了?这一劝,我哭得更伤心了:嗯嗯嗯,嗯嗯嗯……手破了,不要紧,还能长上,裤子破了,就再也长不上了。到了夏天,上学前,午休时,我们常常在这儿乘凉。到了雨季,这条河里灌满了水,我们常常跳到河里去游泳。在小河边上,我们喜欢用泥水造一道滑梯,光着黑不溜秋的小屁股,一个个像泥猴子一样,呼天喊地往下滑,有一次碎玻璃把我的屁股划了一道长长的血印子,我还咧着嘴地乐呢。到了秋季,枣树上挂满了红红的脆枣,一串串,一枝枝,常惹得我们口水欲滴,可谁也没偷吃过一个。冬天,遇到河里积满了水,河面上就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我们常常滑着冰过河,太高兴了,一分神,摔个屁股蹲,爬起来,继续往前滑。 就是这条河,就是在这个地方,小学校的王老师,那个讨人喜欢的女教师常常在这儿,把我们接进美好的校园里,把我们送回温暖的家。每到这个时候,王老师会高兴地望着晴朗的天空,领着我们唱歌。王老师也会给我们讲故事。王老师讲起故事来,我们常常张着大嘴,眼睛一眨不眨地入神地听。那故事里的人物常常让我们流泪,也让我们放声大笑。王老师笑的时候最喜欢捏我们的小鼻子。 其实,童年的记忆,最美的还是那静静的夜:月光,亮亮的,柔柔的,照到小河里。小河边上,亲爱的大哥和王老师带着理想和浪漫的情调轻轻地交谈,还不时传来几声欢乐的笑声,还有一阵阵悠扬的笛声。对世事还什么也不懂的我,藏在一棵大树下,身子蹲在地下,悄悄地听着。月光下,我还能看到大哥和王老师紧紧地拥抱着。王老师躺在大哥的怀里,抬起上半身,像个小燕子似的把嘴伸向大哥。当他们两个人的唇挨在一起时,王老师眯着眼,像个喝醉酒的仙女,哥像个神魂颠倒的醉鬼。我决定要吓一吓他们,就悄悄地走过去,一把抱住俩人的头,猛地在他们的耳边大喊一声。这突然的举动,把他们都吓坏了。王老师吓得一头扎到哥的怀里,一动不敢动。我觉得开心极了。哥抬头看清是我,推开他怀里的女人,从兜里掏出一块糖,放到我的手里说:弟弟,别闹,听话,回家去玩吧,我和王老师有话说。我知道,哥哥给我糖,是糊弄我的把戏,可是一见了糖,真是太高兴了,明知是哥糊弄我,也甘愿被糊弄了。便蹦蹦跳跳地离开他们。哥给我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记得哥第一次也是给我一块糖,那一次吃糖的情景,叫人好笑:一块糖我舍不得一次把它吃完,就把它放在嘴里尝一尝,很快又把它吐出来,用糖纸包好。就这样尝一尝,吐一吐,包一包的,一块糖竟然吃了三天。这一次,我却嘎嘣嘎嘣地嚼着,腆着脸,晃着头,嘴里糊乱地哼哼着,痛快淋漓地把它吃进肚子里。吃完糖,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便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来,看看哥。见哥和王老师又亲在了一起,我真想再回去吓他们一下。万一要是再吓出一块糖来,那该多好啊。可是我知道,已经答应的事情,就不应该再反悔。听哥说,守信用,这是做人的准则。我只得不情愿地离开他们向家走去。走了很远,我还能听到哥哥和王老师那甜蜜的笑声。后来,我的大哥不在了,就再也听不到那甜蜜的笑声,再也听不到那悠扬的笛声。再后来王老师也走了。我只记得王老师走的时候,抱着我的头哭过一次,还留给我一支笔和一个小本子。她就那样走了。她去了何处,现在何方,更是一无所知。 第十一章 就是这条河,就是在这个地方,我和爹娘、亲爱的二哥曾经送大哥去上大学。 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大哥好高兴哟。那天,我一个人正在院子里玩泥人,全身心地沉浸在“上帝造人”和亚当、夏娃美丽传奇的故事中,大哥跑回家来,突然抱起我,发疯似的亲我的脸。说是亲,实际上哥的嘴在我的脸上,就像啃小猪子似的,让我疼得受不了,直个劲地喊娘。哥也不管我怎么喊怎么叫,亲够了,胳膊一抡,像扛根木头似的,就把我扛上了他的肩膀,连蹿带蹦地跑到娘屋里,又像扔小狗子似的把我扔到炕上。大哥站在娘面前,兴奋得满面红光,把那张南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递到娘手里。娘睁大两眼,用力瞅着录取通知书上的字。娘是那么认真地瞅着,一字字端详着。好像人间最美好的东西都在那里面珍藏着,娘一定要从这笔笔画画、勾勾点点中找出来。娘找啊找啊,似乎找到了那个令人神往的仙境,娘笑了,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这时候,娘太激动了,激动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一个劲地说:好……好……。 过了一会儿,娘拉着我出去了。出了门,娘逢人便说:俺儿子考上大学了,还是名牌呢。说话时,娘脸上放着红光,那么荣耀,那么自豪。 回到大哥身边,我也高兴起来,逼着大哥让我骑一次大马。大哥高兴地应着,把我抱过去,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然后大哥举起双手,扶着我的身子,在院子里一圈圈地疯跑。骑大马了!骑大马了!我紧紧地搂着大哥的头,两腿用力夹紧哥哥的脖子,大声喊叫着。大哥一直跑得满头大汗,才把我放下来。 几天以后,大哥去上大学了。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和爹娘、二哥去送大哥。 大哥考上了大学,一家人都很高兴,只有二哥站在一旁不高兴。 因为家里为了供大哥上学,可怜的二哥只上到初中就再也不能上学了,不是因为学费交不起,那时上学不像现在要交这么多的学费,主要是生活问题,吃饭问题。二哥上学成绩也很好,爹娘不能同时供大哥二哥两个人一起上学,为了一家人糊口度日,爹对大哥、二哥说:你们不能同时都上学,得下来一个,谁下来呀?大哥看看二哥,二哥看看大哥,他们谁也不愿下来。爹说:这怎么办?大哥说:爹,这好办。俺俩比赛,这一夏天,谁拔得草少,谁就下来。那以后,放了学,两个哥哥更加卖力地去拔草。在那个大热的中午,小哥俩一人背着一个小筐,蹲道沟,钻绿地,进坟场,太阳顶在头上,镰刀捣进土里,汗水流在身上,泥土挂在脸上。他们割啊割,手里每一棵草都是爹娘的希望,都是爹娘的梦。就在那个坟头旁,二哥突然晕倒了。大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吓坏了,抱着二哥,大声哭起来。寂静的坟场,周围都是深深的高梁。大哥的哭声没有人听到。他只得一个人拼死拼活地把二哥背回家。就这样,他们割的草,在院子里晒干了,能堆成一个小垛,等到秋后天凉的时候,爹就让两个哥哥分别把那些草装在小拉车上,然后,爹架着小拉车,让大哥、二哥一边一个用绳子拉着,到养牲口的地方去卖。卖草的结果,二哥的草竟然比大哥的多。大哥一看没有希望上学了,撅着嘴,坐在了地下。二哥说:就让大哥上吧。那一天,在坟场,我昏过去,要不是大哥把我背回家,我的命都没了,还上什么学呀。从此,可怜的二哥就只能跟着爹娘到地里去干活,阳光下晒,风雨里走,黑土里钻,很快就成了个土人、泥人、老实忠厚的庄稼人。 我其实不是送大哥,而是让大哥背着。 娘说:杰,下来,别再叫哥背着了。 我说:不么,就让哥背,就让哥背。我一边说着,一边在大哥的背上喜得直蹬腿。 大哥也很高兴,背着我,边走边和我说着话:弟弟,哥走了,你想不想哥? 我说:想,想。 大哥说:想哥的时候,怎么办? 我说:哥,听娘说,你上大学,将来能挣好多好多钱。这样吧,等你挣了钱,给我买一架望远镜好不好。 大哥说:买望远镜干什么? 我说:哥,我要是想你了,就抱着望远镜爬到房顶上,向你去的地方望啊。 大哥笑了:望远镜是望不那么远的。 我说:那怎么办? 大哥说:你还可以给哥写信啊。 我说:我不会 。 大哥说:等你上学就会了。 我说:就算会写信,也听不到哥说话的声音啊。 大哥说:弟弟,等将来科学技术发达了,农村条件好了,家里安上电话,你可以在电话上给哥说话。 那个时候的农村,一般是没有电话的,我根本就不知道电话是个什么东西。我问:大哥,什么叫电话呀? 大哥说:电话就是,你把它拿起来,拨一下我的电话号码,哥在那边一接,你对着它一说话,哥无论在多远的地方都能听到,哥在那边一说,你也能听到。 我说:真的吗? 大哥说:真的。 我说:大哥,电话这玩艺真好。说话的时候,我能看到你吗? 大哥说:看不到,不过,等将来科学技术发达了,我们会研究出一种东西,双方说话,既能听到对方的声音,又能看到对方的模样,就像看电影一样清晰,对方的言谈举止、喜怒哀乐的神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说:大哥,会有这么神吗? 大哥说:会的。这都是科学。 我说:科学真好,科学真神。 大哥说:弟弟,你要记住:社会要发展,人类要进步,靠的就是科学。只有科学技术的大发展,国家才能富强,民族才能振兴,人民才能安居乐业,咱爹咱娘,才能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才能过上好日子。 我说:哥,长大,我要当科学家。 大哥笑了:科学家可不那么容易当的,要学好多好多知识,要读好多好多书,要善于探索和研究。 我说:哥,我要当,就要当。 大哥说:哥知道你一定能当上。大哥说着,开怀地笑着往前面走去。 可怜的二哥只是跟在我们的身后,一句话也不说。大哥明明白白地是踩着他的肩膀考上的大学,是他的牺牲才换来大哥的大学,可是大哥理都不理他,不但不理他,好像对二哥很瞧不起。 走到村后的小河边,大哥放下我,又在我的脸上亲了亲,回过头来,用力挥着手:爹,娘,你们回去吧。说罢,大哥长时间地望着爹和娘,望着那条熟悉的小河。 这时候没有一丝风,河水柔情似蜜般地轻轻流动着,荡着轻轻的微波,带着家乡的亲情,向远方流去。 娘长时间地望着大哥,说:到了学校,别忘了给家写个平安信。娘说着,眼睛湿润了。 大哥答应着,又对我们摆摆手,渡过那条小河,然后踏着脚下的绿草一步一回头地向前走去。大哥走出很远,突然站下来,向着村里小学校的方向,吹一阵响亮的笛声,然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我心里想:大哥去上大学了,带着亲人的祝福去上大学了。将来我也要上大学的,我会像大哥那样给爹娘争气。将来我要成为科学家,我要成为大科学家的。我不会像二哥这样没出息,这样不甘心而却又无奈地当一个土里土气的没有文化的庄稼人。 那以后我常常想大哥,天天盼着有能和大哥通上电话的日子。哪知道十几年以后,我家才安上了电话。我家安电话的时候,村里就只有剩下我一家没安电话了。电话是安上了,可是我再也不能给大哥打电话了。我的大哥早已不在了。 那年,大哥大学刚刚毕业,回家来看爹和娘,在长途汽车上,两个歹徒半路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拔出刀来叫司机停车,让乘客一个个掏出自己身上的钱。人啊,不知道为什么都变得这样胆 小,又这样自私。一车的乘客没有谁敢喘口大气,司机也是那么乖,那歹徒叫停车就停车,叫往哪儿停,他就往哪儿停。轮到让大哥掏钱,大哥说:我是学生,没有钱。歹徒说:我的刀子认钱不认人,不给钱,就捅死你。大哥笑了笑:捅死我,你也活不了。大哥在学校里会点小武功,说着这话,飞起一脚,踢飞了歹徒的刀子,一把抓住了那个歹徒。旁边另一个歹徒急红了眼,抽出怀里的刀子扎进了大哥的胸膛。然后两个行凶的歹徒竟在众人的眼皮底下跑掉了。那些略微有点良知的人们把大哥送进了医院。我和爹娘赶到医院时,大哥只是吃力地睁开眼,抓住我的手,流着泪,张了张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大哥就那样丧了命。第二天,天快黑的时候,一辆汽车把哥的尸体送到了我们的村子。听着人们说要埋了哥的话,我发疯般地抱着哥:你们不能啊,你们不能埋了我哥啊。我哥不能死,我哥不能死啊。我趴在哥的身上,死死的抱着哥哥的身子不松手。人们用力拉我。我踢,我咬,我死死地搂着哥哭叫:我不叫哥走,我不叫你们埋我哥。你们不要埋我哥啊。我要和哥在一起,我要和哥在一起啊!可是,那一天,太阳快要落下去的时候,人们还是埋了我的哥。就在我的老坟里,在爷爷、奶奶的坟前埋了我的哥,埋了我的亲哥啊。小学校的王老师就是在埋了哥的那个晚上,跪在哥的坟上嚎啕大哭了一阵,第二天离开这个村子的。 那以后,我常到这河边来,总想在这里,找回大哥的身影。可是,我再也看不到大哥可亲可爱的身影了。 到如今,我在这里送大哥上大学,已经过了十六年,这河已经成了一道干河,干河沟子里,到处都栽满了柳树。我也不再是原来的我。我读小学,念初中,上高中,都算不上那么争气。那年我只上了个不怎么样的大学。但我也毕竟拼搏了,奋斗了,况且,上大学,我是一边打工一边读书,吃尽了城市的孩子想象不到的苦,没想到大学毕业后,竟落得这样的下场。我好狼狈,好窝囊,好悲哀。 第十二章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接通了电话:“文杰,是我。燕子。” 我的心热了一下,就像一个就要死去的人,又重新复活了。 原来这个燕子,就是在大学里追求过我的女孩。 说实话,燕子没有春草长得那么迷人,一开始我也不怎么喜欢她。刚进师院,我们是一个班,又是同桌,那个上午我们坐在一起,相互之间只说了一句话。她说:我叫张燕,小名叫燕子,在家,周围的人都喊我燕子,你喊我燕子就行。又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看看自己穿的寒酸样,再看看阔小姐一样的她,低下头,红着脸,说:刘文杰。以后,我也很少和她说话。只是有不会的问题,她就凑到我的跟前问,有不同的见解,她就和我争论。可是谁也不喊谁的名字。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有一天傍晚,教室里没有别人的时候,她突然在我的耳根子上大叫了一声:“刘文杰!”,把我吓得要死,头整个地炸了,耳朵嗡嗡地响,耳膜也要震破了。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她说:我怎么了?你看看,这教室里还有人吗?还不去吃饭?我说:这就去。这么长时间,觉得你很稳重,原来你是个疯丫头。她说:我也才知道,原来你是个假正经。说着在我的身上抓了一把,呵呵地笑着跑了。 后来,就有了我和她叫人笑断肚肠的趣事: 那个夜晚,没有月光,天很黑,伸手不见五指。我出了校门,行走的那条路上又没有灯光。急走着,猛发现,身子后,有个人,像鬼影,紧跟着,行踪很可疑。他奶奶个臭蛋的,这是什么人?一定是个敲竹杠的穷鬼。这穷鬼,敲竹杠也不会敲。一个穷学生,有什么敲的?我身上没有钱,不怕他敲,可是在这举目无亲的城市的大街上,要是让这小子活活地揍一顿,那不也是白挨呀。这样一想,便撒开丫子。这一撒丫子,那个人也撒了丫子。跑了一会儿,累了,喘了,脚步慢下来。你说怪不怪?那小子也慢了。这是咋回事呀?我的心里发了毛:俺的娘啊,前些日子听说,这地方有一个专门在晚上抢劫的杀人犯越狱逃跑了。天啊,会不会叫咱碰上哇?这样一想,我的头大得像个斗笠,整个脑袋嗡嗡响,全身的筋骨都软了个蛋的。唉呀呀,我得赶紧逃,我得逃命啊。我身上什么东西也没有,这人劫不去什么,拿不去什么,可是命值钱。要是让这家伙追上来,捅上一刀子,小命休矣。俺的亲娘啊,儿子死了不要紧,可是放不下亲娘啊。快跑吧,快逃吧。我一口气跑了几里路,那人才不见了。谢天谢地,总算把这小子甩掉了。可是一眨眼功夫,那小子在身后不远的地方又出现了。真是活见鬼,看来是让这人盯上了。我心里一阵恐惧,急忙又加快脚步。可是刚刚跑进一个黑胡同,那人就追到跟前来。在这鬼地方,前前后后,没有一个人,我算完蛋了,栽到这小子手里了。心里一毛,浑身就冒出汗来。可是我不能就这样让这小子收拾的。奶奶的,我要拼一拼。这样想着,就来个先下手为强,猛转身,急冲去, 攻其不备,狠狠地向那人打过一拳。这一拳,打得猛,打得狠。这小子招架不住,一个跟头倒在地上叫起来:哎呀,哎呀!打死我了,你这是干嘛!声音尖尖的,原来不是个坏小子,而是一个坏女孩。我浑身所有的冷汗一下子消失了:你是谁?她说:你不看看是谁,就随便打人啊。我睁大眼睛,仔细瞅瞅这个人,哎呀呀,太意外了,竟然是燕子:哎呀,怎么会是你啊?她说:你的拳头这么狠啊。哎呀……哎呀……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她抹着眼泪哭起来。我吓坏了:伤得不重吧。她说:你是想打死我啊?我说:是想打死,不过,真不知道是你。她大声地叫起来:哎呀呀……哎呀呀……,今天我算了倒了八辈子霉了!我说:你也把我吓得不轻。她说:我一个女孩子,还能吃了你?我说:天这么黑,我还认为是个杀人犯在追我。她说:吓死你才好!我说:别说这个了,我真的吓了一裤子屎。她突然大笑起来。那笑声像银铃一般,在夜空中,显得又响亮又浪漫。笑过之后,她说:你知道吗,最近我在完成一次侦探任务。我说:侦探什么?她说:侦探你。我说:我有什么侦探的?她说:对你,我觉得好奇。我说:有什么好奇的?她说:这些日子中午和晚上,你都去干嘛呀?交待吧,我已经发现了你的秘密。我说:这有什么秘密的,我去干活。她说:干什么活?我说:搬运木头。她说:为嘛要干这个?我说:挣钱。她说:上着学,还自己打工挣钱?我说:家里穷,没办法。见我这么真诚,她就不再装了,高高地仰起头,往头里走去。走到那片灯光下,我看到,她的头一甩一甩的,浑身充满了青春少女的气息,好看极了,俊美极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红润的脸,闪着青春的光彩;美丽的长发,披在肩上,像是一片彩云,焕发出诱人的美;眼睛亮亮的,闪着青春的激情。她笑着,笑得那么灿烂。她,在那儿不停地走动着,人,整个地看上去,像孔雀一样美。看着看着,我的眼花了,心乱了,思绪飞舞了,那个让年轻人爱胡思乱想的美景一闪一闪,在脑海里乱跳。我真想走过去,紧紧地抱着她,张开大嘴,一口把她吞进去。 直到快要毕业的时候,我们到乡下一所中学去实习。实习的地方,离燕子父母工作的县城不太远。她说:愿意不愿意到我家里去玩?我说:你家里一定很阔气。真想去看看。她说:那就走吧。话刚落地,她拉起我就走。我们每人借了一辆自行车,便去了那个县城。路上,她把车子骑得飞快,粉红色的丝绸上衣,高高地飘到半腰里,露出她健美而雪白的肌肤,很像一只飞翔的小燕子,只是她比小燕子还要美,因为小燕子的翅膀是黑色的,她的翅膀是粉红色的。那粉红色的翅膀飞起来,再配上那雪白的皮肤,真的是不能用一个美字来形容的。突然,听到前边哎呀呀一声惨叫。她车子和人全都掉到路边的道沟里。小燕子双翅好像一下子折断了,从飞翔的空中落下来。我大声地喊:碰着没有?!扔下自行车飞速地跑过去。她没有动,躺在那里不说话。我吓坏了,急忙抱起她。就在这一刻,她那张俊俏的脸上透出红晕,那双眼睛幸福地微笑着,秋波荡漾地看着我。起风了,她的那头美丽的黑发,也随风飘动起来,飞舞起来。又黑又长又柔的头发飘进我的嘴里,缠到我的耳鬓,粘到我的脸上来。傍晚的阳光,映照着她的脸。那是红得像彩霞一般美丽的脸。 就在这个傍晚,我们走进燕子的家:那是县城里一个豪华的住宅区,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栋楼,只记得是第二个单元吧。走到门前,燕子摁了一下单元门上的那个号,说了句:英妹,开门。门就开了。我们爬上二楼,推开一个包装的很阔的门。大客厅里又宽又大又松软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儿,正在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个大彩电,看着电视节目。见燕子来了,小女孩儿飞过去,姐姐姐姐地叫着。英妹,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快叫哥哥。燕子指着我说。哥哥!英妹叫得好响好响,那双大眼亮亮的,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很像她的姐。她问我:明天你和姐姐给我们上课不?我看着她那双天真的眼睛说:你上几年级?她说:初中二年级。我抚摸着她的头说:明天就是我给你们上语文课。英妹响亮地笑了:听我姐说,你可神了。燕子响响地笑着说:英妹,神不神,明天你听听课就知道了。可是,第二天,那节课,我讲得并不满意,心里难过极了。下了课,我低着头走出教室。孩子们不理解我的心情,蜂一样涌出教室,有的去踢毽子,有的去玩球,有的去跳高,有的去摔跤了。玩耍声,打闹声,立刻充满了整个校园。我没有心思看他们,悄悄地走到校外的小河边去洗手。水好清好清,小河好长好长。校园里,孩子们的笑声,好响好响。在这个僻静的地方,我一遍遍想着自己讲课的过失。突然一个小女孩儿,扑在身上,紧紧地搂着 我的脖子。我回过头来,见是英妹。她的两只大眼,溜溜地转,那么明亮,那么欢快。她说:哥哥,你讲的课真叫棒。不光一听就明白,一节课讲完了也不用记,全部印在脑子里。我们的语文课,像你这样讲就好了。我给校长说,你留下来,做我们的语文老师吧。我擦了擦手,望着她那天真可爱的样子,说:不,我还不配做你们的老师。说罢,一行激动的热泪,差点滚到孩子的脸上。英妹说:你要不留下来,不会想我姐吗?我说:会。她说:那么,你就不要走了。我姐已经给我爸说过,只要你留下来,先让你在学校,然后再让你去县委的。你要是走了,我姐会哭的。我说:什么时候见你姐哭了?她说:这些天,看见你,我姐总是笑,她笑得可美可好看了。看不见你,我姐就偷偷地哭,哭得可伤心了。文杰哥,你留下来吧。我求你了,好不好。她搂着我的脖子,使劲地晃着我的身子。她说着,用她的小手,去摸眼帘上的泪珠了。 离开师院的那天,我比燕子走得早,燕子专门来送我。她在那么多的同学面前搂着我的肩,扎进我的怀。 我用力推开了她。 她帮我把行礼拿到汽车的棚顶上,又送我上了汽车,然后拼命地向我摆着手,热泪挂满了面颊。 汽车徐徐开动了,燕子跟着汽车又跑了很远很远。她边跑边大声喊叫着:“文杰,但愿你不要忘了我,不要忘了燕子,永远,永远!永远不要忘了燕子呀!!!” 现在,我一边回想着这些,一边接通了燕子的电话。 “喂,燕子,你在哪里?” “还能在哪里。在家呗。” “你现在怎么样?” “文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现在已经调县政府工作了。” 这真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好消息。我的心有点颤抖:“燕子,我……祝贺你。” “呵呵,是得祝贺一下了。不过,文杰,你不知道,我找工作的路走得好曲折。” 原来燕子回到家里,一开始也没安排工作。她爸爸是县委书记,在县里要给她安排个工作,不用说话,使个眼色就能办成,却没有办。是县委办公室主任背着他爸爸找到县教育局局长,让她在县教育局上了个临时班。可是她爸却把办公室主任叫到家里,像熊个小孩子似的把人家熊哭了。他爸拍着桌子对那位办公室主任说:做为办公室主任,你一不懂政策,二不懂办事的原则,遇事,光凭着热情,不动恼子,我要你这个办公室主任有什么用?!现在全县这么多中专、大学毕业生一个也没安排,县委书记的女儿却进了县教育局。就算是临时的,可是谁又知道是临时的。这样影响太坏了。他爸说着把拍桌子的手拿下来,在空中用力地甩了甩,又说:你是怎么把她弄进去的?办公室主任吓得话都说不成了:我……我……。他爸说:你我我什么,怎么弄进去的,再怎么弄回来。燕子又这样回到家里,可是燕子觉得窝囊,觉得丢人,好几天,茶不进,饭不思。她爸爸看到自己的宝贝女儿这样,只是心疼,一点办法也没有。还亏了那位办公室主任老往那儿跑,说了许多让燕子愿意听的好话,这才转过弯来。后来县里正式招聘教师,又是那位办公室主任背着她爸,给她出主意,想办法,在考试和试讲时动了很多脑子,跑了很多道,求了很多人,才聘上正式教师,然后顺理成章调到县教育局,最后又调到县政府。最终还是那位办公室主任帮了她的大忙。 所以燕子在电话上告诉我这些以后,又对我说:“文杰,现在我有车,是爸爸的车。你有时间吗?我去接你,咱们找个地方一块坐坐。给我庆贺一下吧。也叫上那位办公室主任。” 燕子有了今天,是应该庆贺。可是我又有什么脸面去为她庆贺? 谢天谢地,燕子并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燕子并不知道我是这么无能,这么没出息,这么让她失望。我的老天爷,燕子要是知道我走到了这一步,她的内心会是一种什么滋味。是酸,是甜,是苦,是辣?她可能会笑,她一定会笑。笑这个不懂得什么是生活,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不懂得珍惜燕子的傻小子。如今的燕子靠着她当县委书记的爸爸,有那么一份悠闲的、轻松的工作,有那么美好的前程。而我却过上了牛马般生活,我的周围是嘲笑,是挖苦,是骂声。我整天在痛苦的煎熬中,伤心,难过,我整天在痛苦的煎熬中,奋起,拼搏,死命地挣扎。傻小子,路是自己走的呀。我走到了这一步,能埋怨谁。我伤害过燕子。可是燕子却为我设计了那么美好的未来 ,她用权力,用金钱,用地毯给我铺上了那么一条宽宽的通向未来的路。我这个傻小子竟然不领情,竟然不往那条光明的路上走,不但不领情,不跟着她走,还因为她引起了我和春草的矛盾,对她怨恨得不得了,当她第一次用那样纯真的感情,向我表达爱情之时,我却是那样地回绝了她。我真是叫世人笑掉大牙的书呆子。相当初,那么高傲,那么目中无人的我,竟然也有今天。在燕子那里,有那么好的工作,那么舒服的环境,那么美的天堂,我不去。我偏偏要到这地狱里来,到这苦海里来,我像只混身长满了疥的癞蛤蟆,跳到了这里来瞎扑腾,我像是一条鱼,从自由自在的大海里,被人捉住,扔进了只剩下一洼水的臭坑子里,游也游不动,逃也逃不了。我真是天生的贱骨头,天生的苦命鬼,我走到这一步,真叫活该,真让燕子解气。可惜,燕子不知道。燕子要是知道,真得笑掉大牙。 “文杰,你现在在哪里?告诉我。我很想见到你。”电话里又传来燕子娇美的声音。 燕子,我亲爱的人啊,你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要是这样见到我,不吓死你,也得笑死你。 我说:“燕子,你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吧。我现在事情很多。现在没时间,以后吧,以后有时间一定为你庆贺。” “文杰,你怎么这样?陪我坐一会儿不行吗?” “不行。我没有时间。” “文杰,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和你见个面,在一块说说话。没有别的。真的。我不会影响你和春草的生活。不会的……” 第十三章 我和燕子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不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大笑。原来是春草的娘。我的天爷爷,她笑的时候脸上的肉还一颤一颤的。这老太太笑完了,又狠狠地向我这个方向吐了口吐沫。她的脸上写满了乡下人那种最恶毒的仇视和愤怒。 “春草她娘,你家又有好事了?”一个老女人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春草的娘说。 “嘻嘻,我怎么不知道,看你那个得意样。” “嗯,是得意。俺家春草他叔托人在北京给春草找了一份好工作。” “嘛工作?” “服装厂的工作。” “一个月多少钱?” “一千多吧。” “俺早就看着,你春草,是个有福气,有出息的孩子。” “有出息没出息吧,反正已经是的的道道的城里人,反正比那大学毕业连个代课教师也当不上的强多了。” 听到这句话,我就像是一头被人刚刚劁过的公猪,低垂着头,靠着那个墙头,发呆地站住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又听到街上有两个人在说话: “你也请春草,请不着了。我刚从她家来,她娘说,早就被人请走了。哎呀呀,这孩子如今可上天堂了。咱们一村子人,都众星捧月似的捧她。瞧瞧人家,有这么个好闺女,多么光彩,多么体面。春草她娘整天乐得合不上嘴。” “真的。看人家村主任,能给他侄女找着这么好的工作,还是村主任办法多,门子多,路子多,关系多,能办事,会办事。要不然,干嘛叫人家当村主任?” “你还不知道吧,刘文杰被村主任从学校弄回来了。” “什么时候?” “刚才。” “活该。老天爷有眼,像他这种丢人显眼的东西,还能有个好。他在家时,人家春草那孩子对他那么好。他上大学,还是人家春草拿自己的钱让他去的。就是他走了以后,春草还一天八趟往他家跑,又是挑水,又是做饭的。他家的活,人家春草嘛没干?为了供他上学,人家起早贪黑地挣钱,编草帽,卖草帽,受了那么多的罪。到头来,还把人家一脚踢了。呸!这不是人的东西,缺德,缺他娘的八辈子德呀!” “也不能光这么说。其实这孩子也够可怜的。费了那么大劲,大学毕了业,只当了个代课教师,如今这么个代课教师也不让当了,硬把人家给弄回来了。” “你可怜他,他可怜谁?春草那么好的孩子,不比他可怜。他上了个破大学,说不要人家,就一脚把人家给蹬了。还可怜他?他被人从学校弄回来了。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报应,这叫活该。像这种人你还可怜他?呸!去他娘的,让这小子丢他娘的人吧。” “别这么说,文杰跟他哥一样,是正直诚实的孩子。” “你啊,你啊,真是个死脑筋。到了什么年代了,还说这种话。你这人看人太没新时代的眼光了。从春草跟她有那意思的时候,我就说过:这么个聪明伶俐长得跟花一样的好姑娘,怎么会找上这么个人?她图他什么?厚道?正直?这年月厚道、正直能值几个大钱,现在这号人还吃的开吗?” “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如今好多事都开放了,观念也不像从前了。可是叫我说,往长处看,还是厚道、正直的人好。” “老哥,你真是白活了。 你说,像刘文杰这样的有什么好?” “文杰走到这一步是这小子的命不好。这跟厚道、正直没有关系。” “不管有关系没关系,反正如今人家春草成了土窝窝的金凤凰,高高地飞了。他刘文杰是什么?道边上一棵干巴草,野地里一只走投无路的狗。” 听着这些话,我浑身的血液往上涌,眼睛瞪得老大,拳头攥得咔咔响,真想扔下水桶,窜过去,摁住这小子揍一顿。可是我却没有动,还是非常难受地听他们说下去: “哥们,有些事,你还看不透。你是不知道现在年轻人的心思,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要文杰愿意,这事兴许还能成,春草这孩子也不是那么势利眼的人。” “这不叫势利眼,这叫现实。