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 第一章 出字大院 一卷

第一章“出”字大院

“朱门”,朱家老院惯称,座落盆地中部。说它老,逾百年。朱氏族谱载,光绪坐龙庭次年,朱氏“填四川”第十代,族旺家兴,族长朱顺成遵从祖训,依照湖广建筑风格,于祖传宅基上大兴土木,重新修竣朱家大院。

新院大小房屋八十间,雄踞半个山湾。四个三合院摆前后两段,前后各两,两相对称,左右成列,前后成行,如同巨型“出”字。前段两三合院之间,乃朱家祠堂,后段两三合院之间,乃《禹王殿》。“出”字当中那一竖笔,位于中轴线上,其头大槽门,其尾《禹王殿》,中段则是朱家祠堂,一条盖顶长廊贯之。

清一色湖广建筑。高屋脊,浅翘角,小青瓦,低飞檐,穿斗结构,屋顶两端,峭立山墙。樟木房柱,鼓形石墩,柏木板墙,花格雕窗。至于地面院坝,全铺红砂石板,盖没黄褐土泥。

前段三合院的坝前,却是深水荷塘,宽约三丈,如护城河。左右荷塘之间,立一槽门,石柱石梁,两扇杂木槽门厚重,铁钉密扎,缓缓开来,吱嘎声沉滞而悠远。槽门上方石梁,凹刻楷体四字:“龙兴朱门”。

若进朱门,先进槽门,走完前段长廊,路过右首朱氏祠堂,走完后段长廊,便至《禹王殿》前,拐左巷去左三合院,拐右巷去右三合院。

四套三合院的结构一样,大小房屋各二十间,包括灶房牛圈猪圈。三合院正厢较大一间为堂屋,全家敬祖议事场所。三合院两边为厢房,左为东厢,右为西厢,厢房为家人吃饭来客聚会,余皆睡屋。灶房在西厢与正厢转弯处,不远则修猪圈人畜粪坑,牛羊圈则在东厢南头后沟,便于出入耕牧。如此结构,遍及当地,只是房屋多少面积大小标准高低不同罢了。

可能因为姓朱,新院门窗墙柱用漆,没用普遍的黑漆,调制土漆时掺上朱砂,几近紫色猪肝,槽门紫红更浓。远远看去,除青瓦屋顶外,红墙朱柱,典雅肃穆,酷似宫阙。青山绿竹映衬,别有一番情致。其排场大气,龙兴场无二。

管辖朱门的龙兴场四里远,座落涪江左岸岩畔,街道由东而西,一里半长。街后岩高十丈,褐色砂岩,峭若斧劈。滔滔涪江正西奔来,撞上高岩,拐个大湾,奔向东南,似巨龙摇头甩尾,故得名“龙兴场”。岩脚形成一钩清澈深潭,曰“龙潭”。不过,多年来,此地未有龙兴迹象,既没降过真龙天子,也未出过龙子龙孙,倒是盛产一辈又一辈穷庄稼人,高产一代又一代纤夫工匠。乡民并不气馁,带龙字的地名人名,随处可闻;画龙雕龙塑龙耍龙,无地不见。离场十余里外,龙溪河上的龙洞湾,敬修一座龙王庙,烧香磕拜,络绎不绝,祈求龙王降福。

新大院竣工时,朱顺成请本乡罗秀才题门匾。罗秀才站立槽门口,面对红墙朱门,灵感顿发,立即题上四字:“龙兴朱门”,依此生发开来,再题左右门联:“非龙是龙朱门藏龙;是朱非朱龙兴耀朱。”人问何意?秀才慢道:“倘与门匾‘龙兴朱门’连贯,便是:龙兴不是龙却是成龙之龙,朱门藏有此龙;朱门的朱是朱色而非朱姓,龙兴朱色耀眼了。一处藏龙,全乡照红,岂不美哉?”

原来如此!工匠马上精雕细刻于石柱上。

远近乡邻闻之,纷纷赶来观看,不禁赞叹:怕是真龙显灵朱门了!从此,乡邻不再喊朱家院子,直呼“朱门”,由此得名。

罗秀才意犹未尽,此后,时而站于槽门,窜改杜诗:“朱门酒肉臭,吾来饱餐也。”时而笑曰:“近墨者黑,近朱者吃(赤)。”有时,语出惊人:“走!赴鸿(红)门宴。”

罗秀才酸溜有趣,朱家皆喜欢他,喊他“落第秀才”,他笑曰:“正是不才。”

待到新院落成,龙兴场上那位朱氏老族长,主动让位于朱顺成。从此,朱门成本乡朱氏家族心脏,族人纠纷,族规遵守,对外族之统一行动,以及应对官府辖治,皆由朱门决策。

是时此地,朱姓仅此一家,村邻全姓胡。据说,朱家老祖“填四川”路上,妻子突然生病,他陪妻治病,和父母走散,后随胡姓族人到得此地,再没找到父母。胡姓人虽不错,朱家毕竟外姓,处于弱势,免不了吃点亏受点气。结果,胡氏占去大多田坝,封名“胡家坝”。朱家靠坡丘山湾,“朱家湾”由此得名。老祖小心忍让,竭尽全力,勤俭发家,结果,朱家愈益兴旺,胡姓日渐败落,反成朱家佃户,正是“祸兮福所伏”。

朱顺成之如此率族人大兴土木,造宅修庙,耗粮费财,历时近年,源于公公有天夜晚乘凉,躺在竹凉椅上说了一句笑话:“这辈子没住过一天新房子,哪天眼睛一闭,小鬼怕是不准我进阎王殿。”婆婆乐了,篾扇朝他一扇:“小鬼不收你,就回来,我收你。”

“你说的轻巧,没钱送礼送房子,小鬼放我回来?只有睡奈河桥了。”

笃守忠孝家道的子孙们听罢,大多笑了。唯有一个没笑:十岁的长孙朱顺成。朱顺成之父虽笑出了眼泪,可泪没干,心却一酸:他何尝愿住破烂瓦房?那时家境贫穷,风调雨顺没灾没祸年头,还可饱食暖身,若遇天灾人祸,难保不挨饿受冻了,即便节衣缩食,积蓄仍无。从此,朱老大起早摸黑,拚命种地,积劳成疾,英年早逝,没能完成老父遗愿。可他耿耿于怀,临终前,把父亲的笑话当祖训传给长子朱顺成。于是,唯一没笑的朱顺成,狠命挑起兴家旺族之光荣重担。

慢慢,刚十六岁的朱顺成,渐成壮汉,身材不高,一柱肉墩,一身牛力,做活之快,挑担之重,远近有名。他一改只管扛犁吆牛之老路,踏上务农经商两不误之新途。春种秋收,忙于田土,精耕细作,从地里获得丰收与喜悦。春冬稍闲,肩上褡裢,上涪州下合州,贩盐贩米,抑或扛上扁担,卖柴卖肉,哪样赚钱搞哪样,哪里可图跑哪里。出外渴了,讨口水喝;中午饿了,勒紧裤带,晚上回家解决。他仅读完《三字经》,识字不满半筐,然而,记忆力特别强,口头算账,既快且准,赛过算盘。朱大汉还学到一手石匠技艺,或就近开山卖石,靠山吃山;或四处帮工,修房砌基;或刻石镂花,换来钱米。一双脚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说出话来,文俚兼杂,出语不凡,孔孟圣言随口就来,非同一般农人,令人刮目一句:“人因宅而立,宅因人而得,人宅相扶。”

那些时日,他常梦见公公和婆婆睡桥洞,盖破絮铺谷草,河风很大,公婆打抖。突然,上游发出轰轰响声,公婆赶忙坐起,“天啦!”洪水一过,公婆不见。朱顺成立即惊醒,一抹额头,冷汗一把。这是奈河桥?冬天还涨洪水?莫非公婆托梦?他得赶快修好新院。弟兄合谋,修就修好,一步到顶,免得再修。从此,他不光自己学艺挣钱,还要三位弟弟学木匠泥瓦匠,修房所需皆学,不精也可。四弟兄一同拼命,一同挣钱,省吃俭用、发狠劳作,远近闻名。不过,落个“要钱不要命”之美名。如此七八年,粮仓满了,荷包鼓了,人气旺了,气魄大了,万事齐备,只欠东风。

新院动工前,他凭一身石匠手艺,先修公婆父母坟墓,只顾自己要遭雷打。新修墓地扩宽,墓台筑高。坟墓四边,条石砌至四层,刻有龙凤麒鹤花草图案。按当地不包坟顶之习俗,依旧黄土高垒,坟尖挺拔。墓前铺就三丈见方拜台,供朱家数十人同时祭拜。细錾一巨石缸,烧纸插烛。公公坟前立块黑色峡石墓碑,正中凹刻一行:“故显考朱公讳世文老大人之墓”,碑两边竖石柱,凹刻墓联一对:传承家风耕养织读为先;笃守祖训忠孝仁义乃上。婆婆坟墓挨于公公之右。除碑上“故显妣朱母杨氏讳玉珍老大人之墓”和生卒年月不同外,式样规模,墓周建筑,与公公墓毫无二致。墓地四周,古柏围绕,野花灿烂,肃穆森然,倒也风光。

接着,修房动工。朱大汉当头领,既说又干,既策划又设计,既外事又主内,上阵指挥完毕,马上挥起石锤。那些时日,从鸡鸣忙到蛙叫,从严寒忙到酷暑,没踏踏实实睡过觉,没认认真真吃过饭。好在壮得象牛,没大病没受伤。不雇人,少买料,男女老少齐上阵,重的做不了做轻的,跑不了外面跑屋里,谁也不闲,个个休懒。

新院刚具雏型,朱大汉带罗秀才到后坡审视。罗秀才看罢,灵感突发,激动莫名,大声叹曰:“朱老表,你们房子摆得古怪,你看,前面象个‘山’字,后面也象‘山’字,两个山字一重,就是‘出’字!”

朱大汉一惊:“出啥子?出事?”

罗秀才捻须笑道:“非也。你看,坐北朝南,背靠高山,左右踞梁,面对千家,茂林修竹,古树参天,龙椅是也。老天爷,你朱家雄踞龙椅了。此地属龙兴场,福地荫佑,龙兴此焉,要出真龙了。”罗秀才本是说笑话,朱大汉一听,赶忙往下看房屋摆置,不由惊叫:“天老爷,当真是个‘出’字啊。”

朱大汉立马想起那天和风水先生测置地基,风水先生指向哪方,他就用石子朝那方划线,再凭经验和老宅位置说出自己想法,哪晓得竟然是个“出”字,天老爷!莫非朱家硬要出龙了?朱大汉兴奋难抑,不可收拾,马上想到长孙朱继宗,莫非他就是龙?

其实,长孙朱继宗并非最大,前面鱼贯涌来三个姐姐,一个比一个好看。当年,正当朱家最漂亮的大儿媳连生三千金,老实巴交的丈夫垂头丧气之际,婆娘可没以泪洗面,不气馁,不信邪,功夫不负有心人。有段时间,劳累一天的丈夫吃罢晚饭,往床一倒,拉响呼噜。漂亮婆娘赶忙收完灶屋,汗还没干,迅速进屋,关上房门,急忙脱去衣裤,白条条光身子一闪,滚在丈夫身边,抚摸丈夫宽胸粗膀,摇醒丈夫:“只晓得做活路,不晓得做这个。”她从丈夫身上滚下,喘着粗气,自语道:“不信你送子娘娘不送我儿子。”果然不久,“送子娘娘”大发慈悲,送来儿子,身白如母,乖模乖样。朱家上下顿时笑开了锅。漂亮婆娘居功得意,公开给乡邻女人传经送宝,说:“只要你床上板眼多,送子娘娘就要送你儿子,我们继宗就是。你们看嘛,二天(今后)我儿子精灵得很。”不幸,传到朱大汉耳里,忿然道:“嘴巴那么烂,说话那么野,老不正经,带坏子孙。”可是,漂亮儿媳之“板眼多”却给你朱家送来龙子,不正经又如何?

于是乎,不好意思啦,“出”龙重担光荣地放在长孙嫩骨细肉肩上啦。刚过四岁,朱大汉性急,立即请罗秀才给他发蒙,读《三字经》《弟子规》《千字文》,“填红”习字。

【作者***】:希望广大读者喜欢,从中悟出真谛。(未完待续)

第二章 积劳成疾 第二章积劳成疾

是时,刚过夏至。田坝丘峦,翠绿覆盖,艳阳拂照,绿光耀眼。稻谷“怀胎”,包谷抽须,苕藤分芽,高粱勾头。正值农闲,乔迁及时。

吃水不忘挖井人,新房先给祖宗住。搬家头日,朱族长一身新,蓝布长衫,平底布鞋。早饭过,他率领弟兄四家老小四十五人,抬上猪头全鸡,提上香蜡纸烛,抱上酒瓶鞭炮,扛上纸房纸桌,浩浩荡荡爬到老屋后坡的公婆坟前。摆上猪头全鸡,插上香烛,放响鞭炮,点燃纸钱纸房。朱族长率子孙按辈份跪于坟前,朗声告慰公婆在天之灵:“公婆英灵在上,在世三代不孝子孙告慰老人,你们在世想住的朱家新院现今修成,我辈子孙送来了新房,你们莫住奈河桥洞了,那里又冷又臭,两位老人体质不行。闫王小鬼不答应,就送钱送礼,莫争硬气,阴阳世道一样,你们要好多钱,我们送好多来,现今我们有钱了,够你们用,两位老人当可瞑目。要是老人能走,经常回来看望子孙,堂屋很宽,神龛很高,够老人坐,够老人吃,够老人用。祈望两位老人保佑朱家后代,家业昌盛,万代富贵。”

族长说罢,率众三跪九叩。

从此,朱家大院由一个三合院扩成四个,四弟兄各居其一。左后三合院为朱族长“大房”居住,靠山依树,不露面目。

从临时草房搬进新宅这天一早,朱族长的三合院里,拥满近邻村人,鞭炮“叭叭”,礼花“嗖嗖”,响彻山弯上空,达半时辰之久,抬家具牵猪牛,不过一个时辰。中午,乔迁喜酒完毕,人们纷纷散去,三合院静下来,刚接任族长的朱顺成终于松口大气。然而,浑身散架般,瘫倒凉椅上。更有,银两积存不多矣。

次日早晨,他仍觉浑身酸痛,站立不起,自然,没再闻鸡起舞。朦胧中,却闻鞭炮声此起彼伏,硝烟扑鼻,经久未息。哦!今天二弟乔迁。他一喜,头脑立马清醒,浑身一爽,下得床来,大脚板刚踩上新铺石板,一股冰凉窜遍全身,不由缩下身子,忙把靛蓝布长衫披上光膀,双脚探进布鞋。出得睡屋,过西厢房,慢慢踱到正厢的堂屋外站定。

堂屋门上,新贴门联纸红墨黑,鲜亮耀眼。上联:立命安身勤俭理家必富;下联:治国定邦刻苦读圣可安。横额:家风彪炳。

看罢,他一喜,不由想起门联写手——本乡有名的罗庆坤秀才。

罗秀才三十好几,诗词联字,皆是上品,远近闻名。然,此君命运多舛。家住龙兴场东两里的罗家院,公公爸爸做梦都望他读书为官。他却屡负重望,历二十五载寒窗苦,赴成都乡试三次,花掉罗家经年节余,红榜始终没名。据说,考“策问”一科,他提出“革时弊行改良”之政事对策,主考官恰恰思想保守,认为不合时宜,再次乡试,他依然如此回答,于是乎,三次乡试名落孙山,举人榜上靠边。父亲一气一急,中风倒地,再没爬起。从此,罗秀才家道中落,他亦不再参加乡试。然,他那一手文墨本事,谁个不服?乡邻求他诗联字词的不少,官府却没有想到他,倒是日子愈益窘迫。他既不疏通门路,又无银两贿赂,朱族长借钱给他,还硬撑人格脸面,死不肯捐个衙门小吏抑或书院教习,执守清高。于是也者,长居家中,无争于世。可他并不闭目塞听,教私塾结朋友,煮茶论天下,挥笔嘲时弊,过着清贫淡泊日子,常常以茶代酒,以联劝导茶友:“莫道醉人唯美酒茶香入心也醉人”,日子倒也自得。朱族长识字不满箩筐,却敬重读书人,差点尊罗秀才为罗圣,常常请他来家作客。趁此,时时挥笔吟书,濡染朱家子孙。朱门所有匾额楹联皆出罗秀才手笔。朱族长常以重金酬谢,盛情难却之余,秀才笑而纳之,然而下次再来,却带来笔墨书册,送与朱家子孙,两家来往愈密。后来,朱家聘他家塾老师,专为长孙朱继宗传道授业。及至后来,罗秀才来朱门,喜欢带上小女罗玉兰。细眉秀眼,精巧小鼻,端庄秀气,洁白清纯若玉兰花。她比继宗小半岁,却比继宗懂事,嘴甜口快,呼伯喊娘,朱家上下无不喜欢,继宗之妈尤甚。玉兰喜欢跟继宗哥哥玩,哥哥每见她来,总喜放下书本,嘻嘻哈哈,说个没完,一对青梅竹马。自然,朱家公公看在眼里,难免皱眉,不是不喜玉兰,担心如此一来,影响孙子学业。罗玉兰懂事,马上离开继宗哥哥,去帮大妈做事。有时,受她爸爸差遣,独自给哥哥送书送笔,玉兰自是乐意。只要爸爸开口,一阵风地跑来。

此刻,堂屋两扇朱漆大门上,新张贴的门神秦将胡帅,执刀杖矛,竖眉瞪目,髯须飘逸。无论何时,二神紧盯来人,好生尽职尽责,来人只好净心虔诚。堂屋正面神龛上,“天地君亲师”牌位耸立,香炉烛台铜罄,一字排开。牌位右首,挂一轴崭新的观世音坐莲台画像。此时,烛火熊熊,香烟袅袅,一派庄重肃穆。自然,这是继宗每日例祀,接着便是他捧书朗读良辰。族长转身走到隔壁那间继宗书房兼睡屋。门大开着,却无人影。倒是门楣一副新联醒目:仁义自修君子安乐;诗礼之教家人利贞。横批:之乎也者。

继宗去哪里了?他转过身来,只觉一软,稳定身子,站于石阶,望着院坝,良久。

清晨丘湾,岚雾袅袅,晨风轻轻,几丝凉意,格外清爽。后山柏树清香,新墙木板鲜气,混杂一起,扑面而来,沁人肺腑。高耸入云的黄楝树上,传来喜鹊“喳喳”欢叫,院前竹林中麻雀画眉,不甘寂寞,纷纷加入合唱。

眼前,十八人住三合院十五间睡屋,够啦。即便孙子长大,还是够住。何况那时,他已去阴间与公婆挤在一起,懒管重孙玄孙睡哪个凼(地方)了。

此景此情,族长好生爽快。

朱族长有一女四子,女儿嫁到涪州县城,荣升外公十几年矣。四个儿子依次名为永忠永孝永仁永义,忠孝仁义乃家风之本也。想当年,婆娘初生头胎,一个妹崽,虽然白胖,爱哭爱闹。朱族长很是丧气,对人苦笑:“都说穷生儿子富生女。我朱石匠未必成富人了?怕是‘送子娘娘’说我发了财!算俅了,不给她供猪脑壳了。”说归说,气归气,烧纸敬香供猪脑壳,反倒更勤。果不其然,“送子娘娘”受够贿赂,一连送来四个儿子,他高兴得不知所措,天天跑到菩萨前磕头作揖,倍烧纸钱。如今,四个儿子跟他一样不高:“矮打杵”,可都墩实,个个能干。后来,又给他送来十个孙子孙女。朱家香火兴旺世代鼎盛也!

说来,朱家昌盛目标多矣。新宅大院修竣,固然第一,田土多,林山宽,粮仓满,银钱足,乃其次。人丁兴旺,香火鼎盛,子孙成龙,代代相传,才是朱家兴旺之长远目标。

只是,还有一项短期目标大有差距:读书为官。说来,朱氏家族虽穷,却从没忘祭孔读孔,至圣先师之牌挂在神龛高位;祖辈虽是庄稼汉,却有自知之明,“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识字不满箩筐,却也深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没忘“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乃己任。然而,孔圣并未青睐,老祖并未保佑,到朱族长这代,秀才仅俩,中举者无,连给芝麻官磨墨展纸者,也没见着。

如今朱家,火烧眉毛,不能不奋起直追了。幸好,老不正经之大儿媳生了长孙,一向不喜夸人的罗秀才,也多次对他说:“朱大爷,你几个孙子,数长孙最精灵,读得出来,不成龙也要成才。”

此刻,族长想着,脸上略过一丝笑意,他转脸朝灶房,绷着脸大声问:“他四个呢?”

头包丝帕的老太闻声走出,围腰上揩揩双手,答:“四弟兄天一亮就帮老二搬家了。”

朱族长看着婆娘,没说话。老太忙补充:“等着,我给你端醪糟蛋来。”

“站住!继宗呢?”族长吼一声。

“跟他爸爸去了。”

族长皱紧浓眉:“他去帮啥子?不是喊他早晨背书么?鬼猴儿!”

“他才五岁,哪里懂事?听到火炮响,脚板跑翻天。”

族长瞪婆娘一眼:“五岁小了?老子十二岁当家了。小时不管,长大懒卵!他妈呢?”

“去帮老二煮饭了,哪有空闲管细娃儿。”

族长依然板着脸:“快去喊孙子回来,背书!写字!快点!该管不管,总要耍懒。”

老太看看他,说:“我把醪糟蛋端给你,再去嘛。”

“不吃!”族长吼道。老太以为嫌她做的醪糟不好吃,急忙解释:“是大媳妇做的。”

漂亮大儿媳煮的醪糟蛋酒味不大,蛋刚过心,不老不嫩,比老太婆煮的好吃多了。过年时,她把糯米泡上两天,带点酒味,再磨成水粉,晒干放着,想吃就做成小汤圆,掺在醪糟蛋里,别有味道。自她掌管灶房大权,经常施展醪糟汤圆蛋手艺,颇受朱家老少喜欢。族长节俭,明知好吃,有时不吃。

此刻,族长以为婆娘影射他喜欢大媳妇,当“老扒灰”,火气迸发,大吼:“给老子滚!”

老太没敢再说,一捋额头乱发,扭头匆匆走向街檐南头,大黄狗摇尾跟随。老太将消失在去右三合院的巷道口,回头对族长说:“快去灶房端,醪糟蛋冷了不好吃。”

族长却冲她狠狠回敬一句:“拉不回来孙儿,你今天莫想吃饭!”

顷刻间,族长只觉胸闷头重,天旋地转,喉管有团东西上涌,接着,喉头哽堵,胸部闷痛。他只好头一低,一股热呼呼的东西夺腔而出,洒在地上。啊!原来一滩带黑的血。他眼一花,晃悠不定,倒在木椅里,脸色惨白,双眼微闭,一时不省人事。

朱老太牵着戴瓜皮帽穿布长衫的长孙继宗刚出巷口,手里蝉子突然“吱吱”唱响,尖厉刺耳。族长大概被尖叫惊醒,缓缓睁开眼,带血的嘴巴张开:“早晨是你读书良辰,哪么去捉蝉子?”继宗辩解:“不是我捉的,二爸给我的。”

“不管哪个捉的,玩物丧志!”族长说罢,连咳几声,头一低,又一口血冲到地上。婆孙这才看清,顿时吓呆,再看地上,先前那滩浓血已经变黑,爬满蚂蚁。

老太慌忙叫道:“天哪,他公,你哪么了?”

“公,公,……”继宗拉住公的手,呜咽着。

“孙儿,快去喊你爸爸回来。天啦,哪么得了啊。”老太一阵手忙脚乱。

朱族长再次醒来,看她慌乱样子,火从胸来,骂:“嚎丧么?老子没死!”

男人还如此火气,老太放心了,边揩泪边笑:“还说没死,你看看,刚刚你吐的两滩,吓死人!”族长不由再看地上两滩血,原来三只母鸡替代蚂蚁,连同蚂蚁一起,“咯咯咯咯”,啄得正欢。老太终于忍不住,提高声音:“你还逞啥子强?孙子,快去喊你爸爸请医生。”

族长闭上眼:“喊个俅!就是累了点,屁大个事,用得着请医生吗?。”

其实,他在修房期间,已经吐血三次,都在忙乱之际,如同做贼,偷偷吐了,没人看见。老子至今不是好好的吗?用得着求医花钱吗?大惊小怪,吃多俅了!

老太哪肯依:“累得吐血,还说莫得啥子。不遭阎王请去才怪。孙儿,快去喊你爸爸。”

族长不理婆娘,说:“孙儿,听公的话,莫去喊了,我睡一会儿就好。你过来,孙儿。”说着,他挺直身,脸却瞬即变白。老太看在眼里,埋怨:“还充能哩。我去喊大儿回来。”

“你敢!”族长厉喝。这些年,族长火气不减,火一来就往婆娘身上发,老太忍气吞声,照顾男人备至,生怕冷了热了饿了病了,如此一来,反遭男人讨厌。

族长转为和颜悦色,拉着孙儿:“早晨时光这么好,你哪么不背书?。”

孙子答:“公,我背得了?”

“当真背得了?”

“罗伯伯喊我背的,我都背得。”孙子硬起颈子答,毫不害怕。

“你罗伯伯说,读书要眼到、口到、心到。你说,眼到哪么讲?”

“眼睛看到书,不读望天书。”

“口到呢?”公公喜上眉梢。

“嘴巴要大声背诵,不打结。”孙子不等公公再问,继说,“心到,就是要想到背的字,不顺口打‘哇哇’”。

“对嘛,对嘛,孙儿,你要照罗伯伯说的去做,丁点忘不得!”

本就懂事的孙子,连连点头。族长用手揩揩嘴边的血,说:“听公的话,快去背书。”

“公,我背好多遍了。”

公公看出他有畏难和满足,马上板起脸,训道:“背书恼火了?是不是?”

他缓口气,转而和颜悦色:“‘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孔圣人都把时常温习书,当做快乐的事情,你还觉得恼火?孙儿,你现今怕累,长大了只有像公,累得吐血。”

说罢,他喘口气,略停,再咳两声,仰身躺回凉椅上,闭上眼,头冒冷汗。

孙子呆站着,不离公身边。见没动静,公公睁开眼,说:“莫捱了,听公的话,快去背。”

孙子朝书屋走去。不一会,传出诵书声。族长没听懂一句,却眉开眼笑,仿佛病愈许多。

四个儿子晚上回来,才知爸爸病情。大家虽然着急,可又不感意外。那些时日,儿子没少劝爸爸,莫那么心急,莫那么操心,可父亲不听,有时还吼他们,吐血生病自在必然。

大儿赓即从屋后扛出滑杆(轿子),央求说:“爸爸,我们抬你到梁先生家去。”

族长依然闭着眼,胸部微微起伏。二儿上前搀扶,族长右拐却突然狠狠一甩,撞到二儿胸口,说:“莫得那么凶,各人回屋去。”

知道父亲固执,四弟兄不敢动手,可也不敢离去,只好站着。

老太婆急了,数落说:“你们爸爸一辈子辛苦,累得吐血,还不快去请医生,枉自养大你们。好,我摸黑去。”

大儿拉住妈:“我去。”

族长依然听见,吼:“哪个敢去请先生,老子打断他脚杆!”(未完待续)

第三章 书院攻读 第三章书院攻读

元宵刚过,一日清晨。寒霜铺地,浑白一片,刺脸彻骨,浓雾弥漫,三丈外只闻人声不见人。坡土里麦苗碗豆苗胡豆苗,旱田里油菜牛皮菜,给白头霜打蔫了头。

此时路上,默默走着三人,踩在铺霜的石板上,“嚓嚓”作响。走前者朱继宗,新衣新鞋,两手空空。走中是朱顺成,辫子盘在头顶,黑瓜皮帽罩着,长棉袍给黑缎马褂套着,右手杵根拐杖,黑得发亮。挑担力夫走后,头缠白帕,上穿短袄,腰束布带,下穿单裤,脚登草鞋,冻得紫红。继宗初出远门,兴致勃勃,步伐不慢。

一行走进龙兴场。街道石板铺就,中部略高两边稍低。街道狭窄,两厢窗口常用竹杆吊篮相互递物。每到逢场,拥挤不通。小猪“叽叽”,鸭子“嘎嘎”,男人莽呼,女人尖喊,卖主招客,买客砍价,老唤少应,你推他嚷,汗气臭气,呛人憋气。可赶场人没见减少。

然而,龙兴场却是沿江重镇,不折不扣交通要津,难得的消息传递地。东南方,由重庆朔江而上的木船,多半在此下客卸货,洋碱洋布洋油洋火烟土煤炭堆满码头;西北方,顺涪江而下的木船,在此装货上客,白米红苕生猪生丝桐油花生扛上船舱。随木船上下的,有穿长衫的老爷先生,有打洋伞的太太小姐,有挎钱袋的商贾提书箱的学生,南来北往,东奔西走,时代足迹满布乡场码头,面目常常为之一新。

朱家爷孙快速走出西头场口,拐上右首驿道。此行终处,乃六十里外的涪州县城。年过花甲之朱族长送孙子就读涪州《船山书院》,寄宿县城北街大女家。本来,龙兴场也有募捐兴建之书院,但教习能力不高。罗秀才多次劝导:“继宗聪明,切莫窝在乡头,外面世界大得很。”朱族长欣然纳之,不得有误。

朱族长向来信奉“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黄荆条条出才子”,宁肯降低身价,亲自操鞭严管。孙子九岁一过,读完私塾。虽不解“四书”“五经”文意,之乎也者随口便来。毛笔字一横一撇,工整有力,不时派上挥写春联。不巧的是,那年正当涪州童生试,孙子染上“摆子”病,误过考期。按童生试规矩,三年内举行两次,丑、未、辰、戊年为岁考,寅、申、己、亥为科考。孙子这一病误,不得不再等一年半。朱家快马加鞭。孙子刚入十岁半,正恰已丑年童生试岁考。

眼前,力夫担子里,有孙子衣裤书包纸笔墨砚,有送大女的腊肉鸡蛋糯米香肠。本来,他们可各乘一抬滑杆,“吱呀、吱呀”摇到县城,可族长既想省点银两,又要磨练孙子,心肠一硬,双双以步代轿。倘若孙子实在走不动了,再把所有东西放在一筐,三十多斤的继宗坐进另一筐,力夫挑上,“吱嘎吱嘎”。

翻过山垭,面前一片田坝。墨绿的冬水田里,薄冰开始融化。几只翠雀从雾中俯冲下来,朝水里一点,叼起一条小鱼,仓皇飞进雾里,溅起圈圈涟漪,直到田岸消失。到得龙溪石桥,大雾薄了。桥头右首,立一棵百年黄葛树,巨伞般盖住整座桥头。树旁,耸立石塔一座,七级六角,正对桥头。石塔底层有烧纸的孔洞。二层正对桥面,竖刻四字对联:“上善若水”“厚德载物”。二层到四层的六面外墙上,密密麻麻刻着人名。

“公,这是啥子塔?”继宗问。

“‘字库’。古人怕糟蹋圣贤,捐钱造座石塔,用过的字纸,拿到‘字库’来烧,莫乱丢。”

“那些名字刻来做哪样?”

“修桥修‘字库’靠募捐,捐了钱的都刻。”

“有公的名字?”

“那阵,公才十几岁,正存钱修新院子,没捐。”

“公,你是石匠,没来修桥?”

“公在外头打石头挣钱,要修新院子啊。”朱族长声音更低。

“我长大了,要捐钱。”继宗忙道。

朱族长满脸通红,低头说:“孙儿,好生读书,当了官有了钱,多捐就是。”

过得桥来,右面台地稍高,四五棵古老的黄葛树包围一座古庙,枝桠拼命伸开,罩在半空,若伞似盖,飞檐翘角,琉璃宝塔,隐现叶间。庙门正对桥中,“龙王庙”匾十分醒目。

春节香客太多,烛棍香签纸灰纸渣,丢满庙外各处,树上纸灰尚存,香蜡余味犹在。

到得涪江北岸盘龙镇渡口,离家二十余里。太阳露出“关公脸”,浓雾渐散,暖意些许。

下渡船上得岸,就是南坝。族长问孙子:“累不累?累了挑你。”

“不累!我走。”

整个下午,一行走在四十余里的南坝河滩路上。右边,涪江水流平缓,清澈见底,轻轻东去。左边,平坝一抹碧绿,直达远处浅丘。地里,油菜足有尺余,茁壮嫩绿,花蕾累累,间或,麦苗葫豆牛皮菜夹杂。路上,细沙铺地,一脚踩去,水迹冒出,提起脚来,脚印一路。全不象乡下土路,“天晴一把刀,落雨一团糟”。

族长说:“每年涪江发大水,这些河坝淹完,水一退,等于上了一道肥,所以庄稼又壮又嫩。再等个月,油菜花开,你偏起脑壳一看,象块看不到边的黄绸缎子,低头一闻,一股闷香,闻着闻着,想打瞌睡。”继宗听得入神。

族长说得津津有味:“还有,**月间,这一坝到处是棉花,花一开,你又偏起脑壳一看,一片白,像一天白云,晃你眼睛。”

孙子忙问:“该把棉花弄到我们乡头种嘛。”

“我们那里土质不好,粘得很,不滤水,秋雨又多,棉花根泡烂了,不结果。结了果也要落,还爱生虫。原来我们种过,不得行,没种了。”

力夫佩服族长:“朱大爷,你晓得好多啊。”

族长继续炫耀:“这里还有最好吃的花生。花生籽小,又香又脆,颗颗饱满,一样大小,销往重庆府成都省,拉船的说,重庆人爱喝酒,最喜欢我们涪州小籽花生下酒。”

夕阳已是一张红脸,迟迟不肯西坠。朦朦薄暮中,隐隐露出涪州城。

川中重镇涪州,座落涪江南岸河滩。发源于岷山雪地的涪江水,清澈碧绿,洗濯涪州脚板,悄悄东下,一路润泽,汇水嘉陵。这里坝宽丘浅,气候温和,雨量充足,四季分明,物产丰富,人勤户俭,民风古朴。谷子红苕,蚕丝棉花,菜油花生,产出尤多,远销各地,享“小成都”之誉。不过,有“两怕”,一怕洪水,二怕地动,百姓说是“鳌鱼翻身,天塌地陷”,皆已发生数次。

明朝,涪州设府。据野史《蜀碧》载,明末张献忠“剿四川”,几乎杀光涪州城人,一把火烧了大半,清廷便改府为县。否则,朱族长恐怕还在湖北孝感,把“人”说成“能”,把“出”说成“曲”,更不用官兵押来“填四川”,想吃又香又脆小花生,只有在梦里了。那么,多谢张献忠杀人啦。

每次看见夕阳下的县城,族长总是难抑兴奋,仿佛,这里才是朱门归宿,乡下仅发祥地罢了。今日陪同孙子赴城,更是兴奋莫名,六十多里,孙子顺利走拢,没要人背,没有叫苦。看来,从小出点力,管教严一点,“劳其筋骨”,利大于弊。

走出油菜地间土路,便上河街。河街不长,西高东低,沿河修竣。开街年月不久,新房较多。开初,先从西头修起,连接古城中心,往东延至渡口,越往东修,地势愈低。五年前,朱族长和大女儿合伙开个《斋香轩》油店,在街西头,他亲自带人修竣。因为修得稍早,选的地势偏高,房后河滩又宽,既解洪水之患,还有榨油之地,其他油店莫及。那时油店仅六家,两年过去,新添十几,足见油业兴旺。故而,河街也叫“油坊街”。

每当路过《斋香轩》,族长总感自豪。然而此时,油店门板已经插上,不见鬼影。族长不悦,没再敲门,径直前往北街大女马家,狠狠丢下三句:“一群懒鬼,这么早就关门,赚俅的钱。”

涪州街道不宽,不过二丈,却很平坦笔直。临街房屋,多为一楼一底,楼上居住,楼下开店。街檐宽且有顶,行人遮日避雨,一派古街古风。

《船山书院》乃本县最高学府,唯一公立,入读不易。然而次日,族长陪孙子参加“入庠”岁考,结果书院非常满意。于是,继宗成为己丑年《船山书院》首位学童。

经人指点,老族长先带继宗儒童去学宫礼拜孔子,跪于孔圣像前良久,再拜书院教谕教习,请求恩师传道授业。末了,教习带公孙去了明伦堂,三人肃立“卧碑文”前。碑文刻着——甲,必以四书、五经为宗旨,不得标新立异,沾染异端邪说。乙,不得议论天下国家利病之事。丙,立志学做忠臣清官,宜留心利国爱民之事,不可交结权势。丁,专心读书,注重修养。戊,孝顺父母、尽忠君王、服从官长、尊敬先生。己,不许结社立盟,不许私自刊刻文章。

教习说:“这是学规,我读一句你读一句。”继宗立即跟着教习读来。

读罢,族长道:“你要熟背,我要考你,不得有违,不然,公公不依。”

继宗点头不迭。直到一切妥当,族长方才放心回乡。

从此每日,从北街马大姑家出发,经顺河街到东街《船山书院》的左边街檐下,无论严冬炎夏,还是风雪雷雨,个小而单薄的继宗,提个书篮,挺直身子,目视前方,不东张西望,不快不慢,独自走着。早晨去中午回,午后去晚前归,非常准时,如同钟点。

在《船山书院》里,他仍不爱言笑,不喜打闹,总拿本书,独坐一边,待人正正经经,接物规规矩矩,说话有条不紊,到得朗读背诵默写习字,却又排在前茅,深得教习赏识。

老族长常去县城,走亲戚看油店,更多是为孙子学业。北街邻居多认识他,见他就夸:“朱大爷,你孙子出名了,教得好啊。”族长虽直摇头,却是甜在心头。

有位同窗李安然,比继宗大一岁,家在城里,开绸缎铺,银钱不缺。此娃聪明,嘴巴会说,懒惰贪吃。他见继宗读书得行,主动接近,家里带来零食,非要给继宗吃。继宗经不住诱惑,勉强吃罢,后来就要继宗代他作诗作文,继宗代了两次,不再代笔作弊。李公子则多次威胁,继宗便去书院告发。结果却是,李安然手心挨了许教习二十大板,朱继宗屁股则给李的同伙一顿狠捶。马大姑闻之哪肯依,跑到书院大吵大闹。结果,许教习给马大姑道罢歉,再责问李安然,李却死不承认打人,反倒对继宗热情如往,更加接近,继宗不理,他不在意,像没发生任何事情。继宗不解:他耍啥子把戏?

族长得知,急忙赶来书院,先给教谕教习赔礼保证,然后赶到马家,对女儿一阵吼:

“有你这么教子的吗?啊?小时不管,长大造反,小时偷针,长大偷金。和别个扯筋,先要管好自家的,莫只怪别个不是,这才是齐家。”

他马上转向孙子:“继宗,你先背一遍学规。”继宗立即一口气背完“卧碑文”。族长不动声色,说:“你吃别个零食,帮别个代笔,注重修养了吗?公最恨的就是做假,做人凭真本事。还有,吃了嘴软,拿了手短,做人要有骨气。这才是修身。”继宗点头不止。

两年后,满十二岁的继宗首次参加县主考的秀才考试,他没告诉公公,也没告诉马大姑,展示自立。正值二月,考试在孔庙举行。考前一月,他向县署礼房申请报名:填上姓名籍贯年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存殁及仕否等;再请同考的五学童互相担保,确保无冒名顶替和虚假名字,一切无误方可参加童生试。接着,五天考五场,首场为正场,第二场为初复,第三场为再复,第四五场为连复。正场必考,此后四场由考生选择。考题不太难,以《四书章句集注》为范本,解字释义。背诵“四书”文两篇、五言六韵(十二句)试帖诗一首和“性理”论或“孝理”论;默写《圣谕广训》约百字;以及写律赋一篇和骈文一篇。

继宗成竹在胸,仅考正场,其余四场不用。同窗李安然问:“你想首场上榜?”

继宗冷冷瞥他一眼:“骑马过街,走着看!”

果然,首场轻易过关。正场当天榜布,继宗虽未取得“县案首”桂冠,却也名列第三。于是乎,朱氏“填四川”第十二代县考秀才诞生。消息传到朱门,族长喜之不禁,昼夜难眠。谁都知道,当时有爷孙同考秀才,孙子中榜爷爷无名的啊。不过,李安然经过第四场连复考试,仍然上榜。只是,此仅县考,还有府考和院考,只有院考中榜,才能参加川省乡试,摘取大清举人桂冠。次年四月,继宗随百名生员赴府参考,依然上榜,从此,他可头戴镂花银座上衔银雀之“顶子”,展示大清秀才资格了。

李安然再没过关,回家帮老父作绸缎生意。继宗暗暗高兴:从此可以摆脱赖痞同窗安静读书了。哪知,他没想到李安然像根藤蔓,紧紧缠绕朱家几十年。

接着,继宗转入学宫就读,成为领月米的廪生,专为考取举人准备。“八股文”乃乡试必考科目,最难考的。所谓“八股”,即是破题、承题、起讲、领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曰之“八股”。破题二句一定要点破题目要旨;承题三、四句要承接题义并且说明;起讲要概说全体,为议论开始;领题要作为起讲后入手之处;以下“四股”方才展开议论。而且“四股”各段,每段又都有两股互相比偶。各股之间须固定连接词,字数严格限制。开初,听到八股他就头晕,后来慢慢适应,末了,动笔练习,不过,多是揉成纸团甩之。

听说“八股文”难学,族长赶紧进城拜访许教习,要求严管孙子,不要怕他累倒。(未完待续)

第四章 备考举人 春节,继宗回乡。他已长高一头,愈象“板眼多”的漂亮妈妈:稍长的脸,浓黑眉毛,挺直鼻梁,高挑身材,再配上合身的长袍,活脱脱一个英姿俊逸的白面书生,在个子不高的朱家,鹤立鸡群了。

罗秀才正在朱门撰写春联,玉兰帮父展纸磨墨。她已身材高挑,像朵兰花,洁白清纯,一见继宗,满脸绯红,呼一声“继宗哥”,从此低头不语,眼睛却不时瞟下继宗。

族长想考孙子学业,请罗秀才出题。罗秀才刚四十,浑身暴筋露骨,当即放下长锋斗笔,伸伸瘦长酸腰,说:“要得!‘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先考楹联,上联,东西南北求学宜崇儒,贤侄,你对下联。”

继宗随口应答:“君臣官民鉴古方识今。”

“要得。对仗工整,联意贴切,颇符题旨。”

玉兰立即鼓掌:“继宗哥,对得好快。”

“还考一条,再难一点。”族长说。

罗秀才头摇一圈,说:“朱门门朱乎非朱也龙腾朱兴。”

继宗即答:“龙兴兴龙哉是龙焉朱跳龙门。”

罗秀才大喜:“大伯要的就是如此下联啊。上下联最后二字并列,又是‘龙兴朱门’匾额。此对联之朱指朱姓,而非槽门下联指朱色,意趣不同。贤侄,你要跳龙门了。”

接着,罗秀才翻开《孟子》之《离娄上》,说:“贤侄,先背一遍,再逐句讲解其意。”

可能玉兰在场,继宗心有旁鹜,初始,背得结结巴巴。罗秀才马上看出端倪,他没责怪贤侄,倒是朝女儿一声吼:“你滚出去!”玉兰脸一红,捂着眼跑出堂屋。朱族长拉不及,叫老太婆去追,罗秀才一挥手:“莫管她,下回不准她来了。”

朱老太道:“要不得,要不得,我们一家都喜欢玉兰。”

果然罗玉兰一走,继宗朗朗背来,不打结不断顿,一口气背完。罗秀才忘掉此前不快,脸色转晴,和朱族长对视一眼:“再讲文意,”

“孟子说,就是有了离娄那样的眼力,公输班那样的技巧,如果不使用圆规和曲尺,也不能画出正确的方形和圆形;就是有了师旷那样的听力,如果不借助六律,也不能校正出五音;就是有了尧舜那样的治理之道,如果不施行仁政,也不能管好天下。……”

罗秀才转眼看看朱族长,一脸赞赏。朱族长自然笑眯了眼。

罗秀才问:“你们学宫内,何人执教?”

“许教习。”

“哦,许德良先生,光绪八年举人,学富五车之才子呀。难怪,贤侄学得如此扎实丰厚。师高弟子强啊!”罗秀才拍拍继宗肩膀,“贤侄,发奋攻书,前程似锦。”

族长听着,热泪盈眶。

不经意中,学宫课程修完。结业前夕,川省学政巡来学宫,对生员院考,凡获一二三等共四十人,方准送省乡试。结果榜布,继宗获取一等,乡试资格取得。倘若一旦中举,朱门即见“龙脊”,金龙腾出,指日可待。

第四章备考举人

如今,朱门家境日上,早超预期目标。土地百亩有余,分布乡内乡外。尤其后来,目标开始翻番。向他借银钱的,典土地给他的,给他当长工的,不乏。朱族长六十有八,不再过问农活,只管当家,偶尔买点田土,佃出收租。“二五八”逢场,场场必赶,场上镶满他那双大脚印。四个儿子依然干着实事,不当甩手少爷。大儿永忠跟父亲一样,农活能手,虽然过半土地佃出,剩余五十多亩,除雇一位长工,全是他和四弟及老少家人自种;老二永孝操起石匠手艺,雕錾刻塑,样样精通,常被庙宇富绅请去,已成职业;老三永仁出外做生意,走南闯北,颇有收益。四位弟兄,各得其所。唯一未达目标:继宗成龙。十六岁的继宗已回乡下,备战三年一次的省城乡试。上次乡试去年八月,下次就是后年八月,仅十九个月,争分夺秒了。全家为他暗暗使劲。

此时,族长依然普通长衫装束,毫无乡绅架子,上得街来,直奔拐弯处的《悦来茶馆》。他今天既要聘请秀才帮孙子温习,还要买些猪肉回去,壮壮孙子那条豆芽身子,若果累垮,我的天爷,那还得了!

茶馆前面临街,后面靠岩,俯临涪江。往日,朱族长总爱邀上罗秀才,对坐窗口,天南海北,趣闻世事,摆上半天。有时,罗秀才还去码头,听来重庆消息,讲给他听,直至金乌西坠,方才乘兴归家。所以,天下大事,胸中装之。

“朱大爷,早!上楼坐!”茶馆吆师迎上来,忙着掸去族长蓝布长衫上尘灰。

“罗秀才没来?”他径直走到前窗问。

“先前,他女子提起两包草药上楼来过,见你不在就走了,怕是她爸爸又病了。”

朱族长“哦”了声,锁紧眉头。

“朱大爷,还是泡两杯蒙山茶吧?”

“先泡一杯清茶,等他来了再泡杯蒙山茶。”

所谓清茶,刚从树上摘下没经过炒制之叶,清香原味,价廉物优,颇受本地欢迎。至于“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那是待客上品。吆师一笑:“朱大爷还是那么俭省。”

“喝本地茶,要得。”朱族长说罢,递一铜钱。吆师笑嘻嘻接过铜钱一看:

“哟,还是光绪十六年四川省造,新钱新钱。”

族长一撩长衫,坐在靠窗的木椅上,目光却往窗下睃巡。依岩而曲的街道上,赶场的农人开始多起来,背背篼的,挑竹篓的,抬滑杆的,端着水烟袋找人吸的,拿着耳勺找人掏耳的。场口外三五条小路上,成线的人流仍往街里集结,没谁怕挤怕吵而退。

今天族长还要找两个佃客。两佃客住在场西边,与朱家方向相反,两者相距十里。三年前,朱族长在那里买下二十几亩水田,佃给二人租种,可二人欠租一年多,他亲自出马,催过几回,依然没交,一气之下,差点牵走佃客肥猪,当然,他没如此下贱。今天,他守在窗口,要是看见他们买肉打酒,非当场扣下不可,不然,都象他们赖租躲租,日后如何收租?

吆师上前:“朱大爷,中午呢,还是喊面馆送面?加盘回锅肉嘛。”

平常,朱族长爱请罗秀才吃午饭。一碟卤肉,四两烧酒,两钵肉丝面。如今这般,也算鸟枪换炮,要在早年,饿着肚皮回家,若有剩饭,刨进肚皮,将就吃了,免烧柴禾。

朱族长头也没抬,本想说“不加”,却改口说:“你等下。”

原来窗下的人群中,正走个他找的佃客,手里果真提一块肉。他来不及和吆师再说,挽起长衣往楼下一阵快跑,吆师一怔,也跟着跑。他冲进人群,一把拉住那佃客提肉的右手,怪笑一声,道:“嘿嘿!喊你交租,你说莫钱,买肉吃,你就有了。”

佃客看是朱大爷,定下神来,想抽出右手,哪知当石匠的朱大爷手如铁爪,动弹不得。

他陪笑道:“朱大爷,肉是我赊的,实在莫得钱。”

族长一声冷笑:“嘿嘿!我孙子要考举人,也想吃肉,帮我赊点。”

“硬是我赊的呀,我儿子大病一场,想吃点肉,你放了我嘛。”佃客哀求,差点给朱族长跪下。围观众人纷纷帮佃客求情:“放了他嘛,朱大爷。”“朱大爷,你还希奇一块肥肉?”

恰巧这时,罗玉兰走进人群,立即证实:“朱公公,我看见他赊的,他说的实话。”

朱族长的脸顿时红到耳根,如同丢开火炭,马上松手,甩了两下,问:“那,去年的租谷好久还清?”

“朱大爷,打完谷子我就还。”佃客抽出手,也甩几甩,看来还痛。

朱族长本想再问一句“还不清哪么说?”看见身边玉兰,他再没勇气,脸不知往哪搁了。倒是罗玉兰给他解了围,说:“朱公公,我正要再上楼找你,爸爸请你去一趟。”

“要得,要得,我也要找你爸爸。”朱族长迅速溜出人群,不敢回头,刚才实在太下贱了。随罗玉兰朝场外走,他一直低着头,也不好意思开口问。

此时,从场上归来的朱族长走进槽门,穿过长廊,直到《禹王殿》前。他习惯地站立殿前,恭敬作揖,默念几句,再右拐进巷道。刚出巷道,大黄狗从厢房跑来,摇头摆尾。他摸摸黄狗头,朝孙子书屋看去,雕花窗开着,静悄悄的。族长问:“他没读书?”

“小声点,他在读。”朱老太小脚快步,走出厢房答道,见他两手空空,又问,“没买肉?”

“你就晓得吃,像猪!”族长正在火头,虎着脸回击。场上当众丢丑,还给玉兰看见,他哪有脸再去买肉,只好空手而归,此刻,正好朝婆娘发泄。

朱老太不依,含沙射影:“是我想吃还是哪个‘好吃狗’想吃?这么大一家人,二十张嘴巴,没一个不想吃肉,你最喜欢。”

“老子莫钱!”朱族长继续吼。

老太放低声音:“小声点,给孙子买肉的钱也没有?”朱族长自知理亏,不再还嘴。

确实,朱家虽然信佛,但除朱老太吃素外,都喜欢与本家“老猪”过不去,一个个喜欢大块吃肉、大根啃骨,吃着碗里望着锅里,每到“二五八”逢场,即便他没银钱,屠户也要赊给他,老族长总要提块鲜肉回家,漂亮儿媳大展家常厨师手艺,盐煎肉、蒸肘肢,炖猪蹄,蒸烧白,汆圆子,一天一个花样,全家吃得笑哈哈,只是,继宗有时不知“耸食”,常常吃得拉肚,害得漂亮妈妈半夜起来换裤子擦被子。

“砰”地一声,书房门开,继宗风火一般冲出,头上辫子飞起老高:“婆,有肉吃?”其实,他是故作夸张,见公公虎着脸,一伸舌头,挺身站定,却不敢抬头。

朱族长马上和颜悦色,说:“孙儿,你要考举人了,考中就要当官,哪么还象猴儿?”

朱老太替孙辩解:“人家读了一天书,让他耍下嘛。”

“滚回屋去!”朱族长吼着,他回过头,又对欲回屋的孙子和颜悦色,道,“‘学而时习之’嘛。罗大伯考过几回,晓得哪么应考,我去请他帮你温习,你要听话。”

“公,我晓得。”

次日,罗秀才来朱家,给继宗专讲乡试考题内容和重点问题,再没带上玉兰。

继宗在学宫作廪生时,许教习已讲过乡试有关程序和规矩。乡试分正科考试和恩科考试。正科考试一般逢子、卯、酉年,秋季八月于各省省城贡院举行。遇朝廷寿诞登基等庆典,还增开恩科。主持考试之正副主考官须经朝廷主考特派。凡经科考合格之秀才,方可应试。考试三场,每场三日,以四书五经为题,考试八股文、策问、试帖诗三科,取中者为举人,第一名称解元。举人数额,大省可百,中小省七八十或四五十不等。考中举人即可赴京参加会试,摘取进士桂冠,即使会试不第,亦可经拣选或大挑入仕,乡试通过者即已取得做官资格。无论乡试还是会试,考题和答案皆以南宋朱老夫子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为准,不管考官出何考题,用何方式,答案皆在朱老夫子对“四书”的诠释里,万变不离其宗,只要把《四书章句集注》弄深弄透,记住要旨,自会左右逢源,得心应手,若又符合考官意愿,十之八九成矣。

此时,罗秀才说:“八股文试题中有种‘截搭题’,就是在“四书”中随便取相连两句,取前一句几个字和后一句几个字相搭成句,作为一个试题。举个例,有‘我非生而,以求’一题,乃是取于《论语,述而篇》,‘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两句截搭而成。还依不同截取方式,有长搭、短搭、有情搭、无情搭、隔章搭分。”

继宗屏声静气听着,目不转睛。

罗大伯继说:“你看罢题目,先要找出题目出于何处,再把那段文章默诵出来,根据那段文章之意,及你之感受体会,开始破题,点破题义要旨,要讲哪样意思,越是接近孔孟本意越好。接着承题,就靠你平时对‘四书’之烂熟程度了。非读得滚瓜烂熟,没有捷径可走。”

继宗眼睛亮了,频频点头。

罗大伯再道:“当然,最难的还是八股文。其实那个八股无非是写文章之次序,不外乎开篇布局,展开论述,收尾总结。首先,你破题要破准,决不能错,不能含糊,必须鲜明清楚;“四股”展开议论,必须论据可靠有力,论据无非是孔孟圣人所言所行,必须选准选精;论述必须充分,议论必须讲道理,以孔孟言行说明题旨。还有文词要求。所以,要做好一篇“八股文”不容易啊。况且,考官出题,虽然不出“四书”,可他们刁钻古怪呢,偏偏出些怪题偏题,让你意想不到。你不把《四书集注》读熟懂透,哪里得行!难就难在,格式一律,不得稍变,后四股中,每段又都有两股互相比偶,各股之间又须以固定词连接,不得有变,字数严格控制,这就是高难之处了。只有靠你平常多写多练,熟能生巧,没有捷径可走。故此,全靠贤侄发奋刻苦,别无它法。”

继宗听罢反倒抬头笑了。意为:刻苦发奋,不成问题。

老族长在旁,仿佛完全听懂,插话道:“孙子,记住罗大伯的话。”

罗大伯还告诉他,四川乡试贡院在成都皇城坝,就是三国刘皇叔即位登基之地。明朝末年,张献忠占领成都,就在此建立大西国皇宫。满清一时未攻克成都,便在已攻下的保宁,建立川省省城,科举考试亦在此举行,所以至今保宁存有贡院。后来张献忠逃离成都,把皇城烧个精光。直到满清康熙十几年,川省省城才由保宁迁回成都,在皇城坝荒场上前半头,修起了而今的贡院。

继宗听得入迷,大气不出。(未完待续)

第五章 败考成都 罗秀才继续讲考试规矩和注意事宜。他说,乡试八月举行,谓之“秋闱”,每科三天,共九天,初九到十一考第一科,十二到十四考第二科,十五到十七第三科。每间号房住一人,考生一旦进入,立即封闭。进入前,要对考生仔细检查。只能带一考篮,装笔墨、食物、韵书等,要求穿着单薄,衣服只准单层,布鞋只准单底,不准戴双层帽。两名官兵检查一名考生,摘帽、脱鞋、脱衣,散发,查耳朵鼻子,打开所有用具。考生带的饼馍之类干粮,也要瓣开检查。一个考生检查好久,方才放你进去。一经发现,立即示众驱逐,不准再考。作弊者皆枷示问罪。父兄为子弟作弊者,有官革职,无官重罚。主考官与考生串通作弊者,查实当场斩首。号房内的墙上有两道坎和两块木板,上坎木板当“考桌”,下坎木板当考凳。晚上,两块板合起来当床。考试、饮食、坐卧皆在号房内。吃饭么,有的自带干粮,有的买守门官兵送的饭菜,不然,九天时日仅吃带去的饮食,哪个受的了?即便如此,九天下来,好多考生困顿不堪,有考晕了抬出去的。

如此一说,一向胸有成竹的继宗紧张起来,看公公好一阵。

罗秀才察觉:“贤侄,听我一讲,你是不是怕了?”

继宗直言:“有点怕。我不是怕考试,也不是怕检查,我是怕九天困在号房头,吃睡考都在那里,受不受得住?”

罗秀才一笑,道:“所以,这种考试不光是考你学识,还要考你身体,考你精力。好多考生首次考试,都有精力方面的失败,二考三考多考就习惯了。我们四川不像他省,每场考毕的那天下午,十一日、十四日、十七日下午,可到号房外的巷道走动,巷尾有肉有菜可买,官兵监视很严,不敢造次。不过,三天考一科,时辰足够,进了号房,不要慌张,不要性急,看清考题,仔细默想,考虑成熟,心里有了底,再往草稿上写。一定要先写草稿,反复改,你以为满意了再抄上正卷。一定要抄工整洁净,考官一看卷面整洁,心头一高兴,你那答卷大有希望,否则,看都不想看。因此之故,平时你还要多练小楷,练出一手漂亮小楷,考官就更喜欢。当然,不是要你投其所好,书文皆佳,有何不好?”

“孙子,听明白了么?若不明白,罗伯伯再说一道。”朱族长忙问。

“明白明白。”继宗连连点头。

“每科考完,可出号房,外面有肉卖,够你吃的。”罗秀才笑道。

朱族长放心了,说:“你喜欢吃肉,公给你‘龙洋’,考完一场,出来吃个够。”

继宗笑逐颜开。

罗秀才三天来一趟,大有临战阵势。继宗按此准备,不得半点苟且。

这日半上午,见罗秀才走出巷道,朱族长一脸笑烂,立即朝灶屋喊:“给罗先生煮碗醪糟蛋来。”没人应。罗秀才随朱族长刚落座西厢,朱族长再喊:“先倒杯茶来。”

依然无人应,族长不由火了,站起来走到门口,朝灶屋吼:“死光了?”

守灶房者本是漂亮能干的大儿媳,没死,上坡去矣。平常,只要族长在家,每到半上午,她总要煮碗醪糟汤圆蛋给老人“打幺台”。族长节省,开初不愿吃。媳妇却是,你不吃她不劝,端给继宗吃,天天照煮不误,后来族长吃惯了,她就多煮一碗,老人一碗,儿子一碗,渐成习惯。可这事叫三儿永仁的婆娘看见,而永仁在外做生意,时有银两回家。三儿媳嘴不饶人,哪管朱家出不出龙?恐怕还疑惑大嫂遭爸爸“扒灰”了哩。前天,她在院坝大嚷:“她的娃儿是金宝卵。别个上坡做活路,她在屋头给儿子煮蛋。好嘛,都在屋头煮蛋吃,不上坡了。”朱族长先不理,三儿媳越说越得意,他忍不住,走出厢房,吼道:“不吃了!都不吃了!都给我上坡去。都不准煮醪糟蛋了。”昨天,漂亮儿媳一声不吭,扛锄头上了坡。中午,灶房冷清,没人煮饭,全家坐等饭吃,谁也不动。朱族长急了,说:“今天起,该煮饭的煮饭,该上坡的上坡。永忠,喊继宗他妈快煮饭。”大儿媳不争吵,煮好饭洗完碗喂过猪,扛上锄头照样上坡,屋里莫得一人,结果,夜饭又晚很久,等得全家冒火。朱族长只好朝院坝吼道:“哪个再嚎丧,老子不认人。”三儿媳不敢嚎丧了,漂亮大儿媳还是不依,今日,照旧上坡去矣。嘿嘿,你三弟媳还吵不?你老太爷还吃蛋不?

所以此刻,尽管朱族长喊破喉咙,灶屋无人答应。而信奉吃斋拜佛的朱老太,今早已去观音庙上香烧纸,求她保佑孙子中举。

罗秀才道:“你朱家的人,一个比一个勤快,远近都晓得。当然,也有人说你朱家,房子修那么好,田土那么多,舍不得多请个长工。”

“嘿嘿!”朱族长只笑,不说话。他家不差银钱,勤劳惯了,不愿清闲,而且,还要买地出租,需银两呢。罗秀才转入正题:“我昨天听到,今年八月要增考恩科。”

朱族长一怔:“哦!我们一起去给孙子说吧。”

二人走进继宗书屋,见孙子萎靡不振,刚才绷紧脸的朱族长转而为笑:“孙子,你坐下,罗伯伯要告诉你,今年八月增考恩科。”继宗顿时全神贯注。醪糟汤圆蛋,滚他妈的蛋!

“听说,有些大臣想把今年西太后的寿诞搞得隆重些,让天下秀才写文章祝贺老佛爷寿诞,加了恩科考试。当然,只是听说,不敢断定。不管真不真?你有备才是。”

“我参不参考?”继宗问,似乎信心不足。

“参考!多一次考试多一次中举机会。不过增开恩科一事,我也是才听说,不知真否?倘若真的,就不等明年考正科了。”

“恩科正科,哪点不同?”继宗问。

“大同小异。”罗秀才抽口水烟,吐出白雾,“要说有所不同,仅仅八股文内容不同罢了。”

罗秀才放下水烟杆,盯着继宗,声音放缓,徐徐讲来。他说,这类考试不过是增加考试科目而已,他也参加过一次。恩科考试,要看朝廷是搞庆典呢还是搞寿诞,如若庆典,首先要弄清楚是啥子庆典,是新帝登基还是登基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或者是对外战事胜利,抑或皇帝太后的寿辰,朝廷庆典的事很多,几乎年年都有,就看是不是在乡试年八月。弄清楚了啥子庆典,考生可以根据内容,答出这方面的知识,或者写文章表示自己的感受,当然是写好听的了,比如皇帝登基十年,你就歌颂他十年治国之丰功伟绩,写百姓如何感激圣上,写社会如何国泰民安,我等欣逢盛世,感恩不尽,倘能为皇上效力,万死不辞。又比如,是当今皇上六十大寿,六十年一个甲子,不得了啊。那你就要在祝贺上浓墨重彩,大书特书,祝贺他万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句话,无论那方面内容,你写文章多歌功颂德,多写好听的,多说奉承话,莫拿‘子曰’观今,保你有赢。如今,有几个考官不喜欢奉承话的,有几个喜欢听实话的,就算有几个正直的,也抵挡不住,连乌纱帽也难保。

一席话说得朱家老小瞠目结舌,大气不出。

“朱大爷,非鄙人故弄玄虚,当真如此。”罗秀才说罢,精瘦苍白的脸泛红,累矣。

第五章败考成都

已至八月,处暑将毕,正是农人抢收稻谷时。田坝各处,有的稻谷达完,剩下浅浅谷桩。有的还没收割,依然一片金黄。两处稻田的颜色一深一浅,一高一低,区别显然。更有,路边挺拔的柏树上,一束束鼓形的‘草树’挨肩接腰,如同纺锤并列;田坎上,一行行‘稻草人’整齐列阵,如同练兵;院坝垭口宽阔平坦地方,铺开竹席,暴晒稻谷;旁边,风车“呼呼”转动,稗子瘪壳徐徐吐出。好一个收获季节。

朱家谷仓还没舀空,又将迎来担担新谷,难怪老族长有钱就买地佃出。

然而,正是三年一次乡试时。准备三载的朱继宗,信心十足,跃跃欲试。陪孙子赴省城应试,非老太爷莫属。老族长本不想去,孙子已过十七,该自立闯荡了,老子十二岁当家了!多去一人多花一人盘缠,朱家就是有钱,也要精打细算。“板眼多”的漂亮儿媳趁端醪糟蛋之际,笑道:“他公,你看继宗象根豆芽,一弯就断,一个人走那么远,要是遇上土匪,生个病,考不中不说,命都要除脱。”

其实,老族长何尝不担心。

当晚,罗秀才送行,免不了祝福勉励。出落成漂亮姑娘的玉兰,受妈差遣,随父给继宗哥哥送来护身符,当着两家老人,她摸出一张比巴掌大点的纸:“继宗哥,这是妈请道士画的护身符,考试那天,贴在胸口上,就不怕了。妈还说,你莫怕,这回考不中,下回再考。”

脸红了的继宗直点头,把护身符仔细夹在常翻的《四书章句集注》里。

罗玉兰再叮嘱一句:“继宗哥,莫忘了贴啊。”两位老人相视一笑。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罗秀才并无“女子无才便是德”之陈腐观念,教女儿读罢《四书》《五经》,再教诗文,所以罗玉兰不仅人漂亮,还会诗文写字,只是不喜考取功名罢了。

第二天一大早,朱门走出两台轿子。四个身强力壮轿夫,着汗褂,挽长裤,“吱呀,吱呀”,一路大步,上了驿道。前轿坐朱大爷,后轿坐朱继宗,老朱陪小朱赴省城乡试,摘那顶遥遥在望的举人桂冠。此次乡试依然正科,恩科实属传言。少则半月,多则一月,加上吃住送礼开销,纹银带的不少。孙子轿里,书箱装满,朱熹老夫子的《四书章句集注》全卷自在其中。为防万一,朱老爷挑选四个身强力壮的轿夫。只是,正值农忙,壮力奇缺,轿夫送拢便回,也得多付银子。

一路上,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第四天中午达省城。依照罗秀才指点,他们住进暑袜北街一家《涪香旅店》,老板也是涪州朱姓人。见是本姓本地人,朱老板自是亲热,格外关顾。朱族长追问朱老板祖脉根源,朱老板原是涪州南坝人,再一追溯,天啦!也是湖广孝感填川的,莫非就是走散的那支队伍?老人差点乐晕。可是,再一追,老族长是顺字辈,朱老板世字辈,同祖不同宗。同祖也是一家,老板立即招呼旅馆,晚饭作东。

自然,继宗称老板为公公。新公公为新孙子读书方便,把爷孙安排在靠东一间光亮幽静的二楼木板房里。整四天的长途颠簸,双脚虽没受罪,身子却给抖散一般。石匠出身的老族长倒没什么,孙子却浑身疼痛,前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鸡叫头遍,方才晕然入梦。

初来省城,好看的多得很,朱族长没有陪孙子逛街观景,稍作休整,转入温习。他不出外,整天坐在门外抽烟,守着孙子看书,争分夺秒迎战两天后之乡试。

第三天,八月初七,吃完早饭,孙子说:公,我头痛得很,口也干。”

朱族长一摸头,老天爷!烫手啊。族长顿时血冲脑顶,浑身麻木一阵,待他稳下心来,安慰孙子:“继宗,莫来头,赓即去请医生,吃点药就好了。”

孙子倦曲在篾席上,浑身坦露。族长忙用薄被盖上,再掖脚下,生怕瞪开,一热一凉。

旅馆小伙计也是涪州人,人很伶俐,手快脚快,立即请来医生,端来热茶。医生观过色,闻过气,问罢病,切完脉,说:“莫啥子,就是受了点凉。成都比你们涪州凉得多,多穿点,多歇息,莫太累了。”

族长松口气,赶忙请小伙计抓来药,亲自熬煎。待孙子服下头碗药,族长稍宽了心。

当晚,孙子烧退,吃了一碗稀饭,不过晚上仍然翻来覆去,发出声响。

族长先没在意,可也没有睡着,后来只好坐起,安慰孙子:“好好睡,莫想啥子。”

“公,我还是怕考不起。”

“考不起莫来头,过三年再考,好多人都考几回嘛。”

如此一说,孙子轻松了些,迷迷糊糊睡去。不过,早晨起来,他还是说头很重,浑身轻飘飘的。

族长提醒孙子:“快把那张护身符巴上。”

继宗苦笑一下,虽不全信,可也希望有此作用,取出那张黄纸护身符轻轻贴在胸前正中。怪哉,哪知一贴,他觉得当真轻松了许多。(未完待续)

接 上 罗玉兰方才松口气,尾随吴妈,有气无力往回走。到得睡屋,看见大姑送庚子的摇摇鼓放在床上,猛然醒悟:莫不是去大姑那里了?庚子记性跟他爸一样,走一次就记得。罗玉兰心稍宽了点,说:“吴妈,你们吃,不等我,庚子怕是去他姑婆那里了。”

吴妈一听,笑逐颜开。罗玉兰急匆匆往马家走,头低着,不看人,赶到马家,见五人正围着八仙桌吃饭,劈头就问:“大姑,庚子来没有?”

“哪个庚子?”大姑一时没反应过来,因为庚子不可能一人来。

“我儿子呀。”罗玉兰几乎哭出声,差点瘫倒。

大姑顿时脸色惨白,慌忙放碗。罗玉兰哭出声来:“天啦,这个死娃儿跑到哪里去了。”

大姑忙给侄媳擦干眼泪,说:“走,我不吃饭了,先到你们那里看看,他一个人跑不了这么远。”罗玉兰昏沉沉跟大姑回走。大姑边揩汗边问:“他认得街坊近邻的细娃不?”

罗玉兰心在娃儿,没听大姑问话。大姑又说:“莫不是想吃烧饼,去烧饼摊子了。”看侄媳嘴发紫脸惨白,停下脚步,她扶侄媳站住,再劝:“莫急莫急,人贩子还嫌庚子小了点。”

如此一提,罗玉兰差点吓晕过去。

然而,离家十几丈远,大姑突然一声惊叫:“天啦,那不是庚子吗?”

“哪里?”

“他爸爸抱着嘛!”

天爷,庚子正向她摇手哩。罗玉兰长长吐一口气,腿一瘫软,一屁股坐下地。

《涪州两等学堂》在东街后,与油坊街一街之隔。庚子趁妈在油店忙碌,眨眼间消失在油坊街拐弯处,向前再走一段,就到了爸爸教书的学堂门口。他没敢进去,站在校门口等。爸爸从讲堂出来,一眼看见他,天爷!赶忙冲去抱紧儿子,害怕家里着急,匆匆赶回。

罗玉兰抱起庚子,哭着:“小祖宗,你哪么找到学堂的呀?”

“我跟在爸爸后头。”庚子得意地说。

罗玉兰一听,转脸责问丈夫:“儿子跟在你后头,你瞎了呀?”

丈夫自知理亏,辩解道:“我走路从不东张西望,低着头只管走。哪晓得他跟在后头。”

大姑“哈哈”大笑,指着继宗:“侄子,你读成书呆子了!”

罗玉兰笑不起来,绷着脸,问:“庚子,你哪么一个人跑去学堂?小祖宗!”

庚子看看爸爸,嘟着嘴说:“爸爸喊我读书嘛。”

大姑大笑:“哎呀!我们朱家要出书仙了。庚子,你还拿枪‘叭叭叭’么?”

“不!”全家大笑。

从此,罗玉兰不离庚子半眼。要不,就喊吴妈牵住莫离手,晚上跟吴妈睡。

吴妈笑着说:“罗大姐,你放心,庚子再精灵,也莫想逃脱我的掌心。”

此次惊吓,朱家震动不小。朱举人不敢小视,立即给庚子取上大名:朱仲礼,知书达礼,克己复礼。不然,这“天棒”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第九章姑爷借钱

晚上,北睡屋里,罗玉兰端起陶瓷桐油灯,随丈夫穿过后天井,进了油铺店堂。店堂内,右边摆四口陶瓷油缸,紧挨摆张黑漆条桌。桌上一个白瓷盘里,放着依大小排列的五个油屉。稍将鼻息靠近,顿时,浓烈闷人的菜油和清香沁腑的麻油扑鼻而来,令人透不过气。

罗玉兰还未习惯,右手扇扇秀鼻小孔。丈夫在一张满是油迹的黑漆桌前坐下,拉开抽屉,开始作帐。一阵“噼里啪啦”算盘响过,一行行公正小楷写于帐页,再打开钱柜牛头锁,清点纹银数目,帐银核对,完全一致,锁进钱柜。于是,作帐完毕。正如丈夫戏言:“那一点帐,少屙泡尿。”进钱不多,油卖少了。罗玉兰觉得很正常,刚过完年,肚里油水还多,又是正二三月,青黄不接,该买少买,可不吃的,暂时封住嘴巴,卖油自然少啦。难怪,大姑把黄伙计看得很紧,再三说:“钱捏紧点,莫乱借人。喊黄老表莫赊,给钱舀油。”

罗玉兰看完帐本,问:“马姑爷拿走了五块龙洋?”

“黄伙计说他上午拿走的。”

罗玉兰急了:“哎呀,大姑给我说了,打死也莫给他钱,他抽大烟呀。”

丈夫不惊,问:“马姑爷当真抽大烟了?”

罗玉兰不快:“你只晓得‘子曰’,也不去趟大姑家。烟榻摆进厢房了。”

“哎,早年听公公说,他也是喜欢读书的,就是有点好读书不求甚解,喜欢夸夸其谈。果不其然,书没读好,烟酒茶学到了,而今竟抽大烟。不修身不养性,势之必然。”

“你是幸灾乐祸,还是教训姑爷?”

“岂敢,岂敢!我是晚辈,惟恐孝敬不及,哪敢教训他?不过,大姑虽然嘴巴厉害,势利眼重,可给马家出了好多力,费了好多心。要是马姑爷把家败了,实在可惜。”

“你听没听到戒烟办法?若有,告诉大姑。”

“有!拉去衙门班房,不戒也得戒。”

说到衙门,罗玉兰立即把李安然捐银做了跟班执贴一事,告之丈夫。

朱举人反倒一笑:“我早就晓得了。此公同窗书院四年,奸狡圆滑,嘴油脸厚,我称他‘赖痞’。娘子,你看看,如此小人,居然还做跟班执贴,何等官场?小人哉,买官鬻爵者也。不过,跟班执贴算个何物?小吏!侍人之狗!本人还没贱到这般田地!”

“好了,不说他了。大姑要我们给三爸写个信,一则喊三爸回来看下婆婆,看下三妈和儿女,莫把家里忘了。二则问下重庆米价,若果比涪州贵,我们两家合伙运一船米下去,赚的钱二一添作五。你给三爸写个信嘛。”

“她马家为何不写?”

“她说,想帮我们赚点钱,油店赚那点钱,只够吃饭,凑足去京城的盘缠,难上加难。”

“我才不靠赚那些钱凑盘缠。生意之事,不想染指。不写。”

“就算不谈米生意,孝道总该尽嘛,未必你不认三爸了?”

“不写!”

“婆婆和三妈都望他回来,朱家老小也念他。不然,他把老家忘了,你总该写嘛。”

“要写,你写!三爸不读诗书,不重仁义,倒喜‘孔方兄’,一旦暴富,寻花问柳,抛妻忘母,为富不仁。不读孔孟,势之必然。道不同,不相为谋。”

罗玉兰故意问:“这么说,你日后做官在外,不抛妻弃子了?”

“哪个说不?孟子曰,富贵能淫,贫贱能移,威武能屈。”

妻子马上反应过来,捶丈夫一拳:“好哇,你学庚子,把‘不’吃了,乱改圣言,捶你!”

夫妻笑成一团,喘不过气。末了,罗玉兰说:“你不想跟三爸往来,他二儿朱明理总该往来吧,他是县考秀才,也是你们读书人,精灵得很。他只要看下一担黄谷,就估得出好多斤,一称,差不了两斤。他只要把哪块土稍微一看,就说那块土几亩几分,你不信一量,差不了两三分,他很想出来做事。三妈为四个儿子很着急,所以爱发气。你就帮帮明理弟嘛。”

朱举人望着妻子,一时无语。

罗玉兰再道:“三妈对我们大房有气,不能怪她。我们给她儿子找点事做,她就不得吵了,对人就不气了,朱家也和睦了。”

“你以德报怨嘛。有个药行老板是我书院同窗,我去求他收明理做学徒。为着苦了一辈子的三妈,为着朱家,我顾不得脸皮了!”

“那就说好,三爸的信,我写。药行那里,你去。”

“甚好,甚好。”朱举人忍住笑。

罗玉兰端起桐油灯往睡屋走,说:“大姑说,赵妈想回乡下,想喊吴妈过去帮她。我看要得,这里家务我做。”

“娘子,差矣!据我所知,并非赵妈想回乡下,乃大姑性急,嫌她做事过慢,想退掉她。再说,你能做家务?”

“我不是千金小姐!”妻子说着,挑下油盏灯草,灯草头伸出油盏边,灯火立即燃旺,屋内明亮起来。举人却道:“娘子,你的事仅四字,‘相夫教子’,还有……”

“相夫教子当然要做。可是,你后年赴京应试,要费好多银钱,朱家不是金山银山。爸爸又劳累又俭省,起早睡晚做活路,谷米又贱,存不了几个钱。他还不想用全家的钱哩。”

“我晓得。这次喊你来城,一则,我想把女儿和大儿接来,都去初等学堂就读,比之私塾,县城学堂好得多,我还可面授,你也可管教三个娃儿;二则,你还可做油店帐务。”

“你不是做得好好的吗?”

“我实在不想染指铜钱。书香铜臭,不可合流。”

“我记的帐,要得?”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乃才女,我不晓得?有你的事情做,莫怕闲病了。”

“你只管教书?”

“然也。娘子,吾教书之余,专读‘子曰’,以为后年应试。至于上京盘缠,娘子,我们俭省点,少用点,还是凑得足的。”

罗玉兰捅丈夫一下,随他跨进睡屋,说:“你要温习备考,庚子要长身子,太俭不得。大姑答应借钱给我们嘛。”

“她的钱,我不借。”

“为啥子?你的大姑呀。”

“大姑这个人,作为长辈,我该尽孝,作为死钻孔方兄者,我实在不敢苟同。谷贱时日,她压价买进;正二三月,青黄不接,她抬价卖出,你说,她狠不狠心?生意人的钱,铜臭也。”

罗玉兰推他一掌,继之吹灭桐油灯:“就你是君子!可惜,梁上君子。”

“好哇!你竟然骂我是贼娃子!”

罗玉兰笑毕,止住喘气:“继宗,大姑是你老辈子,你不能跟她闹气呀。你读六年书院,全靠大姑,她诚心帮我们。”

“娘子,我是闹气的人吗?阿弥陀佛!他们是长辈,我会孝敬他们到老。只是,‘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妻子再推他一掌:“少跟我之乎也者矣焉哉。”

丈夫顺势倒在床上。罗玉兰挨他身边躺下,右手抱住他腰,半天睡不着,抬脸看他几次,末了,终于忍不住,一把摇醒丈夫,……

这天下午,朱举人无课,稍早回家,径直去油店铺。妻子正帮伙计收钱打油。买油的人不多,妻子总要笑脸相迎,送到店堂门外,说声:“慢走慢走,二天再来。”

见妻子不无谄笑,朱举人很不是味。自己无用啊,设若仕途顺利,妻子能做此活?

这时,突然有人拍下朱举人肩膀:“继宗,今天这么早回家了?”

朱举人一扭头:“哦,马姑爷。下午没课。”

“听说两岁的庚子跑去学堂读书了?”

罗玉兰笑答:“马姑爷莫笑,朱门要成书仙庙了。”

和朱举人差不多身高的马姑爷,年龄却大三十多,并不显老,倒是精瘦,到处露骨冒筋,脸色苍白暗灰,一副瞌睡未足萎靡不振之状,归功大烟了。

朱举人与马家往来快二十年。当年,他那张爱喊人之嘴,孝长悌兄之礼,加之聪明过人,马家上下喜欢。只是马姑爷重商轻学,好玩懒做,和他话语不多。不过,叔侄相处尚可。

朱举人笑道:“姑爷光临,篷荜生辉呀。姑爷有何贵干?”

马姑爷很少光顾油店,多由大姑兼管。黄老表卖油朱举人管帐,大姑统收统支银钱,朱举人不沾分文,两家二一添作五,进项不少。

“侄子,你莫跟姑爷之乎也者,我不懂那些。我来么,还有啥子事?用你们读书人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姑爷的荷包又瘪了。”

“哦!借钱。”朱举人早已料到,暗暗叫苦,“那五个龙洋用完了?”

“是啊,侄儿。城头比不得你们乡下,用起钱来如流水,快得很。”

朱举人不想跟姑爷磨嘴,直言道:“姑爷,恕侄儿不孝,你该到米行找大姑要。”

马姑爷收住笑容,故意板脸:“侄子,你不是不晓得,你大姑的钱加了锁。”

“继宗!”罗玉兰喊一声,提醒丈夫。

丈夫根本不理她,说:“姑爷,你都晓得,这边的钱一文不留,全部交给大姑。她给我们说了,这里银钱,要留着买新菜籽。你也看见了,油菜已经结籽,等个多月就要上市,我们不多买点,明年就莫油卖。”后几句他红着脸说出,因非大姑所讲。

马姑爷一时无语。罗玉兰忙插嘴:“姑爷,这么办要不要得?我跟大姑商量一下,她说借好多就借好多。我们好说。”

朱举人不悦,马上制止妻子:“大姑不是说了,不能借嘛。你去商量,不是为难大姑?”

马姑爷忙说:“对头,对头,不跟她商量,你们给我就是。”

朱举人开句玩笑:“姑爷,恕晚辈不孝,我是大臣,只能照老佛爷圣旨行事。”

事已到此,成了僵局。

罗玉兰赶忙端根板凳让姑爷坐,缓和局面。马姑爷却麻下脸来:“我坐啥子?板凳是你的,我莫得一半?”罗玉兰马上明白姑爷说的反话:油店有他马家一半,你不能单方作主。

她依然满脸笑容:“姑爷,莫怄气。你侄子是为我们两家着想。多留点钱买菜籽。赚了钱,两家多分。”

马姑爷晓得侄子性格,难得半点回旋,本想罢了,可一转念,他不能丢面子,略一思索,对黄伙计说:“表侄,今天的油钱不是在你手里么?借给我,过两天还。”

作为姑爷表侄,黄伙计理应顺他,然而,他知道马太太厉害,不敢随便给表叔,一时难住。谁知朱举人更认真,对黄伙计重复一遍:“黄老表,大姑说了,今年油菜籽颗粒饱满,多买菜籽,钱要留好。”

自然扫了姑爷脸面。他麻下脸来,一字一顿:“真要买菜籽,莫得说的。要是留着去京城做盘缠,我就不依!”(未完待续)

第六章 中举之后 不久,老太太请人抬上红布盖住的聘礼,由“老红爷”(媒人)带路,继宗去罗家定了亲。定亲酒桌上,罗玉兰亲自给继宗斟酒。从不喝酒的继宗没推辞,一口喝光。

消息传开,乡邻都说一龙一凤,天生一对,地造一双,般配得很。

公公去世,一夜之间,继宗完全成熟。出丧期间,朱老大给父亲立碑刻墓,请来罗秀才撰墓联书墓铭。秀才一笑:“你家不是有人会写么?”

“哪个?”继宗父亲摸门不知脑。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漂亮妈妈立即明白:“你说继宗?写的要得?”

秀才一挥手,斩钉切铁:“我敢说,万万要得。”

喊来继宗,给他一讲,竟然毫不推辞,满口应承,可他却又谦虚:“我试试。若要不得,望罗伯伯赐教。”

漂亮妈妈一脸灿烂,极力怂恿:“儿子,你写!给我们看看。”

继宗沉吟一下,冲口诵来:“上联,一生尊孔书香酬先祖;下联,十代好农家风警后人。请伯父赐教。”

“要得要得。写得好,气魄大,寓意深。请问贤侄,这十代是……?”

“禀告伯父,我们朱家从湖广填四川到公这代,刚好十代,非常喜好农耕。”

罗秀才眼睛潮热,说:“写得好,再题如此下款,光绪十五年冬月孙继宗祭叩”。

继宗道:“不,应题朱家后辈。”

“非也!贤侄,你公公独寄望于你,也恰好示你之诚意,墓志铭再落款朱家子孙。”

漂亮妈妈立即纠正:“亲家,不是贤侄,你是老丈人,他是你女婿。”

“对头,对头。请问贤婿,你如何给亡公撰墓志铭?”

继宗斟酌稍倾,道:“晚辈还是献丑了,我想如此写:朱公顺成清道光元年生,光绪十五年卒,自幼秉承祖训,上孝下慈,光大儒风,及长,辛劳耕商,勤俭戒惰,发家致富,终身不息,修身自立,齐家自强,以此立命,树就家风,毕其一生,……”

不待说完,罗秀才道:“就如此写,就如此写!”

第六章中举之后

弹指一挥,转瞬十年。

有朱老太太坐阵,二十六口人稳守一家,绝无二心。按照族规,老大当家。朱永忠如其名字,老实忠厚,农活能手,孝顺父母,宽待兄弟,处事公正,严于律己,不喝酒不吃茶不打牌不吃烟不愿玩不善言词,标准的“六不”庄稼汉。全家皆信赖他。

朱继宗距而立之年只差七百余日,然而,此公却把“不惑“大大提前。六年前,朱公子在泰山罗秀才陪同下,第二次赴成都乡试,榜上题名,举人功名取得,衔金雀的镂花银座之冠戴,稳稳当当扣上辫子脑顶,为官资格到手,圆了朱门成龙梦,列祖列宗瞑目焉。马上,朱举人与罗玉兰成亲。后二年,罗玉兰没有枉为朱家孙媳,更没辜负送子娘娘,马上给朱家添上一位公子,再二年,送来胖胖千金,像妈一个模子铸出。罗玉兰刚想歇口气,第六年,送子娘娘盛情难却,再送公子一位,摇破朱家摇篮。尤其大曾孙很象老族长,大脸宽额,浓眉大眼,鼻挺梁直,朱老太太乐得心尖打颤。

朱举人常住涪州城,一则便于来往县衙,及时打探署缺事宜,若有官职缺位,跟赓补上,免得煮熟的鸭子飞呱了。二则,公公辞世,父亲死守田土,城里的油坊生意全由马大姑家料理,如今她家经营米行,无力掌管油坊,进项益渐减少,朱举人趁此住县城,协助料理。三则,涪州地处盆地正中,交通枢纽,西去成都东下重庆北上顺庆南去泸州,多则四天,少则两日,消息灵通,来去容易,于己于家乃至国事,皆为有利。不久,经时任《船山书院》教谕的许德良举荐,蒙得教习职位,专教“修身”“读经讲经”两课,在当年的书院大门黄葛树下,早进晚出,迎新送老,轻车熟路。而今,他动听之声重新响彻开阔的书院里。只是,往昔稚气未脱的朗朗童声,而今为抑扬顿挫的教师腔代之。

朱举人与泰山同为书生,同以教书为业,同耻于捐官,然而却胜泰山一筹。一则,朱家有农商经济支撑,银钱够用,无须泰山那般清贫,闯世界不愁纹银。二则,泰山年事已高,仕途已断,一心教书;而他朱举人,风发正茂,前程可望,虽在执教,心愿未死。他绝不捐官,亦不乞求,要走正途,读书应试,真才实学,故而,执教之余,专攻诗文,届时赴京会试,考取进士,正正当当做个知县,穿官服着官靴坐大轿,戴衔金三枝九叶冠顶,非一般乡官小吏。如此一来,列祖列宗瞑目,朱家老少翘首,旁人不再指背讥笑,而且,泰山虽未戴上官帽,乘龙快婿替补,岂不一样。老人残年,自会欣喜。

一股浩然之气充斥朱举人胸际,心血来潮,他将二儿取名庚子,牢记去年赔洋人四亿五千万两白银之奇耻,长大为国效力,为民雪耻。

后来庚子稍大,有人问他:“庚子,你是不是庚子年生的?”

庚子反问:“你老子是不是老子年生的?”

听者捧腹大笑,都夸这娃聪明过人,前程无量。

如今,朱举人“而立之年”已过,听起老茧的补缺安慰,迟迟没有兑现。有时竟又心灰意冷,空有大志,报国无门,怀才难遇,一事无成。有时,竟又自我安慰,虽未补上官缺,可他毕竟取得举人资格,头上那顶衔金雀镂花银座冠戴,有资格戴的;蓝绸长袍上套件对门襟、大袖口铁线纱马褂,有资格穿的。此乃他举人之身份与象征,二十年的寒窗苦啊,他不能象泰山,毫不在乎。

作为苦闷之排遣,作为无奈之明智,朱举人执教县立两等学堂之余,协助大姑管理油坊生意。再至后来,更有豪气填膺:颇有天分之堂堂举人,岂在乎县内小吏?

二月末,春意正浓。一日,金乌西坠,河风东来。城东油坊街那条弯而长的石板道上,“吱嘎吱嘎”,一副滑杆闪悠而来。青妇和小儿躺在滑杆上,望着右首一排街面。

滑杆在《斋香轩》店前停住,缓缓放下。前抬力夫解下头上白帕,扇风不停。

“难为两位大哥。”青妇说着站起,挽挽袖口,捋捋额头青丝,扯伸青色细布长袍。

青妇较高,身材修长,面白腰细,细眼细眉,小鼻微翘,容貌俏好。她乃朱举人妻子罗玉兰,小儿者,乃两岁之庚子。

前抬力夫乃朱门佃户胡大银,常抬朱家,给他力钱,有时分文不收。他家住朱门对面胡家坝,佃朱家田土最多。年青时,胡大银拉纤下重庆,加入码头哥老会,闯荡重庆数年,学到一点拳脚功夫,后参加“余蛮子”暴动,失败回家,去年三十岁才娶婆娘,倒是著名庄稼能手,收种准时,精耕细作,轮种土地,巧施农肥,亩产常常高于乡邻。朱家待他不薄,收租仅二成半,当地最低。他亦从不欠租,两家往来密切,相互养活,亲如弟兄。当他得知老族长挨土匪毒打病逝,后悔当年没给他抬滑杆,若抬,老人不会挨打,土匪也莫想活。

此刻,胡大银朝店堂喊:“继宗哥,大嫂来了。”

巷道匆匆走出的朱举人,稍作眨眼,习惯室外强光,双手朝两力夫一拱:“大银哥,你们进来坐坐,喝点开水。”说着,接过胡大银抱着的庚子。

“谢了,继宗哥,乡头忙得很,要赶做秧田,再捱,也赶不到渡船了。”胡大银道。

朱举人递给胡大银一把铜钱,胡大银立即躲开。朱举人把铜钱塞进另个力夫衣袋时,突闻一阵油菜花香,仔细一看,方才发现儿子和力夫头上衣上撒着油菜花,非常显眼,问道:“油菜开花了?”

胡大银答:“正在开哟。南坝这一路,到处是油菜,我们在油菜花里钻进钻出,眼睛不敢睁,鼻子不敢闻,香得逼人。今年你们油坊又要买好油籽了。”

朱举人虽是乡下人,农事季节半知,也不想弄清楚,眼耳不闻窗外事啊。

等两力夫走远,朱举人一时高兴,抱着庚子转身立于油店前良久,仔细品尝公公精心之作。《斋香轩》和其他油店差不多宽,木柱木墙,花格窗棂,赭色漆面,凹刻牌匾《斋香轩》竖挂店门右方,门额也是凹刻木匾:“德惠龙门”。

老族长选择此处,原因有四:一则进城先拢,不用七弯八拐;二则设有榨油房,占地须宽,离河须近,因为声大,还须远离居民;三是不远即是油菜地,农人卖籽方便,他亦先购;更首要者,榨油商多选定此处,形成气候,“油坊街”有了名气,于是,敲定下基。但,店面不能宽,大家需店面。然,房屋可高,天不会塌下来压他,房屋可深,后面河滩离水不远,草茂棘密,待开垦之处女地,随你发展。

石匠木匠技艺皆具的朱族长鉴于以上原因,自行设计,自行修筑,自下苦力,费力费心,方成而今样子。前为店面,三丈宽,店面右边,有四尺宽巷道,店门一关,从街通达河滩。巷道西边,乃一排长而窄的西厢。店堂后面,乃前天井,待客办事朝拜之区。北为堂屋,右左东西厢房,再后,乃后天井,生活住宿之区,四面皆为睡屋,楼上楼下八间。出巷道乃后院,一排房屋面朝大河,依次为:左灶房、中饭屋、右佣人住房两间,大间住男人,曰“大窝”,小间住女佣。再往前,走下两级石梯,乃榨油坊,《斋香轩》命根子。

如此一算,大小房屋十六间,绰绰有余。老族长目光远,清楚涪江爱发洪水,街后河滩常遭水淹,便在屋后修上石堤,出后门须下七级石梯可达河滩。而且,后天井每间睡屋加高修楼,一旦洪水淹至底屋,上楼居住,抵挡数日。房屋全是凿木穿斗,青瓦粗梁,高脊巨柱,石作墩板铺地,墙门赭红涂漆,跟乡下一致,堪称小朱门。与左右邻居比,屋顶高出五尺,天井多出一个,鹤立鸡群矣。

房屋如此,掌柜不差,几经改朝换代,才是而今班子。开初,他与马家合伙,朱家六成马家四成,油店掌管,朱家委派,而且,族长立下规矩:在朱门里,除种粮经商外,只能读书,不准打架,不准打牌,不准纳小,更不准伤风败俗。谁去掌柜?族长思量再三:老大自然留在身边,协助管好朱家内外。老二永孝好动,一手石匠技艺,雕狮刻龙塑菩萨,样样皆精。族长先派他管,此公勉强答应,可是不到一月,找他雕狮子塑菩萨的,一个接一个,后来,他入了迷,干脆离开油店,吃住在庙,一边塑佛刻神,一边虔诚信奉释伽牟尼观音菩萨。族长赶忙委任老三永仁接任。老三能说会道,本喜跑外,做生意之好料,把个油店管得井然有条,赚得不少。然而,此君端着碗看着锅,几个游客一说,长袍一撩,“拜拜”也懒开口,乘船下了重庆,改行做起大米生意,在磁器口开个川北米行,垄断涪江下行米船。族长再派不出高手,只好请女儿管。后来,朱举人得以接手。只是,堂堂举人跟油生意如胶似漆,实在是对诗文才子莫大讽刺!(未完待续)

第七章 谈诗论佛 此刻,朱举人抱庚子进北睡屋。因为初春,楼上较冷,楼下暖和,朱举人把底屋卧室兼作书房。到得夏秋,尤其汛期,卧室书房上楼,哪怕楼下凉楼上热,也得忍住。

继宗问正收拾房间的妻子:“大娃和女儿为何没来?”

庚子抢答:“在外公那里读‘子曰’。”

夫妻“嘿嘿”大笑。朱举人把儿子抱起举过头顶,问:“你长大读不读?”

“不读。”

朱举人一时茫然:“你长大做啥子?”

儿子仰起脸:“君子!”朱举人盯住儿子,半天说不出话。

罗玉兰一笑:“他说的是庚子,容易听成君子,做庚子就是做我们的儿子。”

朱举人笑笑。儿子才两岁,知道的不多,要依老子期望,儿子应是神童,早该懂天下事。不过,他还是没忘幼教,说:“庚子,你要记住,从小要读书,长大作官,为国效力。”

儿子没懂,可也认真点了点头。

谁知罗玉兰说:“这么小就教他做官,长大做不了官,跳大河?”

朱举人看看妻子,心里不由酸楚。是啊,做举人五年多,论榜布名次,全川题榜的九十名中,他排三十一,靠中。而今岁数不大,二十有七,可官位何处?连个县衙的小吏缺位也补不上,跳河么?

罗玉兰见他不语,对庚子说:“庚子,书可读,官可不做。”

首次听到,不乏新意。朱举人看定妻子:“请赐教!”

“这还不懂?读书,人人皆可,做官,人人皆可吗?官位只有那么多,总有人做不到,

也有人不愿做。做官作甚?”

哟!刮目相看了,朱举人嘻笑:“耶!娘子,在下洗耳恭听,不吝赐教。”

哪知罗玉兰真个娓娓道来:“自古以来,常常改朝换代,为何?争皇位。皇帝几十个儿子相互残杀,为何?夺皇位。官场勾心斗角,为何?争官位。买官鬻爵,为何?谋官位。相公,你说呢?”娘子说罢,笑看相公。

朱举人呆了,没想到啊,问:“娘子,泰山给你讲的?”

“少管!”罗玉兰一笑。朱举人本想笑道,“从实招来!”可笑不起来,也未开口。

不管何人所讲,举人不敢苟同。古人追求一生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修身做啥

子?学知解惑做啥子?不就是做个堂堂君子伟岸丈夫,治理国家平定天下,官岂可不做?

他不想与娘子争辩,妇道人家,知晓个甚!不过,由此想到泰山,问:“爸爸贵体无恙?”罗玉兰反问:“你问哪个爸爸?”

“当然是泰山大人啦。”

“过完大年,病了几天。前几天好些了。”

朱举人皱眉:“啥子病?”

“受了凉,上床就咳嗽。这几年,爸爸身体弱多了。”

“那是热咳,比凉咳还难治。吃药没有?”

罗玉兰点下头,继而叹息,说:“哎,爸爸也是,那么大年纪了,总是看不惯官场,一骂起来,咬牙切齿。劝过他好多回,喊他想开点,莫生冤枉气,吃亏是各人,他听不进去。他也常说,澹泊明志,宁静致远啊。”

朱举人却道:“你莫责怪老人。如此世道,稍微正直,难闭嘴巴,何况泰山正义仁人。娘子,你不在其中,焉知其味哟。”

第七章谈诗论佛

清晨,罗玉兰依然早起,步履轻盈,无声无息。乡下,能干泼辣的漂亮妈妈做事干净利索,看不起她做事细细摸摸,也不愿小家碧玉做粗活重活,陪孙子读子曰,洗编绣织,才是儿媳正业,所以,她在乡下做事不多。如今来到县城,身边仅有庚子,事情更少。

小时,每当听到“当”一声闷响,她就知道那是油坊榨油,总要跑去看热闹。于是,进入她眼帘的:一个浑身肌肉的壮汉双手握紧吊捶,后退三步站住,再运足气,突然猛地朝前冲去,吊棰划个半圆,正要撞击木楔之际,壮汉大吼一声,“嗨!”吊棰重重撞击木楔,“当!”顿时,木楔撞进一截,榨油床“嘎嘎”作响,油床下面,橘黄色菜油汨汨流下,成线成股。如今,榨油于她不再新鲜,可和它结下不解之缘了。

她走进静悄悄的榨油坊。黄牛不见,短工没有,碾盘和榨油床上,积了一层土灰。她明白,去年菜籽早已榨光,榨油匠和黄牛用不着,回乡下了。今年油菜花正开,等到四月油菜籽收获,再雇短工及黄牛开榨新油。难怪丈夫说,店里那点帐,三下五除二,屙泡尿就完。

回到后天井,佣人吴妈端来一铜盆洗脸水,放在阶檐边石台上,腾腾热气直朝四方形天空升去。吴妈三十好几,矮墩墩,胖笃笃,走起路来,又快又重,仿佛地在震动。

洗完脸,朝睡屋床上看去,蚊帐挂上铜钩,庚子蒙头卷睡床角。

“吴妈,他爸哪去了?”

“朱先生搞惯了,一早拿起书,去河滩读了。”

罗玉兰进屋拿上棉袍,从后门直奔河滩。她刚出门,一股河风拂来,不由一颤。河滩宽阔平坦,野草发芽,淡黄转绿,滩外是宽阔墨绿的涪江,缓缓而过。河对岸的草滩前面,便是一片油菜花,顺弯曲的涪江东延。也许,下种时间不一,油菜地里,有的金黄一片,有的翠绿一色。两岸碧绿似锦,墨绿河水夹于其间,呈一匹巨大的绿锦墨缎,缓缓向东南方瀑展,再与看不到边的绿野相接,直至天际。如此景色,乡下难以看到,罗玉兰顿感宽阔惬意,

丈夫穿件阴丹蓝洋布长袍,外面套件黑缎面领褂,挺立河滩,脑后长辫垂吊,双手背后,书捏掌中,遥望对岸,一动不动,象尊石雕。倒是辫尾随风飘向下游,方显活气。

“他爸,河风这么大,你不冷啊?”

朱举人回头,毫无表情。罗玉兰给丈夫披上长棉袍,发现丈夫面乌手青,牙关咬着。

罗玉兰道:“‘二月春风似剪刀’,我看呀,比剪刀还锋利。”

朱举人突然转向她,哈哈大笑:“嘿!你以为说风像剪刀?哈哈,娘子差矣。”

罗玉兰脸通红:“莫笑,讲的哪样?”

朱举人把书在手心一拍:“这是唐人贺知章一首诗,《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它是讲,春天的风着实厉害,一夜之间,就把柳枝条染绿,嫩芽细叶的长短粗细一样,齐齐整整,象剪刀剪裁过。并非说春风像剪刀那般刺骨。若说刺骨,杀猪刀最锋利刺骨,应改为‘二月春风象屠刀’,哈哈哈哈。”

罗玉兰狠狠推他一把:“经常听到爸爸吟诵,还默到(以为)风像剪刀那么刺骨。”

“第一回乡试,我就糟到这首唐诗上。本来背的很熟,又懂其意。那晓得写着写着睡着了,醒来一看,催卷了。嘿,现今想来,心还痛啊。”

“那是你太累了。”

对岸,越过大片河滩油菜地,一条山梁顺江绵绵东延,不很高,梁顶稍平,很像一艘翻转倒叩的船,乡人称它“船山”。正中一段,几个略高的坡顶上,古柏参天,葱茏墨黑,非常显眼。树梢叶间,庙耸塔立,飞檐半遮,翘角浅露。悠悠钟磬,朗朗诵声,随风飘来,久久不绝。那是远近闻名的《圣泉寺》。此前,罗玉兰带娃儿拜过几次。殿堂高大,香火弥漫,圣灯通明,油气晕人。大雄宝殿内,如来佛祖高大挺拔,慈目善面,遥望西天。人一仰望,差点掉帽。细娃不敢多望,丢一把铜钱进功德箱,跪拜几下,匆匆走开。有天,从《圣泉寺》回来,她对丈夫说:“庙里那么多菜油,怕有我们油店的。”“那还用说!你看招牌,《斋香轩》者,吃斋拜佛之香油也。”

朱举人一直佩服公公有眼光。传说本地乃观音出世之地,善民极其信奉,家家有神龛,路边有石窟,村村建庙宇,场镇修大寺,仅涪州县城,北有《圣泉寺》,南有《广济寺》,遐迩闻名,后者还因三代皇帝敕封,斐声国内。每逢初一十五,香客云集,香烛燎人,挨肩接踵,梯道难行。乡下老人,善男信女尤多,吃斋行善成风。平常稍闲,或到初一十五,或者佛祖观音祭日,更有老太三五成群,素装简囊,斜挎包袱,手提纸伞,一双小脚,行数百里,早行晚宿,哪里黑哪里歇,住屋檐睡草堆,走大足登峨眉,到嘉定去荣县,拜遍名刹古寺,跪遍庙门佛殿,精力超常惊人,形成一大景观。信佛读书勤耕之风,盛行本地经年。所以,种植油菜榨籽卖油为本地一大兴盛行业,经久不衰。当年《斋香轩》落成之日,老族长请罗秀才题一匾额“德惠朱门”。接着,罗秀才面对朱门朱墙,即撰楹联一副:斋香轩鲜香斋鲜斋香斋斋及涪水南北,朱门坊房门朱房朱门朱朱遍船山东西。接着,罗秀才将上下联挥笔行书于木柱上,永孝二爸再挥刀雕刻于柏木里。如今,匾额犹在,楹联尚存,只是凹刻槽里多了尘灰泥垢蛛网。

此时,罗玉兰随口说笑:“还是和尚好,不种田不耕地,有饭吃有油灯,不与世人争输赢,一天到晚,敲木诵经。”

丈夫立即认真起来,看定妻子,竟然滔滔不绝:“非也,其实他们并不好。虽然他们不耕田不种地,不吃肉不婚配,无念无欲,天天读经书,念阿弥陀佛。然而,天天如此,年年如故,几十年到死不变,岂算好么?还有,他们吃的喝的,靠香客捐,靠化缘来,你会去?难怪,有和尚耐不住寂寞,半途还俗,有的出家人也是假的。我们世人想吃肉就吃,该婚配就婚配,随心所欲,多好!与人争个高低有何不可?能者上前,输者让步,读书多的治理不读书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有何不好?”

“和尚比你们读书人活得长久。”妻子反驳。

“当然,我有同感。遁入空门,六根清净,五蕴皆空,超尘脱世,是种修身养性之道。他们信奉佛经教义,崇拜佛经,超脱尘俗,为来世积德,并非不可。我们读书人读书,为的也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君子使命。我们信奉儒家论理,崇拜孔孟圣人。只是,同为修身,出家人和我们读书人却是背道而驰。出家人是出世,离开尘世,不染世间;我们读书人是入世,偏要到尘世去,齐家治国平天下,格达君子使命。”朱举人缓口气,再道,“既然如此,何有寿命长短不一?即使不一,不过是修身程度不一修身效果不同罢了。出家人修得深的,也有学问高深,身体康健,活到百岁者大有人在。读书人修得深的,也有学识渊博,有气有节,高寿者仍然大有人在。”

夫妻数年,罗玉兰听惯丈夫长篇大论。平时,只要一遇孔孟圣言,抑或深奥哲理,他非论驳半天,面红耳赤,口干舌燥,不辩个赢,决不罢休。不过,尽管如此,今番高论还是头次听到,丈夫的学识长进了。她问:“相公,现今修身如何了?”

朱举人淡然一笑:“古人云,‘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你懂其意么?”

“我晓得。此言在《大学》里。就是说,要提升自身的道德修养,先要端正自己的内心。要端正自己的内心,先要自己的意念真诚。若要自己意念真诚,先要招致自己的良知。要招致自己的良知,先要摒弃物欲的蒙蔽。是不是?”

朱举人看她似笑非笑样子,问:“泰山大人讲的?”他知道,妻子长在泰山身边,耳濡目染,加上聪惠好学,知之不少。妻子果然笑答:“然也。”

朱举人立即接上:“根本是‘致知在格物’,不要给物欲遮住眼睛,不要把衣食钱物和男女欲望,看得比良知还重,比修身还重。所以,娘子问我修身如何,我还差距尚远。说来容易,作起难啊。”

罗玉兰担心他说个没完,催道:“上午不是要去学堂么?快回嘛。”

夫妻二人原路走回。半路上,妻子问:“好久赴京会试?”

“后年三月。”他曾告诉妻子,会试也是三年一考,只是考场在京城,举人才够资格。会试正科一般逢辰、戊、丑、未年,即乡试次年三月,于礼部贡院举行。取中者称贡士或进士,第一名称会元,每次中者约二、三百名。

“还早嘛,你读得那么好,急啥子?”

“说得轻巧。大清帝国,东西南北,四万万人,能人多得很,举人多得很,哪个不急?”

“依我说,莫去考了。京城那么远,好难哟。若果考不中……,”

不等妻子说完,举人一口抢过:“远有何难!古有三苏父子从西川去京城,迢迢万里,骑马数月,后来做官下苏杭去湖广贬南海,怕过?今有川人宋育仁、杨锐、刘光第,赴京出洋,越海跨国,该去则去,说走就走,没有畏难,不是扬名天下?今日交通之便,胜古时多矣。孟子曰:‘故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再说,就是考不中,还可等朝廷‘大挑’。”

“啥子‘大挑’?”(未完待续)

第八章 拜访大姑 于是他告诉妻子,‘大挑’是朝廷任用举人的一个办法,六年一次,于会试后举行。凡经三科以上会试不第之举人,或因故未应会试者,遇上大挑之年,取具同乡京官之印结,呈请礼部造册,注明年岁,咨送吏部,由大臣从中挑选。‘大挑’遵循人文并选、身言兼试的原则,先察形体容貌,再考应接对答,以言语详明,通晓时事吏治者为优。选为一等者任知县,并可借补州府官,二等者任以教职。各省视举人多寡,按比例‘大挑’。

罗玉兰“啧、啧”连声:“哎哟,好多规矩!还要三科不第,等六年哟。天老爷!”

“你不应试,根本没有‘大挑’资格。”

“选上二等,还不是给个教职。你现今已是教习了嘛。”

“不一样。那是朝廷挑的,大臣考的,正途也。今日我之教职,乃不得已而求其次。”

“依我说,全一样。”

丈夫嬉皮笑脸:“娘子差矣!非正途者,遂像泰山那般,一辈子教私塾。”

“莫跟我酸不溜秋的!依我说,爸爸教一辈子私塾,要得!”

“娘子莫气,不是小生说泰山大人教书不好。小生是说,君子立身之道,应是读书修身,作官治国。不和贤夫人争了,打道回府也!”

妻子指他鼻子:“油嘴滑舌。”

丈夫依然嬉笑:“娘子,非油也,小生开心作乐罢了。”

丈夫平常言语不多,玩笑更少,盖因仕途不顺,怀才不遇。为解苦闷,他时有自嘲和玩笑,仿佛油嘴。罗玉兰此刻不由心酸,末了,依然劝导:“一趟京城,要费好多盘缠,爸爸为你筹钱,天天着急呢。”

“朱门拿不出钱?”丈夫不信。

“爸爸不想用全家的钱,他要各人(自己)筹,免得你考不中,遭家人闲话。”

朱举人一时无语。他朱举人并非圣贤,有心思有脑壳,早就想过,后年赴京应试,先乘船下重庆,再顺长江过三峡,“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从汉口乘火车上京城。倘若京汉铁路仍没修竣,还得乘船东下,“烟花三月下扬州”,走大运河北上京城,破费确实不少。还有,会试能中?落第味道没受过?妻子既为爸爸更为我着想啊。

然而,忧虑归忧虑,并没吓倒朱举人。他壮志犹存,不达黄河心不死,钱算啥子?

第八章拜访大姑

早饭毕,罗玉兰挽个竹篮,牵上庚子出了巷道,去拜望马家姑爷和大姑。

罗玉兰儿时,就听说朱公公贩米到县城,认识了开米行的马姑爷爸爸,两位老人一说就成。于是,大姑离开祖辈种田的乡下嫁到马家,脱离了口朝黄土背朝天的繁重农活,都说公公走对了棋。继宗在书院读书六年,吃住马家,大姑照顾,胜过儿子。每当想到此事,罗玉兰打心底感激大姑。

街上,挑粪水的农人最多,迈开大步,扁担闪悠,粪水却不浪出。罗玉兰不象城里人捂住鼻子,反而有兴致地看着四五个节奏一致的粪挑子。转过街角,却见大姑目不斜视,迎面匆匆走来,直到跟前,让罗玉兰吓了一跳。

大姑个子不高,却胖,脸白饱满,模样个头都像去世的公公。她的长辫梳得很细很光,挽个大大的发髻,盘在脑后,走路一颤一颤。两副银耳环吊着耳坠,左摇右晃。嘴里右下牙帮,镶两颗黄灿灿金牙,一闭一亮。合身的蜀绣花兰缎面长袍,彰显圆膀圆腰,既时尚又讲究,一位小城富妇。大姑五十有六,比朱家爸爸大五岁,却比爸爸年轻许多。

大姑先抢话头:“哎呀,玉兰,你好久进城里的呀?哪么不去我家呀?是得罪了侄儿媳妇还是嫌马家穷呀?”

罗玉兰笑答:“昨天才来,今天正去看你老人家哩。庚子,快喊大姑婆。”

庚子怯声喊罢,大姑笑眯了眼。突然,她看见侄媳手里竹篮,惊叫起来:“哎哟,你提啥子礼嘛,都是一家人。”说着,她顺便摸下侄媳的手,再次惊叫,“哎哟,侄儿媳妇的手好细好白呀,像你妈还是像你爸?哎哟,好福气啊,你摸摸我的手,好粗好硬!我悖时倒霉,做不完的事情,累死人了。”

果然,大姑的手又粗又大,与装束不大协调,罗玉兰歉意道:“妈硬说我是书香门第,管好儿子女儿读书就够了,不要我做事。”

“看看,我说对了嘛,你福气好嘛。你出来时,油店开门没有?”

“开了。”

“门开了我就不去了。那个黄伙计,乡下人,懒得很,你要看紧点。”

“黄老表不是你们亲戚么?”罗玉兰问。黄伙计是马姑爷表侄,三十好几,瘸脚未婚,马姑爷便喊来当油店伙计。

“他是马家亲戚,不是我们朱家的。走,去看看马家那个穷窝子。”

于是,她们往马大姑家走。路上,大姑摸着庚子头上的瓜皮帽,说:“哎哟,这么高了。长大读书?”庚子即答:“不读。”

“打牛脚杆?”“不打。”

“你不读书不犁田,天天耍?”“不耍。”

“耶!那你做啥子,当官?”“不当!”

大姑“哈哈”大笑,浑身肉抖:“怪了,官都不当呀?”

庚子看看妈,说:“妈说,‘书不读,官不做……’。”

罗玉兰笑道:“庚子!我是这么说的吗?我是说‘书可读,官可不做,’你把‘可’字当肉吃了?”庚子马上一变,以为这回对了:“书不可读,官不可做。”

“又乱改!”罗玉兰再“哈哈”大笑。

庚子一急,马上再来:“书可读,官不可做。”

罗玉兰先没在意,后稍一想,不禁一惊:“哟,有意思有意思。”

大姑责备庚子:“啥子‘官不可做’?要做,要多做!”

谁知,庚子突然大声说:“大姑婆,我要做君子。”

大姑赓即转脸,拍拍庚子脑壳,笑道:“庚子,君子做不得!君子不值钱!”

罗玉兰马上帮儿子纠正:“大姑,他说的是庚子,听起来像君子,是说做我们儿子。”

“哦,我还默到你要当君子呢。你长大了,喊爸爸送你出国留洋,回来做大官,银子‘哗哗’流,洋枪‘叭叭’响,还帮马姑婆买杆洋枪回来,哪个惹到老子,‘叭!’,给他龟儿一枪,死呱了!”大姑说着,做出要倒的样子。

这一枪声“叭”,庚子懂得,他见过乡下的鸟枪,高兴得跳:“要得要得,‘叭叭叭!’”

连开三枪,赛过姑婆一枪,他龟儿不倒也得倒。于是乎,枪声连响,子弹连发,庚子从此发明。可那几声空枪,引得路人紧盯他们,莫非真有连响?

北街靠北门码头,虽远离最热闹的东街,但离码头较近,上下往来船只多在此停靠。商贾云集,货物遍地。不过,最多还是米贩子,肩搭布袋,忙忙碌碌。有的突然甩颗白米进嘴,牙一咬,“波!”没洒水,好米!脸露笑意。

大姑带母子站立米行门前。店里,大儿子坐在帐台,拨得算盘“啪啪”响,伙计忙着,却不见丈夫马老板。大姑骂句:“死鬼,又吃大烟去了嘛。”

走过一段巷道,豁然明亮起来。原来跟油坊街房屋布局一样,也是公公主持修竣。前面店堂,后面住屋,不过,规模比油店大多了。所不同的,天井一个,足有七丈。房屋高大宽敞,粗柱粗梁,板墙雕窗,漆黑发亮。堂屋屋脊中段,硫璃瓷塔高垒,呈葫芦状,两根铜链从塔尖分别牵向两边屋脊翘角,以求稳固。更有东厢作为粮仓,稻谷白米,各囤数仓。谷仓是用篾围席圈在大屋中央,快至屋顶。而米仓却是木制巨仓,以块块木板加高作门。屋外阶檐上过道旁,麻布袋装满黄谷,一袋口朝东,一袋口朝西,凭靠廊柱堆到屋顶,不见歪斜。

这里曾是丈夫读书六年吃住之地,罗玉兰亲切而激动,不由多看几眼。

两只大耗子突然窜出谷袋间,慌慌张张,倏地消失在阴沟里。

“耗子!耗子!”庚子惊叫。

大姑恼了,骂:“骚猫,叫春去了?几个耗子也管不住。老娘杀你吃猫肉。赵妈!快把篮子提进去。”屋内“呃”一声,走出佣人赵妈,接过侄媳手里的礼品。

马大姑再发话:“赵妈,举人太太来了,快煮两碗醪糟鸡蛋。”

罗玉兰忙说:“莫煮,莫煮,我们过阵就走。”

大姑一把推母子进了西厢房:“少说!是不是嫌马家穷了?”

罗玉兰坐在漆黑光亮的木椅上,扫视一圈,发现明亮的窗下添了陈设,仔细一看,原是一副长长的烟榻,顺墙躺在屋角。她紧盯着,眉头皱起。

大姑也许察觉,说:“你那死姑爷偷偷买回来的。开先我还不晓得,买回来才晓得他死人染上了大烟瘾。”

“大姑,听说有的大烟鬼抽得倾家荡产啊。”

“就是嘛。说他死人,不听,骂他死人,不理。五六十岁了,不给烟鬼勾去见阎王才怪。”

“大姑,你得想法子呀。”

“有啥法子?喜得好他死人瘾不大,烟瘾发了,才抽几口。老子把钱捏在手里,看他死人拿啥子抽?赵妈,给我把水烟杆拿来。看看,我烟瘾也来了,快拿来!”大姑说罢,向侄媳歉意一笑。赵妈赶紧拿把金黄发亮的铜水烟壶跑出来,生怕慢了。

大姑急忙伸手接过,笑道:“喜得好,我只抽水烟,没染上大烟。”

罗玉兰凄然一笑:两个都染上,马家完了。

大姑边往烟嘴装烟丝边问:“继宗堂堂举人,这么久了,还没补到缺,他坐得住么?”

“他教书嘛。”

“哼!穷教书匠,有个啥子搞头?我是说,读那么多书,中了举,不做官,闯鬼呀!”

“没有缺位补嘛。”

“鬼才信!你马姑爷说,前天,县衙就补了个跟班执帖。你猜哪个?就是绸缎铺老板的儿子,李安然,继宗读书院的同窗,才是个县考秀才,离举人十万八千里呀。嘿,你晓得他是哪么补的吗?嘿,他老子捐了银两。”

“那还用说。”

“你们咋不去捐点银两?莫银钱?我不信。”

“那点银钱,当然难不倒朱家。”

“对嘛!永忠舍不得?我看不是,他不是‘钱串子’!是怕三弟媳说闲话?她要作怪,清明回去,我非骂她不可!”

那位三妈,恰如大姑所猜:玉兰刚嫁朱家,三妈见到侄媳,满脸笑嘻嘻的,后来,继宗好长时日没补上缺,妈妈又不让玉兰下地,专门管教子女,三妈不高兴了,经常在院坝大声咕哝:“看看,读那么多书,用那么多银子,当成金宝卵,当官了吗?”有时又咕哝:“我们几十岁了,还上坡下田,她是千金小姐?”妈妈要跳出去还嘴,给爸爸拉住,才没吵架。罗玉兰听不过,要上坡下田,妈又拉住她:“怕她了?偏不去。”八十来岁的婆婆自然听到,实在忍不住,拄根拐杖,摇摇晃晃走到院坝,指着三妈:“三媳妇,莫怪我说你。我们朱家读书人家,不是野山坡。你一家大小五个,几个上坡做活路?你男人重庆做生意,拿回几个钱?不靠老大三百六十天当牛作马,你五个人喝风?”三妈哑了。婆婆咬住不放,继道:“我一天没死,你们伙到一起,我死了,分家!”从此,三妈咕哝少了,可难见她笑脸。不过,罗玉兰还是谅解她。三爸极少回来,听说重庆另有家室,三妈有气,也难怪了。

此刻,罗玉兰不想把这些告诉大姑,免得责怪三妈。

大姑突然发现烟丝装上,却没火,朝里屋喊:“赵妈,给我点个火来。”

赵妈应一声,拿根燃着的纸捻匆匆赶到厢房。

罗玉兰觉得:大姑烟来伸手火来张嘴,可她的手又粗又硬,莫非石匠公公传下的?

大姑接过火,问赵妈:“醪糟鸡蛋煮好没得?快端来。”说完,她朝纸捻一吹,纸捻立即燃明,刚挨进烟筒嘴,她顺势一吸,铜壶“咕噜咕噜”一阵水响,水烟丝燃红,烟雾徐徐钻进烟筒里。大姑吸足,闭着眼,拿开烟壶嘴,鼻孔徐徐呼出白雾。

见母子看她抽烟,大姑笑着:“我就是喜欢这个,不抽大烟,用不了几个钱。”

大姑再装一撮烟丝,顺着思路说下去:“你们要是现刻拿不出银钱,我借给你们,要好多借好多,拿去捐个官算了。现今,朝廷缺银子,允许捐官嘛。衙门得了银子,看他好意思不给官!”

“大姑,朱家不是不晓得捐官,也不是没银钱,跟我娘家爸爸一样,恨那些不读书靠钱谋官的小人。他要凭功名凭本事做官,宁可清高,不可合污。”

“嘿嘿,话是那么说,他是举人呀,未必等到胡子白?”

“大姑,继宗不希奇小小县吏,他想去京城会试。中个进士,皇帝亲赐诰命,七品芝麻官怕是最小的哩。”

大姑大喜:“哦!难怪继宗不着急嘛,原来想当大官。要得要得,光宗耀租。”

“还要看考不考得中。”

“莫得说的,莫得说的,继宗又聪明又发奋,考得中的。盘缠不够,我借。”

略停,她又粗喉大嗓,说开笑话:“我们朱家要出大官罗,光宗耀祖罗。嘿!赵妈,哎呀,醪糟蛋哪么还没端出来?得罪了大官太太和庚子,不得了哟,庚子有了枪,要朝我们‘叭叭叭’,连打三枪哟。哈哈,哈哈!”大姑笑得一身肉抖。

然而,次日中午,“叭叭叭”三枪连发的庚子突然不见了。大姑封为“大官太太”的罗玉兰朝睡屋喊庚子吃午饭,连喊几声,没应,进门看,没人,朝街左看右寻,不见踪影。罗玉兰慌了,忙奔后院榨油房,找遍旮旮角角,哪有?全家顿时慌了。

黄伙计说:“看下后头大河,莫是耍水去了?”

如此一提,罗玉兰脸色吓白。天啦!庚子就是喜欢耍水呀!

罗玉兰疯了般,穿过碾房牛圈,出后门一看,河摊上除青草外,便是退水后的沙滩卵石。

跟在后面的吴妈说:“水这么冰,河这么浅,不得下水。”

罗玉兰心一紧:天啦,河水那么急呀,万一庚子在岸边踩虚脚……。

吴妈说:“罗大姐,莫着急,他才来两天,还不熟,他一个人不敢到河边来,怕是刚来城头,喜欢稀奇,看热闹去了。”(未完待续)

第九章 姑爷借钱 于是他告诉妻子,‘大挑’是朝廷任用举人的一个办法,六年一次,于会试后举行。凡经三科以上会试不第之举人,或因故未应会试者,遇上大挑之年,取具同乡京官之印结,呈请礼部造册,注明年岁,咨送吏部,由大臣从中挑选。‘大挑’遵循人文并选、身言兼试的原则,先察形体容貌,再考应接对答,以言语详明,通晓时事吏治者为优。选为一等者任知县,并可借补州府官,二等者任以教职。各省视举人多寡,按比例‘大挑’。

罗玉兰“啧、啧”连声:“哎哟,好多规矩!还要三科不第,等六年哟。天老爷!”

“你不应试,根本没有‘大挑’资格。”

“选上二等,还不是给个教职。你现今已是教习了嘛。”

“不一样。那是朝廷挑的,大臣考的,正途也。今日我之教职,乃不得已而求其次。”

“依我说,全一样。”

丈夫嬉皮笑脸:“娘子差矣!非正途者,遂像泰山那般,一辈子教私塾。”

“莫跟我酸不溜秋的!依我说,爸爸教一辈子私塾,要得!”

“娘子莫气,不是小生说泰山大人教书不好。小生是说,君子立身之道,应是读书修身,作官治国。不和贤夫人争了,打道回府也!”

妻子指他鼻子:“油嘴滑舌。”

丈夫依然嬉笑:“娘子,非油也,小生开心作乐罢了。”

丈夫平常言语不多,玩笑更少,盖因仕途不顺,怀才不遇。为解苦闷,他时有自嘲和玩笑,仿佛油嘴。罗玉兰此刻不由心酸,末了,依然劝导:“一趟京城,要费好多盘缠,爸爸为你筹钱,天天着急呢。”

“朱门拿不出钱?”丈夫不信。

“爸爸不想用全家的钱,他要各人(自己)筹,免得你考不中,遭家人闲话。”

朱举人一时无语。他朱举人并非圣贤,有心思有脑壳,早就想过,后年赴京应试,先乘船下重庆,再顺长江过三峡,“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从汉口乘火车上京城。倘若京汉铁路仍没修竣,还得乘船东下,“烟花三月下扬州”,走大运河北上京城,破费确实不少。还有,会试能中?落第味道没受过?妻子既为爸爸更为我着想啊。

然而,忧虑归忧虑,并没吓倒朱举人。他壮志犹存,不达黄河心不死,钱算啥子?

第八章拜访大姑

早饭毕,罗玉兰挽个竹篮,牵上庚子出了巷道,去拜望马家姑爷和大姑。

罗玉兰儿时,就听说朱公公贩米到县城,认识了开米行的马姑爷爸爸,两位老人一说就成。于是,大姑离开祖辈种田的乡下嫁到马家,脱离了口朝黄土背朝天的繁重农活,都说公公走对了棋。继宗在书院读书六年,吃住马家,大姑照顾,胜过儿子。每当想到此事,罗玉兰打心底感激大姑。

街上,挑粪水的农人最多,迈开大步,扁担闪悠,粪水却不浪出。罗玉兰不象城里人捂住鼻子,反而有兴致地看着四五个节奏一致的粪挑子。转过街角,却见大姑目不斜视,迎面匆匆走来,直到跟前,让罗玉兰吓了一跳。

大姑个子不高,却胖,脸白饱满,模样个头都像去世的公公。她的长辫梳得很细很光,挽个大大的发髻,盘在脑后,走路一颤一颤。两副银耳环吊着耳坠,左摇右晃。嘴里右下牙帮,镶两颗黄灿灿金牙,一闭一亮。合身的蜀绣花兰缎面长袍,彰显圆膀圆腰,既时尚又讲究,一位小城富妇。大姑五十有六,比朱家爸爸大五岁,却比爸爸年轻许多。

大姑先抢话头:“哎呀,玉兰,你好久进城里的呀?哪么不去我家呀?是得罪了侄儿媳妇还是嫌马家穷呀?”

罗玉兰笑答:“昨天才来,今天正去看你老人家哩。庚子,快喊大姑婆。”

庚子怯声喊罢,大姑笑眯了眼。突然,她看见侄媳手里竹篮,惊叫起来:“哎哟,你提啥子礼嘛,都是一家人。”说着,她顺便摸下侄媳的手,再次惊叫,“哎哟,侄儿媳妇的手好细好白呀,像你妈还是像你爸?哎哟,好福气啊,你摸摸我的手,好粗好硬!我悖时倒霉,做不完的事情,累死人了。”

果然,大姑的手又粗又大,与装束不大协调,罗玉兰歉意道:“妈硬说我是书香门第,管好儿子女儿读书就够了,不要我做事。”

“看看,我说对了嘛,你福气好嘛。你出来时,油店开门没有?”

“开了。”

“门开了我就不去了。那个黄伙计,乡下人,懒得很,你要看紧点。”

“黄老表不是你们亲戚么?”罗玉兰问。黄伙计是马姑爷表侄,三十好几,瘸脚未婚,马姑爷便喊来当油店伙计。

“他是马家亲戚,不是我们朱家的。走,去看看马家那个穷窝子。”

于是,她们往马大姑家走。路上,大姑摸着庚子头上的瓜皮帽,说:“哎哟,这么高了。长大读书?”庚子即答:“不读。”

“打牛脚杆?”“不打。”

“你不读书不犁田,天天耍?”“不耍。”

“耶!那你做啥子,当官?”“不当!”

大姑“哈哈”大笑,浑身肉抖:“怪了,官都不当呀?”

庚子看看妈,说:“妈说,‘书不读,官不做……’。”

罗玉兰笑道:“庚子!我是这么说的吗?我是说‘书可读,官可不做,’你把‘可’字当肉吃了?”庚子马上一变,以为这回对了:“书不可读,官不可做。”

“又乱改!”罗玉兰再“哈哈”大笑。

庚子一急,马上再来:“书可读,官不可做。”

罗玉兰先没在意,后稍一想,不禁一惊:“哟,有意思有意思。”

大姑责备庚子:“啥子‘官不可做’?要做,要多做!”

谁知,庚子突然大声说:“大姑婆,我要做君子。”

大姑赓即转脸,拍拍庚子脑壳,笑道:“庚子,君子做不得!君子不值钱!”

罗玉兰马上帮儿子纠正:“大姑,他说的是庚子,听起来像君子,是说做我们儿子。”

“哦,我还默到你要当君子呢。你长大了,喊爸爸送你出国留洋,回来做大官,银子‘哗哗’流,洋枪‘叭叭’响,还帮马姑婆买杆洋枪回来,哪个惹到老子,‘叭!’,给他龟儿一枪,死呱了!”大姑说着,做出要倒的样子。

这一枪声“叭”,庚子懂得,他见过乡下的鸟枪,高兴得跳:“要得要得,‘叭叭叭!’”

连开三枪,赛过姑婆一枪,他龟儿不倒也得倒。于是乎,枪声连响,子弹连发,庚子从此发明。可那几声空枪,引得路人紧盯他们,莫非真有连响?

北街靠北门码头,虽远离最热闹的东街,但离码头较近,上下往来船只多在此停靠。商贾云集,货物遍地。不过,最多还是米贩子,肩搭布袋,忙忙碌碌。有的突然甩颗白米进嘴,牙一咬,“波!”没洒水,好米!脸露笑意。

大姑带母子站立米行门前。店里,大儿子坐在帐台,拨得算盘“啪啪”响,伙计忙着,却不见丈夫马老板。大姑骂句:“死鬼,又吃大烟去了嘛。”

走过一段巷道,豁然明亮起来。原来跟油坊街房屋布局一样,也是公公主持修竣。前面店堂,后面住屋,不过,规模比油店大多了。所不同的,天井一个,足有七丈。房屋高大宽敞,粗柱粗梁,板墙雕窗,漆黑发亮。堂屋屋脊中段,硫璃瓷塔高垒,呈葫芦状,两根铜链从塔尖分别牵向两边屋脊翘角,以求稳固。更有东厢作为粮仓,稻谷白米,各囤数仓。谷仓是用篾围席圈在大屋中央,快至屋顶。而米仓却是木制巨仓,以块块木板加高作门。屋外阶檐上过道旁,麻布袋装满黄谷,一袋口朝东,一袋口朝西,凭靠廊柱堆到屋顶,不见歪斜。

这里曾是丈夫读书六年吃住之地,罗玉兰亲切而激动,不由多看几眼。

两只大耗子突然窜出谷袋间,慌慌张张,倏地消失在阴沟里。

“耗子!耗子!”庚子惊叫。

大姑恼了,骂:“骚猫,叫春去了?几个耗子也管不住。老娘杀你吃猫肉。赵妈!快把篮子提进去。”屋内“呃”一声,走出佣人赵妈,接过侄媳手里的礼品。

马大姑再发话:“赵妈,举人太太来了,快煮两碗醪糟鸡蛋。”

罗玉兰忙说:“莫煮,莫煮,我们过阵就走。”

大姑一把推母子进了西厢房:“少说!是不是嫌马家穷了?”

罗玉兰坐在漆黑光亮的木椅上,扫视一圈,发现明亮的窗下添了陈设,仔细一看,原是一副长长的烟榻,顺墙躺在屋角。她紧盯着,眉头皱起。

大姑也许察觉,说:“你那死姑爷偷偷买回来的。开先我还不晓得,买回来才晓得他死人染上了大烟瘾。”

“大姑,听说有的大烟鬼抽得倾家荡产啊。”

“就是嘛。说他死人,不听,骂他死人,不理。五六十岁了,不给烟鬼勾去见阎王才怪。”

“大姑,你得想法子呀。”

“有啥法子?喜得好他死人瘾不大,烟瘾发了,才抽几口。老子把钱捏在手里,看他死人拿啥子抽?赵妈,给我把水烟杆拿来。看看,我烟瘾也来了,快拿来!”大姑说罢,向侄媳歉意一笑。赵妈赶紧拿把金黄发亮的铜水烟壶跑出来,生怕慢了。

大姑急忙伸手接过,笑道:“喜得好,我只抽水烟,没染上大烟。”

罗玉兰凄然一笑:两个都染上,马家完了。

大姑边往烟嘴装烟丝边问:“继宗堂堂举人,这么久了,还没补到缺,他坐得住么?”

“他教书嘛。”

“哼!穷教书匠,有个啥子搞头?我是说,读那么多书,中了举,不做官,闯鬼呀!”

“没有缺位补嘛。”

“鬼才信!你马姑爷说,前天,县衙就补了个跟班执帖。你猜哪个?就是绸缎铺老板的儿子,李安然,继宗读书院的同窗,才是个县考秀才,离举人十万八千里呀。嘿,你晓得他是哪么补的吗?嘿,他老子捐了银两。”

“那还用说。”

“你们咋不去捐点银两?莫银钱?我不信。”

“那点银钱,当然难不倒朱家。”

“对嘛!永忠舍不得?我看不是,他不是‘钱串子’!是怕三弟媳说闲话?她要作怪,清明回去,我非骂她不可!”

那位三妈,恰如大姑所猜:玉兰刚嫁朱家,三妈见到侄媳,满脸笑嘻嘻的,后来,继宗好长时日没补上缺,妈妈又不让玉兰下地,专门管教子女,三妈不高兴了,经常在院坝大声咕哝:“看看,读那么多书,用那么多银子,当成金宝卵,当官了吗?”有时又咕哝:“我们几十岁了,还上坡下田,她是千金小姐?”妈妈要跳出去还嘴,给爸爸拉住,才没吵架。罗玉兰听不过,要上坡下田,妈又拉住她:“怕她了?偏不去。”八十来岁的婆婆自然听到,实在忍不住,拄根拐杖,摇摇晃晃走到院坝,指着三妈:“三媳妇,莫怪我说你。我们朱家读书人家,不是野山坡。你一家大小五个,几个上坡做活路?你男人重庆做生意,拿回几个钱?不靠老大三百六十天当牛作马,你五个人喝风?”三妈哑了。婆婆咬住不放,继道:“我一天没死,你们伙到一起,我死了,分家!”从此,三妈咕哝少了,可难见她笑脸。不过,罗玉兰还是谅解她。三爸极少回来,听说重庆另有家室,三妈有气,也难怪了。

此刻,罗玉兰不想把这些告诉大姑,免得责怪三妈。

大姑突然发现烟丝装上,却没火,朝里屋喊:“赵妈,给我点个火来。”

赵妈应一声,拿根燃着的纸捻匆匆赶到厢房。

罗玉兰觉得:大姑烟来伸手火来张嘴,可她的手又粗又硬,莫非石匠公公传下的?

大姑接过火,问赵妈:“醪糟鸡蛋煮好没得?快端来。”说完,她朝纸捻一吹,纸捻立即燃明,刚挨进烟筒嘴,她顺势一吸,铜壶“咕噜咕噜”一阵水响,水烟丝燃红,烟雾徐徐钻进烟筒里。大姑吸足,闭着眼,拿开烟壶嘴,鼻孔徐徐呼出白雾。

见母子看她抽烟,大姑笑着:“我就是喜欢这个,不抽大烟,用不了几个钱。”

大姑再装一撮烟丝,顺着思路说下去:“你们要是现刻拿不出银钱,我借给你们,要好多借好多,拿去捐个官算了。现今,朝廷缺银子,允许捐官嘛。衙门得了银子,看他好意思不给官!”

“大姑,朱家不是不晓得捐官,也不是没银钱,跟我娘家爸爸一样,恨那些不读书靠钱谋官的小人。他要凭功名凭本事做官,宁可清高,不可合污。”

“嘿嘿,话是那么说,他是举人呀,未必等到胡子白?”

“大姑,继宗不希奇小小县吏,他想去京城会试。中个进士,皇帝亲赐诰命,七品芝麻官怕是最小的哩。”

大姑大喜:“哦!难怪继宗不着急嘛,原来想当大官。要得要得,光宗耀租。”

“还要看考不考得中。”

“莫得说的,莫得说的,继宗又聪明又发奋,考得中的。盘缠不够,我借。”

略停,她又粗喉大嗓,说开笑话:“我们朱家要出大官罗,光宗耀祖罗。嘿!赵妈,哎呀,醪糟蛋哪么还没端出来?得罪了大官太太和庚子,不得了哟,庚子有了枪,要朝我们‘叭叭叭’,连打三枪哟。哈哈,哈哈!”大姑笑得一身肉抖。

然而,次日中午,“叭叭叭”三枪连发的庚子突然不见了。大姑封为“大官太太”的罗玉兰朝睡屋喊庚子吃午饭,连喊几声,没应,进门看,没人,朝街左看右寻,不见踪影。罗玉兰慌了,忙奔后院榨油房,找遍旮旮角角,哪有?全家顿时慌了。

黄伙计说:“看下后头大河,莫是耍水去了?”

如此一提,罗玉兰脸色吓白。天啦!庚子就是喜欢耍水呀!

罗玉兰疯了般,穿过碾房牛圈,出后门一看,河摊上除青草外,便是退水后的沙滩卵石。

跟在后面的吴妈说:“水这么冰,河这么浅,不得下水。”

罗玉兰心一紧:天啦,河水那么急呀,万一庚子在岸边踩虚脚……。

吴妈说:“罗大姐,莫着急,他才来两天,还不熟,他一个人不敢到河边来,怕是刚来城头,喜欢稀奇,看热闹去了。”(未完待续)

接 上 罗玉兰方才松口气,尾随吴妈,有气无力往回走。到得睡屋,看见大姑送庚子的摇摇鼓放在床上,猛然醒悟:莫不是去大姑那里了?庚子记性跟他爸一样,走一次就记得。罗玉兰心稍宽了点,说:“吴妈,你们吃,不等我,庚子怕是去他姑婆那里了。”

吴妈一听,笑逐颜开。罗玉兰急匆匆往马家走,头低着,不看人,赶到马家,见五人正围着八仙桌吃饭,劈头就问:“大姑,庚子来没有?”

“哪个庚子?”大姑一时没反应过来,因为庚子不可能一人来。

“我儿子呀。”罗玉兰几乎哭出声,差点瘫倒。

大姑顿时脸色惨白,慌忙放碗。罗玉兰哭出声来:“天啦,这个死娃儿跑到哪里去了。”

大姑忙给侄媳擦干眼泪,说:“走,我不吃饭了,先到你们那里看看,他一个人跑不了这么远。”罗玉兰昏沉沉跟大姑回走。大姑边揩汗边问:“他认得街坊近邻的细娃不?”

罗玉兰心在娃儿,没听大姑问话。大姑又说:“莫不是想吃烧饼,去烧饼摊子了。”看侄媳嘴发紫脸惨白,停下脚步,她扶侄媳站住,再劝:“莫急莫急,人贩子还嫌庚子小了点。”

如此一提,罗玉兰差点吓晕过去。

然而,离家十几丈远,大姑突然一声惊叫:“天啦,那不是庚子吗?”

“哪里?”

“他爸爸抱着嘛!”

天爷,庚子正向她摇手哩。罗玉兰长长吐一口气,腿一瘫软,一屁股坐下地。

《涪州两等学堂》在东街后,与油坊街一街之隔。庚子趁妈在油店忙碌,眨眼间消失在油坊街拐弯处,向前再走一段,就到了爸爸教书的学堂门口。他没敢进去,站在校门口等。爸爸从讲堂出来,一眼看见他,天爷!赶忙冲去抱紧儿子,害怕家里着急,匆匆赶回。

罗玉兰抱起庚子,哭着:“小祖宗,你哪么找到学堂的呀?”

“我跟在爸爸后头。”庚子得意地说。

罗玉兰一听,转脸责问丈夫:“儿子跟在你后头,你瞎了呀?”

丈夫自知理亏,辩解道:“我走路从不东张西望,低着头只管走。哪晓得他跟在后头。”

大姑“哈哈”大笑,指着继宗:“侄子,你读成书呆子了!”

罗玉兰笑不起来,绷着脸,问:“庚子,你哪么一个人跑去学堂?小祖宗!”

庚子看看爸爸,嘟着嘴说:“爸爸喊我读书嘛。”

大姑大笑:“哎呀!我们朱家要出书仙了。庚子,你还拿枪‘叭叭叭’么?”

“不!”全家大笑。

从此,罗玉兰不离庚子半眼。要不,就喊吴妈牵住莫离手,晚上跟吴妈睡。

吴妈笑着说:“罗大姐,你放心,庚子再精灵,也莫想逃脱我的掌心。”

此次惊吓,朱家震动不小。朱举人不敢小视,立即给庚子取上大名:朱仲礼,知书达礼,克己复礼。不然,这“天棒”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第九章姑爷借钱

晚上,北睡屋里,罗玉兰端起陶瓷桐油灯,随丈夫穿过后天井,进了油铺店堂。店堂内,右边摆四口陶瓷油缸,紧挨摆张黑漆条桌。桌上一个白瓷盘里,放着依大小排列的五个油屉。稍将鼻息靠近,顿时,浓烈闷人的菜油和清香沁腑的麻油扑鼻而来,令人透不过气。

罗玉兰还未习惯,右手扇扇秀鼻小孔。丈夫在一张满是油迹的黑漆桌前坐下,拉开抽屉,开始作帐。一阵“噼里啪啦”算盘响过,一行行公正小楷写于帐页,再打开钱柜牛头锁,清点纹银数目,帐银核对,完全一致,锁进钱柜。于是,作帐完毕。正如丈夫戏言:“那一点帐,少屙泡尿。”进钱不多,油卖少了。罗玉兰觉得很正常,刚过完年,肚里油水还多,又是正二三月,青黄不接,该买少买,可不吃的,暂时封住嘴巴,卖油自然少啦。难怪,大姑把黄伙计看得很紧,再三说:“钱捏紧点,莫乱借人。喊黄老表莫赊,给钱舀油。”

罗玉兰看完帐本,问:“马姑爷拿走了五块龙洋?”

“黄伙计说他上午拿走的。”

罗玉兰急了:“哎呀,大姑给我说了,打死也莫给他钱,他抽大烟呀。”

丈夫不惊,问:“马姑爷当真抽大烟了?”

罗玉兰不快:“你只晓得‘子曰’,也不去趟大姑家。烟榻摆进厢房了。”

“哎,早年听公公说,他也是喜欢读书的,就是有点好读书不求甚解,喜欢夸夸其谈。果不其然,书没读好,烟酒茶学到了,而今竟抽大烟。不修身不养性,势之必然。”

“你是幸灾乐祸,还是教训姑爷?”

“岂敢,岂敢!我是晚辈,惟恐孝敬不及,哪敢教训他?不过,大姑虽然嘴巴厉害,势利眼重,可给马家出了好多力,费了好多心。要是马姑爷把家败了,实在可惜。”

“你听没听到戒烟办法?若有,告诉大姑。”

“有!拉去衙门班房,不戒也得戒。”

说到衙门,罗玉兰立即把李安然捐银做了跟班执贴一事,告之丈夫。

朱举人反倒一笑:“我早就晓得了。此公同窗书院四年,奸狡圆滑,嘴油脸厚,我称他‘赖痞’。娘子,你看看,如此小人,居然还做跟班执贴,何等官场?小人哉,买官鬻爵者也。不过,跟班执贴算个何物?小吏!侍人之狗!本人还没贱到这般田地!”

“好了,不说他了。大姑要我们给三爸写个信,一则喊三爸回来看下婆婆,看下三妈和儿女,莫把家里忘了。二则问下重庆米价,若果比涪州贵,我们两家合伙运一船米下去,赚的钱二一添作五。你给三爸写个信嘛。”

“她马家为何不写?”

“她说,想帮我们赚点钱,油店赚那点钱,只够吃饭,凑足去京城的盘缠,难上加难。”

“我才不靠赚那些钱凑盘缠。生意之事,不想染指。不写。”

“就算不谈米生意,孝道总该尽嘛,未必你不认三爸了?”

“不写!”

“婆婆和三妈都望他回来,朱家老小也念他。不然,他把老家忘了,你总该写嘛。”

“要写,你写!三爸不读诗书,不重仁义,倒喜‘孔方兄’,一旦暴富,寻花问柳,抛妻忘母,为富不仁。不读孔孟,势之必然。道不同,不相为谋。”

罗玉兰故意问:“这么说,你日后做官在外,不抛妻弃子了?”

“哪个说不?孟子曰,富贵能淫,贫贱能移,威武能屈。”

妻子马上反应过来,捶丈夫一拳:“好哇,你学庚子,把‘不’吃了,乱改圣言,捶你!”

夫妻笑成一团,喘不过气。末了,罗玉兰说:“你不想跟三爸往来,他二儿朱明理总该往来吧,他是县考秀才,也是你们读书人,精灵得很。他只要看下一担黄谷,就估得出好多斤,一称,差不了两斤。他只要把哪块土稍微一看,就说那块土几亩几分,你不信一量,差不了两三分,他很想出来做事。三妈为四个儿子很着急,所以爱发气。你就帮帮明理弟嘛。”

朱举人望着妻子,一时无语。

罗玉兰再道:“三妈对我们大房有气,不能怪她。我们给她儿子找点事做,她就不得吵了,对人就不气了,朱家也和睦了。”

“你以德报怨嘛。有个药行老板是我书院同窗,我去求他收明理做学徒。为着苦了一辈子的三妈,为着朱家,我顾不得脸皮了!”

“那就说好,三爸的信,我写。药行那里,你去。”

“甚好,甚好。”朱举人忍住笑。

罗玉兰端起桐油灯往睡屋走,说:“大姑说,赵妈想回乡下,想喊吴妈过去帮她。我看要得,这里家务我做。”

“娘子,差矣!据我所知,并非赵妈想回乡下,乃大姑性急,嫌她做事过慢,想退掉她。再说,你能做家务?”

“我不是千金小姐!”妻子说着,挑下油盏灯草,灯草头伸出油盏边,灯火立即燃旺,屋内明亮起来。举人却道:“娘子,你的事仅四字,‘相夫教子’,还有……”

“相夫教子当然要做。可是,你后年赴京应试,要费好多银钱,朱家不是金山银山。爸爸又劳累又俭省,起早睡晚做活路,谷米又贱,存不了几个钱。他还不想用全家的钱哩。”

“我晓得。这次喊你来城,一则,我想把女儿和大儿接来,都去初等学堂就读,比之私塾,县城学堂好得多,我还可面授,你也可管教三个娃儿;二则,你还可做油店帐务。”

“你不是做得好好的吗?”

“我实在不想染指铜钱。书香铜臭,不可合流。”

“我记的帐,要得?”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乃才女,我不晓得?有你的事情做,莫怕闲病了。”

“你只管教书?”

“然也。娘子,吾教书之余,专读‘子曰’,以为后年应试。至于上京盘缠,娘子,我们俭省点,少用点,还是凑得足的。”

罗玉兰捅丈夫一下,随他跨进睡屋,说:“你要温习备考,庚子要长身子,太俭不得。大姑答应借钱给我们嘛。”

“她的钱,我不借。”

“为啥子?你的大姑呀。”

“大姑这个人,作为长辈,我该尽孝,作为死钻孔方兄者,我实在不敢苟同。谷贱时日,她压价买进;正二三月,青黄不接,她抬价卖出,你说,她狠不狠心?生意人的钱,铜臭也。”

罗玉兰推他一掌,继之吹灭桐油灯:“就你是君子!可惜,梁上君子。”

“好哇!你竟然骂我是贼娃子!”

罗玉兰笑毕,止住喘气:“继宗,大姑是你老辈子,你不能跟她闹气呀。你读六年书院,全靠大姑,她诚心帮我们。”

“娘子,我是闹气的人吗?阿弥陀佛!他们是长辈,我会孝敬他们到老。只是,‘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妻子再推他一掌:“少跟我之乎也者矣焉哉。”

丈夫顺势倒在床上。罗玉兰挨他身边躺下,右手抱住他腰,半天睡不着,抬脸看他几次,末了,终于忍不住,一把摇醒丈夫,……

这天下午,朱举人无课,稍早回家,径直去油店铺。妻子正帮伙计收钱打油。买油的人不多,妻子总要笑脸相迎,送到店堂门外,说声:“慢走慢走,二天再来。”

见妻子不无谄笑,朱举人很不是味。自己无用啊,设若仕途顺利,妻子能做此活?

这时,突然有人拍下朱举人肩膀:“继宗,今天这么早回家了?”

朱举人一扭头:“哦,马姑爷。下午没课。”

“听说两岁的庚子跑去学堂读书了?”

罗玉兰笑答:“马姑爷莫笑,朱门要成书仙庙了。”

和朱举人差不多身高的马姑爷,年龄却大三十多,并不显老,倒是精瘦,到处露骨冒筋,脸色苍白暗灰,一副瞌睡未足萎靡不振之状,归功大烟了。

朱举人与马家往来快二十年。当年,他那张爱喊人之嘴,孝长悌兄之礼,加之聪明过人,马家上下喜欢。只是马姑爷重商轻学,好玩懒做,和他话语不多。不过,叔侄相处尚可。

朱举人笑道:“姑爷光临,篷荜生辉呀。姑爷有何贵干?”

马姑爷很少光顾油店,多由大姑兼管。黄老表卖油朱举人管帐,大姑统收统支银钱,朱举人不沾分文,两家二一添作五,进项不少。

“侄子,你莫跟姑爷之乎也者,我不懂那些。我来么,还有啥子事?用你们读书人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姑爷的荷包又瘪了。”

“哦!借钱。”朱举人早已料到,暗暗叫苦,“那五个龙洋用完了?”

“是啊,侄儿。城头比不得你们乡下,用起钱来如流水,快得很。”

朱举人不想跟姑爷磨嘴,直言道:“姑爷,恕侄儿不孝,你该到米行找大姑要。”

马姑爷收住笑容,故意板脸:“侄子,你不是不晓得,你大姑的钱加了锁。”

“继宗!”罗玉兰喊一声,提醒丈夫。

丈夫根本不理她,说:“姑爷,你都晓得,这边的钱一文不留,全部交给大姑。她给我们说了,这里银钱,要留着买新菜籽。你也看见了,油菜已经结籽,等个多月就要上市,我们不多买点,明年就莫油卖。”后几句他红着脸说出,因非大姑所讲。

马姑爷一时无语。罗玉兰忙插嘴:“姑爷,这么办要不要得?我跟大姑商量一下,她说借好多就借好多。我们好说。”

朱举人不悦,马上制止妻子:“大姑不是说了,不能借嘛。你去商量,不是为难大姑?”

马姑爷忙说:“对头,对头,不跟她商量,你们给我就是。”

朱举人开句玩笑:“姑爷,恕晚辈不孝,我是大臣,只能照老佛爷圣旨行事。”

事已到此,成了僵局。

罗玉兰赶忙端根板凳让姑爷坐,缓和局面。马姑爷却麻下脸来:“我坐啥子?板凳是你的,我莫得一半?”罗玉兰马上明白姑爷说的反话:油店有他马家一半,你不能单方作主。

她依然满脸笑容:“姑爷,莫怄气。你侄子是为我们两家着想。多留点钱买菜籽。赚了钱,两家多分。”

马姑爷晓得侄子性格,难得半点回旋,本想罢了,可一转念,他不能丢面子,略一思索,对黄伙计说:“表侄,今天的油钱不是在你手里么?借给我,过两天还。”

作为姑爷表侄,黄伙计理应顺他,然而,他知道马太太厉害,不敢随便给表叔,一时难住。谁知朱举人更认真,对黄伙计重复一遍:“黄老表,大姑说了,今年油菜籽颗粒饱满,多买菜籽,钱要留好。”

自然扫了姑爷脸面。他麻下脸来,一字一顿:“真要买菜籽,莫得说的。要是留着去京城做盘缠,我就不依!”(未完待续)

第十章 回乡扫墓 朱举人遭刺痛,脸变青紫,厉声:“姑爷,你莫小看侄子!晚辈何时说过谎话?姑爷,我跟你赌个咒,我去京城应试,要是用了油店一文,不是涪江淹死,就是雷打火烧。”

姑爷却再次激怒侄子:“若果水不淹死你,雷不打死你呢?”

“我跳大河!”

罗玉兰反倒一笑,以缓局面,说:“你跳啥子大河,姑爷和你开玩笑。”

哪知马姑爷不领情:“嘿嘿!就怕考也考不起,淹也淹不死,看你哪么活?”

朱举人气得说不出话,手直打抖。他不想再和姑爷赌咒,争个输赢,毕竟是晚辈。

马姑爷摇晃着脑壳,似有得意,说:“好嘛!自家人不借,我找外人借去。”

马姑爷一走,罗玉兰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说:“糟了,这回把马姑爷得罪了,我看你好意思去马家。”

“不去!”

“你硬是读成仙了,不食人间烟火了。”罗玉兰说着,捂住脸,跑进睡屋。

末了,朱举人依然对黄伙计说:“姑爷是拿去抽大烟,打死你也莫给。”

黄伙计笑道:“喜得好,今天你在。没你在,我当侄儿,敢不给吗!”

朱举人叹口气,说:“他再不得来了。”

果不其然,此后,无论这里发生何等大事,马姑爷再没来过,朱举人也感吃惊。

第十章回乡扫墓

清明节,朱举人开学堂先例:告假两天,回乡扫墓。

去年,清廷引进西方教育制度,大力改良教育,颁发了《钦定学堂章程》,其中,明文规定,小学堂学制九年,分初等小学堂和高等小学堂,入学年龄为七岁。初等开设修身、读经讲经、中国文字、算术、历史、地理、格致、体操等课,五年毕业。高等除加设图画和中国文学外,其余全同,四年毕业。《船山书院》易名《涪州两等学堂》,“教谕”改称“监督”。

朱举人向监督告假时,难住了对方。

监督就是原《涪州书院》教谕许德良,四十好几,精瘦,长辫杂有白发,宽额头下方,戴副深度眼镜,老夫子一个,可算继宗恩师。他微皱眉头,说:“朱教习,你必然知道,我们是县署公立学堂,川省教育改良之首创,学规颇多,教制甚严。本月,《小学堂章程》《各学堂管理通则》和《各学堂奖励章程》《任用教员章程》等已发到。我们正拟贯彻,你这……,”

朱举人哪关心这些,急于奔乡扫墓,打断监督的话:“监督先生,你不晓得,公公一生为我呕心沥血,操劳至死,我亦未让老人家在天瞑目,至今,难以心安。望监督看在公公崇儒尊孔份上,网开一面,让我奔乡尽孝。”说着,几乎声泪俱下。

监督听着,眼睛潮润起来,可依然说:“朱先生,不是许某不让你尽孝,亦非为难你,恰是你为难许某了。停学扫墓,无此先例,何况,生员多是官宦子弟,耽误尔等学业,父母知道,他们依我?如今各种章程已下,堂规处罚较严,县署已设劝学所,专管全县教育,学规很多。倘知你违规停学,我遭责难事小,而你,轻则具书悔过,重则辞掉教习。你若为此受罚,实在太可惜了。况且,你教的是高等学班,无人代替。望朱教习三思。”

朱举人默然一阵,慷慨激昂起来,说:“倘若仅为扫墓,便以辞教重罚,监督先生,恕我直言,难以理解,实在小题大做。真要重罚不可,朱某在所不惜。”

如此硬性,如此忠孝,许监督深受感动,一声长叹:“哎!朱家列祖有你一片孝心,幸甚啊!我辈望尘莫及矣。只是,你我皆为举人,应该为人楷模。”

“监督之言有理。不过,世人不知公公待我之慈之重,非同寻常。监督若能特殊处理,朱某不胜感激。”

许监督慨叹之余,念及朱教习平日教学卖力,效果上等,而且,待人接物,笃守仁义礼智,堪为师表。再者,人家笃守孝道,尚属倡导之德。许监督思之再三,破例答应。不过,监督再三招呼,对外莫说回乡扫墓,以家父病重,搪塞他人口舌。朱举人所教课程,监督亲自代之。朱举人念句“阿弥陀佛”,躬腰退出。

清明前日,大姑和朱举人三口乘三抬滑杆,顺涪江浩荡东下。到得朱门槽门,夕阳刚过房顶,屋脊两头翘角和《禹王殿》顶硫璃宝塔影子,投射在院坝东南方,塔尖影子缓缓移动,益渐细长,酷似罗盘指针。

看着“龙兴朱门”四字,继宗笑道:“朱门何时能兴?泰山过望了啊。”

堂屋神龛前,快八十的婆婆戴顶青缎“夹夹帽”,穿蓝布长棉袍,正在闭目作揖,念念有词。院坝边,大黄狗追咬着:“汪、汪、汪”。

狗声间隙,一个头发全白的讨饭老太婆喊:“发财婆婆,给点吃的嘛!”

“走开!”大姑厌恶地吼。婆婆站起龛前,瞪大姑一眼,对玉兰道:“玉兰,拿三根红苕给叫花子。”玉兰转身欲走,婆婆再道,“再给她一筒米。中午干饭不是没吃完,舀碗给她。”

婆婆一向乐善好施,去年方圆几百里遭大旱,婆婆给佃户减了租,皆喊她“活菩萨”。

过一阵,罗玉兰一手端碗冒尖的白米干饭,一手拿筒白米,吼住黄狗,把白饭倒进老太婆破碗,把白米倒进老太婆破袋。

讨饭老太感激不已,说:“保佑太太后人考起状元,升官发财!”

继宗听罢,笑了:“我还没去考哩,罔谈后人。”

大姑突然一声尖叫:“哎呀,三弟回来了。妈,重庆的老三回来了。”

重庆开米行的三爸朱永仁确实回来了。他正下滑杆,捋捋油光放亮的长辫,理伸湘云纱马褂和绸衫长袍,扯齐双袖,弹弹尘灰,拂去风尘。

然而,朱家人对他并不很热情,漂亮妈妈反而躲进屋里,仅大姑和玉兰迎上去。

“三爸。”罗玉兰微笑着招呼。

三爸看她一阵,问:“是玉兰侄媳吧?你一手字一封信,写得那么好,三爸惭愧啊。”

“献丑了,三爸。”

“想到清明要回来,没有回信。米么,不要运重庆了,加上船费,赚不到钱。”

大姑接口道:“那就算俅了。不赚钱老子才不做哩。”

三爸五十刚过,长辫开始花白,依然梳得光亮,一丝不苟。没留胡须,却有长眉,双眉向外斜立,赫然一个倒八字。继宗不大情愿地迎上去。三爸一见,不由眉头皱紧,问:

“继宗,你是大清举人,啷个还是这身穿戴?重庆举人都戴顶子穿补服,威风得很。”

“何必呢。”继宗一笑。他有品级顶子,可在家乃晚辈,只有孝敬顺从,既没穿补服,也没戴衔金雀镂花银座的顶戴。

三爸喜欢夸耀重庆,吹嘘洋人。公公讲过,三爸小时,也能读书,“四书”没读完,为凑钱修大院,公公带他做生意,结果发现,他之长处,只有生意。

三爸问他:“还在教书?读经讲经?”

