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师姐的剑》 第1章 心魔 所谓心魔,多是修士埋藏在心里不敢面对的恐惧,或灵魂深处不愿直视的欲念。 平时了无痕迹,出现便是杀机。 杨夕看见,云锦霓裳,金玉飘带。 八、九岁的女孩,肌肤如雪,明眸善睐。眉间点着一粒鲜红的朱砂。稚嫩的脸上,是金尊玉贵着养出来的千娇百媚。 莲步轻移间,裙摆飘动,恍若仙子。 杨夕默默的看着。 那不是她,她做梦都没有穿过那样好的衣服。 满面严肃的老嬷嬷用手拎着个破衣烂衫,灰不溜秋的丫头。嫌弃的跟那‘仙子’说: “小姐,这外面买来的人实在用不得,规矩没学过,性子又野,这清洁的习惯也没有。小姐何苦放着家生子不要,非要这么个贱东西?” “出身贱点没什么,调?教几日也就过来了。”小姐弯下腰来,伸手拂开小丫头的额发,带着纯真的神情:“我喜欢她的眼睛,好看,像大姐姐那只西洋的波斯猫儿。” 被拎着的女孩一身破衣烂衫,灰扑扑的脸上看不清面貌:“……我不贱。” 杨夕抿了抿嘴唇,这个才是她。 六岁时的她,初为人奴,还不知道什么叫婢女,什么是贱籍。 那个漂亮的小姐,精致的小姐,娇贵的小姐,其实她并不是一个苛刻的主人。天真尚存,她甚至会讲道理的:“我花二钱银子买的你呢,身契上你按了手印的,你要不认账么?” 卖身契上,一朵手印鲜红如血,和小姐眉间的朱砂是一般的颜色。 “小姐,我不识字的。” “画押的时候,你娘老子都是在的,你爹可是秀才,难道他也不识字吗?”娇养的小姐,即使生气,也俏生生的好看。 土气的丫头,她想笑也那么难堪:“小姐,你爹爹没骗过你么?” 伶俐的管家娘子看小姐面露不悦,蹲下来开解笨丫头: “丫头,跟你说句实话,就算你真不是自愿卖身,你也是要认的。三纲五常,父为子纲。三从四德,在家从父。你爹作主卖你,那是合情合理又合法的。就是告到官府去,你也是小姐的奴婢了。你要这么犟下去,被老太太知道了只有八十个板子打死。再说你是到小姐身边伺候有什么不好呢,有好衣裳穿,还有金银首饰戴,若是伺候的好,得了体面,将来还给你配个俊俏的小子。而且小姐给了你爹二钱银子,以你的模样算是很多了!” 一两银子,能换两千个铜板。二钱是一两的五分之一。两个铜板可以买一个馒头。 六岁那年,杨夕的爹,把杨夕卖了二百个馒头。买主买她的原因,是她的眼睛像一种猫。 生之卑贱,低如尘埃。 这是她杨夕的心魔。 一个苍凉古朴的声音在远方响起,带着洞悉世情的悲悯,和穿越亘古的沧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忽而心魔幻境中狂风大作。杨夕站立不稳,雪白修长的手指间延伸出十根晶莹丝线,丝线翻飞勾住屋檐墙角,却只是徒劳。 飞沙走石间亭台楼阁寸寸崩裂,雕梁画栋转瞬即成阿鼻地狱。 血河湍流,白骨为舟。 万千生灵伏于岸边,向血河默默朝拜。浑似看不见自身不断有鲜血汩汩而出,聚成溪流,最终流汇血河。 杨夕只觉心中有莫名悲愤难以压抑,再控制不住丹田内混乱的气息,喉间一甜,仰面喷出一口热血。“咕咚”一声落下滚滚血河。许久,只浮出一个单薄气泡,随着一声轻响而破碎。 “啪”。 静室之中,一盏【魂灯】,幽幽如豆。 一室【凝神香】的清冷香味,却似无法安抚灯中一缕微末魂火。 室内唯一的蒲团上,瘦小的少女双目紧闭,大汗淋漓,呼吸困难形如溺水之人。忽然右腕翻转,手中竟握有利刃,果断一刀插在自己腿上,血如泉涌。 少女浑身一震,异色眼眸猛然张开,瞬间清醒之后,七窍之中皆有一道血线流下。 许久,少女挣扎着扯过一本手工订成的粗糙本子,雪白莹润的手指捏着一根短粗炭笔,歪歪扭扭写下: “练气第二层,第六十四次冲关,失败。 原因: 困于心魔,六岁,卖身为婢。 心得: 【凝神香】无效,浪费一两银子,要找翡翠算账。” 杨夕叼着笔趴在地上,浑不在意的擦擦嘴角血迹。娴熟的撩起裤腿,手掐“幻丝诀”凝出一根雪白缎带,扎在腿根上止血。 执行包扎的这双手,与它们的主人相比,实在是漂亮得惊人。手背窄小,手指修长,如冰似玉的色泽从手腕上流淌下来,漫过几乎没什么皱褶的关节,最后滴进粉白指甲里面。看起来柔软,却不失力量。可它们的主人显然并不怎么懂得珍惜,十根水葱样手指的侧面,密布着交错的割伤。 伤口细且深,斑斑驳驳,如同它们十四岁的主人,短短的一段人生。 昏暗的魂火,照着薄薄一本修真笔记,粗糙纸张上记录的内容足以令每一个真正的修士望而生畏。 “练气第二层,第十三次冲关,失败。 原因:困于心魔,十岁,饥荒年,被饥民围捕,险遭烧烤。 心得:再也不吃烤肉。” …… “练气第二层,第二十五次冲关,失败。 原因:困于心魔,八岁,左眼秘密被驼道人发现,险成(⊙o⊙)?炉。 追加备注:(⊙o⊙)?=鼎。” …… “练气第二层,第四十六次冲关,失败。 原因:困于心魔,饥饿难?耐,生吃人尸。 心得:为破幻所受伤口愈合速度惊人,我变得越发皮糙肉厚抗打耐造了。” …… 皮糙肉厚的姑娘掰着指头好容易数清了个数,终于气得摔了笔记!大名鼎鼎的心魔幻境,金丹期真人的噩梦,自己练气二层冲关,这心魔怎就不依不饶起来?难道真的是我品性太差,所以才心魔丛生? 这一大丛要是韭菜,包饺子都够吃好几顿! 十五日一次冲关,六十四次失败,这是杨夕被心魔所困的第三个年头。 大道艰难,而一个没有师长指导的散修,其踽踽摸索的修行之路,更如暗夜渡海不见灯塔。 既看不清方向,又难以坚持。 而杨夕,她甚至没有上过学堂,识字不多,稍微晦涩一点的书籍就看不懂。 却仍然,不能甘心放弃。 她有个从未跟人提起的,胆大包天的妄想。——她想筑基! “筑基,是仙凡之间的分水岭。修士一旦筑基,便是超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寿元不再是百十之数。即使在俗世行走,也可不受凡俗律法的约束。你的那张卖身契,也就没用啦!” 四年之前,死没人性的老道士用言语给杨夕画了一张泛着油光的芝麻大饼,馋得杨夕这头倔驴羔子撒开蹄子吭哧吭哧就上了大道; 四年之后,杨夕徘徊在练气二层之外,遥望着练气九层之后的筑基,就好像望着远山即将被跑死的那匹马…… 人人都说筑基好,谁见筑基满地跑? 单单杨夕所侍奉的仙来镇程家,就因为家主程思成二十年前成功筑基,便有能力从宗家分出一支,到仙来镇这灵气尚算充裕的地方,开庄建府,称霸一方。 仙来镇人口数十万,有灵根者何止千百,百年间却只有过这么一个筑基修士。 灵根易得,机缘难求。 而机缘,往往是无数资源偌大势力才能堆出来的。 可是老道士那张饼画得太香,太油亮,小驴子饿的年头有点久,已经回不了头,也不愿回头了。 杨夕这头小驴子,无根无脉、无门无派、无爹无娘,连唯一的老道士都被人给害死了。大道之上,不过是一头形单影只的倔脾气小畜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一寸一寸啃着草皮,妄图寻找属于自己的机缘。 谁曾想,修真界这块枯草地,竟然真被这倔驴啃出了一颗灵芝! 那是一个月前,她无意中听到了七少爷和十四小姐的谈话。 “瑶妹妹,去昆仑拜师是绝好的机会。人常说,昆仑天下第一剑。要是能入昆仑,熬上几年成了内门弟子,姨娘和哥哥也能在府里扬眉吐气的!便是爹爹,从此也只会得把你视作最得意的女儿。” “七哥说得好听,昆仑再是第一剑派,我等世家子弟去了,也和那无根无脉的散修一样,去给人当那挨打受骂的学徒的。昆仑要真是那么好,你怎的不去?” “你当哥哥是不想去吗?昆仑想入内门,必须得是修剑的,哥哥学了二十年炼丹,难道要自废道统,重头开始不成?昆仑与那些三四流的门派不同,每隔一甲子才开山一次,爹爹挚友白先生与昆仑有些渊源,哪里轮到你去拜师?” “可是……舞刀弄剑什么的,那不都是看家护院的男人学的么……” “傻妹子,你当是那凡俗武夫不成?剑修善战,以力证道。斩得神鬼,诛得心魔。远的不说,就说爹的客卿里面,最受爹看重那几个可不都是剑修?” “那……哥哥可要记得……我去给人当徒子徒孙,可都是为了给你和姨娘争气……” 杨夕听到这段时,有种心如擂鼓的感觉。她甚至想,完了,我这不是她们说的一见钟情么?昆仑势力有多大,剑修有多神气,杨夕一点都没听进去。她真正一见钟情的,只有十六个字——“剑修善战,以力证道,斩得神鬼,诛得心魔。” 只是挨打受骂几年,便能学会“以力证道,诛得心魔”的本事?在杨夕的认识里,天下间再也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儿了! 杨夕撅在地上,呲出两颗小虎牙,乐呵呵的谋算。 小姐出门,那自然是不可能孤身上路的,家主一定会给她选不少随从。程府上下有灵根的奴仆加起来不过百多人,杨夕琢磨着自己应该是有些优势。不过劣势也是十分明显的,年纪太小不易受到信任。 炭笔在指间了打了个圈,杨夕认真在笔记上写下“可以尝试去昆仑挨打受骂。” 半月之后,程家内府门口贴出了一张告示。 大义说的是: 程家排行十三,十六,二十一的三位少爷,并十四,十九两位小姐,将要远赴昆仑山拜师习剑。欲在府内仆人当中择选有灵根者若干,充为剑仆。 然剑仆选拔,过程凶险,死伤自负。有意愿者,可到内府管事处签订生死状,无论结果如何,都给二十两银子做安家费。 杨夕迫不及待的,按上了这辈子第二个手印。 继二钱银子卖了身之后,她又以二十两银子卖了命。 第2章 剑仆 “丑话先说。爷知道你们中的不少人,都是想借这机会抱上昆仑这棵大树,偷师学艺的。可是昆仑巨擘,门下杂役弟子十七万,各个放出来都是一方妖孽。哪轮到你们来捡这现成便宜?” 程府“忠义堂”里,下人的脊背铺满了一地。家主程思成正在训话。 作为仙来镇百年内唯一的“非凡人”,程大修士其实长得有点娘。冰肌玉骨,走路带香。可就这花样外表下却掩着一颗‘无毒不丈夫’的冷硬心肠。 程思成早年在仙来镇上行走,被一外来的修士惊为天人,苦苦纠缠。结果…… 哈,那修士至今还被【五骨断魂钉】镶在程家的地牢里,苦苦等待谁来给他个一个结果。 不过那次‘纠缠事件’对程思成来说,大约是打击得有点狠,从那之后程大家主就不大肯出门了。是以杨夕进程府七年,这才是第二次见到这位仙来镇的‘美丽传说’。 “幸好,昆仑是个剑派,虽然禁止门下弟子呼奴唤婢,却不禁剑仆。” 程思成高坐太师椅上,一袭锦袍,墨发如瀑,似笑非笑的一眼扫下来。身后一排娇花般的侍妾美姬,就都给衬成了烂树根下的狗尿苔。 “剑修的剑,非得以活人气血滋养,灵气打磨才能进阶。剑仆,就是这血肉之躯的剑匣子。苦痛难免,生死有命。熬过去的,从此跟着主子鸡犬升天,熬不过的,就是主子的贴身仆婢,那也没有额外的体面。 “爷心里头疼你们这帮崽子,请了剑修高人来给你们开辟剑府。比起爷自个儿动手,你们日后前程也多几分保障。” 一地下人心底默念“般若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显然,比起搞不清是何物的剑府,他们更害怕亲眼见过的【五骨断魂钉】。 旁边一位始终闭目练气的修士突然笑了一下:“开辟剑府,不过是个粗陋的手艺活儿,怎能劳动家主这般玉人。白某粗鄙,但凭家主差遣就是了。” 即使说话时双眼也始终轻轻阖着,眼角染着淡淡的风霜。只穿一件朴素的白色长衫,甚至都不是法袍。膝盖上橫置一柄宝剑,仅用黑布草草裹缠。 可即使程家最势利眼的下人,也没敢因此朴素扮相就小瞧了这位白修士。原因无他,忠义堂唯二的两把椅子,其中之一正垫在他屁股底下。程思成自己的子女妻妾,反而在身后侍立呢!这是程家史无前例的待遇。 程思成连忙抬手:“白兄,且打住吧,你这手艺贵得很,请你一天就要一粒聚元丹,思成虽擅丹道,可程家的灵草也不是大风刮来。” 白修士哈哈大笑,闭着眼道:“白某手下成就的剑仆,即便没有一万,也肯定不止八千。就是个木匠,老木匠也要比小木匠贵些嘛。” 一地没见过世面的成家下人默默的纠结着——那真是想破脑袋也琢磨不出来,您老这么高身价,到底是有多么出神入化的败家水平,才能混得连件法袍都穿不起?该不是个……骗子吧? 半个时辰之后。 下人们:果然是骗子……吧 只见地上并排躺着六个疼昏过去的壮汉。还有一个醒着的姑娘:“呜呜……家主饶命……太吓人了……奴婢不敢了……不敢了……还是让奴婢一辈子伺候您吧……这哪里修仙,这是杀人呐……” 程思成脸上的寒霜几乎凝成了实物,声音冰得能冻掉耳朵:“伺候爷就免了,日后就到马棚去伺候马吧!” 这已经是第三个主动放弃的了,这是女子他勉强允了,前面两个男人,都被他赶鸭子上架。然而……貌似没什么成果…… 白修士很镇定:“下一个。” 程思成忍不住戳了戳这个镇定的瞎子:“白兄,到底是真有这么疼,还是我这些下人不出息?” 白修士的睫毛颤了颤,微微一笑: “昆仑古法,是要比寻常手段疼一点。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同是练气期的剑仆,昆仑古法开辟的剑府甚至能为金丹修士养剑。而且,剑仆寿命尽了,剑府却可通过炼骨的方式取出,由灵根相同者再用百年。 “就白某的经验,刚才失败的九人中至少有三人是可成剑府的,然而府门刚开,他们便受不住放弃,白某也没有办法让一个一心想昏过去的人清醒。” “我明白了,这些崽子到底没有在外行走过,缺了点悍性。”程思成点点头,闭上了一双星眸:“白兄,你让我想想。思成从前只听说昆仑剑仆好,却真没想过有这样难成。” 程家有灵根的下人就那么多,要知道人一辈子是不能开第二次剑府的,若是都这么试废了,自己的几个儿女要带谁去昆仑?可是昆仑古法的好处……也实在太让人心动……练气期可以给金丹期养剑,这等手段简直闻所未闻! 白修士一笑,“好。” “家主,小奴但请一试。” “家主,奴婢愿意试试。” “家主,能让俺操练操练不?” 昆仑古法的好处,对其动心的可不止程思成。三个声音从忠义堂不同角落同时响起。 程思成眯了眯眼,到底还是不甘心就此放弃:“名字?” “俺叫朱大昌。” “小奴邓远之。” “奴婢杨夕。” 程思成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三个难得具有眼光和勇气的下人,却没有一个,是在程府主子们面前有体面的奴才,这并不是,一个家族的兴旺之兆。 指了看起来最健硕的朱大昌:“你,为什么想去昆仑?” 朱大昌挠挠滚圆的脑袋:“俺叫朱大昌,是府上的厨子。听说昆仑刀法可好了,想去学切菜。” “噗——” 程思成面无表情:“白兄,想笑尽管笑便是。” 程思成自己也没想到自家剑仆能如此的无知又有创意。 白修士连连摇手,“没有没有,在下只是觉得,这位‘朱大昌’兄弟,心性不错,或可一试。” 程思成:莫要以为我没听出你说的是猪大肠!弄坏了我家厨子,晚宴用【辟谷丹】招待你。 一炷香后,程家一地下人皆尽捂着耳朵。 忠义堂回荡着朱大昌的凄惨嚎叫: “哇呀呀,咋这疼啊!俺这回知道啥叫砧板上的鱼肉了!艹,艹他娘的!这是做了一辈子红烧鱼,被鱼报复了么……” 白修士笑眯眯的一掌搭在朱大昌头顶,赤色剑气从朱大昌头顶疯狂涌入:“且忍忍,府门已开,接下来我用剑气助你伐髓,此时昏过去就前功尽弃了。” “呜呜……老子炖鱼也从来没有不让鱼昏过去……这太欺负人了……小白脸子没有好心眼子……” 白修士轻笑:“家主面前,实在不敢自称小白脸。” 程思成:…… 一盏茶后,白修士才终于长出了口气,收回朱大昌头上的手,“成了,五骨剑府。不算太好的品相,不过也勉强可用了。” 程思成微微动容,没料到这粗汉竟然真的成了,忙问道:“比之寻常剑府如何?” 白修士笑容中带了一点倨傲:“昆仑古法所成剑府,以骨分品,每增一骨,则剑府度量翻倍。五骨剑府,度量是寻常剑府的十六倍。练气一层的剑仆,可为筑基一层剑修养剑。” 程思成神色一凛:“昆仑古法,果然神妙。便是今日只有这一人可成,我程家也是赚了。” 朱大昌瞪着一双血红眼睛,满脸是泪:“先生,俺可以昏过去了么?” 白修士一笑,浅浅笑纹有了几许促狭的味道:“行了。” 朱大昌眼睛一翻,心满意足昏倒。 紧随朱大昌之后,那个叫邓远之的少年,也成功开辟了七骨剑府,比之朱大昌更翻了两翻的度量。但看他面色,却并不满意的样子。 “白先生,您刚刚说曾经造就的剑仆,有一万左右。那小子能否问问,您手下开辟的最高品剑府,是几骨?” 白修士对着这争抢好胜的男孩子,不免一笑:“人体椎骨,由7块颈椎,12块胸椎,5块腰椎、1块骶骨和1块尾骨,共计二十六块骨头组成。其中尾骨难开,而昆仑古法不动颈椎。所以白某手下,开辟的最高品剑府,是十八骨。” “不知曾有几人?” “十八骨剑府,千年难遇。白某也只见过一个。” “先生,敢问那十八骨的剑仆如今……”少年垂着头,仿佛只是普通的提问:“可还活着?” 这少年的敏锐,倒是出乎了白修士的意料,他并不讳言道: “死了,死后被炼骨取府。取了他剑府的人,又被人杀死,再次取骨。那副剑骨真正到了百年消散之时,已经害死了它的四十八任主人。” 少年邓远之恭敬的行了一个礼,竟然露出一点笑意。“多谢先生赐教。” 退下领赏了。 此时,忠义堂尚还醒着的人都明白了。昆仑古法所出剑府,的确是逆天手段,然而那“死后可取”的特点,却简直像在诱惑他人杀人夺宝一般! 而此时,终于轮到杨夕开辟剑府。小丫鬟穿着不合身的衣服,身子瘦骨伶仃,脸上却有婴儿肥。眼罩沉沉遮住左眼,看着几乎有些蔫蔫的羸弱。所以程思成在三个人中,最不看好她,亦把她排在了最后。 白修士在开始之前,先笑着问了一句:“小丫头,怕不怕死?” 杨小驴子一只露出来的眼睛,乌黑乌黑的,倔头倔脑的答道: “敢问先生,怕死还修什么仙?” 第3章 【十七骨剑府】 传说,修真界有三种疼,那是比心疼还疼的疼。 一是邪修常用的搜魂术,二是虫师一族的【万蚁锻身法】,三便是昆仑开剑府。 搜魂术具体是怎么个疼法,无人能够说清,但凡被搜过的都疼疯了。但看受术之人的惨叫形状,估计是疼得有些惨烈。未知永远最令人恐惧,所以搜魂术位列三痛之首。 【万蚁锻身法】,是虫师一族的立身之本,正是凭了这功法强大,虫师一族占尽奇宝却无人敢惹。这坑爹的功法一旦开练,就是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年三百六十天,一生无缝的疼。虫师族这功法之强,举世皆知,但是每一代愿意练这功法的绝不会超过十个。这十个还肯定得有三五个最后疼得自尽。 据传,曾有一位虫师族族长在修炼千年即将飞升之前突然自杀了,留书说:“即使飞仙,也不能告别这磨人的功法,而现在,我终于可以去到一个没有疼痛的世界了。” 三痛相比,昆仑开剑府是相对来说比较容易忍受的。它的疼痛循序渐进,而且可以自主叫停。而它的蛋疼之处在于,你得保持清醒。搜魂术还允许疯一下子呢,“万蚁锻身法”还可以安眠药睡过去呢,昆仑开剑府你就只能瞪着两颗眼珠子死挺。 现在,杨夕已经瞪着一颗眼珠子准备好了! 十四岁的小姑娘毕竟还是有点紧张,她不是怕疼,她是怕自己没忍住疼昏过去了,去不成昆仑。 杨小驴子默默的给自己打气:驾! 当白修士把右掌搭在杨夕头顶的时候,杨夕先感觉到的是一阵针扎般的刺痛。从头顶百汇灌入,延伸过脖颈。碧蓝色剑气顺着白修士的手掌喷薄而出,从杨夕的头顶灌入,到了脖颈处似乎是终于遇到了阻塞。 真正的疼痛开始了! 仿佛有一柄大锤沿着颈椎拼命的敲,要敲碎骨头,砸断筋。杨夕咬着牙根子,能清楚的听见颈椎骨嘎巴嘎巴的响。 还可以忍受。 “府门开了。” 伴随着白修士的声音,杨夕忽然觉得后颈处一空,仿佛整个身体突然破了一个大洞,那冰凉剑气顺着大洞冲进脊椎,如同一把开山巨斧,一下下劈在脊椎上。 杨夕眼前一黑,忙道不好,大喊一声:“先生,不要让我昏过去!” 白修士的声音似乎带了点隐约的笑意, “一骨。” 杨夕的嘴唇咬出了血,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她听见后背发出“咔啪”一声响。 “两骨。” 杨夕的短短的指甲扎进了掌心。 “三骨。” 杨夕一颗露出来的黑眼珠满是血丝,狰狞的瞪着。 “四骨。” 视觉已经彻底背弃了杨夕。生理泪水顺着眼角不停的流下来。 “五骨。”白先生的声音有了点叹息的意味,这小模样可怜得,不是真正冷硬心肠还真看不得。 忠义堂一地下人尽皆动容,这独眼的丫头已经追平了先前朱大昌的纪录。朱大昌此时已经清醒,在一边啊呀呀直叫:“丑丫头,使劲儿!” 程思成本来也跟着稍稍有点紧张,听见朱大昌的话,俊俏面孔上黑气尽显:爷怎么这么想把这玩意儿拍死!你当是生孩子么! “六骨。” 十指间丝线翻飞,先把自己的腰腿紧紧捆住,再不能跌倒。 杨夕想,我得想点什么,不然很快就会挺不住了。 我,得成一个好剑府,然后才能去昆仑。即使是剑仆,总能攒点门派贡献学一部剑法的。学成剑法就能破了心魔,然后进阶。就算四年才能晋一阶,我今年十四,时人寿命有四五十岁,我若能长寿一些,这辈子筑基也是有希望的。 这样想着,似乎就又多了些许忍耐的力气。 “七骨。” 杨夕追平了邓远之的纪录,仍然没有放弃的迹象。 朱大昌跳起来:“丑丫头真厉害!” 邓远之面无表情的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八骨。” 杨夕想:筑基之后……老道士,我的那张卖身契就真的没用啦!我就不是别人家的奴婢,能堂堂正正的说一声:“我不贱。” 我爹二钱银子卖了我,我就是想不认帐。我就是可以不认账。我杨夕从来都没有认过帐! “九骨。” 杨夕看见,朱漆的横梁,流血的手臂。 骨瘦如柴的小丫头,被一根麻绳吊在柴房里。程家真是有钱的人家,连柴房都精致得画儿一样。衣衫褴褛的小丫头,是这间屋子唯一不精致的东西。吊在房梁上,像一只引颈待宰的鸡鸭。 杨夕怔愣的看着,这是她。 六岁那年,刚进程府。她并不十分懂得怎么作奴婢。十四小姐要她学一个猫儿的叫声来听听。 她不会。 又让她挂上尾巴,学一个猫儿在地上爬。 她不肯。 那个凶厉的老嬷嬷一句话都没有多说,把她吊起来挂在柴房里,挂了七天。手臂被绳子勒住,一天就会开始红肿,三天就会开始淤紫腐烂,第七天,两只手已经烂得没了知觉。 七天后,杨夕从柴房里出来,让跪便跪,让趴便趴,真正乖成了一只波斯猫。 十岁的孩子,到底是没能宁折不弯的。 杨夕悚然一惊! 自己这是又入了心魔幻境! 略一思忖,是了。 剧痛加身,心境不稳,本就容易被心魔乘虚而入。所思所想,被‘专斩心魔’的剑气一勾,自然就入了这幻境。 就不知,意识陷入心魔幻境之中,那剑府还能不能接着开? “十骨。” 忠义堂里,雷光大现。 白允浪突见【紫玉神雷】从天而降,劈在眼前这个灰扑扑的小丫头上。差点被闪瞎了的【天眼】,成了真正的瞎子。 金丹期的【心魔天劫】?这练气一层的丫头片子心魔到底是有多重?白某总算知道这丫头为如此执拗的要做剑仆。 白允浪不动声色的把【碧水剑气】,换成了【玉雷剑气】。 既已如此,只好帮着遮掩一下。 幸好某是杂灵根…… 程思成:“白兄,这雷光大作,是何缘故?” 白允浪高深莫测的一笑:“骨头太硬,【碧水剑气】劈不动了,换【玉雷剑气】接着劈。哟,十一骨了。” 心魔幻境里,杨夕正默默打坐。 六岁的小杨夕屁股后面挂着条尾巴,猫一样的趴在她身边叫唤:“姐姐,姐姐,你的怎不看看我呢?我就是你呀姐姐,你不记得么?那天呀,你就是这样在十四小姐身边爬的。你不记得了吗?” 杨夕垂眸看着自己六岁时的脸,面无表情,一头冷汗。 开辟剑府的疼痛,已从胸椎眼神到腰骨。大开大阖的斧劈之痛,开始变得绵长深邃。似有钢钎沿着椎骨一下一下雕凿。 六岁的杨夕猫儿一样的缠上来,搂着十四岁杨夕的脖子:“姐姐你看,做猫儿多好呀,有主人喂吃喂喝,摇摇尾巴就能安逸生活。姐姐何必活得如此辛苦,如此奋力?” 杨夕低头看着娇弱的猫咪,“猫儿虽好,却不是人。” “嘻嘻!”六岁的杨夕,挠了挠刘海前的一朵一朵‘逆璇儿’:“姐姐可真虚伪,做过猫儿了,吃过了饱饭,再来教训自己,难道就高贵了么……”小小的手在杨夕的胸脯上揉了一把:“不亏心么?” 杨夕一笑,冷汗滴滴答答流下来,滴在地上:“我不教训你,我是提醒我自己。” 猫儿眨眨眼,同样的动作,由她做来竟有一分娇俏:“我就是姐姐,姐姐就是我,我们是一个人呀。” “你不是我,你只是我因违心妥协而生的心魔。”杨夕笑着摇头,龇牙咧嘴,汗透衣衫,好不狼狈,“是我对金尊玉贵的一份羡慕,对卑微不堪的一份逃避。” 猫儿坐进杨夕的怀里,贴着她的耳朵,软软道:“好姐姐,六道众生,生来就有猫有人,有人坐待家中呼奴唤婢,有人当街横死无人掩埋。所以人都说——宁做家养猫,不做流浪丐。姐姐这样想,很平常的呀。” 一个苍凉古朴的声音在远方响起,带着洞悉世情的悲悯,和穿越亘古的沧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话音未落,空中飞来一把一把紫雷环绕的阔口断剑,剑身虽折,却不掩滔天剑意! 紫雷断剑在空中鸣颤,发出切金断玉的铮铮之音: “天地不仁,共工敢撞不周山; 圣人不仁,百姓敢揭三丈竿! 吾不甘,这世上只有高贵和卑贱。 吾不信,五千年后还没有一个平等的河山。” 仗剑求仙,踏遍河山,终一日,把这世上高低贵贱,斩成一马平川!” 杨夕噌的一下站起来,小小胸脯亦觉有豪气激荡,两眼紧盯那柄断剑。猫女孩儿从她怀里滚出来,“啊呀”一声。畏惧的看着空中断剑,瑟瑟发抖。 紫雷断剑一剑劈向空中,朱门柴房连同那六岁的猫儿一同寸寸破碎。仿佛被一双巨手撕去这世间的表象。 血河湍流依旧,白骨皑皑为舟。 血河两岸,目光空洞的人群望过来,一柄紫雷断剑直插河底。血河瞬间蒸腾,化为道道血红烟气。滔天血河在这一击之下毫无抵御之力。 杨夕目光灼灼的盯着那把搅翻血河,肆意逞凶的杀器。这,就是剑! 脊背上挫骨扬灰般的疼痛,仿佛被胸中沸腾的热血洗刷无形。不是不疼,可头脑发热,心口发烫,让人根本顾不上去那区区一个“疼”字。 杨夕嘿然一笑:老道士真是画得一手好饼。杨小驴子这辈子就是扯断了脖子,挣出了命去,也一定要对那饼啃上一口! 异色双眸映出闪闪雷光,晶亮晶亮的。“带上一把剑!” 胸中似有枷锁突然断裂,丹田处旋转不息的气旋,骤然分裂成两层。 练气二层,突破! 忠义堂里。 白允浪额头隐有薄汗,这小丫头的心魔到底是什么,疯狂吸收剑气,眼看着三刻钟的时间过去了仍未破魔。区区一个开辟剑府,竟比跟魔修干上一架还费神。 忽然,天劫雷光倏然消失,那端跪在地的小丫鬟身子一震。 白允浪只觉剑气一阻,当机立断的收手。 可惜了,不是没有可能更进一步。然而【玉雷剑气】毕竟不是真天雷,若是被人看出雷势变弱,这孩子的心魔秘密就藏不住了。 白允浪面上微笑,向程思成拱拱手:“十七骨剑府,白某恭喜家主了。” 第4章 鼎炉? 翡翠眯着一双小眼睛盯着忠义堂上方的雷光大作,“噗——”的一声吐出两半儿完整的瓜子皮。脸上泪痕未干。 “杨小驴子,你真他娘的不是一般的能作啊……” 她就是刚才抱着家主大腿,苦苦哀求不开剑府的那个丫鬟。 这世上,从来都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翡翠一点儿也不想去昆仑。 她对未来的规划是盖三间瓦房,买五亩水田,招赘一个牛犊子似的男人,再给她弟买一个好生养的老婆。一家四口开开心心当农民。她是不能理解杨夕那副宁死也要筑基的折腾劲儿的。 但这并不耽误她俩好。 翡翠觉得,这是坏种与坏种的物以类聚。 杨小驴子心狠手黑,睚眦必报,程十四屋里一半儿下人挨过她的揍,那绝对不算一张好饼。 翡翠嘴甜舌滑,唯利是图,仗着小姐贴身丫鬟的便利,偷鸡摸狗,坑蒙拐骗,那也定然不是一盘儿好菜。 可就是这个心狠手黑的小驴子,听说自己家里边儿弟弟生病,蔫不声儿的拿出好几两银子要跟她买两瓶丹药,还死活不要现货,非得一个月来领一颗。 那一脸呆萌又欠抽,生怕别人知道她是有心做好事儿的模样,翡翠原本急得满嘴火泡,还是忍不住给她揉了一顿。 结果被这个小她四岁的丫头片子给揍了……娘的,她那年才八岁,姐已经十二了居然没打过…… 所以唯利是图的翡翠这么多年来帮小驴子守着心魔天劫的秘密,使尽手段混进黑市给她淘换趋避心魔的丹药,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吧…… 翡翠咂咂嘴,家主不知哪根筋被驴嚼了,突然要打发十四小姐去昆仑拜师,她是程十四身边儿的管事大丫鬟,必须得表这个忠心。 现在好了,脸皮扔地上踩碎,成功的被家主罚去洗马了。 虽然五亩水田可能短了一亩,三间瓦房可能少了一间,但是等十四小姐滚蛋昆仑之后,她终于可以告别这坑爹的修□□,赎身回家当农民了。 “这就敢冲起关来了,”翡翠看着忠义堂上逐渐消失的电光,“驴子,姐赎身之前也想看到你这么多年折腾能有个像样儿的结果……” 十七骨剑府一出,忠义堂整个儿就爆了! 若是出个六骨、七骨,或许还能说是意志坚强,一如那心思敏锐的少年邓远之。可是十七骨…… 昆仑剑府,每增一骨,度量翻一倍。17骨剑府是寻常剑府的65536倍。(2的十六次方) 修士九大境界的灵气储量则是这样计算: 练气二层两倍于练气一层, 筑基十倍于练气一层, 通窍十倍于筑基一层, 金丹十倍于通窍一层, 炼神十倍于金丹一层, 以上再有元婴,反虚,合道。大乘即可准备白日飞升。 修为是练气一层的剑仆,十七骨剑府的度量可以为炼神六层的剑修养剑。 事有反常既是妖。 钱眼里混日子的女流氓听杨夕叨叨了一遍2进制和10进制,一眨眼就算出来:杨小驴子,她妖了! 杨夕蹲在翡翠身边儿,还在摆弄手指头:“艾玛,翡翠姐,手指头不够用可以脱鞋么?” 翡翠骂道:“我把鞋也脱了都不够!你个活驴,你那秀才爹准是嫌你笨才把你卖了!” 杨夕愤怒的给翡翠胳膊上咬了一排手镯。骂人揭短的都该死! 翡翠被这时而狗,时而驴的小畜生咬惯了,胳膊一甩。要拉着杨夕去饭堂偷点吃的,庆祝一下“突破练气二层”以及“程家最好剑府的诞生”。 杨夕蔫头耷脑的抠地:“别呢,饭堂的厨子都跑来给朱大昌加油了。那货人缘儿可真好。而且里边儿还没完,家主让我们出来等着,等所有人都开完了剑府,才能定下来跟哪个主子。” 翡翠一愣,随即道:“那你想好跟谁没?你是最好的,没准儿能有点选择的机会。” “我想跟十四小姐。” 翡翠急了:“你傻吧?她连去昆仑都得七少爷硬劝,你跟她能有什么好下场?” 杨夕眯眼一乐,有点小贼小贼的:“我知道她傻,我才选她。我要跟了十三少爷那种资质逆天的,才真是没有好下场呢。” 翡翠一想,觉得有道理,忽而又低声道:“那他们现在想没想起来你是七少爷的……” 杨夕一把捂住了翡翠的嘴。 翡翠眨眨眼,“我声音很小。” 只见杨夕眯着眼,一副面色不善的样子看着对面的墙根。 对面的墙根底下,少年邓远之也正看着这边,耳朵一动一动。 两人的目光对上。邓远之一笑,杨夕一呲牙。 杨夕轻声道:“【顺风耳】。” 邓远之做了个口型:“你会读唇。” 两人用的都是肯定句。 翡翠:“?” 有种被歧视的感觉…… 杨夕捉过翡翠的手臂,在她胳膊上写下一行字【别出声我就是怕他听见没敢跟你说我觉得那个白先生好像跟家主说谎了我应该是十八骨剑府】 翡翠睁大了眼睛!最好的剑府? 程思成久居上位,深谙人心,为了子女前程,大手笔撒下“三颗【造化丹】,一柄玄铁剑,一只【紫玉项圈】,外加白银五十两的重赏。” 不到两个时辰,就又开出了三男一女四个剑仆,只是品质都在二三骨之间。当然,开废的更多,忠义堂院子里躺了一地昏过去的人。 翡翠扔了一地瓜子皮子:“哎呀,何苦呢?” 杨夕眯着眼一笑:“翡翠,我把银子都留给你吧,我用不上。能买十几亩地呢。” 翡翠抱着杨夕:“辛苦了!辛苦了!” 正在此时,管事的出来通知:“把这一地没用的都抬出去。刚才开好剑府的几个进来,家主有话要问。” 翡翠捏了捏杨夕的手臂,有点不安。 杨夕冲她一笑:“不怕,大不了打回原形”顿了顿,笑道:“反正也不可能更差了。” 下人全退出去,偌大忠义堂就只剩了一群主子和7个仆人。这高阔的建筑格局,看起来有种森然的空旷。 白允浪坐在上位,仍是闭着眼笑得很静的模样,终于做了一次正式的自我介绍: “我姓白,白允浪。和昆仑算是有些渊源。我也就替你们的主人多说一句,剑乃屠戮之兵,握剑的手也必将掀起一方血雨腥风。可想清楚了?” “是!”几乎异口同声。 白允浪看着几个这些小娃娃,不禁笑了一下。是的,小娃娃,对于一个活了七百多岁的人来说,即使那个三十大几的莽汉朱大昌,也不过是个小娃娃。 几天前,同样的话他也问过程家的五个孩子。答案除了更花哨一点也没有区别。 即使明知如此,他却总是忍不住一问再问。 这些孩子太年轻了,根本还不能明白,什么是剑,什么是杀戮,什么又是血腥。 更不会懂得,什么是罪。 也许十年之后,或者百年之后,他们会明白。却不知……会不会太迟…… 空地中间,程思成脚下,杨夕端正的跪着。 在杨夕的心目中,程思成又美丽又强大,就是那忘川河畔的彼岸之花,飘渺云端的皎洁明月,皑皑雪山上一朵高贵冷艳的天山雪莲。而她自己则是田里的野菜,墙角的蘑菇,暴土扬尘的驿道边无人搭理的狗尾草。这是完全不搭边的两种生物。 现在,这朵雪莲垂下它高冷的头颅要跟狗尾草说话了,狗尾巴草会受宠若惊么?不!狗尾草它心惊肉跳:一定要小心,不能让它觉得我很影响街道的美观,然后把我给拔了! 程思成看着跪在脚下的小破丫头:就是这么个蔫头耷脑的小玩意儿,现在竟是我程家最值钱的人形财产呐…… “今年多大了?” 杨夕稳稳的回答:“十四了。” “进府几年了?” “回家主,奴婢是八年前被十四小姐买进府的。” 八年,对于程家这样一个底蕴尚浅的家族来说,也不算是很短的时间了。而对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来说,这已经占据了她人生的一大半。六岁之前的事儿,记不记得还是两说呢。 程思成于是露出了一点笑意,对着程十四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挺会淘便宜货。“既然是十四挑的丫鬟,如今就还跟着……” 杨夕飞快的抬头瞟了程思成一眼,又迅速的低头,恭声道:“奴婢如今是七少爷房里的人。” 程思成没有听出不妥,笑着追问了一句:“哦,十四连丫鬟都要送给她七哥?” 杨夕垂着头,乖乖的跪着,换了语调又重复了一遍:“奴婢如今是七少爷【房里的人】。” 程思成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他听懂了:“鼎炉?” 第5章 主子 程思成一愣,声音倏然沉了下来:“眼罩摘了我看。” 杨夕顺从的抬手一抹,左眼显露出来,眼白如雪,瞳仁湛蓝呈火焰形状,眸中犹如流火跳动,晶莹剔透却又光怪陆离。 白允浪略一点头:“十七骨剑府,这便解释得通了。” 程思成盯着杨夕的脸,缓缓道:“你是,四年前驼道人从我府上偷走的小鼎炉?”又神色不明的端详了杨夕一会儿:“有点丑。” 杨夕自忖,和家主的花容月貌比,自己确实有点对不住这“鼎炉”二字。难道他真的是嫌我影响美观? “正是奴婢,多亏三年前家主出手相救,救命之恩杨夕没齿难忘!” 谁知程思成听了,却轻轻一笑,似笑非笑的神色染上了一丝冷意:“驼道人既然费心把你偷走,就不是打算弄死你。本座把你拎回来,也一样是看中了你的离火眸,为了把你当个鼎炉用。感激什么的,还是免了!” 只听程思成突然冷喝一声:“老七!” 七少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颤抖:“父亲,孩儿知错。” 当儿子的一脸痛改前非,当爹的却全不买账。 “三年前给你的鼎炉,至今元阴尚在。我倒不知,我程家何时成了这般的家大业大,竟是连‘离火眸’的鼎炉都不屑用了!” 七少爷不敢顶嘴,连磕三个响头,抬起脑袋来竟然磕出了血泡。“孩儿知错了,父亲饶了孩儿这一回吧。孩儿回去定然……” “回去?”程思成冷笑一声,指着看起来比自己年纪还大些的儿子骂道:“不成器的东西!灵食不好吃的不吃,鼎炉不好看的不睡,怕是连挑仆人,也要选那说话顺耳的吧?有子如此,程家若不败落,除非天道瞎了眼!下个月你妹妹去昆仑后,你就给我闭死关,冲不破练气七层这辈子也就不用出来了!” 程思成猛的一拍桌子,檀木茶几承受不住筑基修士的灵压,“哗啦”一声碎成了渣渣。“下辈子投胎,记得别再投成我儿子!” 七少爷脸色黑如锅底,却一句也不敢辩驳。忽而目光阴冷的扫了杨夕一眼。 杨夕知道,自己被七少爷给记恨上了。 “至于这个离火眸,我记得之前是跟着十四的,如今就还……” 程思成话音未落,十四小姐程玉瑶突然冲出来,噗通一声跪在七少爷身边,声泪俱下: “爹爹,阿瑶不要这个离火眸。求爹爹再给七哥一次机会吧,七哥哥没有收了这离火定是因为怜惜她年幼呢!” 七少爷也猛然回过神来,连忙磕头道:“正是,父亲,求父亲不要厌弃儿子,在给儿子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吧。” 程思成沉默了许久,直到杨夕的心都悬起来了,才终于慢慢酝酿出一个嘲讽的笑容,缓缓道:“十七骨剑府的离火眸拿来做鼎炉,真是有想法。你们兄妹,怎么就能是我的种呢?” 程七少只觉如坠冰窖。 程十四仍要哭求:“爹爹,不过一个剑仆,怎值得爹爹发这么大火气?爹爹就把她留给哥哥吧……” 程七少捂住了程玉瑶的嘴:“父亲,阿瑶不懂事,您原谅阿瑶吧。阿瑶愿意要这离火眸做剑仆,儿子也愿意闭死关!” 程十四:“我才不要,她刚连累了七哥……”又被捂住了。 “你愿意?”程思成轻轻笑了一下,笑容清媚得近乎诱惑:“可我程思成,又不是只有你们一双儿女。” 事实证明,程家的傻子毕竟是不多的。 十三少爷程玉亭极有眼色,一步迈出来,右手折扇在左手一敲,他长了一张与程思成九分相似的脸,笑起来光风霁月: “父亲,儿子觉得与这离火眸的杨夕很有缘分。儿子既没有鼎炉,也没有剑仆。既然十四妹不要,不若父亲赏了儿子如何?” 十六少爷程玉阁紧跟着站出来,“凭什么?我也觉着这十七骨的剑仆挺合眼缘儿的!父亲,儿子也想要!” “爹爹,爹爹!”奶都没断的二十一少爷被她娘捅了捅,7岁多的小团子骨碌碌滚到程思成怀里:“玉郎是爹爹最小的儿子,爹爹不疼小儿子了么?” 杨夕目瞪口呆,进程府八年,她从来没有这么招人待见过! 程家要去昆仑的小主子只剩了一个十九小姐程玉琼。 程思成:“阿琼,你想要谁?” 程玉琼一身戎装,稳稳的跪下:“父亲,女儿想要那个七骨剑府的邓远之作剑仆。” “怎不要十七骨的杨夕?” 程玉琼稳稳答道:“即便十七骨剑府能给炼神修士养剑,可阿琼才练气八层,等修炼到炼神期,说不定……”程玉琼顿了一下,看了一眼杨夕,竟是在顾虑她的感受。“女儿观杨夕的修炼资质,并不如邓远之好。” 邓远之垂眸肃立,一副宠辱不惊之态。 杨夕悟了,程十九的意思是,等她炼神期了,自己修为不济,寿数不够,恐怕早就埋进黄土了。 程思成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正满意的笑容,扫视面前的几个子女:“明白了?”。 团子二十一反应极快,连忙改口:“那我要那个猪!儿子年纪小,他心思单纯,不会欺负儿子!” 朱大昌:我肿么觉得少爷你不是在夸我老朱? 程十六有些犹豫,“父亲……” 惟有十三少爷程玉楼镇静的敲着折扇,与程思成极相似的脸露出一份从容的自傲: “父亲,程十三就要杨夕,只要杨夕。修仙之路,大道惟争,不论剑仆还是功法,儿子只想要最好的。杨夕修为不够,儿子自会找办法替她补足,即便杨夕化了一捧黄土,那也得化在儿子手里!” 程十六又对十三少爷说的话有点动心。 程思成看着程十六,微微摇了摇头,这是他天赋最好的儿子,却不是他修为最高的儿子。程十三中上资质却能在十几个兄弟中独占鳌头,不是没有理由的。 程思成转过头看着杨夕: “丫头,如果让你选,你要跟谁?” “奴婢想跟着十四小姐。”杨夕说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答案。 十四小姐满眼睛冒火,却被程七少死死的捂着。 杨夕一只眼珠子乌黑乌黑的,转了一转。“从来只有主子嫌弃奴婢,没有奴婢转投主子。杨夕既然是十四小姐买来的,就要一直跟着十四小姐。” 程思成笑了一下:“我不信。” 杨夕瘪了脸,犹犹豫豫,吃吃哎哎,低声道:“十四小姐是不会把杨夕当鼎炉。” 程思成真正的笑了,“好,那你可要做个好剑仆,助她修行,护她平安。” 人们总是以为,谎言之下,既是真相。 主子们总是以为,奴才的天空,就只有那么一点。 杨夕重重的磕了一个头:“谨遵家主之命!” 从忠义堂出来,杨夕急惊风一样的跑回自己的住处。 白允浪!这个名字她绝对是见过的! 恰是要收拾东西,搬去十四小姐的院子,杨夕钻到床底下一顿狂翻,终于在老道士留下的遗物里找到一份《诛邪榜之大行王朝卷》。排名第一的位置赫然写着: 断刃白允浪,元婴期剑修,昆仑弃徒,六十年前因掌门之争叛出昆仑,沦为邪修。 昆仑悬赏:二阶灵脉,提头来见! 散修盟悬赏:五品晶石一颗,悬赏确切藏身处。 诡谷悬赏:砍死砍伤,断手断脚,但凡能带断刃小儿身上任一部分活着进诡谷的,老道给他炼筑基丹,凝魄丹,结婴丹,一路供到他上西天为止! 夜城帝君悬赏:一滴血,一滴琼浆。断其六肢任一,可得夜城内房产一处。注:第六肢重创亦可。 …… 下面还有一整页的个人悬赏名录。 杨夕瞪着眼珠子! 有限的十四年人生经验曾经反复告诉杨夕,对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拿在手上和吃进嘴里的区别还是有点点大。不经历一番死去活来的神转折、奇折腾就想落肚,那大概是不能对得住天上的馅饼师傅。 白先生是一位元婴期的邪修——半步神仙的他居然和筑基期的程家家主是挚友——他和昆仑的渊源指的就是:有仇,并且脑袋被悬赏——他现在要把程思成的五个儿女送去昆仑作徒弟—— 杨夕把脑袋磕在茶几上,这一次的转折方式感觉不是很习惯啊。 “玻璃!”翡翠聒噪的嗓子在窗外炸响。 杨夕头皮一麻,一屁股把《诛邪榜》坐在腚下。这才想起还有搬家这么件事儿。 “哎呦,我马上就收拾好!” 翡翠却脸色不大好看的进屋了:“甭费事了,十四小姐说,让你去七少爷的院子里住,她不用你跟着,。” 杨夕眨眨眼,愣愣道:“她脑袋让家主给宠出坑了?”程十四以为她爹决定的事儿还有的变? 翡翠天生一张嘲讽脸,学起话来尖酸又刻薄:“十四小姐让我跟你说,少想着拿家主压她。为了当剑仆,连他七哥都敢坑了!还说她既然说了不要你,就绝对不会带你去昆仑!让你看她能不能说到做到!” 杨夕的屁股在《诛邪榜》上挪动了一下,有点想笑。 好吧,不得不说,这种转折方式才是她比较习惯的。 翡翠气得对着杨夕的脑袋来了一下狠的:“你个活驴,剑仆都要当不成了!还有心思笑?” 杨夕揉揉后脑勺,总怀疑翡翠是借机报复。心道:你要知道我刚看了什么,才会更奇怪我怎么有心思笑。天上掉的不一定是馅饼,也可能是陷阱什么的…… “这事儿她说了那不能算。”杨夕摆摆手:“十四小姐从小不就那个样儿,整天穷折腾,到头来还是不是得……”杨夕突然脸色一变,“坏了……七少爷!” 翡翠:“啊?” 杨夕猛的站起来,解释都没有一句,推开窗户就往外跳。 翡翠惊呆了:“哎,你什么时候这么怕七少爷了?” 杨夕跳出窗外,脚都没落地,就觉得脚下一股大力,被人一托一送给扔回了屋里。 杨夕落地一滚,蹲在翡翠身旁,单膝点地。一个没忍住,“哇”的吐了一口血。 翡翠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怎么了?” 不等杨夕回答,七少爷程玉楼倾情演绎了一出现场版的“说曹操”——他·到·了!屋子大门被人咣当一脚踹开,甩在墙上砸得山响。 七少爷程玉楼一张青白面皮,阴测测的笑: “不是怨爷没收用你吗?爷现在来补过你怕什么?” 翡翠一见不好,连忙噗通一声跟着跪下。眼角却瞄见了椅子上的《诛邪榜》。 七少爷眼风一扫,看见翡翠,认得这是妹妹身边的丫鬟,“滚蛋!没你的事儿了。” 杨夕捂着胸口不说话,实事是她说不出话。刚窗外那人灵力不低,她上次冲关旧伤未愈,现在灵气乱得她一张口就要吐血。对着翡翠摆了摆手。 丫鬟是一种整天看人脸色为生的职业。为了义气吃眼前亏,翡翠从来不会干。 换成杨夕也不会干。 翡翠给杨夕递了“我就在门外”的眼神,低眉顺眼的滚蛋了。 翡翠一出门,七少爷带来的人就把四下里门窗都关上了。 阴暗逼仄的房间里,七少爷一屁股坐在唯一的椅子上,额头上还带着白天磕出来血丝,笑道: “想去昆仑当剑仆,可真美死你了。既然已经当了爷四年的鼎炉,就一辈子当爷的鼎炉吧。” 第6章 反抗 杨夕鸟悄儿的打量一屋子的人高马大的老爷们……她能一照面干翻任何一个,但是会被任何两个加起来干翻。眼前能看见的有五个,四个长随加一个七少爷,外面还不知有几个守着门窗。 唔,不大妙,这是个要挨揍的形势。 杨夕早不是那个六岁的小丫头,翡翠天天耳提面命“好汉不吃眼前”,“大丈夫能屈能伸”,杨夕现在的行为模式那真是既“好汉”又“大丈夫”! 干脆利落的双膝跪倒,杨夕狠了狠心,学着白天七少爷的样子,使劲把脑袋在地上一磕。 只听“嗵!”的一声巨响。 杨夕上半身趴在地上,抬眼睛一瞄,地上没血,暗忖:脑袋太抗打耐造也不是件好事儿。 又用更大力气连磕了三下“当!当!当!” 翡翠的叫喊在门外响起:“哎呦喂,我的小驴子,你是得多结实才禁得住这么弄啊!” 七少爷气急败坏,冲着窗外大吼:“爷还没开始弄呢!” 其实他也被这几声震得有点懵,这是……不堪受辱,要以死明志的节奏?平日也没看出她这么刚烈啊?她早三年前干嘛去了?她那时候就是鼎炉了啊! 杨小驴子抬起她的金刚脑袋,终于是见了血。 “七少爷,鼎炉的事情,奴婢并不敢故意坑害您。只是家主面前,实在不敢有隐瞒。但少爷是主,杨夕是仆。如今杨夕毕竟连累了少爷,少爷想要如何出气,奴婢都只有谢恩的份儿……” 杨夕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只求少爷不要让奴婢伤得起不来床,误了十四小姐的行程。” 这一眼看去就纵欲过度的爷们,沉着脸没什么表情,“就这么轻轻揭过,让你囫囵个儿的去了昆仑,爷的面子往哪儿搁?” 程玉楼这个人吧,其实正如外边儿传言的那样,是个纨绔肤浅的。表面看着好像有几分笑里藏刀的狠气,实际上却没继承他老子半分城府。事实上,贯穿他人生的精义就只有一个词——面子。 所以,才会放着离火眸的鼎炉不用,单单因为长相带不出去;所以他才会刚受了家主训斥,却不想着怎样挽回家主的宠爱,急急的来找一个小小剑仆的麻烦。他和程十四不同,程十四脑子简单得都不像程思成的种,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程七少嘛,肤浅得不大突出,所以是没什么自知的。 他垂着眼皮,打量眼前这个一脑门血的小东西。 据说是有十四了,看着就像个十二。脑瓜壳上毛都没长顺,乱七八糟翘起来好多根! 程家七少那可是出了名的挑嘴,对着这么个,到底是有点嫌弃。 七少爷翘着脚,对着杨夕勾勾手:“先把眼罩摘了给爷瞧瞧,爷看看离火眸开眼什么样,能让家主另眼相看?” 杨夕缓缓的摘下眼罩,左眼湛蓝。翡翠一只白生生的手臂在窗边竖起来,手上比了一个四。这是说门外有四个人守着。四个人啊…… “这眼睛……”七少爷程玉楼现出一个动容的表情,“……果然不错,爷从前竟是没有发现。” 七少爷沉吟了一会儿,“呵,这眼睛会勾魂儿似的,爷到有点兴趣了。”说着,站起身来,一手把杨夕拎起来,“想去昆仑,行。爷不阻你的前程,但是你得让爷尝尝味道。” 杨夕被程玉楼拎到床上,单膝跪在窗沿上却不肯倒下:“七少爷,杨夕资质本就不好,被人采补过再想修炼就千难万难了。” “呵,本就是陪太子读书,你还真当个前程了。就你那破烂资质,还真能修出个什么结果不成?”程玉楼伸手在杨夕的圆脸蛋上轻拍了两下,有点多情的模样,“傻丫头,这是爷给你的体面,省得回头叫人说道你被主家嫌弃,乖~” 杨夕运转全身的灵力忽然疯狂运转,带着万马奔腾的气势冲向左眼,离火眸好像一个不见底的深洞。 见杨夕还是抗拒得厉害,七少爷又改口道:“行啦行啦,爷不采补你,就尝尝,总行了吧?” 如果时间倒退三天,杨夕说不得就从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杨夕从柴房里出来就立志做个活生生的“好汉”。可是现在……打不得跑总是可以的,横竖,七少爷并不敢告诉家主,只敢私下里做点小动作。她人都要滚蛋去昆仑了,只要跑得了今天,日后还怕他个球! 杨夕抬起头来,对上七少爷的眼睛,左眼眸火转成一个幽蓝的漩涡,仿佛择人欲噬。火焰形状的黑色图纹从眼眶冲出,瞬间密布整个左颊,形如恶鬼。 七少爷手里拎着杨夕的衣领子,神情有点呆呆的:“真漂亮……” 护院们只见七少爷拎起人放在床上,那小丫头突然一抬头,一身衣服眨眼间就崩溃成了一团丝线。还不等他们赞叹七少爷扒衣服的风流手段,那小丫头光着小膀子就从七少爷的腋下钻出去了。 七少爷攥着手里一团丝线,一动不动。 护院们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软软嫩嫩的小姑娘只穿了个贴身肚兜,直接撞向大门,只听“咣当”一声,门板倒地。小姑娘爬起来,拔腿就跑。 翡翠大喊:“杨夕!你都十四了,怎么还光着膀子乱窜!” 杨夕边跑,边拍拍胸脯:“不怕,还是荷包蛋哩!” 七少爷气急败坏的叫喊这才响起来:“妈的!离火眸能催眠!还不快追!” 低阶的修士其实懂法术的极少,也就是比常人强健点,力大些。眼看着师从丹元宗的七少爷都在离火眸下吃了暗亏,哪里还敢认真追?轰然应了一声,只是个跑出去,压根没管方向。 杨夕抄了一条背人的路,窜进一处久置不用的柴房。听着护院们呼呼喝喝的从门口跑过去了。这才松了口气,揉揉有点疼的左脸,吐出一口带血的吐沫,慢悠悠的用【幻丝诀】给自己织件新衣服。 程玉楼带着近十名护院在程家整个外府折腾了一个时辰,还是没能把那个看着身轻体软易推倒的小玩意儿挖出来。待到内府快要落锁了,只好骂骂咧咧的带人回了住处。 等到守在杨夕门外的人都走光了,翡翠从墙角站出来。踩着倒地的门板进了屋。椅子上一本纸页发黄的旧书卷孤零零的躺着。因被杨夕坐了一遍,又被程七少坐了一遍,封皮就皱巴巴的折起了一半。 内页里露出几行字:“邪修赏金排行榜。第一位,断刃白允浪,元婴期剑修,昆仑弃徒……” 翡翠的眉头,一跳。 (注,本文中书籍仍然是中国古代的排版方式,竖着,从右到左.) ====================================================================== 月上中天,杨夕还没睡。 二更天的时候,杨夕一回屋就发现《诛邪卷》丢了。家主赏的东西,自己攒的银子,甚至忘记放回去的不为人知的老道士遗物都还在——这不是遭了偷儿的样子。 杨夕急得像个蚂蚁似的团团乱转,心知这东西被人看见必然是一场大风波。眼皮子更是突突跳个不停。是七少爷?还是翡翠? 杨夕转来转去想不出个结果,只把自己个儿转得心浮气躁。恰在这时,十三少少爷的生母——宠妾兰姨娘派来的说客,迎头撞在杨夕快要爆炸的炮筒子上。 织女房的管事娘子一进门,拍了一下巴掌,眉开眼笑道:“囡呀,大喜啦!婶子今天可是来给你保媒的!婶子跟你说,什么修仙啊,昆仑啊,那都是屁,咱们女人家还是跟个好男人是正经。兰夫人可答应了,只要你肯改口跟着十三少爷,就额外给你五十两银子,还让十三少爷纳你做妾。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杨夕一笑,两颗犬齿在唇边冒尖:“花婶,我先不说十三少爷心狠手辣,八十个心眼儿,到底算不算是个好男人。我就先问一句,你刚说的是贵妾还是鼎炉妾?” 管事花娘子眼神闪了闪:“鼎炉不鼎炉的,跟了少爷,少爷还能不养你一辈子?你这一辈子还不活到尖尖儿上去?” 杨夕从鼻子里哼出个笑容,“十三少资质不够,却强撑进阶。这些年给他当鼎炉的,可有一个不是被采补过度,虚弱死的?我觉得这辈子还是不跟他比较长寿。” 管事娘子脸色一僵,强挤着笑容:“夕丫头,你怎么这么说话呢?婶子还能害你不成?” “您害我那自然是不敢的。但是您能坑兰夫人的银子。每个剑仆家主给赏二十两,要想用钱打动我换主,怎么着也得来个双倍。兰夫人历来受宠,出手就一惯大方,我琢磨着怎么也得五倍。一百两!”杨夕竖起一根手指头:“婶子,我猜少了没有?” 管事娘子甩起帕子,眼泪当场就流下来了:“好哇,你是翅膀长硬了,就跟婶子这么说话啦?你忘了你四年前求着我教你幻丝诀的时候?你一个鼎炉,我都收下你在织房干活儿。到头来你就这么戳我的心呐!” 杨夕轻笑了一声,微微垂着眼皮:“花婶,四年前我给了您四颗一品灵石,您才教的我幻丝诀。其实我知道在‘天机阁’幻丝诀的玉简只卖一颗一品灵石。可是我没办法,程家把我看得太严了,我出不去。接下来的这四年,您全部的活计都是我在干。七少爷看不上我,早把我撵出了院子。您却从未想过把我收成正式的织女,因为那样我每月就有了自己的任务,不能给您代工了。这也没什么关系,杨夕跟您非亲非故的,您没有义务为我着想。可是花婶,您来劝我改口换主,十四小姐这个主子是当着家主面选的,家主说一不二,惩治亲儿子闭死关都不带眨眼的。如果我改口,花婶啊,我还能活吗?” 花娘子捏着帕子,脸上泪痕未干,震惊错愕的表情就像冻在了脸上。 杨夕笑着:“花婶,您别觉着我扮猪吃老虎。我可能有点笨,但我不傻的。就是脸长得呆,我也没办法。” 花娘子十分僵硬的合上张大的嘴:“银子的事儿,我是有了私心。但我没想害死你!”从兜里掏出一个玉瓶放在桌上,“这是兰姨娘给的仙丹,到时候家主如果惩罚你,你只要把这个吃了,就能保一条命。十三少爷也会从旁救你。” 杨夕拿起那瓶药,倒在手上看了看。到墙角耗子洞掏了半天,掏出一只吱哇乱叫的耗子。把那药丸给耗子塞了进去。 花娘子大惊:“你不同意就不同意,怎么能拿仙丹喂耗……”一个‘子’字还没有说出来,耗子突然上蹿下跳,七窍流血,眼看着就不行了。 杨夕看着那只耗子,不喜不怒:“花婶,如果这是我,您会怎么样?” 花娘子坐立不安,实实在在的有了几分心慌,“我……我不知道会这样……我没骗你,杨夕……我不知这药会这样……兰姨娘有什么必要……” “您会悄悄的把这件事儿烂在肚子里。一辈子都不提,横竖我资质不好,活过百年的可能性也不高,家主未必会心疼追究。” 杨夕看着她: “花婶,我记得您儿子跟我是一样的灵根,如果我死了,您说这剑府会不会是他的?” 送走了失魂落魄的织房管事花娘子,杨夕终于能静静的躺上床了。心道:不论《诛邪榜》怎样了,明天都是会有个结果的。杨夕,你到底还是太沉不住气了,推回去就完了,何苦跟花婶揭破面皮呢?说到底她不过是自私二字。早年,你病得起不来床的时候,也是给你熬过药的。 杨夕为自己的不争气叹息了一声,翻身睡去了。 第二天,《诛邪榜》的事情果然有了个结果,却是杨夕做梦都没有想到的结果。 “翡翠……死了?”杨夕失魂落魄,嘴上叼着的窝窝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第7章 死不瞑目 杨夕肝胆具裂,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赶到了兰苑。 一架板车,两把钩子,翡翠的尸体正从井里被车出来。翡翠是个小眼睛的姑娘,可此时她的眼睛瞪得前所未有的大,仰着脖子,好像死不瞑目的瞪着一片莽莽晴苍。 她的手臂呈一种微妙的弯曲,右手的五根指骨全被掰断,就好像临死前正与人竭力争抢一件什么东西…… 而现在,这件东西不见了。 “说吧,谁干的。”程府大管家双手拄着一根拐杖,面无表情:“忠爷这两年身体不大好,外府的事儿管的少了,这一个个的就都敢蹦出来日天了!为个把人命去告官,咱们修真的人家还真丢不起那个脸。忠爷查案子的方法就很简单了,昨儿一天见过翡翠的全叫来,肯定有知道点内情的。要是不肯说,那就一根绳子穿一串,最后吊颗石头一起扔河沟里。估计那死的里面,必然有凶手一个。” 杨夕膝盖弯里挨了一脚,冷不丁跪在了那一行人的末尾,膝盖磕的生疼。 “杨夕,”程忠往杨夕的方向扫了一眼,指着面前跪着的几个护院:“这几个都说昨儿晚是你最后跟翡翠说的话。你跟七少爷闹得那一场,翡翠没救你。”一双浑浊的老眼,依稀带着当年追随程思成到仙来镇称霸时的血火味道:“告诉忠爷,你记恨不?” 杨夕规矩的垂着眼睛,“忠爷,阖府上下都知道,我跟翡翠最好。” “要不是忠爷知道你们两个小丫头亲密,你当你还能跪这儿回话?早给你上了大刑了。”程忠的嘴角微微牵动一下,隐约带上了一点不像这个年纪的讽刺味道:“不过这好不好的,哪还有个不变。亲生兄弟为一件法器你死我活的那还少了?” “忠爷,那就上大刑如何?但凡跪这儿的,都来一遍【十八套】!问不出来就大家一起沉!”杨夕抬起眼来:“丫头比忠爷还想知道这是谁干的,大刑而已,杨夕认了!” 跪在程忠面前几个护院当场就翻天了。这几个都是昨天跟着七少爷堵过杨夕,结果翡翠死了,他们摊上事儿,一个个委屈得不行。再说程家家风虽然不够严谨,刑罚却残忍的吓人。【十八套】来一遍,那还不如现在抹了脖子! “你个小浪蹄子疯了不成?”“要上刑你去,哥儿几个可是冤枉的!” 程忠眯着老眼把杨夕看了一看,从齿缝里挤出一丝儿笑:“不急,忠爷问完了没有结果,自然成全你们。”又转过对另一个一直在哭的女人问:“琥珀,你跟翡翠丫头本是一屋睡的,昨儿晚上她没回屋,你为什么连个动静都没有呢?忠爷可听说你原来跟翡翠走得可近,三年前翡翠测出来有灵根之后,就不搭理你了。琥珀,你心里难受不?” 叫琥珀的姑娘花容失色,仆在地上嚎啕大哭:“忠爷,奴婢冤枉啊!翡翠常在杨夕那过夜,奴婢没想那么多啊!” “忠爷爷好!阿德给忠爷爷请安啦!”程忠话没审完,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带了人从内府的方向走过来。嘴上甜甜的叫着请安,膝盖却弯都没弯一下。 程忠灌了一大口冷茶,笑容淡淡的:“二管家,兰姨娘又有什么吩咐不成?不是忠爷瞧不起你,这查案子上刑的事儿还真不是你的本行,这可不比招待个贵客,只要讨巧就完了。” 二管家程德一拍巴掌:“瞧忠爷爷说的,阿德怎么敢跟忠爷爷争功劳。是家主说了,丫鬟翡翠从贴身侍婢被贬成养马丫头,一时羞愤想不开也是难免。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说着又瞟了一眼杨夕:“而且兰夫人说了,这十七骨剑府的杨夕,如今可是咱们程家的一大比人形财产,万不能弄坏了。” 杨夕抬起头,一只漆黑的眼珠子死死盯着程德:这竟是打着维护的名义把屎盆子往她头上扣了! 程忠神色一冷,“是家主自己的决定,还是兰姨娘又在旁边吹了什么风了?” 程德一笑:“有什么区别呢?横竖忠爷爷也得听不是?” 程忠“咣当”一下把拐杖砸在地上,“一个鼎炉妾,仗着家主有几分喜欢,也敢叫夫人?作到你忠爷头上了,想当年爷和家主跟魔修拼命的时候,兰娟她就是个床上的玩意儿!” 程忠拂袖而去,二管家带着一脸假笑低头恭送。 用一种虽然不大却可以让众人听见的声音道:“这人呐,最怕就是居功自持,家主如今是筑基期大修士,还想凭那点儿老交情拿大?家主给你送终,已经是心存仁义了。” 翡翠的尸体当天上午就被运走,直接在后院烧了,骨灰洒在了乱葬岗上。什么“三间瓦房”,什么“五亩水田”,什么“牛犊子一样的男人”,“好生养的童养媳”,全都没了。那个嘴甜舌滑唯利是图的翡翠,她一生的梦想即将实现的时候,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杨夕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翡翠被草席卷一卷运走,头一次感觉到,即使是活人也会有“死不瞑目”这样的情绪。 当天下午,翡翠那个一直挂在嘴上的弟弟就打上门来了。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翡翠老惦记着他娶不着媳妇。 听说那男孩子闹得很不像样,四十两银子直接砸在二管家脸上,把二管家给砸破了相。可程家大约是觉得理亏,也可能是怕男孩子如果在外面闹起来更难看,只是好说好商量把男孩子安顿在门房晾着,既不给水,也不给饭。 谁料这男孩子倒是个烈性脾气,坐在门房里骂了一下午,说是程家不把她姐的尸体交出来,他就去当叫花子,走街窜巷把程家罔顾人命编成段子去说,程家以后在仙来镇别想有好名声。 二管家的心情很不好,尸体烧都烧了,拿什么交出来?可是现在这小子认准了他姐是被哪个夫人小姐发脾气给祸害死了,要么就是被少爷奸·淫死的。早知道不如把尸体留下,横竖那小贱·种也看不出自杀和他杀的区别。 二管家程德脸上贴着膏药,面色漆黑的看着面前的杨夕:“杨夕,你去劝劝,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己想清楚。你跟那小子可不一样,卖身契在程家手上攥着,直接打死官府顶多罚点银子。兰夫人今儿早上为了你,可是在家主面前说尽了好话。要是你这时候掉链子,就只能把你交给官府,平息那小崽子了。” 杨夕看一眼他脸上那搞笑的膏药,点点头去了,一句话也没说。 杨夕走后,有小厮偷偷问:“都说这杨夕平时就不是个脑筋灵光的,这看起来是有点子呆气。这她能会劝人?” 二管家摸着脸上的膏药,一脸故作高深的表情。“谁指望她呀,兰夫人的意思吧,就是她劝不走才好。” 小厮一脸了悟:“兰夫人是想……”小厮做了个割喉的动作,又比了下后背,做了个取出的动作。随即又道:“那要是她真劝走了呢?” 二管家嘿然一笑,教导这个心思还不够伶俐的小厮:“这她要是劝走了呢?那就是默认了翡翠的死跟她有关。十四小姐喜欢翡翠跟什么似的,还能容下她?而且也说明她是个乖顺肯低头的,就得认了兰姨娘对她有恩,就得跟着十三少爷。” 小厮一惊,“所以只要她去了,就肯定没跑?那她要是不去呢?” 二管家悠然一笑:“她跟翡翠的关系,怎么可能不想去见见翡翠留下的遗孤?” 小厮一脸敬仰:“二管家……您是为了留下那个男孩子,故意受得伤啊?” 二管家摸了摸脸上的膏药,死要面子的点了头。 门房,一个布衣短打的男孩子正咬着一个管事的胳膊死不松口。 男孩子脸蛋圆圆,身子骨瘦小,最让杨夕惊异的是,那男孩子左眼瞳仁上有一朵白翳——他左眼是天盲!杨夕一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天生愤世的翡翠唯独对自己照顾有加。 两个护院满头大汗的各扯着男孩一条腿,想把男孩子从管事身上给摘下来。奈何那男孩子就跟个离了水的王八一样难摘,管事被要得鲜血直流嗷嗷乱叫。“他娘的,小兔崽子属狗的!把他牙给我敲断了!” 那熊孩子完整继承了翡翠好汉不吃眼前亏的特性,看见钢钎挥过来马上松口。却衬着护院一松劲儿的时间,猛得伸出两只细爪子在那管事裆下狠狠捏了一把! 那管事惨嚎一声“老子的蛋!”倒在地上,两个护院倒抽一口冷气,连忙过去扶。 熊孩子落地,一轱辘爬起来又冲过去,磕巴都不打一个,抬脚就踩。杨夕三步冲过去,拦腰抱住,在他耳边低声道:“想给翡翠姐报仇不?” 男孩子脚还在半空,却回了头,那只带着白翳的眼睛珠子死物一样的看过来:“你能?” 管事夹着两条腿儿,疼得死去活来,狂吼道:“还不把那崽子给爷打死,出了事儿有大管家担着!” 杨夕把翡翠的弟弟挡在身后,扬声道:“二管家说了,要悄没声儿的解决这事儿,谁敢闹大了把谁送给十三少爷试剑。” 两个护卫一时不知该听谁,二管家如今可比大管家得意多了,但是这小丫头的话能代表二管家吗?只好先劝那管事,“您先把腿分开,这不能夹着,越夹越肿!” 管事挣扎微微分开两条腿,却仍是站不起来,嘶声道:“忠爷说过,二管家那一套是朱门后院的宅斗手段,程家是修真世家,对付这帮贱种就得下狠手。” 杨夕眼中厉色一闪,学着熊孩子刚刚的样子抬起一脚,对着管事的两腿中间就落了下去。 管事喉间只发出“嗬——”的一声,白眼一翻,当场昏了过去。 两名护院被震傻了。 然后有一人反应稍快,想起来这丫头下次狠手,应该要把人拿下。 却听杨夕脆生生的道:“这下子,大管家的人闭嘴了,听二管家的吧!” 第8章 引蛇出洞 “这么说,你根本不知道谁杀了我姐?” 阴影里,男孩子矮小苍白,左眼中白翳让他看起来总是缺了点人气,像是傀儡师的陶瓷人偶。 杨夕盘着腿缩在地上,两手相互揉着手指,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 “我一不是能掐会算的阴阳家,二不是铁口直断的官老爷,我就一个破丫鬟,难道还能去查案子?” “那你要怎么给我姐报仇?” 十根手指被杨夕揉出一种淡淡的粉色,趁着深深浅浅的割伤,有一种稚嫩的艳丽。 “既然揪不出凶手,那就引他出来。” “拿什么引?” 杨夕沉沉的笑:“我的命。” 当天夜里,杨夕到十四小姐院子里告了一状,说是翡翠临死前在她卧室里拿了本书。她要来翻翻。 十四小姐暴跳如雷,把杨夕扫地出了门。 满院子下人冷嘲热讽,慨叹人走茶凉。任她曾经千般亲密,万般知己。如今翡翠死了,还不是个只会讨债的?嘿哟,你还没听说吧?今儿个翡翠家里的弟弟来程府上要个说法,就是被这个杨夕给哄骗走的! 翡翠活着的时候,牙尖嘴利,没见得有多么好的人缘。如今她死了,却好像一夜之间却冒出了许多知己,能念出她千万般的好处,为她忿忿鸣不平。 杨夕沉默的往外走,似乎从中体会到了一点“人死如灯灭”意味。 一片骂声中,琥珀面色沉凝的拉住了杨夕的衣袖:“玻璃……你是不是又想干嘛?” 杨夕看着她:“别叫我那个名字,我不喜欢。” 玻璃,是杨夕刚进程府时,十四小姐给她取的名字。那时候,玻璃,琥珀,翡翠,珍珠,曾经是满院子最亲密的四个小姑娘。 世易时移,珍珠攀了高枝,翡翠已经故去,多年不来往的琥珀死死的攥着曾经的玻璃,现在的杨夕。“你别作了不行吗?翡翠人都没了,你还想怎么样?你就老老实实去你的昆仑,当你的剑仆不好吗?” 琥珀压低了声音,满眼都是血丝,嘶吼道:“四年前你那一场折腾,除了把自己变成个鼎炉,又落了什么下场了?玻璃,玻璃,你还不够吗?你就认命一回不行吗?” 杨夕看着她,许久,轻轻的笑了一下,斩钉截铁道:“不行。” 第二天一早,杨夕跟织女房管事花娘子告了假。家主应过的,每个剑仆给三天假期回家探亲。杨夕的爹是在去州府赶考的路上卖了她,如今早不知哪里去了。三年前一场大旱,也不知那百无一用的书生有没有跟着饿死。 杨夕其实无亲可探。可花娘子还是轻易的允了假,花娘子犹犹豫豫的闪闪烁烁的道,“回头要是十四小姐身边混不下去了,就回婶子这来,婶子……给你调成织女。” 杨夕一出程府的大门,就知道自己被跟上了。 沿着大路慢慢溜达,杨夕引着人来到了‘多宝阁’的门口。这是她昨天跟翡翠的弟弟商量好的地方。 灵玉台阶,铁木廊柱。仙来镇只是个仙凡混居的城镇,‘多宝阁’分铺也就是这么个水平了。远不如在真正的修者城市里建的那么金碧辉煌。 杨夕推门走进大堂,门梁上的【迎客铃】应声而响:“练气二层修士光临‘多宝阁’!” 这【迎客铃】多宝阁的特色,即使在仙来镇这样的小地方,也没有被省略。据说是为了让每一位客人得到与修为相应的热情招待。毕竟修者的形貌总是奇奇怪怪的,阅历不深的伙计万一看走了眼,得罪了高阶修士可就不美了。 杨夕一抬头,迎面居然看到了两个熟人。 “邓远之?朱大叔?” “哎呀,是丑丫头呀!”朱大昌摆摆手:“叫啥朱大叔,跟小远子一样,叫老朱嘛。” 杨夕忍不住嘴欠了一句:“小远子?” 邓远之一身布衣短打,精干利落,面无表情的看着杨夕。“真是巧啊,丑丫头。”眼睛往门口斜了一下:“你来这儿干嘛?” 杨夕也往身后瞄了一眼,见人没跟进来,一笑:“我就随便逛逛,买点东西。” 邓远之眉毛一挑:“在你昭告了整个程府,翡翠是代你受死之后?” 朱大昌:“啊?啥时候昭告的?我咋不知道?” 多宝阁的一位管事匆匆迎了过来,弯腰行了个礼:“请问,刚刚要求敝店鉴定【紫玉项圈】的,是哪一位?” 朱大昌忙举手:“是俺的,结果出来了?” 杨夕借着一打岔的机会就要悄悄溜走,邓远之这人不好糊弄,有些事儿不便在他眼皮子底下做。 管事职业化的笑了一下,“请道友跟在下到后堂一叙,在下自会为道友详细解说。” 邓远之忽然插言:“不能在这里说?” 管事抱歉的笑笑:“还是请道友跟在下到后堂一叙吧。” 邓远之道:“前面领路。” 管事看看朱大昌,有些迟疑:“这……” 朱大昌一把揽过邓远之的肩膀,一手拽上了没来得及溜远的杨夕:“没事儿,没事儿,这都是俺的小兄弟,一起去,一起听!” 杨夕:“……” 后堂,杨、邓、朱三人坐成个半圆,中间几案上端端正正的摆放着一只锦盒。 锦盒中盛着一只流光溢彩的紫色玉环,一看就不是凡品。 杨夕微微凝眉,这是……家主赏给剑仆每人一只的那个【紫玉项圈】? 管事开门见山道:“不瞒几位道友,这个所谓的【紫玉项圈】,其实是修真界的违禁品,千年前风行一时的【练奴环】。可是看年头,这项圈分明是新制。几位的来历,在下大概也能猜出几分,在下真没想到,那位先生竟有如此的炼器手段。” 杨夕倒抽了一口冷气,【练奴环】,真是听名字就足以感受到那森森的恶意,更别说前面还要加上个违禁品。 邓远之却似早有所料,淡然而嘲讽的一笑,表情复杂得绝不像是这个年纪的男孩。 朱大昌还没反应过来,拉拉邓远之:“这东西具体有啥用?” 邓远之淡淡开口:“一旦你戴上它,主人能强借你的灵力,单向的同生共死,还能施加惩罚,筑基以下修士,无法自行摘下。” 管事点头,接口道:“大体就如这位小师兄所说,此外道友带来的这一只,还附加了一点护身功能。” 朱大昌呆了:“那岂不是筑基之前都卖给程家了?我跟程家签的那可不是死契!” 邓远之轻轻一笑,“筑基以上还有【紧箍咒】,再往上还有【金刚约】,程思成既然有心以此控制剑仆,怕是只要能弄到都不会放过的。” 杨夕知道此时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道:“没了?” 大概是这出气的动作实在太拉仇恨,一向平静自持的邓小少年竟然有些气急败坏的瞪了她一眼:“你还想有什么?” “起码也得限制个修为,或者能控制生死啊……”杨夕掰着手指头,一条条开始数:“我摘不下,可以逼着主子给我摘,不摘我就剁了她,反正她命贵我命贱,同生共死我不亏;昆仑天高皇帝远,家主把【紧箍咒】送到之前我要是修到筑基期,他就只有干瞪眼;我把主子封了灵力捆起来,找个麻袋随身装着,打架时候收好,不打架放出来吃饭,不让他饿死……” 杨夕微微露出一个迷茫的表情:“这【练奴环】好像没什么用啊……” 邓远之:“……” 朱大昌:“……” 管事打了一个冷颤。 杨夕猛的反应过来,眼前人可不是翡翠,身形一僵,眨眼道:“唔,我只是假设。假设你们懂么?” 朱大昌:“假设我懂,但我觉得你这个至少得叫诅咒……。” “练气一层修士光临多宝阁!” “练气二层修士光临多宝阁!” “练气七层修士光临多宝阁!” 前厅里【迎客铃】突然连续响起,管事听见练气七层匆忙站了起来。 “几位道友,失陪一下。在下到前厅看一眼情况,马上就回来招呼几位。” 管事脚步匆匆的离去,【迎客铃】的响声依然没断。 “练气一层修士光临多宝阁!” “练气九层修士光临多宝阁!” 竟然一连响了十几次。 邓远之动了动耳朵,道:“杨夕,是十四小姐……带了有十几个人……好像是要收拾你……管事没拦住……他们已经向着这边来了……”邓远之转向杨夕,表情有点复杂:“说是为了给翡翠出气……” 杨夕一听就跳起来了:“程十四她除了添乱还会干点别的么?”杨夕在原地滴溜溜转了一圈,“我可不是想引她来,已经快到了吗?” 邓远之对杨夕道:“你不跑?还有十步,九步,八……” 杨夕三两步冲过去,抄起一张条凳,抡圆了贴着门边一拍。当先进来的一个小厮迎头撞在上面,“啊——”的一声惨叫,倒了下去。 杨夕:“哎呦喂,这不是十四小姐身边的小付哥么,我就练练气力,您不用给我陪练!”说着又抬手拍倒了第二个。 “啊——” 邓远之:“……” 朱大昌:“……” 多宝阁管事:“我怎么不太相信她刚才是个假设……” 第9章 战 十四小姐掐着腰,横眉立眼的骂道:“杨夕,你竟敢出手伤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是吧?” 杨夕掂着凳子堵在门口,“我要是不伤人,小姐能不揍我?” 程十四的奶嬷嬷怒喝一声:“做你的梦!你个小贱蹄子,从小儿就看出你是个不省心的,为个昆仑剑仆,连七少爷都敢坑了!” 杨夕眉头一挑,不说是给翡翠出气的么?反手横抡条凳,奶嬷嬷被拍飞了出去:“横竖挨揍,还是少几个人揍我的好。我很敬老的,不拍你脑袋。” 正此时,一道火红鞭影从门外抽进来,杨夕没防备,迎面被抽在肩膀上,鞭上倒钩带下一片血肉。 第二鞭紧随而至,杨夕把条凳往外一甩,飞身而退,蹿上了房梁。 朱大昌惊呆了:“她咋会飞?” 低阶的修士其实懂法术的极少,而御空飞行这等手段,程思成施展起来都不容易,更何况一个区区练气二层的杨夕。 邓远之眯起眼睛:“那不是飞,是【幻丝诀】,你看她的手。” 朱大昌使了牛劲去看,总算看到杨夕十指间的细线。一边缠绕在水葱样的十根手指上,另一头细密的缠绕在房梁上,足以悬吊起整个人。 “哎妈呀,【幻丝诀】不是织布用的嘛?” 邓远之一笑,意味不明道:“未必,大行王朝皇后卫队有一项闻名绝技,叫作【天罗绞杀阵】,正是个由十六名织女组成的杀阵。” 杨夕背贴房梁,尚未发育完全的柔软四肢向后弯曲,把自己锁在房梁上,对着门口的方向一笑,道:“齐嬷嬷,三年没见【漫天霞】了,您老抽人的手艺还是这么熟练!” 面貌严肃的老嬷嬷护着程十四从门口走进来,面无表情的看着杨夕,缓缓道:“老身八年前就说过,这外面买来的人用不得,规矩没学过,性子又野。早知你有今天,老身当年拦不住小姐,柴房里就应该直接把你吊死。” 说着骤然发难,火红鞭影向杨夕袭来。 程十四跳着脚大喊:“嬷嬷,给我狠狠收拾她!” 杨夕一扬手,幻丝诀发动,一根白绫转眼间在手上凝成,与那鞭子缠在一起。 邓远之脱口道:“好快!” 杨夕单手把白绫在手腕上一卷,与齐嬷嬷在空中角力。“嬷嬷这话说得人好伤心,真把杨夕吊死了,现在谁又来陪嬷嬷玩拔河呢?” 杨夕嘴上说得戏谑,心中却知这老婆子不好对付。 这齐嬷嬷是程十四的教养嬷嬷,说来也是程家的一个奇葩。练气九层修为,堪堪一步可以筑基,手上那根火属长鞭,更是一件法器,唤作【漫天霞】。 这等实力如果在程家做个供奉都不算高攀,偏偏这齐嬷嬷在程十四身边一窝十几年,程家不少下人挨过她的整治,却屁都不敢放一个。 齐嬷嬷冷笑一声:“雕虫小技,也来卖弄?”说着手腕一抖,手中鞭子便赫然着起火来。杨夕以灵力幻化出的白绫紧跟着就烧了起来。 杨夕吓了一跳,一个翻身蹿到房梁上,噗噗直吹手指头:“艾玛,会着火什么的最讨厌了!” 齐嬷嬷挥起【漫天霞】抽出一顿火红鞭影,白绫烧尽的碎屑漫天飞舞。 杨夕蹲在房梁上拍手:“漂亮!” 齐嬷嬷黑着脸:“……” 朱大昌:“那个……鞭子好像短了一点。” 邓远之悠悠看一眼天上那个闲闲的狗蹦子:“也不算短,抽断房梁就好了。” 杨夕掐着腰大骂:“嘿!你是哪伙的?” 邓远之背着手:“难道你以为我是你一伙的?” 朱大昌张大了嘴:“难道……不是吗?” 齐嬷嬷收到提示,抬鞭就抽。杨夕一个后手翻,折到横梁上——正是房屋的主梁。“有种把这根抽断,大家都在这活埋!” 多宝阁的管事在一旁擦汗,很小声很小声的道:“我有没有说过……多宝阁布有阵法,房梁是抽不断的?“ 齐嬷嬷怒瞪着他。 邓远之干咳了一声。 杨夕又开始狗蹦子了:“艾玛,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要同归于尽了呢!”尼玛她又从那根横梁上跳回来了。 朱大昌一脸忧愁的看着杨夕:“我怎么觉着这孩子一打架就兴奋呢……” 齐嬷嬷冷笑一声,杨夕这丫头从小儿就是个作货,如今学会修炼,竟是变得更难缠了。只是,若以为这样自己就拿她没了办法,那也真是天真得让人伤心! 齐嬷嬷手腕一抖,【漫天霞】在空中忽然绷成了一道直线,断喝一声:“去!” 火红鞭影脱手而飞,射向杨夕。 杨夕绕着房梁上下翻飞,紧靠十指间丝线竟然营造出了飞檐走壁的效果。“这是啥呀,咋没见过呀!” 邓远之一笑,假模假式的:“这叫抱头鼠窜。” 朱大昌认真道:“俺觉得……她不是问她自己是啥?” 杨夕终于被【漫天霞】堵在了墙角,在鞭风中咬牙切齿:“你们!两个!魂淡!” 邓远之:“老朱,配合不错。” 朱大昌茫然极了,“啊?俺配合啥了啊?她为啥骂俺呀?” 杨夕一连挨了数鞭,【漫天霞】不愧是漫天霞,火光纷扬,漫天霞彩。抽起人来,煞是好看!杨夕在漫天鞭影中一眼看见了程十四,这位娇小姐不知是为了气场还是因为好奇,竟然站在了人群的前边。 程十四捏着鼻子:“哟——,这怎么一股糊味儿。” 杨夕脚尖一转,飞身向程十四扑过去。 齐嬷嬷眼见着杨夕被逼得只能招架,严肃的面孔刚刚露出意思松懈。可只一眨眼,就见那个野丫头突然不再躲闪,硬扛着【漫天霞】的鞭风直奔十四小姐程玉瑶。 齐嬷嬷一惊,这是狗急跳墙要拿十四小姐当人质?口中喝道:“贱婢大胆!”,强崔灵力,硬生生【漫天霞】原本的势头,折了一个直角追向杨夕。 程十四这个永远的猪队友,呆立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杨夕扑过来,一动都没动。 她带来的下仆口中大喝着:“保护小姐!”“那杨夕疯了!”个个奋勇当先的扑将过来,企图挡住程十四面前。 杨夕一笑,晚了!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只见杨夕飞起一脚当胸踹飞了头个扑过来的小厮,合身抱住了程十四。 十四小姐似乎被这一抱惊回了魂魄,尖声大叫起来。 杨夕伸手在程十四腰间一摸,扯下了她腰间一只晶莹透亮的玉佩。 这时,齐嬷嬷的【漫天霞】也追到了,杨夕硬拼着挨了一记,一回身的瞬间,右手上已经多了一只质地奇特,非丝非棉的手套。 一把,抓住了【漫天霞】! 杨夕一呲牙:“喝,还挺烫!” 手臂一抡,【漫天霞】就像被捏住了七寸的蛇,咻—咻—几圈,缠到了手上,一握拳捏住了头尾。 一屋子下人目瞪口呆。 程十四扑到墙角,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刚刚杨夕在极近的距离挨了一记着火的鞭子,那浓重的焦糊味充满了程十四的鼻腔。只要一想到那是烧熟的人肉,程十四就觉腹中翻滚。程十四吐得两眼流泪,湿漉漉的看着杨夕:一个姑娘家,怎能这样!她怎么能? 邓远之神色复杂,轻声道:“还是一个【幻丝诀】而已。” 齐嬷嬷断喝一声:“贱婢敢而!你以为用手就能擒住一件法器了么?”说着猛催灵力,【漫天霞】在杨夕手中反复扭动,跳脱欲出。 杨夕一笑:“用手当然擒不住法器,可嬷嬷不要忘了杨夕的身份。” 杨夕是什么身份? 一个爹不亲娘不爱的小孤女?一个不招小姐喜欢的破丫鬟?一个少爷看她一眼都懒的丑鼎炉?一个身具十七骨剑府的剑仆! 只见杨夕一低头,燃着火焰的长鞭往背后一塞,直接给塞进了剑府。 昆仑剑府,能装下的自不会仅仅是剑。剑府是个死物,还能区分法器的形状不成? 【漫天霞】被装进剑府的瞬间,齐嬷嬷就感觉到陪伴了自己多年法器,和自己血脉相连的感觉消失了。 惊怒之下,再绷不住严肃面庞,当场就吐了一口血。 “你好,好得很!”说罢伸手在怀里一掏,掏出一颗细小的钉子,其形恰如人的指骨。 邓远之脸色一变:“【五骨断魂钉】?” 程十四惊叫道:“嬷嬷!教训教训就可以了,父亲给您【五骨断魂钉】可不是这时候用的!” 程思成的成名暗器,程家下人无不对其形貌、作用耳熟能详。杨夕也一眼认了出来,眉头一跳:“嬷嬷,您是真想杀了杨夕吗?” 齐嬷嬷两指捏着【五骨断魂钉】,一手轻轻抹净嘴角的血: “小姐,杨夕本是您的剑仆,却敢跟您公然动手。如此不驯的剑仆,真要让她去了昆仑,小姐您能有什么好果子吃?还是由老奴帮您换一个吧!” 话音方落,手腕一抖,【五骨断魂钉】直奔杨夕面门! 第10章 【五骨断魂钉】 有人说,人在面临生死的时候,最能看出本性。羊性求存,狼性求战。 杨夕,她既不是羊,也不是狼。 她是个从小没被教育好,脑筋回路不大常规的野驴子。 当【五骨断魂钉】迎面飞来的时候,杨夕眼中闪过一丝亮色——这可是个厉害东西! 杨夕伸手到背后,一把抽出剑府中的【漫天霞】。 凌空跃起,在空中含胸低首,露出后颈。众人此回清晰的看见,那苍白细瘦的脖子根上白光一闪,【五骨断魂钉】轰然冲入剑府,消失无踪。 朱大昌惊叫一声:“真准!” 【五骨断魂钉】是筑基修士程思成亲手炼制的法器,即便看起来远不如【漫天霞】瑰丽耀眼,蕴含的威力却完全是另一个量级。 【五骨断魂钉】入体,杨夕只觉出一股勃然浩瀚的死气瞬间盈满脊椎,脸上肉眼可见的浮现一层青白色。瘦小的身子如遭锤击,倒飞而出砸在墙壁上。 再握不住手中长鞭,【漫天霞】脱手而飞。 邓远之轻吟一声:“这可真是……出人意料。” 杨夕滚落墙角,摔成了灰扑扑的一小撮。 齐嬷嬷一见【漫天霞】被杨夕放出来,伸手一招,“回来!”【漫天霞】应声而回,齐嬷嬷反手一个鞭花,又要抽向杨夕。 却被人,挡在了面前。 云锦霓裳,金玉飘带,眉间一点鲜红娇艳欲滴。 那娇气的小姐,任性的小姐,天真的小姐,她纵有千万般的不好,总也还是有一个优点:“嬷嬷住手,阿瑶是见不得死人的。” 杨夕卧在墙角里,眼罩已经除下,一手捂着左眼,堪堪止住了即将发动的【离火眸】。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你明明讨厌她讨厌得要死,却还是没有办法彻彻底底的去恨她。程十四对于杨夕来说,一直都是这样的存在。 齐嬷嬷脸色一沉:“小姐,这个杨夕冒犯七少爷在前,妄议死人在后,可谓生性凉薄而胆大包天,若真让她做了剑仆,昆仑哪里还有小姐你的位置?” 说着鞭稍一转,竟是绕过了程十四,直向杨夕袭来。 “老奴所为全都是为了您好,您现在还太小,等到过两年或许就会明白老奴的苦心了。” 这么一来可苦了杨夕。碍于程十四这个万年猪队友挡着,齐嬷嬷看不见她的【离火眸】,催眠自然无从发动。可这老嬷嬷一手好鞭法却是会拐弯的! 杨夕一咬牙,拼了! 眼看着【漫天霞】鞭稍上的倒钩已经进入视线,杨夕双手握住了【漫天霞】的鞭稍,没带手套左手眨眼间就是一片焦黑。 齐嬷嬷只觉鞭势一沉,冷笑一声:“野丫头,握在手上的鞭子可没那么好抢!” 催动全身灵力把鞭子往回一扯。她还不信,自己几十岁的人会没有个小娃娃力气大? 杨夕双腿在墙壁上一蹬,顺着鞭势飞过了程十四的头顶。她就不是想抢鞭子! 我谢谢你力气大!忘了告诉您老,我体重还轻呢! 杨夕搭着【漫天霞】的便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过程十四,扑向齐嬷嬷。迎面就是一记头槌。 就杨小驴子那随便磕个头,都能把七少爷骇得以为要自杀的“金刚脑袋”,这一头下去先把自己砸得两眼冒金星。 上了年纪的齐嬷嬷,当场就翻了白眼。 杨夕摇摇晃晃站起来,还是有点晕,一屁蹲坐倒地上。 朱大昌:“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女娃娃这么打架的……” 邓远之:“我以为,你首先该惊奇的是,身为一个修士她到底是怎么拉下脸皮用头去撞人的?” 朱邓二人心中难得默契:这种跟着丢了人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程十四直愣愣的戳在她旁边,感官还停留在齐嬷嬷不听自己话的阶段。怎么眨个眼,齐嬷嬷就躺了?然后地上多了一坨杨夕。 程玉瑶忽然尖声大叫,“杨夕——!你怎么敢?” 杨夕揉着脑袋,一脸犯愁:“哎呦,瑶小姐,你可别叫了。你先想想齐嬷嬷好端端的为啥一定要弄死我吧!” 程玉瑶一呆。 杨夕搓搓脸蛋,一脸犯愁的看着程玉瑶:“要只是想收拾我一顿,干嘛非得在程府外面啊?你一个千金大小姐,带着一帮人杀上别人的店铺打架,教养嬷嬷都不管的吗?” “因为程府……有我爹……”程玉瑶张口结舌:“所以……这是要杀你……让我背黑锅?” 杨夕双膝跪下:“小姐俊杰!” 程玉瑶摇摇头:“这不对,翡翠也是在死在家里的,我去求爹爹,爹爹都不让我管……” 最后程玉瑶几番纠结,这位软耳根子的大小姐命人抬了齐嬷嬷回府给她爹审问。并且留下话来,如果审出来齐嬷嬷没有问题,杨夕还是要挨一顿胖揍。 杨夕跪着送行:“小姐俊杰,小姐慢走!” 等程玉瑶那一大帮人呼啦啦闹剧一般离了场。邓远之踢了踢地上的杨夕:“哎,别装死,【五骨断魂钉】拿出来看看。” 杨夕装傻:“啊?乃说神马?” 邓远之扬声喊道:“十四小姐留步……”被杨夕一把捂住了嘴。“祖宗,祖宗哎!我给你看还不行嘛!你这人怎么这么毒?” 邓远之淡定拍拍身上的短褂:“无毒不丈夫。” 朱大昌离着两人远远的,一手拢成喇叭状:“小远子……她还活着么?” 邓远之瞄一眼杨夕的脸,隐隐憋着笑意:“以身养器,人器合一,正常的。” 杨夕:“?” “【五骨断魂钉】,其色青白,其形如骨。是采用枉死之人指骨炼制而成,死者怨气越大,则成品的威力越强。因为枉死之人并不是那么好寻的,所以这法子多是魔修在用,直接杀活人取指骨。” 杨、邓、朱三人围桌而坐。多宝阁那位“没事儿凑热闹,有事儿缩头龟”的管事侃侃而谈。 朱大昌一惊:“难道程思成是魔修?” 管事摇摇头:“这颗【断魂钉】的威力平常,不像魔修的手段。魔修为增怨气,往往对死者百般折磨。” 邓远之沉吟:“程思成肯定是道修没错,却未必不是邪修。不然哪里找来这许多枉死者?” “未必。”开口的却是杨夕,杨夕小驴子眼色沉沉的:“三年前一场大旱,大行王朝十室九空,东洲境内的枉死之人险些铺平了街面。” 朱大昌恍悟:“我想起来了,程思成就是那时候出府把你给救回来的。所以顺便捡了许多没人要的尸体?” 杨夕抬眼皮看他一眼:“反了。” 朱大昌:“啥?” 邓远之接口:“程思成应当是,为了那些尸体出的门,顺便捡回了杨夕。” 朱大昌看着杨夕,杨夕关注的重点却不在此:“管事大叔,这【五骨断魂钉】可能杀灭元婴期修士?” 管事噗通一声坐到了地上。 修士境界练气——筑基——通窍——金丹——炼神——元婴,对练气期的半凡人来说,筑基就已经是只能仰望的半步神仙了。杀灭元婴,咱不带这么吓唬人玩儿的好么? “哎这位姑娘,您可别叫我叔,算我求你了……” 邓远之瞳孔一缩,猛的盯着杨夕,险些脱口而出:谁是元婴修士? 短暂相处,在场诸人都已看明白这姑娘是个实心眼儿,无的放矢的话那是绝对不会说的。可邓远之也看明白,这样杨夕同时还是个死心眼儿,她不想说你是绝对问不出来的。 可他毕竟不是冲动的朱大昌,硬生生憋回一口气,放慢了语速: “元婴期修士的手段,不是你能想象的,一根指头就足够碾死你了。护体真气一开,你连近身都难……还是说,你有近身的办法?” 杨夕揉着手指,一颗眼珠子乌黑乌黑的。她老觉着跟这个邓远之说话十分的累:“我不是拿了这【五骨断魂钉】就能戳死他,我是说……嗯……如果他不开护体真气,没有法宝,不用法术,不躲不闪的情况下?” 邓远之屏息了一瞬,干巴巴道:“能的。” 杨夕抓抓头,觉得这个答案很不满意:“可是我听说,高阶修士会练体,身体比我们要结实。” 邓远之强忍着拍死眼前这货的冲动:“筑基以后即可练体,但从肉.体强度论,筑基和元婴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杨夕满意了:“管事大伯,你这儿还有这种,能把筑基修士戳出血的法器么?我要很多!” 管事一脸愁苦的蹲在地上:“姑娘,你答应不再跟我认亲戚,我就卖给你……” 第11章 购物…… 多宝阁号称大陆第一修者商行,旗下分铺遍布太古大陆每一个角落,连仙来镇这样一个仙凡混居的小城镇都不曾遗落。 多宝阁大当家曾经放话:只要出得起钱,多宝阁没有你买不到的东西。 杨夕先是摸出一个锈迹斑斑的小盒子,里面六颗一品灵石一字排开——老道士坑蒙拐骗半辈子的积攒,她这些年来用了一点,剩下的全在这了。 然后又摸出一个钱袋子,里面装了七锭十两一锭的银子,三张一百两的银票。前者是程思成给的卖命钱,后者是翡翠这些年攒下的房钱地钱。 仇陌——也就是翡翠的小弟弟把银票拿给杨夕的时候,杨夕本是不肯收的,可是那狼崽子说:我四十两银子把你们程府二管家砸花了脸,爽得很。如今三百两银子要是再能把我姐的仇人砸死,就更爽了。 杨夕想了想,觉得这得让他爽到,于是收了。 连邓远之都没想到杨夕有这么多钱,诧异道:“有这些钱,即便你是个修士,也能赎身好几回了!” 一颗一品灵石=100两银子,杨夕这一拿出来就相当于是九百七十两银子。仙来镇最旺的铺面,20两银子也够买一米了。 然而杨夕还没掏完,她又从兜里摸了三粒【聚气丹】出来,程思成赏了练功的丹药,她一粒都没动。把自己的【紫玉项圈】摸出来看了看,觉得这东西家主回头肯定得让戴,又放了回去。又掏出一盏【镇魂灯】,正是翡翠从黑市里给她淘换来,能掩饰心魔天劫的那盏。指着桌面问:“这些,也能顶点银子吧。” 管事一打眼,神色有点慎重:“【聚气丹】一粒我给你算十两银子,这【镇魂灯】能吸收【天雷】【地火】【阴风】【苦雨】,到是个好东西,但是买家难找,我给你算一百五十两。加上那些银子灵石,一共就是一千一百五十两。姑娘,寻常富户一辈子的积蓄也不会更多了,你确定要全部花掉?” 杨夕点头:“嗯,要是人死了,钱没花完,可就难受了。” 管事一顿:你还知道戳死元婴修士是找死!?叫来伙计一通吩咐。“把筑基修士戳出血?”伙计一脸被雷劈到的表情去了…… 杨夕坐在雅座上慢慢的等,轻缓的揉着手指。 她在想,为什么……十四小姐或者说齐嬷嬷会知道她的行踪? 邓远之垂眼注意到杨夕的手,一只左手捂着管事找来的冰毛巾——【漫天霞】的烧伤还是有点严重。右手白皙柔嫩,手指上满是深深浅浅的割伤,不由道:“【天罗绞杀阵】不是徒手练的,要戴【金蚕丝】的护指。” 杨夕回神,直言道:“穷,买不起。” 邓远之瞪着眼睛,指着桌子上的灵石、银子和丹药。 杨夕抠抠刘海儿前面的逆旋儿,一脸乖乖的呆相。 朱大昌:“?” 管事:“?!” 邓远之悟了,低声道:“你这是要跟什么人拼命,下这般大的本钱还不够?” 朱大昌:“小远子……你是怎么从那个表情里面看出‘拼命’两个字的?” 杨夕估摸着“小远子”是想打听那元婴修士是谁。唔,这可不能告诉他。 “刚程十四闯进来的时候,【迎客铃】响了十三声,进来的只有十二个人。这不剩了个练气七层么?我待会儿就是要剁了那个……” 邓远之一惊,这才想起,杨夕刚进门时一脸“我后边儿有人”的表情:“那跟踪的人是……趁乱混进来了?” 管事脸色有点难看:“姑娘,得饶人处……” 杨夕连忙举手保证:“大叔放心,我不在你店里剁!” 管事绝望的捂脸……姑娘,你真不是竞争对手派来玩儿我的么…… 正在此时,去取货的伙计脚不点地的回来了,手上捧着一只雕工精美的红木盒子。 管事看一眼木盒,又看一眼杨夕,先就摇了摇头。 木盒打开,里面盛着是一面珠光宝气的铜镜。小伙计热情洋溢的介绍道: “【春风化雨月明鉴】,在咱们修真界也算延续了几百年的老号法器了,还是卖得紧俏。外观亮丽,施展起来光影绚烂,破甲有奇效,一直是最受练气期女修士喜爱的法器。各家炼器宗门,炼器大师,都有炼制这种法器。可是谁家也不如咱们多宝阁的漂亮。” 杨夕只看了一眼,点评道:“‘破甲’于我无用,我要的是真正伤人的法器;‘光影绚烂’不便偷袭,而且浪费灵力;这镜子的外形太过出名,不便夹带。我要的是真正伤人的法器,还是换一件吧。” 小伙计见自家每月都能卖出七八件的“销量冠军”被客人贬得一文不值,有点不知所措,转头去看自家管事:这位女修士是审美有问题么? 管事却早料到是这个结果,对他抬抬手,“去拿【明雷剑】来。” 伙计一听有点傻眼,把那种杀器卖给一个女修?看了一眼杨夕的小身板儿,终于是觉得管事比自己有经验,溜溜的去了。 不多时捧回来一只狭长剑匣,剑匣打开,一抹寒光先闪出来。然后才看到一柄剑身隐有雷纹的宝剑。 朱大昌先赞了一声:“好剑!” “【明雷剑】,我仙来镇多宝阁所供奉的炼器师的新作品,出剑时如有雷鸣,攻击力强大,缺点是剑身过重,如果不加配一个【轻身剑匣】,恐难以携带。” 杨夕盯着剑多看了两眼,还是摇头道:“出剑有雷鸣,比有光影强些,却还是浪费灵力;剑身太重,使用起来不灵活,适合强杀却不适合暗袭。再换一件吧。” 小伙计有点不高兴,怎么自己家的好东西,到了这女修士口里,总是这么多毛病? 管事淡定的想了一想:“去拿【浪月绦】来。” 小伙计听了就是一愣:那不是个鸡肋吗?在店里摆了一年多,舌头说断了都没人肯买。这挑剔的客人能要那个?看了看管事的脸色,还是去了。 再提回来一挂碧蓝色批帛,用一只玉勾挂着。 “【断浪绦】,这是一位修士欠了我多宝阁的债务,抵债压在这里的。经我多宝阁鉴定,此物攻击力虽不算强大,却附加了一个不知名的水法术,只需灌注灵力,便有巨浪涌出。”小伙计脸色红了一下,“听起来是有点鸡肋了,但是这个东西我多宝阁的炼器师花了好大力气研究,都没能搞明白上面的法术呢。虽然不好用,但真的是好东西。” 杨夕用两根手指捻了下这【断浪绦】的材质,上面传来一股熟悉得不得了的波动,惊奇道:“【幻丝诀】?” 管事见杨夕露出感兴趣的神色,笑了:“没有阵纹,也不是炼器制品。在下从商几十年,还从未见过哪家的【幻丝诀】能直接把法术织进灵绢里面。姑娘似乎是极善【幻丝诀】的,所以在下想,或许您有兴趣。” “未必吧。”邓远之轻轻打断了管事的话:“我怎么觉着,这东西有点像地里刨出来的?” 管事脸色一变。 邓远之接着道:“上古时期的随葬品,这种灵绢多得很。虽然今人已经不能复制,但被盗墓贼挖出来,流传世间的却也不少。这东西勉强算是个收藏品,距离‘筑基修士戳出血’,恐怕还是远了点。” 杨夕摩挲着那【断浪绦】,心里很是想要。几番思量,还是摇了摇头。“大叔,再换一件吧。” 来回溜了三趟的小伙计不干了,“你这人怎的这样,练气二层修士,想把筑基修士戳出血,这是多难得的法器呢?要是什么毛病都没有,怎么会摆在我们小店卖?你还非得今天要,不肯给我们时间去调货!不浪费灵力又攻击力强,你买一次性法器好了!” 管事一听,眼睛却亮了一下。“姑娘,你既然是要戳死……那个……不管是元婴还是筑基,想来这法器不损不破再回来的可能性也不高了……” 杨夕比较实心眼儿:“哦,是基本没有。行,那就把一次性的法器拿来给我看看吧。” 管事照着小伙计的屁股踹了一脚:“算你小子聪明,还不快去?” 小伙计:“啊?” 那么多钱,真买一次性法器啊?这也太败家了……都够在帝都三环以内买房了…… 小伙计这次回来的很快,拿回来三个小巧玲珑的铁盒。分别标着【透骨钉】【爆炎蛋】【风刃符】 盒子打开,一模一样的三颗水晶球。 杨夕:“?” 朱大昌揉揉眼:“咦?我怎么看东西重影?” 管事了然一笑:“几位一定是常年生活在凡人当中,不经常接触修者吧?这三个不是法器,而是法器的【广告】。” 杨夕没听清:“广什么?” 管事耐心解释道:“一次性法器,不好给客户演示。毕竟不便宜,咱们也消耗不起。可是不演示么,许多客户又不肯买。所以在咱们修者的店铺,都会便把一次性法器的效果用留影球录下来,展示给客户看。我们大当家管这种留影球叫作【广告】,大家觉得很是那么回事,于是就传开了。” 邓远之点点头:“我懂了,广而告之,是这个意思吧。” 朱大昌:“小远子,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邓远之:“难道我是辞典?” 杨夕轻缓的揉起了手指。 邓远之连【天罗绞杀阵】这么偏门的东西都门儿清,却没见过据说常见的【广告】? 第12章 三观稀碎 这【广告】当真是个好东西。 杨、朱、邓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留影球】里显示出来的景象。 {只见一名英俊潇洒的白衣少侠,手持一把【透骨钉】,和一群歪瓜裂枣的敌人在一片竹林之中上演追逐大战。 少侠几乎是一拳干翻一个,一脚踢到一双,白衣飘飘,身姿翩然。“歪瓜裂枣”们前仆后继,以各种高难度的姿势被少侠拍飞,踹飞,戳飞,躺枪飞……又义无反顾的扑回来,重新飞! 水池里、竹林中、陷阱上、泥塘坑,处处都留下了“歪瓜裂枣”们摔倒的身影。} 朱大昌莫名惊诧:“好厉害!” 杨夕满头问号:“这咋打不死呢?” 邓远之才是最心惊的一个:“什么时候修真界出了这么厉害的人物?” 这看着也就是个练气期吧?那些摔不死的怎么也得是筑基修士啊! {忽然,少侠飞奔的脚步戛然而止,悬崖边缘,白色身影遗世而独立。“啊——难道是天要亡我云中子吗?” 少侠眼中一片空茫,仰首夕阳,俯瞰云海:“不,我不能就这样死去。还有天下万民在等着我拯救,还有诸多兄弟在等着我领导,还有家中的那个青梅竹马等着我回去娶她……”} 邓远之眯着眼:“他叫云中子?”以后遇到了一定要悄悄儿的弄死,这等妖孽要是筑了基哪里还有别人的活路? 杨夕一脸着急:“后面那些人都卡水坑里了?这咋还没追上来呢?” {正在此时,少侠怔怔流下一滴清泪,蓦然回首,“歪瓜裂枣”们终于追上来了,敌人的刀光已经映在了少侠的瞳孔上,情况凶险异常! 忽然,少侠脸上绽放出一个‘酷帅狂暴拽’的笑容,“差点忘了,我还有最后一张底牌未出!” 一直握在手里,数次耽误打架,已经被三位观众当成“装饰品”的【透骨钉】,终于撒了出去。 “噗——”“噗——”“噗——”声声入肉。 刚刚还百折不挠的“歪瓜裂枣”们……团灭。 少侠高贵冷艳的一撩下摆:“【透骨钉】,群攻秘技,最强底牌,你值得拥有!”} 邓远之:“……” 朱大昌:“!!” 杨夕:“??” 这三个土货的三观已经碎了…… 多宝阁管事满含笑意的看着三人,“各位感觉如何?看了我们的【广告】,十位客人有八位都会买上一把【透骨钉】。” 邓远之谨慎的伸手,指了指另外两个球:“那两个……也是一样的……” 管事:“噢,当然是不一样的!” 的确是,不一样的。 第二个【广告球】, {白衣少侠“云中子”,这一次他于千军万马里纵横穿梭,如入无人之境。 千军万马的中央有一顶华丽非凡的花轿,花轿上堇色轻纱随风飘荡,与一路的血火烟尘仿佛另外一个世界。一名红衣少女坐在花轿上,泫然欲泣:“阿云,阿云,你快走,不要管我……” 少侠探手入怀,一颗【爆炎蛋】抛出,火焰冲天,烟尘滚滚,千军万马灰飞烟灭…… 少侠翩然落在花轿前:“媚儿,我来接你。” 红衣少女依偎在英俊少年怀中:“【爆炎蛋】,血火中的浪漫情怀,你想要吗?”} 邓远之:“……那得有……几万人吧。” 杨夕:“你不要这样,起码那个姑娘是很美的。” 三观这种东西,碎着碎着,也就习惯了…… 第三个【广告球】, {白衣少侠“云中子”闲坐家中,手上捏着一张【风刃符】把玩。红衣少女“媚儿”像一只蝴蝶样的扑过来:“阿云,上次那件事的主谋找到了!” 少侠秀气的眉头轻皱:“是谁?” “是某某国,某某城的某某某!” 少侠轻笑:“媚儿不怕,我们有这个!”手中【风刃符】脱手而出。 一张轻薄如羽的符纸跨过高山,穿越草原,在雷雨交加的夜晚都没有被雨打风吹去,终于抵达了一个守卫森严的堡垒,穿越层层守卫,把“某某某”击毙。 “啊——” 少侠闲坐竹林当中,与“媚儿”烹茶煮酒。 “【风刃符】,毙敌于千里之外的绝佳选择,你还等什么?” 邓远之深深的吸了口气:“我想,我终于知道这【广告】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了。” 朱大昌处于迷茫中:“那些其实是仙器吧……” 杨夕已经对管事道:“我买【爆炎蛋】,多少钱一颗?” 管事一笑:“一百两。” 邓远之眼珠子险些没保住:“嚓,你不是冲着那个【广告】好看就买了吧?那玩意儿不可能一下子炸死几万人!” “?”杨夕抠抠脑门前的逆璇儿:“可是……【透骨钉】是群攻,【爆炎蛋】是火烧,【风刃符】是打得远。我觉得比较想要【爆炎蛋】。” 邓远之瞠目结舌:“你居然看懂了?” 杨夕气坏了:“我看着就那么笨么?!” 邓远之不说话了。这个……可怎么说呢?这丑丫头一张肉脸蛋,确实看着有点呆。而且实诚性子,死心眼儿,说话不着调,总是一脸的不在状态……好吧,这些也不能说就是笨。 但是,这样的人,不笨真的很少见啊…… 其实吧,这可不是邓远之一个人的感觉。杨夕从小到大,不管翡翠、琥珀、程十四还是老道士,每个人都觉着她应该是个傻的。杨夕死活没想明白,自己藏了一肚子秘密:心魔、出府、老道士遗产、【幻丝诀】、鼎炉、想筑基…… 还能在程思成眼皮子底下活得好好的,正在谋划戳死个元婴期的修士,这要换个人没准都要被人说是:柔奸成性,阴险歹毒了……肿么我就老被人当笨蛋呢? 杨小驴子:哎……好惆怅。 杨夕最后买下了五颗【爆炎蛋】,管事给她打了个九折。杨夕没搞明白为什么是九,但是搞明白了打折就是省钱。 “管事大叔,有没有可以让人跑得更快或者飞起来的法器?” “还是一次性的?” “恩!一次性的用起来不是不花灵力嘛!”刚刚大叔告诉她的,一次性法器,都是制作时就有灵力存贮其中的。某种程度上讲,很多都是凡人也可以使用的。 管事一点头:“去拿【速行丹】,【轻身羽】,【疾风符】的【广告球】来!” 邓远之连忙打住:“管事,那个就不必了!”那玩意实在太碎三观了,妈蛋! 杨夕:“?” 邓远之叹气:“【速行丹】激发身体潜力,爆发力更强;【轻身羽】能让人身轻如燕,凡人可以跃起几丈高;【疾风符】撕碎了能有狂风助力。” 杨夕想了想,她常年对自己进行虐待式训练,【速行丹】效果可能不大明显。【轻身羽】么,有【幻丝诀】在可能也没什么用。“那就【疾风符】吧。” “五十两银子一张。” 杨夕瞪大眼睛:“我买十张,给打折不?” 管事:“……可以的,九折。”姑娘你学得可真快! 邓远之看看还在琢磨【广告球】的朱大昌,幽幽叹了口气…… 多宝阁一行,杨夕收获不小,包包瘪了很多,全身剩下了二百五十两银子。出门时,管事热情相送,杨夕再三表示:“大叔,你回去吧!我说了不在你店里剁,就肯定不在你店里剁!真的,我说话可算数呢!” 杨夕一出门,就撕碎了一张【疾风符】,转身没入多宝阁旁边的巷子不见。 多宝格内,一名身着黑衣,脚蹬草鞋,头戴斗笠的客人什么也没买。紧跟着出了店门。 邓远之看见了,轻轻拨了一下多宝阁门口的【迎客铃】,“呵,这丫头何止是不笨呐……” 恰有一名客人进店,【迎客铃】忠于职守的响起:“练气三层修士光临多宝阁!” 邓远之转身对朱大昌喊道:“老朱,那丑丫头可能有危险,我跟去看看。你先研究着那【广告球】。” 朱大昌猛回神:“咋这么热心?你看上她啦?” 邓远之左脚绊到右脚上,愤怒的瞪着他:“我看着就那么冷血么?还是我看起来喜欢丑的东西!” “冷血”二字之于邓远之,就像“笨蛋”二字之于杨夕,那就是心中永远的痛…… ------------------------------------------------------------------------------------------------------------ 仇陌披着一条满是尘土的麻袋,缩在多宝阁后巷的阴影里,一动不动。 要说这后巷,早年间也曾是一条繁华街道。然而这些年仙来镇因为有了程家的入驻,修士越来越多。多宝阁在此间开了店,一扩再扩,终于堵死了这条街道,成了一条无人经过的死胡同。 修士的侵入,总是不停的挤占凡人的生存空间,仇陌和他姐不一样,他连灵根都没有,注定是一辈子的凡人。 轻如羽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低低的呼唤:“狼崽子——” 仇陌在麻袋里露出一个枪毛枪刺的脑袋:“驴子姐,在这呢。” 杨夕一阵旋风刮了过来,钻进了仇陌的麻袋。 “哎呀,驴子姐,我光着呢,你怎么也进来了!” “怕啥,你下面现在就是条虫虫!” “谁是虫虫?你才是虫虫!” “我可没有虫虫,我是女的!” “你还知道……” “嘘……来了!” 一个清晰稳健的脚步声远远的响起。仇陌听见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笑声:“呵呵呵……小丫头可真聪明……拿【迎客铃】探我的底?叔叔知道你在这儿……这可是条死胡同……呵呵呵……” 杨夕和仇陌各瞪着一只眼睛:“娘的!怎么来了这么个玩意儿!” 第13章 首杀 长剑拖在地上,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呲啦——”声。街头打出来的剑客,经常有这样的习惯。懦弱的敌人听了,会因那由远及近的声音心生惧意;生嫩的敌人听了,会为那刺耳的噪音心中烦乱。 莫要以为修士都是什么高贵优雅偏偏若仙的货色。修仙者不事生产,低阶修士又没什么生财的技能,那山野里,黑街上,打家劫舍的强人大半都有修为在身。 “小妹妹……乖乖出来吧……叔叔不会让你太痛的……呵呵……” 杨夕从麻袋下露出一只漆黑的眼睛,幽幽的发亮。“不大妙,这是个会打架的。” 仇陌光溜溜的蹲在麻袋角落里:“驴子姐,你打不过他?” 杨夕嘴角一扯,龇出一颗雪白闪亮的小虎牙:“不怕,有你呢。一会儿你去吸引一下那个怪大叔的注意力。” 仇陌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怎么吸引?我连灵根都没……”话没说完,怀里被塞了一颗火红火红的“怪蛋”。 杨夕把【风行符】一撕,已经掀了麻袋窜出去了! 仇陌:“……” 戴斗笠的怪叔叔脚步顿了一顿:“啊呀呀……麻袋掀开来……滚出一个光溜溜的小男孩……啊呀呀……小弟弟长得真可爱……” 仇陌一手捧着“怪蛋”,一手捂着自己的“蛋蛋”,气急败坏的咆哮:“杨夕你个活驴!我姐会在天上诅咒你的——!” 怪叔叔抬手摘掉斗笠,一根手指提着斗笠的勒绳,露出一张惨白惨白的脸,眼下两道狰狞血红的疤痕,“怪事啊怪事……丑丑的小丫头……变了个漂亮的小子……” 仇陌一脸呆滞的仰着脑袋:“他咋长这么丑?还是个脑残?” 杨夕双手反握【玄铁剑】从空中扑下来,疤脸男头都也不回,长剑反手一格,上身前屈“铮——” 杨夕倒飞出去,在空中拧身再砍! “铮——” “铮——” “铮——” 眨眼间两人已经过了三四招,杨夕仗着从天上扑下的力道,依然没占到便宜。 “铮——”最后一击,杨夕觉得手中一股巨力下压,整个人被甩向墙角,这破旧土墙可没有多宝阁的防护阵,轰然就垮塌了一片。 那疤脸男慢慢弯着腰,摆出一个微笑的表情,衬上惨白脸色、血红疤痕,语调多温柔神情就有多变态:“小弟弟细皮嫩肉的,看起来真好吃,呵呵呵……” 仇陌眼看杨夕被打飞出去三次,冷汗唰的就下来了,咽了口吐沫:“叔叔,你说的……是哪个‘吃’?” 疤脸男舔了舔嘴唇,脸上疤痕红得愈发剔透:“哦~先是男人吃男人的那个吃~然后是人吃人的那个吃~好不好?” 仇陌很悲愤:“妈蛋!一点余地都不给留!” 仇陌爬起来就要跑,“蛋蛋”也顾不上捂了,变态都追到腚后头了,谁还顾得上节操? 他成功的,跑出了一步…… 疤脸男一手握着仇陌的脚踝骨,把他倒拖回来:“哎呀呀……会跑的小弟弟可真麻烦呐……还是把脚砍掉的好……” 眼中厉色一闪,右手刀刃就要落下来! 仇陌一闭眼:完了……然而等了有几息的时间,却始终没有等来断脚之痛。 仇陌睁开一只眼瞧瞧,只见那疤脸男一副怀念的神情盯着右手刀刃,喃喃道:“【天罗绞杀阵】……真是好久没见过……这么血腥的术法了……” 只见杨夕远远的趴在墙角,细如发丝的铁线从【玄铁剑】中延伸出来,密密箍住疤脸男的长剑,铁线的尽头连在街道各处的屋檐墙角。 【天罗绞杀阵】第一式——【绊】! “小丫头,有点意思……” 杨夕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对着仇陌大喊一声:“扔!” 仇陌反应极快,几乎在杨夕喊话的同时就把手中的【爆炎蛋】扔了出去,基于他一向的习惯,目标还是脸! “呼啦——”仇陌眼看着火烧起来,心中大惊:这他娘的我离这么近,不是一起烧死了! 杨夕怎么可能让他一起烧死,在喊出那一声“扔!”的瞬间,已经又有无数丝线天罗地网般席卷过去,趁着疤脸男被【爆炎蛋】摄住心神,一部分丝线卷上那只抓着仇陌的手。 【天罗绞杀阵】第五式——【绞】! 另一部分丝线缠上仇陌的腰身,猛力一收!间不容发的把人从火海里拖出来,一只小腿上赫然连着一只断手! 【天罗绞杀阵】第三式——【缠】! 杨夕双手鲜血淋漓而下,还是忍不住兴奋拍地:“漂亮!” 早在听到来人稳健的脚步声和长剑擦地的声音时,杨夕就知道自己有可能打不过这个练气七层的剑客。虽说修者从来以实力为尊,但杨夕从不觉得实力等同于修为。 齐嬷嬷纵有练气九层,不过一个窝在程家十几年的教养嬷嬷。眼前这疤脸男虽然只有练气七层,却扎扎实实是个见过血的!看他那变态模样,只怕见过的还不少! 以弱杀强,杨夕本是这样计划的: 抛出一个果体的仇陌,吸引刀疤男的注意,假意拼刀,实则把坚韧的【玄铁剑】中玄铁化丝,以【绊】字诀绊住敌人的杀器,卸除敌人的武装。 以【绞】字诀逼迫敌人放手,以【缠字诀】救回仇陌。却不想当真断了敌人一只左手! 杨夕不禁两眼放光,这本是用来迷惑视线探探深浅的【爆炎蛋】,若是能…… 杨夕看着那根凝立不动的人形火炬,露出个短暂的失望表情。 若是真被烧到了,就算是变态,也不可能一动不动的,这大概是有什么避火的手段施展起来不能动吧。 仇陌擦着地被拖过来,整个后背上都是血痕,拼了小命才把那只断手从腿上掰下去:“死了没,死了没?” 杨夕咬着牙根子,两颗虎牙白得发亮:“没呢,再杀!” 杨夕从碎砖形成的掩体中一跃而出! 仇陌捶地喊:“驴子姐,那‘蛋’再给我一颗!” 杨夕头也不回:“揪自己的使去!!” 仇陌气歪了鼻子。 老道士曾经说杨夕:年纪不大,杀性却不小,将来十有□□会是个邪修。杨夕觉得老道士前半句讲得很对,后半句讲的是狗屁!坏人不杀,难道还让他们活着,继续祸害好人?她觉得自己可正了,一点都不邪! 就这变态刀疤脸,就没有翡翠这事儿,杨夕剁了他那也是眼都不带眨的! 既然【绞】字诀好使,那就再来!杨夕掏出程十四的玉佩化丝织成的手套,右臂一扬,数十根不怕火的灵玉丝线飞向那“人形火炬”的脖子。 趁他病,要他命,等那火灭了之后,就指不定谁杀谁了! 一只大手从火焰中伸出,握住那一把灵玉丝线,带了焦黑颜色。强行停止那避火的法门显然也并不好过。可毕竟是破了这一式【绞字诀】。 杨夕毫不停顿,右手一收,重施面对齐嬷嬷的故技,以丝线为助力飞扑向刀疤男。手中没了剑格的【玄铁剑】用力捅过去!“再杀!” 不要疑惑这个“捅”字,杨夕打架靠的是久经压榨的身体反应,和一门【幻丝诀】而已。剑术那是一点没学过,也只配得上一个“捅”字。 但是很不幸,她的敌人似乎是个剑道或者武道的高手。 杨夕只觉得眼前一花,刀疤男两根手指夹住了她的【玄铁剑】。 “断了叔叔一只手……小姑娘要怎么赔呢……” 远处的仇陌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空手入白刃这种事儿是真的! “妈呀,我怎么觉得他更疯了!” 杨夕被人徒手抓住了武器,身体还在空中,却轻轻扯了下嘴角,不小心露出一颗犬齿。 刀疤脸察觉不对,连忙松手。【绞】字诀再次发动,两根手指险之又险的脱出绞杀范围。 然而还不等他一笑,正把【玄铁剑】瞬间爆成一片丝线,牢牢把人捆了个巨大的“蚕茧”,只留了一颗头颅在外。 【天罗绞杀阵】第四式——【缚】! 杨夕抽身狂退,生怕这变态玩意儿再能从嘴里吐个钉子,伸个舌头什么的。 杨夕退回墙角,呼哧呼哧的喘,两手早已没了人形。连战两场,杨夕体力下降,灵力耗空。她天生经脉狭窄,用老道士的话说叫“连根筷子都插不进去!”恢复灵力的速度仅仅是常人的五分之一。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选这复杂难练的【天罗绞杀阵】,只因【幻丝诀】本是生活法诀,灵力耗得少。 那巨大的蚕茧扭曲的立着,茧里的人呵呵笑个不停:“狭窄巷道、围墙高耸、人迹罕至……真是【天罗绞杀阵】的主场……一场漂亮的伏击……” 【天罗绞杀阵】号称低阶修士的巷战第一杀招,越是狭窄逼仄的地形,越适合发挥。 杨夕看着他,不说话。 “可惜啊……若你练成了第七式【绝】,还真是我的克星,但是你连第六式【纫】都还没练成吧……那么你要怎么杀我呢……困在这饿死吗?呵呵呵~” 杨夕还是没说话,默默从地上捡起一块“板砖”。 仇陌跟着捡起另外一块。 刀疤脸:“……” “啪!”“啪!”……世界安静了。 杨夕一抹脸上溅到的血迹,道:“我杀人的时候不喜欢说话,太容易诈尸。” 第14章 少年“邓远之” 那修士的死,好像刺激得仇陌发了疯。瓷人儿似的男孩子捻着一块板砖,面无表情的把那张惨白惨白的脸砸了个稀烂。 杨夕掏出一口袋瓜子,就着血淋淋的手放进嘴里一颗:“噗——”吐出两半儿不太完整的瓜子皮儿。 “驴子姐,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仇陌终于把那颗球形的脑袋砸成了饼形,拎着板砖站起来。男孩子脸上没沾一点儿血,一黑一白的眼睛里没什么杀人后的惶恐,显出一种冷酷的漂亮。 翡翠以前老怕他娶不着媳妇,杨夕真的见了他唯一的想法,是把翡翠这事儿精女人从棺材里拖出来拍死。 就就你弟这狼崽子,长大了说不定要让多少姑娘家伤心呢。他还愁媳妇儿?程思成的例子在前面摆着呢,冷酷漂亮招人儿疼,二十一房侍妾死心塌地,不乏大家闺秀呢! 可前提是,他能长大…… 杨夕又塞了一颗瓜子进嘴里:“没有,我当时比你疯多了。” 仇陌扔掉了板砖,意外的敏锐:“哦,那当时是谁死了?” “……一个老杂毛。”杨夕只吐出来一半儿瓜子皮,那一半不小心咽了,划得嗓子有点疼。“你疯完了没?疯完了咱们说说正事儿!” 仇陌一窒,语调干巴巴的:“……疯完了。” “你愿意卖身进程家不?” 仇陌几乎有点激愤:“当然不!” “那行,你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杨夕又磕了一粒瓜子,连皮带瓤的嚼碎了。 “死了那个老杂毛告诉我,杀人越货的售后一条龙是坐地分赃,毁尸灭迹,亡命天涯。别问我啥叫售后,他没给我解释过。” 杨夕掏出从多宝阁换出来的“二百五十两”银票,一股脑塞仇陌怀里:“坐地就算了,这是分你的脏,接下来我留下毁尸灭迹,你去亡命天涯。” 仇陌捏着银票,还有点怔愣:“你不走么?” 杨夕一呲牙:“要不说你下面是个小虫虫呢,你可真麻烦。我往哪儿走?我卖给程家了,开了剑府,打了标记的,再说我还得扒着程家这棵大树去昆仑呢!放心,程家还是安全的,我是十七骨剑仆呢,他们舍不得我出事儿。” 仇陌这次没再计较“小虫虫”的问题,心里觉得有一点点不对劲儿:“嗯,那驴子姐,你小心点儿。今年正是会试年,其实我读书还是挺好的,我去省府……” 杨夕照屁股给他踹了一跟头:“你懂不懂什么叫亡命天涯,就你这样还读书挺好呢!那不能让人知道你去哪儿!” 仇陌揉着屁股:“哦!” 少年还太稚嫩,轻易放过了心里的直觉。并且以为,依依惜别什么的未免太过矫情,连声再见也没说,干脆利落的走了。 却没想过是不是有再见的一天。呵,谁还没傻过呢? 当年,也是有人这么唬走了杨夕,结果,那人被烧死了。 【爆炎蛋】扔在尸体上,熊熊烈火烧起人肉来甚至不需要架柴禾,巷道里弥漫着一股尸油的味道。这是杨夕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味道,令人作呕,令人做梦…… “这味儿还是这么糟心…… 杨夕又扔了一颗瓜子在嘴里,“咔嚓,噗——”终于吐出两半完整的瓜子皮。 “小远子,你要是再不出来,那我可就跑了。” 墙角的空气扭曲了一下,仿佛有什么被掀起,现出一个面无表情的麻衣少年,静静的看着杨夕:“你怎么知道,是我?” 杨夕乐了,虎牙尖尖的露出来:“其实我不知道!我就是琢磨着,我前脚刚到多宝阁,那老太太后脚就上门杀我了?那你和朱大昌肯定得有一个跟那老太太是一伙的。所以我就叫叫看~你看我声音其实很小,朱大叔没有顺风耳,横竖是听不见的。你要是没出来,我就再大嗓门喊他。” 邓远之垂下眼皮,没什么表情:“你若是有那独眼的小崽子一半傻,也就不用死了。” 这话杨夕不爱听了,她抬手打断道:“仇陌傻是因为相信我,他想不到,我给他姐报仇根本就没想带上他,我从一开始就只是……”想把他糊弄走而已。 翡翠一辈子都在念叨这个弟弟,杨夕怎么忍心让这个弟弟为了翡翠死掉?他就该走得远远的,以为仇报了,然后放下过去。 在一个她和翡翠都看不到的地方,去考秀才,考举人然后考状元。然后把一肚子学问卖给皇帝,或者不卖,就在家里吟诗作赋名扬天下,又或者他考不上也做不出诗,就那么郁郁不得志的活一辈子。 那也是活着,一辈子。 杨夕抖了抖肩膀,抬头看着邓远之:“不说那么多了,横竖是不共戴天的。可是我现在累得不行,灵力也耗光了,估计我蹬腿儿的可能性比较大,所以你能不能让我死个明白?翡翠一个破丫鬟,哪里就招了你们这些强人了?你和姓齐那老太太,跟火里烧成碳那个不是一伙儿的吧,还有那个……” 话没说完,已经被一柄宝剑指住了脖子,那是一柄杨夕从没见过好剑,三尺青锋闪着暗蓝色的寒光。邓远之握着剑:“像你说的,杀人的时候少说话,太容易诈尸。我知道你的【五骨断魂钉】还没用呢。” 杨夕的眼睛暗了暗,一只眼珠子黑森森的盯着邓远之:“你告诉我是谁杀了翡翠,我告诉你谁是元婴期修士。” 邓远之瞳孔一缩,“真有一个元婴修士搅合进来了?” 杨夕不再看他,只望着快要熄灭的火堆。 邓远之沉默了一下,终于开口:“我不知道是谁杀了翡翠,但我可以告诉你,不是我们干的。” 杨夕一笑:“真新鲜,我也可以告诉你,我不知道谁是元婴修士,但肯定不是我。” 邓远之气得一窒:“你……我真不知道!” “那你总能告诉我,你们是为了什么聚到仙来镇这么个小地方。除了你们自己这伙,另外还有什么人。我和翡翠两个蚂蚁大的小角色,到底是踩了哪根线了,让诸位过江龙如此忌惮?” 邓远之眉头轻蹙,选择性的开口:“程家地下有样东西,程思成为了这东西在仙来镇窝了二十年。我为了这东西在程家装了五年的书童。还有,你打死的那个,看打扮应该是一名‘亡客’……”邓远之忽然住了口,耳朵一动。“你点那堆火是为引多宝阁的人过来!” 邓远之长剑一挑,早有准备的杨夕飞身扑了出去。 杨夕心里咒骂一声,我怎么忘了他【顺风耳】能听得很远。剩下的三枚【爆炎蛋】不要钱似的一个个丢了出去。“杀人的时候别说话,容易诈尸!小远子,你可是明知故犯!” 却不想,邓远之区区炼气修士,法术竟也十分了得,挥手间三个水浪,【爆炎蛋】就跟仨红皮鸡蛋似的连个火星都没冒出来。再说话的语气,就冷冰冰一点情分都不见了。 “用你的【五骨断魂钉】吧,否则你拖不到他们来。” “那可不行啊,小远子,那个我还得还得留着戳死元婴修士呢!”说话间杨夕一抬手甩出三张符箓。 邓远之看也不看,挥手一阵旋风吹飞了三张。挺剑刺来,这剑术也甩了杨夕整整三条街。 杨夕暗道一声“浪费”,抬手又甩出三张。 邓远之不胜其烦,只一剑,这三张符就碎成了渣渣…… 杨夕一笑:“中招。” 杨夕一个穷逼,能扔出什么符,还不是刚刚在多宝阁买来的【风行符】?话说这个符的使用是很有讲究的,得在右手侧撕碎,才能有狂风助你向前加速。若是在左手侧撕碎呢,狂风就是助你向后加速。 邓远之不幸把它们在正面撕碎了……于是三阵狂风把他横着吹了出去,险些在墙上撞歪了俊秀的鼻子。 这个时候,邓远之没有注意到的,焚烧尸体的火堆已经熄灭了。那变态修士连皮带骨烧成了灰,但捆在他身上的【玄铁】线可不是这等凡火能烧化的。 杨夕飞身扑向那一捆铁线。 【天罗绞杀阵】第四式——【缚】! 于是邓远之只是稍一转身的功夫,气急败坏的吼道:“你个丑丫头……” 他只看到一只银光闪亮的“大蚕茧”躺在地上。 邓远之:“……” 杨夕个头小小,这些铁线不够捆住成年人,把她包住却还有剩。足以撑出点活动空间。 杨夕抹抹汗,艾玛,好危险!恢复了这么久灵气,就只够用一招! 装深沉什么的可真累! 她对这帮混账玩意儿为什么来仙来镇才不感兴趣呢! 邓远之说不知道谁杀了翡翠,他们的话题就已经结束了! 剩下的就是在拖—时—间——,小远子,你咬我啊? 邓远之还剑入鞘,面无表情。法术会得再多,他练气五层的修为,也用不出能破坏【玄铁】的招式来。而【幻丝诀】这样的“神!奇!”的变形法术他又不会!!! “杀人的时候不要说话,太容易诈尸。在下今天受教了。” 一击不成,转身就走,真是好一派高手风范。 “等等!”杨夕的声音从巨茧里传来。 邓远之耳朵动了动,“多宝阁的人已经不远,你的问题我不会再回答了。从今往后都不会了!”最后一句说得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邓远之这个名字,是程家的家生子。可你在程家只潜伏了五年,那你是……” 第15章 “过龙” “邓远之这个名字,是程家的家生子。可你在程家只潜伏了五年,那你是……” 杨夕话没说完,邓远之突然驻足转身,提剑就砍! 长剑虽斫不破【玄铁】的外壳,可雄浑的灵力灌注剑上,“当——” 杨夕立时就被震吐了血。 邓远之劈手三剑,回手又刨出了一颗【霹雳雷火弹】,“轰”的一声巨响,如九天神雷在杨夕耳边炸开。 远处多宝阁的人声因这一声巨响来得更快了,邓远之留下一句冷喝,倏忽而去。 “我虽杀不得你,却不是没有办法收拾你。杨夕,修士的世界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卖弄聪明也要有个限度!” 蚕茧里如地震一般,杨夕滚碌碌连滚了好几圈。一边吐血一边却在嘿嘿的笑。 见识这种东西,总是随着年龄才能增长,邓远之的渊博绝对不可能属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而越是古老偏门的见识,邓远之越丰富;相反那似乎常见的新闻,他却不甚明了…… “老东西,你果然是个【夺舍】的,怪不得那么怕元婴……” 人声渐渐的近了,杨夕满身鲜血的躺在亲手编织的“蚕茧”里,放松下来的意识有点模糊。 翡翠死了。 仇陌走了。 邓远之是敌人。 老道士坟头的青草都不知换了几茬了。 大道之上,杨夕从来都是一头形单影只的,倔脾气小畜生…… “刚才那么大的声音,怎么只有个‘茧’呢?” “闹事儿的人呢?算了,先把这茧抬回去吧……” 几名伙计抬着不知名的巨茧,走了。 古旧的巷道,因一场修士的战斗更加破败了。却无人想到动手稍微修葺一下。 没人注意的坍塌砖石里,躺着一只惨白惨白的断手。 它动了一下,抖落满“身”灰尘。 摇摇晃晃的以食中二指立起来,缓慢的踱着步子,消失在巷尾…… 事态从杨夕这边看,似乎告一段落。昏迷的小倔驴子在复仇作死的康庄大道上又向前迈进了一步。 然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小角色的蝴蝶翅膀,却扇动了各条过江龙和地头蛇们家门口的暴风。 程府,兰苑。 二管家程德匆匆闯进来,撞翻了一只落地花瓶,一扇红玉屏风,全没了往日在下人们面前的八面玲珑。噗通一声跪在兰夫人脚下。“夫人!” 兰夫人正在妆台前细细的描眉,手一抖,戳出了一个十分新潮的“卷尾”: “阿德,闯什么祸了?怎的去了一趟正院儿就魂不守舍的?” 程德跪在地上,嘴皮子都不利索了:“夫人,夫人救命。小人不听夫人约束,擅自帮十三少爷谋取那【十七骨】剑仆……现在那杨夕不但没死,反鼓动十四小姐抬了齐嬷嬷的尸首,去家主面前进言。说是……说是……程家有人勾结外祸,先杀翡翠,又杀杨夕,所图不明!” 兰夫人看了他一眼,美艳的面孔十分镇定:“慌什么,你是杀了那个翡翠了,还是勾结外*害程家了?” 程德一头磕在地上,语无伦次:“天地良心,小人怎有那么大的胆子!小人只是一心为了十三少爷啊,顶多用些威逼利诱的手段,可杨夕根本油盐不进,但小人也没敢……” “那家主就不会杀你。”兰夫人打断程德的表忠,半阖着美目,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你怎知程十四那番话是杨夕鼓动的?” 程德一愣:“是……十四小姐院子里有阿德安下的人,今儿个亲耳听到的。” “行了,你下去吧。”见程忠仍是迟疑,兰夫人顶着她新潮的“卷尾眉”,露出个个风情万种的笑容:“阿德,家主的心思你不懂。忠大管家是个武夫,却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你那些手段,就是朱门后院里宅斗的路数。可咱们忠大爷看不明白,家主能容了你的朱门宅斗,却容不了他的杀伐果决~” 程德总算是心安了一点,叩首告退。 门一关上,十三少爷程玉亭从屏风后面绕出来,“娘亲……” 兰夫人看了一眼酷似其父的儿子,轻笑了一下:“不用说了,不就是要个十七骨的剑仆么?娘应了你就是。” 程十三没想到兰夫人是这般反应,略微迟疑道:“娘亲不是说擅自动作,会误了您的大事……” 兰夫人柔柔一笑,四十多的夫人看起来却如二八少女的风华。“横竖你冒了娘的名头,做了这么多事,娘除了将计就计,还能怎样?娘是疼你~……至于那个杨夕,”兰夫人顿了一下,露出个莫测的表情:“自己个儿作死,谁还能留着她?” 仙来镇,一处地下室。 十三四个身穿黑衣,头戴斗笠的汉子聚在一起。 一盏昏暗残灯,十几把刀枪剑戟。 这,可不大像正经人的聚会…… 斗笠甲:“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香主的毛病,看见小孩子连腿儿都迈不动,这事儿怎么能让他知道?” 斗笠乙:“这,咱们是想着,香主那性子在憋久了指不定干出什么来,横竖是要灭口的,倒不如让香主消遣一下……” 斗笠丙:“消遣,嗯,很好,消遣的结果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突然,斗笠丁推门而入,“香主回来了!” 众人几乎异口同声:“在哪?” 斗笠丁指了指脚边。地上一只惨白惨白的断手,抬起食指跟大家打了个招呼。 斗笠甲&乙&丙:“我了个嚓!你还不快点把香主给捡起来!!!” 一只断手可独自行走,这离奇诡异的恐怖事件,众位斗笠客却一副习以为常,且送了口气的模样。“快把香主的【蛊瓮】搬出来!” 断手被放进一只陶瓷大瓮里,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翁口里探出一张男人的脸,脸色惨白如纸,眼下是两条狰狞血红的疤痕。 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在地下室响起:“呵呵呵呵……好久没有这么疼过了啊……这真是令人心情舒畅呵……” 十几个斗笠客掀袍子下跪:“参见香主,香主*神鬼莫测!” 疤脸男人笑了一下,侧过头看着一众明明怕得浑身发抖,却仍要恭恭敬敬的属下:“这世上果然只有小孩子才是最可爱的……去,告诉忠爷,有个元婴来抢食儿,让他查查是程家的哪个……” 仙来镇,镇口。 仇陌低着头,裹着他的麻袋,混在一群乞丐中往城外去。仙来镇城郊三里处有个破庙,是乞丐们的夜晚聚集地。 仇陌之前穿麻袋,是因为杨夕让他扮个乞丐,方便杀完人跑路。可如今他发现自己的装束即使在乞丐圈儿里也太过于“鹤立鸡群”了…… “那个小麻袋,你来……” 仇陌本待低头装死,奈何手脚却像不听话般挪动过去。仇陌一介凡人何时见过这等手段,当时就慌了手脚,浑身冰凉。 全身裹在黑袍里的人,看着不大像善类,声音也沙哑得诡异:“你刚杀了人。” 仇陌瞪大眼睛,一句话说不出来。 “闯了祸,确不会擦干净屁股。身上的血腥味儿太重了。”那人低低的笑了一声:“不过我喜欢大胆的孩子,小麻袋,你想做修士么?” 仇陌张了张嘴:“先生您大概……弄错了……我是没有灵根的……” 那人哈哈大笑起来,“这么说,你不是不想。” 仇陌不说话。 “小麻袋,我是个傀儡师,有我在,你没有灵根也可以修炼。” 仇陌怔怔的问:“您要收我做弟子,教我也做一个傀儡师么?” “不,不,不,”那人捧起仇陌的脸蛋,来回摩挲着,“你是天生的好傀儡,收作弟子就太可惜了。” “傀儡是做什么的?听起来比傀儡师低级的样子。” 傀儡师沙哑的笑着:“小麻袋,你不需要知道傀儡是做什么的,你只要知道,这是你唯一能走的仙路。你只要知道,修士筑基以后,就可以不受凡人法律的约束,你再像今日这般杀了人,也不用再仓皇逃跑。” 少年看着傀儡师帽兜里的一片漆黑,觉得那就像未来一样不可捉摸。 他口齿清晰,眼神清明:“我跟你走。” 多宝阁。 杨夕鼻青脸肿,两手裹成粽子状,正低眉顺眼的挨训。 “你怎么能这样?你竟然能这样!你这太过分了!”多宝阁管事指着杨夕的鼻子,翻过来调过去就是这几句。 杨夕实在有点听不出重点,小小声的问:“大叔,你这么生气,是因为我在你们后巷杀人?还是因为我在你们后巷放火?” 管事大叔顿生一种槽点太多,不知从何吐起的悲凉感,抄起一只大扫把,劈头盖脸的扇过去。 杨夕抱头鼠窜:“哎,大叔,大叔别打。你好不容易把我救活了,要是再给打死喽,那你就白费劲了。” “我救你是为了让你赔银子,谁知道你特么一文钱都没了!你一定是竞争对手派来玩我的!” 管事一边打一边喊,完全没有了职业商人的翩翩风度。 可见,杨夕最拿手的不是干架,也不是【幻丝诀】,而是气人。 正在这时,小伙计推门进来,被这鸡飞狗跳的场景吓坏了。 “杨……杨姑娘,我从你的‘茧’里面捡到一个【百宝囊】,是你掉的……么?” 【百宝囊】,修士用来盛装贵重物品的储物袋。小伙计手上的这一个,纯白色,在正中绣了一个血红的“蛊”字。 这种诡异的品味,加上从那捆包过尸体的玄铁丝里找到,真是让人一下子就猜到它是谁的遗产! 杨夕戳戳管事:“大叔,我好像有钱还了,你们收赃物么?” 管事:“……” 我应该说收呢?还是收呢?还是收呢? 第16章 被遗漏的细节 杨夕把疤脸男的“遗产”中能卖的全都卖掉了,之前心痒难耐的【断浪绦】终于入手。剩下一百多两银子杨夕又挑了一张【剑气符】,据说贮存的是筑基期修士的剑气。 结余四十二两银子,多宝阁不肯收的疑似“鱼子酱”。 本质上,杨夕一直个存不住银子的败家娘们儿。兜里剩下一文钱,那都抓心挠肝的想要花出去。老道士的遗产在她手上能放到现在,全得感谢程家苛酷的家规不给放假。 临出门前,杨夕捧着“鱼子酱”一步三回头:“管事大叔,这罐子酱你们真的不收吗?这东西很补的!三两银子我就卖了,我再买一张【风行符】就差三两。” 管事大叔气歪了鼻子,你这九折给自己打得还真不客气! “出门左转过三条胡同有菜市场,你看鱼摊上的胡婆婆收不收!” 杨夕很郁猝,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多宝阁的小伙计十分看不上杨夕这种败家货,那一看就不是会过日子的。娶媳妇儿那就不能娶这一种! “这姑娘可真是有一个花俩,这丫鬟让她当的可真阔气,程家的小姐也就这样了。” 管事瞥了他一眼,悠悠的道:“你不是老张罗着要跟我学生意么?今儿个,我这过来人就给你上一课,这世上吧,有两种人花钱最阔绰。一种是有钱有势,生活无忧,拿钱不当钱的。一种是过了今天没明天,拿命不当命的。怕的就是,死了钱都留给了仇家。” 管事大叔拍拍小伙计的肩膀:“咱们多宝阁做的是修士生意,大半的客人,都是后一种。” 年轻的小伙计露出一个呆掉的表情。 杨夕一回程府,连水都没喝上一口,直奔了程十四的院子。“十四小姐还没回来呢?” 如果说昨天晚上,满院子下人对杨夕的态度是是驱之如苍蝇,那现在就是避之如蛇蝎。 一个七八岁的小厮一见杨夕,蹦起来往里跑:“杨夕来啦!” 满院子下人,本来因为主子不在大多在躲懒,这一下子好像都找到了活干。哗啦一下全部窜进了屋。 剩下一个腿脚不利索,又真是在院子里干活的老园丁,躲在一株牡丹花后面,干笑道: “哎呀,夕丫头,那个……我跟齐嬷嬷可不熟!” 杨夕没好气道:“你们跑什么,我又不是狼?” 老园丁脸上笑得亲切极了,看着杨夕的眼神就像看自家最欣赏的后辈。 内心却在奋力咆哮:嚓!狼哪有你凶残?原来满院子就齐嬷嬷能治了你,现这克星也被你打躺了,谁还敢惹你? 尼玛练气二层打练气九层啊,十四岁打三十五啊,一米四打一米七啊!你一定是怪兽吧魂淡! 现在大家都怕昨天风凉话说多了,今天你来挨个拔舌头啊…… 杨夕被这个慈爱表情给雷到了,这表情她长这么大从没在任何人脸上见过! 正在此时,琥珀低着头从外面回来,一看见杨夕当场就白了脸。连着往后倒退了三步。 杨夕呲牙一乐:“那就你了。”拦腰抱了琥珀拖进屋去。琥珀白着一张秀气的脸蛋拉住门框不撒手。 杨夕看了她一眼:“哎,这样实在太败家了。” 琥珀茫然又惶恐的看着杨夕,后者飞起一脚踹裂了门框。 园丁大叔胡子一抖。 琥珀直勾勾盯着自己手里握着的两片木头。 杨夕甩上了门。又拖过一张桌子把已经坏掉的门顶好。一撅屁股就上了桌。 “对不住了,琥珀姐。不是我想这么粗暴的解决问题,实在是小命拴在裤腰带上,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就被家主拎去关地牢。” 琥珀白着脸,冷汗沾湿了鬓角,看起来像一头漂亮的困兽。“玻璃,你也知道怕?你知道怕还要做这些——”原本清亮的嗓子几乎破了音。 杨夕眯着看着她:“琥珀姐,我只是来问问程十四是怎么跟人说齐嬷嬷的事儿,你会不会怕得有点过?” 当年的四个小姑娘一度好得形影不离,不是没有原因的。 翡翠太精明而又“钱窜子”属性——招人恨;杨夕没规矩又太作祸——招人嫌;珍珠因为识文断字所以清高——招人厌;而琥珀,这个谨小慎微处处忍让的琥珀姑娘,她之所以没人待见的原因就是她太漂亮了——招人妒忌。 就像大管家说的,这世上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好。 四个小姑娘随着年龄渐长而拆了伙。几年过去,精明的翡翠机关算尽,却算丢了自己的小命;作祸的杨夕一心不当奴婢,却把自己作成了不能赎身的鼎炉;满口仁义道德的珍珠,在翡翠横死之后连个面都没露过。 只有琥珀,漂亮的,胆小的,一心一意等着那“如意郎君”“护花公子”的琥珀,还站在原地痴痴的等。可惜,她已经十七了,那郎君、公子却连个影子都没见。 杨夕想,这大概就是,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是死是活,是对是错,也只有自己认账,然后背着。 琥珀两手绞着一条帕子,像是被人踩到了尾巴,想要大声嘶喊,声音却抖得厉害:“我怎么能不怕,程家的水牢里,至今还有人被【五骨断魂钉】钉在那呢!” 杨夕垂下眼皮,轻缓的揉着十根手指,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琥珀姐,你是说这个么?” 琥珀的眼皮子底下,被戳了一只手掌。雪白粉嫩的掌心上,摊着一颗活人指骨似的钉子——【五骨断魂钉】。 琥珀瞳孔一缩,一连倒退了几步,跌坐到墙边儿的床铺上。“不——” 杨夕继续不动声色的揉手指,指缝间新结的血痂与白皙柔嫩的手背互衬出一幅截然相反的决绝。 “琥珀姐,你坐的是翡翠的床。” 琥珀又像是坐到了针毡一样弹起来。 原地转了几圈,却发现这屋子里处处都是翡翠的影子。 喉间发出一声小兽濒死似的悲鸣。一双水眸直直盯着杨夕的脸,好像能从上面看到什么恐怖的噩梦…… 四年前的事儿,程家上下都以为,是驼道人劫走了杨夕。琥珀却知道,根不是这样!杨夕是自愿跟着那个驼子走的! 不,应该说是杨夕主动求着那个凶狠猥琐的驼子带她走,给他做鼎炉的! 从那以后,但凡杨夕闷声不吭的想要干点什么,琥珀就觉得胆战心惊。她知道,这蔫头耷脑的小姑娘心里头憋着天大的狠劲儿,她什么都敢干,她什么都豁得出去! 琥珀越想越怕,六神无主。 杨夕却在这时忽然出手,一把将人按回床上,整个人骑在琥珀的腰上压住,埋首在她耳边,道:“琥珀姐,你到底有什么该告诉我的话,没有告诉我?” 琥珀整个人一僵。 杨夕的心一沉,虽有猜测,到底是心里硌楞楞的难受。 杨夕的声音,软软的,轻轻的:“你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还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或者是翡翠最后给你留下了什么?琥珀姐,总不能是你杀了翡翠吧?” 琥珀听了最后一句,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拼了命的挣扎。激烈得几乎不像那个遇事只会躲,只会等的琥珀。 杨夕整个人骑在翡翠的腰上,可到底是年幼体轻,两次差点被琥珀掀下来。 杨小驴子跟了老道士一年多,法术一样没学会,鸡鸣狗盗的东西却知道了不少。比如她知道,琥珀老把双手架在胸前,是下意识想筑起屏障藏起自己的秘密;比如她知道,要如何震慑一个被逼问的人。 杨夕竖起两只雪白的手掌,并指如刀,骤然往下一切。 只听“咔,咔”两声,雪白的手掌从琥珀的脖颈两侧,生生□□了薄薄的床板。 在床板的下方,两手交握。 杨夕居高临下看着琥珀:“琥珀姐……人都说翡翠有了仙缘就不搭理你,可却我知道她根本就不想修仙,又怎么会瞧不起你?琥珀啊……是她怕亏心事儿做多了连累你吧,或者根本就是你怕被连累才跟她断了交情。翡翠她连跟我,都没有解释过的……” 琥珀两眼直勾勾看着杨夕□□床板的手臂,眼泪蓦地就流下来了……开口,就把杨夕惊得一跳。 “翡翠那天晚上,是回来过的……她拿了一本书,读到一半,突然拍着桌子站起来,拿着那本书出了门,样子很急,去的是内府的方向……然后,然后就再也没回来了——” “翡翠是……读了一半,突然出的门?” 杨夕愣住了,她发现了一个,自己从开始就遗漏的细节。得知翡翠的死讯时,她全副身心都放在那本写着“白允浪”名字的《诛邪榜》上,居然忘记了,其实翡翠没有成为剑仆,根本就没听见白先生的真名! 可是她手指被掰断都不肯放手,是《诛邪榜》上还有谁的名字? 翡翠去内府,是去找人汇报发现? 是大管家?还是二管家?或者干脆是程思成? 杨夕脑子转得飞快,只恨自己太笨。早怎么没想到,若程家的“白允浪”真是那个元婴邪修,若是那个元婴邪修真的对翡翠动了手,怎么可能留下尸体? 琥珀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我当时被她的样子吓着了,我害怕啊——我要是半夜出去找找她,她也许就死不了啊——是我害死她的,是我啊!” 琥珀从来不是一个坚强的姑娘,沉重的负罪感,终于逼得她崩溃了。 杨夕抽出床板下的手,死死捂住琥珀的嘴:“听着,第一,你就算出去找了,就你这窝囊样顶多搭上一条命;第二,这事儿你吓着了不敢说,本也是你的性子,翡翠知道了也不会怪你;第三,你但凡还有一点儿不想给翡翠去陪葬,今儿你跟我说了什么,就算死也要给我烂在肚里。”杨夕见琥珀不再挣扎,这才轻轻的松开了一条缝。 琥珀一双眼瞪得大大的,一脸的眼泪,小小声的啜泣:“我……说都说了……那还能活?” 杨夕哭笑不得,好吧,起码这傻姐们儿最后说出来的时候,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 “我不连累你,”杨夕顿了一下,想起了死去的翡翠,“至少会尽量不连累你。” 杨夕看着琥珀一副完全没懂,却被一句莫名的保证安慰到的傻样子。有点理解了,翡翠为什么老是护着琥珀。 杨夕又想到“容易被欺负”的自己,又想到“容易娶不着媳妇”的仇陌。翡翠那双总是眯起来,像是在算计人的小眼睛,便在脑海里越发的挥之不去。 杨夕低笑一声:“翡翠姐,你简直就是个圣母观世音菩萨……” 杨夕离了程十四的院子,琥珀害怕,压根就没敢出来送。 杨夕离得织女房老远,就看见花婶子站在院门口冲自己打手势。那是她以前嫌烦,让自己“快滚”的意思。 杨夕二话没说,掉头就走。 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但杨夕觉得花婶这回不像是害她。 杨夕捡了那天躲七少爷时呆过的空柴房,一头钻进去窝到半夜。 月黑风高。 杨小驴子悄无声息掀开柴房屋顶的瓦片,从落了锁的柴房里钻出来。 把颜色有点浅的上衣翻过来穿好,脚步轻盈的踩在屋脊上,默默走向程府的内院。 第17章 水落石出 杨小驴子整个人贴在大管家程忠的屋顶上,透过掀开的瓦片,认真的看着罗汉床上一把年纪还龙精虎猛的老人家,仔细的思考:就这么剁了他会不会太武断…… 三个疑凶中,杨夕最先排除了程思成。 他是程家的土皇帝,他不怕任何人。弄死区区一个翡翠,实在是没有必要留下具尸体,授人以口舌。 剩下的,就是两个管家。 原本,横看竖看都是小人得志的二管家更像凶手,从一开始妨碍事情的清查,到后来几次三番的折腾杨夕,他简直像竖在那的一根标靶。 杨夕的确是先去了二管家的院子,那院子里一点防护都没有,程德跪在院子角落里烧了厚厚一摞子黄纸,疯魔了一样的念叨:“冤有头,债有主,报仇索命一定找对人啊!” 杨夕悄悄儿的就撤了,倒不是二管家说了她就信,而是她觉得这样子忒怂,实在很难想象他杀人。 大管家的院子就截然不同了,三步一个陷阱,五步一个警哨,杨夕险之又险才爬上房。搓着下巴想,这才比较像个杀人越货,做贼心虚的样子嘛。 杨小驴子的三观被老道士教得有点歪歪的,可也还没歪到随便猜一猜就动手砍人的程度。可是证据……杨夕挠挠脑瓜子,觉得里面内容有点不够用。 难道我只能寄希望于忠爷会在床上把所有话都给讲出来了么?虽然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总是这么说的,可是…… 可是……我都趴了一个时辰了……忠爷你肿么都不说话呢? 忠爷,你在床上这么闷,你老婆她知道么? 杨夕:“唉……” 正在此时,下面的颠鸾倒凤的二人换了一个姿势,中年男人肥壮的身子下,露出了一张清雅娟丽的面孔。 杨夕被这张熟悉的脸惊了个措手不及,猝不及防的之下竟与那女子看了个对眼! “珍……珍珠……” 怎么会这样?珍珠不是给大少爷当了通房吗?她怎么会上了忠爷的床! 床上的珍珠同样如遭雷击,随即露出个羞愤欲死的表情。 她身上的男人顿有所感,大手掐住了她的下巴:“怎么着,丫头,不愿意伺候忠爷了?身子这么僵。” 杨夕心下一沉,坏了…… 只一瞬间,珍珠面上的表情就变了几变,快得杨夕甚至来不及想到如何应对。最终,她露出了一个极其妩媚的笑容。杨夕从没在那张阳春白雪的脸上,见过这样的妖娆。 “忠爷可真坏……人家就是……就是……哎呀,讨厌!” 粉拳捶在男人的肩膀上,程忠不由舒心的笑了:“哦,去了?”已经粗糙苍老的大手抚弄着洁白柔软的胸脯:“这么会讨爷的欢心?不过爷就稀罕你这点,比其他丫头识趣。” 珍珠娇笑着,伸手揽住了程忠的肩膀。“哪有~忠爷这么厉害,人家说真的呢。” 杨夕整颗心木木的,这才僵硬着身子歪到在一边。把先前的瓦片盖好。 珍珠一定是认出她了,一片瓦只能露两只眼的缝隙,可是整个程家只有杨夕戴眼罩。珍珠是在回护她…… 杨夕按着心口堵堵的地方,程忠她杀定了!一定是他强迫了珍珠! 杨小驴子尚来不及伤处悲秋,抬眼就看见一套熟悉的打扮! 黑衣斗笠,赤足草履! 比疤脸男略矮的身影,在房梁上轻轻一点,几乎是贴着脸落在了杨夕的面前。 杨夕只觉头皮一炸,抬手便是【天罗绞杀阵】第四式——【绞】字诀。 同时头脑中闪过一个清晰的念头:程忠那老王八果然不冤枉! 说时迟那时快,法诀刚成,丝线未发,斜刺里忽然又伸出一只冰凉的手掌,牢牢扣住了杨夕的手腕。 杨夕如兜头挨了一盆冰水。 若说一个蹿到眼前才堪堪察觉的敌人,杨夕尚有有一拼之力的话。 加上一个一直潜伏暗处却没能察觉的暗子——不论他的攻击力有多么弱。 想要全身而退,都几乎是梦话。 然而搏杀之时,生死一瞬。这念头只在心头以不成文字的形式微微闪现。 杨夕压根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被围殴的时候,只有趁着包围尚未形成,揪住了一个往死里揍,才有一线生机。 这时候谁回头谁就是傻逼! 杨夕的招式毫无停顿,灵力丝线气势如虹的卷向面前的亡客。 却在中途碰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被弹了回来! 这什么鬼东西? 杨夕瞪大眼睛,抬手掀了眼罩,全身灵力冲向左眼。【离火眸】堪堪发动之时,一双冰凉的手把杨夕拦腰捞住。质感锋锐的磅然灵气透体而入,截断经脉中的流转的灵力。 漫天丝线如被掐死的灵蛇,疲软的落下来,洒了杨夕一身。 左眼的火焰漩涡也溃散开来,只余眼眶上一圈不及蔓延开的火焰形黑色图腾,森然跃动。 一记精准手刀无声无息的劈在后颈上。 好疼! 可是,没下杀手? 杨夕眼前一黑,扑倒在地。 黑暗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杨夕爬起来,拔腿欲跑。 刚跑出两步,又挨了一记手刀。 嚓,更疼了! 杨夕立仆。 许久,黑暗中传来一声轻轻的询问:“这回昏了么?” 杨小驴子趴在地上:“我要说昏了,你能不劈了么……好疼。” 抬起头,看见一张略带沧桑的清淡面容。紧紧闭着的双眼,和微微蹙起的眉头。 白允浪:“……” 杨夕:“?” 白允浪脸色臭臭的。 杨夕:“那个……对不起……我的脑袋有点硬……” 半步之外,那亡客对身边发生的这一切完全视而不见,不紧不慢的打出了一个法诀。空气中有隐隐的波动,一圈一圈散射出去。然后就高贵冷艳的立在那不动。 屋里马上传来程忠的回应:“禁制已撤,贵客下来吧。” 无名亡客身形一晃,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屋内。“兄弟们在外拼死拼活,忠爷倒是在房里过得好快活!” 白允浪无奈的叹息一声,对杨夕道:“不可再妄动。” 杨夕乖乖点头。她觉得自己本来就没什么讲条件的资本。 白允浪一把提起杨夕的衣领,轻飘飘一点地,二人就飘到了程忠的窗外,堂而皇之的站着听壁角。 杨夕:“!!!” “珍珠,你今儿个先回去。忠爷改日再找你。” 杨夕眼睁睁的看见珍珠戴着帷帽,穿着披风从身边走过。 走到院门口,珍珠甚至还抬头望了一眼屋顶。 那里当然什么也没有。 杨夕:“先生,这是障眼法吗?” 白允浪看了她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碗。“【避世钟】,方圆两米,自成空间。外面看不见,也听不见。” 杨夕敬畏的看了看,想伸手摸一下,又怕给摸坏了。但是依然觉得这应该叫【避世碗】。 白允浪直接把“小碗”交在杨夕手里:“昆仑剑修的制式装备,你以后也会有的。” 杨夕不敢动了,两手挺金贵的捧着。 “可您不是叛出昆仑成了邪修么?这都不没收的?” 白允浪:“……” 杨夕:“!” 我擦,我刚才说了神马? 白允浪抬起手,照着杨夕的脑袋给拍了一下。“知道我是邪修,你还不乖一点。” 杨夕捧着“小碗”没敢动:“……” 白先生,你会不会太好欺负了一点…… 珍珠终于走得远了。屋里的二人终于开始说话。 “在下先给忠爷告个罪,忠爷托付的事儿没办成。让那小丫头给跑了。” “嗯,爷猜猜,是你们香主去的,结果看见小丫头迈不动步了,阴沟里翻了船?” “忠爷明见。” “你们香主可真是……就那丫头的模样,你们香主也能……啧啧!” 窗外,杨夕一脸忿忿。“先生,我真有那么丑么?” 白允浪拿手指戳戳杨夕软嘟嘟的脸蛋,“……还好吧。” 想了想,又把杨夕的眼罩放在她脸上比了比:“不过这样就……” 杨夕气鼓鼓的。 “不过香主让我给忠爷带个口信儿,程家可能新来了一个元婴跟咱们抢货。”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那忠爷怎的没知会兄弟们一声?兄弟们也好招呼帮里的长老们来助拳!咱亡客盟也是有三位元婴的!” “还不知道他是不是来抢货的。要真是的话,来三十个元婴也没用。” “这却怎么说?” “是个剑修。” “嘶——不都说剑修特别难进阶吗?什么时候元婴期的剑修都满地跑了?妈的,碰到那些境界低的剑修就应该把他们一个个都拖出来打死!这帮玩儿意境界高了以后真是太特么坑人了!” 这是多么深重的一份怨念…… 窗外,杨夕木木的看着白先生:“剑修一直是……这么遭人恨的么?” 白允浪一脸正气:“胡说,他这是偏见!” 屋里的声音突然压得低低的。 “忠爷,程家地下的古洞府到底是什么来路?怎的连元婴期的剑修也给引来了?” “这个就只有家主才知道。我们也只知道有这么个洞府。” “这洞府具体什么时候能开,忠爷心里有数了吗?” “宝光都还没显,起码还得十年吧,现在就盼着那剑修只是个路过,到时候就不在了吧。不然……你我怕是连点渣滓都吃不着。” 杨夕转过头:“先生……” 白允浪斩钉截铁:“不行。” 杨夕:“我都还没说话呢!” 白允浪摁着杨夕的脑袋:“不管是关于古洞府还是关于我,都不行。其他的就可以。” “我就是想问问,是不是我只要在这【避世钟】两米以内,做什么他们都是看不见,听不见的?” 白允浪睫毛颤了颤:“是。” 杨夕把手上一直捧着的【避世钟】往白允浪手上一递。 自己屁颠屁颠跑去树下捡了一根木棍,在程忠的院子的地面上画了一张猪脸。 旁边题词曰:“你才长得丑!你全家长得丑!” 捡起一把石头,“咻咻咻咻咻!” 程忠院子里全部的窗纸都被砸破了……“呼啦——”“呼啦——” 白允浪:(□) 第18章 ”断刃“白允浪 “什么人?!” “有人偷听?” 深夜密谈之人都有些惊弓之鸟的特质。一把石头飞进窗户,程忠一脚踹开了自家房门。那无名亡客依旧是身形在原地闪了一下,下一刻已到了门外。 两人自然一眼就看见了地上的猪脸,和猪脸旁一行歪七扭八的书写。 那亡客蹲下来仔细的验看,眉头凝起:“有点像字。” 又沉吟了片刻:“但应该不是。” 程忠抬手拦住了亡客伸出去的手:“别用手碰,我瞧着这玩意跟蝌蚪似的,有点像水蛙族的诅咒……” 【避世钟】内,杨夕顶着一团名为“被歧视了不开心”的黑云,蹲下来抠地。 她没见过蝌蚪,但估计不会是什么长得很具象的东西。 白允浪拍了拍杨夕的肩膀:“丫头,你把那个亡客惊走之后,是想干嘛?” 杨夕心里“咯噔”一下,抠地的手指一顿。 “杨夕不明白先生说的什么意思。” 白允浪单膝蹲下来,洒然一笑,点点杨夕左眼眶,火焰形的图腾尚未完全:“单只的【离火眸】,本是不能学瞳术的。这是【献祭魔纹】,魔修的东西我弄得不是很明白,只能大致知道你献祭的跟性命有关。” 他又拉起杨夕沾满了土一双小爪子,手背光洁,手指头却已经烂得不像个人样子。“【天罗绞杀阵】,你藏它们作甚,以为把手指头糊上我就看不见这十根烂指头了?你刚才出招我可是看见的。” “夜半三更,悄无声息,反穿衣裳,趴人房顶。”白允浪点点杨夕的鼻子:“月黑风高,今晚可真是个杀人的好天气。” 杨夕冒了一后背的冷汗。 在白先生说出【献祭魔纹】的时候杨夕就抬腿要跑,老道士说过,认识这玩意儿的人要么穷凶极恶,要么就是专杀穷凶极恶。 可白允浪把她牢牢钉在地上。 她想用【幻丝诀】,可十根手指被白允浪捏在手里,攥成了一股麻绳。 【离火眸】?他爹了个尾巴串串!白允浪是个瞎子!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可是白先生的心灵它从来不开窗。不管里边儿是电闪雷鸣,还是凄风惨雨,外面看起来永远是早春三月的阳光——既不冷也不热。 【避世钟】外的亡客果然已经萌生了去意。 “这是什么人给的警告?” 程忠摩挲着手杖,忽的瞳孔一缩:“难道是白允浪?” “白允浪?”那亡客一把抓住了程忠的领子,看上去十分的激动:“你刚说的那个剑修是断刃白允浪?《诛邪榜》头名排了六十几年的那个?一晚上屠了夜城江家,九千多人杀成绝户的那个?” 程忠似乎是一时说露了嘴,先是闭口不言。 待听得那亡客一劲儿涨白允浪的威风,方才一皱眉:“怎的,怕了?” 那亡客一把推开他,“这都不是实力问题!那特么是个动不动就灭门的畜生!” 白允浪仍是闭着眼,睫毛轻颤,摸摸杨夕的脑袋: “小丫头,杀人不是那么简单事情。你这样的孩子,我见过不少。少年热血,总觉得快意恩仇是天公地道的事情,等你真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时候,你才能意识到那是条命,是个人。也有父母,也有妻儿,他死了总有人为他哭的。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修士也好凡人也好,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正义的或者是不正义的,”白允浪一根手指挠了挠杨夕流海前面,那一撮儿看着就很倔的逆璇儿:“杀人总是种罪过。” 杨夕果然倔倔的,“可是有些人,他们死了哭的也就是那几个人,他们不死哭的人更多。而且,那几个哭的如果实在太哭得太难过,就尽管杀回来好了。反正没人给我哭。” 白允浪一根手指扒拉着那撮儿璇儿,却怎么也抚不平,白允浪被这撮儿翘翘的毛儿逗笑了:“你不懂,这世上并没有绝对好坏。” 杨夕小驴子闻言竟然点了点头:“我知道的。就像七少爷对我们下人来说就是个恶霸少爷,可是他对程十四来说就是个好哥哥。花婶会为了点银子把我卖了,可她后悔了就又会帮我守门。翡翠对我很好,可是坑蒙拐骗的事儿也没少干。没有谁能一辈子做好事,也没有人就永远就是恶人,我明白的。” 白允浪微微的诧异。 杨夕认真道:“可我还是觉得坏人该死。” 白允浪抚额,有点想笑。多少年没这样,被这些个小狼崽子,小驴羔子,小王·八蛋,熊孩子们气得想笑。他更年轻一点的时候,每天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 白允浪悄悄的给自己下了个定义:我哪里是剑修啊,我分明是贱啊…… 白允浪虎着脸,给杨夕迎面摁了个屁墩儿。“你就这么冒冒失失过来捅程忠,要是我没在,你要拿那亡客怎办?” 杨夕虎道:“一起捅了。” 白允浪气得又给她按了个屁墩儿,“亡客盟势力遍布大陆,就是我也不敢轻易惹上他们,岂是你说捅就捅的?不怕捅你自己一身窟窿!” 杨夕:“捅不死就下毒,毒不死就放火,淹死,摔死,马上风死,反正最后总有一种能弄死他的。” 白允浪神色一僵,明显被噎住了:“马上风……” 杨夕拍拍自己平板的小胸脯,“有什么,我也是个姑娘呢!明年就及笄了,色.诱我也是会的……” 白允浪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对驴弹琴。一把捞起杨夕往肩膀上一抗,“很好,为达目的,想尽一切办法克服困难。那么从现在开始,未来的三个月,要想达到你的目的,你将面临一个前所未有的困难!” 杨夕趴在白允浪的肩膀上:“什么困难?” 白允浪提气纵身:“这个困难的名字叫——白先生不让。” 扛着杨夕飞走了…… 当天晚上,白允浪就跟程思成通了气,接下来的几个月杨夕就住他院子里,一步都不出去了。 程思成莫名惊诧,“白兄!……” 白允浪一挥手:“家主放心,在下并不是收徒的意思。并非拒绝了成家之子,又选了旁人。” 程思成更惊诧了:“白兄!!……” 白允浪又挥挥手:“剑仆之事,仍按之前跟家主商量的办。【练奴环】我也并不制止。将来如何,全看孩子们自己的造化。” 程思成几乎露出个惊吓的表情:“白兄!!!……” 白允浪一拍板:“好了,就这么定了。多谢家主。” 白允浪飘然而去。留下程思成一脸被雷劈过的表情:“白兄!!!!你对女子的偏好会不会太特别了啊!” 白允浪自然是没听见的。在修士中生存了几百年的白允浪早就忘了,凡人中是有男女大防的。一个小姑娘住在他的房间里,这通常就是收房的意思了。 白允浪原本以为,这丫头驴成那个样子,自己带她回来,肯定是给自己找了三个月的麻烦,得天天抓驴呢。没想到这驴居然自己顶了磨盘干起活儿来? 杨夕却在白允浪的院子里住得挺欢实。打扫院子,摆饭,打水,洗衣,缝补,所有杂活儿一个人包了。不要奇怪缝补,白允浪之穷可是程家下人都看不下去的。 甚至有一天白允浪沐浴的时候,杨夕还提着个大毛巾跑进来:“先生,搓澡不?” 白允浪尴尬的表示不用,筑基以上的修士,身体上只有浮尘没有代谢,不必搓洗。 然后又有一天,白允浪忽有所感,要去院子里参道,打开门就见那小丫头捧着一只夜壶在门外守着:“先生,茅房可冷了,你用这个吧!” 看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白允浪只好默默的接了,回房瞪着。 白允浪生性温柔,敦厚体贴,几乎是个好欺负的老实人。是以经常被伺候得不知所措,自己的徒弟他都没好意思这么用过。 终于有一天,当杨夕抱着个剪子跑进来,问白允浪用不用帮忙剪脚趾甲的时候,白允浪再也忍不住了。 飞快的把两只刚洗好的脚塞回鞋里,白允浪道:“丫头,你到底有什么事情求我?只要不是去杀人,你说出来我都应了你。” 杨小驴子一只黑眼睛立刻就亮了,白允浪好像听见了“叮——”的一声。杨夕“噗通”一跪,“杨夕想求先生,您每日练剑的时候,让我在一边看看行么?” 白允浪愣了,就这? 杨夕见白允浪不说话,小心翼翼的又加了一句:“我保证不说话,要是密不外传的法术,您说不能看的,我就闭上眼睛。” 说完了一脸忐忑不安的看着白允浪的反应。 白允浪有点迟疑:“好。” 他本以为这孩子至少也是看上了他的【避世钟】什么的,或者再驴一点,想请他帮忙杀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杨夕高兴坏了,这个驴行孩子欢天喜地的道了一声:“先生,您可真是个好人!” 然后拿清水拖了一天的院子,好像不干活儿就压不住心里那股上蹿下跳的兴奋。 白允浪其实想多说点什么的,比如我本来也没有忌讳你来看。比如昆仑崇尚“有教无类”,并没有什么密不外传的东西。再比如,这么点事儿,你其实不用这么伺候我。 可是他想起了多年前,师父临别前的那封书信: “允浪,你在昆仑山脚出生,资质惊人,又天性纯良,也许就是这样,你才做不得昆仑的掌门。修仙,习剑,结婴,对你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你纵然一路腥风血雨,尝尽冷暖人情,却仍不能体会昆仑存在的意义。 敢入大道者,并不缺苦心孤诣之人,舍生忘死之辈。 然,人生在世,苦痛,生死,却从来都不是最强大的敌人。 若有一条既定会到达长生彼岸的路,即便再长再险,十人之中也有一二能咬牙走过。 可是大道三千,殊途六万,谁人给你标一个金光闪闪的“既定”? 少年们困于迷惘,青年人苦于蹉跎,人到中年与身边人相比毫无建树的人生已不是绝望可以形容,待到须发皆白,天人五衰,死亡面前哪个还能坚持在这大道上再迈一步?哪怕这一步之外,就是出路。 修仙的代价,是真正花出去的流水青春,并不是一本路边的指南,高人的两页心得,就能节省岁月的磋磨。 人生艰难如赌,十赌何止九输。 不仅仅是修仙。 允浪,找到自己的路,补好自己的剑,然后迈着坚定的步子走下去,即使不在昆仑。” 第19章 剑修善战(补半章 ) 鸡鸣三声,天还不太亮。 程府客房的院子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已经开始比比划划。 大的一个,手持一柄阔口断剑,“劈、刺、撩、挂,点、抹、击、挑”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剑虽断,然势不尽,举手投足之间,带出一股苍凉的浩瀚。 小的一个,举着一截小木棍,“戳、戳、戳、戳、戳、戳、戳、戳”——戳得特别认真! 白允浪面无表情,心里却憋着笑。 学剑哪儿有那么简单。没有口诀,不加指导,单用眼看,不看上个三年五载,怎会真有所得? 不过白允浪没打算主动指导她,这孩子杀性深重,又是个一条道跑到黑的性子。 他总担心这丫头是憋着学点剑术,然后再去……把那谁和那谁一起捅了…… 他其实真正想教给杨夕的,只是一句话:“不论你是什么样的修为,基础,永远重要得非比寻常。”至于剑术,自有她未来的师父教她。 他想得很好。 可惜……命不好。 时间就在杨夕的“戳戳”神功,和白允浪的蔫儿坏中又过了半个月。 这天,杨夕连跑带颠的提饭回来,准备继续“戳”。一进院子看见十九小姐程玉琼也在。 程玉琼一身红衣劲装,冷冰冰的站在地当间:“先生上次布制的功课,阿琼做到了,请先生检查。” 白允浪露出个有点复杂的神情。略一点头,指着院子角落的一根木桩道:“去吧。” 只见程玉琼从腰上解下了一把制式古朴的宝剑,缓缓抽剑出鞘。 杨夕眨眨眼,木头剑! 程玉琼擎剑过头,手臂几乎是肉眼可见的隆起了一小块肌肉。“哈!”一声清喝,双臂骤然发力,剑锋落下,木桩应声从中间破开,被劈成了一大一小的两半。 杨夕(⊙o⊙),好腻害! 白允浪点头轻笑,“两个月劈桩,十九小姐在剑术上的天赋,在女子中已是翘楚。” 程十九一张凉冰冰的脸上隐隐有了一点暖色。 “先生答应过阿琼,只要阿琼完成先生布置的三项功课,就收阿琼为徒。请先生出第二题吧。” 白允浪拾起地上杨夕之前用的木棍,“看好了。” 只见白允浪双脚一动不动,既不运气也不摆起手式。 轻描淡写的一个平刺,手腕一抖,那短小无锋的木棍“咄”的一声,整根刺进了院子中央的老树。 “昆仑剑修的第二课,刺木。依然是不动灵气,只凭技巧。”白允浪温温和和的一笑,“白某拭目以待。” 程十九的脸色变了一变。木剑无锋,劈桩尚可借助其坚硬与沉重,刺木则几乎全靠自身力量与技巧。 程十九看了白先生一眼,提着自己的木剑回去苦练了。 程十九走后,杨夕立刻跑到老槐树前观摩那颗 跑到老树前,使了牛劲也没能把那木棍□□。 白允浪抬手一招,一股清凉的灵气吹过来,小木棍长了翅膀一样落在杨夕怀里。 白允浪转身要去吃饭。 杨夕却叫住了他:“先生,您刚才说,十九小姐的天赋在女子中是翘楚,那要是跟男人比呢?” 白允浪脚步一顿,微微一笑,却没回头。“平平常常吧。” 不论体力还是心性,男人天生就比女人更适合修剑。这问题不用说,杨夕只看程家供奉的剑修没一个女人就晓得了。 可是杨夕有点想不明白,白允浪为什么不跟程十九说清楚。 杨夕估摸了一下自己一直长不高的个头,觉得自己的天赋可能还不如程十九呢。但是,人的本事可不是这么算的是不?要不修仙门派还考试干啥?大家测测资质直接选了呗! 杨夕四处撒摸了一圈,呲着牙乐了——她看见了房顶。 接下来的两天,白允浪在练剑的时候都没有看见杨夕在身旁“戳戳戳”,却经常见到这丫头猫在自己屋里,拿个小刀在削什么。 然后半夜三更的时候,就听见外面有响动。 “哈!”一声大喊。 “啪——”什么东西拍在地上。 白允浪有心看看这丫头在搞什么鬼,但一想起上次半夜出门捧回来的夜壶,头疼的坐回蒲团上练气。 “哈!”一声更大的喊声。 “咚!啪——”有什么东西拍在地上还撞倒了东西。 当第三声“哈!”响起的时候,白允浪终于忍不住出门看看,那丫头到底是又作了什么祸了。 结果,白允浪看见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一个矮矮瘦瘦的小姑娘,手持一柄木剑,从房檐上腾身跃起,侧身扬臂,身体与木剑连成一条微妙的弧线,木剑为刃,自身为柄,整个人像一把斩马刀一样势如破竹的劈向墙角木桩。 勉强有一点“剑”模样的木棍上,似乎亮起了锋锐的剑光。 白允浪心神被摄,多年养气功夫全废,脚下竟然一步未动。 “啪——”一声响,倔兮兮的小驴子果然精准的拍在离木桩近丈远的地面上。简易的木剑堪堪够着木桩的边缘,木桩“毕啵”开裂,却是没能彻底劈开。 杨夕龇牙咧嘴的从地上爬起来,掀开衣服看看摔得青惨的肋骨,忿忿的抱怨:“不用灵气,想要跳得够远可真困难!” 一回头,看见从来温柔淡定的白先生,一副傻了的模样站在屋门口。 杨夕立刻跳起来,一副恭敬模样:“先生,你又起夜么?我去给你拿夜壶!” “夜壶”二字成功唤回了白允浪的神智,脚下【缩地成寸】,一步迈过去拎起小丫头:“你这是做什么?” 杨夕闻言,露出了一点喜形于色的表情,又仿佛有一点点害羞:“先生,我也想做你的徒弟呢!你看我三天就做到这样,跟男剑修比如何?” 白允浪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你这不是剑术。” 杨夕先是脱口便要反驳“怎么就不是剑术了,用剑的不就是剑术么”,突然咽了下去。小姑娘睁着大眼睛,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 抬起一只还没好利索了的烂手指头,顶了顶几乎摔掉下来的大眼罩,一副灰头土脸的鳖样子。却又是一只很精神的鳖。 “先生,你是不是……其实是骗十九小姐的?你根本没打算收她为徒,你只是给她出了个做不到的题目?” “我固然是料定程玉琼做不到,却也不是偏她,白允浪自三百岁开坛收徒,就一直是这个规矩,这三项测试。” 杨夕急急抓住白允浪的袖子:“你骗程十九不要紧,那我做到了你要按规矩收了我!” “不行。”白允浪断然拒绝,“我已是背师叛门之人,怎有资格传道授业?” 白允浪本待讲一番道理,告诉须得道德上没有污点的人,才能为人师表。却听杨夕这个小驴羔子红着眼睛又接了一句:“不然我就去告诉程十九你偏她!” 白允浪瞪着眼:“我没骗她!” 杨夕指着身后裂开的木桩子,一脸驴相:“我给她看这个!” 程十九肯定是分不出来什么是真正的剑术的。到时候只会觉得杨夕做到了,白先生没收,那三项测试必然是个骗局。千金大小姐不管不顾闹起来,不论白允浪还是程思成,都有得头疼。况且白允浪也不愿担一个“失言”的名头。 白允浪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这是威胁我?” “才不是,”杨夕脆生生的:“君子欺之以方,我这是欺负你!” 这丫头驴劲儿上来说话能活生生把人噎死。 白允浪一闭眼,去他妈的为人师表!抬手给杨夕的脑袋上狠狠拍了一巴掌,“滚回去睡觉,练剑也得是白天!” 为人师表的前提是你的学生是个人,而不是头牲口! 杨夕一听,觉得先生应该是让自己又气又缠的终于松了口。见好就收“噌”的一声蹿回了房。不忘大声道:“先生也早睡,不要生气,气大伤身呢!半夜上冷茅房也伤神!” 能做出的最过分的恶霸行为仅仅是“拍脑袋”的“白君子”,臭着一张脸,也回房了。 杨小驴子花了三天时间练好了跳远,墙角木桩终于被一剑劈成两半的时候,白允浪因早有预料,淡定的一句话都不讲。 他等着看这丫头第二个测试又能耍出什么幺蛾子。 谁知这一回杨夕花的时间更短。 就在她成功“劈桩”的当天,白允浪被程思成请去了一趟。 程思成问了他一个十分古怪离奇的问题:“白兄,你说句实话,在你看来,在下的相貌如何?” 白允浪很是莫名其妙,转念想到程思成平日最痛恨男人夸他好看,自己如今在人府上白吃白住,说两句顺耳的话也是应该。 于是对着那张“柳眉凤眼”的冰雪容貌,十分违心的说:“乍一看普普通通,仔细瞧却很有男子汉的气概。” 程思成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请白允浪喝了一盏灵茶,就把人送出了门。 这厢边白允浪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茫茫然自回住处去了。 那厢边程思成独自扼腕:本来想着,昆仑【剑府】这般逆天,这昆仑的【天眼】必然也有些不寻常之处。现在看来,似乎看到的东西与正常眼睛不大一样了。……这么大缺陷,不觊觎也罢。 结果,就是这么一盏茶,一趟来回的功夫。 白允浪再走近自己的院落,已经看见那畜生丫头两脚蹬在树上,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双手拼命在拔那插在树上的木棍。 杨夕一见白允浪,快乐的露出两颗小虎牙,奋力招手:“先生先生,快来帮我把这木棍拔了,我再插一次给你看!” 老实人当场惊掉了下巴:“你……你……你这又是如何做到?” 第20章 心魔(捉虫) 瘦小的女孩提着一根小木棍,从树下开始助跑,对准了青石墙猛冲,临到近前在墙面上一蹬,双腿因为先前冲刺的速度弯得极限,双腿借力反蹬,口中大喝一声:“嗨!” 整个人标枪一样射向树干,直直的钉在上面! 程玉琼一进院门,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素日没什么表情的俏脸,立时寒意更深。 那边杨夕没留神,落下地来,指着几乎整根没入树干的小木棍,呲着一口小白牙:“先生你看,我是把这树摸了个遍,找了最松的地方当目标刺进去呢!” “你凭什么也在练这个?”程玉琼的声音几乎寒出冰碴来。 杨夕和白允浪同时一愣。 程十九一身红衣劲装,自顾气得两手发抖,两只慢着淡青血管的拳头捏得劈啪作响。上前几步,猛的一把将杨夕推倒在地:“你不过是个一天剑都没摸过的鼎炉,凭什么跟我练一样的东西?” 杨夕没说话。 白允浪开口道:“十九小姐来的正好,杨夕已经完成了第二题,我正要为她演示第三个题目,你也来一起看看吧……” 杨夕眼中现出一个惊喜神色,这是白允浪第一次亲口承认给她这个拜师的机会。 程玉琼听了,露出一个受到侮辱的表情,恨恨瞪了杨夕一眼,大声道:“我才不要借别人的光!我也能做到的!” 一转身,也不记得是要来做什么,只是气冲冲的跑了。 杨夕望着程玉琼转眼就跑得远远的背影,轻声道:“我要是她,一定巴不得多借一点光,哪怕能多看一点,也是好的。” 白允浪不说话,手持一根随手折下的树枝,对着院子的一面墙壁。“唰唰”几下,青砖墙壁上,生生刻下了一个寸许深的“剑”字。 这一次的题目,把杨夕难倒了。苦思冥想了七八日也没主意。 闲暇苦闷之余,杨夕想起自己从多宝阁买回的【断浪绦】似乎被冷落了许久。于是每次得了空闲,便找机会研究。 要说这【断浪绦】的确神奇,杨小驴子试图用幻丝诀拆了它,却好像全无效果。灵力灌注,便有好大一股水流涌出来。杨夕试着喝了一次,挺甜,挺干净。于是她每天又节省出了打水的时间。 杨夕的确是急于提升实力的,可是眼见着【幻丝诀】没有新收获,剑术短时间学不出成果,拜师的事情又遇到了阻碍。只好把主意打回了修为上,当然,这还得白先生帮忙。 在杨夕住进白允浪的院子快满两个月的时候,杨夕亲自下厨给白先生做了一顿火锅——好吧,其实火锅也是不怎么需要做的。不过她手中有好东西,杨夕把在多宝阁没能卖掉的一罐子“鱼子酱”通通倒进了锅里。把筷子恭恭敬敬的递给白先生: “先生,这个很补的,你多吃点,多吃点!” 白允浪本是很愿意多吃的,可是听了杨夕的话又觉得很有些不对,仿佛自己很虚,很需要补一样。 奈何盛情难却,白允浪还是尝了一口,登时一惊:“你这是什么鱼子?怎的能补充灵气?” 杨夕一口下肚之后也傻了。仔细琢磨了一下,忽然想到一个细节:“先生,【天罗绞杀阵】是什么功法的克星?” 白允浪博闻强记,想都不用想,张口答到:“【天罗绞杀阵】最克【万蚁锻身法】,除此之外对于暗器一流也十分压制。” 杨夕猛的睁圆了眼睛:“【万蚁锻身法】?就是天下第二疼的那个,只要全身上下还有一只虫子没死,就不死不灭的那个?” 看到白允浪点头应是,杨夕沉了脸:坏了,那个疤脸男,只怕是没死。 而白允浪脸色突然有点难看:“这……些不会是蚂蚁卵吧?” 杨夕严肃的点头。 白允浪扑到茅房吐去了。 杨夕则咬着后槽牙,一口一口喝光了全部的汤。她现在太需要灵气了,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给她蛆虫她都照吃! 仙来镇一处地下室。 面色苍白的男人忽然睁了眼,眼下两道血红疤痕狰狞到发黑。 一旁伺候的斗笠属下战战兢兢:“香主,发生了什么事么?” 疤脸男咬牙切齿:“有人把我的蚂蚁卵给烫死了!” 与此同时,程家的餐桌上。 白允浪作为一个终于被激起了三分土性子的泥人,生灌了三大壶凉茶,两海碗甜汤,末了又以清水漱了六遍口,整整嚼了一盘子蜜饯。 一边教育自己,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别欺负人家孩子没爹没娘,这要是在昆仑,那些王.八羔子师侄,你敢动任意一个,不都得被掌门师叔提着狼牙棒削成仙人掌? 眼前这一个,跟那一堆比比,也就不显得很驴很坑爹了。 有对比,才有幸福。白允浪放下杯子,终于可以平淡开口:“哦,你废了这么大劲儿,差点儿把我毒死,就是想我再用剑气助你斩心魔进阶?” 杨夕因为自觉闯了祸,所以暂时看起来还比较老实。提着老大一只水壶,时刻准备着扑上去给白允浪填水,只敢轻轻的应了一声:“是。” 白允浪两根指头拨拉着桌上的杯子,许久,问道:“丫头,练气二层便心魔深重,其实剑修不是你最好的选择,魔修才是。” 杨夕提壶的手一顿:“先生,我不做魔修。” 白允浪估摸着这丫头是又要犯倔,道:“魔修并不是外人说的那样,都是恶行累累之辈,道修分正邪,魔修同样。只不过道修修道心,魔修养心魔。正派的魔修,只修己身*,夜城帝君卫明阳,一生心魔便是恨不能诛尽天下恶人,所以他虽然嗜杀了一点,却是个被人称赞的侠士。还有你这【天罗绞杀阵】,最初也是位魔道女修首创,只因那女子毕生织布成瘾,一日不织便不快活,毕生修行,也只是织布而已。我观你心性……倒是同那夜城帝君有几分相似。” 杨夕慢慢的给白允浪续上了一杯水:“先生,我的心魔不是惩恶扬善。”对上白允浪明显带着疑问的表情,轻声道:“我只是,想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白允浪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点沧桑的哑,总是显得很有耐心。 杨夕稳稳的提着她的水壶,黑白分明的一只眼珠子直直看过来:“我不明白,为什么杀人可以不偿命。” 白允浪心里倒抽了一口气,眉头一皱,沉下脸道:“谁跟你说杀人可以不偿命?” “先生,这不是人说的,是我看到的。 “我刚来程家的时候,管事的婶子告诉我,说我被打死了是白死的。我不信,后来问了好多人,才知道是真的。衙门的条律上写着的,仆婢是私产,杀无罪。 “后来我从程家跑了,跟着一个不入流的老魔修四处流浪。那年大行王朝闹旱灾,老道士把吃的都给了我,自己饿得没力气。被一群破庙里的乞丐抓去烧烤了。我去告官,县令知府都不管,说是天灾降世,到处都是人吃人,军队饿得刀都拿不动了,只能法不责众。 “还有现在,翡翠明明白白就是被程忠害死了,家主心里肯定跟明镜儿似的,他可是筑基的大修士呢,这家里有什么大事儿瞒得过他?可是他不管,因为程忠是他兄弟,家主念旧情。” 杨夕每说一句,白允浪的面色就更难看一分。他看得清楚,这个倔头倔脑的小丫头嘴上说着不明白,却根本是主意比谁都正:“先生,老天无眼,杀人的人没有得到报应。” 杨夕停了一停,仔细想怎么组织语言,才能显得不那么报复社会。奈何书读的实在太少,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漂亮的词句来掩饰自己下黑手的实事,最后,她很朴素的说:“但是我有眼睛,所以衙门不管我得管,家主不杀我来杀。我得让他们偿命。” 白允浪张了张嘴,沉声道:“那个被烧死的魔修,就是教你【献祭魔纹】的人?” 杨夕点头:“正是。他是个看着挺凶,其实没什么本事的人。除了魔纹,什么都不会。笨得连个普通的无赖都打不过。” “然后那些乞丐,你杀了?” 杨夕面色不变,声音不抖,一只眼珠子乌油油的发亮:“杀了,一共三十九个乞丐,夜里锁死破庙的大门,一把火下去没留一个活口!” 白允浪紧跟着问,“你就不后怕?” “怕,我做梦都怕。”杨夕垂着眼睛不看白允浪,声音里有种决不妥协的凶恶:“就怕,没能全烧死,有人没偿命!” 白允浪后背贴在椅子上,因为始终关闭着心灵的窗户,所以脸上看不出多么的深恶痛绝。 相处了几个月,直到今天,他才终于看清了这个凶巴巴的小东西。 她并非不觉得杀人是罪,相反,她觉得杀人是天大一桩罪过。值得千里追凶,不死不休。但这小家伙在意的被告的下场,而是裁决的态度。为什么,那些杀人的人被说成并不该死,才是她的心魔。 她不是年轻单纯,所以快意恩仇。 她的心魔直指天道,她天性凶顽,历尽腌臜。 不同情,不手软,这是个黑透了腔儿的小崽子。若她真有证道的一天,只怕要杀人如麻,血染三江。 她并非不觉得杀人是罪,相反,她觉得杀人是天大一桩罪过。值得千里追凶,不死不休。 白允浪的眉头轻轻皱起来:“按你的话说,你也杀了人。也该偿命。” 毕竟是个十四岁的豆丁,心里藏了许多年的事儿,终于出口,杨小驴子觉得有点高兴。她看了看自己的鞋尖,语调轻快的说:“嗯,所以我不怕死,死了就当给人偿命。”杨夕笑了一笑,脸上凶厉未退,天真尽显,“早晚的事儿。” 顿了顿又道,“但是我不当魔修。世人都觉得魔修是坏人,我得代表正义!” 白允浪面无表情坐着,这么个纠结的玩意儿,即使放在昆仑,也是个潜在的麻烦。 