人要面对现实,要承认现实,要承认人和人之间各方面是有差别的。差别太大的人永远不能走到一块去。” “我不信。” “你真是不懂不醒,怎么连这么浅显的道理也不明白。要不信,你就把眼睛擦得亮亮的看着。我敢说:他刘文杰就是再给人家春草磕上八个响头,叫上十声奶奶,人家也不要他了。” “我才不信哪。” “你爱信就信,不信拉几巴倒。” “你这人,连点起码的同情心也没有。” “这怨谁?怨他自己不争气。” “这孩子的命够苦的,遇上这样的坎,会不会出事啊?” “出嘛事,你说他会想不开?寻短见?活该,死了活该。谁叫这小子不识事物,吃错药,走错路,办错事,给他爹娘丢脸呢?哈哈哈!哈哈哈!”这人说着发出一阵大笑。 我听不下去了。我的肚子开了膛,心被摘走了,用刀子剁碎了,扔到锅里煮了,叫人争着吃了。我觉得眼前一阵发黑,神经质地倚着墙头坐在了地上。又觉得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耳边嗡嗡地响,什么也听不清。好像眼前晃动着一群人。我觉得这群人,全都用嘲笑的眼睛看着我,指责着我,全都向我一口口地唾着吐沫。这吐沫,唾到地上,唾到我的头上,唾到我的脸上。我成了千人所指,万人所骂的臭狗屎。我纵有千张嘴,也说不清,也辩不明了。我觉得心里难受,在地下蹲了一会儿。天啊,我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上啊,怎么会落到这么个下场?怎么会啊?我觉得自己太没出息,太没本事,也太窝囊了。我又想到春草,我的头不由自主地垂下去了。这颗头越垂越低,一直快要扎到裤裆里。我就像是一头被人骟了蛋的驴,从头到脚没了一点劲。 又过了一会儿,我终于站起来。 我俯视着月光下已经没有一点水的干河,望着脚下的小路,望着高高矗立的景州塔,我想起第一次爬塔:那还是亲爱的二哥背我上去的。那一次二哥深深地弯着腰,一只手紧紧搂着背上的我,一只手扶着台阶,一步步往上登,一阶又一阶,一层又一层,一直登到最高层,举目远眺:一排排整齐的房子,绿绿的无边无际的田野,流向远方的小河,空中飞的,河里游的,地下跑的,这世界的一切一切好像全部尽收眼底。在二哥的背上,我禁不住拍手大笑。见我那么高兴,二哥擦着脸上的汗望着远方说:“人生的路,就像爬塔,一步步登上去都是那么艰难,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弟弟,不管多么难,二哥甘心情愿让你踩着我的肩膀往上走,一直走到塔的最高处。 ” 想到这些,我在心里说:亲爱的二哥啊,大哥踩着你的肩膀考上了大学,小弟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到上大学,哪一步又不是踩着你的肩膀走上去的呀。可是考大学,这人生的关键一步,小弟没有迈好,只考了个不怎么样的大学,如今大学毕业连个代课教师也当不成。小弟对不住苦命的二哥,给二哥丢了人,给爹娘丢了人啊。那么,就看以后的吧。亲爱的二哥啊,为了爹,为了娘,为了亲妹妹,为了未来美好的生活,为了实现俺心中的那个梦,俺要去考研,俺要接着去奋斗。俺知道,达到那个目标是非常的遥远,但小弟深知水滴石穿的道理,已经认准了那个目标,就会不懈地去努力。小弟不才,算不上有出息的人,但小弟会像那冲洗高山的雨滴,吞噬猛虎的蚂蚁,建起金字塔的奴隶一样地去奋斗,一砖一瓦地建造起自己的城堡! 第十四章 大学毕业连个代课教师也当不成。没有办法,我只得暂时在村里找了个给人饲养牲口的活。 这养牲口的地方,的确不怎么样。房子是土坯垒的,墙的上面敷上一层泥。我的住房只有两张床的面积大,铺板、被子、杂物就已经把这里塞得满满的,像个杂货铺。空气里散发着的驴的尿味,牛的屎味,还有那些发霉的臭味。 这又是一个难熬的夜。可是我的心中仍然有着那份希望,那点亮光,我胸中的血还是热的,一点点的升腾,涌动,我的梦想,我的追求,仍然像火碳一样烤着我的心。 牲口棚外面的大街上,有人在耍笑,从那黑黄的牙齿缝里挤出一些不堪入耳的混账话,把对方的老婆、三姑六妗子、八姨子,从头到脚地数个遍,以互相取乐,把这作为一道最好的风景菜,美美地吃着,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有人在唱歌,歌声并不怎么动听,小伙子的喉咙粗得要命,一个个像大叫驴似的,长一声短一声地叫。这简直把我的心搅得翻了一个个,转了一个圈。 就在这个时候,牲口棚的门突然被轻轻地推开了。我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却发现一个女孩突然来到我的身边。 原来是春草。 屋里很静,只剩下牛儿咀嚼的声音,小驴倒踢的声音。再就是我们两个人轻轻的喘气声。 她来得太突然,我已经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什么,只是长时间地看着她。从前那个美丽可爱的身影又在我的脑海里联成一片: 童年的她,是我记忆中最美丽的女孩儿。为了讨她的欢心,我会爬到高高的老榆树上去给她掏喜鹊蛋。我像猿猴一样爬上去,爬到那高高的树杈上,我敢挥着双臂欢天喜地地喊:春草,春草,摸到了,摸到了,喜鹊蛋摸到了!!!那样子,叫人好担心,好害怕。春草天生就胆小,吓得捂着眼睛不敢看,低着头连连不断地叫着:文杰,文杰,快下来,快下来。我害怕,我害怕啊!我说:你怕什么?她说:怕你掉下来。我说:胆小鬼,真是胆小鬼。我故意吓她,大笑着,把自己踩得那个树枝摇得哗拉拉地响。她大叫着哭起来:文杰,文杰,你快下来吧!快下来吧!像我这样的男孩子就怕哭,就怕女孩子的眼泪。春草这一招真管用,我不敢再吓她,敏捷地滑下来,像一头驯服而温顺的毛驴子,不再跳,不再闹,不再靠自己那超人的胆量,吓唬一个女孩子。我站在春草的身边,仰着脸,调皮地笑,伸出手,把一只热乎乎的喜鹊蛋送到她面前。春草惊喜得手舞足蹈:文杰,你真行。我说:你给我跳个舞行不行?行。春草答应着,真的跳起来。她跳得那么欢快,那么天真,那么动人,她真像个美丽的小天使。我说:你真行,跳得真好。我把一只喜鹊蛋放到春草的手里,另一只仍然攥着,说:你再唱个歌,唱个歌,这一只也给你。春草又唱了。唱完这支歌,我立刻把那个喜鹊蛋放到了她的手里。这一次她哭了。我说:你哭什么?她说:我爹病了,文杰,这两个喜鹊蛋能卖多少钱?我要拿着它去卖钱,卖了钱,好给我爹看病。那时候我家里也很穷,但我说:将来,我要做大款,做腰缠万贯的大款。我会有很多的钱,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不让你因为没有钱给你爹看病而伤心成这个样子。你信不信?说这话的时候,我昂头,挺胸,俨然像个大款的样子。春草天真地看着我说:信,你真的像大款。有一天,你真成了大款就好了。你会有很多的钱。有了钱,什么病也能治。我爹就不会死。不久,她的爹真的死了,我的大款梦便成了欺骗她的谎言。 那以后,我就像对待亲妹妹一样对待她。 有一天,街上来了一个卖鲜桃的,有零钱的孩子们买了桃,在街上吃着,蹦着,笑着。春草手里没有买零嘴的钱,只能像个小哑巴似的呆呆地站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几个孩子嘴里的桃子,涎水直个劲地往上翻。翻上来,咕咚一口咽下去,又很快翻上来。不知不觉涎水就流到脖子里,流到那破旧的小褂上。不一会儿,地上扔了许多桃核。春草弯下腰,去拣地上的桃核。她拣啊拣啊,拣了一大把。不要拣,我扔的!一个非常讨气的男孩子,突然踩住了她的手。她疼得哇哇大哭。我冲过去,狠狠地打了那个男孩子一拳。他没有防备,倒在了地下,鼻子磕破了,流了很多血。这一下子,可了不得了,那小子拾起一个砖头子,就要往我的头上砸过来。这个时候的男孩子,什么事情也能做得出。没有想到,这一次春草好勇敢,她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抱住了他,大喊着:文杰,快跑!我知道自己惹了祸,便飞似的往远处跑去。那个晚上,我没有敢回家,而是躲在一个草棚子里过了一夜。因为我知道娘会知道这事的,那么善良的亲娘是不准我欺负人的。我打了人,亲娘一定会狠狠地教训我。可是哪里知道,那一夜,我的爹娘,我的哥哥,转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一夜都没有合眼啊。 就在那个冬天,我和春草把桃核种到我家的院子里。第二年春天,小桃树真的出土了。我们高兴得手舞足蹈,常常站在院子里掰着手指头数一共几棵。总共九棵桃树,春草能一口气数下来,我只能从一数到三。她问我是几棵,我说是三个三棵。春草嘿嘿地笑,掰着手指头教我从一数到九,教了一遍我就会了。她夸我聪明,我也高兴地搂着她的脖子,蹦着高撒欢,拍着手大笑。乐够了,笑够了,我们就蹲在小桃树旁,看着小桃树那绿绿的叶子,一块儿喊叫着:小桃树,快快长,长大了,我吃桃……。喊着喊着,春草突然说:这桃不能光咱们自己吃。我点点头,眨眨眼,想出了新词,附在春草的耳边说了一遍。我们又接着喊:小桃树,快快长,长大了,谁吃桃?你不吃,我不吃,桃子先送爹娘吃……。我们喊了一遍又一遍,越喊越有劲。喊累了,我就闭上眼睛,心想:等我再睁开眼晴,桃树就长高了。我的脑海里出现了美好的幻想:满院子的桃树都比爹的个子还要高,树上开着白白的花,小蜜蜂在上面嗡嗡地飞。刹那间,那些桃花又变成了比鸡蛋还要大的蜜桃,小蜜蜂一下子又变成了我和她,我们又从这棵树上跳到那棵树上,随意摘下自己的蜜桃,甜甜地吃着。我睁开眼睛见桃树还是那么小,就咧着嘴地不高兴。春草却说:别急,等我们上学的时候,桃树就会长高的。 后来,我真的上学了。那一天,我正在院里拍着一个个圆圆的土馒头,玩得好快活。就在这个时候,春草把一对长长的羊角辫伸过来,拉着我的手说:文杰,俺上学了。还发了新书。你看,书上还有小狗、小猫、小免子。可好玩了。说着,她把那本新发的书拿给我看。我把脖子伸得老长,头扎到她的怀里,一对眼珠子要掉进书里去了。见我着了迷,她拿着书就跑。跑出几步,见我追过去,又得意地举起书说:王老师叫你去上学。你去不?说完,她的小屁股扭啊扭的,又向远处跑。我跟在后头追。她突然站住,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等我过去,然后笑着,拉着我的手,又蹦又跳地往学校走去。我的村子叫大章屯,其实村子里没有一个姓章的。据说,不知是哪朝哪代这个村子章家犯了祸灭九族的大罪,被满门抄斩。从那以后章家就绝了根。现在,这个村子里住的都是从外地迁来的杂姓人家。在村子中间有一条河把它分为两部分,所以西半部分就叫河西,东半部分就叫河东。我和春草的家都住在河西的街南,村小学就在河东。我们从河西的街南走向街北,街北有一条大道,通向河东。我们哼着《上学歌》: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着小书包?我去上学校,天天不迟到;爱学习,爱劳动,长大要为人民立功劳。哼着唱着,就走上了那条大道,踏上那座小桥。越过那座小桥,来到河东岸,又向南走了不远,拐了一个弯,就来到学校。学校的大门向东开。砖门楼,大门不宽,最多能过去一辆小拉车。大门前,有个小操场,周围种着好 多小杨树。小杨树,笔直的干,抖擞着绿绿的叶子,穿向天空,操场东边是个小池塘。池塘里,荷花开了,鱼儿乱蹦,绿色的芦苇也随风摇曳着,操场的南边对着校门口,有一片杏树林,小杏树被半人高的土墙护围着。春草说:上学可有意思了。我们可以在操场上做游戏。大家都喜欢玩猫捉老鼠,一群小朋友,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大圈,圈里一个小朋友当老鼠,圈外一个小朋友当小猫,在一圈小朋友的身边,捉来捉去,可好玩了。我们也可以到老树林里捉迷藏。听王老师说,夏天的中午,最热的时候,她还会看着我们到池塘里去游泳。王老师说,游泳不能我们自己去,必须有老师看着,要不然,池塘里的泥蚯会钻进男孩子的屁股里去,小螃蟹会夹住女孩子的脚。要是游进深水里,上不来,还会淹死的。她说着,走着,跳着,像个快活的小鸟。看着她那活泼动人的样子,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竟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长大以后,我要娶她做新娘。 再后来,上初中了,虽说没有小时候那些幼稚可笑的想法,可是我和她的关系一直很亲近。那时候,我们去村南离我们村子五六里地的中学去读书。我们常骑着一个车子一起去,一个车子归。她每天早晨都会背着个红书包出现在我的大门前。“文杰,走哇!”每次她都是这么大声地喊。“春草,到家来坐一会儿。”我娘常常这样招呼她。“婶,俺不啦。文杰,你快一点,别老这么磨磨叽叽的。”这是她常爱说的一句话。等到我出来,她坐上我的车,往学校去的时候,就会不停地说笑,把那些女生的稀罕事,不厌其烦的告诉我。听到有意思的时候,我会呲呲地傻笑。她就在我的车子后边,不停地捶我的背,戳我的屁股,拧我的耳朵。 现在我的心里很敞亮,我知道,在这大黑天,春草到这里来找我,她的心里是真的有我。我不相信春草会从自己的身边飞走。对这个,我非常自信。春草心里想的啥,都在她的脸上写着呢。所以我想着这些,忍不住嘿嘿地笑了。 她说:“你笑什么?” 我说:“不笑什么,只是想起小时候,咱们在一起的事情,心里暖暖的。”说着,我便找了一张不大干净的凳子,擦了擦,又在上面垫上一张白纸,放在她的面前,又喃喃地说:“你……你坐。” 她没有坐,也不再说话,而是站在牲口槽前,看我喂牲口,看牲口唰唰地吃草。 这个时候,我的心裂开了一道缝,压在心中的那块石头慢慢地从我心的夹缝里扑嗵一声掉出来。我又不说话了,长时间地看着她。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种幻觉-----那柔和的月亮上,生出一座高大的宫殿,宫殿里走出一个美丽的姑娘。那姑娘像只美丽的花蝴蝶,展开翅膀飞过来,飞到我的身边,她亲切地牵着我的手,脉脉含情地笑。她笑着,拉着我飞似的跑,跑啊跑啊,跑到一个仙洞前,仙洞前有一个神奇的温泉,泉水清清的,清得能看到水底的石头。泉边有那么多的树,那些树把整个神奇的温泉围起来,围得一点风也不透。树下有那么多的花,散发着迷人的清香,树下有成千上万的花蝴蝶嗡嗡地飞舞着。她脱光了衣服,露出那健美的肌肤,一点点地向那个神奇的温泉走去-----在幻觉中,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说:春草。我觉得你好美,好美。说着,我和她的身子挨在了一起,抬起一只手,一点点地移过去,慢慢地放在她的腰上,然后搂了她的腰说:春草,我知道,你心里不是没有我。别那样对待我,好吗? “好你娘拉个蛋!”随着一声叫骂,外边就闯进了春草的娘:“刘文杰,我问问你,刘家的野小子,你知道你是干嘛吃的吗?你知道你是吃哪碗干饭的吗?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是个臭喂牲口的,伺候人的下脚料。呸,你这忘恩负义的小子,已经踹了俺一脚。到如今,成了没人要的东西,却又喜欢上俺闺女。你真不知天高地厚!姓刘的,你还知道你是谁吗?你是个癞蛤蟆,是个臭不要脸的癞蛤蟆!凭你这个样的,就是做梦,也不该再一次做到俺闺女身上来吧!在这个村,论身份,论地位,论能耐,论长相,你算个老几呀?俺王家挑女婿,就算挑花了眼,也挑不到你身上啊!” 春草的娘这一喊,可不得了啦:从家家户户、大街小巷跑出了许多人。那些好事的年轻媳妇,身大力不亏的老爷们,爱看热闹的姑娘,呼着喊着往外蹿。就是那刚刚结了婚的小伙媳妇,已经熄了灯,赤条条地钻进了被窝,正在搂着抱着美美地睡大觉,一听是这种事,也立刻登上裤子,穿上袄,飞一样往外跑。小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家里的人都疯了似的往外跑,再也没人理他们,也光着屁股哇哇地哭叫着在爹娘的屁股后头追。那些长胡子的老头,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黑灯瞎火的,不怕一个跟头摔死,也哼哼叽,哼哼叽地拄着拐杖往外走。街上的人越来越多,都向着这个饲养场里涌过来。 轰隆的一声,我觉得有颗炸弹在头上爆炸了。我的脸在冒火,胸脯起伏着,心在狂跳着,手在发抖。我想叫声大娘,和她慢慢地理论,以显示自己的大度,可是我叫不出来,也说不出来。我的嘴张着,颤颤抖抖地吐出一个字:“你……”我已经被气昏了头,肺整个地炸了,我觉得肚子的血全都流出来,心肝肠子也都流出来,烂烂的,鲜红的,冒着热气。我只有喘气的劲,站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春草的娘又骂起春草:“春草,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你给爹娘丢了八辈子的人啊。天下好男人有的是,你怎么偏偏看上这么个没出息的!这大黑天,你不好好在家呆着,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你想把娘气死呀!!!”骂着骂着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春草的娘这一哭,看热闹的人就动了恻隐之心,说长道短的议论起来: “刘文杰这小子也真是不要脸,相当初不要人家了,如今成了一个给人养牲口的货,又想再把人家搞到手。” “老王家这闺女也真是,这几年出息的跟花一样,谁看了谁喜欢。树大招风,花好惹人啊。哪能说不要就不要啊。别说这小子落到这一步,就是那些有钱的帅小伙儿,哪个不是做梦都想把春草娶到手。” “可是也得看看条件啊,这小子如今都到了这份上,还能有这心思。真是不知道廉耻,真是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这才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这些话一窝蜂似的塞进了我的耳朵里。把我气得翻白眼:这些人都怎么了?我从生下来,长这么大,哪儿惹着你们啦,干嘛一个个都跟我过不去啊! 一看有这么多的知音,春草的娘更来劲了,又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叫起来:“天啊,俺王家哪一辈子没有积德啊,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啊。这样的事怎么会叫俺碰上啊!俺那亲闺女,你好糊涂,你怎么会看上这么个臭喂牲口的啊!俺那糊涂的闺女呀,以后叫娘怎么见人,叫娘怎么出门啊!这么大的事,怎么就事先不给娘说,怎么又背地里跟这小子拉上勾啊!俺那亲闺女,你怎么会这样?咱王家说人,也不是那挑肥拣瘦的人家,可是咱也不能不管蛤蟆、蝌蚪、大头鱼的,就随便跟人家处啊。再说人家已经甩过咱,如今他落到这个下场,咱凭什么要可怜他。相当初他甩了咱的时候,他想过可怜咱吗?婚姻大事,不能因为可怜他,咱就轻率地这么做哇!春草啊,俺那闺女,天下应该可怜的人多了,咱总不能因为可怜人家,就亏了咱自己呀。俺那春草的爹啊,你好命苦,你死得早。你要是好好活着,咱王家也不会出这种事啊!” 春草的娘哭着哭着,突然停下来。原来是她的屁股下面有湿乎乎的东西渗进了裤裆,用手一摸,原来是坐在了一摊稀牛粪上。她腾得站起来,抖着裤子上的粪,又哭了一场…… 春草的叔叔早就知道了这个事。春草的叔叔是什么人?你想啊,这满村里 的人都知道了的事,春草的叔叔怎么会不知道哇。春草的叔叔当然不喜欢他的侄女到我这里来。可是他不是春草的娘那样的老太婆。他肯定有他的想法-------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心思,就算吹灯了,拔腊了,彻底地散火了,人家到一块说个话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个嫂子啊,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真是没事找事。这样一来,算什么啊,这不是把整个屎盆子全都扣在自己的身上了,这一回算叫全村的人看了笑话-----春草的叔叔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他不是那种遇事沉着冷静的人。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再也坐不住“金銮殿”。他不能眼看着王家的人吃亏。于是领着王家的人很快就喊叫着涌进了饲养场的院子,一进这个院子,喊叫声,砸东西的声音,在整个院子便响成一片,乱成一片。 这饲养场是李家的地方,在这地方,王家和刘家闹出天大的笑话,也碍不着李家的事。李家的人全围在这里,本来是看热闹的,一看王家的人砸了自己的东西,一个个赤膊上阵了。一个上全上,这一来,李家倒是先和王家打成了一锅粥。草娘日祖宗的骂街声,棍棒的交加声,拳击声,在整个院子里乱做一团。我们刘家也是一个不小的家族,可是我们家的人没有动。这是因为王家的人并没伤到我的毫毛。只要王家的人敢在我的身上动一下,我的自家人拳头也会毫不留情地挥舞起来。 武斗越来越烈,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再持续几分钟,都有可能要出人命了。 这时候,一头厉害的大牦牛被惊得挣断缰绳,在屋子里乱蹿。这头牛像疯了一样,见了牛抵牛,见了人抵人,见了东西抵东西。屋子里王家那些乱喊乱砸的人吓坏了,李家和王家相互搏斗的人了吓坏了:有的跳到院子里去;有个人把身子藏进料缸里 ,头像乌龟似的缩进去;有个人跳到窗台上爹啊娘地乱叫;有几个在门外看热闹的孩子吓得哇哇地哭起来。 一次惊心动魄的武斗竟然叫这头牛意外地震住了。 我怕牛伤了人,冲过去把那头牛捉住,牢牢地把它拴到桩子上,人们才安静下来。 王家的人又凶像毕露地大喊大叫地逼到我的身边来。我顺手从地上抓起一根棍子,高高地举起来,瞪着眼睛,拿出一副拼命三郎的样子,无所畏惧地站在那里。 我们刘家的人已经冲过来,准备和王家的人殴斗。 就在这个时候,春草好像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突然大叫起来:娘啊,你真丢人啊!她又指着她叔叔的鼻子说:还有你,叔啊,你丢人,你们都丢人啊,丢尽了人啊。俺不陪着你们丢人,俺陪不起啊。俺活不了啦,俺不活了,俺活不了啦呀!喊罢,哇的一声哭叫着,向村南的那条大公路上跑去。春草的娘和春草的叔叔,好像才醒过神来,急忙向春草跑去的方向追过去。 “坏了,要出人命了。”有人喊了一声。随着喊声,人们都像蜂一样向着春草追过去。 “春草,王春草!”我呼喊着冲过人群,拉住了春草,我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 春草终于停下了脚步,“天啊,这是为什么啊?这是为什么啊?他们这样做是为什么啊?!”春草叫喊着,蹲在地下,抱着头大哭起来。 第十五章 心里有着一股子火气冒不出,憋得难受,干起活来,也显山露水,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得了精神病的狂人。 第二天,天一亮,我把牲口喂饱饮足,牵到圈外,又掏把火似地喝点稀粥,吃点干粮,就去给牲口推草。 这喂牲口的草,在饲养棚以北另一个院子的草棚子里,都是用机器提前铡好的。我每天都要到那里去推草。平时推草,我推一包,这一次我偏偏要推两包;平时推的包小,这一次我在包角上拴上绳,装得大大的;平时推草,我走后街,这一次偏偏要走前街,我要让村里瞧不起我这个喂牲口的人,都睁开眼看看我刘文杰。车子装得真大,连道都看不见了,草包装得靠后,坠得手腕生疼,汗水从身上每一个毛孔里钻出来,从脸上、鼻尖上冒出来。 草推完了,我还要到村东机井旁的蓄水池里去挑水。饲养棚两个大门,一个前门,一个后门。去村东挑水,平时我走后门,这一次我偏偏要走前门,故意走一段大街。我挑起水,挺起结实的胸脯,昂起有力的头,大步在街上走着,就像小跑,嗖嗖地带着风,肩上扁担颤悠悠,桶里的水在荡漾,脸上的汗一滴滴淌到脖子里,滚到地下。我一口气挑了三十几挑水,三个大水缸都满了,缸里的水往外漾。我放下水桶,扭着头,看看肩膀,肩膀红红的,肿起一个“小馒头”。我抚摸着红肿的“馒头”,看着缸里的水,忽然想到,将来有一天自己有出头的日子,要先写一本书,写出农民的这种辛苦,也告诉那些过上现代化生活的农民的后代,让他们知道,一个家境贫困的农民的儿子生活的磨难与辛酸。也让他们知道:农业现代化的大厦,就是在这样的基地上建立起来的;未来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现代文明,就是在这样一个野蛮又愚昧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更要让他们知道,没有科学知识,没有科学技术,我们的父亲,我们的母亲,我们一代又一代的儿女,将会祖祖辈辈,生生死死,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吃苦受罪,死命地挣扎。 挑完水,我又去出粪。啪啪,一锨锨的粪,甩到土车上。干了不到半天,就觉得手有些疼,伸开一看,两手都是水泡,还有几个血泡。这水泡、血泡没有看到的时候,还没感觉,一旦看到,就觉到针扎一般的难受了。扔一锨粪,就像手上的肉被扯下来一样。我咬着牙,裂着嘴。干!不就是个泡嘛,累死,疼死,算他娘的嘛,谁叫自己这么没出息呀。我发了发狠,手臂舞起来,铁锨挥起来,烂泥粪,一锨锨,一堆堆,除到车子上。这样除着粪,脸上的汗也一道子一道子地流下来。水泡挤破了,血泡也挤破了,挤出的水和血,从手掌流到手背,流到胳膀腕子上,又和汗水搅织着,流到泥里、粪里。这个时候我的手已经麻木了,已经没有知觉了,就象在战场拼杀的战士,掉下一只耳朵,掉下一只胳膊,没有感觉一样。可是当我突然停下来,再看一眼:俺的亲娘啊,我的手快要烂了,旧的水泡、血泡全都被磨破了,露出一片片又红又嫩的鲜肉,像是滴着血,还增加了新的水泡。我一屁股坐在地下,死人一般地坐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才动了一下身子。呀,浑身上下,每一个骨节,每一块肌肉,都疼得要命。“俺的亲娘啊!”我痛苦地叫了一声,又推起那车粪向地里走去。 可是这粪推到地里可不那么容易。养牲口的这家那块地与村里隔着一道深沟,过这深沟的时候,很费力,所以不能推得太多。 这家的儿子大宝长得高高大大,人很是非,见我推得少,就走过来将我的军:“大学生,看看你推得这一蛋头子粪。哥们不是吹,再加上两倍,我一个人也能推上去。” 我发呆地看了一眼前面那个大沟。沟的坡很大,别说一大车,车子很难推上去,就是这么一小车,推上去都费劲。 我斜了大宝一眼说:“别给我来这套,哥们见过。光吹牛有什么用,你装一大车子粪试试。” “试试就试试。”大宝说着,推起车子,来到牲口棚里,推开我,挽起袖子,解开衣扣,除了满满的一车粪,推回那道沟里,露出了那满是黑毛的前胸,张了张那两片又黑又厚的嘴唇,暴出一道漆黑的大牙,向我嘲弄地笑笑,哈腰挺背,虎目圆睁,迈开牛一样的粗腿,一步步地向坡上走去。尽管有些吃力,还是推上去了。然后,他弯下腰,用拇指摁着左边一个鼻子眼,哧的擤了一摊鼻子,又摁着右边的一个鼻子眼,哧的擤了一摊鼻子,两摊鼻子,都飞出了一丈多远,有一摊飞到我的脚底下,然后从上边下来说:“怎么样?哥们,服不服?!” “这算什么?不就是一车子粪吗?”我把胸脯挺了挺,仰着脸说。 “哎哟,你小子,个不大,没块豆腐干子高,口气倒不小。不服是吧。好,哥们也给你装这么一车,你给我推推试试。”大宝说着,把车子推回来,弯腰挺胸,甩开膀子,像只虎似的跳了几跳,舞了几舞,又给我装了一大车粪,推到这个沟前,说:“你小子,能吗?你个熊料,还在老子跟前充好汉!” 我愣了愣神。可是在大宝面前,我怎么也不甘心服输啊,我不能认这个头,我不能让他趾高气扬地说我的闲话。我就这样站在这儿,一动不动地站在这儿,我没有向前走一步,可也没有向后退半步。这时候,我不愿当这种毫无价值的“英雄”,不愿当这种毫无价值的“勇士”,可是我也不愿让人说我是松包,是软蛋。 大宝又上劲了,从兜里掏出一百元钱拍在车子上:“姓刘的小子,你要能推上去,这张老头票就算你的!要是推不上去,你就叫我一声爹。” 我的血一下子涌到了脑门,眼里火一般的热。我紧紧地攥起拳头叫了一声:“好,我要是推上去,你就叫我一声爷爷。叫我一声爷爷,知道吗?!” 大宝大声地笑着,向着那边地里干活的一群人挥着拳头:“哥们说话算话,兄弟爷们都看见了!谁要是说话不算话,就是狗操的!!!” “嗷!!!”那边传来一阵起哄的叫声。 这小子今天算是看透了我,他知道凭我的力气,这一大车粪是推不上去的,他要激我的火,他要在这么多的人面前,让我丢脸,让我难看。他娘的,这起哄的人们也在拿我当猴耍呢。 周围的人目光都在对着我,有人又起哄地叫着,将我的军: “大学生,可别草鸡了!” “哟,还真的要草鸡。” “看了吗,要松包。真几巴疵毛,真几巴操蛋!” “好,这回是草驴还是叫驴,是骒马还是儿马,遛一圈就知道了。” “大学生,遛哇,遛哇!遛一遛,叫他们看看是公的还是母的!” 在这喊叫声中,我的脸在冒火,我的心在狂跳,我的胸脯起伏着,我明知大宝在耍弄我,周围的人也在耍弄我,可我顾不了这些。这个时候,面前的车子,如果是一个炸药包,我会扑过去;面前的车子,如果是一颗冒着青烟的炸弹,我会冲上去,勇敢地把它甩掉。我决定要试一试。 我在手上唾了口唾沫,用力搓了搓,抓起那张老头票,推起车子,挺起弱小的身板,向坡上爬去,艰难地向上爬去!我哈着腰,伸着长长的脖子,头供着车子,瞪着牛一样滚圆的眼珠子,晃着膀子,吃力地蹬着腿。真是把浑身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这个样子随时都会从屁股眼子,挤出一个血馒头来。 “好,有种!!!” “真的是个有血性的男人!!!” “是条汉子!” “还差一点点就上去了。加油,加油!加油哇!!!” 车子终于推上去了。 “好!!!”随着狼嚎一般的叫好声,车子稳稳地站在沟上面的地上。 这时我觉得满眼冒出金花,慢慢地蹲在地上,又觉得嗓子里涌出一些热乎乎的东西,一低头,吐出一口殷红的血 。看着地下的那口血,我像狼嚎似地叫了一声:“狗日的大宝,老子不怕你!!!叫声爷爷吧。叫啊!!! ” 这样叫着, 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好似看到了我的眼前矗立着一座大山。大山的北面是冰天雪地,没有植物,没有鸟兽,没有一切的生灵,满地都是冻饿而死的骷髅。大山的南面温暖如春。那里是天堂,是一个科学的春天,满地长满鲜艳的花,绿的无边的青草,带着浓郁的香味的庄稼,活蹦乱跳的生灵;那里有虎在狂啸,有梅花鹿在飞奔,有山羊在跳舞,有黑狗在争食,有小鸟在唱歌。