继宗点点头,反问:“教经书不好?”

“侄子,再教那些,不合潮流了。如今提倡学西洋。人家泰西重工艺,重职业,教农业,教工业,教商业,轻玄学,轻伦理,讲究学以实用,用在经济上,用在富强上。眼目下,重庆就办了好些实业学堂,比如,算学堂、农学堂、经济学堂,讲究实业救国了。”

继宗一笑:“我们学堂也开了这些科。”

“侄子,你不要笑。我晓得,你把‘子曰’读多了,读迂了。但是,三爸给你讲实话,跟不上潮流要吃亏。这么说嘛,你答不答应教实业课程,比如,教农业,教蚕桑。”

“我不会教呀。”除了“四书五经”,他确实不会。

“你若答应,可以先去重庆学,我给你找学堂。学会了,回来当你的老师。教农业,教蚕桑。不管对你还是对涪州黎民,百利而无一害。”

三爸在大地方一住,确实眼界宽了。他的筹划,不仅可行,对本地确有利。涪州号称“小成都”,米粮蚕丝油菜在川省屈指可数。不过,他朱举人哪能离开四书五经?二十多年寒窗苦读,唯一看家本事啦。何况,而今倡导“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何谓体?根本也,首脑也。人之魂灵,体之精髓,为人之基、立国之道,不能变也。而用者,乃使用、利用、实用,为体所用、为体服务,乃末也,西学为中学利用,服务也。那么,何以崇西洋而弃中学?不要孔孟圣贤,岂不数典忘祖?本末倒置?所以,修身不能少,经史不能丢,四书五经还得讲,鼎固人心之道也。

朱举人转弯抹角推脱:“我这把年纪,还去学那些么。”

“有何不可?不要舍不得‘子曰’,放下面子嘛。”

婆婆大姑三爸到西厢房的黑漆太师椅上坐下。漂亮妈妈说去煮‘幺台’,进了灶房。

此时,婆婆一坐下,马上指责三爸:“永仁,哪个像你,婆娘在屋头累,你在外头讨小,你爸爸要是没走,不遭气死才怪。伤风败俗!”

大姑知道三爸不仅有了新家室,还给朱门添了个重庆崽儿,只好劝道:“妈,生米煮成熟饭,再说也晚了。而今,大地方不像我们乡头,三妻四妾多了。”

婆婆反驳:“照你说,你男人也该讨小啦?”

“他死人敢!”大姑吼道。因为大姑厉害,马姑爷才没敢纳妾,换个人也是三妻四妾了。

婆婆继续指责三爸:“走了这么多年,不回来不说,信都少得很,今天哪么想起了?你还晓得有我这个要死不活的妈?”婆婆用手绢揩揩眼睛。

大姑仍然劝:“妈,莫说了,三弟在外面做生意不容易。”

“他不容易?乡头容易吗?他婆娘一个人拖四个娃儿,要上坡做活路,还要管娃儿妹崽。娃儿读不得书,她不着急?她不苦?看看你大哥一家,哪个像你?只图各人安逸,不管婆娘儿女。”

大概三爸没想到老人家精力还这么好,脑壳这么清醒,只笑,不答。他之返乡,一则扫墓,二是看妈,担心最后一见。

太阳隐山,暮意渐浓。牛羊归圈,鸡鸭归笼。不一阵,爸爸三妈四爸四妈和几个弟弟,或扛锄头或背背篼或牵着牛,陆续从竹林小路进院坝。原来二爸也跟在后面。

正是小春保苗时节,油菜饱籽、小麦饱浆、碗葫豆饱颗粒。不过,今春此时,庄稼饱籽期即将结束,转而成熟,春旱不再怕,“倒春寒”不会来,只要不刮大风,不打“雪蛋子”,小春丰收在望。此作物期,施粪水用不上,顶多拔点草,扯点杂苗,或者简单薅苗松土。田里活路稍多,做秧田,耙田泥,洒粪水,倘若精耕细作,再赶牛下田,深翻一次水田。总之,农活不多。然而朱家上下,该上坡下地的,该割草喂牛的,不用朱永忠指派,各就各位。长工自然干犁牛担抬重活,到得农忙再雇三五短工,一年的农活完呱了。

大姑和继宗迎至院坝。爸爸笑着招呼大姑:“大姐,回来了。马老表没来?”

“我才不要他死人来。他各人父母的墓都不去扫,只晓得抽大烟。”

庚子从东厢房跑出:“公公,我回来了。”

爸爸眼睛发热,顺势抱起扑到跟前的庚子:“长胖了,长白了。”

全家多年没聚这么多这么齐,婆婆笑眯了。人多菜多,全靠妈妈一人,夜宵吃得稍晚。

大姑问:“永孝,槽门口两头狮子是你雕的?”

“献丑了。”永孝二爸双手一拱,说。他本在外地修庙塑佛,方才赶回扫墓。

“他塑的菩萨像活人,雕的石狮子见了就怕。就像你们爸爸,学啥子像啥子,快得很。”婆婆夸道,一脸自豪。

大姑转向爸爸,说:“永忠,你莫上坡了,管好家就够了。那么多田土,再雇两个长工嘛。要不然,把田土佃完,坐着收租谷!”

三爸也劝:“对头,大哥,你们粮食吃得完?怕是几个仓都装满了。现今重庆的谷米贱得很。小河下去的米船,囤在磁器口,排好长,莫人要,求我们收,我们砍了好多价才收了!再好的米,风车一吹,也要吹出,碎米遍地,给脚踩。”

听说三爸这些年,大斗买进,小斗卖出,冒斗买进,平斗卖出,赚了不少银两,可全给小婆子拿走了,他像根吸水管,这头吸进,那头别人接走。

“叭!”婆婆突然猛拍椅圈,“老三,你还好意思说!你大哥还在种田,你婆娘儿子还在种田,你就那么整庄稼人,还有良心没有?”

“妈,”三爸辩解。

婆婆继说:“我们读书人家,讲究行善积德,你哪么学不到?整农人你就学到了。乡头把谷米撒了,都要遭骂,你还把米给脚踩,不怕遭雷打?”

爸爸幺爸看着老太太,两眼潮热。稻谷粮食,全是农人汗水浇出来的呀。

三爸赶忙辩解:“妈,我是劝大哥莫种那么多田,粮食贱得很,费力不找钱。”

“再费力还要吃饭!不种谷子,你当神仙?”婆婆气消了些,放慢话语,“我也喊他佃些田土出去,他们非要各人种,就像你们老子。”

三爸说:“继宗说要把明理带去县城,我要把大儿带去重庆,一下走两个,人少了,大哥,莫做那么多田土了,再佃些出去。”

婆婆却说:“把你婆娘也带走!莫留在屋头。”

“老三,把三弟媳带去,给重庆人看看,我们朱家选的媳妇弱不弱?”大姑也劝。

“她啥也做不来,带她去做啥嘛。”三爸苦笑。

婆婆激动起来:“走!你们都给我走!我老太婆走不动了,守老窝子,守老祖坟!哪天眼睛一闭,去找你们爸爸。”

三爸不再说话,转身打开藤条箱,里面全是买回的洋火洋碱洋油洋烟洋灯等,还说洋布放在大布包里,婆婆爸妈等都有份。

婆婆不在意,淡然道:“我还穿得几天?给玉兰做衣服。”

“有她一份。”三爸说。(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 扫墓风波 次日清明,朱家大院四五十人上后坡扫墓挂清。整个上午,鞭炮震耳,烈火熊熊,青烟袅袅,酒肉飘香。继宗任他人忙碌,一直跪于公公墓前,默念着:“公公,孙子继宗早年无用,害得老人过早辞世,未见孙子中举之日,惭愧至极。而今,孙子将再攻习诗书,精读细究,拟于后年赴京会试,倘能中榜入士,孙子当即报捷与公,以谢公公在世重恩,公公早日暝目。”扫罢墓,朱家男人全到祠堂参加清明会。

祠堂为长条形,北墙为神龛,呈梯状,每梯立有列祖列宗牌位,牌位上写“朱讳公某某祖之位”,共九块牌位,即是说从“填四川”起到四十多年前故去的老族长之父,朱家已有九位历代祖宗。因老族长还有幺弟在世,未立牌位。牌位按先低后高、先前再后的顺序排列,最早的祖宗牌位立在最前也是最低一排正中,上写“朱讳公光修初祖”。最后面也是最高一梯位置左端,立着一尊泥塑,乃那位睡在奈河桥下的高祖。三十年前新房修毕,老族长凭记忆叫永孝塑的,老人都说很像。高祖之右是英年早逝之曾祖。

永孝二爸常在外修庙宇塑菩萨,懂得很多主祭程序,学会不少禅言偈语,随口就说。大凡祭祀或上坟拜墓,他皆作司仪,其神色肃穆而虔诚,其声音徐缓而低沉,似同诵经读悼,令人肃然起敬。

此时,供案上已摆着猪牛羊鸡兔的头首,酒瓶立一旁。案前,四十余人依辈份跪定。

主祭是新族长幺公朱顺祥,二爸为司仪,执事是他朱举人,打杂。

二爸永孝满面肃穆,朗声道:“四川省涪州县龙兴乡朱家院子朱氏第十代孙朱顺祥率四十余后人癸卯年清明祭祖,恭请列祖列宗临祭。”

接着,他敲铜磬三声。余音毕,他喊:“向列祖列宗三叩首。一叩首,”

话音一落,众人第一次整齐敬礼,“再叩首!”“三叩首!”

二爸继喊:“跪拜!”众人立即双腿跪地。

待族人站立,二爸再喊:“敬香烛!”

继宗扶着幺公,走到香炉前,点燃三只蜡烛交幺公插入香炉,再取三柱香递给幺公,他手颤抖着点燃香,歪歪斜斜插入香炉。继宗立即扶正香柱。

二爸呼道:“敬钱!”接着,幺公点燃继宗撕好的钱纸,丢进香灰石槽。

“敬酒食!恭请祖宗享用。”二爸喊毕,幺公拿起酒瓶倒上半碗酒,举过头顶,再慢慢倒于灰炉里。

“主祭人宣读祭言!”二爸说罢,退至一边。幺公由继宗扶住,站在祖宗牌位前,展开二爸写好的祭词,说:“祖宗恕我不孝,没有读过书,今由永孝侄替我读祭言。”

幺公把纸递给二爸。二爸上前一步,朗声念道:“四川省涪州县龙兴乡朱氏列祖列宗在上,今日清明,为缅怀祖宗育后恩德,追思先辈荫佑恩惠,颂扬祖先勤俭楷模,牢记祖宗耕读风尚,彰显先祖创业功绩,以求祖宗精神永传,荫佑万代。值此佳节,我们朱氏后人在此聚会,隆重祭祀列祖列宗,乞望祖宗在天之灵安息。同时,我辈借此敬告先祖,如今家族,人丁兴旺,七十有三,家财累累,房舍数十,田土遍野,仓满廪盈。尤为称道者,重耕重读,勤劳俭朴,行善积德,奋发图强,已为后辈时尚,更有成龙才俊。孙辈继宗,中榜举人,跻身仕途,领先学人,然则不息,日攻夜读,愈益发奋,不图安乐,只图功名,他日赴京,再题高榜。我辈为此幸甚。此时告之祖宗,既可瞑目,亦可宽心,还乞荫佑,读书者成龙,习绣者成凤,耕田者有余,商贾者财茂,年高者长寿,年幼者聪慧,以为朱氏再上一楼。列祖列宗在上,后辈敬致,叩首在即。”

读罢祭言,稍停,二爸高呼:“再叩首。”

“祷祝求佑!”

遂有人默默祷告祝愿。或保佑长寿;或保佑莫病莫灾;或成龙成凤;或生意发财。最后,二爸喊道:“癸卯年清明会毕!”

从祠堂出来,继宗一脸惭愧。既为祭言过誉自己,又为二爸读书不多,雕塑之隙写出如此祭言,不容易啊。

中午,全院七十余人在前排右三合院的朱顺祥幺公家吃清明饭。饭毕,继宗独自回城,尽快赶去学堂。

第十一章扫墓风波

清明次日下午,朱举人从学堂回家,见巷口站着两儿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去。

“爸爸,我们刚拢。哥哥姐姐都来了。”庚子跑去迎住爸爸,说。

“你明理伯没来?”朱举人担心明理不来县城或跟他爸去了重庆。

“来了。他和哥哥坐一副滑杆,我和姑婆坐一副。”庚子得意地说。

“人呢?”

“明理伯去药铺了。姑婆要在我们家吃夜饭,看我们是不是吃山珍海味。”

罗玉兰常给儿女讲,上桌莫挑食,有啥吃啥,莫光想吃肉,儿女已经习惯,饭食向来简单。所以,今晚夜宵较为简单,无非腊肉香肠皮蛋和稀饭,并非大姑笑他们吃山珍海味。

一见那桌夜宵,大姑不以为然,快人快语:“哪天有空,你们都去马家,打个大‘牙祭’!”

朱举人和妻子对视一眼。

他们清楚,马家饭菜花样确实丰富。马家本是回族,不与猪肉沾边,到马姑爷这代,可能因为大姑姓朱,马家开始与老猪结下缘分,除牛肉外,肚子里慢慢掺了猪肉猪油,老祖宗风俗丢一边了。后来,因为大姑特别喜欢猪肉,牛肉不能解谗,且牛是农人耕田犁地之功臣,哪能卸磨杀驴?她以顽强斗争方式,渐渐改变马家习惯,饭桌再难见牛肉影子,全是老猪身首各处,有时天天吃餐餐吃,变着花样吃,全不顾自己本姓朱,马家彻底汉化矣。更有米行老板马老大,秉承妈妈本领,抛开本业,专攻猪肉,吃肉之多,超过不少汉人,北街远近有名,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大姑说一不二,说做就做,很少食言。这天,果然请侄子一家“打大牙祭”。朱举人不愿去,妻子又劝又拉,他才去了。只是,“牙祭”名不符实,并没打掉牙来祭祀,倒是让牙齿又啃又咬又嚼,实实在在出力,肚子饱餐一顿。

八仙桌上,全是老猪身上东西,烧白、肘肢、炖猪蹄、粉蒸排骨、红烧猪肚和香肠等,摆了一大桌。鸡鱼蛋不解谗,靠边。

席间,大姑竟问:“如何?像‘大牙祭’嘛。庚子,你使劲吃,保你五天不想吃肉。”

朱举人听来很不是味,再看庚子,儿子果然一副饿相,大筷大口吃肉,很少刨饭。他脸不由一红。罗玉兰夸道:“赵妈手艺是好,弄出好多花样。”

“她么?得跟我学,是我亲自下灶房煮的。”大姑喝口酒说道,满脸得意。

马姑爷边喝酒边说:“你莫吹,别个赵嫂也弄得出来,是你想显各人手艺。”

大姑反讥丈夫:“你弄得出来么?只晓得喝酒抽大烟,还晓得帮她说话。”

顿时,马姑爷闭了嘴。

酒肉已是大半饱,筷子动作慢了。半醉的大姑突然心血来潮,笑道:“明理,听说你吃肉很凶,你和老大比一比,看哪个先吃完一盘‘烧白’?”

“要得要得!”庚子立即附和,敲碗起哄。

朱明理故作谦虚:“大姑,我哪是马大哥对手哟,不过,久闻大哥名声,恭敬不如从命,见识见识也要得,如何?马大哥。”

马家老大不爱说话,点点头:“听妈的。”

于是,表兄表弟挽起袖子,把两盘“烧白”端到各自跟前。每盘“烧白”十六片,每片长二寸厚三分宽一寸半,每盘肥肉一斤有余。马上,你吃一片,我吃一片,一片一口,稍咬即吞,不敢细嚼。毕竟两人已快吃饱,开初吃得还快,后来慢了下来,明理每吃一片,都要低头吞下,不过,没多久,明理还是先剩下空盘,而马老大开始皱眉,咬嚼开始吃力。

庚子突然大喊:“看!二伯把‘烧白’丢给黄狗吃了。”

众朝桌下一看,马家的大黄狗伏在明理脚前,津津有味吞吃地上“烧白”的焦黄肉皮。

众大笑。朱明理却不脸红,双手一拱:“大表哥,我认输了。”

马姑爷愤然站起,拂袖离席。比赛结束。朱举人想笑,没敢笑。“牙祭”打得不欢而散。

哪知,这天收获最大的却是庚子,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后半夜,竟然像当年爸爸,由腹胀而腹泻,拉在裤子和被子上。当妈的气不是笑不是。

朱举人却不无自嘲:“和老子当年一样。”

罗玉兰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

从此,《斋香轩》热闹起来。大儿仲智和女儿仲英进了私立初等学堂,两个娃儿懂事,同去同回,不用催促。明理去药房当学徒,抓药配药,早去晚归,吃饭方才碰面。他和仲智同睡一床,叔侄相互照顾,省了玉兰心思。明理聪明,很有心思,后来,听说他闭着眼找得准药屉,顺手一抓,不用过秤,不是三钱就是两钱。有人不信,一看果然,再秤,不差。尽管如此,罗玉兰非要他过秤,万一出错,人命关天。

罗玉兰自然忙多了,照顾好丈夫子女衣食住行外,当日帐目当日清,不得过夜。她不让丈夫操心半点家务,保他一心教书和备考,只是稍后,榨油坊开榨新油,撞击声惊心动魄,地皮颤动,难得安宁。

可是这日,朱举人被许监督传到公事处,刚坐定,许监督遂问:“朱教习,你给人讲了实话?”朱举人一时想不起所指何事,盯住监督。

“你奔乡扫墓,县署知道了。”

朱举人淡然一笑,小事一桩:“哦!我没给任何人说。”

许监督垂下头,望着地面,为难地:“县署查下来了,非要处罚你。”

朱举人一脸怪笑:“嘿嘿!给祖宗扫墓有罪?”

许监督面露难色,慢慢说:“那倒不是。说你休课回乡扫墓,有损学规啊。那天,你告假回乡,我不是给你谈过么,我们是朝廷办的新式学堂,新学规尤多尤严,敢碰者极少。”

朱举人听着,方才意识到严重性。

“你的如此结局,在我预料之中。我一再给县署说,下不为例,从宽处理。可县署……你听,”许监督说着,突然停住。此刻室外操场上,正巧学生唱着《学堂歌》。

天地泰,日月光,听我唱歌赞学堂。

圣天子,图自强,除去兴学无别方。

教体育,第一桩,卫生先使民强壮。

教德育,先蒙养,人人爱国民善良。

孝父母,尊君上,更须公德联四方。

教智育,开愚氓,普通知识破天荒。

物理透,技艺长,方知谋生并保邦。……

两人静听学生稚嫩歌声,一时无言。

“莫非要我辞教?不难为监督,我辞!”朱举人说得一脸轻松。

“不是不是,只是要写个悔过书,呈交县署。”

“监督先生,我不明白,给列祖列宗扫墓,有何过错?我们不是训导忠孝仁义?刚才唱的‘学堂歌’不是也倡导孝父母吗?为何真要践行,就错了?我纵然停教两日,亦愿补上嘛。区区小事,大做文章。”

许监督取下眼镜揩了揩,说:“朱教习,那两日课程,我已代之,不必补了。至于,讲究忠孝不能跟学规混为一谈啊。身为学堂监督,我实在为难。罚,不是,不罚,亦不是。看在许某面上,朱教习,无论为你,还是为学堂。还是俱书了结吧。”

“监督先生,实请原谅,悔过书我不会写的。倘非写不可,那我朱某甘愿辞教,别无他途。”说罢站起,一脸冷毅。

许监督直摇手:“朱教习,坐下慢说,辞教大可不必了。学堂情况你亦清楚,称职教习委实不多,堂堂大清举人,唯有你我两位。望你以传道授业解惑为重,切勿意气用事。”

“本来,教育读书乃经国安邦之大事,我朱某向来看重,毫不苟且。可是,当今世人何以如此背离圣言?”

“朱教习,彼事非我等探讨之范围。我们只管教书罢了。回去还是写具吧,不会伤你半根毫毛。”

朱举人无言,稍顷,站立道:“我意已决,难以更改。”

许监督站起,拍拍他肩膀:“老弟,识时务者为俊杰。帮我的忙,如何?”

“恳请监督鉴谅。”

朱举人回到家,闷闷不乐,妻子见状,问:“有事?”(未完待续)

第十二章 姑媳分歧 朱举人本不想让妻子忧心,可经不住妻子再催,方才道出。

妻子提醒:“你不是说,有个教习是李安然亲戚么,是不是他晓得了,去劝学所告了状?”

朱举人大悟:对呀,朱举人一向不耻李安然,岂不怀恨在心?还有那帮官宦子弟,岂不回家告知父兄?严查自然情理之中。不过,他不在乎何人告状,所在乎者,孝忠先人。

“继宗,若果是他所告,以后防备就是,莫记在心头,跟他斗高低划不着。别个抓到了把柄,你若再斗,错上加错了,吃亏的还是你,你写个悔过书算了。许监督是你恩师,莫难为他。”

“不难为监督先生,可以。不与李小人斗高低,亦可。但是,慎终追远,祭奠祖宗,有何过错?”

罗玉兰看着他,声音提高:“你违犯新学学规了,都不遵守,学堂岂不乱了,你输理了。莫看你是举人,不懂情理,你再有举人资格,也扳不过劝学所。”

“你不提‘资格’则罢,你这一提,好!我倒要让他们看看,我一堂堂大清举人,任人欺负?”

罗玉兰反而笑了:“相公,你只顾脸皮,讲骨气,心高气傲,不得行啊,我们一家人吃饭,还得靠你!”

“饿不死你!”

“饿死我,莫得啥子,儿女呢?你不好意思写,我替你写。”

“你写?我撕了!”

“继宗,你要三思。”罗玉兰带着哭声说。

“你少管。”朱举人几乎吼道。

罗玉兰无言了。她何尝不知道,丈夫一旦认定死理,十条牯牛拉不回来,何况,她也不满县署那班卖官鬻爵之徒,遂不再劝。

此后,朱举人一如既往,按时到校,按时回家,该做就做,无事一样,后来,他竟然神情愈益振奋,仿佛未有任何事端。也许,他正以此展示其骨气和亮节。

几天后,罗玉兰问丈夫:“催你没得?”

“催了。”

“李安然哪个亲戚看到你,脸红不红?”

“我才不理他。不学无术,酒囊饭袋,教课最差!”

“既然你这么看不起他,岂不告你?继宗,虽不讲见人三分笑,可你这么锋芒毕露,早迟要吃亏。”

“我不怕!”

从此,每天丈夫回家,罗玉兰总要看他神色,丈夫高兴她松口气,丈夫忧愁她提心吊胆。哪知这天傍晚,他的老同窗李安然竟然来到朱门。

李安然个子也不高,一身绸袍,摇白纸扇。在门外他看了看匾额《德惠龙门》,笑了笑。

跟随他的家佣朝门里喊:“朱举人在家吗?”

罗玉兰应声而出,却不认得二人,问:“请问,二位是?”

“他是我家老爷,县署执帖跟班李大人,前来拜访朱举人。”

罗玉兰愣了阵,待她明白过来,颇感意外。不过,依然一脸笑容:“不敢当啊,李先生,请进请进。”李安然初见朱太太,顿时眼睛发亮,紧盯良久,全被对方迷住。

罗玉兰转开脸,说:“李先生请稍等,继宗正在书房,我去喊他。”

李安然方才醒悟,双手一拱,笑问:“如此闭月羞花,貌若天仙,想必是朱夫人了,果然名不虚传啊。”说罢,李安然才落座东厢。

“不敢不敢,”罗玉兰冷冷答道。本想站在巷道喊丈夫出来会客,可怕他说出难听的话让李安然难堪,便走进北睡屋。她压低声音,似笑非笑:“继宗,不耻小人来了,要拜见你。”

“哪位?”朱举人问得极快,头也没抬。

“执帖跟班李安然。”

“他?赖痞,嘿嘿!黄鼠狼给鸡拜年来了。”朱举人深感奇怪与不屑。

“哈哈!嘴巴闭紧点,少得罪他了。快出去。”

“你给他说,我没得空。”

没想到丈夫这样,罗玉兰急了:“莫装疯了,快去。”

“哪个装疯?我真的不去。”继宗扳着脸说。

“我的先人,你的祸事还没了结呀,你这不是仇上加仇么。”罗玉兰带着哭声说。

“我不怕,看他奈我如何!”

“继宗,你不近人情呀,他是来拜访你,不是喊你去拜访他。你们总同窗几年嘛。若果他是为那个祸事而来,正好请他说句话呀。你哪么想的嘛,我的祖宗。”

“我再求人,也不得求他。”

“先人,我给你跪下要得么?别个在厢房等你呀。”

“你跪下我也不见他。”朱举人眼一瞪。

“祖宗,我哪么给他回话嘛,”罗玉兰哭了。

“随你哪么回话,我不管。”朱举人转脸看书,不再理妻子。

罗玉兰知道,再说也没用。她揩揩红红的眼睛,走出睡屋。见李安然不大耐烦,她陪礼道歉不迭:“李先生,实在对不起。继宗宵了夜,就喊肚子痛,这阵痛的更凶,吴妈正在用热萝卜给他烫肚子。哎呀,实在对不起。”说罢,她眼睛看着地面。

李安然面无表情:“哦,既然朱举人有病,那就不说了。”

“李先生若放心,可否告知鄙人,我可转告。”

“也好,你家先生不是为休课回乡一事惊动县署了么,我亦为同窗抱不平,以为处罚不近人情。因此之故,本人愿甘冒风险,去知县面前替同窗说情,免于处罚,重用才学之士。”说罢,盯住罗玉兰。罗玉兰忙说:“那多谢李先生了,我们朱家不得忘记。”

李安然犹豫一阵,终于说出:“只是,如今世风么,想必朱夫人知晓,空手求人,只有空手而归。”

“我晓得,我晓得。”罗玉兰完全明白对方来意了。

“那就好,那就好。”李安然一笑。

“过两天继宗肚子不痛了,我和他登门拜访李大人,不得忘记先生一片好心。”

事已至此,李安然告辞。

罗玉兰再回睡屋,给丈夫一说,朱举人忍不住笑了:“看看,我早说嘛,黄老鼠给鸡拜年没有好心,勒索银钱。休想!”

“我也看出来了,两头讨好,两面谋利,小人哉。”

“你该对他明说,我不愿见他,何必编说我肚子痛呢。”

“免得他下不了台嘛。”

自然,举人夫妇没携银两登门李家。

如此僵持两月,许监督没再提起悔过书,终于不了了之。据说,许监督在知县那里说了不少好话,方免处罚。也有说,根本原因是学堂难离朱举人之类真才实学者,他倘一走,乃学堂大损失,不少官宦乡绅子弟正在学堂求学啊。不管如何,既没动朱举人之教习位置,又保住举人脸面,难得。

罗玉兰提醒丈夫:“你要多谢许监督啊。”

“要我给他送银两?我才不呢,许监督也不是那种人。”

“我是说,你要多为教书出力,为许监督争气,他是恩师呀。”

“还用你说,贤夫人。”

第十二章姑媳分歧

时间一长,大姑脾气日渐显露,应了“远香近臭”一说。

尽管,罗玉兰不多言不多语,见到大姑就笑,依然发生了不愉快。

往常,每当收购油籽,大姑必到,说价付钱由她,伙计只管过秤记数,榨油匠只管守库房收货。朱举人呢,晚上记记帐罢了,如此本也顺畅。而今来了玉兰,多了人手,本可减轻大姑担子,可她依然不肯放心,倒不是怕从中弄钱,怕价格拿不准,农人占了便宜

那几日,天气正热,太阳照在毫无遮挡的河坝上,热气烘人。农人穿短汗褂,挽高裤脚,光着脚板,挑担新鲜油籽,“吱呀吱呀”,跑步般冲过《斋香轩》。却不见大姑露面。

罗玉兰站在店堂内,看着一担担油籽走过,暗暗着急,自语说:“大姑哪么还不来?”

黄伙计说:“现刻还不想买。”

“为哪样?”

“嘿,你去问她嘛。”黄伙计直笑。

晚饭后,罗玉兰果然去马家。大姑正坐在西厢房太师椅上悠闲地抽着水烟,“咕噜咕噜”,声韵有致。她忍不住说:“大姑,这几天卖油籽的人好多,油籽黄亮亮的,榨油定多。”

大姑吐出浓烟,取出烟嘴,嗑去烟灰,说:“我晓得。”

“我们该动手收了。不然,后面他们都收完了,我们今年没油籽榨”

“玉兰,你不懂,我晓得!”

罗玉兰莫名其妙起来。买油籽榨油,哪个不懂?说:“大姑,要是后面的油籽莫得前面的好,油就榨得少。”

“做生意急不得。清明我们回城,南坝三四十里,一路都是油菜,油籽少么?多得很,他几爷子收得完?这条油坊街,哪个有几个本钱,老娘清楚得很。嘿,等他几爷子莫钱了,嘿,老娘再杀价买进,不迟!”

原来如此。不过,罗玉兰觉得现刻的油籽价还是便宜的。一百斤不过三十或三十一二个当十铜元,按一百斤榨三十五六斤油,菜油可卖六七十个当十铜元,翻一番多,油箍又是好肥料,还可卖钱,赚得不少了。农人种油菜也苦呀。还有,那些常常卖给朱门的老油农,你也压他们价?于是,罗玉兰劝大姑:“大姑,有些是老客户,也压他们油籽价?”

大姑放肆笑了:“嘿嘿,玉兰,做生意嘛,管不了那么多。”

此后几天,店面只卖油,榨油匠只收拾库房,冷清清的,毫无买油籽样子。偶尔,一担油籽在店门放下,朝里看看,问:“黄老表,你们今年不收油籽?”

黄伙计看看罗玉兰,说:“你挑到前头卖嘛。”农人只好挑起,怏怏离开。

快到嘴边的话,罗玉兰不得不吞了回来,默默看着一担油籽走过,心里非常着急。她也不好再催大姑,强忍着。她把此事告诉丈夫,继宗笑着说:“你怕我看得惯?所以,才班你大驾呢。”罗玉兰擂丈夫一捶:“嘿!原来你打这个鬼主意!我要晓得,才不来哩。”

“你放心等嘛。我们作不了主,全听她的。”

五天后一早,大姑出手了。她挺胸昂头走来油店,钱袋往抽屉一塞,水烟杆往桌上一放,大声喊:“开张!”

可是,哪能想开就开!农人以为你还是不收,没人挑来。等了半天,来了一担,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农,再问价格,一百斤油籽只给三十个当十铜元,

老农欲跳,说:“马老板,别个都出三十一个呀,我年年卖给你,你还压我。去年你还出三十五呢。”老人说罢,立即扁担上肩。

“那是去年,不是今年。”大姑笑了。

罗玉兰沉不住气,冲口而出:“三十一个就三十一个。”

大姑不快,盯住玉兰,责备说:“三十个就三十个,哪么要加一个?”

罗玉兰一笑,说:“街上都是这么价。”

大姑冷冷地:“他几爷子有钱嘛,我穷,给不起!”

罗玉兰脸红了,讪笑道:“大姑,算我多话。不加就不加。你挑走嘛,老大爷。”

那农人正欲挑走,大姑却道:“前头没人买了。还是三十个,要不要得?杨老人家,你这么大年纪了,挑起来费力,就一个铜元嘛,何必那么犟,何必再费力哟。你们南坝,出产之地,油籽多得很嘛,二天你来打油,我给你多舀点。”

罗玉兰赶紧闭紧嘴巴,生怕说漏嘴,落个难堪。

那农人老实,可能信了大姑的话,稍一思量,毅然决然:“好,卖跟你!懒得担了。”

“对嘛,对嘛。”大姑颇为得意,转而面向玉兰炫耀,“看看。”

罗玉兰脸红如血,不知往哪里藏?待那农人一走,大姑笑了,说:“你们信不信?把这担油籽挑到前面去,他几爷子非要给我加两个铜元。”

罗玉兰黄伙计看着她,似有不信,也似有不快。

“嘿嘿!你们不信?刚才过路,我见张家给成色好的油籽三十二个铜元了。这挑油籽颗粒饱满,黄亮亮的,榨油最多。黄老表,你赓即挑去,不给三十二个铜元砍我脑壳。”

黄伙计以为真要挑去赚两个铜元,为难道:“已经倒在一起了,哪么挑嘛?”

大姑“哈哈“大笑:“哪个喊你挑呀?这么好的油籽,我还舍不得哩。玉兰呀,这就是生意。你跟继宗一样,半斤八两,脑壳弯弯少了,哈哈!”

这天买得不多,全是三十个当十铜元,没有超过一个。大姑自然得意,说:“玉兰,读书我不如你们,生意你们不如我。”

“那是,那是。”玉兰赶忙答。只是,人家辛辛苦苦一年,就这么贱卖了,你高兴啥子!

收油籽时日,大姑很忙,每日必到油店来,或收油籽或安排榨油。虽然话多刻薄,却安排得有条不紊,人财物畜各得其所。而且,整个季节收购的菜籽都没超过三十个当十铜圆,甚至还有二十**的。油籽一般越晚越熟,榨油量亦越高,因为大姑沉住了气,收的油籽既便宜又成色好。难怪,街坊邻居都夸大姑会做生意,没有赶得上的。

罗玉兰对大姑有怨之余,不能不佩服。

还有一事。那日,大姑在店堂桌上数铜元。铜元从左手丢到右手,再从右手丢到左手,反来复去,数不清似的,“堂堂堂”的清脆铜响伴着她的笑声。看久了才知她不是数钱,是丢着玩,兴致勃勃所致。(未完待续)

第十三章 备考会试 此时,来个提瓦罐打油的老农。农人穿的破旧,腰间栓根“鸡肠带”,惶然看下油店,怯声道:“打半斤油。”即是买一屉油,很容易。大姑看看老农,可能嫌少,也可能心烦,待理不理,说:“打半斤?难得给你拿屉子,前面去打。”

罗玉兰看不过去,说:“来,我给你打。”说着,接过老农瓦罐。

“哟,你又当好人,我又当歹人。”大姑说罢,一看玉兰红着脸,她又改口,“好,好,你给他打,你给他打,我说错了。”

罗玉兰一时不知所措,踌躇间,大姑突然从她手里夺过瓦罐,说:“老头,我给你打。你们这些农人哪,小手小气的。半斤吃几天?难得跑嘛。”往瓦罐倒油时,她刚让油屉倒立一会,马上倒转油屉,放于油盘,瓦罐给了老农。明眼人晓得,油屉里的油没倒尽。

农人给铜钱时,大姑责问农人:“这是啥子铜钱哟,看不见字了,又有泥巴,是捡的?”

那农人许是胆小,或许少惹麻烦,提起油罐匆匆就走,小偷一般。

大姑反倒哈哈大笑,手一抛,那铜钱飞进抽屉里。

罗玉兰顺眼看下那铜钱。比拇指稍大一点的那个铜钱,是铸有“四川省造”的当五十文《同治通宝》。“同治通宝”四个较大的楷字和周边凸圈,已经磨平磨亮呈黄白色,铜板面和中间的方孔边沿粘有泥巴。在老农手里不知捏了多久。

罗玉兰未出嫁前,在娘家多是见到此类铜钱,后来到朱家和马家,她见得多的却是四川省造的“光绪元宝”“光绪通宝”之类银元和当百当五佰当千的“同治通宝”“咸丰重宝”乃至“康熙元宝”之类铜元,小铜钱见得少了。可见,不同家庭握有的钱币也不同,孔方兄有势利眼啊。

罗玉兰只好看在眼里。稍阵,她拿起那油屉,看看屉底余油,说:“够农家炒两回菜。”

哪知大姑立即接上:“多炒两回菜就长胖了?”

罗玉兰很想针锋相对:扣那点油,就发财了?可她没说,让肚皮承受吧。她早就听说,只要大姑舀油,有意不倒完屉里余油,留下三五钱。而她罗玉兰恰恰相反,油屉总要倒尽,不留一滴。那么,刚才大姑夺她手里油屉,就是怕倒尽油吧。可是,几滴油就能发财?

她也注意过黄伙计,不知是大姑教过他还是本来如此,也有不把油倒尽之时。然而有时,大姑却给她讲:“黄老表偷店里的油拿回家,要看紧他。”

黄伙计家在外县乡下,四十多里,很少回去。她为之辩护:“黄老表很少回去。”

“他可以卖钱,可以送人。”大姑回道。她一向只信朱家人,包括罗玉兰之类“嫁来女”。

又如,每年春节过完,青黄不接,农人缺钱,乡场油价大跌,城里没有青黄不接之虞,钱包仍满,油价仍高。于是,大姑趁机收购囤积,待到新油籽未收前,高价卖出。

去年春节玉兰回乡,临走,再三嘱咐:“你喊黑娃子去买油,他会砍价,又能办事。”

黑娃子是二爸的大儿朱明臣,比继宗小八岁,二十有五,秀才帽子还没到手,关上书本,盖上砚盒,告别‘子曰’。此人不愿农活,双袖一拢,东流西荡,游手好闲,吃喝玩乐,无一不精。他入了“袍哥会”,弟兄帮忙,两肋插刀,狐朋狗友打得火热。婆娘温柔贤惠,管他不住,二爸在外修庙塑佛,管他不了。所以,长得又黑又蛮的朱明臣,被人誉称“黑娃子”“黑天棒”,他不在意,“哈哈”答应。罗玉兰常想,公公若在,岂能容忍这等浪子!不过,请他办事,完全放心,妥贴牢实,不出纰漏。

回家当晚,罗玉兰把一袋铜元交给黑娃子,说:“大姑要你去买菜油,不买,她要骂你。”

黑娃子嬉皮笑脸:“嫂子,她喊我买,我敢不买?不过么,嫂子得帮我个忙。”

“你说,只要嫂子办得到。”

“涪州城妹儿长的好看,帮我选个小妾,如何?”

庚子忙问:“啥子小妾?”

黑娃子逗他:“就是给你找个小黑妈,比大黑妈好看。”

罗玉兰使劲板紧脸:“我要告诉兄弟媳妇。”

“我怕她?嘿嘿!哈哈!”

“我告诉二爸。”

黑娃子更是怪笑:“我也不怕。讨小的多得很,为何我只一个?”

罗玉兰咒道:“怪物!伤风败俗!叛逆不道!雷打火烧!”

“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罗玉兰笑不是气不是。黑娃子果然会办事,两天便买足七百斤,次日装上木船。

罗玉兰回城当晚,便去告知大姑,让她放心。庚子如同尾巴,紧跟其后。

大姑一见,笑得合不拢嘴,说:“赵妈,快煮开水。不不,先倒茶,蒙山茶,最好的。玉兰,给我规规矩矩坐到,你莫动手,让她做。”

罗玉兰刚落坐,大姑马上问:“好多钱一斤?”

“八十文。共买七百多斤,再过两天,船就拉来县城。”

大姑一脸灿烂:“听我算算,现今城里每斤一百文,一斤赚二十文,二七一四,总共赚一万四千文铜钱呀。老天爷,够吃两头肥猪了。庚子,你不是想吃肉么,这回,你吃一头,姑婆吃一头,要不要得?”

“要得。”庚子拍手直跳。罗玉兰敲下庚子脑壳:“傻包,想当涨死鬼?”

“玉兰,黑娃子帮我们大忙了,他没说想要啥子?”

庚子马上接过:“姑婆,喊你帮他找个小黑妈。”

“要得要得。龟儿子,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瘾子大嘛。”

庚子再作补充:“姑婆,他要选比大黑妈还好看的。”

“比七仙女好看的多得很,给他找十个,累死在女人床上。”大姑一当高兴,语言粗俗起来。罗玉兰咬紧牙巴,才没笑,说:“大姑,这趟回乡,一路的油菜转青了,变嫩了,我看今年又是好收成。”

“那才安逸哩。这边我赚两头肥猪,那边农人油菜好,我再贱价买油籽,妈哟,硬是男人的那个——两头钻(赚)呀。”

罗玉兰知道她说哪样,羞得满脸同红,大为不快,反问:“现今油菜看来好,要象去年,一夜大风,油菜全吹趴起,你还两头赚么?”

“我还要两头赚。它收成不好,油籽少,老娘手里有七百斤便宜菜油,再卖贵点。乡头赚了农人,城头赚了街民——还不是两头赚么?”说罢,得意地看着玉兰,罗玉兰正想说。大姑又道:“其实,油籽收成好不好,关我卵子事!它收成好,我买贱价油籽,它收成不好,我抬高油价,是不是两头赚?”

大概发觉自己语言粗野,大姑马上陪笑:“玉兰,你莫怄气,大姑就是这个脾气,一高兴,说话野,不像你们,斯斯文文的。”

第三天中午,七百多斤菜油搭船运到码头。罗玉兰请人抬进库房。大姑得知,马上赶来油店,到库房仔细察看菜油,觉得菜油清亮浓香,再用两手指捏拭几遍,觉得菜油滑腻无渣,满口称赞:“好油,黑娃子硬能干。不过嘛,我不得帮他选小婆娘,害了别个妹崽。”

罗玉兰问大姑,菜油现今卖不卖?她答:“不忙,煮熟的鸭子不怕飞。”

是时,新菜籽没出来,老菜油经过春节烧香拜佛,已经不多,市人买油热情依然不减,油价正涨哩。大姑又看准一步棋,成“生意精”了。

这天,大姑再来油店,罗玉兰告诉她,有个进城挑粪的农人讲,前两天果然一阵大风,油菜全给吹趴,当真猜准。大姑喜不自禁,幸灾乐祸道:“老天爷,大风长眼睛了呐,我这七百斤油要成宝贝了。”

一月半后,大姑果断出手:“卖!一斤,一百四十文。”

因为油质油色好,七百多斤仅二十来天售完,赚的钱比四头肥猪还多。

罗玉兰并未多高兴,对丈夫说:“大姑那么会做生意,银钱如何用得完?”

“马姑爷抽大烟,帮她用嘛。”朱举人说道。

类似分歧,时有发生。

第十三章备考会试

春节前夕,学堂放寒假。临离学堂,朱举人找到许监督。

“监督先生,明年上期,我不教了。恳请准我辞掉教习。”

许监督一时莫名其妙,遂问:“为何?你不是教得好好的么。”

“监督先生,明年三月,京城将举行三年一次会试,本人意去应试。”

监督松口气,说:“哦,应该。温习得如何?”

朱举人备应会试,谁都晓得。然而,该他教的毫不含糊,该他做的绝不应付,丝毫没影响他教书,谁都承认。

朱举人一笑:“不敢说,去试一试,检验是否学有所获。”

许监督慢慢正色,道:“作为读书人,我鼓励你去应试。作为监督,我希望你莫辞掉教习。还是那句老话,你一走,你教的修身和读经讲经两科,实难找人代替。还有,你若一辞,会试若不第,我们不便再聘你了。往后如何考虑?望朱教习三思。”

朱举人略一沉思,道:“能否考中,确是未知。只是,不去应试更不知才识高低,亦属可惜。何况,读书是,”说到此,话打住,抬头看眼监督,对方眼里,不乏为难和惋惜。

他本想说读书之根本乃圣人所言,修身治国为己任之类的话,可在许监督面前讲这些,无异班门弄斧孔夫子门前卖书,何况,监督乃老举人,世故经历比你多得多,你小小晚辈矣。

朱举人改口说:“至于日后职业,走一步看一步。”

“朱教习啊,我们都是读书人,说句体己话,而今,仅靠学识才能,单靠修身齐家,不是完全行得通的。即便考中进士,仍须学会生存处世要诀,方能畅通自如于世啊。当然,我不是提倡苟且偷安,亦不是悔读圣贤几十年,我只是为你考虑,以同仁身份相劝罢了。”

朱举人低下头,说:“监督心意,本人自然明白,感激不尽。只是主意已定,实难改变,望监督网开一面,让我应试一回,倘能为国家做点大事……。”

“当然,当然,给朝廷输送才子,乃学堂正经大事,亦是我们僻地偏乡之荣耀,我们一定为你提供方便。只是,从长计议,辞职一事可否暂放一放?只作告假赴考,我们只暂聘他人代你教学,不作解聘,考不中再回来继续从教。于你于学堂于国家,皆好。”

朱举人感激不尽。这位学堂官员,一向为人厚道,仁礼有加,忠诚教育,颇受教习和贤达赞许尊重,而他朱举人更是尊重监督。他常常觉得,为官的都象他,哪有这般世道。

朱举人千恩万谢告辞。许监督看着他躬身告退,眼睛湿了。

朱举人抑住兴奋回到家,经黄老表指点,来到后门河滩。妻子正和吴妈熏腊肉。

沙滩上挖个坑,横上几根木棒,十几块腊肉香肠吊在棒上,坑里生上火,用柏树桠锯木粉橘柑壳压住火,遂不燃明,白色浓烟腾腾冒出,熏着腊肉香肠,稍阵,香味扑鼻。

对此家常食物,朱举人无所谓喜欢,也无所谓不喜欢,有就吃,没罢了,几个娃儿也如此。只是,来人来客,随来随煮,不慌不忙,倒也方便。

朱举人见妻子忙,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转身回家。晚上店堂里,妻子一边记帐一边听他讲。“许监督硬厚道,答应我去应试不说,还喊莫辞教习。”

“继宗,你看看,又给恩师找麻烦了。辞了没得?”

“没有。只怕县署晓得了,不得答应。”

“就是嘛。前年,没给李安然银子,这回他不报复?”

“李安然因为勒索百姓钱财,遭知县革职了。”

“当真?这么说,知县清廉正直,百姓冤枉他了。”罗玉兰方知此事,喜之不禁。

“怕是他李安然太胆大妄为了吧。”

“莫去京城应试了,免得难为许监督,他为你费多好多心啊,不就是作官嘛。”

朱举人脸色一变:“何以不去?岂不枉我二十几年寒窗苦?”

“你硬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啊,未必你这辈子就是考试?”妻子笑笑,毛笔沾沾墨盘,边写边说,“要是考不中,我看你回来脸往哪里搁?”

朱举人被刺痛,怒而大吼:“我跳大河!”

罗玉兰看丈夫一眼,见他脸色铁青,马上陪笑:“说个笑话嘛,你那么当真。要应考就去,我马上给你筹备盘缠。”她也想过,丈夫苦读多年,不去考试,后悔终生的。

朱举人哪敢跳大河?浮殍见过,一脸惨白,肚子涨鼓,男的朝上,女的朝下。他要活,活得非同寻常,不金榜题名无颜见江东父老!(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 科举废除 妻子如此一激,朱举人发狠温习,发疯一般看书,如同紧急备战。晚上,全家入睡,他悄悄爬到楼上书房。冬天楼上冷,用薄絮盖腿脚。挑灯夜读,有时通宵达旦。

书房正面墙上,挂一横幅:“致知格物”,乃老泰山书就,平时举目可见。书桌靠木板墙,一长排线装书竖着,宋人朱熹编著的《四书章句集注》十九卷。起右至左,依次排列:《大学章句》一卷、《中庸章句》一卷、《论语集注》十卷和《孟子集注》七卷。书乃泰山所赐,并告之他此套书乃明清以来,朝廷诏定之必读注本,不得偏离,而各级科考皆从《四书》中出题,答案以《四书章句集注》为准,不得任意发挥。倘求取功名,非按此习读。自然,朱举人不离须臾。十几年来,此书如同宝贝,从乡下到省城,辗转回县,东征西战,朝发夕宿,虽未所向披靡,仍不愧为锐利武器。

他还听说,会试考题,皇上有时亲自出题。每科考试《四书》三题,《五经》五题;《策问》五题,规定很死,不得变更。乡试虽然考过两次,会试要求更高。

套书竖于面前,每日必见。也许心有灵犀,一见朱熹之“朱”,遂感亲切激越。仿佛,朱熹就是老祖宗,他是老夫子后人,有先祖护佑,他有学有识,莫非即将功成名就?

此刻,他取出《四书章句集注》中《论语集注》第五卷,温习起来。

如今,他最需重温重习仍然是“八股文”或曰“四书文”。凭经验他知道,“八股文”在科考和考官心目中,举足轻重,只要文章做得好,考官高兴,中榜八九不离十。至于《策问》《试帖诗》,居其次了。比如《策问》,无非是你与朝廷与考官的时策见解保持一致。“八股文”说来是做文章,做来难啊。好在他有两次乡试体验,老泰山常给他提示。考官出题路子,他亦摸到一些。他把孔孟名言名句记在本子上,有空就背,滚瓜烂熟,信手拈来,落笔成章。遂把一些重要观点提取出来,拟成一些题目,比如,孟子喜讲“仁政”,就以“仁政”为题,提取同类圣言圣语,一旦出此类题,他可提笔即写。功夫不负有心人,朱举人的文章颇有功底。他背得不少唐诗宋词,岳飞的《满江红》,苏轼的《赤壁赋》,早已烂熟。他尤喜《滕王阁序》《岳阳楼记》,常常娓娓背诵,如痴如醉。

此时,朱举人两眼发酸,头重千钧,不时勾头,扑到桌沿,方才醒来。他突然想起“头悬梁、锥刺股”,下意识摸摸脑后长辫,再看看房顶,不禁一笑,颇觉滑稽。

他自然没把辫子悬上梁去,屁股下也没安铁钉,何必非如此呢?想着想着,往桌一倒,竟然“呼呼”睡去。直到妻子醒来,赶忙催他下楼,钻进热被窝里。然而,响起一个足以震醒全街之大喷嚏。

乙己年春节,全家回乡过年。因为备考,夜里受凉,朱举人首次破例,只是跟随回家,不参加任何活动。除夕,院坝放了四套烟火。有套令人吃惊,“嗵”一炮冲上天,待到烟花散尽,半空中竟然挂着一座飞檐翘角的纸房。朱家大小从未见过,又喊又跳。远近村邻乡民纷纷赶来观看。继宗依然深藏书房,不为所动。

大年初一,天气骤然变冷,风不大,细雨飘,雾朦朦。院坝里赭色石板滑溜溜的,穿上新布鞋的朱家人,谁也不愿沾上烂泥浊水,甩破屁股,守在屋内自是最好选择。于是,在院坝放鞭炮,在堂屋烧纸钱,在灶房煮腊肉炖肥鸡,三四十人窝在朱门。如此境况,朱举人求之不得。于是终日躲进书房,一改平时简便着装,穿件崭新细纱藏青长棉袍,不套马褂,长辫盘在头顶,戴青色瓜皮帽,似有单薄。妻子拿来烘笼,他说:“给爸爸烤。”

“爸爸一天到晚手脚不闲,哪要烤火嘛。”

本是雪中送来红炭,只好慢慢转黑自灭。

朱举人尽量躲避众人,无视过年的习俗和交朋会亲,连很少见到的二爸也不与之见面,沦于看书与默思中,设想着试题和考场。往往此时,只有大儿仲智陪在身边,和爸爸一样,一声不响,默默看书。不过,爸爸另有任务——吃药,准时,量足。

已有四岁的庚子跑来找哥哥:“哥哥,你看,公公给我的压岁钱。”他摸出两个“川版龙洋”——铸有两条龙的银圆,非常得意。仲智看也不看,说:“我也有。”

朱举人不快,一变常态,狠狠瞪住庚子:“出去!都把钱给你妈。”

庚子怏怏出门,朱举人再吼:“把门关死。”到得中午,罗玉兰敲门:“上桌了!”他还难舍难离。晚上,罗玉兰再敲门:“宵夜了!”他还舍不得吹灭灯。婆婆时有糊涂,却仍关心孙子,诸如:好久赴京?有钱没有?走不走重庆?给三爸去信没有?问上一阵后,继宗率先神不守舍,不是答非所问,就是好久不答,末了借故离开,重回书房,时间贵如金啊。

直到初四,天才放晴。罗玉兰偕丈夫及子女给外公拜年。泰山确实老了,头发全白,依然精瘦,青筋暴凸。不过,眼很有神,说话有力,如同朗读文章,抑扬顿挫,有张有弛。去年夏天,岳母过世,他和妻子回来奔丧一次,不到一年,泰山老了许多。如今,泰山跟着大儿,做一绅粮的家塾老师。

老人抱个烘笼,站立阶沿,遥看远方,见快婿一家进院坝,高兴呆了。

“爸爸,”朱举人看着恩师,难掩翁婿伤感见面。

罗玉兰提一大包县城带回的中药,炖老母鸡给老人补气补血。上了石阶,她对爸爸说:“进屋坐吧,外面风大。”

老人“呃呃”应着,转身走进厢房。罗玉兰拿过老人的烘笼,用手试试,红炭全熄,成了白灰,说:“你等下,我去加点红炭。”

翁婿并排坐一条长凳上。老人刚拿过水烟壶,朱举人用洋火擦燃纸捻,递给泰山。

“好久去?”老人未吸先问。

“会试在三月,我想二月十几动身。先坐船下重庆,再到汉口,据说京汉铁路通了。”

老人笑笑:“而今,出外通畅多罗。古人上京,一走就是几月。有没有‘公车’?”

“这个我没问。戊戍年康梁变法,搞‘公车上书’,得罪了西太后,而今,怕是没有‘公车’接送了。我也没想过‘公车’之便。”

“到了重庆府,你还是问一问。若有‘公车’,何以不坐?”

朱举人点点头,说:“三爸在重庆,请他问问便是。”

罗玉兰提烘笼出来,见爸爸手里纸捻已灭,烟丝尚在烟嘴,遂再擦燃洋火。老人深深吸上一口,精神似乎爽了,又问:“盼望这么多年,该是万事齐备了吧?”

朱举人满有信心,点头。

老人开心笑笑:“遂了心愿,该是功成名就啦。”

“果能如愿,二十几年的寒窗苦,总算不枉啊。”朱举人微笑道。

老人再吸一口,吐出浓烟,说:“贤婿也代老朽遂了心愿啊。只是,此次远行,且是会试,老朽帮不了你任何忙了。”

“爸爸,你这般年纪了,还要你老人家帮忙?只要老人家长命百岁,无病无灾,乃是帮了我们大忙。”

老人一笑:“活到百岁,反倒给你们添麻烦,帮反忙哟。”

“哪里,哪里。”

“老朽等着贤婿金榜题名、衣锦还乡啊。”

“但愿不负老人重望,龙兴朱门。”

老人反应过来,翁婿“哈哈”大笑。

刚过完年,剩肉剩菜皆足。大嫂很快作出午饭。泰山要贤婿陪他喝两杯。朱举人不好拒绝,勉为其难,喝了一杯高粱酒,脸红头晕,另杯倒是庚子陪外公喝了一半。也许,全家聚齐,美酒助兴,下午,他们陪老人去两里远的龙兴场,看乡人玩龙灯狮子。末了,一行来到场后岩顶。眼前,滔滔涪江沿岩拐个大弯,淌向东南。正值冬日,江面不宽,弯弯扭扭,似很随便。中流较急,靠岸水流几乎没动,如同死水,碧绿清澈,静水见影。对岸河滩很宽,鹅卵石遍地,白沙土满滩。绿水白岸,如同泾渭。

他们脚下正对激流,河床较窄,仿佛一步跨过。此时,一溜纤夫拉一艘木船往涪州上游艰难爬行,拳头粗的纤绳呈条弧线,远远牵紧木船,船行非常缓慢。大船吃水较深,敞装煤炭,黑得发亮。纤夫右手扶纤绳,左手抓地面石头,弓腰弯背,一步一捱,甚为艰难。他们的破棉袍卷起,捆在上半身,下半身赤裸,冻得青紫。倘遇河汊浅沟,十几双脚鱼贯下水,顿时淹及胯下,涉过汊沟,鱼贯踩上湿滩,一脚一个深窝,拔出脚来,水沙慢慢灌满。

朱举人虽闭门诗书,可也晓得煤来自合州,拉去涪州。看在眼里,大家半天没说一句。倒是罗玉兰借题发挥,说:“庚子,你看到了嘛。拉船好苦。你这样吃不得,那样不想吃,专想吃肉。二天弄你去拉船。”

“我不去!”

朱举人说:“庚子,你长大不好好读书,只有拉船。”

“那么慢,到重庆怕要十天。”大儿仲智说。

老人摸着外孙脑壳,说:“要不了,下水四天,上水八天。有句话说,‘肩挎纤绳手扒沙,为儿为女把船拉,遇到哪天船翻了,莫想回去见爹妈’。”

“哦!拉船的好苦哟。”仲智叹息一声,“外公下过重庆?”

“年轻之时去过。那个时候全靠人拉,听说现今重庆有汽船了,快得很,像飞。有了汽船,可不用人拉了。”

“那才对嘛!三公给我讲过,重庆有洋人了,又高又大,红头发蓝眼睛,高鼻子长胡子,说话哇啦哇啦,听不懂。”仲智再道。

“那不成鬼了。”罗玉兰笑了。

仲智说:“我长大了去重庆坐汽船。”

庚子跟着说:“我也要去。”

罗玉兰笑问:“你们去重庆做哪样?”

仲智说:“三公说,我长大了应该出国留学。”

朱举人和罗玉兰对视一眼。罗玉兰逗庚子:“洋人红头发绿眼睛,象吊死鬼,你不怕?”

“不怕。”庚子大声答罢,做个鬼相,又问,“外公,河里有鱼没得?”

“有,腊子鱼,几十斤一条哩。”

庚子高兴了:“热天我来钓鱼。”

朱举人瞪住庚子:“你一会坐汽船,一会钓鱼,玩物丧志。”

罗玉兰听到,俯耳丈夫,道:“娃儿还小。”

“少小不立志,老大无所成。”

第十四章科举废除

寒假已过,学堂开学,朱家的读书人各归各位。今春有所不同:小读书人高高兴兴去学堂,朗声读书;老读书人依然按兵不动,稳坐家中。朱举人已告假月余,不用到课堂读经讲经,也不用与同仁研讨修身,仅有一事:备战会试。然而,开学当日一早,《涪州两等学堂》敲钟摇铃的堂工,突然走进店堂:“朱太太,许监督有请朱教习,快去。”

朱举人想,我已告假,监督找我何事?但他依然整冠理辫,穿袍套褂,匆匆而去。

监督微带笑意,示意请坐,问:“朱教习,备得如何了?”

朱举人头一点:“尚可吧。”

许监督站起:“不知朱教习注意否?今年会试考期的官函还未见到啊。”

“不是今年三月么?还需何种官函?”

“有的。以往习惯,即便那年举办会试,国子监亦要下发函告,继由省学务处转来县署学官,到时,我们遂知消息。可今年还未见到。”

朱举人再看监督,确是一片诚意,一时迷惘。不过,他依然说:“怕是还未到县署。”

监督坐下,身子俯向对方,说:“我去过县署,问过劝学所,他们说,听省上传,从今年起,朝廷科举考试废除,不再举行京城会试。”

如同挨了一棒,朱举人一怔,眼睛瞪大,稍倾,他挺起身,说:“恐怕不会。戊戍年康梁变法,亦倡议废除科举,皆被西太后否定,六君子给砍了脑壳,如今,还会重蹈覆辙?不会不会!”朱举人说着,脑壳摇得象摇鼓,只是没声。

监督并不急,说:“本来,我亦不信,也用你的见解和学官辩过,末了,学官也只说,反正没接到省学务处周知,何况,而今朝廷诏旨也是朝令夕改,说不定,废除科举属实。他这么一说,我不能不信了。”(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 沉重打击 顿时,朱举人一股气上冲胸际,继而徐徐吐出,身子不由一缩。天爷!也可能啊。而今朝廷,变幻无常,一会儿变法,一会儿弹压,一会洋务派得势,一会儿保皇党扬眉,一会儿光绪飞扬,一会儿西太后跋扈,风云莫测,朝云暮雨。身在其中,尚且难料,何况天下黎民百姓,那么,废除科举很有可能。

如此一想,朱举人心跳“咚咚”,脑鸣“嗡嗡”,良久。

监督说:“作为学人,深知你的处境,作为同仁,我既为你着想,也为教育考虑。古人要我辈传道、授业、解惑,责任重大。你是科班出身,堂堂正正举人,本县实属太少,去年,朝廷颁布的《奏定学堂章程》中,那份《任用教员章程》,你亦知晓,要求学堂多聘用科班出身的举人。还有,自兴新学起始,不仅高初两等学年延长,而且增开算术历史地理学科,能教好你那两科的教习,不但少,还不愿教啊,而你所授,各方反映甚好。所以朱先生,你看这般如何,你作两方考虑,一则,在未见正式诏函前,你还是作应试考虑,温习再温习,二则,作不应试之考虑,该教书依旧教书,两不耽误。所以,今日请你前来,一则,告之你这个消息,二则,请你继续来学堂授课,莫告假了。不知,朱教习意下如何?”

朱举人哪能死心。此刻,他想的不是当不当教习,他想的是废除科举考试是否属实?是道听途说还是县署对他清明扫墓怀恨在心故意乱说?他相信监督,可监督也有受蒙蔽之时。

如此一想,朱举人又来精神,说:“谢谢监督千恩万德,我不想脚踩两只船。所以,请假一事,仍请先生鉴谅,望学堂另聘高师。倘能如此,不胜感激。”

“要不然,你先去劝学所问问。”许监督建议。

“我要问,也是去省府问,我信不过县署。”朱举人固执道。

许监督不无失望,叹口长气。“朱先生啊,你考虑事情太偏太执呐!好吧,恕不远送。不过,非去省署,早去早归。”

从监督那里出来,朱举人如同泄气皮球,有气无力,慢腾腾地走,心却翻滚着。

无风不起浪啊,倘消息属实,天爷,二十几年寒窗枉熬了,走上仕途参与治国之正路断绝了,从此,只能与一般读书人为伍,要遭人嘲笑了。

罗玉兰见他脸色带青,眼睛半睁半闭,遂问:“喊你做啥子?”

朱举人不答话,走进巷道,进得北睡屋,一头倒在床上,一动不动。

妻子尾随于后:“你是病了?还是碰到啥子事了?快说话呀。”

朱举人突然坐立,却不说话,呆若木鸡。妻子急了,摇他肩膀,带着哭声:“先人,到底哪么回事,你说啊!”

朱举人这才红着眼睛,慢慢说出经过。妻子一听,反倒高兴:“不考就不考嘛,怄啥子?”

“许监督说学堂不好聘人,要我马上去上课。”

“先人,你是读傻了还是读疯了?不考试了又不教书,你做哪样?”

“我不相信!废除科举不考,该有个诏示呀。”

罗玉兰拿这位书呆子莫法了,稍顷,道:“你想走仕途,我帮你。可是这条路断了呀,为啥子还是死脑壳?我还是那句话,官,可不做,书,不可不读。”

“我要看到废科举的诏示才安心。”

“它要不来呢?”

“我去省城问学务处。”

“你……,”罗玉兰气得说不出话,真想大哭一场。可她没哭,倒是一转身,气冲冲出睡屋。中午,朱举人没去饭屋,罗玉兰送来饭,说:“下午你戴上举人顶子,到县署问下嘛。”

“我不找县署,信不过他们。”

罗玉兰反给气笑:“你是乌龟吞秤砣,铁了心罗。”

既然要去,何不早去,早点死心。罗玉兰反倒催他:“要去省城,明天就去!”

次日,朱举人果然成行。戴上举人顶子,穿蓝缎长棉袍,套对襟大袖口马褂,登双青缎棉鞋,轿子自然与之相配,标准的举人出行模样。罗玉兰把他的衣物布包往轿里一放,塞两轿夫各一当百铜元,低声说:“两位老表帮我多多关照,一同回来。费心了。”

到得成都当晚,朱举人仍驻《涪香旅店》。不过,老板公公辞世七年,新老板是他儿子。老板伯伯见到举人侄子,如其父亲。

吃罢夜饭,朱举人再也忍不住,遂问那位早已熟识的小伙计:“同乡,宵夜没有?”

小伙计答:“吃呱了。”

小伙计依然一口涪州腔,喜欢加个“呱”字。

朱举人记得,第二次来省乡试,有个川南考生,笑他说“呱”,便道:“那天,我看到呱你的妈。”这话本意是看到了你妈,涪州常常听到。可实际听来却是,看到你的妈被人剐皮啦。那还了得!如此一笑,朱举人早已改掉“呱”字,而这小伙计嘴里,仍然家常便饭。

朱举人继续打听:“可有涪州举人来过?”

“认俅不得。”

再问:“听到过废科举的事情没有?”

“晓俅不得。”

一口乡下的粗野话。看来,除俅外小伙计不管其他,何必再问。但愿仅是谣传啊。

朱举人心情略有放松,继而整顶子理长袍,出得店门,独自走在寒风凛冽的成都大街上。他赶紧捂住耳朵,闭紧嘴巴。春节刚过,夜晚依旧热闹。大红灯笼高悬门前,红辉柔影;小吃馆子烟雾腾腾,熙熙攘攘,大馆子里高堂雅座,丝弦细歌;茶馆里外挨肩接踵,提长嘴壶幺师钻进挤出。看罢,朱举人兴趣顿逝。此时此地,戴品级顶子的多得很,而他不过是落魄省城的外县人!

回到旅店,一听口音,全是涪州人,再下楼看看睡底屋的轿夫,人家早已打起“呼噜”,才没他那么多忧虑。

早上,他给两个轿夫各两个当十铜元,由他们去找想吃的小吃,而他独自坐在油茶摊子前。饭后,按照旅店指引,一抬轿子直奔《学务处》。

《学务处》作为清末川省最高教育行政管理机关,并不在督院街的制台衙门内,而在学道街,单独一处,不过,离制台街不远。从督院街拐弯即走马街,左拐即学道街东口。

学道街名实相符。街内,一大半是书铺,比青石桥北街书铺还多。除专卖新书的《二酉山房》《点石斋》外,还是那些古书铺声名最著,势力最大。此类书铺不仅贩来南北著书,还能自刻自印,佼佼者如《志古堂》。此外还有卖纸笔墨砚和碑帖古物的铺子。

学台衙门自然不如制台衙门那般威武森严,却也有兵弁把守,一副凛然无犯模样。朱举人下得轿来,再次整冠理衣,摆出举人派头,步履沉稳地走向大门。上得阶梯十余,两兵弁朝前各进一步,靠拢站定,意欲挡住朱举人,却又不问话。朱举人再上一阶,双手一拱:

“禀二位公人,在下朱举人继宗求见高衙之总办大人或参议大人。”

一兵弁看看他,并未为他衣冠和身份所动,道:“总办大人有令,非要事不得会见。”

朱举人再次拱手,道:“在下就是有要事,才从涪州赶来。”

另一兵弁一笑:“恐怕还是为科举废除一事吧?”

朱举人一怔,急忙答:“正是,正是。”

那兵弁说:“为此事找总办大人的太多,大人给我们传下令来,凡访询此事者,尔等可细看那张公告。”说罢,兵弁朝左边石柱一指。朱举人这才看见巨大的石柱上贴有一大张公告。他稳了下身子,强打精神,勉强拱手:“多谢多谢。”

朱举人拖着沉重脚步朝左柱走去。刚下几阶,只听一兵弁低声说:“这些人读成书呆子了,想当官何必非要读书?”另兵弁一阵“嘿嘿”。

朱举人象被扇了一耳光,无地自容。

公告看来已贴多日,既旧且破,下边两角已遭撕去,纸张中央有人用指甲划了一把大叉,有的地方已给划破,看来,不满者大有人在啊。

朱举人强挺身腰,木然看着公告:“近日接大清学务大臣谕示,盖当今重臣张公之洞与袁公世凯等,数次奏议废除科举。圣上细鉴明察,终至准奏,御笔亲书,曰,‘立停科举以广学校’。故而谕示各省,科举制度自此废除,各类科考不再举行,乃以举办多类学校取而代之,望严格执行不误。吾省接此谕示,奏报制台,当机立断,速发公告,以示众民,切期自即日起,照此办理。”

四川省学务处。

再往下,朱举人只看了末行“大清光绪三十一年”,眼睛已经模糊不清了,木然站了一阵。接着,一个跟他冠戴一样的人走到石柱前。同病相怜,朱举人立即嘟哝道:“何以说停就停哟。”“龟儿,硬是停了。”那人一口川南口音,骂道。

朱举人失去精神支柱,丧魂失魄,脸色灰白,瘦骨凸露,全是个久病之人了。老板伯伯只好安慰一番。两轿夫受过朱太太委托,肩负重任,立马回县。晕晕糊糊的朱举人,全由轿夫作主,一路上,若在梦里。抬到家门,罗玉兰看一眼,便知**。

朱举人立即病倒,关上屋门,不让人进。他神情呆木,半天不动,时而咕哝:“张大人,你把读书人整苦了”“太后都不准废除呀。”声音很低,象说胡话。时而把书甩得满地。

明理弟见状,说:“大嫂,我给他抓副药,舒肝理气。”

“要得要得,请黄老先生开个方,你把药抓回来。”

“我就可以开方。”明理说得认真。罗玉兰看他一阵,没说话,似有不信。

朱举人正巧听见,气呼呼说:“我不吃药。要吃就吃毒药。”罗玉兰怕他疯癫,心情格外沉重。她绝意封锁消息,要是乡下八十岁婆婆知道,不要她老命?她虽不请黄老先生开方,仍喊明理弟抓了三副当归、党参之类补药,再喊吴妈买来肥母鸡,炖上一大瓦锅,要丈夫先喝汤再吃肉,先少吃后多吃,慢慢补气提虚,壮阳强体,绝口不提考试之事。果然,丈夫情绪开始好转,身体益渐康复,只是不愿出门,终日关在院内。罗玉兰总算松口大气。

第十五章沉重打击

上午,罗玉兰陪丈夫出得后门,来到绿草如茵的河滩。这里,仿佛极乐世界:求佛,对岸有庙;跳河,涪江没盖;散心,花草繁茂,空气清新,翠鸟低飞,浅水潺爰,寺庙在目,梵音绕耳,好个赏心悦目之地。所以,一遇烦脑,朱家多来此处。

罗玉兰带丈夫来此,自是让他吸点新鲜空气,散散心消消气。本来,可由丈夫独来散步,但怕他万一想不开,找大河出气呢?故而,暂离油桶油屉,寸步不离丈夫。

河还是那条河,庙还是那座庙。心境一变,人是物非。此时,朱举人眼里,山和水,草和木,不无凄凉哀伤,不无嘲笑轻视。当初,你胸怀壮志,刻苦攻读;你鄙视世俗,自恃清高;你修身磨励,忧国忧民,而今如何?谁需要你报效治国?哪稀奇尔十载寒窗?你是庸人自忧!自作多情!你是空有学问无人用啊!实在无颜面对良妻美景。

虽是夫人陪着,仍然心情沉重,迈步乏力。时而,夫人扶着,时而,独自走动。

“前天,我去拜访了许监督,”罗玉兰说罢,看看他。朱举人看着夫人,却不问话。罗玉兰补充:“我给监督说,你生病了,病一好就来教课。”

“他说啥子?”朱举人神情专注起来,看来还是关心学堂。

“监督很高兴,他说晓得你要来授课,就没有再聘教习了,修身和读经讲经,监督代你教的。他要你好生养病,痊愈再去。看看,许监督待你多好,仁至义尽,恩重如山。”

“你讲我去成都的事没有?”

“没有。若讲了,岂不是信不过监督先生了?”

“怕啥子?实说。不是信不过他,是我信不过官府。朝令夕改,佞臣弄权。”

“继宗,遇事你要多留根肠子,莫太直了,三思而行。”

朱举人低下头,实在感激妻子找个恰当的下台理由。不过,他依然低声说:“只是,无颜见监督和同仁啊。”

“有啥子见不得?不是你不敢去考,也不是哪个不准你去考。更不是你没考中,是朝廷变了,不开考了嘛,要怪,该怪朝廷。你的学识,你读的书,你的本事,还在你肚子里,烂不了,跑不了,有用得很。你还在学堂教书,监督都说你教得好,离你不得嘛。没有哪个说你不行,没有哪个敢笑你。你怕啥子?堂堂正正,理直气壮,病好了,就去教书,莫把许监督累够了。”

妻子一席话,说到他心坎上。他不禁眉头松开。他为妻子能说会道和见多识广高兴,更为妻子有主见有办法振奋。他觉得妻子是他唯一依靠,是他“书呆子”的肩膀。

“朱太太,马大姐来了。”吴妈站在后门喊道。

“看看,大姑又来催了,要我快回乡买菜油。”

朱举人咕哝:“她就晓得赚钱。”

大姑快人快语。一见侄子,开门见山:“哟,不考好得很嘛,何必费那么大力?你想当官,哪里非要读书嘛,听大姑的话,捐钱。你要没有,大姑出。嘿嘿,我那几个猴儿不争气,不然,老娘早给他们捐官了。”

“那种官我宁肯不当!”朱举人冲口而出。

“还不是一样嘛!”大姑一笑,转脸侄媳,“玉兰,你好久回乡?又该买菜油了。”

“明天,我和继宗一起回去。”她想带丈夫回乡,一则解除家人挂念,二则散散心。

“明天我要去学堂。”朱举人道。他是借口,不愿参与生意。道不同,不与为谋。

“许监督要你病好了再去,现今你还脑壳痛嘛。”罗玉兰道。

大姑也劝:“对嘛,对嘛,先回乡头耍几天,不痛了再去学堂也不迟。”

大姑一走,朱举人像小孩征求大人意见:“你喊我回乡下,我有脸见父老乡邻?”

“继宗,你读呆了。不是你没考中,也不是你怕考,朝廷不准考了,有哪样见不得人?依我说,他朝廷不准考才好。”

“为何?”

“要是你考不中,你才无脸见父老乡邻。”

“我跳大河!”朱举人涨红着脸,吼。

罗玉兰故意作个揖:“阿弥陀佛。喜得好朝廷不考了,要不然,大河要加盖了。”(未完待续)

废考之后 朱举人苦笑。次日,二人带上庚子重回乡下。

槽门口,二爸一见继宗,不解:“你不是赴京赶考去了吗?”

朱举人头一低,泪水拥了出来。二爸一见,问:“不准你去?”

罗玉兰接口:“有哪个胆大包天,不准他去呀?朝廷废科举了,从今不考了。”

“哦!不考就不考嘛。何必怄气呢?”

“把他做官的路断了嘛。”

二爸慢慢道来:“继宗啊,你做事很认真,我佩服。但是,有句老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都是讲命由天定。你该不该作官,早就给你定了,何必乞求?有句禅语也说,‘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算了,看宽些,当不成官就不当,我作如是观,有何不可?”

二爸讲起禅机佛语,很难收场,继宗欲走。

二爸拦住:“继宗,你莫嫌二爸话多。此时,我不可不多送你几句。有副对联于你,再合适不过。‘读书纵未成名,究竟人品高雅;行善不期回报,自然梦稳心安。’只要人品高雅,成名与否,有何异同?”

朱举人眼睛一亮,蹙眉慢慢松开,说:“二爸,你说的好。只是,人品高雅,不容易呀。”

“二爸,你是下对药了。”罗玉兰笑道,“黑娃子在么?”

“找他做啥子?”

“大姑喊我们回乡来,再收一些菜油,运到涪州。”

二爸“哦!”一声,说:“涪州吃斋拜佛的人多,是该运些油去,不然,庙里没油了。”

走完长廊,朱举人站立《禹王殿》前,仰望禹王菩萨良久。少小时代,他曾听说,这尊禹王菩萨乃二爸的师傅敬塑,三人做了两月。而今,端坐神坛高至屋顶的大禹王,还是那张大大的方方的胖胖的脸,似笑非笑,永不变容,跟他见到的菩萨面容差不多。莫非神佛看空世间,作如是观?抑或菩萨城府很深不露真情?还是匠人技艺差不多,都塑如此模样?

朱举人在此恭立无数次,从没此刻感觉。莫非刚才二爸那番偈语触动了他?

婆婆坐在西厢房门外太师椅上,目光呆然。庚子跑去喊声“祖祖”,老人方才转过目光。

“考中回来了?”婆婆张开嘴,半天合不拢,尽管糊涂,她未忘孙子求取功名。

朱举人眼睛潮湿了,不知如何开口。罗玉兰替他答:“婆婆,朝廷不考了。”

婆婆反倒高兴起来,说:“不考好,不考好。不考就做官,少费好多力。”原来老人以为不用考就要做官了。罗玉兰正想说,婆婆又问:“做啥子官呀?你公公托梦问我了。”

罗玉兰只好骗婆婆:“喊我们再等一阵。”

婆婆不快:“等了这么多年,还等呀?我怕是看不到了。”

朱举人的心一阵酸痛,泪水夺眶而出,赶忙转开脸。

这时,漂亮妈妈拿把蒜苗,从竹林小路走出,骤见儿子儿媳,先是一愣,继而笑开。罗玉兰和庚子迎上去。朱举人却迈不开腿,一动不动,一脸忧伤。

漂亮妈妈问:“继宗没去京城赶考?”

“朝廷废除科举考试,不考了。”

妈妈反而“哈哈”笑了:“哎呀,不考才好嘛。你看他,为中举人快读傻了,要再为中进士,怕要考成癫子。好好!不考好得很!”

原来妈妈早有如此想法,只望儿子少病莫灾,作官与否,仅在其次了。

然而,朱举人听在耳里,并没减轻精神压力。更没想到,朱家老少全知他没赴京考试之由时,非但没责备他,反倒劝他宽心,莫再怄气。

黑娃子嘴一咧,说:“大哥,当官有哪样好?莫看那些狗官平时凶得很,只要我们“袍哥”弟兄抱成一团,碰见我们就笑眯眯的了,为哪样?怕我们闹事。大哥,你再看我,不读书不为官,不焦不愁,想吃就吃,想耍就耍,想做那个,脱裤子就上床,三朋四友,悠哉游哉,安逸得很。当哪样官哟,自找罪受!”

罗玉兰笑骂他:“都像你‘黑天棒’,天下大乱了!快去买些菜油,多多益善。”

“去年给你们买了油,还没给我选到小婆娘呢,不买!”

“你敢!”罗玉兰故意大吼一声。黑娃子大笑,说:“嫂子,我怕你。”

尽管家人不乏安慰,朱举人依然叹气:“毕竟枉坐寒窗二十几年啊。”

罗玉兰说:“继宗,我还是那句老话,‘书可读,官可不做’,”

正巧庚子在旁,马上改作:“书可读,官不可做。”

“看看,庚子都晓得,官不可做,你为何非要做官不可?”

“我是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乃读书人天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并非谋官为财啊。”

“你是一厢情愿。其实,二伯说得很有道理。”

次日,罗玉兰陪丈夫回了娘家。泰山一见他们,明白大半:若赴京赶考,早该上路了。

“不去考了?”泰山轻松地问。罗玉兰抢先说出缘由,还把丈夫为此何等伤感何等难过,有声有色渲染一番。丈夫听得脸红,低下脑壳。

谁知泰山轻松一笑,一抹胡须,捋下长袖,看定他俩,徐徐道来:“废除考试是迟早的事啊。我早有所料。”说到此,他见贤婿一脸惊疑,继道,“当年康梁变法,就把这件纳入显要一项。只是,遭到一些老臣反对,西太后才断然拒绝。但是,自西学东渐以来,虽然说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然而,大都在效法西方啊。变法图强,大势所趋,潮流所向,谁也阻挡不住的。故而,老朽早有预料,早迟罢了。现今既已废除,那是潮流使然,不必惊奇。”

“科举考试毕竟历时千余年了。”继宗低声说。

“不错,确实有千多年了,我也恪守国学,因为它是祖传下来的宝贝,国之脊梁。我亦不完全赞同立即废除科举考试,至少可以鼓励学子刻苦攻读,求得功名嘛。然而,科举考试到底如何?老朽我再清楚不过。你中了,朝廷非要重用你么?没有功名,没有资格,不重用么?非也。银两一捐,照样做官,照样重用!往往是,正人君子苦读寒窗,奸佞小人钱权无度。依我说,与其苦了正人君子,不如除掉他们重负,令书生们聪明起来,莫再读呆读傻。你该知道张之洞张大人嘛,他只中了举人,屡考进士不第。然,此公若何?恐怕,大清朝廷,没有几个敢能望其项背,国之栋梁啊,大清有幸啊!所以,我以为废除科举还是顺应时势的。要图强,就非取洋人之长,补己之短,变革千余年的取仕用人之法。”

泰山说得激动,清癯的脸涨得通红,稍停一阵。罗玉兰乘机说:“继宗,你看爸爸,满肚子诗书学问,好多人赶得上?还是个秀才嘛。”

朱举人眉头松开。他知道,老人虽居乡野,却很关心时事,世外消息并不闭塞。老人常常通过往来重庆的船只,收集诸如《渝报》之重庆报纸,知晓天下大事。而他朱举人虽居县城,却深陷“子曰”,没如此关心,惭愧之至啊。

泰山话语一转:“当然,朝廷应该有所新措,不办科举考试之后,如何选拔忠心报国之栋梁,如何断绝买官鬻爵,如何选取真才实学之人,实在是废除科举后当务之急。所以,贤婿,你也不要过分伤悲,你年纪尚轻,诗书满腹,传道授业外,还有时机走上仕途的,还有为国效力之时。有古诗云,‘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你应该仔细领略其意。只是,贤婿,你还要记住先哲名言,“审时度势”、“顺势而为”。成都武侯祠内有句楹联下联,‘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就是讲此道理。恰如常言‘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行到山穷水尽处,自然得个转身时。不要硬起脑壳走到底啊,难道仅‘子曰’而无其它?”

罗玉兰插话:“就是嘛。我给他说过好多回,官可不做,书不可不读。他当耳旁风。”

泰山打断女儿的话:“非也。书,要读,官,也要做。根本是做何种官?官位如何谋得?贤婿,你说,是不是?”

朱举人听得出神,老泰山一问,方有醒悟,忙不迭地:“是,是。”

“其实,你当好教习,认真传道授业解惑,教好你的学生,教好你的子女,像庚子这么聪明的娃儿,令他们成为于国于家有用之材,何尝不是为国效力?何尝不是修身治国?”

与老人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朱举人红着脸,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只顾点头。老人曾是科举的积极参与者,也是科举的无情抛弃者,可是,他能够跳出囹圄,看清时势,悟到长远,心胸如此宽阔,眼光如此高远,令人肃然起敬啊。

此时,朱举人长长呼一口气,只觉得浑身轻松,心胸开阔,感伤消逝。

回来路上,朱举人说:“没想到爸爸早就预料要废除科举考试,没漏一点,深藏不露啊。”

“他是怕耽误你备考。继宗,你应该学爸爸,看穿世事,莫那么认真。”

第二天,朱举人非要返城,全家没留,让他先走。二爸同行,他应大姑之约,给大姑雕两尊石狮子立在大门,镇守马家钱财。罗玉兰和庚子留下,等黑老弟买好菜油,随船回城。

二爸从不坐轿,朱举人亦步行。二爸一路开导他。在龙王庙的石桥头,二爸指着“字库”说:“继宗,你先讲这四个字。”

朱举人看着洞口右边的一行,说:“上善若水。出自《老子》,‘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意为最高之善行,如同水之品性,泽被万物而不争名利。”

“再说这四个字。”二爸指着左边。

“厚德载物,语自《周易》中之卦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意为君子应增厚美德,容载万物。”

二爸一笑:“对了,继宗,你确实广学博识。那么,何不仿此?增厚美德,容载万物。”

朱举人看着二爸,心动如潮。

第十六章废考之后

回城当日下午,朱举人正收拾乱七八糟书房,听见吴妈喊:“朱先生,有客。”

“哪个?”他继续整理书册。

“朱教习,许某登门拜访。”

原来是许监督。朱举人慌忙下楼,迎至门口,头却一低,一脸愧疚:“哦,哦,监督光临寒舍,不敢当不敢当。”说着,引许监督至东厢。

“哪里哪里。朱教习生病,本该早来探望,而今才来,有过啊。”许监督双手一拱。

朱举人亦双手打拱:“言重,言重。有过者是我啊,明日我即去学堂,补偿过错。”

“你有何过错?有你这等好学上进志向远大之人,乃我学堂荣耀涪州大幸。去学堂么,莫急,最根本者,贵体痊否?”许监督诚恳地说。

“本无大病,只为会试一事伤感过甚,以致神志不清,浑身瘫软,虚弱无力罢了,数日调养,现已痊愈。监督百忙之中,亲自上门关护,惭愧之至。”

“不必客气。只要痊愈,许某放心了。”一副学究面容的许监督,愈显苍老了,“倘朱教习确可胜任,能去继续教课,许某不胜感激。”

“能够,能够。”朱举人挥动几下手膀,以示体力恢复,结果,脸色青白,虚汗直冒。

许监督看在眼里,说:“看看,贵体尚弱啊,再养几天。”

“不,明天定去。这些时日,鄙人心胸狭窄,上次告假扫墓,这次固执赴省,给学堂给监督多了难事,而今监督还为我代教,劳累至极,我已感激不尽,哪敢在家养尊处优!”

“朱教习不必多虑了。学堂不少教习佩服你之发奋和执着,佩服你修身治国之志向和胸怀,值得我等仿效,哪能说是麻烦?本人为之代课,实在应该。”

“惭愧,惭愧。明天我一定去。”监督如此一说,朱举人情绪好转许多。

“教课进度,无大变化。‘讲经读经’一点未变,‘修身’略有提前。但,你可依据你的理解和进度再讲多讲。修身者,依圣人之言不断修炼自身道德人格也,不怕重复,勿虑赘言。”

“当然,当然。”

“朱教习授此课多年,经验颇丰,我多嘴多舌了。”

“说到经验,在许监督面前,我班门弄斧哟。”

“言过言过。”

这时,吴妈端出一碗热气腾腾醪糟汤元,说:“许监督,尝尝朱家醪糟。”

“哎呀,这如何是好?不用了,不用了。”许监督马上站起欲走。

朱举人拉住监督:“许监督,这醪糟乃我妈手艺,很好吃,切莫嫌弃。”

“哦,朱举人如此一说,我倒要领尝令尊大人之高技。”许监督重新坐下,先闻糟香,再舀一勺进嘴,品尝一阵,赞不绝口,“哎呀,果然手艺高超,又醇又香,好吃好吃。”

慢慢吃罢,许监督来了兴趣,随口念道:“真个是,糟香味美人自醉。”

朱举人立即以对联相答:“那么就,书重意深物亦轻。”

“哈哈,哈哈。”两举人异口朗笑。以联相会,心有灵犀。

次日一早,朱举人拖着弱身去了学堂。众教习一见,无不笑脸相迎,热情之至。或探问他身体状况,或给介绍补养药方,或给他倒茶水,就是没人提及赴京会试,仿佛事先商量一般。那帮学生见他步入课堂,马上安静下来,齐望着他,精神格外饱满。

也许出于感激,这天,朱举人口若悬河,讲得尤为流畅尤为仔细尤为出力,学生尤为认真,效果超过往日。只是,到得下课,他已脸色惨白,虚汗淋漓。中午,学生陪他回家。

罗玉兰下罢船,直奔家门,见丈夫满面笑容,举止沉静,悬吊的心终于放下,随意道:

“看看,你那么怕,没人笑你嘛。”

朱举人答得很干脆:“有!问我为何没跳大河?”

明知说笑,罗玉兰故意问:“你哪么答的?”

“我说大河加了盖子。”(未完待续)

接前 妻子狠狠偿他一拳,二人笑成一团。

也许,朱举人从此远离考试,抛开科举,不再白天“八股”梦里“子曰”,轻松许多,不觉之间,心宽体胖起来。罗玉兰喊明理弟抓副补药炖老母鸡,买些枸杞清蒸王八,滋阴补肾,强身壮阳。明理抓回的补药成色乃上等,当归尽是头,党参没有尾,狗肾个头大,枸杞又红又大颗。反正,明理拿出看家本事,为大哥壮身出力。于是乎,朱举人虚弱之躯很快恢复,日渐气血两旺,面红肤润,以致,饱食人间烟火,一改往日总是妻子先上床等他之惨状,变为他先上床等妻子之得意。罗玉兰原以为丈夫刀枪入库金盆洗手,哪知依然善战,不减当年。不久,罗玉兰有了感觉,喜不自禁,轻声告诉丈夫:“送子娘娘上门了。”

他明知妻子说怀孕,却故意问:“为何我不晓得?”

“送子娘娘不送给你。”

“难说。离了我,就是烧香求佛,送子娘娘也不一定光临。”

一向斯文慎言的朱举人竟然说出此等俏皮话,妻子刮目相看了。

然而,他依然大志未灭,激情尚在,不作庸人,不可随流。虽不再参加科举考试,书还是要读的。因为不受考试限制,他广为涉猎各类书籍,凡能找到的书,尽可能弄来读,离“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愈近愈好。他依然写字练帖,帖,唐人怀素的草书《自叙帖》,一个出家高僧,超尘脱世,方才练出一手铁划银钩书品,笔,狼羊兼毫,笔触纸面,若刚若柔,力透纸背,风骨俱存。与此同时,他开始走出书斋墨阁,观注世面,参与社事,广纳朋友,谈时议政,一改少言寡语之书生气。他真个是“行到山穷水尽处,自然得个转身时”了。

他的教习生涯如往,教授《修身》《读经讲经》,传道授业解惑,日复一日,日胜一日。也许,他没了考试的精神负担;也许,跟孔孟圣言圣行神交已久,心有灵犀;也许,他以为学堂正是他喧泄志向震醒时人之最妙场所,此时才是他减轻伤感磨励志气之良辰佳际。他讲起课来,不仅轻车熟路,得心应手,而且非常投入,几乎忘我,往往达到如痴如醉手之舞之境地。对于走出感伤的他,实在难得。

他讲《修身》,只要说到修身养性,克己复礼,最易动情,精神大振,引经据典,广证博取,左右逢源,几乎句句不离孔孟圣言,时时难离修身有成之人。他一举证,口若悬河,从远古荆柯廉颇屈原到《三国》刘关张三弟兄和诸葛孔明;从《水浒》宋江林冲武松一百单八将到范仲淹岳飞文天祥曾文正公。讲他们以孔孟圣言为准绳,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忠孝双全,报国效民,为后人瞻仰祭祀。他尤其崇拜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己,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当众随口背诵《出师表》《诫子篇》,时而,兴之所至,绘声绘色讲个三国故事,诸如初出茅庐,草船借箭,空城计,失街亭,六出祁山,七擒孟获等等,成都武侯祠就是祭祀他。学童听得津津有味鸦雀无声。

他常常一课将毕,激动莫名,语调分外恳切,说:“各位学童,与其他人相比,读书人高贵在何处?高贵在于除有衣食住行之欲望,读书人还有追求,有大志大为,有修身之魂灵,有可贵之精髓,有齐家治国之志向,有扬善抑恶之胆识,更有做人之根本准绳。此准绳何也?孔孟圣言,儒家精髓,非此无它。舍此,弗能成为诸如孔明宋江岳飞曾文正公等等忠君报国之栋梁。为此,诚望各位,你们一生要做到‘三立’。何谓‘三立’?立德立志立功,做个留芳后世之仁人君子,方可不枉一生。”

余音绕梁,课堂肃穆。出神入境之学童清醒过来,大舒口气,接着,你看我我看你,交流着钦佩和激动。有的学童迟迟不离座位,沉浸于激励鼓舞中;即使离开,依然一脸振奋,难以平静。

时而,讲解孔孟圣言之余,他面对十多岁之学童,滔滔吟诵《岳阳楼记》《滕王阁序》,讲得有滋有味,听者入迷似醉。从此,只要朱举人上课,无一缺席,少有分心,更有窗外旁听。朱举人教课优秀,效果彰著,本县首屈一指,名声不胫而走,迅速传遍县城内外。

一日,老同窗李安然再来拜访。不过,上次身份乃执帖跟班,这次却是绸庄老板,与上次相反,这次不是索要银钱,倒是送来一包绸缎,名曰“谢师礼”,共同之处,不是权就是钱,反正和李安然难分难离。然而,恰为朱举人不耻。

来者有意。李安然二儿子乃朱举人学生,李二公子如他爸爸,也不争气,学业较差,老子求朱举人为儿子多教育多费心,说穿了,请高师单独给儿子指点迷津。

待老同窗说完,朱举人满脸不快:“李老板,你小看我了。你之公子作我学生,本人高兴,教好你之公子,令他修身正行,乃我为教为师天职,哪能收你礼品!”

“老同窗,你的为人,李某自然晓得,岂敢小看。正是看重你之人品,看重你之高才,鄙人方才上门叩谢,以表诚意,万望笑纳。”

“不能,不能,请李老板带回礼品。”

李安然谄笑:“老同窗,你就为难我了。就算我不是求你指教儿子,作为老同窗,也应该送点绸缎,你和太太做件衣服。”

“李老板,绸缎衣服我们亦有,长的短的不缺,绸缎还是带回去吧。至于你二公子,我认得,人够聪明,但不爱学,像你当年。愚以为,既然他不喜欢读书,就跟你做生意嘛。”

“老同窗莫揭我底子了。大儿子已跟我学生意了,老二不如老大,不是做生意的。再者,全家不可都做生意,该有个在外做大事的。”

“你家有钱,捐个官嘛。”

明知嘲笑,李安然脸不红,说:“莫挖苦我,老同窗,儿子还是要多读书,才有出息。”

“而今,科举已废,读书为官走不通了。”朱举人苦笑。他乃受害者,至今耿耿于怀。

“就是,我也反对废除科举。所以想等二儿学堂毕业,送他留学东洋。若果他学业太差,岂不枉费老子一番心血!老同窗以为如何?悉听高见。”

从心底讲,朱举人不大赞同出国留洋,中学为体啊,可如今出国已成时尚,他只好说:

“出国与否,你自定了,鄙人学浅,难言正确。至于你公子之学业,我定尽职尽责,不会二心,但贵公子懒惰,你为父亲亦尽力管教他啊,‘子不教,父之过’嘛。”

“一定一定。”李老板更加谦恭,问,“朱太太呢?这段白绸乃本人亲手给太太选的,正宗蜀锦啊,做件长旗袍,既高贵又合她身材,穿起来比白娘子还美貌。”

“哎,不必不必。”朱举人谢绝毕了,依然高喊,“玉兰!”

吴妈应声而出,说:“朱先生,太太说天快热了,你一件绸衫也莫得,去买绸子了。”

谎言戳穿,朱举人羞得无地自容,低下头来。其实,并非说谎,他实在不知自己有几件衣服几种料子,平常穿衣全由妻子安排,给啥穿啥,穿过就忘。

李安然抓到把柄,非常高兴:“看看,我就是看你衣服不多嘛,才专送你绸缎。吴妈,你把这包绸缎拿去,给朱同窗做件象样的绸长衫。”

吴妈看着朱举人,见他没说话,以为认承,拿起桌上那包绸缎便走,待朱举人发觉,她已出了东厢。李安然见状,兴之所至,滔滔不绝:“绿绸白缎,轻薄细滑,柔软不皱,素静色鲜,夏季做衫,轻若未穿,不吸光热,凉快舒适,太太穿白,你穿绿衫,断桥相会,白娘许仙,哈哈哈哈,好生可观!”

“哈哈,李老板,你不愧是生意人,出口成章啊。”朱举人半笑半嘲道。

“哪里哪里,朱举人跟前班门弄斧了。”

李安然走不久,罗玉兰空手而归。朱举人问:“没买?”

“天一热,绸缎涨价了,钱没带够,下午再去。”

“是不是李安然绸庄?”

罗玉兰点点头,说:“还有哪家?夏季来了嘛,他岂有不涨价的。”

“你到其他店买嘛。”

“我都看过,虽然没李家涨得多,可是李家的绸缎花样多,各色齐全,做夏衣最合适。”

“人精啊。”朱举人叹息一声,告知李安然送绸子一事,末了,他说,“下午你给他退回去,我宁肯不穿绸衫,也不要他的。你也不要买绸子了。”

“要得要得,下午我退给绸庄。其实,你根本不该收他的礼。”

“他非要送,拗不过他。”

“他这个人,哪有平白无故送你礼!拿你的话说,黄鼠狼给鸡拜年。”

初夏时节,送子娘娘神不知鬼不觉送给朱举人一位公子,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极象乡下漂亮妈妈。漂亮妈妈闻讯,赶来城里亲手服侍,大概想起当年因为“板眼多”,才有如此儿子如此孙子,此时,她特别兴奋特别得意,抱着孙子亲了又亲,而且,她细看罗玉兰良久,莫非媳妇也“板眼多”?

因为朱举人人缘好,送礼的特别多,学堂同仁和学生家长尤多,怎么也推却不掉。

哪知,满月那天,李安然大太太姗姗送来“满月礼”:一篮鸡蛋一卷绸缎。正巧朱举人上课,只有吴妈接客。吴妈害怕朱先生又像上次原封不动退回,没做一件绸衫。她说罢“难为你”,立即提礼品到后院,先煮三个荷包鸡蛋醪糟给玉兰端去,再把绿绸铺上饭桌,比照朱先生的旧长布衫剪下左袖,边剪边笑:“这下退不成了。李老板赚肥了,不吃他吃哪个?”

李太太送掉礼品,如释重负,走进北屋,自我介绍:“朱太太,我是李太太,就是李记绸庄大太太,来送‘满月礼’。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

罗玉兰坐在床头,怎么也想不起。李太太忙说:“听说你们菜油价钱合适,清亮,我跟周妈来买过两回,你不认得我了?你们的油是县城最好的。”

“哦!”罗玉兰想起来了,这个人一来就夸油好,说个不停。

李太太继说:“我看你是个厚道人,信得过,我喊周妈都来这里买油。老头子怕你们又退回去,要我来送礼,我本来就想来。”罗玉兰笑了,曾听说,李家大太太老实规矩,三个太太中最实在,于是请李太太坐上床边,抱婴儿给她看。

受到破格待遇,李太太不无感动,接过婴儿,摇头张嘴,逗乐孩子。

“哎呀,娃娃笑了笑了,对我笑了,我有福气了,眼睛又圆又亮,又白又胖,好标致,好俊气,和我们英子好般配。”

“哪个英子?”

“我女儿呀,才五个月,也是又白又胖,牙齿大颗,天生一对嘛。”

罗玉兰笑笑,以为李太太说笑话,毫没在意。哪知二十年后,竟成事实。

如今,朱举人三儿一女,反倒不觉麻烦,一改不理家事习惯,洗尿布诓奶娃,抢了吴妈生意。他给小儿取名云灵,大名朱仲信。仁义礼智信,五德之一也。(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婆婆归天 第十七章婆婆归天

放暑假的第四天,乡下来人急告:婆婆病危。朱举人全家和大姑连夜回赶。

走在南坝河滩路上,两旁庄稼变样了:花生代替了油菜;芝麻顶替了小麦;稍高处变成了稻田,原来的牛皮菜地种上了四季豆黄瓜茄子,到处绿油油的,一望无际。阳光一照,绿光耀眼,映绿他们全身,难分红黄紫白。然而,哪有心情观景?

到得院坝,朱举人径直走上正厢街檐。婆婆已是弥留之际,躺在堂屋正中木榻上,不能说话,微气若丝。棺材放在街檐,黑漆发亮,头平脚翘,极象人身平躺。

婆婆若同一具骷髅,身子又小又短,被单盖住的骨节依然凸凹,手背皮包骨头,整个人变形,几乎认不出。朱举人没想到,一向慈祥如佛的婆婆竟成这样。

大姑顿时跪地恸哭,呼天喊地。仲智仲英躲在大人背后不敢走近。唯有庚子不怕,挤到人群前面,走拢病榻,喊:“老祖祖,你莫死。”

朱举人才走在前面,轻轻喊声:“婆婆”。

婆婆慢慢睁开眼,看看他们,眼睛一亮,再慢慢转暗,但没闭上。

“婆婆,婆婆。”罗玉兰连声喊。老人右手一动,看来她已听见。

罗玉兰抱着三个月的奶娃,说:“婆婆,大姑和我们全家看你来了,小重孙也来了。你老人家放宽心,过几天就好了。”罗玉兰握住婆婆手,觉得婆婆捏紧了她,“婆婆听到了,婆婆听到了。”朱举人说:“婆婆,我们一家很好,娃娃们读书都得行,你老人家放心。”

果然,婆婆眼光一亮,胸部微微起伏两下。永忠爸爸告诉大姑,老人十多天没进一口饭,喂糖水也吐,昏迷三天多了,象在等人,等哪个呢?只有三爸永仁没到。

大姑问:“告诉三弟没有?”

爸爸说:“重庆这么远,往返再快也得七天。”

大姑怕婆婆久拖难受,欲减轻她痛苦,挨近婆婆耳边,劝道:“妈,该回来的儿女孙子重孙都回来齐了,你放心嘛。”

或许婆婆听见,右手轻轻一抬,再慢慢卷屈小指和无名指,剩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婆婆真等三爸?大姑凑近婆婆耳边,问:“妈等三弟?”老人眼光一亮,显然同意。

大家对视一眼:老人还是喜欢重庆三儿,没记恨他。大姑只好对婆婆道:“妈,三弟在重庆,那么远,莫法告诉他。你老人家放心嘛。”

婆婆一听,右手五指一松,手指放平,眼神黯然下来。

马上,朱家准备后事。朱举人在峡石石碑上,用长锋羊毫楷书“故显妣朱林氏讳秀贞大人之墓”,一撇一勾,力透纸背。峡石很硬,二爸担心惊动婆婆,轻敲慢凿,声音很小,阴刻錾槽,不改笔势。接着,二爸根据外地所见,刻制两根石柱墓联,立于墓碑两旁。他还亲撰联句:“善必报恶必报行善前世福有因祸有因享福今生”。朱举人不懂佛经教义,仍觉二爸造诣不浅,禅意深刻,对仗工整。他亲笔书罢,二爸描龙画凤,细凿于石柱上,末了,丹朱填描,凸显字形,隐喻“朱门”。

第二天子时,半夜时分,婆婆喘息一阵,终于闭上眼睛,长辞人世,享年八十有二。

顿时,鞭炮炸响。大姑率先恸哭,悲痛欲绝。惊醒整个大院,老小纷纷赶来,边哭边烧“落气钱”,保证婆婆路上有钱,不受欺侮。大姑亲自给婆婆“净身”,用温水给婆婆洗脸洗脚擦身,梳好长发,穿上“老衣”。男人们在堂屋摆设灵堂,正前矗立灵牌,正中置放灵柩,白布先铺棺内,三儿一女抬上婆婆遗体轻轻入棺。接着,孝子孝女及五服亲戚皆穿“成服”,从头到鞋全白。爸爸二爸四爸头戴麻冠,穿长“斩服”,登白麻鞋,手持两尺长“戳伤棒”,一走路就用棒触地。大姑和妈妈二妈三妈四妈则将九尺长白布孝帕,折成尖帽戴在头上。继宗等孙子孙媳辈则包白帕穿孝衣。整个大院,不白就黑。按照古来丧事习俗,一丝不苟。

次日上午,亲戚乡邻来堂吊丧,刚走一群又来一群。佃客胡大银牵着儿子胡安贵,率先吊丧,他把香烛钱纸一放,立即跪地痛哭:“老太太,你是活菩萨,心慈性善,为人厚道,待我们佃客如儿孙,哪么也走了嘛,还不如我们顶你去,老天不长眼睛啊。”

爸爸扶起胡佃户,给他一条白布孝帕,胡大银缠在光头上,再跪于继宗后面,如同亲孙。

次日下午,瞻仰遗容完毕,爸爸率姐弟盖棺闭殓,钉上棺盖。瞬间,哭声震天,顿足动地。接着,三天“道场”。每日下午未时开始,先是一阵紧锣密鼓罄响钹鸣,“玩友”响罢,法师作法,念经拜扦,超度亡灵。法师很瘦,声音不高,哇哩呜啦,不快不慢,诵声悠扬,宛转山湾。诵上一阵,法师累了,又是磬钵齐鸣,一阵紧似一阵。每当“道场”开始,锣鼓一响,爸爸马上跪于灵前,低头躬腰,不得移动,“道场”不停,不能站起。“道场”做到夜半,爸爸亦要跪到子时,不得缺席。三天下来,爸爸站立不住,好久才能恢复。

出殡头晚,爸爸率全家向婆婆灵牌祭祀一番,接着,由大姑唱“孝歌”,边哭边唱,诉说婆婆在世恩德和儿女怀念,表示最后挽留,永在人世。亲戚朋友点烛烧纸,跪拜祭祀,以示送行,好生上路。末了,由龙兴场最好的川戏班子,唱戏闹丧,以示隆重送行,夜半方休。

早晨出殡。佃客胡大银和几个青壮抬起灵柩,放院坝长凳上,赶来很多送葬亲友,肃立灵柩一边,默默哀悼告别。

二爸泪如泉涌,哑声喊道:“送灵启程。”胡大银四壮汉一挺腰杆,硕大棺柩抬离长凳。瞬间,锣鼓铿锵,鞭炮炸响,哭声淹没。

于是,送灵队伍出发。朱举人手执“引灵幡”走队前,爸爸端灵牌位紧跟其后,黑娃子朱明理各走左右,走几步撒一张“买路钱”。四壮汉抬上灵柩,紧紧跟上。二爸四爸披麻戴孝,各居左右,手扶灵柩头端。灵柩两边各以白布作纤索,孙辈分别跟在二爸四爸后面,拉住纤索徐徐前行。大姑妈妈二妈三妈四妈由亲戚搀扶边走边哭,送灵亲友尾后,足有半里,浩浩荡荡开进后坡陵寝墓地。

灵柩轻轻放入墓室,道士诵罢经文,爸爸抓起一把土,撒在灵柩上,依次,二爸四爸撒下一把土,随即,爸爸领头,三位孝子迅速跑离墓地,不愿看到泥土掩埋老人,隔绝人世。

接着,胡大银和三壮汉抬条石封圹,再挖土填圹,垒土成丘,立碑立柱烧灵房灵牌。

三日后,坟前“复三”,接着“烧七”,直到七“七”四十九天。

这日,爸爸邀大姑二爸四爸坐于西厢,商谈后事。弟兄姐妹议事,本与晚辈无关,二爸硬拉朱举人列席,大姑则牵庚子端模作样坐着,好生严肃!

爸爸语出惊人:“两个老人都走了,按说,我们弟兄该分家了。”

原来,婆婆在时,爸爸担心老人一旦过世,弟兄分家早迟而已,何不趁老人尚在,把田地家产分到四弟兄名下,免得以后难以作主。婆婆也觉有理,便按基本平均,结合各房在家人数在外财产,大致划出四摊。四爸在家人数最多,种地出力最大,所划田产房产第一,二爸次之,爸爸虽在当家,在家人数不多,第三,三爸在家人数最少,在外已有家业,当了尾巴。其实,差别并不很大,各房皆能接受。爸爸只是做个预备,不是非要分家,所以没有告知三位弟弟。今日提出,另有原因。

大姑还未从悲伤里解脱出来,略带指责:“大弟,为啥子妈一走,你就提出分家?”

“大哥,几十个人的大家庭,是朱家的老规矩哟!”二爸提醒说。

“爸爸四弟兄就分过家嘛。”爸爸指的是朱家大院落成那次分家。

二爸纠正道:“那是修了新房,一家有一个三合院,不分也分了。现今不一样,就是分了,还是在一个院子里,和没分家一样,不分!”

大姑语气缓和了些:“大弟,莫把朱家拆散了,有个大户人家在乡头,我们在城头,腰杆硬得多。”四爸不爱说话,二爸大姑说完,便朝他们点头。

“我岁数大了。”爸爸说罢,脑壳一低,似觉理由勉强。

二爸笑了:“又不要你背石头上坡,那么年轻做啥子?当个家嘛,动下嘴巴就是。爸爸在世,比你岁数大嘛,还不是当家。大哥,我们四弟兄,老三在重庆,我在外头跑,象个‘云游僧’,屋里就你和幺兄弟。你不当家哪个当?”

“我也不分。”四爸终于说话。

“长子当父,老规矩了。”大姑把水烟杆往桌上重重一放,以示不悦。

爸爸欲言又止。二爸问:“大哥,是不是嫌这个家不好当?”

爸爸没答,眼睛却一亮,看着二爸。看来让他问着了。

大姑急了:“是不是有人不听话?哪个敢不听大弟的,我骂死他。”当然,她不是指三妈。自那年三爸回来,喊她去重庆,明理到了县城药行,三妈脾气好多了,天天上坡下地,年轻男娃也不如她。后来三爸几次来信,催她和明理去重庆全家团圆,婆婆也劝她快去,她说,侍奉婆婆直到过世,再下重庆。现今,婆婆辞世,三妈和明理即将成行。

二爸乞求一般:“三弟媳一家要去重庆,我常在外面,屋里只剩你和四弟了,还分啥子!”

大姑不悦,问:“永忠,是不是‘龙洋’不够用?硬是不够,我给一佰。”

爸爸仍然摇头。

二爸接住:“对嘛。就是缺钱,我们也该学‘出家人’,‘安贫乐道’‘随遇而安’。”

大姑急了,正欲发火,却又突然转脸一笑,问庚子:“庚子,你公公不当家,要不要得?”

庚子爆发一般,高喊:“要不得!”

满屋皆笑,气氛活跃起来。

爸爸有了笑容,转脸向朱举人:“继宗,你在县城,听得多。壬寅那年以来,三年多了,县衙颁的‘抽租之股’,还没抽够呀?”

众人方悟。原来,他为四川总督锡良发起的修川汉铁路抽股一事。

朱举人知道一些。光绪二十九年,四川总督锡良发起在成都成立了个铁路公司,负责修建东起湖北宜昌,经万县、重庆而西达成都的川汉铁路。修路资金通过铁路公司募集。主要对象就是朱家这类土地拥有者,名曰“抽租之股”。按省城公示:“凡业田之家,……收租在十担以上者,均按该年实收之数,百分抽三,”如此规定,岂不是增加田赋?乡下反对者不少。铁路公司便说,这非捐税,是入股,是股票,铁路修成要分红。如此一来,每年要从朱家租谷中抽走二十几个“龙洋”,爸爸成了股东。近年,朱家做农活者越来越少,田土佃出越来越多,“抽租之股”亦越多,开销入不敷出。爸爸一直强忍着,不给人讲。

还是大姑反应快,气呼呼说:“我们做生意还不是加了捐税,名曰‘抽税之股’。我们也当龟儿股东了。股东个卵!喊你出俅银元。”

爸爸道出个中缘由:“我是想,若果分了家,每家收不够十担租谷,租股就不交了。”

原来如此,众人松口大气。

爸爸拿出一叠川汉铁路股票。朱举人接过一张,自右而左,竖排印着——

奏设川汉铁路总公司为发股票事

今收到四川省州

涪州县人

朱永忠名下愿入股本壹股计库平足银伍拾两周年四厘行息以交银之次月朔日起算另立息折届时支取执此为据本公司定章专集中国人股分此票转售亦祗准售与中国人倘抵售与非中国人本公司概不承认即将所领之票作废以符

奏案特此预白

光绪三十三年正月五日

字第壹万玖仟陆佰柒拾贰号股票

朱举人最后仔细看了看盖在中部的凸显篆字印章《川汉铁路股票》。(未完待续)

第十八章 保路潮起 他很清楚,你若有此一张股票,就拥有“川汉铁路总公司”一股,交了多少份就有多少张。朱家现有二十六张,那么,朱永忠就是拥有《川汉铁路总公司》二十六股之股东了。想来,恐怕算小股东。大姑听罢,“哈哈”笑道:“大弟,你没搞清楚,租股只交一年。你们去年已交,今年不再交了,还怕啥子?”

爸爸不信,问:“只交一年?有人说要交三年嘛。继宗,你晓不晓得?”

“我也听说一年。”朱举人答。

二爸说:“对嘛,退后一步说,就是交三年,我们朱家交不起?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够吃够用,要那么多做啥子?人活一辈子总要积点德。”

一时语停。朱举人这才作列席发言:“爸爸,大姑二爸他们是对的,这个家不能分,保住朱门大户为重。大姑说得有理,有个朱门大户在后面,我们在外做事,踏实得多,放心得多。再者,如今朱家上下,还是听信你的,没有哪个说你不是。爸爸,莫负重望。至于‘抽租之股’,爸爸大概不清楚,省城规定,只交一年,我说实话,省衙那么做,也是无奈之举,不得已而为之。我们川省至今没有一条铁路,东部诸省早已有之,强国富民,必须有路。当今华夏,洋人欺侮,当今朝廷,积贫积弱,加之贪官中饱私囊,哪有财力兴修铁路,要么,向洋人贷款,要么,向百姓举借,要么,由洋人直接修路,赚我国人银钱。川省要自强,百姓要富裕,非此一举矣。我常说,此筹划乃川省之远见,川人之卓识。爸爸,为川省自强,为川人富裕,为川省铁路不给洋人掠走,不被列强欺侮,该交租股就交,尽点绵薄之力。”

一席话,说得长辈频频点头。大姑哈哈一笑:“继宗,你到底是读书人啊。庚子,你爸爸说得好不好?”

“好!”庚子手舞足蹈。

大姑用水烟杆敲敲庚子脑壳,说:“算了,老娘安心当那个卵股东!”

二爸站起来,说:“大哥,莫再说分家了。”

大姑再逗庚子:“庚子,你公公再提分家,就用烟杆敲他脑壳。”

庚子跳起来,吼:“你敢!”全屋大笑。

朱顺成下辈总算没各立锅灶,二十七口人之大户保住了。近邻多夸朱家到底是读书人户,知书达理,祖传家风没丢。罗秀才常夸朱家邻里表率乡人楷模。

次日,二爸端个雪白陶瓷的“大肚罗汉”,走进朱举人睡屋,说:“继宗,送给你。“

朱举人接过嘴巴笑裂的弥勒佛瓷像,心里一乐,说:“二爸,你要我凡事一笑了之,领你心意,我抱回城去,好好供起。”

二爸看着继宗,神色转而严肃,道:“继宗,我看你凡事过于认真,不愿退后半步。比如,往日死心踏地,发奋攻书,谋名谋官,一心修身治国,非常执着,不破南墙不回头,结果如何?朝廷领你情了?反而废除科举考试。此次川汉铁路,你仍然为朝廷着想,为川省考虑,为官吏帮腔啊。你看得过于认真,过于相信官府了。铁路修通,川人真能富强?尔虞我诈,人心不古,官员洋人,一丘之貉。他们是为川省自强,还是中饱私囊,你晓个中底细?我劝你多长个脑壳,躲远一点为好,不然,迟早要碰钉子。侄子,你读书太多,莫读呆了啊。你该学学你老丈人。”

朱举人沉思良久。

二爸见他不语,一抹长须,说:“学学弥勒佛,‘开口便笑,笑天下可笑之人;大肚能容,容世间难容之事’,人之高境界呀。还有句偈语,‘名也争利也争,须知终有祸福是非’,值得深思。”二爸成出家人了。

第十八章保路潮起

这年“秋老虎”发威,天气畸热,晴空万里,烈日似火。连续三十余日,灸烤山丘田坝。田裂缝,土烫脚,人畜喘气,草禾枯死。老人皆说,五十年没见过。

然而,发源于川西北岷山的涪江雪中送炭,不管太阳公公多恶,它仍以清澈冰凉的雪山水淌过涪州城脚,居民经不住引诱,纷纷跳进涪江,任河风拂面,由雪水泡身。油坊街后面江水稍浅,每到下午,数百人泡在水里,密密麻麻,如同锅里饺子。

朱门上有楼屋抵挡,下有阴湿地屋,仍难抵挡炎热,再者,离河很近,暑期又闲,庚子哪经得住诱惑,再三要下水,朱举人无奈,只得带上大儿仲智和庚子泡进屋后浅水中。仲智很规矩,紧绕爸爸身边,不去远处。庚子可没那么听话,看着别人凫水,几次想往深处游,急得爸爸赶忙拉住,可也呛了一口水。朱举人本不会游水,十足“秤砣落底”,那敢再任庚子下水?朱举人干脆把两个儿子关在西睡屋。开初,庚子睡在铺地凉板上,总算耐住。

这天晚饭时,吴妈把绿豆稀饭和炒葫豆摆上桌,转脸喊:“庚子。”无人应,再喊,依然。她看罗玉兰一眼,罗玉兰惊觉起来,提高声音:“庚子,庚子。”

仲智说:“开先还在屋里嘛。”

罗玉兰慌了,急忙跑进巷道。朱举人方才恍悟,大声道:“还不快找!”

顿时,吴妈黄伙计和朱家老小四出奔跑,楼上街上,前堂后院,边喊边看,依然不见人影。突然,吴妈惊呼:“哎呀,老天爷,后门开了!”

全家脸色骤变,猛然涌出后门,纷纷扑向河滩。朦胧中,吴妈猛见沙石岸上甩着庚子一条短裤一把蒲扇,却无人影,江水滚滚而过,不见半点漂物。

“天啦!只有他裤子!”吴妈尖叫。罗玉兰发疯一般,转身朝下游狂跑狂喊:“庚子,庚子,庚子,……”四人跌跌撞撞尾随:“庚子!庚子!”

回应他们的,夜空中的老鸦声,还有远处的黄牛“昂——”。

罗玉兰一头栽在沙滩上,不省人事。吴妈跟在其后,哭喊:“朱太太,”

朱举人扶起玉兰,他亦站立不住,吴妈背起玉兰便走。朱举人刚走两步,一头倒地,黄伙计背上朱举人跟在吴妈后面。仲智哭道:“爸爸,爸爸。”

从沙滩背回夫妻,放倒床上,罗玉兰依然不省。朱举人瘫倒椅上,呆目呆眼。只有吴妈挺住,流着泪给太太喂水,黄伙计则揉朱先生两额,摇扇。仲英抱着小弟弟,哭成泪人。

苍天啊!不到两月,朱家连走两个,一老一小,没说上一句话。尤其庚子,走得突然,转眼时间,一条命不见了。朱举人和马大姑如大病一场,身体几乎垮塌。罗玉兰躺了两天,只喝水不吃饭,身子瘦了一圈,逢人便哭:“他才六岁,该读书了。老天爷,你瞎了眼呀。”

二爸放下庙里手艺,安慰他们:“想开点,‘生死由命’。庚子太聪明,难成器啊。”

来朱家看望的人很多,有许监督和老师,有学生家长和街民,不少人帮着流泪。李安然和大太太亦在其中,说了不少安慰话。

马大姑拿着庚子短裤蒲扇,独自走到庚子下水地方,放好短裤和蒲扇,对着江水大哭一场,边哭边说:“孙子,是姑婆害了你。我只晓得心痛你,没有教你,大河哪里下得呀!”哭完,她把短裤和扇子逐一甩进滔滔江中,喊道:“庚子,来拿你的裤子,莫打光条条,还有扇子,热了就扇风。”

罗玉兰质问仲智:“喊你管住弟弟,你哪么管的?”

“妈,那天,我屙屎去了,他,”仲智很委屈。

“你早不屙晚不屙,偏偏那阵去屙,不怪你吗?”

朱举人劝道:“玉兰,你气糊涂了,哪里怪仲智。仲智不屙屎,他也要去的。要怪的话,怪我们娇生惯养,事事由着庚子性情,想哪么就哪么,越来越犟。公公在世爱说,‘小时不管,长大造反’。庚子早迟都要出事,不是现今就是往后。子不教,父之过,怪我呀。”

罗玉兰听罢,不再吵仲智,少了些悲伤。

一反往常,朱举人咬着牙,从沉痛中直起腰来,不流泪,强作颜,有时还得宽慰妻子,安慰乡下老父老母。幸而日久,小儿已满周岁,聪明伶俐,爸爸妈妈不离嘴,甜甜笑容不离脸,加之面目俊俏,朱举人夫妻乐得心颤,悲痛方才慢慢消失。只是,宝贝归宝贝,心肝归心肝,罗玉兰吸取教训,不再娇惯小儿,心头疼爱,嘴上不露,该管必管,不得任性。后来儿子稍大,若不听话,轻则斥责,重则痛打,谁也不得阻拦。于是,小儿仲信变得温驯可人。

朱举人虽然挫折再三,光景尚远,日子得过,节忧乐业,方为上策。

转眼已是宣统三年。欲挽狂澜于既倒之光绪,西赴瑶池千日有余,大清犹如西下落日,气息奄奄。面对国忧家愁,朱举人时而感慨万端,不禁自嘲:“本给他取名庚子,长大为朝廷效力,他却先光绪而去。”

朱举人依然忠诚执教,仍教“修身”“读经讲经”,抱定孔孟,不离其宗,仿佛与世隔绝,桃源中人。虽然五年前,光绪驾崩前两年的四月二日,下诏公布教育宗旨:“忠君、尊孔、尚公、尚武、尚实”,可朱举人明白,古训圣言,经学典文,多少人不再相信,当耳旁风者多矣。一句话,孔孟不再时兴,古风越离越远,益渐日下,人心不古。况且县城学堂增多,中级学堂开办,内容加进西学,初高两等学堂不再唯一。“无可奈何花落去”啊。

不过,朱举人并非等闲之辈,胸有大志,哪能气馁?他详观细琢,萌生不便言明的预感,强烈感觉时势将变。他与泰山交谈,果然不谋而合。有次,可能泰山多喝了酒,说出话来滔滔不绝,饱含沧桑世故。

“贤婿,‘家贫出孝子,国乱出忠臣’,古来历史写照啊。你既然看清世势,何不顺势而为?当此之际,你若壮志未灭,还想为国效力,不妨投入潮流之中,试上一试。或者忠臣,或者枭雄,或者贼子,任它历史评说。你还年轻,切莫墨守陈规,错过良机。自古以来,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哪有多少理由?时势造英雄,英雄造历史。我看了不少重庆报纸,感觉大同小异,恐怕真有一场暴风雨啊。你若拿不稳,可讨教你三爸,他在大地方,看得清楚。当然,不是要你冲锋陷阵,一介书生,拿刀拿枪非你份内。可凭你之刀笔,著文撰章,摇唇鼓舌,或曰煽动。如此,既无碍生命,又不无功劳,于你性情,完全相符。哎,老夫喝多了,信口开河,疯言乱语,不无投机。贤婿,莫往心里去。老夫是看你壮志未达,还没甘心。哎!我是老了。嗨!话说回来,即便不老,我也要学陶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问世事了。喝!”

一席酒话,令朱举人琢磨良久。他总觉得,老人虽不求谋官,却眼未闭心没闲,看世事既深且准还及时,非迂夫子哩。老人当然不是要女婿赴汤蹈火,舍命硬拼,前仆后继,在所不辞。只是,希望贤婿用笔作刀,为国效力,了却志向罢了。当然,确有酒话,不全当真。

朱举人虽然如此想,哪敢冒然行动,一失足成千古恨啊。他马上给三爸去信。三爸立即复函,写了三张,原来三爸一手工整小楷,并非孔方兄弟。三爸尤为激进,直言不讳推翻满清,改朝换代,洋务大臣上台,离民主共和不远了。三爸劝他莫再教书,才学用来帮助洋务大臣,日后前途无量。从此,朱举人一改犹豫不决瞻前顾后之习,决意投入潮流,不然,谨以绵薄之力,救民于水火之热诚,也要付诸东流。

他毕竟不是胆大妄为之人,冷静思索,多方权衡。真要投入,从何做起?不能与“乱党”合谋,朝廷恨不得斩尽杀绝呢。加入帮会?一帮俗不可耐的混世者,不屑同流合污!聚集三五读书人?可跟自己一样,胆小怕事,只有空谈,扶不起的阿斗。洋务派可能成大器,然而,唯洋脸是瞻,数典忘祖,甚而取代大清,却又不敢苟同。余下只有改良立宪老臣可靠可依,革除弊端,西为中用,固守本体,勿动勿乱,道亦相同,得道多助,可他们有气无力,……

罗玉兰一当知道他的心思,立即劝他:“安心教书,少给许监督找麻烦了!教书也是报国,非要为官吗?澹泊明志,一家平安,有何不好?”

朱举人笑而不答,妻子之言不无道理啊。

循规蹈矩的朱举人,想终归想,毫无动作,报国无门,处于极度矛盾和彷徨中。

然而,朱举人做梦也没想到,中国的政治风云从此紧紧缠住朱门,摆脱不得。朱门不得不走上一条独特的社会贤达之路。(未完待续)

续前 五月末,成都传来消息:上月初,朝廷发布上谕,曰:“……用特明白晓谕,昭示天下,干路均归国有,定为政策。”这就是说,铁路实行国有了。川汉铁路属于干路,自然由朝廷负责修筑和经营,所需修路资金一概向英美法德四国银行举借。而当时之川汉铁路,属铁路公司商办,资金全由川人自筹,大小股东遍布川内各地,一个个眼巴巴等着铁路修成分红呢。包括朱举人的朱家,大姑的马家,以及涪州城之大小商人,莫不如此。而今朝廷收去,龟儿子,莫说分红,白白丢失股本呀!更难容忍者,路权卖给洋人,岂不是卖国求荣么?跟老子!堂堂六千万川人,岂能如此坐以待毙?于是乎,听说成都当即行动,五月二十一日,在岳府街的川汉铁路公司举行股东代表会,多是绅商学界头面人物。会议一致决定成立“保路同志会”,咨议局议长蒲殿俊和副议长罗纶被推为保路同志会的会长副会长。那天,岳爷府第外的街上挤满了股东,一直挤到三倒拐街北口,等着议事厅的股东大会消息。大会毕,几百人还到了制台衙门,向制台大人请愿。更听说,那位八十多岁的举国行辈最高资格最老之翰林院编修伍崧生老人,由两个跟班扶起,走在请愿队伍最前头。

消息一到涪州,迅速传遍全城,大小股东东奔西走,急如热锅蚂蚁,诉说的咒骂的气得顿脚的找亲友商量的,一时间,大街小巷,谈论保路。

新菜籽收过没几天,店外冷清多了。不过,后面榨油坊“咚”“咚”“咚”撞击声响个不停。偶尔一声,惊心动魄,山摇地动。可能受不了惊吓,大姑很少来啦。

然而,这天一早,她匆匆赶到油店,见侄儿不在,便问玉兰:“你们晓得了么?当真不晓得?急死人了,朝廷把川汉铁路收了,我们的税股你们的租股打殍了。”

“哦,我们晓得了。”

大姑瞪她一眼:“晓得了,还不着急?你爸爸交了那么多租股啊。”

“我们也着急呀。油店也是交了税股的。”

“对嘛。该想个办法呀。”

“成都不是闹起来了么?川省那么多人,总要闹出个名堂来。”

罗玉兰如此一说,大姑的脸终于松开,两手相互搓了搓,哈口长气,看来,想抽水烟了。可惜朱家没有,而黄伙计的水烟袋,她不愿用。

“大姑,你等下。”罗玉兰转身出店门,稍阵,拿一盒洋烟:“三爸送的,我们都不抽。”

大姑接过洋烟,突然不快,说:“还没变味?侄子不抽,早该给我嘛,变了味好可惜。送我的早抽光了”

“洋烟莫得水烟劲大,怕你过不了瘾,才没给你。”

大姑不说了,可她依然抽一支含在嘴里,罗玉兰擦然洋火,给她点燃。她狠狠吸上一口,徐徐吐出烟雾,烟瘾过罢,说:“继宗回来,你给他讲,我们是不是也搞个同志会,为我们涪州股东撑腰,不然,成都人把股金争到手了,我们州县人还张丞相望李丞相。”

罗玉兰点点头。大姑再说:“你继宗人缘那么好,全城有名声,嘴巴又会说,还是举人,他该当我们的会长。闹赢了,先退我们朱家股金嘛。你爸爸不是为租股闹分家吗?”

罗玉兰直摇手:“莫选他,莫选他,选别个。”

大姑不悦:“哪么不选他?嘿,别个想当还当不到呢。”

“大姑,他要教书,体质不好,当真莫选他。”

“嗨哟,还教啥子书哟?银子都给朝廷吞了,还帮朝廷教啥子书哟。”

大姑临走,说:“你喊继宗莫推辞哟。”

中午,朱举人回家,妻子把大姑的话讲了,说:“若果他们要推你当,你莫当。那么多股东,还找不到一个?”

朱举人先没说话,末了,问:“你晓得我们油店交了好多税股?”

罗玉兰先摇头,继说:“大姑才晓得。”

朱举人从短绸对襟褂内取出一张纸,展开看着,原来是省城铁路公司印发的传单,印着《四川保路同志会宣言》,一学生给他的。写着——

政府铁路借款合同,实葬送人民死地之合同也。六百万镑湖广铁路借款合同,共二十五款,实将三省三千六百里路权,完全授与外人,四十年内,购一铁钉,用一厮役,亦不许国人置喙。……以保路、废约为宗旨。川人之极端反对者,不在借款,而在借此丧失国权之款,不在路归国有,而在名则国有,实则为外国所有。……。

看罢,朱举人那瘦骨嶙峋的胸部微微起伏,出气粗了。此刻,他最为气愤者,如宣言所说:丧权辱国,投靠洋人。

当天晚上,刚吃完饭,天气尚热。《斋香轩》前突然涌来二十多人。一个个摇蒲扇,趿布鞋,有敞胸露怀,有赤脚大仙。大姑领头,见油店门板关着,她走进巷道。稍阵,大姑和继宗夫妻搬出七八根长凳,放在街边,大家纷纷坐上一圈。吴妈搬来方桌,摆在正中。

朱举人这才细看,原来是大姑约来的全是租股税股股东,大姑唯一巾帼。朱举人认得几个,或米商或布商,或银庄商或如朱家油商,其中,有学生的公公或父亲。

原来他们将在此召开有着深远意义的川汉铁路涪州股东会,成立涪州保路同志会,为涪州县志写下灿烂一页。

待大家坐好,大姑先把侄儿请到正中坐下,说:“继宗,大姑先没给你商量,你要鉴谅。今天我请了些股东来。他们都说信得过你,要你领个头,当我们的同志会会长,要不要得?”

朱举人见个个信任地看着他,他却如此说道:“圣人曰,‘君子同而不党’。我们组织同志会,不就是结党营私么?要不得。”

一学生家长说:“朱教习,哪样要不得?现刻我们四川到处都在成立保路同志会。我们若不组织,别个把税股拿回去了,我们两手空空。”

“哎呀,朱举人,不怕你怄气,古人那套,莫人信了。你说不结党,为何孙文在东嬴搞同盟会?为何四川到处都有白莲教哥老会?我们涪州还成立了商会?”一商人道。

不少人赞同。马上有人问:“对了,李会长哪么没来?他该帮我们说话呀。”

“对呀,他躲到哪里去了?龟儿,只晓得当官。”

商会李副会长,就是朱举人的老同窗李安然。他因继承老父绸缎遗产,转瞬成为涪州富绅。去年成立涪州商会,以家财多少投票,结果一位五十有余的钱庄老板当上会长,李安然仅次于首富,当上副会长,其时,会长年老多病,会里诸多事宜由李安然办理。一时间,此公春风得意。朱举人闻之,忍俊不禁。

大姑大声吼:“莫问了。上午我去找过他龟儿,他说忙得很,喊我们先商量,他说他一定参加同志会。哼!滑头!”

“对嘛对嘛,你不拉帮结团,不成立同志会,官兵几下就把你收拾了。”

“人多力量大,一定要成立同志会。”人们纷纷要求成立同志会。

“侄儿,你就当会长嘛。”大姑再劝。

“大姑,选李安然嘛,我不合适。”

大姑一瘪嘴:“他呀,是个俅,滑头!靠不住!他不得给我们出力。”

“他不是也交了税股?”有人问。

大姑说:“交了,像扯他身上一根牛毛,他怕麻烦。他还喊我领头哩。算了,不靠他。”

一个学生家长走到朱举人面前,诚恳地说:“朱教习,你最合适了,你是举人,书又教得好,知书达礼,本本分分,我们相信你。求你了。”

又一人说:“是嘛,你有顶子的,你不当哪个当?”

大姑满脸堆笑,对大家说:“我侄子是双料股东。乡头,租股股东,城头,税股股东。资格够得很。侄儿,你就莫推了。”

“对头,对头,就选朱先生。”

朱举人盛情难却了。既然大家信任你,你就该给大家做点事,出点力,何况,你是举人,理应为民做事,为众出力,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是与卖国行为对决之时了,该是川人自保利益之时了,也是帮爸爸奔波操劳啊。朱举人终于松口:“好嘛,承蒙诸位父兄厚意,看在丧权失路之重,不才愿效犬马之力。只是,今日来者不多,恐怕难以代表全城股东。”

“莫来头,回去我们再联络一些股东,加进来就是。”有人说。

众口同声:“要得,要得。”

有人建议:“还是喊李安然当同志会副会长,莫让他龟儿溜边边。”

有人附合:“对呀,他一点事不做,啥子会长?”

“要得。侄儿当会长,李安然当副会长,老娘跑腿。要是李安然不当,我们讨回来的股金,不给他!”大姑说罢,哈哈一笑,众人笑得更凶。

末了,大姑道:“我们还是立个字据,要是哪天……”

大家懂她之意,说;“要得,要得,我们都划押。”

罗玉兰拿出一支中锋狼毫一圆砚浓墨和一张四尺宣纸摊在方桌上。

朱举人想了想,率先操笔写下——

我等今日,集聚油坊街朱家《斋香轩》前,商定成立涪州保路同志会,旨在拥护四川省保路同志会之宣言,接受该会之领导,作好该会宣言所倡诸事,执守川省保路同志会之要求和纪律,保护涪州股东之利益。自即日起,自愿参加涪州保路同志会,服从会规,热心办事,行使权利,竭尽责任,履行义务,直至保路大事告成。不达收回路权,绝不罢休。

即立誓约

签名人

涪州保路同志会

辛亥年五月三十日

朱举人写罢,自己先看一遍,然后,双手捧着,大声念毕。众人立即鼓掌。朱举人首先写上朱继宗三个笔力遒劲的大字,接着,依次签上大名,大姑轮到最后,笑道:“哎哟,今天把我考倒了。玉兰,你帮我写。”

“大姑,规矩是各人写,我写的要不得。”

大姑脸绯红,很为难,说:“啥子规矩哟?管起我来了。”

大家知道她不会写,喊玉兰帮忙。罗玉兰方才提笔,手不抖,路不乱,熟练写上“朱永芬”。刚落笔,大家立即鼓掌:“写得好,写得好!到底是朱教习娘子。”

果不其然,接连几晚,陆续有股东来朱门签名加入同志会,开口就说,你朱举人当会长应该,我们跟着你,放心,你喊做啥子我们就做啥子。大家如此看重如此信任,朱举人打心里感激,萌生行仁存礼之气概,为股东请命,痛击丧权辱国行为,正是治国平天下之举!

第十九章奔蓉保路

大姑一时成了同志会骨干分子,只要省城来了何种消息,传来哪样文字,她都亲自传送,只要能找到,尽量一个不漏,最后加上一句:“要照上头做哟。”

有人问她:“我们涪州同志会哪么整?”

“我不晓得,就看会长侄儿哪么整了。”

到得后来,同志会成员不仅是股东,一些学生和街民忝列其中了。

大姑有时赶到油店,见小孙仲信玩得高兴,便逗:“你也签名入同志会?”

仲信只摇头,不说话。

“你爸爸当官了,晓不晓得?”

仲信仍然一笑,还脸红,赶忙躲开,像个妹崽。他已五岁,成天不离妈妈身边。

大姑则问大孙仲智:“仲智,你们学堂老师讲不讲同志会?”

“讲。就是不准学生入同志会,说小小年纪,不懂国事,不得滋事。”

大姑生气道:“放他妈臭屁!哪个滋事?老子是要股本,哪个滋事?”

后来她把这些话告诉了继宗。朱举人说,县署还下发规定,凡学生不得加入同志会,若省城同志会来人或者本城之人举行演讲会,须觅宏厂公所,不可在空阔坝子举行。若在空坝演讲,则无识者杂参其中,不免生意外之事。而且,凡在公所内开会,入场者都必须登记姓名、住址,不得邀请那些硬要入场者。根本目的,一在防暴动,二在有秩序。

朱举人说罢,笑道:“大姑,你老人家放心。县署规定跟省城同志会之规章并无差异。依我看,全是从那里抄来的,改头换面罢了。我等绝不会违背规章的,坚守废约保路之宗旨,绝不涉及其他问题。至于滋事暴动,我等有此胆量?哈哈!哈哈!”他穿的细绸长衫,竟随笑声,下摆抖动起来。

大姑也哈哈大笑:“对嘛,对嘛。老子又不是‘哥老会’,又不是‘乱党’!还了老子股本,就不说了。”

朱举人没告诉大姑,许监督找过他,为着学堂,劝他不要出任同志会会长。朱举人感激监督善意之余,表明无碍大事,为百姓黎民效点力,与卖国求洋者说理,乃读书人之天职,正人君子之要事。况且,股东盛意难却。监督不再劝,只好说:“朱教习呀,我们算是同病相怜了。如今时代,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好自为之吧。”

其间,省城不断传来消息,同志会自五月二十一日成立以来,成都就有万余人入会,各州县及乡镇很多地方成立了同志会。就连北京、上海、汉口有四川同乡会的地方,都成立同志会。还有消息说,省城中学以上学堂提前放假,要学生回乡宣传演讲,建立保路同志会。

本城同志会受到鼓舞,个个摩拳擦掌。

朱举人所做的,偶尔在“永宁会馆”开个会,把得到的消息传给会员,不打折扣,不添个人“上谕”,也没本县具体办法。总之,完全按省城同志会步骤干,不逾规定半步。仅此而已,实在说,涪州城的保路动作不多。(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 奔蓉保路 此时,学堂暑假。往常,“六腊之战”如火如荼。何谓“六腊之战”?能任教习者较多,学堂需求有限,每到六月腊月,监督聘请教习,皆有一番争斗,如同战斗一般激烈,故曰“六腊之战”。朱举人虽也加入战斗,虚晃一枪罢了,许监督岂不聘他?所以,他只把精力放在同志会事情上,完全忘了自己仍是一名待聘教习。

上午,大姑来油店找他,罗玉兰说:“他当官了,哪里坐得住?吃完饭就走了。”

大姑“嘿嘿”一笑:“去哪里了?”

“多半是茶馆,听成都消息。大姑,找他做哪样?”

“李安然不是副会长么,给我说了好几回了。他说学堂放假了,朱会长有空,请朱会长去趟成都,看省城哪么在搞?”

“他李老板为何不去?”

“我也这么问了他。他说他是副的,莫得朱会长名望高。”

“屁!他李老板是有名的富人,涪州哪个不晓?我看他名望高得很,摸到星星月亮了。”

大姑略带谄笑,道:“我也是这么吵他龟儿呀。其实,他是舍不得生意。”

“继宗教了半年书,也该歇下气了。”罗玉兰说。

大姑不无讨好,骂李老板:“我也是这么说呀。狗日的李安然,怕老子不晓得,他龟儿耍滑头。玉兰,莫跟他龟儿一般见识。我想了想,侄儿去趟成都也要得,一来,省城到底在哪么整,我们不晓得。就怕他们把钱弄到手了,分光了,我们涪州还帮着吼。二来,也去看下朱大伯嘛,他对我们这么好。”

罗玉兰想了想,没再说话。

中午,朱举人回来,罗玉兰还是把大姑的话讲了,末了,依然说;“莫去!教了半年书,你也累了,我去抓付补药,炖个鸡母你吃。”

哪知这日,正在城南修庙塑佛的二爸来到油店,见侄儿一家全在,便说:“今天我做东,到广济寺庙门口吃素面,全家都去。”

朱举人正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当即答应。仲信听说没肉吃,嘟着嘴说:“莫得肉吃,我不去!”罗玉兰笑他:“你一看到肉,就莽(狠)起吃。肚皮又不争气,屙稀狗屎。”

二爸双手一摊,问:“拉稀么?庙里有个和尚‘画水’很灵。画碗水喝了,包你不拉稀。”

朱举人本不信,但想拉儿子出去走走,劝:“走嘛,喝了神水,免得你妈给你洗裤子。”

仲信脸红了,赌气说:“我自己洗。”不过,仲信向来听话,跟全家去了广济寺。

广济寺离城不远,出得城来,穿过茄子菜地间的石板大道,便到一山坡脚。坡不高,山包罢了。他们翻过小垭口,悠悠钟声夹着浓烈香烛味,迎面扑来。不愧川中名刹。

到得寺前,朱举人止步,细观门前牌坊。三扇门洞上方,横空而过四个大字:“朝佛得道”。朱举人不禁一笑:所得何道?佛道还是儒道?或李老君之道?不过,他还是给四个大字迷住:字大三尺,黄底赭字;楷行兼具,笔走龙蛇,遒劲有力,一手好书,不是修行很深写不出的!他边看边在手心里比划,琢磨笔势。

此时,门洞前后,行人拥挤,挨肩接踵。他哪里站得住,只得依依不舍走进门洞。过得门洞,一股股香烛火焰带着香气扑来,热浪燎面,熏眼灸鼻。

朱举人赞叹:“好多香客哟。”

“今天,六月十九,你们晓不晓得,哪个仙班祭日?”二爸问,见面面想觑,谁也不知,“看看,不晓得嘛,我们本土出世的观音菩萨呀。每年有三个祭日,二月十九是她诞辰日,六月十九是她成道日,九月十九是她出家日。今天是她成道日,就是修成正果之日。”

“哦!”众人不约而同,张圆嘴巴。

罗玉兰道:“怪不得这么多人。二爸,你若说是观音菩萨祭日,我就提桶油来。”

“我怕说明了,你们不来。”

“要来,要来。”

二爸再道:“人活世上,要信奉一门教义才是。佛经曰之心灵寄托。日后归西,瑶池相会,找到极乐,无悔无怨。”马上,小学将毕业的仲智说:“爸爸信奉孔孟圣言。”

二爸来了兴趣,笑问孙子:“你哩,仲智,你信哪样?”

仲智本不想说,见大家看着他,还是说出:“我信奉西洋的技术文明。”

朱举人与妻子对视一下:第一次听到仲智如此说。

罗玉兰笑道:“那跟你爸爸不同道了。道不同,不与你爸爸为谋。”

朱举人知道妻子嘲笑自己,亦笑笑,问:“二爸带我们来此,吃素还是祭观音菩萨?”二爸诡秘一笑:“兼而有之。”

门洞内坝子较宽,挨排摆上素食,全是和尚办的斋饭。凉面、凉粉、豆花、豆腐干,嫩包谷等,反正难见猪肉猪油,菜油放的不少,几乎淹住凉菜,诱人味口。仲信盯得不转眼。

“先祭拜再吃斋。”二爸说。

广济寺依坡而建,共筑七台,类似七级浮屠。一台一殿,层层上递,步步爬高,到得坡顶,宝塔飞檐,翘角高脊,方显巍峨凌云之势。从一级的弥勒佛殿开始,爬到七级的佛祖释迦牟尼的大雄宝殿到顶,巳时已过。二爸一路讲解,领先敬香烧纸,磕头作揖,然后,在每个殿门入口的功德箱里,带头丢进铜元,以积功德。

走到右厢罗汉堂里,几个成都口音的老太婆香客边走边摆龙门阵。朱举人灵机一动,跟在老太后面,问:“请问老人家,你们来自成都?”

一老太扭头:“对嘛,对嘛。”

“听说成都保路同志会……”朱举人轻声道。

“哎哟,闹得凶哦,出来前两天,六月……”她没说完,另个老太接上:“六月十日那天。听我老头说,股东会长张表方舌战提督,把赵尔丰说得下不了台,脸都气青了。”

前个老太再说:“都夸张先生嘴巴会说,胆子大,张先生就是你们川东顺庆人嘛。我们成都人吼得凶,不敢上阵。嘿,莫得象张先生那样的大将,闹得起来个屁!”

朱举人一喜,继问:“老人家离署袜北街好远?”

一直没说话的老太马上道:“不远,不远,走一条街,抵拢倒拐。”

“想必老人家知道有个‘涪香旅馆’?”

“晓得,晓得。门口有根几百年的银杏树。”

老太记错了,或者说冲壳子,哪有几百年的银杏树?朱举人再问:“老人家就回成都?”

第一个老太婆接过话:“早哟。涪州完了,我们去东安大佛岩,再到大足宝顶寺,荣县和嘉定大佛都要去,峨眉拜完了我们才回成都,怕要个多月吧。”

朱举人本想给旅馆伯伯写封信,请他把成都保路情况及时转告涪州,老太们如此一说,请她们带信的念头立即打消。告别三位成都香客,朱举人和全家坐在凉粉摊前,吃全家爱吃的川北凉粉。最后,还是罗玉兰抢先给了斋饭钱,多给五个当十铜元,算作善捐。

“继宗,看了弥勒佛殿的楹联,有何感悟?”二爸突然问。

“哪副?”殿内楹联多而长,刻在粗木柱上,一时难以记住。

“‘开口便笑笑古笑今我笑尔笑凡事谦恭须一笑;大肚能容容天容地你容他容对人忍让应多容’,如何?”

“二公,其实爸爸跟‘笑和尚’不相上下。”仲智替爸爸答。

“你爸爸是心善,然而六根未净。听说,你出任同志会会长?”

“二爸,大姑拉他当的。我就没答应。”罗玉兰道。

“大姐这人就是喜欢钻‘孔’。”二爸见大家不解,遂补充,“她不是钻孔夫子,钻‘孔方兄’,钱!”众人“嘿嘿”一笑。二爸说话有趣。

朱举人却说:“也不全怪大姑,除佞安民,为国效力是读书人之天职。”

二爸双手一摊:“看看,尾巴露出来了嘛,还容天容地哩。枉自送‘笑和尚’给你了。”

朱举人突然恍悟:“二爸,原来今天你请我们如此吃素?”

二爸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继宗,你若记住这两句,‘暮鼓晨钟可反躬循省,粗茶淡饭宜笃志修行’,也不枉今日此行了。”

晚上,朱举人提笔给成都“涪香旅馆”伯伯写了信。

十天后,“遂香旅馆”伯伯回信,告之——

省城保路同志会会首蒲殿俊等与提督赵尔丰大人,谈僵多日,双方皆不退让。赵提督口头答应电奏朝廷,然,迟迟不奏川人请求,故意拖延。而同志会一方更趋激烈,分寸不让,非要朝廷废约保路,否则,决不罢休。而朝廷也未有退让之意。此前,把赵提督从打箭炉调来成都,并带来兵马,遂是一例。足见,川人与朝廷还有一斗,谁胜谁负,殊难预料。侄若关心此事,或守住朱家租股税股,可来省城小住,看个水落石出。

这位伯伯也是秀才出身,没中举罢了,写起信来,不乏文采,耐读。

朱举人感激伯伯诚意之余,更添对省城保路斗争之好奇,既然还有一场戏,何不看个究竟,况且正是为家为川人更为护国击洋效犬马力之际,切勿错过良机。对,到时候了。

此时,快到闰六月底,离开学尚有半月多。

朱举人辞别妻儿,告别大姑和同志会会员,奔赴成都。此时,他胸怀为民请命之气概,肩负“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之神圣责任,即便不能安邦治国,亦可受百姓重托参与国事了。一时间,朱举人激情填膺,策马驰骋。

第二十章保路高潮

成都比涪州凉快。朱举人换上一袭裹圆绸衫,戴平顶硬边草帽,脚登又黑又亮的皮鞋,一把七股荣昌绸扇依然不离手。这一切都是妻子准备的,再三对他说,到了省城穿干净些,莫叫别个笑你“乡坝佬”。

第一个见到的还是旅馆伯伯。伯伯开门见山:“你来得正好。听说北京内阁发来电报,当然是上谕了。别个给我说的,我记不完,有这么几句,”老板伯伯喝口水,润下喉咙,道,“‘查川省集会倡议之人,类皆少年喜事,并非公正绅董。’看看,龟儿子内阁把我们川人当成喜欢闹事的童子娃娃了!侄子,你是么?我四五十岁了,还是爱闹事的少年?我们不是公正绅董,哪个是?蒲会长是咨议局长,张表方是股东会长,也是好事之徒?龟儿子!硬是把我们川人当成‘川耗子’了。啥子内阁,一帮奸臣!狗日的!”老板伯伯骂完,苦笑一下。

朱举人慢慢激动起来,胸部微微起伏,说道:“向川人下战书了!”

“对嘛,对嘛!我看呀,事情要闹大才煞得了果。”

“同志会有何筹划?”朱举人问。

“听说,张表方看完电报,一拍桌子,吼道,‘那就只好拿出我们最后手段来了。’不晓得张会长说的啥子手段。依我猜,一定很凶。你来的正好。”老板伯伯说毕,抽口水烟。

朱举人有了笑意。事已如此,不厉害朝廷何以让步?不厉害,何以保路废约?不厉害,何以把盛宣怀端方洋人走狗赶出内阁?

朱举人走在街上,见不少人谈论保路活动,一旦谈起,莫不热烈,或骂盛宣怀端方卖国,或咒朝廷吞川人的血汗要垮台,或高喊川人自保,不然没出路。听来,他只觉浑身热血奔涌,真正体验到投入洪流之振奋。从此,一向不善激动的朱举人给风潮热晕,一时忘了其它。

次日,朱举人以涪州同志会代表身份拜见省保路同志会的同志,一则了解上面动作,随时告之涪州,跟随行动;二则,参与活动,效力保路。他不再奢求治人,甘作受治于人之卒子。按照老板伯伯指引,找到岳府街川汉铁路公司而今兼做保路同志会的办公室。

岳爷府第捐作铁路公司后,内部虽作改修,那道又厚又宽又高的砖砌影壁依然未动。

此刻,大门内外,人声鼎沸。朱举人挤过人群,拐过影壁东头,走进东侧大院内。正踌躇间,见一门上挂块“文牍部”牌子,便往里走。一位深度眼镜青年伏案写着,疲倦不堪。

朱举人双手一拱,说:“打扰先生,我是涪州同志会代表,想来请教,”

那青年疲倦眼神马上亮了,立即站起,问:“请问贵姓?”

“免贵姓朱名继宗。”

那人眼睛更亮,疲倦顿无,热情道:“哦!听说了,朱会长,光绪二十三年举人。请坐请坐。你们涪州搞得好呀。”

朱举人心一热:在涪州,他没给川省保路同志会联络过,更没说出身份。那么,是涪州有会员写了信,还是老板伯伯给他们讲了。他眼睛泛潮了。

那人却道:“敝姓王字文渊,铁道学堂学生,临时在此协助,”

朱举人笑得满脸灿烂,说:“我是找对人了。请问,川省同志会不知有何部署,以便我们涪州配合,切实保路废约。”

“哦,那,详细的部署我不太清楚。那是蒲、罗会长和大股东张会长他们之事。朱会长,我只晓得,可能要采取‘最后手段’。”

“王先生,此‘最后手段’何意?能否告之一二。”

“朱会长鉴谅,鄙人实在不清楚。不过,你不妨稍等两日,恐怕将推出。”

“要得,要得。”朱举人喜出望外,实在想看“最后手段”。

接着,王先生讲了点小细节。比如赵尔丰很固执,一阵阴一阵阳;比如不顾川人反对,内阁仍然留用李稷勋为川汉铁路宜昌总管;比如,原来还打算“四罢”,罢耕罢业罢市罢课,审察会改为“两罢”,不发动农人罢耕和工人罢业等等。

“你们这里要不要人帮忙?我可以出点力。“朱举人问。

“你要为这里出力,当然再好不过。不过,你是会长,实在不敢劳你大驾。何况,你还有驾驭一县之大事呢。”

朱举人从文牍部出来,院坝里的人又多了些。大家议论着,听不清说些什么。他本喜清(未完待续)

第二十章 保路高潮 此时,学堂暑假。往常,“六腊之战”如火如荼。何谓“六腊之战”?能任教习者较多,学堂需求有限,每到六月腊月,监督聘请教习,皆有一番争斗,如同战斗一般激烈,故曰“六腊之战”。朱举人虽也加入战斗,虚晃一枪罢了,许监督岂不聘他?所以,他只把精力放在同志会事情上,完全忘了自己仍是一名待聘教习。

上午,大姑来油店找他,罗玉兰说:“他当官了,哪里坐得住?吃完饭就走了。”

大姑“嘿嘿”一笑:“去哪里了?”

“多半是茶馆,听成都消息。大姑,找他做哪样?”

“李安然不是副会长么,给我说了好几回了。他说学堂放假了,朱会长有空,请朱会长去趟成都,看省城哪么在搞?”

“他李老板为何不去?”

“我也这么问了他。他说他是副的,莫得朱会长名望高。”

“屁!他李老板是有名的富人,涪州哪个不晓?我看他名望高得很,摸到星星月亮了。”

大姑略带谄笑,道:“我也是这么吵他龟儿呀。其实,他是舍不得生意。”

“继宗教了半年书,也该歇下气了。”罗玉兰说。

大姑不无讨好,骂李老板:“我也是这么说呀。狗日的李安然,怕老子不晓得,他龟儿耍滑头。玉兰,莫跟他龟儿一般见识。我想了想,侄儿去趟成都也要得,一来,省城到底在哪么整,我们不晓得。就怕他们把钱弄到手了,分光了,我们涪州还帮着吼。二来,也去看下朱大伯嘛,他对我们这么好。”

罗玉兰想了想,没再说话。

中午,朱举人回来,罗玉兰还是把大姑的话讲了,末了,依然说;“莫去!教了半年书,你也累了,我去抓付补药,炖个鸡母你吃。”

哪知这日,正在城南修庙塑佛的二爸来到油店,见侄儿一家全在,便说:“今天我做东,到广济寺庙门口吃素面,全家都去。”

朱举人正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当即答应。仲信听说没肉吃,嘟着嘴说:“莫得肉吃,我不去!”罗玉兰笑他:“你一看到肉,就莽(狠)起吃。肚皮又不争气,屙稀狗屎。”

二爸双手一摊,问:“拉稀么?庙里有个和尚‘画水’很灵。画碗水喝了,包你不拉稀。”

朱举人本不信,但想拉儿子出去走走,劝:“走嘛,喝了神水,免得你妈给你洗裤子。”

仲信脸红了,赌气说:“我自己洗。”不过,仲信向来听话,跟全家去了广济寺。

广济寺离城不远,出得城来,穿过茄子菜地间的石板大道,便到一山坡脚。坡不高,山包罢了。他们翻过小垭口,悠悠钟声夹着浓烈香烛味,迎面扑来。不愧川中名刹。

到得寺前,朱举人止步,细观门前牌坊。三扇门洞上方,横空而过四个大字:“朝佛得道”。朱举人不禁一笑:所得何道?佛道还是儒道?或李老君之道?不过,他还是给四个大字迷住:字大三尺,黄底赭字;楷行兼具,笔走龙蛇,遒劲有力,一手好书,不是修行很深写不出的!他边看边在手心里比划,琢磨笔势。

此时,门洞前后,行人拥挤,挨肩接踵。他哪里站得住,只得依依不舍走进门洞。过得门洞,一股股香烛火焰带着香气扑来,热浪燎面,熏眼灸鼻。

朱举人赞叹:“好多香客哟。”

“今天,六月十九,你们晓不晓得,哪个仙班祭日?”二爸问,见面面想觑,谁也不知,“看看,不晓得嘛,我们本土出世的观音菩萨呀。每年有三个祭日,二月十九是她诞辰日,六月十九是她成道日,九月十九是她出家日。今天是她成道日,就是修成正果之日。”

“哦!”众人不约而同,张圆嘴巴。

罗玉兰道:“怪不得这么多人。二爸,你若说是观音菩萨祭日,我就提桶油来。”

“我怕说明了,你们不来。”

“要来,要来。”

二爸再道:“人活世上,要信奉一门教义才是。佛经曰之心灵寄托。日后归西,瑶池相会,找到极乐,无悔无怨。”马上,小学将毕业的仲智说:“爸爸信奉孔孟圣言。”

二爸来了兴趣,笑问孙子:“你哩,仲智,你信哪样?”

仲智本不想说,见大家看着他,还是说出:“我信奉西洋的技术文明。”

朱举人与妻子对视一下:第一次听到仲智如此说。

罗玉兰笑道:“那跟你爸爸不同道了。道不同,不与你爸爸为谋。”

朱举人知道妻子嘲笑自己,亦笑笑,问:“二爸带我们来此,吃素还是祭观音菩萨?”二爸诡秘一笑:“兼而有之。”

门洞内坝子较宽,挨排摆上素食,全是和尚办的斋饭。凉面、凉粉、豆花、豆腐干,嫩包谷等,反正难见猪肉猪油,菜油放的不少,几乎淹住凉菜,诱人味口。仲信盯得不转眼。

“先祭拜再吃斋。”二爸说。

广济寺依坡而建,共筑七台,类似七级浮屠。一台一殿,层层上递,步步爬高,到得坡顶,宝塔飞檐,翘角高脊,方显巍峨凌云之势。从一级的弥勒佛殿开始,爬到七级的佛祖释迦牟尼的大雄宝殿到顶,巳时已过。二爸一路讲解,领先敬香烧纸,磕头作揖,然后,在每个殿门入口的功德箱里,带头丢进铜元,以积功德。

走到右厢罗汉堂里,几个成都口音的老太婆香客边走边摆龙门阵。朱举人灵机一动,跟在老太后面,问:“请问老人家,你们来自成都?”

一老太扭头:“对嘛,对嘛。”

“听说成都保路同志会……”朱举人轻声道。

“哎哟,闹得凶哦,出来前两天,六月……”她没说完,另个老太接上:“六月十日那天。听我老头说,股东会长张表方舌战提督,把赵尔丰说得下不了台,脸都气青了。”

前个老太再说:“都夸张先生嘴巴会说,胆子大,张先生就是你们川东顺庆人嘛。我们成都人吼得凶,不敢上阵。嘿,莫得象张先生那样的大将,闹得起来个屁!”

朱举人一喜,继问:“老人家离署袜北街好远?”

一直没说话的老太马上道:“不远,不远,走一条街,抵拢倒拐。”

“想必老人家知道有个‘涪香旅馆’?”

“晓得,晓得。门口有根几百年的银杏树。”

老太记错了,或者说冲壳子,哪有几百年的银杏树?朱举人再问:“老人家就回成都?”

第一个老太婆接过话:“早哟。涪州完了,我们去东安大佛岩,再到大足宝顶寺,荣县和嘉定大佛都要去,峨眉拜完了我们才回成都,怕要个多月吧。”

朱举人本想给旅馆伯伯写封信,请他把成都保路情况及时转告涪州,老太们如此一说,请她们带信的念头立即打消。告别三位成都香客,朱举人和全家坐在凉粉摊前,吃全家爱吃的川北凉粉。最后,还是罗玉兰抢先给了斋饭钱,多给五个当十铜元,算作善捐。

“继宗,看了弥勒佛殿的楹联,有何感悟?”二爸突然问。

“哪副?”殿内楹联多而长,刻在粗木柱上,一时难以记住。

“‘开口便笑笑古笑今我笑尔笑凡事谦恭须一笑;大肚能容容天容地你容他容对人忍让应多容’,如何?”

“二公,其实爸爸跟‘笑和尚’不相上下。”仲智替爸爸答。

“你爸爸是心善,然而六根未净。听说,你出任同志会会长?”

“二爸,大姑拉他当的。我就没答应。”罗玉兰道。

“大姐这人就是喜欢钻‘孔’。”二爸见大家不解,遂补充,“她不是钻孔夫子,钻‘孔方兄’,钱!”众人“嘿嘿”一笑。二爸说话有趣。

朱举人却说:“也不全怪大姑,除佞安民,为国效力是读书人之天职。”

二爸双手一摊:“看看,尾巴露出来了嘛,还容天容地哩。枉自送‘笑和尚’给你了。”

朱举人突然恍悟:“二爸,原来今天你请我们如此吃素?”