可是看着那“玩意儿”十根没好利索的烂手指头,心里又不自禁的浮现出多年前听过的一句誓言:“愿千罪尽归我身,而人我同罪当斩。” 第21章 老道士,再见 杨夕没想过白先生会这么轻易的就答应了助她进阶。她总觉得这事儿得有后文。 白先生如程思成一般,对翡翠之死不管,不问。甚至阻止她杀程忠,不论多么好的脾气,不论出于什么不可说或者是为她好的理由,都不能掩盖他包庇了杀戮。 【碧水剑气】劈下来,杨夕闭上眼睛,默默运转灵气,开始准备冲关。 体内两个灵气漩涡急速流动,较大的一个开始有了崩裂的趋势。 心魔,如期而至。 杨夕看见,倒悬的银河,干裂的大地。 夏夜寂静,连蝉鸣都听不到一声。方圆百里的夏蝉,蚯蚓,早就被人吃绝了种。 几乎没有水气的夜空里,才看得到这么清明的满月与星河。诸天星辰在宁夏的夜空里,闪烁出一种残酷的静美。 杨夕用力的闭了闭眼,她知道,这是哪一个夜晚。 短手短脚的小丫头,磕磕绊绊的往前赶路,她很高兴,也很着急。 她在十几里外的一块地上,找到了一种“观音土”,当地的人说,这种土可以吃。 小丫头抱着小小的一包土,兴冲冲的赶回破庙。 她想告诉大家:不用再挨饿了,这种土,吃一块可以饱好久呢!一直都在肚子里,拉不出去的! 破庙就在眼前,杨夕稳稳的走过去,脚步一点也不颤。 然后,她看到了“大家”。 三十九个衣衫褴褛的影子,面目模糊如怪,皮肤苍白如纸。围着一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大锅,眼珠子绿幽幽的发亮,口涎滴答,形如恶鬼。 锅里坐着一个弯腰驼背,生了一张钟馗脸的老道士。老道士安详的闭着眼,在热水沸腾的咕嘟声中,状如酣睡。 杨夕在大锅前停下,淡笑着说了一声:“老杂毛,好久不见呐。” 杨夕笑着,坐了下来。 心魔如梦境,人在心魔里,看见的都是自己的执念。 其实她当年回到庙里,老道士早已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些乞丐告诉她,老道士丢下她跑了。她不太信,那老东西一直把自己当成他的一件儿财产,丢下自己跑了,那以后谁来给他端茶递水,揉背捶腿呢? 然后,她在破庙后院儿的一处地下,挖出了老道士的骨头。那些人还打着顺便吃了她的主意,根本就没在意她发现不发现。 水锅煮着的老道士张开一双铜铃大眼,像个变态版的怒目金刚。声音沙哑,用词猥琐。 “小妞儿,不是让你找不到吃的就别回来么?你这是干啥?” “哦,我这不是找到了么,观音土,饥荒那年,大家都吃这个。” “屁,那玩意儿能吃死人!” “啊,我当时才十岁,怎么能知道。” “岁数不是借口,你就是笨!” “行啦行啦,你都快熟了,怎么一张嘴还是这么不饶人。” 老道士横眉立目的瞪着她。 “我熟了,你挺高兴呗?” “没有啊。”杨夕呲着两颗小虎牙傻乐:“我这不是好久没见你了嘛。你也不知道给我托个梦。搞得老子这辈子听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快滚,能死多远死多远。这像长辈说的临终遗言么?妈的!太不像话了!” 断剑呼啸而至,碧蓝色剑气萦绕其上。 断剑停在杨夕的身前。 杨夕轻轻的收住了笑,抬手握住了剑柄,触手冰凉。 “老道士,心魔破了一个少一个。以后……我大概就再也见不着你了。有空还是给我托个梦,我老是一个人儿混,那什么,怪想你的。” 锅里那老货定定的看着她,目光难得的真诚,有一点点不舍。“小妞儿……” ——那是杨夕想象中,老道士最终跟她分别时会有的目光。 锅外边三十九个妖魔鬼“丐”躁动起来,放弃了锅边肥美的人肉,开始绕着杨夕抓耳挠腮,桀桀欲扑。 杨夕提臂扬剑,剑尖直指天空的一轮满月。 “老杂毛,再也不见了。” 远方响起苍凉的呼喝:“天地不仁……” 魔物们一拥而上。 杨夕长剑横扫,霜寒四方。 “劈、刺、撩、挂,点、抹、击、挑” 看过无数遍的动作,自然而然的在手中呈现。招招致命,剑剑封喉。 战斗,是学习剑术的唯一捷径。 ——彼时杨夕尚未听过昆仑磨剑堂的堂训,却已经用亲身经历,感受到了前辈们总结出的真理。 待心魔退怯,幻境崩裂。 杨夕在一片天崩地裂中,对着那口锅,挥了挥手。 再睁眼,已是一室宁和。 “练气三层,突破。”白允浪手持【避世钟】,敛目阖眸,鼓励的微笑。 杨夕却好像听见一个沙哑猥琐的嗓音:“小妞儿,要筑基啊!” 杨夕轻声的自言自语:“啊,我知道啦。” 杨小驴子是个粗糙的小妞儿,伤感呐,怀念呐,这些柔软的情绪在她这儿向来没什么可持续发展的潜力。 在她的概念里,把那些让她伤感的人剁了才是正经。 可是当她终于适应了练气三层的力量,并且发现白先生也不再关着她的时候。却得知了个十分不妙的消息。 大管家程忠,被家主派出去办差了,早一个月前就走了。程家的仆人都知道,只有她一直被白先生拘着,才不知道这情况。 “这可真是,十分的不妙。” 珍珠懒懒披着衣裳,站在大管家的屋舍里,完全一副以主人自居的模样。 “忠爷至少一个月才能回来,你估计是赶不上了,不过你要真有什么事儿,跟我说也是一样。” 杨夕揉揉眼睛,觉得自己进门的方式可能有点不对…… “珍珠,你……大少爷……” 珍珠环着双臂,见她这个样子,懒洋洋的笑了一笑:“倔货,你怎么干长岁数,不长脑子和个子?”随手捏捏杨夕圆乎乎的脸蛋,珍珠说:“傻样,大少爷已经把我赏了忠爷了。” 杨夕觉得心里头像是被塞了一团泥巴,糊得难受。 杨夕一直觉得珍珠比琥珀聪明。 因为珍珠说过:“人嘛,没有奢望就不会失望。我不图大少爷娶我为妻,也不图他纳我为妾,我就是在他身边儿就高兴。” 可是现在,她连大少爷的身边儿也没得呆了。 杨夕觉得这两个傻娘们儿可能是半斤八两,物以类聚。 我擦,怎么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 杨夕不大会安慰人,她只会被珍珠捏完了左脸,又把右脸递过去给她捏。 “那什么,我知道你跟着程忠心里不舒坦,你放心……” “我没不舒坦。”珍珠的表情淡淡的,两只手捧着杨夕的小胖脸:“杨夕,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似的一成不变!我手段出尽才搭上的忠爷,他的喜欢就是我全部的前程,我现在日子滋润的很,只是不太好意思见你们。” 杨夕觉得脑子有点没转过来:“这个……‘们’也包括……翡翠吗?” 珍珠垂下眼皮,“嗯。” 杨夕愣了半天,又沉默了许久,才道:“珍珠,我有八成把握,翡翠是程忠害死的。” “我知道。”珍珠涂着蔻丹的双手交叠起来放着,光裸在外的手臂上五六只金钏明晃晃的,更衬得皓腕如雪:“翡翠来找忠爷的那天,我在。” 直到房门在眼前被关上,杨夕也没能从嘴里再吐出一个字儿。 她想:那你还真是应该不好意思。 几日之后,程家给几位要去昆仑的小主子开送行宴。 杨夕几人有幸列席,带上了【紫玉项圈】。 程忠果然不在,奇怪的是代替程忠站在家主身边的二管家,一脸魂飞魄散的惊惶。 杨夕和邓远之在宴席上错身而过。 “老远子,你还真去昆仑呐?” “小杂种,再多一句嘴,爷当场就捏死你。” 杨夕心里不爽,横着眼睛看他:“一句嘴,一句嘴,一句嘴。你倒是捏啊?” 邓远之:“……” 每次见到这丑丫头,爷都觉得鼻子歪了不少! 白允浪坐在上首,布衣难掩风华,侃侃而谈此次出行的路线。 “我们从仙来镇乘船出发,历时七天,到艳阳城。然后从艳阳城的传送阵传送到云梦平原,换乘兽车。乘车走上十几天,大约就到昆仑山下了。” 十六少爷一脸惊奇的问:“白仙长,为什么我们不直接乘兽车过去呢?这样换来换去,不会麻烦吗?” 在场有此疑问的不少,但是显然不是人人都像程十六那么直白。 白允浪好脾气笑笑,“不通过艳阳城的传送阵,从此处道昆仑,要走上五六年才到。即使用传送阵,中间也要中转三四次才行。” 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土货集体震惊了,从未想到昆仑竟然这样远,单是赶路就要几年。天地之大,仿佛此时才真正了然。 杨夕低声问邓远之:“艳阳城是什么地方?” 邓远之凶巴巴的瞪着她。 杨夕:“问你是给你面子。” 邓远之扭过头:“哼!” 杨夕:“一句嘴,一句嘴,一句嘴……” 邓远之:“你够了!”咬牙切齿道:“艳阳城东洲十六郡第一大城,是真正的修士之城。只有这样的城市才会设有传送阵。我也没有去过。” 杨夕很诧异,问道:“乘船七天,应该是很近的呀。你都没去过?” 因为杨夕着重强调了“你”字,是以显得对自己似乎有几分高看在里面。邓远之脸色总算好看了一点,凉兮兮嘲笑:“修士之城,哪里是那么好进的。没有筑基以上的修士领着,找都找不到艳阳城。” 杨夕点了点头:找不到的城市呀…… 心里稍稍的对这样神奇的城市有了一点神往。 直到出发这天,杨夕才知道。虽然陪着主子们去拜师的只有区区几名剑仆,但跟着上路的随从仍是不少。只不过他们大多只照应这一趟水路,并不跟着乘坐传送阵。 杨夕抱着小包跟在程十四身后。 程十四嫌弃的看着她,一手指头差点戳断杨夕的鼻梁骨:“都怪你,跟我说什么齐嬷嬷要害死你。害我被爹爹关了几个月!不许你坐我的船!” 杨夕心道:怪不得你这几个月没作…… 程家此次出行一共是七艘客船,白允浪一艘,程家五位小主子各一艘,剩余一艘是用来装小主子们日常爱物的货船。 程十四的本意是让杨夕去跟那些苦力一起挤货船的。 杨夕却脚步一顿,远远的扫见了一群熟悉的打扮。 黑衣斗笠,赤足草履。 三五人远远的聚在一处,神色阴冷的看着程家这边。 一只大手忽然揽住杨夕的肩膀,白允浪正要登船:“丫头,不用怕,有我在,亡客盟不敢动什么手脚。”白允浪垂下头:“要不要来跟我坐一艘船?” 杨夕抱着包袱,一脸乖乖的:“我不怕,我就是觉得他们有点欠揍。” 白允浪按着杨夕脑袋:“不许惹事!” 杨夕挠挠脑门前面的逆璇儿:“先生,我想坐十九小姐的船,我跟小远子关系可好了!” 邓远之正跟在程十九身后登船,突然一脚踩穿了踏板,险些掉下河里喂鱼。 【顺风耳】什么的,怎么特么的就不能关上…… 跳板前,程十九却命人拦住了杨夕。 程十九居高临下,神色冰冷。 护院们传话也是硬邦邦。 “琼小姐说,既然能搭上白先生,自去坐白先生的船。没有往这儿挤的道理。” 杨夕抬头看程玉琼,小声说了句话。 护院:“?” 程玉琼侧过头问邓远之:“她说什么?” 邓远之神色恭敬:“她问小姐,想不想知道怎么过第三关。” 妈蛋!拿老子的【顺风耳】传话。 程玉琼冷笑一声:“放她上来!我倒要看看,旁门左道的伎俩能走到什么地步。‘镂石’可不是‘劈桩’,敢跳房子就完了。你若做不到,可别怪我丢你下水!” 第22章 奇才 杨夕前脚迈上登船的踏板,程十九抬腿在踏板的另一头蹬了一脚。 踏板颤巍巍的摇晃,只剩了一点边缘搭在船舷上。 杨夕站在踏板中间,脚下是滔滔江水,耳边是江风猎猎。不动声色道:“琼小姐改主意了?” 程玉琼一脚踩着踏板,大红劲装,摘下腰间宝剑丢给杨夕。动作很是利落的比了比身后,又指了指脚下。 “先演示给我看,做到了,上船。做不到,下水。” 杨夕接住剑,挠了挠头:“不用那么麻烦吧,就是个在墙上刻字,我说给小姐听就是。” 程玉琼却很执着:“是不动用灵气的前提下,用木剑在石墙上刻字。” 杨夕还要再说,程玉琼的脚尖在踏板上点了点,威胁的意味相当明显。 “这踏板也是石材,你就在这上面写一个字来看看。” 杨夕捧着剑,迟疑道:“这个不行……得是墙……” 程十九剑眉一挑:“哦?有什么区别?” 杨夕故作高深状:“结构疏密不同。”1 程十九目光深沉的看着杨夕。 如果这个小丫鬟脸上有一点心虚,她就踹人下水。 程十九的个性,在程家的小主子们当中一直是个异类。她聪明,勤奋,懂分寸,除了有点剑痴之外,几乎就是个“别人家的孩子”。 既不像他七哥那么跋扈,也不像她十四姐那样愚蠢;跟她一比,备受宠爱的程十三显得阴险恶毒,天资骄人的程十六显得缺乏果断。 大多数时间里,她是个挺好相处的人。 为什么不好相处呢?原谅他人的险恶和愚蠢,是一件多么容易催生优越感的事情。 所以,当剑修白允浪不愿收她为徒,而设下那完不成的题目。她依然很懂事,很克制的努力。能不能拜师不重要,反正那么难的题目人人都做不到。程十九想要的,是让所有人看见,自己是多么的聪明、勤奋、永不放弃。 明知不可能而为之,这是多么可贵的一种品质。她程十九,当然要拥有这种品质。 可就在她算好了时间找到白先生,打算发表一些“即使十年、二十年,我也一定会努力做到”的宣言时,她看到了那个灰扑扑的小丫鬟,用些旁门左道的方法完成了题目。 程十九人生中的十几年,第一次尝到成为一片绿叶的滋味。 一个难关,当没有人能够攻克的时候,坚持的最久的人就是人们心中的悲情英雄。 而一旦有人攻克,不管他的手段多么离经叛道,观众的价值观都会不自觉的转向“成王败寇”一边。 程十九决定讨厌这朵叫杨夕的小红花。这朵儿小野花儿在太阳底下窜吧窜吧的样子,实在是太让人想一脚踩过去了。 “不就是面墙吗?”程十九笑了一下,素手一挥:“来人!一盏茶的时间,我要看到一面墙。” 养过孩子的人都知道,平时规规矩矩的孩子一旦耍起性子来,才真正的要命。程十九一句话,随船的三四十个护院汗流浃背的开始砌墙。 当然,修士盖房子可不是凡人那样,一块砖石一块砖石的磊。 【搬山术】【裂石术】【磊土诀】,光影纷纷,声势浩大。 码头上的人都被吸引了过来,虽然很多人完全不知这些修士在干什么,可是看着五颜六色挺喜庆。嗯,比三十儿晚上的烟花好看多了,横竖不用花钱! 杨夕蹲在一个特别不显眼的旮旯里,看一眼乌压压的一片人头,捂着脸发愁。 她觉得一会儿她演示完了,程十九能被她气死。 连程思成和白允浪都被惊动了。 一袭华丽的锦袍,一件素色布衫,两人翩翩落在程十九的船头。 程思成严厉道:“阿琼,你在胡闹什么?” 程十九脖子一梗:“我要看看,这杨夕有何独到之处,竟能得白先生青眼。” 程思成俊脸一冷:“都给我停手!”他这一声喝,用上了【千里传音术】护院们如闻炸雷纷纷住了手。 程十九大喝一声:“谁敢停手?”眼见护院们犹犹豫豫不知所措,程玉琼一脚榻上船栏:“你们到底是我的随从,还是我爹随从!” 盖房子的跟班们全都傻了眼,听县官的还是听现管的,这自古以来都是个困难的抉择。 程思成气得手都哆嗦:“程玉琼……你可还知道我是你爹……” 砌个墙本不是什么大事儿,问题是程玉琼这个态度,白允浪就在边上,她怎能这般说话? 一只满是老茧的手握住了程思成的手腕,轻轻拍了拍。白允浪站在程思成身侧,扫一眼砌了一半的墙壁,就知道了怎么回事儿。 声音虽然温和,态度却有点那么一点告诫:“十九小姐,你可知道,到今天为止,白某并未收杨夕为徒。但是君子一诺,千金不悔。若杨夕在众人面前完成了第三个测试,白某就真的会收下她。” 程玉琼骄眉一扬:“可先生已经在传授她剑术了!” 白允浪睫毛轻颤:“昆仑有教无类,我也传授了十九小姐。” “她凭什么跟我比?我三岁拿剑,四岁修仙。十年来,重病不辍,寒暑不休。她凭什么跟我一样?” 程思成玉色面孔涨出一团红,厉喝一声:“程十九!你以为你在跟什么人说话?” 白允浪的身份,便是程思成,也不敢这般同他说话的。 白允浪捏了捏程思成的肩膀,“家主,我并没有关系,只是孩子们想要长大,总要受点挫折。你护不了他们一辈子。”四下看了看,道:“杨夕呢?” 程思成长叹了一声,似乎默认了白允浪的所为。 杨夕在特别角落的一个旮旯里探出半个脑袋,愁眉苦脸道:“先生,我在这。” 邓远之站在程十九身后,一见杨夕这个样子,眼皮子就是一跳。直觉这事儿最后得坑爹。 同时心里边暗挫挫的又有点期待,只希望多几个人被这驴丫头坑。他至今一想起那个银光闪闪的大蚕茧,还是觉得肝很痛…… 白允浪法诀连掐。 几十个护院干了半天才完成了一半。白允浪挥手间就完成了剩下的一半。 抬手指了指杨夕,又指了指石墙:“去吧。” 杨夕犹犹豫豫的,“先生,我可真去了啊。” 白允浪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心道:你再坑爹的时候我都见过了,还怕你不成。 看热闹的人群纷纷抻头探脑的垫脚尖。事实上,从程思成和白允浪飞过来的时候,他们就在使劲抻脖子了。 这可是平日里见不到的仙人哎! 仙人要收徒弟了啊! 就是不知道这是考个啥?咋个算合格呦? 杨夕顶着一脑门子视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拎着程十九的木剑走到墙边,沿着一块青石砖的边沿,默默的把砖缝里的粘土戳出来…… 一盏茶的时间,砖墙上就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方框”! 杨夕怯怯的抬头,看着众人:“就是这样……你们懂了么?” 邓远之-_-!:我就知道…… 白允浪-_-:原来我还是低估她了…… 程家父女显然没有另外两位那么了解杨夕诡异的脑回路,异口同声道:“那是什么?” 杨夕抓抓头:“是个‘口’字。” 程思成看起来像被噎死了。转过头去看白允浪,那货一脸看透红尘的沧桑。程思成觉得,为了维持自己的威严,他不能对这个“字”做任何评价。 程玉琼却不管那么多,跳脚叫道:“这怎么能算?” 杨夕掰着手指头数:“没用灵气,用的木剑,石头墙上,”最后抬起头,一指那个方框,“写字。” 程玉琼果然被气死了,语无伦次道:“这个不算!你这……你这……你这最多就能写出这一个字来!” 邓远之面无表情的看了程十九一眼,心里为她道了一声“节哀”。 杨夕挠挠脑门上的逆璇儿,傻模傻样的问:“那我再写一个?” 程玉琼一拍船栏:“你写!” 杨夕慢吞吞转过身,提着那柄木剑,沿着另外一块青石砖的边沿,默默的把砖缝里的粘土戳出来…… 一盏茶的时间后,砖墙上就留下了两个清晰的“方框”。 程思成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这回我知道了,这是个‘吕’字。”转过眼看着白允浪,神色复杂:“白兄,你把这丫头在院子里搁了几个月,真是难为了。” 白允浪干巴巴的笑:“还好,还好。” 这么凡人都在看热闹呢,不知道他们看明白了没有。 杨夕看众人都不说话,也有点尴尬道:“其实我还可以再写哈……你们还要看么?” 程思成忽然开口:“不许写‘品’字。” 言外之意,竟然真打算接着看! 白允浪看他一眼。觉得程思成是这两年在家里憋坏了。 杨夕在墙根底下蹲下来,琢磨了半天。然后拿起木剑,从新找了块地方,开始默默的戳土…… 这回,她戳了一个“凸”字…… 邓远之漠然感叹:“此女真奇才也……” (未完待续) 第23章 再见“疤脸男” 雕花宝船,乌木镶金。 修真世家的奢侈,凡人中即使皇亲贵胄,那也是拍烂了马屁股都追不上。 杨夕拎着一壶刚烧好的开水,趴在船栏杆上往下看。 几根莫名其妙的芦苇杆,紧紧跟在程家的船屁股后头,露出短短的一截,阴魂不散。 杨夕抓抓头:“太远了,好像有点够不着。” “什么够不着?” 硬邦邦的声音突然插.进来,杨夕吓了一跳。回头只见板着面孔的程十九负手而立,抿着嘴唇瞪人。 “十九小姐。”杨夕提着水壶弯了弯膝盖。 她并不讨厌程十九,白天自己让她丢了那么大的人,又抢了她的师父,可她还是说话算话让自己上了船。连程思成都有点惊讶,称赞了程十九一句“言出必践”。 杨夕摸摸鼻子,觉得自己是个骗子。 “我想把水倒在那个芦苇杆里,可是离得太远了,瞄不准。” 程十九探头看了一眼,不屑道:“这有什么难,用灵力包住水流,不受风力影响就是了。” 杨夕抓抓头:“可是我才练气三层,灵力外放至少要练气后期,七层才行。” 程十九一撇嘴,“你可真笨!”劈手夺过杨夕的水壶,“看我的。” 声音里颇有点清高的得意劲儿。 杨夕于是乖乖的趴过去看着,蓝莹莹的灵气包裹着水流,贴着船尾倒下去,不但不会偏向,连热气儿都不散出一点儿。 程十九一边倒一边傲慢的训杨夕:“所以说,少琢磨点旁门左道的东西,修为才是根本……话说,这么深一条河,怎么会有芦苇杆?这是插到船上的么……” 程十九话说到一半,眼见着开水倒下去的地方咕嘟咕嘟冒了一串激烈的起泡,仿佛有什么垂死的鱼在激烈的挣扎,翻腾。 然后,横着浮起来一个翻白的,四肢俱全的东西。 顺水飘走了…… 而紧挨着的另外三四根芦苇杆,则默默的沉下去,消失不见了。 程十九呆呆的指着那个飘走的物体:“那东西……看着……怎么有点像人……” 杨夕一指水壶:“是你自己要倒的……” 忽见程十九眼神儿不对,拔腿就跑。 甲板上回荡着两个丑丫头的嚎啕声。 “哎——小姐,你冷静,冷静!你拿的那是真剑,不是木头的,会砍死人的!不就是把个探子烫翻白了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杨!夕!我今天要是不砍死你这个祸害,我就跟你姓!你特么又坑我!又!” 她二人一追一逃,鸡飞狗跳。 直绕着甲板跑了十几圈。 程玉琼终于感觉出了一点不对:“这江上怎么突然起这么大雾?” 浓厚的白雾不知不觉挤满了全部视线。三步之外,杨夕的身形都有点看不清晰。程玉琼有点惊慌,她修仙多年,感官敏锐,自认平时也是颇有警觉性的一个人。竟然没发现这雾何时起的? 杨夕的声音隔着白雾传过来,“程玉琼,原地站着别动。” 那声音太过镇定以及理所当然,程十九居然下意识就照做,随后才注意到杨夕竟然直呼她的名讳。程玉琼想骂人,张口想骂人,又担心显得太没气度。 完美的“别人家的孩子”程十九,那是必须得有气度这玩意的! “叮——”“叮——”“叮——”金属交击的火花和声音穿透浓雾,在整个甲板的范围内接连爆出。 一眨眼的功夫,杨夕半身浴血,从侧面扑出来,把她按倒在地上。 “小心!” 三枚闪着寒光的飞镖紧随而至,钉在程玉琼刚才站立的地方。 入木三分。 程玉琼趴在地上,杨夕身上的血腥味儿钻进鼻孔,比她闻过的任何血腥味儿都更浓厚,刺鼻:“人血?” 杨夕一抹脸,除下眼罩的半张面孔满是黑色的火焰图腾。那图腾如活物般跳动,妖异逼人:“没事儿,不是我的。” 程玉琼压低了声音:“这怎么回事儿!” 杨夕一双异色的眼睛谨慎的盯着四周:“本想打草惊蛇,结果蛇比我想的厉害。废了老大劲只戳中了一个七寸。” 话音刚落,又是一枚飞镖射来。 杨夕一动没动! 这个速度来不及拉起程玉琼,她要是闪了身子,程玉琼被射中的就是脖子!程玉琼会死! 程玉琼也看见了,瞳孔一缩,右手提着的长剑下意识回手一挡。 只听“当啷”一声。飞镖落地。 杨夕虚惊一场,拉起程玉琼,贴着地面连滚带爬。 回头对程玉琼道: “你不错,比你十四姐有用多了。” 程玉琼不适应这中狗坨子的前进方式,半路上摔了两次狗啃屎。 “哼,别拿我跟那个废物比。” 被夸了两句心里暗暗高兴什么的,她才不会承认呢。 杨夕一路滚到船舱的门边儿,因为船舱有一半在甲板以下,所以舱门前的甲板有一处凹陷的空间。杨夕跳进去蹲好。 程玉琼紧跟着摔进来,脸朝下,第三次狗啃屎。 杨夕装没看见。 程玉琼顶着一脑门青肿,还要故作自然:“你别怕,我爹虽然没跟来,但白先生的船离我们不过并没有多远,看见这边情景,肯定马上就来了。” 杨夕握着船舱的门把手,用力摇晃。闻言看了程十九一眼:“谁也不会来。” 程玉琼对杨夕忽然言简意赅起来的说话方式不那么适应。愣愣的说:“白先生答应我爹照应我们周全的,不会见死不救吧……他不像那样的人。” 杨夕看着她:“你没发现,甲板上的下人都不见了?” 说着一脚踹在舱门上,木制门板从中间断开,四分五裂。 却没有想象中的,木屑飞溅的场景。 然后,片片木板维持原来的位置,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弥合。 最终,光洁如新。 程十九长大了嘴,半天合不拢。眉眼间的英气全部变成了傻气。 杨夕皱眉盯着那门板:“我在白先生那,见过一种叫【避世钟】的透明罩子,里面的空间自成一界。但凡框进去的东西,框进去什么样,拿出来还是什么样,连天雷都劈不烂。”转身看着程十九,又道:“活人例外。” 程十九指了指门,又指了指白茫茫的一片浓雾,结结巴巴道:“你的意思是,咱们被框在跟【避世钟】,或者什么差不多的东西里了?” “那【避世钟】一旦发动,无论里面发生什么,外面的人都看不见、也听不着。” 杨夕的目光看进浓雾的深处,她原本一直没想通,【避世钟】这种用来窃听的法宝,为什么要逆天到连天雷都能掩饰的程度? 现在她懂了,这东西只是被不着调的白先生用来窃听而已,它原本的作用,恐怕是“关门打狗”。 换句话说,那是件专门用来搞暗杀的装备。 “对不住,那帮孙子冲我来的,这次是我连累你。” 似乎是终于搞清了孤立无援的处境,程十九垂着脑袋想了半天,再一抬头,脸上的担忧和害怕竟然一扫而空。 冷笑一声,道:“什么连累不连累,羊儿养得太肥招来了狼,难道不去怪狼,却要怪羊?更何况,你是我程家的人,他们敢动你就是不把我程家放在眼里,就是我程玉琼的敌人!” 杨夕一呆,有一点意外。 她发现程十九虽然性格又左又咬尖儿,争强好胜得堪称奇葩。 然而在这些是非对错上,却总是出人意料的深明大义? 杨夕点点头:“那你跟上我,别死了。”说着,贴着船舱,匍匐着钻进浓雾。 其实……杨夕误会了。 如果说杨小驴子的属性是“不作祸难受”,程十九的属性就是“不装b能死”! 程十九一边跟杨夕说着原谅,腿肚子一边儿打哆嗦。 心里还要洋洋得意的想:崇拜我吧,尊敬我吧,看我在关键时刻多英勇,多崇高!多么的……哎?你怎么说走就走了? 程十九气急败坏,跟在杨夕后面默默爬:说好的崇拜呢…… 剧本上明明不是这么写的……骗子! 程十九一路爬得磕磕绊绊,觉得这样的姿势十分之不英武。前面杨夕回手拉她,她还要别扭:“用不着你拉,我自己能行。” 可是杨夕力气竟然出奇的大,几乎把她拖飞出去。 一个跟头绊倒在地,杨夕从侧面冒出来,一把抱住她的腰,大叫一声,“使劲儿!” 程十九睁大了眼睛,侧面飞出来的是杨夕,那前面拉她的这只手是谁的? 低头一看,只见那手惨白没有血色,手掌宽大,骨节突出,分明是个男人。 程十九惊叫一声,“日你娘!” 杨夕一眼就认出了这只白得诡异的手。满头冷汗抱着程十九,双脚卡在舱壁的突起上,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有力气骂人,先站住脚,别说我没告诉你,要被是被拖到雾里去,就是人家日你了!” 程十九大喝一声:“他敢?!” 先奸后杀什么,这种死法一点都不华丽! 不爆发不知道,一爆发吓一跳。 只见程十九非但不撒手,反而把另外一只手也搭上去,两手握住那惨白手掌,用力一拔! 浓雾里被她拔.出来一张惨白面孔,眼下是两道狰狞血痕。 “啊呀~居然有两个小丫头~叔叔幸福得心都要碎了~” 程十九被自己拔.出来的东西惊呆了。(0.0) “杨夕……我现在把他塞回去还来得及吗?” 杨夕被程十九惊呆了(°o°) 难道说,程玉琼事前能够不投机取巧的做到白先生的两项测试,不是因为坚持不卸的努力,而是因为天神怪力!? 艾玛,这种天赋人家也想要! 第24章 舍身取义?(补完) 稍微一动手,杨夕就知道坏菜了。 这“疤脸男”上次是仗着【万蚁锻身法】有恃无恐,留了不止一分力。 我方出尽手段,敌人掉以轻心,才堪堪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而这一次,敌人点齐人手,布下埋伏,甚至怀揣异宝。 势要把自己当成一条狗,关起来打死! 杨夕险险过了三招,就挨了两刀。一刀在胳膊上,一刀在大腿上。 大腿上一刀十分凶险,当时杨夕整个人差点被穿成了一串羊肉,多亏力大无穷的程十九姑娘及时握住了刀刃,阻挡了那么一瞬,杨夕才没有平白的矮了一截。变成一个比现在还爱的矮矬子。 而程玉琼付出的代价是,左手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右臂彻底脱臼。剑术这个本命技能打了个三折。 而杨夕,右腿上井喷一样失血,根本连停下来扎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更要命的是。 “疤脸男”这回莫名其妙的下起血本,拼命的架势好像杨夕抢了他的老婆,并且把他老婆掰成了百合,最后还始乱终弃了一样! 一边干架,一边儿不停的从身上各处放出成群结队的“蚂蚁”。 这蚂蚁战斗力不算强,然而数量极多。咬上一口虽然不疼,却血流不止。 更何况“虫子”这种东西,历来对于姑娘们来说,都是心理压力大于实际杀伤力的。(吃书虫子:好羞涩。) 连程十九这么彪的一个女汉子,哦不,是这么彪悍的一个女子,见了这群蚂蚁都面色青白,两股战战,死咬着牙才没有转身逃命。 仗着杨夕【幻丝诀】绞杀速度奇快,两人堪堪抵挡住虫子,然而回身就被长刀偷袭。程十九横剑架住长刀,浓雾里就马上射出几只寒光闪闪的飞镖。 不要忘了,浓雾里藏着“疤脸男”的同伙,可不是来当观众的。 刚被程十九一壶开水躺翻白了一个,被杨夕先发制人从浓雾里脱出来弄死一个。一群大男人,潜行跟踪,结果被两个小丫头一照面弄得一个生死不明,一个死无全尸。此时都咬着后槽牙要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们儿好看! 眼看着两人被逼到船尾,靠在围栏上退无可退,浓雾里时远时近传来阵阵怪笑。 疤脸男缓步走出来,做了个发言的代表。 “哎,小姑娘家家,打打杀杀多不可爱呢。把剑放下吧,让叔叔收你做个鼎炉,起码还有三四年好活,怎么样~” 他说的是“你”,没有“们”。 杨夕知道这话里必然不包括自己。她心里给“疤脸大叔”贴了个“小心眼儿”的标签,不就是杀了你一次,不爱死你别打输呀? (被烫死的蚂蚁蛋们:太过分了……) 程十九紧靠在栏杆上,气都喘不匀,还要嘴硬:“不如叔叔给我爹做个鼎炉?我爹荤素不忌,而且不挑长相,还拿药给你养着身子不让你死,怎么样?” 杨夕瞪着程十九。 程十九一脸莫名,小声解释道:“哦,我就气气他,长成这样的,我爹还没有这么不挑。” 杨夕对整个程府的节操都绝望了。 “调戏大人,要惩罚喔~”程十九听见这句话时,那混含着血腥味道的气息已经喷在她的面颊上。程十九脊背一麻,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该不会还吃人吧? 然而下一刻,就觉得侧颈一痛。 整个人被杨夕提着脖子在地上拖出一丈远,颈侧的血呼啦啦流下来,淋漓一地。 疤脸男舔了舔嘴唇:“你爹爹,倒是个美人儿呢。” 程十九傻眼了。 变态,她不是没见过,自己兄弟姐妹里变态就不怎么少。 可是如此“恋童”“咬人”“扮相奇葩”“男女通吃”“满身虫子”的死变态,她人生十几年可是从来没见过! 程十九捂着一脖子血,气急败坏的吼:“杨夕,你到底是从哪儿找到这么个货当仇家?!” 杨夕也想知道呢。 她在发现这死变态可能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详细的问过白先生了。【万蚁锻身法】是虫师一族的血脉功法,非直系不能练成。而虫师一族中,每一代肯吃这番痛苦的,必然都是举足轻重的稀罕物。寻常人想参观一下都难。 而眼前这一个,尚未筑基就被放出来,还成为了一个为钱卖命的亡命客。怎么想都觉得这背后有一大串凄惨悲凉的故事。 故事的情节杨夕不知道,但她知道再这么下去她和程十九都要失血而亡了。 杨夕靠在船栏上,按着越跳越快,努力把剩余不多的血液往全身输送的心脏。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静静心,静静心。 这世上没有干不赢的架,杀不死的人。不管敌人多么的狂霸吊炸天,自己多么渺小接地气。 一定有什么办法,以弱胜强,绝地逆袭。 然后,她看到了身后奔腾不息的滔滔江水。 “程玉琼,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吧?” 程玉琼一眼看见杨夕咬牙切齿的表情,心里一突。“杨夕,你要干嘛?” 杨夕根本就没打算听她的回答。【天罗绞杀阵】——【缠字诀】发动,玲珑丝线卷起程玉琼的腰甩向船头。程玉琼飞在空中才猛然惊醒:“你混蛋!我不用救我!” 然后她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她瞧不起的,看不上的,旁门左道的小丫鬟一脚登上船栏,回头露出了一个乖乖的笑容,龇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不知是笑给自己看,还是笑给敌人看。 纵身投入水流湍急的运河。转眼被水浪卷没了影子。 而那面有刀疤的“死变态”表情狰狞,眼神凶厉,大喊一声:“跟上!” 浓雾里“嗖嗖”窜出几道黑影,连同死变态一起,紧随着杨夕投河而去。 当最后一人落水消失之后,程玉琼刚刚落地。那一片看不清、穿不透的浓雾眨眼散去。连个过程都没有。 耳边的声音如潮水般涌进来,视野里,程家的下人一无所知的忙忙碌碌着。 满船的下人只觉一眨眼的功夫,自家小姐半身浴血凭空扑倒在船头,一条手臂垂软的吊在肩膀上。 血红着双眼,凄厉大喊:“杨夕——” 天高云淡,清空万里。 江水奔流,滔滔而去。除了浪花,什么都没有。 第25章 杀人越货 白允浪赶到的时候,程玉琼已经因失血过多,神志不清了。 可一双眼睛却睁得雪亮,死死扯住白允浪的衣角,半身血染的模样好似个凶神恶煞:“救杨夕,不能让她死!救杨夕!不能让她死!” 哪里用程玉琼说,白允浪在落地的一瞬间,就已经散出神识在整条江上搜索。 断剑一挥,携滔天之势劈入长江。 竟使滔滔江水一瞬断流。 然而,神识所到之处,方圆十里,没有一丝活人痕迹。断流之处,亦无人息。 人力终有穷尽时,即便是元婴修士,也不是说护住谁,就能护住谁的。 “我来晚了……” 白允浪给程玉琼接上了脱臼的手臂,又灌下活死人肉白骨的【生肌丹】。程思成一身丹道本事,赫赫有名,程家的船上丹药是不缺的。 过了盏茶的时间,程玉琼方才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先生,你快去救杨夕,她杀了刚才杀了一个亡客,那些人一定不会饶了她的!” 白允浪本是满心忧虑,可程十九的话却让他嗅到了一点不寻常。“亡客?”白允浪垂眸想了一想,脸上的凝重渐渐淡去,神情变得有点微妙:“刚袭击你们的是亡客?过了几招?谁挑起的?” 程十九没反应过来:“啊?那个……过了,不知道多少招……是……我挑起的吧,他们跟在船后头,然后杨夕烧了一壶开水,我倒下去了……先生?” 白允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我就知道…… 一把按住程十九的脑袋,拍回床上。白允浪说:“你好好休息吧,杨夕的事儿就莫操心了。” 程十九急了:“可是先生,她是为了救我才跳河的!” 谁知白允浪又当头给了她一巴掌,素来温和好性儿的人看起来有点气咻咻的。 “救你?她是坑你呢。” 程十九对白允浪有着天然的盲目崇拜,却也不由得一脸迷惑:“啊?她……又坑我?” 白允浪“咣当”一声摔门而出。吩咐船工道:“开船,不用找人了。” 我果然太久没回昆仑了……差点忘了这帮狼崽子的尿性! 放眼大陆,纵观古今,凡十岁以上,二十岁以下,想当剑修的“生物”都是祸害。 敢主动撩骚,还能弄死对方一个人,这情况要是还不能自己脱身,还算个屁的祸害?! 至于是否会出意外…… 白允浪负手站在船头上,清矍眉目间煞气隐现。 大道之上,遍地都是杀机。 活下来就是机遇,死了,就是别人的机遇! 所谓剑修,就是只要不被秒,那就一定得赢! 白允浪沉着脸站了半天,终还是忍不住补了一句:“开慢点,江上要是有什么东西游过来……能捞就捞起来吧。” 程家下人很迷茫:仙长是让咱们……捞鱼吃么? 没人看见,船舷的一侧,一个眼神成熟,面容稚气的麻衣少年,悄悄离船下水。 就在距离程家船队不远的河底。 杨夕对着十几名围上来的“亡客”,呲出了她尖利的小虎牙。 然而,总有一些蠢货发现不了自己死到临头。 刚刚被一壶开水烫坏了嗓子的亡客已经找回了组织,红着眼睛,吐字不清的叫嚣:“你你你你再跑哇,看你能跑到哪里去?以为下了水就能跑掉?” 愤怒的叫嚣清晰的响在杨夕耳边,是【传音术】喊出来的。可惜杨夕不会【传音术】,所以她只能用实际行动证明给对方看——我下水不是为了逃跑,我是要干掉你们! 杨夕猛一踩水,利剑一样向水面窜去。眼角瞥见跟上来的亡客,呲牙一乐。 她敢下水,不是因为自己的水性好。 而是因为她掌握着一个秘密。 一个若不是被天雷劈上几十次,绝不可能发现的惊天秘密——水导电。 口鼻冒出水面的一刹那,杨夕抽出在多宝阁买来的【剑气符】往身上一拍!心魔引动,杨夕眼前开始发黑。 煌煌天雷。轰然劈下!天威赫赫,凛然难侵! “兹啦——” 奋力使出最后一招【缠字诀】,拴住了一片没来得及浮上水面的亡客。从丝线传来的力道,杨夕知道,这帮没挨过雷的土包子全被电晕了。 水底下晕过去什么的,淹死你们□□的! ——沉入心魔之前,杨夕开心的这么想。 没人看见…… 不远处,一个麻衣少年正潜水而来,却在距离结界不远处,忽然浑身僵直,四肢抽搐。“天雷?” 少年拼尽最后力气,奋力把口鼻露出水面,不甘心的又看了一眼空无一物的江面,也昏过去了。 (吃书虫子:艾玛实在是忍不住跳出来说一句,尼玛邓远之是我写过的最倒霉小boss,没有之一。) 半个时辰之后。 衣衫破烂的杨小驴子,嘿咻嘿咻扛着一困丝线上了岸。 一屁墩坐在地上。 现在的状况,让杨夕有点懵懵的。 她莫名其妙的又进阶了。 而刚刚的心魔幻境里,却什么也没有。 记得踏入练气一层的时候,也是同样情状,天雷加身,却没有幻境。那天,她刚刚烧死了一破庙的乞丐,给老道士报了仇。 难道是因为我杀了人?杀人就能突破心魔? 杨小驴子很恼火:这怎么能行呢?那我不就不正义了吗! 杨夕一边儿琢磨,一边儿很“正义”的,把那一捆丝线的末端从水里拖出来。 十几个黑衣草履的“人体”从水里露出来,在案上排满了一长排。 杨夕看看最后拖出来的麻衣少年。嗯,这是个意外收获。 杨夕捡起河边上一块尖石头,走过去挨个摸那些“人体”的脖子。没死的就给补上一下,把脑袋给砸了。 美中不足的是,【缠字诀】没能捉住“疤脸死变态”。不知道那个家伙漂到什么地方去了,有没有淹死。不过满身是虫子什么的,应该至少能电死一半吧?杨夕晃了晃脑袋,把“死变态”只有半边儿身体的形象甩出去。艾玛,会更变态的…… “杀人越货,坐地分赃,毁尸灭迹,亡命天涯。” 杨夕谨记着老道士的“一条龙服务”,杨小驴子看着一地尸体,两只眼睛全都开始幽幽的发绿。 【百宝囊】*12,虽然不会打开,但是不要紧,【多宝阁】会嘛,说不定里面有什么好东西!!收起来。 【玄铁剑】*6,我当初卖命,家主才给了一把,现在一下子有这么多,果然杀人越货才是发家致富的真谛。 收起来~ “奇怪的刀”*1,试着在石头上砍了砍,石头碎了刀没事儿,应该也能卖钱吧。 收起来! “斗笠”*10,这东西居然也是法宝呢!扣在头上就觉得脑袋好清醒! 收起来!~! “黑衣服”*13,你们怎么能这么败家呢?一身都是法宝,这衣服脱下来是块布,穿上就能根据体型变成套夜行衣。 收起来\(≧▽≦)/~ 杨夕把其中一个斗笠扣在自己头上,又把一件黑衣服穿在身上,换下已经破破烂烂的丫鬟装。这土货对着江水美了半天。 最后,站到了邓远之的身边。 杨夕看着睡死没醒的小少年,叹口气,挺了挺胸脯:“虽然我知道你是来杀我的,但是你帮过我不少,我这次不杀你,下次再剁了你。” 想了想,又觉得一个【夺舍】的老怪物身上肯定也有不少好东西。又默默的把邓远之也扒成了“光猪”。 还要一边嫌弃:“你说你都修了两辈子仙了,身上怎么连个【百宝囊】都没有呢?衣服也不是法衣,就一个破戒指、一条破腰带有灵力反应。穷死你算了!” 一边说着,一边儿用邓远之的衣服,把剩下的“宝物们”打了个大包裹,抗在肩上。然后把活着的“光猪”邓远之和剩余的死“光猪”一起堆在一个土坑里,砍来树枝盖住。 杨夕自觉处理的特别完美,又正义又胸怀宽广。扛着她的大包袱,捯饬着两条小短腿,直奔仙来镇,杀程忠去了! 杨小驴子决定的事儿,谁说不让那都没用!“甩掉婆婆嘴的白师父,看这回还有谁能拦住我?” 至于昆仑嘛,白先生不是说过怎么去了,她可以自己去! 金灿灿的阳光下,一头小驴子扛着她的大包袱,拖着一条瘸腿,瘸瘸拐拐的移动着。 留下一屁股糟心。 夜晚,最糟心的伪少年邓远之,在一片赤身*的男尸当中睁开眼睛。 邓远之第一反应是去摸手,【纳戒】不见了…… 然后马上去摸腰,摸到一片光溜溜,不但腰上的【乾坤链】不见了,连衣服都没了…… 邓远之在昏过去之前,就知道自己醒过来会很惨,或许会被直接剁了,然后在另一个身体里醒来也说不定。 但是他真的没想过自己会这么惨。 感受着光裸的皮肤贴着一群死人·男人·同样光溜溜的皮肤,邓远之忍无可忍的对月的长啸: “杨夕!你个畜生!储物戒指,储物腰带都给老子扒了,你特么连个裤衩都没给我留——!” 与此同时,程家的船上。 第二糟心的老好人白先生允浪正在满屋子转圈。 他糟心的原因有很多。 比如程家下人送来的两大框江鱼正在他的房间角落里默默发臭——他不大好意思拒绝。 比如程十九每隔一炷香的时间就来敲他的门,问一遍“杨夕是不是死了,我要去给她报仇。”“杨夕是不是被抓了,我要去救她。”以及“杨夕是不是跑了,我要去把那个奴才抓回来!” 比如程十四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欢天喜地的摆酒,庆祝——杨夕死掉了,她终于可以换一个新的剑仆了。杨夕戴着【紫玉项圈】,她本该有感应的,可是这份感应刚刚已经断掉了。 比如程十九的剑仆也跟着失踪了,以至于程家下人纷纷猜测,这两个崽子是私奔了。私你妹的奔!爷一打眼就看出来那小崽子是个嫩壳子老货。 再比如白天的事儿令他不敢再让孩子们各自乘船,而是集中在了自己左右。可是文文弱弱的程十六打起呼噜居然那么响,软软糯糯的二十一居然是个夜哭郎! 当然,他最糟心的问题还是:杨夕那驴羔子到底去哪儿了? 杨夕花了足足半个月时间,才以龟速爬回了仙来镇。这还要感谢半路上遇到的牛车大叔,大叔搭了她很长一段路,后来她又给了大叔50个铜板,大叔一高兴直接把她送到了镇口。 月黑风高,又是个杀人的好时候。杨夕头也不回的进了镇子。 然而,越接近程府,她却渐渐的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儿。 脖子上的【紫玉项圈】火烧火燎的疼,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 程十四此时应该远在百里之外,那么【紫玉项圈】会有如此反应只能说明她血脉相连的至亲出事儿了。 杨小驴子初生牛犊不怕虎,自以为谨慎的抽出一柄【玄铁剑】,贴着墙根向程家走去。 果然,平日门禁森严的程府如今门户大开,门前却一个人都没有。 杨夕一进门,就看见离大门十步远的地上,趴着半个七少爷! 第26章 程家灭门(补完) 杨夕并不怕死人。饥荒那年,饿殍遍地,伏尸盈野。比七少爷现在的样子死得还惨的多了去了。 可是当她走过去,才发现七少爷竟然还没死! 从胯骨到大腿,整个儿半截儿都不知道丢哪儿去了,而程七少竟然还能喘气儿! 杨夕把他翻过来,尽管很小心,还是呼啦一下掉出来一截肠子。 杨夕只好把他原地放在那。 不知道是不是掉下去的半截肠子扯到了蛋,程玉楼居然睁开了眼睛。 甚至微微抬起了手,嘶声道:“谁?” 杨夕于是知道,程玉楼失血过多,已经看不见了。还能说出话来,完全就是个回光返照。 杨夕把脸凑到程玉楼的手上,让他摸自己的眼罩。 程玉楼一只冰凉的手屋里的顺着眼罩,一直摸到杨夕的脖子上的练奴环,二十几年的修炼终于还是让他比常人耐熬,这幅光景了脑子竟然还认得人:“杨夕?” 杨夕开口道:“程玉楼。你别怕,我带你去医馆。” 程玉楼喉咙里“呵”了一声,似乎是想笑,到底是没笑出来。嘶声吐出一句:“没用了……下半身……一点知觉……都没了。 杨夕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恐怕是疼得过了,并不知道自己不是没了下半身的知觉,而是整个下半身都没有了。 “程家的丹药那么多,你是练气七层的修士,一颗药下去就好了。” 尽管杨夕有点怀疑,这肠子都掉出来了,还能不能吸收药力。 程玉楼似乎是回光返照到了尽头,竟然奇迹般的吐出了四个清晰的字“程家,没了。” 他用尽了全的力气,摸索着把一只右手揣进杨夕的怀里。嘴唇翕动着,却再发不出清楚的声音。 杨夕把耳朵贴在程玉楼的嘴上,才勉强听清了几个字:“傀儡师……丹药……没用……照顾十四……我的……都给你……” 杨夕静了一瞬,伸手摘下左眼的眼罩,以额头相贴的方式,把左眼对准了程玉楼的眼睛。强行发动了【离火眸】。 “程玉楼,你看,程家还在。” 梦境里,雕栏玉砌,朱梁画栋。阳光洒满了程家的宅院。 娇俏的傻妹妹程十四揪着自己的袖子,她说:“七哥哥,那个新来的杨夕又不听话了,我这次一定要让姨娘收拾她!” 院子的角落里,跪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小丫头。她抬起头来,程玉楼看到了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眼睛。 幽蓝幽蓝的,是火焰的形状。那火焰跳动着,跳动着,散成了漫天星光。而自己,一手牵着妹妹,正向着那片星光走去。 梦境里,他说:“杨夕,谢谢你。” 他还想说,“我要是没有欺负过你,就好了。” 然而现实中的程玉楼,终是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只是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永久的闭上了眼睛。 杨夕直起了身子。强行发动【离火眸】的下场,就是整张脸上布满了妖异的鬼火图腾。 她把程玉楼的半个抱起来,想找个土坑把人埋了,至少,也要靠墙放着。 二十多岁大男人,仙来镇第一纨绔的程七少,死了之后,还没有一个孩子重。 然而不等杨夕起身,程玉楼仅剩的半个身体,就忽然崩碎成了一捧细沙。杨夕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眼看着细沙从怀里落下去,洒了一地。 手上只剩了半件染血的衣服,“叮——”的一声,掉下一颗闪亮的戒指。杨夕依稀的想起,这戒指刚刚似乎是戴在程玉楼的右手上。 杨夕捡起戒指,用那半件血衣包上,决定带给程十四。 再往里走,杨夕才真正明白。 什么叫“程家,没了。” 满目鲜血,遍地残肢。 杨夕再没有找到一个活人,甚至也没有找到一具完整的尸体。 在织房的门口,杨夕找到了被人开膛破肚的花婶。花婶睁着眼睛,死不瞑目的看着大门的方向。 就在那方向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堆厚厚的细沙。与程玉楼死后化成的一样。 一路走来,杨夕已经发现,一地的残肢全部属于没有灵根的人。 而院子里随处可见一堆一堆的细沙。 杨夕试着给花婶阖上眼睛,却怎么也做不到。 杨夕把花婶的尸体拖到细沙旁边,手指碰到细沙的一瞬,这个一生斤斤计较,自私自利的女人,终于闭上了眼睛。 杨夕想:那堆沙,大概是花婶那个有灵根的儿子。不知道,她是不是亲眼看见了儿子的死。 但愿没有。 杨夕没有找到琥珀的尸体。只在琥珀的房里看见那一屋子喷溅似的血浆,不敢再报任何的希望。 程家的主屋里,杨夕只找到了程思成的一只断臂。 是在大少爷尸体边找到的。 这手壁齐肩而断,却还死死的扯着大少爷肩膀。 可惜的是,大少爷只剩下了这一边儿肩膀。珍珠心心念念的人儿,从头到脚,被生生劈成了两半。 程家大少爷今年三十多岁,是程思成唯一一个没有灵根的孩子。然而程思成断掉的手臂并没有因此就松开了他。 杨夕看着那只挂在大少爷肩膀上的手,莫名的,在一地惨烈血腥中,萌生出了一丝丝的羡慕。 二管家程德是在兰姨娘的屋子里找到的。 只一颗头,端端正正的摆在桌面上。他好像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一张还算俊俏的脸上,两只眼睛瞪得出奇的大。 杨夕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阖上他的眼见。只好任他张着。 最后,在程忠的卧房里。 杨夕细细的找了一圈,觉得自己既没有找到属于程忠的细沙,也没有找到属于珍珠的细沙。 程忠手里那根拐杖是从不离身的。如果他死了,细沙旁边应该留下那拐杖。 而珍珠,从来都是一身白色衣裙,她是程家唯一喜欢这么穿的女人,背后里经常有人念叨她,说她那身衣服远看跟穿孝似的。 杨夕在程忠的床上坐下,叉着手,又开始□□她的十根手指头。 这不知死活的驴羔子,在满地都是死人的零件儿,凶手随时可能回来的情况下,竟然开始了思考。 灭门的凶手人应该不多,甚至只有一个人也说不定。没有留任何人守着这地方,而且所有死得都缺胳膊断腿,这种血腥美的追捧者应该不至于太多。 凶手显然不是为财,不少堙灭成灰的尸体边儿上都还散落着法宝。程府内库的锁头甚至都没打开。 寻仇也不大像。至少正常人寻仇没必要连下人都不放过一个。再说程思成闭门不出多少年了,哪里能结个这么厉害的仇家? 杨夕揉着,“难道……是为了那个什么所谓的古洞府?” 可这东西连她也只是说了听过一点点,其他程家的下人们更是根本不可能知道,有必要灭口灭得这么彻底? 思路尚未理清,杨夕忽然觉得屁股底下一空,尚未反应过来,便仰面跌进了一个漆黑的所在。 尚未落地,就眼睁睁看着石板门在头顶重重关闭。 再没有一丝光亮。 杨夕心中惊骇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是掉进了什么密道。 就是这一瞬,已经大头朝下的滑出了十几米远。【天罗绞杀阵】——绊字诀使出,这条不算光滑的密道里却完全没有着力点。 在蹭出了一身擦伤之后,杨夕终于“咕咚”一声,落到了底。 杨夕“哗啦——”一下站起来,脖子一下全部没在水里。 我跟水可真有缘分。杨夕惦着脚尖,伸直了双臂,保持平衡,心里很蛋疼的想。 “妈的,终于他妈送饭来了!程思成那小子是想饿死爷吗?”一阵粗糙的咒骂声响起,从漆黑的深处空荡荡的传来。“回去告诉程思成,想折腾爷,皮鞭、油锅、点天灯,爷都受着。甭来这种下作的路数!” 杨夕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落到了哪儿。 程府下人口口相传的,程家最可怕的禁地——水牢。 杨夕一蹬腿儿,不再踮脚尖走她的足桥,而是干脆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游过去。 咒骂声还在不停的传出来。漫长的甬道里,成了杨夕的路引。 “以为作践爷,也就能服软了?做梦!爷当年跟他一起打江山,他这些却拿爷当条狗。他作践的爷还不够吗?八个兄弟,死了六个,他程思成还记得他有今天是踩了谁的血吗?” “筑基修士?大哥要是没死,通窍期都不在话下!他程思成算什么东西?老六当年就不该给你当那一剑!畜生!忘恩负义的畜生!他以为仙来镇是他的天下?他以为如今这个程家合该是他的?” 杨夕终于游到了近前,一点幽幽的绿色萤火,隐隐映出一根顶天立地的石柱。石柱上,儿臂粗的锁链,锁着一个狼狈的身影。那一点绿色的萤火,正钉在这人的心口处。 杨夕看着那张被折磨得几乎脱相的脸,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忠爷,您不用骂了,仙来镇已经没有程家了。” 第27章 水牢里的囚徒 程忠抬起头,因为太久不动,脖子有点生涩的僵硬,因为光源在自己身上,所以反而看不清对面的人。“什么人?你不是送饭的?”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杨夕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样的情景下,以这样的方式见到程忠。昔日威风凛凛的程府大管家,一言断人生死,一语定人半生。在小丫鬟的眼里,是要拼了性命才能杀掉的人。 可眼前这个锁在柱子上,被洞穿了琵琶骨人,披着花白的头发,一身破烂的法衣,形容枯槁,任人宰割。 如同任何一个穷途末路的糟老头子。 “你不是给家主办差去了么,怎会在这?” “呵,他是这么说的啊……”程忠像条老狗一样喘了半天。喘息着道:“我手上握着程家最大的秘密,你既然不是程思成派来的,那么只要你把忠爷救出去,法宝、丹药要多少有多少……” “忠爷,我是杨夕。” 程忠的声音戛然而止,怔怔看着面前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许久,才嘶声道:“啊,是珍珠,放你进来的吧。嘿嘿,养不熟的狼,都是养不熟的狼啊……” 杨夕从背后抽出【玄铁剑】,剑尖抵上程忠的脖子:“忠爷,我要给翡翠报仇,你没意见吧。” 利器抵在喉咙上,这老货死到临头,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淡漠的问:“你刚才说程家没了,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人死绝了。姓程的,不姓程的,全都死无全尸,没能入土。” “报应啊!”程忠忽然狂笑起来,风箱似的胸膛起起伏伏,直笑得吐出一口黑血:“程思成,看看你这五十年几年处心积虑,最后剩下了什么?哈哈哈哈,断子绝孙,老天有眼呐!”忽然,又转过脸看着杨夕,森森的说:“小丫头,你现在还要为你的小朋友报仇,五十年后我们再看,到时候,你手上死了多少小姐妹,小朋友,大恩人,你最后又是死在哪个小情人儿,小兄弟手里的!” 杨夕心里无波无澜,果断的一剑刺出,戳穿了程忠的喉咙:“我不是你。” 人血从剑伤处狂喷出来,因为水流的压迫争先恐后的从血管里往外挤,溅了杨夕一脸。 “我就是死了,也一定是死而无憾的。” 程忠的喉咙被长剑钉在石柱上,一双凶恶的眼睛终于黯淡了下去。胸口的一点幽绿,却亮得愈发饱满起来。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说:“告诉珍珠,忠爷不怪她……” 杨夕收回长剑。摸索到那一点绿光,用力拔下来。光芒消失,现出一颗小小的钉子,色青白,形如骨。 正是程思成的成名法器【五骨断魂钉】,却又觉得与之前从齐嬷嬷那里的来的一颗不大一样。隔着老远,就能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恶意扑面而来。 杨夕阖上手掌。这才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 然后,她震惊了。 刚刚因为处在光源下,看不清远处的情况。而现在却可以清楚的看见,五六米外的地方,同样有一点幽幽的绿光。再隔一段距离,就又是一点…… 密密麻麻的一行,不知排出去多长的一列。 杨夕倒抽了一口冷气。若每一点绿光都是一个被钉在柱子上的人,这小小的一个程家水牢,到底关了多少人? “一,二,三,……” 杨夕走一段,游一段,她觉得自己在水牢里已经趟过了上千米。开始的时候,她还会过去摸一下那些人的脉息,然而只摸到一具具冰冷的干尸。 一身血肉都好像被什么东西,生生的吸干了去。 其中大多是穿着法袍,长发披散的修士,不少人身上同时钉着三五颗钉子。还有一些是束着头发,布衣打扮的凡人,只在胸口处钉了一颗骨钉。杨夕甚至还在其中看见了一个穿着程府家丁衣服的男人。 对于死亡,杨夕有种天生的敬畏。她觉得,这世间最大的正义是“杀人偿命”,这世上最感人的句子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世上最有哲理的一句话是“生死之外无大事”。 杨夕一直觉得,杀人不过是头点地。 再多的折磨,那是造孽。 可眼前这些人,一看就是被锁在柱子上打熬了很长一段时日,才被活活吸干死去。眼前这炼狱一般的程家水牢,令心黑手辣的杨小驴子,也不由的怵了。 想起满地残肢断臂的程家大宅,杨夕脑子里轻轻的响起程忠的话“报应啊!” 水牢的尽头,杨夕见到了更造孽的场面。 一个赤身*的男人,全身各处关节、大穴被钉了足有三十颗【五骨断魂钉】。唯独没钉那一颗最容易致命的心脏。 密密麻麻的幽绿光点,直把这一片照得亮如白昼。 本就刀削斧刻般的五官,因为瘦弱得不成样子,愈发显得深邃。整个躯干,只剩下一把摇摇欲坠的骨头,在苍白的一张皮里支撑出个人型。 而这个男人,竟然还睁着眼睛! “你终于来了。” 杨夕敢拿老道士的骨灰坛发誓,如果她曾经见过这样一个铁血的汉子,不可嫩会忘掉。不自觉的,就带上了尊敬。 “您认识我?” 男人看着杨夕,一双深邃的眼睛,像是在看着什么期盼多年的宝藏。“你是昆仑弟子,我等一个昆仑弟子,等了二十年。” 杨夕那贫乏的想象力,无法勾勒出在这暗无天日的水牢,日日忍受吸髓食肉的折磨,是怎样一副光景。对着这样一个人,一句“不是”,都好像成了难以启齿的残忍。 “对不起……虽然我可能会拜一个出身昆仑的师父……但即使是他,也是个昆仑弃徒。” 男人似乎对杨夕的否认有点不以为然,淡淡的陈述:“可你身上,开了昆仑剑府。” “我只是个剑仆,借了程家小姐的光,才能去昆仑看看。” 男人低低的笑了,那样子好像是听到了“鸭蛋其实是公鸡下出来的”。 “昆仑剑修,不都是从剑仆做起的吗?而且什么时候,昆仑弟子竟可以私带剑仆了?” 杨夕因为贱了太多年,惯性的第一反应是被骗了!我一定是没有资格去昆仑的。随后又琢磨出一点不对,心脏快速的“嗵嗵嗵”跳了三下。 难道……被骗的其实是……程思成? 可是白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做?脑子里响起一句白允浪反复提起的话,“昆仑崇尚,有教无类”。 杨夕“啊!”了一声,几乎不知所措起来。 饿了许多年的小驴子,在久旱的平原上经年累月的啃着草皮,高兴的啃出一朵蘑菇,以为终于可以解解馋。一口咬下去发现这朵伞状物竟然是个修行了千年,已经可以化形的灵芝马!小驴子叼着灵芝马就傻掉了! “您,您怎么知道呢?您确定吗?连程思成都不知道的……您也是位昆仑剑修吗?” “不,我是昆仑的守墓人。” 杨夕一脸呆滞的看着他,本就卡住的脑袋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给人看墓地的,都能有这么厉害。 “我不是守某一个人的墓地,我是看守整个昆仑覆灭的坟墓。” 杨夕更傻了:“可是昆仑剑派不是在昆仑山上好好的么?六十年一开山,昆仑今年还要收徒弟的……” 男人这一次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长长喘息了几声,“我的时间不多了,只能再回答你三个问题,然后,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杨夕担忧的问:“您要死了吗?” 男人笑着,一副十分欣慰的样子:“不,不是死。” 杨夕点头保证,“好,我帮您做事。”热血上头,甚至连什么事都没有问。 “那……您能先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吗?” 男人轻轻叹了口气,“你还真是选了一个复杂的问题。”可从他的语调里,却明显的听出,其实这是他最愿意回答的一个问题。 “昆仑,其实不能算是一个门派的名字。它是吸引了一类人的一种信仰。”男人顿了顿,形容枯槁的脸上,现出一分激扬的神采。 “仓颉造字之时,天雷震,百鬼哭;轩辕传道之后,终究是不得好死;神农井草之末,落得个肠穿肚烂。我还听说西方大陆,有男女因食智慧之果,被逐出乐园;有小仙传火种于凡人,被上神惩罚忍受海浪浸泡、苍鹰啄食之苦。你看,天道不愿凡人掌握这世间的法则与力量。” 男人停下来,微微的喘息了一阵。 而杨夕也跟着猛喘了一口,她刚才一直长大了嘴听着,竟是连喘气都忘了。 “凡人自然不甘心,汲汲以求,前仆后继,百万年的努力,方窥见了一点天机,后来,便有了我们修仙者。”男人停了一下,露出个微微自嘲的表情,续道:“可是大多数的修仙者,一朝得道,便自诩超脱众生,背义忘本,像天道打压自己一样,转过打压后人。以至于芸芸众生,难窥大道的头一个阻力,竟是得不到传承。 “功法敝帚自珍,道统固步自封,一个个恨不得把自己的经验捂在被窝里,也不愿后来人分享一点。结果,便是人人都需独自摸索,偶有得成大道者,却也终究聚不起改天换地的力量。昆仑,则是一群不愿忘本的人。” 男人把字咬得重重的,眉宇间愈发显出刚毅神色。 “因为与世事不容,昆仑历史上五次灭门,如今的道统与当年早已不是同一批。然而每当有人逆天改命想要重开民智的时候,打起的旗号,便又是昆仑。” 男人低下头,郑重又温柔的看着杨夕,“我听说,六代昆仑的山训,是有教无类。而我,是五代昆仑的守墓人,我信奉的教义,是道泽苍生。小丫头,你喜欢这样的昆仑吗?” 杨夕大大张着的嘴巴,一直就没有闭上,两眼睁得大大的,结结巴巴道:“我……我,我可以喜欢吗?” 当然喜欢,好喜欢! 如果真的可以进去这样一个昆仑,简直做梦都会笑醒,今天就能死而无憾!可是她又笨,又坏,又身份低贱,她凭什么去喜欢这么好,这么合心意的一个地方? 第28章 昆仑守墓人 “这算你的第二个问题。”男人垂眼看着杨夕,钉在石柱上的手,动了动手指,似乎是个招手的动作“过来。” 手心里,有一枚“青色的火焰”。 杨夕福至心灵的懂了,撅着屁股,把脑门贴在男人的手掌心里。 眼前忽然一黑。 记忆的片段,如汹涌般涌进脑子里。 一群血染衣衫的修仙者,被逼到了绝境。 他们在一座山门前,手持长剑,背抵彼此。 几十名剑修在外围阻挡上千敌人。剑锋所过之处,枭首如稻,割命如草。 四五个阵法师在山门前,徒手作笔,鲜血为墨,散尽全身修为,布下绝世阵法。转眼间,乌首均成白发。 当最后一名剑修,因力竭而倒下,阵法终成。 仅剩的一个不曾死去的阵法师,已经鸡皮鹤发,形如凡人老翁。松弛的嘴角挑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苍山雪岭之上,不同门派的上千名敌人,被阻挡在绝世阵法之外。 眼睁睁看着,巍峨古朴的昆仑山门,生生陆沉。 最后一个昆仑阵法师仰天长笑:“苍生不死,昆仑不灭!” 纵身跳入开裂的地缝当中,身殉昆仑。 乌云遮日,天地同悲。 山脚下,一个凡人打扮的少年,看着昆仑山顶的【葬山大阵】的炫丽光影,嚎啕大哭。 细瘦的勃颈上,静静贴着一枚青色火焰。 许久,少年擦干眼泪,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消失在莽莽山林。 昆仑山在他的背后,奇峰渐成平地。 没有什么励精图治,泣血复仇的戏码。少年在昆仑陆沉之前,只是一个略得长辈喜爱的外门弟子。八目灵根,经脉狭窄,没有先天血脉的加持。 终其一生,也未能筑基。 他回到人群中,在一个小镇上落户,像个普通的散修一样,小心谨慎的修行。中途几次险些被人捉到蛛丝马迹,都被他侥幸逃脱。 为了掩饰那枚青色火焰,他终身未娶。却养育了十几个捡回来的孤儿。 临死前,他把那枚青色火焰,传给了自己捡回来的大弟子。并让自己的弟子,把自己悄悄归葬昆仑山。 大弟子在昆仑山脚遭遇围捕,九死一生,逃进一座小山村落了户。隐藏了自己修者的身份,娶妻生子。 遗憾的是,他唯一的儿子,并不相信他的故事。于是他在晚年,把这枚火焰传给了同村一个打猎的少年。 再后来,儿女,弟子,甚至路人。每一代昆仑守墓人,拥有着形形□□的身份。甚至有一位公主,因为意外坠崖,偶遇一个濒死的道士,继承了那枚青色火焰。 因为身份过于显眼,几乎被身为国师的另一个修真者发现。 聪明的公主把自己远嫁他乡,用纹身掩饰了那枚火焰,最终在临死前,把那枚火焰传给了她最忠的侍女。 千百年过去,曾经的昆仑,渐渐被人淡忘。新的昆仑,在大陆的另一边重建,打起旗号,有教无类! 当代的守墓人,喜极而泣。可是他却没有力量去到大陆的另一边,山太高,水太长,而他,却是一个没有灵根的凡人。 他做了一个决定,带上妻子儿女,赶着马车,一路经商,向着昆仑的方向出发。 有生之年,总会到的。 纵然到不了,我的儿子,也总会到的。还有孙子,孙子的孙子,孙子的孙子的孙子! 天有不测,人有祸福。小商贩守墓人在路上病死了。 他的儿子终于赶到昆仑山脚时,亲眼见到了一场以昆仑剑修为首的血腥杀戮。 儿子是一个极其纯善的儿子,他知道自己守护的东西对于修仙者是一比巨大的宝藏。他觉得,不能把宝藏交给如此嗜杀的人,即使,以正义之名。 经商的马车,又被一家人,坎坎坷坷的赶离了新昆仑。 青色的火焰,依然代代传承,每一个守墓人,有不同意志,各异的思想,迥然的境遇。新昆仑创派一千八百年,仍未得到上代的传承,却在一片风雨飘摇中,茁壮着长大了。 “天下第一剑”的称号,再度归属昆仑。这一代的守墓人,是一个惊才绝艳的年轻人。他继承“青焰”的时候,昆仑刚刚闭合山门。资质惊艳的青年,大多容易滋生一个缺点——急躁。 他等不及昆仑再次开山,作出了一个出奇不意而又胆大包天的决定,先去把昆仑的墓藏打开。五代昆仑的遗址现世,肯定能引来六代昆仑的关注。 反正,葬山大阵重新开启,也还要十年才能真正进入。到时候,昆仑的人早就赶到了,六代昆仑战力强大,狂的都没边儿了,难道还能抢不到? 可就是这样一个草率的决定,把他的后半辈子,葬送在暗无天日的水牢之中。 那个俊美不似凡间的男子,竟然有着那样一颗狠毒狡诈的心肠。他竟然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早早的就盯上了这块埋着昆仑遗址的地皮。 竟然能花上三十年耐心,日复一日,折辱他的身体,磋磨他的意志。 年轻人花了十年的时间来反思,终于承认,不是敌人狡猾,而是自己太轻狂。 错了,总是要改的。 年少轻狂的代价,从来是人生最大的沉重。 然后,就是二十年漫长的等待。 他被困在一根石柱上,周围是稀薄的灵气,吃的是泔水馊饭。境界一次次掉落,筑基一层直落到练气五层。 可他抓紧了每一丝那男人不来折磨他的时间,以前所未有的刻苦来修炼。不是为了逃出去,他知道那【五骨断魂钉】离体的一刻,就是自己的死期。 他只是要自己活得更健康一点,等到终于有一个合适的传承者意外来到自己面前,他希望还能有力气跟他或她多说几句话。 能多传承给那人一点记忆,把守墓人世世代代的意志,尽量多的留给那个人。 杨夕猛然惊醒,她是听说过这个人的!从她入府以来,这个人的故事就被程家下仆编成各种版本,四处宣扬。 可是听的人只注意到了【五骨断魂钉】的可怕,和水牢里夜夜传出的凄厉叫喊。甚至从未有人细细想过,故事里那个承受如此可怕刑罚的囚徒,到底是不是一个纠缠男人的登徒子。而率性狠毒的程娇郎,其实是个心比天大的野心家。 青年坚毅苦修的面孔,渐渐与面前的男人形销骨立的身影重合。 “小姑娘,你明白了吗?” 杨夕被这贯穿了千年的记忆碎片深深震撼,久久不能回神。仔细想了一下,她点了点头。 昆仑不歧视任何人。 对于昆仑来说,身份,资质,悟性,甚至一个人的性格,原则,这些通通都不重要。它唯一的要求是,共同的信仰。 “我要你做的事,就是成为昆仑第三百二十七位守墓人。”男人的眼睛,黑沉沉一片包容:“自身为钥,守护昆仑的墓藏,直到一个你认为合适的时间,把它还于天下,造福苍生。你,愿意吗?” “我愿意的,先生。”杨夕忐忑又坚定的回答。 相比较记忆的传承,钥匙的传承要快得多。不过片刻,杨夕的手背上,便多了一朵小小的青色火焰。 男人眼里始终幽幽亮亮的星火,却渐渐黯淡了。身上三十颗【五骨断魂钉】陡然放出璀璨光华,仿佛大吸了一场生命的盛宴。 杨夕大急,扑上去拔那些钉子,可这些骨钉经年累月,深入皮肉,根本拔不出来。不由惶急道:“先生,您不是说您不会死吗?” 男人笑了,被钉在石柱上的手,吃力的比了一个“三”。 消瘦的面庞上,依稀是当年天之骄子的风采,混含着时间与酷刑打磨出的刚毅。缓缓道:“这不是死,我此生无憾,不负传承,心中已经圆满。心一圆满,灵魂就可以离开了。” 杨夕急得说不出话,只觉心里比当年被亲娘老子卖了还要难受,憋得一双眼睛水润润的:“先生,先生您还没告诉我您叫什么名字?” 男人还是笑着,赤身*,消瘦支离,满脸疲态,油尽灯枯,弥留之际的笑容,却绽放着绝代风华。“小姑娘,你这是,第四个问题了。” 说罢,不再看着一脸要哭的小姑娘。已经渐渐迷离的目光,望着长长一条水道的尽头,仿佛终于打破牢笼,走出了这囚禁他全部青春年华的禁狱,忽然露出一个张扬肆意的笑:“苍生不死……昆仑……不灭……” 再无声息。 杨夕最终哭成了一个傻.逼。 在那断断续续的记忆传承里,三百二十六位守墓人,不论什么身份,什么性格,留下的都是关于墓葬的传承,以及针对昆仑“青焰”做出的抉择,对的,或错的。 三百二十六人,无一人留下自己的姓名。 杨夕擦干了眼泪,一边沿着来路往回游,一边默默的在那记忆的传承里,留下自己的第一痕印记: 昆仑第三百二十六任守墓人,死于程家水牢。 第三百二十七任守墓人偶然路过,被砸中。这个笨蛋不知道怎么打开昆仑墓葬,也不知道墓葬的具体位置,在程家地下的哪里。她觉得‘有教无类’很好,也觉得杀人不是问题。而且,既然上任守墓人想等到的是一个昆仑弟子,她决定去昆仑看看,他们应该有办法。嗯,就这样了,三二七是个嘴笨的人,没了。 整条水道似乎是没有入口,对于程思成平日如何进来,杨夕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按照对距离的大概记忆,用【幻丝诀】探路,找到了那个,自己调进来的洞。出口在程忠的床底下?杨夕皱了皱眉头。 六柄削铁如泥的【玄铁剑】,配合幻丝诀,杨夕在一条窄小的洞里玩出了攀岩的绝技。神奇的是,她一路下来又是滚,又是游,背后的大包裹居然没丢!真是万恶的守财奴! 爬到洞口,杨夕再一次把【玄铁剑】插在头顶的时候,忽然插了个空。伸手摸摸,好像上方洞的侧壁,又有一个横向洞。里面传来轻轻的吸气声。 杨夕眯了眯眼,一个翻身折进洞里。没好气的蹲在洞口:“珍珠,死出来,别逼我进去抓你。” 洞里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有一双纤细的手摸到了杨夕的脚丫子,“杨……杨夕,真的是你?” 杨夕把那双手贴在自己的眼罩上,那手一颤,随即黑暗里传来珍珠的哭腔。 她被吓坏了。 “我还以为大家都死了——那个使假人的杀我们跟杀鸡似的,而且人死了还会站起来听他的话,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妖法!他手下有个十几岁的男孩子,简直就是个活兵器,护院在他面前跟纸糊的一样,连家主都没接得住他三招……” “大家确实都死了。”杨夕握着珍珠的手,她从没见过珍珠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显然,这个姑娘被吓坏了。可杨夕又不大会安慰人,她想了想抱住珍珠:“起码你活着,这比什么都强。不然,我从小到大认识的人,就几乎死光了。” 珍珠忽然静了下来。许久才道:“对哈,出事的时候你是不在程家的……”在这个小妹妹的怀抱里,她僵硬的身体渐渐软下来,恢复了冷静,轻轻的道:“程忠死了?” “死了。一剑穿喉。” 珍珠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在洞里不知道躲了多久,漆黑一片,睁眼闭眼都是死人。然后恍惚间听见你说话,我就想打开石门放你进来一起躲,然后又想起来,你好像不应该在这儿。心里一怕,就又关上了。直到你滚下去,我也没看清。”说着顿了顿,声音淡淡的:“我又想着反正程忠在底下关着的,万一是那些人进来了,那就把程忠杀了给翡翠报仇也好。” 杨夕这才有点疑惑:“你知道程忠在底下?还有这个洞是怎么回事?” “知道,程忠是家主锁走的。但是这个洞家主不知道,程忠花了很长时间打通这个洞,好像是为了水牢里关着的什么人。” 杨夕“哦”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过一会儿,还是觉得死人的遗言得转到。闷嗤嗤的又憋出一句:“程忠死的时候让我跟你说,他不怪你。他好像挺稀罕你的。” 这次,珍珠沉默的久了一点,就在杨夕以为她在伤感的时候,却听见珍珠从齿缝儿里哼出一声冷笑:“他不怪我?真是抱歉,我可没有办法不怪他!丧尽天良的事儿这些年他还少干了?他的稀罕,可真叫人恶心。”见杨夕不出声,珍珠又像个刺猬似的,硬邦邦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当了婊.子又要立牌坊?我跟你说,我虽然是跟他睡觉,可是他干的那些造孽事儿,我能拦的都拦下了,翡翠那事儿我是拦不住。” 杨夕拍了拍珍珠:“哦,我觉得,不想立牌坊的婊.子,不是有志气的婊.子。”珍珠被噎住了。杨夕又补充了一句:“真的!” 珍珠琢磨着,她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 她没说我做的不对,好像是在夸我。可如果我做的对,不就成了有志气的婊.子?好像……还是在骂我啊? 因为珍珠的存在,洞口很轻易的被打开了。珍珠比较笨,所以杨夕先把她举了上去。自己正要往上爬的时候,就听见珍珠在上面很惊喜的说:“兰夫人?您也活下来了!” 第29章 向昆仑进发 杨夕当时就没动。她摸遍了整个程家,没见着一个活人,这兰夫人是在哪冒出来的?难道她房里也有一个程忠这样的洞? 忽然,她想起了,二管家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在兰夫人的卧室,端端正正的摆梳妆台上,仿佛看到了莫大的恐惧。 “哟,这不是珍珠么?灭门这么大的灾祸,倒是给你躲过去了,我瞧瞧,这儿有个洞呐。”兰夫人咯咯的娇笑起来:“咱们忠爷可真真是个有大本事的人,把你这小情人儿护得这么牢。” 珍珠就是再蠢,也发觉了事情的不对。 且不说这诡异的腔调,单是兰夫人的样子,细看之下也绝不像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人。衣衫簇新,头发整齐,甚至是容光焕发的。 不是幸存的逃生者,那么,就是灭门的内应。 珍珠心里一片冰凉,她知道自己死定了。 可是身后还有一个杨夕没上来,不能让兰夫人看见杨夕。没人知道杨夕回府了。珍珠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对兰夫人露出个傻傻的笑:“见着夫人,奴婢就有了主心骨了。夫人您要去哪儿,把奴婢也捎上吧。奴婢还能给您洗衣、做饭……” 血红的指甲,妖娆的抚上珍珠的侧脸,把她后面的话全都吓回了肚里。“小姑娘,甭跟姐姐装傻。能搭上程忠的丫头,能笨到哪里去?” 扭着纤腰踱步到床前,一边向着洞口探头,一边回眸对着珍珠娇艳的笑:“姐姐倒要看看,这里边儿是有什么宝贝,你到要拼命给挡着。” 话音未落,异变突生,只见洞里忽然飞出一道丝线套索,一下子套住了兰夫人的脖子上。 珍珠眼睁睁看着兰夫人连叫声都没发出一点,直挺挺的栽下去。 整个人翻滚着落入了洞底。 珍珠扑过去,只来得及听到“咕咚”一声。是人落水的声音。 杨夕蹲在洞壁的岔道里,看看自己的手。继承了昆仑墓葬之后,灵力好像有点变化。这一下有点失手,没能把脑袋削下来。 转身就要跳下去补刀,却听见珍珠在上面喊:“杨夕,快上来。” 杨夕看了珍珠一眼,终于是没有追下去。翻身出了洞口。 珍珠慌忙按了机关,把洞关上。 “杨夕你怎么那么驴!!你要是打不过她怎么办?你就不能藏好了,等她走?” 杨夕道:“不可能,她那么菜,要放平时,已经是死人了。” 珍珠几乎想咬她一口,“你动手之前知道她菜吗?再说兰夫人没什么,可是跟他一伙儿的那个使假人的你绝对打不过!” 杨夕道:“又没打过,你咋知道我打不过?”又比了个砍头的手势:“而且,打不过的,也一样能整死。” 珍珠瞪着她。 杨夕从小儿被几个姐姐戳着脑门儿训,耷拉着脑袋,挠挠脑门上的逆璇儿:“那咋办?我在里面躲着,看着她把你宰了?那也忒怂了吧。” 珍珠叹了口气,杨夕不愿意独自偷生,她是很想欣慰一下的。但是“宰了”这个用词,真的好难领情…… 珍珠绞了绞衣袖,有点紧张的说:“程忠说过这石门很牢靠,要是不知道机关,很难自己从下面出来。那个傀儡师不知道会不会来,咱俩最好现在快点走,不对,兰夫人未必看清了你,也肯定猜不到你。咱俩分头走,他们就是追上我,也不知道你回来过……” 杨夕瞄了一眼又开始多话的珍珠:“当初翡翠拿来的那本书还在么?” “重要的东西都在壁橱第二个抽屉里,”珍珠说完,又吼了杨夕一句:“你还不跑,找书干什么?你统共认识几个字?” 杨夕拉开抽屉,果然最上面一本就是《诛邪榜》。哗哗哗,飞速的翻页,在十分靠后的页码上,找到了她想找的东西。 “垂泪姬兰娟,曾为筑基期邪修,擅合欢术,采补术。二十年前被‘昆仑君子剑’废去丹田,修为掉落,现不知所踪。” 下面是一长排悬赏,却有一大半出于被骗过情,骗过身的男人。 杨夕表情有点古怪,程思成被骗身这件事好难想象。 珍珠在旁边压着嗓子吼:“你个活驴,还在儿看起来了,真不怕死是怎……” 后脑勺一疼,珍珠一个白眼昏过去了。 杨夕收拾收拾,把抽屉里全部的书都塞背后大包里。 扛起珍珠,一路小跑。 练气四层的杨小驴子扛个轻飘飘的姑娘还是很轻松的,就是视觉上珍珠比她长了不少,看着略震撼。 杨夕边跑边想:怪不得白先生那么喜欢敲人后脑勺,果然是个好用的大招! 就珍珠刚才那样儿,明明都吓死了,还非要搞一套舍身取义来。杨夕估摸着,自己要是真把她扔下,她能哭晕在厕所。 想想珍珠,又想想程十九,杨夕忽然觉得有点糟心。她决定以后交朋友一定要找男人! 程家门口依然是鬼影子都没有一个。杨夕一路疾跑,直跑到路口,才看见了稀疏的行人,见到她从程家的胡同出来,无不是一副见了鬼的惊恐表情。 一大一小,两个身穿斗篷的身影与杨夕擦肩而过。小的一个忽然“咦?”了一声。 杨夕风一样刮过去,完全没注意这边的动静。 大个儿的黑斗篷拍了拍小个儿的肩膀。“怎么,熟人?看那方向,程家跑出来的小鱼不成?” 小个儿的一个声音十分年轻,语调却冷得像冰,“你要是敢动她,我拼了自爆也要拉你见阎王。” 大个儿的忽然哈哈大笑,“两个小丫头而已,放过也就放过了。瞧你紧张的!”说着弯下腰来,附在小个儿的耳边:“小麻袋也太绝情了,我可是你的大恩人呢!亲手灭了仇人全家,感觉如何?” 小个儿的身影微微抬起头来,帽兜下露出一张瓷器般精致的脸孔,嘴角翘起个英俊的弧度,左眼瞳仁上一朵晶莹的白翳。“好极了。” “哈哈,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你可要快点筑基,到时候即使灭了整个镇子,也不用这么躲躲藏藏了。” 左眼一朵白翳看死物一样扫过满镇子的人,英俊的少年面无表情道:“当然!” 去昆仑的方法,杨夕只知道一种。那就是先水路,到艳阳城,然后传送阵。 可是杨夕虽然背着一后背的家当,却舍不得雇船。又没有时间等可以买票的渡船。所以她一路上,是扛着珍珠,用【幻丝诀】挂在别人船后头蹭船的。 蹭不到船的时候,她就蹭鱼,河豚呐,鳄鱼,呐什么的。 期间珍珠醒过来几次。 第一次睁开眼睛就看见前面一条两人长的鳄鱼,于是她又吓晕过去了。 第二次睁开眼睛没一会儿就被河豚拖到水里去了,于是她又呛晕过去了。 珍珠忍受着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打击,还要被杨夕抱怨:“珍珠姐,你现在怎么这么废!” “什么叫我废?分明是你太驴了行吗!!这是人能干出来的吗?是吗?” 杨夕莫名其妙:“这怎么就不是了?你知道雇船有多贵吗?整整二两银子呢!” 然后珍珠又昏过去了,因为她看到杨夕把【幻丝诀】缠上了一条水蟒…… 五日之后,一片芳草凄凄的河岸边,两个*的姑娘爬上了岸。 小个儿的一个怀里搂着一条河豚,“嘭”一下摔在地上。 珍珠向来是个不怎么愿意吃苦的,她觉得这是自己此生最惨痛的五天,没有之一! “你抱它上来干什么?” 杨夕可自然了:“吃啊,两天没吃饭了,好饿。” 珍珠抓起地上的土狂砸杨夕:“你特么吃河豚,吃河豚!你会做么?那玩意儿有毒!” 杨夕挠挠脑袋:“啊?早知道我抓那条水蟒了!” 最终,两人没能吃上河豚,也没能吃到水蟒。只吃到了心灵手巧的珍珠姑娘挖到的野菜。 杨夕喝着野菜汤,一脸难过:“不好吃……” 珍珠只想把菜汤泼她脸上。 饭后,珍珠问杨夕:“那艳阳城怎么找,你心里有谱儿没?” 杨夕点头,“嗯,可简单呢。” 杨夕的办法的确挺简单,她们二人踏遍了方圆十里的草地,满地找车辙。 珍珠气喘吁吁的跟在杨夕身后:“我早该想到的……你说的简单肯定是想出来很简单……特么的做起来不是人……” 到了第三天,杨夕他们终于确定了一个范围,不少道车辙,都在同一处消失不见。 于是二人趴在草丛里死等。 这一次,老天似乎对他们相当的厚爱。很快就有一队金灿灿的兽车疾驰而来。 真的是金灿灿,从头到脚,连拉车灵兽的嚼子都是金的。 杨夕:“看起来好值钱!” 珍珠心里默默吐血:你就没觉得这种造法很丑么…… 只见杨夕“嗖——”的一下窜出去,【天罗绞杀阵】——【绊字诀】。 车夫反应飞快,扬手拉住了驾车的灵兽,同时破口大骂:“哪来的野丫头,不怕死吗?” 珍珠追上来,刚想施展出浑身本事装可怜,以求得搭车的机会。 就见车里“滚”出来一个金灿灿的“人形法宝架”。 “oh,mygod,真是太坑爹了!这年头坐个兽车都能遇到碰瓷儿的,你就不怕我爸是李刚么?” 杨夕傻愣愣看着这个身穿战甲,外罩法袍,脚蹬战靴,脖子上七八条项链,腰上一排玉佩,十根手指头却活生生戴了二十个戒指的“人”! “珍珠姐,他刚才说啥?” 珍珠原来是伺候笔墨的丫鬟,读了不少书,尝试着猜到:“好像是要把你打成缸?” 第30章 谁说王爷英明神武?(小修尾巴) 灵兽车夫一见自家主子给“滚”出来了,吓得赶紧从车上溜下来:“小王爷,您可摔伤了?” 杨夕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珍珠一听,当场把脸都吓白了。 两个小姑娘长这么从来没有见过一只活的“王爷”,一个国家的王爷撑死了也就那么八.九个,不管这是个凡人国家的王爷还是全民修仙的王爷,碾死她俩都跟碾个蚂蚁一样! 更别说,两个丫鬟的认知里面,任何“爷”字前面只要加了一个“小”,一般都代表了脾气不会太好啊…… 却听那车夫哭丧着脸,又说:“您要是伤了个好歹,老王爷非把我拿去练了丹不可!” 还真的是个修真的王爷!活人炼丹什么的,好凶残! 杨夕拉了珍珠一把,两人悄悄的把膝盖从草地上提起来,想要偷溜。 却不想,有人比他们动作更快。 只见“宝光闪闪”的小王爷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挥开车夫伸过来的手,捏了一个法诀,眨眼间就遁出了百米,身后留下一道闪亮的残影! 杨夕这小土货,从来没有见过遁术,对此神鬼莫测的跑路方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紧接着,金灿灿的马车上跳下来一个侍卫模样的身影,以更快的速度从杨夕面前旋风般刮过,一脚踹倒了“小王爷”。 一手拧胳膊,一手掐脖子,长腿一跨,合身压住! 杨夕沉浸在“一个侍卫压倒了小王爷”的事件当中久久不能回神。 “小王爷”整张脸插在土里,挣扎着拔.出一只胳膊,做了一个“苍生何辜”的手势。 悲凉的长叹:“青锋,松手吧,你再掰下去爷就折了。那边儿还有姑娘看着呢,多不好啊……” 压在他后背上的侍卫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来,是个皮肤微黑,浓眉大眼的小伙子,一把嗓音清亮亮的:“那,那小王爷可不能再跑了,您这一路已经骗了属下七次了。老王爷说,若是您再跑,就让青锋把您的腿打断,抬也要抬到昆仑去。属下觉得,这太残忍了,所以属下想着,你要是再跑,就把钉进到棺材里抬走。” “小王爷”一脸英雄末路的凄寒,“青锋,我真是,太谢谢你了!另外,下次给我爹写信的时候,记得替我问问,我娘怀我的时候是不是出过墙,我怎么觉着他不像我亲爹呢?” 小侍卫青锋把自家主子从土里□□,很殷勤的拍了拍土,憨憨的一笑:“小王爷,您今天都谢了我三次了,属下做的全是分内的事,这多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这都是造了什么孽啊……”小王爷一脸看破红尘的悲愤。 杨夕眼睛亮亮的盯着他。“请问,你们也是去昆仑的吗?” 小王爷上车的脚步一顿,回头看了看杨夕和珍珠,面色更悲愤了:“这年头怎么连姑娘都这么想不开,你们也是吗?上车吧。” 珍珠拉住了杨夕衣角,钉在原地没动。有权有势的王爷哪有这么好说话?更别说一开口他就知道要干嘛? 小王爷一挥手,叹道:“不用奇怪,这两天来艳阳城的基本都是去昆仑拜师的。我叫景中秀,这个黑炭是我的陪读青锋。” 黑炭一笑,牙齿倒是雪白雪白的。 杨夕和珍珠对视了一眼。 作为大行王朝的子民,虽然读书不多,国姓是“景”总是知道的。还真是个含金量十足的“小王爷”…… 等到上了兽车,杨夕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景中秀一下子就知道她们想搭车。只见兽车的内部远比外部看起来要大得多。里面已经挤挤挨挨的坐了二十几个少年、青年甚至中年人。 衣着华丽者有之,衣衫朴素者有之,甚至破衣烂衫乞丐模样的也有一个。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都有点拘谨,而且没带什么法宝。 想来,都是来找艳阳城的凡人。 珍珠也猜到了,于是看着景小王爷那身招摇得毫无品味的装扮,也觉得不那么丑了。 凡人想得一线仙缘,往往困难重重。不身在其中,绝难想象。顺手拉一把,顺便载一程,说起来容易,也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 杨夕在那个乞丐少年身边坐下。 乞丐飞快的抬头看了杨夕一眼,轻轻道了一声:“谢谢。” 他身上的味道不大好闻,车上人没有明显的表示出嫌弃,却也都不大愿意挨着他坐。 景中秀一屁股坐在小乞丐的另一边,趴在自家小侍卫的肩膀上,开始唉声叹气。小侍卫青锋腰杆挺得笔直,看那模样是努力要当一根值得依靠的好柱子。 在景中秀第八次叹气的时候,杨夕终于忍不住开口:“在下能不能问问,小王爷为何不愿去昆仑?” 景中秀痛苦的呻.吟了一声,捂着胸口道:“提起这个,那可真是三岁死了娘,说来话太长啊……首先一个就是,昆仑剑修太穷了!炼丹不会,炼器不会,宗门基本不给资源供给,还特么不让去抢!正道魁首能当饭吃么?这根本是忽略经济基础,企图用意识形态拯救世界,完全就不是一条可持续发展道路啊!” 杨夕脑子里闪过连法袍都穿不起的白先生,尽管没有把景中秀的话听得全懂,仍是深以为然的点头。 “然后就是昆仑崇尚苦修,你懂什么叫苦修么?就是寒冬腊月埋到雪地里,烈日当头的搁在太阳底下。还要滚钉板!下油锅!老虎凳!辣椒水……” 景中秀的话里因为提到了昆仑,车上不少人都支起耳朵听着。见他这样说,不由得一个比一个脸色发青。 杨夕张了张嘴:“真……真的么……我最怕辣椒了。” 众人纷纷投来白眼,重点不是辣椒行么? 景中秀捂着胸口,一唱三叹的继续演:“不过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最终要的是我跟昆仑那地界儿真心的不是一种气质,你看我,怎么看也是个好吃懒做的土豪金吧?昆仑剑修,那活生生的就是一群革命党啊!个顶个的女人像男人,男人像牲口啊……”景中秀一把握住杨夕的肩膀,“姑娘,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啊!做牲口是没前途的啊!” 珍珠及时扑上来,把杨夕从景中秀的魔爪里拖出来。“不要拉拉扯扯的!” 景中秀喘了口气,“对不住,我总记不住您们七岁以上都算大姑娘……” 杨夕还在寻思革命党是什么东西,闻言眨眨眼:“没事儿,您就当我是大牲口得了,从小他们就管我叫小驴子。” 景中秀悲鸣一声,扑倒在小侍卫怀里装死。 小侍卫镇定的抱着自家王爷,特别诚恳的劝道:“主子,其实您挣扎也是没有用的。‘残剑’先生亲自给您开的剑府,您这辈子肯定是卖给昆仑了。要是我没把您绑过去,到时候“残剑”先生亲自来了,您就只能做鬼修了。那比剑修还穷呢……” 杨夕隐隐觉得“残剑”和“断刃”有点异曲同工之处,于是忍不住问道:“这位‘残剑’先生是什么人?” 两个声音一起回答她: “天字第一号大‘牲口’!” “是昆仑下一代的掌门。”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了一刻,主子又扑倒在侍卫怀里装死了。 有个声音弱弱的插嘴:“您既然不想入昆仑,为什么又要让人给您开剑府呢?那多不……多不讲信用呢?” 杨夕诧异的看过去,发现出声的竟然是那小乞丐,这车上大多数人都不懂剑府和昆仑的联系,而这脏兮兮的小家伙竟然是知道的。 景中秀闻言一脸悲愤:“因为他给我开剑府的时候,骗爷说那是【随身空间】呐……” “那是什么?”杨夕眨了眨眼:“和【百宝囊】一样么?” 小侍卫代为解答:“就是一种可以认主,永远不会被抢走,也不用消耗灵石维持,空间无限大,有神奇的淬体泉水,还能种地的神奇空间。” 一车人齐刷刷的看着小王爷:“您居然信了?!” 景中秀一噎,嚎啕大哭…… 正在这时,兽车忽的来了一个急停。 杨夕一头撞在车厢壁上,珍珠从座位上跌下来。车上的其他人却像早有准备似的,纷纷抓住周围可抓的地方,稳住身形。 只有景中秀这个圆润的二货又一次差点滚出去。幸好“心地善良”的杨小驴子及时用【幻丝诀】缠住了他的脚踝。 小侍卫青锋身形一闪,拧胳膊,掐脖子,合身压倒,一气呵成。俨然已是熟练工种! 景中秀半张脸贴在车底,从嘴角挤出一句话:“又特么谁拦车?” 车外传来车夫微微谄媚的声音:“小王爷,是该上阳关道了。须得筑基修士引路。” 车上众人听得一抖,阳关道?这是集体去死的节奏么? 杨夕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这景小王爷身份高贵,却是只带了一个车夫、一个侍卫出门。引路的筑基修士呢? 只见小侍卫青锋干脆利落的站起来,两边袖子一挽,道:“小王爷,我去引路,您可不许跑!”攥起拳头比了比:“不然就钉棺材里面。” 杨夕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他多大?” 虽然程思成看起来也十分年轻,但人的眼神毕竟是骗不了人的。这小侍卫绝不可能超过三十岁。 哪知,景中秀嘴角一翘,给出个更惊人的答案:“下个月满十八。”眼睛一眯,像条狡猾的狐狸:“是我七岁那年离家出走捡回来的妖孽~其实我一直怀疑,‘残剑’处心积虑的拐我去昆仑,是为了挖老子的墙角。” 杨夕已经顾不上去吐槽小王爷离家出走了。 两只眼睛直勾勾瞪着那看起来有点蠢头蠢脑的小侍卫:程思成五十岁筑基就已经被称为天才了,这尼玛哪里是妖孽!这分明就是妖精! 忽然,杨夕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去问景中秀:“不知小王爷如今的修为是?” 景中秀忽然变得面无表情:“练气一层,你有意见么?” 杨夕连忙摇摇头,心里平衡了不少。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小王爷往这儿一放,该扔的就不是她杨夕了。 很好,很和谐。 第31章 阳关道,艳阳城 “阳关道”是一条神奇的隧道。 从杨夕的角度看过去,外面是漆黑一片的“夜空”,地面上莹莹润润的光芒规划出整齐的车道。而王府马车所行驶的,显然不是唯一一条通路。 远远的可以看见,无数条荧光亮线星罗密布,每一条车道上都有不止一辆兽车在飞奔。各式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异兽,只让杨夕觉得眼睛都不够使了。 她甚至还看见一个独眼巨汉拉着一台“黄包车”飞奔在其中一条车道上,黄包车上坐着一个穿着繁复法衣的女子,举止妖娆。 明暗的反差,让整个空间显得极为广阔,人都好似渺小了起来。。 杨夕心里“啊”了一声,这才是修士的世界么?原来自己所在的程家,真的只是一个没什么根基的修仙家族。 景中秀拍拍屁股站起来,右手在下巴底下做了虚握的动作: “各位亲爱的游客,欢迎参加阳关道一炷香游。阳关道,并不是一条道路,而是上古大能修身成圣,破碎虚空留下的一块虚空碎片。并不只是通到艳阳城,它可以经由大路上一万八千个人为打开的入口,到达任何一个修者城市。是的,城市,和你们以往见过的任何一座城都不同。没有来过修者的城市,你永远不会明白,其实你们原来住的地方都是城乡结合部!” 一车人傻傻的看着景中秀,这段话拆开了每一个字都明白,放在一起咋就一句都听不懂了呢? 杨夕看着景中秀那花孔雀一样得色,忽然福至心灵的觉得那货好像是戏子拉完了一段唱腔,在等着大家叫好? 果然,她看见景中秀拼命冲她挤眼睛。在一车人迷茫的眼光中,杨夕真诚的夸奖:“小王爷,你说的可真比他们唱的还好听呢!” 接下来整个一炷香的路程,景中秀嘴巴闭得紧紧的,再也不肯说话。 车上几个沉默的武士一样的汉子,对杨夕投来感谢的目光。杨夕一脑门问号:我又干啥了? 一炷香后,几条荧光道路渐渐交汇,合并成一条宽阔道路。延伸进一座城门模样的建筑,兽车呼啸而入。 众人才终于明白,什么叫修者的城市! 这是一种前所未见的繁荣。 随处可见造型各异的庞大建筑,扬起脑袋都看不见顶的高楼,街道上兽车在规划好的道路上疾驰,两边另有专为步行者提供的道路。道路中间有发着荧光的护栏,人流汹涌如潮。 杨夕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人,抻直了脖子,像只傻乎乎的猫鼬。 “看到这样的城市,你还想去昆仑吗?” 杨夕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景中秀是在跟自己说话。“是,是很漂亮。”杨夕想了想,用了一个成语:“能让人流连忘返。” 景中秀开心的笑了,难得没有平时那贱头贱脑的样子:“修者三百六十城,艳阳城是最像我老家的一座。” 杨夕眨了眨眼睛:“京城,也有这么漂亮?” 景中秀一愣,拍了拍杨夕的脑袋,笑道:“不是王府那个老家,是另外一个。” 不知道为什么,杨夕觉得他笑得没有刚才开心了。 景中秀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神色里有点怀念的味道:“在我的老家,人们认为武力并不能解决全部的问题。 “昆仑剑修的确很强大,一剑劈山,一剑屠城。像艳阳城这样的城市,‘残剑’先生不出三招就能把它轰成渣渣。可是【多宝阁】大当家倾注整个商行的力量,花了三百年才建成这样一座城市。又花了一百年,才让人们接受这座城市。 “剑修的力量,是毁灭的力量,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做的,是像这样的事情。”京中秀伸出一条手臂,指指道路两边气势惊人的建筑,和熙熙攘攘的人群。眼睛亮晶晶的:“你瞧,我运气很好,我是一个世子,将来也许会是个王爷,我想我也许可以比商人出身的大当家,做到的更多……” 杨夕觉得,景中秀说这些的时候,看起来倒是有那么一点小王爷的样子了。 “那位厉害的大当家叫什么名字呢?” 景中秀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叹了口气:“加多宝。” 杨夕:“?” 王府的兽车,在一栋纯白色的建筑面前停下来。杨夕因为还在想加多宝这个名字到底哪里不对,以致没来得及拉住景中秀。 所以当兽车又一次凶残的停下时,景小王爷再一次圆润的滚了出去。 杨夕:“……抱歉。” 然而妖孽的小侍卫青锋反应得很快,嗖的一下窜出去,在小王爷落地之前做了肉垫。 杨夕:为什么你不能把你家王爷拉住呢……你一定要一上一下摞着是肿么回事? 景中秀从地上爬起来,又恢复了他贱头贱脑的德行:“这里是艳阳城的登记处,第一次来的人要在此处领一块出入牌,以后就可以直接从传送阵来,而不用筑基修士带领了。哦,这就和你们在官府要开路引有点像。不过要有门派或者筑基期的散修作担保。不然下次还是不能用传送阵。”他贼兮兮一笑:“你们有担保人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当然是没有的。不然也不至于一个个都去拦车。于是纷纷把目光投向妖孽的小侍卫青锋。 青锋从怀里摸出一只口袋,撑开递到众人面前,闷声闷气道:“卖身,一品灵石一次。” 众人:“……” 杨夕挠挠头:“给打九折不?” 景中秀一脸见到鬼的表情:“可……以的。” 杨夕眉开眼笑,省了二十两银子:“你果然很喜欢多宝阁!”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杨夕这么容易知足,一个柳绿衣衫的姑娘看起来就很不高兴: “小王爷这是什么意思?不过是要下人给做个担保,既不用动手、又不用动脑,就收这么多银子,是打算敲诈么?” 景中秀脸上仍是笑:“姑娘果然知己,小王正是要敲诈。姑娘有意见?” 这一路上,景中秀的自称一直都是“我”。 那姑娘猛的想起,眼前这可是个王爷呢,身体往后缩了缩。 然而还是有不死心的,年纪最长的一个中年文士站出来,“小王爷肯让我等搭车,此等高义,当真是义薄云天。不过在下以为,收银担保一事,怕是多有不妥……” 听他这意思,竟然是有一文银子都不出的想法了。 小侍卫青锋红着一张脸,看上去既想反驳,又不知从何说起。 景中秀把口袋一收,脸上凉凉一笑:“要是你们一上车,爷就跟你们要银子,你们给是不给?” 当然是给的。在场除了那个小乞丐,恐怕每个人都会给。 景中秀嘲讽一笑:“爷不缺这个银子,可爷就是不愿意当这个冤大头。我家青锋的修为也是勤学苦练来的,我凭什么不能拿这个赚钱?想要担保,就这个价钱,不出钱的滚蛋!” 那文士一噎,随即恼羞,袖子一挥道:“为富不仁,为富不仁!”说罢,转身就走,竟然真的不要担保了。 其他人犹犹豫豫的,大多都最后还是掏了银子。一颗一品灵石值一百两,不能不说,敢来修仙的凡人,大多还是身家比较殷实的。 杨夕想了想,追上了那个中年文士:“大叔!” 文士一回头,语气冲冲的:“作甚?那小王爷要你来做说客么?你回去告诉他,严文仲这辈子,不管以后修仙成不成,一身本事绝不卖给他们景家!” “不是呢,大叔!”杨夕软软的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大叔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说是一个卖馍的见到乞丐快饿死了,就丢给乞丐一个馍吃。乞丐吃了,于是没有饿死。然后天天都来要,卖馍的说你给我和面,我就给你吃。乞丐不干了,乞丐说,你有那么多馍,为什么不能白给我一个,你是个坏人!” 文士如遭雷击,看看眼前的小姑娘,又看看远处“宝光闪闪”的小王爷。 杨夕一颗眼珠子乌黑乌黑的,她软软的说:“这个故事是一个老道士讲给我的,他说人活在世上,不应该不付出代价得到任何东西。您刚刚一不小心,就做了那个乞丐了呢。” 景中秀一边儿收着他的银子,一边儿看着那独眼的小丫头追上去和那文士说了什么,然后那文士别别扭扭的走了回来,对自己鞠了一躬,他说:“小王爷仗义相助,在下刚才的话说得过分了。不过在下仍然不能从心里认同小王爷现在的做法,在下就不用担保了。” 景中秀眯着眼睛一乐,“没事儿,我也的确不算什么纯粹的好人。” 那文士摇摇头,又对他施了一礼,对着杨夕微微点了点头,一抖长衫,洒然走远,融入人群。 景中秀悠悠的瞄了杨夕一眼,杨夕呲牙一乐:“能再给打个九折不?” 景中秀一拍她脑袋:“行,小爷看你顺眼,直接给你打个八折。” 杨夕瞪着黑眼珠子:“八折是什么?两个九折不行么?” 景中秀——!:艹,你小学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吧? 珍珠迟疑了一下,扯了扯杨夕的袖子:“我的就不用了,还挺贵呢。” 杨夕一愣,拍了拍自己大包袱:“我这里有好多钱的,你不用跟我见外。” 珍珠却道:“我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清楚,我没那个进昆仑的命,也吃不起那个苦。我跟你去昆仑山,是因为就像你说的,我从小大认识的,除了你都死光了。我想在昆仑山下找个镇子住下,离得你近点,你能常来看看我就行了。” 杨夕最后点点头,心里面不是很舒服。 可是最后,景中秀一毛钱也没有从杨夕这里得到。因为杨夕身上没钱,她那些“赃物”还没卖呢! 景中秀气呼呼的答应,这个钱等大家都到了昆仑再算。 这座城市是【多宝阁】出力修建的,这杨夕是知道的。但是她真的没有想到“登记处”竟然就是【多宝阁】的一楼。领到这块牌子,才可以在【多宝阁】交易。杨夕拉着有点不大精神的珍珠,直奔了【多宝阁】的收购处。 豪迈的把大包袱往桌上一拍“管事大叔,估价!” 中年管事被震得胡子抖了一抖,定睛一看:“唉呀妈呀,怎么又是你?” 杨夕点起脚尖才能看到高高的柜台后面坐的人——真的不是她太矮,当铺的柜台从来都是很高的——惊喜的道:“大叔,人生何处不相逢呐!您升官啦!” 多宝阁仙来镇分部的谭管事,昨天才刚刚调到艳阳城总部,高兴了还没有一天,就又看见了这个长腿儿的麻烦。 他忧伤的想:老子一点也不想和你相逢…… 只听杨夕兴冲冲的道:“大叔,您升官了,又遇见我,双喜临门,给打个九折不?” 谭管事(—-—):去他妈的客户是上帝!这两条到底哪一条是应该我给你打九折?! 第32章 《X丝修真指南》 谭管事摩挲着柜台上的惊堂木:“姑娘,这多宝阁的总部,我说的不算呐……” 杨夕眨眨眼睛,把一旁的珍珠拖过来。 珍珠一身白衣胜雪,两只眼睛水润润的:“管事大叔,真的……真的……不能打九折么?” 九折到底是什么东西,老娘怎么没听过? “我去!”谭管事闭了闭眼睛:“……给你们问问。” 不带这样的,上次带了个什么货都认识的小子,这次又要带个会装可怜的姑娘。还早点送走吧,夜长梦多……什么的…… 杨夕在等待的时候,旁边窜过来一个小贩。“姑娘,买本书吧。” 作为一头读书不多的小驴子,杨夕对于书一向是很渴望的。看她把程忠抽屉里所有书籍收走就知道了。 “小哥,都有什么书呢?” 小贩眉开眼笑,就知道嘛,姑娘家哪有不爱看小说的? “要什么有什么,清水的,肉的,爽的都有。姑娘是要女孩儿看的,还是要男女都能看的?” 杨夕很奇怪,“书中自有黄金屋”她是听说过的。可“书中自有肉”是怎么回事? “当然要男女都能看的了,你给我推荐几本吧。” 小贩变戏法一样从包里翻出一本烫金字体的大部头:“姑娘你看,这本书叫《吊丝修仙指南》是我这里卖得最好的书!” 杨夕接过书,只见简介写到:一个吊丝如何成仙?战斗,法宝,丹药,一样不少。告诉你一条*丝的成仙一路! 杨夕点点头,嗯,是一本前辈大能指导后辈修仙的书,这世上也不是每个人都把经验捂在被窝里的。但是…… “小哥,这个字念什么?”杨夕雪白水嫩的手指头点在那个“吊”字上。 (虫子:原本不是这么写,大家懂的,被和谐了,请意会。) 小贩盯着那根手指愣神了一刹那,随即嘿嘿笑道:“姑娘……你这……这让我怎么说呢……我这有字典卖,你自己查查?” 杨夕:“嗯,我不占你便宜,你再卖给我一本字典吧。” “得嘞!姑娘真爽快!”小贩掏出一本字典递给杨夕,刚要说什么,只听远处响起一声大喝:“抓住那个卖书补交摊位费的!” 小贩浑身一机灵,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杨夕急忙叫道:“小哥,我还没给你钱呢?” 小贩头也不回,喊了一声:“放在柜台上就好,谭管事会给我收着的!” 同一时间,整个大堂无数个地方窜出二三十人,连滚带爬往外跑,边跑边喊:“快跑啊——艳阳城城管来啦!” 杨夕皱着眉头看四五个“城管”把一群小贩追得满街乱窜。心道:城管们真是太不对了! 回过头来再查字典,只见字典上写着:“吊,男性的生殖器官。” 杨夕:“……” 修仙世界真奇妙…… 珍珠见杨夕脸色古怪,凑过头来问:“怎么了?” 杨夕阖上字典,一脸严肃:“我突然发觉,自己修仙其实真是太容易了。别人,不,别的东西修仙肯定要比我克服更多的困难。我,还不够努力!” 杨夕苦苦思索,这东西要是修成仙,那是算人修呢,还是算妖修呢?要是我的手啊,脚啊也想自己修仙,那该如何是好?我要不要让它们去呢? 那要是哪个男人的“吊”修成了仙,那个男人该怎么办呢?还算是男修么?那个成仙的“吊”有考虑过那个男人的感受么? 接下来的时间,杨夕一直盯着自己的手脚看。决定以后要对它们好一点,尽量不让它们生出自立的想法。 这个时候,谭管事终于回来了。“成了,咱们大当家今天心情好,答应给你个九折。”谭管事的样子看起来很高兴:终于要把麻烦送走了,这次可真轻松…… 可是当杨夕把东西堆在柜台上的时候,谭管事就轻松不起来了。他合身扑到柜台上,把一堆【随身衣】【避雨蓑】压住,低声吼道:“祖宗!你是我亲祖宗!有你这么光明正大销赃的么?” 这一看就是亡客的东西!这两天城里边儿进驻了大批量的亡客!真是再也不能更作死! 杨夕:“?”她身上也穿着亡客的衣服呢,就是人长得小,看不大出来。“大叔,您别怕,这些东西的主人都已经死得透透的,不会来找您要了……” 谭管事嘴唇哆嗦着:“怎……怎么死的。” 杨夕乖乖的回答:“一半是被我淹死的,一半是被我拿石头砸死的。” 谭管事一脸的绝望:我到底是多么想不开,才会调总部来的…… 正在此时,一双骨节粗大的手,扳住了谭管事的肩膀,谭管事一瞄见那袖子,心里就是一沉。 一个身穿黑衣,头戴斗笠的亡客,越过柜台,凉凉的笑:“这位管事,我怎么觉得您压住的东西,有点眼熟啊?” 谭管事吞了吞口水,去看下面站着的小丫头。 杨夕推了珍珠一把,把她推远,自己却站着一动没动。 亡客又道:“这些东西,管事要收下么?” “我……”谭管事想说不收,可是这就等于说【多宝阁】不会管这件事。他看了看那个长着一张呆呆脸的小丫头,那这个丫头就完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虽然说打从心眼里不想跟这个小姑娘打交道,可是那一句句“大叔”叫下来,他真狠不下这个心。一闭眼,开口道:“是要……” “大叔刚刚说了不收的。”杨夕脆生生的插嘴。露出来的一只眼睛黑白分明的,亮晶晶透着点犟。 她看明白了,自己是又闯祸了。闯祸这事儿她习惯了,可是连累别人她不习惯。也习惯不了。 杨小驴子是想不明白【多宝阁】是个什么势力,什么组织,大叔能在里面占多少话语权的。她就是觉得大叔是个好人,还是个不大禁揍的好人。 但是自己比较禁揍。 轻易不容易给揍死。 “大叔说了,不收,你有什么冲我来。单挑还是群殴,我都接着。”小姑娘脆生生的话语,按理说听不出什么豪气,直让人觉得好笑。 可是谭管事一点都笑不出来,推开柜台的挡板走出来,“这位侠士……” 几个亡客围上来堵住了他,由上至下,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老东西,亡客盟老大在艳阳城大请客,你别作死。” 一个死字儿咬得异常的重。 刚那领头的亡客看了看杨夕,笑了一下:“小姑娘,有胆气嘛。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不管你这些东西是捡来的,还是偷来的,还给我们也就完事儿了。”说着瞄了柜台一眼:“另外再给些补偿,也就算了。” 谭管事一听,这混球看来是没听见小姑娘的话。不至于把小姑娘弄死,心里松了口气。然后又愤愤不平起来,亡客是多么松散的一个组织,杀手、刺客、赏金猎人、接的是黑色任务,不对任何人负责。不在一起混的可能互相连人都不认识,何来“还”字一说? 这时,旁边一个身形清瘦的亡客跟那头领模样的人说了句什么。头领身形一顿,露出个玩味的表情,对杨夕道:“你是,仙来镇程家的人?” 杨夕没说话。 她不知道程家是遭谁灭了的,而且觉得亡客嫌疑挺大,不见到白先生,关于程家的事儿她一个字都不会吐。 那人笑了笑,“听说‘血罗刹’最近倒霉,被个小姑娘耍得团团转。”上下打量了一下杨夕“不过也不能小成你这样吧?” 杨夕侧头看了珍珠一眼。 忽然毫无预兆的出手。 【天罗绞杀阵】——纫字诀!新练成的第六招头一次试手,七八名亡客身上,眨眼间被钢针一样的丝线钻出了无数血洞! 杨夕转身就跑,【缠字诀】【绊字诀】相继出手,勾住大堂的门框飞一样扑出去。身后亡客们被丝线绊得人仰马翻。 “追!妈的!她就是血罗刹要找的人!”【纫字诀】不穿在要害上,杀伤力不算大,但是那一身的血流下来看着十分吓人。领头一个亡客气急败坏:“我特么就不信这么个小丫头能让亡客盟两个香主栽她手上!” 一群亡客乌泱泱追出去了。 大厅里的人群早习惯这种场景,繁华的城市未必文明。艳阳城从来不是什么不流血的地方。 人群中有人笑道:“这可比刚才城管追小贩好看多了。” 另一人道:“等着瞧吧,亡客盟这个香主也载定了。刚我看得清楚,那小姑娘用的是【天罗绞杀阵】。” 同为当事人的谭管事被留在原地,心里边儿还是有点不放心。那么个二缺二缺的丫头,真是亡客盟三千两银子悬赏的那个?万一要不是,让人给弄死了可咋办?就算是,那也不一定打得过啊? 旁边一个柔柔弱弱的声音冒出来:“管事,算账吧,柜台上这些东西到底值多少钱呐?” 谭管事瞪着刚才不知道钻到哪里去,此时又不知道从哪里钻回来的珍珠姑娘。 珍珠微微一笑,笑出一种莫名的扬眉吐气似的味道:“哎呦,我们早都习惯她这路数了。您看您跟她这么有缘,也早晚会习惯的。她就是想把麻烦给您引走,您答应的九折可别忘了哈,要买什么东西她已经交代我了!” 被杨夕虐多了,看到别人被虐什么的,这种幸灾乐祸的平衡感要不得啊……珍珠暗暗的自我警告。 谭管事:“姑娘,咱们打个商量,我给你打个八折,您能带着那缘分离我远点么?” 艳阳城街道上,杨夕带着几名亡客已经绕着【多宝阁】的大楼转了七八圈。边跑还边看自己的手,因为跑得不够快,时不时就用【幻丝诀】做个助力,手指头又烂掉了。 杨夕很担心手指头们因为自己对它们不够好,决定自立去修仙什么的。 就这稍一溜号,迎面冲出来一批亡客:“哎呦喂,霸刀老大,您这干什么呢?” 身后追来的亡客急吼:“拦住她,血罗刹要找的就是她!” 杨夕脚下急停,转弯扎进人群。身后的亡客壮大了一波。 人群中,有几个斗笠冒头:“哎呦喂,霸刀、病虎,你们做(二声)啥(四声)呢这是?” 踮脚一看,“呀喝,独眼,圆脸,小个儿,这不血罗刹要找那人么?” 杨夕嗖的一下窜上一幢二层楼。身后的亡客又壮大了一波。 二层楼是个茶馆,靠窗的位置坐了几名亡客。一人问:“刚怎么回事?” “好像是霸刀,病虎,土肥他们在带人追一个小姑娘?” “走,跟上去看看!” 杨夕在屋脊上飞奔。咦?怎么好像人变多了呢?艾玛,好累。 这一天,亡客盟大行王朝分坛坛主悦海天在艳阳城大请客。 到场的亡客有:坛主三名,副坛主五名,香主二十七名,精英亡客上百,帮众……不计其数。 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第33章 不死 杨夕飞奔在一排兽车的车顶,把她全部的精力投入了带着亡客溜圈儿这项伟大的事业。 【绊字诀】【缠字诀】轮番使出,飘来荡去,好好一个“天罗绞杀阵”生生被她玩出了丛林长臂猿的效果。 街边闲晃,茶馆喝茶的亡客们前仆后继的加入了追人的大军。他们大多甚至根本不知道这是在追谁? “哎呦,战天老大,你们这是在干嘛?” “哎,好像是悦坛主的小老婆跟人私奔了,大家去捉奸。” “我勒个去,这还了得,加兄弟一个!” 再加上,亡客都不是什么好鸟,互相之间看不顺眼,彼此下绊子的时候远比友爱互助要多。时不时发生内部混乱。 “妈蛋!刚才谁扯老子的裤腰带?” “滚开别挡道,自己一边儿提裤子去!” “混账!瞧不起人是吧,有种去旁边搂一架!” “搂就搂,兄弟们!抄家伙,干他狗娘养的的!” 是以杨夕的状况看起来十分凶险,却屡屡能够化险为夷。 直到,她从一架兽车的棚顶跳下来,踩进了直没脚踝的虫堆里。 杨夕抬起头,面前的一段长街,空空荡荡。 与身后的熙攘喧闹相比,仿佛隔绝成了另一个世界。 街面上平铺着一层漆黑的虫,数不清的黑色蚂蚁与时不时露出个头脑的蝎子,霸占了近百米长的街面。虫海汹汹,波涛如涌。 一个身穿黑衣,头戴斗笠的男人,静静站在虫海中间。斗笠下,露出一个惨白的下巴。 已经累成狗的杨夕,扒着身后兽车的挡板,气喘吁吁:“哎,车夫大叔,你们可真不厚道。眼看着我要跳下来,都不提醒我一下。” 车夫大叔没有回答。杨夕回头看了一眼,大叔紧紧闭着嘴巴,双手手掌捂住耳朵,大拇指翘出来堵着鼻孔。一双眼睛惊恐的看着杨夕。 几十只脱离的大部队的小虫正在他手上绕来绕去的撒欢。 杨夕点头,“哦,那你是不能说话。”这时才发现,脚下的虫子已经密密麻麻沿着小腿爬了上来,只是腿麻是麻的,没有知觉。 虫儿们对待杨夕可没有对待大叔那么温柔,锋利的口器刺穿裤子,啃在杨夕水嫩嫩的皮肤上,整条腿都在流血。不多,但止不住。 隔着虫海二三十米远,呼啦啦一片亡客全都停下了脚步。各个儿都幸灾乐祸的等着看好戏,“哟,正主儿出现了~” 少数几个看着铺满地面的虫海,露出了谨慎的神色。血罗刹恶劣的个性与他麻烦的实力,在亡客盟里一样著名。 杨夕不说话,伸手摘掉了一只爬到腰上的蝎子。在那蝎子翘起尾巴准备给她的手腕来一针的时候,“嘎巴”一声捏死了它。 “真是个心狠手辣的小姑娘啊。”长街上响起一阵诡秘的笑声,血罗刹脸上的红痕,越发透亮起来:“我本来答应过族长,出了族,就不动用秘术的。怪就怪你不该杀我的属下,你看,我并不介意你杀我的。他们最长的,已经跟了我十年。” 杨夕扫了扫一地的“秘术”,没觉着一地虫子比以前有什么不同。(虫子:羞涩) 再多的虫子,那不也是虫子么?数量的优势改变不了质量的劣势。“蚁多咬死象”,要么是蚂蚁够凶,要么是大象太蠢! “大叔,你知道自己哪里最不招人待见吗?” 血罗刹笑了笑,自觉困住了对方所以并不着急。反而有心情和这小姑娘斗斗嘴:“我喜欢小娃娃?”一根手指点着脸上的血红伤疤:“要么就是我是个玩儿虫子的?” 三十米开外,看好戏的混蛋“队友”们闹哄哄插嘴:“老子觉得是你长得丑嘿!”“哎,爷怎么觉得是说话的腔调太娘炮呢?”“跟你特么个熊比,哪个不娘炮?”“老子哪里像熊了?敢不敢去边儿上干一架!” 杨夕听着他们闹哄哄的乱吵,咧嘴一笑,“都不是呢,大叔,你这人这不招人待见的,就是杀人偿命这么点事儿,可是废话比老母鸡还多!” 话音方落,【天罗绞杀阵】——【纫字诀】使出,无数丝线从杨夕周身爆射出来,把黏在身上的虫蚁纷纷洞穿。 足尖点地,杨夕向前飞奔出一段距离,【天罗绞杀阵】——【缚】!对面的男人木头人般一动不动,又一次被捆成了个粽子! 血罗刹在看见杨夕使出【纫字诀】的时候,脸色就是一变,“你把第六式练会了?”随后就被没顶的丝线缠住了口鼻。 杨夕根本不搭理她,运足全身力气使出【天罗绞杀阵】的最后一式——【绝】! 【天罗绞杀阵】是由织布的【幻丝诀】演化而来的杀招,全篇共分七式,一者绊、二者织、三者缠、四者绞、五者缚、六者纫、七者绝。 其中绊、织、缠、缚为辅助招式。绞、纫二式则为攻击招式。而最后也是最难习练的第七式【绝】,它甚至不能算一个攻击招式,因为它几乎不可能留下活口,它被创出的唯一意义,就是杀人! 只见杨夕五指一绞,连在手上的灵丝仿佛被一只转动的滚轴骨碌碌收回杨夕体内,缠在血罗刹身上的丝线倏然间急速收紧,人们看不见内里的人是个什么表情,只能见到那团丝线眨眼间收缩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极致。 耳边仿佛听见一声黯哑的爆响,“嘭——”。 一片血色红雾,崩溃在半空。 满场鸦雀无声。 【天罗绞杀阵】,以血腥闻名,以杀戮著称,正是因为,这最后的一式。 杨夕面无表情的看着空中那一片红雾,这才开口道:“【天罗绞杀阵】的后两式,我从前并不是练不成,而是灵力不够用。现在,我进阶了。” 围观的亡客眼看着杨夕一招击杀血罗刹,心中无不震惊! 自然,他们之中十个有九个,其实是巴不得血罗刹出丑的。 可是……一方恶霸,就这么个死了?连个招儿都没出就灭了?这会不会太过晚景凄凉? 站得最近的一名亡客搓了搓下巴,看了看满地的仍集结在一起虫子,轻轻道了一声:“不,还没完。” 的确是没完。 杨夕站在原地不动,虫子们仍然把她当做值得登顶的高山一般,前仆后继。不死不休的啃她。 而那股令人脊背儿里发寒的残忍恶意,也并未随着血罗刹的爆体而消散。 杨夕缓缓摘下左眼的眼罩,眼中离火幽幽转动起来。她当然没有什么人能够催眠,她是要催眠她自己。蚂蚁的毒液麻痹得杨夕已经腰部以下全无知觉,想要继续灵活移动,必须用催眠代替神经支配自己的身体。 她经脉天生较人狭窄,灵力有限,【绝】只能再用一次,就是【纫】也不能一直使用。所以只能用【离火眸】透支生命硬挺! 所以,时间很重要。耗得越久,她就越没有优势。 蚁群中央忽有异动。 一群蚂蚁先是聚成了一团,像融化般化成了一颗黑球,然后这颗黑球慢慢的生出五官、头发、渐渐的有了点脑袋的模样。 杨夕看清了血罗刹重生的载体,又扫了一眼地上数不清的蚂蚁,觉得事情有点麻烦。果然绝招是杀不死啊…… 地上的脑袋裂开嘴,近乎残酷的笑了:“以为会了【绝】,就有资格在我面前狂了?嫌爷话多……但愿你被我的小宝贝儿们啃得尸骨无存,还能坚持你的沉默是金,千万别来废话求饶!” 话音方落。蚂蚁们忽然受了刺激一般蜂拥而上,卷起的蚁潮来势汹汹,眼看着就要把鲜嫩嫩一头小驴子整个儿吞没,化成它们狰狞口器中的一碎血肉。 明知杀不死,杨夕自然不会再把自己陷在这无尽虫海之中,跟对方死磕。灵力催动,【缠字诀】使出,杨夕勾住旁边一栋建筑的窗框,拔地而起。零零落落的虫子,被带上天,又落下来,哗啦啦如下了一片虫雨。 地上一群看热闹不怕死的修士们被虫子劈头盖脸砸了一身,一个女修尖叫起来:“太恶心了——” 然后,她就看到了更恶心的场景。 只见地上的脑袋已经渐渐的长出了人的皮肤,脸色惨白,眼下有疤,张开口,吹出一声悠长低哑的哨鸣。 只见地上的蚂蚁们忽忽然停止了爬动,忽然转过头来,开始三三两两互相撕咬吞噬,口器的咬合声,只让人头皮发麻。 而后,蚂蚁的数量,十不存一,个头却有原来倍大小。最重要的是,它们飞了!这些蚂蚁居然会飞! 杨夕呼啸着荡到旁边一栋建筑的三楼上,抓着窗框趴住。回头一看,蚂蚁们遮天蔽日的离地而起,像一片黑色的巨浪般扑将过来。 杨夕吓了一跳,拼命催动离火眸,控着两条小短腿儿,外加两只小胖手紧着捯饬。【缠字诀】不要灵力一样的使出来,拼掉了小命的继续往楼上爬。 地上的血罗刹渐渐的又凝结出脖子,肩膀,手臂。不多时,一个完整的人型站在了蚁群中。微微喘息着道:“凡俗中人……真是没有见识。虫的恐怖……又岂是尔等能够想象的?” “吹牛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会飞的‘人’我都见过了!几只会飞的虫子还能把我吓着?” 杨夕像只马猴子一样蹭蹭蹭往上窜,飞蚁群紧紧跟上,只差一线就能吞没了她的小脚丫小屁股。时不时也有那么小虫十几只,能在她身上啃两口血出来。 杨夕一直爬到了建筑的□□层,才停下了喘了一口气。一眼看见屋里木愣愣站着一排胖乎乎的厨师。其中一个年纪小的举着菜刀,怯怯道:“你是……要抢劫么……咱们这是厨房……” 咱们厨房好地方啊…… 杨夕一轱辘翻进屋,堵在窗口,用【天罗绞杀阵】之纫字诀,把溜缝儿钻进来的飞蚁一一洞穿。 眨眨眼睛,开口道:“小哥哥,借个火儿呗!” 小厨师大概是没和姑娘做过太多交流,刚刚还在胆怯,转眼间就红了脸。伸出一根胖胖的指头,指指灶台:“那……那里……” 杨夕探头一看,灶台底下没有木头,没有甘草,只有一张大大的阵盘。上面嵌着几颗灵石。火焰正是从阵盘上发出来的。 杨夕甚至还没心没肺的感叹了一下修者世界的神奇,拎起屋角一把扫帚点着。 回身打开窗户,举明火往窗外一挥,呼啦啦一片蚂蚁外焦里嫩的发出喷香喷香的味道,掉去楼下铺了地面。下面的叫骂声此起彼伏:“啊,又什么东西掉下来,太恶心了!” 看热闹不怕死,真是修士当中的积年恶心——! 同时,无数飞蚁也扑上了杨夕的胳膊,雪□□嫩一条小胳膊,转眼咬成了一条血肠。一个不留神,还让几只飞蚁扑上脸来啃了几口。 杨夕却好像不觉得疼一样,黑漆漆的眼珠子盯着那些蚂蚁:怕火就好,只要还怕火,哪怕是会飞蜈蚣,也不过是几条虫子。 杨夕的眼睛,盯上了灶台底下的阵盘。 小厨师居然反应很快,急急的大叫:“你不能动那个,那是客栈的……” 被一旁的胖大叔捂住拖走,厨子们鱼贯而出,把厨房留给这个祸害。临走,胖大叔还说了一句:“东西你随便用哈,随便用……” 第34章 人生就是张茶几,尤其遇到了杨夕 血罗刹在漫天飞蚁的包裹下飞上了八层。大量的飞蚁聚成了一团,环绕在他脚下,这让他看起来像踩着什么飞行的法器。 他稳稳的立在窗口,“小丫头,你怎么不跑了?”然后他看见那小姑娘一脸严肃的冲他他勾了勾手指。 有恃无恐的血罗刹翻身跳进屋子,并且召唤了他大多数的飞蚁挤挤挨挨的涌进来。 然而落地时脚下一软,踩进了一滩湿软粘腻的东西里。放眼一看,整间屋子铺满了这湿乎乎的白色泥汤。“这什么东西?” 杨夕二话不说,抬手就是大招,【天罗绞杀阵】——【绝】! 血罗刹这次对杨夕有了提防,身体在一瞬间四散成一群虫蚁逃开。灵力丝线只捕捉到其中的一小半,并剿灭。 血罗刹起先并不惊慌,指挥飞蚁们落下地来重新组合身体。却发先怎么也聚不起足够的数量,蚂蚁一旦落地,就会陷在那湿乎乎的白泥汤里,动弹不得。可他聚集身躯,又不能在空中完成! 靠着前仆后继的飞蚁好容易才聚起半个脑袋的血罗刹惊恐的看着杨夕。 “是面粉。”杨夕蹲下来和他平视,手上皱巴巴团着一条蓝色丝带,还在淋淋漓漓的滴水。“有点粘,是不是?我以前总看二十一小少爷这样欺负蚂蚁,今天终于有机会自己试试。” 血罗刹瞪着杨夕,双眼血红。 心里拼命诅咒那个素未谋面的熊孩子!你说你没事儿霍霍蚂蚁干什么?干什么?拿白面霍霍蚂蚁,你不败家么? 杨夕看看还飞在天上的蚂蚁们,大概是因为血罗刹被困的原因,它们显得有点群龙乌首。杨夕催动灵力,挥动手中的丝带,丝带中好像有一盆盆的清水泼出来。蚂蚁们不知道躲避,被一盆盆清水浇得纷纷落下地来。 这条【断浪绦】,正是杨夕之前从仙来镇【多宝阁】买来的研究【幻丝诀】的。【幻丝诀】虽然没能研究出个子午卯酉,但是用来和面,着实是个好东西。 天上的飞蚁被浇下来大半,地上,哦不,面汤里的血罗刹终于凝聚出来大半个脑袋,连同半张嘴巴。他张开嘴,又要吹那指挥蚂蚁的口哨。 杨夕一步跳过去,把脑袋正面朝下按进面里。 血罗刹:“唔!……”——脸着地。 杨夕把脑袋附近黏糊糊的面浆,连同里面黏住的蚂蚁拢一拢,整个一团抱起来,蹲在灶堂前:“下辈子做人,记得别这么变态!” 把怀里连黑带白的一团,一股脑塞进了炉膛。 阵法的力量是强大的,不死不灭的血罗刹,连声惨叫都没发出来,就化成了一团灰烬。 杨夕没想到的是,空中原本群龙无首的飞蚁,在血罗刹被火焰吞没的一刹那,竟然争先恐后的飞过来,蜂拥着钻进炉膛的熊熊火焰之中。 前面的飞蚁触火即死,后面的却仍然前仆后继。 所谓飞蛾扑火,不过如此! 杨夕睁大眼看着,虽知道它们恐怕只是本能,仍莫名觉得有点壮烈。 过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数以十万计的虫蚁,就消失得干干净净。若不是满屋子焦糊的面香,和一地黑黑白白的泥汤,几乎让人以为刚才那气势汹汹虫群只是一个错觉。 杨夕在兜里掏了掏,掏出三两银子,和十几个铜板。把它们并排放在灶台上,当作补偿。从窗口纵身跃下。 杨夕落在地上,脑子还想着蚂蚁。真是忠诚的宠物…… (吃书虫子尔康手:不——闺女,你千万不能想着养那玩意儿!已经有读者幻痒了!你娘我会被口水喷死的!) “血罗刹呢?”一个粗噶的声音带着点奇异问杨夕。杨夕回头一看,一群黑衣斗笠的大眼睛、小眼睛齐刷刷盯着他。 杨夕拔腿就跑,在已经恢复交通的路面上拔足狂奔。 站在最前面的一名亡客摸了摸下巴,很肯定的道:“死了吧。” 这人的判断似乎在亡客当中十分让人信服。 此言一出,人群中跟血罗刹关系较好的十几个亡客,或变了脸色,或破口大骂,唔嗷唔嗷怪叫着追了上去。 而另外一些本就懵懵懂懂凑热闹的人则有了离去的意思。 那发言的亡客却摆摆手,“别走,都去追吧。追上了起码能在盟里的职位晋一级。” 众亡客一听,眼睛雪亮,本就是人为财死的他们,立刻停下了离去的脚步,同样呜嗷怪叫着追了上去。 只留下那名亡客身边的几个人,还站在原地不动。 “坛主,您这是何用意?总不会真是让咱们给血罗刹报仇?” 亡客盟坛主轻笑了一下,对自己的心腹道:“他们在下面打的时候,我还没发现。可是刚刚这小丫头跳下来,手套烂掉了,那小手背儿上,好像有个东西……” 心思机敏的手下想了想,迟疑道:“好像是一朵青色火焰的纹身。” 坛主仰着头,笑着转身往回走。边走边道:“去通知长老吧,他们要的东西找到了。” 属下们顿时面有喜色,觉着自己跟个智力型头领果然是跟对了,虽然不知长老找的是什么,但是长老一高兴赏赐还不是流水一样的发下来? 只有那开始发言的手下神色郑重的追问了一句:“坛主,咱们不追么?” 坛主头也不回的摇摇手指,“那不是咱们招惹得起的东西。” 脚下顿了一顿,又道:“再说,大行王朝不是悦海天的地盘么?我出脑子就好,做什么要出力?” 那厢边,杨夕尚不知自己的大秘密已经被人看见。仍旧裸着一双小手在街上拼命狂奔! 啊啊啊!太过分了,为什么后面的人比刚才追得紧了?我刚打完一架这不公平! 街边的人群热热闹闹的看着“小姑娘溜亡客”的西洋景。纷纷道: “喜闻乐见。” “大快人心。” “普天同庆。” “当奔走相告!” 杨夕冲着路边大喊:“传送阵在什么方向?” 齐刷刷伸出十几只手臂给她指路。 杨夕大喊一声:“多谢大叔!”头也不回的想那个方向跑过去。留下后面几个气愤的声音:“爷是大哥!大哥!” 索性传送阵所在的地方并不远,就在城市的最中央。 杨夕离着老远就看到了熟人,那金光闪闪的外形,和旁边同样金光闪闪的马车实在是太好认了! 景小王爷刚刚付好了传送阵的灵石,奢侈如他,打算把马车一起传送过去,就听见后边传来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声嘶力竭的叫喊:“小王爷——等等我!把我也稍上,银子等到了昆仑再跟你算——!” 一回头,只见前不久刚分手的独眼小姑娘一路暴土扬尘的滚过来了!后面不远处跟着黑压压一群尾巴,人山人海,比他皇帝叔叔的御林军还要声势浩大! 景中秀一听又是这句“银子到昆仑再跟你算!”气急败坏的吼:“你丫个长腿儿的麻烦,你到底是多能惹事儿才能搞出这种举兵造反的阵势!” 杨夕尚未跑到近前,就听马路对面又传来一声怒吼:“杨夕!爷可算找着你了!” 杨夕于百忙之中抽出脑袋扭头去看,只见邓远之只穿了一条四角小裤衩,正气势汹汹的从马路对面杀过来! 杨夕跐溜一下,钻进传送阵,站在景中秀边上。邓远之紧跟着钻进来,怒瞪杨夕。 杨夕一脸莫名的看着他:“老远子,你这扮相可有点伤风化!” 邓远之脸红脖子粗的大吼:“还不是因为你!扒个衣服你有必要扒那么干净吗?有吗?你还爷的【储物戒指】,还爷的【储物腰带】!” 景中秀黑着脸问杨夕:“这谁啊,你仇人还是你朋友?” “当然是……”邓远之大吼了三个字,想起自己身无分文,只有一条裤衩儿,硬生生转了口径,咬牙切齿道:“朋友!很好的那一种!” 说完红着眼珠子瞪杨夕,似乎只要杨夕敢否认,他就当场把人给咬死! 杨夕背着手看他,慢吞吞道:“既然是朋友……那储物戒指应该是送给我的吧……” 邓远之真的想咬死她了。可是看见被拦在传送阵外面,一群眼睛绿油油的亡客,咬着后槽牙,心里滴着血,从唇缝儿里挤出来一个字:“是——!” 杨夕睁着一颗溜圆溜圆的眼珠子:“还有储物腰带什么的呢?” 邓远之红着眼睛,黑着脸,龇出一口雪亮雪亮的白牙:“都·是!爷连裤衩儿都是送给你的!行了吧?” 杨夕点点头,对景中秀说:“小王爷,他传送阵的银子也算我的。您就把这个吃软饭的也带上吧。” 景中秀挥手往阵法中又填了几块灵石。 青锋小侍卫一脸单纯的看着邓远之:“你们感情可真好!储物戒指和储物腰带都好贵呢!我家小王爷都不舍得买!只有老王爷和府上两位客卿先生才有!” 顿了顿又道:“不过……男人还是不吃软饭的好。” 邓远之险些给他气昏过去! 景中秀叹息着拍了拍自家侍卫:“青锋啊……人艰不拆啊……” 小侍卫一脸无辜的茫然。 景中秀摇头:“没事儿,记得去了昆仑,一定要选些不动脑子只动手的功法……哎!” 青锋表情略害羞:“王爷您实在是太关心属下了,属下……属下无以为报!” “……”景中秀干巴巴道:“你以后少压我两次就行了,尤其是旁边儿有姑娘看着的时候。 同样险些气昏过去的还有在间不容发之际,被传送阵拦在外面的亡客们。 “妈的!把这玩意儿给爷打开!你听见没有!老东西!”一个暴躁的亡客使劲儿摇晃看守传送阵的老者。 老者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慢腾腾答道:“打不开了,一旦开启,就有空间屏障,这是防止传送过程中被空气挤得少了什么零件儿。” 一个凶狠的亡客上来挥着拳头威胁:“爷不管他们少没少零件儿,也就不信这玩意儿停不下来。” 老者耷拉着眼皮看了一眼有自己半个脑袋大的拳头,皮里阳秋的哼哼:“有办法啊……你现在把传送阵砸了就行啊……”顿了顿,又慢悠悠的加上一句:“不过报警响了,引来城管和城主,可别说老夫没提醒你。” 两个亡客对视一眼,忿忿的放开老者。刚才是气急了,公然跟艳阳城开战,他们是不敢的。单看这里每天修士斗法、群殴事件不止,还能屹立不倒,维持着一副面上的歌舞升平,就可以想象背后的势力有多大能量! 更何况,修士三百六十城,艳阳城是唯一在千年内建造的新城。资历最前,口碑却十分靠前。 什么?你问什么口碑?当然是行事强硬的口碑咯!人为财死的亡命徒难道会去关心别的口碑么? 一个看上去斯文些的亡客走上来,做了个揖:“这位老丈,请问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么?里面那人穷凶极恶,狡猾多端,我亡客盟誓诛此人,不惜代价。” 哪知老头子是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仍是那副半死不活的哼哼:“有哇,你们到后面去排队,排到你们了自己付灵石追上去不就行了,他们是去洛水城的。”老头子眼睛扫了扫后面黑压压一片人,伸开一只橘子皮的老手,掌心向上摊开:“一颗四品灵石差不多了。” 一颗四品灵石=10颗三品灵石=100二品灵石=1000颗一品灵石,约合……十万两银子。 这时阵法内部光芒闪动,整个空间在视觉上产生一种扭曲之感。 杨夕腹黑的一笑,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对着一群黑衣人比了个拜拜! 小侍卫青锋见状也比了一个,并且十分友好。 景中秀感叹:“青锋……爷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个隐性的腹黑啊……” 我这悲催的日子,可怎么过下去啊…… 青锋:“?” 其实景中秀不知道,还有更悲催的事情等着他。比如杨夕欠他的银子再也要不回来什么的。 艳阳城最高的一栋建筑门口,一个白衣胜雪,姿容优雅的姑娘一脸茫然的左看右看。 “杨夕那小驴子又跑哪儿撒欢儿去了?姐姐我自己揣着三万多两银票,总觉得不大放心呐……” 第35章 落(捉虫) 眼前一道流光闪过,杨夕不自觉的闭了下眼睛。再一睁眼,眼前已是另外一番景象。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 条条水道蜿蜒在建筑群当中。每一栋屋舍都是建在水面上,由若干汉白玉质地的柱子稳稳撑起。 城市里没有什么行人,所有人都坐着小舟,在这水面上慢悠悠的晃。 传送阵就建在码头模样的平台上。看守传送阵的姑娘巧笑嫣然,对待来客的态度,比之艳阳城的老大爷不知友好了多少。 青锋被漂亮姑娘笑红了脸,躲到自家小王爷背后去,却还要忍不住冒头出来偷看一下。姑娘咯咯咯笑得更开心了。 景中秀用力拍他的脑袋:“爷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 杨夕挠着脑袋:“我怎么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儿呢?”(珍珠挥泪……我还在艳阳城啊……) 如果说“艳阳城”给人的感觉是井井有条的巍峨,“洛水城”则更容易让人联想到一种自然而然的安逸。 然而这份安逸并没能持续多久。 四人的脚步刚刚踏上码头,景小王爷还在跟码头的船工商量,怎么把他那惹眼的马车弄上船时,杨夕就看见,身后的传送阵又一次放出了光芒。 然后,就见几百名亡客挤成一坨坨黑色打糕的模样,出现在传送阵里。 “在那儿!那老头没骗我们!” “哎哟,谁踩了老子的鼻子?” “手放爷屁股上那个,给爷拿下去!等爷出去不剁了你的手!” 景中秀目瞪口呆:“杨夕,你是端了人家亡客盟的分部吗?” 杨夕也很茫然,“我……我杀了他们一个人,大概是他的人缘太好了?” 邓远之推了他们一把,暴躁道:“还愣着干嘛?等着他们出来把咱们踩死吗?几百个呢!” 像这种大型传送阵都是单向的。好比城市的一个入口,一个出口,这样才不会产生空间混乱。杨夕一看“出口”传送阵那边,已经排了数十个客人,不由有点着急,已经做好了单挑几百亡客的准备。 结果这个时候,景小王爷土豪金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从兜里掏出一大把灵石,挥手撒出去!大叫一声:“哎哟,这谁的钱掉了啊?” 数十个排队的客人眨眼间就剩下俩! 杨夕:“……” 邓远之:“……” 青锋:“你们习惯就好了,小王爷不想排队的时候都这样的。” 杨夕表示价值观不一样真心习惯不了。 邓远之表示羞耻心不一样的确习惯不了。 看守传送阵的姑娘叉着腰叫道:“你怎么能这样?” 景土豪推了青锋一把。浓眉大眼,五官英俊的小侍卫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通红着脸,从兜里掏出一块挺漂亮的手帕,羞羞的说:“姑……姑娘……能通融一下吗?” 姑娘接过手绢,满脸严冬般的残酷全部化成了春天般的温暖,所有的节操都随着一江春水向东流去,奔流到海再也不肯回来了:“没问题,免费都成,你们爱去哪去哪!这就走着!” 邓远之:我去他的羞耻心! 杨小驴子除了有点心疼钱,对如此猥琐的行为倒是没有什么忌讳,并且深深以为景小王爷真是个聪明人! 配合默契的跑到剩下那两位“不为金钱所动摇”的真英雄面前,从背后【剑府】抽出了一把【玄铁剑】:“二位壮士,你们也看见了,后面那一传送阵亡客都是来追杀我的,因为我刚刚干掉了他们一个香主。所以,你们是让路呢还是让路呢,还是让路呢?” 没有被金钱的打败的壮士,显然还不是那么的真壮士。扫了扫困在传送阵里那打糕般的一坨,果断的转身走了。打起来殃及鱼池可不好。 四人成功插队,在一阵流光中告别了还没能踩上几脚的“洛水城”奔向下一个目的地。 接下来的旅程,如果让邓远之来概括,那就是一个没完没了的逃跑,传送,和展示人类猥琐之终极底线的过程。 人干事! “芙蓉城”,花团锦簇,空气芬芳。花粉过敏的邓远之险些呛死在传送阵里。 小侍卫青锋以他无与伦比的“呆萌”与“羞涩”,完爆传送阵守护大婶。 众人堂而皇之的以大婶的亲戚身份,插队走人。 “空之谷”,城市建造地点在一处神奇的浮空山上。城中所有建筑皆漂浮在天空。人一离开传送阵,也会在空中飘浮。 景中秀高价贿赂排队人群中最靠前的一位穷修士。 众人交换到位置,插队走人。 “厌火城”,整座城市如一座钢筋铁骨的巨兽,垂头可见汹涌的岩浆。这座以采集【熔岩石】为主要收入的城市里,筑基期以下未经淬体的修士,都热得头昏脑涨。 邓远之两手提着他身上唯一一件被汗浸透的裤衩儿,脸色漆黑。 必须插一嘴的是,传送阵的使用者大多是筑基以下修士,因为筑基以后会飞,咱可以自由来去。 杨夕强行开启【离火眸】群体催眠,让所有排队者相信自己还有点东西没有去【多宝阁】买。代价是整张脸上泛起了黑色火焰图腾。 众人自然而然的插队走人。 后记:当天“厌火城”【多宝阁】来了一群要求买“蚂蚁”当宠物的神奇客人,管事表示压力很大。 然后,他们终于来到了昆仑山脚的最后一站——洗剑池。 传说,洗剑池原本只是一潭普通的湖水,并不是一座修者城池。 那时的昆仑,也没有现在的名气。出山历练或执行师门任务的昆仑剑修,每每回山,总是要到这潭湖水里洗剑。 剑修,总是满身杀戮,一生征战。 每一位剑修回到这里,洗净剑上的鲜血,心中的暴虐,只留一腔向道的虔诚,才会再上昆仑。 后来,昆仑名声渐响。仰慕昆仑剑修风采的人,便自发的聚集到这里,伺机围观剑修。 慢慢的,才有了这座名为“洗剑池”的城市。它也是三百六十座修者城池之中,唯一没有城主的一座。 有人说,昆仑山脚“洗剑池”,是一座真正的自由之城。 然而杨夕他们刚到“洗剑池”,尚未来得及感受自由,就先感受了一番什么叫“无主之城”。 “有见过一个十多岁的独眼小姑娘吗?”一群亡客堂而皇之的拦在传送阵前,检查每一个从阵里下来的人。不但要检查这人有没有易容缩骨之类,甚至还要凶神恶煞的逼问上面一句话。得到否定的回答,也并不肯放人走。 公然的防碍传送阵正常经营,看守传送阵的小伙子却一副忍气吞声的模样。 其中有一个没戴斗笠的亡客,骨瘦如柴,面如骷髅,负手站在人群之外,闭目练气。杨夕猜,这应该是他们的头。 景中秀痛苦的捂脸:“这个也是亡客么?丫头你确定你只是搞死了他们一个人?” 旁边,不大爱说话的青锋突然出声:“他修为比我高。” 景中秀悚然一惊。 邓远之疑问:“你是什么修为?” 青锋神色有点郑重:“筑基七层。” 邓远之“嘶”的抽了一口冷气,虽然修士外表总是年轻,但邓远之上辈子阅人无数,看眼神就知道这小子绝对不大。筑基?这得是多逆天的资质!“所以这男人有筑基八层?” 哪知青锋却摇头:“不,高一个大境界。” 邓远之心底一沉,通窍期…… 杨夕默默摘下眼罩,把从程家得来的两枚【五骨断魂钉】扣在手掌心里,从背后剑府抽出【玄铁剑】。 她说:“这帮人只是找我,一会儿你们离我远一点,就装不认识。” 邓远之一愣,翘起了嘴角:“哦,我差点忘了,这事儿本来就跟我没关系。” 青锋忿忿出声:“你们不是朋友吗?你怎的如此没义气?” 邓远之只是冷哼了一声。 景中秀脸上神色变了几变,却是没有说话。 阵法的光芒散去,杨夕独自一人提着剑,默默向着那群亡客走过去。 青锋一脸着急,可是看看自家小王爷不出声,到底是没敢擅自做主。只是一声声叫着:“小王爷,小王爷……” 景中秀只回了他一句话:“你如果豁出命去,能保证她不死吗?” 青锋愣愣的,张了半天嘴,说不出一个“能”字。其实,他连三成把握都没有。 景中秀于是道:“青锋,萍水相逢,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 轮到检查杨夕的,是一个满脸胡须的大汉。 杨夕盯住他的眼睛,发动【离火眸】:你看到的是一个小子,你看到的是一个小子! 大汉的眼神略略变得迷茫起来,缓缓说道:“啊,是一个男孩子啊,长得还挺乖。你过来的一路,有看到一个十多岁的独眼小丫头吗?” 杨夕连番发动【离火眸】,满头都是流下的冷汗。声音镇定的道:“没有。” 大汉于是推了她一把:“到那边去站着,不许自己走开啊。” 杨夕低下头,左半张脸都是黑色,右脸却越发白得像纸。稳稳的走进人群中,才松了一口气。整个后背都被汗水湿透,不知是因为透支,还是因为紧张。 杨夕抬手捂住了左脸。旁边一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女子,总是不停的拿眼睛瞟她。杨夕皱了皱眉。 只听那女子说:“哎,你明明就是个小丫头啊,怎么他说你是个小子?” 杨夕一凛,这世上就是有这种人,明明不关他的事,却非要凑热闹,好像生怕不能把事情闹大,不能把人给害死! 身边好几个人都转过头来要看杨夕,杨夕心里一沉,完了,这回是真被路人给害死了。 却听远处突然爆发了一阵惊天动地,暴跳如雷的叫喊:“我去你娘的丫头!爷是男的!你哪只眼睛看我是女的?你家女的能穿裤衩儿上街?” 众人目光马上被吸引过去,杨夕也觉着这声音有点儿耳熟,一抬头,是邓远之正在闹场。 连那一直闭目练气的高阶修士,都被这阵闹腾打断了修行。投过去漫不经心的一瞥。 检查邓远之的那名亡客,看起来的确有点呆相,盯着邓远之的脸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看了半天,一副老实的口吻:“我还是觉得你这脸像丫头,要不这么着,你把裤衩儿脱了我看看。” 邓远之两手捂着裤衩儿,“你特么怎么不脱了裤衩儿给小爷看看?” 杨夕偷笑,小远子又倒霉了。忽又看到邓远之的眼神,往自己的方向瞥了一眼。 杨夕恍然一愣! 邓远之是谁?为了个不一定知道内容的古洞府,可以在程家扮五年书童。为了上昆仑山,可以给程家的主子们下跪,当剑仆被人指手画脚。手上没银子赶路,可以咬碎了牙忍住杨夕的挤兑! 这么样一个夺舍重生的邓远之,上辈子如果真是一方大能,也绝对是个能屈能伸的枭雄!即便不是大能,只是侥幸夺舍的小人物,那也必然是个忍得受得的真小人! 他能因为别人觉得他像丫头,就跟人大吵特吵? 邓远之有【顺风耳】,能听见周边所有的声音……所以……他是听见了那女人的话,闹这一通给我解围? 杨夕是真没想到原以为冷心冷肺的“老远子”,在被她那么狠狠的欺负过好几次,还能抹了自家的脸皮来帮她。杨夕心中感激,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对“老远子”好一点! 至少,下次一定把裤衩儿给他留下。 然而世事无常,一瞬天堂,一瞬地狱。 有人明明有仇,你以为他无情无义,却在尽可能的时候出手相助。 也有人素昧平生,的确是无冤无仇,却偏要一脚接一脚的踩你。 杨夕身边的那个女子好像很不满意众人的关注被邓远之抢走了一样,撇了撇嘴,又放大了声音道:“问你呐?你明明是个丫头,是不是用了什么妖法,才骗得过了关?我们这一大群人,被耽误在这儿,就是因为你吧?姑娘我可是要去昆仑拜师的人,迟不得的!” 这番话声音极大,点得也十分通透了。连那骷髅样的高阶修士也投过了目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锥子一样扎在杨夕脸上。 待看清了她湛蓝的左眼,和半张脸的黑色图腾,似乎微有一瞬的迟疑,随即,露出了一个“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笑容。 抬起枯瘦手掌,向着杨夕的方向一抓。 杨夕完全抵抗不了,腾身飞了出去。在空中凶狠的转过头,眼神几乎是狰狞的扎了那女人一眼。 随即,被人捏住了脖子。 一个干涩难听的嗓音在耳边低声道: “昆仑守墓人?……上代的守墓人是眼瞎了吗,怎么会找了你这么个轻狂孟浪的丫头?” 听到“守墓人”三个字,杨夕的瞳孔一缩,挣扎间才注意到了自己破损的手套。 大意了…… 第36章 奇葩总动员(捉虫) 杨夕脖子被人掐住,却并不肯束手待毙。 全身灵力运到手臂上,【玄铁剑】骤然刺出,却被“骷髅修士”徒手挡住。铁剑与手掌硬碰硬,发出的分明是金石交击的声音。骷髅修士轻轻一笑,握住剑刃,空手夺下杨夕的剑,反手刺进杨夕小腹,直接把杨小驴子扎了对穿! 杨夕只觉腹下一痛,喉间一甜,哇的吐出了一大口血。脑袋一歪,不动了。鲜血淋漓的沿着长剑流下来,染红一地。 男人云淡风轻的一笑:“蚍蜉撼树,可笑,可笑!” 不远处,邓远之闹场的声音静下来了。 准确的说,是在场所有人都静下来了。传送阵里走出来的低阶小修士们,一个个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一名亡客附在骷髅修士耳边,低声说了两句什么。邓远之动了动耳朵,他听见,那小卒叫的是“长老”。 亡客盟的长老,非元婴修士不可胜任,这是多少年来的规矩。五十年前,亡客盟当时的三位长老就已经在修真界小有名气了。 “问天”、“鬼枯”、“折草娘”,除了最出名的“问天”行事还算有些规矩,后两位基本就是彻头彻尾的邪修,且是声名狼藉的那一种。 邓远之眯了眯眼,身形枯瘦,脾性傲慢,这人应该是喜食活人精血的“鬼枯”。 鬼枯听属下说完,不以为意的一笑,沙哑的开口:“不过是个会喘气儿的钥匙,吊着一口气就行了,神识什么的,还是抹去的好。” 说完,空出来的那只手往杨夕头上一抓,双眼泛起金芒。 抹去他人的神识,邪修们所用的方法大多是以自己神识吞噬他人,以人魂作补品,抵得上三五月的苦修。 可是,就在鬼枯刚刚放出神识,甚至还来不及刺入的时候,异变突生,那一直无声无息的小丫头猛然张开双眼,眼眶里如有实质的黑火眨眼间蔓延开来,爬遍全身。 然后,鬼枯就跌进了一团蓝色的漩涡里。 只一瞬间的恍惚,鬼枯就发现自己被捆在一根木棍上,身下架着一堆柴火。不远处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正在口涎横流的吃着什么东西。 其中一人转脸看过来,双眼幽幽的发着绿光,手中正在啃的,正是一根活人的大腿骨! “原来是幻境!”鬼枯不屑的冷哼:“小姑娘就是小姑娘!不过是个吃人而已,本座生吸活人的时候,你祖爷爷还在穿开裆裤呐!” 幻境里对时间的感觉,与现实中是不同的。 在鬼枯的感觉里,他停留了约有盏茶时间。 然而在杨夕的感官里,【离火眸】辅一发动,立即遭到反噬,一股强大的神识汇聚在一处迎头碾压过来,杨夕只觉头脑中如有百八十头大象奔过来跑过去,狠狠碾压,闷哼一声,左眼流出一道猩红血泪。 一片模糊的血红色当中,杨夕盯准鬼枯眼中那片刻的迷芒,抬手臂一扬,心里【五骨断魂钉】射出射向鬼枯左眼。 却又一次,被鬼枯徒手接住。 三根手指一捻,令程家下人们闻风丧胆的【五骨断魂钉】就这样化成了一片粉末。 鬼枯这次是真的怒了,他吞过的神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早吞成了熟练工种,竟然还能被个没筑基的小丫头拖进了幻境? 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夕也快黔驴技穷了,她一直觉得自己挺有作死的天赋,不论是作自己的死,还是作别人的死。 若她事先了解这骷髅男的特点,给她三天时间谋划,再给她七天时间准备,她觉得自己起码有三成把握把这货给作死。 可是毫无预兆的狭路相逢,她连这人的修为境界都不晓得,就平白的来了一场正面硬碰。杨夕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自己是那只碰在石头上的鸡蛋! 但是,她还有最后一枚【五骨断魂钉】,不是普通的那一枚,而是程家水牢里,吸饱了活人生气,满是森森恶意的那一枚。即便修士筑基以后铜皮铁骨,她不相信人能全无破绽。不然的话,这高阶修士干嘛还要用手挡?直接用眼睛硬接不就完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手。 鬼枯残忍的一笑,掐在杨夕脖子上的右手突然用力,杨夕纤细的脖子在他手下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 杨夕手中最后一颗【五骨断魂钉】仓促出手,因为攻击的位置偏低,鬼枯并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杨夕极其阴险的复制了初次与仇陌见面时,那小狼崽子的下.流招术。 【五骨断魂钉】扣在手心里对准鬼枯两腿间狠狠捏了一把。 杨夕两眼一黑,面色却是一喜。 扎·进·去·了! 再高阶的修士他也是个爷们儿,除非是佛修,否则只要是个爷们儿那脆弱的地方就必然是弱点。 寻常修士练体也没有把那地方练成铜皮铁骨的,要不然……以后……怎么用? 铜皮铁骨什么的……那还能有感觉么? 当然,修士身体的再生力强大,治疗的手段也多样,这么凶狠的一下子足够让凡人断子绝孙,换到修士身上却很难留下什么生理残疾(心理就不好说了)……可是…… 它真疼啊! 鬼枯全无准备,他做梦都没想到,这毛头小丫头能使出这么下流的路数,当场发出一声惨嚎! 这一痛之间,右手忍不住就松了一下。 杨夕总算是没给活生生掐死,连忙大口吸气。鬼枯血红着双眼,甚至不先把那钉子拔下来,抬起左手拍向杨夕的天灵盖。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只见斜刺里冲过来一个人影,迅疾如风,动如闪电。 其实全场人,包括离火眸的杨夕,没人看见他是什么时候冲过来的,等杨夕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人影已经平贴着地面杀过来,一个“飞冲肩”撞在鬼枯的□□,活生生把人撞飞了出去。 而那根【五骨断魂钉】…… 扎·得·更·深·了! 杨夕尚未反应过来,只见那人影干脆利落,毫不恋战,捡了杨夕就跑。 杨夕一边儿吐血,一边儿趴在那人肩膀上,断断续续的开口:“青……青锋,你救我我是很感动的……可是能别扛着么……我肚子上还插着把剑呢……” “啊?”小侍卫语气中满是懊恼,脚下不停,把肩膀上的人往前一甩,换成个公主抱的姿势,夺命狂奔,边跑边崩豆儿似的的念叨:“快跑快跑,我打不过那个人,被追上会连累小王爷的……” 杨夕一边儿吐血,一边儿享受一把“飞一般的速度”,只觉得劲风迎面而来,脸上跟刀刮似的:“你刚不是把他给撞飞了……” 青锋脚下如风,羞羞涩涩的答道:“那是……那是他太疼了……而且我是个体修……” 原来是被个体修撞了一下啊……杨夕恍悟,神仙保佑他的子孙后代…… 不知道那位“惨遭重创”的修士是不是挣扎了很久才爬起来,总之杨夕的感觉是他们已经跑出了三条街,拐进了一个崎岖的小胡同,后面才想起一声怒吼:“你们要付出代价!” 青锋一脸急急的小样:“怎么办……怎么办……我不认识路……” 这时,胡同尽头响起一声低沉的兽啸,如鸣雷降世,大地震颤:“嗷——呜——!” 只见景小王爷驾着他那辆金灿灿的兽车,像个救世主一样宝光闪闪的杵在那,一脸欠扁冲青锋招手道:“跑那么慢!你抱的是猪吗?” 青锋好像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大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一口白牙笑出来足有二十多颗。“小王爷!” 杨夕险些被这一主一仆给闪瞎了狗眼! 青锋抱着杨夕一溜烟闪进车里。景中秀一抖缰绳,巨兽四蹄踏空,兽车腾云而起! 杨夕来不及感叹土豪金的奢华兽车居然会飞,侧卧在地上,想要说点什么。前面驾车的景中秀却好像背上长了眼睛,头也不回的道:“甭谢我啊!谢我给你扔下去!” 杨夕一笑,不再说话,觉得有点窝心。 青锋红着脸,蹲在自家小王爷身后,激动又紧张的模样:“小王爷……” 景中秀爱理不理的“嗯”了一声,斥道:“少废话,还得回去救那个裤衩儿呢!” 杨夕一愣:“邓远之怎么了?” 景中秀“哼”了一声,“刚你们一跑,‘裤衩儿’就和那个骷髅男干起来了!要不你以为我能把车全须全尾的赶出来?” 景中秀咂咂嘴:“没看出来,那‘裤衩儿’干架还挺厉害!” 兽车疾驰而下,从空中猛然扎入人群之中。横向摆了一个尾巴,根本不停,景中秀扒着车门嚎叫:“快撤!” 邓远之满身满脸都是血,那血的颜色红的诡异,在□□出来的脸上和身上涂满了繁复的符号。 杨夕眼瞳一缩,【献祭魔纹】! 只见邓远之双手拍地,大喝一声:“九幽冥域,恶灵为证!吾血为祭,吾魂为引!血魔现世!” 一个血红色的影子从他手下的地面上,挣扎冲出,转眼间遮蔽了半个天空,以铺天盖地之势压向一群亡客! 兽车三人组也被这惊天法术惊得目瞪口呆。 鬼枯连退三步,接连祭出四五件防御性的法宝。面色郑重,隐隐有惧意。 剩余亡客们大多是个三脚猫的水平纷纷夺路奔逃。原本被聚拢在一起的低阶修士,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哭爹喊娘。 然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伪少年邓远之却在漫天血色下掉头狂奔,一溜窜上了兽车,扯着脖子狂吼:“快特么跑啊——爷是用幻术骗他的——!” 景中秀一脚登在灵兽屁股上,兽车腾空而起,眨眼间消失在云端。不见了…… 仅两息时间之后,洗剑池上空风平浪静。既没有血魔,也没有红雾。 元婴期修士鬼枯,数百年的养气功夫全都在此刻喂了狗,以前所未有的愤怒向天咆哮:“别让老子抓到你们!老子要把你们碎尸万段!碎尸万段——!” 可惜,杨夕他们已经听不见了…… 云层上,兽车的行驶终于平稳了那么一点儿。 景小王爷放开了缰绳,捅了捅在一旁兀自喘息的邓远之:“哎,裤衩儿,你念的那是口诀是真的吧?还有,怎么知道血魔长什么样儿呢?” 邓远之被捅得“嘶——”了一声,语气十分恶劣:“怎么着?老子就特么是个夺舍的魔修!你有本事你去告!” 景中秀当然是不会去告的,景小王爷这人吧,往好听了说叫好奇心过强,超脱人类的正常范围……往难听了说就是……不三八难受! 不过邓远之这一动,景中秀倒是看清了他身上的状况。背后还算了,他正面横七竖八全是深可见骨的伤口。腹部有一个掌印,皮肤干枯,泛着黑气。右侧胸口明显瘪下去一块。 是了,邓远之明显是没有筑基的。 即便他是个夺舍重生之人,脑子里面法术论斤称,手段用筐量。只要灵力不够,用不了的还是用不了。一个练气期的小修士正面硬抗一位至少是通窍期的修士,哪怕只有不到盏茶的时间,战况也必然是十分壮烈的。 邓远之一屁股挪到杨夕身边,拿一根骨折的手指头指着杨夕的鼻子,道:“我告诉你,上次你留我一条命,今天我救你一次,咱俩谁也不欠谁的!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儿,老子就在旁边儿看着你死!” 杨夕有点儿对眼儿的看看邓远之的手指,耷拉下来的一截儿指头,露出白生生的骨头茬。她决定把邓远之的话当成放屁。 然后眼睛顺着手指头,挪到了邓远之的两条腿中间,“我说老远子……你怎么又被人扒光了?” 邓远之本来叉着两腿坐在杨夕面前,闻言猛的把腿并上,两手捂着裆,脸色憋得和上面的图腾一样红:“你你你……你还是个姑娘吗你!” 杨夕很莫名其妙,看一眼我就不是姑娘了? 难道你那小虫虫和别人功能不一样,只要看一眼我也能长出来一条? 景三八拍着地哈哈大笑:“哎呦喂,我说裤衩儿,你的裤衩儿哪儿去了?这下我得叫你光腚儿了啊!” 青锋小侍卫一脸正气:“那个修士是不是非礼你了?他有没有,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景三八当场笑抽过去了。 邓远之气急败坏:“我去你们大爷!爷是因为要用【血祭魔纹】!不然我个练气六层,哪使得出那么强的幻术!【血祭魔纹】要画满全身,你给我穿着裤衩儿画个全身看看!” 第37章 被爆(一个蠢作者的自白,送700字) “老远子,你刚才救我,献祭了多长的命?” 杨夕问这话的时候,邓远之刚刚被那对二货主仆调戏得□□,气得窝在角落里,跟自己胸前的肋骨死磕。他觉得胸口瘪了一块很不雅观,非常想把它弄鼓起来,至少……能平整一点也好。 闻言抬头,瞟了杨夕一眼:“一年多吧,应该。” 杨夕捂着她漏气的肚子,抿了抿唇,这比他想象的要多了不少。 邓远之冷笑一声,嘲讽道:“少想些有的没的,当我是你呢?我修炼的资质少说甩你几条街,献祭的那点命,随便练一练也就在元寿上补回来了。至于你,怕是这辈子筑基都无望,统共四五十年的命,还是少用两次魔纹的好。” 杨夕:“……”虽然他救了我,可我还是好想揍他怎么办…… 景中秀趴在青锋肩膀上狂笑:“哎,哎……我终于找着比我欠揍的人了!你绝了,光腚儿!” 青锋一脸严肃:“小王爷,在属下心中您什么都是最棒的。所以,这世上最欠揍的一定是您!”说完自以为讨好的话,又忐忑的看了景中秀一眼:“所以您能原谅属下刚才擅自行动了么?” 景中秀:“……” 跟你朝夕相对这么多年,爷觉得自己的心胸是越来越大肚了…… 这时,邓远之动了动耳朵,忽然脸色一变:“有人追上来了!” 景中秀一怔,把手一挥:“这不可能,我这兽车可不是那些烂大街的货色,就现在飞的这高度和速度,不管是人还是飞行法器,上这么高早就不能呼吸,然后歇菜了!” 邓远之脸色阴沉而郑重,“人不能,但是出窍的元婴可以。” 景中秀心思机敏,把话在脑子里稍微一转,就明白了邓远之的暗示。顿时满脸惊恐道道:“啥……啥……啥?刚才那个蠢货是元婴?” “至少,五十年前是。”而现在,只会比那时更高,不会比那时更低。 景中秀跳起来扑向角落里的杨夕,然后马上被青锋扑倒压住。景中秀嚎叫:“青锋,你别拦我,让我把这个麻烦扔下去!” 杨夕理都没理他,对邓远之道:“给我把剑拔了。” 邓远之看了看杨夕,没动:“剑□□,血管封不住,你可能就流血流死了。就这样去昆仑,你也许还有得救。” 杨夕也很执着,道:“你也是个重伤,小王爷干架的本事基本就是个渣渣,让青锋一个人去抗元婴,咱们四个都得玩儿完。你只管动手吧,事情因我而起,我只要一息尚存,便会一战到底,绝不躲于人后。” 邓远之眼色一闪,忽然转身,反手握住剑柄,用力一拔。 只听身后一声微弱的□□,鲜血飚射而出,溅在邓远之面前的车厢上,喷出一个挣扎的图案。 邓远之其实一直没想通,自己刚在“洗剑池”的时候,怎么就突然间冲出去了,是谁给他下了药了,还是那一刻被什么上身了?邓远之为此很是忿忿不平了一场。 而此时,看着这些血,邓远之心中有了一点点明悟。 抬起细瘦的手臂,望着那本不属于自己的单薄手掌,邓远之把它按在胸口上。啊,血还未凉啊…… 即使是那样的无端惨死之后,它竟然还是不肯凉…… 邓远之转过身,他很想说一点什么。可是居然看见……“杨夕你这活驴!你怎么当着男人脱衣服?你能有点姑娘的样子吗!” 杨夕把上衣撸起来,露出一片雪白的肚皮,手上【缠字诀】【纫字诀】轮流发动,把肚皮上的那道创口缝了个参差不齐。 杨夕眉头都没皱一下,又坐起来摸索着去缝后腰的穿透伤,不耐烦道:“闭嘴吧,我身上都是血,好像你能看见什么似的。” 邓远之觉得自己早晚被这活驴气死!不过这驴身上的皮肤可真白……艹!我在想什么? 杨夕飞快的把自己漏成破口袋一样的肚子缝补好,才微微摇晃着站起来。 而敌人的第一波攻击,也在这时候到了。 如一阵狂风逆行,巨大的吸力从后方传来。巨大的兽车狠狠的一晃。 杨夕,站稳了身子。 邓远之,收敛了思绪。 青锋,一轱辘从自家小王爷身上爬起来,脊背在一瞬间绷得笔直。 敌人尚未现身,就已显通天之能,“准剑修”们已经做好了苦战至死的准备。 景中秀也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只见,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车门,摇晃着门框狂呼,道:“救命啊——!残剑师父,你要是现在从天而降——,我这辈子就卖给你再也不跑啦——!” 青锋:“……” 紧张感全都没有了…… 杨夕木着一张脸:“青锋,以后不要随便把他放出来……不好。” 话音刚落,车厢外忽然传来一声凄惨的兽鸣。随即,兽车的一侧猛的倾斜下去。 景中秀惊叫一声:“大毛——!” 邓远之一个站立不稳,滚落车厢一侧,胸口撞在座位上,本就内伤颇重,当场吐血。然而他还来不及站起,兽车的另外一侧又猛的倾斜下去。这一次,死去的灵兽连声悲鸣都没来得及发出。 景中秀悲嚎:“我的二毛——!” 杨夕借幻丝诀固定住自己的身形,脑子里飞快的转动,那元婴不杀人却杀灵兽是为何?他应当是想活捉!可是活捉为何就要杀灵兽? 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杨夕脱口而出,道:“他的速度不够快!灵兽绝对不能再死了!” 邓远之一听,马上反应过来。对方堂堂一介元婴修士,隔了这么久才追过来,想必追上来本不容易。 可是现在,灵兽接连死去两匹,从风声听得出,兽车的速度至少已经下降了四成。敌人追上来岂不是眨眼的事情? 邓远之心里一沉,不知道这次献十年的命跑不跑得掉。 谁知,景中秀却在这时候爆发了。只听他忽然大吼一声:“你祖宗的帽子绿出毛!” 景小王爷一双眼睛红得几乎能渗出血来,原本挺单薄的一个青年,此时脖子上青筋暴起,“老子一把屎一把尿把大毛二毛喂养大,不是给你当鸡杀的!” 景中秀忽然拉下车门处的一个机关。 只听轰隆一声,整个兽车轰然解体。什么顶棚,箱壁,座椅,轮子,全部快乐的漫天飞舞,在“兽车”的忽然加速中,潇洒离去。 只剩下了一块车厢底那么大的秃光木板,挂在硕果仅存的一头灵兽身后。杨夕手脚并用的挂在“板儿车”上,狂风在身边呼啸而过,她终于知道了什么叫景中秀说的“不能呼吸”。 景中秀整个人跳到灵兽背上,两条长腿猛的一夹:“小明不怕,爷来了,没人能杀你!” 兽车在景中秀的指挥下,沉入云海,在一片躁动的气流中左冲右突,飚出一道风驰电掣的速度! 忽然,一道紫色的光芒从身后劈来,目标直指景中秀。 杨夕立刻红了眼。景小王爷现在的状态明显容不得一点打扰,而这个练气一层的小王爷,皮脆得和窗户纸根本没什么区别!这一击轰下去,不死也是个半残。 杨夕来不及细想,咬牙冲上去,以血肉之躯挡在了京中秀的身后! 紫光入体,杨夕浑身如遭雷击,哇的吐出一口血。 景中秀身形一顿,如有所觉,然而刚一回头,就听杨夕大喊:“赶你的车!能不能逃命都看你一个人了!” 景中秀一咬牙,生生把头转回来,灵力似乎是催动到了极致,一身法宝眨眼间“啪啪啪”碎掉了一半!灵兽“小明”在一片汹涌的云雾中横冲直撞,向着昆仑山的方向一往无前。 又一道紫光劈过来,杨夕呸的一声吐掉一口血,身形摇晃,两脚却像钉子一样钉在景中秀背后,紧紧扒住地面,一步不肯后退。 紫光劈面而至,邓远之忽然在此时冲上来,面朝杨夕,以后背挡下了这一击。口中吐血,喷了杨夕一脸! 邓远之的身体强度比杨夕还要差些,这一击下来胸前背后,肋骨断掉了一十八处! 这时,身后的追逐者又换了手段,一只旋转的宝塔呼啸而至,眼看就要把杨、邓二人一起穿透! 小侍卫青锋闪身出现,双手接住宝塔,大喝一声。 宝塔势如千军,青锋双手从指骨到手肘,转眼间寸寸碎裂,脚下车板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青锋双脚生生在车板上踏出了一寸深的脚印。 身后追逐之人,速度不够,却好像有办法看到他们的情况。攻击手段层出不穷,一刻不止。打得众人只能招架,毫无还手之力。 青锋接连挡住了三击,双臂臂骨完全粉碎。 杨夕吞下了一颗景中秀抛来的回复丹药,以【天罗绞杀阵】缚字诀再挡一击。左手尾指与无名指整根从手掌上撕裂,离体。 青锋以脊背又承一击,脊背上一道贯穿伤直透胸口。 邓远之再画【血迹魔纹】,召唤恶灵再挡一击,恶灵反噬,邓远之昏迷。 杨夕以缠字诀把邓远之牢牢绑缚在车上。 青锋又挡一击…… 然后,又是杨夕…… …… 几人苦苦挣扎,企图死中做活,奈何力量悬殊。 眼看昆仑山已在望,拉车的“小明”却再也承受不住如此高速的连续飞行,悲鸣一声,落下地来。 兽车翻滚着,从云端坠向大地。 除了被绑在车上的邓远之,其余三人被甩出兽车,狠狠的砸向地面。 后方的修士终于追了上来,嚣张狂笑着:“大胆小辈!真以为孙悟空有了筋斗云,就能翻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儿了?” 然而,就在此时,杨夕忽然觉得下坠的身体被一道虽然冰冷,却力道温柔的气劲托住。 昆仑山方向传来一声冷意森然的呼喝:“何人在我昆仑撒野?真当我昆仑剑修,都是摆设不成?” 几乎是一眨眼间,杨夕、景中秀、青锋和昏迷的邓远之身边,各出现了一名黑色法袍罩白色战衣的修士。 杨小驴子眼中的世界突然倒转过来,肋下一痛,被人大头的夹在了胳膊底下。一抬眼,空中多出来一排背负长剑,队列森然的修士。 法袍纯黑,肩部只缝合了一半,一眼便知是为了方便动作。袍子两侧的开叉一直高开到腋下,露出一套贴身的纯白劲装。烈烈飘动间黑白分明,煞气逼人。 昆仑剑修! 刚刚还在嚣张狂笑的鬼枯,忽然在空中来了一个急刹,停在百米之外色厉内苒的叫嚣:“放屁!修真界的规矩,山门势力一里而止。此处距你们昆仑山起码还有十里的路程,莫以为你们人多势众,就可以颠倒黑白!” 剑修的队列从里走出来一个人,唇如折剑,眉若兵锋,腰间斜挂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这厮生得一副正道大侠的相貌,说起话来却像个魔教教主:“没见识的老东西,颠倒黑白这种事儿,人多不好使,拳头硬才好使。你亡客盟就是整个帮会搬过来,也没本事在任何一个昆仑面前颠倒黑白。” 鬼枯怒发冲冠:“你——!”深深吸了几口气,怒极反笑道:“想必阁下就是昆仑残剑吧。人都说阁下行事嚣张,老夫今日总算长了见识。可是老夫好歹也是个元婴修士,亡客盟帮众数以百万计,你昆仑今日如此仗势欺人,就不怕天下修士群起而诛吗?” 残剑负手而立,临渊峙岳的。一脸浩然正气,道:“不怕,你死了,就没人知道咱干过些什么。” 鬼枯一听,吓得头发都要竖起。二话不说,招出飞行法宝掉头就跑。 然而就在残剑话音刚落时,一群黑衣剑修中就冲出了一个白影。那身形快如闪电,眨眼间落在鬼枯身前,抬手一挥,剑都没拿。一道浩然剑气从天空劈斩下来。 杨夕觉得自己见到了有生之年最震撼的一幕。 像一道匹练,像一条星河,又像一江奔流的水。 细碎的剑意汇集到一处,呈万夫不当之势。 无边浩瀚,生生不息。 刚刚几乎把杨夕几人虐成狗的鬼枯,就在这一剑之下灰飞烟灭。只留下星星点点的血肉,从空中散落。 白影抬起头来,竟然是个漂亮的少年,剑眉醒目,唇红齿白。嘲讽的挑起一侧嘴角:“呵,元婴?” 邓远之、杨夕、青锋、景中秀齐刷刷的目瞪口呆。各自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 许久,杨夕迟疑着开口,道:“我有一种……被人狠狠一巴掌乎在了脸上的感觉……你们呢?” 三只男子汉心中深以为然,然而,嘴上却是无论如何不肯承认的。 那少年一招解决了元婴,转过脸来,是个一本正经的模样。“残剑师叔,这回我有资格进昆仑战部了吗?” 老剑修们纷纷捂着嘴笑,“魔教教主”残剑咂咂嘴,一副标准的欺压后背的坏师叔模样:“就这还想进战部?你剩下那些“人渣”,是打算过冬腌腊肉不成?” 杨夕脑袋转了四五圈,才反应过来这个“人渣”真的是指“人的渣”。终于对昆仑剑修凶残的说话方式有了一定的认知。啊哟,我怎么觉得好有气势哇!(虫子:这货不是我亲生的!不是!) 这种鸡蛋里挑骨头的理由,那俊秀白衣少年竟是没有一点不服气的模样。严肃的点点头:“我知道了,这就去打扫干净。” 杨夕的目光跟着那少年的身影,倏忽间飞下千米高空。觉得好像有点明白,昆仑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地方了。 额?……那里怎么好像有个很眼熟的黑点? 京中秀突然叫起来:“啊!小明!残剑师父,救我的小明!” “你把【白泽】带来了?”那位“魔教教主”大人皱皱眉,盯着景中秀心虚的样子,露出个嫌弃的表情:“连个灵兽都护不住,趁早活埋了自己,让景王爷重新生一个算了!” 杨夕:”……” 邓远之:”……” 景中秀(╥﹏╥):正常人养灵兽是用来护主的好么……只有你们昆仑才把灵兽当宠物养的……魔教什么的,最讨厌了…… 第38章 重逢白允浪 白衣少年打扫完战场,众人终于落了地。两三名剑修忙忙碌碌给几个鸡零狗碎儿的小崽子疗伤。 杨夕听见他们说:“白师兄怎么还没到?刚不是说已经到洗剑池吗?”“大师伯这次带了好几拨小白菜给咱们,走的自然慢些。” 杨夕心中一动。他们说的该不会是…… 杨夕还是有点顾忌白允浪昆仑弃徒这个身份。小小声的问给自己疗伤的剑修:“请问前辈,你们是出来接人的吗?” 那剑修大咧咧毫不避讳,“啊,接我们大师兄白允浪,大师兄这回……”说到一半,忽然盯着杨夕的脸猛瞧。 杨夕被看得有点不自在。 那剑修突然跳起来:“哎哟,二师兄快来看!这好像是大师兄信上说弄丢的那个徒弟!” 一群人蜂拥过来围观。“豆丁个子!”“阴阳眼儿!”“母的!“好像真是哎!”“白包子的徒弟果然长得像个小包子!” 杨夕:“……” 白先生的原话肯定不是这么说的!管自己大师兄叫“白包子”真的好么…… 还有我哪里长得像包子了…… “魔教教主”翘着嘴角笑了一下,“怎么还比大师兄先到了。”大手一挥:“带走,给大师兄当见面礼!” “另外几个呢?”有人指着被忽略的景中秀三人。残剑头也不回道:“一群烂白菜,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剑修们行动力迅速,几句话的功夫,就裹挟着杨小驴子呼啦啦飞走了。 被留下的“烂白菜”邓远之:“……虽然被救了,我为什么一点感激之情都生不出来呢?” 一回头,看见景中秀已经骑上了硕果仅存的灵兽“小明”,青锋也正在往上爬,骑到了景中秀身后。景中秀扬眉,对邓远之道:“走吧,昆仑!还等什么?” 邓远之嘴角一翘:“我怎么听说你不想去昆仑呢?” 景中秀一梗脖,切齿道:“妈蛋,被打脸打成那样!不找回场子还叫男人么!” 邓远之笑着爬到小明身上,在景中秀身后坐好。灵兽脚下踏空,风驰电掣般狂飚向昆仑山。 风中传来少年人的嬉笑声: “哎,为啥你家灵兽,一个叫大毛,一个叫二毛,这个却不叫三毛呢?” “我给你出个谜语嘛,说是小明的父母有三个孩子,老大叫大毛,老二叫二毛,老三叫什么?” “小明。” “光腚儿……你这人可真无趣。” “你还没说为什么不叫三毛呢?” 洗剑池。 剑修们在城门口遇到了白允浪。 白允浪身后跟着不止程家一批孩子,粗粗看去起码三四百个年轻人一脸憧憬的看着剑修们呼啸而至,队列森严,英姿飒爽。 可惜,少年时的梦想总是和现实差距过大。 一不留神,就破灭成了渣渣。 “哐当——”杨夕脸朝下被仍在地上。 原本拎着杨夕的剑修飞奔到白允浪面前,一把抱住白允浪的大腿,嚎啕大哭: “大师兄,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你再不回来我们快要被二师兄虐成渣了!” 榜样的力量是无限的。 剑修们以猛虎扑食之态纷纷扑过去,占领白允浪的大腿,手臂,腰,怀里,还有个年纪小点的看起来很想骑到脖子上。 “大师伯,我已经被二师伯虐出屎了!” “师父,我天天都被二师叔虐出好多屎!” 杨夕趴在地上:“……”一块儿过来什么的,觉得有点没脸爬起来啊…… 少年们:qaq,现实,你的名纸叫残酷…… “大师兄,你快回来管管你徒弟吧,我们都被小师侄比成狗了!” “大师伯,你小徒弟不是人啊!他打我跟打狗似的,我活生生比他入门早了五十多年啊!” 杨夕谨慎的抬起一点脸来,看见还在原地冷静站着的,只剩下了“教主大人”,和那个白衣服的小少年。 少年眼睛红红的,一脸激动。好像全没注意各位师兄师叔们,告他的小黑状。 “教主大人”看起来自持了许多,只是脸上略显温馨的神情吓了杨夕一跳。 “白师兄,这些年过得可好?” 白允浪挂着一身的师弟、徒弟、师侄,哈哈笑着挨个拍拍头。 “我挺好,就是挂心这帮小畜生。邢铭啊,你也稍微对他们留点情面嘛,你看今年昆仑又要收徒了,在小辈面前,起码也得给他们留点面子嘛。” 邢铭笑着应了一声“好。”竟是很听从的样子。 杨夕明白,自己是多心了。白允浪在昆仑不但不是忌讳,恐怕还是很受爱戴的。 残剑邢铭,青锋说过他是昆仑下一代的掌门。因掌门之争叛出昆仑的白允浪,竟然和他也有这么好的交情。 那边剑修们还在絮叨个不停:“大师兄,你不晓得,你不在的时候掌门脾气越来越差了,每天招三顿饭的频率骂我啊,下辈子投胎好想去做猪啊!” “大师伯,你不在的时候,没人管得住你师父,大长老他又开始拿我们试药了!上次我在床上活活躺了七个月,看起来才不那么绿了!你看,现在看起来还是个青色儿的!” “师父你别听他瞎说,他脸青是让小师弟揍得!躺了七个月是因为偷看青瑶师叔洗澡,鼻血流多了……” 杨夕对他们这种撒娇耍赖,觉得很羡慕。 虽然听起来,好像昆仑没有一个正常人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邢铭才终于出声:“行了,你们这帮兔崽子,都在叨叨些什么,想把来拜师的孩子都吓跑了么?” 少年们:qaq……我们已经吓得不敢跑了…… 剑修们这才纷纷摸着眼泪鼻涕,从白允浪身上下来。“大师兄,跟我们回门里坐坐吧。掌门人和大长老都很想你。” 白允浪轻轻摇头,掏出一条皱巴巴的手帕,给身边一个剑修擦鼻涕。 “师伯,其实您不用那么守当初那个誓的,那种东西,大伙儿都不在乎。您这些年人虽不在昆仑,还不是为咱昆仑把心都操碎。” 白允浪轻柔的道:“誓言不是发给别人的,是发给自己的。”说完巴拉过身后几个少男少女,抬起头对邢铭道:“这些都是好孩子,他们的父母信任昆仑,才把他们交给我,我现在把他们带到你面前。你……你还是虐得轻点……” 邢铭这一次却没有顺从,而是道:“师兄,昆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不合适的,就不能留下。他们现在若是吃不起苦,丢不起脸面。将来吃的就是亏,丢的就是命。” 白允浪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巴拉过来的一个孩子却突然大声喊起来:“杨夕——你没死?” 杨夕从地上爬起来,抬头一看:“十九小姐?” 程十九这个虎超超的小妞,黑着一张脸,越众而出,蹭蹭蹭几步越过抱成一团的剑修们,站到杨夕面前,一拳捣在脸上。“你个混蛋!” 杨夕没反应过来,一个不慎被她打倒在地。随即又跳起来打回去,她没有程十九力气大,所以打起来连掐带挠:“你个王八蛋!我舍身救你,你居然打我!” 后来,杨夕毕竟不能直接出杀招秒了程十九,拳脚功夫又完全不是对手,被程十九追得满场跑:“你你你,你狗咬吕洞宾!” 程十九脚下的速度,则照杨夕不是慢了一点两点,一边气喘吁吁的追,一边狂吼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我以为你死了!我好几次差点自己跑回去找你!你跳船去杀人不能跟我解释一句吗!还有你跳船之前笑什么?笑什么?有你那么笑的跟诀别似的吗?” 邢铭负手而立,看着两个狗蹦的一样的丫头,淡淡道:“不错,有昆仑风范。” 当天,邢铭和一众剑修带走了大多数的少年少女。 却也留下话说,想入昆仑,还有一场极严苛的考试。最后能留下的,不会超过十分之一。 白允浪决定留在“洗剑池”的客栈里。等到考试完毕,他要亲自把落选的孩子们送回去。 因为考试还有些日子才开始,一些对“洗剑池”好奇的孩子们也纷纷留了下来,想要玩一玩,逛一逛。 杨夕也留下了,跟着白允浪进了“洗剑池”最破的一家小客栈。(师父太穷什么的,实在是太讨厌了。) 凑巧的是,程家几个小主子全都留了下来。程十四、程十六和二十一这三个没心没肺的,是为了逛街。程十九是一定要杨夕给她讲,最后怎么灭了那个刀疤男,又是怎么自己跑来昆仑的——真是个爱冒险的姑娘。 倒是程十三让人十分意外,程十三向来心思狡猾,一心往上爬。若是平常,他早就去巴结那些昆仑剑修了才对。 杨夕跳过了程家的故事不说,只同程十九讲了两次“大战疤脸男”的故事,又告诉她,邓远之也到了昆仑。 