那里是一个迷人的圣地,多少科学的幻想都可以在那里变为现实;那里有着许多宽宽的路,条条道路都通向光明的未来;那里有我最美好的梦,梦中的情人,梦中的富有,梦中人类最美好的东西,都是人类所追求的骄傲。 我一定要从这个地狱中走出去,不,应该说是爬出去,我要一步步爬上那座高高的大山。我一定会爬上去。只要爬上去,站在那座高高的山顶上,振臂一呼,我就翻过那座大山了。过了那座大山,我躺在那满坡的绿草上,让暖融融的太阳照着我的全身,然后我站起来,唱着欢乐的歌往前走,带着一路笑声,带着一路歌声往前走,一直奔向那个属于我自己的天堂。 这个时候,村委会的大喇叭里唱起《蜗牛》的歌: 该不该搁下重重的壳 寻找到底哪里有蓝天 随着轻轻的风轻轻地飘 历经的伤都不感觉疼 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 等待阳光静静看着它的脸 小小的天有大大的梦想 重重的壳挂着轻轻的仰望 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 在最高点乘着叶片往前飞 让风吹干流过的泪和汗 总有一天我有属于我的天!!! 我突然又跳起来,恶狠狠地瞪了大宝一眼,咬着牙,一瘸一拐,走到车旁,拿过锨,又把车子推回饲养棚,把一锨锨的粪,啪啪地拍在车子上,用力过猛,稀牛粪,澎了一身,溅了一脸。我推起车子,带着满身满脸的牛粪,再一次走向大街。 第十六章 街上一群姑娘,正凑在一块说闲话,见我这个样子,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哎呀呀,你们快看啊,快看啊,快看看刘文杰,刘文杰成了牛粪堆里钻出来的屎克郎。哈哈哈!” “这就是大学生。大学生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你说大学生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头几年,大学生都是宝贝。到处都抢,到处都争。大学生要是在这街上一走,谁不羡慕,谁不尊敬啊!可是刘文杰也是大学生,竟然落得人不人,鬼不鬼。你看昨天晚上闹的那场戏,可丢死人了。” “其实,文杰这人挺好的。真没想到这么好的人会走到这一步。” “你干嘛对他这么同情?看样子,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你才喜欢他呢,同情归同情。他这样的男人,连个正经工作都找不着,谁稀罕这个。” “你这块料,还想找个有正经工作的男人?” “想是这么想过。不过,这年月,有没有正经工作,其实都是无所谓,关键是有钱。文杰这小子,没有工作也没有钱。我看他这一辈子算完了。找他这样的男人,还不跟找个大字不识的实实在在的庄稼小子。” “真是这么回事。现在的庄稼小伙儿,那些高中生、初中生,甚至一天学也没上过的,一个个混的都不赖,不说外村,就说咱村,一个个地数吧:大宝啦,二狗啦,三牛啦,四末子,你看看,他们哪有什么文凭啊,可是哪一个不是兜里揣着手机,屁股上坐着小轿车。现在社会变了,认不几个字的小子当老板,长得俊的闺女做富婆。这些考不上大学的人又怎么了?给爹娘省下几万元的学费,现在混的哪一个不比他刘文杰强。” “是啊,你看看刘文杰,大学毕业,爹娘的几万元钱糊里糊涂地花了。几万元啊,是他爹娘大半辈子的心血哇,就这样像在水里撇水漂似的没了。到如今,换来的,是个没用的空文凭。丢人吧?显眼吧?做爹娘的养这样的儿子有啥用,还不如养头猪,养只狗。养头猪,到时候,宰吧宰吧,吃了,卖了。养只狗,还能看家护院。养这种小子有什么用?” “这话太对了。咱们姑娘找对象,原先还都原意找个有学历的,愿意找个大学生。往后哇,可别糊涂着个心眼子了。想想吧,咱们这些姑娘找男人图么,还不图个富富裕裕过个好日子,还不图个痛痛快快过一辈子。所以我说,往后咱们找男人的眼光,得变一变,别再什么学历呀,工作的,要眼睛紧紧地盯在小伙儿的钱袋上,要看看他的钱袋鼓不鼓。” “话是这么说,要真是有一天,人家有了正经的工作,说不定你还会跟着人家屁股后边,屁踮屁踮地跑,说不定你狠不得叫人家搂折腰。” “你才屁踮咧!你才狠不得叫人家搂折腰咧!凭他这样的,每月三百元的代课教师都当不成,还能有正经工作?” “我这话可不是瞎说,都是有来头的。没听说吗?县教育局最近要招聘一批教师,说是通过考试从他们这些师范类大学毕业的人里择优录取。没准这小子能考的上。他要考上了,你敢说不想屁踮屁踮地追?你敢说不想叫人家搂折腰?” “谁稀罕这个。” “别看这么说,要真的考上了,还能叫你粘上边。现在教师的地位这么高,像他们这号的,一上班一个月的工资就得七八百。教师的工资又一个劲地猛长,用不几年就得一千大几。说实话,你要是看上了他,我去给你介绍介绍。” “去你娘的,介绍个屁,现在他是个没人要的货。以后的事谁能看的准。” 接着又是一阵大笑。 我的心里一阵难受:我是那么要强,那么能干,为人处事,又是那样善良,可是我却走到今天这一步。想到这些,我觉得很难受。 现在,我的眼睛瞪得滚圆,我想走过去,抓住这些嘲笑我的女人揍一顿,他奶奶的,往死里揍。可是我毕竟是个男子汉,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不能跟这些姑娘们一般见识。要真的揍了哪一个,别说揍个好歹,就算轻轻地像挠痒痒一样碰一下,我算个啥,我还怎么做人? 我不能这样不理智。我必须冷静。面对痛苦和打击,我不能冲动。不能因为这点小小的挫折,就变得方寸大乱,做出一些不明智的举动,更不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这样想着,我只是发着狠地推车,咬着牙地干活。 第十七章 这一夜,我没有睡好。我的眼前一直晃动着那群娘们、那群姑娘的影子:那扭着的屁股,凸起的乳房,说起话来一吞一凸的胸脯,笑起来目中无人的眼睛。我回想着她们所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每一句都是那么刺耳,那好像是一堆垃圾。我像个破烂大王似的从那些垃圾中,一次次搜寻着那件新奇的东西:县里要招聘教师。真有这种事?无风不起浪,很可能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可不能放过这次机会。所以我决定去一趟县城。 天没亮,我就起来喂牲口。我摸着黑穿衣下炕,拉亮灯筛草拌料,找着桶提水饮牛。喂好牲口,饮好了水,我又去找个人,让他替我关照一下那些牛、驴,就骑上自行车到县教育局去打听消息。 走上了最近新铺的那条宽畅的柏油路,一辆辆的汽车,在我的身边飞过;一辆辆的摩托,在我的身边闪过。我第一次注意到,这柏油路上,很少有骑自行车的同伴。是啊,中国是有特色的社会主义,是市场经济,再没有从前的大锅饭,没有一块过穷日子、不分三六九等的事。讲究的是先富后富,讲究的是谁有本事谁挣钱,谁没本事谁受穷。这样一来,人们的生活确实好了,可是人和人真正地拉开了距离,分出了等级,分出了贵贱,分出了高低。就是这交通工具也能把人分出个三六九等。坐汽车的,那是大牛,是爷爷辈的。骑摩托的,那是二牛,是爹辈的。不对,如今家家户户差不多都有这玩艺,还二牛?还爹辈的?牛个蛋啊,爹个屌啊。儿子辈的还差不多。那么骑自行车的呢,那是相当然的孙子辈了。而现在村子里属于孙子辈的人,已经少得可怜了。我却是这少的可怜的一类人中的一员。可悲!可怜!一个大学生落到这一步,真是可悲又可怜啊! 赶到县城,时间已是中午。我就去敲县教育局那位管人事工作的同志的门。敲了半天,没有声音,接着门缝看了看,屋里有个漂亮妞正在睡觉,这人睡也没个睡像,仰着个脸,拉叉着个腿,一看就不是个挺安稳的女孩子。 哎呀呀,这些上班的人,和庄稼人就是不一样,中午还能美美地来一觉。得死你们了,晕死你们了,美死你们了。咱也是个人,可是从亲娘的肚子里爬出来,就没记得睡过一次午觉。你们上班的也是人,为嘛就不能跟俺一样勤奋,为嘛就不能跟俺一样吃苦,为嘛就不能跟俺一样没黑天没白日的干活?中午睡的什么觉哇。有那个时间,你就算不跟俺啊似的想考研,你看点书,你学点东西,你干点什么不行啊,干嘛像个懒睡虫似的。不行,不能叫这位睡得这么舒服。 我又敲了敲门,还是没有什么动静,再接着门缝瞧瞧,那人已经翻了一个身,我再敲,那人又翻了一个身。再敲,那人就像吃了火药似地喊起来:“现在是午休时间,不办公,有事下午说!” 哎呀,这位还挺有脾气的,有脾气的女人不能得罪,要是得罪了,说不定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了。招聘教师报名,这是一辈子的大事,这么大的事,得耐着性子。这么想着,我就坐在这个门前,低着头,盘着腿,在那儿傻傻地等。 大门那边过来一个人,看样子是管保卫工作的,向我大声地喊:“干什么的?走走走,待在这儿干什么?这么大冷的天,在这儿坐着,不怕冻死你!”那人喊着,向我走过来,站在我的跟前,打量了一翻,说:“你是哪来的要饭的?要饭吃也不看个地方?” 我看看自己的穿着打扮,看看自己坐在这儿的这副神态。可不是,真跟个要饭的差不多。不能再在这儿等了。再这样傻坐着,说不定还有人会说我是个神经病。只是我当时没有动。 “还坐着干什么?走走走!” 那个人就像赶牲口似的把我赶走了。 走吧,到大街上去转一转吧。到哪里去呢?只能到商店里毫无目的地转。我转来转去,除了顺便打了一瓶青酱以外,什么也没买。然后,我躲到一个角落里,拿出一本随身带的书,低着头看起来。 毫不容易把午休的时间熬过去,这才回到县教育局。 那位女同志已经起床,正坐在桌旁,若无其事地喝着茶水,悠哉悠哉地看着一张报纸。旁边还有一个人,是个五十六七岁的老者,他坐在办公桌旁也在无聊地翻着报纸。窗户是开着的,风把他几乎全部秃顶的所剩无几的白发吹动着。我把这个老者和这个女孩子联系起来,突然感到一种担忧,担心这个年轻、漂亮的女孩,会不会一辈子就像这个老者一样,在这样的办公室里看一辈子的报纸,一辈子无所事事,毫无成就。我忽然想到一句大人教育孩子“你要不好好学习,将来长大,没出息,只能去当官”的笑话,才知道这些坐在机关混天度日之人的人生实在可悲,实在可怜。过了一会儿,有一个人向老者招了招手说:有个好玩的地方,去不去。老者出去了。 再看那位女同志一脸严肃的神情,我不敢再那么冒失,小心谨慎地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喊了一声:“您好……”。 她没应声,也没抬头。 “您好。”我抬高了声音。 “什么事?”那人抬起头。 “我从乡下来。想问一下,有没有招聘教师这事。” “有啊,头几天下的通知,各乡镇早就通过村里的支部书记传达了。” 还真有这事。村里当官的真差劲,这么大的事,竟然不告诉俺。我知道这是春草的叔叔搞的鬼。 “报名条件呢?”我问了一句。 “这几年师范类正规院校毕业的专科、本科生。” “怎么报名?” “拿你的身份证、毕业证复印件和两张免冠照片来就行。” “什么时候报哇?” “现在,就剩最后一天了。” “呀,我的身份证、毕业证和照片都没带来,这么远的路还得返回去?”我说。 “噢,不返回去,还能雇个人给你送来?你家是哪的?” “城北大章屯。” “噢,离这里二十多里路。这么远啊,坐汽车来的,还是骑摩托来的?” “都不是。骑车子来的。” “骑车子,来回四五十里的路,今天恐怕回不来。” “明天行不?” “明天不行。现在已经是两点半,到五点半就不再报名了。叫我说,你要是觉得不怎么样,干脆就别报了。这几年因为学生数量的减少,师范类大学毕业生到现在一个也没聘用,全攒到一块了。这一次,报名的人太多,现在已经二百多人报名了。全县就是招聘二十几个人。你能考的上吗?” “大姐,好个大姐,请你帮帮忙,俺要是五点半来不到,请你等俺一会儿。一定让俺报上名。”我几乎带着哀求的声音说。 “招呼大姐,招呼小姨也不行。到五点半俺就下班了,俺还得急着回家咧。” 一听这话,我一急,说话也结巴起来:“我……我……” “你‘我我’什么?还不快走?” “我……到黑一定能回来。大姐,好个大姐,请你帮帮忙……” 谢天谢地,这样死盯活缠的,人家总算答应了。 哎呀呀,今天算是遇到贵人了。我得快一点,快点赶到家,快点赶回来,不能再耽误人家的时间了。 可是再快我也是骑着个破自行车,一下下地蹬啊。 我大汗白流、气喘吁吁地再次回到县教育局,太阳已经落下去了。食堂门口,又高又大的桐树下,十几个人说说笑笑地在那儿吃着饭。 这位管招生报名的女同志没有吃饭,心里好像长草似的,正在办公室的门前一圈圈地遛。见我来,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把你等来了,家里催俺赶紧回去,电话打了十几遍了。” “不用回去了。今天我请客。” “算了吧,看你这一身打扮,你还能请得起客啊。” “请得起也请,请不起也请,今天我一定要请。” “你这人倒是挺实在的。算了吧,俺家里还有事呢,真的有急事,要不俺为嘛说啥也不想等你啊。”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你的情,你的谊,我会记一辈子的。走吧,咱们找个地方坐一坐。” “不了。今天,真的没有时间了。” 报上名,出了县教育局的大院,在景州塔下走过的时候,我情不止禁地停在那儿摸了摸古塔上的大砖,后背贴在塔壁上,仰着脸,望着深远的天空,站了很久,内心里涌动着从来没有过的激情。 第十八章 踏上归途,天已经黑了。黑夜一片沉寂,一点风也没有,憋闷得叫人透不过气来。这条路并不难走,二十多里路,一个小伙子本算不什么。可是这一天,骑着自行车像赶贼似的跑了两个来回就受不了啦,我觉得非常吃力。俺的娘啊,怎么这么累,身子就像木头的,腿脚也不听使唤,好像这腿这脚都不是自己的,都没长到自己的身上一样。每蹬一下,都要咬一下牙。蹬过这一下,浑身的筋骨都软了。我不得不停下来,趴在车子上,大口地喘着气。骑不动了,再也骑不动了。推着车子走一段吧。可是光这样走,一步步地量,什么时候能够到家啊。骑上去吧。骑上车子,再咬着牙蹬一阵子,又累得受不了啦。俺的亲娘啊,再休息一会儿吧。 我把车子放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背贴在一棵大树上,半仰着没有一点生息的头,像个死人似的叉开两腿,胳膊笔直地垂下,两只大手,像一对大熊掌似的摁在地上。就这样,望着天上的星星,望着天上的月亮,望着一辆辆从身边飞过的豪华的大轿车,望着被车灯照得通亮的从南往北的柏油路,我想起爹,想起娘,想起亲妹妹,想起亲爱的二哥,想起这个时候,我的亲人正在那间砖包皮的土房子里,在那个二十五瓦的微亮的电灯下,放上饭桌,围坐在一起,静静地等着我。也许亲娘又走到村南的小桥上,一直向南望着。我的亲娘,银白的头发,瘸着腿,弯着腰,在漆黑的夜里,身子显得那么矮小。娘站在大路边,站在小桥头,瞪着一双苍老的期盼的花眼,向着县城的方向望着,盼着她的亲儿子快快回到家里,快快回到娘的身边。亲娘一定又在担心儿子会不会出事。妹妹生来好哭,这会儿,妹妹会不会又和娘一样站在村南的小桥上伤心地流泪?我在心里说:人啊,活着,不为啥,为了自己的爹娘,也得混出个人样来呀。总有那么一天,我会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有很多的钱,我会把身旁这辆破自行车,换上一辆豪华的小轿车。你们这些坐小轿车的人甭这么牛逼哄哄的,总有一天,我这个姓刘的小子比你们更牛逼!!! 我咬咬牙,站起来了,推起车子,继续往前走。我想快一点赶到我温暖的家,我想快一点站到亲娘的面前去,我想快一点端起亲娘递到我手里热乎乎的饭碗。啊,好饿啊,肚子没了一点食,我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我想弄点东西吃,茫茫的田野,黑黝黝的,没有一点可食之物。忽然,我触摸到车兜里的一瓶青酱,这是按照娘的嘱咐,中午就在县城打好的,一直没有放下,也许这东西多少能解点饿。我把瓶口对在嘴上,咕咚咚喝起来,啊,好咸呀,肚子有了点食,不那么饿了,也有了点精神。走了一段路,又觉得渴,渴得好难受。水,哪里去找救命的水啊。还好,前几天才下过的雨,道沟里还有好多积水。我就趴到道沟里,把两手伸进泥里,撑起上半身,把“乌龟”一样的头伸进水里,就像一头渴坏的老牛似的没命地喝起来。这雨水都是从地里、路上流过来的,什么脏东西都有,可是喝进肚子里倒是挺舒服。脏水喝够了,肚子鼓鼓的,嘴里一个劲的打着嗝,这才拼命地往前奔着。 这时候,我的内心生出一种感慨之情,大声地唱起了那首《感恩的心》: 我来自偶然, 像一颗尘土, 有谁知道, 我有多脆弱; 我来自何方, 我情归何处, 有谁在下一刻呼唤我; 天地虽宽, 这条路却难走, 我还有多少爱, 我还有多少泪, 让世界知道, 我不认输 …… 第十九章 几天以后,我参加了全县招聘教师的考试。 可是很长时间,一点消息也没有。等消息等得让人心烦。 这天,又下起雨来,雨淅淅漓漓下了一整天,下得叫人心烦。 到了傍晚,饲养棚的空气更让人感到窒息。 透过窗户,我看到,街上的几个大人跺到屋檐下,抱着肩膀,凑成堆,围成圈,张家长李家短地说起闲话,聊起闲天: “不是说县里又组织招聘教师了吗?” “招了。县电视台广告都播了。全县一共招聘二十几个人。” “这么一点啊。” “咱村有报名的吗?” “有,刘文杰就报了。” “说是还得考试,他考了没有?” “人家报了能不考吗?这话说的。” “考上了吗?” “可能没有吧。王庄俺姨家的孩子也参加考试了。招聘录取通知书都发了。” 我的心一下子沉进了大海。 望着那几个在雨地里,乱跑乱叫,无忧无虑的孩子,我的心里很难受。 “小狗子,快回家,衣服淋湿了,到家你娘揍你屁股!”房檐下有个人大声地喊。 “我不,就不走。我跟猫儿姐姐玩。”狗子不听话,还是在那儿蹦。咚的一声响,狗子摔了一脚,摔得满屁股都是泥。 房檐下的大人追过来要打狗子的屁股。 狗子咧着嘴回家了。 这些人还在接着议论: “这个刘文杰,也真是的,命怎么这么苦?” “不能光怨命,是他自己不争气。” “真是的,这又该叫人家王家的人看笑话了。” “那是。” “也该着文杰他爹娘丢人。” “最可怜的是文杰他娘。那么望子成龙。到头来她的文杰什么也不是。” “这话说的,怎么什么也不是。人家不是个养牲口的吗?” “是,是个养牲口的。还是个的的道道的大学生呢。” 我把窗子关严了一些,不再听他们的闲言碎语。我知道,下面他们还会说出更加刻薄的话来。 这一夜,我的心情从来没有这样的坏。 胸中的过度的郁闷,更加坚定了考研的想法,于是找来一些有关的书拼命地看起来。 书,这一摞,那一摞,没有头绪,没有次序,摆得满桌子都是。只留下一块看书的地方。书,那不是书,那是浩淼无边的大海。我这个书虫,只是那大海里的一条小小的鱼儿,我摆着尾巴,晃着身子,张着大嘴,瞪着眼睛,奋力地跳跃着,我试图跳出那个龙门。 夜深了。 整个乡村到处都死一般的寂静。大人孩子早已钻进被窝里。 这会儿,那些善于幻想的儿童,可能正在搂着亲娘做着飞天的梦。他们大概正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好大好大的飞艇,翱向无边的宇宙,在银河里尽情地穿梭;他们大概正梦见自己变成了神舟五号载人航天的飞行员杨利伟;他们大概正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外星人,提着神灯,游逛在天街,穿行于星球。 那些富有激情的姑娘、小伙儿,可能正在同自己心爱的情人对酒当歌。不知道在这个神奇的夜,有多少个美丽的姑娘正在床上紧紧的搂着自己心爱的老公,在大声地唱着: 老公老公我爱你 阿弥陀佛保佑你 愿你有一个好身体 健康有力气 老公老公我爱你 阿弥陀佛保佑你 愿你事事都如意 我们不分离 那一间间的小房子,那宽畅的大砖房里,说不清有多少对美满的夫妻,在过着甜甜蜜蜜的夜生活:明亮的灯光下,他们胸对胸地笑着,肩对肩地靠着,坐在沙发上,躺在土炕上,钻进被窝里,轻轻地抚摸着对方的脸,女的躺在男的宽大的臂膀里,男的熔化在女人的温柔里。 牲口棚外的墙头上,传来吱呀呀的猫儿偷情的叫声,叫得人心惊肉跳,叫得人好心烦。 我的饲养棚里,钟表的指针在哒哒地响着,秒针,分针,时针,都像马蹄一样地响着。它哒哒地响着,一分一秒地记录着我生命的价值,记录着我生命的成功与失败,记录着我生命的甘甜与痛苦,记录着我生命的快乐与辛酸。时针已经指到下一点了。我知道那个一点,是由多少个分分秒秒组成,我知道那个一点,分分秒秒沾满了多少血和汗,我知道那个一点,分分秒秒记录着多少苦和乐。一点了,我还坐在桌前,弯着腰,低着头,凝神瞅着书本子。头上的灯管发出丝丝啦啦的声音,在深沉的夜里,诉说着一个贫困家庭农民儿子的痛苦与辛酸。 有点困。我张着大嘴,打了个哈欠。磕睡虫慢慢地爬上了我的头顶。这个怪物,踩着我的头,狂笑着,怪叫着:爷来了,爷来了,磕睡虫爷爷来到了,磕头磕头再磕头,爷爷来了就磕头。我的头在桌子上,像个皮球似的颠了几颠。我好像是打了一个盹,又觉得似睡非睡在梦里一般。我依然还看着那些书,依然做着那些答题卷。我好像没有打盹,我的眼睛是半闭着的。我很累很累,眼皮总想合下去,但我不会让它合下,我要让那根神经线紧紧地牵着它。因为我给自己安排的学习计划还没有完成。完不成这些计划,我是不会睡觉的。我不能服软,不能就这样睡下去。我的手在头顶上拍了拍,想赶走那个磕睡虫。可是那家伙老是摁着我的头,不叫我抬起来。我知道,今天的计划完不成,明天的计划就会泡汤。我知道,教师聘不上。我要是再考不上研,将难以面对我的亲人和朋友。我知道,我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能退却。我不能做事有始没终,不能像个娘们似的让人耻笑哇。我挺挺身子,站起来,走到牲口棚外转了两圈,尽力让自己的大脑清醒起来。 这个时候,我的小肚子也有些鼓,裆里那个东西憋得也难受。 想起我捧着书,已经如痴如迷地学了整整五个多小时,窝还没动一动。才想起去厕所。 到了厕所,我刚解开腰带,尿没撒完,一阵头晕,天也旋了,地也转了,眼也黑了。我倒在地下,茫茫的世界在这一瞬间什么也没有了,大地,天空,人间万物,全部化为乌有,只剩下混沌的一片。 我就像一个整天喜欢狂饮的酒鬼突然醉倒了一样。我的心脏,还在跳动,我的呼吸,还没有停止,可我的大脑,差不多已经死了,就像一个沉睡的人,外面的世界,周围的一切,都没有感知。 院子里僻静得很,这个厕所僻静得很。 我倒下了。 厕所前房檐下的麻雀,躲在温暖的窝里,还在做着香甜的梦;不安分的狗还在一声声的狂吠。没有谁看见我。我就这样躺在地上:一只脚落进粪池里,脸贴着地面,胸贴着地面,两只手向着前方,直挺挺地伸着,眼睛紧闭着,风吹动着头发,月光洒在身上。我就这样“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么长时间,我突然醒来了。眼睛睁开来,我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天啊,我这是怎么了?又是在哪里啊? 想起了刚才的头晕,知道自己是躺在尿池边。看看身上沾满了尿泥,一只脚掉进粪坑里沾满了屎,又觉得额头上有一些湿乎乎的东西,用手一摸,全是血。我觉得荒唐,觉得可笑。 我悄悄地爬起来,慢慢走到水管边,把鞋子和脏衣服脱下来,洗净,凉在院子里,然后,又走进饲养棚,静静地躺下来。 想起自己是这样摔倒在厕所里,我猜测可能是得了什么大病。我的心里有些恐惧,随便找了个医生问了问,才知道这叫休克,是由于脑组织得不到正常的血液(或氧)的营养供应而出现的控制身体平衡系统的脑神经功能发生紊乱,如不及时治疗,就会导致听力、视力失常,发生血管破裂,引起脑溢血、脑血栓,甚至危及生命。这话 把我吓得要死。天啊,我才二十几岁,怎么会这样?真的,我不是怕死。我死了不要紧,爹娘、妹妹又怎么活啊。天啊,赶紧去县医院吧。可是县医院的医生告诉我,不必这么害怕。这不是什么大病,是劳累过度所致,只要休息几天就会好的。好!这样就好!我在心里这样叫了一声。让我死了一个死,还算不上什么大病。真应该庆贺一翻。怎么庆贺啊?我想:应该找一个最好的饭店坐下来,要上最好的酒,最好的菜,好好地吃一顿,好好地喝一顿。然后再找个好地方,舒舒服服地睡上一个美觉。可是摸了摸自己兜里的票子,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庆贺?庆贺个狗蛋啊,这有什么值得庆贺的。这一天,我只是例外地在饲养棚的院子里走了走,晚上足足地睡了一觉。 第三天的清晨,我又早早地起床,喂上牲口,照例抓过桌上的复读机和英语书,坐在饲养棚的窗前,向着东方,向着火红的朝霞,向着冉冉升起的太阳,放开喉咙,让自己的音符和磁带里的音符一起跳动。我一遍又一遍地学,一遍又一遍地念。学累了,念累了,觉得应该活动一下了,便站起来,把复读机拿在手里,重新放着这些英文录音,在饲养棚的院子里一圈圈地走。 这个时候,身边的小鸟都不再唱了,挺拔的树木,茂密的庄稼,青青的小草,也都不再摇摆了。 第二十章 就在这天上午,那个叫狗子的孩子的娘,领着狗子来找我。一进饲养棚,他就让狗子跪下给我磕头。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说:“你这是干什么?”说着,我把狗子拉起来。 狗子的娘说:“文杰,俺对不起你。俺把你的通知书洗烂了。” “你快说,什么通知书?” 狗子的娘说:“你让狗子说吧。” 狗子哆嗦着:“昨天放学,老师叫俺把你被招聘为教师的录取通知书捎给你。老师说:狗子,你要放好,千万不要掉了。俺说:俺知道。老师说:狗子,你要记住,到家马上把它交给刘文杰。俺说:记住了。老师说:你知道刘文杰是谁吗?俺说:就是那个给人养牲口的大学生。老师说:知道就好。这东西很重要,这是刘文杰的命根子,千万可别忘了哇。俺说:忘不了。哪知道,那天回来,我和猫儿姐姐一块玩,就把这事给忘了。又因为在街上摔了一脚,把裤子弄脏了,俺娘打了俺一顿屁股,俺一哭,这事就再也没有想起来。晚上,俺娘给俺洗裤子,又把通知书洗烂了。” 狗子的娘说:“文杰啊,这通知书弄烂了,你的教师是不是就完了?要是完了,你就打俺狗子吧。你打吧,打死他,俺也不怨你。这孩子太没记性了。” 我一阵狂喜,抱起狗子,抡了几圈,说:“没事,没有通知书也没事。我去问问学校的老师就行了。” 这一天,天气特别的好。 夜再一次来临的时候,月光悄悄地爬进屋里,把大把大把的银子,撒到窗台上,撒到床头上,撒到被子上,撒到我因兴奋而显得过分激动的脸上。唉呀,我这个姓刘的小子总算有了正式的工作,从今后,我就是国家的正式教师了。我也有抬起头,挺着腰板走路的日子了。 太高兴了。我铺开被褥,光着溜溜的屁股,一丝不挂地在被子上跳了几跳,然后,一个仰八叉,躺在上面,自由自在地伸开手脚,让冬季的凉风吹遍我火炭一般的身体,吹动着我粗黑的头发,吹着我身上每一个毛孔,轻拂着我的面颊,好舒服哇。 我用力地抽动着鼻孔,闻着油腻的臭被子散发出的味道,闻着又脏又臭的牛粪味、驴粪味,我觉得舒服极了,痛快极了,清新极了。我睁大两眼,透过窗户,望着这个大院,听着牛倒嚼的声音,感觉到生活的美好,感觉到这个大院的一切都是这么亲切。我望着满天的群星,望着一望无际的天空,觉得星儿是这样亮,天空是这样阔,整个宇宙都充满了我美好的梦。 我失眠了。我第一次知道,如此失眠的感觉,是这样的美好啊。 在这个美好的夜,我悄悄地爬起来,走进牲口堆里,竟然神经兮兮地轻轻抚摸着每一头牲口的头,淌下了一滴滴的热泪: 我可爱的牛儿驴儿们,你们够哥们,多少个夜晚的灯光下,多少个痛苦和难熬的日子,是你们伴我读书哇。我可爱的牛儿驴儿们,我也算够哥们吧,是不是啊?我向来都是把你们当作最好最好的朋友相待的,是吧?吃,我和你们一起吃,睡,我和你们一起睡。这么长的时间,我无时无刻都没有和你们分离过,是不是啊?多少个紧张而忙碌的白天,我为你们除粪、担水,多少个黎明前的黑夜,多少个炎热的夏日,多少个风雪的严冬,我为你们筛草、拌料、饮水。亲爱的牛儿驴儿们,你们不知道,我为你们又吃了多少苦,受尽了人世间的多少侮辱、冷眼和嘲笑啊。亲爱的牛儿驴儿们,如今我就要离开你们了,从今以后我再也看不到你们这些老朋友,你们会不会想我啊?你们会不会知道我内心深处那份真正的情感啊?你们谁又会知道在这个深深的夜里,在这个又脏又臭的饲养棚里,面对着你们这些无言的牲畜,我一个五尺男儿,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学生,为什么会悲悲切切地动了人间的真情啊? 活蹦乱跳的小牛啊,你过来,你过来,到我的身边来吧,叫你的朋友抱一抱吧。 那只小牛好象明白我的心思,真的跑过来了。它的身子靠在我的身上。我紧紧地抱着那头小牛,在它的脸上,在它的鼻子上,在它的脖子上,流着泪,一次次地亲吻着。 第二十一章 现在,我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决定去一趟京城,亲口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春草。 下了火车,天已经黑了,一时又找不到春草上班的地方,本来可以到旅馆租一间房子住下,但我没有。随便在街上买了点东西,遛遛达达,便来到一个大桥下。一屁股坐在那儿看起书来。行路人,一群群,一队队,在我的身边走过,带走了一阵阵笑声,带走了一阵阵欢乐。桥下的空间那么小,我却觉得像天一样大,像地一样宽。桥下的声音,嗡嗡的,杂乱的,无序的,从四面八方压过来,我却觉得很静很静,就好像处在只有我一个人的小屋子里。天由亮变暗,那太阳的光亮,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一片灯光,灯光把大桥下照耀得如同白昼。我缩着身子,低垂着头,像个团团球似的坐在冰凉的地上,还在看着那本书,看着看着,我疲倦了,打盹了,眼睛闭上了,头不自觉地扎进裤裆里。 夜深了,我迷迷糊糊的,又有点蒙蒙胧胧的,感觉到有点凉。凉气在我的身上到处乱钻,像个冰棍似的在我的脖子里滚,像个小虫子似的在我的怀里爬。那虫子似乎在我的肚皮上咬了一口,我没有觉得怎么疼,只是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我醒了,醒来觉得身上冷得发抖。不行,这样到天亮会冻出病来的。我得走,到街上去,找个暖和的地方去,找个舒服的地方去。暖和的地方有的是,舒服的地方有的是,可那是要掏腰包,要花钱的。我姓刘的还不够那个级别。 我站起来,抱着肩膀,伸了伸胳膊,蹬了蹬腿,挫了挫手,又把手捂在嘴上哈了哈,胡乱地在那儿蹦了半天,像只狗熊似的闹了一会儿,像个疯子似的跳了一会儿,身上有了热气。又觉得累了,呼呼喘了一会儿。我想找个暖和地方休息一下。便四处搜寻了一下:桥下的地板,反射出冷而硬的光,桥的石壁贴满了乱七八糟的广告,那些广告好像一张张冷笑的脸。冷风从桥洞的两旁直个劲地往这里钻。这个地方要是睡一黑下,非冻出病来不可。那怎么办啊?总不能在这儿,像个蚂蚱似的蹦跶一黑下吧。我要到街上去。在灯光耀眼的街上,我像个傻小子似地走来走去。