二爸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继宗,你若记住这两句,‘暮鼓晨钟可反躬循省,粗茶淡饭宜笃志修行’,也不枉今日此行了。”

晚上,朱举人提笔给成都“涪香旅馆”伯伯写了信。

十天后,“遂香旅馆”伯伯回信,告之——

省城保路同志会会首蒲殿俊等与提督赵尔丰大人,谈僵多日,双方皆不退让。赵提督口头答应电奏朝廷,然,迟迟不奏川人请求,故意拖延。而同志会一方更趋激烈,分寸不让,非要朝廷废约保路,否则,决不罢休。而朝廷也未有退让之意。此前,把赵提督从打箭炉调来成都,并带来兵马,遂是一例。足见,川人与朝廷还有一斗,谁胜谁负,殊难预料。侄若关心此事,或守住朱家租股税股,可来省城小住,看个水落石出。

这位伯伯也是秀才出身,没中举罢了,写起信来,不乏文采,耐读。

朱举人感激伯伯诚意之余,更添对省城保路斗争之好奇,既然还有一场戏,何不看个究竟,况且正是为家为川人更为护国击洋效犬马力之际,切勿错过良机。对,到时候了。

此时,快到闰六月底,离开学尚有半月多。

朱举人辞别妻儿,告别大姑和同志会会员,奔赴成都。此时,他胸怀为民请命之气概,肩负“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之神圣责任,即便不能安邦治国,亦可受百姓重托参与国事了。一时间,朱举人激情填膺,策马驰骋。

第二十章保路高潮

成都比涪州凉快。朱举人换上一袭裹圆绸衫,戴平顶硬边草帽,脚登又黑又亮的皮鞋,一把七股荣昌绸扇依然不离手。这一切都是妻子准备的,再三对他说,到了省城穿干净些,莫叫别个笑你“乡坝佬”。

第一个见到的还是旅馆伯伯。伯伯开门见山:“你来得正好。听说北京内阁发来电报,当然是上谕了。别个给我说的,我记不完,有这么几句,”老板伯伯喝口水,润下喉咙,道,“‘查川省集会倡议之人,类皆少年喜事,并非公正绅董。’看看,龟儿子内阁把我们川人当成喜欢闹事的童子娃娃了!侄子,你是么?我四五十岁了,还是爱闹事的少年?我们不是公正绅董,哪个是?蒲会长是咨议局长,张表方是股东会长,也是好事之徒?龟儿子!硬是把我们川人当成‘川耗子’了。啥子内阁,一帮奸臣!狗日的!”老板伯伯骂完,苦笑一下。

朱举人慢慢激动起来,胸部微微起伏,说道:“向川人下战书了!”

“对嘛,对嘛!我看呀,事情要闹大才煞得了果。”

“同志会有何筹划?”朱举人问。

“听说,张表方看完电报,一拍桌子,吼道,‘那就只好拿出我们最后手段来了。’不晓得张会长说的啥子手段。依我猜,一定很凶。你来的正好。”老板伯伯说毕,抽口水烟。

朱举人有了笑意。事已如此,不厉害朝廷何以让步?不厉害,何以保路废约?不厉害,何以把盛宣怀端方洋人走狗赶出内阁?

朱举人走在街上,见不少人谈论保路活动,一旦谈起,莫不热烈,或骂盛宣怀端方卖国,或咒朝廷吞川人的血汗要垮台,或高喊川人自保,不然没出路。听来,他只觉浑身热血奔涌,真正体验到投入洪流之振奋。从此,一向不善激动的朱举人给风潮热晕,一时忘了其它。

次日,朱举人以涪州同志会代表身份拜见省保路同志会的同志,一则了解上面动作,随时告之涪州,跟随行动;二则,参与活动,效力保路。他不再奢求治人,甘作受治于人之卒子。按照老板伯伯指引,找到岳府街川汉铁路公司而今兼做保路同志会的办公室。

岳爷府第捐作铁路公司后,内部虽作改修,那道又厚又宽又高的砖砌影壁依然未动。

此刻,大门内外,人声鼎沸。朱举人挤过人群,拐过影壁东头,走进东侧大院内。正踌躇间,见一门上挂块“文牍部”牌子,便往里走。一位深度眼镜青年伏案写着,疲倦不堪。

朱举人双手一拱,说:“打扰先生,我是涪州同志会代表,想来请教,”

那青年疲倦眼神马上亮了,立即站起,问:“请问贵姓?”

“免贵姓朱名继宗。”

那人眼睛更亮,疲倦顿无,热情道:“哦!听说了,朱会长,光绪二十三年举人。请坐请坐。你们涪州搞得好呀。”

朱举人心一热:在涪州,他没给川省保路同志会联络过,更没说出身份。那么,是涪州有会员写了信,还是老板伯伯给他们讲了。他眼睛泛潮了。

那人却道:“敝姓王字文渊,铁道学堂学生,临时在此协助,”

朱举人笑得满脸灿烂,说:“我是找对人了。请问,川省同志会不知有何部署,以便我们涪州配合,切实保路废约。”

“哦,那,详细的部署我不太清楚。那是蒲、罗会长和大股东张会长他们之事。朱会长,我只晓得,可能要采取‘最后手段’。”

“王先生,此‘最后手段’何意?能否告之一二。”

“朱会长鉴谅,鄙人实在不清楚。不过,你不妨稍等两日,恐怕将推出。”

“要得,要得。”朱举人喜出望外,实在想看“最后手段”。

接着,王先生讲了点小细节。比如赵尔丰很固执,一阵阴一阵阳;比如不顾川人反对,内阁仍然留用李稷勋为川汉铁路宜昌总管;比如,原来还打算“四罢”,罢耕罢业罢市罢课,审察会改为“两罢”,不发动农人罢耕和工人罢业等等。

“你们这里要不要人帮忙?我可以出点力。“朱举人问。

“你要为这里出力,当然再好不过。不过,你是会长,实在不敢劳你大驾。何况,你还有驾驭一县之大事呢。”

朱举人从文牍部出来,院坝里的人又多了些。大家议论着,听不清说些什么。他本喜清(未完待续)

续上 静,可也顾不了那么多,挤进人群中倾听着。

七月初一下午,成都全城商业开始罢市。消息传到朱举人耳里,他哪里坐得住,吃罢午饭,急忙上街。大多店铺没开门,冷清清的。门外街上,几个伙计操着手,神秘地望来望去;有的店铺只开小门,伙计伸出头来,东张西望。也有的还开着,不想关的样子,马上就有几个人站在店外,看来是同志会的。

一个胖墩墩的指着店内,问:“呃,你们看到同志会的传单没有?咋个还不关门?”

店内伙计唯唯诺诺:“马上关,马上关。”两个伙计各端铺板出来,忙着插在门栏上。那些关了门没事的伙计,三五成群站在街心,比手划脚议论,时而一声高,时而一声低。

这时,一个老妈捆着围腰,端个青花瓷碗,从一巷道走出,跨过街道,直达斜对面油辣铺。看来老妈才出灶房,不知已经罢市。抬头一看,油辣铺门关紧。她咕哝一句:“咋个下午就把门关了?”说罢,她挨近门板,从门缝往里看,黑糊糊的。她再用拳头敲一阵。

“大妈,莫敲了。今天罢市了。”朱举人说道。

老妈转过头:“啥子罢市?”

一个和朱举人年纪差不多的伙计答:“关门不做生意了。”

“不做生意了?你们不赚银子了?我们不吃饭了?怪了!”老妈看看伙计,退回街心,“老子的锅都烧红了,等豆瓣酱煮鱼哩。”

“莫法。”伙计双手一摊,一脸怪笑。

老妈不满地说:“你们关门不做生意,赌哪个的气?”

伙计右手朝天一指,意思指朝廷。老妈却说:“跟天赌气?”

几个伙计一阵笑,说:“就是,就是,老天爷不长眼睛。”

老妈气呼呼地:“你们吃饱了。要遭雷打。”伙计们又一阵“哈哈”。

朱举人上前,对老妈说:“大妈,不是给老天赌气,是跟朝廷。”

老妈看着他:“跟朝廷?朝廷惹你们了?”看来,成都城民并非人人都知道保路废约。老妈可能终日守灶房吧,有责任给老妈解释,朱举人说:“大妈,朝廷把我们川人出钱修的川汉铁路,卖给洋人了。我们川人要保住铁路,不准卖给外国。朝廷不答应。”

“哦!为这个嗦。龟儿子咋这么糊涂?修铁路的钱是我们出的嘛,咋个卖给外国人?四川人好欺负么?”

“所以,不得已,才罢市的。”朱举人说。

老妈沉思一会,道:“不能用其它法子么?我们要吃饭呀。”

“也许还有其他办法嘛。”朱举人答。心想,张表方不是说还有最后手段么,什么最后手段?这两日,他老在猜测,未得结果。

朱举人继续前行。店门大多关上,行人多了起来,多是闲着无事,有说有笑,很是振奋,当然,不乏看热闹的,甚而幸灾乐祸的。可是首次看到如此情景啊。

回到旅馆,老板伯伯喜滋滋说:“嘿!川人好心齐哟。今天不光是罢市,学堂也罢课了。”

倒是朱举人如坠雾中。这么说,学堂也关门了,不上课不读书了。

“成都的学堂开学了?”

“暑假提前放了,今天提前开学。”

朱举人这才想起涪州学堂。不过,那里开学还有几日。何况,最初几天,乡下学生帮家里打谷子,总要晚去学堂,因此,开学常常不准时。自然谈不上罢课,就是开了学,涪州也罢不起来。如此想着,他也不忙于返回了。其实,他不打算马上回去,等着“最后手段”呢。

第三日早饭后,一时无事。他突然想起贡院。那是他两次乡试,而后中举之人生转折处啊。如今科举废除六年,那里何样了?朱举人急于故地重游。

他独自走在街上。皇城坝的贡院门前,三道牌坊依然,变化不大。只是,遒劲洒脱的“为国求贤”四字许是无人打扫,粘满灰尘。“求”字右上那一点完全遮盖,不知何字?牌坊外面,加了一圈漆成蓝色的木栅栏。再走进,贡院大门无存,龙门犹在。坝子里那一片“号房”不知去向,留下一片宽阔的砖面广场,一眼可见远处的至公堂和明远楼,耸立广场旁边。朱举人惊叹:广场好宽呀!当年他两次参试,从龙门到他的号房,弯来拐去,难辨方向,走了好久。第二次考完出贡院,他迷了路,经三个兵丁接连指引,方才找到龙门。看来,不上万也有**千间号房啊。那么,有多少胸怀壮志之秀才来此跳过龙门?成龙者有多少?还有多少考生晕倒考场?当然,虽然艰难,自己还是奋身一跳,越过多少秀才,进了龙门,没有枉费功夫啊!此刻,朱举人突发一种壮烈和豪情。

走进广场,发现原来贡院的一部分,挂起了学堂招牌。诸如:流东预备学堂、通省师范学堂、甲等工业学堂、绅班法政学堂等。而在门洞两边,面临水池,背靠城墙,修起两排平房。西边是教育研究馆,东边为教育陈列馆。光绪的教育改良展示无遗了。

如今他却,龙门虽过,前途堵断,志向受挫,难甘平庸。

朱举人围绕广场走了一圈,如同凭吊古战场一般。他突然吟诵起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撙还酹江月。”吟罢,他只觉喉管发痒,鼻子发酸,差点落下泪来。一时间,那种悲壮和失落充塞胸间。

下午,朱举人重新走上大街,发现店门紧关,街道冷清。有的铺面门板贴着一张长条黄纸,正好把两块门板粘连,如同封条。走近一看,当中一行,半楷半草写“德宗景皇帝牌位”,两边各一行小字,右行为“庶政公诸舆论”,左行为“铁路准归商办”。看来昨晚所贴。

“这是做啥子哟?”有人问。

“做啥子?这是光绪皇帝的神位。你敢撕?”

嘿!成都人板眼多。用驾崩的光绪皇帝之神位贴在门上,既感激倡导“铁路准归商办”之光绪,又比贴张封条厉害,你还敢开门?你还敢扯它?你们是不是看到光绪驾崩,就想违背先皇圣旨?原来违背先皇旨意者,乃当今朝廷!这一着实在厉害,妙不可言。

有的并非铺面,而是住户大院的黑漆大门右扇上,依然贴此“神位”。有人进门,肃立其前,先作个揖,以示祷祭。接着,一些市民自动领来“神位”贴于大门,更有不少人设立香案,早晚点烛作揖,祷告先皇保佑。

听说当晚铁路公司要开大会,朱举人放下碗,赶到铁路公司。院坝里果然正开大会,黑压压的人群,却鸦雀无声。台上的人穿戴整齐周正,坐得规规矩矩,象是些官员。一人正在演说:“……,赵大帅说,我们官民一定可以合作到底,不管将来结果如何,我们总可以落个文明大国民的好名誉。但是……但是,我们罢市罢课,就不文明了。因此,赵大帅之意,期望我们把股东会和同志会的议决取消,……”

下面议论开来。朱举人低声问:“他是哪个?”

旁边人看他一眼:“他是罗梓青罗大人嘛,同志会头领之一呀。”

罗梓青突然话锋一转:“我们罢市罢课,是我们抵制盛宣怀,抵制端方,抵制李稷勋这帮卖国卖川的汉奸。我们使用这利器,委实是逼得无处可容了,哪能随便取消?……但是,”接下来,他又一转,“要求各位回去给各行、各业、各街、各巷的同胞讲明厉害,罢市归罢市,举动要文明,出不得事,切莫为官府干涉提供借口。”

朱举人禁不住点头。这时,旁边那人说:“看到没得?台上坐的那些人,从藩台到成都、华阳知县都来了,就是怕我们闹事,来说好话。”

从会场出来,朱举人接到一张散发的油印品,借灯光,见四号字印着——

……但我川众,人人负有维持秩序之义务,今千万祷祝数事:一,勿在街上聚群;二,勿暴动;三,不得打教堂;四,不得侮辱官府;五,油盐柴米一切饮食照常发卖。……

此时,朱举人实在佩服川省同志会头目们有眼光,有理有节。

朱举人常去铁路公司,或打听情况,或认识同仁,或参加大会,或到大街上看看。总之,不关在旅馆里。其间,发生过不协调音符。

第四天午后三时,各街街正、各街同志会头目、各行业各学堂各界同志会会长或代表开会。除制台没来外,大小官员都来了,出乎多数人所料,会议决议开市开课。殊不知,适得其反,反倒加剧了罢市罢课。只是,仍然看不出有得胜的迹象,官府没有丝毫让步。

成都人新招迭出。仅一两天功夫,大街小巷搭起很多供奉先皇神位的过街台子,不再是一张黄长条纸了。最大的在西顺城街贾府门前,台上应有尽有,诸如:神案神座桌椅香炉蜡台吉罄花瓶等。过街时,一般行人抬头伸腰,便可走过台下。若遇坐轿,便得抬腿下轿,贵脚动步,低头走过台下,再钻进轿内。太太小姐,老爷少爷,不好意思,屈尊大驾,常常惹得路人“哈哈”大笑。后来,过街先皇台子,越搭越多,愈搭愈矮。一抬大轿出得街来,上下轿子好几次。而这,恰恰是有官帽有银两者。

朱举人忍俊不禁。有时,他也上台给先皇神位点柱香作个揖。固然,先皇可敬,更多却是支持如此特殊的保路活动。回到旅馆,朱举人见到老板伯伯,开口就笑:“嘿嘿,成都人精灵,鬼花样好多。把‘神位’一摆,哪个敢不拜?嘿嘿,我还没见过这么有花样的。”

老板伯伯哈哈笑:“成都人鬼到顶了。我们刚来成都,经常遭他们哄,请你吃饭,说的甜得很,你听了好感激,你真要跟他去,嘿,找个借口溜了,过两天,他反来责怪你不领情。想要你的东西,嘴巴甜得很。胆子还小,打起架来,喊别个上,各人往后头溜。”

朱举人笑道:“哪象我们涪州人,说请就请,诚心诚意。”

当晚,接到儿子仲智来信。一张十行信笺写着——

父亲大人明鉴:

父离家近十日,音讯渺无,举家甚念,不知恙乎?本地学堂即日开学,母亲令儿速去家书,言明情急。望父亲接此书后,迅即返县,勿再拖延,以保学堂正常开课,以免监督为难。

我们全家如常,望勿挂念。另,归时若可,母亲望你给买上蜀锦两丈。……

朱举人犹豫一阵,提笔回信,依然十行信笺。流畅小楷写着——

玉兰妻:

于你平添麻烦,难过殊甚。离家以来,一切尚顺。在此,幸得伯伯关照备至,诸方面益感舒服。望你及子女勿念。

返县从教,一时较难。一则,省城保路风潮如火如荼,人心激烈,日甚一日,正值决定成败之关键时刻,不能临阵脱离,以泄士气。二则,身负涪州同志会之责,不在前线效力,反退后方,实在有负重任。为此,余决意暂留成都,待到保路废约之争见个分晓,再放心返县从教。至于授课一事,余以为比之保路废约,不堪相比,后者乃攸关国家利益川人福祉之大事,应从其要者而为之。倘无人授课,你可转告许监督,他可请杨教习代之。余以为,许监督会准许的。到时返学堂,我亦发奋补上,决不给学生造成损失。余以为,应是可以。

至于买蜀锦之托,余亦照办,不得有误。

顺致

大安

夫继宗叩谢

辛亥年七月十日

信寄出,朱举人心稍安。然而,就在此日,迫于群众的高昂情绪,以颜楷和张表方为首的铁路股东会发出通告,曰——

自本日起,即实行不纳正粮,不纳捐输。已解者不上兑,未解者不必解。……

通告一出,立即传遍全城。朱举人见到通告已是当晚,他拿通告纸的手颤抖着。莫非,这就是最后手段?最后一把杀手锏?可要明白,中国几千年来没人敢抗皇粮啊,一旦付诸,实在是断了当官者饭碗,剜尔等心头肉!这还了得!

朱举人为这“最后手段”振奋得坐立不安之际,更厉害的杀手锏接踵而至。七月十三日的股东会上,朱举人以涪州同志会头目和股东身份到会。会没开始,突然发现不少印在连四纸上的《川人自保商榷书》,出现在会场里,与会者抓起就看——

中国现在时局,只得亡羊补牢,死中求生,万无侥幸挽救之理。凡扼要之军港、商埠、矿产、关税、边地、轮船、铁路、邮便与制造军械、用人用政等,早为政府立约擅让给与外人。……今因政府夺路劫款,转送外人,激动我七千万同胞翻然醒悟,两月以来,团结力、坚忍力、秩序力,中外鲜见,殊觉人心未死,尚有可为。及是时间,急就天然之利,辅以人事,一心一力,共图自保,竭尽赤忱,协助政府,政府当必曲谅,悉去疑虑,与人民共挽时局之危,措皇基于万世之安!谨将自保条件,分列于后,愿我七千万同胞,及仁人志士,付诸议会,讨论一是,指定方针,或得万一之幸!

“商榷书”后附有甲已丙丁四项具体自保办法。诸如:(甲)现在自保条件:保护官长;维持治安;一律开市开课开工;经收租税。(乙)将来自保条件:制造枪炮;开办炼铁厂等工厂;练国民军;设国民军炮兵工厂;修铁路;造轮船;兴办实业与教育等等。(丙)筹备自保经费;停办捐输;停止协饷;议拨税契入款;节减办事人员薪水;……。(丁)除去自保障碍。……

“商榷书”一出,会场顿时炸开了锅。对这篇文理尚欠通顺的文书,大家七嘴八舌,各说不一,表情甚异。副会长罗纶大吃一惊,叫人赶紧查问“商榷书”从何而来?哪个散发的?为何他不晓得?可是谁也说不出来自何处,倒是赶紧读卒。(未完待续)

第二十一章 保路遇难 朱举人早就抓过一张,看罢,闭上眼睛,深吸口气,慢慢平息激烈的心跳。此时他心里颇为复杂,无法说清。说赞同吧,确有自治独立意味,朝廷岂肯善罢干休?何况,正值风雨飘摇之际。说反对吧,国家主权让奸臣卖尽,国人能容?亡国奴谁当?不如此,保路废约只是空谈,确也不无道理。说高兴吧,他实在不无担心;说不悦吧,让朝廷内阁那些卖国奸佞们看一看川人民意,未尝不可!

会议开罢,他带了一张“商榷书”回旅馆。哪知旅馆里也有一张,一学生送来的。

老板伯伯笑问:“举人,咋个想的?伯伯讨教了。”

朱举人压住激动,想了想,说:“伯伯也许知道我之信奉。对当今大清朝廷,作为臣民,我等只有俯首听命,为国为民尽忠效力。然而,对于奸臣贼子,我等之反对将不遗余力。不能把一个四亿五千万人之泱泱大国,叫几个奸贼搅得乱其八糟。所以,对今日之商榷书,侄儿以为,可以拿出来与之商榷,亦可交上去叫尔等看看,川人不是好欺负的。但是,不可认真,到此为止矣。”

伯伯听罢,笑了笑,他不大苟同侄儿观点,但没有说话,显然不想和侄儿争辩,那么,自然是拥护川人自保乃至自治了。后来听说,藩台衙门里也被散发,下战书了。

此时,朱举人隐隐觉得,这,恐怕就是“最后手段”!

第二十一章保路遇难

七月十五日,乡下叫“月半节”,给祖宗烧袱子,用新产的稻米“泼水饭”,请祖宗品尝新谷米。朱举人常住县城,对此习俗稍有淡漠。不过,他仍然希望公婆尝到新米,今日再居成都旅馆,触景生情,更加想到公婆能否尝到新米。

吃罢早饭,独自走在街上。仅仅十日,认识不少街坊邻居,尤其同志会的,热情招呼。

去铁路公司半路上,向东一拐,还没到大什字口,见暑袜街北口站着二十来个巡防兵。一色青布包头,黄布军装,灰布裹腿,麻耳草鞋,很不整齐,提很重的旧洋枪,腰缠子弹带,露出半寸长的灰黑铅弹头,跟城里常见的警察和新军大不一样,象刚从外地调来。

朱举人不知是何种兵,也不晓是啥子枪,只觉这些兵粗野横蛮一脸杀气。平常,他本不喜“丘八”,最怕“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此时,他昂起头迅速走过。

到得铁路公司的岳府街,街道没有往日人多,三五人低声议论着,听不清说的啥,不过从神色看出,人们不无忧郁。快到公司不远,他才看见十来个警察守在院坝外,不准进去。他只好站在影壁的东头外面,朝院里看,几个门都关着,那个常常开着的文牍部黄木门关的很严,大院异常冷清。莫非,制台衙门要动手了?

朱举人觉得,“商榷书”仅是商榷,商榷不成算了,即便有错,也不必如临大敌呀。况且,人家还说“保护官长”“维持治安”“开课开市”嘛,你制台衙门即便动手,又能如何?最多是平息风潮,解散同志会。可是路权并未解决,川人的租股税股并未收回,总不能就此了结嘛!朱举人往回走,低着头,忧郁有加。

吃罢午饭,朱举人一改近日不午睡的习惯,躺在灯草席上。许是热潮稍退,许是郁闷,不一阵,入了梦乡。突然,他被一阵杂乱声响惊醒,翻身坐起,眨眨惶忪眼睛,仔细一听,有跑步声,有喊声:“同志会兄弟们,快去救蒲先生,救张先生,快跑呀!”

朱举人钻出蚊罩,穿件对襟绸汗衣,跑下二楼,站在街檐一看,成群结队的人往街的北口跑去。多是年轻小伙,穿件汗衣,有的只穿件布背心和半截布裤,发辩盘在头顶,手拿张先皇牌位黄纸条,边跑边喊,此起彼伏,声声相连:“蒲先生张先生遭关起来了,同志会弟兄们,走呀,快去衙门要人!”“他不放人,我们不走!”

原来,蒲先生张先生遭赵提督关押了,难怪警察监守铁路公司。

朱举人一转身,老板伯伯站在身后,看着街上情景,眼睛红红的。

朱举人说:“伯伯,我去看看。”

“要得,莫跑累了。”

朱举人旋即加入人流中,不由自主地跟着喊:“快去救人呀!莫等了!”“我们只为保路废约,错在哪里?”

旁边一年轻人递给他一张先皇牌位,他接过来,双手举得高高的,眼睛也不看路,只顾跑着,只管高喊,只觉一股热血往上涌,忘了一切。有生以来第一次卷入如此洪流中。

随狂跑的人群到得暑袜街北口,发现巡防兵不见了,进到大什字口,他也不管东西南北,跑的是哪条街道,只管跟着跑跟着喊。一时,弄不清跑了多少路?哪来这么大力气?

前面脚步放慢,抬头一看,原来已经冲到督院街西口,手持新式五子快枪的新军人数不多,开始慢慢后退。他才看下周围,突然发现旅馆小伙计跟在身边。

“你也来了?”

“老板说你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喊我跟着你。”

朱举人突然喊:“哎呀,都这个样子了,还怕啥子!”

此时,天色开始阴暗下来,稀薄的乌云慢慢布满西天,有了凉风。人群已经到了西辕门口,依然声嘶力竭地喊:“还我蒲先生!还我罗先生!”“把蒲先生放出来!把张先生放出来!”

面前是片大坝子,站满愤怒的人群。两边鼓吹台和石狮子左边,成列兵丁端着上刺刀的洋枪,有新军有巡防军。可是,人群没被吓倒,依然边喊边朝前涌。

仪门口,好象有几个军官朝人群说啥子,比着手势。人群只顾齐声高喊,没听他们说,也听不清。马上,人群冲破兵丁行列,几百人涌进了仪门。

仪门内,有片石坝,两厢全是高大房屋,街檐全站着巡防兵,比之前面的辕门头门仪门多得多,荷枪实弹,如临大敌。

人群脚步放慢。朱举人越过人头,看到了迎面的大堂。他是第一次来到川省最高衙门内。此前外面路过,带着敬畏,仰望而已,今天,他不怕了,冲到里面来了,面对众多杀气腾腾的官兵高吼,一时间,好不痛快好不舒心!

人群的脚步没有停顿,只是慢了,最后,离大堂只有几丈远,可以看清双方面目。兵丁后面,站着很多穿高靴戴帽花套补褂的官员。

人群依然高喊:“把蒲先生放出来!”“把罗先生放出来!”“把张会长放了!”

“不准进来!有什么话,推几个代表上来讲!”有官员高声说。

前排的可能听到,后面的依然高举先皇牌位,一声接一声高喊:“还我蒲先生!”

人群依然朝前涌去。朱举人本想站住,结果,他和小伙计被人朝前推拥着,离大堂台阶越来越近。这时,一群小伙子突然高举先皇牌位,喊着冲上台阶。

“赶快滚下去!再上半步就开枪!”许多恶狠狠的声音在吼。与此同时,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人群。此吼声多数人听到。朱举人稍有清醒,定睛一看,顿时毛骨悚然,身起疙瘩,他本想停住步,可是,晚了。

“乒!”、“叭!”、“嗤儿!”枪声响了。

“砰!”“哧儿!”“嘭!”后面仪门外和头门外的枪声跟着响了,更密集。

开先,人群只是呆住,没动,直看到连倒下几人,才觉洋枪打死人了。于是,慌忙转身就逃,扑扑跌跌,不顾一切。朱举人和小伙计本在人流中间,前面的小伙子一退下来,反倒跑到他俩前面,他俩成了尾巴。小伙计很有力,拉住他拼命跑。他跌跌撞撞跟着,不敢看躺在坝子里的一堆堆尸首,有时差点给尸体绊倒。

他们只顾跑,脑壳“嗡,嗡”响着。其时,子弹仍在耳边飞,身边不断有人倒下。

突然,朱举人只觉右腰后背被东西撞了下,火辣辣的,他没有管,依然被小伙计拉着猛跑。直到大什字口,人群少了,枪声稀了,小伙计拉他的手松了,脚步方慢下来。朱举人看看小伙计,见他满头大汗,不觉摸下右腰,手掌湿漉漉的,抬手一看:“血!”他大叫一声,顿时,浑身一软,差点坐下。小伙计大惊,天啦!朱举人后腰的白绸全都染红。

小伙计二话没说,背起朱举人就跑进暑袜街北口。

老板一脸焦急,站在旅馆门口正朝这边张望。一见伙计背着侄儿,马上明白大半。侄儿脸色灰白,已经昏迷。老板瞪大眼睛,嘴唇颤抖,问小伙计:“他是……”

“腰杆遭了枪子。”小伙计放下朱举人,老板伯伯上去扶住,顺手揭起衣襟,天啦!右后腰有花生米那么大一个洞,血还在往外沁,一条线顺屁股流。天啦!

“还等啥子?快喊轿子送教会医院。”老板扶住侄儿,伙计喊来一乘轿子。

老板又说:“你先陪他去。我拿好钱,赓即就来。”

轿子一阵小跑,伙计也跟着跑。好在教会医院不远。原来,也有伤员抬来。

医生有美国人,并没因为洋枪打伤或者没先交银元故意拖延,马上动手医治。医生动作很快,首先擦净止血。老板伯伯赶到,朱举人已经躺在病床上,流血已经止住,可是依然昏迷。他向中国医生打听,原来子弹钻进小腹,没有取出,非手术不可。

老板伯伯见世面多,立即押下五十个龙洋,说:“拜托医生,叩请洋医生救侄儿一命。他是光绪二十三年举人,银元我们分文不少。求你们了,我给你们跪下。”说罢,老板伯伯“扑通”一声,跪拜在地,眼泪直流。

“no,no”,美国医生戴眼镜大胡子,拉住他哇啦哇啦说一阵。

中国医生说:“老先生,他们信奉基督,救人一命乃耶稣所教,他会尽力救的。”

“yes。”美国医生直点头。老板这才站起,揩干泪,对伙计说:“你赶快回去,宵了夜,赓即跑回涪州,一路莫停,告诉侄儿他家,看他们有何打算?”

小伙计本是涪州人,常常往返,人熟路熟,吃过晚饭,乘七月十五皓空满月,星夜上路。

四天后下午,小伙计带着二爸和罗玉兰赶到教会医院。老板伯伯守在病榻边,一脸瘦削灰黯。朱举人脸色惨白,眼窝凹陷,骨头凸露,紧闭眼睛。

罗玉兰又黑又瘦,目光无神,老了许多。她扑上去抓住丈夫的手,嚎啕大哭。

二爸红肿着眼,轻声劝:“玉兰,让他睡吧。你也累够了。”

朱举人半昏半睡,听到声音,慢慢睁开眼。一见二爸和妻子,先是勉强笑了笑,接着,头一动,眼神转黯,两滴眼泪滚出眼角。二爸摸着他的手,很烫,枯瘦如柴。

罗玉兰给他擦去泪水,强笑:“继宗,你看,二爸也来了。娃儿等你回去,你还好吧。”

朱举人强作笑意,张动嘴唇,想要说话。罗玉兰赶紧挨近他嘴边。

朱举人细声说:“把仲智送,送出国去,学医,救死治伤,……”

罗玉兰直点头,说:“你病好了,我们亲自送仲智去重庆。”

“你要把把娃儿,教、教好,我、看不到,他们了。绸缎,我、我买了,在、在伯、伯家,你做、做件、袍、袍子,好看。”

“继宗,洋医生医得好的,过几天就回家。”

“这些,这、些年,我、很累。你们,不、要、怄……”

“继宗,你莫说了,好好睡嘛。”罗玉兰转脸抹泪。在场的无不揩眼。

老板伯伯说,继宗肠子断了,洋医生医术高,把肚皮破开,取出子弹,再把肠子接上,缝上伤口,前两天跟好人一样。这两天,他一直昏睡,只喂糖开水,洋医生急得喊“nono”。

罗玉兰和二爸呆了,天下竟有这般神医这等好的洋人啊。老板伯伯还说,美国医生五十来岁了,很客气,很认真卖力,像待他的儿子。

罗玉兰说:“我们多给他些钱。”

“人家信基督教,讲慈善,不讲钱。”老板伯伯说。

“跟佛经一样,慈悲为怀。”二爸赞叹。

这时,美国医生和中国医生走来。老板伯伯说:“就是这个洋医生治的,医术高,洋人华佗啊。”罗玉兰一听,“扑通”跪在美国医生面前:“救命恩人啊,哪么报答呀!”

“no,no”美国医生直摇头,双手扶起罗玉兰。她却迟迟不肯站起。

中国医生低声对老板伯伯说:“因为天太热,正在发烧,可能感染了。美国医生已经竭力了,倘若不退烧的话,恐怕……”(未完待续)

第二十二章 遇难之后 老板伯伯的脸阴黯下来。罗玉兰刚站立,自然听见,哪里站得住,二爸赶紧扶住。美国医生眼睛顿时红了,低下头来。老板伯伯骂道:“狗日的赵屠户!”

二爸则咒:“要遭报应。”

美国医生刚走开,罗玉兰突然头一歪,晕倒地上。二爸赶忙掐人中。罗玉兰方得苏醒,坐在地上,扶不起来,却又不敢哭出声。

小伙计低声告诉老板伯伯:“她晕倒几次了。还有他大姑,一听也晕倒了,她还想来的。”

二爸劝道:“玉兰,一路上我给你讲了,生死有命,前世已定。他气数尽了,拉不住的。你要硬起腰杆,莫怄病了。一家人全靠你了。”

罗玉兰缓缓站起,坐在病榻边,神情慢慢好些,摸丈夫额头,果然烫人。她用白酒擦他的额头和手。二爸叹气:“哎!继宗过于认真,过于偏执,早迟要出事的。”

罗玉兰竟点了点头,显然同意二爸的看法。

也许,亲人等到,遗言已说,当晚子时,朱举人闭上眼睛,长辞人世,享年三十有八。

罗玉兰嚎啕恸哭,声彻医院。二爸长叹:“是非成败转头空啊!”

老板伯伯与慈善堂算罢帐,对方仅仅收下药钱和零支,十个龙洋足够。他们雇人抬上白布裹严的遗体,第二天很早,谢过老板伯伯,急忙赶回涪州。因为天热,他们多给力夫一些铜元,昼夜兼程。第三天中午,一行赶到涪州。在油店吃罢午饭,等烈日下山,稍有凉快,另找力夫,抬回乡下。殊不知,消息马上传开,没多久,店外拥来上百同志会会员。有的头包白帕,有的穿着青衣,还有提着纸钱香烛,齐刷刷跪在遗体四周,作揖的,哭喊的,点香烧纸的。围观的街邻和路人堵断油坊街。

大姑跪在侄子头边,两次晕倒,哭喊道:“侄儿呀,大姑害了你呀,我不该喊你当会长,不该喊你去成都呀。我跟你一起走了算啦!”说着,她用头撞击摆放尸体的门板。二爸和马家幺女赶忙拉住。

罗玉兰反倒没哭,坚强起来,劝:“大姑,不怪你,继宗他本来就想为国效力,为民出力,不怪你。各位街坊乡亲,请起来,大家的好意,我领了。他为国家,为百姓,值得!”

“大姐,他是气数已尽,你还早啊。”二爸亦劝大姑。

大姑继续哭:“侄儿,他们不准我跟你走呀。你放心,我活在世上一天,我就要帮你喊冤,帮你儿女长大。”

平常不爱露面的副会长李安然匆匆赶来,“扑通”一声跪在遗体前,大声哭:“老同窗呀,你是为我们股东丢命,我们一定要报答你,在天瞑目啊。”

“我们为大哥报仇雪恨!”突然有人大喊,原来是二爸的黑娃子,仿佛突然从地下冒出一般。其实,自打晓得继宗大哥受伤,他就联络“袍哥”弟兄,蠢蠢欲动。

“对头,打到成都去,杀赵屠户祭天!”接话的是佃客胡大银,他再对罗玉兰道,“大嫂,你哪么不给我说一声,我抬继宗哥去成都嘛,他哪得死哟。”罗玉兰一时不知说啥。

二爸大声责问儿子:“黑娃子,你跑来做啥子?”

“大哥为我们朱家,为涪州百姓,我们要给大哥报仇!”黑娃子大声回答。

“听说荣县同志军,打拢成都了,我们去投奔同志军。”胡大银接着吼。这位当年参加暴动徒手缴了鞑子兵腰刀的佃客,头裹白帕,穿白短褂,胸口敞开,露出厚实肌肉。

大姑马上鼓动:“黑娃子,快去喊你们袍哥弟兄,要钱,我给,买枪买刀,杀去成都。”

“已经来了几个。”果然有几个不认识的年轻人,跟黑娃子差不多,摩拳擦掌。

罗玉兰忙说:“大姑,要不得,他们有枪,打不赢。”

胡大银继续吼:“怕啥子?杀他一个够本,杀他一双赚了,杀他五个十个,老子赢了!”

二爸忙吼:“黑娃子,你敢!”

“要不得要不得。黑兄弟,我给你磕头了。”罗玉兰说着,脚一弯,真要磕头。

黑娃子慌了,说:“好,好,我们不去,我们不去。我们每个人出点钱,给大哥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给赵屠夫看看。”

“要得,要得。”众人应承。跪在前面的胡大银站起来,带头掏钱。

罗玉兰双手直摇:“不要不要。各位大哥大姐心意,我道谢了。老天爷晓得,善恶要报。”有人继续吼道:“要做,赓即请道人来,给朱会长做道场!”

看看拗不过,罗玉兰不再说,心里宽慰许多,乡亲知恩图报啊。可是,天太热,莫说四十九天,再过一天,尸体就要流水了,哪有完尸哟!

当晚,趁着月色,由胡大银等悄悄抬回乡下。

第二十二章遇难之后

沉痛中,安葬继宗完毕。罗玉兰喊仲智仲英先回城上学,她和仲信留下“守七”。

罗玉兰终日晕晕糊糊,日月不辨,含泪送丈夫进荒土,挨着公公,青山怀抱,古柏作伴,倒也放心。只是,仅仅几天,她那张白净的脸上,毫无血色,面皮包骨,皱纹平添,白发初现。不过,依然强打精神,面容平静,昂立脑袋,挺直腰杆,比四年前庚子淹死,反倒坚强许多。她已想好,无论如何艰难,还有哪样祸事,定要挺起脊梁,顶住不测风雨,为丈夫争气,作儿女表率,少老人伤心,让朱家安宁,带好儿女,即便不成龙,也要让他们多读书,丈夫九泉瞑目,朱门受到尊敬。

永忠爸爸挺住了,没有哭,没有倒,只是不说话,亲自送儿下葬。

悲痛欲绝还是漂亮妈妈。自得知独子去成都那天起,她就开始吵丈夫:“你就记得几个**‘租股’,别个没交呀?这下安逸了,儿子跑成都要租股去了,朱家要发大财了。”后来,听说儿子出事了,她边恸哭边顿脚,一会骂官府,一会骂丈夫。丈夫自觉理亏,不回她一句。大女回家安慰她,也不敢帮爸爸说话。再后来,她不骂了,也不顿脚,只诉说儿子的好处:“他是独儿呀,我一个儿子呀,朱家就他是举人呀,没有两个呀,他读了好多书呀,学堂夸他教书教得好呀,你阎王瞎眼了呀,你阎王没得儿子吗?你还我儿子。”几次哭晕过去。大女掐人中灌姜水,末了陪妈妈哭。儿子遗体抬回院坝,她不顾一切扑上去,不省人事,七手八脚抢救过来,大女赶紧把她抬回婆家,不让她看儿子入土。待她一走,赶紧下葬。

泰山也没哭,倒是不断安慰玉兰,安慰朱家,总是说:“改朝换代,哪有不死人的。继宗舍生取义,尽忠报国,后人会铭记他的。”

只有二爸冷静,操持丧事有条不紊。佃客胡大银一直帮忙料理,只是不见黑老弟。

或许玉兰做好表率,朱家没有深陷悲痛,慢慢恢复元气。

七天后,胡大银抬玉兰母子回城。吴妈说:“这些天好多人来看她,有学堂的,有同志会的,许监督两口李会长两口都来过,他们还要来。马大姑从那天见到侄子,就病倒了。我和仲智去看了,她喊脑壳痛。马家怕她中风,没让她起床,我就等你回来,看哪么办?”

罗玉兰急了:“天老爷,还哪么办?你们买点鸭蛋去看她呀,鸭蛋清热。”

“我晓得,送呱了。”吴妈嘴快。

吃罢午饭,罗玉兰赶到大姑家。马姑爷早就搬到后面睡屋,大姑独自住靠天井的前睡屋,光线还好,也很方便。可罗玉兰一走进屋,依然有股强烈的药味和潮气怪味。她忙打开门窗,空气立即流通,却又飘来霉米气味。看得出,除赵妈和幺女,其他人来此屋不多。

大姑平躺床上,稍瘦了些,脸泛血红,口唇干裂,额头压根湿帕降温,仅盖一床布单,手放在布单上。无须说,此乃病状。一见侄媳,马上哭成泪人。

“玉兰呐,怪我哟,我不该为那点税股,喊他去成都呀,害了你呀,害了朱家呀。我老癫懂了,他是读书人,哪里跑得赢枪子嘛。阎王老爷哟,你哪么不长眼睛哟,你要拉人陪你,该拉我老婆子嘛,哪么拉他嘛,我们朱家望他当官发财呀,他一走,我们朱家……呜呜,”

罗玉兰给她揩揩汗,以泪相陪。“大姑,你莫那么想了。哪里怪你!他就是不当会长,也要去成都的,他一心想报国为民,这里不出事,那里也要出事。我跟他说过好多回,书可读,官可不做,他硬不听呀。”

“报啥子国?哪个领你情了?狗日的赵尔丰!”大姑骂道,喘着气,脸愈加红。

“大姑,莫说了。你这个病气不得!”

“我老婆子六十八了,不怕阎王拉了。”大姑说罢,闭上眼睛,似等死状。

罗玉兰用蒲扇给她扇风,问:“马姑爷呢?”

“他在屋头立得住么?不坐茶馆,就坐酒馆。不到‘挺尸’不回屋。”

“家里无事嘛。”罗玉兰为姑爷辩解。

“有事他也不管。”大姑说罢,出口大气,“侄媳,跟你商量个事,我老了,莫得力气管油店了。我把油店我那一半股份给你们,算我对侄子一点报答。”

“要不得,要不得。”罗玉兰脑壳摇圆了。

“啥子要不得?现今,侄子不教书了,你们四个人吃啥子?儿女哪么读书?我有米行。老子当家,说了作数。我几个死人又懒又好吃,留得再多,就是金山,也要给你吃空。”

“要不得,要不得。朱家还有乡下,养得起我们。”

大姑一激动,脸更红,喘着气说:“我说了作数。你不要,我也不管油店了。”

“大姑!你这么做,我更难过。”罗玉兰叫一声,流出泪来。

“侄儿媳妇,你难过啥子,该我难过,我害了你们。我老了,早想甩给你了。”

看着大姑的脸,罗玉兰晓得这种病急不得,不敢再辩。(未完待续)

续上文 她走出睡屋,来到灶房。赵妈正在熬药,炭火熊熊,药汤滚滚。罗玉兰拿起一包未熬中药,扒开看了看。朱明理做药铺学徒时,常常抓中药回来给继宗服,她认得一些中药及用途。全是清热泄火、养阴柔肝、息风凉血之类。诸如:龙胆草、黄芩、生地、杭菊花、栀子、决明子、柴胡,和大黄珍珠母等,这些药对头痛眩晕重者才用。

“赵妈,大姑吃这些药好久了?”

“好几年了。她一急,就喊头晕,我就给她抓这些药,灵得很,一吃就不晕了。其实,你大姑就是性子急,心很好的。她听到祸事那天,我怕她也出事,赶紧喊她喝药,喜得好,没有出事。”

“赵妈,难为你多照顾下她,莫让她一个人走动,中不得风了,一中风就要瘫啊。”

“哎哟,罗大姐,还用你说。一步也不敢离她哟。这几天,天天有人来看她,送鸭蛋送草药,都是医她头晕的药方子。”

“哪些人来看过大姑?”

“同志会的,街坊邻居的,男的女的都有,李会长两口子也来过。”

一股热流涌遍罗玉兰全身,眼睛潮润起来,还是讲情义啊。

从大姑家出来,走在街上,罗玉兰发觉路人异常热情与尊敬,不时有人指点她。

有老太婆低声说:“看嘛,那就是朱太太,年纪轻轻的啊。”

“她男人为我们股东死了,好可惜哟,别个还是举人,书也教得好。”

“就是嘛,有空我们去看下她。”

罗玉兰装作没听见,只管低头往前走,回到油店。吴妈马上说:“学堂许监督刚来过。他说,朱先生抬回那天,他正在学堂上课,没来跟朱先生告别,很难过,要你鉴谅。”

“哎呀,监督何必这么说,我们已经很难为他了。”

“就是嘛。他说等你回来,还要来。”

“恩师啊!”罗玉兰感激而泣,很想见到许监督,感谢恩师对丈夫多年的关照。

一晚,胡大银突然带着四个弟兄摸黑来到油店。在巷道里,他对罗玉兰双手一拱,说:

“朱大姐,我们袍哥弟兄来向你辞行,我们马上去投奔同志军,杀赵尔丰。”

罗玉兰吓了一跳:“当真么?天啦,胡老表,你屋头晓得吗?你有儿有女呀。”

“晓得。听说我是去给朱大哥报仇,她没拦我。”

“她没拦你,是她恨赵屠夫嘛,她不晓得官兵凶得很呀。”

“不怕!昨天黑老弟带来口信,他正在简州找同志军,喊我带几个弟兄快去。我们袍哥讲究‘弟兄有难,两肋插刀’,我一说,他们满口答应。”

“天老爷,二爸信佛行善,他要晓得黑老弟投奔同志军了,非遭气死。”

“其实那天下午,他拜完朱大哥,就跑成都了,他怕你们不准去,没跟你们说,喊我给你讲,他非要给朱大哥报仇。我怕你们着急,没敢说。”

“这个黑娃子!你们打不赢鞑子兵,他们人多。”

“朱大姐,我们的人也多得很,同志军把成都围起来了,听说重庆比成都闹得还凶,鞑子兵关起城门,不敢出来。”

罗玉兰松口气,说:“人只一条命,都想活,你们何必以牙还牙啊。”

“朱大姐,他们杀朱大哥,杀那么多同志会,为啥子不想别个一条命?”说罢,胡大银敞开白布汗褂,坦露紫红胸部,右手拍了拍挂在腰间的腰刀鞘,“这把刀要他们偿还血债。”

罗玉兰这才看清腰刀,惊道:“天啦!他们是洋枪洋炮啊!”

“朱大姐,你莫怕。那年哥老会暴动,他们还不是有洋枪,这把腰刀就是老子空手缴鞑子兵的,老子怕过他们?你看下我这身肉,就是死了,也要压死他两个鞑子兵。”

“胡老表,你胆子太大了啊,出不得事了。”

“狭路相逢勇者胜。人不怕死,鬼都害怕。”胡大银笑着,迅速消失在街头夜色里。罗玉兰还没来得及说“成都天凉,穿件长衣”之类的话呢。

罗玉兰回到后天井,转到仲智睡屋门口,儿子正在桐油灯下看书,无声无息,她没进去,折身进了仲英睡屋。如今,她和女儿同睡南屋,丈夫那间北睡屋已经上锁,她实在不愿看见丈夫用过的一切,免得睹物心焚,泪涌如泉。虽然这些时日,那帮同志会弟兄给她安慰,给她鼓励,可要抹去悲伤,淡忘往事,谈何容易,丈夫是她终生依靠的脊梁呀,常常夜半醒来,捂声痛哭,早晨起床,双眼红肿。

次日傍晚,许监督带着妻子,提包东西,再访朱家。罗玉兰一见,如同见到至亲,顿时泪如泉涌,差点哭出声来。在东厢房里,许监督弓着瘦骨身腰,站在罗玉兰面前,半天不说话,眼睛红红的。许太太上前抓住她的手,问道:“朱太太,还好吗?”

“多谢你们费心,还好。许监督啊,继宗给你好多麻烦,你还挂念他,实在难为监督了,我们哪里好意思哟。”

“哪里!哪里!我为监督,应尽之职,何谓麻烦?”

“许监督啊,早年,你是继宗教习,教他读书,育他成材,后来,荐举他当学堂教习,处处关照,他倒凭着性情,只管各人,给你为难,你还再三担承,你是继宗恩师呀。”

“岂敢岂敢,委实汗颜哟。这些年,鄙人只管教书,不问政事;只管用人,不顾其志;只管做事,不问寒暖,有愧于朱教习啊,”说罢,许监督取下眼镜,揩揩眼睛。

“监督先生,说到哪里去了?继宗好高骛远,志大才疏,自找烦恼,自找苦吃。”

监督纠正说:“不对不对。朱太太,你不理解他。读书人本应有治国大志,以报国为民作天职。成都血案,丧失天理人伦,川人骂声不绝。对此,鄙人苟且偷生,碌碌无为。比之朱教习,委实汗颜。”

罗玉兰摇头不止:“监督先生,你过奖了。”

许监督打断他的话:“毫无言过!朱教习委实为人师表。不知朱教习给你讲过没有?上前年,本县公立中学创办,那位中学监督想聘朱教习讲授修身和读经讲经,可朱教习为着老朽面子,宁肯委身低等学堂不愿前往高就,本学堂教习和学生感动之至啊!”

罗玉兰确实不知此事。她说:“继宗理应如此,不然,忘恩负义了。”

“为纪念朱教习之师表人品,学堂拟把朱教习之作为,记入堂史,传给后人,彪炳千秋。”

轮到罗玉兰打断监督的话:“监督大人,要不得要不得。你是学堂监督,任有公教职事,倘县衙晓得,要恨你的,要不得要不得,给你作揖了。”

许监督一笑,说:“鄙人虽不才,也从教三十余年,足够矣,县署想如何就如何罢,我已不担心了。何况,当今满清朝廷人气已尽,末日将临。树倒猢狲散,县署还管?此外,你的幺公子不是快入学了么,就来我们学堂就读吧,我们定会竭力培养,成为朱教习那样之才子。学堂费用,一概免交。”

罗玉兰眼睛又红了:“哎呀,恩师啊,不知如何谢你啊。”

幺儿仲信快满六岁,即将入学,进私立还是公立,丈夫在世时,根本不过问,她正愁此事呢。如今,唯一期望是子女们努力读书,学业优良,个个成材,实现丈夫遗愿,让他瞑目,别无它求,至于,象他爸爸追求入仕治国,至于,当今国事政事,她益渐冷漠,甚而反感了。

“不必,不必。朱教习为我学堂争脸了。”

“恩师,就算继宗有所作为,也是你一手教出来的呀。”

监督夫妇临走,把一包东西放在桌上,“铛锒”作响。罗玉兰忙解开,天爷,竟是三十个龙洋。桐油灯下,银元泛亮,龙纹腾飞。罗玉兰一时没了主意,只管把银元往许太太怀里推,嘴巴不由自主:“哎呀,要不得!要不得!”

许太太双手挡住,“朱太太,这是学堂和众教习一点心意,你要领情。”

许监督道:“朱教习于本学堂从教多年,教学甚好,教习和学生褒奖有加,自愿捐钱,还有,本堂依据历来规矩,也该拿出一点资费以作抚恤。你得收下,切不可推诿。”

“我们不缺银钱,乡下还有土地。”

“各是各的意思。你得收下,不然,教习和学生不依。”

“许监督……,”她叫一声,哽咽不语,满目盈泪,却陡增强大的生存力量。

二卷

第二十三章革命胜利

罗玉兰最怕空闲,哪怕一时半刻,睹物思人,伤痛难抑。为此,她全身心投入油店细碎琐事中,以求分心排愁。她常去大姑家,看望病情,宽慰伤悲,然而,一当提及丈夫,心就阵阵作痛,不如少去。其实,油店除买油籽和榨油卖油,事情不多,只有找事。

库房在后院一间大屋里,十来口大瓦缸顺石墙摆放一圈。地面是稍作平整的河沙土,缸的下半截埋在沙土中,露出地面仍有两尺高,厚重的木盖压严缸口。据说,埋在土里,冬暖夏凉,存放多时,不变味不“哈喉”,味纯色亮,所以,附近市人皆喜她家菜油。每缸藏菜油不下四百斤,十来口缸达四五千斤,乃一年之油货。朱家百般爱惜,不敢抛洒流失。可是,偷油耗子不甘寂寞,不请自临,把盖板边沿啃个小缝,不大不小,足有尾巴粗。于是乎,伸进尾巴,沾上油来,舔而食之。啃烂盖板弄脏菜油,一颗耗子屎弄脏一锅汤,罗玉兰为此非常恼火。猫儿养了,两只猫即便兢兢业业,房屋太多,耗子成群,奈何不得;放鼠药吧,又怕弄脏油缸,更是害人;再买来铁夹挂上肉,狡猾的家伙就是不上钩;后来决定安铁皮盖,专盖油缸,可是有人说铁皮盖油,油要变味。于是,她天天去库房,擦净盖板,查找啃烂的小洞,用小木板钉上。第二天按时再查再补,若再发现啃烂,气愤之余,她顺着耗子脚印找到洞口,然后,或用石头塞洞或往洞里灌水。有时干脆躲在缸边,揭开盖子,油香四溢,耗子一露头,她闪电一般,猛地扣上篾篓,生擒四脚偷油贼。一时间,与耗子斗气斗智不怠。此番折腾下来,时日过得很快。

她把秀才爸爸接来城里,住东睡屋,置书案添笔墨,任老人看书习字,既照顾孤单老人,又有爸爸在旁,与他说话议事,解愁分忧,何乐不为?

罗秀才刚过六旬,腰板硬朗,髯须飘然,道骨仙风。每日早起,他去河滩散一阵步打一套太极拳,或者仰望对岸庙塔古柏,哼一会“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直到喊吃早饭,方才轻踏晨露,仙然而归。吃罢早饭,老人走上大街,或坐茶馆品茗半天,或到老人堆里闲谈,或买来成渝报纸深究细看,或临摹柳公权《玄秘塔》字帖,有滋有味,有板有眼,神仙日子。罗玉兰看着,喜出望外,忧心益减。

从西北方大雪山逶迤而来的涪江,一过秋天,洪水涨毕,河水虽还浑浊,但已退至江心一线,两岸留下很大一片滩涂。此时节,未淹和遭淹两处,一黄一白,色彩分明。没遭水淹的稍高处,青草转黄;而淹过之地表凝成一层波浪状沙壳,凸显灰白,光秃秃的,一脚踩去,壳破沙陷,即成沙坑。洪水淹过之地,如施上一道肥,特别肥沃,种上粮食蔬菜,可以少施粪水。所以每到此季,两岸农人都要利用这个时机,在紧挨自己的地边扩展土地,直到河边,故而,抢种河滩的纠纷时有发生。

趁着无事,罗玉兰和吴妈在屋后黑油油的河滩地上,拔掉野草,挖开黑沙,刨平挖沟,撒上莲花白胡萝卜种籽,再淋上人粪尿,于是,朱家便有亩多菜地。只是,免与邻居争地,这块地呈长条形,从屋后直伸到河边,南北十几丈长,东西与屋基同宽。这种莲花白菜,喜欢河滩沙地,稍施粪水,一棵长到五六斤。冬天雪霜一打,煮进鲜肉汤锅,又香又脆又甜,吃得周身发热,驱寒排汗,朱家老小皆喜。

罗玉兰尽力保持全家生活有条不紊,有规律有节奏。小雪刚过,白天愈短。早晨,公鸡叫过两遍,天还漆黑,薄雾渐浓。罗秀才轻轻穿衣起床,摸黑拉开后门,走向河滩。门拴一响,如同号角,吴妈赓即起床,不一会,“扑哒、扑哒”,风箱响了,节奏有力,简洁悦耳。如同召唤,罗玉兰翻身起床,逐个喊醒熟睡的子女,点上桐油灯。子女们揉揉沉重的眼皮,打着哈欠,走出睡屋。于是,各就其位。仲英端来洗脸水,给哥哥弟弟洗脸。仲智边揉眼睛边敲响堂屋神龛上的铜罄,袅袅悠声中,再点上香,作揖叩首。仲信则坐桌前,边读书边打瞌睡,刚读几字,倒听得“咚”一声,额头撞上桌边。接着,又是一声“咚”,他一拳捶在桌面,骂道:“日你桌子的妈哟。”宁静早晨,格外难听。妈和姐正在天井洗脸,笑不是气不是。姐姐仲英忍不住,逗弟弟:“捶痛桌子没有?”

罗玉兰忍住笑:“仲信,你是学生嘛,不准骂怪话。桌子惹了你呀?该捶你瞌睡虫。”

一嘲笑一指责,仲信清醒了,再次朗读,声朗流畅。末了,罗玉兰坐着听他读。

本该悲伤的日子,就这么悄悄流过。

这几天,街上盛传:一个叫夏之时的新军排长在成都龙泉驿打死上司,率领全排士兵起义,不少青年加入。他带领队伍攻打重庆,路过涪州县边界,直奔东安上船。有的还说亲眼看到队伍,戴遮阳帽,穿斜纹浅蓝布制服,捆皮腰带,登黄皮鞋,洋枪洋炮,骑马的不少,威风得很,有人跟着走了,怕有千多人。(未完待续)

第二十三章 革命胜利 然而,与此同时,街坊却亲眼看见另一种兵:巡防军,不知何处调来,扛的还是洋枪,却是青布包头,黄布军装,打着裹腿,穿麻耳草鞋。装备没有新军强,可丘八一进城,先把几个城门守住,光天化日,端枪在手,凶神恶煞,如临大敌。人们看一眼,马上转过脸,不敢看这群城隍庙小鬼。

罗玉兰出门少,从没见过这等丘八。在成都时,小伙计告诉她,开枪打死继宗的就是穿黄狗皮的巡防军。此时,很少骂人的罗玉兰终于出言不逊:“这些‘军犯’,有本事去跟起义队伍打,莫当缩头乌龟守城门。”

尽管缩头乌龟瞪绿眼睛,傍晚,仍有一人悄悄钻进南门,前行一阵再右拐,上了油坊街,到得《斋香轩》店前看了看,轻轻推开虚掩的巷道门,径直走到天井,见东厢房亮着灯,轻声喊:“朱大姐”。

“吱呀”一声,大门打开,罗玉兰惊喜道:“哎呀,胡老表,你回来了?黑娃子呢?”

来人正是胡大银,和半月前一样,还穿兰布长衫,左手习惯地从外面握住长衫内的腰刀刀柄,眼睛四下望望,随罗玉兰走进东厢,他答:“黑老弟当兵罗,跟革命军去打重庆了。他要我给你们报信,喊你们莫担心。”

“老天!当兵杀人呀!”

“朱大姐,革命军不是巡防军,他们不乱杀人。”胡大银拍拍肚子,“肚皮造反了。”

罗玉兰一笑,马上走进巷道,朝后院喊:“吴妈,煮碗荷包蛋挂面,先把花生和酒壶拿来。”听到后屋答应,再回来问,“你们不是去成都嘛,哪么又跟革命军走?”

“说来话长哟,朱大姐,”说着,他朝后院看看,喉管蠕动,酒瘾来了,随手揭去包头的青帕,再用帕子扇几下光脑壳。

“你成光脑壳了?辫子呢?”

“革命军不准留辫子,一律剪成个鸭尾巴,好难看,老子一下剃个精光。”

“又穿长衫,又剃光头,象和尚了。”

“我挂了把腰刀,跟和尚大不同。”胡大银讪笑道,拍拍衣里刀柄,“那天,我们赶拢简州,到处找,也没找到黑娃子,一问,有人说,荣县独立了,怕是到那里去了。我们正要去荣县,嘿!还没出城,碰到他了。”

吴妈提壶酒端盘花生进屋,大惊:“哎呀,胡老表,你当和尚了?”

“我还没看破红尘,想吃肉喝酒哩。”胡大银笑罢,马上接过酒壶酒杯,立即倒满。罗玉兰把花生推到他面前。他先嚼颗花生,再喝口酒,继续往下说:“我们一碰到,黑老弟就说,莫走了,就在这里等。我问他等哪个?他说等革命军。我们等了一天,来了。哪个?就是夏之时起义军。我才晓得黑老弟要去当兵。他喊我也去,我去了,他们一看,说我老了,不要,我就回来了。”说完,他猛喝口酒。

罗玉兰笑了:“你都四十了,我早就喊你莫去嘛,如何?”

“黑老弟当官啦,班长大人了。”胡大银嚼颗花生,说。

“他当官?嘿嘿嘿嘿。到了家门口,也不回来看他爸爸。”

“怕你们不准他当兵,才喊我给你们说。夏头领听说朱大哥给赵屠户打死了,还是保路同志会的举人,赓即封黑娃子当班长。”他说到此,只顾喝酒,没看罗玉兰脸色,自语道,“他们在东安上船,到重庆顶多三天,看他鞑子兵哪么守重庆?”

吴妈端来一大瓷钵面,尖顶放团荷包蛋,撒上几颗葱花,淋上麻油,好香!好诱人!

胡大银狼吞虎咽,“呼呼”作响,瞬间,一大碗面不见踪影。

“你们杀人没得?”罗玉兰问。

“我想杀,就是没碰到赵尔丰,连个巡防军也没碰到。”

“你刚才进南门,没看到巡防军守门?”

“黑更半夜守门,他们不怕死?连个鬼也没有。要是有个兵守门,那正好,老子的腰刀过瘾了。”胡大银说着,打个饱嗝,喷出酒气。

“没有杀人,那就好,不欠命债。”

胡大银到后院“大窝”睡觉。罗玉兰送到后门,说:“明天快回去,屋里急死了。”

悬在罗玉兰心间之忧,终于放下。

这日,阴雨多日的天气突然转晴。半上午,太阳懒洋洋钻出薄雾,露出难得的笑脸。看来,太阳还没长霉。十点过,油坊街上,一阵唢呐锣鼓声由远及近,夹有喊声笑声,象是迎亲队伍。罗玉兰走出店门,只见百余人自西而来,边走边举手喊:“庆祝武昌起义成功!”“庆祝四川独立军政府成立!”不少人跟着举手,重复喊着。罗玉兰细看,前面是学生,后面是大人。正欲问身边的老父,只见队伍中跑出一人,奔她而来。正是儿子仲智,一脸兴奋,说:“妈,给我们贺喜来了!”

贺喜?啥子喜?罗玉兰一时摸不着头脑,愣怔怔看着儿子。

“妈,我们四川独立了!爸爸想推倒的满清朝廷,垮台了,爸爸的仇报了。”

罗玉兰正想说你爸爸哪想推翻朝廷,可嘴里却说:“仲智,你这个悖时鬼,跟着大人热闹,不读书了?”仲智脑壳往后一偏,说:“妈,你看,许监督也来了,他带我们来的。”

顺着儿子脑壳看去,却先发现儿子辫子没了,后脑壳下留了一截,象鸭尾巴。儿子忙补充:“今天一早,许监督请来剃头匠,有同学不敢剪,看到我第一个剪了,也跟到剪。”

罗玉兰朝后看去,果然一片“鸭尾巴”脑壳,许监督走在“鸭尾巴”队尾,朝她笑哩。

罗玉兰忙朝他点头笑,方才放下心来。站在一旁的罗秀才慢慢说:“是啊,总算给贤婿报仇了,值得庆贺。”罗玉兰没再说话,看着队伍走近,大气出个不止。

队伍到达油店门前,站定不动,锣鼓唢呐,戛然而止。罗玉兰方才看清,大人多是同志会的。此时,一人走出队伍,不快不慢,白白胖胖,颇有气度,正是同志会副会长李安然。他站立罗玉兰面前,双手展开一张大红纸,挺身立正,长鞠一躬,再立胖躯,朝她笑着。

罗玉兰呆呆站立,茫然无措,突然间,她动步躲开,却给老父一把拉住,木然立着。心跳猛烈之中,她不快地看着李安然。只见李安然看着红纸,念着——

朱太太台鉴:值此川众欣喜华夏欢腾之际,我等涪州同志会同仁和学堂学生聚集店前,向你及朱门老小贺喜。辛亥八月十八日,(公历10月10日)武昌革命军在黎元洪大将军率领下,发动了一举即胜的武昌起义,通电全国,南北纷纷响应,朝廷现已废弃,成立国会,公举总理大臣,宣统皇帝已成傀儡。近日四川大汉蜀军政府业已成立,川省保路同志会会长蒲殿俊先生率任军政府都督,一举宣布四川独立。革命大功业已告成矣。值此我涪州六十万黎民喜庆之际,我等革命同志谨向你表示热诚恭贺,共祝大喜!并借此告慰朱公英灵,冤仇已报,遗志业已实现,保路风潮之血案终于昭雪,黎民之共和期望即将兑现。为此,我等叩望朱公在天之灵,可以瞑目,永远安息。我等同仁宣誓,承传朱公大志,报国效民,永求共和,万代平安,民富国泰,生生不息。

李安然念至“我等同仁宣誓,”稍作停顿,同志会同仁随他举起右手,重复念毕。

接着,李安然说:“向朱公英灵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叩毕。”

李安然继续道:“再向尊敬的朱太太三叩首。”众人果然整齐地向她三鞠躬。

“要不得要不得。”罗玉兰说着急忙躲开身子,众人叩了个空。

李安然上前两步,到得罗玉兰跟前,非常诚恳地说:“朱太太,我为同志会副会长,早就说要给继宗会长报仇嘛,如何?报了嘛!”

她正想问李安然,满清垮台跟他给丈夫报仇有何关联,顿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许监督走到她面前,说了一些话,她却听清两句:“苍天有眼啊,朱教习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罗玉兰机械地答谢:“许先生,莫得啥子,莫得啥子,难为你了。”

看着队伍走了,她茫然立于暖阳下,不知该走还是该留,依然没完全明白怎么回事。

见女儿依然迷惑如痴,早闻武昌起义的罗秀才道:“玉兰,你躲啥子?他们祝贺你,当该领受啊。”

“满清垮台,关继宗啥子事?他没拿刀动枪,他是保路废约。”罗玉兰本想还说他是反奸臣不是反朝廷,可她没说出来。

“贤婿虽未参加武昌起义,也没有参加四川独立,可他们之保路废约风潮却是前驱,一脉相承,或者说,没有他们之惨案,武昌起义不会来得如此快哟。比如,他们反对的端方,从汉口带兵来川平息风潮,走到简州被他的部下杀了,武昌兵力也空虚了,武昌起义才易成功啊。还有,你的黑娃子兄弟为继宗报仇,参加革命军,攻克重庆,领先成立重庆督军政府,比川省督军政府还早。同仁向你祝贺,实在值得,何必难为情呢。”

“那关他李安然啥子事?他还带头恭贺,我看他是给各人抹面子。”

“就算他是,你朱门也受之无愧。”

“武昌起义是……?”

“武昌是一个城市,汉口对岸,武昌驻的新军,本来也是满清养的兵,他们不满朝廷了,反戈一击,宣布独立。”

“啥子独立?”

“就是不服从朝廷管了,各人搞各人的,自治。”

“朝廷不派兵打他们?”

“而今,南方十几个省独立了,哪个帮他打?”

“哦!”罗玉兰终于明白过来。这么说来,丈夫保路跟起义一样,是反满清,有功之臣,她是有功之臣之妻,理应受到祝贺,受人尊敬。做梦也没有想过呀!真要改朝换代了?

丈夫是该瞑目了!罗玉兰这才感到宽慰而轻松,幸福而喜悦。

第二天早上,哪知大姑拄根龙头拐杖,姗姗来到油店。罗玉兰迎出店门,见她竟然独自

一人,惊问:“大姑,你一个人出门?”

“莫来头。”大姑脸色红润,微微喘气,站定,倾全身于拐杖。

罗玉兰赶忙端根独凳让她坐下,说:“大姑,你摔不得跟斗了哟。”

“我就怕阎王不勾我的名字。”大姑反倒一笑,揉揉两颊和鬓角,“听说满清垮台了?”

罗玉兰点下头,说:“听说是,昨天他们还来恭贺。大姑,我带你去找个老医生。就是明理当学徒那个药铺的。我吃过他几副,很灵。”

“再好的先生,救得了我的病,救不了我的命哟。阎王要勾我名字了,灵芝草也莫用。”

“大姑,莫乱说!还是治病为重。”

“算了,我吃了好多药了。”大姑闭眼低头,脑壳摇摆一阵,很痛一般。看得出,大姑头晕病转重了。

“大姑,你好好的嘛,我们朱家长寿的多,你也要长寿,少说还活二十年。”

大姑反倒一笑:“你莫宽我心了,我明白得很。听说川省同志会长蒲殿俊当都督了?”

“昨天听他们说了。”

大姑沉下脸来:“玉兰,你既然晓得了,为啥子不去找蒲殿俊?你去问他,你当大官了,未必我们继宗冤枉死了?你不管了?不得行,要去找他,死了的人哪么说?赔命还是赔银子?还有,满清垮台了,租股税股也该退给我们了,他留着做啥子?各人吃呀?”大姑一激动,脸色更红,出气更急。罗玉兰想,大姑病得这样了,还挂念租股税股和继宗啊,安慰道:“大姑,你就莫管了,我给李安然说一下,请他去成都问问。”

“李安然耍滑头,靠不住,嘴巴答得好,脚杆不得动。还不如喊黑娃子跑趟成都。”

“他正在重庆,只有等他回来再说。”

“哎,要不是我病了,老子亲自跑趟成都。”大姑拍拍额头,说,“他蒲殿俊敢不赔继宗银子?”

第二十四章首届议会

尽管,罗玉兰发誓不问政事,政事还是找上门来。

这天上午,李安然会长穿古铜色花缎长袍,套雪青色马褂,戴青缎瓜皮帽,直奔朱门。他刚跨进店门,不由皱紧眉头,摇头吟道:“世人皆说菜油香,我倒闻得脑壳晕。”

吟罢,他左手扇下鼻子,退到街檐,抽口洋烟,徐徐呼出口来,再问:“你们朱老板呢?”

黄伙计转头朝里喊:“朱太太,李会长找。”

罗玉兰正在东厢缝衣,放下活路,走进店堂:“哦,李会长,进厢房坐吧。”

李安然笑嘻嘻紧随其后,穿过店堂,边扇风边说:“生油味好闷人。”

“生油味总没你的洋烟晕人。”罗玉兰回他一句。

“太太身上胭脂胜过洋烟了。”李会长故意讨好道。

“你张开鼻子好生闻闻,我身上有胭脂吗?”

李会长不在意,说:“前些时,我和太太两次来你家,看望同窗太太,可惜不在。”

“你是趁我不在,才来的嘛。”

李会长讪笑:“哈哈,哈哈,朱太太嘴巴厉害,甘拜下风。”

二人穿过前天井,李会长一左拐,进了左首堂屋,走到堂中,面对“天地君亲师”神龛,肃立一阵,深深作罢三个长揖,随罗玉兰走进东厢。三面靠墙摆着五把漆黑发亮的太师椅,李安然落座正中一把,眼睛紧盯罗玉兰上身,夸道:“哟,朱太太,你丰韵不减嘛。”

罗玉兰慢慢坐在右面一把椅上,不耐烦地问:“你有何事?快讲。”(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章 首届议会 然而,与此同时,街坊却亲眼看见另一种兵:巡防军,不知何处调来,扛的还是洋枪,却是青布包头,黄布军装,打着裹腿,穿麻耳草鞋。装备没有新军强,可丘八一进城,先把几个城门守住,光天化日,端枪在手,凶神恶煞,如临大敌。人们看一眼,马上转过脸,不敢看这群城隍庙小鬼。

罗玉兰出门少,从没见过这等丘八。在成都时,小伙计告诉她,开枪打死继宗的就是穿黄狗皮的巡防军。此时,很少骂人的罗玉兰终于出言不逊:“这些‘军犯’,有本事去跟起义队伍打,莫当缩头乌龟守城门。”

尽管缩头乌龟瞪绿眼睛,傍晚,仍有一人悄悄钻进南门,前行一阵再右拐,上了油坊街,到得《斋香轩》店前看了看,轻轻推开虚掩的巷道门,径直走到天井,见东厢房亮着灯,轻声喊:“朱大姐”。

“吱呀”一声,大门打开,罗玉兰惊喜道:“哎呀,胡老表,你回来了?黑娃子呢?”

来人正是胡大银,和半月前一样,还穿兰布长衫,左手习惯地从外面握住长衫内的腰刀刀柄,眼睛四下望望,随罗玉兰走进东厢,他答:“黑老弟当兵罗,跟革命军去打重庆了。他要我给你们报信,喊你们莫担心。”

“老天!当兵杀人呀!”

“朱大姐,革命军不是巡防军,他们不乱杀人。”胡大银拍拍肚子,“肚皮造反了。”

罗玉兰一笑,马上走进巷道,朝后院喊:“吴妈,煮碗荷包蛋挂面,先把花生和酒壶拿来。”听到后屋答应,再回来问,“你们不是去成都嘛,哪么又跟革命军走?”

“说来话长哟,朱大姐,”说着,他朝后院看看,喉管蠕动,酒瘾来了,随手揭去包头的青帕,再用帕子扇几下光脑壳。

“你成光脑壳了?辫子呢?”

“革命军不准留辫子,一律剪成个鸭尾巴,好难看,老子一下剃个精光。”

“又穿长衫,又剃光头,象和尚了。”

“我挂了把腰刀,跟和尚大不同。”胡大银讪笑道,拍拍衣里刀柄,“那天,我们赶拢简州,到处找,也没找到黑娃子,一问,有人说,荣县独立了,怕是到那里去了。我们正要去荣县,嘿!还没出城,碰到他了。”

吴妈提壶酒端盘花生进屋,大惊:“哎呀,胡老表,你当和尚了?”

“我还没看破红尘,想吃肉喝酒哩。”胡大银笑罢,马上接过酒壶酒杯,立即倒满。罗玉兰把花生推到他面前。他先嚼颗花生,再喝口酒,继续往下说:“我们一碰到,黑老弟就说,莫走了,就在这里等。我问他等哪个?他说等革命军。我们等了一天,来了。哪个?就是夏之时起义军。我才晓得黑老弟要去当兵。他喊我也去,我去了,他们一看,说我老了,不要,我就回来了。”说完,他猛喝口酒。

罗玉兰笑了:“你都四十了,我早就喊你莫去嘛,如何?”

“黑老弟当官啦,班长大人了。”胡大银嚼颗花生,说。

“他当官?嘿嘿嘿嘿。到了家门口,也不回来看他爸爸。”

“怕你们不准他当兵,才喊我给你们说。夏头领听说朱大哥给赵屠户打死了,还是保路同志会的举人,赓即封黑娃子当班长。”他说到此,只顾喝酒,没看罗玉兰脸色,自语道,“他们在东安上船,到重庆顶多三天,看他鞑子兵哪么守重庆?”

吴妈端来一大瓷钵面,尖顶放团荷包蛋,撒上几颗葱花,淋上麻油,好香!好诱人!

胡大银狼吞虎咽,“呼呼”作响,瞬间,一大碗面不见踪影。

“你们杀人没得?”罗玉兰问。

“我想杀,就是没碰到赵尔丰,连个巡防军也没碰到。”

“你刚才进南门,没看到巡防军守门?”

“黑更半夜守门,他们不怕死?连个鬼也没有。要是有个兵守门,那正好,老子的腰刀过瘾了。”胡大银说着,打个饱嗝,喷出酒气。

“没有杀人,那就好,不欠命债。”

胡大银到后院“大窝”睡觉。罗玉兰送到后门,说:“明天快回去,屋里急死了。”

悬在罗玉兰心间之忧,终于放下。

这日,阴雨多日的天气突然转晴。半上午,太阳懒洋洋钻出薄雾,露出难得的笑脸。看来,太阳还没长霉。十点过,油坊街上,一阵唢呐锣鼓声由远及近,夹有喊声笑声,象是迎亲队伍。罗玉兰走出店门,只见百余人自西而来,边走边举手喊:“庆祝武昌起义成功!”“庆祝四川独立军政府成立!”不少人跟着举手,重复喊着。罗玉兰细看,前面是学生,后面是大人。正欲问身边的老父,只见队伍中跑出一人,奔她而来。正是儿子仲智,一脸兴奋,说:“妈,给我们贺喜来了!”

贺喜?啥子喜?罗玉兰一时摸不着头脑,愣怔怔看着儿子。

“妈,我们四川独立了!爸爸想推倒的满清朝廷,垮台了,爸爸的仇报了。”

罗玉兰正想说你爸爸哪想推翻朝廷,可嘴里却说:“仲智,你这个悖时鬼,跟着大人热闹,不读书了?”仲智脑壳往后一偏,说:“妈,你看,许监督也来了,他带我们来的。”

顺着儿子脑壳看去,却先发现儿子辫子没了,后脑壳下留了一截,象鸭尾巴。儿子忙补充:“今天一早,许监督请来剃头匠,有同学不敢剪,看到我第一个剪了,也跟到剪。”

罗玉兰朝后看去,果然一片“鸭尾巴”脑壳,许监督走在“鸭尾巴”队尾,朝她笑哩。

罗玉兰忙朝他点头笑,方才放下心来。站在一旁的罗秀才慢慢说:“是啊,总算给贤婿报仇了,值得庆贺。”罗玉兰没再说话,看着队伍走近,大气出个不止。

队伍到达油店门前,站定不动,锣鼓唢呐,戛然而止。罗玉兰方才看清,大人多是同志会的。此时,一人走出队伍,不快不慢,白白胖胖,颇有气度,正是同志会副会长李安然。他站立罗玉兰面前,双手展开一张大红纸,挺身立正,长鞠一躬,再立胖躯,朝她笑着。

罗玉兰呆呆站立,茫然无措,突然间,她动步躲开,却给老父一把拉住,木然立着。心跳猛烈之中,她不快地看着李安然。只见李安然看着红纸,念着——

朱太太台鉴:值此川众欣喜华夏欢腾之际,我等涪州同志会同仁和学堂学生聚集店前,向你及朱门老小贺喜。辛亥八月十八日,(公历10月10日)武昌革命军在黎元洪大将军率领下,发动了一举即胜的武昌起义,通电全国,南北纷纷响应,朝廷现已废弃,成立国会,公举总理大臣,宣统皇帝已成傀儡。近日四川大汉蜀军政府业已成立,川省保路同志会会长蒲殿俊先生率任军政府都督,一举宣布四川独立。革命大功业已告成矣。值此我涪州六十万黎民喜庆之际,我等革命同志谨向你表示热诚恭贺,共祝大喜!并借此告慰朱公英灵,冤仇已报,遗志业已实现,保路风潮之血案终于昭雪,黎民之共和期望即将兑现。为此,我等叩望朱公在天之灵,可以瞑目,永远安息。我等同仁宣誓,承传朱公大志,报国效民,永求共和,万代平安,民富国泰,生生不息。

李安然念至“我等同仁宣誓,”稍作停顿,同志会同仁随他举起右手,重复念毕。

接着,李安然说:“向朱公英灵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叩毕。”

李安然继续道:“再向尊敬的朱太太三叩首。”众人果然整齐地向她三鞠躬。

“要不得要不得。”罗玉兰说着急忙躲开身子,众人叩了个空。

李安然上前两步,到得罗玉兰跟前,非常诚恳地说:“朱太太,我为同志会副会长,早就说要给继宗会长报仇嘛,如何?报了嘛!”

她正想问李安然,满清垮台跟他给丈夫报仇有何关联,顿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许监督走到她面前,说了一些话,她却听清两句:“苍天有眼啊,朱教习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罗玉兰机械地答谢:“许先生,莫得啥子,莫得啥子,难为你了。”

看着队伍走了,她茫然立于暖阳下,不知该走还是该留,依然没完全明白怎么回事。

见女儿依然迷惑如痴,早闻武昌起义的罗秀才道:“玉兰,你躲啥子?他们祝贺你,当该领受啊。”

“满清垮台,关继宗啥子事?他没拿刀动枪,他是保路废约。”罗玉兰本想还说他是反奸臣不是反朝廷,可她没说出来。

“贤婿虽未参加武昌起义,也没有参加四川独立,可他们之保路废约风潮却是前驱,一脉相承,或者说,没有他们之惨案,武昌起义不会来得如此快哟。比如,他们反对的端方,从汉口带兵来川平息风潮,走到简州被他的部下杀了,武昌兵力也空虚了,武昌起义才易成功啊。还有,你的黑娃子兄弟为继宗报仇,参加革命军,攻克重庆,领先成立重庆督军政府,比川省督军政府还早。同仁向你祝贺,实在值得,何必难为情呢。”

“那关他李安然啥子事?他还带头恭贺,我看他是给各人抹面子。”

“就算他是,你朱门也受之无愧。”

“武昌起义是……?”

“武昌是一个城市,汉口对岸,武昌驻的新军,本来也是满清养的兵,他们不满朝廷了,反戈一击,宣布独立。”

“啥子独立?”

“就是不服从朝廷管了,各人搞各人的,自治。”

“朝廷不派兵打他们?”

“而今,南方十几个省独立了,哪个帮他打?”

“哦!”罗玉兰终于明白过来。这么说来,丈夫保路跟起义一样,是反满清,有功之臣,她是有功之臣之妻,理应受到祝贺,受人尊敬。做梦也没有想过呀!真要改朝换代了?

丈夫是该瞑目了!罗玉兰这才感到宽慰而轻松,幸福而喜悦。

第二天早上,哪知大姑拄根龙头拐杖,姗姗来到油店。罗玉兰迎出店门,见她竟然独自

一人,惊问:“大姑,你一个人出门?”

“莫来头。”大姑脸色红润,微微喘气,站定,倾全身于拐杖。

罗玉兰赶忙端根独凳让她坐下,说:“大姑,你摔不得跟斗了哟。”

“我就怕阎王不勾我的名字。”大姑反倒一笑,揉揉两颊和鬓角,“听说满清垮台了?”

罗玉兰点下头,说:“听说是,昨天他们还来恭贺。大姑,我带你去找个老医生。就是明理当学徒那个药铺的。我吃过他几副,很灵。”

“再好的先生,救得了我的病,救不了我的命哟。阎王要勾我名字了,灵芝草也莫用。”

“大姑,莫乱说!还是治病为重。”

“算了,我吃了好多药了。”大姑闭眼低头,脑壳摇摆一阵,很痛一般。看得出,大姑头晕病转重了。

“大姑,你好好的嘛,我们朱家长寿的多,你也要长寿,少说还活二十年。”

大姑反倒一笑:“你莫宽我心了,我明白得很。听说川省同志会长蒲殿俊当都督了?”

“昨天听他们说了。”

大姑沉下脸来:“玉兰,你既然晓得了,为啥子不去找蒲殿俊?你去问他,你当大官了,未必我们继宗冤枉死了?你不管了?不得行,要去找他,死了的人哪么说?赔命还是赔银子?还有,满清垮台了,租股税股也该退给我们了,他留着做啥子?各人吃呀?”大姑一激动,脸色更红,出气更急。罗玉兰想,大姑病得这样了,还挂念租股税股和继宗啊,安慰道:“大姑,你就莫管了,我给李安然说一下,请他去成都问问。”

“李安然耍滑头,靠不住,嘴巴答得好,脚杆不得动。还不如喊黑娃子跑趟成都。”

“他正在重庆,只有等他回来再说。”

“哎,要不是我病了,老子亲自跑趟成都。”大姑拍拍额头,说,“他蒲殿俊敢不赔继宗银子?”

第二十四章首届议会

尽管,罗玉兰发誓不问政事,政事还是找上门来。

这天上午,李安然会长穿古铜色花缎长袍,套雪青色马褂,戴青缎瓜皮帽,直奔朱门。他刚跨进店门,不由皱紧眉头,摇头吟道:“世人皆说菜油香,我倒闻得脑壳晕。”

吟罢,他左手扇下鼻子,退到街檐,抽口洋烟,徐徐呼出口来,再问:“你们朱老板呢?”

黄伙计转头朝里喊:“朱太太,李会长找。”

罗玉兰正在东厢缝衣,放下活路,走进店堂:“哦,李会长,进厢房坐吧。”

李安然笑嘻嘻紧随其后,穿过店堂,边扇风边说:“生油味好闷人。”

“生油味总没你的洋烟晕人。”罗玉兰回他一句。

“太太身上胭脂胜过洋烟了。”李会长故意讨好道。

“你张开鼻子好生闻闻,我身上有胭脂吗?”

李会长不在意,说:“前些时,我和太太两次来你家,看望同窗太太,可惜不在。”

“你是趁我不在,才来的嘛。”

李会长讪笑:“哈哈,哈哈,朱太太嘴巴厉害,甘拜下风。”

二人穿过前天井,李会长一左拐,进了左首堂屋,走到堂中,面对“天地君亲师”神龛,肃立一阵,深深作罢三个长揖,随罗玉兰走进东厢。三面靠墙摆着五把漆黑发亮的太师椅,李安然落座正中一把,眼睛紧盯罗玉兰上身,夸道:“哟,朱太太,你丰韵不减嘛。”

罗玉兰慢慢坐在右面一把椅上,不耐烦地问:“你有何事?快讲。”(未完待续)

接上文 李会长笑笑,起身坐进另把挨近罗玉兰的椅子,再移动两步,更加靠近罗玉兰。

“吴玛,送点水,”罗玉兰朝门外喊,亦起身移开椅子。

李会长不无难堪,清了嗓子,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有一要事……”

罗玉兰马上打断:“等等,我去请爸爸来,他也听听。”说着,她朝后天井走去。她之如此,实在是对李会长之好色恶心,更怕“寡妇门前是非多”啊。

老秀才放下斗笔,立即随她走进东厢。李安然递上一支洋烟,老秀才直摇手。

李安然掐灭烟,开门见山,说:“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涪州县署不是归顺四川独立军政府了么?现今,县署改名县行政公署,知县改称县知事了。而且,本县民国首任知事已经接受川省蒲殿俊都督委任,”说到此,李安然打住,徐徐抽起洋烟,透过烟雾,他半眯眼睛,仔细观察父女反应。果然,罗秀才赞曰:“李会长消息如此灵通,佩服之至。”

罗玉兰半嘲笑半认真:“你怕是朝里有人哟。自古以来,朝里有人好做官。”

李安然一笑:“首任县知事乃刘大人煊英。日前,因敝人是本县同志会副会长,又是商会会长,刘知事大人要敝人召集县内各法团代表,依照川省之程序,举行首次会议,选举本涪州县议事会议长副议长和议员。本人不敢怠慢,立马奔波,四下联络,周知各方人士。”说罢,他端起蓝花盖碗茶,轻轻地龃了一口。

“李先生实在辛劳了。”罗秀才道。

“哪里哪里,为独立军政府效劳嘛,值得值得。川省军政府乃蒲殿俊先生当都督,而蒲大人乃此次保路运动急先锋之一,险遭杀头,自然,理该任都督了。”说到此,他一停,再次抽起洋烟,继续观察两人脸色。罗秀才与女儿对视一眼。李安然看在眼里,慢慢站起来,颇有兴致,说:“设若依照川省之训告,那么,我们涪州理应是朱继宗会长荣任涪州县议事会议长。哎!可惜呀,朱……”

他说不下去了,接着,他掏出手巾揩揩眼睛。过了会,他抬起红红的眼睛,继道:“但是,我们不能忘记朱会长,我们要承继他之宏远志向,把民国伟业做到彻底,实现大汉中国之民主共和。为此,我向各界多次提出,虽然朱先烈长辞人世,他之遗孀理应做个特别代表。也就是说,朱太太,请你荣列我们涪州绅商学农各界法团之代表会。”

“做啥子?”罗玉兰冲口问。

“简单得很,参加开会,选举涪州县议事会之议长副议长及议员。”

“我才懒管那些事情。我读书少,也没保路,要喊就喊马大姑去。”

“你之身份非同一般,不是依照读书多少,不可推辞。”

罗秀才忙道:“玉兰,你也读过‘四书’‘五经’,知晓诗文笔墨,只是后来,你少温习,就是退还孔老夫子了,还没还完嘛。你身份特殊,他人岂可替代?你推不得。”

“对嘛,你一定要去,若不去,对不住我多方游说,事小,对不住继宗,事大啊。至于你马大姑么,她虽为保路做了不少事情,可她有病,且我们是代表会,协商本县大事,她就不用参与了。”李安然恳切道。

罗玉兰站起来:“照你这么说,我非去不可了?”

罗秀才制止她,厉声说:“玉兰,莫推了。你丈夫为此丢了性命,你不去,天理难容!”

“对头,对头,罗老先生所言极是。我还要去告知他人,不陪二位了。记住,后天上午在《永宁会馆》。我不再来接朱太太了。”

李安然一走,罗秀才立即说:“玉兰,你不要一见政事就推。你不想想,贤婿为了啥子?仅为朱家租股?非也!不管他如何想,事实上,他在争民权呀,争民生呀。现今民国了,用时兴的话说,共和了,民主了,他丢性命都不怕,你当个代表怕哪样?你要不去,他九泉之下不瞑目,对不住他呀。你该去替他说没说的话,做他没做的事。”

“爸爸,你晓得继宗想说哪些,想做哪些,你去赴会嘛。”

“你是特别代表,我去名不正言不顺。你应该晓得贤婿想说哪些想做哪些,再者,你不能总想躲开政事啊。”

“爸爸,我去,我去。只是,不晓得议事会做啥子?”

“其实,很明白。而今民国实行宪政,保障民众权力,推行地方自治。”见她一脸茫然,罗秀才再道,“说得简单点,议事会就是帮百姓说话,要求官员当好官,莫乱来,就是替民众实施权力,小视不得,是推翻清朝之最大成果啊。”

罗玉兰故意伸下舌头:“哦,原来做这个呀。那我非去不可。”

“对嘛,你去与会,还得严肃认真,不可随意,要把你那一票当个大事,推举哪个当议长,你要想好,莫乱投票。”

“爸爸,我晓得。”

“你看出李会长的来意没有?”

“选他嘛。”

“对了,你还是有眼力。你推举他当议长?”

“我才不选他。偷奸耍滑,口是心非。依我,就选许监督,仁义厚道,正派正直。”

罗秀才笑皱了脸,说:“玉兰,还说你不问政事呢,你有眼光,有心思啊。这就是民权,这就是你一个黎民之权。要看重你投的一票,要选那些实实在在帮百姓谋民权谋民生,象贤婿那般以齐家治国为天职者,切莫要选那些争权于朝争利于市之徒。”

“爸爸,那我非去不可!”她狠狠道。如今,她是有生首次投票,而且关乎当官为民,关乎谁当议长,即便她想躲开政事,也不能袖手旁观,更非为新鲜好奇了。

暮春早晨,兰天淡云,清爽宜人。罗玉兰穿件合身的双层蓝缎大袖口长袍,登双绣花布鞋,朝《永宁会馆》快步走去,参加有生首次会议。

《永宁会馆》因是湖广人看戏聚会之地,也称《湖广会馆》,在顺城街两等学堂斜对面,曾随丈夫看过川戏,路熟馆熟。走拢馆门,见许监督躬腰朝里走。罗玉兰叫声:“许先生。”许监督回过头来,站住,高兴得两眼泛红,道:“哦,朱太太,幸会。你该作代表,非同寻常之代表啊,不然,天理难容。”

“许先生,你更该当代表,”罗玉兰几步赶上监督。

会馆中央的院坝里,几个香客往巨型香炉里插香点烛,无声无息。倒是楼阁四处,鸟鸣虫叽,清脆动听。院坝南面,就是戏台。台虽不大,精巧玲珑,典型的单檐歇山式楼阁。前檐转角五踩斗拱,单翘奋立。屋脊高两头翘,正中硫璃瓷塔指天。房顶陡斜,筒状琉璃瓦斜伸檐口,垂吊的滴水琉璃瓦一面,饰以单龙凸图。左右两道分水脊到得檐口,陡然飞翘,直指九霄。三面台口,档木高近两尺,外面精雕细凿,人鸟花竹,腾龙翔凤,应有尽有。戏台各处,朱墨画栋,紫砂涂窗。一派古风雅趣,如座巨型木雕古玩。

与精巧玲珑的戏台相反,座北的《禹王宫》却是雄浑巍峨,恢宏大器。基阔房高,椽陡脊挺,脊塔擎天,门扇立地。殿内,禹王端坐,身躯伟岸,气宇轩昂,高达三丈,烟飘雾缭,难见真面。廊上,柱粗联长,檐浅廊宽,殿周,古柏森森,腊梅摇影,角翘檐飞,亭显塔遮,恰如玉宇凌霄。许监督看得出神,叹道:“好个人间仙境!”

罗玉兰四下细看,却见几个穿短打青年,东张西望,时聚时分。罗玉兰急忙拉许监督一把,走进左厢圆月型朱漆大门。二人到得议事室,正欲张望。正与人说话的李安然赶忙站起,右手指向一人:“这位就是新任刘知事,刘大人。”

罗玉兰看下那人:一身长衫,一副眼睛,一脸和善,五十左右。

“不敢,不敢,敝人姓刘名煊英,日后莫喊刘大人。”

李安然再指罗玉兰:“此女士就是有名有节之朱太太。”

刘知事慌忙站起,双手一拱:“哦!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幸会,幸会。朱先生为中华民国捐躯,值得老朽永志不忘。”说罢,刘知事揩揩眼镜,继道,“朱先生过世,不才正在他县,未能前去吊唁,实为憾事。”

“哦、哦,”罗玉兰只顾点头应着,一时不知说啥,站不是,坐不是。

陆续走进一些代表,李会长再没一一介绍。待协商会开始时,罗玉兰看了看,约有五十余人,识者仅三五个,不过,多数朝她微笑,有的低语几句,再看着她,不无敬佩。她不好意思,挪挪座位,靠近墙角,低下头来。

李安然站起来,扫视一圈,道:“因敝人是本县同志会副会长,又是商会会长,故而,承蒙刘知事大人委托,恭请诸位同仁来此协商。诸位不吝光临,敝人深感荣幸,感激涕零。不才无能,今日仅作召集,凡会议之重要事宜,由刘知事训示。”李安然说罢,猛然鼓掌,再躬身刘知事面前,“有请。”

刘知事站立,却不挺拔,还咳几声,一副老夫子模样,他却从容道来:“而今民国伊始,万象更新,基于世界之公理,社会之共和,人道之正义,此次敝人受川省督军政府委任本县知事,颇感重任压肩,寝食难安。值此之际,本知事表示,竭力接受‘大汉四川独立军政府’之辖治,执行军政府之文告,倾力实施共和宪法,巩固我大汉联邦之帝国。鉴此乱世未稳,为实现世界之民主宪政,推行地方自治,确保一方平安,今日,涪州绅商学农各界名流在此聚会,票选涪州县民国以来首届议事会。敝以为,此乃涪州黎民之大事之幸事。敝为本县行政长官,本不宜与会,但念日后各方支持与襄助,且李会长多次邀请,恭敬不如从命,故此前来与会。本人早就看不惯朝廷腐败无能,不愿为满人效力。早年加入孙文之同盟会,深谙先生之‘三民主义’,熟知同盟会‘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之宗旨。我们涪州誓与川省一道,走孙文先生之路,为建立中华民国竭心尽力。而敝人将不遗余力,尽忠服务。”说到此,刘知事打住,看看诸位,见众人全神贯注,神情振奋,继之又道:“按照今日代表会之程序,敝人仅作主持,不是选举人也不被选举,仅作局外人士。根据川省他县之方法,本县选议员三十人,再从中选出议长一人副议长一人。为保推举无误,不致撒网乱捞,本县政事局先在绅商学农各界中挑出六十人为协商代表,即是在坐各位,再从六十位代表中选出三十名议员,后从议员中选正副议长各一名。鉴于本县农学界人数占多,因此之故,代表名额亦多。当然,亦可在与会者之外挑选,以得票多少顺序,前三十名定为议员,一二名为正副议长。本届任期三年,满期再选。诸位可敞述高见,以求美满完善。”

“要得,要得,有刘知事如此高见,我无话可说了。”见刘知事说完,李安然立即接上,见众人没响应,笑嘻嘻对罗玉兰道:“朱嫂子身份特别,应该说上几句,代表我们继宗会长。”

罗玉兰一怔,看看众人,皆是期待目光。她默了一会,勇气陡然鼓足,胆壮话多起来:

“依我说,要选读过书的,晓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读书只想作官的,莫来。”

“叭!”有人鼓掌。虽只一响,气氛活跃起来。(未完待续)

第二十五章 明理处方 罗玉兰来了兴趣,摆开“龙门阵”:“以前,我爱跟娃儿说,‘书可读,官可不做’。我那个淹死的庚子,把不字调了个位置,成了‘书可读,官不可做’。现今,我看庚子改得好,改得有理,我该多谢庚子。‘三年清知府,十万白花银’,那些官可做么?赵尔丰打死那么多人,那狗官可做么?现刻,我把庚子的话再改一下,‘不读书,不得做官’,走捷路不得行。”

几人放声笑了,颇为赞同。许监督立即响应:“本来嘛,自古以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乃为仕之道,学而优则仕,再变也难变掉。”

“朱嫂子,议员不是当官。”李安然纠正说。

“那做啥子?”

许监督帮助解释:“议事会是民意机构,莫得权力,但是,可以评议监督政府,给县政府提意见,咨议政府,要政府办好事,确保一方自治自理。”

“哦!敢监督县大老爷。”罗玉兰叹道。

李会长笑道:“现今是民国了,就是要和满清不一样。”

罗玉兰却如此道:“许监督老先生,忠厚仁义,正直正派,桃李满天下,他就该当议长。有些人就不是了,嘴巴会说,肚皮没货,心口不一,硬当不得。”

这回几人鼓掌,却很响很整齐。

许监督接口道:“我一介老朽,年事已高,我全身心投入教育,事务已经太多,早就力不从心,哪有如此精力?还是多选深明大义有谋有略之人,挑此重任。”

李会长脸微红,可依然微笑说:“我和朱继宗乃老同窗,同为许监督弟子,师高弟子强,继宗同窗便是一例,许监督确是桃李满天下啊。”

罗玉兰道:“年纪大点,有啥子不好?把稳着实,不说空话,言行一致。要那么年轻做啥子?又不是下大力。当官嘛,要知书达礼,认钱不认礼的,莫来。”

几人低语一阵,注视着她,一脸赞许。议事会离不得这样的人啊。

刘知事一直沉默,只作倾听,会场一时寂静。李安然这才慢慢发言:“适才朱嫂子说得极是,敝人赞同之至。今日所议,乃民意机构之事,理应畅所欲言。诸位知道,川省督军政府之组成,蒲殿俊大人之所以就任大都督,就因是保路同志会之会长,差点被赵尔丰砍头。依此办理,我们涪州议事会理应由朱继宗先生当议长,我们才对得起有功之臣。只是朱继宗先生……,”李安然说不下去,用手巾揩下眼睛。

许监督马上说:“即便朱教习已经辞世,亦可追认他为本县议长谥号。”

几人同声:“要得要得要得。”

见再无人发言,刘知事终于开口:“若果各位再没高见,开始选举。”

说完,县公署一职员说:“戏台上有桌有凳,有纸有笔有墨,可去那里坐着慢慢写,票箱就在台口。”

于是,众人鱼贯走出圆门,穿巷道到戏台。戏台四面,摆了两圈条桌,每桌摆有两毛笔一砚台。罗玉兰随许监督找个靠角条桌坐下。她马上展平白纸,拿起毛笔,边抹墨砚边看许监督写哪个,接着她写哪个。最后,她的选票上写着许德良和老父罗庆坤佃户胡大银等十八人,就是没李安然。与许监督选票略不同的:许德良写在第一,没写她本人,字也差远了。

往票箱一投,罗玉兰揩揩手上墨迹,出口长气,再看四周,空下不少条桌。只有李安然伏在桌前和人低声谈话。刘知事对一职员说:“宣布结果。”

那人清清喉咙,说:“诸位代表,获票多少顺序是:朱继宗五十一票,李安然三十九票,罗玉兰三十七票,许德良三十六票,……。”

足有八十人上了选票。罗玉兰提名的老父罗秀才仅四票,胡大银就一票,吆了尾巴。

唱票毕,刘知事道:“鉴于朱继宗先生辞世,不能就职,议长是否由得票次者接替,……”

许监督立即接上:“知事先生,议事会本是民意机构,理应率先顾及民意,我们可以追认朱继宗议长谥号,正式议长席位暂缺,由副议长主持日常事务。”

顿时,多人异口同声:“要得要得!”

刘知事沉思一下,说:“那么,同意许监督建议的举手。”几乎全部举手。

知事笑笑,说:“根据票选结果,朱继宗追任议事会名誉议长谥号,李安然当副议长。前三十名皆为本届议员。今日起涪州县议事会正式成立。办公地址设于县公署后侧。”

众人如此信任丈夫,罗玉兰很高兴,半玩笑半认真说:“你们哪么还选继宗哟,未必这是阎王殿?”满屋哄然大笑。

刘知事笑笑,说:“朱太太,我们这里比阎王殿光明正大,莫得鬼,只有人。本知事郑重宣布,为广纳众议,多开言路,从今日起,请在坐诸位,多为县署出谋划策,纳言献计,襄助本公署治政。”

李安然活跃起来,道:“既然诸位选本人当副议长,主持事宜,敝人在所不辞,不孚众望。在此,敝人发誓,定以天下为公,竭心尽力,精诚服务。此外,鉴于朱会长为我们股东捐出血肉之躯,我辈实应不忘。为此,本人提议,以本县公署名义,不仅授朱会长永久之‘荣誉议长’,明年清明扫墓之日,我等议员皆去朱议长墓前,立碑修墓。”

李安然如此大度,众人佩服地看着他。

许监督不急不慢说:“大汉四川独立军政府文告中,有此一句,‘从前损失丧亡,优予抚恤赈济’。知事先生,可知此句?”

“知道,知道。”

许监督摸摸长须,说:“既然知道,就应及时实施川省文告,给朱教习之遗孀朱太太及家人给予抚恤。人家四五口,全靠那点小生意,日子过得窘迫,何况本县仅她一个。”

罗玉兰忙说:“我不要我不要。我省吃俭用惯了,过得去过得去。”

“嘿!朱太太,朱会长命都丢了,你为何不要?要!”有人劝说。

刘知事陪着笑脸,说:“朱嫂子,上面有了款子,我首先给你!”

许监督继道:“文告中,还有如此下文,‘旧日敝政苛捐,急筹减除废弃。’请问刘知事,如何废除旧日苛捐敝政乎?”

刘知事一笑:“许先生,当然该废除。只是,苛捐敝政多年,非一日之寒。即便减除废弃,有个筹划过程,比如,减多少?如何减?许先生,你说是么?本公署一旦时机成熟,自会照文办理,决不推诿。”

在活跃气氛中,涪州县首届议事会成立大会,划上圆满句号。戏坝里,烟雾散尽,阁殿全现。几个穿短打的鬼头鬼脑者,此时,露出原形:原来青一色短衣里,藏着硬梆梆的东西。莫非他们是刘知事带来的保镖?未必城里还有反对者?

回到家,她把上午协商经过,原封不动告之老父。罗秀才笑道:“我哪有资格当议员哟。”

“你比李安然够格。这些代表才怪,明明不安逸李安然,还是选他。”

老父淡淡一笑:“都像你和许监督么,这些代表多是社会名流,他们要考虑各人前程,自然要看刘知事脸色了。”

“就是选了他当议员,也不该选他当副议长。”罗玉兰依然不满。

“只有如此结局了。依照川省之葫芦画瓢,涪州本应继宗当议长,可是他死了,李安然是副会长,当然只有选他当副议长了。不过,追谥继宗永久议长,理所当然。”

“我不希奇。”

“当然,毕竟是谥号,意思不大,但是,表明涪州黎民没忘记他,良心尚在,天理犹存,值得安慰啊。只是,我忧虑的,如今虽然县行地方自治,可川省还是军人当政。恐怕至此,文治时代结束,武治时代开局,哪个有兵,哪个就可称王封帝了。”

“不读书,不修身,还想为官,不靠刀枪靠哪样?”罗玉兰一脸鄙夷。

罗秀才长叹一声:“哎!你只有利用议员身份,为民效力,与枪抗衡了。”

更该叹息的是罗玉兰。她愈怕想起丈夫,却常常有人提起他,故意挑她伤口一般;她越不想沾染时局政事,政事却象鬼一样缠住她,挣脱不得。从此,她成了本县政事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而且,表现非常到位。

第二十五章明理处方

其实,去年腊月,大姑就已病重,重庆三爸得知,决定先回乡下,再去县城看望大姐。

过年前五天,罗玉兰喊仲智带弟妹先回乡下,直到腊月二十八,她才陪老父回乡下。哪知,重庆三爸一家先到。三爸依然着装讲究,一丝不苟。比之上次所见,长辫没了,代之宽边博士帽,颈子围根长巾,长袍依然,没了马褂。只是,因身材不太高,难免些许臃肿。不过,老板威风不减。三妈变化最大,白了胖了,挽个发髻,盘在脑后,插上银簪,穿件青缎长袍,完全城市化了。明理一派城市青年装束,颇为时髦。然而,他们是因继宗之死回乡,难免沉重,默坐西厢,良久无语。

三爸首先打破沉默:“我们听到继宗遇难,已经二十多天了,我们一家都怄啊。明理本想回来上坟,他妈又怄病了,害怕不测,也不敢走。”

漂亮妈妈心直口快,道:“难为三弟一家了。他三妈,那些年我脾气不好,你大量些哟。”

三妈歉意道:“怪我,几个儿子不争气,我也脾气不好。那年明理学药,全靠继宗帮忙。”

“一个小事,三妈还记得。”罗玉兰道,再问,“三爸,你们哪么晓得的?”

“开初,我们只晓得成都出了血案,涪州米贩子来重庆,我们才晓得继宗也遇难了。”三爸略停,“我不明白,继宗乃读死书之人,啷个突然热心保路了?”

漂亮妈妈马上接口:“还不是为他爸爸那几个**租股。”说罢,她狠狠瞪爸爸一眼。

罗玉兰纠正:“不怪爸爸,怪继宗总想立志报国,不甘平庸,二爸都说,他早迟要出事。”

三爸点点头:“也是。”

仲智站在他妈身后,一直盯着三公,欲问又羞。

寒假一放,刚满十六岁的朱仲智小学毕业,离开这所曾读初等五年高等四年的两等学堂。许监督喊他考成都铁道学堂或者法政学堂,说他完全考得起,可他想出国留学,实现爸爸临终遗言,但又担心高小学生能否出洋,便写了信听求重庆三公意见。此刻,三公就在身边。

这时,三爸看见,招呼道:“仲智,过来过来。五年不见,长这么高了。你写的信我看了,因为要回乡过年,没回信。”

仲智走去挨三公坐下,双手合拢,放于腿间,说:“三公,我只读了高小,外国要不要?”

罗玉兰说:“三爸,你见多识广,帮他出个主意嘛。”

“我早就说,该出国留学,莫死守国内。只是,马上出去,恐怕不行。先要在预备学堂读一两年,学外国话,不然,人家依里哇啦,你不懂半句。”

“三公,重庆有预备学堂?”

“有。在夫子池,英国语,法国语,日本语都有。就看你去哪国?”

“日本。”

“要得要得。孙文先生就是在日本留学成立的同盟会,这回推翻满清,建立民国,同盟会立下汗马功劳。日本国去得,离中国最近,来去容易,费钱不多。想学啥子?”

“学医。”

“哦,不学做官学医生,我们朱家改行了?”三爸笑了。

罗玉兰接口:“不改也得改呀,他爸爸没闭眼睛,要儿子学那个洋医生,救死治伤。他爸爸想活啊,只有医生才能救他,……”

漂亮妈妈一口抢过:“人命一条,眼睛一闭,泥巴一堆,哪个不想活?我生继宗那年,得了一场病,怕死得很,害怕看不到继宗长大,哪晓得,他比我先走……呜呜,”说着,漂亮妈妈当众哭了。一直没说话的爸爸这才开口:“算了,人都死了。”

哪知漂亮妈妈一下没了眼泪,指着爸爸,狠狠道:“就怪你!”

三爸拍拍仲智:“是该吃一錾长一智了。我们朱家该出一个拿手术刀的洋学生了。”

漂亮妈妈问:“三弟,送一个洋学生,要用好多钱?”

“大嫂,你放心,有我当三公的,仲智想读哪国,我包他读哪国,钱,我付!”

“孙子,还不快给你三公嗑头。”漂亮妈妈推推仲智,仲智立即跪下。

明理笑道:“仲智,去了重庆,还是我们两个睡一床,莫嫌我脚臭哟。”全家笑了。(未完待续)

接前文 过年一完,三爸急于看望大姑,一行马上赶回涪州,同行有罗玉兰的干儿子胡安贵,带到县城和仲信一起读涪州小学堂。一行在《斋香轩》稍作歇息,立即赶到马家。

门口,赵妈正抓药回来,一见他们,红着眼低声说:“朱大姐,马太太硬不吃药呀,病得越来越凶了,你们快去劝劝她。”

一行轻轻进屋,围在大姑床边。大姑头朝梁,闭着眼,微微喘气,满脸通红,仿佛不知来人。罗玉兰俯下身,低声说:“大姑,三爸一家看你来了。”

“我晓得。”大姑依旧闭眼答道。三爸弯下腰,低声喊:“大姐,我是永仁。”

大姑这才睁开眼,一脸苦笑,欲坐起来,罗玉兰一把按住,掖好被子。大姑似不领情,反而一把掀开,说:“你们是不是怕我快死了?一群一群赶来。我都不怕死,你们怕啥子?我怕阎王不勾我名字。侄儿三十八就走了,我六十八了,怕个俅!”

“大姐,你这话要不得,你不会走,继宗也不想走,是赵尔丰杀的,你,没有哪个杀你嘛,在给你医嘛,你要吃药。”三爸说。

“你们说没人杀我?有!就是有!”大姑大声吼。

众看着她,不解。大姑说:“马老头就在杀我,四个短命娃儿都在杀我。”

罗玉兰松口气,劝道:“大姑,他们哪想杀你?他们待你都好,开米行的老大还……”

“你莫帮他们说,我心里明白得很,你也在杀我。”大家一惊,以为她在说胡话。

罗玉兰反倒一笑,脸由白转红。三爸说:“大姐,你病糊涂了,乱说。”

“我没乱说,我没糊涂。玉兰,我问你,继宗为我死了,我给你油店股份,算我一点赔偿,整死你都不要,你为啥子不要?啊?你不是气我吗?杀我吗?你看不起大姑嘛。”大姑说罢,不住喘气。原来如此。三爸劝道:“玉兰,你就收下,莫让大姐着急了。”

三妈也劝:“是嘛,继宗为朱家租股,命都丢了,油店股份算啥子哟!”

“你不要,我一走,只有留给他几个死人,我不放心,我不闭眼。”大姑说。

“大姑,你哪会走嘛。”

大姑一绷脸,说:“我晓得,活不到好久了。我留给他们,拿去抽大烟嫖窑子,一个家给我败光,我心痛,给你玉兰,我放心,我瞑目。”

三爸三妈轮番相劝,罗玉兰终于答应收下大姑那一半股份,油店全归朱家。

大姑破涕为笑,道:“对嘛对嘛,我走了心才放得下嘛。玉兰,还有个事,听说你……三弟,你们一家先出去一阵。”待三爸一家走出门,“听说你跟胡大银好得很。”

罗玉兰一愣,问:“是不是吴妈他们说的?”可能是她给黄伙计讲了,黄伙计又给马姑爷随便讲了。不过,都没恶意,不必当真。

“不管哪个讲的,是不是嘛?”

“是,是很好。大姑,朱胡两家本来就像亲兄弟嘛。他儿子我去年认作干儿子,今天,我还带来县城读书,未必错了?”大姑停了阵,喘气道:“玉兰,你很守贞节,我晓得。就是,有的男人见了寡妇就想勾,坏得很哩。寡妇门前是非多,你要守住朱家门风啊。”

罗玉兰以一阵哈哈大笑作答。大姑说:“好了,我死也闭眼了,喊三爸他们进来嘛。”

三爸前脚一进,大姑就问:“你看见黑娃子没有?”

“他是重庆军政府一个连长了,经常来我们家。”

“黑连长找了个女学生太太,经常带到我们家来。”三妈插话。

大姑道:“要遭雷打!婆娘在屋头又做活路又带娃儿,好苦。”

三爸的脸很红,转开话题:“重庆军政府和四川军政府又闹起来了,忙得很,他说本想回来看看,就是不准走。”

“都是军政府,还闹啥子?”罗玉兰问。

“争老大嘛。重庆军政府说我先独立,四川省说他是省府,都不服气。”

大姑边说边喘气:“你跟他说,他当大官了,莫忘了朱家,赓即带兵到成都问他蒲殿俊,他当大都督了,继宗为他死了,他管不管?他赔朱家好多钱?租股税股好久退?”

“大姐,你都病成这样,不要管那些事了。”三爸劝道。

“继宗是我喊他去的成都,是为我死的,为租股死的,我为啥子不管?他蒲殿俊不给我们办好,我在阴间要告他。”

“要得要得,回去我就给黑娃子说,他讲义气,定会去的。”三爸安慰她道。

从马家出来,一直没说话的明理突然说;“大姑顶多还活半年。”

“胡说!”三妈瞪儿子一眼。明理笑得喘气,也不答话。

“当真?明理弟,你是算命先生?”罗玉兰反问。

“大嫂,你没看大姑的眼神面色,你没闻她出的气。你要不信,我们打赌!”

罗玉兰想起这位闭眼抓药不用秤的怪人,软了下来,说:“我才不跟你赌。”

“大嫂,我在涪州药房抓药三四年,看也看会了。其实,大姑的病生了好些年了,我早就看出来了,”

“那你哪么不早说?好早点医嘛。”罗玉兰问。

“她相信我吗?这种病乡头称‘头晕’‘偏头痛’,重庆的美国医生称高血压,要经常吃药,怄不得气,激动不得。这回大哥惨死,大姑气狠了,病情加重。所以,大嫂,大姑若是走了,你用不着伤心。”

“你该去当医生,包医百病嘛。”罗玉兰嘲笑他。

“要不是爸爸喊我去重庆办工厂办实业,我早当医生了。”

罗玉兰半玩笑半认真:“那你给大姑处个方,当个孝侄。”

“可以,只要你们信得过,吃了包好。”

回到《斋香轩》,罗玉兰果真要明理处方,明理不客气,坐下就动笔,没多久,真的开出一副药方——龙胆草三钱黄芩三钱细生地六钱杭菊花五钱栀子三钱决明子一两柴胡一钱杭白芍三钱生石决八钱或珍珠母一两,白茅根一两赤芍三钱三副可重复

明理再看一遍,交给罗玉兰,说:“你要不信,先去问问老医生。”

罗玉兰问:“你处的方,跟黄老先生给大姑处的一样,是不是抄他的?”

“我根本没见过他的处方,和他也不全一样。我看大姑肝火目赤,加了三钱赤芍,一两白茅根。若果大姑说她口干便燥,还可加大黄一钱。”

罗玉兰听着,惊异地看他一阵,再把药方给老父看。罗秀才看罢赞叹:“贤侄聪明啊,无师自通了。”

“大嫂抓三副给大姑试试,看看如何。”明理故作谦虚,隐隐一笑。

三爸三妈呆了。三爸笑道:“明理,你娃娃藏得深嘛,跟老子几年了,没漏一点风。好嘛,日后老子有病,不请医生了。”

“你相信我吗?其实,我在重庆给好些朋友看了病,都说吃了有效。”

“狗东西!出了祸事,莫找老子。”三爸笑骂。众笑。

三爸一家忙于回重庆,在涪州上船,同行有预备留洋生朱仲智。

昨晚,罗玉兰把仲智喊到北屋,说:“仲智呀,记住你爸爸的话,实实在在做人,认认真真学医,要有看家本事,别个美国医生肠子断了结得起啊。你明理伯伯不求师,自修行医,救人命呀,高贵职业,受人尊敬。要学你爸爸,刻苦发奋,学无止境。你还要记住我那句话,‘书可读,官可不做’。”

“妈,我记住了。”仲智说得缓慢恳切。

面对如此儿子,罗玉兰纵有千颗心胆吊在半空,也该放下了。

送三爸一行上船,三爸说:“玉兰,我们离得远,大姐那里靠你了,拜托拜托。”

“三爸,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当侄媳,该!三爸,喊黑老弟回来看下二爸,给老人道个歉,当个连长有啥子不得了嘛。去成都找大都督,莫得用,不要喊他去。”

“我晓得。”

罗玉兰再道:“明理兄弟,下次回来,把兄弟媳妇带回来,我们看看。”

“不晓得哪家泰山养着呢。”

“三妈想抱孙子,你帮泰山早养几天嘛。”

“除非找我治病。”

“哈哈哈哈,死鬼!”罗玉兰笑骂。

“妈,你回去嘛。放假我就回来。”仲智向妈挥手。

“你少回来,把心放在读书上,记住我给你讲的话。”

木船顺水远去。瞬间,罗玉兰感到孤单冷清,一身无力,很想坐地而息。

第二十六章大姑病故

午后,罗玉兰带上从菜市买来的鲜鸭蛋和“狗地芽”草药,赶往大姑家。明理开的药方,大姑服了六副,脑壳竟然没以往那么痛那么晕了,她再送去土单方,稳住病情。

而今,马家米行全由大表兄和二表兄经营,一个作帐,一个负责大量买进和大量卖出,除白米外,他们开始经营杂粮,诸如:麦子葫豆,高粱黄豆、绿豆碗豆。据说,进项不少。比之大姑,思路宽阔多了,并非大姑所说,“好吃懒做,嫖窑子,败家子,要杀她。”

罗玉兰每次路过店外,皆要招呼两位表兄,偶尔问问生意情况。

大姑依然半躺床头,头包青帕,大脸依旧又红又胖,目光浑浊散淡。

“大姑,好些了吗?”

大姑立即精神起来,声音不小:“好个俅!龟儿阎王,舍不得下笔!”

“大姑,莫乱想了,你的病快好了。”

“快好个俅!我还不晓得?”大姑不忧不郁,倒还开朗,“听说你参加议会了?做官了?”

“大姑,你看我象做官的?当代表,选议长。我不想去,爸爸非要我去。”

“为啥子不去?老娘要是不生这个卵病,他不请,我也要去,不当议长也要当议员。”

“李安然很想选他。”

“他做议长?嘿嘿,还不如选我。”

“他没有当成,只当了副议长,追认继宗为涪州永久名誉议长。”

大姑笑了:“那还差不多嘛。听说,百姓不交苛捐杂税了?”

“只是嘴说,没见文告。我看是说来听的。你不交,他们喝风?他们荷包有银子?”

大姑非常赞同:“就是就是。那些租股税股好久退我们?”

“还没听说。”

“披人皮的赵屠户!到处都在死人,阎王哪么不划他名字嘛。”

“大姑,赵屠夫遭砍脑壳了。”

“当真?”大姑一怔,呆了好阵,眼睛瞪大,看定侄媳,“赵屠夫脑壳当真遭砍了?”

“听说是新都督下令砍的。”

“新都督,”大姑念罢,眼睛瞪大,突然大喊,“新都督圣明啊,新都督万岁万岁,万万岁。”大姑喊毕,颈子猛地一缩,倒吸一口大气,突然“哈哈”大笑几声,“赵尔丰,老子看到你下场了!嘿嘿,砍卵壳了!老子咒准了!哈哈!报应了,老天爷,你长了眼睛呀!我们朱家就他一个举人,你把他杀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爷,你报应得好呀!哈哈,哈哈,哈……”突然,大姑没声音了。

正在扭开脸揩眼泪的罗玉兰,转脸一看,天啦,大姑望着罩顶,眼睛不动,嘴巴张大,也不动了。罗玉兰吓慌了,喊:“大姑,大姑!赵妈,赵妈,快来呀!大姑不说话了,出事了!”赵妈应声跑来,惊呆了。二人立即放平大姑,掐仁中,动手臂,喂温水,忙乎一阵,大姑脸色有了红润,眼睛动了动,继之身子动了。

“大姑!”罗玉兰连喊几声。大姑可能听见,眼睛转向她,却没动,嘴巴张了张,却没声。“哇——”,罗玉兰哭出声来。赵妈跑去门口,喊来大表兄。大表兄不知所措。

“快去请医生呀!”罗玉兰急道。

大表兄前脚一出,罗玉兰断断续续说:“大姑怕是中风了。”

医生很快赶来,翻开上眼皮看了看,再扳开闻了闻,摸一会脉,放平大姑右手,问:“她刚才是不是碰到很欢喜之事?”

“刚才,她骂打死继宗的赵屠夫。我告诉她,赵尔丰遭新都督砍了脑壳,他……。”

“对了,她一定是很兴奋,很激动。这一兴奋一激动,血脉一下贲涨,血管破裂。医书称‘脑溢血’,俗称‘中风’。”

罗玉兰急着问:“先生,哪么医呢?”

“她这把年纪,本来就有头晕头痛,不好医了,早迟的事。”

医生还没说完,罗玉兰放声恸哭,说:“天呐,大姑,是我害了你呀,我不该给你讲呀,天呐,呜……”

赵妈劝:“罗大姐,不怪你,你莫伤心。朱大娘本来病得很恼火,你就是不讲,她也听得到,不怪你呀!再出不得事了。”

医生道:“她这个病,急不得,气不得,欢喜不得,激动不得。哪个不晓得,马大姐是性情中人,哪有不激动不怄气的?中风是迟早之事,朱太太,你莫责怪各人了。”

大表兄倒不很着急,眼睛红红,没说一句,大概早有所料。

罗玉兰哪能原谅自己,抽泣不止,不时使劲揉搓胸口。她已由伤悲转为阵发性心痛。

大表兄一见,首次开口:“表嫂,你莫怄了,我们不会怪你。”

如此一说,罗玉兰反倒哭得更凶:“大姑,我们的命好苦哟。”

大姑显然听见,只望着她,眼睛红红,就是说不出话。直到天黑,罗玉兰方才回家,给老父一讲,老父红着眼睛,说:“你呀,自找冤受嘛。她哪和继宗的死攸关?她早就有偏头痛,这回只是触发罢了。”

从此,罗玉兰每日必到马家,给大姑喂汤喂羹、熬药洗身,有时,扶大姑去茅坑,替她脱裤擦洗,大姑大小便失禁,衣被弄脏,帮助赵妈洗换,照顾瘫痪大姑成了她整日事情。

这天,乡下的爸爸和四爸赶来,二爸闻之,马上赶来,弟兄三人聚齐。罗玉兰陪他们看望大姑。大姑一见他们,眼睛一红,滚出一串泪水,却说不出话。

爸爸四爸皆不善言词,问了两句便没话了,坐定不动。屋里异常宁静。

大姑想安慰三位弟弟,反倒略显笑意。她慢慢抬了抬右手,又轻轻放下。罗玉兰再次见她抬手时,马上接住她的手,轻轻扶住。她的手越抬越高,罗玉兰顺着她手势慢慢往上扶。后来手膀扶到能够直立时,她的右手食指伸直,指着蚊帐顶,僵硬一般,不动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六章 大姑病故 众人顺指向看去,蚊帐正上方,是一间长期锁着的小阁楼。阁楼的长正是屋的宽度,阁楼的宽与蚊帐宽稍多一尺。据说,当年老族长率人修建马家院时,地面潮湿,他便设计此阁楼,可将细软宝贝藏于其内,一则防锈防腐,二则防盗。此后,马家藏有多少财富于内,唯有掌管钥匙的大姑清楚。本不爱管家事的马姑爷,即便同床同住,也知之不多。

此时阁楼上,耗子为人惊动,“叽叽、叽叽,”乱叫乱跑,踩得楼板沙沙响。

爸爸似有所悟,说:“是不是说楼上有哪样东西,要给我们说?”

二爸说:“不是。她是说老天要她的命了,喊我们莫怄气。”

爸爸继续坚持:“怕是藏了值钱东西,你看她好着急,害怕……。”

罗玉兰却说:“锁都锈了,有啥子值钱的。”

“我去看看。”四爸说罢,要去搬动门后木梯。

“四爸,马家没人在呀。”罗玉兰立即提醒。

“就是就是,当着马家去看,才不得说闲话。”爸爸赞同。

也许大姑看朱家没一人上楼,使劲动了动嘴,却没声音,眼神慢慢转黯,接着,右手一软,掉在床上。可惜,都没理解她此举动。第二天中午,大姑终于闭上浮肿的眼睛,驾鹤西去。享年六十有八,离古来之稀差两年,不算高寿亦不算短命,却没有超过明理的预料:顶多半年。罗玉兰唯一看着大姑落气。启先,大姑胸部微微起伏,鼻孔丝丝出气,接着,起伏越来越慢,气息越来越弱,最后,起伏慢慢停止,鼻孔不再煽动,双手一伸,硬挺挺地贴腿放在灯草席上,一动不动了。罗玉兰紧盯着,不敢走神,直到大姑完全落气,“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赵妈闻声赶来,加入恸哭队伍,待到马家子女加入时,已是一支彻屋动地的雄壮哭丧队伍了。不过,领头高腔还是罗玉兰,哭得最凶,没多久,两眼肿成一对红桃,仿佛她是大姑仙逝之头号罪魁。

二爸依然用“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反复劝她,说:“大姐走了,烦恼空了。空间有有间空幻有幻空人生若幻皆为空。脱离人生苦海了,有何不好?你哭得再凶,她也不得谢你。”

二爸无非说,人活一世,幻梦一般,空而幻之,大姑离开空幻人生,去了极乐世界,求之不得的好事情,你等众生何必悲伤!

罗玉兰庆幸的,爸爸二爸四爸及时赶到马家,不然,看不到大姑最后一眼。莫非,大姑在等他们到来,有事相告?

丧事办理主力是朱家人,马家竟成帮手,儿女泪流不多,可能大姑之死早在他们预料之中。爸爸二爸要给大姑办七天道场,马姑爷不答应,说:“我们没钱。”

“我出!”爸爸立即接上。

马姑爷却说:“我累不了那么久,她的丧还没办完,又要办我的了。”

加之,天气较热,正处霉季,担心尸体流水,三天草草办完丧事,别说“守七”,谁守?

爸爸想把灵柩运至龙兴乡下,马姑爷不答应,迅速埋在城外坟山,墓基简单,朱家不便多言。安葬毕,罗玉兰稍作歇息,再来马家时,四位表兄妹脱去长衫,挽起长袖,满脸细汗,浑身尘埃,正在大姑睡屋翻箱倒柜,寻找遗产遗嘱,却不见马姑爷人影。

见罗玉兰进来,他们也没多少热情,只望了她一眼,继续干着眼前大事。看来,大姑生前没把遗产告诉他们,或者根本没给他们留下什么。此时,表兄妹们一无所获,一脸丧气,谁也没看头顶那锈锁锁着的阁楼。罗玉兰提醒道:“你们去看看阁楼。”

表妹一脸迟疑:“放那么高?”

罗玉兰再重复:“上去看下嘛。”

大表兄听罢,看罗玉兰一阵,闪过一丝复杂神情,迅速拉过木梯,靠拢阁楼门口,卷罢裤脚,“登、登、登”,几步上到楼门口,刚摸到生锈铁锁,手不由一缩,看看手心,红锈不多,却无锈屑。看来,不久前开过锁。大表兄喊“拿柴刀来。”小表妹应声而去。

柴刀厚重却不锋刃,刀刃几处砍缺。大表兄调过厚厚的刀背,狠狠一砸,锈锁脱落,阁门顿开。大表兄又喊:“拿盏灯来。”小表妹端盏桐油灯,小心翼翼上得木梯,阁楼里通亮了。

罗玉兰立即问:“有啥子没得?”

“有个木箱子,还有爸爸那杆烟枪。”

罗玉兰一笑:“再找找。”然而,大表兄再没找到啥子,抱着箱夹着枪下了楼梯。众人早就等急,五双眼睛齐刷刷盯住桌上黑漆发亮之“百宝箱”。”罗玉兰看下急于开箱的大表兄,说:“等等,把马姑爷喊回来,再开嘛。”

马家子女住手。大表兄咕哝道:“不喝到天黑,他不回来。”

“去喊嘛。”罗玉兰再道。小表妹一阵风地跑出门。此时,马家兄妹全听罗玉兰指挥了。

马姑爷撩长衫提烟杆,气喘吁吁出现在厢房门时,一脸愠怒依然保存完好,很不耐烦:

“捡到啥子金宝卵了,急得卵子翻天?”

罗玉兰笑道:“马姑爷,那天我们来看大姑,她说不出来,象是指了阁楼。我们猜那里有东西,……”

马姑爷眼神一亮,看她一阵,然后不快不慢,冷言冷语:“怪哉!我们一天到晚在屋里,她不给我说,你们一来,就指阁楼,嘿嘿,怪哉。”

罗玉兰完全听懂,遂作解释:“马姑爷,那天你们没一个在,只有我们几个守着她。若果有人在,她也要指的,不光给我们说呀。还有,大姑只是抬了下手,我们都没看出来,就是你们都在,怕也是猜不出来。爸爸乱猜,我们还不信哩。”

马姑爷对罗玉兰的解释依然不信,怒气未有缓和,说:“你大姑这个人呐,古怪得很!恨不得把钱捏出水来,不给我们用啊,不晓得她把钱给了哪个?老大,开箱!看看你妈有啥子**宝贝?”

罗玉兰听罢,心里好不是味。

黑漆木箱打开,众人眼睛一亮,天爷,全是‘龙洋’,那种光绪年间铸有两条飞龙的银元,雪白,新色,没有一点锈点。马姑爷脸色顿时大变,气忿不再,眼睛笑眯,放着光亮,嘴唇颤抖,说:“老天爷,我说嘛,赚那么多钱,跑到哪里去了。老大,你数一数,老版银元和新版银元要分开,老版贵重。”马姑爷吩咐道,却不敢再看罗玉兰。

大表兄一五一十数了一阵,不多:三百二十五个‘龙洋’,没有老版。

小表妹反倒“呜呜”哭了:“妈呀!你为啥子存这么多嘛!”

马姑爷却说了句笑话:“有啥子怪的!她想带去送阎王,免得挨‘杀威棒’。”

大表兄举起一张纸:“还有一张纸哩。爸爸,你看。”

马姑爷接过,展开看着。乃大姑请人代笔之遗书——

念马家老小不思理财持家,危及后来吃穿度日,余积攒银钱于此。兹分割于后。马老爷占六成,余四成四子女平分。而油店股份,余念继宗侄为我等争铁路租股税股丧躯,已与侄媳面谈过,马家之半股,全归朱家,不得分利兑本。恐口无凭,立此遗嘱。

立嘱人朱永芬辛亥年腊月”

马姑爷刚念毕,马老大一口气算出:“爸爸一百九十五个,还有一百三十个,每人三十二个,余两个,我只要三十个,余下全给爸爸。”

哪知爸爸说:“一百九十九个,还不如给两百,好算帐。”

小表妹马上说:“我也只要三十,那两个给爸爸。”

马姑爷却说:“我说个笑话嘛,你们当真了。”

罗玉兰说:“马姑爷,大姑早给我说过油店股份,我没答应。油店红利,我还是给你们按月存起。”马姑爷难为情地笑了笑,说:“玉兰,你就不要怄我的气了。”

“马姑爷,不是我怄你的气。我早就说不要。”

“玉兰,不怕你笑,过去,我误会了你们,一直默到你大姑不拿钱出来用,把钱给你朱家了。玉兰,姑爷给你陪不是,为难你们,望你鉴谅。”

“不用不用,是大姑没有给你们说,怕你们乱用,败了家。”

马姑爷说:“嗨,老太婆,存那么多做啥子哟?我们哪里乱用嘛。油店股份,照你说的做。继宗连命都搭上了,我们那点本钱红利算啥子哟!玉兰,话又说回来,那么点小生意,能赚好多钱?就照遗书做吧,你莫再推了。”

“不是推,我当真不要。”

马姑爷边说边数银元,数足二佰个后,往胸前一刨,再把余下的往前一推,说:“这些是你们的,各人拿去。”四兄妹当着罗玉兰的面,迅速数足各自银元,“哗哗”声中,揣进衣袋,脸上没有半点笑容。

罗玉兰不想看见如此场面,告辞出门。可前脚刚一离厢房,马姑爷哼起了川戏《取成都》一段:“边关禀报令人忧,愁来愁去不爱愁,得饮酒时且饮酒,得风流处且风流。”

罗玉兰一阵心酸:大姑这一辈子啊!……

第二十七章雕像纪念

中午,穿兰色女学生服的仲英放学回家,匆匆走进巷道,问:“妈,我们屋头有没有爸爸的画像?”坐东厢的罗玉兰放下针线活,看着她:“他的像,哪有?”

“爸爸去成都几趟,就没画个像?”

“他才不像有些人,喜欢留个像。你要来做啥子?”

“学堂要给爸爸雕个像,立在学堂门口,到爸爸去世一周年落成。”

“他又不是菩萨,雕像做啥子?”

“上午,许监督给我说,‘为彰显学风,铭记堂史,奖掖正气,匡扶世风,要在学堂大门给你爸爸雕个像。’妈,许伯伯的话,我敢不听?”

“许先生就不怕闲话?”

“妈,哪个说闲话哟。我们学堂哪个不夸爸爸教得好,还夸爸爸学富五车,才高八斗。”

罗玉兰依然没兴趣。这些年,就教书而言,丈夫确实尽职尽力,可也麻烦许监督不少,人家监督为人宽厚,多方帮助,你还好意思答应雕像?

“给你许伯伯讲,他的心意,朱家领了,大门口雕个像,朱家担当不起。”

“妈,现今民国了,莫说学堂,就是督军政府给爸爸雕像,也该。”女儿扬扬细眉,一脸俊秀,“就不说爸爸舍身取义,他教出那么多学生,出国留洋的,当革命军的,作官吏的,做教师的,都有,给他雕个像,千值万值!”

“雕在大门口,象个菩萨,信佛的也不安逸。”

“妈,我哪么给许伯伯回话嘛。”仲英撒娇,泪珠涌出。

罗玉兰慌了:“莫哭莫哭,女儿,我答应我答应。”

仲英抬起头,破涕为笑,扑到妈怀里,抱住妈瘦削的肩膀:“妈——,”

“女儿,你爸爸去成都确实没画过像呀,我就是答应,学堂照哪样雕?”

仲英略作沉思,突然道:“二公不是雕菩萨的能手么?他记得爸爸模样,他雕,一定像。”

“你二公是个阿弥陀佛,才不问政事哩。”

“那次,他不是和你去成都了?”

“你二公相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爸生死,他能不去?”

仲英再哭:“妈——,你求下二公嘛。”

“死女娃子,就晓得哭。好,我去求你二公。”

不过,罗玉兰还是想听听老父高见。罗秀才沉思一阵,慢慢说来:“学堂给他雕像,我实在没想到,学堂为老师雕像之事确实少见。许监督如此盛情,虽不是小题大做,但是,我以为,许监督如此看重雕像,除铭记堂史,奖掖先躯,勉励后人外,恐怕还有更深之意。”

“啥子意思?”

“我揣测,他是带着一种义愤,旨在提醒世人,独立虽已成功,政权虽已更替,但是,乃先躯生命换得,来之不易,定要珍惜。或者,他还提示当今政府,百姓没有忘记先躯!尔等切不可漠视民心!不然,许监督何以大动土木?当然,仅是老朽揣测,不敢妄加定论。”

“这么说,我们答应学堂?”

“留名青史,为何不雕?石雕耐蚀,留存长久。你二爸若愿亲手雕,顶好不过。”

“好费事哟,就看他了。”

二爸带帮徒弟正在城南修庙宇塑菩萨,听说还有半年竣工,那地方只有黄伙计晓得。

次日中午,二爸跟黄伙计来到《斋香轩》。二爸比爸爸小三岁,刚刚六十,精力比爸爸强多了,走路两脚生风,刚在右首街角,转眼就到门口。

罗玉兰道:“二爸,你脚杆好快!”

“经常走路,练出来的。”二爸说着,用大蒲扇扇风。

罗玉兰开门见山:“二爸,都夸你手艺高,学堂想请你给继宗雕个像。”

二爸不解:“做啥子?你一天到晚看见他,心头舒服?”

“不是摆在家头。学堂的许监督,要在学堂大门口给他立个像。”

“哦。他是本县功臣,倒是该给他立个像。只是,玉兰,你也晓得,我这双手只给神仙菩萨雕像,还没给凡人雕过像。”

“我当然晓得!二爸信佛嘛。”

“对嘛,我又雕神又雕人,人神不分,岂不是对神不敬?何况,是给我亲侄子歌功颂德,更是亵渎神灵了,抱歉,二爸实在不敢。”

“哎,你们信佛的,好多规矩。”

“继宗不是常说,‘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么?其实,也不是啥子规矩。人嘛,不管你信奉哪样,讲究心诚,讲究自律。心口不一,言行两样,有何意思!”

罗玉兰点头称是,稍顷,再道:“本来,我也没想请你雕。可是,学堂找我要继宗的画像,我哪有呀,没得画像,他们哪么雕?请二爸来,就是请你想个法。”

二爸一时无言。过了好阵,他说:“你三个子女中,哪个最象他爸爸?”

“都说仲英象她爸,两个儿子象我。”

“那就照仲英雕嘛。”

“二爸,你喊仲英站在那里?莫说仲英不答应,我也不得答应。”

“这样要不要得,我捏个泥巴模样交给学堂,他们再去找人照模样雕,我不再管。”

“只好如此了。”

吃过午饭,二爸说城边只有河沙没黄泥,只好回乡头挖,捏个小样马上送来。(未完待续)

第二十七章 雕像纪念 下午,仲英去学堂,罗玉兰给女儿说:“你给许监督讲,我们给学堂雕个小像,放在哪里都要得,大像就莫雕了。”

“妈,学堂要雕就雕嘛,小像做啥子?”

“我是怕给许监督找麻烦,学堂还要用钱。”

“不是学堂出钱,是教习和我们学生捐的,你不答应,他们要怄气,还要怪我。”

原来如此,罗玉兰不好再说。三天后上午,二爸背个竹背篼如期赶来,里面装满稻草,长衫和布鞋上,沾有黄泥。看得出,他从工场而来。走到油店门口,他放下背篼,取完稻草,露出一个草纸包着的东西,慢慢抱在胸前,揭开那层草纸,露出一个泥人头塑。他朝里喊:“玉兰,你们来看。”罗玉兰应声跑出。

继宗泥塑从头至胸,一尺余高,尚未全干。他那刚毅沉着、睿智多思的特征,塑得唯妙唯俏。罗玉兰喊道:“天老爷!好像!一模一样。二爸,你手艺好高啊。”

黄伙计一听,忙凑上来,惊叫:“哎呀!塑的朱先生嘛。朱表叔,你手艺硬高!跟真的一样,神了!”闻声跑来几个邻居,大惊:“这不是朱先生么?”

二爸只笑,不说话,一脸满意。罗玉兰低着头,没有言语,突然一扭头,朝睡屋跑去,边跑边揩眼泪。二爸明白,刺到侄媳伤心处了。

邻居问:“朱老表,你塑来做啥子?”

“学堂要给他雕像,立在学堂门口。”

“哦,朱先生是好人呐,该给他雕个像。”

二爸用草纸包好塑像,说:“黄老表,你抱进屋去,我走了。”二爸拍拍身上的灰土,背上背篼匆匆离去,害怕见到玉兰流泪。

罗秀才买报回来,看着放在东厢的泥塑,眼睛红了,自语:“不要再塑长辫子了。”

下午上学,仲英抱着泥塑往学堂走。大门口,几个女同学争着要看。在老黄葛树下的石桌上,仲英干脆揭开草纸让同学看。同学惊叫起来:“是朱教习嘛,好像好像。哪个塑的?”

“我二公。”

“哎哟,你们朱家还有这等艺人呀!”

塑像没再包上草纸,仲英抱在胸前,塑像脸朝前面。她一脸严肃端庄,紧挨爸爸的脸,走向许监督办事室。一群男女同学紧跟,不时惊叫:“两张脸一模一样啊,分不出来了。”

听到人声,许监督抬头动了动眼镜,初看仲英,继看拥在门口的学生,最后看定放在桌上的泥塑,良久,眼睛慢慢泛红,接着,取下眼镜,用白绸巾先揩眼镜,再揩眼睛,转过脸来,问:“你二公塑的?实在像啊!无愧艺术珍品!”仲英向监督深深鞠一躬,欲退。

许监督抬抬手:“等等,你二公是艺匠?”

“他专门雕塑菩萨,好多年了。”

“老朽开了眼界啦。没想到本地尚有这等民间高手。能否请你二公帮学堂雕像?”

“二公脾气怪。他说‘雕神可以,雕人不可’。”

“也倒是,各有各的规矩,各有各的心灵寄托,不然,人神区别何在?”

学堂马上请来工匠。工匠几经周折,找到一块坚硬粒细不易风化的青峡石,高四尺宽两尺多厚一尺半,比真人稍低,四人“哼哟哼哟”抬到学堂大门,马上搭棚。可他们看看小塑样,犹犹豫豫,不敢动手。两日后,哪知二爸突然赶来油店,对正吃午饭的仲英气呼呼地说:

“孙女,下午把领头那个匠人给我喊来!”

罗玉兰和老父对视一眼,问:“他听你的?二爸。”

“他是我大徒弟,烧成灰也认得。”

罗玉兰急了:“你不让他雕?”

“跟我回去!”二爸依然生气。

“二爸,你不是给学堂为难了?也给你侄子……。”

老秀才慢慢道来:“二亲家,你如此心诚,如此循规蹈矩,老朽佩服之至,佛教弟子高风亮节啊。只是,给学堂雕像,不是让学堂有脸面有名声,更不是为你朱家显赫一时,你完全可以不顾这些。但是,二亲家,你也晓得,你侄子所为,既非为学堂,亦非仅为朱家,其根本者,乃为天下苍生耳。何也?他此次出事,丧身亡命,实出于争路权,为民请命,厌恶腐朽吏治啊,皆是民本之义。与你们佛义里慈航普渡,拯救世人于水火,如出一辙,二者相通。对待苍生,儒佛二家早已合而为一了。既如此,你何必将儒佛界线划得这般分明!”

罗玉兰红着眼,说:“二爸,不晓得你哪么想的?你不雕,为何也不准徒弟雕?大姑在天之灵,要骂你的!”

二爸这才道出缘由:“他手艺还可,但不细致,只图搞钱,若果雕得不像,丑了侄儿。”

二爸原来为此,罗玉兰和老父松了口气。

那大徒弟知道怎么回事,很不情愿来。不过,还是硬着头皮赶来,却一直低着头,说:

“师傅,我想他是你的侄儿,才答应雕的,已经动手了,我一走,他们就要散伙。”

二爸想了想,只好说:“既已动手,那就精雕细凿,不准图快。一则,不准收钱,完全义雕;二则,非要雕真。我有小样在那里,你要走了样,莫再回来。”

徒弟连连点头,说:“师傅,青峡石硬得很,我们想快也快不起来。”

“石头选得可以,青峡石不易风化,保存时间长。”二爸脸露笑容。

“学堂要我们赶在朱先生去世一周年完工,只有一个月了,还要修亭子,我着急得很。”

“那就点灯熬夜,不能走样。”二爸说罢,徒弟方才低头出门。

“要是雕不像,还有啥子意思哟!”罗玉兰叹口气。

罗秀才恳求:“二亲家,时日确实很急,你就亲自出马吧。高手出马,一个顶两。”

二爸沉思一阵,叹气道:“我只有打破庙规,亲自动手了。”

罗玉兰和老父对视一眼,再松口大气。

二爸说干就干,亲自带帮徒弟倾力相助。果然七月十五日头天,雕像如期落成,仅仅一个半月,实因二爸及徒弟轻车熟路,起早摸黑。

揭幕那天,许监督把罗玉兰罗秀才二爸一并请去。作为官方,刘知事、李安然副议长等绅商名流,一一应邀。参加者还有教习学生百余。一些街坊和过路行人知道是本县同志会会长之像,纷纷进门观看。黄葛树下,亭子正中的石座上,立着红绸盖住的继宗雕像。

十时正。主持人许监督宣布:“朱先烈继宗雕像揭幕仪式开始,请刘知事揭幕。”

刘知事走上五步阶梯,略停,双手抬起,轻轻揭去红绸。顿时,雕像崭露,掌声骤起。

雕像乃全身,呈青黛色,比真人稍小,酷似真人,宽额头,大眼睛,高鼻梁,瘦长脸,无长辫,瓜皮帽,戴眼镜,着长袍,持书卷,望前方,挺身矗立,英姿勃发,一股凛然正气,活脱脱一求知儒生。雕像左侧,立一石碑,正中阴刻一行工整楷字:“朱公先烈继宗之像”。右上细刻碑主生卒年月日,以及辞世之经过缘由。左下则刻:涪州高初两等学堂师生敬立。最后一行刻:“中华民国元年七月”。其文其字皆出许监督之手。

接着,许监督代表学堂致揭幕词。他介绍了给朱教习雕像起因、经过和经费来源,达到何种目的与效果,末了,他说:“为此,本学堂特雕朱教习躯像,以彰显堂风,铭刻堂史,任人瞻仰,供人仿效,纪念先烈,匡扶世风,光大我中华之精神。我等一定要牢记朱继宗先生,标榜他之美德,学习他勤奋好学、永不止步之学风,发扬他报国效民之品质,形成良好之校风。我等之目的定能达到。值此,我诚挚感谢朱家鼎力相助,多谢社会各界大力支持。”

学生代表致敬辞后,罗秀才代表家属致答谢辞。老人依然不用文稿,抑扬顿挫,信口说来:“余为朱家代表,实为惭愧,然,窃念朱家嫡亲血脉者,无人敢为,故而,代为致谢。继宗贤婿自幼崇尚儒学,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终身奋斗不息,从未懈怠一日,诚愿为国为民效力到底。此次上省城为民请命,丧于屠刀,乃他践履宏愿所致。然而,纵观天下有志于此者,诸如近年之国民革命,丧身流血,尚寡乎?多矣!我等朱氏亲属虽也悲伤,但深感继宗死得其所,捐躯甚值,故此,我们亲属深感欣慰,深感自豪。而且,余以为,作为有志有识之士,继宗应该如此,别无选择。而学堂却执意雕像,以志记念,以告世人,今日还如此隆重揭幕,窃以为学界及各方太过盛情,太过奖矣。我等朱家亦觉惭愧。值此,余代表朱家诚表谢意,万般感激。借此表示,我等朱氏不会以此藉口,索取何种物质与名誉,更不会躺在继宗鲜血之中,沾沾自喜,裹足不前。但是,我等亲属依然殷切期望世人,不可忘记血之教训,从中悟出道理,珍惜中华民国来之不易,将先躯之志承继到底。”罗秀才说罢,掌声良久。

刘知事的祝辞稍短一点,不知何人手笔。赋体词韵,字句铿锵,言简意深,文采奕奕。大意无非是朱继宗为民国革命立了大功,是涪州之荣耀,涪州黎民引以自豪,要大加缅怀和纪念,他还表示承继遗志,效仿先躯,为中华民国尽忠竭力,永保民主共和。末了,他说:“最可告慰朱公继宗在天之灵者,川省督军政府新都督尹昌衡先生果断英明,已经处决了赵屠户,砍了赵尔丰的脑壳,为‘七一五’死难先烈报了仇,雪了恨,朱公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了,我等在世者无不快哉。”

顿时,掌声热烈。几滴泪滚出罗玉兰眼眶。

仪式毕,刘知事走到罗玉兰等家属面前,朝他们深深鞠躬致敬。

二爸老秀才罗玉兰三人在热风灼人蝉鸣刺耳中,垂立朱继宗雕像前,良久。

第二十八章民初十年

十年虽仅三千六百余日,历史长河一瞬,却是民国初年重要时期。军阀混战,夺城争池,硝烟此起,弹雨彼落,城头频换大王旗,朋辈接连成新鬼。幸而,龙兴场四县交界,地偏路僻,山阻水隔,无瑕顾及,非兵家争夺要地,兵灾人祸较少,战火殃及稍轻。可是,依然没有躲过官兵眼睛,粮草兵源,竭泽而渔,车载船拉,绵绵不绝。常常,哭喊声里,送走一泼泼新鬼与枭雄;石板古道,迈出三五个商贾和学子,外界瞠目。仅就朱门,时而爆出不凡人物,朱继宗乃其一。

而今,罗玉兰的同辈中,混得官高禄厚者,并非饱读经书之士,亦非商贾绅艺,而是那位黑老弟。据说,重庆军政府与四川军政府合并后,他立马追随蜀军政府第一师师长兼重庆镇守使熊克武。熊师长听说黑老弟的大哥乃堂堂举人保路先烈,于是另眼待他,赏识重用。而他紧随师座,肩扛大旗,冲锋在前,枪林弹雨,骁勇亡命,南征北战,所向披靡。“二次革命”,战川黔军;“护国之役”,讨袁称帝;“护法之战”,撵刘存厚,一举攻进成都,师座接任四川督军,黑老弟随之青云,爬上团长宝座。只是,黑团长激战简州时,刘存厚并不厚道,子弹不长眼睛,偏偏从他脑壳左边穿过,吃饭的家伙保住,左耳却穿个缺口,名曰“缺耳朵”。于是乎,有人誉他为“缺耳朵团座”。他不在乎,笑曰:“缺耳朵不怕,婆娘没扯的了,就怕缺‘**’,看着莫法。”随之,那位重庆堂客乔迁锦城,没嫌他耳朵缺。可“缺耳朵团座”难饱色欲,端着碗握紧瓢还盯住锅,于是乎,再娶锦城如花仙女一位,藏娇军帐。乡下朱家那位长守空房之原配,差不多忘在九霄云外了。后来,黑团座厌倦连年混战,解甲从商,置业东御街心,摇身一变,当上财大气粗的钱庄老板,春风得意至极。

秀才老人闻之,大声笑道:“一个继宗大哥,一个黑娃老弟,一个修身养性,饱读诗书,一个不读诗书,敢冲敢闯,结局大相径庭。哈哈哈哈!”

罗玉兰也笑:“黑老弟打打杀杀,混个团长,不是龙兴朱门,是兵兴朱门了。”

“当年题匾,我看到他家红墙朱柱,脑壳一亮,‘龙兴朱门’四字马上跳出。朱家确实兴盛了,没有题错啊。”老人笑毕,话锋一转,“当然,黑娃子能顺应时势,既成事实,时势造英雄啊。继宗贤婿即便才高八斗,却没顺应时势,加之是非混淆,岂有不败之理。”

“缺耳朵团长”虽不乏恶习,却很仗义:当初,不顾生死为继宗大哥报仇,后来,当了团座常去当年督府大门遇难之处,悼念继宗大哥等保路先烈;他竭力关照《涪香旅馆》朱伯父老人,从身家安全到旅店生意;黑团座还请熊督军给继宗大哥亲题匾额《辛亥前驱》,亲自送到涪州《斋香轩》,在涪州军政商学农各界参加下,刘知事亲手挂上朱家门额。“缺耳朵团长”还拿鸡毛当令箭,敦促刘知事给继宗大哥修陵园,给朱家发抚恤。他还常往涪州《斋香轩》油店汇钱,请嫂子转交他爸。二爸虽臭骂他不肖孽子,还是收下一些捐给寺庙,修殿塑佛。罗玉兰则把余钱交给乡下原配夫人,补贴家用。朱家上下,一时觉得,有如此“混世魔王”,倒也要得。莫非真个“龙兴朱门”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八章 民初十年 罗玉兰的下辈中,儿子仲智在三公帮助下,先在重庆读了一年半留日预备班,学会“呀、嘎、库、克、科”和“米喜、米喜”等等汉字加日文之“杂种语”,随即东渡扶桑,进入日本医学院,专攻外科手术。期间费用,三公汇去一部,玉兰汇去一部,加之仲智勤工俭学,自食其力,学业生活,两无忧虑。五年学成毕业,先留岛国从医两年,后回上海行医。只是,罗玉兰在涪州定下之婚约,仲智死不认帐,更不回乡迎娶,女方只得另攀高枝。后来,他与护士刘嘉情投意合,喜结良缘,母亲得知,方才放心。于是,荣升婆子妈之罗玉兰,马上又想再升奶奶高位,即便不能抱抱孙子,亦要闻讯则喜。

女儿仲英小学毕业,没再考升中学。本来,民国二年九月,国民政府教育部颁布《小学校令》,学堂改为学校,监督改名校长,小学校仍设初等高等,但改初等四年高等三年了,而且,仍设修身课,删去读经讲经,男生加学农业,女生加学缝纫,实用技术受到重视。小学缩短两年,不至于学生一毕业就忙着定亲约婚。罗玉兰不信女子无才便是德,却尊崇相夫教子之天职,没让成绩尚可的仲英读中学,经她作主,仲英与门当户对的许监督幺公子,结为伉俪。如今,罗玉兰正二八经戴上“外婆”桂冠矣。只是民国十三年,那位恩师兼亲家的许监督因病辞世,享年六十有六,罗玉兰受打击不小。

最有希望的却是仲信。她没大哥那般能读,也没大哥那般发奋,读完《涪州初级中学》,没考上省城铁路学校,回家闲着,与一帮狐朋狗友混得不知何年何月。不过,他倒本本份份,规规矩矩,不惹事不生非。罗玉兰没打算仲信读得太高,有那学业,足之够矣。她想的是幺儿长留身边,莫再象他大哥,家门一出,远走高飞,乡不回,亲不要,家人担忧。况且,朱氏家族至今,已是“填四川”第十三代。族规家法,男人当家,女人从属,亘古未变。长子长孙,犹如皇位世袭,哪怕三岁小男,照当家长不误。如今,仲信得天独厚,符此规矩。那么,何不让他早入角色,细膀嫩腰,练肩挑担?

有天,罗玉兰说:“仲信啦,皇帝三岁坐龙庭,你十五岁了,今天起,你当家。”

“我当家?”仲信以为妈笑他,脸一红,反问,“妈,你做啥子?”

“我垂帘听政。”

仲信“嘿嘿”一笑:“我不得行。”

“四口之家,啥子不得行?你当光绪,我当太后。”

罗玉兰并非说笑,早想作“西太后”了。从此,家里大小收支鸡毛蒜皮,罗玉兰如实告知,看他动作。仲信真当回事,不马虎不含糊,认真思考,不凭冲动,不轻易动作。比如:吴妈在乡头的幺儿下月成亲,罗玉兰问他,朱家送礼不?送好多?哪个去送?仲信考虑一会,说:“送!五个银元少不少?还是妈妈去,以示看重。”罗玉兰不住点头,颇感满意。

果不其然,“垂帘听政”之结果,仲信慢慢晓得当家不易,办事非常认真。比如:朱家有多大家底?每月有多少开支?如何略有盈余?如何管理油店,增加油店盈利?等等,尽量心中有数,绝不稀里糊涂。比如:收完当年菜籽,他根据每百斤可榨油三十七八斤,马上算出全年共榨多少油,再按去年平均油价算出可赚多少,用在哪些地方?比如:榨完油籽,他立即秤重,是否符合预测?差别多大?差在何处?比如:店门到库房舀油,必须逐次过秤记量,不能卖好多算好多,做到钱油相符。他逐日记帐,十天小结,全月总结,帐钱相符,帐物相符,收支平衡,略有节余。他可不像妈妈,卖好多算好多,给多少钱记多少帐,全依伙计,仅凭良心。更有,他严格执行马姑婆遗嘱,不再付给马家红利,任妈如何劝告,他只两句:“依照遗嘱,不可违背!”

从此,他不再天天喊吴妈买肉吃,不再怕吃红苕,不再嫌吃了牛皮菜流清口水。他把钱捏紧,精打细算,理财有成,青出于兰胜于兰也。

罗玉兰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不过,她亦认为儿子过于认真,容易得罪人。有天,罗玉兰问老父:“爸爸,仲信像不像他祖祖?”

老秀才想了想,说:“你是说朱顺成?像,像,太像了,老族长勤俭治家有名。”

不过,当妈更着急的,还是仲信婚姻大事。如今,仲信相貌愈像漂亮妈妈当年:白脸细皮,眼圆珠黑,唇红齿白,个高条细。好个朱门传宗接代料子!

罗玉兰自身变化不大。青丝添白发外,依然双目有神,腰细膀圆,不瘦不胖,丰韵未减;虽然挂《斋香轩》老板头衔,却是“名誉”,并无实权。不过,自从民国元年,戴上涪州议员桂冠,确实当作大事,为县公署出谋划策,评议指责,敢讲敢说,不苟且不马虎,令宿老腐儒们汗颜,自然,她也开了眼界,见了世面,学到不少新知时尚。

后来,涪州驻进北洋军,设镇守使,莫说议事会,县知事也受军方制肘,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驻军不断变换,再后自封司令,直接委任地方官员,军政大权,一揽手中,割据一方,胜过诸候,小小县知事几乎沦为丘八筹款备粮拉丁派夫之走卒。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罗玉兰哪里看得下去,前不久一次议事会上,“大放厥词”,胜过炮轰:“不是说地方自治么,我们哪么自治?一个涪州城,全听当兵的。昨天来帮北军,今天来帮黔军,明天再来川军,后天怕要来天兵天将了。张三走了李四来,王麻子赖到不走,刘二娃又来撵,我们涪州成了一块保肋肉,都想来啃两口,”说着,她自个一笑,用手扇扇风,“你打过去,他打过来,来一帮换一个花样,你加这个税,他加那个捐,名堂多如牛毛。知事一天到黑,专给他们催款催粮,像个跑腿匠,他哪么当知事?农人最可怜,揭不开锅盖,卖儿卖女了,还要交这个粮派那个款。民国十几年,收税收到民国二三十年,你不给?端你的锅,拉你的丁,派你的夫。拉夫做啥子?给军官挑宝物,抬婆娘。坐在上面,一摇一闪,她倒安逸,抬滑竿的累够了,走一路流一路汗。这是啥子世道!我要问那些当官的,你们还要百姓活不活?”

如此局面,在坐议员哪个不知,只好笑笑,或者干脆闭眼点头,权作回应。

副议长李安然则不然。朱议长在阎王那里,阳间仅仅是个荣誉,他副议长才是实权,主持全面工作,威风八面。不过,他不敢惹罗玉兰,当面大肆称赞朱太太,为民请命刚直不阿可敬可钦我辈自愧,有次,趁无人,摸了下玉兰洁白手膀和胸脯,差点换来一耳光,从此规矩了。可背地他却去给驻军长官通风报信添油加醋。只是,丘八鏖战正酣,难管尔等说三道四,况且,她非等闲之辈,辛亥前驱遗孀,岂敢轻易报复,随你说去!李安然讨个莫趣。

至此,罗玉兰彻底明白,议事会过场而已,枪杆子听你的?她请求辞去议员,不做军政面子,自然未能获准,只好挂个虚名。其时,议事会已经名存实亡矣!直到民国十六年,国民党涪州县党部设立,从此,党国归一,一统天下,哪能容得七嘴八舌,议事会被撤,议员解散。李副议长称号结束,专当商会会长,“副”字划掉,正了,响当当硬梆梆,可再不是涪州呼风唤雨人物。

罗玉兰不感落寞,宠辱于她,过眼烟云,不过从此,重又冷漠政事。她常说:“‘书可读,官不可做’,庚子改得好啊,我都没有想到。”

“一字之调,其意迥然,难得难得。”老父一字一顿,说。

第二十九章弄假成真

这天,老父手持报纸回来,高兴道:“玉兰,我看见仲信了。”

“在做哪样?”