程十九表示,丢下主子跑掉的剑仆不是好剑仆,她一定要狠狠教训邓远之一顿。杨夕表示:干得好!不用给我面子,不要大意的□□他吧! 好容易打发掉了程十九,杨夕终于腾出空来,敲响了白允浪的房门。 “谁呀,等一下,我把外衣披上。” 杨夕却等不及那么多,推门而入,把房门在身后牢牢关好。 白允浪见杨夕进来,老脸一红:“你这丫头,怎么老往男人屋里钻呢?” 他此时只穿了单薄的中衣,看起来倒比穿着长衫精壮了不少。只是那质地轻软华贵的中衣,与他没来及披上的破旧外袍,十分的不搭调。 杨夕涉世不深,没有想那么多。一颗黑黝黝的眼珠子盯着白允浪:“先生,程家被人灭门了。” “什么?”白允浪手上的衣服,轻飘飘落在地上。一副晴天霹雳的表情:“你说,程家怎么了?” 这反应比杨夕想象的还大了不少。杨夕在程家生活了八年,对此虽也心中伤感,竟还及不上这如遭雷击的模样。 她开口道:“我那天从船上跳下去,解决了那些亡客,就回去程家杀程忠了。我到仙来镇的时候,程家已经被人灭门了。” 杨夕从没见过白允浪那样魂飞天外的表情,只见他颤抖着道:“阿城他……也死了?” 杨夕脑子里面转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阿城”是谁。同时,心里边儿“啊”了一声。觉得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杨夕道:“我觉着……家主可能没死。程家所有灵根的人,死后都剩了一捧沙子。程玉楼就是在我眼前化成沙子的。但是我见到了家主的一只胳膊,肉的。不过……他是筑基期的修士,其他死掉的都是练气期,也可能不太一样。” 白允浪弯下腰去,从地上捡起外袍开始穿。“能知道是谁干的吗?” 语调听起来平静了不少,怎么也扣不上扣子的双手,却出卖了他。 杨夕垂了眼皮,走上前去帮白先生扣扣子。 白允浪苦笑一声,顺从的弯下腰来让杨夕帮忙。此时此刻,他无比庆幸眼前的小丫头是个胆大包天,又顽固执拗的小混蛋。 如果换了个吓破胆的普通孩子,只怕程家化成了一片废墟,程思成化成了一把枯骨,他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更别提像现在这样,从一个目击的孩子口里问点有用的消息。 第39章 傀儡【第二更】 “好像是傀儡师干的,应该至少有一个成年男人,还有一个少年。我觉得他们是特意等着先生您离了程家,才动的手。内应大概是家主的侍妾兰夫人。灭门应该是在很短一瞬间发生的事儿,水牢里的犯人都没来的及处理……”杨夕顿了顿,突然沉默起来。 门外传来“哗啦——”一声脆响。似乎是杯碗掉落地上的声音。 然而白允浪和杨夕都没有理会。俩个人心中都被更重要的事情占据了。 扣子扣好,白允浪站起身来,脚步尚稳,手指却依然不自觉的颤抖:“我得回仙来镇看看,你见到邢铭帮我跟他说一声,落选的孩子一定要派个人护送,里面好多孩子身怀特异资质,太容易出意外。” 白允浪说着,甚至等不及开门下楼,抓起桌上的断剑,就要直接从窗户飞出去。 杨夕在他走到窗前的一瞬,终于是没能忍住,开口道:“先生,您知道程家水牢里关着五代昆仑的守墓人吗?” 白允浪身形一顿,如遭雷击,猛的回过头来,眼中是震惊到恐惧的表情。许久,怔怔开口道:“我本来可以知道的……可是我选择了不去知道……” 杨夕从没在哪个人脸上见过如此复杂的表情。但是她相信了,至少三百二十六代守墓人的悲剧,并不是白先生有意造成的。 她听见白先生用一种苦涩的声音说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昆仑,从来就不是。” 然后他踉跄着飞走了。 杨夕觉得心口里面堵堵的。 守墓人的仇她总想给报了,那就意味着她得想办法把程思成给宰了。但程思成要是被自己宰了,现在的情况看来,至少有两个对她挺重要的人得哭。一个是程十九,一个是白允浪。 杨夕理不清这一脑门官司,十分发愁。 还有个更犯愁的事儿,她刚才跟白先生复述程家的案情时,终于发现自己到底干了什么缺心眼儿的事! 娘的,我一路就顾着逃命,把珍珠给落在艳阳城了。珍珠吃不得苦,又容易被骗,胆子不算大,偏偏又长得漂亮。 很不放心呐……刚才没来得及跟白先生说一声,求他顺路去把珍珠安顿一下。 杨夕推开客栈的门,一个人脸色苍白的人直戳戳的杵在门口。 程十三面色如鬼魅,身形如僵尸。 脚边是一只扣翻的托盘,和一盏打碎的茶盅。看起来他刚刚是想要端茶送水,巴结白允浪的。这到像是他会做的事。 毕竟,白允浪在昆仑的地位,白天在场的人是有目共睹的。 他游魂一样的看着杨夕:“你说的是真的?我娘,引了人来灭了程家?” 程十三这样问,反倒把杨夕问得不知所措。其实杨夕在看到十三少爷的时候,都已经做好干一架的准备了。 毕竟,她觉得自己要是听人说,亲娘找了外人来想要干掉自己亲爹,第一反应绝对是把那个“骗子”打成狗。那不是,她六岁那年听人说亲爹把自己卖了,还把程十四的下人闹了个人仰马翻呢。 杨夕应了一声:“我也不是十分确定,但是所有人都死了,就你娘活着是真的。而且你娘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也没准儿是……被夺舍了……唔,那你就没娘了。” 杨夕深切的明白,安慰人这个活计真的不适合自己,她只会越说越凶残。 程十三却突然梦游一样笑了,笑声渗人得很。“不,是她。我从小儿就知道,她在人前和人后不大一样。” 他突然一把抓住杨夕的肩膀:“杨夕,你帮我个忙,好不好?算我求你。” 程十三是程家几个小主子当中最大的,年纪有二十了,杨夕被他捏得有点疼。可是看他那个表情,还是觉得有点可怜,于是道:“你说说看,你自己要是做不到,我也不一定行的……” 杨夕话没说完,就被程十三推进身后的房间里,并反手锁了门。 然后手里被塞了一把刀,杨夕眼皮子突的一跳。 只听程十三道:“杨夕,你捅我一刀!” 杨夕傻了眼:“十三少,你就算要自杀,也不用拖上我垫背吧。我捅你一刀,程十九还不得把我挠成土豆丝儿!” 程十三垂着眼皮,半天才开口。 “我爹有十几个儿子,只有我跟他长得一模一样。我以前觉得这是幸运,因为这长相我多得了爹爹许多宠爱。可是……儿子真的能跟父亲相似成这样吗?连胸口上一颗红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程十三抬手扯了自己锦袍的前襟,露出一片雪白胸膛,左侧心口处,有一朵五瓣梅似的红痣。 “这次临行前,程德不知怎的,突然就有点发疯。我偷偷去看过他,他居然在夜里烧纸,念的,竟然是我的名字。然后我才想起,我从小到大,居然从来没有生过病,也没有受过伤……” 杨夕被突然撕衣服的程十三吓了一跳,连着退了几步:“十三少,有话好说,咱先把衣服穿上成么?你看你脱成这样,要是突然来个人,多不好啊?” 话音刚落,就听门口“咣当”一声。一身红衣的“怪力女侠”程十九一脚踹断了房间的门栓。气呼呼嚷嚷着:“先生,你是不是又给杨夕吃小灶了,锁门是要防着我么?” 然后,她看清了屋里的情形。 程十九呆若木鸡。 只见杨夕手上握着一把长刀,一脸糟心的蹲在地上。 杨夕的对面,程十三一脸的苍白娇弱,衣衫半敞,肌理分明。而且那衣服一看就是撕坏的。 许久,木鸡抬手指了指杨夕:“你是要……非礼十三哥么?” 程十三冷静的偏过头看程十九,他说:“我自愿的。” “啊,那你们继续,我不打扰了。”程十九丢下这样一句话,一阵风似的跑掉了。留下杨夕一个人风中凌乱:我不是自愿的好么…… 程十三垂眼看着杨夕:“你不用怕,我可能根本不是个男人,甚至根本不是人。” 杨夕揉着脸,仍是蔫巴巴蹲在地上,她有点懂了。 如果兰夫人真是个内应,一开始就是打算害死程思成,她会真的去给程思成生一个孩子吗?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捅你一刀,看看死不死,是不是鬼?” 程十三噎了一下,轻声道:“不用捅到必死的程度,万一我是个人呢……” 杨夕愁眉苦脸:“那你划个手指头啥的不好么,何必非要我捅你一刀这么凶残?” 程十三抿了抿唇,酷似程思成的脸,因为年纪更轻,所以更显雌雄莫辨。“我被下过咒,自残的事儿做不了。非但如此,别人攻击我,我还没有办法不反抗。所以我才找你,我知道你能打的很……” 程十三话音未落,杨夕忽然出其不意的跳起来,提刀就砍! 程十三头都没抬,倏忽间退了三步,闪开刀锋。 杨夕再砍,程十三再躲。眨眼间过了三十几招。 杨夕蹲在地上喘。“你能躲慢点么?” 程十三声音发闷,怪可怜的模样:“我不是故意的,我控制不了……” 【天罗绞杀阵】——缚字诀! 程十三咣当一声倒在地上,成了一只巨大的露头“蝉蛹”。一双凤眼倏然间瞪大,“这是什么?” 杨夕骑到他身上,拿剑比划着程十三漂亮的脸蛋:“别管那么多,好用就成。就是你这脸可惜了,你说吧,左脸还是右脸?” 程十三脸色发绿:“头顶成么,起码不破相……” 杨夕挥剑要砍,被程十三一口咬在手腕上。程十三口齿不清:“唔更不顾顾顾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杨夕:“……” 杨夕慢慢伸了一只手,摸到程十三的头顶。那里有一个圆圆的,扁平的东西。杨夕用手指按了一下,问道:“有感觉吗?” 程十三茫然道:“啊?没有。” 杨夕两根纤细的手指扣住那个圆片,从程十三头上拔出了一根长长的钉子。 “你看这个。” 程十三脸色如鬼。 “你还要继续么?头上能戳这么个东西,那基本就……”不是人了。 杨夕迟疑着,没有把话说完。 程十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哭了。 杨夕手忙脚乱:“哎哎,你别哭啊,男儿有泪不轻弹啊……” 他是程思成最得意的儿子,他是最受宠的侍妾兰夫人所生,他容貌出众,资质优秀。程玉亭以为自己二十年来受尽万千宠爱,什么东西都应该得到最好的。 结果一切都是假的,他连人都不是。 “你继续吧,我总得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 杨夕骑着程十三,挠挠脑袋,把【缚字诀】放松了一点,露出肩膀来。杨夕把剑对准锁骨,“我要开始了哦……” 一刀刺进去,程十三这回竟然毫不挣扎。杨夕愣了一下,随即猜到,大概跟自己□□的那颗钉子有关。 刀伤没有流血,杨夕把刀□□,伤口的情景连这头没心没肺的小驴子都打了一个冷战。 破败的棉花、木屑,和锈蚀的铁皮,被薄薄一层皮肉覆盖着,在程十三的锁骨上狰狞的翻出来。 被杨夕骑着的俊美青年一脸焦急,“我怎么不觉得疼了呢?怎么样,我出血了没有?” 第40章 程家十九【第一更】 杨夕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看到的景象。 她从程十三身上爬下来。伸手在他的伤口上揪了一团棉花,又捻了一片木屑,举到眼前给他看。 程十三看清了眼前的东西,脸色一僵。 然后,迅速的灰败下去。“我以为……起码是个僵尸……原来……只是个傀儡啊……” 程十三呵呵笑了两声,听起来怪惨的。“我说怎么小时候不爱长个子,偏偏每次闭关之后,就会猛蹿不少。根本就是被换过了吧……” 杨夕对这方面的知识比较贫乏,于是问道:“木头人什么的,也能像活人一样有想法么?” 程十三两眼空洞无神,望着客栈破旧的棚顶。 “傀儡术,拘生魂于五行器物之中。受咒术控制,终其一生,侍傀儡师为主。你刚才说……灭我程家的是一个傀儡师吧……我娘……兰娟带我见过他。我就说……怎么第一次见面就觉得他很亲切呢……” 程十三静默了许久,精神恢复了一点点:“你帮我把这蚕茧解开吧。” 杨夕果断的,拒绝了他:“不行。” 程十三一愣,俊美的脸上露出个苦涩的笑,虚弱的道:“莫非,你还要把我当做那傀儡师的同伙,送去给你的白先生报仇不成?” 杨夕蹲在程十三身边儿,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程十三虚弱的回望。 杨夕伸手到程十三锁骨上的伤口里掏啊掏,掏啊掏。挖出一大团棉花。然后咬牙切齿的掰下来一块木头片。又要去撕那铁皮。 程十三气急败坏的大吼:“臭丫头!把你的毒手从小爷的身子上拿开!小爷跟拼了!” 杨夕拍拍手,“不装了?” 程十三阴着脸看她。 杨夕道:“十三少,在我还以为你是个人的时候,损人利己,过河拆桥,心狠手辣,你就是出了名儿的。现在知道你是个木头壳子,芯子总是没变的。我把你解开,当场捅了我灭口的事儿,你不是干不出来。” 程十三脸上的眼泪都还没干,冷笑一声,阴沉沉道:“知道我过河拆桥,你还帮我。杨夕,爷从前怎的没发现,你是这么的舍己为人?” 杨夕从他的漂亮脸蛋上抹下一滴眼泪来:“这总不是假的。我看你可怜,顺手帮你一把。反正你想坑我也没那个本事。你现在跟我一样没爹没娘了,我还怕你不成?” 掏出来的破棉花,碎木头还摆在地上。杨夕踹了它们一脚,一脸鄙视的看着程十三:“半个时辰之后,灵力消散了,这些线自然就解开了。” 杨夕抬腿儿就走,走到门口,又回头道:“长了程思成的脸,又跟着兰夫人过了二十年,骗人的本事连这二位的十分之一都及不上。你看你那假爹,把白先生骗得团团转的!再看你那假娘,把你假爹骗得团团转。”、刻薄的咂咂嘴:“你再瞅瞅你,出息!” 推开门,杨夕一眼看到一团红红的东西蹲在门口。“十九小姐,你怎么还在?” 程十九扑上来,惊喜的大叫:“十三哥呢?杨夕你真是好样的!你把十三哥怎么样了?”语气里满满的幸灾乐祸。 屋子里面,程玉亭一听见程十九的声音,连忙把身子转过去,让正面的伤口对着墙,只留一个背影。 于是,程十九看到的,就是一个长发披散的美男子,面向墙壁,露出半个雪白的肩膀。肩膀往下,被丝线层层缠绕,裹成个不能动的娇弱样子。 程十九张了张嘴:“啊……杨夕……你口味有点重啊……” 杨夕气坏了,一脚踹上门。推着程十九下了楼:“你不是说要去揍邓远之么?怎么还不去?” “我等你一起啊!” “我还要去找十四小姐呢,我说你老黏着我干嘛?” “谁……谁黏着你了,小狗才黏着你呢!” 客栈冰凉冰凉的地板上,程十三愣愣的瞪着床铺上垂下来的破旧帘子。 刚才,他的确是有把杨夕灭口的想法。 不过现在他不想了。 那个小丫头说“程十三损人利己,过河拆桥,心狠手辣,壳子成了木头的,芯子总是没变的。” 她还说“我跟她一样,也变得没爹没娘了,她不怕我了……” 她还说了“我长了爹爹的脸,跟娘过了二十年,骗人的本事却不到家……” 程十三缩了缩肩膀,眼看着自己的脖子附近,悉悉索索的掉出几粒木屑。明明是被臭骂了一顿,心里却觉得好过了不少。 她把我当人呢。 于是他想:我总要先搞清楚,我到底是谁……这个生魂,在成为程十三之前,到底是个什么人…… 程十四的肤浅,杨夕是门儿清的。她溜着程十九在“洗剑池”大街上转了几圈,很快的在一家金店里找到了程玉瑶。 那厮正和几个新结识的小姑娘,高高兴兴的试簪子。 “我觉得这个缠枝鸾凤的不错,富贵又不显年纪大。” “我喜欢这个珍珠贝的梅花簪,纯金的有什么好呢?凡人城镇里也有的卖,好容易到了修者的城市,还不买点修者才有的饰品?” 杨夕眼色暗了暗,想起程七少只剩了半个身子,还要挣扎着爬到门口,不知道在那儿躺了多久,才等到了一个活人,把戒指较给了自己。 杨夕忽然觉得程十四有点欠揍。 “十四小姐,这个戒指是七少爷让我交给你的。” 程玉瑶一回头,看见杨夕和程十九。 实话说,这俩人儿她都不怎么待见。 程十九作为程家为数不多的女孩子,居然不喜欢钗环首饰,去喜欢什么剑?而且从小儿就事事压她一头,烦死了。 至于杨夕,那种东西能算女孩子么?那就是个驴! 耷拉着眼皮一扫,眼睛却亮了一下: “哎呀,这不是七哥的储物戒指么?我缠了他好久,他都不肯给我的。说是他炼丹要用的呢!” 程玉瑶一把抢过戒指,喜滋滋的戴在手上。随即露出个惊喜的表情:“哎?七哥的宝贝都在里边儿呐,连丹鼎都在!他怎的就这么大方了!” 连个“谢”字儿都没跟杨夕说。 周围几个娇娇俏俏的小姑娘立刻围上来。 “哎呀,是储物戒指呢!这东西可难得,我家里只有爹爹有一个呢!” “这就是储物戒指呀,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呢,你哥哥对你可真好。” 程玉瑶一脸得意洋洋的模样,像个被宠坏的小公主,“哎呀,我缠了他多久都没给我。现在看我要进昆仑,要出息了,才肯拿出来。我才不领他的情呢。” 杨夕觉得在这店里呆不下去了。她怕再听程玉瑶说几句话,就忍不住上去给她胖揍一顿,告诉她“你已经没有七哥了,这是他的遗物。” 杨夕转身就走。 程十九站在原地愣了半晌,突然追出去。 杨夕走出去没几步远,就被后面追来的程十九一把推到墙上,后背撞得生疼。 “程玉琼,你又发什么疯?” 程十九一双眼睛阴沉沉的,衬得她那英姿飒爽的相貌带上了几分阴狠。她定定的看着杨夕:“程家是不是出事儿了?” 杨夕一怔,刚想找个什么理由糊弄过去。 就听程十九又说:“那戒指别人不知道,我是清楚的。爹爹一身炼丹术都传了七哥,那丹鼎也是爹爹原来用的。就算七哥想给程玉瑶,爹爹也不会让!” 杨夕靠着墙,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骗了程十九一次又一次,真心没想过这个从小儿被保护得好好的大小姐,竟然能这般敏锐。 大她两岁的程十四和她一比,简直不是“纨绔”两个字可以形容。 杨夕沉默着不说话。 程十九不是理智自私的十三少,她的暴躁脾气和自以为是,杨夕早就见识过了。这件事儿前因后果都没弄清楚,也不是她们这种小崽子能搞定的。程十九要是知道了真相,冲动之下杀回程家去,搞不好就要多搭一条命。 程十九使劲儿摇着杨夕:“你说话啊!七哥怎么了?我爹怎么了?程家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程十九晃着晃着,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淌:“杨夕,你告诉我,行不行?我求求你了,我不是程玉瑶那种蠢货,你骗我没用的……” 杨夕因为自己很少哭,所以特别怕人哭。十三少一个男人都能把她哭得手忙脚乱,别说这回换个小姑娘,还算是一起干过架的半个朋友。 “那……那你要保证不能冲动……” 程十九抹着眼睛:“你说,你说,我保证不冲动。”见杨夕还是不说话,程十九连忙松开了她。“你快说啊……” 杨夕想了想,觉得程十九和珍珠享受同样待遇,可能是不够的。她悄悄的蹲下身,摸了地上半块板儿砖。觉得有了底气拦住这个怪力女,才缓缓开口道:“程家没了。” 程十九愣着,“什么意思?” 杨夕谨慎的盯着她:“就是字面意思,你爹可能还活着,但是其他人大概都……” 程十九二话不说,掉头就往传送阵的方向跑。 杨夕心里骂了一句:我就知道程家人的保证都跟放屁似的! 抄起板儿砖,丈着比程十九跑得快,三两步把人追上,一板儿砖乎在后脑勺儿上。 这一下大概是有点重。程十九晃都没晃一下,整个人直挺挺拍在地面上。溅起的尘土,糊了一脸。 杨夕蹲下去看,程十九大概是晕得还不大彻底。闭着的眼睛里,还有泪水缓缓的流出来。 杨夕叹了口气,把她抗起来:“琼小姐,我知道你肯定特别难受。可你现在回程家去,天知道那儿是不是有一窝豺狼虎豹等着你填命呢。那人想灭的是你们整个程家,你姓程,你得活着,不能让他们得逞。 “我当初突然被我爹骗去卖了,也特别难受。但是人活着,有些事儿没办法。 “你现在就是头羊,进不了狼窝。等什么时候,你有狮子那么大力气,或者有狐狸那么聪明了,我陪你去。我有个好朋友琥珀,应该也是死了呢……” 第41章 昆仑开山 程十九醒来的时候,杨夕已经把她搬到了昆仑山脚下。一顶破破的帐篷里,程十九睁开了眼睛。 明媚的阳光从帐篷外面射进来。程十九眯了眯,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杨夕正坐在她身边,一只手在她身上一下下的拍,像是哄小宝宝睡觉那样。膝盖上摊着一本《昆仑剑侠传》正在磕磕绊绊的读。 程十九看着她,这场景忽然就与母亲尚未去世的童年重合起来。每到午睡的时间,她总是故意的调皮,这样母亲就会放下正在做的事情,跑到她床边来,温柔的拍她,哄她。而这样她还是不肯满意,只要母亲的手稍微停一下,她便要使足了力气哭闹。母亲便只好一只手不停的拍,腾出另外一只手,才能做点自己的事情。 那时候的程十九,是个无法无天的小姑娘,只要哭闹,只要不乖,就会有人一脸无奈的来疼,来哄。 变成“别人家的孩子”,是娘不在了以后的事了。别人家的孩子,最初的意思,其实是不管走到哪里,都被自己的生父当作空气一样无视吧。 当小孩子发现,撒泼、哭闹,再也没有人会来理自己的时候,自然而然的就会变乖了,乖到父亲终于发现:喔,我还生了这样一个优秀的女儿!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呢?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不管自己乖或者不乖,都再也不会有人来在意的事情。是什么呢? 迷迷蒙蒙中,程十九沙哑着嗓子,说:“娘……我渴……” 杨夕虎躯一震,哦不,是娇躯一震!见了鬼一样的看着刚刚转醒的人:“程玉琼!不是吧……我一板儿砖把你拍傻了!?” 程玉琼眯起眼睛,看了好久,视线里独眼的小个子姑娘才变得清晰起来。她也终于想起发生了什么……程家没了。 程玉琼强撑着坐起来,没好气的瞟了杨夕一眼:“我是被你拍昏过去了,又不是睡了,你没事儿闲的拍我干嘛?” 一把嗓子沙哑得如同拉锯。 杨夕是真的不怎么会照顾人,她自己是个不管高烧还是断腿儿,都一样活得欢实的小畜生。有点尴尬的抓抓头,跑到帐篷的角落里,端来一只烂烂的木瓢,瓢里的清水大约是放得有点久了,水面上漂着几颗浮尘。 “你先喝两口吧,你那嗓子都快破成锣了。你可不是被我拍昏了,你大小姐是急火怒极攻心,烧了整整半个月了。” 程十九低头看着那水,这样的水,若是放在从前,她定然是不肯喝的。论起小姐脾气,程十九从来就没比程十四少过。 可是现在,程十九想:爹娘都没了,病了还有人给端一口水喝,我得知道好歹…… “谢谢你。”程十九低声道,就着杨夕的手,把那瓢水一饮而尽。“我昏迷了这么久,昆仑的考试岂不是快开始了?” 杨夕听了那声“谢谢”,反而轻轻皱了下眉。这跟程家十九小姐一向的别扭性子,可不大相符。 见程十九抬头看自己,杨夕若无其事的笑:“可不,你要再晚醒一天,就错过了呢。” 程十九的身体还虚弱着,闻言猛一抬头:“明天?” 翌日。 昆仑山脚,人头攒动。 六十年一度的开山收徒,吸引了来自天南海北的数十万修士,以及修士们的随从,家属。 人群平铺了整个昆仑山脚。 杨夕扶着程十九挪到人群外围,两只小丫头片子被人头的密度震了一下,这真是比饥荒那年逃难的场面还壮观。 差不多人人都只能有个两脚落地的位置站着。什么兽车,仪仗,全都靠边站了。有个小公子因为不能坐步撵,正在跟爹娘嚎啕大哭。(虫子:你们是没有见过二十一世纪的春运火车站啊……) “十九小姐,所有山门开山考试都有这么多人么?” 程十九摇摇头,“据我知道的,只有昆仑才是谁人都能来考。一般的山门,都是仙长之间相互推荐后人,或者在依附的修真家族里选拔。再多的,我就不晓得了。” 杨夕点点头,那也就是,这世上有点见识知道昆仑,并且没有门路拜师的散修都来了。 忽然,杨夕觉得眼前一闪,好像在人群的外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并不是她眼神多么好,实在是那身打扮太过闪瞎狗眼。 杨夕扶着程十九:“咱们去那边儿看看好不?有个新结识的朋友,对昆仑应该比一般人了解得多。” 程十九诧异,点了头。 两人还没到近前,老远就景中秀在那大声的吆喝:“瞧一瞧,看一看呐!《昆仑入门必过一本通》!一书在手,昆仑我有!一天突击,从此进入昆仑,拜得名师,仙路之上飞黄腾达啊!你还在犹豫什么?只要五颗一品灵石,还随书附赠《昆仑剑修,你不能不知道的秘密》,男生版、女生版,任君选择!先到先得,送完为止啊!” 杨夕目瞪口呆。 程十九一脸懵懂:“你朋友好像真的挺了解的样子啊……” 紧接着,杨夕又看见,邓远之穿着一身明显是跟景中秀借的衣服,面无表情的路过。走到摊位前,砸出五十颗灵石,“给我来十本。” 景中秀装模作样的问:“这位兄台,我这书数量有限,你都买了,别人岂不是失去机会?” 邓远之一脸便秘的表情,憋了许久,才僵硬的念道:“上次昆仑开山的时候,我爷爷听说有这书卖,因为没有舍得掏钱买,所以没考上。但是买书的同科都考过了。这次我来考,他老人家告诉我务必要多买几本,拿回家镇宅也好。” 景中秀大手一挥:“原来如此,你爷爷一定是遇到了我爷爷在卖!我爷爷可是昆仑挂名弟子,如今他老人家已经成功筑基,云游四方去了。哎……真是好想念他老人家啊……来来来,小兄弟,看在你爷爷和我爷爷如此有缘分的份上,我再给你打个九九折!” 邓远之干巴巴道:“真是好便宜啊。”拎起书捂着脸就走。 然而周围蠢蠢欲动的围观者,听了他们俩的对话,纷纷一拥而上,哄抢之。景中秀喜气洋洋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哎,大家别抢,别抢啊……请排队购买!” 邓远之费了牛劲才从人堆里挤出来,一眼就看见了杨夕和程十九。他脸上先是一红,然后整体变绿,最后黑沉沉的再也没有变过颜色。 “我跟小王爷打赌打输了。” 杨夕了然:“哦,辛苦了!” 程十九一脸茫然:“……” 正在此时,一声苍凉浩瀚的声音响起。 “甲子到——山门开——” 一时间昆仑山脚狂风大作。 刚刚还拥挤不堪的人群眨眼间被吹得东倒西歪,若不是大多有修为在身,只怕当场就要踩死不少。 甚至有不少人战力不稳,当场被吹飞了出去。 杨夕一把捞住程十九,才让这位身体尚未恢复的姑娘免于“空中飞人”的命运。 景中秀合身扑在自己的摊子上,大力压住尚未卖出的书,口中大喊:“青锋——青锋——快把爷的灵石捡回来,都被大风刮跑啦——” 一道黑影猛的窜出,在狂风中上下翻飞,眨眼间连抓带叼,捡回了所有的漏网之鱼。 黑袍猎猎,白衣如雪。 昆仑剑修们,又一次在“魔教教主”的带领下,闪亮登场了!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他们不是踏空而立,每人足下都踩着一柄宝剑。宝剑造型各异,却是一样的寒光森然。 杨夕亮着眼睛,盯着那些剑看得眼花缭乱。什么时候我也能有一把啊…… 残剑邢铭,在“五体投地”的京中秀身边降下来。唇角含笑的看着一地散落的《昆仑入门必过一本通!》 景中秀一脸谄笑的爬起来:“嘿嘿,残剑师父,我这是在帮助同门普及知识。” 残剑微笑:“嗯,想法不错。” 景中秀看见这笑容就是一抖,颤巍巍道:“但是?” 残剑敛起笑容,拍他肩膀:“方式不对。” 景中秀一脸苦逼:“所以?” 残剑板着脸,轻飘飘一挥手:“没收。” 景中秀眼看着自己还没卖掉多少的“心血”,就这样被一群剑修“活生生”的搬走了!扑倒青锋怀里嚎啕大哭:“青锋,我后悔了——我还是跟这地方八字不合啊——” 残剑那厮一脸道貌岸然的吩咐昆仑们:“一会儿在山脚摆个募捐箱,为我昆仑募捐过万两者,赠一本!” (万两=100颗一品灵石) 景中秀哭得更凶了。 杨夕听了这话,却小心谨慎的……挡住了邓远之提过来的10本书。 “发大财了!!” 一直到残剑虐完了景中秀,宣布考试规则时,杨夕还在暗搓搓的琢磨这件事儿。 “昆仑山训,有教无类。昆仑六殿四十二院,凡六殿任一测试得合格者,皆可成为我昆仑挂单弟子,入昆仑书院求学。凡得四十二院任一院主纹章,则可正式拜入山门,成为相应院里外门弟子。” 残剑大约是用了什么法术,说话的声音不大,全场却听得清清楚楚。 “考试为期一年,不限次数。但若要补考,需要交给主考十颗一品灵石以作资费。” 此话一出,在场修士纷纷哗然。六殿六项考试,随便过一个都可以进昆仑,那这昆仑是不是也太好进了一些?还有昆仑书院是什么?昆仑剑派开的教书馆? 而且一次考不成,只要补交灵石,就还可以再考?纨绔子弟们纷纷乐开了花。而穷苦散修们,则很淡然的看着。 人生的不公平,他们一路修仙过来,经历过不知多少。这些不公平,他们早就麻木了,也看淡了。 在他们看来,昆仑肯给一个竞争的机会,就已经十分难得,不敢再求更多了…… 有那家境殷实,又心大的纨绔马上追问道: “请问前辈,那要如何才能成为内门弟子?或者诸位师父的记名弟子之类呢?” 残剑往那出声的方向一看,只见那青年周围仆妇家丁成群,身上却没什么法宝灵气。一看便知是修真界近些年崛起的爆发户。 残剑翘起嘴角一笑:“内门弟子,只有慢慢熬,昆仑没有入门就是内门的规矩。至于记名弟子么……给昆仑捐资超过百万一品灵石,我残剑就收你作记名弟子。” “这也太势力无耻了!”程玉琼虽也是个小纨绔,却因为崇拜白允浪多年,对昆仑的印象分外美好。白先生勤俭质朴,她也向来看不上这些身外之物。如今被这话气得不轻! 杨夕连忙拉她:“你别气,别气嘛,咱们大行王朝还有捐官一说呢,不过捐个弟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程玉琼气得指着昆仑山道:“可这是昆仑!是昆仑呐!怎么能……怎么能……这么没有底线?” 可惜,这似乎还不是昆仑的底线。只听残剑平淡无波的继续道:“若捐资超过万万一品灵石者,我便代掌门师父手下你这个记名弟子,从此,你便是我昆仑残剑的记名师弟。” 这回连杨夕都有点傻眼了,那岂不是新收的弟子,一进门就要那些老弟子叫他师叔? 程玉琼本就身娇体弱着,几乎直接气昏过去。 杨夕回过头,看见景中秀还窝在青锋怀里,一脸菜绿菜绿的。杨夕悄悄踹了他一脚:“哎,你不是土豪金么,怎么一点儿都不高兴?” 景中秀撩起眉毛,蔫耷耷看了杨夕一眼。咬着牙道:“让那帮傻逼去高兴吧!昆仑六测,那就是个活生生的坑。想拿灵石砸进昆仑?那特么就是填无底洞!” 第42章 昆仑六殿——识【二更补全】 听了景中秀的话,杨夕抬眼去看在场修士的表情。 果然,那些因为残剑的话蠢蠢欲动的,都是些连她也能看出来的爆发之徒。 而那些,身有宝光、眉有灵气,一望便觉得是大族子弟出身的修士们,都低眉敛目的没动。 杨夕挠挠头,“怎么觉得昆仑行事,心眼儿有点坏啊?” 待人群不再骚动。剑修队列当中飞出六个人,各祭出一个盒子样的东西。往地上一摔! 原本已经摩肩接踵、人多如蚁的昆仑山脚,凭空挤出大片场地,六座森严古朴的殿堂,巍峨矗立。 “根、骨、脉、悟、识、志”六个大字,各成一块硕大牌匾,在殿堂的门楣上上闪闪发光。 景中秀突然来了精神,目光闪闪的盯着那六个大殿,“传说中的昆仑六殿啊……宝贝啊……” 邓远之蹬了他一脚:“你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景中秀看也不看他:“你要知道这些都是啥,保证比我还口水。” 在场十几万人,人人都想先参加考试,万一考不过,那重考的机会也能多些呢?这要是排在后面,天知道还有没有时间重考了。 人群轰然向前涌动。杨夕险些被装了一个跟头。 忽听耳边响起一声冷喝:“争争抢抢,像什么样子!” 杨夕只觉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好像被什么东西从上到下洗刷了一遍。眼前猛的一黑,过了许久,才恢复了清醒。 再去看周围,好家伙! 周围的修士扑啦啦倒成了一片多米诺。一地人仰马翻,十几万修士,如同集体被轮了一便般回头土脸的摊在地上。 残剑一双眼睛扫过全场,还有五六十人站着没有倒下。偏头对身边人道:“这批小白菜,麻烦到不少。” 杨夕显然也注意到这情况,周围一片修士都是要死不活的模样。连青锋那般高的修为,都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反而是景中秀、邓远之和自己站着。 杨夕愣愣出声:“难道我就那么天生抗造?” 景中秀却歪过头来看着杨夕,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哦——你也——” 邓远之打断他:“她不是。”淡淡扫了杨夕一眼:“八成是有什么奇遇吧。” 景中秀于是改用八卦兮兮的眼神看着杨夕。 杨夕:“……”我都没懂你们在说什么啊…… 邓远之盯着残剑的方向,对景中秀道:“就算是化神期修士,此人神识之强,也未免太过了些。” 景中秀摆摆手,唉声叹气状:“昆仑鬼修,残剑邢铭呐……” 邓远之眼色一凛:“他是鬼修……难怪……阎罗殿里挣回命来,的确难有人能与这些灵体修者相抗。” 杨夕听懂了一半,睁大眼道:“鬼也能修仙?” 那翡翠、琥珀、老道士他们岂不是…… 可是杨夕没能等到二人的回答。 昆仑剑修们纷纷飞出,手法粗暴的撒出一片一片的小玉牌。准确的砸中每个人的脑袋。 杨夕头上被砸中了一块“肆万肆仟肆佰玖拾肆”。 杨夕:“……” 这昆仑的开始,会不会太吉利了一点…… 再去看其他人,只见邓远之捏着一块“肆万肆仟肆佰肆拾肆”脸色黑如锅底。 杨夕觉得自己被安慰了。 玉牌上共分六个格子,分别以浅银色标出了“根、骨、脉、悟、识、志”,恰好与六殿上的牌匾相对应。 而杨夕手上的这一块,在“识”字格的下面,标注了一个小小的“异”。 邓远之和景中秀也是如此。青锋和程十九则没有。 残剑那微微冷冽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众位考生各回自己的住处等待便是,玉牌的哪一格亮起,当天便到哪一格相应的测试殿参加考试。其余时间,自行安排。” 话音方落,杨夕、景中秀、邓远之三人的玉牌上,“识”字格便亮起了淡淡的白光。 三人对视一眼。 杨夕无知无畏,邓远之却在袖子里悄悄握了拳头。 景中秀拍拍邓远之的肩膀:“光腚儿,你不用太担心啦,昆仑……哦,和一般意义上的正道门派不大一样。” 邓远之听他这样说,面色却并没有变得好看多少。 三人结伴来到“识”殿,已有二十多个散修在此等待。互相之间都好像防范着什么似的,不打招呼,也不对眼神。 其中有几个像邓远之一样,紧张得很。也有些像杨夕似的完全没搞清状况。 更多人则是一脸沉肃,闭口不语。 殿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压抑。 陆陆续续又来了十几人后。“识”殿大门缓缓关闭,发出年久失修般的“吱嘎——”一声。 杨夕无来由的打了一个冷战。 “识”殿中央自行燃起了一团篝火,不算明亮的殿内更显鬼气森森。 殿堂上忽然响起一个带笑的声音: “三十六个,开门就吓跑了一半儿,这批小白菜心虚的可不少。” 杨夕抬头看去,只见刚刚还空无一人的大殿首座,赫然出现了一个黑色法袍的身影。大马金刀的坐在宽椅里,两手交握,身体前倾,手肘撑在两个膝盖上。 那一脸道貌岸然的长相,正是残剑邢铭。 “为什么会被单拎进来考试,有的人可能已经知道,有的人还不知道。那我就来说说。” 邢铭微笑,一双利眼挨个儿扫过众人,明明在笑,眼神却像刀子刮骨一样。 “首先,我是个鬼修。我想你们当中不少人是知道的。这事儿在昆仑从来不是秘密,咱们昆仑也不兴有这方面的秘密……”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下。 语气忽然变得严厉起来:“所以,各位‘夺舍’的、‘重生’的、‘穿越’的,还有身上带了什么‘老爷爷’‘老奶奶’魂魄的,‘上仙’‘神兽’认过主的,和‘恶灵’签了什么狗屁契约的,在昆仑都得给我老实交代。” 此话一出,在场大半的人下意识的倒退,摆出防御的姿势。 更有两人直接坐倒在地。 邓远之额头青筋暴跳,冷汗横流。完全是下意识的,袖子里划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杨夕一把按住他肩膀:“别冲动!” 杨夕有点懂了邢铭的意思,这些人貌似都应该属于他说的那些情况的一种。但是杨夕只听过“夺舍”,其他的一概没有听过。但看这大门紧闭的模样,和众人的反应,想来应该都是十分忌讳的事情。 杨夕不禁皱眉,我是哪一种? “不用怀疑我的判断。昆仑从不口说无凭。”邢铭把众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神色看不出喜怒: “刚刚,我放出神识扫了全场。我是元婴期的鬼修,按理说化神期以下的修士都会陷入短暂的黑视,但各位却没有倒下。化神期以前,神识能够强大如此,仅有的可能,便是各位的魂魄有异。” 一片压抑的气氛中,残剑忽又无所谓似的一笑:“当然,昆仑此次开山为的是收徒,而不是清楚异端。各位现还不是昆仑弟子,昆仑也没有强人所难的习惯。你们若是想保守自己的秘密,转身离开便是了。 “不过在下奉劝各位一句,昆仑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远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多得多。各位的情况,无不是机遇伴随着风险,离了昆仑,出现任何问题,你都不会再找到求助的途径了。” 大多数人低着头,沉思不语。 过了约有一盏茶的时间,一位中年修士对着残剑的方向做了个揖。“残剑先生,昆仑底蕴之深厚,小老儿十分敬佩。但我实在没有与人分享此种重大秘密的习惯,在下觉得……自己可能并不适合昆仑。” 说完,这中年人眼中微微带着警觉之色的看着邢铭。 邢铭一笑,抬手作了个“请”的手势,“门在你身后。” 中年人仿佛是松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的一揖到底,转过身,推门出去了。 残剑从始至终只是笑看,并不阻拦。 另有几个人见此情况,互相对视了几眼,也纷纷作揖告辞。 期间邓远之几番犹豫,脸色变来变去。 后背衣衫都浸透了。 最后看到景中秀泰然自若的神情,终于忍了下来。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过去,“识”殿里面只剩下了十九个人。并且再也没有人企图离去。 残剑始终撑着膝盖看他们,到此时,方微微一笑:“很高兴各位对我昆仑的信任。我知道你们当中有许多人是赌上性命留在此地。昆仑不会辜负你们的信任。” 残剑身后又闪出几人,他们穿的并不是之前杨夕见过的那种制式法袍。穿得都十分随意,似乎不是昆仑的战斗人员。 第一个人道:“请不同世界穿越而来的跟我走。 景中秀跟着去了。 那人似乎对如此少,表示有点不高兴。 走过场似的念道:“我将代替昆仑记录你所在世界的知识、及文化。昆仑代表世人感谢你的贡献。”提着景中秀领子走了……这分明就是认识。 第二个人道:“请【夺舍】的站在我左手边,重生的站在我右手边。” 众人犹犹豫豫,邓远之一咬牙站到了左手边。随后又有两三个修士过去去,都是左手边。 那人看着空空如也的右手边,一副很遗憾的模样。 看看左手边的重生队伍,又露出欣慰的表情,“不用担心,不论你们之前是什么人,如何夺舍。昆仑并不计较,只要入我门派之后,行端坐正。昆仑就有你的位置。” 第三个人道:“所有身上附着其他灵魂的,或契约的跟我走。”顿了顿又道:“所持器物附有灵魂或契约的,请跟他走。” 他指了指身边另一个人,那人微笑着对众人点头。“我们会有办法分辨你身上的灵魂或契约是否危险,如果是安全的,它依然归你所有。平衡你们和那灵魂原主的意见,我们还可以为那灵魂造一个身体,让他独立出来。若是危险,也好及时处置。” 这下剩下的人都分成两拨跟着走了。 然后,“识”殿里,就只剩下了杨夕一人,同首位上的邢铭大眼瞪小眼。 第43章 金手指 邢铭眯着眼看杨夕,锋利的眉梢平展开来,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在不高兴。 杨夕忐忑的背着手,瞪着一颗乌溜溜的眼珠子,“前辈……我真的哪一种都不是……我都没有听说过……额……” 杨夕话没说完,邢铭忽然伸手一抓,手下延伸出一道黑影,杨夕被那影子提溜着仍在了邢铭面前。 “吧唧”摔在地上。 邢铭居高临下看着她:“小姑娘,撒谎不好。” 杨夕呲牙咧嘴爬起来,连忙表示:“没撒谎,也不太会。” 邢铭想了一下,做人不能太刚愎自用,有可能这丫头自己不懂呢? 大手一捞,把杨夕提起来放在膝盖上。问道:“想进昆仑?” 杨夕眼睛一亮,“昂,做梦都想!” “昆仑不能收任何未知的危险入门。既然你想进昆仑,我就得检查一下。”邢铭一只捏着杨夕的小腰,一手搭在杨夕的头顶。 丝丝缕缕的黑气从邢铭手下涌出,欢快钻进杨夕的脑袋,过一会儿又钻出来。 邢铭的眉宇间,渐渐泛起了一丝凝重。 没有? 这小姑娘的脑袋里就是正正常常,小小的一片【识海】。虽然比之同龄人算是不错的,但也绝没达到重生、穿越之类两世为人的逆天程度。 而夺舍之人,头脑中会有两片识海,其中一片是【死海】。 小姑娘的识海里面空空如也,除了一团【离火眸】特有的幽蓝火种,一看就是没有修炼过的。并没有住下什么其他的灵魂。 邢铭又把手上的黑气游向小姑娘的全身,没有什么能承受灵魂或契约的宝物。连背后的剑府里也是空空荡荡。 邢铭一张脸在幽暗的火光下白得有些渗人,眉目却是深黑。这让他的喜怒有点不容易看清。“身上可带了藏匿性的法宝?” 那些黑气在杨夕的衣服里钻来钻去,杨夕被它们挠得有点痒。 一脸要笑不笑的模样:“没有呢……我买不起那么好的法宝……咯咯……” 还是没忍住笑了,然后马上又觉得自己不够严肃。 把脸板住,特别深沉:“回前辈,没有。” 邢铭黑着脸:“这不可能……” 忽然,邢铭声调一顿,眼中爆发出一种奇异的亮色。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的确是有一种情况,能保神识不受外来攻击,却又无法探查。那需要成百上千人心甘情愿的【灵魂刻涌,因为每一个灵魂都并不强大,所以根本无从查起。可是【灵魂刻涌说白了是一种禁术,刻印的成功需以生命为待价,却又并不能传承什么强大的东西,所以鲜少有人使用。 在有限的人生岁月中,他听闻过最著名刻印传承就只有一种……而这些年来,昆仑已经为此失望了太多次。 深黑的眉眼盯住杨夕,会是吗? 不动声色的,邢铭用眼睛扫了一圈小姑娘□□在衣服外面的全部皮肤。 对于戴着手套的两只小手,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他说:“嗯,你的情况,或许有些特别。我虽然没能探查出个所以,不过……似乎是没有危险。” 杨夕眨眨眼,她觉得眼前这位喜怒无常的魔教教主,刚刚脑子里肯定想了好多东西,他眼睛都直了一会儿呢。 “那我可以像他们那样参加考试么?” 邢铭笑笑,“当然,不过昆仑的入门考试,从来就是一个双向选择。你可以多了解一下,有空,我还可以亲自带你参观一下。” 杨夕一脸乖巧的点头。 她仔细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的情况一定是被搞错了,其实自己是因为太皮糙肉厚了才没有被震趴下。 而邢铭的话,杨夕完全把它们当成了客气,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多是这样的,犯了错不好意思承认,就会说点软话缓和一下。 她懂的! 正在这时,景中秀摇头摆尾的从后堂出来了,一眼看见杨夕坐在邢铭的膝盖上。眼珠子差点掉下来:“哎呦,我的姑奶奶,你别乱找地儿坐,那地方租金可贵呢!” 杨夕一听见“贵”字儿,火急火燎的从姓名腿上跳下来,还给他裤子拍了拍灰,“前辈,那我可不是自己上去的啊!” 邢铭眯着眼看景中秀笑:小样儿,这一代守墓人要是对昆仑印象不好,你就准备在这儿当牛做马吧!如果这个不是守墓人,你也准备好当牛做马吧! 总之,当牛做马吧! 景中秀出来之后,又过了不久。【夺舍】那一批人也从后堂出来了,这几个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尤其邓远之,他是哭着出来的。 说是哭,也有点不太像,因为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就是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儿,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杨夕吓了一跳,“没事儿吧?他们虐待你?” 杨夕对于昆仑剑修们哭诉的“被二师兄虐出屎”记忆深刻。 邓远之两只眼晴一边流着“水”,一边用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表情瞪了杨夕一眼:“没事,就是给我们吃了一颗丹药,然后做了个梦。” 杨夕忧伤道:“昆仑的丹药就那么难吃么?” 邓远之:“……” 忽然后堂传来一阵吵闹声:“不可能——它不可能是妖魔!我知道了,定是你们垂涎我和神兽订立契约,所以才胡说!” 外面几人对视了几眼,都没说话。 紧接着,另外一个房间又传出怒骂声:“凭什么?他是老子的东西!你们说剥离就剥离!它的意见?它这叫忘恩负义!老子养了它十几年呢!” 首座上邢铭稳稳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一会儿,两个房间各冲出一个人。一个少年,一个青年。两人都是冲出来就奔着“识”殿的大门而去。 然而这一回,大门却不像之前那样,一推就开了。 两人转过身来,看着上首坐的邢铭。其中那个青年眉宇间满是暴躁的怒气:“放老子出去,老子不进昆仑了!老子养了十几年的仆人,修炼,升仙都靠他呢。你说放就放?你们确定个没有危险就得了,管多余的闲事干嘛?” 另一个少年却抽抽搭搭的不说话。眉宇间满是凄惶之色。 “怎么回事?”邢铭开口,话却不是问眼前这两人的。 他身后闪出两个修士。 第一人开口道:“那孩子身上附着阴魔,即使现在剥离,寿命也不会超过十年了。可是那孩子不信。” 第二人开口:“他有个手环,里面住着个陨落的上古修士。虽然不是什么大能,但是胜在阅历丰富。前面换了几任主人,都没能活长久。我们问了他的意见,那个上古修士愿意附身在妖兽身上,入我昆仑作一个弟子。”这人讥诮的笑了一下:“不过这个主人貌似不干。他想拿人家当奴隶养呢,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邢铭看了那少年一眼,问第一个人:“这孩子剩下的命都给了这阴魔,这阴魔能重现人间吗?” “没戏,就这样的孩子,也就是阴魔百八十万口粮中的一个。” 邢铭微一点头,对少年道:“你都听到了,还是要走?” 少年颤抖着嘴唇,“不……不可能的……你们骗我。上神说,世人惧怕他的力量,总是千方百计的谋害他。” 一室静谧中,邢铭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无喜无悲的冷酷:“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捷径的尽头,往往就是死路。你要一条道走到黑,我能拦你一时一刻,也拦不住你一生一世。只希望,你死的时候能够像个真丈夫一样认栽,不要只会哭。” 邢铭一挥手,识殿大门缓缓在少年身后打开。少年迫不及待的跑了出去,似乎是急于离开这个人人都要“谋害他的上神”的地方。 杨夕觉着,看这男孩子哭成这样,临死不哭的可能性有点低。 “那他身上的阴魔怎么办?”大殿里一个中年忍不住出声问道,成年人想问题显然要比杨夕这种小丫头深远。“放任它吃了一个又一个?” 邢铭身后那个略微温柔的修士道:“我已经在那孩子身上布下了【散魔阵】,这孩子阳寿耗尽就会发动,那阴魔本也没成什么气候,肯定就随之身死道消了。”修士温柔一笑:“这阵法昆仑人人都会,却要比剥离阴魔容易多了。” 那中年人点点头,似乎对这样的做法十分认可。 眼见着大门打开,那个“打得一手好算盘”的暴躁青年,开口道:“我也不愿入昆仑了,我也要走。我的东西,你们凭什么做主?假仁假义!”说罢大摇大摆也要跟着出去,却被一团黑气拦住了去路。 青年眉头一挑,“怎着?我身上的手镯抢起来容易,你们昆仑不打算放手是吧?” 这话说得实在无赖,在场包括刚刚那个中年人在内,不少人都皱了眉头。 然而,他马上又做出了更无赖的行径。 他眼见着硬闯不过那团黑气,居然暴起发难,挑了个软柿子捏。一把抓住离得最近的一个女孩子挡在身前,一把匕首抵上了女孩儿的脖子。“放老子出去,不然,我就拉她一起死!” 很不幸的是,他挑的这颗“软柿子”,正是杨夕。 杨夕面无表情的看看景中秀和邓远之。 景中秀看着杨夕,挤眉弄眼看好戏的模样。 邓远之看着杨夕身后的“暴徒”,一脸看“傻逼”的表情。 杨夕:这两个没义气的……说好的心急如焚呢…… 邢铭定定看着杨夕身后的青年:“你的情况与他不同,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昆仑不会放你走。”他语调拖得慢慢长长的,看着那“疑似守墓人”的小姑娘,无波无澜的继续道:“而且,我也不认为,你能拖着她一起死。” 仿佛是为了印证邢铭的话,就在邢铭话音刚落的一瞬间,杨夕忽然使出【天罗绞杀阵】——缚字诀。 灵动的丝线,先缠匕首、再缠手臂,等那青年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只剩了一颗头露在外面。一脸错愕的看着一张“包子脸”的小姑娘。 杨夕一低头,从他手下钻出来。 板着脸想了想,又使出【缠字诀】,只见他身上的丝线一阵涌动,不一会儿,从中间的缝隙里,挤出一只金色的手环。 落在地上,“当啷——”一声。 杨夕轻巧的把手环捡起来,递给邢铭身后那位修士看:“是这个么?” 那修士挑着眉毛,说了声“是”。 邢铭接过手环,对着那顽固不化的青年笑了一下:“你以为,敢来考昆仑的,真有什么菜鸟不成?” 青年眼看宝物被夺,双眼盯着杨夕的后背直欲喷火。 与此同时,邢铭手上,那枚古朴稚拙的手环,忽然发出一阵耀眼的白光! 一个肤色黝黑、围着兽皮的男人虚影,被投射在地面上。 第44章 一朵“小红花”【二更】 男人的长发,并不像时下的修者那样,披散在背后。而是编成一条条细细的辫子。 眼中神色,也少了许多现在修士们的心机与深沉。 那是一种难以描绘的眼神,苍老着,却又稚拙倔强。 男人站起身来,吐出一串难懂的话语。忽然整个影子向着那被缠成丝茧的青年冲过去。 邢铭坐直身子,问身后的修士:”他说什么?” 语调里终于有了些波动。 他身后那名神色讥诮的修士,一脸动容的翻译道:”他说,本以为是生命相交的兄弟,却不想是把他当作奴仆的恶人。库鲁族男人的尊严不容冒犯,不是兄弟,便是敌人,有眼无珠的耻辱就只有用鲜血和灵魂……” 上古修士的虚影冲到那青年面前,青年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一阵耀眼的白光骤然照亮了整个大殿。 杨夕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白光散去,虚影和青年,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地焦痕,提醒众人刚刚并不是错觉。 讥诮的修士轻轻的翻译出最后一个词。”洗刷……” 邢铭难得的沉默了一下,道:”魂飞魄散,上古修士的性情的确刚烈。” 邓远之低低嗤道:”幼稚。” 杨夕捅了他的肋骨一下,”尊敬死者。” 邓远之沉默了一下,”死了也是幼稚。” 杨夕决定三天不跟他说话。 麻烦们都被解决了。接下来就不需要邢铭这个”战部首座”来镇场子了。 ”识”殿大门正式打开。刚刚领人去后堂检测的四位修士在殿内分四个方向坐好。殿外涌进了其他的考生。 杨夕几人占了便宜,排队在队伍最前的位置。 另外五殿的测试已经开始了很久,唯独识殿大门一直紧闭,不知发生了些什么。考生们纷纷对杨夕他们表示出了好奇,却没什么人敢问。没见这殿里四位考官都一脸”老子今天遇到了不高兴的事”的表情么? 四位考官中,似乎是那个满脸讥诮的考官为首。 他等着殿里面站满了四五百人。才开口自我介绍:”我叫宗泽,是昆仑六殿中识殿的殿主。识殿的相关内容,老子懒得给你们介绍,自己看我身后墙上的字。要是有不认字的,就去山脚买一本《幼儿识字启蒙》。不要来问我,老子一天要考几百人,还有工作要做,脾气难免不好,卷了谁的面子不要挂我。” 考生们纷纷把目光投向那面墙壁,密密麻麻的黑压压一片狂草,不少人脸色都有点难看。 杨夕的脸色尤其难看。字么,她现在还是认识不少的,但是仅限于楷书,行书就已经很勉强了,至于这些狂草……在她看来基本就是画。 邓远之看他这模样,嗤笑一声。”我给你念?” 杨夕一偏头,特别有原则的:”不用!”决定了三天不理你的。 杨夕去推景中秀,”小王爷,帮帮忙呗!” 谁知景中秀转过脸来比杨夕还黑:”妈的,老子看繁体字已经觉得很费劲了,竖着排版,还特么是草书,老子一个也不认识!” 邓远之背着手,一脸高岭之花的表情。等着杨夕回头求他,一只脚丫子在地上很欢快的点来点去。 杨夕觉得这货好像吃了一颗昆仑的丹药,又作了一个梦之后,变得讨厌了不少。 可惜,欢脱了不少的小远子显然忘了景中秀是一只纯土豪。土豪掏出一颗二品灵石,嚷嚷道:”谁给小爷念一遍!” 一群人冲上来:”我!””我!””我!” 邓远之一脚丫子险些把识殿的地砖踩碎。 重赏之下,屋子里许多学问偏低的修士们,都沾了景中秀的光,知道了墙壁上的内容。 内容一共分三项。 首先,”识”殿是测试学子们有没有提前修炼神识的天赋。为什么说是提前呢? 因为修士的境界,练气、筑基、通窍、金丹、化神、元婴、反虚、合道、大乘。 每一个境界,所修炼的内容是不一样的。正常的修士要到”化神期”才可以修炼神识。但也有很多人天赋异秉,其实早在练气期就可以修炼,这样的修士往往在【术】上具有很大的优势。 然后,什么是【术】呢? 其实吧,法术、功法什么的,大家平时都给叫乱了。 正规的分法是,修炼用的称之为【功】,用灵气施展出攻击或防御效果的称之为【法】,用神识施展的称之为【术】,此外还有【诀】【招】等等其他内容,不在本”殿”解释的范围之内。 总之,能修神识,就可修炼【术】。 第三项是说,昆仑六殿四十二院,识殿对应四个院——分传授幻术、杀术、探查术、医术。 在此参加完神识测试,如果有天赋的,统统”滚”去后面四院,参加四院的复试。 复试合格的,进入昆仑后就可以到该院学习。还有机会拜院主为师。 值得一提的是,这是双向选择。只测试你有没有资格,不要求你一定要这样选。 但是昆仑要求每位弟子除了主修的内容,还要有两项副业。学不够不许下山,门内不给工作,饿死算自己的! 景中秀听完这些内容,眨巴眨巴眼睛:”这简直比大学选课还系统……” 紧接着他就倒了霉。 只见主考官宗泽走过来,一脸阴笑的看着他:”小伙子,很有钱呗?家里做官的还是经商的?” 景中秀见形势不妙,连忙放低姿态:”没、没、没,就是个地主,土地主。” 杨夕在心中狠狠唾弃这个没尊严的王爷。 ”呵呵。”宗泽考官笑眯眯的:”我吧,上昆仑之前是个佃户,所以呢,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地主!” 于是,景中秀悲剧了。 宗泽考官明确告诉他,你是有修炼神识的天赋的。但是本考官看你不顺眼,如果你不连续一个月每天来这里排队重考的话,就不会给你过。 后来,连续一月的时间,景中秀果然每天白天来此报道被□□,晚上回去扑在青锋怀里哭。眼巴巴看着,其他小伙伴左一个又一个的合格往回拿,手拉手去参观【昆仑书院】什么的,十分悔不当初。 ”我怎么就说自己是地主呢?哪怕说自己是老.鸨的也好啊?他总不能说自己以前是小倌、或者嫖\客吧?” 相比景中秀的悲剧,杨夕和邓远之都谨慎的选择了相对温柔的考官,在被探查了一番识海之后,很容易的拿到了一朵”小红花”。 印在玉牌上”识”那一格的下方。 “小红花”下面又被印上了一个“眼睛”的形状,后面标上了三个字“幻术”“杀术”“探查术”。 杨夕看了看,问那考官道:“先生,这个意思是不是后面的四院考试,我不能学医术?” 考官点头,耐心道:“五感通神识,大多数有神识修炼资质的人,都是五感异于常人。【九幽离火眸】与【三千碧水瞳】并称当世两大瞳术。化神以前,你修炼神识,靠的就是这一只左眼。但是【离火眸】的天性,主攻杀,医术不大合适。” 杨夕鞠了个躬,然后没有像其他考生那样,急急忙忙去参加四院的“复试”,而是捏着自己的小玉牌出了“识”殿。 周围的人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 一出门,迎头遇见了许久未见的老熟人--朱大昌。 朱大叔因为排队比较靠后,听说杨夕过了初试,热情的要求看一看考试合格的牌子是啥样的。然后他操着一口土话念杨夕的号码:”死完!死切!死呗!就是死!” 念完之后”哈哈哈哈哈哈!你这号码可真好记啊!” 杨夕:“……” 邓远之恰好在此时出了“识”殿的大门,脚下一顿。悄悄的,谨慎的,把自己的”肆万肆仟肆佰肆拾肆”藏好,坚决不肯再展示于人前。 朱大昌问两人道:“你们初试都合格了,咋不趁着现在去参加复试呢?” 邓远之把玉牌背在背后,慢吞吞开口道:“昆仑入门,只有一门主修,两门辅修有师父带。其他课程,都是随大流的听师兄讲,所以我想把所有初试都考完,把复试的选择都列出来,再决定选哪三门。不然,考完了又不去,不是得罪师父么?” 杨夕(⊙o⊙)啊!老远子就是老远子,想得好深远! 朱大昌恍然大悟,又问杨夕:“你呢?” 杨夕挠挠头,小小声的说:“我其实是想着,今天才考试第一天。等过几天参加过考试的人多了,那考题不就泄露出来了么?我就可以准备充分再来了。我可没有钱一次一次的参加复试呢。” 朱大昌:“……” 邓远之:“……” 为什么这丫头总是能理所当然一样说出这么歪的想法。 当天夜里,小伙伴们聚在了小王爷的华丽帐篷里。杨夕因为不放心程十九独处,所以把她也拖了过来。程十九把程家另外几个小主子都给拖了过来。小主子们又把各自的剑仆都给拖了过来。 景小王爷另外还拖了几只路上结识的其他小伙伴,杨夕在里面瞧见了当初一起乘车的小乞丐。他还是看起来破破的,但是干净了不少。还温温柔柔的对杨夕打了个招呼。 这些小伙伴们也都各自拖了几只其他的小伙伴来。 于是最终,景中秀帐篷里聚集了一百多人!景小王爷管这叫“入门考试交流沙龙”。 杨夕挠破头也没想明白,为啥交流考试的消息,一定要“杀龙”!那龙多无辜呢? 因为昆仑收徒,只卡资质,不卡人数。小伙伴们倒是挺热烈的交流这一天的所得。虽然大多数人根本还没轮到考试,但是千万莫以为他们这一天就是闲着的了。 不少人偷偷跑去了昆仑山上,偷看昆仑们修炼,被告知剑修的修炼是可以随意参观的。 还有人在山门口发现了一排小房子,说是卖很多昆仑的特产,可以当纪念品。 还有人在昆仑山的半山腰找到了“昆仑书院”,说是书院,其实是一个小镇子似的地方。众人大多数对这个“书院”最好奇,约定明天如果没有被抽到考试的话,要一起去逛一逛。 却有人,阻止了这个约定。 “现在昆仑剑修基本都聚在山脚下,书院那么远的地方,还是少去为妙。”一个全身裹在黑袍子里的中年人说道:“今天,我已经看见有人出一百灵石,收购复试资格了。” 杨夕不是很懂,于是问道:“这种资格还能转给别人?” 那中年人低低的笑了一下:“转给别人,是不能的。放弃却是可以的。” 邓远之了悟:“复试实际上是个择师的考试,如果把资质比自己高的人全部放弃,那么师父选择自己的可能性就大了许多。” 杨夕恍然一惊,终于明白这位黑袍大叔,为什么要用那种报丧一样的语气说这个消息。“前辈是想说,既然明面上出现了花钱买的,那么暗地里……下黑手什么的,也迟早会有?” 中年人低笑着看了杨夕一眼,帽兜下好似射出一道阴森森的气息:“只会早,不会迟。迟了的话,资质好的人都通过了,下黑手还有什么意义?” 程十九惊讶得抽气:“这种事昆仑不管吗?” 景小王爷的声音漫不经心从角落里传来:“姑娘,你到现在还没看出来,昆仑对弟子的散养方针吗?”景中秀曲着一条腿,摇着一把不知哪里来的乌木扇,姿态很有几分潇洒:“昆仑给你划出了安全的地盘,只要你在山脚下呆着,保你一根汗毛都少不了。但是自己跑出安全范围,就是死无全尸昆仑都不会管的。” 景中秀眼中闪过一丝亮色,嬉笑道:“在昆仑,狂有狂的活法,笨有笨的活法,只要自己闯的祸,自己担得起后果。没人会给你擦屁股!” 程十九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她倒是对这位小王爷,印象好了不少。虽然这人看着有点儿不着调,却挺想得明白的。 不只昆仑,大道之上,不也如此么?自己的因果自己担,除了爹娘,谁又会给你兜着祸事呢? 想起自己可能爹娘都没有了,眼神不禁暗了暗。书院什么的,她还是先不去了吧。 杨夕的想法正好相反,没人管,太好了呀!那岂不是我闯祸也没有人来收拾我呀?反正我闯祸闯惯了,谁敢动我我捅了他呀!捅不了我还可以跑呀! 总结:昆仑真是好地方! 这时,杨夕感觉背后有人捅了捅她。一回头,见到程十四难得对着她竟然有了好脸色:“杨夕,你跟这景小王爷,好像蛮熟的嘛?” 杨夕想了想:“还好吧,一起干过架,一起跑过路。” 程十四娇娇俏俏的笑了一下:“那……你知不知道,他纳妃了没有?” 杨夕听懂了程十四的意思,险些把眼珠子给瞪出来!程十四……我勒个去!她还真不是一般的敢想! 第45章 姐·妹【第一更】 杨夕用研究妖兽的眼神仔细的研究程十四。想琢磨出来,程十四出生的时候是不是被她姨娘塞马桶里了,才会总有这么奇怪的思路? 杨夕瞪着程十四,”你到底是来考昆仑的,还是来选王妃的?” 程十四摸摸自己的脸,十个圆圆小小的指甲上,有活动的漂亮图案。显然是她在修者城市新发掘出来的化妆方法。 ”那我要是能当王妃,还考昆仑干什么呢?你还不知道吧,这景小王爷他爹爹,可是捏着大行王朝一半的兵权呢,那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这些将来都是要传给小王爷这个独子的……” 话音未落,程十四脸上”啪--”的挨了一个耳光。 ”程十九!你居然敢打我?” 挨了揍的一边儿脸,眼见着就肿了起来。程十四当场开始哭号:”程玉琼!你太过分了!我长这么大,爹爹都没有打过我!我可是你姐姐呢!你等着,等回去我告诉爹收拾你!” 程玉琼绷着一张脸,越听程十四说话,眼前越是一阵阵的发黑。她站稳了身子,一把薅住程十四的头发,扬手又给另外一边儿脸甩了个巴掌。 ”你还知道你是我姐姐!爹爹这些年就是打你太少,才把你养成了这个样子!” 程玉琼一脸的凶神恶煞,手劲儿又大。程十四被这个妹妹打怕了,捂着脸呜呜的只敢哭。她一张嘴要说话,程玉琼就扬手要扇她。 ”大行王朝一半儿兵权,这也是你招惹得起的?屁点本事都没有,也不怕把自己折进去?你以为你是谁?你一个小家族的庶小姐,还想嫁人家王爷的嫡子了?你是修为逆天了,还是长相逆天了?我看你就他.妈脑子蠢得逆天了!” 程十四越哭越凶,胸前衣襟湿了一片,抽噎着蹦出一句:”又不是我想生在这种小家族的……我不要你这么凶的妹妹了……” 这句话算是彻底点燃了程十九的怒火,薅着程十四的头发,直接拖到门外。她也是个小姑娘,打起人来完全没有怜香惜玉的顾忌。把程十四按在地上,抄起一根扁担”啪啪”照着屁股就是一顿猛削。 满帐篷的人,都被程十九的突然爆发吓坏了,不少心善的人纷纷跟出去劝。程十九就回了他们一句:”你家孩子要是长成这么歪,你也得揍!” 这一句下来,人们就不再说话了。大多人是觉得挺尴尬,本来就不干自己事儿,还挨了一句刺。也有少数几个人觉得,这话也有理,管她大的小的,要是孩子真的长歪了,又讲不通道理,那也只能揍了。 程十四在外面哇哇哭,帐篷里面景中秀没事儿人一样,坐着品茶。”哟,杨夕,那俩不都是你家小姐么?你不管管?” 杨夕沉着脸: ”她确实有点欠揍,我打她不合适,让她妹妹揍她一顿也好,免得将来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话音刚落,杨夕突然觉得脖子一疼。什么情况? 景中秀笑眯眯看着她脖子上正发光的项圈:”哟,【练奴环】呢。” 杨夕暴跳如雷杀出去了,程玉瑶你真心是不怕死! 青锋有点懵懵的看着:”小王爷,我怎么觉得都是主仆,他们和我们有点不一样呢?” 景中秀搂着他肩膀,一脸笑嘻嘻的道:”终于发现你家主子我的好了吧?我跟你说,这世上哪有几个像我对你这么好的?我这么平易近人,和蔼可亲……” 青锋无辜的摇摇头,”不是,我是觉得,作属下的,不就应该负起监督责任吗?主子不上进,那该揍就得揍啊,客气什么呢?” 景中秀:”……” 爷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 杨夕这回是真不跟程十四客气了。一把抄起景中秀帐篷里的装饰刀,提着就去了。 人群给刀让开了一条”血路”…… 程十四一眼看见提刀的杨夕,尖声叫道:”杨夕--!你给我砍她!”指的是程十九。 杨夕一把揪住程十四的头发,手起刀落给她剃了”刀削发”!杨夕脸贴着脸跟她说: ”十四小姐,把【练奴环】的功用收了,不然,我下一刀砍的就是脖子!” 其实不用杨夕说,程十四已经被那一刀吓得没有再念咒了。”你……你怎么敢……” 杨夕眼睛直直盯着她:”程十四,你告诉我,你刚才把我招出来,真是想让我砍死你妹妹么?” 程十四一呆,懵懵的就出声了:”没……我就想你拉住她……别打我了……” 杨夕盯着程十四看了半天,终于是确定这怂货真的是连找自己帮着打回去的想法都没敢有。心里说了句,还好,还有的救。 站起来,捏住程十九的胳膊,低声道:”有你这么打姐姐的么?家丑还不可外扬呢?” 程十九一张脸黑得能滴出水来,咬牙切齿道:”现在哪还有人稀罕看我们程家的事儿……”说着就扬起扁担又要动手。 杨夕一把给她推了个跟头。”程十九!你自己心里不痛快,别拿人撒气!她又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挨你这顿揍够了!那她就是天生的笨,你还真能把她杀了?” 程十九坐在地上,愤愤不平的看着杨夕:”你到底是站那边儿的?我就要揍她!你帮她还是帮我?” 杨夕看见程十九这骄横样子,顿时觉得自己就是活生生一个被“恶狗”咬了一口的“吕洞宾”。小驴脾气也跟着上来了,咬着牙道:”十九小姐,名义上,我可是十四小姐的剑仆呢。” 程十九为人强势又咬尖儿,朋友关系从来都是以她为主。此时却见杨夕要跟自己对着干,立刻露出一脸遭到背叛的神情。 先是难以置信的望着杨夕,然后恨恨剜了还在哭的程十四一眼。爬起来,转身跑掉了。 杨夕看着她背影,又觉得自己是不是话说重了,有点后悔。 一回头,看见邓远之站在旁边,一双黑黝黝眼睛正看过来,神色有点晦暗不明。“程家出什么事儿了?” 杨夕闭口不答。 邓远之虽然还没干出什么谋害程家的事儿,但也毕竟算不上程家的忠仆。甚至他都不能算个好人。而这老远子又太聪明,露出一两个字,他就能“窥一斑而知全豹”。 ”你照顾程玉瑶吧,十九小姐那边儿我去看看。”邓远之见杨夕不说,也知道套不出话来,转身跟着程十九的方向去了。 杨夕这才想起,邓远之这个程十九的剑仆,已经脱队很久了。 杨夕想着,昆仑给大家分配帐篷的时候,程十九还昏迷着。所以自己做主领了一定不要钱的破帐篷,程十九除了那里好像没地方可去。邓远之这几天肯定也是跟着小王爷住的。 于是杨夕拖着被打成半残的程十四去了她”闺阁”似的帐篷。是真的像小姐闺阁,粉色的矮榻,藕色的桌布,竟然还有一座玫红色的梳妆台。 程十四对着镜子呜呜哭,”我的头发……我的脸……这下还怎么出去见人呐……” 杨夕想起程七少临死前,死死抓着自己。杨夕看看程十四那怂出花儿来的蠢样子,这货是有点欠“照顾”。 杨夕拖过一把椅子,坐在程十四面前。明晃晃的片儿刀握在手里:“十四小姐,从今天开始,到考试结束,你都得听我的。我说一,你不能说二,我说往东,你不能往西!” 程玉瑶:“凭什么?” 杨夕晃了晃手里的片儿刀。 程玉瑶全没骨气的:“……好。” 程十四一晚上没睡着,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生活怎么就一夜之间发生这么大变化呢?妹妹揍她,剑仆也揍她,太过分了……我要七哥…… 同时默默祈祷,自己的考试一定要来得晚一点,最好等杨夕已经不耐烦管她了再开始。以她多年废柴的经验,七哥也常常心血来潮要看着她修炼,一般都坚持不了多久的! 可惜啊,老天从不从人愿。第二天一早,杨夕和程十四的【昆仑玉牌】居然一起亮了。 杨夕亮的是“根”殿,据说这个殿是测灵根的,昆仑四十二院大多都对应在这个殿,几乎包揽了昆仑所有法修课程。 而程十四看清自己的玉牌之后,脸当时就绿了。“志”殿,以剑修为主大部分战斗人员,都对应在这个殿。 据昨天考完的修士说,这个殿的考试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往死里虐! 程十四僵硬的笑:“杨夕……我能不能……” 杨夕把片儿刀拎出来,在程十四的胸脯上擦了擦。 程十四嗓子里发出“咯”的一声,破音道:“……我去!” 杨夕把程十四的一头短毛梳成了两个朝天辫儿。其实她是挺认真的。 但是程十四对着镜子看了一眼,觉得自己一张脸肿得有三张大,又梳了这么辫子,实在有点像“哪吒三太子”。 程十四默默无语泪双流…… 杨夕拖着两股战战的程十四来到“志”殿门口,排队的考生并不多。似乎是这个殿的考试很快。 不过从出来的考生们,那衣衫褴褛的形象,和幽魂一样的精神状态来看,似乎传言非虚。 杨夕揪着程十四的领子:“你不用怕,考不过我不会揍你的。” 程十四惊喜得:“太好了!” 杨夕接着道:“我只会给你剃个秃头。然后你就可以去做佛修了。” 程十四qaq…… 终于,杨夕捏着自己的【昆仑玉牌】,来到了“根”殿门外。 她有点忐忑。 据说,在“根”殿,只要是有灵根的,都可以通过初试,差不多只起个分院的作用。可是通过……也总有个好坏之分吧。 杨夕抿了抿嘴唇,她知道自己的灵根不大好,五行灵根什么的……修行慢就不说了,而且学习法术要比单灵根难。 杨夕想,人总是贪心的。昨天白天我还在想着,只要能进昆仑,就满足了。现在已经拿到了“识”殿的“小红花”,却又贪图更好的了。 人生在世,到底是不进则退,还是知足是福? 杨夕走到排队的末尾,一眼看见黑压压一片跪着的人。大多衣衫褴褛,面黄饥瘦。 杨夕愣了,问身边的人: “他们这是干嘛?” “都是凡人,没灵根的那种。愣是说要修仙。昨儿起就跪在这儿了,也不知道他们找到的昆仑山。” “没有灵根能修仙?” “嘿嘿,能啊,要是生在修仙世家,有长辈肯花天材地宝给打造伪灵根,那就能呗。” 杨夕不说话,她仔细看了看那群人。在第一排,看到了之前那个一起蹭小王爷车坐的小乞丐。小乞丐还是那样,温温柔柔的跟杨夕点了个头。 杨夕继续往后看,又在稍后的位置,看到了程十三!程十三一身锦袍,不知道多久没有洗过,皱巴巴满身灰尘,漂亮的脸孔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淡从杨夕脸上扫过去,既像在看石头,也像在看木头。 杨夕恍悟,程十三跪在这儿恐怕跟别人不太一眼。不说灵根不灵根,他连个人都不是,要怎么修仙? 修仙家族能做到的,那昆仑自然也能做到。问题是,昆仑肯不肯,问题是,如何才能打动昆仑下这个本钱。 杨夕转过脸再看“根”殿的时候,那一腔“少年驴子之忐忑”全都化作往事随风抛了。 跟跪在那的人一比,她那点劣势算得了什么?人家都能那么坚持,自己还在忐忑个球球!真是好日子过多了,得了一种不蛋疼就会死的病! 排了足足一个上午,杨夕终于站进了“根”殿的大堂。杨夕眨眨眼,觉得眼珠子又不够用了! 第46章 杨夕的第二朵“小红花” 相比较“识”殿那种火光昏暗,考官话少,站在里面都觉骨头缝里泛着丝丝凉气,“根”殿实在是太接地气了。 考官众多,又各个的话痨大嗓门。考生滞留其中也没人赶,活生生热闹成了一个菜市场。 只见大殿正中央是一块洁白的玉璧,一位修士在边儿上守着。 考生们挨个走上前去,只要在玉璧前一站,与壁上就会出现各色粗细不同的光影来。杨夕猜,那颜色应该就是灵根的显示。 左侧,一长排列着三副麻将的修士。头顶墙壁上各有一块牌子,分别写着“金”“木”“水”“火”“土”“风”“雷”“光”“暗”“其它”。 单一颜色灵根的考生,从玉璧上走下来,就会被这排修士中的一个招手叫过去。有些某种颜色特别粗于别种的,也会被叫过去。 杨夕一脸呆滞的看着,别说“光”“暗”这两种灵根杨夕从来有没有听说过,单是那个“其它”,杨夕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属性的灵根! 杨夕又转头去看右侧,同样的一长排修士,头顶悬着“丹”“器”“符”“阵”“禁”还有闻所未闻的“酿酒”“造饭”“种田”“冶金”。 杨夕张着嘴,盯着“造饭”两个字,觉得朱大昌大叔一定会选这个做主修课程。 “到你了,愣什么呢?”玉璧旁的修士出声催促,杨夕这才发现前面的人已经走光了。连忙紧赶几步,站到玉璧前。 不出所料,红、黄、蓝、绿、白。五道细细的光影映在玉璧上。 “五行灵根,倒还挺均匀,就是细了一点。” 那修士拿着杨夕的牌子开始往上猛按手印。 杨夕忐忑的看着她按了一排手印儿。接过牌子一瞧,“根”字格下面多了红黄蓝绿白五个小点儿。旁边儿写了个“练气三层”。 下面写着:“丹”“器”“阵”“酿酒”“造饭”“种田”“冶金”,其中阵旁边标了一个红戳戳。 杨夕:“……”那这是得按好久…… 杨夕很自觉的溜到右侧那一排修士面前。阵字下面坐着的老头,一把将杨夕拖过去:“谁也别跟我抢哈,这么均匀的五行灵根,还是个女娃,必须是我的了!” 杨夕:“……”老爷爷……您要拿我干嘛…… 就看“丹”字修士和“造饭”修士纷纷摆手:“咱们要火灵根粗一点的,不跟你抢呢!” “器”字修士则一脸和颜悦色,“我这边宽松,你们不合适的再给我嘛。” “冶金”修士好像遇到了麻烦,她面前一个少年正在嚎啕大哭:“哇——我来修仙不是来挖矿的啊——” “冶金”女修士一脸无奈的哄她:“不是挖矿啊……还有挖完之后的锻造啊……” 结果那少年哭得更凶了。 杨夕:“……”心里点点头,哦,原来冶金就是挖矿。 “酿酒”修士笑嘻嘻道:“我这边稀罕水灵根粗的呢,小丫头,你跟这老头走吧。他是昆仑大长老哦!” 杨夕猛的抬头,昆仑剑修们的哭诉言犹在耳,杨夕觉得全身上下的汗毛有集体立正的趋势。 “老先生,您是不是……还会炼丹?” 大长老露出个疑惑的表情:“哎,小丫头怎么看出来?我才学了不久呢,手生,手生哈!” 杨夕:我不是看出来……你们家徒子徒孙说的…… 现在考生都传遍了,昆仑大长老爱好拿人试药哇! 杨夕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沦为一个药人,动不动就在床上躺三个月,然后脸变绿什么的太可怕了。于是她目光闪闪的盯着唯一没出声的“种田”修士。 结果那“种田”修士苦着脸,“丫头你别看我啊,大长老是我师父,我不敢跟他抢哇。” “阵”字大长老:“哈哈哈哈哈哈……” 杨夕:“……” 好悲伤。 大长老这个人好像是完全不会看人脸色的,压根不理杨夕是什么表情。攥着杨夕的小细胳膊道:“我跟你说,阵法好啊!干架的时候咱们把阵法一布,所在里面当乌龟,该吃吃,该喝喝,甚至闭关个百八十年的,气死外面那帮□□的!纵观修仙所有职业,只有阵法师最悠闲呀!” 旁边的“禁制”修士冷冷的:“哼!” 大长老瞪他一眼:“你哼也没用,禁制得是四向灵根,风、雷这丫头又没有!” 杨夕眨眨眼,觉得昆仑的修士们,有什么知识倒是真的不藏不掖。“那……老……”杨夕咬了下舌头,“长老,符箓师得是什么灵根呢?” 大长老摸摸下巴,偏头看了看旁边一脸阴暗的“符”修士。那修士脸色极臭,浑身散发着“我要报复社会”的气息。 大长老幸灾乐祸道:“符箓嘛,要说学,那什么灵根都能学。但是灵根种类越多,自然就越合适了。像他自己是十二灵根。可惜他这辈子都没找到一个能和自己差不多的徒弟。” 杨夕不禁咋舌,还真有那么多种!看来自己以前,真的是见识太浅薄了。 见大长老这么好说话,也就又多问了几句:“可是,晚辈以前见过的修士,多多少少都会一点阵法,似乎并未听说只有五行灵根才能布阵?” 不知怎的,大长老听了这话似乎脸色一红。连同周围几位修士纷纷转过头去,摆出一副没听到的架势,坚决不在搭话。 大长老干笑一声道:“没有五行灵根,布阵就要用到相应的属性的材料。咱们昆仑门徒众多,学习的花费巨大。所以,还是要尽量崇尚节俭的!” 杨夕眨巴眨巴眼睛,乐了。 哦~就是昆仑什么人来拜师都收,结果门派养不起这么多修士,只好穷得尽量不花钱教书嘛。 略略的,觉得有点窝心。 杨夕看看自己的玉牌上“阵”字旁边一个红点。咬咬牙,好吧,反正阵法什么的她也觉得挺有用的。 不就是个爱拿徒弟试药的老顽童么,皮糙肉厚、抗打耐造的杨小驴子决定忍了! 省钱这件事儿本来就不应该只省自己的,咱也得为门派考虑!(虫子:瞧我家驴子的觉悟!) “那我要是学阵法,还要做其他准备么?” 大长老一张老脸乐开了花:“你再去‘悟’殿,初试拿个三分以上。就可以到咱阵法院考试了!” 杨夕觉得这有点不妙,拼干架她挺有自信的,“悟”什么的好像是拼脑子的。她这方面有点担忧…… 因为杨夕和几位修士说的话有点多,她身后已经站了两个跟着蹭听的考生。其中一个就小声问道:“听几位前辈的意思,难道灵根没有好坏吗?咱们长这么大,因为灵根太杂,家族里都不爱培养哩!” 几位修士对了对眼神,最后还是大长老做了发言代表,这位老顽童难得的有了点正色:“在昆仑的话,灵根确实没有好坏之分。单灵根修行确实要快一些,灵根一般也比杂灵根粗壮一点。不过修行太快了并没有什么用,等到修为高了,大家都会卡在瓶颈上,谁能突破才是真本事!” “那学法术呢?单灵根施展法术,好像要容易一点。不用刻意控制分辨灵力什么的……” 大长老逗着他笑:“那单灵根能学的法术还少了一些呢?再说,多了解几种灵力,总是对心性有好处的。艺多不压身呐!” 几个修士年岁都不大,见大长老这么好说话。包括杨夕在内,都嘿嘿笑起来。单灵根优势论,真是把他们这些杂灵根的小菜鸟压得各个心里都挺难受。 “啊呀——”身后响起一声惊呼。众人不约而同的回头去看。 这一看,大家刚刚建立起来的自信全都木有了。 只见青锋小侍卫一脸无辜的站在玉璧前面,整整一面玉璧都在发黑光。似乎就是传说中的暗灵根了。 满满一屋子人,鸦雀无声的仰望着他。连同负责记录的修士也是一脸呆相。 偏偏青锋自己完全没觉得,还很好奇的问:“先生,您为什么一脸见到鬼的表情?” 杨夕嘴角一抽:“大长老……这个单灵根……好像不是粗壮了一点啊……” “那是灵根么?那分明是灵桶!不对,灵缸都没有这么粗!” “杂灵根也有粗成这样的么……” 大长老咳嗽了一下:“啊,这种东西,大家还是不要比了。粗成这样的,确实只有单灵根才会有……” 傍晚,杨夕是一路纠结着来到景小王爷的“交流沙龙”的。看着青锋,默默的就有点不顺眼,特想拿根树枝给他的灵根捅个洞洞——让你粗也没有用处! 结果一进帐篷,就发现今日的气氛有点压抑。 杨夕绕过人群,坐到邓远之边儿上:“怎么了?” “今早有几个没有考试的人去了昆仑书院参观。说好的中午回来,下午大家去看剑修们修炼,可是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刚刚几个修为高的已经结伴去找了。” 杨夕眉头一动,这么快?简直像是映着众人的猜测在发生。 杨夕往帐篷中间看去,一身黑袍的中年修士正在跟景中秀说话:“昆仑剑修,总是这种不作为的态度,想必山脚下很快也就不安全了。毕竟,谁能分清,出事的人到底是在哪里出的事呢?” 正在此时,有人拍拍杨夕的肩膀:“你就是杨夕吧?外面有人找。” 杨夕很诧异,她认识的人差不多都在这儿了,能是谁? 急匆匆走出去,一眼看见程十三如花似玉的程十三,像根漂亮的柱子似的戳在帐篷外头。 “哎,你怎么来了?” 在昨天小王爷召集沙龙的时候,程十九就去拖过这个十三哥,程十三只给了俩字儿“不去。”程十九气得差点儿上脚踹,可程十三却铁了心一副滚刀肉的模样,问理由完全没有,问答案就是“不去。” 杨夕自然知道他是不想和人多做接触,怕暴露了秘密,可她不能告诉程十九。 思及此,杨夕下意识的抬眼去看程十三的领口。只见锁骨的伤口被他用衣服裹得严严的,只能隐隐的看出一个鼓包。 程十三一双清亮的凤眼盯着杨夕:“我来找你的。” 杨夕顿时觉得身后有许多火辣视线射过来,快要把自己扎成了筛子。邋遢美人儿也是美人儿,身后那些视线之八卦,绝对少不了景小王爷那一道。 杨夕僵硬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程十三凤眼低垂,这让他显得有点忧郁:“我的身子被你弄坏了。” 身后火辣的视线一下子从星星点点,发展成了野火燎原。杨夕给程十三跪了!这丫说话一定要这么有歧义么! 杨夕低声道:“那天可是你让我捅你一刀的,你脖子上那个口子不能怪我!” 程十三清亮亮的看了她一眼,用身子挡住一众视线,把袖子撸给杨夕看。上面赫然又是三道新的伤痕,翻卷着团团破败的棉絮。“不能自残的那个咒没了,连带着不会疼也不会痒了。明明以前都是有感觉的。”顿了顿,他又低声道:“那个也没感觉了。” 他虽然是面无表情,但杨夕莫名从这语气里听出一点害羞。问道:“哪个?” 程十三忿忿瞪她一眼,目光腰部以下,大腿往上扫了一下。 杨夕:“哦哦,我知道了,那个,那个,是很重要哈!” 程十三看起来更生气了。 杨夕低声道:“那天从你头顶上拔下来的钉子你还留着么?” 程十三一愣,随即也反应过来,自己那天魂不守舍,竟是忘了还有这么个零件儿。转身就要回那客栈去找。 杨夕连忙拉住他:“你等等,昆仑附近现在不安全,我陪你一起去。” 正说着,杨夕就看见有点眼熟的人急匆匆的向着帐篷的方向走过来,手上似乎是捧着一堆东西。错身而过的瞬间,杨夕看清那是一些衣物和佩剑之类。 杨夕下意识的转头看了看,总觉的那些衣物的样子十分眼熟。 屋子里的许多人见此情景,都一脸紧张的迎出来。 “咱们只找到了这些。人影一点儿没见着,倒是衣物法宝什么的都在。”捧着衣物的修士神色凝重,脸上是努力克制的不安:“杀人夺宝定然不是了,搞不好真是为了这考试资格。” 杨夕也想要跟过去看一眼,却听身后“噗通——”一声。 再一回头,只见程十三直挺挺的倒在地上,眼神也逐渐僵直失去了人色。喉咙里挣扎着吐出了三个字:“傀儡师……” 杨夕只觉头顶一盆凉水浇下来,这才猛然想起,为什么觉得那些衣物眼熟。那些完好的衣物和佩剑上,分明有着一粒粒闪光的细沙。 和她在程家所见的一模一样! 杨夕僵硬的转过身,直直的瞪着屋子里迎出来的一群人。 程十三是在他们迎出来之后才倒下的。 那是不是说,要把程家灭门的傀儡师已经追到了昆仑山脚,并且,就在这个帐篷里面…… 第47章 傀儡师的目的 程十三一倒下去,就像个真正的木头人一样,再也没有了反应,连体温都跟着失去了。真正成了一具包着人皮的木偶。 杨夕再看那顶华丽的帐篷,火光明亮,人声鼎沸。明明是昨日还在一起交流笑闹的人,此时却觉得个个心怀鬼胎,人人都有问题。魑魅魍魉,影影绰绰。 杨夕扛起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程十三,把他扔在帐篷的角落里。伸手摸摸他的动脉,没有一丝搏动。杨夕不知他这算是死了还是活着。 只觉得自己手脚冰凉,体温似乎随着程十三一起流走了。 \\\”程玉琼!\\\”杨夕叫了一声。 程十九还在闹小脾气,见杨夕主动叫她,爱理不理的模样挨挨蹭蹭过来。\\\”怎么,你今天不围着你的十四……呃!\\\” 话没说完,杨夕提着刀背照后脑勺上给她来了一下。程玉琼软软躺下了,她十三哥的身边儿。 邓远之是跟着一块儿过来的:\\\”你处理问题,还真是简单粗暴。\\\” 杨夕没搭他的茬儿,另起一个话题道:\\\”看着这俩,不管用任何办法把他们留在帐篷里。还有,不能让青锋走。\\\” 昆仑剑修如果不管的话,整个山脚修为最高的应该就是个这个小侍卫。这帐篷里人多眼杂,那傀儡师既然没有明着动手,就应该是有所顾忌的。 邓远之黑沉沉的看了杨夕一眼,难得的连个理由都没问。\\\”好。\\\” 杨夕掀了掀眼皮,\\\”不能让任何人碰程十三,\\\”垂下眼,降低了声音:\\\”包括青锋和小王爷。\\\” 邓远之又应了一声“好”。 杨夕看了他一眼,程家灭门的时候,唯有邓远之荒郊野地里连个裤衩儿都没剩,应该是没得作案时间。 咬咬牙,一手提着砍刀,一手拎着【断浪绦】急急忙忙往\\\”志\\\”殿去接程十四。 要是那蠢货要是考完试出来,又跟她的小闺蜜们去镇上买衣裳、首饰、胭脂水粉,杨夕就把她剃成秃头! 外头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漫天星子懒懒的从云端透出来,冷冷的看着一地忙碌的人。 杨夕一边跑一边安慰自己,这还不算月黑风高呢,应该没啥子大事儿。然而一颗心总是嗵嗵跳个不停。 脚下生风,眼睛就难免不大好使。一不留神,杨夕就撞倒了个人。 “对不住,对不住。”杨夕风风火火把人扶起来,“小乞丐?” 正是和杨夕一起坐过小王爷的车,后又见过几次的小乞丐。 杨夕给他拍拍身上的土:“你怎的不在‘根’殿门口跪着了?” 小乞丐看着她,一笑一口白牙。没说话。又指了指“志”殿。 杨夕哗啦哗啦捡起地上的砍刀:“哦,我去接我家闹心小姐。现在外边儿不安全,你又是个凡人,不要往昆仑剑修看不见的地方晃。” 杨夕火烧屁股似的跑了。 小乞丐看着杨夕远去的背影,微微皱了眉。柔和的面部线条挤出些许冷漠的硬质。 刚要转身离开,就见杨夕又火烧屁股的跑回来了。 杨小驴子一把捞起小乞丐的手,“不行,我不放心呐,你还是跟我一起去接我家小姐吧。艾玛,我真是越来越像翡翠了!” 小乞丐就这么着,被杨夕一路拖到了“志”殿门口。中途因为腿短,又摔倒一次。 昆仑的考试,是不分昼夜进行的。 天色昏暗如许,“志”殿门口还是排了不短的一条队伍。杨夕一眼看见程玉瑶灰头土脸的站在队伍的末尾。 丫的排了一天的队,居然还没开考?杨夕只觉得一颗火星落在心里,满心焦躁一下子就燃起了一片熊熊怒火! 杨夕抄起片刀:“程十四——!我今儿要不给你剃个和尚头,从此以后我跟你姓儿!” 其实这一回,杨夕真的冤枉程十四了。这姑娘是个傻头傻脑的,因为杨夕早上说考不过要剃成光头。当场觉得这比要她小命还严重。这傻缺儿也不知道跟人打听一下,‘志’殿的通过率到底有多少,一门心思的扑在了‘志’殿的考试上。 一遍没考过,偷偷瞄一眼,想着杨夕也不知道她没考过呢。她就重新排队再考一遍。考到第十一遍的时候,考官一脸慈祥的望着她:“孩子啊,要说你这资质吧,咱们‘志’殿对应的几个院,的确都是进不了的。但看在你这么不怕吃苦的份上,你要是能重复考一千次,我就给你初试算过了!” 于是程玉瑶打了鸡血一样一遍一遍反复排队考试。为了头发,程家十四小姐拿出了此生从未爆发过的执着,她拼了! 杨夕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排第二十八遍了! “真的!真的!我能过的!那个仙长已经答应我了啊!”程玉瑶被杨夕压在地上,吓得说话比崩豆还快。 杨夕是真没想到程玉瑶这回竟然还出息了!此等死皮赖脸的努力方式实在是太有“驴氏”风范了! 杨夕觉得很欣慰。 呃……看看片刀上落下来的几缕头发,杨夕谨慎的把刀在裤子上蹭了蹭。 “既然这样,你就好好在这里排队,困了就在‘志’殿门口睡一觉。吃的喝的我一会儿给你送来,不许乱跑,尤其不要接近镜子啊、水啊什么的,知道么?不然我拿油漆当胭脂给你糊一脸!” 程十四含泪点头。 杨夕站起来,看看身旁被拖过来的小乞丐,有点尴尬:“啊,我平时不这样的,你别怕我。” 小乞丐点头一笑,牙齿白白的。 程十四也不由得向那小乞丐看过去,看清那眼睛之后却蓦的打了一个冷战。那种看死物一样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然而程十四再看的时候,那小乞丐已经眯了眼睛对着杨夕笑。 程十四觉得站在这的两个人她都有点怕。战战兢兢的溜回去排队了。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考试是这么有安全感的一项活动! 拍在程十四身后的男人,盯着她的后脑勺看了半天。憋不住“嗤嗤——”的笑。程十四白他一眼,烦死了! 结果她身后笑的人越来越多。程十四莫名其妙? 杨夕提溜着小乞丐一路回到景中秀的帐篷,把他随手一丢便没再管他。邓远之果然是的靠谱的好少年,守在程十九和程十三两具“尸体”旁边哪也没去。 而众人因为心中胆怯,为了团结起来对抗“不知名的黑手”,大多留在了小王爷的帐篷里“同睡”。 杨夕收了点吃的喝的,要给程十四送去。 邓远之一把拉住她,“说说程十三怎么回事儿吧。” 杨夕居高临下看着他,不动声色道:“你不是摸过了么,怎么回事还猜不到?” 邓远之长眉一挑:“这个一直是程十三?” 杨夕听出不对,一屁股坐下来,低声道:“那还能是谁?” 邓远之盯着杨夕,缓了缓才开口道:“傀儡换张皮,就像女人换件衣服一样容易。可以自己做一张,也可以直接杀个活人把皮穿上就完了。” 杨夕低头寻思了半天,道:“至少你我第一次见到的程十三,应该就是眼前这个了。”杨夕想了想,把程家的事儿,和程十三与她之间的种种能说的都告诉了邓远之。 熟料,邓远之听完淡淡然两个问题,把杨夕砸了个晕头转向。 他的第一个问题是:“守墓人的传承是不是落你身上了?” 杨夕第一反应就是拎起片刀来给这货灭个口先! 邓远之一脸鄙视:“也就你这蠢蛋,还当这是秘密呢!那天残剑放了神识威压出来你没倒,我就猜是这么回事儿。残剑那边儿应该也有所猜测。” 杨夕一怔,随即恍悟:“你一直就知道程家地下的古洞府是昆仑墓葬?” 邓远之毫不避讳:“知道。我本想得了这传承,带着上昆仑的。” “那为什么程忠和亡客盟看起来完全不知道?” 邓远之阴冷一笑:“要不是他们太蠢,我哪里会这么轻易放手?” 杨夕揉着十根手指头,因为好多天没用过【天罗绞杀阵】,皮糙肉厚的十根手指看起来漂亮极了。邓远之忍不住多瞧了两眼,然后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嘴巴。 最后,杨夕抬起头来,眼珠子黑黑的:“也就是说,给程家灭门的傀儡师,可能也是知道的。那样的话,这傀儡师就不是冲着程家遗孤来的……”杨夕把怀里的吃食一丢,手肘架在膝盖上,漆黑的瞳仁里映着一团明亮的篝火:“而是冲着我来的。” 然后邓远之问了他的第二个问题:“杨夕,你这小畜生纵然不是个斩草除根的,也是个斩尽杀绝的。留了兰夫人一口气儿没剁,是不是本来就想引他们来昆仑山下,借刀杀人?” 杨夕一笑,软软嫩嫩的脸蛋儿上满是乖巧:“你猜?” 就这么着,杨小驴子决定不给程十四送饭去了。大半夜的,自己没准儿比她危险呢?那怎么能一个人儿跑来跑去呢? 于是,一天没得饭吃的程家十四小姐玉瑶,眼巴巴的等着传说中的饭,凄风苦雨里饿了一宿:“骗子……都是骗子……” “志”殿考官见她连个吃饭的时间都舍不得,更喜欢她了! 后半夜,参加了“悟”殿考试的程家小团子二十一,被他奶兄抱回来了。据说是笔试,试题相当凶残。 二十一因为年纪太小,是唯一除了剑仆,还带了下人的小主子。他的奶兄也因此逃过了灭门大劫。 而程家的最后一位小主子,十六少爷程玉阁,一夜未归。 第48章 “人偶师” 洗剑池。一家破败的酒馆里,程十六正在喝闷酒。 掌柜的大概是在造假的时候,把酒和水的比例搞反了,现在杯子里这东西,连个鸟味儿都淡不出来。 “爷~酒凉了,人家再给你热一热吧。” “滚!老实坐着!别这么跟我说话!”程十六很暴躁,这里陪酒的女人比她娘看起来还大,就算他不忌口,这也实在有点下不去手…… 尤其那女人看见他,就像母狼见着嫩肉一样。程十六更觉得自己这顿酒,绝对是亏了!花了钱,还被人嫖了,什么的。 要说洗剑池这地儿真是奇了!明明是昆仑剑派的附属城池,剑派么,那漫山遍野的都是纯爷们儿,搞不好连护山的灵兽都是公的,结果洗剑池居然连个像样的寻欢处都没有! 这日子还能过不能过了?这仙还能修不能修了? 该不会……都去养娈童了吧。程十六摸摸自己水嫩的脸蛋,忽然觉得屁股有点不好。 这样想着,忽然觉得一阵凉风刮过来。程十六看见了一张雪白如细瓷的脸,眉眼嘴唇都精致得跟雕刻出来一样。 他站在窗台上,夜风就从他半长的头发中间刮过去,带起一片惊艳。 “程十六?”瓷娃娃的声音,带着一种少年特有的冷硬,苍白得近乎残忍。 色令智昏的程玉阁,第一反应是,若是长成这样的娈童,那养一个也不错。 “啊?” 然后,他甚至没有机会想一下,为什么这二楼的窗台上,会忽然出现一个少年。陪酒女腔子里喷出的血,就猛然溅了他一脸。 一片惊呼惨叫声中,程十六最后看见的,是一只雪白纤薄的手掌。 他听见一句话:“程十六,血债血偿,你不要怪我。”可是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做过。 总的来说,程家十六少爷死得很快,并不算难过。 “小麻袋,收获如何?”阴暗的巷口,一个全身裹在黑袍里的修士倚墙站着,帽兜下的双眼注视着迎面走来的少年。 “不错,程家十六的资质果然很好,炼化他一人,几乎抵得上在程家时的一半收获。”少年从容的掀起帽兜,遮住俊秀面孔。越过年长的男人,在巷口的一堆破麻袋前停下。 “昆仑‘青焰’的事情,你到底要如何?”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少年缓缓的从麻袋里抽出一身破烂如乞丐的衣衫,和一张粗糙的人皮: “急什么,也就这两天的事情。” 昆仑。 考生遇袭的事件已经传开,剑修们的态度却暧昧不明。 许多人彻夜辗转,无心入眠。 昆仑山下,一时间人心惶惶,草木皆兵。 黎明时分,随着接连有人的“玉牌”亮起,考生们才终于在一片压抑的沉默中确认——区区几条人命,根本不会对昆仑的入门考试,产生任何一点影响。 杀戮尚未停止,而生活还要继续。大多数人只是默默的捏起玉牌,走出帐篷,投入新的一轮激烈(惨烈)的竞争(被虐)。 也有那么几个人,静静的望着发光的玉牌,似乎陷入了挣扎或沉思。 杨夕今天没有考试,然而她也并不闲。 前些日子为了照顾程十九,昆仑山脚的大片土地,她还没有来得及亲自用脚丫子去丈量一下。对环境不够了解,杨小驴子这种随时准备好干架的小畜生,怎么都没法安生。 还有昨夜没敢去给程十四送饭。当时只是想着饿一天没什么大不了。然而回头再寻思,越发担心那个傻妞儿会蹲在门口等饭等一晚上,以至于没有继续考试。 最后,也是最麻烦的……杨夕看看脚边闭了眼睛就像个无害美人似的程十三。 他老这么昏迷着也不是个事儿。昆仑既然把修士的种类划分得如此详细,她也许可以去六殿挨个碰碰运气,没准能找着昆仑的傀儡师呢? 杨夕认命的扛起地上一百多斤的睡美男往外走,那僵硬的四肢时不时卡在桌边、凳脚,因为杨小驴子粗暴的生拉硬拽,很快就给睡美男的手腕、膝盖这些地方新增了不少伤痕。 “志”殿门口,正在排队的程十四看见杨夕就像看见亲人一样扑过来:“你个骗子!你个骗子!你居然骗我!你是坏人!坏人!” 满脸眼泪的举起绣花拳头在杨夕肩膀上捶。 结果就是,其他考生纷纷用看“负心汉”的眼神看着杨夕,用看“弃妇”的眼神看着程十四。 杨夕:“……” 杨小驴子无奈的垮下肩膀,拿手里的干面饼哄她:“好吧,是我错了。我以后天天给你送饭,只要你听话……” “还有他们都是坏人,嘤嘤……总看着我的后脑勺笑!我后脑勺很好笑么?” 杨夕看了看程玉瑶那狗啃一样的斑秃后脑勺,一夜过去,长出了点短短的毛茬。杨小驴子一本正经道:“他们是嫉妒你,长得好看!” 不远处,一队剑修巡逻路过,抖着肩膀笑得风中凌乱:“到底是白师兄看上的徒弟,太尼玛像了!” 程玉瑶接过干面饼,一抽一抽的咬:“你扛着十三哥做什么,他是考试被虐昏倒了么?” 杨夕迟疑着看看肩膀上架着的程十三,“昨天晚上……他昏倒了……我正要带他去看病……对了,‘志’殿对应的复试里面,有傀儡师的考试么?” 谁知程玉瑶的脑回路忽然间灵光一闪,搭到了一个十分诡异的方向。 昨天晚上?十三哥可是程家最俊俏的美男子! 昏倒了?十三哥的身体好像一直不大抗造! 程玉瑶一眼看见程十三手腕上的道道红痕。雪白皮肤上道道红痕当真醒目又暧昧! 程玉瑶心中狂呼:不!十三哥!我鲜花一样的十三哥!你怎么就这么插…… “没有没有,‘志’殿只对应一个‘剑修’,一个‘战斗常规’,我先走了,再见再见……”程玉瑶两手抓着面饼,风一样的速度跑回去排队了。 果然变天了么?剑仆都敢对十三哥伸魔爪了,我阴险歹毒、邪恶狡诈,貌美如花的十三哥!我的生活再也回不去了么…… 杨夕淡定的驾着程十三的胳膊,又先后去了“脉”殿和“悟”殿,等了一会儿见到“交流沙龙”的同伴从里面出来,得知也没有。 “根”殿和“识”殿杨夕自己进过,知道情况。如此一来,就只剩下“骨”殿了。 杨夕之所以最后来‘骨’殿,实在是因为“骨”殿的门口太……壮观了。 “哎,这位小友,我观你骨骼清奇,天赋异秉,将来必成大器,不若来我体修堂如何?” “哎,这位小友,我观你天生六指,生而有异,将来必成大器,不若来我机括堂如何?” “哎,这位小友,我观你肤色黧黑,伸手不见五指,将来必成大器,不若来我暗影堂如何?” “哇——不带这么埋汰人的——”肤色黧黑那位,哭了。 杨夕默默的:姑娘,虽然你确实有点黑,但还是好可怜…… 整座“骨”殿门口,密密麻麻站了数百位修士,仙来镇上站街拉客的花娘都没有这么热情。杨夕听了一会儿,大致听明白了。 这些奇奇怪怪的堂,大多是些在修者中不大普及的旁门左道——比如机括、比如调香。 还有一些,是修行的内容本身广为人知,但因为昆仑在这方面的积累并不深厚,所以在昆仑就比较边缘化——比如体修、比如驭兽。 最后的一些,则干脆是在修士当中,颇受忌惮,甚至鄙视的内容——比如…… “哎,这位小友,我观你满脸杀气,命中带霉,将来必是走到哪里又让人死到哪里的逆天之人!魔修堂吧!” 杨夕惊恐的被一群人拽住了。 “哎,这位小友,我管你嘴唇削薄,必是刻薄而话少,天生的乌鸦嘴要不要更给力啊!诅咒堂!” “哎呦呦,小姑娘,你肩膀上这个小哥,唇红齿白,花眉月目的,双修真真是再好不过了,来合欢堂吧~” 杨夕:我就这么吸引这种受人歧视,或者受人鄙视……的东西? “呵呵呵……那是因为你天雷锻体,受过天道诅咒。”一把沙哑难听的嗓子响起。杨夕一抬头,只见一个面容平板如纸的修士,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那修士鼻扁平,唇五色,眼中空洞若无物,低头看了一眼因为拉扯而倒在地上的程十三,干对其他几人道:“你们放手吧,她是来找我的。” 另几人很干脆的松了手:“什么嘛,老纸片可真会跟人抢好东西。” 杨夕好容易脱身,连忙捡起被磕碰得破破烂烂的程十三,屁颠屁颠跟在纸片修士身后逃离现场:“前辈,您是傀儡师吗?” 那人长得僵硬,动作却十分潇洒流畅,淡淡然一扬手,轻蔑道:“傀儡师,多低级的东西。我是人偶师。” 杨夕虽然不明白,但是觉得很厉害! 人偶师带着杨夕穿过一众人群,钻进根殿侧面的一幢小棚屋。一路行来,那些“拉客”的修士,似乎都下意识的避开二人。 人偶师盘腿坐在破破烂烂的板床上,干巴巴的开口:“有什么问题,问吧。” 杨夕觉得问题可多了。 “为什么那些前辈要这样抢学生呢?这些……堂,很不容易找到徒弟吗?” “拜师昆仑者,十人九剑修,这些杂七杂八的科目,又不能对修为和战力有实际上的精进,愿意的自然少。更主要的一条,昆仑的规矩,除了一主修,两辅修,还有许多大课,课程繁重不说,多选的课目还要收费,价格还十分高昂。 而这些客座授课堂,都是自行负担全部开销。没有足够的弟子,就要关门了。所以趁着学子们还搞不清状况,能骗一个是一个。” 杨夕觉得心口中了一箭。心目中高大上的昆仑剑派,自从开始考试,就在不断刷新在她心中的形象下限。 “您刚才说的,天雷锻体,天道诅咒是怎么回事?是说我在这些堂,会很受师父们喜欢吗?可是为什么……”杨夕纠结了一下,“来拉我的,都是些……” “不被世人认同的修行路子。”人偶师麻木的笑了一下,比哭还难看。 杨夕看着他的笑容,心里默默感叹。他父母当年到底是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想象力,才能把孩子生得这样闻者惊心,见者落泪。 心里憋着坏,脸上正正经经的点了个头,算是默认。 “昆仑毕竟是正道门派,邪门外道能在昆仑常驻,一是有通天手段,一是坚守原则。能在邪路上坚持一条正道修士认同的原则,走下来的都是强者中的强者。”人偶师平静的翻了个白眼,正义凛然道:“说白了就是其他师傅打不过他们几个。” 杨夕:下限又刷新了……昆仑果然是连师父之间都要相互掐架的…… “那您……比那几个强者还厉害吗?” 一路过来,可是凡人退避的。 人偶师又笑了,又露出了那种“能止小儿夜啼”的笑容。“我打不过强者,但我能控制所有强者为我打架。” 杨夕抖了一下,觉得脊背有点凉。 只听人偶师很快略过了关于自己的话题,转而回答杨夕另外的疑惑:“至于天雷锻体么……小姑娘,这些年为渡心魔天劫,你当是没少遭罪吧……” 杨夕抓抓头:“还好吧,就是经常要被雷劈一劈,不小心就熟了条肘子什么的。” 人偶师潇洒的扬手,难看的笑:“这世上,从来没有白遭的罪,没有白吃的苦。只要你活得足够长久,终会吃到苦痛酿成的蜜糖。就像我刚才说,在邪路上坚守本心,远比走正路更难。可是最终,他们比普通的邪修,甚至寻常的正道修士,都走得要更远。” 一根修长莹润的手指点在杨夕眉间: “天雷、地火、阴风、苦雨。都是天道压制我辈修士的诅咒。在昆仑,凡经过这些的修士,一旦在“骨”殿被验出来,都是极受这些邪门歪道欢迎的。毕竟,这些道统大多不成熟,对弟子的要求么,基本就是抗折腾,不会因为一个小错就死掉了。” 杨夕盯着眉间那根手指,微微的就有点对眼。这根风华绝代的手指,跟人偶师的脸人比起来,简直不像同一个身子长出来的。 杨夕心中一动,好像知道了为什么这个看着就不大亲和的人偶师,从一见面就对自己这么和蔼。 杨夕瞧了瞧自己的露指手套,十根露出来的雪白手指,修长有力,莹润光泽。跟眉心点着的这一根有点像。 “我也是要做剑修的……而且已经决定辅修一门阵法了……人偶什么的……” 杨夕吞吞口水,没敢把话说太死,怕这个用一张脸就能把人活生生丑死的人偶师,突然翻脸——那不是更难看了! 人偶师露出个早有所料的表情,看了地上躺着的程十三一眼,轻飘飘道:“你不想知道,你这漂亮小情人的下落了? “他不是我小情人儿,我跟他是主仆关系……”杨夕忽然一愣,反应过来人偶师话里的含义,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程十三,头皮有点麻麻的道:“他不是在这么?” 人偶师轻蔑一笑:“傻丫头,养个小相公,魂儿都被人收走了,就剩个壳子还不知道呢。” 杨夕抽了一口气,如果程十三的魂儿都被人收走了,那从昨晚到现在这么长时间,早不知魂飞魄散多少回了? 人偶师漂亮的手指头点着破旧的床板:“怎么样,你若是要那魂儿呢,我们就去追回来。若是只爱这壳子,我就找个听话的魂儿给你放进去。” 杨夕一愣:“他魂儿还没死?” 人偶师惨绝人寰的一笑:“看来你还是想要魂儿了。” 杨夕闷头想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虽然程十三也挺不是东西的,但是也有点可怜。算了吧,学什么不是学呢,人偶就人偶吧! “行,那我第二个辅修就学这个人偶了。那师父您看您什么时候,帮我把他魂儿召回来?” 说改口就改口,杨小驴子脸皮估计是没救了。 人偶师这一次笑得,黑白无常肝脑涂地,三千恶鬼伏地痛哭。总之,绝对不能更丑了。 “我是召不回来的,不过你能。” 杨夕:“我连人偶是啥都不知道!” “不过你在人偶术上的天赋是我平生仅见,招魂儿这么简单,我教你一招,要是三个时辰之内不能把魂儿召回来……”人偶师整了整自己平板如纸的脸,杨夕眼看着那脸居然被他一拉一扯变了形状。尼玛,活生生的!“我就换张更丑的脸。” 第49章 四重天罚&人偶术 “傀儡控死魂,人偶纵生灵。做一名人偶师,你首先要选择一个媒介。把自己的神识附着其上,才能操纵他人的肢体。这个媒介,要足够隐秘,不易察觉,要依法诀而生,而且你需得对它足够了解。” “比如灵丝?”杨夕伸出十根细嫩的手指,指间涌出千变万化的灵力丝线。 人偶师露出个“孺子可教”的表情,肯定道:“比如灵丝。” “师父您的媒介是什么呢?” 人偶师抬起手,从下颚处一掀,活生生揭下一张脸皮来。杨夕满面惊悚,以为他接下来一定会凶残的说“人皮”! 结果那人偶师板着一张虽然形式上南辕北辙,但在审美上绝对异曲同工的脸说:“纸。”顿了顿,又道:“叫我无面师父,你以后会有很多个师父。” 杨夕点点头,却又有疑惑:“无面师父,【幻丝诀】会的人好多,为什么说我是……”杨小驴子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有人偶师的天赋呢?” 无面一笑,洒然抬手: “【造纸诀】人人都会,可常人最多能够造出两张‘符纸’而已。” 那如玉手掌忽然在面前茶几上一拍,质地坚硬的柳木茶几就生生被拍成了薄薄一张纸片儿。被折了三折,揣在兜里。 杨夕惊悚的看着。这一手比无面师父的脸还让人震惊。 无面站起身,又一抬手,刚刚座下的床榻也被拍成了一张纸片儿。折了四折,揣兜。 “各类小法诀,是凡人中最常见,也最易学会的。此类法诀往往没有一二三四的分层,分阶,成果如何,全靠修者本人的领悟。其实,大多浅尝辄止,极难学得精深。” 杨夕跟着无面站起来,眼看着他把这棚屋里的椅子,茶杯,蒲团,通通拍成纸片儿揣走,吝啬得丁点儿东西都没留。最后走出棚屋,抬手一拍。 棚屋扁扁平平的贴在地上,被无面卷成了一筒。他看了看,仿佛是觉得这筒还是有点不便携带,又把这筒竖起来,拍了一下。 顶大一间棚屋,最终委委屈屈的圆成了一片儿茶杯垫儿。 无面把茶杯垫儿揣进口袋里。 “法,凭空生五行四向阴阳和合,可那法施完之后,归于天地自然,什么也没留下。术,以人之灵魂做攻杀防御,针对人魂而存,然而对方若无魂,终也是无用。” 他一双空洞的眼睛向杨夕望过来,举起手,如有山重般拍向杨夕的肩膀: “诀,夺天地造化,人力不可能造出什么山海江河,但仅仅是一片纸,一根线,毕竟是留下了。这不该是人做的,这该是神仙□□时的所为。” 杨夕眼疾手快的擎住那“任重而道远”的拍肩。 生怕这无面师父忘记收功,一拍下去,自己就成扁片儿了!天知道能不能鼓回来啊! 无面撇她一眼:“警觉性不错。”抬起腿大步往前走。 杨夕小碎步跟在后面,胆颤心惊的想:难不成他还真的没有收功,万一把我拍成扁片儿,以后就省了麻烦? 忽然,天空中有乌云渐渐汇聚,遮住了昆仑山脚的万里晴空。 袭袭凉风吹来,数万考生各个被吹得浑身寒颤。 杨夕觉得可能是自己眼花,她恍惚间好像看见无面脚下踩过的地方隐隐有熔岩火光的情状,然而一眨眼,便不见了。 杨小驴子一路拖着程十三的“壳子”——因为知道没有魂儿,她更肆无忌惮的糟践了——跟在无面身后来到“根”殿门口。 “所以,天道不忌讳【法】,不忌讳【术】,独独忌讳凡人最易学会的【诀】。” 只听天空“轰隆——”一声巨响,瓢泼大雨瞬间倾泻而出。习习凉风转眼狂卷怒号。昆仑脚下的地面却陡然开裂,熔岩汹涌喷发。 几万考生震惊的看着万里阳光,花开春暖的昆仑山脚,转眼间一片凄风惨雨,鬼哭神嚎,如地狱无间! 然而这凶恶志向却并不顾他们,仿佛都直冲了“根”殿门口那一人而去。 杨夕因为离得近,看得更是心神巨震。刚刚还没注意,现在已是清晰想起,这分明是“天雷”“地火”“阴风”“蚀雨”,四项天罚单单因为这一番话,便要加诸无面修士一人之身! 脑海中电光火石如有所悟。 昆仑她见过的人,不论白允浪,还是残剑,还是大长老,包括五代的守墓人,昆仑逆天之命早已被人说过无数遍。然而杨夕此时才真正感受到“天道”忌惮究竟是何等力量! 天道冥冥,它不忌讳你高呼逆天,扯旗抗帜,振臂呼喊。在它看来,你张狂叫嚣不过蝇营狗苟,叫得再欢腾,不过天道束缚之下一个妄图越狱而不得之人。 然而这区区几句,点破世间力量本质的话语,却遭来如此天罚。杨夕不禁想起守墓人的话:“你看,天道不愿意我们掌握知识,获得力量。” 杨夕仰视着面前在“四重天罚”之下,面无表情,凌然而立的丑修士。 心中凛然一片峥嵘! 若昆仑孜孜以求,钻研的都是窥探天道,兢兢业业,立志传授这些逆天改命的知识与力量。这个门派,该遭受什么样的深重的天道诅咒与惩罚? 忽然,天空一道锐影穿云而过,一个黑袍翻飞的剑修倏然出现空中,脚踏飞剑,袖袍翻飞。双臂猛然张开,仿佛凭空撕裂这一方无间地狱! “滚!” 一声断喝,如春雷阵阵。 昆仑山下的明媚阳光,破开乌云,洒向大地。 地面下猛然钻出一个土黄身影,双掌在裂开的地面上一扣,一阵黄光乍起,撕裂的地面被强力拼合。熔岩倒退,再无翻涌。 土黄身影一言不发,回身望了杨夕一眼,又一次钻入地面。 天上的剑修此时一身狼狈的飞下云端,落在无面修士身侧。锋利的眉眼也往杨夕的方向多瞥了一下,开口颇有些无奈:“小师叔,您老不用在开考第三天就引天劫吧,不是说好半年后再来的嘛,您这样迟早要把师侄累死。” 正是残剑邢铭。 无面还保持着刚才的面无表情,回身扫了一眼被刚才情景吓得魂不附体的一众考生。:“今年的考生,太多了。早点刷掉一批,师兄他们比较省力。” 残剑明显被这话噎住了。 然而这位魔教教主,似乎在自家师叔面前格外的没有威严,恭恭敬敬道:“小师叔,并不是每个人,都要进昆仑内门的。更何况,道总要先让人知道昆仑的好处,人家才肯跟着你刀山火海。” 无面一把声音木木的,没什么起伏:“然后再招来一群白允浪?” 杨夕觉得话题继续下去有点危险,太容易殃及池鱼。眼珠子四处乱转,想找个缝儿钻一钻。 怎料,她刚把腿往旁边迈出了一步,甚至还来不及落下,就看见残剑一根指头指着自己:“对了小师叔,忘了跟您介绍,这个是白师兄内定的弟子。” 无面转过脸来,双眼空洞的看着杨夕:“哦——” 那百转千回的拖长声中,蕴藏了不知多少刀山火海,油锅钉板…… 杨夕(⊙o⊙)我完了! 杨夕被无面用胳膊夹走之前,耳边响起残剑邢铭那道貌岸然的致歉:“啊,一不小心就说露嘴了,真抱歉。” 杨小驴子恨恨的:我管你是不是下代掌门,我告诉你,咱们俩这梁子结大发了! “根”殿的后堂,无面把杨夕丢在昆仑大长老面前。一屁股坐下:“这不是你的阵法徒弟嘛,教她画个招魂阵。” 从兜里摸出“茶杯”纸片,一拍,拍回成茶杯。不客气的从桌上倒茶出来喝。 大长老眼睛往地上破破烂烂的程十三上扫了一下:“魂儿被人扣下了,哪儿招得回来?” 杨夕从地上爬起来。“我还没过‘悟’殿的考试呢,不算徒弟。” 结果那二人全不理她。 无面道:“魂儿召不回来,可以让壳子自己去。” 大长老两条一一脸雪白的胡子,气得全部吹起来:“你怎么总用这种损招儿?”一边在地上开始画阵,一边对杨夕道:“咱可不能学他哈,要走正道,不能邪路。” 杨夕一本正经的点了个头,一笔一划,跟着大长老的的步骤,在地上画,表情严肃。 心道:昆仑真的有走正道的人么…… 须臾,大长老道:“成了。” 杨夕拿着手中的碳条,等着他的下文。 大长老也捏着根碳条:“?” 杨夕猛然反应过来:“这这这……这就完了?这么简单?这就是学阵法?” 大长老摸摸胡子:“写字简单不简单?但会写一个字,就能叫识字么?” 杨夕觉得这说法有道理,但还是为如此简单就学会一个听起来很厉害的“招魂阵\\\,表示十分不可思议。并且心里隐隐有点小激动,我又多了个本事呢! “那,大长老,世上一共有多少种阵法?” 大长老挑挑雪白的眉毛,慢悠悠道:“一共有多少不清楚,老夫掌握的么,三十多万种吧。” 杨夕惊呆了:“那那那……那怎么记得住?” 大长老慈祥的拍拍她头:“修士活得久,你不用急着学会那么多,先学常用的就好。” 杨夕忐忑:“那有多少呢?” 大长老笑眯眯:“五六万种吧。” 杨夕tat……我高兴得太早了……我本来就笨……有生之年真的还有时间学剑法吗…… 杨夕愁眉苦脸,按照大长老的指导,把五行灵力分别注入阵法的五个阵眼。灵力被分成缕,分别现出五色光华,这对杨夕来说还是一个新的体验。 “现在,把神识附在灵丝上,去沟通你的小相公。” 杨夕默默忍了“小相公”这个说法,使出幻丝诀。跟着无面师父的手指,缠上“程十三”的全身各处关节。 因为一边维持阵法,一边又要用【幻丝诀】,杨小驴子觉得体内灵力简直像被什么东西疯狂的往外抽一样消耗。满头大汗道:“无面师父,我不会把神识附在线上啊!” 无面空洞的眼神撇她一眼:“【九幽离火眸】,连这么简单的术都没学过么?”抬起手掌,在杨夕脑袋上狠狠一拍。 杨夕胆颤心惊的看着那“拍片儿手”落在头顶,只觉一股外力,把意识强行压入识海。然后,她就见到了那一团幽幽蓝火。 这团火她是见过的,【离火眸】施展幻术,就是让这团火燃起来布满整个识海。但是她此时却见到那团火中分出淡淡的一簇,猛然窜出识海,以左眼为出口落在指间的灵丝上。 操控人偶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好像忽然间有了两个身体。但是其中一个却是半残的,能感受,却不能动作,要依靠指间的丝线来操纵。 杨夕这回是脑袋里面也生出了那种被疯狂往外抽的感觉。 “指挥你的小相公,走到【招魂阵】里面。” 地上的“程十三”起扭八歪的“爬”进了【招魂阵】。 对杨夕来说,“走”这个动作,在一心多用的情况下,显然还是太难了。 无面的脸上奇迹般的展示出一个“不忍直视”的表情。表情对思想的传达,精准到不可思议! 几乎是在“程十三”爬进招魂阵的一瞬间,杨夕就感受到了那种微弱的召唤。虽弱,却鲜明异常。 杨夕甚至能够隐隐约约的感觉到,程十三的灵魂在做什么。他的灵魂正俯视着一个穷途末路的妖艳女人。 “我美丽的母亲,骄傲的母亲,聪慧的母亲,您在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做成傀儡时,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吗?您的傀儡儿子,也是会反噬的!” 杨夕悚然一惊,自己本体身边的感知潮水般褪去,逐渐变淡。属于程十三的灵魂对于身体召唤,逐渐变得强烈。 杨夕竭力平衡着程十三的身体,沿着那股召唤的方向“爬”出门去。 耳边隐隐的,还有无面修士和大长老的谈话传来。 “这孩子是成功了吧,哎,你们就造吧,好好的孩子们,早晚被你们搞坏了。也就是仗着昆仑的医修能耐,没有搞不定的毛病。你刚是不是又在外面招天谴了?要我说,邢铭那小子就不该管你,让你被雷劈死算了。” “又不是没被劈过,哪次劈死我了?关键是值不值得。” 大长老幽幽的叹了一声:“哎……允浪的事情,大家都不想的,怎么偏偏就你放不开呢。要说错,也是我这个师父错得多些。” “师兄,我放不开。你们只是教过他,可他是我从山下亲手选上来的孩子!他怎么能……” 后面的话,杨夕便听不见了。似乎是一心二用的本领不够,她的意识,已经全部沉到了程十三的壳子上。 扭扭曲曲沿着那召唤,踉踉跄跄的来到了一个破旧的帐篷门口。 “母亲,既然您得不到父亲的一心一意,便要毁了父亲。那孩儿得不到母亲的真心关怀,毁了母亲也无所谓吧。这是血脉传承的狠毒呢,母亲……” 第50章 程十三弑母&墓葬开 杨夕的五感被困在“程十三”的壳子里面,她直觉自己的情况似乎有点不对。因为感受不到本体的知觉,她已经无法操控灵丝了。 所以“程十三”就这么衣衫破烂,姿态扭曲的,蹶在了帐篷门口。 兰夫人那偏于妖媚的嗓音从帐篷里传出来,死到临头,眼看亲生儿子要手刃生母,她竟然死不悔改。 “小十三,发现你出生的时候没有灵根,我为什么没有直接掐死你呢?” “母亲,您已经掐死我了。” 程十三的声音稳稳的,带着丝丝缕缕本不该属于少年人的沉重阴寒。 兰夫人的声音慢慢的,人之将死,却死不瞑目: “为娘应该让你死得更彻底一点,直接抱来一个单灵根的孩子替了你。” “是啊,儿子也想不通,您还费心费力的造个棺材,把我的死魂装在一堆朽木棉絮里,母亲,您到底是有多恨我?” “恨你?”兰夫人幽幽的笑了一下:“谁有心思恨你这么个小玩意儿……” 程十三也笑,年轻的声音说不出的爽朗,一派光风霁月的少年风流。 “也是,母亲满腔心思全在爹爹身上,把我打扮成一个有灵根的孩子,再给我套上一张与爹爹相似的皮……母亲,我那人形棺材的材料可真糙。可是那张跟爹爹相似的皮囊,真真是精雕细刻,分毫不差。 “母亲,它有帮您多赢得爹爹几分宠爱吗?您牵我的手的时候,您摸我的脸的时候,会不会在心里想着爹爹?母亲,您这马上便要不得好死,要不儿子再披上那张皮,给您摸摸,也算最后尽了身为人子的孝心?” “呵……”兰夫人气若游丝的笑,:“十三,你跟你父亲一点都不像。不论你怎么学,怎么装,你始终只像是我一个人的儿子……若是你的父亲站在这儿,娘亲我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只怕尸体都冷了——小十三,你既没有你爹的狠,也没有你爹的毒……呃” 兰夫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是程十三猛然掐住了她的脖子。程十三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母亲,您又做梦了。父亲才不会有那个闲心站在这儿呢,您是死是活他一丁点儿都不会关心的?爹爹的心里,只有他的大事儿,根本没给‘人’留下一点儿位置。” “真像我啊,已经恨得这样了,却还是下不去杀手。小十三,你在盼什么?是不是一样的,明明知道不可能,却还在盼着为娘后悔?” 程十三牙齿咬合的“咯咯”声清晰无比。 杨夕的感知附在傀儡的壳子上,肝胆具寒的听着这一场母子间的相互诛心。 因为昨天的遇袭事件,大多数考生都开始集群居住。是以这座位置偏僻的帐篷,周围安静得没有一点其它声响。 清风吹过,徒留一片刻骨寒凉。 许久,程十三的声音响起,沉沉的没有一丝感情味道:“那么,母亲,你后悔么。你最终也没能得到想要的男人,你只是白白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悔呀,我好悔!我早知那冷心冷肺的男人,心里只对血脉至亲才会上心。不然,为娘也不会想到拿你争宠。你没看到,丧先生杀你大哥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那表情像是要把为娘活吃了!为娘跟他这么多年,也没见过他这么像个人,真是……太精彩了!”兰夫人低低的笑,声音里依稀的娇媚,犹如少女般天真的狠毒:“我应该直接去夺舍他的女儿的,何苦……要给他生个儿子呢?” 利刃入肉的声音喑哑响起。“噗——”的一声。 那少女般娇媚的声音,便连喘息都停止了。 “母亲,你瞧,我并不像你。” 程十三的脚步声,向着门口走来。听不出一丝流连。 “什么人?”程十三看见了门口歪七扭八撅在那里的傀儡。“‘我’?” 程十三惊诧的拎着傀儡的脖子,把这傀儡提到自己面前。 脸面相对的一瞬间,杨夕心神巨震! 她看到了一张,满是泪痕的,无比熟悉的脸! 杨夕只觉得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周围的一切感知潮水般褪去。 朦朦胧胧间,她听到了大长老和无面先生焦急的声音。 “离魂!这是离魂!我就知道你们这造法迟早要出事儿!” “别说得好像阵法不是你画的一样!” “现在怎么办?总不能让孩子这么毁了!” “把她抬到残剑那去,鬼修应该有办法!再把无色叫上!” 然后,杨夕便陷入了一片无边的黑暗。 杨夕做了一个噩梦。 事实上,她是从来不做好梦的。她的梦里,不是一地尸体,就是有人追着她揍。也有时候是她追着别人揍,但是怎么都揍不死,急得满头大汗! 每次醒过来,她都会拽着翡翠,用一种欢快得很正经的语气说:“哎呀,真是太可怕了!” 翡翠会啐她一脸瓜子皮,然后骂她“小妖怪”! 但这一次的噩梦很不一样。 梦里面,那个左眼白翳,面孔精致如细瓷的少年,用程十三的声音叫她。 “驴子姐!” 杨夕拉住少年的袖子:“仇陌!你被十三少夺舍了吗?” 少年并不肯回答她,只是诡秘的笑着向前走,一边继续叫她。 “驴子姐……” 杨夕想要追上去看去清楚,却被人拖住了腿脚。 低下头,一只指骨粉碎的手,几乎要够到到杨夕的下巴,一双细眯眯的小眼睛血淋淋的看过来: “小驴子,我就这么一个弟弟,只要能让他能过得好,我什么都敢干。” “翡翠!” 杨夕一身冷汗的在一张软榻上醒来。 馨香的味道钻进鼻端,仿佛有安神静气的作用。 身下的床褥,是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柔软。 身下麻痒刺痛的感觉,让她知道,自己至少有四五天没有动过了。 而她现在,也仍然不能动。 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法睁一下。 听觉,是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恢复的。 “所以你觉得,昆仑墓葬突然现世,是因为他进去了?” “未必是进去了,但想来他是破了一部分的【葬山大阵】。” 杨夕一惊。 这两个声音,分明是残剑邢铭,和一直没有消息的白先生。 残剑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复杂: “程思成,可真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若是稍微把心思往正道上多放一点,昆仑下一辈的掌门,我也就不用犯愁了。” 白允浪沉默了许久。“都是我的错……” “师兄,邢铭绝没有影射你的意思,你别多想!” “还用想嘛……该我抗的担子,撂给了你。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情。”白允浪闭了闭眼,声音里深深的疲惫: “我把他从妖兽口里救下来时候,他还没有我的手臂长。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居然就在我眼皮底下……长成了这么个样子。” “师兄太心软了……” 白允浪笑得很勉强,指了指床上的杨夕:“这个是跟你一样的,心黑手狠的一只小混蛋。” “墓葬现世,昆仑要想抢到头道汤,就必须得把‘守墓人’带上。这小胳膊小腿儿的,也不知能不能顶用。” 杨夕默默的感受了一下,果然,右手的手套已经被人摘下去了。 “邢铭,按说我不该给你指手画脚,但是……你总把昆仑当军队带,也是不行的。现在战部在你手里,都快被旁人传成魔修了。” 邢铭也沉默了一下,“师父他们理事的时候,就是太和气了,才人人都敢来昆仑踩一脚。” 许久,两个男人不约而同的叹息:“真想知道五代昆仑是怎么做的……” “师父,师父你在里面吗?”一把清亮的少年嗓音响起,虽然克制,还是显得有点激动。 邢铭拍拍白允浪的肩,“师兄,快去看看你的小弟子,听说你要收了床上那丫头,这小子天天醋得睡不着呢!” 白允浪瞪他一眼:“什么收了床上那丫头,好几百岁了,为老不尊!” 邢铭只是笑。 白允浪推开门,一把声音立刻就温柔得像个亲爹! “少阳,想为师了么?” “师父,我又学会了一套法术……” 房间里面,只剩了昆仑下代掌门,和躺在床上装死的守墓人。 刚才听到的信息量有点大,杨小驴子还在默默消化。 邢铭在白允浪出去之后,就恢复了一副魔教教主的风范。走到杨夕床前,掐了两个法诀,伸手一招。 收回了一团黑雾。 “起来吧,我知道你醒了。” 杨夕睁开眼,看看邢铭手上那一团黑雾。“怎么知道的?” 邢铭一笑:“我一个鬼修,连回魂都看不出来,岂不是白修了这么多年鬼道。” 杨夕费力的抬抬手,仍是酸麻得厉害:“先生刚才那是法,还是术?我都完全不能动的。” “都不是,是鬼压床。” 杨夕:“……” 邢铭似乎不是一个十分有耐心的人,拖过一张椅子,不那么有风度倒骑着。两条手臂搭在椅背上, “刚刚的话,你都听到了。我们的时间不多,如果你愿意跟我们去,我还得拯救拯救你这个小废柴。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恢复体力。有什么问题,都趁现在问吧。” 杨夕认真的想了想,她发现昆仑好像都是这个路数。但凡有什么事儿,都是“有什么问题,问吧。” 不过她这回是真没什么问题想问。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程思成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引动了五代昆仑的【葬山大阵】。 曾经的昆仑山裂地而出,重现人间。守墓人的记忆传承里有说,葬山大阵开启后,有十年的阵法延迟期。这十年,是给后代昆仑人承道取宝的时间。 而十年之后,【葬山大阵】威力全消。里面剩余的宝物、传承,将人尽可取。 换句话说,五代昆仑,道泽苍生。从不把宝藏捂在被窝里,昆仑的东西,从来不只是属于昆仑。那些没取完的,没用尽的,又或者不需要的,最终会还诸世间。 而如果某一任守墓人,觉得后世昆仑完全不可救药,又或者苦守万年再也没有昆仑出现。那么……这些传承的宝藏,也终将由一名守墓人开启,归还天下人的手中。 杨夕本就打算把墓葬交给昆仑,跟着去一趟,刀山火海也是要趟的。 她想着,若你连刀山火海都不敢跟人趟一遍,白白学了人家的本事,那多亏心呢? 至于昆仑的家事……唔,她还不是昆仑弟子呢,是不该随便打听的。 于是,杨夕就和邢铭大眼瞪小眼的望着。 (⊙_⊙) …… (°-°) …… 邢铭惊奇了,这丫头不是和景中秀混得挺近么?怎么和那“包打听”的性格差了这么多? “真就什么问题也没有?” 杨夕紧张了,莫非,人家要求我提问,我却不问,太没礼貌了么?情急之下,还真给她想到了一个问题:“先生,你倒着骑椅子,不会卡到小弟弟么?” …… 邢铭:-_-!! 要不……还是武力冲阵吧……守墓人这种东西……不带也罢。 第51章 昆仑的真相 残剑先生言出必行,果然只给了杨夕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后,四肢还有点僵硬的杨小驴子,就被这位教主大人从病床上拖起来了。 邢铭拎着小驴子,漆黑的眼瞳看过来,明明是镇静的神色,却能看出他的犹豫。开口道: “虽然你不问,我却觉得还是应该带你去看看现在的昆仑。毕竟,你是五代的守墓人。不能因为你小,就骗了你。” 杨夕小心的看了看邢铭的脸色,虽然极力克制,但还是黑得很明显。估摸着是被自己刚才的话气着了。 于是杨夕便显得很老实:“那就,麻烦先生了。” “那便从这无色峰开始吧。”邢铭的语调,带着些说不出来的郑重。 邢铭领着杨夕出了房间,迎面便是一片花团锦簇,草长莺飞。 大片大片姹紫嫣红的花海,徜徉着数不清的白翅小蝶。 三三两两身穿彩纱绸缎的昆仑弟子在其中往来,似乎是在照顾花草。脸上的神情说不出的怡然,恬静。 “美吗?”邢铭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杨夕使劲儿的点头,她觉得世外桃源大概就是这样的。 “你摘了眼罩再看。” 杨夕听话的摘了左眼的眼罩,然后震惊得以为自己眼花了。 两种不同的青色重叠着出现在眼前。 闭上左眼,看到的仍是一片繁花似锦。 闭上右眼,看到的却是一片凄荒的乱石岗。繁花消失了,蝴蝶也不见了。昆仑弟子来来往往,一半是在拔草,一半是在搬动地上的石头。 唯一不变的,是昆仑弟子脸上的自得。 “先生……这是……” “幻术。”邢铭蹲下来,摸摸地上的石头, “昆仑的处境,远不如外表看起来那般光鲜。昆仑三百三十峰,一峰一道统。无色峰专攻幻术,因其特性,被昆仑用来充脸面。无色峰的位置,并不在昆仑山内,而在‘洗剑池’旁,昆仑内门不受客,外客看到的昆仑,都是无色峰的幻术。” 邢铭一手轻轻拂过半空,那幻术中娇美异常的花朵,在他的抚摸下摇曳。“这就是昆仑,昆仑很多东西都是假的,只有人是真的。” 杨夕偏过头去,想要说点什么。比如“门派本来不就是一群人么?”再比如“昆仑这做法真是太聪明太节约了。” 可是眼中看到的“残剑先生”,又把她吓了一跳。 右眼里的残剑先生,依然是眉眼锋利、仪表不凡的清俊模样。 而左眼里的残剑先生……脸色雪白,嘴唇青黑,那抚摸娇花的手,十个指甲也是黑的,活生生一只厉鬼。 而他身后,立着七个人影,伸舌头、断脖子、七窍流血、满身焦黑,各种人间惨死,不一而足。 杨夕一惊,蹬蹬蹬倒退了三步。鬼什么的,她是真没见过。 邢铭笑了一下,青黑的嘴唇微启,露出一口白亮的牙齿。即使笑得和蔼,还是直让人觉得那牙口实在有点太好,吃人肯定一口一个。“看到了?” 杨夕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指了指身后那七个:“……不咬人吧?” 邢铭愣了一下,被逗乐了。对身后七个挥挥手:“跟五代守墓人打个招呼。” 七只恶鬼纷纷把舌头深长,把脑袋摘下来,把血抹了一脸,从嘴里吐出脓水,把嘴张开裂到耳根…… 满身焦黑的那只烧死鬼似乎是它们的老大,似乎也最聪明,见另外六只如此不长脸,掐着脖子每只揍了一遍。然后很正常人的,对着杨夕鞠了一躬。 如果忽略他一身不停掉渣,他的确挺正常。 杨夕:“……” 为什么会觉得有点可爱…… 杨夕试探着道:“你们好?” 七只鬼大概是平时比较寂寞无聊,听到杨夕跟他们说话兴奋得上窜下跳。那只一笑嘴巴就扯到耳根的饿死鬼,很激动的扑过来,抱住杨夕的脑袋就要啃。 被它们的烧死鬼老大,狠狠削了一顿。 邢铭谑笑, “它想告诉你,前两天在床上压你的就是它。还有,你看起来非常的好吃,把它迷住了。” “……” “它是很诚恳的在夸你。” 杨夕看看远处一直流口水的饿死鬼,“我感受到了,请帮我谢谢它全家。”顿了顿又道:“我也是很诚恳的。” 邢铭负手而立,一副八风不动的气派,心里却在暗暗琢磨:小饿的全家是不是把我也给骂进去了? “残剑师父真过分,又跟人揭我无色峰的老底。”一个喃喃软软的女声在身后响起,杨夕忽然觉得心口上被挠了一下,浑身都酥□□痒的。 杨夕回过头去,被狠狠震了一下。 一个黑色绸衣女子正冲着杨夕笑,不知道在那里无声无息站了多久。 这女子身上的衣衫,头饰,简直素得不能再素,规矩得像个刚刚丧夫的新寡妇,可即使是这样,依然没能压住那媚骨天成的逼人妖艳。 女子很自然的眨了眨眼。“小姑娘似乎从不知道【离火眸】能破幻?” 杨夕被她眨得心惊肉跳,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口干舌燥。 邢铭一把寒凉的嗓子响起,及时拯救了她:“这是无色峰主,无色仙子胡尧。你之前离魂,多亏了她把你从阴阳道上抢回来。” 杨夕敏锐的从“胡尧”这个名字里面悟到了一些什么。 杨夕低头行礼:“杨夕见过无色仙子,多谢峰主救命之恩。”顿了顿,微微有点不好意思,“晚辈从来没见过别人用幻术,倒是自己不小心学会了。” 这头一低下去,无论如何都不肯再抬起来了。这无色峰主,看多了一定会瞎眼睛的。 杨夕听见邢铭在旁偷笑。 胡尧却好像没什么自知,一把怎么听怎么*的嗓子,轻轻浅浅的吟道:“你通过‘识’殿考试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了。单只离火眸在攻杀方面,有天生的弱势。却是不可多得的破幻天赋,本想着一定要把你拐来做学生的,谁知下手还是慢了……” 杨夕就觉得一把勾魂的声音不停的在心口挠啊、挠啊、挠啊,汗都出来了。小心翼翼的插嘴:“单只竟比双眼适合破幻?” 胡尧一笑,“若是两眼看到的都是本质,你又如何知道此处有幻术?连幻象是何模样都不晓得,又要如何破?” 杨夕觉得这话十分有道理,颇有些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的意思。点点头:“多谢峰主提点。” 胡尧摸摸她的头:“好乖的小姑娘。”摸得杨夕汗毛都竖起来了。 邢铭又和胡尧寒暄了一阵,才带着杨夕告别了无色峰。杨夕走出好远才敢回头,只见那无色峰主一抬手,便把杨夕之前养伤的那间漂亮屋舍变成了一个小盒,收进袖中。 杨夕心有余悸:“残剑先生,这位无色仙子,可是有妖狐血脉?” 邢铭一手提着杨夕肩膀,脚下如风。“不,胡尧就是一只一心想做人的妖修,原型是九尾玄狐。” 杨夕:我就知道……昆仑不会有什么正常东西的。 “在昆仑,妖修也可以做峰主?” 残剑忽然停了一下,似乎是觉得有点好笑,“景中秀没跟你说过么?” “什么?” “昆仑现代掌门是一只剑修蛇妖。” 杨夕:“……” ……恍惚记得……好像在哪里看过“蛇性本淫”什么的……这样的掌门真的好么…… 残剑微笑:“自从掌门上任以后,昆仑与霓霞派、秀水派这些女子为主的门派,关系就越来越好了。我们这些做弟子的都很欣慰。” 杨夕:“……” 残剑稳稳的拎起杨夕,“走吧,见过了昆仑的面子,接下来去见见昆仑的核心。” “核心是什么?” “内门剑修。” 邢铭带杨夕去看的,是昆仑内门的修炼场。 昆仑内门果然荒凉,到处是一片光秃秃的嶙峋山石,峥嵘陡峭。 “怎么会这样?” “修士聚居修炼的地方,夺天地灵气,化己身修为。久了,都是寸草不生。” 杨夕皱眉:“可是,我听说很多门派,都是灵草满园,祥云围绕的。” “那是用聚灵阵从其他地方引来的灵气,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来维持。”残剑拍了拍杨夕的头:“可是昆仑没有钱。” 杨夕抿着嘴不说话。 昆仑没有钱,改善一下自己的修炼幻境,可是它却有钱,广招天下弟子,给他们提供修炼的资源和机会,即使那些弟子大部分只是挂单,最终根本不会留在昆仑。 离得修炼场还有很远的距离,杨夕就听见一阵隆隆声不绝于耳。 待走到修炼场附近,杨夕最先看到的,是一排排硕大无比【镇魂灯】! 杨夕是用过【镇魂灯】的,她用的那盏只有巴掌大,可以放在手心里。可眼前的【镇魂灯】,足有三四人高,灯座足有饭桌大。 长长一排镇魂灯圈出一块影影绰绰的原型场地。灯火幽幽,看着有点渗人。 那阵阵连续不断的“隆隆”声,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杨夕跟在邢铭身后,一步迈进了这座修炼场。 修炼场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要大许多。 数千名剑修正在或修炼,或斗法,或比剑。这些人干起架来毫不手软,各个是拼命的架势,好像对面完全不是自家师兄弟,而是杀父弑母的仇人一样。 不少人比得兴致高了,干脆脱光了膀子,甩了剑开始互掐…… 神奇的是,杨夕还看到一个女剑修,也脱光了膀子,只穿了个肚兜儿跟人掐架。 如果单单是这样,杨夕最多也就是觉得剑修们略微真性情了些。 真正让杨夕目瞪口呆的,是整片场地“天雷”阵阵,“地火”熊熊,“阴风”呼号,“蚀雨”瓢泼。 四重天罚从头到尾就没见停过!那个光着膀子的女剑修,一边儿跟她的敌人互掐,一边儿被天雷追在身后狂劈不停! 两个拿同样金刀的修士,在空中疯狂互砍,一个头上顶了一团“蚀雨”,一个身后追着一屁股“阴风”。两人风风雨雨绞成一团。 场边儿坐了一排闭目打坐的修士,熊熊“地火”连成一片。那些修士却凝神闭目,不为所动。 更有几个身上没有任何天罚的修士,还要上赶着凑到那地火中间,去挨上边儿烧一烧! 昆仑带给杨夕的震撼实在太多,杨夕张着嘴巴合不上:“这……这是……” 邢铭一笑,声音里是十足的骄傲:“这就是昆仑剑修。” 第52章 昆仑真相(下) 在残剑的叙述中,杨夕知道,声名赫赫的“昆仑剑修”,并不如她想象的那么多。 昆仑名为正道第一大派,门下常驻弟子不下百万。然而真正上了名谱的内门弟子,只有区区一万左右。 这一万人中,剑修只占了四成。 而昆仑山下那十几万的考生,却大多是奔着这百万分之四千来的。 残剑说:“剑修难得,所以每一个剑修对昆仑都很宝贵。” 不过昆仑宝贵一个人的方法,似乎有点特别。 “残剑先生,为何我们一路过来,都没有看到护山大阵?” 不但没有护山大阵,昆仑三百三十峰,连一个小型的防护法阵都没有。和别家门派,那种恨不得整座山都用法阵罩起来的阵势,实在区别太大。 “昆仑不需要那种东西。” 杨夕奇了:“那有人攻山怎么办?” “剑修迎战。”残剑背着手道,“权当修炼就是。” 杨夕觉得这个答案自己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挠挠头:“那要是敌人太多呢?” “没关系,昆仑剑修很耐揍。”残剑想了想,道:“内门剑修,一扛十,问题不大。再多了,山门也站不下。” 杨夕张牙舞爪的特别捉鸡,总觉得没有护山大阵的门派,是很不安全的。 “不是,我是说,也不能一直一直打,连个休息都没有啊!别人家的大阵都能顶一顶的!” 残剑摸摸下巴,“敌人死绝了,就可以休息了。” 杨夕:“……” 这凶残的回答真是……太昆仑了! “那要是一时打不过,怎么办?” 残剑摆摆手:“还有长老们,拿长老去顶一顶。” 杨夕tat谁家门派长老是这样用的?! 杨夕追问:“那要是长老们也杀不过呢?” 残剑指指自己:“还有我。拿我去顶一顶。” 杨夕再问:“那您要是也打不过呢?” “哦,还有掌门。拿他顶一顶。” 杨夕抓狂了:“掌门要是也打不过,怎么办?” 残剑这一次没有再搬出个太上长老来说话,而是轻轻一笑,斩钉截铁的道:“不可能。” 杨夕愣了。 在她心目中,举世之上,无不可战胜之敌人,亦无永不言败之英雄。 可是她没说。 她觉得,像残剑这样一个人,如果相信另外一个人是不可战胜的,与其说那是因为实力,恐怕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敬佩。任意评价别人敬佩的人,是不对的。 残剑似乎看出了杨夕的想法,把这小丫头拎过来夹在胳膊底下揉了揉。这孩子虽然有时候挺坑,但有时候又有点招人疼。 残剑弯下腰来,平视着杨夕:“昆仑掌门花绍棠,是真正不可战胜的男人。他今年七千二百岁,自以妖修身份承道昆仑开始,历经大小战斗过万,然而几千年来未尝一败。你可知这是为何?” 杨夕小心的重复:“为何?” “因为他只打必胜之战。” 残剑微笑着,一双奇黑的眼眸里,映着一个小小的杨夕,映着一大片天劫肆虐的修炼场,映着性情奇葩的剑修们,还映着昆仑山上寸草不生的嶙峋岩石。 深深浅浅,好像装下了整个世界。 “师父说,一派掌门好比门派的一面旗帜。昆仑的坚持,在修仙界,就好像茫茫沧海上一座孤岛。想要更多人登上这座孤岛,单靠信仰,那不够。我们得让那些迷失在海面上的人觉得,这座岛上有饭吃,有衣穿,有很好很好的日子过,并且,永不沉没。” 杨夕:“所以……他……从不打没有把握的仗?” 残剑一双锋利的眼睛,微微的弯起来,用了一个模糊暧昧的说法:“昆仑掌门,可以悄无声息的死,但不能大张旗鼓的败。” 随着残剑的话,杨夕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位双眼睿智,笑容慈祥的老人,于凛冽寒风中一步一停走得谨慎而坚定。如履薄冰,却步步为营。 “若是……掌门没有必胜的把握……又要如何?” “跑路。” 杨夕:“……” 我……是不是理解错了……一定是我识字学得不好…… 残剑神秘一笑,带着杨夕绕过修炼场。来到后面一块平整的场地。 “小丫头满脑子都是打架和被打,就没有注意过,昆仑山门之内完全没有灵田和灵矿吗?” 杨夕一呆,的确是没有见过的!一路走来除了人就是石头。 而通常情况下,一个门派的土地,除了居住和修炼的场所,应该是大面积被这些可以产出资源的地方占据。而且杨夕是记得的,昆仑“根殿”对应的课程里,可是有“灵植”“挖矿”之类的内容。总不能,都去门派之外修行?又或者,这些资源太过集中? 就这一晃神的功夫,杨夕看着残剑先生从怀里掏出一只扁方的小盒子。因为没戴眼罩,左眼的【离火眸】可以清晰的看见,那盒子上宝光萦绕,灵气充沛。 只见残剑打开那宝盒的盖子,随手往地下一摔。 杨夕眼睁睁的看着,那宝盒在空中倏然变大,落地即成一大片阡陌纵横的灵田。其中小片种植着各种杨夕不认识的灵药,更大面积种植着金灿灿的灵谷,眼看是到了收获的时候。 微风吹过,沉甸甸的谷穗一晃一晃的点着头,好一片秋收盛景。 残剑两步跨进灵田里面,踩在田埂上对杨夕招手,“来,看看咱们昆仑的农夫是如何种地的。” 只见他先是掐着法诀给那些灵药施雨,后又一块田一块田的收获那些灵谷。 灵光饱满的谷粒成堆成堆的飞进残剑手上的一只【百宝囊】中。 杨小驴子两眼放光,这种神奇的种田方式,挠着心里那点儿小孩子的好奇心,几乎让她目眩神迷了。小心的避过田地上的植物,杨夕踮着脚尖走到残剑身边,蹲下身子去看那些灵药。 杨夕:“活的!” 虽然这田里也有土植,可是灵药成长,总是需要灵气的呢,昆仑山上草木不生,灵气稀薄,难道装进那小盒子里,反而有灵气? 杨夕立刻又想到,昆仑“六殿”在山门下,也是被几位剑修这样收着,从小盒子里“丢”出来的。还有之前“无色峰”上,自己养伤的那间房子,也是被无色仙子这样“收”起来了。 杨夕眼睛猛然睁得老大,心中一个猜测呼之欲出。 残剑看着杨夕一瞬间变了几变的表情,忍不住偷笑。每一代昆仑弟子,不论之前多聪明,都会被这个震成傻瓜。包括当年自负甚高的自己,包括自以为什么都见过的景中秀。景中秀那个调皮捣蛋不服管的家伙,就是见了昆仑这一手之后,才傻乎乎的相信【剑府】是什么神奇的【随身空间】,咬牙硬挺连哭带嚎的迈上了这剑修的第一步。 残剑把一块质地坚硬的黑色石头抛给杨夕。杨夕手忙脚乱的接住,眼中可以看到宝光,握在手里却感受不到任何灵气。 “【芥子石】,须弥芥子,一石之间。这片昆仑山脉,地势不险,灵气不胜,对昆仑唯一的贡献就是这种灵矿。空间、时间类的法术,都是逆天的妖孽手段,少之又少,难之又难。然而有了这【芥子石】,昆仑所有的洞府、宝殿、田地、都可以被炼制成【空间法宝】,随身带走。” 残剑说话的功夫,修炼场里又急匆匆飞出一个剑修。手里摔下一个“宝盒”。一条不算太大的灵矿便“咣当”一声砸在地上。那剑修火急火燎的冲进去,“叮叮当当”一顿声响。又火烧屁股似的飞出来,收起宝盒,抱着一箩筐矿石往任务殿飞走了。 看得出来,好像这一点挖矿的时间都能耽误他多少修炼的模样。 杨夕觉得此刻如果有镜子,自己的嘴巴一定会张得比残剑身后的“饿死鬼”还要大一些。 “这些灵矿、灵田,总是需要灵气滋养的吧……“ 残剑一笑,“【芥子盒】带在身上,会自主的从修士身上吸收灵气作为供养。弟子们也会根据自身修为来决定带几个【芥子盒】,灵气总是要不停的使用,再不停的吸收,才能给经脉打好基础。”残剑点了点头:“权当修炼。” 杨夕觉得自己这一天里,被颠覆了所有的常识。 原来昆仑不是人住在房子里,住在地上,而是房子和地住在人兜里?修炼这种事,也不是在静室里冥想,而是搞一堆灵矿、灵田来吸自己?天劫这种东西,不是努力规避的,可以当做吃饭喝水,甚至是上杆子凑着挨天劫?还有居然不是弟子闯了祸,躲回山门被保护,而是山门有危险,弟子们上去“顶一顶”? 不论有多少的不理解,至少有一件事,杨夕算是理解了。 残剑一直想告诉她的“昆仑很多东西都是假的,只有人是真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信仰难得。所以昆仑的根基是人。 昆仑所有的事情,只要是人能做的,都不会用其他手段。用残剑的话说“权当修炼”。 残剑说的“跑路”,也真的就是大家打包袱跑路的意思。对于昆仑最重要的,信念共同的内门人,一起跑了;决定生存基础的,所有灵田、灵矿、宝殿都是揣在身上的;对于昆仑的“开书院,办学堂”伟大事业至关重要的名声,也不是敌人抢得走的。 同五代昆仑最终的举派殉葬相比,六代昆仑这种“卷包跑”的手工作坊式无耻作风,还真是不怕人打上山门。 杨夕看着眼前一片翠油油的灵药,和一片金灿灿的灵谷。对这样一个不安定昆仑,反而生出了安定的信心。 “是阵,总有被破的一天,即使是五代昆仑空前绝后的【葬山大阵】也被程思成钻了空子。是法,总有消散的一天,即使是羽化登仙的修者留下的法术秘境,也是随着时间不断变小的。” 残剑也蹲下来,一手搭在杨夕的肩膀上。 “当然,即使再强大的人,也是会死的。可是,又总有新的孩子们出生,成长,强大。芸芸众生,生息往复,一刻不曾停止。所以六代昆仑的根基,是人。我们要做的,只是传承,而不是拯救。苍生永不绝,昆仑永不灭。” 残剑顿了一顿,刚毅的面孔上浅浅的生出了一点紧张的模样:“五代守墓人,你,愿意认同我们的信仰吗?” 杨夕的头脑中,三百二十六位守墓人的面孔一一闪过。音容笑貌,喜怒哀乐,那一世一世的守护,最终凝结出杨夕唯一认识的,地牢里那张笑中带泪,深邃如潭的双眼。那双眼睛,在黯淡的最后时刻,凝视着漆黑深邃不见前路的地牢甬道,仿佛能从那冗长的黑暗中看到前路的光明。“苍生……不死,昆仑不灭……” 珠玉在前,方知卑浅。 和那些惨烈巡山的五代昆仑相比,和那些一生默默的五代守墓人相比,与汲汲以求、如履薄冰的六代昆仑相比,甚至与眼前这个作风张扬跋扈,却在此时谨小慎微的昆仑掌门继承人相比。 自己虽担下了责任,却付出得太少。有限的十几年生命如此轻薄,几乎没有资格说出那一句“认同。” 杨夕说:“我们,认同。” 至少这一种信仰,与那些逝者无有不似。一定能够得到所有人的认同。 等待这一句话,仿佛消耗了残剑莫大的力气。 他猛然站起身来,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一片灵田,和灵田后威然矗立的排排【镇魂灯】,还有更远处,一片凄清荒凉、满目峥嵘的昆仑山。 “谢谢。” 了解残剑的人都知道,昆仑鬼修残剑邢铭,有一颗真正如恶鬼似的灵魂。张扬跋扈,我行我素,黑口黑面。他一生中,极少与人言谢。 在他的行事标本里,受人之恩,还回去便是,又何必多言。 除非是,他已经觉得,此恩,此生,不足以还。 镇魂灯旁,灵田之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默默的陷入类似的情绪。 为何我能做的如此之少?与那千千万万相比,与那些伟大与默默,这一份事业之中,沧桑之上,我如此渺小…… 忽然,天边响起一声“龙吟”。四爪银龙破开虚空,腾云驾雾发出一声轻啸。 杨夕看着那壮观景象,尚在迷茫。残剑眼中却闪出一霎惊喜,神色郑重起来。“掌门出关了,这是昆仑剑修召集令!” 杨夕也努力作出郑重神情,然而完全不懂的看着残剑先生。 “门派危急,事关生死,战部剑修当齐聚掌门绝天峰上。”残剑看了看杨夕,神情缓和了一线:“别担心,这在昆仑,是常有的事。跟我去见见掌门吧。” 杨夕严肃的点点头。心中却在回响:门派危急,事关生死……这在昆仑,是常有的事…… 第53章 昆仑掌门 昆仑主峰,绝天峰。 四千余名昆仑剑修齐聚,上千名非战斗人员也匆匆赶来。众人小声的交谈,凝重却并不十分紧张。 残剑一手提着杨夕落下地来。草草同其中几人点了点头。便有无色仙子胡尧施展【缩地成寸】,一步跨了过来。 “残剑师父,一刻钟前,“无色峰”下忽然聚集了几百人,说是掌门召他们来的。看样子还有增加的意思。” 残剑脚下不停,“掌门出关,第一件事做的竟然是这个?” 胡尧臻首轻摇,眼波流转,“不是呢,掌门第一件事是把白师父抓去了。” 杨夕敏感的从中看出了点幸灾乐祸的意味,不由得就有点紧张。 残剑脚步一顿,“大师兄?”残剑转过身来,挺认真的面对着胡尧:“所以,现在大师兄在昆仑山内?” 胡尧一笑,翘着兰花指:“可不是呢!” 残剑脸上带了点笑意,提着杨夕继续往前走。“掌门威武。” 一边往前走,又有昆仑“识殿”殿主宗泽,从天上落下来。神情严肃,完全没有调理虐待景小王爷时的“跋扈”范儿。 “师兄,山门附近凭空多了不少埋伏。‘仙灵宫’的人也来了,神识强的不少,咱们的警戒有人受伤。” 残剑的脚步戛然而止,一张脸严肃的吓人,“剩下的每人配一个医修,剑修压上。神识方面从来不是咱们的强项,要再有人敢放神识进昆仑乱扫,甭跟他们来文的,直接提剑砍!砍坏算我的!” 说到此处,肃穆的脸上现出一丝冷笑:“残剑邢铭六十年没出山,他们便真当昆仑战部改了性儿不成?” 残剑继续大步向前,看了一脸迷惑的杨夕一眼,道:“昆仑化神期以上修士,一天十二个时辰神识外放,警戒全山……” 杨夕忙道:“我知道,权当修炼。” 残剑牵起一侧嘴角:“嗯,悟性不错。” 绝天峰,吾省殿。 殿门大开。 不少修士聚集在门口,却没有人敢进去。甚至连堵在门口都没敢。 战部首座“拎”着五代守墓人驾到,让这些或被召来,或有事求见的人长松了一口大气。众人纷纷用“终于有替罪羊了”的神情望着杨夕和邢铭。 残剑邢铭习惯了。谁让里面是他亲师父? 杨夕很不习惯,难道掌门不是一个慈祥老爷爷?而是可怕老爷爷? 邢铭在门口把杨夕放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以一种难以想象的伏低做小的姿态,牵着杨夕进了门! “师父您老人家闭关可好?徒儿十分想念您!” 杨夕一步没落稳,险些绊了个大跟头! 只听里面传来一声四平八稳的清脆声音,这声音十分柔和悦耳,也远比杨夕想象的年轻。 “滚门口蹲着,等会儿再说你的事儿。” 残剑邢铭乖顺的拎着杨夕在门口蹲好。同时投给外面围观人群一个“老子为你们牺牲良多”的表情。外面众人纷纷以眼神示意“大恩不言谢,您承受的凄风惨雨,兄弟们都记得!” 杨夕:靠靠靠靠!不带这么刷下限的!威武霸气的昆仑剑修呢?嚣张跋扈的残剑先生呢?掌门老爷爷到底是有多可怕? 结论是,的确很可怕。 进了大殿,隔绝声音的禁制就无效了。杨夕蹲在门口,影影绰绰的看见里面三十几位修士排排坐好。 一个身穿白衣,白发披肩的修士背对着大门。吾省殿的地面光洁得杨夕能照出自己长了几根眉毛。然而那浑身雪白的修士仍然是脚不沾地的飘在地面半尺的高度。 单看一个背影,就绝对是个洁癖。 “大师兄,无面师弟。五代守墓人,拿来做招魂的试验,差点把魂儿给玩儿脱了,到底是什么样的愚蠢,赋予了你们这种超凡的勇气,做出这种蠢哭母猪、笑死阎王、生生气活所有师父的行为,逼得你们可怜的掌门从闭关里活活的爬出来,给你们擦屁股?绍棠已经是一条半截儿入土的老蛇了,你们怎么就不能让师兄安心的褪一次皮。一次,好么?” 杨夕:“!!” 这这这……内容信息量好大,一时难以消化。 邢铭显然也意识到了里面挨骂的人是谁,作出一副深沉模样。这丫头会习惯的…… 杨夕小声道:“那个……残剑先生……掌门人的原型是什么蛇?” 邢铭:“是……五步蛇。” 杨夕:“就是……轻轻咬你一口,走不出五步,肯定会死掉的那种蛇?” 邢铭:“嗯。” “无面师弟,你今天是又不小心吃了大师兄练的丹药么?审美有缺陷这种事,因为你的辈分,没人敢当面嘲笑你。但你自己要明白,单靠脸难看,是不可能把昆仑的敌人通通丑死掉的。另外,大师兄的丹药少吃……什么?没吃?……除了大师兄的丹药,还有什么能残害你的智慧到这种障碍的程度,以至于你敢顶着这么一张脸来见我?” “回去换张脸,立刻,马上!还有大师兄,去把你的所有丹药从昆仑最高的山崖上倒下去,敢捡回来一粒,我就把你所有的徒弟丢到刑堂里面滚钉板。” 应声响起的,还有后堂传来的惨叫声。 “告诉刑堂,叫声不够惨。下手可以再重点,要不就上【搜魂术】,那个一般人比较忍不住。” 杨夕:不……不愧是……五步蛇…… 然后,杨夕就看见白发苍苍的昆仑大长老,捂着脸飞出来了。 看起来更老了一些。 万年丑脸的无面先生,面无表情的跟在后面,路过门口,对着邢铭点了个头。其实,那张脸已经比之前杨夕见到的好很多了…… 杨夕蹲在门口,残剑邢铭的身后,默默的听着里面昆仑掌门·真毒舌·花绍棠先生,一刻钟之内连续把十几位长老骂得□□,掩面而出,又不得不挣扎着爬回来。 杨夕悄悄吞了吞口水,当昆仑果然不容易。怪不得长老们看起来都好变态…… 最后,掌门终于发话了:“邢铭,进来。” 杨夕低着头跟在邢铭身后,紧张得同手同脚的走进去。 “邢铭见过掌门师父。” “杨……杨夕见过……掌门。” 杨夕一抬头就呆掉了。 脑子里傻傻的响起一个声音:家主被,比下去了…… 眉如远山,目如秋水。 杨夕怎么也没想到,白发披肩的昆仑掌门转过脸来,竟然是一副二十啷当岁的俊美模样。 杨小驴子以前见过最好看的人,就是程家家主程思成。可是程思成那种好看,是一种不笑含情的尘世美。所以有人敢私底下叫他程娇郎。 昆仑掌门花绍棠这只蛇妖,活生生长了一副九天谪仙下凡尘,让人看了就只敢偷偷在心里膜拜的脸。 宽袍大袖,纤尘不染,低低的看过来,就如观音垂眸,隐隐的全是悲悯。 前提是,这尊俊美的谪仙,他不说话。 “邢铭,昆仑交到你手上才六十年。看看你给我惹的这一屁股狗屎。战部被人传是魔修,区区一个白允浪你都搞不定,长老们一个比一个能闯祸,弟子们一个比一个能偷懒,收个徒搞得山脚下人心惶惶。等为师死到地底下去,是不是还要时不时跟阎王爷掐一架,然后跑回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邢铭:“徒儿知错了。” 杨夕:(⊙_⊙)掌门威武。 花绍棠歇了一歇,在首位上坐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水:“为师再教你最后一次,昆仑掌门,到底要怎么做。” 杨夕这才注意到,掌门人刚刚在骂那些与他同辈的长老们的时候,始终是长老们坐着,他站着的。杨小驴子忍不住挠挠头,觉得掌门嘴巴虽然毒,但是好会做人。 花绍棠一挥手,“把白允浪抬出来。” 杨夕眼睁睁看着,两名昆仑弟子从后堂抬出一个,上身□□鲜血淋漓的白先生! 杨夕这才知道,刚刚一直在后堂受刑的人是谁。 连邢铭都露出了一个错愕的表情。 那两名昆仑弟子额头上系一条青布丝带,上书一个“刑”字。手持刑杖,面无表情的立在一边。 已经倒完了“全部丹药”,跑回来坐着的大长老,露出个满脸心疼的表情。 换了一张英俊面孔的无面先生,见状一句话不说,脸上活活的写了两个字“活该”。 白允浪被打得实在很惨,裤子上也已经被血浸透。估计是为了给他留点面子,在抬出来之前才给穿上的。 然而已经这样了,却还要挣扎着趴下刑凳,双膝“咣当”一声的砸在地面上。全然不似自己的膝盖。 怆然道:“不孝弃徒白允浪,见过掌门人。白允浪自知罪责重大,当一死以谢师门……” 邢铭见状,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被掌门一抬手阻住了话头。 谪仙般的昆仑掌门放下手中茶杯,十分伤眼的把右腿往左膝盖上一横,抬手一指白允浪: “我去你娘的‘一死谢罪’!” 掌门人爆粗口,把白允浪愣在了当场。一脸悲怆将化未化,就那么凝在了面子上。 花绍棠花掌门,虽然一直就不怎么和蔼,不带脏字的把弟子骂得想回娘胎重生一遍,或者干脆再也不肯生出来远离这个“坎坷恶毒的人间”,这是花掌门最擅长的大招。 但他一直标榜“为人师表”,讲究个“文明”的骂法,“去你娘”三个字儿,是并不常见的。 花绍棠一双凤眼吊起来,幽黑幽黑的看着眼前曾经最爱重的弟子,这个昆仑花费无数资源堆出来的昆仑首徒。 “做错了事,一死了之,留下的烂摊子谁给你收?邢铭还是我?再或者是你师父?” 白允浪如遭雷击,膝行两步,就要一头磕在地上:“师叔……允浪不是……” 花绍棠抬起一脚,蹬在白允浪肩膀上,生生顶住了白允浪磕头的架势。 “少说不是,看看你这些年干的破事儿。邢铭那个闷头壳,带着昆仑横冲直撞不知道迂回,你坐着看!你师父学了一辈子阵法,到老没几天好活了瞎捉摸炼丹,你坐着看!你无面师叔天天恨得你牙根痒痒,几乎要把你抓出来弄死,你坐着看!还有你捡的那个小混蛋叫什么……什么成不成的,眼见着歪路上越走越远!你,还是坐着看!” 花绍棠脚尖勾着白允浪的脑袋,不让他低头,一双黑黢黢的眼睛居高临下的逼视着眼前的破孩子。“我说允浪,我怎么记着你是掌门试炼的时候自己撂挑子不干的,不是能力不够啊?怎么着,掌门不当了,一派掌门的决断也一起撩挑子里喂狗了?” 花绍棠这一番地图炮放下来,在场躺枪一片。 “闷头壳”的邢铭闷着头壳认训,估摸着已经知道一会儿会因为什么挨骂了。 “没几天好活”的大长老捂着脸,一脸被戳中心口的痛不欲生。 唯有无面先生还想挣扎一下,道:“师兄,我可没想把他弄死!” “闭嘴!”花绍棠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冷淡道:“你又没经过掌门试炼,知道个屁!你那一肚子怨气就跟小崽子撒娇没差。好意思跟我提!” 无面先生的挣扎,被“小崽子撒娇”五个字残酷镇压了。 花绍棠又低下头来:“允浪,你告诉这丑货,若是六十年前,他如此跟你怄气,你会怎么做?” 白允浪跪在地上,只觉得肩膀上有千斤的重量,脊背都挺不直了。声音轻得近乎飘渺: “允浪会……亲自登门,跟师叔请罪……师叔要打要骂,允浪只管接着,总不能让师叔一直憋着气……” 一旁生闷气的“丑货”无面先生,闻言忽然僵了一下,反而恼羞成怒咬牙切齿起来。显然他是吃这套的。 白允浪浑身颤抖,满心羞愧,只想把脑袋低到地面上。然而掌门那条长腿硬生生踩着他的肩膀,就是不让他磕这个头。 花绍棠盯着白允浪:“那你,为什么没去?” 鲜血很快在白允浪膝下汇聚成小小的一滩殷红。 “允浪……没脸见师叔……” 花绍棠:“去你娘的‘脸’!” 纤细眉尾凛冽的一立,花绍棠毫不留情道:“掌门试炼你自己滚回来那一天开始,‘脸’这东西就跟你不沾边儿了。换个直接点的理由。” 白允浪良久的盯着脚下那一滩嫣红。血液,如果汇聚得足够多,也是可以像水那样照人的。凶恶的,狡诈的,惊恐的,还有……无辜的,他透过血液,看见过各式各样照出的面孔。血红色的,扭曲的面孔。 而此时,他清楚的在自己的血里,照出了一个血红色的,扭曲的自己。 “允浪……不敢……” “不敢是个什么意思?” “允浪怕……” 掌门的声音,无波无澜的响起。“怕的,什么。” 第54章 被欺上门 那夜之后,沉默的不只是白允浪。洗剑池那一泓“洗净灵魂”的清水,再也不能涤荡年轻剑修们的迷茫。 白允浪又一次坐在“吾省殿”的房顶上。久久凝视他爱了整整前半生,至死不渝,从不怀疑的昆仑。 他问那只于世不容的旱魃: “邢铭,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提剑杀人,可能是错的?” “师兄,你杀错人了?” “不……我是说……我们杀人这件事本身,可能是错的。那些死去的人,换一个角度想想,可能是无辜的。” “哦——”邢铭仿佛好一会儿才理解,白允浪的意思。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开口:“师兄……难道你以前都觉得,杀人这件事,还能有正确的?” 白允浪猛然一愣。只觉得那一瞬间,腔子里的那颗心都停跳了。总有……该死之人,当杀之人…… 只听邢铭接着道:“如果说杀人还能有正确的,大牢里的刽子手,岂不是都成了英雄?他们杀的该死之人,总是最多的。” 邢铭的语调淡淡的,很平静,“师兄,我不知道你这两天是怎么了。但如果你在犹豫这个,在邢铭看来,实在不能理解。杀人是不得不为的手段,从来都是罪孽。目的才是当做与否的评判,邢铭想要守护昆仑,只要昆仑需要我做的,不论什么,我都会去做。但我并不会认为那就是对的。” 白允浪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这样一种想法,不对,又怎么能去做呢? “师兄,邢铭没死之前,是一个军人。就是专门打仗,琢磨着怎么杀人的那一种人。战争之中,其实并没有哪个国家比另一个,更正确一点,可邢铭还是在做着那些事。土地就只有那么多,人却在不断的生出来,活不下去了,不去争抢又怎么办呢?百姓想要安居乐业,就总有士兵要杀人越货,这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我抢了,我杀了,我死了,我血债血偿,归于尘土。我的百姓,或者别人的百姓,在我鲜血染就的土地上,继续耕种。我不后悔,也不明悟。我做了,他们就不用去做。” 邢铭顿了顿,漆黑眼眸映着昆仑繁星璀璨的夜空:“师兄,我想着,千罪尽归我身,人我同罪当斩。这是守卫者的天职和宿命。” 邢铭大约是终于觉得这个师兄,实在是块不可雕的朽木,整日琢磨一些不该由人来琢磨的事情。活动活动刚利索没有几年的腿脚,颇有点不耐烦的站起来, “师兄,我很喜欢昆仑,你瞧,它比起我从前守护过的国家,到底还是能多一点正确的。所以,谁敢动昆仑一毫一发,我就让他血债血偿。” 那只欢蹦乱跳了没几年,正喜欢满地乱跑的旱魃,磕磕绊绊的爬下房去,留下白允浪一人独自怔愣。“守护者……” 战部首座,刑堂堂主。做着其他昆仑不必做的事情……白允浪闭上了眼。 我明白了。 昆仑的掌门,应该是能够守护那些喜乐平和的,独自忍受满手鲜血的人。 可明白了,却不代表能做到。 而后,昆仑傻小子白允浪的掌门试炼……一次,不成。两次,三次,四次…… 终成心魔。连踏上试炼之路的勇气,都没有了。 “你五岁上山,就是个看不得有人不好的脾气。昆仑山上一条看家的狗和抓耗子的猫干了一架,你都要去劝个架……”掌门门人清越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花绍棠抿了一口凉茶,清清淡淡道:“说说吧,你那一死打算谢的是什么罪?” 白允浪神色一恸,便要以头触地:“允浪识人不清,养虎为患……” 花绍棠抬起一腿,踏在白允浪肩膀上,没让他磕这个头。道: “程思成这个事儿,不能怪你。人么,年轻的时候谁没有过错信两三好友,认错三五知交。就是我这把年纪,不也错看了你,把你当作继承人带在身边教养了几百年。” 掌门人一手心口插刀术实在出神入化,活生生让人听不出来这是在安慰人,还是在挤兑人。 白允浪面上愧色更深,想要磕头,却肩膀拗不过掌门人的大腿:“允浪受门派栽培,却不能担当大任……愧对掌门人栽培,愧对师父授业之恩,愧对无面师叔救命之恩。” “英俊”的无面在旁重重哼了一声,“你还记得我救过你……” 白允浪恸道:“弟子六十年来夜夜煎熬,不敢一刻忘怀……” 却听花绍棠打断道:“这个,也不怪你。”用杯盖撇了撇茶叶末子,头也没抬“昆仑既然有掌门试炼,自然就准备好有人通不过试炼。这人吧,自己个儿的心思,未必就能自己说的算。你错的也不是这个。再想想……” 白允浪连说两个心结,却被掌门一一冠以“不怪你”的回答。心头勒紧的那一根绳索,悄然间就有了一丝松动。 昆仑掌门花绍棠,是谪仙般的外表下隐藏了一颗简单粗暴的灵魂,铁面无私得像个阎王。他是从不安慰谁的。 白允浪看着掌门人一脸山雨欲来的平静,“允浪愚钝,请掌门人训示。” 花绍棠捧着茶碗的手垂下来,低眸看着白允浪:“诛邪榜上,名列第一这事儿,你是怎么搞出来的?” 白允浪惭愧道:“弟子灭了夜城三大世家,夜城帝君联合六位正道大能围剿弟子,弟子为求自保……” “那三大世家可都是当杀之人?” 白允浪果断道:“□□掳掠,为恶一方,死不足惜。” “你以一敌七赢了输了?” 白允浪唯一迟疑,“其中两个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真小人,弟子一狠心就给杀灭了。另几个是真心的替天行道,但是弟子修为不够,留不得手,于是伤了他们……大约是,赢了吧。” 花绍棠淡淡的“嗯”了一声,不知道是对白允浪下手之前知道分辨好坏表示满意,还是单纯的对“赢了”这件事表示十分满意。 “那你觉得你是邪修么?” 白允浪低声道:“弟子的确造下杀孽……” “你觉得,你是邪修么?” 白允浪微不可查的答了一句“弟子觉着……不是。” “那夜城帝君说你是邪修,你就认了?”花绍棠突然发飙,“哗啦”一碗茶水,全部扣在了白允浪的头顶。“你知道有多少人捏着悬赏榜,踩着飞剑满天飞,就为了砍你的脑袋么?你真以为没人能得手么?” 白先生半身鲜血,满头茶叶,堂堂元婴修士,真是再也不能更狼狈。“师叔明鉴,三百年前,人人皆知允浪是昆仑继任,三百年后却是邢铭接任。我昆仑传承之秘不能外道,我若不认下这邪修的名头,邢师弟继任后,何以在其他门派面前挺胸抬头,明正言顺?纵然昆仑弟子心长齐,只怕也被有心人利用,终日不得安生。所以允浪……必须是邪修,也只能是邪修!” 此言一出,大殿内寂静无声。众位不着调的长老的们,脸上都显出了些许奇异的默然。 连一直躬身垂首的残剑邢铭,都几乎忘了装孙子,下意识挺直了身子。 只听白允浪轻声道:“弟子对不住昆仑,能做的,便也只剩下这个了……” 许久,只听花绍棠一定一顿的道:“狗,屁,不,通。难道教出个邪修的弟子,我昆仑的脸面上便很有光彩么?”花绍棠一双深潭般的美目,渐渐的就凝成了一双竖瞳,“而且你未免太小瞧了你的师弟,邢铭若连这点风言风语都抗不下,这昆仑掌门的位置,也轮不到他来坐。” 花绍棠抬起一脚,把白允浪踹倒地上,凉凉一笑:“哦,路见不平你忍不住出手,杀人众多又心中愧疚,然后就忍不住糟践糟践自己。掌门试炼,明明不想却强撑着上,到头来过不了,又糟践糟践自己。现在这程思成的事儿,你被人骗了,连累师门了,又想来糟践自己一回吗?我说白小浪,昆仑什么时候教出你这么个一点业障都背不得的剑修?” 白允浪如遭雷击,这番话语正中他心思,而此刻升起的羞愧甚至比自认有罪时更胜。按说这糟践自己以求补过的心里,本也是人之常情,可常人哪里会把这般大家心知肚明的隐秘心思拿到光天化日里晒?奈何花掌门他不是人,他是□□裸活脱脱一条毒蛇修成的千年老妖,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不能说。 而一声“白小浪”更是盖过了千百句恶声恶语,直似把时光向前翻动了数百年。那时间,年轻蛇妖的“毒舌*”尚未有今天这般纯熟;温吞如水的少年也还未双手染血。那时的无面还不是“无面”,那时的昆仑大长老看起来还没有这么老,那时候白允浪还不知道为什么新来的邢铭小师弟为什么总是蹦来蹦去的时候,并且四条短肥的“胳膊腿儿”抻得很直。 那时候,对于断刃白允浪来说,真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只可惜,岁月从不因其美好,而多做一分停留。 “六百年前,无面把你捡上山,好吃好喝养了你十几年;后来你师父又把你收在门下,倾囊相授教了一百多年;然后我把你带在身边,亲手□□了三百多年。我说白小浪啊,我不求你能传承衣钵,但我昆仑就是这么养了一条狗,我是不是也能看见它跟我摇摇尾巴逗我高兴,而不是跑到我跟前一头撞死,就让我跟着伤心呐?”花绍棠半垂着眼皮看着白允浪,“还是说,你觉得自己出了昆仑的门墙,所以你死了,我们这帮老家伙就不难受了?” 一番话说得白允浪两眼险些滴出血来,伏在地上连连叩首:“掌门师叔,允浪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花绍棠这回没有用腿拦着白允浪磕头,漠然无声的受了他的全礼。末了,才转过脸来对着邢铭:“看见了么,你一再姑息的结果,你大师兄在你看不着的地方,想得已经有多歪了?” 邢铭低头,道:“弟子,明白了。” “我死之后,你才是昆仑的主事人。昆仑上下,凡有过者,当训则训,当罚则罚。你现在顾了他们的面子,将来误了的可能就是他们一条命。” 邢铭恭恭敬敬应了一声“是”。 杨夕板着一张团团脸站在旁边,来来回回琢磨这掌门人的说话,觉得很有些意思。简单粗暴,直击要害,偶尔真情流露时,效果意外的好。这快刀斩乱麻的风格,十分对杨夕的胃口。只是这最后一段话,听起来好像有些莫名的违和感? “咦?” 杨夕不小心发出了声音,花绍棠转过脸来,仿佛这才注意到屋里多了这么个小玩意儿。颇疑惑的指着杨夕道:“什么东西?” “东西”这个名词十分恰当的体现了杨夕被忽视到底的地位。大长老忍不住咳了一声,拼命向掌门人挤眼睛,奈何花掌门全没看见。 在场的长老们纷纷痛苦捂脸。 无面先生则轻轻的瞟了杨夕一眼,见后者挺镇定的站在那儿,心中有点满意:嗯,宠辱不惊,很好,人偶师该当有这种除我之外全是浮云的气度。 如果是三年之后,无面真的了解了杨夕这小畜生的常规想法,定然要气得“变脸”。此时此刻,杨夕其实是这么想的,啊,掌门人是条蛇,残剑先生是个鬼,无面先生看着也不太像个人。嗯,昆仑这么多物种,所以掌门人才会问我是“什么东西吧?” 杨夕上前一步,抱拳行了一个后辈礼:“晚辈是个人。”说着看了一眼残剑邢铭,又补充道:“活的。” 大长老:“……” 无面:“?” 邢铭一脸正经补充:“活的五代昆仑的守墓人。” 花绍棠长眉一挑,“五代守墓人找到了?怪不得三天之内,我竟然收到五百多只扣关纸鹤。”说着,一抬手,洋洋洒洒一大把纸鹤从手中散出去,飘落大殿各处:“怕是继任以来散出去的纸鹤,有一半都在这了。” 邢铭两条剑眉一蹙:“掌门是因此出关?” 花绍棠面如寒霜,沉默看着邢铭。 扣关纸鹤,是一种传信符箓,形如纸鹤,安全快速,通常被用作“师门疾信”。如今天下太平,修仙兴盛,各大门派广纳弟子。其中少数人会一路苦修,进入内门核心,留在门派之中。更多的人,却是会在门派学习一段时间后,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回到凡人社会,开宗立派或继承家业,更有效命凡人朝廷的。其中一些,因为门派立过功劳,或者格外被师长看好,便会被赐下此符,在紧急时可以向师门求救。 然而…… 白允浪此时仍满身狼狈跪在地上,然而他心性纯良,并未多想,脱口道:“竟有半数外门弟子同时受袭吗?何人如此大的能量?” 无面低头瞟一眼恰巧落在脚边的纸鹤,冷哼一声:“这可不是来求救的……” 他向来是玩纸的一把好手,抬手一抓,袖子一卷,数百纸鹤便纷纷飞向空中在众人面前一一舒展开来。 漫天纸片上,满眼皆是“**王闻五代墓葬出世,请掌门出关一叙”“**世家得知五代守墓人现世,恭喜昆仑,另有要事相商,恳请掌门出关”…… 只有少数写着“五代墓葬讯息泄露,诸位师长小心。”“闻五代守墓人已前往昆仑,追猎者众,师父留心接应。” 众位长老看着漫天纸片废物,脸色多少都有些难看。 昆仑为贯彻其理念,几乎是压榨内门修士,无偿培养众多外门弟子。而外门弟子中能得“扣关纸鹤”的,无一不是被众位师长所看好,悉心栽培过的。而今昆仑苦寻多年的墓葬传承现世了,这些弟子就忘了是从何处得以习得一身修为,方能立身。纷纷代表“**王”“**世家”甚至干脆代表自己,“恳请掌门出关一叙”。叙的什么?无外乎是想从中分一杯羹罢了。 人心寒凉,不过如此。 连杨夕这个对势力争斗不十分敏感的小女娃,都清晰的看出了那些字眼后面的“贪婪无忌”和“道貌岸然”。 杨夕搓了搓手指头,有点忐忑的问:“我……是不是给前辈们惹祸了?” 她尚不知是如何泄露了守墓人的身份,但既然原来没人知道,现在却被人知道了。那就一定是自己的原因。 邢铭低头看了杨夕一眼,微微诧异,没想到这小丫头人不大,却是个有担当的。 刚要说话,却见花绍棠掌门一摆手:“你才屁大点,又长得那么短小,还轮不到你来担错。只是下次记得,做人要先学会夹住尾巴。” 杨夕:“……” 我觉得我好像应该感动一下,如果掌门人不说“屁大点”和“短小”的话。随即又想到掌门人是条蛇,她又释然了。 哦,大概蛇类都是用“短小”来代替“幼小”的吧…… 大长老收起一脸老顽童的神色,一双老眼乌沉沉的:“掌门接下来作何打算?” 花绍棠一双竖瞳,凝成两条窄窄的缝隙,轻轻缓缓的开口道:“有这么多人‘想’要五代墓葬,我不意外。可是,有这么多人‘敢’要五代墓葬,就很稀奇了。并且还这么着急……” 杨夕听得一愣,对咧,五代墓葬再是肥肉,总要啃得动六代昆仑这块硬骨头才有的吃。要知道,如今的修仙界,昆仑剑派绝对是数得上的几个庞然巨物之一。像程思成那样偷偷截杀守墓人,还算可以理解,堂而皇之管昆仑剑派要东西,那些小门小派,哪里来的底气? 除非……背后有另外的庞然巨物做背后推手……刚刚在殿外好像有听到仙灵宫什么的…… 杨夕转念又想,大佬和大佬之间交易,不都是私下里喝喝茶,打打机锋么?哪个大派真想从五代墓葬里分点什么,私下跟昆仑说,不是更正常吗?这拖上一堆小门小派,不是平白多了吃肉的人? 或者……那背后推手……目的根本不是五代墓葬? 花绍棠合掌一笑,站起身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咱们且去会一会,到底是哪家的手笔,这般的吃相难看!” 说罢又吩咐了几句“无色峰开曲水流觞阵。”“邢铭把守墓人‘收’好。”“白小浪继续跪在这儿思过。”“待客的茶点不要太好”等等。 众人有的领命飞走,有的跟在花绍棠身后向殿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杨夕本跟在邢铭身后,却忽然脚步一顿,低低的“啊”了一声。 邢铭也停了下,问道:“怎么了,总一惊一乍的?” 杨夕一脸不好意思:“残剑先生,我好像把眼罩掉在大殿里了,可以回去找吗?” 邢铭看了看杨夕异色的双眼,道:“说起这眼罩,等你过了考试,我还要与你详细分说一番。今天么,先放过你,去拿吧。我在前面剑修集合的广场等你。” 杨夕讨好的点点头,飞奔回大殿里。 邢铭看着杨夕脚不点地的背影,低笑道:“小丫头,到挺念情。” 大殿之中,只余白师兄一人。邢铭以为,这丫头定然是去关心白允浪的伤势了。 杨夕也的确是回到大殿,第一时间找到了白允浪。 “白先生,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白允浪在一片血污中抬头,竟还能挣扎着摆出个和蔼表情。 “你若是不嫌弃我无用,已经可以叫我师父,当然,你若想改投邢铭或者其他人门下……” 杨夕却十分慎重的摇头,打断了他。 “不,我是想,以五代守墓人的身份问你。” 白允浪神色一凝。 “你问。” 杨夕盯着白允浪的眼睛,一定一顿的说:“您过不了掌门试炼是不是因为,做昆仑掌门一定会死?” 第55章 亮剑 在花绍棠对邢铭说:“我死了以后,你才是昆仑掌门”时,杨夕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修真中人,寿命悠长,却比凡人更忌讳一个“死”字。大约是有了不死的可能,于是便千方百计的抓住这美好生活,不肯离世。 如果是天劫没渡过,不小心被天道劈了个魂飞魄散、永不超生,要叫“殉道”。 如果是修为无法进阶,寿元耗尽,天人五衰而亡,要叫“坐化”。 如果是与人斗法,技不如人,被人一刀捅过来丢了小命,要叫“兵解”。 即便是山洪暴发淹没气儿了,屋子着火烧冒烟了,哪怕走在路上飞过来一板砖拍扁了脑袋,这种非人为的横祸,都要说“罹难”。 只有一种死法,会被修士称作“死”。便是修炼不当走火入魔,或者功法本身特性自爆、自燃或自耗寿命而亡。 这都是修真者特有的“自杀”法儿,这些死法是很耻辱的,在正统修士的概念里,这都是不作不死,一作必死,活活把自己给作死的。其耻辱的程度,不亚于凡人中嗑多了不倒丸,死在女人肚皮上——都是想发挥自己的天赋,却本事不够,走歪门邪道,把自己作死还被人发现了。 所以当杨夕问白允浪“是不是昆仑掌门一定会死”的时候,白允浪沉默了许久,不知如何回答。 杨夕于是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其实,如今的世界,仙凡混居,大家“死”来“死”去的不少修士已经不忌口了,就是程家的少爷小姐们,那也是凡人里打滚没什么修士素养的。所以在听到之后,也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奈何杨夕跟着老道士混过一段日子,那老杂毛是地地道道的“仙灵宫”弟子,大门派嫡传。正统修士该会的法术一样不会,正统修士该有的臭毛病倒是一个不少。 所以杨夕深知,这些底蕴深厚的门派中,修仙界的古礼古法,那是一点都不敢怠慢的。修行时一句话说错,轻的是思过崖面壁一年,重的直接逐出山门都有。