这样说不上多么舒服,但身上暖和。可是就这样走到天亮,也不是办法。 办法有了。街上有停留的汽车,车上有人。那到是一个好地方。 我走过去,恭敬地喊声:“师傅,借个光,能不能让我到车上暖和暖和度过这一夜?”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到北京找朋友的。” “为什么不去住旅馆?” “舍不得花钱。” “那你到火车站去啊,车站暖和一些。” “车站太远,我去不了。” “对不起,我的车一会儿开了。” 操蛋,这位司机真不够意思。不让上,就不上。我心里这样想着,向另一辆汽车跑去:“同志,借个光。” “干什么?” “到车上暖和一下。” “对不起,没地方。” 操蛋,又是一个这个。 再去求,更操蛋,车上的人呼噜噜地睡自己的觉,一声也不吱。 我体贴这些“操蛋”的司机们,知道他们心里想些啥。人家不知道咱老哥是吃那碗干饭的,也不知道咱是黑道上还是白道上的。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哇。出门在外的,黑更半夜把车停在街上,人家是得防着点,也无可非议,也无可埋怨。 我只得自己再去想办法,只得自己再在街上遛。遛来遛去,又遛回大桥下。 桥下又多了一个人。那人在地上好像铺了一个什么东西,把衣服盖在身上呼呼睡大觉。还发出震天动地呼噜声。我不敢向那人靠近。怕遇上什么坏人。便在离他远一点的地方坐下来。在这漆黑的夜里,在这灯光闪闪的大桥下,那个躺在地下的汉子的呼噜声,再加上大桥外面出奇的寂静,让我觉得是那么阴森可怕。 我担心那个打呼噜的人会突然一跃而起,抽出一把锋利的尖刀向我刺来,就这样结果了我的命。我站起来,在那儿一圈一圈地转,张着一双恐惧的眼睛,这儿那儿地看,我好像在寻找着一棵救命的稻草。过了一会儿,那个人爬起来,慢慢地向远处走去了。 再仔细看看这个人,好像不是什么坏人。穿着打扮完全是一个孤寡老人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越看这个人越像我的亲舅舅,下意识地叫了一声:舅哇!叫了这一声,眼里的泪水唰唰地流下来。 我想起: 那一年,我考上大学。娘拉着我去看舅舅。舅舅的家是阜城县漫河乡信乡村。还没进舅舅的家,娘就先到我的外祖母、外祖父的坟上哭一场。对外祖父我生来没见过,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对外祖母多少还是有些印象的。但至今怎么也回想不起外祖母的模样,只能想起,外祖母常爱穿一件紫红色的小袄;想起我和娘每次去外祖母家,外祖母穿着那件紫红色的小袄,站在那窄小的院子里,笑眯眯地迎接着我和娘;想起外祖母穿着那件紫红色的小袄,抱我亲我,用她那干瘦的嘴唇,亲我的小脸蛋;想起在我们村子的北头,外祖母穿着那件紫红色的小袄,拄着拐杖,提着一个小包裹,缓缓走进我们的村子;想起外祖母从七八里以外的地方,走进我的家,来看我的娘,来看她的小外孙。外祖母、外祖父一辈子共养了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另一个女儿是嫁在离我们村七八里地的小王庄,那是我唯一的亲娘姨。两个儿子,一个是小时候得了重病无钱医治而死去,剩下的一个,就是这个舅舅,名字叫王西山的。 小时候,我常去外祖母家。我记得这个舅舅常给我好东西吃。我最喜欢吃的还是舅舅给我的大山芋,舅舅家种的大山芋,是红穰的,又大又甜,我总也吃不够。所以每次去舅舅家,舅舅就会把那大山芋在炉子上烤得香味扑鼻,然后拿到我的跟前逗我:哎呀呀,小杰,这大山芋真香啊,你吃不吃?要是不吃我可吃了。舅舅猫着腰,围着我一圈圈地跑,一边跑一边笑眯眯地举着烤好的大山芋,掰开来,露出那鲜红的穰,让那浓浓的香味和滚滚的热气直扑我的脸。我的手伸出去,他却把那大山芋放到自己的嘴边,还把两个嘴片子弄得叭叭地响,一直逗得我嘴里的涎水流到衣服上,才会把那山芋递给我。我更喜欢吃舅舅家的院子里那两棵枣树上摘的小枣,那小枣香甜甜的,脆生生的。小时候,每年八月十五,我都要跟着娘,到舅舅那窄小的院里去拾枣。每到那一天,舅舅就站在又破又矮的那两间北房和两间东房上,围着那两棵枣树,打着圈地挥舞着长长的棍子,乱喊乱打。一棍子下去,红红的小枣,哗啦啦地往地下掉,往我的头上砸,往我的脖子里钻,砸得我在地下像个小老鼠似的,吱吱叫着满地抓,满地爬。看着我吱吱乱叫着在地上爬的样子,舅舅站在房顶上,就会拤着腰大笑不止,然后跳起脚来,更加拼命地抡着棍子,打着树上的枣,而且专门让那些枣往我爬的地方落。我吱吱呀呀的叫声也就更响亮。 这个时候,舅舅已经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可是因为家里过得穷,一直也没娶上媳妇。可能也是因为这个,舅舅心里太难受,老抽烟。有个钱的时候,舅舅就抽纸盒的最便宜的烟,没钱时就抽自己种的大烟叶。每晚上钻进被窝里,他都得抓一大把烟叶,半倚着墙,卷上两根,巴嗒巴嗒地抽上一阵子,才能把上半个身子安稳地放进被窝里,蒙上头,安心地做自己的好梦。因为抽烟太多,舅舅的手指熏得发黄,被子也都是烟味。随着年龄的增长,舅舅因为没有儿女,见了我这个亲外甥,就更亲得不得了,总是又亲又抱的。我五岁那年,住在舅舅家。舅舅喜欢我,晚上,生生地把我往他的被子里抱,那股子烟油子味熏得我啊啊地哭着往外爬。一只小猫爬到炕上来,向着我喵喵地叫。舅舅使劲地抱着我的小光腚,说:“小杰 ,别哭,别哭,你要再哭,我就把你的小鸡揪下来,喂小猫。”舅舅说着,又把那只小猫抱到跟前。吓得我再也不敢闹了。 舅舅还有一个爱好,就是钓鱼。钓了鱼,舅舅总是送到我们家。那鱼肉,在锅里一炖,可好吃了,常吃得我满嘴流油。我一直以为,这个舅舅,真古怪:那么爱钓鱼,却从来不爱吃这些好东西。后来才知道,舅舅不是不爱吃这些好东西,而是因为我,因为他的这个小外甥爱吃,舅舅才不爱吃的。 走进舅舅的家门,看到躺在病床上的舅舅,我才知道舅舅就要死了。这个时候,只有我娘和我姨轮流前来照顾他。我的眼里一热,泪水流下来。 可是当娘把我上大学的消息告诉舅舅,舅舅笑了。舅舅说:我的外甥啊,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可真是不容易。你要好好学,多长进。说完这句话,舅舅费力地从衣兜里掏出他仅有的二百元钱,双手颤抖着,塞到我的怀里,说:这钱,你拿着,到学校,用得着。我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块东西似的,哽咽着说:舅,您吃什么,我去给您买……舅舅用力地摇着手:不吃,不吃,我什么也不吃,什么也吃不下去了。外甥,你坐下,坐在这儿,给舅说说话。舅舅抓住我的手。我俯下身子,头贴近舅舅的脸,说:舅,您要好好养病,等您的病好了,将来,我能上班,挣了钱,会疼你的。舅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他抚摸着我的头,流着泪说:好外甥,有你这份心,舅舅死也不难受了。你舅我没儿没女,我给你娘说过,要让你跟着我,可你娘哭天抹泪的,说啥也不愿意。她舍不得你这个儿子啊。亏得从前你娘没应,要是应了,跟着你舅我,还不更受罪。你娘这一辈子活得也不易,自从出这个家门,进那个家门,没过一天安生日子,没享过一天福。我说:舅,您放心,将来我会孝敬娘,也会孝敬您。说着话,我看舅舅的眼睛半闭着,知道舅舅累了,我说:舅,你歇一会吧,啊……我给舅舅盖了盖被子,急急忙忙走出去,我要拿着舅舅给的钱,给亲舅舅买点啥。我走了很远的路,给舅舅买了一些好吃的东西。当我再一次回到舅舅家的时候,屋里传出娘和姨的哭声。 没想到,我上大学前,舅舅就这样离开了我。这以后,我和娘再也不能到舅舅的家去了,再也不能走进这个亲切的小院子,再也吃不到舅舅那香香的大山芋,再也吃不到舅舅那甜甜的脆枣,再也吃不到舅舅带着亲情的微笑一次次送上门来的鱼。 我知道娘失去了她唯一的亲兄弟,内心的痛苦有多大。那一刻,我流着泪望着娘:亲娘啊,儿子这一生,不能再报答舅舅了,但儿子一定会长出息,长本事,将来一定会好好报答您!儿子一定会的!!! 亲舅舅埋了以后,娘还常去上上坟,可我一直没去过,后来我想起亲舅舅,曾经专门到那个村子去过一次。那天不是上坟的日子,我是想到那里看一眼亲舅舅的坟,可是在埋舅舅的那块地里再也找不到一个坟头。亲舅舅就这样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现在,我无可奈何地看着地下桥两边的墙壁:直立,冰冷而坚硬,长长的, 一直伸向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忽见桥下有一个小门,一米高,半米宽。我的眼睛亮了一亮,轻轻地走过去,推了推,那门竟是开着的。里面很黑,但有一点亮光。我低着头,缩着身子,小心谨慎地钻进去,摸一摸,几尺宽,半人高,有椅子、笤帚之类的东西,墙边那个有点亮的东西,嗡嗡地响。不知道是不是变压器,要是变压器,那可危险。我不敢靠近那个东西。只是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往那把椅子那儿挪。我摸到了那把椅子,椅子长长的,满能躺下一个人。我躺在那把椅子上,心里暗自高兴:真是上天有眼,赐我洪福,不让我冻这一夜。我有了一种美滋滋的感觉,就像进入了人间最美好的天堂,很快就舒舒服服地睡着了。睡着了,我还做了一个美美的梦,梦见春草站在我的身边,向着我一个劲地笑。 梦醒了,再看一眼这危险又窄小的鬼地方,我想,春草要是知道我因为来看她而受的这些罪,该是怎样的感动啊。我想,人生不易,以后我要好好努力,珍惜这次被聘为教师的机遇,活出个人样来,让爹娘高兴,让我的每一个亲人都为我感到骄傲,也让我的亲舅舅在地下得到安息。 第二十二章 天一亮,我就离开了这个地方。 我不敢相信,这么大的京城,这么多的车,这么多的人,竟然在街上一眼就能见到她。我不敢相信,进入我的视线的竟是那么令我伤心的一幕: 在这个站台前,路边上,等车的人群中,一个女孩子把头紧紧地趴在一个小伙子的肩膀上,双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腰。她的大腿、身子,和那个男人如胶似漆地粘在一起。脸贴在那个男人的脸上,不停地轻轻滑动,像一朵美丽的云一样飘来飘去。他们就那样亲密地搂抱着,就像处在一个没有其它任何人的神秘的世界。男的身材是那么高大,把这么娇气的女人搂在怀里,就像搂着一只美丽的小鸟。 那个女孩子长着一双出奇的亮丽的大眼睛,个头长相都跟春草一样。我简直看傻了眼,已经没了大脑,没了思考,只剩下那点可怜的感觉。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一定是看错了人。但愿如此吧。 “春草,走。咱们上汽车吧。”那个小子已经喊她的名字了。 真的是春草。这就不可能有错了。如果有错的话。哪能人长得一样,名字也是一样的呀。 我想冲过去抓住那个男的。可是他们已经上了汽车。 我三步并做两步窜到了车上。因为用力过猛,把那小服务员撞了一个趔趄。 “你这个人。挤什么挤?” “对不起。” 这个时候,汽车上的人太拥挤。站着的,脸对着脸,屁股对着屁股,两手紧紧地抓着车上边的横棍。坐下的,身子也不是那么舒服,有的侧歪着,有的嵌着半个屁股。有一个孩子晕了车,哇哇的呕吐。那脏东西,溅到了旁边人的裤子上、鞋子上。呕吐的味道,在整个车箱弥漫。人们有的捂鼻子,有的乱喊乱叫着,往四周躲,往远处逃。 我被挤到一个角落里了,还在紧紧盯着春草和那个人,还在奋力地往那边挤。可是挤不过去。 春草前边有一个人动了一下身子,似乎要下车的样子。那个和春草在一起的小子倒是很机灵,一晃身子,就挤到头里去,把身旁的一个老太太撞得差点趴在车箱里,然后虎视眈眈,盯着那个就要下车的人。下车的人终于动了,可是人家刚刚抬起屁股,那小子就一下子坐下了。下车的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这小子很得意地向春草摆摆手,等到春草靠近他,一伸手就把春草拉到他的怀里,再一用力,就把春草拉到他的大腿上。她的臀部,她的大腿,她的上半个身子,几乎全部落进他的怀。她仰着脸,用力挤压着他的小腹,甜甜地笑着。他的一只手摸着她的脸,另一只手的食指,在她的脸上、嘴上、鼻子上轻轻地拨动,就像弹着最美的琴弦,奏着最美的乐章。 我气得要疯了,我想大声地喊叫。可是我叫不出来。 “景山公园到了,有下车的旅客赶紧下车。”我还没听清服务员报的什么站名,那小子就拉着她下了车。 下了车,他们还是那样搂着抱着亲亲密密地往前走。 我好像只知道跟着走。其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想不出。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没有思想,没有计策,屌蛋的法也没有。我只知道跟着走。就像被一根绳子拉着,就像被魔鬼缠着。 “这个店的烤鸭有名气。你想吃烤鸭吗?想吃咱们就进去。”男的说。 “不吃,烤鸭有什么好吃的。咱们去公园吧。”春草说。 这个时候,我反而倒是变得有点冷静。因为我想看看,他们究竟是要干什么,他和她的关系发展到了哪一步。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他们在公园的门口买了两张门票就进去了。 “我买一张。多少钱?” “十元。” 买了门票,我就进去了。 我第一次走进这样的公园,也是第一次这样大开眼界: 盛开的梅花旁,有恋人在接吻。接吻时,女的发出嗯嗯的声音,像个发情的小鸟,男的用力地抱着她,还像个种驴一样,发出吭吃吭吃的声音,好像狠不得把她捏粹,狠不得一口把她吞进去,让她永远化在自己的心里。 茂密的大树下,有姑娘小伙儿说着悄悄话,谈他们的爹娘,谈他们的朋友,更多的话题好像是谈他们的未来,谈他们身边刚刚发生的故事。 怪石旁,躺着男女两个大学生,都戴着眼镜,拿着书本,脸对着脸,脚勾着脚,边看书,边谈笑。 小溪边,有小伙儿在看游鱼。鱼儿,红的,粉的,黑的,一条条,一群群,在水里轻轻地摇着尾巴,畅游在它们自己的世界里,张着嘴,喝着水,吃着食,做着深深的呼吸,享受着自己的乐趣,接受着上天给它们的恩赐。一条小红鱼,头露出水面,看看游人,晃晃尾巴,摇摇身子,在水里跳了跳,又一个蒙子扎下去。 游乐园里,一群小朋友在玩耍:开碰碰车的,跳蹦蹦床的,玩水上行走汽球的,骑大马的,坐老虎的,应有尽有。孩子大声地叫着,大人欣慰地笑着。 景色好迷人,游人玩得好开心。 春草和那个男的在草坪边的长凳上坐下来了。 那男的又紧紧地抱住了春草,他一只手手托着她的腰,一只手托着她的臀,用力站起来,抱起她,像风一样地跑。春草的头发在风中飘啊飘的,春草身子在他的臂弯里颤啊颤的。她显得那样美丽动人。她在他的怀里,快乐地叫着,放声地笑着。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开怀地笑过。这声音搅起千层万层的巨浪。这巨浪把那个男人抛向了浪尖,又沉入了海底,他又像个鲸鱼般地从海底冲出了海面。他呼叫着,狂啸着,大笑着,站在那片草坪的中间,像是一阵旋风一样,把她抡了七八圈。然后那个男的跑了很远很远,才返回原来的地方,把她放到那个长凳上,再一次抱住她,狂吻着她。 这个时候,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点声音,整个世界好像凝固了一般。 我听到了那男的如狼似虎般的粗粗的喘气声,我听到了春草那幸福而微弱的呻吟。 天啊,我的头要炸了。我受不了啦。我紧紧地抱着头,睁大愤怒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他们。 脚下的一块砖拌了我一下。我低下头,看到了那块大砖,就像一个猎人突然找到了自己的武器。我迅速地弯下腰,把那块大砖死死地抓到手中,我站了起来,高高地举着,一步步向那边逼近,咬着牙,拼尽力气向这小子的头上砸去。 可是那块砖还没砸下去,我就觉得天有些旋,地有些转,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在那儿坐下、起来地闹腾了一会儿,便倒在了地下。下边的事情,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么长时间,我眼睛睁开来。这里已经再也没了春草和那个男人的踪影。 我望着那片深深的宽阔的蓝蓝的湖水,移动了一下脚步,一点点地向那个湖边走去。蹲在湖边,我抓起一把棱角分明的碎石子,用力地攥着。碎石子扎破了我的手心,血顺着手流下来,流到了地下,我浑然不知。我还是那么攥着,用力地攥着。血更多地滴下来,滴到我鞋上。我奋力甩了一下手臂,把那些带血的碎石子甩到湖里去。石子在快要结冰的湖面上溅起一片浪花,立刻就消失了。湖面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可是我的内心还是难受,那带血的浪花,仍然在搅着我的心。我用力地拍打着身边的那棵大槐树,一把又一把,树身子上沾满了一个个带血的大手印。 一对情侣在游玩,看到了我这个样子,好奇地看着我。 女的说:“这个人怎么了。是不是傻了。” 男的说:“你看他的眼神,一点也不傻。你看看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便知道这是个性情中人,再看看他的眼睛里发出的光,便知道这是个真正的男人,他就像一只不屈的狼一样,挨了猎人的枪。过分理性的人,对这样的人是不会理解的,永远不 会理解。” 女的说:“这个人太可怜又太可怕了。” 男的说:“你不了解男人,多么坚强的男人也有失去理智的时候。” 我不想听他们再说啥,向那边的一个假山走去。我奋力地一口气爬到那个山顶。山头上有许多的树,有茂密的草,可是连个人毛也没有。头上光秃秃的,只有一片云在飘。我想跳起来,抓住那片云。可是抓不住,我什么也抓不住。我竟然张开嘴,向着那片云啊的叫了一声。这是狼嚎一样的叫声,凄凉又阴冷,给外人的可能还有一种恐惧的感觉。这时候,远方传来一阵歌声: 我是一匹受伤的狼, 无声无息倒在血腥的沙场, 血腥的沙场只有风, 没人搭理我彻骨的伤。 我是一匹受伤的狼, 站在血腥的沙场四顾彷徨, 迷离的眼已不辨西东, 无法捉摸别人的眼光 是谁的剑, 刺入我的胸膛; 是谁的血, 染透我的衣裳。 是谁的笑, 在烈风中飞扬; 是谁的泪, 在冷雨中流淌。 我只是一匹受伤的狼, 已不敢有太多奢望; 曾经的伤刻骨铭心, 自愈的路将无限漫长。 我只是一匹受伤的狼, 还留存有自尊的倔强; 请给我时间, 让我静心地休养。 …… 这歌声让我的头清醒了些。我跃下那个山头,跑出那个公园,冲向那个大街,一次次穿街而过。横眉冷对着那些飞扬跋扈的车,我就像一个醉汉,就像一只受了重伤而呲牙咧嘴的狼,从心里发出这样的叫声:“狗日的车,你敢撞我,我先撞死你!!!” 起风了,天空一片黄,一片黑,黄的是沙尘,黑的是乌云,轰隆隆一声惊雷,一阵扑天盖地的大雨,带着天上的黄沙倾下来,浇在我的头上,打在我的脸上。一瞬间,我就成了落汤鸡,头上身上的水,顺进裤裆,淌到脚下。街上的行人喊着叫着在躲雨。汽车响着高音喇叭减缓了行进的速度。我在风雨里趟着路上的水,还在艰难地行走着,拼命地奔跑着。 第二十三章 一辆小轿车突然停在身边,打开车门,接着便出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文杰,快上车!”那人探出头来,向我大喊着。 我看到那双眼睛。那是一双亮而鲜活的似乎能说话的眼睛,那是我曾经非常熟悉的一双美丽的眼睛。 “燕子,怎么会是你?” 在这儿相见,好像是生活给我们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似的,她说:“我开车到北京办事,没想到能碰到你。别说话了,先上车。” 我狼狈地爬到车上,看着流到她车上的水,不好意思地笑笑。哪里还笑得出来,我想哭,真想抱着她大哭一场。 现在,燕子看着我的狼狈样,拿出毛巾,递给了我说:“先擦擦脸,擦擦头上的水。” 我接过毛巾,用力地把头、脸抹了一遍,尴尬地笑笑。 她说:“你到北京来干什么?” 是啊,我来干什么?我又怎么回答她呀?就说我来找春草,就说我来给春草报喜来了,就说我报喜没成却扮演了一个悲剧的小丑。这话叫我怎么说的出口哇。 我撒谎说:“到这里买东西。” “买什么?” 是啊,买什么呀。我只得顺口糊说:“为学校里办点事。” “学校里?你又返回学校了?你不是说过你的代课教师叫人辞退了嘛。”说这话时,她好像要掉泪的样子。 她不是那种爱掉泪的女孩。这是因为从小到大,她一直都很幸福,很快乐。 她曾经向我说过的: 小时候,在家里,爷爷、奶奶宠她,爸妈爱她,一家子人把她当做珍珠一样抱在怀里。她想要的东西,不用说爸妈、爷爷、奶奶一定给,爸的那些部下,那些叔叔、阿姨都像机灵鬼似的,好像都知道她的心思,她想要的吃的、喝的、玩的,还没等到张口,这些人早就送来了。见她吃得那么香甜,喝得那么舒服,玩得那么开心。叔叔、阿姨们都像对自己的亲生儿女一样,抱她亲她,逗着她乐。后来她在爸妈上班的那个县城上小学、上初中。别的孩子,家长一般都是用自行车接送。有的孩子才上二三年级,因为爸妈忙,没有时间接送,不得不一个人背着个小书包,按照爸妈的嘱咐,眨着大眼,看着路上穿行的各种车辆,贴着墙根一步步地往家走。而她每天坐的都是爸的汽车,要不就是叔叔阿姨的车。那么一点的孩子,她就有手机,一放学,还没出教室,就有人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汽车的位置,一遍遍地嘱咐:慢一点,别着急。那时候,周围的孩子们哪个不用一种羡慕的眼光看着她啊。她高贵的就像个公主。上高中的时候,有那么多男孩子追她,他们好像都乐意和她说话,都乐意多看他一眼,愿意和她一起走路,愿意和她多待一会儿。她是在这样美的环境中长大的。在正常人的眼里,她的一生没有丝毫的烦恼,可是,现在,在我面前,却显得很伤感。 我说:“别为我难过。现在我已经被正式聘用为教师了。你应该为我高兴。” 她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可是你怎么是这个样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我是被雨淋的。” 出了京城,汽车又跑了一段路,天就黑了,雨也停了,她也累了。于是把汽车停在路边,想喘会气再赶路。 可是这路边正是一个大坟场。 我和她下了车。下车的声音突然惊飞起一只猫头鹰。那猫头鹰啊的叫了一声,黑夜里,那叫声又长又响,就像从坟里钻出一个死孩子哇哇的哭声,让人感到悲凉又恐惧,那黑色的影子,在夜空中飞向远方,就像从坟里飞出的幽灵和魔鬼,吓得燕子尖叫了一声,一头扑到我的怀里,死死地搂着我,不再松手。 在这无边的旷野里,到处都是一片黑暗,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见,周围也寂静得要命,坟场里有几点亮光,很明显得一闪一闪,像鬼火一般。我想起,大人们讲过的那些闹鬼的故事。我好像看到:一个吊死鬼,伸着长长的舌头,那舌头红红的,一直伸到半腰里。我好像看到:那吊死鬼在坟头上,笔直地站着,狰狞地笑着;那吊死鬼在树下,张牙舞爪地闹着;那吊死鬼在我们的身边,追着跳着。再加上燕子刚才那一声惊叫,我的恐惧感就更加强烈,我心里恐惧得要命,但还是硬装出一副男子汉的样子,安慰着她:“不怕,不怕,那是一只猫头鹰,早已飞走了。” “是吗?是猫头鹰吗?” “是。” “我怕,我还是怕。你抱紧我,我怕啊。” 黑暗中,我抱住了她,我紧紧地抱着她柔软的身子,再也没有恐惧感,只感到这些日子以来从来没有过的温馨。这是怎样的美妙啊。我太渴望和她有哪怕一丝肌肤的接触了。现在才知道,我的心还在她的身上,我好想抱一抱她啊,哪怕立刻让我死去我也愿意,只要能抱她一下。这时候,我忽然感觉到,燕子的唇,微微的,柔柔的,带着一股热流,像个小虫子似的,在我的脸上爬。我感觉到她紧紧地搂着我厚实的腰背的力量,我感觉到她的滚热的胸膛紧紧地贴着我胸膛的温暖。我听到她深深地娇喘声,这美妙的声音在这静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像是河中哗哗的流水,像是深山和谐动听的乐曲,像是云中飞来的天籁之音。这些日子,我失去了朋友,失去了亲情,失去了温暖,也失去了爱的阳光。我无时无刻不觉得孤独、悲伤。一天到晚,我只是咬着牙干活,拼着命看书,度日如年地苦熬时光。我生命的光彩 ,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过早过早地离我而去。我做梦也不会想到,在这个时候,还有这样美好、这样富有人间真情的东西,像潮水一般涌来。我深深呼吸着,微闭眼睛,半仰着脸,机械地迎接着她的吻。突然,我的鼻子酸酸的,眼里滚出了一滴泪。先是一滴,两滴,接着是泉水般地涌下来。 第二十四章 这一夜,回到家中,坐在灯下,我整夜未眠,提笔给春草写了封信: 春草: 你好。 真没想我们的关系走到这一步。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是我太没本事,太没出息,太让你和你的家人失望了。 如今,我是个走下坡路的人,可是我不会就这样趴下的!现在我已经成为一个正式教师。可是,春草,你知道吗,正是因你的离去,我决定要再重新证明一下自己,我要让人知道,我是最棒的。所以我决定要坚定地去考研,我想通过这个途径走出一条全新的人生路,将来,我会活出个人样来。也许你会说,走这条路不现实。可是我会靠自己的力量去努力,我有自己的生存办法,我有自己活着的方式。我知道自己的家庭很贫困。如果我考上,就申请贷款,现在国家对贫困大学生、研究生有贷款的规定,同时我会一边打工挣钱,一边上学。不管多么难,只要考上了,就会挺过去。也许你会说,你根本就考不上!告诉你,我会的!也许你会说,这要付出代价的。可是我只是想,人只要活着,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我只是想,有时候为了一份理想,就得走得好苦,有时候为了一个执着的信念,会造成某些失落,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过去我没好好读书,没给爹娘争气,那是因为我还不懂得生活,不知道锅是铁打的,不知道人生是如此艰难。现在我懂得了。春草,你知道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吧。他为什么能那样,那是因为他被人打败了,是那个环境把他逼到了那儿。现在我也是让生活逼到了这儿。我是个人,也会像越王勾践那样用事实洗刷我的耻辱的。我知道,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我不是为了失败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的血管里也没有失败的血液在流动。你也许会说,能考上研究生的都是什么人?他们都是最优秀的高才生,都是重点大学毕业的。可是我告诉你,重点大学毕业的,也都是爹娘生的,爹娘养的。我刘文杰不会比他们差!也许你会说,走到这一步,就认命吧。可是我这个人从来不认命,我只相信,当上帝把我的生命之门一扇一扇地关上时,机会和死亡便同时到来,因为上帝为我准备了一扇更大更宽阔的门,需要我付出非凡的艰辛。我只相信,只要我付出了,努力了,我就一定会走进这个大门!也许因为这个决定,摆在面前的还是失败。春草,告诉你,从今以后,我绝不考虑失败,我的字典里不会再有‘放弃、不可能、办不到、没法子、行不通、没希望’这类愚蠢的字眼。我永远不会绝望,我不会在它的威胁面前吓倒。从今以后,我不再理会脚下的障碍,我会辛勤地耕耘,忍受痛苦。我坚信,沙漠的尽头必定是绿洲!我坚信,只要坚韧不拔,勇往直前,迎接挑战,就一定会成功!以后的路,走着瞧吧。告诉你,春草,我刘文杰不会让人看扁的!!! 祝你幸福。 文杰 2004年10月2日 寄出这封信,我把这想法告诉娘,娘是那么高兴。 娘说:“儿啊,娘支持你。听说别人考研,都参加辅导。咱也去听听辅导吧?” 我说:“娘,咱不去。” 娘说:“咱去吧。那些教授,信息多,路子广,听一听,考上的把握会大些。” 我说:“娘,考上考不上,也不在这个。” 娘说:“小子,娘知道你为什么这样说。还不是为钱的事?” 我说:“娘啊,咱家没那个条件。你是不知道,考研辅导,要花好多钱的。” 娘说:“我问了,花不多少钱。” 我说:“娘啊,你根本就不知道。那花钱的地方多了,坐车花钱,住旅馆花钱,吃饭花钱,听人家的辅导更要花钱。这都是大把大把的票子,这都是爹娘的血汗钱。花了亲娘的血汗钱,做儿的心里不忍啊。” 娘说:“儿啊,这一次就听娘的吧。钱的事,不用你管,娘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娘说着从柜里拿出一个蓝布包,一层层地打开后,露出了一个钱包。娘再打开那个钱包,从里面拿出一打儿钱,让我看了看,说:“花个就花个,豁不出孩子套不住狼。”娘说着,还笑了笑。 于是请假的事,我决定找校长试着问问。 可是走进校长的办公室,我的脸涨得通红,嘴就是张不开。 校长说:“小刘老师,有事吗?” 我的嘴张了张,说了两个字“没事”,就退了出来。 可是我刚出来,校长就追出来:“小刘老师,别走。” 我说:“校长,我没事。” 校长说:“瞎说。你当我是傻瓜,看不出来。你是心里有事,不好意思说。” 我只得说:“校长,实在不好意思,我想给你请个假。” 校长说:“请什么假?” 我说:“我想去北京听听考研辅导。” 校长说:“多长时间?” 我说:“两个来月吧。” 校长说:“这么长的时间,请假可不大好说。再说这种事请假恐怕影响也不太好。” 我说:“校长,那就算了吧。” 校长说:“要说,这是你个人的大事。容我再想想。要不这样吧。我去找个代课教师,不过工资得由你来出,每月从你的工资里扣除三百元就够了。只是这样,教学多少得受点损失。所以有个条件:等你考完研,得好好地给我卖点力气,把这损失补回来。如果这一次考上了,你等着请客就行了。要是考不上,以后别再提考研,死心踏地给我干工作,好不好?”校长说完这句话,那只大手用力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 这个时候,我的内心深处突然产生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活力和激情: 我好像拿到了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欢笑着走进重点大学的校园。重点大学的校园真大啊,比我就要毕业的衡水学院大上十倍百倍。这重点大学校园的柏油路是那么宽那么长啊。我在校园里走啊走,怎么也走不到头。校园里有那么多的假山、池沼,假山上有那么多的花,那么多的草,还有那么多的男生和女生在一块说话,在一块看书。