“跟李家女子如胶似漆。”说的是李安然女儿李修英。

罗玉兰一脸不屑:“嘿!他李安然,口是心非,满肚鬼计,朱家不敢高攀!”

其实,李会长对朱家不薄,每到春节,皆给保路遗孀拜年,送上年货,“保路先烈”“辛亥前驱”“老同窗”之类,喊得响亮,叫得巴实。可罗玉兰总觉此公演戏,谋略太深,贪财好色,绝非真意,于是,不卑不亢,应付了之。李太太则常带女儿修英来朱家,说:“朱太太,英子和仲信好匹配,我们两家结亲嘛。”修英比仲信大半岁,长得不错,见到罗玉兰,一口一个“伯妈”,甜心蜜肺,胜过亲女。罗玉兰总觉修英亲热过分,不像单纯女子,太老练太成熟,既不当面答应,也不当面推托,便道:“请先生算下生庚八字,看合不合?”李太太忙道:“要得要得。”只要多给银两,不合的八字也合。

此刻,老父一笑:“我不评论李会长。不过,依老夫眼力,李会长对朱家还是诚心的。”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老父一笑:“玉兰呐,要学会容忍,有容乃大嘛。纵然她父亲有千个不是,万个不该,那是她父亲,不是她本人。他女儿还是要得,与仲信匹配的。”

“我是怕她学到李会长那些本事。”

“玉兰呀,人非圣贤。仲信不小了,该娶亲了,有个太太把他缠住,免得东跑西跑,安心当家。而且,现今时兴婚姻自由,恐怕他不得听你的。”

“他敢!”罗玉兰大吼一声。

老父虽象老酸,思想却还新潮,很能跟上时代。他笑道:“玉兰,民国多年了,你也当过议员,该有新思想了。”

罗玉兰决断地说:“这是在家里!不是在外面。我选好一个。”

“哪个?”

“三叔的大孙女罗青莲。”

罗三叔与老父相隔五服,高祖那代的亲兄弟,血脉远矣。三叔的大孙女青莲却是罗玉兰看着长大,相貌身材皆上乘,比仲信大一岁。更令罗玉兰满意的,青莲读完“四书”即进绣楼闺阁,练女红操家务。据说,比她罗玉兰贤惠能干,知书达礼。如今,这般好的妹崽,打起灯笼火把难找。罗玉兰早替仲信考虑好,只是还没来得及提。

老父道:“那妹崽倒是要得,只是,仲信答不答应?”

“他敢!乡下妹崽,规矩,勤快,懂礼,不象城里妹崽,好吃懒做,脾气又怪,疯头疯脑,不孝父母。我马上就回去提亲。”

老父一笑,没再说。过了一阵,老父还是补充:“你先给仲信讲下,听下他的意思,免得舍近求远,跑趟冤枉。”

“由不得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老父还是一笑。他清楚,为管好儿子,玉兰有时近乎霸道,年纪越大越如此。

午饭时,仲信回来了。罗玉兰待他端碗上桌,问:“上午去哪里了?”

“和同学吃茶。”仲信低头答。

罗玉兰不快,嘲讽说:“怕是上李小姐绣楼了吧。”

仲信脸一红,端碗离开饭桌。罗玉兰一声厉喝:“站住!我问你,是不是跟李家妹崽一起?”仲信看妈一眼,还是站住,却背对她,不说话。

罗玉兰急了,声音再高:“是不是?”

老父放下筷子,先对罗玉兰说:“莫急莫急。仲信,坐下吃。给妈说实话。”

仲信这才返身坐下,饭碗还是端着,说:“去那里了。”

罗玉兰立即接上:“仲信,我告诉你,李家妹崽我们不答应。你盯我做啥子?给你讲,李家妹崽,打死我也不答应。莫再冤枉跑了。”

“啪!”仲信放下半碗饭和筷子,没说一句,气冲冲地奔进巷道,过阵,再一声“乒”,关上西睡屋门。老父和罗玉兰对视一眼。罗玉兰异常冷硬,说:“你百年不吃饭,也不由你!”

下午,仲信仍然偷偷出门,晚饭没回来吃,直到深夜,悄悄摸回睡屋。

早晨,罗玉兰敲他屋门,没应,再敲,依然。当妈的急了,猛地推开门一看,空空如也。罗玉兰反倒一笑:“硬是乌龟吃秤砣,铁了心了。”

“由他去嘛。”

罗玉兰闻声,转过身来,原来老父站在身后,依然强硬:“不得由他。”

“看他去河滩没有?”

罗玉兰一听,先没在意,稍阵,想到庚子,紧张起来,脸色陡变,看着老父:“他去河滩做啥子?死东西!”

老父答非所问:“去看看嘛。”

罗玉兰慌忙奔去后院。后门开着,一看,仲信果然独自站立草地,望着滚滚东下江水,好久不动。暮春晨风呼呼作响,吹拂着他光头瘦脸,掀起半截青缎长衫,飘向下游一方。

“仲信,你做啥子?”罗玉兰大叫一声,慌忙朝儿子跑去,仿佛去救即将跳河之子。

仲信没动,头也没扭。罗玉兰气喘呼呼,一把拉住儿子,使劲扭牢。喘息稍缓,她突然一改强硬,“呜呜”哭将起来:“仲信,你一早跑来河边做啥子?把我们急死了。”

仲信不言也不动,目光无神,依然望着河水。

老父一步一摇赶到,站定才说:“仲信呐,对你的事,外公不想参言,可你做得太甚。你妈还不是为你好。你看她,为你一夜没有睡着。你跑到河边来,万一出个事,不把她急死!你开初当家那阵,很有主见的嘛。”

罗玉兰揩着眼睛,说:“仲信呀,你满十九了,不小了,妈不是不管你的婚事,是不答应你娶李家妹崽。她是好看,可李老板鬼头鬼脑,女儿有规矩的吗?女人再好看,娃儿一生,就要难看,就那么几年嘛,会过日子才是长久大事,城头的妹崽好吃懒做,会耍会穿,不孝父母,……”

仲信突然转过脸来,爆发一般,带着哭声:“妈,现今哪个妹崽不讲究吃穿?都象你?”(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章 弄假成真 见儿子说话了,罗玉兰松口气,语气缓和:“仲信,也有不光讲吃穿的妹崽,妈就给你选好一个。”她一停,看儿子没反应,继道,“乡头你三外公的孙女,就很合适。要说长得逗人喜欢,比李家妹崽强,要说勤快俭仆,成家立业,李家妹崽不敢比?还比你大一岁,女大好当家。”

老父插言:“仲信,你妈说的有道理啊,你正在当家,晓得成家立业之难。”

罗玉兰再劝:“仲信呐,你也晓得,自你哥哥留学一走,我们朱家就你一个男儿,你也当家五年多了,当家人莫得贤惠婆娘帮忙,当不好的,兴业更难。你也晓得,我们家底不厚。一个油坊有好多赚头?你公公乡头,十八口人就靠收租谷,莫得其他搞头,也不宽松啊!他李老板开绸缎庄,财大气粗,要钱有钱,要势有势,吃不完穿不完。他女儿过得惯朱家日子?我们养得起她?不把我们家吃垮穿垮才怪!”说到此,愈加理直气壮,指责儿子,“你哪么不动下脑壳,我们小户人家,惹得起她李大小姐吗?”

仲信不想听下去,抬腿往回走。二老赶忙跟在后面。

老父劝女儿:“玉兰,莫说了。仲信是个懂理的男儿。”

回到家,仲信一头扎进睡屋,没再出来。早饭吴妈送去。到得中午,仲信方才走出“闺阁”,加入全家饭桌,却低头不语。罗玉兰看他一眼:眼睛红肿,脸有泪痕。罗玉兰的心虽隐隐作痛,可她欢喜,儿子回心转意了。仲信又在油店出现,看看油缸,翻翻帐本,倒也认真。罗玉兰担心生米煮成熟饭,不吃也得吃,赶紧回乡提亲。

已是暮春,太阳驱走江边薄雾,晒在身上暖烘烘的。习惯“春捂”的罗玉兰没敢轻装,依然棉袍棉裤,躺于“叽嘎、叽嘎”的滑杆上,曛曛欲睡。

龙兴镇场西头,二姐夫开了个药铺。去年,二姐举家搬来镇上,乡下二十几亩田全部佃出。虽然远离田土,六口之家依然吃穿有余,家境不错。

罗玉兰每次回乡,下得滑杆,总先去药铺坐会,今日也不例外。

“舅娘,”二姐的幺女杨秀芬刚逛街回来,一见舅娘,高兴若狂,扑上去搂住舅娘双肩直摇,问,“你回来请我们吃表哥的喜酒?”,

外侄女整十七,正值花季,打扮得花枝招展:瓜子脸抹着洋粉,白皙而芳香,描了细眉,黑发梳得光亮,扎花长辩耷于乳峰,粉红底的锦锻旗袍修长合身。如此打扮,重庆来的女人倒是常见,涪州城里见的不多,何况龙兴场。虽然有人喊她“妖精”,可龙兴场谁个不夸,秀芬在三姐妹中最漂亮,人见人爱。

罗玉兰微蹙眉头,顺口答:“就是,你去不去?”

“舅娘,涪州那么闹热,我当然要去呀。”

“舅娘好久吃你的喜酒呢?”罗玉兰反问。

“妈不准。”杨秀芬答。二姐端碗醪糟蛋出来,见女儿搂着弟媳,收住笑容,说:“秀芬,

看你,又疯疯癫癫的,把手放了,让舅娘喝点开水。”杨秀芬这才放手。

二姐看着弟媳吃蛋喝水,问:“听说仲信要成亲了,好久办喜酒?”

“不晓得儿媳哪家养着哩。”罗玉兰苦笑。

“听说是李会长女儿嘛。”

“人家有钱有势,不敢高攀啊。”

杨秀芬方知上当,大声喊道:“舅娘,你哄我啊。”

罗玉兰大笑,一转脸,看见一位稍高的妹崽背个大背篼,挺着大肚子,吃力地走过街道。天爷!正是罗三公的大孙女罗青莲呀。如同遭人一拳,罗玉兰一弯腰,只觉接不上气。问:

“那不是罗青莲么,嫁人了?”

二姐叹息道:“去年打完谷子嫁的。那么好个妹崽嫁给李烟客的二儿,场上的人都说鲜花插到牛粪坑了,可惜哟。”

“肚子那么大了,还背个大背篼,男人不心痛吗?”罗玉兰心痛了。

“李家穷,不背不得行。早两个月,还挑谷子挑红苕哩。”

“哎——,”罗玉兰叹息一声,眼睛湿了,不忍看着青莲艰难样子。可惜哟,提亲晚了,让李烟客儿子这团牛粪捷足先登,摘走龙兴场一朵鲜花啊。

罗玉兰转脸问二姐:“秀芬好久坐花轿?”

“不晓得新郎倌姓张姓李哟。”二姐笑答。

“秀芬这么好看,家里又有钱,还选不到好的?”

二姐笑了,没答,却是一脸的满足。告别二姐,罗玉兰没回近在咫尺的娘家,两脚无力地捱回四里外的朱门,一路长吁短叹,可惜呀。

如今朱门,并未因龙而兴,倒是已走下坡。同辈的只有二爸两个儿子和四爸三个儿子留在家里,妹崽还是花蕾就嫁,让人**。即便没嫁,也躲在闺阁绣楼,飞针走线,操备嫁妆,等上花轿。“出”字大院产出不旺,拢共十八口人一条鸟枪,不及当年公公婆婆在世。爸爸七十有余,虽没大病,头痛脑热总是藕断丝连。于是,当家重任自然落在本爱管事的漂亮妈妈肩上,不折不扣“西太后”,而且,垂帘不必,听政免了,赤膊上阵。所幸,妈妈当家理财,轻车熟路,大小事情,有条有序,朱门走下坡路之车,减速许多。

“妈,”罗玉兰走出巷道,出现在西厢街檐上,朝院坝喊。

漂亮妈妈穿长棉袍,戴“夹夹帽”,端个铜水烟袋,坐院坝晒太阳。老人依然清瘦,轮廓分明,虽皱纹不少,却没老年癍,漂亮风韵可见,漂亮妈妈成漂亮婆婆了。她认出是儿媳,不快地问:“过年才回来了,就一个多月,又跑回来,不怕‘棒客’?”

罗玉兰扶住妈肩膀:“回来看你老人家嘛。”

老太太更不高兴:“怕我死了,是不是?我还不得死。”

“尽说不吉利的话,你老人家起码百岁。”

老太太这才高兴,开始例行程序,先问大孙:“大孙没来信?重孙三岁了吧。喊他带回来我们看看。”罗玉兰摸出信封,抽出一张照片,递给老太太说:“前几天,仲智寄了张儿子相片,我带来了,你看看。”

老太太迅速接过照片,笑眯了眼:“哎呀,长得好看,跟仲智一模一样。啥子名字?”

“朱川,四川的川。”

“哦,要得要得,还没忘了我们四川,记得祖宗。”老太太大悦,立即把照片揣进衣兜里,说,“放在我身上,想看就看。可惜没依字辈取名字。”

“妈,现今大地方变了,不依字辈取名字了。”

老太太马上反驳:“再变,也有老子儿子辈份。你儿女仲字辈,你爸爸永字辈,你孙子是立字辈,老祖宗早定下来的,该给重孙取名朱立川。”

“我写信给仲智说嘛,他听婆婆的。”

“路上没碰到‘棒客’?”老太太问。她说的是土匪,罗玉兰摇摇头。

老太太闭着眼睛,说:“前几天,李保长遭‘棒客’抢了,值钱的东西抢完不说,还把他女儿搞得半死,造孽呀。你还是少回来,免得路上出事。”

“保安团不是来清剿过几回么?”

“保安团一来,他们跑了,保安团一走,他们又聚拢来,打了几回,也没打垮。保安团长莫得法。”老太太说罢,稍停,气呼呼道,“保安团不来,望他们来,来了扎在龙兴场,摊款摊粮。来一回,我们家就摊十个大洋三百斤谷子,摊得老子心痛。他几爷子吃饱了喝够了,到处嫖女子。我要在城里,就要问他县知事,他是哪么当的?我继宗要在,当个县大老爷,比他得行。”接着,老太太开始问二孙:“听说仲信在城头说了门亲事,好久办喜酒呐?”

“我没答应。我回来就是想给仲信另选一个。”

老太太不快:“看看,你说是回来看我,哄我嘛。我身边就有一个。”

“哪个?”

“你二姐的幺女杨秀芬,不是很好看吗!你见过的嘛,表兄表妹,门当户对。”

“幺妹长得是好看。就是亲戚太近了。”罗玉兰实在不喜欢侄女。

“亲戚近才好,肥水不落外人田。”

罗玉兰担心惹恼老太太和二姐,不便硬推,撒谎道:“妈,其实仲信和李会长女儿快成亲了。”老太太非常清醒,休想骗过。她说:“刚才你不是说没答应么?哪么又变了?”

“我刚才是说笑话。”

老太太紧追不舍:“儿女婚姻大事,随便当笑话吗?枉自当妈。”

罗玉兰再生一计,说:“妈,我就是不答应,也莫得法呀,现今自由婚姻,他们自己作主了。”老太太可不管那些,狠狠说:“不得行,我们朱家还要父母作主。你喊仲信把李家妹崽退了,和我外孙女,她满十七了,街上说得很难听,再不嫁出去,要出事了。”

罗玉兰一时没了办法。

傍晚,公鸡大摇大摆率母鸡进笼之际,二姐也带着外侄女赶回娘家。想来,定是老太太派人喊回来的。老太太做事还是那么急性果断,那般细心周到,实在将罗玉兰的军了。

一见罗玉兰,杨秀芬喊声“舅娘”,规规矩矩站在一边,不像先前那般疯癫。

罗玉兰勉强挤出一脸笑容,应付着。她突然决定,赶快回城。

晚上,西厢内。老太太当着两家正式提起仲信与秀芬亲事。罗玉兰笑着应付,不说可,也不说不可,弄得二姐脸色很不好看。老太太急了,问:“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呀?”

罗玉兰笑着说:“妈,我答应了没得用,还看仲信呢。”

老太太满脸不快,狠狠抽口水烟,烟杆往八仙桌上重重一放,说:“‘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非得由他小娃娃?”

“怪了,儿女婚姻由他们各人,没听说过。”二姐不满地说。

“妈——”罗玉兰不急不慌,长喊一声,“我本想给他作主,哪晓得那天,我吵了他,你猜他哪么做,跑到河边去了,要跳大河,我和他外公赶忙拉住他,才没跳成。”

“当真?”二姐显然不信。

“你们去问他外公嘛。”罗玉兰道。

老太太听罢,脸色骤变,大气不出,她最怕再有人像庚子,问:“没出事吧。”

“祸事倒没出。你们说,我还敢逼他?”罗玉兰说着,看看妈,“要是,他再像庚子,……”

“天老爷,你莫逼他了,莫逼他了,身边就他一个孙子了。”老太太几乎央求儿媳。

“妈,你说,我不答应他和李家三女,得行么?”罗玉兰说罢,心里直笑。

“答应他,答应他。”老太太忙不迭回答。

“那秀芬?”罗玉兰认真地问。

“算了算了。我们外孙女那么好看,还怕找不到如意郎倌?”

“是嘛。”罗玉兰马上附和。

二姐满脸不快,冷冷地说:“妈,给我们幺妹提亲的成串串哩。”

罗玉兰认真道:“就是嘛,一定比我们仲信强得多。要是答应,我给侄女做个媒。”

“用不着。我有眼睛。”二姐依然冷冷地。

老太太忙问:“哪个?我听听。”

“干儿子胡安贵,场上小学教书,一墙之隔。”

干儿子胡安贵读完《涪州初级中学》,本可继续深造,干妈也愿资助,胡大银怕难为朱家,硬喊安贵回到龙兴场,当个小学教师。胡安贵很关心时局,全象罗秀才当年,贪婪研究重庆带来的报纸。每年清明,带上学生给继宗伯伯扫墓。

二姐嘴一瘪,哼了声:“一个佃客!”

老太太立即赞同:“就是就是。门不当,户不对。”当晚,不欢而散。

次日,罗玉兰回城,她去给老太太辞别。老太太毫无笑容,说:“把喜酒快点办了。”

“妈,我跟仲信商量好了,就办。请你老人家吃喜酒。”

“不请,我也要去!”老太太依然毫无笑容。

罗玉兰后悔不已:才一个多月又回来,老太太不高兴,要是碰上土匪,更要气死她;看见青莲那艰难样子,好心痛啊;把老太太和二姐都得罪了;更有,如今弄假成真,逼上梁山,非答应李家不可了。该听父亲的话,不舍近求远,跑这趟冤枉路。

第三十章婚事商定

这天,李修英由仲信陪着,重登朱门。她上穿稍短的果绿紧身满襟,袖口短小,下穿浅灰长裤,拖至脚背,却不宽大,很合体型,显得精明能干,与众不同。李修英熟门熟路,大方之至,喊道:“伯妈,我又来了。”

罗玉兰马上闻到一股浓烈胭脂味,心里不快,拽住李修英说:“来得越多越好,进屋去。”

到东厢刚落座,李修英先道:“伯妈,我妈本说要来看你们,今天不空。妈请你过去耍。”

“要去要去。修英,你爸爸天天忙些啥子?”

“伯妈,爸爸忙得很。一阵绸缎庄,一阵商会,一阵马旅长那里,再一阵县公署。”

“哦,大忙人啦。”

“就是啊,没空过一天。”修英说着,不无自得。

吴妈端上醪糟蛋,李修英像在自己家,喊吃就吃。吃罢,她要仲信带她到处看看。仲信带她看罢前天井看后天井,穿巷道再去后门,看罢灶屋看饭屋,接着走进榨油房,本想进库房,可一把牛头锁锁着。末了,回到门口油店。她非常随便大方,如同巡视到手领地。

在油店,她拿起油屉舀油,然后再慢慢倒出,油还刚倒完,她马上停住,把油屉翻转正立,略等一会,她朝油屉里看了一阵,对仲信说:“你看,起码还有两钱油。我每回买油,那个老板就这样,不给我倒完。”

仲信听罢,很不是滋味。回到仲信西睡屋,两人关上门,一直快到天黑,修英方才告别。

从此,修英常来朱门,非常随便,一来就和仲信关进西睡屋,插上门栓,直到吃饭才出来。有两次,吴妈出巷道,正路过西睡屋时,听到屋里的响声很有节奏,经久不息,女的轻声哼哼,男的喘着粗气。吴妈红着脸,如同报喜,迅速找到罗玉兰,指着西睡屋,捂住嘴直笑,不说话。罗玉兰一时不解:“你癫了?啥子事嘛?”

吴妈放开手,指着西睡屋,笑着说:“他们在屋里做那个。”

“做哪个?”罗玉兰忍住笑,故意问。

吴妈看出她是明知故问,笑着说:“朱大姐,给你道喜了,等着抱孙子嘛。”

“吴妈,世风变了,睁只眼闭只眼算了。”罗玉兰道,心想,仲信跟她上了床,生米煮成熟饭了。饭桌上,李修英主动而自然地给外公和伯妈夹菜,堂而皇之的女主人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章 婚事商定 见儿子说话了,罗玉兰松口气,语气缓和:“仲信,也有不光讲吃穿的妹崽,妈就给你选好一个。”她一停,看儿子没反应,继道,“乡头你三外公的孙女,就很合适。要说长得逗人喜欢,比李家妹崽强,要说勤快俭仆,成家立业,李家妹崽不敢比?还比你大一岁,女大好当家。”

老父插言:“仲信,你妈说的有道理啊,你正在当家,晓得成家立业之难。”

罗玉兰再劝:“仲信呐,你也晓得,自你哥哥留学一走,我们朱家就你一个男儿,你也当家五年多了,当家人莫得贤惠婆娘帮忙,当不好的,兴业更难。你也晓得,我们家底不厚。一个油坊有好多赚头?你公公乡头,十八口人就靠收租谷,莫得其他搞头,也不宽松啊!他李老板开绸缎庄,财大气粗,要钱有钱,要势有势,吃不完穿不完。他女儿过得惯朱家日子?我们养得起她?不把我们家吃垮穿垮才怪!”说到此,愈加理直气壮,指责儿子,“你哪么不动下脑壳,我们小户人家,惹得起她李大小姐吗?”

仲信不想听下去,抬腿往回走。二老赶忙跟在后面。

老父劝女儿:“玉兰,莫说了。仲信是个懂理的男儿。”

回到家,仲信一头扎进睡屋,没再出来。早饭吴妈送去。到得中午,仲信方才走出“闺阁”,加入全家饭桌,却低头不语。罗玉兰看他一眼:眼睛红肿,脸有泪痕。罗玉兰的心虽隐隐作痛,可她欢喜,儿子回心转意了。仲信又在油店出现,看看油缸,翻翻帐本,倒也认真。罗玉兰担心生米煮成熟饭,不吃也得吃,赶紧回乡提亲。

已是暮春,太阳驱走江边薄雾,晒在身上暖烘烘的。习惯“春捂”的罗玉兰没敢轻装,依然棉袍棉裤,躺于“叽嘎、叽嘎”的滑杆上,曛曛欲睡。

龙兴镇场西头,二姐夫开了个药铺。去年,二姐举家搬来镇上,乡下二十几亩田全部佃出。虽然远离田土,六口之家依然吃穿有余,家境不错。

罗玉兰每次回乡,下得滑杆,总先去药铺坐会,今日也不例外。

“舅娘,”二姐的幺女杨秀芬刚逛街回来,一见舅娘,高兴若狂,扑上去搂住舅娘双肩直摇,问,“你回来请我们吃表哥的喜酒?”,

外侄女整十七,正值花季,打扮得花枝招展:瓜子脸抹着洋粉,白皙而芳香,描了细眉,黑发梳得光亮,扎花长辩耷于乳峰,粉红底的锦锻旗袍修长合身。如此打扮,重庆来的女人倒是常见,涪州城里见的不多,何况龙兴场。虽然有人喊她“妖精”,可龙兴场谁个不夸,秀芬在三姐妹中最漂亮,人见人爱。

罗玉兰微蹙眉头,顺口答:“就是,你去不去?”

“舅娘,涪州那么闹热,我当然要去呀。”

“舅娘好久吃你的喜酒呢?”罗玉兰反问。

“妈不准。”杨秀芬答。二姐端碗醪糟蛋出来,见女儿搂着弟媳,收住笑容,说:“秀芬,

看你,又疯疯癫癫的,把手放了,让舅娘喝点开水。”杨秀芬这才放手。

二姐看着弟媳吃蛋喝水,问:“听说仲信要成亲了,好久办喜酒?”

“不晓得儿媳哪家养着哩。”罗玉兰苦笑。

“听说是李会长女儿嘛。”

“人家有钱有势,不敢高攀啊。”

杨秀芬方知上当,大声喊道:“舅娘,你哄我啊。”

罗玉兰大笑,一转脸,看见一位稍高的妹崽背个大背篼,挺着大肚子,吃力地走过街道。天爷!正是罗三公的大孙女罗青莲呀。如同遭人一拳,罗玉兰一弯腰,只觉接不上气。问:

“那不是罗青莲么,嫁人了?”

二姐叹息道:“去年打完谷子嫁的。那么好个妹崽嫁给李烟客的二儿,场上的人都说鲜花插到牛粪坑了,可惜哟。”

“肚子那么大了,还背个大背篼,男人不心痛吗?”罗玉兰心痛了。

“李家穷,不背不得行。早两个月,还挑谷子挑红苕哩。”

“哎——,”罗玉兰叹息一声,眼睛湿了,不忍看着青莲艰难样子。可惜哟,提亲晚了,让李烟客儿子这团牛粪捷足先登,摘走龙兴场一朵鲜花啊。

罗玉兰转脸问二姐:“秀芬好久坐花轿?”

“不晓得新郎倌姓张姓李哟。”二姐笑答。

“秀芬这么好看,家里又有钱,还选不到好的?”

二姐笑了,没答,却是一脸的满足。告别二姐,罗玉兰没回近在咫尺的娘家,两脚无力地捱回四里外的朱门,一路长吁短叹,可惜呀。

如今朱门,并未因龙而兴,倒是已走下坡。同辈的只有二爸两个儿子和四爸三个儿子留在家里,妹崽还是花蕾就嫁,让人**。即便没嫁,也躲在闺阁绣楼,飞针走线,操备嫁妆,等上花轿。“出”字大院产出不旺,拢共十八口人一条鸟枪,不及当年公公婆婆在世。爸爸七十有余,虽没大病,头痛脑热总是藕断丝连。于是,当家重任自然落在本爱管事的漂亮妈妈肩上,不折不扣“西太后”,而且,垂帘不必,听政免了,赤膊上阵。所幸,妈妈当家理财,轻车熟路,大小事情,有条有序,朱门走下坡路之车,减速许多。

“妈,”罗玉兰走出巷道,出现在西厢街檐上,朝院坝喊。

漂亮妈妈穿长棉袍,戴“夹夹帽”,端个铜水烟袋,坐院坝晒太阳。老人依然清瘦,轮廓分明,虽皱纹不少,却没老年癍,漂亮风韵可见,漂亮妈妈成漂亮婆婆了。她认出是儿媳,不快地问:“过年才回来了,就一个多月,又跑回来,不怕‘棒客’?”

罗玉兰扶住妈肩膀:“回来看你老人家嘛。”

老太太更不高兴:“怕我死了,是不是?我还不得死。”

“尽说不吉利的话,你老人家起码百岁。”

老太太这才高兴,开始例行程序,先问大孙:“大孙没来信?重孙三岁了吧。喊他带回来我们看看。”罗玉兰摸出信封,抽出一张照片,递给老太太说:“前几天,仲智寄了张儿子相片,我带来了,你看看。”

老太太迅速接过照片,笑眯了眼:“哎呀,长得好看,跟仲智一模一样。啥子名字?”

“朱川,四川的川。”

“哦,要得要得,还没忘了我们四川,记得祖宗。”老太太大悦,立即把照片揣进衣兜里,说,“放在我身上,想看就看。可惜没依字辈取名字。”

“妈,现今大地方变了,不依字辈取名字了。”

老太太马上反驳:“再变,也有老子儿子辈份。你儿女仲字辈,你爸爸永字辈,你孙子是立字辈,老祖宗早定下来的,该给重孙取名朱立川。”

“我写信给仲智说嘛,他听婆婆的。”

“路上没碰到‘棒客’?”老太太问。她说的是土匪,罗玉兰摇摇头。

老太太闭着眼睛,说:“前几天,李保长遭‘棒客’抢了,值钱的东西抢完不说,还把他女儿搞得半死,造孽呀。你还是少回来,免得路上出事。”

“保安团不是来清剿过几回么?”

“保安团一来,他们跑了,保安团一走,他们又聚拢来,打了几回,也没打垮。保安团长莫得法。”老太太说罢,稍停,气呼呼道,“保安团不来,望他们来,来了扎在龙兴场,摊款摊粮。来一回,我们家就摊十个大洋三百斤谷子,摊得老子心痛。他几爷子吃饱了喝够了,到处嫖女子。我要在城里,就要问他县知事,他是哪么当的?我继宗要在,当个县大老爷,比他得行。”接着,老太太开始问二孙:“听说仲信在城头说了门亲事,好久办喜酒呐?”

“我没答应。我回来就是想给仲信另选一个。”

老太太不快:“看看,你说是回来看我,哄我嘛。我身边就有一个。”

“哪个?”

“你二姐的幺女杨秀芬,不是很好看吗!你见过的嘛,表兄表妹,门当户对。”

“幺妹长得是好看。就是亲戚太近了。”罗玉兰实在不喜欢侄女。

“亲戚近才好,肥水不落外人田。”

罗玉兰担心惹恼老太太和二姐,不便硬推,撒谎道:“妈,其实仲信和李会长女儿快成亲了。”老太太非常清醒,休想骗过。她说:“刚才你不是说没答应么?哪么又变了?”

“我刚才是说笑话。”

老太太紧追不舍:“儿女婚姻大事,随便当笑话吗?枉自当妈。”

罗玉兰再生一计,说:“妈,我就是不答应,也莫得法呀,现今自由婚姻,他们自己作主了。”老太太可不管那些,狠狠说:“不得行,我们朱家还要父母作主。你喊仲信把李家妹崽退了,和我外孙女,她满十七了,街上说得很难听,再不嫁出去,要出事了。”

罗玉兰一时没了办法。

傍晚,公鸡大摇大摆率母鸡进笼之际,二姐也带着外侄女赶回娘家。想来,定是老太太派人喊回来的。老太太做事还是那么急性果断,那般细心周到,实在将罗玉兰的军了。

一见罗玉兰,杨秀芬喊声“舅娘”,规规矩矩站在一边,不像先前那般疯癫。

罗玉兰勉强挤出一脸笑容,应付着。她突然决定,赶快回城。

晚上,西厢内。老太太当着两家正式提起仲信与秀芬亲事。罗玉兰笑着应付,不说可,也不说不可,弄得二姐脸色很不好看。老太太急了,问:“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呀?”

罗玉兰笑着说:“妈,我答应了没得用,还看仲信呢。”

老太太满脸不快,狠狠抽口水烟,烟杆往八仙桌上重重一放,说:“‘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非得由他小娃娃?”

“怪了,儿女婚姻由他们各人,没听说过。”二姐不满地说。

“妈——”罗玉兰不急不慌,长喊一声,“我本想给他作主,哪晓得那天,我吵了他,你猜他哪么做,跑到河边去了,要跳大河,我和他外公赶忙拉住他,才没跳成。”

“当真?”二姐显然不信。

“你们去问他外公嘛。”罗玉兰道。

老太太听罢,脸色骤变,大气不出,她最怕再有人像庚子,问:“没出事吧。”

“祸事倒没出。你们说,我还敢逼他?”罗玉兰说着,看看妈,“要是,他再像庚子,……”

“天老爷,你莫逼他了,莫逼他了,身边就他一个孙子了。”老太太几乎央求儿媳。

“妈,你说,我不答应他和李家三女,得行么?”罗玉兰说罢,心里直笑。

“答应他,答应他。”老太太忙不迭回答。

“那秀芬?”罗玉兰认真地问。

“算了算了。我们外孙女那么好看,还怕找不到如意郎倌?”

“是嘛。”罗玉兰马上附和。

二姐满脸不快,冷冷地说:“妈,给我们幺妹提亲的成串串哩。”

罗玉兰认真道:“就是嘛,一定比我们仲信强得多。要是答应,我给侄女做个媒。”

“用不着。我有眼睛。”二姐依然冷冷地。

老太太忙问:“哪个?我听听。”

“干儿子胡安贵,场上小学教书,一墙之隔。”

干儿子胡安贵读完《涪州初级中学》,本可继续深造,干妈也愿资助,胡大银怕难为朱家,硬喊安贵回到龙兴场,当个小学教师。胡安贵很关心时局,全象罗秀才当年,贪婪研究重庆带来的报纸。每年清明,带上学生给继宗伯伯扫墓。

二姐嘴一瘪,哼了声:“一个佃客!”

老太太立即赞同:“就是就是。门不当,户不对。”当晚,不欢而散。

次日,罗玉兰回城,她去给老太太辞别。老太太毫无笑容,说:“把喜酒快点办了。”

“妈,我跟仲信商量好了,就办。请你老人家吃喜酒。”

“不请,我也要去!”老太太依然毫无笑容。

罗玉兰后悔不已:才一个多月又回来,老太太不高兴,要是碰上土匪,更要气死她;看见青莲那艰难样子,好心痛啊;把老太太和二姐都得罪了;更有,如今弄假成真,逼上梁山,非答应李家不可了。该听父亲的话,不舍近求远,跑这趟冤枉路。

第三十章婚事商定

这天,李修英由仲信陪着,重登朱门。她上穿稍短的果绿紧身满襟,袖口短小,下穿浅灰长裤,拖至脚背,却不宽大,很合体型,显得精明能干,与众不同。李修英熟门熟路,大方之至,喊道:“伯妈,我又来了。”

罗玉兰马上闻到一股浓烈胭脂味,心里不快,拽住李修英说:“来得越多越好,进屋去。”

到东厢刚落座,李修英先道:“伯妈,我妈本说要来看你们,今天不空。妈请你过去耍。”

“要去要去。修英,你爸爸天天忙些啥子?”

“伯妈,爸爸忙得很。一阵绸缎庄,一阵商会,一阵马旅长那里,再一阵县公署。”

“哦,大忙人啦。”

“就是啊,没空过一天。”修英说着,不无自得。

吴妈端上醪糟蛋,李修英像在自己家,喊吃就吃。吃罢,她要仲信带她到处看看。仲信带她看罢前天井看后天井,穿巷道再去后门,看罢灶屋看饭屋,接着走进榨油房,本想进库房,可一把牛头锁锁着。末了,回到门口油店。她非常随便大方,如同巡视到手领地。

在油店,她拿起油屉舀油,然后再慢慢倒出,油还刚倒完,她马上停住,把油屉翻转正立,略等一会,她朝油屉里看了一阵,对仲信说:“你看,起码还有两钱油。我每回买油,那个老板就这样,不给我倒完。”

仲信听罢,很不是滋味。回到仲信西睡屋,两人关上门,一直快到天黑,修英方才告别。

从此,修英常来朱门,非常随便,一来就和仲信关进西睡屋,插上门栓,直到吃饭才出来。有两次,吴妈出巷道,正路过西睡屋时,听到屋里的响声很有节奏,经久不息,女的轻声哼哼,男的喘着粗气。吴妈红着脸,如同报喜,迅速找到罗玉兰,指着西睡屋,捂住嘴直笑,不说话。罗玉兰一时不解:“你癫了?啥子事嘛?”

吴妈放开手,指着西睡屋,笑着说:“他们在屋里做那个。”

“做哪个?”罗玉兰忍住笑,故意问。

吴妈看出她是明知故问,笑着说:“朱大姐,给你道喜了,等着抱孙子嘛。”

“吴妈,世风变了,睁只眼闭只眼算了。”罗玉兰道,心想,仲信跟她上了床,生米煮成熟饭了。饭桌上,李修英主动而自然地给外公和伯妈夹菜,堂而皇之的女主人了。(未完待续)

续前文 端午节头天,突然暴热。人们穿薄着短,露膀亮腿。半上午,油坊街走来一行,为首者乃涪州有名的李安然会长,坐顶兰色轿子,目不旁顾。身后,女佣提篮跟随,左顾右盼,兴致勃勃。

因为仲信预先告知,朱家稍有准备,前庭后院,干净整洁。买报风雨无阻的外公破例未出,恭候门内。后院灶屋,炖肉飘香,风箱“噗嗒”作响。

“亲家,朱李两家实在是喜上加喜啊。”李会长刚踏上《斋香轩》街檐,便朝巷口迎候的罗玉兰双手一拱,如此说道。旁边的罗秀才立即接上:“李会长,喜在何处?”

“罗大爷,早年,我和继宗同窗,后来同志会共事,前些年朱太太和我在议事会同事,我们两家志同道合,本为喜事,现今,我们两家儿女结为连理,同享天乐,岂不是喜上加喜?”

“李会长会说会说。我们哪敢和你家比哟。屋里坐,屋里坐。”罗玉兰依然不冷不热。

李会长被引到东厢落坐,一阵“哈哈”后,他挽挽白绸衣袖,说:“适才,亲家过奖了。其实,我们岂敢和朱家比呀。你们朱家能人辈出,早有举人继宗前驱,今有三爸在重庆办工厂,黑团座在成都开钱庄,仲智小侄留洋归来,乡头有朱家大户,身边有生意兴隆之《斋香轩》。更有,听说仲智小侄投医从戎,参加广东革命军。看看,李家敢和你朱家比么!”

“李会长,你真够心细啊。我都没想起这么多。”罗玉兰慢慢道。

李会长得意地笑了,道:“实情如此。尤其是,仲智小侄这步棋走对了。”

“请教请教。”罗秀才突然插话。

“老先生,你想想,仲智堂堂一位留日高材生,踏遍东瀛,精通外科手术。而今毅然投医从戎,参加国民革命军,委身国民革命,救国救民于水火,如此壮举,何人不赞?不只本人引为自豪,我们涪州百姓,也引为荣耀啊。黑老弟尚能混个团座,凭仲智小侄聪明才智,爬个旅长师长,容易得很。所以,我说小侄这步棋走对了。”

罗玉兰立即纠正:“他只是来了封信,说有个留日同学在革命军,劝他也参加,说军队极需外科医生,他写信来听我们意思。去不去?还难说。”

“哦。原来如此。你们回信没有?”

“没有。”罗玉兰淡然答道。因为,她不同意儿子投医从戎,不是说投奔革命军不好,子弹不认人,朱家再出不得事了,平平顺顺一辈子算了。而老父却有不同看法,说当今时代,男儿应该志在四方,顺应时势,让仲智闯闯世界也好。还说双江镇有户杨家,也是大户,几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能干,读书留洋,上马舞枪,能文能武,大公子杨尚述,讨过袁,留过日,回国在成都重庆做大事,一代风流,何不效仿杨家!老父之如此清楚,因为龙兴场离杨家三四十里,过了涪江,沿江下行一个多时辰,便见田坝边绿竹掩映着一片房屋,那就是杨家大院,离涪州六十多里,早年属涪州管,民国初划设东安县,往来减少。

李会长忙说:“赶快给他回信,喊他一定去投奔革命军,先行医后作官。”

罗玉兰正想表明不准儿子从戎,罗秀才一声咳嗽,她即住口,免得父女分歧暴露给会长。

罗秀才转开话题,问:“请问会长,你是国民党?”

“非也。”李会长脑壳摇圆了。两年前,他结识一位重庆朋友,那朋友要他加入国民党,李会长却迟迟不予答复,他要慢慢观察国民党前景。罗秀才问:“涪州有国民党?”

李会长一笑:“没有。本人常想,国民党仅占两广,大半个中国还属北洋。罗大爷喜欢读书看报,想必知晓国民党前景,不吝赐教。”

“依老朽之见,国民党前景委实可观。”

“何以见得?”

罗秀才娓娓道来:“孙先生留洋各国,见多识广,尤受西洋文明熏陶,雄才大略,目光高远,改组了国民党,联俄、联共、扶助农工,顺应潮流啊。”

李会长长舒一口气,脸露喜色:“哦。老先生博学多才啊。”

“惭愧惭愧。”

稍作沉默。李会长道:“闲话少说,书归正传。亲家,罗大爷,今日本该由贤内登门,可她染病在身,催我前来,并无其它,是想商量儿女婚期之事。”

罗玉兰笑了:“李老表,急啥子,我们还没送聘礼呢,”

“送聘礼么,免了免了。而今讲究新式结婚,免了免了。”

“是不是等到冬月,稍闲一点?”罗玉兰问。

李会长似有着急:“不,晚了,修英她妈想快点办了。”

罗玉兰看老父一眼,罗秀才却没看玉兰,问:“请问会长,何日为妥?”

“修英她妈说,六月十八,良辰吉日。天又不热,如何?”

“老朽请教。”

“她妈之意,说观音菩萨出生本地,六月十九是观音菩萨成道日,那天闹热得很,我们比菩萨早一天办,第二天新娘‘下厨早饭’,宴请亲戚朋友,和观音菩萨同喜同庆,喜上加喜。我本不信那些,可是她妈相信,非要六月十八,我能不听?”

其实,真正原因,女儿已经怀上,再不快办要露相了。于是,她妈催李会长来定婚期。今天离六月十八,不到一个半月了,该准备的还多。罗秀才问:“不知依老式办还新式办?”

罗玉兰抢答:“当然是依老式办。”

李会长说:“亲家,现今民国十五年了。依新式结婚办嘛。不过,还是要气派一点。”

当时,若依老式礼仪‘做酒’,十分繁缛,先得请算命先生‘合八字’,若合,可定,否则再选。接着,再‘请媒人’,两方撮合,男女双方父母不能直接见面说亲,否则,视为不要脸面。然后,男方选定吉日送聘礼,定下亲事,男方才可喊“岳父岳母”,表示两家正式结亲。此后,往往时间较长,男女不能住在一起。若有重大变化,还可悔约,送达退婚书。如无变化,则两家可‘看婚期’,确定喜酒日子,看是否黄道吉日,若是,则定。男方马上‘送期书’,开始筹备喜酒事宜。等等。如此繁缛,李家哪里等得了?新式礼仪自然简单,定了婚期,办个喜酒,女方过门,婚事即完。不过当时,能依新式办,移风易俗,确实不易。李会长既以新式又办得排场气派,既省时间又不失身份,显示朱李两家名门望族。

罗玉兰说:“李老表,不怕你笑,我就直说了。朱家虽然不是大户,喜酒还做得起。该我们用的,一文不少。若果不依老式办,我莫得啥子,乡头婆婆不得答应,老太婆规矩多,还听不进话。”

李会长一笑:“亲家,新式结婚是说父母不包办,省去繁缛,程序从简,少费精力,并非说舍不得用钱。所以,我说要办得气派些,免得他人骂我铁鸡公,愧对前驱。至于你们送聘礼,免了。仲信可来定亲,不必送礼。”

“该送的,一定送。不然,老太太说我小气,丢朱家脸。”

“哪里,哪里。罗大爷你说,新式婚姻丢脸么?”

老秀才只笑,不点头,也不摇头。

对李会长能说会道的嘴巴,罗玉兰总是半信半疑,问:“‘做正酒’‘过礼’‘新房铺床’也免?”这些皆为喜酒那天的老规矩,新式喜酒也少不了。其实,罗玉兰并非老式礼仪不可,倒是借故拖延时日,看他们耍哪样把戏。

李会长道:“照老规矩,至少要三天,先‘过礼’,继‘做正酒’,后‘谢客’和‘回门’,我们两家离得近,一天‘过礼’‘做正酒’,一天‘谢客’,两天够了。”

罗秀才劝住女儿:“玉兰,就依李会长意思吧。”

罗玉兰依然说:“那就等中秋过后,天凉了,‘做酒’不热。”

李会长坚持说:“不,还是六月十八,早办你也早抱孙子。”

罗玉兰心里一笑:不办也快抱孙子了,喜期不能推延啦。

朱家并未完全省去老规矩。媒婆可以不要,“八字”可以不合,送礼定亲不可少,感激父母养育之恩。老规矩多是重金下聘,何况李会长这般富户之女,即便李老板全是真心话,朱门也不能给人小看!送啥子?送布料衣服?人家开绸缎庄,送银钱?人家肥得流油,怕要耻笑你那点碎银子。罗玉兰和老父商量半天,仍然拿不准主意。老父说问下仲信,看他有何打算?谁知仲信蛮不在乎:“啥也不送。我们是自由恋爱,送啥子定亲礼?”

罗玉兰脸一板,厉声道:“胡说八道!人家父母养她二十年,你好意思开口!”

“他家的钱多得很,我们小生意不如他零头。”

“他有钱是他的。我们该送就送。”

仲信振振有词:“妈,修英说她爸爸很会做生意,生丝运到重庆,一趟就赚好多‘袁大头’,像我们榨油小生意?外公,现今不是讲究均贫富么。”说到最后,仲信忍不住笑。

“脸皮厚!”罗玉兰忍住笑,其实,她晓得儿子在说笑。

罗秀才“嘿嘿”笑罢,说:“外孙啦,你还没做上乘龙快婿,就说泰山怪话,一旦做了,怕要造反。”罗玉兰指责儿子:“二十岁了还不懂事。”

仲信正色道:“妈,不是我舍不得,是修英喊我少送。她说,三个妈分三坨,各顾各。这回给她办陪奁,二妈三妈吵吼了。”

罗玉兰和老父对视一眼:原是媳妇的小算盘。罗玉兰说:“我们不学他李家!”

仲信故意嬉皮笑脸:“我不送!”

罗玉兰吼道:“你敢!忤逆不孝。”

等仲信离开,罗秀才忧虑道:“玉兰,当初我催你答应会长女儿,莫非我看错了她?”

罗玉兰想了想,说:“事到如今,就是看错,也不能反悔了。”

“也倒是,何况他们是自由恋爱。”老父如释重负。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转机出现。这日,黑老弟与原配之子朱仲国路过涪州,要去成都吃父亲生日酒,几日便回。罗玉兰东拼西凑,给了仲国一百五十块大洋买银簪玉镯,绝口不提仲信喜事。哪知仲国从成都返回时,带回了一支金钗两支银簪三对耳环五个兰墨色玉镯和六个镀金戒指,还有一个黄铜盆两个锡壶半匹成都产的蜀锦缎子。

罗玉兰吓了一跳,那点钱能买这么多贵重东西?问罢,才晓得金钗一对耳环四个戒指和锻子铜盆锡壶是黑老弟送给仲信的,一个银簪和一个手镯是送给大嫂她的。

仲国道:“爸爸说他很忙,没空来吃二哥喜酒。”

“哪个说办喜酒?”罗玉兰又吓一跳。

“二哥说了,六月十八嘛。”

罗玉兰找来仲信,气呼呼地:“你为啥子给仲国说办喜酒?脸皮厚!”

“他是老辈子,该请他吃喜酒嘛!”其实,也是修英出的主意。

“我看你不是请客,想要礼物,”罗玉兰指着桌面,“你看看,黑伯伯送好多礼。”

“妈,你冤枉我了,我没那个意思。”仲信故意嬉皮笑脸,没有供出修英,“黑伯伯开钱庄,肥得流油。我们朱家内部均贫富嘛。”

老外公“嘿嘿”直笑。罗玉兰忿然骂:“死东西,学坏了。”她懊悔不已,真不该托黑老弟买东西。她留下一铜盆一锡壶,其余全作聘礼。谁知正装皮箱,仲信赶来,说:“妈,不是我舍不得。修英喊我们少送点。你送得再多,也抵不了他家一根毛!给了大妈,二妈三妈有怪话。”说着,他把黑伯伯送给妈的银簪和玉镯蜀锦缎子拿出箱来。

“我朱家没那么贱!”罗玉兰重新拿起银簪玉镯和蜀锦缎子,再往皮箱装。

罗秀才看不下去,也劝:“玉兰,黑老弟送你的,你收下,莫做聘礼了。”

最后,银簪玉镯留下,蜀锦锻子只留一半,另一半还是作了聘礼。因为罗玉兰觉得,而今涪州还没那种花色那么鲜艳的,给大太太穿吧。应该说,聘礼不轻。(未完待续)

第三十一章 喜酒 第三十一章朱门喜酒

十六日下午,太阳尚有竹竿高,油坊街东头走来一行滑杆队伍,足足拖了一里。领头滑杆是仲信的公公,其余是乡下朱家老小和亲戚朋友,进城吃仲信喜酒。除去二姐和幺女杨秀芬不肯光临外,四十人有余。到得《斋香轩》,力夫吆声一片,加上围观尾随,差点堵断街道。包下一家旅店,来客进住。

屋后河滩地上,搭篷筑灶,杀猪摆案,厨师伙夫,足足十个,肥猪六头,鸡鸭八篓。门前街上,跨街搭棚,摆方桌三十张,风雨无碍。本来,新郎仲信不想如此阵势,罗玉兰亦犹豫不决。哪知乡下漂亮妈妈得知,发下话来:“跑几十里,吃第一个孙子喜酒,不闹热就不去。他李家敢办一百桌,我朱家办两百桌!他李家办三天,我办五天!莫钱?只要朱家饿不死,就要办!莫人?乡头派去!”老太太言必行,行有果,不仅送来钱,还封佃客胡大银当“总管”,罗玉兰只管发话。已经如此周密,老太太还不放心,提前两天驾临,督办喜酒。

那天,老太太下得轿来,稍作歇息,便作严格审查:“合‘八字’没得?”

罗玉兰只好说:“合了。”

“合得起?”

“合适。”

“新郎穿啥子衣服?”

“红绸长衫。”罗玉兰恭敬回答。

老太太一声令下:“不,还是依老古套,穿‘龙袍’!”罗玉兰想了半天,也没想起“龙袍”啥样子,只好答:“我没见过‘龙袍’。”

“你没见过的,多得很。做!照川戏那样做!赶快。”

罗玉兰迟疑着。老太太再发话:“胡总管晓得哪么做,你给他说。新娘坐哪样轿子?”

“四抬花轿。”

“小了,八抬大轿。”老太太手一扬,比个八字。

“没有新娘坐八抬,只有县大老爷坐八抬。”

“你男人不死,给他当县大老爷,我看还小了。别个妹崽一辈子坐一回,该!”

罗玉兰说涪州城找不到八抬大轿。老太太一挥手,说:“赶快做。”

其实,老太太说气话。老太太也没见过八抬大轿,只是川戏里有,前后各一人,表示八抬大轿样子罢了。老太太继续审查:“晚黑,有没有川戏?”

“李家要演三天川戏,专门送来‘全帖子’,请你去看,正中位置。”

老太太本是戏迷,龙兴场唱川戏,她坐轿子去,不到戏完不合眼,回来讴上几句,不会丢词跑调。而今,李家请来川戏班子在《永宁会馆》连唱三天,从十六唱到十八,小折子戏不来,皆由李会长亲点,《白蛇传》《杨门女将》《火烧赤壁》,一律招待街民。

“不去!我们自己演。”

罗玉兰知道老太太不会去,在帖子签上“敬谢”,当场即退,再道:“莫得戏台了。”

“那就放烟火!给你二爸说,他晓得。”老太太命令道,稍停,老太太咀一瘪,“嘿嘿,我要看看,是看我烟火的人多,还是看他川戏的人多?到了晚黑,老子把卵子涪州城照个透亮,嘿嘿!你们看戏的,还舔不舔李老板屁股?”说罢,她得意地笑了。

罗玉兰没想到老太太对李家如此气忿,定是为仲信没娶她外孙女杨秀芬吧。

罗玉兰没笑,只得一一照办,否则,老太太一生气,立马走人,岂不败喜?只是,要赶上李家实在太难。他乃商会会长,有钱之人,拍屁股的多得很。还有,李家酒席全由饭庄酒家承担。你朱家自操自办啊。罗玉兰依然照办。她立即找到二爸,二爸说:“好办,我认得几个烟火匠,算周围几县最好的。我看过两次,很好看。”

罗玉兰找到胡“总管”,问“龙袍”如何做?胡“总管”说:“容易,老太太的‘龙袍’就是用黄绸子,做宽大些,跟唱戏的一样。”

罗玉兰一笑道:“哦!穿戏服迎亲,笑死人!”

“老太太喜欢那样,将就她。”胡“总管”道。于是,罗玉兰从黑老弟送的绸料里,选了一段橘黄细绸送到裁缝铺,赶制一件袍衫,只是不要太长太宽,尽量合体,看得过去,不笑死人。至于八抬大轿实至不好找,赶制来不及,但不能请示老太太,压了下来。

十八日“做正酒”。凌晨,天气阴沉,东边龙兴场上空,浓云如墨,缓缓往西移动,云团不断变幻,时而若马群,时而如幕帘。偶尔,几丝晨风,凉飕飕的,似有小雨,欲来未至。虽是小暑,“梅雨”半月,霉得太阳不好意思露脸,乡下打谷期延后了。

朱门经过重漆,盖住斑驳,重泛红光,漆味扑鼻。两边门廊上,楹联鲜艳,皆为外公撰书。联意新颖贴切,字体遒劲洒脱。上联:油坊绸庄同心同德振兴涪城工商;下联:才子佳人相亲相敬终成朱门鸾凤,

朱太太早早起床,出巷道摸到店门,凉风一过,缩下身子。她捋捋插着金簪的青丝油头,望望半暗半明的晨空,唠叨开来:“他李家选的啥子天气?还说黄道吉日,狗屁!早不选,晚不选,偏偏选今天。要我选,就选明天。观音菩萨成道吉日。你菩萨我凡人,一天办喜酒,好闹热。仲信才有福气,重孙不升官也要发财,不发财也要添龙凤。”

老太太发觉没人听,立即转向后院,正欲发话,发觉前庭后院灯火通明,风箱声此起彼落,虽不见人,却有脚步声。老太太松口气,想起昨天,自己亲自监督收拾新房,亲自给铺床妇人送“喜钱”,脸上皱纹慢慢舒开。当年继宗玉兰办喜酒,她运筹帷幄,一丝不乱。

吃罢早饭,迎亲队伍出发。四个执旗少年领头,两抬迎亲礼物红绸遮盖,左右尾随。其后,新郎披挂新奇:光头上戴藏青呢宽沿博士帽,帽顶插翎;橘黄细绸长衫罩住全身,绸料看似单薄,却沉甸下垂,直拖脚背,犹如龙袍加身,跟唱戏差不多。两条长红绸带,双肩十字斜挎,交叉处挽成红花,遮住胸部。红黄辉映,熠熠耀眼。

紧接,四人抬着花轿,没依老太改成八抬,轿顶披红挂彩,两边各贴红纸金字,“龙凤呈祥”“福禄双至”,诱人眼目。不知是老太太高兴还是没有发现,她没大喊“站住!”唢呐锣钹队伍簇拥其后,三十余迎亲客穿新戴红压阵,浩浩荡荡,奔城中心而去。到县署街李家,仅两条街,直线距离不到两里。路上,伫足观看的几乎连成线。到得李家,费去半个时辰。李家大院外,鞭炮震天,硝烟弥漫,唢呐悠扬,人如潮涌。迎亲队伍走进大太太那道院门,停在天井坝里。司仪高喊:“新郎倌到,叩谢二老!”两抬礼品抬进西厢。

泰山夫妇并立西厢房中,笑纳礼品。新郎慢步上前站定,先向二老敬个大礼,接着三跪九叩,感谢养女之恩。可是,刚一跪一叩,李会长扶住新郎:“新式婚姻,免了免了。”新郎马上起立,司仪再喊:“新郎倌到堂屋迎亲!”

新郎马上随二老进得正厢堂屋,站立一边,等待新娘出闺。此时,乐声更欢,鞭炮更烈。没一阵,四女簇拥披“红盖头”的新娘徐徐走出闺屋。

司仪高喊:“拜别祖宗!”两女伴搀扶下,新娘朝神龛一跪,“再别二老!”新娘给二老跪拜,告别父母,接着,新郎上前,紧随新娘走出堂屋,到得天井轿前。司仪拖长声音:“新娘上轿!”新郎掀开轿门,待新娘入内坐定,放下门帘,男“送亲客”用红纸封住轿门,完好无缺。新郎转身再向二老跪下嗑头再谢。二老扶他起立,会长朝花轿扬手示意,走吧走吧,由你们啦。新郎这才看见,二三两太太立在街檐,指点他的“龙袍”,边说边笑。

司仪高喊:“起轿!”,此时,新娘大哭,含含糊糊:“妈呀,我不去,我不走啊。”

轿夫不管真哭假哭,弓腰一挺,花轿离地,闪悠闪悠,抬走再说。三抬“陪奁”盖上红布,尾随其后。司仪再喊:“送亲!”李家人送至院门口止步,新娘哭声顿时止息。

迎亲一行返回朱门,已近正午。天公作美,还没下雨。花轿和三抬“陪奁”一落地,胡“总管”长声吆吆——“新娘到,朱门迎客!”,顿时,鞭炮震耳,鼓乐喧天。

胡“总管”再喊:“迎新娘进堂屋。”

男“送亲客”撕去轿门红纸,女“送亲客”掀开轿门,扶出新娘,交给四女“迎亲客”,至此,送亲任务完成,完好无损交给婆家,有事不关娘家啦。

仲英四人簇拥新娘慢慢进入堂屋。新郎新娘并立屋中。胡“总管”喊:“新郎新娘拜堂。先拜天地。”新郎新娘朝门口跨一步,朝前天井跪拜一下。

“二拜祖宗。”新郎新娘转身前进一步,朝《天地君亲师位》神龛再次跪拜。

“三拜公婆母亲。”朱家公婆在前罗玉兰站后,腰板挺直,笑眯眯接受新郎新娘跪拜。

“夫妻对拜!”新郎新娘面对面双双下跪。其实权作应付,早不新了!

“新郎新娘入洞房。”于是,一伙人簇拥新郎新娘入洞房——后天井北睡屋。

老太太看着新娘背影,笑眯了眼,道:“孙媳妇人高。腰长肋巴稀,必定是个懒东西。”

满屋哄堂大笑,乐不可支。

午宴前,胡“总管”站在街檐,大声招呼来客。仲英丈夫县署许立新师爷匆匆赶来。

胡“总管”双手一拱:“许师爷驾到!”引进堂屋。最后来客者,乃是那位喜吸大烟的马姑爷,一脸青灰,有气无力。胡“总管”拖长声喊:“马姑爷驾到!”众人皆笑。老太太一见,脸转一边,若不是吃喜酒和马家儿女在场,真要指责姐夫几句:不像个老辈子!

至此,客人基本聚齐,两百五十有余。除本家亲戚外,街坊乡邻不少。不过,官位最高者就是当县署师爷许哥,最富者则是姗姗来迟的马姑爷。看看没客再来,胡“总管”请示罢老太太,大喊一声:“正酒开席!”顿时,三十桌上举起筷子,话声暂时停息。

堂屋作为“雅间”,专门设上四席,供年高权重者就坐。胡“总管”找来寻去,许师爷、朱老爷老太太二老太爷四老太爷和罗老秀才许老太太,外加“烟鬼”马姑爷八人凑成一桌,乐享喜酒首席。落座后,老太太看看各位,似有不快,问:“孙女婿,你们县太爷哪么没来?”

许师爷答:“婆婆,他去李家了,委托我代他贺喜。”

老太太立即沉下脸:“是不是朱家没李家有钱?我看他是给李家的银子打瞎了。”

众人低笑。许师爷忙说:“婆婆莫乱说,他是县知事。”

“啪!”朱太太狠狠放下筷子,反而大声说:“他敢砍我脑壳?嘿!我朱家也有当过大官的,黑娃子早十年就是团座了。你老丈人不在成都打死,给他个县太爷嫌小了。”

罗玉兰阴着脸,低声说:“他当上知府,我也不希奇。”

老太太听在耳里,看罗玉兰一眼:“你不希奇,我还希奇哩。继宗当上知府,我就是知府老太太,你就是知府夫人了。”

新郎忙着给客人敬酒,走不开,偷偷对仲英说:“姐姐,给修英找个‘尿罐’,她怕上茅坑。”仲英笑着去了。不一阵,仲英回来对新郎说:“她听说有尿罐,一下吃了好多,怕是饿够了。”新郎笑道:“她本来就能吃,刚才又饮过‘合卺酒’,饿不到她。”

吃过晚饭,人们早早来到大街《斋香轩》门口西头,放上凳子找好座位,等着看烟花。朱家为吸引看戏的,安排朱家客人坐油店东头,中间留下烟火位置,西头全给街民。未到黑尽,油坊街几乎堵断。然而,正当人们高兴之际,天公不作美了,一阵凉风过去,淅淅沥沥下起小雨。人们先没在意,慢慢地,雨点开始加粗,人们开始骚动。

胡“总管”挤到店门口,请示坐在街檐的老太太:“朱老人,还放不放?”

老太太斩钉截铁般:“放!人家好不容易挤来看,哪么不放?”

“老人家,放烟花的说,烟花一打出去就熄了,看不见。”

“看不见也放。”老太太固执道。胡“总管”苦笑,说:“是不是等一会,看雨小不小点?”

然而,过了一阵,雨仍然不见小,看客走掉不少。

“老人家,是不是改在明天晚上放?明天是观音菩萨祭日。”胡“总管”再进言。

老太太马上答应:“要得要得。明天是观音菩萨出道日,和她同喜同庆,孙子有福。”

胡“总管”大声对看客道:“难为各位,请明晚看。”

谁知老太太站起来,拱手对大声说:“今天没看成,不怪我朱家,怪他李家选错了日期。”

众人一听,哄然大笑。仲信的那帮狐朋狗友,原打算看完烟花再来新房,闹他妈个不夜天,趁机占点便宜。此刻,让一场急雨淋得兴致不多。穿过后天井时,两人脚下一滑,甩得“啪啪”作响,“哎哟”声里,再无心闹房占便宜,到新房坐了阵,先后告别。

待客人刚走完,新郎赶忙关上房门,笑道:“阿弥陀佛,免得他几爷子折磨人。”

“上床!”新娘目光一亮,马上解开衣扣。

二人轻车熟路,迅速滚上龙床,来个龙欢凤喜。(未完待续)

第三十二章 回门受训 第三十二章“回门”受训

第三天“回门”,新郎新娘不敢怠慢,双双回到才离三天的娘家,以示没忘父母。

李会长一身白绸衣裤,宽松且长,垂吊无皱,对襟衣扣,颗颗扣实,不苟一丝,却又一把白纸扇不离手,再配以光头胖脸长胡须,貌似一位超凡脱俗的“活神仙”。往常,乘龙快婿面前,会长话语不多,然而今日,也许美酒喝足,也许翁婿首次长谈,滔滔不绝的话里,全是推心置腹,毫无戏言。他问:“你婆婆为何不来看戏?”

仲信犹豫一下,答:“婆婆不爱看戏。”

李会长隐隐一笑:“真不喜欢,就算了。不过,你给她老人家说,而今一家人了,莫想那么多。旁人晓得了,要笑我们。她老人家要愿意,请常来作客,我随时恭候。”

仲信脸红了,低头说:“婆婆回乡头了,连马家也没去。”

“那么忙?她老人家不晓得,涪州城民对你爸爸还是没忘的,她老人家理应享此荣耀。”

仲信忙点头。李会长继道:“此次亲事,马旅长原打算亲自到朱门贺喜,可不能分身两处,给我说了,择空要去朱门恭喜,”说及此,老泰山歇口气,“回去告知你妈和外公,有个安排准备,免得措手不及。”

“要得要得。”

李会长进一步训导:“你为前驱之子,理应为父亲争气,莫丢他面子。你爸爸在世,常训导学生,莫苟且偷安,有宏大志向,你要以他为楷模。当然,你爸爸读书太多,有些迂腐。我不喜欢他那样读死书。但是,勇为人先,敢为人上,还是可取。”

“晓得晓得。”

“老夫年过半百,担不动大山了。你都晓得,修英三个哥哥,只有老大成器,老二老三只晓得吃喝,还抽大烟,气死老子!”老泰山一生气,嘴巴不干净。

仲信恭敬听着,不便说话,大气也不出。

“贤婿,你现刻已经成家,为人夫了,转眼要为人父,该立业了。老夫望你下个恒心,挑起朱李两家担子,不说光宗耀祖,至少不枉一生。”李会长说累了,慢慢闭上眼睛,斜靠太师椅上。老泰山一席话合情合理,苦口婆心,不像妈妈说的那么讨厌,莫非冤枉泰山了?

正思索,老泰山突然坐立,问:“你哥哥到底参加北伐军没有?”

仲信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自从仲智那封信传进李会长耳朵,罗玉兰再不给仲信提哥哥的事,所以他确实不晓得。其实,罗玉兰已给仲智亲笔回信,说子弹不认人,莫去拿枪,你爸爸那么本分,也给丘八打死了,听爸爸的话,安心从医,学那个美国医生,救死治伤,恪守人性,当个神医,人穷病多,多救穷人,莫收医费,行善积德,守住朱门家风。

至今,李会长还以为仲智已经参加国民革命军,蒙在鼓里了。

“以后,你哥哥来了信,告诉我一声,知晓一些外面消息。”

“要得要得。”

“自古以来,时势造英雄。你要观察时局变化,及时动作,错过不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平时,装作无欲无求,无所事事,韬光养晦,一旦看准时机,切莫迟疑,马上行动,跟做生意一样。做生意光靠精打细算,不够,时机至贵至重。”

仲信点头不迭。

“你看看双江镇杨家,田产家财跟你朱家不相上下,可是杨家弟兄个个了得,留洋的留洋,当官的当官,发财的发财,莫得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光宗耀祖啊。你何不学学他们,凭你朱门家世,你之前程,理应更加远大。”

仲信盯住泰山,眼放光亮,胸部起伏。

李会长稍作考虑,说:“当今立世,离不得两样,有钱有势,首要是有势。你看那些丘八,有人有枪,占山为王,莫钱就有钱。我们李家有钱,可莫得势,惹不起人。当官的喊我纳税纳捐,我不敢说二话。因此之故,我不得不巴结当官的。我结交马旅长,我巴结县知事,为何?我莫得势力。有人说我趋炎附势,我不怕,……。”说到此,泰山一停,眼神一暗。

仲信给泰山端起兰花盖碗茶,心想:老头果然非同一般,难怪妈不信他。

可能六十度烧酒大发作,泰山进一步吐真言:“我选定你朱家,不光是看家风好,是看名门望族,你有辛亥前驱之父,有重庆做大生意之三公,有在成都开钱庄的黑伯伯,还有留日学生哥哥,涪州独一无二。而你,十五岁当家,不吃酒不吃烟,精打细算。”李会长端起茶,喝了大口。“仲信,现刻你要做的,是如何壮大你朱家财力,要发财。有了钱,啥子都好办。孔夫子讲究学而优则仕,那是古风,不行了。依我说,富而优则仕。有了钱,捐官买官,买枪买炮,招兵买马,独占一方,就有势力。”

“爹,我们朱家那点家财少得很。油店生意小,赚钱可怜。”

李会长扭动一阵身子,坐正又说:“你朱家那点家产,我清楚。靠乡头田产也发不了大财,够吃够用而已。只有你成都开钱庄的黑伯伯,家财万贯。”

“妈不想和他往来。”

“嘿嘿!你那位母亲大人哟,不晓得脑壳哪根筋生了蛆。”李会长笑了,颈子坠肉直抖,“有名不要,给钱不收,小富即安,莫得远见。”

泰山不知是清醒了还是忍住,没继续说亲家不是,转开话题:“我做丝绸生意多年。蚕茧很贱,蚕丝值钱,绸缎贵重。缫丝本来很简单,蚕茧蚕丝绸缎差价那么大。因此之故,我有个打算,朱李两家联手,来个亦工亦商,打伙开个缫丝作坊,一季赚的钱,比你朱家卖油一年赚得还多。”

仲信眼睛闪亮,出气变粗。

会长看下贤婿,说:“我早就看中你们后面那片河滩了,地面宽,离水近,又在街背后,不吵别人,经管方便,合适得很。不涨几十年一遇的大水,淹不到。”

“爹,要钱要人呀。”

“钱么,我出六成,你们出四成。我看你做事认真,精打细算,你当总管,我大儿子跑外面。利润么,二一添作五,两家平分。”

“我当总管,得行?”

“啥子不得行。跟你家榨油坊一样。蚕茧上市,买来,雇零工缫成生丝,就完了。农人都会缫丝,你学不来?我还给你撑后台嘛。”

此时,仲信觉得泰山确实能干,官道商道世道,门门精通,身体力行。

泰山再道:“不光自己缫丝,还到乡下收购一批生丝,一起运下重庆。”

仲信早就听说,泰山不仅卖绸缎,还贩生丝到重庆,他坐镇指挥,大儿子跑腿。

“看妈答不答应?”仲信道。

“所以,今天我先给你讲,你回去劝劝你妈。只要她答应,就好办。”

仲信马不停蹄,回家禀报泰山高见。倒是外公首先赞同:“是个好主意。”

朱太太之前,朱家大养桑蚕,最多养到二十张蚕纸,当地有名。那时,全家动员,摘桑叶切桑丝,捉亮蚕放蚕树,簸箕篾席,全当蚕床。小蚕长到三十天,耗子偷吃,苍蝇产卵,女人轮流守夜,直到肥蚕发亮,上树结茧,才能稍有歇息。接着煮茧缫丝,直到雪白轻滑的蚕丝提在手里,全家才敢松大气。四十八天辛劳,鼓了朱家钱包。后来,经商求学或嫁富者渐多,进项渠道扩大,朱家才把养蚕转给佃户,昔日蚕妇当上老太少奶。

“要缫丝也不同他打伙!”哪知罗玉兰如此说。

“你不合伙,怕不好说。”外公说。

“妈,他六成我们四成,赚钱对半分,还划不来?再说,他下重庆做丝生意多年,路熟人熟,稳起赚钱。”

“他这个人,鬼精得很,若果两亲家扯起筋来,街坊要笑话我们。我算计不赢他,怕他。”

“生意人嘛,不精不赚。”外公笑道。

自与泰山酒后长谈,仲信觉得妈的担心并不多余。不过,他依然希望跟泰山合伙,毕竟是生财之路啊。仲信几乎哀求:“妈,还是跟他合伙,他是我老丈人呀,办法又多。”

“仲信,那我问你,他喊你当总管,你缫过丝吗?”

仲信摇摇头:“是没有,可……,”

“对嘛,我再问你,为啥子蚕茧要在锅里煮?”

仲信依然摇头。罗玉兰笑了:“对嘛,你不懂缫丝,哪么当总管?”

“请人缫,我管账。”

罗玉兰笑得更欢:“你呀,要亏大本。比如,蚕茧买得过多,又不赶快下锅,要不了十天,蛾子咬破茧子,完全废了。”

仲信城里长大,只见过养蚕,没见过缫丝,问:“蚕蛹不是死的么,还咬破茧子?”

“那是煮死的,还没变成飞蛾。不煮死它,早就飞出来了。”

“蛾子是蚕蛹变的?那它为啥子先要结茧再变蛾子?”

罗玉兰说不出,看着外公。外公说:“蚕蛹变蛾,要好些天,先要睡眠,变成蛹,它不结个茧子包起来,要遭耗子雀鸟吃。给你打个比喻,鸡蛋变小鸡,也是母鸡先下蛋,不是生小鸡,有个蛋壳包着,母鸡孵上几天,小鸡破壳而出了。”

“哦!”仲信懂了。

外公继说:“所以,有的蚕农宁可贱卖茧子,也不愿缫丝赚钱。老夫以为,开缫丝作坊要得。缫丝不难。”

“钱呢?我们出四成呐,哪里来?”罗玉兰问。

当家的仲信默算一阵。上个月收油菜籽,用去五百多“袁大脑壳”,这回你“做正酒”用去一仟多,加上平时吃饭开销,是不多了,可并非想不到法。

“他若要打伙,请他先垫钱。”罗玉兰又说。

仲信哪里知道,妈妈说得如此复杂如此困难,是要仲信趁早打退堂鼓。也许“总管”官帽的强大引力,仲信依然坚持:“我去给老丈人讲嘛。”

外公道:“两家分成,先要说妥,亲兄弟明算帐,先说断后不乱,免得日后扯筋撩皮。”

“当然,当然。这个我晓得。”

罗玉兰仍不肯罢休,说:“他虽然出六成,可是不管作坊,分一半,高了。我们从买茧子到缫成丝,事情多得很。依我说,他四五成,我们五五成。”

仲信一笑:“妈,就看老丈人干不干?”

“他不干,就算了。”

仲信直笑,觉得妈妈从没这样计较银钱,今天为何这样?

罗玉兰板着脸:“你笑?你默到总管好当吗?开作坊做生意,不像当家那么轻巧。”

“妈,我学嘛。”

“你若非要跟他合伙,我们不管。”

仲信不笑了,似有紧张。不过,他依然兴趣十足,马上回禀泰山。谁知泰山也不迟疑,立马赶来朱家谈妥,全按罗玉兰要求办:钱他全垫,分成四五,但得马上动手,因为修作坊买丝车尚须时日,待此备齐,差不多夏蚕‘下树’,机不可失。

罗玉兰原想出点难题,亲家主动提出散伙,没想到亲家如此坚决,又让他逼上梁山啦。

罗玉兰这才对儿子说:“妈告诉你,缫丝作坊完全你管,我不参言。本钱我出,赚钱归你,给你成家立业。”听到罗玉兰不插手,李会长暗暗高兴,马上对仲信说:“听说龙兴场的生丝不贵,你赶快托人收购春蚕丝,重庆俏得很。”

罗玉兰不冷不热插一句:“听说龙兴场早有人买,恐怕买贵啦。”

李会长冷冷一笑:“看看,人家也晓得做丝生意嘛,你们还在打瞌睡。他买他的,我买我的,就像你们收菜籽,出价高点,农人不卖给你?我不相信,斗不过乡场小本生意!”

罗玉兰忙申辩:“我们出高点收菜籽,才不是抢生意,是他们把菜籽压得太贱了。”

会长笑得尴尬:“当然当然,讲良心,当然好,做生意嘛,嘿嘿嘿嘿!”

李会长一走,外公对罗玉兰道:“他那么着急,怕是重庆的生丝赚钱得很。”

“你看他那脑壳嘛,毛都磨光了。”

罗玉兰和老父商定:让仲信唱独角戏,二十岁了,磨炼磨炼,日后有为。生意已定,季节不等人,那就快动手,何况,仲信总管本就跃跃欲试。

三十多天过去。屋后河滩上,紧挨榨油房,占地一亩余,修成缫丝作坊。青瓦木柱石基,大屋顶高空间,泥巴篾墙,上开大窗,十足的工棚一座。虽然简易,宽阔光亮适用。若扩大规模,赚了钱再说。策划并领头者,正是乡下婆婆推举的挥刀砍过鞑子兵之胡大银佃客。

西面墙下,右首一排锅灶,灶口开在屋外,左首一溜石砌水池。挨水池有一片空地,全铺石板,摆上三台缫丝车。东面靠墙隔一小屋作仓库,五层的木架立在四周,放簸箕筛子之类篾器。其实,此作坊不过是农家缫丝扩大而已,并无特别之处。

作坊修成,立即开张。胡大银先到涪州城周边场镇收购十几担茧子,马上领着两个零工缫丝。原来,大锅装上热水,浮满泡涨的蚕茧,十个蚕茧的丝头被抽出,绞成一根,缠绕在左边一个绞车上,随手摇动,丝就缠上圆辊,摇得愈快,水面的茧子滚动愈快,茧子越来越薄,直到露出紫色蚕蛹。

仲信笑了:“就像纺线嘛。还没纺线费事,简单!”

半月下来,茧子全部变成生丝,如今晾在坊内的长竹杆上,等着装包。蚕蛹么,经过油炸盐沾,进了朱家人“肚家坝”。仲信爱妻心切,享口福最多的却是新娘。因为,喜酒虽然才三个月,新娘肚子开始凸起啦。

龙兴场地势高,收谷期晚半月,待胡大银缫完丝,正是回乡打谷日子。临行,仲信给胡大银“川花铜圆”贰仟叁佰块,其中:“川花00文”捌佰块;“川花100文”壹仟块和“川花50文”伍佰块;为付零钱,还有那种一百文宰成四瓣的“宰版”五十个,要他在龙兴场周围收购生丝。(未完待续)

第三十三章 助农 第三十三章朱门助农

“倒马桶!”“倒马桶!”喊声轮番响在晨曦里,听来刺耳,却也诱人。此起彼落,由远而近,似有几人争相喊着。粪尿也有竞争。

罗玉兰正梳头,待喊声到得门外,提起马桶走出巷道。本来,倒马桶乃吴妈份内,可她已去赶早市买新鲜菜,让孕妇吃上刚剖开的猪刚捞起的鱼,胖母壮子。罗玉兰只好顶替接班。不过,只要吴妈在,绝不许主人亲自倒马桶。

罗玉兰把马桶递给农人,说:“陈老表,油菜种完了么?”

“朱大娘,就是缺粪水,早哩。”农人接过马桶,往粪桶里倒。

已是九月下旬,立冬快至。寒露霜降,油菜麦子种在坡上。种好油菜,关乎来年,此时多种,明年油多;下种及时,躲过霜雪,待到化雪,恰好壮苗。言而总之,赶紧种下油菜,于农于商于民皆利,罗玉兰最关心这个季节。

人粪肥力大,淋在油菜地,油菜长得又高又粗,籽粒多而饱满,榨油自然多了。所以近些时日,收粪的农人特别多。朱门每年榨油的菜籽,全是买这些农人的,如同养活了朱家。罗玉兰对他们尤为热情。

陈老表不过三十,家住二十多里远的南坝,长年在油坊街一带收粪尿。他和弟弟合伙打造一只粪船,收满一船,拉回乡下,倒进地边粪池里。开初,船靠岸边,街民不准停靠自己后面河滩,不然,河风一吹,满院喷(粪)香。罗玉兰不怕臭,答应在后院河边修个简易停靠处。左右邻居劝她:“朱大娘,臭哟,风一吹,左右邻居都要遭殃。”罗玉兰道:“别个装满就走,停不了几天,都不准停,他停哪里?”有的说,“我管不了那么多。”罗玉兰劝:“你总要吃油吃粮嘛,你总要屙屎屙尿嘛,未必屎尿不倒走?”左右邻居无话可说,只好罢了。有时,罗玉兰竟然答应陈老表挑粪桶穿巷道,直去河边粪船,免得绕路一里多,满院却要粪臭半天。陈老表不胜感激,每到乡下新鲜小菜上市,朱家总是首先尝鲜。罗玉兰不白吃,铜制小钱给够付足。自然,陈家每年收获的两千来斤菜籽,全部船运上来卖给朱家。如此情景,十年有余。然而,修英嫁来,情况有变,几次要陈家粪船搬走,说臭晕她了。

“修英呐,你在城里长大,不晓得农人穷苦。”

“未必该臭我们朱家?”修英绷着瓜子脸。

“河风一吹,都要臭嘛。人家运去种粮种油,我们要吃嘛。”

“又不是我一家吃粮吃油。”

“修英,这个陈老表,每年卖给我们两千多菜籽,颗颗饱满,榨油又多,让他过巷道嘛。”

修英犟不过妈妈,只好作罢。不过,只要妈妈不在,天王老子休想过巷。

此时,罗玉兰再去老父的东睡屋倒马桶。见对面仲信房门大开,声息毫无,门外天井,脏水溅满青石板上,光亮滑溜。怕是站在门内,双手一扬锡盆,脏水飞出,遍地开花。

罗玉兰从父亲睡屋提着马桶出来,走上街檐。仲信穿件短布衫从后门走进,头发上滚动雾珠,露水润湿布鞋。罗玉兰清楚,儿子自当总管,心思全放在两个作坊里,跟他爸爸一样,做事非常认真。罗玉兰说:“快倒马桶。”

“倒了。”

她看看淌水的天井,盯住儿子,“是不是倒在天井了?”

仲信没答。罗玉兰把马桶一放:“别个挑粪不准过巷子,你们把粪往天井倒,香了?”

“没有粪,只有尿,还掺了洗脸水。”

“尿就香了?别个挑去种油菜,可不可惜?修英呢?”

“跟吴妈买菜去了?”

“怀个大肚子,哪个喊她去买菜?”

“她自己要去。”

“你为啥子不拉住她?是不是她倒的水?”

“是我倒的。”仲信略一迟疑,替修英承担了。

“你倒就有理了?一个大男人,怕走几步路?怕丢了你脸?跟前一滩尿,一天到黑,你们看得惯?你们不怕臭了?”

仲信怕妈再吵,选捷路赶回屋,于是,踏上天井石板。然而,脚还没站稳,罗玉兰大喊“溜——,”话音未落,“当”,仲信一头摔倒青石板上,四肢伸开,躺成八字。

罗玉兰开怀大笑:“哈哈!还乱不乱倒?哈哈哈哈!报应了嘛。”

“龟儿子,好溜。哎哟,我的屁股摔破了。”仲信哭笑不得。

罗玉兰笑得伸不起腰:“该遭!该遭!哈哈,该遭!哈哈!我说过好多回了,天井莫乱倒水,晒不到太阳,尽长蚊子青苔,臭气熏天。嘿嘿。你今天晓得了,哈哈……。”她突然住声不笑,神情紧张起来,“老天爷,要是修英摔倒,哪么得了?六个月了呀。你还倒水吗?”

“妈,我记住了。”仲信咬紧牙坐起身,却站不起来。看来摔得不轻。

罗玉兰笑着走出巷门,倒完马桶,问陈老表:“装满没得?满了快走巷道。”

“难为你了。”农人说罢,挑起粪桶迅速进了朱门巷道。他走得很快,怕在巷道久停,留下臭气,怕碰上朱家儿媳,遭她臭骂。

粪担后门刚出,吴妈前门迈进,大嗓门立即传来:“朱大姐,你莫冤枉我哟。”

罗玉兰一回头,见吴妈挽个装满冬瓜茄子藕和芋子之竹篮,修英腆肚跟在后面,手提一块冒着热气的保肋肉和猪肝,新鲜诱人。

修英用细手扇秀鼻,说:“哎呀,好臭好臭!狗日的,又挑进巷道了。”

罗玉兰没理修英,问吴妈:“吴妈,冤枉你哪样?”

“修英各人去的,我没喊她去。”

“她怕臭,由她去,我没怪你。”

修英不快:“我是看吴妈一个人提菜,帮个忙。”其实,修英并非帮忙,是怕吴妈趁买菜偷钱,给她乡下儿子。在娘家,修英妈主管家务,佣人周妈买菜低买高报,省下钱给儿子,修英警惕性高,迅速查出“偷油婆”,赶走了周妈。而今嫁到朱家,借鉴经验,杜绝重演。

罗玉兰把外公的马桶放在东睡屋门后,急忙走进修英的北睡屋,坐上床沿。

“修英,不是不准你帮吴妈,你怀六个月了,……”说着,他心里直笑:办喜酒才三个月,胎儿就有六个月,看你李会长的脸往哪搁!

“你不是喊我多动一动吗?”修英不大理妈,用她的话回敬她。

“何必这么早呢,天还没亮明呀。”罗玉兰说着,看看媳妇脸色,再看看肚子,“你万万走不得天井,滑得很,刚才仲信摔得爬不起来,天爷,你摔不得呀,莫往天井倒水了。”

“我晓得。”修英不耐烦了。

罗玉兰不管儿媳脸色,再问:“仲信还压你不?”

“你去问他。”修英忿然站起,想走开。

“死东西!喊骟牛匠把他骟了!”罗玉兰骂罢儿子,“扑哧”一口笑出声来。近来,她为即将抱孙常常兴奋难抑,顾不得修英的冷漠态度,也顾不得说话难听。

出了儿媳的屋,罗玉兰还笑着,走向后门。老父正在河滩打太极拳。老人体质尚可,口能吃,病不多,齿未落,耳聪目明,一点不糊涂,莫非与太极拳有关,恐怕,更与他心平气和遇事不急有关吧,愿老人百岁啊。罗玉兰想着,出巷道后门。右首灶房,正在炒肉,油锅“哧哧”响,香气扑鼻来。吴妈常说:“油坊街油多,风都是香的,涪江流口水了。”

罗玉兰走过灶房门口,吴妈一见:“朱大姐,要吃早饭了,去哪里?”

“河边看看外公。”

大黄狗一见她,摇着尾巴走来,舔她裤脚,随她而行。

晨雾中,罗玉兰走完丈余石板路,到了榨油坊门前。牛肋巴窗子下面,碾盘和榨油床静悄悄躺着,模模糊糊。今年菜籽早已榨完,全部装进油缸,榨油工刘老表牵上黄牛早回南坝,正在种油菜吧。走下几步石堤,绕过榨油房外墙,就是缫丝作坊。两作坊共用一面墙,合起来跟朱家房屋一样宽,没占左邻右舍后滩一寸地。夏茧早已缫完,大门紧关。屋里,几根竹杆上,晾着一圈圈缫下不久的生丝,煮茧的大铁锅起了红锈。

修房缫丝全靠胡老表啊,你朱家哪一样离得了农人?没有农人你喝河风吧。

河滩上,晨风习习,淡雾轻漫。影影绰绰里,一副粪担闪悠闪悠,匆匆东去。陈老表刚倒进粪池,不会再往外挑,莫非趁陈老表刚走,有人偷他的粪?

“呃,你为啥子偷别个的粪?”罗玉兰几步赶向那人,大喊。

听有人喊,那人跑得更欢。大黄狗立即撒开腿,“汪、汪、汪”。见狗扑来,那人反倒不跑,放下粪桶,还向大黄狗招手。罗玉兰以为那人要用扁担打狗,正喊“你还敢打狗!”可是,大黄狗却在那人跟前站住,不再狂叫,摇头摆尾起来。罗玉兰一时莫名其妙。

“朱大姐,嘿嘿嘿。”那人突然喊,原来是榨油工刘老表,“兔子”偷吃窝边草了。

“是你呀,刘老表,哪么挑别个的粪?”怕他难堪,罗玉兰把“偷”改为“挑”,好听多了。刘老表谄笑着,手摸大黄狗:“嘿嘿,朱大姐,”

“你该自己去收粪嘛,哪家没有屎尿?”

“兔子”刘老表家住南坝,离此三里,几亩沙地全种油菜,菜籽也是全卖朱家,不外流一颗,为朱家忠心竭力二十余年,“老兔子”了。这位“老兔子”还是识别菜籽高手,抓把菜籽,手心一捏,即可估出榨油多少,不过,爱贪小便宜,偶尔带油回家,兼有“耗子”动作,一身二任。吴妈勇于举报,开初罗玉兰不在意,心想,别个多砸几棰,榨干榨尽,少流失点,比一壶油多,再说,靠山吃山,有几个帮工不如此?吴妈再次举报,罗玉兰重视了,对刘老表说:“刘老表啊,要吃油,给我当面说,拿几斤回去,莫来头。”

“老兔子”并没金盆洗手,手一痒,眼一亮,依然顺手牵羊,一壶油提回家。罗玉兰懒得管,也管不住,只要不送人,你能吃多少?直到仲信当家,管理有条,刘老表才有收敛。

修英一来朱家,管事更为认真。她催促仲信把榨油房和油库分开,油库装上大锁,亲自掌管钥匙。而且,依照仲信原来打算,当年榨的菜油单独计量,不得与往年混在一起,黄伙计到油库舀油逐次记量,每月结帐一次,是否钱油相符,比起仲信,实有过之。罗玉兰只得听之。刘老表彻底规矩了,眼前,老毛病又犯了。

此刻。刘老表说:“我忙着种油菜,赶季节,没空收粪,想捡方便。”

“刘老表啊,陈家离城二十多里,装满一船就回去,季节也不等人,你给别个挑了,别个不着急?你才三里远,一天跑几趟,各人去收嘛。”

刘老表自然晓得陈家收粪辛苦,讨好道:“我想早些种下油菜,快点回来帮你朱家。”

“你看看,别个起早摸黑呀。你给他挑了,又要多跑半天。陈家比你穷啊。”

“对的对的,朱大姐,我有错。”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晓得这句话嘛。”

“老兔子”只笑,直点头。

“你帮我朱家二十多年,我晓得,多谢你。你挑别个的粪要不得嘛,把粪倒回去,”

“老兔子”依然不动,依然嘻笑。

罗玉兰走过去:“你不挑回去,我帮你挑啦。”

刘老表只好挑上粪担,垂头丧气,走回粪船。“老兔子”归还了窝边草。(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章 仁义佃户 第三十四章仁义佃户

“吱嘎、吱嘎”,夜晚油坊街上,挑担声音自东而来,越来越响,不快不慢,声韵有致,比早晨“倒马桶”喊声好听多了。挑担者乃胡大银二儿胡安成,担子里是值钱的生丝,跟后背背篼的是老子胡大银。如此时刻,挑着生丝,踏黑而来,着实担心遭抢。到得《斋香轩》前,老子几步赶在儿子前面,推门先进巷道。

黢黑的巷道口,迎面撞上仲信。仲信惊喜道:“哎呀,辛苦了,路上耽搁了?”

“碰到‘棒客’了。”胡安成嘴快,答道。仲信不便多问,领二人走往后门。

仲信朝里喊:“吴妈,胡表叔来了,点盏灯来。”

三人摸黑推开左首“大窝”门,放下担子背篼。吴妈扣着衣扣,提盏马灯走进。这才看清“大窝”真相:东墙靠窗,一排木架搭成大铺,铺上稻草篾席,有帮工来,被盖蔑席铺开,一个挨一个睡,可睡七八人,无帮工则卷起,誉之“大窝”。屋外阶檐廊上,砌个大灶,安口大锅,解决吃大锅饭。

吴妈举灯一照,惊叫:“哎呀,胡二娃嘛,长这么高了。”

胡大银风趣地答:“十七岁了,再不长高,对不起他妈和我了。”

“吴妈,先把花生和酒拿来,再煮两碗鸡蛋挂面。”仲信说罢,转脸见胡家父子汗流满面,急问,“碰到土匪了?”

胡安成嘴快,一口接过:“二哥,上午河边起大雾,几里河滩看不见人,‘棒客’多得很,前天两个米贩子遭抢,只留条尿裤子回家。我们快到中午才出门,哪晓得还是碰到‘棒客’了,差点遭抢。”仲信细看他俩全身,问:“你们没遭打吧?”

胡安成骂道:“差点挨狗日的一刀。三个‘棒客’拿起菜刀,蒙着脸,露出眼睛,一看是生丝,眼睛都红了,拦到我们吼‘放下挑子背篼!’我走前头爸爸走后头,爸爸说,‘不管他。’我们没理他们径直走。有个‘棒客’听见了,一下挡在爸爸跟前,刀口放在爸爸颈子上,喊,‘放不放下?老子砍你脑壳!’爸爸颈子一硬一扭,颈子给刀划了条血口,直流血。爸爸慢慢放下背篼说,‘你来拿丝嘛,’那龟儿一转脑壳,‘嗖’!爸爸拔出背篼里的腰刀,亮晃晃的,一声吼,‘老子胡大银还怕你几个土匪!’爸爸的刀还没落下,三个‘棒客’吓得脚板跑翻了。”仲信听着,大气不出,赶忙端灯走到胡大银跟前:“还在流血没有?”

“早没流了。”

“天老爷,再深一点,划进血脉了。”仲信惊叫。只见左颈正中,自上而下斜划一条紫色血线,血已凝固,血珠凸起,周围紫乌一片。胡大银听着,只笑了笑,仿佛与己无关。

胡安成揩罢汗,说:“爸爸一手揩血,一手提刀,跟着就追,我喊爸爸莫追,爸爸还追。”

胡大银瞪儿子一眼:“为啥子不追?你不吓他一回,下回胆子更大。老子追着追着,龟儿子钻进大雾,不见了,老子吼了几声,没一个敢出来。”

仲信强笑道:“胡表叔的大名吓倒土匪了。我去拿白药给你敷上。”

胡大银望着门外,等烈酒和花生,立即借题发挥:“不用白药,用白酒擦擦算了。”

“朱大哥,喜得好爸爸带了腰刀。要是爸爸没带,生丝完俅了!”

“这把刀跟我三十几年了,砍不卷不生锈,老子有不带刀的吗?”

“胡表叔,你有先见之明啊,难为你了。”仲信激动地说。

“帮你们朱家嘛,我还说啥子!不要给你妈讲,要不然,她不准我送生丝了,我想来喝酒也喝不成了。”胡大银转弯抹角再次提酒。仲信被提醒,再催:“吴妈,快拿酒来。”

胡大银没等酒拿来,却“刷”一下,抽出插在背篼里刀鞘的腰刀,右手呼地一挥,亮晃晃的腰刀飞过头顶,寒光一闪,半空中猛地停住,手腕往下一压,寒光闪向右方,刀尖直指门外,右腿立地,左腿抬起,丝毫不动。好个劈刀动作。

开初,仲信吓了一跳,继而,看得饶有兴趣,夸道:“胡表叔一把腰刀,化险为夷。”

“要是早些年,惹火老子,莫说三个‘棒客’,若是十个,老子要他倒五双。”

“爸爸说得凶,就是不肯下手。要是下手,三个龟儿子,不死也是半条命。”

胡大银收住刀术,道:“随便下手?刀一下去,一条命啊。只要生丝在,留他一条命。”

“胡表叔,这么多生丝,你们该搭船上来,少危险。”

“上水船太慢,又不晓得哪天有船,怕耽搁你。”

“难为胡表叔了!”仲信两眼放亮,感动不已。

吴妈拿瓶高粱酒一包花生一盘皮蛋进来,放在胡大银面前:“面在煮,先喝酒,莫醉了。”

胡大银不用酒杯,拿起酒瓶往嘴里先倒一大口,开吴妈玩笑:“比婆娘还顾我。”

吴妈笑骂一句,走了。胡安成用食指沾了沾酒,轻轻抹在爸爸颈子伤口上,接着揩去乌紫血迹。胡大银咬牙忍受着。看得出,白酒刺骨割肉。

“胡表叔,你该教安贵两弟兄学点武术,至少可防身嘛。”仲信道。

“现今洋枪洋炮了,他们不信拳脚功夫。”

“有功夫总比没有好嘛。”仲信说罢,再问,“买这么多生丝,钱够?”

“总共一百三十九斤。钱就是不够,‘宰版’都给完了,还赊了些。”

“他们放心?”

“我说是朱家的生意,他们就不说话了。要是换个人,他们才不赊哩。”

仲信叹道:“只有讲信用,才好做生意啊。你们回去,把钱带去还了。”

“你不是要买新丝车吗?忙个俅!”

而今,总管仲信最着急的,就是买新式缫丝车,扩大生产规模。而眼前的手摇缫丝车,跟手摇纺车一样,涪州到处都是。仲信岂能跟人屁股!重庆早用脚踩丝车,脚一踩,几架车一齐转,一人顶几人。而今,听说重庆脚踩的也不用了,用电拉的,你还手摇,学乌龟爬。人家办工厂,用新技术新工艺,效率高成本低,赚钱快还轻松,你得学学啊。

“是要去重庆买新丝车。但是,若果拿农人的钱去买,妈晓得了,非要骂死我!”

“不给她晓得嘛。”

恰巧,吴妈端两碗面进来,全听在耳。父子接过大钵碗,狼吞虎咽,瞬间碗空。

吴妈收空碗时,笑胡大银父子:“你两爷子好吃得。喜得好,我煮的多。”

胡大银立即回嘴:“你要是煮少了,我连你一起吃了。”

“死龟儿。”吴妈笑骂着,端空碗出屋。胡安成明早要赶回去种麦子油菜,吃罢蛋面,睡上“大窝”。胡大银不急于回去,也不离开桌边,用手抹光了嘴,揭开盖生丝的旧布,问:“总管,你看看生丝,熏过没有?”

借着灯光,仲信看见生丝颜色跟大多生丝一样,白里泛黄,正常颜色,没有熏过。他曾听说,有的丝商为了生丝雪白好看,卖个好价,用硫磺烟熏上半天。然而,生丝变硬变脆,丝质寿命缩短。当然,内行一眼能识,不会上当。如今,仲信内行起来,说:“没熏,生丝本色,好丝好丝。”

“是嘛,蒙得过我的眼睛?”胡大银抽口叶子烟,不无自得。接着他说,乡下生丝不好买了。每天跑一乡场,一四七跑龙兴场,二五八跑青杠场,三六九跑金凤场。跑了半个月,赶了九个场,才买到这么多。现今卖生丝的只有镇上几家,他们各人缫的,贵,还不讲价。末了,他道:“我算了算,一百斤茧子只卖生丝的六成价钱,四成给缫丝的赚了。”

“缫丝简单,农人为何不缫?”

“农人晓得缫丝赚钱,本想缫丝,就是乡下太忙。”胡大银说着,激动起来,“你算下日子,打完谷子,赓即收高梁收包谷,收完又忙犁田翻地,赓即点油菜点麦子,油菜晚不得呀,点得早,出油多。挖完红苕,气还没歇,赶忙点碗豆点胡豆。寒露霜降,葫豆麦子种在坡上,季节不等人呀,饭都顾不得吃。一个秋季没闲半天。茧子不敢搁久了,怕出蛾子,农人咬起牙巴卖给缫丝的,卖了省事省心。”

胡大银如此一讲,仲信不无感激。是他,提供了生丝行情,坚定了买新丝车的信心,而且,完全明白了泰山为何极力办缫丝作坊。泰山是赚了茧子又赚生丝,赚了重庆绸商又回来赚涪州绫罗人,精明透顶了。他不发财,除非太阳西边上来!

“总管,你算过没有,我们作坊缫的丝一斤值好多钱?”胡大银问。

“算过,九百二十文铜元。”

“看看!我买来的生丝上千文了。乡头的茧子比城边还要贱啊,难怪乡场那些龟儿争着缫丝,赚了对半,农人遭整够了。”

“我们明年全在乡下买茧子,比当地人出价稍高,再多买些,船运上来。”

“我也这么想。就怕茧子买多了缫不赢,遭蛾子破茧。除非……”

“除非买新丝车。”

“哈哈哈哈!”二人不谋而合,同时大笑。仲信突然来了兴趣,说:“胡表叔,你不是会拳术么?打几手看看。”

“好嘛,献丑了。”胡大银正在酒兴,当即答应。搬开桌凳,腾出空地,胡大银脱光上身,虎步站定圈中,双膀抬平,狠运一口气,顿时胸肌凸起,臂阔膊粗,脸色青紫。正要展开拳脚,罗玉兰牵着小外孙进屋。吴妈尾后,惊乍乍喊:“做啥子做啥子?发酒疯么?”

胡大银收住动作,朝罗玉兰一笑:“总管要看几手拳术。”

罗玉兰舒口气:“哦,莫耍了,莫耍了,看见动武,我就心紧。”

胡大银只好穿上衣服。罗玉兰外孙是仲英儿子灵灵,四岁,常来朱门,无不喜欢。

罗玉兰拉外孙到胡大银跟前,道:灵灵,喊胡公公。”外孙马上甜甜地喊了声。胡大银从背篼底提起一袋核桃,道:“灵灵,胡公公送你新核桃。”

罗玉兰拣一个核桃给外孙,外孙接过,动嘴就咬。满屋笑得喘气。

罗玉兰问:“胡老表,听说你买生丝,赊了农人的钱?”

“我没赊?哪个说的?”胡大银和仲信对视一眼。

罗玉兰正色道:“我不瞒你,刚才吴妈给我讲了。赊了好多?”

胡大银只好如实告知,说:“我是想总管要去重庆买新丝车,急需用钱。”

“胡老表,不能欠农人的,别个卖了茧子,要称盐打油,买针买线,治病买药,我们哪样离得农人?你回去,把钱还清,分文不赊。买丝车不够,我先垫到,赚了还我。仲信,你听到没有?”

“妈,不怪胡表叔,他完全为我们朱家,是番好心。”

“我没说他黑心!他对朱家,我还不如你清楚?”

“听李会长说,新丝车很贵,要好多钱。”胡大银提醒她。

罗玉兰厉色道:“我们卖衣服裤子也不赊账!胡老表,实话说嘛,我们朱家最怕欠别个的。不欠债,不欠情,夜里好睡。”

“朱大姐,是我过错,该怪我。”胡大银赶紧认错。

“胡老表,我不是怪你,你莫怄气。”

“朱大姐,我哪会怄气哟。”

罗玉兰笑笑:“不怄气就好。安贵干儿子哪天吃喜酒?”

“多谢大姐过问。没有谈成,他妈正着急呢。”

“胡表叔,现今婚姻自由,你们不用着急。”仲信劝道。

“再自由,父母也要过问。”罗玉兰瞪儿子一眼。

罗玉兰和仲信前脚一走,胡大银冲着吴妈说:“好啊,原来你是母探子,专门告密嘛!”

吴妈“嘿嘿”一阵嘻笑,道:“胡老表啊,你莫怪我嘴多。我是告了你,那是为你好呀。你想下,你替仲信赊了帐,我不给她讲,瞒得过她朱大姐?总有天会晓得。她晓得了,要吵仲信啊。他们朱家最怕欠人情欠债了。我给她讲了,你拿钱还了,朱大姐不吵仲信了,也没人找你催债了,也不遭人骂了,你也少费心了,放心悃壳睡了。嘿嘿!你说,是不是为你好?我在朱家二十多年,朱大姐就是有这点怪,不欠别个的帐。没得钱,宁愿自己饿肚皮,也要先把钱还了,不难为别个。那年,继宗大哥死了,她硬是不要捐的钱呐,先收了的,后来她一个一个退还了。我真的是为你好,免得……,”

“这么说,我该谢你了?”胡大银打断她,阴阳怪气地问。

“当然。”

“那我送你两样东西,要不要?”

“啥子东西?”

“一把粗面两个皮蛋。”

“要。”吴妈顺口答,可一转念,才知上当,红着脸笑骂:“老怪物!”

胡大银哈哈大笑。(未完待续)

第三十五章 首下重庆 第三十五章首下重庆

隆冬清晨,冬阳穿过薄雾,仿佛不大情愿,光亮射在船上几无暖意,走了过场。涪江碧绿清澈,缓缓流淌。一艘装满大米红苕棉花桐油等的柏木货船,驶在龙兴场外的“龙潭”中。大概“龙王”有请,船速缓慢。仲信和泰山站在船舷,仰望左岸的龙兴场。船尾货舱的棉花堆旁,放有三百余斤生丝,他们将以此作“筹码”,换回新缫丝车,扩大缫丝作坊规模,提高缫丝能力。本来,半年前涪州到重庆已通公路,可车票价太贵,还有生丝货票,且仲信想坐船,于是乎,改道水路。

初下重庆,新鲜稀奇,仲信目光不离两岸。此刻,他指着一根老黄葛树下的一大片木柱粉墙房屋,道:“爹,那是龙兴场小学堂,安贵就在那里教书,都说他教得好。”

泰山不以为然,问:“听说他在你朱家借宿十几年?”

“十三年。妈认他干儿子,我们是干弟兄。”

“你朱家是绅粮,他胡家是佃客。一个主人,一个下人,如此认亲,门不当户不对。”

“胡家很讲义气。就在刚才那个渡口,要不是胡表叔拼命保护,这些生丝遭抢了。”

“当真?”泰山似有不信。仲信即把事情经过托出,毕了,再把胡大银身世以及和朱家往来详细告之。泰山听罢,良久无语,最后道:“既然对你朱家如此忠心,这回办作坊,何不喊他当个工头,你也放心跑外面了。”

“嘿,他已经是工头了,帮我们做好多事哟。”泰山满意看着快婿,没再说话。

木船驶出龙潭,拐个大弯,驶向东南。当地人说龙高兴了,摇头摆尾。那知一摆就是几十里。可它不摆行吗,一条山梁挡住去路。遇到强硬,蛟龙再凶,也得屈从,温驯多了。

仲信说:“安贵跟他爸爸学了点拳术,走路很快。若是运气好,很有前程。”

“我常说‘时势造英雄’,就是此意。你外公不是常说‘审时度势’么,也是要你看准时势,抓住时机,至理之言啊。你哥来信没有?”

“来了。”

“如何说?”泰山迫不及待。

“我现今才晓得,哥哥根本没投奔国民革命军,还在上海行医。”

泰山一怔,眉头紧皱,脸色难看:“是不是啊?你妈没写信喊他参加?”

“妈写了,是喊他不要去,怕他像爸爸那个结局。”

“你这个妈呀,不晓得脑壳哪里长了蛆!”泰山叹口长气,惋惜不已,“我还以为她听了我的话呢,嘿,恰恰相反。前怕狼后怕虎,不敢冒险,成得了大器?听说国民革命军所向披靡,打过湖南了,南方政府要胜了,举国是他们的了啊,你说,你哥哥是不是错过了良机?你这个妈呀,哎—,老天爷,可惜呀,可惜。”

“妈不在乎这些。”

泰山激动地喊:“她不在乎我在乎!如今,我们两家绑在一起了。”

“其实,哥哥从医外科也要得,”

“要得个俅!”泰山一气,来了粗话。

木船转过河湾,河床变窄,险滩迎面扑来,木船箭一般冲进激流中。只觉头晕目眩的仲信,不敢看近处船舷急流,紧张地遥看远处山梁。驾长站在船首,突然放开喉咙,长声悠悠:

“下滩罗——,”站在船两边的纤夫立即齐声回应:“嘿——作!”

驾长再喊:“坐稳罗——,”“嘿——作!”

“下重庆哟——,”“嘿——作!”

“找堂客哟——,”“嘿——作!”

听着浑厚悠扬且风趣的号子,仲信不再紧张,不经意中,飞下急流险滩。

泰山却不以为然,边看激流船飞,边道:“到了重庆,要学重庆口腔,若果还说涪州口腔,要笑你‘乡巴佬’。‘婆娘’要说‘堂客’,‘娃儿’要说‘崽儿’,‘妹崽’要说‘女娃’,‘凶’说‘猫煞’,‘冲壳子’说‘扯把子’,‘吃抹合’说‘打巴壁’,多得很,我说不完。生意老板,南腔北调,我在外跑多年,有时也听不懂,你要学点,不然,斜起眼睛看我们,说你土,不想和我们做生意。”

“呃,爹。”

泰山压压头上的瓜皮帽:“莫再说‘二天’,说‘今后’,莫说‘哪么’,说‘啷个’‘为何’,莫说‘默到’说‘以为’‘认为’,他们才懂得。重庆人尤其喜欢笑我们‘吃呱了’。莫说‘呱’,说‘吃了’‘走了’,重庆人以为把人‘剐’了,那还了得!‘看到呱你的妈’,看到你的妈遭剐了,哈哈。”泰山朗声大笑,笑出眼泪。仲信跟着大笑,脸却发烧。

冬春季节,水枯许多,浅处清澈见底,两岸泥沙卵石,不见尽头。靠岩一岸水道很深,碧蓝透绿,微波荡漾。河道专拣深水游走,时东时西,逶迤蛇行。

第三天中午,到达合州。三江汇合,河面宽阔,水面平静,似流若止。船内六个纤夫,同时走到船舷,动手摇桨,一起一落,整齐一致。

船入嘉陵江,江更窄山更高,水流湍急,船行加快。此时,摇桨纤夫陆续放下桡桨,从船舱拿出十来个稻草编织的圆型草垫,挂在右船舷外边,然后手握铁尖撑竿,盯住右边石岩。仲信先不明白,问泰山才晓得,他们怕船帮擦到石岩,用草垫挡一挡,免得撞烂,不得已时,还用撑竿顶住石岩,不然,大船撞得稀烂,到北碚捞尸吧。说得如此可怕,仲信不由浑身一紧,惊惶四顾,船已冲进峡口,快速若箭。右岸刀削陡岩,望不见顶,或凸或凹,绵延不断,一闪而过。左首水中,一块块礁石林立,连点成线,如同巨齿尖刀,随时可能划破船肚。有几次,仲信看着船舷快要撞上石岸,正要喊叫,木船却又迅速驶离,重回江心中流。

仲信再看驾长,见他脸色铁青,双手掌舵,紧盯江心,没敢眨眼,如同雕塑。再看右舷,几个纤夫仍然手持带铁尖的楠竹撑竿,齐齐地伸出船舷丈多远,两眼盯住对面岩石,如同士兵持枪守卫。仲信看着,大气不敢出,直到次日中午,船泊磁器口,才放下心来。

坐船四天半,即便新鲜希奇无比,此时的仲信,也劳顿不堪了。

这里原是河湾,水势平缓,泊船许多。右岸有个山头,长街环绕山脚,房屋重叠,顺坡上伸,到得山顶,却是庙宇一座。左右各有小河流出,将山包和房屋围住,小河水少,露出淤泥渣滓。岩顶斜坎和平地各处都有破旧房屋,几根木柱撑住的吊脚搂,东一片西一块,彼此不接,鳞次栉比。岸边沙滩上,下力的拉船的,抬滑竿的提鸟笼的,游手好闲的讨口要饭的,摆摊赌钱的算命看相的,瞎子老人拉琴女儿卖唱的,上游洗马桶尿罐的,下游挑水卖钱的,提箱扛包匆匆上下的船客,光天化日卖笑拉客的妓女,长棉袍盖住全裸下身的纤夫,应有尽有,无奇不有。熙熙攘攘,花花绿绿,挨肩接踵,你喊他呼,驾长吆喝,纤夫应合。好个大江码头奇特而热闹景象。

大船一停,一群力夫蜂拥一般,挤上跳板,驾长右脚一伸,挡住跳板:“慢来,慢来。”

两力夫朝站在船头的泰山喊:“李老板李老板,我来挑,我来挑。”

泰山朝驾长道:“老哥,让他两个上来。”驾长看看泰山,抽开右脚。两力夫笑逐颜开,箭一般跑上船头,扑进舱内,生怕其他力夫先行一步,抢了生意。

泰山板着脸朝他俩点头,不说话,带进后舱。二人也不问价,各挑上一百五,腰杆一挺,扁担压弯,木船晃动一下,二人马上站稳。他俩踏上跳板,担心踩断,不敢闪悠,不敢同步,轻轻探步。一脚踩上沙滩,眨眼沙埋脚背,一步一陷,莫法闪悠,只得慢步,非常吃力。接着,爬石梯路,脚杆一挺,闪悠一下,爬上一梯,出口大气,再爬一步。爬完石梯,街道平地,挑担响声再起,泰山加快脚步,紧随其后。

一行进得小街,到得三岔路口,力夫停担歇气。泰山扫视前方街道一阵,再转眼右方街道,眼放光亮,自语:“还是老样子。”

仲信不由朝右方看去,街道不平不宽,不远处再拐弯,临街房屋高低不齐,木柱木墙,间或蔑编,颇显陈旧。不过,一座挂大红灯笼的楼门最为显眼,那是妓院。

仲信突然觉得与他的想象相去甚远,不禁道:“还没我们涪州街道平顺干净。”

泰山看他一眼,说:“水码头嘛,就是下货上货,开初修得简单。其实,你莫看这里房屋老旧,有钱的人多得很,你三公就是一个嘛。他们都不住街面,街后头有深宅大院。”

挑进《秋丰旅店》门内,两力夫放下担子,伸腰揩汗。泰山随手甩给力钱,力夫看也没看,手心里抛了抛,笑嘻嘻走了。仲信实在担心泰山给力夫过少。

泰山转身朝柜台:“刘老先生,又给你送钱来了。”

老帐房这才反应过来,慢慢摘下眼镜,站着看了对方好一阵,方才认出:“哎呀,李老板嘛,几年没见,认不出了,这回亲自出马?”

“打虎两兄弟,上阵父子兵!”

“当然当然,”帐房先生笑笑,仔细看下仲信,问:“你二公子?”

“快婿,姓朱名仲信。我这回来,带他熟路,日后望刘老多加关照。”

帐房先生双手打拱:“好说好说。李老板,恭喜呀恭喜。招到如此标致之乘龙快婿,是你前世积了德吗?名字也有意思,仲信者,重信义也。恭喜呀恭喜。”

如此恭维,仲信反觉不是味道:商人嘴巴太甜,并非真心啊。他勉强笑了笑。

泰山来了兴趣,照葫芦画瓢,放肆恭维帐房先生,不无粗俗:“刘老先生,四年不见,你反倒年轻了,莫不是又讨了小妾,喝老酒吃少奶,养气补血,延年益寿了。”

“哈哈,老夫命都难保,岂敢讨小!哪像你李老板,讨四奶纳五太,多多益善。”

“哈哈哈哈。”泰山欣然领受,开怀大笑,全然不顾女婿在旁。

熟门熟路,他们进得二楼一间临江客房。屋中吊着一根麻线,泰山一拉,“得”,电灯亮了,屋内又明又净,说:“看看,比我们涪州安逸得多嘛。”,仲信先一怔,马上拿过线,学着一拉,灭了,再拉,亮了,再拉,灭了,反复三次,如同小孩,说:“洋东西,又明亮又干净。我们涪州若有,多好哟。”此刻,他真切感到洋科学洋技术了不得,非涪州能比。

泰山忙道:“忘了给你讲,我们涪州几位绅商正在发起合伙,办个电灯公司,发电机来重庆买,烧洋油发电。我也入了一股。”

“哦!当真?那我们这回就买电拉丝车,不买人踩的了。”

“电灯公司只是黑晚发电,只照电灯,白天没有电。”

“哦——,可惜。”仲信虽有眼光,电不支持。

“吃了午饭,我们就去中鑫丝厂,看他们的脚踩丝车卖没卖?”

“哎——,我们只有捡重庆的旧货啦。”仲信深深叹息。

第三十六章生意场上

从旅馆出来,沿河街前行不久,再朝左拐,进一小街。小街窄而长,绕山脚半圈。小街尽头,拐进右巷,爬梯数级,踏上石桥,中鑫丝厂即在眼前。

泰山说:“明天,你去三公家,我去城里。你问下现今生丝价格?最高与最低都要问清楚。三公若问你有没有生丝,就说有,不多,一百来斤。若问卖价,你说等我回来。”

“若果三公要买我们生丝呢?”

“你还是说,等我回来。”

“三公对我们最好,大哥留洋日本,全靠他。该给三公说实话。”

“生意场上,莫说你三公,就是你三祖宗,也不能说实话,天王老子一样。记住!做生意嘛,亲兄弟,明算帐。”

“呜呜”声传来,一阵紧似一阵。抬头望去,缫丝厂的窗口,烟雾扑腾而出,挂在窗框的尘埃蛛丝,“扑挞扑挞”,飘起落下。不过看得出,忙碌而有序,紧张而生机。泰山兴奋起来,说:“这家丝厂不是重庆最大的,工商兼顾,又缫丝又做绸缎生意。他们把自己缫的和买的生丝运到汉口,换来绸缎,再卖给我们小河(嘉陵江)的绸庄,赚钱不少。往常,我们卖生丝给他们,再买他们的绸缎。”泰山想在涪州办缫丝作坊,恐怕就是受此启发吧。(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章 生意场上 听说涪州李会长亲自出马,中鑫厂吴老板迎至楼下。吴老板个子不高,脑壳大得出奇。一见泰山,双手一拱:“哟,李老板,几年没来了,没想到你亲自上阵,定有要事。”

泰山依然双手一拱:“恭喜恭喜,给你送‘袁大脑壳’来了,算不算要事?”

“李老板之好心,我吴某领教够矣。你怕是用‘袁大脑壳’换我‘吴大脑壳’吧。”

泰山笑骂:“你那个脑壳值个俅!你大脑壳像泥鳅,滑得很。”

吴大脑壳自感不是泰山对手,转入正题:“你运了好多生丝来?”

“没运一两。”

“当真?是不是怕我出价不高?”

“我诅咒。”

“那你下来做啥子?”

“拜访大脑壳朋友嘛,顺便捡几台你不要的烂丝车。”

吴大脑壳狡猾地笑笑:“我说嘛,你无事能来和我磨嘴皮?不过,你怕捡不走。”

“不能用了?”泰山故意说是烂丝车,一文不值。

“还有七成新,哪个说不能用?是怕你舍不得出钱。”

“走,我们去看看。”

拉开电灯,他们走进一间宽大的车间。几台缫丝车并排靠近左墙,积满灰尘,颜色莫辨。每台缫丝车有四个卷丝的圆辊。右边,一排水池,水无一滴,池底积一层灰,变黑了。看来,好久没用了。陪同进来的中年人拍拍丝车扶手上灰尘,右脚踩上踏版,踏板通过皮带传动,大圆盘开始旋转,大圆盘周边的齿轮再带动小齿轮旋转,小齿轮固定在一根长轴上,小齿轮一转动,四个圆辊随之旋转,于是,生丝缠绕其上。陪同人稍一使力,四个圆辊飞快旋转起来,用力越大,旋转越快。

仲信仔细察看脚踩丝车。他虽没学过工业技术,不懂力的传递,却也听过齿轮传动之类。现今看来,脚踩丝车并不复杂,手摇纺车扩大罢了。辊架一变四,手摇变脚踩,于是,一人顶四人。如此一改,并不复杂,自然合理,高效省力,可是,为何别人想得到呢?莫非,这就是才能!这就是技术!这就是进步!此刻,仲信实在被技术和效率迷住而向往了。

仲信踩上踏板,试探一踩,很快,圆辊转动起来。脚一刹住,圆辊慢慢停下,再踩再停,反复数次,觉得很易学会。稍有不懂之处,再请教陪同人。仲信很快掌握使用技术。

到此,泰山方才正式和吴大脑壳讨价还价。

“好多才卖?”

吴大脑壳不说话,伸出三指。泰山故意问:“三十个‘袁大脑壳’?”

吴大脑壳气得直跳:“李老板,你是装莽还是开玩笑?毛坑里捡手帕——你好意思开口。告诉你,三百。”

泰山吓了一跳,黑起脸道:“你吴老板吃人哟。把我两爷子命搭上,也凑不出六百块银元。两台旧东西,久了生锈,一堆**废铁,六百个铜元也没人要。”

这回轮到对方气坏:“李老板,你到底想不想买?”

泰山笑着说:“看你吴老板想不想卖?随便问哪个,值不值三百?”

“你给好多?”

“不亏你,这个数,两台一百块银元。你没想下,还要弄回涪州,豆腐盘成肉价,我还做不做生意?”

“李老板,亏你还当会长,佩服!涪州人眼光毒,选个老谋深算的老乌龟。”

“岂敢岂敢,小巫见大巫。要说老谋深算,你是祖师爷,在下是学生。”

“看来,我们的生意做不成了。”吴大脑壳说。

“我的袁大脑壳也只有送别个了。”

其实,都没想就此结束。吴大脑壳到底没耐住,开始新一轮讨价还价。

他先开口:“好嘛,我少点,两台五百五。”

“一百二,不再添。”

“五百二,再少不卖。”

“一百二,再多我不买。”

如此反复,拉锯多次,最后磨到三百和一百五之间,一半之殊,差价缩小。可是,到嘴的肉谁也不甘丢了,让野狗捡便宜,只好等新一轮舌战。

仲信站在一边,不动声色,心里直笑。舌战和心理战,他一辈子学不会。

又一轮唇枪舌战开始,只是不再比手势话银元,转开话题。

泰山说:“你我两家做生意有十年了,老朋友了。”

“啷个不是?你送来的生丝,不管市上多贱,我照收不误。”

“你忘了?前年不是我大儿送来生丝,你厂要关大门。”

“我不收你生丝,你哪来钱?买得走绸缎?嘿,关门的是你。”

“我没生丝,你有绸缎?本末倒置,吴老板哟。”

“别个也在缫丝。离了你红萝卜我照旧出席。”

“你吴大老板,那么有钱还须百把块?”

“你是堂堂涪州会长,还莫得钱?”

“算了,莫说挖苦话。我是看到老朋友面上,今天才来找你。”

“不是看到你李老板面上,我不奉陪了。”

“算了,今天不说了,明天我去城里,回来再说。”泰山留个余地。

“我等你。你把银元凑足哟。”

“嘿嘿!那看卖好多?多了,除非我卖衣服裤子,光起屁股回家。”

回到旅馆,仲信忍住笑,问:“爹,你说我们没有生丝?”

泰山嘿嘿一笑,说:“明天,你问清了行情,我就有生丝了。”

仲信相信,泰山完全能够编出生丝价格来。不过,他对丝车能否买成依然忧虑。

“爹,丝车买得成么?”

“莫急,旧车放久了要生锈,他非卖不可。一百八,我们才下手。”

仲信半信半疑。泰山慢慢道:“你没看出来?他比我还着急。他织绸,急要生丝。他不再缫丝,丝车急着甩卖。两头都捏在老子手里。哈哈,他龟儿子漫天喊价,老子就地还钱!看哪个磨得赢?”仲信笑了,由衷说道:“爹,你好会做生意。”

泰山隐隐一笑,道:“我进城回来,再去拜访你三公,给老人讲,请明理帮个忙。”

“做哪样?”

“再过两天,我们去丝厂,请他扮个买生丝的,想买我们生丝,跑到丝厂找我们,出价比市面高,我们故意不卖。演给他吴大脑壳看。”

仲信想笑,可没敢笑,说:“三公不答应呢?”

“你是他孙儿嘛,给他多磕个头。”

“若果三公也想买我们生丝呢?”

“你就明说,这回生丝不多,是我们换丝车的,他还不为你着想?”

仲信实在为难。他本就不想做买卖生意,不靠嘴皮子骗人,只想办实业,货真价实,

泰山自然看出,说:“仲信呐,你还嫩得很,不懂生意场把戏。做生意就这个样子,你不说假话别个也要说假话,有几个说实话的?日子久了,你就会了。”

次日,泰山坐汽船进城。仲信坐滑竿去三公家,滑竿出了小巷,右拐上石板道,“吱嘎、吱嘎”一阵,踏上一座石拱桥,接着开始爬石梯路。两边尽是蔑编泥抹小屋,高低不一,随石梯路鳞次而上。好一阵爬到坡顶,便是一抹平坝,房屋密集起来。楼房洋房,商铺旅馆,比比皆是。街道纵横,行人如蚁。一问力夫,原是有名的沙坪坝。仲信想,这才像个城市嘛。

穿街过巷,到得小龙坎五号的三公家,平坝将完,快抵山脚。三公家是栋单独小院,一楼一底,面朝大街,背临悬岩,俯视两里远的嘉陵江。仲信仔细看罢四周一遍,记住所有特征,再来不必问路了。

三公早年在磁器口开米行,后来,大儿办了布厂,搬到另处,乡下来的三妈跟了大儿,三公则带二太搬来小龙坎开绸缎铺,二伯明理跟他一起,也是买来生丝,运去汉口南京上海,换回下江绸缎,赚得可观的“袁大头”,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见到孙子,三公虽很高兴,却不吃惊,知道孙子早迟要来重庆。此时,他揉揉眼睛,不迭连声:“哎呀,五年不见,孙子长得好伸展,像你婆婆,龙兴朱门啊。”

三公变化不大。只是稍胖,须发全白,精神矍铄,说话不停。也许老人嗜酒,满面红光,比乡下公公年轻好多。仲信告诉三公,他和泰山下重庆,是卖生丝买丝车,办个缫丝作坊,扩大涪州县城缫丝业,自己赚点钱,也给本地蚕农找个出路。

三公拍掌一阵:“仲信,你们早该如此,做对路了。重庆用生丝到汉口换绸缎,汉口上海丝商来重庆收购生丝,出口西洋。就说今年嘛,生丝俏得很,市面上,一千五百文了。幸好我们去年买得多,不然,你二伯拿啥子到汉口换绸缎?我这小绸缎铺怕要关门了。”

仲信着实高兴:三公若要买我们生丝,不知如何回答?

“十几年前,你爸爸还在,我就喊他莫教‘子曰’,教点技术,办实业开工厂,他听不进去,迂腐子啊。你是走对路了,三公助你一臂之力。”

“三公,爹进城去了,过天要来拜望你老人家。”

“你们找到丝车没有?”

“找到了,中鑫丝厂,有几台脚踩的。”

“对头对头,吴大脑壳有,他们织绸了。不过,吴大脑壳奸滑得很,你们要拿稳。”

仲信把昨天讨价还价的经过一一讲罢,末了,请二伯装作买生丝,与吴大脑壳抢生意。

三公直笑:“你老丈人鬼嘛,难怪当上会长哟。他又当会长又跑生意,大儿呢?”

“他说来重庆有要事,顺便带我摸熟门道,没要大儿来。其实,我不想做生意。”

三公笑笑:“有这么个老丈人也好,省得你费心。我喊明理去,你二伯不像在药行那么规矩了,跑汉口,跑上海,学油了,装啥像啥。这回,狠狠收拾他吴大脑壳一下,哈哈。”

从三公家出来,仲信没坐滑竿,沿来路徒步,检验自己识别城市道路的眼力。路过沙坪坝,他进了一家书店,买了两本书,一本《机械入门》,一本《蚕丝工艺》。三里多路,穿越五条大街小道,弯来拐去,有如迷宫。他居然没走错,暗自欣喜。

傍晚,泰山没回,仲信独自逛了磁器口码头夜市,确是热闹。不过,要不是他反应快腿脚灵,险些给两个妓女拉走了。

第三十七章会长投机

第三天上午,仲信独自去了中鑫丝厂,仔细察看已经闲置的蚕茧烘烤房,打算回去依样画葫芦,把妄想破茧而出的蚕蛹烤死在蠢蠢欲动中。后来,还细看与此关系不大的电路和电动马达,一旦涪州有电,他要首先使用。

从丝厂回来,快至中午,仲信漫步河街。刚拐过弯,见泰山低头走出那家挂一排大红灯笼的楼门,双腮泛红,似很劳累。仲信一怔,赶忙隐身右边杂货店内,暗暗盯住泰山。

原来他去妓院了。难怪修英那么骚,老子英雄女好汉啊。

待他回到旅馆,泰山已在旅馆门口等他。他先问,看泰山如何答:“爹,好久回来的?”

“刚下船。我们快去吃午饭,下午拜望你三公。”泰山很不自然,眼睛不看他。仲信压了压冲口欲出的话,只舒了一口气,闭上嘴巴。

午饭后,仲信提着四瓶《泸州老窖》,领泰山去了三公家。

三公久闻会长大名,未见真容,今日幸会,已是亲戚,双重喜庆,加之三公长期生活重庆,爽直口快,招呼应酬,头头是道:“李会长驾到,失迎失迎。”

“哪里哪里,有幸拜望三公,李某深感荣耀。”泰山更是轻车熟路,以仲信口气答礼。

“久仰会长大名,今日已成儿女亲家,朱门幸甚幸甚。”

“岂敢岂敢,恰恰相反,我李家攀上名门望族了。”

“哈哈,哈哈。”三公大笑。

泰山跟着大笑,毕了,诉起苦来:“三公,我们小小涪州,商会会长有何大名?比不得你们重庆商会会长,财大气粗,呼风唤雨,威风八面,鄙人惭愧得很啊。还有,我是命薄福浅,三个儿子两个烟鬼,只有老大有点出息,现今有了仲信,我才心安下来。等仲信上了路,缫丝由他经管,绸庄甩给大儿,我就坐茶馆了,像你老人家,悠哉游哉!”

三公反倒一声叹息:“悠哉不起来哟。会长有所不知,现刻重庆生意难做。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我就给几个大脑壳整得睡不着了。”

“天下莫不如此啊。”

“就说磁器口的中鑫丝厂嘛,依仗家大业大,以前专门缫丝兼买卖绸缎。现刻呢,他们织绸兼买卖,一块地盘上,抢我们生意嘛。”

“龟儿吴大脑壳,”泰山狠狠骂句,转脸问仲信,“你给三公说没有?”

三公马上接过:“跟我说了。我为三公,既助一臂之力,又报仇雪恨,何乐不为?”

泰山拍下胸口,道:“三公,我和仲信他爸交往始自清末书院,同窗六年。民国元年,保路废约,受任正副会长,同生共死。此后在县议事会,和亲家共事十几年,为涪州黎民谋福祉。而今一家人了,如此关系,岂有不为三公雪恨之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李某不惹是非,也不怕事,喜欢斗个高低。从今,我们两家联手,这回把丝车买回去,我们的生丝多得很,完全卖给三公,不给吴大脑壳一丝,断绝与中鑫厂往来,看他龟儿神气啥子?三公的绸缎我在涪州包销,赚得银两保你胜过今日。”

“办法确实是好,只是我的铺子小,货不多,难保你大老板之需。”

“三公,你小看我了。为三公之生意兴旺,我李某效犬马之力,就是亏了,值得!”

三公不胜感激,道:“我是廉颇老矣,跳不动了,全仗你运筹帷幄喏。”

“应该应该。”泰山陪着笑。仲信没参一言,只是紧盯泰山,心里不是味道。

在三公家吃罢酒肉,回到旅馆,已是深夜。泰山兴味未尽,抽着洋烟,有声有色描述昨日在城区所见所闻。仲信洗耳恭听之余,仍然心中不快。(未完待续)

第三十七章 会长投机 原来,昨日泰山进城,不是生丝事宜,更不是再探丝车和绸缎行情,他之急事却是眼前时局,国民革命之进展及前景。此次来渝,乃他要事之要。幸而,来得恰是时候,非常及时。那位朋友告知,就在本月,本城军政首脑刘湘看清大势,举旗拥蒋,被国民党主席北伐军总司令蒋中正委为国民革命军二十一军军长,统领重庆军政。也是本月,国民党四川省第一次代表大会在渝召开,省党部设在城区闹市莲花池,更巧的是,他佩服之至的双江镇杨家大公子,就是大会头领,那位朋友如今也是省党部要员。如此喜人时局,泰山亢奋不已,庆幸这回如同下棋,楚河汉界,马拐卒进,走对一步,或者如同掷骰,又赌赢了。说干就干,当机立断。他请那位要员将李安然和朱仲信大名,神圣而庄严地写进国民党员花名册里,正式参加国民党,成为中华第一个执政党之党羽。他还探到北伐节节胜利,已经攻入湖北地界,武昌近在咫尺。因为他俩一是辛亥前驱之子,一是涪州会长县副议长,身份非同小可,那位朋友亲自给他两面党旗,要他回到涪州挂在家门,公开该党身份,广为宣传,招徕看众,扩大影响,使该党家喻户晓,深入人心,壮大国民党在川中力量。而他李会长将是涪州国民党开山鼻祖,要说官位,垂手可得。那么,回赠那位要员的礼品,自然不薄:二十块白晃晃的“袁大脑壳”塞进朋友钱袋,不吝笑纳。

“爹,你把我列入国民党名册,我还不晓得他们是搞啥子的呢?”仲信问。

“三民主义你不晓得?”

“只听说过。”

泰山不快,说:“回去问你外公。告诉你嘛,这个国民党的头领,就是你外公常常夸耀的杨家大公子,你还信不过?这是川省首家国民党,成立才几天,我们现今就是涪州乃至川省国民党元老,为何不入?仲信呀,我不是给你讲过么,光搞实业不行,还要有势力有靠山。”

“自爸一死,妈总是说,爸爸就是参加同志会才死的,她最讨厌这个党那个会了。”

“全听你妈的?你都二十了,还不自立?长此下去,你要成扶不起的阿斗。”

“自二哥淹死,妈妈管教我们很严。参加杨家国民党这等大事,该先给妈说,不然……,”

泰山瞪他一眼,问:“不然啥子?这位亲家呀,不晓得哪根筋有蛆。孙文不搞同盟会,有中华民国?我,也是保路同志会副会长,死了没有?我还做了副议长呢。入了国民党,明说,要作官的,前程远大得很。还有,你大哥若果参加国民革命军,早就是旅长师长了,你妈没眼光啊,儿子想去,她不答应,好可惜啊。”

仲信很想重复妈那句“我不希奇”,可在泰山面前,咽下了肚。他清楚,凡泰山喜欢的,妈妈总要反对,凡泰山反对的,妈妈总要赞同,妈对泰山成见很深。

见他没还嘴,泰山以为他信服了,轻声道:“仲信,而今乱世,你要有胆有识,切莫稀里糊涂,错过时机,朱李两家靠你了。”

泰山展开一面国民党党旗。原来是块一尺半见方的湖蓝细布,正中画个白圆,十二颗白尖角围绕圆周,如同放射亮光,倒像晚上月亮。

“这叫青天白日旗,青天白日,普照天下,拯济苍生,光明正大,坦白高洁,见天见地,青天大老爷,为民谋福。十二道白光,一年十二个月,一天十二个时辰,永存于世。”泰山越说越亢奋,摇头晃脑起来,“回去马上挂在门口,嘿,我们两家是国民党了。”

第二天,他们刚到中鑫丝厂门口,吴大脑壳一见,非常热情,不过,开口还是那么难听:“啊呀,李会长踏破铁鞋,找到丝车没有?”

泰山反倒一笑:“走遍重庆城,以为独你一家,屁股翘到天上去嘛。哈哈,实话说嘛,有家厂也有,一台,五十个“吴大脑壳”,哈!不是不是,哪个要你‘吴大脑壳’,五十个‘袁大脑壳’,我嫌一台少了,没要。”

吴大脑壳不由笑了:“龟儿子,有吴大脑壳银元的话,老子还在这里跟你磨嘴皮?你我交道几十年,老朋友了,我不亏你。”

“既然老朋友,到底卖好多?若说得合适,生丝卖给你。”

“你不是没有生丝么?”

“不见兔子不放鹰。你安心卖丝车,我就有。”

“龟儿子,老子早晓得你有生丝,不到时刻不露相。你比泥鳅还滑呀。”吴大脑壳狡黠地笑,“你的意思,不卖丝车给你,你不卖生丝给我?”

“那是当然。有人找了我,比市面高二十文。”

“裆燃?卵毛燃哩。姓李的,你到底安不安心买?”

“我安心买呀,不然,我回来做啥子?不过嘛,价高了,我不要。”

吴大脑壳急了,问:“你给好多?”

“加十块,一百六十块‘大脑壳’。”泰山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少了,我的李会长!”吴大脑壳几乎在喊。

“那你等着生锈吧。”

这时,一个中年老板模样的人走到门外,操口重庆腔:“哎呀,李老板,你好难找啊。天不绝我也。”泰山转过脸,很不厌烦,勉强开口:“哎,又是你杨老板呀,我不是说不卖嘛,人家吴老板是老朋友。再说,我要买他的丝车呀。”

那人央求:“我加二十文。汉口老板等我交货,急得我跳。求你帮个忙。”

“你也该体谅我,我跟吴老板是多年老朋友,俗话说,为朋友两肋插刀。”

“李老板,求你了,给你跪下要不要得?”那人说着,眼睛红了,差点跪下。

泰山一把拉住:“哎呀,起来起来。你给吴老板说,只要他答应,我卖给你。”

那人果真走到吴老板跟前,欲跪:“吴老板,放我一马,这次我买,下次归你。”吴大脑壳不答,厌恶地看下那人,转身走开。那人不顾脸面,“扑通”一声,跪将下去,拉住吴大脑壳脚杆。泰山立即上前扶起那人,征求吴大脑壳:“吴老板,你看,我卖不卖给他?”

“随便你!只要你不想买丝车。”

“杨老板,你都看见了嘛,我卖给你了,丝车就莫望了。你给汉口人讲,做生意嘛,哪有那么顺利?回去算了,我不卖给你。”

那人见大势已去,撑住地面,慢慢站起,满脸沮丧,将走欲留。泰山半送半推,送那人下了石梯。待那人走远,泰山慢腾腾爬上石梯,说:“吴老板,看看,我完全是为了朋友嘛。”

吴大脑壳略作思虑,突然一狠心,手一挥:“算了,你拿去!”

“好多?”泰山趋身上前,轻声问。吴大脑壳不想回答,好久才说:“你说的,一百六。”

泰山并不表现欣喜,反倒淡淡地:“老朋友,其实只值那么多。我的生丝和市面一样,每斤一千三百文铜元,不多嘛。”

吴大脑壳没开腔,自然同意,市价确实如此。买卖生意谈成,仲信松了口气。泰山却没多少高兴,说:“我还要想法弄回涪州,豆腐搬成肉价钱哟。”

方才场面,仲信看在眼里,忍在肚里,着实沉住了气,没有泄露天机。因为,那下跪的杨老板,就是闭眼抓药不用秤的明理二伯。

仲信松口大气之余,那个念头终于坚定:从此不做生意,多学技术,多干实业。

第三十八章挂旗纠纷

他们回涪州改乘汽车,朝发夕至。因为首次乘车,自然新鲜惬意。泰山上车不久,身子便忽前忽后忽左忽右摇摆,后来酣睡如泥,间或拉响呼噜。仲信精力十足,挺正身子,支撑住老泰山,眼却不离窗外,或景物或城镇,直抵涪州。

他们买的丝车和绸缎依然搭那艘木船,八天后抵达涪州。仲信最喜欢的还是两台缫丝车,乃他兴业之基础,生财之“母鸡”,伴他朝夕之伙计啊。应该说,这才是他首次远游重庆之最大收获,值得!上船前拆卸丝车,他十分爱惜,死死记住各部件位置和联接方法,运回他要亲手联接安装,做到一丝不差,试车顺利。

吃过晚饭,一家人聚集东厢。仲信先给外公一张《新蜀报》。头版头条:欢呼国民革命伟大胜利。副标题略小——国民革命军进军武昌。

外公立即戴上老花眼镜,念出声来。见他那般高兴,罗玉兰问:“是不是又要改朝换代?”

“也算是嘛。”

“民国政府又要垮台?”仲信问道。

“若果国民革命军打赢了,南方国民政府替代北京民国政府,也算改朝换代嘛。我在想,若果南方国民政府的新三民主义得以实行,中国还有希望。”

“难怪老丈人为大哥没参加革命军,后悔得顿脚哟。”仲信说。

罗玉兰不快,厉声道:“他那么精灵,三个儿子为何不去一个?光喊别个去。”

“他是不见兔子不放鹰。”仲信想起泰山对吴大脑壳说的那句,笑道。

外公摇头道:“后悔大可不必。那天他问我国民党前景,我只是说前景可观,并没说马上成功。其实,我心里也没数,凭空猜的啊,哪晓得猜对了。”

“是嘛,打赢了,要当官了,后悔没去当兵,打输了呢,打死了呢,你是不是又要后悔不该去当兵?”罗玉兰歇口气,再道,“我才不后悔哩。”

外公和仲信对视一笑。仲信把重庆所见所闻全盘托出,但隐瞒了泰山嫖妓,更把明理二伯夸得有声有色:“原来二伯不光会做生意当医生,还会演戏,装得很像!我不敢笑,使好大劲,才憋住了。”外公听罢,笑得缓不过气。

罗玉兰一直绷着脸:“鬼老头,亏他想得出。害得明理给人下跪,丢脸死了。”

外公问:“未必重庆没有耍那种把戏的?吴老板没识破?”

“当然有啦。只是二伯装得太像,吴大老板算老手了,也没识破。”

“耍把戏的到处都有,你老丈人就算一个。”罗玉兰冷冷地说。

“老丈人当然是一个了。他还给了我一件‘宝贝’哩。”说着仲信拿出国民党旗,徐徐展开,蓝光一晃,白星露面。外公趋近一步,重新戴上眼镜,仔细地看。

罗玉兰问:“这是啥子?蓝不蓝白不白一块布,尖尖叉叉一圈。”

“旗子,国民党党旗。”(未完待续)

第三十八章 挂旗纠纷 “国民党党旗?给你做哪样?”看见此类东西,罗玉兰警觉起来,似有不祥感觉。

见妈神色严厉,仲信只好如实道出来由。外公问:“他也有?”

“也有一块,他参加国民党了。”仲信低头回答,他明白,妈要生气了。

“那么说,你也参加国民党了?”果然,罗玉兰火起,见仲信低着头,她怪笑一声,“好啊,比你爸爸还大嘛,他是同志会,你是国民党了嘛。”

“我没有去,他把名字填上去的,我反对呀。”仲信低声解释。

“这个鬼老头!是不是嫌朱家没出事了?你自己想出头想当官,你当就是,何必把朱家扯上?我不是说国民党不好,也不管你这个党那个党,你爸爸在世常说‘君子同而不党’。他就是加入同志会,才给……,”罗玉兰说不下去了。

“他说,那个国民党是双江镇杨家大公子当的头领,可靠得很。”仲信低声道。

罗玉兰吼道:“子弹不长眼睛,才不认你杨公子李公子。”

“杨家公子确实靠得住。只是,他该先问仲信愿不愿意参加嘛。”外公埋怨道。

罗玉兰继续吼:“退回去!退回去!给你老丈人退回去!朱家不想当那个国民党。”

“妈!哪么喊他退嘛?”仲信为难了。

“退回去!把旗子退回去!朱家不想再挨子弹了。”罗玉兰声音更高,眼里冒火。

仲信缩着身子,站在那里,如同受审。若真要退,实在为难:退给重庆国民党党部吧,远了;退给泰山吧,不仅难开口,还得罪老丈人,等于没退。

罗玉兰见儿子不说话,再吼:“你退不退?啊?你不退,我拿来烧了。”说着,她真要从外公手里抓过国民党党旗。外公下意识捏紧捂住。

明眼人看得出,罗玉兰之如此发火,不只对参加国民党有气,更主要对李会长有气。

“爸爸,你给我。”罗玉兰还不放松,“看见这些,我就想起他爸爸。”

“算了,玉兰。你不要,也是要了,你不参加,也是参加了,既成事实了。再者,杨家公子还是靠得住的。《新蜀报》说得很清楚,国民党要大获全胜了,我敢说,只要国民党一主政,参加的人多得很,顺应潮流嘛。依我说,仲信参加也可以。”

“当官嘛,我不希奇!”

不过,总算平息,党旗没进灶孔,青天白日永放光明。

仲信回到北睡屋,挺着大肚的修英见他进门,气呼呼地问:“刚才你们吼些啥子?”

仲信累了,不理她,倒在床上。修英一把拉起,厉声问:“我问你,你们刚才吼些啥子?”

“没吼啥子。”仲信闭着眼睛答。

修英怪笑:“没吼啥子?你们在东厢房说的话,你当我没听见?”

“听见就够了嘛。”仲信乘四百多里汽车,实在太累,倒下睡去。

“哼,爹费力帮你们朱家,你们还说他这不是那不是,良心给狗吃了?”修英大声说,实则想让妈听见。罗玉兰和父亲正回后天井睡屋,停住脚步。

罗玉兰听她不再说,隔着天井,细声道:“修英,你怀有娃儿,怄不得气。刚才,我是说了,你爸爸不该拉仲信参加那个国民党。”

“啥子参加不得?爹都参加了,他还害仲信?”

“他跟你爹不一样,朱家出不得事了。”罗玉兰稍顿,冲口而出,“你爹是想当官,朱家不想,安守本分。”

“未必当不得官?你为啥子要当议员?”

罗玉兰不敢和儿媳争辩,儿媳是大肚子,若有三长两短,她罪大恶极了。于是乎,罗玉兰陪罪道:“修英,算我说错了,要不要得?我给你爹赔礼。”

“是嘛,当官哪样不好嘛。”修英放低嗓门。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罢休。第二天,修英回了娘家。再过一日,李会长驾临朱门,不过,他不是来兴师问罪,倒是给亲家母解释道歉。他和颜悦色,说:“亲家母,该怪我,怪我自作主张,先没给你们讲,就把仲信拉进去了。我有过错,特来致歉,万望鉴谅。不过,那是杨家大公子当头领啊。”

罗玉兰弄不清会长耍啥子把戏,一时不知说啥。倒是外公为她解了围,说:“也不怪你,因为你开初去重庆,不晓得川省国民党在重庆成立嘛。若等回来给我们讲了再去重庆参加,时机错过,机不可失嘛。”本来外公话外有音,李会长却没听出,乐呵呵地:“对嘛对嘛,外公到底见多识广。”

外公双手一拱:“现今,你们就是涪州国民党元老了,老朽恭贺恭贺。”

李会长笑眯了眼:“老人家不必不必。看看,亲家,你不怨我了吧。昨天,我回来给马旅长一讲,他说,他也加入国民党了,他的上峰刘湘喊他加入的,看看。”

“大势所趋,顺应潮流。”外公摸摸胡须,说。

罗玉兰却冲出一句:“见风使舵!”

李会长却大度一笑:“亲家,不见风使舵,大船就要翻。再有,外公不是很佩服杨家么,正是他大公子当的国民党省党部头领,川省首家国民党,刚刚成立,未必也算见风使舵?我们就是看他掌舵,才参加的呀。外公,你也很看重杨家的,哈哈!哈哈!”

外公只好陪着笑。罗玉兰笑不起来,心里很不是味。

临出门,李会长不阴不阳丢下一句:“党旗嘛,就不要烧了,不然,后悔莫及。”

罗玉兰与外公对视一眼。她想,定是修英告诉他的。

这天,李会长突然找上门来,一进巷道,迎面碰上罗玉兰,突然双手一拱:“恭喜恭喜!哈哈,亲家,”罗玉兰冷冷地:“啥子事,疯头疯脑的?”

“国民政府成立了,我们国民党赢了。”

“关我啥子事?”

“有关哩。仲信是国民党,未必不该恭喜?如何?不出我李某所料嘛。”

“你能掐会算,等着做官嘛。”罗玉兰依然不冷不热。

“当初,我喊你答应仲智参加革命军,你不答应,如何?”

“我不后悔。”罗玉兰反倒先说出“后悔”二字,把对方嘴巴堵住。

“哈哈,你不后悔我后悔,朱李两家少了个国民政府大官啊。”李会长笑声震宇,转身问仲信,“给你的党旗没烧吧?”

“我敢烧么?”仲信反倒一笑。

“嘿,挂出来!马上给我挂出来!拥护国民政府!”

“你家挂了吗?”罗玉兰问。

“早就挂出来了。我就是怕你们没挂,才来催的。中国国民政府成立之际,把党旗挂出去,不仅庆祝本党之胜利,展示本党党羽之热忱拥护,显示本党之荣耀与自豪,还可告之涪州百姓,国民政府业已成立,川人拥护国民政府之领导,看看,何等重要!从此,涪州百姓另眼看我们了。”

罗玉兰笑道:“不见兔子不放鹰,你像条泥鳅啊。”

“亲家,你嘴巴上加把锁,要不要得?莫乱说,我们朱李两家绑在一起了。”

“你呀,该在脚上加把铁镣,免得东跑西跑。”

“哎!”李会长叹息一声,“仲信,你快挂出来,莫傻了。”

哪知罗玉兰说:“挂块兰布白星在门上,就像半夜的月亮,难看死了,哪么不挂太阳?”

李会长严肃起来:“亲家,党国大事,莫乱说,朱家是‘辛亥前驱’呀。”

外公忙劝:“挂嘛挂嘛,都莫说了。”

仲信进屋翻箱拿出国民党党旗,加上黄伙计帮助,青天白日旗很快挂在店铺上方门额,和“辛亥前驱”匾并列。李会长站在街心,左看右看,说:“党旗该挂在匾上面。”

外公却道:“先有保路,后才有民国嘛。”

不知罗玉兰哪来兴趣,半玩笑半认真:“没有继宗,有你吗?”

围观路人一听,“哈哈”大笑。罗玉兰这才晓得骂了李会长,急忙申辩:“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她意思是没有继宗之死,有你出头时机?

李会长觉得遭骂,可他不在意,反倒立于街檐,对围观路人大声曰:“众位乡亲,朱家挂的乃中国国民党党旗。青天白日,普照天地,拯济苍生,正大光明之意。何以今日挂出?数日前,中国国民政府已于武昌成立,标志中国南北统一。其实本人和朱仲信早就是孙文总理统领的中国国民党了,国民政府就是国民党一枪一炮打出来的,党国党国,有党才有国,没有国民党就没有国民政府,没有国民党有哪个敢统帅国民之政府?有哪个能够统帅国民政府?所以,从今日起,我们川人要接受国民党之思想,实行国民党之训示,服从国民政府之统领,遵守党国之规定和法律,做党国规规矩矩之百姓,为党国效力。值此,李某和朱仲信谨以国民党党员之身份向诸位表示,日后我们愿为党国为民众尽心竭力,精诚效劳,切望诸位多多关照。”

有人突然问:“县衙也挂了旗子,上边兰下边红,跟你们的不一样呢?”

李会长解释:“那是国民政府旗帜,也喊国旗,青天白日满地红。上边左角就是青天白日,国民党党旗嘛,青天白日一照,满地皆红了。国民党就是白天的太阳,给天下黎民带来福祉。放在左上角,表示国民党高于国民政府,统领国民政府嘛。所以和县署旗子不一样。”

有人低声议论:“李会长懂得好多哟。”“别个在重庆有朋友,消息灵通得很。”

更有人窃窃私语,说会长的不是。会长装没听见,笑容挂牢脸上,直到众人散去。

仲信站在门内,没敢出面,既为羞赧,更多是无兴趣。倒是修英挺着肚子,在门外不停走动,任人注目,不无得意。

第二天半上午,突然来队佩戴一致步伐整齐的军人,为首者就是已经摇身而为国民革命军的原北洋政府之涪州镇守使马旅长,陪同者仍是涪州国民党元老李安然先生。他们应李会长之邀,来祝贺朱门高挂国民党党旗。

保路风潮时,马旅长是成都学堂小学生,惨案那天,他的堂叔倒在血泊中再没起来,他深为烈士壮举鼓舞。从此,一向仰慕保路前驱,加上李会长三寸巧舌,马旅长关照朱门不少。

朱门前立即聚满人群,朱家老少不知究竟,站于街檐观看。马旅长一声“立定!”队伍整齐站定油店前。朱家还未反应过来,马旅长转过身,毕挺立正,向朱家行个标准军礼,继而朗声道:“至今,涪州仅朱李两家挂有党旗,连我之驻军辕门也只有青天白日满地红,那是国旗。党国党国,党在前国在后,没有党哪有国!我为一方军人,反而,仅挂国旗而无党旗,惭愧之至啊。故而,本人今日率队莅临朱门叩拜敬仰。立正!我命令,驻涪州国民革命军官兵之一部,向中国国民党党旗脱帽,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复帽。再者,朱李两家乃涪州名门,他们率先挂出党旗,表明精忠党国,不愧‘辛亥前驱’。党旗高挂,更乃涪州之洪福,六十万百姓之荣耀。为此,我等军人热忱祝贺朱李两家首挂国民党党旗,鼓掌!我等国民革命军要竭力保护大旗,不容玷污,以护卫党国之荣耀。”马旅长略停,缓口气再道,“‘辛亥前驱’之二公子朱仲信与其泰山,领先参加中国国民党,为涪州本党元老,实为党国添羽加翼,壮力强威,朱公子继承父愿,年轻有为,志向高远,本党后继有人,实在可喜可贺!”马旅长话毕,鞭炮立即炸响,经久不息。

外公一眼看出,此乃会长一手策划,无非为挂党旗和两位涪州国民党元老造势。

临走,李会长对外公叹息一声,说:“外公,如果当年仲智加入国民革命军,今天朱家多了一个革命军大官之身份,三喜临门了,可惜呀。”

外公笑笑,说:“其实,今日之事,小题大作了。”

会长深沉地笑了笑:“老人家,你就欠点眼光了,挂党旗作党羽非小事啊。不如此,何以家喻户晓,深入人心?哈哈,哈哈!”

从此,《斋香轩》门口,多了些不买油专看党旗和匾额者,名声益震。(未完待续)

第三十九章 惨案传来 第三十九章惨案传来

转眼,进入三月,绵绵山色由淡绿而碧绿而墨绿,紧接,漫坡遍坝的麦子葫豆油菜开始干浆饱粒,进而泛黄。乡下惯常的“正二三月,青黄不接”,即将过去。每到此时,朱家面临一年一次的油籽春茧收购。尤其今年,新丝车开张,烘烤房启用,极需大量春茧和杠炭。于是乎,备足可观银钱,大到“袁大脑壳”,小至“当十当佰”,乃至“宰版”铜元,实为当务之急。更有,朱家第十四代即将出世,赶来凑热闹矣。

此时,那位将给朱门添代的修英挺着大肚,扶着板墙,一步一停,走往巷口。

将为人父的仲信穿青色细布双层对襟,手握报纸正进巷道。如今,他亦喜亦忧,喜的,妈说活了五十多年,没见过这么大肚,婴儿定重;忧的,产期早过,难产咋办?

此刻乍见,不无心疼,他说:“修英,莫走了,我给你端根凳子。”

修英上气不接下气,一手撑住腰,继续走,不答话。

仲信再问:“饿不饿?我喊吴妈煮两个蛋。”

修英仍不理他。他和修英恩爱如初,即便修英耍脾气使性子,全然让她,从没红脸。

仲信便朝后天井喊:“外公,外公。”

罗玉兰立即走出南睡屋:“吼啥子?你没看见修英在巷道吗?把她吓倒了,你要悖时!”

仲信一伸舌头,马上压低声音:“妈,杨家大公子遭杀了。”

“哪个杨家?小声点。”罗玉兰没有反应过来。

“还有哪个杨家,就是外公常讲的双江镇杨家。”

罗玉兰脸色变白:“当真?这些挨刀的!都夸杨家儿子好嘛,天啦,哪个杀的?”

“除了丘八,还有哪个下得手?”

正午睡的外公听到喊声,匆匆走出东睡屋。外公展开《新蜀报》头版,通栏大标题——

重庆打枪坝发生血案,死伤千余

——省党部首要杨尚述遇难

看罢标题,外公问:“你泰山不是说,杨尚述是川省国民党总部头领么?”

“就是。外公,你看报嘛。”

原来,月1日那天,重庆上万工人、市民、学生在通远门外打枪坝开大会,抗议英国军舰炮轰南京,刘湘劝阻威胁无效,下令开枪镇压手无寸铁的群众,死伤千余。杨尚述虽当场逃脱,三天后依然被捕,遇难浮屠关。刘湘坐镇重庆,涪州属他管辖,连同他那坐镇成都的叔叔刘文辉,川人皆晓。

“看看,我说子弹不认你杨公子李公子嘛。”罗玉兰阴着脸,骂,“遭雷打的,丧尽天良。”

外公道:“这个刘湘,也是川人呀!杨家公子就是召集大会,抗议洋人炮打南京,你凭啥子死伤一千多人呀,太狠毒了。”

罗玉兰惊呼:“天啦,成都血案又来了。那年在成都,反对卖铁路给洋人,赵尔丰杀人。这回在重庆,反对洋人炮打南京,刘湘杀人。怪呀,一反洋人就要遭杀!他们和洋人硬是狐朋狗友?”

外公答:“还用说么!怪哉的是,刘湘已经倒向国民党,当上国民革命军二十一军军长了,此一血案,岂不是国民党自相残杀?”

“莫不是刘湘的国民党,和杨家大儿的国民党不一样哟?”仲信突然有悟,问道,而他和泰山正是加入的杨家儿子当头领之国民党,跟刘湘敌对了啊!

外公叹道:“可能是国民党分成两帮,闹内讧了。党同伐异,历来如此。”

罗玉兰忧虑起来:“我早就说不入这个党那个会,你不信,看看,不得牵扯你吧,儿子?”

“哪个晓得。”仲信不无忧虑,答道。

“你们又没去抗议,况且涪州这么远。”外公道,其实他也担心,刘湘存心捉你,半天汽车就到,远啥子?关键是名单里有无翁婿二人,“你泰山晓得了么?”

“他鼻子那么灵,还有不晓得的。”罗玉兰代儿子答,“嘿嘿,他还说我要后悔,嘿!是哪个后悔?是我?”

“妈,莫说了。”仲信烦燥道,朝北屋望了望,若果修英听见,一当怄气,影响身体和胎儿,还要给泰山报信哩。

“好,我不说,我不说。”罗玉兰方才意识到严重性,跟着看下北屋。

外公安慰母子:“世事多变,后悔不完。”

罗玉兰叹息:“哎,可惜杨家公子呀,他父母晓得了,要遭气死。”

“昨友今敌,朝合夕分,乱世之源,死人之常啊。”外公叹口气。

罗玉兰接上:“乱世出奸雄,刀枪出冤鬼。”

仲信非常认真,道:“我本来就不想当国民党,算了算了,不当了。”

“就是就是,快去给你老丈人说,不当了!不当国民党了。”罗玉兰立即支持。

外公哈哈一笑:“除非你写个公开声明。不过,你一写,反而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莫给修英晓得,她快生了。”罗玉兰低声说。

果然,第二天早饭后,修英腹痛难忍。仲信立即请来接生婆,喊来仲英姐姐。然而直到中午,不见露胎。修英忽而哼叫一阵,忽而大喊“痛死我了,不想活了。”撕心裂肺,令人胆颤。再过一阵,悄无声息,呼吸紧促。朱家人面面相觑,心提嗓眼。仲信急得坐不定站不住,在巷道走来走去。不过,接生婆泰然自若,不急不慌,装没听见。罗玉兰见状,心才稍安。她估计,婴儿过大,修英初产,有些害怕,便举例安慰修英,教她放松,收腹外挤,直到午后,宫门慢慢敞开,羊水细细渗出,婴儿先冒出头,徐徐滑出全身。虽然流血不少,母子还算平安。朱家松口大气,笑逐颜开。

产下一女,白白胖胖,足足九斤,“哇哇”吼叫,手脚乱蹬。罗玉兰乐晕了,说话不知所云。仲信忙欢,精力倍增。朱家之喜,自不待言。亲家母频频登门,送鸡蛋送红糖,提母鸡提猪蹄,堆在朱家灶房,只等吴妈下锅。朱家后院鸡声凄厉,鸡香扑鼻。

仲信初为人父,享尽天伦之乐,再忙,值得!这天,他问岳母:“哪么爹不来?”

“出去四天了,他说为一笔生意,哪个地方,没说。”

仲信思索半天,也没想出此时有何生意,又正是见到报纸那天走的,莫非他躲了?

下午,胡大银背鸡蛋提鸡母来朱家贺喜,见仲信正忙,拉他到一边,问:“你没躲?”

“躲啥子?”仲信故意问。

“重庆刘湘在捉国民党啊,李会长跑到我们乡头躲起来了。”

“当真?”

“嘿,还哄你?李会长到乡头七天了。开初,他说是来看今年春蚕多不多,哪晓得,他天天躲在我们家,没出门半步。他说我会拳术,要是有人捉他,要我给他当保镖。他还喊我天天到江边,问那些重庆上来的人,重庆还在捉人没有?”

“你问到没有?”

“问了几个拉船的,都说不晓得。李会长教我不给别个讲。”

“我们又没反洋人,躲啥子?”仲信答。看似理直,气却不壮。

“我也笑李会长胆子小,他说,丘八手毒得很,要捉你,半天汽车就拢涪州。”

仲信听罢不语,眼神不无惊慌。是啊,父亲就是给丘八打死的,子弹不长眼睛啊。

哪知,他俩对话又让吴妈听见,立即告知罗玉兰。罗玉兰笑了,说:“这回不是不见兔子不放鹰了,还没听到枪响,跑得比兔子还快。”

吴妈神色紧张,说:“罗大姐,你还笑?丘八手毒,杀人不眨眼啊。仲信该躲。”

罗玉兰原本担心儿子,吴妈如此一讲,火上加油,她马上找到胡大银。

胡大银苦笑:“这个吴妈,硬是爱当探子,我才说完,她就报信了。”

罗玉兰沉着脸说:“她为了仲信,也是好心。李会长躲在你家?”