更何况,以这妖修修行缓慢,花绍棠能修成昆仑掌门,只怕有几万年修为在身。他学说话的年岁,只怕仙凡相融还没开始呢。 所以他说死,十有□□真的是那个“死”——走火入魔、自燃自爆——总之是不得好死且自己作死的。 不过明知杨夕这个外人在场,却也不肯避讳,非要有一说一,这花掌门也当真是个王八脾性。 杨夕盯着白允浪,表情有点微妙:“为什么?” 不是说一派掌门不能修炼透支自身的功法作死,事实上很多小门派里,为了提升实力,争抢掌门之位而作死者比比皆是。 但如果说有一个门派,必须作死才能当掌门……杨夕虽然逻辑不十分强项,也觉得这太奇怪了。 白允浪这一次答得很快,他温声道:“此事关系昆仑生死,即便门内,也只有掌门和继承人知晓,其他弟子都是一概不知的。若你也有参加掌门试炼的一天,自然就知道了。” 杨夕眉毛一皱,“门内只有掌门和继承人知道?” 白允浪道:“是。” 杨夕摇头:“那不对,还有试炼失败的‘前继承人’们呢?” 白允浪露出个苦笑:“全都逐出山门了。” 杨夕不动声色站着。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白允浪不肯说,残剑邢铭心眼太多,掌门是个活炮仗,回头下山的时候,去外面巴拉巴拉有没其他被逐出门的大嘴巴昆仑。 忽然,杨夕双膝跪下地来,“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道:“徒儿刚刚多有冒犯,还望师父宽恕。实在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五代昆仑数百任守墓人苦心孤诣,杨夕不敢有一点疏忽。” 白允浪先是一愣,全没计较杨夕的无礼逼问,神情中竟有三分诚恳的规劝之意:“如今我软弱狼狈至此,你都见过了,若想改投他人座下,我也能理解的。你也不用担心旁人闲语……须知我乃昆仑弃徒,入我门下,将来行走修真界,身份上就先低人一等。” 杨夕直接道:“师父除了性子像面瓜,其他都挺好的。” 白允浪一噎,踌躇片刻,道:“那你觉得六代昆仑……” “除了掌门非死不可,其他也都挺好的。”杨夕挠挠脑袋,灿烂一笑,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这世上没有因为一个缺点就否定人全家的道理,师父你说对不?” 白允浪无奈一笑,这孩子,主意到是正的很…… 昆仑山上,银龙啸天。 山门剑修,但凡不在值者,纷纷从各处御剑升空,飞向主峰,响应掌门闭关百年后的第一次召见。连山下组织入门考核的考官们,也一下子少了三成。 龙吟响彻天际之时,邓远之刚刚结束今日的考试。 “元神投影呐……”邓远之站在“悟”殿门外的台阶上,一脸郑重的仰视着天上张牙舞爪的银色巨龙,带着三分向往神色。 “不过一条普通毒蛇,竟能把元神修成四爪银龙的模样,昆仑花绍棠,当真是个人物。” “哟,邓光腚儿,你才真是个人物呢~悟殿三百年来唯一的满分儿,还敢出题跟考官叫板!昆仑藏经阁长老哭着喊着收你为徒,外边儿可都传疯了!” 邓远之一回头,只见景中秀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身后,一身珠光宝气的模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暴发户。 青锋站在景中秀身后,一脸单纯,十分崇拜,看着邓远之的模样只差扑上来抱大腿而已。悟殿,那可是悟殿呐!专考笔试,修真界各种偏门知识,上到星辰排布,下到百草单方,中间还有修真界八百万年的八卦野史。青锋少年努力了一个月,最高只考到三十分儿……他一定就是小王爷常说的“学霸”! 景中秀搭上邓远之的肩膀,半是玩笑半是试探的问道:“光腚儿,说说,你夺舍之前到底是哪家哪派的大能?仙灵宫的?离幻天的?总不能是经世门的吧?” 邓远之不给面子的从景中秀胳膊底下闪出来,皮里阳秋的一笑:“小王爷,怎的,今日不用在‘识’殿里挨操了?莫非那宗泽考官终于玩腻了你?真是太可惜了,我还以为他对你是真爱。” 景中秀顿时脸色漆黑。 如今六殿门前所有考生都知道,“宗泽”二字就是这位与昆仑渊源不浅的景小王爷身上,活生生的一片“逆鳞”。 昆仑开山至今,有一个多月。景小王爷被那“识”殿殿主——宗泽——调理,也有一个多月。至今没参加过第二门考试。 诚然,昆仑考试的时限有一年,花一个月考一门严格来说并不算长。但那是对于普通考生来说的。普通修士,一生能有机会进昆仑学习,哪怕只是一个记名弟子,也是莫大机缘,心满意足了。而对于那些或天赋异禀,或背景深厚的考生来说,“入门”只是势在必得的一个过程,拿出点一鸣惊人的东西,得到昆仑高层的青眼,获得重点培养,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对于这一点,这些“天才”以及“子弟”们都是心知肚明的。 开山一月,昆仑山脚就已经有人在编写《昆仑考生风云榜》这东西了。其中内容一天一换,排名也时常更替,可见天之骄子们的竞争也是很激烈的。头脑简单点的,如青锋,一个月前就因为“百年一遇的暗系单灵根,且灵根粗壮如桶”上了风云榜。心思细密点的,像邓远之,也在一个月后“有选择的”爆出了自己的优势。明日的风云榜,必然有邓远之的一席之地。就连程十九,也在数天前因为“精通一百三十七套剑法”,在风云榜上小露了一下脸。 而景小王爷,一个月来却是接连在风云榜的正刊上默默无闻,八卦版上频频露脸,虽然景中秀并不十分喜欢出风头,依然时常觉得“人生寂寞如雪”…… 以景中秀的家世背景,自然也是有备而来的,可是那“宗泽”根本不让他去参加别的考试啊魂淡! 景中秀木着脸道:“那宗泽虽然是识殿殿主,却也是战部剑修,刚才天上‘四爪银龙’一出,扔下满殿考生就跑了。若我估计得不错,现在昆仑六殿里,怕是一个剑修都没剩下。” 青锋一愣,插言道:“志殿的考官全是剑修,刚刚银龙啸天之后,志殿直接就闭殿了,说是今天不考试。” 景、邓二人各自看了他一眼。 青锋有点不好意思的道:“那个……志殿的纪录前天又被人破了,我也想去破一个看看。” 景中秀满脸无奈,邓远之满脸无语。 志殿现在一群刷分狂人,天天来回破纪录玩儿,弄得真正有考试的人排很久的队也进不去。没想到青锋也加入了令人“唾弃”的行列…… 邓远之往“骨”殿的方向扫了一扫。看见“骨”殿门口那乌乌泱泱的一大片“拉客”……哦不,是“招收徒弟”的客座长老,的确是少了许多。 “有件事,小王爷也许有兴趣。”邓远之瞟了景中秀一眼,慢吞吞道,“在下这双耳朵,小王爷是知道的。今早晨练时,在下无意中听见了昆仑山门之外莫名多了不少脚步声。……在下一时好奇,仗着神识还算不弱,便放出了神识查探,结果……” 邓远之没往下说,景中秀直接补上了他的话,并且声音难得的小。“结果发现,昆仑山外已经围满了修士,并且不太友善,可是?”景中秀见邓远之点头,道:“我正是为这事儿来找你的,我发现了一个听八卦的好地方,想借你顺风耳一用……” 景中秀话没说完,却见邓远之双耳微动,波澜不惊的脸色忽的一变:“飞剑?” 景中秀被他打断得诧异,昆仑剑派,听见飞剑的声音有什么奇怪? 飞剑的速度,即使没有用遁术,也并不比声音慢上多少。京中秀只来得诧异一瞬间,飞剑便已经呼啸而至。 然后,他就明白了邓远之变脸的原因。 那不是三两把飞剑,那是上千把寒光闪烁飞剑,载着黑袍白甲的昆仑战部,以狂风过境之势,飞掠过数万考上,奔流向昆仑山门。 识殿殿主宗泽的嗓音,轻蔑冷淡,蕴含着强烈的杀意: “昆仑山训,犯我山门者,杀!” 程家新租的帐篷,离着昆仑六殿有点儿远。 程十九手持木剑,在帐篷的角落练习每日1000次的劈砍。 程十四手上拿着一本《调香秘术入门》,翻了几页,明明挺有兴趣的东西,却看得心不在焉的。 她们两个今日都没有考试。 “也不知道杨夕怎么样了,那昆仑的上师就来说了一声受伤了,要到内门调养,就把人给抬走了。我好不容易考过了‘志’殿,结果她都没看着。现在我连‘骨’殿都过了,可她还是没个信儿,十九你说,有她这么当剑仆的么?” 程十四到底是把书一放,看不进去了。 程十九漫不经心扫她一眼:“怎着,你还想跟杨夕炫耀成绩?杨夕这货,别的不行,就志殿那考试,完爆你一百回。”说话间又对着木桩劈了一剑,木屑横飞。她却好像不太满意,又扫了眼程十四手里的书,皱眉道:“要我说你就不该选那什么调香,你用这玩意一百年也打不过杨夕。” 程十四偷偷摸摸白了程十九一眼,“谁要打过她了,女孩子打打杀杀多野蛮。我的兴趣是怎么变漂亮。我只要比她漂亮就……” 程十四反应过来,程十九最讨厌女人就知道臭美,肯定又要骂她。慌慌张张的住了嘴。 果然,“你还敢更没出息一点吗?”只听程十九大吼一声,“杨夕那货早上起来连头发都不梳,你能不能跟个好点的比比?” 程十四:“……” 说话间,朱大昌抱着程二十一掀帘子进来了。二十一被他姐吼得直揉耳朵,“你们俩天天叨咕杨夕,到底是有多想她?十三哥和十六哥也失踪一个月了,你们俩怎么不惦记?” 却听程十四和程十九齐齐吼回来:“谁想她了?!” 朱大昌一抖,二十一险些从他怀里掉下来。 程十九轻轻抿着嘴唇,没说话。 程十四则完全没想那么多,这没心没肺的小妞儿是真把这两个兄弟给忘了。连忙岔开话题道:“二十一,你今儿不是说去洗剑池买东西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二十一闻言,嘴巴嘟起老高。 朱大昌替他答道:“洗剑池满地都是修士,说是等着昆仑掌门的召见,要上昆仑‘无色峰’共商大事。俺老猪差点被挤成纸片儿,小少爷几乎是滚出来的。” 二十一皱着脸叫道:“老朱!” 还不等二十一生气,忽然间一阵狂风过境。只听“哗啦”一声,程家的整个帐篷忽然间就被掀翻了。 忽然就从室内变成了世外,几人茫然四顾。 只见附近成片租金低廉的帐篷都翻了,不少和他们一样留在帐篷里的人正仰头震惊的看着昆仑山门的方向。一队衣袍猎猎的昆仑剑修显然是刚刚飞过。一个嚣张的女音隔空传来:“昆仑考生听着,害怕的滚去六殿,自有庇护。不怕的留在原地看,就当提前学剑了,哈哈哈~” 只听山门处传来色厉内苒的叫嚣:“我是仙灵宫长老太一真人座下关门弟子,你们敢动我一根汗毛?!……” 话没说完,一道极明亮的剑光闪过,那声音戛然而止,再无声息。一个平和中正的少年嗓音淡淡响起:“我乃昆仑弃徒断刃座下关门弟子,我让你连汗毛都不剩。” 接着,便是山门外惨号、爆炸的声音,伴随着山门内昆仑剑修门交相辉映的斑斓剑光。 空地上有考生怔怔出声:“昆仑剑修,怎是一个嚣张了得……” 程十四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背起二十一这个小团子,屁滚尿流的往昆仑六殿去了。 朱大昌这个剑仆,则望着昆仑剑修那肃杀的背影,目眩神迷,不知今夕是何夕。 而程十九,却随手罩上一件披风,迎着山门的方向走去。 程十九没告诉任何人,半个月前,十三哥私下找过她,换了一个全然陌生的样貌,看起来强大了许多。说是要和人联手,干掉程家的灭门凶手。而程十三藏身的地点,恰恰就是山门之外。她放心不下,无论如何也要去看看…… 昆仑,无色峰。 杨夕木然的看着一地死的,活的,和半死不活的修士。怎么都没想到,毒舌掌门说的“会会客人”是这个意思。 就在刚才,这些远方来的“客人们”呼哧带喘的爬上了无色峰,好容易看见了美若谪仙的花掌门。花掌门就问了人家一句话,“你们来干嘛?” 那些人在发现山上开了阵法,不能飞行后,早憋了一肚子气。 有阴阳怪气道:“昆仑剑派好大架子,我等远道而来,花掌门辈分尊贵,不肯来迎也没什么。连个迎客道童也没有,这般怠慢可得好好说道说道!” 有老奸巨猾道:“咱们听说上代昆仑墓葬已经现世了,贵派想要吃独食?这怕是不好吧。要说贵派和当年的昆仑,毕竟已经不是同个道统,不过重名而已,和那漫山遍野的‘金刀门’‘青云门’的,也没什么区别。所以此事,老朽觉得当各派道友好好商议一番。” 还有那嚣张跋扈不要脸皮的道:“反正,昆仑今日若开不出一个让咱们满意的价钱,那咱们修真界这些门派,可是都不能依的。” 花绍棠听过,云淡风轻一笑。美得就像那天上的清风,吹起了地上的桃花儿。“有不是为五代墓葬来昆仑的么?” 别说,为首的男人满面风霜,一脸刚毅。那双招子一看就是血火里不知趟过多少遍的狠人,瘆得杨夕都有点脊背发凉。 “外门弟子连天祚,听说师门有麻烦,回来看看用得上弟子不用。若是师门有用,弟子便把这条命下。” 邢铭见状露出个满意的笑容,“用的。” 昆仑到底是没有白当了这么多年“天下祖师”,邢铭话音刚落,那登山的人里,就有三四十个越众而出站到了昆仑剑修一边。 其中一个骚包市侩得和景小王爷有得一拼,背面看着像流氓,正面看着像文盲的汉子,竟然还是带了自家门派全部精英来的,只是门派太小,精英太弱,爬不上来这么高的山。只好扔下边了。 不等那汉子反复强调完“他们虽然弱,但是都很崇拜昆仑,还是可以用的……” 花绍棠忽然毫无预兆的一抬手,从背后剑府抽出一把鱼鳞长剑,对着山道上人群就是一道剑气。 然后,杨夕就看到了眼前这个场面。 花绍棠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对着一地或者吓破了胆,或者哀嚎不休的“掌门”“王爷”“山主”“长老”,轻笑着开口,道: “你们家大人没告诉过你们么?昆仑剑派从不与人‘商议’,我们都是用剑说话。” 第56章 昆仑战备令 花绍棠花掌门从来就不是个耐心人,尤其对待“实力低微,人格低下,智力欠缺”,敢来昆仑找死的人,更是如此。 一剑过后,丢给邢铭一句:“一个不留。”就飘然而去了。 一身白衣,踏空而行,纤尘不染。 残剑邢铭的为人,比他师父稍微能客气一点。恭送了师尊之后,转过身来,对着死伤过半的找茬众一拱手,道:“各位,师命不可违,对不住了!” 他说这话时,早有那反应机敏的,已经向着山下拔腿狂奔。还有那心存侥幸的,拿出各种传信符,留影球,通话镜开始跟外界沟通。 不知是不是被刚才花绍棠的雷霆手段吓着了,尚活着的近百修士,其中不乏化神、元婴之辈,竟没有一人敢奋起一搏,拼死也拉上个昆仑剑修垫垫背。 杨夕摇摇头,此般形状,不怪人多势众,却扛不住区区一剑。 残剑并不阻止他们的行为,反到微微一笑,傲然道:“邢铭不知是哪家哪派的大能,撺掇着你们来昆仑闹事,那大能又许了你们什么好处。只烦请各位给背后的前辈带句话,就说,狗见了骨头想啃,正常,只是这骨头毕竟不是肥肉,啃之前总要掂量掂量,会不会崩掉自己的爪牙。” 话音一落,邢铭身后众位战部,便腾然而起,御剑而出,切瓜砍菜般……一个不留。 无色峰一战,在修真界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昆仑行事之嚣张霸道,吓怕了修真界一批人,也惹恼了修真界一批人。 对于那些致歉的、质问的、试探的书信,拜访,掌门花绍棠采取了完全无视的态度。 战略上彻彻底底的藐视这些不入流的敌人。 对此,景中秀这个深谙派系斗争的小王爷,在听过杨夕对现场的转述后,是这样评价的: 昆仑这一手玩得恰到好处!先不说这些公然上门,吃相难看的小势力,也没什么真正跟昆仑叫板的实力。不过是想靠着人多势众,人言可畏让昆仑忌惮。单是昆仑只字不提“五代墓葬”,只把一顶“犯我山门”的大帽子扣下来,除了拳头真比昆仑大的,谁还敢随便冒泡? 至于交恶百来个杂鱼势力,嘿呦喂,就昆仑这恨不能把所有道法公之于众的理念,就已经是公然和大半个修仙界为敌了,哪里还能够更恶? 景中秀当时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看着来来往往的考生们,轻轻一笑:“那跟昆仑作对的人,根本就没抓住昆仑的软肋。剑修善战,昆仑尤甚,最不怕的抡起拳头撕破脸。不怕打,不怕骂,唯一的软肋,大概就是他们吧……” 景中秀伸出他保养良好的手指,指了指来往的考生。 杨夕当时沉默的对着景中秀,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小王爷明明一副了解昆仑,崇尚昆仑,容不得别人说昆仑哪怕一句不好的样子,却为何偏偏不大情愿……加入昆仑…… 其实,昆仑山下的考生,已经不如刚刚开山时那么多了。拜师本就是个双向选择,昆仑的修行方式,一看就是一视同仁的苦行僧式。许多纨绔公子、千金小姐,在开山没多久的时候,就已经跑了一批。而后,无面先生当众展示了昆仑的四重天劫,有那生性严谨向往正统修仙恪守正统仙道的,又跑了一批。而现在,在目睹了昆仑的骄狂和杀戮之后,有那批胆小怕事,或心性纯善的,就又犹豫着是走是留了。 事发后的第二天,众人的考核“玉牌”上,浮现了这样一行字。 “昆仑危急,封山战备。凡我弟子,紧急归援。各位考生,去留自便。弃我去者,护送平安。共进退者,提前入山。”后面还有一行小注:“六殿之测将于门内继续进行。” 杨小驴子抓耳挠腮了小半个时辰,才连猜带蒙的搞清了这一票四字句子的意思。不由在心底感叹:这昆仑的高层,似乎还是嫌留下的人太多啊。 翌日清晨,考生们默默的分成两批,站在昆仑山脚的空地上。 杨夕粗粗算了一下,选择留下的考生,不足一万。而决定离去的,却是这边的三四倍。 景中秀站在考生的最前方,一脸嘲讽笑容:“等着瞧吧,一晚上做的决定,他们得拿一辈子来后悔。” 程十四则站在留下的队伍里,嘤嘤哭个没完“你们不带这样的,我要回家啊……我要回家……嘤嘤” 可惜,她再哭也是没有用的,杨夕一把砍刀架在她脑袋上,敢动一下就剃头。程十九左手抱着程十四全部的首饰衣服,右手一张雷火符,敢挪一步,她立马点火。 身后的考生们纷纷对程十四表示了十二分的同情。 待到那群离去的考生,被分成上百只小队,在剑修们的护送下离去了。便有残剑领着另一队修士走上前来,对留下的考生们道:“各位,跟我上山吧。” 说时迟,那时快,人群里忽然扑出两名衣衫褴褛的青年,跪倒在地:“仙长留步!” 杨夕一看那装扮,立时就想起了当初根殿门口长跪不起的一群没有灵根的凡人。只是,那时是三四十人跪在一处,现在扑出来的,却只剩下区区两人。 残剑似乎对这情形早有所料,莫测一笑:“怎么?” 其中一个青年双眼幽亮,满面风霜却遮不住神色坚毅。口齿清晰道:“仙长,小子知道,我辈凡人,本无仙资,却想得窥天道,实乃痴心妄想。然王侯将相,尚且宁有种乎,难道仙途之上便要以天生决断终属?若是如此,小子不能服这个天道,也不能认这个命数!小子偿闻,昆仑典籍,门内弟子皆可翻阅,是以才冒死上山。不求昆仑收为弟子,只求仙长让我入门,哪怕端茶递水做一道童,铺床扫榻做一侍人,只要能得阅门内典籍,小子定能自行找到那通天之路,纵是找不到,这一生甘当昆仑牛马,亦不后悔。” 另一个青年似乎是不善言辞,只一味跪在地上磕头,转眼间便磕得满脸鲜血。一众风浪里来去的修士考生,也不禁露出些不忍之色。 邢铭见状,却似毫无同情之意,反而一笑:“可我昆仑,又不缺牛马。” 那磕头的青年顿时满脸失望之色,说话的则是一脸孤愤,恨恨难平的模样。 “不过嘛,”却听邢铭话锋一转,貌似漫不经心道:“最近听我小师叔说,授课少了几个示范用的人偶。先说好,此人偶可不算我昆仑弟子,连帮工都不算,只勉强算是我昆仑的财物,听令行事,死生由人。你们可愿意?” 那两人一介凡夫俗子,不知踏遍多少名山,磨破几多草鞋方才得了这么个机缘。什么死生由人根本就顾不得在意了,毕竟,昆仑正道魁首的声名还是听过的,并不会故意让他们去死不是吗? 当机立断的一叩首:“多谢仙长垂怜,我等愿意!” 杨夕清楚的看见,那两人低头叩首时,邢铭眼里闪过的,分明是赞赏的神色。不由暗道,这人如此喜欢试探人心,玩弄人心,当真一点都不可爱。 她还是比较喜欢花掌门那种简单直接的行事风格。 一转念又忽然想到,邢铭的小师叔,可不就是无面先生么?人偶……啊,不会是我上课的道具吧? 两个时辰之后,杨夕等一万多“准弟子”,历经磨难,终于生生用两条腿爬上了“书院峰”。却是连个入门仪式的过场都没有。 只是每人领到了一套“昆仑随身包·准”,一本“昆仑修行指南”,便就地解散了。 众人中即使最成熟老练的,也不禁有点怅然。于是三三两两的分群,或者是直奔书院,或者是找地方研究刚到手的东西。 程家出来的六个大大小小,今次难得的聚成一堆。在广场的角落里坐下来。 杨夕打开“随身包”,里面有一套细布衣服,布料不错,款式也是方便活动的样子。左臂上绣着一个红色的“准”字。 程十四一手拎着衣服,一手抓着杨夕的手臂惊叫:“这衣服不是法袍就算了,居然没有染色?昆仑修士怎么会穿这个?” 杨夕默默想了一下,道:“大概为了省钱!” 程十四:“……” 杨夕:“我说真的。” 邓远之捧着《修行指南》正在读,闻言,面无抬头道:“杨夕说的恐怕的确是真的。因为这本书有一半的内容都是在介绍,在昆仑书院,什么东西什么价格,去哪里买。” 程十四、程十九、二十一和朱大昌,纷纷露出面孔崩裂的表情。 杨夕倒是很镇定,道:“另外半本儿呢?” 邓远之面无表情:“介绍昆仑的每一门课程和服务的价格,以及去哪里办理。” 程十四瞠目结舌的尖叫:“什么?昆仑上课还要收钱?” 杨夕不为所动,道:“再没有其他内容?” 邓远之:“最后一页上还有一句话。” “什么话?” 邓远之龇牙露出一个假笑:“为了你在昆仑的美好明天,努力赚钱吧,少年!” 杨夕:“……”好吧,这最后一句建议还是很中肯的。 在邓远之详细分说了,除了一门主修,两门辅修之外,其他所有公共课,基础课,选修课通通都要付钱之后,程家三个还算有钱的小主子对了对自己的小金库,纷纷感到:-_-!。 而朱大昌这个穷鬼和杨、邓两个家当全丢的货就只好:-皿-凸。 几人继续研究昆仑配给的东西,发现寻常门派会给入门弟子发放的丹药、符箓、功法一概都没有。除了那套衣服,就只有一只白瓷碗,和一个黑黢黢的小方块。 程十九和邓远之用了几十种法术,轮番测试,最终不得不遗憾的承认,那只白瓷碗……它真的就只是一只吃饭用的碗。 凡人店铺里十个铜板一只的那种。 并且邓远之气愤的发现,自己那只碗居然还特么有个缺口! 邓远之:这谁分的?简直太缺德了! 杨夕掰着手指头,做沉思状:“衣服是穿,这个碗是吃,那剩下的这个小方块也许是……住?” 程十四一合掌,终于露出个憧憬的笑容:“啊,一定是打开洞府禁止的钥匙。我之前真没想到能每人配一个洞府呢,也对嘛,昆仑山这么大,别的或许小气,在住的问题上肯定不会亏待我们的~” 邓远之&程十九默默看着她。 程十四结巴了起来:“我说错什么……了么?” 二十一小团子一脸木然的扯自己姐姐的袖子:“十四姐,每人一个钥匙,不代表每人一个洞府……看昆仑这尿性,十几人一张大通铺也不是干不出来的。” 程十九惊叫一声:“玉阁,你怎么能说脏话!” 二十一一脸自暴自弃的麻木,“天天装乖,早装腻了。”这孩子好像真被昆仑的无耻风格打击到了。 杨夕却摇摇头:你们还是太天真了…… 这小方块杨夕认出来了,跟之前残剑先生给她的那颗差不多,这玩意儿分明就是一小颗“芥子石”! 杨夕抬手把这芥子石往地上一摔—— 一个长方形的坑出现在广场上。四壁光洁,再无他物。 程十九&二十一&朱大昌:(⊙▽⊙)! 邓远之:——!我就知道,无论我多么多么的努力,也猜不到昆仑的下限…… 程十四颤巍巍的指着那个坑:“所以……以后我们就睡这个……没有盖儿的……坑?” 邓远之蹲下身去研究了一下,道:“不,我想这个坑应该是竖起来贴在墙壁上的。你看,这坑的一面有防滑的纹路。而且作为一个坑,它太深了。” 程十四虚弱极了:“所以?” 杨夕一脸严肃的接话:“我们要睡的不是没盖儿的坑,而是一个没门儿的洞。” 程十四彻底昏过去了。 六个人整理过昆仑配发的物品,便跟着考生洪流的尾巴,往昆仑书院里边去了。 昆仑书院虽说是个书院,实际看起来却更像个凡人的小镇子。只是授课的“书馆”多了一些,而贩售的店铺又少了一些。 让杨夕惊奇的是,普通小镇的常驻居民都未必够得上一万,而他们这一万新考生涌进昆仑书院,却好像连个水漂儿都没打起来。 邓远之也微微奇道:“不是说昆仑门下百万弟子,多是外门和挂单么?这眼前看到的,似乎是少了一点……” 有猫腻! 几人停下脚步,杨夕一手拉住身边卖单儿的程十四,站在街中心不动,两眼盯着其中一间写着“器居”的店铺。 大约过了有一刻钟,程十四惊叫起来。“啊,这么一会儿,已经进去几百个人了,那店铺是有多大?” 几人对视一眼,估计着大约是有什么空间法术,这店铺的内部必然比外表的样子大上许多。 然而当他们迈进店铺大门时,才发现他们终究是低估了昆仑“天下道祖”的手段。 脚步刚走到店门口的时候,几人便凭空看到了一张闪着五彩光芒的清单。 “剑房”“刀房”“回春房”洋洋洒洒的数百分类,在清单上各自占了一格的位置。 六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刚从乡下来的土包子,完全搞不懂这是做什么用的。其他五人尚顾着脸面,不肯被人看低,各自一脸严肃的装深沉。 只有程十四大惊小怪的开始叫:“哎呀,这该不是直接对着清单就能买东西吧,你们看这还有个‘美人房’,难道是卖美人么……” “嗖——” 程十四不见了。 留下瞠目结舌的五人看着程十四空出来的地方。 几人身后传来嘻嘻哈哈的窃笑声。杨夕回头一看,几个身穿昆仑挂单弟子服装的人,正在憋笑。显然是昆仑书院的老生了。 那挂单弟子的服装,与杨夕她们得到的没有什么太大分别,一样的肥肥大大没染色,仅仅是手臂上绣的红字从“准”变成了“挂”。 看得出来,那几人虽然是在笑话杨夕他们,却并没有什么恶意。 杨夕想了想,刚刚程十四消失的时候,好像是在“美人房”那格戳了一下? 杨夕于是伸出白嫩嫩的手指头,小心翼翼的戳向“剑房”一格。 “嗖——” 第57章 昆仑武器店 杨夕只觉得眼前一花,身处的地方就换了一个景象。 宽敞的房间,四面白墙。典型的昆仑实用风格。 棚顶上凭空吊着数百把造型神妙,灵力逼人的飞剑看得杨夕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只是照明而已,要不要这么奢侈!天生灵光的飞剑很值钱的好吗!!! 站在杨夕的角度看,左手边是一排六个柜台,写着大大的“售”字。后面各坐了一名手臂上绣着“外”的弟子。虽然六人风格各不相同,却无一例外正唾沫横飞的,分别向面前几名顾客同时推销飞剑。 右手边一排三个大柜台,写着大大的“收”字。每个柜台后各坐着一组“外”门弟子,拿着各种装备法宝,流水样的玩命鉴定。 房间中央一座双面橱窗,写着“自助”。橱窗上的光幕与杨夕进店时看到的有些像,杨夕眼看着不少修士对着那光幕戳来戳去,然后就活生生的从那薄薄橱窗里拿·出·飞·剑·来! 身后一扇大门,不时有修士从中闪出,飞扑向房间两侧,或中央的橱窗。对面同样的一扇大门,不时有结束交易的修士从各处飞扑进去。一进一出,即使客流量巨大,也完全不会发生堵门事件。 杨夕看着这一幕,深深觉得,那所谓“天下第一商行”的多宝阁,和昆仑的销售效率比起来,实在是一在尘泥,一在云间。 既然来了,自然还是要逛逛的。杨夕觉得,自己并不是真的有什么要买,还是不要耽误人家店员师兄们的时间比较好。于是屁颠屁颠的跑到中间那一排“自助”橱窗前排队。 然而当杨夕刚刚在队尾站定,尚不等观察一下前方的师兄师姐是如何使用这“自助橱窗”的时候,头顶便响起一声清越的“嗡”鸣。 “嗡——” “嗡——” 那声音似喜还悲,并不响亮,却使整个“剑房”的人全部停下了手中的事情。抬头望着棚顶那一排“照明”用的飞剑。 只见其中一把细长窄刃的纯黑宝剑,正在轻轻震动。似乎随时要脱离悬挂的剑格,飞跃下来。 有人轻声道:“刃鸣剑动,飞剑认主啊……” 只见“售”字柜台后面,走出一位看起来有点年岁的“外”门弟子,那弟子的服饰与殿内众人有些不同。是一身藏青色的短打,领口上一个“器”字,袖口上修了一排小剑的图样。只手臂上依然是一个暗红色的“外”字。 那弟子神色严肃的抬手打出一道法诀。束缚那纯黑宝剑的剑格,缓缓张开。那柄纯黑宝剑似是十分愉快的在空中飞了一周,然后稳稳的悬停在……杨夕头顶。 杨夕:⊙▽⊙! 便有前后排队的师兄师姐们向着杨夕拱手, “恭喜恭喜,天工一百零八刃各个刁钻傲气,这位小师妹好机缘……” 杨夕练气三层的水准,在场倒是大多数都比她修为高些,是以都叫她师妹。加上杨夕身材矮小,又长得一团孩子气,所以这“师妹”二字前面,便加了个“小”字。 杨夕一脸蒙圈:“天工一百零八刃?” 恭喜的人一愣,似是没想到杨夕会有此一问。有眼尖的看到杨夕胳膊上一个“准”字,于是了然,“哟,是今年进山的小师妹呢!没听说过也是正常。” 那位青色衣衫的外门弟子走到杨夕面前,露出一个和煦笑容:“在下胡鹏,是剑房的管事弟子,天工一百零八刃,又称昆仑兵器谱。是昆仑历代炼器师,巅峰水准的代表。” 抬手指了下杨夕头顶悬停的黑剑:“此剑位于一百零八刃之十二,剑名‘夜行’。最是性情孤僻,不肯将就。和它同时代的冰刃,有些已经数易其主,它却停在这剑房的棚顶,等待了小师妹千年。” 杨夕看着自己头顶,剑尖儿冲下的这把黑剑。通体乌黑,唯有剑刃处带着淡淡光泽,隐隐有锋锐之气。剑柄根部一颗暗红宝石,看起来十分的低调奢华有内涵。 杨夕心下也十分喜欢。但她深知昆仑的行事风格,没有被高兴冲昏头脑,而是踌躇了一下,问道:“这剑,要钱的吧。” 果然,那胡鹏点头道:“白银十万两或者千颗一品灵石。其实这剑若拿出去售卖,价格必然十倍不止,然剑不认主,白白耽误了灵剑的前程。所以昆仑对这天工一百零八刃,统一定了相当低的价格。” “……”杨夕呆了一下:“您刚才说多少?” 胡鹏微微诧异,斟酌了一下,莫不是这小师妹来自世家,算不得这么麻烦的数目? 如今修仙界许多世家,重武力而轻头脑,十几岁不认得银钱,也是有的。 “换算一下,二品灵石的话是百颗,三品灵石是十颗,若是小师妹有四品灵石,则一颗就好。” 杨夕吞了吞口水:“师兄,打个商量,这剑我不要成么?” 胡鹏尚未说话,杨夕身边已经伸过来无数手臂,豪不见外的就往脑门儿上戳:“傻丫头!”“疯了么?”“哪有灵剑认主不要的?”“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胡鹏也是一愣,“小师妹可是对这‘夜行’不满意?” 看了看那黑不溜秋的剑,又瞅瞅杨夕,虽然戴个大眼罩,毕竟还是个姑娘家。“小师妹,这剑或许外形不大漂亮,配不上师妹。但若论威力,绝对能让师妹满意。师妹若实在不满意,我可以给师妹配个秀丽的剑鞘,又或者……”胡鹏一咬牙,“当初那锻剑的炼器师如今仍在昆仑,我是认得的。那炼器师叮嘱在下多遍,定要为‘夜行’找个满意的主人,想必重新为这剑修饰一下外形,也不是不可以商量的。” 杨夕连忙摆手:“不是不是,它这模样,我是十分喜欢的。” 胡鹏脸色一沉:“那师妹可是觉得‘昆仑制造’不够档次么,须知昆仑虽不是以炼器闻名于世,但于飞剑锻造一项,也是在修真界中数得上……” 杨夕苦着脸:“师兄,我是觉得自己不够档次,我以前用过最好的剑就是‘玄铁剑’而已。” 胡鹏闻言终于神色一动,“莫非师妹不想要这‘夜行’竟是因为……” 杨夕垂头:“嗯,我买不起。” 此言一出,看热闹的众人纷纷露出古怪的表情。杨夕年幼,却能被这昆仑数得上号的灵剑认主,众人第一反应便觉得她一定是来自世家的小姐。 要知道,有那个见识,又有那个毅力上昆仑的散修,多半也是有点年岁的。更别说就算散修,全身家当凑一凑,一颗四品灵石,也能拿出不止一颗。说白了,昆仑这个定价真的就只是收个工本,意思意思而已。 众人于是纷纷琢磨起杨夕的修为来,练气三层,作为世家小姐的话算不上高。若是作为无根无脉的散修来说,这个年纪却是不容易了…… 那胡鹏却也是个果断之人,只稍微犹豫了一下,便道:“这也好办,剑房赊账给你就是。限期十年,怎么也还上了。”见杨夕还要说话,抬起一手阻止杨夕,道:“师妹莫急,不妨先把‘夜行’拿在手里试试,再做决定不迟。‘夜行’孤寂了这许多年,哪怕能和认可的主人亲近一刻,想来也是愿意的。” 杨夕看了看头顶的……十万白银。想了想自己当初卖身的价钱——二钱银子。 胆颤心惊的伸出手去。心道:这要是不小心给这“剑爷”摸坏了,卖了我还不够个添头。 然而当杨夕手掌握上剑柄的一刻,剑上传来的情绪,便让她再顾不上胡思乱想了。 并不是旁人说的那样高傲挑剔,也没有什么千年等待的孤寂。 它只是心无旁骛,我行我素,心中有一点孤恨,却并不多么的怨愤。 它是一柄忠诚的剑,期待着此生只被一双手握住。直到刃口翻卷,剑身折断,剑柄粉碎,归于尘埃。 它知道,剑的使命是战,而战的终点,不是剑毁,便是人亡。 明知如此,它却还是期待着实现自己的使命,走在那随时不知有没有明天的路上,迎向自己的终点。 所以它要一个刚入仙道的主人,这个主人须得修为尚低,年岁尚浅,没有任何认主的兵器。 它还要一个性情坚毅的主人,须得历得起天劫,虽百死尤不毁。 心魔天劫,地火主难填之欲,凄风主不解之惑,苦雨主无力战胜之恐惧,天雷主……无法化解之愤恨。 人生在世,万种心魔,归根结底不外乎是心里过不去的坎儿,解不开的结儿;不外乎是*,迷罔,恐惧,愤恨四个词而已。 而它想要的,却又一定得是与自己相合的心魔雷劫。 然,金丹之下少有天劫,百岁之下少有金丹,它想要的人,实在是太难遇到了。 不肯妥协,不愿将就,不曾动摇。 它历天雷而出世,名动昆仑山,却在之后千年不建寸功,不闻一名,只是默默的,在昆仑山剑房的屋顶上,等着它命中注定的主人。 它名“夜行”,低调不宣,甚至不懂得也没想过,扬名建功之后,让那命定之人来寻自己。 转眼千年。 可以想见的,若今日不曾遇见杨夕,它还会继续等下去,千年,万年,等到剑刃腐蚀,剑身生锈,剑柄蒙尘。 初衷不改,我心安然。 杨夕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从未想过一柄剑可以有这样复杂的情绪。原来灵剑认主,竟是这样的。性灵相合,志趣相投。 竟比尘世间的男女相恋还要更加诚恳。 杨夕不得不承认,她也许能找到比“夜行”更强的飞剑,却一定找不到比“夜行”更适合她的飞剑。 杨夕翻看“夜行”的灵玉吊牌,只见上面刻着:夜行,长三尺一寸,宽一寸半,无鞘,双刃,五行剑胚,暗影符箓,镶“玄狐血晶”,历雷劫出世。主速杀。 锻剑师——四肢抻不直。 杨夕简直哭笑不得。都说剑如其人,不仅仅是握剑者和剑,更是任一一柄灵剑被锻造成何种性格,总是与锻剑之人分不开干系的。杨夕本想看看,是什么人造出了这把与自己志同道合的剑,也许可以交个朋友,哪怕能去拜见一下也好。却不想这锻剑师如此个性顽劣,只留下这么个奇怪的外号。 罢了,杨夕对缘分什么的,从来就没强求过。人家不愿暴露姓名,她也没必要咬着不放。也许人家只是把一时的情绪,感染到了剑上,也是说不准的。 旁边胡鹏已经在催促:“小师妹,你可决定了?要不要接受这赊账?” 杨夕看那胡鹏胸有成竹的模样,便猜到恐怕从未有人能够拒绝一把对自己认主的灵剑。杨夕一笑:“嗯,这把‘夜行’,我要了。” 话音刚落,杨夕腰上挂的昆仑玉牌就一阵发热。拎起来一看,在玉牌背面的上下,各出现了一行字。 上面一行黑字写着,天工一百零八刃之十二“夜行”认主。 杨夕心中微惊:吓,这还有记录,莫非是我始乱终弃抛弃了这把“剑爷”,还要被昆仑浸猪笼不成? 下面更有一行金字,金光闪闪,亮眼逼人。 资产:一品灵石一千颗(负债)。 杨夕——!,在钱的事情上,昆仑可真是谨慎而有效率。 周围响起一片师兄师姐们的恭喜声,其中虽也不乏微微泛酸的语调,大多却是十分真诚的。只是,莫名的杨夕觉得从中听到了不少幸灾乐祸的意味……错觉? 把夜行挂在腰间,三尺长剑,倒比杨夕的腿还长一些。在身后长长的支出去,配合那乌光剑身,黑色眼罩,莫名有点恐怖效果。 临到与那胡鹏师兄告别时,杨夕悄悄的问出了心底的疑问:“胡师兄,昆仑是只给我赊账吗?还是……” 胡鹏脱口道:“怎么可能,如此好的放高利贷的机会……”胡鹏差点咬了舌头,“额,利息也不是很高啦。” 杨夕:“哦——” 胡鹏挠挠头:“啊,一年才一成半的利息,放在凡人里也就普通了。” 杨夕得知不是被特殊照顾,心里反而舒坦了不少。至于利息么……唔……利息么…… 一成半一年到底是还多少啊?算数怎么这么难! 总之,为了在昆仑的美好明天,努力赚钱吧,少年! 杨夕继“剑房”之后,又陆续参观了“刀房”“庚金房”“隐匿房”等十几个小房间,终于渐渐弄明白了昆仑店铺的运行方式。 整座店铺大名“器居”,约莫是个专门卖法宝的地方。 所有房间都是一进一出两扇门,出去的那扇门可以选择去其他房间。而房间的分类,基本是按照名字的意思,比如“剑房”“刀房”就全部是刀剑,各种功能属性的都有。而“庚金房”“乙木房”则是对应这两种灵根法术的物品,其中也可以买到这两种属性的刀剑。像“隐匿房”这种,则是针对这种功能专门售卖,各种敛息的,隐身的,法宝道具层出不穷。 杨夕甚至在其中看到了一间“不倒房”,莫名的就觉得猥琐的气息扑面而来。结果进去一看,好么,各种鞋子,踏板,百宝台,千斤坠,人家还真就是字面意思的帮你稳住下盘不倒。杨夕对着不到房里一把剑,纠结了很久,也没弄明白,这剑到底是拿在手上不倒,还是撑在地上不倒呢? 而每个房间中央的“自助橱窗”,杨夕也终于弄懂用法了,按照橱窗提示的分类,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一戳,付了灵石就能直接从橱窗里拿出来。但是这要求买东西的人,对自己想要什么法宝十分了解,毕竟,那短短几行字能说清法宝的功能和外形就不错了。至于手感呐,用途啊,请自己研究吧。 看到昆仑如此大手笔的投入,造出这般复杂却高效的售卖店铺。 杨夕觉得十分长见识,同时又有点疑惑,看样子这些东西运行的几本原理,大约就是阵法和芥子石结合样子。芥子石就算了,这东西好像在昆仑可以拿来铺街的样子。可是这阵法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停的用,得耗多少灵石啊? 这个疑惑,在杨夕无意中发现,每个房间都有三两名外门弟子,对着一个阵法拼命输送灵气,并且隔上半个时辰就要换人的时候,终于被解答了。 残剑邢铭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仿佛犹在眼前:“昆仑的基础,是人。”“嗯,权当修炼。” 与此同时,景中秀小王爷也在另外一家店铺中仰天长叹,“我一直知道昆仑是人本主义者,从来不知道他们竟然还是环保主义者!这生物能用得堪称出神入化,土地利用率更是高深莫测,实在是,太特么的纯天然无污染了!” 大约傍晚的时候,杨夕这一批初来乍到的准弟子们,纷纷被昆仑的各种高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设置,一遍又一遍的刷新世界观。 纯洁的小白兔们准备出门觅食了。 杨夕也是其中之一,她在又一个房间的光幕上,按下了代表离开的“街道”。 六个小伙伴早散到不知哪里去了,杨夕也没有特意去找。 站在夕阳西下的街道上,忍不住抻了个懒腰,一整天才囫囵个儿的逛完小半个店铺。看来想把昆仑的全部参观完,得好些时间呐! 这时,只听街道的尽头忽然传来厚重的钟鸣声。 “当——”“当——” 映着夕阳的色彩,颇有点人间烟火的味道。站在街道上的准考生们不禁互相点头致意,露出笑容来。 哪知,就在这时,远远的传来一片呼号声“快跑啊——饭堂开饭啦——” 就见刚刚还人烟稀少的街道上,眨眼间不知从何处冒出大批量袖子上写着“挂”或“外”甚至还有“内”的昆仑弟子。 眼见着还有不少师兄师姐乘着法宝飞剑,从远处呼啸而来,如狂风过境。 更有甚者,杨夕甚至在里面看到一个袖子上写着“长老”。 杨夕:感觉好坑…… 这下不用再多说,是人都明白那钟声应该是开饭钟。杨夕撒开两条小短腿,跟在人群后面狂奔。终于在街道的尽头,看到了传说中的昆仑饭堂。 硕大一个“饭”字,真是想认错也难。 映入眼帘的情景,即使神经粗壮如杨夕,也忍不住咽了下口水,留下一滴冷汗。 那是一间两面透风的三层楼。老规矩的一面进人,一面出人。 一楼到三楼根本就没有楼梯这玩意儿。 杨夕捧着自己的白瓷碗,站到一楼排队的人群后面。尽管排队的足有几千人,却愣是没有一个插队加塞的。 抬头就可以看见,那些会飞的师兄师姐们,就在他们头顶排着二楼的队伍。而更上一层,还有三楼。 杨夕嘀咕道:“怪不得昆仑弟子发的服装是裤子,而没有裙子、道袍这种东西。”要不然这群修士就露底了…… 眼见前面的队伍行进速度十分缓慢,杨夕不由的有点着急。左右看看,才发现像她这样捧个碗傻等的,都是昆仑的“准”弟子,而那些老弟子们,则大多数手里拿着典籍,玉简,一边阅读一边等。 昆仑这苦行僧式的修行氛围,简直可以用痴狂来形容。杨夕见前面是一个身穿“外”门服饰的青年,忍不住轻声询问道:“这位师兄,请问在昆仑只有这一个地方吃饭么?” 外门青年转过头来,见杨夕是个“准”弟子,很是热情道:“吃饭的地方有很多,不过这里最划算。在昆仑,一般有三种吃饭的办法,一种是自己身上带着灵石,修炼或者上课时就顺便解决了。一种是有钱有闲的弟子,就到街上的酒楼去点菜吃。最后一种,就是我们这样的,按月交了伙食费,然后到了吃饭的时间来饭堂领。” 杨夕脸色一白:“还……要交钱?” 青年了然一笑,“没关系,可以赊账的。” 杨夕:我就知道…… 队伍慢吞吞的往前走,众位新弟子眼见着师兄、师姐们都有事做,实在是闲得抓耳挠腮。有那身上有家里带来的功法的,就掏出功法来重新研读。还有些默默的开始闭目练气,或者在手上练习些小法术。更有一些干脆掏出《昆仑修行指南》来看,哪怕多记住几种法宝的功能,也是好的嘛。 而杨夕则默默拿出“夜行”剑上的灵玉吊牌,开始研究这把剑的使用方法。 昆仑出品的法宝,甭管是不是制式的,大多会配一块玉牌,里面以神识刻印进去使用的方法和效果。而这种玉牌,又可以在各种店铺里面回收,一块玉牌可以换一颗一品灵石。童叟无欺。 杨夕研究着“夜行”的玉牌,越看越觉得这千年之前的锻造者,当真是胆大心细,匠心独运。原来这柄飞剑,除了传统的削金断玉,耐力刚强,因其五行剑胚是以能承载五行剑术之外,竟然还附加了一个法术。那位“四肢抻不直”先生,把它命名为“潜影暗杀术”。须得在纯黑无光的环境下,以神识激发。 杨夕点头,这剑选中自己,大约还有自己练气期就能修炼神识的关系。 待杨夕研究完玉牌,前方的队伍也就排的差不多了。杨夕看着前面只剩了三五个人,热气腾腾的大锅已经近在眼前,在一片扑鼻的香味中陶醉得两眼闪亮。 忽然眼前一晃,凭空闪出一个人影。那人似乎是一眨眼间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 杨夕眨眨眼,道:“哎,你占了我的位置……” 那人漫不经心一回头:“臭丫头,你记错了吧,我一直就站这儿的。队伍排得这么挤,我就算加塞儿,也得挤得过来啊~” 杨夕脸一沉,知道自己这是遇上无赖了。 两人这番争执,周围不少人都听见了。原本排在杨夕前面的那位外门师兄,更是皱着眉回头:“这位置刚刚站的明明是那小姑娘,我们刚刚还有说过话。你这么大个男人,怎么好意思欺负一个没长的小娃娃,还是个女孩子?” 那人一脸不忿,无赖嘻笑:“什么欺负不欺负,都是修行中人,本就是凭本事吃饭。她是个女的我就让着她?看你也是个君子,怎的像个迂腐书生一般。” 这人说得无赖,不少弟子露出厌恶神情,其中一个“挂”名女弟子道:“不说女子不女子的,看你样子,修行也有三四十年了吧?人家小姑娘不过十一二岁!你怎么好意思?” 杨夕:-_-!我十四…… 修行中人,总是会想办法把自己的外形定在年轻时的样子,不但是为了看起来漂亮,更是为了保持身体的生气,适宜修行。但是这个年岁,通常是在十七八岁到三十岁之间,除非有怪癖,把身形定在十五岁以下,尚未发育完全,实在是太少见了。所以昆仑的老弟子们一见杨夕,便知她是真的小孩子。其中不少人,虽然说是师兄师姐,其实年纪都是她的爷爷奶奶辈了。 谁知,那无赖两手一摊,“嘿~我就是站这儿了,怎么,你们是打算咬我?” 众人不等说话,就听见饭锅的方向传来“当啷”一声。 “哟,加塞儿的,你新来的吧?” 杨夕抬头看去,只见那盛饭的厨师,一件雪白长衫,敞着领口,头上歪扣一定白帽子。没骨头似的靠在锅台上。 这人生得一副吊眼梢,尖下巴,嘴里叼着根白玉牙签,从外形上看,那是真比眼前这位加塞儿的更像流氓。 加塞儿流氓见只是个厨子,压根没有瞧得起,回嘴道:“新来的怎样?” 随着这厨师出声,排队人脸上便没了激愤。都只剩下看好戏的表情。还有人远远叫道:“哟,快看,岑师兄又要收拾加塞儿的了!” 那加塞儿的此时才感觉到不对,定睛一看,那岑厨师人虽瘦,敞开的领口中露出的肌肉相当结实。而他的手臂上,绣的赫然是一个“内”字。 岑师兄痞痞一笑,缓缓从锅里把那盛饭的铁勺抽出来,慢慢道:“新来的应该还不知道,昆仑剑派,是不禁同门内斗的!” 岑师兄全不把眼前小子放在眼里,悠悠举起那铁勺,嘴角含笑,连嘴里的牙签都没吐。 就在众人都等着看好戏的时候,却忽然有一个脆生生的女音,在人群中低低响起。 “哦,原来是这样!” 血溅三尺! 倏忽间,那书生式的外门弟子,就被猩红热血,喷了一脸。 那加塞儿的流氓怔愣低头,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胸前露出来的半尺剑锋,喃喃道:“竟然是……‘夜行’……” 第58章 可怕的猜测 杨夕又快又狠,以至于满天满地的修士,上一刻还等着看那岑师兄为小丫头打抱不平,下一刻就看见这丫头自己把那“不平”捅成了个平的! 大家都是见过世面的人,自然不会发生尖叫骚乱之类的情形。但也禁不住纷纷皱眉,这小女娃看着乖巧可爱,骨子里却好大的杀性! 那无辜被血喷了一脸的书生师兄,把脸一抹,脑子里跑马似的奔过无数圣贤名言,却留不住一句来适应此刻的情形。憋了半晌,终是吼了一句,“你这孩子找抽吧?” 竟是把“君子慎言”都忘了。 不过他倒是没忘了“言出必行”。 然后杨夕的脸上,果然就挨了一巴掌。杨小驴子没支声。昆仑的师兄师姐们,似乎有很多都是自来熟,会不自觉的把昆仑散养的小孩,当成自家家养的来管教。 杨夕这一无是处的小滚蛋,如果全身上下还能找出一个优点的话,那就一定是识好歹。她几乎是本能的知道,什么人是欺负她,而什么人是为她好。所以老道士、翡翠这种恶形恶状天天揍她的,也不见她记仇;而花婶那种一见面就把她夸到天上去的,也不见她记好。 珍珠一度很不待见她这难讨好的德行,总是说她:“肚儿里揣了面镜子,照得清。” 然而不记仇归不记仇,杨夕倒地也是个屡教不改的小畜生。 她连握剑的手都没松,抬起一脚踹在那无赖的后腰上,反手抽出长剑,对着脖子就劈下去了。 那无赖像个破面口袋一样倒在地上,根本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躲开。这一剑下去,眼看着就要被结果当场了! 只听“铛啷啷”一阵乱响,天上地下飞来数不清的“飞剑”“长刀”“彩绸”“浮尘”格住了杨夕的剑。 “丫头放肆!” “师妹住手!” “速速收剑,勿伤人命!” 同一时间,好几个修士欺身上前,拦腰的拦腰,截腿的截腿,捏手腕的捏手腕。更有一个女修士两根手指直接顶在杨夕的眼前。杨夕若敢动一下,就得拼着一身的要害受伤。 杨夕看都不看眼前的手指,只盯着长剑下的一把铮亮铁勺。刚才,是这把菜勺子最先架住了“夜行”,不然那一剑已经劈下去了。 “岑师兄,不是说昆仑不禁内斗么,这又是作甚?” 岑大厨还是那副打不直腰的盲流相,懒懒举着他的勺:“门内切磋,点到即止,鼻青脸肿不要紧,流血取命却不行~” 杨夕:“哦。” 一身煞气,这才收了起来。 那些宝剑、长刀、彩绸、浮尘,也纷纷撤了回去。只留下一把光秃秃的铁勺。 岑师兄拿脚踩了踩地上的“破布口袋”,眯着眼道:“小姑娘,地上这东西固然无赖,可你只是被夹个塞儿就要杀人,是不是太也霸道了一些?” 杨夕道:“我为昆仑清理门户。” 想了想又补充,“他这样的人,配不上昆仑,早晚要作门派的败类。” 岑师兄见她说的认真,几乎被这小不点儿逗乐了。“哎哟喂,你是昆仑的什么人呐,轮到你为昆仑清理门户?” 一边说着,终于是把那铁勺垂了下来。垂着眼皮道:“再说了,别真把昆仑当圣地,昆仑里边比他还不像样的多了去了。” 杨夕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周围的师哥师姐们都比地上那个像样。于是很不认同。 只是问道:“那什么人能为昆仑清理门户?” 岑师兄把那油光铮亮的铁勺往后腰一插:“掌门花绍棠,继掌门邢铭,再就是刑堂的行刑手。连昆仑三百二十一位内外门长老,都没这个权利。” 只见杨小驴子忽然手臂画圆,把长剑一挥。 围观的修士纷纷手上一紧,这孩子又要发疯? 那岑师兄却是捏着他的菜勺把儿没动。 “夜行”寒光闪闪的剑尖儿抵在那无赖的后脑勺上,杨夕道:“你最好现在下山,不然等我成了刑堂的行刑手,第一件必然杀你。便是我当了行刑手之前杀不得你,也要见你一次,捅你一次!” 众人:“……” 人家就是加个塞,姑娘你有必要这么执着么? 岑师兄忽然拍着杨夕的小肩膀大笑,“你这丫头有趣,有空来聚义斋坐坐,三楼天字号雅间随时恭候,报我的名字,我叫岑是苦。” 杨夕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尘世苦? 岑是苦却不解释,只打趣道:“放心,师兄我做饭从来不苦。” 杨夕琢磨了一下,所以,这是要请我吃饭? 摸了摸脸,我长得就那么像一个吃货么? 不知是谁打的小报告。不多时,一位白衣飘飘的昆仑医修,和一位真正的昆仑行刑手赶到,分别带收了地上的无赖和杨夕。 而那行刑手,居然还是个熟面孔,身材高大,肤色深棕,一脸血火里趟过的凶悍。 赫然是那日,无色峰之战时,千里回山,支援门派的为首一人。杨夕记得,他似乎是姓连。 连天祚看着只有自己大腿高的小萝莉,有些无语模样:“……” 杨夕:“?” 连天祚指了指自己袖口上的“甲”字:“甲组黑字,专门抓捕穷凶极恶之徒。” 穷凶极恶的“小矮子”杨夕:“嗯……然后呢?” 这厮大概从没意识到自己外形和性格上的反差,常常令人觉得槽点过多,无从吐起。 刑堂料理人的手段十分特别,不打不骂,就给你关起来。而且就在你犯事儿的地方附近,就地画上一个圈。 杨夕老实走进圈儿里,那身材高大的行刑手双手捏了一个法诀,在地上一拍。 圆圈周围升起二十道一人多高的碧绿光柱,光柱顶端两两相连,恰似一个囚笼。 连天祚垂头看着杨夕,还是那无甚表情的模样。 忽然伸出手,把那光柱拍扁了半截。 杨夕:“!!”这是歧视! 连天祚想了想,对着空气做了个招手的动作。不知从哪里抓出一只浑身发抖的绿色草精,抛给杨夕。 “【画地为牢】六个时辰后自行解开,期间无法使用灵力。夜里怕黑,可以玩它。” 草精泪流满面。 连天祚自觉功德圆满,拍拍手,抬腿走了。 留下杨夕满脸疑惑:先不说黑有什么好怕,单是这一身褶子的东西到底哪里好玩了? 一场小小风波,很快过去。看惩罚力度便知,昆仑修士,常年见血,只要不出人命,从来不当个大事儿。不过是刷刷脸皮,让人明白对错,知道羞耻。 是以众人都没注意,地上那受伤的无赖被抬走时,双眼直勾勾盯着杨夕手里的“夜行”,那神色甚至不是单纯的愤恨。而是一种……近似于沙场武将,见到敌国公主时的表情…… 杨夕最终没能吃到饭堂里香喷喷的大锅饭。而是默默饿着闻了一晚上的香味儿,然后听每一个路过的人问:“这么小的丫头,干什么了被关在这示众?是因为挑食么?” 杨夕:——凸! “昆仑书院”完全是按照凡间小镇来管理,夜间非但没有别家门派的灯火通明,竟然要宵禁。 杨夕疲累一天,在寂静无人的饭堂门口,饥肠辘辘的睡去了。 深夜。 杨夕听到一阵诡异的“咯咯”声。她从小独睡,素来浅眠。一听这磨骨般的声音,噌的一下从睡梦中坐起。 “谁?” 【画地为牢】的光柱泛着幽幽的绿光,一只苍白的手正从两根光柱的间隙中缩回去。掌心似有烫伤的焦黑痕迹。 那只皱巴巴的胆小草精,两眼惊恐的看着那手的方向,本就大的出奇的眼睛,几乎从眼眶里瞪突出来。拼命的捂着嘴,却还是不停发出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杨夕处在光亮的中心,是以看不清暗处的人,只看到外面似乎是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影子。杨夕这小畜生,一辈子的不聪明,却常常有野兽样的惊人直觉。 “仇陌?” 没有回应。 杨夕跳起来扑向栏杆,一把摘掉了眼罩。企图用左眼的离火眸看得更清楚一些。压低了声音,连珠炮似的问道: “仇陌?是不是你?你出什么事儿了?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和兰夫人搅到一块儿的?你跟程十三是敌是友?程家灭门那事儿……是不是有你一份儿?” 说到后来,越来越慢,终于在顿了一下之后,慢慢的说出了自己一直不敢深想的,隐藏在心底的猜测。 那猜测太过可怕,以至于她在确定真相之前,不敢跟任何人商量,既不能跟昆仑的长辈说,也不能跟程家人说。一不小心,那来自地狱的名为仇恨的火,就会烧死她在意的人,或者……她更在意的人。 离魂的那天,她附身程十三的躯壳上,看到的脸,是仇陌。 离火眸里,映出了昆仑夜间的街道。 原来街上并非没人,三三两两面目狰狞的鬼影,或者说鬼修士,悠悠飘荡在街道上。 饭堂近处几只,听见杨夕的叫声,慢慢的回过头来,或猩红或幽绿的眼睛,明明灭灭。 淡淡的扫一眼笼子里乳臭未干的小鬼,又缓缓的转回头去,各走各路。 长长的一段街道上,除了杨夕,还有另外几处圈笼,关着其他犯错的弟子。恍然不觉身边有鬼经过。 而杨夕的牢门前,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杨夕缓缓的滑倒,双膝跪在空荡的栏杆前。望着与白天孑然不同的昆仑街道,满眼的魑魅魍魉,和幽绿的牢笼。 第59章 农夫与蛇 杨夕这一跪,就跪了整夜。直到天边泛起一缕惨白的霞光,直到那街上的鬼影们也匿了身形。 昆仑的街道,这回是真的清静了。 杨夕抬手抓起那同样一宿没合眼的小草精,直接抵到脑门上,两眼对望,左眼离火幽幽跃动:你什么,也没看见。 草精一双眼睛逐渐迷迷茫茫的,因为忘了昨晚的事,一眨眼,就没心没肺的睡着了。 杨夕摸了摸那草精的大头。 莫怪我牵连无辜,不把你当个人看。要是也能被什么人催眠,以为自己什么都没看到,我必然带了八辈儿祖宗去登门谢谢他。 十二个时辰的期限已到。 【画地为牢】的绿色的光柱在杨夕头顶霎那崩散,散碎的光点撒了杨夕一身。 “哎呀呀,我看看这谁啊?这不是‘五代守墓人’吗?我就说,搞死个把人,亡客盟不至于千里追杀啊?亏得爷还以为跟你也算同生共死过的,结果……啧啧,连句真话都没捞着!” 杨夕抬眼一看,就看见景中秀一张酸脸。青锋却是难得的没在身边。 杨夕眉头一动:“小王爷在说什么?” 景中秀一手搭在杨夕肩膀上,仍是半点男女大防都想不起来。 “行了,你也甭装了。就昨儿晚上,昆仑已经昭告天下,‘五代守墓人’已经归入六代门下,但是上代墓葬并非门派私产,昆仑不敢擅独。所以广邀天下修士,带十年后大阵威力削弱,再一起带上守墓人,共探墓葬。我用脚趾头一猜,那守墓人就定然是你……” 杨夕瞳孔一缩,顾不得掩饰,惊道:“哪里来的共探?那之前的架不是都白打了吗?早知是天下共探,那这么多代守墓人,还守个什么劲?” 景中秀见杨夕认了,嘿然一笑,也没再追逼。而是道:“要不怎么说你是小孩子呢?这件事儿,昆仑做得其实相当妙……你别急,其中道理有三,我一样样给你分说。 “这第一,那天数百个小门派上昆仑闹事你也看见了,天下瘪三都盯着这块肥肉,昆仑要是一点儿肉渣都不往外分,就算顶得住舆论,未必能顶住那帮人损人不利己,逼急了联手去破那大阵。或者干脆在附近给你搞搞暗杀。索性来个釜底抽薪,什么人都能进。这样一来,天下的狗子可就都盯着,看谁先动手就咬死谁呢~” 杨夕皱眉:“我怎么觉得没人杀得了昆仑呢。” “第二,这墓葬来得太迟了。若是三千年前,昆仑就算合派搬到墓葬里去,也未必肯让人。但是现在,昆仑道统已经成熟了,不是那摸索的阶段了。墓葬对昆仑来说,也就相当于一个秘境里的财宝。财宝重要吗?重要,但重要的程度大约也就跟六十年一次的开山收徒差不多。” 杨夕竟是难得犀利了一把:“可是昆仑都穷成这样了!我在传承里见过,五代昆仑沉下去的山门土豪得很!”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景中秀顿了顿,琥珀色的眼睛微带笑意:“花掌门和残剑先生他们,恐怕是真心没觉得五代墓葬,算是自家的私产。说到底,那就是一个覆灭的门派,留给后来人的希望,本就该人人可以分得一份。昆仑占了正统的名字,却并不能就说,其他人就没有资格继承的……” 杨夕怔在了当场。却又不得不承认,这般的思想,的确像是……昆仑高层会有的想法。 连功法道统都愿意倾囊相授了,难道还会守着丹药法宝么? 杨夕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这些是残剑先生让你让你跟我说的?” 连小王爷这个敬称都省了。 景中秀一呆,没想这丫头竟然灵醒起来。可不就是邢铭怕杨夕这倔货不配合么! 口上却道:“哪有,大街小巷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我听了之后自己猜的。” 杨夕瞪了他一眼:“狗屁,你要不是专门来找我,才不可能大清早的起床呢!连青锋都没带。” 景中秀觉得自己遭到了惨无人道的鄙视。“谁说的,我也有偶尔早起给青锋带早饭的时候……” 抬手一指着饭堂,然后就闭了嘴。 两面透风的饭堂,一眼可以望穿。空空荡荡,鬼影子都没有一个。 这谁把饭堂设计成这样的,简直绝人生路么这不是?太不利于社会和谐了! 杨夕面无表情的看着景中秀。 景中秀:“那个,其实,我是找你有私事儿,特别着急。一晚上没睡着,就等宵禁结束呢。” 杨夕露出一个假笑:“秀秀!你是不是半夜突然想起来,我们关系都好到残剑找你当说客了,所以我欠你的传送阵钱什么的,就不用还了?”两颗小虎牙尖尖的龇出来:“嗯,我已经知道了。” 景中秀:给昆仑办事儿,为什么要老子破财啊啊啊啊,邢铭那奸人肯定不会给我报销啊魂淡!而且秀秀这么奇葩的名字,杨夕倒地是怎么想出来的啊? 杨夕一转身,拢着一身低气压就走了。昨晚的事儿已经很闹心了,昆仑的选择,残剑的手段,还有景中秀的作为,哪一个她都不喜欢。 有些事儿,并不是被说服了,就能心平气和的。 “哎,杨夕,杨夕,”景中秀仍跟在后面追,“我是真找你还有别的事儿!” 杨夕脚步一顿,回头看着景中秀,言简意赅道:“放。” 景中秀一噎,我怎么这么快就从“小王爷”降级到“你”,又降级到“秀秀”,现在就已经连“一个有屁的人”了么? “昨天,昨天是不是有人请你去‘聚义斋’了?要我说,那地方不去也罢。” 杨夕:“怎么?” 景中秀微微有点迟疑,似乎不太好开口的样子:“岑是苦他们那帮人……口碑不大好。你若真喜欢参加结社,我介绍你入‘宝剑锋’,里面全是剑修。” 杨夕看了他一眼:“再说吧,我本来也没空。” 眼看着杨夕匆匆走掉。景中秀一个活了两辈子的人精,哪里看不出这是根本没听进他的话? 苦笑一声:“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硬辔头拉不住下坡的驴。事先知道,又能怎样……”仰起头,一双浅色的眼睛,满是阴霾:“终究是人力微渺……天命难改……” 杨夕脚步匆匆,一路来到昆仑的“掌事殿”。昨天她有问过师兄师姐们,新来的弟子都要在此间报道,似乎门派还会根据修为发些赏赐。 “掌事殿”负责管理弟子的日常登记,任务领取,还有选课。这大殿长得倒是个正常公务的样子,没有昆仑其他建筑那般奇葩。大概是昆仑的奇葩们也知道,此间办的都是正经事儿,不易作。 杨夕递上昆仑玉牌,很快领到了四个包裹。分别是“昆仑随身包·练气一层\\\\练气二层\\\\练气三层\\\\练气四层”。外加一块墨色灵玉。 和大多数弟子一样,存不住东西的杨小驴子当场就拆了包裹。 练气一层里面,是一件原色麻布的昆仑弟子装,一块芥子石。 练气二层里面,一件昆仑弟子装,一块芥子石。 练气三层…… 练气四层…… 果然,昆仑这个穷逼地方,就不该对门派发的东西有任何期待……不但其他门派常见的“聚气丹”“灵石”“法宝”都没有,照着杨夕之前领到的“昆仑随身包·准”居然还少了一个白瓷碗! 杨夕又打听了一下,得知昆仑弟子是没有月例这一说的。只有进阶的时候,才会有这种“随身包”拿,以后修为高了,“随身包”会换成“便利包”“备急包”等。若是在昆仑领了职司,各殿还会派发自己的“*殿工事包”,内容也基本上是衣服劳动工具。 想要资源?呵呵…… 那身穿内门弟子服饰的师兄捻须一笑:“自己接任务赚钱买!咱们昆仑讲究自力更生~” 众位早起的来报道的准弟子:好坑…… 管事的内门师兄安慰道:“不要丧气嘛,这衣服多两件也很好,防止打架打坏了没得穿呐!要知道,咱们昆仑初阶弟子的服装损耗是很大的!” 会【幻丝诀】能自己织布的杨夕:的确好坑…… 师兄又说:“还有这芥子石,每次领到的,内部空间都不一样大,两块芥子石还可以用炼器手段合成一块。你们是愿意住得舒服些、洞府宽敞些,还是干脆合成一块大的来装矿脉灵田,都随你们意啊……还有这块墨玉,这是储灵石,平时可以把灵力存在其中,干架的时候拿出来用。多方便!” 一个弟子弱弱举手:“师兄,那这储灵石除了拿到的时候没有灵力,还要自己往里存之外……和一般的灵石有区别么?” 师兄点头:“有的,可以重复利用。嗯,还有不能当钱使。” 众:…… 环保主义加“人本”主义什么的,真是做得太特么到位了! 杨夕报过到,把包裹们叠吧叠吧,都装在一块芥子石里,转身出了大殿。 说到这儿,不得不提到昆仑的一个特殊传统。因为昆仑弟子的“洞”——好吧,我们姑且叫那东西作洞府——都是随时踹在身上的,所以昆仑弟子没有随身带储物袋的习惯。 大家都是把东西装“家”里,然后把“家”揣上,走你——!这样的。 杨夕刚出大殿门口,就见伪少年邓远之抄着手站在门口,目色清冷的看着她。 三两步赶上前去,杨夕问道:“你找我有事?” 邓远之光天化日的催动了一件屏蔽声音的符箓,完全不顾旁人猜忌的眼色。开口道:“明明是你找我有事。” 杨夕一顿。 只听邓远之道:“自你养好伤被送回来,这几天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死样,还几次盯着我欲言又止似的。我捉摸着你还没到思春的岁数,应该不是看上我了。那就只能是有事儿找我,程十九面前不好开口。” 邓远之一摆手,“好容易跟程家人走散了,我想着‘掌事殿’人人都要来,就在这里等等看,结果你倒是来得比我早。” 杨夕张了张口,那么……明显? 邓远之凉凉一笑,十几岁的丫头,纵然再沉得住气,在几十上百岁的人眼里,还不是跟透明的一样?旁的人没问,不过人家不关心你的事情。 沉默了一会儿,杨夕终于开口道:“你跟我说过,傀儡可以杀人剥皮,再装成那人。我想问问,他们剥皮,会连眼珠一道剜过来吗?” 邓远之学霸得惨绝人寰,完全不给他人留活路。闻言,连想都不用想一下, “不会,只一张皮而已。你不是没剖过人,应当知道人眼的差异,主要在于上下眼皮中间那条口子,跟眼珠关系不大。” 要搁平时,杨夕一准得就“你不是没剖过人”这个说法跟他死磕一顿。谁会把人切那么零碎了研究?你当都是你呢? 不过她现在显然没这个心情,“若是眼珠与常人有异呢?” 邓远之道:“傀儡师自有办法把它们画成一样的。” 杨夕心里一沉再沉。 邓远之一把嗓子平静无波:“在仙来镇和你一起杀了疤脸男那小狼崽子出事儿了?” 杨夕下意识摇头:“当时那个疤脸男没死,我后来废了好大劲儿……”猛然反应过来,登登倒退了两步:“你……” 邓远之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神色:“这很好猜,你魂不守舍就为这么个问题,自然是和你相关的人。眼珠有异的人不多,我估计你除了自己,也就认识他一个。” 杨夕咬着牙关不说话。邓远之这人行事低调,不像景小王爷那般个性明显,然而越和他深交越会发现,他过目不忘,心细如发,窥一斑便可知全豹,聪明得让人常常想提起刀来给他灭个口! 邓远之这人我行我素,向来是不太考虑旁人感受的。只对着杨夕问:“听你的意思,是刚确定那小子不是被人疤了皮,而是真的本人成了傀儡。所以,你最近见着他了?” 杨夕心里飞快的转过了许多念头,邓远之是她能找到的人中,唯一既不偏向程家,也不偏向昆仑,无根无脉的人。难得他又是聪明而冷静的,可商大事,又能够保密。 “之前我所谓的受伤,实际上是离魂。而我离魂的时候,见到了程十三……他似乎是把生魂附在了仇陌身上。” 邓远之了然的点头,“只有同个傀儡师的作品,才能相互移魂,并且,这移魂之术须得双方自愿。”邓远之停顿了一下,冷醒的目光直望进杨夕的眼底。“杨夕,按说你我只算泛泛之交,可我还是想跟你说句交浅言深的话,不知你发现没有,你总是对那些痛失亲人的孤弱之人,同情过多?” 杨夕瞳孔骤缩,猛然就打了个寒颤,只觉浑身上下的骨头缝里都往外冒着寒意。 邓远之继续道:“你也知道,那程十三阴险歹毒,口蜜腹剑。而那仇陌,任自己的姐姐卖身挣银子供他读书,也算不上什么地道的好男子。我知你有这心思,跟自己从小没爹没娘有关,可你也要明白……”邓远之极缓慢的眨了一下眼睛,颇为诛心的慢慢道:“这世上有个故事,叫作农夫与蛇。可从未有人提过,那故事里的毒蛇,有没有父母,是不是孤弱。” 杨夕双手交握,一只露出来的黑眼睛,暗沉得不肯反出任何光彩,一字一顿的道:“我明白了,你是说,我就是那个救了毒蛇的,愚蠢的农夫。” 正在此时,天空中响起一道呼啸,两个御剑的身影降下地面来。 是两个身穿刑堂法袍的行刑手。 邓远之仍在不紧不慢的说:“不过如今上了山,你到不用担心他们反咬你一口,昆仑山上每一处地点,随时随地覆盖着不知多少大能的神识。打架斗殴他们不管,杀人取命这种事儿……” 就听那两个行刑手中的一人道:“这位师妹,可是昨夜圈禁在饭堂门口的杨夕?” 杨夕收敛神色,行了个礼:“是我。” 行刑手道:“昨夜有人恶意谋杀同门,凶手尚未找到,请师妹跟我们走一趟吧。” 邓远之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杨夕垂着头施了一礼:“师兄,我昨日的确是伤人被禁,可总不能这样就怀疑我……” 那行刑手简略道:“尸首是在师妹圈禁处附近找到的。” 第60章 百口莫辩 山门之内,弟子身死。 五千剑修,上万化神,竟无一人察觉。那随时随地的巡山,一刻不停的神识探查,活生生成了笑话。 央央昆仑,何时被这般公然的打过脸? 战部首座,刑堂堂主,齐聚“书院峰”,各自一副紧咬的牙关。 杨夕赶到时,看见残剑邢铭身边摆了一张躺椅。躺椅上歪着一个病骨支离的白袍修士,眉目平淡,面色青白,一副虚弱得随时要断了气的模样。 邢铭一手搭在椅背,似乎是在和那修士交谈。 而两人的旁边,竟然奇峰突起的戳着了一只画风十分不搭的程十九。 程十九看见杨夕,目光只停留了一瞬,便迅速的转开了头,一副从不熟悉的模样。 杨夕压下心中疑惑,快步上前。隐隐的,听见那病修士说了句:“上天入地,也必让此人魂飞魄散。” 气息虽弱,却寒意迫人。 杨夕在二人背后施了一礼:“弟子杨夕,见过两师……” 话音戛然而止,直似被人掐住了脖子。 邢铭下巴点着地上的尸体,笑出一股森森的寒气:“眼熟是吗?” 当然眼熟。 一件昆仑准弟子的服饰扁扁摊在地上,裹着一堆晶莹的细沙。随身的一块昆仑玉符和两块芥子石已被收捡出来放在了一边。所有该属于人的骨肉肢体,一丝也不见。 杨夕双拳紧握,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苹果似的圆脸生生崩成一颗茄子。仇陌! 病修士偏过头来,青白病容上一抹掩不住的厉色,“你是杨夕?” 杨夕一点头:“是。” 病修士仔细打量了杨夕一番,忽然眯了眯眼,右手一把折扇“刷拉”展开,雪白扇面上一个鲜血淋漓的“刑”字。 只听他道:“监视饭堂的化神修士说,命案发生的前后,你那笼子周围约有一盏茶的时间出现了神识干扰。彼时你可有察觉什么异状?” “弟子看到一只手。” “谁的手?” “夜色太暗,弟子不曾看清。但弟子猜测……” 病修士长眉一挑,忽而笑了:“【离火眸】若是都看不清夜色,那本座还真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眼睛,算是好视力。” 折扇轻摇,扇面上“刑”字红得好像能要出血来。 杨夕有时候是不大听得出好赖话的。但畜生一样直觉还是告诉她,这位一身戾气的病修士,好像对自己有一种天然的不喜。甚至带着三分淡淡的敌意。 敌意,一个至少元婴的高阶修士对一个练气期的小弟子有敌意? 杨夕这驴羔子天生对上位者缺了那么点儿敬意,对于不佩服,又不能直接决定自己生的,说起话来就很不客气:“先生有眼,当看见我平日是戴着眼罩的。” “那它是怎么回事?”病修士忽然从空中抓出个草绿影子投在地上。正是昨日那只胆小的草精。 那草精看见只手都能吓个半死,此时更是骇得发抖,说着叽叽咕咕的人话:“不记得了……昨天晚上一点都不记得了……” 杨夕心下一沉:“是我干的。” 病修士哼笑一声:“离火眸?” 杨夕:“是,但我是见了那只手才摘的眼罩……” “为什么?”病修士的目光锐利如刀,一定一顿的问:“你为什么要消它的记忆?那手的主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我从前的朋友。” “哦?那你‘从前的’这朋友又有什么问题,让你如此谨小慎微,不敢让人知道他来看过你?” 因为他不是杀了程府全家,就是被程家人杀了。 杨夕看了一眼无动于衷,一言不发的程十九。 终于没有说话。 “我记得,你那时突然离魂,闹得昆仑上下不得安宁,起因就是为了给你的一个傀儡小朋友招魂。” 病修士一副瘦弱的骨架,软软靠在长椅,缓慢开口:“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小姑娘,你到底拿什么证明,自己如今没有帮他?” 杨夕百口莫辨。 纵是多解释一句,我说的那个朋友,不是你们见到招魂的那个,又有何用? 心中只反反复复回荡着一个词——咎由自取。 若是她在离魂醒来之后便说出真相,而不是拖到事发的今日,想必一切便不会如此被动。 可……那是被自己连累而死的翡翠,心心念念的唯一亲人。 我做不到的——杨夕有些木然的想。 病修士合拢了“刑”字扇面,转头对邢铭道:“邢师兄,……” 却见邢铭眉峰蹙起,盯着那地上的细沙,与衣服。好像那人身化成的沙堆里,能开出一朵花来。“杨夕你过来。” 杨夕愣了一下,才依言上前。 她本以为,就昆仑这嫉恶如仇的尿性,白包子都能灭人满门,邢教主就是不把她当场打杀了,也至少要镇压起来。 却不想邢铭还能同她讲话。 邢铭指着那地上的沙土:“与程家所见,可有不同?” 此言一出,杨夕还没动,程十九便浑身一僵。 杨夕盯着地上那堆细沙,无论颜色还是颗粒大小,均与程家一般无二。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不,等等! “先生,这衣衫上没血!” 杨夕还能清楚记得,程家那地狱般的景象。所有尸体,不论化沙还是没化的,无不是鲜血满襟满墙。一望便知生前经过一番残忍对待。 而眼前,这不像一个人的手笔。莫非……是程十三? 再看程十九今日的不同寻常,杨夕恍悟般联想到一个词——心虚。 所以,程十九知道这是谁做的。 但是,她任凭自己被冤枉…… 杨夕自嘲一笑:我果然是个,救了毒蛇的农夫。 邢铭听了杨夕的话,却沉着脸色,作出了另外一番断: “傀儡之术,我并未修习过。但也听无面师父提到过,拘生魂于木石,做傀儡最好的材料是没有灵根的凡人。所以傀儡战力虽强,却大多战斗方法简单,不过是仗着身体强悍。所以我刚刚便在想,这种手段炮制出的尸体,多半不会太整洁。就算衣服没溅血,总不至于地面也无。” 说到此间,邢铭一手搭在了程十九肩上,力道并不大,程十九却在他手下抖如筛糠。 “然后很巧合的,我是一个鬼修,所以我能闻到枉死者的怨气。可是我刚到这里时就发现,此地是一丝怨气也无的。然后我让手下七鬼,翻遍了方圆十里,也不曾找到一丝怨气。” 躺椅上的病修士眉头紧皱,接上了邢铭的话:“所以很有可能,这人根本不是死在此处……”他神色复杂的看了杨夕一眼:“而是被有心人搬来此处,为了栽赃嫁祸。” 邢铭捏着程十九的肩膀,不让她倒下。“程玉琼,虽然发现尸体的人,未必就是那栽赃嫁祸之人。但我恰巧知道,杨夕那日背去给无面先生招魂的傀儡,叫作程玉亭,他未必是杨夕的朋友,却一定是你的兄长……而你,才本该是杨夕的朋友。” 杨夕看着面如死灰的程十九,心底已然,毫无感觉了。 长椅上的病修士却是不知道这一段关系,折扇忽然一展,鲜血淋漓的“刑”字从扇面上飞出来,化作一道符咒将程十九生生镇压在地: “原来你是那程家的女儿。” 程十九连象征的反抗都没有,便一脸木然的束手就擒。 对于昆仑山高层来说,仙来镇程思成的名字,现下可是如雷贯耳。五代墓葬莫名现世,让这些人恨不能生嚼了他。 他们也知道白允浪送了程家遗孤来昆仑。明面上,大家“有教无类”,不好跟几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计较。私底下,却很有一些人恨不能让程思成彻底的断子绝孙。 刑堂堂主高胜寒,更是此中的鹰派。高胜寒撑在椅子上,凉薄一笑:“杨夕为救你兄,险些丧命,虽是偶然,也当得起一个恩。结果,你们兄妹这报恩等方式……真让高某大开眼界!果然是程思成的子嗣,从根子上就是歪的!” 而地上的程十九本来木雕泥塑一般,听到此处却突然抬头,双眼血红的死命挣扎:“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爹!要不是你们那昆仑墓葬恰巧在我家地下,我程家也不会有灭门之祸!” “恰巧?” “高师弟!”邢铭忽然出声制止。 却没能止住高胜寒脸上,露出恶意的笑容:“看来昆仑对弟子们瞒下你爹觊觎墓葬,刑囚守墓人,又强破葬山大阵,还真是大错特错!程姑娘,你们程氏宗族五百年前就开始图谋昆仑墓葬,结果死得灭门绝户,大行王朝这一支就活出来一个你爹却仍不知改悔,程思成他是千方百计才把自家建在了那灭门之地!” “高胜寒!你现在是刑堂堂主!”邢铭此番说得疾言厉色,若不是顾及高胜寒的虚弱身体,看起来真能上去甩他一耳光。 程十九听得心神剧震,木眦欲裂。拼了命的扭过头去望其他昆仑修士,却见连同杨夕在内都毫无意外神色。甚至有些心软的昆仑修士,对她表露出了复杂的同情。 程十九愣了很久,脑子里才响起一个声音:十三哥骗了我…… 而父亲,他骗了我们所有人…… 最后那一段成家往事,是白允浪在后来回去追查成家灭门,从蛛丝马迹中揪出来的烂账。 杨夕以前并没听说,但也猜得到。几百位守墓人的苦心孤诣,必然不是程思成一人能轻易言取。那必然也是千百人、千百年来不肯放弃的野心,才能对抗的千百年的牺牲和忠贞。 杨夕毫不意外。 杨夕只是觉得有点悲哀,为程十九,为昆仑,也为自己。她觉得自己可能从来就不认识程十九。 程十九不是翡翠。尽管翡翠看起来很坏,可是杨夕觉得自己是了解那个一心赚钱的丫鬟。程十九是个一心学剑的大小姐。而杨夕直到今天才察觉,自己其实只认识她一心学剑的部分,而从不认识她大小姐的那部分。 杨夕觉得自己可能也从来不认识昆仑。她认识五代守墓人的昆仑,认识掌门花绍棠的昆仑,认识战部首座邢铭的昆仑,认识弃徒白允浪的昆仑。但是杨夕从没想过,原来还有刑堂堂主高胜寒这样的昆仑。 杨夕不禁想起昨天教训那无赖时,厨师岑师兄的话“昆仑像他这样儿的多了,你清理得完嘛”当时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却能品出这话里的无奈,认命,甚至还有一丝丝寂寞。 杨夕好像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位很厉害的岑师兄会邀请她“有空来聚义斋坐坐”。 人…… 也许从来都是难以群分的。 却又总是渴望着类聚。 刑堂堂主高胜寒,虚虚软软的摊在长椅上,微微耸肩:“二师兄莫气,我一会儿自去领罚。就比照白师兄那天的再翻一倍如何?” 邢铭咬牙切齿的从唇缝儿里挤出一个“你!”字。 高胜寒轻声哂笑:“我知道掌门大义,二师兄宽和,但师兄你也不能否认,门里的师兄弟很多和我一样,从来就不欢迎他白允浪回来,更不想看见程家这几个小崽子。而我们也是为了昆仑!” 杨夕轻轻的,闭上了眼睛。 第61章 漏之鱼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后面便没旁人什么事儿了。 此地距饭堂不远,又恰是午饭时间。 一众无辜被牵连的人便相约去吃午饭。 杨夕走出十几步远,忽然听见身后程玉琼大喊:“杨夕——!” 杨夕脚步一顿。 周围嬉笑寒暄攀交情的声音,瞬间就安静了。纷纷用余光撇着这个刚刚遭了背叛的小丫头。 只见那小丫头人虽转过了身,却耷拉着眼皮看地面,让人简直搞不清她是什么态度。 程玉琼被那“刑字”符文压在地上,英气漂亮的脸孔傲气尽失,发丝上还沾染着泥土。程家十九小姐玉琼,即使在得知家破人亡的当天,也没有这么狼狈过。 她声嘶力竭的大喊道:“我不是故意的!” 杨夕还是没看程十九,却知道她在看自己。 于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你在附近,我只是随便找个什么地方,找个什么人……”程玉琼在那血色淋漓的符文下,挣扎得像一条快死的鱼,“……我只有这么一个哥哥了。” “我理解。”杨夕终于说话了,却还是低着头,这让她显得有点憨憨的:“嗯,他是你亲生哥哥嘛。” 杨夕笑着抬头,对程十九屈膝行了一礼:“我都能理解的,十九小姐。” 然后转过身,快速消失在了饭堂大门里。 十九小姐这个词,杨夕已经很久没叫过了。 程玉琼这个被按趴在地上都没哭小女汉子,不知怎的,眼泪忽然就止不住了。“杨夕……杨夕……” 这一天的后来,程十九哭得天昏地暗,嚎啕出声。一直一直的喊着“我不是故意的”。 就好像小时候,我打碎了娘的碗,弄丢了爹的钱,道歉的时候总是会说一句“我不是故意的”。然后爹呀娘呀,就会搂着我们,和好如初。 可程十九知道,杨夕不是他娘,昆仑也不是他爹,路走到这一步已经没人会原谅她了。 可她还是想哭想喊,因为她觉得怕。 她怕自己有一天会发现,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在同一天离她而去…… 以欺骗和失望两种方式。 杨夕坐在饭堂里,神游天外的吃掉一盆土豆。 她的昆仑玉牌上欠了太多债,饭堂只肯卖土豆给她。不过就她现在的心思,给她琼浆玉露也吃不出味道就是了。 旁边两个结伴而来师兄也坐下吃饭。 “嘿,听说早上那事儿,人刚刚已经抓到了。” “哦?在哪抓到的?说起来我是六十年前入门,还从没见过这样事呢。” 杨夕低着头,往旁边挪了挪地方。啃她最后一颗土豆。 她讨厌这话题。 可是架不住渐渐的,整个饭堂都在讨论这事儿。 其实昆仑的门规并不多,执行得却极严。 是以稍微规矩点的人,都会过得很如鱼得水,而稍微长点眼色的,也不敢犯错。 时隔一百二十年,昆仑好容易又冒出个不长眼色的新弟子,老弟子们怎能不八卦一下? 纵是换个地方,也有其他的传进耳朵。 “那俩小子好像是在‘客栈’给堵住的。小的一剑毙命,老的当场被高堂主把三魂七魄抽出来生生炼了!” “喝!这俩泼才,好生有钱!这高堂主,也当真狠辣!” 杨夕听到此间,‘噌’的一下站起来, “这位师兄,您说刑堂抓了几个人?” 那外门弟子掰着手指查:“一个半老头子是主谋,一个小年轻儿是首恶,听说还一个小姑娘是帮凶。三个呗?不过刑堂这次好像要连坐,那小青年和小姑娘是一家的,刑堂要把他们全家都逐出师门。” 杨夕脑子里电光火石、转得飞快,忽而倒抽一口冷气! “这位师兄,如今昆仑封山,咱们普通弟子可有什么办法出去?” 那外门弟子被杨夕突然转换的话题弄得一愣。“出去简单呐,接了需要出门的任务,或者有师父差遣办事的玉牌。就可以从传送阵离开了。” 杨夕二话不说,掉头冲出饭堂。 一路向着“掌事殿”方向撒腿狂奔。 徒留那位师兄一脸见鬼:“哎,丫头,你的饭碗不要啦?还有半颗土豆呐!” 一个傀儡师,两个傀儡,再加上程十九应该是四个人。 而现在的情况是: 仇陌显然成了漏网之鱼; 程家却几乎被连锅端了; 那傀儡师也当场身死,世上再没什么人能限制仇陌天高任鸟飞了。 如此一面倒的结局实在很难让杨夕相信它是单纯的巧合。 如果我是仇陌,我是找个地方喝庆功酒么?还是乔装打扮躲起来? 不,昆仑刑堂今日没反应过来,未必事后也追究不出。 我会以最快的速度,最稳妥的办法离了这是非之地! 杨夕一头扎进“掌事殿”,横冲直撞的扑到柜台前。 “这位师姐,请问还没正式入门的准弟子,能在掌事殿接任务吗?” 柜台后面的外门师姐一边儿嗑瓜子儿,一边儿瞟了杨夕一眼。“准弟子不任职司,只能参加日常任务。”修长手指凭空点了几下,从空中拉出一张光幕来。“喏,就这几个。” 昆仑的所谓日常任务,就是天长日久做下去,多少人都行,多少次都行,永远没完,永远不停的。 这种任务总是人越多越好,不怕失败,不用接任务的弟子负责。 比如挖矿,比如种田,比如低品灵草的收购,再比如——杨夕终于在第四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任务:清怪 地点:逐日岭 形式: 跟随领队出发,在限定范围自由活动、清怪。领队当日返回,队员可自行选择逗留多日后,跟随其他领队返回。 传送费用自负,所得战利品归属个人。 ——仇陌若要今日离开昆仑,这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杨夕抬头问那师姐,道:“我想参加这个逐日岭清怪的任务,不知今天的队伍出发了没有?” “没呢,”那师姐“噗—”的吐出一片瓜子壳,“清怪的队伍从来都是夜里子时,逐日岭灵气最稳定的时候出发。这任务你甭接,直接奔传送大殿去就成,跟门口举小旗的修士报道就好了。” 杨夕一溜烟小跑着出了门。 随便一问,杨夕轻易的找到了所谓的“传送大殿”。并不是她聪明,而是因为单就外形来看,传送大殿实在是昆仑最恢弘、最华丽的一栋建筑。 被问路的人只需随手指个方向,喏,最显眼的一座。 大殿外形,依然是飞檐斗拱的凡间宫廷风格,材料却似有琉璃的质感。乳白色半透的墙壁,隐隐映出殿内阵法生效时的光彩。 大殿有五层,端坐在七七四十九层白玉石阶上。四面高墙,各有一套技艺精湛的浮雕。 沿着顺时针的方向依次看过去。 第一幅画得是一群身穿兽皮草裙的男女在一场烈火中厮杀,烈火的中央有一处奇异的空白,空白的中心隐隐是一侧书卷。画面的最上有一块碎裂的石碑,折断在地的半截写着一个“昆”,仍然埋在土里的半截上则是一个“仑”字。 杨夕心中一动,隐隐的好像知道这几大块浮雕上绘的是什么了。 杨夕快走几步,转过拐角。 第二幅画左侧是一群形状凶恶嗜血的妖魔,在一条无爪恶龙的带领下来势汹汹。画面右侧一群身穿盔甲的战士或飞翔在天,或本行在地,浴血厮杀奋力抵抗。左上方的恶龙腾云驾雾,口吐瓢泼大雨。右下角三位脚踏飞剑的盔甲战士,合力举起一面残破的大旗,上书“昆仑”。 果然如此。只是这般重大的秘密怎能随意绘在几面外露的墙壁上? 再看第三面墙壁,画得是一座陡峭断崖,崖顶上一座孤独的小院儿,柴门紧锁。下山的路上,一群道士打扮的男女,或提着包袱,或担着行李,或骑着灵兽正向山下走去。这些道士无一例外的在身后背了一柄长剑。可是画面的右下角,非常醒目的山路尽头,却有一个道士,把长剑丢掉了。山顶小院儿的门梁上,歪歪斜斜的挂着一块昆仑的“牌匾”。 杨夕站在原地琢磨了许久,这幅画并没有看懂。 她一个人物一块石头的看过来,发觉画面上每一个人物的表情都十分的相似……好像……好像是无聊? 还有那夸张飘起的袖袍裙摆,发梢鬓角。作者似乎是想表达,这画面里在刮风? “可无聊和刮风,还是不太懂……” 杨夕喃喃自语着,颇有些魔怔的转过下一个拐角。 墙的另一面,也有人正在读画。 “昆仑这画是什么意思?哪有人这样咒自家门派灭亡的?” “哼,我看昆仑这神神叨叨不靠谱的劲儿,离灭亡是不远了。” “谁说不是,咱也不是没混过别的门派。哪有大殿四面都是画,连个门都没有的?” “啊——”的一声尖叫。杨夕和墙角拐出来的人迎面撞了个对头炮。那人踉跄着倒退了几步。而杨夕因为生得实在“短小”,则直接坐倒在地。 杨夕知道自己撞了人,头还没抬下意识先出了声: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魔怔了……” 而对方的尖叫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响起: “你是魔怔了吧小畜生!走路不长眼睛的啊?踩坏我的裙子,把你卖了赔得起吗你?我可告儿你,这是织女工会出品的法袍,法袍,你见过吗?” 这一把尖利的嗓子,可算是真把杨夕给叫醒了。 杨夕摸着头顶,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 在一片尖利的欧亚噪杂之中,杨夕缓缓抬头。 “!” “!” “!” “……” 杨夕心道一声:踏破铁鞋无觅处,今儿可真成萝卜开会了…… 面无表情的站起来道: “你妈才魔怔了呢。” 第62章 灭门浮世绘(补完) 原本还在撒泼的女人被杨夕一脚踹倒在地。坐在地上愣了半天,才突然爆发:“你敢踹我!臭丫头你不想活了!” 一柄乌光长剑划过一道弧线,压在了女人的脖子上。 刀剑加身,那女人当场就收了声,打着哆嗦改口道:“小妹妹……我就是被撞疼了骂两句……这无仇无怨的,不至于动刀动剑吧……” 真是位识时务的女君子,能屈能伸的女丈夫…… 哪知杨小驴子却不吃这套,单手握着剑柄加力,嘲讽一笑:“无仇无怨?这位姐姐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我……我真不认识你啊……”女子细瘦的脖子上被压出一条血线,欲哭无泪的申辩。 杨夕用空出的一只手,缓缓摘下了左眼眼罩,蓝色离火在左眼中幽幽跳动。“要不您再想想?” 那女人看见这蓝色眼睛,眼神迷茫了一瞬,忽然惊叫:“是你!” 杨夕笑得阴坏阴坏的:“把得罪过的人都给忘了,这可真是不谨慎的习惯。” 曾经差点被她一句话给害死,杨夕真是化了灰都能认识她! 话说当初,杨夕初识景中秀,裹挟着邓远之,一路从艳阳城狼奔至昆仑山下,眼看便可逃出升天。正是这女人轻飘飘两句 “哎,你不是女孩子?怎的他们就说你是男的呢?” “他们抓的是你吧,你别耽误大家时间!” 结果杨夕被那亡客盟的元婴修士抓住,几人各受重创,险死还生,若不是昆仑剑修及时出现,差点就落个出师未捷身先死。 怕耽误自家时间,就点破旁人去死——杨小驴子自认从小到大见过的歹人,恶人可以论框装,却也从未发现还有这么损人不利己的娘们儿! 便是程家那个贼窝子,还有当年与老道士跑江湖遇到的恶客,那起码也是为了利己方损人的好么? 因这女人当时就炫耀过,说自己也是来考昆仑的。 杨小驴子这个闷骚记仇小心眼儿,自到了昆仑山下就睚眦必报的刮地三尺,企图把这女人揪出来,给她来一顿乎脸十八掌之面目全非! 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就是你找了许久找不到的报复对象,自己个儿撞你手里了,并且又送了你一个光明正大干他的理由! 昆仑剑派,百万弟子,杨小驴子一心修炼不善交游,能认得脸的怕是不超过一百。 而区区一个“逐日山清怪”的小任务,杨夕便见到了四张熟悉的脸。 要不怎么说是萝卜开会呢。 那女人记不得杨夕的长相,却记得这一双异瞳。以及后来几人重创元婴修士,堂皇而退的生猛。只见她颤抖着往回缩,更兼惊惧万分的回头叫道:“谭郎,救我!” 浮雕下边,阴影里头,这女人口中叫的“谭郎”,便是杨夕认得的第二张熟脸——正是昨日刚被杨夕一剑捅了,连带着引起一些列麻烦的无赖。 只是这“谭郎”似乎是因为昨日吃过单打独斗的大亏,今日学了聪明,身边正带着四五个跟班打手样的人物。他没有穿昆仑的弟子服,反而是一身黑衣长袍,正目光阴鸷的盯着杨夕。 看这情形,这二人竟是在杨夕没看见的地方,很是结下了一番郎情妾意的缘分。 杨夕一点头,道:“很好。” 鱼找鱼,虾找虾,乌龟配王八。这么两个东西,在自己的品种里互相祸害,没有去祸害了旁的好人。杨夕表示很愿意成全他们一块儿滚出昆仑,或者干脆来一对儿地府鸳鸯也不错。 一边回望那谭郎,一边竖起剑刃,在女人脸上拍了拍:“你让他试试,看他敢不敢?” 那“谭郎”阴沉着脸,一下没动,显然是不敢的。 “道友与我,互看不顺眼,一番争斗是难免的。只是既然大家都有意这‘逐日山清怪’的任务,这争斗何必急在一时?” 杨夕眉毛一挑:“你待怎的?” “出了昆仑的地界儿,生搏还是死斗,再没有门规的约束。到时放开手战一场,不是更合你我心意?” “好!”杨夕干脆利落的一收剑。“我也懒得再被画个圈儿关起来,就如你所言。” “在下云州暗影堂堂主次子谭文靖,刀下不死无名鬼,还没请教小道友尊姓大名,出身何处?” 杨夕低低一笑,眼里是清浅的不屑:“放心吧,谭道友。杨夕无父无母,没有出身。不必担忧杀了我会有何后果。”长剑一摆,横在胸前:“只要你能!” 杨夕提着“夜行”,又磕了磕地上想要偷偷跑走的女人,“这位姐姐的闺名呢?” 那女人维持着一个僵硬难看的姿势:“我……我又不跟你打,就不用……” 谭文靖森森一笑,替她答了:“她叫查百莲,徐州查家孙小姐。” 査百莲登时恨得咬牙切齿瞪过去。 杨夕见状只是笑,看起来他们不像能为彼此作鸳鸯。 此时,传送大殿前已聚集了近百人,而那传说中“举小旗”的领队修士似乎还没来。众人就只有眼巴巴的干等。 其中大多是刚入门的“准”弟子,纷纷围着这边看热闹。还有一些是修为不高的“挂单”弟子,这些人对两个“小孩子”打架不大感兴趣,不是找个地方闭目打坐,就是埋头参悟功法。至于外门弟子,内门弟子,却是一个都没有。 可见,“逐日山清怪”的确不是什么难度很高的任务。 但这些人中有一个特例。 他既没有穿昆仑的弟子常服,也没有穿修士爱好的宽袍广袖。 一身黑衣,腰挂佩刀,一个人站在毒辣辣的日头下,与周遭的人泾渭分明。遗世独立的样子。 这便是杨夕的第三张熟脸。 正是昆仑封山之前,苦求残剑得以成为“昆仑私产”的两名凡人之一。那位一直磕头、不善言辞的青年。 杨夕记得这青年的脸,实在是因为当日残剑说过,以后这二人就是人偶课的练习道具,杨夕是答应过无面先生会学“人偶术”的,一想到以后有可能拿活人练习就有点……觉得亏欠人家。 杨夕见他也在看这边的热闹,遥遥的,便冲他点点头。 沉默的青年一愣,目光清正,不卑不亢,神色有些拘谨的一抱拳,算作回礼。 杨夕可以想见,青年在山上的日子,必然不会十分好过。 作为一个没有灵根的凡人,即使在昆仑这个“有教无类”的地方,不会受到什么苛待,也难免会被人忽视,被人瞧不起。要知道,筑基修士在凡间行走,见官都是不跪的,若是金丹元婴的修士,恐怕还要那当官的来跪。而昆仑山上,简直是筑基烂大街,金丹满地走,也就是成了元婴的还能稍微稀罕一点。 仙凡有别,修士再是好涵养,不过是嘴上不说,谁又能真正瞧得起凡人? 再说,昆仑这地界,无钱寸步难行,这青年只是个“物品”的身份,却毕竟不能同物品一般不吃不喝。他看起来。又不像那个能言善辩的同伴般家境富有,与灵力相关的工作他做不了,便只有这搏命的买卖,还能尝试一二。 才上昆仑山的第二天,他就来尝试了。 杨夕心下对这青年很是佩服。也不由猜想,残剑给他定的那屈辱似的“物品”身份,会不会是个刻意的锻炼,这个不算太难、又不需要昆仑玉牌作登记的“清怪任务”,又会不会本来就是昆仑故意给他这样人,留下的一线活路。但即使真的是这样,昆仑山上百万弟子,青年的仙路也绝对是其中最难的,未必有之一。 收回视线,杨夕重新转回那“传送大殿”的第四面墙下,那墙下最不显眼的阴影里,正窝着杨夕的第四位熟人。 “小师兄,你在这蹲着作甚?这姿势怕稍微有些……不雅。” 正是那日仗着高强实力,一剑秒杀元婴,救了杨夕四人的小命,也顺道让四人自尊心玻璃心碎了一地的那位小少年——白允浪的小弟子——释少阳。 那日剑胆琴姿,大杀四方的释小少年,正蹲在墙壁的最角落,一副愁苦不能见人的模样双手捂着脸。 不论那双腿分开的蹲姿,还是那一脸挣扎的表情,都只能让杨夕想到那件每日必做的人生大事。 释小少年维持着那办大事儿的姿势,愁眉苦脸的抬起头来,用和他那潇洒漂亮的脸蛋十分不符的语气说:“我我我……我紧张!” 杨夕:“……” 小师兄,你能不能别闹!你杀个元婴跟宰鸡似的,你要是都紧张,我觉得这里其他所有人都可以洗洗碎了! 不得不说,释少阳的相貌生得十分好看的。单论五官眉眼,他没有程思成那么风流俊俏,也没有花掌门那般华美出尘。但释少阳却有一种……很少年的味道,英俊,正气并且生机勃勃。正是那天下所有爹娘做梦都想要的那种,唔,大众儿子。 唇红齿白的释小少年,从两手中间露出半张苦脸,“小小……小师妹你能跟我说点什么吧!我觉得这样下去我要疯了……” 杨夕心道,高人,你再这么秀下限,我也要疯了!转念一想,哎?这不是有个现成的话题,正好可以问问。 杨夕抬手指着最后一面墙壁,“小师兄,你可知这上面画得什么意思?” 只见这第四面浮雕上,一片浓云将画面隔成了上下两片。云层上,皓月当空,一人独立。只见那人头戴冕旒,身穿龙袍,高高在上的俯瞰众生。云层下泽是电闪雷鸣,千千万万人叩首膜拜。这些人的服饰具是十分飘逸,男子披发,女挽批帛,仙风道骨,飘飘若仙。为首一人,长身伏地,双手举着一只托盘,高高奉上。托盘内赫然上书“昆仑”两个大字。 释少阳回答时头都没抬,:“这这这,这个我们也不是很清楚。“葬派浮世绘”都是历代昆仑灭门时自己留下的,前三代还好,偏这第四代有点模糊。只能知道昆仑最后是投向皇权了,可到底是昆仑归顺了皇帝,把门派双手奉上,还是抵不住诱惑自己去做了皇帝,凡人和修真界的记载很是矛盾。四代消亡是在仙凡大融合时期,那时昆仑的真正传人,是在修真界还是凡人界,这很不好说……” “!!!”杨夕一把捂住释少阳的嘴,小师兄,小祖宗,我只是想问问看,昆仑普通弟子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你用得着这样和盘托出嘛???你看围过来那一圈人!!! 释少阳懵懵的抬头,一脸无辜:“?” 忽然看清周围越聚越多的人群,瞬间就打着摆子更紧张了! 谁知,那大多数人却不单是被故事吸引来这么简单。 一个中年修士越众而出,对着释少阳抱拳施了一礼:“我观这位小师兄衣袖上的刺绣,似乎是昆仑内门弟子?” 释少阳闹了个大红脸:“嗯。” 那修士摸摸胡子,也有点忍俊不禁:“在下是练气九层,却看不清小师兄的修为,小师兄可是已经筑基?” 释少阳看起来,很想把脑袋往裤兜里揣揣,“筑……基四层。” 杨夕猛然转头,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位同自己差不多矮的小师兄,一脸见到龙的表情! 她不是惊讶小师兄修为高,而是惊讶这小师兄修为低! “小师兄,筑基四层你到底是怎么一剑秒掉那个元婴的啊!那完全没用任何阴招,纯粹的实力碾压好吗?” 释少阳摆摆手:“不是不是,我是剑修,咱们剑修的实力和修为没关系。全身战力具在一把剑上。我得过些机缘,本命灵剑提前一转了。” 这回是围观众人齐刷刷的发问:“什么是一转?” 释少阳搓着手:“就是,昆仑剑修十年磨一剑,剑成则同境界可以碾压。然后灵剑一转,就可以跨境界碾压,二转则虽千万人吾往矣,若是三转则破天劫,斩位面,破碎虚空,无不能往。” 杨夕吞了吞口水:“破碎虚空什么的,不都是渡劫飞升的真仙才能的么?” 释少阳:“谁说的?灵剑三转,想飞升上届当神仙,还是想下阴曹地府抢鬼魂,只要一剑戳过去,就行了!” 众人口呆:“!!!!!” 杨夕张口结舌:“那……昆仑是有多少这种……戳过去的修士?” 释少阳露出个郁闷神情:“三转很难的,昆仑现在只有掌门一把屠龙剑是三转。其他人都做不到。” 杨夕:“有那么难?” 释少阳:“嗯,大家光顾着练剑了,修为上不去,元寿耗尽就,都死掉了。然后还有,剑修太爱打架,打着打着,没到三转就打死了。然后还有,……” 杨夕抬手制止他的逗比描述:“我明白了,总之就是,都死掉了。所以难的其实不是修成灵剑三转,而是活到修成三转……” “嗯,小师妹真聪明!”大众儿子阳光灿烂的一个笑容,险些闪瞎杨夕的狗眼。 杨夕:“……” 师兄,忽然觉得被你夸奖一点也不开心…… 怎么觉得这昆仑剑修的境界,无论实力还是神经的程度,听起来都如此的玄幻呐? “可是,咱们这些人也有不少剑修世家出来的,或者在其他剑派混过的,怎的从没听过这一二三转的修炼之法?” 释少阳这位大众儿子,私下里似乎是十分的单纯软萌好揉捏,可每每一涉及到昆仑荣誉的时候就会一瞬间继承花掌门的毒舌*。 少年忽然挑起一边儿眉毛:“你在开玩笑么?你以为腰里别根像剑的棍子,就是剑修了?” 众位“棍”修世家出来的:“……” 众位“棍”派混过的:“……” 如此毒舌面前……任何反抗都是多余的…… 场面一时寂静得,连杨夕都闭了嘴。 “咳咳”一开始那位发问的大叔,这时忽然清了清嗓子:“那个,小师兄,咱们话题扯远了。其实我刚才还有一个问题想问,就是……您看您打算什么时候把领队的小旗拿出来呢?” 杨夕:“!?!!!???”筑基……内门……我怎么没想到…… 但是小师兄,你放着一百多人在旁边傻等,自己躲在角落里紧张真的好么? 第63章 逐日山 午夜时分,昆仑传送大殿前,三百多名弟子安静等待。 释少阳手持一面三角形黑色阵旗,正在给参加任务的弟子进行例行科普。 “清怪之前,先给大家说说,什么是怪。修真界的物种,在我修者眼中分妖、魔、鬼、怪、精、灵、人七种。 禽兽之身修而得道者,称妖; 草木之身修而得道者,称精; 金石铁器,因得机缘而成道者,称灵。咱们昆仑最常见的,便是剑灵。每隔三五年,总能冒出来一只。 集喜怒哀乐等情绪而生,自成灵智的,称为魔。像古战场中常见的煞魔,天灾之地常见的怨魔。都属此列。 鬼,略微特别。由人或禽兽死后留下的魂魄生成。非大执念不可成鬼,是以魔鬼经常不那么容易分清。 还有人,便不用我多说了。 以上种,分属六道,对应轮回。 灵者诞生,全靠天命,自身做不得努力,是为天道;精者诞生,全凭地利,种的位置好,便有机会成精,种得不好,任你天材地宝也不过是死物,是为地道。妖物脱于畜生道,鬼物属于恶鬼道,人为人道,魔为修罗道。 此六者相互依存,可互相化生,彼此助益。 六道之外,即为怪。死后不成鬼,天生力似妖,无心可成魔。怪者,不入六道,没有轮回,生来可施法术,死后一捧尘土。从不修炼,也不可修炼,一身实力除了天生,便是靠血食进补,靠吞噬其他生物抢夺灵力。 加上怪者鲜有灵智,人、鬼、妖、魔、精、灵,六道之中的修者皆视其为敌。咱们去逐日山,就是对敌去了。” 众人中不少来自凡间,对这些知识从未听过,半懂不懂。 “那小师兄,到底什么东西是怪,能举个例子么?” 释少阳搓搓手,“例子太多,不好举,大约就是,天生地养的,从没修炼过就很厉害的东西。” 杨夕灵机一动:“比如……龙?” 释少阳猛点头:“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都是怪!见一个,捅一个!” 前排的修士齐刷刷往后退了一步。只留一个杨夕站在原地。 杨夕:“?” 释少阳喘了一口气,然后道:“但逐日山是没有那种东西的,你们一会儿也就见到绿泡泡,球球怪之类的东西。” 前排修士集体炸毛,小师兄,说话大喘气真不是好习惯啊!绿泡泡,球球怪,听名字就和青龙白虎什么的差太远了好吗???好吗??? 众人心中无限悲凉:领队不靠谱成这样……老子好想退队…… 释少阳浑然不觉众人想法,手中小旗往墙上一插。手掐法诀,“混元借力,水门洞开!” 众人只觉得眼前“传送大殿”的墙壁,忽然就从乳白变成了透明。 一座十丈方圆的传送阵,光华璀璨,清晰可见。 若是抬头去看,还能见到二三四五层,各有更小却灵力更浓厚的传送阵,竟是不停有修士凭空出现,然后再凭空消失。 众人大多看得目眩神迷,两眼发直。他们在此等候了许久,竟是全不知道里面一直在运转的。 释少阳当先一步,从那透明水色之中穿墙而过。“诸位,请跟紧我。” 众人一一穿过透明水墙,迈进大殿。 杨夕却是留在了最后。 没有仇陌?怎么可能? 傀儡的皮虽可以换,身高体型却是固定的。这么短的时间,仇陌不可能搞到一副新的傀儡身体。 仇陌的身高与杨夕相近,而刚才走进大殿的人,就只有小师兄释少阳是差不多的身高。 要说仇陌能干掉释少阳扒皮,那真是打死杨夕都不会信。 难道自己猜错了?仇陌不会今夜离开昆仑? 传送阵中心的释少阳,眉头一皱:“小师妹,你不参加了吗?” 杨夕咬咬牙,不可能。仇陌一定是用了什么别的办法混进去了。 “参加的,抱歉。” 杨夕抬脚穿过透明水幕,挨挨挤挤到释少阳身边。好在周围人通过一下午的八卦,已经套出释少阳和杨夕师从同门,只不过一个是入室弟子,一个还是记名弟子。 是以纷纷还算客气的给杨夕让路。 杨夕挤到释少阳身边,见那黑衣的凡人青年,正脸色难堪的恳求释少阳,道:“我不知昆仑的传送阵要五块灵石,我只按照洗剑池的传送阵准备了三块,我也没有昆仑玉牌可以赊账。我能不能等传送回来的时候再交?我保证不攒够五块灵石,绝不回来。” 此情此景,看在各人眼中,就有不同的反应。 修士家庭出来的新弟子,对此多有不屑。这几块灵石也要拖欠,真是爱占小便宜。等他回来,谁知是不是一个领队,他欠的这钱又去哪里还? 凡人出身的新弟子,却往往心有同情,一块灵石=百两银子,这青年手中三块灵石,放在凡间殷实人家,也是几辈子攒出的祖产。仙凡有别,仙凡有别,不身处其中,是不能了解的。 而昆仑的老弟子们的反应,却令人颇意外。 一个双十年华,面容秀丽的女子伸手出来:“差两块灵石,我借你就是。只是回头你需还我三块,若是你就此死了,就算我亏了本。” 那青年看着对方袖子上的“挂”字,满脸惊愕。他与杨夕等人不同,在他眼中,挂单弟子已经是和他很有区别的高人了。“姑娘……我……” 女子一笑:“怎的,大丈夫不好意思拿姑娘家的钱么?那你就好意思要释少阳垫付?实话告诉你,我今年已有80多岁了,少阳可是实实在在的十六岁呢。小孙孙,你看你要跟谁借?” 青年面色通红,他是没想到释少阳作为领队,竟然真是小孩子的。更没想这漂亮仙子,竟是个奶奶…… 其他老弟子见到这一幕,也纷纷跟着劝:“拿着吧,来这儿的都是练气期,我们大多六十年前入门,再过得十几年不能筑基,也就入土了。留钱也没有用。” 这话说得众人真是又伤感,又好奇。奇的是,来这儿接任务的不过区区十几个老弟子,如此看来昆仑修士的筑基比例真是相当高的。纵是品行恶劣的人,也鲜少有不喜欢好人的,几位老弟子心性热忱淡然,听说几人可能会死,每个人心里都有点酸。连带那瞧不起青年的世家子们,也纷纷收敛了。 最终,青年到底是红着脸,从那洁白玉手上拿了那两块灵石。“我肯定不会死,会把钱还给你的。我还你四块。” 奶奶仙子一笑,“好。” 杨夕心道,怪不得人人都说昆仑好,师父护着徒弟,前辈帮着后辈,就这种氛围,昆仑若不成为天下第一剑派,才真是没天理了。 众人在传送阵中站好,释少阳把小旗从墙壁上召回来,开始在传送阵内布灵石。 杨夕伸手拽拽释少阳的衣袖:“小师兄,能不能求你件事。” 释少阳手上不停:“什么事?” 杨夕道:“一会儿到了逐日山,若是突然多出一人,烦请小师兄一定告诉我。” 杨夕本是想着,仇陌必然用了其他法子混出去,到了逐日山不可能仍然不现身。 谁知释少阳却想歪了,星目一瞪,恶狠狠道:“怎的,有人恶意逃票?!不用你说,我肯定要把他抓起来打死!” 杨夕:“……” 好吧,殊途同归什么的…… 光华闪过,传送阵生效。 三百余人转瞬间出现在一片青翠山谷里。 月朗星稀,微风拂面。 地面上,远远近近,可以看见一堆一堆的绿色透明的圆球。还有三三两两灰色不透明的圆球。 几乎是在落地的同时,杨夕反手抽出腰间“夜行”,回身就是一记横斩! 一把钢刀自杨夕身后,刁钻狠毒的斜撩过来。 刀剑交击,“当——!” 正是那自称暗影堂主次子的谭文靖。 杨夕与谭文靖视线相交,一个凶狠,一个恶毒。全都是一言不发就开感的主儿! 天罗绞杀阵——【织】字诀,灵线织就的大网从杨夕手中散出,铺天盖地兜过去,把谭文靖的四五个跟班结结实实的罩住。 査家孙小姐査百莲,从怀里掏出一张【火符】,喝了一声:“爆!” 一片耀眼火光,烧穿了灵线大网。 这当间,杨夕已经又跟谭文靖对了一剑。 谭文靖刀法不弱,可杨夕有凶器“夜行”在手。夜行出世千年,作为一把啖肉饮血的杀器,第一次真正出战,兴奋得阵阵嗡鸣。 两剑过后,谭文靖略吃小亏,刀口卷刃。 这时已有四五个跟班冲上来与谭文靖成合围之势。又有査百莲资本雄厚,不停掏出符箓,从旁袭扰。 杨夕怎肯吃这大亏,天罗绞杀阵——【缠】字诀! “蹭蹭蹭”就上了树…… 不远处,释少阳手持一根尖锐的树枝,演示地上两种低级怪的消灭方法: “绿泡泡的消灭方法很简单,就是随便弄个尖的东西戳破,当心不要被汁水溅在身上,收集它的透明皮质,是做低级法衣的好材料。里面的汁水溅在身上,起码会痒上半个月。而治疗的汤药,收集四五十张皮质才能换一小口。 球球怪要相对难缠一点,必须彻底切开,挖出里面的核来。这东西滚得极快,但是肉质鲜美,昆仑饭堂长期需要。” 有人弱弱举手:“小师兄,他们那样,真的不要紧么?”一只手指着杨夕和谭文靖那一群人,热火朝天的群殴。 这话真是说出了大家的心声,那边儿冰火起飞,刀剑双舞,上蹿下跳。去他娘的干一架,那根本就是生死相斗的架势! 哪知释少阳拍拍手,扔掉树枝:“不要紧的,咱们昆仑鼓励这个。而且这是山门之外嘛。” 再去看那些老弟子,竟然一个个兴致勃勃的围观。 “哎,打得还挺精彩嘛!” “那小丫头真不错,估计我单挑未必能赢她。” 众人:=皿=,师兄师姐,有点同门爱好么? “好了,我带老弟子们去前面的树林,你们在这附近不要走远。”释少阳从袖子里面掏出一只炮筒样的东西放在地上:“这是【求救号炮】,如遇危险,把这炮筒在地上一蹲,我就会看到信号了。附近若是有其他门派也在清怪,好心的前辈也会来帮忙。” 顿了顿,释少阳回头看一眼打架的杨夕:“一会儿他们要是有一方快打死了喊救命,你们也可以用这个炮筒叫我。如果没喊的话,那就算了,嗯,路是自己选的。” 说完,释少阳挥一挥衣袖,带走了十几个老弟子。 此时,杨夕已被査百莲的【雷符】,从树上顶炸了下来。 正用【幻丝诀】在林间飘来荡去与几人周旋。可她明明以少对多,全身除了手指头又烂掉了,却是再没有受别的伤。反观那谭文靖双手流血,一个跟班手臂中剑,査百莲的符箓也不多了。 众人叹气,事不关已,提一嘴已经仁至义尽了。更何况这几个看着都挺冥顽不灵,不像什么好东西。于是大多数不再管这几个凶人,纷纷低头去收拾那些球球怪、绿泡泡。 还有一些,上山前是出门历练过的,球球怪、绿泡泡,也实在满足不了他们。 所以没太管释少阳的警告,结伴往树林深处走去。 最后还有一人更特别一点。 那个没有灵根的黑衣青年,站在原地看着几人打了一会儿。忽然反手抽出腰间长刀,走了过去。 “当——”“当——”“当——” 青年抢身上前,三刀格开三个跟班的围攻。杨夕压力顿时一轻。 杨夕诧异:“你这是?” 青年一抿唇,有些拘谨:“会妨碍你吗?” “……”杨夕几乎被这圣母的台词噎着了:“……不会。” 对面谭文靖几人也收刀停住:“兄弟,这是什么意思?管太宽了吧?” 青年长刀平举,目光清正:“多欺少,看不惯。” 谭文靖下巴都要掉了:“你哪只眼看见我欺负她了?艹,我还能欺负着她?她昨天一刀把我捅了好么?” 青年想都不想,脱口便道:“她不像惹事的人,定是你不对在先。白日里你们撞了她,还是她先张口道歉。” 杨夕:好兄弟,有前途! 査百莲尖声细气道:“嘿,我记得你。灵根都没有的废物,你当你能干嘛?” 谭文靖被这蠢女人气得脸黑:“你闭嘴!他刀法好着呢!” 青年面色不变,好像全没听见査百莲的嘲笑。只把手中长刀缓缓的翻过来:“我虽不会法术,手上死过的修士也有三五个。筑基以下,没什么问题。” 众人这时方才看清,刚刚这青年竟是用刀背格开的几人围攻。 杨小驴子自报家门:“杨夕。” 青年回应:“楚久。” 杨夕:“搞一点一次性法宝,□□什么的,筑基以上也不怕。” 楚久轻道:“我不用那些。” 五对一,变成了五对二。形势急转直下,谭文靖査百莲一伙被杨夕二人压着打。楚久的刀法果然精妙非常,势大力沉,大开大合,却一丝破绽也不露,难得的身法竟也非常快。 杨夕估摸着,这楚久在凡人中必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刀客。 这边众人打得十分激烈,清小怪的“准”弟子们也干得热火朝天。 正在此时,异变突生。 先是远远的传来一阵腥风。 紧接着大地开始轻微的抖动,好像有什么巨大的怪物正在经过。 感觉敏锐的人纷纷抬头张望,不少人脸色惶恐。有人忍不住去看那“求救号炮”,又担心用得多余。 杨夕飞速攀上树顶,远远的只见左侧树林中,有树木以极快的速度倒下。杨夕一看,嚓,被这树砸了可不是好玩儿的,连忙大喊一声:“快开那号炮!所有人去空地上!” 却等了许久没有声音。 杨夕扭头一看,只见三两名修士正围着査百莲怒目而视。 而査百莲脚下,是一个被火焰符烧坏的,破损的号炮。 “哈哈,真天助我也,我祖上也是昆仑外门弟子,我有【避世钟】,就是山崩了也死不了!杨夕,这是天让你死!” 杨夕定睛一看,査百莲手上果然是和当初白先生一样的小碗——昆仑【避世钟】。 可这号炮坏了,死的可不只是杨夕一人。当场就有两个修士扑上去,要掐死那査百莲。 连谭文靖也一脸震惊的吼道:“査百莲,你疯了吗?” 却见査百莲身形一闪,就不见了踪影。那两个修士扑在一个一面无形的罩子上。 随后査百莲甜腻腻的声音响起:“谭郎,下午时候,你居然不出手救我,害我丢了莫大面子。不然,这罩子倒是可以和你同享。不过你若道歉,并发血誓以后再不弃我……” “不用了!”谭文靖咬牙切齿,倒是个够凶狠的真恶人:“老子今天跟你这傻.逼娘们儿恩断义绝,你最好祈祷老子今日死在这儿,若是老子活出来了,明天就是你査家的灭门之日!” 査百莲哈哈大笑:“在‘幽冥鳞蛇’口下活出来,谭郎~百莲拭目以待。” 话音未竟,只见左边树林里冲出一群修士。 为首是一名身穿道袍的老人,老人似乎受了伤,手举一样宝物,庇护着十二三个少男少女。老人一眼看到这边儿上百修士,顿时面有喜色,连忙高呼:“前方道友何门何派,可有金丹修士?” 他这喜色还在脸上没收,昆仑众人就眼看着他们身后跟出来一条头颅有十丈大小,一眼望不到尾的大蛇。 树下谭文靖脸色一变:“真是‘幽冥鳞蛇’!” 只见那大蛇行动并不快,然而行止间,口中轻轻一吸,明明冲出百米远的老修士和他的徒子徒孙眨眼间就倒退回一半。 杨夕从树上滑下来,只见大半昆仑准弟子吓得或者狼奔而逃,或者呆坐在地。 唯有楚久一动不动,“幽冥鳞蛇是什么?” 杨夕呲出两颗虎牙,恶狠狠一笑:“一条大长虫。” 楚久:“那现在有大老鹰么?” 杨夕面无表情看着他。 楚久:“我开玩笑的……” 也有几个修士没被吓傻,远远的对那老者喊:“我等是昆仑……” 老修士面色一喜,一边儿率徒子徒孙继续狂奔:“那可有灵剑一转的修士?” 却听那喊的人继续道:“……的准弟子。” 老者的面色迅速灰败下去。其实他看着昆仑这边的乱象,就猜到没有能镇住场子的修士,却还是忍不住侥幸。 只见那老者脚下突然一停,竟然转身面对那幽冥鳞蛇:“罢罢罢,是我等惹来的灾祸,没有连累人家几百人丧命的道理!” 老者把手上宝物抛给一个少年。“敬坤,你带他们走,跟着那些昆仑去找他们长辈!” 少年知道师父这是要舍生取义,顿时一声悲鸣:“师父——!” 昆仑这边少数几个没有吓傻的修士,已经施展遁术去去接应那几名少年。有那好心的忍不住开口:“老前辈……” 老修士大吼一声:“走——!我是金丹修士,吃了我这畜生或能消停一时半刻,现在不走,你们加起来都不够他片刻消受!” 说话间,老修士已经撒出身上数件宝物,当当当砸上那“幽冥鳞蛇”的蛇头。却只能让大蛇稍微晃一晃脑袋。 几个昆仑的青年,狠狠一咬牙,拖起地上少年少女,转身就走! 最后一名昆仑准弟子张口问道:“敢问义前辈尊姓大名!” 老修士法宝用尽,从体内祭出了金丹。苦笑一声:“落得如此凄惨境地,还有什么留名的必要,早知今日,当初万不该选择做个炼器修士,当做个剑修才好……” 老修士一抬头:“畜生!不是想要我金丹吗?金丹在此,来拿便是!” 老修士本已做好自爆金丹,同归于尽的准备,眼角却忽然瞥见一道白影冲了出来。 只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老先生,放着我来!” 老修士一愣,只见一个又瘦又矮,身穿昆仑弟子服的独眼小姑娘,右手一把漆黑长剑,左手一捆灵丝缠上蛇头鳞甲,转眼就飞身上了蛇头。 正是那胆大包天的小畜生——杨夕! 杨夕用灵丝直接把自己捆在蛇头上,腾出双手握住“夜行”,龇牙一笑:“丫头没读过书,却也知道这世上没有以身饲蛇、盼蛇消停的道理,想让畜生消停,就只有打到它死!” 说着,双手持剑,对准那鳞片的根部一剑刺下! 老修士定睛一看,只是个练气四层的小姑娘。惊得魂儿都飞了,“丫头不要逞能,那蛇鳞硬如玄铁,法宝轻易都伤它不得!” 却见杨夕长剑一刺一翻,“幽冥鳞蛇”忽然就仰天长吼,用力摇晃脑袋。 显然是伤到了。 杨夕贴在蛇头上跟着翻滚,抬手扔下一片有她半个人大的鳞片,笑嘻嘻道:“硬如玄铁?老先生 是说这个?” 老修士先是呆愣了一瞬,然而脸上喜色尚未浮出,便又露出焦急:“那蛇血有毒,沾肉即烂,而且你就是给它剃了秃子,又有何用?” 话未说完,忽然身边伸出一只手来,拿走了老修士面前的悬浮的金丹。 “不牢老人家操心,借金丹一用。” 老修士一怔,知道这时候冒出来的肯定不是趁火打劫的,便没反抗。即便那人是用他金丹当武器,伤了大蛇,他也觉得死得其所。 谁知一回头,只见一个身穿黑衣,手持长刀的青年,正拿着他的金丹,迎着那“幽冥鳞蛇”就杀去了! 老先生一激动,险些破口大骂,这个更扯,居然特么是个灵根都没有的凡人! “你们找死也不是这个找法!” 谁知那两人竟然齐刷刷的回答:“不找死,把这大长虫弄死!” 说话间,杨夕又撬了那蛇两片鳞,低头对楚久喊道:“你没练过‘秋千’,我拉不上来你。刀法再好也没用!” 楚久举了举手上金丹:“可以当诱饵!分散它注意。” 杨夕抬手把眼罩一扔,翘嘴一笑:“死了可不怪我!” 楚久微微一笑,目光清澈:“没有让小姑娘死在前面的道理。何况富贵险中求,我若只杀那绿泡泡,这辈子也还不起人家的两块灵石。” 楚久手上的金丹已经成功吸引了“幽冥鳞蛇”的注意,蛇怪张开大口,一头咬过去。 楚久看准了与昆仑众相反的方向,拔腿就跑。速度竟比修士施展遁术慢不了须臾。 杨夕哈哈一笑:“好一个富贵险中求,说好了!这蛇换成灵石,我八你二,多了没有!”大蛇头顶已经被杨夕剃出一大块裸肉,“夜行”长剑一剑刺下,尽根没入。 那边楚久全靠体力奔跑,全没有说话的余地。只得由着杨夕骂他“二”。 杨夕这边长剑□□去,便感觉到不对。 全没有刺穿的感觉。剑尖应是被蛇怪头骨挡下了。 果然,只听老修士在后面追着喊:“‘幽冥鳞蛇’,蛇骨最坚,是炼器至宝!” 杨夕翻了个白眼,老人家您可真是炼器大师!早干嘛了?我剑拔不出来了! 杨夕大喊:“楚久,刀给我!” 楚久头也不回,反手把刀抛出来。 杨夕一抬手,却是接了一刀,一剑。还有一把剑从头顶飞过去了! 杨夕大怒:“谁特么干的?” 老修士在底下颇尴尬,“那是夙兴剑,我练的,还算好用。” 杨夕已经看见手上那把剑上刻着“夙兴”。左眼离火眸更是见到,那宝剑灵光逼人,老头儿竟真是个炼器大师! 杨夕吼道:“还一把差点戳死我的呢?” 一个身穿昆仑弟子服的青年弱弱举手:“是我的佩剑,没扔准,对不起……” 却见好几个昆仑弟子,扶着老修士的几个后人,站在远远的观望。 杨夕决定看在他们刚刚有出来救人的份上,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原谅他。大吼一声:“楚久,让它低头!” 在场没跑的人心里纷纷一惊,低头,那岂不是要往蛇口下跑? 楚久这厮也是个真正的亡命徒,二话不说,掉头迎着蛇头跑回来。 蛇头对着他咬过来,楚久就地一滚,险之又险的钻到“幽冥鳞蛇”的下巴底下。 于是,“幽冥鳞蛇”终于低下了它高贵的头。一口咬向楚久! 杨夕则顺势从蛇头上滑下,对着幽冥鳞蛇的双眼,一刀一剑,狠狠插下。 哪知,脑筋慢半拍的老修士这才喊道:“它眼睛有壳,也是世上至坚,炼器的材料。” 杨夕人已落下,在蛇眼前飘荡,根本回不去。没好气吼道:“还有哪硬?你能一次说完吗?” 老修士干巴巴的喊:“没了,真没了!” 这时蛇口下传来楚久隐忍的声音:“我撑不住了。” 只见他双手双脚撑开,死死支着“幽冥鳞蛇”的上下鄂。那蛇的长牙就在手臂两侧,滴下的毒液已经腐掉了一半还算清秀的脸庞。 杨夕一咬牙,“进去!” 手中长刀一挥,斩断腰上灵丝。 顺势落地,向蛇口一扑。 楚久则几乎同时手脚松力。不忘把手上那颗金丹抛向半空。 老修士似乎是才想起来自己会飞,连忙飞身而起,把那金丹接住。 笑话!就算牺牲,也要自爆金丹,不能被那怪物吃掉! 然而等到再低头时,却没找见那两个胆大包天的小畜生。 只有“幽冥鳞蛇”嗜血的双眼,从下而上的望着他,冰冷而空洞。 第64章 逐日山(下) 杨夕和楚久顺着细长而粘腻的食道一路下滑。 蛇类的体腔,味道真不怎么好闻。 仗着离火眸强大的夜视,杨夕在一眼看见胃液汇成的深潭时,一剑插在了腔壁上。同时伸出一条腿,蹬在了另外一侧。 随后落下的楚久被杨夕的腿挂了一下。 这个完全看不见环境的凡人,反应极快,立刻合身抱住了杨夕的腿。也悬吊在空中。 “怎么了?” 只见大蛇似乎是忽然吃痛,整个腔壁忽然剧烈的震动起来。 杨夕楚久二人挂在腔壁上,整整被抡了半周,飘来荡去活像两只森林里的野猴。 杨夕飞在空中,只听见浑身骨节被折得“嘎巴嘎巴”作响,反手递出一把刀给大腿上挂着的楚久,同时喊道:“下面有汪水,什么也没漂!” 楚久只觉得脸上被刀把拍了一下,黑暗中抬手接过,再又一次撞上腔壁的时候,狠狠一刀插了进去。 “连个骨架子都不剩,它这胃液是王水么?” 两人都是凶顽,各自固定好位置,根本不用商量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各自把手臂插.进刚才捅出来的破口里,手中刀剑起飞,对着大蛇的食道就是一阵血肉横飞的狂戳滥削。 杨夕因为人小不稳,两腿均□□肉壁里面,双手挥剑。“夙兴”这把灵光逼人的宝剑,所过之处一阵寒气逼人,腔壁被冻得生脆,利刃划过如碎腐纸。 杨夕甚至有余大喊一声:“你脸怎么样了?” 楚久这边是凡间刀剑,因为蛇血有毒。砍不下几刀便发现刃口变钝,眼色一深,使出看家本事,刀速加快,也不深切,只每次在肠壁上片下薄薄一片。刀影翻飞,当真是切得一手好刀削…… 闻言,楚久手中一顿,下意识摸了摸脸,鳞蛇毒液滴在脸上并没有感觉,可这一摸,却是摸见了骨头。 不动声色一笑:“没怎样,脸而已。” 腥甜蛇血连带着碎肉,顺着大蛇体腔蜿蜒汇聚,最终流进那无所不溶的胃液里。 大蛇似乎终于痛不可当,腔壁骤然收缩。 杨夕和楚久“咣当”一声,撞在一起。 肉墙紧跟着挤上来,压得两人几乎筋断骨折。 楚久声线一凝:“不好,这长虫想把你我吐出去……你怎么了?” 杨夕闷哼一声,冷汗齐流。 她后腰上插着楚久的长刀…… 却说楚久在黑暗中全看不见杨小驴子窝在肉墙上的扭曲姿势,是以撞过来时按常规避开了身体正面,其实却结结实实一刀插.进了杨夕的后背。 这现在两人挤得骨头都快碎了,这么长的刀也没得□□。 杨夕冷汗涔涔:“我没事,让它吐。” 杨夕天雷锻体,楚久积年锤炼,两人的骨头当然不至于真的被这墙壁压碎。 可两人的脸全被压在蛇肉里,就成了大问题。 杨夕好歹炼气四层,还有一口胎息流转,可保不死。楚久却是险些被这蛇肚子活活儿的闷死。 这般挤压了片刻,忽然头顶光明一线。 二人稀里哗啦从蛇口里掉出来,摔在地上。 引起一圈惊呼:“他们出来了!” 血腥气息就在身后,并不敢暂留。杨夕楚久分别一轱辘站起来,同时一愣: “你脸怎么这样了?” “你腰上我插的?” 只见一个后腰鲜血淋漓,偌大一个口子。一个脸上白骨外露,眼睛也血肉模糊了一边儿。 顾不上彼此关心爱护,大蛇已经轰轰而来。 “幽冥鳞蛇”学精了,这两个东西吃进去肚子痛,它要用自己“伟岸”的*把这俩玩意碾死! 楚久杨夕,夺命狂奔。 楚久尚好。 杨小驴子本就两条小短腿儿,兼且后腰受伤,天罗绞杀阵——【缠】字诀频频使出,几乎跑成了四肢着地,才勉强没给趟成一块驴肉饼。 此时大蛇怒极,满眼睛就是这两个“有刺儿”的活物,其他什么金丹、什么少年少女、昆仑弟子都顾不上了。 那金丹期的炼器修士急得在天上转圈:“你这蠢长虫,你倒是看我一眼呐?怎的他吸引注意就好使,我就不好使了呢?” 地上几个留下的昆仑弟子,和那些少年少女也是面色焦急: 一个少年道:“师兄,怎么办?丹药法宝,能扔的都扔了,那蛇根本不看一眼!” 一个昆仑弟子说:“少不得就得人上了。” 另一个昆仑弟子指着狂奔中的二人道:“除了那两个,你们谁能在这长虫手下撑过一息?” 其实,是有一个人的。 众人眼前一迷,只见从刚刚的树林中闪出一道黑影,这影子贴着地面一路上行,眨眼间就立在蛇头上。 众人心中一凛:什么遁术,如此之快? 飞在天上的金丹修士却是见多识广的,神色一动:“鬼影遁,你是残剑邢铭的徒弟?还是暗影堂的小辈?” 蛇头之上,一身黑衣的谭文靖面无表情。双手用力握住杨夕留下的剑柄,一寸一寸的□□。脸上一副如梦似幻的神色:“这是‘夜行’啊……天下鬼修的克星……终于到了我手上了……” 金丹修士脸色一沉,众人性命攸关,这小子尚有余力却不肯使,显然十分招恨。 却听下方传来一声叫喊:“前辈——,闪开——!” 一回头,只见那独眼小姑娘在地上飞奔几步,一脚踏上那凡人青年的膝盖。 青年脸上骨肉支离,两只眼睛都已模糊成了一片血肉。却是凭着感觉,一拖一送,把小姑娘猛的推入半空。 小姑娘她已经弃了剑,左手一根莹蓝丝带,右手猛的放出一缕灵丝缠上蛇头,直奔蛇口而去。飞身掠过时,透过那破烂衣衫,可以清楚的看到小腹到后腰的有一处刚刚缝合的贯穿伤口。 可是蛇头上鳞片都秃了……这灵丝的借力点在那? 却听杨夕清脆脆的大喝一声:“我的!” 灵丝却是缠在谭文靖刚拔出的长剑“夜行”上。 谭文靖闻言,骤然抓紧手中长剑,一脚直接插在拔剑留下的伤口里。死都不肯松手。 杨夕借力一荡,向着蛇头就飞过来。 然而“幽冥鳞蛇”也学精了,坚决不肯张口,让那“有刺儿”的东西进肚。 谁知那杨夕一脚蹬在大蛇的上唇,手中灵线一收,却是钻进了大蛇的……鼻孔? 她甚至还蹲在鼻孔边儿上,对蛇头顶端握着“夜行”不肯撒手的谭文靖摆摆手:“谢了,柱子!” 谭文靖握着“夜行”,哪里还不知自己是被坑骗利用,险些气歪了鼻子。 地上剩下的少数昆仑和那几个少年少女,眼看着楚久扔了杨夕连结果都不看,拔腿就跑。楚久双眼全盲,看不清路,跑得磕磕绊绊。他们有心帮忙,却无那种默契,甚至被楚久吼了一声:“让开,别挡路!” 就只有一个少女趁机泼出了一瓶药水,兜头洒在楚久脸上:“这位师兄,解毒的。” 师兄,修真者只有对高于自己的前辈才会这么叫。而这练气七层的少女却叫楚久一介没入门的凡人作“师兄”。 不然怎样呢?叫“师弟”?好意思吗? 再说杨小驴子顺着大蛇的鼻孔爬进去,脚下粘膜略微有点湿滑。嘴上念叨: “幸好蛇这玩意它不长鼻毛。” “幽冥鳞蛇”始终在呼吸,杨夕手中拿着【断浪绦】只觉周围狂风大作。她一路匍匐前进,不敢放肆,怕刺激了这条大长虫,再给一个喷嚏打出去,就前功尽弃了。 终于来到鼻腔尽头,杨夕望着下面黑乎乎的两条岔道,估摸着一股腥味儿的是刚才进过的食道,有风吹出来的应当是气管。两腿儿一蹬,跳进了那气管儿里。 忽悠。咕咚。 杨夕落进了一个有节奏律动的腔体——“幽冥鳞蛇”的肺。 杨小驴子手持【断浪绦】,呲出两颗阴险的虎牙:“嘿嘿,算你肉多,在你肚子里不能活剖了你!在这儿我还不能淹死你么?” 手中【断浪绦】频频挥舞,汩汩水浪铺天盖地。转眼间,杨夕所在肺泡就灌满了水。大蛇似乎是翻腾抽搐,还是剧烈的咳嗽,用力呼吸。 然而那进了肺脏的水,哪里是说咳就能咳出来的?杨小驴子随着水面一路向上,灌满了无数肺泡,终于在眼睛已经看见气管的时候,灵力耗了个干净。 这虽然再等等,也能等那大蛇就这么缺氧死掉,但杨夕怎么肯等?就算她肯,外面楚久的两条腿也耗不起! 杨夕可不想一会儿出去看见的是一片儿被巨蛇加过工的扁平的楚久兄。 杨小驴子灵光一闪,把兜里昆仑发的几个“随身包”拿出来。“哐哐哐哐哐”五块戒子石砸下去,五个硕大“石洞”现身,杨夕注意了砸的方向,石洞都是口朝下出现的。所以就成了五口巨大的石棺。 水位终于升到气管边缘。 大蛇开始剧烈的呛咳,杨小驴子本有心抓住那气管壁上的绒毛爬将出来,奈何这蛇濒死之时狂颠猛喘,杨夕被甩得颠来倒去,头昏脑涨。 灵力耗空偏又使不出【幻丝诀】来飞空。随波逐流时,被两边飘来的“芥子石洞”连连砸中。纵是当了十几年熊孩子,也终于开始忿忿,果然自作孽不可活! 待那大蛇终于体内终于平息,杨小驴子顺着气管两步一挣扎的爬出来,就只剩下了半条小命。 因为体内再也没有一丝灵力,险些就来了个脸着地。 金丹期老修士这次终于没有慢半拍,飞起来把杨夕接住。 落回地下,老修士两眼发直的看着刚刚还威风凛凛、横行霸道的“幽冥鳞蛇”,口吐泡沫,却连垂死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两眼忽然外凸,不动了。 “这是……死了?” 杨夕一屁股坐倒地上,揉揉十根又烂掉的手指头。“嗯,淹死了。” 老修士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逐日山向日而生,根本没河,哪里来的淹死?更别说眼前这明明就是死在土地上的:“小友……你说怎么死了?” 杨夕却懒得跟他讲,觉得讲了他们也听不懂。这些傻头傻脑的修士,心目中杀人就那么几种,一剑横过去,一个*术放过去,要么就是一件法宝砸过去。稍有两个知道用毒的都不多。 “哎,我说大爷,死都死了,管那么多干嘛?” 金丹修士风中凌乱:大爷……大爷……大爷什么的不都是地里刨红薯的那种么? 杨小驴子流着一后腰的血,左右环顾,莫名其妙看到一堆少男少女,连带昆仑弟子都在小心翼翼的望她。 杨小驴子浑身一抖,谁能来告诉姐,他们眼里的小星星儿都特么哪儿来的?这是修真界现在最流行的瞳术么? 费好大劲才找到了佳人环绕的楚久。声嘶力竭的大喊了一嗓子: “说好的,卖了钱你二我八!” 围观众人,当场摔倒一半!剩下的一半也纷纷觉得,还是洗洗碎了吧。偶像什么的远远看看就得了,千万不要试图去了解她or他…… 楚久此时正被一位少女照顾着,在脸上擦药。 修真界的灵药当真生死人、肉白骨,楚久双眼虽仍然看不见,脸上却已长出了新鲜嫩肉。 楚久颇有点紧张:“这条蛇能卖二十块灵石么?我答应还那仙子四块的。” 此言一出,周围人忍不住扭头憋笑。纷纷把给他科普修真界物品的机会留给了杨夕。 谁知杨夕却挠挠头:“这可不知道呢,但是这么大一只,做成肉干,总能吃好几年呢!要不你送那师姐点肉干当添头?” 众人于是终于忍无可忍的笑疯了。 杨小驴子:“……” 楚久:“?” 最后还是金丹期的老前辈,好心告诉两人,这条蛇浑身是宝。若真是舍得,切吧切吧卖了,最少也得卖个上万的一品灵石。 杨夕&楚久两个穷鬼:发……发财了…… 这两个土鳖穷货,拒绝了所有帮忙清理的好意,一定要亲自动手“切吧”这条“金光灿灿”的战利品。 其速度和切割的精细程度,都堪称风卷残云——明明前一刻已经累得站不起来了的——可见,灵石的力量才是真正无限的! 在老修士的强烈要求下,他为两人各提供了一只“乾坤袋”。并且把宝剑“夙兴”送给了杨夕。 最后杨夕和楚久是这样分配的: 炼器至宝的蛇骨,可当做常规解□□使用的蛇胆,归了杨夕。 剧毒的毒囊和蛇牙归了楚久。 蛇眼的罩膜一人一个。 堪比玄铁的蛇鳞和放净了血的蛇肉,按照二八分成。 杨夕其实是十分可惜那些腐蚀性不错的蛇血的。 但是金丹老修士告诉她,这蛇血见了天日,不一会儿就无效了。不然那肉也不能吃。 除此之外,杨夕和楚久因为过于小气,还获得了意外收获。所有人都劝他们,那些拉拉杂杂的内脏就不要当肉收了。 这两个真真穷鬼都在昆仑山上试过吃不起饭的窘境,坚决的一个个剖开。 结果,在幽冥鳞蛇的胃袋里,居然发现了近百件废弃的法宝。 杨夕和楚久两眼放光,虽然是废弃,可是那胃液都没融掉的东西,那一定有好材料不是么? 二人高高兴兴的二八分掉了。 期间杨夕招出“芥子石洞”,换掉了身上的烂衣服。觉得有点领悟,“昆仑随身包”里内容的重要性。并下定决心,回去好好研究下那颗“储灵石”。 楚久则收下了金丹老修士赠与的一件法袍。因楚久是凡人,所以那法袍没什么别的功用,就是穿在身上可以随心意变换款式。楚久苦思冥想之后,理所当然的又让这衣服变成了一套黑色劲装。 真是无趣的男人。 待一切搞定,时间已经是第二日的中午。之前跑散的昆仑准弟子也大多回来了。金丹老修士见久等昆仑的长辈,也不见回来。于是带着少男少女们告辞,并称自己是“诡谷”门下,杨夕二人以后若需要炼制法器丹药,可去诡谷找他。 杨、楚两个蠢货全不知“诡谷”是“丹”“器”两届何等的巨擘,只是客客气气的把老修士当麻烦给送走了。 老“麻烦”走后,杨夕转过身来,一脸笑意直接就凝成了冰霜。连个过度都没有。一步一步往他们最开始的树林走过去。 谭文靖两手握着“夜行”站在杨夕的必经之路上,这无赖极其不要脸笑:“道友,刚才你我之间的决斗似乎尚未结束。我见道友刚才繁忙,便没敢打扰,现在道友闲了,我们继续如何?” 所谓趁人之危,趁火打劫。 整个儿澡盆洗半个鼻子,这人好大一张脸,真真长见识。 可杨夕却是看都没看他一眼,径自饶了过去。停在树林中间的那一小块空地上——正是査百莲刚刚放出【避世钟】的地方。 谭文靖还不死心,跟上来涎皮:“道友,不若就以‘夜行’为赌怎样?道友若赢了,我便把它还给你……” 话没说完,不妨杨夕突然转头,左眼离火眸旋转到极致,舌绽春雷般喝了一声:“滚!” 谭文靖只觉头脑一痛,登登倒退两步,连“夜行”也掉在地上。再去看杨夕,左眼冰蓝火焰,半边脸上都是诡异的黑火图腾,翻腾跳跃,蜿蜒蔓爬,只似活生生的一只恶鬼,又似传说中地狱里的魔神。 情不自禁的“啊——!”了一声。 只见那魔神缓缓的转回头去,伸出一只手,搭上那看不见的钟罩,轻轻的说:“仇陌,你在里面吧?” 许久,才仿佛从天边回应了一声少年的叹息:“……驴子姐。” 第65章 百怪屠山 【避世钟】里传来的声音,让在场所有人一愣。众人明明眼睁睁看着査百莲一人进了【避世钟】。这多出来的少年是怎个回事? 谭文靖三步抢上前来,森然道:“査百莲!你什么时候养了个小姘头?真是给你们査家长脸面!” 话毕,一段灵力波动。 【避世钟】已被收在一双染血的手上。 谭文靖惊呆的看着露出来的,身有脓疮,腿有残疾,乞丐模样的少年。 这少年生得自是不丑,但怎么看着,要是哪个女人把姘头养成这样,不是这女人眼瞎了就好这种残缺美,就是那姘头眼瞎了抱大腿之前没搞清穷富。 再去看他身后,哪里还有什么査百莲。【避世钟】内,只有这一个乞丐少年,和一地……裹着衣衫的沙子。 谭文靖倒坐在地,从心里往外的生出惶恐来。 沙子……沙子……但凡这一批上昆仑的考生,几乎没有不谈沙色变的。 原因无他,考试初期,那些不守规矩,擅自出了昆仑庇护之外,又天赋高绝的考生,足足有百多个,都化成了一捧沙子…… 杨夕一手按在剑柄上,开口之前,自己都想不到可以这样平静。 “这小乞丐,一开始就是你么?” 仇陌顶着并不俊俏的脸皮,柔柔一笑:“不是,我是到了山下,发现他跟驴子姐有过同车之缘,才顶了他的身份,方便接近驴子姐。” “‘根’殿门前,日日跪着那个,是你还是他?” “开始是他,后来是我。这小子一心跪死来打动昆仑,执拗得很,倒是让我后来行事很不方便。” 看着仇陌一脸的不耐,杨夕只觉得六月天里一场风雪从灵魂深处吹出来,彻骨的冰凉。浅浅垂了头:“灭程家的满门,连同下人,有必要吗?” 仇陌一笑,手上轻轻一抖,满手的血迹就化成了沙子。“有恩百倍报,有仇千倍还。等程家剩下那两个崽子出了昆仑,我也不会放过。至于下人,只怪他们有眼无珠跟错了主子。” “昆仑山下的考生,与你何仇?” “无冤无仇,可我既走上傀儡一道,想提升实力,便只有踏血而行了……说到底,这世间本是弱肉强食,谁让他们明明弱,却没有自知?” “你来昆仑,本意为何?” “那傀儡师是为了截杀姐姐你,我么,却是为了程家剩下那几根苗儿。程家若不断子绝孙,不能消我心头之恨。” “你设计让程十九栽赃我,又是为何?” “若不让驴子姐牵扯进来,我又要怎么给你传递消息,让你来找到我?况且,也能顺便借昆仑的规矩料理了程十九,再把程家另外两个逼出昆仑。我才好动手。” 仇陌踏前一步,嘴角勾起一个轻巧的笑, “原本我姐便说过,杨小驴子最是个脸儿呆心眼儿精的,如今看来,我姐看人果然是准的。” 杨夕也笑:“你姐看人一点儿也不准。她跟我说,你除了胆大出格儿一点,就是个一心读书的木脑壳。她从没跟我说过你这么的精通借刀杀人,斩草除根还有草菅人命!” 仇陌终于收起笑容,变了脸色:“驴子姐,大道惟争,物竞天择。我以为你与我是同类,杀人这种小事儿不放心上,还欲约你同走。却不想……” 两手垂下,【避世钟】收回腰间,袖子里露出的指间,淡淡的泛起寒芒。“既如此,我不强求。但如今这么多人见了我的行踪,不灭口我以后休想安生。至于驴子姐你,若能发下心魔誓,不向外人泄露我存在,我可看在我姐面上留你一命。” 在场的昆仑准弟子,闻言无不色变。有那见机快的跳起来就跑,一日之内开始第二次夺命狂奔! 杨夕却横跨一步,挡在仇陌和众弟子之间。 “我也本以为你只是一时糊涂或被人胁迫,才会误入歧途。却不想……” 杨夕抬手一招,本在谭文靖手上的“夜行”,“嗖——”一声飞回来。杨夕长剑平举,临渊峙岳的一站:“仇陌,你入魔已深,根本无可救药!便是翡翠在天上,也绝不会想看你就这么不人不鬼的活下去,最后成个魔头!” 仇陌轻笑一声,抬起一只闪着诡异光泽的手:“驴子姐,仙路之上,强者为尊。你如今不是我对手!” 杨夕:“你试试看。” 杨夕话音刚落,仇陌抬手就出招。然而那闪着诡异光彩的手掌,却不是向着杨夕,而是向着坐倒一旁的谭文靖! 谭文靖那边却还在盯着刚飞走的“夜行”,待到回过神来,哪还来得及闪避? 顿时惊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铮——” 剑掌相交。 却是杨夕替他挡下了仇陌的手。 仇陌浅笑:“驴子姐,这你也拦?” “你今天休想再杀人”杨夕横剑,“任何人。” 仇陌一笑,身形一闪,便要去追那些昆仑弟子。 杨夕紧追,步步相拦。相当吃力! 仇陌没有任何身法,甚至连凡人武术也不曾学过。但是傀儡的身体,速度奇快,力大无比。违背常识的关节,往往在关键时刻作出不可思议的动作。 杨夕连用【天罗绞杀阵】,灵力耗得飞快,仍不能完全拦住仇陌的脚步。 那边谭文靖爬起来,眼见再跑已是来不及,轻身符一拍,蹭蹭蹭就上了树。气急败坏: “这杀神到底哪儿冒出来的?” 杨夕见他都已经吓得上了树,还要不死心的刷存在感,冷道:“问你的死鬼女人,到底是吃了他什么哄,肯用乾坤袋裹挟一个陌生人!” 谭文靖定睛一看,果然地上査百莲的沙堆边儿上,是一个散开了袋口的乾坤袋。不由惊道: “这不可能,乾坤袋内生机断绝,连兔子进去都活不出来!” “他本不是人,早就没有生机了。”伴随杨夕话语,谭文靖眼睁睁看着仇陌生生撕开自己外皮,从杨夕的灵线束缚中脱困。 落在地上的,已经是一个俊美精致,瓷娃娃一样的少年。 谭文靖骑在树上,顿觉绿云罩顶:“妈的。” 仇陌仰脸睨他一眼,戏谑轻笑:“驴子姐,你为这些同门,与我刀剑相向。可你看这些同门,哪有一个受你的恩情,顾你的死活?” 杨夕的双手,却稳得铁铸一般:“杨夕举剑,只为自己。” 说时迟,那时快。正在杨夕与仇陌二人分心说话的时候,一个黑色身影从后方杀至,身体几乎平贴着地面,长刀向上一撩! “当——” 刀掌相接。 仇陌倒退三步,恨然抬头:“你又是哪里来的?当真不怕死么?” 来人一身黑衣,朴素寡淡。却是一副泰山崩而色不变的神情。 楚久:“此人当杀。” 杨夕:“……我知道。” 楚久:“你留手了。” 杨夕咬牙。 楚久:“我替你。” 话落,提刀拔步,飞身而出。 仇陌冷笑一声:“找死!” 楚久丝毫法术也不会,提刀就是生砍。发现对方的手臂竟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切向自己小腹,刀势不减,眼都不眨一下,拼着受伤也要砍他一条胳膊。 同时心中纳罕,这人是不是全无拼斗经验,小腹受伤,哪里比得手臂断掉? 杨夕却是大骇:“楚久!不能让他碰你!” “噗——” 硬如金石的手臂整个儿插.进楚久小腹,鲜血飞溅。却没有想象中的瞬间沙化…… 楚久已经顺势,削掉了仇陌一条胳膊。 那胳膊落在地上,滴血未流,但终究是长不回去了。 仇陌仓皇后退,满脸震惊的看着楚久:“你是凡人?!” 楚久看着地上,那胳膊切口处露出的金石铁木,也有点诧异,皱眉道:“你是个假人?” 杨夕想起在程家灭门的现场,猛然恍悟。 这楚久,简直是仇陌天然的克星…… 仇陌敢在大杀四方,仗的无外乎是他能直接吸了修士一身修为,让人在他面前束手束脚,完全不敢受伤。 而没有灵根的凡人,又根本跟不上仇陌的力量速度,只能任他虐杀。 而楚久,刚好不怕他的杀招。经年日久锤炼出的身体,速度力量并不比仇陌差许多。更何况他一身武技? 看着仇陌那如临大敌的神情,杨夕忽然笑了:“楚久。” “嗯?” “若有一个,只要取人性命,就能修仙的机会,你会要吗?” “那得看,是什么人的性命,若是恶人……” “不是一个人,是不停取人性命,才能继续修仙。” “当然不要。”楚久答得斩钉截铁,甚至隐隐有些嫌弃味道:“人若如此,与这山中之‘怪’何异?” 杨夕抬头,看着仇陌,心中一阵阵替他感到可悲:“仇陌,你听见了吗?在人家眼中,你就只是个‘怪”。” 楚久听到此处,终于明白了些什么。忽然转过头去看那个精致漂亮的少年,万分错愕的指着地上金石雕成的断臂: “你……你不会……这么傻吧……你竟是自愿的?” 连树上的谭文靖也撇撇嘴:“傀儡喔,又不能飞升,可不就是个杀人用的‘怪’么?” 仇陌惊恐的看着楚久,一步步后退。 半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说仙途之上,实力为尊?可是楚久一个凡人,刚削掉了他一条胳膊。说自己没有灵根,想要变强别无他徒,可楚久活生生的站着呢。 同样是没有灵根,却想登仙途的凡人。 楚久面前,仇陌活生生就是一个笑话。 仇陌自幼,聪慧多计而心细胆大,在书院读书也善于讨先生的喜欢。翡翠从不限制他用钱,报仇这样的事情也有杨夕顶在前面。 其实他有限的人生中,虽然没有一帆风顺,却也从未像这样,无路可退。 仇陌的眼神沉了下来。 看了看完克自己的楚久,终于把目光投向了杨夕。他其实没想做得这么绝,可人总要先顾自己的性命。 杨夕心有所感,淡笑着横剑在前:“来吧。” 仇陌腾身而起。两手光华璀璨。 杨夕箭步如飞,“夜行”寒光闪闪。 然而就在掌剑相交之际,异变又生! 天边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啸叫,由远及近。 一抹金色影子,从太阳的方向俯冲而来,地面狂风大作。 树上的谭文靖一个激灵跳下地来,一脸吓到傻掉的模样:“大鹏?怎么会是大鹏?” 场中交手二人,却完全不曾分心。 仇陌从空中下坠,两眼冷酷如冰。 杨夕长剑上撩,双手稳若磐石。 只见一只金色巨鹰呼啸而过,两爪如勾,迅若闪电。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奔的仇陌! 杨夕只觉眼前金光一闪,手中长剑刺空。 然剑势已定,收不回来,杨夕一个跟头摔了出去。 翻身再看,仇陌不见了…… 仰头望去,只见那金色“大鹏”的爪下,抓了一人。 杨夕惊愕:“楚久,我记得打蛇之前,你好像问我有没有大老鹰……” 楚久尴尬:“呃……我是有点乌鸦嘴……” 话音方落。 天边又响起一片连绵起伏的“嘎——嘎——” 一团旋风样盘旋的黑云,渐渐罩顶。 定睛看去,具是一群群红嘴乌鸦,羽如夜色,喙似血红。 谭文靖仰头一看,跳起来骂道:“昏鸦?卧.槽,你知道自己乌鸦嘴,能不能就闭上!” 楚久闭上了,但是对面树林狂奔出一只三角犀牛,口如血盆,腥风震震。那犀牛头上甚至还挂着一个已死的修士。 唯一庆幸的是,那人穿的不是昆仑服装。 谭文靖张大了嘴:“这个……我也不认识了……” 就是再缺弦儿的脑袋,此时也反应过不对劲儿了。先是“幽冥鳞蛇”,再是“大鹏”,到现在出现的一堆猛兽凶禽! 这都是极其罕见的怪物,常人一生难见一只。众人甚至根本就没听说过,山上有这等强大怪蜀。 何况,这才是逐日山的外围…… 有人不禁想到:莫非是有驭兽大能,想要把昆仑众堵死在这逐日山么? 可一群准弟子,何德何能,劳动这般强者? 众人正惊慌失措时。 忽见跟在那犀牛身后,一柄流光溢彩的飞剑后发先至。 一声凄厉巨吼。 穷凶极恶的猛兽竟被一击毙命。 飞剑在空中打了一个旋转,流风回雪般直冲云霄。 带着浩然剑气,在昏鸦群中蛮横霸道一绞! 原本气势汹汹的“昏鸦”云阵,当场就被气化了大半。 昏鸦群仓皇撤退。 小师兄释少阳,脚踏飞剑,从天而降。 “昆仑弟子,听我号令!守望相助,不得惊慌,入阵!” 英姿少年白衣猎猎,真真如天人下凡,拯救苍生。 乍惊乍喜,昆仑众人心里无不提泪横流:小师兄!以后谁再说你不靠谱我们就跟他拼了!你简直太特么有安全感了! 杨夕下意识的看了眼飞到天边的那一点金色,清晰的感觉到心里其实松了一口气。并为此自责。 就让他死在怪兽手上,也好。可我若真的问心无惧,又为何不敢亲手杀他? 见昆仑众人还在拖拖拉拉,痛哭流涕,仰望卖单。 释少阳前所未有的疾言厉色,一道剑气劈在地上,尘土飞扬,山石炸裂: “百怪屠山,还不入阵?是想死吗?” 只见他手中一面令旗,一辆浮空宝船从对面树林中呼啸行出。船上丧家之犬般站满了,断手断脚,满身血污的修士。 境界横跨炼气境到金丹境,衣衫服饰则囊括了足有三十几个大小门派。 那宝船打眼看去,便可知曾经是件怎样奢华灿烂的至宝。而如今却是残败不堪,色染烟火。 众人这才看清,释少阳虽然脊背挺得笔直,可是左手软软垂在身侧,眼见着是断了。一只右眼血流如注,不知还能不能看见。待转过身来,整个后背,一道从脖颈到尾骨的狰狞长疤,皮肉翻卷,滋滋冒着黑气。 忽然,树林中天雷骤降,电光闪闪。紧随着,一阵裂地狂风,呼啸而至。 宝船上已受伤的修士,完全扛不住这等双重天劫的威压。当场就有人吐血。 释少阳抬起唯一还能视物的左眼,只见异瞳的小个子姑娘,正蹲在远离人群之处,被天劫压得抬不起头来。 杨夕:“师兄,我天劫突至,进不得传送阵!师兄先走,不必管我!” 释少阳闻言,气得面如罗刹,眼珠血红,招手一道剑气,“咔嚓”一声比天雷还响。 一招劈晕了杨夕,塞进一个【避世钟】里罩住。咬牙切齿道:“作死!” 传送阵的五彩光芒闪过,昆仑众人消失在“逐日山”。 “昏鸦”群去而复返,在天空嘎嘎不止,仿似必复血仇的宣言。 第66章 时光如水(上) 那日,“逐日山百怪大劫”。 昆仑弟子释少阳,以筑基之身,一人之力,挽救大小四十余个门派,三千多条性命。连挑三十余种凶残怪兽,一战成名。自此得名“君子剑”。 昆仑正道魁首之位,再填声势。 而释少阳本人,断一臂,盲一眼,背后剑府尽毁。前方仙途,一片坎坷。 当日杨夕双劫同发,被释少阳以【避世钟】暂时压制。 待回到昆仑,掀开钟罩,只见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虽有医修尽力救治苏醒。却是未能进阶。只是此后再冲关时,多增“心魔风劫”。 杨夕一下子在新弟子中出了大名,区区练气期的“风雷双劫”,这一整波昆仑弟子中的独份儿。 而“逐日山”,仅仅是劫难的开始,前后不过月余,陆续有三山五岳十八川,几乎整片大陆上用作各门派“清怪历练”的地点,全部发生了大小不一的类似灾祸。 然“君子剑”释少阳只有一个。是以,其余每次劫难,无不伤亡惨重。各门派低阶弟子,一片物伤其类,惨痛非常。 连凡人中求仙问道的风潮,都随之低了不少。 据海外第一道统“蓬莱岛”岛主,跨海传来消息:海洋本不是人类天下,海怪几乎直接攻岛,海上各大门派的伤亡,只有更惨重。 昆仑掌门花绍棠,悄然闭关,以星辰秘术推演天机。 这一推演,就是将近一年。 花绍棠出关时,面色苍白,如大病初愈。 当时,绝天峰主殿里,只有邢铭一人守候。 “掌门,如何?” “天下大劫。”花绍棠靠在座椅上,两只眼仰首望着天棚:“邢铭,灭门浮世绘,可以着手准备了……” 邢铭躬身侍立一旁,连眼皮也没动一下:“多久?” “千年之内。” 邢铭垂着眼皮,半晌没动。 “师父,您还有多久寿元?” 花绍棠却不正面回答,只是道: “不够。” 邢铭又是一阵沉默。 “师父,昆仑就一定要顶在天下人前面吗……” 花绍棠把目光从天顶收回来,这条素来强势的老毒舌,难得有了柔软的语气: “邢铭,你可知为什么明明你是我亲传弟子,我当年却先选的你大师兄,却把你排在后面?因为我知道,如果白允浪遇上这种事情,必然是兄弟们跟我一起上,你们死了我给你们陪葬。而你……” 花绍棠轻轻笑了下:“你舍不得昆仑。” “可是邢铭,你需得知道,天下大劫本是天道降给凡间的劫难,冷酷无情,盛极必至,从不迟到。而我昆仑,就是万物生灵中集结出来的那一缕逆天之意。昆仑扛过去了,整个凡间渡劫进阶。昆仑抗不过,世间便是千里浮尸,一地焦土。这也没什么,就当是修士没过了天劫,修为倒退,重新再来罢了。可我昆仑要是缩了……” 花绍棠一双千年幽潭似的眼睛,直直看到邢铭的心底里: “那就是整个下界,输给了自己的心魔,根本没敢与天劫相抗!” …… 绝天峰的山麗上,邢铭孤独的脚步声渐次响起。 脑海里是掌门的最后一句话: “从来不是我昆仑顶在天下人的前面。这灭世之劫,本就是应我昆仑而生。对抗此劫,才是我昆仑存在的意义。” 邢铭一双拳头攥得紧紧的。 英挺的面庞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天边划过一道剑影。“识”殿殿主宗泽落下地来, “邢师兄,过几日便是新弟子的入门大典,大长老让我问你,还需准备什么。” 邢铭垂眸,收敛了全部的情绪。 “嗯,我知道了。先跟我去看看。” 书院峰,博物斋。 杨夕盘膝坐在一只红色的蒲团上。人群最后的位置,认真听着师父上课。 她前方不远处,还有坐着“黄”色蒲团的,漫不经心的景中秀。 更前方的“青”色簿团中,还有奋笔疾书的小师兄释少阳。 而最前方的“紫”色蒲团上,靠近师父的位置,是一脸温良恭谨,人模狗样的邓远之。 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的蒲团,是课上评价弟子水平的标志。 决定选修一门课程,交付灵石,参加小考,根据水平,可以得到一只赤色到青色之间的蒲团。 其中红色最低,青色最高。若是水平超过了青色,蓝色可以在课程中帮助师父准备用品,紫色则直接成为代课师兄,课堂上辅助师父答疑。 红蒲团上的杨夕,不留神瞟见紫蒲团上一脸人五人六的邓远之。 牙根儿略痒。 杨夕会选这门名为“山河博览”的课程,要追述到十个月前的“悟”殿考试。 大长老师父说过,五行灵根,在“悟”殿拿到三分,才可以修行阵法。 杨小驴子斗志满满的去了,百分满,三分不是太容易了么? 可结果是凶残的——鸭蛋。 “悟”殿几乎是纯粹的笔试,一百道题,上揽星象,下囊百草,修真界十万年内的八卦。 杨小驴子得知老远子那货居然得了满分??连青锋都得了六十分?? 一脑袋驴劲儿简直想把自己给活活磕死! 所以,当她无意中发现昆仑尚有几门课程,是允许准弟子选修的。“锻体”“练气”“术法见习”以及“山河博览”。 杨夕毅然投入了“山河博览”的伟大怀抱,并且开启了她的“悟”殿刷分之旅。 因为是个字都认不全的,杨夕很当然的只得到了一个红蒲团。 然后第一堂课,她就发现了蓝蒲团上来争“工作名额”的邓远之。那货整天人五人六装得特别善良勤勉,很快就从蓝蒲团变成了紫蒲团。得到了每上一堂课,十颗一品灵石的固定报酬。 不久,伤病初愈的小师兄释少阳,也吊着膀子,瞎着眼睛来了。据小师兄说,那些“怪”的攻击比较麻烦,短时间养不好。不能动灵力,也不能动身体。于是只好跑来动脑筋了。 再后来,杨夕又发现,景小王爷那个懒鬼居然也会来上这课程。只不过,他出现的时机非常固定,一是今天讲修真界流传千古的八卦,二是今天研究某样传说中的宝物。 杨夕深深的觉得,他没救了。 “哎——杨夕!”景小王爷三八兮兮的把自己的黄色蒲团蹿到最靠后。 杨夕叹口气,每次听到不感兴趣的内容,景中秀就要扒着她神侃。不过这货的消息之丰富,简直就是一个“昆仑包打听”,连在老弟子中,都是有点名气的。 所以杨夕还是奋力的把红蒲团凑到最靠前。二人中间隔了三无名竖起耳朵的橙色蒲团。 景中秀摇头晃脑道: “杨夕你发现没有,最近的‘课题’,越来越多是在讲上古神怪了。” 杨夕皱眉想想: “没什么奇怪吧,现在外边儿都传百怪异动,连凡人生活都受了不少影响。多讲讲难道不对?” 景中秀诡秘一笑。 “不,我说的是‘上古神怪’。是那些已经消失几十万年,曾被人类当成神来崇拜,通天彻地的大怪。” 杨夕的好处,就是虽然无知,好在知道自己无知。是以对有知者的刻意卖弄,总是十分宽容。也是因此,景中秀才会总爱同她唠叨。 杨夕:“你又发现了什么?说说看。” 景中秀一根手指沾了茶水,在地上开始划线。 “从我来这课至今,一共讲了三次‘上古神怪’有关的课题。《岛行蜃的习性》《龙生九子》《女蜗族兴衰》 “第一个课题,三十几个化神修士‘组团’来听课。吓得咱们一屋子小练气大气都没敢喘一个。第二个课题,剑部首座邢铭,亲手“打包”了一百多个红蒲团的剑修,压着他们听的。第三个课题,不用我说了,昆仑内门的大小驭兽师都来了,生生把教师挤满,那堂课的师父只好用芥子石扩充的教室。” 景中秀看了看杨夕每课必到的杨夕,又瞧了瞧几个不那么勤奋的橙蒲团弟子。 “昆仑内外门的区别,就是外门大多承担日常的杂务,而内门……全都是战斗部队。” 杨夕心中似有一层薄纸,被景中秀忽然点透。 “你是说,他们不是因为兴趣来听的课,而是他们真的……遇到了?” 景中秀用食指轻刮鼻梁。 “或者,他们认为自己可能遇到。” 这番话,倒退一年,杨夕根本听不出其中利害。而现在,她却深刻的知道,景中秀的猜测如果是真的,如果“上古神怪”真的重现人间,那就不是灾难二字可以概括的,修真界的势力必然重新洗牌,恐怕连凡人的生活状态,都不得不改变。 毕竟,那可是传说中的……曾经的神。 “山河博览”带给杨夕的回报是巨大的。她现在已经能正常参与这些,修士之间的对话。 而在“悟”殿“刷分”这件事上,她在听课第二个月的时候,杨夕重新去参加“悟”殿考试,就从“零分”涨到了“五分”。 杨小驴子几乎泪流满面,进步好巨大,成绩太喜人。 五分,已经达到了学习阵法的标准。杨夕却并没有结束自己这门“山河博览”的学习。 她对自己的认知很清楚,来自一个半仙半凡的世家,年幼阅历浅,又读书少。那些世家公子、小姐少爷们耳熟能详的修仙界知识,杨夕连听都没听过。便是老道士当年带着她,也只管了吃喝,没管教养。 所以当有一个付了灵石,就可以有人给讲知识的机会摆在面前,杨夕几乎是贪婪的渴求着这些,旁人眼里无甚意义的东西。 短短十个月,杨小驴子考了三十多次“悟”殿,最近一次,已经考到了三十六分。每每想起这个分数,就高兴得想要捧脸。m(n_n)m “好了,今天的课题就讲到这儿,下课。” 伴随着师父的结束语,一众大小弟子,飞奔而出。不是他们多么的厌恶上课,而是他们大多都很忙。 在昆仑山生活了一年,杨小驴子才逐渐的知道,为什么之前在书院街道上看见的人那么少,弟子们在店铺里买个东西,都恨不得用飞的。 修仙其实一点都不悠闲。真想在这条路上走得远,最缺的便是时间。 “练气四层杨夕,你留一下。” 师父传音点名,杨夕抱着蒲团往外跑的脚步自然就顿了一下。 “周师父。” 今日这位师父,说起来还是杨夕极熟悉的,名叫周行知,恰是那日杨夕在饭堂闹事,先是帮杨夕说话,后又给了杨夕一耳光的书生修士。 周行知笑着看杨夕:“哎,私下里叫师兄就好。听远之说,你在‘悟’殿刷到三十分以上了?” 杨夕乖乖的应了。“是,周师兄。” 又抬头看了一眼邓远之。 身为代课师兄的邓远之,回以一个“安心,好事”的眼神。 周行知点点头,似乎挺满意:“嗯,过几日便是你入门大殿,我便送你个礼物,提前给你换了橙色蒲团吧。”说着递了一只橙色蒲团给杨夕。 杨夕微微诧异。接过蒲团,夹在胳膊底下,又把红色蒲团递还给周行知。“多谢周师兄。” 仍看着周行知不说话。 常规程序,从红蒲团换成黄蒲团,要听满整整三百六十节课程,而后参加考试。 当然,选课时候,如果就是拿着“悟”殿的三十分,自然一开始就是橙色蒲团。 可是开课之后,想要提前升等,就得看师父有多关注了…… 杨夕琢磨了下自己和周行知的熟悉程度,觉得别说送礼物,多得些关注的可能性都不高。至多是记得有自己这么个能闯祸的…… “周师兄,可是找我有事?” 邓远之已经自发自动的走去一边凉快了。 周行知老脸一红,搓搓手:“是这样的,我就快灵剑一转了,但是还需要些许材料。我听说,你手上有‘幽冥鳞蛇’的蛇骨,不知能不能让给我……” 周行知说这话其实是有点心虚的。 昆仑与别家门派不同。门派对材料收购和售出是等价,只收不到一成的手续费。所以昆仑的店铺里,货品灵石的流通速度简直快得惊人。而弟子们也养成了只要用不上,一律卖商店,从不屯东西的习惯。 听邓远之的话,杨夕那些蛇鳞到手应该有快一年了。她既然没卖,想来该是有用的……可是自己又真的很急…… 果然,杨夕露出了一个十分古怪的神情,看着周行知。 周行知一咬牙:“我愿出八万一品灵石,可好?” 杨夕吞了吞口水:“周师兄,你不用给我那么多,照市价给我六万就行了。但是……如果那蛇骨被砸扁了,你还要么?” 第67章 时光如水(中) 周行知跟着杨夕一路七拐八拐,钻进了一个十分偏僻的小巷。 逼人的温度,入眼的火阵,还有满眼睛裸着上身的汉子。这分明是个打铁铺。 周行知莫名其妙的看着杨夕:“你说蛇骨放在这儿?这么小的铺子能装下?” 杨夕:“嗯,在呢。它们现在……比较扁。” 当周行知跟着杨夕穿过前堂,来到后院。终于见到了那一“沓”蛇骨的时候。他才明白所谓“扁”的真正含义。 周行知木然的看着眼前,由数百张“纸板”堆成的半米大小的豆腐块。 “丫头……你跟我说实话,这蛇活着的时候,是不是抢过你男人?” 这得是有多大的仇……才要把人家骨头敲得这么扁啊? 杨夕小心翼翼的:“周师兄,那你是想买一个抢过的,还是没抢过的?” 周行知:“……” 说话间,后院儿里间又掀帘子走出来一名黑衣精干的青年。周行知一眼就看出这青年乃是个没有灵根的凡人。周行知出于一种隐秘的,对于残缺者的礼貌,周行知很快的移开了视线。 谁知那青年却三两步走上前来,对周行知行了一礼。 “在下楚久,见过仙长。” 见这青年不卑不亢,周行知这等儒门拥簇对其很有好感: “不必如此,你有事?” “无甚大事。只是想问问……”楚久难得的露出一点迟疑神色,小声道:“我这儿还有一副砸扁的蛇牙,您要么?” 周行知:“……” 儒门君子周行知,第一次对一只蛇怪,产生了无限的同情。 说起这蛇骨被敲扁,套用一句流行的话讲,那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当时杨夕和楚久得了蛇怪一身宝贝,便结伴去店铺中变卖。 路上聊天。 杨夕问楚久:给人偶课程当*范例,辛苦不辛苦。 楚久回答:*示范的工作还没正式上岗。但是在书院峰一个打铁铺里找到了一份包住宿的学徒工作。能学些东西,也有个安身之处,十分满意。并且无限欢欣的表示加上这次收获,以后连吃饭都不用愁了。 杨夕十分好奇:打铁铺里学的东西,对楚久这个想修仙的有何用处。 楚久解答:昆仑号称十年磨剑,方有剑成。所以他想,在没学会炼制本命宝剑之前,先学学打造凡铁剑也是好的。 杨夕觉得很有道理,并且也想去长见识。 于是,二人谈话无限歪楼。放弃去变卖,奔着打铁铺参观去了。 谁知,打铁铺的臭脾气老店主,见杨夕一个矮搓搓的小丫头,说什么也不肯收。任楚久磨破了嘴皮子说:您眼前这个只是看着像个丫头,其实就是个牲口。 老店主死活不松口。 杨小驴子的犟劲儿就上来了,指着炉子说,就是得力气大,能凿动铁是不?我这有更硬的“幽冥鳞蛇”蛇骨,我要凿扁了,你就得把我收下! 老店主不置可否。 杨小驴子于是掏出一块蛇骨,抡起锤子开凿。 她花了三天,才浅浅凿出一个坑。 老店主撇撇嘴,夹杂着各种繁杂的打铁技巧,冷嘲热讽之。 杨夕又花了三天,总算凿成小小一坨。 老店主翘翘胡子,张嘴吐出一串打铁奥义与术语,深刻鄙视之。 杨夕又花了半个月,生生凿成了一张纸板。 老店主挑着三角眼,咂摸着嘴:把那一条蛇都砸成这样,还勉强吧。 于是杨夕开始日凿,夜凿,除了去上课不凿,其他时间蹲在铁匠台前就没有停过。饿了就把当初收获的蛇肉扔进炉膛烤一烤,就着吃了。困了就在炉膛边儿上眯一觉。 生生过起了不知昼夜更替,时间流逝的魔怔日子。 后来,楚久也加入这种魔怔。他手上没有蛇骨,就凿蛇牙,蛇鳞。因为蛇鳞不够禁凿,还把杨夕的蛇鳞也给凿了。 只在二人睡着的时候,老店主才会鸟悄儿的过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把一身臭汗的小丫头和小青年儿往旁边扒拉一下,免得被炉膛给烧着了。 等到杨夕终于凿完了整副蛇骨,想要“给那那顽固老头子好看”,一定要人收下她这个帮工的时候。 “顽固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睛骂她:半年,把我一生技艺都学了去,剩下就是个练了,你还想怎样? 杨夕才终于从魔怔里面醒出神智来。噗通一声跪下,叫了一声“师父。”以后就乖乖的给这店里卖死卖活,单单包个住宿,却再也没有过一句怨言。 老店员纷纷对店主翘起大拇哥:老板,您真是剥得一手好削,压得一手好迫,奴得一手好役! 不过,老店主是并不许杨夕叫师父的,只许她叫老板。说是师父是要给弟子东西,老板只需要让员工干活。 哦,忘了说,昆仑的包住宿只是,提供你人形大小的一段墙壁,自己把“芥子石洞府”拍上去,然后睡“洞”。 杨夕还没来及把手上的芥子石融成一体,于是借给了楚久一个“洞”睡。 等二人终于把日子过得安稳了,想起来去卖东西,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年。 二人到店铺一问,就傻了眼。 昆仑店铺,走货量巨大。为了效率考虑,只收成品和材料。半成品不收。 至于那些蛇肚子里拿出来的“极品破烂”,人家建议他们先去学学炼器,提取了材料或者修好了再来卖。 两人堪堪卖掉了“幽冥鳞蛇”蛇眼的罩膜。 杨夕又卖掉了半只蛇胆,留下一半自用。 杨夕是勉强还上了买“夜行”债,以及之前打蛇受伤,医修们的治疗费。看着昆仑玉牌上的存储记录——“十四颗一品灵石”,无限心酸。 并且下定决心,以后受伤完全靠躺!再也不用什么医修了,肚子上一条口子而已,收五百灵石!你们怎么不去抢! 这么说,楚久又不欠债,应当发了吧? 这么想的人您可是真没来过昆仑,没经过这世界的风刃与霜雪的考验——实在太天真了! 因为杨夕下意识想去熟悉的店铺,所以拉着楚久到了“器居”的“剑房”。 楚久几乎是在踏进屋子的一刻,就被棚顶的一把剑给认主了。——天工一百零八刃之三十七,鬼灯。 所以,楚久童鞋因为没有昆仑玉牌,生生在后背上被施了一个法术,不管穿什么衣服,都能看见个“此人欠债二百颗一品灵石”。 即使淡定如楚久,也连门都再也不想出了。 不过这厮倒是自从摸了那把剑,就是豁出来不出门,也不肯把剑还回去的。 杨夕问楚久:“你的剑是什么感觉?” 楚久想了想:“好像见鬼了似的,前方一盏灯,必须往前走。没有任何原因的心无旁骛。” 杨夕笑,果然适合楚久。 这俩人收巴收巴,身上就剩下蛇肉可以卖饭堂了。但是饭堂说,岑大厨出门历练去了,剩下的没人会做这个。要卖就只能半价。 杨夕正琢磨卖不卖呢,就看朱大昌穿个帮工服,悄悄钻出来告诉她,卖半价买饭吃,还不如自己留着烤划算呢。这蛇肉的血肉灵力,对长力气很有好处。 杨夕恍悟,她说怎么觉得这半年力气变得有点大,还以为是锻炼的。 杨楚二人,相视苦笑,带着蛇肉又回了打铁铺。吃了半年的考蛇肉,如今还要继续吃,俩人觉得看着对方的脸,都快长出鳞片了…… 邓远之因为上“山河博览”的时候总能和杨夕碰面。是以听说了他二人遭遇,给予无情的嘲笑。不过这人从来嘴上不说,心上靠谱儿,这不,嘲笑了完后没几个月,就给杨夕联络好了买家。 杨夕和楚久眼巴巴的看着周行知:“扁的您要么?” 周行知摸摸那副已经不是个“扁”字可以形容的骨头。其灵力之强,质地之纯,已经上了不是一两个档次。 但这样子能不能锻剑,他还得回去问问他的炼器师父。毕竟,他不是主修这个的。 “这样吧,这蛇骨要不要,我三天后上课问了师父再给你答复。至于蛇牙和蛇鳞……” 周行知很牙疼的看着楚久手上那一坨更薄的片儿。 “我给你们问问看,周围有没有别人要。” 两只穷鬼千恩万谢的把金主给送出了门,还顺便送出了巷子。 往回走的路上,一条漆黑绊马索忽然杀至。 楚久腾身一跳,杨夕就地一滚。 堪堪躲开。 楚久不在意的一笑,“我先回了,你别太晚,老板要骂。” 杨夕“嗯”了一声,已经长剑出手,摆好了起手式。 显然对这种突发的暗算,已经十分熟悉了。 月黑风高。 绊马索两端,走出了谭文靖和他的跟班。 杨夕嗤笑:“见你一次,捅你一次,你是非逼着我不停履行诺言怎的?” 谭文靖黑着脸背着手:“不,我今日是找你有事。” 杨夕一撇嘴,“这借口你用了七八回了。” 说起谭文靖这半年,对杨夕真是死缠烂打,纠缠不休。 只要杨夕出现在“博物斋”和打铁铺之外的地方。谭文靖必然杀到。“坑蒙拐骗偷抢买”,无所不用其极,就为了杨夕手上那把“夜行”。 景小王爷称其为“杨夕的真爱粉”。 杨夕对待“粉丝”的态度,可以说上是简单粗暴。 打铁打累了,想换脑筋,就把他挖出来捅一剑。 然后被关进【画地为牢】,休息一晚上。 修为不进阶,心情烦躁,也把他挖出来捅一剑。 然后被关进【画地为牢】,反省一晚上。 学到新东西,喜形于色。再把他挖出来捅一剑。 然后被关进【画地为牢】,冥想一晚上。 杨小驴子这两点一线的生活,为数不多的调剂,就是捅谭文靖。几乎有发展成业余爱好的趋势。 反正这个业余活动根本不用费劲儿,只要找个地方站上一刻钟,谭文靖那厮自己就出来找打了。 “我今天是真找你有事!”谭文靖背着手,一点都不脸红。 杨夕也已经了解这货了,丫是脸皮真的厚,甭管打架总是输,撒谎被拆穿,还是偷东西被抓着。永远都是这么一副少爷脸。 举着剑没放下:“说,我听着呢。” “杨夕,这一年里爷跟你打来打去,几乎打成了死对头,爷觉得烦了。所以爷这次想一次性跟你解决问题。” 杨夕败给他的厚脸皮了。“我怎么记着都是我打过去,从没见你打过来呢?” 谭文靖一挥手,“这是细节,不重要。重要的是……” 杨夕突然抢上几步,一剑横在他脖子上。 “让后边儿那个拿吹箭的,把箭筒换个方向。” 谭文靖脸色不变,一挥手,墙后走出灰头土脸,手持吹箭的跟班。 这厮一脸正经的继续: “过几日就是咱们这一批弟子正式入门,之后就可以参加排名战了。” 这事儿杨夕倒是听景中秀说过。昆仑除了鼓励弟子私斗,还公开摆了擂台。所有人都可以上去打,每一个大境界打进前一百,就成为守擂者。拥有自己的练功台,除了守擂应付挑战之外,都可以用它来练功,不要钱! 杨夕清晰地记得,景中秀说“不要钱”那三个字的时候有多么的充满期待。 而每一个大境界,打到前三名的话,就会被同境界弟子默认“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或者是“师姐”。比如释少阳,现在就是筑基期的“大师兄”。出门在外,可用“昆仑首徒”的身份行走。 这倒不全算是昆仑的独创,修真界各大门派,本就是按修为排辈儿。别家门派的练气一层见到二层,就一定要叫师兄。练气遇见筑基是一定要叫师叔的。见到通窍就一定要叫师叔祖。只有昆仑,除了真正的师徒传承外,能讲课的都叫师父。先上课的一律师兄。 但出门交游,总要跟别家门派对得上称呼哇? 掌门花绍棠作为一个返虚期的三转剑修,表示境界其实真的不重要。一拍脑袋,想出了这个“打成大师兄”的规则。已经合道期却才灵剑二转的大长老,憋屈的表示附议,于是就这么定了。 听说,只有化神境界是由妖修胡尧担着大师姐。其他练气、筑基、通窍、金丹、元婴,一律是大师兄。 杨夕倒是挺想试试,自己能不能打成练气期大师姐的。就算打不成,能挤进前一百,有个“不要钱”的练功台也好。眼珠子一转,对谭文靖道:“怎的,你群殴都打不过我,还想约我单挑不成?” 谭文靖毫不脸红,“正是!爷要跟你公公正正的……” 杨夕抬手按住他摸腰的左臂:“把你手上扣着的东西扔了。” 谭文靖默默扔掉四五张“符箓”,道:“……打一场。” “袖子里还有!” 谭文靖又丢掉一枝袖箭。 杨夕的长剑依然架在他脖子上,龇牙道:“谭文靖啊谭文靖,我就不明白了。要说你这脸皮,景小王爷都说是个干大事儿的。你好好儿一个少爷,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夜行’也不是什么绝世名剑,即便在昆仑,天工一百零八刃,它排十二,前边儿还十一个呢。你至于这么跟我耗么?” 谭文靖只拿眼睛盯着“夜行”。一脸又爱又惧的痴恋表情。 “你懂什么,这世上能克鬼道的东西少着呢。” 杨夕怕他把口水滴上头。连忙把剑抽回来。 说时迟,那时快。杨夕刚把剑抽回来,忽然从天而降一个人影,一颗“烟雾弹”砸在地上。 一片迷烟之中,杨夕屏着呼吸,“当当当——”靠着听力和人对了三剑。 最后反手往身后一刺。 一道血流喷在脸上。 烟雾很快散去。 杨夕木着脸,看着戳在剑上,流着血,半死不活的谭文靖。 所以说,前面的都是屁。最后还是得捅他一剑…… 第68章 时光如水(下) 流血之处,必有刑堂。 杨夕一剑把谭文靖捅成了个半死不活的“漏”风箱,今天的【画地为牢】自然少不了她那份儿。 同来的医修一边儿把谭文靖按在地上缝补,一边儿碎碎念叨: “哎呦,我说你这孩子是真傻吧?明知打不过那小牲口,你老上杆子找的什么揍呢?虽说咱们昆仑鼓励同门切磋,可你这都被切了多少刀了,怎么也没见变结实点呢?……哎,别动,缝歪歪了!” 刑堂连天祚面无表情的瞪着“小牲口”:“……” 可惜,杨小驴子在程家挨了几年揍,都没点亮那个叫“看人眼色”的技能点儿。 杨“小牲口”:“连师兄,你眼睛疼么?” 连天祚实在是不好跟牲口计较,唯有抬手放“笼子”,把那精力过剩的“小牲口”框进去。然后又习惯性的,把笼子的个头拍扁。 小牲口进了笼子仍不老实,歪着脖子叫唤:“连师兄,把你的【刑堂鬼面具】给我戴一下呗!” “不行。” “为什么呀?” “规矩。” “可是我师父的【战部避世钟】也给我用过呢!再说咱们现在都这么熟了……哎呀!” 她一激动,磕了脑袋。 连天祚:“……” 连天祚作为刑堂的一级行刑手,连天祚这半年来,跟杨夕之间的孽缘绝不仅仅是“熟”,而是基本快“糊”了。杨夕这小牲口,没脸没皮,又熊又作,屡教不改,凭着连续捅穿谭文靖三十八次这等全不把刑堂放在眼里的“骄人战绩”,牢牢霸占着“新生黑名单”的榜首,并且把第二名甩出了几条大街。 而连天祚,因为是曾经离开昆仑,复又归来。那刑堂堂主高胜寒,肉身上是个病娇体弱易推倒的模样,精神上却很是有些刚愎自用的洁癖,对这种“二把刀子”很少委以重任。 连天祚回来之后,做的一直都是“修理兔崽子”的工作——麻烦、辛苦、又不讨好。 “刑堂与战部不同,非刑堂,不【鬼面】。” 连天祚抬抬手,又把杨夕的笼子,往上提了提个头。心中默默的想:熊孩子都长高了,岁月又怎能不催着人变老…… 杨小驴子终于能在笼子里摆正脑袋了,却还不肯摆正死犟的心眼儿。 “我早晚也要进刑堂的!” 连天祚闻言一顿,慢吞吞道:“刑堂考核,第一条便要求十年内没有违过门规。” “啥?”杨夕呆了,“我问事务殿的师兄,他怎么没给我讲?” 连天祚瞪着她:“……” 那是因为昆仑门规松泛,不禁偷师学艺,不禁功法外传,不禁弃师另拜,不禁一徒多师。甚至偷抢拐骗也不怎么管。 新弟子能违规的唯一一条,就是砍人! 杨夕讪讪的有点反应过来了。呃,师兄大概是觉得,就算不说,她个刚入门的小丫头,也总不至于给人开膛破肚吧…… 连天祚看“这牲口”似有悔意,收回瞪视,与“缝补”完伤患的医修同走。 “连师兄等等!” 连天祚转身:“又怎样?” 杨夕扒着笼子,指着连天祚的鬓角:“连师兄,我看你长白头发了,半年前还没有呢!是受伤了吗?” 同行的医修愣了一下,连忙去看连天祚的鬓角。须知一旦踏入仙途,天人五衰便早已离他们远去。而连天祚的鬓边,竟然真的生了一根白发! 连天祚把鬓角掖到耳后,挡开那医修的目光:“并不是。” 杨夕于是有点眼巴巴的:“那是元寿将尽了吗?” 连天祚淡淡“嗯”了一声。 那医修拼命给杨夕使眼色,这么伤人的话题,怎么能如此堂而皇之的问出来?可惜一双眼睛挤得都快抽筋了,杨小驴子的那个“看人眼色”的技能点,依然是灰暗的。 杨夕眨着一只黑幽幽的大眼睛:“那连师兄,你一定要努力修行,尽快把境界给提上去,我进刑堂之前,可千万别给坐化了!要是需要什么天材地宝,你跟我说,我帮你想办法!” 医修:“……” “刑堂值守,并不适合女修。”连天祚看了杨夕一眼,转身离去,唇角却忍不住带了点笑意,“这牲口……” 年轻的时候,大家总是锐气逼人,一意孤行的。以为自己只要豁出命去的努力,天下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只有若干年后,当那个人发现,即使自己能把天都捅出个窟窿来,却依然有那么一样东西,任你手握三山五岳,独独求不来一个简单的它。 这个时候,年轻人便老了。 年轻是个残酷的词语,因为当一个人意识到何为年轻的时候,他就已经老了。 可它依然残酷得很美好。连天祚笑着想。 身边同行的医修几乎被这个惨绝人寰的笑容,吓出心魔来。天知道,刑堂的人都是一年四季的木头脸,从来不笑的。 待连天祚走后,杨夕开始琢磨“刑堂考核,十年不能违背门规”这件事儿。 不过这活驴并不是想着如何不违背门规,她琢磨的是如何违背门规而不被刑堂逮住!比如……我以后再捅谭文靖,是不是应该偷偷儿的? 与昆仑其他弟子不同,杨夕是不怎么怕刑堂的。 寻常昆仑弟子眼中,刑堂那帮人,不论男女,具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面瘫。 脸色苍白,煞在眉心。 上大刑的时候,任你是年少有为前途无量,还是青春貌美楚楚可怜,血肉横飞间,他们眼皮都不多抬一下。 平日巡视的时候,存在又几乎低于路边随便的一根桩子。即使迎面走过来,也半点儿感觉不到活人的气息。 配上他们那一黑一白两套常服,时不时又在脸上扣一张面具。活生生就是一沓儿批量印刷的“黑白无常”。 而杨小驴子的审美,大约是和“寻常”有些偏差的。她总是觉得,刑堂师兄们的木头脸,看起来呆头呆脑超可爱的! 杨夕这头小畜生,对于这世间的事情,很有那么几分我行我素的浅薄己见。 大约这就是“夜行”选中她的缘由。 不管这世上人都是怎么说的,旁人都是怎看的,我没那去反驳你的*,却也绝对没有信你的打算。 比如对刑堂。杨夕觉得刑堂的人,干活儿多,说话少,本事大,脾气小。底线可以一踩再踩,只要你没犯了门规,他都只会一张木头脸的看着你。对付所有刑堂,都可以维持一条准绳,省心省力不用琢磨。 绝对是昆仑最可爱的人,没有之一! 再比如对程十四。 当时程十三犯事儿,程十九帮凶,在高胜寒这个有心人做推手,连累程家一干小主子全被逐出了山门。 邓远之当时提醒她,不管用什么手段,万万记得让程十四把【练奴环】给她取下来。 杨夕眼皮也没眨,只说了一句“不用。” 待到程十四下山之日,邓远之才明白这个不用的含义。 当时程十四已然知道了程家灭门的实事,这没出息的起子哭得两只眼睛像个桃儿。却在看见杨夕的第一眼,就说:“杨夕,我们此去程氏宗支投亲,十九说我爹在那边名声不怎么好。说不得这一去就让人坑害死了也没准,脖子上的圈儿我给你摘了吧。要不我死了,你也要死的。” 杨夕一只眼睛漆黑幽深的望过来,邓远之才恍然悟了。 程十四作为程家最作最坑爹的一个子嗣,纵有千般不好,万般罪过,归根到底不过一个“蠢”字。其实她是程家最心软的一个,见不得别人因她而死,即使明知道有个“五代守墓人”的剑仆,能给她在宗支增添说话的分量,她还是不敢冒险让人去死。 当然,也可能她蠢得根本就没想到。 杨夕当然还没纯善到去提醒她的份儿上,她只是在摘下项圈儿之后,对程十四说:“程玉瑶,你以后可长点儿心吧。再这么废物下去,早晚儿你就没命打扮了。” 程十四听不出好赖话,觉得自己一腔好意换来杨夕一顿编排,哭得更凶了。 相形之下,程十九则是一百二十分的上进,坚决,靠谱,有心。 邓远之见了程十四的作为,盯着程十九看了许久。程十九回避着他的眼睛,脚下一步没动。 邓远之冷笑。 枉他自诩世事练达,竟忘了这程十九的一切上进靠谱儿全是建立在“程家为先”的基础上。邓远之的本事,如今大家有目共睹的。如果多这一个助力,他们在程家的路,会好走许多。 程十九这是不动声色的逼他跟着一道下山。 以程十九的为人,事情若只关她自己的性命,自然做不到这样无耻。但如今二十一尚小,程十四难扶,程思成的死活连白允浪都查不出来。程家只能靠她来顶立门户,她也就学会了一家之主的无耻。 邓远之嗤笑一声,说到底“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咬牙上进的程十九,竟还不如一个只会哭的程十四。 不过程十九还是太嫩,太要脸。她还没办法像个真正的家主那样,无耻的那么坦然。若程思成在此,就算把程十四绑起来,也会阻止她给“五代守墓人”去了项圈。 而邓远之,除了腔子里的血是热的,心肠冷硬得就像一块万年的寒冰。区区一个程十九,心眼儿又哪里玩得过二世为人的嫩壳子老妖孽? 在程十九惊愕的目光中,邓远之轻巧的挑开自己脖子上的项圈。 “咔哒”一声。 弃如敝履的丢在上。 最后一点儿相伴的情分,也跟着那光泽黯淡的项圈儿一同弃如敝履了。 程十六的剑仆,早在程十六被仇陌干掉的时候就跟着一道挂了。程十三的剑仆命好,因为主子不是人,那玩意儿根本就没生效。 倒是二十一的表现,十分的令人意外,这个最爱装傻卖乖的小团子竟然朱大昌行了一个大礼。 “老朱,谢谢你这么多日子的照顾。你怀里很暖和,我很喜欢你抱我。但我又不能误了你的仙途,所以……” 朱大昌那个实心眼儿的,当场感动得痛哭流涕,差点儿就要说跟着小少爷走。被杨夕和邓远之联手给死死捂住了。 但那项圈儿取下来,朱大昌却是结结实实记了这一份人情。 邓远之想,程家将来,大约还是要靠这个小东西的。前提是之前这十年,程十九有本事护他不死。 他也好像终于明白,为什么昆仑门内,除了“取人性命”这一条之外,对于修真界诸多积年陋习,比如“练奴环”,比如“朋党之争”,比如“资源倾轧”,比如“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竟都是不闻不问的。 不亲自试一遭筋骨揉碎的屈辱或苦痛,哪个孩子能有真正的长大?昆仑书院或许教他们做人,但毕竟不能替他们做人。至于昆仑内门,他们要的是铜皮铁骨的战士,而不是几百年活到狗肚子里去,元婴化神了还需要师门一路护持的娇花儿…… 后来趁着人少的时候,邓远之问杨夕,是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对程十四有这种信任的? 杨夕的回答是: “我烦她,但是我从没恨过她。当初要不是她买了我,没准儿我爹就把我卖到窑子里去了。而且她还跟我讲道理,说我按了手印的,其实她完全可以把我揍一顿打服了算的。而且她对翡翠她们一直很好,就是我,天天琢磨着往外跑,她也并没有一顿板子给我打死了。如果买我的是程十九,我是绝不敢往外跑的。” 邓远之觉得自己简直要对杨夕“割目相看”了。 “那程思成,你又是怎样看待的?你个跑了的逃奴,又跑回来求救,他没打死你,在我眼里也是义薄云天了。” 杨夕挠了挠脑袋,“嗯,我也不怎么恨他。我不懂事儿的时候,全靠他赏一碗饭吃。”