校园里有那么多的树,树林里有那么多的小路。小路弯弯曲曲的,它究竟有多远啊,它会伸向什么地方?林间的小路上走着的,树下石凳上坐着的,都是大学生、研究生啊。这些大学生、研究生打开录音机、复读机,捧着书本,在树荫的遮掩下,神采飞扬地听着,读着,看着。看书的时候,还有相好的男生和女生背对着背相互依靠着身子。相恋的人儿这样相互体贴着,就像一对初恋的小鸟,用自己的心温暖着对方的心,用自己的火花撞击着对方的火花,用自己的激情燎拨着对方的激情,给对方以鼓励,给对方以信心。噢,这是展翅腾飞之前的一次加油吧,这是大赛之前的一次放松吧,这是冲锋之前的一次美餐吧。哎呀呀,这校园里的学生真多啊,那封闭的大操场上,奔跑着那么多的学生,从那一座座高高耸立的大楼里,走出那么多的学生。哎呀呀,这些学生有的还戴着硕士帽、博士帽,一个个仰头挺胸,都显得那么自信。那神气,好像这么大的世界,这么大的中国,将来都会属于他们的。哎呀呀,学校的图书馆真大啊,图书馆里书架旁、书桌旁、空地上,有那么多的人。我要是能在这么美的环境学习、生活,放飞着我理想的风筝,扬起冲向未来的风帆,该是多么幸运啊。我很快就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到那一天,多美啊。早晨的太阳,就会闪着金光,透过树枝,照在我的身上,照在我的脸上。头顶上所有的树叶就会为我遮起一片绿色的天空,地下的小草就会为我铺上一层绿色的地毯,那些最美的才女,最漂亮的校花,就会一个个,一群群,全都围在我的身边,说啊,笑啊,打啊,闹啊。说不定他们中的哪一个会拉着我的手,会搂着我的腰,也会和我背靠着背 在大树下看书。一切都是一片绿的世界,绿的海洋。我的周围到处都充满了幸福和欢乐。小鸟跳跃着飞上了枝头,咂咂地叫了。又一个新的美好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这样想着,我咧着大嘴乐了。 我说:“校长,谢谢你。你等着吧,我一定会考上,一定会请客的。” 就要去北京参加考研辅导这天晚上,我在看书。娘到堂屋里去了。 我看到,娘拿出一张千手观音菩萨的像贴到墙上,又找了一个碗装上灰,在里面整齐而有秩序地插上香,摆在观音前,扶着墙,慢慢跪下去。娘的腿不好使,跪的时候很费力,娘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娘只能扶着墙一点一点地跪在地上。然后娘的头一下下费力地磕下去。娘磕完头,双手合掌,举在眉前,默默祈祷。 我听到了娘的祈祷声:“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啊,保佑俺儿子考上研吧。” “娘,你这是干啥呀?”妹妹说。 娘不跟女儿答话,还是那样祈祷。祈祷完了,娘艰难地站起来,又对我的妹妹说:“好闺女,替你哥给观音菩萨磕头。” “娘,我不,要磕,让哥自己磕。” “傻闺女,你哥在复习功课,别再耽误他了。” “嘻嘻,娘,你是怕俺哥不去才这样吧。” “傻孩子,不能这样说。去,为了你哥哥。”娘说着已经走到里屋来拉妹妹了。 要是平时,遇到这种事,妹妹一定会向娘发脾气。这会儿,妹妹也不知怎么了,竟然那么顺从地跟娘走,走到堂屋里,竟然像娘那样虔诚地跪下去。 这时候,我在心里说:文杰啊文杰,你要记住,要记住,记住娘和妹妹的祝福,千万要记住啊。文杰啊,你这个姓刘的小子要争气,一定要给爹娘争这口气;你这个姓刘的小子这一次一定要考上研,一定要考上,千万不能给爹娘丢脸,千万不能给妹妹丢脸啊。 第二天清晨,我还没起床,娘便走进我的屋子,来到我的身边,瞅一遍我还在睡梦中的脸,轻轻地叫醒我,又把洗脸水放到我的床前。娘看着儿把衣服穿好,娘看着儿洗脸。洗完脸,娘又把擦脸的手巾递到儿的手中,娘再看着儿擦脸。娘看着儿坐到书桌前,然后又爬到床上把儿的被褥一一叠平放齐。下了床,娘又挪动着那条伤腿,一瘸一拐地端走儿的尿盆、洗脸盆,拿走儿的手巾。接着便传来娘在堂屋里哒哒地切菜的声音,哗哗地往锅里添水的声音,呼啦呼啦地烧火拉风箱的声音。饭做好了,娘再一瘸一拐地把饭端到儿的跟前来,用体贴入微的眼神看着儿,轻轻地说:“小子,就热快吃。”娘把筷子递到我的手里。 就要出行了,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考研资料书:英语四本,政治三本,专业十五本,总共二十二本书,满满的堆了一桌子。 这个时候,娘又从自己的衣兜里摸出几张纸票说:“小子,这是六百元钱,昨天晚上你爹就给你准备好的,拿着吧。” 我望着娘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又想起娘一个个夜晚织毛衣的身影: 我躺下了,妹妹躺下了,爹躺下了。娘坐在炕上,就着月光,轻轻摇着织机。吱啦啦,吱啦啦,一件毛衣织好了,娘把它拿下来,放到旁边。娘高兴了,独自哼着小曲,我听不清娘哼的是什么,但从娘的调子中,能听出娘面对困苦生活的坚强和不屈,能听出娘面对未来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我睡着了,妹妹睡着了,爹睡着了。娘一件毛衣织好了,再拿下来放到旁边,不知不觉,娘织了一大堆。吱啦啦的织机声停了,娘累了,困了,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娘的手里还握着那个织机的摇把。娘就那样坐着睡着了。鸡叫了,天明了,娘醒了,娘还要接着织…… 我从娘手里接过钱,慢慢装进衣兜,又深情地望着娘,望着娘脸上的皱纹,望着娘花白的头发。我发现娘变老了,似乎老了许多。望着娘,我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块沉重的东西,心里觉得酸酸的。我用力抽了一口气,抑制住眼里的泪,不让它流出来。然后突然转身向外走去了。 娘、妹妹一直把我送到村外公路边的小车站。 就要上汽车了,我拼命地向我的亲人们摆着手,含着激动的热泪,迎着初升的太阳,踏上了北上的长途汽车,奔赴那个令我憧憬,给我希望的地方去了…… 第二十五章 现在,我已经坐在大学的自习室里。 自习室,这算是自习室吗?不。这是考研人的天堂,也是考研人的地狱哇。好大的自习室,能盛上几百人,竟然座无虚席。在这自习室里,我看到那挥汗如雨、豪气冲天的考研氛围:课桌上那高高耸入天花板的专业书、辅导书、试卷纸;还有那从书堆后伸出半截脑袋,摘下眼镜,揉揉眼眶,滴几滴药水,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水平线的考研人。我从内心里感觉到空中弥漫着没有硝烟的战火味。我好似听到战场上轰轰隆隆的炮声,我好似听到了那冲锋的号角。在嘹亮的号角中,成千上万的战士冲上去,成千上万的战士在敌人的炮火中倒下去。考场就是战场,这战场就是竞争,就是生存。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用这种方式在战场上拼杀,在竞争中生存啊?这是一个远离城市轻歌曼舞、远离贪官堕落腐败、远离常人幸福安逸的群体,这个群体里的每一个人,在自己的内心深处,都建立了一个完全独立于外界的精神王国。这个王国被寄托完全拥有,一种超我的力量,主宰了整个身心。这种力量,使这里的每一个人不知道什么叫疲倦。即使感觉到累了,抬起头,看着前面坐在那里仍在埋头苦读的同学,我们每一个考研人的心里,又同样深深地感动啊。无论多么苦,多么无聊,我知道,至少还有和我站在一个战壕里的兄弟,至少还有和我一样一起战斗的姐妹呀。这时候,每个考研人学习的背影,便成了我最好的安慰和鼓励。这孤独寂寞的背影,在夜晚教室灯光的映衬下,显得分外坚定而神圣啊。这背影是抵御疲倦的最后的一道防线,也是最坚不可摧的一道防线。看着这背影,看着这不太熟悉的面孔,这些即使叫不上名字的人,彼此的距离就会拉得很近很近。看着这背影,看着这不太熟悉的面孔,我就会感到温暖,就会感到自己浑身有了奋进的力量和勇气。在这里,我们每一个考研的兄弟姐妹走过的日日夜夜,我们每一个考研兄弟姐妹奋笔疾书、苦思冥想的身影,还有那遭受打击之时,有人扶案哭泣,然后擦干眼泪又前行的壮举,将会永生永世震憾着我的灵魂啊! 夜深人静,同学们都走光了,自习室里,只剩下我孤独的身影,陪伴我的只有那淡黄色的一排排的桌凳,还有桌子上那一摞摞考研战友的书。每张课桌上的书还是那样多,差不多都是清一色的“陈文灯”和“朱泰祺”。这些 “陈文灯”和“朱泰祺”们好像在替考研的战友们坚守着阵地,好像你胆敢动他的位子,他就会用书砸你一样。我看着那些摆着考研资料的桌子,真的好感动。我知道,这些像我一样踏上考研之路的人,都是狂人,都是不放过一寸时光,无论在哪里都书不离手的狂人。在这“与时俱进,适者生存”的社会环境里,我们只想做有房、有车、有高薪工作、有社会地位的“四有新人”,我们不想被社会淘汰掉哇。 现在,自习室里很静很静,静得让我一个劲儿地心跳。 外面下起雪来,雪下得很大。雪花落到窗台上,盖上一层厚厚的“白”。这凄惨的白色,再加上窗外凄惨的风声,让我心里直个劲地打颤。 就在这个风雪的夜晚,就在这个自习室,我又接到了妹妹的电话,在电话里我听到妹妹的笑声:“哥,好好努力,别想咱爹,别想咱娘,也别老挂着我……” 妹妹,多么可爱的妹妹啊。妹妹小的时候,夏日里,在那漆黑的夜里,我爱怀里抱着妹妹,拿着手电筒,在房东住房的周围,围着一棵棵的大树,从树根照到树梢。在那么神奇的夜,在那么神奇的一闪一闪的手电的光亮下,我在给妹妹捉知了滚。捉了知了滚,洗得干干静静,把它们放在一个小碗里,撒上盐,等到第二天早晨,在锅里放上油,用微火轻轻地一炸,炸熟的知了滚,妹妹吃着可香了。所以捉知了滚,妹妹兴致可高了,望着那在树身子上正在爬行的知了滚,妹妹心里乐开了花:“哥,那儿一个,你看,还在爬呢。”我抱着妹妹走过去,拿下那个活宝贝,放在妹妹的小盒里。妹妹高兴地直叫:“哥,又一个,在那儿趴着呢。”我高高地举起妹妹,让妹妹自己把它拿下来。妹妹抓着亲手捉的小宝贝,太高兴了,整个身子在我的怀里一窜一窜,举胳膊蹬腿,开心笑闹,大声喊叫。 现在,我的眼前,又闪现出妹妹在我的身边那种快乐的样子,我在心里想,我要不好好学,就对不住爹娘,对不住妹妹。我一定要好好努力,这一次一定要让爹娘为他的儿子感到骄傲,一定让妹妹为他的哥哥感到自豪。 所以,我在电话上对妹妹说:“妹妹,你放心,我会成功的!” 放下电话,我使着劲让自己的心静下来。又学了一会儿,做完了最后一道题,看完了最后一页书,从座位上站起来,我觉得有些冷,走到门前,关了关不太严实的门,然后伏在书桌上,搂着那几本书,用大衣裹紧我的身子,昏昏睡去。 第二十六章 哪知第二天早晨,一个考研的女孩来得很早,一手推门,门已上栓,竟不能入。她接着门缝瞧瞧,才发现,室内一人,衣衫不整,蓬头垢面,正趴在桌子上大睡。 她大喊:“开门!开门!” 我开了门。 她说:“你在搞什么鬼?关门干嘛?” 我没有回答,揉揉眼,伸伸腰,两只胳膊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的动了一会儿,又回到座位,趴在那儿看起书来。 她又说:“哎呀,你来的真早,好勤奋。” “你也够早的。”我说。说完这句话,就又低下头看书。我怕她再说话,我怕她再问下去。 谢天谢地,亏了没有问。如果人家要问:在哪里租的房,休息的地方怎么样。咱该怎样回答啊? 早饭的时候,我走出这个自习室。室外却是另外一翻景象:考研的学友们好快活,好精神,两个一双、三个一伙儿、五个一群地向餐厅走去。他们呼着,喊着,叫着,相互打着招呼,他们笑着,打着,闹着,唱着愉快的歌子,他们追着,跑着,跳着,吹着又尖又长的口哨,他们搂着、拉着、拽着,向着香味扑鼻的有着现代化风味的学校大餐厅走去。 而我却孤独地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校门口。 在那个小摊上,我停下脚步。眼睛直直地望着那些炸馒头片:“多少钱一片?” “一角一片,小伙子,这馒头片可好吃了,很便宜的,不信你先尝一点,尝尝不要钱的。” 我知道,尝尝不要钱,那是诱人的谎言。我把手伸进衣兜里,掏了半天,摸出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把它递到那个炸馒头片的老太太的手里,说:“我要十个馒头片。” 拿到馒头片,我就躲在一个角落里,蹲在楼根下,狼吞虎咽地吃。我吃得很快。虽然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但也不愿让熟人看见。因为那样很没面子的。这馒头片本来就又干又硬,再加上吃得快,就觉得有点噎。食道似乎有根棍子在横着,胃里也好象有个硬石头在压着。嘴里不停地打着嗝,胃里的东西一个劲往上翻。我站起来,不舒服。蹲下去,还是不舒服。就用手上上下下在食道的部位胡噜来胡噜去,一边胡噜,还一边不停地摁,不停地捶。在胃口上,在小肚子上又像敲小鼓似的啪哒啪哒地拍。过了一会儿,觉得舒服多了,又免强把最后一个馒头片顺进嘴里。 吃完了馒头片,我到学校里打了一碗热水喝。这顿饭就算解决了。 到了中午,又有一个新发现:校门口还有一个小摊,两角钱可以买到一个热馒头。好,这样一顿饭,吃两个馒头也就四角钱。我像发现新大陆一样高兴。 于是,轻轻地走过去。用眼睛盯着那个老婆婆。老婆婆,圆脸盘,阔鼻子,穿着一身黑衣服,手脚麻利,面带慈祥,抬起头,看着我:“小伙子,吃馒头吗?” 我说:“我要两个”。说着把四角钱递过去。 老婆婆把钱装进兜里,又看了看我,却给了三个馒头。 我说:“老奶奶,多了一个。” 老婆婆说:“你这么大个小伙子,两个馒头吃不饱的。那个是多给你的。不要钱。孩子,我的孙子也在外地念书,你们这些穷孩子呀,没钱,可怜哦。”老婆婆这样说着,好像我就是她的亲孙子似的,伸出那只粗糙的手,在我的头上摸了摸。 她那样温暖的大手,那样慈祥的面容,那样亲切的话语,让我想起了亲娘。我抓着那三个馒头,竟然差点哭出声来。我想说声“谢谢老奶奶”,可是这话只是在喉咙里哽咽了一下,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只是用抓馒头的手背,在自己的眼帘上抹了一下,转身走去了。 第二十七章 元旦前夜,还是在这个自习室里过夜。暖气突然停了。我感觉到这一夜刺骨的寒冷,几次在睡梦里被冻醒,冻醒了又睡去。 第二天,我发起了高烧,只觉得脸像火烤一样的热,头大得像个斗,脑子里像灌满了浆糊。 “你怎么了?”那个每天都来得早的女孩问。 “不怎么。”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像从开水里烫过的死猪。快去让医生看看吧。” 我站起来,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那个女孩走过来,扶了一把,送我去了医务室。体温量了,三十九度。必须输液。我像个温顺的小猫,按照医生的指点,躺下,看着医生挂吊瓶、扎针,看着吊瓶里的液体缓缓地流入我的身体,看着默默地站在身边的女孩。一直到女孩走了,我才着急起来,问医生:估计得输几天才能好? 医生说:看看吧,你的身子太虚弱,免疫力太差,估计没有五六天好不了。 我一听就晕了,可怜巴巴地看着医生说:我的老天爷啊,临考前的时间太珍贵了!不要说五六天,一天都要俺的命。 医生说:现在,你们这些孩子们活得都这么累。我的儿子上高中,跟你一样,每天都学到十二点,才能躺下。躺下就睡得像个死猪。第二天天刚亮,就得起来。饭,我和他妈起早给他做好,按点叫他。一遍一遍地喊,就是不想起。一起来,他就疯吃,疯跑。 我说:现在是竞争的社会,我们也没有其它的选择。不能不这样拼了。 医生说:别人不理解你。我理解。这样吧,你坐着输液。依着被子,不误看书。医生说着,拿来几个被子摞起来,叫我靠上去。医生的脸很胖,但是面容很慈祥。出去时,还给我倒了一杯水,放到我床前的凳子上。他是个男人,却像我的母亲。我从兜里拿出一本书看的时候,望了一下医生走出去的身影,觉得心中有一股暖暖的东西,一直流到心里去。 输了一天的液,我当然不能再在自习室里过夜,只能去租房,卧床。 那个女孩跑了好多地方,为我租了一间小房子。房子里只有一张床,没有椅子,没有桌子。病情好点,我在地上垫些书,屁股坐上,趴在床边,瞪大两眼,埋头看书。累了,就缓缓起身,张开双手,趴在墙上,以解疲劳。 我应该感谢那个女孩,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每天都来给我打饭,给我打水。其实我们什么交情也没有,在一起也很少说话,只是她每天到自习室去得早,和我坐在一起,就那样看书。可是,她却这样帮助我。 她打来的饭,有时候要亲自送到我的嘴里,叫我很过意不去。我用力地吞咽着,可是还没等咽下去,就全都哇哇地吐出来。天爷爷呀,竟然吐了人家那个女孩一裤子。 我不再吃,不是因为那种呕吐的滋味太难受,而是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个男人的尊严。我猛地站起来,像只狗熊似的立着,凶凶地说:“你出去!” “我……怎么了?做错了什么吗?” “没做错什么,但是你出去。” “你这个人,怎么能这样?考研只剩下二十几天了,就这个样子,怎么考?你得吃东西呀。”她说着,眼睛湿了。 我不再说话,又温顺地坐在床上,用颤巍巍的手,再一次接过她送过来的饭,大口大口地吞着,好像是在吞着一种希望。 等到那个女孩背着书包,自信地在我的面前走出去,我的心里又着了火。我想:如果这考研,像炸碉堡一样,我会像董存瑞那样冲上去,把炸药包高高托起,举过头顶,用力拉响。可是这考研毕竟不是炸碉堡啊,我就是这样死了,就是粉身碎骨,也没有董存瑞业绩,也没有董存瑞的辉煌。可是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就这样完蛋。我只有抄起枕边的单词书一遍遍地读,其实什么都记不住。高烧依然不退。我每天在糊里糊涂的状态下,感受一种滋味叫做“痛苦”, 感受一种滋味叫做“悲哀”,感受一种滋味叫做“绝望”。我甚至不敢接爹娘和妹妹的电话,怕我的亲人听到我沙哑的声音,在为我担心。 一连输了两天的液,我的体温仍然没有降下来。我真担心,这一次会不会因为身体方面的原因导致考研的失败。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呀。这么长的时间,夜以继日的努力,都功亏一篑,多少个日日夜夜,就要在这样的一个寒冬里葬送。马上就要看见的曙光,在离光明最近的时刻被黑暗淹没了。老天爷呀,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呀! 日子并没有因为我生病而停止流逝,当我的病略微好下来,离考研也只有十几天的时间了。安静的夜里,我无法睡去,想到爹娘,想到亲爱的二哥,想到亲爱的妹妹,想到一路走来的辛酸,我知道,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无论多么痛苦,多么艰难,都不能退缩。也许等待我的是失败,也许希望终究要被淹没在这北京冬天的大雪里,但我仍然不可以在最后时刻放弃啊,就像士兵只能选择战死沙场! 我硬顶着,强撑着,拖着病弱的,还没完全恢复的身体,又走向了自习室。 这天,我泡在了学校的自习室里,直到半夜一点多才回去睡觉。 走在路上,脚像踩着棉花,整个身体都轻得要飘起来。这个时候,我的脑海里已经没有了成与败,没有了苦与乐,没有了生与死,有的只是坚持,我一定要坚持到考研结束的那一天。 那个女孩又跟过来。她说:“我送你回去吧。” 我说:“不用。” 她说:“你很坚强,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坚强的男孩子。” 我只是苦苦地笑笑。 她说:“文杰,咱们在一起这么长的时间,你好像还不知道我叫什么。” 我说:“知道,你叫王红。你的名字很好听,那个‘红’字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的‘红’,对不对?” 她高兴得笑笑:“那么你说我是哪里人?” 我摇摇头。 她说:“我是山东大学毕业的,因为不满意自己的工作,又选择考研。我的家在德州市。我知道你是景县人,景县的村子是和我们德州紧紧连在一起的。你们那个县城和我们德州市相距也就四五十里路。这么说,咱们是老乡。” 我突然用一种非常亲切的目光看着她。 就这样,一天天,我终于走到了2005年的1月22日这个令人难忘的日子。 上考场前,爹娘、妹妹、二哥又都打来了电话,全是一样的安慰,一样的祝福,一样的让我感动,一样地让我流泪。 这一天的京城特别的寒冷,天上下起了小雪,雪花落在考场的窗玻璃上,化成了水,一道道地顺着玻璃流下来,像是困苦的劳工脸上流出的汗水。也许是室内的温度太高,我身上一阵一阵地冒热气,心里似乎有一股热流,让我在答题的时候也禁不住身体微微颤栗。 第二天下午,我用颤抖的手答完了最后一科的最后一道题,感觉到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量似乎也被抽光,可是,我却分明感觉到那疲倦的步伐里带着几分豪情。 走出考场,雪已经停了,在阳光的照耀下白茫茫的一片。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天是这样蓝,路是这样宽,楼是这样壮观,冬青出奇的绿,满眼都是漂亮的美女,还有男女相互吸引的眼神和身姿!我又看到了那个叫王红的山东大学毕业的女孩,在阳光下,她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迎春花,那么亮丽,那么闪光,那么神采奕奕,给人一种超世绝伦的美。 第二十八章 接下来的又是对考研的焦虑和一个个夜晚的守候,守候着我的激情,守候着我对成功的渴望。 网上登出了权威人士制定的答案,我看了一遍又一遍,估算了一下分数,觉得还可以。可是在分数未公布之前,任何的估计都是不可靠的。所以心中仍然有很多的担忧。总算等到各大学都开学的日子,在网上还是查不到考研的成绩。于是再接着等。等分的每一天,都感到恐惧,感到不安,感到困惑,感到一种无形的力量分分秒秒都在控制住我,让我无法呼吸,让我快要窒息。 一天,一位报考北邮的考友,打来了电话问:“文杰,这次考的怎么样?” 我说:“不知道。” 他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分数知道了。刚刚在网上查到的。” 我说:“总共多少分?” 他说:“330” 天啊,这么高。我感到失落和焦急,越发感到一种压力向我袭来。 中午,二嫂过来了。 她说:“我去二乡子算卦了,顺便给你算了一卦。” “算得什么?” “说你能考上。” 我苦笑一声:“谁信这个?” 二嫂认真地说:“人家算的可准了,去算卦的,光车子、摩托排了一院子呢?” 我不再言语。 二嫂又说:“人家说,往前咱家要出人才,人家说,往前咱家的祖坟上要冒青烟了。我问,俺小叔子考研了,不知能不能考上。人家掐着手指头,呜呜呀呀地唱了老半天,就说能考上,不但能考上,而且还要考博士,还要出国留学。” 我知道这是二嫂安慰我的话,只是向二嫂笑了笑就出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没有吃早饭,就去了学校的电脑室,一头扑到电脑上。 可是这网就是上不去。 点击,点击,鼠标快摁坏了,还是显示“找不到服务器”。 折腾一早晨,快把我气死了。 我把那个鼠标又拍又摔,把那个显示器又敲又砸,还是上不去。 “去你娘的吧!”我一手指头戳进了那个开关,蹲到一边生闷气。 一个小时以后,我再一次打开了电脑,网上去了。 我摁着鼠标,瞪着大眼,像只贪婪的狼一样,寻找着考研的消息:天啊,我考的那所大学的分数公布了。 那就快查分吧。 可是我有点不敢查。我的手有些哆嗦。打开那个查分的网址,我的准考证号、身份证号的信息,竟然输不进去。 天爷爷啊,输进去了,又总是出错。 我整个身子也有些发抖。所有的信息都输对了,最后的确认,一次次又都不能把手指准确地摁到回车键上。 唉呀呀,发抖的手指终于极其生硬地摁到回车键上,分数出来了。可是我的眼睛却紧紧地闭着,不敢看。 时间大约过了一分钟,我的身子还在发抖,我拼命地把眼睛睁开。 我看到了我的初试结果:英语54,政治55,专业课110、100,总分319。 单科、总分上线估计问题都不大。 可是我还是担心那个万一,我怕那个万一。 我盼着我的分数无论单科还是总分都能够过线。 我盼啊,等啊,这以后的日子里,我就像一动不动地蹲在老鼠洞前捉老鼠的猫一样,整天在网上趴着,等着那个分数线的消息。 我整天又想的都是分数线。 我的老天爷啊,哪里知道这分数线一下来,我傻了眼:这所大学的计算机复试分数线总分竟然是320分。 我各科都过了关,总分离复试分数线相差1分。 “1分,狗日的1分!”我从心里骂出了这么一句。 现在,我的心完全凉了下来,就像一百度沸腾的水骤然间凉得成了一块冰。我有点接收不了这样的事实。我的手在发颤,头在发懵,人整个地就像死了一样。我的心沉进了大海。 过了好半天,我的身子才在那儿动了动,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我不由自主地低着头,在自己的校园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1分,狗日的1分!”我一遍又一遍地骂着这句话。 1分,正是这狗日的1分,让我郁闷得要死。 又过些日子,那个山东大学的女孩王红打来电话: “文杰,我是王红,还记得我吗?” “王红哇,怎么会不记得?” “我意为你把我忘了。” “怎么会呢。王红,你考的怎么样?” “还可以。刚过线。我原先意为刚过复试线,录取肯定没有戏了。谢天谢地,那几个复试的导师还不错,竟然让我过了关。我被录取了。” “祝贺你。”我不知道是嫉妒,还是真心为她高兴。 “文杰,你什么时候到北京来呀。” “不知道。” “你到北京来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咱们要在一起玩玩,同时在清华的大门前,照上一张合影相吧。” “照相干嘛?” “好好纪念一下。这是人生一段非常不寻常的经历。我已经想好了,照相的时候,还要让照相的在那上面写上几个字。” “写什么?” “学海共渡。” 我的内心一阵郁闷。 “文杰,我知道,你比我就少一分。可是就因为这一分,你没有参加复试。你的心里一定很难过。文杰,别难过。这个分数还是可以调剂的,调剂一个好大学,也是有希望的,你抓紧吧。” 我打开一个个有关考研调剂的网页,注册,登记,再注册,再登记。我所有信息很快就被淹没在浩瀚的信息中。 接着又是打电话寻问、等待。 终于有一个不错的大学给了回复:请按要求把资料邮到指定的信箱…… 又是辛辛苦苦的忙活。 可是,过了两天,又得到的回复:对不起,这个专业,我们只补录一人,确定两人复试。看到你的资料时,复试人员已经确定。 面对这样的现实,我觉得那些曾经支撑我生命的坚实的信仰,似乎在这一瞬间崩溃坍塌。 我听到了我的信仰坍塌的轰隆隆的响声。随着那响声,我的信仰就像一座大山,在顷刻之间就化为乌有。 随之而来的是:在这个被焦虑和困惑所拷打的漫漫长夜中,我只能用迷惘的双眼凝望着漆黑的夜空,而内心又是一片绝望的寒冷和寂静。 我又想起我的每一位亲人。我觉得眼里酸酸的。 现在,我真的想哭,我想找个人诉说一下自己内心的委曲和痛苦。 这个人是谁,不是爹,不是娘。 我忽然想到了燕子。对,应该是燕子。 第二十九章 我独自一个人,跑进了县城,在一个酒店,找了个单间,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伤心地给燕子打了电话。 等到燕子开车来到的时候,我已经把菜点好。这时候,看到坐在面前的燕子,我的同学、我的朋友、我日思夜想而让我深感内疚的亲人,我睁大两眼,久久地望着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走到燕子的跟前,给她倒了一杯酒,又倒了一杯水,放到她的怀前。大约过了十分钟,我才从嗓子眼挤出几个字:“这一次,我失败了。” 燕子说:“文杰,我已经知道了。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听你说话的声音,就知道你的心里不好受。所以我很快就过来了。文杰,不要难过。人,这一辈子活在这个世界上,赌个输赢的时候是常有的事。人,要能够赢得起,也能够输得起。学学爱迪生吧。面对他的影片试验室在一个晚上变成一片火海的现实,他却镇定地说:从明天早晨起,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人生都有坎坷的。就拿我来说吧,有工作,有钱花,有令人羡慕的物质生活,谁都以为我幸福,其实,后来的现实,并不是这样。毕业后我找了个当时看来不错的对象。这个人我给你说过的,就是那个帮了我很多忙的县委办公室主任。可是现在我已经和他分手了。我也很痛苦哇。” “你说什么?怎么会这样?” “这事怨不着别人,只能怨我自己。当初我看错了人。我爸爸刚提他当县委办公室主任的时候,他人很热情。你知道,我工作的那些事,也都是他一手操办的。小伙子长得帅、精神、伶俐,会说话,会办事,大学本科毕业,还是重点的。又有工作能力。我也非常喜欢他。哪知道最近我爸因病提前退了休,他竟然变得那样。有一天,我去看他,竟然发现他和一个小姐在一起,正在屋里搂着抱着。那个小姐还真不要脸,搂着她的脖子,还吱吱呀呀地叫着,腿脚踢得衣架、床铺叮当乱响。当着那个臊货,我当时就气得打了他一巴掌,提出和她分手。后来我才知道,他已经抓住了另一棵更好的政治稻草。市里一个领导的女儿已经和他好得分不开。再后来又知道,那天她和那个小姐那样做,是有意演戏叫我看的。” “怎么会这样。告诉我,这个人在那里。我要废了他!”我愤愤地站起来,一拳砸在桌子上。 “文杰,废了他,搭进自己,不值。遇事要看得远一些,看得开一些。人生都有痛苦。可是不管怎样,咱也得对得起生养自己的父母啊。走好自己的路,跌倒了,再爬起来,重新开始就是了。文杰,再考一次吧。用你最大的努力,向别人证明自己的才华。文杰,从古到今,凡是能成大事的人,有多少人一次就成功的啊。文杰,今天的挫折,可能恰恰证明了你明日成功的非凡。文杰,别这么不开心,听我给你唱一首周杰伦《逆鳞》的歌吧。” 说着,她的身子靠近我,轻轻地唱了起来: 这生命对每个人 都不公平也没道理 只能扑向泥泞迎向 那阵骤雨 由不得你 突来的骤雨 这条街一路泥泞 就像人生不过是一场即兴 整个世界正在对我们挑衅 就算如此还是得无惧前进 手中的邮报封面的人在微笑 下个路口生命在暗巷尖叫 活着只是油墨上面的一角 明天之后还有谁翻阅的到 我跟你用不同方式 踩过前方带刺荆棘 你嚣张不畏惧退缩 我低头沉默却坚定 用力的还击发出声音 让他们安静不敢相信 继续前进 他们畏惧睁大眼睛 他们躲避难道放弃 专心聆听我的声音 这生命对每个人 都不公平也没道理 只能扑向泥泞迎向 那阵骤雨由不得你 如果生命对每个人 都不公平也没道理 那就让我带着孤寂 继续前进直到光明 继续前进 我只有一种容貌 我就是永远不会倒 我就算逆境环绕 我面对也要带着 我只有一种咆哮 我要让他们都知道 我生命再怎么粗糙 我都要活的很骄傲 我说自尊那看起来或许可笑 但它至少支着我 试着不让我颠倒 活着 如果只是不甘寂静的喧嚣 那就咆哮吧 让每个人都听得到!!! 