“七天了。”

“鬼老头,不怕麻烦别个。你要躲,去朱家老院子躲嘛,躲到后坡树林,鬼都找不到。”

“仲信也回乡躲几天嘛。”胡大银建议。罗玉兰给儿子一说,他没点头,也没开口,实在不忍丢下妻女,一走了之,可又不无担心。

罗玉兰叹口气:“哎,你那个老丈人这回不说我脑壳长蛆了嘛。”

“妈,修英听到了,要怄气,给她爹一讲,我们不好相处。”

“好了,我不说了。”罗玉兰之如此,实乃看不惯李会长。

然而,就在仲信犹豫之际,当晚,李会长突然走进朱门,仲信吓了一跳,问:“爹,你不是去乡头了么?”

“我来看外孙。”李会长低着头,答非所问,随仲信到东厢坐下,再问,“胡大银给你们说些啥子?我是去乡头了,是看今年春蚕多不多?你也晓得,春茧比夏茧出丝多。如果春茧多,我们多备些钱,多**茧。哪晓得今年春茧多得很。”

仲信顺口答:“我们就多买嘛。”

李会长哪里习惯乡下艰苦日子,早想回城,见胡大银进城贺喜,便亲自去河边打听,正巧碰到他熟识的那位驾长才由重庆回来。驾长听罢,笑得接不上气,说:“别个刘湘是捉开会的头领,捉共产党,你是共党吗?你隔重庆两三百里,怕个卵子!”会长小心地问:“杨家大儿不是川省国民党头目么?他是共产党?”驾长眼睛一眯,笑道:“人心隔肚皮。就像你嘛,现刻在想啥子,哪个晓得?”李会长脸红耳烧,赶紧回城。

罗玉兰刚从“月母子”的北睡屋出来。仲信拉妈走到巷道,低声告诉泰山来了,要妈少说风凉话。妈问:“他不是躲了吗?”

“妈——,”

“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罗玉兰随仲信到东厢,见李会长低着头,领先招呼:“亲家,你当外公了,给你道喜啊。”

“给我道啥子喜哟。外孙出世几天了,我才来看她,惭愧哟。”

“你忙生意嘛,今年春蚕多不多?”

李会长看她一眼,说:“多!现今看来,昨年冬天下重庆,两台丝车实在买对了。”

“亲家还有做错的么。”罗玉兰随口说道。仲信赶紧看妈一眼,生怕她又说风凉话。幸好罗玉兰忍住了嘴。吴妈抱来外孙。李会长不会抱,只好双手捧着,看着白胖的外孙,笑眯了眼。他摆动脑壳张大嘴巴逗外孙,外孙却闭着眼睛,他没了兴趣,婴儿还给吴妈。

罗玉兰觉得李会长此时的心思不在外孙,而在其他,摆个样子罢了。

李会长摸出十个“袁大头”,递给仲信:“给外孙。”

“不要不要。”罗玉兰忙说。

吴妈劝道:“罗大姐,李会长送给外孙的见面礼,该收。”

“是嘛,外公给外孙见面礼,又不是给你。”李会长自嘲道,开怀笑了。仲信看看妈妈脸色,收下“袁大头”。李会长情绪高了,说:“仲信,我问清楚了,杨家儿子之遭枪杀,缘由他是共产党,率众集会,抗议英人,反对南京政府。”

“他不是川省首家国民党首要么,为何又成共产党了?”仲信问。

“哈哈,你就笨了嘛,现今有的人,脚踩两条船,哪边有糖哪边吃。他本来就是共产党,看国民党要赢了,又成立国民党。我糊涂啊,当初没有看出杨尚述真面目。”

“大哥莫说二哥,你也差不多,才不糊涂。”罗玉兰笑着说,李会长只好陪笑。

“爹,你不是说国共合作了嘛,为何两党又动刀枪了?”仲信问。

“此一时彼一时,那是北伐。现今是共产党反对南京政府,刘湘才下手。”

“共产党是做啥子的?”罗玉兰问。

“听说仿效苏俄,共产共妻。”李会长答。

“啥子共产共妻?”罗玉兰打破沙锅问到底。

李会长放肆一笑:“嘿,还不明白!财产和妻子众人共有,打伙吃打伙睡。”

“那不成野人了!哈哈,好笑,好笑。”罗玉兰笑得肚痛,不乏怀疑。

李会长跟着笑,末了,他说:“我也是听说的,不足为凭。”

“是嘛,莫当真。”罗玉兰说。

“仲信,现今看来,杨家公子是假国民党真共产党,我们入国民党是对的,与他无干。你也不要怕,”李会长说罢,见仲信不置可否,又说,“莫把国民党党旗取了。”

“还挂着嘛。”仲信答。

“那就好,我就怕你们取了,别个要说笑话。”

“未必你家取了?”罗玉兰问。李会长脸一红,答非所问:“挂出来了。”

罗玉兰紧追不舍:“你们还是先取了,见莫得事了,又挂出来的?”

“开初,不明原因,是把旗子取了。”李会长只好承认。

“看看,我说你像鱼鳅嘛。”罗玉兰放肆笑了。

“妈——”仲信叫道,转头向会长,“爹,其实你多是听来的,不定可靠。你和马旅长有深交,他又是刘湘下属,何不问问他?”

“我正这么想,明天就去问,若果刘湘的确是杀共产党,而共产党又确实仿效苏俄,我们就该声援刘湘。”

罗玉兰冷冷地:“你要声援,随你,莫把朱家搭上。他共产党再错,也不该杀别个。哪个没有父母?哪个没有妻小?做人,要讲人性,莫丧天良。”

“要得要得,不搭你们,不搭你们。”李会长笑笑。

仲信向来胆小,虽然同意妈的看法,可在两老中间,不便帮谁说话,装没听见。

李会长再道:“早先,我和外公一向敬重杨家,尤其还把杨家大公子当作楷模,训导后辈。现今看来,我瞎眼了,把奸雄当英雄,他死了,不足可惜,免误后辈。”

罗玉兰瞪着亲家,本想说两句,仲信直盯她,终于忍住嘴巴。(未完待续)

第四十章 大儿遇害 第二天下午,李会长陪同当地最高军事长官马旅长,再来朱门。不过,马旅长骑马他坐轿,两位副官尾后。如此阵势不多,街民纷纷观看。到得朱门,马旅长翻身下马,径直走到门檐下,“啪”,一声立正,双脚并拢,朝着国民党党旗和“辛亥前驱”匾,脱下军帽,挺直腰板,深深三鞠躬。迎候门外的仲信引他们落座东厢。正午睡的罗玉兰和外公闻讯,匆匆赶来。李会长笑而起立,说:“罗大伯,亲家,你们看,马旅长亲自看你们来了。”

“有劳马旅长了,不敢当啊,不敢当。”外公上前一步,双手打拱。

马旅长还礼道:“二位老人家,马某忙于军务,拜望甚少,惭愧惭愧,二老鉴谅。”

“哎呀,马旅长,你军务那么忙,亲自上门,难为你了。”罗玉兰激动地说。

马旅长左胸佩戴崭新的国民党党徽:一块镍制的比铜元稍小的青天白日图章,新鲜光亮,特别显眼,特别诱人。大概表明,军队拥护党国,不容侵犯。

李会长招呼仲信挨他坐下,说:“马旅座军务繁忙,上午,我拜访了旅座,听说添了外孙,马上决定前来贺喜,朱门荣幸之至啊。”

马旅长点头笑笑,转身接过副官递上的红布包,放于几案,说:“第一,欣闻仲信兄弟喜添千金,略备薄礼,以示贺喜,不盛敬意。”

仲信诚惶诚恐:“哎呀,区区小事,旅长大驾光临,不敢当了,再送礼就更不敢当。”

会长劝道:“仲信,马旅座仁义之至,恭敬不如从命,你就收下。”

马旅长继道:“第二,本人欣闻,朱家不愧辛亥前驱,此次国共分裂之时,坚定站在党国一边,不倒党旗,尤其,李会长以涪州元老身份,代表本县国民党全体,已向刘军长发去声援电,支持本军扫平共党骚乱之行动。因此,本旅长深表谢意。”

外公看眼仲信,正欲问话,罗玉兰急问:“仲信,你也答应声援吗?”

仲信看看泰山,再看看马旅长,苦笑了下,没有说话。看得出,他没参与,却难否认。

“你到底答应没有?说话呀。”罗玉兰进一步追问。李会长盯着仲信,似笑非笑。

“你何必多问嘛。”外公制止罗玉兰,转过脸来,“斗胆请教马旅长,国共分裂何意?”

马旅长一笑:“本来,马某对此不甚了了。只是近日,上峰刘军长告知,共产党不愿再与国民党合作,意欲另立朝廷,对抗国民政府,更有人以苏俄为靠山,有恃无恐,企图推翻南京政府。罗大爷,大概这就是国共分裂之意。”

“那么,重庆打枪坝血案便源于国共分裂了?”外公再问。

李会长代马旅长作答:“定是无疑。不然,刘军长岂敢开枪!”

“死伤一千多人呀,未必他们也要推翻南京政府?”罗玉兰突然问。

李会长依然一笑:“百姓不明真相,跟着共产党乱跑嘛。”

罗玉兰提高声音:“那就该往死里打吗?那么多条人命啊!”

李会长和马旅长相视一笑,马旅长说:“朱大娘所言有理。只是,军人开枪,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罗玉兰反问:“百姓手无寸铁,他们还敢打当兵的?”

“妈——,”仲信喊道,欲制止妈。

罗玉兰瞪儿子一眼,问:“妈啥子?未必我问不得?那年,你爸爸一个教书先生,喊了几句,他赵尔丰黑起良心下毒手啊。结果呢,满清垮台了,赵尔丰遭砍脑壳,报应了!”

马旅长笑笑:“上峰有令,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啊。”

外公赶忙拉下罗玉兰,说:“多谢马旅长光临寒舍,纵横国事,洞析时局,难得难得,受益匪浅。”

“乱说一通,不足为凭,切莫当真。”马旅长笑罢,起身,“马某军务在身,不敢久陪。”

“就是就是,我陪旅座先行一步。”李会长赶忙抽身。

第四十章大儿遇害

这日,邮递送来封信,仲信首先接着。一看信封:上海闸北,哥哥仲智住址,却非哥哥手笔,倒是女士纤纤笔迹,歪歪斜斜。仲信顿生奇怪,急忙拆信,原是嫂子刘嘉所写。不仅字迹凌乱,有的字没写全,更有反复涂抹,颠三倒四。看来,乃心情很坏时写就。

仲信赶忙草草看完。天啦!原来哥哥遭兵枪杀,一个多月了!

仲信只觉一阵昏眩,闭上眼睛,站稳脚跟。稍有清醒,仔细再看一遍,方才看出头绪。嫂子大概说,四月十二那天,一批流氓冒充工人攻击工人纠察队,占了闸北商务俱乐部纠察队总指挥处和闸北总工会的湖州宾馆,两个地方离我们家不远,亲眼看到两方动了刀枪。二十六军以“工人内讧”为名收缴工人纠察队刀枪,工人纠察队不交,当场开枪打死打伤好些。仲智亲眼看到,很是气愤,第二天,上海工人大罢工,二十多万工人游行请愿,要求惩办凶手。仲智背起药箱戴上红十字袖章参加了游行。我劝他别去,他说,他是外科医生,需要外科施救,妈也要他恪守人性,他能不听?非去不可。游行到宝山路,二十六军朝他们开了枪,死了一百多人,伤了很多。仲智不顾危险,包伤救人,结果,子弹打中他的左胸,抬到医院第二天,死在医院。那天见他没回来,我到几个医院找,等找到他,已经说不出话了。有人说他是共产党,我们抬回尸体,不敢放在城里,抬到乡下老家埋了。

仲信心若刀绞,再看周围,幸无他人。他想,先告知外公,再给妈说,老人受得了吗?

初夏河滩,艳阳和煦。晕晕糊糊的仲信,找到河滩上炼身的外公。外公听罢,顿时老泪纵横,晕然良久,方才低声说:“那天,我一听到杨尚述之死,就有不祥之感,可是,一时又没想到哪个有难,此后做梦,几次梦到仲智,原来梦是预兆了。”

“那天外公为何有不祥之感?”

“那天,我也觉得怪哉。事后,我才找到缘由,一则,杨尚述和你爸之死如出一辙,一模一样。现今看来,上海血案是重庆血案之延伸,出于一个原因。二则,改朝换代,历来多事之秋,江浙尤甚。”

“外公以为又要改朝换代?”

“虽然,如今民国年号未变,却是南方政府替代了北方政府,而且,皆为枪杆打出,说它多事之秋,毫不为过。只是,可怜的玉兰啊,一介民女,命运多舛,如何承受得了!”外公说着,哽咽无声。如此饱经沧桑的老人亦难挺住,何况妈妈?仲信眼泪直涌。

“我想,既然已经安埋,没必要马上赶去,上海那么远,也赶不上,等些时日,春蚕油籽买足,繁忙已过,再慢慢给你妈讲了。”外公说。

仲信点点头,哽咽着说:“我们三弟兄,一个淹死,一个打死,现今剩下我一个了,乡下的公和婆若果晓得了,怕要气死……。”

外公揩揩眼睛,道:“仲信,既然朱家仅你一男儿,就要拿出男儿气概,百折不馁,能伸能屈,所谓威武不能屈。现今朱家就靠你顶梁了,你若一倒,朱门垮了。你若帮妈硬起腰杆,对她,莫大慰勉,对你,也是锤炼,朱门才有望,不然……,”

“我也在想,如何帮妈熬过这关。”

“对嘛对嘛,外公就放心了。”

仲信眉头松开,揩干泪水,使劲点头,瞬间,仿佛变了个人。回到屋里,仲信信口说道:“还是女儿好,不出远门,不闯天下,父母省心。”

修英看看他红红的眼睛,一时不解其意,问:“我生了妹崽,你们为啥子不安逸?”

“我们没有不安逸嘛。”

“嘿嘿!老子不瞎。”仲信不想和“老子”争辩,可躺下哪能睡着?

半月过去,菜籽满仓,春茧收足,烘灶开火,蚕蛹弟兄西赴瑶池,朱家放心缫丝焉。

其实,仲信哪能放心,眼泪常常吞进肚里。可是,瞒过了初一瞒不过十五,妈早想见嫂子孙子,倘瞒久了,误了时日,她会更急更气。何况,嫂子亦望朱家去人修墓,也需家人安慰啊。如今,告之于妈,或气或病,有人照顾,妈若去沪,也可陪去。与外公商妥,外公出面,告之妈妈。这天,仲信躲在油店后门,静听东厢里外公和妈谈话,不敢出声。

东厢里,妈正“咕嘟咕嘟”抽水烟。外公轻描淡写地说:“那天,报纸上面说,前个月上海时局很乱,也发生了像重庆那样的血案,也死伤好多人。”

妈乍听,先没在意,抽完一口,喷出烟雾,随便骂句:“没人性的,伤天害理。”过了一阵,突然问,“是不是也是游行打死的?”外公点了点头,紧盯着她。

“也是丘八打的?”

外公依旧点头,不语,眼睛却紧盯她。

“怪了,都是一样。”妈妈随口说句,突然紧张起来,看外公低着头,神色忧郁,似有觉察,脸色陡然变白,急问,“是不是来了信?”

外公依然默默点头。妈瞪大眼,喘着粗气:“仲智是不是出祸了?”

外公没再点头,轻声说:“他是外科医生,去救死治伤,挨了一枪,送到医院……”

“天啦,……,”妈妈大喊一声,晕倒椅背上。

仲信跑进油店,扶住妈喊:“妈妈,妈妈,怄不得呀!吴妈,快端开水。”

外公忙掐“人中”,揉两膑,说:“玉兰,想开点,你四五十岁了。”

吴妈吓得手忙脚乱,开水端来:“哪么搞的?刚才好好的嘛。”

谁也没答,只管喂水。过好一阵,妈睁开眼,立即嚎啕大哭:“天啦,仲智儿呀,我还没走,你就走了啊,跟你爸爸一样呀,挨军犯的枪子啊。千刀万剐的军犯,你们丧尽天良,你们心好狠啊,手好毒啊,你们没有人性啊。”

“仲智死了?”吴妈方听明白,瓷碗落地,摔个粉碎。

顿时,东厢哭声一片。仲信跟着流泪。只有外公劝道:“玉兰,仲智已死,死而不返,节哀保重为要。仲智信守医生神圣职责,不顾安危,救死治伤。如此后辈,我为外公,深感豪气,你为母亲,也是慰勉呀。”

妈边哭边喊:“老天啦,我就两个儿子了,这下又走一个,哪么对得起他爸爸呀,他妻儿哪么活呀,我朱家上辈子造了孽吗?那些挨枪子的丘八,哪么缠住朱家不放啊?”

“玉兰,你已经尽到为母之责了。仲智是为他人,置己生死不顾,讲人性求慈善,正是朱家所求,已达至极了。继宗贤婿在天有灵,也要为仲智之举倍感欣慰,也要为有仲智之子深感自豪。玉兰,你要想开点,挺起腰杆,莫苛求于己了。”

“哪么做善事没善报啊?老天爷,你不长眼睛啊!”妈哭喊着。

此时,正进巷道的仲信岳母一时呆住。仲信拉她到后天井,低声告之。

“他不是医生吗?哪么要杀他?”岳母问。

“他去救人,军队开的枪。”

岳母忿然:“狗日的丘八,心才黑呀,杀起医生来了。要遭雷打。”

“说是国民党下的令。”

“你和你爹都是国民党,你们有那么黑心?”稍顿,岳母再问,“你哥哥是不是共党?”

“不晓得。就是共党也不该杀呀!”

“我也不懂。只是听你爹说,他们共产共妻,坏得死人。”

“妈,你莫听这些,快去看看修英,她要是听见了,劝她莫怄。”

仲信回到东厢,妈仍在哭,头发凌乱,老泪满脸,嘴唇青紫,死去活来一般。

“妈,莫怄了,我一定替大哥报答你。”

妈妈突然止住哭,看定仲信:“仲信,我不要你报答,只要你为大哥讨个公道,他一个医生去救人治伤,为啥子要打死他?那么黑良心呀!”

仲信明白,若大哥真是共党,元凶们正弹冠相庆呢,你去讨公道,岂不是上门找祸?何况,他仲信哪有如此胆量。不过,他仍然说:“妈,我一定去讨公道,争取抚恤善后。”

外公看下仲信,道:“玉兰呐,我做不了啥子,只有劝你,而今乱世,死伤之事,司空见惯。杨家公子之死,你亦晓得。常言道,改朝换代,无死才怪。何况,仲智之死,是他践行你讲之‘恪守人性’,有如此孝顺之子,你应该自豪才是。”

如此一说,罗玉兰更加忿然:“仲信,你说说,你也是国民党,你杀过人吗?他们为啥子一上台杀了杨家杀朱家?为啥子国民党这么心黑手毒!”

“妈——”仲信制止她。

“仲信,你快把国民党退了!不当他国民党了!你老丈人不是涪州小头目么?把他喊来,我要问他。”

“妈,不是他。”’

“我不是骂他,我骂千刀万剐的国民党哙子手,骂没人性的丘八。仲信,你快去把门上兰布旗子撕下来,就是它,坏了朱家血脉风水。”

外公劝:“玉兰,你息息气。”

“把信拿来,看是哪么死的。”妈对仲信道。仲信立即回屋拿信。

“听仲信说,他大哥正要带妻儿回川,还没来得及动脚。”外公说。

妈重又大哭,使劲捶脑壳:“老天爷呀,我不该催他带川川回来,是我害了他呀。”

外公感到,玉兰死了儿子比死丈夫还伤心悲痛。当年丈夫去世,她没倒下,硬起腰杆挺了过来,谁不佩服?如今,莫非老年丧子,生存希望熄灭?

仲信拿来信,妈却不接,倒说:“不看,我要去上海,死要见尸,接回孙子。”

仲信说:“天热了,不能搁,已经埋了。”

“埋了给我掏出来,十几年没见他,怕又长高了。仲智儿啊。”

外公说:“去看看也好,儿媳和孙子,你都没见过。”

“媳妇跟我一样,孤儿寡母了。老天爷,你没长眼睛哪,专门害我们朱家呀,我们喜欢做善事呀,你不该恶报我们啊!”说着,妈哭起来,哭上一阵,妈再诉说,“阎王爷呀,你不该闭着眼乱划呀,你该把哪些挨刀的划去,他们祸害世人呀。”

仲信扶妈进屋,让她睡下,可妈依然抽泣不止。妈妈一躺就是两天,仅吃饭两次,不多一点。请来医生,开剂中药,吴妈熬好,她也喝得不多。到她起床之时,瘦得皮包骨头,胜过一场大病。其间,仲英天天来守,许家伯母有空就来。岳母送来参茸补药,陪着她吃,倒是泰山还没露面,他问:“爹不晓得?”

“晓得,我给他说了,他……”岳母答毕,没往下说,可能不那么好听。

妈妈稍有恢复,就吵着去上海,立马就走,不等一刻,外公和仲信哪放心!(未完待续)

续本章 胡大银立即接上:“对头,当年哥老会暴动,就是赶走满清鞑子,不准他们爬到我们汉人脑壳上,老子怕死过吗?那年,你继宗大伯给赵尔丰打死,我跟黑老弟去成都报仇,他们洋枪洋炮,老子拿把腰刀,怕过他们么?满清不是倒台了吗?”

安贵接话:“现今,日本又勾结满清占东北,占华北,侵犯大片国土,宣统和鞑子兵又要跟着日本兵回来,统治中华。”

“对嘛。儿子,我们胡家穷,要抗日,拿不出钱,拿不出粮,只有出人,你就为胡家抗日出力了,你要学老子,为老子争气,为我们胡家争气,对得起胡家列祖列宗。”

“爸爸,打日本我不怕,横竖一条命,莫担心我,你帮仲信哥办好丝厂,我们离不得朱家,我要替朱家打日本。大哥,妈妈病多,天一冷,天天喊肚皮痛,还要种地,你多帮妈。”

“幺弟,学校有空,我就回去帮妈种地做活。”

“爸爸,你给妈抓点药回去。还有大姐家,地少娃儿多,把我们佃的田土,给她种点。”

“嘘——,”急促而尖厉的军哨响了。

“新兵弟兄们,集合!”个头不高的马主任声音却高。他见新兵动作不快,再喊,“快点,兵贵神速,出奇制胜,按原来位置站。”

新兵迅速排成二十余条纵队,呈方队立在马主任前。马主任清下嗓子,道:“新兵弟兄们,大家晓得,今晚要‘打牙祭’,这是本城后援会给我们买的猪,欢送我们明天出川抗战,我们要多谢父老弟兄。肉菜还没有煮好,本主任趁此时刻,请老英雄胡大银先生讲下他们当年空手暴动,赶走满清鞑子。请胡先生上台。”

胡大银两步走上街檐,不看台下,双手叉腰,道:“各位侄娃,我六十好几了,我不会说,记性也不好。我是来送儿子打日本的,马主任喊我讲,我就讲,我离家闯世面也才十九岁,俅事不懂,懵懵懂懂就出去了。我们看不惯洋人和满人横行霸道,喝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二十五岁那年,我们哥老会弟兄投奔了暴动队伍。记得那天,我们听说鞑子兵来了,拿起刀棒就上去了。他们是长刀呀,亮晃晃的。我们有的拿菜刀,有的拿砍刀,有的拿根铁棍,我手无寸铁,拿根木棍啊,啥子也不顾了,一场混战啊。我学了点拳脚,有个鞑子一刀砍断老子木棍,我一趔身,飞起一脚,蹬翻那个鞑子兵,抢起他的腰刀一阵乱砍啊。老子杀红了眼,不晓得砍倒好多个,刀都砍缺了,鞑子兵见我们不怕死,吓得跑翻了。老子还要追杀,兄弟们怕我吃亏,把我拉倒才没追去。这时,我才看见刀口上好多血,地上倒着我们的弟兄,老子心一下硬了,横了,该死俅朝天,老子杀你一个,够本,杀你两个,赚了,哪样都不想了,杀他龟儿横尸遍野,煞果,老子丁点血也没流,汗毛也没掉一根。那年,我们给继宗大哥报仇,我又背起腰刀到成都找赵尔丰,他们是洋枪洋炮啊,老子没怕。现今,这把腰刀我当宝贝放在屋里,不生锈,亮得很。侄娃们,上了战场越怕越要糟,越勇越要赢,狭路相逢勇者胜嘛,人不怕死,鬼都害怕。我刚才给儿子说了,小日本也是一个卵壳两支爪子,还没中国人高,怕他个俅!”新兵大笑,待笑声停,他再道,“只要老子横了心,打不赢也要你半死不活,莫要小日本不可一世。刚才朱大娘给我说,我儿子也是她儿子,要儿子给朱胡两家争气,我给儿子说了,要对得起两家列祖列宗,你们也要对得起四川父老兄弟,把小日本赶出中国。我说完了,耽搁你们‘打牙祭’了。”

新兵哄然大笑。马主任笑毕,说:“弟兄们,请胡先生和我们一起‘打牙祭’,要不要得?”

“要得!”新兵齐喊。

胡大银道:“当兵吃粮,不当兵不吃粮,吃了犯法,还是回去吃红苕棒锤。”新兵猛笑

除李会长留下与新兵同吃同乐,胡大银三人迅速离开。安民要送,安贵拦住,拍着安民

肩膀,道:“幺弟,记住爸爸说的,莫念家里。”

仲信说:“幺弟,我们朱胡两家有你这抗战军人,深感自豪,有你上前线,胡家朱家挺得起腰杆了,不怕人指脊梁骨了。我们还要捐钱买枪炮支援你们,一定帮你家和大姐家。”

幺弟笑了,向爸爸和两位哥哥行了个又鞠躬又举手之特殊军礼,高高兴兴跑回队伍。仲信咬住嘴唇,没让眼泪涌出。

安贵苦笑:“原先,我还怕说服不了他,哪晓得幺弟平常不说话,这么懂事明理,才十七岁啊。我当哥哥都没想到妈的病,枉读诗书啊。”

仲信道:“家贫出孝子,国难出忠臣,此言不假。胡表叔,胡家理应自豪。”

“该自豪的是你朱家,爸爸是辛亥前驱,大哥舍身救人,我胡家算个俅!”

“抗战模范!”仲信回答。

回到家,仲信马上把胡表叔送儿子之经过讲了。罗玉兰道:“胡老表这个人,像个侠士,仗义勇为。就是脾气犟,硬要自煮自吃。儿子一走,少了人手,我们要多帮他家。”

外公赞道:“胡老表到底闯过世面,有豪气,有见识。”

过年前,罗玉兰带着立治立惠龙凤双胞回乡过年。胡大银本想守厂,罗玉兰非要约上一同回去。如今朱门,尚有老小十七口,一口锅里舀饭。六十岁以上的差点一半,青年不是读书就是下重庆去成都,土地几乎全佃。当家的漂亮妈妈委实难掌这把饭瓢。

罗玉兰回到老太太身边时,已是炊烟时分。堂屋里,老太太正朝神龛上的《天地君亲师》作揖,罗玉兰马上加入作揖行列。回到西厢坐定,罗玉兰说:“妈,商量个事。”

“又喊我不当家,是不是?”老太太说话又快又硬,能吃能走,最怕媳妇反对她当家,全不像八十二岁的老人。罗玉兰笑笑:“不是。胡老表幺儿不是去当兵了?”

“我晓得。”

“他家走了出力的,婆娘又病多,是不是把他家租谷减点,政府也喊减租减息。胡老表帮我们丝厂,卖力得很,像他各人的工厂。幺儿走了,哪里做得好田土。”

“政府不是每年要优待抗属七斗黄谷吗?”老太太说。

没想到老人也晓得政府规定,罗玉兰说:“那点黄谷抵得了一条命?”

老太太看看罗玉兰,不再说话,眼睛泛红。接着,罗玉兰详细讲了胡大银去军营送儿子之经过。老太太边听边笑,说:“这个胡大银,各人不怕死,也要儿子不怕死。嘿嘿嘿嘿。”

“他胡家的儿子也是我们朱家的儿子,他当兵也是我们朱家有人当了兵。”

老太太看她一眼,末了,说:“胡老表帮仲信开丝厂,我给他减租,朱家上下一二十人,不说我偏向孙子?要他们不戳我背脊骨,除非你丝厂拿钱回来补起,我也好当家。”

“每年不是要付我租谷钱么,扣嘛。”

原来,婆婆在世规定,城里罗玉兰一家在乡下分有一份田土,保留至今。四爸便把这份地租折成银元,付给罗玉兰。罗玉兰有时收下,有时交给老太太,补贴乡下朱家。此时,罗玉兰想用那笔租谷钱,垫付抗属佃户的租谷,既方便省事,又无话可说。

“那你给四爸说明白,免得说我偏心。”老太太反复道。

“四爸厚道,不得说的。”

“我是当家的,他们就是不说,我也要管好各人。”老太太比年轻时懂理多了。

“妈,那就减两成租谷吧。”

“一成!”老太太斩钉截铁。

“少了,外面减租,还有三成。”

“一成!莫想哄我,我晓得。”

罗玉兰发现骗不过老太太,便说:“妈,还有一个事情,……”

“还有哪样?”老太太不耐烦,立即打断。

罗玉兰硬着头皮说:“胡老表本想给我们守丝厂,不回来过年,我请他全家初二到朱家团个年。安民去当兵了,他是抗属,也算给抗属拜个年。”

老太太顿时不快,看她一阵,慢慢开口:“你喊胡家来团年,哪么不先跟我说?”

“我默到你要答应,就先作了主。”罗玉兰只好陪笑。

“我是要答应,你也该先给我商量。还有,四爸他们也不晓得,你就不怕戳我背脊骨?”

“四爸他们不得说,都把胡家当一家人嘛。”

老太太厉声道:“我没说不是一家人!那年你男人死了,他提起刀去成都报仇,你仲信做喜酒,我喊他当总管,你们办丝厂,也是我喊他当总管,哪个说不是一家人?胡家不种地交租,我们一二十张嘴巴喝风。”

“这么说,妈答应胡家来团年了?我去给四爸说。”

“由随你!”老太太说罢,闭上眼睛,边数胸前佛珠边说,“玉兰啊,你丈夫走了,儿子也走了,克夫克子呀,你是克星哟,我们朱家遇到你,倒霉了!”

克星罗玉兰只好苦笑。她实在没想到,老太太脑壳如此清醒。

大年初二,胡大银先领着五岁孙子提大块腊肉一只老母鸡来朱家拜年。一进西厢,孙子立即给老太太磕头,一口一声“拜年”,喜得老太太合不拢嘴,马上给他一个银元,说:“大银啊,你是抗属了,今天不是你来拜年,是朱家给你抗属拜年。从今年起,给你减一成租谷。去年你家总共交了二十担租谷,今年少交两担,十八担。”

“老人家,我的儿子就是老人家的孙子,给我们拜啥子年哟。”胡大银双手作揖感谢。

老:“你谢玉兰,是她要我减的租,还是她拿钱垫的。”

罗玉兰道:“谢你安民,他为我们两家争气了,说话硬得起腰杆了。”

没一阵,胡家九人全到,院坝热闹起来。团年酒席整整摆了三桌,长辈加同辈一桌放在堂屋,“天地君亲师”可鉴。老太太说今天是给抗属拜年,要胡大银挨她坐。刚落座,就问:

“听说你到军营送儿子,喊幺儿不怕死,学你提刀砍鞑子兵,是不是?我要是去送,就喊他躲开点,子弹不认人。”

“老人家,上了战场,越怕死越要死,狭路相逢勇者胜。”

“也是也是,川戏也这么唱,”爱看川戏的老太太笑着点头,“越怕死越先死,那我不怕死了,免得先死。”大家笑了。哪知这般一说,胡大银婆娘竟“呜呜”大哭起来。

胡大银脸一板,厉声说:“爱流马尿!”婆娘顿时止住哭。

罗玉兰问:“胡大嫂,你胃气痛好了些么?”

安贵插话:“吃了三副药,妈好多了,过完年,我也放心下重庆了。”

“干儿子,你去重庆,不教书了?”罗玉兰问。

“有个学生来信说,下江搬来好多兵工厂,造枪造炮打日本,极需人员,我想去造枪,”

罗玉兰却道:“干儿子,教书是你本份,你宣传抗日就是了,何必去造枪。”

“我喜欢枪。还学爸爸十几岁就闯荡重庆。”

胡大银道:“守到乡旮旮,不晓得世界好大,出去长长见识,也要得。”罗玉兰不好再说。

“老子耍刀你耍枪,有祖传呀。”老太太笑道,“走了两个,你家田土不撂荒?”

安贵接住,说:“婆婆,爸爸依照幺弟意思,划几亩给大姐家种,还了幺弟心愿。”

胡大银道:“老人家,我今天就是想听下你老意思,划给大女家种,要不要得?”

老太太随口答:“由随你!只要租谷不少一颗,我就好当家了。”

初五,胡安贵下重庆造枪。罗玉兰回城,带上四爸的孙子仲文读涪州中学。(未完待续)

第四十一章 抗战潮涌 不久,日本大举侵华,华北沦陷,国共再度合作,全面抗战。倒是李会长颇不满,到处牢骚:“挥师围剿十年,冤家重回桌前,妙哉也怪哉!”其时,李会长有名无实了。前年,因为年事过高,没再享受“终身制”,让出会长宝座,彻底赋闲回家,平头百姓了。他原想传与仲信,仲信不干,罗玉兰不答应,肥水只好落外人田。幸而,抗战热潮,风起云涌。四川盆地,兵源粮仓,难攻易守,坚实后方。盆地中部更是粮丰兵足,涪州占着天时地利。不久,成立民间涪州抗日后援会,声援川军出川抗日,宣传抗战,动员兵力,募集钱物,支援前线。李会长又逢机遇,经过不懈努力,荣任后援会副会长一职。只是,要做实事,要有成果,不能光动嘴皮。不过,他仍乐意,一则,大敌当前,大势所趋;再则,乃老朋友马师长给他面子,不得辜负;三则,他也恨小日本,**大点小国,欺负中国几十年;末者,他不甘寂寞,若不指手划脚,呵使他人,哪里习惯?有啥意思?

朱门重又关心国事。外公加倍关注时局,天天读报,处处找书,有时则去车站码头,大街要冲,那里消息满天,标语遍处,你想闭目塞听,也要震破耳膜。发誓不问政事的罗玉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开始热心国事。“七七事变”不久,日本进攻上海,那里还住着儿媳孙子,罗玉兰焦急起来。及至后来,听说日本兵烧杀淫掠,禽兽不如,她恨日本咬牙切齿,成为抗战后援积极分子。朱李两家观点从此一致,谈话投机,往来转密,亲家加战友了。

时值八月,“秋老虎”扬威。这日午后,李会长穿白绸衣裤,摇荣昌扇,腆罗汉肚,趿灯草踏踏鞋,以步代轿,来到朱门。

会长走进东厢,摇扇站立屋中。其实,他多次来此,皆没注意屋内陈设,也许今天心情不错,也许朱李两家关系修好,他才细看屋内一番。三面墙上,四尺条幅精裱,文为杜甫诗苏轼词,书为外公临摹二王行楷。会长不由睹物生情,自语:“虽是古色古香,可惜,今日于党国于抗战用处不大啊。”

外公不在,会长欲出东厢,吴妈刚好走进巷道。他问:“外公和仲信呢?”

“哦!李大爷,外公在睡午觉,仲信出去了。”

“修英呢?喊她出来。”

过了一阵,修英姗姗走出,揉揉惶忪眼睛,不无埋怨:“中午这么热,也不睡一阵。”

“有你那么心闲!急事哩。”

修英依然不快:“啥子事嘛?你不想睡,也不让别个睡。”

会长板着脸,不再理她。等了一阵,仲信走进巷道。他戴顶窄沿白草帽,穿对襟白绸,右手摇纸扇,左手抱卷红黄纸张,走一步扇一下,仍然满脸冒汗,与其身份似不协调。

本来,仲信打算去上海考察实业,顺便看望大嫂一家,听说小日本进占华北后,对上海南京虎视眈眈,上海人心惶惶,生意清淡起来,他便放弃考察,痛恨日本,自然而然。

“仲信,你回来得正好,过来,给你讲个事。”

“哦,爹!”仲信应声走进东厢,取下白草帽,连同颜色纸放在茶案上。

“买纸做哪样?”修英问。仲信看她一眼,本不想答,稍倾,依然答:“刚才街上,好多人买颜色纸,一问,原来明天欢送川军出川抗战,买纸写标语做小旗。”

修英继续埋怨:“要买纸喊吴妈去嘛,你又穿白绸衫又抱红纸,不怕染花白绸?”

“修英,你也听着,莫怕耽搁瞌睡。”会长绷脸说毕,反倒不急,端起吴妈倒的凉茶喝一口,慢慢说来,如同传达上峰要旨,“适才,马师长副官来我处告知,明天,首批川军出川抗战。日前,马老弟深蒙党国厚戴,荣升少将师长了,听说还是蒋委员长亲手颁发。”

他说得津津有味之际,习惯性地双脚一并,身子一挺,本想立正。可一细看,是在家里,不是官场,不是公众场所,他皱下眉头,腰杆缩下去,继续说道:“此次出川抗战,打前锋者乃涪州马师长之师。他副官说,明天早上九点出发,从油坊街码头上船,到重庆集中出川,挥师凇沪。马师长想借道朱门之机,晋谒前驱继宗英灵,誓师出征,鼓舞士气,振奋川人,砥励抗战决心,……”

“关我们啥子事?”修英不耐烦,问。

“莫打岔!”会长提高声音,如同训话,“副官走后,我暗自思虑,朱李两家名门大户,不是草民百姓,何不借此壮行,再振朱李两家声望?”

修英问:“啥子声望?是不是要满城都晓得?”

“岂止满城?我要让全川乃至南京都晓得。因此之故,我思虑半天,以为祝酒壮行恰当不过。一则,本乡酒多性烈,有喝血酒之习,我们何不以此习俗,歃血为盟,结拜弟兄,共赴国难,而且破费不多。二则请师座大碗喝酒,为英雄壮色,为将士壮行,像古人为荆轲壮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会长说罢,满脸自得。

仲信听着,眼睛湿润,满脸转红,神情悲壮肃然,说:“爹,听说马师长治军严厉,他会答应?还有,我不会喝酒,只有你能喝。”

“当然当然,非他答应才可。马师座老朋友了,举国抗战,共赴国难,为雄师壮行,他会答应。今晚我就去拜见师座,悉听高见。至于酒么,你可少喝,不可不喝,我可以帮你喝,但是,以你为首,我当陪客。”

“为何?”

“为何?咳!这就不懂?你乃男儿,朱门当家之长,朱家未来,全看你了。何况,你要学会见世道,混世面,闯天下,莫当扶不起的阿斗。”

“就怕搞不好,丢朱家脸面。”仲信不无为难。

“学!你未必那么笨?也给你妈讲一声,嘴巴关紧点,莫信口开河。”

仲信拿起红绿颜色纸,“爹,我先请外公写几条标语,还做几张小旗子。”

“对嘛,你快去准备。先喊吴妈买坛高粱酒,六十度的,准备九个细瓷碗,一个大粗碗,一只活鸡公。”

“九个瓷碗?”仲信迟疑地问。

“你外公不是常讲,古来以九为大,九霄,九重天,九五至尊,推而广之,九人喝九碗酒,力量最大,天下无敌。所以,备九个碗,你代表朱门,一碗,那八碗请马师座为首八人,大粗碗装血酒,弟兄们轮流喝,一人一口。”

仲信由衷赞叹:“爹,你考虑得太周到了,给我壮了胆子。”

会长捻须微笑,继道:“明天,你们穿干净点,显示名门风范。还有,把门面打扫一遍,特别是那块匾,擦净擦亮,不得有灰,像个大户人家。修英,你去喊人打扫门口。”

“爹,我陪女儿读书。”

“是去喊人,不是喊你打扫。快去!”会长不快,训道,“当妈十年了,还这么死懒。”

修英很不乐意地走了。会长看罢女儿背影,叹道:“可惜,那面党旗不在了,若在,一面旗,一块匾,多有脸面。其实,你不晓得,前年你妈取了党旗,县党部大有异议哩。当年正在‘剿共’,你妈硬是取了,要不是我几次说情,马旅长出面说了话,县党部要追究的。你妈这个人呐,我承认,她威武不屈,富贵不淫,但也要识时务,她一介老太,和党国作对做甚?”仲信笑道:“旗子还在。胡表叔取下来,交给我了。”

会长喜出望外:“当真?那赶紧拿出来挂起,这才像个名门大户嘛。”

仲信却高兴不起来:“我怕妈不准挂?”

“此一时彼一时矣。而今国共再度合作,你妈也积极抗战嘛。”

“若果再有面国旗,并排挂在门上,气势更大。”仲信说。

“党国党国,先有党才有国,先挂党旗,名正言顺。”

第四十二章川军壮行

早饭后,当修英站在巷口,看着穿绿绸旗袍上学的大女朱立琴,消失于油坊街拐角时,老爹已经站立身前。她一惊:“爹,这么早呀,一夜没睡吧。”

会长今天没穿白绸对襟,也没趿鞋,更没摇白纸扇,却是一抹光头,全身细蓝布中山服,圆口布鞋,一派公事装束。会长不快,问:“门口打扫好了吗?”

“你看下嘛。”

会长赶紧检查门墙布置。五丈宽的朱门临街墙面,全部擦洗一遍,墙板赭红而斑驳,干净而清爽。左边门额,《辛亥前驱》匾额迎着旭日,光亮如初;右边门额,褪色党旗展开,两相映衬,颇有历史。巷门左右各贴一黄一红竖排联语:“雄师出征倭寇定败”“天理尚在正义必胜”墙上还贴有,“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誓死赶走小日本!”“欢送川军出川抗战!”等标语,浓墨重笔,遒劲若铁,全是老秀才手笔。会长看罢,非常满意。

这时,穿白布对襟的仲信陪同外公走出巷门,会长一见,先问仲信:“备好没有?”

“爹,备好了,一件不差。”

“李会长,你为抗战,起早睡晚,费尽了心思啊。“外公由衷夸赞。

会长捻须一笑:“承蒙外公夸奖。昨夜,我与马师座商妥,马师座听说喝壮行酒,一连几声说要得要得,这才像赴死出征嘛,夸我们想得周到。他说还要喝出军威,为党国,为父老百姓,前仆后继,以身殉国,马革裹尸,国军天职,但是不必喝血酒,不用结拜弟兄两肋插刀那套,因此之故,不喝血酒。马师座之意是,他们要行军上船,耽误不得,弟兄们也不必轮流喝酒了,有九人领头喝酒,足表壮行意思。但是,一人一碗,一口喝光,不得再斟,喝完甩碗,宁为玉碎,不作瓦全。本人听毕,赞同之至,当即说定。所以,鸡公和大碗就莫拿出来,只拿九个瓷碗和酒坛,全照师座之意办。”

“有如此严明之师,有马师长之国家栋梁,中国有望啊。”外公不禁赞叹。

“是呀,我也感动得流泪啊。”会长说得十分诚恳。

仲信急道:“一碗酒半斤多,一口喝光,我哪里得行!喊胡表叔来吧。”

会长不快:“胡大银能代表朱李两家?你蠢啊!本人勉为其难了。”

“也只有你可胜任啦。”外公笑笑。

“他们好久来?”仲信再问。

“快了,船在码头等他们。今天先去第一旅第一团,剩下队伍明天启程步行,重庆集中,补充装备。步行至少四天,坐船也要三天多,马师长先到重庆,听候命令。”

川军首次出师抗日,朱家格外看重,罗玉兰修英穿得干净,梳得整齐,一溜排在店外。

九时半,油坊街西头,嘈杂声响起。稍阵,激烈掌声和“打倒小日本”口号传来。朱家老少顿时挺胸站立,翘首西望。接着,队伍出现,步履矫健,整齐有力。顿时,鼓掌猛烈。

马师座领头,刚毅从容,步伐坚实,挺胸昂头,大步而来,两副官挎刀紧随。两副师长握枪并列同步,师部一干人马紧跟。士兵肩扛长枪,头戴斗笠,脚登草鞋,穿单布裤,裹紧绑腿,背包不大,吊个木碗。虽装束简单,却不无凛然。

到得朱家门前,“叭”一声,马师长站定,再一声:“立定”,队伍顿时定住,无声无息。师座一个左转,面朝“辛亥前躯”匾额,前进一步,稍倾,双手一拱,朗声道来:“朱前驱英灵在上,马某所师,受政府之命,蒙川人之托,今日率师出川,抗击倭寇,共赴国难,趁此出征,借道朱门,向朱前驱英灵辞行,振奋士气,誓师出征,万望荫佑。”说完,掌声鞭炮响起。待声停息,马师长继道:“再者,借此福地,向涪州父老兄弟诚表本师将士忠肝义胆,万望涪州父老笑纳。”说罢,师座一挺身,右手迅速举到右额——一个庄严神圣的军礼。市人热泪盈眶,掌声不绝。(未完待续)

第四十二章 川军壮行 不久,日本大举侵华,华北沦陷,国共再度合作,全面抗战。倒是李会长颇不满,到处牢骚:“挥师围剿十年,冤家重回桌前,妙哉也怪哉!”其时,李会长有名无实了。前年,因为年事过高,没再享受“终身制”,让出会长宝座,彻底赋闲回家,平头百姓了。他原想传与仲信,仲信不干,罗玉兰不答应,肥水只好落外人田。幸而,抗战热潮,风起云涌。四川盆地,兵源粮仓,难攻易守,坚实后方。盆地中部更是粮丰兵足,涪州占着天时地利。不久,成立民间涪州抗日后援会,声援川军出川抗日,宣传抗战,动员兵力,募集钱物,支援前线。李会长又逢机遇,经过不懈努力,荣任后援会副会长一职。只是,要做实事,要有成果,不能光动嘴皮。不过,他仍乐意,一则,大敌当前,大势所趋;再则,乃老朋友马师长给他面子,不得辜负;三则,他也恨小日本,**大点小国,欺负中国几十年;末者,他不甘寂寞,若不指手划脚,呵使他人,哪里习惯?有啥意思?

朱门重又关心国事。外公加倍关注时局,天天读报,处处找书,有时则去车站码头,大街要冲,那里消息满天,标语遍处,你想闭目塞听,也要震破耳膜。发誓不问政事的罗玉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开始热心国事。“七七事变”不久,日本进攻上海,那里还住着儿媳孙子,罗玉兰焦急起来。及至后来,听说日本兵烧杀淫掠,禽兽不如,她恨日本咬牙切齿,成为抗战后援积极分子。朱李两家观点从此一致,谈话投机,往来转密,亲家加战友了。

时值八月,“秋老虎”扬威。这日午后,李会长穿白绸衣裤,摇荣昌扇,腆罗汉肚,趿灯草踏踏鞋,以步代轿,来到朱门。

会长走进东厢,摇扇站立屋中。其实,他多次来此,皆没注意屋内陈设,也许今天心情不错,也许朱李两家关系修好,他才细看屋内一番。三面墙上,四尺条幅精裱,文为杜甫诗苏轼词,书为外公临摹二王行楷。会长不由睹物生情,自语:“虽是古色古香,可惜,今日于党国于抗战用处不大啊。”

外公不在,会长欲出东厢,吴妈刚好走进巷道。他问:“外公和仲信呢?”

“哦!李大爷,外公在睡午觉,仲信出去了。”

“修英呢?喊她出来。”

过了一阵,修英姗姗走出,揉揉惶忪眼睛,不无埋怨:“中午这么热,也不睡一阵。”

“有你那么心闲!急事哩。”

修英依然不快:“啥子事嘛?你不想睡,也不让别个睡。”

会长板着脸,不再理她。等了一阵,仲信走进巷道。他戴顶窄沿白草帽,穿对襟白绸,右手摇纸扇,左手抱卷红黄纸张,走一步扇一下,仍然满脸冒汗,与其身份似不协调。

本来,仲信打算去上海考察实业,顺便看望大嫂一家,听说小日本进占华北后,对上海南京虎视眈眈,上海人心惶惶,生意清淡起来,他便放弃考察,痛恨日本,自然而然。

“仲信,你回来得正好,过来,给你讲个事。”

“哦,爹!”仲信应声走进东厢,取下白草帽,连同颜色纸放在茶案上。

“买纸做哪样?”修英问。仲信看她一眼,本不想答,稍倾,依然答:“刚才街上,好多人买颜色纸,一问,原来明天欢送川军出川抗战,买纸写标语做小旗。”

修英继续埋怨:“要买纸喊吴妈去嘛,你又穿白绸衫又抱红纸,不怕染花白绸?”

“修英,你也听着,莫怕耽搁瞌睡。”会长绷脸说毕,反倒不急,端起吴妈倒的凉茶喝一口,慢慢说来,如同传达上峰要旨,“适才,马师长副官来我处告知,明天,首批川军出川抗战。日前,马老弟深蒙党国厚戴,荣升少将师长了,听说还是蒋委员长亲手颁发。”

他说得津津有味之际,习惯性地双脚一并,身子一挺,本想立正。可一细看,是在家里,不是官场,不是公众场所,他皱下眉头,腰杆缩下去,继续说道:“此次出川抗战,打前锋者乃涪州马师长之师。他副官说,明天早上九点出发,从油坊街码头上船,到重庆集中出川,挥师凇沪。马师长想借道朱门之机,晋谒前驱继宗英灵,誓师出征,鼓舞士气,振奋川人,砥励抗战决心,……”

“关我们啥子事?”修英不耐烦,问。

“莫打岔!”会长提高声音,如同训话,“副官走后,我暗自思虑,朱李两家名门大户,不是草民百姓,何不借此壮行,再振朱李两家声望?”

修英问:“啥子声望?是不是要满城都晓得?”

“岂止满城?我要让全川乃至南京都晓得。因此之故,我思虑半天,以为祝酒壮行恰当不过。一则,本乡酒多性烈,有喝血酒之习,我们何不以此习俗,歃血为盟,结拜弟兄,共赴国难,而且破费不多。二则请师座大碗喝酒,为英雄壮色,为将士壮行,像古人为荆轲壮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会长说罢,满脸自得。

仲信听着,眼睛湿润,满脸转红,神情悲壮肃然,说:“爹,听说马师长治军严厉,他会答应?还有,我不会喝酒,只有你能喝。”

“当然当然,非他答应才可。马师座老朋友了,举国抗战,共赴国难,为雄师壮行,他会答应。今晚我就去拜见师座,悉听高见。至于酒么,你可少喝,不可不喝,我可以帮你喝,但是,以你为首,我当陪客。”

“为何?”

“为何?咳!这就不懂?你乃男儿,朱门当家之长,朱家未来,全看你了。何况,你要学会见世道,混世面,闯天下,莫当扶不起的阿斗。”

“就怕搞不好,丢朱家脸面。”仲信不无为难。

“学!你未必那么笨?也给你妈讲一声,嘴巴关紧点,莫信口开河。”

仲信拿起红绿颜色纸,“爹,我先请外公写几条标语,还做几张小旗子。”

“对嘛,你快去准备。先喊吴妈买坛高粱酒,六十度的,准备九个细瓷碗,一个大粗碗,一只活鸡公。”

“九个瓷碗?”仲信迟疑地问。

“你外公不是常讲,古来以九为大,九霄,九重天,九五至尊,推而广之,九人喝九碗酒,力量最大,天下无敌。所以,备九个碗,你代表朱门,一碗,那八碗请马师座为首八人,大粗碗装血酒,弟兄们轮流喝,一人一口。”

仲信由衷赞叹:“爹,你考虑得太周到了,给我壮了胆子。”

会长捻须微笑,继道:“明天,你们穿干净点,显示名门风范。还有,把门面打扫一遍,特别是那块匾,擦净擦亮,不得有灰,像个大户人家。修英,你去喊人打扫门口。”

“爹,我陪女儿读书。”

“是去喊人,不是喊你打扫。快去!”会长不快,训道,“当妈十年了,还这么死懒。”

修英很不乐意地走了。会长看罢女儿背影,叹道:“可惜,那面党旗不在了,若在,一面旗,一块匾,多有脸面。其实,你不晓得,前年你妈取了党旗,县党部大有异议哩。当年正在‘剿共’,你妈硬是取了,要不是我几次说情,马旅长出面说了话,县党部要追究的。你妈这个人呐,我承认,她威武不屈,富贵不淫,但也要识时务,她一介老太,和党国作对做甚?”仲信笑道:“旗子还在。胡表叔取下来,交给我了。”

会长喜出望外:“当真?那赶紧拿出来挂起,这才像个名门大户嘛。”

仲信却高兴不起来:“我怕妈不准挂?”

“此一时彼一时矣。而今国共再度合作,你妈也积极抗战嘛。”

“若果再有面国旗,并排挂在门上,气势更大。”仲信说。

“党国党国,先有党才有国,先挂党旗,名正言顺。”

第四十二章川军壮行

早饭后,当修英站在巷口,看着穿绿绸旗袍上学的大女朱立琴,消失于油坊街拐角时,老爹已经站立身前。她一惊:“爹,这么早呀,一夜没睡吧。”

会长今天没穿白绸对襟,也没趿鞋,更没摇白纸扇,却是一抹光头,全身细蓝布中山服,圆口布鞋,一派公事装束。会长不快,问:“门口打扫好了吗?”

“你看下嘛。”

会长赶紧检查门墙布置。五丈宽的朱门临街墙面,全部擦洗一遍,墙板赭红而斑驳,干净而清爽。左边门额,《辛亥前驱》匾额迎着旭日,光亮如初;右边门额,褪色党旗展开,两相映衬,颇有历史。巷门左右各贴一黄一红竖排联语:“雄师出征倭寇定败”“天理尚在正义必胜”墙上还贴有,“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誓死赶走小日本!”“欢送川军出川抗战!”等标语,浓墨重笔,遒劲若铁,全是老秀才手笔。会长看罢,非常满意。

这时,穿白布对襟的仲信陪同外公走出巷门,会长一见,先问仲信:“备好没有?”

“爹,备好了,一件不差。”

“李会长,你为抗战,起早睡晚,费尽了心思啊。“外公由衷夸赞。

会长捻须一笑:“承蒙外公夸奖。昨夜,我与马师座商妥,马师座听说喝壮行酒,一连几声说要得要得,这才像赴死出征嘛,夸我们想得周到。他说还要喝出军威,为党国,为父老百姓,前仆后继,以身殉国,马革裹尸,国军天职,但是不必喝血酒,不用结拜弟兄两肋插刀那套,因此之故,不喝血酒。马师座之意是,他们要行军上船,耽误不得,弟兄们也不必轮流喝酒了,有九人领头喝酒,足表壮行意思。但是,一人一碗,一口喝光,不得再斟,喝完甩碗,宁为玉碎,不作瓦全。本人听毕,赞同之至,当即说定。所以,鸡公和大碗就莫拿出来,只拿九个瓷碗和酒坛,全照师座之意办。”

“有如此严明之师,有马师长之国家栋梁,中国有望啊。”外公不禁赞叹。

“是呀,我也感动得流泪啊。”会长说得十分诚恳。

仲信急道:“一碗酒半斤多,一口喝光,我哪里得行!喊胡表叔来吧。”

会长不快:“胡大银能代表朱李两家?你蠢啊!本人勉为其难了。”

“也只有你可胜任啦。”外公笑笑。

“他们好久来?”仲信再问。

“快了,船在码头等他们。今天先去第一旅第一团,剩下队伍明天启程步行,重庆集中,补充装备。步行至少四天,坐船也要三天多,马师长先到重庆,听候命令。”

川军首次出师抗日,朱家格外看重,罗玉兰修英穿得干净,梳得整齐,一溜排在店外。

九时半,油坊街西头,嘈杂声响起。稍阵,激烈掌声和“打倒小日本”口号传来。朱家老少顿时挺胸站立,翘首西望。接着,队伍出现,步履矫健,整齐有力。顿时,鼓掌猛烈。

马师座领头,刚毅从容,步伐坚实,挺胸昂头,大步而来,两副官挎刀紧随。两副师长握枪并列同步,师部一干人马紧跟。士兵肩扛长枪,头戴斗笠,脚登草鞋,穿单布裤,裹紧绑腿,背包不大,吊个木碗。虽装束简单,却不无凛然。

到得朱家门前,“叭”一声,马师长站定,再一声:“立定”,队伍顿时定住,无声无息。师座一个左转,面朝“辛亥前躯”匾额,前进一步,稍倾,双手一拱,朗声道来:“朱前驱英灵在上,马某所师,受政府之命,蒙川人之托,今日率师出川,抗击倭寇,共赴国难,趁此出征,借道朱门,向朱前驱英灵辞行,振奋士气,誓师出征,万望荫佑。”说完,掌声鞭炮响起。待声停息,马师长继道:“再者,借此福地,向涪州父老兄弟诚表本师将士忠肝义胆,万望涪州父老笑纳。”说罢,师座一挺身,右手迅速举到右额——一个庄严神圣的军礼。市人热泪盈眶,掌声不绝。(未完待续)

第四十三章 送子当兵 仲信上前一步,双手一拱,答谢道:“承蒙师座厚爱,雄师在此誓师,朱门深感荣幸,感激之至。今日,红日高悬,苍天作证,马师奉天命托民意,出川抗日,乃我涪州六十万黎民之荣耀,乡梓之洪福,更是国泰民安之伟业。为此,我等民众热忱欢送,为天兵壮行,为雄师助威,出师大捷,马到成功,立功树勋,名垂青史。”

又一阵激烈掌声。

马师座回罢军礼,再一个“向左转”,面朝队伍,双手伸直,贴于裤缝,掷地有声:“本师诸位弟兄,遥想当年,为保川汉铁路,朱前驱和我堂叔他们手无寸铁,为救保路同志会长,朝着荷枪实弹之鞑子兵,面对枪林弹雨,他们不顾生死,舍命冲进制台衙门,吹响辛亥革命号角。当年,本人是小学生,亲眼看到制台门前,尸躯成堆,血流成渠,本人为朱先烈他们之壮烈,欲哭无泪,深受激励,立志长大参加革命军,赶走满清鞑子兵,推翻异族朝廷,而今志向实现,中华民国矗立世界之林。但是,异族日本占我东三省,进攻华北,欲占全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面对强敌兽寇,举国上下,义愤填膺,一致抗敌,赶走倭寇。值此出川抗战之际,我辈雄师在‘辛亥前驱’英灵之前庄严誓师,”说到此,马师长下达口令:“向左转”,瞬间,队伍整齐面朝朱门,如同铁铸。师座举起右手,一句一停,朗朗宣誓——

“继承朱前驱遗志,精诚团结,磨励斗志,不畏艰难,不怕流血,前仆后继,马革裹尸,打败日本,赶走异族,不败倭寇死不还。”

马师长说一句,垂手挺胸的全体官兵大声重复一句,末尾一句,全体官兵齐喊两遍。字字如铁,句句若雷,响彻长空,声遏行云。人们再次报以掌声和热泪,经久不息。

这时,李会长站立师座面前,将一碗酒捧至额头,修英则将空碗分送师长身后七个军官

仲信提酒坛逐一斟满。一切停当,李会长大声说:“值此雄师出征,朱门给师座壮行。”

“马某受命!”马师长接过酒碗,双手举平。李会长再接过仲信递上的一碗酒,端至胸前,清清嗓子,说:“师座,老夫不能请缨杀敌,仅作抗战后援,今日本该贤婿敬酒,可他身体不适,老夫谨以本县父老和朱门身份,舍命敬酒。”说到此,会长略停,接着提高声音,“诸位兄弟,端起碗来!向英雄之师,向正义之师,以酒壮行!干!”

“多谢父老乡亲,干!”马师座一声吼,头一仰,一饮而尽,“啪”,酒碗掷地,接着,马师座再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七位军官纷纷响应,瓷碗砸地,瓷渣飞溅,吼声如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李会长热泪直涌,一仰头,整碗酒全进肚里,不留一滴,瓷碗狠狠砸向地面。

场面壮烈豪迈,撼人血性,乡亲热血奔涌。

仲信突然从外公手里接过一布袋,走到师座面前,一阵“哗哗”脆响。原来,布袋中全是民国二十三年的五十个“中山大圆”,说:“师座,刚才众弟兄没喝到酒,这里谨送五十块大洋,给弟兄们买酒喝,狠杀倭寇。”

可能朱家先没通气,罗玉兰突然大喊,举起布袋:“再加三十!我朱家世代信佛,讲究行善,恪守人性,现今,光讲良心不行,小日本没人性,专门欺侮好人,无恶不作,你们就要以牙还牙,莫怕日本人,喝了酒力气大,打不赢也要咬他几口,莫要小日本不可一世。”

“舍身存仁,报效父老!”马师长领头喊道,官兵立即响应。师座再喊,“向朱前驱和前辈致敬。”刷地一下,持枪军人立正肃目,报以神圣军礼。

师座接过两个布袋,递给副官,又一个庄严军礼。随即,他从衣袋抽出一支钢笔,拱手送给仲信,说:“我为军人,本喜舞文弄墨,现今,我全身除枪弹外,仅有派克钢笔一支,上了战场,只用刀枪,不用钢笔,为作回报,谨做留念,马某愿将派克钢笔送给仲信兄弟,望日后用此笔来函,倾诉乡梓祝愿,述及涪州变化。倘我已去黄泉,以此笔写祭言涂灵幡,我亦死而瞑目。”

仲信热泪夺眶而出,双膝跪下,双手颤抖,接过钢笔:“兄弟拜受,不负重望!”

马师座忍住泪,抬手一挥:“出征!”

“嗒!嗒!嗒!”军号响起。队伍迈开健步,浩荡东去,送行群众尾随队后。

涪江正涨洪水,河宽水湍,浪翻渣涌。队伍走完街口,立即登上六艘大船。送行群众的经久掌声和喊声中,大船顺流东下,不久,消失天际。

罗玉兰满眼泪花,返回油店路上,似乎方才发现,油坊街大变了。三十几年前,刚来油

坊街,街长不到一里,《斋香轩》在东头街口。如今,街长两里有余,《斋香轩》已在油坊街西段,东段快至码头。早年的油菜地变成而今的平直街道,行人若流,吆喝不断,力车替代滑杆,汽车开往北岸。虽不及上海重庆繁荣,涪州之变,也是很大,没人性的倭寇,不让我们安宁一天啊!

回到家,外公忿然道:“中国人把日本当老师,常常去人留学,然则,老师反转来欺负学生,古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天理难容啊。”

仲信说:“吴妈,快把那些瓷碗渣子扫起来,装在箱子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留作纪念。”李会长说:“上午那碗酒,我差点呛倒,舍命壮行啊,酒坛也留下。”

仲信夸道:“爹,今天你方显英雄豪气。”

这时,朱立琴摇着小旗回家,老远就嚷:“外公,你喝了几碗壮行酒?”

“不多,一碗,一口喝光。你爸爸逼我上阵嘛。”会长说。

“不逼你也想喝。”罗玉兰说笑。

修英不快,瞥妈一眼,把气泼向女儿:“小先人,你说话哪么沙哑了?”

“上午,欢送川军抗战,老师要我领头喊口号,喊得我口干。”

仲信笑了:“我还说立琴莫得用,原来能干嘛。”

“我们朱家老小都成抗战之躯了。”外公笑道。全家“哈哈”大笑。

第四十三章送子当兵

霜降一过,农闲到来。然而,丝厂工头胡大银,极少空闲。亲手缫丝,亲带学徒,督查丝质,修理丝车,跑内跑外,事务商务,卖力如同自己工厂。而且,这位身怀拳艺的庄稼能手一跃而为缫丝技工,响当当工人阶级了,朱家离他不得啦。可罗玉兰如何劝他,也不上朱家饭桌,在“大窝”里自煮自吃,主仆界线,非常清楚。

这日午后,小学老师胡安贵没让后院的工人阶级爸爸晓得,悄悄溜进巷道边的仲信办公室,随手关上门。正巧罗玉兰路过门外,听见安贵与儿子低声谈话,一时兴趣,驻足静听。原来,安贵的幺弟安民被抽壮丁,昨天送到县城兵营,他说:“妈哭得很伤心,非要我和爸爸想法,把幺弟弄回去。我天天都宣传抗日,喊别个有钱出钱,有人出人,我们三弟兄,本该去一个,都不去,谁抗日?我有脸把幺弟弄回去?我不来,妈又大哭,不吃不喝。”

罗玉兰听罢,不由笑了:不愧干儿子!

“你们弄得回去?”仲信接着问。

“我没想弄回去。我是想,幺弟才十七岁,不大懂事,我想看下他,给他鼓鼓气,喊他放心去,狠狠打日本,也好给妈回话。我怕见不到他,请二哥帮个忙。”

“那就先去找老丈人,他跟军方往来多。”

“要得要得。莫告诉爸爸和干妈,他们若晓得了,怕要去军营闹。”

“砰!砰!砰!”罗玉兰忍不住,猛烈敲门,响声未息,喊道:“干儿子!干儿子!”

安贵赶忙拉开门,笑嘻嘻地:“干妈!”

“干妈个屁!我和你爸爸非要去军营闹吗?”

安贵只得陪笑:“干妈,不是,不是。”

“还笑!快去告诉你爸爸。儿子去当兵,不要爸爸晓得,你当哪样儿子?”

安贵走往后院丝厂。罗玉兰则埋怨儿子:“你就这么当二哥?打打伙伙哄他爸爸,还哄

我,我们当真要去闹?”仲信只笑。

没多久,安贵低着头跟父亲走进仲信办公室。胡大银一双手掌泡白,浑身散发蚕茧气味。

罗玉兰劈头就问:“干儿子给你讲了?胡老表。”

“啥子事?”胡大银反问。原来安贵还没告诉他爸。罗玉兰瞪他一眼,说:“你幺儿抽丁了,关在军营,干儿子不要我们晓得,怕我们去军营闹。你要去闹吗?”

胡大银猛地转过脸,朝儿子一阵吼:“放你妈的屁!老子硬是要去闹?”

“爸爸,我是怕你着急,怕妈怪你没弄回安民,没敢给你讲。”安贵低头回答。

胡大银吼道:“你把老子看贬了!外面天天喊打日本打日本,有钱出钱,有人出人,我三个儿子抽一个,都不答应,老子也是抗日后援会的,还好意思喊川军出川抗战?”

“爸爸!我冤枉你了。妈哭得很凶,……”

胡大银不屑道:“莫管她!女人家,只晓得哭。老子晓得回去给她讲。”

“胡老表,安民要走,你还是去送下儿子,给他讲,胡家的儿子也是朱家的儿子,替我们两家狠狠打小日本,帮我们出口气。”罗玉兰道。

“要去,马上去,我就是要他学学老子,要为朱胡两家争气。”

“本来,我也该送安民打,就不去了,免得看了忍不住眼泪。”

仲信很快找到泰山。李会长听罢,满口答应。随仲信到东街西口,一见到胡大银父子,李会长炫耀道:“胡老表啊,本来是不准探视新兵的。军营马主任是马师长堂弟,他敢不买我面子?你算找对人了,哈哈,若果换个人,你们见不到哟。”

“快走快走,怕要开夜饭了。”仲信催促,不想听泰山夸海口。

四人赶到营门,太阳快要下山。军营在城西,原驻马师一团,现作征兵营房。院坝约五亩,四周营房紧围,呈四方形,坚固森严。此时,新兵约两百余,散立坝里各处,或站或蹲,或三五一堆,或独自一个,大多沉默少语,拿着碗筷等晚饭,却无人敲碗。不过,伙房那边飘来阵阵肉香,倒也提起不少喜气。

会长喊三人等在门口,独自走进营坝。安贵扫视院坝一圈,说:“爸爸,看见没有?蹲在左边墙脚,双手抱着脑壳那个,就是安民。”

胡大银骂句:“死东西,怄个卵!又没人要你脑壳,抱着做哪样。”

仲信笑道:“也难怪他,少小离家,人之常情。”

过了一阵,会长返回营门,老远就喊:“胡老表,马主任有个条件。请你给新兵讲讲你当年参加反满暴动,徒手夺刀。”

“爸爸,莫怕,给他们讲讲。”安贵劝道。

胡大银大声答:“老子怕个俅!我本来就想讲,他不请,我也要讲!”

“不是光给你儿子讲,是给全体新兵弟兄讲。”李会长补充。

“随便他好多人,我都不怕。”胡大银沉着脸答罢,随会长走进营门。

安民一见他们,猛地站起,朝他们跑来:“爸爸,爸爸,大哥,我在这里。”

安贵首先迎上,笑问:“安民,你没哭吧,我们来送你。”

如此一提,安民真的放声大哭:“爸爸,哥哥。”

胡大银大吼:“哭个俅?一个大男人家,像个婆娘,不像老子的种!”

“幺弟,男儿有泪不轻弹,好男儿有血性,志在疆场,马革裹尸,天经地义,宁肯流血,不肯流泪。”安贵以宣传抗战的口气,劝导弟弟。

“爸爸,我是怕见不到你和妈了。”果然,安民哭声变小。

“儿子,莫想那么多!上了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日本人也是一个卵脑壳,两个狗爪子,还莫得我们中国人高。只要你拼命,日本人也怕。”

安贵劝道:“就是嘛,安民。政府规定,三丁抽一,我们三弟兄,该去一个嘛。有钱出钱,有人出人,仲信哥家没有壮丁,他们出钱,捐了三佰大洋。干妈说,你也是朱家儿子,你就是替我们两家当兵。”

仲信接嘴:“我们还要捐钱,给你们买枪买炮买军备。”

“就是嘛,小日本侵略我们中国,到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如果都不去抵抗,就要打到我们四川来杀人放火!你名字是安民,不去打日本,我们四川百姓安宁吗?我们也要逃难要饭,你就安心去。爸爸说,你要学他。”安贵继道。(未完待续)

续本章 胡大银立即接上:“对头,当年哥老会暴动,就是赶走满清鞑子,不准他们爬到我们汉人脑壳上,老子怕死过吗?那年,你继宗大伯给赵尔丰打死,我跟黑老弟去成都报仇,他们洋枪洋炮,老子拿把腰刀,怕过他们么?满清不是倒台了吗?”

安贵接话:“现今,日本又勾结满清占东北,占华北,侵犯大片国土,宣统和鞑子兵又要跟着日本兵回来,统治中华。”

“对嘛。儿子,我们胡家穷,要抗日,拿不出钱,拿不出粮,只有出人,你就为胡家抗日出力了,你要学老子,为老子争气,为我们胡家争气,对得起胡家列祖列宗。”

“爸爸,打日本我不怕,横竖一条命,莫担心我,你帮仲信哥办好丝厂,我们离不得朱家,我要替朱家打日本。大哥,妈妈病多,天一冷,天天喊肚皮痛,还要种地,你多帮妈。”

“幺弟,学校有空,我就回去帮妈种地做活。”

“爸爸,你给妈抓点药回去。还有大姐家,地少娃儿多,把我们佃的田土,给她种点。”

“嘘——,”急促而尖厉的军哨响了。

“新兵弟兄们,集合!”个头不高的马主任声音却高。他见新兵动作不快,再喊,“快点,兵贵神速,出奇制胜,按原来位置站。”

新兵迅速排成二十余条纵队,呈方队立在马主任前。马主任清下嗓子,道:“新兵弟兄们,大家晓得,今晚要‘打牙祭’,这是本城后援会给我们买的猪,欢送我们明天出川抗战,我们要多谢父老弟兄。肉菜还没有煮好,本主任趁此时刻,请老英雄胡大银先生讲下他们当年空手暴动,赶走满清鞑子。请胡先生上台。”

胡大银两步走上街檐,不看台下,双手叉腰,道:“各位侄娃,我六十好几了,我不会说,记性也不好。我是来送儿子打日本的,马主任喊我讲,我就讲,我离家闯世面也才十九岁,俅事不懂,懵懵懂懂就出去了。我们看不惯洋人和满人横行霸道,喝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二十五岁那年,我们哥老会弟兄投奔了暴动队伍。记得那天,我们听说鞑子兵来了,拿起刀棒就上去了。他们是长刀呀,亮晃晃的。我们有的拿菜刀,有的拿砍刀,有的拿根铁棍,我手无寸铁,拿根木棍啊,啥子也不顾了,一场混战啊。我学了点拳脚,有个鞑子一刀砍断老子木棍,我一趔身,飞起一脚,蹬翻那个鞑子兵,抢起他的腰刀一阵乱砍啊。老子杀红了眼,不晓得砍倒好多个,刀都砍缺了,鞑子兵见我们不怕死,吓得跑翻了。老子还要追杀,兄弟们怕我吃亏,把我拉倒才没追去。这时,我才看见刀口上好多血,地上倒着我们的弟兄,老子心一下硬了,横了,该死俅朝天,老子杀你一个,够本,杀你两个,赚了,哪样都不想了,杀他龟儿横尸遍野,煞果,老子丁点血也没流,汗毛也没掉一根。那年,我们给继宗大哥报仇,我又背起腰刀到成都找赵尔丰,他们是洋枪洋炮啊,老子没怕。现今,这把腰刀我当宝贝放在屋里,不生锈,亮得很。侄娃们,上了战场越怕越要糟,越勇越要赢,狭路相逢勇者胜嘛,人不怕死,鬼都害怕。我刚才给儿子说了,小日本也是一个卵壳两支爪子,还没中国人高,怕他个俅!”新兵大笑,待笑声停,他再道,“只要老子横了心,打不赢也要你半死不活,莫要小日本不可一世。刚才朱大娘给我说,我儿子也是她儿子,要儿子给朱胡两家争气,我给儿子说了,要对得起两家列祖列宗,你们也要对得起四川父老兄弟,把小日本赶出中国。我说完了,耽搁你们‘打牙祭’了。”

新兵哄然大笑。马主任笑毕,说:“弟兄们,请胡先生和我们一起‘打牙祭’,要不要得?”

“要得!”新兵齐喊。

胡大银道:“当兵吃粮,不当兵不吃粮,吃了犯法,还是回去吃红苕棒锤。”新兵猛笑

除李会长留下与新兵同吃同乐,胡大银三人迅速离开。安民要送,安贵拦住,拍着安民

肩膀,道:“幺弟,记住爸爸说的,莫念家里。”

仲信说:“幺弟,我们朱胡两家有你这抗战军人,深感自豪,有你上前线,胡家朱家挺得起腰杆了,不怕人指脊梁骨了。我们还要捐钱买枪炮支援你们,一定帮你家和大姐家。”

幺弟笑了,向爸爸和两位哥哥行了个又鞠躬又举手之特殊军礼,高高兴兴跑回队伍。仲信咬住嘴唇,没让眼泪涌出。

安贵苦笑:“原先,我还怕说服不了他,哪晓得幺弟平常不说话,这么懂事明理,才十七岁啊。我当哥哥都没想到妈的病,枉读诗书啊。”

仲信道:“家贫出孝子,国难出忠臣,此言不假。胡表叔,胡家理应自豪。”

“该自豪的是你朱家,爸爸是辛亥前驱,大哥舍身救人,我胡家算个俅!”

“抗战模范!”仲信回答。

回到家,仲信马上把胡表叔送儿子之经过讲了。罗玉兰道:“胡老表这个人,像个侠士,仗义勇为。就是脾气犟,硬要自煮自吃。儿子一走,少了人手,我们要多帮他家。”

外公赞道:“胡老表到底闯过世面,有豪气,有见识。”

过年前,罗玉兰带着立治立惠龙凤双胞回乡过年。胡大银本想守厂,罗玉兰非要约上一同回去。如今朱门,尚有老小十七口,一口锅里舀饭。六十岁以上的差点一半,青年不是读书就是下重庆去成都,土地几乎全佃。当家的漂亮妈妈委实难掌这把饭瓢。

罗玉兰回到老太太身边时,已是炊烟时分。堂屋里,老太太正朝神龛上的《天地君亲师》作揖,罗玉兰马上加入作揖行列。回到西厢坐定,罗玉兰说:“妈,商量个事。”

“又喊我不当家,是不是?”老太太说话又快又硬,能吃能走,最怕媳妇反对她当家,全不像八十二岁的老人。罗玉兰笑笑:“不是。胡老表幺儿不是去当兵了?”

“我晓得。”

“他家走了出力的,婆娘又病多,是不是把他家租谷减点,政府也喊减租减息。胡老表帮我们丝厂,卖力得很,像他各人的工厂。幺儿走了,哪里做得好田土。”

“政府不是每年要优待抗属七斗黄谷吗?”老太太说。

没想到老人也晓得政府规定,罗玉兰说:“那点黄谷抵得了一条命?”

老太太看看罗玉兰,不再说话,眼睛泛红。接着,罗玉兰详细讲了胡大银去军营送儿子之经过。老太太边听边笑,说:“这个胡大银,各人不怕死,也要儿子不怕死。嘿嘿嘿嘿。”

“他胡家的儿子也是我们朱家的儿子,他当兵也是我们朱家有人当了兵。”

老太太看她一眼,末了,说:“胡老表帮仲信开丝厂,我给他减租,朱家上下一二十人,不说我偏向孙子?要他们不戳我背脊骨,除非你丝厂拿钱回来补起,我也好当家。”

“每年不是要付我租谷钱么,扣嘛。”

原来,婆婆在世规定,城里罗玉兰一家在乡下分有一份田土,保留至今。四爸便把这份地租折成银元,付给罗玉兰。罗玉兰有时收下,有时交给老太太,补贴乡下朱家。此时,罗玉兰想用那笔租谷钱,垫付抗属佃户的租谷,既方便省事,又无话可说。

“那你给四爸说明白,免得说我偏心。”老太太反复道。

“四爸厚道,不得说的。”

“我是当家的,他们就是不说,我也要管好各人。”老太太比年轻时懂理多了。

“妈,那就减两成租谷吧。”

“一成!”老太太斩钉截铁。

“少了,外面减租,还有三成。”

“一成!莫想哄我,我晓得。”

罗玉兰发现骗不过老太太,便说:“妈,还有一个事情,……”

“还有哪样?”老太太不耐烦,立即打断。

罗玉兰硬着头皮说:“胡老表本想给我们守丝厂,不回来过年,我请他全家初二到朱家团个年。安民去当兵了,他是抗属,也算给抗属拜个年。”

老太太顿时不快,看她一阵,慢慢开口:“你喊胡家来团年,哪么不先跟我说?”

“我默到你要答应,就先作了主。”罗玉兰只好陪笑。

“我是要答应,你也该先给我商量。还有,四爸他们也不晓得,你就不怕戳我背脊骨?”

“四爸他们不得说,都把胡家当一家人嘛。”

老太太厉声道:“我没说不是一家人!那年你男人死了,他提起刀去成都报仇,你仲信做喜酒,我喊他当总管,你们办丝厂,也是我喊他当总管,哪个说不是一家人?胡家不种地交租,我们一二十张嘴巴喝风。”

“这么说,妈答应胡家来团年了?我去给四爸说。”

“由随你!”老太太说罢,闭上眼睛,边数胸前佛珠边说,“玉兰啊,你丈夫走了,儿子也走了,克夫克子呀,你是克星哟,我们朱家遇到你,倒霉了!”

克星罗玉兰只好苦笑。她实在没想到,老太太脑壳如此清醒。

大年初二,胡大银先领着五岁孙子提大块腊肉一只老母鸡来朱家拜年。一进西厢,孙子立即给老太太磕头,一口一声“拜年”,喜得老太太合不拢嘴,马上给他一个银元,说:“大银啊,你是抗属了,今天不是你来拜年,是朱家给你抗属拜年。从今年起,给你减一成租谷。去年你家总共交了二十担租谷,今年少交两担,十八担。”

“老人家,我的儿子就是老人家的孙子,给我们拜啥子年哟。”胡大银双手作揖感谢。

老:“你谢玉兰,是她要我减的租,还是她拿钱垫的。”

罗玉兰道:“谢你安民,他为我们两家争气了,说话硬得起腰杆了。”

没一阵,胡家九人全到,院坝热闹起来。团年酒席整整摆了三桌,长辈加同辈一桌放在堂屋,“天地君亲师”可鉴。老太太说今天是给抗属拜年,要胡大银挨她坐。刚落座,就问:

“听说你到军营送儿子,喊幺儿不怕死,学你提刀砍鞑子兵,是不是?我要是去送,就喊他躲开点,子弹不认人。”

“老人家,上了战场,越怕死越要死,狭路相逢勇者胜。”

“也是也是,川戏也这么唱,”爱看川戏的老太太笑着点头,“越怕死越先死,那我不怕死了,免得先死。”大家笑了。哪知这般一说,胡大银婆娘竟“呜呜”大哭起来。

胡大银脸一板,厉声说:“爱流马尿!”婆娘顿时止住哭。

罗玉兰问:“胡大嫂,你胃气痛好了些么?”

安贵插话:“吃了三副药,妈好多了,过完年,我也放心下重庆了。”

“干儿子,你去重庆,不教书了?”罗玉兰问。

“有个学生来信说,下江搬来好多兵工厂,造枪造炮打日本,极需人员,我想去造枪,”

罗玉兰却道:“干儿子,教书是你本份,你宣传抗日就是了,何必去造枪。”

“我喜欢枪。还学爸爸十几岁就闯荡重庆。”

胡大银道:“守到乡旮旮,不晓得世界好大,出去长长见识,也要得。”罗玉兰不好再说。

“老子耍刀你耍枪,有祖传呀。”老太太笑道,“走了两个,你家田土不撂荒?”

安贵接住,说:“婆婆,爸爸依照幺弟意思,划几亩给大姐家种,还了幺弟心愿。”

胡大银道:“老人家,我今天就是想听下你老意思,划给大女家种,要不要得?”

老太太随口答:“由随你!只要租谷不少一颗,我就好当家了。”

初五,胡安贵下重庆造枪。罗玉兰回城,带上四爸的孙子仲文读涪州中学。(未完待续)

第四十四章 刘嘉来川 第四十四章刘嘉来川

五月夕阳,离地丈余,热气稍退。南门车站走出两男一女,前者身着白绸,一手摇纸扇,一手提藤箱。有人认得,原是二十几年前抓药不用秤而今的绸商朱明理。身后跟一高个妇女,一男孩紧随,左顾右看。妇女乃仲智遗孀上海阿拉刘嘉,男孩朱川,十四岁。

刘嘉高挑,五官端庄,大眼圆凸,高鼻梁尤显眼,紧身淡青旗袍,显出苗条身腰。简言之,她那发型那装束那气度,怎么看,都顺眼,怎么比,高人一筹。朱川比妈略低,却比妈白,鼻梁像妈,脸型像爸。朱明理倒和朱川一样高,难怪下江人骂“川耗子”。

转入油坊街,朱明理指着前面一排朱门,说:“到了,墙和门全紫红的那间。”

“哦,”刘嘉一抬眼,一口上海腔冲口而出,“阿是朱门。”

到得朱门,朱明理朝巷内放声喊:“仲信,你大嫂来了?”

正在办公室的仲信闻声跑出西厢,仔细看了一阵,迟疑道:“二伯,她是大嫂?”

“嘿!未必我给你送个假大嫂来?她是刘嘉,上海阿拉,这是朱川,侬上海侄儿。”

刘嘉惊喜:“侬是仲信弟弟呀,阿拉算是看见你了。朱川,快叫叔叔。”

“叔叔。”朱川大大方方喊道,右手一举,行个童子军礼。

“哦,大嫂,千里迢迢,辛苦了。”仲信说着,接过二伯皮箱,“朱川,你长这么高了。”

二伯翻译道:“上海话阿拉是我,侬是你。上海闸北给日本兵占了,他们是逃出来的,坐了十几天船,受了好多苦。就是找到我们小龙坎,也整整费了一天。”

仲信朝内大喊:“妈,大嫂来了,上海大嫂来了,朱川也来了。”

应声而出的却是修英。不过,她没露面,倒是躲在屋角观看上海嫂子。原来嫂子不仅长得好看,还气质高雅,瞬间,她那惯常的傲气不见踪影,末了,躲回了北睡屋,不再出来。

“二伯,我还以为你跑上海生意,把嫂子接来的哩。”仲信道。

“我不怕死么?小日本把我财源断了,日他八代祖宗。”明理伯骂道。

“听说重庆来好多下江人?”

“多得很,到处都是下江逃难来的,每天几趟船,塞得满满的,有的还死在船上。”

罗玉兰闻讯,跌跌撞撞跑来,还没见人,老远就问:“刘嘉来了?川川来了?在哪里?”

“妈妈,阿拉在这里。”

罗玉兰冲到仲信办公室门口,终于看见母子,扶住门框,直喘粗气。

“妈妈,你老人家好!”刘嘉上前扶住妈,尽力说四川话,听来却很别扭。

罗玉兰这才定下神,急忙应道:“好好好。天啦,不是做梦吧?”

“奶奶!不是做梦,我是朱川。”

“哎呀,小川川呐,你也来了。不是做梦了,不是做梦了。”罗玉兰扑上去,抱住孙子,突然大哭,“天啦,哪么不来信呀?一年了啊。”

“妈,我写了信的,邮寄不通了。”

“我的大嫂!你只顾媳妇孙子,把兄弟我忘了,是我给你送回来的。”

罗玉兰这才看见明理,大声道:“哎呀,你个精灵鬼!我一欢喜,没看见你,大嫂给你炖猪蹄吃,保你过瘾。”

“要炖腊猪蹄子,加点白碗豆。”明理二伯道。

“要得要得,”罗玉兰直点头,“三爸好吗?”

“吃得睡得,三杯酒下肚,打酣像打雷,几里听得见。”

罗玉兰笑出眼泪,拉着孙子:“川川!长这么高了,把婆婆念死了啊,经常梦见你们。”

“奶奶,我们也想你。在船上,我很饿,一想起奶奶,我就不饿了。”

罗玉兰再次哭出声:“就是就是,奶奶这里够你吃。孙儿,你想吃哪样,尽管说。”

一行人拥进东厢落座。刘嘉目光四下寻找,问:“外公呢?”

“买报还没回来。”一滴泪珠滚出罗玉兰眼眶,“刘嘉最想见外公了。”

没多久,吴妈端出三碗醪糟鸡蛋。罗玉兰喜上眉梢,说:“吴妈,你记住,下江人吃甜不吃辣,明天你去买包白砂糖。”

刘嘉慢慢说着川话:“妈妈,习惯习惯,阿拉学会吃辣了。”

“媳妇呀,一家人,莫客气。想吃哪样,不吃哪样,要说,莫亏自己。”

刘嘉甜甜一笑:“妈妈,别把阿拉当客人。”

“啥子阿拉哟,他们不懂,入乡随俗,就说我。”罗玉兰揩着眼泪笑。

“要得,要得。”刘嘉一句川话,满屋皆笑。

晚饭后,吴妈把东厢电灯泡擦得铮亮,桌凳揩了又揩。除修英说要陪女儿立惠读书外,全家围住八仙桌摆龙门阵。外公上座,刘嘉紧挨,拉着老人枯瘦的手,说:“外公,川川他爸最夸你了,说你博学多才,孔老夫子。”

罗秀才捻须微笑道:“徒有虚名啊。”

罗玉兰纠正道:“爸爸不是虚名,远近难找,一方才子。刘嘉,哪么亲家不一起来?”

“妈,嫂嫂听不懂?”仲信提醒妈。

“我听得懂。阿妈害怕死在路上,没敢来,回乡下哥哥家了。”

“莫乱说,亲家没我大,我还活得好好的嘛,哪里得死!路倒是远,那年回来,我搞不清坐了好多天,急得我要死。你们这回来四川,还莫得吃的,不晓得好苦?”

“苦还没啥,就是危险。船上客人很多,过道睡满了,船开得又慢,怕日本飞机炸,一边走一边躲,走了半个多月才到重庆,钱用光了,要不是三公在重庆,我们只有找难民所。”

“小日本,没人性,丧尽天良。”罗玉兰骂着,直揩眼睛。

“我们在闸北的住房给日本炸了,要不是仲智那帮工友,我们要睡街头。”

“哼!披人皮的畜生!我还要捐银元,买枪炮打日本。”罗玉兰继续咒骂。

当晚,住宿安排如下:刘嘉住南睡屋楼上,罗玉兰依然楼下,外带孙女立惠;朱川和明理二伯住东睡屋楼上,外公依然楼下;立琴和两个弟弟住西睡屋,立琴楼上,两弟弟楼下。仲信两口按兵不动,住北睡屋,颠鸾倒凤,轻车熟路。全部住满,不多不少,各得其所。

“还是公公看得远,修个楼上楼下,要不然,睡露天坝了。”罗玉兰道。

“要是然,我也只有睡后院‘大窝’了。”明理伯笑道。

罗玉兰亲自和吴妈铺好刘嘉和孙子床位,挂蚊帐,铺布毯,装新被,全是新的。后来,罗玉兰楼上走走,楼下看看,直到满意。

如今,《斋香轩》有了两代孤儿寡母,下代,竟是上海小姐公子。街邻向来尊敬朱家,喊罗玉兰“老太太”,喊刘嘉“少太太”,喊朱川“小公子”,真诚之至。朱川正读中学,带来书本。仲信找到涪州中学,那所校门至今立着爸爸雕像之本地最高学府。革命前驱之孙,学校满口答应,而且关照备至,朱门感动不已。从此,东睡屋黑漆透亮之大书案上,多了位读书习字之中学生,老祖祖常常陪他挑灯夜半。

除修英不冷不热外,朱家上下皆把阿拉母子当贵客,关照备至,就差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摇扇驱蚊之类,哪知却成刘嘉压力,多次说:“妈妈,我是朱家儿媳,不是上海小姐。”

“我晓得,若果是上海小姐,仲智死了十一年,你还来我们朱家?还把川川养大送来?你真要是小姐,朱家不敢认你。”

一席话说得刘嘉眼睛潮润,说:“我是护士,服侍人的。”

“我晓得。有你这么好的媳妇,是朱家积了德。现今,朱家该服侍你了,不然,对不起仲智,对不起朱家祖宗。”

刘嘉眼泪再包不住,喊道:“有你这个好妈妈,是我刘嘉命好,仲智瞑目了。”

罗玉兰和刘嘉婆媳抱在一起,抽泣良久。平常,仅刘嘉母子时,习惯说上海话,听来像在洋场,异国他乡。一当朱家来人,马上改口川话。有次,刘嘉用上海话教训儿子:“朱川,侬格寿缺西,伊巴子邋遢,侬弗来三。”

罗玉兰正巧听见,笑着说:“刘嘉,你说朱川是个傻子,乡下人邋里邋遢,你不能学。”

刘嘉大吃一惊,红着脸,笑笑:“妈妈,你听得懂?”

“那年,我在上海一个月,学到一点,你明理伯也教了我一些。”

“哦,我要朱川别以为入乡随俗,见啥学啥,有的可学,有的不能学。”

“就是就是。你们大地方来的,喝了洋墨水,就说上海话嘛。四川话又土又野,习惯也不好,就是我们涪州城,小瘪三也不少,你们学不得,好习惯莫丢。”

一句“小瘪三”说得母子哈哈直笑。从此母子,上海话不再说,“阿拉”改“我”,“侬”也改“你”,“伊”改“他”,“什么”改“啥子”,龟儿老子,可没沾边。

刘嘉闲不住,脱去旗袍,代之短装。紧身满襟,过膝裤子,大裤脚,扣袢鞋,“上海小姐”不再,倒也精干利索,清爽凉快。给人印象,她穿啥都好看,裁啥布皆合身,省料省工,上街一走,给人一新。

这日,刘嘉的半截小腿上,红斑点点,红肿一片。罗玉兰一见,心疼道:“哎呀!刘嘉啊,我们这里蚊子多,快穿长裤子。”

“妈妈,我不怕蚊子。”

“你不怕它,未必它怕你。你拿血喂蚊子,把它喂肥了,不得谢你。”

刘嘉甜甜一笑。不过,她依然图方便,穿短遮少,常常独自到榨油房缫丝房闲转,一看就是半天,兴趣颇浓。在缫丝厂,她称赞胡大银手脚利索,动作熟练,夸道:“胡师傅,你那么大年纪,手脚娴熟,像年轻人。”

不知胡大银没听懂还是没听清,只是摇头,以手示意:这里脏,莫进来。她反倒走近热水锅,看看水面滚动的茧子,伸手捞起一颗蚕蛹,摊在手里看看。突然,手一扬,那颗蚕蛹飞进嘴里,嚼得有滋有味,再朝胡大银竖大拇指。胡大银看傻了,当天,告诉罗玉兰。

“胡老表,由随她,才来四川,样样新鲜。”罗玉兰知道上海丝厂很多,刘嘉自然见过蚕蛹,可想起肥肥胖胖的蚕蛹嚼在嘴里,满口白浆,她直打呕。

如此一来,拉近了上海护士和本地人距离。可是,一向躲避她的修英开始昂起脑壳。

一个月后,大木船运来两台铁布机一台马达五坨洋纱。刘嘉闻之,马上跑去。

“弟弟,你办布厂?”

“大嫂,丝厂开不走了,转开布厂。”

原来,缫丝业受川省丝业公司垄断,近年购到蚕茧愈少,加之打仗,丝绸销售不旺,丝厂歇业不少。不过,抗战军兴,急需军布,再者,李会长早就看到织布良机,提醒过他,所以明理返回重庆,仲信托他买几台织布机,新旧皆可。二伯满口答应说:“重庆来了好多逃难的下江人,钱用光了,忍痛变买家当,比起往年,半价也能买到。”仲信却说:“莫亏别个,我们不发国难财。”二伯只笑,不以为然。

此刻,刘嘉说:“这是二尺七筘门的铁布机,梳筘密,宜织细布。多少块大洋?”

“二佰五。”仲信答。

“哦,一定是二伯买的。在上海,这种布机最新式,使用普遍,新机不下五佰块大洋。现在至少还有八成新,比半价多一点,二伯狠狠压了价啊。”

“怕是二伯又演了戏。”仲信忍住笑说。

刘嘉则笑着说:“‘二百五’,二伯就是‘二百五’,嘻嘻。”

罗玉兰骂明理:“这个悖万年时的,赚别个逃难的人,黑了良心,要遭报应。”

“大嫂织过布?”仲信问,刮目相看大嫂了。

刘嘉很坦率:“差不多吧。阿妈是纺织工。我做过三年童工三年熟工。”

罗玉兰插话:“我在上海,还听说你做了护士,常常抽空帮妈织布,换妈歇息。”

“大嫂会安机试车?”仲信再问。刘嘉头一偏:“差不多吧。”

罗玉兰狠狠瞪着儿子:“少打你大嫂算盘,她不是给你下力的。”

这天,仲信只好请来本城师傅安机试车,刘嘉马上跑去。罗玉兰担心刘嘉累着,立即跟去。待她赶到,布机已经安好。刘嘉看看说:“我来试试。”说完挽袖卷裤,一副作工架势。

“要不得,要不得!”罗玉兰喊道,欲拦住。刘嘉笑笑:“妈,没事的。”

刘嘉摸摸布机,看看齿轮,扳动一圈,顿时,纵杆一上一下轮动。

安机师付轻轻一按电动开关,马达“呜——”。刘嘉启动布机,机器马上转动,“呱答,呱答”,梳筘一进一退,纵杆一上一下,很有节奏。

“好布机哩,灵活轻便,还没用多久,上海人很爱惜机器。”刘嘉说。

罗玉兰乐坏了:“哎呀,下江人脑壳好灵,又快又省力。”

“大嫂,我招几个学徒,你当师傅,只动嘴巴,教教她们,如何?”仲信问。

“仲信,你又打你大嫂的算盘!”罗玉兰吼道。

“妈妈,其实,我可以作师傅,也可以当工人。”刘嘉扶住妈说。罗玉兰却坚持:“刘嘉呀,师傅你莫当,工人你莫做,你给我耍!你对得起朱家了,朱家理应养你。”

“妈妈,我不是小姐,干过粗活重活,哪要你们养啊!”

“越是做了粗活,吃了苦的,我们朱家越该养,你要是没吃过苦,才不养你哩。”

仲信只好从本城请来三个织布工,做前纺准备,并线、编纬、整经、穿综、穿筘、纹板等上机一系列工序,刘嘉依然去了,动嘴之余,亲自动手。罗玉兰很快知道,跑来织布间,看着儿媳之忙碌与熟练,她拉住刘嘉的手,乞求一般:“你放下,我的祖宗。朱家就是讨口要饭,也要养你。刘嘉,我给你跪下了。”

“妈妈,”刘嘉挣脱手,却又立即拉住她,“我闲着要生病,你不怕我病倒吗?”

罗玉兰甩甩右手:“哎哟,手那么力,你还生病?把我手甩痛了。”

仲信高兴得欲跳:“妈,天助我也。”

罗玉兰不快:“你运气好嘛,师傅一来,布机跟着来,财神也来了,你要家财万贯了。”

明知妈是嘲讽,仲信反而笑道:“妈,该发财了,想躲也躲不脱啊。”

仲信想,哥哥怕是因为嫂子吃苦能干而漂亮贤惠,才没弃医从戎吧。(未完待续)

第四十五章 会长施计 第四十五章会长施计

秋末冬初,寒意渐至。涪州雾多风紧,老者着装渐厚。

平时,李会长爱约外公坐茶馆,纵论古今,横议天下,有时则独自去车站打探陪都消息。此时,两老内穿薄袄,外罩长衫,坐于东厢,各捧盖碗茶杯,正襟危坐。此情此景,恍若仙翁品茗,论道谈经。只是,谈话内容与环境不太协调。

“听说前些天你去了重庆?”外公问。

“就是,所以,特来和外公摆摆龙门阵。”

“有何新闻?”

会长喝口热茶:“外公,我先请教。你说说,中国打得赢么?”

其实,会长早有所料。抗战开初,他组织抗日后援会,当副会长,积极鼓动抗日,给川军壮行助威,做了不少好事。后来,战事发展不顺,日本鬼子步步进逼,丢上海失南京,侵占东边大部。日本人飞机大炮,气势凶狠,中国哪是对手!于是乎,善于深谋远虑之会长乃翁,开始动摇,从长计议了。前几日,他去重庆,就是打探抗战消息,以作定夺。此刻如此问话,探探外公口风罢了。

“廉颇老矣,糊涂日盛,此事难言哩。”外公苦笑,擦擦眼镜,一时难以回答,末了,更是模棱两可,“胜败乃兵家常事啊。”

“这么说来,依外公高见,败数已定。”

“绝无此意。倭寇占罢上海占南京,东边几乎攻占,而今又打进武汉,逼拢四川,虎视眈眈,狼心至天啊。我方准备不足,仓促应战,先吃亏无疑了。你在重庆听到啥子了?”

李会长脸上肌肉微微扯动一阵,才轻声说:“听说川军出师不利,为保南京,死守苏无,一个连一个营上去,几下就光了。”会长一停,看下外公的反应,继道,“马师长出川那年,还给我回信,此后,我去两封,再也没回,我担心,怕是……,”

外公没答腔,取下眼镜,揩揩眼睛,半天不动,道:“我们川军何等装备啊,斗笠草鞋,长枪马刀,哪里挡得住倭寇的飞机大炮哟。”

“听说国民政府里有两派,一派主战,抗战到底,一派主和,与日本谈判。”李会长说罢,紧盯外公反应。外公慢道:“古来如此!每当大敌当前,总有战和两派之争。”

“然而,多是主和派得胜啊。”会长隐隐一笑。接着,他大胆地从衣袋摸出几张折叠揉皱的蓝绿纸张,慢慢展开,递给外公:“外公,你看看这个。”

外公把一张卅二开大的绿纸凑到眼镜前,仔细看去,纸面画有一副棺材,里面躺着一具骷髅,旁边写有三字:蒋介石。外公急忙拿起另一张蓝纸,上面却印有几行字:“蒋介石政府之所在地,免不了彻底轰炸,良民切不可与蒋军同住一处,否则玉石惧焚。”用意完全清楚了。外公随意看了第三张,纸面画着一把喷热气的茶壶,壶嘴热气上方印着“抗战”二字。其意说抗战只是一股热气,转眼就凉。

“这不是帮日本人的传单吗?你从哪里弄来的?”外公盯住会长问。

会长轻松一笑:“嘿嘿,外公,未必我还造得出?上个月我不是去了一趟重庆么,找到好些老朋友,去老地方转了转,街上到处都是下江人,跟你外孙媳妇一样口音,听不懂几句。朝天门大溪沟炸得稀巴烂,认不出来了。有天,日本飞机来了,我先以为要丢炸弹,躲进了防空洞,结果没有炸响。我们出来一看,原来是小日本撒传单,我就顺手捡了几张。”

“捡的人多不多?”

“警察不许捡。”

“就是嘛。”外公同意警察之举,缓慢说道,“她亲家呀,我本不想说的。你是后援会副会长,晓得这些传单是日本人和汉奸造出来的,挑拨政府和百姓同仇敌忾之气概,挫伤国人抗战之决心,制造思想之混乱,所以警察不准捡,你何必捡起来?给哪些人看过?”

会长不急不气,反倒笑嘻嘻地:“外公,我是图稀奇,才捡了几张,没给哪个看,只是,外公,也许你有所不知,听说国民政府之行政院长汪精卫都主张与日本和谈,你说……,”

外公打断他:“亏他曾是反清义士,为何变成软骨头了!”

会长一愣,低下头说:“外公,你没去重庆看。有天,日本飞机又来了,才多哟,像天上麻雀,那天,一飞过去,朝天门一带炸死好多人。有的找到脑壳找不到脚,肠子挂到树桠上,好惨哟,我不敢看。”

“倭寇惨无人道,只能激起国人仇恨,不得炸怕。”

“外公,不是怕不怕。设若长久炸下去,遭殃的是国人啊。依我看,炸完了重庆,就要炸我们涪州了。”

“她亲家,老朽不敢苟同。要说遭殃,只能怪倭寇强盗,不是政府找来的,不是国人惹了他们。难道中国尚有责任?”

会长笑笑:“外公,并非此意,我是担心后果。”

“后果再艰难也不能泄气。中国愈泄气,强盗愈有劲。她亲家,你也是读过书的,见识颇多,亘古至今,两方打仗,靠的就是士气。狭路相逢勇者胜。倭寇就晓得搞攻心战。我们国人岂能上当?”

“外公,我何尝不恨日本,我的老朋友马师长恐怕倒在他们屠刀下了。”

“就是嘛。只有抗战到底,才对得起阵亡将士在天之灵。”

吴妈进来冲开水,见两人的神色,劝道:“岁数都大了,少怄点气。”

看着吴妈提茶壶走向对面仲信办公室,会长重又开口:“听说,共党头领周恩来到重庆来了。他跟委员长同过事,在黄埔军校,一个是校长一个是主任,一起东征北伐。这回他来坐镇重庆,听说官阶不小。你们朱家何不去找找他?”

外公不疑,晓得这位会长喜欢探听,消息灵通,问:“找周先生何事?”

“仲智是共党,他遗孀来本城避难,何不去找他要点官差做?只要他周先生一开口,凭她刘嘉谦恭能干,不说当大官,差事有她做的。”

“她不是在布厂当师傅么。现今布厂扩大,恐怕离不得她。”

“人家是上海大地方小姐,竟然去做那种粗活,街坊邻居有闲话呢。她见过大世面,何必守在小小涪州城?埋没人家。我不相信,你当外公忍心!”

如此一提,外公反倒静声屏气,只觉后院的震耳织布声“呱哒、呱哒”,更加响了。办厂之初,朱家不惯此声,心烦意燥,转辗难睡。后来,渐渐适应,一切如往。而今,听不到声响,反倒不惯了。听了一阵,外公重新开口:“还要看她愿不愿去找周先生。”

“为何不去?仲智为共党丢了吃饭的脑壳,共党进国民政府了,有权有势了,不找他们找哪个?不找才傻呢。要是我,脚板跑翻了。”

“周先生不一定晓得仲智啊。”

会长喝口茶,说:“不晓得莫来头,又不是乱编的,她各人讲嘛,这次我去重庆,专门去八路军办事处看了,就在红岩嘴,离三公家就两三里,近得很,刘嘉若去重庆,可住三公家嘛。有她明理伯带路,不会找不到周先生。”

外公一时无语,觉得会长说的不仅有道理,还考虑得非常周到。

会长继道:“外公给亲家说说,让她去重庆,莫要留在身边,耽误别个前程,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仲智啊。她去重庆,即便不做大事,从事医护职业,也比守在涪州好上十万八千里。”

“刘嘉很听她妈的话,再者,刘嘉愿不愿去?”

“该去哟,重庆有电有车,有她三公一家,可以立足。再说,而今抗战救国,军人死伤惨重,前方送回伤残不少,刘嘉护理出身,乃当下重庆最需职业,为何不去?国难当头,正是她们为党国为百姓效忠之机,更是她们义不容辞之天职。切莫口是心非、两面三刀呀。”

“会长所言有理,义不容辞,我马上给她们说。当然,去否?她们定夺。”

“我晓得,刘嘉很听外公的,关键在外公三寸不烂之舌。”会长奉承道。

李会长如此热心刘嘉去重庆,邻居闲话仅其一,主要还是修英回娘家讲过几次,自大媳妇刘嘉来后,罗玉兰把精力放在阿拉母子身上,重心转移,修英一家,光彩不再。何况,两位媳妇一比,刘李两家女儿之差暴于光天化日,丢他李家的脸啊。街谈巷议,他李会长可以不听,可老脸难堪啊。当然,更主要原因是,朱家自从开办布厂,仲信对于刘嘉,言听计从,惟恐不周,嫂子如同半个老板了。更为他李会长不容的,而今布厂扩大,鸟枪换了大炮,正式名为大华纺织股份有限公司制造厂。他李会长以抗战后援会头目身份,利用军界朋友之关系,多方周旋,取得国军军布生产之特权。再由厂方经理朱仲信出面,与重庆国军军需处达成长期合作协定,合同规定,军需处为保质量,供给棉纱,工厂专门生产布匹,军需处购回全部产品,差价作为厂方利润,既稳定又可观。自然,设备大为改善,专用发动机四部,并线机八部,铁织布机六十台和整经机十台,工徒百余人,资金达三十万法币,年产布可达二千匹。于是乎,工厂有了今日规模。在涪州四十余家大小织布厂中,不排第三也排第四。因为是股份公司,除任总经理的朱仲信大股东外,他李会长乃排行第二之大股东,排在许家、重庆三公两股东之前。由于罗玉兰要求,仲信请明理伯找到了那位以二百五十块大洋卖给布机的上海汪老板,让他作了排行老幺之小股东,还将汪老板聘为副总经理兼管技术,既补偿他贱价卖布机之损失,又发挥他管理生产之技术,汪老板也有了立足之地。汪老板自然感激不已。朱总经理办公室则动了大步,由朱门西厢移到厂区。不过,工厂扩大,事却减少,棉纱军需处拉来,成品军需处运走,不愁进货,不愁卖出,运输保证,收益稳定。那么,具体操作之大嫂刘嘉,作用自然不小,收获理应不少。罗玉兰早有此意,子女平等,何况人家孤儿寡母。如此一来,大股东仲信贤婿手里之桃子,岂不让她轻易摘去一筐?若果她刘嘉去了重庆,万一遇上炸弹,一命呜呼,横尸大街,修英在朱家不再给冷落,家务掌管大权不致旁落,鲜桃依然在手,岂不一举多得?哈哈,所以然者何,这才是本会长力主刘嘉去重庆之因也,今日来找外公,主要为此,前面谈话,开幕词罢了,探听口风,以定行动,你外公乃朱门羽扇纶巾者,一句顶千句,还怕不成功?

外公自然没想到这招,还赞赏会长高见,为国呕心沥血哩。

“外公,我们全是为刘嘉费心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好嘛,老夫以三寸不烂之舌,尽力劝她嘛。”

会长听罢,把三张传单收起来,叠好,欲装裤包。外公一眼看见,说:“不要带走了,撕了。”会长干脆,“哗哗”几声,撕个粉碎。(未完待续)

第四十六章 外公苦心 第四十六章外公苦心

李会长前脚一走,外公喝淡茶水,步出东厢,转往后院。没出后门,织布响声传来,“呱哒、呱哒,呱哒、呱哒”,一声似赶一声,多声汇合,如同雷鸣。

布厂建在河滩,占去大半草坪,往日幽静绿茵,全然不见。在原河堤地基上加高五尺,挖高填低,卵石砌垒,基础夯实,便成房基。不是百年一遇洪水,很难漫进,不是强级地震,很难倒塌。厂房由两排车间组成,顺河流东西走向,长约十丈。从东而西,房顶呈四个巨齿形,屋脊左边房顶右边垂直窗户,尘灰从开启的窗户扑出。自然,造型独特之厂房建筑,上海技术之生产工艺,归功阿拉汪老板了,织布操作之功,阿拉刘嘉自然有份了。

此刻,气浪扑出窗格,尘埃絮吊,随浪飘飞,浅色棉灰徐徐飘向涪江上空,慢慢散去。

外公喜静,很少再来河滩。今日乃他第二次来到布厂,其变恍若隔世。他之如此急切,一则,看看河滩之变和工厂近况,二则,若外孙媳有闲,给她说说会长建议。他亦觉得,如此能干聪慧之外孙媳困在小小布厂,当个织布师傅,实在可惜,应该任她高飞,发挥才智,或为救护出力,不失为合适之选择。若果她不愿去重庆,即使先给玉兰讲妥,也是白费功夫。

先路过的是仲信办公室。这里原是缫丝厂房,在布厂西头,现今大部份改作布厂仓库,堆放棉纱棉布等物,小部份经过整修改作仲信办公室,与布厂西头连接,出办公室即可进入织布车间。外公朝窗口看去,仲信正在伏案写着。他知道,仲信终日守在厂里,把关工序,严管质量,确保布匹密实,经用耐磨,减少疵布,降低成本,提高效率,满足军需,废寝忘食,据说,得到了重庆军需处的几次奖励。外公没去打扰总经理外孙,捂住双耳继续沿车间墙壁朝东走去。到得东头,便是布厂大门,亦称东门。因为布厂呈东西条型走向,占了邻居后面河滩,布厂不得不出了一笔钱,李会长还动用了本县军政关系。

东门宽大,两扇巨门张开。门卫乃有拳脚功夫之原丝厂工头胡大银,见外公突然驾临,略微一怔,双手打拱:“外公,你无事不登三宝殿,大驾光临,有何要事?”

“你不持刀不荷枪,还像门岗,好有气派。”外公笑道,上前一步,“我找下刘嘉。”

“她在那里,我给外公喊。”胡大银指下门里,说罢走进厂门。

外公站在大门外,往里看去。刘嘉罩白布围腰,头戴白帽,卷袖露腕,正给女徒指点哪样。如此白帽白围腰,涪州首次见到,听说乃她功劳。刘嘉听罢胡大银耳语,转身向外公招手,撇下女工,笑着走到门口。她浑身沾满花毛,几成白眉霜鬓,凑近外公耳朵,大声问道:“外公,有事?”

“耽搁你一阵。”外公点头笑笑,退到门外吵声较小处,说,“刘嘉,我问一下,你做过护士,护士喜欢清静,你不怕织布吵?”

“习惯了。上海工厂都这样。”说着,刘嘉拍拍围腰,顿时花毛扑飞,飘落四周。

“你不喜欢护士职业?”

“当然喜欢。我和仲智一样,喜欢有人性的职业。仲智外科手术很好,朋友极多。上海人普遍尊敬医生,达官贵人,平民‘小开’,常常出入我家,请仲智治疗的,拜师求学的,都有。我们都喜欢医护职业。”

“既然如此,”外公觉得劝导时机已到,说,“现今抗战军兴,伤残者多,需要大批医护人员,你没想过再操旧业?”

“想过。涪州医院若需护士,我可继续从事。”

“涪州小地方,委曲你才智了,到大地方去嘛,比如重庆。如今国民政府各界迁来,举城扩大,一国之都。听说,前线运回不少伤残,本城屡遭轰炸,死伤甚重,急需医护。余以为,重庆才是你为国为民效力之时之地啊。至于织布,乡人可做,勿须劳你。况且,你已教会众多徒弟,可以放手了。倘能如此,于国于己于黎民大众,利多弊少。”

刘嘉笑笑,一时无言。从心里讲,她喜爱护士职业,可以从事终生。何况,若去重庆,既可为抗战将士服务,又有利儿子日后到重庆读大学,上海的母亲哥哥若来重庆,也有个立足处,理想之地。不过,刘嘉也有担心,说:“重庆那里,我不大熟。”

“有你三公。听说你们‘下江人’也不少嘛。当然,重庆炸得凶,不及涪州平安。”

“我倒不怕,人家能过我能过。只是妈妈在涪州,我……,”

“只要你愿意去重庆,我给她说。至于朱川,你可带去,也可留在涪州,都不远嘛,往来方便,完全可以放心。还有,仲信的泰山说,共产党首领周恩来,进国民政府当大官了,他说你该去重庆找下他,也许能够得到一点帮助。”

“外公,仲智没给我说他是共产党,他死了,才有人说他是共产党。虽然周先生在上海领导过工人起义,也不定认得仲智,我哪么好意思找他。”

“不管认不认得?给他讲清情况,依我之见,周先生会管,共产党还是讲良心的。”

“算了,还是不去找他麻烦。若有人说我冒充,多丢人?若果重庆需要医护人员,我又何必找他麻烦?”

“当然当然,”

刘嘉用围腰揩揩手,说:“多谢外公操心,我再考虑考虑。”

“是你的事,应该多作考虑,由你作主,外公转达罢了。”

过了两天,刘嘉对外公说:“外公,我给妈妈讲了,她不同意。我想,就不去重庆了。”

“她为何不同意?”外公了解玉兰,早有预料,不过,依然要问明白。

“妈妈说,重庆到处遭炸,天天死人,我和川川要是再出事,她活不下去。还有,朱川在重庆,躲飞机钻岩洞,怎么读书?外公,妈妈说得也对。”

“哎——,依我看,是你妈喜欢你和川川,舍不得你们离开,才把事情看得这般严重。其实,重庆哪里都要出事嘛,堂堂陪都,国府所在,会设法保卫的。”

“妈是好心,害怕万一。”

“当然当然,”外公点头,“但是,一朝遇蛇咬,十年怕井绳,也要不得。”

“朱川喜欢参加社会活动,爱到处跑,我也担心他,真要出了事,我对不起仲智。”

外公微笑:“朱川,可以不去重庆,就在涪州中学读书,那学校会教好他的。你一个人去,没有拖累,做事安心。孙子在玉兰身边,她放心你放心,两全其美。其实,去不去全在你,脚长在你身上。”

“还是等妈妈答应了,才好。”刘嘉说道。看得出,她想去重庆。

“我给你妈再讲讲。”

哪知当晚,北睡屋发生吵闹,外公听到的第一句,却是仲信之吼:“你胡说!”

“我胡说?嘿!”修英声音不小,后天井皆听见,“街上传满了,说亲眼看见她……”

“少听那些,大嫂不是那种人!”仲信压低声。

幸好,大嫂还在车间。南睡屋的罗玉兰却听得一清二楚,先没在意,稍后一想,不对,莫非说刘嘉和哪个男人?男人是哪个?男人如何?若果真有,她罗玉兰懂理,早就希望刘嘉再嫁。只是,涪州城有和她匹配的么?罗玉兰半夜未眠,也没想出那人姓李姓王。

一大早,她揉着眼睛,喊儿子去巷口,低声:“昨夜,修英说你大嫂跟哪个?”

“妈,那是街头闲言,少理它。”

罗玉兰固执道:“不!我要问个明白,你说!”

仲信无奈,只好把嘴挨进妈的耳朵,说:“说她跟汪经理,我一点不信。”

“哦,他呀?”罗玉兰吐口长气。汪老板快五十,婆娘带两儿一女住重庆,有时来涪州住上十天半月就急忙赶回,他大多单身居厂,刘嘉会跟他?然而,仲信一走,罗玉兰疑惑了。刘嘉三十有五,守寡十二年了,为织布之事,两个上海同乡常在一起,说说笑笑,进进出出,她罗玉兰不是没见,那种情投意合之事,并非不可能啊。当然,若果汪老板没有家室,单身一个,还算匹配,她可以促成亲事。若果真有其事又不能成功,岂不败坏刘嘉名声,败坏朱家门风啊。若果刘嘉真想去重庆,莫非是她想躲开此事,担心弄假成真,保住朱家名声,保住自己贞节?也许,刘嘉去了重庆,还能够选到相配之夫,她当妈的也无须再作操心。可是,她实在舍不得儿媳离开,去哪个人地两生日本天天轰炸之地,有刘嘉在身边,心里踏实,天天高兴啊。不过,罗玉兰没想到,所谓街谈巷议却是先出自修英之嘴,背后主谋乃李会长。

反复思索左右为难之中,罗玉兰终于病倒,头痛无力,胸闷不食,卧床不起。刘嘉以为因她去重庆,吓得不轻,赶忙说:“妈,我不去重庆了,守在老人家身边。”

罗玉兰闭着眼,只好说:“不是为这个,我当真有病。不准去请医生哟。”

此后,刘嘉成天守候身边,送水送饭,无微不至,倒是不见修英。外公常去南睡屋探望女儿,没好再提刘嘉下重庆。

三天后下午,东睡屋里,午睡后的外公奋笔疾书。他手执足有尺长的湖州二号精制斗笔,正往一张四尺宣纸上,楷书唐代边塞诗人岑参《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一诗最后两句:

“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李会长在旁,赞不绝口。此时,病后的罗玉兰与刘嘉前后走进。刘嘉没有打扰外公,抬眼四顾。左右两面墙上,挂满精裱四尺条幅,一张挨着一张,或颜或柳,楷行棣篆,纸旧色淡,尘封久矣。自然外公墨宝。外公书完,放下斗笔,轻舒口气,抬起头来,还未开口,罗玉兰突然问道:“外公,你是说刘嘉该去重庆?”

外公一怔,一时听不出女儿问话何意:质问还是商讨?只好说:“玉兰呐,刘嘉是医护高手,不光织布能手啊。”

“我喊她放心耍,她非要织布嘛。朱家就是饿饭,也要养她母子,她不听。”罗玉兰解释。

“要说养人,就是再养十个,朱家也养得起。”外公边放笔边说。

“妈,我年纪轻轻,哪里须要你们养哟。”

“现今国家艰难之际,重庆需要大量医生护士,还是答应她去重庆做大事吧,留在小地方织布,把她埋没了。”外公说。

李会长立即道:“退后一步讲,就是重庆不需要护士,刘嘉也该去找共党头领周恩来。别个仲智为他们掉了脑壳,未必不给遗孀找点差事!未必只晓得他们当大官,不给人家一顶帽子,要讲良心啊!”

“我不稀奇那些帽子!”罗玉兰说。

“亲家,不要总说不稀奇。你不稀奇官帽,总该稀奇儿子性命嘛,未必冤枉丢了?拿命换个官帽,该。”会长说。

罗玉兰一停,说:“我朱家死了一个又一个,未必男人死了,现今还要女人去顶?我命就那么苦?”说罢,她竟然抽泣起来。沉默。惟有罗玉兰低声抽泣。

李会长慢慢抬头,说:“其实,重庆也没说得那么凶,前些天我去过,别个照样上班上课,公园照样成双成对,穿得花花绿绿,比我们活得安逸。”

罗玉兰不给亲家留面子:“重庆那么好,你哪么不准大儿跑重庆,只喊伙计去跑?”

李会长笑笑:“嘿嘿!我才由重庆回来,脑壳还在肩膀上,嘴巴还在吃饭嘛。”

外公说:“玉兰呐,你不是常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性命只有一条,丢了找不回来。若果你受了伤,没人救没人医,你不伤心?你也看见了,好多川军还是十七八岁的娃娃,死了伤了,莫得人管,莫得人救,你痛不痛心?你本是有良心的人啊。”

“那是前方,不是重庆。”

“重庆遭炸死炸伤的,有小娃儿,有老太婆,还有大肚子,惨得很。你若看见,要哭晕倒。”李会长说。

“重庆有那么多医院嘛。”

外公说:“不够啊。刘嘉大地方来的,懂得医疗救护。她是仲智教出的高徒。”

“妈,仲智不但教会我救护,还教会我恪守人性啊。”刘嘉动情地说,“我若见死不救,辜负了仲智遗愿。妈,川川就留在你身边。”

“你不让她去,她心里不舒服,要生病哩。再说重庆不远,川川留在你身边,她会经常回来看你。”外公说。

李会长插话:“刘嘉很守贞节妇道,还是朱家的人,你莫担心。”

“你胡说!我没那个意思,刘嘉是啥子人,我清楚得很,哪些流言碎语,我根本不信。她要走,还用等到今天?还跑到涪州来?”

“妈!”

外公说:“安贵去重庆,胡老表夸他有出息。刘嘉还年轻,你留在身边,误了她前程,你也不忍心嘛。让她去闯一闯,或许前程似锦啊。”

罗玉兰默思一阵,终于松口:“那,先给她三公去封信,问了再说。”。

三公回信,非常及时,而且亲笔。刘嘉先给妈妈,罗玉兰转手递给外公,大概晓得内容,懒得再看。恰如李会长所讲,三公说,如今国民政府和慈善机构及一些社会名流,比如总裁之美龄夫人,带头办起了体现人道精神的救护机构,保育院、孤儿院、伤残军人休养院和救护所等,收留了大批孤儿、幼婴、伤残军人,急需招募一批有经验讲仁爱的医护人员。你若来渝,实乃雪中送炭。我等更望你来渝重操旧业,况且,国都之地于你最为合适。倘若玉兰不同意,你可晓以利弊,告之于她,养育院休养院皆在市郊,日本飞机炸不到之山林中,不必多忧。若来,先到三公处,再由明理陪去应募。

外公说:“倭寇人性没有,兽性不乏,造成多少孤儿寡母残废军人。哎,玉兰,让她去嘛。与其烧香拜佛,不如救人一命。”

罗玉兰沉思一阵,突然站起,骂道:“日本人,没人性的畜生!”骂毕,走出东厢,把外公和刘嘉甩在屋里。刘嘉以为妈妈生气,急忙喊:“妈妈,我不去了。”

“你去!”罗玉兰头也没回,再补充一句,“你妈还有良心!”

外公欣喜地说:“你妈答应了。”

“外公!”刘嘉热泪滚出。(未完待续)

第四十七章 奔渝护理 第四十七章奔渝护理

离开《斋香轩》头晚,刘嘉上楼之际,罗玉兰喊她坐于床沿。

“刘嘉呀,你已经守寡十二年了,对得起仲智和朱家了,该有个新家了。你不晓得,在涪州城,我就托人给你选过,可是至今,也没选中一个,妈就担心这个,你去了重庆,地方大,人多,你要选个合适男子,成个新家,你还是我儿媳,孙子还是我孙子。”

刘嘉大喊一声:“妈妈,我从没想再婚。”

“傻妹子,你才三十五,早得很呐,你是大地方的,长得又好看,莫把自己耽搁了。”

“妈妈,你不是也守到今天?”

“我们是小地方,你是大地方,开化得多。刘嘉呀,莫跟妈比。”

“不,我早就决定,陪朱川长大。”

“要不得,傻妹子。你要不成个新家,妈心里难受啊。”

“妈妈,你别逼我了。”刘嘉说着,热泪盈眶。

清晨寒风中,南门汽车站内,罗玉兰仲信给刘嘉送行。罗玉兰穿棉袍,依然难挡寒冷。

二十七年前,也是寒风中,却在码头,送走仲智,没有流泪,没有担心。他去重庆三公家,再留学日本,多少期望梦想令她抵住了寒冷和眼泪。而今送别,却是仲智遗孀,也是重庆,却是疯炸无期,凶吉难卜,泪水难忍啊。

刘嘉本想坐船,如同从上海回乡下余泾浜,观览平川,越河钻汊,悠闲自得,可全家说她一人不安全,慢至四天,于是,仍由汽车颠簸,满目萧索。

此时,微微颤抖的罗玉兰终于没有包住眼泪,看着媳妇走上车门,哽咽着:“刘嘉啊,重庆若有危险,你就回来,跟妈一起。”

刘嘉一手提箱,一手拉住飘起的围巾:“妈妈,我知道,你回去吧,很冷。”

罗玉兰再提高声音:“刘嘉,要是累了,你回来,朱家养得起你。”

刘嘉站立车窗,朝她挥手:“妈妈,我晓得。”

“昨晚上,我给你说的事,你要记住。川川大了,你莫担心。”

“大嫂,三公一家仁义厚道,办法多,有事多找他们,莫忍着。”仲信说。

站在窗口的刘嘉,看见妈站在寒风中,脸色灰暗,白发飘起,眼巴巴地。她忍住眼泪,说:“妈妈,弟弟,你们回去吧,我没事的,放心嘛。”

直到看不见妈和弟弟,刘嘉才一屁股落坐,背靠椅背,眼睛却死盯着车外隆冬的田坝浅丘,酸楚良久。下午四时,车到小龙坎。一下车,马上听到下江人口音,看到下江人装束,行色匆匆,目不旁顾,还有同乡见她装束举止,朝她微笑一下,更有向她问路。顿时,她如回到上海,亲切兴奋,来重庆是对的!

抱个茶壶的三公对孙媳迅速到来非常高兴,用瘦长食指捋捋满头白发,说:“孙媳,我们还担心玉兰不准你来哩。来得正好,你二伯刚去过八路军办事处。”

“八路军办事处?”刘嘉一脸茫然。

“就是共产党周先生驻渝办事处。在红岩嘴,三里多远,通马路。”

“他去做啥子?”刘嘉用别扭的四川话,问道。

“你二伯马上回来,他讲的比我清楚。”三公用茶壶暖暖手背,“上回,仲信岳父来渝,说仲智走了,丢下孤儿寡母,为啥子不找周恩来他们?按世界法律,为你死了,就该抚恤,还要抚养子女成人。你二伯也说,仲智学医有成,为共产党丢了脑壳,现今他们做了政府大官,啷个不去找他?”三公一高兴,没等二伯回来,独自讲起来,竟也声音宏亮。

刘嘉苦笑:“我没请你们去找周先生嘛。”

“明理性急,办事急速,马上去了。只是,你二伯冤枉跑了两趟。”

“哦!”刘嘉望着三公,听他说下去。

“明理头次去,他专找周先生,人家很客气,问他啥事,你二伯脾气怪,他不说,非要见到周先生才说,人家说,周部长很忙,你不容易见到,有事给他们讲也可以,嘿!你二伯一句话也没说,打道回府了。他说那几年跑上海,听说过周先生,名声很高,早想亲眼见见。其实,你二伯很相信周先生,现今来了重庆,所以非要找他。”

三公说罢,歇口气,抬高翘壶嘴,往嘴里倒口茶,继道:“过了两天,你二伯又去了,还是没见到周先生。莫得法,他只得把仲智和你们现今情况,给办事处的先生讲了。那先生很认真,说,十多年前国共首度合作,情况复杂,很多人双重身份,又是国民党,又是共产党,今天是共产党,明天又成国民党,变得很快,‘四一二’前后的上海,更是复杂,有工人群众,有流氓打手,混在一起。当时革命高潮,鱼龙混杂,混水摸鱼的不少,弄不清谁革命谁反革命。所以,他给明理说,你要找人证明仲智是共产党,被反革命杀害,最好两人证明,若找不到,提供两个人也行,他们可找那两人作证,只要属实,你若生活艰难,他们会帮助你,你会护理,可以安排到保育院荣誉军人休养院,你的儿子,可以先送延安,再送苏联读书。明理只好给他们说,等你来了再说。”

因为激动,三公说毕,脸色分外红润,与白发对照鲜明。

“仲智没给我讲他是共产党,他死了,有的人才说他是。我怕,不敢和他们争辩。”

“他当然不会给你讲实话啦。”三公笑的神秘。

晚饭时分,明理二伯回来了,见到刘嘉,分外高兴。然而,不无埋怨:“刘嘉呀,你一个大上海女士,啷个安心在小小涪州织布呢?”二伯是朱家认识刘嘉最早也最热心的人。仲智在世,他去上海做生意,几次去过闸北她家,所以说话随便。

“我织过六年布,弟弟布厂急需技术,我也喜欢织布。”

“哦,你还织过布?今天才听说,没想到,没想到,多才多能嘛。”二伯夸道。

“二伯你才多才多艺呀,会做生意,会压价,会治病,会算命,还会演戏。”说罢,三人皆笑。三公笑毕,对二伯说:“我已经给刘嘉讲了。刘嘉不晓得仲智是不是共产党?听别人说他是,仲智没给她说。”

二伯点下头:“你当然不晓得。前些年,我还相信共党‘共产共妻’,后来,听说仲智也是共产党,我就不信了。我们叔侄一床睡三年,他规矩得很,没说一句怪话,没得一个怪动作,他像个共产共妻的?我还敢和他睡一床?哈哈,哈哈!看到办事处的先生,吃粗饭,穿粗衣,说话诚实,待人客气,我更不信了,哪里像共产共妻的!”

刘嘉听得直笑,说:“我早就不信。好多事情仲智不给我讲,我也不好问。我在想,他是担心我害怕,嘴不牢靠。”

“也是。那几年我跑上海,工人一说起周先生,一脸敬佩,就是不容易见到。我两次去八路军办事处,他们很谨慎,很细心,不随便相信人。也难怪他们,现今很乱,好人坏人难辨,要人作证,也是对的。”

刘嘉说:“仲智也经常说起周先生,也说没见过他。日本一来,都逃散了,他就是共产党,也找不到人证明了。”

二伯点点头,突然又问:“听说那年,仲智有个朋友邀他参加国民革命军,那个朋友啥子名字?还在不在?若在,请他作证嘛。”

“那人叫刘国举,浙江人,仲智在日本的同学,他是参加了国民革命军,仲智没死以前,来上海看过他两次,仲智死了,就没再来,听说,在南京政府当大官。”

“哦,那他就不是共产党。就是在,也不会给仲信作证。”三公摇头道。

“恰恰相反。仲智死了,没有再来你家,说明他对仲智不满,反证仲智就是共产党。”

三公笑道:“你那个反证,哪个信?不过,若还在国民政府当官,也迁来重庆了。”

二伯兴奋起来:“对头对头,就算他对仲智不满,现今国共合作了,他们又是老同学,去找他帮个忙,找个差事做,恐怕要给你面子的。”

“他就是来了重庆,我也没那么厚的脸皮。”刘嘉沉着脸说。

二伯反倒认真:“我去找他,我脸皮厚,再演他妈一回戏,下跪都可以。”

“二伯,你莫去了,朱家还没那么下贱。”

三公也笑道:“是嘛。又不是喊你扮丝商老板。”

“为了你的出路,何必顾那么多哟,”二伯笑罢,继说,“刘嘉,这样嘛,明天我们还去办事处,或许碰得到周先生,说清这些情况,我想他会给你想法。”

“算了算了,不去难为周先生他们了,我也不好意思开口。”

三公问:“听说有些不三不四的,天天在红岩嘴闲逛。”

“对头,我去两次,有个擦皮鞋的,在办事处路口,总是盯着我,以为我是共党吧。哈哈,妈哟,哈哈!哈哈!我是共党?好笑得很。”

“二伯,你勿去了,少惹麻烦。人家不由你说。”

“怕?我才不怕。我朱明理是生意人,不说远了,在沙坪坝,哪个不晓?臭名远扬。他们把我啷个?嘿!只是,你这个事情呢,要是换个地方,我可以给他们送点礼,求他们帮个忙。八路军办事处,我没往来过。”

“多谢了,二伯,不难为他们了,你带我去招募处,重操旧业。”

“那好办,沙坪坝就有一处。我是想给你找个轻松差事,护理又脏又累。”

“我本是为护理而来,明天就去。”

第二天,去了沙坪坝社会局招募处。招募者是下江人,听她口音,非常热情。再听说做过上海医院护士十五年,满口答应,两个地方可供选择,一个保育院,照顾孤儿,一个伤残军人休养院,前方送来的伤残军人,蒋夫人办的。

二伯正想帮她决定,她立即道:“去伤残军人那里。”

“好的好的。签个字吧。”刘嘉签了字,那人指了指对面的一条山梁,说,“军人休养院乃蒋夫人捐办,就在那个歌乐山上,风景不错,避暑胜地。”

刘嘉顺他指向看去,虽是冬天,横亘眼前的歌乐山依然郁郁葱葱,一脉黛色,除几处岩石裸露,几无萧索。其实,她坐车来渝,经过山顶,汽车钻行林间,已经饱尝松林清香,腊梅摇曳,当时她就顺口夸过好风景,没想就去那里。二伯插话:“你去山上?”

“去!二伯,我喜欢那里,有松竹腊梅。”

招募人开罢介绍信,递给刘嘉,说:“你要没事,明天就去。就在这里上车,早晨九时。记住。”刘嘉哪愿闲着,满口答应:“好的,好的。”

从招募站出来,二伯说:“你答应得太快了,该考虑一下。”

“不去?”

“不是不去,也不是不该去歌乐山,是该去孤儿院,不该去军人休养院。听说那些伤兵很不好侍侯,动不动打人骂人,脾气很坏,还要接屎接尿。我想挡你,你都答应了。”

刘嘉一笑:“人家别妻离子上战场,伤了残了,发脾气也难怪。”

二伯看着侄媳,道:“刘嘉呀,天底下像你这样好的人,没得几个了。”

歌乐山伤残军人休养院隐于遮天蔽日清香扑鼻的松林中,曲径通幽,晨鸟破静。

从此,石梯旁的林间小屋里,住了位穿着整洁清爽的高个女士,伤残军人疗养院多了个上海阿拉。每天大早,她在林间空地上,弯腰伸腿,呼故吸新,然后穿上白大褂,下梯去那片大院,上班吃饭。其实,院里下江人多,语言习俗一致,刘嘉非常喜欢。从此,吃住山上,白班夜班,喂饭换药,接屎倒尿,和蔼客气,认真卖力。人们慢慢觉得,此阿拉与众不同。

这天,突然接到妈妈来信,告知外公十日前无疾而终,终年八十六岁。

妈来信告诉她,那天早晨,先以为外公已去河边散步,没进东屋,可到早饭还是不见,推开门一看,外公端正躺在床中,头朝屋顶,两手贴裤,两脚并拢,一脸安详,一摸,全身已冷,再看书案,端端正正放着遗书,如此写着——

玉兰及仲信孙,近日常感不适,气短胸闷,躯瘫体软,余念在世时日不多,留此遗书。余去后,尔等不必悲伤,节哀自重。余在世八十有六,虽无所成,却少病灾,子女孝顺,后辈有成,家和邻睦,足之够矣。余去后,丧事从简,移风易俗,运回乡下,同葬妻室,共立一碑。切切。倘能如此,含笑九泉矣。玉兰年过花甲,家事莫再操劳,全与子媳掌理,听之任之,尔以养身为先,顺应自然,延年益寿,方利朱门。仲信实业有成,外公着实高兴,但宜谨慎高瞻,顾此兼彼,万无一失。孙媳刘嘉,堪称完人,她于朱家,天赐缘分,万望珍惜,我辞世时,切勿告她,免其伤心,耽误救护。重孙辈中,川川立本可教,前程有望,切实教导,劳其筋骨,砥励意志,莫误天份。余无遗产,仅有书案,留给朱川,师柳学颜,撰书名世,老祖瞑目。

信尾,妈写道:“老人虽然有言在先,高寿正寝,但他毕竟是朱家顶梁柱,一方才子,能不伤悲?你尚年轻,切要节哀保重。遗书全文抄你,知晓外公胸怀,你可减少哀伤,故未电告回家吊丧,媳应鉴谅。”

看罢信,刘嘉痛哭一场,差点病倒,悔恨没能给外公送终。(未完待续)

第四十八章 寿宴桌上 第四十八章寿宴桌上

八月十一,罗玉兰寿满六十五。乡人习惯,逢五小办。然而,自刘嘉去了重庆,修英对妈虽有好转,但油店和家产却管得更细更严,吴妈买东西用钱,直接由她作主,一分一厘,非常仔细,小事大事,不得遗漏。此次小办寿宴,根本没列入管家修英之预算。直到初九,仲信方知,马上给婆娘核定寿宴金额规模,令她立即付款,无奈,修英付钱给吴妈,可是,扣下一成:三个“袁大脑壳”。

生日头天下午,刘嘉突然出现巷口。罗玉兰先一惊,高兴得浑身直抖,还没来得及开口。

刘嘉立即单腿跪于妈前,说:“妈妈,给你拜寿,祝老人家长寿。”

“哎呀,快起来,快起来,”罗玉兰慌忙拉起她,“院长答应你回来?”

“答应答应。我向她请三天假,她准我五天。”

罗玉兰一笑:“院长是男人吧。”

“哪里哟,老太婆。”刘嘉脸一红。不过,遗憾的是,刘嘉额头右鬓,贴一块白胶布,像出院的伤号,不那么受看,哪里躲得过罗玉兰眼睛,忙问:“哪么你额头有块伤疤?”

“前天,我不小心,摔了一跤。”

罗玉兰不信:“哪么摔到额头上了?你做事干净利索,不急不乱,哪么会摔跤?不是吧,我早就听说伤兵很野,稍不如意就打人,是不是他们打的?”

“妈,……”刘嘉不想说谎,低下头来。

罗玉兰忿然起来:“看看,我没说错嘛。你们院长也是女人,哪么不管?”

刘嘉只好道出真情。原来,是一个武汉的残废军人打的。那军人双脚炸断,仅凭两手做事走路,脾气很坏,前天,刘嘉给他送饭慢了一点,他顺手将碗砸向刘嘉额头。刘嘉没有哭闹,反给军人道歉,该做仍做。罗玉兰不服,说:“他打日本受了伤,也该讲理呀。”

“妈妈,休养院里,这类事多,都习惯了。”

“人家服侍你嘛。日本把你炸残废,你找日本出气去,何必找女人发气!”

“他们发够了气,好些人还是向我们认了错赔了礼,后来确实改了。”

“对嘛,你就是打日本有功,也要将心比心。依我说,你莫在休养院做事了,换个地方。要不,你莫去重庆了,朱家养得起你。”

“要不得。那些伤残军人,虽然脾气不好,其实心很好,有的伤兵能动,还帮我们做事。都是贫苦农人出身,很吃得苦,再痛,也不叫一声,咬牙忍痛啊。有的还是个娃娃,婆娘也没娶,怪可怜的。有了气,想出一出,也没啥子。再说,人家对我们还是很感激的。喊我刘姐刘姨,甜得很。妈妈,我没想换地方。”

罗玉兰默然一阵,说:“也是,当兵打仗也可怜,你要回去,妈不拦你。只是,你要爱惜自己,再莫伤了,妈看见了,心痛得很。院里有没有合适的男医生,成个家吧,我去重庆亲手给你们办喜酒。”

“有个医生也是上海来的,对我很好,我明确拒绝了。”

“傻妹子,叫啥名字,我给他写信。”

“不不不!”

“哎呀,记住,男人饿了像虎,莫让那些伤兵占便宜啊。”罗玉兰说着,忍不住笑了。

正巧朱川放学,一见妈,儿子扑上去,可刚到妈跟前,红着脸问:“妈,你回来了。”

“儿子,你懂事了。”刘嘉随儿子进东睡屋。大书案上摆一张写就的宣纸,墨迹干浓,柳体工整,凝重有力。“儿子,你写的?”

儿子点头,不再抬起。刘嘉惊喜道:“哎呀,儿子,你进展好快,妈都不敢认了。”

“外祖祖教我的。”

罗玉兰跟在后面,说:“他外祖祖费了好多心神,晚上陪到半夜,不写满十张不准上床。川川听话,开初几天,手膀子写肿了。”

“儿子,外祖祖是天下最好的老夫子,一方名流啊,你要多给他烧纸敬香。”

“晓得。”

晚饭桌上,全家聚齐。肉菜丰盛,汤羹齐备,川辣为主,甜味兼之。刘嘉吃着,突然笑了,全家纷纷停住筷子看她。笑毕,她说得有声有色:“有天,蒋夫人来视察,她去厨房检查伙食,尝了青椒肉丝,刚嚼两口,辣得她泪水流,吐了一地。大厨师吓得赶忙跪下,蒋夫人哈哈大笑,马上拉他起来。”

“大嫂,是宋美龄?”没想到修英格外热情,忙问。

“就是。听说我是上海人,她招呼我过去,问我学会吃辣椒没有,我说会了,她竖起拇指‘okok’,我们哈哈大笑。”全家跟着大笑。

“哎呀,大嫂,”修英十分羡慕,“你见到蒋夫人了,好有福哟。”

那知罗玉兰不冷不热,说:“有啥子福,没看见她额头上伤疤?”

其实,大家早见到刘嘉额头的胶布,问她说甩了跤,于是,信以为真。

罗玉兰道出底细:“甩啥子跤,残废军人一碗扣去!”

“伤兵还打人?”修英惊叫。

罗玉兰瞥她一眼:“你去试试!还说刘嘉有福,有个豆腐!”

刘嘉夹菜放妈碗里:“妈妈,不要说了。”

罗玉兰提高声音:“为啥子不说?我偏要说,刘嘉服侍这些伤兵,挨了打不哭,遭了骂不闹,为啥子?是挣钱?不是!我朱家不穷,养得起。是下贱?不是!是救人,是守人性,为打日本,为朱家争光。”

“妈妈。”

罗玉兰吸口气:“你莫管我,今天我要把话说完,我们在家里,有吃有穿,要啥买啥,还不安逸!朱川是占了东屋,占了一张桌子,你就说他独占一间东屋还不够,还占南屋楼上,说我有偏心。本来,我不想说的,话送到我嘴边来了,我要说出来。她们孤儿寡母,一个重庆一个涪州,外婆还在上海,我不偏她们偏哪个?啊?朱川害怕睡东屋,我本想喊立本同住,又怕立本影响哥哥读书,才喊川川睡我楼上,读书习字用外祖祖那张大书案,闭门苦读,合适得很,你外公遗书也写了嘛。你若果不安逸,找你外公闹去!”

修英呼地站起,气冲冲离开饭桌,冲出饭屋。一直没开腔的仲信厉声道:“给我回来!”

刘嘉放下碗,欲去拉修英。罗玉兰一把拉住刘嘉:“莫管她。”

仲信绷着脸说:“妈,你早该给我讲,我收拾她。”

“仲信,你要给她讲,不要学她爹,做人本份点,老实点。”罗玉兰说。

刘嘉后悔说:“怪我,不该讲休养院那些事体。”

罗玉兰说:“哪么怪你?她刚来那几年,脾气还算可以,这阵,有自己一窝了,分得很清楚,动不动就马脸猪嘴,二天我老了,怕要撵我出门。”

“她敢!”仲信喊道,“老子收拾她。”

罗玉兰告诫儿子:“不准动手!”如此一来,团聚气氛没了。

第二天,罗玉兰六十五寿辰。那位在重庆兵工厂造枪的干儿子胡安贵,快到中午,搭兵工厂的顺路汽车及时赶到,给干妈祝寿。

自从外公归天,朱家没了关心时局者,李会长没了共同语言人,再者,重又不受亲家欢迎,登朱门少多了。然而今日,非同小可,会长兴致勃勃,谈笑风生,不拘礼仪。

堂屋摆上首席。罗玉兰自当上座,背靠神龛,面向屋门,受众朝拜。李会长亲自动手,先拉许亲家坐罗玉兰右首,他本应坐罗玉兰左首,担心难堪,马上拉来刘嘉。

“你是陪都回来的抗战巾帼,陪老寿星坐上首。”

“李大伯,该你坐。”

“我哪有如此福份?总统夫人都接见了你,了不得,你坐你坐。”

罗玉兰拉刘嘉一把:“喊你坐,你就坐,怕哪样?”刘嘉这才坐下。

会长则坐刘嘉左边,再拉县府许师爷落坐其左,其余皆为马家三弟兄虎踞,刚好八人。仲信和安贵同辈,坐晚辈一桌,委屈了。待到满屋坐定,会长领头站起,高举酒杯,朝堂屋四桌人,道:“今日,欣逢各位赴宴,祝贺玉兰亲家六十五大寿,值此,本人以亲家身份请各位举杯,祝玉兰亲家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干杯。”屋里顿响喝酒声。

他再举二杯:“第二杯,祝玉兰亲家福星高照,大媳刘嘉于陪都为党国抗战,劳苦功高,受到蒋夫人接见,乃朱家及亲戚之荣耀,干杯。”

众人振奋,同声响应。杯子放下,桌子碰响。罗玉兰这才缓过神,忙摇手:“莫祝了,莫祝了,再祝,我就要祝倒了,你们慢慢喝慢慢喝。”

李会长哪肯依,先给自己杯里斟满,重又端起,说:“祝酒嘛,向来三杯,岂有两杯就罢。各位亲戚把酒斟满,酒杯不大,没得二两,莫怕。第三杯,”刚说又停,见大家情绪很高,大声道:“第三杯,我多说几句,祝玉兰亲家财星高悬。朱家二公子,我的乘龙快婿,这些年托亲家财运,实业兴邦,办丝厂,办布厂,财源滚滚,为朱家赢来财富,壮了朱家财力,旺了朱家人气,尤为可贵者,仲信不愧党国才俊,在亲家支使下,捐款数次,为党国抗战立下汗马功劳。值此,祝玉兰亲家及有作为之子,‘六六大顺’,干杯。”

也许,会长说话太久,满屋一饮而尽。气氛由此造成,放下杯来,满屋话语更多。

刘嘉夸会长:“大伯,你能说能喝啊!”

会长一笑:“大伯混世几十年,小事一桩。”

罗玉兰马上接过:“混世魔王。”

会长反倒一笑:“称王不敢,小丑尚可。敬你一杯,上海阿拉!”

刘嘉“嘿嘿”笑了,赶忙捂住杯子。罗玉兰不快:“别个不喝酒。”

会长这才放下酒瓶,用手抹抹嘴。仲信乘着酒兴,端杯走近泰山:“爹,我替妈回敬你一杯。首先,感谢你对妈的祝福,其次祝你高寿,最后望你老人家少管闲事,颐养天年。干杯。”会长听得仔细,正想问,快婿之酒已进肚家坝,他忙举杯,依然看着快婿,回味什么。

接着,胡大银端杯酒从天井走进堂屋,祝福罗玉兰:“朱大姐,你这辈子大慈大悲,不嫌我穷佃客,把我们当弟兄,我一辈子忘不了你,敬你一杯,祝你长寿。”

安贵早已站在干妈身后,说:“干儿子也祝你高寿。”

“不是你胡家种田,你帮仲信办厂,我们吃哪样?该敬你。”罗玉兰正欲端杯。

安贵却说:“干妈不会喝,你以水代酒。”

哪知罗玉兰说:“你胡家父子的酒,我非喝不可。”说罢,真把半杯酒倒进嘴里,顿时,呛得直咳,满脸涨红。过阵,朱川也来敬酒:“奶奶,祝你高寿。”

罗玉兰笑着:“又喊奶奶,难听死了。婆婆领了,就是不喝。”

“要得,婆婆,我喝。”朱川一饮而尽。罗玉兰吓一跳:“孙子,你喝酒了?”

“为婆婆高寿,我舍命陪了。”哄堂大笑。

劝酒高潮已过,气氛稍有缓和。会长话更多,尽找刘嘉说话。

“刘嘉,你福气好哇,总统夫人接见你了。”

“休养院是夫人办的,当然要来视察,我遇上了嘛。”

“听说,总统夫人一口英语,很文雅。”

“就是。那天她带了几个美国人,对洋人都说英语。”

“听说总统夫人很洋盘?”会长问罢,见刘嘉不解,补充一句,“就是洋气。”

“哦。那天夫人穿绿缎旗袍,也没画妆,清淡高雅,气宇不凡。”

会长许是多喝几杯,居然像个顽童,说:“现今细娃儿都唱,‘摩登摩洋盘,嫁给蒋委员,天上坐飞机,水上坐轮船,穿的是绸缎,吃的是汤圆’。”

刘嘉“扑哧”一口,喷得满地饭粒。罗玉兰瞪会长一眼,忍住笑,责备道:

“像个酒癫子!汤圆有啥子不得了?”

会长收住笑,认真地说:“而今,委员长新生活运动,讲究喝白开水,有汤圆吃不容易。刘嘉呀,你该多和夫人说话,要她记得你。”

“何必记得我?”

“嘿,以后遇到难事,求她帮助呀。或者,若需你等人才,马上想起了你,嘿,那阵,你还和我们一起吃饭?刘大官人了,我们不敢仰望了。”

罗玉兰听不下去,说:“亲家,你硬是酒癫子。”

会长脸不红,转脸问左首许师爷:“老弟,听说飞机场要动工了?”

许师爷四十好几,县府老职员,喜欢按部就班,不大热心份外事,答:“昨天,陪都来了几辆吉普,还有几个美国人,去南坝察看了半天,听说马上要动工了。”

几杯酒下肚,感慨上来,会长说:“飞机场一修,日本就要来炸,我们涪州要遭殃了。”

语惊四座,顿时降温。会长从口袋摸出一张绿纸:“你们听下,日本传单如何说的,‘蒋介石政府之所在地,免不了彻底轰炸,良民切不可与蒋军同住一处,否则玉石俱焚’。听到没有?日本是炸军人,不是炸我们百姓。我们不想玉石俱焚!许师爷,你给县政府带个信,‘辛亥前驱’不答应在涪州修飞机场。”

罗玉兰马上顶他;“朱家没那么说!我不怕炸。”

“你不怕,还有你儿子孙子哩。”

“我们回乡头。看他龟儿没人性的小日本有好多炸弹。”罗玉兰再道。

“李大伯,传单哪里来的?国府早有公文,严查传单。”许师爷问。

“我去重庆顺便捡的,不是我造的。”

安贵说:“大伯,你快撕了,全是挑拨离间。”

仲信道:“我们涪州地势平顺,不在这里修,去哪里修?若果国军没有飞机,日本人更要凶。我们布厂怕要搬到乡头了。”

“就是嘛。”许师爷说。

刘嘉说:“陪都人死那么多,也没被小日本炸怕。日本飞机一走,每次就有人在断墙上写大标语,‘越炸越勇’,根本没怕。”

安贵说:“其实,日本飞机也莫得啥子可怕。我们造的高射机枪,就打落了几架日本飞机,栽到长江里。李伯伯,在重庆,收藏日本传单,要当汉奸追究。”

看着两位陪都抗战英雄,众人一脸敬佩。(未完待续)

第四十九章 会长出丑 第四十九章会长出丑

朱门后院,“咣当、咣当”,布机放声合唱,不急不慢,有节有拍,地皮随之颤动。不过,对于遭受几次轻微地震和遍城布机声的涪州居民,早已习惯。

后院热闹,前门冷清。如今,五个孙子上学,早出晚归,同去同回。后天井仅剩罗玉兰和修英俩“对头”,低头不见抬头见,成天低头终非办法。

这天,立惠咳嗽发烧,没去上学,修英带她去了医院。罗玉兰无所事事,捧上黄铜水烟杆,陪黄老表守店。她吸烟资历数年,并非赶潮流,倒是吞云吐雾之际,平心静气,思考难事,而且,学点嗜好,多点闲情,打消晚年孤寂日子,未必不是一介乐趣?

罗玉兰手捧烟杆走到店外街上,转身面对朱门。而今,暗红门墙不无斑驳,有的漆块已经脱落,露出膏灰或木色,没掉漆处虽呈暗红,却已黑黢黢了。左右两根廊柱正面,凹刻楹联字迹模糊。更明显的,木柱与鼓形石礅交接处,木头底端皆遭虫蛀,木粉虫粪落满石礅,石礅开始风化,石砂剥落,鼓形石礅不再像鼓,朱门老矣。倒是贴上才几天“有钱出钱,有人出人,打败日本”之绿纸标语,给朱门添了些许生气。

三十六年前,罗玉兰首次来此朱门,不到三十岁。刚来那天,牵着庚子站在此处,面对朱门良久。当年,门墙尚新,刻字清晰,木柱石礅有棱有角,人丁兴旺,生意兴隆,街坊好不眼红。面对斯景斯情,罗玉兰有过多少生活憧憬啊。现今如何?仲信是有所成,布厂老板,子女四个,可他们是一“窝”,你当妈的是另个“窝”。仲信虽无此心,修英却有此意。你三十三岁走了庚子,三十七岁走了丈夫,五十三岁走了仲智,而今走了老父,你跟孤老太婆有何不同?人就这么一辈子?

罗玉兰吹燃纸捻,点着烟丝,“咕噜咕噜”,烟嘴一红一暗,映着她潮湿的眼睛。

“婆婆,婆婆,”突然传来立惠喊声。罗玉兰转过脸,见穿青缎旗袍的修英牵着扎头花的孙女,从西头匆匆跑来。孙女边跑边说:“外公遭人打了。”

“在哪里?”罗玉兰问。修英没替女儿回答,丢下女儿,径直跑进巷道,奔往后院。

罗玉兰牵住孙女,再问:“外公给哪个打了?”

孙女指着西头:“就在那头,几个中学生。”

“走,带我去!”罗玉兰边走边问孙女,“你妈去找哪个?”

“搬兵。”

婆孙转到顺城街口,看见一群人围个圈,里面还在吵闹。罗玉兰听见会长说:“传单不是我的,你们陷害我。”

“我们为啥子陷害你?啊?从你身上搜出来的。你不认账。”有人回话。

罗玉兰牵着孙女挤进人圈。会长躺在地上,白绸对襟和短绸裤被扯凌乱,沾满泥巴。他前面站三个中学生。罗玉兰问。“亲家,你们做啥子?”

“哎哟。”见亲家到来,会长叫起来,“他们打我,哎哟,好痛啊,欺负老头啊。”

一个男生说:“哪个打你了?是你耍痞。”

会长用手捂住左上口袋的怀表,说:“他们想抢我怀表。”

“你放屁!我们是贴标语的学生,哪个抢你的表?”

罗玉兰伸手拉他,他却死死赖在地上,不肯起来。有人捂住嘴笑。

一老人劝道:“李会长,起来算了。你这么大岁数了,睡起不好看。”

“小弟娃,你说实话,是哪么回事?”罗玉兰问那中学生。

“婆婆,是这样的。”学生讲起事情经过。他们是涪州中学学生,上午四个同学出来贴标语,正在贴一张“精诚团结,抗战到底!”时,李会长走过来,冷言冷语说,“炸完重庆,就要炸涪州了,标语再多也莫用。”有个同学问他是做啥子的?他说,“你们吃饱了,管我做啥子的。老子宣传抗战的时候,你还没有生出来。”那同学骂了句,“汉奸!”李会长恼羞成怒,上去就给那同学一巴掌,那同学气不过,推了他一下,他就故意倒在地上喊“打死人了!”另一同学看见他衣包里有黄绿纸,扯出一看,原来是两张日本传单。

“你们看嘛,”那学生把传单展开,罗玉兰见那绿纸上印一把茶壶,壶嘴喷着热气,旁边写着“抗战”二字。罗玉兰正待问何意,李会长猛然爬起,伸手抢那传单。学生眼快手疾,马上举高传单。李会长没抓到,悻悻然低下头。

那学生说:“日本传单骂我们抗战决心是股热气,像茶壶嘴,喷几下就没了,这不是造谣吗?”围观人异口同声:“就是嘛。”

罗玉兰问:“亲家,传单是哪里来的?你不是帮日本人吗?”

李会长不答,挤开人群要溜。有人喊:“不准他走,把汉奸送到县政府!”

这时,修英带一帮人赶来。胡大银老远就喊:“是哪个打的?给老子打回来!”

罗玉兰回头一看,胡大银和三个布厂工人手持棍棒气汹汹跑来,后面跟着修英。李会长脸色一变,马上跳起来,指着三个学生:“就是他们三个小狗日的,给我打!”

罗玉兰立即挡住:“胡老表,不准动手!”

“打!你们给我打!”修英在后面跳着。

围观群众护住三个学生,说:“你们敢打学生,脱不了爪爪。”“我们不得依。”

“你们打,出了事我付酒钱。”李会长大声说。

“你们敢!”罗玉兰突然手一举,大吼一声,挡在学生前面。

胡大银明白大半,垂下手来,木棒杵地。会长哪依,抢过胡老表手里的木棒,顺手朝一个学生砸去。罗玉兰眼快,往那学生面前一抬手,“乓”一声,正中罗玉兰额头。

“哎呀,朱大姐,”胡大银大惊,扶住罗玉兰,斥责道,“李会长,你做啥子?”

李会长甩下木棒就溜。有人喊:“拉住他,”修英急忙拉他离开人群,可是已经晚了,人们团团围住。有人嘲笑:“嘿嘿,还当会长哩,你在哪么抗战?啥子后援会?痞!”

这时,一学生领来警察。有人喊:“把他送县政府去。又当汉奸,又打老太太,赖痞。”

“对头。”众吼。李会长耷着脑壳,不敢看人。警察姓杨,大多认识,拿着一张黄纸传单,问:“这张传单是你身上的?”李会长低头不语。

杨警察再问:“哪里来的?”李会长依旧不语。

“根据陪都警察局通知,凡有意窝藏日本传单者,一概追究责任,严重者交司法机关论处。因此,请跟我走。”

“警察大爷,”李会长“扑通”一声跪下,“我是李会长,老国民党员,当过副议长,马师长是我老朋友。我亲家是‘辛亥前驱’,女婿就是大华厂朱经理呀。”

警察不动声色:“我都晓得。抗战非常时期,不管那些。走嘛!”

修英一把拉住警察,恳求:“警察大哥,我爹老糊涂了,不知规矩。”

有人骂道:“鬼老头,还把亲家脑壳上打个大青包。”“他龟儿当会长那阵,催税摊捐凶得很,这下晓得锅儿是铁打的了,该遭!”

哪知罗玉兰挣脱胡大银的手,拉住杨警察,说:“杨大哥,亲家老癫恫了,我们弄回家教训,保他不再乱来。”

“朱老人家,我们是执行公事,你莫拉。我们查清了,自然放他。三顿饭,你们送来,换洗衣裳,你们拿来。”杨警察说。

“爹,”修英哭起来。

罗玉兰牵着孙女,对会长说:“亲家,你跟杨警察去,好好给他们讲,绿纸哪来的?为啥子帮日本说话?说老实话,不能耍痞。吃饭换衣,我们送来。”杨警察带走了会长。

罗玉兰一行默默往《斋香轩》走,个个耷着脑壳,躲避街坊眼睛。刚才那场丑戏实在丢尽朱门脸面。倒是修英蛮有理由,责怪当妈的:“你挡着做啥子嘛,那个半截子幺爸挨一棒,我才高兴。”罗玉兰摸下额头青包,说:“你是高兴了,别个要骂你蛮不讲理!”

孙女立惠问:“婆婆,痛不痛?外公不该打婆婆。”

“你还约来四个人帮忙,若果打伤学生,我看朱家哪么煞果?”罗玉兰忿然说。

“他们不该骂汉奸。”修英争辩。

罗玉兰瞪她一眼:“我看就是汉奸!他为啥子帮小日本说话?”