杨夕抬起头来,黑眼珠子圆滚滚的:“但他造孽太多,我早晚得把他捅死。” 邓远之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年轻人的世界,看不明白了…… 转念一想,古井不波的心肠,忽然就好奇上了杨夕是怎么看自己的。这实心眼儿的小畜生,大约是不懂得委婉的。 果然,杨夕说:“你这人其实心里可冷了,认准一个事儿,全不管旁人死活,约莫是连自己的死活也不顾的。平时有事儿求你,就是个路人也不介意指点下。但要是挡了你的路,就是亲娘老子也翻脸不认的。” 杨夕搓搓脑门儿上的璇儿,又补了一句:“你不太像个人。” 邓远之无声的看着杨夕。 还真是一番,直白、犀利又精准的评价。 他可不就真的不是个人么…… 他是一只地狱里爬回来复仇的厉鬼。 那仇怨比天高,比海深,挡着双眼让他看不见一点生的前路。 他自己的死,早晚也是要算计在里面的。 杨夕见邓远之不知声,以为把个傲娇小心眼的老远子惹生气了,捅捅他胸膛:“我会尽量不挡你路的。” 邓远之垂下眸子,这却是要到时候,才能知道了。 然后他们就一直这样,半朋不友相处着。 若是那心思敏感的人,指不定彼此多么猜忌防备,细细计较着“我不是你信任的人,你对我不真诚”这种“友尽圣经”。 可邓“光腚儿”冷清冷心,练达通透;杨小驴子没心没肺,神经粗壮,两人竟是这么真实着,丑陋着,越发亲密起来了。 杨夕唯一郁闷的,就是邓远之嘲笑她的时候,越发肆无忌惮了。 “脉”殿测试,考官叹息着说:“孩子,你挺好,没有任何妖精灵魔的血脉,是个完整的人。” 被测出来具有“魔”之血脉的青锋小侍卫,在一边听得都快哭了。 景中秀只好安慰他:没事儿,你也挺完整的,该长的都长了。虽然功能完整与否尚且不知……要不你家王爷今晚带你去“洗剑池”破个.处?试试功能完整不? 却听考官继续说:“可你这经脉,细得连根筷子都插不进去,这斗起法来,完完全全就是个一波流啊?” 杨夕是那时才知道,释少阳之所以筑基期能灵剑一转,除了机缘之外,靠的便是经脉粗壮的天资。释少阳的经脉之粗,简直当世罕见,基本就粗到,完全不用在身体里留灵气,用的时候一边儿吸一边儿放,都完全来得及了。 后来邓远之这货有事儿没事儿就拎个筷子在杨夕面前晃,手贱得让杨夕简直想把他给活撕了! 你才插筷子!你全家插筷子! 邓远之好整以暇:“我全家几十年前就死绝了,我倒想给他们插筷子呢,找不着坟包儿!” 不过杨夕也终于知道,天才这种事,是羡慕不来的。 青锋十八岁筑基七层,那是最为少见的暗灵根,并且十分粗壮,也就是灵力容纳性最好。身具“暗魔”血脉,又全身都是灵骨。 释少阳十六岁筑基四层,那是百年一见的筋脉似江河,丹田像大海,灵骨长在后背上,剑府开出来,不说等级,但是养剑的效率就甩出别人几条大街。 不过释少阳那逐日山一战,名声是打响了,背后的极品剑府,却是碎了,再也找不回来的。 杨夕自己么,在“骨”殿的测试上,测出来灵骨长在两只手上,跟青锋释少阳是没得比了,但胜在完整。 手腕以下,一根不差全是灵骨,用“无面”师父的话说,天生一个人偶师,偏偏想不开去做剑修。释少阳那种才是天生的剑修呢。 但杨夕暗挫挫的觉得,无面先生这是嫉妒,因为她从八卦中得知,“无面”先生的灵骨,一半长在手指头上,一半长在后背上。 杨夕:“嗯,人不人,剑不剑(贱)的。” 最后一考则是“志”殿,这是真正让杨夕大放光彩的一殿。 事先,杨夕做梦都没想到,“志”殿的考试居然就是四重天劫加身,看谁在“天劫炼阵”里待得持久。 杨小驴子乖乖往阵里一坐,三天没出来。 最后志殿的考官说:“姑娘我求你了,你出来行么?你没看后面一群排队的么?虽然你长得小,可毕竟也占地方啊?” 杨夕特别不乐意:“那我还没到坚持不住呢!我师父之前说,志殿考试要是半途而废了,就把我腿打断。我还不想给打断腿呢?” 考官决定不对着这头驴弹琴,他直接停了杨夕的食水供应。 结果杨小驴子真他娘的给白允浪长脸,坐在阵里拿【断浪绦】造水喝,把“幽冥鳞蛇”肉拿出来生嚼。生生又挺了三天。 考官实在折磨得没脾气,又联系不上出行在外的白允浪。 只好报知了“志”殿对口的直属上司,战部首座残剑邢铭,邢铭在查阅了杨夕课表之后,跟考官说:“告诉她,她再在阵里坐下去,‘山河博览’那边儿就落下好多课了。” 这么着,才算把这小倔驴给哄出来,送瘟神一样送走了。 考官们当时的心情,简直是我情愿三跪九拜,只换你远走他乡。 杨小驴子不知道的是,因为这事儿,战部那边儿已经给她挂了号儿了。昆仑内门剑修都知道,继释少阳之后,他们又有了一个天生剑修的小师妹儿。 不过这个估计不是走升级狂人路线的,大约是……干架凶残、极品抗造路线的…… “体修堂”那边收了青锋一个天才之后,仍然贪得无厌的想要挖墙脚,天劫锻体,也是我体修的好材料啊! 但是在看到杨夕的小矬个子之后,体修堂堂主大义凛然的决定还是把这块“好材料”让给剑修吧。 连腰都看不出来,还练什么体?短小成那样,真的有体可以练吗? 杨夕在昆仑的日子,就这样鸡飞狗跳着奔流向前。 年轻人,尚未察觉,老一辈花了多么大的心力,来庇护他们仙路之上,这最后的一段现世安稳。 转眼,便是入门大典的日子。 年轻人们第一次见识到,“仙灵宫”“离幻天”“经世门”这些传说中的修仙界巨头,是怎样的奢华排场,以及来参加典礼的人,未必真的都是为了道一声恭喜。 第69章 入门大典(—) 昆仑的入门大典,并不是在昆仑“书院峰”,而是在“无色峰”上举行。 原因么,自是如此重大典礼,相熟的门派,往往会派人来观礼。 “外人不进昆仑山”,不论多相熟的关系,昆仑也不肯破例。 不过真正关系良好的门派,对于昆仑诸多死心眼儿的行为,也能够体量。可惜,本次典礼,情况有些特殊,前来观礼的,并不都是那么关系良好。 “昆仑剑派,简直枉称天下第一剑。办个入门大典,居然用幻术做排场,也真不闲丢人。” 大清早就听见有狂狗在耳边乱吠,杨夕的心情,是真不怎么好。回头去看,只见一群藏青法袍,背负长剑的修士,骄横跋扈的站在那刷存在感。 为首一名青年,绿色双眸,流转若水,盈盈间如一汪清潭。 杨夕心中浮现出三个字,脱口道:“碧水瞳?” 【九幽离火眸】、【三千碧水瞳】号称当世两大瞳术。但这水火相克之间,却是世世代代的死敌。 那青年碧绿双眼在杨夕脸上一晃,似乎是有着看透杨夕眼罩的本事:“哟,离火眸?这么说你就是那个看坟包儿的,叫什么牛夕还是马夕的?” 他说完自以为有趣,跟他一道来的纷纷跟着捧臭脚,哈哈大笑。 昆仑这方,却是寂静无声。 那青年笑了一会儿,也觉着有点不对。再往周围去看,这些麻衣素鞋的昆仑新弟子,已经隐隐把他们几人围在了中间。 青年心中就是一突。 他没想到昆仑能有这么团结? 要知道,即使是他,长老亲侄孙、掌门少弟子,在自家门派被外人嘲笑了,也总有那么几个拎不清的死对头,会跟着外人挤兑他。 而在昆仑,这“五代守墓人”不是妥妥的被重点保护吗?难道周围这些弟子,竟没有一个嫉妒不忿,瞧不上她的? 青年并不是傻瓜,相反,他甚至是很有几分小聪明的。只是旁的门派,是怎样也想不到,“堂堂”守墓人如此重要,昆仑真就能把杨夕当个普通弟子来放养!是以这些大多是散修或干脆凡人出身的昆仑弟子,从来就没觉得这个独眼小丫头有什么特别。 如果一定要说有,那就是特别,特别“矮”! 那青年自己圆回话题,轻蔑一笑:“昆仑?不管典礼还是看坟的,都这么小家子气,天下道祖?其实就是一门穷鬼。” 在场昆仑弟子具是黑沉着脸,把几个青年围在中间。杨夕因为刚被点名儿嘲笑,所以也就做了代表发言,她的发言很简单,长剑入手一横,“你找茬?” 那青年当场就被这剑尖儿的指向弄得一愣。 怎的你家门派的典礼,还带自己闹场,主动把事儿搅大? 若是邓远之做这个代表,冷冷一笑,凉凉张嘴,一准儿能刻薄得这小子自己想回娘胎里重生一遍。然后挥一挥衣袖,把他当成一片儿云彩。 若是景中秀做这个代表,那24k土豪金,说不得就闭口微笑,炫富选得这小子找不着北。 可惜,邓远之最终选的是“阵”“法”双主修,不在剑修这一边儿;而景中秀则带着他“最后的小明”投入了“驭兽师”这个土豪专属的烧钱职业,更是一早上就没见到影子。 两位靠谱儿的“打脸专业户”都不在场,在场的只剩一个不靠谱的杨夕。 而杨夕她从不打脸。 她打架! 杨夕逼上一步,长剑平挑: “别说我没告诉你,你脚下踩的‘无色峰’不在昆仑山内。” 青年一双“碧水瞳”微露闪烁,“什么意思?” 杨夕最瞧不起光说不练的假把式,轻蔑一笑。 另有昆仑弟子幽幽代答:“昆仑门规,山内不得杀生。” 言外之意,山外就是随便杀了。 青年一派人马,也都是气血方刚剑修,被昆仑这嚣张架势一激,纷纷长剑入手。更有几个境界高的,连剑气都逼出来了。剑气一出,五光十色,面子上都好看一些。 只剩了那“碧水瞳”的青年负手不动,一副大门派精英弟子的矜持。心道,你们这些新入门的昆仑,还真敢在典礼上闹场不成? 若在其他门派,这架应是打不起来的。但昆仑对弟子,都是“放狼”式培养的。这些新弟子大多是十五到三十五之间的年轻人,正是个不怕死活,就怕激将的年纪。又多是好勇斗狠的散修出身,信的就是“下手不留情,杀人不偿命”,坐而论道不是个儿,提刀干架,谁怕谁? 当场有剑的拔剑,没剑的撸袖子。活脱脱一群打群架的街头流氓。 两方弟子正在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得像一根时刻要崩断的弓弦。 忽然,一阵香风袭面。 零零落落的花瓣,伴随着声声娇笑落下地来。 “啊哟哟,这是干什么呢?我瞧瞧,这不是‘点擎苍’第一天才,严枫师弟么,怎的被昆仑的新弟子给围了?点擎苍和昆仑都是剑道门派,自家人怎么这么伤和气呢?” 这番话说得,听起来软语娇哝,细琢磨却是极尽挑拨之能事。道出了碧水瞳青年的名姓,又点出昆仑这边只是新弟子。逼得那严枫就是有心作罢,也过不去脸面。后又点出两家具是“剑派”,自家人?笑话,修真界从来是同行相轻,相知相许的没见过,相爱相杀的就有不少! 不过如此一来,杨夕也终于解了心中疑惑。 “山河博览”上提过,如今的修真界有剑道六魁“昆仑、北斗、点擎苍,诛邪、斩宇、断天门。” 若论修剑的道统,六家剑派南辕北辙,说不上谁对谁错。但昆仑理念特别,广收门徒,博取杂学,靠着“天下道祖”的名声,跻身修真界四巨头之一。在修真界说话的分量,压得另外五家抬不起头,民间更是“口及剑道,只言昆仑”。 这“点擎苍”的严枫,上来就骂,开口便讽,想也是平时活在昆仑的盛名压抑之下,给憋区狠了。 严枫虽然是仙门恶犬,可还不至于是条傻狗。有人“架秧子”还是听得出来,不由抬头厉喝:“什么人?” 众人纷纷抬头望去,只见一条“千帆宝船”在空中缓缓滑过,巨大的影子遮空蔽日,打在杨夕等人的脸上。底座上的禁制却又华丽繁复,生生给地面的阴影映出人工的华彩来。 却是比释少阳那日用来救人的,又高级了不知几十倍。 十几名身穿灵纱法衣男女,笑语晏晏的降下来,男的宽袍广袖,女的手挽批帛,花瓣纷飞,香风袅袅。 当真“仙人忽降世,一步一桃源。” 地上一堆麻衣布鞋的昆仑弟子,忽然都觉得自己似乎不是修仙的,而是菜市场上卖土豆的。就连“点擎苍”那边,身穿法衣背负长剑,原本还有点侠少气息的弟子们,也纷纷成了龙王庙前“胸口碎大石”的。 就有昆仑弟子小声嘀咕:“这是什么人啊,这么有钱……” 所以说,不怪杨夕坑爹。昆仑养出来的弟子都是这个尿性,人家“点擎苍”那边不是震慑于对方实力,就是沉迷于眼前美景。 昆仑这一门穷鬼,却是但凡见着好东西,就满眼睛只见到灵石堆儿。真是活该混成一群卖土豆的。 杨夕明显见到这群“天人”之中,为首一个女子听见那个“钱”字,脸色明显一僵,那仙姿飘渺的笑意顿时就有点黑。 那女子赤足踏在七彩祥云上,手挽花篮,环佩叮当。正是刚刚出言挑拨的一个。 杨夕低声一笑,答道:“是‘离幻天’的弟子。” 提问那弟子很惊诧,“四巨头?真的假的,你说的准吗?” 杨夕被这样一问,非但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在“无知的凡人”面前滋生出不少小人得志的优越感。要知道,昆仑四门接纳新弟子的课程,按照选课的人数多少,依次排布是“法术见习”“练气”“锻体”,最后才是那无甚用处的“山河博览”。 杨夕瞟一眼那花篮仙子,一脸坏笑,答道:“自然是准的,经世门、仙灵宫、离幻天,按照行事风格,又被修界道友们称为‘一门老学究’,‘合宫伪君子’,‘整天穷唱戏’。” 那提问的昆仑弟子也真上道,对着那群“天人”看了又看:“啊……果然像唱戏的!” 一群“卖土豆”的纷纷闷笑。 “胸口碎大石”的也有不少跟着笑了。 那“无知”弟子又问,“那你知道说话那女人是谁么?” 杨夕的知识水平,刚到了解修仙界门派概况的程度,对于那些名人,却还知之甚少。 这小驴子蔫儿坏:“不知道,估计是戏班子里一个‘角儿’吧?” “呵呵,昆仑这一批的师弟妹,说话可真是有趣。”花篮仙子落在杨夕面前,膝盖微微一曲,抬起脸来,面上清媚笑容一丝不减。“离幻天首徒叶清欢,这厢有礼了。” 在场众人却全都觉得脑中一痛! 是“术”! 这从刻意飞下来挑拨的,竟是个化神不成? 第70章 入门大典(二) “杀”术一出,“卖土豆”的昆仑和“胸口碎大石”的点擎苍,眨眼间坐倒一地。 不少人汗流浃背,当场双膝着地。 杨夕首当其冲! 却是嘛事儿没有…… 开玩笑,就杨夕那被两百多代守墓人“灵魂刻印”过的识海,残剑邢铭堂堂元婴后期,半步反虚的鬼修都伤她不到,区区一个离幻天的弟子,还能动她一根毫毛了? 一片黑暗的识海里,杨夕蹲在那幽蓝色的火焰底下借亮。 她心里有点突突:她是没有修炼过神识的,也还不知道这玄了吧唧的东西到底怎么作用。唯一进识海的经验,就是上次帮程十三招魂。 当时无面先生是抬手一拍她天灵盖,就给她拍进来了……那次她可是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醒啊…… 幽幽离火,映着一张严肃的小圆脸。 进了自家识海却不知道怎么出去的杨小驴子,默默发愁。 正此时,眼角看到几根长针呼啸而过。 杨夕:我了个去!这神马?这么危险的东西在我脑子里乱窜,脑门上要是戳出窟窿那得多难看? 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抓住先! 待十几根长针捉在手里,杨小驴子满头大汗。 并且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可能就是叶清欢攻击自己的神识。 这东西是必须得销毁的!可是……拿什么东西销毁呢? 杨夕扫视着空荡荡的识海。 只有一团火,和一个自己…… 如果是一个正常人,一定会选择那团火。 可惜,杨小驴子不是一个太正常的人。 她把长针凑近火焰,她借光看了看。 透明的,晶亮亮的。 感觉有点好吃的样子…… 小心的,咬了一小口……(⊙o⊙)喔,好脆! 于是,“嘎巴”!“嘎巴”!“嘎巴”!…… 她·绚择·了·自·己! (▔皿▔) 再说外边儿,叶清欢脑海中一痛。感觉一缕放出去的神识与自己断了联系。被绞碎了? 叶清欢不动声色的看着杨夕,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须知,具有【离火眸】这种天赋神通,就相当于识海天生对外开着口子,面对“杀”术,只会更容易受伤。除非……她神识比自己还强?可这丫头分明是没练过神识的样子! 再看点擎苍的严枫,捂着一双鲜血常留的【碧水瞳】,滚倒在地上,戾气上脸:“叶师姐什么意思?昆仑的人取笑于你,我点擎苍可没着你惹你!还是你离幻天觉得我们小门小派,就没得脾气?” 叶清欢定了定神,不可能的,刚刚一定是偶然意外。看这【碧水瞳】不是伤得很重么? 心中这念头一过,手中花篮,扮相十足的挽了一个圈儿,娇笑道:“严师弟,大家都是修行中人,没事相互切磋切磋,玩玩嘛~你看这昆仑的小师妹,不也什么都没说?” 又是一记“杀术”!且是直奔杨夕一人! 严枫顺着话音去看那昆仑的丫头,却见后者双腿开立,提剑沉肩,一脸雷打不变、风吹不悔的漠然。 无动于衷得……真像是个千百年不曾动过“守墓人”…… 识海之内,杨夕握着新捉住的两捆“外来货”。 “嘎巴”“嘎巴”“嘎巴”…… 这回飞进来的不是细针形状,而是一柄柄小剑,嚼起来有点哏。 面无表情的打了一个饱嗝。 嗯,这有点吃不完。 杨夕终于把目光投向了身边的“离火”。 然后她把一捆“小剑”伸到火中烤了烤。 小剑肉眼可见的有点融化,滋滋流油的样子。 杨夕满意的看着眼前融成一坨的“烤剑”,觉得这样可以保存起来,下次再吃。 忽然,手中这坨“烤剑”开始剧烈的挣扎,那架势却不是攻击,而是要往外飞。 杨夕大怒:妈蛋,老子没烤的时候你不跑,现在想跑没门儿!烤熟的“剑”怎么能让它飞了? 打架这件事儿,杨夕有一个朴素而单纯的准则。 敌人想做的,就一定是自己应该阻止的。 杨夕一口咬在“烤剑”上,四肢缠紧,抱定青山不放松。 “烤剑”嗡鸣了许久之后,终于向着来路的方向飞去,那仓皇狼狈的姿态,倒像是在逃跑。 杨夕挂在“烤坨坨”上,在自己的识海中逡巡片刻,终于看到了隐约的一片出口。 杨夕隐约意识到这出口看着有点像自己的【离火眸】。 来不及多想,五感便回到身上。 狼狈不堪的严枫,和脸色惨白的叶清欢映入眼帘。 杨夕意识都没完全回笼,便当机立断下了杀手,【天罗绞杀阵】——绞字诀! 灵力丝线汇成一道流光,直奔叶清欢的脖子。 一切都发生在间不容发的短短一刻。 灵丝缠上了叶清欢的身体。 杨夕不及回笼的部分神识,仍然死咬着叶清欢的撤退不曾放松。一路冲进叶清欢的识海。 灵丝为媒,神识跟进。——“人偶术”成! 杨夕的一半在叶清欢的身体里睁开眼睛,跟真正的自己面对面时,愣了一下。 她可以清晰的感觉到这具身体的一切。 脚下踩着的轻软绣鞋…… 丹田处筑基五层的修为…… 早餐吃了大蒜之后嚼的茶叶…… 还有那来自灵魂深处的,绝望而颤抖的恐惧。 杨夕的“人偶术”颇不稳定,只维持了短短的一瞬。 天空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多年不见,叶师妹还是这般贪玩,竟不问问别家的小朋友,愿不愿意陪你么?” 杨夕再睁开眼,已经全部神识都回到了自己的体内。 神识透支,操作不当,杨夕汗流浃背。 不过她笑了。 我知道你的秘密了,你根本不是什么化神。你甚至都不是如我一般,因“天赋神通”而能修炼神识。 对面回了神的叶清欢惊慌脱口:“你是人偶师?” 杨夕诡笑,以口型对她说:狸猫。 叶清欢顿时面如死灰。 与此同时,伴随刚刚那清朗的男声,十几名白衣翩然的修士,踏空而来。 这队人马,清一色的白袍广袖,白绦束发,脑后吊起一个飘逸的马尾。 脚踏虚空,如闲庭信步。 为首一人生得面如冠玉,眼若晨星。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实在是一张让无数女儿家惦记的好皮相。 “仙灵宫首徒方少谦,见过各位昆仑、点擎苍和离幻天道友,不知各位道友在玩些什么,可否带上在下一个?” 这群白衣修士,明明驻足空中,居高临下。却各自带着或谦和、或矜持、或温柔的神态,只恨不得把大门派的教养写到脸上。 昆仑这边,立刻有人低声道: “我知道了……这是‘合宫伪君子’……” 在这几名修士凭空现身的同时,空中几人的正上方,又无声无息的多出一片巨大阴影。 一条雪白巨龙,身后拉着一座完整的白玉宫殿在空中显身。 巨龙身上穿着一百零八道亮银钢索,一名修士立在龙头上掐着法诀。 虽然没有任何光影效果,但这“仙灵宫”的出场,却是比那离幻天更大得多。 单这一头雪白巨龙,就让在场几乎所有的人张大了嘴。 昆仑一名新弟子结结巴巴的道: “不是说……上古神怪……早就消失了吗?” “所以那不是龙,而是一名修成龙形的妖修。”杨夕神色冰凉的仰首望着天空。 巨龙口中喷出沉重的寒息,钢索从他的筋骨穿过,那掐诀的修士正正站在它的逆鳞上。浑浊的龙眼偶尔淡漠的扫过地面。 只需一眼,杨夕就知道,它生不如死,却求死不能。 “嘶——”那昆仑弟子倒抽一口冷气,“那岂不是和花掌门一样?” 弟子看看那龙,再看看绝天峰的方向,再看看那龙,如是反复好多遍。 怎么也想象不出花绍棠去给人拉车的场景。只觉得谁要敢让他干这个,那一准儿是连下辈子都不想好好活了…… 杨夕一声低低的冷笑,“还没看出来吗?他们是在给昆仑施下马威。” 关于是否把妖修当作人来看待的问题,修真界千万年来都是存在分歧的。 就像二代昆仑的“灭门浮世绘”上画的那样,曾经妖魔联手,人灵结盟,大战千年。鬼修由最开始的冷眼旁观,坐收余利。到后来也被无数大战中枉死的偏执厉鬼卷进去,五大种族战成一团。成精草木,无辜受累。 赤地千里,血流成河。 到后来,终究是人灵一边略胜一筹,然而却是几乎道统断绝的惨胜。 而战后修真界想要重建荣光的时候,五大种族却却渐渐的在一片残破的绝望中,学会了和平相处。 但即便是凡人,种族间的和解,也不代表相互理解。 如今的修真界,仍然有人认为妖修脱胎于畜生道,生性残暴愚昧,不可为伍。天生就该受人修奴役。也有人认为,万物有灵,修行不易。妖修一旦生出灵智来,便应该得到有灵智的“人”的尊重。 “仙灵宫”如此凌虐一个妖修,显然是前者拥蹙,而“昆仑”敢让妖修当掌门,俨然是后者的先锋。 单这一点,它们就不可能友好。 果如杨夕所言,雪龙身影接近观礼台,它拉着的白玉宫内便走出一人,遥遥冲着观礼台拱手:“邢首座别来无恙,贵派的徒弟这么金贵,一家子方有一次入门大典,不知为何不见花掌门身影?” 残剑邢铭稳坐高台,屁股都没离开椅子,“师父他老人家前些日子刚刚祭了剑,屠龙剑嫌那些人血肉难吃,最近在闹脾气,师父只好闭关哄它。” 双方心知肚明,前些日子死在昆仑山外的那批修士,明着是杂门杂派的散修,实则多是仙灵宫的势力。 两人皮笑肉不笑的握手: “欢迎欢迎!” “恭喜恭喜!” 一个昆仑的女弟子忽然出声:“小师姐,昆仑剑派不也是四巨头么?离幻天是唱戏的,仙灵宫是伪君子,咱们呢?” 杨夕先是一愣,没想到这同期入门女弟子竟然叫自己“小师姐”。随即反应过来,这大约是人家觉着她懂得多,才这么尊称一声。 不过随即脸色就有点不好看,这给自己家拆台什么的……? 就听一个声音在耳边笑嘻嘻的代答:“经世一门老学究,仙灵合宫伪君子,离幻整天穷唱戏,昆仑全派山大王~” 女弟子:“……”山大王是指……脾气不好么? 杨夕心中猛然一惊,这人出现出声之前,她根本就没感觉到身后有人!偏头看去,一个穿蓝布儒衫,背着书箱的年轻人笑眯眯的立在那。 “呀——这就是五代守墓人呐!果然如传说中一般短小!” 杨夕心中一紧,这人的出现完全是毫无预兆的。试探道:“经世门?” “很明显嘛!”年轻人拍拍自己的书箱:“小道经世门苏不笑,杨小师妹,初次见面,不成敬意呀!” 苏不笑一边儿呲着白牙使劲儿笑,从书箱里掏了一本册子递给杨夕。 杨夕捏着传说中的见面礼,觉得略新奇。她自小没有长辈,大了之后的长辈又都不怎么靠谱的样子,所以还从来没有收过这东西呢。 悄悄翻开一页…… 一旁的仙灵宫方少谦却突然出声:“小杨师妹,别看!” 杨夕:“……”晚了。 第71章 入门大典(三) 杨夕瞪着手上这本惟妙惟肖的《合·欢一百零八式》,有点不能确定这经世门苏不笑是善意还是恶意。 这种见面礼应该,不是很常见……吧。 周围聚上来一圈儿昆仑弟子“喔!画得很不错哦!”“这脸!这胸!这腿!”“纤毫毕现,惟妙惟肖!”“哦,原来那里是长这个样子的啊!” 苏不笑又从书箱里翻出一厚摞画册,“哎呀呀,挤着看一本多腻歪呢?来一人一本……点擎苍的也都来拿一本……哎,少谦,上次送你那本估计已经翻坏了吧?来再来一本新的!” 仙灵宫方少谦那风度翩翩的形象,险些就挂不住,只能避重就轻道: “多谢苏师兄,师兄上次送的墨宝,小弟高藏书阁,不舍翻看。所以并没有坏。” 苏不笑又转向离幻天一边:“哎?叶师妹,你神识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哎呀,实在太不小心了!叶师妹,我上次送你的《龙·阳秘传》看着可好?如今女修中最是流行!再来本这个吧……” 叶清欢白着脸,魂不守舍的应了一声:“多谢师兄。” 竟是魂不守舍的把书收了。 连方少谦都露出点不易察觉的诧异,苏不笑却是没事儿人一样又去发别人了。 杨夕看这情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 权利巅峰的角逐,果然如传说中一般复杂。 四巨头之所以是四巨头,可不是人多枪硬而已。公认的话语权这东西,在一个实力为尊的世界,绝不是那么好得的。 道统方面,四家各有所长。 昆仑长于“剑”,仙灵著于“法”,离幻见于“术”,经世专于“杂”。 “仙灵宫”是修真界的传统大佬,门内功法精妙,高阶遍地,盛产飞速进阶的天才。而且仙灵宫多年经营,门下依附势力纵横交织,独他一家几乎把持了近四成的修真界中小型门派和家族。 按照这种模式经营的门派,在修仙界是最多见的。仙灵宫在其中做得最好最大,便占了最重的话语权。 “昆仑派”则与仙灵宫相反,是个不安常理的后起之秀。 明面上,昆仑不党不争,战部征战四方“斩妖除魔”,剑修遍布各地“行侠仗义”。还有那万千散修感恩戴德的“昆仑书院”。 早得了“正道魁首”的名声,隐隐的,还有“天下道祖”的叫法。 当然,也有阴谋论的人说:昆仑剑修四处征战的原因,是因为剑修的道统,不干架不能升级。而昆仑那个外门如学馆,来去君随意的架势,其实是在民间默默的撒出暗子,准备掀起天下大战!没见那民间新兴的门派,十个有八个都奉昆仑为祖么? 不管着猜想对与不对,昆仑是靠着在散修中的名声挤进四巨头,是不争的实事。 “离幻天”出头的方式,则特别一些。他们靠得是凡间皇权。凡俗世界,近八成的国家当中,都有专设的国师之位,由离幻天的弟子担任。 离幻天最擅神识修行,内门弟子几乎非“天赋神通”者不可入。外门弟子一旦过了化神境,动辄千里幻术,百万斩魂。同时又是最爱讲那“飘飘欲仙”排场的“修真界戏子。离幻天对于蛊惑人心,煽动凡人的本事简直出神入化。 不要小瞧了凡人,他们虽然战力不行,但人数却是修行者千万倍,经常出现以倾国之力供养“国师”,为国师一人私怨举国悍不畏死的事情。 不说打不打得过,但是背后沾着这么多人的因果,就不是一般修士敢于招惹的。 而“经世门”则是四巨头之中,最神奇的一个。这门派几乎可以说没有固定道统,门内对于研究二字的痴迷简直到了奇葩的程度,据说不管多么不学无术的人,一旦进了经世门,都会突然发觉“大千世界真奇妙”。 这样风气的结果,是经世门每隔些年,就要冒出三两个某方面的大师,对该种道统作出卓绝贡献。然后过些年,这大师挂了,他徒弟却是去研究别的了,完全没人继承衣钵。 可就冲着这些贡献,和未来可能的贡献,负责任的说一句,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动经世门一根汗毛,就等着被群起而攻之吧。 甚至在整个修真界,这个门派的成功方式,也被成为“不可复制之奇迹”。 当然,这也跟经世门一直半出世低调态度有关。 曾经有人评价这四巨头教出来的弟子,跟人斗法场景。 仙灵宫得到的评价是“移山倒海”。 昆仑得到的评价是“一力破万法”。 离幻天得到的评价是“神鬼莫测”。 而经世门……“你开玩笑么?你什么时候见过经世门的弟子打架?” 如今修真界的格局。 仙灵宫与昆仑已经算是扯烂了了衣服,扒光了裤子——再说两句就该干了! 而离幻天则在一旁狼视眈眈,巴不得这俩货精.尽人亡,并且时刻准备着任意一方先昏过去,他就臭不要脸的提枪上! 可经世门,依然故我的“你美、他美、都很美”,坐而撩骚,那跟谁都能凑一对儿。真枪实炮?你还是当我“痿”的吧。 残剑邢铭那边儿终于跟那仙灵宫来人互相侮辱爽了,才转回头来关注了这边的小辈。远远的,端出为人师表款来,笑道:“经世门的师侄来了,怎么不上台坐坐?” 苏不笑出宫发到一半,挠着头对邢铭那边笑:“小侄苏不笑见过邢师叔,师叔多年不见,真是潇洒依旧,倜傥依然!” 邢铭稳坐高台,依旧是那八风不动的模样,微笑:“好说。” 这厮居然理所当然的应了!去了幻术,你那脸白唇黑的模样你怎么好意思???? 苏不笑嬉皮笑脸的,“邢师叔,家师没来,观礼台上都是长辈,小侄胆小不敢上啊!” 邢铭眼色一深,过了一会儿才笑道“苏师侄百岁不到,竟然成丹,堪称惊才绝艳。令师竟也不知会一声,也好让我备份大礼。” 修真界不成文的规矩,只有结丹后,可称真人,才能代表门派出席典礼、会议。否则就只能跟随在长辈身后。而经世门这个万年“痿”,为了不被推成出头鸟,从来都是派门内修为最低的那一个金丹出门。 苏不笑挠头,“侥幸侥幸。” 邢铭道:“大典就要开始了,师侄上来吧。其他门派的各位,也都把弟子召回来吧?” 来参加典礼的不仅是四大巨头,上千个门派遣了人过来观礼。而这种场合,也是弟子们结识友人,交流心得的场所。尤其昆仑又是这么一个“不禁外传”的门派,几乎所有被带来的年轻弟子都被撒丫子放进了人堆,并且努力结交一个“昆仑”做朋友。 主持典礼的邢铭发了话,各派“家长”陆陆续续的传音传讯召回了弟子。 然而轮到“点擎苍”的时候,那位“家长”却忽然用了公放的音量。 “枫儿,你眼睛怎么伤了?” 此话一出,四下皆静。杨夕侧头看了一眼严枫,双眼周围青筋暴突,血泪不停。的确是个凄惨的模样。 可是弟子斗殴吃了亏,事后报复的不少,当场揭穿的却不多。毕竟,这可是又丢自家人,又撕别家脸的事儿。 精英弟子在这放着,哪家的长辈会不留一份神识盯着? 观礼台上每个人都对事情的始末心知肚明,离幻天的长老不由打着哈哈圆场:“他们小孩子间,打打闹闹本是平常。好在都是修士,一颗丹药下去也就好了。我这有瓶【养神丹】,不如就给了这孩子?” 离幻天的长老测过头,眯起一双狐狸眼等待点擎苍的态度。虽然没有直接认下这桩事故,但也算是句示好的软话了。毕竟,点擎苍今天来的只是个不怎么样的金丹,而狐狸眼自己却是个实打实的元婴尊者。 离幻天修士的打扮,总是有点雌雄莫辨,这张老的声音,也让杨夕听了半天没听出男女。 可点擎苍的金丹长老竟然不领情。“这恐怕不妥吧。” 这位金丹是个严肃中年的面貌,说起话来有一种倚老卖老的矜持,淡漠道:“我徒弟在昆仑的地盘上受了伤,昆仑难道不给个说法么?” 离幻天的长老当场就是一愣,慢慢回过味儿来。听说,剑道六魁里面,这点擎苍似乎一直瞄着昆仑这“天下第一剑”的位置,不大服气的样子… 狐狸眼一眯,他就装聋作哑闭了嘴。 既然人家找的是昆仑的茬儿,他倒是挺喜闻乐见的。 他这边匿了,仙灵宫的修士却开了口:“我刚才恍惚看见,昆仑那个小丫头好像这受伤的男孩子有点不愉快。少谦,你一直在那边儿,见着怎么回事了么?” 地面上,方少谦就站在杨夕的身边儿,微一拱手:“弟子就是看两位师弟师妹玩得搞笑,才想下来参一脚的。可是下来的时候,严师弟就已经……这弟子也不清楚。” 有消息灵通的人当场反应过来,好像听说点擎苍和仙灵宫这些日子走得有点近呐。 几乎在方少谦说话的同时,苏不笑就已经消失在了杨夕的视野里。与他出现的时候一样的毫无预兆。 经世门一向如同绑定“麻烦探测器”,这“痿”得速度之快,简直令人咋舌。 离幻天的人,自然更不会上敢子找不自在。纷纷低眉垂目的闭口,企图把自己伪装成一根如梦似幻的美丽杆子。 杨夕四下里环顾了一圈,才终于明白。 点擎苍故意诬陷,仙灵宫语焉不详的帮腔,离幻天巴不得摘出去,经世门缩头乌龟。 昆仑弟子隐隐的被另外几派包围着,孤立在中间。没有人能证明他们的清白…… 残剑邢铭稳稳的钉在座位上,一双比常人黑得多的眼睛,看着那点擎苍的金丹:“你想要什么说法?” “罪者同刑。”这话是用神识说出来的。 一派理所当然的浩瀚。 地面上所有的人都去看杨夕的眼睛。罪者同刑,那这姑娘的眼睛,可就得遭罪了。 杨夕本人却一动不动,只盯着邢铭的口型。 邢铭还是刚才那表情:“换个不这么白日梦的。” 点擎苍的金丹当场就站起来了:“你……”这金丹阴狠狠的一笑:“残剑,你这是打算跟我点擎苍开战?” 邢铭与花绍棠不一样。花绍棠是昆仑一面招摇的大旗,那老妖从头到脚就只有一张脸看着斯文,实则简单粗暴不善迂回,谁给我一拳,我追到天涯海角捅他一刀!在他理事的年代,昆仑从来就不懂得什么叫面子,什么叫客气。 可参见邢铭这个人,大多数时候更像一个政客。他总是给昆仑谋算着最大的利益,轻易不撕破脸皮。这只在日光下行走的恶鬼,笑里藏刀,道貌岸然。从不意气用事,永远看不清底线,往往和对手相安无事数百年,出手便是灭门绝户、道统断绝。 邢铭的嚣张,也总是带着点阴沉沉的鬼气。 “好,既然昆仑不欢迎我等,那在下也没有再滞留的必要。枫儿,我们走!” 严枫还有点懵,转身正要跟着走。眼角却忽然瞟见斜刺里杀出一道长剑。 仓惶后退间,却还是被长剑削断了发髻。 那长剑通体漆黑,寒光内敛。唯有剑鄂处一颗宝石,血红耀眼。 身后响起个凶巴巴的娃娃音: “横竖被赖在头上,我要不真的捅瞎了你,不是白担了名头,吃了大亏了!” 第72章 入门大典(四) 这边杨夕出其不意的下杀手,那严枫本就是个吃不得苦的纨绔,双眼受伤便慌了手脚。 完全忘了自己背后也有一把剑,连连闪避,只会高呼:“祖爷爷救我!” 他身后同来的弟子反而比他机灵,纷纷长剑出鞘。 其中一人瞄见杨夕背冲自己,心中就是一喜,谁知剑刚拔.出一半,便被一双粗糙大手强按回鞘。 抬头只见一个麻衣糙面的昆仑准弟子,正双手别住他的剑鞘:“兄弟,小娘们儿干架你也好意思插手?” 回身环顾四周,只见满坑满谷的昆仑准剑修,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所有点擎苍围成了一锅乱炖。这些弟子大多修为不高,但胜在人多心齐,又多是混过的老油条,三五个盯住一个,谁动揍谁!点擎苍还站着的弟子们,不由落下汗来…… 正在此时,袖手旁观的仙灵宫方少谦忽然把马尾向背后一撩,面上笑容和煦:“小杨师妹,大家同是修仙界的后进晚辈,守望相助才是正理,欺人太甚可不好!” 抬手一道落雷,刁钻很辣劈向杨夕。 杨夕这边一个天罗绞杀阵【缚字决】,刚把严枫缠成个只露头的大茧,听见伪君子那话就知道不好,头都没回抬手提起严枫抗雷! 却不想,一道星河匹练般的剑气翻然一卷,居然活生生绞碎了落雷,并且把仙灵宫十几个跃跃欲试弟子,全部圈了进去。 只见一把门板大的阔剑后面,露出个披着一只袖子,吊着一只膀子,右眼上缠满绷带的释少阳。“滚你个渣糕方!谁跟你一辈儿?你都七老八十了,我师妹芳华十四,你哪捡来的二皮脸?” 释少阳一副伤残人士的尊容,说话却还是那么叼:“小爷不过受伤休了两天,你到真以为我废了条胳膊就打不死你了?” 方少谦脸色黑如锅底,释少阳从八岁出道就莫名其妙在大小场合追着他干架,从刚开始的回回挨揍,到后来的互有输赢。一度被人并称“双少”。可这小王八十四岁灵剑一转之后,方少谦就只剩下了被暴.菊的下场,再也没有了反攻的机会! 观礼台上,离幻天的狐狸眼忽然笑眯眯出了声:“清欢,两位小朋友打起来了,你也不劝一劝?” 叶清欢闻言回神,才要抬脚上前。却被杨夕一眼钉在原地,“你动一下试试!” 叶清欢竟在这一句威胁之下,不但没遵守师长的命令,竟把其他的离幻天也拦了下来。狐狸眼修士眼色一深,脸色难看。 杨夕回手捞过严枫,一剑就要刺向天灵盖。点擎苍的长老终于顾不上身份,再也稳不住了。一道遁光飞身下台,“小贱.人,你敢?” 观礼台上,以仙灵宫为首的许多修士也纷纷站了起来。露出随时出手的压迫姿态。 离幻天的长老想了想,也跟着站了起来,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家徒弟。 然而一道殷红血影忽然从天而降,点擎苍的长老在距离杨夕只有三步之遥的地方,生生被镇住了身形。 观礼台上,数百名昆仑刑堂悄然无声的冒出来。 着黑裳,覆鬼面,提长剑。 一动不动,就好像一直都在那站着,并且会千秋万代的站下去。 广场边,一把双抬躺椅上倚着个病娇的修士。折扇刷拉一下展开,险些淋漓的刑字露出来。 “无色峰上也敢撒野,可是拿我昆仑的规矩当了摆设?” 高胜寒西子捧心状咳了半晌,才气咻咻的喘道:“邢师兄,前阵子无色峰上你收的鬼还是少了,这帮孙子竟是连口药都不让我好好吃了呢!” 兵对兵!将对将!王对王! 昆仑逢剑接招,寸步不让! 苏不笑躲在观礼台的角落里,不忍直视的捂脸:“这全派山大王,一点儿都不带错的……” 杨夕心无旁骛,不管身边兔起鹘落,一剑刺向严枫的天灵盖。 “当——”的一声,没有见血。 杨夕一顿,这怂包纨绔竟还是个练过体的筑基? 杨夕对筑基的最初印象,完全来自于程思成,可程大家主要是跟他这么点本事,只怕早被鞭尸一千遍。 杨夕活动十指,准备直接上手捂死他。 却听旁边传来一声呼喝“师妹接剑!” 回头一看,释少阳胳膊一抡,把自己那柄吊炸天的本命灵剑甩了过来。 杨夕看着那把砸过来的“门板”,张口结舌:师兄!你是突然做了昆仑的叛徒,想要砸死你家守墓人吗? 可那阔剑在空中忽然灵光大绽,风驰电掣的做了个瘦身,苗条成了一柄纤细修长的玉色宝剑,玉色清透,剑型古朴,端的是钟灵毓秀! 有见过世面的昆仑弟子喃喃羡慕:“灵剑一转呐……” “你敢——?” 距杨夕三步之外,点擎苍那长老闻言顿时两眼血红,直接喊破了音。 这丫头本就手黑,若再让她借了武器之利,自家孙儿哪里还有活路? “本座把你碎尸万段!” 杨夕眼色一深,长臂一伸,头也不回的接了剑,却是没用。 “天罗绞杀阵”——绝! 众人只觉心中听见一声喑哑的破响。 血雾炸开。 只留一颗大好头颅飞上天空。 一双绿瞳,盈如碧水。还定格在老祖救他的欢喜神色。 与此同时,杨夕飞退三步,反手一剑刺进那金丹长老的丹田! 金丹长老骤然喷出一口鲜血,满脸的不可置信。 严枫的脑袋,这才“吧嗒”一声的掉在地上。 “他是你孙子,在你面前我本不想这么血腥。”杨夕抬起头看着那金丹,一只眼睛黑得骇人:“可我总得让你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我不敢的!” 金丹长老的肉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下去。 他目眦欲裂,然而金丹被碎,满口流血,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杨夕作为一兵,越级杀了一王! 一时间,在场除了昆仑弟子,再无人说话。 释少阳长眉一挑,指着那长老挂在腰间甚至不曾拔出的宝剑。“所以说,没有修剑的本事,就不要没事儿在腰上挂块铁。” 释少阳在传送大殿前那番“昆仑之外,天下无剑”的霸道言论,早已在准弟子中传得人尽皆知。布衣麻履的昆仑弟子纷纷哼笑:“棍子!” 高胜寒病歪歪的靠在长椅上,收回束缚金丹长老的血色符文,摇着血色逼人的“刑字扇”,轻蔑一笑:“我昆仑从不怕人找事儿。但奉劝各位来找事儿前,还是先掂掂自己的斤两,够够不够我昆仑弟子练手儿。”高胜寒扫了一眼点擎苍长老软软拍在地上的尸体,淡淡道:“防护山门,惩诛叛徒,我刑堂也是很忙的!” 从杨夕拔剑开始,到那金丹横尸而终。 总共,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残剑邢铭稳坐高台,一动都不曾动过。 双腿交叠,肘撑扶手,邢铭客气的微笑:“在场各位,还有谁想跟昆仑要个说法吗?” 自然,是没有了。 “既然没了,那就把地上收拾收拾,开始典礼吧。”邢铭利落的一挥手,观礼台上的刑堂诸部,就像他们出现时一样,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刚刚站起的那些人,纷纷不动声色的坐回去,不少面色尴尬。 高胜寒忽然咳了一声,“师兄,点擎苍还有八个弟子在。” 点擎苍那八人本就被昆仑准弟子们围在中间,闻言只吓得冷汗湿衣。 “一群孩子,没得跟他们计较。让他们自去吧……” 残剑一句话没说完,便有一个点擎苍女弟子忽然往前冲了两步,“师门一定会为我们报仇的!”并不会用神识,是喊出来的。 杨夕一挑眉,你们?你这是打算自戕死在这儿,然后也赖在昆仑头上么? 残剑邢铭呵呵笑了一声,“其他几个呢?” 其他人纷纷跪地,各自言道“弟子这就退出点擎苍。”“弟子什么也没看见,长老是自己摔跤跌死的。”…… 释少阳翻了个白眼,这可真特么有出息! 邢铭摇头:“那个姑娘放回去,其他的就算了。连师门都可以说卖就卖的,如此无情无义之人,留在世上也无用。” 高胜寒眉头一跳。这什么意思? 这番话要是花掌门说的,高胜寒准拿这当真心话。花掌门是真的道德标准偏高,且有点脑筋非常,于人情世故不大通的意思。但邢铭这货他认识几百年了,这厮满肚子心眼儿,一脑袋坏水儿,说出来的话就不可能有一句是特么无心之言。所以邢二这是要干嘛?他可不是那杀人之前还要戏弄一下的脾气,他嫌麻烦着呢…… 高胜寒对待敌人和叛徒的标准,从来比邢铭要严酷得多,为这事儿俩人没少干架。但私下里鼻青脸肿是一回事儿,外人面前,就是邢铭要他自捅一刀他都不带眨眼的。 疑问在嗓子里转了一圈儿,又被高胜寒吞回肚去。吐出来一个“是。” 那几个弟子顿时连哭带嚎的改口,“弟子回去定苦练功法,回来报仇!”“弟子对点擎苍忠心耿耿从未有一刻离弃之心!” 邢铭微笑:“重点是记得跟你们掌门告状。” 机灵的马上反应过来:“必然原原本本复述实情,绝不敢有所偏向。” “这做菜么,还是添油加醋的好。” “……弟子就说……李长老死得特惨特冤?” 邢铭终于点头,“去吧,以后记得,做人不能忘本,欺师灭祖什么的少做。也不枉你们来我昆仑受过熏陶。” 高胜寒:“……” 操,老子明白了。 几人拾掇了地上的尸首,屁滚尿流的跑了,看就知道邢铭那话是白说的。只有最开始发话女子,把严枫的人头珍而重之的捧在怀里,一双眼睛枯木似的看着杨夕:“我会给他报仇的。” 杨夕正在包扎她又绞烂了的手指头,闻言一顿:“他有取死之道,我杀人问心无愧。”抬头正视那姑娘:“你想报仇,我等你便是。” 女子露出个冷冷的笑,捧着那颗淋漓滴血的脑袋,下山去了…… 第73章 专业坑爹〔≫;_≪;〕 接下来的典礼,进行得便顺利多了。各大门派的代表,都是见惯了世面的职业厚脸皮。众人谈笑风生,热热闹闹,好像刚才的不愉快,从来没有发生过。 修仙门派的入门大典,有一个很重要的仪式,便是“散发”。男去冠,女散髻,并由师门长辈亲自剪下一缕以火焚之,以示斩段尘世羁绊,从此踏入仙门。 是以大多数有门派师承的修士,都是披发在肩,或者干脆剪成短发。 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仪式,杨小驴子却出了幺蛾子。 这小畜生蹲在地上,捂着她的包包头,死活不肯松手。 高胜寒拿着把剪子,怒瞪杨夕:“你给我站起来!” 高胜寒在门派中自然是辈分够高的,所以他也是一百多位执行“散发”的师长之一。可他行止间都靠灵力挪动一把躺椅,杨夕这一蹲下,他就够不着了。 这不是欺负残疾人么?! “嘿你个小驴蛋子,我还治不了你了?”高胜寒一扇子对着杨夕的爪子拍下去,带着凌厉的剑气。 杨夕两眼一闭,一动不动。 高胜寒这一扇子拍到杨夕手边儿上,看着那刚刚打架伤得斑斑驳驳的十根嫩手指头,到底是没下去手。 一口气儿就堵在嗓子眼儿里,这病娇体弱的修士好悬没把自己给气死。 “这谁家的熊孩子,让谁自己来搞,没人管就顺着昆仑山道扔出去!” 杨夕是白允浪的徒弟,白允浪常年不在山上,自然是没有人管的。其实本来大门派中,弟子“散发”本也没有一定要师父执行的规距。高胜寒这就是不待见白允浪,那话呛人呢。 杨夕这边儿听说要被扔出去,急了:“不散不行么?我保证明天自己剃个秃子,不梳现在这个头发了!” 高胜寒:“……” 你这头发到底是有多不能见人? 幸而有无色仙子九微湖(1)及时过来解围,“来来,我看看怎么回事儿?”九微湖蹲在杨夕身边儿,摸摸杨夕顶在头上的小手爪子,“昆仑的男人,怎么就长不出一个怜香惜玉的呢?” 高胜寒瞪她:“离幻天的男人怜香惜玉,你怎不去那做峰主?” “少提跟我那野鸡门派,全派都打扮的跟野鸡似的,害得我一看见就想抓一只来吃!”九微湖嘴角一撇,露出个国色天香的嘲讽。完全没注意到周围男弟子要么看着她两眼发直,要么就闭着眼睛念“清心咒”。“哎?杨丫头,你这神识怎的涨了这么多?你这是吞过谁的么?” 杨夕一脸憋屈相:“哎,可能是刚刚吞的一只野鸡的。” 高胜寒:“……” 九微湖一顿,哈哈笑起来,“吞得好!最烦的就是他们,丫头,看在你帮我出气的份儿上,回头在门里给你介绍个差事!不过你得先把头发散了,怎么样?” 杨夕:“给钱么?” 九微湖:“当然!” 杨夕:“那还得管饭,我就干。” 九微湖笑嘻嘻的,“可以。” 杨夕:“好吧。” 于是乖乖的站起来,把脑袋递给高胜寒。 高胜寒:“……” 就是因为满地都是这种节操被狗吃了的女人,所以昆仑的男人才怜香惜玉不起来的…… 九微湖倒是被杨夕那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逗得直乐。不过很快她就乐不出来了。 九微湖依然蹲在地上,默默的仰视着杨夕散开的头发:“……” 这种头上长两只角的即视感是肿么回事…… 杨小驴子头发硬。 平时扎成包包头或者双环髻,只能看见脑门儿前边儿一个逆璇儿,后边的头发支愣着翘出毛来,一般人也只当她梳头手艺不好,或者不认真打理。可是如今散开了,这头发居然直接在脑袋上翘起三寸高,然后才不情不愿的垂下来。加上平时总是把头发分成两半来梳,现在这翘起的头发就在脑袋顶上聚成了剑拔弩张的两束。 杨夕木着脸:“不许笑!” 一时间周围已经散发的,和尚未散发的弟子们,不停发出“噗——”“噗——”的憋笑声。 高胜寒这么个万年死人脸都憋红了:“咳,咳……那个,你这个情况……好吧,就原谅这次违抗师门。” 九微湖一脸纠结,摸了摸杨夕的“角”,“孩子,这么多年,你活得也不容易。” 杨夕面无表情的任高胜寒给他剪了一缕头发,施了个小火焰,却是点不着。 高胜寒:“……” 这脑袋上长的其实是铁丝吧。 九微湖见杨夕脸上马上就要裂了,当机立断祭出天狐妖火,才算把这坑爹的散发仪式搞定了。 昆仑本次开山,恰逢多事之秋。新晋弟子比往届少得多,只有不到一万。现下,这一万人又被根据各人志向分成了一百多队。其中剑修最多,约有千人上下。 杨夕因为个儿矮,杨夕顶着她的“羊角”站在了剑修弟子的头一排。最先得到了门派派发的一个“昆仑随身包·挂”和“昆仑随身包·剑”。 总算平衡了一点被围观嘲笑的黑暗心里。 毫无意外的,两个包包里面又是各有一套衣服,一块芥子石。 杨夕算算,自己除了打大蛇的时候搞烂了一件,手上还有四件,如今加上这两件,就有六件衣服可以换着穿了。她长这么大从来没同时拥有过这么多衣服……虽然这些衣服长得都一样……但是想想还是有点小开心呢!o(n_n)o 然后“昆仑随身包·挂”里面,还多出了一张符箓。而“昆仑随身包·剑”里面,则多了一瓶灵药。 杨夕很少享受到丹药类的高级东西,所以拔开盖子先喝了一口。 没什么味儿。 全身好似被水淘洗过一遍,却没有增长灵力的感觉。 杨小驴子有点纳闷。 然后听见剑修这边的带队师父一边继续给后面的人分发包裹,一边介绍。 “这张符箓,是真正解封昆仑玉牌的灵符。有了这个,以后你们上课也好,做工也好,都会在玉牌上直接提醒。另外,两个凑在一起以灵力激活,还能彼此留下印记。以后可以互通讯息。解封后的玉牌,是你们昆仑身份的标志,也是你们日后在昆仑修行的根本。”剑修师父顿了一下,笑道:“毕竟,昆仑弟子太多,而师父太少。” 那师父笑得不大好意思,杨夕却很领情。 如果昆仑肯像其他门派那样,只把低阶弟子当个长工来使用放养,又何至于这么麻烦? 大家纷纷摩挲着这块好宝贝,不少人试验起“传信”这个功能。可以节省好多“传讯符”什么的,真是太特么经济实惠了! 杨夕倒没有尝试那昆仑玉牌,她人脉什么的还不大懂。自然也没想过传讯符的问题。她只是舔舔嘴唇,那瓶灵药剩下的半瓶也给干了。 只听那师父接着说,“至于这这瓶灵药呢,是剑修特有的福利,叫作【岁月催】。对于剑修来说,肉身的活力十分重要。男修二十到三十岁最佳,女修十八到二十五最宜。对于年纪已经偏大的修士,这一瓶【岁月催】,却是可保你们的肉身在五年之内都维持现状,不会随着年纪增长而继续变老……” 杨夕捏着她的空药瓶:“……” ∑(°△°)︴ 药瓶“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剑修师父听见声音,回过头来。看了看杨夕脚下的瓶子,又看了看绝对没有十八岁,并且明显发育较常人迟缓的杨夕。 露出个同情的神色:“若是年纪偏小的修士,最好还是不要急着喝,否则就五年之内……都不会再长个儿了……” 周围年纪大的准弟子们,被这个逗比丫头弄得,都快要乐疯了。 而杨夕呆立当场,满脑子只有一句话,不会再长个儿了……不再长个儿了……不长个儿了…… 各自得到自己的入门配置之后,师父们又讲了几句勉力的话语。 然后便站在队伍的前方。 接下来,就是没什么意思的各门派送道贺。然后是新弟子的代表做一段发言。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代表居然是景中秀? 景中秀到底没有白当这个小王爷,口才竟是意外的好。 “敬之吾师,吾友,四方宾朋:今日得以作为代表在此发言,鄙人荣幸甚深。时光似水,日月如梭。昆仑山脚之激烈角逐,仿佛依稀昨日;昆仑书院之悬梁刺股,转眼竟有一年。在此鱼跃龙门之时……” 趁着景中秀口沫横飞之时,杨小驴子悄默声的跟剑修的领队告了假。借口说是人有三急。 领队看她一个小姑娘,以为她是因为刚才的事儿抹不开面子,心情不好。便由着她脱了队。 杨小驴子顶着她的“角”,一路穿过十几只队伍。 偶遇选择了“灵食”做主修的朱大昌,朱大昌满脸震惊,而后转化为同情,盯着她的角: “杨夕,你果然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姑娘!” 杨夕面无表情的路过这个职业吐槽,业余卖蠢,专门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死胖子。 一转脚,奔着各大门派停放坐骑的场子去了…… 嗯,她决定给仙灵宫添点儿堵。 第74章 雪龙“归池” 杨夕面前卧着的,是一条盘成小山的雪白巨龙。 一百零八道钢索捆缚着一身如冰似玉的鳞甲,它美得像一件被封印的神器。细细去看,却能看出来那美丽的龙身在钢索中轻微的颤抖。 巨大的龙头轻轻的搁在“雪山”顶上,玉树般的龙角直指苍穹,浑浊的龙眼却只能看着脚下。 杨夕知道,它其实什么都没在看。那双仿佛无时无刻不在蒸腾着雾气的眼睛里,杨夕只能看见孤独。 来参加典礼的坐骑、车驾,虽然都被停放在此,但除了这雪龙之外,基本都是些飞马、雪雁、大鹏之流的怪。毕竟,昆仑掌门是一位妖修,除了仙灵宫这种死对头,其他门派纵是瞧不上妖修,也没有那个必要上门来找不自在。带些拉车的怪兽也是一样的,或者干脆像仙灵宫那样,用飞行法宝出门,也就是了。 只有这一条被用来示威的雪龙,寂寞的盘卧在无色峰的灵兽广场上,在一群灵智不开的畜生中间,默默忍受。 杨夕小声的问:“老龙,老龙,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雪龙的身体微微静止了一瞬,浑浊的龙眼终于找到了焦点,默默的响起一道传音: “人?” 杨夕最担心就是这龙一出声就是鸣雷般的声响,如今见这妖修竟还会传音,不由大喜过望: “我叫杨夕,是昆仑的弟子。昆仑你知道么?就是和仙灵宫顶顶不对付的一个门派,我们掌门叫花绍棠,也是个修成龙形的妖修!” “花绍棠……我知道他。”那干净清冷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他是我此生,最佩服的一只大妖。” 杨夕听见这话,不由得就有点与有荣焉。“老龙,我帮你跑掉好不好?不要留在仙灵宫了,来我们昆仑吧!我们昆仑不会用铁链子锁着你的……唔!” “嘘——” 留下来看守龙宫的仙灵弟子,从白玉宫殿里转出来。“嗯?我明明听见有说话声的……” 抬起头来,除了一头无精打采的雪龙,附近就只有不通人性的驾车怪兽。不由得心里来气,扬起手中一条鞭子,在空气中“啪”的抽出一道闪电。 “哎,老畜生,刚才是不是你说话?果然就是头畜生,跟这些灵智不开的怪兽也能自言自语!怎么着,是不是几百年没配过种儿,给你憋到发.情的日子了?怎么着,看上哪头母兽了,道爷给你拉过来配一个?” 这仙灵宫的弟子一边说,一边挥动长鞭,道道闪电从长鞭放出,没入巨龙逆鳞上钉死的一根长针。雪白法袍,飘逸马尾,衬得那脸上狰狞表情,说不出的讽刺。 他甚至还下流的拿着鞭子,往巨龙尾后一处突起戳去。 电光闪过,原本逆来顺受的雪龙猛的挣扎起来,庞大的身躯剧烈的颤抖,雾白的龙眼瞬间染上血色,龙尾狂摆,张开的龙口喷出阵阵寒息。可它每挣扎一下,穿过全身关节的钢索就会骤然收紧一次,钢索上亮起猩红符文,在雪白龙鳞上烫出一道道焦黑的印记。 杨夕被雪龙捂在一只龙爪里,透过趾缝看见这一切,眼珠子被这景象激得血红。 “老龙你放开我!我去帮你杀了他!” 清冷隐忍的呻.吟声,在耳边响起:“别……去……” 杨夕幼年时被人吊在房梁上鞭打却无力反抗的一幕幕,与眼前情景何其相似。杨小驴子只觉得激愤上头,什么偷偷跑掉,什么小心添堵,什么都顾不上了。满脑袋就是杀了眼前这人! “你放开我!他凭什么打你?你明明就比他厉害多了!他要没有那鞭子,什么都不是!你辛辛苦苦修成龙,凭什么给他这么给他打?就因为你是妖?” 杨夕身边渐渐的就开始闪起电光,心魔将发,天劫将至。 耳边响起一声叹息:“进来说吧……” 杨夕眼前一黑,就进到了一片纯白的空间。熟悉的轻飘飘的感觉,让她意识到这是识海,不是自己的,便只能是那雪龙的。 一个身穿残破白衣的年轻男子,盘坐在一片白色的中央。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雪白长发从消瘦的肩头披下来,搭在地面上。 一双瞳仁呈极淡的青色,几乎让人以为眼里只有一片雪白。 杨夕一见这妖修的样子,就呆住了。虽说相貌不同,可这份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实在是天下间难有分号。 不由呆呆的问:“你也是蛇变的么?你有没有失散多年的兄弟?或者找了很多年找不到的爹?”顿了一顿,又加上一个实在很不想说出来的猜测,“……或者,你自己有在外乱搞,丢了儿子什么的?” 白衣青年沉默了很久,“我是鱼变的。” 杨夕一脸不可思议:“那你和掌门怎么会这么像?” “同修龙形,多有相类。”青年白蒙蒙的眼睛闪出一点光彩:“但贵掌门强我太多,却是不敢相比的。” 杨夕诧异:“掌门的元神是四爪银龙,可我看你是五只爪子呢!” 青年道:“他肉身成人,走的剑修一途。我却是修的本体,没有人形。”见杨夕一副懵懂神色,又耐心解释,“六道修行,可走的路有很多种。但大体不过是修本体,修它途。修本体最为容易,进境也快。但若论起实力,却远远不如专修它途。你昆仑剑修的道统,比起常规人修的区别,便是走的灵修一路。” 杨夕张口结舌:“神马?” “肉身修人道,同时以身为鞘,元神合剑,以人魂为剑灵。这便是同时有了人修的本事,也有了灵修的本事。不然同是剑修,又怎能强过他人那般多?” 杨夕琢磨了一下,觉得好像的确有道理。人剑合一,可不就是昆仑剑修的准则?再细细一想,忽然满脸震惊:“那掌门岂不是妖修修成了人的肉身,元神还修成个四爪银龙,然后又走了剑修的路……所以?” 青年安静的点头,“花绍棠同时修成人、妖、灵三道,纵然妖道上我比他走的远,但若论实力,我就是把失散多年的兄弟、一直没找到的爹、和不小心丢了的儿子都叫来,也绝不是一合之敌。” 杨夕:“……” 一脸认真的洗涮别人,老龙你不厚道。 青年脸上是微微的神往,提起花绍棠,似乎格外话多:“所以我才很佩服花绍棠,须知六道在修行之中,妖修最笨,却肉身强悍。人修最聪慧,却天生命短。灵修万古长存,却是修行进境最慢。花掌门他敢同修三道,又的确成了,这是大毅力,大勇气。” 杨夕也盘腿坐下来,这种跳出物种的修炼观点,不知是不是妖修特有的。但她以前从未听过,甚至“山河博览”也是没有透露出一星半点的。 “我明白了,掌门等于是放弃了妖修的强悍肉身,又没有人修的聪慧,灵修万古长存更是挂不上边儿的。三个种族的优点,全都跟他拜拜了,可他却同时得承受妖修悟性不足,人修寿命短,灵修进境慢三个缺陷。” 杨夕闭了上了眼,“上天规定了六道终生的修行方法,想逆着天道,得到比它规定更多的本事,定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隐隐的,随着说出这句话,杨夕心中便有了一点明悟。有些一直想不通的东西,一瞬间也就通了。 我为什么一直比身旁人都活得困难。要挨打,要挨饿,要随着老道士颠沛流离,要在十岁不到便双手染血。 杨夕从没和人抱怨过这些,但在吃饱了饭,不用挨揍的空隙里,又难免的想,这到底为什么? 不过是因为,我总想得到些天道没有分给我的东西。天道不予,我便只有跟天去抢…… 天生万物,是为父。子与父争,焉能不难。 冥冥中,一年来历经风雷双劫却不肯进阶的境界,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杨夕在一条雪龙的识海里,陷入了顿悟。 “人修果然聪明,十几岁的小婴儿,竟然就能因这些天地大道顿悟。”雪龙化成的青年叹息一声,“却是不清楚,是人修的娃娃都能如此,还是眼前这一个,特别有悟性……” 过了许久,杨夕再睁开双眼。 黑眸中精光内敛,蓝眸中离火湍流。正是刚刚进阶,且境界极为稳固的表现。 练气五层,进阶! “多谢先生指点,敢问先生名讳?” 杨小驴子,一向最识好歹。得人一番指点,称呼就已经变成了先生。略一迟疑,又道:“若如先生所言,妖修悟性最弱,那先生能有这等见解,必然是一方大妖,又是如何落得……龙游浅滩?” 这话当然是不大礼貌的。可杨夕觉得跟性情单纯的妖修打交道,拐弯抹角还不如直接一点。更何况,若不能确定眼前妖修是怎样的心性,她也不好执行自己的计划…… 雪龙青年听了这话,又恢复了最初的沉默。许久,才平平开口:“吾名归池,能有这番见解,落得这番境地,皆是缘于一个叫归自去的——人。” 然后,杨夕便听到了一个,极老套的甚至与“背叛”都无关的故事。 数千年前,归池还是一家富户池塘里,一尾普通的雪鲤。 照理说,鱼若想化龙,都得是海浪波涛中成长起来的。区区池塘,实在不足以支撑一尾雪鲤成妖。 可这富户家中有一个不得宠的幼子,天生聪慧,悟性非凡。却总被长子欺压,得不到修炼的资源。于是每每恨恨难平的到这池塘边偷哭,然后又在这池塘边研读道法,修炼灵力。 小雪鲤懵懂的被这灵气滋养,道法感悟,慢慢的就有了一点灵智。雪鲤是个知道上进的好雪鲤,于是自己就开始颠三倒四的也努力修炼起来。 可是它修的方法很不适合妖修,终于把自己修成了个怪模怪样。那幼子一日无意中发现了它,只当它是个怪物,就要偷偷拿去炖了进补。 雪鲤吓坏了,情急之间竟然忽的说出了人话:“瓜娃子!” 幼子傻眼了。雪鲤自己也惊呆了。 雪鲤并不懂这话意思,只知道这家的长子经常这样喊亲弟弟。便以为这是个名字。它惊的只是自己会说话了。 那幼子却气坏了,把这小破鱼,很是从头到脚拍了一遍,几乎吓掉了一层鱼鳞。 这个富户的幼子,便叫作“归自去”。 归自去幼年虽有家庭,却一直精神孤苦,得了条会说话的小妖做伴儿,便偷偷的搞到一点灵液,养了起来。并没舍得“炖了”。 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归池”。意思是“归自去在池塘里捡到的。” 后来还找了妖修合适的功法,教它修炼。时时给这“笨蛋鱼妖”讲解道理。 待到这小鱼渐渐有了大鱼的本事,归自去便和它结了契。 雪鲤感恩,即使是主仆契约,也结得心甘情愿。 后来归自去年纪渐大,逐渐显出了本事。终于得到仙灵宫一位大能的赏识,拜入门派。大门派,并不是那么好混的,幼子因为幼年遭遇,性子独来独往,虽然天资不错,却也很是遭了一番磋磨。 已经成为大雪鲤的归池,因为只能活在水里帮不到主人,便觉得自己成了一条没有用的“废鱼”。 那时候昆仑和仙灵宫的关系还没有这么遭。一次无意中的,代表昆仑去仙灵宫出席比武大会的花绍棠,因为路痴走到了池塘边儿上,遇见了“废鱼”归池。 归池是知道花绍棠的。 那个时代,哪个新入道的弟子没听过昆仑第一狂人花绍棠呢? 妖身成人,灵剑二转,全灭九亡山邪魔声名大噪。 以妖修之姿,成为昆仑化神期首徒出门行走。不少门派出声质疑,不愿与之为伍,花绍棠的办法简单粗暴,一人一剑,连挑三十六门派的掌门人。没杀一人,却是直接打到他们闭嘴。 实力强劲,又证明了自己的理性。加上昆仑上代掌门也是个刚愎护短的,修仙界再提起花绍棠,不是赞美,就是闭嘴。再没了质疑。 对“废鱼”归池来说,花绍棠就是个传奇般的偶像。他叫住偶像请教,自己怎么才能不这么“废”。 花绍棠果然如传闻中一样骄狂,他说:“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锦鲤化龙须如海。你活在个“水坑”里,就是再修炼一万年,顶多从一个小废物变成一个大废物,最后变成老废物。连灵兽都不算,说来说去就是个宠物。” 花绍棠走了,“宠物”归池被狠狠伤了自尊,终于跟主人提出,自己想入海去历练。 归自去此时也终于觉得,收个水行灵兽,十分的不划算,打架斗法都帮不上忙不说,这灵兽年纪又太小,经常脑子里有坑一样麻烦。 于是就很痛快的,放他入了大海。 海洋里波涛汹涌,海中妖修卧虎藏龙。“废鱼”归池凄风苦雨的过了很多年,天天睁着眼睛担心被大鱼吃掉。每到这时,池塘边少年哭泣的影子就会映在脑海里,仙灵宫里青年孤独的身姿也会浮现在眼前。 一定要变成个有用的灵兽,这样一个朴素单纯的信念,支撑他泅游过漫长的千年岁月。 归池毕竟曾聆听过几百年的人修教养,悟性比之普通要修委实不凡。掉了鱼鳞,断了鱼鳍,小肚皮上的刺都被鲨鱼咬出来了,就是一点犟气上头,怎么也不肯放弃。 终于在千年之后破浪而出,化身五爪冰雪巨龙,有了上天入地的非凡本事。 于是,他回来了。回到仙灵宫,回到已经成为内门管事的归自去身边。 可迎接他的,却不是归自去的欣喜,或者并肩战斗。一百零八道困龙索加身,镇妖杵生生钉进逆鳞…… 归自去把它,献出去了。 为自己换得了不小的一比门派贡献。 然后,便是无止尽的打骂□□,随便一个仙灵宫弟子都能来折辱这个也曾在海上兴风作浪的大妖。每有战事,必然被驱使上前,战事一毕,拖着满身伤痕拉车驾辕。 也许,从一开始自己就弄错了,废鱼以为自己应该是个“他”。却原来,在归自去眼里,自己始终是个“它”。 讲述这些的时候,归池的表情很平静,甚至有时会黯淡的笑一下:“我是把他当成恩人和师父的,但我没敢奢望过他把我当成徒弟,但我本以为……本以为总能当个仆人吧……可惜仆人也得是个人。在他眼里,我始终就是个畜生。” “他现在还活着吗?”杨夕问道。 归池一愣。 “那个归自去,把你卖了的人。” 归池默然点头,许久才道:“你若对修仙界有足够的了解,便当知道,如今仙灵宫风头最劲的一位长老,便叫归自去。” 杨夕一颗眼珠子乌黑乌黑的,“那你想一刀捅了他……唔不对,是一口咬死他吗?” 归池想了片刻,摇了摇头,有点郑重。 “大约我是真的有点蠢。我在海里的时候,也和很多厉害的大妖打过交道,可是没交过一个朋友。也不喜欢他们啖血食肉的日子。他们都说我是家养的蠢货,他们才是野生的妖。可我那时在海里争斗,还是只佩服路上行走的花掌门一个,也只想回主……想回归自去身边。” 雪发白衫的消瘦青年,终于微笑着,落下泪来: “虽然我遇到的人好像都不太喜欢我,可我还是喜欢人,我不想杀人。” 第75章 专业添堵〔╯^╰〕 杨夕闭了闭眼,半天没有说话。 她既然会问出那句话,自然就做好了归池会这样回答的准备。她实在是太熟悉这种心情了…… 从六岁入程府,到8岁遇见老道士之前。天天挨揍的杨小驴子,差不多一直都是这种心情。 爹爹会不会突然回来……把我赎回去呢? 其实她六岁以前,她爹对她也没有多么好。一心想着他的功名,作为个出口成章的秀才,自己的女儿却是一个字都没有教过。 归池从有灵识就是跟着那归自去,明理、悟道皆拜这一人所赐。想来,虽然口上说着是感恩,心里面,那其实就是个爹吧。 杨夕想到这一茬儿,心中便有种隐隐的羞耻。同时又觉得这归池上千岁的年纪,竟跟自己七八岁时一样的心境,真真是个没出息,一身修为修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这老龙,若真拿他当师父,就更应该一刀捅了他。徒弟一心敬爱,他就这么挥挥手扔了,这连个畜生都不如?就算是亲爹呢,圣人还说小棒受,大棒走。你怎么能上杆子找虐呢?” 归池一顿,“我并未说过,不想走。”一双白眼定定的看着杨夕,忽然露出个了然的神情:“你是雷劫心魔?” 杨夕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这是在借题发挥。恨不得把刚那番话吞回去。杨小驴子一直觉得说狠话什么的是很软的人干的,硬的人都是直接撸袖子开干。 看着归池的了然,她沉默着,脸上便有些青红不定。 归池道:“看来我是猜对了。小娃娃,雷劫主恨意,你可想过自己恨的什么?” 杨夕被问得一怔,白允浪在程家的时候也问过类似的话。她当时怎么答的? 我想不通,为什么杀人可以不偿命…… 可当时杨夕尚不知四项天劫的宗旨。 我应当是恨那些人,杀了老道士,杀了翡翠,杀了无辜的人。 可杀人凶手全都被我送去了九幽地府,为何这心魔非但未消,反而日复一日的深重? 是我没能给那些无辜的人报仇?难道我还要杀尽天下人不成? 人最难了解的,从来都是自己。 杨夕看着归池那笃定的眼睛,他是从我爹身上猜到我有雷劫心魔。 所以,我其实还恨着我爹? 可我认了老道士之后,就决定把他抛到脑后了,还想怎样? 我还要杀了亲爹才能破这心魔不成! 要说杨小驴子心魔缠身,还能活蹦乱跳的活到现在。那真得归功于,她是个没心没肺的畜生,想不明白就搁,让它自己那长毛儿。 心魔之酷,断容不得深想。想通便罢,想不通就是个一个死字。 但看白允浪元婴之身,困于心魔,百年内连掉三个境界便知道了。 可归池似乎有心在今天让杨夕想个明白。 “妖修愚笨,直来直往,所以少有心魔。我听说过的有心魔的妖修,就只有你们昆仑掌门花绍棠。据说他的心魔是——天道生而不养,养而不教。而据我所知,你们昆仑在人修中,也是心魔最重的门派,而你派心魔,多关天道……” 天道! 杨夕听见这两个字,心中便响起心魔中总能听到的那个古朴苍凉的声音。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老道士教给她的,第一句跟修炼有关的话。 杨夕却在多年后对此话嗤之以鼻。 天道是个大骗子,说好了大家都是刍狗,可杨夕看到的,分明有人是羔羊,有人是饿狼。 手握权势者,杀人可以不偿命。 为人亲父者,便可以买卖子女如物品。 杨夕心有明悟,并且与刚才极不相同。隐隐觉得,体内灵气如江河奔涌,几乎要把插不进筷子的经脉胀裂! 是了,我其实恨的是天道。我恨天道…… 就在那恨意的由头,马上就要破土而出时。 识海里却忽然响起一句话:“孽畜,你爪子里抓得什么?” 杨夕被这声音一激,心神一分。 江河奔涌的灵气立刻倒灌回丹田,那隐隐松动的境界,咔嚓一声,又结了冰。 杨夕跳将起来,举目四顾,然后如有恍悟的瞪着归池:“我进来这么半天,他们一直在打你?” 归池却觉得有点遗憾,刚才他看得分明,这丫头分明有大彻大悟,直接筑基的趋势。却被这一声传音打断了。心下一叹:许是机缘未到,我便只能点她到此了…… “方少谦被召来了,他是仙灵宫主亲子,我身上这镇妖杵亦由他祭炼。我抗不了他多久,你速速离去! 杨夕双眼一沉,“归池,把你真身给我看看。” 归池一顿,没动,也没说话。 杨夕道:“他要是一直打你,你再能抗,也不可能一动不动跟我说话,生理反应跑不了的。你给我施了障眼法,是不是?你给我看看,不然我不走。” 眼前的白色空间,轰然碎裂。障眼法下,一片斑驳的血色地狱。还是那白发白瞳的消瘦青年,只是并未安详盘坐。 一根赤红灼热的铜柱,通天顶地,贯穿识海。整个识海空间,下下皆是道道裂纹。 一百零八道钢索箍紧全身,勒进皮肉。白发青年下身跪于血海,上身被缚在那铜柱上。 皮肉时刻焦糊复又长好,归池缓缓的抬起头来,银丝垂于鬓边。神色里是满满的无奈和疲惫:“真是小丫头,这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杨夕见此情景,一身凛然怒意反而收了。 她指着归池身上的铁链:“这是困龙索?” 归池点头。 杨夕又指他身后的烧红铜柱:“镇妖杵?” 归池又点头。 “那这地上的血池又是什么?” 杨夕看着脚下,原来归池一直用法力护着她,只有自己脚下半丈方圆是干净无血的。 归池疲惫的闭上眼。 “他们想我入魔,我不干。” 杨夕明白了,仙灵宫可能也是让归池同修两道,增强实力。又不肯放弃它强悍肉身。便选了这最损人心智的魔道。反正他们根本不需要归池的心智…… “他们还对你用了什么?” 归池惨笑:“这还不够?我何德何能……” 话说到一半,杨夕便出言打断,话锋一转,忽道:“老龙,你怕死么?” 归池一怔,沉默了半晌:“你救不了我的。仙灵宫势大,门下势力盘根错节如通天大树。就算昆仑已经和他们结仇,也未必肯为了区区一个我撕破脸。莫怪我轻视你,你小,不懂。你一个练气的弟子,在这大门派中只如尘沙,只怕还未必有我这头畜生来得重要。又你这么小,悟性又好,我不能害死了你……” 杨夕呲牙一笑,“说白了你其实是觉得我根本没那个本事救你。” 归池不说话,算是默认。 杨夕上前一步,一脚踏进血池里。骄、怒、妒、恶诸般负面情绪轰然在脑海中炸开。杨夕却一把按在归池的肩膀上,神色清明: “子非蚍蜉,焉知蚍蜉不可撼树。子非螳臂,焉知螳臂不可挡车。你也说了,人比妖聪明,这世上杀人有千种办法,救人有万条巧计。而且人比妖还有一个优势,” 杨夕笑了一下:“人比妖多。” 归池怔怔看她,数百年囚禁或许磨掉了这条老龙的天真,磨掉了这条老龙的锐气,却绝没有磨掉他的纯善。他不欲杀人,更遑论连累旁人? 可是多少年来也只有这一个小不点儿,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几次三番说要救他。绝境中的人看见那根浮木,理智与本能挣扎得背道而驰。 杨夕见他有松动,蹲下身来,整个腰部以下都浸在血池里。归池见她品行坚决如斯,微末修为竟能抵住这等侵扰,不禁更是动摇。 杨夕接下来的话,终于作为一根最后稻草,压死了归池心中那头名为“不敢相信”的骆驼。 杨夕说:“子非昆仑,焉知昆仑不会为你撕破脸皮?你不能像掌门那样修人道,除了勇气,更重要的只怕是你从来不懂,人虽然很多时候自私狠辣,翻脸无情,却在更多时候,可以为了那摸不着的‘道义’二字,拼掉性命。” 杨夕极诚恳的与他对视:“花掌门这人我是有三分了解的,若不是对你心存怜惜,当根本屑讽刺于你。你再信一回人的承诺,我保证我有办法就算失败也不会因你死了。只是你自己很可能会死。” 那双满白的眼睛,终于在一片枯寂的萧索中,有了决断。 归池抬起头,缓缓道:“生不如死,死有何惧!” 杨夕一笑,站在一片血池中,双手连画,飞快了结了一百多个手印。 左眼离火眸中,一片漆黑魔火图腾蜿蜒出来,眨眼间便爬上了脖子,并由继续蔓延全身的趋势。 归池却是惊愕当场,“你怎会这么复杂的手印?”待看清那片魔火后更是脱口而出:“你是魔修?” 杨夕满头大汗,面上十二分认真。“我就会这一个手印,八岁到十岁,我练了整整两年。我那时候什么都不会,干架就只有一个这。而且这【献祭魔纹】也是别人给我的。他是魔修,却是一个好人。” 待魔火图腾爬遍全身之后,便似有生命般从杨夕身上燃起,竟似要脱出皮肤一般。 杨小驴子满脸痛苦神色,静待那魔火全部从身上分离,凝结成手上一团黑炎。 杨夕一身汗透衣衫,脸色苍白,人却是在笑:“如今我把这它给你。它不是什么厉害东西,但胜在出自仙灵宫嫡传,和你身上一应禁制或有关联。人命太短,这东西发挥不了太大作用。但你是妖,万千年生命不在话下,蒸干了这片血海不是问题。到底有多想脱困,就看你了……” 归池愣了一下,“那人如今不在仙灵宫?” 杨夕言简意赅,“死了。” 归池一默:“那这是他留给的遗物,你怎么办?” 杨夕低低一笑:“生死之外无大事,人都死了,哪来的那么多遗物。再说……”杨夕的目光闪了闪,“我觉得那老东西或许很高兴自己死了还能给师门添堵。” 归池接下这魔火,没有再问你们什么关系,他是怎么死的之类。 那定然也是一断伤感的故事。 杨夕摇摇晃晃站起来,“我再去做点准备,镇妖杵肯定给你拔了。但那锁链我不一定有办法……” 归池忙道:“困龙索不要紧,只是疼,不能驱使我。只要把它跟白玉宫的联系砍断就好。” 杨夕眼珠子一转,点头道:“那就十拿九稳了。” 说完转身往外走去。 归池:“但是你到底做什么准备?” 杨夕头也不回,纵身从血狱识海中两个看起来像窗户的黑洞跳出去了。 “去把方少谦打成扁少谦,然后给你找个新主子,谁让你是个没有主子不爱活的贱皮子?” 归池:“……” 呐,是谁说人都很委婉的…… 杨夕从归池识海里出来,透过龙爪的趾缝,看见方少谦正用刚刚那鞭子抽打龙爪。手上做着残忍的事,脸上却仍是那温雅面孔。 “孽畜,我知你听懂人话,速速把手上东西放出来,我便不再让你疼。” 杨夕心里一声嗤笑,相比之下这一个才真是“合宫伪君子”,刚才那个就只能是看大门的。 【天罗绞杀阵】——“缠”字诀! 雪白灵丝化成一道流光,穿过龙趾缝隙,卷过那长鞭一把抓住。喊了一声,“归池撒爪!” 归池果然乖乖撒爪。 方少谦只见一道矮搓搓的人影从眼前一闪而过。手中鞭子也被人卷跑了。立时用起遁术追上。 杨夕两条腿自然跑不过遁术,但是她跑到兽场门口,就对着那群站岗的“刑堂”大喊:“连师兄,仙灵宫的非礼我!” 方少谦心里骂了一句:卧槽!脸呢? 然后那一排穿着同款黑袍,体型差异不大,戴着一式面具的“木桩”里面,就有一个身形一僵。接着苦逼的站了出来。 说也奇怪,他明明带了面具,却还是能从走路姿势上看出一种苦逼感。 其他木桩纷纷传音给他:“她到底是怎么认出你的?难道是闻味儿。” “……”苦逼连天祚:“我明明每天洗澡的。” 杨夕不知他们疑惑,只往连天祚身后一躲。 其实无色仙子话说的不对,昆仑还是有怜香惜玉好男人的,比如这位连师兄,明明最了解杨夕究竟多浑多畜生。却是杨夕认识的人中,唯一把她当姑娘的真·好男人! 顺手把鞭子从领口塞进衣服里。“连师兄,他要扒我衣服!” 方少谦刚刚见识了昆仑刑堂有多嚣张,自是不敢用强,站下来解释,勉强维持着风度解释:“没那回事,是贵派这位女弟子抢了我的驭兽鞭……” 杨夕:“我手上可没拿鞭子!” 方少谦:“你塞衣服里了!” 杨夕一扭头:“连师兄你看,他还是要扒我衣服!” 方少谦:“……” 连天祚:“……” 众刑堂:“……” 最后连天祚咳了两声:“不管怎么说,你不能这么欺负小姑娘。” 方少谦:“!!!!” 偏袒要不要这么明显?谁说昆仑刑堂铁面无私的!眼睛是不是被屎糊了? 第76章 专业找茬(乛▽乛) 同一时间,观礼台上的各家掌事人也收到了消息。 邢铭本在同身侧的修士寒暄,忽然眼角瞥见高胜寒在不远处冲他打手势。邢铭一顿,这是真有事儿。但凡传音,都是法术,有心人想截总能截到。可手势这玩意儿,就是公开给不相关的人看一百遍,该不懂的还是不懂。 那手势是他们少年时横行闯祸、防备长辈时发明的手势,高胜寒的意思是:有人扯旗! 邢铭回了他一个:谁?为什么? 高胜寒一手比了个“五”。然后绞尽脑汁想半天,他们的手势里没有“龙”这个词儿,于是比了个“掌门”。 脸色黑黢黢的。 邢铭多聪明啊,一看这俩手势就反应过来,这是五代守墓人要救那老龙。 邢铭把脸扭到背后,憋笑憋得一抖一抖。不忘回个“知道了,我有数。” 另一边儿仙灵宫人则是一个弟子直接来报:“师叔,方师兄被昆仑刑堂扣下了。” 鹰钩鼻子一脸倨傲的仙灵宫长老一惊:“怎么回事儿?” 弟子答:“好像是……方师兄调戏人家小姑娘,被撞见了?” 鹰勾长老一把掐断了扶手:“他们方家就不能出一个让人省心的!”闭眼默想一会儿,对那弟子道:“你下去吧,我有数了。” 鹰勾长老站起身,向残剑邢铭走过来。 这时候少不得就要低声下气,配个老脸了。这事儿到不是大事儿,可是若在明路上走一遍,宫主的面子只怕不好看。 此时,恰好景中秀的新弟子发言完毕。 “以上,感谢诸位。” 邢铭眼风儿一扫,看见那长老过来。立刻出声道:“典礼结束之前,我再说两句。” 邢铭站起身来,笑眯眯的扫视全场。然后一把拖住走过来的仙灵宫长老。 “我昆仑今天的收徒大典,能够如此顺利隆重,邢某还要感谢一个人。就是这位仙灵宫长老……长老您叫什么来着……” “众所周知,昆仑这些年来一路风雨,能有今天全靠各派道友的倾力相助,其实我邢某人最感谢的就是仙灵宫……” 说两句,说两句,邢铭一说就说了两个时辰。 其恬不知耻、颠倒黑白、皮里阳秋的水平,令与会各门派纷纷觉得高山仰止,不可追也。 杨夕这边儿尚不知自己的小心眼子已经暴露,悄没声的溜进会场。她知道用刑堂拖住方少谦不过拖得一时。 所以快速的跑到观礼台下,截住了刚刚下台的景中秀,劈头盖脸就道: “小王爷爱好驭兽,不知对【镇妖杵】可有研究?” 景中秀眼皮子一跳,知道这是麻烦上门儿。 “没有。” 杨夕不置可否,“喔,那我就只好给雪龙找个别的主子了……” 说着作势欲走。 景中秀一把拉住,两眼冒光道:“慢着,怎么回事儿?” 杨夕:“仙灵宫那条龙,我打算拐它回昆仑。它身上一共三项禁制,其中【镇妖杵】一项需要小王爷帮忙。” 景中秀咬咬牙,眼神变了几变,“老子拼了,走,去找青锋。” 二人一路溜边儿,来到体修的队伍里。却是被看到的情景惊得一跳。 只见青锋握着个匕首横在脖子上,眼睛红红的,一副被欺负得要自裁的模样。 周围聚了一圈儿高阶修士。十分无奈:“散个发而已,孩子你至于么?现在全昆仑就剩你一个了,再说又不是以后都不让你戴头巾?” 青锋匕首横在脖子上,使劲儿摇头,就不说话。脑袋上依然包着他的侍卫头巾。 谁敢往前走一步,他就把匕首往里收。眼看着就流下血来,那是真不含糊。 杨夕:“……” 莫名有点眼熟的赶脚。 景中秀一拍脑门儿,“我把这茬儿给忘了。” 杨夕赶时间,顾不得丢脸,默不作声的走到青锋面前。 青锋于是看见了杨夕头上两根“角”。 杨夕:“其实没什么,真的。” 青锋几番思想斗争,终于放弃抵抗。 最后众人一起默默瞻仰青锋的脑袋。那满脑袋妖娆的波浪,明明是一头长发,能卷曲到全盘在头顶,可真心是不容易…… 景中秀愁眉苦脸:哎,泡面头什么的,我也是穿过来才真正见到。 青锋、杨夕二人攥上拳头,对磕一下。 啥也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这些年活得可不容易呢! 之后杨夕又带着景、青二人,杀到离幻天的队伍附近,把叶清欢揪了出来。 景中秀很纳闷,这俩明明应该是不对付的,叶清欢就这么跟着出来了? 谁知杨夕拐过一个墙角,回身把叶清欢摁在墙上。 “说,你到底是谁?” “我……我是离幻天首徒叶清欢。” 杨夕道:“少扯淡。离幻天主攻神识,但凡肯收妖修入门,你们内门早就被妖修包圆儿了。要不要我去跟你们那位长老说说,他弟子的元神毛茸茸的,可爱极了?” 叶清欢脸色一灰,突然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开哭:“我的确不是叶清欢,那小丫头还没入门就死在路上了!可离幻天首徒就是我一手一脚拼出来的嘛!离幻天不收妖修,可我就是想学神识,我有什么办法?你跟长老这么一说,我就完了……” 杨夕:“打住,我对你怎么进的离幻天没兴趣,我想知道的是你个妖修怎么就能装成人,还一直不被发现?” 叶清欢隐隐的也有点儿听出来,杨夕好像是不打算告发她的。于是一抽一抽的,从兜儿里掏了片叶子顶在头上。“就是这样——“ “噗——”一声。 美妙佳人变成了一只圆滚滚毛茸茸的狸猫。狸猫蹲在地上,看起来有点呆,头上傻乎乎顶着树叶,两只眼睛还在流眼泪:“这是我们狸猫一族的天赋神通,我族修炼特别艰难,修体没前途,修人形也没前途,只有神识一路可走……但我们的天赋神通,可以随心变成任何样子,就是合道期修士也看不出来的。” 杨夕知道这货是在打同情牌,看着地上的猫球:“这么说,你这个变人的本事,别人学不会,非你不可?” 狸猫叶点了点它的圆脑袋。 杨夕琢磨了一下:“那你帮我办件事,我给你保密。之前咱俩打架的事儿也一笔勾销。” 狸猫飞快的点头。 景中秀扯了扯杨夕的袖子:“这狸猫一族的本事未免太逆天了,这想变谁变谁,想掀起个风浪来简直挥挥手不费劲儿。” 杨夕却道:“没听说他们只能修神识么,我估摸着离幻天里叶清欢只怕不是偶然。” 景中秀双眼猛然张大,可不是,杨夕都能发现,没道理离幻天的大能发现不了。离幻天的弟子总不可能入门几百年,都不敢上一回被师门探视识海。只能是有人与她守望相助,互相掩护。 小王爷凤目一凝,想到自家王爷爹、皇帝爷爷如果也被换了,大行王朝要发展个什么样儿,不禁打了个冷战:“这简直是要坍台的节奏啊!” 杨夕:“怕什么,坍台也是坍离幻天的。你对那些唱戏的有好感不成?” 景中秀一想,可不是么?横竖我大行王朝有自己的修士,可没有供奉他离幻天的国师。于是就丢开手去了。 在利诱了景中秀,威逼了叶清欢之后,杨夕又拐带了战力爆表的释少阳。 杨夕说:“小师兄,救龙去不?” 释少阳一挥手:“不去!” 杨夕眨眨眼:“小师兄,给仙灵宫找茬,去不?” 释少阳果断拔剑:“走着,去哪?” 景中秀给这位少侠跪了…… 那厢边,方少谦一边跟昆仑刑堂分辨,一边苦等自家长辈解救不来。急得头上流汗,好说歹说耽误了近一个时辰,才被那几个看着像桩子,其实肚里黑的刑堂放了。 刚要往观礼台的方向去,迎面就挨了一闷棍。一条麻袋从头顶扣下来。 四五个人影冲上去,同仇敌忾的一顿老拳。 他今儿个出门大约是没看黄历。 一刻钟后,杨夕掀开麻袋,指着方少谦昏迷中的脸,“小王爷,你觉得这还能认出来么?” 景中秀蹲下来仔细瞅了瞅,“悬,大概也就他妈来了能。” 杨夕摆摆手,“那再打!”她又把麻袋扣上了…… 又过了一刻钟,杨夕指着方少谦:“小王爷,这回呢?” 景中秀:“这回他妈来了也不可能了!” 杨夕这才满意放手。几人把方少谦拖到了一棵树后…… 昆仑的兽车停放场。 留守的仙灵宫弟子正在雪龙身边走来走去。 “方师兄不过是去追个小丫头,怎的去了这么久?难不成是出事了?” 这弟子手上有一道传信符,是长老留给他,说是老龙一旦有异动就通知他。弟子琢磨了半天,觉得这好像还不能算异动。 正烦恼间,就见“方师兄”一手拿着【驱魔鞭】回来了,好像还受了伤。 弟子忙赶上前去:“方师兄!” 哪知“方师兄”完全不似以往那般平易近人,高贵冷艳的一哼。“我被打伤了,你去通知长老,昆仑企图盗取我派护山灵兽。” 那弟子一愣,方师兄这是脑袋犯轴了吗?你被打伤了直接去找长老不好?还溜我跑一遍腿?心下不满,却不敢表现出来。 “那个……方师兄,长老命我在此看守妖龙……” 谁知“方师兄”似乎是全不讲理,“把能挟制妖龙的东西都交给我,我替你看守。” 那弟子一呆,还要争辩,“方师兄”一鞭子抽在他脸上,“还不快去,耽误了事情,妖龙跑了算谁的?” 这弟子吓得够呛,连忙掏出了兜儿里的传讯符,并后面白玉宫殿的禁制钥匙。 守宫弟子溜溜儿的一路走出兽场,往观礼台方向去,越想越觉得方师兄这不太对劲儿。 弟子脚下一顿。 可转念又一想,就算方师兄不对劲儿了,自己现在势单力孤的,如果回去,不是找灭口么?于是决定先去找长老。 却忽然被一道剑光拢住。他只觉身上彻骨寒凉,“什么……” 一个“人”字尚未出口,喉间已被一道细如发丝的灵线割了吼。 而后腹部一凉,被人刺穿了丹田。 我完了……他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我如果回到老龙身边,起码还能示警的,我不该胆小怕事,只想着跑。 颈上鲜血淋淋漓漓的流下来,铺天盖地的灵丝把他整个人困得再不能动弹丝毫。视线已经完全陷入了黑暗。 耳边响起个刻意压低的女声:“本来可以给你个痛快,但你虐待老龙天良丧尽,所以,还是多受点苦吧!” 杨夕和释少阳飞快往回赶,他二人不敢上飞剑,怕引起注意。 直到兽场门口,才放缓脚步,慢慢走进去。 释少阳趁此机会低声问道:“为何不让我一剑砍了他?我剑法里让他死得比这难受的有的是。” 杨夕一脸阴坏阴坏的,道:“我听说大门派许多弟子身上都有禁制,可以把死前景象传回师门。咱们干的是偷鸡摸狗的事儿,怎么能留下这么大把柄?自然是毁他气海,封他喉舌,禁他手脚,让他自己流血流死!” 释少阳:偷鸡摸狗……小师妹,一腔豪气全泄了好么? 走进兽场,靠近老龙。就见景中秀正在龙头上忙活,而青锋竟然正在割腕放血,淋在那【镇妖杵】上。那镇妖杵被淋得滋滋冒烟。 杨夕这才想起,好像有听说过,真魔之血能污染驱邪的宝物。所以青锋的暗魔血脉,竟然有那么近?这恐怕都得是直系爹妈有个是真魔了…… “方少谦”匆匆迎上来,把驱魔鞭、传讯符和宫殿钥匙都给了杨夕,张口已是叶清欢的声音:“我已按你说的做了,我可以走了吧?” 杨夕道:“等等!” 方少谦模样的叶清欢脸上脸色一白:“你要反悔不成?我虽然怕秘密泄露,不能留在离幻天,可你要用这个拿捏我一辈子,也是不能够的 杨夕一笑:“你放心,我杨夕牙齿当金使,说了你帮我一次封口,就绝不驱使你第二次。” 叶清欢脸上稍稍放松。 杨夕说:“我不但不欺负你,还想跟你交个朋友,给你个交好仙灵宫首徒的机会。” 第77章 顺手牵羊 叶清欢听了杨夕的指点,变回本来的模样,抱着一捧衣服去救方少谦。 景中秀站在龙头上,擦了一把汗,“你竟然让她走了?不怕她掉头就去坏事?” 杨夕看着叶清欢离去的身影,摩挲着手上的东西:“所以我才让她去救方少谦么,她去一趟,怎么也要一刻钟了。” 释少阳提着他的门板:“那还不如不把她扣下,等咱们办完事儿再放的好。” 杨夕看着叶清欢的身影彻底消失,终于传回头来。掂了掂手上的东西:“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等我看见这白玉宫的钥匙,就不这么想了。” 三双眼睛齐刷刷的聚焦在杨夕手上。晶莹剔透的一块玉牌,正是刚刚叶清欢给她的。 下意识的,三双眼睛不约而同的望向那整块白玉炼制成的宫殿。 虽然是个行宫,应该也有不少宝贝吧…… 青锋结结巴巴:“杨夕……难道你还想……” 景中秀极明显的吞了声口水,“很好,够黑,我喜欢。” 释少阳用他的门板剑柄戳了戳太阳穴:“小师妹,我觉得这样不大好……” 景中秀惊奇的看着释少阳。我擦,昆仑能还能教出三观这么正的孩子?你绰号君子剑,难道还真成君子了? 只听释少阳说:“龙咱们放了,可以说它自己跑的,这宫殿里头的东西拿了,不好交代呢!” 杨夕道:“不怕,咱们偷了东西就把宫殿砸了,说是龙拿的。” 龙:“……” 释少阳掂起手上的巨剑,兴冲冲的:“那还等什么,走着!” 景中秀又给这少侠跪了…… 修仙界的禁制钥匙,大体是一个用法。把钥匙贴在禁制上就行。 杨夕捏着钥匙,一脚踏在宫殿的台阶上,最后嘱咐:“再说一遍,偷鸡摸狗我比你们熟,所以你们得听我的。宫门开了,很可能仙灵宫那边就会知道。咱们要马上冲进去,冲着一个方向直接跑到底,没空慢慢瞧。” 三人眼冒绿光,齐刷刷点头。 杨夕对释少阳道:“小师兄一路跑到底,直接抡剑把白玉宫砍了,越碎越好,这样老龙那边儿的困龙索,自然也就和白玉宫分开了。” 释少阳跃跃欲试:“放心吧,分分钟细碎!但是你们还在里边儿怎么办?” 杨夕:“这你不用管,自保的招数大家都有。但小师兄你砍碎了之后还要去咱们刚才坑杀那弟子的地方,把他尸体也用剑气蒸干净了。不然等仙灵宫给他收尸,难保不能查出什么来。” 释少阳点头,“没问题!” 杨夕又转过头嘱咐景中秀和青锋:“一会儿小师兄掀了这白玉宫,你们马上冲到龙头上,最后把【镇妖杵】干掉。” 景中秀摩拳擦掌:“就差一层窗户纸的事儿,我一人就行,不用青锋。” 杨夕摇头:“不,你腿慢,让青锋抗你跑!” 青锋点头:“这活儿我熟!” 景中秀:“……” 杨夕又道:“还有拿了东西,别装储物袋,都丢芥子石洞府里。须弥芥子,自成一界,这样就算上面有别人的禁制,估计也找不着了。” 杨夕其实深深的怀疑,昆仑不停的给弟子发戒子洞府,其实就是方便他们抢东西的。 青锋一脸敬佩:“杨夕,偷鸡摸狗的事儿你果然好熟!” “……”杨夕:“还好,流浪的时候干过两年。” 天然黑什么的,小王爷对青锋的这个评价,果然贴切。 最后,杨夕抬起头来望着归池的大头:“归池,我们一出来,你就发动【献祭魔纹】,蒸干识海里那血池。因为不知道这些东西哪个会先被察觉,所以大家必须迅速,十个弹指必须搞定,明白吗?” 归池没有说话,点了点巨大的龙头。那张雪白的龙脸上,似乎是做出了个不太明显的笑容。 杨夕顿了一下,放慢了点语速:“归池,你这一遭,是生是死就不一定了。我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跟你说话,我不会那些生离死别的东西。我一向都是为了活着打算,所以我们进去抢劫,就不送你了。” 归池又点了点头,清越的声音在杨夕耳边响起:“我省得。杨夕,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杨夕惭愧一笑:“那是你见过的好人太少。” “也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 归池这几句话用的是腹语而非传音,在场几人都能听见。听见杨夕是最好的人时,青锋释少阳还不怎的,景中秀已经嘴角犯抽。待听得杨夕是最漂亮的,并且那语气如斯真诚,青锋、释少阳、景中秀便齐刷刷转头去看杨夕了。 这一脑袋乱毛,又矮又挫,还带着个眼罩……这龙莫不是有点瞎? 连杨夕自己个儿都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得意不大起来。尤其她是见过归池元神的,那人形元神的相貌,比之花掌门,也只是稍逊几分气度罢了。 “归池,你这喜欢谁就觉得谁全身都好的毛病得改改。” 岂料,归池极认真的道:“我说真的,你是我见过唯一长角的人,你的角很漂亮。” 杨夕:“……” 景中秀当场笑喷了。 释少阳稍微顾忌自家师妹的面子,忍得十分辛苦。 归池:“?” 青锋这个呆头鹅却只觉得杨夕的发型被人肯定了,当下用两只黑眼珠,希冀的望着归池。 归池接收到了这个充满期望的眼神,这人为救自己,流了一胳膊的血,定然也是个好人的。也是应该夸上一夸,但那一脑袋弯弯曲曲的毛毛,实在不大符合龙的审美。故而十分虚伪又勉强道:“这位黑人小兄弟,头上的毛毛也挺好的。” 确实比常人黑的青锋:“……” 这回连释少阳都一起喷了。 景中秀心中的黑人又与这里的土著格外不同,笑得几乎要满地打滚。魔道损心智,妖修掉智商,古人诚不欺我也! 归池:“??” 人类叫我们,都是白龙红龙的,我叫黑人哪里错了?还是那头顶不是毛毛,竟然是人家的鳞片什么的! 青锋和杨夕攥起拳头,相互磕了一下。这些年活得,可他妈不容易了! 结果这一场可能是死别的对话,被一位智商掉光的大妖生生祸害成了一出谐剧。 最终,杨夕握着钥匙:“准备好了么,最多十个弹指的时间。” 另外三人默默点头。 玉牌钥匙贴上禁制。光华闪过,露出一扇供人穿过的门来。只一眨眼的时间,杨夕等四人便消失其中。 归池默默的闭上眼,如果真的要死了,他觉得自己死得不怎么怕。 比死在那腥风血雨的海洋里,要好多了。也比死在仙灵宫雕栏玉砌的兽笼里好多了。 他终其一生,都是条家养的鱼,即便过了千年岁月,记忆力最清晰仍是最初的鱼塘,鱼塘边哭泣的孩童,小舟上采莲的婢女,亭子里歇脚少妇。 别人不会懂得,他有多么的喜欢人。别人也不会懂,他到现在依然喜欢人需要多么大的勇气。还好,这一切是值得的。他没有被一场漫长的背叛打倒,他可以坦坦荡荡跟自己说,我就是喜欢人间有情,我不喜欢鱼类那冷血杀伐,除了吃喝没有味道,饿极了连自己的小鱼都要吃的日子。 我虽做不得人,可你看,这几个人好像是喜欢我的呢! 我也是,讨人喜欢的…… 杨夕等人冲进宫殿,面前是一间大厅,大厅两侧各一条通道。 景中秀脚下一顿,直奔大厅两侧的墙壁。 释少阳和青锋极有默契的冲进同一条同道。把另一条单独的让给杨夕。毕竟杨夕才是这一切的主事者,她该得。 杨夕沿着通道左侧一路搜刮过去,把右侧留给万一搜刮完了大厅仍有时间的景中秀。即便景中秀不来,她还可以从里边一路再刮出来。 第一个弹指。 杨夕推开第一扇门,并摘下了左眼的眼罩。 第二个弹指。 杨夕把屋子里但凡有灵光的东西集体打了一个大包。 第三个弹指。 杨夕一脚踹开第二扇门,手上灵丝飞舞,卷了所有看见灵光的东西直接进包袱。 第四个弹指。 杨夕这次运气很好,推开的一扇门居然是个陈列室。 三十几块玉简灵光逼人的摆在架子上,杨夕知道这是功法。顾不得去想她当年苦求不得一部,如今却挥手得到一堆。杨夕怕那玉简上有什么反弹的禁术,直接砸了一块芥子石在地上,两米立方一个坑。 第五个弹指。 杨夕把那三十几个玉简的架子直接扫尽坑里,身上的包袱也摔进去。 瞥眼看见角落另有一堆灵光不那么盛玉简,一起扫走。而后收了“坑”。 第六个弹指。 这次的运气不好,屋子里居然是空的,杨夕在转身跑出去之前想到,这屋子看着也像个储藏室。也许这屋子之前装的是给昆仑的贺礼,如今被抬走了。 第七个弹指。 好吧,这次运气更糟。屋里居然有只怪。 虽然那怪拴着链子,可杨夕冲得太近,被咬死也就分分钟的事儿。 第八个弹指。 三只脑袋的恶犬向杨夕扑了过来。杨夕无奈祭起天罗绞杀阵,准备与它周旋。 “轰——”一声巨响。 房梁塌将下来。 第九个弹指。 杨夕临场变招,“绞字诀”变为缚字诀。老规矩,没有缠紧,而是箍成一个内有空间的“银丝蛋”。 怪被砸死了。 杨夕:我运气真不错,不过小师兄比我预计的动作要快一些。 “轰——”“轰——”“轰——”释少阳连劈三剑,白玉宫殿几乎化为一滩齑粉。释少阳也不回头,提步就走。直奔那之前被坑杀的仙灵宫弟子方向。 杨夕散去幻丝诀,从一片碎玉中冒头。 景中秀与青锋远快于她,已经完成了最后一步镇妖杵的化解。景中秀一手驱魔鞭,一手镇妖杵。正和青锋一起从龙头上跳下来。 肉眼可见的黑色魔纹,火焰般铺展开来,雪白龙身一片妖异。 昆仑山无色峰上,连响三声龙啸。仿佛宣誓千年不变的初衷。 已经纯黑的龙眼略过杨夕,略一停顿。 忽一摆尾,扶摇直上九重天! 风从龙,云从虎。八方风雨俱来归。 杨夕在一片碎玉砖瓦中,仰望空中那遒劲的龙型,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为何龙是百怪之首。 “看什么呐!还不快跑!”景中秀一声大吼提醒了杨夕。 三人脚底抹油从现场开溜。 不等跑回广场,却忽听一声呼喝:“孽畜!哪里跑?!” 一道剑光,从广场上升起,直奔天上的归池! 第78章 落子无悔 剑光破空,直逼天际。 归池怎么也是万里碧波上呈过凶威,斗过恶狠的大妖。其手段威能本不寻常。雪龙一入空中,立刻张开五爪,一声长啸,龙爪一挥。空间中隐隐晃动,虚空之中隐隐被撕开一道黑色裂缝。并且不断扩大。 天道首忌,破碎虚空! 无色峰上,四方雷云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遮天蔽日。眨眼间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那布满妖异图腾的龙身,在一片黑暗中莹莹发光。一道观礼台上射出的剑光势如流虹。 景中秀扑上来掐着杨夕的脖子:“你个骗子,你个骗子!你不是说救了这大白龙,它就是我的吗?它这都破碎虚空能合道了,快渡劫的老妖还有我什么事儿?” 杨夕也是刚知道归池有这么高的境界,被景中秀摇得晕头涨脑,头上两只“角”耷拉着一晃一晃:“哎呀,我只说救这龙需要你帮忙,这龙需要找个主子。其他都是你脑补的!” 四周渐有修士或祭出法宝,或点亮丹火。点点荧火连成一片,幽幽暗暗的照亮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望向天空的神色,无不心向往之。 但凡于大道上有所追求,即便瞧不上妖修,看到这长生彼岸隐隐透出来的光彩,便好像看到多年之后,自己的前路。 却听忽有一人惊呼:“啊——”接着无数人惊呼抽气起来。 杨夕也跟着抬头看了一眼,哪知这一看,却是惊得心都漏跳一拍! 她本想着,归池有合道期本事,若不是当年愚忠,常人想伤到它本就不易。 何况仙灵宫擅长的本不是剑道,虽有剑修,却远不如昆仑这般“一力破万法”,纵是比起剑道六魁“昆仑北斗点擎苍,诛邪斩命断天门”的其他无魁,也是远远不如的。所以那仙灵宫长老放出一剑之后,包括杨夕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把它当回事儿。 可就是这不起眼的剑光,竟然在触及归池的刹那,骤然化成一百零八道剑意,绵绵密密组成的一道剑网,每道剑意都看似脆弱不堪,归池却左冲右突不得脱困。若仔细看去,便会发现那剑网与困龙索隐有呼应。 杨夕不由恻然:“那是什么?” 景中秀亦露出些许凝重,“我亦不知,我只知晓,一零八之数于修行界乃大凶之数,不为诛魔,便是降妖。” 观礼台上,那仙灵宫的领队长老,却是脚步都没挪动一下冷笑道:“孽畜,命魂尚在我手,你竟敢逃,真是作得一手好死!” 归池被那剑意之网缚住,在空中辗转翻滚,眸见血色渐显。发出一声长长的龙啸。 景中秀一副震惊的神情:“它竟不是被迫奴役,是心甘情愿认过主的?这哪里还有得跑?” 杨夕在景中秀的话中,听出一丝不祥意味:“命魂是什么?认主怎么了?” 景中秀勉强定了定神,露出些许复杂神色,“灵兽认主,本来少见。命魂乃是三魂中的主魂。一缕命魂交于人手,便是生死由人,再也没有后悔药可吃了。” 杨夕大惊:“灵兽认主,竟完全无解?” “有。”景中秀静静看着天上挣扎的雪龙:“身死道消,命魂消散。便解了。”说罢又苦笑一声,“这种主仆契约,本就是昔年六道未合时,妖王精圣控制族人的手段。现在的修真界,修士的灵兽都是怪,开了灵智的妖精,哪有几个这样傻呢?” 杨夕纠结的皱眉:“他明知跑不得,为何还应我救他?” 心中不由对世情残酷升起了一份凛然,人生在世,如此艰难,竟是稍一行差踏错,便再也没有了后退的余地。 不知何时已经回来的释少阳,依着他的“门板”,颇有些沉稳的肃然:“大约是早存死志,唯奈何求死不能吧。” 天上,归池已经停下了挣扎。一双枯寂的龙眼,望着那渐渐弥合的虚空裂缝。便是不同种族,也能从那目光中看出三分绝望的不甘。 仙灵宫那个鹰勾大鼻子只是嚣张嘲笑:“孽畜,早老实何必遭这一番获罪,还不速速……你要干什么?” 只见归池浑身燃起黑色魔火,火焰图腾转眼间蔓延全身,白花花一条巨龙,刚刚一副黑白相间的斑驳模样,已是妖异之极,现在竟然全黑了。而空气中蕴含的威能,只让满山围观的人觉得胸口滞闷,几欲吐血。 “噗——”高胜寒常年卧榻,那可不是装病,是身子真不结实。已被这威能逼吐了血。立时放出一道【画地为牢】,把自己圈了进去。脸色这才和缓起来。 刑堂那一排桩子,一副习以为常的木然不动。 昆仑被关过“紧闭”的弟子纷纷目瞪口呆。 杨夕却想:果然,所有困人的东西,都能用来作防护。心下稍微恍惚了一下自己的“缚字诀”,却是没有时间细想。 鹰钩鼻子却惊慌失色对归池吼道:“你要干什么?像你这样用献祭魔纹,你是想立刻死在这么?” 他当然不是担心归池的死活,他担心的是仙灵宫的守宫兽死在他手上,他回去就得被二长老一掌拍死! 归池的声音,轻轻带了点笑意:“那你放了我,我便不用死了。” 鹰勾鼻子当然不可能放了它,只是高举了一块玉牌,急吼吼的叫喊,那哄诱的语气,跟跪舔也差不多了。“你不挂心二长老了吗?你这本命兽牌,还是二长老亲手封了剑气进去。就是怕你轻狂闹事,万一由我们出手,没得轻重伤了你性命!” 景中秀嗤笑一声,不见识仙灵宫,还真不能明悟伪君子的真谛! 归池的声音里,带了点天长日久似的疲惫,“你告诉归自去,千年屈辱,我欠他的,都已经还了。我不会杀他,但今日葬身于此,墓碑之上,只得一池,不再有归。” 说到后来,已带上了解脱般的欣喜滋味。 鹰钩鼻子张口结舌,只能瞪眼的看着归池拼命的燃烧火焰魔纹,浑身龙鳞片片脱落,带着点点黑炎,洒落下来。仿佛漫天黑色飘絮,无所依,无所终,漂游天地。他挣扎焦黑的两爪,死死扒着那最后一线虚空缝隙。 庞大龙躯仿佛随时要分崩离析一般。摇摇欲坠。 杨夕不知那裂缝的对面有什么,让归池这样执着的一定要在临死前看一眼。她只恨自己心有利剑,手无爪牙。为什么不能现在就是个合道的修士,好歹帮归池一把! 红着眼睛对那鹰钩鼻子大喊:“你让他看一眼会死吗?” 那鹰勾鼻子本是六神无主的愣着,闻言回神,却更是凶恶起来。抬手一刀风刃削向杨夕,横眉怒目对天上的归池嚣叫:“你现在停下还来得及,我仙灵宫保证日后善待,你若执迷不悟,休怪我让你死不瞑目!” 景中秀为人机敏,一见那风刃席向杨夕,抬手把早准备好的法宝兜头罩过去。杨夕被扣在那透明罩子里,只见风刃破碎在眼前,满眼火花。恨不得能扑上去把那鹰钩鼻子给咬下来。 归池一笑,不为多所动的淡然:“仙灵宫的保证,连个屁都不值。” 这话却是在场除仙灵宫外,所有修士的心声。即便上有惨烈*,下有恶人做戏。还是有人低声应好。连离幻天的狐狸眼长老,都忍不住勾起了唇角:“临死,也算有三分明悟。” 经世门苏不笑蹲在个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摇头晃脑:“实在话,不多得。” 鹰钩鼻子恼羞成怒,“这是你自找的!” 当下催动手中本命玉牌,缚住归池的剑网骤然紧缩。而归池本就强弩之末,那道细微缝隙,竟是越来越窄,眼看便要弥合。 毕竟是仙灵宫家事,地上修士纵然大半看不惯,小半想添堵,终究不好明着出手动那鹰勾鼻子。破碎虚空一道,这些金丹到元婴为主的修士,也大多有心无力。只得眼睁睁看着那那裂缝闭合,将死的妖龙,满眼不甘。 然而,神兵天降,大约就是指的今日。 “哎呀呀,老夫谁在我昆仑山上撒野啊!老夫来晚了,来晚了!”伴随一顿顽童似的笑声,一道方圆十里的阵法平地而起。粗布衣服的糟老头子从空中落下来,“啊哟,妖龙撒野!这位仙灵宫的师侄,要不要紧,伤没伤到?” 那阵法辅一升起,无色峰一万多名修士,竟同时感觉体内灵力被封,神识被禁。连四肢也沉重得动弹不得。不由各个骇然变色。 那鹰钩鼻子的木眦欲裂,却是首当其冲,在阵法的最中央,连根小手指都抬不起来。 释少阳正好维持了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大长老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杨夕则是怒目而视,双唇紧闭的表情,很想应个是。但是张不开嘴。 昆仑大长老,这空步走得,徐徐踏来,似缓实疾,一步一颤悠,还闷骚的发出淡淡荧光。真是隔着八里地就闻见一股逼人的风骚之气:“哎呦,老了老了,眼睛都看不清人了,只能把整座封起来,这样谁想闹事儿也就不成了。老人家没别的毛病,就怕看见小辈儿不和睦,不好不好,多想想世界美妙么!” 经世门苏不笑恰好是个单膝点地,扭头要跑动作,好悬没给累死。眼看这一片漆黑中,平地升起的五色阵法,两只眼睛就有点发绿:你妹啊,【流空地缚封灵阵】啊,还是我经世门当年传出去的,娘的,怎么就在经世门失传了呢?天理何在!门派误我! 这边变化还没完,一道剑意忽然裂空而至。逼人剑意闪着耀眼的银色光华,十分霸道霸道。那剑意直奔归池而去,离得远远的,就让归池产生了一种放佛天生的惧意。 一道清越出尘的声音,旁若无人的响起。 “剑名屠龙,你小心了。” 然而那道屠龙剑意,却是擦着归池的龙身,带掉一片血肉,直没那虚空裂缝之中。裂缝骤然破开百倍大小。 漫天雷云,轰鸣不止。 道道惊雷,落于剑上。 那剑意却是不散不发,直似没把这雷劫放在眼里,飘然而归。 地上许多修士,清晰的看见那肉身濒临崩毁的巨龙眼中,浮现一丝满足神色。 那裂开的虚空,正对着一座精美却古旧的凡间院落。院落中一方小小的池塘,莲花盛放,小舟摇曳。一个小小的亭子里,举着几个少男少女。 一名少女无意中抬头,随即掩口惊呼“啊,一个龙头!” 少女身边,一个相貌俊秀不凡衣衫却有些洗得发旧的少年,同样抬起头来,目光平静的问道,“你是妖怪?你要杀我们吗?” 空中的龙头,微微摇了摇,露出个似乎是笑意的表情。那一瞬间,少男少女都听见了一个极温柔的男声:“不,我喜欢人,不会杀你们的。” 而后,那龙头便笑着消失在那道裂缝之后。 少女一个晃神,只觉得那天籁般的声音,只听到一次便消失了。心中竟有些失落。少年垂眸想了一会儿,手中棋子清脆的落在纵横十六道的棋盘之上:“姐,我想去修仙。” 所谓,世事轮回。这湍流不息的时光中,那一条落子无悔的通天大道上,不论跌倒了多少死不瞑目的孤魂野鬼,也总有前仆后继的踽踽少年。 裂缝弥合。 归池心愿已了,轻轻的道了声:“多谢。” 巨大龙躯轰然崩散,化作漫天黑色流火,纷纷扬扬的落下地来。间或有散碎的残魂,闪着点点银光,洋洋洒洒点缀其间,璨若流星将逝。 “不必。”一道剪短的答复,从昆仑主峰的方向响起。 幽幽然,叹息回荡于天地。 第79章 杨夕收徒 无色峰上,雷云渐散,日光乍泄。转眼又是一副明媚□□。 【流空地缚封灵阵】也不知何时悄然散去,只余下一个不起眼的糟老头子,笑呵呵,颤巍巍的立在那。满脸的橘皮老褶子。 年轻的修士们,眯眼看着万里如洗的碧空,即便是那不拿妖修当人看的,也无法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杨夕更是几乎有了恍如隔世之感。满心感慨,回过头想说些什么,却见景中秀、释少阳、青锋三个大男人抱头痛哭。 景中秀哭天抢地:“我的龙——!我的龙没了!” 释少阳双目赤红,看起来想把眼泪憋回去:“生亦无惧,死亦无悔!一条好汉陨落了!” 青锋:“再也不会有人夸我的头发了……” 杨夕:我靠! 昆仑大长老既然驾临,又没有离去,自然就是打算参加接下来的典礼宴会。有这么个合道大能他镇场,小辈修士们全部大气都不敢出。 苏不笑那个脚底挂油瓶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溜了回来,围着那老头子鞍前马后的乱转。 连离幻天的狐狸眼长老,也约束着一派弟子恭恭敬敬的立着。连花瓣儿都不撒了。 只有仙灵宫的鹰钩鼻子,怒意上头,一想到回去门派会受的惩治,便连合道期的威能也顾不上了。“我到你昆仑做客,平白丢了守宫神兽?你昆仑无论如何得给我个说法!” 残剑邢铭在他不远处负手而立,平平的看他一眼:“哦,又一个找我昆仑要说法的。” 在场诸人都知道,这神兽之事,昆仑的确是众目睽睽之下插了手的。此时却被残剑这厮,硬是拿来和‘点擎苍’的事情作比,仙灵宫作为点擎苍的背后推手,难免就被这一句话将得有些底气不足。 “残剑,你……你别嚣张……” 又有高胜寒凉凉插言,“劝你还是去看看你家的宝贝白玉宫,我刚听着兽场那边儿有爆裂之声,别是那龙明知逃跑必死,临死还给你找了其他麻烦……” 高胜寒一张青白的面皮,被【画地为牢】的光柱映得寒凉无比。他半躺着说话,都让人觉着十分的腰疼。 鹰钩鼻子面色一变。忽听身边传来一声虚弱的呼唤:“师叔……” 却是一个衣衫不整,披头散发,隐隐能看出点仙灵宫弟子模样的人正踉跄着爬过来。 鹰钩鼻子一愣,看着那张青青紫紫的猪头肿脸,骇了一跳:“你谁?” 猪头道口齿不清道:“师叔,我是少谦……” “方少?” 鹰钩鼻子满脸惊恐,无论如何也没法把眼前这个馒头脸,跟记忆中一表人才少年风流的仙灵宫大弟子对在一起。方少谦此时模样,若让宫中那些女弟子见了,保准再不会起嫁给他的心思。而这模样若是让宫主见到了……可是比丢失灵兽更大的罪愆。 不好!只盼方少心中好面子,不愿把这事儿说出去。 鹰钩鼻子顾不上许多,连忙甩手脱了法衣,把方少谦兜头盖住。这法衣能隔绝神识探查,但愿刚才没有许多人注意。 “方少,你怎么弄成这样,若是让宫主知道了……” 谁知,却听方少谦闷在法衣里低声道:“师叔,我闯下大祸了,咱们速速回宫。” 鹰钩鼻子一愣,虽然他也觉得接下来这宴会去不去没什么大区别了。可是这灵兽一事,不管昆仑有没有插了一脚,若不赖在昆仑头上,他回去如何对宫主交代? “少谦,我仙灵宫的守宫兽……” 方少谦咬牙切齿:“白龙的事情我担着,师叔!再不走咱们就走不脱了!” 鹰钩鼻子一颗心稍放,也觉着方少谦不是那分不清轻重的。当机立断转过头来,对昆仑大长老和残剑邢铭一拱手,道:“来一趟昆仑,我仙灵宫失了守护兽不说,大弟子又不知被谁算计成这样。昆仑真是好嚣张,好霸道!昆仑的宴会我等吃不起,就此告辞了!” 说罢好像被什么赶着似的,抱起方少谦,脚下飞快的往兽场去了。 昆仑大长老十分大度的一挥手,笑呵呵道:“不送。” 高胜寒已经撤了画地为牢,吊着嗓子嘲讽:“大弟子出门还能被算计,也好意思说。释少阳要是混成这个德行,我早一巴掌拍死他,免得给昆仑丢人现眼。” 吊着一只胳膊,瞎着一只眼睛,缠着一身破绷带的释少阳:“……” 青锋认真的安慰他:“小师兄别怕,起码你脸没肿!” 释少阳:“……” 我一定要尽快把伤治好。 杨夕却看着方少谦爬过来的方向,露出一丝狐疑。叶清欢既然想卖方少谦的好,自然是要救人救到底的。为何没有一起出现?而且这耽误的也太久了点,还是她根本没去? 兽场方向传来一声怒吼:“谁特么毁了老子的白玉宫!” 大长老掏掏耳朵,一副半死不活的腔调:“龙毁的呗,还能是谁。现在的年轻人呐,真是没见过世面,一个破宫殿,还当宝贝似的。”转脸又对着各门派的修士笑:“昆仑倒是备下了不少上好灵食,孩子们愿意跟我老人家去一饱口服不?” 他个合道期的老东西,修真界硕果仅存的几个老宝贝。他说龙毁的,就是仙灵宫主在这,也得咬牙认是。除非仙灵宫那个老宝贝也在场。 所以他说去吃饭,在场又有谁敢不跟着? 众人纷纷端出一副孙子款,恭恭敬敬的挨个上前见礼,簇拥着“老人家”往无色殿的方向去了。其中经世门苏不笑,把孙子款端得最足,他好歹是四大派代表之一,却臭不要脸的直接磕了个头! 当然,按辈分他是各家代表最低的,这个头大长老也受得。但苏不笑磕头时候喊的是:“祖爷爷,五百年前是一家,咱们都姓苏,您把【流空地缚封灵阵】的阵图画给孙子吧……” 大长老笑眯眯的把他封了喉音、灵力和四肢,拎着脖子提走了。 一忽儿的功夫,各家代表就走完了。准弟子们虽然是大殿的主要参与者,却是人数又多,辈分又低,昆仑这个穷.逼门派,定然是不管饭的。都被刑堂的桩子们轰去昆仑书院修行了。 昆仑山训,生命不息,修行不止。甭管是家有大丧,还是人生大喜。 释少阳作为老弟子,今日是来帮工的。本来有份吃饭,但他没那心情。“门板”往肩上一抗:“小师妹,走咯!” 却见杨夕一动不动。黑黝黝的一颗眼珠子定定的。 另一边那个投机取巧出名的景小王爷,也死拉着自家侍卫没动。眼里满是绿光。 释少阳脚下一顿,再看众人都散了,残剑邢铭和无色仙子九微湖却是没走。 “残剑师父,这是……” 残剑一直绷着的脸,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自己扯的旗,总要自己扛回去。你们四个也来吧,掌门该是已经过去了。” 释少阳一脑袋问号,十分莫名。 杨夕心里砰砰直跳,只怕自己猜错了。 景中秀却是嗷嗷狼叫:“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穿越大神一定会给我光环,是我哒!都是我哒!” 几人跟着残剑邢铭,一路迂回到半山腰。无色仙子手掐法诀,重重幻境散去,露出一个鱼塘来。鱼塘里波光粼粼的养着一群锦鲤。 鱼塘边儿上,已经立着一个白衣胜雪、足不沾尘的掌门大人。 不过掌门大人的脸色略难看。看起来十分嫌弃。 杨夕连忙摘了眼罩,左眼看到的锦鲤,果然就比右眼多了一条。那条多出来的是一尾雪鲤,一身冰清玉洁的好鳞片,体型格外的胖大! 杨夕几乎是颤抖着脱口而出:“归池!” 景中秀急吼吼道:“在哪在哪,我怎么看不见?” 邢铭抬手在几个小的眼睛上一抹,景中秀只觉眼前一凉,便开了临时的阴阳眼。 然后他也看到了那条让掌门无比嫌弃的胖鱼。 胖锦鲤拼命甩着尾巴,往掌门大腿上一扑!高人大腿太滑,锦鲤又没有手脚,噗通一声落回水里。 摇摇尾巴,坚持不懈的再扑! 又掉下来…… 我还扑! …… 景中秀喃喃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脑残粉呐……” 释少阳叹了口气:“粉是什么意思我不懂,脑残我倒是大概理解了。” 杨夕对归池的情谊要比他二人深一些,欢天喜地的扑上去,一把抱住刚从掌门腿上掉下来的胖鱼。“归池,归池,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 花绍棠:“已经死了。” 杨夕看看鱼:“……” 花绍棠回头看着邢铭:“怎样,这资质能修鬼道吗?” 邢铭笑道:“他没有散去全身修为的时候,就借着困龙索修成半步鬼道了,不然你们阳间人又哪里碰得到它。” 花绍棠微微点头,“不错,涨了点出息,终于知道给自己留后路了。这些年罪没算白遭。” 眼见着胖鱼挣脱杨夕的魔爪,又要扑过来,倏然往后退了一步。“没完了你!你都扑我裆上了!” 景中秀本要扑上去的动作,当场跪倒。 掌门大人你稍微顾忌一下自己出尘脱俗的形象好吗?你那些女粉丝听到这句话分分钟粉转黑啊! 胖鱼落在地上,失落的摆摆尾巴,看着有点蔫儿。 花绍棠手指一点,半分情面不留:“莫装,我知道你能说话。当年见你的时候你就是这么大个头儿。” 胖鱼一摆尾巴,原地满血复活,“花哥,花哥,你果然记得我对吗?我好崇拜好崇拜好崇拜你啊!” 一把清亮的嗓子,配上那白痴的语调,简直醉了。 景中秀:“……” 杨夕也觉得这玩意儿有点丢人,决定就让它在案上干死算了。转头去看邢铭:“它这算是死了吗?那……那……” 那您老人家呢? 邢铭面色不变,微笑道:“嗯,我一直死着。” 杨夕觉得自己终于参透生死,可以顿悟了。 花绍棠一脚把胖鱼踩住,对邢铭道:“就让它拜在你门下吧,今年你除了景中秀,也没收别的弟子。” 胖鱼挣扎道:“花哥,花哥,我想离你更近一点!” 花绍棠脸色一寒,眼风在场一扫,指着资历最浅的杨夕,冷冷道:“那就再降一辈儿,拜在杨夕门下!” 杨夕:“!” 掌门不要!合这货就算散去全身修为打回原形,阅历也摆在那好么!我教他什么?教他如何坑爹么? 释少阳直接脱口而出:“掌门不要!我师父门下已经够丢人了!” 杨夕默默回头看他:小师兄……你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啊…… 景中秀跳起来吼:“我呢我呢?掌门我也是新入门的,我学的还是驭兽!” 花绍棠冷冷一笑,悠悠道:“你是我门下直系弟子,杨夕是师兄门下弟子。” 胖鱼:再也不说话了……感觉好虐…… 景中秀哭倒在青锋怀里:“这个淘汰理由好难接受……” 青锋一直是个善解人意好少年,特别喜欢在关键时刻安慰人。 “小王爷,我觉得掌门人是小心眼气那胖鱼才这么说的。 “你想,这傻鱼现在修鬼道了,你修行那么懒,估计百年之内看都看不见它,你怎么养呢? “更主要的是,这老龙性子软得跟杨夕那包子师父似的,杨夕心狠手辣又一脑袋坏水儿才适合教他,你一到关键时刻就犯怂,会把胖鱼教坏的!” 傻胖鱼:“……” 心黑手辣一脑袋坏水儿的杨夕:“……” 包子师父的徒弟释少阳:“……” 又怂又懒的小王爷默默捂脸:“……青锋啊,爷不是跟你说上山之后少说话嘛?你这地图炮要是再多放两年……你家爷早晚被坑死在昆仑呐!” 青锋一脸天然:“为什么呀?” 小心眼的掌门人花绍棠:“邢铭,我记得这东西是你招来的。” 邢铭淡定笑:“我回去就让他闭关十年,专修闭口禅。” 杨夕:魔道损心智,妖修掉智商。青锋有很重的真魔血脉,什么天赋都不缺,唯独缺了心眼儿。我又悟了! 就这样,入门才一天的杨小驴子,被强塞了一个无论道统、物种、还是三观,都迥然相异的徒弟。再加上,昆仑门内,师父这玩意儿只有义务,没有权利。 杨夕每每想起来,都觉得很闹心。 杨夕当时本是还要挣扎一下的,是无色仙子九微湖突变的脸色让她失去了这个机会。 九微湖本来笑眯眯看着门派众人一派和谐,忽然腰侧昆仑玉牌闪烁。拿起来一看,妩媚面庞便露出一副金戈铁马的杀伐之色:“掌门,残剑师父!离幻天那边好像也要搅事儿,玉机子说离幻天的首徒叶清欢,被杨夕哄骗出来,就再也没回去!” 第80章 成长代价 虽然在看到叶清欢没有随方少谦一起出现的时候,杨夕就已隐隐有了不妙之感。但真正在无色峰悬崖边儿上找到叶清欢的血衣,杨夕还是浑身一震。 离幻天那位玉机子长老,天生一双狐狸眼,笑起来的时候总好像在算计什么人。虽是个见利忘义的狡诈之徒,却对这个弟子很是有几分真情。 他血红着眼睛扑过来要掐死杨夕,“你说,你把清欢怎样了?你吞了她神识还不够,还要彻底镇杀了她?好哇,你昆仑就是行事霸道,也没出过你这么心黑手狠的孩子吧?你才多大啊!” 杨夕百口莫辩。心黑手狠她认了,叶清欢那欺软怕硬,挑拨离间,得谁都要踩一脚的性子,也的确不是没可能被她捅死。但她这次是真的没打算弄死叶清欢,就因为叶清欢说了一句话:“真的叶清欢在拜师路上就死了,离幻天首徒是我一手一脚拼出来的。” 作为一个非我族类的狸猫,会特意去寻一个已经死掉的人类来变身顶替,这一线难得善念,值得任何人放她一马。 可真实情况,她又怎能出口? 杨夕那凶残无忌的性子,在场的昆仑师长都有了解。连一向护短的邢铭都没有立刻张口为她辩白。 释少阳憋了半天,突然跪下来:“残剑师父,杨夕绝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其实是……” 杨夕当机立断截住他:“小师兄慎言!” 释少阳回头看了一眼神色复杂的景中秀,咬牙叹气。景中秀自己不出头,他又不好把人一起卖了。只是噗通磕了一个响头:“总之杨夕绝没干过,她当时和我一起,就算干过,也是和我一起干的!” 竟是死活把自己绑在杨夕的战车上,大有拿着自己昆仑首徒的身份,和曾经立过的功劳相挟的意思。 高胜寒微微皱眉:“少阳!你填什么乱!你是真不信我把你一掌拍死是吧?” 释少阳的义气,的确是在添乱。因为马上离幻天的玉机子长老就连他一块儿骂起来,“看你昆仑教出来的好徒弟!” 释少阳年少冲动,当场就给顶了回去:“在我昆仑丢的,就算昆仑弄死的吗?谁看见了?又想跟点擎苍那事儿一样赖在我们……” “啪——!”清脆的一个巴掌。 “释少阳!”刑堂堂主一张脸青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你再多说一个字,我现在就把你逐出昆仑!” 驱逐弟子,是刑堂的职权。昆仑山内除了掌门,连直系师父都是没有的。 释少阳咬牙忍气,不再吭声。只是不停的给邢铭磕头。 无色仙子九微湖恨铁不成钢的望了释少阳一眼。作为妖修中为数不多,智力上不那么欠缺的狐妖,九微湖心中一叹:天赋再好,还是太小啊…… 九微湖生得天香国色,魅惑妖异,平日一身素服加身,都能穿出个勾人的妖精样子。然而逢大事时有静气,把平时那笑语嫣然的模样一收,竟然格外的果决担当,“玉机子师兄放心,此事人命关天,又确实出在我无色峰上,与点擎苍之事大有不同。我为一峰之主,若然查出谁在我无色峰上胆大妄为,定然当场镇杀了他!” 玉机子红着眼睛,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你昆仑的手段,你出来担了这事儿。回头真查出是你昆仑弟子所谓,邢铭便出来反悔,一杆子捅翻你一船话。”玉机子一双狐狸眼,恨恨瞪着邢铭:“残剑尊者,你怎么说?” 邢铭仍是不开口。玉机子说的没错,昆仑从来就是这个风格。有事儿弟子先出头,办岔了再是他这个战部首座出头。花掌门根本没过来,也是为了万一他残剑邢铭定了性质,也给昆仑留一个能改口的机会。 可今天这事多有不同,因为事关五代守墓人,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呢,今日的结果明天就会传遍修真界。改口,是绝难的。 邢铭一双比常人更黑更透的眼睛,定定的朝杨夕望过来。那里面逼人的压力,让杨夕一瞬间有点透不过气来。 杨夕:“真不是……” 耳边响起邢铭的传音,“是不是你,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如何不能认,明白吗?” 杨夕猛的抬头,邢铭一双透黑的眼睛,如无月之夜的深潭,内蕴千尺深水,却是投下一颗石子,半点波纹都不肯反射出来。 杨夕心里一沉,这是不信她,却仍打定了主意护她的。 杨夕在昆仑山上混了有一年,若问最喜欢的人,定然是掌门、楚久、小师兄。这几位都是简单直接的凶性子,与杨夕的性格十分相合。若问最不喜欢的人,首当其冲便是这位下代掌门,残剑邢铭。甚至都不是那纠缠不休的谭文靖,也不是见她第一眼就有莫名敌意的高胜寒。 残剑邢铭这个人,真好像一只披了画皮,行走在日光下的鬼。他时而嚣张霸道,时而做小伏低,时而感性隐忍,时而贪金逐利。杨夕有一百个理由相信,这些绝不可能全都出自本心,而是他时时刻刻在衡量,哪一种更为有利。 上有积威深厚的脾气难伺候的师父,下有一帮子脑筋有坑成天惹祸的弟子,同辈的还一个人缘奇好余威犹在的大师兄,以及一个尖酸刻薄理念不合却又手握大权的刑堂堂主。杨夕思忖,若这下代掌门真的让白允浪来做,他绝做不到邢铭这样滴水不漏。 是的,杨夕就是不喜欢这个滴水不漏。昆仑从上到下,这一整个门派的人,大致都有那么一点隐性的“二”。只要是人,谁能没点二儿气,只不过在外人面前我们都把那两横缺陷藏起来,不让人看见罢了。可就是因为众人都把昆仑当个家,当个可以任意妄为的归宿,才会肆无忌惮的二起来。 可邢铭那一张淡定不变笑脸,却好像是用毛笔生生画上去的,从来也没变过。他就像一个没有缺点,没有软肋,没有性格的石碑,稳稳的镇在战部首座的位置上,谈笑间拨动昆仑的命脉。 杨夕当然知道他是个好人,他在任意地点,任意场合,任意时间,所作出的一切决断都是为了昆仑。可昆仑没一个人说得清楚,残剑邢铭到底想要昆仑走向何方。 以往,炮筒脾气的杨小驴子是天然排斥这种心思深沉的人。可此情此景她终于明白了一点事情——我不再是身无牵挂,大道之上形单影只的那头小驴子,我如今是昆仑有名有姓的挂单弟子杨夕。背后担着的是百万昆仑弟子的得失,头上顶着的剑道魁首天下道祖的名誉。 你的真性情,很可能要以别人的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做牺牲的。 杨夕当然不会后悔救了归池,但如果她平时能更谨慎一点,不要把那横行无忌的凶蛮暴露的那么明显,活着她当时能更周密一点,不要直通通的叫叶清欢出来,。 都不至于是眼前这个百口莫辨的结果。属于她的门派,都不必这样被人用大义诘问。 杨夕微垂着头:“小师兄,你起来。不是我做的就不是我做的,咱不给人磕头。” 高胜寒眉头一跳,眼梢高高吊起来,心道这东西要是再敢犯驴,我就一巴掌拍死她,五代墓葬我豁出去不要了,爱谁谁吧! 释少阳沉默着站起来,仍是一脸的激愤之色。 杨夕深深看了邢铭一眼,面无表情的转过脸,对着离幻天一众面有不忿心有伤感的修士。做出个嚣张的冷笑: “玉长老,你口口声声说昆仑霸道,但你显然还不够理解昆仑有多霸道!我杨夕若真想杀叶清欢,定然也是一剑直接捅过去,我杀那点擎苍的严枫,也是众目睽睽之下的,我家师长可有一点责难我了?你离幻天也未必就比点擎苍哪里值钱,背后捅刀子的事儿,可不够痛快!” 离幻天弟子纷纷激愤,险些就要有人运起神识直接灭了杨夕。 杨夕摆出一脸我就是小,我就是狂,我就是没脑子不懂事的模样。 玉机子却反而冷静了一下,“你说的的确有三分歪理。” 他闭了下眼睛,又好好的整理了下思绪,离幻天主攻神识,门下修士论起平均的聪明程度,从来都是其他门派望尘莫及的。他刚刚只是怒火上头,看不清重点罢了,“清欢是我最灵醒的徒弟,如果你真有能算计她的脑子,也不会亲身来找她,还留下血衣这么明显的把柄。” 释少阳脸色一松。 躲在人群里缩头乌龟的景中秀却脸色更难看了。 只听玉机子说:“清欢的本名牌突然碎了,却没有任何景象传回来。我一定要知道我徒弟是怎么没的,所以,你告诉我你当时是找她去做什么了?” 杨夕特别想撞墙,自己果然是只有点小聪明,怎么费这么大劲,还是没能把话题绕出去。归池的事情,自然是不能说的,离幻天现在看着挺讲理,回头翻脸不认人把真相卖给仙灵宫,坐看两家生死相搏不,那实在就是他们离幻天的经典风格! 所以,只能说因为我发现了叶清欢是猫妖,特意威胁她一顿吗? 可是,回望众人从树下一路追踪而来的点点血迹,悬崖边上那鲜血浸透的衣衫。 杨夕好似看见了那个嘴碎胆小无利不起早的姑娘,在被人逼到绝路的时候,生怕自己的尸体暴露了族人的秘密,带着一腔绝望的孤勇、义无反顾的跳下了山崖。 妖物死后,都是会化成原型的。就像归池的鬼魂,就会化成一只胖鱼一样。 所以,任昆仑刑堂搜遍整个无色峰崖底,都没能找到叶清欢的尸首。众人更是无论如何想不通,若是有人处理了尸首,为何却留下件衣服? 杨夕一咬牙一闭眼,“是仙灵宫方少谦师兄,威胁我把叶清欢找来给他非礼,不然就要非礼我!” 玉机子双眉倒竖:“小丫头你在说笑吗!” 杨夕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我说的是实话,至于方师兄是不是真的要非礼,还是要做别的我就不知道了。但他的确威胁过要非礼我的,昆仑刑堂可以作证!”杨夕一回头,精准的盯住一个白面具的刑堂:“连师兄,是不是?” 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刑堂“桩子”里,苦逼的站出来一个,连天祚低沉的声音响起:“是……有这么个事儿……在下还扣了方少谦一会儿……” 玉机子脸色漆黑,虽然昆仑刑堂号称最是铁面,却也是根本不可能相信这么扯的理由。 却在此时天边响起一声呼啸。 一个眼覆白布,脚踏断剑,怎么看怎么穷.逼的剑修破空而至。 那飞剑临到近前好不减速,伴着尖锐的空气摩擦声,堪堪停在玉机子的鼻尖儿前面。白允浪拱手一笑:“事急从权,玉真人见谅!” 高胜寒眉毛一挑,对着邢铭的方向打了手势:大白,故意的! 邢铭微微一笑,回了手势:小四儿,信任,兄长! 高胜寒撇撇嘴,心道我就是不待见他。 释少阳喜形于色:“师父!” 玉机子盯着鼻尖儿前面的破草鞋,咬牙切齿:“断刃尊者不是不管昆仑事物了吗?怎的又要插上一脚?” 白允浪洒然一笑,大袖一挥,脸上新缠好的白布带飘然飞起,带着三分往日不见的洒脱:“实在与门墙无关,是白某天生看不得青天蒙尘,深冤难雪。” 白允浪轻描淡写的往杨夕方向转了一下,有点庆幸这丫头好像长了心眼子,没有扑过来叫师傅。又琢磨了一下释少阳,又有点苦恼,为什么这一只教了快十年,为什么修为蹭蹭的往上窜,心眼子却是丝毫没见长。 白允浪道:“刚仙灵宫来的时候,我本跟在身后想给他们找点子麻烦。奈何穿梭虚空的本事,白某脚下这柄断刃也是力有不及。于是等在他们回程的必经之路上,想要打个伏击,混点钱花……”拍着大腿,笑得好不知羞:“众所周知,我白允浪一样杂学都不会,一直是修真界最穷的穷鬼。可我却发现,他们宫主之子重伤,少了一名弟子,却非但没声张,反而逃跑似的赶路?他们不知何故失了白龙,在下倒是很容易潜到了附近。然后录下了这个。” 白允浪抛出一个留影球给玉机子,笑道:“真人自己看吧。” 玉机子沉眉敛目,待看完这留影球,几乎咬碎一口钢牙。“仙灵宫!” 第81章 以生守护 留影球的内容,是不可能人为改动的。虚空幻影里猪头肿脸的方少谦,一脸青紫的说:“师叔,我没想弄死她,谁知那叶清欢竟这般想不开?” 玉机子终于是信了,攥上留影球一拱手:“昆仑的宴席吃到一半,是我离幻天的无礼。但现在琼浆玉露摆在面前,我离幻天也实在是没有一点心情。容在下先行告辞了。” 说完便呼啦啦带着一群弟子往那千帆宝船的停靠点去。残剑邢铭礼数周到的一路送过去,谈笑风生,连连安慰。好似任意一个宽和的主人。 待人都走了以后,白允浪一把抓住了杨夕:“走吧,我跟你去。” 杨夕本来正往那血衣高挂的崖边走,闻言一僵。回头望见白允浪仿佛洞悉一切的面容,沉默着点了点头。 二人踏遍了无色峰崖底,才在一个阴暗的土洞边,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狸猫。 它断了一条腿,肚腹也开了膛,流血流得双眼无神,却强撑着一口气,在地上挖洞。断掉的一肢拖在地上,动一下就露出白花花的骨头茬子。 杨夕快步走过去,一手按住它的肚子,眼中厉色一闪:“怎么回事?” 被血染脏了的胖狸猫,看见杨夕忽然眼中闪过一点神采。张了张口,却只发出“喵——”的一声。 白允浪一手按在狸猫的大头上,摇了摇头:“不成了,自爆了识海,现就只剩一点元神撑着,要不是心有执念,只怕三魂七魄早就散了。” 杨夕咬牙,“她……能修鬼道吗?” 白允浪苦笑:“你当鬼修是地里的白菜,随便死了都行么?除非大气运,否则鬼修都是生前被活活祭炼死的。” 杨夕悚然一惊。看着白允浪。 白允浪点头:“邢铭是被人生炼成活尸的,十万生魂坑杀,千年地火烧炼,也就只熬出了邢铭这么绝无仅有的一个鬼修。” 杨夕抿着唇,不说话。她知道,归池识海里的血池,也是祭炼之物。 白允浪并指顶在狸猫的两眼中间:“要帮你吗,如果有话想说的话。” 狸猫满眼感激的喵了一声。 白允浪一道剑气灌入,强行帮叶清欢暂时拢住了识海。可这等法门,从来都是越神奇,越催命。 叶清欢终于能口吐人言,艰难的翻身趴在地面上,开口第一句便是:“求二位昆仑的仙长,把小妖活埋地下。小妖感激不尽!” 杨夕一震:“你疯了不成?” 立刻反应过来,刚才这胖猫拖着一条断腿使劲刨地,竟是在活埋自己。 叶清欢仰起毛茸茸的猫脸,它身上尽是血污。脸却还干净。绒乎乎透着点儿傻气,一点儿都没有别家猫儿的精灵。 “若我有一点办法,都不会开口求人的。可我三魂七魄一散,身上禁制便会触发,把临死的情景传回去。我绝不能被离幻天发现是妖,不然……”傻乎乎的猫脸上,呆呆滚下两滴泪来,“我同族其他人,就都被我害死了。” 白允浪深深叹气,显是十分见不得这种情景。 杨夕默了一下:“谁害你的,方少谦?他为什么?你明明是去救他的。” 叶清欢呜咽了一下,声音里是苦笑味道:“我活了百多年,自以为是个聪明的,却还是不懂得你们人修的想法。方少谦觉得我看到了他狼狈一面,便趁我不备偷袭于我,想要消我记忆。可我哪敢让仙灵宫看到我的识海,便同他打了起来,后来他到底对我下了杀手,我不敢死在他面前,又怕他找到我尸体,只能自爆了识海,跳下山来。” 杨夕听得方少谦杀人灭口的理由,只觉得荒唐透顶,气得手都哆嗦。 再听叶清欢这种死咬着秘密的作死方式,更觉无稽。她觉得妖修们简直轻视生死到了一定程度,并且死心眼儿得不可思议。“可我之前也看到了你的识海,你也没……” 杨夕忽然收声,她其实并不能确定叶清欢有没有把她灭口的想法,也许只是没来得及实施也说不定。 叶清欢摆了摆头,“并不是每个人修,都像昆仑这般讲道理的。”声音里有点发苦:“你昆仑看出我的真身,至多不过拿捏我帮你做事。若仙灵宫知道了,必然二话不说灭我满门。说到底,只当我们是不可交流的畜生……” 借来的力气,支撑不了多久,胖狸猫的声音,愈发含糊不清起来,“离幻天若得知我是猫妖,必然全派彻查与我有关的弟子。我不能在有光的地方咽气!求求你,把我埋了吧,这是我族信物,我狸猫一族在离幻天苦心经营上千年,他们……他们会报答你的……” 叶清欢从口中吐出一片碧绿通透的叶子。这已是人族才惯用的利诱了。 其实杨夕倒是猜得没错。妖修的确轻生死,并且不通人情。准确的说,六大种族之中,只有人类,才那么的看重生死,惧怕生死。 不论草原上的羊,森林里的狼,还是那阴暗沼泽里沉默生长的杂草,人类以外的生命,哪一个不是从下生那一天开始,就生存在死亡的近旁?更别说灵修不死,鬼修全是死过,就是那最不可琢磨的真魔,也是从互相吞噬绞杀当中,才能生成一点灵智。可谓生于死后。 而他们也永远不能理解,人族为了面子,为了显摆之类的杀害理由。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种顾忌千百年后别人壮大便灭人满门,更是完全不能明白。 同样的,他们也不能理解人族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理念、道义去牺牲。不过千万年的相处,他们只总结出了一件事,有理念的人族,要比没理念的好相处。 骨血里带来的差异,使种族间的鸿沟,深如不可弥合之天堑。大地上的生灵,极难真正的相互理解。那需要太过漫长的时间。 说不得谁好谁坏,不过在这世界里生而为人,多思而怕死,大约就是其他种族对他们的印象。 白允浪借给狸猫的一缕剑气已经泄尽了。叶清欢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却死死叼着杨夕的袖子,眼中流泪腹下流血,满满的哀求之态。 杨夕默了半晌,才终于开口:“如果这是你最后的愿望,我答应你。” 杨夕应是应下了,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向来跟比自己强硬的人干架,面对这么个半死的,可怜兮兮的笨猫,要把它活活埋去土里憋死,杨夕只觉得双手都哆嗦。 再想到是方少谦那王八蛋的所作所为,更是胸口一堵,几乎把心魔都激出来了。 白允浪看她模样,沉了沉眼色,挽了袖子上前:“我来吧。” 葬生,总是要多加尊重,不好动用法术的。 杨夕却好似大梦一场,突然回神。 “师父别动,我来!” 杨夕从怀里掏出一颗平日不用的芥子石洞府,把它摔在地上,而后把叶清欢抱了进去。“闷在土里,太难受了,这里也是一样黑的。”杨夕停了停,声音低了些:“里面有刀有水,看你是想要个痛快还是自然……你随便吧。我回头给你立个碑,你真名叫什么?” 狸猫好像笑了一下,在地上画了一个方块。然后摇摇头。 杨夕最后看了一眼,把芥子石洞府收了起来。并且捡起了那片绿得格外有生气的叶子。 黑暗中,趴在地上的孱弱狸猫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口气了。她用同族特有的秘法把事情的经过以意念传了回去。若有人能读通意念,便会知道那最后传递的信息是:“哥哥,昆仑和传说的一样好,若有机会,带族人离了离幻天,来昆仑吧……或许学不到无上术法,却能堂堂正正活着……” 从山崖下上来,已经是黄昏时分。 夕阳的余辉洒在无色峰顶,杨夕右眼看到度了金光的嶙峋山石,左眼看到鸟语花香红日西沉。 杨夕笔直的站在山顶一块巨石上,“师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方少谦怎么能为那种理由下杀手。” 白允浪一抖长衫席地而坐,解下腰间酒囊,抿了一口。“你才多大,纵是见多了生死,你见到的也是些为了活着,或者为了活得好,去伤人性命的人。就是那……那程思成,”白允浪顿了一下,淡笑这继续:“也是为了复兴他程家,才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情。” “他们恶吗?当然恶,为了区区一命便连个底线都没有。可这世上还有不少人,为了取乐,为了面子,甚至干脆什么也不为只是看见了,顺手为之。” 杨夕眯眼看着夕阳,心里想起那个没来得及杀,就自己死掉的査百莲。又想起彻底走火入魔的仇陌。 甚至或许,仇陌都不是走火入魔,他从来都是,不怎么在意人命的。 杨夕第一次杀人,用火烧死没见真容,尚且吐了个天昏地暗。 仇陌的第一次,却是一砖头一砖头把人砸烂,而毫无反应的。 杨夕转过头来,“师父,能给我喝一口吗?”一根白白嫩嫩的手指头,指着白允浪手中的酒囊。 白允浪愣了一下,用袖子抹抹袋口,笑着递给杨夕:“北地来的烧刀子,不要贪多。” 杨夕闻了闻味道,有点香。却没有喝,“是我连累了她。” 她静静盯着那细小的瓶口,精致的银色,包裹着圆圆一个圈。谁能从这一个小圈,看到里面装了多少酒呢? 也许不喝一口,永远不会知道。甚至没有喝完过一次,也不能够知道。 白允浪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她”是指叶清欢。不由就郑重了起来, “杨夕,你既然出身大行王朝,该当听过一句民谚。羊儿养得太肥,招来了狼,只有去怪狼,断没有怪那喂羊的。” 杨夕凝眉:“狼是畜生,怪它何用?只有打死而已。怪就怪,那喂羊的太弱,打不死狼!” 杨夕仰头灌下一大口酒。口酒入喉,火辣辣流过心肺,烧到肚肠。辣得杨夕直吐舌头,一只爪子拼命扇:“师父,我看男人难过了就喝酒,竟是找罪受吗?这到底有什么好?” 白允浪见她这模样,才放下心来。洒然一笑:“一杯黄汤千般好,酒能解忧,酒能消愁,酒能忘惑。” 白允浪开始淡淡的哼一只小曲儿,那曲调有一种质朴的苍凉,回荡在无色峰的嶙峋山石之间,飘飘荡荡。 哼了许久,见杨夕的小眉头还皱着,难得的一脸孩子气,终于找到了一点做人师父的满足感觉。这孩子平日太独立,好像都不会迷茫,不会胆怯,不会寻求称赞。就像一只草原上挣扎久了的小狼崽子,坚强是坚强了,却总让人觉得不亲近。 “丫头,是不是心魔又添了风劫?” 杨夕点点头:“嗯。”却是不怎么当回事的模样。 白允浪见多了小狼崽子,太知道他们迷茫什么。笑得分外温暖:“少年初识愁滋味,可是忧虑,这世间难辨的是非善恶?亦或忧虑自己的评判资格?” 杨夕摇摇头:“不,我只是很着急。” 白允浪奇了:“急?” 杨夕小小的,又喝了一口酒。还是那站得笔直笔直的样子。“师父,我太弱了。我虽然一直知道,自己就是个小角色,可是我以前没有这么清楚的感受过。这是修士的世界……”杨夕不知是不是有点醉了,抬起手来,指点着那满山嶙峋怪石,指点着已经燃起灯火的无色殿,最后把不远处的昆仑主峰也包括进去。 “我以前修仙,只是想着筑基。这样凡人的官府,就不能规定我是个可以卖的东西。可是现在我知道,官府之上还有更大的官府,国家之上还有修仙界的怪物。甚至修士之上,还有那莫名其妙的天道。” 杨夕仰起头来,盯着天上隐隐开始闪现的诸天星辰:“我要走到那里,才能不被卖掉。我要变得很强,才能护住我想护的,杀掉我想杀的。方少谦那种人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我现在可以杀了方少谦,但我能杀掉他师父吗?或许我想想办法,也能杀掉他师父,可我能灭了整个仙灵宫吗?如果他的门派来找我的门派报复,我要怎么办呢?如果他的师父来杀我的师父,我能护得住吗?” 杨夕一双眼睛亮晶晶,黑色和蓝色,都那么纯粹。 白允浪被杨夕的话怔住了,他头一次听见这种,要保护自家师父的说法。大约这小畜生的脑袋,是和别人不大一样的。 杨夕盯了星星许久,突然笑起来:“筑基之上,我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我要那些穷凶极恶听见我的名字便颤抖,我要那伺机报复的人再没有让我顾忌的本事。我还要像残剑师叔那样,滴水不漏再不连累任何人。师父,人命这么短,要走的路却那么长,所以我很着急。” “至于迷惘心魔什么的……”小姑娘一双纯纯的眼睛,认真的盯住白允浪,“就算是凡人,谁家还没有本难念的经,哪个人还没点儿烦心的事儿呢?我是没时间犯愁的,就让有时间的人去愁吧!” 异色的双眸,倒映出白允浪的影子,撒着漫天的星辰。有点初生牛犊的倔强,还有凄风迷雨中单刀直入的果决凶狠。 “对付心魔,我从小的办法就是,习惯它。” 白允浪双手接住酒壶,愣在那。是啊,谁家还没有难念的经,那个人还没点儿烦心事儿?人生苦短,就是修士又有几个人能真正长生,哪里有那么时间去犯愁? “原来……习惯就好吗?” 无色峰上,一天之内第三次黑云压城。 转眼间,狂风大作,暴雨瓢泼。 杨夕连忙从石头上跳下来,“哎呀,这天怎么说变就变呐!师父咱们快走……哎,师父你屁股底下地怎么裂了?” 无色峰上回荡着杨小驴子崩溃的叫喊: “师父……你是元婴啊啊啊!你不能在这里渡劫进阶啊,无色峰会被天劫铲平的啊啊啊!” 第82章 白门子弟(一) 那一天,白允浪的天劫,自然是没有把无色峰铲平的。昆仑的元婴不多,也有近千个,扛得住天劫大防护法阵,无色峰总还是有的。 不过事后,白允浪的脑袋却险些被他师父铲平了。 昆仑大长老踩着他的本命灵剑,把白允浪直接追出去八百多里:“被自己徒弟点化进阶!白小浪你还敢更没出息一点吗?你六百多年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苏兰舟没你这样的弟子!我这就把你逐出门墙!从狗洞里塞出去!” 一张橘皮老脸迎风招展,怒意昂扬。 白允浪踩着断剑,脱缰的野狗一样狼奔而去。一身破布衣衫险些被锐利的风刃割成布条儿。“哎师父,我六十年前就在墙外头了,你老没法儿再逐一遍……哎,师父,师父,你不带上阵法的,明知道我不会……啊——!” 他以一个极其洒脱的姿势栽下去了。身似浮萍,形如蒲柳,怎是一个惨字了得。 书院峰上,满满的人群,仰首翘望。 释少阳和杨夕两人,并排蹲在街边上。各自捂着脸,保持着一个“办大事儿”的姿势。 释少阳:“小师妹,人人人……人好多,我觉得好紧张……” 杨夕看看一被人关注就紧张的释少阳,扭头看看不远处倒栽葱种在地上的师父,再抬头看看天上老兔子一样乱蹦的师祖。再想想家里养的那条几乎胖成圆型的鱼徒弟。 默默叹了一口气:“小师兄,你那天说得对。咱们这一脉,的确已经够丢人了……” 杨夕不由又想起,前两天师父的徒弟们,举行的那场“别开生面”的欢迎会。 白允浪当然不可能只有释少阳和杨夕这么两个徒弟,事实上,白允浪因为脾气软、本事又高,放眼整个昆仑也算徒弟多的。白氏门下一门酒鬼,七十几个男女修士,练气到元婴都有,各自捧着酒坛拼酒,把师父撂在一边儿给他们收拾坛子什么的,还真是人干事! 其中三十二师兄,哦,约莫是这个数字吧,发现新来的七十四小师妹居然是个不喝酒的。强行抓过去灌了个底儿掉。 杨夕以前没太喝过酒——这么高端大气又值钱的东西。当天就给喝断了片儿。 她不记得自己后来干了什么,但是第二天清醒之后,师兄师姐们全都见了她就望风而逃,她再没能问出来。 应该是……很霸气的事情吧。杨小驴子乐观的想。 白允浪此行归来,是专为了杨夕的。 昆仑的师徒,并不一定传承同样的道统。课程也有其他师父在教,正所谓术业有专攻。昆仑的直系师父,主要是指导弟子的修行计划。所以入门时尤为重要。 白允浪幕天席地卧在“客栈”的屋顶上,一肘支地,一手酒壶。断剑横在身前,意态潇洒。 “剑修主战,很适合你。但两门辅修,我建议你从‘炼丹、炼器、制符’中选一项。实在不喜欢,从灵食、灵植、冶金、酿酒制衣里选一个也好。” 白允浪带徒弟的风格,从来是走到哪里,说到哪里。山川大河、街景闹市,心清之处,皆为静室。 杨夕坐在房檐儿上,两条小短腿儿乖乖的顺着房檐垂下来。手上也捏着一个小小酒壶,“师父,我不懂。” 白允浪撑起身子,点点小丫头永远梳不整齐的包包头,开怀笑起来:“为师在昆仑修行五百余年,游历山川也有近一百年,你可知为师最后悔的短板是什么?” 杨夕看看白允浪缚在眼上的白绦,又想了想师父对程思成的好,点头道:“瞎。” 白允浪:“……” 一巴掌拍在杨夕头顶:“你这逆徒!” 杨夕揉着脑袋,心说:你不是逆徒?你被大长老追着揍。 白允浪循循善诱:“师父当年一心求剑,除了剑道一门杂学都没选,师父资质不算好,是靠着这份专注才当了这么多年大师兄。可你如今的资质,却是比我当年好多了……” 杨夕捂着脑袋,露出个疑惑的神情,“蠢?” 白允浪淡定的收了酒壶。忽然跳起来追着杨夕,猛拍她脑袋:“你这逆徒!你这逆徒!我白允浪没有你这样的弟子,我今天就把你逐出门墙!” 杨夕在房梁上抱头鼠窜,一边儿觉着这词儿有点耳熟。“师父,你明知道我笨,还非得让我猜!猜错了你又要打人!再说,昆仑只有掌门和刑堂才有驱逐弟子的权利!” 白允浪一边打,一边气急败坏的喊:“为师后悔的是穷——!没学一门赚钱的杂艺,一文钱憋死英雄汉,懂不懂!” 杨夕一边跑,一边不服气:“我才不会那么穷呢,我的剑都是自己买的。我还从仙灵宫搜了很多宝贝,回头我就去卖了!而且我还可以去清怪什么的,高级灵草不好找,大怪物总好找吧……啊——!” 不认真看路的结果,就是一脚踩空,从房檐儿上栽下去了。 咕咚,砸倒一个倒霉蛋。 杨夕:“抱歉抱歉……哎?周师兄,真巧!” 倒霉蛋周行知揉揉屁股,苦笑站起来:“哪里是巧,我找你好久了,这两天你都没来上山河博览,也没回打铁铺。听人说看见一个包包头在客栈房顶挨揍,我就来看看。哪知一来,就被从天而降了……” 杨夕听羞耻的挠挠头:“啊,我这两天都跟着师父听训呢,你找我有事吗?” 周行知道:“就是上次‘幽冥鳞蛇’蛇骨的事情,炼器师父说,没锻过的蛇骨六万灵石算是市价,锻过的蛇骨给你八万却还是我占了便宜的。但我手上没有更多了,你看可行?” “打铁这么赚钱?”杨夕惊呆了,喜形于色的回过头,仰起脖子:“师父你看,我的钱来啦!” “……” 白允浪独立寒风,枫叶飘过,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释少阳从飞剑上跳下来,手上捧着个大个儿饭碗。“师父,你吃土豆么?食堂今天是盐水煮的。” 白允浪怒气冲冲瞪着土豆! 释少阳善解人意道:“师父您不用眼气,小师妹的灵石在兜里揣不了两天。听说今年识殿提前开放,宫泽师兄搞到了十几件识海秘宝。” 昆仑从来不是赚不到灵石,只是挣得永远没有花的快罢了。 白允浪神色一凝,露出些许复杂的神色。 释少阳有些不知所以:“说起来,我也是单修剑道的,师父当年怎么没有劝我?” “你马上进战部,我不说你也会知道。”白允浪叹了口气:“你这些年赚来的灵石,最大宗是什么出处?” 释少阳想了想:“自然是秘境探宝得来的东西卖的。” “半年前,各大秘境开始出现上古神怪,如今都天三十二秘境,已经关闭了二十七个。剩下的五个,也只有金丹修士才给进。”白允浪摩挲着释少阳缠满纱布的脑袋,淡淡道:“而且识海秘宝,向来难得,但凡能修神识的修士得了,哪个不是死死捂在兜里。宫泽一下子带回十几个,只能是主人罹难,宝物失主吧……” 释少阳一惊:“如今百怪入侵,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吗?那……那……” 因为吃惊太过,一口土豆噎住了。 白允浪抬手给他顺气,一边道:“已经有十几个门派,抵不住怪潮,打算合派搬迁了。昆仑建派时,只看重了一条芥石矿,既没有大小秘境、也没有奇山异湖,如今反而成了幸运。” 终于把那口土豆咽下去,释少阳急吼吼道:“那小师妹岂不是穷死了!” 白允浪:“……” 其实我从来没收过徒弟,我收的是一帮猴子吧! 再说杨夕这边,成功把那一打蛇骨薄板卖给了周行知。八万一品灵石入账,直接打进昆仑玉牌里,杨夕那数字还没摸热乎,铁铺老板就笑眯眯捧着一个小本子来了。 杨夕捂紧玉牌:“老板……有事?” 老板:“没啥大事儿,就是算算帐,你看你这一年在我这儿敲坏了五十多个锤子,用了一百多斤炭火,还用丢了我两块抹布!” 杨夕怒:“你这店里用的是火行法阵,根本就没有炭火!” 老板露出个似模似样的迷惑:“是吗?啊,那就是火行法阵消耗的灵石,相当于一百多斤炭火的价钱。” 杨夕:“我还给你干了那么多活呢!” 老板淡定道:“那就只顶你的住宿钱。”一扬手,杨夕的玉牌就飞进老板手里,跟他自己的玉牌一对接:“嗯,就给你算一千四百块一品灵石吧。” 杨夕嚎叫着:“你个奸商!我只住了你半面墙!”然后她就目瞪口呆的看到,自己的昆仑玉牌在完全没经自己同意的情况下,就蹭蹭往下掉数字。 仿佛看见一千四百块灵石长出了洁白的小翅膀,结成小队扑啦啦从眼前飞走了。 它们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 杨夕t(⊙a⊙):“这是……抢劫!” 老板满意的拍拍自己的玉牌:“嗯,我这是昆仑天级店铺。” 杨夕tat:“什么叫天级店铺?” 老板o(n_n)o:“可以店大欺客!” 临了,老板还把杨夕连同她的铺盖卷(只有一个‘山河博览’发的橙蒲团)一起丢了出来。“行了,以后不用来了!老子的墙面也是很挤的!” 杨夕抬起头,果然在那破破烂烂的铁牌匾上,见到一个核桃大的“天”字。她还从铁铺伙计那里得知,楚久早多少天就被老板轰出去了。那货没有昆仑玉牌,联系不上,也不知住到哪里去了。 杨夕摸出兜里攒的几块芥子石,流落街头什么的,最讨厌了。 也许是时候琢磨一下,住宿的问题? 第83章 白门子弟(二) 杨夕因为晋级了练气五层,于是去了事物殿,领了“昆仑随身包·练气五”。本只是惦记里面那块芥子石,结果…… 又·被·坑·了! “瓜子皮”师姐掐着腰数落她:“你这上了半年的‘山河博览’,还有‘悟’殿刷了那么多次分,怎么也不来交灵石?” 杨夕惊:“我交过,‘山河博览’选课的时候交了五块,‘悟’殿重考交了十块!” 师姐噗的吐出一片瓜子皮,“你会算数么?五块一节课,你上了三百多节了!重考一次十块,你考了几十次!”算盘子一扒拉,噼噼啪啪直响。 杨夕的下巴跟着昆仑玉牌上的数字一起,呼啦呼啦往下掉。 飞流直下三千尺…… 师姐弹了弹她涂着鲜艳蔻丹的手指,“还有六殿的必修课程也快了,不知道你会被哪个殿召唤,我先压你几百灵石,免得你到时候不来交钱。” 杨夕疾呼:“师姐不要!我肯定来……” 师姐已经动手了。 疑是银河落九天! 师姐咔啪嗑开一粒瓜子:“你刚不是问我,哪里能合成芥子石吗?咱昆仑没这样的店铺,不过我可以做这私活儿,一百灵石合一块……” 杨夕忙道:“不用了师姐,谢谢师姐,师姐再见!” 一把抢回自己的昆仑玉牌,逃命似的跑了。活像后面有条火龙在烧她屁股。 而杨夕一路跑出去,分明看见,自己绝不是一个人!掌事殿门口,有人失魂落魄,有人嚎啕大哭,大街上一片鸡飞狗跳被店家追债的弟子。 杨夕擦擦汗,心中感叹,就昆仑这种坑法,只有景小王爷那种土豪才受得住吧? 忽然眼前一道白影闪过。啊咧?这速度有点眼熟? 跑远了定睛一看,那不青锋么? 怎么没见小王爷? 往青锋的来路看去,只见景中秀被一位身材壮硕的师姐死死按在地上,声嘶力竭的大喊:“青峰快跑!保住爷的钱包什么都听你的!爷死都不会买那个天工一百零八盾的——!” 壮硕师姐拍拍景中秀清秀的小脸蛋,一脸逼良为.娼阴(淫)笑:“不要叫了,你叫破喉咙也是没有用的。被灵器认主必须买,这是昆仑的规定。” 景中秀嚎啕:“大姐你饶了我吧,我学的是驭兽啊!而且我自己会炼器啊!” 杨夕(⊙△⊙)!我错了! 可是为什么突然觉得心里平衡了不少? 杨夕后来又在一棵大树后发现了面色阴沉,正在抠树皮的邓远之。杨夕扫了一眼他腰间的玉牌——“负债一万八千块一品灵石”。 杨夕(⊙o⊙)艾玛! 这可太平衡了!起码我是正的! 邓远之瞪了杨夕一眼:“你一定在偷笑!我从来就不怎么会赚钱!” 杨夕举手:“我没有!” 忽然一道剑光,落下一个黑衣的刑堂来:“这位小师弟,你扣坏了昆仑的树,要赔。” 邓远之的手指还插在树上:“……” 那刑堂道:“没人知道昆仑哪棵树会在千年之后修成树精,万一被你扣死,就亏大了。” “……”杨夕:“好吧,现在我笑了。” 书院峰上,连续十几天一直回荡着新弟子的悼念钱包的哀嚎。 昆仑书院的饭堂门口。 白允浪负手而立,长衫坠地,白绦静垂。促狭微笑: “怎样,试过昆仑花钱的速度了?还不考虑换一个辅修?” 要知道,寻常小门小派小家族,一个弟子一个月的供奉也就几十块灵石。在昆仑还不够上十天课! 杨夕摸着自己的昆仑玉牌,一脸木然:“天降巨坑。我连卖东西都不敢去了……” 相比起来,之前做准弟子时的小小坑。这绝对是放松敌人警惕,给予致命一击。昆仑其实和灵石才是真爱,和弟子是有仇来的…… 白允浪哈哈大笑,许久才在自家弟子的悲愤中收敛了一点点,挤兑道:“昆仑就是小世界,却把你们的修行历程压缩到极短,钱才显得不够花。其实,你若灵石足够,除了辅修还可以多择些选修,只要你精力熬得住,钱包撑得起。为师觉得医道、毒道、幻术都不错……” 杨夕木着脸:“师父如此爱惜弟子,弟子无以为报。今日中饭就请师父吃糖水土豆吧,比盐水土豆还贵呢!” 转身往食堂走去。 白允浪如遭雷击,追在自家弟子身后,手忙脚乱:“杨夕,你不是说要孝敬为师吗?你小师兄已经让为师吃了整整三天九顿土豆了!哎……要不然你自己烤的那蛇肉干也不错啊……” 杨夕面无表情道:“师父,自己没有昆仑玉牌,靠徒弟投喂的小白脸是没有选择人权的。” 包子师父白允浪,彻底委顿。 直到昆仑第一门必修课,“根”殿开课。杨夕才终于明白,为什么白允浪逗她多选课时,不但说了钱包撑得起,还说了精力熬得住。 并且她深深觉得,昆仑一节课五块灵石,这种收费绝对不高,反而太低了! 如果说之前新弟子们的哀嚎只是惨烈的话,此课之后,就是惨绝人寰了…… 上课的第一天,近万名新弟子被聚集在昆仑山的一个叫作“足下谷”的山谷里。 这山谷很不寻常,竟然一反昆仑的常态,有草木、有水潭、有瀑布。可是旁边那些看起来很像巨型烤炉的是什么东西? 残剑邢铭率三百战部剑修坐镇,甲上身,剑在手。杀气冲霄,铺天盖地。让新弟子们很有一种即将被洗刷洗刷,加点草叶子上锅炖了的残酷预感。 “各位既然站在这里,自然都是有灵根的。所谓灵根就是对天地之间某一种力量本源的亲和。这是你们的天赋,可是有多少修士浪费了这种天赋,完全不了解自己的灵根,不了解自己日日吸尽身体的力量?” 根殿殿主看起来是个不怎么靠谱的修士,并且也很怕那些剑修的样子,平均每说一句就要回头看一眼邢铭。而邢铭始终板着一张脸,假装是一块石碑。 “根殿的课程,就是帮你们熟悉这种力量。灵根按照类别,又分为五行、四象、太极、还有大量的异灵根。其中……” “咳!”邢铭干咳了一声,面无表情的。 根殿殿主一抖:“……其中区别,请自行体会。” 邢铭看他一眼,声音挺温柔:“说完了?” 殿主干巴巴的:“……完了。” 有那脑筋慢的,还傻乎乎发问:“殿主,明明没说完呐?什么是太极灵根,咱们从来没听说过啊!还有您叫什么都没说呢!” 根殿殿主找了个角落蹲起来,苦着脸摆手:“不重要……不重要……等你熬过去再说吧。” 姓名点点头,走上前来。在场人都领会过他“我再说两句”一说说上两个时辰的口才,都以为他还要说点什么,结果他只是对着身后的剑修们一挥手:“种菜!” 三百剑修齐出剑。“嘭!嘭!嘭!嘭!” 眨眼间地面上戳出近万个深坑。 包括杨夕在内的昆仑弟子,纷纷被飞溅的泥土糊了一脸。 杨夕低头看看坑,深度约等于人的身高。 再看看周围,每人一坑,不多不少。她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邢铭微笑着说:“跳吧,别等我挨个踹。” 当场就有人炸了:“开什么玩笑,这算哪门子修行?” 邢铭身形一闪,出现在他背后,抬腿一脚,咕咚踹下坑。 抬手一挥,泥土就地铺过去,把那人埋得就剩个脑袋。 “昆仑门修行,看起来你很有意见?” 一个衣衫华丽的女修当场不干了,“这太恶心了,我可是国公府的嫡小姐!这太有损身份了!” 邢铭一笑:“景中秀,告诉她你是谁。” 景中秀早已经蹲在坑里等埋,闻言一脸痛苦的吼出声来:“大行王朝逍遥王世子!” 他从出生时候就因为天降异象被邢铭盯上了,二十多年斗争的结果,活活把他锻炼成了一个识时务的人中俊杰! 邢铭又抬手点了点剑修队伍里一个眉眼浪荡的青年:“云想游,告诉她你是谁。” 云想游笑嘻嘻的出列,“前天宇帝国皇十三子,现在么,龙椅上那个是我侄子。” 邢铭浅笑:“你当初埋了多久?” 云想游挠挠头,嬉皮笑脸道:“弟子当初宁死不跳,结果埋了半个月,厕所都没给上。” 邢铭一双透黑的眼眸盯着那华衣女修:“你现在还觉得,自己可以不跳吗?” 那女修一脸惨白神色,“先生……我怎么说是个姑娘家,就不能……” 邢铭根本没等她说完:“杨夕!” 杨小驴子早在看见景中秀进坑的时候,就自觉跳下去了。 景小王爷趋利避祸的本事不一般,尤其爱占便宜不吃亏。何况刚才那根殿殿主也说了,亲近本源力量不是么?她还有土灵根呢! 忽然听见姓名喊她,连忙使劲踮脚应道:“我在!” 可惜……连同邢铭在内,谁也没看见她在哪儿…… 邢铭略一想,悟了,“你跳一下。” 杨夕使劲儿蹦了一下。众人终于看到很居中的一坑里,有个包包头一闪而逝。 邢铭指着那个看不见人的坑,对那华衣女子道:“看见了吗?那么小的姑娘家也在坑里,你哪里特别?” 那女修士,终于是委委屈屈的下去了。随着他的服软,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开始下坑。 有那么三两个冥顽不灵的,想要偷跑或遁走。皆被皇子殿下云想游御剑追上,结结实实插在坑里。云想游大约是那种我曾经不好受,只有看见别人同样不好受才能舒缓的人。把那两人埋得分外牢固。 等到所有人都成了地里的萝卜,邢铭才终于满意点头。然后带着他的三百剑修,就地坐在一群萝卜中间——开始打牌。 “八万!” “二条!” “碰!” “放着,我胡了!” 萝卜们:“……” 邢铭那厮牌技竟然出奇的好,连坐三十二庄,赢得剑修们气急败坏跑去折磨地上的萝卜。 “哎,这位师弟,你别苦着一张脸,多无聊呢?想想世界美妙。你看我输了牌本来也很暴躁,但我一看到你们,就觉得心情很好了嘛!” 萝卜一号:“……” “这位师妹,你哭什么呢?你看本来就够丑的了,埋地里又憋了一张青紫脸,你怎么哭也不像梨花带雨,只像萝卜带水啊!” 萝卜二号:“哇——我要回家!” “哎?师妹,你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长相实在拉低昆仑女修的平均水准,所以决定不再出门吓人了吗?虽然昆仑女修平均长相就不怎么样,但你的容貌也实在差得过了一些……” 萝卜二号:“老娘跟你拼了——!拼了——!” 满地女萝卜:“放着我来!” 一个男萝卜看来比较严肃,很见不得他们这样。“残剑先生,如果说埋进土里是为了亲和土灵根,在下也能勉强认同。可你们这般……是不是太有辱修士的形象?” 残剑邢铭轻轻的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拍了拍云想游的肩膀,示意他替自己打。一步一步用脚走到那男萝卜面前,蹲下身来:“你问的诚恳,我也就认真给你上一课。修士的世界,物竞天择了十几万年,究竟是好人得道多,还是恶人得道多,亦或是无耻小人得道多,没人说得清楚。但大家都有一个共识,那就太要脸的修士,从来活不到得道飞升那天。” 邢铭拍拍他肩膀:“你好好想想。” 那厢边云想游一坐下来,居然比邢铭还逆天。 “海底捞月七星不靠!” “天胡十三幺!” “清一色杠上花!” 另外三家输得差点脱裤子。“残剑师父,你快回来!别让这家伙再打了!” 邢铭微笑摆手:“云想游,你这人的毛病就是凡事爱斩尽杀绝不留余地。慢慢赢才有的赚,你一下赢多了,他们就不跟你玩了。” 剑修们一片哀嚎。 杨夕:(⊙o⊙)哦,又长了一点心眼! 第84章 白门子弟(三) 杨夕这伙子人,在土里一埋就被埋了十几天。 第一、二天,还有不少人骂骂咧咧,哭哭啼啼,更有几个刺儿头企图跟剑修们争辩一下人权。邢铭若在,都会很耐心的听每个人说话,然后给出一个让他们哑口无言的解释。 然而战部首座是很忙的,邢铭每天在的时候也就一两个时辰。当山中无邢铭,云想游称霸王的时候,他的回答永远只有一个——“你找揍?” 杨夕跟景中秀的坑坑挨得很近,出声询问:“云师兄这样,不会阳奉阴违,被人告状吗?” 景中秀蔫头耷脑,脸有菜色:“傻丫头,你可长点心眼吧,云想游那就是残剑门下第一走狗,听话得就差跪舔了。他们这分明就是怕弟子反弹,玩儿红脸白脸呢。人都是贱的,有个更恶劣的比着,前面那个就显得能忍了。”想了想又瞪了杨夕一眼:“第二走狗就是你师兄释少阳……” 杨夕忙道:“小师兄的事以后再说,你快闭嘴!” 景中秀怒:“昆仑言论自由!他们两个有为虎作伥的脸皮,旁人就有批判他们的资格!” 瞪出去的眼睛还没收回来,头顶突然被踩了一只玉树临风的脚丫子,冰凉软剑抽在脸上:“我说秀秀啊,你当然是有批判我的资格,不过……我好像也有揍你的权利啊!” 杨夕:“抱歉,我说慢了……” 景中秀一抬头,对上一脸阴邪笑容的云想游。 景中秀鬼哭狼嚎:“云叔!云叔!我错了,啊——云叔,别打脸!我大行王朝和天羽帝国是世交啊!” 云想游道:“入了仙道,还从凡世论交,你这是尘缘未尽,很不好。叔来给你剃个头吧!” 景中秀神嚎:“我玉树临风高贵冷艳的形象啊——!” 云想游潇洒吹掉软剑上的头发,邪魅一笑:“以后长点心眼,夸人都不会夸。释少阳那小豆子,怎么能和我比?” 杨夕:长心眼好难…… 景中秀:嘤嘤……我再也不敢这么夸人了…… 新弟子们折腾到第三天,渐渐就开始蔫吧了。这连着三天都只给挖出来一刻钟,吃饭喝水“办大事儿”,就是个田鼠它也得蔫吧。 从第五天开始,霜打的萝卜们开始陆续有人陷入顿悟。似乎这种野蛮粗暴的修行方式,的确是有些成果的。 杨夕悟性不算最好,是第七天才开始顿悟的。她先是开始感觉到,自己的脸已经被憋得快要爆掉了,浑身的血液都聚在脸上,周围人也差不多,紫涨紫涨的。 一个相貌柔弱的女子实在扛不住,趁着邢铭在的时候装可怜:“残剑师父,埋了这么久,血都憋到脸上了,感觉皮肤都要破开了,好难受。” 说完,眨着一双楚楚可怜的大眼望着邢铭。 邢铭点头,抽出锈迹斑斑的长剑:“嗯,那我给你放点血?” 这姑娘绝对是没听过九微湖的至理名言:昆仑山上就长不出一个怜香惜玉的汉纸!tat 杨夕却突然被神奇的点化了!她忽然间想到了自己的【天罗绞杀阵】最后一式,绝。从前见到的土行法术,都是土墙、地刺这种塑成个形状。可其实,这种绵绵密密的压力,能挤得血管爆掉,也是土的力量? 定在一个地方不动,就是个猪,也是要开始思考的。更何况这片足下谷多有异处,地下的土行之力,旺盛得几乎刺痛皮肤。 一法通,万法明。 杨夕明显的感觉到土行之力开始渗透自己的身体。 土的力量,大地的力量。这种往下坠的力量也是大地的力量。 皇天后土,万物生息。 杨夕甚至开始感受到,身边一颗小小的种子在慢慢萌发,那生出的根正在慢慢往河边的方向伸展。 不远处摆弄着昆仑玉牌跟人传讯玩儿的邢铭忽然抬眼,精光一现:“土生木,水旺木!” 抬手一挥:“想游,插秧。” 云想游抬手一道木气落在杨夕头顶,杨夕身边开始蓬勃的生长出一片花花草草。不一会儿就把个杨小驴子包成了个花姑娘。 邢铭垂眸微笑,昆仑玉牌上显示着: 邢老二: 你种菜种得如何,这批小白菜有耐嚼的没? 谁说高处不胜寒 邢铭淡淡扫了一眼,景中秀另一侧明明只有暗灵根,却从风吹沙开始领悟“风行土”的小黑蛋青锋。 高小四儿: 再等两天就可以洗菜了,估计用不了半个月下锅。我就说修士的悟性跟聪不聪明没关系,关键看你有多想变强。 邢到日出自然铭 到了第十八天,在场的弟子,能悟的都悟了。比如悟得早的青锋、悟最多的杨夕、还有悟得深的邓远之。 剩下的都是些雕不穿的朽木,比如被邢铭重点盯守的景“废”秀! 邢铭恨铁不成钢的亲手把景废秀从土里提出来,大手一挥:“洗菜!” 杨夕这回可聪明了,二话不说,头一个撒腿跑到河边,一头跳了进去。 艾玛,埋了这么多天,终于可以洗澡了! 分化就是在这时产生的。 已经悟了的人,大多感受到这种修行的好处,纷纷听话的跳进河里。沉心静气去感受水行之力。 而另外一部分宁死不悟的,则从出土的一刻,飞天遁地,无所不用其极的逃跑。 邢铭轻笑了一声,“呵呵。” 杨夕这才明白,为啥这苦.逼修行非剑修坐镇不可。 抓人真特么快啊! 就看上天的都跟下饺子似的往下掉。 入地的都跟兔子一样火烧屁股蹦出来。 架腿跑的不一会儿就被驱赶着鸭子一般下了河。 邢铭指着河里:“焯一焯!” 就有一个剑修走上前来,招手一道落雷。 “轰——” “轰——” 一池子人全被雷得生不如死,□□。 邢铭又摆手:“腌一腌。” 就有几个剑修抱了几捆不知名的草过来,蹲在河边儿劝:“哎,哥们儿姐妹儿的,自个儿张嘴吧,就别得哥哥我给你们填鸭子了!” …… 昆仑这一道菜,烹制得可谓费心费力。 后又有瀑布下的激流冲刷。 从瀑布底下好容易爬出来,又一身湿冷的被丢在谷底风口处挨冷风。 又有被丢到丛林里,被各种毒藤、妖藤缠身。 再有谷地背面衣衫褴褛涉雪爬行。 正午阳光最毒的时候在烈日下暴晒。 夜里月光最盛的时候全部爬去树顶晒月亮。 最后,竟真如杨夕事先所想的那样,被捆在粗铁杆子上,架在火上烤啊! 邢铭这毫无人性的代掌门竟然还要求他们一边被烤,一边嚼草。美其名曰:这样熟了比较入味儿! 所以这真的是在做菜吗? 所以您的兴趣和辅修都是烹饪吗? 修行无岁月,转眼复寒暑。 杨夕等人被金、木、水、火、土、风、雷、冰、日、月各种自然之力,挨着个儿的轮班欺压,各种羞辱。 一轮过后,邢铭八风不动的抬抬手,就是下一轮暗无天日的重复。 这节课一上就是半年没下课,日夜在这该死的足下谷里以天为盖地为庐。连探亲假都不批一个。杨小驴子的修为也在一次次神奇的顿悟中升到了练气六层。 但她并不算是这地狱修行的最大受益者,因为邓远之直接筑基了!而青锋只差一线就要通窍期了。 不过她私下里把自己和只顿悟了一两次,一阶都没进,死死卡在练气二层的景废秀比较一下,就觉得平衡多了。 用你灵魂的残废,衬托我品格的高贵,秀秀仗义真朋友!(⊙_⊙)大拇指! 等到邢铭终于有一次,如往常一般挥手,说“根殿修行结束”的时候。 甚至有几个人根本没反应过来,噗通就顺着那手势跳河了…… 云想游噗噗直笑:“几位师弟,不用这么留恋!根殿不开的时候,这足下谷是交了灵石就可以来修行的!” 杨夕还真是有点留恋。 都说年轻人一起受苦最容易培养出感情。杨夕在这半年里,竟然已经能叫出这里两三千人的名字,而剩下的,也都混了脸熟。 甚至对这足下谷,也渐渐的生出了一点,自然虐我千百遍,我待自然如初恋的诡异感情。 门派发的衣服已经被虐得只剩了身上一套满是洞洞的还能勉强遮体。杨夕跟着一众衣衫褴褛的同期,一步三回头的往外走。 走到谷口,才看见打了足足半年酱油的“根”殿殿主蹲在那。 这殿主一脸沧桑的看着他们往外走,就像看着一群刚从一个战场下来,又要奔赴新战场的士兵。 当初那个问他名姓,想套关系的纨绔子弟,已经在这一年的历(折)练(磨)中沉稳了许多,走上前行了一个礼。 “殿主之前说过,待我熬过了这场磨砺,就告知我姓名。” 包括杨夕在内的许多弟子停下脚步,侧过头来一起等着。 如果说最开始还有人当这殿主是个不靠谱儿的,在一两个月后,这群弟子陆续出现重伤,每每被根殿殿主从生死线上拉回来的时候,就再没人这么想了。 这是一位很强大的医修,只是呐于言辞,又有点逗比罢了。昆仑门下竞争激烈,尤胜与天争命,混到内门一殿之主的,从来就没有废物。 殿主一脸糟心的在地下画圈圈,干巴巴开口:“南宫狗蛋。” 那弟子一僵:“什……什么?” 殿主瞪眼:“南·宫·狗·蛋!” 弟子崩溃的仰望高人:“您怎么能叫这个?南宫可是贵族姓氏!” 南宫殿主扔了手上的树枝,气急败坏的跳脚:“我为什么就不能叫南宫狗蛋!我就姓南宫,叫狗蛋!烂名不爱死,你懂么?我爱叫狗蛋,你管我!” 跳完气呼呼的转身,驱赶着身后的几百个身负“特异灵根”的弟子,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 那些弟子身上的灵根,大多是自然界难以参透的力量。要专门去到根殿里,靠阵法或前辈的法术来参悟。因为成本太高,就没有带上没有杨夕这等普通灵根的弟子。而暗灵根的青锋则在其中。 景小王爷蹲在地上嚎:“这课后补习班乱收费要不得啊——青锋你长得哪门子奇葩灵根啊,一千块灵石,一千块啊!” 本已出谷的弟子听见这声音,都为不可察的僵了一下。 那个,本以为这半年算是一节课的,可听这补习的价格,好像又有一种不远处看见了坑的感觉…… 掌事殿里,白允浪牵着杨夕一只手,笑眯眯的溜达: “丫头,这半年来,被战部虐得可舒.爽?” 杨夕一身破布烂衫没舍得扔。打算找个时间,用幻丝诀补补。所以现在看起来,就跟凡世中的乞丐没差。怪不得昆仑修士都不怎么穿法衣……碎不起啊完全。 杨小驴子面无表情:“师父这半年来,土豆吃得可香甜?” 白氏子弟,一门穷鬼,常年负债。除了现在杨夕发了一小笔横财,就没人在食堂买得到土豆以外的食物。 不过白允浪这次却没有被口中餐打倒,他哈哈一笑,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为师上次吃你的考蛇肉,觉着是个省钱的好办法。所以自制了腌牛肉。徒儿尝尝?” 杨夕十分诧异,她对白允浪的印象一直只有两个优点:够强,人好。 难道还能填上一条“贤惠”? 她印象中自家师父绝对应该是宁愿不吃,也不会浪费修行的时间来做饭的。 结果肉一入口,杨夕的脸色就一变。那腌得干咸干咸的味道下面,分明蕴藏着强大的灵力。比之幽冥鳞蛇强了百倍。 “师父,你确定这是地里拉犁的那种牛?” 白允浪一顿,摸着鼻子开始耍赖,“那个……夔牛也是牛的一种。” 杨夕眼瞳一缩,“上古神怪?” 白允浪一愣:“你竟知道……”随即恨不得把舌头咬断。 杨夕一颗黑眼珠子透透得盯着白允浪:“师父,你上战场了?” 白允浪沉默了半天,才开口道:“不止我,昆仑但凡有空的元婴期以上都去了。海怪登陆,沿海的门派顶不住,蓬莱岛都开始向内陆求救了,蓬莱修士是仙凡融合前的遗脉,素来心气高傲。这还是几万年来的头一回。” 第85章 白门子弟(四) 杨夕只思考了短短的一瞬。“师父,我也要去。” 白允浪在她头上给了一巴掌。“别闹!昆仑还用不到你这点修为去送死,难道以身饲怪,给怪物加餐么?” 杨夕生受了这一巴掌:“我没闹,我也不是想去大杀四方什么的。我虽人小力微,帮忙做个前哨,扫尾之类还是可以的。而且上古神怪现世,便是您这样的元婴修士,在战场上也未必有多安全不是吗? “怪潮来势汹汹,波及到昆仑只是早晚的问题。退一万步讲,就算昆仑石最后的乐土,我也做不到眼看着你们流血拼命,自己缩在壳子里装聋作哑,假扮天下太平。” 杨夕软软的牵着师父的袖子: “师父,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是我躲不了一辈子,只有战斗才让人最快变强,这也是我的修行。” 白允浪原本柔和的眉峰,凝成锋利的一线:“那你门内的修行怎么办?辅修未定,剑道未开,甚至六殿也只学了一个而已。旁人家的弟子,都是筑基期才出门游历的……” 杨夕一听有门,这个问题,正是她开口之前,会思考一瞬的唯一顾忌。不过她心中已有定论,或许会耽误修行,但她以为值得,于是侃侃道: “参战的间隙,我可以自己做。六殿的修行,我本就不用人监督,我只需要知道修行的方法。三门技艺,我会去跟授业师父商量,天下那么多散修也成了大能,可见凡事总有自学的办法。” 想了想,杨夕又补充一句:“我现在能把字认全了,不行我还可以读书。” 白允浪见杨夕如此坚决,又思虑周密,于是明白这孩子的确是当真的。不由也慎重了起来:“前线的战况,掌门明令不许让外门弟子知道。就是内门,昆仑如今也都是元婴领着金丹在拼杀……你这样的,门里根本就不会给你发调令。” 杨夕一向觉得,但凡还肯推脱,那就是有戏。 于是释放了新学会的撒娇技能。小白手拽着白允浪的袖子摇,睁大眼睛,道:“师父,你这么厉害肯定有办法的!” 白允浪:“……” 杨夕又摇一摇:“师虎虎!” 白允浪惯徒弟,这是昆仑出了名的。不过他自己从来都觉得自己是一名相当合格的严师,所以有点挣扎:“办法……也不是没有……” 杨小驴子仰起头,眼睛一闪一闪:“我就知道师父最厉害啦!” 白允浪完败! 好吧,这小王八的尿性他是知道的。真是死死拦住了她,说不定就自己从别的渠道跑去了。到时候没有长辈护持,混在一群乌合之众里,说不定更危险。 长叹口气,包子师父开始觉得让弟子去吃点苦头也好。摸着杨夕瘦骨伶仃的脊梁骨: “你这剑府,是极难得的。昆仑也有不少灵剑强大,修为却上不去的剑修。灵剑太强吸了主人太多灵力,主人本身资质一般,修行又不快。须得找人帮自己养剑,才能腾出点功夫修行。可修为高的他们用不得,境界低的一般又养不住他们的剑。所以你这练气境的十七骨剑府,已经有许多人来找我问过了。只是我怕耽误你修行,想等你筑基再说。如今……” 白允浪揉揉杨夕头顶支楞八翘的双环髻:“我这两天就去给你找个剑主,待你们配合默契了,你的任务自然是随他走的。” 杨夕蹦起来吊在白允浪的脖子上:“师父——师父——我就知道师父最好了唷!” 白允浪误以为自己还有严师的形象,拼命把杨夕从身上摘下去以维持。 “你这丫头!我先说好,给人养剑会耽误自己修炼进度。而且剑主带了个你,估计也只敢做些前哨或扫尾的任务,正面战场你是不用想的!只当见识一下别人的灵剑,润养一下剑府,为自己成剑做准备……你这孽徒,听见没有!” 杨夕却道:“这还用找么?小师兄剑府碎了,我不就正好?他以后都得求人帮忙养剑,多不容易呢!” 白允浪摸摸杨夕的头,神色有点复杂:“少阳还能等等,却还有好些人等不得了。” 杨夕黑亮亮的眼睛弯下来,浅浅一笑。纵观整个修真界,横览八千八百仙门,就这有昆 仑的逻辑总是同旁人格格不入。 哪家门派不是有资源先给资质最佳的弟子,企图尽快堆出高境界。有了危难,却先把那些资质平凡的推出去做炮灰送死?元婴化神的尊者,洞府里的宝贝搁到发霉,前线的炮灰却连个保命的法器也没有。 只有昆仑,每有资源,先给那修行艰难的弟子。每有危难,却是长老冲锋,掌门在前。护着一帮子小废物,傻乎乎的坐享太平。 杨夕闭上眼,心里有一种温暖的冷醒。 师长们以鲜血铺就的一条通天之路,纵是明知荆棘密布,坎坷丛生……为人弟子的又岂能不上,岂敢不上? 杨夕只是有一点点遗憾。 自己修行也不怎么快,成剑了以后可能就帮不到小师兄了。小师兄那么傲气的人,哪里会愿意四处求人呢? 这一点点遗憾,一不小心,就上了脸。白允浪爱怜的摸摸杨夕的满头乱毛。 弟子们友爱,他自然是高兴的。释少阳这半年来沉默了不少,做人师父的又何尝不心疼,不想自私一点。更何况白允浪本就是个疼弟子疼到骨子里的师父。 可他剑府已碎,没有长好的可能。往后的仙途必然步步艰难。杨夕能助他一世吗? 这个心里的坎儿,还是得他自己迈过。否则必成心魔。 年头越久,他更会清晰的知道,“君子剑”的名声,到底是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白允浪温声道:“杨夕,你修行上问题多多,现在最紧要是在一年内把它们都解决掉。为师才能信你刚刚说的话。” 杨夕忽的想到一个问题:“师父,别家师父都赐功法给弟子,你怎么从来没给过我?” 白允浪浅笑:“你现在修的是什么功法?” 杨夕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还是原来老道士给的一套鼎炉功法呢,不过,最近我运功的时候试了试足下谷里顿悟到的东西,好像行功的方法可以变一变呢!” “这就是了。咱们昆仑的修士,什么时候学过旁人的功法?” 白允浪把两鬓白绦捋到背后,傲然一笑:“昆仑求的是道,功也好、法也好,剑诀也好,昆仑人只用自己悟出来的。在昆仑,再传奇的功法,也是一文不值!”顿了一顿,狡黠眯眼:“唔,不过悟出来之后倒是可以刻到玉简上,卖给仙灵宫。那帮傻缺儿收集这个。” 白允浪只觉得手下一空,那个枪毛□□的脑袋不见了。“哎,丫头你怎么了?” 杨夕一脸呆滞的跪坐于地。 “师父,我在仙灵宫的白玉殿里划拉来的宝贝,全都是功法的玉简。” 白允浪极力隐藏,却还是在同情里面夹杂了一丝幸灾乐祸的假装:“哦,起码仙灵宫都是用最好的玉简,你以后可以用它们刻功法用,容量还是挺大的……噗哈哈哈!” 杨夕:“师父!我是你亲徒弟吗?我其实只是你养来逗乐的宠物吧!” 白允浪笑得更开心了,点着她脑袋:“嗯,宠物小猴!” 此等胳膊肘往外拐,天天盼徒弟出丑的师父,要来何用? 真是叔可忍婶儿不可忍! 白氏一门虽然都又穷又逗比,却也都是难得的一诺千金。白允浪既答应了杨夕上阵一事,便不存任何敷衍。当即马不停蹄去给杨夕联系剑主,勿要找个个性稳重,制得住小丫头的人。 而杨夕这边也丝毫没有得过且过的意思,混进战场再说的意思。她已经摸清了昆仑修士,不嗑药,不传功,却比外间散修进境快的原因。 无外乎就是一个专注,一个苦修,加上多年开放交流得来的直逼本源的修行方法。而杨夕在不得已三心两用的情况下,便自觉给自己加了一条——拼命。 她先是奔了掌事堂,给自己的六殿修行和三门技艺都报了选课。昆仑的收费价格,果然不负众望的又创新高。一万八千块灵石的消费,扣得人欲.仙欲死。 关于灵根的领悟,刚刚结束根殿修行的弟子们,有近六成的人都选择了交付灵石,自己去“足下谷”自虐。 