听到燕子的歌,令人难忘的记忆像潮水一般地涌向我的心头。现在我知道,已逝的岁月不会再回来,但我永远不会忘记,过去的燕子是那么崇拜我啊。她是爱我的。学习,她是我的伴侣;生活,她给了我全心的帮助;前进的路上,她给了我热情的鼓励。如今又是她,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在我的信仰几乎坍塌的时候,给了我炼狱之后的再生。 我默念道:亲爱的燕子,你的那片绿洲,将会在我的心中永存,永存!亲爱的燕子,我感谢你,永生永世感谢你。现在,我要坚定地握着你的手,勇敢地对你说:永不放弃,永不绝望。 这一刻,我这个半死的人儿,又恢复了男人的刚强,浑身的血管里又流动起一个雄健的男儿的热血。 我的身子靠着她的身子,双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我的眼里充满了激动的泪水。 第三十章 就在这个时候,我接到校长的电话:“刘文杰,你干什么去了?你……马上给我回来!!!”校长大声地吼叫着,我从来没有见过校长发这么大的火。听那声音好像发生了天塌地陷的大事。我只是应了一声,还没有来得及再回话,他就把电话挂了。 刚刚放下电话,校长的电话又打过来:“这样吧,明天早晨你再过来吧。早一点过来,有个事咱们好好谈一谈!!!刘文杰呀刘文杰,你叫我怎么说你呀!”我的嘴还没张开,电话又挂了。 这个电话,让我一夜没有睡好。我不知道学校又因为我而发生了什么事,还是什么事情惹恼了校长? 我知道,校长是个责任心极强的人。刚进学校的那天,我上课,他就像个猫似的从后门钻进教室,坐在一个学生身边,像个虔诚的小学生,听我讲。下了课,他说,不赖,你还行,讲得不错。不过,有一点,学生的积极性、主动性调动不起来。明天我给你讲一节,看看怎么样。那一次,我真的服了他。他讲的课真好,课堂气氛活跃,教学融为一体。这个老家伙,讲起课来,竟然像个慈祥的老妈妈,又像个出色的演员。下课的钟声响了,他戛然而止,走下讲台,拍拍我的肩膀:小刘老师,怎么样?我说:好,高。他说:好什么,高什么?别乱拍马屁。我问的是时间。看表,45分钟,就讲这些内容,不拖泥,不带水。不多用一分钟,也不少用一分钟。课堂上讲的东西,让他们当堂消化。讲课,就这样,抓住学生的兴趣,把他们引进知识的迷宫。只要学生入了迷,上了套,你就是一个好教师,你就是一个成功者。小刘老师,你别光笑。你理解我说话的意思吗?我是说,一个好教师,提高教育质量,就要向45分钟要效率。课下备得好,课上讲得精。我说:知道。其实这道理我并不真正明白。真正理解这话的精髓,还是从一个有趣的故事开始的。那是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县里放影队下乡送温暖,来到村里放电影,影片非常刺激,不可不看。影幕就挂在学校旁的大操场里。那个晚上学校的老师们都去了。我当然也去了。电影演到一大半,我看到校长的办公室灯光依旧,竟然冒出了一个怪念头,想看看校长在干什么。别人都说,那个年轻美貌的女教师小王老往他的屋里跑,我是想看看这个秃头顶、矮个子的老家伙是不是真的跟她有一腿。于是我悄悄地走到他的窗下。哈哈,终于让我逮了个正着,因为我听到了他在轻轻地说话。那个听他说话的人是谁?一定是那个女教师小王。哈哈,你个老家伙,心真花,你个老家伙,缘福不浅。我得好好看看了。我得饱饱眼福了。我走过去了,腿轻轻,步悄悄,心痒痒,走到了他的门下。我走过去了,低着头,猫着腰,踮着脚,挪到那个窗台下,手摸墙角,身藏窗下,头贴窗沿,眼睛跃上了窗台,往里一瞧:我的老天爷啊,这个老人家伙太让我失望了。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这个老家伙正躺在床上,一边看着手表,一边凝神思索,嘴里还不停地发出轻轻的声音。我明白了,这个老家伙正在“演电影”,“演”给学生讲课的电影。“演”着“演”着,他也许是太激动,竟然像个精神失常的病人,跳下床来,大声地演讲起来,那声音,那神情,那动作,犹如学生们就站他的面前。“演”完一遍,可能觉得不满意,再“演”第二遍、第三遍…… 这样一个工作超常认真、责任心极强的人,按说应该最爱挑别人的毛病,可是我从来没有见他发过火。我的老天爷,这一次他究竟为什么动了这么大的肝火呀? 痛苦地熬过了这一夜,第二天,我起了大早,就到学校去了。 走进校长的办公室,校长正在做饭。校长是个单职工,离家远,事又多,平时不能回家,学校又没有伙房,不得不自己做饭。他打开煤气炉,在锅里添上两碗水,又在小塑料袋里抓上一把小米,放进锅里,手伸进那个破橱子,拿出两个裂了大纹的干巴馒头,放在小锅的箅子上,盖上锅,生上火,下一步的活就是光等着就着老咸菜吃饭了。 “小刘老师,今天来得真早,还没有吃饭吧。”平时校长也总爱说这句话,可总是那么笑容可掬的样子,今天不知怎么了,说这话的时候,他好象要哭。 “吃了。”我木然地说。 “吃啥了?我还不知道你啊。就在我这里吃吧。我做的小米粥可好吃了。”他的脸上似乎有了点笑容,可我分明地看到那是假装出来的笑容。 “不了,校长。我真的吃饭了。”我一边应付着校长的话,一边猜测着校长的心情为什么这样不好,猜测着校长昨天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 饭熟了,校长盛了一碗粥,又拿了一个馒头递到我的手里,说:“吃。跟我还不好意思?文杰,把这碗粥给我喝了。把这个馒头给我消灭了。” 我说:“不吃了。” 校长说:“不吃不行。” 我只得接过粥和馍大口地吃起来。 “有事啊?校长。”一口馒头还没有咽下去,我已经迫不及待地问出这句话。 校长说:“别说话,先吃饭。吃饱了再说话。” 校长越这样,我的心里越急。看着他秃秃的头顶,看着他不自然的表情,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所以,还没有等到坐下去,我就把那个馒头吞进肚子里,然后,端起那碗粥,一直脖一仰脸,就灌进嘴里了。 这个时候,我看到校长的脸上写满了痛苦和无奈。他又给我倒了一杯热水,把仅有的那点茶叶末也放了进去,然后向我苦苦地笑了笑,拍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又把那杯热水端到我的跟前。 我坐了下来,没有喝校长给我倒的水,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着他不停地在我的眼前来回晃动。 他饭也不吃了,点了一支烟,不停地吸着。吸了一会儿,才在我的面前坐下来。可他只是那样坐着,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才开口说话:“文杰,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混一辈子都不容易。有些事情,想做的不一定能做到,兢兢业业地工作,辛辛苦苦地追求,到头来,可能都是一场空。我知道你的困境,理解你的难处,从你当代课教师到今天,你付出得太多,吃得苦太多,你走的弯路可以写一本非常感人的故事。正因为我理解你,同情你,才做出了那么愚蠢的决定,才帮你找人代课,让你准备考研。可是你哪里知道,这最后的结果,是我害了你,也害了我自己。因为这件事,学校里的老师们议论纷纷,说长道短。我给你找的代课教师又把课代得一塌糊涂。学生家长意见大啦。告状信告到了乡政府,告到了县教育局。头几天乡长急了,给我拍桌子瞪眼睛,问我这个校长还干不干。后来县教育局局长也急了,在全县教育干部大会上点了咱。局长说,以后不能再有这种事,一个乡下的初中教师考的什么研?还说,这个刘文杰究竟是干什么吃的,竟敢自己不上班,找人代课去考研。问问他,教师还想不想当。要是想当就老老实实地教好他的书,不能再这么想入非非。要是不想当,马上给我写辞职报告。报告写了,我马上就批。不知道县长怎么也听说了这件事,把县教育局局长喊去,一阵好撸。县长说,这是教育系统滋生的腐败,像这样的问题不解决,全县的教育形象在老百姓的心中算个啥啊?文杰啊,昨天,县纪检会和县教育局的领导专门下来调查这件事啦。本来是想和你见面的,可是你不在。这真是雪上加霜,人家说你是无组织无纪律,说我治校不严。你也真是的,有天大的事,离开这儿,也得跟我说一声吧。这下可完了,县纪检会和县教育局的人走了以后,没几个小时,你被辞退的通知书就正式下达了。我也被免职了。明天新校长就要到任了。文杰,我老了,免不免职没什么,只是我对不住你,我没把你的事办好哇!” 校长的话在我的头上泼了一盆冰一样的冷水,从 头顶一直凉到我的脚后跟。那不是凉水,那是一把锋利的钢刀,一直扎到我的心里。钢刀拔出来,从我的心里涌出的都是血,我的肠子,我的心肝也都带出来。我就要死了。我的大脑也失去了控制。 天啊,怎么会这样啊。我被辞退了。不,应该是开除了,我的名字从全县公历教师的花名册中就这样被抹掉了。这是我个人的耻辱,也是全县教师的耻辱。我给我的爹娘丢了人,给校长丢了人,也给全县的教师丢了人。相当年,我当代课教师,曾经被春草的叔叔弄回家去。到如今,我好不容易当上一个正式的公办教师,却又让县里辞退了,叫人家开除了。我人生的路哇,怎么会是这么曲折?! 可是我不该连累了好的心的校长啊。 离开学校的时候,我的心情比上次代课教师被辞退的时候,更沉重更难受。所以,我没有走进教室,没有最后一次向学生告别。 傍晚,太阳快落下去的时候,我便像个贼似的一步步遛出学校。 在学校的大门口,我站住了。头顶在大门的墙上呆了一会儿,两手抓住大门的铁栅栏,痴呆呆地望着校园发愣: 我看着教室的门前。从前,在那儿,菊花、海棠、夜来香,我都领着学生们种过的。那些花都开得那么好看,那么迷人。如今所有的花都谢了。连个衰败的花瓣也不见了。教室门前的果树从前也是那么美,那时候,鸟儿登上枝头,扑扇着翅膀,扯开喉咙,尽情地欢唱,那么多的苹果、桃、梨、石榴,沉甸甸地挂在枝头,让人的心醉了。如今,这树上连个鸟毛都没有,连片败叶都不见。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摆着,一片萧瑟,一片荒凉。 我看着学校的那个操场。就在那个操场里,平时下了课,我的学生们都像一个个活兔子,在那儿蹦,在那儿跳,像麻雀一样,在那儿闹,在那儿叫,围着我,打着圈地跑,扯着我的衣服,拉着我的手,抱着我的腿。我像个孩子一样,和他们一起打球、跳高,一起玩耍、欢笑。如今我的学生们都躲在教室里,静静地坐着,看书,听课,写作业。没有人知道我就这样离开他们。 尤其是春雨,我第二次成为教师,重新返回这所学校的时候,他是那么高兴。他几乎每天都往我的办公室里跑。 可是,如今我又要离开这里了。现在春雨正在教室里学习,这些他还一点不知道,要是知道,他的心里会是多么难受哇。 我在校门口转了一下身,向远处望了一眼,舒了一口气,再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学校的甬路两旁的冬青。冬青还是那么绿,那么美,那么生机盎然,在凛冽的寒风中,不低头,不弯腰,硬朗朗的,从从容容的,挺着胸,昂着头。 我想起《闪闪的红星》中那位老爷爷和潘冬子的一段对话:“冬子,这青松硬朗不硬朗?”“硬朗。”“这青松坚强不坚强?”“坚强。”“它硬朗,它坚强,它在寒风中从来不低头。我们就要像这青松一样。” 是啊,面对人生,我应该像这冬青、像这青松一样,像潘冬子一样,像那位老爷爷一样,挺直腰杆做人,勇敢地走出困境。我深深地透了一口气,挥起拳头,在那个大门上砸了一下子,转过身,一步步,缓缓地离开了这儿。 第三十一章 走到家,我没去见爹娘,而是去了二哥的院子。 走进二哥的院子时。二哥正挥舞着一根粗棍棒,砸院子里的棒子穗。 小侄女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小花书,调皮的小侄子在逗小狗玩:掰着小狗的嘴,摸着小狗的毛,跟小狗说话,和它交朋友。 看我来了,侄子说了句:爸爸,叔来了。站起来,从屋里拿了块干粮,就领着小狗跑。小狗跟在他的屁股后边,围着他跳,一圈圈地转,不停地叫。他把干粮放到嘴里,嚼了嚼,吐出一口,在小狗的跟前,高高地举起来。小狗的前腿抬起,身子直立起来了。侄子手里的食往前移动,小狗的后腿也就和人走路一样,一步步地往前挪。 二哥大声地向侄子喊:“离远一点,小心棒子粒崩到头上,打着眼!”二哥喊着,一棍子砸在那堆棒子穗上。棒子粒就像水花一样飞溅起来。 小侄子便抱着脑袋远远地跑了。 我看了一眼二哥。二哥的脸上挂着汗珠。身上挂满了草屑和玉米毛毛。 我说:“二哥,等一会儿干吧,有个事,想跟你说。” 我把二哥拉到大门楼下。 二哥说:“兄弟,你的脸怎么这么黄,出什么事了?” 我说:“二哥,真的出事了。我又被人家辞退了。” 二哥满脸的惊讶:“什么?你是正式教师,哪能说辞退就辞退哇。到底因为个啥呀?” 我说:“二哥,我考研,私雇代课,让人告了。” “怎么是私雇?不是校长批准的吗?” “就是因为这个,校长也被撤职了。” 二哥慌了手脚:“怎么会出这事?这可怎么办?要这样,咱爹咱娘怎么受得了?” 我说:“哥,我就是和你商量这事的。咱俩商量商量这事怎么跟爹娘说。” 二哥说:“是得商量商量,特别是爹,那暴脾气,肯定受不了。兄弟,我看这样,你先稳住神。既然事情发生了,咱就得面对。先想想还有没有法挽回。” 我说:“没有办法了。” 二哥说:“那么,咱就得想想怎么挺过去。兄弟,人生不顺的事都会有,遇上了,咱就得挺。首先你自己得挺住。在爹娘面前要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要表现出超常的自信和从容,这样才能给爹娘减轻压力。还有给爹娘说这事的时候,要讲究个策略。” 我说:“哥,你说吧,怎么讲究?” 二哥说:“先告诉娘吧。娘的心胸宽广,能装事。爹的心眼小,爱发脾气。” 我说:“行,那就先告诉娘。” 走进家门,娘正切菜。娘围着一个白裙子站在案板旁,手里的菜刀在案板上哒哒地响着。 看到儿子回来了,娘慈祥地笑了:“儿啊,怎么回来了?今天不是礼拜天,回来干什么?” 我说:“我想家了,就回家来看看。” 娘说:“我的儿啊,行啊,知道想家,知道想娘,娘算没白疼你个秃小子。”娘说着,放下菜刀,走到我的身边,又像平常那样在我的头上摸了摸,在我的脸上瞅了瞅。 我说:“娘,有什么活?我帮你干。” “小子,什么时候变得勤快了?知道给娘干活了。行,把那两根大葱剥一剥,等一会儿,娘炒菜,用它做葱花。” 我给娘剥着葱说:“娘,有个事,我想给你说。先说好,这事不要太当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娘说:“什么呀?还没大不了的?说吧,跟娘这么严肃干嘛?” 我说:“娘,教师,我不想当了。” “为什么?” “娘,不为什么,只是不想干了。” “儿啊,又说啥傻话,这么好的工作,哪能说不干就不干?” “真的,娘,我想找个别的活。” “再好的活,也比不过有个正式工作哇。儿呀,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娘,我要告诉你。你不要难受。这事没什么。儿子不在乎,你也别在乎。” “儿啊,你娘多大的风浪没见过?你就说吧。” “娘,我的教师让人辞退了。”我把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娘。 娘听了,好象很镇定,摸了摸我的头说:“儿子,丢了一个正式教师的职业也没什么了不起,这么个教师,咱不当就不当。儿啊,相信自己。将来你会有更好的工作的。” 听娘这样说,我的心里亮堂了许多。 可是娘说完了,就不再说什么,低下头去切菜。看得出,娘的心里一定很难受。 突然,我听到娘哎呀一声,原来娘的刀切在手指头上了。娘食指的一块肉带着血,落在了案板上。 “娘啊!”我叫了一声。 娘又笑了笑:“儿子,别怕,没事。娘的肉皮活,过两天就会好的。”娘说着,到外面的水盆里洗了洗,上了一点消炎粉,裹上一小条布,用线缠了缠,又回到伙房切起菜来。 等到娘慢慢地把这事说给爹,爹却惊呆了。 爹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紧紧地皱着眉。过了一会儿,他骑上那辆破车子奔县里去了。可是爹这样一个土老帽,一个土瘪庄稼人,去县里又有什么用? 后来我才知道: 爹去了县政府。 在县政府办公室里,爹先见到办公室主任。 办公室主任说:“大叔,你找谁?” 爹说:“我就找县长。” 办公室主任说:“县长不在,有事找我吧。” “那么,我就问问,我儿子刘文杰教师被辞退了,为什么?你得给我个说法。” “噢,你是刘文杰的父亲。这个事,我知道。详细情况,让教育局给你解释吧。”办公室主任说完就出去了,走到楼道里他给教育局局长打了电话:“我说,你们是怎么回事,刘文杰的工作怎么做的?他的父亲找到县政府来了。这么点事你们都办不好。不知道什么叫过细地做工作哇。要是全县的事情都像你们似的,有点小事就闹到县政府来,这县政府还不乱了套?过来个人吧。给刘文杰的父亲做做工作,把他弄回去!” 不一会儿,教育局一个副局长就来了。 副局长说:“教育上的事,就到教育局去说吧。” 爹说:“到教育局去说,你主的了吗?” 副局长说:“走吧,大叔。还没谈了,你怎么就知道主不了?” 爹说:“你别骗我这个老头子了,这事政府办公室主任都主不了,你怎么会主的了。你是把我胡弄走是不是。刚才我听到办公室主任打电话了。你们这政府的官,不是人民公仆吗?人民公仆就是这样呀。二话没说,就先撵我走?我就不走,见不着县长我就是不走!” 县长的事那么多,怎么会随便见爹这样一个小人物。可是爹有爹的办法,爹有爹的策略。爹竟然那样在县政府的楼道里,披着一个破麻袋片,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待了一整天。 天快黑的时候,办公室的一个小伙子走了过来:“喂,你这个老头怎么回事。天这么黑了,还不走?” 爹头也没抬。 “你走不走?老头,我给你说,你要是再不走,我就叫公安局的来,把你带走!” 爹抬起头:“怎么着,你个小娃子怎么这么说话。你爹不是庄稼人吧。我犯了什么法,叫公安局的来带我?” 小伙说:“你在这里扰乱办公,就是违法。” “噢,我在这儿坐着就是违法。好,我就是违法了。看你把我怎么着。” “行,那你在这儿坐着吧。”小伙横劲没了,嘬了两下牙花子,走了。 到了第二天,爹还那样坐着。 遇上这样的人,县长也没办法。不见是不行的。这样一个缠磨头,一天天地坐在这儿,太影响政府的形象了。 县长就见了他,把爹让进屋里,沏上好茶,点上好烟,给他讲政策,说了一大堆县长一辈也没说过的好话。 爹第一次见到县长,第一次听到县长给他说好话。爹也不是不明白事理的人,事已到此,理在这儿明摆着,爹还能说什么呀? 县长想得很细,怕爹出事,又派专车,把他送回家。 第三十二章 因为这事,心里难受,这两天我很少出门,白天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糊乱地翻书,把那个黑白电视的几个台,翻来覆去地播。皱着眉,只喘气,不出声。播累了,往床上一躺,蒙上头,吹会儿猪,昏昏睡去。 “儿啊,吃饭了。”娘喊醒我,把饭递过来。 接着亲娘做好的饭,望着亲娘头上与日俱增的白发,我端着碗,走到旁边,蹲在一个角落里,泪水一滴滴地掉进碗里。 娘始终一句话也没问,看我的神色,就知道我还为这事发烦。娘走到跟前,还像小时候那样抱住我,用那双温暖的手摸了摸我的头,笑了笑:“儿子,不要这样不高兴,考上考不上并不重要,要记住,考研最重要的,是对你人生的一次历练,一次考验。这教师当不当,也不重要。人生以后的路很长,坎也很多。要是这点打击,这点考验都经受不了,又怎么能走向成功?儿子,勇敢些,坚强些。好儿子,看会儿电视,到外边遛遛玩玩也行,弹弹琴、唱唱歌都行。人要学会面对困境,面对失败。别老这样看着娘。吃吧,吃了饭,去做一件你高兴的事吧。今儿,晚上娘给你做顿好吃的。儿啊,你想吃什么?娘知道俺儿喜欢吃水饺。好,娘去给你包饺子。”娘说着这话,到厨房去了。 亲娘是那个动乱的年代刚刚开始后的高中毕业生。从小学到中学,娘都是非常优秀的学生。娘说过,她从小就渴望读书,做梦都想上大学。可是文革的动乱,让爹娘这一代人成了牺牲品。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娘有机会加入到高考大军的行列。爹本来也可以参加高考的,但娘的愿望那么强烈,爹只能做出牺牲。那个时候,十几年的高中毕业生一起报考,组成了那么庞大的高考队伍,大学招生又少得可怜。亲娘只能报着希望而去,带着失望而归。娘不甘心,第二年,怀着身孕,又去参加高考。爹骑着车子去送娘。路上下起了雨。先是一滴两滴,凉凉的水滴落进脖子里,落在脸上。不一会儿,从远处传来哗哗的响声。这是雨叫声,不好了,大雨要来了。快骑吧,快快赶路吧。可是爹骑着车子还没跑出几十米,那雨就倾盆似浇在他们的脸上、身上。雨越下越急。泥泞的土路越来越滑。快,快,爹心里只有考试时间再没有其它。叭,一个跟头摔在路上,娘弄了一身泥。又走了一段土路,车轱辘上沾满了泥,一滑一滑的,鞋底一次次翻到脚面上来。爹气急了,骂着这鬼天气,把脚上的鞋子一只只甩到地上。娘弯下腰,拾起爹的鞋,一手提着一只,走在头里,那满是泥的两只大鞋就像两条大鱼。爹光着一双大脚板,扛着自行车,叭唧叭唧地走在她的后面。扛累了,他们就再抬一会儿。走到路边的一个小村子,他们把车子推进一个农户的院子里,可怜巴巴地叫声大娘,再叫声大爷,说几句好话,把车子放下,再一次踏上高考路。雨还是那样急,从头上脸上往下浇,在路上哗哗地流,风还是那样吼,吹得他们站不住脚。快走进县城的时候,雨停了,太阳从云彩里滚出来,照着绿绿的地,照着绿绿的树,照着绿绿的草,照着艰难地走在路上的爹和娘。娘的心里裂开了一道缝,好像有一个新奇的东西从里面飞出来,像小鸟一样自由地在天空飞翔。娘提着那双大鞋,光着大脚板子,在水里,在泥里,在光滑的地面上跑起来。娘张扬着胳膊,腆着胸,张着嘴,迈着腿,笨拙地跑着。她一边跑,一边笑,一边在唱歌。她像个疯子,像个狂人。可是到了考场,娘只考了两场,就再也不能考下去。因为我的出生,娘被送进了医院。我六岁那年,娘作为一个农民,因为爹的支持,去县里考了电大专科。那时上电大不像现在,报上名就可以上,能考上这样的大学可能比现在考正规大学还要难。所以,那一天,娘接到那份河北广播电视大学景县电大分校的录取通知书,是那么高兴,飞似的向家跑。爹迎面走过来,娘没看清,直接撞过去,差点把爹撞个跟头。爹说:“你这是干嘛?”娘说:“我……我考上电大了!考上了……考上了!”娘高举起双臂,狂喜地叫着,跳着,照直往前跑,根本没有理会爹。如果这一刻把爹撞上八个跟头,娘可能照样不去理会,照样跑她的,照样乐她的。下午,娘就到景县广播电视大学去了。娘来到县城,踏上城西的那条大路,越过周亚夫墓,再往西走了十几米,就到了景县县委党校的大院。院内靠北边有一排房子,这就是河北广播电视大学景县电大分校的教室。上电大的时间,除了白天,有时候也在晚上。娘晚上出来时,爹早就蹲在大门外,公路旁,周亚夫墓下的草窝里,等着娘。娘和同学们上完课,走出教室,已是夜里十一点多钟,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猛然间,这些电大的学子们奇怪的鸟鸣,离调的歌声,叮当的车铃,狼嗷似的狂叫,再加上爹像只猛虎似的从草窝里窜出来,让睡在旁边的西汉时统领百万雄兵的大将军周亚夫也为之震惊。亲娘就是这样一步步坚持下来。最终拿到了电大的专科毕业证。也是因为有了这些知识,后来娘成了村里的致富能手,在村里也风光过一阵子。要不是妹妹闹那场心脏病花了那么多钱,就凭娘的本事,我家的日子也不会这么苦。听娘说,那时候,她还买了很多的本科英语磁带自学英语。一直到现在,娘说她还后悔没有坚持再考一次正规大学。后来,娘常用自己的这段不寻常的经历教育我和妹妹要好好读书。 我知道,正是因为这个,亲娘才坚定地支持我去考研。 现在,望着亲娘走向厨房的背影,我的心里又产生了一种激情。我对自己说:我是娘的儿子,我的身上流的是亲娘的血,不能辜负亲娘的期望啊。 吃完饭,我发现桌上放着一张纸条,拿起来,好奇地看看,原来是亲娘在网上摘录下的一段诗: 我的追求, 就是永不言败的梦想。 我摔倒过, 然后再次爬起来, 周围的景色依然如故, 不同的, 只是多了一分 ——不认输的坚强。 试问, 谁没有站在失败的低谷中感叹, 又有谁, 能从神的手中接过自己。 命运的丝线, 经过无数的失败, 然后成功, 惟留的, 仍是如水晶般剔透的梦想。 看着这首诗,我想到亲娘在我身上用的苦心,眼睛湿润了。 我对娘说:“我不能认输!我不能就这样败下阵来,我要再考一次。明年我要考清华,我会考上的!” 娘说:“既然结果已经这样了,咱们就得正视现实,坦然面对,乐观向上,挺直胸膛,看着前面那片阳光普照的地方,勇敢地往前走。”娘说着紧紧地抱着我的身子。 这一次,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娘又说:“儿啊,这些年来,上学读书,你从来不知道用功。你的老师没有一个不说你特聪明。可是你却因贪玩,最终没有飞得那么高。为这个,娘没少跟你生气。现在,你能说出这个话,不论成与败,娘都支持你。其实人生就是一个大赌场。人生的未来,都在这个赌注上。赌的就是骨气,赌的就是志气。娘这样说,并不是一定让你考上研,更不是一定让你考上清华。儿啊,考上考不上,都无所谓,娘是希望你还像那年的高考一样,再拼一拼,让你的人生能迈出勇敢的一步,闪现出耀眼的火花。” 这个夜晚,我在自家的院子里跑了一圈又一圈。就这样毫无目的地跑着,我看到了亲娘的身影:娘在我的头里,带着我,在飞奔。 我听到了娘的喝彩声:“加油!加油!我的儿,加油!!!……” 是啊,人生的比赛才刚刚开始,我绝不能放弃!如果放弃,我怎能对得起为我日夜辛劳的爹娘!如果今天放弃了,明天呢?!明天的明天,我将永远背负着这个阴影苟且偷生!…… 亲娘说得对,既然选择了,就必须要走下去。我一定要给自己一个交代,不能再输!绝对不能再让我的亲人伤心失望! 这样想着,在月光下,我孤独地站自家的院子里,大声地唱起那首《从头再来》的歌: 昨天 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 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 今夜 我又重新走进风雨 我不能随波浮沉 为了我挚爱的亲人 再苦再难都要坚强 只为那些期待的眼神 心若在 梦就在 天地之间 还有真爱 看成败 人生豪迈 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 第三十三章 其实,人生最困苦的时候,好多灾难,会突然接连不断地降到头上的。就在这个时候,亲娘突然病了。 这一天,娘把我叫到身边说: “儿啊,娘觉得自己老了。你们小的时候,娘盼着你们快点长大,你们大了,娘却不中用了。不管家里发生什么事,你是娘的儿子,一定要挺着。”娘说着,眼里含着泪。 我一再追问,才知道娘的乳房长了一个大肿瘤。我的头嗡得炸开了:亲娘啊,你只知道为儿女着想,为家人着想,为他人着想,自己得了这样重的病,竟然一声也不吭。我的亲娘啊,你怎么能这样啊!? 第二天,我和二哥带着亲娘去查病。 亲爱的妹妹哭天抹泪地要跟着。我却硬是不让妹妹去。妹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哭得更伤心。 我的亲妹妹啊,你哪里会知道哥的心啊。你哪里会知道,小哥给娘准备看病的钱太少了;你哪里会知道,这钱大部分都是咱这个家里从小到大一直最苦最可怜的二哥拿出来的;你哪里会知道,你的这个傻小哥手里的钱,少得太可怜了;你哪里会知道,在你的眼里最了不起的小哥给亲娘看病的钱,竟然拿不出多少来;你哪里会知道,你亲爱的小哥不让你跟着去,为的是多省出一个人的路费,多省出一个人的住宿费,多省出一个人的饭钱。可是我的亲妹妹啊,这话小哥又怎么向你说出口哇?! 亲妹妹啊,小哥知道,你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上小学的时候,那个夏天的中午,你穿着个破旧的小裙子,抓着一大把小哥提前就编好的蝈蝈笼子,跟在小哥的屁股后边,在田野的小路上跑过,在一块块绿毯一般的豆子地里穿行。你在跟着亲爱的小哥捉蝈蝈啊。你知道捉了蝈蝈可以拿到集上去卖钱,有了钱,你便可以买本买书买铅笔。你的铅笔盒,你的小书包,也没别人的漂亮,那个时候,你的小哥说过,只要捉的蝈蝈多,卖的钱多,也会让你能和别的孩子一样有一个漂亮的铅笔盒,有一个漂亮的小书包哇。啊,那样得多美啊。所以你不怕太阳晒着你的脸,也不怕地里的野蒺莉扎了你的脚。听到有蝈蝈的叫声,你的小哥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你也猫着腰,轻轻地走过去。小哥蹲下,你也蹲下。蝈蝈又叫了,你像小哥一样,瞪着又大又圆的眼睛,瞅着蝈蝈在哪个位置。啊,在那里,蝈蝈就在那片豆叶上,它伸开翅膀在唱歌呀。“小哥呀,快点,快点捉住它。”你的小哥踮着脚过去了,小哥伸出那双手一下子就把蝈蝈捧在手里了。啊,捉住了,捉住了!你高兴得跳起来。亲妹妹啊,哥知道,在学校,你也从不乱花钱。在一个班级上学的同学手里常有零花钱。你没有。看到人家有钱买零嘴吃,你从不跟人家比这个。除了应该花的买书、买本、交学费的钱,你从来不多向爹娘要一分钱。天热的时候,好多孩子都在学校旁买饮料喝,你从来没有买过。你每天去上学,娘都要给你在那个小水壶里提前装满已经凉好的白开水,走的时候,娘都要亲手把那个小水壶递到你的手里。你拿着那个小水壶,是那样高兴,那样蹦蹦跳跳地去上学。我的亲妹妹啊,小哥知道,在学校里你真的很优秀。小哥整日里忙,忙得焦头烂额,也没有时间到学校去看你,可是小哥听学校的老师亲口对我说过:“你妹妹有出息,将来一定能考个好重点大学。”妹妹长到这么大,已经像个花一般的姑娘了,正是爱打扮的年龄。可是我的亲妹妹啊,如今你竟然还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如今亲娘得了这样重的病,亲妹妹要跟着去伺候娘,我这个当哥哥的竟然舍不得给妹妹买一张火车票。 我不敢再正眼看妹妹。我知道,我不让妹妹去,娘一定知道那意思。可是亲妹妹啊,你怎么就不懂得哥的心啊。我走到屋门外,在墙根下,蹲下身子,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难以抑制的混浊的泪水终于从眼里流出来,我张了张嘴,皱了皱眉,无可奈何地望着长空,用手背在眼睛上抹了两抹。