罗玉兰问罢,只觉天旋地转,眼前昏暗,眼睛一闭,往后倒去。胡大银正跟身后,一把扶住,喊:“朱大姐,朱大姐。”“婆婆。”立惠哭喊起来。

胡大银背起罗玉兰往朱门跑。刚进巷道,穿西装的仲信迎面走出,问:“你们去哪里了?”

修英反倒先嚷:“你又到哪里去了?”

“朱经理,出大事了。”胡大银说。

修英抢过话头:“你只晓得后半节。”于是,依她所见,介绍事件经过。

仲信半信半疑,说:“胡表叔,你说。”胡大银就从被修英邀去打人开始讲到罗玉兰晕倒,末了,他说:“朱大姐挨了一棒,先是忙乱,忘了痛,回来心一闲,人一气,就晕了,就怪哪一棒,打的太狠。”

“你胡说!”修英不服,嚷道,“她哪么要去挡木棒?”

“你少说!”仲信朝婆娘吼道。胡大银要去请医生,仲信却道:“不用,喊吴妈烧碗姜开水。你把云南白药拿来,我给妈揉揉额头。”修英怏怏不乐,去了。

躺了一阵,罗玉兰醒来。仲信问:“妈,莫得事吧?”

“莫管我,快想法救你老丈人。”

“鬼老头,喊他把传单撕了,他还要到处讲,我看跟汉奸差不多。”仲信狠狠地说。

“算了,儿子,亲家就是那种人。”

“哼!他以为日本要进四川了,时机又要来了。”

罗玉兰苦笑:“算了,你快把他救出来,他年纪大了,若出了事,恼火还在后头。”

“我有啥子法。国府正在追查谣言,他去撞枪口,自找倒霉!”

正好修英走进,“呜呜”大哭起来。仲信吼道:“哭个俅!平常喊你给他讲讲,你还帮他说话,这下安逸了。”

“仲信,事情都出了,莫吵她。亲家不得死吧?”罗玉兰问。

“要看他跟重庆的日本特务是不是有联系,若果有,完呱了。”

“怕没有吧,他去年到重庆没住几天。”罗玉兰说。

“但愿如此。”仲信说。修英不哭了,说:“给警察送点钱嘛。”

仲信吼道:“钱,钱,钱,你一天到晚就晓得钱。”

“妈,”修英央求罗玉兰,“请许哥帮忙说话嘛,他是县政府师爷。”

“我看要得。”罗玉兰说。朱仲信毕竟是大老板,懂得法规,说:“妈,警察局跟县政府是执法与行政关系,各是各的上司,不得听的。我在想,调查案件,需要时日,关久了爹容易出事,只有我们朱家出面担保,放他出来,取保侯审,住我们朱家,不准他出门,查完了,莫得事了,再说。”“要得,要得。”罗玉兰和修英异口同声。

正午,朱川放学回家,边进巷道边哼:“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修英走出北屋:“莫唱莫唱,婆婆病了。”

朱川跑进屋,扑到婆婆床前:“婆婆,你怎么了?”

罗玉兰反倒一笑:“婆婆脑壳挨了你外公一棒。”

“哦,哪个老太婆就是你!贴标语的是我同学,一回来,他们都夸婆婆是佘太君,老抗战巾帼,值得我们尊敬。”除修英,皆哈哈笑了。

仲信笑着说:“你要是去贴标语,婆婆就不挨一棒了。”

“我专门写标语,不去贴。我要去了,没哪个敢打我婆婆。”

“川川,难怪那些字好眼熟,孙子,你越写越好了。”

仲信夸道:“川川,你长大了,不当王羲之就当朱羲之。”

朱川脸红起来,道:“婆婆,我们同学说你太善良了,挨了一棒,还喊警察莫抓他。”

罗玉兰一笑:“他是立本外公。”

川川没管身边二妈,冲口而出:“帮日本鬼子说话,外公成汉奸了。”

“莫乱说!”罗玉兰瞪孙子一眼。

许师爷出面给警察局一讲,警察局本就担心老会长在牢里生病出事,自然满口答应。但是,“看在朱家辛亥前驱面上,交押金一百个大洋,即可带走。”

“交!”罗玉兰满口应承。修英却说:“我去喊哥哥拿钱。”

“算了。我们朱家担保,我们出,押金要退嘛。”罗玉兰说。

坐班房仅三天,领回的会长老了许多,瘦了一圈,眼眶深凹,头发胡子差点全白。到得朱门,他低着头,没说一句话。听到消息,李家三位太太和大儿李修铭齐登朱门,哭的哭喊的喊,唯独大儿李修铭一声不响。三位太太都要会长回李家住,不再难为朱家。

“不得行,”罗玉兰脸一板,说,“我们担了保,划了押,他跑了我找哪个?”

“他往哪里跑嘛?亲家。”大太太央求,“在这里,麻烦你。”

“我不怕!我朱家有吃有住,你们担心啥子?想看,过来就是。”

李修铭说:“妈,取保候审,这是法律,只有在这里。”

会长只好住进老外公的东睡屋。罗玉兰说:“你住那间屋最合适,看看外公如何习养秉性,学学外公如何做人。”大太太对会长说:“死老头,听到没有?亲家说的在理。”

从此,早晨修英陪爹去河边散步,上午在屋习字看书,午后睡阵瞌睡,下午,或去布厂看看他的股份,真金白银啊。笼而统之,不得出朱门,也无脸出门,如此一来,反倒胖了。

罗玉兰一改往日习惯,主动接近问:“亲家,你说实话,你跟重庆的坏蛋到底勾结没有?”

“亲家,要说我以前爱说假话,我认承,这回我说的全是实话。我在重庆朋友是多,可是,传单不是他们给的,是我随便捡的呀,那些朋友也说我不该捡。”

“那你为啥子要捡?喊你撕了还不撕?”

“我是图热闹,喜欢别个夸我见多识广。”

“不是!”罗玉兰一口咬定,“我看你是等日本人来了好当官。”

“亲家耶,你莫挖苦我了。我都六十多了,哪个还要我当官嘛。”(未完待续)

第五十章 机场动工 “抗战开初,你给马师长壮行,我们很佩服你,现今哪么变了?”

“那个时间,我还以为打得赢日本。现今,大半个中国丢了,我怕再打下去,国人遭殃,我们涪州遭炸。”

“你就劝国人停战,是不是?”罗玉兰瞪住他,“软骨头,不如学生娃。”

两月后,警察局的杨警察送来处罚通知:经查,李安然尚无与敌伪联系之证据,亦无投敌之动机,确系日寇滥炸吓怕所致。根据维护党国利益和社会治安之有关法规,不予追究刑事责任,解除取保侯审,但是,鉴于李安然几次公开散布有损抗战之言论,起到挫伤国人抗战信心之恶果,为此,定当追究行政责任,根据有关规定,处罚金一百元(银元),念其老迈体弱及当初支持川军抗战,免予拘押,恢复人身自由。

会长躬身听罢,老脸恢复颜色,忙不迭给杨警察磕头作揖。杨警察说:“罚金不交了,以押金相抵。李会长啊,你在涪州也算名流,日后,规规矩矩守在屋头,莫要东走西说。我们管治安的切望少出事,不抓人,大家安安乐乐。国难当头,精诚团结,乃首要大事,你应该懂得嘛。”会长点头不停。

杨警察一走,修英说:“爸爸,你回去。先喊三个哥哥凑一百块银元来。”

罗玉兰说:“算了,朱家帮你爹买个教训。”

修英坚持:“不得行,三个哥哥跟三个妈,各顾各一坨,爸爸成孤人了。”

罗玉兰差点笑出声来,不过,还是忍住,也没再说。会长狠狠地说:“几个狗日的,非要他们出钱,老子一文不摸。”

会长回去三天,亲自送来一佰块大洋。一问,果然是三位太太凑的,全是“私房钱”。修英如数收下,锁进她之私房库。罗玉兰懒得过问,反正他们当家,自己还能活几年?

第五十章机场动工

初冬,飞机场动工,调来周围几县近万民工,住机场四周临时草棚,吃喝拉睡紧挨,条件极差,倘若发生传染病,不知多少民工遭阎王划去。县政府发出通知,民工亦可投亲靠友,自找住处,但不能耽误上工,市民应予协助,为抗战出力。离机场虽然五里多,需要早出晚归,有办法的民工仍愿住在城里。即便如此,绝大多数民工仍挤在草棚里,忍受劳累脏臭,警惕疾病爆发,个个提心吊胆。罗玉兰打听到有十几位本村民工挤在草棚,其中朱家佃客两位。她和胡大银便去工地找到他们,与门卫商量后,同意搬进朱门榨油房里。因为菜籽早已榨完,宽敞房屋空置多日。胡大银和吴妈立即打扫干净,铺上新鲜稻草。

修英得知,站在北屋朝南屋吼:“农人不讲干净,小偷小摸,嘴巴粗野,不准!”

罗玉兰站在南屋回答:“农人也是人嘛,不是猪,吃住屙一间大屋,若果生病,死起来快得很。”修英还嘴道:“那么多人,你可怜不完。”

“能帮几个算几个嘛。”

“明年三四月又要榨油,他们住着,还榨不榨油?”

“到明年三四月,还有半年多,飞机场修成了。”

“等飞机场修成,我们就要遭日本炸了。不准来!”修英不再说,一口拒绝。

罗玉兰不再恳求,撕破脸皮,来了强硬:“若果来了,你要哪么?”

“不准龟儿子进门!”修英口出脏话,稍阵,改了语气,“那么多人进来,呜嘘呐喊,闹翻了天,娃儿哪么读书?”罗玉兰只有求助儿子了,说:“我去找仲信!”

然而,下午收工,十三个青壮农人挑着红苕木柴,扛着被盖席子,提着铁锅锄头,三两一起,从油坊街东头姗姗而来,刚到巷道口,修英双手挡住门:“你们做啥子?”

“朱大娘喊我们来住。”领头的中年农人姓陈,也是朱门佃客,答道。他二儿从军抗战,至今渺无音讯。修英挡定门口,气势汹汹:“不得行!工地有工棚!”

“你是朱大娘的……?”

“你少管。”修英扭开脸,生怕对方看见一般。

“我们的铁锅被盖都挑来了,睡一夜嘛。”有人哀求。

“挑回去!”

罗玉兰闻声赶出:“我给仲信说好了,他满口答应。陈老表,你们进来!”

“你们敢!”修英上前一步,双腿叉开,挡在农人面前,农人反而后退一步,她又道,“他答应我不答应!我管家务。”

“你管,也不得一手遮天!”罗玉兰回敬媳妇。

“你也莫想一手遮天,今天,我就是不准哪个进门。”

“今天我偏要给他们住。”罗玉兰不让,吩咐吴妈,“快喊仲信来,他在厂里。”

吴妈风一样跑向后院。农人见状,七嘴八舌起来。“哪有媳妇这么对妈的。”

修英还嘴:“没见过么?今天见见。老不自在,活该!”

陈佃客说:“朱大娘,算了,我们还是回茅草棚睡。”

“要得,莫弄得你们婆媳不和,我们走。”

“莫走,胡老表把床铺灶台都给你们弄好了,比工地茅草屋舒服得多。”

“你们婆媳二天闹得不和,哪么要得?”农人欲走。

“莫走。我今天看她要做啥子。我儿子马上就到。”

“朱大娘,太难为你了,我们回去。”有农人调转担子。

罗玉兰拉住陈佃客说:“走不得,由了她,二天要爬到我脑壳上屙屎。”

众农人一想,觉得该给老人家撑腰,不能让儿媳逞凶霸道,相互递个眼色,等她儿子来判公道。罗玉兰拉农人时,跨出两步,却撞了修英左膀。修英立即吼:“好啊,你敢撞我,我不怕你老婆子。”说罢,她拉住罗玉兰,抬起右手欲推。

农人齐吼;“要不得,要不得,别个是你妈,六七十岁了。”

对方人多,全是男人,修英怕吃亏,不敢再推妈,可也不松手。

仲信赶到,见状,怒吼:“你做啥子?死婆娘,你吃豹子胆了,滚开!”说罢,他一掌劈去。本想劈开就完,可下手过重过快,一掌劈在婆娘手拐上,修英“哎哟”一声,松开手,直甩几下,马上又哭又闹:“你打我,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仲信提高声音:“老子就要打你,你敢再喊,老子今天还要打你!”

见此阵仗,修英不敢再喊,只“呜呜”哭着,跑进巷内,边哭边骂:“来一帮男人,我们女人还要不要脸面?还怕不怕出事啊?你个死鬼,还管不管我们啊?”

仲信朝她背影吼:“他们把你吃了?不看看自己像个啥子。”

“我丑了?”修英一听,又哭又嚷又跳,双手蒙脸,“难怪哟,你嫌我丑了,呜——,”

陈佃客赶紧给仲信作揖:“朱大爷,难为你了,我们不住了,回去住。”

“住!城里好些家住了民工,我们这么宽,为何住不得?”

“你们朱家是活菩萨呀。”有个农人差点跪下。

“你们修飞机场,很累不说,还吃不好睡不好,我们不出人不出力,出间空屋,算啥子活菩萨哟。”罗玉兰说。

十三民工终于住进朱门榨油房,早出晚归,中午吃带去的冷红苕,凑合一餐。只是修英早睡晚起,难出睡屋,跟农人碰面很少,自然,没再发生任何口角。

李会长在家关了半月,脚板开始发痒,当他知道这事,马上赶来朱门,狠狠教训女儿:

“我的先人,你就不能忍一忍?那些农人是她亲戚佃客,她不顾各人一坨吗?她六十五了,还有几年?二天朱门都是你的嘛,忍一忍,听到没有?我的祖宗!”

哪知女儿不买账,反倒讥刺他:“你好能忍嘛,一个家的财产给三个儿子占光了,一佰块大洋也靠凑,可怜。”

会长大度一笑,说:“老子就是能忍,大丈夫能伸能屈。罗玉兰挖苦我,说风凉话,不理我,我怄气没有?和她吵过没有?我还笑,照来朱家不少。我为啥子?就是为你,有个好前程。可是,你还跟仲信闹,你闹啥子?仲信脾气算好的了,换个人打了你,白挨了。”

修英很委屈,说:“他早就嫌我老了,好多夜晚不回来睡,他在外面……。”

“你三十六了,娃儿生了四个,是老了嘛。男人在外粘花惹草,小事一桩,作妻子莫过于当真,要忍一忍,睁只眼闭只眼。仲信当大经理,那么有钱,没有讨小纳妾,很不错了。他若讨个二房三房,你把他奈之何?朱家财产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了。”

“是不是该像你?”女儿顶老父一句。老父脸不红,也不理女儿,顺着思路说下去:“到那时,你才怄不完哩。你亲妈,跟二妈三妈斗气,斗出一身病,天天吃药。”

“还不是怪你!我不是气仲信,气他妈弄些农人来,又臭又赃。”

“农人不讲干净,家常便饭,未必你没见过?根本是你家那么多菜油,榨油房挨着油库,你要守住,防备农人偷,防备老太婆给他们吃,那才是大耗子。”

“她做梦!”修英冷笑道,摸出一串钥匙在爹眼前得意摇晃,“叮当”作响,“钥匙早在本人这里。就是吴妈舀油,我也在场。她想当油耗子?哼哼!”

“就要这样,糊涂不得。我有言在先啊,飞机场一修,麻烦事就来,如何?”

然而,修英也有没梦到的,罗玉兰正给吴妈面授机宜:“她把油看得那么紧,你就把我们炒菜的油,舀些给农人嘛。别个一年吃几回肉,光吃红苕牛皮菜,流清口水呀。”

“只有你朱大姐还想到农人,活菩萨哟。”吴妈说着流出泪来,赶紧照办。

从此,农人吃的牛皮菜,多了几滴油珠,下肚又滑又快,清口水少了些。

这天刚黑,民工回来,李会长笑嘻嘻迎在巷道口,招呼:“哎哟,诸位农人弟兄,你们为党国修飞机场,支援抗战,辛苦了。”

几人异口同声:“不苦不苦,难为你们了。”

会长好奇地问:“听说工地有美国人,蓝眼睛高鼻子红头发,是不是?”

一青年说得有声有色:“就是就是,我看见了,高头大马,我不够他肩膀高,说话叽哩哇啦,听不懂一句。嘿,莫看他们样子吓人,对人客气得很,有个矮点的洋人还给我们洋糖吃,有人还吃了洋烟,说是莫得叶子烟劲大。还有那个洋点火机才怪,‘啪’,燃了。”

“我明天去看下美国人,要颗美国糖吃。”会长笑着说,突然像个细娃。其实,会长并非想吃洋糖洋烟,他一向崇拜洋人,看看高鼻子蓝眼睛,或许还送他堂堂会长洋点火机。

“不得行,有本地警察守门,不是民工不准进。”

“我就装成民工。”李会长做个怪脸,“和你们一样。”

觉得老人有趣,那青年逗他:“我们要挑撮箕拿锄头,你愿拿?”

“我也拿。把你们衣裳借一件给我。”

那群民工原以为他说笑,哪知他竟当真。两天后一大早,他早等在朱家门外。寒风中,穿着兰布短袄头裹白帕的会长提把锄头夹在民工中,低头走往工地。为了不误上工,民工走得很快,会长气喘呼呼,一头是汗。城里人有几个不认识他?如何乔装,也是枉费,何况有经验的警察。民工只好勾着脑壳,生怕粘上麻烦。

“哟,李会长,你来做啥子?未必你来修飞机场?”当班的杨警察守在人群潮涌的进口,立即认出他,不无惊疑,讥讽一阵。冤家路窄啊。会长顿时一脸死灰,哭笑不得,低声说:“我想进去,看下飞机场有好大。”

“耶,李会长,未必你不认字?明明写着‘施工重地,闲人免进’,嘿!你还装成农人,想瞒过我们,嘿嘿,装得像嘛。李会长,你居心何在?”杨警察认真起来,看着他,“你才出来半个月,又东跑西窜,耐不住了?过来过来,嘿嘿,嘿嘿,各位农人,你们看,李会长跟你们修机场来了,哈哈!”

会长顺从地站在杨警察面前,躬着腰,脸红一阵白一阵,听候发落,全没往日会长神气。

杨警察戏弄完会长,挺直身腰,清清喉咙,继续训话:“近日国府有令,为保障陪都周围各机场修建之安全,饬各地机场,凡此前有通敌嫌疑或者有碍抗战行为者,均要严加控制,防止破坏。根据本训令,会长先生,你说该哪么办?”

“我老糊涂了,下次不来了。”会长哭丧着脸。

“说的轻巧,吃根灯草。我看不重处你,你不长记性。”杨警察板着脸。

李会长脸色惨白,哀求地问:“杨大爷又要关我?”

“不关可以。那就罚一百大洋,送你去朱家,由他家俱结担保,飞机场不修成,不准出门。一经发现,罚金一仟,关进班房。”

“还是关在我们李家嘛。”

“我信不过李家,也关不住你。”

“少点要不要得?”会长点头哈腰。

“那就先关十天班房,再罚一百大洋,要不要得?”杨警察欲笑不笑,问。

会长哪敢再讨价还价。他知道,杨警察早就不满他,趁机敲他竹杠了,你不答应还要重敲你,他只有认罚了。难见当年叱咤风云之议长和会长形象啦。

待民工进完工地,蔑编大门一关,杨警察与另三个警察说了句,立即送会长去了朱家。杨警察觉得请朱家俱保监护放心,朱家有名望,朱老太认真严肃,管得住他。

朱家顿时傻了。杨警察笑着说:“朱老人,又为难你了。你亲家装作民工进工地,说是想看飞机场有好大,嘿嘿!又不占你土地,管它好大!根据近日国府训告,决定罚金一百,由你家看管,机场没修成,不准出门。”

修英哪会服气,质问警察:“他六十多了,未必炸飞机场?”

“就有放药毒害民工的坏家伙。”杨警察反唇相讥。

“他放毒药没有?”修英对杨警察本就耿耿于怀,何况还仗着大老板丈夫。若早十年,爹乃县党部执委兼会长,她才没把警察放在眼里哩。罗玉兰制止修英:“莫说了,莫说了。”

杨警察板着脸:“我们是按重庆国府训令办事。朱大娘,你当过县议员,我们相信你,请你俱结担保,修飞机场期间,不准他随便走动。”

罗玉兰又好气又好笑,责问亲家:“亲家,你硬是老癫恫了呀!飞机场随便去得?我们管不了你,另找高明,去班房嘛。”会长哀求道:“亲家,我只有在你家了。”

罗玉兰笑了:“我硬是猫儿抓糍粑——脱不到爪爪了。好,只要听话,我担保,我担保。”(未完待续)

第五十一章 修娟受辱 杨警察忍住笑:“看在朱老人家面上,不写担保书了。李会长,一百罚金呢?”

会长看下修英,迟疑地说:“女儿,你先借我一百,再喊她们送来还你。”

“你们把钱拿去做啥子?”修英质问警察。杨警察冷冷地:“抗战!”

“哼!”修英哼一声。罗玉兰道:“你还问啥子,借给你爹嘛。”

修英这才回北睡屋打开金库。杨警察提着钱袋,满脸严肃,对罗玉兰说:“朱大娘,难为你了,不准他出朱门半步。不然,我脱不了手。”

“我用绳子把他拴在睡屋里。”罗玉兰忍住笑,说。

“我是冬瓜皮做帽子,霉到顶了。”会长自我解嘲。

“不是霉到顶,是你聪明到顶了。”罗玉兰嘲笑道。

“亲家,你是天字第一号好人,就是喜欢挖苦我啊。”

“你自己找来的。”罗玉兰使劲忍住笑。没想到,第三天送来一百银元的竟是李家幺女李修娟。她乃三太太生,刚入十八,四姐妹中最漂亮者,不爱上学却爱打扮玩耍。她穿件合身大红暗花缎面旗袍,高跟皮鞋衬出高挑身腰,进得门来,满屋红亮,香气逼人。

罗玉兰皱紧眉,问:“幺妹,你不是在读书当学生么?”

修娟答得非常自然:“没读了。想来看下伯妈一家,我给妈一说,就跑来了。”

李会长实在颜面丢尽,可并未难为情,依然亲家自居,大大方方,无拘无束。他重又住进东睡屋,习字读书,修身养性,就差没用绳子栓住。他常常去后院布厂转转,看看工厂生产,问问布匹运走数量,感受当代工厂气息。须知,他乃股东之一啊。更有,孙辈一口一声“外公”,乐得心尖打颤,反而养得白也胖也。

第五十一章修娟受辱

福不双降,祸却连来。此言恰如而今的李会长,洋人没给他点火机,倒给了他耻辱。

晚上八点多,大东街口,飞机场的三个美国兵满脸通红,提着几瓶高粱白酒,一步三摇走出《鱼村酒馆》,站立不住。正巧,涂脂抹粉花枝招展的李修娟路过门口,左顾右盼。三个醉醺醺的美国兵哪见得如此东方美人,几声哇啦狂笑,两个美国兵扑上去抱住秀娟,爬上吉普车,一溜烟无影无踪。街上行人全都看见,有几人吼了吼,认得李家女的,赶忙报信。

没多久,李修铭披星戴月,骑车赶到朱门,在巷门口摇铃不停,喊:“仲信,修英。”

妹夫妹妹急忙披衣出来,听修铭说罢,修英竟然幸灾乐祸,说:“我们几兄妹哪个像她!喜欢穿喜欢打扮,象个公主。看看,这下出事了嘛,看她哪么嫁人?”

仲信吼秀英:“你像个姐姐吗?她是你妹妹。”

修铭说:“修英,就算她是小妈生的,也是一个爹嘛,莫说闲话,爹也在你们这里。”

仲信骂道:“鬼儿洋畜牲!自以为帮中国抗战,该胡作非为了。”

罗玉兰闻声,提个烘笼走来。修铭喊道:“伯妈,又来添麻烦了。”

修英赶忙碰下大哥,低声说:“莫给她讲。”

“不给我讲,我也听到了。”罗玉兰道。

李会长也抱个烘笼从东屋出来。修铭拉到一边,告诉了他。会长虽觉丢脸,可他脸皮已厚,毕竟见过世面,晓得美国盟友惹不起,反倒不急,而且,洋人看上女儿,似有荣幸。

“外面冷,你们进屋去吧,我去李家。”仲信对二老说。

仲信推自行车出门,罗玉兰说:“仲信,你要想法收拾那些畜生。”

仲信刚骑上车,修英坐上架,罗玉兰正关巷门,李家大太太和三太太坐轿赶来。三太太一见仲信,抓住他就哭:“女婿呀,你是个大老板,你要帮妹妹呀,她还没说婆家呀,哪有脸见人咯!”会长骂三太太:“你嚎丧,美国人也是人,又不吃她。”

三太太跳起来,回敬他:“照你说,不吃人就该给三个绿眼睛高鼻子搞么?她受得住么?难怪你想去看美国人哟。你个老狗,帮他几个畜生!”

“我没说该,拉都拉去了,哭闹莫得用。”会长反而软了。

“你说哪么才有用?”三太太反倒提高声音。

“进去说,进去说。”罗玉兰迎两亲家进巷道。

修英满脸不悦,说:“我早说嘛,飞机场一修,啥子怪物都有,还不信哩。”

罗玉兰晓得她是影射那些借住民工,当没听见。一进门,修英就带亲妈回北屋。三太太在巷道依然指责会长:“死老头,你在朱家享清福,我们急死了。”

会长道:“现刻是先把人找回来。”

“爹,找啥子?就在那些畜牲的狗窝里,狗日的会放人?”修铭道。

“小声点,美国人惹不起,”会长赶忙说。

修铭说:“老子不怕他。他们帮了我们打日本,就该无法无天?”

仲信说:“爹,确实不用找,找到也莫用。我猜,明天会放她回来。”

三太太不信,问:“仲信,当真要放她回来?都说洋人是饿狼,喂不饱的。”

仲信说:“也有文明的,美国人刚来,还不敢横行霸道。若果明天早晨还不回来,我去警察局报案。”会长不信:“警察敢管?”

“警察不管,我们报县政府,国民政府,还有美国驻华大使,看他们还顾不顾国人脸面?”

“你是不是怕全中国不晓得?”修英问丈夫。仲信瞪她一眼,她闭嘴了。

会长害怕了,说:“仲信,若果要报,我不出头,难为你了。”

“是该我去!今晚上,都回去放心睡。”

“哪里悃得着哟。”三太太呜咽着,“三个洋大汉呀,不晓得女儿是死是活哟。”

“嚎个俅呀,”会长又吼起来,“你把烂嘴缝上。”

“你还不敢出朱家门呢,你凶哪样?”三太太讥讽他

仲信对三太太说:“三妈,你先回去,或许,小妹马上回来哩。”

“当真呀?那我先回去,她怕见不得人,寻死哩。”

会长睁大肿泡泡之眼睛,说:“不准到处说。”

三太太一向相信仲信,匆匆上了轿,大太太跟着走了。

果然,第二天没亮,李修娟轻轻敲开李家三太太院门。开门者正是等了半夜的三太太。女儿低着头,短发散乱,满脸苍白,缎面丝棉长袍扣襻全被扯掉,袍面有土,那条白围巾和毛线帽不知去向。三太太自然明白女儿遭辱程度。她抱住站立不稳一声不吭的女儿,哭道:“女儿,把妈急死了,他们把你……痛不痛?”她下意识摸摸女儿下身,原来只穿件薄单裤,裤裆湿漉漉粘糊糊,抬手一看,手指有血。她心如刀割,骂,“天啦,遭千刀万剐的洋人,你们没有姐妹呀?她才十八岁呀。”

三太太扶女儿回睡屋,换掉衣裤,让她睡下。全家闻声,汇聚厢房,不敢进屋探视。

天一亮,罗玉兰最先敲开李家门。她带来修英坐月子没用完的红花之类补药,听说修娟回来了,她吐口长气。进屋看着修娟,见她沉沉睡去,疲惫不堪,满脸痛苦,双手盖住下身,没再打扰修娟,马上赶回朱门,把修娟情况告诉了李会长,说:我去给女婿讲,他是师爷,晓得哪么报官。”会长害怕:“算了算了,只要人活着,我们惹不起美国人,吃个哑巴亏算了。”

“软骨头!二天飞机场修成,美国人还要多。头回算了,他们胆子越大,我们涪州女子莫法活了。”

“亲家,我求你,莫给许师爷说。县政府不敢得罪美国人的,他们还抓着我把柄,再报复我一回,我怕一辈子不敢出朱门了,算了算了。”

“亲家,你一阵胆大如虎,一阵胆小如鼠,哪么搞的?”

“嘿嘿,嘿嘿。”会长谄笑,“亲家,人老了,英雄不如当年。”

罗玉兰哪肯甘休,中午匆匆赶到女婿家。可她刚开口,那位久坐县衙惟命是从谨小怕事的师爷,顾不得他一向敬重的岳母脸面,打断她的话:“妈,你不说我也晓得,仲信已经给我说了,全城传遍了。上午,县政府头目为此专门开会,议定三条,其一,抗战非常时期,不准任何人以任何方式,举行抗议辱骂或威胁攻击美国盟友之活动,否则,严惩不贷;第二,安抚受害者;第三,届时上报川省外事部门,呈请国府外交部与美国使馆商酌,确保此类事件不再发生,以达一方社会安宁。妈,你听懂了么?不准有任何抗议活动。我还敢去碰钉子?”

罗玉兰懂个大概,当然不能信服:“美国人就无法无天了?”

许师爷取下眼镜,边擦边说:“妈,现今国民政府都不敢得罪美国,一个县政府奈之何?何况,美国人也是喝醉了酒,区区小事啊。”

“小事?”罗玉兰不快,本想责备女婿久坐衙门,不知百姓苦寒,可她还是忍住,说,“这么下去,女子不敢出门了。明天,我去找你们县大老爷,鸣鼓申冤。”

许师爷一听,慌忙陪笑:“妈,你万万去不得。你一去,扫我的脸嘛,给我为难呀。”

“你也是只顾面子,贪生怕死!”罗玉兰指责女婿,“衙门坐久了,变了。”

师爷苦笑,说:“好嘛,妈,我下午上班看看。”

果然下午,王县长带着许师爷和杨警察一行人来到朱门,安抚受害者。同来的还有仲信,上午,这位与国军交往深的大老板去找了王县长,比许师爷还早。王县长从外县调来不久,来过一次朱门,拜望仰慕已久之辛亥元老夫人。此刻,他笑道:“朱老太太,听说你把李会长看管起来了?”罗玉兰知道县长说笑,说:“还不是那位警察哥子的令箭,我敢不遵?”

县长笑道:“无事不登朱门,本县长来给李会长赔礼道歉。”

修英亢奋起来,立即到后天井大喊,全院听得见:“爹,王县长请你。”

罗玉兰不解:“县长来赔礼?是你害了他女儿还是洋人?该美国洋人来赔礼道歉嘛。”

王县长说:“本县长对盟友通报不周,照顾不足,对县民告示不严,亦有责任。所以,以本县长名义向受害者赔礼道歉,还是可以的。”

“县长,照你这么说,我们涪州女子不该出门?我们有错?”

“朱老太太,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女娃子应该少到盟友爱去的地方。”

“涪州城是我们地界呀!”

王县长笑着摇摇头,表示不愿与朱老太太争论。李会长走进东厢房,王县长先伸出手:“老会长,给你赔礼道歉了。”李会长诚惶诚恐,颤抖着伸出手来,说:“哪里,哪里。”

王县长说了诸如以党国抗战大局为重,以中华民族存亡为上,以盟友助我抗战之紧要,放弃个人之荣辱得失,再者,美国朋友喝醉了,失去理性,一时失误,且未酿成命案,因此不便且不宜追究。本县长对此深表遗憾和忧心,特来向李先生赔礼道歉,并代表全县百姓诚挚慰问,李先生乃涪州名流,民国初年县副议长,本党要员,多年会长,现今又是后援会首领,胸怀宽广,气量不凡,盟友指挥修机场,为对抗日本,保本县平安,殷望海涵为要,切勿仇恨盟友,以致行为不轨,等等,等等。

李会长听罢,何须海涵,简直感激涕零,老泪纵横,说:“王县长光临,鄙人受宠若惊,若再赔礼,鄙人实在不敢,岂有斗胆索赔乃至抗议之奢望?只要能够换来党国利益,打败日本,莫说蒙受区区侮辱,就是赴死,在所不辞。”

“哎呀,到底是社会名流啊,”王县长不胜感动,“有你这般国民党元老,本人一千个放心,一万个谢意了。”

县长再问老会长有何要求。会长犹豫一阵,才说:“王县长,鄙人不敢有任何奢望。只是,现今我还被监视居住,不得离开朱家半步……。”

“哦!”王县长恍悟,“本人差点忘了,对你的看管和罚金,全部撤销,不再追究。”

杨警察拿出布袋,说:“李大爷,本人实在是严守国府训令,不得已而为之,你老要体谅我啊。这一百块银元退给你,你数下,不少一块。”

“从现刻起,你自由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王县长笑着说。

李会长激动地说:“敝人没齿难忘县长了。”

仲信突然开口:“县长先生,依照民国民事法典,应该责令侵害人对受害人以经济赔偿,比如,精神方面,身体方面。”

修英跟着说:“对嘛,龟儿三条饿狼,把别个的帽子围巾都抢去了。”

县长为难地笑笑,说:“难为啊,现今全力抗战,本县政府经费艰难啊。李大老板,你们朱家李家不缺那么几个钱吧。”

仲信说:“索赔是受害人的权利。我们要美国人出钱赔偿。”

“就是,起码伍佰大洋。”修英说。

杨警察忙说:“县长很忙,不能奉陪。我们先走了。”

“算了算了,不赔了,我还是后援会头目呢。县长忙,我送你们。”会长说。

修英一把拉住爹:“杨警察罚你款,快得很,喊他赔偿就想溜,不能走。”

会长猛地甩开手,挣脱女儿,挡在她前面,对县长双手一拱:“县长,杨警察,请动步,恕不远送。”送走王县长,会长松口大气,浑身好不轻松。

罗玉兰说:“亲家,你长骨头没有?哪么软!”

会长只笑,末了,冲口说道:“若不是我修娟,老子至今也走不出朱门。”

修英说:“爹,你快回家,他们也欢喜欢喜。”

罗玉兰瞥媳妇一眼,心里说,拿女儿肉体换自由,还好意思欢喜,有人性么?

“其实,我还不想回去。看不惯她几娘母勾心斗角,还不如这里安逸。”

“快走,快走,不留你。”罗玉兰故意绷着脸,“再不走,我送瘟神了。”

会长直笑。临出门,他叹口气:“千不怪,万不怪,就怪修飞机场哟。”(未完待续)

第五十二章 抗议暴行 第五十二章抗议暴行

隆冬早晨,寒风凛冽。《涪州中学》大门内,巨伞般的黄葛树下,辛亥前驱朱继宗之石雕像前,聚集着两百余学生,有人持小旗,有人执话筒,有人举横标。为首者正是阿拉朱川。虽然,他们的脸冻得青紫,仍然神情振奋。今天他们要到县政府请愿,要求美国人道歉赔偿,遵守中国法律;要求保障妇女不受侵害;保障国人正当权利。可是,由于行动过早泄露,警方早有防备,学生还没出校门,持棍警察严严守在门外,虎视眈眈。杨警察也在其中。此刻,双方对峙着。黄葛树后面的操场上,一群老师手拉手,把更多学生挡在校园内。

“同学们,”高个子朱川站在爷爷雕像前的石阶上,大声说,“我们不是反对美国盟友,我们一直积极支持抗战,宣传抗战,欢迎美国盟友帮助我们打日本,但是,我们要求美国朋友尊重中国人,尊重中国妇女,尊重中国妇女的人身权利,遵守中国法律,不准随意侮辱我们姐妹。我们要求县政府出面向美国兵严正交涉,他们必须向中国人道歉,向受害人赔礼赔偿;必须保证不再发生类似事件。我们要求县政府确保涪州百姓正当权利,不受任何势力侵犯。我们的要求合理的正当的,合乎国法公理。我们慎重请求面前的警察大哥让开路,不要挡在门口,我们不怕挨打,同学们,对不对?”

“对!”同学们异口同声,响彻晨空。街上站满围观市人,纷纷赞成学生行动,咒骂美国兵。个子不高的校长和两个老师在学生间走动,劝学生回去。校长走到朱川面前,说:

“朱川,作为校长,本人曾经是你爷爷之学生,知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可是,本人首先要为你们之行动负责。你听我话,不去县政府了,你们之要求,本人一定亲自去县政府交涉,请同学们放心。”

朱川说:“校长先生,我们完全相信你,可是,县政府不会听你的,他们是欺软怕硬,我们要把民众力量显示出来,让他们知道,民心不可侮,民意不可欺!”

“对!”同学们大声吼,朱立本吼声最高。一老师模样的突然说:“朱川,不要以为你爷爷是辛亥前驱,你父亲就是参加游行反对党国打死的!”

朱川大声说:“他们与我无关。我们是当今救亡图存热血青年。”

“你反对美国朋友,就是反对抗战。你想走你爸爸的路吗?”那人又说。

“我们不反对美国朋友,是要求不侵犯我们人身安全。”朱川大义凛然,“只有人身得到保障,抗战力量才能壮大。”

“就是!”同学们吼道。

有同学说:“朱川是上海来的,晓得哪些该做,不要你来训导。”

“上海人喜欢闹事,喜欢跟政府作对,你们不要相信他,他是为他姑姑报仇,莫被利用。”

“你有没有姐妹?”一同学反问那人,“该有母亲嘛。”

“他没有父母,是垮岩垮出来的。”有人说,同学们一阵哄笑。那人脑羞成怒,举拳欲打那同学,可他一见众目睽睽,没敢动作。校长看着那人:“你是做啥子的?不是老师也不是同学。”顿时,吼声四起:“他是特务。”“滚,滚出去!”“打他,打!”

那人慌忙蒙头,跑出大门,转眼消失。

校长继劝:“同学们,回去上课,游行不利事情解决。”

有学生回答:“不闹不解决。他们拣软的捏。”

朱川走下石阶,高举小旗,穿过人群,走到队伍前头,挽住立本左手,说:“同学们,挽起手来,唱‘义勇军进行曲’。‘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冲啊!”

顿时,同学们手挽手,低沉唱着,一步步迈向大门,一个个怒视警察。

警察反倒慌了,吼道:“回去,回去!”“再走,我们抓人了。”

同学们依然昂首迈步,不顾一切。围观市人有的慢慢退出围观人群,躲在一边,等看热闹;有的喊:“警察大哥,你们快退开嘛。”“还不退开,要出祸事。”

队伍接近警察,警察高举起木棒。学生如同不见。比朱川低一个头的校长挡在朱川跟前,一边后退一边劝说,眼镜捏在手里,哀求一般:“朱川,同学们,求你们了,不要走了。”

人群中有人喊:“动不得手呀,动不得手呀。”“天啦,学生胆子好太!”

可是,双方开始推搡,肢体已经接触,冲突一触即发。

“打!”有警察喊了声。“打!”“打!”立即棍棒如雨,打在同学头上。队伍大乱,也有同学用竹竿还击。朱立本大喊:“哎呀,校长绊倒了,快拉起来。”朱川弯腰拉起校长。

顿时,三木棒齐落朱川头上肩上,额头鲜血流出。朱川赶忙护住校长,杨警察则使劲按住朱川,挡住后面砸来的棍棒,低声喊:“朱川,你快跑!我管校长。”

朱立本稍矮,力却大,没挨到木棒,拉住哥哥往人群外跑,朱川却护住校长不动,大声喊:“好男儿不怕流血,跟他们拼。”杨警察推开朱川,拉起校长冲出混乱。

人群大乱。三个警察拥来抓朱川。朱立本路熟,体力强壮,猛地拉起哥哥,一阵猛跑,迅速离开人群。杨警察跑在他俩后面,故意挡住追赶的警察,朱川得以逃脱。

后面惊慌的校长依然喊:“警察先生,打不得呀,他们是娃娃呀。”

学生队伍早已冲散,警察没再追赶。校门一片狼籍,纸棍鞋帽遍地。警察们拿着木棒四下走动,随意踢踢地上鞋帽标语。有的还用木棒拍击左手心,拍一下走一步,右腿再踢一脚,稍停,左脚上前一步,训练步伐一般,不无得意。

不少市民目睹全过程,气忿道:“有本事上前方打日本嘛,何必欺负别个学生娃娃。”“狗仗人势,他屋头没得兄弟姐妹吗?”

朱川跟朱立本一口气跑到油坊街时,鲜血流到下巴和衣服上,开始变紫。

罗玉兰听说学校出了事,不敢前去,只好站在巷口朝西头望,忽见两孙匆匆跑来,立即明白大半。朱立本老远就喊:“婆婆,哥哥遭打了。”

罗玉兰拼命跑上前:“天啦,哪个打的?没人性的,学生娃娃惹了你们吗?”

朱川安慰婆婆:“婆婆,就是流了点血,没啥关系。”血已凝止,结个豆大血疤。

修英闻声赶出,见儿子扶着朱川,问:“立本,你遭打了?”

“没打到我,哥哥遭打了?”

修英松了口气,脸色平静下来。罗玉兰问:“他们到底为啥子打你?”

朱立本说:“我们同学到县政府请愿,要美国兵给小姑赔礼道歉,警察不准去。”

“不准去就算了嘛,你们还闹啥子。嫌李家名声不臭么?”修英抢先说道。

罗玉兰瞪着媳妇:“为啥子算了?把人欺侮了,就轻轻巧巧算了?她不是你妈生的?”

“你喜欢管就管。”修英说罢,走出两步,继说,“朱川爸爸就是爱管闲事,结果如何?立本,走,跟老子回屋,把你关起来,看你还去不去惹事!”

朱立本一下挣脱,生怕给妈关住。罗玉兰拉住朱川,问:“脑壳痛不痛?”

“婆婆,没啥,坐会就好,比起爸爸遭枪子……,”朱川见婆婆脸色阴暗,立即住口。

朱立本端来热水,罗玉兰给孙子洗净血,再用白药撒于伤口,贴上一剂狗皮膏药。

“认不认得哪个警察打的?我去找王县长。”罗玉兰气未消。

“人很多,很乱,没有看清,那个杨警察还保护我们。”

“杨警察对我们朱家一直很好,凡事都关顾我们。”罗玉兰道。

“他为啥子专整外公?”立本问。

罗玉兰一笑:“你外公鬼狠了,得罪的人太多,哪个喜欢他?”

“婆婆,我这么高一墩,挨几棒像抠痒。”朱川笑着拍拍胸口。

“你就给他们抠嘛,”罗玉兰笑笑,“我可不答应,要去问他王县长,是不是他指使的?”

朱川则说:“婆婆,你年纪大了,莫管,这是我们青年人的事。”

朱立本说:“婆婆,你有头痛病,一急就要发,去不得。”

“涪州女娃子又多又好看。你不闹不管,那些美国兵胆子越来越大。”

李家大妈得知消息,拿着白药赶来朱家慰问,一看朱川伤势不重,放心了,说了不少多谢两外孙的话:“你们为小姑出气了,外婆多谢你们。”

李会长跟着赶来。他先看阵朱川,再看下朱家老小,神色不无紧张,欲言又止。

修英一阵埋怨:“爹,你出门做啥子?脸还没丢光?还嫌他两个没把李家脸丢够?”

会长难为情地开口:“川川,你们没说是我指使的吧?”

“没有没有,我们是讨公道,抗议美国兵侮辱中国妇女。一切热血青年应该这样做。”

“那就好,那就好,川川,我给你说明白,此后你们任何请愿闹事,和我无关。”

“外公,你放心,我们敢作敢当。”朱立本说。

“那就好,那就好,不愧我外孙。”会长直向朱川点头,背着手来回走,叹息道,“不修飞机场,哪有这场祸事哟。”

“外公,日本人不打中国,更没这场事。”朱川说。

“那是那是。”会长很不自然地点头,又说,“我不走了,还是住东睡屋。”

罗玉兰淡漠地说:“想住就住,有你不多,无你不少。”

会长自嘲:“我成多余的了?挖苦我也不走了。”

中午,仲信方知此事,沉默良久,才说:“恐怕事情不会轻易煞果。”

修英问:“他们还要做啥子?”

“中学生十四五岁,不到犯法年龄,政府不敢抓。但是,可以责令学校开除他们。”

修英紧张起来:“他们不要娃儿读书?看看,我早就说莫去管那个事了,不听嘛。这下安逸,书也读不成了,回来做哪样?”

“嘿,未必两头吃亏?”罗玉兰一声怪笑,“他们敢开除川川和立本,我去找他王县长,他把我也开除?嘿,叵着老脸皮不要了。”

仲信说:“那倒用不着,我先去找下校长,他是爸爸的学生。”

“川川,立本,你们下午到学校去,该读书就读。莫怕。”罗玉兰说。

朱川说:“婆婆,我才没怕哩。在上海我见多了。”

修英说:“要是警察还在校门口等你们呢?”

“去!我跟你们一起去,看他们敢做啥子!要抓先抓我。”罗玉兰说。

下午,罗玉兰果真跟两孙子去了学校。校门口,已经打扫干净,没见警察,像没发生过任何事。几个同学惊奇地看着朱川:你还敢来上学?

罗玉兰随孙子走进校门,一抬头,丈夫雕像矗立跟前。那刚毅沉着的神情,令她浑身一震,一股豪气立即涌遍全身,顿觉胆量倍增,说:“你们先进去,我看下你们公公。”

丈夫雕像二十九年了,平常很少来看。因是青色峡石,风化较小,石雕表面虽有尘灰,脸型轮廓却没多大变化,那眉骨,那鼻梁,那嘴角依然分明,两眼有神地盯着过路行人。罗玉兰看着,丈夫昔日活生生的面容浮现眼前。朱川多像他啊。当年他在成都,后来大儿在上海,今天川川在这里,都是这么游行请愿?朱门有此祖传?

朱立本从校园跑出,满脸兴奋,直奔门口。“婆婆,校长请你。”

“请我?有啥子事?”

“婆婆。你快去嘛。他正在等你哩。”

办公室门外,校长迎接罗玉兰,他先伸出手来,喊:“师母。”

罗玉兰以为没听清楚,转眼看下周围,没有他人,怔怔地看着校长:“喊我?”

校长握住她的手,说:“朱前驱是我高等小学老师,你不是师母?多年没看到,你老了。”

哦,罗玉兰松口气,看着这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学生,满脸喜悦。

“本想去看望你老人家的,一直不空,几次都没去成。”校长说罢,把盖碗茶推到师母跟前,“今天之事,晚辈深感遗憾。师母不来,我亦要去你家道歉的。”

罗玉兰欲开腔,校长继道:“中午,王县长打来电话,对上午发生之冲突他事后方知,深表遗憾,向冲突中受伤学生表示赔礼道歉,望师母及朱川海涵。”说着校长起立向罗玉兰深深鞠了一躬。罗玉兰反问:“他们不打人了?”

“师母,打学生从来不是王县长之考虑,从来反对如此野蛮行为。乃警方头目请示川省上司所为,因此之故,县长已责令那头目反省,还再三要我请师母鉴谅,以抗战大局为重,海涵了。”校长再次鞠躬。

此时,罗玉兰觉得如同一场梦,更如同一场戏,不由叹道:“哎,王县长到处赔礼道歉,是真心还是莫法?我朱家的面子好大啊。”

“即便假意,师母,也是好意呀。为了平息事态,你说,他如何办?而今,大敌当前,一切服从抗战,美国是盟友,他实在不得已而为之呀。”

“这么说,我们是又遭欺负又挨打,两头吃亏了。”

“师母啊,之所以请你来,就是望你海涵,宽宏大量,不要难为县长了。他也是为保一方平安,四处赔礼啊。而今眼目下,好官不好当啊。”

“哈哈哈哈,我的庚子说对了,‘书可读,官不可做’啊。”

校长亦笑,不置可否。罗玉兰再问:“校长,县政府没追究你?”

“县长不会的。不过,真要追究,反倒高兴。学生同情贵侄女,忿恨美国兵,本来没错。我没有保护好学生,受伤数人,我无用啊,我有责任,理当追究。比起继宗先师舍身存仁,捐躯取义,学生我惭愧之至啊。”说着,校长取下眼镜,揩揩眼睛。

“校长,难为你了。”

“只是,师母两位孙子在此次冲突中,表现过分偏激,过于激动,虽是当今青年普遍性情,但他俩尤为突出,如此下去,恐怕于他们不利,于他们之追求也无裨益。的确,他俩天份尚高,学业甚优,本是栋梁苗子啊。因此,切不可为政事社情纠缠,耽误锦绣前程啊。”

罗玉兰觉得校长诚恳感人,问:“校长是说……?”

“殷切期望师母配合我们学校,对他俩加强训导教育,令他们埋头读书,少问政事,日后定成国家栋梁之材。唯其如此,才无愧于继宗先师后代啊。”

“校长,当真难为你了。”

“师母,学生应该如此。”(未完待续)

第五十三章 修英无理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罗玉兰再次站在继宗雕像前,仰脸凝视,眼睛潮湿。丈夫已走二十九年多,说不准哪天也要跟他去了。然而,直到如今,她才强烈感到,丈夫虽然早死,可不冤枉,死的值得。他为民请命,为国人捐躯,涪州人没有忘记他,更没忘记浩然正气。良心正义面前,除不顾脸只顾命的软骨头外,涪州人敢于承担。值得呀,他爸!

第五十三章修英无理

太阳久违,阴云厚重,寒风呼呼,湿冷交加。涪江岸边死水凼里,已结厚冰。河心激流中,冰块徐徐漂来。小雨如雾,雪花间或,淅淅沥沥,无休无止。地上积满雪水,走在上面,“嚓嚓”作响,如同踩玻璃渣。

罗玉兰来县城快四十年,从未如此寒冷。罗玉兰怕冷,只好动步驱寒,从巷口到后门,原路返回,如此不停,一柱香燃完,全身暖和。飞机场的民工回来,天已黑尽,罗玉兰便去看望他们。有人仍然光着脚板,后跟冻肿麻木。她马上喊吴妈抓来泡萝卜,火上烤热,喊他们使劲擦脚后跟,直到发热,有了感觉。她从朱家李家搜来旧鞋,送给光脚民工。有时喊吴妈烧锅热水给他们烫脚,烧锅姜汤给他们喝。幸好,民工虽然棉薄衣破,可用草绳捆紧腰身,不停挑抬拉磙,生病不多,至少,住她家的还没一个。罗玉兰得以宽慰。

面对如此严寒,乡下漂亮妈妈没能躲过。这天,来人告知,老太太不行了。罗玉兰和仲信急忙赶回乡下,修英则以子女读书和家务理由没去,倒是那个被洋人侮辱而一时不敢露面的修娟,为感谢朱家帮忙,主动代表李家同去奔丧。待她们赶到,朱门最漂亮且“板眼多”之老太太,已经闭上眼睛,终年八十有四。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恐怕如罗玉兰所梦,老太太对她说,我不想去的,阎王说我长得好看,请我去陪他。罗玉兰笑醒后,没有过份悲伤。

尽管比城里还冷,罗玉兰以孝媳身份替代嫡系孝子继宗,按风俗程序一步不漏,办完丧事。只是,三天下来,她也累病。仲信回城料理工厂,修娟则陪姐夫同回。

罗玉兰带病守完“七七”,严冬已过。南坝河滩,春风习习,嫩芽冒出,民工松口气了。

她刚推开睡屋,只听见喊声:“伯妈回来了。”一转身,见修娟走出北睡屋,一脸笑容。

“哦,修娟,你在这里。”罗玉兰顺口问。修娟脸一红:“我不好意思回去。”

罗玉兰想想,说:“就住我们这里,跟伯母睡。”

“要得要得。”修娟一笑,更加漂亮。其实,她独自睡在东睡屋外公那床。

得知罗玉兰回来,吴妈赶去,刚问完话,修英在后门大声说:“吴妈,快去买个老母鸡。”

“半下午了,怕没得鸡卖了。”吴妈回答。

“贵?也买一个,炖党参单归。”

吴妈钻进南睡屋,轻声问:“朱大姐,你回来朱太太晓不晓得?”

“没看见。”罗玉兰说。吴妈皱紧眉,不快道:“连着吃了两只老母鸡,又买。”

“喊你买,就去买嘛。”罗玉兰笑笑,“吴妈,给农人舀油没有?”

“不敢舀了,她看得很紧。”吴妈走到门外,见天井无人,再回跟前,低声说,“你前脚一走,她就吵我,一阵说,菜油吃得好快,哪里去了,一阵说,不该用朱家柴禾给农人烧水熬汤,见了农人像见仇人。”

“不理她,良心遭狗吃了。”“就是就是。”吴妈狠狠地说。

罗玉兰摸出一块银元:“你给农人,喊他们去店门买油。”

“朱大姐,你硬是活菩萨,包你活到百岁。”

夜晚。后院饭屋里,电灯泛红。漆黑的八仙桌上,吴妈按前两次规矩,把炖好的整只老母鸡用瓦盆放在桌中央,汤水半淹。因炖得熟,轻易夹起。刚上桌,修英夹起一只鸡腿放在仲信碗里,动作之快,如同争抢。结果,用力过大,鸡汤溅在桌上,往仲信跟前流。

修英喊:“吴妈,擦桌子!”看得出,她做给罗玉兰看:你不在,我们吃得更好,气死你。

“和哪个抢么?”仲信瞪她一眼,把鸡腿夹到妈碗里。罗玉兰头没抬,顺手夹鸡腿给身边的朱川。朱川喜欢边吃饭边看书,此时正看得如迷,婆婆给他的鸡腿没发现。

“吃饭。”罗玉兰敲他一筷子。朱川恍悟过来,猛刨两口,结果,刨到嘴的竟是那只肥鸡腿。朱川夸张叫道:“鸡腿!哪里飞来的鸡腿?”满桌皆笑。

显然,朱川吃鸡不多,方才如此兴奋。修娟笑道:“你婆婆碗里飞来的。”

修英没笑,再把盆里另只鸡腿夹给丈夫,问:“你吃不下么?”

仲信又要往妈碗里夹。罗玉兰按住他手:“儿子,你吃你吃。我这把年纪了,吃多了消受不了。”说罢,她往自己碗里舀两勺鸡汤。修英以为刺她,或者担心丈夫再夹给妈,她突然从丈夫碗里夹回鸡腿,放到立本碗里:“儿子,你吃,看消不消受得了?”

修娟看着姐姐,细眉皱到一堆。

“啪!”仲信猛放饭碗,瞪着修英:“有你这么待老人的吗?”

“我哪么了?”

仲信再吼:“性子越来越犟,脾气越来越怪。朱家哪个像你?滚!给我滚!”

修英并不滚,屁股仿佛钉住,隐隐一笑。仲信猛拍桌子,“叭!”吼:“这回婆婆去世,你说不去就不去,我忍无可忍了!”

全桌吓了大跳,齐望着他,从没见他如此发火。修娟低下头,偶尔看看仲信,不知咋办。

罗玉兰拉住儿子:“仲信,算了算了。修英,不是我不想吃,我是说的实话,夜饭吃多了点,肚皮就涨,悃不着觉。”

朱川说:“二妈,婆婆说的实话,她吃多了点,半夜起来走动。”

朱立本不客气,夹住鸡腿就啃,末了,仍然责备妈:“妈,你爱耍脾气,我们都怕你。”

“就是。”大女朱立琴也说,“爸爸总是让你,我们都不服气。”

突然,修英把碗一推,气呼呼站立,说:“好哇,你们都见不得我,我滚,我滚!”她果真冲出饭屋。修娟柔情地看了仲信一眼,追上去,喊:“大姐,大姐。”

罗玉兰对立本:“孙子,她是你妈,你那么说,要不得。朱川,快去拉你二妈。”

“不管她。”仲信吼。朱川依然去了。见二人空手而归,罗玉兰说:“给她留些鸡肉。”

“不管她!这些天,鸡肉她还吃少了吗?隔两三天吃一只,不晓得为啥子?”

“天冷嘛。”明知修英气自己,罗玉兰还是帮她辩解。

“妈,不是冷,是她脾气越来越怪。妈还记得她说农人偷铜元吧,丢光朱门脸面。”

“哪么记不得。”

那是民工住进朱家刚半月,也是晚饭桌上。修英突然一声惊叫:“遭了,铜元不见了。”

罗玉兰问:“你放在哪里?”修英答:“黄伙计交的油钱,十几个铜元,都是‘川造’二百文。”

罗玉兰清楚,自修英管油店,每日关门前都和黄伙计结帐,那怕几个铜元,也当日结清,不在伙计手里过夜,亲手提回北睡屋。仲信说:“去屋里看看。”修英说:“我根本没有回屋,我看铜元少,就提来饭屋了。”说着,她把长棉袍右边的布包翻出给大家看。平常,她用个可收紧口的小兰布袋装当天油钱,钱重提在手,钱少揣进衣包。仲信催她:“再去屋里找找。”

“我说过了,没去屋里呀。”修英虽不耐烦,还是回了北屋。朱门内从未丢过钱,几乎没人担心。大家依然悄悄吃饭。没一阵,她回来了,说:“我找遍了,屋里没有。”罗玉兰提醒她:“巷道里,你看没有?”修英不快:“哪能落在巷子里?十几个铜元要响,我又不是聋子。”

仲信说:“十几个铜元嘛,实在找不到,算了。”修英白仲信一眼:“你说得轻巧。”定是有人偷了。”仲信说:“这个屋里,哪来贼?”罗玉兰已经猜到她要说哪个。果然修英说:“有!农人,就是他们。”罗玉兰说:“别个老早就走,多黑才回来,哪么偷钱嘛。”仲信瞪修英一眼:“说话要有证据!”修英理直气壮说:“哪么没得?刚才我进巷子,他们十几个人也进巷子。他们先走前头,看见我来了,就站在边上等我过去。我就来饭屋,钱就没了,不是他们是哪个?”罗玉兰说:“别个是给你让路,哪里是偷你钱。”修英半讥半气:“那钱呢?飞了?”

仲信说:“算了,就那么十几个铜元嘛。”修英反问:“你说得轻巧,十几个铜元还少了?我去问他们。”仲信说:“莫去问,免得说朱家小气。”饭后,修英果真去了。她是首次去民工屋里,刚到榨油房门口,一股臭气扑鼻而来。她捂住鼻子,仔细看清:宽敞的榨油房里,东边靠墙,原来的碾盘上方,一溜稻草大铺,几张旧篾席盖着草,高低不平,散乱堆着几床破旧被子。西墙左角,便是锅灶案台和木柴,泥糊墙已熏黑。西墙右角,挨着榨油机放有两个尿桶。屋中地面,乱草渣滓。此刻,农人刚吃过仅有盐味的红苕片汤,有的洗脚,有的尿桶前小便。真个是吃住屙,三位一体。修英捂鼻退出门外,大声喊:“你们出来个人。”陈佃客应声而出:“朱太太有事情?”修英说:“给我问下,哪个拿了我们的钱?赓即退出来。”陈佃客眨眨眼睛,说:“拿你们的钱?对我们这样好,还拿你们钱?”修英不看对方,说:“怪了,钱飞了呀?除了你们,还有哪个?”陈佃客说:“朱太太,你等着,我问一下。”陈佃客再出来时,无可奈何地笑:“朱太太,实在没人拿呀。”修英的脸铁青,威胁说:“你们莫装莽,再不拿出来,我去报告警察,喊他们来搜。”陈佃客说:“要得要得。搜了才好。”第二天晚饭后,陈佃客找到罗玉兰。罗玉兰没听完,说:“莫理她!”陈佃客哭丧着脸说:“她说要去报告警察,不是逼打成招么?”罗玉兰一顿脚,说:“哼!亏她想得出来。”她马上告诉仲信。仲信说:“妈,你莫气,我收拾她。”哪知修英还没来得及报警,仲信也没来得及收拾,当晚,仲信掀开白纱蚊帐上床,突然看见靠墙一面蚊帐的底边,有碗大个口子。他非常诧异,平常四方蚊帐底边,都是布毯压住,没有裂开。他突发灵感,伸手进入裂口,结果,如他所猜,那个沾油的宝贝口袋,正夹在粉墙与蚊帐之间。仲信一数,十二个铜元,全是川造二佰文,沾有菜油,一天之卖油收入。嘿!没一阵,修英进来,仲信板着脸,说:“快去报案!”修英方想起报案,本是威胁,问:“硬要报案?”丈夫依然扳着脸,说:“非报不可,报你诬告农人。”修英不服:“我诬告他们?哼!”仲信把钱袋往床上一甩,说:“这是证据!”修英一惊:“哪来的?”仲信狠狠瞪着她,“你藏的。还要诬告,蛮不讲理。”修英嬉皮笑脸问:“你从哪里找出来的?”仲信说:“你还说根本没进屋哩,它飞到床边去的?你把朱家的脸丢尽了。”修英这才发现蚊帐边哪个口子,可她还不服气,自语道:“是哪么甩进去的呢?”仲信一瘪嘴:“哼!你耍脾气嘛。”如此一提,修英想起来了。前天关门,她数完当天油钱,觉得黄伙计卖得太少,气冲冲地离开店堂,走到北睡屋推开门,看也没看,猛地朝床一甩,锁好门出巷道,恰巧民工回来。仲信仍然板着脸,说:“你不去报案,就好好给民工道歉。”修英一脸不屑:“我给他们道歉?”仲信瞪着她:“不是你,是哪个?”仲信告诉妈,良久,罗玉兰才说:“年纪不大,比我还糊涂。丢人呐。算了,我去给陈老表他们道歉。”仲信说:“当初,是我瞎了眼睛,被她迷倒了,害得妈怄不完的气。”罗玉兰说:“仲信,子女都快成人了,莫说这些,将就点。”

此刻,罗玉兰说:“儿子,妈还是那句话,将就点。”

“妈,我还如何将就她?忍无可忍了。”

罗玉兰何尝不晓得,儿子本性温顺,没有脾气,适才发火,很少见过。这些年来,她常对妈耍脾气,总说不到一起。她罗玉兰有时稍作回应,有时不予理睬,更多时是忍让,不予计较。罗玉兰也有后悔,当初送聘礼之时,外公发现修英毛病,提醒过她,可她觉得事已如此,哪能随便退亲!她罗玉兰能活好久?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仲信得和她同一辈子,早哩。她进朱门四十多年,还没见这般对待长辈之媳,哪个敢不孝敬老人?若是遇上公公,早就喊你娘家领人。就说这回老太婆过世,你一个嫡孙媳妇为何不去送葬?倒是你妹妹去顶着,有啥子事须你料理?守不了“七七”,三四天该可以!你是不放心吴妈!

看着孙子吃鸡喝汤,心里好没滋味。更令她难过的,却是仲信不愿将就。

然而当晚,发生了她做梦也没的事。晚饭后,余气未消的修英吵着要回娘家,罗玉兰劝,不听,修娟拉,她手一甩,提个衣包气冲冲走了。只有仲信仍然那句:“不管她。”哪知半夜,修英杀了个回马枪,说是爹妈催她回来。结果,她抓个正着:自己的床上,一丝不挂的仲信和妹妹修娟,颠鸾倒凤正欢。不过,她没大闹,喊修娟悄悄回到东睡屋,第二天默默离开朱家。罗玉兰得知,气得半天说不出话,不得不佩服修英之心计。

此后一段时间,罗玉兰更是忍让她,仲信也不敢再吼她。(未完待续)

第五十四章 日机轰炸 第五十四章日机轰炸

民工血汗没白流,上百条生命没白丢,军令如山的涪州飞机场,如期半年修成。

苏联飞机赠来,美国飞机飞来,教练飞机运来。机场上空,或演习或训练,时起时落,矫健如鹰,“轰轰”作响,如雷胜风,开了百姓眼界。

细娃欢笑雀跃,朝飞机又跳又喊:“飞鸡,下个‘蛋’。”

只是,每当喊完,光脑壳难免挨一下:“啵!”外搭一句:“它下‘蛋’,你吃卵?”

乍听,“蛋卵”一样,下蛋吃卵,顺理成章,实则不一,那“蛋”可不能吃,况且,果真吃了“蛋”,你那吃饭的家伙早飞天外,尚有卵乎?所以,那“蛋”万万下不得,要命!

怕吃“蛋”又护“卵”之涪州人,不分昼夜挖防空洞,飞机下弹时躲进洞,弹下完再出来。然而,县城无山,皆在河滩,只有朝地下挖。

布厂在河滩开阔地,房顶形状独特,加之靠江,绿水衬托,半空下看,非常触目。朱仲信经理即便毫没空战常识,亦很清楚,除机场外,军布厂跑不脱倭寇狗眼。因此,他派门卫胡大银率人,在厂房和榨油房之间,自西而东,挖条壕沟,深一丈,宽丈五,长十丈,砌石为壁,竹木作盖,其上垒土,再种瓜菜,如同菜地,很难发现,于是,容人百余之防空地道落成。洞口西头开在朱家榨油房门边,出后门即进防空洞。洞口东头开在布厂东门,工人出厂门即入地下,洞里还可堆放布匹棉纱。一当西山坡的防空警钟敲响,朱家老小从容躲进西口,跟飞贼“躲猫”也。李会长乃朱门常客,防空地道任他躲避。平常,修英将所有值钱物件装进皮箱,警钟一响,手提宝箱,钻进地道,万勿一失。

“话说六月开初,这日上午,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惠风和畅,乡野宁静。小日本狗鼻子灵,飞机场修成刚三月,就闻到了汽油味。“哟嘻,哟嘻”,笑眯了狗眼。在重庆甩累炸弹的飞贼六十一个,趁着兽性,猛踩油门,直扑我们涪州上空。龟儿倭寇,耀武扬威,骄横至极,如入无人之境。不过,他们没有想到,我们涪州早有准备。瞬间,“当当当当”,警钟响得又重又急,小日本来了!本城百姓赓即钻进地下,一座空城等着你倭寇。过了一阵,‘嗡嗡嗡嗡’,象是地动,像是打雷,眨眼功夫,东南方天边处,四十多架日本飞机如群乌鸦,黑糊糊的,越来越近,越飞越低,膏药旗清清楚楚。我方八架‘乌棒’飞机,腾空而起,两架一组,四组两行,‘嗡嗡嗡嗡’,朝东南方迎去。这时,敌机正扑向机场,“哒哒哒!哒哒哒!”我方战机奋勇冲入敌群,打!使劲打!打他龟儿!一齐开火,一阵猛射,敌机密密麻麻,横顺扫他龟儿几个。小日本没想到半路杀出程咬金,马上乱了队形,嘿!你撞我闯,迷了方向,不是撞上枪弹,就是撞上同伙。我方战机虽然不多,力量悬殊,个个矫健似燕,果敢顽强,横冲直闯,左钻右突,反正死活都在本土,打落你一架,够本,打落两架,赚了。敌机找不到对手,乱飞乱钻。这时,只见我方一架‘乌棒机’冲进敌群,“哒哒哒!”哈!一架日本大肚皮漏油了,又是“哒哒哒!”,哈哈,浓烟腾空而起,烟雾遮住半边天。哈哈,打!打!打!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嘿嘿!好多龟儿吃了我们子弹。那架大肚皮越落越快,烟雾越拖越长。我方那架‘乌棒机’虽然受了伤,死死咬住大肚皮不丢,“哒哒哒”,又是一梭子弹,大肚皮脑壳遭了,只听得“轰隆”一声,火光冲天,“嗵!”栽进涪江里,水像开了锅,浪子几丈高。等到浪平一看,大肚皮屁股朝天,脑壳钻进河底,原来是架日本长机,当官的。七个小日本见了龙王,嘿嘿,“米嘻”不成咯。我们那个飞机也受了伤,飞行员跳了伞,我们涪州农人把他抬到飞机场。原是我们川人,姓鲁名祖林,抗战英雄鲁祖林也。”

亲眼看见如此场面,事后用评书给工人描述者,正是朱门斜对面茶馆说书人。喜欢听评书之朱经理,请他来给工人说书,鼓舞工人士气。

工人问“哟嘻”“米稀”何意?朱经理答:“日本话‘哟嘻’是好,‘米嘻’是吃。抗战前,上海有好多日本人,怪腔怪调。朱川学了几句!”

那日,仲信站在洞口,目睹空战经过,完全如说书人描述。胡大银站他下边,几次拉他,也没进洞。可是,观战刚毕,仲信朝东一望,顿时大惊失色。原来军布厂东角冒出浓烟,直朝西边飘来。

“快出来,布厂遭炸了,救火呀。”仲信喊着跑出洞口。刚才只顾观战,忘了工厂,大经理遭骗了。胡大银冲在前头,边跑边喊救火。人群赶到东门一看:老天保佑,只炸着厂房东北角。众人扑上去,用水泼,用扫笆打,用沙土盖,用预备的灭火东西,火焰很快扑灭,浓烟开始消散。

屋顶炸个大洞,篾编泥墙掀去一角,两台布机炸烂,机上的棉布和细纱烧光,周围几台布机和过道上,落满土块瓦片和渣滓,刚织好的白布上,溅满烟黑尘灰,遍地硝烟狼籍。显然,非燃烧弹所为。否则,棉纱棉布和飞扬的棉毛棉灰一燃,早成火海。

仲信突来灵感。他从首先被炸处朝西北方向走,前面约五丈远的河滩上,炸有一坑,圆圆的,有一丈大,四周满地飞沙走石破铁碎块。再顺着飞行方向往前,果然,石堤下,又是一坑。往前延伸,江心恐怕落下一颗。如此说来,龟儿子本想从厂房东头开始丢炸弹,哪知喜欢喝水,偏离方向,飞向北岸了。若果小日本不偏方向,天老爷,布厂起码挨上四颗,完呱了。顿时,仲信捏把冷汗,慢慢回走,余悸依旧。胡大银迎上来,后面跟着会长,气喘嘘嘘。胡大银说:“朱经理,李大爷找你。”

“爹,何事?”仲信急问。泰山今天没来朱门躲防空,莫非李家遭炸?

“嘿!你还问,”会长阴着脸,上前一步,“我早说不该修飞机场嘛,如何?”

“到底啥子事?”仲信不耐烦了。近年,对泰山之软骨头,他越来越看不起了,且不说对日本对美国洋人对政府,就说他和修娟床第之欢,虽是修娟送货上门,他也有心,事后,泰山非但没责怪他,反倒亲自给妈妈说:“修娟不好嫁人了,仲信又喜欢她,干脆给仲信作妾嘛,两姊妹一家人,不得吵架。”妈又好笑又好气,说:“朱家没有讨小门风,”泰山不死心,亲自又给贤婿作媒,希望“肥水不落外人田”。后来,泰山怕人议论,想把幺妹快嫁远嫁,免生丑事风波,四下托媒,八方物色,都没中意者。妈本就同情幺妹,一面拒绝给仲信作妾,一面四处帮助寻找,可几家皆知底细,摇头不已。找乡下的,李家哪能答应。无奈,泰山才把幺妹嫁给邻县驻军营长作五太,可兵痞一当得知幺妹那事,打骂虐待,踢出军帐。五年后,妈牵线促成幺妹和老黄伙计之侄子,才算了结。

“我问你,布厂打算哪么办?”会长可没看贤婿脸色,问。

仲信看看老丈,一时不解,也不想答。泰山急了:“明说,布厂还办下去吗?”

“没说不办呀。”仲信冷冷一句。

“嘿嘿,还办?”会长冷笑,“你想把老本赔光,还搭几条人命?今天就是专门炸布厂。”

原来他被炸怕了。仲信依然冷冷地:“我们给军需处签了约的,哪能随便中断?而且,前线军队急需军服,哪敢停业呀,再炸也不能停。”

“军队急需军服,我急需保本保命。我退股!”会长阴着脸,不看快婿。

“嘿!”仲信笑了。任何一个机遇都不放过的老泰山,会轻易丢掉稳赚的军布生产?恐怕不是恨飞机场就是又要见风使舵,应该试探一下泰山。

“去年分了多少红,爹很清楚。你要想好,退了股莫后悔。”

“不后悔。”会长故作强硬。然而,不如此前。

“爹真要退,我不挡你,等几天军需处的汇票一到,就退。退了不能再来入股啊。”

会长没立即答,想了想,大概真怕后悔,改了口气:“我问你,汪经理去哪里了,他都回重庆了,不想搞了,你还死撑。”

“爹,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汪经理不是不搞了,他在重庆布厂也有股份,两头关照,别个很忙。过两天就上来,没说半个退字。”会长不说话了,真怕煮熟的鸭子刚到嘴还滴油,飞呱了。仲信看在眼里,心里直笑。不过,他依然劝泰山,给他台阶:“重庆比我们涪州炸得还凶,那么多人都没炸怕,都没谈关门退股,工厂照开嘛。”

会长的嘴岂能服输?反倒责备快婿:“这些事情,为何不早给我讲?”

“爹,你少晓得一些,免得疑神疑鬼,天天担惊受怕。”

会长脸红一阵白一阵。胡大银见翁婿朝厂门走来,迎上去说:“朱经理,我有个办法。我们买些麦草谷壳堆到那边。警钟一敲,我们烧些烟雾把厂房遮到,日本人就看不清了。“

会长嘿嘿笑:“你怕是给日本人指路哟。”

“嘿嘿,李大爷。烟雾一大,它看不见,哪里敢飞拢来?”胡大银说。

仲信说:“也是,重庆雾天多,日本飞机就选没雾的天,就是怕看不见,丢到河里。”

“就是嘛。烟雾升到半空,飞机也不敢乱钻,薰不死他也要他丢不准。”

“可以试试,刚才厂角着火,浓烟遮了好大一团。我就在想,有了烟雾,他龟儿只有乱飞乱丢。”会长依然不愿苟同:“除非全城烧烟。”

“可以给防空监视队谈谈。”仲信说。

“涪州城不大,又平。不说全城点火,就是多烧几处,像薰蚊子,要他龟儿晕头晕脑。麦草谷壳要湿一点,太干了烧成明火,烟雾就少了。”胡大银补充。

他们走进厂内。女工们正忙着清扫狼籍,没有惯常震耳燥声,宁静得一时不适应。仲信反应过来,问一女工:“怕不怕?”

女工十五六岁,快人快语:“哎呀,朱经理,就是怕,脚杆吓软了。”

“你不光脚杆软,吓出尿来了。”另位女工三十来岁,逗小女工。

小女工满脸通红,追打那大女工,说:“你莫夸口,你也怕。你亲口给我说,怕见不到男人了,怕男人守空床。”大女工笑着,赶紧蒙住小女工嘴巴。

仲信跟着一阵笑,大声道:“各位姐妹,重庆炸得还凶,日本飞机一天炸几回,但是,重庆人越炸越勇,没有怕过。我们这点算个啥子!各位姐妹莫怕,赶紧织布。你们的哥哥弟弟,有的还是丈夫,在前方打日本,天上有日本飞机,地上有大炮,河里有军舰,有好多日本兵,他们没怕,和小日本死拼,北方还冷,刮风下雪,他们穿件破衣破裤和日本人拼命啊,等着我们后方的军衣军被啊。”女工们不再说话,纷纷低下头,默默走向布机。

布机马上开动。刚还鸦雀无声,立即响成一片,“呱打呱打”,惊心刺耳。会长赶紧捂住耳朵,匆匆走出厂房。待到门口,会长站住,朝仲信招招手。仲信没看见。他等了会,见仲信往这边望,再次招手,仲信走来。会长说:“把那些胆小的女工辞退了,免得带坏别个。”

“经过一两回,胆子就大了。像重庆人,炸惯不惊。”

“当然,当然。喊工头管紧点,松不得。”

“要得要得。”仲信应付着。

会长还不放心:“喊胡大银严守厂门,提防她们偷纱。”

“我晓得。”仲信不耐烦了。看见泰山走远,仲信走进办公室,他得赶快给军需处打电话,请他们迅速运走赶织出来的布匹,厂房不敢堆,地道不能久堆,发霉变质,棉丝易断,同时,工厂急需资金,工人薪水要发,材料配件要买,工具柴油要补充,厂房炸烂要修缮,防空设施要添置,如此等等,要钱。刚才泰山要退股,他仲信心虚呢。幸好,刚才几句假话稳住泰山。果真要退,哪来的钱?军需处哪有汇票来?欠他上万法币,人家承认付,暂时拿不出,急需买枪买炮,扩充兵员。国难当头,谁不艰难?谁敢不保前方?大敌当前,他仲信不能给军方和政府为难啊。他竭力节省开支,减少费用,东拼西凑,保障生产,不到紧急时刻,不向军需处催款,大概,正是军方愿与长期合作之故。

仲信拿起电话,不过,先打防空监视队。对方听罢建议,觉得可取,先试一试。

仲信说:“老弟,你给飞机场打个电话,听听飞行员的,他们看见地下有烟雾,如何想的?是给迷惑了还是根本不怕?”

“要得要得。过一阵给你回话。”

仲信通完军需处电话没多久,防空监视队电话来了,说:“飞行员说,若果烟雾小,就会以为是农家炊烟,不须炸。若果烟雾大,可能是着火了,用不着再炸,若果烟雾遮了大块天空,看不清方向,就要避开,害怕飞机相撞。”

“烧烟要不要得?”仲信问。

“他们也说,可以试一试,至少可以麻痹日机。”

“多谢你们了。”仲信挂上电话。(未完待续)

第五十五章 抗战胜利 第五十五章抗战胜利

八十八岁的重庆三公,没有顶住四十度高温,刚入处暑,“秋老虎”酣睡之际,老人也半昏半睡了,不吃不喝,欲言不能。拖了三天四夜,大概阎王等得不耐烦,大笔一挥,不好意思,有请驾鹤西游。三公刚跨上鹤背,朱门接到电报。仲信立马赶往重庆,罗玉兰很想同去。仲信说:“重庆热得很,炸得那么凶,你莫去了。”

修英低声咕哝:“你去,怕只有回来‘收脚迹’了?”

“收脚迹”是从阎王那里回人间寻找曾经走过的路,好累!罗玉兰不去啦。

抗战期间,新生活运动,重庆举办丧事比乡下简单。丧期虽也三天,却是“小三天”,何意?当日,只要十二点以前落气,算一天,第三天,一般早晨出殡,也算一天。如此一算,只有第二天才能认认真真扎扎实实办丧事,亲友吊唁,简单道场,倒是晚上热闹,欢送上路。

仲信赶到重庆,到处躲热。幸好三公家挖了防空洞,洞里凉快,三公遗体放在洞里,没变气味。仲信扶着三公灵柩哭了好久,感激这位商贾市绅为朱门出了大力。嫂子刘嘉和干弟胡安贵早来服丧,披麻戴孝,守候灵柩,胜于子孙。

丧事毕,仲信问嫂子:“朱川在复旦大学读得如何?”

“还可以。每个月到歌乐山看我一次,六十多里不坐车,爬山路,给钱他存着。”

去年底,刘嘉回涪州过年,朱川刚好中学毕业。倒是罗玉兰先开口:“刘嘉呀,朱川中学毕业了,你是想他去重庆读大学呢还是去成都读大学?我们好作准备。”刘嘉迟疑道:“妈,读大学要用好多钱呀。”罗玉兰一咬牙,说:“再多钱也要读。他爸爸当初留洋,我没哼一声。”刘嘉问:“妈的意思呢?”罗玉兰说:“到重庆读,离你近,小日本要炸;去成都有他‘黑公公’照管,又离你太远。你拿主意。”刘嘉马上说:“去重庆!如果怕炸,就去北碚复旦大学,那里炸不到。”北碚峡内地势,环境清幽,读书胜地。然而,刘嘉再道:“复旦大学是上海搬来的。很受上海人尊敬。就是收费高,要求也高。”罗玉兰一拍桌,说:“我说了,拉债也读。川川在涪州中学头名,不读可惜。”刘嘉眼睛红润,说:“多谢妈妈和弟弟了。”于是过完年,朱川跟妈妈来了重庆,就读半年了。

此刻,仲信说:“妈的意思,立本毕了业也来读复旦,两兄弟一起,相互照顾。”

“我也这么想。复旦大学名教授多,虽然搬来后方,校风没变。”

“好,好。立本也来读。”

送走大嫂,仲信独自去下半城军需处,拜望相闻却未谋面之军界朋友。

首来军需处,不无亲切,而且急切。电话往来几年,未曾见面。然而,眼前仲信所见,多是两杠一星或两星之校官,军帽硬挺,军衔闪光,军服毕直,不乏英气,更有杀气。一时难以理解之际,惊奇自己所织军布竟有这般魔力。

久闻大名,军被科的校官们除那个常去涪州的杨参谋外,都不认识这位谨慎而实在之朱大老板,他只好自报家门。校官十分热情,拉手拍肩,称兄道弟。午饭时,校官们换上便装,在《小仙居》酒馆招待他,仲信激动之状,无以言表。

校官们告诉他,太平洋战场上,美国盟军大反攻,快逼近日本本土,日本要败了。

仲信极度兴奋,连声说:“安逸安逸,总算望到这一天了。”

一校官说:“前方战事趋缓,军需稍减,你们军布生产可以松口气了。”

“好好,好好,”仲信真的松了口气,“这几年,你们催军布,把我们忙够了。”

校官笑了:“朱大老板现今不用那么忙啦,可以放心睡觉了。”

“我们的军布产量变不变?”

“不用那么多了,缩减三成。”校官给他斟满酒,“军纱也少供你三成。”

“当然当然,”仲信答。他想,防空洞库房的军布足足还有五十匹,如果再减三成,可以关门一月。于是他问:“军需处至今赊我们公司八十多万法币,这两天,拨给我们一半吧。我们工人薪金,是我找钱发的。”

几个校官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说:“杨参谋不在,他回来,我们给他说,钱么,马上给你拨点来。剩余的么,抗战一结束,军需少了,我们一并付清。”

“你们能不能先拨点?”仲信问。

“必须经办人签字,科长批准,才能拨款。”

仲信想想,觉得也对,没再说话。校官们说,为奖励朱经理精诚合作、按时保质生产军布、鼎力支援抗战,军需处以国民政府名义奖给一只左轮手枪和百发子弹,既作奖励又作防身,合适不过。

仲信一听,摇头如拨浪鼓:“不要不要,我见枪就怕!”其实,更主要的,妈不准家里有枪,一则是枪害了丈夫和儿子,见枪就恨;二则朱门家风行善;三怕惹事。

校官们笑了:“这是政府给你的奖品,好多人想都想不到啊。”

有个军官道:“听说当年,你还给马师长敬酒壮行嘛。”

“那是酒碗,不是手枪。”仲信笑答。仲信本不喝酒,看在军官如此热情,勉强喝了一杯。三杯酒下肚,军官说话放肆起来。

有个军官说:“当初没当兵,见枪就怕,一到战场,就怕没枪,枪不离身了。”

有个立即接上:“你呀,那是怕俅朝天,但是,你很喜欢俅朝地。”

另个说得更粗野:“朱老板,我有位表兄,很喜欢左轮,他脱了裤子,用他那杆枪和左轮比长短,结果,他那杆枪比左轮还长还粗,哈哈哈哈!”

军官们一阵狂笑。有个说:“看看,朱老板脸红了,哈哈哈哈。”

嬉笑中,仲信终于收下那独特时期之独特奖品,却见寒光铮铮,不敢多视。他把左轮和子弹包了又包,深藏手提箱底。如此一来,他打算再去看看安贵弟弟,后回涪州。按街道门牌找到大溪沟住屋之时,安贵正好在家。两兄弟谈兴益浓,没完没了。

安贵说:“二哥,军需处说的确实,抗战快胜利了,报纸广播天天说日本人开始退缩,中国收复了一些地方,我们枪械生产也没催那么紧了。昨天,我们试打了一批新机枪,装了箱就进库,要在以前,立马上船。”

“军布减了我三成定货,还欠我八十多万法币。”

“要赶紧催,军需处那些人油滑得很,拖一家算一家,拖一天算一天。”

“拖你们军械没有?”

“我们是兵工署管,政府拨款,我们只管生产,军方只管拉走。你就不同了,股份公司,赶紧催,抗战一胜利,他们走了你找哪个?”

“他们要走?”仲信不相信耳朵。

“他们下江来的,早想回去。如果明天日本投降,后天他们就走。”

“哦!那得快催。”仲信略有紧张。

安贵还说,抗战一胜利,中国不再打仗,国军要裁,机关要撤,农人粮捐要减,壮丁力夫不要了,百姓要过安宁日子了,种地的种地,做工的做工,读书的读书,个个有饭吃,人人有衣穿,大家平等,谁也不敢欺负谁,凭劳动吃饭,富人不富,穷人不穷。统而言之,天下太平,天下大同,没有贫富悬殊。还有,战事一结束,好多重庆工人要遣返回乡,下江人回下江,乡下人回乡下,该做什么做什么。重庆不生产枪炮了,我也没事了,还是回去教书,和全家在一起,和你们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

仲信听得出神,那种日子哪个不想?末了,仲信拿出那只左轮,请枪械师安贵鉴赏。

“哎呀,二哥,是件宝贝啊!美国正宗产品!莫丢了。”

对枪有特殊感情的安贵,慕名此种美国左轮久矣,早想一睹芳容,如今,乌黑锃亮的宝贝就在手中,握枪的右手微微颤抖,两眼放光,如获至宝。他说,这是大战期间出厂的美国双动式左轮。最早的左轮是美国人塞缪尔.柯尔特185年发明,后来几经改制成现在这种双动式。此枪特点:转轮上六个弹槽,绕轴旋转,射击时,每个弹槽依次与枪管吻合,枪管口径九毫米,采用最先进的撞击式枪机、击发火帽和螺旋式线膛枪管,使用锥型弹头之壳弹,精巧轻便,镗线精准,结构紧凑,功能完善,普遍适用。尤其此双动式,即可手压击锤使之待击,也可扣动扳机自动待击,加之瞎火处理方便,性能可靠,又快又准,可谓防身近射的优良武器,为许多国家警察和个人所用。重庆兵工厂曾经仿造它,可是无论怎么模仿,怎么研究,撞击式枪机和膛线都达不到标准,冒牌货比正宗左轮差远了。他胡安贵,因为好学肯钻,技术较全,也参与过仿造。而且,兵工厂每出一批新枪,无论长短,他都参加试射试用,工厂靶场上,不知打了多少子弹,练得一手神枪。

晚上,安贵过江上夜班,仲信一人在家,他翻了翻安贵的案桌,发现有好多张《新华日报》和小册子书,还有抗战前禁读的介绍苏俄之书。仲信觉得安贵受了共产党影响。

第二天,他硬着头皮再去军被科,正巧杨参谋在。他再提拖欠的布款,杨参谋到底是老交道,放不下面子,带他找到科长,三十万法币马上划到手里,急忙赶回涪州。

这晚电灯下,仲信兴奋地告诉全家:“下午,重庆军需处来了电话,美国飞机把日本炸够了,比炸重庆还凶。小日本没有还手之力了。美国已经勒令小日本,不投降就炸。依我说,投了降还炸,要他有个教训。”

“有人看见,我们涪州也有飞机参加,美国兵坐进飞机,边关窗子边招手,拜拜。”立本说得神秘,弟妹听得一眼不眨。罗玉兰则逗孙子:“你们不喊飞机(鸡)下弹(蛋)了嘛。”

孙子们笑得前俯后仰。立琴却说:“外公还反对修飞机场哩。”

修英板起脸:“吃饭!嘴巴塞不住么?”

“外公晓不晓得这些?”立本问爸爸。

“你外公耳朵灵得很,怕是早探到了。”罗玉兰说。

仲信一笑:“现今又到时机了嘛。”

修英瞪丈夫一眼:“光说别个怪话。”

半月后,满街传说美国往日本丢了两颗原子弹,炸死小日本好多万。小日本无条件投降了。啥子无条件?就是你们想哪么就哪么,随便你们,只要莫再炸我,做龟孙子都行!有人说得更神,有颗原子弹就是我们涪州飞机场飞去丢的,美国盟友ok。你小日本不是喜欢“下蛋”么?这回当真“飞鸡下蛋”了,你吃个够吧!

全城沉浸在极度欣喜中,鞭炮声时响时没。这天,城中心一带,鞭炮震天动地,经久不息,夹杂欢呼口号,向东而来,越来越大。仲信说:“妈,这辈子你没见过游行,去看看嘛。”

“你不去?”她确实想看看游行。

“布厂有事,我走不脱。”

罗玉兰止不住兴奋,把铜烟壶放在油店,兴冲冲朝街西头走去。果然,大东街的街心花园四周,人山人海。青年人细娃儿一堆一堆,看不到尾。多是拿着三角小旗,喊着口号,走得很慢。沿路几家店面二楼伸出长竿,鞭炮“叭叭”炸响,烟雾升腾,纸屑乱溅。

一行队伍徐徐走着。队伍前头,是一队队整齐的中学生,拉着横幅标语,打着小旗,在老师的指挥下,往南门车站方向缓缓前进。罗玉兰不敢靠拢人群,怕挤起来退不赢,站在街檐后边。听到熟悉的口号喊声,她目光立即越过前面人头,看见立琴立本立惠三姐弟走在第一面横幅下面,一脸笑容。真是立琴边走边领头喊:“庆祝抗战伟大胜利!”“打到日本去,活捉战争犯子!”“惩办汉奸!”

一股热流涌遍罗玉兰全身。七十三了,第一次见到游行。一时间,她仿佛看见当年继宗在成都制台衙门,仿佛看见仲智在上海宝山路,仿佛看见前几年朱川和立本在涪州中学门口,此刻立琴又领头喊口号,朱家真有喜欢游行的祖传?不过,她并未怕,今天迥然不同,欢庆抗战胜利,不反官不反兵,没人拿枪,官民游行,同庆同喜。她放心,她拥护,她兴奋,想跟着喊几句。

学生队伍里走完,接着是大人队伍,老中青皆有,却乱得多,各走各的,喊口号也不一致,这里刚举手,那里快放下,都很兴奋。许贤婿走在第三排,他旁边就是李会长,拿着小旗,目不旁顾,只朝前看,举手总慢半拍,口号也慢半拍,能听到他喊声。罗玉兰退避人后,躲开亲家眼睛,没再跟队伍朝南走。

回到家,罗玉兰告诉仲信:“你老泰山也在游行,走在前头。”

“我早就猜到了。机不可失。”

“哈哈哈哈!”(未完待续)

第五十六章 胜利以后 四卷

第五十六章胜利之后

欢庆抗战胜利之鞭炮声未息,重庆传来喜讯:国共党首已聚重庆,谈判成立**联合政府,结束**统治,共同治理中华。涪州人喜悦中等待,翘首天上掉下“馅饼”。

然而,如今时局却是,政府准备迁都,军队忙于接收,战时企业关门,下江人财撤走,美货到处甩卖,失业越来越多。与此同时,近几月来,南门车站便有一群群复员军人走下汽车,南腔北调,提袋背包。或老兵或伤残,胡子长发,缺臂少腿,袄破衣脏,面目忧愁,比叫化子强不了多少,难见胜利后之欣欣向荣。

朱门情况更难,军需合同停止,棉纱不供,军布不收,自产自销,自找饭吃。那位汪老板正想回上海,重振祖业,请朱老板退还股本。更有,立本已读复旦,同供两位学生。年冬时节,立琴出嫁,男方殷实人家,可是,莫以为养女十九年,居功自傲,不出陪奁。

朱门不敢怠慢,赶快把布匹菜油变成“金元券”。幸好,经多次催款,军需处所欠五十万法币,分次还清。虽然法币贬值,解了燃眉之急。

其实,最着急还是李会长,大华布厂之股份乃他养老钱,并非不冒泡之水殍。只是,也许碍于情面,也许大发慈悲,他没再喊退股,自然常来朱门,牢骚怨气之余,小酒一杯,以解忧愁。这日,乘着酒兴,半玩笑半认真念道:“连长连长,半个皇上,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日本投降,肚皮饿得咕咕响。”

“你不是还在喝酒吗?”罗玉兰忍住笑,问,“照你说,不该打败日本?”

会长笑笑,放下酒杯,答非所问:“布匹卖不脱嘛。”

罗玉兰眉一皱:“亲家,你这个人有点怪,当初日本人打我们,你拥护抗战,日本人炸四川,你怕,想投降,现今日本败了,你舍不得日本了,你到底做啥子?”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会长依然笑笑,“我谈生意,不谈打仗。”

罗玉兰吹口烟灰,站起来:“依我说,要说生意,现今最有时机,不打仗了,一心生产,百姓安居乐业,农人该吃饱穿暖了,卖布不是时机?”

“重庆到涪州一线好多布厂,光是我们涪州,不说家织土布,大小工厂就有四十来家,穿得完呀?”

“你没看见乡头农人穿的啥子?刮风落雪,打光脚板穿刷把裤子,下半截脚杆遮不住的人,多得很。当兵的不穿,百姓还要穿嘛。”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现今为何没人买布?”会长反驳。

“你不减价嘛。”其实,她也说给仲信听。

“亏本了呀,亲家。”会长一直反对减价销售。

“总比囤起来霉烂了好。”

“要说算盘么,各有各的打法。“会长隐隐一笑,端起酒杯,轻抿一口,“美国人为何宁可把牛奶倒进海里,也不给穷人喝?”

“除非癫子!”罗玉兰根本不信。

会长得意地笑笑:“亲家,嘿嘿!你少见多怪了。问问仲信,是不是?”

罗玉兰依然不信,她看着儿子,等他回答。仲信认认真真点了个头。

罗玉兰怪笑一声:“嘿,美国人怪名堂硬是多。”

“简单得很,物少就贵,物多就贱。所以,抗战胜利前,我就喊赶快减产,你不减嘛。”

仲信辩解:“工人要吃饭,忍不下心啊。”

会长振振有词:“重庆裁了那么多人,哪个可怜了?”

仲信请来汪老板、泰山和许哥四位股东商量后,再电话征求了重庆二伯意见,最后决定:首先减少生产,裁减工人,关闭一半布机,低价售出一批成品布匹,先解汪老板退股八成之急,再给裁减工人发双薪,而他,依然是彻头彻尾之大华纺织股份有限公司制造厂经理。

会长建议再卖一批布机。仲信稍作打探,原来涪州最大的军布公司老板,也在卖设备卷被盖,急着回苏州老家,谁买你的?罢罢罢!生是涪州人,死为涪州鬼,咬紧牙巴,等下江人走完,对手少了,再作计议。仲信没有采纳泰山高招,反而勒紧钱包买进两台贱价纺纱机,从棉花到纺纱到织布,一应俱备,不仅降低成本,还收回几个裁减工人。

而今,朱门唯有节省开支。“粒米成箩,滴水成河”“一人省一口,一年省十斗”。于是乎,朱家饭桌没了鸡少了肉,红苕稀饭开始挂帅,牛皮菜羞答答露脸。会长难登朱门了。

酸咸菜配红苕稀饭,朱门早年司空见惯。比之乡下青黄不接,算是上等饭菜了。即便而今,涪州相当普遍。农人说,泡咸菜下红苕稀饭,有味又开胃,出汗又祛寒,安逸得很,嘴巴一张,眼睛一眨,就是两三碗。一年四季如此,离小康不远啦。

时值二月。一日中午,黑漆返光的饭桌上,久违的家常饭菜露面。桌中央,一盘浇上辣油的泡萝卜片和一盘泡海椒。桌四周,罗玉兰和儿子媳妇及双胞胎孙子的饭碗里,红苕煮得稀烂,不干,不稀,夹不起,喝不动,只能刨进嘴里,一股新鲜苕香扑鼻,引人垂涎。

此刻,双胞胎哥哥立治则不然,愁眉苦脸。细瓷碗里,他把煮烂的红苕刨在碗边,只吃剩下的白米饭,结果,米饭一滴不剩,一堆红苕堆在碗边。可他又懒得到锅里添饭,故意往嘴空刨一阵,刨得瓷碗“汤汤”作响,实际等人添饭。修英发现,拿过立治饭碗,就去灶房。

仲信一声厉喝:“站住!吃完红苕再添!”满屋镇住,没有一丝声音。

立治不动,也不说话。修英不敢动步。“大双”立治已经十六岁,应该自己添饭,可是,由于修英长期溺爱,养成少爷习惯,几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罗玉兰和仲信看不惯,稍加严管,不准吴妈代劳,可他变化不大。倒是“小双”立惠妹妹很听话,有啥吃啥,手勤嘴甜,还帮吴妈做事。罗玉兰说:“立治啊,你十六岁了,该懂事了,不吃红苕不说,连饭都要别个添,像个男子汉吗?你爸爸十四岁当家了,管全家进项开销。男儿长大,成家立业,顶梁之柱啊。你和妹妹一样大,她好懂事,不择嘴,不挑食,还做家务。你呢?”

“不像个哥哥!”立惠不满地瞥哥哥一眼。

“吴妈,吴妈,”修英突然扭头,朝隔壁灶屋喊,“你出来!”

吴妈应声而出,笑嘻嘻走到跟前。修英只好拿吴妈出气,问:“没米了吗?”

“有哇。”

“有米,哪么煮红苕?”

“喊我煮红苕稀饭嘛。”

“我喊了吗?”修英逼问。

罗玉兰和儿子对视一眼。仲信厉声回答:“是我喊的。该不该?告诉你们,现今乡下青黄不接,有红苕稀饭吃,算好的了。”修英不信,可又不好发作,只得偃旗息鼓。

罗玉兰松口气。其实,是她喊吴妈煮的,若她如实回答,修英绝不罢休。即便她一忍再忍,装做没听见,修英也要发一通。只有仲信一吼,修英便不再说。如今,修英是老虎,丈夫是武松,不是怕武松那根哨棒,怕请她回娘家,床位让人顶了。罗玉兰是既怕儿媳耍横又怕儿媳教坏孙子,朱家最小心者。

为缓解气氛,罗玉兰对立治说:“立治,你爸爸十二三岁,也不吃红苕,见了红苕嘟嘴巴,就这样子。”说着,她把嘴巴嘟得很长,非常难看。立惠被逗乐,问:“爸爸,是不是?”

“就是。老子不像你哥,光吃白米饭,红苕刨到碗边。老子不吃,碗都不端,光饿!”

罗玉兰说:“那个时候,你爸爸不端碗,我们根本不管,不吃算了,看他能饿几天?”

修英提高声音:“心狠!”

“要不是妈狠心,现今我还不吃红苕,这个家我也当不好。”仲信道。

修英不说话了。罗玉兰说:“其实,那时看见你遭饿,我也心痛,又一想,不狠心你改不了,牙巴一咬,硬过来了。严厉一时,得益一世啊。”

“那天喊你来当家,看你吃不吃红苕?”仲信对立治说。

立惠立即道:“爸爸,我当!天天煮红苕,不吃就饿。”

罗玉兰笑道:“孙女懂事,该当该当,婆婆双手赞成。”

立惠也笑:“我当家,专门给哥哥舀红苕,给婆婆舀米饭。”

罗玉兰逗她:“要得要得,不给他舀一颗饭,看他饿不饿?”

看看气氛缓和,修英欲去灶房添饭。仲信瞪着修英,厉声道:“吃完红苕再添!”

修英说:“我帮他吃嘛。”

“不得行!非他吃不可。”仲信绷着脸。

“做啥子嘛?为几块红苕,发这么大的火。”修英道。

“就是你把立治宠坏的!”仲信吼道。

立治看看已无希望,只好吃了块红苕,服药一般难受。仲信不依不饶,大声喊:“吴妈,再给立治舀几块红苕来,他还没过瘾。”灶房里,吴妈答:“没有红苕了。”

仲信依旧绷着脸:“老祖祖有句话,‘小时不管,长大造反’,我看是圣言。”

罗玉兰补充说:“不然,哪有你做举人的爸爸,哪有你留洋的哥哥哟。”

“严师出高徒,娇生惯养出不了才。”仲信说。

几天后,收到刘嘉来信,罗玉兰拆开。信里说,重庆搬迁成风,政府迁,机关迁,学校迁,工厂迁,有钱人迁,没钱人也想迁,人心惶乱。前几天,去了趟北碚复旦大学,看了他两弟兄。他们说复旦大学也要迁回上海,好久搬不清楚,但是一定要搬,两弟兄问,他们还读不读?若果读,只有去上海。他们想读,但是要多用钱,怕家里负担不起,读不读?听妈主意。还有,残废军人休养院听说也要迁南京。若迁,我是去南京还是随两弟兄去上海,听妈主意。去过明理二伯家,劝我辞去休养院护理,回上海医院,可以照顾上海妈妈,如何办?听妈主意。还有,到上海的邮路通了,妈妈回了信,说她和哥哥总算活出来了,她很想见妈妈,请妈妈去趟上海,去不去?何时去?听妈主意。

看罢,罗玉兰兴致很高,说开笑话:“啥子都由妈作主,我成‘总裁’了。”

“你本来就是总裁嘛。”仲信看罢信,笑曰。

“是蒋总裁哪个总裁?”罗玉兰故意问。

“差不多。”仲信故作认真,“你总裁,我从命,绝不抗旨。”

罗玉兰笑个不止,说:“好嘛,我来总裁,两个大学生非读不可,去上海读,勒紧裤腰带也要读。二天,他们想留洋,卖田卖土也给他们去,不负朱门祖训。川川他妈呢,回她上海,大医院适合她,我们不留她,不耽搁她,好媳妇啊,该回上海。”罗玉兰话音哽咽,总裁气魄已减,“她四十多了,儿子成人了,孤寡女人日子艰难,还是劝她到上海嫁个人,莫跟我们朱家到老,但是川川给朱家留下,不能跟她走。你就这么回信。”

“你早就劝过,她不愿再嫁嘛。这条就不写了。”

“再劝!”

“妈,除非你亲笔给她回信。总裁手谕,不敢不从。”

“要得要得,我来手谕,看她刘嘉敢违抗君命?”

“也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者。”母子“哈哈”大笑。

“妈,你还是跟大嫂去趟上海,见见她妈。劫后重见,感受颇多啊。”

“那么远,我还回得来?算啦,免得阎王喊我去‘收脚迹’。”

“这也是手谕?”仲信问。

“就是就是,”罗玉兰笑答。

“这条手谕不作数,阎王手谕才作数。”仲信笑道,“妈要活到百岁。”

“百岁少啦,我活万岁。”

“就是就是,总裁万岁!总裁万万岁!”仲信夸张喊道。母子又一阵“哈哈”大笑。

私塾文化加自学有成之罗玉兰,一当戴上老光眼镜提起毛笔,却不知手谕从何写起,“朕”字何用?训示口气可行?真个难住朱门总裁。仲信依旧说笑,道:“妈,我写,你誊。”

“算咯,我各人写,写我想说的话,不像手谕,算啦。”罗玉兰已无心说笑了。

此刻,罗玉兰心情难以言表,媳妇孙子越走越远,上海她又不敢去,那么,还能见到他们么?刘嘉会再嫁么?不过,写罢信,罗玉兰觉得一身轻松:媳妇孙子总算有了好出路,了却心愿,死了瞑目啦。一封情真意切的平凡家书替代了“总裁”手谕。(未完待续)

第五十七章 巧借左轮 第五十七章巧借左轮

壮实精干的胡安贵挑着松鼓鼓的两大包红苕粉条,站定朱门前时,街灯未明。罗玉兰正在门外抽水烟,火光一亮一灭,映出皱纹满脸银丝飘拂。“干妈!”

罗玉兰一惊:“哎呀,是安贵呀,挑的啥子?”

“红苕粉条。”涪州逢三六九,明天逢六,卖掉这担粉条,赚点小钱。

“听说你回来好久了,哪么不来看干妈?”

“干妈,乡头事多,不得空哟,干妈鉴谅。”

胡安贵回乡快半年了,重庆兵工厂裁员本没他,可他还是请辞回乡,工友骂他“猪脑壳”。回家路上,他先坐船到合州,拜会了几个朋友,再走一整夜便捷小路赶回家。此次返乡,他带回整套修械钳工工具,准备发挥特长。于是,除帮家做点农活外,大多时间挑上修理担,游乡串户,修理枪械。因为离重庆不远,流入本地的枪支越来越多,私人持枪已成常事。乡丁保丁甲丁,保安队自卫队家丁队,扛枪挎弹,四下转游,家常便饭。绅粮大户的围墙内外,家丁保镖,舞刀瞄枪,如同军人。啸聚山林的绿林草寇,习枪练武,不避官府,习以为常。田坝里山野间,不时几声清脆枪声,放鞭炮一般随便。某家大户去趟重庆,马上鸟枪换炮,为着炫耀,提上手榴弹去堰塘炸鱼。一时间,乡下如同临战,随时可能摆开战场。如此现状,修械高手胡安贵如鱼得水。今天,他进城卖粉条是名,借用仲信二哥左轮是实。

“安贵,听说你在给人修枪?”罗玉兰问。

“干妈,找碗稀饭吃啊。”安贵答,随干妈挑往后院“大窝”。

“做哪样找不到饭吃?就是做粉条生意,找干净钱,也比你修枪好。”

“干妈,我的手艺……”本来借枪,还未开口,却被干妈封口,安贵心里一凉。

罗玉兰马上打断:“你莫辩!你弟弟抗战,给日本人打死,你仲智大哥当医生,你干爸读书到举人,一辈子看不得打杀,也死在枪下,我一看到枪就恨得咬牙!”

“干妈,要看枪拿在哪个手上,好人拿枪……,”

罗玉兰再次打断:“不管拿在哪个手上,你不打死他,他就打死你,子弹不认人。”

“干妈,不拿枪也要打死你!干爸和仲智大哥就是。”

“好好,干妈说不赢你。你们胡家硬有祖传,你父亲喜欢耍刀弄拳,你喜欢造枪耍枪,父子两个,半斤八两!”

后院大睡屋里,电灯泛着红光。胡大银正在桌边抽叶子烟,见到儿子挑担粉条,一脸不快,叽讽道:“兵工厂的事不做,回来下力,安逸嘛!”安贵只笑不答。

此时,仲信经理正从布厂回来,路过后院,惊喜道:“安贵来了!我正要找你哩。”

“有事?二哥。”

“那把左轮,两个舅子拿去耍,打不响了,帮我看看。”

那把左轮,仲信一直瞒着妈,藏枪箱底,结果让修英翻着。修英两个哥哥喜欢玩枪。会长也要他俩学点,兵荒马乱,有人有枪,不当土皇也可护家。前些年,他俩从妹夫营座手里弄到一支冒牌左轮和上百发子弹,本可玩个尽性,后来遭人偷了。他们得知仲信有把正宗左轮,立即连同子弹借走。妈妈知晓后,非要他收回枪,不送人就甩到涪江里,家里不准搁。

一提左轮,罗玉兰板起脸来:“仲信,我早就喊你送人,你不听,给我,甩到涪江里!”

安贵一阵激动,忙为二哥辩解:“甩不得!甩不得!干妈,有枪可以防身。”

罗玉兰说:“我看是惹火烧身。”

“国民政府奖励我的,甩到河里对不起国民政府。”

“你不甩,也不能借给两个舅子,拿去惹了祸,你也跑不脱。安贵,你莫给他修。”

罗玉兰说完出了门。安贵转脸对仲信:“二哥,你不该随便借给李家弟兄,那两个人,你不是不晓得,喜欢惹事啊,难怪干妈生气。”

“他两个厚脸皮非要借,我又放着没用,你二嫂又帮腔,不借不行啊。”

“打不响,不是撞针断,就是子弹哑。二哥,拿来我看看。”

仲信出了门,直去睡屋。吴妈端来一碗荷包蛋面,安贵一阵狼吞虎咽,老父耷下眼皮,懒得看他饿相。稍阵,仲信拿来左轮。安贵一看,心痛不已,长叹一声:“二哥,好可惜哟,这么宝贵的新枪,耍得好旧了。”

安贵扳开枪机,看看机头,没有锈坏也无断裂,扣动扳机击发,“叭”,声响清脆,撞击有力,针尖撞出,没弯没断。再击,仍然,撞针完好。安贵本想说撞针完好,可能是哑子弹。因为如今市场上“哑弹”和“假弹”多得很,即便重庆铜元局造的子弹,也不是颗颗都响。可他脑壳一转,计上心来,如此说道:“不是子弹哑,撞针歪了,撞不到火皮,要修。”

“是嘛,军需处送我一百颗,哪有哑子弹?两个舅子,子弹打光不说,一把新枪也给你打坏,赖痞狗呀!”

“可惜呀。”安贵扼腕叹息,“我可以修好,就是工具没带来。要修只有……,”

“安贵,你就把枪拿回去修吧。你喜欢左轮,会修会用,现今土匪又多,修好了,莫拿来了,送给你防身。”

“那,不好吧,”安贵一阵狂喜,却又玩笑,“干妈不是喊你甩到大河么?”

“那不等于把我支援抗战八年的劳苦,甩到大河?送你!”仲信认真地说。

“安贵,我两个哥哥等着用哩。”修英站在门外暗处,突然说道。原来刚才她见丈夫拿走左轮,哪能放心,跟来后院。仲信替安贵说道:“撞针歪了,要修,他拿回去修!”

“刚才,你不是说送给他么?”修英问道。

“二嫂,我哪敢要,是拿回去修。”

修英害怕安贵拿走枪,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再道:“安贵,你回去把工具拿来,在这里修。路上遭棒客抢了,才可惜。枪是国军奖励你二哥的,用来防身,离不得哟。”

一直没说话的胡大银突然站起,一把夺过儿子手里左轮,递向修英,说:“他二嫂,把枪拿去。要修,他回去把工具拿来。”修英迅速接过枪,生怕谁抢走似的,紧紧抱在怀里。

突然,仲信大喝一声:“枪要响了。”

“啊!”修英大惊,急忙甩掉左轮,如同甩掉怀中毒蛇。顿时,满屋大笑。仲信趁机捡起手枪。修英明白过来,满脸通红,骂着:“仲信,你要挨枪子!”

“还是你拿回去,”仲信依然递给安贵,“妈吵了好久,不准我有枪。”

“二嫂的两个哥哥呢,”安贵乐得心跳,得来全没费功夫啊,可却故作谦虚。

“他们用了两年多,够了!”

“那我就先拿回去修。二嫂,你放心,枪,我不会要,我就是需用,也是借几天,以后一定还给你们。”修英笑了,说:“那还差不多。”

也许怕怠慢干儿,也许上床睡不着,罗玉兰重回后院,听他们摆龙门阵。

仲信说:“安贵,莫到处修枪了,来布厂帮忙嘛,又打仗了,急需军布了。”

“还是重庆军需处?”

“还有哪个?现在喊军需处重庆办事处,又找我定购军布了。”

“中央军都用美式装备了,还要你的土布?”

“怕是不够。他们晓得我的布牢实,价钱便宜,下江人又走了,定货比抗战还多。安贵,你在重庆那么多年,懂工厂那套,我这把年纪了,来辅佐我嘛。”仲信业务虽熟,精力不济,极需助手。其实,重庆兵工厂也给安贵来了信,要他快回去,前方催枪催炮,急得很。

修英兴奋地说:“还是打仗好,又有生意了。”

听说又要打仗,罗玉兰气不打一处来,问:“是不是国共又打起来了?”

“还有哪个?两个老对头。”仲信不无淡漠,说。

罗玉兰几乎喊道:“抗战那些年,他们两家不是好好的吗?前年还在重庆谈判了嘛,硬是喜欢打呀,穷人死不完呀?”

“干妈,不是喜欢打。本来,重庆谈判就是为和平而谈,还定了‘双十协定’,但是,一张纸,想撕就撕。一方自以为强大,不实行不说,硬要独裁,非要消灭另一方。二哥,你是‘国大代表’,你说,‘双十协定’算不算数?”

年初,涪州县召开首届国民代表大会,县党部请前驱遗孀罗玉兰出任国大代表。她本来为仲智之死,记着国民党一笔帐呢,哪会为尔撑门面?便已年老多病推脱。可县党部说,你朱门元老之家,总得有个代表,你不当,朱仲信经理总该当吧。本想当代表县党部却没想到他的李会长,极力游说快婿答应,于是,仲信经理当上了国大代表。后来,听说要选仲信当县参议,会长闻之,劝说快婿答应,几乎磨破嘴皮,罗玉兰则坚决不准,最后,会长败北,县参议帽子才没戴上仲信脑壳。

此刻,仲信一笑:“当然要算数。”

“对嘛,和平民主,联合执政,不搞**独裁嘛。”安贵笑了,继道,“干妈,仲智大哥也是共产党,你说该遭打死么?”

罗玉兰马上想起儿子,气愤道:“这个老蒋不是仗势欺人吗?有事摆到桌面上来嘛。”

仲信道:“妈,一山不容二虎,哪里谈得拢!”

“自古以来,谈不拢就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所以,这回共产党就是采取针锋相对,寸土必争。”

“哎,一打仗,百姓又要遭殃了。”罗玉兰长叹道。

“干妈,社会要发展,人类要前进,这是社会规律,不以我们意志为转移啊。”安贵说。

“我不懂那些。仲信,你给刘嘉写封信,喊他们三个快点回四川。”

“就是写了,也要看朱川立本听不听?他们要是不愿回四川,大嫂也莫得法。”

罗玉兰板着脸:“又要打仗了,非催他们回来不可!就是朱川和他妈不回来,也要喊立本回来。他要不回来,我去上海拉他回来!”

“妈,其实大地方比我们这里好,长人见识,有搞实业的经验,他们在上海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要打仗的话,哪里都要打,这回,四川也躲不脱了。”

“那也要喊他们莫去帮人打仗,管他哪个党,子弹不长眼睛。”罗玉兰道。

“其实,你们生产军布,已经是帮人打仗了。”安贵笑道。

仲信道:“国共两党的事,我们百姓管不了。我生意人,只管做生意,哪个要买布,我就卖哪个,不管国军还是共军。”

“二哥,你不要生产军布了,莫只帮一方。”

“就是我不生产,其他布厂也要生产。再说,我们是股份公司,五个股东,我那老丈人正高兴呢,他答应?我们也要吃饭嘛,二十几个工人肚皮饿了,哪个给饭吃?”

修英嘲讽道:“说得轻巧。安贵,你都晓得做粉条生意,养活娃儿嘛。”

“莫听他的。”胡大银气呼呼说,“不生产,吃个卵”。

突然,修英大悟,语出惊人:“安贵,你在帮共产党说话嘛。”

仲信隐隐一笑,不说话,却紧盯着安贵。

“我是帮民主自由平等说话,反对独裁,反对剥削,帮助百姓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家家有房住,天下太平,人人幸福。”

“安贵,你是共产党吧。”修英进一步说。仲信“嘿嘿”直笑,其实,他早怀疑安贵兄弟是共产党,只是没说出,也不想过问。罗玉兰马上纠正:“乱说!安贵哪里是共产党!我也望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未必我也是共产党?”

“安贵,共产党是不是要共产共妻?”修英追问。

安贵一乐,开个玩笑:“嫂子,你是喜欢共产共妻还是不喜欢共产共妻?”

仲信扑哧一口,笑出声来,说不定,她喜欢哩。

修英脸红了,埋怨安贵:“你跟嫂子开啥子玩笑?哪个喜欢共产共妻嘛!”

“嫂子,你莫信,那是造谣惑众,污蔑别个。”

第二天,在县城市场上,安贵的八十来斤粉条换来一百六十个铜元,每斤两个,净赚十五个铜元。从市场回来,老远看到朱家门前围了很多人,一齐往中间看,中间冒着白烟。安贵一惊,几步赶上去。原来,人群中间摆个黑漆方桌,上放几个大碗,有肉有鸡有豆腐有饭,立一坛酒。桌正中一只瓷盘里铺着红纸,纸上端端正正放着一只派克钢笔。干妈二哥和李会长并排站立桌后,面向桌子默哀。安贵没打扰他们,立即放下扁担,默默立在三人后面,参加祭祀。默哀毕,仲信端起酒坛,往两个空碗里倒满酒,顿时,酒香四溢。李会长仲信各端一碗,举至额头。仲信说:“马师长,暨马师全体英烈,今日,值此殉国十周年,朱李两家于当年壮行之地,祭拜英灵,缅怀英烈。你们御倭保国,为国捐躯,功勋盖世,永垂史册。此刻,高山垂首,江河呜咽,川人长跪,万众悲恸。如今倭寇败降,国泰民顺,诸位英烈瞑目九泉,我等心安矣!叩首!”说罢,众人鞠躬。二人把碗一倾,两碗祭酒洒在当年马师长饮酒处,接着,“叭叭”两声,两个酒碗甩碎在地。如同当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安贵明白大半,不禁问道:“二哥,今天是马师长殉国十周年?”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十四日,马师长及全师官兵保卫南京,全师殉国。今天刚好十年,我们在此大祭。平常,每年十二月十四,我们都要小祭,敬香烧纸。”

“当真?”安贵似有疑惑。(未完待续)

第五十八章 秘密会议 “有个幸存者,是马师长的警卫,断了一条腿,复员了,去年,他找到朱门,他说——

我们到了重庆朝天门,不准上岸,岸上只送了装备上来。马师座从刘军长那里一回来,赓即换了大轮船。船马上朝东开,走了四天四夜,到无锡一下船,我们赶紧修工事。我们武器又旧又少,子弹只有五十发,没有训练过,小日本又是飞机又是军舰,我们没有怕,守了一天一夜,结果,我们弟兄死的死,伤的伤。哎,一个连一个营的弟兄转眼没有了。我们接到命令,撤到南京休整,我到警卫排了。有天,师座召开全师军官大会,其实只有一个多旅兵力了。一个坝子刚坐满。马师座讲了一阵,无非是重震士气的话。他突然举起一张纸,说,诸位兄弟,这是一封信,前天收到的,是我们四川涪州朱门仲信兄弟写来的,他用我赠与的派克笔写的,他说后方川人期望我们川军英勇抗战,打败日本,为死难者报仇,为国雪耻。你们说,我们该咋办?军官马上大喊,打败日本,报仇雪恨。我站在师座后面,看见师座哭了,我也哭了。过了几天,我们投入保卫南京大战。那天,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十四,日本鬼儿攻进南京第二天,日本鬼子占了半个城,师长看到实在守不住了,喊弟兄们先撤退。马师座率我们排最后撤出,出城一里多远,我们躲进山包后树林里。日本追兵还是发现了,大炮朝我们打,师座和我们排全都炸死了,我是从尸首堆爬出来的。一个老大娘把我藏在地窖里,才活了出来。”

仲信哽咽着说完,泪水盈眶。安贵急切地问:“他晓得安民弟弟吗?”

“他常来我们家,多次和你爸爸喝抗战胜利酒,你爸爸不问么?”

安贵长叹一声:“哎,国军哪——。”

祭祀毕,干妈邀胡家父子吃午饭,仅安贵应邀。吃罢,修英跟安贵到隔壁“大窝”,说:“安贵,左轮修好了快送来,不要遭抢了。你二哥得的抗战奖品,丢不得。”

“晓得晓得。二嫂,我用性命保护它,保证归还。”

胡大银刚吃完自己煮的红苕稀饭,坐在床边挑牙,看看儿子的腰间,狠狠地说:“你莫笑,你要丢了枪,老子先要你的命。”

安贵只笑,不说。修英又问:“安贵,你到底是不是共党?”

安贵依然似笑非笑:“二嫂,你也关心国事了?我买卖粉条,一担赚十几个铜元,养家糊口,像个共党么?”

“我们朱家李家都有钱,最怕共产,你给二嫂说实话,是不是?”

“二嫂不怕共妻了?”安贵笑着,答非所问。

“少跟二嫂说笑,讲实话。”修英催道。她之反复追问,乃她爸爸指使,他想从安贵嘴里了解共产党,以便摸准形势,不误时机,以定走向。

“二嫂,你们少听谣言,该做哪样,还做哪样。”

修英一出门,胡大银对儿子说:“你少给二嫂装莽做样,老子早看出,你就是那伙人。”

安贵反倒嬉笑:“我们胡家有祖传,上辈反满,下辈反蒋,脑壳长反骨嘛。”

胡大银不笑,板着脸说:“我不管你反哪个,你若反朱家,老子不依!”

午后,大雾还未散尽,一团团散雾游荡在涪江上空,东一朵,西一团,缓缓移动。扛着扁担腰缠白帕的胡安贵,依然一身粉条贩子打扮,走在回乡的南坝河滩上。不过,那把梦寐已久之左轮,实实在在插于粗壮腰间,此行如愿啦。

第五十八章秘密会议

龙兴场西头小学堂。左天井靠角一间卧室里,正中地上,一盆木炭火烧得正旺,光亮照红火盆四周五人脸膛。他们正在秘密开会。安贵坐在右角,右手拿拨火棍,边拨火炭边说:

“昨天,我去了趟合州,见到了上川东地委书记。我们单线联系,这是纪律。他说,重庆市工委那里得到情报,我们军队打了大胜仗,我们解放区军民经过一年多英勇战斗,粉碎了国民党军队的全面进攻。国统区的爱国民主运动浪潮很高,成了反对老蒋之第二条战线,老蒋处于全民包围之中了。从今年七月开始,我们军队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反攻。十月,解放军总部发表宣言,提出‘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号召。至今,我军不仅消灭了好多蒋匪军,还攻下好多城镇,迫使蒋军不得不一再收缩战线兵力,解放区越来越大了。老蒋的军队被动得很,到处挨打,美国人帮他们运军队运武器,也莫用,老蒋气得骂‘娘西匹’了。”

安贵一停,目光由左至右扫视一圈,先是小学梁校长,继之小学朱仲文老师,再是乡公所向师爷,末则木船驾长刘老表,见四人喜形于色,他压低声音,抑住激动,继续说:“他说,重庆市工委指示我们,要赶紧发展组织,壮大武装力量,特别是要想法收集枪支弹药,能买的买,能借的借,能偷的就偷,造得起的多造,建立一支强大的游击武装,骚扰老蒋的后方,抠他屁股,……”

驾长刘老表立即接口:“那是抠老虎屁股,它要跳呀。”

唯独梁校长没笑,严肃地:“老胡,你是兵工厂出来的,造嘛。”

“光我一个人,造不出来。我可以修,烂枪变好枪,好枪更精准。不过,我倒是借到一支美国正宗左轮,宝贵得很。”

刘老表道:“给我们看看,先睹为快。”

安贵继道:“哪里敢随便带在身上哟。买枪么,我还是有些门路的,我在重庆兵工厂那么多年,只是么,现今枪弹越来越贵了,需要一笔‘袁大脑壳’。”

“钱么,大家凑。我设法凑一佰大洋。”梁校长道,皆以赞许目光看着他。稍倾,目光不约而同转向右角的朱仲文老师。朱仲文说:“我想法凑五十个。”

安贵看看这位朱门四老爷朱永义之孙朱老师,说:“对啦,我差点忘了,地委书记同意了,朱老师、老向、刘老表,你们三个已经是我们组织的人了。他还说,以后发展党员,就不要经过他了。而今特殊时期,不要那么繁琐,只要他们答应参加,就是同志。”

停顿之际,梁校长伸手握住朱老师,说:“祝贺你,而今,我们既是同行又是同志了。”

老刘是本乡跑船的驾长,掌舵的“舵把子”,头把交椅者,曾是安贵早年学生,安贵发展的新党员。向老表则是梁校长亲戚,在乡公所作师爷,一手好字好文颇受王乡长喜欢,梁校长发展的新党员,仲文老师也是校长发展的。

“我接着传达上级指示。组织发展之事,上级特别要求,反复指示,要打破常规,加快发展。而今特别时期,我们是在跟国民党争力量,争拥护者,人越多越好,组织越大越好。只要他愿意,不管他是什么人,有钱人也罢,绿林好汉也罢,占山为王的土匪都可以,只要他拥护共产党,拥护朱毛,反对老蒋,就是他不表明态度,只要愿意参加我们的活动,听我们的话,都可以参加,不一定非要无产阶级。你们晓得么,上级叫我不传达,我想让你们知道一点,消除工作中的顾虑嘛,放手壮大组织是我们当前的中心任务。这些日子,我到处修枪,为了啥子?不光是为钱,一则为了掌握民间的枪支,二则,结识有枪的朋友,以后为我所用,现今有了一些成果。还有,上级特别指示,要我们在国军中发展力量,国军的官兵中有拥护我们的,都可以。所以,只要我们有亲戚朋友在国军,要给他们写信,宣传革命即将成功,胜利属于人民,弃暗投明,唯一出路,共产党不会忘记他们,新中国会给他们位置的。还要警告他们,倘若与人民为敌,顽固到底,只有死路一条,自掘坟墓。”

安贵抑住激动,稍作停顿。朱仲文老师马上插话:“我有个堂弟在罗广文军当营长,我马上给他写信,争取他向人民投诚”。

众人将欣喜目光再次投向朱老师。安贵问:“是哪个?我没听说过哩。”

朱老师慢慢道出。朱门确有位驻守川东忠州之国军营长,只是非老院子出生,乃成都“黑团长”的幺公子朱仲武。据说,他本人不愿从军,尝到当兵甜头的父亲“黑团长”,觉得有个军官儿子在外,作起生意来说话气粗,无人敢欺。于是,就把幺儿送到老朋友罗广文部,大概父传之故,这位成都娃子虽是怕死之辈,可绝顶聪明,精通军事极快,出谋划策,忠诚尽职,颇受赏识,很快荣升少校营长。

安贵看着朱老师说:“朱家可以说就是我的家,我们胡家几辈人离不开朱家呀,玉兰大妈认我干儿子,比亲儿子还好。只是,成都“黑团长”那一房,给我印象不哪么好。当然,你给他写信,有把握没有?”

“我和他没见过面,只是听说罢了,不敢说有把握。”

“当然当然。能争取过来一个算一个,不干就算了。但是,你只能以堂弟名义写,不能暴露组织。”

“谅他不敢告发我。”朱老师断言,“我不仅晓以大义,讲明形势,还要警告他,若继续与人民为敌,日后革命成功,政权归了人民,我要大义灭亲,决不保他。”

梁校长说:“还是要谨慎为上,不能给他抓到把柄。”

众人点点头。停阵,安贵轻咳两声,说:“接着,我要传达近期任务,也就是我们最期望的喜事。你们莫忙高兴。上级说,只要我们的大军猛攻,国军就要兵败如山倒。革命就要成功了,全国解放,为期不远。所以,我们大后方的革命者不能坐等革命胜利,不能等到大军来解放我们,我们不能落后,我们要行动,要以四川地下党的革命行动来配合大军入川,证明我们川东地下党不怕牺牲,不怕流血,我们有信心有能力解放自己,有能力赶走国民党反动派,有能力夺取政权。还有,听说解放军马上要派小股部队从川东北的通南巴入川,在敌人的后方打响,开辟一个后方战场,要国民党惊慌失措,首尾不能相顾。而大后方战场就在我们上川东。所以,上级要求我们迅速作好武装起义的准备,一旦先遣部队入川,我们首先起义,策应解放军部队。”

说到此,安贵立即停下,看看反应。果然,群情激奋,跃跃欲试,仿佛胜利就在眼前。

梁校长马上请战,说:“老胡,你是书记,你就指示,我们一定服从。”

其他三位点头不止。安贵反倒冷静下来,看看大家,说:“我们相信上级,坚决执行指示。但是,眼下,我们确实准备不足,人少枪更少。只要我们一暴露,一个乡丁队都可以抓我们。所以,我们还要隐蔽行动,不露一点风声。具体任务么,我,负责与上级联系,负责发展组织,还要负责搞枪弹,我马上要在镇上开个修理店,作为联络点。梁校长和朱老师家庭殷实,拿得出钱,就是你们出面借钱,别个也相信你们还得起,所以,我就直言了,你们负责筹集经费,越多越好,你们的学生也多,要培养学生和联络他们的父兄,家庭有钱的,你们以学校名义请他们捐钱教育,家庭穷的,要他们学会打枪,学会自卫,免得受欺,以后成为我们的武装人员。还有,朱家大院后山那个铁石岩寨子里,有几个“棒客”,听说就是不抢朱家,说朱家心善。朱老师,你能不能想法把他们拉过来,人有,枪也有,马上用得着。当然,要注意策略,我们不能暴露身份,以结交绿林好汉名义行动。”

“我一定努力完成。”朱老师点下头。

“向老表在乡公所作师爷,你就专门打听乡里县里的动静,有情况赶快通知我们。”

“我呢?”刘“舵把子”问。

“你跑船,朋友多,重庆那边的情况你多探听多联络。重庆朋友帮我们弄到了枪弹,你得赶快运回来。”

会议结束,已是深夜,校门早闭,为不惊动别人,除校长外,四人翻后墙而出。虽然胡安贵在此教书十几年,却是头次翻墙,加之穿的厚重,行动不变,往下跳时,又没看清墙高,结果重重坠落地上,发出不小声响,向师爷还“哎哟”一声。殊不知,让一条忠实的看家狗发觉,马上带头狂叫,周围十几条狗立即响应,“汪汪汪”,“汪汪汪”有高有低,有长有短,形成一曲不整齐的大合唱,长达十分钟,盛况空前。安贵他们只好爬在土壕不动,直到狗歌唱完,他们才扶住向师爷爬起。然而,脚已冻麻,站不起来。安贵笑骂:“你们胆敢破坏革命,老子采取革命手段,吃你狗肉!”说罢,他背起向师爷,沿围墙摸上路。

这日逢场,龙兴场中段《悦来茶馆》旁边,一个挂着《机械修理店》牌子的店面开业。此刻,鞭炮刚刚炸完,硝烟袅袅未尽。乡人堵断街道,笑声喊声骂声充耳。店铺主人胡安贵站在店外街檐,伸直腰杆,向乡民说话陪笑,可他那粗短身材让后面的乡亲,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有人踮起脚喊:“胡老表,鸟枪你修不修得来?”

立即有人回道:“别个胡老表是兵工厂造枪的,出名得很,还修不起你一杆鸟枪?”

安贵哈哈大笑:“说我出名,实在不敢。不过,那位老表,莫说你的鸟枪,就是烟枪、‘水枪’,我都修得起。”答话俏皮,满街大笑。安贵仅有微笑。

“胡老表,你就造枪嘛,我买十杆。”有人大声说。

安贵朝声音看去,原是二保刘保长。他说:“刘老表,只要你到县政府办到枪支准造证书,我专门给你造二十杆枪。”

“我哪里办得到那个证哟,除非我舅子当大官。”

“那你就只有用烟枪、‘水枪’吓人了。”安贵答。众又大笑。

回乡前,安贵了解到,家乡一带虽无汽车和大机器,缫丝车缫花车纺纱车织布车还是不少,各种枪支更多。“洋马儿”时有光临,“嘀呤呤”一响,小孩追得扑爬跟斗。所以,早想回乡开修理店,既是他生活来源所在,更是从事地下活动最佳掩护和必要手段,还能传手艺给儿子胡登科,免得失传。于是乎,他用船带回整套修理工具和台案钻夹之类。(未完待续)

第五十九章 四爷寿诞 此刻店铺里,儿子胡登科笑得合不拢嘴。他身边摆有一张厚木台桌,上摆一台钻,台边夹一老虎钳,钳子丝刀小锤之类,应有皆有,一个名实相符乡场难见的机械修理店。

围观乡人慢慢散去,店内留下十余,有请修丝车的,有请修轧花车的,还有四人修枪。

安贵说:“能拿来的就拿到店里来,搬不来的我们去修。哪个先哪个后,分个轻重缓急。蚕茧和棉花还不到季节,缫丝车缫花车等一下修。枪么,冬天来了,闲了,要打兔子打毛狗,乡丁保丁,随时防卫,先拿来修。你们说要不要得?钱么?不得亏诸位。”

众人齐声道:“我们还不晓得你胡老表么。”

待人散去,安贵对一位没说话的瘦高个笑道:“李老表,你不是修烟枪吧?”

那人苦笑:“胡老表,我哪里敢抽大烟哟,天天跟着保长,脚板跑翻了。”他是三保保丁,保长之贴身保镖,保长挎短枪他却背杆生锈的“三八”大盖,走在保长后面,一低一高,一短一长。安贵故意问:“你用短枪?”

“胡老表,你又笑我了。我背杆破枪,推上枪栓,就是抠不响。”

“哦,简单得很。枪机坏了,撞针偷懒,不愿撞了,给它吃点油。”

“胡老表好久修得起?”

“你好久要,我就好久修得起。”

“嘿嘿、嘿嘿。”

“要不修好,你那杆破枪连撬火棍都不如。”安贵笑他,“你们保有几根‘撬火棍’?”

“嘿嘿嘿嘿,六根。用不得,只有吓人。”

“乡公所不管?”

“乡公所只管乡上。保里是我们自己出钱买。胡老表,你晓得,现今农人有几个卵子钱?”

“你马上拿枪来,修你的枪,本店开张,图个大顺,我不收钱。”

“要得,要得。”

“给你修好了,我先借来打条毛狗。”安贵玩笑道。

“嘿嘿、嘿嘿。我只有五颗子弹。”

“子弹你不管,我找。”

“嘿嘿,嘿嘿。”李保丁笑罢,一阵风跑出店。看着李保丁背影,安贵一脸笑容。

第五十九章四爷寿诞

如今,朱家老院只剩四老爷朱永义及儿孙,拢共十一位,外搭百多亩田土一头水牛两圈猪十几只羊几十支鸡。其他三房人马或成都或重庆或涪州,各奔东西。

老院说不上破落,却不无破败,六七间房屋空着,耗子蚊子蜘蛛白蚁已成常客,青蛇偶尔光顾。倘你突然推门,一股霉气迎面扑来,呛人憋气,蜘蛛网则吻你的脸,长脚蚊则叮你手膀,一群耗子更是乐翻天,撞你的脚爬你的腿,朱门兴旺去矣。唯有后山古柏苍松,无人砍伐,葱茏繁茂,年盛一年。四老爷后人没继承他之勤劳,不愿自耕自收,田土全部佃出,靠收租谷下锅。日子虽不如昔,倒也轻松闲适。

许是早年做活多,晚年能吃好动,四老爷虽届九十,依然少病,饭量不减,都夸他要活百岁,朱门最长寿星。今日,办宴祝寿,耗子蚊子只好暂时回避,老院暂时恢复热闹。

回乡祝寿打先锋的,自然是罗玉兰率领的涪州城大房一干人马。已成漂亮姑娘的孙女立惠和大孙女立琴夫妻及两位小少爷,忝列其中。修英仍以守家为由,没有驾临“朱家老窝”。李会长本想前来祝寿,可惜中风在床,修娟夫妻全权代表,礼品不轻:二十块大洋。

出人意外,成都黑团座为首的二房老小九人准时赶回。只是,他们不再坐滑杆三天,倒是坐上黑“乌龟”车两辆,直达涪州再改坐骄。更没想到,他那驻忠州之营长儿子朱仲武带上护兵两位,迢迢千里赶来。因为老院恰在川东川西正中,黑团座电令他快速赶来,既为四公祝寿,又能父子相见,面授机宜,更者,二老爷朱永孝去年圆寂于涪州广济寺,舍利供在庙里,“黑团长”还将率全家祭祀老父呢。不然,一位负有固守长江重任、年轻气盛之新派中校,岂来给行将就木之“棺材瓤子”祝寿?

到老院最晚的,却是陪同朱营座的重庆三老爷之子朱明理。他带上三房共六人,乘汽车坐滑杆,浩浩荡荡,赶到老院,已过夜半。

更有本乡父母官王乡长,率向师爷携厚礼莅临,亲题“寿”字中堂。王乡长原是位开明乡绅,无党无派,前年民选走入乡长官位,口碑不错。如此阵容聚集老院,乡邻大饱眼福。

清晨,鸡刚叫过头遍,灶房就响起朱家熟悉而振奋的锅瓢声风箱声。

朱营座闻声醒来,赶紧叫醒护兵。顷刻间,三人戎装束身,走到院坝。朱营座高挑身材,白净窄脸,淡眉细眼,一脸书生相。可那军官大帽一戴,配上墨镜,腰带一束,抬肩挺胸,目视前方,倒也不乏英武杀气。初来老院,不辨东西南北。他领护兵沿院坝跑步,踏动石板,“叭哒叭哒”,整齐响亮,惊醒山野,引来不少观众。朱仲文陪玉兰伯妈和黑团长大伯立在街檐观看。罗玉兰明知故问:“这么早,他们跑啥子?”

“出早操。”黑团长答。

“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父子为啥子总喜欢当兵?”

“大嫂,我当兵是为继宗大哥报仇,是推翻满清,是革命。”

“你儿子呢?”

“大嫂有所不知,这年头,兵荒马乱,有钱有枪不得吃亏。”

“未必你黑团长还会吃亏?”

“当然当然,没哪个敢惹老子民国功臣!我是为幺儿前程着想。”

“他是成都女学生生的?”

“大嫂莫笑。几个婆娘数她最恶,非要我给她儿子找个好出路,我不找不行呀。”

“当兵未必就是好出路?子弹不认人,提起脑壳耍。”

天大明,营座收了操,和两护兵站在院坝南沿,观看后山模糊的参天古柏茂林修竹山岩峭壁,却不过来招呼人。黑团长招呼儿子:“仲武,你过来,见见朱家父老弟兄。”

营座昨晚夜半到此,朱家人没见到他,他亦不识老院一人。营座毫无笑容走来,如同操步。黑团长给儿子介绍:“这是你玉兰伯妈,辛亥功臣。”

“哦,大伯妈,久闻大名,小侄敬礼了。”营座上前一步,双脚一并,行个标准军礼。

“啊呀,不敢不敢,大伯妈臭名远扬。仲武啊,你长得这么斯文,白面书生,身上穿件黄皮皮,腰杆插根梆梆枪,好不匹配哟。”

营座笑笑:“哈哈,当兵混世呀。大伯妈贵体可好?”

“阎王还没想起我,能吃能动。仲武啊,你该把太太带回来,我们看看嘛。”

“哪有太太哟!光棍一条。听说涪州女娃很好看,大伯妈帮我选一个,如何?”

“脸皮厚!”黑团长老子马上揭发,“不晓得有好多个了,还光棍呢。”

“哈哈哈哈,我想起来了,”罗玉兰笑出眼泪,接不上气,“那年,我喊你买菜油,你也这么说,要我在涪州选个小妾,不答应,你不买。哈哈,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在座一阵大笑。“黑团长”毫不脸红,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你耳朵不缺了?不怕仲武他妈扯了?”罗玉兰笑问。

“大嫂,你尽揭我的短哟。”黑团座依然脸不红。

“伯妈,”营座岔开话题,问,“听说要你当国大代表,要二哥当县参议,你都不答应?”

“人各有志,老子就不想当这些。”黑团座却又替大嫂回答。

这时,朱老师走近营座,自我介绍:“仲武弟,我是仲文。”自给堂弟营座去信,两月有余,未见回信,还以为营座老弟没收到,他正急呢。

“哦,”营座顿时眼睛一亮,隐隐一笑,看定他,久不转眼,“仲文哥,教书辛苦了。”

“比不上国军弟兄辛苦。”

“哪里哪里,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固守天堑,以逸待劳,哈哈哈哈。”

只是,仲文没有细心领会。

半上午,客人提着贺礼陆续到来,朱仲文老师接待完毕,本想抽空单独与营座摆几句,谈谈信中意思,营座却提根竹棍带上护兵上了后山,钻进密林。直到正午,挎个望远镜的营座才从后山竹林钻出,身上沾着枯枝落叶松柏清香。

午宴毕,祝寿的乡邻忙于农活家事,纷纷告辞。仲信经理因布厂事多,和立治先行返城,修娟夫妻尾随。剩余亲友则三两散坐院坝各桌。罗玉兰“黑团长”朱明理和胡安贵陪四老爷,仍坐靠堂屋那桌,听明理谈重庆见闻。营座则和护兵站在坝边自个闲吹,任人目光来回。

朱老师送完乡邻,径直走向坝边的营座,说:“仲武弟,你都看见了,上午很忙,没空见你,请多鉴谅。”

“哪里哪里。仲文哥,我也想找你,你确实忙。”

朱老师喜上眉稍,用眼色支开护兵。营座道:“莫来头,我的拜把弟兄,你随便讲。”

“那封信仲武弟收到没有?”

“不仅收到了,我还反复看过。”营座脸上挤出笑意,“不过……,”

朱老师打断对方:“如何?”

营座冷冷一笑:“我正要问你呢,教书教得好好的,朱家又有钱,咋个当那个共党?”

原来如此!朱老师简直没想到,只好低声说:“现今的革命形势……”

“你莫讲那些。我先问你,从哪里听来的?靠共匪那几根破枪土炮,想打垮八百万国军?做梦!”营座轻蔑地一笑。此刻,朱老师反倒只有申辩的份了。

“北方好多地方都解放了,我们……”

“老哥,莫去听共匪那些欺骗宣传,我得到的可靠消息,国军在美国盟友援助下,共匪的老窝子延安都丢了。”

“兄弟,你听我说,”朱老师急着说,“解放军发出了解放全中国的号令。”

“放他妈的屁!”营座顾不得赃言,“老子根本不信那些疯子!”

“兄弟,你莫恼火,我是为你的前程。”

“嘿嘿,仲文哥,用不着你操心。”营座脸一板,“这样嘛,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不管你,你也不要管我,各走各的路,各保其主,各尽其职,谁得谁失,互不怪怨,如何?”

“……”朱老师一时语塞。

“我给老哥保证,你莫担心,我和护兵兄弟不会告发你。不过,你要为朱家着想,为川人着想,自珍自重,好自为之。”

事已如此,朱老师只好说:“仲武弟,十字路口,切莫后悔哟。”

“好嘛,我们走着看。”营座狠狠答道,一脸不快,也不再理仲文,向玉兰伯妈一桌走去:“爸爸,我上后山观察了一遍,山那边有个石寨子,你去过没有?”

“黑团长”看看挂在儿子胸前的望远镜,明白军人职业习惯,答:“你是说铁石岩上的石寨子?老子当娃儿时,经常带帮细娃去,脚印铺满了。”

“难怪二爸骂你黑赖子。”罗玉兰嘲笑“黑团长”。

“上面宽不宽?有水没有?”营座问。

“宽得很,起码有几十亩,水么,山高水高,除非天旱,吃不完。”

“我看那寨子三面陡岩,一面斜坡,只有一条路可上,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可进可退,难得的军事要塞。就怕驻扎匪寇绿林,骚扰百姓,老院子不安宁了。”

“黑团长”大笑:“哈哈,你娃娃没枉吃军粮嘛,不愧我黑团长之子。”

“还有,我们老院后坡,山高林密,山梁东西绵延,看不尽头,要是藏上几十个土匪,几百军警也搜他不到。要是土匪抢我们朱家,就是来了救兵,他往后山跑,你只有喊天。”

“侄儿,你哪么开口闭口都是土匪呢?”罗玉兰问

“我们国军嘛,剿灭匪患,为民除害,保障太平,保护政府,天之职责。”

“这么说,百姓该给你们磕头?”罗玉兰笑道,“可惜土匪从没抢过我们朱家。”

“辛亥功臣嘛,哪个土匪吃了豹子胆?”营座笑笑。

“黑团长”道:“是朱家行善积德,土匪也讲良心。”

“土匪才不信那些,”营座阴阳怪气道,“依我看,是兔子不吃窝边草。”

“放你妈的屁!”“黑团长”骂道,“现今山寨的李头领,他老子是我当袍哥的拜把兄弟。那年,李头领到成都找我,我给了他二十块大洋,他就说朱家是活菩萨。”

“原来你跟土匪有勾连嘛。”罗玉兰笑道。

“我是看到他老子面上才给的,我还劝他改邪归正呢。”

“爸爸现今和他还有往来吗?”营座问。

“才不跟他们来往了。不然,老子也成土匪了。”

此刻,一只老鹰张开巨大翅膀,半空盘旋,越旋越低,越旋越慢。院坝中央,一母鸡领群鸡娃啄地上饭粒,叽叽喳喳叫得正欢,全然不晓危险将临。

营座顺手拿过护兵手枪,一抬枪口,“啪”,一声脆响,如同鞭炮。瞬间,老鹰箭一般直射地上,“当”,顿时,羽毛灰尘飞扬。罗玉兰吓得脸色惨白,不敢看死老鹰。

“黑团长”喊道:“好枪法,好枪法,儿子,没枉吃军粮啊,不愧我儿子。”

护兵捡来死鹰:“哎呀,营座,打到胸口上,哪晓得你枪法这么好。”

营座得意地笑笑,把手枪还给护兵,双手拍拍尘灰,大声道:“国军受过美式训练,不是吃干饭的!”看得出,他有意做给旁人看。

“把枪给我,老子打个麻雀给你看。”“黑团长”夸口说,“打它脑壳,不打它脚。”

都晓得他吹牛,除非麻雀脑壳撞到枪口上。罗玉兰看不惯“黑团座”吹牛,想刹刹他父子威风,对同桌的安贵说:“干儿子,你打两枪给他们看看。”

其实,安贵早就看在眼里,也想露两手给他父子看看,压压他俩得意气势,可又怕暴露身份,干妈如此一说,他反倒申辩:“干妈,我不会打枪。”

营座马上看定他,似有不信。罗玉兰笑道:“不是说你在兵工厂练得一手枪法么?”

“干妈,莫听他们胡说,我当真不会打枪。”

“你就是胡大银儿子?哎呀,头回见到你。”“黑团座”惊喜道,“打一枪给大伯看看。”

安贵笑笑:“大伯,我当真不会打枪。比不得大伯戎马生涯南征北战。”

“哈哈哈哈。是嘛,你没有当过兵嘛,哪会打枪。”“黑团长”话锋一转,“安贵,你晓不晓得?我和你爸爸是袍哥会拜把兄弟哩。当年,为继宗大哥报仇,我和你爸爸投奔荣县同志军,殊不知碰到了夏之时的革命军,你爸爸想参加,结果,他四十岁了,革命军不收。你爸爸不怕死,英勇得很,要是参加了,不是团长也是营长,他不光耍腰刀,你也学会打枪了。”(未完待续)

第六十章 立惠恋爱 “大伯,我晓得,爸爸常常给我们讲,记得你老人家。”

“明天我回涪州,还要去和你爸爸喝酒,把他醉翻。”

“多谢大伯不忘旧情。”

“我这个人别的没有,就有一条,不忘生死弟兄。”

枪声吓出一群姑娘,叽叽喳喳跑到院坝看死鹰。可能午宴忙于喝酒应酬,眼睛顾之不及,向来喜欢漂亮姑娘之朱仲武,顿时眼睛贼亮,脸厚嘴油:“哎呀,原来老院藏娇嘛。请问,几位是那房小妹?”立惠不答。立琴一答惊人:“我们公公是朱继宗。”

“哦呀,有眼无珠,有眼无珠啊,”营座一改威武,夸张大叫,“原来是辛亥前躯之孙,我的侄女嘛,失敬失敬,罪该万死。叔叔给你们陪罪了。”

侄女们“嘿嘿”直笑,不信有这么年轻的叔叔,觉得成都娃子嘴油。

“朱门名不虚传啊,有文有武有商有学,还有惊世鲜花。你们想不想打枪?”营座问。

“我们怕枪。”立琴说。

营座逢迎道:“莫来头,我教你们打。”姑娘们没听他说完,纷纷笑着跑回屋里。

晚饭时,营座有意与罗玉兰老一辈同桌。席间,他借着酒性,问:“大伯妈,你们是辛亥功臣之家,名门望族,侄女们该找个门当户对的。”

“还用你放屁么,你大伯妈足智多谋。”“黑团长”边喝酒边说。

“那是,那是,”营座连连点头,“大伯妈若不嫌,侄儿我勇当重任,给侄女作个媒。”

“对头,对头,”“黑团长”赞同,“你那里年轻军官多,给她选一个。”

“老实给你们讲,我孙女要选正派的诗书文人,不嫁兵痞。”

“黑团长”父子脸一红,不好再说。

他们哪里知道,立惠乃涪州中学校花,几个男同学为争她,打架哩。

第六十章立惠恋爱

寿事完毕,罗玉兰没有随大队伍回城,带着立惠留下。一则孙女学校已经放假,可躲开男同学纠缠,二则,她可少见修英那张“马脸”,何况,生生故土,亲切温馨。

这天,龙兴场逢“二五八”,她带孙女赶场。孙女之漂亮面容鲜艳着装,在此僻壤,如同仙女下凡,光彩耀人,引来乡民跟随围观,赞声不断,“回头率”无法计算。

在安贵的修理店坐上一阵,已近中午,婆孙应仲文老师之请,去他家吃午饭。小学已放寒假,校园冷冷清清,一地树叶,无人打扫,几群麻雀,逢人不惧。

婆孙站定校门,正愁去向,仲文突然从小学门外走出,说:“嘿,伯妈先我一步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往左走!屋在小学墙外。”

仲文拍拍身上灰尘,领着婆孙转向左首,这时,一戴眼镜青年手抱厚书走出校门,喊道:

“朱老师,有客?”

婆孙扭头,不由怔住。原是一位风度翩翩之英俊青年,高挑身材,白脸浓眉。婆孙顿时似痴若呆,眼珠定住。立惠大胆盯着,不禁脸红耳热,青年则与之对视。

仲文忙介绍:“他是梁校长的公子梁修齐,修身齐家,读重庆大学,回来度寒假。这是我大伯妈,这是我侄女,堂堂‘辛亥前驱’之孙,现住涪州,回乡给四公祝寿。”

“啊,幸会幸会。想不到在此见到辛亥老人,久仰久仰。学生鞠躬致敬。”说罢,梁公子真诚而自然地鞠了一躬。梁校长老家在顺庆乡下,也是有点田产之小绅粮,妻子十年前去世,没有再续,独居学校,一儿一女由乡下母亲养大。如今大女出嫁,儿子就读重庆大学,明夏毕业。罗玉兰和孙女只笑,半眯眼帘,盯着青年,一时不知说什么。

仲文说:“中午我请客,修齐,你也去吧,一起吃。”

“朱老师宴请功臣之家,实在应该。我么,就不无功受邀了。”

“客气哪样!”罗玉兰这才找到话说,加入邀请行列,“大学生,一起去嘛。”

立惠大胆望着青年,一眼深情,意在相邀,机会难得。青年反倒脸一红,说:“今天我就不去了,日后定去拜访功臣之家。”“那也好。”朱老师笑道。

罗玉兰立即相邀:“学生哥,你要来哟,我们朱家大门给你开着。”

临分手,青年和立惠再次对视一阵,走出几步,立惠再度回头,正巧梁公子也回头。罗玉兰没回头,却分明感到脑后之灼热目光,笑意随即爬上脸来。

晚上老院子里。立惠和婆婆同睡一床,各枕南北。

“立惠,婆婆看出来了,你喜欢那个大学生。”

黑暗中,立惠笑答:“婆婆也喜欢他嘛。”

“嘿嘿!那是那是,书香之家嘛。你看他好有书生气。你们说这个是……?”

“一见钟情。”立惠一口接过。

“鬼孙女!我说的是姻缘。”罗玉兰腿一蹬,碰到孙女腋窝,“就是不晓得他定亲没有?”

“赶快喊仲文伯伯问一下嘛。”

“看看,心急了嘛。下午,我比你还急,已经喊仲文赶快问梁校长。”

“光问他父亲还不行,现在大学生,自由恋爱,看他本人想法。”

“他们梁家书香家庭。再讲自由婚姻,也要听下老人言。”立惠一时无语。

罗玉兰再道:“就是你们两个都喜欢,还要听听你爸妈的意思。孙女,是不是?”

“不是!”立惠断然道。

“死女娃子!”罗玉兰蹬孙女腋窝一脚,“你放心,你父母要是不答应,婆婆说破嘴巴,也非要他们答应不可。”

“婆婆千岁!”立惠喊道,抱住婆婆两脚亲吻一阵,乐得半夜睡不着。

罗玉兰之如此卖力,是她实在看不起城里那些油头粉面油嘴滑舌好吃懒做的公子哥儿,绝不把最疼爱的小孙女嫁给他们,为朱门减少麻烦。哪知,第二天一早,仲文老师兴冲冲赶回老院,给婆孙报喜:“大伯妈,我该领赏钱了。”

“他还没定亲?”

“不仅没定亲,在重庆大学也没谈恋爱。”

立惠半信半疑:“没有女同学追他?”

“有。可是他不想早谈恋爱,还想出国留学。”

“那,你提我们立惠没有?”罗玉兰急问。

“讲了,梁校长很高兴,他满口答应。所以,侄儿想领媒人赏钱。”

“他本人呢?”立惠忙问。

罗玉兰一笑:“看看现今女娃子!一点不怕羞,哪像我们上辈人。”

“侄女装模做样问哟!”仲文老师冲她笑,“昨天我就看出,你们两个有情有意。”

立惠脸不红,只笑。仲文道:“校长意思是,若果你们答应,明天两家老小见个面,把亲事定下来,以免风波,何日喜结连理,择期再定。”

“要得要得。”罗玉兰忙答,稍顷,又道,“是不是先给立惠父母说一说,她妈很凶。”

“不管她!”立惠断然道,“我的事,我作主。”

“听听,死女娃子。”婆婆笑着,“硬是新潮。”

“大伯妈,现今讲究自由恋爱,父母莫管那么多了。”仲文也劝。

罗玉兰稍作思索,说:“姻缘错过不得,好嘛,我把家当了。凭我老太婆一张臭嘴,回去跟她父母讲,他们要不答应,我老婆子跳涪江。”

“婆婆万岁!”立惠喊道,仲文笑出泪来。

罗玉兰问:“你昨天喊‘婆婆千岁’,婆婆说跳涪江,就喊‘婆婆万岁’,是婆婆涨贵了还是涪江涨贵了?”

“是婆婆越来越宝贵了。”立惠一把抱住婆婆。仲文老师直笑。

第二天,朱梁两家老少在仲文家见面。两年轻人如同早识,交谈非常随便,异常兴奋。如此终身大事三天定下,双方都没想到,莫非姻缘天定?此后几天,龙兴场上,梁公子翩翩风度,朱小姐柔娜身影,相依相偎,往复过市。一时间,乡民眼花缭乱,成为主流谈资,赞叹他俩之余,也不无担心带坏乡下青年。

清晨,浓雾弥漫。婆孙却要赶回城里过年。立惠本可坐滑杆,非要步行,说是锻炼身体,磨励意志。六十多里啊,够她翻脚板的,婆婆如何劝她也莫用,只好任她随滑杆轻步若舞。

先在场中告别胡安贵,再与等在小学门口的梁校长告别,梁修齐继续送行。他和立惠有意离滑杆一段,借着雾帐,手牵着手,甜语蜜意,卿卿我我,难舍难分,直送到十五里远的龙王庙,立惠要梁公子止步。临别,梁公子说:“过了年,我到涪州来看你,坐汽车下重庆。”

本可在此乘船下重庆,却偏要走六十多里去县城赶车,既花钱又费力,全因爱情力量,立惠感动不已。“我天天等你。”说罢,立惠扭过脸,揩下眼睛,赶紧追上滑杆。

渡口河滩北面,有条山梁,不高却长,沿江绵延,翻过山梁就是河滩。河滩很宽,卵石累累。而且离江愈近,雾更浓珠更大,卵石滑溜溜的。他们小心走下山梁,踏上河滩。

“站住,留下买路钱。”突然,浓雾中钻出三个蒙面土匪,大喝一声。

滑杆力夫乃父子俩,常抬朱家人。小力夫走前,马上大喊:“抢人了,‘棒客’枪人了。”

土匪冲到小力夫身边,狠狠踢他一脚,说:“喊,你给老子再喊。”

小力夫站不住,右腿一弯,滑杆一偏。他忍住痛站定,继续大喊。

立惠跟着大叫:“捉土匪呀,快来捉土匪呀。”

另个土匪流里流气:“安逸,还有个摩登女学生嘛,该老子们享福了。”伸手欲摸立惠。

“滚开,二流子土匪。”立惠急忙躲开。

很少遇到土匪的罗玉兰恍悟过来,大声说:“你们做啥子?我们是龙兴场朱家的。”

老力夫附和:“你们莫乱抢,别个朱家有当团长的大官。”

“老子才不管他大官小官!”为首的土匪用步枪对准小力夫,“搁下滑杆,不搁老子打死你。”说着,土匪拉得枪栓“啪啪”响。突然雾里有人大吼:“抓土匪,青天白日,胆敢抢人,把土匪抓去砍脑壳。”一听是胡安贵,立惠跳起来,忙喊:“胡表叔,快来抓土匪。”

安贵瞬间冲到跟前,右手举起左轮,指着端枪土匪:“放下枪!不然老子要你命。”

旁边土匪以为假枪,故意吓他,举起木棒劈头砸来。安贵眼快,身子一偏,躲过木棒,接着右脚一飞,“当!”踢中土匪肚子,“哎哟!”土匪顿时倒地。端枪土匪立即调转枪口,对准安贵。“叭!”一声枪响,非常清脆。众人一抖,以为土匪开了枪。哪知,那土匪右手一抖,长枪立即掉地。安贵骂道:“还抢不抢人?龟儿子!”

土匪发现遇上真神,转身就往浓雾里跑,受伤的土匪没顾得捡枪,跟着就跑。

立惠再跳起来,喊:“打得好,胡表叔打得好!”

眨眼功夫,险情逆转。罗玉兰松口大气。

安贵枪指逃跑土匪:“要不是老子给你留条狗命,你龟儿见阎王了。”

“哎呀,胡表叔,你救了我们咯。”立惠抓住安贵的手,又跳又哭。

“你哪么晓得土匪抢我们?”罗玉兰问。

“我看雾那么大,这段坡梁子肯定有土匪,就跟在你们后面。”

“哎呀,胡表叔,你能掐会算,成神了啊。”立惠夸赞,“你碰到修齐没有?”

“哪个修齐?”安贵明知故问。

“还有哪个修齐嘛,梁修齐,他没有事吧?”

“你说他呀,也碰到了土匪,没有搜到钱,遭打伤了。”

立惠大惊失色:“天啦!我要回去。”

安贵哈哈大笑。立惠方知上当,拳头雨一般落到安贵叔叔身上:“胡表叔,大坏蛋。”

小力夫道:“胡大哥,你恰恰打到他右手拐子,好准,把枪抖落了,若打脑壳,完俅了。”

“给他留条狗命。”安贵笑笑。

罗玉兰赞同:“就是就是,莫伤人命。安贵,你不是说不会打枪么?”

“干妈,我是不见真神不烧香。哈哈。”

“胡表叔,你哪来的手枪?”立惠问。

“你爸爸借给我的嘛,那支正宗美国左轮。”

啊!罗玉兰一怔:“原来是他那把手枪。嗨,我还喊他甩到河里去呢。”

“干妈,现今还甩不甩到河里?”安贵故意问。

“莫笑干妈了,救了我们婆孙两条命呀,不甩了不甩了!”

安贵捡起土匪长枪,大惊:原来正是他给李保丁修过的那杆‘烧火棍’。是他借给了土匪还是土匪偷来?自语道:“嘿!龟儿李保丁。”

送他们上了渡船,安贵要返回。立惠央求:“胡表叔,我怕土匪,送我们回城嘛。”

罗玉兰道:“送我们回城吧,干儿子。你爸爸晓得了,要夸你,跟你一起喝酒。”

安贵爽快答应。一路上,罗玉兰情绪不振,说:“你们莫给修英讲,不然,吵死我。”

到得城里,已是下午。雾散日露,暖意些许。朱经理首先看见他们,见如此阵势,笑问:“安贵,你背杆枪,是不是立惠不想回来,你押送她回来?”