杨夕自是没有这个时间,她找了块没人关注的石壁,开始建造自己的洞府。 练气一到五层,加上准弟子、正式弟子,外带一个剑修,八个随身包杨夕共得到了八块芥子石。 杨夕很取巧的把其中四块拼在了一起。方法很简单,就是进入一个芥子石洞,再把另外三个严丝合缝的并排贴在一面墙上。神奇的四块芥子石,便成了空间内自有空间,占地八平米大小的一个小厅。 剩余四块芥子石,杨夕在小厅四壁上贴了三个单间,其中一间装满了从“足下谷”偷回来的泥巴、矿石和植被。足下谷的这些东西,蕴含的灵力比外界的要格外强些,即便是离了根本,放在个戒子空间里,依然灵力充裕。 另外一个小单间被杨夕在地下贴了一个水坑,装了足下谷的河水,河水里面装着胖鱼归池。杨夕之前都是用大饭碗装归池的,突然生存空间大了不少,居然可以转身了! 胖鱼感动得几乎流泪。 归池这间于是用掉了两块芥子石。剩下的最后一间单间,被杨夕堆满了之前分批搜罗来的宝(垃)贝(圾)。 有诡谷金丹修士送的灵剑夙兴,自己从前买的断浪绦,打蛇时候从蛇肚子扒拉出来的一堆废弃法宝,从仙灵宫白玉殿里划拉出来的,据说在昆仑一文不值的功法玉简。最后,还有半只被杨夕捆得像个破麻袋的装满胆汁的“幽冥鳞蛇”蛇胆。 杨夕蹲在地上感叹:“我这哪里是个洞府,分明是个垃圾站” “不给自己备个卧室吗?”归池在水坑里游了两圈,出声问道。 杨夕指指脚下的小厅,“我睡这。” 那三个洞被堆得太满,她不大容易进去。 归池一僵,觉得自己可能误会了什么。 他本以为杨夕这番捯饬,造出来的是一个客厅和三个房间。如今看来……似乎是一个屋子加上三个存储洞啊。被存储的归池,默默觉得有点受伤。 杨夕没留意胖鱼敏感的情思,捯饬完三个洞,把从山河博览处得来的“橙蒲团”放在小厅中间。心道,也有好久没去上“山河博览”了,说起来这门课才是她最不愿放弃的。 杨夕搞定了这一切,又用幻丝诀把自己的弟子服补了个大概,虽然看起来布料一块新,一块旧,但好歹是不像乞丐了。 收拾干净大后方,杨夕就要马不停蹄的赶去脉殿跟殿主探讨修行事宜。 昆仑六殿,主攻修行。四十二院一千八百堂,各专精一种法术或技能。 根、脉、骨、悟、识、志,六殿的基础课程的修炼目的分别是:未入道“引气入体”、练气凝脉、筑基练体、金丹祛心魔、化神炼识,和宗门定期考验。 杨夕是先入了练气才修的根殿,效果反不如从未修炼过的好。所以这练气期对应的脉殿,无论如何要先走一遭,不能误了时候。 可杨夕的脚步刚迈出去一步。 却听见身后响起归池有低沉的声音:“杨夕,你要试试修草木精道么?” “……”杨夕一脚又收回来了:“你认真的?” 归池无头可点,在水里上下浮动了一下。 “人修本身的境界,是先脉后体。可你经脉细得连根鱼刺都插不进去……” 杨夕打断他:“不要诽谤我,鱼刺还是能□□去的。插不进的是筷子。” 归池摆摆尾巴没理她,自顾自继续道:“但我见识过一种人修走精道的方法,练气期锻体,豁出去把经脉堵死。到了筑基期,再人力长出经脉来。这样得来的经脉,能比你原来的粗不少,还能自行控制走向。到时候多开一条,让它长得符合植物根系,就可以在里面种草。” 杨夕:“听起来像门作死的邪法。” 归池:“呃……其实任何种族不专本道,兼修它途,本来就不是正途……” 言外之意,你昆仑剑修走的灵道一途,也是邪法。你都在作死的道上走很远了…… 杨夕:“所以人修灵道,是把自己修成剑鞘,人修精道则是把自己修成花盆?” 归池摆摆尾巴:“你的形容有点难听。” 杨夕:“那最后我会把自己修成一棵树么?” “……”归池:“这个不太容易。” 杨夕:“可我捉摸着这也是个逆天的修法,总得有几个坏处。” 归池觉得人修果然聪明悟性好,上下摇曳了一圈,连声音都提亮了一点。 “一个是过程特别疼,一个是会变胆小。” 杨夕豪迈一挥手,两步走到归池面前,盘膝坐下。“来,好徒儿,给为师讲讲具体怎么作死。” 开玩笑,杨小驴子自认没有别的技能,就是特么的从来不怕疼!至于变胆小,她杨夕就是胆子缩十倍,也比正常人大不少! 第86章 白门子弟(五) 通过归池的详细解说,杨夕终于大概明白了这人修精道的修行法门。这不算什么功法,严格来说只是一种办法。最终目的就是让身体长出那条让植物寄生的经脉。 这办法其实很多人都晓得,也并不是人修走精道的唯一途径,相反,它是应用得最少的途径。 原因很简单,人修的修行,循序渐进,先引气入体,练气期就是努力提高体内贮存灵气的量,积累到一定程度,产生质变,让灵气变成灵液。是为筑基。 筑基前可用灵气蕴养经脉,筑基后则可以用灵液渗透骨肉,开始锻体了。 而杨夕寻常的练气期,没有灵液,又要如何锻体? “借外力强锻。”归池睁着他的鱼泡眼,呆萌的外形和沉稳的声音实在不太搭。“常见的大约是嗑丹药,借他人灵液灌顶,或者去那洞天福地处泡着。时日够久,都可以锻成……” “花盆。”杨夕接口,然后点头:“我知道我一般跟常见都没啥关系,咱能直接来不常见的么?” 归池笑笑,“天劫锻体。我也是见了昆仑剑修,方知世上还有这样的的修行办法。而你更是得天独厚,常人心魔都是金丹期才开始显现心魔,早过了锻体的时机,唯独你,练气期就心魔缠身,狗皮膏药似的,撕都撕不下来……” 杨夕:“胖池,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夸人的方式有点特别?” 归池:“我从不夸人。” 杨夕:“……” 那你的意思是你真是在骂我,还是说我不是人? 从那张呆萌呆萌的鱼脸上,杨夕实在看不出来这货是认真的,还是涮自己。于是略过了这个话题:“这么说,心魔天劫还成了我的机缘了?” 归池笑笑:“大抵被叫成劫的东西,从来都是个坎儿。过不了这个坎儿就仆街,过了这个坎儿就发达。”动了动肚子上鱼鳍,看起来是想指一指杨夕。奈何鳍短,只能指到隔壁地面上的泥巴。 “不过也没那么容易,天劫有粉身碎骨之痛、心魔有沉迷至死之险,尤其你不是昆仑剑修那等高阶修士,还要加上一重痛苦。要不是我见了你十五日一冲关,把挨天劫当喝水吃饭,我也想不起跟你提这个。” 杨夕:“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只用这方法重塑经脉,回头不种草?” 归池想了一想,道:“你可以把那条经脉先打通出来留着,什么时候想种了再种。” 杨夕于是一点头,“行,我知道了。那你想要什么好处?” 胖鱼一僵。 杨夕洒脱一笑,很有几分白允浪的气质:“你脑筋本来也不快,给我想了这么独辟蹊径的一个办法,指不定想了多久。我就觉着你应该是有事儿求我…… “是想要鬼道功法? “想借阅昆仑典籍? “那是想要什么丹药,我这还有些小钱…… “只要你说出来,我能办都给你办了? 结果胖鱼归池僵着僵着,雪白的鱼鳞居然就变成了一片火红色,生生从一尾雪鲤变成了锦鲤。忽悠忽悠的沉去水坑底部了。 杨夕瞠目:“胖池!你不用这么害羞成这样……人类里面本来就是礼尚往来……而且名义上我毕竟是你师父,虽然名不副实……哎!胖池!你别再红下去了,我的水池快被你煮开了!” 尼玛,鱼鳞也可以当脸皮吗?妖修什么的果然不能用常识来衡量! 火红火红,透亮透亮的胖鱼从池边儿浮上来,背后一池子咕咚咕咚冒泡的开水。声音小小的羞羞的:“我想见花哥……” “……” 杨夕只觉得被一盆狗血残酷的糊了满脸。 大约白允浪这一门的惯性,都是为了徒弟可以上刀山下油锅的。 杨夕一抹脸tat:“为师拼了!” 即使在昆仑,一派掌门也绝不是一个练气期的小弟子可以随便求见的。所以杨夕从第二天,便暗搓搓找机会打听在哪里可以制造和掌门的偶遇。在昆仑,这绝对是一种拼了命的行为! 骨殿大厅里,筑基期的弟子正在排队等候空出来的修炼室。里面混了一个练气期的包包头小驴子。 杨夕问释少阳:“小师兄,你知道掌门平时有什么爱好吗?” 释少阳本来拿着一份剑谱玉简,正在参阅,闻言想了一下:“练剑、洗澡、骂人。” 杨夕虽然没有蛋,还是觉得微微有点痛。 杨夕在这三个选项抉择了很久,觉得练剑和骂人的时候制造偶遇,容易让胖池变成死池。 于是她谨慎的问:“那小师兄知道掌门平时在哪里洗澡吗?” 释少阳猛然一僵,手上玉简“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小师妹……难道你……” 释少阳忽然抓住杨夕的肩膀,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倔头倔脑的杨夕,纵身跳进熊熊火坑的场景: “小师妹!千万别想不开,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昆仑山训:凡对掌门心存妄念者,剑冢闭关一百年。” “……”杨夕脸黑:“我没那个意思……” 释少阳一脸惊愕:“单纯偷看洗澡就更不对了!” 杨夕:“……” 徒儿……师父可是为了你连名节都拼掉了…… 由于小师兄的脑坑实在太多,直到他排队进去了,杨夕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只想仰天感叹“师门不幸!” 等终于轮到杨夕,骨殿殿主甘从春一双幽深的眼睛,静静的望着眼前的小毛头。 “练气期?第一次来?” 杨夕点头:“嗯。” “想走先体后脉的路子?” 杨夕又是点头,“我经脉太细,想要重铸。” 甘从春把玩着杨夕的昆仑玉牌,现出一个不以为然的笑意,道:“这路子不好走,走到极致,就像花绍棠那样,成为绝无仅有的强人。但更多的,因为……修行速度会更加缓慢,都死在了半路上。” 甘从春的声音很沙哑,像是有陈年的旧疾: “须知,人与妖不同,人的寿数是修出来的。而你……心魔缠身,修行本就是乌龟爬山。” 杨夕想了一想:“我主要是想重塑经脉,后面的事情,到时候再说。” 甘从春笑了,他是个饱经沧桑的中年人模样。笑起来不怎么好看,还淡淡的有点嘲讽意味:“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还没尝过力量的滋味。到时候……没人能拒绝它的诱惑。” 甘从春站起来,摸索着从袖子里抽出一支卷轴,递给杨夕。 “拿着,跟我来。” 杨夕小心的接过。 她跟在甘从春身后,一路行过逼仄的骨殿走廊,他沙哑的声音在这恍惚如灰尘密布的通道里,莫名有种沧桑的韵味。 “你既然打定了作死的主意,骨殿寻常的修行,对你也无甚用处。天劫锻体,无外乎一个‘忍’字。可这忍字心头一把刀,心坚定,就是举着的武器,心摇摆,这刀便落下来剁了自己。” 走廊两侧,各有无数小门。没有禁止,只是普普通通的布帘,待到深处的几间,隔着门帘蒸腾出不少水汽。 甘从春掀起其中一个门帘,“这药浴的法子,你或许有用,刚那卷轴上列了配方,对各种寻常法术治不好的,身体损毁、崩坏,都很有功效。” 掀起的门帘里面,露出一个光溜溜泡在浴桶里的释少阳。 释少阳满脸通红,惊慌缩进水里:“小……小师妹,偷……偷看洗澡真的是不对的!” 杨夕:“……” 甘殿主淡定的放下门帘,没有理桶里的脑坑少年。 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自从拜了白允浪为师,脑筋里的坑坑数量有点有些多…… 你个男娃娃,给人看一眼又不会怀孕。 “天劫毕竟是凶物,控制不好,一不留神就损毁了肉身。一刻钟之内泡进去,便是缺胳膊断腿也能长出来。”甘从春拍了拍杨夕的肩膀,很是安静了会儿,方道:“你……好自为之吧。” 最后,甘殿主似乎是叹了口气,拖着他微跛的左脚,沿着逼仄的甬道,一步步的走了。 甘从春走后,杨夕琢磨了一下,掀了帘子又进了释少阳的泡澡间。 “小小……小师妹,你别这样……我我……我紧张!” “……”杨夕无奈闭上眼睛,“小师兄,知不知道甘殿主是怎么瘸的?” 释少阳一愣,露出个复杂神色: “听师父说,甘从春年轻的时候也很厉害,但是后来贪多嚼不烂,走火入魔,被刑堂治成这样的。” 杨夕:“哦。” 释少阳很紧张:“你……你就问这个?” 杨夕:“不是,我主要是想告诉你,你挺白的。”顿了一顿,补充,“尤其是屁股。” 在释少阳的哀嚎不绝于耳。 杨夕面无表情的出门了。 出了骨殿,杨夕毫不停顿的奔了昆仑药材铺,对着那卷轴挨个问价。问到做店员的外门师兄满脸崩溃,才勉强花了一万灵石,买了十副药。塞进洞府里。 本来还想买个能架炭火的浴桶,忽然看见在水坑里游泳的胖鱼。 归池:“?” 杨夕忽道:“我正在给你打听掌门的行踪,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归池又一次僵硬的沉到水底,通红透亮。整池子水咕咚咕咚冒着沸腾的泡泡。 “真……真的吗?” 杨小驴子很满意,自己可以省下木桶和炭钱了。 紧接着杨夕又去了“阵道院”。 恰好今天是大长老上课,杨夕留了个心眼儿,没有直接选辅修,而是先选了个次修。 整整三个时辰的课听下来,杨夕庆幸自己的选择果然是对的。那些神神叨叨的原理她一个字儿也没听懂。 她只听懂了一件事儿,就是阵法真的很好用。 于是杨夕想了个好办法——她决定死记硬背! 破阵什么的估计她的知识储量和智商是很难办到了,那些诡异的图形稍微换个模样她就不认识。 但她可以把基本图形背下来,然后自己用还是可以的嘛。 脑筋“叮——”的一响,又有了个废物利用的好主意。 杨夕捧着那堆在昆仑一文不值的“功法玉简”,招呼主修阵道的邓远之: “远子,每堂上课,你帮我把阵图印下来呗?” 邓远之皱眉:“那你去干嘛?” 杨夕嘻嘻一笑:“我想去前线杀怪。” 邓远之:“你也去?” 杨夕一愣:“还谁去?” 邓远之指了指自己清秀的鼻子。 杨夕恍悟,这货已经筑基了,可以出门历练了。好嫉妒神马的! 邓远之:“过两天我就不来上课了,不过我给你推荐个更好的复制阵图的地方。” 杨夕:“哪儿?” 邓远之:“昆仑的藏书楼,龙渊阁。” 杨小驴子一拍头,对呀,这不是更简单么? 一头扎进龙渊阁,七天七夜没出来。 然后杨夕发现自己实在是爱死这个地方了,她不但复制了大量的阵图,还复制了很多本来应该是山河博览上讲的课程,虽然没有老师们旁征博引、联系古今那么易懂。 但总比没有强,不是么? 杨小驴子用光了所有的玉简,青黑着眼圈儿出来,付了七天七夜的占座费——七百块灵石。 杨夕摸摸头,还是赚了! 接着,杨小驴子又摇摇晃晃的奔了剑道院。 主修神马的,应该比较费时间。 一进教室,杨夕立马不晃了。 “掌……掌门?怎么会是你教课?” 花绍棠理所当然道:“昆仑还有谁剑道修为比我高不成?” 杨夕:“……” 好像也有道理,但是为什么觉得有哪里不对…… 第87章 白门子弟(六) 杨夕坐下之后,终于想起来哪里不对了。 掌门是多稀罕的一种生物,一家一派可只有一个,谁家掌门会出来上一堂上万人的大课? 就在杨夕刚想明白的时候,果然就有个同样是第一天来上课的呆头鹅,问了相同的问题。 “掌门,怎么会是您上课?” 杨夕侧头一看,哟,选了辅修剑道的景小王爷。 花绍棠终于不乐意了,“怎么着,我还教不了你了?” 妖修掌门完全没能理解“愚蠢的人类们”诧异的理由。 景中秀忙拍马屁:“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您那个叫残剑的劣徒,居然也不来分担一下您的辛苦。真是太不孝顺了,枉为战部首座!” 花绍棠不置可否。 教室遥远的后排,传来一声微带笑意的呼唤:“秀秀,为师在这儿呢。” 景中秀拍马屁的神情还在脸上,脑袋“嘎巴”“嘎巴”“嘎巴”的转过去。 景中秀:……我完了。 只见最后一排听课席上,残剑邢铭没穿战部的黑袍,只着了一身原色的昆仑弟子常服,正笑吟吟的看着门口的嫡传弟子,标准的职业笑容,露出六颗白牙略显锋利。 而邢铭身边,赫然是——识殿殿主宗泽、无色仙子九微湖、根殿殿主南宫狗蛋、骨殿殿主甘从春……等。 杨夕一捂脸,我都忘了,昆仑主攻剑道,内门的高层即便不是剑修,也是辅修剑道的。 杨夕心里为小王爷默哀了一下,偷偷从芥子洞府里端出一碗“归池”。 一众师兄师姐纷纷侧目。 这孩子是被咱昆仑饿成啥样儿了啊…… 不怪他们误会,实在是众人看不见胖鱼,只看见号称“昆仑第一地狱修行”的剑道课上,居然有人敢带个饭碗? 这是……脖子上边儿吃饭的家伙再也不想要了的节奏? 听说她是白允浪的徒弟…… 啊,那就怪不得了…… 归池眼睛一亮:“花哥……” 花绍棠清冷冷一眼,只扫了胖鱼一个边边。 归池立马把后面的话都吞回去了。只是拼命的摆尾巴,表示自己的激动。看起来没能投生成一只狗狗,他是十分遗憾的。 杨夕面无表情把饭碗放在课桌上,假装那是一只空碗。 释少阳悄悄跑过来,“小师妹,你就算想对师父蹭饭的事情抗议,也不该把饭碗端到这里来,掌门嫌师父丢脸,都是不管的!” 杨夕一低头,手里被塞了一颗圆溜溜的盐水土豆。 杨夕:“……” 好师兄释少阳认真道:“你先顶一顶。” 杨夕淡定的把土豆塞进兜里。 “小师兄误会了,这碗里装的我徒弟。” 释少阳:“……” 那我的土豆呢?你就这么揣兜了? 见杨夕的确没有把土豆掏出来归还的想法,释少阳很沮丧。 “是……那个归池么?” 杨夕点头,又道:“不过他现在不喜欢别人叫它归池。” “那叫什么?” “我都叫它‘胖池’。” 饭碗里的归池十分费力的翻了一个身:“其实,我更想叫花池……” “……”释少阳:“我好像听到……” 杨夕果断利落的把胖鱼按回水里,并且翻了个儿,呈现“死池”的状态。 “小师兄一定听错了。” “可是我明明……” 杨夕严肃的:“冥冥之中,就听错了。” 释少阳:“……” 胖鱼在杨夕手下奋力挣扎,不得脱困。 杨夕回过头来,却见释少阳还在旁边流连。不由一愣,释少阳平日从来是个急惊风、及时雨的性子,别说根本看不见胖鱼,就算能看见,也没那闲功夫看热闹。心头一动, “小师兄,可是找我有事?” 释少阳神色微不可查的一僵,目光在杨夕背后逡巡了一圈儿。 杨夕一顿,悟了。 这是知道师父给自己找剑主的事了。果断道: “小师兄对杨夕有不只一次的救命之恩,若是有什么用得上的,只要你说出来,纵是被师父打烂了屁股,杨夕也是敢做的。 谁知释少阳却忽然变了脸色,一副尴尬又羞耻的模样:“我不用的,我自己也行!” 杨夕一愣,“小师兄?” 剑府碎了就是碎了,哪里来的自己行呢? 杨夕从小儿就是个不怎么要脸的,全没意识到,释少阳他就是说不出来。更不能理解,师父的选择,对释少阳来说多么伤自尊。 眼看着释少阳撅撅屁股就跑了。 杨夕脑海里忽然闪过一道光火, 残剑邢铭一双透黑的眼眸,波澜不惊: “大道之上,太要脸的修士从来活不长。” 正在此时,花绍棠一挥袖袍:“开坛!” 剑道课程的座位,是按照进度排布的。分别是未成剑的、已成剑的、灵剑一转的、灵剑二转的。中间有三个隐型的禁制做屏障。 其中高阶可以跑到低阶温习,低阶却不能急功近利。 杨夕眼看着释少阳跑掉,只能瞪着眼干着急。 觉得下了课之后,得和那闹心师兄好好谈谈,实在不行就让师父打他屁股。 花绍棠在课堂上依然维持着他简单粗暴的风格。 正式开讲前,先给新来的弟子一人发了一只项圈。“戴上。” 大多数人很听话的戴上。 杨夕没动。 这项圈儿,看着和之前程家给的【紫玉项圈】,略像啊…… 景中秀也没动,并且他很不长记性的直接说出来了:“这个跟练奴环有点像啊?” 花绍棠:“长眼睛了么?” 景中秀:“确实像……” 花绍棠:“就是练奴环好么!” 景中秀:“!!” 只听花绍棠道:“我一个人顾不过来一万多人的纪律,这是你师父给我出的主意,挺好用的。” 他话没说完,杨夕亲眼看见一个新来的小胖子偷偷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点心。 这下花绍棠不用说了。 他直接一摆手,教室里一万多人集体把脸磕在桌面上,“轰!” 地动山摇! 杨夕惊掉了一地下巴。 掌门人……我拿胖池打赌,残剑他给你出主意的时候,绝对不是让你这么用的! 教室的最后,邢铭侧脸贴在桌面上,淡定道:“抱歉,我忘记告诉师傅把它们的法诀分开了。” 杨夕:“……” 残剑先生,替师父背黑锅什么的,你也蛮拼的…… 有了“连坐式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支持,剑道课的大家都相当努力。 须知,后排坐着那几个,除了南宫狗蛋之外,都是欺软怕硬、记仇小心眼、手黑心也黑的24k纯金“小人”! 连累他们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本来杨夕还有点好奇,剑道是一门循序渐进的课程,不像山河博览或者阵道那样,可以高低阶同学一样的知识,听花掌门的意思,又似乎只有一位授课师父,要怎样讲? 结果,掌门大人的世界,果然不是我等凡人可以轻易想象的。 花绍棠眼都不眨一下,抬手一挥,唰唰唰唰,分出整整一百多个一模一样的掌门人。 归池:“!” 忽然觉得好幸福…… 其中一位掌门人来到杨夕等几个新弟子面前。景中秀紧张得腿肚子直哆嗦。 杨夕:“能稍微出息点么?” 景中秀:“我、我把出息卖给你,你替我上课行么?” 谁知,花绍棠真正讲解的时候,虽然声音还是凉冰冰的,竟然意外的耐心。 简单的一点内容,体恤到悟性不够的弟子,会反复讲上很多遍。只要你有认真学,再笨他都不生气。 杨夕:“所以说,我的资质,应该寻找金、木、水、火、土五种材料来炼制本命灵剑?” 花绍棠:“五行材料没错,但制不如炼,炼不如锻。” 杨夕:“什么是锻?” 花绍棠:“一锤一锤的凿出来,去芜存菁。材料的每一寸都留存着本人的灵力,锻剑者也在天长日久的相处中对材料了如指掌。若是辅修剑道,我不要求这个,若是主修……” 杨夕:“?” 哎?那不就是打铁?这个我熟练呐! 杨夕默默对了一会儿手指。小心翼翼道:“那……掌门,我能不能先不来上课,出去历练的时候,找找材料?” 花绍棠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洞悉的笑意:“山上的日子,过不习惯?” 杨夕本来准备了一堆慷慨陈词队的誓言,什么剑修以战为本呐,什么生死之间磨砺道心,还有除魔卫道是修者本分…… 可是都被掌门这通透洞悉的一眼,给憋回去了。 想了好一会儿,才闷头闷脑的应了:“哎。” 花绍棠抬起手指,在杨夕眉心一点:“咱们昆仑的规矩,主修为业,相关的三个法门,本是三年内要你们学会的。如今自己练,还不能耽误成剑,知道么?” 杨夕脑子里映出两个体修堂的法门“空步”“瞬行”,还有一个杀术院的法门“识刃”。 杨夕:“哎?” 旁边同是新弟子的,都看傻了。 景中秀更是拖着自己的下巴:“她她她……她这么作死,您竟然应了?” 花绍棠扫了景中秀一眼,漫不经心开口道: “仙灵宫大长老,号称天纵奇才,从出生起修行速度便快于常人,在山门闭关一万年直接合道,开了一次庆典,又回去闭关。听说就要大乘飞升了,他叫什么?” 景中秀想了半天:“好像是叫陆百川?” 杨夕眨眨眼睛:“叫猪吧。” 景中秀:“……” 景中秀在默默无语中,看见花掌门竟然冲杨夕满意的点了点头。 你妹啊…… 杨夕道:“出生就养在圈里,一直吃睡长,不是猪是什么?即便合道了,顶多就是合道猪呗!” 景中秀:“话不是这么说,人家好歹没闲着,修行了一万年……” 杨夕挠挠头:“万年猪?” 景中秀:“……人家都快飞升了。” 杨夕左手握拳,击于右掌:“飞天猪!” 景中秀:“……” 杨夕:“要嗝儿屁了就是死猪。” 花绍棠悠然自得的看着景中秀,双腿交叠,“所以,你觉着,我会喜欢当养猪的么?” 饭碗里的归池泪流满面,这个冷笑话它听过。 当年在仙灵宫,花绍棠去参加陆长老的合道大典,就是这一番养猪论把归池逼去海里了。 居然真的有人能跟他配合! 遥想当年,花哥玉树临风,白衣翩然,池塘边、柳树下,落了满头的梨花瓣。 万年不变的嫌弃脸,死不悔改的嘲讽腔: “你拿他当偶像?歇菜了也好,飞升了也好,你真以为死猪和飞天猪的区别很大么?” 傻胖鱼一瞬间就栽了。 从此对仙灵宫大长老粉转黑,毅然决然投入了花绍棠脑残粉儿的行列。再也没能回头…… 胖池:我觉得这是个幸福的故事。 第88章 排名战(一) 巍巍昆仑,流行着这样一个传说。 “生死算什么,花与剑之间,有大恐怖……” 伴随着一万多人集体把脑袋磕在桌上的“哐当”“哐当”“哐当”声。 剑道课,终于结束了。 杨夕数了了一下,脑袋上大约肿了十个包,其中大半是那个爱吃灵食的小胖子贡献的。她估摸这小胖子下课以后要倒霉。 伴随着一声“今日便讲到此处,下课吧。” 一百多个花掌门排着队往门外走。 归池趴在碗里小声呼喊:“花哥——可以先把分.身收回去再出门呐!” 正在排队的花掌门们集体身形一僵,唰唰唰唰,光影闪过,一百多个掌门恢复成了一个。 花绍棠云淡风轻的扫了一眼归池,不理满屋子弟子死死低头装不存在,镇定的施了一道遁术,飘然远去。 杨夕:“……” 花绍棠的身影刚刚消失。 课室最后一排就传来识殿殿主宗泽的怒吼:“前排那个胖子,你给爷站住!” 无色峰主九微湖一脚踏上课桌,连踏三步“空步”,“放着我来!” 六大殿主、四十二院主、掌事堂堂主、“器、丹、材”三居居主、饭堂堂主、昆仑客栈栈主,飞天遁地扑杀过来! 后面还呼啦啦跟着数百位如“体修堂”“魔道堂”等小课堂的堂主。 圆圆眼睛的小胖子,叼着一块酥饼就吓傻了。 事情发展到后来,那根本就不是一场群殴,那明明是几百个老大们,石头剪子布,猜拳谁赢了谁才能打一拳。 酥饼“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孤零零躺得有点凄惨。 只剩了残剑邢铭一人稳稳坐在后排没动,翘着脚微笑:“秀秀。” 景小王爷扶着墙,站立有些不稳。胖子,你拉仇恨不够稳,枉为mt! 邢铭温和的摆摆手:“来~” 景中秀哭着过去了。到最后还得小爷自己t……小爷的长相就那么嘲讽么? 杨夕此刻却没同其他弟子一般留下来看热闹。而是急匆匆的往外跑去:“小师兄,你等我!” 释少阳正闷着头坑往外跑,闻言更快了。 杨夕脚踏长桌,三步赶上。 天罗绞杀阵——缠字诀,眼看就要挂上释少阳的小腰,却突然从斜刺里□□来一条胳膊,恰好挡在中间,被那丝线缠住。 “杨夕,你答应跟爷在排行站上堂堂正正的打一场,怎的这半年都躲起来没了踪影!是怕了不成!” 杨夕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眉头就是一跳! 目光顺着胳膊一路划上去,黑缎织金的法袍,一脸大义凛然的神情。果然就是谭文靖那个“欠捅”的货! 杨夕看着远处已然追不上的小师兄,明明想要剑仆却溜得活像只被狗追的兔子。再看看眼前这个找死没完的“谭欠捅”,忽然觉得认识的人多了其实也很糟心。 杨夕站在桌子上,矮挫挫的个子,居高临下看着“谭欠捅”, “甭排行站了,多麻烦……横竖你找揍,我现在成全你就是!” 话毕手上灵丝一收,抡起谭文靖“咣当”一声砸在台面上。 “哗啦”砸碎一张桌子! 小豆丁抡起个大活人的景象,课室里众人都静了一下。 许久,正在群殴小胖子的一位刑堂师兄站起来,木木的出声:“桌子是昆仑私产,要赔。” 谭文靖半年来也小有长进,躺在碎木头里,居然没流血,一抬手道:“住手!说好排名战上再打的!不然何以堂堂正正?” 杨夕面无表情,心里却莫名其妙。 “堂堂正正”四个字从谭文靖口里说出来,实在是很有喜感。但在哪儿打他也打不过自己,坚持上排名战是什么道理? 管他什么阴谋,去看看再说。 当即道:“行,你替我把桌子赔了,我现在就跟你去比斗场。” “……”谭文靖:“好!” 杨夕见他答应得痛快,更感到奇怪了。手上“缠字诀”不松,一路“牵”着谭文靖来到了昆仑书院的大比斗场。路上应付掉一波“迷烟袭击”,一波“绊马索”并两拨“符箓”袭击。 呵呵,十分之堂堂正正! 昆仑书院的比斗场,建得十分迷幻。 大约是昆仑内门把所有好东西都堆放到昆仑书院的缘故,杨夕从来就没见过这么节约空间的。 地面上,约有百个小型斗法擂台。因为有阵法禁制加持,许多擂主无人挑战,也正在上面进行各种凶残修行,或同好友切磋。 擂主不在的,会在擂台边插上一面红旗。有挑战的只需拔旗,擂主就会受到通知,如果有空,自然会马上赶到。 而这一层练气期的擂台上空,约百米高度,还有一百个筑基期的斗法台,再往上通窍、金丹、化神、元婴…… 杨夕仰着脑袋,实在看不见最上面是不是还有反虚合道之流。 总觉得在昆仑,不管什么都是节约是王道啊…… 而杨夕站在比斗场的规则告示板,终于明白了“谭欠捅”为何要在这里打一场。 昆仑排名战的规则,不论你的实力有多强,必须从排名一百开始往上逐级挑战。如果是连战,顶多可以一次越过五人。也就是说一个新手,第一次来打擂,如果想拿到大师姐、大师兄的位置,至少要打二十一场。 而谭文靖来到比斗场后,已经得意洋洋的坐到第五十八名的擂台中央,看着杨夕笑。 “谭欠捅”能在昆仑一两万练气弟子中打到第五十八名?打死杨夕都不会信。 就算这些弟子一半刚入门,还有大量非战斗修士,那也得有几千人是善战者吧? 杨夕眯着眼睛,往谭文靖身前的几座斗法台上扫了一圈。果然,从第五十九到六十四斗法台上的擂主,无一例外的都在场。或面无表情,或稍有羞耻,或满不在乎的看着杨夕。 杨夕点点头,这些应该就是被谭文靖买通,一路护着他打到现在这个位置的人了。擂台上打输,不会直接失去自己的位置,而是会相应的掉落一名,利用这个规则,谭文靖的确可以夹在这五人中间,毫发无伤的坐在那“五十八”上。 因为任何人想挑战他,都必须过了前面的五人之一,他却只需要那五人打赢了高位的人,他再去象征性打一场,等人认输便是。 “看来不管在哪,也是钱能通神呐。” 杨夕眯了眯眼睛,所以五十八是分界线吗?再往上的人,那五个金钱可以收买的打手,就打不过了? 昆仑不可能每个阶段都正好有一百个高手,所以但凡排行,一定会有一部分实力扎实强硬,稳坐不动。剩下的则大家差不多,经常你争我抢的换位置。 所以这练气期,大约就是又五十七个比较稳定的了。 杨夕目光往前五十七个台子上一扫,哎?怎么这连着几十个人,除了前十来的不全,其他的竟然都坐在台上观战? 顺着他们关注的目光看过去,杨夕在四十九的台子上,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东西! “楚久!” 杨夕因为吃惊,这声音喊的不小。擂台上本就在被动挨打的黑衣青年,突然一愣,被一团火法术烧着了头发。 这下顾不上谁喊他,急急忙忙拿头往地上拱,企图灭火。 杨夕:“……” 他对面的女修却不是个趁势逼人的,笑嘻嘻的又给头上浇了一顿水法术。“疙瘩,你挑战我还差了点火候,既然是你朋友来了,今天还是先回你的五十号台吧。” 疙瘩……这个新外号…… 楚久单膝着地,既不气馁,也不激进的说了句:“多谢仙子指教。” 便跳下台来,腿脚看起来有点不利索。 那位师姐还附送了一阵暖风,吹干楚久的一身水。 五十号擂台上,杨夕和一脑袋焦毛的楚久对面儿盘腿坐着。 楚久给他讲述了分别半年来,波澜起伏的壮阔人生…… 原来,就在杨夕参加入门大殿的那天,打铁铺老板就把楚久卷包扔了出去。说的是对杨夕一样的话:“以后不用来了,老子的墙面也是很挤的。”顺带还加了一句:“自己跑来偷师也就算了,居然还带来个丫头。买一送一么!” 当然,剥得一手好削,压得一手好迫,奴得一手好役的老板,没忘了在临走时,没收了楚久“凿扁的蛇牙”作为资费。 穷.逼楚久手上就只剩了一个装“幽冥鳞蛇”蛇鳞的包袱,可这些蛇鳞虽然是他凿扁的,却有八成是杨夕的财产,他没有昆仑玉牌,找不到那个买货的师兄,只能抱着这些东西流落了街头。 夜幕降临的时候,可怜的楚久想要睡大街,却被告知昆仑书院有宵禁,不许半夜出门。可楚久不是弟子,刑堂没法【画地为牢】了他。他又实实在在没钱去住昆仑那贵死人的客栈。 由于这种麻烦的情况,楚久连续被捉七次,导致了其中三位刑堂“脑筋死机”,僵立原地苦苦思索。最后来了一个躺在椅子上的“小白脸子”,把楚久打包扔去山下了…… 楚久是谁? 那可是“咬定死理儿不放松,钻破牛角捅出尖儿”,被“鬼灯”认了主,杨小驴子认了朋友的奇葩。 如果是杨小驴子在,不是当场跟高胜寒干起来,就是死皮赖脸扒着街面上的地砖不撒手。 但楚久从来是个默默的,闷头钻牛角的货。 所以他默默的干出来了每天早上爬上山,四处溜达看人修炼,每天黄昏再爬下去的事儿! 多么的人干事儿! 他也是在这期间,默默的发现了昆仑比斗台,并且发现,打这个擂台,好像是不需要有昆仑玉牌这个东西。并且打下一座擂台,擂台就归自己。 楚久兄默默激动了! 多么好的修行机会!最重要的是,打下一座擂台,他晚上就有地方默默睡了! 于是,朴实的楚久兄,一介凡人之躯,从第一百名开始,一个接一个的往上默默虐修士。一直虐到五十九名,终于打不过了。 于是沉下心来守擂,默默等别人虐他。 一个凡人在这擂台上即使再默默,也实在太显眼了,一个月之内连续被虐一百三十八场,楚久终于默默被虐残了。 再守不住擂,带着一身伤,被赶下了擂台。 半残的楚久失去了一天之内爬上山一次,再爬下山一次的能力。守在昆仑山脚默默养伤。楚久之前都是靠自己抓兔子,打狐狸活下来的。 可是现在连兔子都跑不过了,眼看就要默默饿死,楚久一双不转弯儿的眼睛,终于像根钉子样的钉在昆仑山上。多么的榆木“疙瘩”! 后来,一位“大侠”偶然路过,并捡到了默默的楚“疙瘩”,并且默默投喂了他。 “为什么想修仙?” “我想活得长。” “活得长有什么用呢?如果天天都是这样挨冻受饿,吃辛苦的话。” “我就是想知道,剑的极致,到底是什么。如果人的一辈子做不到,我就修仙来做。” 于是“大侠”问楚久: “如果死了能做到,你敢不敢死呢?” 楚久这个愣子,当场就答了一句,有何不敢? “大侠”于是答应楚久,如果他能在擂台上,站到练气弟子的第一名。就帮他去默默死一死。 杨夕瞪着眼睛坐在楚久对面:“所以你是为了去死一死,才一路打到这儿的?” 楚久摸摸脑袋:“嗯。” 杨夕叹气:“你说的那个大侠,是不是你进昆仑之前,给他磕头的那个?” 楚久一愣:“啊!你怎么知道?他捡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一个月没有洗澡了,但是“大侠”居然一点也没有嫌弃,真是个好人!” 杨夕木着脸:“好人是不假,不过跟你以为的好,可能有点区别。” 她上昆仑山这么久,就没见过山上有野兔或者狐狸。 偶然路过什么的,更是只有楚久这疙瘩才会信。 最重要的是,能帮人去‘死一死’的,大约就只有鬼修残剑吧! 你妹,这种把人往死里虐的考验风格,实在是太特么的“残·贱”了! 第89章 排名战(二) “楚久,你若再等一等,未必没有机会造出伪灵根。鬼道炼魂,稍有动摇就是魂飞魄散的危险。” 楚久一笑:“鬼修更强。”黑眼睛弯了一弯,“那么你呢?谭文靖这是摆明了要用车轮战耗你,你想跟他打,起码要先过10个人,他请的那几个高手,也都实力不弱。” 杨夕却没正面回答,她只是看了看周围几十个明显是来观战楚久,此时已经打算撤了的高手:“楚久,我们打一场吧。” 楚久一愣:“现在?” “逐日山之后,我就一直想和你打一场了。你是个很厉害的人。” 楚久露出个有点懵的表情:“谢谢。” 杨小驴子跳下擂台,龇出一对儿乖巧的小虎牙:“但不是现在,你刚苦战一场,消耗不少。等我轮爆了前面五十个,再跟你打就公平啦!” 楚久:“你……你是要……” 杨夕一挥手:“那欠捅货实在是太烦了,我要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 对于一只不咬人膈应人,坚持不懈往人脚面上扑的癞□□。常见的办法只有两个,一个是捅死它,一个是吓死它! 杨小驴子把夜行剑收回芥子洞府。空手站上了第一百号擂台。 谭文靖两眼盯着夜行,险些让眼珠子也跟着飞进杨夕的芥子石里。 谭文靖身旁,坐着一名赤着上身的肌肉男笑道:“谭少你看,这小妞儿果然同我事先想的一样,为了谨慎,首战挑的是最末一个。我就说,女人即便有本事,也免不了天生怕事的习性!这干起架来,都是保守有余,凶性不足。五五一跳,俺这六十号台子,可算是截住她啦!” 谭文靖这次带来助拳的人,可不是他以前的那批跟班。这些人能坐在这儿掉面子的帮他,无不是为了一个钱字。见钱眼开的小人有,走投无路的君子有,甚至爱凑热闹的事儿精也有。 并不怎么听命于他,反而有几个不大瞧得起他被个小姑娘逼到这份儿上。 不过面子这种东西谭文靖从来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那把“夜行”,有了这把剑,他再回家族争夺家主之位,便多了三分把握…… 不过他眼皮总跳,老有一种又要坑爹的预感,是怎么回事? 谭文靖定了定神,开口道:“她什么本事不重要,反正一会儿不论谁对上她,务必打她到半残,然后马上认输,再把人扔到我的擂台上。” 一个须发皆白,正在闭目练气的老者开口道,“从一百开始挑战,她实际上是要多挑战一人才能遇到文靖师弟。连起码的判断力都没有,亏我特意坐在六十三号台上等她。可惜啊,老夫听文靖师弟的描述,还以为有机会和能人交手……” “未必。”一个斯文俊秀的青年忽然出声,一双细长的眼睛里写满不敢苟同,“她也许是更有谋算也说不定。” 老者眼一张,眼中精光爆射:“怎讲?” 俊秀青年道:“她若从九十八名开始挑战,战至谭师弟固然可以少经历一人,但如此一来,五五一跳,我们五人中谁会遭遇她,简直显而易见。未免就多给对手准备时机。而她现在这样,虽然会多战一人,却促成了最后一战,六十三到五十九都有可能的情况。” 老者若有所思,赤膊汉子却很不相信。“扯吧,十几岁的小丫头,能和你似的尽是心眼子?” 谭文靖忽然开口,声音莫名有点恹恹的心虚:“我觉得诸位还是再谨慎些,以我的了解,这丫头脑筋和正常人不太一样,但凡诸位能说出来的主意,大概都跟她干出来的不能一样。” 俊秀青年眉眼一挑:“那咱们看着便是……不过,她们那是在干嘛?” 一百号擂台上,杨夕对面也是个小姑娘。 两人相持不下。 不过,不是在打架。她们在争论。 杨夕:“姐姐,你能自己下去吗?我怕手重把你打坏了。” 姑娘:“怎的,男修士瞧不起女儿家,你也瞧不起不成?我比你还大呢?” 杨夕挠头:“不是,跟男女啥的没关系,你一看就是家族出来的,从来没打过架……” 姑娘:“你,你还说不是瞧不起!” 杨夕一本正经道:“真没有!” 姑娘:“你从上来就在劝我弃权,你说说,哪里瞧得起我了?” 杨夕诚恳的:“你个子比我高。” 姑娘终于气疯了,手持一柄银光铮亮的宝剑,飞扑过来。“看剑!” 杨夕左右偏头,连连后退,她真不想和这姑娘打,先不说这个看着就是菜鸟。这样儿跟程十四那个能作的可像了,杨夕这辈子都不想再沾这种麻烦。 “有本事你别退!”姑娘不依不饶。 杨夕:“哦。” 她不退了,她蹲下了。 姑娘顺着她头顶飞出去了。落在擂台外面。 马上,一百号擂旗上一阵隐隐的灵力闪过。杨夕感觉到,那玩意儿好像认她为主了。 杨夕回头对那姑娘道:“哎,谢谢姐姐听小妹一劝。” 她是诚心的。 但是那姑娘被气哭了。 杨夕:“……” 我就说天下的小姐都是长腿儿的麻烦! 谭文靖那边,助拳的几人有点寂静。 许久,赤膊男才道:“她难道真的很有谋算?只是攻心就把对手拿下了?” 斯文青年也有点拿不准:“还是再看看,也许是巧合。” 突然,那老者出声:“咦?她这是想干什么,怎的没跳台,竟然上了九十九号?” 斯文青年仍是道:“再看看便知。” 九十九号台上,是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 汉子也是个有尊严的:“唔,你是小姑娘,我让你一招。” 杨夕也不含糊,“好。” 天罗绞杀阵——缠字诀。 忽悠——,哐! 汉子被灵丝捆住了腰,直接扔出了擂台。 杨夕对着台下一抱拳:“承让。” 汉子:“……” 我没想让到这个程度…… 九十八号台。 一身猥琐气的男子,“小丫头,咱可没那莽汉一般傻,不会让……” 忽悠——,哐! 猥琐男躺在台下:“……着你的。” 杨夕一抱拳,又收起来了。 “哦,你说的是不让啊,那就不谢你了。” 九十七号台。 一个眼神过于灵活的女子,一见杨夕就娇笑: “哎呀,小妹妹还是个重姐妹情的,给那一百号姑娘留了面子。姐姐自知不是对手。就自己下去了。还望小妹妹也给留个面子。” 杨夕一扬手:“姐姐请。” 女子迎面朝杨夕走过来,一路娇笑,看起来很有点九微湖的味道,不过似乎没那么浑然天成。 路过杨夕,忽然展颜,一把匕首从袖中滑出,“傻丫头,留着你的同情心吧!” 忽悠——,哐! 女子倒栽葱插在擂台下的面上。 杨夕:“嗯,我留着呢。” 九十六号台上。 一个身穿战甲骄傲青年,一扬下巴:“小丫头,你很厉害。有资格当本大爷的对手。” 忽悠——,哐! 战甲青年屁股坐到擂台下的土地上,才反应过来自己成了最快□□掉的。“你!” 杨夕点头:“嗯,我是很厉害。不过对手还是免了吧,虽然收拾你很快,但毕竟也是浪费时间呢!” 青年脸色青得像一棵鲜嫩的水葱。 杨夕想了想又道:“一寸光阴一寸金呢,一个谭欠捅已经够烦人了!” 这时就有人幽幽插嘴:“你说话的功夫,都够收拾他好几次了……” 杨夕一拍头,“呀,是呢!” 匆匆又上了九十五号台…… 谭文靖这边,五位“高手”目瞪口呆。 赤膊汉子:“这这这……小姑娘家家,怎的这般凶的打法!还有他这样,是打算把前面四十个全挑一遍吗?这是要干什么?他有必要吗?” 老者眉间终于皱起来,神色却是有点感叹:“威慑吧,说起来,当年释少阳干过一样的事情。雷霆手段,连挑一百人,站住了大师兄的位置,再也不用每天应付挑战者那么麻烦……因为没人愿意再自取其辱了。” 赤膊汉子横眉怒目:“我不信!释少阳是多少年才出一个的妖孽,这小丫头片子能跟他比?她一个一个来更好,我不信有咱们五人坐镇,她还能这么顺当的过去!” 谭文靖的脸色已经黑了。因为他请这帮人,是为了其中之一能把杨夕打残,结果这汉子现在的口气,已经成了五个人车轮战只为让杨夕升级得不顺当…… 斯文青年却幽幽的叹了口气,对那赤膊莽汉道:“你还没注意吗,这丫头不仅是快的问题,她从头到尾,都用的是同一招啊……” …… 几人说话间,杨夕已经进行到了六十四号台。这已经是距离谭文靖同伙的最近一座擂台。 从九十号擂台开始,就已经没有人再跟杨夕说话了。甚至从八十往上,有些人是主动下台认输的。 负隅顽抗,死不认输的几位,都是二话不说上来就抢攻。更有几个,连暗器、偷袭都上了。 六十四号台的擂主,虽没用暗器,却也是个不肯认输的。 杨夕又是一招“缠”字诀,送他去了台下之后。那擂主甚至回首过来,对杨夕抱拳施了一礼。 如此战绩,值得他尊重。 更何况,杨夕从头至尾没有刻意为难过那些主动弃权的人。连所谓“胜利者的嘲讽”都没有。 杨夕当然不嘲讽,她从头至尾都没觉得自己哪里胜利了。 程家下人何其多,其中粗通功法拳脚占了至少一半。还不是任杨夕横的跟只驴一样。 杨小驴子无论是一人单挑别人一群,还是别人一群围殴她一个,早已吃饭喝水般习惯了。 倘若一个人习惯了整碗整碗的吃饭,哪还会为咽了一颗米粒,而有什么胜利的喜悦? 杨夕迈着两只短腿儿,终于站上了六十三号擂台。对上了那名须发皆白的老者。 老者盘膝坐在地上,没有穿昆仑的弟子服。而是一身八卦太极图案的道袍。很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境。 “丫头,你很强,但嚣张如此,怕是有些过了吧。” 杨夕想了半天,到底还是没忍住问: “大爷,我干什么嚣张了?” 道袍老者的胡子明显抖动了不只一下。看起来完全没把杨夕的问题当成真疑问,只当这是一种嘲讽。手腕一翻,一把灵光隐现的拂尘入手:“这可是你……” “等等!”杨夕抬手制止了他。 老者握着拂尘,保持着一个随时施法的姿势。心中不免有点得意,这凶丫头打了四十几场,避战什么的,还是第一次呢! 且听听她说什么,若是台阶给的好,我便是服个软,不做谭文靖这单买卖也是行的。毕竟,两败俱伤什么的…… 老者的心理活动还没结束,杨夕已经看也不看他,抬起一根白白嫩嫩的手指,顺着六十三号到五十八号依次点了一遍,连谭文靖也没落下: “还是别浪费时间了,你们几个一起上吧。前面的那些我给他们留面子,你们这帮见钱眼开的,我觉得就没必要了!” 不论“前面的那些”和“你们这帮”,一起崩溃了…… 第90章 排位战(三) 与杨夕同台的道袍老者,一听这话气得不仅仅是胡子,连头发都快翘起来了。咬牙切齿道:“丫头,你知道你在跟什么人说话!” 杨夕:“老人?” 老头已经确定这丫头是故意气他的! 其实杨夕真不是。 远远观战的楚久,忍不住笑起来,喊了一声:“杨夕小心些,那老儿曾是筑基!” 楚久在这擂台上,不是呆了一天两天了,虽然谭文靖带着那五个跟班杀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升到了更靠前的位置,没捞着虐他们一把,但这老头之前跟人斗法的时候,是自己炫耀过的。 底下围观的弟子,闻言纷纷一惊。 这些弟子,大多是今年新入门的,只有少数来自修真家族,大多还是凡人中争出头来的散修。他们的思路大多数还停留在筑基都是高手,是见官不拜的能人。 当下就有人幸灾乐祸等着这小煞星被虐,也有人悻悻然觉得不能见到个一路打上大师姐的,很是遗憾。 却见杨夕用力冲楚久挥手:“不怕!‘曾经’啥的不管用。每一个死人都曾经是活的!” 众人绝倒。 那擂台上的道袍老者再也忍不住怒气,手中浮尘一挥:“丫头忒也狂妄!让你知道知道筑基锻体的厉害!” 老者说的本来没错,境界掉落在修真界不算平常,但也不少见。 尤其在筑基这一境,甚至有些家族会为了弟子筑基容易,提前用药物催到那个境界,先感受一下,再落下来自己进阶。 对于筑基境界,大家的共识是,曾经拥有,强过从来没有。原因便是这仙凡之间的分水岭——锻体! 即使体内灵液重新散成灵气。但毕竟是曾经用灵液锻过体的。体内灵力的总量比不上真正的筑基,但讲起身体的强度,却是比一般的小练气强多了。 但杨夕可不是一般的小练气。 那老者一浮尘挥出个火焰法术,仗着火焰的掩护,本体紧随着杀到。其实,这也是颇为谨慎的做法了,毕竟他还有点顾忌杨夕刚刚施展出来的奇怪法门。 杨夕却是没用幻丝诀,脚下一踏,直筒筒的从高温火焰中穿过去,不抬胳膊不踢腿儿,脆生生的:“哈!” 两颗脑袋就来了个对撞。 “嘭!” 围观弟子纷纷嘴角抽抽,听着就好疼…… 老者倒下了,带着脑门上一个紫红透亮的鼓包。不省人事。 杨夕摸摸自己的脑门,也有个小包。 八岁入道,今年十五,十五日一冲关,次次有天劫。天雷锻体七年,阴风锻体一年,杨夕的脑袋,却是比垫底的筑基结实多了。 杨夕挺遗憾:“亏我想试试锻体的效果,结果你根本一点都不硬么!” 谭文靖带来的帮手中,有个始终未说话的少年,见状颤巍巍的伸出手指:“她……她是妖修么?” 杨夕又一次使出“天罗绞杀阵——缠字诀”,捆着昏迷的老头甩下擂台。 顶着额头上的小包,回身对谭文靖几人龇牙:“怎样,一波流还是车轮战?” 这几人若刚刚还心存几分侥幸的话,现在也都是一颗心拔凉到底了。 谭文靖沉着脸,一挥手:“一起上!” 谭文靖等五人陆续迈上了杨夕的擂台,法宝在手,法诀备好。 最先上台的,是一个中年模样的修士,一上来就对杨夕拱手行礼:“这位小师妹,对不住。在下与师妹无冤无仇,并无意为难加害,也并不愿行此猥琐之事,实在是寿元将近,急于筑基,却还差着几种灵草,没得办法……” 杨夕一挑眉:“这位师兄说话好奇怪。能被个寿元将近逼成混蛋的,难道平日里就是什么正人君子不成?” 那中年身子一僵。 却听杨夕道:“无冤无仇不要紧,马上就有仇了。想三两句话就让我不及你的仇……送你两字,白日梦!” 围观弟子一片咳嗽声。那分明是三个字儿! 中年修士到底还是要点脸的,被这样一顿言语削打,通红着面孔,一拱手,不肯再说话。 他二人说话间,其他人已经陆续上台。 杨夕在最后一个谭文靖一脚踏上擂台时,便二话不说抬手抢攻。 手中灵丝分成五束,分别卷向五个人。 火、雷、冰、水、土,五人各自施法抵挡。他们终究是比前面那些包子强点的,起码临阵知道先破了杨夕这早已外泄的招式。 其中那斯文俊秀的青年,一把火烧了杨夕的灵丝,冷笑道:“变招吧,也让我们看看你的老底。或者说,你打算直接用体术对打?” 杨夕却笑:“变招?对你们几个没必要。” 青年还要说什么,忽然发觉不对。低下头来,却见自己的脚腕上赫然缠了一束灵丝。 抬眼望去,却见另外四人的脚腕也被缠住,而灵丝的另一端,赫然延伸致杨夕的脚下踩住。 杨夕:“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都不懂,还敢说会干架?” 五人在一照面间被群嘲了智商,无不咬牙切齿。可这灵丝上身,他们大多数的法门却是不好用了,冰水无效,雷火却容易牵连到自己。 只有那赤膊的汉子,虎目一瞪,掉头便跑。竟是要用蛮力把灵丝拉断。他前两步跑得分外费力,双目暴突,肌肉绷起。 这灵丝竟然是意外的结实?他还不信了! 大吼一声,身上肌肉顿时暴涨,裤子一同碎裂。眼看着人也拔高不少。见此情景,众人皆知,他要么学过神奇功法,要么有特殊血脉。 汉子再次猛然发力,拼命往前奔。忽然觉得脚上力道一松。 成功了? 但他没来得及高兴一秒。 因为他忘了自己是刚上擂台就被强攻,离擂台边儿太近,于是自己跑下去了。 “一个!” 去了一个块头最大的,杨夕终于开始收束灵丝。 剩余四人不由自主的身子腾空而起。 四人正好两两相对,纷纷伸手出拳,做好准备一旦在空中擦身而过,就互相借力破了这招。 不料,杨夕根本没给他们这个机会,直接把所有人顺时针抡起来。忽悠忽悠转成了一只巨型风车! 这招式不大好操控,杨小驴子在台上东倒西歪。 另外四人则在天上头晕眼花。 底下围观众纷纷好奇,这是要抡晕了对手?为什么不把他们朝一个方向,向以往那样甩在地上呢? 杨夕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们。当风车转到最快的时候突然撤了丝线。 风车末端拴着的人直接沿着切线的角度飞了出去。 “轰!”那中年修士砸在旁边的建筑上,直接穿透了墙壁。 看守比斗场的刑堂走过去,木着脸:“要赔。” 那少年的运气不如他,直接甩向了远处的山崖。 “啊啊啊啊啊——救命!” 忽悠——一道剑光闪过,白袍刑堂接住了他。面瘫着道:“收费。” 最惨的是那自忖聪明的俊秀青年。也不知杨夕是不是故意的,直接把他甩在了另一块比斗擂台上。 那是第七名和第八名的擂台。 两名高手正杀得眼红,看见飞来个影子,只当是对手的招数。一人一剑!俊秀青年吐着血被捅成了羊肉串。 还是双签的大串。 这一次昆仑刑堂没有出来刷存在感。 围观众人:我们就知道,弟子什么的,在昆仑是不如墙壁值钱的。 最后一个谭文靖,杨夕本是把他往一个水坑的方向甩去的,正对自己的背后,却久久没听见落水声。 杨夕虽有惊诧,却没太当个事儿。毕竟,指望一招收拾了所有人,还是不很现实的。 可当她回转头来,却没看见谭文靖。而是看见了一条漆黑鬼龙扑向自己。 龙眼幽幽,有两点血红火光。再看谭文靖,却是没了影子。 杨夕就地一滚,避过了鬼龙的冲撞。只觉得肩膀被火龙擦了一下,就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浸入骨髓,那力量寒如地狱幽冥。左臂瞬间就僵冷得失去了所有知觉。 “谭文靖?” 谭文靖的声音从鬼龙口中传出,却好像忍受着莫大痛苦:“呵呵呵呵……杨夕,我忍了你一年,隔三差五的被你羞辱,今天终于是个算总账的时候了。” 杨夕:“你连着一年上杆子找揍,就是为了骗我上比斗台?” 昆仑门内,禁止自相残杀。但从来都有一个地方例外,那就是比斗台。 昆仑山训:擂台斗法,生死自负。 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的人如果有了力量,总是要有流血。 昆仑,也并不曾例外。 谭文靖嘶声的笑:“意外吧?曾经在你手上挣扎受辱的小角色,其实能碾压你的性命。” “你脑袋是有坑吗?都被我打成狗了,还要装菜?”杨夕满脸的不可思议:“之前小王爷说这世上有人天生喜欢被揍,我还不信来着……” 谭文靖恼羞成怒,他不是装菜,他是真菜。这鬼龙之力是他盗取的家族法宝,他还操纵不好不说,一旦暴露,父亲大人就会发现,进而来逮他。要不是实在逼得没办法…… “少废话!受死吧!” 杨夕偏头大喊:“连师兄,在擂台上放鬼龙不违规吗?” 正在修补墙壁的连师兄一僵,默默转过来。“不违规的。” 周围一起忙碌的刑堂面无表情看他。其实你已经成了人家的召唤兽了吧…… 杨夕听了连天祚的话,仰头一个铁板桥,避过鬼龙又一次袭击。手上芥子石洞府往背后一扣。杨小驴子顺势滚了进去。 再跳出来,手上赫然抱了一只胖鱼。抬手一指鬼龙:“胖池,给为师咬他!” 第91章 排名战(四) 杨夕喊完那一句,就抬手把归池当作独门暗器,对着鬼龙丢了出去。归池目前还是个鱼型,离了水虽然不会死,但也是不会游的。 只见雪白滚圆一只归池“嗵”一声,迎头撞上鬼龙。 鬼龙没动,归池却像迎头被人敲了一闷棍,划着一条直线,高速旋转着滚回来了。 “怎么回事?”杨夕一把接住归池,诧异极了。 归池被磕得有点晕,明明是个鬼了,两只鱼泡眼却还是撞出了生理泪。看着杨夕的样子,就显得有点可怜巴巴的。 “我打不过他啊……”归池无奈。 “你不是合道期吗?”能破碎虚空,那得是合道期的本事呢。杨夕亲眼见过的。 “我功力全散,已经死了啊。” 杨夕觉得这问题有点严重,抱着归池一个地滚堂,躲过鬼龙的又一次袭击。 “所以,你现在只相当于一个刚入道的鬼修?” 归池:“呃……见识还是要好一点的。” 杨夕:“所以你又变废鱼了?” “……”归池:“我也不想的。” 鬼龙嚣张跋扈再次冲过来。 杨夕忌惮那种能让活人肢体麻木的鬼力,不敢硬接。只能仗着个儿小伶俐,在擂台上四处乱钻。实在躲不过,就放出戒子洞府滚进去。 那鬼龙体型过于庞大,对于这种游斗来反而束手束脚,一时拿这个滑不留手的小东西没有办法。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长此下去,并不是办法。 “它身上那是什么力量?”杨夕边跑边问归池。“为什么碰我一下,我就自己的胳膊就不好使了?而且我所有攻击都能从它身上穿过去?” “鬼物本来就这么麻烦呐。”归池也很无奈。 “可是我能摸到你,手也没有不好使呢?”杨夕不理解。 归池叹气:“那是我想让你摸到啊,如果我自己不想,旁的人摸我也就是一团阴冷鬼力罢了。” 杨夕听到这,身形却突然一顿,停下了脚步。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胖鱼:“胖池,为师对不起你。” 归池还在愣:“为什么?” 杨夕原地转身,直面又一次袭来的鬼龙。 “因为我要出大招了!” 归池:“啊?……啊!啊!啊!啊啊!……” 杨夕双手拎起归池的尾巴,对着迎面袭来的鬼龙“轰——”的一下砸过去。 踉跄着后退两步,又跳起来,对着那龙头“哐哐哐哐”一顿猛砸。 鬼龙虽然体型大,但一团灵力到底没什么重量,当场被砸得跟个孙子一样。直挺挺扁在在擂台上。 一身鬼力却又伤不到直接接触的归池。 杨小驴子,手握“胖池”,抡圆了胳膊舞得虎虎生风。 归池:“啊啊啊啊啊……” 全场都被这种彪悍的碾压震慑了…… 有人喃喃道:“我还以为是召唤兽,结果是武器呐~” 从杨夕连战数十人的时候,就已经聚集了大批围观的人。 等到杨夕开始一挑五的时候,就已经有在上层比赛的筑基修士问讯落下来观战了。 待到鬼龙出现,练气期擂台周围,甚至已经出现了金丹修士。 众人无不为台上选手的粗暴侧目。 两个猥琐老男人暗搓搓的混在人群里。各自穿着一身罩头斗篷,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老二,我怎么觉着她这动作,略微有点眼熟……” “嗯,牛记铁匠铺出品,标准的锻剑锤法。” “……” “怎么样?四儿,你敢收不?” “……有点坑。” “嘿!善战者不败,不容易啦。” “所以,你想培养这坑货?” 摆摆手,“早呢,等她结丹再说嘛。” “也是,卡死在金丹,说什么都白搭。” 如果说筑基是仙凡之间的分水岭,那么金丹就是修士中的分水岭。 修士进阶,到了金丹期,才开始出现“能不能”,而非肯不肯。原因,便是人修天生的桎梏——心魔。 练气、筑基、通窍三个境界,可以说但凡有灵根的人,日复一日的修下去,都能修得到。 这一阶段落败的修士,不过是被时间生生耗死的。 他们的修行再慢,始终是不停进步的,只不过有些人进步的速度,赶不上寿元的消耗罢了。 或许是懒惰、或许因为方法不对、或许因为资源不足,更倒霉的资质太差拿灵石堆也堆不上去,最终没能进阶,寿命先尽了。 但昆仑不存在以上问题。 方法给你最好的,资质差逼你苦修,再不行满店铺的天材地宝也随你买,没有钱昆仑可以借贷,还不上可以提供你一大堆富贵险中求的任务。 可以说只要你努力敢拼,只要没把自己拼死,昆仑就保证你能渡过阶段。 但是心魔,却不是外力可以控制的。不行就是不行,过不了就是过不了。百岁金丹的天才,后四百年寿命生生卡死,一阶没进的,在修真界也不是没见过。 人,是六大种族中最聪慧也最短寿的一种,因为聪慧便难免多思多想,因为生命短暂,所以勘不透贪嗔痴怨。 昆仑门下,弟子百万。 抛去反虚合道的老宝贝们不算,一千多个元婴,五千多个化神。金丹,却有足足六十万。并且大半都是金丹前期。 金丹之上,一步一劫。不是一个“难”字可以尽述的。 擂台上。 杨夕轮着自家徒弟,还在有规律的捶打鬼龙,生生把谭文靖化成的鬼龙给凿得半死不活。蔫巴巴扁平平的铺在地上,活像一张地毯画。 杨夕用归池垫着,踩在鬼龙脑袋上,一脸深沉的怀疑:“你是鬼修?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脚垫归池:好虐…… “我不是鬼修……但我家世代修行鬼道术……”地毯画迫于淫威,有力无气的回答。 杨夕不懂得什么是鬼道术,但估摸着,应该跟那些人类能学的妖法、魔功差不多。 “嗯?我想想,你好像说过‘夜行’克鬼道,你家又擅长鬼道术,你这是怎么个作死的节奏?” 谭地毯:“你管我……” 杨夕眼色一沉,你小子刚才差点把我弄死,问你两句话还给我拿娇?从芥子洞府里掏了夜行出来,握在手上。那你就别怪我亲手试试了! 谭文靖身化鬼龙,却还是两眼放光。 杨夕双手握剑,一剑对着鬼龙戳下去。 “噗——” 血溅三尺! 鬼龙原地消失,地上现出戴了个奇怪面具的谭文靖,腹部洞穿,鲜血狂喷。 杨夕:哎?怎么没看明白呢? 双手往上一提,长剑拔.出来。 谭文靖一声惨叫“啊——” 原地变回了一条鬼龙。 杨夕:嗯,好像有点明白了。让我再试试! 于是…… “噗——” “啊!” “噗——” “啊!” “噗——” “啊!” …… 观战众:忽然觉得今早衣服穿得有点少…… 等杨夕终于确定“克制鬼道”,大约是个什么意思的时候,地上的谭文靖已经被生生捅成了一只筛子。 “啊,夜行真的不错啊……” 谭文靖气息恹恹的趴在地上,面具掉落一旁:“你……给我等着……” 忽然眼中有道光芒闪过。 杨夕时刻留意他的举动,她可没忘了这是多么没脸没皮的下.流货。见状微微偏过头去,只见最开始被她撞下擂台的道袍老者,此刻已经清醒,头顶着一个紫红大包,正在擂台边缘,目光阴冷的看着。 杨夕也阴阴的一笑:“怎么?他们几位都坐了风车,独你没坐过,不平衡了?” 结果老者全不似之前那般易怒暴躁,或者说他此时方是真正的生气了。探手取出两张纸符,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上。 纸符被催成一只斑斓猛虎的虚影,猛然向杨夕扑来。 杨夕抡起归池,想照着之前的法子再给它轰回去。不料甫一接触,却发现这影子虽虚,却势大力沉,竟是有实体的。 杨夕双瞳一缩。 一招不慎之下,被那猛虎撞得一步踉跄。 为避开虎口,连续三个后滚翻,狼狈不堪落下擂台。 在场众人无不被这一番兔起鹘落的变化震惊。 有人脱口而出:“兽魂符!” 猛虎立于擂台边缘,仰首发出一声响彻山林的长啸“嗷呜……” 道袍老者面无表情的一甩袖子,对擂台上到底不起的谭文靖拱手:“谭师弟,如今你的对手已经落下擂台,那么这场赌局,当是你赢了。” 谭文靖趴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呵呵……好!回头我付师兄二倍的灵石……” 围观众人纷纷大骂无耻!唾沫星子几乎直接把谭文靖给淹了。 车轮战也就算了,最后还来六打一,六打一全输了台下的还好意思伸手! 却听见有人相当迟疑的出声:“好像……还没完……!” 众人目光顺着那人的指向望过去,见到那擂台边儿上,似乎有十根白嫩嫩的东西…… 而那附近围观的众人,全都是一脸如梦似幻的不忍直视。 紧接着,那十根白嫩东西动了动,一翻身折上来一个披头散发顶着两只“角”的……唔……貌似是人类吧。 看清了过程的人轻轻感叹:“所以说……个儿矮也是一种实力。人家挂在擂台边儿上,脚不沾地啊……” 没看清的人全部风中凌乱了。 杨夕顶着“角”,脸色臭臭的:“这回我可真生气了!” 那道袍老者一脸震惊,回过神来连忙又一口精血喷出,再催出一张纸符猛虎。心疼得脸都要碎了,舌尖精血是要损修为的! 杨夕却呲着一口小白牙,恶狠狠道:“要不是以为你那又是个鬼虎,当我怕你不成?” 天罗绞杀阵——缠字诀,老者和猛虎一同被缠住甩上了天。杨夕双眼一眯,心黑手辣的本色尽显,四束灵丝灵蛇一般穿过人群,如长了眼睛一样盯准了目标。 那刚被刑堂救回来的少年、折了手臂远远观望的中年修士,还有吐着血刚把剑从胸口□□的俊秀青年,还有伺机而动此刻却想跑的赤膊汉子,纷纷被精准抓取。 五人一虎,再次转成了天上的风车…… 虎:我有没有说过,我恐高…… “轰——” 地面、擂台、墙壁、山体,大叔。几人以各种角度砸上去,骨折的骨折,吐血的吐血。那只老虎直接奔着悬崖就落下去了。过了一小会儿,那催出虎符的老者才又吐了一口血。显然是心血所化的符虎非自然碎了。 其中那名俊秀青年思路清楚,已知不是对手,爬起来就跑。 杨夕冷笑,丝线再出,隔着老远又把五人全部摄过来,再转一轮风车! 第二轮…… 第三轮…… 第四轮…… 杨夕这回控制得相当有技巧,摔得不十分远,不至于重伤濒死。可是天上转一圈儿绝对的七荤八素。待到第十几轮的时候,无人全都连晕带摔,成了一滩爬不起来的烂泥。 杨夕直到此时,才把目光转向趴在地上呆滞的谭文靖。 “该你了。” 杨夕这一招飞线甩人,用了多遍。从单体、到群攻、近程还是远程,在这种落擂便输的比赛规则面前,活生生一招外挂! 一路过来这已是连挑四十三人,并且其中一场还是群战。 有人抬头看看,天都暗下来了。 不由怔怔出声:“她那是什么法术……我观她经脉并不如何粗壮,怎么也可以无限连战呢?” 说话的是一位双眼有神通的筑基修士。 这个“也”字的对比,自然是另一个曾经把排行榜从下至上洗过一遍,连战不跳的释少阳了。 但释少阳是万年难遇的天才,经脉之粗,绝无仅有。这件事在昆仑,即使再不爱八卦的人,也是听说过的。 外间传言,释少阳单挑未必最狠,但最不惧的就是车轮战!号称任你千军万马排队上,陪你战至地老天荒! 可眼前这一个小姑娘,分明是很普通的经脉。所以,神奇的是那外挂般的法术? “不是什么法术,‘幻丝诀’而已。”一个吊儿郎当声音回答了这个问题。 “幻丝诀消耗是不高,可那不是个织布用的小法诀吗?”筑基修士简直傻了。回头去看那回答的人。只见那人的弟子常服敞着怀儿,从胸到腹露出一线精瘦的肌肉,吊着眼梢,叼根牙签。裤腰带里别着一把奇葩的铁勺。 这人在昆仑有点出名,正是饭堂里手艺最好,脾气最差的大厨岑是苦。 岑是苦舌头一卷,把牙签含到口中,难得吐字清晰告诉他:“因为她用的是幻丝诀的战技,天罗绞杀阵。” “战技?”在场的人连金丹修士都算上,竟是没几个听过这个词汇。 “呵呵,这年头大家修仙求的都是长生,寻常人修功法、学术诀,没什么人再肯苦练这费力不讨好的战技了。连号称天下极战的昆仑战部,能粗粗掌握的,也就只有‘空步’、‘瞬行’这种战技而已。” 岑是苦盯着擂台中间的杨夕,目光隐隐的有点发亮,没人听见他轻轻呢喃:“谁还记得,这二代昆仑,借以立身的根本呐……” 有史可查的昆仑,至今已有六代。 其中,一代得道者最多,二代战力最强,三代百花齐放,四代权势最盛,五代财富最丰,六代弟子最众。 二代昆仑,亡于六族大战时期,他们的旗号……是斩妖除魔。 历史总是这般玩笑……人妖大战持续了千年,二代昆仑举派殉道。数万年之后的昆仑掌门,却是一名妖修。 滚滚洪流,少年们尚看不清历史的推手。 擂台上,那顶着两只“角”的丫头,正踩着地上被捅得破破烂烂的小子。 “杨夕!我知你最是心软了,你一定不忍心杀我的!” “哎,是谁给了这种错觉?” 杨夕手持夜行对着谭文靖的脖子就要砍下。 眼看大好头颅就要闹了独立,谭文靖终于是声嘶力竭的吼出来:“我愿意花钱买命!” 夜行终于在谭文靖的脖子边儿上堪堪停住。 杨夕挺干脆:“早说不就完了!” 第92章 排名战(五) 所谓“花钱买命”,是在打家劫舍的散修中极常见的一句黑话。那不是你给钱就行,而是你得把身上的全部修士物品都扒下来。 这么做的一方面目的,自然是为了钱财,更重要的也是防止战败者反身偷袭。毕竟饶人一命反搭上了自己,是人人都不愿做的。 不过今天这个战败者,似乎相当的不自觉。竟然和债主起了争执! “我衣服都脱光了,你还想要我怎样?我那裤子根本不是法衣!”谭文靖流了那么多血,还吼得这么生龙活虎的,可见气得不轻。 “谁说的?还有裤衩呢!”杨夕很坚持。 “你见过有人把裤衩练成法衣的吗!” “那可说不准!”杨夕犟犟的反驳,“你那么无耻,谁知道你会不会在裤衩里藏点什么?” “……”谭文靖咬牙切齿,众目睽睽之下实在干不出脱裤衩儿的事儿,可这丫头手黑的程度,自己要是不脱了,她真能反手就把自己捅了。只好低声下气,哄道:“杨夕,别闹了成么,我给你打个欠条,一千块灵石保我一条裤衩。” 杨夕一听,顿时觉得自己终于逮到了裤衩里藏宝贝的证据! “你看!你裤衩里要是什么都没藏,你拿那么多钱赎干什么?” “尊严好么?这是尊严!”谭文靖毛了。 杨夕一脸诧异:“所以……你尊严都藏裤衩里?” 谭文靖看起来想把杨夕撕碎吃了! 杨夕一脸恍悟,“那我就懂得,为什么你看起来那么没脸没皮了。”杨夕自认是个十分大肚不贪婪,也不赶尽杀绝的。摆摆手道:“这样吧,你打个一万灵石的欠账,我允许你保有裤衩。” “一万?你怎么不去抢?” “我就是在抢啊,还是你觉得我不是?”杨夕觉得谭文靖大概是有点拎不清。 “抱歉……我忘了。” 谭文靖僵硬点头,姿态那叫一个忍辱负重。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只要想办法去认识一下邓远之,他就会平衡很多了…… 谭文靖昆仑玉牌上剩下的近一万灵石,早已经划进了杨夕的名下。这回又被划下了一万的欠账。 末了,杨夕低下头,去捡那个掉在地上的诡异面具。 “那个不能给你!”谭文靖又一次出声。看见杨夕阴着脸看他,明显已经不耐烦了,连忙解释:“那是我家传之宝,我是偷出来用的。要是给了你,回家后我爹爹非把腿打断不可!我给你划十万灵石还不行么?” “我说谭少爷,你是不是没搞清状况?不如我来帮帮你!”杨夕对准谭文靖的腿,上去就是一“归池”。 归池:“啊!” 谭文靖:“啊——!” 杨夕:“行了,腿已经断了,这回你不用怕你爹了。” 心黑手狠的杨小驴子,低头捡了面具,转身下了擂台。她身后的谭文靖,已经昏过去了。 杨夕一下来,周围的练气弟子纷纷后退,下意识给这狠人让出了一片真空地带。杨夕全无察觉,看了看眼前因为被她收拾过,所以空了五个的擂台。 挑了五十八号爬上去。 有个胆大女弟子,小心翼翼凑过来,指着杨夕手里的归池:“这位小师姐,你这锤子买么?” 杨夕低头,学着白允浪戳自己的样子戳徒弟:“听见没,人说你是个锤子呢,瞧你废得!” 归池却傻了,呆呆任杨夕戳了一指头,对那弟子道:“你能看见我?” 那想买锤子的弟子吓了一跳:“呀,锤子说话了!” 刚刚在擂台上,他们离得远,是没听见二人对话的。 这么一说,杨夕也愣了。 她习惯了看见归池,所以一时根本没反应过来,常人眼中看见的本应是她空手对敌。 可是杨夕去看那群围观的弟子,高阶修士的手段她不懂,但那些低阶弟子的样子,分明也是能看到鬼鱼的。 低声问归池:“你修了什么法术?” “没啊,鬼道的东西我根本一知半解,而且鬼修不修成明鬼境,根本是一团灵力啊!” “明鬼境?” “鬼修修行,分虚鬼、暗鬼、明鬼……” 杨夕抬手制止他:“打住,你跟我说这些我也记不住。”脑筋转了一转,隐隐有了点思路:“归池,你最近是不是和我那堆垃圾离得很近呐?” “仙灵宫里划拉来那些?” “不,是之前蛇肚子里掏出来的……” 归池没吱声,一人一鱼对视一眼。这是垃圾堆里有宝贝的节奏好像! 杨夕心里暗挫挫的乐,我难道是要时来运转了? 放下芥子石洞府,因为屡屡都是仰着扣在地上的,此时洞府已经被糟蹋得一塌糊涂。杨夕又在心里的小账本儿上给谭文靖记了一笔。 然后杨夕就钻进去开始研究,是哪个废物宝贝可以利用。 比斗台边,众人还在傻乎乎的等着杨夕爬出来。等了许久,杨夕在洞里冒了个头:“楚久,我这儿忙着,要不咱们改天再打行吗?” 楚久点头,好脾气的应道:“好。”反正除了这擂台,他在昆仑也无处可去的。什么时候,区别也不大。 但对别人来说区别可大了! “等等,好是什么意思?”五十七号擂台上的哥们儿,提着一柄阔剑,本已磨刀霍霍的备战,闻言一步摔倒,指指杨夕,又看看楚久。 楚久:“好就是……可以的意思。” 五十七哥们儿崩溃了:“什么叫可以啊?” 楚久沉思了半天:“可以就是行,没问题,同意,赞成……。” 五十七提着他的阔剑咣咣凿地,一脸崩溃:“谁问这个了啊?” 楚久认真道:“那您问什么?” 满场观众纷纷哗然。 “这什么意思?” “她不打了?” “这挑战才打了一半儿啊?” “下面都是高手,估计打不过了吧!” “你看她刚才群战六人的样子,像是打不过吗?” “额,也说不准呢……” “这位小师姐,好像就是为了跟那六个人打赌来的……” 真相,果然是留给聪明人洞悉的。 五十七那重剑哥们儿不干了。从自己的台子上跳下来,爬上五十八,蹲在杨夕的洞前面,大吼一声:“臭丫头!你给我出来!” 杨夕露出个脑袋,手里一堆破破烂烂的宝贝:“什么事呀,师兄?” 五十七被这一句“师兄”给憋没火儿了。 点点大个小丫头,一脸乖乖的看着他,他连暴躁都有点不好意思。尴尬了半天,最后小心翼翼道:“你真不打了呀?我这一直等着,等一下午了!” 杨夕点头,“嗯,不打了,你打不过我的。” 虽然知道可能是实事,但这样被理所当然点出来,还是好难接受。 “可是你好歹,先放下手上的……泥巴什么的……跟我打过才算吧?” “但是我很忙啊!”杨夕举了举手上沾满泥巴的破烂们。 五十七对这个“忙”,不置可否。低声咳了两下:“但你在这停下了,我名次排在你前面,会被人鄙视的。” 杨夕:“你给我钱吗?” “我为什么要给你钱?”五十七有点懵。 杨夕:“你不给钱,我凭什么打你呢?我又不会被人鄙视?” 不给钱……凭什么打我……五十七觉得自己膝盖碎了一地。“所以……你宁愿猫在洞里玩泥巴,也不肯跟我打一场?” “你不要小瞧我的泥巴,它们很重要的。”杨夕为了强调重要,用力点头。 五十七的膝盖又碎了一地,他没敢再问老子是不是没有你的泥巴重要。他打赌那丫头一定说是! “妹子,难道你不想当‘昆仑大师姐’吗?” “想的。”杨夕点头,五十七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绽放,就被杨夕掐灭了。她举了举手上沾满泥巴的破烂:“但是我现在忙着处理我的泥巴们,所以没有空!” 五十七觉得自己眨眼间被清空了血条,眼看满地都是自己膝盖碎掉的渣渣。我恨泥巴…… “那……明天?” “明天也忙。”嗯,人偶课还没去报道呢。 “再隔几天?” “这些天都忙。”嗯,还要重新布置洞府呢。 “那你什么时候忙完啊?” “我可能要忙好几年。”嗯,出门历练什么的,偶尔回来还得去师父们那里交作业呢。 “这连战一旦停了,你可就比不上释少阳了哦!”五十七最后挣扎。 杨夕呆问:“我为什么要跟他比?” “难道你不是为了超越他的记录来的?”每年这样的人都不少,但这个丫头看起来是最有机会的。这一点,擂台上的老人儿可都是确信了的! 杨夕呆答:“不是呀,我要出门历练了,但是谭欠捅总缠着我,我只是想把懒蛤.蟆彻底吓怕掉!” 本来是想着,要么吓要么杀的,既然没杀,就先不说了吧。要不显得自己像吹牛。 五十七如果知道杨夕这个想法,一定会崩溃的大吼一声“谁会吹这种牛!” 幸好他没听到,节约了一副膝盖。 “妹子,那也不能把排名战一拖好几年的!那位置早掉出一百去了!” 排名战如果连续三场不现身接受挑战的话,不论什么原因,都会往下降名次的。毕竟,这比赛本身为了刺激弟子的竞争意识,避而不战是不支持的。 杨夕呆呆道:“掉出去再重新洗上去呗,反正也简单。” 反正也简单……反正也简单……反正也简单……五十七好好心疼自己满地的膝盖渣,泪流满面:“妹子,我给你钱,给你钱!你陪我打一场,行了么?” 杨夕终于丢掉她宝贝的泥巴们,拍了拍手:“那我就勉为其难,打你一次吧!” 第93章 排名战(六) 在经过一阵激烈的讨价还价之后,杨夕与五十七老兄达成了五百块灵石陪战一场的约定。 拿人钱财,自然要卖力干活。 杨夕这次上场,没有像之前一般废话,上来就是抢攻。天罗绞杀阵——缠字诀! 灵丝飞出,对准人高马大的五十七,照例是一个抓取。 然后,杨夕真正的体会到,门派里的高手,和前面的菜鸟,终究是有很大区别的。 五十七在幻丝诀就要缠上的刹那,突然腾空跃起,一个空翻,让过了飞来的灵丝。 双足在空中连踏,虽然还有些不稳,却是立在了空中。 杨夕脱口道:“空步?” 五*笑,“妹子,换招吧,好歹咱也是能坐稳排行榜的人呐!这空步,咱也练了好久呢!” 空步、瞬行、识刃,正是之前花绍棠直接点进杨夕脑海里的三项法门。杨夕之前有粗略扫过几眼,已经知道这三项法门未必强大,却十分精巧实用。 并且这不是寻常法术,乃是进入昆仑战部的必修战技。 就拿这五十七施展的空步来说,筑基修士方能飞行于天,这本是修真界的常识。因为筑基练体之后,修士才有本领全面控制自己的肢体,并且去处全身杂质。让身体身轻如燕,蕴藏于空气中的灵力可以透体而过,此时放有可能违反自然规则一般,升空而去。 但空步这种战技的出现,却打破了这个规则。灵力凝于足底,形成一股向下喷发的力量,虽不像正统的飞行那般飘飘欲仙,却也能足踏虚空,如履平地。 只是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战技不像法术学会便可,战技都是靠技巧千锤百炼的练习而成。但看杨夕七年锤炼一个战技,且每次使用都要绷烂十根手指头,便知这玩意儿有多难。 而这空步,新手学起来,灵力收发掌握不好,不小心翻个跟头就美丽转成风火轮,一个转弯就热情的奔向大树,甚至两足灵力不平衡优雅的从空中栽下来,都是寻常的。 不寻常的甚至发生过,灵力强大,续航持久,却控制得不好,直接冲上天捅了云彩——比如有“空步水鱼”之称的释少阳。 空步虽然难练,但因为节约灵力,适于实战,在修真界推崇这门战技的还算不少。 入门大典时,仙灵宫方少谦一行人,看似谦和的登场,便是用的空步。 杨夕当时没眼光,并不知这隐含的嚣张,却是把离幻天那踏着法宝飞下来的众人通通比下去了。 劫持“归池”的时候,昆仑大长老的登场也是空步。花绍棠常年离地半尺,除了他本人是个洁癖之外,更是一种修行。 (据传闻,还有掌门人个子不很高,却喜欢居高临下看人有关,不过这个我们就不好深究了……) 五十七这招看起来不十分漂亮,却也是有几分火候了。众人一时都有些惊叹,想看杨夕要如何应对。 杨夕却只是默默站地上,仰头看着。 五十七居高临下:“丫头,你咋不攻击,认输了?” 杨夕没答,面无表情的问: “师兄,你会剑气吗?” “哎?那个太高端了……”五十七有点愣。 “那师兄,你兜里有符箓、爆炎蛋之类的东西么?”杨夕继续问。 “没的,我是剑修……” 杨夕点点头,原地盘腿儿坐下了。 围观的都傻了,五十七疯了:“丫头你能认真点么?你又打算玩你的泥巴么?” “我很认真的,是师兄不认真。” “我怎么不认真了?”五十七懵了。 “师兄,你根本就没有在天上攻击我的手段。我只要坐这儿等着,你灵力耗尽,自己就掉下来了。” 五十七呆:“……” 杨夕叹口气,“所以我才说,你是打不过我的。不是谁厉害的问题,而是我一路打过来,你们根本不是为了输赢在战斗,完全就是在秀本领呐……” 五十七面色涨得通红,这话没错,不是为了秀,怎么会使出不十分熟练的空步? “所以我才不愿意跟你们玩儿了。”杨夕一脸无奈,“还老撺掇我换招,能用一招解决,我为什么要暴露那么多?看家本领,不是应该压在箱子底下,关键时刻才能保命么?” 这是杨夕,从到了昆仑之后,一直都不大理解的事情。 为什么好多新弟子,看起来都这么弱呢?不是实力的强弱,而是战斗的意识。 睡觉时不知防备,练功时不知刻苦,甚至对战时也不懂危险,争面子,抢宠爱,为了出点风头,就把自己的底牌全部掀给人看。 杨夕微微有点迷茫,他们都不怕死的吗? 他们都不知道,其实死亡两个字,就追在自己的屁股后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扑上来把你一口吞掉,连骨头渣滓都不会剩下吗? 自己六岁就懂的道理,为什么他们都比自己大好多岁,却都好像从来不知道一样呢? 为什么? 最后,五十七老兄到底没好意思在天上站到灵力耗尽为止。 而这一战,也就在他落地后的三息时间内就结束了。 五十七到底是练气期的高手,比前面那些靠运气抢上名次的废柴,多支撑了一会儿。最终却是没能避免被扔下台的命运。 躺在擂台下的地面上,五十七木愣愣的听见小姑娘对他说:“师兄,你这样不行的。如果有人要杀你,你要死好多遍了。” 五十七的思绪还不能从刚才的雷霆一击中拔.出来,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不浪费一丝灵力,最简单、直接、有效的一招。就让他的全部攻击和招式,全部化为了一阵飘然春风,吹过无痕。 可是做出了如此精彩的对应,那乌溜溜的黑眼珠里,却一点波澜都不曾有过。 仅有的,是她迅速的抬起头,环顾了一遍四周,仿佛在提防着有人会马上冲上去对付她。 如果是之前,他听了小姑娘的话一定会觉得是在耍帅。 但他现在他好像有点懂得这姑娘的性子了,她说的所有都是实话,甚至之前说自己很忙,可能也不是在推脱,或者自抬身价。 五十七愣愣的问:“难道曾经有人要杀你吗?” “曾经?”杨夕很奇怪的看了五十七一眼,“不是曾经,是一直都有呐!” 五十七呆住了,他很想问,那你是怎么长大,怎么修仙的?你爹你娘,都不管你的吗?可是没等他问,那个小丫头就没事儿人一样的走开了。 真好像那个一直有,说的是一直有吃饭,一直有喝水一样平常。 有了五十七做榜样,后面一棒子练气高手不得不纷纷掏出灵石,雇杨夕“勉为其难”的打他们一顿。 高手们内心默默滴血,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楚久则是其中最郁闷的,因为杨夕终于挑到他的擂台时,他已经做好准备应战了。 结果杨夕却义正言辞来了句:“穷鬼自重!” 就把他给跳过去了…… 楚久只觉得一记闷棍迎头击中了他的一颗侠客心。 说好的义气呢! 类似楚久这种混迹凡人江湖,行事有如此执拗霸气的,别管面上多么的好脾气,骨子里都还是挺有点大男子主义的。这□□裸的歧视,当真让他有点想挠墙。 “不是说要战一场吗?” 杨夕:“彼时我尚未发现自身价值。” 杨夕一把推开茫然挡路的楚久:“哎呀你个疙瘩,咱俩啥时候不能打,快起开,别耽误我赚钱呢!今天要不打完,万一他们明天不犯傻了咋办?” 身轻如燕的跳走了…… 楚久:“……” 杨夕从五十七,开始一个一个往上洗,洗到四十九,终于有了点压力。 对手的身法非常灵活,看得出不知是学了,还是潜心研究过应用的。 杨夕终于不能再一招“缠”字走天下,不得不给了四十九撒了一张“织”字诀的网过去。 而后洗到二十七,战斗的时间已经从见面结束,变成了要一刻钟左右。 台下的人渐渐更用心起来。 “她能挑到大师姐吗?” “能是肯定能,问题是今天能不能。大不了练个三年五载的,她这岁数,谁还能比她发力快呀?” “岁月不饶人呐……” 台下这帮人议论得正欢实呢,台上的杨夕挑战到第二十名的,却突然停下了切瓜砍菜般的节奏,打了手势:“等等。” 二十老兄是个阵法师,蹲在地上,两手准备好了开阵,紧张得满头大汗。 只见那小丫头低下头去,摆弄了一下自己的昆仑玉牌。 盯着玉牌等了一会儿。 再抬头却道:“我不打了。” 人群当场就炸了。这说不打就不打,连个预示都没有?大家都等着看你超释少阳呢,好好的局面,你这么放弃真的大丈夫? 二十号师兄更是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憋死,“你这什么意思……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杨夕眨眨眼:“唔,我灵气不很够用了,所以不打了。” 二话没说就跳下了擂台。 刚下擂台就被一把银光铮亮的大铁勺拦住了。 岑是苦一手举着铁勺,压根都没正眼瞧她,慢悠悠道:“天罗绞杀阵,我也是略有了解的。你的灵力,再用一次‘绝’都没问题。” 杨夕眨眨眼,低头靠近这位一身食堂土豆味儿的岑师兄,低声道:“都是好人,下不去杀手。打着束手束脚的,没意思。” 这个理由,岑是苦倒是更容易接受一些。 风骚的岑大厨吊着眼梢看看远处,谭文靖几人摊在地上,还在被昆仑的医修们努力缝补。除了对这几个,杨夕似乎真的没再出过什么狠招。 岑是苦收了铁勺,却忽然一把将杨夕揽到怀里。一副流氓老大招小弟的模样,声音不大:“上次让你来聚义斋坐坐,怎的一直没来?” 杨夕被迫欣赏了岑师兄从胸口到脐下一身整整齐齐的好肌肉,“师兄,你先把衣服系上咱们再说话呗?” 岑是苦一愣,乐了,他从来这幅不修边幅的德行。因为“聚义斋”从没招揽过女修,这凶巴巴的小东西隔了一年也没长出个女人样儿,他还真忘了避个嫌。 不过他随性惯了,也不在意,手指头挑着她下巴颏:“怎么着,小丫头,你还知道自己是姑娘?” 杨夕挠挠鼻子,一脸认真:“师兄想多了,我就是吃了一年的土豆就蛇肉,再也不想闻土豆味儿了。” 岑是苦被残酷的真相迎头给了一个暴击,僵立当场。 杨夕趁机从他胳膊底下溜了。 结果她这下场实在突然,连刚刚被伤了自尊的楚久都追上来问:“你到底怎么了?不赚灵石了么?” 杨夕脚下不停,楚久也一直跟着。 两人都没注意,他们正路过一站一坐,两个披着黑袍子的老男人。 杨夕一边走,一边教育楚久:“我说楚久,我觉得你也应该像我一样,学着长点儿心眼。昆仑最卑鄙的高手说过:慢慢赢才有得赚,一次赢多了,人家就不跟你玩儿了。” 黑袍下的残剑邢铭一僵。 去看身边的高胜寒,脸色看不见,那袍子却是在一直抖,指不定笑成什么样儿了。 “老二,我怎么觉着,这话听着有点耳熟呢?” 邢铭横他一眼,淡定的板着脸:“有什么不对,所以打牌的时候我能赢得大白脱裤子,你就从来不能。” 楚久那边没参加过根殿的训练,却是不知这出处,正直的楚久完全不能理解这个段数的卑鄙。 “什么意思?” 杨夕脚步一停,离得两位黑袍客不远。低声道:“就知道你听不懂这么高深的说法。简单给你概括一下,就是要把这一百个台子的高手,像养韭菜一样养起来。然后长一茬,剪一茬,长一茬,剪一茬。像小师兄那样,一路打到第一名,韭菜根都刨出来了,哪还有人给钱找揍?” 楚久:“所以你是……” 杨夕严肃的眨眨眼:“等过个半年,名次往下掉个几十,再来剪他们一茬。” 不远处,尚能听见的两个老男人呆若木鸡。 高胜寒张着嘴:“韭……韭菜……” 邢铭深深的吐出了一口气:“前浪死在沙滩上啊,古人诚不欺我。” 楚久还在努力消化这番“韭菜论”,却忽然见着眼前的杨夕开始摇晃。 “你怎……” 一个“么”字尚未出口,就见刚刚还大杀四方杨小驴子,身子一软往下倒去。楚久刚要伸手,却有旁边一个黑袍人突然窜出,眼疾手快的接住了杨夕。 那人伸手在杨夕腰上一摸,捞出昆仑玉牌来看了看了,笑骂:“这小兔崽子,竟然没一句是真话!” 楚久:这个声音,怎么好像捡到自己的大侠啊…… 第94章 夜幕下的昆仑(一) 高胜寒诧异接口:“怎么?” 邢铭回手把杨夕的昆仑玉牌抛给他看,挑着眉毛笑道:“这是有了更好的赚钱法子,瞧不上韭菜了呢!” 高胜寒接住玉牌一看:“靠!果然没一句实话!” 楚久至此,已经确定了眼前披着斗篷的人就是捡到自己的“残剑大侠”。但以他的正直,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在昆仑声望颇高的“残剑大侠”,这遮头捂脸的爱好,究竟是出于怎样奇葩的兴趣。更是完全没懂二人在说什么。 楚久呆呆道:“大侠?” 高胜寒被这个称呼震惊了。 邢铭淡定应了一声,眼皮都没抬:“嗯。” 高胜寒惊恐万分:“邢老二!你脸呢?” 邢铭悠悠看他一眼,又指着他对楚久介绍,“这残废是我兄弟。” 楚久正直的对“这残废”一拱手:“也是大侠。” 高胜寒喜上眉梢:“哎!” 邢铭早有所料,万分鄙视:“嗤——” 楚久全没看懂这二人的眉眼官司,担心的指着杨夕问:“我朋友怎么了?” 他仍以为邢铭是不认得杨夕的。 邢铭一手搭在杨夕脑瓜顶,给软乎乎的小驴子做了个全身检查,挑着眉毛道:“她这是多少天没睡觉了?” “所以她这是睡着了?”高胜寒迟疑着接口。 邢铭:“比那高级,这是困晕过去了。” 楚久:“……” 邢铭忽然抬头看了楚久一眼,带了三分不满的道:“你也长点心眼儿,从来都是我骗得大白团团转,到了徒弟辈儿,怎么能反过来呢?景废秀和你,要是能云乎云乎我得省多少心?” 楚久傻傻的:“徒弟?” 什么徒弟?谁是徒弟?谁的徒弟? 忽见“大侠”把杨夕的昆仑玉牌抛了过来,赶紧手忙脚乱的接住。这玉牌还在微微的发热,楚久一看,上面还显示着几条讯息。 犄角小妞: 哥儿几个看你能打,约你来“黑街夜战”,今晚子时,客栈房顶,小妞敢来不敢? 千山鸟飞绝。 木有鸟: 你给钱么? 不用杨鞭自奋蹄。 犄角小妞: 打赢了给你钱,打输了你给钱。怎样? 注:不要叫我木有鸟,这样叫男人很不礼貌你懂么! 千山鸟飞绝。 鸟死绝: 一千以下我不打。 注:千山鸟飞绝不就是木有鸟的意思么? 不用杨鞭自奋蹄 犄角小妞: 五千灵石一场。 注:你等着,哥们今晚给你犄角打断了! 千山鸟飞绝。 木有鸟: 好,我来。 注:横竖打断,那就还叫木有鸟吧。(n_n) 不用杨鞭自奋蹄 这回千山鸟飞绝貌似是再也没有回讯息了。 楚久看完这些,满脸震惊:“这是……” 残剑哼笑一声:“所以灵力用完是假,放不开手脚是假,养韭菜也是假,她这是要去赚大钱了呢!知道么,别这丫头说什么你信什么。” 楚久一脸呆木:“昆仑不是晚上宵禁吗?” 高胜寒冷哼着接口:“蠢货!昆仑宵禁的只有街道,房顶就没事。亏你半夜在昆仑游荡了那么久。” 那段时间,若不是自己及时止损,刑堂都快被这楚木头折腾残了。 楚久:“……” 这位大侠,我怎么觉得你有点讨厌我,可是为什么呀大侠,难道我们以前见过? 话说,这么说我是可以半夜睡昆仑房顶,结果当初那个刑堂小白脸都没有提醒我!真是,太过分了! 邢铭向来会和稀泥,也不点破高胜寒身份。只笑道:“宵不宵禁的,这丫头也是赶不上了,她这样儿起码睡个三两天。”回头又对着旁边一招手:“狗蛋,来给看看呗!” 人堆里,一个同样穿了一套黑袍子,蹲在地上就默默散发着“我很糟心”气场的人,破罐子破摔的站起来,直接掀了帽兜,露出根殿殿主南宫狗蛋那张总是略显愁苦的脸。 “她这起码半个月没睡。为了身体,最好不是不用手段,让她自己睡醒。” 六殿殿主之一,在弟子中的威信还是颇高的。一见是南宫狗蛋,人群一瞬间就静了。 然后就见招呼他的人,顶着人群聚过来的目光,也顺势掀了帽兜,露出战部首座一张英挺面孔。表情是别人模仿不来的人模狗样。“真没辄?” 人群更安静了,再看看残剑先生身边那个黑袍人,刚才没注意,现在一想,尽管他没掀帽子,但是在昆仑坐椅子的除了刑堂堂主还有别人么? 一帮子元婴修士,如此猥琐的潜伏在练气弟子中间,你们到底图的啥啊? 所以这是昆仑高层的群体性癖好? 南宫狗蛋摇头:“有一万灵石就有辄。” 邢铭点点头,一脸遗憾:“那就是彻底没辙了。” 楚久:“……” 一定是我,会错意了。 邢铭又笑:“狗蛋,你是来瞧谁?” 南宫狗蛋一抬手,远远的在一个弟子身上,打了一个只有元婴修士才能看见的标记。“我想拾掇拾掇这孩子。” 邢铭看了一眼,“唔,你眼光总是这么特别。我怎么觉着那个有点没救。” 南宫狗蛋忿忿,我还觉得你家景废秀这辈子不可能有救了呢! “你呢,你又是打算蹂.躏谁?” 邢铭一抬手,在楚久头上打了个标记。“这孩子不错。” 楚久只觉得脑门上一凉,好像被人推了一把,后退一步,微微惊讶。刚刚那神马,我为什么突然有种被人打上了私有标记的错觉? 不能不说,这世上的死心眼儿,或许都是有第六感的。 南宫狗蛋囧囧有神的看着楚久脑门上浮现出来的幽绿幽绿的“家养”二字。 我错了……我不该对鬼修这种审美死绝的糟心玩意保持任何幻想。 …… 杨夕在意识朦胧中,觉得自己好像躺在一团棉花里。很舒服……舒服? 杨夕在一瞬间睁开了眼睛,在程家睡觉睡舒服了,那绝对是耽误了干活,要罚午饭的! 然后又反应过来,啊,我已经不在程家了。 我现在是昆仑弟子,有自己的芥子石洞府呢……等等! 目之所及,不算华贵,却也十分精美的拔步床。水红色杏花纱帐,桃粉色蚕丝被褥…… 杨小驴子噌的一下从被窝里窜数来,脑袋里面十分震惊:我这是被绑架了! 屋子里没人,杨夕看看自己身上,一套雪白雪白的中衣。手指头被人小心的包扎过。左右瞧瞧,那套颜色深浅不一的昆仑弟子服,正挂在墙上。旁边还挂了一件水蓝色的长纱衣裙。 杨夕挠挠头,这不太像绑架的样子,除非我是被谁绑去做小妾什么的……可是那得多不长眼睛,才能看上我呢? 忽然想到什么,一摸左眼,我的眼罩呢?每次摘了眼罩就会遇到不长眼的男人! 哦!在梳妆台上。旁边还有好多簪子水粉什么的。 杨小驴子伸手拿了墙上的衣服,旁边那件漂亮的纱衣一眼都没看。 坐在梳妆台前,默默梳头,照例扎成两个简单的包包,戴上眼罩。水粉一眼没看。 想了想,很没节操的把金簪、玉镯什么的揣兜里了。 走到门口,轻轻一推,门没锁…… 门刚推开,杨夕就觉得眼前有人影遮了日光。隐约可见是一处小院儿。圈禁?守卫? 杨夕暴起发难,一脚把面前的人踹倒,天罗绞杀阵——绊字诀! 灵丝在两手间拉成一道细长的线,幽冷锋利,随时准备好割喉。 杨夕压低了嗓子:“你是什么人?这里是哪里?” 怎么觉得这守卫差得太过了一些? 她是把这个“守卫”背着身踹倒的,此时正骑在人家后背上,膝盖夹着脑袋,两手灵丝逼在脖子上。 仔细瞅瞅……这一身法宝……金灿灿的衣服……瘦弱无力的身子骨…… 略有点像景小王爷。 好像真是景小王爷…… 杨夕尴尬了,这哪里还不知,肯定是人家收留了自己。自己却恩将仇报了呢?正要说点什么,却听景中秀开始哆哆嗦嗦的喊: “我我我我……我叫张二狗,是这家院子的奴才。这家主人干了什么都跟我没关系,家主人所做之事本就丧尽天良天怒人怨,好汉要杀人灭口,小人这就带你去!或者您要劫财劫色,劫财我带您去库房,劫色屋里有个十几岁的嫩丫头……您要实在……实在好男色的话……求好汉您轻点,我保证闭着眼睛不看您长什么样!” 杨夕:“……” 小王爷贪生怕死……果然名不虚传…… 名声,钱财,义气,尊严什么的,这就扔干净了。真是没一样舍不得…… 杨夕想了想,还是觉得有点心虚,于是低着嗓子:“我现在放开你,你要保证不论看到什么,都不能跟我寻仇。” 景中秀:“我保证不看!” 杨夕:“重点是不寻仇!” 景中秀:“绝不寻仇,否则让我天打雷劈!” 杨夕终于放开了景中秀。结果那厮居然死死闭着眼,真的不看。 杨夕:“你睁眼吧。” 景中秀仍是哆嗦:“我……我不睁……睁眼会被灭口的。” 杨夕:“我保证不灭口。” 景中秀:“我不信,我绝对不会睁眼的!” 忽然觉得不对,这脆生生的娃娃音,怎么有点儿耳熟? 景中秀猛然睁眼,只见带了眼罩的包包头小丫头,一脸乖乖的蹲在自己面前。笑得十分谄媚。 景中秀当场跳起来,提着扫把满院子追打杨夕: “杨夕你个畜生!畜生!老子果然就不该听了残剑的,收下你这祸害!老子供你吃供你喝,三天就把你养得水当当的,结果你就这么恩将仇报!特么的青锋好容易被掌门捉去闭关了,老子好容易不用天天被他压了,你特么又来压老子!还骑老子的脖子!” 景中秀自然是打不过杨夕的,但是杨夕心虚呀,满院子乱跑,被追得提溜转:“小王爷,你说话不算数,说好不寻仇的,你会遭天打雷劈的!” 景中秀边追边吼:“那特么是张二狗发的誓,跟老子没关系!” 第95章 夜幕下的昆仑(二) 杨小驴子最后实在是因为心虚,无奈被景中秀堵在墙角,用扫帚伺候了一顿“炒肉”。 杨夕:“小王爷,你歇歇吧。” 景中秀猛喘气:“我不累!” 用力挥舞扫把。 杨夕一脸糟心:“我看着累啊!” 景中秀瞪眼:“……” 景小王爷丢下扫把放弃了。 小王爷这人,贪财、怕死、懒堕、三八、没义气、爱显摆、一肚子心眼儿不往正道上使,一身臭毛病数都数不过来,简直是昆仑第一水货,没有之一。 可就这样,入门一年还是在新弟子中混了个最好的人缘。 因为他虽然是个败家的小王爷,却也的确有着一个小王爷的气度。 轻看得失,好散钱财,同情弱者。 也许只有残剑邢铭注意到,这个败家的废柴王爷,其实是很合格的,甚至是个礼贤下士的。 给他一个理由,他或许就能顶天立地。 可惜,战部首座苦苦寻觅了这个理由二十几年,看起来还是不怎么成功。 这是残剑此生最大的失败,没有之一。 所以残剑邢铭,把这个困到昏过去的小姑娘交给景中秀,一方面是因为知道他二人相熟。另一方面,也是想试试,能不能刺激这废物稍微上点进? 可惜,刺激景中秀是感觉到了,上进是什么他大约还是不认识。 废物小王爷蹲在墙角生闷气。瞪杨夕一眼,转过去看地面。 许久,见杨夕不过来,气冲冲的又使劲儿瞪一眼! 杨夕难得的悟了,这是让自己给个台阶下呢。 这年头的爷们儿都怎么了,一个小师兄会闹别扭,这小王爷现在是在……撒娇么? 话说小师兄的事儿,他要实在不好意思,还是自己找个空跟师父说说剑仆的事吧,要不小师兄跟师父生了间隙,那就不好了。 杨夕一拍脑袋,得,人王爷都不计较了,咱升斗小民得赶紧哄哄是不? 杨夕蹭着走过去:“小王爷,这房子是你租的呀?挺大的o(n_n)o哈!” “什么租的,爷买的!”景中秀微微有点得意。 “啥?这不是昆仑山吗?昆仑还卖房子?” 杨夕这回不是装的,她是真惊了,谁家山门上能卖房子给弟子啊,就算赐了洞府,那也是使用权好么? 就昆仑这吃一个月土豆都要十两银子的物价,一座房子得多钱? 二钱银子一个的小驴子,得卖个百八十筐不? 景中秀得意洋洋,“本来是从没卖过的,但是爷钱多!把残剑砸傻了!” 杨夕吞了吞口水:“你又败了多少钱?大行王朝国库让你搬空了没?” “爷捐了百万五品灵石给战部,邢铭就发了这个芥子石院子给我……” 景中秀忽然反应不对, “去你的,谁搬国库了?你以为爷是那些废物二世祖么?我虽然败家,但我也不败祖宗基业,百姓血汗,爷的钱的都是自己挣得!” 杨夕倒是头一次听说,上上下下打量景中秀一遍。二十出头的岁数,文不成武不就的,除了一副文弱白嫩的皮相,因为常年养尊处优还算略有可观之外,真是找不出能挣钱的样…… 杨夕猛然脑洞一开,我去!不会吧!王爷! 让我算算! 百万五品灵石,一颗五品等于十颗四品,一百颗三品,一千颗二品,一万颗一品。 一颗一品灵石等于百两银子。 俺们仙来镇接客的姐儿,听说是一两银子一晚上。 哥儿接客,接女客是3两银子,男客二两银子。 这得是…… 杨夕仰慕的看着小王爷:如果真是这样,那身体真好! 景中秀只从杨夕的眼中看到了仰慕,完全没能理解仰慕的理由。只是高兴的显摆:“羡慕吧,爷赚钱的本事可大!以前爷在老家十七岁开超市,十八岁开俩超市,二十五岁开连锁超市,遍布全国,三千多家!现在这活儿被多宝阁抢了先,不过爷可以自己搞研发,给超市供货,我最知道逛超市的人喜欢买啥了!” 杨夕愣了半天,好像和自己想的不大一样,挺正经挺厉害的样子。 听得半懂不懂:“二十八岁开连锁超市,然后呢?” 景中秀忽然住了口,脸色一暗:“然后我就得白血病了,没有然后了。”忽然转过头来,对着杨夕的脑袋给了杵了一下,“你这小混蛋,听人说话的重点总是歪!气死我了!” 杨夕脑袋被杵得一歪,犟犟的继续歪:“你病了?那治好了吗?” 景中秀看着她,一张弱受脸上,闪过一丝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感伤:“啊,治好了吧,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吗?白血病到后来,随便碰一下都要浑身出血。” 杨夕:“那你怎么还……还不高兴的样子呢?” 景中秀笑笑,摸摸杨夕的包包头,大了杨夕近十岁的脸上,难得有点儿大哥哥的样子。 “因为我回不去家了啊。” 杨夕歪着脑袋琢磨琢磨,“小王爷,你是因为想家,所以一直不愿意来昆仑吗?” “不算吧。”景中秀轻轻叹息,神色有些复杂的苦意:“昆仑一肩担天下,很了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为了这满世界的陌生人,扛起这么重的担子。” 而且因为那上天给他的“金手指”,残剑邢铭对他的期待,分明不是一个普通的昆仑弟子那么简单。 昆仑掌门,是从被选定开始就注定了牺牲的。 景中秀不觉得,自己有勇气为了这个至今仍然觉得陌生的世界,去牺牲。 一根粗壮的金手指,一个高端的好身世,一个需要力挽狂澜的门派,一个心甘情愿培养他的高手。 废柴小王爷景中秀活生生就是小说里的主角命! 可他不想认命。 他想回家…… 小说里威风凛凛的穿越主角,在称霸天下之后,大多再也没有回家。 杨夕乖乖巧巧的蹲在景中秀身旁,很想安慰一下忽然一脸寂寞的小王爷。 景小王爷是个最会找乐子的人,不管多无聊困苦的事儿,他都能变着花儿去搞点事儿。安安静静的小王爷,杨夕没见过,看着难受。 可是杨夕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小王爷说他想家,可家的概念,在杨夕的脑袋里如镜花水月一般,只远远的看见过,忘记了自己有没有摸着过。 爹爹的样子,已经模糊得就剩了件儒生的长衫,娘的样子却是连做梦都没梦见过。 六岁前的家,就像一块闻着甜甜的桂花糕。 爹爹把糕儿递给自己吃,说是要去办事儿,让她乖乖的等。然后只等来了程家的小姐妈妈们,还有那张按着红手印儿的卖身契。 那块糕儿后来也没有吃着。当时没舍得,想要带回去,分给妹妹分着吃。可是买人的老妈妈一过来,看见她要把糕儿揣兜里,就冲上来嫌她不知干净,给打掉了。 杨夕当时盯着那糕看了好久,那么那么的香…… 她想捡起来,但是够不着。 后来,杨夕觉着老道士就是家。然后老道士就死了。 再后来,杨夕觉着翡翠就是家。然后翡翠也死了。 杨夕挠挠头,绞尽脑汁的想,还是不大知道家该是个怎么样。 六岁前的事儿,真的就只能闻闻味儿,记不住影儿了。不过,我好像该有个妹妹的? 都忘了好久了呢。 景中秀见杨夕这小不点抓破头想安慰他,不由笑出声来。他自来是个得过且过的乐天派,糟心事儿别人不提,他心里压根存不住三分钟。 这要是换个细腻点的人,就青锋这个天然黑,加上残剑这个肚里黑,一个跟着他十几年形影不离,一个从出生就盯上他阴魂不散。早就变态报社了。 要知道,这俩黑一般还是给别人留点面子的。就对他特别的“以诚相待”。 他妹的…… 景中秀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长方型的盒子,给杨夕看:“瞧,这是小爷我赚钱的最新法宝——热乎乎便当盒!” 杨夕盯着那看起来华丽极了的盒子,稍微有点晃眼睛。 杨夕琢磨着,热乎乎和便放在一起,总觉得有点奇怪,又想不起来哪里奇怪。 杨夕呆头呆脑的问:“这热便盒能干嘛?” 景中秀没听出来话里的奇异之处,很得色的把盒子打开,“看,空的吧?” 在盒子盖上镶了一块灵石进去,一扭。“你再看?” 杨小驴子眼睛都直了,那是满满一盒子好吃的!都捏得方方正正一块块的! “好神奇!我能吃吃看吗?” 杨夕如今也是识货的人。 无面先生说过的,修仙界并没有能凭空变出东西来的法术。都是用灵力改变状态而已,法诀这种直接把灵力凝成东西的,已经是窥天道之秘了。复杂的几乎不可能。 可这区区小盒子就生生打破了! 不怪景中秀那么得意! 景中秀递给她,臭屁兮兮的:“拿去吃,拿去吃!” 景中秀大侃特侃:“你是不知道哇,这东西我一拿出去,简直卖疯了!谁见过能凭空变出饭食的盒子,有了这盒子,谁还去昆仑食堂吃饭呐……” 忽然远远的传来一声暴喝:“小王爷!你又瞎扭啥!俺做的速度跟不上了!” 一个直眉楞眼的小胖子,拎着根儿擀面杖冲进来,满头大汗的看着景中秀。 景中秀眼角一抽:“哎老朱,你怎么出来拆台呢?” 胖子呆呆的指着京中秀身后。 景中秀回过头去,一看也傻了。 只见杨夕根本就没吃,铺了老大一张包袱皮在地上,不停扭那个盒子,变出来的食物全都倒在包袱皮上,也忙得满头大汗。 杨夕此时此刻爆发出来的手速在景中秀在的视网膜留下上百道残影,这前所未见的犀利操作,一往无前的破关气势,不愧是能单人完成十六人天罗绞杀阵的奇女子! 包袱皮上赫然堆起一座食物小山。并且马上就要堆成一座小塔! 景中秀猛然一个急扑,抱住杨夕的爪子:“女神!住手,我错了!我承认这根本不是什么法宝,就是一刻了传送法阵的盒子,里面饭都是做好了传送出来的。我就是糊弄那帮土财主的,你真不用这么努力攻克!” “啊?”杨夕被景中秀的捉住,两手捏着“便当盒”,有点不知所措的看回来:“那个……我就是想,这盒子我肯定买不起,我就多攒点,回头吃……但是好像现在扭不出来了,是它坏了么?” 景中秀:“……” 面对一只暴力的坑货,一切计谋骗术都是纸老虎。 第96章 夜幕下的昆仑(三) 景中秀详详细细的给杨夕解释了这个“热乎乎便当盒”的原理。把杨夕听得一愣一愣的:“小王爷,你这么骗人,要是卖得人多了,厨师不就跟不上了么?” 景中秀却道:“傻帽,所有法宝都是有损耗的好么?大门派弟子,大家族传人出门在外都是不愁吃喝的。人家有尚好灵食,哪会看中咱这便当?这东西的主要销路,是那些单打独斗,又常年游历在外身家不错的修士。这种人吧,这东西真就当个道具用,而且,嗯,死亡率也挺高的。” 杨夕悟了,死亡率挺高,就是说这东西被天长日久用下去的可能性并不大。她完全没觉得景中秀这样算计人家身后事有哪里不对,还默默的觉得自己又长了一点心眼儿。 “其实这做生意吧,也不是一个人本事,”作为一个长袖善舞的小王爷,景中秀不忘礼贤下士,拍着身旁那胖厨师的肩膀:“像这个便当盒卖得好,很大一部分归功于老朱的饭做得好吃!” 杨夕顺着景中秀的指引望过去,本想跟这位厨师见个礼,却在看清那人的眉目之后呆住了。 那小胖子生得很讨喜,浓眉大眼,憨头憨脑,那一刻不停从兜里掏零食的动作,让杨夕一眼就认出了他! 尼玛,这分明是剑道那个大杀器!总给掌门的连坐式炮仗当引线那个“死胖子”!他当时被一群昆仑老大海扁的青紫伤痕还在脸上呢! 杨夕猛然后退三步,抬手指着那“死胖子”:“这货谁?” 景废秀其人,平日里对察言观色算是有些心得。可不知是人天生抽筋,还是万千宠爱过久了,骨头特别轻,一旦得意起来,就变成个看不出听的蠢货。如今已是新一界昆仑弟子中,公认的首席扛雷大师! 景小王还在那笑:“哎?你没印象了吗?老朱是咱们剑道课的同科啊!当时就坐你旁边来着,我跟你说啊,老朱可是食堂除了岑大厨之外,手艺最好的!要不是邓光腚儿的面子,我还拉不来呢……” 杨夕用崇拜的目光仰望着景中秀。 连这种坑爹货都敢收,实在是一种要钱不要命的男儿本色,英雄胆识。 真正的猛士绝对不是直面惨淡的人生,那得是努力去创造惨淡的人生! 被两代掌门人联手虐什么,绝对最惨淡!不会更惨淡! 血染衣衫红到老! 景小王爷此时的形象,在杨夕眼中前所未有的高大! 岂料,杨夕还没来得及表达她对景中秀的敬仰,下一刻就被天降横霉残酷的糊了一脸。 那小胖子转过头来,哈哈大笑着道:“丑丫头,你不认得俺了吗?” 杨夕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是一惊:“你谁?” 这自来熟的腔调实在有些耳熟!可自己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个小胖子?杨夕可以确定,自己哪怕是在根殿的训练中认识了许多人,也绝对没有这样一个“死胖子”!这“死胖子”还是个厨师,难道是在食堂买土豆的时候…… 就听“死胖子”笑哈哈的道:“我是朱大昌啊!” 杨夕觉得自己被命运之神残酷的嘲讽了。 可她从不认命! 一想到微笑的残剑和面无表情的花绍棠,杨夕便毫不犹豫的放弃了仅剩的全部节操,空前绝后的死撑着也要当一把鸵鸟: “不可能!朱大叔都五十多岁了!你看起来还没二十!” “这个呀,食堂的岑师兄给了我一门,只要每天吃下三十斤以上的灵食,就能返老还童的功法。”朱大昌一边儿说着,一边儿又往嘴里絮了三张饼。 杨夕:“……” 我认命了,这种食量的人,我确实长这么大只见过朱大昌一个。 景中秀依旧保持着他只能看到钱,绝对看不到听的眼神儿,一脸惊喜道: “对呀,老朱跟光腚儿那么熟,跟杨夕肯定也是认识的嘛!怎么样,杨夕,你也入伙和我一起做生意吧,凭小爷的经营思路,大大有钱赚啊!光腚儿现也是合伙人之一,现这便当盒上旁人识别不来的阵法,全靠了他呐!” 杨夕:“我能做啥,帮你们把买了饭盒的人全部打死,让朱大叔少做点饭么?” “……”朱大昌手上的糕点啪嗒就掉了地。 “你认真的?”景中秀险些被自己口水呛死。 杨夕:“我说笑的。” 景中秀额头青筋直跳。 “是这样,你不是幻丝诀用得很棒么?我除了这便当盒,还想开发点新式的法衣来卖。” 杨夕:“可我不懂炼器,阵法学得也不好,就只能给法衣打个底子。” 如果是这么简单,以景小王爷对钱财的胃口,大约不会特意找她。 景中秀摇摇手指,“不不不,我想卖的法衣与旁人不同,重点不在强大与否,而在于漂亮!走的是销量,卖的是时尚,论吸金的速度,绝对比那些贵死人的高阶战甲、法袍快得多。” 杨夕想了想,有钱赚总归不是坏事。 “行,但我需要聚气丹不断补充。我经脉太窄,即使聚灵阵作用也不大。” 修士常用的补充灵力的方法,大都是聚灵阵,奢侈点的直接吸收灵石。可杨夕那经脉,再丰沛的灵气吸不进去也是白搭,只有直接吃进肚里,融进丹田的灵药,才能真正起到补充效果。 但补充同样的灵力,丹药的价格可比灵石贵多了。不知景中秀那边这么做生意,划算不划算。 至少让杨夕自己来算账,是绝对不会用这么奢侈的补充方式。 自从拿到了骨殿甘从春给的那份“药浴方子”,她对灵石的需求变得相当高。 从前杨夕是十五日一次冲关,天劫锻体一次。那是因为基本靠身体素质硬抗,要知道,天劫这玩意儿挨得频繁了,那肉身是会碎成渣渣的。 甘从春给她这房子,也是出于这个考虑,让她锻体时有个保障。可杨夕多狠的人呐?她可是从来都踩着底限拼命的,既然有了这保障,为什么还要十五天锻体一次?杨夕觉得至少天天锻,甚至恨不得一天锻十五次! 但上次杨夕去照方子买药,一共买了十副,就花了一万灵石。真的太贵了。 她之前卖蛇骨得来的八万灵石,如今只剩了五万多,这次在擂台上,刮了谭文靖两万,又剪了一茬韭菜一万八千。八万八千灵石,要放以前,杨夕是想都不敢想的。 可如今都买了药浴方子,一天一次的频率,也才撑不到三个月。要是一天十五次,那十天不到就木有了…… 遭了! 杨夕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个赚大钱的事儿,似乎是让自己给睡过去了! 景中秀这边见杨夕答应的痛快,也十分土豪的一挥手:“聚气丹管够。不过也不用量产,主要是那些有难度的高端货,样子货,你给上上心。实话说,我也是在王府里锦衣玉食长大的,可我家供养的那些织女大手,我看着幻丝诀的水平也是不如你的,大约就只有御用的……哎?你干嘛去?” 景中秀还在那儿一边拍马屁,一边展望美好未来。可是眼前被拍那匹马怎么看起来像要跑了? 杨夕的确是火急火燎往外跑:“小王爷,马屁放着回来拍,我赚大钱去呢!” “……”景中秀一噎,也跟着往外追:“哎你等会儿,还几个合伙人没跟你介绍呢!另外还有你睡死这两天,你师父带了个人来找你,说是给你找的剑主!让你醒了就找他!” “是谁啊……” “我不认识啊,但好像他是认识你的!” “知道啦!”杨夕已经跑远了。 其实现在白允浪给她找了谁,她已经不是那么上心了,因为这驴还在惦记着如何“逮住小师兄,捆去见师父。”施展撒娇*,好把自己跟小师兄来个绑定。 杨小驴子一路跑到客栈,“缠字诀”一放,飞身就上了房顶。 “我迟到啦!还在吗?” 许久没有声音回答她。 只有客栈门口进进出出弟子,以及来探亲访友的临时主课们,仰起头来看傻瓜一样的看着杨夕。 “怎么着?这孩子是跟新上任约会?地点会不会太特别了点儿?” “哎,那包包头,不是这两天风头最劲的隐形大师姐么?” “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给你讲啊……” 杨夕此时也懊恼的反应过来,她迟到了整三天,人当然是不可能在的。 连忙低头用“昆仑玉牌”发讯息。 千山哥哥: 我临时生病,所以迟到啦,今天晚上咱们打行么? 不用杨鞭自奋蹄。 杨夕郁闷的抓抓头发,那个“千山鸟飞绝”说话口气很嚣张的样子,她这么爽约,估计是不会搭理她了。 太可惜了。 多么多么好的一颗韭菜…… 没想到,对方的讯息竟然马上就回了过来。 犄角小妞: 哥儿几个迎风冒雪等了你两天晚上,还当你不敢来了呢。结果你给活活迟了三天!要打可以,但哥儿几个也不能白等吧? 注:哟呵,突然嘴这么甜!不是换人了吧? 千山鸟飞绝 木有鸟: 你想怎样? 不用杨鞭自奋蹄。 犄角小妞: 玩儿点大的,一万一场。 注:小妞儿你要不要这么现实,马上就改称呼了!女孩子这样是会嫁不出去的! 千山鸟飞绝。 杨夕一看,只觉这提议真是正中下怀。一万一场?要不是自己手上钱不够赌,她恨不得十万一场! 迫不及待的回了一个“好”字。约得是今天子时,还是客栈房顶。 客栈大厅里,四五个年轻男人正坐在一块儿喝酒吃饭,吆五喝六十分奢侈。周围人却好像避得他们远远的。 忽然,为首一人猛的拍了一下桌子:“成了。” 其他人都被吓了一跳,纷纷停下拼酒行为:“什么成了?” 为首那人抬起脸来,神采飞扬的面孔,带着三分狡猾:“肥羊上钩了。” 另外几人弹冠相庆。纷纷呼和,接下来一个月的酒钱又出来了。 只有一个面容俊秀,脸上却有青紫未消的青年,微微一笑:“有把握吗?那丫头不简单,现都说她有本事超了释少阳呢。” 如果杨夕在这里,一定能认出,这个脸上青青紫紫的家伙,正是三日前擂台之上,给谭文靖当帮手,后来被自己修理得极惨的五人中,那个最爱卖弄聪明俊秀青年。 不过此时,他可没有当日那种华而不实的高傲气,而是很沉稳的坐着。 为首的青年,端起酒杯与他相碰,笑道:“开玩笑!释少阳都没跑出哥儿几个的手掌心,她一个小丫头还能翻了天去。再说兄弟你这回,可是比给释少阳下勾儿的时候,费心多了!” 二人相视一笑:“那就提前庆祝天降横财。” 各自一饮而尽。 第97章 夜幕下的昆仑(四) 夜色阑珊,灯火将尽。 很多新到昆仑新人,甚至老昆仑都不明白,一个门派的子弟聚集处,为何要有宵禁。 不少人昆仑修行了上百年,依然没能触摸到这夜幕下隐藏的规则。 昆仑的夜间,是鬼修的天下。 鬼修,在境界低微时,大多是不能够在日光下行走的。 据说十几万年前,这世上曾有真正的阎罗地府,主掌死后世界,六道轮回。那时的鬼修,都是在地府修行,无所谓白天黑夜。 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忽然有一天,地府消失了。 有人说是地府中修出了一个大能修成了百鬼之王,带着整个幽冥地狱飞升了。 生人不知死后事,这是那时世界的铁律。活着的修士是从鬼修大量减少,甚至再也见不到高阶鬼修从地府冲出来干架,发现这个事实的。 勾魂使者再不现世,鬼王、日游、夜游、无常、牛头、马面、豹尾、鸟嘴、鱼鳃、黄蜂十大阴帅通通失了踪影。 这一下可苦了阳间新死的鬼,若是白天死的,基本当场就是个魂飞魄散。若是夜间死的,运气好些便找那背光阴暗之处东躲西藏,可若是生前不曾得到修行法门,也是挨不了多久,便魂飞魄散的下场。 随着地府消失日久,残存世间的鬼力,愈发稀薄。渐渐的,非是大执念,大怨恨而死的鬼,都无法在死后保存住完整的魂魄了。 而这时,地府消失的影响,也终于渐渐在其他种族中显现出来。 首当其冲的便是佛修,佛修本是一个跨种族的修行体系,他们修的是因果轮回。简单说,就是生出来,活到死,地府转一圈,再生出来,再死。非得把世间的大悲大苦,大爱大恨,全部刷一遍,最后大彻大悟,这才能飞升。而这之中又有运气成分,因为除了刷干净所有苦难之外,他们还要把六大种族全部刷通关才算。 可这生死簿上,自有功德记载。有的人入修行时就是人,然后一直心善没做过坏事,但又没本事去做大好事。结果心地越修越善良,本事没见长。带着记忆一次一次没完没了的转世,活生生把个人道刷了n周目,入不了其他道。 当时的佛修和尚庙里,很多前辈祖师,都是这样过来的。苦逼的佛修弟子们,把这帮不死不灭不长进的老祖宗供着,一代一代接应。 可地府消失后,他们终于发现,那些愁死人的老祖宗再也没回来一个。佛修惊慌了,这不能轮回,他们还修个毛线? 天要绝我佛修满门不成? 可这世上的新生命并未减少,可见轮回应是没断啊? 就在其他道统纷纷笑看佛修的热闹时,当时最大的佛修门派,雷音寺终于找到了事情的因果。 轮回未断,然这轮回避过了地府的审判,六道之中,再无交流了。 也就是说,你这辈子出生是个妖修,你使劲使劲做好事,下辈子还是个妖修。你出生是个灵修,使劲使劲做坏事,下辈子依然是个灵修。 而且因为没有了地府轮回池这件镇魂之宝,死去的魂魄,如果不是夺舍重生,再投胎时,管你生前是声名远播门徒无数,还是作恶多端能止夜啼,都不过是个光着白嫩恩小屁.股的新生命。 这件事被公布出来后,给世间带来的动荡是可怕的。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那真是一个礼乐崩坏的年代,强者横行无忌,弱者命如蝼蚁。 而更为可怖的,则是直接导致了六大种族之间的混战。 此前,六大种族虽然互看不顺眼,但毕竟没有起过灭人种族的念头。毕竟,六道有轮回,谁不知道自家亲朋好友,死了之后地府转上一圈儿,会不会下辈子就成了妖修或者灵修。 可这回大家放心了啊!六道再无交流了,那咱们就可以关起门儿来合计合计,把那帮道貌岸然or死没人性or虚伪烂婊or无恶不作的家伙给断子绝个孙! 于是,妖魔联手,率先向人族发难。灵族很快卷入其中,接着精修、鬼修…… 这一战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赤地千里,血流漂杵。 二代昆仑,那时候还是个只收人修的门派,那是整个儿门派的活人,全部折腾进去了。更有些死得不甘心或太凄惨,执念太大成了鬼修,然后抄起家伙继续干! 二代昆仑在历史上,可是最为刚烈好战的一代。 最终灭门绝户,不剩一人一鬼。 直到四代昆仑时期,仙凡融合开始,凡世的道德观被带入修真界,才渐渐冲淡了绝对的弱肉强食,结束了修仙界长达十万年的礼乐崩坏。 某种程度讲,现今的修真界仍有很多人修歧视妖魔,这是有根由。因为在地府消失之前,畜生道、修罗道,那都是生前作孽太多,才会被投入其中的。而那个年代的大妖、真魔们,也的确更为残忍狡诈,嗜杀成性。 即使仙灵宫这种恨不得把妖修虐死的门派,对待草木精修,器物灵修也不过就是个瞧不起而已,并不曾特意去欺负人家。 仙灵宫的概念是,你上辈子,上上辈子,上上上辈子,作恶多端,这辈子活该死!或者,你爹娘,你爷奶,你太爷太奶,作恶多端,所以你活该去死。 花绍棠对此的评价,相当的大而化之,且入木三分——“针鼻儿大的心眼儿,就这格局也敢叫门派?” 但不论怎么说,这种穿越亘古的小心眼儿,记仇记到你十几万年前的祖宗身上的观念,在修真界还是有相当多拥护者的。 这种对立之中,最特别的就要数鬼修了。如今时间鬼力稀薄,除非死前有滔天恨意,莫大执念,那都是死了就不见。至于这没有地府的投胎,究竟是怎个投法儿?佛修表示,我们现在已经很苦逼的改成在一辈子里刷尽所有大悲大苦了,忙得不像样,没空给你们研究。 所以咱们不说原因,只说结果。就是天然生成的鬼修,那都是死得极惨,还得有什么执念到死也不放心,或者什么愿望死不悔改,更多就是真心实意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哒”! (君莫笑,据说真有一个女修,苦恋情人到了做鬼也不放过的程度,生生把那男修耗死了,终于成了一对儿双宿□□的鬼夫妻——好像一个姓梁,一个姓祝来的。) 而且还要死得天时地利人和! 就算死前就能掐擅算,一个活物想入鬼道,那也绝对是拼人品又拼毅力的。毕竟,自己执念究竟有多深,这问题就跟自己心魔究竟有多重一样,不走到跟前,真是没人能报出个准信儿。 是以,这世上现存的主动的鬼修,都是靠“死得足够惨”来给自己的成功几率加分。而偶然入道的,那都起码是“活得足够惨”而且“死不瞑目”。 总之,鬼修绝对是世上最惨的种族,没有之一。 这一点,从他们的死相上,也很容易看出来。 杨夕坐在昆仑客栈的房檐儿上,从天黑等到子时,眼前路过的鬼修少说上前,不是七窍流血,就是浑身焦黑,缺胳膊断腿儿更是小儿科。 她甚至还看见一个浑身碎成几十块,一边走一边掉,一边掉一边捡的。 杨小驴子傻大胆儿,不但没吓着,反而逗乐了。结果人家狠狠瞪她一眼。抱着脑袋走了。 杨夕挺愧疚,这大概比,笑话残疾人更过分吧? 杨夕两腿儿从房檐儿上耷拉下来,脚丫儿垂在满街鬼修的头顶上。手上举着一杆纯黑的三角小旗。 “胖池,你的执念是什么呀?” 胖鱼归池可怜兮兮的挤在大饭碗里,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正在努力对着那小旗猛力吐气,看样子是想就着杨夕的手把那小旗炼化。这是他们在那堆破烂里最终刨出来的,好像是个难得的宝贝。 归池缓了缓生疼的腮帮子:“我也不知道,其实当时借着困龙索尝试鬼道的时候,我自己都没想着能成。我觉着,我好像挺散漫的,没什么执念。” “哎?我刚想起来,困龙索当时没有砍断一直在你身上呢的,后来哪里去了?” “还在身上呢。”归池晃晃身体,果然雪白鱼鳞的表面,就浮现出一圈一圈细致精巧的银链。 “疼么?” “习惯就好。” 杨夕自己个儿不怕疼,对别人疼也就不怎么怕。 像楚久决定走鬼道,杨夕担心的全不是会受多少苦,而是怕楚久撑不下来,然后就没有楚久了。 “哪来的小丫头,半夜怎么不回无望崖?” 杨夕正在看一个淹死的鬼修,一面走一面冒水的给昆仑拖地,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出声。 “无望崖”,是昆仑书院峰的一面绝壁,大多数没有在门内得到职务,所以没有固定住处的弟子,都是夜间去那里借个地方,把介子洞府贴上去。当然,也是要交钱的。 所以杨夕至今偷奸耍滑,绞尽脑汁,还一次都没去过。 杨夕回过头,客栈房顶的角落里,不知什么时候立着一个斗篷遮头的身影。杨夕眨眨眼:“云师兄?” 那身影先是一怔,显然没想到自己能被认出来。不是他自负,实在是这斗篷是昆仑成衣店里量贩的款式,与普通弟子服比,还有隔绝神识探查的功能。乃是昆仑弟子居家旅行,偷鸡摸狗,上房爬树气师父的最爱。 那身影一抬手,把杨夕摄了过去,提住领子。拎到眼前,帽兜下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和两片薄得略显刻薄的嘴唇:“我见过你?” “哎呀!”杨夕没忘了顺手把饭碗抓住。但是归池掉出去了,扁扁摔在地上。杨夕连忙一脚踩住,防止它顺势滑下去。转过头来,乖乖的对斗篷人道:“云师兄,我是今年入门的弟子呢,之前根殿训练的时候,承蒙照顾。” 这人残剑门下第一忠犬,根殿训练时扮演白脸坏人,牌技逆天的那位天宇帝国的小皇叔——云想游。 他那白脸扮得实在入形入骨(也许不是扮得?),如今昆仑新弟子听见这名字,几乎就要哆嗦。不过杨夕倒是挺喜欢他的,她看着这位云师兄,好像是当日三百剑修里,最厉害的一个。 云想游眯着眼想了半天,还是没想起来杨夕是谁。他在昆仑只能算一个比较得力的弟子,不是高层。加上资质过人心高气傲,身世比景小王爷还要高上几分,所以并不曾特别关注过五代守墓人这种生物。 “既然被我招待过,就该知道我手下严得很,昆仑宵禁不可违。小兔崽子大半夜出门,也不怕鬼吃了么?” 杨夕被提着领子,扭头看看街面上来来去去的鬼修。迟疑道:“可是木有鸟告诉我,房顶是不宵禁的呀?而且,那些鬼修应该也有禁令吧,比如不能上房什么的?” 云想游拎着杨夕,倒是对这小丫头有了点好印象。 昆仑对鬼修当然是有禁令的,只能夜晚出门活动,且修行低的不许乱飞。因为鬼力对活人的生机大有损害,而低阶鬼修控制不好鬼力,低阶弟子却又看不见鬼修。 放任两者在同一时间、空间相处,就会有大批量的活人弟子呼啦啦从鬼修身上穿过去,然后倒地不起。而鬼修的鬼力消耗太多,也是要掉境界的。 可是昆仑从不曾把这规定对普通弟子公开,无他,这世上许多活人不怕妖魔,专怕鬼。要说这妖修魔修,起码互不干扰还可相安无事,可鬼修是实实在在天生就能伤人的玩意儿。 云想游是残剑最爱重的嫡传子弟,这些年没少看见师父因为鬼修的身份遭人非议。所以他对所有不怕鬼修的人都很有好感。从这个角度来看,景中秀说他是残剑门下一条忠犬,这定性倒是颇为精确。 不过…… “木有鸟是谁?” 这听着怎么这么像骂人呢! 杨夕:“千山鸟飞绝呀!” 云想游在帽兜下挑起了一边儿眉毛:“你也是来‘□□街夜’战的?” 杨夕注意到了那个“也”字,“云师兄也是?” “黑街夜战,为了不结仇,大家都是匿名的。没你这么光头光脑就过来的。” 云想游从怀里又掏出一顶斗篷,就把杨夕提在手里用斗篷给罩住了。整个过程大约比较像用麻袋套上个猴子什么的…… 昆仑怜香惜玉的男人果然少见,怜贫惜幼看起来都少。即使皇族出身的王子,似乎也被带坏了。 云想游把杨夕在地上顿了顿,嗯,麻袋套结实了。拍拍杨夕脑袋“宁孤鸾那帮人狡猾得很,你小心些,别赌太大了。” 杨夕满脑子问题,比如宁孤鸾就是千山鸟飞绝么?看名字挺像的。可如果是匿名,云师兄怎么一听代号就知道是谁呢? 可是还不等她问出口,云想游忽然一挥袖袍,原地不见了。 “云师兄?” 可身后已经传来了一个极嚣张的声音,“哎呀呀,犄角妞,来挺早的嘛,钱财准备好了?” 杨夕一转头,七个高矮胖瘦不一的黑斗篷,错落有致的出现在房顶。 杨夕小驴子当场眼睛就直了:艾玛,原来不止一颗韭菜,有七棵之多! 第98章 夜幕下的昆仑(五) 几乎是在杨夕看清七人位置的同时,便听见云想游给她传了个声:“说话的就是宁孤鸾,常年带着一帮人在这一带混,穿门欺负黑街新人。” 杨夕一愣:“云师兄,你没走?” 趁着那几人还有三两个从周围的树上跳过来,杨夕悄然往后退了两步,摸到隐身中的云想游。“云师兄,你干嘛躲他们?” 云想游憋了半天,似乎十分难以启齿:“他们会变成这样也有我的关系。以前不到金丹期的弟子,是不知道黑街夜战的……但是我后来雇他们坑过释少阳……” 杨夕:“然后他们坑人上瘾了?” 云想游默认,半晌才道:“现在宁孤鸾什么人都往黑街拽,他和释少阳是够了,一般弟子晚上在外面晃,还是有危险的。” 杨夕低头往下看了看满街的鬼修。活人掉下去,的确还是有点危险的。 杨夕看着对面七个身影已经站稳,挑了挑眉毛。坑我? 杨小驴子忽然毫无预兆的出手,且起手就放了一个大招。天罗绞杀阵——纫字诀。 纫字诀本是把灵丝逼成钢针般一线,射杀敌人的偷袭招式。可杨夕此时用来,却是全然不顾灵力消耗,全身爆出数百条灵丝,利剑一般爆射过去,铺天盖地如一片箭雨。 那边七个黑斗篷,人未落地,话未说完,迎面就被来了个强袭。当场就有两人中招落地,并且摔得相当难看。“哎哟!” 那说话嚣张,貌似叫宁孤鸾的家伙更是气急败坏:“臭丫头,你是什么意思?老子约你来打擂,你要抢劫是怎么着?” 杨夕八风不动,贴着云想游道:“这回我信你了,的确有阴谋,这要是正常人早扑上来砍我了。” 云想游被这种奔放的作风惊呆了,以至于没留意到杨夕突然就不对他用敬语了。 半晌才道:“你就不怕他们真上来砍你?” “你不是在么?还能让我死了?” 云想游眉头狠狠一跳,“若是他们没问题,我是骗你的呢?” “那他们就是好人了,我直接把你卖了,他们会理解我的。” “……”云想游。 云想游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单纯得跟释少阳似的,听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可正常人这种时候不是应该更谨慎,先用言语试探双方,然后观察情况吗? 这种上来先捅一棍子,看看能不能捅死的已经不是凶残两个字可以概括的行么? 尤其是“直接把你卖了”这种毫无顾忌事后发言,让云想游这种心高气傲的人,差点一激动把杨夕抓过来掐死。 云想游皮笑肉不笑道:“你这分辨敌友的方式还挺特别哈?” “没办法,我笨嘛。听人说话听不出真假,只有打打看呗。”这理所当然的态度,让云想游掐死她的冲动更强了。 “呵,你打完的结果是?” “好韭菜啊……” “啊?” 云想游还没反应过来,杨夕已经一步迈出去了。 只听她一本正经的对那几人道:“你是木有鸟?我是一个人,你们来了七个人,我以为你们要抢劫,才先出手的。” 云想游:“……” 宁孤鸾一愣,对了,这丫头还不知道“黑街夜战”的规矩呢。不能误了发财大计!勉强收拾怒气,大笑道:“哈哈,你想多了,兄弟们看了你一个人在擂台上横扫几十人,十分佩服。都想来会会你,咱按规矩来!” “单挑的规矩,还是群殴的规矩?” 宁孤鸾一呆:“你还想打群战?”这是怕自己死太慢的节奏? 杨夕:“你不说我横扫几十人么?你们才七个。” 宁孤鸾险些被杨夕这份儿嚣张态度憋出一口老血。你还真拿哥儿几个当那种成色的货么?正常人都能想到,半夜赌斗,一赌一万的,肯定不是那种级别好么?心道,让你嚣张,这就别怪哥哥们下手狠了。阴阴一笑道:“不如先挨个儿来场单的,最后再来群的。” “行啊,不过群的时间长,不能也一场一万吧。” 这话太合宁孤鸾的心意了,当即道:“那你觉得多少一场合适?” “十万吧。” 斗篷底下的宁孤鸾先是一呆,随后脸上浮现一个奇妙的笑容:“你有十万吗?” 他们对杨夕的财产情况是做了调查的,应该也就八万多的样子。所以,这是不用哥儿几个上计策,自己就打算借贷了? 却听杨夕道:“现在没有,轮你们一遍不就有了嘛。” 宁孤鸾气得鼻子好悬没歪到耳根儿去。亏得自己看了她的擂台表现,还以为是个谨慎守财的脾气,早知道是这么个嚣张无脑的货,老子用废这么大劲? 可这劲儿废都废了,总不能白废。别说她是嚣张,她就是上来打脸,自己看在灵石的面子上,也得把戏演完呐? “呵呵,你挺相信自己的实力呐。” “不,我是相信你们实力。” “啊?” “你们的实力,足够差。” 宁孤鸾心里疯狂的跟几个搭档传音:“我不能忍了不能忍了,这绝壁不能忍了,这或绝对是故意打脸的!老子第一阵就要虐翻她!” 其他几人纷纷劝阻:“老大,小不忍则乱大谋!上回释少阳不是一样狂?结果还不是赔得当裤子?按计划行事啊!” 杨夕这边,也在跟云想游低声交流:“云师兄你说,他们会怎么坑我呢?居然还要借两个外人……” 云想游没好气的哼哼:“骗赌,还不都是一个样子。先让菜鸟上,让你赢两场,尝了甜头。然后你就会越输越想把本儿捞回来了。” 杨夕:“有道理,那我前两局就可以尽情玩弄他们一下了。” 云想游:“……”玩……弄…… 宁孤鸾那边好容易被安抚下来,终于撑着笑,从身后点了一个人上来,正是一开始就中了杨夕的“纫字诀”的两人之一。 “那就先让我这个兄弟,跟你打一场……” 杨夕却打断了他:“不是你约得我么?还是咱俩先打吧。” 宁孤鸾一僵,这可跟计划不一样。当即笑道:“我的水平在兄弟们当中垫底的……” 杨夕:“那就更应该先跟你打了,由易到难嘛。” 宁孤鸾疯狂跟兄弟们传音:“老子一定要虐她,虐她!再忍下去老子跟她姓!” 其他人死死拦住:“老大,想想灵石!亮晶晶的灵石!” 杨夕见宁孤鸾一直不出声,也填了一把火:“我觉得吧,我从最菜的打起比较好。要是最菜的都打不过,那后面的也就没有必要打下去了。” 宁孤鸾跟弟兄们传音道:“我了去!难道还要老子输给她?她刚才那嚣张劲儿呢?” “哎……老大,输就输吧,谁让你说错话了呢?” 宁孤鸾咬牙切齿,像是给自己找个忍辱负重的动力一样,忍不住跟杨夕出声确认了一下:“那你要是打赢了我呢?” 杨夕:“哦,那当然就要继续了!” 宁孤鸾一闭眼,豁出去了。 结果,杨夕说玩弄,还真就是一点不掺水的玩弄!活生生的! 宁孤鸾本已经准备好迎接杨夕用灵丝把人甩下擂台的大招,想着老子实行不抵抗政策,横竖一跟头完事儿。如今这招儿已被传成了打擂外挂一样的存在,结束战斗最快了。 可惜,人杨夕根本没用这招。 天罗绞杀阵——缚字诀。 铺天盖地的灵丝飞出,宁孤鸾瞬间就被缠成了一只亮晶晶的“茧”。 若讲单一一招的消耗,这是天罗绞杀阵中最大的。但如果是持久战,这招一旦逮住了敌人,“玩弄”起来却是不需要后续灵力支持的。 杨夕手工把这蚕茧拖过来,摆在房檐儿边儿上。众人都在纳闷,这是做啥?直接扔下去不就赢了吗? 杨小驴子飞起一脚,把那蚕茧对着屋脊的方向踹了上去! 骗子小弟六人众:这是非要扔到后街街,脱离战场? 结果那蚕茧滚着滚着就开始减速,似乎是力道没掌握好。在制高点附近一个小停顿,然后骨碌碌又滚了下来。 杨夕还是站在那个位置上,见蚕茧下来,面无表情又是一脚。 骗子小弟六人众:哦,这补一脚,总应该过去了吧? 结果,一脚,两脚,三脚,四脚…… 骗子众终于悟了,感情人这是踢蹴鞠呢。每一脚滚上去的高度都不带变的。 几个人纷纷在帽子底下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 老大牺牲太大了……那丫头不知道,我们可是知道的,老大他晕船呐…… 话说,老大你都这样了,怎么不开口认输哇? 蚕茧里,宁孤鸾泪流满面,老子想认,但是这丫头一上来先特么给老子嘴堵了! 她这蚕茧双层的,一层贴身,捆得死死的,外边儿又套一层中空。 老子在里边儿滚得跟那蹴鞠里的铃铛似的! 杨夕这一边儿踢着球,一边儿还不忘跟云想游交流:“云师兄啊,我问你个问题呗?” 云想游还震惊于这种无耻得没有下限的“玩弄”,“你问……” “云师兄,当时坑小师兄的灵石,你拿了几成啊?” 第99章 夜幕下的昆仑(六) 要说云想游其人,看绝对是一身气派,傲气贵然冷但是,看人能单看皮子 这一说到看内在,一个赌技逆天,又能干出来雇人坑释少阳这么糟心的事儿,可见这里子是有点烂的。 一听杨夕这话,不好,这是要惹火烧身的节奏,十分的当机立断,嗖的一声就闪了。 杨夕等了片刻不见回应,伸手往后一探。“云师兄?” 空空如也。 这心虚的挺严重呐,杨夕在心里感叹了一下。飞起一脚,把宁孤鸾踢回他的小弟之中。 小弟们连忙伸手去接,咣当一下砸倒俩。 杨夕大咧咧伸手:“掏钱,一万!” 宁孤鸾废了好大劲,才在一众小弟的帮助下从蚕茧里爬出来。气息虚弱:“我……一定要……虐死她……” 其余几人又是好一通安慰。 六人中一个看起来比较消瘦的身影,抬手抛了一个“百宝囊”过来。“这是一万灵石,你第一次来或许不知道,黑街夜战为了算账方便,都是用现钱的。” 杨夕一听,这声音隐约有点耳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开口道:“结账方便?我还没见过比昆仑玉牌更方便的算账方法呢。” “那是因为……”一个小弟开口到一半,就被那消瘦身影按了回去。看样子,此人在他们中是个二把手的地位。 “呵呵,大家还是比较喜欢见到真正的灵石嘛,亮晶晶的多讨喜。不过我看你似乎没有这样的准备,不如先用玉牌给我划个帐,换一代袋灵石给你?” 杨夕长长的“哦”了一声,恍然大悟的模样:“我知道了,因为用玉牌结账,这种赌局容易赖账啊!只有把灵石摆在面上,才是安全的。” 对方只是干笑,并不回答。 杨夕先是捡起了地上的一袋灵石。然后道:“哎呀,这样我很不放心呐,这岂不是说黑街夜战很混乱的样子?” 那边宁孤鸾好容易缓过来头晕,一听这话跳起来叫:“怎么着?你还不打了?” 这丫头实在不按常理出牌,从他们到这,就一直在跟着她的思路转。这她现在要是不打了,白输了伊万灵石不说,自己的罪不是白遭了?妈蛋,我现在胃里还在反酸水呢! 宁孤鸾悄悄挥了一下手,七人身影渐渐散开。是个隐约的包围趋势。 杨夕:“不打?那我多吃亏呢?看你刚才那菜的,我还等着赚十七万灵石呢!” 七人集体汗了一下,你妹啊,这是七场单人,一场群战,想一战不差的拿下!不过,就老大刚才那表现吧……她有这个自信,似乎也正常。 那个身形消瘦的“二把手”忽然开口:“那你想怎样?” 杨夕:“咱们找个证人来吧。” “这个好说,我现在就能拉一片……” 杨夕打断他:“别欺负我小,就糊弄我找个你们朋友来。那算什么证人?要找就找个咱们双方都认识的,武力强大能镇场的,还得在昆仑弟子中有威信的!” 宁孤鸾眼睛一转:“饭堂的岑是苦师兄怎么样?岑师兄金丹修为,内门弟子,而且食堂岑大厨的名号,恐怕弟子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呢。最重要是,我看那天你打擂,下台后他还跟聊过。应该是认识的。” 杨夕眉头一跳,这倒是意外收获:“你们是聚义斋的?” 七人齐齐点头。 这回轮到杨夕心里吐槽了,景小王爷当初就警告过她,聚义斋名声不好,如今看来何止不好,这是要烂成渣了吧? 脸上还做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这可不行,你们跟他比跟我熟多了。” 宁孤鸾干笑。 杨夕道:“不如释少阳怎么样?灵剑一转,号称天才,战力毋庸置疑。君子剑的名声,想也算有威信了。就是不知道……跟你们认识不认识?” 七人齐刷刷打了一个哆嗦。“不认识……不认识……” 这尼玛躲还来不及呢,也就是释少阳始终不知他们几个是谁,要知道了凭那小子那一根筋的劲头,不得天天抱着他的门板剑追砍他们。 杨夕:“这就难办了啊,我初到昆仑,认识的高阶修士本来就少。也就根殿修行的时候认识些战部的高手,可总不能找残剑师父来当证人呐……” 不远处,刚刚闪开却没走远的云想游当场就骂了一声:“卧槽!在这儿等我呢!” 手掐法诀就要跑。 结果宁孤鸾手速相当快:“你等等,我叫个人来。战部次席云想游,金丹修为,灵剑一转,这也是要威信有威信,要战力有战力。你总也是认识的吧?” 说话间昆仑玉牌已经掏出来了,并且讯息也已经发了出去,临了还“哎呀?云师兄今晚也在黑街呢!” 杨夕知道,这是昆仑玉牌的一个功能,联系的人在**米之内,直接会提示出来。至于**具体是多少,却是个人设定的。 这功能的本意,是为了节省灵力,人离得近了,就可以直接叫过来面对面交流。这是专为在外历练的弟子守望相助而设计的功能。 看来这宁孤鸾设定的距离,正好把云想游包括进去了。 不过杨夕微微有一点在意宁孤鸾的手速。掏出昆仑玉牌,到结印使用,再到翻看名字只在一瞬间内完成。杨夕浸淫幻丝诀多年,为了天罗绞杀阵这一个杀招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可宁孤鸾似乎并不比她慢,甚至犹有过之? 杨夕:“云师兄么,好像是位很值得尊敬的前辈,实力也没的说。那就这样吧。” “啪”一声爆响,云想游气急败坏的现身对峙的双方中间,干脆连帽兜都没扣。 “宁孤鸾你个蠢货!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和宁孤鸾熟得要死的关系,宁孤鸾在叫,他一时间完全想不到推脱的理由。何况他面子矮得很,从来也不是个言语油滑擅长推委的人。 宁孤鸾却只以为云想游是因为被招来嫌麻烦,才如此暴躁。他认识云想游五六十年,早被他损惯了,只是凑上去低笑:“云师兄别气,回头咱们对半怎么样?这丫头身上我觉得能拐到十五万。” 云想游强行收敛怒气,一双利眼瞪着杨夕,传声道:“你够狠!” 杨夕微微一笑,只用口型说:“云师兄,这回我们可以来谈谈小师兄被坑的事了?” 她相信读唇这种基本的技巧,云想游应该是会的。而云想游也的确没辜负了杨夕这个信任,他直接传声回道:“怎么,你还想给他出头报仇不成?” “怎么会?他被坑,是他笨。报仇是他自己的事儿。”杨夕特别坦然的一笑:“我主要是觉得吧,就算小师兄的脑筋不怎么好使,可这骗赌,毕竟赌的也是一战。这七个人就算抱团,也不像个能赢灵剑一转的样子。所以……云师兄或许知道其中秘辛?” 云想游心里骂了声娘。 这小姑娘长了一脸呆萌呆萌样子,竟然是这么个精细又强硬的作风,邢铭师父常说善战者胆大心细,今日倒是让我见着活的了! 就这样我还怕她被坑?我特么那一瞬间是圣母光环附体了么我? 对杨夕胆大心细的判定,并没有激起云想游的好感,反而让他心里莫名其妙酸溜溜的。就像当初邢铭夸释少阳一句“天纵奇才,难得勤勉”,云想游就针对了人家小孩儿好几年! 这位骄傲任性的皇子殿下,虽然作风嚣张霸道纯爷们,内里却很有点拈酸争宠姑娘气。一点也不真汉子。 “是,我知道,可我凭什么告诉你?就凭你逼我现身?” 杨夕:“你不说?” 云想游果断的:“绝不!” 杨夕:“那你已经没有价值了,我可以把你的叛徒行为卖给他们了。” “我靠!我刚刚是在帮你!”云想游又想骂娘了。 “哦,谢谢你刚才所做的一切。”杨夕镇定道:“本着坚持到底的原则,你应该选择继续大胆的帮助我,努力的出卖他们。来换取自己的置身事外。” “你能不能有点良心?”云想游的脸色都快板不住了。 杨夕:“我家狗多。” 云想游一呆:“什么意思?” 杨夕:“那玩意儿有点不够吃。” 云想游顿时觉得三观什么的全都碎成渣了。 皇子殿下怎么也想不到,这世上竟有人能臭不要脸得如此胸怀坦荡! 杨夕看不穿云想游的脑瓜,但这不妨碍她趁热打铁: “云师兄,其实你本来不就是在犯愁这几个货不知适合而止么?咱俩联手教训他们一顿,让他们长个记性,也许他们从此就收手不干,不再来打夜战了。这不也是你的本意么?” 云想游传到杨夕耳朵里的声音,已经是吼出来的了:“你个无耻之徒,谁要跟你联手!” 杨夕被这突然开启的低音炮震了一下,连忙捂着耳朵:“好好好,不是联手,是我教训他们一顿,你辅助。” “谁会辅助你!” “那……你教训他们一顿,我辅助?”杨夕无奈了,这年头的汉子怎么都这么难哄呢? 事实证明,杨小驴子实在是不咋滴会哄人。 最后云想游是靠着剑修强大的毅力,生生把怒气憋回去了。实在也是杨夕那教训几人一顿,让几人收手的说法,的确正中他下怀。 他劝过宁孤鸾几人好多遍,那帮小子完全当作耳旁风,偏偏又的确是当初自己把他们招来的,又没有立场下狠手教训这几个臭小子。 若真能借这丫头的手,让这几个小子就此收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再不济,这几个小子输没了赌本,也是能消停一阵的。 但是…… “你不会坑人坑上瘾吧?”云想游已经招过一回擦不干净的麻烦,不想同一个坑里摔第二跤了。搞掉一个再来一个,他这辈子就折腾在这事儿上了。 “不会!我可是很忙的。”杨夕答得相当干脆,“再说,我可是很有自制力的。” 云想游想了半天,勉强信了。“宁孤鸾,是个人偶师。” 杨夕一愣,手速……怪不得了 想起初遇无面先生时,其他课程师父们那避之不及的样子,还有无面先生多次夸她是个人偶术的天才。杨夕把所知的点都练成了一线,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 昆仑的数千小道堂,不像四十二院一样昌盛,有那么多弟子。否则,当日考试这些堂主也不至于“站街拉客”一样拉弟子。 据说人偶堂在自己报名之前,总共只有两名弟子,而自己正算计着祸害的,好像就是自己未来的师兄之一呐…… 杨夕:唔,大义灭亲什么的……无面先生不会介意吧? 第100章 夜幕下的昆仑(七) 杨小驴子在经历了一番苦痛挣扎艰难抉择(其实并不)之后,终于决定,管他娘师兄不师兄,撞到手里就两字儿——弄死! 对方在云想游和杨夕这边“暗通款曲”的时候,也完成了一些列的“眉来眼去”,又推出了那个最开始的人。“那么这一场……” 杨夕点了点对方那个“二把手”,“这一场我和你打吧。” 宁孤鸾一惊,我勒个擦,要不要这样,只打算输你两场的,你直接挑最强的两个这是要闹哪样? 宁孤鸾定了定神,握着自家兄弟的肩膀,险些给捏碎了,僵笑着道:“呵呵,你不是要从低到高挨个挑战吗?我们哥儿几个,除我之外最差的就是这位兄弟了。你刚才点的那个,是剩下兄弟里最强的。” 该兄弟肩膀疼得龇牙咧嘴,顾不上郁闷这措词。 杨夕:“我本来是想着从低到高的……” “那为什么又不了呢?”宁孤鸾假笑着,其实他也很好奇。 杨夕一脸嫌弃的看着宁孤鸾:“因为你实在太菜了,只比你强一点的话,实在难以挑起人的斗志,毕竟,我不是那么喜欢踢蹴鞠。” 宁孤鸾心里先把杨夕祖宗十八代挨个问了个遍。你们这帮死鬼生前到底是干了多少缺德事儿,遭了几辈子的孽,才能生出这么一个祸害! 特么的不喜欢踢蹴鞠,你踢老子那么长时间?你踢都踢完了,现在说不喜欢?怎么着,老子都当球给你踢了,你还不满意么?有你这么不负责任始乱终弃的么!宁孤鸾产生了一种被人糟蹋了之后,还被人批判了表现的糟心感。 宁孤鸾假笑着刚要说点什么,杨夕却忽然露出个疑惑表情:“怎么,先打哪个后打哪个,还要固定顺序么?难道你们有什么阴谋?” 宁孤鸾:“绝对没有!” 抬手把“二把手”一推:“老二,你上!” 云想游露出个十分糟心的表情,就这特么智力,也就能坑坑释少阳了。真不知道你后来那些苦主,到底是你从哪儿挖来那么一帮智力在昆仑水平线之下的。 云想游在战部新秀中以“冷静善断识大体”著称,在他心目中,释少阳那种战力烧爆表,智力低破线的生物,是不应该有人权的。而比释少阳智力更低的生物,活在这世界上是对世界的侮辱,拜入昆仑是对昆仑的亵渎。 皇子殿下生而高贵,他永远不会懂得,再拙劣的骗术,总有那么一些穷惯了又渴望天降横财的人,会头脑发热两眼发花,抛弃相伴一生的智商义无反顾的孤身而上。 宁孤鸾眼中,杨夕就是这么个穷惯了的。可是在杨夕眼中,宁孤鸾则是那个渴望天降横财的。所谓斗智斗勇,往往决胜负的不是谁的诈术更诡,而是谁的心性漏洞更大。 宁孤鸾很幸运,他的同伙中还剩下了那么一个人,没有被灵石堵死了心眼。 “我恐怕……不能输给她。”二把手一双冰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杨夕,把声音压得很低。 “哎?不是计划好让她先赢两场么?”可惜,宁孤鸾没能意识到这个人才是多么的可贵。 “她一上来就爆大招,咱们这边就有两人中招。也就是说,这两人未必是她对手……” 宁孤鸾无所谓的笑:“怕什么,本来这两个人就是找来凑数输给她的。咱们可是商量好,第二人要给她压力,但输得意外么?有了这意外,她才会赌上瘾。” 若说这个赌字,本就是有了这种意外才有了醉人的美妙。多少人就是尝到了这一次意外,然后次次期盼着意外的再次到来,最终在倾家荡产的路上越走越远。不得不说,宁孤鸾在这上面还十分有心得的。 二把手却不为所动,冷静的分析道:“你、我故意输给她,加上两个本来就不是她对手的。这就是四场,另外三场就算全赢了,我们也要输她一万呢!” 宁孤鸾一呆,掰着手指头开始数。数完了也发觉不对,可心里又有点隐秘的小心思:我刚刚那么丢脸了,这回老二上去却赢了,那我不是连个难兄难弟都没有? “老二,你要是赢了她,她不肯打了怎么办?” “那起码也是个不赔不赚。”二把手沉声道。 “费这么大劲儿,最后就捞个不赔不赚?”宁孤鸾却不肯答应,“那你之前跟着那姓谭的小子吃了那么大亏,不是都白吃了?怕什么,横竖我们准备周全,大不了提前出杀手锏就是……” 他这二人争执不休。 杨夕却没给他们这个,继续争出个结果的机会。“还打不打了?不打我走了哦!反正我赢一万了。” 二把手脸色一僵,忙提了剑上前:“请姑娘赐教。” 这种被掌握了主动的感觉,让他越发觉得形势不妙。于是愈发坚定了这局要使出全力,赢下来的决心。 而真正开打之后,他这不妙的感觉,更是逐级递增!他猛然发现,尽管自己尽量的思虑周密,冷静判断,却还是忽略了一个最基本、最致命的问题。 他使出全力竟然也打不过这丫头! 但是这怎么可能? 要知道,他们兄弟几人中,除了宁孤鸾仗着人偶术逆天之外,属他战力最高! 练气也好,筑基也罢,排名战上牢牢占着百强位置的,被他坑过的也有十几个!除了第一次坑释少阳,是靠了宁孤鸾的人偶术,其他哪个不是实打实干掉的? 他的绝技就是一个字“快”,同是六十年前入门的一批,“瞬行”这项战技属他修得最为熟练。“小瞬神杜明”的名头报出来,同期的修士又有几个是没听过的? 就是宁孤鸾,除了那一手人偶术的绝学之外,杜明其实也是不服的。他一直觉得自己只是运气不好,运气不好所以六十年过去未能筑基,运气不好没像宁孤鸾那样投机取巧的拜得一个长老师父! 可是现在,杜明却发现无论自己从任何方向攻过去,都会有一束灵丝早早迎在那里,架住他的快剑,紧接着就是反手一剑刺过来,逼得他再换方向。 即便是小心翼翼从背后攻击,这矮搓搓的丫头也活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头也不回的就这样架住,还一剑! 杜明打着打着,冷汗就下来了。久攻不下,这种感觉,根本不像是对战,这分明就是……被人压着打。 宁孤鸾等人还在一边装模作样的喊:“唉哟,老二!怎么连你也打不过啊!那我们岂不是要输好多钱呐!我们这不是给人送钱来了?” 宁孤鸾那挤眉弄眼的姿态,显然以为自己刚刚已经说服了杜明,而杜明正在执行他们先输两阵的计划。 云想游立在中间充当着一个仲裁者的角色,实力更强,年纪更长,他倒是看得明明白白。 杜明那是早就打出了真火,拼尽了十二分力气,哪里有什么防水? 不过杨夕倒也没能真的压着他打,那小丫头只是机灵的把灵丝事先布在脚下,感应到有哪个方向的攻击,便让灵丝在那一片都出现,是以显得很快又能预知似的。 可惜,这种生死搏杀中历练出的战斗素养,并不是只会斗殴的杜明能看得出的。 杜明在又一次一剑劈空后,匆忙后退了两步。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跟宁孤鸾从新探讨一下他们的计划,或是撤销计划。 他不是宁孤鸾,宁孤鸾那是真心的坑人有瘾,杜明完完全全为了钱来的!比起最后真的输了钱,他宁可这事儿雷声大雨点小,最后是白废了劲、丢了脸。 杜明想到此处,转身要退,一直立在原地不动的矮矬子却忽然横身拦在了他面前。 “还没打完呢,师兄怎就退了?” 杜明脚下错步,一个“瞬行”发动,眨眼间出现在三米之外。 他知道这丫头是不会瞬行的,不可能追得上他。心下刚松了一口气,却忽然觉得腰间一紧,不好! 一道雪白灵丝卷在腰间,杜明转眼又飞了回去。 杨夕是追不上他,但她可以把人抓回来。 错身而过时,杜明的帽兜因为急速而扬起了一点点。因为身高的关系,杨夕仰起头恰好可以看见杜明小心隐藏的面孔。 “哟,这不是那天跟着谭欠捅的那位师兄么?为了骗点钱,您也蛮拼的!” 杜明眼前一黑,心中一片冰寒。 她知道了,所以她真的是故意的。 杜明当机立断把头转向宁孤鸾一边,想要喊话:“老大……” 杨夕手下灵丝一放,杜明被她直接甩到了街面上,迎面穿过三个鬼修的身体。鬼修气得哇哇叫:“上面打架的,懂规矩不懂!” 杨夕一笑:“抱歉,打起来没收住手。” 好在鬼修这么稍微被穿一下,除了心情不爽,对修为的影响也不算太大。蹦跳着喊了两句,也就忿忿的走开了。 但杜明就没这么便宜了,他浑身僵硬的趴在街道对面的阴影里,既动不了也不能说话。鬼力对活人的侵蚀,需要不短的时间才能消散。 木眦欲裂的看着对面房顶的杨夕,明明这个距离看上去只是一个短小的影子,但是杜明却觉得那影子似乎在嘲笑自己。 别慌,别慌,鬼修不会上杆子撞过来。稍微缓一缓,等老大他们把自己抬回去,就能开口了。 如果真以为这样就能拖延多少时间,那还真是太天真了!鬼力消散的这一会儿,你最多能再战一人罢了。 那个短小的影子,也真的很快就离开了屋檐,跟另一个人激战起来。比杜明还不如的战力,只是得到了杨夕单方面的一顿暴揍。 杜明的知觉在一点点的恢复,可他还是心慌得厉害,用鬼修拖一拖时间?多战一人是一人?不知怎的,他就是觉得这丫头胃口似乎没有这么小。她应该是想连战七人,甚至群战也没打算放过的! 一定是我漏算了什么重要的因素,能影响全局的…… 当画地为牢的碧绿光柱,在眼前徐徐升起,杜明的一颗心,才终于沉到了谷底。 昆仑宵禁……刑堂…… 他竟然忘记了这最基本的规则。眼看着另一个兄弟,被虐得惨兮兮的也抛过来,杜明眼中一片死灰。 这次怕是,真的要栽了。 死板的昆仑刑堂,丝毫不理扔人下来的杨夕,和头顶仍在继续的激战。 “昆仑宵禁,夜不上街。违令者禁闭。” 眼看着又有两个兄弟被扔过来跟自己作伴,三个幽绿幽绿的画地为牢,映着彼此鬼一般的脸色。 “这丫头怎的这般能打?那天擂台上竟还是留了手的?” “可她都赢了,把咱们几个扔街上是作甚?赢了钱还要泄愤么!” 画地为牢默认的规则是声音并不能传出一丈之外。杜明已经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却是一脸的木然:“她在,减少群战的人数。” “什么?” “不会吧!她还真打算群战?” 后来作伴的二人清清楚楚的在杜明眼中看到两个字。——“她会” 鼻青脸肿的兄弟忽然噤声了一个,另一个则呐呐道:“这也,太可怕了……幸好还有老大的杀手锏。” 杜明叹了口气,怔怔的有些不自信:“事到如今,也只能盼着人偶术有用,别再出什么意外吧。” 第101章 夜幕下的昆仑(八) 客栈屋顶,原本的九个人只剩下了六个。 云想游凝立中间,晚风拂动黑袍,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 小个子的姑娘站在一侧屋角,长剑斗篷里露出个半截儿刃锋,斜斜指着地面。稳稳的道:“下一个谁来?” 相形之下,对面四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则显得有些气势沉凝。三个人隐隐压在后头,一阵凉风吹过,其中一人蓦地打了哆嗦。怎么觉得今天这状况有点不对? 宁孤鸾一人顶在前头,黑色斗篷被他在身上裹得挺紧,倒是有点江河倒灌不为所动的外势。 “呵,这回不点将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宁孤鸾就是再蠢,也发觉情况不对头了。何况他本身并不算个蠢人,只是被亮闪闪的灵石晃花了眼,才会一再错过隐约可见的危机。 不管这丫头是知道自己的计划还是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故意。她已经赢了四万灵石,而自己想要回本,就得陪她接着赌下去,可就算接下来三阵自己一方全赢,也不过是三万。还差着一万回不来。至于群战……她会打群战么?这丫头如今看起来并不傻,大好形势又不是输红眼,谁会上杆子打一场不对等的架? 她刚才约的十万一场的群战,其实只是拿空话钱吊自己吧?自己居然还傻了吧唧的盼着呢! 真是蠢透了! 宁孤鸾觉得自己要是再信这丫头一句鬼话,就可以一头撞死在旁边儿那棵老树上,直接跟底下街面上那些鬼修去做朋友! 杨夕还是那不变的姿势,锐利的剑锋只从斗篷里露出短短的一个尖儿。不经意间,所有锋芒都收敛起来的样子。 抬起短腿儿往前迈了一步。“都这样了,点不点的还有区别么?” 宁孤鸾身后三个人,下意识的就往后退了一步,并且完全没察觉到自己看起来多么的胆儿突。 宁孤鸾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切齿。要是杜明没给扔下去,肯定不会像这几个这么掉面儿。 “行行行,既然你不再藏掖了,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杨夕声明打断:“我从来没有藏掖。” 宁孤鸾简直气炸了肺:“你扮猪吃老虎还不敢认?” 杨夕不为所动:“我什么时候扮猪了?我一直都说我很厉害的好么!” 宁孤鸾噎住,是,你是说你很厉害!可是你上来要打最菜的试试……好吧,这是人之常情。然后你紧接着就要挑最强的打,一脸自大狂的模样分明就是在卖蠢!……不过,如果说自己第一场菜得太过,人家觉得无聊了,好像也能说得通?可她刚不是还说“都这样了,点不点有什么区别”?等等,这话好像也可以理解成……自己这边都已经输成这样了?她那边已经赢成这样了?已经上一个死一个这样没有敌手了?我靠这不是纯打脸么! 所以……难道事情始末从头到尾都是自己这边谎话说多,自以为是,看不清对方实力,自食其果,最后搬着石头帮人砸碎了自己的脚丫子?! 这种噎到内伤的感觉好难过…… 宁孤鸾默念一遍:我再信这丫头一句话,我就一头撞死在旁边那棵树上,下去和那些鬼修做朋友! 宁孤鸾下意识调整出个笑的表情,即使明知月黑风高离得远,隔着风帽,对方什么也看不清。 “好好好,犄角妞儿是个这么认真的人,哥哥我要是不出绝招儿,反倒显得对你不尊重了。” “你不是打完了么?怎么出绝招儿?”杨夕一副莫名其妙的腔调。“难道你输了不认帐,想要死皮赖脸再来一局?还是算了吧,赢你太多我不忍心。” 宁孤鸾笑容僵在脸上:从一开始说话就不在一个频道上,到现在摊牌之后还是有一种跨种族交流的错觉。 淡定淡定,宁孤鸾,你是伟大的未来人偶师,昆仑最伟大的人偶师无面先生最得意的两个弟子之一,你不久就会进阶,升级,当上内门弟子,出任人偶堂主,迎娶无色师叔,走上人生巅峰! 哎呀这样一想变得更不淡定了…… 宁孤鸾保持着笑容,从身后顺手抓了一个人过来,“你上。” 被抓过来的人腿一软,险些跌倒,又强行站直。 连一直不发言的云想游都有些不忍直视了,悄悄的把帽兜扣在脸上,往下拉了拉。但愿那些在天上干架的金丹兄弟们,没有闲得无事偷偷在附近观战。不然我可把人丢到姥姥家了,谁不知道宁孤鸾是我招来的。 杨夕提着长剑,一动不动。抬起一手,白白嫩嫩的,对着那站不直的身影:“请。” 那腿都打颤的人影原地打了个激灵,站了好久。忽然急行两步冲上来,杨夕长剑一架,就感觉出了不对劲儿。 好准! 不是快,也不是力大。是发力的时机,进攻的角度都准得不可思议!像战斗中千锤百炼出的直觉。 杨夕自然有这种直觉。正因为有,才觉得不可思意。刚才那速度奇快的二把手要是有这本事,杨夕绝不会那么轻易就胜了他! 当当当! 长剑相交,三击过后,双方的身形飞退。 杨夕沉了眼色,这也是久经战阵的习惯。不拼命的时候,都会先探探底,然后调整策略。再冲上来,绝对更难对付! 可这分收放自如,时机把握,是他们二把手都没这个能耐,这一看就是软脚虾的不知道几把,能有这个能耐? 宁孤鸾远远的站着,双手拢在袖子里。微微扬起的脑袋,帽兜下露出半个成足在胸的傲慢下巴。微微牵起嘴角:“怎么,不跟哥哥狂了?” 那姿态活像这一架刚刚是他打的。 宁孤鸾宽大的袖子里,纷纷洒洒落下几根孤零零的羽毛。淡淡的铅灰色,若隐若现的样子。 杨夕眯了眼,人偶师。这是作弊吧…… 可如果自己要跟他赌下去,就得认吃这个亏。 杨夕抬头看了一眼云想游。后者拉低了帽兜,一副无论如何都要装死的德性。 云师兄只说了宁孤鸾是人偶师,可没说过宁孤鸾同时也是个高手。 久经战阵,生死历练的那种高手…… 人偶师能不动声色的操控人战斗,可这架打得好赖,还是要看人偶师本人的战斗本领吧。顶多是个用别人的身子,不怕疼、不怕死罢了。 杨夕静静盯着云想游袖子中掉落的羽毛,那是他的媒介么? 杨夕脸上绽出个洒脱的笑:“这次的师兄很强。” 宁孤鸾也笑,挥动了一下宽大的袖子,浅灰色的羽毛从袖子里洋洋洒洒飘出来。 彼此心知肚明杨夕这话究竟是在说谁。 但是这一次,轮到小妞儿被动了。显然这丫头的确是尝了甜头,手握四万赢来的灵石却并不打算就此收手。 “不过还不够强。”杨夕笑着,忽然毫无预兆的便抢攻过来,天罗绞杀阵——纫字诀!毫无预兆的射向被控制的人偶。 雪白丝线,铺天盖地。 “这要比过才知道了。”宁孤鸾只回了这一句,双眼放空,手掐法诀。眼神空茫,似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铅灰羽毛,纷纷扬扬。 双方毫不留力,极快速的出招,接招,变招。往往都是一招刚出,对方便已看透,立刻变招再攻。 杨夕嘴角渐露笑意,这一架竟然打得有点痛快。如果不是为了灵石,竟有点想打到底试试。 可她毕竟年小体弱,经脉狭窄,不擅久战。刚已战过四场,下面又还有硬仗,杨夕舔舔嘴唇,到底还是赢钱比较重要吧…… 羽毛飘洒,丝线翻飞,交织出一片华丽的夜幕。 场上的身形和观战的影子,都被笼罩其中。 云想游木着脸站在中间,落了一脸的羽毛和灵丝,使劲儿扯着帽兜。 这两个犊子,打个架而已,有必有搞这么大场景,这么漂亮? 这绝对是欠抽打,残剑师父在这,分分钟一人一个耳刮子。 云想游这看得无语,只是稍一溜号,就听宁孤鸾“嗷——”一声惨叫,“你无耻!” 云想游定睛一看,杨夕高高站在屋脊上,脚尖点地,长剑在手,帽兜下露出个骄傲的小下巴。 灵丝委地,堆满了脚边。羽毛还在纷纷扬扬的落下来,却没有一片沾身。 “我哪里无耻了?鸟师兄你倒是说说看?” 云想游:卧槽,闪瞎了! 丝线、羽毛什么的,活生生就是眼睛的天敌! 连忙把视线转去宁孤鸾那边,却见宁孤鸾狼狈的仰倒在地上,帽兜也被刮掉了,身上趴着刚刚被他操控的兄弟。 身下满是毛茸茸的灰羽,铺成一张毯子。身上许多失去了控制的灵丝,散落在头发上,肩膀上,腰上。白色灵丝缀在黑色袍子上,柔柔的发亮。 所以……他是被自己控制的人偶砸倒了本体? 但是为什么这边有一种闪得更瞎的错觉?为毛会有一个“更”?! 云想游木了,觉得自己审美观一定是被鬼修师父给荼毒了。回头要找医修去治一治…… 宁孤鸾那边废了好大力气才掀开压在自己身上的兄弟,人偶师大多是神识强大,肉身不怎么强硬的路数,他被这一下砸的几乎闪了老腰。 站起来指着杨夕:“你……你……” 你了半天你不出个结果,难道说你跟人偶师战斗居然打我的本体么?他虽然脸厚,也不能明着承认自己这边活生生是二打一,还逼着别人只能打一个目标吧? 最后只是干巴巴吼了一句:“反正你无耻!” 但是这丫头,怎么会这么清楚如何打断人偶师的操控?人偶师是多么少见的一个道统,她怎么一副对付人偶师很有心得样子? 杨夕嘲讽全开,摊着手道:“鸟师兄,换个花样吧。横竖你又说不出来我哪里无耻。”长剑挽了个剑花,笑道:“下一个谁来找打?” 宁孤鸾觉得自己的鼻绝对已经歪掉了,暗自咬牙。明着是让我换句话,实际是讽刺我只会一个人偶术? 老子偏不换!这回我有准备了,不信你还能破了我! 从身后又抓了一个人,“你上!” 然后“嗖——”的一下躲到另外两人身后。看着人高马大一身肌肉的兄弟,身娇体弱的人偶师觉得十分有安全感。 低声道:“嗯,一会儿开打,守住老子的本体!” 哼,趁老子的意识在人偶身上,照顾不周全,用人偶咋老子的本体?老子两个兄弟可是铁塔样的汉子! 杨夕无所谓的一笑,“嘿,鸟师兄你执着得我都快感动了。” 提剑抢上! 云想游立在中间,绝望的用帽兜遮住自己的脸,宁孤鸾你个怂货!你这不是成了四打一么?好歹你也是个筑基,你能不能稍微要点脸?! 能不能! 云想游觉得好累,再也不会爱了…… 第102章 夜幕下的昆仑(九) 宁孤鸾臭不要脸的四打一的结果,就是被杨夕狠狠的打了四个人的脸。 是,他的设想很美好,操控一个人干掉杨夕,另外两个人给他守护肉身。 问题是杨夕这次根本就没给他那个操控的机会,上来就爆了大招天罗绞杀阵——缚字诀。 在宁孤鸾还在努力和人偶建立连接的时候,就把人缠成了个粽子,胳膊腿儿都动不了。 宁孤鸾傻眼了,原来把人偶包成粽子也能破了人偶术?可是无面师父从来没说过啊! 杨夕这是把人缠的结结实实,只露了一双“傻眼”在外面。雪白雪白的残剑,露出一对二黑眼珠,看着可怜兮兮的。 可惜,杨夕实在是个没有同情心的坏蛋。 她死死按住“粽子”,盯着那对儿“傻眼”问道:“鸟师兄,是你么?” 宁孤鸾下意识眨了眨眼,心道:都这样了,是不是还有区别么? 杨夕:“是你就太好了。” 宁孤鸾还没等反应过来,是自己到底哪里好,就充分体会到这壳子里面的魂儿是谁,到底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你妹啊!那个卑鄙、无耻、阴险、手黑的死丫头他又开始踢·蹴·鞠! 救命!老子晕船呐! 一脚! 两脚! 三脚! …… 杨夕踢得特别卖力,没办法,她怕稍一停顿,宁孤鸾的就从这壳子里撤了。缚字诀这种耗费灵力很多的大招,她顶多还能发一次。现在不趁机搞死宁孤鸾,自己一会儿再来一局,就打不动群战了。 那可是好多好多钱呢。 杨夕现在根本不是对着房顶踢,然后让“粽子”自由落体掉下来,她是踹一脚,追过去反向再踹,反向再踹,再踹…… 活生生一个人的点球追逐,不需要对手的配合! 最后干脆两脚捯饬着,把粽子在脚下踩成一个飞速旋转的陀螺。 如果景中秀能够看到,一定会拍手感叹:所以说国足想冲出亚洲,还是得看妹子呢…… 贝克汉姆什么的简直弱爆了! 杨夕最后踢了一脑门儿汗。终于放过了不知还在不在的宁孤鸾粽子。 擦擦汗,点点最后一个人。 “就剩你了,上吧。” 云想游作为旁观者,却还是莫名打了冷战。 这,这,这丫头知道宁孤鸾晕船么? 等那最后一个人,小心翼翼的提着他的巨斧走到杨夕面前,动作拘谨,语调颤抖的说:“女侠,咱们稍微悠着点儿打,行么?” 宁孤鸾也终于从木立不动的姿势,忽然浑身一阵,变成了到底不起。 于是杨夕知道了一个甜蜜的消息——师兄他一直都在。 宁孤鸾吐了个浑天黑地。这一轮折腾,比第一轮自己身子裹在蚕茧里边儿,可是还要狠呢! 于是杨夕更加肯定了鸟师兄怕转圈这件事儿。 杨夕点点头,觉得自己又多了一张底牌。小心放在箱子里收好,有机会可以用来秒杀鸟师兄! 杨夕抬起头,对那提着斧头,腿肚子哆嗦的汉子,干脆利索道:“不行,悠着打多不尊重对手呢?” 汉子腿一软,急吼吼道:“女侠!我一点都不需要尊重!真的!” “那也不行。” “为什么?” 杨夕叹口气:“哎……我其实只是在说场面话,你怎么那么当真呢?你难道没看出来,其实我并不尊重你么?” tat看出来了! 汉子的玻璃心碎了一地。“女侠……你可以不用这么直白的……” 杨夕:“我刚刚已经委婉过了,奈何你听不懂啊?” 堂堂七尺男儿,他哭了。 可是最后一场的战斗,却并未如杨夕预料的那样顺利。这一次,杨夕没有用杀死人偶术的“缚字诀”,宁孤鸾也没有操控着七尺汉子,替他出战。 快速的几次攻防之后,杨夕忽然脚下一滑,倒在地上。那汉子毕竟不是白给,连忙一步上前,巨斧比在了杨夕的脖子上。 双方对战的最后一场,第七局。 杨夕输了。 杨夕站起来拍拍自己的袍子,看着对面的宁孤鸾。 行,你有两下子。 宁孤鸾吐得气息虚弱倒在地上,脸上是一个不比哭好看多少,却能看出来是得意的笑容。 所以,你想怎样? 杨夕闭了眼睛,原来这才是人偶师的杀手锏么? 刚才,自己眼看就要一剑劈在那汉子头顶的时候,有一瞬间是失了意识的。待反应过来,已经摔倒在地,补救不及。 可以直接操控对手的身体,这才是人偶师的可怕之处呐。 怪不得当初,合欢堂、魔道堂那些一看就很拽的堂主们,也要对无面师父退避三舍,一副绝对不想招惹的样子。 杨夕很确定,虽然很短,但那一瞬间定然是宁孤鸾接管了自己的身体。可是,战斗过程中自己一直很小心的没让一根羽毛粘在身上,没有媒介,人偶术如何成立? 杨夕静静的转过头,看着街对面,被“画地为牢”圈起来的二把手。 是你。 碧绿光柱的掩映中,杜明终于松了一口气,忍不住也露出了一点笑意,自己以谭文靖帮手的身份上台接近杨夕,到底还是没有白费。 看着最后一场终于赢了,杜明心里放下一块石头,总算这丫头还没有逆天太过,人偶术一旦成功,非人偶师本人不可解除,这是铁律。 所以从来打败人偶师的办法就只有两个,一个是压根不让对方的媒介近身,一是有同伴去攻击人偶师的本体。所以人偶师虽然一向被称为单挑场上,坏平衡的存在,但是群架场上,却不是什么利器,也是因为这样鸡肋的特点,愿意学习人偶术的修士才非常少。 可是现在么,人偶术这种存在,对这小丫头显然是无解的存在,不是么? 宁孤鸾的羽毛早被自己用“隐形术”贴在了她身上,筑基以下的修士,绝对是看不见。摸不着,摘不了的。 而同伴,她并没有。 “怎么样,小妞儿,群战还打不打?”杜明听见宁老大很嚣张的喊声。 说实话,杜明还真挺担心这小丫头不打了,那自己哥儿几个,也是赔了五万出去呢! 结果却听见那小丫头低沉的应了一声:“打,有钱赚为何不打?” 宁孤鸾和杜明同时在心里喊了一声“万岁”。 宁孤鸾大力的两手一拍:“小妞儿爽快!十万灵石一场,这可是说好的!” 就见屋角那处,一直摊在地上像个摆设的胖鱼突然出声了。 “杨夕,群战我也是可以上的吧。” 宁孤鸾和杜明一起傻逼了…… 那死胖死胖,一动不动的鱼是个修士? 宁孤鸾跳起来吼道:“它要是一起上,那你可不能赌十万!这得按人头算!” 杨夕点头:“有道理。” 云想游用力撕扯自己帽兜,对宁孤鸾的脸皮和智力都绝望了…… 老子为毛会和这小子学同一门课程!为毛要有这么一个师弟! 杨夕水葱样的手指头点着对面的人数:“一二三四,四个。要等光牢散了,把街上那几个也叫回来么?” 宁孤鸾已经恨不得抽自己一耳瓜子。只能讪笑着道:“他们几个,就算了把。但是咱们几个这还得按战力分配吧,大家的价钱也不能一样喽!” “哦。”杨夕很淡定:“最后赢我那位壮士,就算十五万,刚才打了一会儿输给我那个,算五万。被我捆起来当球踢的两个……”杨夕指了指宁孤鸾和另一个球,有点嫌弃的样子:“勉勉强强,各算一万好了。” 勉勉强强算一万的宁孤鸾:“……” 杨夕又点点自己:“我一个,十万。” 宁孤鸾一呆:“那鱼不上?” “嗯,不上。” 杨夕抬手把那面垃圾堆里翻出的小旗抛给归池,吩咐道:“快点炼化完,然后试试。” 归池一个摆尾,跳起来叼住小旗,鱼泡眼闪了闪:“你确定?” 杨夕回了他一个潇洒的响指。 “徒儿,听为师的没错,为师怎么会吃亏呢?” 归池抖了抖尾巴,闷闷想到:你是不会吃亏,但是你会让我吃亏啊……想起擂台上被人当锤子用历史,他就觉得再也没脸见花哥了。 “你十万跟我们赌二十二万?我们不是亏大了?”宁孤鸾却不干了。 “你也说了,是我,和你们。”杨夕重点强调了那个们字。 宁孤鸾瞪着杨夕。 杨夕不甘示弱的瞪回去。 谁都不肯还价,又都不肯放弃不打。 于是成了大眼瞪小眼的死局。 “咳咳!”一直装死的见证人云想游,终于站出来说话了,“那个,二十二万确实多了点。” 宁孤鸾得意洋洋。 杨夕不动声色:“那师兄觉得多少合适?” 云想游:“二十万吧,其实那三个确实是白搭的。” “好!”杨夕应得那叫一个干脆。 宁孤鸾大叫:“那也没差多少啊?!” 云想游直接一句:“要点逼脸!” 宁孤鸾被骂蔫儿了,杨夕笑起来,那小样儿可开心了。 宁孤鸾蹭着到云想游身边,摸摸鼻子:“云师兄,借我十八万灵石呗。” “什么?”云想游瞠目结舌,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宁孤鸾连忙小小声的助其消火:“我哪有二十万那么多呀,这可云师兄你定的价,你不能让我掉面儿啊。” 云想游贵为一国皇叔,还是很要脸的。宁孤鸾一句话掐住其死穴。 云想游捂着胸口,一脸的胃疼:“我只给你抬了十万的价!你自己刚还要和人赌十万呢?” 宁孤鸾摸摸鼻子:“那个……我原计划不是输两阵赢五阵么,那就能赚三万呢。原本还带了七万,也是想着就算遇着狠茬子,七个人全输也就这些呗。” 云想游咬牙切齿,“但是你现在输了六阵,所以手上就只有两万,让哥给你垫十八万!宁孤鸾!你以后别说我认识你!” 这样说着,却还是从怀里掏了几个储物袋出来。“一个十万,一个五万,三个一万。” 宁孤鸾捧着袋子点头哈腰。 云想游一脸牙疼的摆手,示意他赶紧离自己远点儿。 一回头…… “云师兄,借我五万灵石呗!” 云想游目瞪口呆的看着杨夕:“靠!你手上那五万全是赢来的吧!别告诉我你自己一块灵石都没带!” “云师兄你算术真好,我最佩服您这种会算数的的人了,我原来当丫鬟的时候连家主都不佩服,最敬佩我们家账房先生……”杨夕一脸镇定的猛拍马屁。 云想游直接丢个“五万”的储物袋给她,抬手一指远处,道:“看我口型。” 杨夕接了灵石,认真的抬头看了一遍,然后捧着灵石如他所愿的“滚”了…… 战斗的双方,把灵石拢成一堆,放在战场的中间。 三十万灵石的储物袋堆在一起,双方的眼神都有点绿油油的。 云想游很糟心,妈的,居然大部分都是老子的。 左右看看这对糟心的师弟师妹,莫名有种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会一直糟心的感觉。 没好气的怒吼一声:“开始!” “杀呀——”两拨人大吼着,气势如虹的杀到了一起…… 徒留一只胖胖的鬼鱼,在角落里暗搓搓的炼化“造化旗”。 造化旗,人妖大战时期盛行的法宝。 彼时,地府刚刚消失,鬼修们惶惶不可终日。遂有鬼修大能取当时天地间尚未散尽的造化之气,创出此宝的炼制方法,有地府造化池亿万分之一的功用。用以保存新鬼的魂魄,渡之免于魂飞魄散之苦。 而今六道轮回断绝已久,天地间造化之气尽散,遗留下的造化旗碎一面少一面,不可复制。 具体作用……可令鬼魂短时间回到生前的形貌、力量、肉身。 第103章 夜幕下的昆仑(十) 这根本就不是一场群战。 从头到尾杨夕的对手就只有宁孤鸾。宁孤鸾本人,三个临时充作宁孤鸾人偶的小弟。 宁孤鸾一个人控制着三个小弟一起作战,人偶术简直玩出花样来,这种自己左手与右手之间的配合,简直不能更默契! 人偶一道,杨夕连入门都算不上,只能勉强算是个了解。可是杨夕猜想,宁孤鸾这种随时转换操纵对象的本事,大概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这位宁孤鸾师兄,在人偶一道上只怕也是个难得的人才。 杨夕频繁的使用天罗绞杀阵——纫字诀,只能不停的逼退对方,保证不输而已。她深知,这么耗下去,自己的灵力肯定撑不到胜利。不过她估计,宁孤鸾应该是比她更不愿意耗下去的,人偶术是相当耗费精力的一种术…… 杨夕偷空看了一眼归池,后者的工作马上就要结束。 这一溜号间,等于卖了个空挡给对手,忽然就觉得眼前一黑! 来了! 在宁孤鸾接管杨夕身体的一瞬,杨夕毫不挣扎的把意识沉入了识海。 睁开眼,识海内铺天盖地的鸟羽,杨夕自己则被一排羽毛竖起的笼子拘禁起来。 杨夕笑了,果然大家都差不多。 她之前无意中对叶清欢使出人偶术的时候,识海内对方的元神是被灵丝捆起来的。自那一战,杨夕长了不少记性,比如她在去昆仑“龙渊阁”的时候,就有好好找一找怎么把意识沉入识海,再弄出来。这不就用上了? 那么……宁孤鸾此时应该站在她识海里,能看见自己的位置。 怎么没有? 可是却能听到他聒噪的自言自语。 “哎我靠,离火眸什么的简直太讨厌了,一直消耗老子的羽毛!多少毛也不够消耗的!看老子不虐死你这丫头老子就不姓鸟!” 杨夕仔细的寻找,终于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到了……一只麻雀。 杨夕:“不是……吧?” 那只吱哇乱叫的麻雀忽然就噤了声。僵硬的扎着翅膀转过来,吐出宁孤鸾的声音:“靠,你怎么会没昏过去!” 所以……真的是姓鸟,而不是姓宁? 杨夕对着麻雀先生宁孤鸾露齿一笑:“因为我神识比你强大,所以醒着。” 昆仑守墓者的灵魂刻印什么的,才不会告诉你呢。 说起来,最近和妖修似乎分外有缘啊…… 怪不得总觉得这鸟师兄有点笨呐。 宁麻雀睁着两只豆豆眼,瞪了杨夕半天,忽然出了一口气,臭屁的扇扇翅膀:“切,那有什么用,你被我封在这里,我可以马上控制你的肉身认……” 目瞪口呆的看着杨夕掰了那灰羽扎成的笼子,一个“输”字被他吞回去了。 妈呀,神识也是大力士么?这不合规矩!那神识起码得是我的上百倍! 宁孤鸾转身就跑,扑腾着翅膀洒落一地羽毛。边飞还边叫唤:“傻眼了吧!哥会飞!” 杨夕木着脸,天罗绞杀阵——缠字诀。 一根丝线把灰麻雀拽回手里,面无表情看着他:“还会什么?” 宁孤鸾觉得,自己所有的优势都被以某种十分坑爹的手段破去了。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老子告诉你,你肉身还在哥的掌握之中,速速放手,哥就让你认个输。不然毁容、自残、跳悬崖都是分分钟的……啊啊啊,不能拔我毛!” “你不说我倒忘了,可不能让你腾出力气祸害我呢。” 杨夕这坏蛋不但拔鸟毛,还把小麻雀在手里使劲拍!“啪!啪!啪!”一拍一个扁,跟打脸一个节奏。 宁麻雀在不停的扁掉和鼓回来之间挣扎,翻着肚皮叫:“别以为这样就能消灭哥!告诉你,哥连你的离火眸都是不怕的……啊!啊!你把嘴伸过来干什么?!” “吃鸟。”杨夕手上举着统共没有一口肉的麻雀,很自然的道。 消灭进入神识的异物,不是用离火,就是用自己嘛。这个她有经验。 “你怎么下得去口?!” “为什么下不去?”杨夕一脸莫名,“因为你毛多么?我不嫌弃。” 这活驴举着宁麻雀就往嘴里塞,麻雀吓哭了,扎开两只翅膀和细爪子扑在杨夕的腮帮子上,死活不肯靠近那个红红润润的黑洞:“住口啊——!” 嘭的一声,鸟毛、麻雀、笼子,一起消失。识海里只剩了一个杨夕,和一团离火。 杨夕再睁开眼,自己正从空中往下落。 是个自己从昆仑客栈楼顶往下跳的模样。 宁孤鸾的嚣叫从身后传来:“你个活畜生!不得好死!摔你一脸花!” 杨夕笑了,大叫一声:“胖池,出手!” 狂风骤起,客栈房顶的云想游、宁孤鸾等人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刮得立身不稳。猛然见到一个巨大的雪白色身影呼啦啦仿佛凭空冒出来。 比曾经小了几号的雪龙,呼啸着在空中一个拐弯,杨夕翻身落在雪龙背上。手中丝线哗啦啦收拢,一脸严肃道:“胖池快跑!” 宁孤鸾还在呆愣看到了“龙”这样的事情,云想游却忽然眼角一瞥,好像有十几个非常熟悉的东西从头顶跟着那龙飞走了。 是什么?云想游眨了下眼。 宁孤鸾嚣张大笑:“怕了吧?怕了就快跑……啊!”头顶忽然挨了云想游狠狠一巴掌,就听云师兄气急败坏的咆哮:“怕你个鸟毛!她把赌金全拿跑了!” 宁孤鸾一个激灵,回头去看,客栈房顶原本堆着储物袋的地方,光秃秃一片,哪还有一块灵石的影子? “我去你大爷!你个长犄角的活畜生,你不得好死!” 一行人飞天遁地的追过来! 出于昆仑修士对灵石无止境的追求,一时间竟然没有被雪龙落下很远。 当然,这也跟杨夕一直指挥归池在街面上低空飞,施展不开手脚有关。 飞了半刻,杨夕仰头望见几道剑光划破天空,向着自己而来。不远处,景中秀的宅子也清晰可见了。 杨夕翻身从归池背上跳下,同时把芥子洞府摔在地面上,抱了满怀的储物袋一起丢进去,灵石乱响,撞出一曲美妙的乐章。 归池间不容发的恢复了鱼型,叼着“造化旗”钻进洞里。 杨夕一摆手收起洞府。 修为最高的云想游已经追得离很近了。 可是分别竖起的两道碧绿光柱,让他们无缘对面手难牵,咫尺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当然,是云想游一个人凝噎。 “昆仑宵禁,违者紧闭。”伴随着刑堂刻板的腔调,杨夕与云想游各自守着一方画地为牢,咫尺天涯。令人生生扼腕呐! 云想游险些扼碎了自己的手腕,咬着一口钢牙,一字一顿道:“杨夕是吧,我记住你了!最好别让我再在课上见到你!” 继根殿修行之后,脉殿的修行很快也要有战部的介入了。 云想游本是不爱做这些带孩子的麻烦事儿,但现在他已经决定回去跟残剑师父申请,一定要自己带队了! 宁孤鸾在更远一点的地方,跟着叫喊:“也别让我在课上见到你!” 杨夕掏掏耳朵,云师兄她还是有点怕的。鸟师兄就不一样了。笑嘻嘻道:“这个可能要让师兄失望,我们大概很快就会再见的。” 云想游、宁孤鸾一齐出声:“什么意思?” 杨夕却闭上眼睛装死,不肯答话了。 这一夜,很快就在云想游的怒目瞪视,和宁孤鸾不停的叫骂中过去。 第二天上午,画地为牢的时效刚到,杨夕嗖的一下使出天罗绞杀阵——缠字诀,间不容发的把自己拽进了景中秀的宅子。 云想游一道剑光跟着过来劈在杨夕身后的大门上。云师兄果然是个好剑修,芥子石的房子,门板居然被劈得扑簌簌直落碎屑。 杨夕靠在门上,拍着胸口:“好险,好险,差点就被剃成光头。” 一抬头,就见景中秀一脸苦逼神色的蹲在门口,旁边蹲着的变年轻的朱大昌。而景小王爷的苦逼表情还在脸上没有消下去,脸上就有填了惊怒。 