我在心里说:刘文杰啊,你这个无能之辈,你这个没出息的小子,你有什么资格当哥哥啊,你又凭什么做娘的儿子啊。亲妹妹啊,你为什么只是哭,你为什么不骂小哥?你要是指着小哥的鼻子骂一顿,小哥心里也许会好受些。 我和二哥就这样和娘上路了。一路上,娘怕我难过,竟然还在不停地劝我:“儿啊,不管娘得的什么病,你要挺住啊。娘老了,娘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也算长寿了,死了不可惜。儿啊,只要你好好的,把咱这个家撑起来,娘也就放心了。” 我一声呜咽一声泪地答应着娘,在心里一个劲地为娘祝福:苍天啊,请保佑俺的亲娘,让俺亲娘的病是个能治的常见病吧,让俺亲娘的病能治好吧。苍天啊,只要让俺娘的病能治,只要让俺娘的病能好,就是俺当儿的福份,俺便有了擎天柱,俺就可以放心地去打工,俺就可以放心地去圆俺的考研梦,俺往前奔着就有劲。苍天啊,要是这样,俺一定给你磕头。俺就是跪在地上给你磕上八个响头,磕上八百个响头,也甘心,也情愿。万一……去你娘的,别想……千万别想那个万一,别想啊,没有那个万一,没有啊。 进了省城,走进医院,医生给娘查病的时候,我的心在嗵嗵地跳个不停。我千盼万盼,盼着娘有个好结果,盼着医生千万不要把那个字说出口。结果终于出来了。医生把我和二哥叫到旁边。我死死地盯住医生的脸,盯着医生的眼睛,盯着医生那张将要张开的嘴,心提到了嗓子眼。我听到那几个不想听到的字,从医生嘴里蹦出来:“已经确诊,乳腺小叶癌,晚期。” 天啊,那个可怕的字终于出来了,如雷击顶般地打过来,像刀子般地扎进我的心。顿时,我觉得天整个地塌下来了,医院的大楼也要陷下去了:我的亲娘啊,这怎么可能啊?老天爷啊,你怎么不长眼睛,怎么把这么大的灾难降到我亲娘的头上啊!亲娘啊,您这一辈子从没享过什么福,为了儿女,吃苦受罪一辈子,为了别人,操心劳神一辈子,到头来,却得了这种要命的病。都说好人一生平安,可是到头来,好人为什么没有好报啊?天啊,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希望完全破灭了。这一刻,我突然感觉省城的天暗下来了。我和二哥扶着娘在医院后面的凉亭里静静地坐了好久,都相对无语。黄昏的雨打在芭蕉叶上,发出低沉的声音,雨停了,楼旁的大树上传出哇哇的哭一样的蝉鸣。这一刻,我默默地告诉自己一定不要哭。二十三年了,我一直未曾为亲娘做过什么,也许,我可以为娘做的唯一的事,就是让娘安心地离开吧。 第三十四章 可是对亲娘的病,我并不甘心:亲娘啊,您就是能多活一天,儿也要给您治病啊。我对二哥说:“那就叫咱娘住院吧。” 哪知到了办住院手续的时候,却没有床位,说是后天有个病人出院,就有床位了。 那么,今晚我和娘、二哥到哪里去呀? 我和娘慢慢地走向大街。这大街上,到处都闪光,到处都耀眼,到处都是高楼,到处都是大厦,可是哪儿也不是我们娘儿三个的立足之地。我向四面八方看了又看,瞅了又瞅。这大街上,到处都是人群走动,到处都是人流涌动,可是没有我的一个亲人。 我忽然想起这里有个表哥。表哥的家,我认识。我说:“娘,咱到表哥家去吧。” “不,不能给你表哥添麻烦啊。” 这表哥是娘唯一的亲姐的儿子,小的时候,就常住我的家,他是娘看着长大的。这样的表哥,娘都不愿添麻烦,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娘还能麻烦谁呀?亲娘啊,您自己的亲外甥,从小到大,您抱过他,您养过他,虽说没有像儿女那样的养育之恩,可是您把他看得跟儿女一样。他从小长到这么大,您没少为他操心,没少为他劳神。如今您得了这样重的病,千里迢迢,来到这举目无亲的大城市,还怕麻烦他?娘啊,您想叫儿子怎么办啊?我不能再听娘的了。为了娘,顾不了那么多了,今晚就到表哥那里挤一挤吧。 我背着娘走进表哥的家门:表哥的家好阔啊,地下铺着红红的地毯,墙壁贴着亮亮的包装纸,屋顶上吊着耀眼的彩灯,桌上摆着五十五寸的大彩电。再看看我们母子三人这脏兮兮的样子,真不好意思迈进这个家。 “姨,表弟,你们怎么突然来了?来了还不进屋?在门口站着干啥,都脱下鞋,换上拖鞋,到屋里来呀。”表哥热情地接着。 哎呀呀,这城市里阔人的门真难进。进个门还得要换拖鞋。 我帮娘换下拖鞋,我和二哥也换下拖鞋,母子三人一同亮出了穿着破袜子的脚,娘的袜子露着脚后跟,我的袜子露着脚指头,二哥的袜子早就没了大半个底子。 “你们是干什么的?”从里屋走出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嘴上抹着口红,脸上抹着胭脂,一对丰满的乳房高高凸起。那对眼睛闪出极其鄙视的神情。 她是我的表嫂,和表哥刚结婚的时候,曾经到我家去过的。只是这时候,她已经不认得我们了。 她站在那儿,上下不停地打量着我们。 我和娘、二哥同时看了她一眼,谁都没说话。 “这是我的亲娘姨,这是二弟,这是三弟。”表哥给表嫂介绍说。 “是吗?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啊。”这个表嫂有点怪声怪气地说。 “你忘了,结婚的时候,咱们到姨家去过的。咱姨专门给咱俩包了好香的饺子吃。” “噢,想起来了,有这回事。哎,时间太长了,早就忘了。姨,兄弟,你们坐。”她又给我们倒上水,就出去了。 然后她又回来了,向表哥摆摆手。 表哥刚出去,就听到楼道里传来她和表哥的争吵声: “他们是不是想在这里住下?” “当然得住下了。不住下,能到哪里去?” “住下?这里不是旅馆也不是大车店。” “你在说什么呢?不是告诉你了吗?这是我的亲娘姨。你装什么傻啊。” “我不是说没地方。你瞧瞧这娘儿仨,多脏啊。这样吧,就让他们去住旅馆吧。我给你钱。” 啊,这就是我的表哥的家,这就是我的亲表哥的家。这么一个阔阔气气的家,这么多的房子,竟然容不得她的亲表弟,容不得她的亲娘姨住上这一夜。 所以,等到他们一进屋,我没容他们张口说话,就说:“表哥,我和娘、二哥到这里来,只是顺便来看看,没有什么事。娘,二哥,我们走吧。” “怎么能走呢?你们还没告诉我:你们和姨来干什么了。” “表哥,我到这里出差,有点事,只是顺便带娘和二哥出来玩玩,我们住的旅馆已经定好了。” “兄弟,表哥不傻,不要骗我了。我姨来了,我这当外甥的还没给我姨说上几句话,怎么能走啊?”表哥失声哭了起来。 我说:“表哥,真的不骗你,旅馆真的定好了。” “那么,我用汽车送你们去。” “表哥,不用,真的不用,我们用不起。”说完这句话,我扶着娘,头也没回地走出表哥的家门。 出了表哥的家,我和二哥只得扶着娘,迈着沉重的脚步,去找旅馆。走了几个地方,住宿价都是一样的贵,最便宜的每个床位也得二十元钱。娘一听就摇头。娘的意志我不敢违背。我只得扶着娘在街上走,走啊走,一直走到天完全黑下来,也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娘已经得了这样重的病,生命的路就要走到尽头了,我和二哥却还让娘这样受罪,做儿子的于心何忍啊:“娘,咱不能再走了,就这样住下吧。” “儿啊,咱不能住,这不是咱穷庄稼人住的地方,咱住不起哇,一晚上咱娘儿三就得六七十元,要是住上几天得多少钱啊,还不相当于叫你爹再卖一次血。娘住院该花钱咱没法,能不花的,咱就不花,能省个的,咱就省个。儿啊,娘的话没错,听娘的吧。”娘声音嘶哑地说。 我看了娘一眼,娘的背比原来更驼了,头发也更加苍白,脸上皱纹一道道的,比原来更深了。 我说:“娘,要不,您一个人住,我和二哥蹲在门外行不行?”我这个当儿子的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这不是明摆着伤娘的心吗?在娘的眼里,最重要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她的儿子啊,她怎么会舍得让自己的儿子受那一夜的罪呀。 “儿啊,要蹲,咱娘儿仨找个地方,一块蹲,娘受罪受惯了,不怕。” “娘,你别说了,啊!”我的心里就像扎了一刀:我也算个人,生生地来到世上走一遭,丢尽了人,显尽了眼,这也算不什么。可是再丢人再显眼,不应该叫亲娘受这样的罪啊。我抬起头来,又向娘看了一眼,从心里说:亲娘啊,你要好好活着,好好看着你自己的儿子吧。总有一天,儿子会给你长脸,儿子会给你争气,儿子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呀! “小子,别难过,娘这么大把年纪了,早死晚死反正也差不几天,别为娘伤心。” “娘,儿求……您了,别说这种话了好不好?”做儿子的,哪一个愿意自己的亲娘说出那个“死”字来呀。 “好,好,娘不说了,娘不说了。” 天渐渐黑下来了,夜晚的灯光,把整个城市映照得一片辉煌,林立的高楼更显出它的雄伟壮观,街上那么多穿着华丽的人们在街上说着,走着,笑着。这个时候,我和娘、二哥在这个城市里好像是三个多余的丑陋的怪物,不知道往哪里走,又像是三头找不着目的地的苍蝇,东一头,西一头地撞。直到满大街的人已少的可怜,我们还没找到投宿的地方。我看娘饿了,累了,再也走不动了,便蹲下身子说:“娘,我再背您一段吧,咱到前边那个饭厅弄点东西吃。” 我背起娘,走到那个饭厅前,停了停脚步,听到里面有好多人在喝酒,在划拳。我放下娘,走过去,看了看,在饭厅的一间屋里,几个大款和干部模样的男人,正坐在一起,由一名阔小姐陪着,在吃喝,在谈笑,在调情。那位小姐,一会儿坐在这个人大腿上,颤着身子大笑,一会儿搂着那个人的脖子,亲着嘴点烟。面对这位小姐,他们放肆地说着一些不堪入耳的混帐话,做着一些低级下流的动作。里面的一间屋里好像有人在跳舞,在唱歌。我没再半点停留,走出饭厅,背起娘向前走去…… 第三十五章 吃尽千辛万苦,我总算让娘住上了院。 娘住院的这天晚上,说是领导要查房,任何一个病人家属都不准陪床。所以吃过饭,我和二哥就和那些舍不得花钱找住宿的病人家属一样,坐在楼道里的长凳上。 坐了一会儿,我就有点困。 二哥说:“兄弟,这样睡着,别着了凉。”二哥说着,把他的衣服脱下来,披在我的身上。 我说:“哥,没事。不凉。你穿吧。我只是眯一会儿,睡不着。” 二哥说:“眯一会儿也不行。披上,听话。” 我看着穿着单薄的二哥,又想着娘的病,心里一阵酸醋。也就不再说啥,只是支着耳朵听着那些病人家属,半天一句,像扔石头一样砸人心窝子的话。 有一个病人家属和二哥说:“你的病人也是今天住下的吧。” “是。”二哥答应着。 “是你的什么人?” “我娘。” “不用问,也是这种病吧。” “是。” “唉。没办法。人得这种病,真是没办法。如果没猜错的话,你老兄你也是农村来的吧。” “是,我是景县的。” “咱庄稼人看病都难呀。可是这么难,还得送礼。” “送什么礼?” “老兄,你比我还土老冒。动手术都得给主刀大夫送礼。这个你还不知道?” “不知道。” “唉,没办法,该送还得送。” “不送不行吗?” 有一个病人家属插话说:“怎么不行?我就不送。不送,他也不敢把你的手术做坏了。” “理是这个理。可是亲人的病,挂肠挂肚哇。谁不想让自己的亲人多一点保险,多一点安全感啊?再说,按照医院的规定,得挨上十天半月的号才能手术。给主刀大夫送上礼,时间能提前,手术又保险,这是一举两得的事。” 二哥说:“咱庄稼人,这钱来的不容易。” 那人说:“可是,收礼的人哪管你的钱是怎么来的?” 我从地板上坐了起来。我的心里又是一阵难受: 真想不到,这么正规的医院,也得送礼?这些救死扶伤、实行人道主义的医生也得送礼。我不明白,这么圣洁的地方,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腐败?我更不明白,从什么时候开始,人都变得这个样子,从什么时候开始,人都变得只认金钱,其它什么也不认了呢?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就信仰“有钱是爷爷,没钱是孙子”的道德理念的?我那么讨厌送礼,那么讨厌腐败,这个时候我也想讨个便宜了。为了我的亲娘,我得面对这个现实,我得入俗随流,也想“腐败”一回。我早就知道,现在是金钱社会,钱可以买官,钱可以通神,钱可以把那么多共产党的高级干部变成腐败分子,钱可以把活人变成死人,钱也能把死人变成活人。有了钱,人生的大道畅通无阻,没有钱,人生的路上寸步难行。我也知道,一个大钱憋死英雄汉的道理。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钱这个东西,为什么会让人失去尊严,为什么会让人失去人格,才知道,钱这个东西,为什么会让人低下高贵的头颅。我这个没钱的“孙子”也想效仿那些“爷爷”的做法。 我说:“哥,要不,咱也送吧。” 二哥说:“送就送吧。咱的钱不够。咱再去想法。” 于是,第二天,为了亲娘,咬咬牙,我和二哥买了近二百元钱的东西,给主刀大夫送去。 这送礼,也费了一翻周折。送礼要打听主刀医生的姓名,在那儿住,什么时候在家,什么时候不休息。进了屋,送了礼,只提感谢的话,只提让人家帮忙的话,其它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也不能问。 我夹紧尾巴根子,勉强问出那句话:“大夫,手术能提前吗?” “这不是咱安排的事。得听领导的。” 一句话就把我噎回来了。 天啊,万万没有想到这二百元钱,就这样白白地被大水冲走了,娘照旧干巴巴地挨了半个月的号。 傻蛋,我真是个十足的傻瓜蛋。 我根本就不知道,拿这二百元钱的东西在这大医院送礼,屁事都不顶。何况,我想让娘的手术提前,给人烧香又烧错了地方。 我更不知道,动大手术,有钱的人一送就是几千元,都是送的红包;我不知道,我送的那点东西,人家根本没往心里去;我不知道,我送的那点东西,在人家眼里屁都算不上。天啊,要知道,我和娘的这二百元钱可不是屁啊,不仅不是屁,攥在我和娘的手里,比那些大款们手里十万元、百万元还贵重得多,来之不易得多啊。 白白花掉了亲娘的这二百元钱,我难受得要死,憋闷得要死:亲娘啊,儿对不住您。儿不该胡乱花掉了给娘看病的这二百元钱。儿不该啊! 我难受得实在受不了啦,憋闷得实在受不了啦。于是我对二哥说:“哥,要不这样,你回去吧。” 二哥说:“我回去干什么?” 我说:“二哥,这几天,娘不能手术,也没什么事,两个人都在这里,白遭罪。” 二哥说:“为了咱娘,还说这话干嘛?” 我说:“哥,我不是这个意思。多一个人,吃的住的,都得多花钱。两个人都陪着,没那个必要。” 二哥说:“我真的不放心咱娘。要不,我回去。再借点钱,等几天再回来。你一定要照看好咱娘。” 二哥答应了,我就对亲娘说:“娘啊,二哥家里事多,先让二哥回去,等几天再让二哥来。” 娘说:“儿子都是一样的儿子,你们俩,谁守着也行。” 二哥走的时候,我嘱咐娘不要乱动,有事喊医生,就去送二哥。 这是一个清晨。大街上有许多晨跑的人。那些年轻的小伙和姑娘一个个跑得满身是汗,六七十岁的老人手里举着小巧玲珑的收音机,聆听着,张望着,溜达着。一位穿着整洁的老太太,坐在轮椅上,儿子推着,女儿和儿媳一边一个傍着,都和老太太说着,笑着。小孙子在后边又跑又叫地追着。我的脑海里便闪现出一连串的关键词:运动、生命、健康、幸福、快乐。可是这种幸福,这种快乐,我和二哥没有,我的亲娘更没有。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的亲娘能像这个老太太这样有福,该是多么好啊!如果有一天,我和二哥能像这些悠闲的人们,这样在大街上跑,在街上溜,该是多么好啊! 走了一段路,我和二哥都相对无言。 一辆公交车开过来了,二哥摆摆手,车停下。二哥上了车说:“你回去吧。关照好咱娘。我到家再准备点钱就回来呀!”二哥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手在眼帘上抹了一下。 第三十六章 二哥走了,我真想找个地方哭一场。心中的郁闷无法排解,竟然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好长的一段路。这样走着,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没有尽头。这样走着,街上的喊叫声使我更加烦躁不安。 “理发了!理发了!大哥,你的头发这么长了,理一理吧。不要钱的。”这些义务理发的,说白了,就是白拿别人的脑袋学艺的孩子们。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头发,的确也太长了,早就该理,可实在舍不得花那几个钱。在这儿找个便宜倒也行。反正在这省城的大街上,没有认识的人,理好理不好,也不丢什么人,能短一点就行。这样想着,我不自觉地坐到理发的位子上去了。那个孩子理得倒是很认真,好像我这个头很好玩,越玩越过瘾似的,足足摆弄了半个多小时。理完了,我觉得轻松了一点,从内心里对这孩子很感激,抬起屁股说声谢谢,把个孩子乐得笑出声来。那孩子可能是太高兴了,笑着笑着,便噔的一声,放了个响屁。 我接着往前走。街上的东西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我想给娘买点什么,看看什么都该买,可是买什么都没有钱,什么也不能买。 “卖梳子了!卖梳子了!”卖梳子的喊叫着,在路边摆着一片梳子,大的小的,各种质地、各色花样的都有。我想给娘买一把,我知道娘到医院来,没带梳子,娘也说过的,让我给她买一把,可是我一直没买,为这个,娘好多天没有梳头了。我蹲下身子,挑了一把好的:“多少钱?” “五元” 我觉得太贵了,在手里掂了掂又放下。唉,只要能用,好的坏的都一样。我在心里开导着自己。“最便宜的多少钱?”我拿了一把最次的。 “两元。” 这么个东西,最次的竟然也两元。还是不买了吧。我的手哆嗦着,把梳子放到原处。可是我的手一直没离开这地方。我就这样蹲着,呆子似的蹲了几分钟才站起身子。站起来,我仍然呆子似地瞅着那把梳子。我的心里反来复去地思考着:买还是不买。买吧,亲娘说了多少遍了。可是梳子是干什么用的?梳头用的。该吃饭不吃不行,该看病不看不行,不梳头有什么大要紧的?不买就不买。可是这样做,实在对不起亲娘哇!我围着卖梳子的转了一个圈,眼里掉了两滴泪:亲娘啊,儿子不是不疼娘,儿子不是吝啬鬼,儿子是太没出息,太没能了哇。娘啊,您把儿养了这么大,真是白养了。这么一把梳子,儿子也舍不得给娘买呀,儿子真是不孝哇。亲娘啊,您要恨就恨儿吧,您要骂儿就骂儿吧,不管怎么着,眼下儿子的钱再也不能乱花了,儿子手里的每一分钱都是娘的命啊。娘啊,这点钱儿子还是留着,给您看病要紧啊。 “卖包子了!好吃又便宜。”我看一眼摆在路边的包子。对,应该给娘买几个热包子。我想:我这个当儿子的不给娘买梳子,不让娘梳头,不为大过,但我一定要娘吃好。娘吃不好,关系到娘的身体,关系到娘的病。人家那些当儿子的,为了爹娘高档营养品一类的东西,一堆堆地买,一堆堆地送。人家那些当儿子的,为了爹娘,成千上万地花钱。我也是做儿子的,要是娘爱吃的热包子,都舍不得给娘买,我算个什么儿啊。买了几个热包子,我觉得肚子有些饿,拿出一个放到自己的嘴边。热包子还没沾着唇,我又放了回去。我走到买馒头的摊上,买了个凉馒头。我知道馒头比包子便宜,凉馒头比热馒头更便宜。吃完了一个凉馒头,我又想起娘,担心娘突然发现儿子不在,会不会着急,担心起娘会不会有需要儿子照料的事情,又急急忙忙地往回跑。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在一段行人稀少的路上,我跑得更快。一辆汽车开过来,我没看清,照直往前跑。 汽车嘎地一声停在跟前,司机推开车门,瞪着大眼,涨红着脸,像只野狗熊似骂起来:你是不是活腻歪了,想找死啊!看不见车吗?要死就跳河去,别临死还找个垫背的! 我没应声,一转弯,绕过汽车,继续往前跑。 跑啊跑,跑到病房门口,我已累得满头大汗。 第三十七章 “哎呀,你干嘛去了?怎么才回来?”见我回来了,临床的一位家属着急地说。 “怎么了,有事么?” “快看看吧,你娘的腰疼得受不了。” 我见娘紧紧咬着牙,大汗淋漓地趴在床上。我的心一阵颤抖。 我一下子扑到娘的身边,跪在娘的头前,痛苦地叫了一声“娘啊”,便情不止禁地流着满眼的泪水,紧紧地搂着娘:“娘啊,您怎么了?您是怎么了?娘啊,娘!……娘!……” 娘没说话,看到儿子回来了,娘那痛苦的表情好像消失了许多。娘抚摸着儿的头,那满是皱纹的饱经风霜的脸上闪现出一丝微笑,娘的微笑把她内心的痛苦全部压到了心底。 我深深地埋下头去,我的脸紧紧贴在娘的脸上。 我知道娘的心思:娘知道她的病,可娘从来没为她的病而难过。娘只是放心不下她的儿女。娘不想死,娘想活,娘想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活着,可娘不是为她自己活,而是为了儿女活。娘的一生都是为别人活的。娘只有这样活着,才幸福,才快乐,才觉得有意义。娘不想死,娘真的不想死。娘明白,她要是死了,将会永生永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儿女了。 娘又笑了,娘笑着说:“儿啊,别担心,别害怕,没事,娘没事。” 我紧紧搂着娘:亲娘啊,您遭了这么大的罪,病都到这地步了,还在想着儿,还在怕儿担心,还在儿子面前强装笑脸啊。 “儿啊,不要紧,娘能挺得住。儿啊,再坚持十多天就挨上咱的号了。娘不急,手术先济别人,听大夫的,先给要紧的病人治,娘晚几天能坚持。” 我睁大眼睛瞅着娘:娘的一头白发比原来更加白了,脸更加削瘦,眼睛深深地陷下去。我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的亲娘,您的病,都这样了,您还在想着别人。娘啊,您怎么会这样,您怎么会这样啊。娘啊,您怎么就不会责怪儿子, 不怪儿子没出息,不怪儿子没本事,不怪儿子到如今没混出个人样来,不怪儿子让妹妹到医院来的路费也拿不出来,不怪儿子为省下几口饭钱,就那么打发走了二哥。我痛苦地说:“娘,你躺一会儿,我去叫医生。” 医生来了。可是医生只是给了娘几个止疼的药片。让娘慢慢地等。 可是,我等不起。因为在医院里住着,不光叫娘受罪,每一天都得花钱。于是我决定到外边去打工。为了娘的病,钱能多挣一个是一个。可是我又不能把娘孤零零地扔在医院里。那样,我不放心娘。娘也不放心我。 找到活,我只得背着娘,走出医院的大门,在工地的一旁,找个略微安静而舒适的地方,让娘坐着。这样娘可以看着我干活,中间,我还可以过来,给娘送几次水,说几句话。我怕娘寂寞,还在工地上借了一个小收音机,放到娘的怀里让娘听。 夜晚,我和娘再回到医院。 深夜里,我守在娘的病床前仍然看着那些考研的书。 现在,我看着书,睡着了。书落到娘的床下。我坐在娘床前的一个方凳上,上身趴在娘的床边上,乱蓬蓬的头发贴在亲娘的被子上,两只胳膊抱着娘的身子睡着了。 睡梦中,我突然朦朦胧胧地发现:娘正在瞅着儿子,伸出那只干瘦如柴的手摸向儿子的脸。娘的手在我的头前晃了晃,又缩回去了。我知道,在这个时候,娘是想起床,娘是要小便,可是娘又不想惊动她的儿子啊。娘正在自己慢慢地坐起来。她怕起床的声音把儿子惊醒,不敢发出一点的那怕是极其微小声音啊。这时候娘的腰又疼起来。就像前几天那阵子一样疼得要命。娘咬着牙,一点点地起,呼呼喘着气,脸上滚下一串串的汗珠子。娘坐起来了,就像闯过了一道生死关那样坐起来了。娘坐在那儿不能动,也不敢动。娘怕惊醒自己的儿子啊。娘就那样坐着,看着她的儿子,口里轻轻地念着:“我的老天爷,让我过了这一关吧,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能离开我的儿子,我不能离开我的女儿啊。”娘这样念叨着,老泪纵横地伸着那只颤抖的手,轻轻地摸到了我的脸上。 我再一次紧紧地搂着娘:“娘啊,娘,你起来干什么?” “儿啊,你睡吧。娘要去解手。” “娘啊,你怎么这样?你喊我一声不就行了。我去给你拿便盆。” “儿啊,你别去。娘没事,娘还行。” “娘,你听话,快躺下。” “娘能行,娘能行的。儿啊,你睡吧。多睡一会儿,娘没事,别担心。”娘终于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下了床。 娘啊,我的亲娘,您都这样了,还怕惊动你的儿啊! “娘,我扶着您。娘,您的腰怎么了,您的腰疼病是不是又犯了?娘啊,疼得厉害吗?娘啊,疼得厉害,您哼一声,别光硬挺着。娘啊,娘……” “儿啊,娘没事,就是疼一点,没事。” “娘,要不,一会儿天亮我扶你到楼下去扎扎针灸,听说下面针灸科里一个大夫的针灸可好了。” “去吧。咱们去吧。”娘说。 天一亮,我就扶着娘去针灸科。偏偏赶上这天电梯又坏了。 “儿啊,你扶着我,扶着娘慢慢走下去。” “娘,我不能让您走。我背你下去。” 娘怕累着儿,娘说:“我的身子这样重,楼这样高,还是你扶我下去吧。” 亲娘啊,别说就这么几层楼,就是几十层,几百层,该背亲娘,儿子也得背啊。可是娘说啥也不让儿背。我只得扶着娘一步步走下楼梯。到了楼梯下面,娘就走不动了,坐在那儿大气直喘。 我心疼地搂着娘。 “儿啊,没事……娘喘一小会儿……就好了,好了……”娘说着,呼呼喘着气。喘了一会儿,娘站起来问:“到扎针的地方还有多远?” “不远了,娘,还有十几米,就在这层楼上。” “好,好,咱就走过去。” “不,娘,我不让你走了。我要背您,我要背您……”我在娘跟前蹲下身子说。 “小子,这么平的道,娘能走。”娘说着气喘吁吁地向前走去。 “娘啊,我倔强的亲娘啊!!!”我从心里叫了一声,急急地站起来,只得扶着娘一步步地往前走。十几米的楼道,这在娘的脚下,会是一条多么漫长的路啊。 娘终于走完了这条路。 我和娘进了针灸科,医生正在给一个有多动症的小女孩子扎针灸。小女孩的手和脚被医生和她的爷爷摁着,动不了,小嘴还在不停地给医生说着话:“阿姨,爸爸、妈妈去上班,我每天跟着爷爷。爷爷可行了,爷爷上过大学,当过科学家,现在退了休,在家还搞科学研究。长大我也要上大学,也要当科学家。”医生和这个孩子的爷爷直个劲地劝她不要说话,这孩子还是不停地说:“阿姨,你是大学生,还是研究生?我想你准是研究生。叫我猜着了。哈哈,你笑了,一笑就说明是研究生。要不是,你不会笑的。我长大,也要上大学,也要考上研,研究生毕业我也会当医生的。我会给好多人看病,多难看的病我也能看。阿姨,你说对不对?” 娘一直看着这个不休止地说着话,显得非常活泼可爱的孩子,眼里滚出大滴大滴的泪水。她用袄袖子不停地擦抹着流在脸上的泪。亲娘可能想到我的亲妹妹-----妹妹知道娘的病,又见不到亲娘,她一定会想娘,一定会哭。这会儿,妹妹一定会在学校里哭,也许她已经回到家里,正抱着爹一块哭。我知道,我的亲娘多么希望自己的病能好,亲娘多么希望自己的病好了,能回到家中,看到她的亲女儿啊。 可是等娘趴到那张床上,让医生扎完了针灸,娘却再也爬不起来了。 “大娘,您慢慢起,慢慢起,不要急。”这位被那个孩子称为阿姨的医生,扶着娘慢慢坐起。 娘终于坐起 来了,像闯过了一道生死关那样深深喘着气。 “大娘,您先别动,坐在这儿歇一会儿,您体质太弱,等一会儿回去时让您儿背着您吧。”医生说。 娘望着医生点点头竟然笑了笑。可是娘的笑比哭还难看啊。我好像有一种不祥的欲感,背起娘一步步走出针灸科,缓缓地爬上楼梯…… 第三十八章 连续扎了几天的针灸,总也不见效,我担心娘是不是又添了什么病。我叫来医生,要求再给娘查一查。我背着娘去做b超,背着娘去拍片子,背着娘去透视……天啊,也真怪了,担心什么事,就有什么事。一检查,才知道,娘可怕的癌症已经转移到腰部。 这时,娘已经从我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拉着我的手,说:“儿啊,给娘说句实话,娘的病要是治不了,咱就不治了。不要因为娘拖累咱一家人啊。儿啊,听娘一句话,如果哪一天娘真的不行了,你要记住娘的话:你要长出息、长本事,给娘争口气。你们姊妹几个,最不容易的是你二哥,他跟着娘吃了一辈子苦,受了一辈子罪。将来,你要是有了出息,要心疼你二哥。你二哥是有儿有女的人了,可是你二哥的日子苦啊,等你的日子混好了,别忘了你二哥。你妹妹还小,你爹岁数一天比一天大了,你要多关心你妹妹,多心疼你爹。还有一句话,如果哪一天娘真的不在了,你要凉解春草,凉解春草的娘,凉解春草的叔叔。他们一家其实都是好人。人家瞧不上咱,那是有人家的苦处,人家的理由。儿啊,做人最难能可贵的是理解,做人不能光站在自己角度看问题,要为别人多想想呀!” 我眼泪汪汪地望着娘:亲娘啊,大哥、二哥并不是您亲生的儿子,可是一直到现在,您也没对您亲生的儿子,也没对你亲生的女儿说出过这样的话,如果不是外人告诉我,你的儿子永远也不会想到大哥、二哥不是你亲生的儿子啊。在您的眼里,大哥、二哥都是和亲儿子一样的亲,在医院里您对您的亲儿子说过“儿子都是一样的儿子”啊。在您的亲儿子和亲女儿的眼里:您是大哥、二哥一样的亲娘,大哥、二哥和我们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亲娘啊,从前,春草的娘、春草的叔叔那样对待咱,那样看不上咱这一家人,春草又那样离开了我。可是到如今,您还忘不了人家的好处。娘啊,您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善良的娘啊!!! 我的亲娘啊,儿离不开亲娘,儿对您的恩,还没有丝毫报答啊,儿不会让您就这样走了哇!我一定要治好娘的病。明天我就带娘离开这里,我要给娘找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给娘做最好的手术,让娘用上最好的药。没有钱,我去借。借的钱,我会用我的一生去偿还。就是倾家荡产,砸锅买铁,也要治好娘的病。 可是,求尽亲朋,借尽好友,并没有筹到多少钱。我最亲的表姐卖掉家里的牛,东拼西凑,才给凑了三千元。多亏燕子送来了五千元,多亏那个养牲口大宝送来了一万元。 老天爷呀,这可怎么办?我非常难受,趴到网上去发泄自己的痛苦。 竟然意外地在网上看到有人为救亲人去卖肾的消息。对,我要卖掉我的一个肾!我的命,是娘给的。只要能救娘的命,别说摘掉儿的一个肾,就算搭上儿的命,儿子也会在所不惜的。于是我在报纸上登了广告,在网上发了信息。可是这肾哪里会那么容易卖掉的。何况买卖器官也是违法的。 就在这个时候,原来所在学校的老校长来了,还有我的学生春雨也来了。 校长把两万元钱放到我的手里,流着泪告诉我:“这是学生们和社会的好心人给你的捐款。” “捐款?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你问春雨吧。就是他组织了全校的学生,走上街头、集市,做宣传,搞动员,号召社会为你的母亲捐款。” 春雨,我的学生!哎呀,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有这样的亲人和朋友。我的眼里流出一行激动的热泪。 “老师,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应该的。”春雨说。 尽管如此,我的娘手术动了,又经过了一次次地化疗,最后娘的病还是因为没钱一直治下去,而大失所望地回到了家。 去医院的时候,娘还是那样一个好好的人,走路不用人扶,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回来的时候,竟然一步也走不动了。 