立惠冲口接道:“我们差点遭土匪抢了。要不是胡表叔,回不来了。”

“当真?”朱经理半信半疑。罗玉兰下得滑杆,说:“还哄你?不要给修英讲。”

立惠口快,立即讲出经过,结果还是让妈听见。朱经理看看眼睛红红的女儿,说:“哎,女儿,你该多谢爸爸我啊,是我把左轮给了安贵表叔,要不然……”

“安贵表叔还用左轮缴了杆长枪,一长一短,两杆枪了。”

罗玉兰叹道:“哎,我一生怕枪,哪晓得还是枪救了我们,啥子世道哟!”

晚饭时,全家皆知此事。一上饭桌,修英就开唱:“嘿,喊跟大家一起回来,偏偏不,非要后回来,是舍不得老窝子还是想做啥子?”

朱经理狠狠盯婆娘一眼。可修英不管,继续说:“如何嘛?要不是安贵,出了祸事,我要找人拼命。”“叭!”朱经理一掌拍在桌上,“说够没有?”

“由她说嘛,”罗玉兰止住儿子,“我是老糊涂了,想在乡头多住几天。”

修英毫不放松:“未必我说错了?我们就那么一个乖女儿了,要是出了事,我还活得下去么?”说着“呜呜”哭将起来。经理狠狠说道:“要哭回屋哭,我们要吃饭。”

“立惠不是你女儿吗?她才十七呀。喊她走六十里,就不心痛啊?”修英还嘴。

“叭!”朱经理再拍桌子,“年轻人走点路,有啥子不好?不是走回来了吗?无理取闹!”

立惠道:“妈,不怪婆婆,怪我,是我想在乡头耍,是我想走路。”

修英责怪女儿:“那么个鬼地方,有城里好耍么?赖在乡头不回来,把我想死了。”

“妈,你不晓得现今年轻人,不像你那么喜欢享福。”(未完待续)

第六十一章 婚姻风波 朱经理发现安贵不在桌上,问:“哪么不喊安贵一起吃饭?”

“喊了,他不来。他爸爸要他一起喝酒。”罗玉兰说。

“我去请,要喝酒的话,也该由我敬他父子。”经理说着去了隔壁“大窝”。

“我也去,不来,我就拉。”立惠说罢跟上。

安贵和父亲终被拉到饭屋,坐上朱家饭桌上位。立惠马上给安贵斟满酒,端起杯来,说:

“多谢表叔救命之恩,侄女敬你一杯。”安贵毫不推辞,一口干掉。

朱经理再倒上一杯,说:“安贵兄弟不愧玩枪耍刀的好汉,救了我们家人,我也敬你一杯,左轮给你了,不要归还了,权当感谢。”

“我该先敬二哥,是你先借给我左轮,要不然,我再会玩枪,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赤手空拳打不赢三个土匪。不过,左轮是二哥抗战功臣之奖品,我还是要归还的。”

“对嘛,安贵,”修英立即接口,“枪是国民政府奖励你二哥的。”

立惠问:“胡表叔,你哪么不和我们一起走,跟在后面呢?”

安贵玩笑道:“我想学学侠客,不露声色,暗中保护,神出鬼没,突然杀出。”

立惠“嘿嘿”直笑。其实,安贵最满意的是缴到一只步枪,宝贝啊。

朱经理端起第二杯,举到胡大银面前:“胡表叔,多谢你养了个好儿子,能文能武,胆识过人,你耍刀儿子耍枪,老子英雄儿好汉啊,敬你一杯。”

“哪里哪里。朱经理,我们胡家哪里离得朱家哟。”胡大银眼含热泪,说。

安贵问:“立惠,你第一次走六十多里,脚杆不痛?”

“先有点痛,碰到土匪以后,走起来一点不痛了,越走越有劲。”

“你要是再碰到几回土匪,怕是比飞还快。”经理开女儿玩笑。

安贵叔叔却说:“你怕是还有其他喜事吧,六十多里呀。”

立惠脸一红,直摇头,示意莫讲。父母依然看在眼里,直盯着她。

罗玉兰自知理亏,很少说话,她是独自给孙女亲事作了主,吵闹等着她哩。

第六十一章婚姻风波

这天,罗玉兰见孙女正给梁公子写信,说:“孙女,给他们讲了吧,免得疑神疑鬼。”

“由随你,婆婆。”立惠边写边答,“总而言之,我要作主,由不得他们。”

“也该给他们说一声嘛,是你父母啊。我先给你爸爸讲。”

朱经理听完,没有反应,末了,说:“妈,现今时兴自由恋爱,只要你说对方要得,立惠满意,我没说的,那就定嘛。再不定下,城里麻烦更多。”

罗玉兰仍不放心:“修英由你去讲啦。”

“不管她。”经理断然道。

“还是要给她讲,立惠是她女儿,”

这些年,本来脾气不好的修英,患上了更年期综合症:话多、猜疑、多病、喜怒无常、爱哭爱吵、疑心丈夫在外有染。以致家人尽量让她避她。仲信受不了,有时干脆夜宿在外。结果,疑心愈重。久之,猜疑成真,丈夫果然染上本城风月楼一位能歌善舞之绝色女子。艳事败露,修英又哭又闹又装病。丈夫不理她,任她吵闹。实在不可开交之时,仲信不得不使出“杀手锏”,吼道:“你再闹,我走了。”有时她怕丈夫再去风月楼,马上止住。有时,她不买帐,丈夫马上举起右手,吼道:“你再闹,耳巴子来了哇。”其实,那手也是做个样子,从没落下过,“杀手锏”常常失灵。她反倒威胁丈夫:“你敢打,老子跳河。”丈夫知她脾气,也不买帐:“你去跳啊,涪江没加盖。”

罗玉兰虽然不满修英,也没轻饶儿子,吵道:“你爸爸到死都信奉修身齐家,一言一行,不得逾矩。我们朱家从公公起五辈人,除了当兵的,哪有这种丑事?结发夫妻,白头到老,和和睦睦才是朱家门风。你都儿女成人了,当外公了,莫败坏了门风,顾点朱家面子。”

“妈,你看她哪个怪脾气。要是早几年,一封书把她休了。”

“你敢!女人老了有这个怪毛病,忍着点!”

“她骂我气我,莫得啥子,你老人家七八十了,还是这样。我看得下去?”

“算啦。不跟她一般见识。人老了,该遭人嫌了,我受得起。你外公不是说,‘让人不吃亏,吃亏不让人’吗?”

如此夫妻关系,还有什么乐趣?仲信全是奉守伦理道德维系家庭。

当晚,罗玉兰关上电灯,插死房门,棉被蒙头,尽量不听。然而,不出所料。不一会,南睡屋传来修英的吵闹哭声,一阵高一阵低,一声长一声短,半个钟头不息。后来,“乒”关门声,仲信气不过,一走了之。渐渐,修英声音放低。至于何时止息,罗玉兰已入梦乡,周游仙境去啦。

次日早饭后,罗玉兰坐于油店铺,抽着水烟和小黄伙计摆龙门阵。修英洗罢红脸肿眼,吃饱喝足,搬条方凳坐在门外街檐,骂大街一般,声音虽不很大,邻居和当妈的全能听见。她明白,街邻未必信她,可得让街邻知道,她不弱,她敢说,出了事她没责任。且听——

“都说人老癫恫,树老心空,我看就是,越老越糊涂,越老越疯癫,连个天日方向都不晓得。那么大个家,那么多事情,不管大小,她都当家,连我小女儿的婚姻大事也不放过,也要作主,跑到乡头选个啥子?农人娃子。不是老糊涂了么!不是疯癫了么!门当户对吗?城头男娃哪里没有?多得很,好的多得很,由我们挑。她偏要跑到老窝子去选,不是把女儿害了吗?哪像个作老人的!简直在后辈人头上屙屎屙尿了。”

她一停,看看反应。其实,罗玉兰早就去后院了,她不知道。

“别个都回城了,非要小女儿跟着她,赖在那个穷山旮旮里。没有电灯,油灯黑黢黢的,有啥子好耍?现刻,我才明白,她是想把小女儿嫁给她穷亲戚,她是想土匪抢我女儿,害我女儿,天啦,好歹毒呀。老实告诉你,我女儿要是出了点事,我要拉你下涪江喝水,和你拼命,你死了我也要追到阴曹地府。”说累了,歇口气,再曰,“更可恶的,嫁我女儿,我当妈的不晓得,背着我,她就把亲事定了,天下哪有这样?就是那家要得,你也该给我们父母商量下嘛,再定亲也不晚嘛。我们女儿是你生的?你那么胆大!我们出嫁哪个不是父母定亲?未必你还不晓得?你胆子就那么大!现今好了,生米煮成熟饭了,退也退不脱了,就是一泡屎,不想吃也得吃了。我的天老爷。呜——,”

说着,修英哭出声来,伤心至极。这时,立惠急匆匆走出巷道,拉起她:“妈,进去!”

修英挣脱女儿:“我不进去。我要找街坊邻居评评理。”

“妈,你到处讲,不顾我们朱家的脸吗?”

“她就不顾我们的脸嘛,她有脸把你这么好的妹娃嫁到乡头去嘛,我还顾那么多?”

“妈,是我答应的,不怪婆婆。”立惠大声说,有意让街邻听。

“你,你有那么傻吗?乡坝头是人去的地方吗?我不信,是你帮她说话。”

立惠再拉:“信不信由你。你再不进去,等会儿爸爸回来了,挨了耳巴子我们不管啊。”

“他敢打我。”她嘴还硬,心却虚了。再看看街西头,真担心朱经理立即出现,吃上一掌,当街丢丑,母女这才进了巷道。然而,并非停火,屋内才是老战场兼主战场。

不过,这回敌方非老太婆,而是身边心肝宝贝,语气自然温和多了。

“幺女,你都十七了。她老疯子发疯,你也跟着她发疯吗?”

“你才疯!你不听下,左邻右舍有几个说你好?”

“让那是烂牙腔乱说,老子不怕他们。”

“你不怕,爸爸还怕,朱家还怕。我们朱家是名门,要顾点面子。”

“要顾面子,你死东西哪么答应嫁到乡头去?我有面子吗?”

“妈,人家在读重庆大学,才貌双全。”

“咦!”当妈的嘴一瘪,鄙夷道,“你还晓得才貌双全么?城里头那么多男娃娃莫得财?有的是钱。莫得貌?英俊小生有的是。你为啥子要选乡坝头的?”

“妈,爸爸祖辈都是乡坝头的,你还不是嫁给他了?”

“我瞎眼了,本来就嫁错了,嫁个乡巴佬,”修英气得满口胡言,“读了大学又哪么?你大哥读了大学,川川也读了大学,还在上海读的,找到事做没有?有钱没有?那些国军军官读了啥子书,人家啥子莫得?婆娘几个,房子车子票子,哪样没得?别个都晓得嫁军官,你哪么不嫁个军官?你是个猪脑壳,跑到乡头选个穷学生。你脑壳长蛆了吗?”

“你妹妹就是嫁的军官?如何?”立惠以修娟小姑为例。

“你个死女娃子,”被戳到痛处,当妈的脸又一吼,“哪个营长再坏,也给了我们李家好多钱,你穷学生拿得出来?”

“妈,我不想跟你争。我跟他定了亲,就要跟着他。你再吵也莫得用。”

“你个莫良心的死女娃子!你把我气死。”

“妈,你是自找气怄。”立惠边说边笑。

“你还好意思笑,我是为了你啊!莫良心的死女子。”

“妈,我当真死了,你要哭。”

“死女娃子。”当妈的举手装打。

“你再打,我就飞了。”立惠跑开,伸开双手,做出飞的样子。

当妈的忍不住直笑。瞬间,她又哭了,边哭边追女儿,说:“妹崽,你不是喜欢电灯么?乡坝头莫得哟,油灯黑黢黢的,烟子就要把你白脸熏黑。”

“我没说要嫁到乡坝头去呀。人家是大学生,在重庆。”

“他找得到事做?”修英不等回答,又说,“你硬要跟他,也要等他找到事才成亲。”

“别个读完大学,还要出国留学呢,哪里要找事做。”

“他还要留学?”修英瞪大眼睛,盯住女儿,“他父亲有钱供他留学?是不是打我们朱家主意?你说。”

“出国是要用钱,打点主意有啥子要不得!”立惠说得十分轻松。

“嘿嘿,”修英一声怪笑,“我晓得了,难怪梁家非要赓即定亲哟,你婆婆非要答应哟,他们是打伙整朱家嘛,她当内贼嘛,挖我们家嘛。”

“妈,你莫乱怪婆婆,梁修齐留学,婆婆不晓得,只给我讲了。”

“好哇,你现刻才给父母说。那我问你,你是不是要等他留学回来再成亲?”

“那是当然。”

“嘿嘿”修英又一声怪笑,“他怕是还没回来就搞上洋女人了,你还等他,当老姑娘吧。”

“妈,你乱说些啥子?”立惠脸一板,吼道。

修英狠狠道:“退了退了,妈在城里给你好好选一个,包你满意。”

“你那么会选,给二哥选一个嘛,你不是早就想抱孙子了。”

“死女娃子,你怕我没给二哥选?嘿,我选了,他不要嘛,你爸爸你婆婆说要不得嘛。哼!”修英提高声音,“你到底退不退?”

“不退!”女儿一语截铁。

“你不退,我去跳涪江。”

“妈,你莫吓人了。”立惠反倒一笑,“你就是跳了,我跳下去拉你。”

“死女娃子,你是铁砣落底。”修英转怒为笑。看来女儿真的死了心,一时莫了主意。

她突然想到胡大银。有时,胡大银为平息矛盾,缓和家庭气氛,让她有脸下台,不疼不痒帮她说两句话,并非因她正确,可她总以为胡大银站在自己一边,何不找下他?

修英弓着腰,捂着微微作痛的胸口,出后门向东十余丈,便踏上一条枯草覆盖的沙石路。左首一排厂房里,织布机“呱达、呱达”,震天动地。她赶紧捂住耳朵。为此,她很少驾临。

东头厂门口,胡大银正打扫门口地面,见她,不无诧异,问:“他二嫂,有事?”

“过年你要回去吧?”

“要哇。”

“你给哪个小学梁校长带个信,把女儿亲事退了,喊他儿子找别个女娃子。”

胡大银知道此事,脸露难色:“这个事呀,不好退哟,他二嫂。”

“为啥子?未必是阎王名册,一勾就活不成。”

胡大银笑了:“嘿嘿!他二嫂,没有哪个要他们死嘛,是成亲,喜事呀。”

“朱家才不跟他乡巴佬成亲呢。除非眼睛瞎了。”

“他二嫂,听说他是大学生,不是乡巴佬哩。”

“他是乡坝头生乡坝头长,不是城头生的。”修英振振有词。

“他二嫂,你还是跟经理商量好,免得……,”

“父母之命,媒婆之言,我还作不了主?”

“不是不是,他二嫂,这是你们一家人的事,商量通了,我专门跑一趟龙兴场,都要得。”

“胡表叔,你在我们家这么多年,我没把你当乡巴佬哟,对得起你哟。”

“他二嫂,多谢你。我也是为你们好呀。”

“这么说,你不答应带信了哟?”

“他二嫂,我……,”

“嗨,老子看错人了,”说罢,她愤然转身,“一个屁眼出气。”

“他二嫂,梁家那娃儿有出息啊。”胡大银望着她背影,说。

“出息个俅!”(未完待续)

第六十二章 母亲阻挠 第六十二章母亲阻挠

春节过完,天气好转。阴霾一扫,春阳高悬,兰天如洗,春风拂面。

午后,河滩路上,雾岚散尽,天朗气清,宁静宜人,行者若续。

今天,梁修齐要来县城,天公作美啊。几天来,立惠总爱站在后院河滩上,眺望东边的南坝,抑制不住激动,也许眨眼之间,修齐出现南坝河滩上啦。吃罢午饭,精心梳洗的立惠顺油坊街东走,直到街口与河滩土路交接处,站定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河滩路上,心跳阵阵,擂击胸腔。是啊,马上就要和日思夜想的修齐手挽手走在油坊街上,让满街投来称赞和羡慕目光了。然而,立惠不无担心。至今,妈妈仍不答应,虽然不由她定,但修齐可能受到冷落或者欺侮。她立惠忍心?为此,昨天她向妈求情,请她留点面子,莫给修齐难堪。

哪知,修英反问:“你们成亲了么?他敢上门来。”

“按风俗,定了亲可以上门。”

“我没答应!”

“妈,”立惠只好撒娇,“由我一次嘛,以后都听你的。”

“三个字,不得行。”

“那,”立惠突然脑壳一转,“那我就跟他私奔,一辈子不回来。”

修英懵了,看定女儿,对方一脸认真,不是威胁,她怕了,缓了口气,说:“他来了喊他去后院睡‘大窝’,跟胡大银一起吃一起睡,我们不管。”

气得立惠满脸通红:“妈,你欺负人,他成下人了。我去跟婆婆睡,他睡我的东屋。”

“你还好意思说,不要脸。”

“我就是不要脸,把我如何?”立惠顾不得语言了,“我还要跟他同床。”

“你,你,……”修英气得说不出话,浑身打抖。

此刻立惠想,等阵见了修齐,要他有个精神准备,免得受不了气,一走了之。

牛皮菜地间的河滩路上,出现一个人影,接着,梁修齐隐隐出现,眼望酸腿发硬的立惠,心跳加快,撞击胸膛,忘情地跑上去。可她刚跑出一段,突然停住,转身蹲进路边牛皮菜行间,只露一个脑壳。虽难发现,却碰动牛皮菜叶上的尘灰,掉落在果绿色短袄上,她亦在所不惜,全然一个淘气的漂亮姑娘。

修齐戴眼镜穿长衫挂围巾提藤箱,一副公务人模样,目不旁顾走来。到得身旁,立惠一跃而起,大吼:“站着!”修齐果然一惊,脸色由红而白。立惠顿时心痛,猛然扑将上去,紧紧抱住修齐。待修齐定下神,见是立惠,脸色转红。立惠这才恍悟,赶忙松开双手,看着修齐,笑道:“穿这一身,我还以为哪个公事人来了。没走热么?”

“那么,你是想抱公事人了?”修齐开个玩笑。

“乱说!”立惠捶他一拳,帮他取围巾,解释道,“我是说你像个公事人。把藤箱给我。”

“你提不动。”修齐不让她提箱,“等久了吧?”

“还用问么,吃了午饭就等起,望眼欲穿了。”

走在干燥的河沙路上,“沙沙”有声。立惠快人快语,告之她妈的态度,请他有所准备,看在她的面上,莫怄气莫多心。修齐一笑:“我不在乎。”

立惠本想立即亲他一口,可马上来个修正,再擂他一拳,以示感激,手也牵得更紧。上了街道,两人方才分手,并肩走着,微展笑意,不乏大方而幸福。

婆婆早已迎候朱门外,笑眯了眼。修齐喊道:“婆婆,老人家好,打扰你来了。”

“莫那么说。你是贵客。这几天,燕子都飞来飞去,为你们欢喜得很哩。”

果然,几支燕子飞进飞出,轻盈矫健,雀鸣声声。走过后天井时,北睡屋门开了条缝,待立惠引修齐走过南屋门廊,进入东屋,那条门缝重又合上,无声无息。修英偷看啦。

直到晚饭前,外面赶回的朱经理和立治才见到修齐。修齐先喊声“朱伯伯”,经理应了声,也没细看对方,连声说“好好好,”领着修齐走进饭屋。修英却是姗姗迟来八仙桌,透过发红的电灯光,把未来女婿狠狠看个够,一眼不眨。修齐喊了声“朱伯母”,她似未听见,立治提醒,她才“哦”一声。朱经理狠狠盯了她一眼,她才收回目光。罗玉兰装做不见,不停往修齐碗里夹菜,修齐慌忙端开碗,立惠按住他的碗,说:“婆婆给挑的,吃了有福。”

朱经理这才稳下心来,问:“读大学几年了。”

“三年半。”

“家父尚好?”

“谢谢伯父关心,老人尚好。只是校务繁多,老人很忙。”

“上了年纪,身体为要啊。”朱经理慨然道,“听说你想出国留学?”

“有此打算,想在理工方面有所深造,尔后回国报效。”

“年轻时季,多学知识,理应如此,我是非常赞同工业救国的。何时成行?”

“今秋,毕业就去。”

朱经理喝口酒,说:“其实,听说不毕业也可留学嘛,何必非等毕业呢,趁年轻早去早回,国事家事两全。”原来经理比女儿还急。

“没毕业是可留学,国外教育不同国内,爸爸意思是……,”

“打算去哪国?美利坚还是欧罗巴?”

“美国。”

“美国发达强盛,两颗原子弹,打败了日本,功不可没,该去美国,该去美国。”

“把日本打败了,我们的军布卖不脱了。”哪知修英如此讥道。

修齐和立惠相视一笑。罗玉兰却说:“美国人坏,欺负妇女,听说飞机场又来美国人了。”

“到处都是美国洋布,要把我们挤垮。”修英再道,竟然和老太太站到一条战壕了。

朱经理一笑:“美国还是我们盟友,没有他们参战,日本不得投降。只是,现今又帮老蒋。哎,中国人的家事,他管啥子嘛!”

“就是就是。”修齐点头。

立惠道:“妈,你就晓得军布,其他哪样都不管。”

“没有军布卖,你要饿饭。”修英反驳女儿。

朱经理不管她们争论,问:“美国那么远,你家资助得起么?”

修齐略停一阵,答:“爸爸说卖田土。”

修英突然大声道:“看看,我说嘛,缺钱!想……,”

“妈,你闭下嘴巴,要不要得?”立治帮妹妹道。

朱经理没理她,道:“不管你哪年出国,只要你给朱伯伯开声腔,朱伯伯帮你解围。你给家里讲,不要卖田土了,田土命根子呀。伯伯给你筹一些,读成回来,再喊我爸爸。”

立惠忘情道:“祝爸爸福如东海,祝婆婆寿比南山。”

罗玉兰直笑:“把我埋在南山就够了,也莫把你爸爸甩到东海。”除修英,皆笑。

“祝爸爸万寿无疆。”立惠再次忘情喊道。

罗玉兰笑道:“你爸爸又涨身价了。”满桌笑得更凶。

修英忿然,干脆端碗欲离饭桌,说:“只怕一出去,就不回来了。”

修齐红着脸,说:“谢谢朱伯伯,学成我一定回来。爸爸也是这么说的,绝不食言。”

当晚,修齐住立惠的东睡屋,饱闻满屋女儿香。立惠和婆婆于南睡屋同床。睡前,东睡屋门大开,立惠和修齐说情话传蜜意。西睡屋响起立治拉的二胡曲《良宵》,悠扬悦耳,传入天井,直升夜空。朱家沉沁在喜悦里。可是,北睡屋的修英郁郁不语,直到丈夫进屋,才懒懒说道:“你好大方哟,他出国,你出钱。”

“到哪里去找这么如意的女婿啊!”经理说罢,和衣倒床。今晚他太高兴,喝醉了。

次日,修齐穿上全身青的学生装,戴上学生帽,十足的英气勃发大学生。立惠则穿紧身绿缎旗袍,双双从东到西,逛遍主要大街,引得街人注目赞许。

第三天下午,两人瞻仰毕公公雕像出得校门,刚到拐角,突然迎面冲来两人,猛地扭住修齐胳膊,一人用拳狠击修齐后背,另一人则踢修齐屁股,边踢边说:“打你龟儿乡巴佬,想吃天鹅肉。”那个则喊:“朱立惠是我们大哥的,你娃娃敢抢,老子打死你。”

“你们做啥子!”立惠反应过来,原来是两个十六七岁小流氓,大吼,“你们是哪里的小流氓,光天化日打人!”

“你莫管,我们打乡巴佬。”一个吼着。

“他是我男人,当然要管。”立惠奋不顾身,猛力推开一个,“小流氓,无法无天了。”

修齐的眼镜掉在地上,弯腰欲检,却被推得站立不定,东偏西倒。立惠顿时拳脚交加,雨点般落在流氓身上,喊:“修齐,你还手啊,打不赢咬他两口啊。打小流氓啊!打小流氓!”

路人早已围上,纷纷指责流氓,有人举起拳头,有人挡在修齐面前,有的帮捡眼镜。见势头不对,两流氓挤出人群跑了。气得发抖的立惠朝两流氓的背影望去,喘息瞬间,见左边街的檐柱后面,有一张熟悉的脸在笑,不是别人,正是妈妈的三哥她的三舅。原来如此!

谢过众人,立惠扶修齐往回走,刚才踢流氓那两脚,用力太猛,右脚疼痛起来。她想,不把妈是总后台的真相告诉修齐,若他知道后有想法,或者打退堂鼓,那就糟了。她打算只告诉爸爸,不让他人知道。可是到得家门,觉得给爸爸讲也无必要,如果爸爸追问,满城风雨了。直接去责问妈,既不扩大范围,引起家庭纠纷,又不让修齐晓得,还可教训妈妈,使她不再作难。无事一样回到家,送修齐回屋休息,立惠马上喊妈到后院饭屋内,关上门。

“妈,是不是你喊三舅打的?”

“是我。你没看见他想掏我们家产啊,你也有一份嘛。”

“妈,你太可恶了,我不认你了。”说完,立惠一抹泪,“乒”关上门。修英慌了,急忙追上去,拉住立惠:“女儿,妈是做错了,也是为了你呀。”

立惠甩开妈的手,说:“你是害我,不是为我。”

“女儿,莫给你爸爸讲呀。”她直跺脚,生怕丈夫撵她回娘家,再来封休书。

“那你就给全家认错,给修齐道歉!”

“女儿,我……,”修英向女儿求情,她哪会放下脸道歉呢。

“你就答应我们婚事,莫再作难。”

然而,朱门大户在城内发生如此大事,岂能包住?马上,有朋友告之朱经理。晚上回到家,经理先到东睡屋看了修齐,问:“哪个打的你?晓不晓得为啥子?”

修齐正看书,笑道:“伯伯,莫得啥子?两个小流氓,不晓得哪里来的?”

“弄清楚,不能饶了小流氓。”

“伯伯,算了。”修齐反倒安慰伯父,“这类事,重庆更多。算了,伯伯。”

此时,立惠正进屋,经理问:“你看清没有?是哪个打的?”

立惠忍住,没有说出真相,只道:“我也没认出,怕是同学指使人打的。”

“无法无天,我去找人查,非要找出凶手和后台。”

“伯伯,算了,没受一点伤,算我白挨了。”修齐道,

“不,要查!小小县城,容易查到。”

立惠道:“爸爸,我看算了,事情闹大了,反而坏了我们体面,败了我们名声。”

经理想了想,说:“岂有此理。”

“你们不要再出去了。”原来婆婆站在门外,说。

“婆婆,我们偏偏还要出去,看我们怕没怕?”立惠说。

“就是,我们是打不散的。”修齐说。

经理笑了:“倒也是。现今婚姻自由,哪有这么荒唐的。”

吃晚饭时,婆婆随便说:“那个砍脑壳的这么缺德,要挨枪子。”

立惠下意识看了妈一眼,只见妈低头吃饭,不敢抬头,全没往常脸色。

立惠说:“明天我们还要上街,妈妈陪下我们吧。”

“不了不了,你们去嘛。”修英低头忙道。次日,立惠修齐依然上街,反而昂头挺胸。

两天后,南门车站。送修齐上汽车,立惠含情脉脉,说:“修齐,我想了好久,爸爸的建议你可考虑,何必非要读到毕业才出国呢。你不是说美国可以续读么?你就早去早回嘛,我等着你。”

修齐看着她,眼睛红润,说:“我写信给爸爸,由他定夺。你要是想见我,就下重庆来。”

立惠眼含热泪,直点头。(未完待续)

第六十三 侠客安贵 第六十三章“侠客”安贵

安贵打匪救人壮举一经传开,乡民更是刮目相看,越传越神,说胡安贵平时不露真相,到你危难之际,来无踪去无影,突然现身,救困扶危,像个剑仙侠客。还说他是神枪,指哪里打哪里,要打你眼睛不得打你鼻子。他会化装变脸,明明看他进了屋,出来是个老太婆,有时,根本就没人出来,屋里找遍了,连个鬼都莫得。他造的枪又快又准,你刚瞄他,他的枪先响,专门打你张开的右眼,不得放黄。他还是神行太保,健步如飞,十几里路眨眼就拢。他在重庆真武山学得一身武功,五六个人敌不过他。为啥子他偏偏不在本乡教书,就是到重庆学本事,凶得很呀,是我们本地侠客,惩恶扬善,舍命救弱。一句话,安贵成了天降侠客。

开初,当事人胡安贵听罢,没当回事,一笑了之。直到有天,他正在修理店修火药枪。那枪使用已久,弹簧软化,弹来无力,枪爪扎下,火皮打不燃,换上重庆买来的新弹簧,一试,枪爪匝下,“镗”,又快又响。这时,乡公所向师爷戴着眼镜跨进修理店,见他举火枪瞄准门口,赶紧闪开,说:“我不是麻鹞子,你莫瞄我。”

安贵看清是他,笑了:“向师爷,我要瞄你,你闪不脱。”

“你神枪嘛,说打眼睛不打鼻子!”

“哈,我还没那么凶。”

“说你比这还凶,是侠客呀,现今王乡长都钦佩你了。”

“嘿嘿。盛名之下,其实难符。我怕哪天露了底。”

“怕啥子!有几个名人不靠吹?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历来如此。何况,论枪法,你莫得说的,走路,你是快呀。力气,你是大呀,你在重庆确实学了点武功嘛。神出鬼没,救人危难,你也做过。你就是侠客。你就装下去,假戏真作。”向师爷说罢,略停,“不过,我在默,乡民哪么喊你侠客呢?”

“恐怕是那天,我对立惠说了句笑话,‘我学侠客’,抬滑杆的两爷子听到了,到处讲嘛。”

“完全可能。要不是你赶到,他们还要挨打,添油加醋,自然而然。”

安贵直笑:“这些天,生意好做多了。”

“有名声还是好啊。王乡长都说,有了胡侠客,我们乡安宁了,感激你哩,”

龙兴场地处四县交界,山高沟深,历来土匪较多,全县闻名。王乡长无可奈何,屡遭上峰责骂,两头受气,自然喜欢胡侠士帮助。

师爷低声说:“现今,乡民喜欢侠客,尤其是贫苦青年很想学些武艺,不受欺负,保护自家。你若果会阴阳八卦,测字算命,武艺高强,行侠仗义,神通广大,只要你一喊,他们都要听你的,要他们朝东,绝不得朝西,贫苦农人忠厚得很。太平天国洪秀全起事,就是用拜上帝会召集四方乡民。我们四川的白莲教、哥老会、袍哥,都是用帮会召集穷人。你爸爸参加反清暴动,还不是先入哥老会?”

“对呀,天老爷,何不将计就计?”安贵一拍大腿,“该多谢两个力夫帮我吹啊。”

“你还该多谢三个土匪。”两人开怀大笑。

“师爷,你说王乡长感激我,那么,你就给乡长举荐,聘我当你们乡丁队的教官,可以把乡丁队抓到我们手里,以后,为我所用。”

“当然要得。你还可以接近王乡长。我们王乡长不像其他乡长,人善,心正,我回去马上向他举荐。”稍停,向师爷转开话题,“你缴土匪那杆枪呢?”

“在睡屋。”安贵挨近师爷,指了指身后。

睡屋与店堂一墙之隔,门开着,屋角放着蔑编泥糊灶和铁鼎锅。平时儿子住此守店,他回乡下住。一度时间,乡间偷抢成风,他担心儿子守不住店,把枪交给儿子,但不轻易使用。儿子自然学到几手,不丢家风。

“如今,你是侠客了,哪个还敢老虎嘴里拔牙?”

“有备无患嘛。那天,我故意找李保丁借枪,他嘟哝半天,才说遭偷了,保长要他赔哩。”

“这么说,李保丁跟土匪不是一伙。”

“我想把枪还给他,以后,想用找他借,比放在我这里稳当。”

师爷临走,安贵说:“今晚,我们都去梁校长家里打牌,你不要给人讲。”

打牌实为开会。有人来打牌,人一走开会。如此多次,安全可靠。

师爷前脚出门,安贵走进后面睡屋,弯腰看看床下,木柴堆里,露出黑洞洞长枪口,很难发现。站立窗前,举目涪江。窗外是青石岩,既高且陡,岩脚便是滚滚涪江,冬日江窄,清澈见底。他突然觉得万一店门堵死,得从后门溜之,倘从后面走脱,岂不吹我飞檐走壁?

如此一想,他从窗口往下望,除非有根长索从窗口吊到江边,再从水里跑掉,可是岩石没梯,别人会发现你吊索逃跑,再看地面,脚下乃木板。原来屋基地面不平,临岩边低半丈,修房时,用木板铺得与前屋地面相平,木柱支撑其下,呈吊脚楼,楼下空着,连通左右,倘若钻到楼下,即可左右溜之。

何不戳木成洞?安贵心里顿亮,浑身劲来,低头察看地板,哪里打洞不易发觉。他发现右墙角戳洞最佳,平常放上煮饭的篾编灶,情况紧急,端开篾编灶,立马钻下,再盖上蔑编灶,鬼都不晓得。如此想着,安贵不禁吹起口哨,这才是神出鬼没啊!

慢慢地,一个行动方案在安贵脑海形成。马上组织一支帮会形式的武装队伍,公开名曰“武哥自卫会”,类似当时盛行的民间自卫队,召募穷苦青年练武习艺,他为侠士,理当会首,集中地点就在朱家老院,那里不仅空屋多院坝宽,朱家名声大,人缘好,官府和富绅不会起疑,朱仲文是老院说话算数者,老院不会反对。更有,老院后山隐蔽,是练枪习武来去自如之地,且与铁石寨紧挨,一旦他们入伙,是个极好要塞。

当晚,梁校长寝室里,胡安贵四人正在“打牌”。他讲完方案后,说:“为啥子称‘武哥自卫会’?武哥不同于袍哥,我们是兄弟一起习武,袍哥是穿长袍的弟兄抱成一团,互相帮忙而已。自卫队是现今官府要求办的民间武装,防匪防共,我们也自卫,防啥子?防土匪防拉丁防官兵扰民。我们不公开讲,到那时,我们还要起事。”说罢看看大家,继道,“现今以帮会形式最保险最安全,乡长还可做我们后台,选在朱家老院,那里有利我们活动,山势地形连朱营长都赞不绝口嘛。天时地利人和,于我有利,我们何不抓住?当然,能否驻扎老院子,只有仰仗朱老师三寸不烂之舌了。”

朱仲文接口:“要得要得。我看,选在老院子最合适。十来间屋空起好些年了,院后办酒席的大锅大灶也空起。耗子到处打洞,白蚂蚁蛀空梁柱,看了心痛。再不住人,房子烂的更快。我马上给爸爸说,他会答应的。老院太冷清了,公公九十多了,常常说,他怕听不到人说话,看不到人影子,也想闹热闹热。再者,也怕土匪抢啊。”

“我现今披了一张侠客虎皮,好嘛,拿虎皮做大旗,我干,武哥会掌门人,我当,有了这两张皮,有些土匪就不敢和我们作对,有些土匪还可能归顺我们,喊我大哥,听我调遣。梁校长和向师爷,你们少出面,你们不是习武的,你们若去那里,别个不信,还要起疑。梁校长你还是继续筹钱,向师爷多给王乡长宣传我们自卫会,争取他做后台。哦,对了,你向王乡长举荐没有?”

“我给他说了,他很欢喜,他说要跟乡丁队长商量商量。乡丁队杨队长我晓得,此人心烂,生怕哪个抢他的官,我以为,有点难。”

“好嘛,等他们商量,若难,就算俅了。朱老师要多去老院子,你熟悉,可以帮我们做些事,那是你家,没有哪个说闲话。”安贵略停,见大家全神贯注,再道,“昨天,刘‘舵把子’回来了,他只带回修枪配件,没有枪,我那个朋友说,重庆的武器黑市,这些时间警察管的很严,没人敢买卖,只有等稍微松点再说,我晓得,重庆还是买得到枪的。他还带回上级一封信,要求我们赶快组织武装,配合上川东随时可能爆发的大起义,武器么。要我们多多利用地方武装的,也就是乡丁保丁的枪,还有家丁的枪,县大队的枪莫得那么轻巧。李保丁那杆枪我还他,不光拉他参加‘武哥会’,还要喊他拉人来习武。”

“现今有几支枪?”梁校长插话。

“四支步枪一只手枪。”

“哦。”梁校长应着,拉开身旁木柜,取出小蓝布袋,递给安贵,“五十个银元,先拿去。”

朱老师拉住他:“校长,上次你把田卖了才凑到钱,这阵又拿,修齐出国留学哪么办?”

“到那个坡唱那个歌。”梁校长一笑。

“去哪里留学?”安贵忙问。

“美国。”

安贵不无吃惊:“现今留学?就是要留学,也该等胜利了再去,去苏联也不该去美国,美国帮老蒋打我们,敌人啊。”

“他是去读书,不管其他,去美国也容易的多。”梁校长答。

安贵接过蓝布袋,甩了甩,说:“先借着,革命胜利了加倍还你。”

侠客胡安贵开办《武哥自卫会》的消息,马上传遍龙兴场及附近县乡,贫穷无助的年轻人,跃跃欲试,极想学点武艺,免受欺负,自卫自强。王乡长得知,雇人制作木匾,亲自题写匾名,亲自送到修理店,双手一拱:“欣闻胡侠士欲立武哥自卫会,防匪防共,消弭本地隐患,维持一方平安,本人深为感激,值此开办之际,奉上亲笔匾额,以作祝贺。日后举办,若遇碍难,望告本所,意助一臂之力。”

安贵双手还礼:“多谢王乡长看重,日后,定为本乡平安效犬马之劳。”

陪同的向师爷道:“胡侠士啊,王乡长本想聘你作乡丁教官,无奈杨队长不答应,生怕抢了他位置,未能如愿啊。”

王乡长苦笑:“鉴谅,鉴谅。”

“莫来头,本人办‘武哥自卫会’,一样为乡长效力嘛。”

《武哥自卫会》门匾很快挂在朱门的槽门上。当年的朱红厚漆已经剥落,粗重木门角烂缝深,“龙兴朱门”石刻四字风蚀模糊。然而,《武哥自卫会》却是楷字新匾,木版红字,本乡之长亲笔,桐油漆过,光亮鲜香,观者络绎,往日冷清为之一扫,似有重兴朱门之气氛。只是,门匾挂到槽门横额上时,不知是图快还是没有注意或是故意,门匾挂在靠右一端,正好盖住“朱门”,留下“龙兴”二字。有细心的乡人发现,笑曰:“看,朱家门风变了,改习文而习武,‘龙兴武哥自卫会’了。”

冬未春初,乡村稍闲,贫苦青年纷纷涌进朱门,几天功夫,入会青年六十有余,自带被盖红苕,大灶上煮饭,空屋内搭铺,李保丁和另四保丁还带来长枪。安贵除自己执教,还请来重庆真师,传授真艺。如今院坝里,常练武者五十有余。晨操夜练,白昼不分,吼声震屋,踏步动地,远近闻之,观者不绝。老院似有起死回生,反凋复荣。

掌门人胡安贵则利用闲歇,讲穷人为啥子受欺负,为啥子说不起话,就是我们没有武艺,就是没有刀枪,就是我们不抱成团,各顾各,别个有人有枪,挨个收拾我们,想要我们的谷子就挑,想要拉穷人当兵就拉,想要霸占我们姐妹就抢,我们打不赢,说不赢,忍气吞声,世世代代受苦受累,当牛作马。我们今天习武就是为了自卫,保卫我们的土地,保护我们的姐妹,保住我们自己生命。我们不能太软弱了,我们要自强自立,我们只要求人人一样,人人平等,有饭大家吃,有衣大家穿,有地大家种,不受别人欺负,吃饱饭,有衣穿,有房住,天经地义。

一席话,说得贫穷青年心里暖烘烘的。(未完待续)

第六十四章 老院枪声 第六十四章老院枪声

初闻安贵是侠客,罗玉兰差点笑断气,说:“我是看到干儿子长大的,他都是侠客,我怕是‘老妖婆’了。”儿媳常常背地骂她“老妖婆”,而今以此自嘲。

立惠跟着自嘲:“那我就成‘小妖精’了。”

婆孙笑罢,立惠认真起来:“婆婆,我看安贵表叔真的与众不同。你看那回打土匪,手脚麻利,枪法好准,走路好快,我笑他神不知鬼不觉,他就说他学侠客,莫非他就在学侠客呢。”罗玉兰想了想,觉得也是,道:“他十岁进城读书,和你爸爸睡一床,喜欢爱看《三侠武义》《水泊梁山》,……”立惠立即纠正:“婆婆,是《水浒》,不是《水泊梁山》。”

“我和你外祖祖,喊他莫看这些书,多读四书五经,他还是背到我们看,难怪他不愿当老师,跑到重庆学造枪哟。怕是早就想学侠客。”

“婆婆,我就希望安贵叔当真是侠客,保护我们。”

“河里淹死会水人。打打杀杀多了,说不清哪天遭别个砍了脑壳。”

“听说胡公公年轻时,耍刀习拳?”

“就是。胡家硬有祖传,老子耍刀儿耍枪,一代胜过一代。”

后来,罗玉兰听说干儿子在老院子办起《武哥自卫会》,练拳习枪,老院热闹翻天。罗玉兰再笑不起来,倒有种说不清感觉,似觉干儿子不守本分不甘凡人,早迟要出大事。虽然,干儿子为人正经厚道,不会聚啸山林打家劫舍抢掳良女,可你习武练枪做啥子?就算你不是匪,若与政府作对,赢得了么?自古以来,两军相争,杀人三千,自损八百。你还把老院子当操练场,连累朱家不说,败坏与人为善之祖传家风啊!罗玉兰心里,百味泛起,久难平静。

眨眼间,又到清明。本就喜欢回乡的罗玉兰打算回去看个究竟。已经中学毕业的立惠听罢,要陪婆婆回乡扫墓,经理爸爸笑她:“不怕土匪?”

“别个胡表叔是侠客,把土匪吓怕了,一路太平得很。”

“你怕是想去看梁伯伯吧。”婆婆取笑她。

立惠正色道:“修齐来信说,他很担心梁伯伯身体,我该去看下他老人家。”

修英嘟哝着:“看看,还没过门,就喜欢老人公了。”

说得如此刻薄,立惠瞪妈一眼。朱经理狠狠盯住她:“是人说的话吗?还当妈呢!”

“一个女娃子,不守闺房,到处乱跑,不怕闲话。”修英依然狡辩。

立惠反驳:“我该给祖宗扫墓嘛。”

立惠懂事早,有孝心,应该珍惜,全家没再劝阻。她依然不坐滑杆,说大家闺秀要带头当新女性,不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早晨,她穿上绿缎面棉布里的双层旗袍,跟在婆婆滑杆后面,没有婀娜多姿,倒是步履稳实,朝气蓬勃。

在仲文伯家吃过午饭,看罢校长伯伯,直奔乡下老院。罗玉兰站立槽门,细看《武哥自卫会》门匾良久,眉头慢慢皱紧,末了,不快地说:“这个安贵,把‘武哥自卫会’盖住朱门二字,未必要改朱门家风?”

雀鸟归林,鸡鸭进圈,夜幕双合,炊烟四起。倒是院后专办宴席的大锅大灶煮着大锅饭,只闻风箱响,却无油香来。这也难怪,正是青黄不接,能背来红苕下锅,算是好的,多数只能背来牛皮菜青菜叶,一同煮在大锅里,有饭大家吃,有难大家帮。

院坝里,趁着暮色,十余青年着褂穿单,布带束腰,光着脚板,赤手空拳,跟着武师劈拳踢腿,一招一吼,十分卖力,动作划一,快速整齐。一股英武之气,迷漫老院。

罗玉兰和立惠站在街檐边,看得出神,不由感动起来。时而,猛一踏地,齐声一吼,罗玉兰的心尖一颤,传遍全身。她突然觉得,穷小伙们憋着一肚子气,随着一招一式喷发而出,冲击着眼前的夜幕,焕发了勇气和力量。不觉间,罗玉兰开始喜欢这群穷小伙。

这时,一群人走出竹林,到得院坝,罗玉兰还没看清,却闻:“干妈回来了?”

罗玉兰方才看清,原来是安贵率领着一支扛枪队伍,二十余人。

“胡表叔,凯旋而归了?”立惠笑问。

罗玉兰半讥半笑:“哟,干儿子当司令了。好威风啊。”

安贵走到她们跟前。笑答:“干妈呀,跟光杆司令差不多。”

罗玉兰方才看清干儿子,果真一副军人气势:粗壮身材,短发如针,皮带扎腰,布带缠腿,左轮斜插,不乏威武。

罗玉兰却满脸不快,说:“干儿子呀,你是不是要改我朱门家风,从此习武?”

“干妈,不好意思,临时占了你们房子,但是,安贵没有要朱门自此从武之意。”

罗玉兰厉色道:“你有人有枪,敢不准你占!你还敢把槽门口朱门二字盖着,成了龙兴‘武哥自卫会’了。”

“当真?对不起,干妈。”安贵半疑道。他太忙,门匾非他亲手挂,进出大门也没注意。

“赶快给我移开,吊在横梁下面,不然,我扯下来甩了。”罗玉兰厉声说罢,缓口气,指指身旁的长凳,“你坐下,干妈问问你。”

安贵顺从地坐在罗玉兰右边长凳上:“有事?干妈。”

“我先问你,这个自卫会哪个喊你办的?为啥子要办?给我说老实话。”

安贵清清喉咙,慢慢道来:“我先说,这个自卫会没哪个喊我办,没受任何人指使,是本人主意。为啥子要办?干妈你也看见了,我们是习武自卫会,顾名思义,就是习点武艺,保卫自己,不受欺负,没有其他意思。官府不是要百姓搞自卫队联防队么?我们也是联合起来,自己保卫自己嘛,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就说现今世道嘛,土匪多如牛毛,流氓恶霸到处欺负穷人。抢人家财产,抢良家妇女,就说去年你们回去,要不是我们自卫,那个结局不堪设想。”

罗玉兰点了点头:“是该自卫。”

“官府把百姓逼狠了,拉壮丁,想拉就拉,年年拉月月拉,再多也拉不够,专拉穷人,不拉富人。派公粮,多得很,一年派几回,害得农人饿死。还有拉夫,见年轻人就拉去下力,不去就往死里打。干妈,你是菩萨心肠,这么欺负人,哪个受得了,该不该自卫?”

“该该该!但是,你们打得赢?杀人三千,自损八百。”

“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躲,他走了我又出来,追他屁股。”

“那不成土匪了!”

安贵开心笑了:“嘿嘿!干妈,你喜欢听说书,你也晓得,自古以来,成则为王,败则为寇,顺者为王,逆者为寇,匪寇实在太多了。说我们是寇是匪,我不在乎。只是,我们与匪大不同,我们不欺负百姓,我们不打家劫舍,不杀人放火,恰恰相反,我们为穷苦百姓做事,我们联合穷人保卫自己,我们主张有饭大家吃,有衣大家穿,有地大家种,人人平等,个个自由,反对欺负人压迫人,”

“我也看不惯欺负穷人。欺负弱小,是缺人性。但是,你们要小心,莫要走错路,出不得事了。你干爸,你仲智大哥出了事,几十年我都心如刀割呀。你参加哪样我不管,只望你们少打少杀,人命只有一条,一辈子不容易,死了就一堆土,要把命当命啊。”

“干妈,你是天字第一号善人,用心良苦。只是,有权有势的不这么想,不把穷人当人,践踏人命,当牛马,当奴仆啊。”

“我老了,看不到人世几天了,我不管那些了。我只望人人爱惜生命,莫轻人生。你继宗伯伯,读到举人了,一颗子弹要了他的命,好怄人啊。人命关天呐。”

话已到此,再说多余,各自回屋吃晚饭。晚上,婆孙同睡一床。婆孙虽累,并不想睡。

立惠突然说:“婆婆,我们老院子怕要成战场了。”

“我就是怕这个,坏了朱门家风啊。”

第二天,并非清明,吃罢早饭,婆孙出小门进竹林,转上后坡的土路。罗玉兰先去丈夫墓地,安慰丈夫,莫给刀枪喊声吓倒,塞耳不闻吧。

本来,小路崎岖,草石杂陈。如今让安贵队伍上来下去,路面变宽变平,好走多了。离八十不远的罗玉兰,依然爬几步停一会,喘气不息。立惠要背婆婆,罗玉兰说:“哪天我走不动了,你再背婆婆上来扫墓。”

路边,古柏挺拔,遮天蔽日。罗玉兰清楚,东边这片是老族长栽种。当年,五岁的她和继宗哥哥一起给树苗浇水。如今,七十多年,树干粗大,树皮裂开,树冠如云,争相入霄,不服低不服老,可贵可爱啊。难怪,朱门世代植柏护柏,总以松柏自比。罗玉兰边走边拍拍路旁古柏,以示招呼亲热,立惠拍得更响。

陵园地势稍平,古柏围绕,枝叶葱茏,墓丘数堆,墓碑耸立,有行有排,整齐有致。坟上青草茂密,荆棘花开。墓丘之间,塔柏不高,也不密集,精心修理,井然有序。

继宗墓的参拜石台,踩得光滑如新,似有多人来过,罗玉兰正猜想,“叭”,突然一声枪响。两人一惊,还没回过神,只听安贵厉声问:“哪个打枪?”

原来,西面一块平坦地上,二十几人正练瞄枪。他们趴在地上瞄着前面一堆石头,顶上那块圆石头很像人脑壳,八只步枪一齐瞄准它。刚才一枪,本想打“脑壳”,子弹没长眼睛,“脑壳”没动,仍然立于堆顶。打枪那人站起来,原来是李保丁:“是我。”

安贵盯住他,眼里冒火:“你为啥子打枪?”

“瞄这么久了,想试一下枪法?”

“打着脑壳没有?我的李大爷,你枪法神嘛,天下无双嘛。我说好几回了,枪里莫装子弹,你硬要装,要是走了火,打倒一个弟兄哪么办?把枪交出来!”

“就是就是。”众青年赞同。

李保丁低着头,不敢看安贵:“我错了,不再打了。”

“不得行。把枪交出来!”李保丁不说话。

“把枪交出来!”安贵再喝。李保丁无奈,只好把枪递给安贵。

“还有子弹,也交出来!”安贵说着,将枪递给另个空手青年,“先给你保管枪,快交子

弹。”李保长低声说:“只有一颗了。”

“半颗也交出来!”安贵吼道。李保长只好摸出唯一一颗子弹。

安贵举起子弹,面对大家:“从今天起,哪个再带子弹上坡,我就这样,”说着他右手一挥,子弹甩出,穿过树丛不见了,稍顷,“铛”一声,落到石岩下。

大家一脸惋惜。安贵道:“可惜么?可惜。但是,若果打死一个弟兄,那才真正可惜。”

罗玉兰婆孙全看在眼里。立惠说:“胡表叔好厉害哟。”

“所以我说,好男不当兵嘛。十兵九痞。”“就是就是。”立惠立即附和。

“你公公胆子小得很,怕又遭吓醒了。”

立惠想笑,却依然附和:“就是就是。”

罗玉兰大声道:“安贵,快把他们带远点,害得你干爸不安宁。”

安贵这才看见她们,忙答:“哦,干妈,实在对不起,我们马上走。”

队伍果然离开。立惠跪在拜台上,向公公墓磕头作揖。

罗玉兰念道:“他公,你没给吓醒吧。我把他们撵走了,你放心睡嘛。现今世道,兵荒马乱,到处是兵,到处有枪,我都看惯了,我都不怕了。我也老了,要来和你作伴了,我只担心后代,这么打来打去,他们哪么活啊。”

立惠朝墓说道;“公公,你莫担心,我们能够顺应,车到山前必有路。”

罗玉兰揩揩墓碑,灰尘一扫,“胡公继宗先驱之墓”一行字迹,清晰多了。

扫完墓,婆孙没有立即回城,皆想留下。一则,乡下,春光明媚,空气清新,草木复苏,百花争艳,鸟鸣雀啭,雌喜雄欢,城里有么?二则,城里倒是物价飞涨,米面霉变,人情纸薄,灯红酒绿。三则,整天守着那一溜房屋,单调枯燥,还得看儿媳那张马脸。立惠呢,更惦念当校长的孤身父亲,该帮他做点事,煮煮饭洗洗衣,闲话么,懒得听。罗玉兰还喜欢上这群生龙活虎的穷小伙,舍不得离开。

老院虽没电灯,却可早睡早起,吃上新米新面。祖辈如此,有何不可?更主要者,每年端午后,涪州城就担心一年一度的“龙王水”,前年全城淹了一半,油坊街上可撑船。油店有准备,损失不大,布厂损失不小。滔滔江中,漂来好多死人死猪,有的还在喊“救命”,哪个救得了他们?她住城里四十多年,年年怕涨洪水。因此,她们想过完八月再回城。

不过,清明过完,农人开始忙碌,做秧田撒谷种,挖田坎育红苕。没有耕牛的穷人,还得两人代牛拉犁,深翻水田。穷小伙虽不舍习武玩枪,可得吃饭,民以食为天。于是,纷纷离开朱家老院。“侠客”安贵宣布暂时解散,何时集中,等候通知,莫忘了习武会。

他回到修理店,白天修理器械,晚上神出鬼没。(未完待续)

第六十五章 叛徒出卖 第六十五章叛徒出卖

罗玉兰没感冷清,她喜欢看农人栽秧砍麦犁牛耙地。每到天亮,去竹林听鸟叫,每到天黑,去田边听蛙鸣;长工摘回胡豆,她帮着剥;院坝散落碗豆,她帮着捡;地上有了渣滓,她帮着扫;侄媳养有小鸡,她给鸡娃撒米,天上飞来鹞子,她忙着撵开。反正,从小做过,如今重来,轻车熟路。立惠则每天去梁伯伯那里,洗衣服,做清洁,煮好饭菜,天黑回到婆婆身边,全然一位孝顺儿媳。只是,这位名门闺秀跟婆婆仅学点简单家务,刚刚上路,就想大显身手,饭菜实在不敢恭维,半生不熟,有盐莫味。梁校长倒吃得滋滋有味,赞不绝口,立惠反倒不好意思。

转眼,端午已过,农忙正酣。这日下午,立惠眼睛红红,回到朱门老院。

婆婆一见,急问:“哪个欺负你了?”

立惠顿时放声大哭,说:“婆婆,梁伯伯不见了。”

“啥子?那么大个活人不见了?”婆婆“嘿嘿”一笑,“他会飞?”

“上午我连门还没进,仲文大伯给我说,他回老家看婆婆去了,说婆婆病重,半夜走的。我不信,半夜他哪么晓得?他早说要带我回老家看婆婆呀,哪么不带我一起回去?仲文伯伯才说实话,他躲起来了。”

“他怕你?”婆婆又笑。

“他们说他是共党分子,要抓他。”

“他是共党?怪了,未必有学问的都是共党?”

“是嘛,那么斯文,我看梁伯伯不像,他们乱捉人。”

“孙女,莫着急,他只要躲起来了,我们这个老山旮旯,莫想找到。”

立惠舒了口气,说:“梁伯伯躲在哪里哟?有饭吃没有?”

“孙女,你心好,莫急坏身子,我看梁校长有办法。”

正要上床,有人敲门,罗玉兰立即吹灭桐油灯,屏气静听,“干妈,是我,开门。”

原来是安贵。立惠把门一开,一股热气扑进,只见安贵穿件对襟白布汗褂,敞开胸脯,满脸冒汗,浑身沾着青草土泥,挽裤的右腿划出一条红口,冒出血来。他左手提一布包,右手握着左轮。罗玉兰大惊:“你从哪里来?”

安贵抹下额头汗水,说:“重庆出了叛徒,带起警察到处抓人,好多同志遭捉了。”

“你是共产党?”罗玉兰没有吃惊,反而冷静下来。其实,早就疑他是共党了。

安贵点点头:“有人从重庆回来,喊我们赶快躲。”

“梁校长也是?”

“老梁也是。我喊他躲了,昨半夜就走了。”

立惠急问:“他躲在哪里?我给送些吃的穿的去。”

“他早就出县界了,你放心嘛,我们的巾帼英雄。”

“安贵,看看,我的担心不多余吧,你不要跟我仲智儿子一样啊。”

原来昨天下午,“舵把子”由重庆赶回,说重庆那个最高上级叛变了,当了国民党中校专员,带起警察特务抓了好多人,那个药店掌柜也被抓了,他没敢再驾船,坐汽车连夜赶回。昨晚半夜,乡公所向师爷也到修理店报信,县保安大队今天乘船来龙兴场,中午就到,命令乡丁先看住胡安贵,莫让他跑了。安贵不敢拖延,也不敢走前门,从睡屋暗洞钻出,先通知梁校长躲避。梁校长则以母亲病重探望为由,请朱老师转告教导主任负责学校事务。而朱老师和向师爷没有暴露,继续坚持。天未明,安贵溜到乡下,分别通知完几个武哥自卫会骨干后,一直藏于老院后山密林,刚才,他没敢走小门,从院后岩壁滑下,到得大灶房里。

“难怪,下午我进槽门,看见三个人鬼头鬼脑,在外头转来转去。他们以为你躲在朱家院子吧。”立惠说。

“往下,你想哪么办?”罗玉兰反倒冷静,问。

“我本想把武哥自卫会的召集起来,跟他们打一仗。打得赢就打,打不赢撤到铁石寨。”

“铁石寨不是土匪么?”此刻,罗玉兰脑壳非常清醒。

“上个月,铁石寨归顺我们了。他们先不答应,我说我们在朱家办武哥会,那头目的父亲不是黑团长的拜把兄弟么,黑团长不是给了他二十块大洋么,他又怕不和我们合伙,早迟要遭政府吃掉,就答应合伙了。”

“嘿,你倒把那个事情记住了。跟土匪合伙,乡民不骂你?”

“干妈,那伙土匪你清楚,坏事不多,民愤不大,他们也是穷人,受不了欺负才落草为匪的。现今讲统一战线,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罗玉兰想想,说:“那些穷青年正在农忙,你召集得起来?就是召集起来了,经得住打?你要把他们的命当命啊。你赶快躲起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事到如今,只有保存实力了,走!”

“就是,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立惠插上一句。

“我想先躲进铁石寨,他们以为我跟土匪是死对头,不会躲哪里,我偏要去躲。我跟他们拜了弟兄,很讲义气,靠得住,躲几天,风头一松,我再去其他地方,朋友多得很。”

罗玉兰问:“你差钱么?我身上多的莫得,只有八块大洋,全拿去。”

“谢了,干妈。”

她们带去灶房让安贵塞饱肚子,末了,他带上两件罗玉兰的衣裤鞋帕和一篼熟鸡蛋新麦饼子。立惠问他:“你借婆婆衣裤鞋帕做啥子?”

“我在重庆兵工厂,每逢节日上台演戏,装老太婆像得很。万不得已,我装老太婆。”

“你当真是侠客了。”立惠笑道。收拾停当,立惠先出门看看。

“等等,走后阳沟。”罗玉兰说罢,带安贵摸到屋后,指了指岩壁上几步模模糊糊的石梯。立即,像猴子一般的安贵,敏捷轻快,攀上岩顶,悄悄消失于夜幕下的密林里。三条看家狗竟没发觉。

然而,半夜过,老院前后几条狗突然“汪汪”狂吠起来,一声紧似一声,接着,附近几家院子看家狗纷纷响应,顿时,整个胡家坝狗声大作,响彻仲夏夜空。与此协调,狗声间隙之际,传来说话声咳嗽声和脚步声。其实,自从安贵敲门,朱家老院大多醒了,晓得他早爬岩跑了。此时,多已披衣起床,观看动静。罗玉兰婆孙站于街檐暗处,紧盯星空下那片摇晃不定的竹林,几条狗在竹林中蹿来跑去,又追又咬,看来,竹林里有不少生人。

“婆婆,他们把院子包围了。”立惠轻声说。罗玉兰隐隐一笑:“有个鬼在等他们。”

直到朦亮,狗吠慢慢止息。“叭”“叭”“叭”,连响数枪,声脆音尖,刺破晨空。

响毕,有人高喊:“朱家院子听着,我们是涪州县保安大队,现今把你们包围了,你们不要怕,我们是奉上司命令来捉拿共党分子胡安贵,不关你们的事,你们不要进出,原地不动,若有哪个违抗,后果自负,若要枪刀抵抗,格杀勿论。望朱家老少遵守,协助政府为要,帮助政府抓住共党有奖。”说完,“叭”再放一枪。

果然如此。罗玉兰重新进屋,和衣躺在床上,闭眼静听。立惠则整衣站在门后,紧盯院坝。只见三人推开竹林边小门,端枪弯腰走进,接着跟进六人,到得院坝中央站定,举枪面对四方。立惠认出,是城里常常见到的县保安大队,每当看到她,紧盯不放,色迷迷的。

为首的喊:“胡安贵,你出来,四面包围了,你跑不脱了,我们不杀你!”

房门皆关,毫无动静。立惠蒙住脸笑。过一阵有人提议:“陈队长,我们进屋搜。”

陈队长回答:“搜哪个屋?人家朱老太的屋你也去搜?”

“哪就请朱老太出来告诉我们,胡安贵在哪里。”那兵建议。

陈队长想了想,大声说:“朱大娘,耽搁你老人家瞌睡了,请你出来一下。”

在城里,罗玉兰对这帮流里荡气抓拿骗吃仗势欺人的县大队,打心里看不起,不过,她依然披衣而出,端根黄铜水烟杆,说:“哪位大哥要问我?”

陈队长上前,脱军帽深鞠一躬:“朱大娘,你老人家安好?本人是保安大队陈队长,……”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嘛。”罗玉兰用评书语言,忍住笑说。

“朱大娘嘲笑我了。我们是来捉胡安贵的,半夜打扰你了,望老人家鉴谅。”

“莫来头,你们劳苦功高嘛。”

“不敢不敢,朱大娘,”陈队长戴上帽子,“他是重庆共党分子,上司命我们捉拿。”

“他是我干儿子,我哪么不晓得他是共党?”

“我们也不晓得,是他们重庆上级供出来的,在重庆他早就参加共党了。重庆来急电,要我们全力抓捕他押解重庆。”陈队长靠近罗玉兰。“朱老人家,他在哪里?捉到他,重庆政府有赏的。”

“可惜,他根本没到老院子来,我莫得这个福气。”

“有人亲眼看见他进了院子。”

“啥子时候?”

“昨晚上!从后山回来的。”

“你们哪么不捉住他?”

陈队长一时无奈,说:“那,我们搜咯。”

“请嘛,我又没说不准搜。”

天已大明,几个兵举着枪逐门推开。除四老爷外,家人全部站在街檐上。

大孙子说:“你们莫搜了。他就是回来了,那么宽的树林,早就跑了。”

“莫听他的,搜。”陈队长反而果断命令,末了,继续开导罗玉兰,“朱大娘,你们朱家名门望族,出了位辛亥前驱,为创民国,立了大功。现今共党反对民国,国民政府有难,你们理应帮政府解难,为党国效力才是。”

“陈队长莫说那些,我老太婆的丈夫就埋在后山,你们要是想到他有功,就莫乱打枪,他最怕打枪了,赶快把人撤走,让他清静点。”

“朱大娘,你要是想他清静,为啥子答应胡安贵在这里训练共匪?”

“我不想和你争,政府不是喊百姓自保自卫嘛,王乡长还给题匾呢。”

“那是共匪耍惯了的把戏。”

兵丁搜遍,哪有共匪?陈队长一时无法,过阵,他对另一兵说:“喊他们都撤回来。”

那兵立即吹起哨子。院内院外约有三十多兵丁聚集院坝里,比一排兵还多。之后,有两个竟从后院大灶房出来,脸沾锅灰,另两个从后阳沟钻出,身挂蜘蛛网。原来他们多数守在院四周,水泄不通,倘若安贵不早离开,哪里还跑得脱哟。罗玉兰松口大气。

乡丁队杨队长也参加抓捕,最后从后阳沟出来,说:“报告陈队长,我在后阳沟岩坎上,看见有人滑下来的印迹,石子尖上有血,一定是胡安贵,老子非要捉到他不可。”乡丁队长说的咬牙切齿。陈队长笑了:“朱大娘,有证据了吧,胡匪确实回来了,告诉我们嘛。”

“他就是回来了,非要我晓得吗?”罗玉兰反问。

“那么,他回来找哪个?你是他干妈。”

“嘿嘿,才怪!他就是共党,我又不是,未必非要回来找我?不怕我骂他?”罗玉兰冷冷一笑,“陈队长,你们跑到山旮旯来,守了一夜,饿了,喊兄弟们吃点饭嘛。胡安贵就是回来了,也早跑了,搜不到!”

陈队长无奈,看看众兄弟,只好说:“好哇,朱大娘,请我们吃啥子?”

“这么多人,大锅大灶大锅饭,填得饱。”

“煎几个蛋,下点新麦子面嘛,我们还要撵回乡公所。”大概陈队长晓得四爸家加工干面,如此说道。马上搬来十几斤,点燃大灶,拉响风箱。

吃罢早饭,临走,陈队长说:“朱大娘,你当过县议员,晓得国法,要是胡安贵回来了你们不报,是要遭连坐罚的。”

罗玉兰笑道:“我当县议员那阵,你还在穿衩衩裤。”陈队长脸一红,率队离开。

此刻,罗玉兰浑身舒畅:没想到如此顺利应对了霸道一方的县保安大队。平时在县城,见了他们都设法避开,今天竟给我耍弄了,还随心自如,不慌不忙,救了一命,我哪么一下变聪明了,能说会道了?她把想法告诉孙女,立惠也说:“婆婆,我也没想到你今天这么会说,是不是急中生智?”

“我看有点像。”婆婆一笑。

不过,立惠依然一脸愁容,说:“我给修齐如何讲梁伯伯啊,他受得住?”

“孙女,莫着急。陈队长说,他们是帮重庆捉干儿子,没有说捉你爸爸,梁校长怕不是共产党哟。等风头过了,你再给修齐写信嘛。”

婆婆虽作安慰,也为孙女忧心:风头好久过去?若果不捉梁校长,为何跑得那么快?不过,经过这场变故,孙女已经受到磨练,将更趋成熟稳重,孙女和城里女娃不同啊。

就在当晚,朱家发现三人藏在竹林边废弃的红苕窖里,整个白天没出来,有一个是乡丁杨队长。原来他们等安贵回来,守株待兔哩。

“喊他们出来吧,捉不到人了。守了一天,也累了。”罗玉兰道。

“婆婆,你等于招供了。”

“哈哈哈哈!”婆孙决定马上回城。(未完待续)

第六十六章 母女冲突 第六十六章母女冲突

首先看到罗玉兰下滑杆的正是她怕见的修英。立惠走到滑杆前,喊:“妈!”

修英扭头就走,说:“我还默到死在乡头了呢,回来做啥子?”

罗玉兰明白她指桑骂槐,没有理她,此类语言听得太多,习以为常了。

立惠没客气,说:“妈,你的嘴巴关紧点,要不要得?”

“要得,梁家媳妇。”修英大声回答,“给老人公洗衣服洗累了吧,回来歇气吧。”

立惠气红脸,不再理她,直往巷道走。妈却追着说:“老子养你十八年,也没给我洗一件衣服,老人公硬是不得了?”

“不理你!”立惠忿然道,赶紧冲进东睡屋,脚一猛蹬,关上屋门,倒上床低声抽泣。

南睡屋里,罗玉兰坐下歇气,吴妈提桶热水进来,倒进脸盆,说:“朱大姐,胡老表听

说政府要捉安贵,急病了。”罗玉兰一惊:“你们晓得了?”

“哪么不晓得?保安队一回城,就传开了。他们还到处粑布告,说哪个捉到胡安贵,奖赏百个大洋。胡老表会不晓得?”

“只捉安贵一个?”

“没听说捉别个。店门上粑有一张,你去看嘛。”

“龟儿子,粑到我门口来了,朱门硬是和他一伙吗?”罗玉兰笑骂道。看来,梁校长不是他们捉的,是干儿子喊他躲的。

稍顷,罗玉兰再道:“等阵,我去看胡老表,给他讲,他们抓不到干儿子。”

吴妈还告诉罗玉兰,她最喜欢也最担心的大孙子立本来信了,他已回到重庆,在他明理公那里做事,大伯妈和川哥仍在上海,请婆婆放心。罗玉兰再松口气,总算一家平安。

“吴妈,跟我提点水来。”修英在北睡屋喊,她不安逸吴妈首先给老太婆倒水。

“就来。”吴妈应道。

吴妈却立即提水进东睡屋,立惠立即站起:“吴婆婆,我有信没有?”

“有,在你爸爸那里,前天到的,说是重庆来的。”

“多谢吴婆婆。”

送吴妈出门,立惠见北睡屋门半开,心想修齐的信可能在那里,走进门去。妈正在翻抽屉找东西,听见脚步,头也没抬,嘴却说:“进来做啥子?去你老人公那里嘛。”

“妈,听说来了封信,看见没有?”立惠忍住气,问。

“桌子上不是么?”

立惠果然见靠窗的桌上摆封信。她抓过来一看,信封不仅撤开,还露半张信页。立惠火了:“妈,你看了我的信?”

“我当妈,不该看吗?”

“该!你啥子都该!不懂一点规矩。”

“啥子规矩?老子养你十八年,不由我答应,就跟他定亲,你讲规矩?未必一封信老子也看不得?”立惠拿起信刚出门,修英又冲她道,“喊他回乡头去,不准回城来。”

“少管!”

原来,修齐信上说,毕业考试已经结束,再过半月放假,届时即返,先回县城,再回乡下,与父亲商量出国事宜。内容不多,看罢信,立惠心里五味杂陈。高兴,自不待说,四个月了,信虽常写,哪如见面?心痛,不言自明,梁伯躲了,他还不知,一旦知道,岂不着急?担忧,出国虽好,哪来银钱?朱家可助,母亲不闹?当然,不久能够见面还是令她激动不已。

晚饭桌上,只差立治。他不爱上饭桌,每到饭前,在灶屋随便吃点饭菜,或办事或玩耍去了,也许他厌烦饭桌上常有的口角,干脆躲开。

朱经理看女儿瘦了,笑问:“都说吃新米新麦要长胖,你哪么瘦了。”

修英以为丈夫指责女儿,忙着帮腔:“还晒黑了呢,现今不怕没人要了。”

朱经理没理她,问:“妈,安贵当真是共党?”

罗玉兰淡然:“管他是不是,我们吃饭。”

“我早就看他像共党,他还不认账。矮墩墩,胖杵杵,大脑壳,红脸膛,像个屠夫,”修英说着忍不住笑,“他为啥子想那把手枪?闹共匪嘛。”

“是我借给他的。”朱经理瞪她一眼,“不是那把‘左轮’,女儿回得来?”

“上回他喊我们关布厂,为啥子?我们卖布给国军打共党,他心痛了嘛。”

罗玉兰说:“算了,莫提那些了。他是不是,我们管不着。”

朱经理问:“他当真在老院子训练队伍?”

“啥子队伍嘛,四十多个穷青年跟他学武艺,自保自卫,不受欺负。”

“有枪没有?”朱经理问。

“几杆破‘吹火筒’,给我吹火,还嫌它重了。”

“才不是‘吹火筒’,公告上说他们造反杀人,我看就是,该遭!”修英幸灾乐祸。

朱经理问:“你看见安贵造反杀人了?杀了哪个?胡说八道!”

“老师不当,跑到重庆造枪,不想造反杀人么?跟他老汉一样,脑壳长了反骨。”

罗玉兰敲敲饭碗,示意儿子莫理她,说:“请医生给胡老表看下病。”

“他有啥子病?”修英替丈夫答,“儿子当了共匪,要遭砍脑壳,吓病了,该遭!”

“妈,你是政府还是警察?管那么多。”立惠问。

“我还嫌管少了呢。”

“那你就去当保安大队长嘛。”

“老子当得了!”

罗玉兰半眯眼睛,看着儿媳:两月不见,越来越刁横了。

梁校长躲了的消息很快传到县城。李家三舅子当喜事告诉修英,她自然幸灾乐祸。那次指使兄弟捶梁家崽子,捶轻了,要是捶怕了,他还敢缠住女儿?这下好啦,看你们后悔不?

此刻,修英在巷道内大喊大叫:“好哇,梁老头当共匪了,跑了,不讲,想瞒哪个?”

见无动静,她朝南睡屋看去,门紧关,东睡屋却开着,马上冲进东睡屋,朝女儿吼:“你老人公跑了,没衣服洗了,难怪要回来嘛。为啥子不讲?啊!”

立惠伏在床上,这才放声哭了,浑身急剧抽动,非常伤心。

“哭啥子?哈哈哈哈,”修英反倒放声大笑,“这下晓得哭了,告诉你,哭的日子还在后头,早得很。嘿嘿!开初我不答应,你和死老婆子硬要答应,还瞒着我们定了亲。这下好了,安逸了,老人公跑了,孤单了,回来了,不死在乡坝头了,还是离不得城头这个狗窝嘛。哈哈哈哈。又回乡头去嘛。”

“出去!”立惠实在忍不住,坐起来,大喊一声。

修英一惊,还没见女儿如此发火,也吼:“耶,你吃了豹子胆呀。老人公当共匪还有理?”

立惠再喊:“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修英愣了阵,终于软了。稍会,她问:“梁老头跑了,没告诉你?”

“你是不是想领赏?”立惠依然大吼。

“女儿,我哪里想领赏嘛。我是说梁老头没良心,说跑就跑,不告诉你。”

“你是天底下最有良心的!”

找女儿没出够气,她得找老妖婆出。她在哪?怕是又到茶馆听说书了。修英不敢去茶馆,那些老头都不喜欢她,你一闹,老头撵你出来哩。其实,老妖婆和吴妈给胡大银买药去了。

于是,晚饭桌上再摆战场,挑战者自然还是“河东吼狮”。不过,她先向丈夫投战书:“你晓不晓得?梁家老头也是共匪,跑了。”

朱经理一怔,看看她,不大信,转眼看妈和女儿,欲求证实。女儿低下头。

罗玉兰看着儿子,说:“哪个说他是共党?通告上有他吗?他是回去探望老母亲。”

“嘿嘿,莫哄我们了。”修英不无得意,“共匪爱耍这套把戏。”

“就是嘛,公告上只有胡安贵,哪个说他是共党。”朱经理为梁校长不无惋惜,“只是,他一跑,黄泥巴滚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修英更加高兴:“本来就是一泡狗屎!他本来就像共匪,只是还没露尾巴,做贼心虚。他要不跑,捉住就要‘敲沙罐’。嘿嘿,脑壳开花喏。当初我就不答应梁家嘛,如何?嘿嘿!”

立惠一怔,心更烦,说:“妈,你闭一会嘴巴,要不要得?”

修英不依不饶:“你急啥子?政府敲他的‘沙罐’,有你啥子事?把梁家亲事退了。”

“休想!”立惠端起饭碗冲出门。罗玉兰狠狠看修英一阵,没说话。

朱经理再忍不住,骂开粗话:“那么大一碗面还没把你屁嘴塞住?胀俅多了吗?”

罗玉兰赶忙提醒儿子:“嘴巴干净点。”

朱经理问:“妈,你们没托人找梁校长?他差不差钱?”

“问了,都说回老家了。就算是,老家在哪里?没去过。若他当真是躲,我们敢找?”

修英强硬起来:“那你说,梁老头跑了,我们哪么办?还等他儿子?”

“他没有死!就是他死了,儿子还在,立惠是嫁他儿子。”朱经理说。

“他儿子吃哪个?穿哪个?他还要出洋呢。”

朱经理红着眼睛吼道:“吃朱家,穿朱家!他要出洋,朱家拿,你不愿养,你滚远点,老子来养。”罗玉兰眼睛顿时放亮,看着儿子,嘴唇抖动一阵。好儿子!

修英不敢再吼。她最怕丈夫的杀手锏——赶她滚。她滚哪里去,娘家不欢迎,住不上一天就得悄悄回来。此刻,她找梯子下台:“我还不是为女儿有个好前程,莫给梁家耽搁了。”

“不用你费心,狼心狗肺!”朱经理怒气未息,“朱家有你不多,无你不少。”

这回,轮到修英端饭碗冲出门。朱经理冲她继吼:“永远不要回来!”

立惠返回饭桌,放下饭碗:“爸爸,我和修齐给你三鞠躬。”说罢,她真的向父亲三鞠躬。

婆婆和父亲笑了。爸爸爱怜地看着女儿:“以后你们日子不好过哟。”

“我不怕!”

罗玉兰深深叹口气:“这个梁校长啊,看他斯斯文文的,嗨!”

朱经理懂妈之意,说:“人各有志。就像我,不喜欢读书,不喜欢为官。只喜欢干实业。”

上午,罗玉兰和吴妈再去李家,看望当年叱吒风云的涪州老会长。会长中风瘫床半年,日暮已矣。路上,吴妈说,上月,小黄伙计说老人病越来越重了,修英说,我还心烦呢,没去看。罗玉兰狠狠道:“要遭报应。”

见她们来看望,李会长和妻子感激不已。可会长说话不清,眼睛泛红,只能用手比划。

守在身边的结发妻子流眼抹泪,说:“亲家耶,只有你还想起我们,以前好多求他帮忙的,现今看不见影子了,人还没走茶就凉了。”

吴妈抢着说:“李太太,到处一样,你们想开点。”

“我最气不过的,两个小婆娘平常天天找老头子要钱,现今不是出去打麻将就是看戏,不进这间屋了。几个儿女,只有大儿和修娟俩口还来守一阵。”

罗玉兰抹抹眼泪,说:“亲家,现今世道变了,讲孝道是封建,要不得了。我想通了,懒得怄气。”叹气毕,亲家问:“我那个挨刀的还对你凶得很么?”

吴妈明白她问的是修英,正要说,罗玉兰忙以眼制止。亲家看在眼里,狠狠骂女儿:“挨刀的!”亲家留罗玉兰二人吃午饭,吴妈笑:“在你这边吃午饭,油坊那边要造反。快回去。”说得大家直乐。

回来路上,离县衙十几丈的一家米铺门前,不少人拥挤着,后面的踮脚伸手,越过前面人头,往铺内递口袋和“关金券”,喊:“老板,给我买,给我买。”原来是抢米!

米铺内,伸出个淌汗的光脑壳伙计:“莫得米了,莫得米了。”他却又接过三个壮汉递进的口袋。不一会,三袋米由光脑壳递了出来。三个汉子扛着米走出一段,立即拐进一巷道。没多久,三人又提着空口袋回来,只要他们递进口袋,铺内光脑壳马上又给他们递出米袋,挤在前面的老头老太婆满头大汗,就是买不着。有问:“哪么只卖给他们?是你亲戚舅子?”

光脑壳笑道:“别个昨天就交了钱,没搬完。”

罗玉兰早听说米商为了抬价,一边联手囤积一边制造米荒,她还不信,认为本地产米,稻谷多得很,哪会没米卖?此刻看在眼里,才晓米荒原因。不知她哪来力气,气呼呼拉住一个汉子的汗褂:“你买那么多米做啥子?别个老太婆买不到一颗?”

汉子扭头一看,是位富态老太婆,没敢发作,挣脱汗褂,说:“有你屁事?”

“你没看见别个等米下锅吗?”罗玉兰补上一句。那人裂嘴冷冷一笑,扛米走开。

吴妈说:“朱大姐,算了,我见多了。要不是米老板认得朱经理,昨天,我也买不到米的。走!”罗玉兰压住气忿,往回走,心想,要是马大姑还在,或者马家还在做米生意,一定要喊他们莫这么缺人性,不要赚黑心钱。

吴妈说:“看嘛,下午米价还要涨。早晨买一斗,下午只买到五升。”

罗玉兰狠狠道:“啥子世道!”(未完待续)

第六十七章 一波三折 第六十七章一波三折

身着学生装的修齐下车时,已是六点。穿紧身绿绸旗袍的立惠跑了上去,欲提学生哥手里的藤箱,修齐急说:“你提不起。”立惠稍一用力,一把夺过藤箱,轻快地走出几步,说:“如何?不是千金小姐吧?”

修齐方才刮目相看:“你瘦了,也黑了一点。锻炼出来了。”

“嫌弃了吧。”

“岂敢岂敢。”修齐揩揩眼镜,“婆婆伯父伯母好么?”

“都好。”立惠心事重重地走着,“留学办得如何?”

“回来给爸爸商量了再办,现今去美国留学很容易,只要有钱。”

“收到梁伯伯的信没有?”

“好久没收到了,写了两封也没回。”

“给老家婆婆写没有?”

“写了,信也回了,婆婆还好。”

“那就好。”在店门口,立惠停住,有意让修齐看墙上公告。果然,修齐念出声来,末了,幽默地说:“胡伯伯是侠客,才值一百块大洋?小气了吧,重庆警察局的悬赏高得多。”

立惠哪里笑得起来,心若刀搅,低声说:“修齐啊,回屋再慢慢说。”修齐似有感觉,却没追问。罗玉兰听完说书刚回,一听他俩说话,迅速迎到巷门。修齐立即招呼:“婆婆,你老人家好。”“好好好,好得不得了。”罗玉兰笑答。

三人走过天井,路过北睡屋外,修英装没听见,门紧关着。

哪知,立惠刚座下,修齐便问:“刚才你是不是要说爸爸遭捉了?”

立惠大惊,看着修齐,没想到他竟这般平静,忙答:“不是。你晓得梁伯伯是共党?”

“寒假回来,我就看出了。上个月,重庆抓得很凶,我就为爸爸胆颤心惊,整夜难眠。”

原来,重庆特工破获了共党首脑组织,重庆市工委正副书记相继叛变,带上特工到处捉拿同党,不少人被捕。从此,他就担心父亲安危,有时梦里痛哭,或者半夜惊醒。后来一想,爸爸从没来渝,仅与胡表叔来往,他不可能暴露。何况,毕业考试正酣,学业第一,事已如此,着急没用,他反倒平静下来,不再自己吓自己。

“哎,难怪你瘦了好多。那几天我们正在乡头,他躲了。胡表叔喊他先躲,半夜走了,县保安队第二天才拢龙兴场。在门口你也看到了,是捉胡表叔,没说捉梁伯伯。”

罗玉兰说:“只要躲脱了,就莫事了。这几十年,婆婆看多了,捉哥老会,捉红毛鬼,捉朱毛共党,就是现今捉土匪,也是吼得凶,捉到几个?风头一过,又出来了,天下这么大,你去哪里找?”

“婆婆!你这么一说,我们放心了。”立惠兴奋地抱住婆婆双肩直摇。

“只要平安,我瘦点没啥子。”修齐甩甩手臂,“我们去看看伯母。”

“她有病,不管她。”立惠忍住笑说。

“有病更该去看,啥子病?”修齐信以为真,说着他从藤箱拿出两包重庆冠生园月饼,大小各一包,“这包给伯父伯母,这包送婆婆。”

立惠拿着大包月饼,敲北睡屋门好几下,修英才应,像刚睡醒,开得门来,已是好阵,还不抬头。修齐热情招呼:“伯母,病好些了么?”

伯母点点头,“呜呜”应声,不答不问,像是牙痛,倒是没反驳有病,不致难堪。正当修齐不知说啥之际,修英突然问:“你爸爸是共党,吓得躲了,你还这么自由自在的呀?”

立惠帮他答:“他没听说梁伯伯是共党,怕啥子?”

“他不怕,我们还怕呢,说我们通共匪哪么办?”

“伯母,你莫担心,就算爸爸是共党,一人出事一人当,不得连累你们。”

“说的轻巧,株连九族呢。还有,你爸爸躲了,你还留洋,哪来银元?”

立惠说:“爸爸说了,若果梁伯伯不在,朱家保证供他出国。”

“朱家有金山还有银山?”修英瞪住女儿,“除非把你卖了。”

“我们走!当真有病!”立惠差点气哭,忿然拉着修齐回到东睡屋。

二人刚坐下,修齐盯住地上,突然道:“立惠,我不出国了。”

立惠看他一阵,不像说笑,急了:“为啥子?”

“当真不去了,我在重庆就这么想了。”

立惠还是那句,只是声调更高:“为啥子?是不是担心梁伯伯?”

“不是。”

“是不是怕用朱家的钱?”

“不是。”

“为哪样?你说!”

听到东睡屋立惠的厉声,罗玉兰推门进来。立惠忙告状:“婆婆,他不想留学了。”

罗玉兰以为他怕没钱,劝道:“那年,立惠他公公死了,立惠她大伯原来很想留学,后来也不想去了,他也是怕拖累家里,我就不答应,非要他去,再苦再难也要去,男子汉大丈夫,贫贱不能移!读书不能止!修齐,婆婆喜欢你,就是看你好学上进,温文尔雅。”

哪知修英已经追到门外,突然问:“读书当饭吃?斯文当衣穿?我就不喜欢读书人。”

修齐脸不红也不答,却看着立惠,意为伯妈替我回答——读书不能当饭吃,不再读了。

“是我答应嫁给他,是爸爸答应供他读,不由你喜欢!”立惠气得满脸通红,几乎吼道。

罗玉兰劝道:“媳妇,你都五十了,当着女婿,还是顾点朱家面子。”

“是我不顾还是你们不顾?”修英当着修齐大吼。

“妈,不要闹得满城风雨了,远街都听得见。”立惠转而哀求妈,“事到如今,我们该一起想法保修齐留学,莫再吵了。”

修英依然顽固:“他留不留学我不管。我只管女儿不要嫁错人。”

“你是认钱不认人,我不用你管!”立惠回答。

沉默一阵,修齐轻声说:“立惠,我还有个想法,”

“你说!”

谁知修齐语惊四座:“婆婆,趁你也在,为了不耽误立惠前程,为了不拖累你们朱家,照顾你们家庭和睦,我,”他迟疑一下。立惠知道他要说哪样,忙道:“你莫说了。”

“我想好了,要说,”修齐继续道,“我想退亲,请立惠另攀高门。”

婆婆一怔。立惠故意以为他开玩笑,摸摸修齐额头,玩笑道:“不发烧嘛,为何说胡话!”

“立惠,不是胡话,当真!”修齐点下头,再不敢看立惠,低下头来。

立惠认真起来,急了:“修齐,是我们两个的婚姻大事,不关旁人,你哪么随便乱说。”

倒是修英笑逐颜开,说:“对嘛对嘛,本来就该退嘛,莫拖累我们朱家了。”

“妈,你不要说话!”立惠瞪住她。

“别个都说要退亲,你还硬得很,脸皮厚!”修英指责女儿。立惠气得说不出话。

罗玉兰却慢慢道来:“你们年轻人讲新式婚姻,自由恋爱,各人作主。我七老八十了,本不该阻挡。可是,你们这回定亲是你父亲和我,听了你们意见,当着你们的面定的,签了字划了押,有仲文老师作证,你不能一个人说退就退,没那么轻巧啊。你有学问,该懂规矩。”

立惠眼睛顿时闪亮,说:“修齐,对呀,婆婆说得有理啊。”

婆婆再道:“要说我们家不和睦,早就不和睦了,不是你带来的。”

修齐低声道:“婆婆,我是为立惠着想,她前程似锦啊。我是怕耽误她,其实,我很喜欢立惠,舍不得……。”立惠立即忘情说道:“我也喜欢你。”

修英嘴又一瘪:“硬不要脸。”

罗玉兰不管修英,说:“对嘛,既然你们两个都喜欢,自由婚姻,就懒得理他人了。修齐,婆婆人老了,脑壳不昏,眼睛不花,看得出来,你是很有前程的,不是说升官发财,你一定成大学问的人,比仲信外公的学问还要多。我就喜欢这些人,朱门祖代都喜欢这些人。”

立惠生怕他不知,立即补充:“就是婆婆的爸爸,我的外祖祖,人称罗秀才老夫子,外祖祖的学问赛过好多学究,一方才子啊。”

“婆婆,我听说过,不敢和他老人家比。”修齐赶忙道。

“我就是喜欢你勤奋上进,不像那些公子哥,好吃懒做,油腔滑调。”立惠直言。

“脸皮厚得像城墙。”修英又插句,话虽可笑,但谁也没理她。

罗玉兰再道:“修齐啊,退亲这个话莫再说了。我还活得到好久?我能够看到你们成亲,生儿育女,死也闭眼了。”

“婆婆,你老人家要活百岁。”

“我就是想活百岁,看到重孙子重孙女,要不要得?”

“老不死。”修英低声咕哝一句,可谁也没听见。

立惠说:“修齐,我们应该让婆婆看到那一天。”

“婆婆,我实在是怕耽误立惠呀,没别的意思。”修齐继续声明。

“我看有别的意思,不忠贞,三心二意。”立惠故意激他。修齐没再说话,风雨暂停。

晚饭时,朱经理回到家。动筷前,立惠拿出修齐的毕业证和成绩单给爸爸看。朱经理未看证先览单,说:“修齐,你的学业成绩顶呱呱嘛,最少也是九十分,还有三门满分,一百,好得很,好得很。再看看学校评语,哎哟,你们听听,‘该生好学刻苦,思维敏捷,涉猎广泛,饱览群书,成绩一贯优异,依旧渴学不息,前程实为可期,建议继续深造,有望为国良材’。天老爷,你们听到过这么高评语吗?啊?”朱经理越夸越有劲,全然忘了身份。

修齐一直低着头,末了,说:“伯父过奖了。”

经理笑着说:“恰当之至。立惠,你有眼力啊,选得好,老父为你高兴。”

哪晓得修英突然又插一杠:“他要退亲。”

“哪个?你想退?”朱经理和立治一齐盯着立惠,正欲指责,修齐接过:“我。”

修英脸朝丈夫:“看看,你还把他捧上天了,别个没想和立惠。”

经理目光转向修齐,问:“贤侄,当真?”

一向不插言的立治也道:“修齐,妹妹也是聪明好学,新式女性,与你匹配的。”

修齐急忙申辩:“伯父,你们误会了。我是担心,现今我们梁家状况堪忧,害怕耽误了立惠的锦绣前程,拖累了你们家,才……。”

罗玉兰瞥一眼修英,说:“别个修齐没再说退亲了嘛,你还提它做啥子。”

经理明白过来,说:“哦,我明白了,你是怕你爸爸的事拖累了我们,修齐,你莫把朱伯伯看贬了,我们不是那种见风使舵的小人,就是你爸爸有个三长两短,我朱家一如既往,该如何还是如何。既然你和女儿定了亲,就是我儿子,你要出国留学,朱家就要为你撑起,我就是卖工厂,也要供你留学。”

“他就是怕用我们的钱,不想出国了。”立惠说。

立治再劝:“你傻哟,修齐,我读书不得行,想出国别个都不要。”

罗玉兰则道:“修齐,婆婆给你挑明,要钱的话,我在乡头还有一份田土,年年有租银送来,我凑一份,哪里要你朱伯伯卖布厂。”

修英再插一句:“仲智大哥就是留学日本,煞果如何?”

一句话刺到罗玉兰痛处,半天回不过神。不过,因为听惯她的冷言冷语,都没理她。

“伯伯,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只是……”

“出国!莫说了。”经理斩钉切铁。修齐依然不肯答应,末了,说:“我还有个婆婆,七十一了,很有主见,爸爸都听婆婆的,我想回去跟婆婆商量一下。”

“你是说,顺庆老家那个婆婆?该,当然该和她商量。但是,不管她如何想,你都得出国留学。铁板上钉丁,变不了啦。我们朱家望你多做学问,莫去当啥子,妈有句老话,……”经理还没说出口,罗玉兰迫不及待一般,接上:“书可读,官可不做。”

朱经理说:“对头对头,此言有理。听说庚子哥改成,‘书可读,官不可做,’官可做,亦可不做,人各有志嘛。修齐,你懂我的意思么?”修齐不住点头。

过了三天,修齐要回顺庆乡下老家,他说,一则看望婆婆,免得老人挂念,二则安慰婆婆,莫为父亲担心,三则听对他出国的意见,如果同意,卖点田土以作出国资费。立惠想去看看婆婆和老家,执意同行。修齐说了一堆困难,恐吓立惠:“远咯,八十里路,爬坡过沟,有的路没石板,遇上落雨,又粘又溜,没有南坝的河滩好走,乡头太阳烈,蚊子也多,还有土匪。”“我不怕。”立惠还是那句。她要揣把剪刀,万一有事,抵挡一阵。

罗玉兰亦担心。经理却说:“我在城里找两副可靠的滑杆,去来都抬你们。”

“一副就够,我走。”修齐说。立惠也说:“就一副,我走累了我坐,你走累了你坐。”

朱经理笑笑:“你一定坐得多些。”

“难说。”立惠答。(未完待续)

第六十八章 惊险一幕 第六十八章惊险一幕

修齐昨天出城回老家,仲文今日进城转送梁校长给修齐的信。本是雪中送炭,可惜晚了一步,红炭转黑,石头落地。朱家依然喜上眉头。

信是一位挑煤夫送到朱老师家里,朱老师看罢,星夜兼程赶来。

原来那晚,梁校长听罢安贵的撤离指示,匆匆告知朱老师后,立即提上简单衣物,星夜兼程,赶往邻县亲戚家,忘了给立惠留言,途中不无后悔。亲戚本是绅粮,马上开办家塾,委屈这位师范高材生教两位少爷念“子曰”,不过,境况尚好,安危无忧。

信里说,修齐若在涪州,应急回老家看望婆婆,妥为安慰。出国一事,可作暂缓,时局稍安再说,倘若毕业无事,先去龙兴小学教课,该校急需真才博学老师,儿子若另有打算,为父毫不强求,只期你与立惠女士相亲相敬,同甘共苦,等待艰难过去。并告立惠,上次走得太急,没能留言,望她谅解。切勿来我处,固守秘密。

罗玉兰看罢信,笑仲文:“你是大年初二贴门神,晚了一天。”

“他们本该回去看婆婆,梁校长也有这个要求,可惜的是,没看到信。”

“安贵回来过么?”罗玉兰问。

“没有。保安大队还守在龙兴场呢。”

“挨刀的!”

朱家恢复平静。罗玉兰无事就去茶馆听书,茶不喝,烟要吃。更令她喜欢听的,每到夜深人静,立治拉开二胡,婉转悠扬,如哭如泣。因为父亲早年喜欢拉二胡,她养成爱听习惯。如今,听着立治拉琴,老人形神恍若眼前。修英却不喜欢,“杀鸡杀鸭”,吵死人了。

这晚,夜半琴声里,有人轻敲巷门,时断时续。罗玉兰正听二胡,一时未觉,琴声稍歇,方才听清,她轻轻走进巷道:“哪个?”

“我,干妈,是我。”

罗玉兰一阵惊喜,来不及应声,迅速拉开门。然而,门外却站个佝腰驼背头裹白帕的老太婆。罗玉兰正迟疑,那人说:“干妈,是我。”

“哦,天老爷,快进快进。”来者正是门上告示要捉拿的胡安贵,“哪么成老太婆了?”

“装!”

担心修英听到,二人轻轻走往后院“大窝”。罗玉兰笑道:“穿我的衣服,我都没认出来。你胆子好大。”推开“大窝”房门,胡大银全醒,见儿子那打扮,先是一惊,稍顷一笑,接着黑起脸来,说:“你来做啥子?惹了大祸还不够,还想连累朱家?”

罗玉兰说:“小声点,莫让我那媳妇晓得。胡老表,安贵平安就是福,有哪样祸哟。”

“我过一天就走,去成都。”

“去成都?哪里保险?”罗玉兰一时不解。

“越是不敢去的地方越安全,他们想不到要捉的人敢在身边,出其不意。”

罗玉兰想想,觉得有理,问:“有落脚地方没有?”

“去了再说。”安贵答,他更想在成都打听全国解放的消息。

罗玉兰略作思索,说:“正好‘黑团长’那里要人。去年他回来给四伯祝寿,你认得。他托我在本地选个靠得住的亲戚,帮他管家,说成都人滑得很,嘴巴说得甜,心头有算盘,靠不住,想换个管家。你们晓得,‘黑团长’脾气大,没有哪个敢惹,你在他那里,莫人疑心。还有,你爸爸和他是拜把弟兄,生死之交,他要收你,我给他写封信,你马上去。”

胡大银心里高兴,脸依然板着,对儿子说:“你看看,干妈想得好周到。”

“黑伯伯确实不错。我去。”安贵笑逐颜开。

“你是侠客,能文能武,给他管家,他喜欢得很。”罗玉兰道。

胡大银却板着脸:“你是不是天天在黑伯伯跟前,讲‘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嘛。”安贵不答,却笑。

罗玉兰笑道:“哪么讲不得?你黑伯伯人黑心不黑,你就说是共党,黑伯伯也要保你。”

胡大银坚持:“你黑伯伯不光心好,还有勇有谋,见多识广,讲情重义。那年,为你继宗伯伯报仇,他办法多得很。去年,他回来给四老爷祝寿,专门送我两坛泸州老窖。你莫想到跑了趟重庆,就不得了,他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若果得罪了他,老子不饶你。”

安贵仍然笑而不答。

“当然咯,你黑伯伯脾气大,惹毛了他,也不认人,你还是小心一些为好。”罗玉兰说。

“要得要得。”安贵笑笑,勉强答应。

胡大银说:“街上到处都有捉你的告示,白天躲进防空洞,晚上走。”

罗玉兰说:“除了仲信,其他人都不讲。”

如此完美去处,谁都没有想到,莫非天降机遇?安贵兴奋不已。

他解开头帕,取下网髻,露出光头。脱去青布满襟上衣,褪去小脚青布长裤,原来也瘦了。除那“驼背”是团烂棉絮填塞的外,全是干妈的衣裤头帕网髻,恰到用处。白花蓝布袋提的却是熟鸡蛋,已经变馊。安贵立即剥去一个压瘪熟蛋,甩进嘴里。

“难怪说你是侠客哟。”罗玉兰乐不可支。可解开那团烂棉絮时,她却惊吓不小:原来藏着那把左轮,沾着棉花毛和几点泥巴。胡大银没出“大窝”,很快给儿子煮好一碗面。

干妈笑问:“我们后阳沟岩坎那么陡,那晚上你哪么爬上去的?”

“逃命嘛,我也没想到哪来的气力,几下就爬上去了。我路熟,摸到继宗伯伯的墓前磕了几个头,很快摸到山腰,刚停下歇气,听见有人说话,一听,是哪个?龟儿子乡丁杨队长,像有十来个人。他龟儿子也路熟,摸到伯伯墓前,就命令队伍散开,从后面包围了大院子。狗日的,晓得我要去伯伯墓前,老子要慢两步,跑不脱了。”

“你干爸保佑侠客嘛。”罗玉兰一笑,“一直躲在铁石寨?”

“开初那些天,保安队搜得凶,铁石寨李头头也怕,我们不敢住寨子里,也是到处躲,后来我就说到成都躲,他马上摸出二十块大洋,要我还给黑伯伯。”

“好讲义气!”罗玉兰叹道。

“我没收,革命正急需钱,等革命胜利了,政府加倍还黑伯伯。”

安贵吃罢,已快天亮,没敢耽搁,躲进防空洞补瞌睡。到得全家起床,后院恢复如常,毫无异样,连通常早起的吴妈也没察觉。

然而,出乎预料。十点刚过,八个保安兵突然端枪冲进巷道,罗玉兰碰个正着。

“你们做啥子?”

“让开,我们捉胡安贵!”

“他跑到城里来了?”罗玉兰故作一惊,反问。

“你莫装莽了,我们晓得。”兵丁很不耐烦。

陈队长走在队尾,摇摇手枪,笑道:“哟,朱大娘,我们又见面了,有缘啊。”

“那是你总说我通共党嘛,”罗玉兰轻松一笑,“你们也不想下,城里到处有告示有兵丁,他那么傻,送上门来给你们捉?”

“在不在,捉到就晓得了。”陈队长冷冷一笑。

“好,你们搜!旮旮角角,茅坑粪凼都搜!”罗玉兰嘴里如此说,心里很虚。

“当然要搜啦。朱大娘,不好意思啦。”陈队长阴笑。

“要不要我引路?”

“你引路,我们搜不到。”陈队长拍拍手枪,“不劳你大驾啦。”

谁知,直到中午,兵丁搜遍前庭后院,床上床下,皆没见着安贵影子。

陈队长不服气:“朱大娘,昨夜我们巡街的看见他进了你家门。”

“你们看见了,哪么不当场捉住?”

“朱老人家,你给我讲实话,他到哪里去了?”

“我说了,他不是傻包,他躲在乡头。你硬说到我屋来了,莫非想害我?”

“岂敢!朱大娘,你家是民国功臣,哪个敢害你嘛。”陈队长谄笑着,“你老人家告诉我嘛,他躲到哪里去了?”

“根本没人进屋,要不就是你们看错人了。或者有人想一百块大洋,专门编的?”

陈队长一时无言,不由看了看后天井。除了修英低头走出,那里静悄悄的。

“朱大娘,虽然他是你干儿子,可你理应大义灭亲,和我们站在一起。为党国效力哟。”

“你说朱家是民国功臣,可是,你总缠住我们朱家,在乡头,在城里,你都说我窝藏胡安贵,好象我是罪犯,朱家就是共党窝子。是不是?你对民国功臣不安逸,是不是?好,我哪天去找县太爷评理,看你帽儿稳不稳?”

“不是不是。本人恪守职责嘛。”

保安队走了。站在油店的罗玉兰并不相信,没多一会,果然看见对面茶馆里来了三个茶客,三人边喝茶边往朱门瞅。罗玉兰顿时明白:守株待兔。正想着,吴妈走来油店告诉她,后院榨油房躲着两个兵。她笑了,心里实在迷惑:保安队如何晓得?仲信一早出了门,还没来得及给他讲啊,安贵半夜就进了洞,都没看见嘛,天老爷,幸好没搜防空洞哟。罗玉兰捏了把汗,一时坐立不定。回到南睡屋,她朝北睡屋看了看,门正开了条缝。她眼前突然一亮:莫非是她?可是,好久出去的?

罗玉兰再到油店,问小黄伙计,上午哪个出去了。小黄伙计说:“有哇,除了朱经理,吃了早饭,大姐说岳母喜欢吃朱家菜油,就送了一罐去。”啊,硬是她呀。

罗玉兰悄悄走到后院饭屋,站在木格窗前,朝防空洞看去。抗战那几年,只要防空警报拉响,全家和布厂人员都要从洞的两头钻进去,躲在中间,不想说话,不敢抽烟,警报不撤,不敢出洞,有时一躲就是半天,洞里太熟悉了。如今,防空洞荒芜几年,洞顶长满茅草苦蒿,足有尺高,跟周围荒地无异。西头洞口,胡大银堆了几捆煮大锅饭的油菜杆,遮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出此处有洞。东头洞口,胡大银让洞口敞开,外面酷热难熬时,钻进洞里避暑。不过此时,那洞口也给破箩篼破蔑席遮住,依然看不出有何迹象。安贵躲在里面,万无一失啦。安贵睡在麦杆上吧,霉味潮气一定很重,难闻啊。

中午,朱经理回家,罗玉兰拉到一边,告诉上午发生的事

他一听完,立即说:“有内鬼,一定是那个死婆娘报了信。”

罗玉兰知道儿子骂的修英,说:“她没看见呀?”

“未必她没听见?她瞌睡少得很,半夜还翻来覆去。”经理气呼呼地,“我去问她。”

可不,安贵说话莽声莽气,与众不同,还喊“干妈”,定是遭她听见了,上午只有儿子和她出了门。就是她!如果她突然想起防空洞,再去报信,或者告诉躲在榨油房的两个兵丁,老天爷!罗玉兰的心提了起来。本想要儿子莫去问她,不会认帐的,可一转念,罗玉兰说:“去狠狠问她,就是她不认帐,也要吓他一下,以后再不敢出去胡说八道了。我们朱家的脸面还要不要?快去!”经理还没听完,虎着脸直奔北睡屋。

罗玉兰不由跟了去,进了自己的南睡屋。马上,北睡屋传来儿子的严厉质问:“昨夜你看见胡安贵进屋了?”“没有呀。”停了一下,修英答。

“那你为啥子去报信?胡说八道!”

“我没有。”

“那他们为啥子要来搜?不是你还有哪个?”

“怕,怕是昨夜有人看见。”

“有人看见,天一亮就来捉人了,何必等到半上午?”

她没答。儿子提高声音:“告诉你,你要再胡说八道,惹事生非,闹得朱门不安宁,给我滚回李家去,老子还想顾点朱家脸面。”修英没再回答。

罗玉兰一乐,放心啦。下午,她若无其事地去了茶馆。三个暗探见她来听说书,觉得再守望有何意思,先后走了。修英也没出门,保安队没再来。后来,她再去榨油房,鬼也没有。

罗玉兰心里仍然捏紧。有一阵,她不禁自感好笑:过去厌恶刀杀枪打,而今七老八十,反为打打杀杀流汗操心了。天黑前,她听见北睡屋有人吵闹,高一句低一句,却不是儿子和儿媳,细听,原来是修英和她二哥,罗玉兰关上南睡屋门,声音依然传来。

修英低声说:“我是听见了,他喊干妈,口音就是胡安贵,老婆子说,你哪么变成老太婆了,我想起来看看,又怕惊醒仲信,没敢起来。”

“他莫非根本没有进来,跑了?”李二哥问。

“早晨。我去‘大窝’看了,他正睡呢。你小声点。”

“你掀开帐子看清楚了?”

修英不说话了。李二哥说:“你看也没看清楚,就喊我们去保安队报信,这下安逸了,陈队长把我们两个喊去大骂一顿不说,还说我们慌报军情,想骗政府大洋,想把他的队长帽子搞脱,骂得我们不敢抬头,还要罚我们款哩。”

“小声点。我也是为你们弄一佰大洋,为你们拿回手枪嘛。”

“钱钱,你就晓得钱。”李二哥声音依然不减,“害得我们怕陈队长了,不敢碰到他。”

“我也没想到龟儿子躲得那么快呀。莫不是死老婆子看见我出了门,不然,仲信为啥子硬说是我报的信?狗日的!依我看,现刻,他还躲在朱家。”

“你又去报信嘛。”李二哥讥她,“难怪朱家恨你,朱家把你撵了,莫回李家来。”

修英带着哭声:“我是两头受气啊。”

“怪你各人!”李二哥忿然说罢,拉开屋门,气冲走了。

罗玉兰听着,差点笑出声来。果然是她!

原来,告密者正是李修英。此人昨夜也被敲门声惊醒,听出是胡安贵,只是她没起床,静静听着。早晨起床,她马上到后院“大窝”门口,朝胡大银的“大窝”床上看了几眼,见蚊帐内被盖拱着,以为安贵正睡,饭后提上菜油坐上黄包车直奔李家。

她对两个哥哥说:“你们想不想一百块大洋?”

“怪哉,莽猪才不想?”

“那你们还想不想那把手枪?”

“有啥子事,快说。”三哥等不及,催问。于是她把胡安贵藏在朱家后院之事说出,末了,加上一句:“莫说是我讲的,他们晓得了,我日子难过。”

后半夜,罗玉兰进防空洞送安贵。她说:“你当真是侠客,陈队长两回捉不到你。”

“是干爸保佑了我。”安贵笑道。

“是你爸爸挖的防空洞保佑了你。”

胡大银依旧板着脸:“我再说一回,你若得罪了黑伯伯,看你再往哪里躲?”

安贵依然乔装驼背老太,怀揣干妈给的五块大洋和一封信,乘着夜色,踏上了去成都的驿道。只是,出城不过十里,安贵卸去老太装扮,立即变成一位赶夜路的壮汉了。(未完待续)

第六十九章 速办婚事 第六十九章速办婚事

梁家四位壮汉抬修齐立惠回到涪州时,已过半月,罗玉兰望眼欲穿了。

罗玉兰喜不自禁:“哟,孙女,你长胖了,我还默到你要瘦呢。”

“梁家亲戚多,今天这家吃,明天那家请。腊肉新米,鲜菜老鸡,天天过年,哪么不胖?”

“你耍胖了,把婆婆望瘦了,”罗玉兰说罢,突然高举信封,“看不看信?”

“哪来的?婆婆,”

“你们猜。”

“是不是梁伯伯?”立惠看下婆婆神色,冲口而出。婆婆哈哈大笑。立惠跳起来,抢过婆婆手里的信,交给修齐:“快看快看。”修齐一阵慌乱,打抖的手好久才取出信纸。

“孙女,梁婆婆晓不晓得她儿子……?”

“不晓得,我们没讲。”

修齐看罢信,长叹口气:“苍天,早来一天信,我们见到婆婆,不至于眼泪往肚里吞了。”

说得婆孙心酸良久。罗玉兰打破默然,问:“孙女,梁婆婆喜欢你么?”

“喜欢晕了。回城来,非要我们坐滑杆,不坐就哭。只是,看我们没睡一床,老人家有点不欢喜。”“那你们就睡一起,让她欢喜嘛。”

“婆婆!你乱说,我不喊婆婆万岁了。”

“婆婆没乱说,趁我没死,想抱重孙。”

“婆婆又乱说,你活万岁,还怕抱不到重孙?”

“哈哈哈哈!”婆孙抱在一起,笑成一团,出了眼泪。

“孙女啊,半个月没见你,好想你哟。”

“我也是,婆婆。”立惠说,趁修齐去厕所,再道,“婆婆,修齐这趟回去,本想卖点田产,那晓得梁伯伯早就卖了,修齐没敢开口,出国他又犹豫不定了。”

“梁婆婆要不要修齐出国?”

“梁婆婆对他说,只要你想去,就是你爸爸不答应,你也去,婆婆为你作主。”

“借钱?”

“梁婆婆说了,你爸爸不给钱,再卖田土,卖光也要去。”

“听听,孙女,梁婆婆比我们朱家硬得多。你喊修齐莫东想西想了!”

此刻,修英站在东睡屋门口,喊:“立惠你过来一下。”

立惠一进北睡屋,修英立即关上门,问:“你跟他睡了?”

立惠脸一红,说:“妈,你想到哪里去了?”

修英反而不急了,道:“我晓得,你跟我年青那些年一样,想睡得很。想睡就睡嘛,我又没说不该睡,早睡早抱孙子。”“妈——,”立惠脸红了,

“生米煮成熟饭了,算了,我不想闹了。我给你爸爸说,早点过门,成了亲由你们,想睡就睡个够,你要有本事,三天三夜莫下床。”

“妈,你越说越难听,我们要等过了门成了亲,再睡一起。”

“好久成亲?”

“等他留学回来再成亲。”

“傻女子,那要等好多年?年纪轻轻的,你等得住吗?还有,他要是在外国,见了摩登洋女人,变了心,我们朱家冤枉给了钱不说,你还空等几年?把各人耽搁了。”

“他不是那种人。”

“嘿,”修英冷冷一笑,“陈世美多得很。我给你爸爸讲,他走之前,把亲事办了,免得牵心挂肠。”立惠没再说话,看来动心了。

修英自那次报案未成反遭骂后,规矩老实了,不想再反对女儿婚事,也想抱外孙。

两天后,立惠又给修英喊去:“我给你爸爸说了,他说,新式婚姻了,由你。女儿,办了吧,免得为你们操心,我也想清闲几天了。”

“我给修齐说了,他先不答应,经不住我软硬兼施,他也答应了。”

“看看,我说你想睡嘛,还不认账。”修英笑罢女儿,说,“马上就办。”

“我跟婆婆说一下。”

“跟她说啥子?又不是她嫁人。”

“妈,你又乱说。我的事情全靠婆婆。”

罗玉兰爱孙女如命,自然要为她多方考虑,说:“孙女,朱家只有你一个女娃出嫁了,我们还是要办得像样点,莫给人说闲话。”

“那,婆婆你说,我们现刻办不办?”

“办!赓即办!要不然,我一闭眼,吃不到孙女喜酒了。”

“婆婆又乱说,婆婆万寿无疆!”

朱家动手筹备婚事。立惠没有坐等花骄,完全一副新女性姿态,亲自动手。不过,在她看来,婚礼在朱家,来客仅有朱家一方,新房就是她的东睡屋,婚后修齐出了国,她依然住朱家,用不着过门,实为自办喜酒,自拉自唱,理应从简。那些诸如陪嫁、哭嫁、送聘礼、迎亲、坐花轿、进门,拜堂、闹洞房之类,完全可免。何况,她和修齐交往已久,要不是压住自己,守点家规,早成修齐妻子了,旁人也早认为他们是夫妻了,现今办婚礼无非做给人看,既如此,何必大动精力?不过,立惠觉得还是应该和家人商量。

这天,依然晚饭桌上,与往日不同的,全家到齐,喜气盈然。立惠首先开口:“爸爸,梁家没人来,莫做那么多婚礼仪式了,我们去天主教堂,找牧师证个婚,完了。”

经理看着女儿,笑而不答,何况,他哪有时间管婚礼繁琐事宜?只觉得女儿开明解放,全没老习俗老规矩,朱门家风,开始变啦,当然,变一变,跟上大势,未尝不可。

“是不是吃了酒拜了堂,马上入洞房?”修英问。

“差不多吧。”立惠以为妈说真心话,迅速回答,“闹洞房也免了。”

“你硬是等不得了?”修英说。尽管尖酸刻薄,满桌皆笑。

“妈,你又乱说,”立惠脸不红,“我是说少用点钱,留给修齐出国。而今物价飞涨,一天一个价,以后用钱的地方多得很。还有,你们还要我哭嫁,我哭得出来?”

“你就那么舍得我们?没养过你?”修英问,

“哎呀,妈——,”

立治玩笑道:“妹妹,你不办,以后哥哥就不好办喜酒了。”

“哥哥,我们这回不同。你娶亲当然要办啦。”

罗玉兰说:“我在乡头见过,男女两家一个院子,只隔个墙,两家都办喜酒,左边抬出门,转一圈,抬进右边门。一个院坝,东边十几桌,西边十几桌,各吃各的,不得走错。送礼迎亲,抬花骄过门,一样不少,热闹得很。孙女,一辈子坐一回花轿,你坐!”

“对嘛对嘛。”修英这次拥护婆婆,继续发挥,“修娟招小黄伙计上门,生个儿子还是姓李,修齐也当上门女婿就好了,生个儿子姓朱。”

罗玉兰道:“你光想好事!梁家答应不?别个梁婆婆只有一个孙子。”

修齐一直低头吃饭,不参言,仿佛与他无关。

“孙女,这回婆婆作主。喜酒要办,礼仪还要。不像你姐姐那么热闹,要得。我们也不学洋人,教堂一进就完了。”罗玉兰恳切地说。

既然婆婆这般,立惠不再坚持。她一闲,便找沉默多日的修齐说笑。这晚睡觉前,她用手捅捅修齐腋窝,问:“修齐,你就要当丈夫了,哪么天天锁起眉毛?”

“我实在愧对你们朱家,我娶妻子,全由你们一家包揽。”

“是你命好,选到我这个太太了。过门那天,你要以假当真,莫败了喜庆,婆婆很喜欢我们的婚礼。”“完全听你的。”修齐取下眼镜,揩下眼睛。

“出了国,只要你不给洋女人勾去,我就心满意足了。”立惠说罢,顺势倒在他怀里。修齐先一怔,接着,一把抱紧立惠。立惠喘不过气,过会,立惠仰起脸,望着修齐的一对圆鼻孔,说:“修齐,你出国之前,不想要个儿子?等你回来,儿子几岁了。”

修齐低头看着她,眼里放亮,良久才说:“想,就怕你一个人太辛苦。”

“那,”立惠脸一红,羞于启口,过会,终于说出,“这几天,我身子正是时期,我们,”说着,立惠仰头猛亲修齐嘴巴,舌尖伸进对方嘴里。修齐这才明白过来,急忙咬住立惠发红的小嘴,使劲吸住。立惠抬手解开修齐衣扣。修齐顿时明白后面所为:“他们看见……”

“我们就要同房了,他们不管了。”立惠说着,下床关严屋门,开始解自己上衣。本是天热穿少,很快露出高耸乳房和雪白肌肤,修齐一见,哪里按耐得住,拦腰抱住立惠,拨开蚊帐,双双倒在浓烈女香的松软床上,惊喜交集,干柴遇火,不在话下。

依照婆婆安排,婚期选在八月初二。不过,采纳了立惠意见,从简。

是日,天公作美。碧空湛蓝,太阳公公笑眯眯看着喜气洋洋的朱门。

朱门内外,一派喜气。大门新联,墨浓纸鲜。上联:朱门加梁梁上栋梁;下联:同志开亲亲中至亲。横联,朱梁同庆。乃立琴之公公撰书。

除亲朋密友外,达官绅商街邻乡亲一概未请,仅在前天井和堂屋摆上八桌。当然,礼仪不少,该如何仍如何,只是,多为象征。

早饭后,一队人马从朱门悄悄走出,沿油坊街向渡口东去,到得渡口折回。于是,变成过河的梁家迎亲队伍。走最前的四人敲锣打鼓吹唢呐,其后两人抬的大竹篮里,红绸盖着新衣绸缎糖酒银元,再后四人抬着花轿,梁修齐身着青色西装,系红领带,膀缠红花,脚登皮鞋,和伴郎走在花骄后面。进入街口,鼓乐大作。街邻拥出一看,才知真相,议论开来。

“办不办还不是同房了,做给人看。”

“听说男娃老汉是共党,躲了。过了门还在朱家,‘倒插门’。”

“难怪得,好多人说朱家通匪,只有阴悄悄办酒了。”

“朱家是民国功臣,就是通匪,政府也奈她不何。”

“莫乱说。朱家心善,如果通匪,也是善匪,不是真匪。”

锣鼓声里,谁听得清一句?随便说说罢了。

迎亲队伍到得朱门,鼓锣更欢,鞭炮骤炸,花轿在巷门口徐徐放下。修齐在伴郎陪同下,朝门里三鞠躬后,方进朱门堂屋。接着,钟磬敲响,香烛点燃,修齐满脸肃穆,朝朱氏“天地君亲师”牌位三跪九叩,非常到位。末了,立琴作为伴娘扶着盖红帕的新娘出东睡屋,过巷道,慢慢走向花轿。本该哭爹喊娘,号啕大哭,红帕下的立惠直笑。

一声“起骄”,鞭炮再炸。突然,修英放声大哭,拉住花轿。众人劝拉交加,她才松手。

吹打声中,迎亲队伍朝渡口走去。花轿里,立惠时而掀开窗帘朝外偷看,时而随轿闪悠,一起一落。到得油坊街口,队伍右拐,踏上街后小路,经过一片菜地,再走一阵到得南门车站。看热闹的多了,围上几层,行进放慢。司机按响喇叭,以示祝贺。立惠突然揭开门帘,欲看究竟,不幸,恰与年轻看客打个照面,可她没转开眼,笑意致谢,年轻看客乐得直跳。出车站再右拐,过东街口再右弯,油坊街踩在脚下了。

队伍转了一圈,足足四里,东去西回,重到朱门,徐徐放轿,鞭炮重响。伴娘扶立惠走出轿来,缓缓走进“婆家”,过门仪式完成,接着拜堂。修齐在“天地君亲师”神龛前,一招一式,认真细致,毫不苟且,立惠则不然,偷工减序,敷衍应付,边做边笑。后来入得东屋洞房,待人前脚出门,立惠立马扯去头帕,朝修齐伸舌头,做鬼脸,揩揩细汗,自个倒上开水,“咕咚”一阵,喝去半杯。立琴恰好进门,吓了一跳。如此应付,闹洞房只好免了。

婚罢,小俩口过上实实在在的蜜月生活,只是没有她妈说的三天不下床,该吃则吃,想睡就睡。立惠面红肤润,饭量益多,精力有增,兴奋不减,终日陶醉幸福之中。修齐反倒更趋矜持稳重,少言少语,少出书屋。立惠逗他:“是我嫁给你,还是你嫁给我?”“彼此彼此。”“我们的儿子姓梁还姓朱?”“姓梁朱。”立惠笑得打滚,他却不笑,惟有他喊婆婆爸妈之声格外甜蜜,老人难遏喜悦。

半月过去,已到秋季入学,朱家全力筹备学资。修英不再吝惜“袁大头”,拿出二十块银元和一把“关金券”:“我就这些,全给你了,莫忘了妈哟。”

婆婆给他五十个“袁大头”,说:“婆婆老了,带不到阴间去。你哪年回来,就给婆婆坟上烧点纸,算是还给婆婆的钱。”

修齐哽咽了:“婆婆,我早些回来。”

经理爸爸自然打主力,给修齐一百块大洋和十张面额一千万的“金元券”,再给一封给刘嘉嫂嫂的信,请她关照修齐出洋。当年,大儿立本到重庆到上海读大学,他也没如此大手和细微。行前,修齐给乡下婆婆写了封信,报告两大喜事,把朱家大大赞美感激一番。立惠要看信,修齐给她,看罢情真意切之语,她激动得紧紧抱住丈夫,流下热泪。

是啊,如此美满幸福,离不开她之顽强努力啊。(未完待续)

第七十章 孕妇立惠 第七十章孕妇立惠

送修齐上了客轮,在重庆住了半月,立惠回到涪州天已渐凉,开始沦于落寞孤独中,无所事事,神不守舍,愁眉紧锁。婆婆一见,马上安慰:“刚成婚就走,是不惯,时间久了,就惯了。”修英则说:“看看,当初我就不答应他出国嘛。现今好了,守空房吧。”

“妈——,”立惠叫一声,泪水夺眶而出。

“哎呀,你莫说这些要不要得?”罗玉兰指责媳妇,“别个薛平贵夫人,苦守寒窑十年,留个千古美名。”

修英反唇相讥:“你哪么不说,秦香莲千里寻夫到京城,陈世美还派人追杀她?”

“妈,你再说这些,我到尼姑庵去了。”立惠道。

“好了好了,女儿,我不说就是了嘛。”修英马上告饶。

“修齐说,他到美国落好了脚,把我也接去读书,他读硕士,我读学士,就是读大学。”

修英不相信自己耳朵:“你还读书?读来做啥子?当大学生太太?”

“她就是当太太,也不像你,有学问,见过世面。孙女,你真要读,婆婆帮你,若果有了娃儿,放到屋里,婆婆帮你喂大。”

“婆婆万岁!”立惠高呼。

“婆婆只活百岁,帮你养大十个儿女。”

“婆婆就莫活那么长了,我怕。”婆孙开怀大笑。

四川人说不得,不说不来,一说就来。慢慢地,立惠似觉身子异样,疲乏,厌食,见了油腥想吐,干呕一阵又吐不出,但她不知为何?婆婆细心,早已看出,乐呵呵告诉她何以如此,一五一十地讲该注意哪些。立惠红脸之余,幸福地靠在婆婆身上。修英也不是吃醋的,忙给女儿煮蛋加糖。罗玉兰说:“现今吃,早了点。”

修英不以为然,反问:“吃几个鸡蛋,值几个钱?”

“我不是说不该吃,刚‘害喜’,吃早了,她消受不了,呕得更凶。”

修英住嘴。其实,当年她才不管这些,想吃,自己动手,要呕就呕,反正要呕。

如今,朱门连添喜事,实在难得。看来,“福不双降”并非放之四海而不破。

立惠陷于幸福之中。有天,婆婆看着她,叹口气:“两个孙女都有儿女了,两个孙子媳妇不晓得哪家养着啊。”立惠笑了:“婆婆,哥哥他们不急。”

“他们不急我还急哩。”

“原来我怀孕解了婆婆之急啊,有功有功。”立惠嘻笑道。

这次送修齐去重庆,婆婆给她任务,要她问大哥立本有无女友。因为,她明理公给罗玉兰讲过,涪州老家不要给立本托媒,重庆有的是漂亮女娃子,何况,而今时兴自由恋爱,家里选的不定认帐。立惠在渝期间,得知大哥与一纱妹往来甚密,可是,大哥不肯承认,能否成功?乃未知数。回来给婆婆一讲,婆婆半天没说话。

转眼已入冬季,鸿雁南飞。一日,西半球美国飞来另外一鸿,落入东半球中国西南的朱门。只是并非鸿雁,乃来自洛杉矶大学修齐家信。他到校五天寄出,飘洋过海,飞到涪州已过两月,真个家书抵万金!

家书不重,长不过半尺,宽不过三寸,却让孕妇立惠心跳不止,喘息良久。当她展开信页,看着熟悉的遒劲恣肆的钢笔字,热泪夺眶而出。信里,问候朱家上下一遍后,继之告诉,他跨洋过海,从东半球来到西半球,耗去半月,还算顺利。一路走来,见识太多,一言难尽。所读大学虽非名牌,却也美国一流,学校规模,办学宗旨,教学方式,管理理念,英才聚集,国内概莫能比。虽经大战,美国仍富,家有小车,路宽道直,高楼林立,绿树蔽日,相比国内,天壤之别。中国人遭受战争灾难,世界罕见,农人尤其苦难深重,令人心痛!当然,这里生活开支也高,花费亦多。不过,找工容易,只要勤劳刻苦,亦可满意生活。打算学习之余,他要学其他留学生,做活帮工,勤工俭学,自食其力,少花钱多读书,减少家里资助,为他少忧。信里,更问梁父近况,露面没有?是否还遭追捕?在上海数日,听到不少中国时局言论,有说马上将改朝换代,有说美国将出面干涉,也有说国民政府太腐败,害怕共产党的也不少,担心成第二个苏俄,有人开始往香港转移财产。一言蔽之,物价飞涨,人心惶然,政局不安,社会动荡。为何四川军警抓共党那般卖力?为何不留条后路?他说,政治乃政客之事,非普通百姓所为,远离尔等,随势而行,是为上策。而你出国赴美相聚,静待政局稳后再行定夺,只要身体康健,何时不可赴美?末了,他把回信的中英文封面如何书写,作了示范,依样画葫芦吧。

立惠觉得两句话很有趣,一是前几日,梁伯伯再来信说,修齐若未出国,等时局定了再说,正和修齐所讲一样,父子相隔遥远,不谋而合,莫非时局真要变?当然,就是时局不变,肚里的孩子也不准她出国了。二是梁伯伯说,如若朱家担心我之境遇,可以悔亲,绝不拖累朱家。而今,她肚子里已经怀上梁家后人,他也想着悔亲,又是不谋而合,真是有趣。

稍事休息,立惠着手回信。修齐何尝不是望眼欲穿啊。

她首先告之,身孕如期,大喜过望,是男是女,像你像我,家人急过我也。婆婆请来医生,妈妈找人算命,结论皆曰男儿,全家乐得欲疯,天伦乐趣也。接着,立惠把孩子取名、抚养方式、未来之路的设想,一一述之,一定倾力养育,待你见到孩子,乐疯你也。她还告之,梁伯伯近日来信,境况比我们想象的好,也没听说有人捉他,不用掂念。你对时局之预测与他不谋而合,也许,爸爸那条路走对了,未来如他所期,于他有利,我等坐享其成。

立惠读中学时,国文学得扎实,如今写起信来,笔触细腻,情真意切,文从字顺,笔到情随,词至意达,娓娓道来,感人至深。看罢所述情景,仿佛看到孩子绕膝,喊爸呼妈。真是女性心灵之细腻展示,难得。

有此一段:“修齐,还记得我们第一回么?那情那景常常浮现眼前,如同昨日。神秘,冲动,急切,渴望,大胆却又羞怯,我们忘情,我们肆意,彼此体贴,互为体味,之幸福,之身受,修齐,我将终身难忘,你有否同感?我算了时日,正是那回孕上骨肉。乡人称第一回怀孕为“见红喜”,而“见红喜”之子聪明貌美,像父像母,父母终身难忘。我亦梦里常见,其貌与你无异,一个模子出也。倘若如是,岂不幸福终身?”

依样画上寄往地址,半天功夫,一封将飞越太平洋之激情信鸿,终于出笼。

立惠身孕四月,却不显身,身段苗条,不胖不瘦,只是脸色没有往时红润,稍有淡白,然而,一旦穿上紧身花袍,依然漂亮姑娘一个。平常,婆婆或领她去河滩草地,或陪她逛街过市,很少呆坐,想吃什么给吃,但不过多,八成即止。她要如信所说,为梁家生个好儿子。

这日去医院检查,转走到人多店多的东街中心。路边有家医院,门楣上画个红十字图标,非常醒目。皆知是洋人教堂办的慈善医院,可是,仍有乡人不信。罗玉兰虽不怀疑,可进去不多。自那年修娟遭美国兵侮辱,再没进过这所医院。

“婆婆,我们就去这家医院。”

“洋人会摸脉?”

“他们不摸脉,靠听诊器听,比摸脉还准。”

罗玉兰不肯,说:“我们去找中国先生摸脉,抓副药就是了。”

“婆婆,你不是说公公身上的子弹,就是成都洋医生取出来的?”

“那是给中国男人医病,不是给女人看病。你看现今这些洋人,不管男女,当着人脱衣裳,摸这里摸那里,我看不惯。孙女,还是换个医院。”

“婆婆,中国医生我都看过了,今天找个洋医生看。”

“他们当真给你看病?”罗玉兰说。那意思看病是假,打坏主意是真。

“婆婆,修齐信上说,美国百姓日子好过得很,多数有汽车有洋房。这些洋医生若是图享乐,根本不会到又打仗又穷苦的中国来,他们是为慈善,为基督教义而来,应该相信他们。”

看着孕妇特有的固执,罗玉兰只好道:“好好,看在重孙面上,婆婆依你。”

医院人少,大夫清闲。立惠走进医院,马上找到妇科,便走进去。护士立即关上门,拉上窗帘,门里只剩下男医生和她。婆婆哪里放心,非要进妇科室。

护士是中国姑娘,拦她于门口:“老人家,不能进。”

罗玉兰吼起来:“为啥子关起门看病哟?”

中国护士解释:“医院规矩,不影响大夫诊断。”

“为啥子要拉窗帘子?”

护士依然耐心:“害怕外面扰乱他们。”

罗玉兰央求护士:“大姐,你把窗帘子拉开,哪个医生是男人,还是洋人。”

护士笑了:“老人家,我晓得你怕啥子。莫得事情,放心。”

“若果是你检查我孙女,我就放心了。”

“我是护士,没学过医。”

“我在城里五十年,没见过这么医病。难怪没人敢来看病。”

“婆婆,其实洋人医术高,比我们中药好得快。”

罗玉兰不想争辩,她着急的是一男一女关在屋里,不是医术。

不久,门开了,立惠上衣没扣完便走了出来。罗玉兰一皱眉,迎上去问:“哪么看的?”

“听了,摸了,还要查尿。”

“摸了?看看!”罗玉兰吓了一跳,看着孙女,“还查尿?哪么查?”

立惠跟着护士去女厕,回头答:“化验。婆婆,莫担心。”

从女厕出来,立惠手持一小玻璃杯,杯底盛有微黄的尿液。看着护士拿起杯子去了另间屋。罗玉兰问:“硬是摸你了?”

立惠“嘿嘿”笑了:“婆婆。你想到哪里去了,西医看病就是这样,不摸肚子,哪么晓得胎儿有好大了?他是为你看病,摸就摸嘛。”

“天啦,我没说错嘛。”罗玉兰气愤起来,“那年,你公公在成都洋人医院,洋医生客气得很,我给他跪下,他赶忙拉我起来,我一辈子都记得他,哪里像这些洋人乱脱乱摸。”

立惠想笑,却又忍住:“婆婆,有的病不用脱不用摸嘛。”

化验未完,婆孙坐等。罗玉兰突然想起:“孙女,你还没交钱呀!”

“婆婆,给孕妇检查,他们不要钱。”

“当真?”

“他们讲究慈善,就跟大伯出国学医,不重金钱。”

“孙女,你公公要你大伯出国学医,是想医生救命,他不想死,不是喊儿子乱摸。”

护士送来化验单,立惠接过再进妇科。罗玉兰趁护士还没注意,赶紧跟进,站定门内,一动不动,那样子说,你莫想赶我出去。护士想拦她,已经来不及了。洋医生看了看罗玉兰,朝护士摇摇手,再指了指靠窗的椅子,示意坐下,护士便请罗玉兰入坐。罗玉兰没客气,坐下才看清,洋医生头发胡须尽白,又长又卷又乱,看样子六十多岁,很有血色。

洋医生看完化验单,朝立惠一笑,递单给立惠,然后朝她竖起大拇指:“ok!ok!”

“我晓得,他是说好。”罗玉兰说。

“就是,他说我的身体很好。”

“胎儿呢?也好。”

“就是,都很好。”

罗玉兰舒口大气,泪光闪闪,突然站正身子,朝洋医生深深地鞠了一躬,只是没像当年跪在成都洋医生跟前。眼前洋医生依然道:“no,no,”

罗玉兰笑了:“我晓得,他说不。”

“原来婆婆喜欢洋话嘛。”(未完待续)

第七十一章 两场生意 第七十一章两场生意

涪州城油店“罢市”二十余日。为何罢市?盖因油价跟着米价跑,油店不想卖了,囤积待涨,高价沽出。家有猪油者不急,猪油解谗,免流口水,还可炒菜煮汤。与油店沾亲带故者也不急,亦可提上满壶菜油大摇大摆,哼曲过市,叫人眼红。没猪油没菜油的穷人习以为常,喝青菜大锅汤,没油星照样下肚,流点口水不得砸肿脚背,也不怕。如此下来,油价并未如“罢市”者所望的腾空九霄,从六百文飞至九百文,翅膀软了,扑腾一阵,不动啦。

然而,油店老板并不泄气,时近春节,过年岂能不沾油腥?叫花子讨残汤剩菜还要凑一顿年饭呢。正月初一拜菩萨,未必空手请菩萨保佑?往常过年,油价皆涨,何况今年异常,油价翅膀就此趴下?哼!日怪了!

《斋香轩》老板李修英也这般想。因此之故,后院油房那把牛头锁钥匙,差点捏出水来,想夺走它比上刀山还难。因此之故,四个盛油瓦缸原封不动,静卧沙土,如同未开垦的处女地。只是,引来的并非蝴蝶,而是偷油耗子。接替老黄伙计的小黄伙计毕竟是李家“倒插门”女婿,只有听从的份。罗玉兰人缘好,几个老油农找到罗玉兰,请她救急,或炒菜或煎鱼,就算人不吃油,初一十五敬香,油灯一熄,观音菩萨还保你肚子不痛?

罗玉兰答得轻巧:“菜油是卖的嘛,我一家吃得完?要卖。”可到店门一看,果然关严,蚊子难进,小黄伙计不见影子。她到北睡屋找着修英,问:“哪么不卖油了?”

修英爱理不理:“都关门了,我卖,由他们买去囤起,赚大钱?”

“有几个卖给我们菜籽的老农人,买一两斤,各人吃。”

“哪个晓得他是买来吃,还是买来囤?”

“我都认得,不是。”

也许,修英想试试油价能否上涨,终于松口:“就是卖给等油下锅的,也涨二十文。”

小黄伙计搬六十斤菜油到店里,但是不开店门,只从巷道进出。修英在旁压阵。罗玉兰无事,站在后门,想看看老油农朋友。

有六人先得到消息,一大早,三人提罐三人提桶,悄悄进入巷道,再从前天井进油店。

修英开口喊价:“九百二十文。不是熟人我还不卖呢。”

“又涨了?不是九百文么?”提桶青年嚷道。

倒是提罐的李老头干脆,说:“黄老表,给我舀一斤。”小黄伙计欲接老头油罐。

另一提洋铁桶的大汉说:“九百二就九百二,我来二十斤。”

修英说:“先给这位刘大哥舀二十斤。你们买了油,走后院出去,莫到处讲。”

不过,小黄伙计依然先给老头舀了一斤,再接刘大汉的洋铁桶。罗玉兰认得三个提罐的农人,提桶的刘大汉似曾见过,一时又没想起,问:“刘老表,你买那么多吃得完?”

刘大汉不悦:“朱大娘,我又不少你一文钱。你有卖,我要买,两相情愿,由随我嘛。”

“我是说,油不多,一个买点,大家都吃,你买五斤够了。”

“我不相信你朱家莫得油。”刘大汉说罢,转向修英,“二嫂,快给我舀。”

修英一笑,来个折衷:“给刘大哥舀十斤。”

刘大汉慢慢提过十斤油,却不急于给钱,提着油桶,说:“我再买十斤,你不卖,这十斤油钱我先赊着,过几天还钱。”

朱家傻眼了。油已到对方手中,你把他哪么办?刘大汉无疑耍赖。修英只好说:“再卖给你十斤。”直到又十斤装进桶里,刘大汉才付足钱,吹起口哨,走向后门。

罗玉兰气得说不出话,突然想起,那次和吴妈看望李会长回来路上,米铺子抢购米,就是这位刘大汉一连买走三袋。修英晓得他姓刘,莫非他们合伙抢油,故意气我老婆子。

只一阵,六十斤油卖光,都是九百二,全城最高价。修英一脸兴奋。往天,卖得慢不说,还少卖一万多文,且有人赊账,看来,物价风潮要得。也许漏了风声,第二天,巷道门口,有人等到修英,说:“朱二嫂,上半年我们卖那么多菜籽给你们,还没过年就没油了?”

修英爱理不理,说:“是没油了嘛,我还哄你?”

那油农不软,说:“明年的油菜籽,我只有卖给王家了。”

修英本想说“由你”,却马上来个急转弯,低声问:“你买几斤?”

“不多,两斤,我只出八百五。”那人狡黠地笑笑,“但是,我还给你们报个信。”

修英看那人一阵,很不高兴地接过油罐,说:“好嘛,依你,油籽不要卖给王家了。”过一阵,修英提起油罐出来,递给那人,问:“你报啥子信?”

那人笑道:“朱二嫂,过年只有十天了,有几家要开门了,快卖。”

“没得油了,没得油了。”修英一瘪嘴,冲着那人背影,“哟,你还有好心了。”

许是受了那人提醒,晚饭桌上,修英对丈夫说:“明天起,我们开门卖油。”

经理看妻子一眼,说:“莫卖高了,给别个留点过年钱。”

罗玉兰则具体定价,说:“顶多卖九百文。”

修英反唇相讥:“我送给他,一文不要。”

经理狠狠瞪她一眼,妻子没再开腔。

次日,《斋香轩》果然开门。小黄伙计早早揭下门板,边揭边喊:“开门了,今天卖油了,我们今天卖油了,要买的快来买,菜油不多。”

恰如修英老板所期,人群马上拥来,多是城内街民,想吃油而不缺钱者。

《斋香轩》以每斤九百二十文卖出,没多久卖完五百余斤,买油者多在五斤以上,有的提桶买走十斤,以为天降金银,兴奋莫名。

小黄伙计再挑出一百五十斤油时,买油的已经不多,第一次抢购高潮已过。乡下农人自然无钱吃这么贵的菜油,上半年,他们卖给油店的菜籽好贱哟。

昨天冒充农人的那街民站在一旁看热闹,笑道:“嘿嘿,如何?明天有人要哭。”

其他油店得知《斋香轩》开始卖油,已是午后,一个个破口大骂:“看不出这婆娘会做生意嘛,跟她老子学的。”“龟儿子,也不给我们通个气,吃独食!”“狗日的,你卖九百二,老子卖九百一,看哪个先卖脱。”

果然,下午不少油店打开关闭半月的大门,皆以九百一卖出。可是,《斋香轩》已是九百了。尽管这样,买油的依然比上午少,一则,急于买的上午以最高价购进,此刻正后悔呢,二则,九百仍然高,从没这价格,何不等等?三则,既然都开门了,菜油有的是,都不买,不跌才怪。不过,《斋香轩》卖去大半,赚得缸满盆盈,除自己过年吃外,剩下不过两百斤,过年还有九天,未必卖不完?

此刻,修英老板数钱正欢呢,笑出口来:“随你们骂吧,钱在老娘荷包里了。”

晚上,修英不无得意。她用筷子敲碗,问丈夫:“看看,如何?”

经理不在意,淡淡地:“缺牙巴咬虱子——遇了缘。”

罗玉兰阴着脸,说:“不是别个报信,还想等着涨呢。”

“哪个报信?”经理问。

“昨天报信那个才不是老油农,是城民,想买便宜油。”

第二天,全城油价皆九百文,问津者依旧不多。因为是六百文涨上来的,一半啦。小黄伙计却稳坐店面,不再喊了。老板修英不再露面。到得腊月二十七八,城乡习惯过年团圆,买油的多起来,不过都买两三斤,全是对付节日,油价反倒平和了,八百五上下,《斋香轩》卖掉剩余。修英清楚,过完年菜油便是淡季,三四月里,新菜籽一上市,更贱。

那些时日,修英说话气粗,走路脚重,俨然一位凯旋英雄。

罗玉兰不那么买账,说:“买成九百二的,有十几个是南坝老油农,秋天还跟他们定了棉花合同。”经理一惊,看着妈:“当真?”

“好多年了,我还认不出来?”罗玉兰吸口水烟,“仲信,你记得不,秋天,我们买棉花,费了好多力哟。”

如此一提,经理叹口气,闭上眼,瞬间,五个月前收购棉花情节浮现眼前——

七月底,正值棉花收购高峰,倘一错过,便要等到明年秋季。若要布厂不关门,只有买棉商手里的高价棉,如果人家囤积,你出高价也不定赏脸呢。如果立马参与抢购,哪里抢得赢大棉商?重庆来了一批,腰粗如牛,你出五百,他出一千。如此风潮,朱家还是首次遇到。早年,他只管织布,军需处供应棉纱,而今,美国洋布作后盾,军方不管供应,只管索要廉价棉布,从中吃些差价。所以,他得棉花棉纱棉布一应包干,事多风险更多。好在经理久经沙场,心里不慌。

罗玉兰摇罢半天蒲扇,再给儿子“摇羽毛扇”:“重庆棉商到本县买,你就不能顺涪江往上走,去那几县买?”经理笑笑,说:“涪江一线,我们是棉花主产区,南坝出了名的,棉花多,棉质好。其他县也产,多是黏土,棉质不如我们沙土棉花,纤维也没那么韧性。就是这样,还是有人去那几个县抢,生怕买不到,抢疯了。”

罗玉兰又生一计:“我们是本地人,南坝好多棉农认得我们,说我们价格合适,几年都卖给我们。我没事做,下乡去找下,价钱不亏他们。”

经理眼睛一亮。修英却道:“哪个不是认钱不认人?”

“也不见得。去前年棉花贱,我们也没压价嘛。”

“妈,要得。立治陪你去,你坐滑杆他走路,他该长点本事了。”经理兴奋起来,“最好跟他们订个合约,棉贵不涨,棉贱不跌,我们保证收购。”

“今年还是给他们加点价,都在涨嘛。”罗玉兰说。

经理点下头,说:“你再给他们说说,钱么,能不能赊上几天?”

“答应卖给我们,就谢天谢地了,农人手头紧,缺钱,莫赊。”

“往年也赊过,相信我们。”

“那时棉花贱嘛。”

“那……,”经理双手一摊:莫钱,望棉兴叹了。

谁不清楚,这段时间为立惠成婚修齐出国,为胡安贵躲避等,朱家破费不少。

罗玉兰说:“我们凑,莫欠棉农的血汗钱,我出五十块大洋。”

修英眼睛瞪大,怪腔道:“哟,你还有钱嘛。”言下之意,原来你私房钱不少嘛。

“这是四爸给我的租谷钱,存了一点。”

经理说:“妈,暂时借给我,我一定还。”

“哪个要你还?闭眼睛那天,多烧点纸钱就还了。”

“妈——,”儿子喊道,热泪盈眶,转脸对妻子说,“你也借我点吧?”

“我哪有钱?”修英看出丈夫不信,说,“最多三十块。”

“五个三十块你也拿得出,一百!”

正好立惠路过,说:“爸爸,我出二十。”

“你哪来钱?”经理问。

“平时我存了点,修齐给我留下十块,要我补养身体。”

“嗨,女儿,国外花钱得很,你不该接他的钱。”经理说。

“他非要给嘛。”

经理对修英道:“钱还是不够。你去李家借点,他们有钱。”

“借?”修英没想到丈夫打娘家主意,说,“要收息。”

“我给!好多?凭他们良心。”

修英不再说话。看得出,她讲的利息不会低。

朱家就如此奇怪:这边囤油不卖,等着涨价,那边却借亲家高利贷。罗玉兰不解,便问儿子。儿子毕竟生意人,讲究赢利。他盘算着,如今,物价飞涨,银钱贬值,金元券银元券关金券,如同废纸,现今百元,到得年底,不值五十,囤货物比存纸币划算得多,即便高利借钱,远比卖油划算。因此之故,当李家二太太三太太以月息八文的高利贷给他时,也没叫苦,马上拿来钱,亲自跑到南坝棉花地里,呼伯喊叔,给棉农付下定金,棉农在合约上按罢大拇指手印。虽然棉花正在踩摘,还有晾晒过程,可后来,他朱经理买到了大批优质棉花,解了燃眉之急,还让那些肥得流油的重庆棉商眼红哩。

此刻,经理苦笑:“一买一卖,两场生意,都赚老农的钱,明年如何做生意啊。”(未完待续)

第七十二章 安贵复出 第七十二章安贵复出

安贵再次来信,说,黑伯伯待我如儿子,大事小事让我管,放心得很,就差没给钱柜钥匙。其实,黑伯伯晓得我遭通缉捉拿,他没管那些,也没怕连累,仍然很信任我,完全看在干妈面上,看在和爸爸拜把弟兄上,看重乡情乡义。黑伯伯豪爽耿直,为人实在,不愧民国功勋。如果哪天离开黑伯伯,我实在舍不得,有愧他老人家。古人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看此言偏颇,我和黑伯伯走的道路不同,可是我们相处得很好,连我对时局的看法他也不反对,笑笑罢了,不愿争论。我也帮黑伯伯做了不少事,把他家一团乱麻理顺了,我说若有事要走,他说不准我走,……

看到这里,仲信笑道:“安贵这个道,不就是革命嘛,黑伯伯走的道,嘿嘿,富人嘛。”

“这个安贵,是不是又给他黑伯伯讲哪样主义了?他爸爸不准他到处讲嘛。”

“宣传革命嘛,他能忘记?”

“你快给安贵回信,他黑伯伯不懂哪样主义,脑壳简单,心直口快,他黑伯伯若是随口漏了出去,别个听到,他又往哪里躲?”

“妈,今年不同去年,安贵不怕了。你想想,他敢公开拉拢反对者,还怕哪样?”

“莫以为是侠客,胆子大得很。现今还是国民政府。”

仲信双手抱胸,说:“妈,我虽然不看报,但是,我听到不少,解放军就是抗战的八路军,快要把老蒋打垮了。东三省,北平天津,淮海一带都给共军占领了,一半国土由他们管了。”

“老蒋只有半边江山了?”

“就是那个意思,就是那个意思。”

罗玉兰松开眉头:“这么说,安贵和梁校长不用到处躲了,你大哥那个党要赢了?”

仲信稍作沉思,说:“就是。但是没那么快。长江历来天堑,可挡千军万马,没有那么容易跨过,再说,老蒋还有几百万人马,美国背后撑腰,怕是还要抵挡几年呢。”

“你写信喊安贵还是躲好,不要快天亮了,拉一裤裆屎,划不着。”

“我晓得。不过,他不一定听我们的,我们是资产阶级,道不同。”

“管他啥子阶级,只要这回打完,不再打仗,就好了。”罗玉兰站起来,抑住兴奋。

虽是暮春,阳光和煦,暖和宜人,立惠依旧穿长棉袍挺着肚子进东厢,罗玉兰如同报喜,说:“孙女,你梁伯伯要出来了。”

“从哪里出来?”立惠一惊,以为出牢房呢。

“躲的地方出来嘛。听说,你梁伯伯那个党要赢了,没人敢捉他了。”

立惠似不惊喜,说:“爸爸那个党打赢,我早就猜到,早迟而已。”

“哟,”仲信端起茶杯,“女儿有先见之明嘛,何不告之你亲爸爸?”

“不是我有先见之明,修齐的第一封信,我就猜出来了。”

“修齐还没来信?”婆婆问。

“没有,四个多月了。怕是邮路不通。”

婆婆反而安慰,说:“好啦,只要这回打赢了,不再打仗了,邮路就通了。”

“但愿如此啊。不过,难说。”仲信说罢,放下茶杯。

罗玉兰摸了摸立惠肚子,笑着:“你梁伯伯要看到孙子了。”

“好久生?”仲信问。罗玉兰替孙女回答:“还有一个多月。天气刚热,母子倒是好过,但是鸡汤肉菜放不得,容易馊。”仲信劝女儿:“你管好各人身体,外边的事,莫去想。”

立惠边活动身子边说:“而今,朱家精诚团结,确保梁家后代,其它事情,一概装聋。”

其实,仲信经理估计时局有误。他们谈话之时,解放大军即他说的八路军已经胜利攻过长江天险,势如破竹,迅速占领国民政府首都南京,几百万国军兵败如山倒,退至江南沿海,只是消息还没传到大西南涪州县城罢了。不过,作为布厂老板的他并不麻木迟钝,今年来,虽然前方鏖战正酣,军布需求不增反降。他的布匹开始积压,以致堆满库房,去秋抢购的棉花,如今成了忧心之包袱。全城抢购风潮不在,倒是囤货囤物者开始抛售货物,尽量尽快变成钱,变成银元,变成硬通货金条,以便携带。潮流如此,仲信得跟,做生意最怕麻木。然而,穷乡僻壤,变棉布为金条,谈何容易?不得已也,仲信开始减产减人减布机,否则,还可关门倒闭。如此景况,两三月矣。自然,哪有精力关心国共战事,自己的稀饭还吹不冷呢。

前方消息频频传来,涪州风雨阵阵加剧。有的富豪开始变卖田产家财,有的绅粮不断打探去留主意,就连病瘫在床的李会长也在考虑。朱经理虽未忝列其中,可也影响不小。更有人挑动他:“你给国军供应军布十几年,帮助国军打共军,他们能放过你?莫以为你家跟该党是亲戚。还有你父亲大人,为民国捐躯。他们就是推翻民国政府,不恨你家?说你大哥是他们的人,有啥子证据?都说斗殴打死的,冒充哩,你还是国民党员,涪州元老,县‘国大代表’呢。”

天爷!仲信听得发怵,赶紧申辩:“我根本没有参加活动。”

“你没参加活动也参加了国民党组织。”对方咬住不放,“县党部还喊你当参议哩。”

有天,他问妈:“妈,他们都说要走,我们走不走?”

“往哪里走?”罗玉兰虽也听到一些消息,依然反问。

“别个去哪里,我们去哪里。”他如此说,也不是非走不可。

“我哪里也不去。我朱家不像他们,讲钱,只够吃够用,讲天良,莫得他们黑,讲仇人,莫得他们多,我朱家怕哪样?”

“那是当然。可是我这十几年做生意,卖了好多布给国军,去打共军,他们不记仇?还有,听说他们要把财产归公,大家平分,”

“你说哪样?”罗玉兰没听清,追问。

“所有的人都把财产拿出来,大家平分,人人一样,不准私人有财产。”

谁知罗玉兰反而高兴,说:“那样才好。莫得富人,也莫得穷人,大家有饭吃,大家有衣穿,人人一样,天公地道,合乎天理,哪样不好?”

“好,当然好。”仲信笑了,“到那天,我们朱家怕是没有今天这么好过了。”

“我无所谓,别个能过,我也能过。”

“妈,不怕你老人家怄气,你老了,在世时日有限,儿孙还早得很。他们过得惯?还有,我也参加了国民党,他们放过我?”

如此一说,罗玉兰不无动心。是呀,自己还能活好久,立惠他们过得惯艰难日子?就算不是艰难日子,前辈也该为后辈留点财产,让他们比我们过得好,卖军布给国军虽是做生意,确实帮了共党的仇人啊。于是,她问:“你听来的可不可靠?”

“都这么说。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街上传言多得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安贵就是共产党嘛,你写信问下他。”

“昨天我写了。其实,我并不想走,我们这么大一家人,有厂有店,乡头还有份田产,想走还没那么容易,我也舍不得。但是,”

“我才不走呢。死在外面,回来‘收脚迹’找不到路。”罗玉兰笑着。

话说曹操,曹操就到。第二天,给黑伯伯当管家的胡安贵突然回来了。不过,他不再是去年半夜乔装老太偷偷出城,而是白天在南门车站慢慢走下汽车,有那种胜利凯旋姿态。只是,毕竟西南还没解放,四川还牢牢握在国民政府手里,军警帽徽依然青天白日,国旗依然青天白日满地红,安贵只得依然谨慎下车,用“博士帽”遮去半边脸,低头走到朱门时,左右扫视一遍,涪州官府没把他遗忘,门上捉拿他的通告忧在。安贵不敢有所放松。

正巧,巷道门口碰上仲信。“二哥,”

仲信借着夕阳余辉看清博士帽遮去半边脸的安贵时,他已经低头跨进巷内,如同回家。

“哎呀,是你?好久回来的?”

“刚下汽车。干妈呢?”

“听评书去了,快进屋。有人看见你没有?”

“还在捉我?”

“没人说不捉你了呀,保安队还在到处捉人。”

“看他们还横行几天!”

在后院“大窝”屋坐下,仲信立即喊吴妈煮碗安贵最喜欢的鸡蛋挂面,再算时日,给他的信肯定没收到,便问:“回来住好久?”

“不走了。”

仲信并未惊讶,笑问:“不当管家大人了?”

“黑伯伯一家要去香港。”

仲信故意问:“为啥子?”

“成都达官贵人多,土豪劣绅多,读书人也多,谣言满天飞,塞满耳朵。”

“都说啥子?”仲信故意问,紧盯着安贵的眼睛。

“说啥子,说出来你都不信。”可能是成都谣言太多太可恶,安贵一说,开始激动,“他们说,嗨,简直荒唐可笑,恶意中伤,制造混乱,蛊惑人心,惟恐天下不乱。龟儿子!”

“这么说呀?”仲信试探问,“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吧。”

“当然不是。”安贵拍下大腿,“还有的更恶毒,说我们要把细娃儿关起来,撒几把饭进去,细娃儿像鸡那样捡饭吃,长胖了杀来吃肉。你想下,我们不成魔鬼了。”

“那倒是,那倒是。”仲信确实不信,但仍担心财产归公,应该问个清楚。可妈不在,她不信我再说也没用,安贵应该当着妈解释清楚,妈才会作出恰当抉择。

于是,仲信问:“黑伯伯一家,好久去香港?”

“他老人家正在准备,估计下个月。那么多财产,有的贱卖,有的送人,任我如何劝,他就是不听,他还喊我跟他去,帮他管家。我猜想,定是他那营座儿子喊他赶快走。不然,他老人家有那么慌?那么急?”

“哎,人各有志,挡拦不住。”

安贵不同意二哥说法,立刻反驳:“可以有自己志向,但要识时务。古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逆历史潮流而动的人,终究没好下场。”

仲信觉得安贵在教育自己,连忙应承:“那当然,那当然。”

晚饭后,罗玉兰完全像邀请贵宾一般,邀请安贵到东厢客堂喝茶。此刻,天井的电灯已亮,照得门额的“惠我无疆”横匾,十分醒目。大概安贵觉得正是宣传革命道理,壮大人民力量的极好机会,也没推辞,一落坐便想滔滔不绝。结果,还是仲信抢了先,提出疑难,请教安贵。

“安贵兄弟,你也是晓得,朱家算是有点家财和田产的富户,如果共产党真要共产,我们的家产要没收归公么?”

安贵笑罢,说:“二哥,安贵我和你们本是一家人,我说实话,不哄你。我党闹革命干啥,就是为了解救天下穷苦百姓,把他们从被剥削被压迫被奴役被摧残的水深火热中解放出来,不再受剥削受压迫。我党打了几十年江山,为啥子?就是为革命,求解放。仲智大哥参加我党为啥子?就是为这个。我们后来人举起先烈的大旗,继承他们的遗志,为了什么?就是为革命求解放。”

罗玉兰如坠云雾中,不知安贵所云,着急起来。尤其看见儿子紧张的脸色,急忙插话:

“安贵,你二哥问你到底搞不搞那个?就是财产归公平分,你先说这个。”

安贵矜持道:“干妈,你老人家经过满清民国,现今全国要解放了,你老人家要走进新朝代了,你见多识广呀。你想下,我党为啥子不叫刮产党,不叫黑党白党,为啥子最终实现共产主义,顾名思义,就是主张财产公有嘛,就是说要把天下所有人的财产变成共同的,公共的,一切财产归公,再由大家所有,大家享受,我们每个人凭自己的一分劳动享受一分成果。所以,二哥所问,我可以肯定回答,新的政权要如此作,勿庸置疑。当然,我们还要还权于民,人民当家作主,群众选举官员,我党最反对独裁专制,不讲民主。”

仲信盯住他,大气不敢出,脸色苍白。

愈加激动的安贵说到此,停下缓口气,先警觉地看下门外,再看下二哥仲信,见他正和干妈紧张对视,语气缓慢下来,说:“你们想一下,如果不这样,有钱的还是有钱,有势还是有势,有资本的还是剥削工人,有田地还是追收贫苦农人租谷,他们不劳而获,坐享其成,像个寄生虫,我们还革啥子命?那么多先烈不是冤枉死了,仲智大哥不是死不瞑目?”

听罢,一向老成的仲信方才松口气,可依然怯生生地:“那我们朱家……?”

安贵一笑:“二哥,你们朱家怕啥子?你一不是官僚买办资本家,也不是大资本家,二不是大地主大土豪劣绅,三不是大恶霸,倒是大善人。你的布厂比重庆纱厂小得多,顶多算个小资本家,小民族资本,共产党夺得江山,首先还要依靠你们这些民族资本,解决百姓吃饭穿衣,就是革命,也革不到你头上来,政权还要保护你们哩,你怕啥子?要说共产,早得很,政权首要的是保证社会安宁。”

“那么说,早迟还是要归公?”仲信问。

“就是共产,你小资本也不得吃亏。”安贵轻松答道,“当然,你们乡头,田产确实多,依照耕者有其田的政策,新政权要搞土地改革,北方的解放区已经搞了,听说是把地主土地分给无地少地的贫苦农民,谁反抗谁倒霉。”

谁知罗玉兰淡然一笑:“分就分嘛,不就是少收点租谷嘛,那些穷人也实在可怜,该让他们吃饱了,讲人性嘛。”

“当然,像你们朱家这类,政府还有照顾,为啥子?你们一个是烈士家庭,仲智哥为革命牺牲了呀,二个是你们支持革命,就说我,没有你们保护,我还有今天?我有左轮手枪?现今还在我手里?还有梁校长。有些人骂共产党六亲不认,忘恩负义,你们看我是不是?还有,你们大力支持抗战,我的弟弟打日本死了,干妈给抗属减收租谷,你们说,我党忘得了你们?我党就那么忘恩负义?”(未完待续)

第七十三章 立惠得子 顿时,罗玉兰和儿子两眼潮涌,齐说:“当然不,当然不!”