杨夕一顿,回头看了看门板,小心的伸出手给门板揉揉:“额……这起码可以侧面证明,残剑先生没有坑你,他给你的洞府是上等货,能抗住剑修一剑!” 景小王爷怎么可能吃她这套,又一次拎起扫把追得杨夕满院子乱跑。“小爷新买的房子,新的!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钱没还啊!我特么这辈子怎么就认识了你这么个祸害!” 杨夕上蹿下跳许久,最后猴子一样的挂在院墙上,既不敢跳出去面对云想游,也不敢跳下来面对小王爷。 她命中一定是跟所有权贵相克。 云想游在门外叫嚣:“景中秀,我数三个数,你把门给我打开!” 景中秀阴沉沉一笑,潇洒的丢了扫把,转身,抬腿,迈步,去开门。 杨夕:“一万!” 跟明白人讲话,是不用多费事的。 一直蹲在院子中间当障碍物的朱大昌不明所以,“哈?” 景中秀收回手,收回脚,却没回头。“一万五。” “认了。”杨夕果断答应。 她跑来景中秀这里难道是冲着景中秀出于交情庇护她么?脚趾头想都知道景中秀半点义气没有,杨夕冲的是景小王爷要钱不要命的精神! 景中秀果断把刚才的潇洒当扫把丢掉,飞扑回来,亲手把杨夕从院墙上抱下来,涎着脸:“哪来这么多灵石呀?发财啦?” 杨夕:“抢云想游的。” 景中秀手一抖,险些把杨夕掉地上:“抢?” 杨夕:“再加一千?” “抢得好!”景小王爷果断的说,手也稳了,腰也直了,节操什么的也不要了。 杨夕痛快的给了灵石,顺便还把那一大堆储物袋分了景中秀一半。 礼尚往来,景小王爷回赠一个服务,跑去门口对外面已经数到第五个三的云想游喊道:“云叔,你来得正好,断刃师父正在我这喝酒。我这实在陪不起了,你快来替我一场!” 慢吞吞推开门,哪里还有云想游的影子?连宁孤鸾也不见了。 “?”杨夕一愣:“师父在?” 顿了顿,微微有点迟疑的问:“陪我师父喝酒原来是这么可怕的一件事?” 景中秀窃笑:“天羽帝国十三皇子云想游,昆仑金丹期的大师兄,不怕天,不怕地,人生中就两个克星——残剑和酒。” “……”杨夕:“啥意思?” 景中秀掩面笑:“他是个一杯倒。” 杨夕默默决定要好好锻炼酒量。 “而且吧,昆仑号称有七大苦差,是排在所有苦修之上,非大毅力者不能坚持的修行,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敢回首的触痛!其中跟断刃喝酒,名列第三,仅次于跟掌门学剑和跟残剑打牌,甚至还要排在跟大长老炼丹之前。” 杨夕:“……” 小王爷你那满目含悲,字字泣血的神态是怎么回事…… 地当间的朱大昌顿时一脸菜色,小声道:“我和小王爷都被喝倒五轮了,要不怎么不敢进屋呢?” 景小王爷却愤怒的挥舞着拳头:“喝倒了不是关键的,关键是他喝我的酒肯定不会给钱呐!” 正说着,景小王爷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拉住杨夕:“现在里边儿是光腚儿,和你师父给你找的那剑主顶着呢。这俩轮流喝,加起来也有你师父的一半儿了!酒窖都快喝空了。请你快去用正经事儿阻止他们!” 杨夕一听剑主二字,迟疑了一下。 景中秀蹙了蹙眉毛,难得多管闲事的多了一句嘴:“你先去看看吧,我看你那个剑主,也是个挺难得的人。如果修为再不进阶,怕是就要寿终了。” 第104章 剑仆难当 杨夕一进屋,就被眼前看到的景象惊呆了。 四五十个酒坛子,叠在一起,堆成一个壮观的坛子塔。酒坛与酒坛的缝隙里,隐约露出一头花白的长发,并一个身材单薄的少年。 白云浪的人影完全看不见,声音却豪爽的从塔里传出来,就一个字的台词:“喝!” 伪少年邓远之,冷着一张小白脸,面无表情掐着一只海碗,酒到杯干。 那花白头发的身影,也是一会儿一仰头,痛快得像喝水。 坛子堆前面还倒着一个眉目依稀有点熟悉的白衣青年。趴在一口坛子前面,正把脑袋往坛子里插:“我要游回去……” 杨夕:“……” 杨夕看了看那空坛子,觉着这哥们如果执意游回去,可能有点容易触礁。认命的先去把人的脑袋从坛子里挖出来,总不能眼看着活人在醉死。 却听青年喃喃抱怨:“我不在这里呆了,凭什么他要死了,我就得让着他啊,师父都不疼我,我要离家出走……” 杨夕手下一顿,忽然死命盯着青年的脸,难以置信道:“小师兄?” 青年呆呆的:“喔,小师妹。” “你怎么突然长高这么多?!”杨夕咣当把青年模样的释少阳砸在地上。 今日的释少阳比起三日前掌门的课上,抽高了有一尺多长,圆溜溜的娃娃脸也消瘦下来,逐渐显出一份介于少年和成年男子之间的棱角分明。 一把嗓子哑哑的,有点沙:“喔,我当初不小心吃了【岁月催】,有五年没长个子了。现在它失效了。” 杨夕:“……” 我们果然是师兄妹,亲的! 杨夕拖死狗一样把变长了的释少阳拖到旁边的矮榻上放着,远离所有酒坛子。然后才整理了下衣襟,绕过高高的坛子塔,“徒儿杨夕,见过师……”杨夕眨了下眼,“师父,你在桌子上干嘛?” 白云浪抱着一个酒坛,玉树临风的立在桌子中央,回过头来洒然一笑,指着酒坛道:“你看,连兄弟下的蛋,为师要把它孵出来!” “……” 杨夕默默转头去看那位下“蛋”的高人。朴素的黑袍,斑白的长发,面无表情有点凶,让人一看脸就想把钱袋全部交给他。 “连师兄?”杨夕一愣,十分错愕:“你头发怎么白得这么快?” 杨夕怎么都没想到,师父给自己找来的剑主会是连天祚。更没想到,半年前见到连天祚,他只是生出了几根白发,这半年他总是遮着帽兜扣着面具,不为人知的,竟然就老了这么多…… 杨夕看着连天祚,有点心酸,有点不忿。 刑堂和战部,作为昆仑仅有的两只战斗部队,是真正卖命的部门,地位不一定最高,待遇却一直是昆仑最好。凡事都有战部首座和刑堂堂主来替他们操心,门派资源优先倾斜,只要一心一意干架,全不应该有后顾之忧。 “是高胜寒不管你?”杨夕瞪着眼睛,看样子只要连师兄点个头,就能转头去把刑堂堂主活撕了。 连天祚闭口不答。 实在是没什么好说,不论是如此迅速的苍老,还是高胜寒顽固的偏见。都没什么好说。 一张悍匪似的的脸上,半点波澜都没有。抬手点点桌子上的白允浪,示意杨夕还有一个孵蛋的师父需要料理。 杨夕一捂脸,抽着嘴角走上去,一记飞腿把师父撂倒,拖去一边的拔步床上卧着。可师父手中那“蛋”却无论如何不肯撒手。 “谁抢我的蛋,就是要我命!我一定要把它孵出来!” “……”杨夕淡定的招出归池,递给白云浪:“已经浮出来了,你瞧!” 白云浪果然放开坛子,却一脸迷茫:“不是鸟蛋么?怎么孵出个乌龟?” 归池:喂喂喂,你给我说清楚,我哪里像乌龟了?! 杨夕强撑着一张笑脸,挡住白云浪和归池在床上对着掐脸的场景。走到邓远之面前:“远子,你要是没什么事儿,是不是改天……” 邓远之挽着一只袖子,手腕搭在桌上,清冷冷的坐着。闻言,露出个轻蔑笑意,对白允浪道:“我就说肯定是个狗蛋,你非说是个鸟蛋,果然孵出一条狗吧!跟我打赌,傻x,输了吧?” 杨夕终于忍无可忍!抄起旁边的酒坛子,对着邓远之的后脑勺“咣当”就是一下狠的。 邓远之立仆。 杨夕把人连同椅子拖去窗边吹风。 转过身来,就听连天祚声音沉沉的道:“杨夕,我们出去谈谈?” 杨夕却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眼前,十分怀疑的问道:“这是几?” “……”连天祚很无奈,“二。” 杨夕勉强信了,跟着他一路去了院中。景中秀这房子并不十分广阔,一间客房被三个醉鬼占据,连天祚已经觉得不好意思。出了门没好意思再麻烦小王爷,直接把自己的芥子洞府贴在墙上。 挺宽敞的一个厅里,七八间小室贴在四周,和杨夕的洞府格局类似。不过整体大了一号。 二人就在厅中央的两个蒲团上坐下。 “要喝茶么?”连天祚问。 杨夕环视四周,别说茶壶茶碗,连个小桌都美誉。于是断定这是客气,摇头道:“不用麻烦了。” 事情的发展也证明连天祚果然是在客气,他直接跳了下一话题,“哦,那么,我是一个灵修。” 杨夕震惊:“什么?” 连天祚微微倾身:“一柄剑。” 杨夕抬手打断,“连师兄!等等!你这前后逻辑不顺,跳太快,我没跟上!” 连天祚闭嘴,静等杨夕跟上。 杨夕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脖子僵硬僵硬的:“所以,连师兄是灵修,本体是一柄剑,现在看到的是你走人道修出来的肉身。然后如果我给你当剑仆的话,养的剑莫不是你本体?” 这种突然发现身边好多不是人的感觉有点微妙,我明天应该挨个问问还有谁不是…… 连天祚迟疑了一下,道:“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养灵修的本体,对你将来成剑的帮助更大。” 杨夕的震惊劲儿还没过,下意识道:“我为什么会嫌弃?” 连天祚想了想,两手比划了一个手势。翻译成人话大约是——我在你的身体里…… 连天祚:“有些小姑娘觉得不好。” 杨夕很认真的琢磨了一下,提问:“那我会怀孕么?” 连天祚有点小呆滞:“当然不。” “哦,那我不嫌弃。”杨夕说。 连天祚有点小高兴。 杨夕也抛出了自己的疑问:“那你是谁的剑?” “昆仑。”连天祚毫不迟疑。 杨夕:“五代?” 连天祚:“三代。” “……”杨夕默然了半晌,方道:“师兄你今年多大?” “算上灵智蒙昧的时候,五万多岁。” “比掌门大?” 连天祚点头:“大不少。” 杨夕垂着眼睛想了半天,眉头渐渐皱起来:“这不对,我每次见到师兄都有一种,师兄是我家私有财产的感觉。特别想找个麻袋给你装起来。”杨夕一边说一边比划。 连天祚小心的往后窜窜,看起来不太喜欢麻袋。 杨夕十指交握,飞快的做着一套指操。一边活动着手指一边道:“师兄说自己是昆仑一柄剑,这我就有点明白。我是五代守墓人,如果师兄是五代的一柄财产,那就很说得通。可师兄说自己是三代,这我就不太能理解了……” 许久,杨夕抬起头,有点小深沉的样子:“会不会是灵智不清的时候,师兄记错了?” 连天祚摇头:“……不会记错的。” “?”杨夕等着他的下文,连天祚却一把拎起她,忽悠一下直接“瞬行”到传送大殿旁边。 半透明的白玉大殿,在正午日照下流光溢彩。雕工本就精湛的“灭门浮世绘”,在四面墙壁上铺展开来,在这日光下少了几分纤毫毕现,却莫名的更加栩栩如生。 连天祚把杨夕拉到三代昆仑那一副的前方。 陡峭断崖之上,向前无路,向后是低处。柴门紧锁的小破院子,萧索的立在断崖上,一副随时都会有风刮跑的样子。 而天上也确实刮着一不小的风。 四项天劫之中,风劫应迷惘而生。那挂着昆仑破匾的小院儿,似乎陷入了无路可以前行的迷惘和尴尬。 道袍打扮的弟子们,稀稀拉拉的从山上下来,各自背抱着全部家当。 山风掀起他们的发梢和衣摆。 没有一个人回头。 连天祚抬起手,指着山路尽头快要走出画面的一名三代昆仑弟子,刚下山就丢掉了自己的剑。连天祚的手指,落在那柄剑上:“这是我。” 杨夕盯着那剑,它被丢弃在山路尽头,似乎是在瘾喻三代昆仑自废道统的荒唐。 那一段故事,杨夕在龙渊阁的古旧典籍上读过一点。 三代昆仑自断道统,散尽门人,全派上下把灵石法宝分吧分吧散了伙,是最为人诟病的一代。 它没能够渡过那一代的天下大劫,它在灾厄面前最终选了退缩。 连天祚长着糙茧的手指,沿着剑柄抚到剑锋,眼里有淡淡的缱绻。 这一幅荧光闪烁的流离失所,在他身边沉默得有些残忍。 他是一柄被丢弃的剑。 他的剑修放弃了昆仑,他却不肯。失去了握剑的双手,他可以自己挥舞自己。五万年…… 他终于修成了肉身。 他可以自己把握着自己,去坚持自己的坚持。 三代昆仑的覆灭,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是最为人所不齿的灰心丧气、羸弱不堪。他们没有经历任何争斗,是自己解散了门派。 杨小驴子抿了抿嘴唇,觉得凶巴巴的连师兄看着忽然有点可怜。 “连师兄,能不能给我讲讲,到底发生了什么?” 连天祚收回手指,下意识的有点痉挛。粹透万年血火之色的眸子,静静看着杨夕:“天路断了。” 第105章 三代昆仑(修) 杨夕微愕:“什么天路?怎么个断了?” “上古时期,这世上本是有一条天路的。修士登仙,并不需要渡劫飞升,只要登上天路,一直往上走就是了。但是五万年前,那条路,忽然塌了。”连天祚的手指,摸索着三代昆仑“灭门浮世绘”上的那一处断崖,眼中是一片不愿回首的冰寒。 天路断绝,对于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生灵而言,并不是一场摸得着的灾难。饭照吃、觉照睡,风流少年照旧伤春悲秋慕红颜,街头大妈仍然鸡毛蒜皮神掐架。朱门酒肉依然臭,路边冻死骨没减。 所谓天路,不过是一则远在天边的名词,一条茶余饭后的谈资。 可是对于整个修真界来说,却无疑是一场惊天浩劫,破世灾难,迎头而至的一记大闷棍。 把所有修士都敲懵了…… 通往仙界的路断了,不能成仙了。 千百年来,他们背井离乡、别妻弃子、舍家撇业,放下红尘诱惑三千丈,埋首深山变白头。悟道箴言上的“放下”“摒弃”“参透”“勘破”,浸透了他们苍白无泪的青春。 一夜之间,全变成了荒谬的笑话。 恍然回首,失去了仙缘的掌心,贫瘠得如此可怕。他们放弃了一切能放弃的,却没得到一点补偿。人生竟然被自己活成这样枯竭,前路只剩一片暗无天日的寂寞。 天道敲得一手好闷棍,一记釜底抽薪的大招放下来,直接干掉了修真界大半的修士。 数之不尽的道门弟子崩溃、自杀、发疯、入魔;更多的人静静收拾了包袱返乡还俗,默然看着沧海桑田的故里,无处倾吐之前千百年的孤独忍耐到底后悔不曾。 连天祚至今都记得,昆仑山上浩浩荡荡的下山人潮。 昆仑的山路从没显得那样狭窄不堪,每一张脸上都是心若死灰的茫然。 三代昆仑的最后一任掌门,形单影只的守在山门口,苦苦挽留每一个普通弟子,区区半月,原本的俊俏的青年人便天人五衰,皓发如雪。 那位掌门有一身高强的修为,却并没有力挽狂澜的本领。 他最终,没能留住任何一名弟子。 心境破裂,境界飞落的掌门人,终于没能熬过一个甲子,便像个凡人一般死在一场伤寒中。 临终时,床边只有一柄模样蠢笨的剑。 并不是所有的弟子都忘恩负义,掌门人德高望重,听闻他病重,赶回来奔丧的前昆仑弟子足有千人。 可是掌门人任凭他们跪在门外,一个都没见。 他最后的遗言,都说给了那柄刚刚能听懂人话的剑,仿佛对着世上最后一个知己。 “我走之后吧,你就是这世上最后一个昆仑了。有时候我特高兴你是把剑,剑比人活得长啊,只要你一日不死,咱们的昆仑就一日还在。苍生不死,昆仑不绝啊,这昆仑怎么能灭在我手上呐?所以吧,你一定要睁大眼睛替我好好看着,千年、万年昆仑一定会重现世间,只要一个契机,昆仑就一定会……到时候……把消息烧给我啊!” 掌门人死后,一名来奔丧的弟子,最后锁上了三代昆仑的大门。 带走了床前那柄灵智初开的剑,却只是当了纪念。 连天祚慢慢的修行,过了一万多年,才学会流利的说人话。 又过了几万年,才修出了个长得凶巴巴不太好看的肉身。 新的昆仑已经因为找到了飞升的办法,真如那死不瞑目的三代掌门人预言的一样,重现人间。破而后立,再破再立。 几万年的颠沛流离,不论做为一柄懵懵懂懂的剑,还是一个跌跌撞撞的人,连天祚的生活中心一直没有离开“昆仑”两个字。 他也隐约的感觉到,这些“昆仑”与“昆仑”之间,也是不同的。现在的昆仑与当初的昆仑不太一样,这让他心里有点简单的失望。 如果他是一个善变的人,或许这份浅显的执着早就在几万年的时光中被失望消磨殆尽了。可他不是人,他是一柄不懂变通的剑。 不高兴了,他就出门游历,昆仑需要他,他就回来。 花绍棠为什么拒绝他进入内门,刑铭想要带领昆仑做出什么改变,高胜寒是否不顾公平的刻意为难,都跟他没什么关系。 只要他想回来的时候,昆仑会给他开门,弟子中有他一个位置,他能为昆仑出一点力,他就在角落里活得很高兴。 没人注意到,有一个弟子经常在战斗之后跑丢。 甚至昆仑几万年来具体发生了什么变化,爱跑丢的连天祚也都是说不清的。 那些跟他没关系呢。 他只要看着它在,帮它打架,然后烧纸给“他的”掌门人。 世人说灵修都是天生的死心眼,连天祚的本体就粗笨笨的一副蠢模样,唯有剑刃格外的厚重刚直。 “白允浪实在是一个很细心的人,百多年没见面,他竟然还记得我。”连天祚用这样一句话,结束了对往事的叙述。云淡风轻的,好像那些惊心动魄、那些魂牵梦萦,都简单得轻若鸿毛不值一提,反倒是有人记得自己,竟成了一件特别奇怪的事情。 杨夕却被连天祚的叙述狠狠的震了一下。 这种突然发觉身边隐藏着不少二呆,灵修的世界我辈*凡胎永远不懂得感觉相当奇妙。 更震撼的是,杨夕从连师兄平淡乏味的叙述中,隐隐窥见了一点天意的端倪。 她忽然发觉“世界”这个概念,似乎与她原本想象的大不相同。 它并非一成不变,就像修士历劫进阶一般。 如果真是这样,降下劫难的所谓“天道”,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思路发散下去,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二代昆仑恰逢地府消失,结果遭遇了六族大战,礼乐崩坏,千年战乱。 三代昆仑赶上天路倾塌,结果人心离乱,道门衰微。 还有昆仑四代时期,不知何种因果导致的仙凡融合…… 加上如今,这来势汹汹的百怪入侵。 似乎每一代昆仑都是应着灾厄而生,又在灾厄中抗争或灭亡。 杨夕狠狠的皱着眉,越想越觉得自己好像接近了什么摸不得的真相。 “三代的时候,修士不会飞升吗?” 连天祚垂眸想了想:“很少,有人说所谓飞升,其实就是力量已经强大到这个世界装不下,会翻天覆地的破坏平衡。才会被天劫消灭,消灭不了便只能接引到上界。想要冲破世界的规则,并没有那么容易。” 冥冥中,杨夕仰起头,看着碧如水洗的天空。忽然很想知道,那上面到底有些什么…… 剑主的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杨夕没再有任何的犹豫,甚至笑道:“连师兄,我说过能给你帮忙的呐!” 连天祚拍拍她头,也很有些造化弄人的感慨,自己进阶的希望,竟然就真的着落在了这个小畜生身上。 “以后要把你带在身边,我要先去做些准备。十天之后,识殿有场拍卖会,你跟我一起去。” 杨夕挥别了连天祚,顺道又跑了一趟昆仑的藏书楼,在近三千年的修真界大记事,还有各类典籍中翻找到日暮西沉。 这些典籍都好像对“飞升”这件事讳莫如深,从隐晦的只言片语和捕风捉影里,杨夕只堪堪找到了五个可以确定飞升的例子。 分别属于“仙灵宫”“离幻天”“经世门”“昆仑剑派”,其中“经世门”因其驳杂宽广的道统,领先另外三家,独占了两个名额。 杨夕合上典籍,轻轻舒了口气:“四巨头呵……” 杨夕隐隐觉得,这才是四巨头被公认的真正缘由。 修真界除这四家之外,其他像夜城、诡谷、天羽帝国、霓霞派、甚至是行商起家的多宝阁,也都有称霸一方的资格和能力,却从来无法和四巨头的威名并驾齐驱。 也许就是因为,他们的高端修士,大乘之后不是被天劫击溃,就是兵解转了散仙。没有飞升上界的先例。 杨夕肚里装了这么一件事儿,不太得劲儿的回了景中秀的宅子。 迎面遇见了刚醒酒的释少阳。 杨夕有点尴尬:“小师兄……” 释少阳却打断了她:“你不用说,我都明白。”释少阳耸了耸肩,“连天祚快死了嘛,我该让给他。” 嘴上说的轻松,垂在袖子里的拳头却攥得紧紧的。 板着脸,从杨夕身边一错而过。 “你回来!”杨夕一把攥住释少阳的手腕,成长中的身体,骨架已经拉开,肌肉却还没跟上,这么攥着就有点令人心疼的消瘦。杨夕眼一沉,说话也直来直往没个修饰:“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从师父开始有这意向,你就开始别扭。挺简单的事,搞这么复杂。直接点能死么?” 释少阳当场就气红了眼,他从小儿是个天才,又肯努力,品性纯良脾气单纯,不说人见人爱也相差不远。什么时候被人说过这么重的话? 可这事儿他自己又觉得不占理儿。和一个不受待见的刑堂抢资源,释少阳那得多大脸才能干出来呢?跟同门争抢已经够羞耻了,更别说人家刑堂那可都是昆仑的战士! “杨夕!”释少阳混身灵气外放,直接把杨夕掀了个跟头。也不看人摔没摔坏,转身就往门外走。 杨夕多驴啊,立刻就怒了,“屎阳!你别蹬鼻子上脸!” 天罗绞杀阵——缠字决,直接给人揪回来就往墙上磕。释少阳怎么可能让她得手,开了“瞬行”直接往外闯。“羊拉稀!你信不信我做师兄的代师父教训你!” 屁大个小事儿,一头直肠子的小驴子,和一个死别扭的破孩子,竟然就在别人家的院子里大打出手,干起来了。 等到包子脾气的瞎眼师父终于摇摇晃晃抱着酒壶出来,两个熊到死的破徒弟正在互相掐脸: “你松手,要不我分分钟给你犄角掰断了!” “要松你先松!别以为你长个儿了我就让着你,我才不会姑息你这么幼稚呢!” “说谁幼稚!找打是不是,天知道师父怎么会收了个你,当初都说了我是闭门弟子的!一定是瞎了以后没看清楚!” “露馅了吧?一个大男人老惦记师父跟前争宠,师父肯定把你当女孩儿养的!” 白允浪额头上的青筋狠狠一跳,我就知道!徒弟什么的,都是群不作不死的破玩意儿!如果因为他们短暂的老实,就以为他们能团结友爱和平共处了,那就实在太!天!真!了! 幸好,道爷我早就防着这一天呢! 白允浪大步上前,一人脑袋上给乎了一座五指山,板着脸道:“光天化日,别人家院子里就能干起来,你们师兄妹两个,可真是给为师长了大脸了。” 院子角落,景小王爷一脸怨念的数着他的空酒坛子:说得好听,你们到底谁记着这理是别人家了? 邓远之恰好从屋里走出来,对着景中秀的屁股掂了一脚:“废秀,我想洗澡,帮我烧个水。” 景中秀:“……” 白允浪左手揪住杨夕的右耳,右手揪住释少阳的左耳,捉了两个破徒弟往外拎,想要自寻一处去料理家务事。 却不料,刚一出门就被人堵了回来。 “敢问阁下,可是昆仑断刃,白允浪白先生?” 白允浪凛然一怔,他双眼早盲没有真正的视力,感受一切靠的是天眼。可是天眼之中,他看不见这个说话的人。 白允浪不动声色,微微一笑:“您是哪位?” 墙角阴影里走出一个满身夜色的修士,月光照不亮他纯黑的法袍,好像一个长了人脸的影子。 人影子低头扫了一眼被白允浪揪在手中的双环髻小姑娘。一身杀气遮都遮不住, “你是杨夕?” 杨夕眨眼一看,只觉此人面貌十分熟悉,竟和天天纠缠着找打的“谭欠捅”有八分相似。扭头看了看长高不少的释少阳,杨夕眨眨眼:“谭文靖?你也吃错药了?” 那人影子脸一沉:“我是他爹!” 第106章 家长上访 谭文靖的亲爹跟自家儿子长得特别像,年富力强,修为蒸蒸日上,维持着二十岁的面貌看起来倒像儿子的孪生兄弟。 可这父子二人在性格气质上,却是天差地别。 用杀气随便欺负了杨夕一顿,便把脸转向做师父的说话。一双眼睛阴沉沉的狠,说话却还讲究个先礼后兵: “白先生,您的徒弟差点打死我的儿子,抢了我家的钱财,还霸占了我谭家的秘宝。我来找您,谈一谈。” 云州暗影堂堂主谭则正,道上报出来也是一号人物,并且是正道。要放在往日,就白允浪这种背着叛徒名声的邪修魂淡,谭爹根本不屑与之相谈。 可是罪魁祸首实在有点小,他自忖几百岁的人总不能捉着个小姑娘喊打喊杀的。奈何小姑娘又没爹没娘,幸好还有个师父可以用来出气。 谭爹是想好了的,这白允浪若真如传闻中一样不堪,他就顺手诛个邪。如今看了白允浪一个弃徒赖在昆仑不走,形容浪荡举止荒唐,谭爹只觉得昆仑残剑实在是太妇人之仁了! 白允浪尤自两手揪着一只徒弟,长衫洗到发白,又被忤逆的胖鱼徒孙几乎揉成了破布。凌乱的长发上满是宿醉未消得酒气。 顶着这副不忍直视的尊容,一点稍作整理的意思都没有,浑然不知自己马上就要被人给诛了。浅笑道:“道友想怎么谈?” 谭文靖不错眼的看着他:“白先生不请我进去坐坐?” 白允浪就着拎徒弟的姿势,把个门口堵得密不透光,影子也甭想进去。仍是笑道:“旁人家的院子,万一谈不拢,谈坏了桌椅板凳,多不好。” 院子里,景中秀稳稳当当的数坛子,胆小怕死废成渣的景中秀此刻毫不担心自己的小院儿。 断刃白允浪,出了名的老母鸡护犊子,护短的连个底线都没。那可不是说他护自家徒弟,但凡让他看见的弱小可怜有关系的都是他的短,他都要护,护得全身都是短,才显得那么好欺负。 否则的话,昆仑的大师兄一向是打出来的,诛邪榜首白允浪,谁又能制得住? 景中秀自认为十分的弱小可怜,所以白允浪肯定护他到底。 邓远之却突然蹬了他一脚:“把你师父招过来。” 景中秀被踢了个屁墩,“怎么?” 邓远之的衣襟胡乱拢在一起,神色严肃。眼睛盯着谭爹:“鬼道大家,生来就是克【天眼】的,真打起来白酒鬼怕是要吃亏。” 邓远之的见识,景中秀自认是不敢比的。听了这话连忙仔细去看门口,果然发现白允浪说话完全不对着人,乍一看好像狷介不屑。实则完全有可能是根本看不见对方在哪,跟着对方的声音不停转头,又太露把柄。 景中秀这么一思忖,突然明白过来白允浪之所以堵在门口,那是怕稍微一让地方,他看不着人,护住了手上两个短,却被人抄了身后两个短。 有鬼道克天眼,自然也有东西克鬼道。佛门弟子随便拎出个筑基期的,都能把单修鬼道的修士打得满头包。但昆仑是没有佛修传承的,想压住个恶鬼,只能是搬来一尊比他更恶的恶鬼。 景中秀暗骂一声妈的,小爷就没个坐享太平的命! 他自知常年和残剑斗智斗勇,在师父心中丝毫信誉也没有。直接发个讯息招人,只怕会被怀疑动机,少不得多费唇舌耽误工夫。直接啃一口手指,抹在邓远之衣服上。 “你直接去饭堂,七鬼里的小饿这时候肯定在那晃。带着我的血去晃一圈,等它扑上来,你让它啃一口,刑铭一弹指的时间肯定到了。” 邓远之瞄一眼衣服上的血,又瞄一眼景中秀。觉得这个办法多少有坑害自己的嫌疑,但食堂的确是近。 邓远之木了一瞬,转身寻了个背人处跳墙去了。 邓远之走后,景中秀一抹脸,露出个超级大笑脸,热情洋溢的迎到门口去了。 “哎呀呀,原来是谭伯父啊!久仰久仰!” 作为一个短,景中秀觉得自己既然躲不开,不如就主动站到白允浪的鸡翅膀底下去。大不了待会儿打起来的时候,骑到白允浪脖子上,大概还会比自己乱跑少填一点乱。 景小王爷的口才是相当一流,挤到白允浪的咯吱窝底下,觉得自己安全了,就开始口若悬河的说。 从谭家祖籍云州的土特产,侃到鬼道修行的一百种方法,一直说到谭字的姓氏起源。 谭爹几次三番的想打断这个神侃,却一直插不进话。 终于景中秀开始分析“谭文靖”这个名字起得多么有学问的时候,谭爹敏锐的捉住一个空档插了一句:“你认识我儿子?” 这种一触即发的场面,景废秀活生生靠一张嘴撑了半天的场面,口干舌燥也终于是找不到话题了。长长吁了一口气:“完全不认识呢。” 谭爹气了个倒仰,回过神发现刚在院子里的另外一个臭小子已经跑没了。 谭爹没有欺负那几个臭小子的想法,但是他不希望有人通风报信,让自己诛邪的时候受到打扰。这样一想,便改换策略,直接动手。 整个人化成了一道影子,扑向白允浪。 白允浪看不见对方在哪,只觉得一道杀气逼过来。断剑一抖,破布飘落,就要使出剑气罩住自己和身边三个“短处”。 忽然脖子上一沉,“嗯?” 释少阳目瞪口呆的看着师父的脖子,那上面哆哆嗦嗦骑着一个景废秀。 “脸呐……”话说他到底是怎么上去的? 释少阳本已拔出剑来,做好了代师父招架的准备。他知道自家师父的弱点,未必赢不了,但肯定要吃点亏。而且就自家师父那个脾气,肯定不会下死手,但是对手就未必会留情面了。 可这么一呆,眼睛就没跟上那片影子,夜色中一下就找不到对方在哪了。 正在白允浪开了剑气全力防备,释少阳努力练习找茬儿的时候。祸头子杨夕闪亮登场,长剑“夜行”忽然往白允浪身后猛然刺去! 整个人合身压上,直接把现出型来的谭爹钉在了门板上! 杨夕早摘了眼罩,异色左眼跳动着幽蓝冷火:“老东西,欺负我师父!” 谭则正愕然低头看着腹部穿透的长剑,抬手就把杨夕扇飞了。 杨小驴子喷着血飞出老远,再没爬起来。 景中秀后背被谭则正喷了一身血,正面被杨夕吐了一身血,骑在白允浪这棵大树上,哆嗦成了一片寒风中的树叶。“卧槽,别出人命啊……” 释少阳风一样飚过去,一把提起小师妹,嚷了句:“她没死,是鬼力入体。”紧跟着倒在边儿上了…… 高等鬼修的鬼力是可以隔着人透体的,他一着急给忘了。 白允浪依然找不见谭则正,但是他总能看出来自家徒弟是从什么地方被拍飞的,以及那把“夜行”插在哪。断剑顺着“夜行”的痕迹比过去,触到了对方的脖子,白允浪神色一片冰冷:“带着你的儿子滚下山,云州谭家,我下月就去拜访!” 谭则正当场变了脸色,江湖盛传,白允浪爱好给人灭门。可他最近几十年有点老实,老实得这些最重家族观念的修真世家都快忘了。 谭爹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拔.出肚子上的长剑,满身是血:“你敢!” 白允浪在他拔剑的一瞬,仗着地形狭小,铺天盖地的剑气罩过去,把个高阶鬼修直接糊在了门板上。张开口来光棍得不像话:“我诛邪榜第一排了六十年,我有什么不敢?” 景中秀从白允浪的肩膀上溜下来,心中叫苦连天。残剑师父你快来,大师伯他要开狂暴模式,我完全hold不住! 正在此时,异变又起。 只见刚刚还四肢僵硬的杨小驴子,似乎刚恢复知觉,一抹嘴角血迹,整理了胳膊腿儿从地上爬起来,不知从哪儿捡回了“夜行”,扑腾着又冲了上去。 景中秀:“我靠!” 几乎同一时间,远处一把冷冽嗓子同时响起:“住手!” 杨夕也不知道听见是没听见,但是她从来都是要么闷头不动手,动手就往死里打,从来没人劝得住。杨夕紧握长剑,飞身而上,甚至还用“缠字诀”勾住门框加了个速。 但她还是没能把这一剑捅到谭则正的身上。 剑尖及肉时候,杨夕忽然感觉“夜行”上传来一股莫大力量。杨小驴子整个人挂在剑后横飞了回去,落在一个硬硬的怀里。 杨夕:“?” 怀抱主人笑呵呵的:“配着我的剑,不听我的话。你这是要上方揭瓦?” 杨夕眨眨眼,发现自己正坐在残剑刑铭的一只胳膊上。 刑铭身侧跟了一个目不斜视的楚久,再往后是外型惨不忍睹的七鬼(小饿好像正被他们的烧焦老大狠狠修理)。 再往后重重叠叠,排兵布阵一般森然飘着几千上万个鬼影子,怕是昆仑所有的鬼修都被这货带来给师兄撑场子了。 杨夕挠挠头:“你的剑?” “我学炼器的时候,第一个成品。” 杨夕瞪大眼睛:“四肢抻不直?” 刑铭一笑:“你师父给我起的外号。” 杨小驴子顿觉佩服,残剑先生修剑,修鬼道,修心眼,竟然还修过炼器。她当然不会知道,残剑一点也不喜欢炼器,研究这门学问几十年,完全是因为当时还没学会打牌,穷疯了! 如今牛b闪闪的昆仑顶梁柱们,当年也是有过二b岁月的…… 一旁的景中秀暗暗擦了一把汗,庆幸上天终于听见了自己的祈祷,师父他终于来镇场了。可是他身边一个战部也没带,孤零零带了个陌生的青年。不摆谱不仗势欺人,这实在不是他的性格啊?连云想游都没来? 话说邓光腚儿哪去了,那货看着冷冰冰其实挺八卦的,没有强烈的好奇心也长不出那么多见识。报了信就闪人,他哪有这么老实? 刑铭把杨夕放下地,直接没收了“夜行”揣兜。看似不紧不慢,实际脚下如飞的走过来: “原来是暗影堂的谭道友,云州鬼修道统兴盛,在下可是垂涎许久了。” 景中秀还望着残剑过来的方向,“真没带人?” 杨夕问了楚久怎么回事,楚久一脸茫然,说自己是直接从擂台上被拖下来的。还以为不让在昆仑住了呢,现在看着又不像。 两人合力把释少阳捡回来,这货好像对鬼力的抗性奇差,到现在连个眼珠都转不成。 杨夕一回头:“小王爷,看什么呢?” 景中秀摸摸下巴:“师父居然真没带人,这不科学啊。” 杨夕决定不告诉他,他面前一片绿油油的眼睛,并且那只“小饿”始终在用舌头隔空舔他过干瘾。 残剑那边的一把握住谭爹双手掐在手里,不动声色的挡住师兄。“看看,也没人给您泡个茶,手都冻凉了,我给您捂捂。” 然后像个登徒子一样捏着人家的手不放,滔滔不绝寒暄和恭维,不要钱般砸到谭爹头上。从云州物产丰富,说到鬼修大行其道,再到暗影堂法术高深,最后一直讲到谭字姓氏的辉煌历史。 期间各种“天下鬼修是一家”“正道本是同根生”的暗示,把谭爹给砸得晕头转向。 最后一拉着谭爹的手往屋里让,谭爹居然就一脸茫然的跟进去了,肚子上的血稀里哗啦淌了一地…… 残剑一眼瞟见,谈笑间不动声色在人肚子上一捂,悄悄修补上,假装完全没有一个洞存在过。 景中秀深深的望着谈笑风生的刑铭,默默决定以后要更努力。自己并不是方法不对,只是脸皮不够厚,下限不够低,嘴皮子的功夫还不够强大而已。 景中秀屁颠屁颠跟上去,伺候茶水:“师父,能带他换个地点谈不,这谭堂主看着有点戆头戆脑,我怕一会儿打起来,摔了杯碗桌椅。” 他的本意,是想讨一个损坏赔偿的承诺。可是刑铭在胡吹烂扯的间隙,轻飘飘甩给他一个侧影:“你的房子?” 景中秀谄笑:“师父给的。”那也是我的。 “我给你地契了么?” 景中秀一呆:“……” 刑铭漆黑的眼瞳挺正经的看着徒弟:“要不你把房子收了揣兜,我们就在这块空地上谈?” 景中秀哭了。 悔恨的泪水滴滴落在手上的茶碗里,这绝壁是威胁啊,我把房子收了,肯定这块地就再也不会给我用了qaq。 马克思老爷爷说过:有且只有土地具有无限的可操作性。 王石大哥讲过:房产的价值,第一是地段,第二是地段,第三还是地段…… 道理他都懂,但是谁家修真门派会讲地契这玩意儿啊,摔! 正在讲话的谭爹一眼看见了景中秀泪流满面,吓了一跳:“哟,这孩子是刚刚被我吓哭了么?” 景中秀哭着说:“可吓人了……” 谭爹心里有点小愧疚。得知景中秀是残剑的徒弟,还给了一块护身玉佩做见面礼。 那孩子揣起来的速度奇快,想必是很喜欢的。 (景中秀:昆仑邢扒皮就坐在边儿上,我能不快么!) 谭爹寒暄了许久,一颗被伤到的自尊心总算在残剑亲切的呵护下得到了安慰。他终于记起了自己前来的目的,并没有被残剑的马屁直接拍成傻瓜。 同时他此刻深觉白允浪就是个不能讲道理的混帐,残剑刑铭则是个顶顶好说话的好人。 “邢首座,我儿子被打残的事……” 刑铭微微一笑,早有准备的把楚久抓过来:“一报还一报,这是我昆仑的弟子,我的意思是把他放在暗影堂一段时间,您想怎么打怎么打,打死打残权当出气。” 楚久处变不惊,单膝往谭爹面前一跪,肃容垂首:“见过谭先生,请谭先生多指教。” 第107章 战事不易 楚久这一跪,谭则正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这发展不对劲儿。 “这不成了我白给你教徒弟了吗?” 刑铭一脸光风霁月的惊讶,“谭兄是这样想的?” 区区一盏茶的时间,刑铭对谭则正的的称呼从“谭先生”到“谭道友”再到现在的“谭兄”,完成了飞跃一般的三级跳。 刑铭作出沉思状,最后隐隐的作出一个壮士断腕的表情: “昆仑穷困,实在是拿不出这孩子的学费给您。不如这样,从今往后谭文靖在昆仑的报名的课程费用全免,权当抵消如何?” “我儿子要免学费做什么?”谭爹抬手捉了刑铭的手腕,“邢首座……” 刑铭诚恳的为人着想:“免了学费,您一块灵石都不用给他。免得他乱花又被人抢!” 一句话直接戳中谭爹胸口,谭爹暗道:哎哟,还真是个釜底抽薪的好办法! 谭爹暗暗瞥了刑铭一眼,难道他都知道了?却不跟我计较? 自家儿子有多熊,当爹的其实有数。 明明生在个正道世家,也不知怎么就长出一身邪门歪道的脾性,出门常惹祸,时不时就被揍得满头包。 本来小孩子打架打输了,挨揍也是正常的。谭则正是个严父,坐得住。 可是这次儿子一年里被同一个女娃娃打了五十多顿,扒了儿子的衣服,几乎看见一只人肉筛子,他就有点坐不住了。更何况还被人抢了家传法宝! 谭爹来之前已经做好了跟人扯皮没完的准备,儿子的事他没觉得自己十分占理,关键是那件传家宝。他谭家祖先血炼千年的法宝。 他想的是先摆出自己儿子的一系列惨状,然后大度表示自己不计较,最后提出传家宝的事情,对方就是不肯给面子归还,折价买总不会拒绝了吧? 没想到昆仑这位理事者压根不跟他扯皮,句句顺着他说,甚至都不等他说完,他提出什么,人家就赔什么,虽然赔的都和他想象有点差距,可实在是朗风如月有节操,高风亮节有诚意! 但是,这传家宝的事儿可怎么说呢? 谭爹板着脸,小心的开口:“说到抢,我暗影堂的法宝……” 刑铭果断一拍桌:“杨夕,把你新得那件宝贝拿出来。” 杨小驴子眼都不眨,哗啦一下把所有自己觉得算宝贝的东西全摊桌上了。 长剑、小旗、丝带、面具,堆了满满一桌。甚至还亮闪闪的堆了一票灵石。 景中秀的眼睛,幽幽的绿了一下。 谭爹眼睛也亮了,却是指着那面具:“就是这个,我谭家的传家宝。” 刑铭一挥手,“谭兄拿走就是。” 杨夕二话没说,拿起面具就要递出去。屁股上却突然被人掐了一下,“哎哟!” 侧过脸,就见刑铭在桌子底下跟自己摇手指。 杨夕眨眨眼,不太知道该怎么办,果断把主动权交给残剑。她拎着面具扑上刑铭的大腿:“师苏苏,人家可喜欢这个面具了,能不能不给?” 刑铭面带微笑,“咔啪”一下就捏碎了椅子扶手。脸上却还装出一副这孩子平时就这样的笑容。 师苏苏,这舌头是谁给掰弯的…… 景中秀没这么好定力,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我去!” 谭爹搓着鸡皮疙瘩,诧异看了景中秀一眼。 景中秀昧着良心:“茶水真是太烫了。” 谭爹咽了口吐沫,有点张不开口了。自己还没张口,昆仑当家就说给了。现在是小姑娘不撒手,他难道能伸手去跟小姑娘抢? “要不……我出钱买?” 景中秀眼睛一亮,拼命往外冒贼光。 刑铭却怒了:“谭兄,我昆仑的确穷困没错,可我引你为知己,你也犯不上拿这个侮辱我昆仑弟子的人格!” 杨夕脸埋在刑铭大腿上,心中一抖:妈呀,邢师叔居然跟人讲人格?你手底下过的弟子,哪个见到过你的人格? 谭爹的确以为刑铭是很有人格的,连忙弥补:“邢老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 刑铭依然在发怒:“那你是什么意思,我昆仑弟子,二三十万压上对抗怪潮的前线,吃不好,喝不好,还随时会丢了性命,你居然还在这里怀疑他们的人格?” 谭爹心里简直欲哭无泪,不知怎的说出什么话都会被刑铭打断,然后扔回一个奇怪的回复。 “不是,我是想着,我掏些灵石总能给前线弟子买点吃喝……” 刑铭稍微收敛怒气,“原来是这样,倒是我错怪了谭兄。那不知谭兄打算为抗击怪潮的事业,支援多少灵石?” “我家那只面具,若按市价能折合大约是……” 刑铭眉毛一立:“谭兄刚不是说支援抗怪么?” 谭爹立马改口:“是,我支援九品灵石一颗……” 杨夕脑子里面飞快转,九品*1=八品*100=七品*10000=六品*1000000……艾玛算不明白了但是真心好多钱! 景中秀却是算账灵醒的,眼一眨就算出来,九品灵石一颗,购买咱这宅子一百座。师父我特么太崇拜你了! 却听刑铭悠悠叹道:“九品灵石一颗,只够前线弟子们消耗一个月,杯水车薪呐!” 谭爹:“……” 忽然有被坑了感觉。 景中秀&杨夕:心真脏啊,其实是主修心眼,辅修剑道的吧…… “邢首座,再多的话,我个人的确是拿不出了。这事儿是我儿子惹的,不可能动用公中的灵石……” 刑铭忽然一笑:“谭兄,我一直和你谈的是抗击怪潮的事业,您又何苦没完没了的纠缠些孩子打架的小事儿。” 谭则正一怔,苦笑一声:“邢首座就别臊我了,讲到这份上,我若还不明白您这是连消带打坑我呢,我可真白当了暗影堂的当家人。” 刑铭却是一笑,把杨夕怀里的面具抽出来,轻轻放在谭则正手边。 “谭兄,我可没有说谎。我不跟你讲抗击怪潮关乎什么修真界的生死存亡,我只说一个家族也好,门派也好,在这种天下大难的时候若是站不出来,顶不起事儿。那也合该在天下势力重新洗牌的时候,分不到饼吃。孩子打架什么的都是小事儿,大陆的局势才关乎家族的兴衰,希望谭兄能听我一听。” 说到最后一句,他轻轻拍了谭则正放在桌上的手。 最后,谭爹到底还是留下了一颗九品灵石,邢铭含笑送走了谭则正。 而一个月后谭则正就带着谭家上千鬼道精英,站上了抗怪第一线。直到他本人战死之前,暗影堂都一直是昆仑的盟友,站在邢铭的左近。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只说当天,邢铭最后说出了一切他想说的,得到了一切他想要的。 而谭爹拿回了自己的传家宝,捎带了一个交换徒弟,以及一肚子马屁,一脑门官司。 皆大欢喜。 可邢铭却在送完人之后,垮下了肩膀,抬起手揉了揉眉心。抬手把那颗九品灵石抛给杨夕:“是你的,收好。” 杨夕捧着这么个值钱的玩意儿,险些被灵光晃死。在景中秀一脸眼馋中又给邢铭递回去了:“不是我的呢,人家支援打仗的。” 邢铭看着她,“那你的宝贝可就白给人了。” 杨夕认真道:“如果昆仑需要的话,我裤衩都可以脱下来捐了!” “……”邢铭抬起手臂,揉揉她一脑袋乱毛:“舍得?” 杨夕:“昆仑供我吃,供我喝,还教我法术,我还有什么舍不得?” “昆仑的吃喝法术都是收钱的,那是你自己赚的呢。” 杨夕捂着脑袋,不爱给他揉,邢师叔手重,揉的好乱。 “道理不是这样讲的,我来昆仑之前怎么赚不着呢?” 邢铭笑了,在这小毛驴身上看到了许多似曾相识的影子。 就是看着这样的孩子,才让人不管多么疲累,都得拼了命的把担子扛起来,抗稳了,扛到死为止…… 最后邢铭评价杨夕:“哪都好,就是驴。” 景中秀和杨夕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样的困惑。 怎么残剑邢铭看起来一副很累的样子? 昆仑鬼修,战部铁人,他会累? 好吧,他当然也是会累的,但是凭他那个虚伪劲儿,难道不是应该藏起来偷偷累么? 杨夕眨眨眼:“师叔,你不是要收楚久做徒弟,怎么把他送人了?” 邢铭正把那颗九品灵石往兜里揣,竟然揣了两次才揣进去。说话的语调却是稳的:“我不是收楚久,只是想传他鬼道,但是现在我没时间了。”顿了一顿,方道:“他一个凡人,等不了太多年。暗影堂的鬼道入门,说起来还要比昆仑强些。” 景中秀胆战心惊:“师父,你没事儿吧?” 邢铭瞥他一眼:“我能有什么事儿?没时间就是忙的。” 景中秀颤颤的举手:“可是你都没有拿那个小子跟我做比较来骂我,我好不习惯。” “……”邢铭手上一顿:“把你贱的。” 转身带着他满坑满谷的鬼修跟班走了,脚步的确是挺稳的样子。就是中途撞了一回树…… 及至第二天,铺天盖地的消息传出来,杨小驴子和景小废物,才终于找到了邢铭失态的根由。 昆仑六殿之“识”殿殿主,昆仑战部第三十二席剑修——宗泽,战死南海。 无色峰主九微湖,接替宗泽继任‘识’殿之主。 战部席位依次顺延。 景中秀匆匆跑到识殿门口,早餐洒了一地。 小小的继任典礼上,九微湖妖艳已极的脸上,没有半点笑容。 识殿内外,铺天盖地的挂着白色帐幔。 景中秀终于确定,那个从他入门就在欺负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佃户,专斗地主的混蛋殿主没了。 他不贱,并不喜欢这个天天欺压他的殿主。可这是开展以来死去的第一个跟他息息相关的人。 景小王爷喃喃着旁人听不懂的话语:“灾难,是真的。” 他天旋地转的昏了过去。 第108章 师徒关系(上) 杨夕是在一棵树上,得知宗泽战死的。 雪白帐幔从识殿的尖顶上披挂下来,凌风扬起,四季如春的昆仑山上,忽然就挤进了一片天地含悲的冬意。 白允浪忽然站起来,立在高高的树冠顶上,脚踏细枝,随风飘摇。 杨夕不懂,问了一声:“怎么了?” 白允浪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答了一句:“识殿挂孝,是殿主战死了。” 识殿宗泽,是他最小的师弟。 他在外流浪的这些年里,最盼他回家的人。 如今自己回来了,他却走了……并且再不会回来。 白允浪重新坐下来,问低一截树枝上蹲着的小徒弟:“刚我说倒哪了?” 杨夕本来已经备好了一车话来安慰师父的哀痛,白允浪的干脆利索,问了她一个措手不及,顿了一顿,才道:“师父要我,别欺负小师兄。” 皱了下眉头,又低声道:“其实我没有的。” 白允浪根本不搭她的茬,手指磕着膝盖上的断剑,说道:“我知你总觉着少阳天资卓绝,是被昆仑师长们娇宠出来的花芯。” 抬手制止了杨夕的辩解:“你的性子是有点怪的,旁人对你一味好,你老不踏实。非得跟你干两架,然后对你好,你才信了这是真好。” 杨夕给堵得哑口无言,只能道:“我没故意这样……” 白允浪捏捏她脸蛋:“哪那么自卑呢?我徒弟长相乖巧,性子坦诚,修行认真,打架从来都不输。这样的难得的小姑娘,值得所有人巴巴的赶上来对她好,二钱银子买一个都是多久的旧闻了。给我金山银山都不换呢?” 怔怔盯着师父瞅了半天,八百年没哭过的杨小驴子,眼泪忽然就下来了。 这小东西像不会哭似的,眼泪哗哗往下淌,连个声儿都不出,也不知道抬手擦一把。 就那么板着脸,落花流水的看师父。 最后还是白允浪用他那一团破布的衣襟给杨夕抹脸,抹得杨夕一脸花。“可你跟人干架的时候,也要想一想,人家也许是会真伤心的。” 杨夕落花流水的看着师父,两个眼睛被师父揉成了肿桃。 “你就没有想过,昆仑六十年一次开山收徒,为什么你一来门派里会有个十六岁的小师兄?” 杨夕脸上的两颗桃子瞬间瞪大,的确没有想过…… 这么算来,昆仑山上除了小师兄,好像没见过六十岁以下的老弟子。上次收徒的时候,六十岁以下的那都没出生呢! 白允浪说话的腔调静静的,总好像在唠些平凡的家常: “少阳的爹娘,都是昆仑弟子,他爹是个医修,他娘是个刑堂。他爹在一次秘境开荒时,鬼迷了心窍背叛了昆仑,害死了昆仑近百个金丹弟子。他娘单枪匹马横跨追出去三千里地,到底把他爹杀了,然后一句话都没留,紧跟着自杀了。少阳恐怕是最不喜欢跟同门争执的……” 杨夕从没想过乐呵呵像个小二b的师兄还有这样的身世,目瞪口呆道:“我错了!” “少阳不容易。亲爹万人唾骂,亲娘手刃亲爹,那两人都死在海上,连个念想都没留下,全没顾着儿子的今后。那时候少阳才八岁,他有一万个理由长成一个愤世嫉俗的混蛋。可是他没有,他长成了昆仑的君子剑。不是只有哭天抢地,才是真正的悲伤……” 白允浪身上的衣服皱巴巴得穷酸,却生生被半个笑脸衬出了一点清贵:“杨夕,你能懂么?” 白允浪的背后,“识”殿尖顶上挂下来的灵幡还在迎风招展,荡在昆仑终年不变的春风里。 “师父,我懂,真的。” 不论逝去之人给生者留下多少心凉如雪,活着的人总要把日子过成春光万里。 修士的一生很长,会认识很多人。可是最终有缘飞升者万中无一,所以这很多人中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可以真正伴你趟过岁月全部的草木荣枯。 我们都懂。 同一棵树的树荫底下,“办大事儿”一样蹲着个蔫头耷脑的释少阳。 释小少年很郁闷,他被师父骂了,又。 昨天晚上,残剑师叔去顶了被人家长算账的包,师父就很不讲义气的拎着他偷偷溜了。留下了师父的师弟,和徒弟的师妹。 他本以为有机会单独跟师父说说话了,却不想白允浪揪着他耳朵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释小日,你是不是觉得天下修士都是好吃懒做的混蛋,纵观昆仑山色就你一人儿夙兴夜寐特勤快?” 释少阳是先跪下的,然后才问了句:“师父?” “连天祚平日里东游西逛不干正事儿,修为上不去要死了,就回过头来啃门派,这话是你说的?” 释少阳脸色一白:“……嗯。” 然后白允浪又把他骂了:“哟,还学会包庇同党了。别装死,你出生以后连天祚根本都没在门内呆过,他又不出名,你上哪知道他是哪根葱?准是听了人说,然后你就给记住了!” 释少阳于是耷拉着脑袋,把传说中的同党卖了:“是四师叔说的。” 白允浪一呆:“谁?” 释少阳偷偷瞄了白允浪一眼,“高胜寒。” “……唔。”白允浪的脸色像吞了翔。高胜寒那外冰内火的爆脾气,到现在都不跟他说话的,这事儿追究起来,又没有立场训徒弟了。最后只有色厉内苒的要求:“他可以说,但是你不能。” “凭什么……” 白允浪一声冷笑:“就凭你是断了一条胳膊,他则是断了两条腿。你碎的是剑府,而他直接碎的是本命灵剑。但是他从没像你一样跟人抢过资源,不论任何人!” “什么?”释少阳傻了,“他不是法修吗?” 刑堂堂主高胜寒,自从走入人们的视线开始,就坐在他那把长椅上,一副不耐烦的高贵冷艳。 耍着一把血淋淋的折扇,残暴的镇压所有反抗意志。 没人记得,身娇体弱的高小四儿,曾经也是个能跑能撂的健康青年。 更几个人知道,他本是天资卓绝的剑修,一场意外残了双腿,碎了灵剑,修为倒退几百年,他是怎样夙兴夜寐,胼手砥足才从最底层爬回来,以法修之身重新挣命到了今天。 高胜寒刻薄,但他有刻薄的资本。因为没谁的仙路比他坎坷。 高胜寒说话难听,但他从来不说自己的事儿。因为他觉得没什么好说。 “更别说,‘骨’殿殿主甘从春给你治好了胳膊。高胜寒的腿,却是这辈子就只能是两条摆设儿。”白允浪说得来气,一巴掌拍在释少阳脑袋上,“就是‘骨’殿甘从春,你看他现在跛着一只脚,跟大道越走越远,那当年也是艳惊过四座的!” 释少阳紧紧的闭着嘴,一张脸臊得通红如火。 “释小日,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勤奋、踏实肯拼命。可是旁人未必有你这样的资质和气运。你并不晓得连天祚一个灵修,到底要花你几倍的辛苦,才能抵得上你一半的成绩。你也不知道,就在昆仑,还有天赋差资质低,花你几百倍功夫,看不到任何效果的弟子。你是天才,不懂他们的难受,也就没资格瞧不起他们……” 释少阳就这样,被师父骂了整整一晚上。 直到后半夜,小师妹找过来,师父才算饶了他。打了大半宿的棒子,总算给了个枣吃:“你是师父最看好的衣钵弟子,盯着脚下的路好好儿走。别老盯着旁人的不是,懂吗?” 释少阳闷闷瞄了杨夕一眼,忍不住就“最看好的弟子”提出个质疑。“那……小师妹呢?” 白允浪愁坏了,我这半宿吐沫是全白费了。 释少阳从小失怙,总是缺了那么点安全感,对师父的独占欲比常人强了些。可这话他不能说透,说透了释少阳那小面子挂不住。 没得办法每次发作的时候,都只有揪了旁的毛病来批评一顿。 白允浪抓破头皮想到了话说:“你师妹是个女娃娃,将来是要嫁人的,师门留不住!” 释少阳瞬间被治愈了。 想到修真界很多女修士都是终身不嫁的,释少阳又觉得特别不踏实。 释小少年这个师兄界的良心,暗暗下决心要为师妹的婚姻大事奋斗终生,不死不休! “你个废物!我养你这么个儿子,还不如养条狗!你真是打算欺师灭祖不成?” 昆仑山脚,谭则正一耳光把跪在面前的儿子扇倒在地。 他现在是真的气疯了,做梦都没想到,那个捎带的交换徒弟竟然是残剑给他放的大招! 关于和杨夕纠缠不休的理由,谭文靖当然是没有跟亲爹说实话的——不论出于什么理由,企图染指一把专克自家道统的剑,那都是件大逆不道的事。 谭爹也知道儿子所谓的给心上人报仇不是真话——査百莲要真是死在杨夕手上,査家那个老东西早就上蹿下跳了。但他没打算追究,因为隐藏的原因定然不会好看。 残剑当然也猜到谭爹不会从儿子那得到真话。 谭爹当然也知道残剑知道。 谭则正以为大家心知肚明,就这么揭过去挺好。 但昆仑残剑似乎并不肯这样罢休。 那个呆头呆脑的小子下了山之后,交给他一个留影球。里面是谭文靖带着五个帮手围殴杨夕不成,反被拔得只剩个裤衩的片段。更要命的是,这个叫楚久的小子,竟然是从自己儿子和那臭丫头结怨开始,就全程参与了每一个环节的,问他前后经过,没有不知道的。 谭爹几乎吐出一口心头血。好一个昆仑残剑,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还不肯做一点坏人! “从小到大,你就没让我在旁人面前长过脸!来了昆仑这么久,四十二院一个都没进,连个师父都拜不到。除了脸皮比旁人厚,你说还有什么强项?” 谭则正又是一记大耳光,直接扇得儿子七窍流血。 “修行斗法,当家理事,不管叔伯兄弟还是旁姓弟子,你从来都是那个垫底的。做起恶来倒是比旁人心狠,可你就没有那个做成的本事!” 谭文靖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面无表情的重新跪好,漠然的等着下一耳光。 他经常这样挨打,众目睽睽都有过,他早习惯了。 谭则正看他这个德行,更是怒火攻心。又一巴掌拍出去的更狠,简直就是要直接把儿子拍死当场的模样。 谭文靖一声不吭,神色木然的看着他爹。既不求饶,也不逃跑。他累了…… 那一巴掌眼看就要拍在谭文靖的天灵盖上,一旁的石头后面却慢吞吞的闪出一个人。 “唉呀,谭家主,掌下留人呢。” 谭爹的巴掌顺势就收回来了,收得轻飘飘特别自然。 “阁下是?” 这位“阁下”穿了一身灰扑扑的袍子,长了一张总像在糟心受气的脸。就好像欠了别人好多钱,一直没还完一样。 他就那么糟心的摆摆手:“根殿殿主,南宫狗蛋。我看上你儿子还能将就,想收他跟我学医道。” 就这么一个“将就”的评价,已经让谭爹意外惊喜了。而一直木然不动的谭文靖,也终于有了表情。 “为什么?” 第109章 师徒关系(下) 南宫狗蛋笑笑,一把嗓子低沉而温柔:“孩子么,学坏了就教呗,谁能一辈子没犯过错的。你打他有什么用?他都让人捅成筛子了,也没见他改么。” 谭爹有点尴尬,看看自己的手掌心,“那该……怎样?” 南宫狗蛋走到谭文靖身边,掰开嘴看了看牙齿,又在肩膀后背等地方使劲儿拍了几巴掌。回过身对谭爹笑:“反正你也没有办法,不如交给我试试。” 抬手摸了一把头毛,对手感有点满意:“总能让他有个用处。” 谭文靖被摸得有点不爽……总觉得被当成了畜生。 跟着南宫殿主回山的路上,谭文靖顶着一脸被亲爹打出来的血,很执着追问:“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了?” 狗蛋殿主被问得神烦,终于一脸糟心的看着他:“你觉得自己的优点是什么?” 谭文靖:“还没发现。” “不要妄自菲薄。”南宫狗蛋慢吞吞的开口:“起码你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谭文靖:“……” 南宫狗蛋揪着谭文靖的领子,用脚踹着他往前走,“你都知道自己没优点,还问我看上你哪了,不是自取其辱么?” 谭文靖挺委屈:“那……是你说看上我的……” “所以你在期待什么?”南宫狗蛋只瞅着脚下的台阶,根本不抬头看他, “天降一个师父,发现了你身上连自己都没发现的闪光点,赐你一部绝世功法,从此功力突飞猛进,然后你干翻了杨夕,掀翻了残剑,推翻了花绍棠,当上昆仑掌门,迎娶无色师叔,从此走上飞黄腾达的人生巅峰?” 谭文靖:“……”他真是这么想的…… 南宫狗蛋斜睨着他:“谭文靖,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甜呢?” 谭文靖:“……”为什么有人要了,却觉得人生更悲剧了? “我都还天天被残剑欺负呢,你那个全年龄垫底智力和资质,有生之年就不要多想了。白日梦对身心健康不好。” 谭文靖嘟着嘴,踢了地上一块石头。“你说让我有个用处的……” 狗蛋拎着他的领子继续往前,“嗯,给医修们做实验用,最近*标本有点不够。” “……” “另外教你一句话:人太要脸活不长久,太不要脸活不美好。以后把这话当座右铭贴床头上,一天背五十遍……” “……”现在反悔来得及么? 糟心师父拎着混账徒弟走远了。山脚的另一块石头后面,骨殿殿主甘从春扶着一个徒弟的肩膀,一跛一跛走出来。 这徒弟一身贴身战甲,背后一柄两人高的长枪,做男装打扮。说出话来,却是个甜甜的姑娘家:“师父师父,你看好的师弟被狗蛋师父抢走了呐!” 甘从春淡淡应了一声:“嗯。” “师父!这都今年第八次了,你也太不争气了。再这样下去会孤独终老的!” 甘从春淡淡看她一眼:“不高兴么?我两百年收不到徒弟,门下就你一个。” 小姑娘被看透了心思,吐了吐舌头:“师父,我不是故意多吃一碗饭拖时间的……啊!师父你别气,你身子弱气不得,我回去自己跪搓板!哇……师父你等等我!” 小姑娘扛着她的长枪,屁颠屁颠追着身子孱弱的跛脚师父跑掉了…… “师父,我以前是不是惹你生了很多气?”景中秀轻轻推开刑铭住所的大门。 三天三夜的高烧不退,水米未进,把个金尊玉贵小王爷耗得形容枯槁。孤零零的站在门口,逆着光,可怜兮兮的。 邢铭正在桌前编写一道名册,闻言转过头:“习惯了。” 景中秀也不用人招呼,摇摇晃晃的走过去,在邢铭身边的矮墩子上一坐。直接把脸埋在师父的大腿上。 “师父,我从前老觉着这世界不大真实,即使在这活了二十多年,听见什么战争,什么杀人,还是觉得离我特别远。就像做梦似的,我总觉着我还能回去。所以我不愿意花景王府的钱,不愿意上昆仑,我不想和梦里的东西牵扯太多感情,我怕回去的时候放不下。” 邢铭低头看着腿上的黑脑袋,一手捏着笔,另一手有点不知往哪放。琢磨了半天,十分谨慎的搭在那颗脑袋上, 语气倒是端得稳:“现在梦醒了?” 那颗脑袋在邢铭的手下摇了摇,带着点鼻音:“还是没醒。但是我发现,就算我故意去疏远,感情也会生出来的。我已经放不下了……” 邢铭忽然发觉自己大腿上湿了一点,并且这点有向着面发展的趋势。哭……哭了?! 昆仑山崩在面前都不会变色的妖孽邢首座,当场麻爪了,如临大敌!浑身僵硬, “你,多趴一会儿。” “师父,我想给昆仑做点事儿,给我找点儿事儿做吧。虽然我修为很水,又怕疼怕死,但是我脑筋还是好用呢。炼器、炼丹、驭兽、灵植,我都会一点。我还可以做后勤,筹备物资,我做生意很有一套的……” 景小王爷的灵魂正虚弱得很,没有敏感发现师父的大腿绷得硬硬的,絮絮叨叨开始讲述自己的本事。 刑铭面无表情的听了两个时辰,居然一次都没有打断。 等到景中秀趴在他腿上睡着了,他动了一下腿脚,感觉自己很久没发作过的僵直症,大约是又犯了。 刑铭面无表情的伏回案头,继续编他的名册。 “英灵谱 宗泽,终年三百二十一岁,内门弟子,师承大长老苏兰州,历任昆仑识殿殿主,战部三十二席,昆仑客栈掌柜…… 胡灏,终年一百三十岁整,外门弟子,无师承,历任昆仑器居剑房房主,刀房鉴定师…… …… ——苍生不死,昆仑不灭” 天色将暗,刑铭终于写好了这份名册,并将它束之高阁。 天色将暗,刑铭却没有点亮烛火。 夜色中,他想起内门祭典上,花绍棠亲自念给宗泽的悼文:“……碧血横飞,浩气长存,血肉烟灭于世,英名永存我心。无人敢忘。” 邢铭轻声嗤笑了一下,师父大约是注定了会失望的。 因为只要有一丝可能,他更希望每一个昆仑弟子,能够“血肉苟存于世,诨名湮灭于史。无人想起。” 他从来不是一个听话的徒弟,不论生前,还是死后。 景中秀因为会做生意,于是邢铭派给他一个器居剑房房主的差事,让他去卖剑,三个月内销量翻不了十倍就自掏腰包补齐。 师父总是残暴如斯,景中秀也是蛮酸爽的……我肯定是后娘养的。 杨夕听说以后,倒是多问了一嘴:“器居哪一房?” “剑房。”景中秀依然在感叹他狗啃的人生。病了一场让他*上孱弱了许多,但是精神上好像也并未丰满强大起来。 “原来的房主呢?” 景中秀一顿,心里不舒服了一下,“好像战死了,在北部雪山。” 杨夕摩挲着手上的“夜行”:“哦。” 她已经想不起那位两面之缘的师兄长什么样子了,但她会记得他。楚久也会。 杨小驴子与释少阳和好之后又增添了新烦恼,她发现小师兄开始有空就围着自己转,想方设法的打听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小伙子。 杨夕很委婉的告诉他:“反正不是你这样的,幼稚的爷们最烦人了!”(哪里委婉了?) 今天是杨夕的第一堂傀儡课,释少阳依然鞍前马后的跟着来了。 杨夕略闹心的捧着一堆玉简,心想一会儿碰见宁孤鸾,指不定多热闹呢! 结果宁孤鸾还没看见,先看见了云想游。 “你怎么也在?”杨夕和云想游异口同声的大叫,各自震惊的程度都好像看到了一坨龙屎。又大又臭。 “靠,别告诉我你就是新入门的那个师妹!”\\“该不会你就是另一个早入门的师兄?” “这日子还能过不能过了!”又是异口同声。 释少阳忽然一个健步窜上来,掏出一把剑横在身前,紧张兮兮的对杨夕道:“小师妹,虽然很想你嫁出去,但是你绝对不能嫁给这种东西,我跟你说,他们云家的男人都娶好几十个老婆,心情不好了就把老婆宰掉,可畜生了!” “……”杨夕无语:“其实我也不喜欢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 云想游暴跳如雷:“释小日,我说怎么昆仑的女弟子都绕着我走,感情是你在背后嚼舌头!我侄子那是当皇上,他可不是娶好几十个,我到现在还一个都没呢!” 释少阳一脸鄙视的看着他:“哦,不当皇上结果就一个老婆都娶不到了,你可真没出息!” 俩人吵架的结果,就是嘴上都占不到便宜,结果拔剑开砍。 “十招之内定胜负,谁输谁脱了裤子绕人偶堂跑三圈!” 这都是保留节目了。 杨夕:“这分明是真爱。” 云想游是个不差钱儿的,对杨夕的新仇很轻易就被释少阳的旧恨给转移了。宁孤鸾就没这么便宜了,“我靠,犄角妞儿!你特么还敢在我眼前出现?” 杨夕:“鸟师兄,我就说我们会很快会见面的。” 宁孤鸾一步迈过来,直接把杨夕拎起来倒过来抖,抖了半天一块灵石都没掉出来。只有不值钱的功法玉简掉了一地:“灵石呢?你坑我那么多灵石!” “花光了。”杨夕倒着看他,老神在在:“再说那怎么能叫坑呢?你明明是个麻雀,偏要当猎手,真猎手来了,那不就是个被捕的下场么?夜路走多了,早晚要撞鬼,鸟师兄,我是为了帮你提个醒,免得你在歧途上越走越远呐……” 杨夕后面的挖苦,宁孤鸾是一句都没听进去。一脸呆滞望着新鲜出炉的师妹:“那可是二十万灵石……你一夜之间就花光了?” 杨夕倒悬在空中耸耸肩,头上双环髻的两个发圈悠来荡去:“哎,鸟师兄你还不够懂行啊,没听说出来混迟早要还的么?但我实在抓心挠肝的不想还,只好把它们花光了。”杨夕呲出两颗锋利的小虎牙,乐得眼都看不见了:“我全买了泡澡的药材,一共二百多副,天天泡都够泡一年的!话说我才知道它们除了锻体,还能恢复精力呐,师父再也不用担心我不睡觉了!” 宁孤鸾倒提着杨夕,盯着看了有一盏茶的功夫,突然面无表情松手,“那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可以去死了。” 杨夕想在空中翻身,让大头朝上,突然发现自己身子不好使了。 我靠,我把人偶师这茬忘了! 杨夕眼看着就要天降奇缘脸着地,忽然一张纸片哗啦一下在面前展开,接住了杨夕的脸。 人偶堂堂主,无面先生终于姗姗来迟。顶着一张白天看了避邪,晚上看了避孕的脸,长袖一甩:“三息之内,滚回位置上坐着。否则全部拍成纸!” 第110章 人偶课 三息的功夫不太长。杨夕和宁孤鸾早知无面先生的淫威,脱肛的野狗一样奔去位置上坐好。 云想游也是了解自己的人偶师父有多么的“金口玉言”的。奈何释少阳那边打红眼了,而且对无面先生的可怕程度估计不够,仍然一剑劈过来,云想游不想被劈死,就只有招架。 释少阳傲然道:“脱裤子!” 然后他就扁着躺在地上了。 无面先生才不会弟子是旁人家的,还是自己家的,不听话就一视同仁的扁。白允浪要是敢来找他闹,那也是个拍扁的命。 因为云想游没能及时“滚回位置”,于是杨夕和宁孤鸾被“全部拍成纸”了。 杨夕扁扁平平的贴在地上,连坐什么的最讨厌了…… 人偶课因为弟子数量稀少,所以采用的是轮流“飘”到师父面前听训的模式。 是的,飘,你不能更多的要求一张纸了,即使它是个人形。 释少阳这个编外人员被无面卷成一筒,顺窗缝儿塞出去了。窗外一阵春风吹过,释小少年随风飘荡,很快就没了踪影——请原谅他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进度最快的宁孤鸾很快听完了训。似乎因为没有及时完成作业,被无面打回原型拍成了一只扁麻雀,临时充作了茶杯垫。 宁孤鸾:“师父师父!你茶杯里是开水啊……啊啊啊啊啊!” “兹啦——”有点熟…… 辅修人偶的云想游第二个听完了训,作业完成的不错,得到了一个丑绝人寰的微笑作为奖励。然后用一颗图钉按在墙上,对着一具古怪的人体模型背人体穴道分布。 最后,终于轮到了第一次上课的杨小驴子。腿肚子哆嗦什么的,只是作为一张纸的身不由己,绝不是出于对未知命运的恐惧,绝不是…… “你要跟着剑主下山历练?”无面两手矜持的捧着茶碗,却并不喝。面无表情的想了一会儿,想得杨夕有点颤颤,才道:“可是人偶课没法自修,必须要有人随时辅导才好。” 杨夕呆了,她从未想过还有这样一种可能。 无论是锻体,阵法,剑道,还是山河博览似的长知识,她这些日子都抽着空的自学,并且自以为挺好。 她已经兴高采烈的决定这辈子就这么自学下去,只拿课程师父当个字典问了。 无面把茶碗往“宁孤鸾”上一放,“我再琢磨琢磨吧,反正你这两天还不走,先学着。” 第一天,无面把杨夕带进了一个空房间,丢下一俱“活傀儡”,其实是一架做好的机括人,里面给封了一个鬼修。 “尽快熟悉机括人的构造和原理,然后才能试着做一具。”无面一根风华绝代的手指戳着杨夕的脑门:“这鬼修是雇的,一天十颗一品灵石,你看着办。” 杨夕一听,我去好贵!迅速抓住“尽快”这个重点。 无面关上门,走到隔壁坐下。捧起一只茶杯,开始指导已经开始用活人练习的云想游:“你上次……” 隔壁传来“哐!哐哐!当!哐当!” “……”无面只好把茶杯放下。 疑惑的走回去,打开门。迎面飞过来半条大腿,咣当砸在跟来看热闹的云想游脸上。 只见屋里到处是那个傀儡的飞舞的零件,杨小畜生正骑在那傀儡的腰上往下拔脑袋。一边儿拔,还一边跟傀儡里边儿封的鬼修呛呛:“你不能配合一点么?非得揍你才老实?横竖这身子又不真是你的。” 话是这样讲,但是被人拔脑袋还是很怕啊!而且以前不是这样上课的! 那鬼修一眼看见了门口的无面,见了救星一样的“啊啊”叫起来。 嘴张开一看,得,杨小驴子估计是嫌他吵,把舌头给拆了。 “……”无面沉默了半晌,开口道:“你回去休息吧,明天不用来上工了。” 第二天,无面杜绝了一切杨夕拆东西的可能。直接给了她一堆零件,让她拼个人形出来。 这回无面根本就没走,站在门口等杨夕如何坑爹。 两个时辰后,屋里传来削木头的“嘎嘎”声。无面心中一颗石头落了地,好吧,零件还是可以被切碎的,也不算太意外。 然后他推开门,却惊喜的发现一个完整的傀儡站在窗边上,居然还握着一柄剑,保持了一个挥剑的造型! 然后杨夕正在拿着一块长条形的木头,削一个巴掌长的小木棍。 无面低头问:“那是什么?” 杨夕擦了一把汗,“我看那傀儡是个男的啊,但是咋没给他做小弟弟呢?当太监挺不容易的,我给他削一个。” 无面:“……” 门外传来了云想游和宁孤鸾两人疯了一样的爆笑。显然,他们又没有好好完成任务,跑出来溜号看热闹了。 当天无面惩罚他们给人偶堂的每一俱木头傀儡削一个“小弟弟”。这两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做得粗长…… 第三天,无面实在不太想给杨夕上实践了,拿了一本厚厚的傀儡部件图,指导杨夕死记硬背哪些机关能做什么用。 很欣慰发现,杨小驴子虽然理解能力不太强项,算数也有点问题,但是对于看得见摸得着的图形,死记硬背还是不错的。 一直等到晚上,杨夕还在认真背,没有发生坑爹事件。无面终于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找到了因材施教的好方法。 其实他虽然不很擅长沟通,但的确是很认真的在教徒弟。 无面心中的成就感只维持了一盏茶的时间。他去查看另外两个徒弟的进度时,不巧听见里面传来二人异口同声的暴喝:“十招之内定胜负,谁输谁把这些‘小弟弟’吃了!” 无面一顿,犹豫着进去还是不进去。他怕进去恰好看见其中一个徒弟在吃“小弟弟”什么的,这两年岁数大了,真不太能受这种刺激。 一低头,就看杨小驴子一脸纠结的认错:“无面师父,我真不知道傀儡是用不着小弟弟的,害得师兄们做了这么多,没有用处就只能吃掉,太可怜了。” 无面:“……”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只是想进去看热闹。 第四天,无面把三个聚集在了一起。 “关于杨夕出门历练的事情,我想到办法了。”手捧着一碗热茶,无面依然是不喝:“宁孤鸾已经通窍期了,但是上山之后还没有出门历练过。不如趁着这次机会一起去战场吧,你制作机括傀儡的本事已经很纯熟了,可以指导师妹入门。” 宁孤鸾本来摊在椅子上,挺着个肚子,像个孕妇一样在揉。没办法,他打不过云想游,昨儿那些“小弟弟”大多数是被他吃了。撑得有点厉害。 闻言,挣扎着大叫:“师父!这太残忍了,你不能把你教不了的坑爹货甩给我啊!” 无面不理他,径自转过去对云想游道:“你对人体和机械已经足够熟悉了,是时候选一门小法诀来学习了。我知你也会去战场,你们虽然不太可能在一处,但总不会离得太远,拿不定主意可以找宁孤鸾商量一下。” 云想游笑着应“是”,看起来谦和有度,实则幸灾乐祸。宁孤鸾还想叫,都被他落井下石的捂住了。 无面一合掌,“那就这么决定了!” 第五天,无面觉得,世界终于清净了…… 宁孤鸾一百多年没下过昆仑山,此去作战,一别经年,不知还有没有命回来。 召集了他的狐朋狗友们,借着人偶堂的小饭厅开了送别会。 离别之时总是愁。 饭桌上,苦命的哥儿几个喝得昏天黑地。 这仗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这小哥儿几个都不是精英,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足够的寿元,等着老大回来兄弟再聚。 兄弟们恋着自己,宁孤鸾很高兴。但在场也有两个让他不那么高兴的存在。 宁孤鸾怒瞪杨夕:“你为什么也会在啊?” 杨小驴子风卷残云一般搜刮着桌上的食物,吃得满头大汗,含糊不清的回到:“鸟师兄,乃做饭真好词!” 宁孤鸾怒瞪云想游:“你又是来干嘛的?” 云想游品一口烈酒,幽幽叹息:“本来是来看犄角妞儿给你添乱的,结果她根本就爱上了食物,懒得理你啊……” 宁孤鸾一气之下就喝多了。 化了麻雀,在桌子上烂蹦。从一个碗里,蹦到另外一个碗里。菜渣与肉末起飞,鸟毛共菜汤一色。 杨小驴子掂着一只饭碗,好容易才把鸟师兄扣住,拿了一把缺了齿的破梳子给顺毛。宁麻雀仰躺在盘子里,肚皮被梳得很舒服,全没觉得自己看起来很像一道菜。 “我告诉你个犄角妞儿,既然师父让我教你,你就得听我的话!人偶术是很高深的学问,我这一百多年专心研究这个,才算有点小成。我来的这一百多年,已经学跑了二十几个师弟妹了,都嫌这个枯燥难学。肤浅!学东西哪有不枯燥的呢!法修冥想不枯燥?阵修背阵图不枯燥?” 杨夕琢磨着,给宁孤鸾身下垫了一片生菜叶子。“唔,人偶术前期要学的是有点多,一般人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学有小成的岁数呢。” 宁孤鸾气愤的扇着翅膀,小肚皮一鼓一鼓的: “愚蠢!这世上的本事,要么是哭着进门笑着出来,要么是笑着进门哭着出来。人偶术是前一种,法修阵修是后一种。但不管那种,要是只想笑不肯哭,那入了什么门都是有进无出的!” 杨夕没成想鸟师兄还能说出这么一番高深的道理。 愣了一下,在宁孤鸾翅膀底下垫了两片肥厚的火腿。 “鸟师兄你是为什么学了这么久呢?你要学的是剑修,现在打架也未必输给云师兄吧。” 宁孤鸾鸟头一偏,盯着那两片火腿: “你懂什么……我是师父捡回来的。他是这世上第一个喜欢我的人,我要继承他的衣钵!给他养老送终。” 杨夕脑中“叮——”的一声,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什么规律。白师父好像也是无面先生当年捡回来的,所以,无面师父的爱好是捡小孩? 杨夕睨了麻雀一眼,切了几片嫩黄瓜叠在他肚子上:“其实,你要少干点坑蒙拐骗的事儿,喜欢你的人就不会那么少了。” 宁孤鸾又两眼发直的盯着黄瓜片:“才不是,我就是本来的样子,喜欢我的人才是真的喜欢我呢。” 杨夕又给他撒了一把葱花:“其实人都这么少了,无面师父为什么还要把这个人偶堂开下去呢?我看那些上课用的消耗,都是他自己在贴钱吧……” 小麻雀忽然就眯了眼睛,一副我知道秘密的样子,瞄了瞄云想游:“因为师父忘不了师父的师父。” “嗯?” “就是云想游不知道多少辈的姑奶奶,据说是个美人哦~云家每代来昆仑的人,都是必须要学人偶术的!其实云想游一点天赋都没有。” 杨夕不由的转头去看云想游。 后者正眯着眼睛,自斟自饮,很自在的哼着一曲小调。这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就着窗外的夜色便喝下了一整壶的烧刀子。 那曲调杨夕听白允浪也是哼过的。有点苍凉,有点洒脱,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云想游哼得比白允浪清楚,杨夕隐隐的听到那么两句词: “血染衣衫红到老……不做榻上白头人……明月在天照我心……谁在月下盼归人……” 月光透过窗棂映在他脸上,显得格外清俊。 杨夕不由得就信了,云家那位姑奶奶肯定是个美人。 给盘子里的宁麻雀最后盖了一片生菜叶子,杨小驴子很大人的叹道:“睡吧,我去看看无面师父。” 第111章 彻夜狂欢 人偶堂摆放傀儡的房间,有一只从来不用的傀儡。白布蒙着,阵法罩着,哪个弟子敢乱动,就会招来无面先生的“拍扁惩罚”。 奇怪的是,那块普普通通的白布上,从来也没有落灰,总是干干净净,像新的一样。 杨夕路过道具间的门口,听见了一点响动。 从门缝看进去,无面穿着他丧服一样难看的法袍,坐在那具特别的傀儡旁边,静静看月亮。 风华绝代的手指沿着那块白布的边缘,一点一点爬上去,有冰雪的光泽。轻轻的,仿佛怕打扰梦中人的沉湎。 杨夕决定拼死也要看到那个傀儡长什么样! 嗖的一声窜出去,杨夕爬到人偶堂的房顶,又从房顶倒吊下来。 吓,白布果然被揭开了呢! 可是杨夕根本来不及看清,眼前就被糊了一只如冰似玉的美丽手掌。 “就这一次,再有拍扁。” 杨夕吓得一缩头,悄悄移动脑袋,手掌的边缘露出无面先生一张前所未见的“绝世丑脸”。 那具险些害死好奇驴的傀儡,它被那个黑袍子的丑货挡住了! 杨夕嗖的一下窜回房顶,真过分,明明可以换脸,这种时候都不知道“打扮”得漂亮点。 杨夕想起,自己过两天也要上战场了呢,万一自己死掉了,也会有人这么想自己吗? 虽然觉得自己命硬,不会那么容易死掉,杨小驴子还是掰着手指数人数:“珍珠姐,包子师父,老远子,屎阳……” 想了想,又换了一只手,“废秀,楚疙瘩,脑残十四,怪力十九……” 杨小驴子数得心满意足。忽然使出天罗绞杀阵——缠字诀,挂上不远处的房顶。人来疯似的一路飞奔而去。 “废秀!我和老远子都要上战场了,你来给我们办个践行宴吧!”杨夕从景小王爷的屋顶掀开瓦片,直接跳下来。 裸睡的景中秀惊得做起,搂紧了被子,“你个活驴!半夜拆人房顶,强闯民宅,你还有没有点王法!你等明天早上我穿着衣服的时候说会死么?” 杨夕:“可是我想现在办呐!” 景中秀目瞪口呆:“现在是后半夜!” “老远子明天就走了呢!”杨夕两手一伸,把光着膀子的景小王爷,活生生从香香软软的被窝里拖出半截,“就这么定了啊,我去抓老远子,把师父师兄们也叫来,你要准备酒菜!” 景中秀光脚站在地上,抱着被单遮住屁股,气得跳脚大骂:“你个想一出是一出的混球,老子要跟你绝交,绝交!” 邓远之浅眠,且习惯合衣而睡。 被杨夕从被窝里挖出来,对践行宴的事情表示无可无不可,但是很有兴趣跟白允浪再拼一回酒——邓光腚儿凡事不肯服输,连酒量也是。 朱大昌半夜在厨房里偷吃叫花鸡,被杨夕当场逮住。听说景小王爷提供材料,立马拍胸脯保证弄出一桌香喷喷的酒菜。 月上中天,“景府”就这样在主人强烈抗议下忙碌起来。 也许是修士睡眠都少的缘故,也许是昆仑山上确实没什么娱乐,又或者最近发生了许多事情,大家的确很愿意一醉方休。 “践行宴”最终的来客竟然出乎意料的多。所以景中秀也就出乎预料的闹心。 “哎呀,景师侄,快快快,把你的好酒都拿出来不要小气,今天我把所有徒弟带来了!”白允浪踏着月色而来,豪爽的一挥手,身后闪出好几十腰挂酒壶的男女。 景中秀死死趴在酒窖的盖子,却被三位师兄合力,生生拖走:“天理何在——!” “谁叫我?”邢铭笑吟吟的踢门而入,一眼瞄见白允浪:“大师兄,几百年没一起打牌了,大喜的日子摸上八圈怎么样?” 身后跟着四五个英挺的佩剑青年,刚刚已经喝得晕乎乎的云想游也过来续摊了,就是不知为什么一直在吐口水…… 杨夕:“云师兄,你怎么了?” 皇子殿下一点也不娇贵,生灌了一大杯凉水,哇哇哇的漱口,吐掉:“宁孤鸾那蠢货,把自己打扮的跟个馅饼似的,一不小心就给吃了!” 言下竟是十分嫌弃。 杨夕:“……”Σ(°△°)︴ 小驴子溜了一眼云想游的肚子,决心秘密一定要烂在肚子里。 释少阳从屋里探出头来,一不小心和云想游对上了眼。 “云想渣!”“屎小日!” “十招之内定胜负,谁输了谁脱裤子绕着景府跑三圈!” 白允浪和邢铭坐上麻将桌,奈何另外两个座位空空如也,无人敢坐。 邢铭笑吟吟的:“唉,兔崽子客气什么呢,我又不是输了不给钱?” 景中秀把脑袋插在被窝里装鸵鸟:问题是你从来不输啊…… 白允浪摸摸鼻子,终究是不忍心欺负孩子:“要不把小四儿和六子叫来?”顿了顿,又有点惴惴:“他们会来么?” 邢铭手腕一翻,亮出昆仑玉牌,笑道:“问问不就知道了?”须臾,邢铭回头道:“他们来。” 白允浪一喜:“你怎么说的?”随即不小心看到了邢铭玉牌上的字。 高小四儿: 大白上门找虐,咋办? ——邢到日出自然铭 邢老二: 放着我来。 ——谁说高处不胜寒 甘六子: 白包子送钱,速来! ——邢到日出自然铭 邢老二: 腿脚不好,给我留一口。 ——独脚依旧笑春疯 白允浪:“……” 说好的一笑泯恩仇呢? 杨夕挠着脑袋,师父打牌到底是有多差? 半个时辰后…… 刑铭笑吟吟的把牌面一推:“胡了。” 白允浪整个人都糊了:“什么,又胡了?你怎么那么快呢?我都还没开门呢?” 孤身而来的高胜寒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冷气,折扇刷拉一展,道:“我算着,好像有个人应该没钱了。” 甘从春从桌面上抓了一把灵石,递给身后捶肩的小女徒弟,“拿去,零花钱。” 随后才转过头来,冷静道:“老规矩吧,钱没了,当裤子抵债。” 白允浪跳起来就跑:“那不成呢,我徒弟今天都在!都多大了,你们还玩这个!” 结果跑出去一步,就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看热闹不怕事儿多的杨小驴子连忙摘了眼罩,果然见到一嘟噜鬼修在白允浪脸上踩来踩去。哎,天眼什么的,还真是被鬼修克得死死的…… 邢铭长臂一展,笑得阴阴的:“想游,还不快进来帮你大师伯宽衣!” 高胜寒一脸解恨,扇子遮了半张面孔。不知下面是恨是笑。 云想游得令往里冲:“来了!” 释少阳拼死拦住:“师父快跑,我给你断后!” 结果发展成了师徒大战,邢铭和高胜寒两个老不休也扑上去了,把白允浪死死按在地上扒裤子。 甘从春瞄了一眼,把自家女徒弟和杨夕一气儿赶出去了:“别看,长针眼。” 老二和老四丧心病狂没人性,老六袖手旁观真无情。老大白允浪,凄凄惨惨…… 没人去问,为什么麻将桌上只有四人,老三和老五哪里去了。 昆仑规矩,真正能在门内排上齿续的,只有极少数被期待成为掌门继承人的,核心弟子。 花绍棠那一代,是昆仑惊才绝艳的一代,十二天骄在修真界独领风骚,风头无两。 如今,一个轻鸿剑苏兰舟垂垂老矣,屠龙剑花绍棠满头华发,沙狼剑江如令容貌不在、白纸遮面。 而邢铭这一代,是不知哪里的教育出了问题,总是带着一种暗搓搓的无耻气息。勉勉强强,他们也曾经是凑齐了两桌麻将的。 如今,桌上只有断刃白允浪、残剑刑铭,裂剑高胜寒,锈刀甘从春…… 杨夕捧着一只小酒壶,傻呵呵的坐到门墩上。背后灯光暖暖,是一片胡天海地的作死景象。 “嘿嘿……嘿嘿……” 墙角里,邓远之提着裤子吓一跳,他被杨夕的师兄们捉住一顿海灌,又因为人小力微怎么也抢不到茅厕。 结果在这又撞了杨夕,邓远之恼羞成怒:“你傻笑什么?” 杨夕打了一个酒嗝,依旧是笑得傻模傻样:“我高兴,忍不住哇!” 邓远之脸都青了:“你你你……你都看到什么了?!” 杨夕傻得一脸灿烂:“老远子,我喜欢昆仑呐!可喜欢啦!” 说完,“咕咚”一头,向后栽倒。 丫又喝多了…… 喝多了的结果,就是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景中秀等人战战兢兢的看着自己。 杨夕揉揉脑袋,我这是又干了什么很霸气的事情? 这一天,邓远之和一群同是筑基期的弟子,一同启程奔赴北部雪山战场。 临行前,亲朋好友纷纷赶来送行。 这时候,上战场的人还是少数,所以每个出行的弟子身边都围着不少人。 唯独邓远之面前,只有孤零零的一个杨夕。 杨夕装了一瓶子幽冥鳞蛇胆汁,塞给他:“老远子,你也合群一点吧。” 大家入门的日子也不短了,邓远之资质上乘,聪慧过人。却连个师父都没拜,平日里独来独往,也没见他和谁特别亲密。 他其实并没有多么难说话,却好像总和人隔着一层距离。 亏得还有朱大昌这种缺心眼,和杨夕这种混不吝待见他。 但是朱大昌昨天喝多了,现在还没起来。 景小王爷倒是礼节十足的,奈何忙着卖剑,只让杨夕带了几句话,一袋子灵石。 说白了,仍是点头之交、合作关系,并不会用心挤时间选礼物罢了。 邓远之展开手掌,看着上面的瓶子。丑丑的黑色,但是很大个,很能装。典型的驴式风格。 一言不发的合掌收好。“我走了。” 说完,头也不回的归队。一片热热闹闹的人群中,趟出一条孤绝的过道。 杨夕叹气。 邓远之还不是走得最凄凉的,白允浪今晨天不亮就出发了。 邓远之再孤单,起码是和同门结伴而行,也还有一个来送行的自己。 白允浪却只能独自一人,趁夜离去。 甚至到了战场上,他也不能够站在昆仑的站旗下,身边的伙伴,也不会是昆仑。 并且他将永远如此,做了好事也不能见光,有了恶名却要担下,暗夜里高飞高去,独自一人为昆仑而战。 杨夕以为,自己可能很多年见不到邓远之了,因为她的战场,在南海。 海怪登陆,战况最激烈之处,识殿宗泽战死的地方。 稍有不慎,从此再无相见,也是可能的。 没想到,她猜中了开头,却没猜中结局。 邓远之出发的第三天,杨夕就又见到了邓远之。 他是裹成个粽子,被人给抬回来的。按路程算,他根本就没见到雪山…… 杨夕:“老远子,我以前还没注意……你好像总是很倒霉啊?” 第112章 拍卖会(上) 邓远之是真倒霉。 五百筑基弟子顺着昆仑的春风出发,没走出三百里地,就迎面遇上了凛冽的寒冬。 一处小门派的秘境防守告破,七八千练气弟子人仰马翻被撵得如同要下河的鸡鸭。那门派的掌门才是个筑基,全派上上下下加起来,不过七八个筑基的打手,一个通窍的长老。 昆仑的五百筑基弟子只能临时顶上,总不能让那些秘境里怪兽冲出来为祸人间。 同是筑基,阵修的强大在此处得到了充分的体现,邓远之危难关头挺身而出,一套【流空地缚封灵阵】,直接把那秘境封成了死境。 但他没有大长老那样谈笑间翻手成阵的修为,五百筑基共同灌注灵力,再压上那小门派全部的家底法宝。 最后横着抬回来三百多……灵力透支,身体撑不住,各个都裹成粽子。 一同跑来昆仑的,还有七八千惊惶不可终日的小练气。 在他们筑基掌门的指挥下,兵荒马乱的挤在昆仑山脚驻扎,像一群吓破胆小家禽,企图在“昆仑母亲”的羽翼下寻找一点安全感。 邓远之一战成名,得了个“封尘公子”的名号,胳膊腿儿也被封得十分彻底,一点都不能动。 杨夕:“风尘公子?老远子你是要卖身么?倒是不辜负你的小白脸呢。” 邓远之浑身裹得只有一对儿眼珠能动,企图用瞪视的方法让杨夕理解他的愤怒。奈何浑身散了架一样疼得厉害,一双眼睛水润润泪汪汪的,看不到一点威严。 “哎,卖身实在无需楚楚可怜……”杨夕叹息着滚蛋了。 昆仑山一处视野极好的断崖。 残剑刑铭一身凛冽黑袍,罩着雪亮战甲,暮黑的瞳仁凝视着山下一群乌合之众,“值得么?” 高胜寒一身雪色长衫,笔直的坐在长椅上。折扇展开,遮住了垂下的眼眸:“昆仑只死了两个弟子,好歹是救活了七八千人。” 刑铭轻笑一声,声音里满是浸透骨髓的寒凉:“开战之初,我就给昆仑山周围三千六百个大小门派发过通告。门派中有秘境守不住的,昆仑可以支援协防。可他们只怕我借机吞并,瞒而不说。” 战部首座一副锋利的眉眼如有金戈铁马趟过:“昆仑弟子,本可一人不死的。” “就这一次,若不是恰好有个夺舍重生的邓远之,整个秘境的怪兽冲出来,五百昆仑弟子无论如何顶不住,他门派定然是个死绝的下场不说,就是附近生活的凡人,又要死上几万,还是几十万?”邢铭一指山下,胸膛起伏。 高胜寒从折扇后探出深深的一眼,“那你,到底是不是想借机吞并了他们?” 空气中有一瞬间尴尬的凝滞。 “邢老二,我认识你几百年了。跟我装没意思,死千八百人还不至于让你这么激动。” 战部首座缓缓收起那副义愤填膺的作派,冷下面孔,漠然直视淡定如山的刑堂堂主。许久,才淡淡开口:“人命的价值,不是拿数字称量的。在我这,那野鸡门派就是举派殉葬,也赔不起我昆仑弟子的一条人命。” 邢铭干脆利落的转身就走,步伐迈得极大,袍袖上浓郁的黑色一挥: “有本事,你去师父那告我好了!” 留下高胜寒一人坐在长椅上,一身雪色的袍子随风鼓荡,更显得人瘦弱不堪。忽然,折扇一展,一个人大笑起来。直笑得气喘吁吁,弯腰咯血。 许久,高胜寒才抬起头来,眼中一片锋芒血色:“我也觉得不值!” 这一个小秘境的告破,并不是偶然。 短短三五天内,昆仑山脚又接受了十几个虾米门派的投靠。后来的这些更有眼色,一看秘境里的怪兽数量突增,立马千里奔袭,到昆仑求救。 昆仑八百阵修,在大长老的带领下马不停蹄,四处救火。昆仑大长老出手,远不是邓远之这种小菜可比,【流空地缚封灵阵】【八绝灭海堰杀阵】【天机向宇残星阵】…… 荡漾着一脸橘皮老褶子,遇神封神,遇鬼封鬼!有秘境封秘境,秘境守不住就整个门派给它封了! 杨夕估摸着,如果不是大长老使剑那会儿,已经有了轻鸿剑的名号,“风尘大爷”(爷字轻声)就非他莫属了…… 据说,经世门苏不笑那个阵痴,听说了这些闪瞎狗眼的阵名之后,天天闹着上吊作死,非要叛出门派,改投昆仑。 可就是这样左支右绌,到底也还是有一家门派的秘境,被怪兽冲了出来。 几十头凶怪,一夜之间血洗了附近三个村镇,才被云想游带领下的战部小队全数剿灭。 不少吓破了胆的凡人,全家一起收拾细软、赶着牛马,跟在逃难的修士身后,蜂拥到昆仑山下。 “洗剑池”好好的一个修者城池,短短几日就活生生被挤成了难民营。 据说,修真界其他大型门派,也都遇到了相似的状况。 修士们不得不咬牙接受一个事实,怪兽又变强了…… “连师兄,咱们后天就出发了,今天还去参加什么拍卖会?” 宽阔的街道上,一个短手短脚的包包头小丫头,坐在一个魁梧高大的刑堂肩膀上。两手搂着“骑宠”的脑袋,坐得稳稳的。 “是我的错觉么,怎么老觉着街面上人多了不少?” 那刑堂头发花白,相貌有些凶,却很温柔的伸出一只手扶住小丫头的腰。一路走得脚下生风,好像肩上不是扛了活人,而是一只南瓜。 “嗯,宗泽留下的东西,很重要。”这人似乎性子比较闷,事不关己的扫了一眼街面上的人,说道:“邢铭开放了昆仑山门,允许那些依附门派的弟子上书院峰参观。今天的拍卖会怕是很热闹。” 路人纷纷对二人的造型表示侧目。骑着一只刑堂什么的,实在是太悍了……这要是被高堂主看见,非活撕了那只南瓜……那只姑娘不可! 这对旁若无人,完全不知自己遭到了围观的活宝,正是杨夕和她的剑主连天祚。 二人昨天尝试了灵剑入府,杨夕的后背正疼得着呢。本就腿短走不快,这么一来,连天祚更舍不得她下地,直接把人扛起就走了。 亏得自己修肉身的时候,有故意捏得很高大呢! “难道说,那些还允许那些参观的人买东西么?”杨夕表示好奇,要知道,昆仑门内虽然样样收钱,却也着实有些外面买不到的好东西。 “可以买,但是没有昆仑玉牌的交易,价格翻倍。”连天祚点头。“如果是拍卖,就要翻四倍。” “……”杨夕:“还真是邢师叔的风格……” 识殿大堂,密密的码放了许多蒲团。杨夕二人找了两个没人的坐下,四下留心,果然见到了不少身着华丽法袍的生面孔。 相比之下,昆仑自己的弟子,反倒寒酸了的许多。 不是制式法袍,就是弟子常服。并不像外面的修士那样,恨不得全副身家穿在身上,好显出自己的身份来。 杨夕看惯了自家门派的“贱”样,此时乍见一群“贵”人,只觉得满眼睛都是景小王爷。 “价格翻倍,呵,残剑刑铭为了给昆仑攒点家底,也真是脸面都不要了。”一个声音忽然飘进了杨夕的耳朵。 循声望去,只见一对年轻男女刚刚坐下,十分不满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两人男的英俊,女的漂亮,顾盼间也很有身为俊男美女的自傲。甚至身上的法衣,都比其他人更要灵光逼人得多。 而刚刚那句无礼之言,便是出自那高傲的男子之口。而那女子一坐下,便皱着眉头,用手中批帛遮住口鼻: “昆仑是用不起夜明珠么?一股子蜡油味儿。办个拍卖会,屋里连把椅子都没有,墙上的装饰还不如我的灵宠屋。” 他们身后,还跟着另外四五个衣着相对朴素的年轻修士,各个低眉敛目,明明身边就有空蒲团,却不坐下。 杨夕皱起眉头:“连师兄,那是什么人?” 连天祚看了一眼,不大关心的答道:“摘星楼掌门的儿女。” 杨夕不由自主的愣了一下,“啊?就是唯一被攻破了门派,附近三个村子都被血洗的那个——摘星楼?” 连天祚点头:“嗯。” 杨夕看着那边的眼神,就多了几许厌恶。这世上果真不是所有人都懂得知恩图报。 据说这摘星楼在昆仑赶到的时候,全派弟子一半进了怪兽的肚子,整个门派的资源凑不齐一套阵法的消耗。还是昆仑修士靠人数填的阵法灵力。 如今看来,他们掌门的儿女,倒是很有钱买自家的法宝…… 当然,这世上不是所有的门派都是昆仑。 大多数门派里边,的确就是遇到了危难,全派凑出来的资源不如一人拿出来的法宝管事儿。 这也没什么,毕竟这世界本就没有那么甜。 可是这摘星楼一半弟子的性命都填进了怪兽的肚子,掌门儿女的手里竟还有攥着没用的资源! 杨小驴子眼色一沉:既然都留着拿到昆仑了,那就不用拿走了,我昆仑弟子总能让它们多发挥点作用…… 杨夕噌的站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开始打手势:各位师兄师姐们,师妹看“摘星星的人”不顺眼,想要扯旗,求添风! 杨夕打的这一套手势,正是当初残剑刑铭和高胜寒打的同一套,昆仑战部的官方手语。 杨夕虽然不是战部,但一套手语又不要求修为,昆仑弟子中心想战部的小年青儿有学这个的风潮。 一套手势打完,大堂里的昆仑互相瞅瞅。见台上主位,识殿殿主九微湖懒懒坐在座位上,眯着眼睛没说话。 有几个好事儿的就举起手来:怎么做? 杨夕踮起脚尖,做了个用力托举的姿势。 众人悟了:托儿! 这个容易,也不犯什么门规嘛!大堂里呼啦啦举起一百多条手臂:给你添风! “摘星星的人”还傻乎乎的不知所谓。 那英俊的掌门儿子一脸看白痴的表情,看着杨夕:“这人什么毛病,拍卖会这么讲究身份的场合,怎么还做起操来了?” 那漂亮女儿不在意的撩撩头发:“一个门内拍卖,能有多正规?怕是这些土包子根本不知道咱们带了多少灵石吧。” 英俊儿子摸摸下巴,嗤笑一声:“那可是识海秘宝,有价无市的东西。哪个门派得了,不是存到仓库里留着,等到出了天才弟子才发出去。也就昆仑这土鳖门派,会拿出来拍卖了。” 高台上的九微湖忽然睁开了眼睛,露出了一个魅惑至极的微笑。缓缓坐直身体,对着杨夕的方向打了手势:给你添风! 第113章 拍卖会(中) 拍卖正式开始。 今日预计的拍品,一共是十件识海秘宝,因为秘宝之间的差异很大,所以被大致按照价值排了顺序,从低到高。 另有一些神识相关的宝贝参杂其中,作为花式,也都是不可多得的东西。 “第一件秘宝,叫作‘地焰荆棘’,融于识海内的效果,是一片黑炎火海。元神坐于其中,修炼神识的速度会有一定提升,相应的,则会受到地火炙烤的苦楚。而其中黑炎可以放出识海,起到烧伤敌人神识的效果。这是一件修行攻击两用秘宝。” 九微湖的介绍十分的朴实,在场识货的却已纷纷开始磨拳擦掌起来。九微湖一笑,掀开桌上一只托盘上遮盖的红布,露出了一个溜圆光华的…… 杨夕错愕:“一个蛋?” 连天祚:“那是封存秘宝的绝缘芥子,秘宝要融于识海内才能见到原型。如果不用芥子封起来,托着一片黑火,又要怎么卖?” 杨夕了解的点点头,决定回去之后多弄一些神识方面的书籍来读。 就听九微湖朱唇轻启:“这件拍品的底价是,十颗七品灵石。” 杨夕当场一个倒仰! 10颗七品=1000颗六品=100,000颗五品=10,000,000颗四品……=10,000,000,000,000颗一品灵石!!! 这只是件个人使用的秘宝,既不能给人,也不能拿来镇派。并且只是修行有“一定”提升,能够“伤”敌神识而已! 亏她之前以为这东西应该和【断浪绦】什么的差不多档次,只不过针对的并非灵力而是神识。 神识相关的东西要是都这个价格,简直就是抢! 却听身旁马上传来一帮外来户的窃窃私语:“我靠,真便宜!就是咱们翻四倍的价格也太便宜了吧!昆仑弟子的福利果然跟传说的一样惊人……” 杨夕:“……” 突然觉得自己又被打回了又穷又没见识的世界…… 几乎是在九微湖报价后的马上,就有人抬手加价。 “十一颗七品灵石。” “十二颗……” “十三!” 其中本门弟子和外来户都有。但大多还是昆仑弟子,他们虽然穿得很像菜市场卖土豆的,其实兜里并不是只有土豆。 很快,价格就加到了三十颗七品灵石。 期待已久的声音终于在这时,飘进了杨夕的耳朵: “小妹,这么多人抢,这个秘宝定然是不错,就给你买这个如何?” “不要吧,我更想要个纯攻击的秘宝,斗法能用就行了,这些神识修炼类的,太吃苦了。” “摘星星的兄妹”对话一直是旁若无人的,并没在意这话说完,附近的昆仑弟子,连同不少外来户都露出了牙疼的表情。这特么修行是有多懒? 而且你们来买秘宝,自己不懂就算了,连个懂行的都没带吗?判断好坏要看别人抢不抢? “摘星星的哥哥”毫无自觉: “横竖都是识海秘宝,买哪个又有什么区别?而且你不懂,历来的拍卖会都是前面几件拍品大家试水观望,直接抬价反而能博个便宜。听我的,就这个了!” 其实这话倒是有三分道理的,可惜,他们遇到了杨夕。 摘星星的少爷抬手优雅的伸出一个巴掌,还没等说话:“五十……” 杨夕忽然面无表情的一抬手:“五十颗。” 摘星星的少爷脸一黑,侧过脸瞪了杨夕一眼。重新伸手:“六……” 杨夕又一抬手:“六十。” “七……” 杨夕直接一拍面前矮桌:“八十颗七品灵石,还有人出价吗?” 摘星星的少爷暴跳如雷,也忘了顾及拍卖会要顾及的体面身份。“你他妈故意的吧?!” 杨夕轻飘飘扫了他一眼:“哎,看你有加价的趋势,我直接出价超过你,不就省了麻烦么?还是说你家的拍卖会,规矩是不允许旁人出价比你高?” 杨夕挑挑眉,“那你还是回家跟自己的跟班过家家比较好,这世界没你想的那么甜。” 满场的昆仑弟子,相当之作脸,十分夸张的哄堂大笑。几个逗比甚至捶地面,扔蒲团。 高台上九微湖微笑出声:“胡闹的注意素质。”待昆仑弟子老实了之后,才转了头对摘星星的少爷道:“我没说你,你可以继续。” 摘星星的少爷那脸青了又紫,紫了又红,一片五光十色的斑斓。 其实从杨夕突然提价开始,现场除了这位摘星星的少爷,就没人加过价了。 外来户纷纷保持了观望,打量这个突然出价的小姑娘。 “这是不惧价钱,势在必得啊……” “这小姑娘谁啊,这个岁数有多家底么?” 昆仑弟子却是眼睛纷纷冒出了凑热闹的光彩,当托儿啊,当托儿啊,想想觉得好激动啊。 就听一个三八兮兮的声音凑在人群中, “哎呀,这个我知道啊!她就是昆仑那个五代守墓人啊,还是邪修白允浪的关门弟子。五代守墓人,要是监守自盗的话,那家底也是很丰富的了,更别说白允浪在诛邪榜首挂了这么多年,那得搜刮多少财宝啊!” “道友如此博闻强记,不知是哪家哪派的弟子?” 杨夕一顿,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不动声色微微斜了眼睛去看。 果然看见一身金灿灿法袍,满身名贵挂件的景中秀,翘着脚丫子在那胡吹:“敝人张二狗,人送绰号洒金公子,区区贱名,不足挂齿……” 杨夕:“……” 景中秀一身土豪装,扎在那群外来户里面,还真是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杨小驴子面上不显,心里给景小王爷点了个赞。 同时探头探脑的扫了一圈,遗憾的没有看见谭文靖和宁孤鸾。 要是那俩臭不要脸也在这,该是多么多么好的助力呢…… 杨夕加到八十颗七品灵石之后,现场静了一小会儿。 无色仙子九微湖一笑,“没人加价的话,那么这一件就确定了归属,我们将开始下一件……” “八十一颗七品灵石。”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昆仑弟子突然加价。 杨夕:“九十。” 另一个昆仑弟子瞄了杨夕一眼,继续跟进:“九十一。” 杨夕:“八品灵石一颗。” 又一个昆仑弟子低低一笑,接着哄抬:“两颗八品。” 杨夕眼都不眨的兜底:“三颗。” “我出十颗!谁还跟我抢?”一声断喝,出自摘星星的少爷。 摘星星的小姐一声惊呼:“哥哥!你疯了不成!” 十颗七品灵石起拍的价格,眨眼间就翻了十倍,并且开始以八品灵石为基数上涨。 而这位少爷直接在八品灵石的领域里把三加成了十。不止他的小妹妹觉得他疯了。 那少爷却不辩驳,只丢下一句:“慌什么,我带了十颗九品灵石呢。” 摘星星的妹妹却很难不慌,咬了咬嘴唇:“可是,现在门派毕竟不如从前……” 他二人身后的几个名义上的师弟,行为上的跟班,更是脸色有些难看。却并没敢出声。 “呵呵,他没疯。”景小王爷这根插.入敌人内部的搅屎棍又跳出来舌灿莲花了,“在下原也是打算放弃这第一件拍品,继续观望的,可是这昆仑弟子分明比我等事先想象的有钱多了。个人拿出的财力,也不比我等倾全派之力差,即便现在不争,后面的也不会就比这个便宜吧。” 他这一出声好像惊醒了所有人,立刻就有外来户举起手臂加了价。 一人举手,人人跟风。 “十一颗八品灵石!” “十二颗八品灵石,再加七十颗七品!” “……” 摘星星的少爷怒瞪景中秀,其实和众多闭门造车的小门派代言人相比,他还算是有点生意经验的。 只可惜,他那半杯水的经验,放在开过“全国连锁超市”的景中秀面前,那还真是滴水入大海,雪花落冰川,怎么比都是一个渣渣。 景小王爷不知从哪掏出一把羽扇,掩口看着他笑。 摘星星的少爷气得猛一拍桌面,“三十颗八品灵石!” 拍卖气氛已经炒到了最热,许多人已经无法冷静衡量自己到底有多需要识海秘宝,而眼前这个“地焰荆棘”的档次,又究竟值多少钱。 当场就有人伸手又要抬价,还有三两个凑热闹不怕死的昆仑也跟着用力挥手。 杨夕在这时,又一次举手:“五十颗八品灵石。” “你有那么多灵石嘛?!”摘星星的少爷直接就喊出来了。 杨夕面无表情的看他,“你管我有没有,你加价就说,不加就坐下。跳马猴子似的烂蹦,你家大人怎么教的?” 她当然是没有的,可这是自家门派,纵然最后拿不出来,顶多是挨罚,也不会被剁了不是么? 摘星星的少爷对着台上的九微湖一举手:“我要求验明财产,昆仑既然办了拍卖会,又允许我们参与,总不能暗箱操作。” 九微湖凤目一撩,张嘴就想说:你有个屁的权利要求。 却见杨夕身边的连天祚,从兜里摸出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灵石,放在灰扑扑的地面上。 一、二、三、四……不多不少九个角。灵光逼人流火,棱角分明如切,如假包换的一颗九品灵石! 九微湖眼皮子一跳,心道,妈蛋,活得久果然能攒钱。温柔的媚笑:“这位摘星楼的小友,你可以坐下了么?” 不止九微湖,在场所有昆仑都是眼皮子一跳,包括连天祚身边的杨夕。 他们大多数人刚才竞价可都是装的! 而这个闷不吭声的刑堂大个子居然玩儿真的! 杨夕不动声色的看看连天祚,后者无知无觉看回来:“怎么了?” “连师兄,你哪来这么多灵石?”杨夕问得声音很低,鉴于连师兄长了一张凶残彪悍的脸……额,该不会真的当过土匪吧? 旁人不了解,杨夕可是知道的,连天祚的性格绝不可能故意去攒钱,看他一块九品灵石直接铺地上,就知道这货对于灵石肯定是个随手撒,随手散的态度。 随随便便拿出个九品,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人家能挣! 连天祚表情沉静,答道:“我拾荒。” 杨夕两根眉毛拧成了一堆儿,没听过这个词儿:“啥意思?” “凡人叫捡破烂。” 杨夕了然的点了点头,又道:“那我能捡么?” 连天祚不藏私:“能的,过两天出门,我可以带你去。” 杨夕顿觉下半生有靠了。 什么做生意,抢劫,诈骗都边去吧!景废秀,宁麻雀你们都弱爆了!跟着连师兄捡破烂才是发家致富的真·捷径有木有! 杨夕心中开花,再转头去看那摘星星的少爷,都觉得这小子特别招*祸,老可爱了!后者当众被打脸,又被九微湖公然挤兑,此时的脸色涨红得像一只熟大劲儿的烂番茄。 杨夕一笑,不经意似的摘了眼罩。眼中流火微微跳动:“小门小派的,没见过钱也是正常。真以为自家门派横着走,就是宁为鸡首不为牛后了?今天给你上一课,告诉什么叫九牛一毛!一个投靠昆仑的小门派少爷,拿着全门派的家底跟我拼零用钱?你呀,在我面前永远都是个输家。” 摘星星的少爷只觉得杨夕面目可憎到极点,不赢回这一阵简直不能甘心。咬牙切齿一拍桌,身旁一张放茶水的小矮桌险些他拍碎:“一颗九品灵石!” 杨夕一笑,伸出两个指头:“那么,两……” 同时连天祚闷不吭声的,又开始掏兜。 星星少爷被杨夕逼红了眼,他学会了杨夕处处抢话的招数:“两颗九品灵石——!” 大堂中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嘶——” 杨夕对着大堂里伺候茶水的识殿弟子:“两杯菊花茶。” 星星少爷瞪大了眼睛,只见那臭丫头甜甜一笑,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替我端给摘星楼的两位少主,去去火吧。” 摘星星的少爷环顾四周,终于发现满大堂的人都默默的看着他,再也无人加价。 识殿弟子面无表情的把茶端到自己面前的矮桌上。 而他的妹妹一脸僵硬的看着他:“哥……” 高台上识殿殿主九微湖温文的笑语,击溃了他最后的防线: “没有昆仑玉牌的交易,四倍价格。如果没有人再加价的话,这位摘星楼的小友将以八颗九品灵石得到这件‘地焰荆棘’。而我将开始介绍第二件拍品,研神碾……” 他被耍了…… 摘星星的少公子,终于认清了这个事实。 并且把杨夕恨到了底。 而杨夕却把他像个跳梁小丑一样,轻拿轻放,摆在一边了。 “研神碾,听起来好可怕的样子?” 连天祚却忽然道:“这是宗泽曾经用过的秘宝。” 第114章 拍卖会(下) “这件‘研神碾’,是一件只能用于修炼的秘宝。融于识海的效果,是一件巨型磨盘,受莫大痛楚,得飞速进益。起拍价,十五颗七品灵石。” 九微湖的介绍依旧毫无煽动性,甚至都不曾提到这件秘宝的曾经使用者,这种肯定的加分项。 但是竞拍的人依旧叫价不绝。 “十六颗!” “十七颗!” “……” 杨夕:“莫大痛处是多痛?” 连天祚:“嗯,所有识海秘宝,都是能够对他人使用的。只是研神碾不惧突发性,总不好放出来砸对方的元神。所以,它其实原本是一种刑具。” “……”杨夕:“把对方元神制住,然后拿磨盘反复碾?” 连天祚点头:“宗泽是刑堂出身。” 说话时,总是表情淡淡的脸上,难得露出一点点怀念。 杨夕看得愣了,忽然想起连天祚在来的路上说过“宗泽留下的东西,很重要。” “连师兄跟宗泽很熟?” “宗泽入门的时候,是我接引的。”连天祚点头,完全没觉得哪里不对。 但是杨夕已经傻掉了,万年师兄什么的……这么算来,花掌门入门的时候,连师兄大概就已经是连师兄了…… “所以……连师兄是想买下这个自用,当作纪念?” 连天祚却摇头:“我肉身没到化神,也没有天赋神通。用不上。”微微皱了眉,有点纠结的样子:“就是不喜欢,看不熟悉的人用它。” 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有点小期待的看着杨夕:“你愿意用这个么?虽然有点痛,但是修炼很快。” 杨夕:“……” 连天祚:“我一直想为你做点什么,谢谢你帮我养剑。唔……”连天祚抬手,一指高台上的拍品:“礼物。” 杨夕:“谢谢连师兄,礼物我很喜欢,但是这个太贵了!换点衣裳鞋子什么的吧……” 连天祚:“我有钱。” 杨夕:“……” tat,太特么霸气了,好想也这么说一次看看! 杨夕忽然想到一件事:“连师兄,那如果没有我,你又不能用,这研神碾你要怎么处理?” 连天祚:“买下来,捐给门派。” “……”杨夕有了种不妙的预感:“可门派……还是会拿来拍卖啊?” 连天祚:“再买,再捐。” 杨夕张了张嘴:“……” 连天祚直接道:“反复四五次,就不会再卖了。我试过的!” 杨夕:“……” 灵修的死心眼我领教了……顺便说,我终于知道高胜寒为嘛这么烦他了! 脑筋打结,不听劝,自行其是,偏偏还很特么执着。在这种生物面前,昆仑那字数不多的门规根本就是废纸好么? 偏偏这货还混进了最重规矩的刑堂! 杨夕吞了吞口水,终于用“为了让连师兄不再那么烦人”的理由,说服了自己心中小小的贪心。 好东西什么的,也很想要呢! “那这研神碾,到底是有多痛呢?” 连天祚皱眉,他不太会描述人类的感受。能当刑具用的,当然是很痛!他替宗泽试过一次刑具效果,整个剑柄剑刃都碾碎了。 “大约就是,打断腰,打断腿,打断脚,打断手,打碎头……那么痛!” 二人不曾注意,随着连天祚话音落下,离得近的几个人都默默的收回爪子,不肯再叫价了。 杨夕:“哦,那也没有多么痛么。” “所以你喜欢这个?”连天祚一顿,伸手叫价:“一颗……” “一颗九品灵石!”一个声音抢在连天祚之前横空出世。 杨夕眉头一皱,循声望去,恰是那摘星星的少爷。 后者一脸的怨愤,目光阴鸷,刚刚被杨夕坑得用起拍价八千倍的价格买下了“地焰荆棘”,显然他并不愿意善罢甘休。 杨夕要的东西,他也要哄抬价格,并且出手就直接平了连天祚放在地上的那颗九品灵石。 杨夕:“我劝你不要作死。” 摘星星的少爷嗤笑一声。 连天祚默默看他一眼,从兜里摸出一只黑搓搓,扁笨笨的小盒子。 轻轻打开,流光四溢。 一溜儿九颗九品灵石,乖巧安静的并排躺在盒子里,末尾一个空位。 连天祚面无表情的看看摘星星的少爷,天然的无视了一屋子幽绿幽绿的目光。 又默默的,从兜里掏出四个一模一样的丑盒子,并在盒子旁边。 高台上,识殿殿主九微湖的眼睛都绿了……要不,我就嫁给他吧…… 人丑不要紧…… 杨夕抬了抬下巴:“那么……我也要求验明财产,我怀疑这个叫价的人没有那么多灵石。” 摘星星的少爷面上一僵,从兜里也掏出一只十颗灵石盒子。但他的盒子显然比连天祚的华丽许多。 杨夕:“地焰荆棘,你八颗灵石还没交。只剩下两颗,四倍价格,你最多叫价到五十颗八品灵石。” 摘星星的少爷又从兜里掏出三五件法宝拍在桌面上,“这些,加上我身上这条冰火蚕丝裤,绝对有两颗九品灵石!” 景中秀:“我了去,他裤子比我的还值钱!” 杨夕点点头,按住了连天祚想要叫价的手。 对着那摘星星的少爷伸出两根手指头。 摘星星的少爷学聪明了,冷笑一声,兀自负手不动。 他把一模一样的话还给了杨夕,“同一招又想骗我加价,你还是回去和师兄弟们过家家吧,这世界没你想的那么甜!” 杨夕举着两根手指:“*!” 摘星星的少爷一愣。 杨夕对着高台上的九微湖挥挥手:“殿主,都没人加价了,怎么不落槌?” 九微湖笑着落锤了。 “恭喜这位摘星楼的小友,以四颗九品灵石的价格,得到这件研神碾。” 摘星星的少爷直接懵了,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指头,在杨夕和连天祚之间来回比划:“你……你不是对这件秘宝势在必得吗……你还有那么多灵石!” 杨夕一笑:“少爷,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有钱也不是你这么个花法。要不怎么说你是*呢?” 手指头灵巧的在膝盖上敲出一串花式:“这位少爷,脱裤子吧!” “嗷嗷——!”大堂里的昆仑弟子简直都疯了! “当裤子了!当裤子了!脱!脱!脱!”景中秀夹杂在里面拍着桌子嗷嗷乱叫。 他身边的外来户惊悚的看着这个间谍:“你……” 景中秀顺手把屁股底下的蒲团扔出去老高:“妈蛋,老子是昆仑!残剑坐下弟子景中秀!” 景中秀直接竖了两根中指:“*!” 摘星星的少爷满脸震惊,仓皇四顾,到处都是昆仑弟子疯狂的跺脚拍手,大声叫嚣。喧闹的声音最后汇合成整齐如军号一般的呼喝: “脱裤子!” “脱裤子!” “脱裤子!” “我不买了——!”摘星星的少爷脸红脖子粗,竟然耍起无赖来,扑到桌面上就想收回那些法宝灵石。 “不买?”识殿殿主九微湖微一抬手,连法宝带人一同摄过来,按在台面上。翘起魅惑的朱唇:“摘星楼的小少爷,你当这是自家门派的家家酒,还是那些任你作妖糊烂的小商店?昆仑也是你说反悔就反悔的地方?” 说着话,就这么按着人,直接把裤子给扒了! 满屋子外来户此时才看清这娘们儿的真面貌,她只是看起来温柔妩媚国色天香而已,骨子里一样是个昆仑山大王! 摘星星的少爷光溜溜的白屁股暴露在空气中,九微湖扒得相当彻底,连个裤衩儿都没给留。 昆仑弟子的尖叫声中,摘星楼那几个跟班弟子,脸色红红白白的,脱下一条自家的裤子冲上去给少爷套上。口中惴惴:“大师兄……” 杨夕笑得开心极了:“嘿,嘿嘿!” 两件拍品落地。 摘星星的少爷小姐们带着跟班狼狈滚蛋了。 来参加拍卖的外来户也跟着撤了大半,昆仑这帮山大王根本就没打算跟他们公平竞争。连着拍出两个九品灵石之上的,这特么根本就没法一起愉快的玩耍! 接下来的拍卖,场面便平稳了很多。 留下来的外来户,要么很有眼色不惹事,要么本身就是对昆仑心存尊敬的。 这些人拍卖秘宝的时候,都不太敢叫价,总要看看在场弟子的脸色,有没有又要坑人的。 等到拍卖神识周边的时候,才敢放胆出手。像那些神识修炼的秘法啊什么的,昆仑弟子是看不上的,他们的藏书阁里十块一品灵石随便看! 那些神识的丹药哇,小道具啊什么的,倒是大多数在公平竞争中被这些外来户拿走了。 毕竟,昆仑修士整体上的确是穷了点,虽然在场有三分之一的昆仑都是高阶的化神修士。 但是身在昆仑这种高阶修士特权不多的地方,他们的身家还真不一定比这些筑基、通窍、金丹的小门派掌门丰厚。 即使有那个四倍的差价。 昆仑弟子:我们才不是诚心排外呢,只是讨厌找上门撒野的而已。欢欢喜喜做盆友,我们是很好说话的! 奈何无人理解,人生还真是寂寞如雪啊! 接下来的四件识海秘宝,【一刀断】【噬魂棺】【血流沙河】【牵机网】全部被昆仑自己的弟子收入囊中。 其中价格最高【血流沙河】的也不过三十颗八品灵石。而最低的【一刀断】只有十五颗八品灵石而已。 完完全全的打破了首拍价格最低的规律。 而今天的第八件识海秘宝,叫作【星辰砂】的,终于被一个外来户拍得。 那是一个很严肃的中年人,见昆仑弟子不与他争了,居然一咬牙,自己在三十颗灵石的基础上,又加了十颗。 “鄙人沧澜派掌门人,按理说这是昆仑给自家弟子的福利,我一个外人不该来抢。但我沧澜派弟子在这次怪潮中折损了尽三分之一,百废待兴,门内一位化神长老需要识海秘宝提升修为,重振门派。昆仑的恩情,来日必报!” 中年人说完,居然对识殿殿主九微湖鞠了一躬:“我看见贵派识殿在挂孝,知道是这一殿的前任殿主战死了,我很敬佩!” 在现任殿主面前,称赞前任殿主,其实很有点马屁拍上马腿的意思。但这老实的掌门人浑然不觉,眼巴巴的看着识殿殿主。 九微湖懒懒一笑,抛了个媚眼给他:“哪那么多废话?四十颗八品灵石,四倍价格,拿出你的九品灵石来~” 老实殿主腾的红了老脸,上台的过程被磕绊了三个跟头。口中不停伸手扶他的昆仑弟子道:“谢谢……谢谢……” 其实也有人恶作剧,趁机出腿绊他的。(这帮熊孩子!) 交了灵石,拿了东西就跑,一眼也不敢看上面那个识殿的狐狸妖殿主。 杨夕和其他昆仑一样,被这老实人逗得直乐,“连师兄,你不高兴?” 连天祚从那摘星星的兄妹出了门,就一直闷闷的。 “还是不想……给不认识的人用。其实贵点也没什么的。” “那根本不是‘点’好么!”杨夕拿小脑袋蹭蹭连师兄的粗胳膊:“师兄你放心啦,我就没打算让他们拿走任何一秘宝!” 连天祚:“真的?” 杨夕:“比真金还真呢!” 连天祚于是心胸开阔的跟其他昆仑一起嘲笑老实殿主。“哈哈……” 杨夕:“……” 和妖修、灵修什么的处久了就会发现,他们都无条件的认为人修特别聪明、心眼多,想做什么都能做到…… 第115章 劫财劫人 继那位老实掌门得了【星辰砂】之后,其他的识海秘宝都自然的落入了昆仑弟子的口袋,毕竟这么大数额的交易,“四倍差价”几乎就是个不可逾越的天堑。 最后一件【离火天宫】拍出了一颗九品灵石的高价,不过有了摘星星的少爷当裤子在前,这价格就显得没那么惊人了。 这件秘宝的得主难得还是个杨夕的熟人,正是那位跟着宁麻雀混的“二当家”杜明。 杨夕小惊奇了一下,她倒是并不知这杜明也是有天赋神通的。 不过更令她在意的,是这件秘宝的名字。 “离火天宫?是同一个离火么?”出门的时候,杨夕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连天祚依旧把杨夕放在肩膀上,扶着小腰:“识海秘宝,都是天赋神通者修到化神期以后,用自己的神识炼出来的。” 杨夕张大嘴:“所以……离火眸修到化神期,就能练出个离火天宫来?” “嗯,不过损修为,不是每个天赋神通的修士都愿意。可识海秘宝又非得用神识炼制不可,所以才很稀缺。大多数都是从死人身上掉落的……” 杨小驴子挠挠头,一笑。 好吧,这世上本也没有什么天生地养的宝贝,这么一想,识海秘宝就是从人身“切出来的”,好像也可以接受。但是…… 杨夕:“……掉落?” 连天祚:“嗯,拾荒有时会拾到。” 杨夕:这个捡破烂称霸天下的世界真是够了…… 杨夕转转头,指了一个方向:“连师兄,那边!” 连天祚扛着杨夕,绕过识殿奔后街去了。 昆仑总有许多无人的小街。 因为昆仑的弟子总是很忙,忙着修行,忙着战场,忙着给师父捣蛋,忙着坑熊熊的徒弟。 忙着和在世的伙伴一起大笑,忙着为离去的友人哭泣,忙着,忙着,一世悲欢便如此紧凑。 仙途一片喧嚣的热闹,或有坎坷,没有停留。 没人压马路的小街上,总是很适合干点坏事的。 一身华丽,唯有裤子很普通的少爷,正在殴打脱了裤子给他穿的跟班。 “我知道你们心里都笑我,口头上叫着大师兄,心里其实一点兄友弟恭都没有!你要是真有那尊敬师兄的心,拍卖前怎的不提醒我?” 只穿了一条半截裤衩的青年,倒在地上一言不发,只护住了头脸任打任骂。 身后三个相同身份的青年,一面木然的看着。 他们习惯了。 摘星楼的弟子,都是凡人出身。 家里几辈子出一个有灵根的,全家的产业三五百两银子,在黑市里淘换了灵石交给门派,换得他们一个学仙法的资格。 为的就是学成个出人头地,好回家光宗耀祖。 他们比不了这些天生的仙人,即使挨再多的打骂,谁又敢说一句撂挑子不干呢?哪里有颜面回家见父母? 何况这世上大多的仙门都是这个样子。就是给富贵人家当小厮,给有手艺的师父当学徒,不也都是打死不论的么? 人道读书是十年寒窗苦,他们的苦比读书更久。可他们得忍着。 转角处,杨夕把眼罩扣在鼻子上,连天祚戴着他的刑堂鬼面。 “我觉得可以出手替天行道了。” 一边说,一边偷摸掏出两条硕大的黑布口袋。 “……”连天祚默默看口袋:“你早有准备?” 杨夕:“哪能呢?我都天天带着预备意外的!” “……好吧。”连天祚决定不去深想,黑布口袋能预备的意外都是些什么。 “交钱不杀!”杨夕呼的一声就杀出去了。连天祚紧随着跟上。 漆黑一条麻袋兜头罩下,紧跟着就是一顿暴打。 “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抢劫!” “谁他妈……”“啊啊!”“别打脸!”“壮士饶命!” 四个跟班都傻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昆仑山的治安是不是有点不好? 待那二人已被打得嘶声惨叫,几个跟班才想起来上去帮忙。 杨夕头也没回:“想进昆仑不?” 跟班们一愣。 杨夕背对他们,不用回头也是一笑:“想就站着别动。” 完全是下意识的,这几人还真就站下了。 连天祚默默看了杨夕一眼,手上继续一拳一拳认真殴打那个少爷。 几个跟班你看我我看你,一时简直进退不得。要是换一个场景,傻子都知道临阵投敌绝没有好下场。可是……可是……可那是昆仑呐…… “昆仑的功法是开放的,想学什么,十颗一品灵石藏书阁里随便看。” “昆仑没有师父的弟子,是不会被歧视的。因为昆仑上大课,每个弟子都有人教导。” “昆仑的资源都是放在店铺里,拿灵石就能买的。即便稀缺的资源,也是可以拍卖的。 “刚才那个景中秀你们看到了,代掌门残剑的小弟子,一样要来花钱买法宝的。” “当然,昆仑也不是理想的乐土。这里的吃喝上课都是要花灵石的,这里不被门派看重的弟子也会受忽视,这里也有不讲理的前辈会欺负你揍你。 但最起码昆仑不用你无条件的交门派贡献,昆仑掌门的儿子不能拿你当狗打,昆仑付出的代价和得到的回报都是明码标价的!” 杨夕转过身来,指着那四个傻在原地的跟班。“比起你们的渣门派,实在是好出十万八千里了吧。” “我们……真的……能入昆仑?”一个心急的跟班还未得到任何保证,眼睛就已经红了。 杨夕一笑:“那有什么,代掌门残剑原本是个凡人的傻大兵,我师父原本是个凡人放羊的。我还有个朋友,灵根都没有,昆仑也给了活路呢。” “但你凭什么保证我们入昆仑,你在门派里说话好使么?”说话的,是地上那没穿裤子,被打得凄惨的弟子。 杨夕看得出,别看这小子现在惨,其实在这几个人中,恐怕平日反而是他混得最好。不然哪里轮到他脱裤子,他挨打呢? 杨夕心中有一瞬的恍惚,程家的下人,也是这样的。能替主子背黑锅的,反而是有体面的。即便那体面卑微得低入尘埃…… 杨夕看着他,异色的双眼,瞳白分明。 “不,我不保证。你们的前途,我怎么可能保证呢?” 她顿了顿,踹了一脚地上已经被打得没有声息的少爷、小姐,低声一笑:“我并不需要你们住手,我能把你们的少爷小姐打成狗,也不在乎多打几个。我只是告诉你们,这世上还有另外的活法,敢不敢豁出去赌一把,是你们自己的事情。” “并且我还要说,你们的运气很不好。昆仑六十年一收徒,上一次刚刚过去,下一次还要等五十九年。而你们不一定能活过五十九年。你们判出了现在的门派,也不一定能摸到昆仑的门槛。 但你们的运气也很好,因为战乱,不是昆仑也可以在山上闲逛。不能选课,却可以买东西。昆仑还有些富贵险中求的任务,可以让你们用血汗去赚灵石。还有我,我可以把学到的东西教给你们,用我的昆仑玉牌代你们买东西,省掉那翻倍的差价。 你们该庆幸,昆仑是个有气魄的门派,并不禁绝弟子帮助外人。下一次开山的时候,如果你们侥幸还活着,我还可以手把手教你们怎样考试。甚至给你们推荐师父。” 四个跟班已经被这样的实事死死钉在原地了,单单一句“我可以把学到的东西教给你们”已经是天降的惊喜,如今哪个不知道昆仑的藏书阁是随便看的,昆仑弟子绝没有学不到的东西,只有学不够的时间。 更别说那句“推荐师父”…… 仍是地上那挨打的青年,低声说了话:“其实我等在摘星楼,也是拜不到筑基的师父。小仙子的修为,也足够给我们当师父了。” 眼睛并不太敢看杨夕。 杨夕笑着看他一眼,这小哥很是谨慎,似乎还是急着要个名分。 “如果六十年后,你们的眼皮子还是这么浅,我当然也可以直接收下你们。” 那青年当机立断的说了声:“我干了!” 站着的青年中就有人用眼睛去溜旁边的连天祚。 杨夕静静的出声:“不,不要看我师兄。我太了解你们这些混迹在底层的人,不是你们的错,但你们被世道磋磨成了那副样子,我师兄很单纯,不是你们的对手。他会伤心的。但是我不同,只要你们不去伤天害理,我并不在乎你们记不记我的好处。如果你们敢做那丧尽天良的事情,按昆仑的规矩——小错不纠,大过不纵。我便是天涯海角也会把你们宰了!” 几人一凛,地上的青年静静出声:“小仙子原来是什么出身?” “最多的时候是在当丫鬟,最差的时候是在当乞丐。我是被爹娘二钱银子卖了的。”杨夕这样说。 “干了!” “我干了!” “小仙子,我以后便跟你混了,我没大志向,学两门法术能养得起家就满足了。” 相似的,甚至更低的出身,总是更容易得到信任的。 杨夕一笑,这才转过身去,一脚踹在那黑布口袋上。“莫装死了吧,自己的手有多重我还是知道的。劫人的问题谈定了,咱们来谈谈劫财的问题吧?” 连天祚瞧瞧杨夕,也跟着给了一脚。要打痛,莫打死,这是杨夕刚刚说过的。 却听那被打倒在地的青年说:“二位不必了,他们的财物,都是在我这的,包括刚刚拍下的秘宝。” 地上的麻袋当场就是一声怒极攻心的喝骂:“钱二,老子整死你!” 他最后能不能整死这钱二,尚不可知。但杨夕一听,的确是差点把他整死了。“哦,那你已经没有用处了,连师兄,可是放手揍了!” 杨夕是个简单粗暴的人。在她这,不论是招人烦,还是不听劝,就是一个“揍”! 把那摘星星的少爷和小姐用口袋扎了,扔在垃圾堆里。杨夕带着人出了小巷子。 几人自我介绍分别叫赵大,钱二,孙三,李四。 杨夕也道:“我叫杨夕,你们叫我小驴子也不要紧。小仙子就免了,听着太特么怪了!” 钱二是个有心眼的,并且对勾搭连天祚这件事儿仍不死心, “这位刑堂的前辈怎么称呼?” 连天祚突然一僵:“啊?你们都认识我这是刑堂吗?” 四人终于信了杨夕说的“我师兄很单纯。”。 这样的都能好好长这么大,昆仑的氛围……果然很甜呐…… 连天祚瞪眼:“我又给刑堂惹祸了!” 杨夕光棍道:“怕什么,就高胜寒那脾气,难道摘星楼还能把他给欺负了?” 连天祚想了想,高堂主的脾气……唔,谁作谁死,不作也有可能死…… 于是心胸开阔的扛起杨夕走了:“抢劫太累了,以后还是拾荒吧!” 杨夕:“得勒!” 留下四个跟班傻看着他们这“骑宠”的造型,只觉槽点太多,无处吐起…… 第116章 借机吞并 杨夕从识殿的后街绕出来,远远的看见了一身黑袍的残剑。 “连师兄,停一下。” 刑铭一身战部出征的黑袍银甲,站在一个不太显眼的角落里。 眯着眼仰望识殿的尖顶。 宗泽的头七过了几天,升灵的白帆却才开始撤下。 大家都是念着他的。 可他留下的秘宝还是得被卖掉,悼念他的灵幡也不可能在识殿挂上千年。 他曾经存在于世间的痕迹,迟早会只剩下人们的记忆。 最后终有一天,他的名字会被时间洗刷得涓滴不剩,就像随风蒸发的水汽。 时间是生命最残忍的敌人。 所以,还是活着好。 百万年前,这世上的第一位修仙的前辈,也许只是很朴素的……想活久一点。 邢铭死过。 十万人,一千年。再次睁开双眼,所有的“他们”都不在了,甚至连名字都没有被人记住。白骨累累的战场,已经长出了茁壮的庄稼。只剩他一个不人不鬼的在荒野里游荡……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带着“他们”走向死亡,即使它被赋予世界上最壮烈的名义——牺牲。 绝不会! 杨夕从连天祚的肩膀上滑下来,“连师兄,我去跟师叔说几句话。” 残剑看见了迎面过来的小丫头,扫了一眼她身后的人。眯起的眼睛睁开,只一瞬,又戴回了战部首座滴水不露的面具。 “那头刑堂不错。”他笑着说,用了一个耐人寻味的量词。 杨夕学不会这种隐晦的说话方式。她总是直接得近乎莽撞:“邢师叔,你是要把所有投靠的门派都吃掉吗?” 刑铭微不可查的一顿。 昆仑多么好。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 刑铭敢放这些外人上山参观,自然是因为相信这些外人有眼睛。 所有的无耻背叛,都源于对美好的向往。 任何一个国度的崩溃,根由都是背叛者祸起萧墙。 “总要先让人知道昆仑的好处,人家才肯跟着你刀山火海。”这是昆仑残剑一向的理念。 这一代的战部首座,是俗世里走出来的将军。 不只擅长披肝沥胆的杀伐,更擅长凡人兵不血刃的劝降。 背叛者并不可怕。 只要让他们找不到更值得背叛的地方,越是贪婪的人,越懂得审时度势的忠诚。 刑铭早已准备好了一万个版本来应对关于“吞并”的责问。可他没想过第一个提问的会是杨夕。 可转念一想,为什么不是她呢。这小东西从还是一个丫鬟的时候,就和旁人不同。 旁人不甘卑贱,会不择手段的往上爬,激烈点的会孤注一掷的报复自己的主人。 可这小畜生一双眼睛恶狠狠的瞪着众生认可的世俗:“你们不对,我是不贱的。” 大师兄说过,这小东西觉得官府的法律是错的,曾经想把官府给捅翻了,自己去规定什么是对的。 多么自以为是的一头小畜生。 残剑笑了一下,这小家伙大概也从没接受昆仑的规矩,心心念念顶替了高胜寒,自己来定昆仑门规呢。 或许这世上,真有些人胸中的格局是天生的。 因为没有受过教养,所以不服任何管教。 这都敢质问到我头上了呢。 “哦,我吞并别人的门派不好?” 杨夕:“我能做什么吗?” 邢铭:“?” 杨夕见残剑不吭声,又跳回对方的问题:“哪会不好呢,昆仑这么好,要是把所有门派都并了就最好呢!最好能把凡人那些狗屁国家也给吃掉才……唔?” 她被邢铭捂住了。 刑铭低下头来,“这话不能公开说,懂么?” 杨夕:“不懂。” 见到刑铭眼睛立起来,连忙补了一句:“但是我会学。” 残剑觉得,这小畜生简直铜皮铁甲尖骨刺,外面还包了一层棉花套,看着怎么都乖,真上手就驴。 揍也不是,哄也不是。让人想管教都无从下手。 最后给脑袋上敲了一下:“你还心怀天下苍生呢。” “?” 跟苍生有什么关系?不是只有天下都被“昆仑”了,我才能走到哪都不憋屈么。 “那我能做什么吗?” 刑铭看了一眼远处忐忑等待的几个摘星楼青年。没有说话,却给杨夕打了一个手势。 右手握拳,竖起拇指,垂直拖在左手的手心上——干得好。 杨夕悟了,认真道: “那我去了南海,继续努力!下次回山,至少拉回一千人来!” 她一脸轻松的跑了,同时心里暗暗嫌弃,跟残剑师叔说话兜兜转转太费神了。 杨夕揣着从摘星楼抢劫来的财产,要去掌事堂。路遇了正跟人神侃“昆仑旅游三十二处圣地”的景中秀。 “这给你。”杨夕把个溜圆的蛋塞给他。 景中秀低头一看:“我了个去,地焰荆棘?!这礼物太贵,你是有事儿求我么?” 杨夕:“我求你安静一点。” 景中秀还是不甘心:“那你是爱上我了?” 杨夕直接掐他脸:“小王爷,你这城墙又加砖了。” 景中秀疼得连连告饶,“女神,女神,脸碎了,碎了!” 有奶就是娘,有钱就是爹,有礼物就是女神。景小王爷的人生境界不是一般的高尚。 他最近生意做得有点大,手头紧的厉害。去参加了一趟拍卖还是空手而归,其实也挺想要个识海秘宝的。 “地焰荆棘”攻击不太强,修炼也不太苦,温温和和正适合他。 怎么来的他压根就没想问。 不坑不抢不言商~ 杨夕:“门派刚卖掉,我觉得再捐了不太好。放着实在太浪费了,我就认识你和邓远之两个能用的,不是他,就是你。” “那你怎么没给光腚儿呢?”景中秀一直觉得杨夕跟邓光腚儿更亲近些。 杨夕:“他用不着,他自己会去抢。” 景中秀脸皮一抽:“抢……” 这能不能不要这么堂皇的说出来。 “你以为他上战场,真是奔着拯救天下苍生的?他那是在昆仑不会赚钱,穷疯了,去北部雪山抢劫切了!” 杨夕把抢劫得来的剩余财产全部卖了昆仑的商店,只留下一个“研神碾”。 指着玉牌上标注的——七品灵石一颗,四品灵石十五颗,一品灵石七十二颗。 “一、二、三、四,你们的灵石,我给你们存起来了,想买什么跟我说,我去给你们刷玉牌。” 赵钱孙李四人一愣,不约而同露出严峻的神情。这要么是小仙子的客气,要么是入门的考验! 忙推让道:“那些不是我们的灵石,是摘星楼的,我等不敢私占。不如小仙子留着?” 杨夕想了想:“本来是想留着的……” 赵钱孙李:果然是客气…… “但是你们几个也在,总觉我要留着好像欺负你们似的。”杨夕道。 赵钱孙李:原来是考验! 钱二机灵道:“不如捐给门派吧,我等也要受昆仑恩惠,总不能只知索取,不懂回报。” “一、二、三、四,你们果然都是知恩图报的,这很好。”杨夕点点头:“那就这样吧。” 一转头把所有的灵石都捐了。…… 赵钱孙李四人玉牌上剩下的“零”。 这几人中属钱二最为胆大心细,吞了吞口水:“杨……姑娘,你自己的灵石也捐了么?” 杨夕:“不是,是花没了。” 赵钱孙李:“……” 为什么觉得,事情的发展和设想的不太一样…… “杨姑娘,在下有几个问题,刚才就想问。” 杨夕孑然一身惯了,并没有给人当过导师或者引路人,只有一副认真的态度值得嘉奖。闻言只有一脸严肃:“你问。” 钱二的语气轻轻的,好像怕什么美梦被打碎似的: “我们四人来了昆仑,应该是没有洞府分配的,以后住哪呢?” 杨夕:“哦,你们要是找不到地方,可以跟我住。” 小王爷那,总不好带着这么多人常住的。 嗯,不过只要不住街面上,房顶上、树上、各个大殿的台阶上都可以住下的。 钱二定了定神,觉得昆仑这么善待弟子,正式弟子的洞府定然也是不错的。没准还有药园、兽园什么的,自己这些人可以帮忙看护。 “那我们以后的伙食?” 杨夕:“这个么,你们只能跟我吃一样的了,不过昆仑的大家都吃的差不多。” 腌肉干啊,盐水土豆啊,糖水土豆啊……什么的。 钱二又放下了一点心,昆仑这么好,弟子们的平均伙食肯定也差不了。 “那我们几个平日都要做些什么呢?” 杨夕:“你们也没有自己的课程,就跟着我,我做什么修炼,你们做什么修炼就好了。” 我打架你们打架,我上战场你们上战场。 钱二:“那我们就放心了。” 昆仑弟子的正式修炼都可以参加,一定是很高大上的内容。 赵钱孙李,皆大欢喜。 杨夕也很欢喜,由衷觉得这几个也是勤奋刻苦的人,她要更上心的帮助他们,嗯……换个活法! 错误的沟通方式,是多么的毁一生…… 从掌事堂出来,杨夕又遇见了杜明。 后者拿了几样灵光逼人的法宝来卖,并且存了一大笔灵石进昆仑玉牌。 杨夕思忖了片刻,在原地等了他一会。 杜明一出来,杨夕就直接给人压到了墙上:“离火天宫,你代外人买的?” 四倍的差价,自己能用它诱惑人投靠昆仑,自然也有人能反过来诱惑昆仑弟子。 杨夕懂得。 杜明直视杨夕,并不心虚。钻规则的空子,理论上他和杨夕做的是一样的事情,“是。” 杨夕:“他们给你几倍的价钱。” 杜明捏着自己的昆仑玉牌,“他们给了我五成的佣金。” 杨夕照肚子给了他一拳,直接打得杜明蜷缩在地上。杜明默默受了,他认打。 “没出息!”杨夕转身走了,也不知这话是骂杜明背叛,还是骂他背叛的筹码要低了。 气哼哼的小驴子身后,跟着一片不明所以的尾巴。 当天夜里,战部精英在残剑刑铭的带领下再次奔赴北部雪山。那边的战况并不好,可是这一次昆仑不敢再让随便什么菜鸟去支援了。 邢铭临走时,到景中秀的宅子里,拎走了四肢还不太管用的邓远之。然后并不意外的,看见了自家徒弟景废秀招揽了一百多个其他门派的弟子在听他神侃。又挺意外的,看见朱大昌带着一嘟噜眼生的胖厨子满地忙活。 邢铭觉得,这胖小子可能是把那些门派所有的厨子都给勾搭回来了。不自觉的就把竖起拇指的右拳,砸在左手的手掌心里——干得好哇。 翌日清晨,杨夕也随队出征了,同行的有连天祚、宁孤鸾、还有一二三四。 杨夕多嘴问了宁孤鸾一句:“几天不见,你腿怎么瘸了?” 宁孤鸾气愤的回答,“云想游那魂淡,居然趁着我变成原型的时候咬老子!要不是老子喊得快,这条腿他就进肚了!” 杨夕于是默默闭嘴,决定以后要对鸟师兄好一点…… 释少阳前来送行,纠缠不休的问杨夕:“小师妹,你不说喜欢什么样的,那总得告诉我不喜欢什么样的吧?” 杨夕在一片惊恐的目光中淡然回答:“不喜欢矮个子。” 释少阳拿出一个厚厚的小本本,犹豫着,把“花绍棠”三个字划去了…… 第117章 血色战场(一) 天空是一片暗沉的血红,地面一片烟熏火燎的焦黑。海面上飘着数不清的古怪浮尸,岸边的沙滩上满是退潮遗留下死鱼烂蚌。还有三两点缀的无底深坑。 忽然一道惊雷落下,幽蓝色闪电划开无极的天幕。 “快下坑,快下坑!够不着坑的都趴下!【雷阵雨】又来了!” 各色门派常服的弟子们奔走呼喝。 钱二叼着一杆烟枪,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最近的坑洞,来不及了。 抄起身边的铁锨,撬走一个半人大的巨蚌,钱二动作熟练的团身缩进去。 “我靠,我靠!给我闪半边儿地方!钱二你这孙子是不是又胖了!”紧跟着又挤进来一个赵大。 “那巫婆呢?”钱二喷了一口烟雾问道。 “你管那祖宗?她巴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下雷呢!肯定又在那个高处接雷呢。”赵大拱来拱去,总算把自己摆平,压低到了海平线之下。长长出了一口气:“呼——” “连先生还没回来?” “说是今儿到的,这不还没到子时呢。放心,先生是通窍期,没那么容易挂。” 钱二咂了咂烟嘴,“就着雷阵,通窍顶个屁。” “哎,总比咱们强吧……” “轰隆——!”“轰隆——!”幽蓝色闪电开始频繁落下,密密匝匝的砸在海滩上。 整个沙滩上的浮土、血肉,横飞四溅。 一道炸雷就落在离二人十米左右的位置上,染血的泥土糊了二人一脸。 这巨大的雷声中,聊天肯定是听不见了。 赵大摆了摆手,打个呵欠睡了。 钱二扒了扒落在嘴边的半条不知什么鱼怪的尸体,继续吧嗒吧嗒的抽烟。轻笑: “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 仅仅一年,这样随时睡过去,都可能在梦里被炸上天再也醒不来的日子,他已经习惯了。 而那个独眼的昆仑小姑娘,在他们口中从“小仙子”到“杨姑娘”,再到“女骗子”最后习惯叫成“那巫婆”,也不过就半年的时间而已。 一年前,赵大、钱二、孙三、李四带着对美好新生活的向往,跟着小仙子来到了这片战场上。 他们是低阶的修士,参与正面战场顶多就当个凡人用。 所以连先生领取的任务是“战场清扫”和“材料收集”,原话说是:“这是后方的任务,不危险的。” 真他妈是不危险啊…… 昆仑和“剑道六魁”的另一个“北斗剑派”用的同一个传送阵。五千弟子一起,直接传送到战场后方。 一道惊雷落下来,一、二、三、四从此就剩了一二三。 李四连个惨叫声儿都没发出来,就只剩了一条大腿,泛着焦糊焦糊的香味儿。 钱二当场就吐了。 赵钱孙李四人中,另外三个都是贫民出身,他却是来自小康之家。家里也是有丫头小厮使唤的。 只是他不够聪明,体格也不健壮,文不成、武不就。 幸好还有一身灵根和一点小聪明。 他不甘心这辈子留在那个出门不见陌生人的乡下,像他老爹一样耕读传家。 然后他就一脚上了仙路了。 挨打、受骂,摘星楼的公子当小厮使唤,富家小公子钱二从来都没有后过悔。也从来没怕过看起来暗无光亮的前途。 但是当五千弟子在领队的指挥下趴倒躲避,等“雷阵雨”过去只站起来不到四千的时候,钱二是真怕了。 不是凡间的雷阵雨,而是“雷阵如雨”。 “这他妈根本就不是命,活生生的蝼蚁啊!” 什么灵根,什么资质,你是小聪明还是大智慧,惶惶天雷之下,全都不顶个屁使。 能不能活下来,就是看运气。 他妈的赌大小还能听个音儿呢,天雷却连半点预兆都没有。 赵大当场就跟很多事先不知战况的弟子一起,叫骂开了,什么难听骂什么。“小仙子”十八代以内的女性亲属被他挨个亲密接触了一遍。 年纪最小的孙三直接吓尿了,木在那一句话都不会说了。 钱二算是冷静的,他先是上去看了看李四剩下的半条腿。 连先生也去看了看:“没事,死的不痛苦。一下就熟了。” 钱二呆呆的回望这个一直不怎么说话,还有三分痴气的大个子先生。他终于觉得这人的性格跟他那凶悍的脸很符合了。 而那位小仙子,本就没什么仙气儿,此时一脸尘土半身血污,眼罩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脏兮兮就像个地里钻出来的蚯蚓。 只有一双异色的眼珠儿还是亮的,她低头笑了一声:“蝼蚁?” 抬起灰扑扑的一张脸儿:“天道之下,我们本来不就是那种东西么。修仙这么多年,你才知道?” “我要回去。我不干了。”这句话,当时不只有钱二说了,不少弟子都哭爹喊娘的说了。 一直有话痨倾向的宁先生倒了倒鞋子里的土,冷笑,“傻逼,你以为那传送阵能是双向的?万一被怪兽不小心启动了,你能想象昆仑山里空降十二只鲲鹏要死多少人么?” 他那半瘸的腿这回是真瘸了,他那腿刚刚被一只炸飞的巨型蚌壳压着了。他直接徒手掰碎了膝盖骨,反着弯过来滚到一个坑里,才算保住了命。 钱二一听回不去,就已经彻底懵了。 这位宁先生平日给他的感觉比连先生还要不堪一些,话痨碎嘴贪小便宜没原则,要搁他们老家那就是一个地痞无赖。 钱二还是有点原则的,所以他平日觉得连先生叫可爱,宁先生却只能叫膈应人。 “你……你不疼吗……” “哎你不说我忘了,哎呀我操,疼死哥了。”宁孤鸾果然还是那么膈应人,“哥告诉你,怕死没用。哥没修仙以前是个麻雀,那种天天怕被老鹰叼了的小雀儿,最后都是饿死的。活到老的都是敢出去抓虫儿的~” 走不了,就只能耗着。 钱二骂过,怨过,诅咒过。可是没有用。 还是那句话,读书十年寒窗苦,修仙比读书更苦,可他们得忍着。 闭上眼睛就四处都是尸体,睁开眼睛就只能拿怪物的尸体充饥,钱二老忘不掉李四那条熟腿。 最后根本吃不进肉了,那都是尸体而已。 还是“女骗子”随身带的“土豆们”救了他的命——盐水土豆,昆仑出品。 幕天席地的活了一个月,一二三才终于认清,他们当初对“跟我吃,跟我住,跟我修炼”的误会有多大。 拾荒,拾荒。这活儿真没那么好干。 打扫战场根本不像连先生说的“就是捡破烂”。 随时可能有没死透的怪,跳起来给你一口。你得学会跟那玩意斗智斗勇,给那玩意儿补刀。 别说还有那死而不灭的上古神怪。 这些昔日被当成神的东西,没多少神的悲悯,倒是很有些神的能耐。像钱二他们遇到的这蓝色天雷,就是上古神怪“矶怃”现世的自带效果。 而刚刚被钱二撬走的那大蚌壳,据说是没长成的“椒图”。 钱二平躺着,扫了一眼海滩上密密麻麻的蚌壳:“娘的,这年头神都是批发的,忒不值钱。” 那传说中的“矶怃”,钱二在适应了这种随时掉脑袋的日子后,也大着胆子跑去瞅过一回。 长啥样没看着,就看见骨头架子不小。 钱二还壮着胆子摸了一把,“这骨头看着挺平常的,咋它一出世就能引来【雷阵雨】呢?” 宁孤鸾嘲笑他:“那是,不平常的鳞阿肉阿,都□□掉它的修士扒走了。你看它可不挺平常么?” 这就是拾荒的工作。 主力的修士们一场仗打过去,鲜有单打独斗冲锋陷阵的,都是阵修集体布阵,法修合力施法,剑修们踩着飞剑排好战阵冲杀一圈。 孤身陷入怪潮是很危险的,就是合道期修士也得被堆死。 这种打法的结果,就是留下一地怪尸没人拾掇。拾荒部队说白了就是一群收尸的。 并且最值钱的尸体肯定已经被瓜分了,他们的收获是靠数量取胜的。 钱二熄了烟,吧唧吧唧嘴。 要说这一年的收获,倒确实是不小。钱二拖熟知行情的连先生给算过,少说攒了有一颗四品灵石那么多。换成银子,够他全家老小几辈子不愁吃穿了。 而且为了活命,他和赵大、孙三把“那巫婆”手上的《上古神怪通鉴》给正本儿背下来了,钱二曾经惆怅的想,我要早有这背书的本事,早考进士去了,还修什么仙呐。 还有号称极难掌握的战技“空步”,钱二只用了俩月就给练成“草上飞”了。 可见,人的才能都是逼出来的。 其实习惯了这样脑袋插裤裆里的日子,反而没有那么容易死了。 只要藏得够低,没有倒霉到一道天雷落脑袋上,都有个儿大怪尸给你抗雷。碰见没死透的怪,只要你时刻小心着,打不过还不会跑么,那半死不活的又追不上你! 钱二是真觉得,摘星楼那些端茶递水献媚讨好的日子,都恍如上辈子了。 可能真让他回到那种日子,他恐怕也回不去了。 “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钱二总结性的又重复了一遍。 “行了二子,就你整天感怀天地跟个秀才似的,快把小一叫起来,咱们要换阵地了。”杨夕带着一身仍然“兹拉兹拉”的电光出现在坑边儿上。 脸蛋儿还算干净,衣服却是破破烂烂的。 钱二从来就不怎么君子,下意识的就顺着破洞扫一眼:挺白,就是没发育好。 他很忧愁,战场上的雌性实在是太少了,这么个干瘪妞儿都算女人了……还不是天天能看见。 “等会!换阵地?咱们要出去了!”钱二终于从杨夕的话里提取出了有用的信息。他噌的跳起来了,“真要出去了么?我特么终于可以啃两口青菜了么?我滴亲娘啊,我馋大白菜馋的眼睛都绿了!” 杨夕呲牙一乐,“这片战场值钱的都清差不多了,剩下的会有尸修过来处理。听说东边儿又宰了一只穷奇,咱们回头转战那边。一会儿有人来接咱们,可以在城里休整一个月。” 杨夕拍拍钱二的脑袋:“我亲手给你做顿全素宴,我做饭很好吃的!” 赵大迷迷糊糊爬起来,一把抱住杨夕的大腿:“女神!我只求能在床上睡一觉,坑里的日子我受够了!” 杨夕一脚踹在他的胖肚皮上:“你走开!别以为我小就不懂你是在占我便宜。” 赵大指着杨夕的洞洞装对钱二:“嘿,他说她知道!” 钱二:“揭穿女人是很危险的。” 揭穿女人的确是很危险的。 等宁孤鸾收到信息赶来汇合的时候,就看见赵大上半身光着膀子,钱二下半身只有裤衩。 杨夕一身汉子的衣服,袖子裤腿儿各挽了十几折。 宁孤鸾乐:“哟,阿大,阿二,天儿挺热啊!” 嘴欠实在是种治不好的病。 赵大和钱二木着脸,等爷修为赶上你的时候,把你做成烤麻雀!鸟毛拔光,烤的糊糊的! 宁孤鸾左右张望,又道:“阿三呢?还是没来?” 杨夕叹口气,“估计还在那个洞里吧,我刚叫过他一遍了。你们等着连师兄,我再去看看。” 杨夕开了“瞬行”,化成一道如风残影,眨眼间便消失在几人视线里。 宁孤鸾无所谓的蹲在一个蚌壳里剔牙。赵大趁机跑过去求教“尸体解剖学”。 钱二的脸色却暗下来。 也不是每个人最终都适应了战场的节奏,还是有那么一些人无论过了多久,都无法克服自己的恐惧。孙三就是其中之一。 习惯的确可怕,更可怕的却是无法习惯…… 等了不多时,连天祚先杨夕一步赶来汇合了。赵大刚跑过去要抱大腿,却见连天祚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然透着隐隐的焦急,环顾一周,道:“杨夕呢?” 赵大一愣:“孙三猫在坑里不出来,她去找人了。” 宁孤鸾从蚌壳里跳出来:“出什么事了?” “北斗剑派的弟子,暴动了!”连天祚攥了拳头,眉头几乎皱成一团粗黑的麻绳。 赵钱二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安和惶恐。 宁孤鸾却轻轻敲了敲自己重新长好的右腿,慢慢开口道:“太平了一年多,我就琢磨着也该出点事儿了。” 顿了一下,轻声道:“谁让,他们都是人呢?” 第118章 血色战场(二) 在其他种族眼里,人修,是一种七情泛滥、聪明怕死的物种。 不见天日的坑洞里。 一个骨瘦如柴的青年缩在角落,满眼都是绝望的恐惧。双手下意识的不停抓挠皮肤,他看起来快要崩溃了。 “孙三,你必须跟我走。所有拾荒部队都会在今天撤离,马上会有尸修来接手。尸修你听过么,他们也是鬼道的一种。你如果执意留在这里,炼化大阵一起,你就会变成一只尸偶。” 杨夕蹲在孙三的面前,黑暗中露出压箱底的左眼。 莹蓝离火微微跃动。 孙三拉住了杨夕的手,惶急的说:“杨姑娘,你陪我留下好不好?我知道你是好人,你看我们几个当初在摘星楼活得艰难,都忍不住出手呢!你要是不给我送饭了,我一定会饿死的。你那么厉害,只有你才有办法劝服那些尸修的……” 杨夕一转身站起来,脑门上青筋直跳。压抑许久终于还是张口骂了一声:“卧槽!” “杨姑娘,你打我、骂我都没有关系的,你留下陪我好不好,那些雷停了我们再走……” 杨夕抬手往后一指:“你闭嘴。我怕我忍不住宰了你。” 孙三可怜兮兮的看着杨夕。 杨夕一直觉得,孙三是个创造奇迹的人! 从传送到这个战场开始,孙三那双苍白秀气的手,就没有处理过一具尸体。刚开始还能缩在远处观望,三五天之后干脆就缩进这个洞里,再也不肯挪窝了! 要不是杨夕和连天祚可怜他,偶尔送点腌好的怪肉干给他,他能把自己活活儿饿死。 这绝不是夸张,杨夕为了逼他出来,真的曾经七天没给他送吃的。结果再见这哥们儿的时候,他已经眼看就要咽气儿了,却没往洞口挪过一步。 杨夕就不明白了,他连饿死都不怕,还个怕什么尸体和天雷? 结果哥们儿被救活了,睁眼说的第一句话是:“杨姑娘,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杨夕当场就后悔了,很想再把他打死过去。 从此以后,杨夕隔七天才给他送一次吃的。她就不信了,来来回回在饿死和活过来中挣扎,他还能不出洞! 万一真给饿死了,那也是他自找的! 结果,一个月后丫还是赖赖唧唧活着。 杨夕经过潜心观察,终于发现,孙三还是有进步的。 他学会合理的把一天的食物均分成七天,长毛的还是腐烂的都照吃不误。水不够甚至还学会了喝尿! 此等毅力,和危难之中的决心,也是值得我辈修士学习的…… 但是他到底图个啥啊? 杨小驴子这一生都勇往直前从不退缩,遇神杀神,见鬼灭鬼,敢抗雷,能趟火。她不能明悟什么这世上还有一种情绪叫“逃避”。 杨夕当时勇往直前的决定,趁夜把孙三直接敲昏抗出去。 然后,孙三又特么奇迹了…… 孙三这小子居然是个体修! 杨夕加上宁孤鸾,搭上当时还不太能当人使的赵大、钱二,在不杀了孙三的情况下,居然都制不住他! 妈蛋!宁孤鸾可是个货真价实的人偶师啊!离火眸都催眠不了,这特么意志太坚定了好么! 总之,就是杨夕发现,真要打架,不杀人的话,自己没准儿还打不过孙三呢…… “这是怎么样的奇迹啊……” 杨夕蹲在地上搓脸。 这一年的时光,杨夕可是没闲着。 空步、瞬行,这两门昆仑的标配战技都已经十分纯熟。 天时地利,借着天生地养的天雷锻体,每天至少锻一次,当初几十万灵石买来的泡澡药材,都已经耗光了。不过好在锻体也有小成,这种程度的天雷已经伤不了她了。 归池已经开始劝她:“你得缓一缓,你再这么锻下去,还没筑基经脉就闭死了。体内存不住灵气,你真想当个体修么?” 杨夕当时已经被孙三折磨疯了,当场就回了一句:“我当体修能制住孙三么?” 结果,被那逆徒三天没跟她说话。 还有最重要的,杨夕因为十分的畜生不怕疼,借助“研神碾”之力,把元神碾碎了重铸,碾碎了重铸,碾碎了再重铸……一年之内神识暴涨十倍!单以神识之力论,已经有化神二层修士的水平了! 可就是这样,离火眸还是没能催眠孙三。 不怪一直觉得自己特别文明敬老的杨小驴子,都要忍不住爆粗。 杨夕蹲回去,最后一次尝试:“孙三,我只跟你说最后一遍,现在跟我走,不用你收尸,今天就能回到城镇里,以后你爱作死作死,爱回家回家,没人管你。走不走?” 杨夕腰间的昆仑玉牌热起来,她估计着是连天祚回来了,宁孤鸾他们在催她。 于是就没看。 不耐烦的在腰上拍了两把,玉牌的温度便消了。 宁孤鸾和连天祚早都已经放弃孙三了,妖修、灵修什么的,骨子里对生死其实看得相当淡。 即便是连天祚那样善的性子,看到孙三意志坚定,也都丢开不管了。 杨夕心里还总有一点,如果不是我,他不会到这来的念头。 孙三一双眼睛满是恐惧的看着杨夕,用力的摇头:“杨姑娘,我……” 杨夕一看他摇头,抬手制止:“行了,你不用说出来气我了。”杨夕站起来,转身就走:“那永别了,如果在哪个尸修的尸偶里边见到你,我会把你买过来的。到时候给你埋回家去。” 各大道统,总有些重合的小部分。尸修的尸偶,人偶师也是可以用的。 孙三当场就干嚎起来了。 杨夕走得没有半点不忍心,她其实从头到尾也没同情过孙三。她只是一直觉得,自己应该尽量救他。 她也没给孙三留任何食物。 尸修明天就到。死都死了,饱死鬼饿死鬼有什么区别? 吃饱了难道就能死得瞑目了?还是给活人节约点粮食吧。 杨夕一边往回走,一边检视自己。 觉得自己做得都挺对。 “杨师姐!那边是昆仑的杨师姐吗?” 杨夕一转头,微微皱了皱眉,待人走近才尽量屡顺了眉毛,面无表情对着来人:“是北斗的刘师弟,有什么事么?” 这位刘师弟是之前拾荒的时候认识的,知道姓儿,没记住名儿。 修为同杨夕一样,却是北斗剑派很说得上话的一个亲传弟子。 二十多岁青年,着一身北斗剑派的靛蓝色常服,左胸前是绣着银白色北斗七星的黑色补子。剑眉星目的,看着很有些英武。不过杨夕却总是觉着能从那眉目里看出点贼眉鼠眼的味道。 并且杨夕觉得北斗整个门派的弟子全都长得贼眉鼠眼的。经常仗着人多圈划尸体密集的好地方,并且时不时偷拿挤占旁人的战利品。 不过碍于这片战场上,拾荒部队中北斗剑派占了大半,才一直没人说什么。 就是这个“刘”,也是因为之前偷拿了钱二的战利品,被杨夕从“刘师兄”打成“刘师弟”的。 无名刘师弟带着十几个人跑过来,隐隐的就把毫无所觉的杨夕围了起来。 “杨师姐这是赶去和昆仑弟子汇合吗?” 杨夕简短道:“是。” “哎,终于要离开这鬼地方了,出去把拾荒的所得卖掉,咱们也算没辜负这一年的出生入死。”刘师弟先是感叹了一下,然后不经意似的问:“杨师姐的收获应该不少吧,都随身带着可不容易……” 一片战场上拾荒的,大家都道听途说的知道杨夕在“下雷”的时候从来不进坑。 不少人猜测,她应该是有什么抗天雷的宝贝,趁着其他人不得不躲起来,偷偷发财去呢! 杨夕面无表情的看着“鼠眼刘”,昆仑弟子一般不用储物袋,都是芥子洞府装家当。 但是这个拾荒的战场,低阶弟子那小小的芥子洞府出乎意料的不够用。所以昆仑弟子是找了个地方,把那些收获掩埋起来,轮流看守的。 “跟你有关系么?” “咣当!”一声,杨夕的后脑勺就挨了一下狠的。 一个粗噶的声音喊道:“刘焕,跟她废什么话,打死还怕不能收尸……” 这声音戛然而止。 杨夕因为冲力踉跄了一步,扑倒在地,却没有如预料的昏厥。 回身长腿一扫,撂倒了那下手的壮汉,拖着人狂退十几米,背靠一具拆得稀烂的怪尸。 把壮汉按在地上,杨夕的手指紧扣着他的喉咙:“你这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惊呆了。 刚那汉子是直接上见砍的,本命灵剑! 照理这一剑下去,脑袋直接削飞都是轻的,直接爆了才是正常。 可是人家的脑袋还稳稳的在脖子上架着呢,那表情好像只是被木棒敲了一棍。 还敲得不怎么疼…… 北斗剑派的众人有点吓慌了手脚,以至于那壮汉就这么被活活拖出去,都没人想起来阻止。 “别慌!”关键时刻,还是刘焕出来力挽狂澜,他对着杨夕拱了拱手:“今天是师弟有眼不识泰山,师姐当真好本事。就不知……师姐这身好本事,有没有觉得在这片战场上特别憋屈?” 杨夕从来就没把北斗剑派的鼠眼众当自己人。 不论这群人忽然的化友为敌,还是莫名的又像要坐下来谈谈,杨夕都没动过一根眉毛。 她此时只有一个疑惑——为什么? 战场上出现叛徒,本来是很平常的事情。 但是这战争不一样,难道说活人还能叛到怪那边儿去?那东西可是没智力的。 杨夕五指不离壮汉的咽喉,人高马大一条汉子被她捏得口吐白沫。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没有青菜吃,是有点憋屈。” “……”刘焕干笑一声:“杨师姐……就没觉得别的憋屈?” 杨夕:“比如呢?” 刘焕掰着手指开始侃侃而谈: “首先,我等来此之前,并不知道此地如此恶劣,这是那些高阶修士骗我等送死的欺瞒。 “其次,这战场有进无出,因为危险用结界整体封闭,这是不顾人命的暴行。 “最后,我等扛着天雷,整天切尸体割腐肉,最后派人来接我们出去,却还要上缴大半……杨师姐,我们觉得这‘抗怪联盟’,实在是高阶修士一手遮天,低阶修士全无活路。不如反了吧。” 杨夕眯着眼:“你修仙之前干什么的?” 刘欢一愣,随即有点自豪的道:“我家世代修仙,我不曾做过别的。” 杨夕嗤笑一声:“这位仙长,你见过谁家战场打仗,士兵还能自由撤退的?” 刘焕瞪大一双眼:“话不是这么说,我辈修士生来求的就是逍遥,怎能与那等凡人作比!” “你曾经有资格选择,来或者不来。” 杨夕说这话的时候,长剑已然入手。幽黑的剑身嗡鸣着抽出来,夜行闪着冰冷的死光。 北斗剑派的众人也纷纷祭出长剑,竟然大部分都是形制特别的本命灵剑。 刘焕冷了眼神:“屁,北斗可没有昆仑那么自由。我们接的是门派指定的任务,不然你当战场上会有这么多北斗?” 杨夕单手横剑,不为所动:“既然这样,你们尽管找自家门派的麻烦。对我一个昆仑斩尽杀绝,又是做给谁看?” 刘焕忽然无声的笑了,“横竖是叛,干嘛不多捞点资源?” 杨夕也笑:“归根到底,还是一个贪字。” 刘焕眼见着一边说话,自己一方已经重新把杨夕纳入了包围。他又找到了胜券在握的自信,笑着叹息: “修士本就不善生产,没有足够的资源,可怎么挨过以后亡命天涯的日子呢?杨师姐,杨姑娘,我等也是没有办法。” 杨夕长剑一横,抵住手中人质的脖子:“如果他死了,你们又可以少分一份儿。那你是救他不救?” 负责包围的北斗弟子投鼠忌器,纷纷站住不动。 刘焕一笑:“这个么……” 杨夕根本不等他说完,一见他笑出来,就干脆道:“我明白了。” “嘎巴”一声捏断了壮汉的脖子,杨夕提着“夜行”就往刘焕冲过来了! “真以为我没打过群架,人多就整不死了么?” …… 钱二还是不忍心就这样放下孙三。听了连先生说的消息,他到底打着去找杨夕的借口,往孙三藏身的坑洞来了。 半路听见打斗的声音,他悄悄潜过去看了一眼。 只见杨夕一手长剑“夜行”,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黑影。一手提着个人不撒手——钱二记得这个人,是北斗剑派一位长老的后人,叫作刘焕。 不过现在,这位挺英俊的刘公子浑身都是血窟窿,看起来快被整死了…… 钱二闭了闭眼,不论看多少次这“巫婆”打架,还是不太能适应一个小姑娘如此残暴血腥。勇敢的抽出佩刀,钱二心想:我应该去帮忙吧,虽然可能作用不大。 杨夕也看见了冲出来的钱二,“来得正好,帮大忙了!” 长剑捅穿一个攻上来的北斗弟子,直接甩飞到钱二面前:“看好,别让他死了,跑了!” 空中血花飞舞。 钱二被那名弟子肚子里流出来的血淋了一身,还是哆嗦着接了。 再去看那“巫婆”,只见她回头一眼,剩下的五名北斗弟子就都给“瞪”死了。 好吧,小巫婆说过,那招叫“识刃”。 可钱二没有修过神识,也不懂。在他眼里的效果,那就是一眼给“瞪”死了。 杨夕跳下巨石,抹了一把汗,结果抹了一脸血。 “想留个活口,真比全杀了还累!” 钱二仔细瞅了瞅,那血竟有八成是小巫婆自己的。密密匝匝的伤口满身都是。 这个钱二懂一点,天雷只能断骨,皮肤还是软软的会破。 锻皮要有足够强的阴风。 “你手上捏的不也是活口么?” 杨夕拎了拎手上一动不动的刘焕,呲牙咧嘴:“就这心眼子,我指望他带路不给我拐卖喽!要不是为了引住那帮人不跑,我早一刀捅死他了。” 杨夕话没说完,却见一直闭着眼睛貌似昏迷的刘焕做了一个咬舌的动作。 杨夕猛然一惊,新知许多修士舌尖精血都是可以用来攻击的大招。想也不想抬手把人甩飞了出去。 却见一道血箭从刘焕口中喷出,却是冲着钱二的方向。 杨夕大喝一声:“跑!” 钱二比杨夕想得还机灵一些,他没跑,而是直接躺倒在地。这是躲避天雷养成的习惯,也是想着,总不能有人攻击我脚脖子吧? 结果,他就眼睁睁的看着那道血箭,没入了本该“看好别死了”的人质心口。 那名人质直到死透倒地,也没能瞑目。 他本有丢下刘焕活命的机会,毕竟他们有十几个人,分散了跑杨夕一个人不可能追上。但是他们留下了。 然后,刘焕却杀死了他…… 杨夕也木在当场,半天没想起来动。却听见身侧传来刘焕冷静的声音:“现在,能给你带路的人就只有我了。” 第119章 血色战场(三) 杨夕赶到北斗剑派的营地时,连天祚正被人打得抱头鼠窜。 北斗的营地相当大,点着明晃晃的篝火。 北斗的弟子也相当多,并且争取了几个旁的门派作盟友。而和连天祚一起被追打的,也并不只有昆仑的麻色常服。 两方人马厮杀得异常激烈,整个营地血流成河。篝火映得每一张溅血的脸,都像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 钱二呆看着眼前恍如地狱场景,崩溃的出声:“这都是怎么了啊……怎么自己和自己打起来了呢……有这本事去杀怪啊!还嫌人死得不够多么?” “人么,就是这种东西。”冰凉笑意,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宁孤鸾。他倒是一身干干净净的,连发丝都没有乱过一根。“恐惧把他们逼疯了。只要一个小小的火花,他们甚至不会记得为什么打起来。至于战友是什么东西,只怕早就忘干净了……” 钱二怔着:“不……” “他们不过是在发泄自己的恐惧……呃!” 杨夕忽然扑过来兜脸给了宁孤鸾一拳。瞪着眼睛硬邦邦道:“人不是那种东西。” 半死不活的刘焕被甩在一边,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一双眼却冷静的看着昆仑的内斗。 杨夕又重复了一遍,与动作相反的,郑重其事语气好像她从来都是那样坚信的。 “人,不是那种东西。” 宁孤鸾没说话,那一拳并不疼。明显的告诫多于攻击性,而现在也不是内斗的时候。 杨夕不再看他,两手稳稳的从背后剑府中抽出一柄黑黑丑丑,剑刃都有点歪的长剑。只有脸上滴答的汗水却可以看出,她这个动作相当的疼: “连师兄,接剑!” 连天祚本来猫着腰在营地里豁出命的乱窜,闻言回头,脸上木木的:“哦。” 整个人踏着一丛篝火,腾身而起,粗笨长剑被一把抄在手中。 回身划过一道剑弧,剑气立时冲得身后一片人仰马翻。 那几人没料到刚刚还是猎物的人,转眼就如此强势。血性未灭,还要爬起来往上冲。 却眼见着那柄长得根本很像“棍子”的东西,在连天祚手中忽然绽出光华,外表所有的黑色好像泥壳一样崩碎四散。 一柄发着白光的雪亮长剑露出形貌来。 光芒明亮,像一轮小小的太阳,那白光耀得人睁不开眼。 所有人都不由得抬起手来遮住了眼。 而这还没完,连天祚挽了一个剑花,光芒忽然暴涨三丈。 而后一分二,二分四,从本体当中分出八柄子剑。围绕在母剑周围旋转。 “剑名——九日连天。” 连天祚以足为轴,以身为杆,仰首展臂把母剑几乎轮成一个巨大的光轮。 八柄子剑呼啸而出,掀起一轮剧烈的光芒风爆! 天地同辉,一时间这方世界好像同时出现了十个太阳,闪得血红天幕都失了本来颜色。 九柄长剑同时咆哮:“后羿之后,谁能挡我?” 空中那轮真正的红日,都在这光辉中黯然失色。 一剑之威,杨夕直接被震倒在地。 双手捂眼,防止被骤亮的光芒晃瞎。 整个营地,各派弟子就像被狂风吹翻的麦秆,哗啦啦倒在地上。那些没想起来捂眼的,当场便惨叫起来。 尽管曾经看连师兄演示过一次,可是临阵对敌到底是随手演示不能比拟的震撼。 杨夕从指缝中窥见天地一片耀眼的白。仿佛压抑的天道牢笼中,渗出了一点力量的侧影。 “还是得抓紧成剑呐……” 她低声呢喃。 尽管及时捂住了眼睛,杨夕还是过了大约有一刻钟,才恢复了一点影影绰绰的视力。 起身一看,整个营地都在捂着眼睛满地打滚,谁还能腾出手来干架? 宁孤鸾倒是站着,但是明显两眼没有一点焦距,对着个不知名的方向怒吼: “连天祚你个只长岁数不长脑子铁坨坨,灵剑二转能随便用吗?那玩意儿能秒杀一片元婴!这儿最高的才通窍,一转就够了好吗?好吗?” 连天祚却已经抱着自己的本体,盘腿坐在杨夕身边。 “九日连天”又恢复了那黑黢黢、蠢笨笨的模样。他本人的表情则干脆从刚刚被打得抱头鼠窜,到大展神威一己之力震了全场都没有过哪怕一点的变化。 还是木木的:“唔,下次,我会记得提醒你。” 说白了,他是不会改的,只是会提醒你自己小心…… 杨夕顿觉有点可乐,“连师兄,自己挥舞自己,感觉如何啊?” 她知道,连天祚的执念,就是自己的剑修放弃了他们共同的坚持。而连天祚的梦想,就是能握住自己的剑柄,自己选择。 连天祚想了想,翘起了嘴角:“精分什么的,还是感觉有点怪。” 连天祚这一手露出来,整个营地的修士再也没人出来作妖了。拿出昆仑刑堂的威严来,喝一声:“坐着!” 所有人排排坐好,一个敢吭声的都没有。 钱二找到了赵大,哥俩并排坐着咬耳朵。 “刚那是啥呀,连先生这是要逆天?” “灵剑二转呐,听说昆仑除了花掌门之外,最高就是灵剑二转了。” “好厉害!” 连天祚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背后悄悄偷听,听到这里插嘴道:“其实算不得厉害,毕竟我是个灵修。而且剑意境界,跟白先生还差得远。” 但是赵钱两人哪里听得进去,他俩此时就觉得连天祚是这世上最厉害的。扑过来嚎叫:“连先生,等六十年后,收我们做徒弟吧!” 钱二还机灵的补了一句:“这回是真心的!” 连天祚:“我不收徒弟的,但是可以教你们。” 赵大这没脸的货,当场就抱住了大腿,福至心灵的换了称呼:“干爹!” 连天祚:“……” 杨夕好容易收到的小弟,就这样木有了。 但是杨小驴子却完全没心思管这事儿,她正在为另外一件事脸色漆黑。 刘焕不见了。 二个时辰后,接应“拾荒部队”的高阶修士终于到了。 当时杨夕正逼着归池满地四处搜索“漏网之刘”,归池强烈抗议自己不是狗。 杨夕教育他:“让你多学一门技术还不好?” 归池气坏了。 气坏了的归池一眼看见来接应的修士就愣了,“怎么是他?” “谁?”杨夕疑惑。 那接应者的规格相当高,足不沾尘,坐着一架六人抬的步撵。从抬步撵的到坐步辇的,一行其人全是白袍马尾。 那步撵上的人,更是戴了一顶帷帽,连面孔都不屑露出来。 早早去恭迎的领队在旁边伏低做小的说话,北斗剑派出身的这位领队尚不知自家门派已经全体叛了。 杨夕忽然一惊:“不会是你那个主子归自去吧?胖池你可一定要把持住啊,你现在已经有掌门了!” 归池却摇摇头:“不是……是陆百川。” 杨夕脑袋里面转了好几圈,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忽然想起了剑道课上,跟掌门的那一袭对答。 惊呆的指着那步辇上的人,“仙灵宫大长老陆百川?那个飞天猪?” “嗯。”归池应着,神色有点复杂。与仙灵宫纠葛了千年,他毕竟还是放不开。 杨夕吞了吞口水:“有必要弄这么个大长老级别的人物来接一帮小练气么?” 连天祚久经战阵,对诸般事物熟悉得如同家务事一般。接口答道:“为了不让战争影响普通人的凡人生活,现今但凡上古神怪出现之地,设置结界的事情都是经世门和诡谷在做。整个修真界,也就只有那么一百几十个人能够来去自如。” 杨夕仰头看了看这血色天空,有点懂了。 就这种天天下【雷阵雨】的异象,若是蔓延到内陆去,逼疯的怕是就不止一个北斗剑派了。 这样一想,仙灵宫的混蛋们,也就显得没有那样面目可憎了。毕竟,人家也派出了镇派的老祖宗,来干修桥造陆的活儿了不是么? 但是那满脸唯我独尊的傲气劲儿,真的让人好想弄死…… 杨夕忽然在归池头上猛拍了一把:“笨池,本来你也可以的,活活把自己笨死了!” 归池耷拉着鱼鳍。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一旁的灰烬中扑出来。对着那位北斗剑派的领队喊道:“师兄救命,昆仑要杀我!” 正是消失多时的刘焕! 杨夕早就等着这一刻呢,连眼罩都没带,回头就是一记“识刃”。 没中。 又一记“识刃”。 那北斗剑派的领队抛出一道法术拦了下来,急道:“怎么回事?” 刘焕拼了命的往北斗领队那扑,只要扑到了地方。颠倒黑白还不都靠他一张嘴! 哪知,说时迟那时快,杨夕一看两记识刃不中,当机立断提着剑就冲上要强杀。 北斗领队也急了,缩地成寸大步迈过来。 宁孤鸾眼尖,仿佛不经意的往侧面一闪。正正当当的挡了北斗领队的路! “你干什么!”北斗领队怒吼着拔剑要砍。 宁孤鸾复又闪开:“哎呦,脚痒,对不住。” 北斗领队见再上前已经来不及,就势那一剑就落在了杨夕身上。 杨夕压根头也不回,扛着背后这削铁如泥的一剑,把刘焕给强杀了! 血溅青天。 刘焕从头到脚被劈成了对称的两半。这回是死透了。 杨夕背后尺长一道刀伤,深可见骨。她却剑尖指着地上的两半,仿佛不知道疼一样,从齿缝里崩出一句话:“穷凶极恶!万死难恕!难道我还能让你活着?” 北斗的领队当场就疯了,怒吼道“你到底跟他有多大仇啊?至于豁出去被砍两半,也要先把他砍成两半?” 杨夕后背流下一地血,一眼扫过宁孤鸾几人,又一眼扫过营地里被威胁老实坐着的各派弟子。 抬起眼睛,眼中一片血色:“始乱终弃,够大吗?” 第120章 血色战场(四) 杨夕此言一出,北斗领队的震怒顿时打了个折扣,表情上明显有了一点呆滞,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啊?” 宁孤鸾比北斗的领队还懵,张口道:“杨夕,你怎不……”后面的话没吐出来,他被钱二踩了一脚。宁孤鸾有点冒火,钱二今天是吃了豹子胆了?却见钱二对他摇了摇手指。 北斗的领队心里晃过了那片空白的呆滞,终于恢复了思考能力,震怒道:“小丫头!你编理由也编个像样的!你才多大?!” 杨夕面无表情:“我十六。” 北斗领队怒火不肖:“可你看起来只有十岁!” 杨夕拖着一地血,一步一个血脚印的走过来,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在字斟句酌:“要不怎么说他是个畜生呢?”脑子里闪过当年亡客盟的疤脸男,“并且他还总说要吃了我,我很害怕。”脑子里闪过死掉的程忠和珍珠:“可是我那时打不过他,我没有办法。” 杨夕抬起眼来:“所以,我趁他受伤,杀掉他,只是为了自保。” 北斗领队被噎得够呛:“你胡扯!” 杨夕把目光转向老老实实坐着的一群弟子,有昆仑,有北斗,还有更多别的门派。他们一身尘土,衣衫褴褛,混杂着刚刚大战生死的反叛和平叛两派。满脸的血污,让他们每一个看起来都像差不多的土鸡土鸭。 杨夕镇定的对北斗领队道:“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以给我作证。” 北斗领队一愣,先点了一个自家弟子:“小土,你说。你是我的徒弟,我只信你。” 宁孤鸾急了,“你问自家弟子,肯定是向着你们北斗说话的!” 北斗的领队看了他一眼,带着一点莫名的审视。 他并不知道这位昆仑弟子为什么对北斗抱持着莫大的敌意。以及,为什么他认定北斗所有人都是一伙的。 宁孤鸾又要说话,却听见那个被点名的弟子磕磕巴巴的开口:“啊……刘师兄他……他是有点变态,喜欢小孩子,还会做些……做些采补的事情。” 宁孤鸾惊呆了。 “启禀师叔,我见过刘师弟切割尸体,我一直怀疑他在用人尸炼丹。”另一个从穿着上看起来很有身份的北斗弟子语气紧跟着开口,说话的间隙飞快的抬眼扫了一下杨夕,语调十分镇定:“我们一个小队的人,全部都可以作证。” 他身后好几个人在愣了一瞬后跟着附和:“是的,师兄说的对。”却纷纷低着头,一点也不敢抬。 一个不知什么门派的女弟子怯怯的出声,“贵派的刘焕,平日为人就不怎么正经的。” 作证的声音稀稀拉拉的响起,慢慢汇成近乎声势浩大的声讨:“刘焕死不足惜!”“他就是个人渣啊。”“贵派早就应该把他逐出门墙了。” 北斗领队面色沉凝。 他依然是不信的,即使这么多人在说。 但他至少相信了一件事——刘焕此人必然犯了众怒。 他说:“好,我明白了。”停了一停,“回去以后我会如实转述给掌门,以及刘焕的师父。” 宁孤鸾张口结舌,他从服饰上看得出,那些人大多是刚才的反叛联盟的弟子。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会如此不遗余力的给杨夕作证,并且看起来要把刘焕死后的名声搞到无法翻身的余地。更有甚者,其中一些人是真的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发自心底的在咒骂刘焕,仿佛不共戴天。 “不对……刘焕不是……” 钱二伸手抓住了宁孤鸾钱二的脚踝,“宁先生……” 宁孤鸾低下头,看见钱二轻轻对他摇了摇头:“宁先生,北斗的人多……说不清的。” “什么?”宁孤鸾一愣,眼角的余光看到,人群中,不只那些反叛的弟子,连同刚刚平叛的弟子们也松了一口气般。 钱二轻声道:“拾荒部队里,人数最多的就是北斗,他们甚至还是有别派盟友的。人人都想活命,他们不会承认真相。昆仑如果坚持,只会被他们颠倒黑白,倒打一耙。没有人能证明,孰是孰非。” 宁孤鸾怔怔看着一瞬间就想了这么多前因后果的钱二,这个油滑有余拼劲不足的弟子。 宁孤鸾又转头去看营地中嗷嗷叫唤着污蔑刘焕的人群,反叛的、平叛的、刚刚还在生死厮杀的。 最后,宁孤鸾又看向背后血流不止却站的稳稳的杨夕,刚刚拼着挨了一剑手刃凶顽的小姑娘。 宁孤鸾脑海中仿佛有电光闪过,霹雳轰隆。 “这就是人呐……” 直到所有的声音都已平息,仙灵宫的大长老陆百川开始施展时空法术。 宁孤鸾依然在嘲讽的念叨: “人可真聪明,小小一件事,马上就想到颠倒黑白来保命。并且另外一方也能猜到,几乎习以为常。然后大家都不点破,心知肚明的一起和稀泥。管他底下有多少肮脏龃龉,面上你好我好大家好,只要推出一个替死鬼就完了!” 杨夕本在闭目炼化生肌丹药,闻言忽然睁了眼。“你是这样想的?” 宁孤鸾哼笑一声:“实事如此,并不是我想的!” 杨夕看着他:“他难道不该死吗?” 宁孤鸾激动道:“他当然该死,但是其他反叛的人就可以屁事儿没有的吃包子?” 他抬手指着另一侧聚在一堆的北斗弟子,后者正在兴高采烈的分食仙灵宫从外面带进来劳军的素菜包子。撕裂虚空的法术,还要准备很久呢。 杨夕仍是看着他:“叛乱已经被平息了,不是么?” 宁孤鸾看起来更激动了,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杨夕耳边嘶吼:“平息了,难道就能把他们反叛的事情抹过去?如果连天祚不是灵剑二转,这里早就一个活的都不剩了。” “所以,你是希望连师兄灵剑二转压下来的这些人,再被高阶修士打死一半?”杨夕静静的看着宁孤鸾的眼睛:“宁师兄,横竖是死,让他们死在战场上,不是更好么?” 宁孤鸾愤恨的瞪着杨夕,只觉得满身都是嘴,也掰扯不过杨夕的歪理。 “你这是强词夺理!结果的好坏并不能决定过程的对错。” 杨夕这一次看了他很久,才静静地开口:“宁师兄,你虽然修成了人形,却没有学会像人一样思考。你并不了解人。不了解我,不了解那些北斗的弟子,甚至也不了解无面师父纵容你坑蒙拐骗的理由。” 宁孤鸾两眼猛的瞪圆了。 杨夕仍是那么静静的在说: “刘焕这个人,不只是反叛了联盟,他带了一些人离开北斗营地去劫杀他派弟子。并且最后关头,自己的队友都杀。所以我杀他。 “北斗剑派,是门派强行把低阶弟子驱赶上战场,他们中的不少人都是被逼来的。战争又这么危险,他们被吓得做了傻事。 “还有平叛的人,刚才那样你死我活的场面你也看到了。你就能在下手杀人的时候,他们就没有趁机泄愤么么?只是他们找到了对的立场。就是我杀了刘焕,难道就没有个人好恶的原因么?” “宁师兄,我并不知道北斗的弟子会不会颠倒黑白反咬一口,我仅仅知道他们为了活命不会轻易认罪罢了。可是既然叛乱已经平息,他们出声圆谎刘焕的死,为什么不能说他们是有心改过,在付出行动呢? “来日若他们离了战场,自然不会再有今日的事。若他们被逼得留在这里,今日之事是他们毕生的耻辱和恐惧,他们中大多数人都会比常人更奋力的作战。也许因为赎一点心里的不那么沉重愧疚,也许为了不被旁人发现自己曾经是个可耻的叛徒,更也许是为了有力量在有朝一日被揭发的时候能够压下这桩事。 “但是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大多数人还是会死在战场上,作为抗怪战场上的一个人类士兵。而若干年后,还能挣扎着活下来的人,他们一定已经成了战争的英雄了,保住一个英雄的不死,难道不好么? 宁孤鸾指着她,气得手指都在抖:“你……你说话怎么跟残剑似的!” 杨夕垂了眼睛:“宁师兄,人是要成长的。你在昆仑修行了那么久,又被无面先生赶到战场来接触了那么多不同的人。可就是因为你总是对人有偏见,所以还是一只仅仅会偷谷子小麻雀。无面师父并不是喜欢坑蒙拐骗的你,而是他喜欢你,愿意相信你有一天会改。” 宁孤鸾:“你……你……” 杨夕说到此处,眯了眼睛,摸了摸身边泥坑里泡着的胖鱼。“宁师兄,人的确是一个善变的物种。可是既然知道他们善变,在知道他们没有条件再做坏事的情况下,为什么不留下一种变好的可能呢? 人的生命很短,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并不能搞清楚什么是对错。但我相信这世上一定是有对错的,我在努力找到它,我想大多数人也是在找它,找自己心里的它。只不过他们可能还没找到对的,就死掉了。但是宁师兄,你却根本就没找,你明知自己是错的,却不肯找……” 宁孤鸾这回是真生气了,连当初被杨夕坑了不少银子“要钱没有,要命干一架”都没有这么生气。 他一扭身就去了旁的昆仑弟子处,直到离开这片战场,后来好几个月没再跟杨夕说话。 宁孤鸾刚走的时候,归池在杨夕手下满身泥巴的摇了摇尾巴:“它还是一只小麻雀,这样有点可怜。” 杨夕烦躁的抓头:“我讨厌幼稚的爷们儿。而且,我就是这么想的,这世上有坏人,但肯定更多人是在努力学好的。如果有一个好的门规告诉他们对错,所有人都会是昆仑。” 连天祚帮杨夕处理了背后的伤口,默默看了看光溜溜的小脊背上,参差不齐的针脚:“这样……真的行么?要不还是找个医修吧。” “还流血么?”杨夕问。 “这倒是不流了。” 杨夕摆摆手:“那就行了,一层皮肉而已,又不耽误打架不耽误修炼的,找医修得多少钱呢?” 连天祚默默把杨夕后背上裂成两半的衣服也给缝上了。 归池看了一眼,鱼嘴都要愁歪了,他要是有手,绝对不能让连天祚干这个。 连天祚又对杨夕道:“你个小姑娘,刚才怎么能说始乱终弃呢?这对名声不好。” 杨夕挠挠头:“名声又不能吃,再说我当时就想到这个了。万一北斗的弟子不给我应声,也就这个我能自己圆过去啊?” 连天祚愁愁的皱眉:“会嫁不出去的!” “啥?”杨夕瞪着眼睛:“难道我不说,就能嫁出去?” 归池:“……别想那么多了,嫁不嫁的不重要。”他本意是安慰杨夕。 哪知杨夕大咧咧的点头:“就是!” 连天祚觉得自己有必要跟白允浪谈谈…… 空间法术施展完毕,一道黧黑的口子凭空出现在众人面前。 仙灵宫大长老累得直接往后倒去,几名弟子连忙把步撵垫到他身下。另外几人手上拿了个门框样的法宝,上去固定那个口子。 杨夕琢磨着,问归池:“他怎么这么费事儿?胖池,我看你当初扯个口子可容易呢?” 归池干巴巴的:“我当了好多年驾车兽,天天做,熟练了。陆百川是常年不见人的,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出门给门派派做事。法术什么的,应该都不熟吧……” “哦~”杨夕百转千回的应了一声,“果然是要飞天的猪猪!” “大胆!”一个仙灵宫弟子突然大喝出声。一道法术向着杨夕就拍过来。 杨夕一缩头。 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排着队已经走得很近了,耳朵好使是能听到的。 法术没打到,那弟子还要打。却有一道沙哑的嗓子轻轻响起:“明凡,三两句话就大打出手,莫要这么小气。” 那叫明凡的弟子几乎是立刻就停了手,单膝一跪:“是,弟子知错!” 仙灵宫那位女人一样头戴帷帽的大长老,一手掀起了面纱。露出一张令人惊叹的脸…… 白皮肤高鼻梁,眼眸深黑,一对剑眉斜飞如鬓。单看这些,很是英挺的一张面孔,本不该戴那一层娘们兮兮的面纱。 可惜,两颗奇长的虎牙从唇缝儿间冒出来,整个儿的勾住了下嘴唇。这面目一下就凶恶吓人起来,说话的时候还要先大张一下嘴,像个要吃人的样子:“小鱼儿,你过得挺好嘛?” 众人先是被那面相镇住。感情这大长老不露脸,不是防着别人,而是防着自己吓人啊。 继而都愣了,互相看来看去:“谁是小余?” 杨夕怀里,胖胖的归池急急地出声:“陆先生,我是偷跑的啊,你千万不要拆穿我!” 陆大长老有点二呵呵的,闻言大咧咧道:“那你都不来看我,自从当年合道大典,你说你多少年没来看我了。听说你变了长虫,我都没有见过,你这就又变回去了。” 归池气红了脸:“那是龙!长虫是蛇!” 陆百川摆摆手:“哎呀,都是长条的,谁耐烦分那么清楚哇。反正,你要是不来看我,我指不定哪天心情不好,就去归自去的洞府喝茶!” 归池气坏了:“我答应你,答应你还不行吗?你快走开,走开!回头我去找你。” 陆百川堂堂合道修士,就这样被个笨鱼哄满意了。放下面纱,倒在步撵上,“退后退后,给出门的小妞儿小哥儿腾地方呢。” 一众仙道小兵们排着队往外走,只有几个人原地没动。 连天祚捅捅归池:“他是人么?” 归池正在烦躁:“不然是什么?\\\\\\\\\\\\\\\” 连天祚:“兔子妖什么的。” “……”归池:“兔子长的是门牙,犬齿长的起码是狗。” 连天祚:“那他是狗么?” 归池:“……不是。” 连天祚想了想,对动物不太熟悉:“狼?” 归池:“你别瞎猜了,他从头到脚是纯种的人类,一点妖修血脉都没有!” 连天祚微微皱了眉毛:“可是,无论长相还是智力,都不太像啊……” “……”归池:“他是从小关在洞里修行,所以有点单纯……好吧,其实我也觉的不太像。” 人走的差不多了,连天祚要迈步,却见杨夕一动不动的钉在原地,竟是个魔怔的样子,于是伸手捅了捅:“怎么不走?” 杨夕此时的确是魔怔了,她听不见外面的任何声音,感觉不到周围的所有环境。一切人、一切物,都在那张犬牙暴突脸露出来时,退化成了一片模糊的背景。 