看见娘这样回来了,爹的手抖了起来,浑身哆嗦成一团。我和二哥一个背着,一个抱着,把娘弄到自家的炕上。村里的几个岁数大一点的老人都来看望我的娘了。这几个可怜的老人啊,坐在我家的土炕上,泪水涟涟,呜呜咽咽哭成一片。 不久,亲娘真的去世了。娘死前,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直到咽下那口气,那只手也没松开。一直到死,娘那双眼睛还在望着她的儿女。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娘的眼睛还瞪得那么大,那么圆。娘就这样睁着大大的眼睛走去了。 直到二哥先哭了一声娘,我这才确定我的亲娘真的去世了。我搂着娘的身子,轻轻把娘的眼睛慢慢合上。我在心里说:我的亲娘啊,你真是死不瞑目啊,一直到死,您还放不下您的儿女啊。我慢慢地放下娘,跪在娘的头前放声大哭:“娘啊,俺的亲娘啊!”我的头用力磕到地上,头在地下磕出了血印子。 妹妹扑到娘的怀里,哭得死去活来。 给娘出殡这天,突然间,狂风大作,大雨倾盆,所有的人都浇成了水人。我跪在水里、泥里,淋在雨里,大声地哭叫:娘啊!我的亲娘啊!!!二哥举着白幡,我抱着罐子,春草、妹妹随在身后,侄子、侄女也随在身后。我们哭叫着给娘磕头,给乡亲们磕头,给前来吊唁的大宝、燕子、老校长、春雨、表姐、表姐夫磕头,给春草的娘、春草的叔叔磕头,也给那个有钱却怕老婆而容不得他的亲人住上那一夜、至今哭得要晕死过去的表哥磕头,给所有的人磕头!!!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苍天动容,这是不是苍天也为我亲娘的去世泪流成河。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哇!只是这一天,所有的人都在哭,所有的人都这样说!!! 我不相信亲娘会走得这样早啊。就在娘去世的前一个月,娘还让我扶着到院子里喂鸡。娘一生很喜欢养鸡,家里那十几只鸡,平时娘不知道要数多少遍,不知道要叫多少遍,对那些鸡,娘就像对她自己亲生的儿女一样热心。每次回家听到娘那咕咕地叫鸡的声音,我总是感到那么亲切。每次回家看到娘瘸着腿,一步步走到鸡窝前弯下身子,到鸡窝上方那几个鸡下蛋的草窝里,去拾鸡蛋的时候,我的内心里就有一种充实感。就在娘去世前的那个晚上,娘还嘱咐我堵上鸡窝。娘去世了,我就再也听不到娘那亲切的声音了,就再也看不到娘那亲切的身影了。 这个时候,我只能在睡梦中,一次次地和亲娘相见,我只能在睡梦中搂着亲娘哇哇地哭:“娘啊,我的亲娘,抱紧您的儿子吧。抱紧您这个无能的儿子吧!!!” 第三十九章 现在,我只有趴在娘的坟前,一把把地抓着娘坟上的土,一遍又一遍地哭喊着亲娘,撕心裂肺般地深深思念着亲娘: 娘啊,我的亲娘啊,您走了,您就这样走了哇!娘啊,您这一辈子活得好累啊。娘啊,您不该不歇歇脚就这样走了哇。娘,至今儿子的眼里总是闪现着小时候看着您整日在田野里劳作的身影。那个夏日的中午,我和妹妹坐在大柳树下,看着您在路边拔草。娘啊,那个时候您好能干啊。在那毒热的太阳下,您挥抹着脸上的汗,拔了一筐又一筐。每到您把那一筐筐的草倒在儿女的身边时,您那亲切的眸子里,就闪动着那种满足的微笑。娘啊,儿知道,这一辈子,您活得好累好累啊,您活着的时候,一家人吃喝拉尿睡您管,地里的活您干,连家里和泥、脱坯、盖房子、泥房这样的活,您也得跟着干。可是儿子从来没有听到过,您在儿女面前说过一声怨,叫过一声累。在您的脸上,儿子看到的只是慈样的微笑。娘啊,儿子需要您啊,您的女儿需要你啊。您不该在这个时候就躺在这里啊。 娘啊,我的亲娘啊,您走了,您就这样走了哇!娘啊,您这一辈子活得好要强啊。您不该这样要强地离开儿啊。娘啊,儿很小的时候,在那样一个夏天,到街上去玩,二哥去喊我,说是您病了。我跑到家,看到您正在炕上疼得打滚,二哥让我守着您,二哥说他要去请大夫。您却拼命地摇着手,不让二哥去,您怕花钱,您说把枕头给您拿过去,放在肚子下压一压就好了。娘,那一次您硬是挺过去了,可是那一次也好险,差点没要了您的命。亲娘啊,在医院里,您病得那样,都是快要死的人了,可是在儿子面前,还是那样硬硬地挺着。娘啊,您不该,不该那样要强啊。娘啊,您是不知道啊,您那样要强,如今您走了,叫儿想起那一幕幕的情景,心里好难受啊。娘啊,如今您走了,您就是这样地走了,可是叫儿什么时候能够放下娘啊。儿子放不下您,放不下娘啊,儿子难受啊,儿子没有好好地伺候娘啊,儿子没有好好地孝敬娘啊。儿子不该叫娘这样硬挺着腰板一个人走了哇。 娘啊,我的亲娘啊,您走了,您就这样走了哇!娘啊,您这一辈子活得好苦啊。您不该就这样苦苦地走了呀。娘啊,为了您的儿女,为了这个家,儿至今也想不起您穿过一件像样的新衣服。娘啊,您活着的时候,儿多少次发誓要为您买件新衣服,可一直到您去世,这个愿望也没实现,就连那样一把梳子,在您住院的时候,儿子都没能给您买啊。亲娘啊,这一辈子您没享过一点福啊。咱家的生活,别说不能跟城里人相比,跟村里的一般户相比,也是差一大截啊。亲娘啊,您活着的时候,儿也发过誓:要长出息,长本事,长能耐,好好孝敬娘。儿不想让娘活得这样苦啊。可是儿子太没出息,儿子太没本事,儿子太无能了,儿子太难为娘了。亲娘啊,儿记得,那一日,我的代课教师被辞退,亲娘为了儿子的一线希望,又到春草的叔叔那里去求情,像我一样受尽了污辱,可是我这个做儿子的,知道这事,不仅没向娘说过一句安慰的话,还那样向娘耍脾气,一时怒气攻心,浑身发抖,大叫了一声:“娘啊,咱活得窝囊呀!”这样叫着,把那个破碗摔在了娘的脚下。真是对不住亲娘啊。娘啊,您就这样走了,就这样苦苦地走了,儿子不甘心啊。娘啊,儿子曾发誓让您过上好日子的,可是到如今,到您闭上眼睛的这一刻,好日子又在哪里啊? 娘啊,我的亲娘啊,您走了,您就这样走了哇!娘啊,这一辈子,您的性格也太宽厚啦。您不该这样带着过分的宽厚,忍气吞声地走哇。娘啊,我的亲娘,和临居相处,和乡亲共事,和一家人生活,难免有唇齿相碰、饭勺碰锅沿的时侯,可是您从不会冷眼去对别人,只会用一颗善良的心谦让别人。不管您受了多大委屈,只会咬咬牙,把泪水咽到肚子里。娘啊,您活着的时候,家里遇到不顺心的事,爹会向您发脾气,妹妹会向您发脾气,儿子会向您发脾气,嫂子也会向您发脾气,可是您却只会默默地忍受。娘啊,您为什么这一辈子一次也不向爹向儿女向嫂子发脾气啊。娘啊,难道家里所有的错都是娘的,就没有爹的?就没有儿女的?就没有嫂子的?娘啊,您不该这样宽厚啊。亲娘啊,因为您这样做,留给儿女的是无尽的悔恨啊。 娘啊,我的亲娘啊,您走了,您就这样走了哇!娘啊,你这一辈子活得也太善良啦。您不该带着超乎常人的善良,这样离开您的亲人啊。娘,儿子至今记得您活着的时候,东家西家的帮忙,谁家家里有家庭不和,您主动地去劝解,谁家有难处,您主动地去伸出温暖的手。亲娘啊,那一年那个又呆又傻的孤寡老人王爷爷没人管,您成天往他的家里去,为他烧火、做饭、洗衣服。那个夏天,他的房子漏雨了,您叫人给他修,他以为是拆他的祖房,说啥也不干了。亲娘啊,他气急了,呀呀地叫喊着,拾起个大砖头子,向您的头上砸去。我的亲娘啊,那一砖下去,砸得您鲜血淋淋。您住了院,全村的人都骂这个呆傻的王爷爷,都说叫您不要再管他了,都说叫您不要再管这个不通人性的东西了。您却说,咱不能跟一个呆傻的老人一般见识,咱要跟他一样,咱不也就是傻了。以后,您照样去管他。就这样一管就是七八年。亲娘啊,有一天,您病了,那个呆傻的王爷爷竟然跑到咱家在您的炕前呆坐了好几天。后来你的病好了,逗他乐,问他那几天为什么那样守着您,他说:“嘿嘿,嘿嘿,俺以为你要死了,嘿嘿,嘿嘿……”亲娘啊,您能让一个呆傻的老人为您动情,儿子不知道这算不算感天动地。亲娘啊,直到您死前,全村的人谁又不念您的好,谁又不念您的德啊。不念您的德,在您临终前,那七八个和你年纪差不多的老人,坐在咱家的热炕上哭成一团是为什么?不念您的德,那些年轻人提着东西,泪汪汪地到您的跟前来看您是为什么?不念您的德,那些孩子们都站在咱家的院子里哭成一片是为什么? 娘啊,我的亲娘啊,您走了,您就这样走了哇!您走得不甘心啊。亲娘啊,您最忘不了的就是不是您的亲儿子却胜过亲儿子的我亲爱的二哥,一直到死,您还惦记着二哥生活的苦处;您最不放心的是我的亲妹妹,还有我已上了年纪的父亲。娘啊,您都病得那样了,就要死的人了,可是那一天,妹妹去城里上高中,您还气喘吁吁地下炕,亲自给妹妹煮鸡蛋。妹妹走得时候,您把那些鸡蛋,递到妹妹手里,抱着她说:“好女儿,下次你再回来,娘可能给你煮不了鸡蛋了。好女儿呀,要记住,好好学,多长进,给娘争气,别光惦记娘。只要将来有一天你能考上一所好大学,娘就是不在了,在地下也会高兴的。娘相信会有那一天的,可能娘看不到那一天了。别忘了,到了那一天,你和你哥都要到娘的坟上磕个头,把这喜讯告诉娘。”娘啊,那天,您说这话的时候,妹妹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子也哭成了泪人。娘,我知道,您多么希望我能考上研。在我面前,您经常念叨某某的女儿、儿子考上了研究生。您多么希望能有这样让您骄傲的儿子。您多么希望,有一天我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男子汉,把这个家扛起来。您多么希望,您的亲儿子能长出息,给这个家带来幸福。您多么希望,你的亲儿子将来活得像个人,往人前一站是个响当当的硬汉子。娘啊,在即将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您还抓住儿子的手,嘱咐您的儿子:不要忘了那些好心人。您说:儿啊:将来要是有了出息,一定要好好回报社会,回报那些好心的人啊。娘啊,这些,儿子都会记住的,儿子会深深地记在心里的。 亲娘啊,您的音容笑貌儿子至死也不会忘记的。儿子忘不了,每次儿子出远门,您那撕心裂肺般地思念儿子的情景。娘啊,儿记得,儿子上大学第一次回来,小桥边,站着娘。娘穿着那身黑衣服,头发已经花白。娘那双花眼正在向北张望着。小雨落在娘的 身上,落在娘的头上,雨水把娘的身子打湿了,娘的头上、脸上、眉梢上都挂着雨珠。娘还是一动不动地向北望着。凉风吹打着娘那满是皱纹的脸,吹动着娘那苍白的头发。我的亲娘啊,您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您穿着那身黑粗布衣服,背已经有些驼了。娘啊,您看到了您的儿子,惊喜地往前跑,要来接着儿。路太滑,娘摔倒了,爬起来,又往前跑。娘啊,那一刻,您看到儿回来了,您好高兴呀。您再也不让儿动,您叫儿好好歇着,自己动手给儿包饺子。白菜馅切得细细的,放了很多的油,放了很多的肉。馅调好了,闻了闻,娘脸上露出甜甜的笑意。娘又和好面,嘴里哼着曲子,赶剂子,捏饺子。水饺煮好了,娘一碗一碗端到桌上,放到儿的跟前。我的亲娘啊,您说:“儿啊,好香的饺子啊,娘才煮的,吃吧。”娘啊,那一刻,我多想吃娘包的饺子呀,可是我坐了一天的车,太累,我想在娘的身边再躺一会儿,我觉着这样躺着太舒服了。我好像从来没有觉得这么舒服过。我不吃,娘怎么吃得下?娘说:“好儿子,你坐车,累了,好好睡一觉吧。”娘啊,您说着,给我盖上被子,把饺子端到锅里,给我热上,又守坐在一旁,用那双颤抖的干裂的手,轻轻地柔柔地抚摸着我的脸。娘轻轻地摸啊,摸了一遍又一遍。我不能再躺下去了。我看一眼白发苍苍的亲娘,强打精神坐起来,到桌上去吃饭。娘啊,那一刻,您坐在儿的身边,瞅着您的儿说:“小子,你要多吃。吃得多,身子骨才会壮实,才会有力气,好小子,吃,吃完这一碗,娘再给你盛。”亲娘啊,那一刻,您满是皱纹的苍老的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可是吃完了娘煮的水饺,我又躺下了。娘啊,您说:“儿啊,你睡吧,娘不打扰你。”您迈着轻轻的脚步走出去,又悄悄地走回来。快半夜了,娘还坐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守着儿。灯光下,娘一遍又一遍瞅着儿的脸,娘好像很长时间没看这张脸了。瞅着儿,娘嘴里不停地念叨:“儿啊,你瘦了,瘦多了,也黑了。”亲娘啊,您这样说着,伸开那双温暖的臂膀,紧紧地抱着儿。娘啊,我的亲娘,儿子忘不了,您为了您的儿女,为了咱一家费尽的苦心。我的亲娘啊,儿离不开亲娘啊,儿对您的恩,还没有丝毫报答啊,您怎么会就这样走了?您怎么会就这样走了哇?!亲娘啊,我的亲娘,您不该一个人这样默默地躺在这里呀。 亲娘啊,您就是这样默默无闻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甚至连您的名字,村里也很少有人知晓。人们只知道您是我的亲娘,人们只知道您是爹的妻,人们只知道您是老刘家的。记住吧,请记住吧,我的后代,我的子孙,我的每一位亲人,我的每一位乡亲,请记住我的亲娘吧,记住我亲娘的名字吧。我的亲娘叫王秀智,她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是一位伟大的母亲!!!记住吧,我的后代,我的子孙,我的每一位亲人,我的每一位乡亲,让我亲娘的爱,让我亲娘的善良,在我的心中,在你们的心中,在所有人的心中流淌吧!!! 第四十章 人活着,奋斗、追求,都有个精神支柱。我的精神支柱就是爹娘,就是我的亲人。现在我的亲娘不在了,灾难已经象山一样向我压下来,困境已经把它的魔掌伸向我的喉咙。我已经被逼到悬崖的边缘,无法躲避,也无力抗争。我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认输?是不是应该在命运面前低下我高昂的头?为了年迈的父亲,为了我还在上高中的妹妹,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选择放弃考研。 于是我把这个消息,在考研论坛上发布。大概是想从心理上得到一点同情和安慰吧。 可是有一天,打开我发的帖子,看到那些回帖,竟叫我激动得热泪盈眶: 2楼 楼主,坚强!挺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要不,你的努力就全白费了。这样以后你会后悔的,人生大的转折,没有几个。这是你非常重要的转折,坚持没错的。 3楼 兄弟,坚强一点。如果你的亲娘在地下看到你现在这样,会安心吗?不要做懦夫。将来还有更重要的担子要你挑,要负起人生的责任来。先不说别的,不坚持下去,对得起你亲娘这么长时间忍受着涅槃一样的痛苦为你做出的付出吗?只有坚持下去,才能让你的亲娘在天之灵得到安慰,才能让你的亲人为你感到骄傲。相信自己吧。你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只要坚持下去,一定没有问题的。一定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曾经的努力!不要因苦难而封闭了自己的灵魂,加油,相信你可以创造奇迹!!! 4楼 中国古人有一句话:“每临大事,有静气”。在你考前的日子,无论发生任何情况,都要镇定。你要相信你以前做的准备,一定可以带给你未来的成功。你要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最终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顶住啊!!!顶住啊!!!顶住啊!!! 5楼 亲爱的朋友,坚持!!!坚持!!!你会挺过去的,时间和坚持会扭转现状的!在最大的悲伤和最糟的现实面前,为了亲人,你没有退路,只能向前!向前!如果说以前你是为梦想考研,那现在就算为了亲娘的那份希望,为了亲人那份嘱托,也要坚持。灾难面前,你的亲人也许更慌乱,这更需要你用超人的镇定安抚他们,用你战胜困难的勇气带给他们新的希望。朋友,接受所有的灾难吧,在绝望里寻找希望!!!俗话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只要你心里不肯认输,相信你一定可以在最坏的情况下做到最好!!!先不要想以后还有多少困难,只要你现在坚持住,你就有那个能力来承受今后的困难,解决今后的困难。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的!人生总要起起落落。低谷过后是高潮,风雨过后是彩虹。坚持住,坚持到胜利的那一天吧!!! 6楼 生命的意义是保持高贵,而高贵的内涵是不屈服,换言之,就是坚定与持久。考研,是一个升华与涅槃的过程。孤灯相伴,顾影自怜,喜喜忧忧,高傲与自惭并存。考研清华,更是一个耀眼的光环,但置身其中的却是我们这些奋斗清华的学子焦裂的身心。兄能备战几载,可钦可佩!但九仞之山,功亏一篑。孝道亲情,暂缓一时,以后涌泉相报,甚胜现滴水之力。望君三思,坚持到底。愿君一路走好。 7楼 放弃只需要一瞬间,但你的希望也许就在这一瞬间,所以你不能放弃。你应该想别人能办到的事,自己一定能办到,甚至比别人办得更好,相信自己是最后的胜利者,无论如何也要挺过去。到那时候你可以骄傲的说:“我战胜了自我!所以我不是一个庸人。”希望来年我们能在清华园相遇,就算不认识,我们也能感觉到彼此的存在,因为我们是幸运的。 8楼 朋友,送给你一首歌: 全世界的不如意 都落在你小小的勇气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你感到痛苦压力 不要怀疑 你需要的只是休息 不能沉溺 在悲观的快感里 请你不要放弃 永远不要说放弃 也永远不要再逃避 永远不要说放弃噢 永远不要再逃避 不要再放弃 每天有人失去信心 也有人找到生命的意义 乐观悲观任由你 那问题永远是问题 不要灰心 留给自己一线生机 请你相信 生命中充满惊喜 只要你不放弃 永远不要说放弃 也永远不要再逃避 永远不要说放弃噢 永远不要再逃避 …… 看到这里,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决定一定要把考研的路走到底。是啊,为了报答我亲娘的爱,为了我亲娘的那份希望,为了让我亲娘的灵魂得到安息,为了我活着的每一个亲人,考研的路也得走下去!!! 于是,又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2006年1月14日前的一个早晨,我又去北京参加全国统一考研了。 我收拾了一下应带的东西,对爹说:“爹,我就要走了。” “小子,去吧,家里的事,不要挂念。” “爹,你也别担心,这一次我会成功的。我有这个自信。” “小子,千万不要有压力,把心放得宽宽的。你娘活着也会说这个话的。”爹说着,眼里的泪水流下来。 在我的印象中,爹这一辈子吃过很多苦,却从来没在人前叫过一声苦,不管遇到多么大的难事,也很少看到他掉泪。这一生我就看到爹掉过一次泪: 有一年家里养了一头老母猪,怀了仔,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那年猪仔的价格又好高,爹喜得每天都蹲在猪圈里,扫圈,垫土,喂食,趴在母猪的身边给它挠痒痒,还不断地小声给它说话:“老母猪哇,你哼哼么?喂得你饱饱的,给你拾掇得干干净净的。一个专人这么伺候你,你是多么舒服哇。那时候的皇帝让身边的太监、宫女伺候着,不过也就这样吧。你看你美的,你看你滋的。你这家伙可得对得起我呀。我把你伺候得这么周到,你可得好好长,好好养。养得肥肥的,把这一窝小猪给我生得壮壮的,虎虎实实的啊。”在那个冬季,老母猪要生了,爹黑天白日都蹲在猪圈里,守着它。连续几夜没睡觉,爹困极了,那个夜晚蹲在老母猪的身边睡着了。爹睡着的时候,一只手摸着母猪的身子,他的嘴张着,挂着满脸的笑。在梦里,他看见老母猪生了十多个仔。那是贼肥贼肥的仔,那是喜人的仔哇。小猪仔一个个的在地下爬,在母猪的身边吱吱呀呀地叫,你拱着我,我挤着你,抢着吃奶。爹是多么高兴啊。爹咧着大嘴哈哈地笑。爹就那样笑醒了。醒来后,老母猪真的生了,生了八个仔。可是全都冻死在猪圈里。爹一下子跪在猪圈里,把那一堆冻得冰棍一样的小猪仔,抱在怀里,呜呜地哭,头一个劲地往猪圈上撞。直到天亮娘把他喊起来,爹才背着个筐头,把八个小猪仔埋到村东的河沟子里。回到家,爹还像个娘们似的掉泪。这事过去了好多日子,爹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说:“我真混,为什么不提前把老母猪弄到草棚子里去。我真混,为什么我在猪圈里竟然睡着了。”爹每次说完这句话,都要痛苦地抱着脑袋发一会儿呆。 再后来,我才知道,那一次为什么爹那么伤心。因为那八个小猪仔是我们一家人一年生活的希望。 现在我看一眼亲爱的父亲:爹黝黑的皮肤,粗糙的大手,微驼的背,显得更加苍老;双鬓的银丝,也比原来又增加了许多。自从娘去逝,爹是一天比一天见老了。我低着头,看着爹身上穿的那件上衣,沾满了尘土,沾满了草屑。爹的衣服好久没有换了。爹脚上穿的那双方口的粗布鞋,右脚的那只,鞋帮儿已经破了。我的内心里一阵凄凉。我说:“爹,儿子原来的路走得不好, 可是,往后看吧,儿子不会让爹娘失望的。”这样说着,我的眼窝一热,泪水就要流下来,我张着大嘴,拼命地吸着气,不让泪水流出来。 我把身子转过去,我不想叫爹看到我的泪呀。 走出家门,便听到对面的临居家哗哗啦啦的搓麻将的声音,接着是“一条、二饼、三万、白板”的叫喊声。如今的庄稼人也真是过得悠闲自在。改革开放,这才多少年啊,就把庄稼人也得得这样。别说是冬天地里没有活,外边找不着事,他们不得拿这玩艺解闷。就是农忙季节,他们也是忙里偷闲。现在庄稼人耕地有旋耕机,种地有播种机,收粮有联合收割机。从前的麦熟、秋收季节,庄稼人哪个不累个臭死?如今,那机器往地里一开,粮食一下子装进口袋里,秸杆全粉碎在地里。机井一开,他们只是拿把铣,在地里,看一看,转一转,地就浇了一遍。地浇完了,再凉一凉,旋耕机往地里一跑,地就翻了一个个。地耕完了,播种机往地里一开,庄稼又种上了。过去受死累的庄稼人,现在真得,他们都得得放不出屁来。如今农村里差不多都是机械化了,用不了那么多的劳动力,他们闲得没事干,年轻人大都往城里跑,去做买卖,去打工。他们到城里去挣钱,把城里那些有钱人的钱装进自己的腰包。他们进了城,像兔子似地到处跑活,像孙子似的让人支使。可是他们回到家里又像爷爷一样悠闲。 这个时候,我觉得这世界上,好像除了我们这些考研人,再没有真正忙的人。 走到村头,见我一副出远门的打扮,人们都用一种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文杰,又要去考研啊。” “啊。” “这是第二次考研了吧。” “是。” “这研究生没那么容易考吧。” “是。” “知道不容易,还吃这个苦干么,还受这个罪干么。就凭你小子这样的,一个普通本科,要是能考上清华大学的研究生,太阳还不从西边出来呀。” “试试吧。” “还试么?不是已经试过了吗?还不知道考研是怎么回事啊,还不知道考研是个么鸡巴味的?哥们,别再异想天开了,别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啦。再说,多大岁数了,二十三四岁的人了,还这样学啊考的,还想考到八十呀!这世上还有你这个样的吗?” “你们不懂。给你们说也说不明白。” “你这家伙,真操蛋。大伙儿都好心好意地劝你。还落个不懂,还落个不明白。就你懂,就你明白。看你这个样,这一辈子横竖也不会刺出三尺尿去。我敢打赌,你要能考上清华的研,我把眼珠子抠下来,放到你的脚底下,让你小子当泡踩。其实,话说回来,你小子真是有骨气,也是个好人,对亲情看得那么重。我知道你考研最大的动力来自你对亲娘的爱。可是你娘那种望子成龙的想法也不一定对。人生成功的路有好多条,不一定就走考研这一条。” “……” “对不起,文杰。我不该提你娘。提起你娘,让你太难受了。对了,你妹妹今年上高一了吧。这么个十几岁的孩子,已经没了娘,听人说,你娘死后,你妹妹在学校里老哭。去看过你妹妹了吗?” “看了。” “这就对了。你二哥老往城里跑,去看她。你更应该关心她。这样才能让你的亲娘在地下放心呀。” “……” “文杰,你别光耷拉着个鸡巴脑袋不言语。你说,哥们说的对不对?” “对。”我的眼泪泉水一般地涌下来。 “文杰,别难过了。你是个真正的男人,是个真孝子。你对得起你娘。为了给你娘看病,到如今拉下一屁股的债。这不光是金钱债,还有那么多的人情债。其实,你娘这一辈子也真的不容易。可是,人的命,天注定。你娘就这么大的寿命。有什么办法?再说,生老病死,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毛主席、周总理那么大的人物,得了这么大的病,不是也没救吗?文杰,其实,说句心里话,在咱们村,你也算条汉子,也算够哥们。人生的路,你敢闯,也敢赌,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哥们还真佩服你这样的人。大伙儿都知道你有难处。不要紧,哪儿有过不去的时候,给哥们言语声,不会让你难住的。” 我的内心又有了感动。后来人们又说了些什么,我好像没听见。我只知道低着头往前走,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车,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考研的考场。 第四十一章 考完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次的初试和复试怎么又是那么顺利地通过。特别是复试,清华考研的信息都是全封闭的,一点都不透露。我只知道自己初试考了392分,并不知道自己排名是多少。复试的比例又是那么高,可是我的复试竟然也是这么顺利地通过。大概是我的付出,我的努力,我的坚强不屈的精神感动了上苍吧。 现在,我接到了清华大学公费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内心却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我拿着这张录取通知书,好像被一种感情的东西推着,出了家门,走向村南,又沿着最近新修的一条柏油路往西走,再横跨过从南往北一直通向京城的大公路,走上另一条向西去的村与村相接的柏油路。走了几十米,我拐进一片野地里,漫漫地来到一个坟场,在那个长满荒草的坟前停下脚步。 这是我亲娘的坟。娘的坟上已经长满了青青的草。我的亲娘长眠在这里,伴着我的亲娘的,只有这坟上的青草,盖着我的亲娘的,只有这堆黄色的土,千年万年永远盖着我的亲娘的是这堆黄黄的土哇。 我看着娘的坟,趴在娘的坟前,抓起一把亲娘坟上的土,紧紧地捧着,泪流满面地捧着。然后,我拿出那张鲜红的清华大学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举在头前,泪流满面地叫了一声:“娘啊,我的亲娘!”双腿跪在亲娘的坟前。我的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嘴唇,嘴唇咬青了,咬破了,流出了一滴滴的血。我仍然那样地咬着。我不能流泪。我不能让我的亲娘看到我的泪啊!!! 我就这样咬着嘴唇,向亲娘磕了一个头,轻声地说: 亲娘啊,以后我会走好人生的路哇!我不会让娘失望的。亲娘啊,这一生,儿子不能报答您,但我一定要让我的亲爹、我的亲妹妹,还有我亲爱的二哥过上好日子的。亲娘啊,儿子不会忘了您的话,我要懂得什么叫感恩,我要用我的付出、我的努力去回报这个社会,去回报那些善良而好心的人们。等到研究生毕业的那一天,我还要回来的,回到爹娘生我养我的这个小乡村,我还要当教师,教我喜欢的那些农村的孩子们,到那时,那些孩子们可能不用再因为交不起学费而失学啦,农村可能会实现真正的义务教育,免学费,免书费。总有那么一天,农村将会消灭贫穷,农村的孩子都会像城市的孩子一样住上高楼,坐上自己的轿车,走进最好的学校;农村也会像城市一样有医保,农村再也不会有看病难的问题,农村将不会有像我的亲娘这样因为看不起病而发愁的人,将不会再有像我这样的子欲孝而亲不待的悲剧。 亲娘啊,您好久没有听到儿子说话了吧。儿子有好多的话要跟亲娘说,可是儿子不知道怎么说。亲娘啊,儿子现在就在您的跟前,儿子多么想再像小时候那样倒在您的怀里啊。娘,再抱一下您的儿子吧,让您的儿子躺在您的怀里,给您唱一首歌吧。 这样说着,我跪在娘的坟前,大声地唱起来: 娘啊,儿就是四月的紫藤, 在您的百般呵护下萌芽, 攀附着您的爱长大 今日的阳光如此明媚, 儿的泪却无端滑下。 我的亲娘啊, 结在紫藤上的泪晶莹饱满。 它终将会长出蝶的羽翼, 飞向梦的海洋, 为您挽起一朵又一朵洁白的浪花。 我的亲娘啊, 您的眼里, 儿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娃, 需您庇护, 需您鼓励, 需您不断地修剪枝丫, 才能开出娇艳的花。 我的亲娘啊, 儿在您的脊背上攀附无数春秋岁月, 享受阳光雨露,风花雪月, 您却被霜浸染了白发, 让岁月佝偻了身躯 如今您卸下沉重之负, 却安然地躺在这里呀。 我的亲娘啊, 小紫花也开了。 她爬上儿的脊背, 那么小,那么轻盈啊, 却让儿尝遍了酸甜苦辣。 我的亲娘啊, 原来,您这一生无怨无悔的付出, 需要这样顽强的毅力, 需要海一般宽阔的心怀, 才不致于让我们倒下 我的亲娘啊, 你用这密密的紫藤, 用伟大的母爱, 为儿女构筑了温馨的家, 为儿女构筑了相守、相知、相亲、相爱的家啊!!! 这样唱着,我眼里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这个时候,我的眼里又出现了神奇的幻觉: 我安详地躺在亲娘的怀里了,娘紧紧地搂着我,和我亲切地说话了。 娘说:“儿啊,你就放心吧,娘以后就生活在天堂里,娘会享福的。儿啊,你知道吗,天堂里不仅有着美好的物质生活、文化生活,而且人际关系、社会关系,比人世间要美得多。在天堂,所有的人都是亲娘这样胸怀博大,充满爱心的人。在天堂,所有善良的人,心灵美好的人,品德高尚的人都会有好报的啊!!!儿啊,好好地生活吧,不远的将来,我们的国家就是这样一个美好的天堂,不远的将来,你和咱们所有的亲人,就会生活在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里,不远的将来,中华民族的每一个人都会生活在这个和谐、幸福的大庭里。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的。” 娘说着,大声地笑了。 噢,不是幻觉,完全是真实的所见。我真的看到了慈善的亲娘。亲娘的白发早已变黑了,亲娘佝偻的腰背挺得笔直,亲娘那身粗布衣服早已换上非常漂亮、非常时髦的新潮服装,亲娘的身上长出了一千只手,亲娘的容貌就像2005年春节晚会感动亿万电视观众的舞蹈《千手观音》中的演员邰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