“干妈,我在想,你们乡下的田土若果再卖一些,把钱用在迎接新政府的大事上,比如,我还要组织武装队伍迎接解放大军,打他个里外应合,国民党垮得更快,那你的革命功劳更大了,你家里的土地不多了,土地改革就不是地主了。”

“要得,要得,我手里还有点钱,是乡头给我的租谷银子,你先拿去。”

安贵感动不已,说:“干妈,你就是革命母亲啊,革命不得忘记你。”

罗玉兰突然大笑:“哈哈,哈哈,早些年,听到革命我就怕,默到要割别个的命。现今,我成了革命妈妈了。哈哈,”笑罢,她拍拍儿子,“仲信,你个悖时鬼,还想走呢。”

“走?为啥子走?走了要后悔的。二哥,莫去听那些谣言。”

仲信难为情地笑了:“听了安贵弟的训示,我才明白嘛。不走了。”

“对头。二哥,还有件大事征求你意见,我想介绍你参加我党。只要你答应,马上就是我党成员,入了我党,新政府里有的是革命工作,有的是位置,发挥你的才能,多为革命服务。”仲信先是一怔,接着低下眉头,继之仰脸堆笑,说:“兄弟,你晓得二哥是个实在人,喜欢实业,那几年当国民党员,我没有参加一回活动。”

“我晓得你不热心。”安贵一口接过,“二哥,我党是闹革命的,跟办实业不同,你不往这边走,以后前程就窄了。”

罗玉兰一直无语,不劝儿子也不说安贵,因有继宗为鉴。不过,末了,她还是说:“现刻参加,别个不说你见风使舵么?”

安贵沉吟良久,道:“其实,你们早就为我党做事了。当然,不勉强。只是,我还是先前那句老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仲信点头感谢。

第七十三章立惠得子

六月初四,立惠生个儿子,又白又胖,足足八斤。立惠虽没经验,瓜熟蒂落,依然顺产,乐坏朱家,乐得吴妈床上打滚。自然,忙坏朱家,忙煞吴妈。

喜讯传开,亲朋名流,争相送礼,挤破朱门,如此乱世,委实难得。修英乐于接客,凡送礼品,照收不拒。有鸡有蛋,有银元有绸缎,还有把鸡蛋涂红之“红蛋”,吃了包你奶足儿胖。礼品之多,来客之广,超乎寻常,就连未曾往来的,往日躲避他们的,甚至与他们作过对的,诸如警察局长商会会长县衙小官,甚而那次买油二十斤的刘大汉也忝列送礼队伍。据“探子”吴妈说,刘大汉递五十个鸡蛋礼品之瞬间,捏了下修英的手背,修英的脸没红。罗玉兰听之,摆下脑壳了之。朱家兴奋之余,既费解又为难。倒是唯一接礼人修英心领神会,说:“二天,梁亲家当了大官,晓得谢你们的。”所以,她可没管该收不该,银元悉数入囊,绸缎进箱,蛋鸡先去灶房,再下“肚家坝”,有时连个“多谢”也懒得说,理应受之。

从此,修英仅干两件大事,一曰接礼,二曰抱外孙。有时抱着外孙,她问客人:“外孙长得好标致,你们说,像不像我?”

“像,像,一个模样。”客人皆恭维她。

高兴得坐卧不安的罗玉兰则答:“又不是你生的,像他妈。”

修英得意起来,说:“像他妈,那就像我,他妈是我生的,他就等于是我生的。一身好白,眼睛好大。要是像他爸,那就丑了。”

“妈,”立惠头包白帕仰靠床头,脸色白里透青,“你又乱说,修齐哪点丑?”

修英高兴起来,也说笑话:“哎哟哟,把男人说丑了,你心痛了。”

“把女婿说丑,你未必高兴?”罗玉兰瞥她一眼。

“嘿嘿,嘿嘿。”修英笑得前仰后合。遇此喜事,婆媳疙瘩为之一扫。

罗玉兰猜测最多的,不是重孙像哪个,而是礼品,是如此之多的礼品。时局混乱,人心动荡,还有这么多人送礼,何也?莫非真要改朝换代了?莫非看中立惠她爸是老共,仲智和干儿子也是老共,朱门是老共窝子,新朝代有利朱家?日后好求朱家帮忙?可是,朱家个个规矩,能帮啥子忙?怕是莫法还礼了。

然而,猜测归猜测,忧虑归忧虑,现实问题是天热,立惠不喜吃蛋,千多个鸡蛋吃不赢,看着变坏,“散黄”的,变黑的,破缝长蛆的,前腐后继,一天甩掉十几个。罗玉兰心痛,捡了百个蛋给胡大银,请他帮忙克服。

修英马上知道,风凉话又来:“还不是看他儿子要当大官了,快点巴结。”

“他是我干儿子,我还巴结他吗?我又不想当官发财。”

其实,真正的主客这天傍晚才到,不是别人,正是立惠的爸爸梁校长。他没提任何礼品,戴旧草帽,穿双草鞋,摇把蔑扇,只有从那副眼镜和深邃眼睛,才能觉察不是普通农人。他进巷道门时,正巧碰到修英出门。她问:“老头,你找哪个?”

“找朱大娘。”

“你是她哪个亲戚?”修英这才认真观察对方。

“我是梁修齐的父亲。”

修英先没在意,稍顷,反应过来,突然变脸,热情非凡:“哦,你是梁亲家,请进,请进。哎呀,亲家,你不躲了?”梁校长脸一红,说:“用不着了。”

“哎呀,亲家呀,这一年,你把我们急死了,吃不下,睡不着,到处找你呀。”

“唉,对不起,难为你们了。”梁校长不无歉意。

“听说你要上台当大官了?”修英满眼闪光,问。

“是要解放了,该人民当家了。”

引到东厢坐下,修英返身出来,老远就嚷:“女儿,你爸爸来了。”

“喊哪样!来就来嘛。”立惠以为是经理爸爸。

“你梁家爸爸来了,在东厢房。这下不哭了嘛。”

“啊!当真?”立惠疾风一般扑进东厢,忘情喊道,“爸爸!爸爸!”

老人眼热眶湿,双手颤抖,嘴唇张合,却没声音。

“爸爸从哪里来?”

梁校长揩揩镜片:“从龙兴场赶来,走得晚。朱老人家呢?”

“婆婆听说书去了。”立惠赶紧答,“爸爸回过老家没有?婆婆很念你。”

“我想看看学校,先到的龙兴场。马上从这边回老家。”

“去年女儿跟修齐回去,梁婆婆喜欢女儿得很。”修英怕亲家不晓得,说。

梁校长歉意地看着立惠,说:“立惠,一年来,爸爸遭遇厄难,没来参加你们婚礼,你怀孙子,爸爸没钱资助,惭愧呀。”

“爸爸,你说到哪里去了,今天来看我们,我满足了。”

“修齐出国,也是你们破费,不知如何答谢朱家啊。”梁校长揩揩眼睛,“修齐情况如何?”

“我正想告诉爸爸,他来了两封信,都说那边情况很好,他一边读书,一边找事做,读完硕士读博士,要我们放心。只是,他很担心爸爸。”

“对于修齐,我一向放心。你爸爸呢?”

“带着哥哥去重庆了。”立惠答罢,起身说,“爸爸,你先坐,我把儿子抱给你看看。”

“为修齐出洋,她爸爸急得差点卖布厂。”修英看着亲家,再道,“亲家,你是老共,我问个事情,你要说实话。”

“你问。”

“老共是不是要把财产和女人交出去打伙用?立惠她爸和我娘家怕得很。”

粱校长笑笑,反问:“你说呢?”

“依我看,要!我老了,我不怕。但是,立惠她们……。”

“你说,我们像那样不要人伦的吗?”

“那倒不像。”修英忙不迭地点头。她以为亲家指的做那事,心里直笑:你一个瘦老头,还有本事做那个?就是想,也不得行了。

“不过,”校长话锋一转,“财产公有么,若照苏联那套,倒有可能。”

修英急道:“还是要呀。爸爸很怕,若不是他瘫了,去香港了。”

校长推推眼睛,道:“其实,你们全是各人吓各人。我梁家也有不少田产嘛,我还是参加了该党。中小资本,不用怕,莫信谣言。”

修英松开眉,说:“亲家,你快点当个大官,保住我们三家不遭殃。”

校长笑笑:“亲家,以后胜利了,我不会去当官,还是当我的校长。”

“那你提起脑壳闹啥子?我不信。”

“亲家,人,不是都一样,就像仲信亲家喜欢开工厂搞实业,不走仕途。”

修英脸色阴暗下来,说:“那你为了啥子?”

“为了民主自由,为了人人平等,反对独裁专制。”

“那你是猫搬甑子,帮了狗的忙。”

罗玉兰走进巷道,闻声惊叫:“哎呀,梁校长,是你!”

“婆婆,你老人家好。”校长以儿子口气问候罗玉兰。

“好,还死不了。哎呀,梁校长,你老了,瘦了。哪么熬过来的哟。”

立惠抱来刚满月的小宝贝,放在梁校长手里,梁校长一阵手脚慌乱,不知如何抱。

梁校长定下神来,看着白胖孙子:“啥名字?”

“就等爸爸给他取名。”

梁校长略作沉思,慢慢说来:“他爸爸是修字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接下该是齐字辈,就取梁齐轩吧。”

立惠点头道:“要得,梁齐轩。再取个小名。”

梁校长随口便说:“就以匾额‘德惠龙门’的惠字吧,小名惠儿,如何?”

“好倒是好,就是跟他妈一样。”修英道。

“就是要跟我一样,贤惠,恩惠,惠及天下。”

梁校长点头:“正是此意。”

“仲信他外公取立惠,也是这个意思,英雄所见略同。”罗玉兰再问,“碰到安贵没有?”“碰到了,你们的情况就是他告诉我的。”梁校长答毕,一一告之。

原来,他从亲戚家出来十一天了,一到龙兴场就见到胡安贵。如今,王乡长和乡丁及保甲联防都不管事了,上街东游西荡,见到安贵还笑着招呼,有时还请他喝酒,生怕他记仇。乡政权完全瘫痪。武哥自卫会的马上聚他身边,听他指挥。有的乡民找到安贵,求他跟绅粮讲,免点租谷。只是,土匪趁乱,更加猖狂,几乎每晚抢劫富户,很不安宁。安贵选了十几个武哥会员,专门打击土匪,维持社会秩序,宣传解放军不是红发魔鬼,就是打日本的八路军,解救百姓,保证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家家有地种。可是没多久,来了一股惯匪,霸占了铁石寨,人多枪多,非常嚣张,扬言剥胡安贵的皮,哪个跟他走,杀全家,还说他们是共军先头部队,先来征集粮草,谁要不给,大队伍来了,一个个砍脑壳。安贵觉得不对,派人乔装打探,一听口音,重庆那方的不少,个个有枪有弹,像是专门训练过,非同一般土匪。匪首姓杨,喊他九哥,会耍双枪,杀人不眨眼。

此刻,罗玉兰听罢,说:“你给安贵说,土匪心黑得很,莫撑到天亮了,还屙到床上。”

“我跟他说过,他说,解放军已经入川了,不怕。”

梁校长摸索衣兜一阵,摸出个小白布袋,解开白棉线绳,口袋倒开,滚出十个银元,落到手掌里,说:“立惠,爸爸无能,只凑到十个银元,权当给孙儿见面礼,鉴谅。”

“爸爸,你留着,你用钱的地方还多,我们还有钱。”

“那你就是看不起爸爸了。”梁校长急了。

修英说:“女儿,你拿着,我们给修齐几百块大洋哩。”

“妈!”立惠制止妈,担心她乱说。

“收下吧,立惠。”婆婆亦劝,立惠这才收下十块大洋。

翘首等待仲信亲家两天,依然没回,梁校长决定先回老家看望老母,以后再谢亲家。

早晨,一行送梁校长到渡口。涪江正涨秋水,浑浊湍急。上船跳板加长许多,走上板直闪悠。罗玉兰说:“给安贵讲,既然说要赢了,莫那么着急,狗逼急了还反咬你一口。”

“一定传到。”

“你一个教书人,手不能提几斤,打不赢几个人,安心教书,当不当官不希奇。”

修英立即反驳:“老命差点除脱,为啥子不当?该当就当,越大越好。”

梁校长笑笑,低头弓背,战战兢兢踏上闪悠闪悠的跳板,看脚下洪水汹涌东去,一时不敢迈步,害怕掉下河中。罗玉兰看着他瘦骨粼粼的身腰,一步一停的双脚,紧张的心快跳出胸膛,要不是两个滑杆力夫前后扶着,她会喊校长快下来,等洪水退了再走。

立惠急忙喊道:“爸爸,莫怕,走稳,一路平安,问婆婆好。”

“你那么大声武气,把你爸爸吓下河了。”罗玉兰责备孙女。

修英则说:“说大声点就吓到河里,还提起脑壳闹啥子老共?”

“妈,你不懂。”立惠说。

“老子哪样不懂?打江山坐朝廷,哪个不是?除非脑壳长蛆。”

眼睁睁看着梁校长进了船舱,婆孙的心方才落下。(未完待续)

第七十四章 土匪下手 五卷

第七十四章土匪下手

又到金秋。打谷声刚停息,开始晾晒谷子。往年晾晒稻谷,农人不敢懈怠,总有青壮守在晒场,眼睛盯住四方,生怕那条路上突然冒出一群人来,不由分说,抢劫一般,挑走黄灿灿谷子,或充公粮或充租谷,你若反抗,赏你拳头脚尖,家常便饭。今年大变,乡丁保丁不见,催租的没来,抢谷的没了,连王乡长也借故走了。农人兴奋之至,不禁猜测:莫非当真改朝换代了?不喊中华民国喊哪样国?

龙兴场的农人猜对一半。所谓对者,二十几天后,公元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新中国在北京庄严成立,确是改了朝换了代,不再是中华民国,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都不在南京而北京。不对者,此非仅仅换个名字,也不是新朝廷代替旧朝廷,而是没有皇帝的百姓当家作主的人人平等的新中国。

当然,龙兴场的农人还不知道这些,他们面对的,依然是繁重劳动和半饥半饱日子,依然是仗势欺人称霸一方的劣绅恶棍,依然是土匪趁乱疯狂抢劫,没看见一个新朝代的官员兵士,他们啥样子?不会是青面獠牙红毛鬼吧,不会是财产女人归公大家用吧。那些日子,他们看到最多的则是从川东退下来的国军,听说是罗广文部队,去成都参加会战。有两天,田坝里的石板驿道上,断断续续走着军服破旧的国军,一个个不说话,颓头丧气,毫无目的,往成都方向走着。长枪扛在肩上,枪尖挑着鸡鸭食物,有的干脆露出绑腿,光脚走着。间或跟着几个力夫,挑着沉重箱子,快不得慢不得,从早到下午才陆续走完。此时,靠近路边的青壮汉子大女娃小媳妇,早已背起鸡鸭和小猪躲进高山密林,只有细娃儿才敢躲在路边沙凼水沟看希奇。

国军穿过关门闭户的龙兴场那天,安贵正在修理店。从门缝看队伍走过,他哑然一笑:

“这个垮杆样子,还说罗广文是‘治烂’高手,不过如此,到成都只有缴枪。”

后来,安贵果然言中,这支嫡系国军半途起义,编为解放军队伍,没费子弹一颗。

前日,刘“舵把子”捎来喜讯,重庆已经解放,军管会接替了旧重庆市政府,国旗插上了国府路的总统府,解放军司令刘伯承和政委邓小平都是我们川东人。

安贵狂喜之余,也很担心,特别是那股顽匪,狗急跳墙哩。安贵自感暂时不是对手,没与正面交锋。他只想摸清底细,到时配合解放军一举歼之。因此之故,他派未暴露的乡公所向师爷打进匪窝。可能看他能写会算,善于出谋划策,早迟要遭老共关牢杀头,土匪不仅接纳了他,还让他继续当师爷,摇羽毛扇。安贵这才完全弄清,土匪匪窝在铁石寨,自称“**救国九路军”,比八路军多一路,专门消灭共军。匪首九爷任司令,原来他并非家里排行第九,亦非好酒,因他自封九路军之爷,故曰“九爷”。核心骨干加外围百余人。有玩双枪的惯匪,也有普通农人,有外县窜来的逃犯,也有来自重庆受过训练的军警宪特。长枪三十三条,短枪十八支,美国的卡宾汤姆式冲锋枪各有两支,机枪一挺,子弹手榴弹无数。据说,马上要来位副司令,是“军统”红人,很是了得。如此有组织有纲领,有装备有训练,完全是重庆安插下来之反革命武装余孽,要与新政权对抗到底。那么,眼前应该避其锋芒,等待解放大军。胡安贵还有担心的,民心不稳。因为谣言欺骗威吓,不了解我党的,害怕解放的,不光官兵富人,贫苦人亦不少。有的青年拿了土匪银元,照样抢劫,照样心狠,趁乱捞够。习武会里就有人,他一宣传新社会马上要求退出,以往跟他“胡侠客”是学武艺不受欺负,可不是跟他闹革命。三天前,解放军驻进涪州县城,仅有几个武哥会青年,四处奔走,传递消息,维持秩序。大概农人还没摸到石头,心中无数,观望者不少。不过,安贵相信,新政权一旦建立,摸清我党政策,态度立即明朗,定会站来这边,尤其穷人。

这晚,安贵和梁校长在仲文家开会。最后三人商定,朱仲文明天去县城给解放军报信,告知龙兴场状况和敌情,请迅速派兵剿灭“**救国军”,建立乡政权。同时,把地下党人员报给解放军,挂上组织关系。

朱仲文说:“这么乱,解放军轻易相信我?”

“我以上川东地委涪州县支部书记名义,给解放军写封信,落上我胡安贵大名。”

仲文没笑,道:“解放军不一定晓得你胡安贵呀。”

“涪州县城捉拿我的布告,恐怕还没撕完,那就是介绍信,一看就相信了。”

梁校长笑道:“布告作证,始料未及。”

仲文说:“昨天我回老院子,看见仲武弟回来了,没穿军服,戴博士帽,提个皮箱,一身长袍。开初,我没认出来,比上回客气多了。”

安贵一怔,忙问:“是那个朱营座么?他回来做啥子?”

“就是他。他说不想当兵了,改行经商,他还带了个青年,说是小伙计。”

“经商跑到乡下来?”安贵不禁疑惑,“他不晓得黑团长去了香港?”

“晓得。他说是先回老家看看,等成都安定下来,再回去接黑伯伯生意。”

“黑伯伯的家财都变卖光了,还有哪样生意?”安贵反问。

安贵突然觉得,此公早不来晚不来,临到已经解放突然来,来者不善,决不是改行生意,莫非就是那位副司令?兵败改行虽然有,可他不像,更像训练有素的军人,岂肯甘心弃武经商?成都黑伯伯的财产早就卖光,有何生意可接?何况,听黑伯伯说过,仲武决不背叛党国,要与我党决战到底,他能轻易放下武器?

“你信么?”安贵再问。

“难讲。不过,前年我写信劝他投诚,好顽固啊。不像做生意。”

“你要注意他。”

会毕,已是半夜。安贵和梁校长分罢手,各走东西。安贵走进寂静无人的街道,只觉一股寒气袭来,浑身一阵颤抖,右手急忙摸下左轮,快步走到修理店。胡登科为他开罢门,朝门外左右看了一眼,说:“爸爸,有人跟着你。”

安贵跨进门,回头朝左首小学方向看去,果然有三个人站在暗处,双手揣进衣袋。安贵一惊,马上明白,土匪盯上他了。他顺手关上门,插上门拴,说:“登科,那是土匪,他们是捉我,不得捉你,你莫怕,我从地下走。”

父子关上后屋门,胡登科迅速端开篾编泥糊灶,露出圆洞,安贵摸下左轮,把棉袄裹紧,缩成一个圆柱,立即进洞钻到楼板下面。胡登科再端过篾编泥灶压住洞口,周边撒上灶灰,看看毫无破绽,才打开后屋门。安贵没爬多远,趴在隔壁邻居楼板下,细听楼上动静。

不一会,擂门声响起,胡登科问:“你们找哪个?”

“老子们找你老汉,”一重庆口音说,“喊他出来。”

“他回乡头去了,没回这里。”

“你少哄老子,我们亲眼见他进来的。”

“不信,你们进去搜嘛。”胡登科说着,开门声响起。“辟哩啪啦”一阵,土匪搜遍里屋外间,床上床下。乡丁杨队长声音道:“怪了,看到进来的嘛,龟儿子硬是‘侠客’,飞了?”

停了一阵,一重庆口音说:“副官,先把他儿子捉起来,喊他来换儿子。”

“对头对头。”杨队长忙说,“不然,朱司令要骂我们无能。”

“副司令不准捉到老院子去,他住那里。”副官答。

“那就留两句话,喊他来铁石寨换儿子。”重庆口音说。

胡登科朝门口跑,大声喊道:“土匪抢人了!土匪抢人了!”

杨队长大笑:“哈哈,再喊大声点!老子们怕么?哪个敢来救你?哈哈哈哈。”

接着,响起推人出门的声音,渐渐消失。

楼板下的安贵听得清清楚楚,可他不敢钻出救人,眼前不是三个土匪的对手。过了一阵,没了声音,估计土匪走远,他轻轻顶开篾编泥糊灶,钻出洞口,爬到楼板上。店门半开,后屋翻的乱七八糟,被盖甩在地板上,靠河的窗帘布也给撕掉,一根木窗条给砸断。前屋桌上,油灯亮着,灯下压张烟盒纸。他马上拿起,用他划线的铅笔写着——

明天到铁石寨换你儿子,不然,要他的命。

安贵一阵头晕,使劲定了定身,方才站稳。他轻轻关上门,摸到仲文家。

看他急得火烧火燎,仲文问:“有急事?”

“朱司令派土匪把登科捉走了,还写了条子,要我去换他。他是活不成了。”

仲文看过纸条:“狗日的仲武,好歹毒,天亮我去找他要人。”

安贵突然恍悟:“快点,我们去看下梁校长。”他一提,仲文紧张起来。两人喘嘘嘘推开厚重校门,直奔梁校长卧室。天老爷,屋门大开,空无一人,衣服书笔甩了满地。

仲文嚎啕一声:“天啦,梁校长也遭了。我马上回老院子,找朱仲武要人。”

“莫得用了。”安贵蹲下地,双手扶住头,“狗急跳墙啊,你立即去县城搬兵,越快越好。”

“要得,我马上就走。”仲文答罢,扭头回家,收拾东西。

“不忙给干妈讲,免得她们着急。你告诉解放军,敌人动手杀害我们地下党了,你一定带来解放军,把他两个救出来。”送仲文上路,安贵反复嘱咐。

仲文的脚步声远了,安贵依然立在寒风中,一时不知咋办。此刻,大约凌晨三时过。

他没再回修理店,摸到河边囤船上,钻进“舵把子”老刘被窝,可哪里睡得着!

换儿子,土匪借口,是想捉我,其实两个都跑不脱,儿子肯定遭了,天老爷,哪么给他妈他公说啊。还有梁校长,肯定活不成了,干妈和立惠不遭气死么?还有他在美国的儿子呀。为啥子没捉仲文?自然是副司令朱仲武干的了,狗日的心黑呀,仲文去找他说情,他会放人?空想!哎!怪我大意了,以为县城已经解放,他们不敢动手了。

模糊中,他听见下游龙潭方向有人说话,接着‘咚咚’两声,很响,像是有人跳河,响声一过,有人在笑,像是杨队长笑声。天啦!他一阵心惊肉跳,明白大半,立即推醒身边纤夫,说:“快起来快起来,有人甩进龙潭了,我们快去救人。”

纤夫揉揉眼睛:“深更半夜,到处看不见,哪么救人?”

安贵捶他一拳,带着哭音:“老先人,你路熟,又会水性,救人要紧。”

二人披衣上岸。黎明前,天墨黑,伸手不见五指。纤夫带着他沿着悬岩下两尺宽的岸边沙滩,左手扶着陡岩,不管有路无路,不管是沙是水,高一脚低一脚,拼命往龙潭跑。

河弯处,借着微弱水光,只见流水清澈,旋涡湍急,此外没见到哪样,亦没听到哪样。这里,深不见底,本地人叫龙潭,藏龙卧鳌之处。此时,腊月寒风,凛冽刺人。

安贵心痛难抑,弯下身来,沿潭边沙滩摸索一遍,脚印杂乱,有深有浅,有皮鞋印,有布鞋印,靠水尤其密集。他突然摸到一只布鞋,反扣岸边,急忙捡起,老天!正是儿子的!他两腿颤抖,坐在潮湿的水边,眼泪往下滚落。纤夫拉住他,生怕他倒在水里。

纤夫走过去,问:“晓不晓得是哪个?”

安贵摇了摇头。纤夫劝:“回去吧,救不成了。”

“你先回去,我等到天亮,看个究竟。”(未完待续)

第七十五章 土匪暴动 第七十五章土匪暴动

正值上午,冬阳冉冉,红辉映照,略有暖意。离龙兴场十五里的龙王庙前,巨伞般黄葛树下,胡安贵穿件兰布短袄,双手抱胸站立,眼睛盯住坝前石桥,已是眼酸腿软,浑身乏力了。昨天开始,他就在此等候朱仲文和解放军,晚上借宿庙里,虽然仅睡两个时辰,今晨依然早起。仲文进城三天,该回来了啊。

前天逢场,妻子上街买油称盐,坐在《悦来茶馆》楼上窗口的安贵,看着妻子背着背篼走过,不敢下楼招呼,眼睁睁看着早衰的妻子消失街口,他的心好一阵刺痛。这些年,只顾自个跑外面,很少关照家里。妻子当妈又当爸,家务农活,针线下地,一应包揽,艰苦至极,昨夜,一手养大的儿子又给朱司令甩进龙潭,一当晓得,她不气死?安贵没再强忍,任泪水夺眶而出。此后,他没敢回家,东藏西躲,发誓要为儿子和梁校长报仇。

安贵正想着,突见桥上走来一群人,走头正是仲文,后面走着一队军人,精神抖擞。

“欢迎解放军,欢迎,欢迎啊。”安贵发疯般冲上桥头,连声高喊。

仲文作完介绍,安贵神情凝重,双手紧握排长不丢,用在重庆学的北方话说:“解放军同志啊,你们来得真快,才半晌啊,穷苦百姓望穿眼睛了。”

仲文说:“杨排长接到命令,半夜就出发。先来一个排,把乡政府建起,大队伍还要来。”

杨排长说一口北方话:“乡亲们辛苦了。我们也想早些来。”

“哎呀,你们才辛苦哟。”安贵热泪涌出,恳切道罢。他仔细看清解放军,浅黄军装,端庄军帽,褪色破旧,没有帽徽,步枪上肩,背包背后,风尘仆仆,虽然很累,神色昂扬。

这就是安贵对解放军的首次印象。顿时,长舒一口大气。

队伍继续行进。安贵和仲文并排走在队前,他拍拍仲文手膀,夸道:“你好能干,很快请来了解放军。”

“不是我,也不是捉拿你的布告,”仲文见安贵没笑,反问,“你猜,伯妈家哪个回来了?”安贵无心回答,仲文再道,“朱川回来了。”

“他不是在上海么?”

“他在上海参加了西南工作团,随刘邓大军回到四川。本来分配他在重庆,他要求到涪州老家,为家乡父老服务。”

“好,有志男儿,不愧朱门之后。”安贵振奋起来。

“这回运气硬好,前天上午我刚进巷道,就碰到朱川出门,还是朱川先喊我,简直认不出了,高了,瘦了,黑了。朱川说他回家乡搞革命工作,不走了。我马上把情况给他一说,立即带我直奔军管会,哪个首长大概是个团长,看完信就说,先派一个排去。朱川也想来,伯妈怕出事,没答应他来。”

“哎!两个都甩进龙潭了。”安贵没等对方问,先说了。

仲文大惊:“天啦,狗日的仲武好歹毒。我给杨排长报告。”

仲文退后两步,把此事报告杨排长,排长果断地说:“想法捞出遗体,开大会追悼,送陵园厚葬!”安贵转身握住排长双手:“谢谢解放军,谢谢解放军。”

“我把朱仲武弃武从商的事给伯妈说了,伯妈欢喜得很,说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朱家积德了。还喊我请朱仲武到涪州城去耍,给他公公上坟,没想到这么狠毒。”

安贵咬牙说:“他还成佛呢,成魔鬼了。干妈太心善了。”

到得龙兴场口,刚好正午。因为突来军队,街民立即关门,贴门缝看动静。

“立定!”杨排长一声令下,三十二名军人“叭”一声立正,站定场口,接着领头唱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随着节奏,队伍开步,整齐豪迈。可能乡民觉得与罗广文队伍不同,纷纷开大门缝,紧盯队伍,两手却抓住门,不出门半脚,见势不对,马上关门。

安贵喊着:“父老兄弟们,他们是解放军,不是国军,来解放我们的,大家欢迎。”

然而,却无应者,麻木一般,默默看着军人走过街道。走过修理店前,安贵见店门开着,店内正中台案上的老虎钳和修理工具箱不见,四处翻得乱七八糟。他跨出一步,拉门关上,心里反倒一笑:偷去就能修枪?修好打得过解放军枪炮?可惜老子的修理工具了。

安贵随解放军朝乡公所门前石梯走去。向师爷迎出大门,双手举高鼓掌,尖声喊“欢迎解放军”,安贵忽听右首门内有女人狠狠骂道:“狗日的向师爷,两边吃糖。”

安贵不由一怔:骂人者正是乡丁杨队长姘头。

乡公所座落街东头台地,地势稍高于街道,坐东朝西,四合院形状,正门对着街道。进门右面和对面的房屋,随河弯立于岩畔,岩脚就是龙潭。左面又是稍高于房屋的山包,包顶呈馒头型,全是光秃秃的“石骨子”,无树无草。农人为蓄水蓄沙,坡顶挖个大沙凼,落雨装水,天晴装太阳。站在山包顶,全街和乡公所内尽收眼底,蚊子也莫想飞过。

军人放下背包,打扫卫生。五个哨岗迅速到位,大门左右各一,持枪肃立。院内一个流动哨,不停走动。院左山包顶的沙凼当工事,两人伏于凼里,架挺机枪,对准山后。接着,灶房升起炊烟,袅袅腾空。院内响起歌声:“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

消息传开,十几个“武哥自卫会”弟兄纷纷赶来,帮解放军挑水买柴,买米买菜。李保丁最积极活跃,半下午,他和弟兄贴出一张事先写好的涪州县军管会公告。

(一)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规定,地方政府未建立前,地方一切事宜均由军事管制委员会治理。为此,涪州县军事管制委员会决定,龙兴场设立军事管制小组,杨斌同志任组长,刘志成,伍德连为副组长。

(二)龙兴乡乡长未选举产生前,经与各方协商,涪州县军事管制委员会委任胡安贵代理乡长,负责该乡所有行政事务,望社会各界服从为要。

(三)一切地方武装须立即到乡政府登记,交出武器,解散武装。否则,将以对抗新政权之武装组织处理。

公告贴出,围观者里外几层,神色各异,议论低声,有说“当不了几天。”有说“谷草人,吓麻雀!”“硬要改朝换代了?”

马上,李保丁给安贵乡长报告:看公告的有土匪,还有杨队长。

向师爷则报告安贵,他打探到,朱仲武确是副司令,那小伙计是副官,都是军统,捉梁校长和你是他指挥干的,他派乡丁杨队长跟踪你,那晚你们开会,就是杨队长发现的。梁校长和你儿子绑上石头沉到龙潭,是杨队长请求,朱仲武答应的。

安贵听着,一声不响,脸色如铁,手捏左轮出了汗。

向师爷问:“我还回不回匪窝子?”

“回不得了,你已经暴露了。你暂时躲起来,越远越好,我们不能再损失同志了。”

如此一说,这位吃笔墨饭的师爷脸色骤变,急忙说:“我躲,我躲。”

早晨,龙兴场乡民还在梦中,军号响了:“哒哒嘀哒哒,……”。接着,院坝响起整齐的“啪啪”脚步和“一二三四”高喊声,刺破宁静晨空,响彻浅丘原野。

乡民终于感到解放军非同一般,完全不像此前兵丁,敢进大门观看者多起来。自然,夹在其间,不乏探看虚实的土匪和被恐吓蒙蔽的农人。

安贵很忙,新任乡长,百废待兴,人心待定,秩序待宁,社会待稳。他更明白,只要土匪还在,阴谋未逞,军统特务朱仲武决不甘心,随时可能攻击解放军和新政权。他和军管组多次开会,商讨应对。他住进乡政府,修械店关闭,门上写着:“枪弹务必上缴乡政府,本人帮修帮管,不得私藏。”落上乡长胡安贵大名。

果不其然,第四天下半夜。夜色墨黑,乡政府大门关闭,一哨兵悄立门后,另一游动哨轻步院内,战友鼾声压过时断时续的风声和夜鸦声。快近黎明,风声稍停,万籁俱寂。守门哨兵忽听门外“悉嗦”响声,从门缝细看,大门门拴快被拨开,哨兵急问:“谁?”

话音刚落,大门推开,二十来人端枪拥到门口。哨兵大喊:“土匪,打!”“叭叭”枪响了,划破夜空。游动哨兵立即冲到门口,伏到沙包后,抬起冲锋枪一阵猛扫,枪声大作。

土匪杨队长本想凭借熟悉乡公所地形,用刀悄悄橇开门拴,那知刚开门还是给“八路”发现,何况土匪还没打过仗,一听枪响,阵脚大乱,胡乱开枪。闻身而起的解放军立即冲出宿舍,对准大门,一阵猛射,土匪倒下几个。

“给老子冲进去,才三十几个人,怕啥子?”重庆口音喊道。

可是,土匪毕竟土匪,哪顾同伙,纷纷后溜,调转枪口。解放军趁势冲到门口,“打!”

土匪凭着路熟夜黑,很快跑远。仅二十多分钟,战斗结束。解放军面对乌合之众,不敢浪费子弹,追出门外,停住脚步,喊:“贫苦兄弟们,不要给匪首当替死鬼了。”

土匪站住,壮起胆来,杨队长高喊:“老共听到,乡公所老子熟得很,你们躲在哪里,老子晓得。早迟要端你们窝子。”

“要是哪个帮共军,把他全家杀光。”另一土匪喊。

战斗中,守卫乡长办公室的战士没让安贵冲出门。安贵只得站在窗口,左轮射程不够,他拿起桌旁曾经修过的李保丁那支步枪,借着火光,看见一个头包白帕的土匪趴在石梯边角,正瞄准端冲锋枪扫射的游动哨兵,“胡侠客”不急不慢,“叭”,那匪先是掉下手里的枪,跟着,人栽倒石梯上,滚下两梯。梦里惊醒的乡民听得一清二楚,却不敢目睹。

天亮,打扫战场。战斗不到半小时,土匪在乡政府门外石梯上,留下三具尸体三个伤匪,往前的街道上,还有跑掉的布鞋丢下的烟杆和关金券金元券。而解放军仅守门哨兵左膀穿过一颗子弹,没伤骨头。

解放军和几个武哥会员把尸体抬到路边,盖上谷草,把伤匪抬进院坝,卫生员给他包扎。安贵认出,死者中有位是乡公所乡丁,大概凭着熟悉,领头冲前,殊不知先去了鬼门关,说不定阎王并未勾他大名。受伤的却有个武哥会弟兄,“哎哟哎哟”喊个不住,一见安贵,立即跪下作揖,求安贵大哥莫杀他。安贵笑道:“我们要捉的是匪首,杀你顶个俅。我问你,为啥子要去当土匪?”

那人躺在谷草上,说得恳切有力:“大哥,他们晓得我跟大哥学了点武艺,枪打得准,非要我参加九路军,不去就要杀我父母,去了一天两块银元。我……”

“我原来还说你能呢,莫出息!不该收你这样的兄弟。”安贵很想踢他一脚。

“大哥,你们只有一个排,副司令根本看不起,我们来,是做试探。”

“试得如何?合不合格?我放你回去,你敢不敢回去?”

“不敢不敢。他们要杀我,不成功则成仁。”

“那你投降我们。”

“不敢不敢,他们要杀我父母。”

“你说该哪么办?”

“你们就说我死俅了。”

安贵和战士们笑了。

第二天逢场,乡民挤在乡政府大门前,人山人海,难以通行。安贵喊:“大伯大哥们,莫挡住门口,愿意进来的,进来,由便你们看。”

陆陆续续进去一些人,站在院坝四下张望,露出新奇兴奋神色。大概在想,我们平时害怕的土匪,他们几下就打跑了,凶!

“当!当!”拥挤的街道响起锣声。安贵看去,李保丁提面大锣,喊:“鸣锣通知,新政府说了,认得土匪的乡民,请给他们家里传话,赶快抬回去埋了,若果不抬走,要遭野狗吃去脑壳,莫得脑壳,阎王不要哟。”听众笑了,安贵亦笑。

“当!当!”再敲两声,李保丁继喊:“新政府说了,有枪弹的赶快上交,若是不交,查出来要遭哟。新政府说了,莫去帮助土匪,全国都解放了,几个土匪翻不了天,乡亲们要长眼睛哟,不长眼睛要遭哟。”安贵又笑,十分满意这位武哥会兄弟。

谁知当晚,李保丁回家路上,一声冷枪,他倒在离场口不过半里的冬水田里,再没起来,待到发现,一身僵硬,一脸泡白。次日上午,几个“武哥会”兄弟没敢再来乡政府。

安贵得知,气得拍桌。

场上油店不敢开门,解放军炊事员只好跟仲文老师去两里远的油房坝买油。回来路上,“叭!”一声冷枪,射在炊事员背的铁桶上,险中腰部。炊事员拔枪还击,人影顿失,只有三个农人,或麦地扒草,或挑粪淋菜,或放牛大哥。而朱仲文安然无恙,显然又是朱仲武指使,放了他仲文大哥。

下午,仲文到乡政府请示乡长:“刘‘舵把子’找到两个会水纤夫,下午捞尸吧。”

安贵正在火头,哪有心捞尸,急匆匆说:“现在打土匪第一,捞尸忙啥子?河水冰冷,尸体不得烂。”

“大鱼要吃。未必要伯妈和立惠看没鼻子眼睛的梁校长和登科?”

安贵想想,冷静下来:“好嘛,只有你还安全,你去组织。”末了,再加一句,“仲文,你是小学校长了,精力应该放在学校,抓紧宣传新政权。”

“梁校长是老校长,老师学生都敬重他,把他的事做好了,就等于做好了学校事情,对学生和家长宣传教育不小,安慰活人,争取百姓,打击土匪。”

安贵恍悟过来,朝仲文老师肩膀一拳:“哎呀,事情一多,我就急糊涂了,还是你想得周到。”接着,朱老师说:“追悼会设在小学操场,老师学生全体参加,家长愿意的,也可以,不准带枪,不准放鞭炮,只准烧纸点香烛。开追悼会,龙兴场怕是首例。”

“应该感谢杨排长,他想得周到。”安贵点头说,他觉得仲文老师沉着细致,不急不慌,自己却急燥粗心,缺乏冷静,该学他呀。

临走,朱老师说:“乡长,我差点忘了。上午,仲全弟来告诉我,土匪把匪窝从铁石寨搬到老院子来了,现今,朱家才晓得朱仲武就是副司令,不是做生意的,那个小伙计是副官。朱仲武还要弟弟通知我,守在学校,莫出门去。”

安贵点点头,说:“看出来没有?他们要行动了。”(未完待续)

第七十六章 抗击土匪 下午,冬阳高悬,暖意融融,一改往日逼人寒气。刘“舵把子”提罐烧酒领两位纤夫来到龙潭,打捞遗体。上百围观乡民站在岸边斜坡上,话语不多。解放军派出机枪手趴在包顶,暗哨隐于土坎,惕防土匪偷袭。

安贵没去,立在办公室濒岩的窗前,捞尸现场尽收眼底,只是,人声人影,不很清晰。

只见两位“水鬼”穿短裤,喝罢酒,拿着利刀,一头扎进碧绿的龙潭中。过了一阵,两位“水鬼”浮出水面换气。“舵把子”问了他们几句。两位“水鬼”再次扎入水下。又过一阵,一位“水鬼”提着一只泡白的脚露出水面,游向岸边。“舵把子”帮着拉上沙滩,解放军卫生员用白布裹尸,另位“水鬼”提着一人游到岸边。

安贵没法看清哪是校长哪是儿子,也懒得看,一头瘫坐桌前。不知过了多久,两尸体抬回乡政府一空屋,并排摊在门板上,门外站上岗。

“舵把子”请安贵下楼探视遗体,他不愿去。此刻,他正考虑如何告知干妈和立惠:干妈老了,立惠生儿不久,受不得打击呀,干妈和立惠生性善良,哪里容得如此残忍暴行呢。还有前天,他妻子得知儿子沉河,跑到修理店哭天喊地,好多人跟着哭,干妈也很喜欢登科啊!眼前,哪怕再费事,也要请她们参加追悼,最后见见亲人,也是莫大安慰啊。

不过,安贵考虑更多的还是如何保卫乡政府,保卫新政权,此才头等大事。他马上把朱仲文提供的情报告诉杨排长,和排长察看了乡政府地形和周围建筑,仔细研究了应对部署,把山包顶的沙凼挖深扩长,修成战壕,横贯坡顶左右,在大门内垒高沙袋,丈余长三尺高,充作掩体。而他,则在办公室窗口找好狙击手位置,一枪一个,不枉“侠客”。

果然,就在当晚,人困马乏之际,龙兴场最大的一场战斗发生。

第七十六章抗击土匪

凌辰五时,正当酣睡,二三十个土匪从乡政府后山包的北脚,悄无声息上爬着,越过两级坡土,快到包腰,有了喘气声,一土匪不知是沉不住气还是试探,朝坡顶工事“啪”一枪,如同鞭炮。两位守坡顶的机枪手揉揉沉重眼皮,没予还击,从壕顶看去,不见人影,憋住气息,继续监视。土匪胆壮起来,分兵三路,继续上爬,企图包抄顶上工事。

“哒,哒,哒!”待正面土匪在包顶边沿蠕动,机枪手猛然扣动扳机,两机枪喷出红火。

正面土匪倒下几个,可是左右两股土匪不顾一切,拼命爬上包顶,与机枪手地势相平,朝他俩一阵乱打。两机枪手发现被包围,各自端枪转身,对准左右土匪一阵猛扫。遭到突然打击,左右两股土匪立即趴在平缓的“石骨子”坡边,无遮无掩,暴露无遗。有的往后滑动。

“哪个敢退,打死哪个?”那个重庆口音吼,“叭!”“哎哟,”有土匪滚下包顶。土匪没再后退,死死趴在光秃秃“石骨子”地上,不敢动弹,乞求夜幕掩护。

“甩手榴弹。”有土匪喊。马上,三颗手榴弹飞进战壕。两机枪手急忙躲避,可是,一个机枪手还是倒下。趁机枪声哑之际,土匪立即爬起:“冲!”

此股土匪指挥不是别人,正是改行从商的副司令朱仲武。

枪声就是命令,增援的解放军一班战士赶到,纷纷跃进战壕,子弹如雨射出,支支银箭射向黑幕,非常耀眼,枪声如炸鞭炮,十分悦耳。包顶工事终于守住。

与此同时,大门鏖战正酣。正面进攻的是土匪主力,不下六十,拼血本攻占乡政府,指挥正是惯匪出身的九爷司令。大门地势较平,比之坡顶,难守易攻,解放军也是主力,杨排长指挥在此。后来,杨排长发现土匪攻击时紧时松,不急于攻进,似有拖延时间。脑子突然一亮:正面土匪是佯攻,减轻山包土匪压力,只要山包攻下,大门腹背受敌,山包才是他们主攻目标。杨排长急忙再派半个班增援山包。

大门土匪凭着人多,地形熟悉,虽然石级上躺满尸体,仍然一次一次冲锋,两次已经冲进门口,被解放军顽强打退,纷纷躲在两边阶檐下。光石板街道上,丢满挡身的木板凳子。

接着,土匪改变战术,让出街道和石梯正中,十几个土匪沿石梯两边上爬,爬一阵停一下,无声无息,快到门外,纷纷站起,朝院内甩进十余手榴弹。刹时间,爆炸如雷,烟火弥漫,两个战士倒下。趁机,大门外的土匪喊着“杀共匪呀!”直往石梯上冲。然而,到得门口,沙袋后的解放军又一阵猛射,如同包顶土匪命运,立即倒下几个,其余赶紧趴下,夹在死尸之中。

因为天色太黑,狙击手胡安贵发挥作用不够,原本想直接参加战斗,解放军却不让他出办公室半步,只得守在窗口朝大门射击,打中没有?鬼才晓得。如此一来,安贵不无着急。他才觉得,土匪一定经过紧急训练,指挥也有条理,副司令功劳了。

益渐天明,模糊的房屋益渐清晰。通常,力量弱方不大喜欢天色太明。解放军暂时如此。

双方稍作休整,准备再干。清点伤亡,解放军牺牲四人,山包一个,院坝三个,受伤有六,对一个排兵力不是小数,战士们莫不沉痛。安贵参加杨排长的战斗研究。

杨排长心情沉重,拿个生红苕,顾不得啃一口,看三战友蹲地不语,他也蹲下,说:“天明对我们也有好处,他要进攻,总要暴露目标。我们可以清楚看见。不能乱开枪了,要节约子弹,否则,我们的弹药接不上了。现在,敌人在明处,我们在暗处了,主动了。现在,我们应该把主力放在山包上,那里的敌人进攻路线宽,三面可上,随时能够包抄山顶。一旦夺去,机枪对准院坝,居高临下,断了我们退路呢,再加一个班。大门留一个班,就那么一条路,冲锋枪只要对准大门,再加上手榴弹,土匪再怎么亡命,也是有来无回。”稍顿,杨排长看着安贵,“你枪法准,再选两三个战士,组成狙击手小队,布置院内暗处,专门打匪首和骨干。不能跟他拼子弹了。”

“就是就是,我早想冲出办公室了。”安贵激动起来。

“行动!”杨排长一挥手,四人同时起立,不约而同,四双手握在一起。

马上选来三位神枪手,安贵领着他们寻找恰当位置。先在大门左侧一间屋的木窗口找到一个,这里可看完街道笔直的一段。一狙击手趴在了窗下。接着,他趴在一矮房顶的屋脊后,朝大门看去,整个石梯尽收眼底,土匪刚上石梯,便可敲掉土匪“沙罐”,一狙击手留在房脊后面。安贵再领剩余战士爬到山包,这里能藏身的只有沙凼,他俩选择视野开阔的位置,各自趴下。安贵沿壕顶看下去。薄雾里,几个人影蠕动,有一人稍高,像在给其他人说什么,安贵觉得那人不像朱仲武,若是,那该多好。管他是谁,不再多想,安贵抬起枪口,对准高个“叭!”,高个顿时倒下,有匪急喊:“连长,连长!”没人应,看来这位连长吃不成早饭啦。那堆人影不敢动了。安贵一喜:连长连长,半个皇上,左轮一响,赏金万两,值得值得。

山包坡势较缓,包北面是五级斜梯土,长着稀疏的碗豆苗,长不过半尺,此时为土匪主攻路线,每层梯土的土坎便成为土匪的掩体,趴在土坎下,脚踩碗豆苗,枪口对准包顶,不是苗死就是人亡,或者人苗两亡。左右两边,多是土沟沙凼和小路,直达包顶,间或有长满油桐树的荒坪,此外,毫无遮掩之物,一眼看遍,加之天明,不见一匪,仿佛不曾有人。只是偶尔身后,传来一声枪响,定是前门狙击手打冷枪。

可能副司令有所觉察,没再指挥土匪硬攻,趁着天未全明,开始撤出进攻山包的土匪。土匪大喊:“走罗,走罗,老子们回去打牙祭,过两天再来敲朱毛匪军‘沙罐’罗。”

安贵按捺不住,提枪下了山包,到得院坝,看了一阵,发现忽略了大门右边那间屋。他急忙钻进屋里,趴在窗口一望,街道尽在眼里,两旁屋门紧闭,阶檐上或坐或躺土匪,个个无精打采,靠近石梯一段,躺着十几具尸体,没人拖走,一幅惨败景象。安贵正高兴,突然听到胸前有微弱声音,低下脑壳一看,狗日的,六个土匪从右边街道房屋后面,抬两把木梯轻轻走来,趁房后没人注意,偷偷摸到窗口下面,搭上木梯,翻进院坝。而我方在大门左屋窗口不能看到,若非寂静,无法查觉。哼,好狡猾!

“你做梦!狗日的。”安贵心里骂道,瞄准前面那副梯子,“叭!”一土匪应声而倒,余匪一惊,慌忙四顾,寻找枪声,“叭!”又是一枪,两个土匪踏上黄泉路,剩下土匪丢了木梯拔腿猛跑。安贵看着,差点笑出声来。此时形势,有利于解放军,完全掌握主动。

进攻大门的九爷司令可能不服气,他从一房内露出头来,瞄准乡政府大门,正欲开枪,副官马上拉他退后,司令急得直跳,那顾安危,一双大手伸出门外,朝着大门方向,“叭叭叭叭!”连放四枪,毕了,粗喉大嗓喊道:“胡安贵,你龟儿子听着,只要老子九爷还在,你休想出门半步,饿死你们。”

“嘿嘿,土匪头子听着,”安贵乐了,还击道,“罗光文起义了,四川全部解放了,你一小股毛匪还能疯狂几天?你有胆量就把死人抬走,我们讲人性,不打你黑枪。”

“老子偏不抬走,给乡民看看,朱毛杀人放火,抢钱财抢妻女。”

乡丁杨队长大声说:“九爷,副司令喊你莫跟朱毛匪军费口水了,我们撤。”

“胡安贵,你等着,老子还要来取你脑壳。”司令大声说。

土匪慢慢消失在街道西头,大街一时静寂。

杨排长考虑土匪趁我放松之际,杀个回马枪,没敢下达结束战斗的命令。乡政府大门依然关严,门内和包顶的岗位依然坚守。

果然,恰如所料。进攻山包的土匪并没走远,半个时辰后,借着稀薄晨雾,十来个土匪迅速上爬,静悄悄地,每爬上一个土坎,隐蔽一会,再弯腰跑过斜坡土,到达上一土坎下。坡顶的战士完全看在眼里,屏住气息,手指压紧扳机,直到土匪上了第四级坡土,相距不过十丈,对方面目较为清晰。

“打!”班长一声喊,跑到跟前的土匪立即倒下三个,其余不敢再动。后面做掩护的土匪,发现解放军火力位置,一齐开枪,压住山包顶的火力,爬到山腰的土匪乘机逃窜下坡。

大门的土匪没有返回进攻。街道上除两只野狗走近死尸闻了闻外,无一人,无一鸡。

过了好阵,一间屋门打开,走出个头包白帕手提铁桶的中年男人,边朝乡政府大门走来边喊:“解放军同志,我是乡民,提桶水煮早饭,莫打我。”

安贵看在眼里,心想,乡民提水煮早饭,习以为常,便没在意。然而一转念,不由警觉起来:那间屋的人他认识,没有见过此人,就是亲戚也不会提水做饭,而且,乡民提水都用木桶,哪用洋铁桶?大门这边没水井呀!莫非他是土匪,铁桶装有洋油,来大门放火?

想到此,安贵的食指压动扳机,可又一想,万一来人是客,当真打水煮饭呢,土匪都走了嘛,岂不误伤百姓!不打么,真要是放火的,烧不到乡政府也会烧到民房,还要嫁祸我们,再趁救火混乱攻进乡政府,后果难估啊。安贵慢慢把枪口稍微左移,对准那人提桶的右手,大声命令:“把桶放下,不准朝前走了。”

“胡乡长,我们要吃水呀?”那人哀求。

“这边没有水井,再走我开枪了,”

诡计败露,那人把铁桶朝大门使劲一甩,半桶洋油泼在大门外,迅速取出打火机。安贵眼快,“啪!”一枪,打中那人右膀。那人一抖,打火机掉地,转身便跑。安贵对准那人后腿,“啪!”,那人重重栽倒地上,稍顷,那人竟然弓起身,一步步向前爬动,像根蠕动的虫。安贵没再开枪,留他一条小命。

大门外,洋油气味弥漫开来,刺鼻难闻。安贵不禁咳了两声,捂住鼻子。

战斗结束,杨排长称赞胡乡长:“看不出来呀,乡长,你没打过仗,还懂不少战术。”

“抗战时期我在重庆兵工厂,听几个国军说过。”

“是呀,国军里也有一批训练有素的将士,打日本立过功劳。这个朱仲文要是打日本,也算一个。只是可惜,用得不是地方啊。”

安贵点头笑笑。解放军四战士遗体白布包裹,摆在梁校长那屋,一起追悼。

仲文行动方便,雇来几个乡民把街上十三具土匪尸体一起埋在场后棺山坡。

杨排长担心土匪黑枪,不准战士出大门,再不能损失兵力了。

次日黎明前,怀揣左轮的胡安贵,由一根长绳从办公室窗口吊到十余丈高的悬岩脚,淌过龙潭岸边半水半沙的小路,摸黑赶往涪州。因为他走路快,有枪有胆,所以,军管小组和他商定,由他进城搬兵,彻底消灭这股“九路军”,还亲自邀请干妈和立惠参加追悼。本来决定一战士跟随保护乡长,安贵笑得喘气。

渡船艄公认得安贵,问:“胡乡长,哪么不带个警卫?”

“我的左轮就是警卫。”

“听说土匪指名要你脑壳?”

“左轮不答应。”同船皆笑。

因为急切,安贵连走带跑,没到正午,已拢涪州,比平常快两小时。如他所料,龙兴场土匪暴动已在县城传开,细枝末节,知晓不少。自然,包括梁校长和胡家儿子沉大河、土匪副司令是朱家人、乡长胡安贵是神枪手之类。有说的更趣:“朱家才怪,有老蒋的党有朱毛的党,有土匪司令有国家干部,有跑台湾的有跑美国的,一锅杂烩。”

油坊街不少人认得他,纷纷以笑脸迎接招呼这位去年遭缉拿而今之剿匪英雄。

路过油店,安贵向小黄伙计笑了笑,直奔涪州军管会,(未完待续)

第七十七章 剿匪胜利 首长听罢胡安贵的报告,拍了拍他肩膀,叫他下午再来。马不停蹄,他急忙赶回朱门。第一眼便看见干妈,安贵只觉喉管一痒,差点喊不出声:“干妈。”

罗玉兰看清是他,眼睛眨了几眨,泪水终于包住,哽咽道:“安贵,你回来了!”

干妈竟然支撑住了,没有躺倒,不过,比之五个月前,干妈老了,瘦了,脸色苍白,眼睛无神,佝腰弯背,不无麻木。二人走进东厢刚坐下,立惠闻声赶来,一见安贵,“哇!”一声嚎啕大哭,剧烈抽动好久。

“干妈,我对不起你们,是我疏忽了,大意了。”

“怪哪个都晚了。”罗玉兰叹口气,“哎,当初,我就说过,狗逼急了要咬人。”

立惠也瘦了,呜咽着说:“胡表叔,爸爸躲了一年,还是遭了,修齐晓得了,要怄够呀。”

“孙女,莫哭了,那个李保丁也死了,你认得,就是在你公公墓那里打枪,你胡叔叔收了他的枪。还有你胡表叔的登科没二十,婆娘没讨,还不是……,”罗玉兰说不下去,“听说,还死了解放军?”

“四个。有个是延安人,十六岁参军,南征北战,三十一岁了,也没讨老婆,全国都解放完了,死在我们小乡场。”安贵说不下去。

“这么一说,我们还怄啥子哟。孙女,哭狠了莫奶水,娃儿吃了不好。”

安贵告诉婆孙,龙兴场军民要开追悼大会,悼念死难烈士,请你们一定参加,军队保护你们安全。罗玉兰马上说:“要去要去,你们不请,我也要去,没得军人保护,我还是要去。我在龙兴场长大,还怕他几个土匪?他朱仲武不肖孽子还敢杀我?我七八十了,不怕死了,我要去,走不动,我爬去,”

“干妈,他就是九路军副司令,梁校长和登科就是他派人捉的,沉的大河,残忍得很。”

“千刀万剐,雷打火烧,要遭报应。”罗玉兰缓口气,“我不光是看梁校长,我要问问朱仲武这黑心肝,没人性的东西,他心肝为啥子这么黑?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没得一点人性!朱家没有这么歹毒的,我不认他。”

修英闻声进屋,一脸怨气,说:“安贵呀,你还当了乡长,梁亲家躲了一年,啥子都没当成,就死了,他不死,乡长也小了啊,划不着啊。你哪么没保住他嘛!”

“二嫂,怪我大意了。”安贵低头认错。

“我爹听说梁亲家死了,他一急,也死了啊,爹本来想靠梁亲家帮忙的啊。”修英说着大哭起来,“我们立惠二天靠哪个哟。”

“会长也死了?”安贵一怔。

“昨天埋了。”罗玉兰低头答。

第七十七章剿匪胜利

第二天早晨,安贵带上解放军一个加强连一门迫击炮,乘两条木船顺江而下,一路顺风,三小时到达龙兴场。因为小学寒假,当晚,仲文校长安排大军驻扎场西小学内。乡政府和部队各镇一端,东西呼应。

罗玉兰和怀抱半岁儿子的立惠则由朱川陪同,取道老路。身材高大的朱川步行。

到达龙兴场已是午后。在仲文家吃罢午饭,仲文带着婆孙去乡政府看望梁校长遗体。因为天寒,装进棺材的遗体还没气味。可是,因水泡过,三天过去,水份大部散失,脸色由苍白转而微黑,脸皮由肿泡转而干缩起皱,不再光滑,遗体亦有缩短。罗玉兰看着,目光呆凝,涌出几滴老泪外,没说一句话。立惠抓住棺材恸哭良久,不肯松手,朱川和仲文好一阵才劝住。罗玉兰揩罢干涩的眼眶,骂:“别个这么干瘦这么文弱,你黑心肝也下得了手啊!”

接着,罗玉兰看完干孙子胡登科,亲手盖上白布,说要赶回老院子。

仲文说:“伯妈,老院驻着土匪哩。”

“老子正要找他朱仲武黑心肝。”

“还有其他土匪,认不得你。”

“我不怕。”

朱川和立惠都劝婆婆今晚就住仲文叔叔家,罗玉兰才答应只住今晚。快到天黑,仲文的弟弟仲全得知消息,从老院子赶来,非请她们回老院子住不可。

“老院子不是有土匪嘛。”仲文责怪弟弟。

“他们听说来了大队伍,跑回铁石寨了。”

“朱仲武那个黑心肝呢?也跑了?”罗玉兰问,没等仲全回答,她一声怪笑,“嘿嘿,你那么凶嘛,跑得比兔子还快!”

经过半天休整,第二天大军移营朱家老院子,直追穷寇,不给土匪喘息之机。

早晨,隔壁军号一响,罗玉兰翻身起床,欲与军队同时移步老院子。安贵得知,劝:“干妈,老院子要打仗,打完你再回去嘛。”

“我不怕!我就是要亲眼看你们哪么活捉黑心肝。”

“干妈,他在铁石寨,你见不到他。”

“我上寨子!”

见她如此坚决,安贵只好叫朱川陪婆婆稍晚回老院子,立惠本该留下,她亦非去不可。

部队驻进老院子,租用所有空屋。其实,土匪刚刚住过,可能看在副司令面上,并没过乱过脏。仲文动员四个三合院的朱家人,腾出所有床板桌椅等家什,供部队使用,如待上宾,大大超过土匪睡地铺之待遇。

罗玉兰一行回到老院子,部队已经上山,只留下两名哨兵和大灶屋的炊事员,寂静无声,院坝打扫不久,少有的整洁干净,不像驻有大军。出于好奇,她走进空屋,木板上铺满谷草,却没被盖,正疑惑间,朱川告诉婆婆,军人随身背包,哪里黑哪里睡,才没床铺呢。哦!

罗玉兰问仲全:“朱仲武回来做些啥子?”

“伯妈,哪里看得出他是土匪副司令嘛,穿件长杉,枪也没背,小伙计也一样,天天在立惠那间屋听收音机,门都不出,像个帐房师爷。见了老人,公公伯伯,喊的亲热得很。土匪也不乱抢,昨天他们上山,买了米和肥猪,……”

“给钱了?”

“给了,我们亲眼看见。”

“心肝黑,做给别个看。你们晓不晓得,梁校长和胡登科就是他指使甩到龙潭的!”

“伯妈,开初我们也不信呀。我在梁校长门下读过书,他很喜欢学生,乡民很尊重他。”

“对嘛,这么好的人,他黑心肝下得了手。”

“就是,就是。”

中午,仲全带炊事员给部队送饭,罗玉兰要跟着去。仲全笑了,说:“伯妈,山上正在打仗,哪里去得哟。”

“嘿,以前我见枪就怕,现今想起那个黑心肝,打仗我都不怕了。”

“莫得人抬你,伯妈。”

“走路!我非要亲眼看到活捉黑心肝。”

自然,谁也没让老人家上山。吃罢午饭,罗玉兰领朱川立惠母子去后坡老林晋谒祖宗和继宗陵墓。恭立继宗墓前时,她低声道:“他爸,我们又来看你了,你的重孙惠娃也来了,他的梁家公公给黑老弟的幺儿甩到大河淹死了,解放军正在为我们报仇,你要保佑解放军活捉他,莫给他跑了。你还要保佑孙女立惠和重孙没病没灾,母子安康。你莫保佑我了,我就要来陪你了,你不得孤独啦。”

拜毕,罗玉兰看了看紧挨的一块空地,说:“朱川立惠你两个孙子听着,我死了就埋在这里,陪你公公。”其实,这块空地下的墓穴经她督促,早已修好,可婆婆每来一次仍要说一次,不知多少遍了。

立惠说:“婆婆,莫说不吉利的,你要活到百岁。”

罗玉兰突然问:“我今年好大岁数了?”

立惠和川哥对视一眼:婆婆怄得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了。

“婆婆,你今年七十。”立惠哄她。其实,罗玉兰七十有七。

婆婆笑了,说:“哦,还活得到几年,你公公还要孤独几年。”

陵墓右边,十丈多远,就是那条通向铁石寨的土路,走的人多了,又宽又光,却也滑溜。此时,仲全和炊事员抬着军用铁锅缓步而下。朱川问:“仲全叔,攻下没有?”

“早晨,土匪埋伏在山顶,幸好解放军有准备,在山顶打了一仗,又死了一个解放军。这阵已经包围了铁石寨,正在向土匪喊话,宣传政策,缴枪不杀。”

“那么说,黑心肝跑不脱了?”罗玉兰高兴地问。

“当然跑不脱,就看是不是活捉。”

“要捉活的,莫打死他。我非要问他,为啥子那么心黑手毒!莫得人性。”

罗玉兰说罢,非要立即上山,若果去晚了,黑心肝死了,问哪个去?都以为老人说笑,或者老人怄糊涂了,没当回事,老人家反倒愈益执拗,抬腿要走。

一筹莫展之际,乡长胡安贵带来一副滑杆,请干妈上山“参战”。众人一听,笑得前仰后合。安贵给仲全一拳:“你笑个俅!不怕你读过中学,你晓得解放军战术么?为了减少双方伤亡,解放军还要最后一次劝降。我晓得副司令尊敬干妈,请干妈阵前喊话。”

罗玉兰高兴得直摇脑壳,说:“说书人讲,‘打虎两兄弟,上阵父子兵’,看看,还是离不得我老太婆嘛。好啦,老子要狠狠问他黑心肝。”

一乘滑杆从竹林出发到山顶,弯弯曲曲不到一里,却陡,全在古树下穿行。这段路,当细娃儿时,她来朱家玩耍,跟继宗哥哥爬过多次,摘野花捉麻雀,流过汗水,甩过筋斗,稍大一点,没有再来。此时,故地重游,别有意味。滑杆停下,她站立山顶,两边的田坝和人家尽在眼里。然而早晨,脚下发生过一场恶战,光秃秃的“石骨子”地上,留下一滩血迹和子弹壳,还有炸后的弹坑和硝烟熏过的黑迹。罗玉兰看了一阵,没怕,倒是猜想打仗之情景。

此刻,寒风凛洌,刮脸刺骨,一阵紧似一阵。朱川赶紧拉婆婆坐上滑杆,给婆婆盖上棉大衣,压紧贴实,继续前行。滑杆闪悠闪悠,转向东去。

小路弯弯曲曲,全在黄荆马桑野草丛间,顺着山脊往东延展。因为小路时上时下,力夫担心老人家身体,只得慢行。山顶到铁石寨仅三里,却走半个小时。

铁石寨是山梁上突凸而立的奇峰,峰顶平缓,面积不小,曾住人家。东南北三面是悬岩,高约十丈,全是寸草不生的青石。西面斜坡,黄荆马桑覆盖。一条笔直陡峭的石梯通达寨门。寨门条石拱砌,两扇厚重木门,不开莫进。四周全是古砖砌垒,如同城墙。据说古来曾有寺庙,后毁于火灾,再没修复,从此,草寇绿林踞此险要,杀人越货,对抗官府,前仆后继,经年如此。罗玉兰从小听说铁石寨,因其恶名,从未来过,今日首次莅临,却正战火硝烟。

滑杆放在枝叶葱茂的黄葛树下,朱川扶婆婆走出一段,离寨门约里多的石块上坐下。看见解放军匍匐于斜坡上光秃的马桑林后,一动不动,呈半月型包围圈。罗玉兰骂了句:“挨枪子的土匪!”

安贵拿着铁皮喇叭筒朝寨门喊:“朱仲武听着,你的伯妈要找你说话。”

“胡安贵,你龟儿子不是侠客吗,为啥子喊伯妈来?老子是跟你们共匪势不两立,跟伯妈没仇恨!”副司令马上答话,仿佛早就等着。

“朱仲武,你们蒋委员长跑到台湾去了,你的司令官罗广文已经起义了,你不要顽固了,再顽抗只有……,”没等胡安贵说完,朱仲武抢过:“那是你们共匪害的。不是你们共匪忘恩负义,委员长会去台湾吗?当年,要不是张学良救了你们,早把你们共匪消灭光了,蒋委员长给你们合法地位,给你们吃穿武器,你们腰杆粗了,翅膀硬了,忘恩负义,过河撤桥,反把恩人的政权抢过去,你们算什么东西!”

“叭!”一声枪响。一战士听不下去,愤然开枪。

“别打,让他讲。”连长制止,一口北方腔。

“胡安贵,你更不是个东西。你在国民政府兵工厂学到造枪打枪,你就来打国军。你的重庆上司投诚政府,带人捉你,你跑到铁石寨来,对弟兄们称兄道弟,你在这里躲不住,就跑到成都我爸爸那里,看在和你爸爸拜把兄弟面子上,让你当管家,大事小事交给你,把你当亲儿子,你忘恩负义,害得我们全家去台湾,害得老子无家可归,老子送你儿子下大河,算是轻巧了你。”

“拿来!”罗玉兰听不下去,要过话筒,大声说,“朱仲武,你个没得人性的黑心肝,梁校长惹你了吗?别个教书人,斯斯文文的,你个黑心肝,为啥子把他也沉大河?你说,给我说清楚!”

朱仲武大概没想到伯妈真来了,愣了会才答:“伯妈,实在对不起你老人家,我不晓得梁校长是仲信哥亲家,请老人家原谅。”

“就算他不是我儿子亲家,你也不该杀他,他是老师呀,你没读过书吗?你说干儿子忘恩负义,你才忘恩负义!”

“伯妈,他是共产党。共产党害得我有家不能回。”

“就算是共产党,你就该杀那么多人?没得人性的畜生!”

“伯妈,我们国民政府几百万军队,都给共匪打垮了啊。”

罗玉兰本想说我不管你们两党的事,可她却顺口说道:“那是善恶有报,活报应。”

“伯妈,你不要相信共产党,他们今天是利用你,他们要共产共妻,把你们家的财产分光,老人小娃一样下田下地。”

“我不怕。人人有饭吃,家家有地种,个个靠劳动,有哪样不好?那才有人性。”罗玉兰一顿,“朱仲武,你出来缴枪,免得遭打死。你只要投降,我给解放军说,包你不死。”

“伯妈,莫信他们那套,我们领教够了,我不怕死了。你老人家快回去,不要管我,我誓与山寨共存亡。”

“干妈,不跟他说了,你们快后撤。”安贵劝走干妈,挺起腰来。他没用话筒,声音却比话筒还大,响彻山野,朝寨子道:“朱仲武,你污蔑共产党忘恩负义,国民党不忘恩负义了么?上回,国共一起打败北洋军阀,刚一胜利,国民党就叛变革命,重庆上海杀了好多革命志士,仲智哥哥就是那回遭杀的。这回,抗战一胜利,你们就要消灭八路军,进攻延安,打死好多人,反而有理了。在成都,我帮黑伯伯做了好多事情,原来一团乱麻,我帮他理清了,我对得起黑伯伯。朱仲武,解放军已经仁至义尽,马上要进攻了。”

滑杆赶紧抬起罗玉兰,匆匆走开,不出一里,“嗵!”身后的迫击炮响了。(未完待续)

第七十八章 两场大会 从未见过打炮的罗玉兰,顿时一阵心惊肉跳,脑壳“嗡嗡”作响,紧接,第二炮再响,她深深吸口气,平息剧烈心跳,拍拍滑杆:“停下,我看看。”

“婆婆,看不得,你受不得惊吓了。”朱川劝。

“不,我要看看。”滑杆停下。她靠在朱川身上,朝铁石寨看去,只见烟尘漫天,土石乱飞,响声震耳。尘雾中,铁石寨墙掀去一角。罗玉兰却突然怜悯起来:“喊解放军莫把他黑心肝炸死了,留他条命。”

回到老院子,罗玉兰只觉头晕心紧,直打干吐,仰靠太师椅上。

没多久,仲全从铁石寨回来,朱川问:“打下来没有?”

“打下来了。解放军又死了一个,土匪死了二十四个,俘虏三十一个。司令和朱仲武,还有乡丁杨队长跑了,解放军正在搜。”

罗玉兰说:“莫让他跑了,一口一个伯妈,嘴那么甜,心那么黑。”

五点过,有农人向解放军报告,见一瘦高个钻进老院后山森林里,没见出来。

安贵笑了:“龟儿子学我嘛,越不敢去的地方他越要去,出其不意。”

安贵和仲全熟悉后山地形,协助解放军很快布下大网,密密层层,休想溜之。

随着大网步步收紧,最后,只剩朱家那片墓地。冬阳隐去,雀归虫静,颇感阴森,加之黑洞洞枪口,更是恐怖。

安贵从正面发现朱仲武时,副司令正在曾祖朱顺成墓前磕头作揖,低声祷告,非常虔诚。显然,他没想到解放军会识破他的诡计,迅速搜捕老林,这么快这么紧,更未发现已被团团包围,枪口对准自己,继续磕头。

持枪拜祖,带血作揖,岂非莫大讽刺?胡安贵乐不可支,突然大声说:“朱仲武,这下该认输了嘛!干妈要解放军活捉你,你老老实实举起手,我们不打死你,你双手沾满血,莫望祖宗保佑了。”

副司令一惊,猛地一蹲,眨眼功夫,迅速伏在朱继宗和公公两墓间之凹处,脑壳隐在《辛亥前驱》墓碑后,枪口伸出墓碑右侧,整个身子隐藏不露,动作之快,难以想象。看得出,准备充分,防备及时。“哒哒哒”冲锋枪立即射出一梭子弹,有个战士立即倒下。

“甩手榴弹!”有人喊。

安贵忙喊:“甩不得,甩不得,那是辛亥前驱陵墓。”

连长马上制止:“不能炸!活捉他。”

安贵熟悉地形,悄悄爬到副司令后面,朝朱仲武前面甩了块石头,“当”一声落在拜台上。副司令一惊,右手抬起枪。安贵趁机抠动左轮,“啪,”声音不大,副司令右手一抖,冲锋枪掉下地,撞得墓碑一声钢响。安贵趁势一跃,死死压在副司令身上。

三个战士迅速跃到跟前,把他双手扳到背后,摘下手枪,仲全把棕绳递给安贵,副司令被捆的扎扎实实,动弹不得。

朱仲武被活捉的消息立即传开。罗玉兰松了口气,说:“还好,留了条命。去看看黑心肝成啥样子了?”

小门外竹林中,背包挎弹的解放军押着朱仲武往外走,送乡政府关押。此刻的副司令脱去几天前的青布长衫,穿件农人短袄,大头皮鞋,脸上身上沾着泥巴,因为捆绑,腰板伸直,更显瘦高,不见往日儒商影子。倒是副司令先看见罗玉兰,喊:“伯妈,”

“我不是你伯妈,你还有脸躲在祖坟前杀人!不怕玷污了朱家祖坟!没得人性!”

“伯妈,我不是在祖坟前杀人,我是跪别祖宗。”

“你是玷污祖宗!朱家没有你这个后人。”

他仍然回头说:“伯妈,你莫恨我。”

第七十八章两场大会

追悼会在小学操场举行。除悼词由刚回乡政府的向师爷撰写外,朱仲文校长包干所有哀悼会事宜。学校正值寒假,可一听说是给梁校长开追悼会,绝大多数家长学生踊跃赴会,有的头包孝帕,有的提着香蜡纸烛。当地三个专办丧事的锣鼓班子不请自来,边走边打,十足的土洋结合。

会场前,九烈士棺材由右而左,梁校长、李保丁、胡登科和六位解放军烈士。因为不搭会台,小学师生站前,解放军列后,家长和乡民围于四周。烈士家属罗玉兰、胡安贵和李保丁爸爸列于右边,立惠怀抱儿子和朱川头包白孝帕,立于梁校长棺材旁。

大会尚未开始,锣鼓紧响,加之逢场,且有罗玉兰到会,乡人几乎站满操场,却不喧闹,肃穆而庄严。

大会主持人朱仲文一招手,锣鼓停声。接着,宣布追悼大会开始,向烈士默哀,三鞠躬。继之,解放军连长致悼词。向烈士家属致敬。按次序,再下来应由学生和解放军依次向烈士鞠躬或献白花,告别遗体,安贵乡长大概觉得应该讲点什么,借此宣传政策,便大声说道:

“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今天,大家来得很齐,我为胡登科的父亲,非常感谢大家对梁校长、解放军、李老弟和我儿子的敬重和哀悼,我向大家敬礼。”说罢,他面向群众深深鞠躬,“大家晓得,我的干妈朱大娘也来了,有的乡亲可能认不得,我介绍一下,她,”安贵一顿,指指坐着的罗玉兰,“就是朱大娘,我们龙兴场罗家院子人,现今是涪州县的社会名流,是闻名四川的保路先锋,是辛亥革命元老,是革命前驱,民国初,她当过我们县首届议员,是我们县的光荣,是我们乡的光荣。大家鼓掌,向她致敬。”

激烈的掌声未毕,乡长说:“现在,请朱大娘代表我们死者家属说几句。”

又是一阵掌声。罗玉兰由朱川扶持刚站定,顿时,会场鸦雀无声。她理下白发,停了下,说:“各位乡亲,我老了,七十七了,不会说话,大家莫笑。干儿子喊我说几句,我就说几句,就是他不喊,我也想说几句。今天,我很欢喜,我不怄气了。那几天,我听到孙女她爸爸给土匪打死了,我干儿子的儿子,就是我的干孙子死了,我怄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怄糊涂了,怄老了,我有好多岁也不晓得了,现刻,我不怄了,我欢喜了,为啥子欢喜?我看到这么多乡亲,来给梁校长和解放军送终,给他们鞠躬,没有忘了他们,好多人还哭。我欢喜,我满意了,我也给你们鞠个躬,多谢你们心意。”

礼毕,她继道:“安贵说我当过涪州县议员,我是当过。那是二三十年前了,民国初那些年,我敢说,我不怕,见到不是,我就要说,知事和督军怕我们议员,但是久了,他们不想听了,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恨我了,我也懒得说了,由随他们,再到后来,不准我们说了,想哪么就哪么,独断专横了,今天你拉他打我,明天我拉你打他,今天是朋友,明天是仇人,后天又是朋友,打来打去,混战二三十年,别个说人命关天,他们不把百姓的命当命,当蚂蚁啊。粱校长是我孙女爸爸,胡登科是我干孙子,都是我朱家的人,把他们沉大河的,也是我们朱家人,哪个?朱仲武,我侄儿,一家人杀一家人,兄弟互相杀嘛,弟兄间为啥子不能好好商量,你让一点,我让一点,就完了嘛。我们家里,我二儿子给他老丈人拉进国民党,大儿子说是共产党,两弟兄不是很亲热么,没打架嘛。哥哥莫得本事坐朝廷,你就让弟弟来坐。你国民政府,一口一声为国民为百姓,百姓在做啥子?在饿饭,在挨冷,在讨口要饭,在拉丁当炮灰,害得别个妻离子散,无家可归。我大儿子是医生,包伤救人,你也把他打死,他是恪守人性啊。梁校长教书人,斯斯文文,你也把他杀了,你们没读过书?今年过年,我们家防空洞住了八个要饭的,有个杨婆婆,儿子当兵死了,那天半夜地动,政府说那是地震,防空洞顶塌了,把杨婆婆压死了。防空洞是我们挖的,我们欠了一条命债啊,我哭得比爹妈死了还伤心,他们也是人呀,也是一条命嘛,他们为啥子那么苦?你国民政府保障不了百姓吃饭穿衣,只晓得派捐收粮,只晓得拉丁拉夫,你只会打仗,你就是伪政府,你就无用,你就该把江山让给别个,莫占着茅坑不拉屎,让别个当几天皇上,替天行道。解放军打土匪解救老百姓,就是替天行道嘛。现在好了,朱仲武这个莫得人性的黑心肝捉到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梁校长和解放军瞑目了,我欢喜得很。有人造谣,说共产共妻,我不相信。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家家有地种,莫得讨口要饭的,有啥子不好?是讲人性,我欢喜得很。你们都晓得,我们朱家有田产,每年的租谷吃不完,新政府若果要我把田土交出来,我交,不得说半句二话。”

顿时,掌声良久。安贵双手举得高高的,拍得最久,手掌拍红。

“我不会说,莫笑,尽是胡话。”罗玉兰补充道。

又一阵掌声。朱川扶住婆婆,生怕她过于激动,引起头晕心紧,原来婆婆脑壳清醒,不糊涂呀,虽然思路稍乱,还是合情在理,若不怄气,讲得还好,不愧十年议员啊。

接下来,瞻仰烈士遗容或献白花,气氛不再悲哀,倒是有点活跃。

下午,烈士灵柩将船运至县城陵园安葬,罗玉兰得知,对安贵乡长说:“梁校长和你儿子都是朱家人,留下来埋在老院子后坡,挨着你干爸。”乡长欣然答应。

当天下午,安贵和罗玉兰等近百人,送梁校长和登科灵柩到老院子后山下葬,经她要求,梁校长遗体暂时放进给她备好的墓穴里,修好再移,不变她的位置。

土匪尚未彻底肃清,恶霸地主尚在暗中勾结,民间藏匿枪弹不少,社会一时较难安定。所以,县军管会立即批准在龙兴场开会公审匪首朱仲武,就地正法,镇压反革命,震慑敌人。

三天后,镇压反革命大会仍在小学操场举行。不过,会场气氛大变,气愤,兴奋,扬眉吐气,亦不乏庄严与谨慎。小学的最高屋顶和附近山包上,架起机枪,会场四周站满持枪民兵,一队解放军巡逻四周,防备余匪劫场。

头天下午,罗玉兰得知枪毙朱仲武的消息,左思右想,最后,看在“黑团长”面上,还是找到安贵,说:“安贵呀,人命关天,不杀哪个黑心肝要不要得?把他关到死!”

“干妈,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啊。若果不杀他,反革命胆子更大,群众也不跟你新政府了。长了敌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何况,上级已经批准,很难改变啊。”

“我是说,他罪该万死,哪么打都要得,只是给他留条命。人生一世,就是为这条命嘛。去年,他爸爸黑团长明明晓得你遭捉拿,还是保护你。那年,你干爸遭难,你黑团长伯伯硬是两肋插刀,为继宗哥哥报仇,我们朱家人都喜欢黑团长。”

“干妈,你就为难我了,我是新政府的乡长,要是百姓看见我殉私情,枉王法,以后就说不起话了,群众也不信任我了。干妈,你也为我想想。”

罗玉兰想了想,也是道理,自己也很痛恨土匪恶人嘛。她问:“我可以见他最后一面吗?”

“当然可以。”

“还有,尸体莫丢给野狗,我们收尸,弄回乡头埋。”

“可以可以。”

这晚,罗玉兰喊仲文领路,去乡政府大院见死刑犯侄儿最后一面,哪知仲文不愿去,问他为何,他先不说,问急了他才说:“伯妈,本来,我没遭土匪杀,有人说因为仲武是我兄弟,保了我,我再去看他,更要说我同情仲武,弟兄之间划不清敌我了。”

如此一说,罗玉兰不再说话,便由仲全带她去。看守的战士见她探监,先是一怔。仲全告知她和犯人的关系,并经乡长同意,战士方才放她进去,仲全仍然守在门外。

朱仲武躺在稻草上,脚被捆实,看见伯妈,眼睛潮湿,说:“伯妈,对不起你老人家。”

“事情过了,莫说了。”几滴老泪滚出罗玉兰眼睛,“晓不晓得你的下场?”

“他们还会饶我么?”

“晓得就好。你莫怪哪个?是你自作自受,罪有应得。吃夜饭没有?”

“伯妈,吃了。”

“吃了就好。听说你喜欢吃麻饼,我带来几个,你吃个够。”

朱仲武泪若泉涌,接过伯妈的麻饼大口大口吃起来。罗玉兰转过脸来。

这天,罗玉兰没到审判会场去,坐在仲文家里。仲文家离操场很近,仅隔那条去涪州的官道,坐在窗前,会场说话听得一清二楚;站在窗前,会场情景看得三清四楚。此刻,她听见会场人声鼎沸,不断高呼口号,大会依然仲文校长主持。他一宣布“坚决镇压反革命大会开始”,会场立刻鸦雀无声,接着,他大声宣布大会纪律和注意事项,末了,唱“团结就是力量”。听得出是解放军和小学生唱,一边声音尖甜,快且急促;一边声音雄壮,慢而豪迈。歌罢,仲文大声说:“请龙兴乡军管组组长讲话。”

杨排长宣读着向师爷撰写的话稿。大意讲了当前国内形势和任务,特别指出,当前最急迫的是减租退押清匪反霸,团结各界群众,恢复生产,渡过春荒难关。而迫近眉梢的是肃清匪特,镇压反革命分子,稳定社会秩序。

杨排长读完,随口发挥:“我们军管组不是长期政权机构,我们的任务不久就要交给乡政府,他们才是人民的政权,为人民服务的政权,你们要信任乡政府,相信胡安贵,跟他走。”

仲文校长领头呼口号:“坚决镇压反革命分子!”“毛主席万岁!”

接着,仲文校长高声宣布:“把反革命分子朱仲武押上来!”

人群一阵骚动,立即传来几人跑步的声响。过了一阵,大概到得台前,声响止息。

待声响全息,朱仲文再喊:“现在,由涪州县龙兴乡胡乡长宣布朱匪仲武罪状。”

罗玉兰听着,似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未完待续)

第七十九章 特别春节 胡安贵朗声念着:“四川省涪州县龙兴乡人民政府宣布,经查证,朱犯仲武现年三十岁,籍贯四川省涪州县龙兴乡朱家院子人,生于四川省成都市暑袜北街。其父为大资本家,现已逃往台湾。该犯自幼好逸恶劳,劣根丛生,不思从善。中学毕业即投奔国军罗广文部,因其诡计多端,很快升至营长,后受军统训练。困守长江三年间,多次勾结地方势力,镇压下川东农民暴动,双手沾满革命群众鲜血。今年解放大军入川,该犯所部妄图阻挡,未能得逞,兵败后该犯潜来本乡,自任**救国第九路军副司令。仅两个月,组织土匪暴动,杀害地下党员和解放军战士七人群众两人,打伤解放军和群众二十三人。经解放军和地下党及人民群众数次围剿,该犯及其匪徒大多落网。根据该犯累累罪行,并报请中国人民解放军涪州县军管会批准。现在,本乡长宣判。”

到此,安贵乡长一停,清了清喉咙。罗玉兰明知结果,依旧屏住呼吸,等待下文。然而,她终于没忍住,她走到窗前,朝会场望去,只见安贵挺胸抬头,念道:“对反革命罪犯朱仲武执行枪决,立即正法。”顿时,会场群情振奋,一阵骚动。

安贵不慌不忙,放下判决书,拿起桌上红笔,在桌上有力地画了个大叉,再慢慢放下笔。稍顷,他举起那纸牌,原是古来通行的杀人令牌,上写的“反革命分子朱仲武”八字,被红叉盖完,没留一点。他将标牌猛地往下一甩,大声命令:“拉出去枪决!”

罗玉兰腿一软,赶忙扶住墙壁。

台下,立即有人捡起标牌,迅速插在朱仲武背上。那知朱仲武一反斯文常态,破口大骂:

“胡安贵,你个龟儿子,老子杀了你儿子,打死几个‘八路’,老子赚够了,哈哈,老子在鬼门关等你。”

顿时,口号声响起:“打倒反革命朱仲武!”“坚决镇压反革命!”

一浪高过一浪的口号声压住了罪犯的狂喊。大概防备劫法场,几个民兵即原武哥会员推着朱仲武往河滩一阵猛跑。朱仲武被拖着,头却依旧昂起。后面,响起撼人血性的军号:

“哒哒的的,哒哒的的。”庄严、威武、神圣、天理难容

罗玉兰退下窗口,用手捂住胸部,闭上眼睛,等待那惊心动魄的一刻。

“嘭!”枪响了,“嘭!”再补一枪。罗玉兰浑身一颤,稳住身子。

下午,仲全请人裹紧尸体,抬回老院子,用篾席包好捆实,埋在后坡的边角处,与陵园有相当距离,不能混在一起。

朱仲文回到家,一脸兴奋。罗玉兰说:“仲文,你为啥子去组织大会,另外找个人要不得吗?”仲文看伯妈不像说笑,认真地答:“朱乡长喊我去,我也想过不去,但是,我敢不去么,也找不到人。”

“你喊把朱仲武押上来,喊得那么大声,我听起来脸都发烧。”

“伯妈,我也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你老人家要体谅我,新政府讲究公私分明,不殉私情,我不敢违犯呀。”

“我是说,哥哥喊把弟弟押上来,判枪毙,旁人要笑我们朱家无情无义。”

“伯妈,他是自作自受。他是保了我,没捉我杀我。我该感谢他。但是,我早就喊他过来参加革命,他不听嘛,硬要各保其主,各走各的路,主子跑光了,他还那么顽固,硬把梁校长胡登科沉大河。”

“当然,是该报应。”罗玉兰点头应着,脑海却略过一丝不快。

第七十九章特别春节

经过一连串悲伤与烦恼,罗玉兰如同躲避灾难,立即赶回县城。行前,朱川要再留乡场几天,罗玉兰担心出事,要他同回。

“婆婆,川哥是国家干部。”立惠如此一讲,罗玉兰不好再说。

到家闷睡半天,罗玉兰的思绪依然紊乱,平常身心难以恢复。每当闭上眼,梁校长那一脸皱纹那弯腰躬背,老是浮现眼前。有时,朱仲武那张白净而多变的脸,时而冷笑,时而恭顺,清晰显现。如此情况,多次反复。

幸好,半岁多的重孙逗人喜爱,圆溜溜眼睛像他爸,双眼皮长睫毛像他妈,“哇哇哇哇”说个不停,稍一逗他,笑得前仰后合,罗玉兰乐得心跳,喘不过气。于是,逗笑重孙为快事,驱赶烦恼度时日。如此一来,有所解脱。

回城第四天,一男一女军人光临朱家,带来腊肉菜油鸡蛋挂面,代表军管会慰问烈属。罗玉兰首次遇到,怔了好久,才想起又要过年了,民国三十九年,不对不对,一九五零年,解放后第一个春节到了。罗玉兰激动得脑壳双手皆摇:“解放军大哥大姐,多谢你们好意。我们不缺过年货,你们送给那些穷困人嘛。他们过不起年。我们不要,我们不要!”

女军人一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门牙。她是重庆人,说话爽快。

“朱大娘,我们知道你家不缺,可是,你家是烈属,满清、民国、新中国,三个朝代出了三个烈士,政府有责任照顾你们,这点礼品是政府的心意,你非收不可,不要也得要。”

一旁的修英早想提走礼品,可现今是新政府,还面对两军人,她得把手管住。

“心愿我们领了,礼品还是送给吃不起饭的穷人吧。”

“大娘,我们马上要安排春节扶贫济困,让每个百姓过好春节。”男军人说口北方话,女军人作了“翻译”。罗玉兰舒心笑道:“谢天谢地,今年我们过得安心了。”

女军人很喜欢立惠儿子,不住摸他脸蛋,逗他笑,末了,从立惠怀里抱过孩子,亲他脸蛋。立惠满脸幸福之余,紧看女军人那身戎装不放,羡慕不已。

女军人问:“妹妹想当解放军?”立惠只笑,不点头也不摇头。

“结了婚的女孩,解放军不收。”女军人快人快语,“但是,根据我们政策,烈士亲属应当得到照顾。我们今天来,就是要和你商量,你不是中学毕业么,打算招收你参加革命,当国家干部,妹妹觉得如何?”“当然要得,当然要得。”立惠跳将起来。

前天,县里招考国家干部,立治符合条件,考取的可能性极大,可是仲信不让他去报名,理由是我老了,布厂要人经管,当政府职员不如办实业。立治跟爸爸想法大同小异,没请婆婆为他美言。于是,立治至今守着尚没开工的布厂。

修英却鼓起掌,说:“我们立惠中学毕业,要文化有文化,要人才有人才,早该当国家干部了,比那些大字认不到一箩筐,还当……”

立惠扯她衣服,修英闭了口。女军人笑笑,说:“我们现在就是很需要有文化的年轻人,尤其是女娃儿。”修英兴趣盈然,追问:“你们要她当啥子?”

“听说,朱立惠妹妹有现代女性特点,思想解放,想安排她到县妇联工作,当妇女干部。”“做哪样?”

“妇女联合会专门做妇女工作,比如,妇女彻底翻身呀,婚姻自由呀,帮妇女打官司呀。反正,本县三十多万妇女,该管的都管,事情多得很。”

修英泄了气,脸色转暗。立惠则立即答应:“要得要得,我喜欢为妇女说话。”

“只顾说要得,你娃儿哪个管?”修英立即转变口气。

“我管!”罗玉兰突然接口。

修英讥笑:“嘿嘿,七老八十了,你管得了?”

罗玉兰确实苍老了,满脸皱纹,白发耀眼,那顶平绒帽虽深,却也盖不住脑后白发。

女军人说:“政府还要办托儿所幼儿园,把妇女从家里解放出来。”

修英惶恐地看外孙一眼,说:“算了算了,还是我管。”说着,立即抱过女军人怀里的外孙,生怕送去托儿所,仿佛就像‘把娃儿关起来,撒饭给他们吃’那句谣言。

众人笑了。其实,修英所谓管,不过是抱抱外孙,逗笑罢了,洗喂睡大多是吴妈包干,跟早年抚养立本立惠兄妹一样。

“听说你喜欢唱歌演剧?”女军人问立惠。

“读中学演过。”立惠摸摸微粗的腰肢,“要不是奶娃儿,我去跳秧歌舞了。”

“怕啥子?跳几次腰杆就细了。你这身材跳起来一定好看。”

“我有个二哥,二胡拉得很好听。”

“正好正好,我们想排《兄妹开荒》,春节演出,就是没找到配乐的。”

“大姐,你算找对人了,我给他讲。”

“你若有空,明天就去报到。我们正在筹备妇联,等你。”

从此,立惠一出门,修英抱着外孙四处走,去邻居家摆龙门阵,开口就说:“全县有三十多万妇女,和男人一样多,我们立惠管三十多万人哩,你我都归她管。”大多人羡慕地望着她,如同仰望高山。有邻居告之罗玉兰,罗玉兰说:“莫听她鬼扯。”

这天,修英问立惠:“一个月给你好多银元?”

“我们是供给制,每天十六两大米,每月两块银元零用。”

当时旧秤十六两为一斤,即是每天一斤大米,仅够吃。修英一瘪嘴:“那么一点啦!你管三十几万人,我还默到几百块银元哩。”

“做梦!”罗玉兰一瘪嘴。

立惠则说:“妈,你想钱,是小资产阶级思想,要遭改造。”

“哪么改造?”修英紧张起来。

立惠想了想,故意吓妈:“关起来,闭门思过。”

修英脸色变白,央求一般:“女儿,莫吓我哟。”

“福不双降,祸不单行”之言,并非颠扑不破,朱家又是喜事双临。前天,重庆的立本来信说,他已考上国家干部,分配到重庆市政府商业处工作,春节将回家团圆。想到团圆之喜悦,罗玉兰如同细娃儿,兴奋难眠。如今,朱家已有三位国家干部,响当当的烈属加干属,涪州独一无二。从此,修英出入巷道,高昂头颅,目不旁顾,对老太婆罗玉兰也不例外。有两个是我生的,你呢?

果然,今年春节非同往常。腊月二十八中午吃团圆饭,除上海的刘嘉外,全部到齐。令人瞩目的,朱川和立本着中山装,兰色;立惠留短发着列宁服,青色;长袍马褂,烟枪手镯,去他妈的!一个比一个精神,一个比一个标准。罗玉兰看得出神。朱川还带来漂亮同事兼未婚妻,介绍说:“她是李梅,本城人。”全家瞠目结舌:涪州美女藏得好深啊。

堂屋门口贴副大红春联:解放全靠共产党翻身不忘毛主席横联:新中国万岁,是“朱羲之”朱川写好拿回家贴上的。更有不同,上下两张饭桌没再摆进堂屋,破格摆在前天井里,对天对地,光明磊落。按习俗,上桌多是朱家老人贵客和男人,坐满八位,下桌多是女人小孩和雇佣,可多可少。多年习惯,今年想改,罗玉兰要胡大银坐上桌,和她坐一方,说:“我不是看你儿子当了乡长,巴结你,我是看你在朱家好多年,出了好多力。”

仲信也劝他坐上桌,胡大银坚决不干,只好和吴妈入下桌,挨肩而坐。

更为特别者,正当入桌之际,县军管会朱主任和秘书提包年礼,赶来参加朱家团年。朱家早知军管会主任姓朱,但多数没见过。修英曾对仲信说:“早晓得也姓朱,爹不得吓死了。”

此刻,见朱家正入席,朱主任用蹩脚川话大声说:“哈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我们朱氏家族,今天一起团年,要不要得?”

“要得要得。”朱家笑着站起,一齐鼓掌。朱川慌忙站起,走到主任左侧,邀请主任上桌,主任和秘书不客气,一屁股坐下,看那满桌正宗川菜,多是猪头猪腿猪身猪脏等等“猪家”,朱主任故意瞪大眼睛,道:“嗨,今天又是朱家吃‘猪家’,打内战啊!”

待到众人恍悟,哄堂大笑好久。

朱主任四十左右,个头高大,用北方腔学四川话,听来滑稽:“我是四川人咯,三天不吃大米饭,老子腰杆疼咯。”又是哄堂大笑一阵。

主任再道:“我是朱总司令家乡仪龙人咯,爬坡下坎,坐滑杆出来的。”

“主任,你说话,我们哪么听不懂?不像四川人。”立本说。

“走南闯北,南腔北调嘛。”

陪朱主任的秘书马上揭发:“朱主任是山东人,梁山泊开酒楼的旱地忽律朱贵是他祖宗。”

原来如此,上当了!大家笑得更欢。朱主任改说山东话了:“不错,我就是朱贵之后,朱氏门宗,一笔难写两个朱字。那么,今天学学梁山老祖宗,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拿酒来!”

“要得!”立本跳起来,鼓掌响应,亲自选个大碗放到主任面前,倒满高粱烧酒。

朱主任也不看碗大而且倒满,举碗敬向罗玉兰:“晚辈我首先向辛亥革命功臣,三代三忠烈之家的老前辈朱大妈,敬酒半碗。祝老人寿比南山,精神永存。”

罗玉兰措手不及,慌忙站起:“我不喝酒。”

“大妈你坐着,晚辈敬你,可以不喝。”主任说毕,半碗酒下肚,吓坏众人。

不善应酬的罗玉兰轻松起来,笑着说:“大兄弟,你像梁山泊后人,英雄好汉。”

“大妈,我只算好汉,不算英雄。”朱主任笑罢,目光一扫,停在下桌的胡大银脸上,“那位大伯莫非是胡大伯?”朱川马上说:“主任,他就是,胡乡长的父亲,他孙子胡登科为救父亲,被土匪……,”

朱主任点点头,肃然起敬,端着剩下半碗酒离开上桌,走向下桌:“老人家,你培养了一个好儿子和一个好孙子,为涪州解放,立下大功,我代表军管会向你致敬,祝你春节快乐,身体健康,颐养天年。”说罢,剩余半碗酒倾进肚,一滴不剩。

“不敢不敢。”胡大银眼眶潮润,一碗酒只管往嘴里倒,不皱眉头。

朱川补充:“主任,当年胡伯伯参加反清暴动,勇敢得很,徒手缴腰刀砍杀好多鞑子兵。”

“哦!果然老子英雄儿好汉。那就再敬老英雄半碗。”立本马上给主任倒满一碗。(未完待续)

第八十章 恢复生产 吃喝正兴,仲信却不参加敬酒,默默自斟自饮。秘书伏在主任耳边说了两句,主任举起杯来,对着朱仲信:“我们的大老板,我的大哥,你给本县的百姓生活和就业做了贡献,我以军管会主任身份敬你半碗,不盛敬意,希望今后更大贡献。”

“多谢多谢。”仲信说完,干了满杯,勉强笑了。

立本朝主任的酒碗看看,检查是否干完。他很会应酬,也会闲吹,把个重庆见闻吹得天花乱坠,婆婆得知他甩了纱妹女友,骂他陈世美,他说,“陈世美是附马,我想当啊。”婆婆说,“还是庚子说得对,‘书可读,官不可做’。”“婆婆,想当官的人多得很,川哥就想当。”气得婆婆推他一掌。此刻,他提个酒罐以种种借口给军人和长辈敬酒,自己却装模做样啜一小口。比如,他敬朱主任,先是给首长敬酒,继是给本家大哥敬酒,再是给梁山英雄后代敬酒,末了,以主任冒充朱总司令同乡,罚酒,弄得主任连连认喝,不得有违。

下桌上,立惠看看对面挨坐的胡表公和吴婆婆,灵感一闪,突来兴致,说:“胡表公吴婆婆,现在讲究移风易俗,男女平等,两个老人来我们朱家几十年,我给你们作媒,两位老人办个金婚,合成一家,如何?”

朱川的未婚妻李梅说:“对呀,真还合适,合到一起,相互照顾。我给你们送结婚证来。”掌声响起,上桌纷纷往下桌看。两老人本来挨得很近,还说着话,听她们如此一说,相

互对视一眼,老脸红透,立刻坐开,拉远距离。不过,他俩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修英却道:“儿子都当乡长了,他好意思答应吗?”

立惠道:“又不由他答应。他要反对,我敲他封建脑壳。”

饭后,朱主任领朱家人去学校门口瞻仰了朱前驱雕像,或敬个军礼,或磕头作揖。

好个解放后头次团年饭。七十有七的罗玉兰,感慨万端。

第八十章恢复生产

往常过完春节,农村准备春种,城里准备开工,开始一年之计。然而今年,朱家布厂与其他布厂一样,依然关门闭户,冷冷清清。织布女工多是城市贫民,也有无地少地之农人,衣食无着,啼饥号寒,新社会哪能容许!工会干部朱川妇联干部朱立惠自感有责,说服工厂开工,恢复生产,解决就业,工厂冒烟,穷人燃灶,乃当前头等大事,而从朱家做起,带个好头,说话有力,才是头等之头等大事。

朱川常住工会机关宿舍,回来不多。即便回家,也是星期天带上李梅。

罗玉兰特别喜欢本城人李梅,并非她是工会干部,或者漂亮出众,而是小家碧玉,温驯懂礼,不使脸色,善解人意。修英却认为老太婆偏心,很不舒服。每当朱川带上李梅进屋,她就抱上外孙出外闲逛,躲避同是姓李的本城姑娘。

这日上午,朱川李梅回家,见巷道里冷清无人,俩人直出后门,走往同样冷清的布厂。布厂大门,一把牛头大锁紧锁,铁锈驳落;窗子上,几张蛛网悬挂,随风扑哒;屋梁上,一排尘吊长垂,欲坠不坠;屋地下,几只耗子兴奋,吱吱追逐。如此情景,二人心忧。

他朱川是看着布厂开办,看着妈妈开动第一台布机,带出第一批学徒,后来,是布厂确保他和立本读中学上大学回上海及梁修齐出国,乃朱门之成功实业,也是二爸人生成功所在。应该说,他朱川对布厂很有感情。可是,两个多月前随大军回来,第一眼见到的布厂,令他心凉。和眼前稍有不同的:可能担心遭抢遭偷,胡大银持腰刀在工厂四周不断巡逻,而今,他挑着布匹下乡赶场卖布了;二爸则由成天在家喝闷酒,转为外出走动了。

绕四周转了一圈后,二人站定河滩,久久无言。朱川先开口:“你做过调查,有好多织布工失业?”

“一千三百多。各厂不一,大厂多达两百。二爸布厂最多时候有一百二,去年关门还有四十多。城乡各半,二十多个。我还了解到,二爸管理严格,注重质量,他厂女工技术最好,很肯出力,如果二爸再不开工,有的老板把那些工人抢去,二爸再想找那些女工,难了。”

“我们朱家有饭桌上商量大事的习惯,吃午饭我给二爸说。”

“光是我们说,恐怕二爸不一定听得进,我们还是给立惠说说,她是妇联干部,也有责任帮助女工就业嘛,再说,朱家都很喜欢立惠妹妹。”

“对头对头,还是你心细。”

午饭上桌前,见立惠仍然没回,抱着外孙的修英咕哝道:“拿那么几个卵子钱,星期天也不耍,娃儿成我生的了。”李梅直笑,说:“二妈,把惠娃给我抱。”

“哎哟,你是国家干部,哪个敢请你抱哟。”

罗玉兰瞪修英一眼:“不识好歹!”李梅讨个没趣,继续帮吴妈端饭菜。

“立治又去哪里了,饭也不回来吃。”仲信问。

“还有哪里,三朋四友打牌。”罗玉兰答。

“不务正业的东西!”仲信狠狠骂道。

朱川开门见山问:“二爸,我们布厂好久开工?”

仲信头也没抬:“还没考虑。”修英看下朱川,略有不快。

朱川不看对方,继续说:“二爸,新政府刚成立,百废待兴,千头万绪,没有力量来抓经济。当前,主要还是依靠民族工商业,恢复生产,解决就业,满足生活,稳定社会。希望中小工商业,为新政府分忧,为新中国……。”没等讲完,修英说:“川川,你二爸识字,晓得政策。”

朱川不理她,再道:“只要布厂一开工,立治弟就有事做了,不得到处闲逛,全城生产开动,人人各归各位,安居乐业,闲散人员没有了,打牌的就没有了,社会面貌就要变。”

罗玉兰说:“仲信,川川讲得有理。工厂开了门,人人才有饭吃,个个才有衣穿。”

二爸抬起头:“我何尝不想开工?可是,资金,销路,电力,哪里来?我们仓库里还堆着布匹,找不到买主。”

“不打仗了,布也卖不脱了。”修英说。以为二妈说笑,李梅跟着笑。

“你家没死人是不是?”罗玉兰回击她,“川川,你晓得的事情多,你说,还打不打仗?”

“婆婆,不会打了吧,老蒋八百万军队,还有美国撑腰,都败了,哪个还敢惹我们?”

罗玉兰说:“既然不打仗了,从今,你的眼睛就该盯到百姓身上,莫再盯到当兵的了。百姓起码要穿衣要防寒,有了钱还要穿好,还怕卖不脱布?”

修英说:“你那是老话,说了几十年,那年抗战一胜,你也说百姓要吃要穿,卖脱没有?”

“二妈,那是后来打内战,百姓更穷,从今不打仗了,人民生活会好起来。”朱川说。

“说得好听。”

仲信说:“不打仗当然好,可是,总得有人买,我才敢织布啊。”

“二爸,销路不畅恐是暂时的。上海的纱厂布厂历来很多,前几年受美国洋货冲击,很多纱厂破产关门,我在上海,亲眼见到。后来新政府了,没再进美国洋布,加之社会稳定,百姓生活开始好转,国产货马上有了市场。前几天,妈来信说,先开工的工厂,大赚了一笔。我们四川肯定也会这样,销路迟早不成问题。”

“但愿如此啊,你二爸何尝不这么想。”仲信道,眼睛开始明亮起来。

“二爸,我们如果不先开工,让别人赶在前面,你的生意就遭别人抢去了。”

李梅接上:“二爸,我作过调查,都说朱家布厂女工技术好,很肯出力,注重质量。”

“那是二爸善管理,重技术,讲信用,对工人好。”朱川大夸二爸。

仲信高兴起来,两眼放光。修英自然得意起来,说:“那些年,你二爸的布全城最好,国军争着要,有些时间,还织不赢。”

仲信狠狠瞪了婆娘一眼,他最怕再提国军和那把左轮。

朱川则说:“只要质量好,解放军也需要军布嘛。现在全国好多万解放军,好多万国家干部吃供给制,衣服也靠发。你看我们朱家四个干部都穿公家嘛。”

李梅沿她的思路继续说下去:“二爸,我们要是不开工,别人先开工,把你教出来的技术女工抢了去,你怕要着急哩。”仲信听着,眉头皱紧。

“川川,你跟解放军熟,就请解放军买一些军布嘛。”修英赶忙说。

仲信不说话,但是看定朱川,显然,他动心了。朱川则继续说:“我可以给军管会讲。只是,涪州解放军军服都是重庆运上来,他们不管买布,只管穿。”

李梅道:“立本在重庆商业处呀,他可以给重庆军服厂说下,请他们买我们的布嘛。”

朱川道:“立本在重庆这么多年,他又喜欢交际,不会不认识那几家军服厂。”

仲信经理眉头慢慢松开。是呀,解放前,国军军需处就介绍他认识了几家重庆军服厂老板,立本这次回来说,那几个老板没去台湾,政府喊他们继续生产军服,供解放军需用,儿子若再美言几句,自己再与他们一说,销路不难啦。

仲信经理终于开口:“现在愁的还有钱。买纱锭,发工资都要钱。”

修英亲口怀中外孙,说:“川川,你们是国家干部,给你二爸弄点资金嘛。有了钱,才好开工。”

“现在城里多数钱庄还没开门,就是开了的,也是半开半关,都在观望。我们工会去反复动员过,他们就是没勇气,害怕贷出去收不回来,听说有个老板松了口,只要借方有值钱的抵押物,工会出面担保,他可以贷。二爸不是有好多库存军布么,我看可以做抵押物。”

“利率?”仲信经理眼睛再亮。

“双方商量。凭二爸的信用和管理,我们工会担保,那个老板会贷的。”

“根本是利率。利率过高,我们是给钱庄效劳。他们莫风险,稳吃高利。”

“当然应该两利嘛。那就这么办,我们工会担保,你们双方商讨利率,若不恰当,我们再做工作。如果双方没意见,就贷。我先问问是哪家钱庄,二爸再和他联系。”

仲信经理使劲点了点头。

“吃饭,吃饭,饭菜都凉了。”吴妈催促,

此刻,立惠匆匆而归,头还冒着细汗。修英趁机嘲讽女儿:“我还默到国家干部不要儿子了,星期天也忙得头发不沾背,那么积极。”

“妈,你少说点刻薄话好不好,舌头有刀吗?”立惠还嘴,再递一张纸给川哥:“大妈来电报了。”

倒是罗玉兰先反应过来,急切地问:“刘嘉来电报了?川川,快念。”

“就是,刚才在街上,邮递员给我的。可能是有关川哥和李梅姐的婚事。”

“‘已离沪,不久回老家’。妈已经离开上海,要不了好久就到我们涪州了。”朱川道。

“好好好,等你妈一到,就给你们办喜酒。”罗玉兰拍拍坐身边的李梅,连说三声好。

修英才不觉得好,问:“立惠,邮路也通了,你那个‘陈世美’还没来信呀?”

“妈,你嘴巴莫那么刻薄好不好。美国那么远,想来信就来信吗?”

“孙女,若修齐来了信,马上给他汇点钱去。”

“厂关了,又要办喜酒,又要汇钱,哪来?”修英问。

“俭省点,少用点,也要汇点钱。爸爸死了,他一个人在海外……”罗玉兰说不下去。

“我听婆婆的。”立惠答罢,端起饭碗,还没刨饭,说,“有十几个妇女到妇联反映困难,其他同志接待,不干,非要找我,我就约了今天上午。反映啥子?他们失业半年多了,家里揭不开锅了,一天吃两顿饭,过年才吃了点肉。你们说,可不可怜!看看我们吃的啥子!妈,你还说我星期天不带娃儿,别个穷得那样,我们不管?”

“各人的碗都没舀满,还去管别个的碗,”修英冷冷道,“有饭就吃,没饭就饿。”

仲信怒视婆娘:“你还像人吗!”

大家隐隐一笑,低头吃饭,装没听见。李梅不再拈桌上荤菜,只吃素菜。

“她们为啥子非要找我?那些妇女是纺织工人,就是爸爸大华布厂的,所以她们要我接待,就是要爸爸布厂早点开门,救救她们。”

罗玉兰笑着说:“哈哈,我看她们找对人了。立惠,你该请她们来吃饭。”

“请了,她们不愿来,只希望爸爸救救她们。”

仲信经理低着头,慢慢说:“我是办实业,若有一笔慈善基金,我一定全给她们。”

本是爸爸真心话,立惠以为嘲笑她,呼地站起,义正词严:“爸爸,是请你开工生产,不是要你捐款慈善,两回事!你开了工,女工劳动,有了工钱,就有饭吃,你有了生意,该你赚的由你赚,劳资两利。两全其美,有啥子不好?”

“立惠,莫说了,你爸爸晓得。”罗玉兰说。

“晓得归晓得,就是不开门。”立惠依然不饶。

“妹妹,二爸已经打算开门了。”朱川说。

“当真?”立惠不大信,见朱川和李梅一齐点头,立惠突然站直身子,“爸爸,算我说错了。只要开工,我代表那些女工向你敬礼了。”说罢,她放下碗,深深鞠下一躬。

十天后下午,朱川和李梅依照重庆明理公公的电话,在南门车站接到妈妈。

五年了,刘嘉有了白发,虽然坐车一天,头发纹丝不乱。可她看到满头白发的老妈,藤箱丢给儿子,顾不得多看儿媳一眼,扑上去一把抱住妈妈肩膀,热泪盈眶:“妈,你老了。”

“我又没吃长生不老药,哪有不老!我默到见不着你了呢。”

“哪里哟,我经常梦到妈,就是不见老,结果还是老了。”

“哎——,你也老了。”罗玉兰叹息。

刘嘉打开藤箱,从箱底取出一卷报纸,慢慢理开,问:“你们晓不晓得上海市长是哪里人?”大家一头雾水,你看我,我看你。

“四川人,四川乐至人,他叫陈毅。”

“乐至人!乐至离我们涪州百来里,隔一个县。口音和我们一样。”罗玉兰说。

“陈市长给我们朱家题了四个字,说是送给朱家的大礼。”刘嘉再道。

众人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着刘嘉慢慢展开一大张白纸黑字。朱川凑近脑壳,念:

“‘近朱者赤’。大礼,真的大礼,把它裱出来,挂在东厢房,留芳百世。”

“一路上,我当宝贝,生怕弄烂了。”

“妈,比宝贝还贵重,无价宝啊。”朱川说。

“妈妈,你哪么得到的?”李梅问。刘嘉便把民政局干部给她讲的和盘托出——(未完待续)

第八十一章 建立政权 上海解放不久,民政部门清理革命烈士,自然理出朱仲智,他们把名单送给新市长陈毅同志看。陈市长看罢,激情难抑:“嗨,四川涪州人,老乡嘛,离我们近得很,从涪州到成都要路过我们县。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旁人笑罢,告诉陈市长,烈士的父亲也是烈士,四川保路运动遭枪杀。朱仲智烈士弟弟的亲家是川东地下党的,四川解放时被土匪杀害。市长脸色凝重,过一会,说:“四川保路运动比武昌起义早一个多月。湖北总督端方奉命去四川镇压,武昌兵力空虚,一定程度上导致了武昌新军起义。端方走到我们邻县简阳被士兵杀了,四川的革命很快成功。所以,孙中山先生说,‘若没有四川保路同志会的起义,武昌革命或者要推迟一年半载的,’那年我才十岁。”说到此,他略停,大声道:“拿笔来,我送朱门忠烈几个字。”工作人员摆上纸笔,端来砚台。市长握紧笔头,蘸饱笔毫,看定纸面,压住激动,一阵龙飞凤舞,“近朱者赤”四个横排大字跃然纸上,遒劲刚健,淋漓酣畅。众人鼓掌。“莫鼓掌,再落上我陈毅大名,免得说是王羲之所书。”众笑。他换过狼毫小楷,在下方书上娟秀小楷:纪念朱门忠烈,一九五零年春陈毅。

接着,他说:“有人去四川,给老乡送去,看看我这个市长忘记老乡没有?”工作人员告诉他,烈士的儿子参加西南工作团,正在四川,参加大西南建设。市长舒口长气,说:“不愧忠门后代,我亲手送给朱家。”工作人员以为市长说笑,没等市长亲手送给朱门,倒先送到闸北刘嘉手中。陈市长再提此事,工作人员才知爱说笑的市长,并非随便说笑,只好如实报告。市长火了,说:“你们以为我陈毅在说笑话?我陈毅就是喜欢说笑中做决定。”工作人员赶忙检讨,说:“刘大娘正准备去四川,看望婆婆和儿子,我们给她买了船票,送她上了船。”市长笑了:“那还差不多。”

此刻,朱川笑道:“妈,你不该收,市长老乡亲手送来,多好。”

“你脸皮厚,人家市长日理万机,忙得很。”

纺织老手刘嘉一到,布厂马上开门。因她带来上海纺织市场消息和新工艺技术,大华布厂没再生产老产品,而是生产新产品,既产牢实军布,也产适合各层次的大众布匹。刘嘉则穿着上海服装式样在街上走来走去,像模特儿走台,一些条件稍好的中年妇女立即跟上新潮。

一时间,大华棉布走俏市场,声名大震。朱家布厂再次起死回生。

第八十一章建立政权

这天下午,重庆籍女兵送来鲜红请柬,笑嘻嘻递上:“朱大娘,请你开会。”

“我开会?开啥子会?”罗玉兰三十几年没开会了,而今已快八十。

“朱大娘,民国初你不是参加过县首届议事会么,有点像那次,但……,”

“人民政府也开那个会?”罗玉兰更觉奇怪。

“我是说表面有点像。但是,实质根本不一样,人民真正当家作主。这回是社会各界进行政治协商,民主选举县长副县长,决定本县大事。”

“选举县长副县长?”罗玉兰反倒笑得更欢。

“大娘莫笑。你是辛亥功臣,多重身份,社会影响大,你非去不可。”

“那好,我选安贵!我不怕别个说我选干儿子!”

“大娘,你想选哪个就选哪个,谁也管不了你。只是,最后要少数服从多数。”

“我去!”

看着女兵走向东街的轻盈快步,罗玉兰眼睛一热,心潮翻滚起来。

三十九年前四月,不喜政事的她有生头次开会。那次,是李会长通知她参加民国涪州县首届议事会,她本不愿去。从此,她被卷进旋涡,挣脱不得,以致后来很多重大政事中,成了不可或缺的角色。这次,却是军管会亲自发请柬,军人姑娘送来。同是初夏,同为改朝换代之初,同以烈属名流身份,同样民主议事,同样议决掌权者,何其相似!那次,选举继宗选当名誉议长,李会长当副议长,两位亲家,一阴一阳,占去两把椅子。这次,干儿子也要坐把椅子吧。朱家命该如此?实在有趣!现今是新社会,应该不一样了。罗玉兰想着笑着。

也许兴奋,也许觉得重要,也许觉得新鲜,也许觉得离奇,反正罗玉兰当晚没睡好,第二天起得又很早。细洗密梳,挽髻插簪,穿青着缎,如同赴宴。

随同朱川出得门来,仿佛脚下生风,很快找到旧县政府会议室。原来她不是第一个,比她早到的不少,有军人有百姓,有认识的有没见过的,有老有中还有青年男娃,数她年龄最大,唯一白发老太。见她落坐,众人一齐望她微笑,她则以微笑回报。朱主任竟向她走来,先军礼后握手:“大妈,有你来参加,我肩上担子轻了,心里踏实了。”

“大兄弟,我未必帮你挑得起百斤?”罗玉兰回答,心想,这次会是不一样。

“你行!一定行。”朱主任说罢,会场皆笑。

“安贵没来?”罗玉兰眼睛四下寻找,问道。

“本来有他,龙兴乡工作很多,土匪头子还没捉到,他请了假。”朱主任道。

朱主任座位后的粉墙上,挂着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像。她看了好久,仿佛觉得面熟。

这时,挨朱主任坐的年轻军人站起来,说:“政治协商会议开始,请军管会朱主任讲话。”

朱主任讲了召开政治协商会议的目的内容和程序,末了,他说:“各位同志,各位长辈,各位朋友,你们是本县工农兵学商社会名流各界人士,是我们征求各界群众意见后,邀请参加本县政治协商会议的代表,根据中央有关规定,如果各位代表没有反对意见,在座各位就是政治协商会委员候选人。当然,除在座外,也可以另外提候选人。”

罗玉兰突然觉得,那年首届议事会,好象刘知事也这么说。

年轻军人插话:“朱主任不光是会议领导人,也是代表,根据上级安排,还是大会主席候选人。现在大家酝酿半小时。”

罗玉兰第一个举手发问:“委员做啥子事情?”

“收集听取社会各界群众意见和要求,带到政协会上来,向政府和领导反映,要求他们办理,及时解决社会存在的各种问题。”年轻军人回答。

“若果他们不听呢?”

朱主任回答:“那就再反映再要求,直到他们听取为止。”

“如果还不听呢?”罗玉兰昂头说。

“你找我!想法让他们听,不听不行!”

“我当不了!”罗玉兰说罢,弯下腰来。

朱主任一笑:“我的亲大妈,你还不相信我?”

“大兄弟,不是不相信你,都来找你,你忙得过来?我也不好意思经常找你。”

“亲大妈,你还是当,在涪州,你最有发言权。我说个笑话,你若不当,继宗大伯,仲智大哥,梁校长和你的干孙子,他们也不瞑目啊。”

“大兄弟,照你这么说,我当委员是因为我朱家死了四个人?那我更不敢当了。”

“不是不是,我是说个笑话。他们这些委员家里也没死一个人嘛。”朱主任笑着解释。

“我还是不当!”她再重复。

“大妈,你是不是怕我们和民国初年的县议会一样?说了没人听。”

“我没那么说啊。”她低头说道。大家皆笑。

朱主任请各位父老继续各抒己见。可是等了好久,没人发言。

年轻军人说:“如果各位代表没有新的意见,我们进行表决程序,同意在座代表当选委员的请举手。”结果除罗玉兰外,统统举起右手,非常之快。

朱主任笑着:“大妈,只差你老人家一票,少数服从多数,你要服从大家意见啦,从现在起,你就是本县政协委员了,代表本县人民,权力大得很哩,我都怕你!”

众笑。罗玉兰没再开腔,也没笑。

年轻军人说:“表决通过,全部当选。”

接着,年轻军人再道:“下面表决通过大会主席,同意朱大康同志当会议主席的请举手。”刷!全部高举起手,如同军人迈步,整齐有力,罗玉兰还举双手,而且最后一个放下。那军人高兴地说:“下面宣布表决结果,朱大康同志全票当选涪州县政治协商会主席,选举圆满成功。现在,请朱主席宣布。”

朱主席站起来,非常慎重,说:“现在,我宣布,四川省涪州县第一届政治协商会正式成立,按照中央规定,从现在起,开始行使人民政协的权利,开展有关工作。”

于是会议转入学习第一次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的文件,了解人民政协的性质地位任务和作用,熟悉政协委员的自身要求和任务等等。下午,转入协商推举县长副县长人选。朱主席首先介绍县长副县长的条件和任务,接着讲推举候选人的办法以及相关程序,刚完,罗玉兰迫不及待一般,第一个举手,第一句话就是:“我推举安贵。”

作记录的重庆女兵笑问:“朱大娘,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还有主要简历,你为什么要提他,请老人家谈一下。”

可能罗玉兰没作充分准备,说:“他姓胡,名安贵,未必你们还不晓得他?好多人说他是侠客,来无踪去无影,我不那么相信。解放前他闹革命,国民党捉共产党,到处画影捉拿他,都没捉到,涪州哪个不晓得?为啥子提他?他不是你们共产党么,打江山夺政权么,讲究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户户有地种,不受剥削不受压迫么,讲究人性么。我老了,糊涂了,不会说了。”

女兵问:“你推举他当县长还是副县长?”

“当然是县长啦。他打土匪差点丢了脑壳,涪州县细娃儿都晓得。我不是因为他是我干儿子,我才选他。他儿子我的干孙子,才十九岁,也遭土匪沉了大河,一条命啊。”

听她话语质朴而恳切,凄凉而悲伤,不少人低下头。

接着,有人提朱主任当县长,罗玉兰问:“大兄弟不是军管会主任么,比县长大得多嘛。”青年军人说:“县政府一经成立,军管会要撤销,朱主席还要辞去政协主席职务。”

罗玉兰马上道:“哦!那还差不多,不然成各人选各人了。我也提朱主任当县长。”

重庆女兵说:“朱大娘,县长只选一个,你只能投一票。”

“那我选干儿子当副县长,朱主任解放了我们,当县长。”

年轻军人道:“四川是新解放区,没有新政权的经验,军管会反复研究,建议南下干部陈忠民作副县长候选人,请委员考虑。”此后,再没人发言。

下午,政协会进行举手表决,结果是,朱大康当选县长,陈忠民当选第一副县长,胡安贵当选第二副县长,都是全票当选。

罗玉兰突然觉得,这回选举与民国初选县议员有点不同,不用投票,不用计票,举手就完,好简单好容易。当然啰,也应该。别个流血丢命,打下江山,解放了你,不该他们当该哪个当?人家开会找你商量,是看得起你,若不商量就往台上坐,你把他哪么?上回选的李安然,他有哪样功劳?他算啥子东西?偷奸耍滑,一肚子鬼算盘。

不过事后,罗玉兰依然觉得那天,她嘴巴好笨,只顾高兴,没有思量,乱说乱想,是不是她太信任大兄弟了?是不是以为我朱家也有功劳?丢朱家脸面啊!

十天后,军管会召开县城群众大会,正式成立涪州县人民政府。那天,罗玉兰被请上主席台,坐在后排。好久没见的干儿子胡安贵突然出现一般,挺胸坐她前排。她刚落坐,干儿子回头对她说:“干妈,现在我不喊你干妈了,喊你老祖宗,革命老祖宗,你说啥我听啥。”

“是不是因为我提了你当副县长?”

“哪里哪里,你本来就是老祖宗,革命老祖宗。”

“你想咒死我么?”罗玉兰笑得合不拢嘴。见干儿子那般激动兴奋,那般精力充沛,她打心里高兴放心,也觉脸面有光。

新任朱县长脱去军装,穿件蓝中山服。大概没有量体裁衣,中山装给他高大身躯绷得紧紧的,少了几分威武严肃,多了几分随和亲切,罗玉兰觉得很顺眼很人情。

重庆女兵指挥唱完《东方红》,朱县长迈步前台,停了一阵,朗声道:“我现在宣告,四川省涪州县人民政府正式成立!”话音一落,坐在台下前排身材高大的朱川猛然站立,领头高呼,声震屋宇:“坚决拥护县人民政府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毛主席万岁!”

罗玉兰这才发现朱川的威猛勇敢,一股热流窜遍全身。那么,十一年前抗议美军暴行,他率同学游行,也是这么喊口号?孙子,没看你出来呀。你爸爸在上海当医生不是这样吧?

一阵激烈的鞭炮和锣鼓声后,朱县长接着讲话,他讲了人民政府的性质权力和任务职责,代表县政府保证,一定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要百姓过上幸福生活,希望人民监督和协助。

接着,陈副县长讲本县新政府当前要做的工作,说:“今后,我要多依靠本地干部,学点四川话,不学洋鬼子,百姓听不懂,”全场大笑,等笑毕,再说,“当前,我们任务继续减租退押清匪反霸,稳定社会秩序。昨天,《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下达了,我们要认真学习,吃透精神,积极做好土改准备工作,少走弯路,不走弯路,顺利开展工作。”(未完待续)

第八十二章 土改试点 那知,安贵副县长坐在原位上一口接过:“现在,贫苦农民要求土地非常强烈,对于那些群众要求强烈的区乡。我们要先动手,保护贫苦农民积极性,解放生产力。”

陈副县长愣了下,扶下眼镜,继续其思路:“现在,全国还没统一布署,我们也没有新解放区的土改经验,加上南方还有土匪残余,社会尚待稳定。所以,我们要积极作好准备,等待上级通知。”

罗玉兰突然觉得,两个副县长的想法不一致,陈副县长想法合理一些。

散会,安贵迅速走到干妈跟前,扶住干妈干瘦的肩膀,说:“干妈,你都听到了,陈副县长说今后要依靠我们本地干部,你老人家要支持我,迅速改变我们县穷天穷地。”

“我不支持干儿子,支持哪个?”

安贵告诉干妈,他要把向师爷调来当办公室主任,刘“舵把子”调来当交通科长。

“仲文呢,也是你们地下党嘛。”

“他当乡长,接我那把椅子,掌管几万人呢。”

“你还掌管几十万人呢。”

“老祖宗,龙兴乡是全县最穷最乱的乡,哪个土匪头子和杨队长都没抓到,减租退押清匪反霸工作多得很,仲文挑重担了。开完会,我就要去帮他。还有,我要推举朱川当工会副主席。”

“他有哪样功劳?”

“老祖宗,他率同学游行,抗议美国暴行,那阵我还没参加革命,资格老得很。现今,他本来留重庆工作,坚决要求回家乡搞革命,觉悟高得很哩。”

干儿子说得实在,罗玉兰打心里高兴。果然,听说没两天他就带个警卫员到龙兴乡去了,没坐轿没坐船,走路去的,一住就是两个多月。罗玉兰自然不晓,前几天的县长常务会上,才从龙兴乡回来的干儿子没顾陈副县长在群众大会上的讲话,依然提出在本县率先进行土地改革试点,尽快解决本县封建地主土地所有制的严重问题,变成劳动农民土地所有制。而本县的土地改革试点放在龙兴乡,解决本县最穷最苦的四万农民吃饭穿衣头等大事。

陈副县长道:“土地改革法下来不久,需要学习,其他县也没动手。”

“没有经验我们可以摸索,没有干部我们可以培养。只要成功了,我们可以给南方新解放区总结出一套经验,也是对全省的贡献。特别是为本县土改全面展开,培养了一批干部,摸出了路子,树立了样板,以后开展土改就容易多了。还有,龙兴乡农民太苦了,女娃子嫁人,找不到一件没补疤的裤子,一到冬天,每天吃两次饭的人家,多得很。听说分田分房,望穿双眼了。前两年,我给他们宣传,说我党要保证他们有吃有穿,不受人欺负。如果我们再不去救他们,我党就失了威信。”

“那个乡的社会秩序稳定没有,那个司令还没抓到。”陈副县长说。

“我亲自去试点,我熟悉得很,不怕。”

既然胡副县长如此坚决,也有一定道理,提议通过:土改试点,选在龙兴乡。此时,正是农人收完稻谷,晒干后或交公粮或交租谷抑或入仓,时不可待。

既然在龙兴乡试点,而朱家是那里最大的富人,斗争的主要目标,干妈是朱门支柱,龙兴乡土生土长,亲戚如网,而今又是政协委员,不能不登朱门求教,以利行动,副县长胡安贵随即造访朱门。

这天,罗玉兰听完说书,刚进巷道,落坐东厢的安贵首先看见:“哎呀,老祖宗!”

罗玉兰方才看清他和一位站在天井的精瘦警卫。与安贵粗壮身材比,倒是他给警卫当警卫更合适。罗玉兰惊叫:“哎哟,县大老爷,还跟个差班嘛。你一来,我们屋里就亮了。”

“干妈,你们省了电嘛。二嫂说你去听‘水泊梁山’了,她说是讲梁山好汉占了梁山泊又占祝英台,祝英台遭占了没有?”安贵问罢,忍住笑。

“她晓得个屁!”罗玉兰没笑,沉住脸,扫视一周,问,“人呢?”

“二嫂去工厂喊二哥去了,马上就回。”安贵转向警卫,“朱门安全得很,蚊子都心善。不必站了,来,一起坐。”警卫马上坐在靠门的椅子上,眼睛盯着巷道。

“听说你在龙兴场,忙得很,轿子也不坐。”

“干妈,新社会的官不是旧政府的官,是为人民服务。龙兴场确实很忙。”

“仲文是乡长嘛,他做啥子?”

“他是乡长,我是县长,工作和责任不一样啊。干妈,报告你一个好消息,那个杨队长捉到了,是他亲手把梁校长和我儿子甩进龙潭的。我当即批准,把他枪毙了,为干妈报仇了。”

“该,该,恶有恶报。”罗玉兰着实舒了口气。

这时,仲信和修英气喘嘘嘘赶到。修英把仲信交给副县长,马上跑去灶屋。

“干妈,二哥,我今天来,有三个任务,”见两人眼巴巴望着,他压低声音,放慢速度,说,“一个,我来道歉。上任三个月了,没来看你们,我不对呀。前天,爸爸回乡找到我,骂我忘了朱家,我敢忘了你们吗?不是这个革命家庭,有我今天?命都丢了。二个呢,物归原主,把左轮还给你,它为革命作了贡献,保了我的命,现在应该物归原主了。”说着,安贵掏出手枪放在茶案上。

仲信顿时脸色惨白,不敢看枪,嗫懦着:“我不要枪了,我不要枪了。县长,还是你管吧,你们还用得着。”

“革命成功了,我也不需要枪了,你看,还有警卫保护我嘛。上回登记枪支弹药,我是写你的名字。我是借的。”

仲信大惊:“胡县长,我保藏枪没半年啊,没打过一颗子弹啊。真的,我不要了,解放了,天下太平了,不要手枪了。”

“该你保管。它是你抗战有功的见证,它为革命立了大功。也是你支持革命的见证。”

“我不要了,我不要了。”仲信惊恐地后退,生怕沾着,最怕说枪是国军奖的。

罗玉兰把枪推到安贵身前,说:“仲信实在不收,干儿子就拿回去嘛,你拿着比他拿好。”

“那好,你实在不要,我叫有关部门暂时保存起来,以后作为历史纪念品。布厂生产有困难没有?二哥,有困难你尽管找我。只要恢复生产,解决民生大事,我们全力支持。”

“谢谢胡县长,谢谢人民政府。”仲信非常客气,依然非常拘谨。

“不要那么说。干妈,我哪样都可忘,就是不能忘了老祖宗,不能忘了革命之家。老外公不是说,近朱者赤(吃)吗?我就是靠近朱家,才有我今天!饮水思源啊。你们不要把我当县长,我是安贵。”

“过分夸奖朱家了,干儿子。”

“第三,县政府准备在龙兴乡进行土改试点,为全面土改摸索经验,我先说县政府的想法,再听老祖宗高见,你们是革命家庭,莫客气哟。”

仲信经理听着,大气不敢出,只拿眼睛看妈,直到副县长介绍完想法,罗玉兰沉凝好一阵,才说:“要分田土就分嘛,我早就说,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才有人性。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你享了几十年福,该给别个享一下。”

“根据土改法有关政策,地主土地要没收,消灭地主土地所有制。你爸爸四弟兄可以划四种成分,你们是大房,在乡头还有二十亩田土,按说,可以划小土地出租,但是你们把租银拿来支持革命,城里只有中小布厂,民族工业,所以,应该划革命家庭成分,一切财产保留,政府还要优抚烈士家属。”说罢,他看干妈反应。

“二爸他家呢?”罗玉兰问。

“他家与你家恰恰相反,乡下没有土地,但是,成都财产很多,算得上富豪,朱仲武又被镇压,黑伯伯当过军阀团长,虽然逃去台湾,按政策该划官僚资本家,财产全部没收。黑伯伯待我虽然好,可是干妈,这是政策啊,要划清界线。你三爸家在重庆,我清楚得很,是个好人,他乡下没有土地,重庆有工商业,最多划个民族资本家,属于团结利用对象,不动他的财产。恼火的是你四爸。”

罗玉兰急了,问:“你们把他……,不得枪毙吧?”

“哪会枪毙!但是,他土地多,民愤大,亲属复杂,可能要划大地主,没收土地房屋。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干妈,你要理解我。”

罗玉兰想了好一阵,说:“只要你们公正,我还说啥子!”

“我们都按政策办事,干妈放心。”

“我还信不过干儿子?”

副县长立即站起,向干妈深深鞠躬:“感谢老祖宗支持土改。”

修英请县长吃午饭,说专门为他杀了鸡,炖了他喜欢吃的腊猪蹄,不能走。

“哎呀,二嫂,我没给食堂打招呼,他们要等我的。”

“让他们等。就在这里吃。”说着,她使劲扭住县长,想拉却拉不动一寸。

罗玉兰说:“别个是县长,有公事,让他回去嘛,一顿饭,吃不吃有啥子来头?”

安贵趁机挣脱,跑出几步,回头说:“嫂子,我是‘近朱者吃’,哪天再来吃你炖的腊猪蹄。莫炖久了,我牙齿好得很。”

修英追问:“县长,胡太太好久搬到城里来?我去看她。”

安贵一顿,才说:“你是说我那个乡头婆娘?她不搬来,就在乡头种庄稼。”

“她不吃亏了?你个安贵。”

说干就干。胡县长马上抽调干部组成土改工作队,朱川要求参加,安贵说:“党的政策是全心全意依靠工人阶级,你是总工会副主席,重点在城市,你走不得。”

立惠想去,安贵说:“你有奶娃,也不能去,莫让二嫂当保姆了。”

“你看不起女同志,我要反县长封建脑壳。”立惠坚持要去。

“那你妈就要反我不保护妇女了。”安贵笑道。事后,朱川和立惠把这些告诉婆婆。哪知罗玉兰笑着说:“看看,干儿子哪样不想到我们?”仲信隐隐一笑,意味深长。

第八十二章土改试点

罗玉兰身在城里,心在重孙,还忙着朱川李梅婚事,哪有心思过问乡下土改。不仅不想过问,而且不必过问,有干儿子掌舵,有仲文当乡长,用得着她老太婆操心?可是,毕竟千丝万缕,毕竟连着朱门后代日子,她不是不食烟火的神仙啊,她还得想。虽然,她从干儿子的话语里,不难想象出农民分田分地之热情和四爸一家之处境。土地嘛,农人的命根,哪个不担心?有时她又觉得奇怪,乡下土改已经两个月,竟没一点消息传来,未必有人封锁?

转眼,冬季已至。这天中午,四爸的孙子仲全来到城里。仲全不到三十,儿子两个,消灭“九路军”,是个积极分子,现于乡场小学当老师。他一见到伯妈,跪倒在她跟前,“哇”地一声大哭。罗玉兰还没反应过来,仲全边哭边说:“伯妈,公公死了。”

“好久走的?”

“上前天晚上。”

“哪么今天才来说?”

“二哥害怕,不准我来报信。”他二哥就是朱仲文,堂堂乡长。

罗玉兰一声怪笑:“嘿嘿,公公死了,他乡长不准人来报信?他当的哪样乡长?”

仲文忍了一会,还是说出:“怕你回去影响土改。”

“我影响土改?哈哈,哈哈,说得好怪,我哪么影响?不准土改?不准分朱家田土?哈哈,他们怕我哪样?啊?”她笑声更高更久,末了,眼泪滚出。

“我们家划成大地主成分了,他怕说和大地主家庭划不清界限,胆小得很。这回我来县城,是我跟土改队长胡县长讲了,他答应的。”

“干儿子还是通情达理嘛。”

“我也说胡县长好啊。”

“四爸九十二了,活了三个朝代,哪有长生不老的?莫怄莫怄。”罗玉兰安慰侄儿。(未完待续)

第八十三章 尾 声 “伯妈,他就怕丢官。请你回去好好说他一下,只有你讲,他才听。”

“我要回去训他,只想保官,六亲不认。”

“工作组根据土地多少划的阶级成分。土地多的划地主,没得土地土地很少的划贫雇农。我们朱家划四个成分,你们大房人说要划革命家庭兼小业主,二公就是成都黑团长那房,说是要划官僚资本家,三公那房在重庆,说要划民族资本家,我们一房成分最高,划大地主,土地房屋没收。我们一房最恼火。”

“干儿子给我讲过。哎,”罗玉兰长叹一气,“怪爸爸他们三兄长害了四爸呀!”

早年,婆婆尚在,经爸爸要求,他和婆婆按四弟兄各房人数大致划了一下田土家产。婆婆一走,爸爸不想当家,提出分开,遭到反对,大家族保存下来。后来,三爸为在重庆办厂,卖了划给他的一半田土。二爸为捐款修庙,也卖了属他的一部分。漂亮妈妈过世,朱门彻底分家。重庆三爸明确表示,剩下一半田土无偿送给四爸。二爸正在广济寺修行,常常捐钱护庙,剩下一些田土放在四爸那里。前年,朱仲武回来,催促黑团长爸爸卖光剩下田土,带走全部银元。而她罗玉兰全家住县城,乡下无人,明确表示,全部田土送给四爸一家,四爸觉得她离老院近,常常回来,只收了一半,其余一半约二十亩田土的租谷卖成钱,每年交给罗玉兰。于是乎,四爸所握土地最多时达一百四十亩多,实在够个大地主。

“你们全是为了公公,哪里怪你们哟,前年朱仲武回来卖光土地,没给我们一文,这回,土改队员质问,为啥子只杀梁校长和胡登银,不杀二哥?硬说我们勾结朱仲武。哎,跳到黄河洗不清了!”

“就怪那个黑心肝。”罗玉兰狠狠骂句,“你们的田土全给分光了?”

“只留了两亩,我们自种自吃。”

除仲文一家还有八人,即便自种,哪里够吃?罗玉兰问:“我那二十亩田土也分了?”

“没分,还算你们的。”

“那好,我给你们家十亩,加上留的两亩,够了。”

“伯妈,我们是地主,哪里敢要哇。除非胡县长答应,我们才敢要。”

“我晓得给他讲。”罗玉兰冷冷一笑,“怪哉了,我的土地送人,别个还不敢要。”

仲全看看四周:“伯妈,我今天给你讲的这些,莫说是我讲的。要不然,我这个地主儿子莫想教书了。”

“我晓得。明天我就回去。”

仲全没敢多停留,简单吃了饭,当晚赶回龙兴乡小学。

朱川婚后,夫妻住进机关分给的职工宿舍,刘嘉则跟他们同住。朱川大概听到消息,晚饭前赶来朱家。历来例会之地的晚饭桌上,罗玉兰说明天要回乡下,给四爸送葬。

朱川道:“婆婆,四祖祖九十多了,死的自然,你老人家身体也弱,别去了。”

“我不光为他,还有别的事。”

“婆婆,你是政协委员,很有名望,你一去,恐怕影响土改。”朱川立即点穿。

罗玉兰反倒一笑:“嘿嘿,怪哉了,都说我影响土改,我反对土改啦?我是地主婆子啦?我该‘敲沙罐’?我早就希望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嘛,我影响他们哪样?我是去给你们四祖祖送终!我死了,你们不送我了?”

仲信经理慢言:“还是让你们婆婆去,她不去,还有哪个敢去?”

“婆婆,那你到乡里说话要有分寸,别看到啥说啥,听到就行了。”

仲信经理慢言:“朱川,你们婆婆不说,还有哪个敢说!”

“我那么想,就那么说,不说假话。朱川,你马上去给我找份‘土改法’来,我要看。明天我带在身上,说话要有依据。”

第二天出门,罗玉兰怀揣‘土改法’一份。行前,胡大银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非要跟她回乡,看看儿子在哪么土改?罗玉兰慌了:“哎哟,老天爷,你一去,真要说我搬了援兵,影响土改了,去不得,去不得,给你磕头了。”胡大银才没同去。

到得龙兴乡已是半下午,罗玉兰直奔乡政府。正巧,工作队一干人马正在开会,没有下村。仲全送到大门口,赶紧溜了,害怕二哥看见。

罗玉兰提着黑木拐杖,摇摇晃晃进了大院。有人问:“老人家,找哪个?”

“找干儿子!”听者大笑。大概笑声惊动坐在前排的安贵,他一扭头:“哎呀,老祖宗,你一个人来了?”安贵夹着笔记本急忙迎出,对那人说,“我就是她干儿子,你们笑啥子?你们当得到老人家干儿子,算你有福。”

“就我一个,没有别人。不耽误你吧?”罗玉兰不笑,问。

“会议继续进行,我耽误一会儿。”安贵对开会的人说罢,引干妈到右首卧室落坐,仲文乡长正好路过,看见伯妈,本应上前招呼,哪知他头一低欲躲开,却给安贵看见,“仲文,你看哪个来了?”仲文只好硬着头皮喊了声:“伯妈,你来了。”马上低下头。

罗玉兰不答理他。说:“我还要回乡下给四爸送终,不耽误干儿子了。”

安贵似有紧张,说:“老祖宗,乡下你就莫去了,住仲文家吧。”

仲文忙说:“伯妈,就住我那里。没人送你,莫回老院子了。”

“我就是要你送,不送也得送!”她说得斩钉切铁。

安贵只好说:“仲文乡长,这就是你的任务啦,找副滑杆,照顾好老祖宗。不然,我拿你是问!”“我不要滑杆,四里路也不走,硬成寄生虫了。”罗玉兰说。仲文连苦笑也不像。

送伯妈回老院子路上,仲文一直忧心忡忡,只顾走路,不说话。

“仲文,我问你,你也是地下党嘛,哪么这样胆小?”

“伯妈,”仲文喊一声,流下泪来,“我是地主儿子,只有与地主家庭划清界限,背叛剥削阶级,我才有出路啊,哪里还敢提地下党。”

“安贵不是与你同生共死,一起打土匪么?”

仲文转移开话题,说:“公公已经埋了。”

“啥子?”罗玉兰一怔,“哪个喊埋的?不是说等我回来送终么?”

“伯妈,你要体谅我。我们是地主家庭,哪里还敢等人来送殡嘛,悄悄埋了少祸事。”

罗玉兰本想骂他“没用的东西”,但见他那副可怜相,罢了。

“是不是埋在你大公身边?”罗玉兰问,即挨着爸爸永忠坟墓。

“没有,在后坡土边上,随便埋了。”

“你呀,就为一顶乌纱帽嘛。”罗玉兰长叹口气,“书可读,官可不做啊。”

走进老院子,罗玉兰差点以为走错了门。虽然房屋没变,走动的农民好多,认不得几个。阶檐过道上,堆满农具和篾筐之类,还有垒灶煮饭的,侧着身子才能走过。院坝更乱,堆满稻草,搭有草棚,有的棚顶冒出了炊烟,拴牛的,拴羊的,小猪跟着母猪啃刨泥土,东一个坑西一个凼,到处是屎尿,臭气熏人。两个小孩赤条条追跑着,尖声哭叫,如无人之境。

罗玉兰稳住身子,一阵干呕。虽然,她在乡下见惯此类情景,可在朱家老院子还是头次。

仲文扶住她走向老窝。有人招呼:“朱大娘回来了?”

罗玉兰转过脸,认出是胡安贵弟弟胡安成,听说已和大哥分了家。她问:“你住这里?”

胡安成点点头,指指身后。原来永义四爸的五间全由他住了,不知他家几口人?

胡安成说:“朱大娘,到我们屋里坐坐。”他把“我们”二字说得特别重特别长,显示出新主人的喜悦和自豪。罗玉兰问:“是安贵分给你的房屋?”

“不是不是,他不晓得。”

“你自己搬来的?”

胡安成低下头,不答。罗玉兰吐口长气,难怪早晨出门,胡大银非要跟她回乡,开口就骂安成,各人房子宽宽的,还去占别个房子,看来就是骂的这个,幸好没让他回来。

她正想问仲文,你们住哪里,发现大院各屋的门口站满人,多是中青年妇女和小娃,没一个认识,都拿复杂目光看她,不转眼不变色。罗玉兰赶紧避开他们目光,低下头来。

原来老院子换主人了,我罗玉兰倒成客人啦。她胃里又一阵涌动。

她缓缓走到自己的睡屋前,发现门上新安了锁,正要问,仲文边掏钥匙边说:“我专门给伯妈安了锁,免得……”,仲文说着,替伯妈开了门。

四间屋内,桌椅床柜,整齐干净,原封未动,与院坝比,天壤之别。

她坐下来,深深吸口气,笑了:“还没革我的命嘛,你们屋子呢?”

仲文没说话,指了指靠近竹林的三间偏搭草屋。罗玉兰自然知道,那三间草屋往常是拴牛拴羊堆柴草,讨口要饭的都没住过,如今成了四爸家八人栖息之处。

“我去看看。”

仲文拦住,说:“伯妈,去不得,去不得。”

“为啥子去不得?啊?他们是野鬼?我偏要去看他们。”

仲文无计,只好跟在伯妈后面。

见罗玉兰到来,四爸一家激动不已,纷纷站起让坐,可是,拥挤得转不开身子,她只得侧身走进。仲全两个儿子挤在其中,只认得仲文,见他回来,乐得直喊:“大爸,大爸。”

仲文“哦”了声,算是答复,不再看两侄儿,也不看父母,只低头看脚。

仲文爸爸朱明章躺在床上,脸黄肌瘦,伤疤随处可见。看到大嫂,顿时老泪纵横,嗫嚅一阵,方喊了声“大嫂!”罗玉兰上前拉住他那鸡爪般的手,说:“兄弟,你莫说了,大嫂心里晓得。”那知,他竟然放声哭了,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高。仲文一抹眼睛,赶紧跑出门去。罗玉兰揩下眼睛,说:“兄弟,你也是六十多的人了,懂得世间人事,有句老话,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以前,我们确实享够了福,现今艰难一些,也要想得开,让别个过几天好日子嘛。再说,新社会讲究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不准饿死人。你还有两个儿子在当干部,比有的家庭好得多,想开点,莫怄气。只要大嫂还在,我不能睁眼不管。”如此一说,仲文爸爸顿时收住眼泪,点头不止。

仲文的妈一头跪下:“大嫂,朱家只有靠你了。”

罗玉兰拉起她:“兄弟媳妇,照顾好兄弟,莫丧气,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我能做的,一定帮助你们。”

本想请罗玉兰吃晚饭,哪有条件?个个面面相觑。仲文在门外催促:“伯妈,还是回街上宿吧。”

这时,安成走来,邀请道:“朱大娘,走嘛。朱乡长,你也来,添双筷子就够了。”

“好嘛。不然,你爸爸要怪我了。”罗玉兰答道,临出门,回头对仲文妈说:“今夜,喊两个侄女和我睡,我一个人怕鬼。”

仲文没有进屋跟父母道别,倒跟着罗玉兰去了安成家。

第二天,罗玉兰去后坡陵园,先到四爸新坟前拜完三遍,再到梁校长墓前拜毕,回来路过朱仲武坟堆时,她朝坟堆吐泡口水,说:“你个黑心肝把四爸一家害够了。”

中午,罗玉兰在仲文爸爸家勉强吃了饭,走时丢下两块银元。如今,她已无经济来源,不敢大方了。末了,她把钥匙交给两侄女,随时去睡。

得知干妈回到场上仲文家,安贵放下工作赶来。见她一脸阴沉,县长不无歉意:“干妈,你要理解农民群众,他们受够苦了,想要出气,想要报仇,很难保证不过头。群众运动,七嘴八舌,难免过火,你要理解。”

罗玉兰不开口,也不看干儿子。

“干妈,我们乡是土改试点,没有经验,边搞边总结,你是政协委员,有不对的地方,有过火的地方,你完全可以批评我,教训我,我们一定改进。你的四间屋,你的二十亩田土,按照规定该划小土地出租,但是,你是革命妈妈,我们没动,还是你的,随便你们做啥子。”

罗玉兰发话了:“划啥子成分,我不管。我那四间屋,我要借给仲文爸爸家住,你们不要管。我的田土划十亩给仲文他爸爸,你们也不要管。”

安贵缓口气,苦笑说:“干妈,他家是地主,你把房屋田土给他们,你是政协委员,恰当么?是不是帮了地主?”当着仲文妻子的面,副县长如此说。

“我不管。别个也是人,也是人命,也要吃饭,也要住房。”

“干妈,我们讨论讨论,你暂时莫忙,你要相信政府,我们既善于总结经验,肯定成绩,也善于吸取教训,改正错误,只要发现出了问题,我们会坚决纠正。”

“那就好。”罗玉兰淡淡说了句。

安贵不语。末了,罗玉兰说:“明天我回城去。”

“好,好,好。”安贵连声道,“我喊滑杆送你。”

“我付钱。”罗玉兰低头说道。

安贵忙说:“老祖宗,你是革命妈妈,哪里敢收你的钱哟。”

“那我不是剥削人了?”

第八十三章尾声

年底,全国展开土改运动,涪州全面铺开。胡县长在县里大会小会皆讲龙兴乡试点经验,大致是:大力发动贫雇农诉苦喊冤,揭露地主压迫剥削的罪行,擦亮群众眼睛;斗争恶霸地主,打击他们威风,不能心慈手软,保证广大农民站在我们一边;大力保护和支持贫雇农的革命积极性,满足他们的土地房屋要求;严格成份划分标准,不能轻划重划,不能漏划错划;工作队员要站稳阶级立场,心明眼亮,旗帜鲜明,等等,当然他也讲了教训:因为急于解决穷人的土地问题,有简单粗糙、进程过快、时间过短等问题。他不仅会上讲,还亲自跑村乡,直接领导,亲自指挥,一个冬季下来,双脚跑遍全县大多村乡,住贫农家,吃贫农饭,很受穷人欢迎。不过,她给仲文爸爸房屋和土地的请求,也没研究完,似乎以时间换土地,她只好以土地换研究,两相等待。

儿子一岁过半,立惠抽去土改,分到离城最近全县最富的南坝乡。那里与龙兴场截然相反:地主多,土匪少;恶霸不多,秀才不少;群众观望的多,积极分子较少,工作反倒不顺。

立惠十天半月难回家看宝宝,这天,终于回来,第一句却骇人听闻:“我把安贵叔叔告了!”修英吓得脸发白:“你癫了?他是县长!他晓不晓得?”

“我跟他讲了,告了他的状。”

“我的老先人,你胆子好太,你不想吃十六两了?”

罗玉兰却一笑,淡然地问:“你告他哪样?”(未完待续)

续 文 “有个农会主席的儿子有婆娘,还想霸占一个地主女儿,那女子不答应,他就打她。我一听,火冒三丈,马上喊了几个民兵把那个二流子抓了来。那坏家伙耍赖,我问他为啥子耍流氓,你们猜他哪么说,‘嘿!她爸爸不是说‘老共要把财产和女人归公,大家用么’,我照她爸爸说的做嘛’。你们听听,我又好气又好笑,恨不得踢他几脚!我要求工作队长把他关起来,哪晓得,我前脚一走,队长就把他放了,我找到安贵叔叔,你猜他哪么说?他说,太太小姐享福享够了,穷人有气嘛,他们也想享受嘛,你们听听,我立惠也享够了福,是不是该给二流子糟蹋?”

“他放屁!”罗玉兰骂干儿子,“他还是以牙还牙。”

“关你啥子事?又不是霸占你!”修英吵立惠。

立惠学婆婆腔调,对妈说:“你放屁!还说解放妇女,他公开支持欺压妇女。”

“你告到哪里?”罗玉兰问。

“朱县长哪里。”

“孙女,你找对人了。干儿子敢报复,找我老婆子!我不信,他干儿子包天了。”

罗玉兰还不放心,马上去找朱县长。朱县长正要出门,一见她,笑道:“哎呀,亲大妈,我们的朱委员嘛,一定有大事情,请进请进。”

罗玉兰随县长到办公室刚落座,冲口而出:“县长大人,我今天是来告御状。”

“哈!我不是皇上,七品小官,亲大妈,你说。”

“县长,我看你们嘴上说的跟手上作的,不一样啊。”

“是吗?亲大妈,你大胆说,别怕。”

“我才不怕。你们说,解放中国是为了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大家平等,对不对?”

“对呀。”县长一脸随和。

“你们划的地主也是人,不是鬼嘛,他们也要吃饭穿衣,女儿不该给二流子糟蹋嘛。”

“亲大妈说的是龙兴乡?”县长有所耳闻,不感吃惊,“你再详细讲讲,我记下来。”

于是,罗玉兰把龙兴乡所见如实而详细讲出,末了,她恳切说:“大兄弟,你是县长大人,你要主持公道,莫搞以牙还牙啊,新社会当真要保证人人有饭吃,大家平等啊。”

朱县长合上笔记本,道:“亲大妈,看来我们选你当政协委员,实在选对了。我向你保证,我说过的,决不食言,我们绝不会像民国初年的县议会。”

“大妈等你消息。”罗玉兰说罢向县长作个长揖,吓得县长赶忙跳开:“亲大妈,我不是神,是你大侄子!”

立惠再次回家,罗玉兰问:“干儿子整你没有?”

“没有,看见我很喜欢哩。还给我说,朱县长批评了他,他错了的,一定改。”

“听听,这才像我干儿子嘛。”

“难得说,”修英不相信,“笑官心黑。你还是给他认个错。”

“立惠错在哪里?”罗玉兰反问。

再过半月,立惠回家。婆婆说:“修齐来信了,在你屋里,快去看。”

“我看了,他要我们不再汇钱了,他有奖学金,还有勤工俭学,够用了。他说毕了业就回国,参加中国建设,为国效力。”

“他用我们那么多钱,还回来吃十六两,不如不去。”修英抱着惠娃,怨道。

“你不是怕他当‘陈世美’吗?”立惠转脸对婆婆道,“安贵叔叔当真给我道歉了。”

“看看,这才像我干儿子。”

“当真?”修英一脸狐疑,她教惠娃,“惠娃,喊你妈‘癫子’。”

“不!”哪知惠娃高叫一声。哄堂大笑。

立惠告诉她们,最近,上面发来文件,要求纠正土改工作中的“左”倾过火行为,正确理解土改的目的意义,认真执行土地改革法,进一步明确指出,消灭地主土地所有制并不是消灭地主分子;地主分子子女与其地主分子不能一样对待;给地主分给一定数量土地,不是完全没收,让其在劳动中改造成新人;征受富农多余土地改为保存富农经济;恶霸地主与开明富绅分开,等等。

“对嘛对嘛,这才实事求是嘛。伪政府不把人当人,现在新社会了,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讲究人性了,平等了,你还以牙还牙,新社会新在哪里?”罗玉兰松口大气。

立惠还将听来的“小道消息”告诉婆婆:“其实,安贵叔叔用心不坏,只是过激了些。他也不顽固,既有指示,立即执行。他在县长常务会议上公开检讨,接受批评,还保证以后不再把群众运动当成随便群众,不能用个人意气代替政策。他还给朱县长道歉,说原来他认为朱县长排斥地方干部,现在他错了,感情用事。他还说,还要向朱家道歉。”

“是不是真心?”修英一脸狐疑。

“我相信干儿子。”

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副县长胡安贵百忙中抽出宝贵时间来到朱门,见仲信经理不在,问:“二哥不在?”“他在布厂,我去喊他。”修英赶紧答,飞快出了门。

罗玉兰装作不明来意,问:“干儿子,去北京领了奖回来,给干妈报喜?”

“干妈,莫挖苦我了。是来给你老人家检讨。”

“你还有错?”

“干妈,你又挖苦我了。你不是常常说,人非圣贤嘛。”

仲信赶回,胡大银紧随其后,气呼呼地。安贵招呼:“爸爸,二哥。”

胡大银盯住儿子:“你还有脸来朱家呀?告诉你,你要再不来,我要去找你。”

“爸爸,二哥,我今天就是来作检讨。”

修英大惊:“天爷,你给我们检讨?我们敢受呀!立惠又惹你了?”

“检讨?轻了!给朱家跪下!”胡大银大吼道。

罗玉兰忙说:“不敢不敢。朱家担当不起。”

仲信经理只笑笑,没说话,他变得少言寡语了。

“干妈,二哥,我是诚心诚意。这两年,革命一胜利,我搞晕了头,总想替穷人出气,为贫苦人报仇,没有划清几个界限,把仲文父亲当成了恶霸地主,我确实怀疑过他们勾结土匪,为什么朱仲武只杀梁校长和我,不杀仲文呢,他还给仲文通风报信呢,我确实怀疑过,很多人也怀疑。但是,我确实没有支使打他父亲,四大罪状也不是我定的。我负有没劝止的责任,装聋作哑,助长了他们,助长了左倾过火行为。我对不起你们和仲文同志,现在,我向仲文同志和你们诚恳检讨。”

罗玉兰热泪直涌,却故意问:“是不是你真心话?”

“干妈,我跟你这么多年,好久哄过你?”此刻,安贵毫无县长架子。

“我那四间屋和十亩田土给仲文爸爸,你研究完没有?”

“干妈,用不着了,弟弟占的那四间房屋和六亩田地,爸爸骂了他,我也教育了他,现在退给他们了。你那四间屋,你若不住,我打算办成烈士纪念室。”

众人对视一眼,再看着他,大气不出。胡大银却问道:“你又打朱家啥子鬼主意?”

安贵态度严肃,异常认真:“把继宗伯伯,仲智大哥,梁校长和我儿子生前用过的东西,摆到那四间屋里,包括那支左轮手枪,马师长那支派克钢笔,等等遗物。再加上后坡的烈士陵墓,继宗伯伯墓,梁校长墓,我儿子的墓。还有,第一支地下党武装‘武哥自卫会’就是在这里成立训练,又是剿匪战场,有不少纪念物品,比如李保丁那支长枪,我一手修好,又从土匪手里抢回来。还是在这里,生擒副司令。”

安贵说得正兴,罗玉兰插一句:“那是你的功劳,不关朱家。”

安贵一笑:“干妈,我是你干儿子,一半姓朱,也是朱家功劳。所以,老院子是一个很有意义的革命纪念地,充分发挥它缅怀先烈与革命传统教育作用,教育后代不忘革命先烈,不忘朱门革命之家,学习前辈精神。”

胡大银冷冷地:“我看是要别个不忘你。”

罗玉兰不快不慢说道:“干儿子,我不反对办纪念地,只是,城头住腻了,我还要回乡头住,死在老院子里,四间屋我还要用。”

“哦,”安贵一笑,“干妈还是舍不得朱门?”

“‘龙兴朱门’嘛。哈哈哈哈。”

全文完

017年10月

【作者***】:全文发完。值此,衷心感谢凤凰网编辑审查编发。同时,希望能够得到广大读者厚爱,并提出宝贵评论和意见。

作者蒋立周

017年10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