虽然年轻了许多,虽然没有了胡子,虽然修为的境界完全对不上修士,可这世上怎么还能有第二个人长出这样一对乍看凶恶,看久了却觉得有点可亲可爱的龅牙。 “老道士……” 一声轻轻的呢喃,仿佛穿过时间的流沙,挣扎着从记忆深处露头头角来。 第121章 巨帆城(一)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让杨夕在他面前肆意撒娇耍赖,那个人不是翡翠,不是白允浪,不是花掌门,更不会是她的生身亲爹。 那个人一定是恶形恶状,从没好脸,动辄揍她,还想把她养成个鼎炉采补掉却根本没等得及她长大的老杂毛。 “你要跟我走?你能做啥,鼎炉么?那你可有点不好看呐,胸都没长呢。” “我还小呢,你养两年就养出来了。” “筑基是仙凡之间的分水岭,你要是筑基,那张卖身契就没用啦!” “气感到底是什么啊,找不着找不着,是不是你教错了啊!” “臭丫头,我饿得不能动了,你去给我找吃的,找不到就不用回来了。” “你是蠢的吗?我找到了当然要自己吃掉,才不会给你带回来呢!” 杨夕是没有亲见那个人的离世的。只是一个练气低阶的小修士,饿得路都走不稳,最后一身衣服被埋在骨头堆里。杨夕从没想过去相信那三十几个吃人凶徒的话:“他丢下你走了。” 杨夕从来没有想过,还有这样一种可能,那个老杂毛…… “他没死……” 杨夕一双眼睛骤然憋得血红,他怎么能没死?他怎么敢没死? 那人骨堆里衣服算怎么回事,把自己赶走又算怎么回事,还有这突然的身份又该死的是怎么回事! 杨夕疯了一样的冲出去,什么形式,什么思考,什么成长统统滚蛋到心中不知哪个角落。 “你还认不认识我?认不认识?认不认识?” 仙灵宫弟子被这突然红了眼的昆仑女弟子吓得一惊,手忙脚乱的打出无数法术。 “你干什么?冒犯我仙灵宫大长老,昆仑是想和仙灵宫在这大敌当前时开战吗?” 连天祚一怔之后,连忙伸手去拉她。 可是这头小驴子横冲直撞的倔强,似乎在今天爆发了到了极致。 她顶着一片风雷火雨,甩开高大刑堂的拉扯。冲到了陆百川的步撵前,猛然站住,还是那句话:“你认不认识我?” 陆百川呆愣愣的坐在步撵上,好脾气的没有出手把这小兔崽子拍死。 一手撩起面纱,看着杨夕:“你谁啊?” 杨夕满心的孤愤兜头被一盆冰水浇灭了。 她紧盯着陆百川的每一个表情:“我叫杨夕。” 陆百川疑惑,然后眼睛向上翻,想了好半天:“洛城杨家的子弟?”见杨夕不出声,又道:“五行使杨杰的后人?” 杨夕点点头:“抱歉,冒犯了。可能是我认错。” 杨夕转身往回走。 陆百川却指着自己两颗犬牙:“这都能认错?” 仙灵宫一个小弟子怒气冲冲吼杨夕:“你们都欺负大长老脾气好,换个合道期修士你敢么?” 杨夕路过他身边,低声道:“换个合道期修士我给他捅了。”飘然而过。 仙灵宫弟子瞪着杨夕,看起来想把杨夕包饺子吃掉! 仙灵宫弟子大约也是觉得放任自家长老卖蠢不太好,形色匆匆的把人抬走了。 陆百川临走还不甘心,对着杨夕叫喊:“你到底把我认成谁了啊?还有谁长这样啊?” 杨夕没吭声,目送一行白袍马尾的仙灵宫消失在视线里。 “谁?”归池问。 杨夕淡淡看他一眼,“我的归自去。” 归池被噎了一下。随即想到什么,瞪大眼睛:“给你【献祭魔纹】的那个人?” “嗯。”杨夕背着手,“我们也走吧。” 连天祚瞪杨夕:“你这畜生,刚刚想什么了?这仙灵宫大长老要不是个二,你早被拍成渣了!” 杨夕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什么都没想。” 归池趴在杨夕怀里,急得摇尾巴:“哎哎!等等,你就这么算了?陆百川那长相怎么都不可能认错吧?” 杨夕揪住它尾巴:“没听说么,他不犯二我早都被拍成渣了。” 归池:“你们混蛋!混蛋!你话里有话,欺负我想不明白!” …… 巨帆城是修者三百六十城中,最接近南部沿海的一座。整座城市看起来像一艘大得不可思议的帆船。飘浮在南海的一个凹形海湾当中。 战争到来之时,它由于最靠近战场,于是成为了参战修士的临时补给城市。 巨型帆船的“甲板”上,一座小院里。 杨夕带着连天祚、归池、赵大、钱二几人,一人一个小板凳围成一圈儿吃螃蟹。唯有宁孤鸾不在。 几个土鳖都是第一次吃螃蟹,跟蟹壳奋斗的过程看起来有点“愚蠢”。 赵大两手各拿了一双筷子,戳着盘里整只的螃蟹:“这玩意长得可真挺吓人的,第一个吃螃蟹的肯定是个壮士!” “要放以前,我也这么觉得。现在么,我觉得更可能是饿疯了!”钱二面前一碗醋,泡着完整的一只蟹。 ‘其实我很喜欢吃海鲜。”连天祚一手剪子、一手小勺,装备也很齐全,就是面前那只蟹兄的遗体有点碎尸万段…… 一块连壳的碎肉塞进嘴里,咀嚼咀嚼,“海鲜很香的。”忽然一眼看到了归池,“唔……” 归池怒竖一只鳍:“收回你的口水,我是江鱼!” 连天祚:“唔。” 忽然“啪——!”的一声,杨小驴子怒而拍桌。一拳砸扁了一只螃蟹。 “敢说点有用的不敢吗?老道士的事儿你们到底怎么看!白请你们吃螃蟹了?” 吃人最短,几人瞬间噤声。 唯有归池似乎嘴巴长一点,“我又吃不到,为什么也要被发脾气……” 杨夕看了他一眼,拎起那只砸扁的螃蟹,给它单独放地上,前面插了三支香。又写了个“祭”字。 “……”归池。 杨夕咬牙切齿看着它:“说!” 归池盯着面前的扁螃蟹,心说这一定是传说中的威胁…… “那个……你真的没事么?我总觉得,你昨儿都疯成那样了,突然就有心吃螃蟹。我心里边不太踏实。” “当然没事。”杨夕一脸的理所当然:“难道我要把自己关起来一千年,然后躲起来偷偷哭么?我又不是你。” “……”归池:“我听说,有求于人是要说话客气的。” 杨夕拍拍它,“好好当条鱼,不要老学人那一套!忒虚伪。” “……”归池,“我没有其他看法了。” “真废!”杨夕点评,然后拎起地上的扁蟹,用水冲冲。拿根筷子挑肉吃:“赵大,你来说说。二两银子一斤的螃蟹呐,发言对得起价钱。” 归池:那不是我的贡品么?你上贡都是摆这么一会儿就吃?人修太虚伪了! 赵大语重心长:“杨姑娘,你一趟战场出来,少说赚了有一颗五品灵石吧。” 杨夕吐了一片蟹壳:“差不多三颗五品。” 赵大嘴角一抽,比我多好几倍。 “所以我就不明白了啊,二两银子的贿赂,你怎么好意思呢?” 杨夕瞪他:“嫌少?二两银子能买是个我呢!” “真的么?”赵大愣愣的:“我给你五两银子,我也不要你,你能让我打你一顿么?” 杨夕一螃蟹给他糊脸上,狠狠打了一顿。 转头,居高临下看钱二,一定一顿:“到,你,了!” 钱二的确是个机灵的,把自己的螃蟹从醋里拎出来,“基本上吧,也就那么几种可能。 一,他不是老道士,你认错了。天下真有两张如此相似的奇葩脸。 二,他不是老道士,你认错了。他是老道士的亲戚。 三,他不是老道士,但是你没认错。他夺舍了老道士的身体。 四,他是老道士,但他因为什么事情,不记得你了。 五,他是老道士,也记得你,但因为一些原因,只能他装不记得。” 杨夕眯着眼睛琢磨,转头对归池道:“你以前见过陆百川的,他一直长这样么?你第一次见他是多少年前?” 归池:“一千多年了,一直是狗牙。” 杨夕点头,“那夺舍的可能性就不大了。亲戚呢?” 归池摆摆尾巴:“陆百川是清心寡欲的那种修士,没有娶妻。直系是没有的,旁系不大清楚。” 杨夕想了想,“旁系的话,不太容易那么像吧。第二条有待考虑。” 连天祚:“为什么不直接想个办法,确定他是不是你的老道士。胎记伤疤什么的,总有能确定的……” “我倒是想……”杨夕的脸色阴了阴,眼中有沉沉的霾。 直来直去,才是杨夕喜欢的方法。她命硬不怕死,手黑不怕杀。 依着她,恨不得就这么冲上去把陆百川敲晕了,拖回来慢慢研究。 可是头脑中却有一道警钟时远时近的鸣响……不能再连累旁人……不能再连累旁人……绝对不能再连累什么旁人…… “仙灵宫大长老的身份,由不得我不顾忌。”杨夕端起姜茶喝了一口:“人总要成长。这话我不是说给宁孤鸾听听就算了的。” 连天祚点头。 月上中天,几人的螃蟹宴散了。 院中央的小茶桌上一片狼藉。赵大和钱二回了房间休息。 杨夕忽道:“我一会儿要去找陆百川。胖池,你得帮我。” 归池猛的往水盆深处缩。 它每次给杨夕帮忙,都会沦落到十分可怜的下场,“为什么又是我?我不去……你让那柄傻剑去,他还比我能打!” 杨夕提着尾巴给鱼拎出来,“陆百川不是邀你去看他么?” 归池奋力挣扎:“我随口糊弄他的,根本没打算去好么!” 杨夕一脸看熊孩子的表情:“胖池,食言而肥是不对的!我就说你什么都不吃,怎么会胖成这样!” 归池一直到被杨夕提出门,还在拼命向连天祚求救:“救我救我,我也是条命啊!” 连天祚看他一眼,手上拎着最后一只蟹:“不能吃的不算命。” “咔嚓”一口,生嚼了整只蟹壳。 巨帆城的最顶层,被人们象征性的称为“贵族区”。整座海城最奢侈的宅子,视野最好的洞府,都在这里。 战争期间,则被开辟给“抗怪联盟”的各位门派大佬们免费休憩。 巨帆城主想得明白,存亡面前,灵石如土。保得住城池,才有以后。不敢奢求拿灵石砸来几个高阶修士买命,但凡哪个修士在此休息得身心舒畅,灵力充盈多杀两个怪也是好的。 杨夕沿袭了昆仑一贯的猥琐,披着一身遮头遮脸的黑斗篷,怀里抱个鱼盆出现在贵族区的街道上。 “呵,这真是满眼睛的景小王爷。” 第122章 巨帆城(二) 巨帆城五层,即使在贵族区也奢豪得出格的一座府邸门前。 杨夕捧着归池,遮头罩脸的一身袍子,阴暗得丝毫不为周围的光鲜亮丽所动。 “可是仙灵宫行宅?我找陆百川。” 三五个小弟子倚门而立,见到来人飞快的扔了手上的瓜子。 “我赌十颗一品灵石,这个肯定是昆仑。谁跟我赌?” 另外几个不信,轰然应声:“跟注,跟注,哪有看一眼就知道的?” 主动邀赌的弟子匆匆迎上来,举止有度的给杨夕行了一礼: “不知小道该如何通报?” 杨夕略一思忖,答道:“就说昆仑余化龙求见。” 小弟子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小道省得。” 黑袍子底下,杨夕被小道士的热情如火震了一下。 “胖池……我是不是来错了仙灵宫?” 传说中的两派敌视呢?传说中的见面必掐呢?这怎么跟丈母娘看见女婿回门似的? 归池偷笑:“鱼化龙……亏你想得出来。”因为不长眉毛,所以皱了皱眼眶:“不过你确定陆百川听得明白?” 杨夕镇定道:“如果他听得懂,我也许应该先琢磨一下,他为什么装蠢。如果他听不懂,那平时的蠢样就是真的,跟他见面也没什么用。” “那他要是听得懂,装不懂呢?” “那样的话……”杨夕沉默了一瞬,才继续道:“那么他不论对我还是对你,就都没有什么留恋了。我去追查他到底是谁,又有什么意义?” 归池张大了嘴,露出个傻相。许久才呐呐道:“人修的想法,我是搞不明白了。” 负责通传的小道士脚下生风的扎进一堆师兄弟中: “掏钱,掏钱!” 几个小弟子傻乎乎的掏了钱, “师兄,你咋知道呢?是不是大长老私下里教了你【推衍术】?” 赢了钱的小道士笑得眉眼全部成了缝儿: “屁的推衍术,这叫见识。我告儿你们,在这贵族区吧,正常人不是光鲜亮丽都不好意思出门。但凡看见遮头罩脸,目不斜视的不正常人,那上去一问十有□□是昆仑出来的。” 众小道齐刷刷望着“遮头遮脸”的杨夕:“哦——!” 杨夕被看得虎躯一震,只觉得仙灵宫弟子格外的热情如火,简直是生命不可承受之热…… 小半个时辰之后,杨夕一路穿过富丽繁华的长廊,拐了足足十七八道湾,终于坐进了仙灵宫大长老陆百川的茶室。 杨夕近距离看着那张脸,心里咬牙切齿哼道:老东西,你躲得了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 哪知引路的小道士前脚离开,陆百川后脚就把杨夕揪着胸口按在了地板上。一手掐着杨夕的小细脖子,陆百川眯着双眼,龇着龅牙。 “给你条活路你不走,一门心思往死门里钻,小妞儿,你这是怎么寻思的呢?” 杨夕瞳孔猛然一缩,“真是你!” 说罢全顾不上地上摔个半死的归池,挣扎着揪住面前人的衣襟,满腔心思堵在胸口,反而找不到从何开口,“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骗你的事儿多了,你指哪一件儿?” 陆百川一膝盖把杨夕顶回地面上,抽出一杆烟袋来点上,烟袋锅子敲着杨夕脑门儿:“是仙灵宫大长老的身份?装出来的魔修道统?还是我实际上没死?再或者我那天装不认识你?” 杨夕被这轻佻的态度激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陆百川轻笑着,抬手搓了搓杨夕的逆璇儿:“哟哟,别这么激动,我的功法有点特别,三魂七魄,常年有九个在外头溜达。你么……”陆百川吐了一口烟,“你不过是我的七魄中的‘吞贼’这万来年遇到的其中一个。” 陆百川笑:“你总不能指望我告诉这些年魂魄们遇到的所有人,我是仙灵宫陆百川不是?那都够组半个仙灵宫了。” 杨夕定定的看着陆百川:“你的功法在仙灵宫没人知道,是不是?” 陆百川微不可查的皱眉:“与你何干?” 杨夕道:“仙灵宫不好,你来昆仑。” 陆百川:“狗屁!” 杨夕:“要么你把老道士从七魄里切下来还给我!” 陆百川:“狗屎!” 杨夕使劲儿的瞪着陆百川:“你活了几万年,你厉害,你一个人活人家十个人的份儿。可我只活了十六年,老道士就是我遇到的唯一一个!” 杨夕攥着拳头:“要么我把你从仙灵宫抢出来,要么我把那一魄从你身上切下来!” “狗……”陆百川张口结舌,吊着烟袋,半晌:“你个狗.娘养的!” 杨夕眼都不眨一下:“我是你养的。” 陆百川气坏了:“日.你娘!” 杨夕垂着眼皮:“我巴不得你是我爹呢,后的都行。” 陆大长老多年没同杨小驴子斗嘴,气得龅牙都疼。 沉默着看了杨夕半天,忽然沉沉一笑:“好吧,老子早猜到跟你个小畜生讲不通道理。” 杨夕眼前一亮:“你同意了?我会救你的……” 却见陆百川忽然变脸,抬手一巴掌拍在杨夕的天灵盖上。 白光闪过,杨夕连个声音都不及发出,便软软倒地。 陆百川看着地上小小的一团杨夕。又转过头来看着摔到墙角的胖鱼。 归池惊怒交加:“你把她怎么了?你真舍得把她灭口?” “舍不得。”陆百川答干脆,却也干脆得冷酷:“所以我抹了她的记忆,免得她惹事。” 归池愣了楞。就听陆百川继续道:“但是小鱼儿你,万年修为虽然废了,可是神魂还在。你的记忆我暂时抹不掉,所以,就只好麻烦你留在这里陪我这老头子了……” …… 杨夕醒过来的时候,坐在仙灵宫行宅二门的耳房里。 迷迷糊糊的想了半天,才记起自己来找陆百川,结果陆大长老架子颇大,竟然只请了归池一人进屋。让陪同在外面等着。 “我咋没说我是归池的师父呢?”杨夕懊恼的抓抓头。 就见传信的道童从门外进来,对着杨夕一礼:“大长老要留余前辈小住几日,余前辈让道友今日先回。” 杨夕听了就是一呆,“它这是要造反?” “道友说什么?” 杨夕摆摆手,皱着眉头:“没事。” “我送道友出去吧。” 杨夕一路穿过长廊,出了富丽堂皇的行宅。行至大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白玉精雕的“仙灵宫”匾额。 总觉得今日这事儿透着股说不出来的诡异感…… 翌日清晨,巨帆城五层贵族区。 一间装饰清雅别致的茶室里,客人稀少得可怜。 杨夕坐在邻窗的位置,只点了一杯茶,一盘“椒图”肉干。 杨夕咬着肉干想:堂堂上古神怪,就这样沦为随便一家店铺的小吃,椒图在天有灵,不知道会不会很伤心。 “小二哥,你这里茶也不错,小吃也不错,不知为何客人这么少?” 巨帆城顶层的茶楼,连店小二都不同寻常。练气二层的修为,一身法袍比杨夕的还值钱,对待客人的分寸也热情得恰到好处。听了杨夕的问题,摆出个夸张的哭丧脸来:“都是尸修造的孽啊!” “尸修?”杨夕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五块一品灵石,想了想,又放回去两块。把剩下的放进茶小二手里。 小二拿了灵石,立马精神起来。蹦豆子似的道:“小客官你看见对面那幢黑气缭绕的房子没?那就是尸修的老巢。他们那帮人,整天阴沉沉的,出门扛个棺材,老远就闻见一股尸油味儿,那可是修真界顶顶不招人待见的道统啊。可是他们偏偏就在我家店的对面,而且经常半夜跑来吃东西……你别笑,是真的,他们把我们客人都吓跑了的啊。” 杨夕抿着嘴笑笑:“可是前方占线少了剑修都不要紧,尸修却是万万离不了的,没了尸修打完仗这片南海就死尸盈野了。而且尸修什么的,也不能不吃饭吧。” 茶小二叹口气:“哎,小客官是申明大义的人,您说的这些我们也懂。这些祖宗要是不住我们对门,我们肯定也是万分敬仰的。这就是……哎,我们老板都要把店铺盘出去回老家了。”茶小二看不见帽兜下姑娘,只瞥见握着茶杯的一只雪白莹润的手。心里头痒痒的。“您这来得早,要来得晚,我都在家种地了。也没缘分看见……” “咳——咳!”杨夕一口茶喷出来了。手忙脚乱一顿擦,“没事,没事,小二哥你继续,我还没遇到过人调戏我呢!” 茶小二幽怨的看着杨夕。 “……”杨夕:“抱歉。” 茶小二更幽怨了。 “小二哥……我想问问,为什么不给尸修安排个僻静的住处,至少换个不临街的房子?请你继续给我讲讲。” “没人愿意挨着尸修住么,只有仙灵宫的陆长老脾气好,又常驻巨帆城,两年多没离过战场。所以尸修就住他旁边了。” “那另一边呢?”杨夕问。 茶小二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杨夕:“那还用说么,这种不嫌脏不怕死的,肯定是昆仑呐。另一边是昆仑金丹期弟子的居所之一。” 茶小二想了想,突然愤愤道:“姑娘,你是不是反昆仑的啊?” “那是啥?”杨夕呆愣。 茶小二指着杨夕的鼻子:“这南海战场上,昆仑干的事儿还少么?死了多少修士了,之前坐镇的元婴修士都没了一个,你们怎么还这样呢!” “我真没!”杨夕连忙递给他一杯茶,“你听我说……” 茶小二理都不理她,转身高傲的走了。 杨夕:“……”捧着茶。 本来还想打听一下陆百川的出行规律的,这下没戏了。 结账的时候,杨夕依着柜台,果然看见大门侧张贴了一张铺面出售的告示。告示有点旧了,看样子贴了有日子,却无人问津。 “十颗八品灵石,出售旺铺,有意者入店相商。” 杨夕挠挠脑门上的逆璇儿,瞥了一眼外面清晰可见的仙灵宫行宅大门。开口道:“把你们老板叫来?” 掌柜的一愣:“客官何事?” “买店。”杨夕说。 第123章 巨帆城(三) “沉香”茶室的掌柜并不是背后的老板,杨夕被告知要稍等两天,老板会和杨夕当面商谈。 杨夕溜达着绕着尸修们的居所转了一圈,用昆仑玉牌发讯息给景中秀。 废秀: 火线求助,我想买个东西,但钱不是很够。 不用杨鞭自奋蹄 驴妞: 这你就找对人了。小爷最擅长跟人砍价,报个价,多少钱的玩意儿? 王爷才是真绝色 景小王爷的回复来得很快。这货在昆仑山的日子似乎是有点闲得发慌,整日就琢磨着如何出来为祸人间呢。 不过很不幸,因为修为低得太可怜,即使奉行地狱式教学的昆仑,也不肯放他下山。 杨夕运指如飞的回道——“一颗八品灵石。” 景中秀的回复中隐隐可以窥见一丝抓狂——“你是买嫁妆?” 杨夕继续道——“但我只有一颗五品灵石。” 景中秀这次的讯息就慢了许多。杨夕绕着宅子转到第三圈,才收到了回信——“杨夕,我只是擅长砍价,并不是擅长抢劫。” “那你借我钱,好不?” “少来,你那连师兄比我有钱多了,现在全昆仑都知道,不晓得多少女修哭着喊着嫁给他。你还跟我借?” “我跟连师兄开口,那就是要。跟你开口,才是借。” 景中秀那边沉默了许久,估计是憋得不轻。最后回复“你这是赖上我了?” “(⊙o⊙)…这样说,好难听呢!” “卖萌可耻!!!!先说说你想买的是啥?那么贵,你是找到铸剑的材料了?” “表面上,我是想买一间店铺……” “什么店那么贵?在昆仑都可以吃一百年土豆了!——实际呢?” “我想把把仙灵宫大长老陆百川拐回昆仑来。” 景中秀这次的回复相当慢,杨夕围着尸修的宅子转了五圈才收到——“传说中的飞天猪?” “嗯。” “你等等。” “等啥?” 景小王爷的消息来得飞快——“我不擅长抢劫,但是有人擅长!” 杨夕站在人家尸修的大本营门口,挠着脑袋琢磨,谁擅长呢? 漆黑腐朽的大门吱嘎一声打开,走出三男一女四个背着棺材的棺材脸。 为首的棺材脸杨夕就是一愣,声音凉嗖嗖的道:“道友,你是把自己的棺材丢了么?” “……”杨夕:“我不是尸修。” 棺材脸点点头,似乎也不意外的样子,“昆仑刑堂?”扫了眼杨夕的腰间,“没有鬼面,是见习的。” 杨夕完全傻了。 虽然猜得不是特别准,可是这种看一眼就把来历猜个差不多,自己这副遮头罩脸的尊容,岂不是完全没有起到掩饰身份的作用? 这才想起去关注一下街上行人的穿着,果然人家都华丽得很,即使有穿着披风隐藏身份的,也都是金光灿烂的披风,没有这种黑黢黢的。 杨夕默默反省,见识啊、经验啊什么的,还是得练啊! 棺材脸的尸修拍拍杨夕的肩膀,端端正正的一摆头:“昆仑在那边,你找错门了。”说完,也不等人道谢,无声无息的带着人就走了。 就好像,知道自己即使帮了人,也不受欢迎似的——杨夕心中萌生出这样的感觉。 尸修看起来,好像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还有点可怜的样子。 杨夕下意识的,顺着棺材脸指的方向望过去,就见一个玉树临风的身影气急败坏的从“昆仑行宅”冲出来,摔在杨夕面前一把麻将。 稀里哗啦…… 十四张,清一色杠上花。 “你这犊子,又干了什么好事儿了?老子胡一把大的容易么!容易么!我陪他们玩了三天屁胡,才敢来把大的啊!!!” 玉面金冠珍珠抹额,来人十根保养良好的手指死死掐着杨夕的脖子。神色狰狞,不共戴天! 杨夕傻傻仰头,看着那张狰狞的脸:“云师兄?你擅长抢劫?……不是……我是说你什么时候来南海的?” 可惜,云想游没那么好糊弄,“……抢劫?” 星眸一眯,敏锐的从杨夕话语中捕捉到了重点:“景中秀这么说师父的?” 云想游从怀里掏出了一把联络用的【双面镜】,在杨夕眼前转了一圈,镜子背面遒劲有力的一个“战”字,把柄上刻着娟秀的小字“昆仑”。 杨夕顿悟,那个擅长抢劫的货应该是指是残剑。 忙摆手:“他没有说!” 云想游号称残剑门下第一忠犬,闻到了肉味儿,哪有那么容易松口? “看我回去收拾不死他!这个好吃懒做,贪生怕死,没脸没皮,三刀两面的死废物,简直就是师门的叛徒,昆仑的耻辱!” “没那么……严重吧……”杨夕道。 云想游一手掐腰,一手指着杨夕的鼻子:“你敢说,从来没有因为跟他同出一门,而感到耻辱吗?” 杨夕很想昧着良心说没有。 可惜良心它死活不干…… 最后杨夕只好说:“云师兄,开双面镜吧,别让残剑师叔等久了。” 云想游抬手放出战部“避世钟”,在双面镜上一抹。 那镜子上幽幽闪过一抹光彩,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从双面镜里呼啸着扑出来。残剑邢铭半身披血的立在一片冰天雪地里。 “杨夕,好久不见。” 忽的,一股猩红血流溅在脸上,打出一朵惊心动魄的血花。 邢铭眼都不眨,唇角微勾,笑道: “丫头,听说你又长本事了,要拐陆百川?” 双面镜彼端,那血染的风采令杨夕心神为之一摄。 这样的战场与杨夕所经历过的又不相同,传说北部雪山气候恶劣,地形险峻,人海战术无法发挥作用。 怪潮虽不如南海汹涌,战况却更加激烈。那是真正狭路相逢的铁血杀场。可自从昆仑战部首座亲自驾临,怪兽们就没有在北部战场上占过一丝便宜。 杨夕眼中盈满红白二色和雪亮刀光,嘴巴有些发干,“……师叔。” “怎的?”邢铭疑惑了一瞬,忽然笑了,对着双面镜的方向招招手:“光腚儿,过来,给这小驴子照照正面战场。” 双面镜的彼端响起邓远之凉嗖嗖的声音:“正面战场有什么好?连个打家劫舍的时间都没有!” 只见邢铭伸出手来,画面猛烈的晃动了几下,啪叽一下拍在地上。 期间,邓远之缠满绷带的脑袋和包成肉粽的爪子闪出来几次。似乎正在被邢铭进行“日常抽打”。 杨夕满头问号:“老远子?怎么你的伤还没好哇!你咋这么娇贵呢?” 邓远之似乎被“修理”得有点惨,气急败坏的吼声响起,“老子早就好了!” “绷带?”杨夕和云想游异口同声。 “又被打残了!哈哈……”邢铭的笑声中,是在昆仑山不曾释放过的爽朗和快意。 云想游摸摸下巴,“这个邓远之,怎么跟纸糊的一样?” 杨夕语调沉痛:“他就是倒霉。” 过了约有一盏茶的时间,画面终于恢复了正常,双面镜以俯瞰的角度,对准了整个山谷。 目之所及,一片金戈铁马,刀光风刃。 漫山遍野的雪兽,铺天盖地的剑光。剑修们御剑冲杀,血染衣衫。 镇魂灯环绕的演武场上,四重天劫下的勤苦,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刻吧。杨夕想,我一定要尽快筑基、成剑。 “行了,小丫头眼都不够用了。换个安静的地方谈吧。” 邢铭提溜着邓远之,穿过一条长长的通道,进了一间灯光幽暗的静室。 杨夕却觉得无论是通道还是静室,都有些眼熟。“师叔,你们是在哪?” “哦,幽冥鳞蛇的肚子里。”邢铭淡定道。 “……”杨夕呆滞:“死的?” “活的。”邢铭摇头:“死了不保温。现在北部雪山,昆仑都住这个。” 杨夕木然:“……”这是什么样奇葩的创造力。 总觉得当初和楚久连手战蛇的惊心动魄,就这样被活活嘲笑了…… 云想游也有点懵,“师父……你们不是没带驯兽师么?活的,那不吃人么?” 邢铭不以为意的一挑眉:“带那玩意干嘛?怪兽么,不听话,就是揍嘛!多打几顿,别打死,它们就乖了。” 云想游:……otz 还是觉得好不可思议。 “好了,题外话到此为止。给我讲讲,陆百川到底和你什么关系。”邢铭单手一挥,在活蛇的肚子里点了一丛光火。 杨夕略过记忆里略有些奇怪的部分,把当初与老道士的相遇,相伴,一直到“死别”原原本本的讲给了邢铭。 又讲了在血色战场上,初遇陆百川的事情。以及归池的莫名失联。 “邢师叔,你觉得陆百川会是我的老道士么?” 邢铭闭目想了一下,睁眼道:“十有□□。” 杨夕一喜:“真的?” 邢铭从不回答这些没用的问题,食指在膝盖上轻敲,“陆百川这个修士,在整个修真界都是个异类。就是天生喜静的草木精修,也没见过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修仙。如果你说的这些是真的……这就会是个震动修真界的消息……” 杨夕闷闷的开嘲讽:“还真是大人物。” 邢铭摇摇手指:“不,不是身份。也是身份,陆百川修行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而且他一个大乘期的修士,再有什么目的,也没有必要陪着你玩上几年角色扮演的小把戏。他很可能当时真的是你的老道士,同时也真的是仙灵宫的陆百川……” “啥意思?”杨夕问。 邢铭的一双黑瞳,在蛇肚子里幽幽的贼亮:“你听没听说过,二代昆仑以前,佛门佛门鼎盛时期,是修轮回的?” “轮回!”镜子的里外两边,杨夕、云想游、邓远之同时出声。 邓远之见多识广,更明白这“轮回”二字意味着什么。“可是地府已经消失了!” 邢铭一笑:“谁是亲眼看见了?” 邓远之哑然,当然没人看见。即使有,也跟着地府一起没了。 邢铭又补充道:“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这样下决断,未免妄言。但是以我的见识,它是看起来最合理的。陆百川异乎寻常的修行速度,以及他每逢露面,总隔百年。再加上杨夕的说法……或许他找到了什么跨过地府,一样可以修轮回道的方法,也未可知。” 出于不同的原因,三只“小崽子”各自震惊。 只听邢铭又道:“那么杨夕,你想没想过,如果陆百川真的是你的老魔修,那么你报仇烧死的人,可就杀错了。” “不是仇人,也是恶人。”杨夕眉毛一皱:“吃旁人活命的人,难道不该杀?” 邢铭看了杨夕半天,乐了:“行,你想得开就行。” 杨小驴子直跳脚,“什么叫我想得开?我是对的!” 邢铭抬起一只手,看那样子是揉杨夕的脑袋,然后才想起来杨夕是在镜子的另一边儿。于是揉在了邓远之脑袋上。 邓远之老大不愿意,“你揉我干嘛,真当我小孩子?” “除了你,你还能找到什么见过老道士的人吗?”邢铭一手按在邓远之的脑瓜顶上不撒开,似乎是欺负此嫩壳子老怪十分上瘾。 杨夕想了想,“老道士当年是程思成招募来的客卿,程家人现在差不多死绝了。十四和十九是姑娘家,都没见过那老猥琐。剩下的,只有我的一个朋友,叫珍珠是见过的。” “这位珍珠姑娘如今在哪?” 杨夕一脸羞愧:“被……被我落在艳阳城了……那时候被追杀……” 邢铭抬手止住杨夕往下说,“云想游!” “弟子在。” “那间店铺用昆仑的名义买下,你跟掌事堂商议好,交由杨夕经营。” “弟子明白。” “铺子买下之后,杨夕先不要急着露面。想游,你去一趟艳阳城,把那位珍珠姑娘,接过来。” 杨夕一惊:“她只是个凡人!巨帆城太危险了!” “以后就不是了。”邢铭武断的制止了杨夕,吩咐云想游道:“如果她不愿,我不管你拐骗、强掳还是□□,总之挂名弟子的名单上,我要在三日之内见到珍珠这个名字。” 云想游单膝着地,冷静的应了一声:“是。” 第124章 巨帆城(四) 珍珠到达巨帆城的时候,杨夕正在用她的【研神碾】锤炼神识。 空旷的识海里,被悬在天顶的离火映出一片幽蓝的陆离。 原石构造的巨型石台上,静静坐着一个眉眼倔强的姑娘。双腿盘起,五行朝天,平静的神色中带着几分殉道者的寂寞。 “轰隆——”伴随着一声巨响,新一波的“神罚”开始了。 是的,神罚。 如果这样的恐怖还不算神罚,杨夕想不通神还能用什么来折磨人类。 巨大的柱形黑石,从识海的阴影里滚出来,向着杨夕的方向。柱身上华美的图腾,仿佛演绎一场神圣的入侵。 杨夕一动不动。 厚重的石碾携着隆隆声滚来,阴影遮蔽了光亮,蓝色的幽光给粗糙的石槽镀上一层金属的色泽。 柱形的切面直逼过来,不像撞,而是一种高山将塌的压迫。 杨夕的手指,动了一下。 研筋裂骨之痛,即便是神识,即便不死,也没那么容易做到心如止水。 石碾滚过,没有真的留下狰狞血肉。因为是神识,所以只有一缕好似被什么搅乱的破灭的青烟,如梦幻泡影。 唯有痛处真实常在。 青烟很快重新聚拢成人的形状,石碾刚刚在磨盘上兜了一圈,近在眼前。 …… 石碾每滚过一圈,神识被碾碎一次。聚起的人影伴随着打碎的次数,渐渐稀薄。凝聚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终于,石台上不剩一丝人的痕迹。 而悬于空中的幽冥离火,亦在此时达到最盛。 “呼啦——”一声嗤响,一个比先前更精纯的杨夕在火焰中重生出来。 双目张开,异色眸子里是比火焰更亮的光华。 自从得到【研神碾】,这一年多来,杨夕每天都会被这样碾碎百次,再经历一回浴火重生。 但是今天,似乎一切有了些不同。 杨夕微蹙着眉头,从火焰中降下来,观察着自己的识海。石碾的来处,隐隐浮动出一排幽幽的影子。看不清形状。 “果然是会升级的,”杨夕清晰的低吟,“就不知条件是什么……碎的次数足够多么?” 杨夕负手站在石台上,静静看了一会儿。 说实话,她对秘宝升级是很期待的。她私下里觉得,这【研神碾】大痛苦,大恐怖的修炼方法很适合自己,但是放出识海以外的攻击效果,却有点差强人意。 说得精确点,这玩意儿放出去的效果,更多的不像个武器,而像个刑具。 杨夕想起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把它放出去的场面。咧了咧嘴,即使以她扭曲的三观来看,这玩意儿也有点忒残忍了。 她有种朦胧的感觉,研神碾修炼神识的方向,似乎是要把人变得更冷酷。不论对己,还是对人…… “哎呀我的驴子——你这是死了么?”尖锐的叫喊打断了杨夕的思路。 这不是识海里的动静,是外面有人叫她。 杨夕翘了翘嘴角,吐出个怀念的词儿“珍珠。” 杨夕的神识回到肉.体中。睁开眼,一身白衣,清丽不减的珍珠正甩起胳膊抡巴掌。 “驴子你醒醒,你要死也看我一眼再死啊?” 杨夕一个不查,被重重一巴掌甩在脸上。“啪——!” 忒响。 杨夕肿着脸:“本来没死,你再打两下就死了。” 珍珠美丽依旧,略略胖了一点。似乎是没有杨夕的日子也过得挺不错,一脸抓狂的举着巴掌:“你这七窍流血的是怎么回事?” 杨夕屁股不动,侧头去看了一眼墙角的铜镜。觉得镜子里面的自己挺正常,是珍珠大惊小怪。 “哪有七窍流血,只有眼睛么。” 珍珠顿了顿:“几年不见,你驴性依旧,我放心了不少……” 杨夕抱了抱珍珠,“我一直不放心呢,当初被亡客盟追的,居然就把你丢了。” 珍珠也抱了抱杨夕:“如果你不说得这么假,我会原谅你的。反正你把钱都留给我了。” 杨夕:“我说……咱能不这么现实么?” “你给我二两银子,我演给你看!” 俩个姑娘大眼瞪小眼的看了半天,忽然一起笑起来。老朋友见面,发现彼此都还安康,还是当年那个死性,真的挺好。 杨夕抿着嘴角笑:“我看你好像胖了一点呢。” 珍珠摆摆手,“那是,当妈的人了,哪有姑娘的时候清瘦?不过你怎么好像没长高啊?” 杨夕被戳了痛脚,嘴角抽抽道:“谁……谁说没长了?”静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等等,你当妈了?什么时候的事儿?谁下的崽子?该不是程忠?” 珍珠笑眯眯的:“给你看看我家土豆儿。”一步三摇的走到门口,对着门外招招手,“进来呐,给让土豆见见她小姨。” 杨夕:“……”土豆什么的,感觉就是为昆仑而生的。 只见一个有点眼熟的老男人,抱着白白胖胖的大娃娃进来了。那一脸糟心的表情,看着有点眼熟…… “孩子见见就行了,我是真不想见这个小姨。” 杨夕指了指娃娃,又指了指抱孩子的老男人。“这不是……” “土豆爹。”珍珠笑眯眯的。 杨夕硬生生咽下一口老血,“大叔……人生何处不相逢呐。” 孩子他爹一脸沮丧,分明就是不咋滴喜欢这次相逢。 却说这人,正是当初在仙来镇,一把扫帚追得杨夕满院子跑,后又调到艳阳城重逢的多宝阁掌柜。杨夕人生中迄今为止最大的两笔杀人越货,都成全于他手! 掌柜大叔一直不太待见杨夕——当然,这不是问题——问题是掌柜大叔今年起码五十了好么? “珍珠姐姐,你这口味有点败火,有点重,你知道么?” “嗯?” “其实你跟程忠当年的确是郎情妾意吧?你怎么就喜欢这种老的,并且是管家、掌柜什么的呢?” “你懂什么,就这种老男人才顾家疼人呢!孩子她小姨,快拿红包来。” “你等等,先让我看看你们家土豆脸上的皱纹儿。” …… 要说云想游这货,对于残剑邢铭的嘱托,执行效率那是相当的高。三天时间,把珍珠姑娘拖家带口的运到巨帆城,又花了区区一天,就让杨夕这个死穷鬼,成了“沉香茶室”有名有姓的老板娘——有地契为证。 云想游是个有大本事的,诺大一间店铺,竟然真的只花了一颗五品灵石。 (尽管杨夕强烈怀疑,此举是为了跟景小王爷比本事争宠。)已经学懂了一些人情世故的小驴子,主动对云师兄表示了一下崇拜和好奇的。 云想游满不在乎的回答:“身份这东西,尽管大多数时候只是个负累,偶尔还是有用的。” 杨夕没听明白,回过头求助连师兄。 连天祚的反应很平淡:“巨帆城在天羽帝国境内。” “可是在大行王朝,景家的皇上也管不了修真者的事儿啊?” 连天祚想了想,“景氏皇族不是修真起家的,所以修士们不大瞧得起。云家元婴期的王爷有好几十个。一般人,不敢惹。” 杨夕于是悟了,要是朝堂上镇着好几十个邢铭、白允浪、高胜寒什么的,那说话是要好使不少。 沉香茶室与原本的昆仑行宅互成掎角之势,牢牢监视住了陆百川居所的全部进出口。 陆百川三个字的诱惑力,真不是盖的。数量庞大的昆仑精英,一批一批被派驻到巨帆城。善于隐藏化妆的真正高手们,每天沿街把陆宅巡查上几十趟。 不过半月时间,景中秀、释少阳、邓远之先后跟随不同的部队到达了巨帆城。 在第二十天的清晨,残剑邢铭也披着一身夜露,推开了沉香茶室的大门。 “巨帆城这温度降得可有点快呵,快赶上北部雪山了。”这是刑铭进屋说的第一句话。一身黑衣下,袖口隐隐露出一截绷带。 杨夕心头跳了一下,她没想过残剑竟然也会受伤。如果残剑刑铭都不顾危险亲自冲锋,只怕雪山那边的战事,比她那天在双面镜里见到的,还要吃紧得多。 茶室的大厅里,此时已经或站或坐,等了一屋子人。中间燃着一盘不大的火焰阵,不少人穿成一球麻团,哆哆嗦嗦挤在边儿上。 整座沉香茶室,除了珍珠家的胖儿子土豆,无人入睡。 此时一见邢铭现身,马上都站起来行礼。其中以云想游为首的一些弟子,二话不说弯下了一只膝盖。释少阳亦在其列。一屋子人乌泱泱就矮下去一半。 本在一旁默默啃螃蟹的景中秀,见实在不好太装死,幽幽叹了一口气,也跟着矮下了一截。 风雪顺着半敞的大门灌进来,杨夕打了个哆嗦,莫名有种要变天的寒意。 邢铭不是单身而至,侧过身,先让进来一个银白面具的人。 杨夕和释少阳几乎不用辨认,凭着味道就扑了上去:“师父!” 断刃和残剑的出场,向来有着大大的不同。杨夕有点小得意,自己师父总给人感觉是甜美美的。 谁知白允浪这次却并没有停下来揉搓徒弟,而是对着两人竖了根指头:“莫给昆仑丢脸。” 杨夕一愣,抱着白允浪的腰,透过腋下看出去。先是看到了几颗锃亮的光头。 杨夕愕然的张大了嘴,只见三四十个身披雪白袈裟的僧人,静静立在深夜的街道上,面容平静,身姿淡然。 凛冽的夜风中,几十幅袈裟沉静的拖曳下来,纹丝不动。 电光火石间,杨夕领悟了眼前的因果。 “佛修?” 第125章 巨帆城(五) 轮回道统重现人间,世上的最牵肠挂肚的人儿,只怕便是佛修。 旁的修士只是希望修炼不成时,能借助轮回重修。实在没有办法,到底还有个“夺舍”的馊招儿可以安慰。 可是秃脑瓜的大师们,本就是主修轮回的。 自从没有了地府,佛修的道统就变成了在一辈子之内,刷满世上全部大悲大苦。这忒特么不是人干的事儿了! 佛修,这个曾经与剑修、法修三分天下的道统,已经数万年不曾有人飞升了…… 鼎盛时期的佛门三千四百八十院,如今只剩了区区一所“苦禅寺”,在风雨飘摇中苦苦支撑。 听说,也撑不了几千年了。 白衣垂地的大师们静静的排成一行,悄无声息的路过杨夕。前一刻,作战指挥室一般狼藉凛冽的大厅,仿佛忽然间就慈悲起来。 几十幅雪白的袈裟,没有一幅有哪怕一丝的晃动。 “那是苦禅寺至宝【禅心锦】,禅心不波,禅锦不动。”白允浪低声在两个徒弟的耳边解释。 杨夕觉得自己没有看见佛,却似乎闻到了一世寒梅的清香。于无声处坚守者,大约都是梅的品性。 杨夕想,自己的鼻子可能是通灵,能闻见灵魂的味道。 “贫僧清尘,见过各位昆仑道友。” 为首的大师一副素净的样貌,眼角略有风霜,口气满满的谦和。 昆仑一众七扭八歪的“山大王”们,不曾见过如此温和的阵仗,这时才有点惊着了似的纷纷站直了还礼。 “见过各位师兄。” “见过大师……” “贫道……不对,贫剑……哎哟!”这是被揍了的景废秀。 清尘大师微微一笑,僧袍雪白,纹丝未动。他身后几十个僧人,年纪俱都很轻,却也都是一脸平静安然。 杨夕知道,佛修不倡长生道,看起来年轻,便是真的不老。 昆仑山上,两百余岁的云想游还是个七情上面的顽主儿,苦禅寺二三十岁的青年竟已心境通达了。 杨夕心中赞叹,这佛门道统虽然人丁凋零,却并不能算作没落。 “苦禅寺此次贸然打扰,借昆仑机缘,乘本派心愿,蔽寺上下无不感念昆仑的胸怀。一路行来又多多倚仗白道友的护持,忐忑难安。主持临行前嘱托清尘,定要在此事上出一番力才好……” 清尘大师不紧不慢的说着,谦逊有礼之极,可惜一身袈裟无波无澜,既看不出“感念”,也看不出“忐忑”。 可见客气这种事,出家人也是会的。 可是残剑刑铭的尿性,杨夕自认是十分清楚的。如果大师们只会客气,邢铭根本就不会把他们千里迢迢的召来。还劳动了一个昆仑外援白允浪。 果然,清尘大师客气的问候过昆仑十八代祖师爷之后,终于话锋一转,拐到了正题上:“残剑先生,关于【大愿超渡】的细节……” 邢铭却忽一抬手,微笑着制止了大师。微弯的双眼,若有深意的扫过全场昆仑:“你们先下去吧!” 杨夕看不懂那个眼神,可她好像看见,清尘大师在吐出“大愿超渡”四个字的时候,那幅波澜不惊的【禅心锦】,微微掀起了小小的一角…… ………… 仙灵宫大长老行宅。 静室里,没有烛火。 一轮圆月倒映在骨瓷的茶杯里。 密不透光的黑暗角落,有一道平静的声音响起,“小鱼儿,想起来了吗?” 握杯的手,苍白修长,隐隐有细碎的鳞片从袖口露出来,覆在手背上。那声音沉沉的,带着点说不清的压抑:“您每次回魂,也是这样的感觉么?” 黑暗里的声音轻笑了一下: “我跟你不同。我是人,一辈子长不过匆匆百年,命不好的时候,十几年都熬不过。你是妖,第一次入轮回,就花了一千多年。” 黑暗里走出一个白面獠牙的汉子,笑起来天生带着股吃人的狠意: “本还担心你入不了道,三五载懵懂,就被人炖了一锅鱼汤。没想到你倒是个有大气运的,连鬼道都给学会了。” “师兄……外边情形如何了?” “哦,你问的什么情形?” “战。” “抗怪联盟,按部就班。昆仑那残剑小子,也算是个能人。” “法。” “呵,那帮秃瓢儿捕风捉影的可真敢下血本,【大愿超渡】都祭出来了,如此佛门圣典,修仙界但凡有点根基的,谁能不给点面子出席?我想不现身都说不过去呐!” “残剑诡诈,未必是真。” “嗯,不错,千年轮回还是长了点脑子,都会看人了。那个小僵尸是挺诡诈,昆仑允许带艺投师,弟子里多得是各大门派的钉子。而他也知道有钉子。所以这次,他是直接拉了苦禅寺佛修过来,露给钉子们看了活的!” “……阳谋。” “可不,但明知是鸿门宴,那师兄也得去吃啊。”獠牙的汉子揉了揉身边人的脑袋,“小鱼儿,帮师兄个忙怎么样?” 雪白的长发,被大手揉得落下几缕。垂在那张漂亮得有点不食烟火的脸上,更添了几许惊心动魄。 沉静如水的银白瞳孔,静静盯着手中的茶。 “好。”缓缓的饮尽。 只剩下一个白净的空杯,再没了倒影中的圆月。 ………… 识海的深处,杨夕又进来来找虐了。 被那“研神碾”磨碎了神识千百遍之后,杨夕喘着粗气在离火中重铸人形。 “一天来两轮……还是太勉强了。” 异色双瞳幽亮幽亮的盯着识海暗处,已经鲜明露出端倪,却羞答答不肯彻底露相的十二点黑光。 一边思考,一边自语:“可是时间紧迫,简直想不出更快提升的办法。” 每当烦躁时刻,就会忍不住扳其手指: “天雷锻体已经到了头,再锻下去经脉闭死便不能筑基了。 “要筑基,道心又不给力,心魔缠身几次都没能成形,卡死在练气九层。 “修习法术,五行灵根大多对应五行道法,修的是相生相克,相转相合。短时间能悟通的,又能是什么正经五行? “本是寄希望在勤练神识,顺便让【研神碾】进个阶,如今看来需要的时间却是过长…… “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外物了么?” “还是得抓紧时间成剑!”杨夕绞着手指头,最终定论。 “叩叩叩”耳边响起敲门声。 杨夕神识回到*,睁开了双眼。 用身边早已备好的清水洗净了脸,又揽镜自照了一番,确认口鼻眼耳的红色都被洗净,并没有“七窍流血”的造型。这才开口:“珍珠姐,进来吧。” 珍珠推门而入,鼻子一动,便闻到一股浓郁血腥。再看看杨夕身边那一盆呈粉红色的血水,就什么都明白了。不过她没劝,因为知道劝不动。 杨夕站起身来,一边扣上眼罩:“走吧,说好今天陪你去逛街的。” 珍珠啐了一口:“难为你记着,都推了三次了。终于舍得从你的修炼里爬出来,陪姐姐叙叙家常?” 杨夕认真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想去淘点铸剑的材料,顺路。”说完抬腿就走,还一边催促:“快点,小跑跟上,我时间不多的。” 珍珠姑娘咬牙切齿的跟上,一边想着枉费了老娘特意打扮出来的花容月貌!你居然让我跑着逛街? 珍珠姑娘虽然已经是个当娘的人了,那永远白衣如雪的仙子范儿仍旧不肯放弃,用景中秀的话讲,那叫隔着二里地就能闻见一股莲花味儿,近看偏又一股子绿茶色儿。要不是在杨夕身边儿,那还真让人不敢亲近。 小王爷这话珍珠其实没太听懂,又不好意思直接问,自己私下琢磨许久而不得要领,最终决定当作夸奖收下。 南海一代这段时间因了“穷奇”新死,一直都在降雪。巨帆城里但凡露天的场地,积雪能没了脚踝。 两个姑娘一黑一白两顶斗篷就跨出了大门。 却见空中纷纷扬扬的白雪中,忽然夹杂了不少鲜红花瓣。落英缤纷,隐有暗香。 珍珠:“杨夕,快把你的仙丹喂我一颗,姐姐觉着有点眼花!” 杨夕却觉得这阵仗有点眼熟,隐隐是不大喜欢的预感。 “好像不是你眼花……是有人要唱戏。” 慢慢抬起头来,果然看见寒风暴雪的巨帆城上空,漂浮着一艘宝光莹莹的飞船,几个身姿曼妙的男女,正穿着广袖宽袍,羽衣霓裳,正缓缓的踩着祥云降下来。 仿佛为了印证杨夕的话语,上方果有仙音传来。 “离幻天上三宗,紫微宗宗主夏千紫前来拜会昆仑残剑先生。” 少男少女们齐刷刷的娇柔嗓音,带着天然的婉转。 仙乐飘飘,暗香盈盈。 杨夕骂了一句:“靠!” 第126章 黑市风云(一) 杨夕跟离幻天有限的交道中,实在不能说是留下了好印象。 只觉得这种“不务正业”的门派,看多了是要长针眼的。 外貌协会的珍珠姑娘倒是钻研得一阵目眩神迷,仿佛眼睛都不够用了:“莫不是真仙下凡么?竟然如此排场?” 杨夕恨铁不成钢的瞪她一眼:“初到南海的修士,都要来给昆仑拜个山头,你这些日子还少见了?” 只见离幻天的少男少女们,飘飘然先行落地,手中花篮飘洒,缎带翻飞。一条鲜花铺成的红毯,直接从少年们脚下流淌到茶室门前。 “恭请宗主。” 杨夕掐着珍珠的脖子,才把人拖到了一旁,让出了沉香茶室的正门口。 提着珍珠的衣领,低声斥道:“别看啦!你看到死也进不了离幻天,他们只收有天赋神通的徒弟。” 珍珠咬着手绢,脸上*裸写了一行大字——只恨此身非我有。 扒在墙角死活不肯走。 一个紫色纱衣的美人在众人的簇拥中缓缓落下,纱衣飘飘在足下露出雪白的衬裙一角。再往下是行动间隐隐露出的雪白赤足。 头顶十二根阴钗挑起一套隐涵阵法符文的飘带挂幕。 真是华贵又清丽,隐隐的还带着一点实力的炫耀。 美人开口,声音柔滑透亮,远不是那些少年男女们故意装出来的清透可比:“残剑师侄,一别百年,修行可有进益么?” 珍珠好悬一跟头摔个脸着地,震惊的回视杨夕:“残剑师侄?” 杨夕看着她心里略略发糟,“那是离幻天上三宗排行第一的宗主,离幻天掌门以下的第一人。差不多就是咱们昆仑大长老的级别,当然叫师侄。” 珍珠有点愣:“那不是应该残剑先生去拜她么?而且为什么不是去昆仑行宅,而是跑到沉香茶室来?”珍珠一顿,忽然露出个暧昧的笑容:“难道有隐情?” 杨夕立刻飚了:“你当他们真是来看邢师叔么?他们是来看大师的!你个二货!” 提着珍珠的衣服使劲拽:“话说,你知道人一辈子浪费在看热闹上的时间加起来有多少年么?把我的修炼时间浪费在你看热闹上,珍珠姐姐,你这是谋杀!你知道有多少修士最终因无法进阶而陨落,就是因为热闹看多了么?” 珍珠挣扎:“我再看一眼,一眼!” 拜山头的多是本着大师来的。 杨夕知道,邢铭自然也知道。 他不是个矫情人,干脆带着白袍垂地的清尘大师直接出门迎客。 两人沿着一路花瓣红毯,目不斜视的迎着紫微宗主走过去,溅起一地落红。 珍珠姑娘用她在人类(也许并不局限于人类?)外貌方面的执着,敏感的发现了问题的关所在。 “哎哎!杨夕你看,残剑先生今天穿的是礼服哎!他还把头发放下来了,居然还补了黑眼圈!他们果然有奸情!……哎……杨夕?” 杨夕在与珍珠搏斗的过程中忽然脑中一痛,一怔就松了手。 一个清晰的声音,随着那痛楚猛然扎进杨夕的识海:“你是杨夕?” 不论声音还是痛楚,都带着明显的指向性。 杨夕顺着方向望过去,在离幻天的人群里,站得离夏宗主最近的一群青年弟子中,发现了目标。 那是一个穿着白色宽袍的年轻男子,发丝和手腕上,都缠绕着开满细碎百花的青腾,眉眼中依稀有几分眼熟。 男弟子望过来的眼神很平静,可是刺入杨夕脑中的痛楚,以及传音的声气却绝对算不上善意。“今天晚上,我过去找你。” 杨夕有点抓,先不说一个男人跟一姑娘说这话基本就跟调戏没差。单单是大哥你第一遍传音为了引起注意,扎我一下就算了,你每次传音都这么扎来扎去是闹哪样?如今【识刃】这门战技杨小姐也是会的! 杨夕没说话,但她相信足够愤怒的眼神一定传达出了自己的意思:“你谁?” 杨夕于是又挨了一下扎,不过却顾不上生气了。因为伴随着这一扎,传过来平平的三个字——“叶清和。” 离幻天……叶清和……叶清欢……电光火石间,杨夕悟了。 杨夕半天没说出话来,待得邢铭已经牵着离幻天夏宗主的手消失在沉香茶室的大门里,才闷闷的憋出一句:“又多了一个元婴呐……” 珍珠弱弱的问了句:“谁是元婴?” 杨夕看着她:“之前被我间接连累死的一个女人的……兄弟,应该是。” 珍珠:“你死定了。” 杨夕叹口气:“所以我急着成剑呢?” 珍珠惊疑的问:“你成剑是为了对付这个元婴?” “哦,那倒不是。”杨夕探身向珍珠:“赵大跟钱二你见过吧?” 珍珠点头:“哦!你的那两个跟班,你是防他们?” 杨夕挺理所当然的介绍道:“他们是我从一个叫摘星楼的门派抢来的弟子。而我前两天刚知道,大愿超度他们也要来。” 珍珠:“……” 杨夕:“?” 珍珠闭了闭眼:“杨夕,你老实告诉我,这几年我看不见的时候,你到底得罪了多少人?” 杨夕一脸诧异的看着她,像是她问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 “你这话问的,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实话,而是我怎么可能数得清呢?” 珍珠:“……” 信女珍珠,求一道天雷,劈死眼前这货! 上数第二层,既不像顶层那般空间狭窄,又比下面几层繁华得多。几乎所有来巨帆城发灾难财、搏命财的投机客,都聚集在了这里。形成了巨帆城最大的交易区。 四层交易区入口。 珍珠盯着面前三个黑漆漆的坑洞,一字字研读上面的表示。 “标准集——拍卖集——自由集——啥区别?” 杨夕略一思忖,果断道:“拍卖集,听起来就不是我去得起的地方……标准集的区域,占了整个交易区的八成。这么大的面积,肯定不是个卖稀有东西的地方。” 珍珠眨眨眼:“所以,自由集?” 杨夕一拍她肩膀,“走吧。” 二人顺着那奇葩坑洞,跳进了自由集的入口。 眼前骤然一黑。 只听哗啦一声,脚下是刚没鞋底的积水。 珍珠惊喘一声,完全看不清眼前情景,忙抓住杨夕的胳膊。“这什么地方?商业街这么黑?” 淡淡的腥臭味钻入鼻腔,杨夕横挑起眉毛:“这不是商业街,是集市的另外一种形式。” 珍珠一呆:“那是什么?” 杨夕:“若没猜错,这里应是巨帆城的地下黑市!” 杨夕话音刚落,四周便想起淅淅沥沥的轻笑声。 “呵呵”“嘻嘻”“嘿嘿” 一个丝滑粘腻的男声几乎是贴着杨夕的脸响起来:“看我们发现了什么?一个小小的,嫩的一掐就出水儿的小妹妹。” 后面还有一个沙哑的女声跟着响起来,“嗯哼~还有一个大个儿雪花梨!卖到‘水果店’能值个好价钱~”这女人似乎是舔了一下嘴唇,沙哑的赞了一句:“真白嫩呢。” 珍珠实在看不清,哆嗦着点起一根火折子,照亮了眼前的一小片。 只见一个黑眼圈,爆炸头,骨瘦如柴的男人正弯下腰来,一手撑在杨夕身后的墙壁上,鼻子埋在小姑娘的肩窝里轻嗅。 面前不远处,蹲坐着一个满身绷带只露出一双淫邪双眼的女人。 更远一点,密密麻麻的或蹲或坐的无数形态诡异的人,幽绿幽绿的眼睛望着两个刚进来的小姑娘。面上尽是不怀好意的笑。 珍珠心神巨震,手上一抖,火折子突兀的掉在地上熄灭了。而就在熄灭的那一瞬间,她清晰的看见脚下湿漉漉的液体,根本不是什么水……而是一种浓郁的红色! “杨夕!”珍珠倒抽一口冷气,抓紧了杨夕的胳膊。 杨夕拔出剑。 那些造型诡异的人见状纷纷有了动作,或直立、或爬行、甚至还有个“鸟人”腾空一跃从天上飞扑向杨夕。 绷带女人沙哑的笑:“小妹妹不懂规矩,教教他们。” 杨夕一人一剑,悍然迎上!——“那还真是,多谢指教了!” 金属交击的声音,在珍珠耳边响成一片。是不是夹杂着刀剑刺入*的“噗噗”声,空气中的腥味儿更浓了。 珍珠觉得不时有道道液体溅在自己脸上,没敢摸。 似乎战斗的中心一直离自己不远,她知道这是杨夕在保护她。 可让她最感到恐惧的,却不是看不清,而是听不见。 整个空间中除了打斗本身,听不见一声呻吟。没有杨夕的,也没有敌人的。 除了自己止不住的牙齿发抖声,珍珠只能听见杨夕一个人越来越粗重的呼吸…… 珍珠终于嘶喊出声来:“杨夕——!他们不是人呐——!” 第127章 黑市风云(二) 杨夕短促的回了一句:“别喊。” 而后短兵交锋的声音愈发激烈,不绝于耳。 伴着一道几乎是泼出来的血液溅满全身,珍珠听见近乎清脆的骨骼被整齐削断的声响。 最后一道金属交鸣的声音,发生在远处。 珍珠颤抖着张开紧闭的双眼,未经修炼的眼睛已经微微的适应了黑暗。远处,一团淡蓝的光晕,照亮了周围的小小一圈。 那是杨夕的离火眸。 残肢断体在杨夕的背后堆成一垛,每一个都有整齐的切口。 尚有不死心的肢体头颅擦掌磨拳,跃跃欲扑。 可他们却似乎被什么绝强的外力压制了。 杨夕贴近墙边,几乎以直立式一字马的姿势,把一个男人死死顶在墙上。右手一把漆黑长剑贴在男人的颈侧,左手尚未散去的一把灵力丝线流泻下来,铺满一地。 “尸修,你背后的人是谁?” 夜行锋利的刃口割破了男人的皮肤,鲜血蜿蜒一路,流过剑身,染红了杨夕的袖口。左手的灵丝,鲜血染透,看不见最初的莹白。 珍珠完全控制不住的吐了,她不敢去看自己身上什么模样。刚刚最后那一捧鲜血泼满全身,凉的,腥臭出奇。 被抵在墙上的尸修年纪很轻,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 杨夕轻挪了一下足尖,给他流出说话的余地。 男人嘶哑的说:“黑市看门狗,这是地下黑市的规矩,过不了这一关试探,默认没有能力在黑市里保护自己的利益,是不受欢迎的客人。” 杨夕歪了歪头:“往死里试探?” 正在此时,仅剩的两个能如常行动的行尸扑了上来。 骨瘦如柴的爆炸头黑眼圈男人,两手亮出尺长的钢爪;缠满绷带的女人张开血盆大口,吐出猩红长舌。 “找死。”离火眸的光晕瞬间大亮,周围数十米方圆莹蓝一片。 一记【识刃】刺进面前尸修的头脑,一声惨叫! 切断了尸修与行尸的连接。 两个行尸紧贴着杨夕从空中落下,爆炸头行尸僵直的钢爪,甚至贴身划破了杨夕后背的衣衫。 间不容发。 杨夕反手一剑,划出一个闪着黑光的浑圆弧线。 黑眼圈的爆炸头和缠满绷带的女性头颅,高高的飞起几丈。 离火眸蓝光中,珍珠清晰的看见,那女人脑袋只有半颗,掉在不知哪具同伴剖开的腹腔里,砸在柔软的肠子上。 “咕噜”一声。 珍珠又吐了…… 杨夕收回剑,同样的姿势抵在那尸修男子的颈侧,“你真想让我剁了你么,其实我不想得罪尸修。我对你们印象挺好。” 珍珠睁大了双眼,看着满地血腥残尸,惊惧于哪里来的“挺好”——对于这么残忍肮脏的一个道统。 墙上的尸修男子,嘶声道:“徐州査家,给了我钱。” 杨夕原地站了半晌,方才呢喃一句:“哦,査百莲。” 这想起来,已经恍如隔世了。当初査百莲在逐日山包庇仇陌,为报私仇不惜害死所有昆仑弟子,结果却落了个一捧残沙的下场。还记得,当日她的谭郎谭文靖可是说过:逃出生天之时,就是査家灭门之日。 “査家现在,怎么样了?”杨夕拧了拧脚尖。 “快灭了……”那尸修嘶声道:“不过还有钱。” 唔,“谭欠捅”的效率不高么……杨夕淡淡的想。 一脚高踢,踹中了那尸修男子的下颚。 男子“啪叽”一声,沉沉的拍在满地的血水里。 地上所有的碎尸,都不动了。 杨夕对着珍珠的方向勾勾手:“走吧,赶时间呢。” 珍珠踉跄着跟在杨夕身后,满身粘腻的腐血,腥臭熏人。 行至有光的地方,明红色的焰火,也没能驱走身上一丝寒意。她冻得嘴唇发紫,颤抖着开口:“你早知那些……不是活人?” 杨夕微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嗯,活人长不成那样吧。” 珍珠看着她,紧抿了嘴唇。 杨夕渐渐的有点笑不出了,垂下眼皮,掏出一套崭新的衣服,换了平平的语调:“你先把衣服换了吧,就算是黑市,你这一身血也太特立独行了一些。刚才我打架的时候,你也不知道躲一下血。” “杨夕!”珍珠提高了声音,引得几个路过的人纷纷侧目。看见珍珠的一身血,又见到杨夕稍显破烂的衣服和手指头,路人轻笑:“又有新人被玩了!” 杨夕抬起头,看着满面惶惶的珍珠。忽然想起初进程府的时候,珍珠曾经拉着她的手,教她怎么用牙粉刷牙,教她洗头的时候用皂角,还亲手给她洗那双脏兮兮满是冻疮的脚丫。 “好吧,我确实知道黑市看门狗的规矩。我觉得你该见一见,你胆子太小了,怕是仙路走不长久。” 杨夕低下头,把一只断手踢回身后的阴暗小巷里:“行尸挡道,大约巨帆城的黑市,是握在尸修们手里的。”顿了一下,又补了句:“不怪南海战场他们如此卖力,黑市可是大利益呢。” 珍珠一把抓住杨夕的肩膀,用力摇晃:“我问的不是这个!” 杨夕看着她:“那你想问什么?问我怎么知道这些?有跟着老道士混出来的,有昆仑山河博览听来的,也有书上看到的。我一直很努力学习的。” 珍珠只觉得一阵齿冷,一种昔日姐妹渐行渐远的挫败浸透了她。“杨夕,你拔剑之前,其实不知道那是行尸吧?” 想起那一地的破败肢体,和那干脆利落的切口。珍珠废了好大劲才能逼出自己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杀人不眨眼?” 杨夕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终于正面回答了珍珠的问题:“我从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就从来没有眨过眼。”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那时候,我十岁。” 珍珠只觉得周围一切声音颜色,流水般退去,飘远…… 程家灭门那夜,溅在墙壁上的猩红鲜血,人们奔逃时的悲号惨叫,依旧清晰如昨。 是不是,一旦入了这仙道,人,就不再是人…… 强大者虎狼,弱小者羔羊。 归根结底,都是畜生。 珍珠摇摇头,露出个淡笑,果然我还是不想修仙。 巨帆城的自由集。虽说是黑市,到底还是有些商铺的形状。 只不过商铺都是破破烂烂,草棚模样,麻布搭的简易柜台上,常常还没有地边流窜犯手上握着的货品多。 “老板,这块深红的焰流晶多少钱?” 穿着漂亮花衣裳的小姑娘站在柜台后面,无论声音还是神态,都甜美得像邻居家最漂亮的那个小妹妹。 “五品灵石一颗喔,姐姐~” 如果忽略掉她身上的尸斑,和脸上细密针脚的话。 “没有问你,我问你们老板。”杨夕头也不抬,“回你的棺材去,别想着在我这儿吸阳气。” 死尸小妹妹撅了撅嘴,委委屈屈的退下了一步:“就一点点么,你运功两天就修回来了,真小气!” 杨夕一顿,从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吸人阳气的行尸。不由抬起脸来,正眼看她。 这具行尸全然不是从前见过的一味阴沉嗜血,一双瞳孔放大的眸子里竟是满满的活泼。那头上插满鸡窝似的珠钗,衣衫上里三层外三层的蕾丝,仔细一看竟不是为了图省事儿,而是以一种杨夕难以想象的品味,认真打扮过的。 杨夕面瘫看着她: “不是心疼那点阳气,这街面上刻得满是阳转阴之阵,我还不是再走?我是剑修,煞气重,克化不动你要拉臭臭。” “阳转阴之阵”五个字一出,邻家死尸小妹妹当场就掉出了一颗眼珠子,“啪嗒”一声。还“咚哟”的弹了一下,滚了一滚。 她身后一个闭目养神的黑炮男子睁开了眼,涩声一笑:“你竟懂得养尸的技艺,难得。” 杨夕琢磨了一下他的脸。虽然黑巾覆盖了大半面孔,但是露出来的部分光滑白净,没有尸斑。探出手,以登徒子的动作摸了一把——温的,应该是个活人。 “不懂得,只是看过一点。南海战场上满地都是尸修,多知道一点,有利于保命。” 左右看看四周茫然无知走在阵法上的人,还有跟在后面脸色开始发白的珍珠,杨夕道:“不过你们也忒缺德了。” 白净尸修笑了一下:“现在的年轻人,这么努力活命的不多了。麻烦保密,我给你八折。” 杨夕却摇头:“看看,你又缺德了!黑市上买东西,哪有八折的呢?三折我考虑一下。”杨夕顿了顿,龇出小小的虎牙,歪着头哂笑:“而且不用给我拍马屁,我知道自己的阵法造诣,我能看出来的,是个学过阵的都能看出来。巨帆城主都不管,不出人命的情况下,我也不会多嘴的。” 白净尸兄嘿然一笑,一次次被戳破,也不着恼:“真是个油盐不进的剑修!三折的话,你还要点别的么?” 杨夕也笑:“彼此彼此,我要铸本命灵剑,你这还有什么能用上的?” 白净师兄点头:“是火灵根?” “五行灵根。” 白净尸兄一愣,伸手抹了什么液体在眼睛上,盯着杨夕看:“哟,还真是五行!剑修本就难进阶,五行灵根怕是还没筑基就老死了。你师门的长辈眼睛都是残疾么?” 杨夕一噎,虽然这个逻辑并不通顺,但是一定程度上,白允浪可不就是眼睛残疾么? “两折半,我原谅你对我师门的侮辱。” 白净尸兄:“我是茅山尸院的。” 杨夕:“?” 白净尸兄坦然道:“请你公平的侮辱回来吧。” “……”杨夕败了。 谁说尸修都没人味的?这位白净的小哥分明把贱贱的味道发扬得十里飘香。 “我赶时间,你到底有没有成剑的材料?” 白净尸兄莫测一笑,“我这里只有焰流晶。不过你给我一颗二品灵石,我可以告诉你哪里买到剩下的。” 杨夕吸了口气:“基本消息,卖那么贵,你这是敲诈!” 白净尸兄:“嗯,是敲诈。” 杨夕:“……” 白净尸兄眨眼:“帮你赶时间。” 杨夕看了看周围半死不活的一片摊子,默默摸出一颗二品灵石。 然后杨夕惊恐的看见,那货居然扒下自己的口罩,把晶石放在嘴里咬了咬!你还能更*丝一点么? 白净尸兄满意的收下灵石,指了指不远处一条极阴暗的岔道:“牯尾巷,巨帆城黑市最黑的一条巷子。巨帆城最难出手的宝物都在那,巨帆城最划算的材料也在那。当然,巨帆城最不讲理的小贩同样在那。巷子的最深处,有一位断天门的无名剑修,也许你能在那有所收获。” “谢了。”杨夕点点头,转身就走。 尸修一愣:“焰流晶你不买了?” 杨夕走出三步,才回过头龇出虎牙贱贱的笑:“既然最划算的材料都在那里,我为什么要在你这买呢?我可是个节约的人!” 白净师兄看起来像被一块馒头噎住了,忿忿道:“真是个记仇的小剑修!” 杨夕笑嘻嘻的摆摆手,头也不回一下:“记仇的人才记恩呐,贱尸兄!” 牯尾巷果然如白净尸修说的一样黑。 并不是物理上的。 杨夕尚未走完一半,便已经看见了四个巨帆城里四处张榜的通缉犯。 还有更多带着面具遮住脸的人。 杨夕故意放慢了脚步,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底气一些。 心里已经在暗暗后悔带珍珠进来,应该让心不在焉的白衣姑娘在巷子口等着。起码那里没有那多人会名目张胆的吼着“多少钱一晚呐小妞?” 珍珠抓着杨夕的手,激烈的脉搏和冰凉的心跳,向杨夕传达着她的惊恐。 有惊无险的行到巷子最深处,杨夕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传说中的断天门无名剑修。 因为他实在是太好认了,这人实在的直接把“断天门”三个字纹在了脸上! 剑道六魁,昆仑北斗点擎苍,诛仙斩命断天门。 “断天门”三个字,被他纹得一片淋漓血红,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凄惨的“冤”字。 总觉得会纹这种东西不像是断天门的弟子,倒像是恨死了断天门。杨夕不由的多看了两眼。 无名剑修抬眼,鹰隼似的目光满含告诫的对上了杨夕。 “小姑娘,没人告诉过你,在黑市里面,不要好奇旁人的故事么?” 杨夕面无表情…… 惊呆了。 杨夕没见过断天门的剑修,不知道脖子上套着一只刻有“断天门”三字的项圈,在他们的规矩里是否正常。 但她知道一个男人张开口,嘴里没有舌头,这绝对不正常! 原本舌头的位置,只有一条平整的切口。而代替这个男人说话的,是被他含在嘴里的一盘的绿蛇。 “要什么东西,可以问我。许看,不许摸。” 第128章 黑市风云(三) 无名剑修面前一块看不出原色的粗布,散乱摆着些看不出原貌的“疙瘩”。大多染着尘土泥沙,甚至有的还沾着不知什么物种的干血。 曾有人说,“多宝阁”柜台里的每一块材料,都要经过复杂的切割、打磨、剖光,加工出最貌美的形状,再打上能让质地显得更通透的灯光,一看就是倚门拉客的biao子。 而眼前的这些材料,和它们“多宝阁”的同侪相比,天然得简直不像出来卖的。 杨夕把这些“疙瘩”一块块看过,很慢,很仔细。圆圆的黑眼珠一眨不眨。 许久,轻轻的松了一口气。 不让摸的话,她一种都认不出来。 杨夕单膝着地,蹲成一个很恭敬的姿势说话,“请问前辈,您是剑修么?” “然。”无名剑修眼皮都没抬一下。 “晚辈也是剑修,不知您这里有没有适合锻造本命灵剑的材料?” 无名剑修淡淡扫了一眼杨夕:“赤炎石,水璎珞,枕上沙,无量金,你心魔深重,若是不想弃道修魔,我这有佛心木。若是想入魔道,需自去旁处寻化生木。” 每报出一个名字,手指就在面前的破布上点出一个丑疙瘩。末了,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下,从破布旁边的沙土地上,扒拉回一颗“泥蛋儿”样的东西,道:“你剑府开了十七骨半,闭合的半骨脆弱易碎,可以吃这个补一补。” 杨夕盯着那颗“泥蛋儿”,神情肃穆:“十七骨……半?” 关于自己的剑府到底是什么品级的问题,杨夕从当初开剑府的时候就心有疑惑。 白允浪公开与程家诸人宣称的是十七骨,可因为开剑府的疼痛太难,杨夕分明能感觉到自己最末的一截尾巴骨也是疼了一阵的。 不过她没再问过,以白云浪对徒弟的用心,如果会告诉她则不用她问,如果不告诉她那就是问也没用。 无名剑修看了看杨夕:“有酒么?” 杨夕还真有,自从拜了白允浪这个大酒鬼做师父,她自己也逐渐成了个小酒包。只是从芥子洞府取东西,毕竟不像储物袋那么方便。所以只从腰间解下自己喝剩的半壶,恭敬递上: “您别嫌弃!” 无名剑修接过酒壶,却不急着喝。一条胳膊搭在膝盖上,拇指轻轻挑开壶盖,嗅了一嗅: “你是昆仑,还是诛仙?唔,诛仙的可能性大些。” 杨夕眉锋不动,跪坐于地,是个学生听讲的姿态:“先生何以见得?” “我观你骨龄十四,资质奇差,却行将筑基。必然不是个散修。” “稚龄弱行,却没有呼奴唤婢,也不曾高手保护。所以必然不是出身家族。” “以你的资质,还要选择最难进阶的剑修一道,所以你的师长之中,必然多为剑修。他们实力强大,品性高洁,悍不畏死,是少年人的榜样。” 杨夕听得频频点头,见识、洞察,她还差得远。 可是无名剑修还没有说完: “剑修尚武,若没有个明确的信仰或目标,难免沦为持强凌弱、打家劫舍之徒。修真界数得上名号的剑派有一百多个,但门内师长能让弟子从心里敬佩效仿的,最可能是昆仑、北斗、诛仙和断天门。” “各家剑派,道统虽像,法门不一。北斗剑派的弟子是不在自个儿身上开剑府的,断天门压根就不用剑府养剑。” “昆仑么……论铸剑是这个,开剑府是这个。”无名剑修先向上翘了一个大拇指,又往下伸了一个小拇指。“所以你十七骨半的剑府,诛仙的可能性比较大。” 杨夕诧异挑眉:“昆仑古法,不是开剑府的利器么?” 无名剑修一笑:“昆仑手松,什么秘法也早散出去了。但诛仙剑派琢磨出来的镇痛方子,可没有回报社会……这么说,你是个小昆仑?” 杨夕点头,表示这回是猜对了的,“您刚才说的十七骨半是?” “酒没了……”无名剑修把酒壶倒过来空了空,只流出一滴酒液。嘴里小碧蛇飞快的弹出来一卷,最后一滴也木有了。 杨夕:“……” 无名剑修:(--) 杨夕:“我芥子洞府里有很多,但周围虎狼环饲不大好取,能不能一会儿……” 无名剑修:(--) 杨夕:“我去买……” 无名剑修:“嗯。” 杨夕抓着珍珠的手,刚要走,却想起正事来:“先生,您刚刚跟我说的那几样材料,加上那个泥……灵丹,要多少灵石?” “看着给吧,但是不要灵石。” 杨夕:“嗯……嗯?” 无名剑修淡淡一笑:“不是你们的主意么,让奸恶人做有用事,我们这种通缉犯的活动范围,只有结界内的一线战场和牯尾巷两点一线。我要灵石,到哪花去?” 杨夕脊背一凉,下意识的转过头去看巷子口。隐隐的,的确有个结界在,还有几个黑袍子的人排着松散的阵法,看似浑不在意,实则一夫当关。 杨夕:原来牯尾巷是这么个地方! “那……您要什么?” 无名剑修道:“吃的,喝的,法宝道器,只要活命有用的都行。知道为什么我只卖材料?因为我没时间炼器,它们还不如一颗白菜!” 杨夕低头看了一眼那个“泥蛋儿”,您刚才好像说那是颗丹药。果然是糊弄我的吧? “这是我偶然从死尸上扒下来的,断天门不开剑府,用不上。”无名剑修清浅一笑,两手抄在袖子里,一副不欲再说的模样。“快去快回吧,我放风的时间快结束了。” 他竟然真是个断天门…… 杨夕出了巷子直奔刚刚去过的材料铺子,找到那个白白净净的师兄,兜脸给了一拳:“你坑我!” 哐——哗啦—— “啊——师兄!”死尸小妹妹一声尖叫。 白净尸兄被打躺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杨夕愣了一下,好像没用那么大力气……真打坏了? “你……” “个头不大,气性不小。”白净尸兄索性坐在地上,头发有点乱,还是在笑:“我有说错么,牯尾巷难道不是很便宜?” “那都是些死囚!我但凡多一点好奇心,拐进看守瞧不见的岔路里,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杨夕咬牙切齿道。 白净尸兄一笑,淡淡看了眼一旁手足无措的珍珠:“有她在,你不会。再说,谁叫你刚才凶我小师妹?” 死尸小妹妹趴在白净尸兄怀里,“师兄!” 杨夕的表情古怪起来,两条眉毛开始打结儿。 虽说尸修的道统她不很了解,可这种师兄是人,师妹是死人的门派,还是略嫌奇葩了点。 “算我不对,对不住。” 白净尸兄还是懒在地上:“接受你的道歉。什么事儿求我,说吧!” “……”杨夕一噎,这可略犀利了啊,压低了声音道“把我朋友放你这存一下,我去买些东西,她脚程太慢。” 白净尸兄懒懒的笑:“我刚坑了你,你还信我?” 杨夕咬牙切齿笑:“我不是信你,我是信我自己能打死你!而且我朋友除了一张脸,没有任何旁人能图的东西,你看着不像色狼。” 白净尸兄点头:“嗯,我的确是个正人君子。寄存费一颗二品灵石。” 这都要收费!? 杨夕塞了一颗二品灵石在他手上,握着他的手,诚恳的微笑:“大恩不言谢,敢问道友贵姓?日后必·然·报·答!” 后者一边把灵石放到嘴里咬,一边含糊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王小二!” 杨夕:“#¥%……” 我信你有鬼! 你真应该和景小王爷见一面,你俩肯定要相见恨晚的! 杨夕没空跟这贱.货继续纠缠,马不停蹄的向着自由集的方向飞奔而去。 所以她没听见,在她走后“王小二”一脸异色的自语了一句:“还真卖给她了啊,薛兵主的脾气,真是越来越怪了……” 巨帆城的标准集,冒出个不知哪家的愣丫头,花钱如流水,收货收得丧心病狂。 “大爷你给我来两千个馒头,没有?花卷、烙饼,是干粮都行啊!不要包子,有馅儿的容易坏!” 杨夕不知道那无名剑修多久才能放风一次,但是攒了那一地的材料,想来时间不会太短的。 “姐姐,来四百套衣服,要布厚结实,方便动作的。鞋也要这么多,还有绑腿、头巾。” 无名前辈的衣服很破旧,杨夕不知道干嘛他不穿法衣,而要穿普通的粗布。 据她所知,昆仑之外的门派,鲜少有穷得穿不起的——即便他是个通缉犯。 那么他不穿,自然有他的理由。 “老板,治伤口的灵丹、药水来一箱!” “老板,一次性的法宝、符箓来两车!” “再送我半车暗器吧,凡铁的就行!” …… 杨夕如蝗虫过境一般,眨眼间扫光了半条街的存货。一拍脑袋,想起自己清扫战场那一年,想青菜想得眼睛都要绿了。可是青菜不易保存…… “老板,给我来二十坛腌菜,二十坛酱菜!” 老板聪明知事,立马溜溜儿的问:“还有菜干和果脯,要么?” 杨夕一乐:“各来二十坛子!” 转身去了车马店,一颗二品灵石往桌上一拍:“最好的灵食菜肴给我做一桌,不拒灵气效果,关键是味道,要吃一次顶一年的那种!” 小二:“好叻!” “然后给我来两缸酒!” 小二:“缸?” “嗯,缸要大,酒要烈!给我出五辆马车,一会儿备好跟着我去各家店铺收货。” “好叻……” 行事招摇的结果,就是容易撞煞。 车马店二楼。 一个翠绿衣衫体态妖娆的女子百无聊赖的坐着,一双杏眼半睁半闭,看那模样是在等人, “三娘真是个无趣之人,巨帆城到处是找乐子的地方,约哪里不好,约在车马店。传信的语气,跟急着去堕.胎似的,结果自己却要迟到。” 女子的身后,整整一排身穿黑衣,斗笠麻履的汉子,神色肃穆的立着。隔着几米远,就能闻出一股亡命之气。 掌柜带着店小二团团转的围着伺候,生怕客人有一点不满意,嘴上却不敢提半个“钱”字。 小小车马店,实在是听了“亡客盟”三个字,都要腿肚子哆嗦。更别说眼前这个看似柔美娴静的女人,其实是亡客盟仅有的三位元婴长老中,行事最跋扈,性格最淫.邪,秉性最残暴的“折草娘”。 哦对了,两年前被昆仑战部干掉了一个“鬼枯”,现在应该是两位元婴长老之一了。 至于她等的那位“桃夭老祖”媚三娘……掌柜的只要想一下,就觉得满嘴巴都是苦水。 蜀山不是在北边么,这妖妇跑来南海干嘛? 折草娘的身边,一个样貌俊俏神态轻浮的白衣青年,暧昧的给她倒酒:“长老急什么,三姐姐是跟您亲如姐妹,才会做这般安排。” 折草娘杏眼一扫,似笑非笑道:“哟,叫的到是亲。本座的床还没睡热,就惦记上三娘了?可别说本座没告诉你,你三姐姐是个看似情深,实际上手段多着呢,她的床上,可从没下来过活人~” 白衣青年微微打了哆嗦,深情款款道:“六郎的一颗心可都在长老身上,长老不要冤枉了六郎,也误会了……” 折草娘忽然嗤笑一声:“满了。” 六郎一愣,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心虚紧张得全没注意酒洒了一桌。手忙脚乱的拿一副雪白的袖子在桌子上擦抹。 折草娘轻轻一笑,一只手臂搭在围栏上,转头去看楼下的街景。 倒不是街景好看,而是她喜欢翟家六郎的年轻风流,却不喜欢他的贪婪愚蠢。可这世上人无完人,翟家六郎若真是聪明了,也不会短短三四天就被她弄上了手。 甘蔗没有两头甜,这道理折草娘懂得。爱看的多看两眼,不爱的转头就是——横竖折草娘的收藏里,也有那聪明伶俐的。 这一看,正好瞧见下面一个矮挫挫的小丫头:“最好的灵食菜肴给我做一桌,不拒灵气效果,关键是味道,要吃一次顶一年的那种!” 折草娘觉着有点好笑,“六郎来瞧,这哪来的暴发户,土得快掉渣了。” 翟六郎强颜欢笑的凑上去:“什么人跟长老比,自然都是暴发……”俊俏面孔忽然变色,五官扭曲得连装出来的风度都顾不上了:“是她!” 折草娘察觉到异样,伸出一只手来,捏住翟六郎颤抖的手掌:“怎么,有旧?” 翟六郎抬起头来,一双眼珠红得几乎要滴血:“就是她谋我全部钱财,抢我仆童,害我受辱,令我被爹爹赶出了摘星楼!我堂堂摘星楼六公子居然沦为女人……”翟六郎说到此处忽然恢复了神智,猛的一惊,把“榻上玩物”四个字吞了回去,转而道:“长老,长老若能为六郎除了这个丫头,六郎这辈子这辈子定对长老衷心不二!” 折草娘微笑,大度的没有计较“沦为女人”后面的字是什么。翟六郎的心思,在她眼里跟明镜儿一样。 可谁让翟六郎生得漂亮呢,漂亮的年轻人,在她面前总是有些任性特权的。 低下头附在翟六郎耳边:“本座不用你一辈子,昨晚儿上你不愿用的那个东西,今晚上吃了,如何?” 翟六郎面上猛然一红,然后瞬间又是一白。那东西吃下去,旁边这女人不得玩掉他半条命! 看一眼楼下闹哄哄又要买酒的杨夕,顿时怒向胆边生,咬牙点了头。 折草娘满意的笑笑,手指勾过翟六郎下巴,嘴对嘴的亲了亲:“乖孩子~” 说罢向后抬抬手,招过一个领头模样的亡客,头也没回道:“楼下那个,弄死。” 翟六郎却不甘心,付出这么大代价只换得一个弄死。“长老,别弄死她,把她活着抓回来,我要亲手报了当年的仇,让她尝尝我受的羞辱,然后再把她剁了喂狗!” 折草娘无奈的摇头一笑:“行,依你。” 第129章 黑市风云(四) 杨夕在间不容发之际拉住了马车的缰绳。 一柄长刀紧跟着砍下来,贴着杨夕的眼皮,削断了两根睫毛。 两根指头夹着看不见的刀刃,杨夕微微偏过头,盯着一片虚无的空气。 “这位好汉,小女子是哪路高香没烧到,能不能给过个明路?” 后边跟着的车队收势不及,一辆一辆撞得人仰马翻。待慌慌张张从马屁股底下爬出来,往最前头的车驾一看……没人呐? 跟杨夕同坐的车把式一脸愕然的看着杨夕:“这位小师姐,你会不会太……”车把式吞吐了半天,把个“神经”二字咽了回去。 却见那小师姐好像是侧身让过了个什么,葱管样的指头横着一掰,甩下半截子刀尖,飞身而起。 “不想死,带着你车队的人逃命。” 刀尖落在地上,“当啷”一声。清脆悦耳,却振聋发聩。 “快他妈逃命——!”车把式这才声嘶力竭的吼出来,手脚并用的滚下车去,也不分个方向无头苍蝇似的乱撞。 他是车队的老把式,才赶得起头驾车,不知在多少场危机里逃出命来的老江湖。此时这一声惨嚎,整个车队轰然一乱,赶车的,随行的,搬货的乱哄哄三四十人,屁滚尿流跳车就跑。 剩下几个随车的护卫握着长刀在原地犹豫,是走是留?按理他们拿这份银子,合该留下护卫,但问题是——看不见啊? “走。”杨夕足尖一点,掠过护卫的车辕,对着领头护卫的后腰轻蹬了一脚。 杨夕眼看着一众护卫很没义气贴边儿撤了,车架周围干净得只剩了一个自己。 抬手扭住一只看不见的腕子,膝盖一磕,掉下一把两尺长的砍刀。 “这位好汉,劫财还是劫色,大家好商量。打打杀杀太伤和气。” 杨夕趁机一摸,手下的腕子肌肉粗壮,手背有青筋,掌心有厚茧。这是练过的,不像普通的地痞。 忽觉左右各有一道劲风袭来,背后亦有刀剑攻到。当机立断想要砍了手上的胳膊,却又有一道石丸弹在虎口上。 手下那只胳膊也被一道巨大外力,猛然拖走。 杨夕倒地一扑,一滚,堪堪闪过攻击。还没忘了继续嘴炮:“看起来不像劫色的,人这么多,小女子就一个屁股,不大够分!” 然后明显觉得已经砍到眼前的刀风忽然抖了一下。杨夕心道:这算什么,跟宁孤鸾打过架你才知道嘴炮真真是干架的一大杀器,这一年下来,我都快被他折磨疯了。 一脚把眼前“颤抖”的好汉踹出三丈远,隐形的刺客撞垮了半面墙,空中喷出一大口血。杨夕故作惊诧:“咦?都流鼻血了?这么猴急,果然是劫色!” 马车侧箱忽然响起一个恼怒难以压抑的声音:“劫你的命!” 杨夕却忽然凭空消失,一道清脆笑声贴着那声恼怒响起:“头头在这儿!” 正是昆仑战部的看家战技——瞬行。 周围响起一片吸气声。 战技之难,在于千锤百炼,熟能生巧。见效慢,耗时长。虽然大多方便实用,可这年头大家闷头修炼进阶尚且时间不够,更别说出门历练,挣资源、挣机缘更是耗时甚巨。 这年头修仙界人心浮躁,凡事都追求个效率,除了昆仑、仙灵宫这样的修仙巨擘,还稳扎稳打的锤炼弟子心性,哪家散修还有这个空子?须知道,修为的层次可是直接关系着寿数,战技除了灵力耗得少点,已经公认的无甚大用了。这年头修者干架,谁不想着境界碾压呢?纵是碾不过,多攒灵石淘换一门威力刚猛的法术也比修炼战技来得快吧。 更别说寻常修士纵是想练,也找不着人教导。战技可不像法术,知道法诀手印,灵力运行的轨迹就好,那是跟凡人武士的功夫一样,实打实靠身体掌控,一点点磨出来的技巧。没人指导,更是不知要私下摸索多远,才能看清一点门窍了…… 所以说,杨夕靠着老道士留下的一本残卷,独自摸索出天罗绞杀阵的杀招,也当得起一句勤勉,且聪慧。 杨夕不管那么多,手上灵丝忽然爆发,极残忍的对着那空气一绞,横飞出一片血雾并半条胳膊,一把长刀,还有一颗戴着斗笠的大好头颅。 那头颅骨碌碌滚出好远,最终倒立在地上,死不瞑目的瞪着杨夕。 那人一死,似乎就有什么法术被破去了,身边立刻现出七八个黑衣麻履戴斗笠的汉子来。那几人被杨夕的雷霆一击惊住,加之自家队长忽然被“斩首”,一时间竟不知进退起来。 杨夕见状却是心下一沉:“亡客盟?” 那脑袋上的斗笠实在让杨夕终身难忘,此情此景却没想到摘星楼头上去,却以为是亡客盟要来给“疤脸男”或是那被小师兄一剑秒了的大元婴“鬼枯”报仇。 杨夕拧着两条漆黑的短眉毛,面色难看:“怎着?今日竟是要复仇者联盟不成?” 话音未落,忽闻暗处传来一声大笑,“既然身份已被揭穿,我等也就不在藏着掖着,弟兄们都现出身来吧。” 杨夕听见那笑声不在眼前,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果然,话音方落,远远近近的,又有大片“亡客”现出身形来。八人一组,每组一处,里外三层,把杨夕围得铁桶一般严实。 杨夕默数了下,足有……二百多人。 杨夕背靠上货车,面无表情道:“我何德何能?” 笑声中面前的亡客忽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路来,中间走出一个斗笠拎在手上的亡客,那人天生一副亲切形容,笑得春风化雨一般,让杨夕感觉不妙的联想起残剑师叔那尊虚伪的笑面罗刹。 “在下亡客盟江怀川,昔年在艳阳成,曾有幸见过杨姑娘于百人重围中信步闲庭。今奉盟里长老之命请姑娘一叙,敢不慎重,只得拿出看家的‘藏踪阵’来,带上所有能指挥得动的兄弟,于这条没有岔路的小道设伏。”他像个江湖浪客那样拱拱手,笑吟吟道:“还望姑娘莫要在心里骂我阴险。” 杨夕眼一眯:“当初追杀我的亡客里没你。” 想当初,杨夕在艳阳城被一群亡客追得像只过街老鼠,后又在洗剑池遭人逮住,几乎丧命。此事被杨夕暗暗视为毕生耻辱,那一张张凶煞贪婪的面孔,各个儿放在梦里,嚼肉寝皮,一日不曾忘怀。 那这江怀川到底是哪里杀出来的葱头呢? 杨夕忘了,各位看客可不该忘。他正是当初围观杨夕绞杀“疤脸男”的众人当中,第一个发现杨夕手上露出五代守墓人徽记,并通知亡客盟长老鬼枯的人。 当日他是个香主身份,本来跟着三大元婴长老之一的鬼枯,混得也算风生水起,好不得意。不想,自已发现了鬼枯长老要找的人,本以为是个露脸博前程的好机会,不想昆仑太过霸道彪悍,结果把自己的前程——鬼枯长老——给搏死了。 昆仑山道,花绍堂一剑秒了上百对五代墓葬有觊觎之心的中小门派话事人,并大门派代言。后又有残剑邢铭不动声色的蚕食吞并,连带着当初在背后搞小动作的四巨头之仙灵宫,剑道六魁之北斗,都跟着吃了不小的排头,咽了许多闷亏。 修仙界本就是个圣人教化为其表,丛林法则为其里的地界,何况昆仑还占着个半个“理”字儿呢。时隔不久又发生了这莫名其妙的“百怪入侵”,整片大陆都指着昆仑剑修的战力,修真界都快不保,谁还敢在这时候冒头? 沉睡多年的昆仑,就像一头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庞然巨兽,大多势力在其淫威之下,连点像样的抵抗都组织不起,便张惶伏首。 就这么着,各门各派当中曾提议打那“五代墓葬”主意的,都默默的被边缘化了。 江怀作蜗居这场“昆仑风暴”的小小角落,这两年的日子着实有些不好过。 失了原本的靠山鬼枯长老,又从坛主撸成了堂主,再撸成香主。多年靠脑子吃饭的人,如今也不得不带人为了“一个女人的面首的一句话”,就出来干这鸡鸣狗盗的拦路买卖。 要说他也是个能的,鬼枯刚倒了没几年,就混到折草娘的门下,其实还挺受待见。 但江怀川冷眼看得清楚,鬼枯虽然残暴,到底是个有野心的主子。而这个折草娘,说起来也是个元婴,那只是天资实在太好,加上个蜀山“桃夭老祖”一直死心帮她。其实这娘们脑子里装的那就是整一筐稻草。除了玩小男孩儿,半点子正事儿都不上心。 如今天下纷乱,群雄四起,只待这怪潮平息,就是重新划分格局的新节点。想进步的杀怪搏名,想自保的拉拢势力,唯这折草娘满脑子就是那几根漂亮jb! 那摘星楼早挂上昆仑的黑名单了,旁的强人躲麻烦都躲不及,偏她上赶子宠得像个宝。 江怀川私下里不知暗恨了多少次,只可惜自家的面孔长得不够俊,否则勾搭着那女人把整个亡客盟拿下来都不是没可能的。 不过他这也就是想想,盼着脸蛋俊俏,还不如盼着自己也有折草娘那等资质运气修成元婴来得有用。 江怀川虽然修为不高,其人本心却是个枭雄脾性,狠辣果断,能屈能伸,兼且关键时刻够不要脸,没得半点原则和仗义。早早便有了另择良木的想法。而那根良木,他竟然看上了糟践他到如此境地的昆仑——实在是昆仑在之前的清洗中,给江怀川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见识了第一流门派的实力,旁的,便在不能入眼了。 更值得留心的是,他从旁处打听昆仑内部对世家和散修出身的弟子是一视同仁的。 若不是出身卑贱又资质平平,以江怀川之贪狠上进,又哪里会甘于搅和亡客盟那一笔烂账。 关于这等传闻,他却没全信。 江怀川混迹江湖多年,早不是单纯美好的少年郎,只要昆仑在让挂名弟子给核心弟子当杂役使唤的时候,能够禁止随便打杀,他觉着自己就总有一天能混出头来。 可是心里隐隐的,也不是没有那么一丝期待—— 无风不起三尺浪,昆仑若是……若是真有传说中一半的好……我便……我便…… 我便怎样,他也说不清楚,每每看见折草娘的小男孩儿们欺凌亡客盟帮众的时候,江怀川心内焦躁压抑之余,就总是冒出上面那些想头。想到此处,又会嘲笑自己天真。 若昆仑真有那般好,简直值得天下散修挤破头颅了。 江怀川惦记着改投门庭,所以几乎是一听说折草娘要为难五代守墓人,便主动请缨。好在他平时就好强出头,也没人怀疑什么。 他想的却是: 改投门庭,总要有个投名状。临阵放人一马,怎么看都是最有诚意的。而且五代守墓人在昆仑的地位,想必足够优越,如果有可能,将来投其门下,也是个出头的机会。 至于五代守墓人只是个十多岁的小丫头,江怀川非但不介怀,反而很庆幸。若人家在昆仑树大根深经营日久,哪里还有他投机的余地? 更别说,以江怀川一个专业投机者的眼光,虽区区一面也能看出,那小丫头出身不高,年轻单纯,却也有骨子狠劲儿。正是个好忽悠、易取信,又能够被撺掇的性子。 只不过先前的关节,从前的恩怨稍微一查就瞒不了人,却要先行化解才好。这却不便在人前细说了,只盼这小丫头不要年轻冲动,太过於记仇。 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丫头真有那般不识大体,以当年见过的能耐,江怀川自认也值得住她。 江怀川看着杨夕,心中默叹:我的前程呐 笑着拱手道:“杨姑娘,能否借一步说话?” 杨夕靠着车,动了动手指:“我怎知这一步迈出去,等着我的不是背后一顿乱刀?” 杨夕身量短小,脸蛋儿圆润。明明是个谨慎的表情,绷起的圆脸却显得有点儿蠢。江怀川心下发笑:“那你想怎的?” “让他们闪开。”杨夕以眼示意面前包得铁桶一般的亡客。 江怀川被杨夕的呆呆脸唬住,不疑有他,竟然照办。吩咐闪出一条宽阔通路来,甚至吩咐了没他命令,不能跟来。 却不料刚一走出人群,祸头子杨夕便忽然暴起发,两只细爪子死死卡住了江怀川的喉咙。阴恻恻道:“我想起你这王八蛋了!艳阳城里就你看我的眼神儿不对,是你告的密吧?” 江怀川心头惊雷般滚过三个字——我完了。 第130章 黑市风云(五) 杨夕弃了马匹,缰绳连着灵丝往自家肩膀上一架,拉起就跑。 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力大无穷更胜拉车的牲口。 马车里还装着个捆成粽子样的江怀川。这厮一脸震惊的看着眼前的“女牲口”,眼珠子瞪得几乎冒出血来。 那短挫挫的一截儿,哪来这么大力? 一溜儿马车,狂风过境一般扫过巨帆城交易区,远远的缀着一片杀气腾腾的黑衣亡客当尾巴,路人侧目。 牯尾巷。 “被抢劫了?”薛无间撩起眼皮,咂了口酒。 白干儿,够劲儿。 杨夕正捧着个木桶往嘴里扒饭,闻言抬头,两腮鼓鼓的:“木有。” 薛无间看了看杨夕身后。一个捆成蚕茧的人形物体,正小心蠕动,不辞艰辛的像是要逃跑。“那是什么?” “添头。”杨夕嚼嚼饭,一手黄瓜一手鸡腿:“买吃食送的。” 人形物身形一僵。 薛无间点点头:“那个我不要,一会儿你拿走。”闭起眼睛自顾喝酒。 “跟地上的包袱一起。” “可是……”杨夕看了看地上的包袱,这怎么好意思? 不只她要的五行材料和那修补剑府的“泥蛋儿”,整整一摊子东西全被先生裹吧裹吧团进去了。 杨夕已知这位无名剑修姓薛,名无间,断天门嫡宗出身,只不晓得犯了什么过错,要关到“南海死狱”里。 刚刚带了一尾巴的麻烦回来,先生什么也没说,买的饭食也不吃,单单喝酒。 结果一桌好饭全进了自己的肚皮。 巷子口上,那帮亡客还眼红耳赤的盯着看! 感觉占了别人便宜呢……明明薛先生已经很落魄了。 杨夕放下饭桶:“先生等我一下。” 拎起根粗长棍子,杨夕站在江怀川面前。江怀川身上被缠成了蚕茧,嘴巴却没有堵,见状甚惊恐:“你……你要干嘛?” 杨夕长棍落下。 街面响起一串哀哀惨叫,凄惨惨拂过一地落叶。 远远的,亡客们眼睛更红了。 有人小声道:“听着就好痛……” 待杨夕拎着棍子坐回来,江怀川已成了开水烫熟的死蚕茧,再没半点逃跑的力气。 杨夕认真道:“已经打老实了。” 旁观者纷纷奇怪,不知她什么意思。 薛无间闭着眼:“那也不要,添头不值钱。” 杨夕于是露出个失望的表情。 路人绝倒! 江怀川泪流满面……我的前程……我的命…… 就见杨夕拎着棍子又过来了!“你……你又要干嘛?他已经说过不要了!你把我打得再老实,也没有用用处的,何不把我放了?我保证不为难你,你留着我也是个烫手的山芋!” 杨夕却道:“放不得。”看了江怀川一眼,眼底有几分烟熏火燎的断然:“横竖没用,不如打死!” 江怀川一呆,眼看着棍子就要落下,竟是比之前疾狠不少,惊怒之下不由疾呼:“别打死,别打死!我有用!有用!” 江怀川一闭眼,心中滚过一句“我命休矣”。 不由悔恨自己阴沟里翻船,怎么就挑了这么个牲口来投诚,这小畜生可能的确是年轻单纯不禁忽悠,可她那狗脾气根本就不听你忽悠! 劲风过耳,预料中的疼痛却没到来。微微睁眼,只见那根棍子堪堪停在眼前,收势之稳,就就像根本没打算落下来。 那小畜生一只眼睛阴沉沉看他,道:“何用?” 江怀川一愣,似是一时没能理解自己怎么从鬼门关上转回来的,却见那小畜生眼底闪过一丝不耐烦,提棍又打——江怀川大声疾呼:“我我我!我怀中有灵石三千,还有一块[离人锦],可以买命!” 杨夕看着他并不知道[离人锦]是什么东西,但想来能买命应是珍贵。不过…… “这可不能算有用,储物袋它又不能认主。”慢吞吞眯起眼来:“我打死了你,它们照样是我的。” 江怀川心中吐血,同时脑中心思电转,有用……有用……活着才能用的是什么? 一颗七窍玲珑的心肠,总算在关键时刻救了他。急匆匆道:“我会一门很稀有的战技‘连八足’,有飞檐攀臂之用,活着才能教你!你本身会[天罗绞杀阵],若是学了[连八足]简直就像……”突然一顿,想起眼前是个小姑娘,未必喜欢这个比喻。 杨夕眯着眼接道:“就更像个蜘蛛了。” 听那名字,也能猜到是门什么样的战技。 江怀川干笑。 杨夕盯着他看了半晌,只把江怀川盯得浑身发毛,才终于松口:“让你再活三个月,必须在我身边儿。” 江怀川只敢小小的松了一口气,听到居然还有三个月的期限,好悬呕出一口血来。 心下刚要腹诽两句,却见那小畜生摸走了自己身上的储物袋后,竟然又提起了那根棍子!!!! “你怎的?怎的还打?我就只会这一样,亡客盟只是小帮,再打也没有更多了!”面对杨夕这么个不讲理的活驴,江怀川早收起了全部玩心机的勇气,生怕玩丢了自己的小命:“我就没敢藏私!真的!” 声声肺腑字字泣血,天可怜见! 杨夕倒提着棍子,“你想多了。”换了个方便的姿势,双手握棍,“你笑起来的样子跟我一位师叔有点像,一想到未来三个月要和你朝夕相处,我就有点心情不好。我这个人会玩的东西少,所以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想要揍人。眼前只有一个你凑手,虽然不扛揍,好歹将就下!” 江怀川聪慧的从这串凶残独白中,精辟的提炼出一句话——我只是单纯的看你不顺眼,所以想要揍你。 那位师叔,你造孽啊…… 棍棒落下。 又一片惨呼,拂过落叶。 苍天可鉴,落叶何辜。 “听起来没有刚才痛哎……” “不,是他被打得没有力气叫了。” 杨夕狂野的拎着棍子坐回来吃饭,很快又把嘴巴塞得鼓囊囊。 薛无间仍旧闭眼喝酒,一副心思不在这的模样。嘴里的小蛇出溜溜滑出来:“有仇?” 这个男人似乎大多数时间都是这副死样子。虽说是放风,到底也在摆摊易物,关系到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好不好。他却不怎么上心,由着性子乱来,懒得论价,甚至对杨夕带回的东西也兴趣缺缺。 唯有看见杨夕带回的半车布衣时,沉默了一会儿,难得道了句:“多谢。” 杨夕却不知为何好酒好菜没人搭理,半车布衣却得了青眼。 杨夕叼着半只龙虾爪,迟疑的盯着薛无间嘴角的蛇头。 “咯吱”“咯吱”没耽误嚼。 薛无间张开眼,抬手指了指被打瘫成烂泥的“江扁蚕”。那厮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儿,不知是不是听见了薛无间的话,又萌生了什么小心思,竟是愈发的虚弱起来。眼看要不活了。 杨夕这才确定说话的是薛先生。 即使那小蛇被那酒熏得一副烂醉鬼的模样,不像好役使的。 两口咽了龙虾:“也没多大仇,就是……我之前杀了他们一个香主,我师兄剁了他们一个长老,然后我刚刚又不知杀了啥,”一顿,“但我是有道理的!” 薛无间看了杨夕一眼,对“也没多大仇”持保留意见,“哦。” 江怀川适时的哼哼一声,彰显了一下存在感。忽然浑身僵硬,一副尸体模样。 杨夕抄起棍子对江怀川一声怒吼:“喘气儿!”后者闻言浑身一抖,顿时气喘如牛,生龙活虎,直似在干什么羞臊勾当。 杨夕放下棍子,继续分辨:“真的!我真是有道理的。” 薛无间看看她,灌一口白干儿。却起了另外的话题:“昔日蜀山祸乱,我曾跟昆仑剑修并肩作战,这百多年间却是再没见过一个活的昆仑。今日遇见你,本也是一场缘法,若是换个时间,必然要代你师长指点一二,可惜时机不巧。” 言罢看着巷口的方向,另灌口酒:“但也要说你一句,龙虾不是你那吃法,忒丢人!” 杨夕半个虾尾卡在嘴边,不上不下:“那怎么吃?”忽然反应过来那话中信息,匆匆改口:“不是……我是问为什么时机不巧?” 薛无间面上似笑似嘲,只是望着巷口。 杨夕顺着薛先生的目光仔细看过去,却没见什么,值得先生这般人物注意的东西。却偶然发现那些黑袍看守中,有个身影莫名眼熟,忒像某个嘴炮能人。 不等杨夕深想,牯尾巷中忽然贴卷起一阵阴风。 杨夕心头蓦然涌起一股毫无来由的惧意,丝丝缕缕,如影随形。仿佛走兽飞禽遇到天敌想要臣服之感,调动离火眸才压制得住。 眉头一跳,“这什么邪法?” 整条巷弄放风摆摊的囚犯全都骚动,就听有人低呼一声:“上魔压制!不好,卫明阳来了!” 更有几人闻“卫”色变,猛然卷起地上摊子,疯狂扑向巷子深处的一座传送阵。竟是连难得的放风时间都不要了! 杨夕皱眉,只觉得卫明阳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奈何“山河博览”多是讲解山川河岳,法术妖怪,至多讲到势力分布,却甚少提及人名。自己从藏书阁借书,更是局限在这次南海战场的实用,并不曾见过一个卫字。想来又是被“大愿超度”吸引来的哪方大能……等等……大能? 电光火石间,初逢白允浪时的一袭谈话在杨夕脑海中闪过一道霹雳。 卫明阳……心魔与你相似……正道魔修…… 杨夕愕然:“夜城帝君?他来干什么!” 夜城帝君驾临黑市,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可不论怎么看,一个号称帝君的人都不像屈尊降贵亲自逛街的! “杀我。”薛无间音色平静,眉宇中的杀意淡得几乎看不出来。 杨夕看出来了。 第131章 生死围杀(一) 或许是高调蛮横的“上魔压制”,或许是薛无间平平静静一句“杀我”,又或者是心里更隐秘的,不愿见到那侧面证明自己“更适合魔修而非剑道”的存在。 对于夜城帝君卫明阳,杨夕无端生出一股压抑的火气:“他凭什么?” “卫明阳心魔入道,以杀戮修行,号称千年内正道魔修第一。哪里有恶人的集会,哪里就有夜城帝君。” 薛无间酒壶搁在手上,难得还有喝的心情。 杨夕这才想起这整条街的摊主,都是放风的囚犯。 “他什么心魔?” 薛无间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尽诛有罪。” 杨夕心中一凛,心下反复叨念了多遍尽诛有罪……尽诛有罪…… 皱眉反问:“先生有罪?” 薛无间觉得有趣,点她眉毛:“诛邪榜首,兵主无间。小丫头没听过?” 杨夕一顿,支吾道:“诛邪榜首……不是白允浪么?” “小丫头看的是十年前的诛邪榜吧。”薛无间一哂,吞酒入喉,温吞续上一句:“人人得而诛之的邪祟,我早在三年前,就顶了白允浪的第一。” 杨夕默默盯着薛无间。 可我师父是个好人…… 是我一辈子见过最最温柔的人。 眼底升起三分倔强的神色,杨夕固执的又问一遍:“先生有罪?” 若珍珠在此,定要吓得一跳,实在是杨夕从前在程家大院的时候,每次露出这般神色便是又钻了什么牛角尖。是这小畜生发疯作死的前兆。 那神色里太多的少年偏激,满满的都是恨恨不平的死犟。愤世嫉俗,不知妥协,不肯变通,活像这世上有谁欠了她,活像这整个世界都欠了她一个回答。 就好像每一个少年对这世界最初的认知,天真又简单,不论旁人递上怎样的花言巧语或掏出整颗心来的金玉良言,都被狼心狗肺的当成了膝下粪土。不肯跪,不愿跪,在亲自把脑袋磕碎到南墙上之前,流多少血泪,都是不肯回头的。 这神色,让每一个已经不再执意南行的成年人动容。 一句敷衍的“眼见未必真”在薛无间喉咙里滚了一圈,又落下肚去。青绿小蛇滑过干涩的下唇,换了一句暗藏着脆弱的中肯话语:“世人皆说我有。” 幽幽起于心头,缓缓散归平地。 说话的功夫,巷子口终于有了现出了夜城帝君的座驾。一团如有实质的阴冷雾气,落地团成个骨龙模样。 杨夕却知魔者无形,那并不是真正的骨龙,而是一只原生于赤域辽原的煞魔。 煞魔背上,一个银黑短发的男子斜跨在上头,雪白披风拂过脚背,在煞魔身侧晃荡。后面跪着一对衣着精致的少年男女,一个举冕,一个打扇。 更有二十个白衣椎帽的身影跟在煞魔背后,脚步飘摇,悠然演奏着丝竹,却没有乐曲响起。这豪华的排场便有些阴森森的渗人。 “帝座,牯尾巷到了。诛邪榜前百,有十二个都在此处。”只见那打扇的少女停了手中的工作,换上一条长鞭卷在手臂上,四下张望了一番,“开工吗?” 魔背上的卫明阳,闻言这才张开了眼。 伴着他睁眼的动作,一条黑龙纹身从雪白的绒毛领口窜出来,攀至左颊,龙眼灵动好似活物。 狰狞龙牙恰好衔住一只左眼,抵在上下眼皮上,随着睫毛轻颤,狭长的眸子缓缓张开,端的是幽冷华丽,英俊逼人。 “善。” 简短一字,冷冰冰的傲慢。 “嘶——”杨夕不由倒抽口气:“这人俊得好邪性!” “那披风看见了么?”薛无间的声音稳稳的,杨夕顺着他手指去看,见那披风乍看雪白,实则布满银青色龙纹,不像绣工也不像印染,到和夜城帝君脸上的活龙纹身有三分异曲同工。杨夕脸色微变:“该不是……” 薛无间上下嘴唇一碰:“嗯,人皮。” “他这还是正道?”杨夕噎得半死。 薛无间低应:“卫明阳是真魔养大的,并不当自己是个人。我让你看的是那龙纹,每一条都是北海雪蛟的真魂,待会儿打起来,你偷一个。” “……”杨夕真没觉得薛无间是那种会说“偷一个”的人。 薛无间眼都没眨,“恶心恶心他。” 杨夕挠挠头,这薛先生行事全然率性,说话全凭心情。时而话多如牢,时而惜字如金。她还没摸准那个转换的开关。 小小声问:“值钱么?” …… 再说整条牯尾巷上,此时冷清清的只剩了三二十个不惧夜城帝君的修士。连杨小驴子都算上,基本是穷凶极恶不怕死的,或者爱凑热闹不要命的。 只有一个例外。 江怀川脖子以下捆成个蛹状,泪流满面的往墙边儿拱去:那你妹啊…… 只见那夜城帝君的手下,仿佛各个都有变身的才能。主子一声令下,有气无力的吹打队伍连同身边的侍童侍女,奴婢秒变杀人狂,掀了外衫凶神恶煞的扑将出来。 刀凛冽,甲雪亮。 不出片刻,长街上便响起了痛呼惨嚎。 到底还是有人自不量力了。夜城帝君道统独特,成名年少,如今不过二三百岁。这帮凶徒中有不少并没瞧得起这天下第一正魔修。 却不想连人家家奴的突袭都扛不住。 一个面容凶恶的老头,拖着半条残臂,向着墙角的方向窜过来。背后追着夜城帝君那个使鞭子的侍女。 江怀川一见这情况就知不好,果然那女修看见他后先是一愣,继而眼中闪过一丝狠色。足尖一勾,江怀川腾空而起,直迎向那侍女的长鞭。 这鞭子的威力江怀川刚已见过,所过之处裂地崩石,还有种不知何来的腐蚀之力,粘之即烂。先前那老头的胳膊就是被随便沾了一下,不过几息时间,便烂得只剩了一条白骨。 身后更有那老头借这一挡的时间,闷头掐印,回身憋出一团熊熊烈焰。 前鞭后火,江怀川自知就算四肢自由,以自家微末本领也断无幸存的希望。 心中哀叹一声“机关算尽,却算的是个灾星,这回爷是真玩完了”。 闭目待死。 却不想斜刺里一股大力袭来,把自己撞了开去!落地的势头之猛,好悬把肋条撞断。 江怀川睁开双目,只见眼前正是自己念叨的那个灾星。 那小煞星正死死扑在自己身上,左肩一道鞭伤,深可见骨。辫绳不知去向,只剩满头乱翘的杂毛被燎得一团焦糊。 透过那捧乱毛,江怀川可以清晰的看见爆裂的火焰,仍在沸腾炸裂。 小煞星眉眼狠厉,咬牙切齿,长发燃着火星,直似地狱里杀将出来的食人恶鬼:“被人当了炮灰就闭眼等死,大老爷们你是熊生的吗?” 江怀川傻了一样的看着杨夕。 火焰已经褪去,杨夕一个翻身跳起身来,仍是把江怀川护在身后。见那老头和鞭子侍女各自纠缠,不像要扩大战火,这回身掐诀。 束缚四肢的灵丝豁然落下,江怀川愣了片刻才坐起来,愣愣的道:“你胳膊烂了。” 杨夕低头一看,果然胳膊上的鞭伤正像融化似的发烂,却并没有疼痛的知觉。 顾不得多想这是什么邪门的毒物,杨夕手起刀落唰唰削掉了三片肉。 咧了咧嘴,这却是疼的。 “幸好不是全身都没了知觉,不然就被你这熊包害死了!”杨夕愤愤的瞪着瘫坐地上的男人。 江怀川盯着杨夕的胳膊,那本就细细的一根,几刀下去就又细了一半。落地的腐肉,发出滋滋的轻响,很快便只剩下一缕青烟。 “你……你的胳膊……”动了动脖子,哑声道:“你胳膊烂得太恶心了……” 杨夕神情凶恶:“你个死没良心的怂货!信不信我抹你一脸?” 江怀川似乎是说不出话来,吭哧了半天,从裤腰里摸出一帖膏药:“生死人肉白骨,你贴上吧,别老这么恶心着。” 杨夕长腿一飞,踹倒怂货,抓过膏药:“有药你不早拿出来!” 怂货倒在地上,半天都没有再趴起来。半晌方道:“为什么救我?” 杨夕心说多新鲜,不救难道还看着你去死么? 悠然举起三根手指,呲牙道:“不说了让你活仨月么,这才第一天呢!” 那膏药果然生死人肉白骨,比杨夕以往用过的任何一种都好。 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转眼间皮肤便愈合如初,比原生的还要光洁细腻。杨夕背靠昆仑这棵大树,都没使过这么灵的外用药。难为江怀川窝在小小亡客盟,不知多么千辛万苦才弄到这么一帖,保命。 想到这,杨夕对踹倒人家突然又有点不好意思了,“哎,你这膏药挺神呐,肯定特别难才弄到吧?谢谢了啊。” 管你接受不接受,反正我是谢过了的! 却见江怀川仰在地上,一只胳膊挡着眼睛,声音有点哑:“不难弄,那药是拿我的血炼的。”停了一停,平静的接上,“我身负参精血脉,是天生的药人。我的血,祛百毒,助修为,唯独对自己没用。这才是我活着,最大的作用。” 杨夕抹药的动作一停,心里打了个颤。 这么奇葩的血脉,可比我这双波斯猫眼睛还招灾多了。这要是被旁人知道了,妥妥的捆走关笼子的节奏…… “嗯?”杨夕面上的表情从惊讶,转到同情,最后嘴角一点点的就翘起来了:“哟,江怀川,投名状啊你这是?” 江怀川一手挡着眼睛。 这不是他想说的。 他想说从来没有人救过我…… 小时候被人打断了腿脚,丢在街上讨钱,每天饿得发慌或者腿疼得受不住的时候,他就巴望着有个人能来救救他。 后来被人发现了参精血脉,带回去当药人天天放血放到昏死,每天都在怕死,生怕放血的人一个手抖,自己就再看不到明天的太阳。所以每次笼子打开,他都幻想是不是有一个大侠看不下去来救他了? 再到后来,他绝望了,不想了,逃跑了。 借着奇特的血脉攀上了亡客盟的元婴修士鬼枯,鬼枯死了他又悄悄压下秘密投奔折草娘。 亡客,亡客,亡命之徒,浪迹之客。 他一个经脉闭塞的俗世孤儿,一天一天的挣命,谨小慎微,摇摇欲坠,整整三十六年。 他知道这世间并没有特别黑暗,这世上也还是好人比较多。不止一次的听说正义凛然的大侠惩恶扬善,锄强扶弱。 可这天底下,就是有一些人,运气特别的不好。 江怀川活过了三十六个冬夏,千百次命悬一线,为了活下去钻过裆,喝过尿,坑过人,作过倡。他舌灿莲花,诡诈无义,臭不要脸,甚至管一个八岁的娃儿叫过“爷爷”! 可他从来都是靠的自己。一直也没有人来救一救他。 以至于,真的有人救了他,他连声谢谢都说不出了。 “嗯啊,是投名状。” “行吧,我收下了。”杨夕弯着眼睛,笑得格外欢实。 第132章 生死围杀(二) 辩证的世界观告诉我们,凡事有利的一面,必然也有弊的一面。 杨夕这边刚意外的收了一只小弟,连带着就招来了一头“精英怪”。 “你挺行呗?” 鞭子侍女说这话的时候,杨夕背上已经挨了一下狠的。当真是裂地崩石,脊椎骨都要断了。却是解决掉那负隅顽抗的老头,又调过头来找杨夕他们的麻烦了。 杨夕忍着疼,绷着面孔道:“一般,没你行。也不管有罪无罪,拦路皆杀。” “哈?”那侍女闻言大乐,开心的跟什么似的:“小妹妹,你也太当真了。” 杨夕眉间闪过一丝锋利:“什么?” 那侍女隔笑得娇俏,若不是手上的鞭子还在滴血,几乎和昔日的珍珠琥珀没什么两样,“那是帝君的心魔,又不是我的。” 一步迈出,原本隔着丈许的距离,下一刻便贴在耳旁,吹着气道:“谁说过,第一正魔的部下,就一定也是个正魔修呢,嗯?” 说话间手里长鞭已缠上杨夕的脖子,长鞭上的细鳞忽然张开,吐出锋利的倒刺,如饥似渴般刺入肌肤。 那侍女忽然脸色一变:“为何你没事?” 这七步蛇蜕炼制的长鞭,沾之即烂,骨肉化水。不知葬送了多少修士的性命,最多行不过七步。 可眼前这一截细瘦的脖颈,仅仅是有点流血而已…… 肌肉依旧丰满,肌肤仍然雪白,仿佛一个云淡风轻的嘲笑。 “呵……呵呵……” 墙角,一个黑衣麻履的男人扶着墙,虚弱的笑出声来,一副消瘦的福薄相貌,笑起来依稀有点虚伪。 “半腔子的参精血脉,哪那么容易有事?” 大凡修士,一生中总要花费大量时间去了解能克制自己的东西。知己知彼,才能临战应变。这使蛇鞭的侍女,显然也没有例外,几乎是立刻明白了江怀川的意思。 拿眼睛在江杨二人之间来回一瞟,忽就气急败坏起来:“不是天生的参精血脉,至多拖延个一时半刻。为了拖延我片刻工夫,你就换了半身的血给她,你值得吗你?” 在她心中面前二人都是蝼蚁,杀起来本应如切瓜砍菜一般容易,丁点儿抵抗都是对她的侮辱。她不再催动鞭中蛇毒,转而用力一抽,打算用蛮力直接绞断杨夕的脖子。 却见杨夕忽然插了两根手指进来,护住了鄂下咽喉。面上的眼罩蓦然脱落,异色双眸冰凉如腊月的寒霜:“若能杀你,便值得了。” 那侍女一见杨夕的眼睛就知不好。 手下传来的力道也不十分不对,这丫头的颈骨竟然比石头还硬。更有那两根细软无害的手指,眼见着鞭刺入肉,血流汩汩,却伤不得那指骨分毫。 待看清那手指上连结的透明丝线,顿时大惊失色,竟是毫不犹豫弃了鞭子,惊惶回身:“帝君救我!” 声似哀号,戛然而止。 那侍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双手,抬起来,捂住了自己的口鼻。眼中满满的都是绝望,她还没有筑基,不呼吸会死的。 杨夕定在原地一动不动,脖子虽然没断,颈侧动脉却是护不住的。 鲜血顺着两肩淋漓而下,眨眼间便披挂了半身猩红,神情冰冷,如显世死神。 人偶术——成! 那厢边,夜城帝君卫明阳本在与诛邪榜首薛无间对峙。 虽然诛邪榜上前百名,有十二个都在此处。卫明阳眼里却只有一个薛无间,修为到了他这个层次,杀寻常的罪人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今日来此,便是为了眼前一人。 淡淡开口:“薛兵主。” 薛无间回敬一笑:“卫帝座。” 他二人隔空对望,看得专注,看得深沉,看得*,看得情意拳拳。烽火连天都沦为了背景,血流成河不过是云烟。 他们眼中只有一个紧咬着牙根的彼此——恨不得冲上去咬死。 卫明阳冷嘲:“仅仅三年不见,薛兵主竟然从元婴掉到了金丹,赎罪的日子似乎想必不太好过。卫明阳早知今日,薛兵主何必当初?” 薛无间热讽:“转眼六十年,卫帝座还是妥妥的卡在元婴,看来祁连山与白允浪一战是成了心魔,白断刃卡得你可舒爽?” 眼见着卫明阳一听“白允浪”三个字就要炸——修真界人尽皆知,祁连山一战,卫明阳纠集了一群元婴连带着返虚期修士,暗夜设伏围杀诛邪榜首白允浪,如此处心积虑不顾脸面,却落得个将败病残铩羽而归。 这事儿是夜城帝君的死穴,戳一下死半年。 更别说,当时卫明阳年轻气盛没受过挫折,一口气没上来喷血三碗,从此修为再也没长过。 而白允浪那人,轻易不爱与人动手,此战之威却是吓退了一众宵小,让人知道昆仑二代不只有鬼修残剑,省了不少麻烦。从此扛着邪修之名满世界晃荡,旁人也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在撞到眼前来,只好生生当自己是个瞎的。 不过白允浪那个看不出听的袋鼠脾气……想来这些都是不知道的。大约还镇日里躲躲藏藏,并且以为自己很小心。 薛无间暗笑,也不知昆仑那个虎狼横行的门派,怎么就养出个食草系的白允浪。 却听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微弱呼救:“帝君救我!” 薛无间也跟着去看,趁机倒个乱的想法还是有的。 却紧接着听见一声:“先生帮我,拦住那货!” 这声音却是从先前呼救的人嘴里发出的,再看那人后面一动不动的站着个驴眉驴眼的小丫头,薛无间用脚趾头一想,就明了眼前的情况。 驴丫头口中的“那货”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只没想到驴丫头还会人偶术,并且敢在这种用出来。 再看卫明阳,一张俊脸气得青紫青紫的。人皮披风一抖,挥手就是大招,“竖子放肆!” 英俊面孔忽然一瞬扭曲,狰狞黑龙脱体而出,直奔杨夕肉身所在! 薛无间一看便知不好! 卫明阳竟然没用雪蛟,而是用的本命魔蛟。想是刚才被自己气疯了,本来憋着大招偷袭自己,现在却顺手喂了杨夕。 薛无间脸色一沉,双手齐挥,撒豆成兵: “阴兵借路!” 长街之上,凭空生出三五百个身穿腐朽盔甲的甲士,目中含血,怨气冲天。 且每一个甲士脸上都纹了血红血红的“断天门”三个字。 甲士们一出,整条长街几乎被填满,打斗中人不得不放下对手,转过头来戒备这些看着就不太好招惹的阴兵厉鬼。 薛无间竟然以一人之力,迫使了整条长街的停战! 只是那些人却并不感谢他,而是惊疑不定的望过来。鬼……鬼修?无间兵主他不应该是个剑修吗? 薛无间张开口,青绿小蛇在唇间危险的抬头:“看屁!” 众人纷纷回头——虽然还有点懵懵的,但是不敢看了。 虽然都知薛无间堕入邪修,却没人清楚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断天门突然自断臂膀把战部兵主踢出了门墙。 这档子事儿昆仑六十年前干过一模一样的,那白断刃如今晃得特别欢实,大家看多了觉着好像也没有特别邪性。 此次断天门再来一遭,大家都见怪不怪了,只当剑修门派就是这么任性。 可面前这些尸傀…… 有心人发现了其中的问题,不禁低呼出声: “这些不都是断天门……” 立刻有旁人阻止他: “闭嘴!你当两边儿为什么都不打了?” 纵然是邪修,多少也有点人性。并肩作战的同门弟兄都拿来炼了尸傀,诛邪榜上的各位亦有点侧目——那绝不是欣赏。 所以……这次是真的? 断天门不是在任性,薛无间真的罪孽难赎? 卫明阳更是神色阴冷得可怕,人皮披风一抖,魔蛟雪蛟一窝蜂的涌出来,也不怕耗费灵力:“薛无间!你到底与这些同门有多大冤仇?你可知,生拘人魂是六道大忌!” 他是真的嫉恶如仇,否则也不会生出“尽诛有罪”的心魔。 而其他在场修士闻言更是惊愕,他们没有卫明阳眼光,刚刚并不知这些尸傀的生魂竟然还在! 放人往生都不肯! 这哪里是同门? 这分明是被灭过满门才能干出来的狠事儿! 却见薛无间翻手之间,阴兵成阵,列成五行三才阵共拒群龙,血肉之躯凭借冲天怨气,竟和那千锤百炼的龙魂旗鼓相当! 薛无间负手仰望着卫明阳:“你咬我啊?” 卫明阳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又重复了当年与白允浪对战的惨状。 ——的确是没人能把薛无间怎么样的。 他都已经是诛邪榜首了,修真界又没有官府。六道大忌也好,残害同门也好,就算他再天怒人怨一点,除了活活咬死他,卫明阳也找不到旁的办法惩治他。 “薛无间!枉我以为你尚有半分人性,容了你三年悔改,今日才来杀你。如今再看,可笑我竟是纵虎为患!” 卫明阳扬身展臂,脚踏七星。 披风猎猎,银黑短发在阵阵阴风中狂舞成一团冰冷的杀意。 薛无间有心回他句:我谢你全家。 却到底是没能出口。 可陡然而增的压力,让薛无间浑身汗如雨下。他如今实力,不如全盛时期的三成,其实并非卫明阳的久战之敌,挡不住夜城帝君狂怒之下的爆发。 眼前阵阵的发黑,薛无间咽下一口腥甜,滋润了厚中的干涩。 他朦胧中看了一眼杨夕的方向。 小姑娘肉身好好的,静静的站在那,没人有空去祸害。还有那个被“打老实了”的小子,在她身边紧张的守着。 卫明阳盛怒之下乱了方寸,把全部的精力都压了过来对付自己。 拖得一刻,是一刻。薛无间心中一笑,敌不过又如何?断天门从来不比昆仑,式微已久却固步自封,千百年来,人才凋零,道法沦落,剑道六魁中只排了个微末。他薛无间自入道之日起,手中牌面便从未有过够强,打得从来都是必败之仗。 可是他却能千百次拯救门派,护援同门。 手扶大厦于将倾,力挽狂澜于危噩。 这样想着,久违的力量似乎又一次在血管里升起,心中竟有无限欢喜。 薛无间终于拔剑。 一柄豁口卷刃的断剑。 仿佛有什么绝强的力量,把它铮铮剑骨生生的折断。 “兄弟们,再为我一战吧。” 冲天怨气直破长街,仿佛无声应诺。 第133章 生死围杀(三) 巍巍昆仑,兼容并蓄。 因为昆仑人凡事有些急功,所以整个门派总是一边欣欣向荣着,一边乌烟瘴气着。 昆仑山上,“杀狼剑”江如令是个神鬼退避的存在。因为一些历史的原因,他的另外一个名字,或许更被人们熟知——人偶师无面。 无面先生在他那一代的核心弟子中,齿序十二,剑术不显。 却连花绍堂都曾言:“我二人单挑,胜负者五五。” 实在是这“人偶术”,于群战中是个鸡肋,于单挑中却是个外挂。 控制了敌方的肉身,却放弃了自己肉身的控制,伤敌一千,自损也差不多有一千。你死还是我活,端看哪边有人帮忙了。 当然,凭自身挣脱人偶术,也不是没有办法的。只要神识能碾压施术者便可。所以,低阶修士以人偶术斩杀高阶修士,也实难发生。 人偶术没能够成为修真界的刺客必修技,又毕竟是个旁门左道,不够威力、限制多多、危及己身,这才落得人尽皆知却学者寥寥。 无面先生他好不失落。 未经开发的识海里,一个娇俏的女子委顿在地,震惊的仰视着入侵的巨人。 “你怎会有如此神识……你明明只是个练气,纵有离火眸也不该……” 杨夕捶着眼睛,看着脚下不到自己膝盖的“小矮人”,神色也有些微妙。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研神碾”下日日碎骨重生之苦,果然不是白受。 不知不觉间……就长得有点高啊。 于是乎,对自己肉身总也长个儿的事儿,释怀了。 那侍女见杨夕不搭话,定了定神:“好,小妹妹果然很行,卫青青今日认栽了。要杀要剐都随你,我绝不反抗!” 杨夕看着她。 反抗,也得先掂掂自己的本事。 若是神识差距小些,我还得费心操控你憋死自己。如今这般…… 抬起一脚,果断要踩。 巨大的脚丫子落下来,“不反抗”的人却突然跳起来,举臂托住那脚,惊骇交加:“慢着!你还真要杀我?你没听见我姓卫吗?” 随着手上压力越大,她抬头去看杨夕的眼睛。那双眼睛冰冷凉薄,不带半点犹豫。像是在看尸体,看渣滓,看畜生,唯独不像在看一个活人。 死亡的阴影笼在头顶,她却仿佛刚刚才看清,陌生的恐惧感紧紧的攫住了她 ——这丫头竟然真要杀我! 她竟然真敢杀我? 惊呼一声,不太擅长的好言相向:“好妹妹,打个商量如何?你放我一马,今日恩怨咱们一笔勾销……我还有上品丹药奉上,我那鞭子你可看上?姐姐求诡谷半仙照样给你炼一条!” 重压之下,双膝再撑不住,猛然落地:“你不能杀我,我才二十岁,半仙的玄孙与我有婚约,我甚至连亲都没来得及成呐。我是一时糊涂才跟你动的手,说到底只是想吓吓你,并不是真的想置你死地啊!” 杨夕看着她,冰凉一笑:“莫挣扎了。我要杀你,谁来了也救不得。” “噗叽——” 凄厉的嘶喊,于识的海深处不甘响起,怨毒的回荡不休。 “你不得好死——!会有人来给我报仇的——!” 杨夕看着那缕消散的魂魄,面无表情: “来啊,来一个杀一个。” 卫青青已死,杨夕从她的识海里退出来 刚回到自己的身体,入眼就是一道浩然剑气,带着凛冽的杀机,当头砸下。 杨夕一惊,江怀川惊恐变形的脸又撞入眼中。 江怀川似乎在极度虚弱的情况下,又受了重创,捂着胸口一滩血冲她喊,他在喊什么?听觉还没归位,杨夕听不清他的话,只约略看出个口型—— 后——面——有—— 杨夕这才感觉背后一凉,无数次战斗锤炼出的第六感告诉她,身后有什么极恐怖的东西正在逼近。 可人偶术导致的肢体生涩尚未退去,她刚刚回魂的身体连回头都很僵硬。 这到底是一群人的战斗。 冒险使出的人偶术,只是个鸡肋,而非外挂。 前狼后虎,人不能动。 刚刚江怀川才经历过的危机,在杨夕身上重演了。 可是江怀川的危机尚有自己来救他,自己却好像除了等死别无办法。 杨夕眨了一全身唯一灵活的眼睛。 看起来她因为过于冒进,真的要去给卫青青偿命了。 …… 刚刚不该骂江怀川怂货的,这样显得我也好怂。 然而并没有。 杨夕好好的站在那里。 漫天银芒从天上落下,洒了杨夕满身。像是在这个阴暗狭窄的地下街市里,下了一场华丽无匹的流星雨。 夹杂着什么巨大险恶生物的痛苦嘶鸣。 带着凄厉的惊恐,江怀川的声音这才撞响了杨夕的骨膜:“龙啊——” 杨夕用尽全力仰起脖子,看到了毕生难忘的对决。 滔滔剑意卡在黑魔巨龙的口中,斗不过对手,却可以卡住巨大的龙口。 黑龙在奋力挣扎中,渐渐被刺穿了两颚,翻滚腾挪,而那剑意随着魔龙的挣扎细细碎碎的崩溃着,也安安静静的坚持着。 杨夕被那道剑意,惊艳到了。 昆仑剑修的剑意,总是刚猛霸道的。 花绍棠的剑意,像出海的蛟龙,动则风云色变,带着一往无前的锋锐,只进不退的决心。 释少阳的剑意,像奔腾不息的河水,有溃堤千里之威,却周流不滞,无可断绝。这也是最常见的一种剑意。 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整片大陆上的剑修都有把徒弟丢进瀑布的习惯,很多可怜的徒弟就这么悟了。 有人是江河浩瀚,有人是幽谷寒潭,有人是暴雨倾盆,因为离门派最近的瀑布,地理环境的差异,而各自不同。 却都关于水。滴水者,穿石也。剑修从来都不是一日之功。它是最苦、最慢的修行,没有捷径,别无窍门。 与水无关的,杨夕也见过不少。最熟悉的,是连天祚的剑意,像燃烧的烈阳,所过之处,大地干涸,阴影尽灭,光明坦荡得近乎无理。 还有□□的雏凤、不驯的烈马、巍峨的山岳,或不死不休,或恣意洒脱,或坚定不移。无不带着千百年来剑修们流淌在骨子里的东西——坚定、强硬、中正,还有凛冽的杀意。 可那道被黑龙含在口里的剑意,它是如此不同。 它太美,太脆弱,像繁星点点的眼泪。 好像随便吹一吹,它就会散掉了,蒸发了,干涸了。它也的确在不停的散掉,化作点点萤火落下来,像除夕夜里最后绽放的一朵烟火。 可它就像一根誓死卡住的刺。 深深的插入敌人的血肉,任粗暴的黑龙怎么翻搅纠缠,都脱不开。每次觉得它要到极限了,却发现它崩落出一片华丽的光点后,还剩下一点点。 还有一点点。 又一点点。 明明是剑意,它看起来却几乎是软和的一点点,好像可以伸出手去摸一摸。 杨夕也的确去摸了,那些落在身上的光点。 滚烫的。 不像眼泪,像热血。 透过这些光点,杨夕看见了远处持剑的薛无间。 薛无间断了一条腿。 手中的剑撑在地上,同样是断的。 然而他却一点也不狼狈,看过来的眼神有点温柔:“还不快跑,真当我能撑很久么?” 全身的知觉猛然彻底归位。 杨夕却根本不跑,而是回头去看谁要杀自己。 她睚眦必报惯了,断然容不得自己在这时候临落跑。 一眼就看见了在数百尸傀包围中,仍旧隐占上风的夜城帝君,以及他眼里的冰冷杀意。 这一眼之中,杨夕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为什么自己买了那么多东西,都没换得薛无间抬一下眼皮,唯独在看到那半车衣服的时候,低沉说了一声“多谢。” 那些尸傀的战甲,已经很破很破了,衣不遮体,甚至露出了腐烂的骨肉。 尸傀们总是这样的,旁人并不会在意。 可薛无间不是旁人,那些尸傀也不是薛无间的旁人。 他们每一个脸上都有和薛无间一样血红的“断天门”,他们每一个脖子上都有和薛无间一样的炼奴环。 他们血红着眼睛,腐烂着骨肉,悍不畏死的冲向夜城帝君,用血肉之躯跟魔龙硬干,给薛无间拖延出挥剑的时间。 断手断脚爬起来接上干,接不上就半截着冲上去再干。 他们应该是兄弟。他,和他们。 “不想死的,走!”薛无间突然一声大喝。 这一声唤回了长街上所有人的神智,街面上还活着的“罪犯”们,立刻踹开附近的对手,疯狂扑向薛无间身后的死狱入口。 在对战之中,薛无间调整着自己的位置,终于把这唯一的生门,守护在了身后。 “兵主!老子欠你一条命!给你上一辈子高香!”野狗样狂奔的罪犯中,有一个人喊道。更多的人只是低头狂奔,顾不得留下只言片语。 并不是他们全都如此没义气,而是夜城帝君发威他们已经见识过了,这个不过两三百岁的年轻魔君,他竟然不仅仅是修为深厚,手底下的战力也同样惊人。 在场根本没人是夜城帝君的一合之敌,除了薛无间。 而薛无间,也仅仅是一合之敌而已。 不知为什么,这位断天门有史以来最具才华的兵主,似乎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强。 若非年轻魔君不够狡猾,在刚刚的对招之中,薛无间断的就不该是腿,而是头。 没人相信薛无间此战之后,还能活下来。 他注定会死于,这诛邪的一战。 作为夜城帝君赫赫战旗上一枚新的徽章,成为卫明阳披风上的一块雪白人皮。 残酷冷血的年轻魔君,为了登上仙道巅峰,杀戮百年,脚下枯骨何止千万。 薛无间,不过是一具老一点的骨头,并不硬。 可杨夕不这么想。 杨小驴子跳起来就跑,抓紧薛无间拖住的每一点时间。 连搞丢了江怀川也顾不上。 她跑的是与所有人相反的方向。 这界面上阵法特殊,逃犯们出不去,如她一样的外人却能进来。 她清楚记得,外边儿还有一群想要她命的亡客和一个百草娘——亡客盟长老百草娘,她也是个元婴! 先生,等我救你…… 等所有人都跑得不见踪影,薛无间终于松了一口气,甚至对卫明阳笑了一下:“多谢。” 后者可以出手拦截那些人逃跑,但是他没有,这是给自己的一点尊重。 他甚至收回了那些煞魔幻化的椎帽人,此时身边只站着一个侍童。 薛无间也是这才发觉,卫明阳一直是一人之力对战所有罪修,几乎算是孤身前来的。 还真的……不是对手啊…… 卫明阳冷淡的看着他:“为一群人渣,你值得吗?” 薛无间一笑:“你那侍女,也没好到哪去。” “我最后不是没杀那丫头。”卫明阳神色仍是冰凉。似乎杀与不杀,都是心情,随他高兴,地义天经。 “可你也不会救她……” 卫明阳一声轻笑,半点莫名,遍身无情。残忍英俊得让人心寒:“她自己不长眼,招惹强敌,死亦该当,我为何救她?” 薛无间就知他会这样回答,摇头笑道:“所以你看,真魔养大的崽子,你是没有人性的,跟你说你也不会懂。”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他抬起头来:“我们信仰不同。” 卫明阳眼珠漆黑,没有半点温度:“所以,你信仰的人性是什么?” 薛无间举起他的剑,剑身锈,剑刃残。 眼神温柔,像情人老友的告别。 仅剩的半截也布满了裂纹,早该断了的…… 可它断过了的,已经断无可断。 再断,它就不是剑了,它不肯。 不怕,这一次,有我陪你。 薛无间长剑一抖,有清晰的嗡鸣。时光仿佛突然在他身上发生了倒流,不长不短,刚好三年。 “尽我血肉,护弱锄强。断天道之不仁,守人道之沧桑。生为断天,死亦断天。”手腕翻转,长剑插入地面,激起狂猛的杀意,“万死不悔!” 数百尸傀眼中红光大盛,轰然应和:“万死不悔。” 血溅长街,丹心碧血。 残肢断臂,白骨辽原。 苍天可鉴! 怨气冲天,谁百死难忘的誓言…… 第134章 生死围杀(四) 杨夕跑得喘息粗重,汗流浃背。整个肺脏都好像被丢到哪个碳炉子里面烧过,再也不再是自己的。 一把掐住个留守的亡客,“折草娘在哪?她不是要杀我吗?” “我们长老也是你说见就见的?” 那亡客以为她是回来报仇,提刀就砍。 不料杨夕比他快得多,一脚踹飞了刀。抓着那亡客的领子,咬牙切齿道:“你现在去找你们长老,告诉折草娘,她就是个傻.逼变态丑八怪,没人要的老娘们,这辈子找的男人都是棍儿削出来的!” 那亡客连声大呼:“仙子饶命,小人不敢,小人今日守在此处,没见过仙子!” 杨夕没功夫跟他磨缠,一剑横在他脖子上,压出一条血线,龇牙:“你去不去?” 那亡客惨呼一声,被杨夕一脚蹬在后腰上,飞也似的跑了。 杨夕深吸一口气,这才想起回头去找江怀川。 可正常人哪里像她一般,两条小短腿甩起来跟风火轮一样? ——江怀川早被落没了影子。 杨夕伸手到怀里摸了一下,转身便走。 约莫百步的距离,杨夕在那白净尸兄的摊子上,找到了珍珠。 牵了她的手,“我有事要办,你先走不要等我。”语气一顿,微低了头,“上次把你丢了,是以为自己要没了命。也没问你这,几年是怎过来的,想来不会太容易。你那么不肯吃苦的人,是我连累的你……” 珍珠高她许多,于是一把抓住她的头顶,搬起来正面对着自己,“你又闯祸了?” 杨夕默想了片刻,摇头道:“不算。”却再不肯多说。探手入怀掏了半天,把一块色彩明艳的帕子压在珍珠手上,“这是‘离人锦’,一共两幅,你拿着我就能找到你。悄悄回去,带上你男人和儿子躲起来。我不回来,你谁都别信。” 珍珠一怔:“昆仑也不能信?” 杨夕沉默了一下,“不能。” 珍珠张着嘴,半晌不知该说什么。杨夕阴沉着脸补充:“若是我一直没有回来……” “杨夕!”惊叫一声,去堵她的嘴。杨夕却摇头甩开,坚持说完:“到时候如果有一个叫白允浪的人来找你,可以跟他走。”却忽然烦躁的闭了下眼:“不过他那时多半也顾不上你……” 珍珠一把拉住杨夕的手,“杨夕,你跟我走!我不管你要干什么!昆仑咱们也不呆了!你有织女的手艺,到哪里不能活?就算活不下,我让老钟养你,他不敢不听我的……” 可杨夕的脚却像生了钉子,一对儿异色的眼珠里,是珍珠无论如何看不懂的东西。她明明声音很轻,珍珠却有如闻洪钟大吕的感受,醍醐灌顶,一日间看清了这个人: “不是的,珍珠,这就是我的活法。”停了一停,似乎想组织更委婉的语言,却也没能多么委婉,“我迟早会有回不来的一天,不是这次,就是下次。到昆仑之前,我甚至从不觉得这世上有同类……可我不能换别的活法,若换了,人虽活着,但杨夕死了。” 游走在刀锋之间,往来于血火之地。 但有不得不往的理由,随时可以从容赴死。为一口不平义气,甘冒天下之大不韪。 从不后悔。 昆仑也好,剑修也罢,谁若是在一夕旦死前偷生,才是真的死了。 珍珠恍然间这才想起,早在程家灭门之前的很多年,少年的杨夕,就在那个暴风眯眼的雪夜里,跟着那面貌凶恶的老道士,一步一个脚印的走了。 恍然回神,青梅不再。 珍珠张了张口:“杨夕……你为什么呐……” 说时迟,那时快。杨夕忽然感到背后一股沛然灵力,携杀意而来。猛然往前一扑,“珍珠!” 牢牢把人护在身下。 果然耳边有“轰隆——”一声炸响。 杨夕推着珍珠一把塞进旁边的柜台底下,回头只见一个青年修士手持一只铜杵,神色阴毒的看过来。 那青年一身衣服华丽得有些过分,容貌虽俊,眼底却有些虚耗过度似的青黑。恨意慢得几乎溢出来: “杨夕,你坑我家财,夺我秘宝,拐我家仆,多么嚣张得意。丧尽天良如你,是没想过会有今天的吧?” 杨夕咬着后槽牙,从唇缝里吐出几个字:“原来是你。” 这摘星星的少爷在杨夕心中印象还是挺深刻的,毕竟研神碾还在她识海里放着。当初一番恩怨,定然是结了死仇的。 再看这少爷身后站着一个颜色娇艳的宫装丽人,水漾双眸里隐隐透出一股不正常的风情。哪里还想不明白今日这一番遭遇的前因后果。 只是,这亡客盟到底是什么乌烟瘴气的地方? 死了一个香主血罗刹,死了一个长老鬼枯,鬼枯死了,等了几年也不见来报仇。今日到为这么个最多兜搭不到一年的小情儿来出头。 杨夕沉着眼睛,江怀川挑门派的眼光简直不能更差。 杨夕心里飞快的转过一千个念头。 情况和她事先想的不同,折草娘分明不是她之前想的“虽然淫邪,好歹要面子重情义”。 她心里谋算着,怎么才能把折草娘引到夜城帝君面前去挡枪,有心直接跟她说:里面有个俊小伙,比你手上这个俏百倍,捉回去就是你的。 又怕眼前两人是真爱…… 忽有一声暴怒的咋呼,清脆的炸开:“你你你!你个臭不要脸,你砸了小爷的摊子!你还把小爷的老婆也打死了,你赔!” 听见死了人,杨夕下意识往那方向看去,只见发飙的正是自己熟悉的白净尸兄。 尸兄灰头土脸跌坐在地上,身边躺着那具邻家小妹妹模样的尸傀——拦腰而断。 他似乎是气得厉害,原本还算平整的眉眼在脸上糊成一团,身子却赖在地上不起:“我告儿你,一颗九品灵石,少了一个子儿小爷跟你没完。” 杨夕神色有点微妙。 忽然脸色一变,疾扑出去。拦腰捞起那尸兄,就地一滚。 手上的分量怎的这么轻? “轰隆——” 又一声爆炸,紧贴着耳朵响起。整个棚子塌下来,横梁砸上了杨夕的小腰,“他大爷!” 摘星星的少爷阴沉沉看着坍塌的棚子,道:“尸傀哪来的死,断了缝上就是!特么的碰瓷儿碰到少爷头上来了!” 折草娘这才走上来,拍拍俊青年的肩膀:“我的乖乖,莫气。渣滓哪都有,哪差这一个呢?” 她之前一直放这不通世故的小少爷任意施为,实在是爱死了他这阴狠恶毒的模样。明明自己就是人渣,偏还要四处去埋怨旁人不守道义,真真是好不要脸皮。 折草娘舔了舔嘴唇,每次看他这模样,心里就只一个想法——真是欠操。 抬手在小人渣的脸上摸一摸,折草娘贴着他耳朵嗤嗤笑:“快去看看你仇家死了没,早点了了你的心愿,咱们好回去接着办事。” “办事”两个字咬得极重,摘星星的少爷身子猛然僵硬了一下,终是点点头。 折草娘元婴修为,他那一瞬间的汗毛直竖又怎么会注意不到?于是笑得更开心,也贴得更近了,“今儿定让你试试那环儿,坚持得可久呢。我的乖乖,你可要把本座迷死了~” 某种程度上杨夕说得没错,折草娘还真就是一变态——纯的,不参水! 坍塌的棚子底下。 杨夕揉着腰:“崂山的尸兄,你腿怎么回事儿?” 尸兄一脸忿忿模样,讲话极其欠揍,“别特么胡说,我哪有腿?” 他趴在地上,两手颇费力的撑着,一身长袍散铺在地上。屁股往下,赫然是空空荡荡的。 杨夕被噎了个半死,又觉得不好跟残疾人计较。忍了又忍: “我说尸兄,你这么说话,以前就没遇到过有人想捅死你么?” “明宵。” 杨夕:“捅你的人?” “明宵是我的道号,别老师兄师兄的,套什么近乎?你修为还比我高呢!” 杨夕可以发誓,这明宵师兄绝对是她见过最欠揍的人,没有之一!要换个时间,杨夕绝对打得他满地找不着一颗完整的牙! “懒得理你!” 微微掀开布蓬的一条缝隙,只见那对狗男女在光天化日的*,准确说是那狗女在单方面调戏狗男。 杨夕心里有了主意,匍匐着要钻出去。 “等等。”却被人拽住了裤脚。低头一看,却见明宵盯着那条缝,略有些女气的细长眼睛眯成了两条刀锋,直要把那对狗男女割成一片片下了火锅。“你把我也带上。” 杨夕眉头一跳:“你干嘛?” “这地上太乱,我爬不出去。”明宵抬起头,面无表情的说:“一颗九品灵石,少一个子儿小爷跟他们没完!” 杨夕震惊了:“大哥!你碰瓷儿而已,要不要这么身残志坚?” 明宵眼一瞪,振振有词道:“他们害小玉又要挨一回缝,没一颗九品灵石,我哪来的裁云线?” 杨夕倏忽间想起了,那行尸少女脸上细密的针脚,和精致得过分的衣衫。 低头看了看穿得很朴素的明宵,杨夕伸手掰开他爪子: “没有裁云线,还有蚕心线,没有蚕心线也可以用普通的梦蛛丝。断没有为了养老婆,就拿命去拼的。” “你还是挨这儿呆着吧,我放心点。”说罢,抬脚蹿了出去。 明宵本想死死抓着杨夕裤脚不放,就是拖也要给拖出去,奈何没有杨夕力气大! “你个臭丫头!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已经窜出去的杨夕,气得险些摔个狗啃屎。 明宵你大爷!下次见面,我定要打得你满脸缝针,跟你家得小玉凑一对,让你知道知道师姐的同情心浩如烟海! 话说这边杨夕刚一窜出来,那边摘星星的人渣小少爷便看见了。 提起手中雷火杵,又要来杀。 “杨夕,今日便让你知道夺财偿命!” 杨夕悍然迎上。 先放一记[识刃],杀得那少爷脑中一痛,大叫一声险些掉了手中的法器。 [天罗绞杀阵]——缚! 把那少爷缠成个只露头的粽子,勒着脖子就跑。 直奔牯尾巷巷道。 背后传来一声媚笑轻呵。 杨夕直觉不好,奔跑间回头一看,惊得眼珠子没掉出来。 只见那折草娘笑得极妩媚,人在原地没动,抬起手来,十根手指抻面一样长得老长,就像十根柔软的绳索向着杨夕的方向捆来。 眼看就要触到杨夕后背。 “这尼玛什么邪法?” 却说折草娘这个本事,唤作[云逍一身],本是体修中很正经的一门高端法术,但凡走柔术一道的体修,都要用此法祭炼神身体。却不是什么邪法。 杨夕此前见过的体修太少,才认不出来。甚至有些身娇体软不适合刚猛路线的姑娘,会把全身祭炼过一遍。 当然,法本无正邪,端看是什么人在用。 而以折草娘这份淫.荡水性,旁的不练,特特花了大功夫祭炼出这十根触手样的手指是为了干什么,怕是不言而喻……唉,其人贪花好色,当真不可说,不可说。 杨夕却是想不到那么多花样的,只知道这十根手指捆上了怕是不好挣脱。 压根儿一咬,奔跑中忽然仰头大喊: “鸟师兄,你要再不出来,我就真死了!” 鸟? 折草娘听了这个名词,不可避免的,想歪了。 思绪如脱肛的野狗一样,狂奔一去不复返。 莫非……这丫头是练了什么,连我也比不上的淫.艳道器?我本也想练一只来用用的,却终究觉得不如活人。况且道器炼起来,终究费事,捉个男人便容易多了。 这样想着,便不由自主放松了手上的攻击,顺着杨夕同一个方向望去。想要见识一下,传说中的“鸟”。 一声尖锐刺耳的啸叫,于耳边炸响。十里之内,所有都觉得头脑一痛。 身未至,声先到。 杨夕神识浑厚,尚不具这种神识攻击。摘星星的少爷却当场便吐了血。 折草娘反应:这床/调不好听。 一道细小的身影凌空扑下。速度之快,犹如一道铅灰色的闪电。 定睛一看,只见一只身形奇小无比,不够正常人一口肉的灰色麻雀。对准杨夕的后脖领子,把个大活人叼起来就跑。 这回轮到折草娘眼珠子瞪出来了! 一只鸟! 居然是一只真的鸟!活的! 灰麻雀边飞边嚎,字字泣血,接近崩溃的边缘: “我了个大草,你妹啊!杨夕你特么简直就是个长腿儿的麻烦!你数数你这一路遇上多少仇家?渣家,摘星楼,亡客盟,现在又去招惹夜城帝君,真当你老子会飞就能把你从元婴手里救出来吗?那夜城帝君是个魔修!” 杨夕身在空中,哈哈大笑。 “鸟师兄,你在意我的嘛,干嘛要闹别扭呢?我请连师兄他们吃螃蟹的时候,你在房檐儿上蹲着,馋不馋得慌?” “你个驴货,你故意的!你故意的!你不得好死!诅咒你一辈子吃不上青菜,憋成绿眼睛!” 宁孤鸾其人,嘴碎,性骄,常行坑蒙拐骗之事。 然而此人重诺。 在昆仑出发之时,无面江如令吩咐:战场上照顾你小师妹。 他答应了。 第135章 生死围杀(五) “呔!姓卫那蟊贼!看你姑奶奶带了什么宝物回来治你!” 只听杨夕一声大喝,远远便吸引了对战二人的注意。 宁孤鸾维持着原型,蹲在杨夕肩膀上缩小存在感。生怕自己被“姓卫那蟊贼”误认成了宝贝。 杨夕远远的扛着个星星少爷,那少爷嘴已被堵了,满口脏话却吐不出来,在看清夜城帝君□□的煞魔骨龙之后,便憋成了两汪眼泪,哗哗顺着脸流下来…… 卫明阳因为不惯做人,看一眼杨夕肩膀上扛着个缠成巨茧的人形,真以为是谁家炼成的不成器傀儡。 并没有分半点眼色给杨夕肩膀上的麻雀。 冷嗤一声:“微末小计,也来现眼。” 广袖一挥,雪白银蛟呼啸而来。 杨夕一声装腔作势的大喝:“上吧,我的法宝!” 却是抬手把那少爷丢出去了! 那少爷在空中划出华丽的曲线,奔腾翻滚,抡飞了口中的布团,嘶吼着迎向雪龙:“救命啊啊啊啊——” 正在此时,巷子口终于出现了折草娘的身影。 见此情景,眼中戾气一闪: “想包本座的饺子?待本座试试你这帮手!” 抬手散出一片粉红迷烟,十根手指迎风暴长,飞舞着要来救人。 杨夕把整个后背亮给夜城帝君,对着新来的折草娘摆出一脸狐假虎威相。 死不死谁孙子! 反正我得让她以为我跟后面那凶残货是一伙的! 卫明阳冷酷一笑,“那便试试。” 左眼微眨,睫毛轻颤。 正在围剿薛无间的本命黑龙倏然窜回左颊,而后以更大气势咆哮而出,直奔折草娘。 那黑龙竟然后发先至,先一步迎向折草娘。 折草娘银牙一咬,头顶簪子自动脱落,长发抖开成一匹漆黑的墨缎,悍然迎上。 杨夕心下狂跳:触手姐姐你一定要给力啊! 卫明阳左眼再眨,围剿薛无间的一百零八雪蛟中,又分出一头。照旧的先回脸上,再化蛟龙,奔腾咆哮着化成一个白服椎帽手持唢呐的影子,直奔杨夕而来。 杨夕呲牙咧嘴,露出一个血腥笑容:原来这些吹鼓手是蛟魂所化。 不怕你用,就怕你不用! 祭出薛无间事先教她“偷一个”的手法,抢身迎上。 一旁宁孤鸾见此,肝胆欲裂。 这等老妖死后炼化的凶物,对他这小妖修本就有天生威压。但他既答应了师父照顾小师妹,此刻明知是上赶子填命,他救是不救? 不过马上他便不用纠结。 卫明阳又一眨眼,雪蛟再出,这回没化人影,直接张开血盆大口对着小麻雀吞来。 宁麻雀悲鸣一声,扑翅升空,长街之上化作一道浅灰的细线! 说好的高人不跟小喽罗计较呢? 这夜城帝君怎么连只麻雀都不放过? 卫明阳何止不放过麻雀,左眼再眨,又一道龙魂飞出。 街角江怀川呼噜气喘,刚刚赶上杨夕身旁,乍然抬头迎面就是雪龙大口。疾声惨呼:“你妹啊,我是真的打不过啊!” 卫明阳他连根草都不放过! 卫明阳一人长身立于龙背,整条长街的修士都被他龙魂所罩,他却连个表情都没。忽然又一眨眼,雪龙再出,直奔巷口。 宁孤鸾打虽不过,扑腾逃跑却还有余力看一眼:这又是干谁啊?我们已经没人了啊。 却见街角,一个黑袍子的半截儿修士,坐在一辆小板车上,手持两块砖头,像划船一样嗖嗖过来。 正是那身残志坚的“碰瓷儿”兄! 碰瓷儿兄一代奸商俊杰,非一般的识时务。 鬼祟探头,一眼望见迎面蛟魂。刺溜一声,化作一片影子,遁入地面溜了。 徒留雪蛟对着地上落下的衣物暴躁喷鼻,尤自不肯放弃。 世间所谓斩尽杀绝,不过如是罢了。 再说薛无间这边,雪蛟去其五,魔蛟亦抽身对上了折草娘。 他压力一松,终于腾出空来抬头一望,惊呼出声:“丫头!” 那好容易跑没了影子的小姑娘,竟又回来了? 这是作的什么大死! “你回来做甚?” 杨夕这边却是腾不出功夫与他对话。 先生之前教的“偷一个”,是把手伸到龙口里,探手入脑,拔出魂核。 可这她对上的龙魂却是个人形,手伸不进去肿么破? 她正疑惑间。对面龙魂来回腾挪都抓不住这滑溜的“小蜘蛛”,忽然一怒,就着人形张开了口,那口一张开直咧到耳根子,整个脑袋以嘴为轴线,好像被人生辟开两半瓜瓢,对着杨夕的脑袋就啃过来了。 杨夕眼前一亮,大嘴有了,“偷一个”还会远么? 抬手要抓。 可哪有那么容易?薛无间教她的是“趁乱”偷一个,重点在趁乱。那时夜城帝君不得分神,蛟魂智能无限趋近于没有,才能被善战者取巧偷袭。 但现在,卫明阳可是居高临下的,冷眼看着呢。 卫明阳连眉毛都不必动一下,心念所想。那蛟魂化的椎帽人便双手一伸,扣了杨夕两只爪子,大口一阖。 杨夕整颗头都被人家啃到了嘴里。脖子上顿有齐刷刷的血流铺下来。 一动不动了。 天上扑腾的宁孤鸾一眼看见,心神巨震,大喊一声:“杨夕!” 就像小宇宙突然爆发一般,带着身后龙魂“轰——轰——”连过两道狭窄缝隙,撞塌了三幢楼! 裹着一身烟尘,化回人形落在杨夕身边,伸手去揪那椎帽人的脑袋。 杨夕一身的热血尚冒着热气,熏得宁孤鸾手指颤抖,力气都使不上。 却没想,只轻轻一碰,那雪白人影就化作了点点银沙,散了。 露出杨夕一张死倔死倔的小脸,咬牙切齿叼着一枚白色魂核。 “噗——”一声吐掉。 终于腾出功夫跟薛无间回话,眼珠子漆黑漆黑的: “薛先生,我来救你。” 宁孤鸾乍喜乍悲,被狠狠震了一下,脑袋被人含嘴里,就用嘴去掏人家的魂核,这种别样的接吻略凶残,他以后再也不想跟母麻雀们亲嘴了…… 那厢边江怀川被龙魂堵得敛了人气儿,放血散出一身药味儿,装成颗草药躲在一只筐里。见此情景叹一声:“又来……” 这个又字,却是因为想起了血罗刹的死。 数百亡客压阵,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血罗刹不死之身,结果被这眼前这小混球烧了火。 “杨夕”两个字儿,在亡客盟里其实是很有名的。 常年在外闯荡的修士,即便再低的境界,哪个没两手压箱底的手段保命。那些空有境界,没有手段的娇花儿,都在门派里憋着闭关。 维护道义的心没有,富贵险中求也不用,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到这南海战场的前线来的。 但江怀川自知,自家本事根本抵不得多久,夜城帝君回过神来看一眼,他便没得性命了。见杨夕解决掉了一条龙魂,便出声喊道:“救我!” 喊完还有点小小满足。 但是……江草药忘了,他这辈子少有被救的好命。 先是卫明阳又一眨眼,再放一条龙魂咬死杨夕。看那眉毛都不抬一下的架势,这金贵的雪蛟魂魄,在他竟只是个消耗品。 接着被宁孤鸾临时甩开的龙魂复又追上来,宁孤鸾骂了一声娘,再化鸟型狼狈飞起。 最最背运的是,原本在一直巷子口守着“碰瓷儿”尸兄,默默搓影子的那条龙魂,忽然转头看了过来。 巨大龙眼,灯泡样的闪亮了一下。 它过来了…… 尼玛它过来了啊! 老子是在用血保命,挡不住两条啊啊啊啊啊啊!江怀川内心奔腾过千万头似羊似马的食草兽。泪流满面,践踏老子内心的那是些什么鬼啊…… 却没想到,比他先挡不住的是折草娘。 “啊——!”折草娘这一声叫太过惨烈。引得杨夕一停,薛无间顿手,宁孤鸾于空中回头,江怀川在竹筐里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唯有卫明阳,看都不看她一眼。 冷淡道:“薛兵主,到此为止吧,你实力掉得太厉害。你莫挣扎了,我放那小丫头一命。” 江怀川激灵灵抓着竹筐的边缘抖如筛糠。他一直知道折草娘是个不顶事的,心思全在七尺床榻之间,修为亦是桃夭老祖帮她强催的。 可那毕竟也是个元婴,怎的在卫明阳一击之下竟像纸糊的一样! 只见折草娘十指尽断,两手只剩血肉一团模糊的手掌。满头长发已去一半,甚至露出了血淋淋的头皮。 好端端一个妖艳美人儿,形似恶鬼,再没了之前的勾人摄魄。 那漆黑魔龙,只稍稍在折草娘身上擦一下,便是一片血肉化为飞灰。吐一口魔息,就有一把头发燃起黑火。那半头头发,倒有大半是折草娘自己断发求生,抓掉的。 从头到尾,折草娘根本是在被虐着打,压根不曾给那漆黑魔龙带来半点威胁。 更别说伤到卫明阳的本体。 薛无间手下一停,那烟火似的剑意未散,围堵卫明阳的尸傀却纷纷不动了。 “不止她一个,在场所有人。” 杨夕大惊失色:“先生!” 雪蛟魂魄于是也纷纷停下来,在各自的对手头上盘旋。 宁孤鸾落在一间房顶,化回人形。没说话。 江怀川默默缩在筐子里,看了一眼头上两条龙魂,又看看薛无间。叹一口气。 卫明阳回头一扫:“那元婴得死,她也是诛邪榜上的。” 薛无间也知折草娘似不是故意来救,而是被小丫头坑来。看一眼折草娘凄惨形状, 摇头:“不,所有人。” 卫明阳居高临下:“薛兵主,你的命并不值那么多。” 薛无间仰头看着他,又看看管道纵横的地下城棚顶。 浅浅一笑,剑尖慢慢的就垂了下来。 杨夕心中大恸,悲呼一声:“先生!” 登时开了“瞬行”,直奔薛无间方向而去。她如今经脉接近堵死,这一招颇耗灵力的战技,连刚刚逃命时都没舍得。 卫明阳微一抬手,六条雪蛟飞过来,直接把杨夕掀翻在地。 这冷面魔君扯了扯嘴角,似是在笑;“薛无间,穷途末路还有一点骨气,你还不算难看。” 薛无间既然放下武器,便收了一身犀利,竟然还有心逗趣:“自然没有卫帝座好看。” 卫明阳神色一冷,“我并不爱听这些。” 薛无间以剑撑地,缓缓坐下来。横剑于膝:“我都束手待死了,哪有闲心管你爱不爱听?” 他是信卫明阳的,夜城帝君心似真魔,耿直重诺,言出法随。就算自己惹爆了他,他答应放过诸人,便一定会放过。 因薛无间不再抵抗,卫明阳于是抽出手来,一意对付那折草娘。 围攻的一群雪蛟呼呼倒飞,飞至黑色魔蛟身边,魔蛟猛然一吸,雪蛟魂魄便如零食一般被吞了进去,而后魔蛟双眼红光大盛。 仰天一声长啸,扑向折草娘。 宁孤鸾居高临下立在房檐儿上。他于妖魔一道懂得不少,一眼便认出这是个献祭吞噬之法。诚如人类修士眼馋妖魔内丹一样,妖魔修士对于人修的元婴也是多有觊觎的。 这才一直消磨折草娘的战力,没有把她直接镇杀了,也因此才肯与那薛无间谈条件。 宁孤鸾摇头苦笑,自己这边几乎拼命,人家还在清醒的惦记着好处,多少条命也堆不出一个胜字儿…… 再去看杨夕……哎,杨夕呢? 正在此时,场中忽然又起变化。 一顶黑色斗篷忽然凭空落下,兜头罩脸护住了折草娘,挡在魔龙的面前。那斗篷在空中呼啦啦一阵翻转,直像一朵盛开的巨大黑莲。 却是挡住了夜城帝君一击。 夜城帝君双眼一眯:“星移斗转?” 宁孤鸾:有转机! 却见那斗篷落地,复又掀开,现出一个貌若好女的年轻公子来。 一身白衣,一把折扇。 一手提着拖在地面的漆黑斗篷,另一只手揽着血肉模糊的折草娘腰身。抬手抹一下唇角血迹,对着卫明阳笑: “帝座,阿草是我旧识,看我面子留一命如何?” 宁孤鸾心里咯噔一下,这人估摸也得是个元婴。他要是给卫明阳和折草娘讲和了,两边一对口信儿,自己一帮人就是个饺子馅的下场! 这次被那驴祸害惨了! 卫明阳反应却很冷淡:“梅三,你的面子没那么值钱。” 那梅三公子被赤.裸.裸的卷了面子,既不羞恼,也不灰灰,折扇在头上一敲,仍是笑:“帝君要拿对面那个断天门,梅三愿为马前卒,换阿草一命可好?” 墙角的箩筐里,忽然扑出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影子,很是凄惨的叫了一声:“老祖救命!” 梅三公子一惊,“小江?” 扇子一指大腿上抱着的江怀川,对卫明阳道:“再饶我一个这货做添头。” 宁孤鸾听见那声“老祖”,心里就是一沉。 历来魔君、鬼王、灵称圣;精主、人帝,妖为皇。 诸般大能自命封号,都是按照各族的习惯。 而叫做“老祖”的,则十之□□,都是那六道不容的邪修!并且是邪修的祖宗。 不拘你什么种族,横竖是不走正道的! 此类“人才”一般都躲在个偏僻不见鸟拉屎的山沟里,自建一国,自得其乐,难得下山一回。毕竟一入世就遭天下正道绞杀,再是祖宗也只有跑路的份儿,远不如土皇帝逍遥自在。 竟然就被他们撞上了一个,总觉得是祸非福…… 卫明阳扯起一抹寒凉笑意,开口道:“梅三儿,少在我这卖乖。拿个金丹期的剑修,我还用得着你?” 梅三公子果断抬腿踹飞了江怀川,“那添头不要了!” 江怀川:qaq……我就永远都没有被救的命么! 卫明阳面无表情的看着,毫无幽默感。 梅三公子一把折扇在一头柔顺黑发上戳了戳,“这就难办了啊,阿草呢,我是一定要救的,可是我又不想跟卫帝君结仇啊……”他戳到卫明阳已经不想理他了,才忽然露齿一笑:“不如这样,我这有个消息告知帝君知道,帝君也不用放过阿草,直要先去对付那剑修,允我带着阿草先跑。” 卫明阳刚要开口,梅三又微笑着加了一句:“是关于白允浪的消息。” 卫明阳为不可察的一震,眯眼看着梅三。 梅三坦然一笑,撩袍而跪:“就当我求帝君了。” 里子面子全都给足,纵然卫明阳似魔不似人,也终于点了头,“好,你说。” 那梅三悠长的叹了一口气,准备了半晌,在卫明阳几乎不耐烦的时候才开了口:“帝君呐……消息便是,唉,便是……”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神色,“帝君若再不回头,白允浪的徒弟就把人偷走了!” 卫明阳愣了一下,猛然回头。 只见身后薛无间已被捆成个雪白的蚕丝粽子,那短挫挫的小丫头正猫个腰蹑手蹑脚把人往死狱入口里滚! 卫明阳惊怒,哪还不知被那梅三哄了,却只能召回魔蛟,追将过去:“竖子放肆!” 杨夕同样震怒,一脚把薛无间又往洞口方向踹出好远,对着梅三吼:“姓梅的你大爷,下次见面我不弄死你!” 那梅三公子一手揽着折草娘,漆黑斗篷一掀,留下一个狡猾笑容。 原地消失了…… 第136章 生死围杀(六) 夜城帝君的魔龙在面前露出峥嵘。 杨夕根本避无可避。 身后就是被捆成粽子的薛无间,卡在死狱入口的边上,动弹不得。 可恶!再有一尺的距离,薛先生就能掉下去了! 如果薛无间豁出老命去往前拱一拱,也是能够掉下去的。 问题是薛无间肯吗? 就薛先生那个脾气,但凡解了灵丝给他一点自由,必然是留下来牺牲,换人逃跑的节奏。薛无间的执拗,那都是清清楚楚写在眼睛里面的,同为死倔门里人,杨小畜生一眼就认得出同道。 薛无间:“丫头,把我放开!” 薛无间断了一条腿,又对战时久耗费甚巨,冷汗眼看着顺头发哗哗往下淌,能撑到现在全靠一口气。忽然一歇下来,眼前整个儿都是黑的。 可就是这样,他好歹曾为兵主,如今一时不查被个小丫蛋子给活捆了,还是差点把他给气疯! 杨夕头也不回,斩钉截铁:“我不!” 薛无间红着一双眼睛,几乎嘶吼出来的:“你死我死有什么差别?” 你死我死有什么差别——这便是剑修的觉悟了。 杨夕却已经没精力跟她说话了,狠狠咬着牙给自己鼓劲儿。 当然有差别,因为我还有一招可赌,你死我活尚未定局! 说话间蛟魂已到,杨夕根本不躲。 一手探出,直插龙口。正是薛无间交给杨夕的“偷一个”。 薛无目眦欲裂,那手法对付雪蛟,尚且要趁人不备投机取巧,这魔蛟自带煞魔气,入体即爆,销金化骨,任是他手中的宝剑也不敢直撄其锋,那女元婴祭炼过的手指同样不是一合之敌,小丫头这活生生就是去送死! 宁孤鸾本是立在房檐上,做一朵安静的美男子。 可他心神时刻关注着杨夕动向,自那驴货被那梅三公子叫破行藏,心中便知大事不好。身化原型,闪电扑下。 奈何卫明阳的魔龙却是比他先一步接触上杨夕,眼看着杨夕半个身子探入龙口,手臂上血肉寸寸崩碎,不由惊声大叫:“嘴下留驴啊——” 杨夕作为一个生理年龄十四,直观看上去只有十岁的小练气,那真是不够魔龙一口肉的。身娇体软易推倒是轻的,说她是纸片儿简直是在质疑我中华造纸术的质量。 然而就是这命不如纸的薄薄一片儿,居然狂风暴雪的硬呼了魔龙一脸! 漫天一次性法宝、纸符,声势浩大,迷人眼目。 杨夕一手插进了魔蛟口中,直取魔核,寸步不退。 被拉稳了仇恨的魔蛟,焦灼暴躁的喷吐一口魔息。 指尖皮肤撕裂,指甲脱落血流如注。 杨夕在向前。 手背血管暴烈,喷出一碰血雾。 杨夕在向前。 手腕到手肘,全部肌肉消融崩散,直接糊到脸上。 杨夕眼都不眨一下的向前…… 魔龙之主卫明阳为之一诧,练气期的小妞,即便是个体修也不该有这么大力! 只有眼尖的人,才能穿透那些纸符法宝的纷飞光影,看见杨夕背后隐隐闪过的灵线。 [天罗绞杀阵]——织。 困敌制胜的招数,被杨夕用最后的灵力织成绵密的三层天罗地网。强绊住了自己后退的脚步。那丝线深深的勒进皮肤里,渗出血来。 她没那么大力气,但她有那么大决心! 可惜…… 生死的世界里,只有决心并不够。 薛无间被淋漓的热血浇了满身。 很难想象那么瘦小的身体里,竟然有这么多的热血。像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红雨。 以前总听老辈人说,若是天下红雨就会如何如何,那个“如何如何”一般都是接的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薛无间费力阖上酸涩的眼,老天爷,现在有人在替你下红雨,你能不能让那些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一下?算我薛无间……求你。 杨夕的决心,只顶了一瞬。 即使在修士敏锐的五感里,双方的接触也只僵持了一弹指的时间。 弹指刹那。 天罗地网崩裂,魔龙头顶着命薄如纸的杨小驴子,携狂猛之威越过薛无间的头顶,落下一路淋漓血雨,直砸身后墙面。 “轰——!” 就是块石头它也该碎了! 魔龙的口鼻紧贴墙面,静默不动时,仿佛穿越亘古洪荒,连同上古神祗的压迫,也一并裹挟逾越了时间。 “咳……咳咳……” 微弱的呛咳,打破了安静。 股股黑血沿着下唇涌出来,杨夕整个人几乎镶在墙里,扯起嘴角,露出个虚弱到极点的笑:“夜城帝君……” 从指尖到肩胛,杨夕小半边身子血肉尽消。圆嘟嘟的脸颊都被腐蚀了大块,离火眸的左眼紧紧闭着,流出的血泪蓝得渗人。 只剩下一段枯瘦如柴的紫金色骨骼,利剑一般直捣魔龙脑髓,捏着一块……晶莹纯黑的魂核! “天雷锻骨?” 江怀川清晰的听见三声不可置信的轻呼。 其中一声就在他旁边。 眉头一皱,伸手去摸,在空气中摸到了一双丝绢鞋面的脚丫子…… 江怀川:“……” “小江,老祖没走,留下来救你,是不是很感动?” 邪修说的话,能信都有鬼! 不过老祖什么的,最大好处莫过于见多识广,连他都惊讶的…… “敢问老祖……什么是天雷,锻骨?” “哦~是一种特别残忍残酷容易导致残障的横练法门,可以筑道体,可以入体修门径,也可以当作法修洗经伐髓的路数。” “很少见?”江怀川奇了,旁的不说,修真界能吃苦的“虎.逼”还是有一些的,怎的薛兵主、卫帝座、梅老祖都是一副意外相? “天雷又不是你媳妇儿,你想要她就给……”梅三嗤嗤的使劲儿笑:“百怪大劫没发的时候,这世间能见着天雷的就只有心魔天劫了。可要是心魔重到这个份儿上,那小东西肿么就是个道修呢?可你看那骨头,紫的都发黑了,分明不是新炼的嘛……也只有愣到死扛心魔要修道,才能天雷锻骨吧,若是修魔,顺着心魔没两年天劫雷业就消了。” “哎我上回听说这种傻缺儿是谁来着?” 一道细媚的嗓子忽然插进来:“是问天。地火熔筋。” 是折草娘的声音。 江怀川也不由抽了口气。这回他能体会这玩意儿的少见程度了。 亡客盟最后一个元婴长老问天,那是个妥妥的剑痴、剑傻、剑疯子,公认的天下散修第一剑,有资格参加全部高端论剑会的唯一一个非剑道六魁弟子。人送绰号“剑木头”, 江怀川遥遥望着此刻镶在墙里的另外一块“木头”……唔,这么结实,这块应该是个“石头”。 杨夕正在同卫明阳谈判,声音虚弱,时不时便狂咳吐血。然而一身野狗逼急了就立马跳墙的气势,却还端着。 “帝君你看,我左手是你的魔龙魂核。右手是识海秘宝研神碾。如果我两者合起来一拍……以帝君素日的操行,想来仇家不少。若死了本命魔龙,不知会有几百个仇家追杀,躲不躲得过来?” 她几乎舍了半身的剐,才换得与夜城帝君等价对谈的机会,立即毫无保留的端出全部身价拍在桌面上,没那个矜持的资格。 夜城帝君眯眼,手指微微一勾。 杨夕半句废话没有,右手直接往魔龙嘴里塞,转眼又失了右手三根手指,连个音儿都不出。亡命之徒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死狗相淋漓尽致。 “住手!”夜城帝君脸色一变,连忙出声。 终于信了这小丫头的狠劲儿。凶悍决绝,断不会耽于迟疑,给敌人留半点可趁之机。 心中暴怒,脸上愈冷: “我不信你真的想鱼死网破,纵然你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也要想想你左手捏着的,还有那小麻雀和人参精的活路。” 江淮川一震,他确然是个人。但夜城帝君短短一会儿便认出了自家血脉,直让他觉得命不久矣。 “帝君可以赌赌看。” 杨夕的回答很平静,在这样一个情况下便显得尤其疯, “看杨夕死到临头到底会不会甘为瓦全。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说到底人最搞不清的,便是自己的心思。不过没关系。杨夕本就贱命一条,帝君才是千金之子。放到牌桌上等价对赌这个盘口我有赚,就不知帝君敢不敢跟这个注!” 卫明阳神色变了几变,终于是一甩手,收掉了街面上所有的龙魂。一只手紧紧捏着人皮披风,雪白手背上暴起的全是青筋。 他不敢。 他是穿鞋的人,跟光脚的杨夕死磕不划算。 “鸟师兄,送薛先生进死狱!” 这是大家都能预料到的,毕竟薛无间身份,根本没办法往外逃。 宁孤鸾尖啸一声,飞将过来,落地化形。一脚把薛无间踹进了入口。他对薛无间是有气的,险死还生,都是为了这不相干的人。 薛无间死死盯着杨夕,好像要把那血葫芦似的小脸儿记住。 杨夕最后看一眼薛无间:“先生,此生若能再见,说好了要指点我两招,可不许再推托时机。” 阵光闪过,薛无间落入洞口。 “江淮川,你先走!” 江淮川还举着个破箩筐,掩耳盗铃的扣在头上:“那……你呢?” 杨夕轻笑,有点英雄末路的样子:“你看我还走得了吗?” 杨夕整个人镶在墙上,身上伤成什么样是没人看得出来,眼睛看见的地方不过是抹在墙上的一片血,沿着墙砖笔直的拖到地面。 更重要的是,卫明阳不是傻子,不可能答应杨夕拿着魔蛟的魂核跑路,杨夕要真敢提这样的要求,卫帝座再怎么自持身份,也少不得穿着他金贵的法鞋跟杨夕计较一番。 可杨夕但凡松开那魂核半分缝隙,卫明阳又必然一击镇杀她于当场。 所以这是个死局。 结局必然是杨夕耗到油尽灯枯,然后卫明阳一击必杀。 江淮川战力低下,头脑却是极聪明的。略一想就明白了。 江淮川看了看身旁一片虚无的空气,一把好听的嗓子响起来:“小江莫怕,老祖顺手带你走。” 江淮川莫名笑了一下,甚至为自己此时还能笑出来感到很奇妙。他一向是很怕死的,哪怕半点死的可能都能让他杀人如麻、背信弃义、摇尾乞怜。 可是今天,此刻,他看着远处墙壁上那一道笔直的血线,却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其实苟延残喘的活着,比死更可怕。 江淮川抬起头,对杨夕说:“我不走,我跟你一起。” 这下连杨夕都没有料到。 毕竟江草药这人一副低劣的人品都写在眼里,活生生的真小人,连伪君子都算不上。 宁孤鸾冷笑一声:“你一起干嘛?舍生取义?你干嘛?” 江淮川一窒。 三十多年来几乎是日夜不停的收到这种鄙视,却头一次发现,自己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丝微弱的委屈。 想要把跪下的膝盖扶起来。 想要把脱下的尊严穿回去。 不由反诘道:“那你怎不走?” 宁孤鸾酷帅狂霸拽:“爷会飞!” 宁孤鸾想跑,还真是全场唯一不用担心卫明阳追上的,那灰麻雀太快了。 江淮川看着他,半天憋出沉沉的一句:“我会收尸。” “鸟师兄,由他吧。”杨夕打断了还要嘴炮的宁孤鸾,她撑不了太久,不能由他发挥。认真看着江淮川,仿佛才把这个人看在眼里。看得江淮川脸上臊得厉害,一点头:“多谢。” “崂山的师兄,可走了?” 巷子口上没有半分反应。杨夕等了片刻,也就算了。 “我还有件事要做,还请帝君容我片刻。”杨夕这话说得客气。 却把卫明阳气笑了。我不容你便不做么? 杨夕对宁孤鸾道:“麻烦师兄把我从墙上起出来,我背后剑府里尚有连天祚连师兄的剑,烦你……事后带给他。” 一只黑黢黢的眼睛,直直的望向宁孤鸾。 宁孤鸾神色一动。 宁孤鸾甚至没有化型,三步便奔到了杨夕附近。可他动作太急,断不像此时立场该有的拖延时间。 卫明阳敏锐的发觉不对,虽然不知哪里不对。但来自魔修的直觉还是让他抬手一条蛟龙打向杨夕, 鱼死网破! 可是晚了! 宁孤鸾根本就没有跑到杨夕附近,距离够近之后直接人偶术上了杨夕的身。待卫明阳的蛟龙逼近,已有一柄三尺长剑破壁而出,携万丈光辉,直逼人眼! “后羿之后,谁能挡我?” 九日耀天! 卫明阳首当其冲睁不开眼。 梅三老祖远远隐在暗处,转身骂了一句“麻鸡的!” 杨夕早有准备自是闭上了仅剩的一眼。 江淮川一阵懵瞪之中,一双狗眼直接被闪瞎了! 而宁孤鸾,他根本就不用闭眼。 久经训练的人偶师手速狂飙! 刚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已经算准了时机一跃而入那死狱洞口。 身在空中“人偶”了杨夕,以自身神识支配了杨夕身体从墙上剥离,跳进死狱。仍在空中,又直接用杨夕的身体转身“人偶”了江淮川! 一样是奔着死狱的入口,一跃而入! 阵法光华闪过,留下杨夕猖狂的大笑,伴随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咯血声。 还有,宁孤鸾嚣张的战胜宣言:“傻.逼!爷不止会飞!” 第137章 始知人间有地狱(一) 杨夕刚一落地,迎面就被鲜红的热血溅了一脸! 震惊中抬起头,空旷的土洞里,地面上横着十几具新旧不一的尸体。旧的已经开始腐烂,新的却还手指都会抽动。 斑驳的洞壁上满是陈年的黑色血迹。 空气中隐隐有海水的腥味,和血的腐臭。 在那一地尸体的中央,一个*上身的少年正从一具尸体上抬起头来,他口中一排锋利的牙齿正咬着一段滴血脊椎。 鲜血飘飞,那少年在淋漓血雨中享受似的仰起头,发出一声绝不是人类的嚎叫“呜——” 然后似乎是发现了刚落下来的三人,他就那么叼着脊椎回过头,露出一个残忍而邪恶的笑容。 杨夕汗毛直竖,抬手就要上天罗绞杀阵的大招。却发现灵力已然告罄。 再回神时,已经对上了一双幽绿色的的双眼。 杨夕抬脚就踹,正对上少年挥过来的利爪。一股巨力从脚下传来,清晰的听见膝盖骨发出“咯吱”的声响,只在空中稍一停顿—— 杨夕仰面被轰飞了十几米,不受控制的在地面上滚了十几圈,裸露的左臂骨骼与地面刮擦的声音,听得人牙酸。 正在此时,少年背后的甬道里,猛然亮起刺目的光。 杨夕被那光亮刺得流泪,却完全不敢闭眼。只怕那少年再来一掌,自己小命就要玩完。 于是,他看见那少年像遇到天敌耳朵一动,纤瘦身形拧成一抹不甘愿的剪影,两腿一蹬,窜入了另一侧的甬道。 “……妖修?”杨夕浑身大汗淋漓,这才侧过头向宁孤鸾求证。 江淮川也一直睁着眼睛,此时才敢松一口气,抬手遮挡一下:“我的亲娘,那是什么动物化的妖,这要是没人救,几乎全哏儿屁在这儿了……” 那甬道里里的光源似乎是很远便亮起来,因为直到此时,逐渐逼近的脚步声才渐渐传来。悠哉悠哉,并不急促。 “哈,不知道今次送进来的新人,油水够不够厚,身上能不能刮出点好货!” “闭嘴吧!又被那小狼崽子抢先了,还有个屁的油水!” 江淮川喉咙里,清晰的“咕噜”一声。 杨夕这才注意到,满地被咬得稀碎的尸体上,没留下任何一件衣裳、鞋袜。 倒抽一口凉气:“这到底什么地方?” 惊惧间想要站起,却发现刚刚受力的膝盖错了位,疼得“嘶——”了一声。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半蹲着不动的宁孤鸾,终于僵硬的开了口:“再告诉你们一个坏消息,这个地方,好像所有的法术和天赋神通都使不出来。” 一瞬间的静默。 江淮川显然立刻试了一下。 然后他骂了一句“操!” …… 夜城帝君被气疯了。 原因有三: 其一,他严阵以待那柄叫“九日耀天”的宝剑,而那宝剑看都没看他一眼,一路绝尘的飞走了。 其二,他的本命魔蛟被那小丫头偷了,一并带进了死狱。 其三,那个死丫头是白允浪的徒弟…… 卫明阳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上辈子死的时候,是不是欠了姓白的银子没还? 所以这辈子任何事情跟这仨字儿沾了边儿,就必然要倒上一番大霉运。旁人只以为他当年奔着成名,才自不量力去围杀白允浪。妈的旁人知道个屁!世间谁见过哪个魔道修士是求名不求利的? 他要真不知自家的斤两,哪会许了那些好处,雇了那么多人去帮他设局? 白允浪当年干的那是人事儿么? 卫明阳胸腔震动,想起当年之事,眼看着双眼泛出丝丝血红。 “帝君,我们……要不去找昆仑讨个交代?”从刚刚就一直站在夜城帝君背后默默酱油的侍童少年终于出声了。 卫明阳皱眉不语。 他知道这孩子为什么这样讲,因为这南海死狱,据说是昆仑的鬼修残剑一手打造的,号称“有进无出直到死”,是整个修真界最牢不可破的监狱。只有穷途末路的邪修和逃亡者,才会自请入狱,或者被人追杀到入狱为止。 并且在里面和各种怪奋战到死,把生而为人的最后一点价值,贡献给抗怪事业。 这座监狱建成至今三年,也的确是无数人走进去,却从没有人走出来。修真界已经默认了,天大仇怨杀到人主动跳进去,就算了结。 可问题是他不能没有本命魔蛟,而他也不能去找昆仑把人放出来。 他跟白允浪有仇,这事儿全天下都知道。 而昆仑话事的残剑……卫明阳并不信任他“大义为公”的操行,反而对他的不择手段颇有耳闻。 卫明阳一闭眼,冷笑一声,天底下怎么可能有出不来的监狱? 他卫明阳一百岁结金丹,三百岁成元婴,以微末人身在众多真魔间一路杀成正果,人称一声“帝君”! 他唯一人生经验就是——不信邪! 于是,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不,我们进去。” 阵光闪过,卫明阳与那小小侍童,消失在死狱的入口。 随着二人的消失,就在他们站立的地方附近,一顶黑色斗篷掀开来。 “哎哟,这卫明阳可真是个虎的!” 梅三公子很不体面的蹲在那阵法入口上,使了诸多办法,怎么也看不清里面的情景。 折草娘委委屈屈跪坐在一旁:“三娘,人家手指头烂了……” 梅三公子头也不回:“活该!” 折草娘一窒,然后开始小声哼哼。哼了半晌见没人理,忽又想起一事:“小乖乖呢?” “死了。”梅三一双黑亮的招子依旧盯着那阵法,语气平淡,似乎死个把儿人全不放在心上,“刚才那小麻雀落地化形,一脚踩死的。”嘴角一扯,扯出个狞笑:“那小家雀儿狠着呢!” 折草娘顿时炸锅:“他怎么敢?!” 梅三终于不耐烦,抬手一折扇甩在脸上,直接把折草娘扇飞了三丈远,连滚十几圈,震惊的抬头看着几乎陌生的老友。 “手指头烂了?我要是没来,你脖子上那颗头现在都烂了!”梅三站起身,一步一步踩着阴狠的拍子迈过来:“跟你说过多少次,咱们那修行数都不是正道儿,想要活得长久,就得低调做人。你呢?什么香的臭的全往床上划拉,昆仑那是你惹得起的吗?卫明阳不惧昆仑,那是因为昆仑要保他这个天下第一正魔的名号!你那名声昆仑没直接上门诛杀,也是看在你亡客盟全派都是散修的面子!” 梅三在折草娘的面前低下头,一把折扇端了折草娘尖细精致的下巴:“阿草,你我是过命的交情,可我也不是每一次,都能豁出命去救你。” 折草娘一惊,一把抓住梅三的手腕,“三娘,你要不管我了?” 梅三公子手腕一抖,甩开了折草娘,连带着掐了个小法诀连袖子上染的血都抹了。一双眼幽黑幽黑的看过来,“阿草,我只是没有灵根的凡人,不能进阶的元婴。”停顿了片刻,慢慢的道:“再有下次,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吧。” 正在决裂的二人不曾注意,巷子口的一小片影子忽然贴着墙立起来,那影子显然的比旁处要黑。 “嗖嗖嗖嗖——”一路扑过来。 就在折草娘震惊不知所措的时候,那影子忽然跳起来化作一个没有腿的半截儿尸修,猛的抱住折草娘腰身奋力一扑,直直落向死狱的入口! 伴着恶狠狠的一声吼,嘎嘣脆生:“小爷说了,那事儿不赔钱跟你没完!” 眼看着折草娘魂不守舍被扑了个正着,直通通落下死狱的入口。 梅三一惊,漂亮的眉眼也失了一直以来的淡定,“阿草!” 只是片刻的犹豫,便一跺脚:“罢了,只当我上辈子欠你的!”跟着跳了下去。 刚刚还要桥归桥、路归路的人,转眼就又舍生忘死的管上闲事了。 如此两面三刀,食言而肥,真真是邪修本色! 清风扫过,落叶翻飞。 摘星星的少爷静静躺在那街巷之中,四肢尽断,胸口瘪下一块深深的凹陷。一双桃花保持着生前惊怒,死死望着不见日头的青天。 死不瞑目。 却无人再挂心了…… 巨帆城,沉香茶室。 连天祚抱着自己飞回来的“九日耀天”,冲进了战部首座会客室。 却被满屋子的人惊得一愣。 “海外蓬莱失联一年,估计是已经掉了。诛仙剑派出了三百个人去搜救,结果连根毛都没捞出来,还把自己也给陷进去了。这事儿压根就不敢让低阶修士们知道! “仙灵宫掌门方沉鱼重伤闭关,经世门外务堂主石州引陷在北部雪山出不来,剑道六魁折损的弟子最少有一成,北斗和断天门更是把全部家底都搬上了战场……夏千紫,仗打到这个程度,你离幻天怎么就不能出几个人?” 邢铭今日的着装很不寻常,他竟然没有穿昆仑战部的黑袍子常服。 一双齐膝高的铮亮黑靴,紧身的白色劲装贴着肉,那张油盐不侵似的面孔都显得柔和了不少,看起来竟然有点少年人的俊俏。 连天祚惊着了。 昆仑剑修的训练,与那些足不出户的法修不同,强度极大。所以战部里比比皆是九头身大长腿的帅爷们儿。连天祚自己也是一样的高长,别管长得如何,身姿往那一亮,先就占了半分男神款。 可邢铭这身打扮,即使一根筋如连天祚,也嚼出了三分刻意卖弄似的味道。 连天祚心下慌慌,这是仗要打输了,我大昆仑的战部首座已经要卖身求救了么? 再看邢铭身后,战部首座以下八位次席外挂一个景中秀都在。幸好幸好,这几个孩子们还是穿得蛮正常的! 邢铭还没有丧心病狂到带着手下人一道卖的程度…… 云想游一眼看见了连天祚,躬身行礼:“连师兄。” 另七个次席也跟着行了礼。 只有景中秀慢了半拍,神色十分古怪:“连……” 残剑邢铭比他快,行了半礼:“连师兄,稍等。” 而后以眼神示意,有事等下再说。 景中秀苦着脸,万年师兄什么的,就是很奇怪好么? 自从听说整个昆仑只有大长老不用管连天祚叫师兄以后,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连天祚点点头,站到了一边。 其实他心里清楚,昆仑战部并不太把他当自己人。只是邢铭周道,并不像高胜寒做得那么明显。 没看一屋子里倒歪斜的小剑修,一见了他都挺得笔直笔直的?云想游还踹了景中秀一脚! 于是默默做壁花,他不太确定邢铭正在做的事,和他要跟邢铭说的,哪个更重要。 邢铭对面,端坐着一身紫纱绸衣的离幻天太上长老之一夏千紫,彩纱迷人,霞光缭眼。 却并没有让这简陋的会客室蓬荜生辉,而是让那些烦木的桌椅板凳自惭形秽。 夏千紫俏脸微寒:“邢铭,你我一别两百年,次次找你都是个忙字,好容易见了面,你就跟我说这个?” 她身后,一十六个霞光环绕的侍童、侍女。最低的是金丹,高的已有元婴期的修为。 元婴呐,连天祚心里唏嘘,如今整个修真界,但凡排的上号的门派,哪还有几个元婴剩在家里? 而离幻天的这些个元婴修士,竟还在做些端茶倒水的工作。不怪人都说离幻天是“戏子无义”…… 邢铭锋利的眉眼皱起来,晦暗难辨:“千紫,南海现在每一天都在死人。你还要拿儿女情长搪塞我么?你我相识三千年,你是什么样人,我会不知晓?” 景中秀在旁听着,只觉得劲爆非常。 我了去,听说这位合道期女修士是自家准师娘的时候,他还觉得如梦似幻。 以为自家师父,终于掉节操到抱大腿卖身求罩的程度了,就是不知道人家到底能看上他啥? 如今一听,竟然还是个青梅竹马的关系? 师父你也忒怂了,你家青梅修到了合道期,你还卡在元婴境上! 夏千紫收了一脸柔顺,微低了头。忽然一笑;“邢铭,太了解真的不是好事呐。那我也就把话说开,离幻天全派上下,都对昆仑主导的战局不看好。你使尽手段,把各门派绑上战车,不过是在填命。其实就算南海战场破了,倒霉的不过是那些愚昧凡人,我们修士关起门来过日子,又有什么影响? “就是这次的佛门‘大院超度’,师兄们都是不打算让我来的。只是我想见见你……”夏千紫抬了头,“邢铭,我是什么样人,你还真的不知道。” 景中秀看见自家师父一下子变得一脸屎青色。 夏千紫摆摆手,对身后侍童道:“走吧,人我也见到了……心我也死绝了。” 一众“戏子”乌乌泱泱的退了。 临走,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竟然落下了一根浅紫色,灵光逼人的批帛。 邢铭穿着一身卖俏的白衣,背影僵直,像一根被掏空了芯子的房梁。 “千紫,天下苍生,都是命……” 夏千紫在转过门口的时候,停了一停:“邢铭,我不知那昆仑的蛇妖给你灌了什么迷汤,我只知道你这些年若不是为这苍生折腾,以你尸王之身,怕是已经都飞升了也不是没可能的。” 浅浅言罢,叹了口气,拖着步子,渐行渐远。 景中秀看着那根批帛,犹豫了半晌,忍不住开口:“师父,你不追?” 说完屁股上就挨了云想游一脚,一声惨呼还被那心狠手辣的云公子捂在嘴里了。 云想游嬉笑道:“师父,甭听秀秀瞎说。要我说,这样的师娘吧,不要也罢。咱哥儿几个早觉着她配不上你!” 说完见邢铭不说话,伸手去捅周围的师兄弟。 结果师兄弟们各个装死,唯有最愣的严诺一给了个回应,一脸严肃:“邢师叔,我觉得识殿殿主九微湖比她漂亮,人也好。” 云想游恨不得把这货咬死。 景中秀一拍巴掌:“可不,昆仑第一白富美!” 邢铭终于回头看了手下这几个二货,“你们几个,再去偷人看洗澡,小心高小四儿以权谋私,挨个儿削死。” 景中秀顿时反应过来:“哎哎,怎么事儿,师父你不带说一半儿的!我闻到了八卦的味道!” 邢铭却不理他,对着在一旁的连天祚拱拱手,抬手一摸脸,俨然又是那个铜浇铁铸,油盐不进的战部首座:“让连师兄看笑话了,师兄找我何事?” 连天祚从前并不知道,纪律严明战部剑修,私下的相处竟是这般随意的。心下正有点点羡慕,听了这话,才木木回答:“刚才我的剑自己飞回来了,五代守墓人,怕是出事了。” 邢铭脸色猛的一变,翻手一阵阴风,吹开房门:“你们几个,出去。” 剪短二字,八位次席似乎立刻进了战备状态,静默着鱼贯而出。 云想游顺手拎上了二货景中秀。 出门前,云大公子眼睛往桌上瞄了一下,那根紫色批帛已经不见了…… 关上门,兄弟们各自有事散去。 云想游心里头有点不爽,修真界的高层大多是什么德行,他自是早就清楚的。 就是他天羽帝国的云氏本家,除了他和一个拜在仙灵宫的小侄儿,根本就无人上战场。很多修士,都等着昆仑一手促成的抗怪联盟,失败呢…… 云大公子的为人,是个能玩儿会享受的,从不憋屈自己。 往往他有一点小不爽的时候,就去虐一虐宁孤鸾;中等不爽的时候,就去揍一顿景中秀;十分不爽的时候…… “释少阳!出来干一架!” 释少阳从楼上探出个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脑袋: “我昨儿个刚从战场上下来,你期负我灵力没恢复么?” 云想游哈哈大笑:“下来,下来,哥哥今儿个不用灵力跟你玩儿,咱们纯比剑招!” 怎么看,都还是觉得昆仑这些二货,比较顺眼呐。 释少阳一柄飞剑抛下来插在云想游脚边上,飞身就跳下来了。 “接住我,飞不动了!” 正在此时,一个声音在云想游耳边响起:“离幻天元婴修士叶清和,见过云公子。小道想求见邢铭先生,能否请云公子引见?” 云想游认出来这是刚才夏千紫身边的侍童,对这种元婴期不上战场的,颇看不上。 装听不见。 却听叶清和继续说:“叶清和愿携我全族上下九百二十一人,叛出仙灵宫,改投昆仑门下。且为天下苍生,并不惜微末此身。” 云想游一愣,简直是做梦都没想过的馅饼砸中了头,猛回头道:“真的?” 一身素色衣衫,青藤缠绕的叶清和温柔一笑:“天下苍生,都是命。” 如果昆仑的剑修,会跟一个灵修行礼叫师兄。 如果昆仑的战部首座,会因为天下苍生跟自己的女人翻脸。 叶清和想不出,还有什么样理由,能让狸猫一族,在昆仑得不到善待。 至于战场,这天底下的飞禽走兽,哪一个不是从生下来,就在死地求生? 这世上怕死的,从来就只有人。 “啪叽——” 释少阳一声怒吼,“云想游你混蛋,你居然真不接我!” 云想游这才回头,看见摔得稀巴烂的释少阳:“对不住,对不住,一高兴就忘了你正往下掉……” 释少阳更生气了,两眼瞪得直直的:“你居然还高兴!?” 第138章 始知人间有地狱(二) “法术和神通都用不出来?”杨夕的表情在逆光中有点难辨。 宁孤鸾神色难看:“法宝什么的似乎能用,但是昆仑出门,谁会用那玩意儿?” 大概是每一只不起眼的死麻雀都有一个变成美凤凰的梦想,宁孤鸾不但会飞,会人偶术,其实还使得一手好火法。 “傻.逼,爷还会火法!”这台词想想就很激动呐! 可他刚刚试图烧死那只狼妖的时候,体内滞涩的感觉,放个火苗都困难。难道他要说:“傻逼,其实爷可以代替火柴……” 江淮川“嘶——”了一声,“昆仑都不用法宝?你们可真嚣张!” 宁孤鸾看他一眼,“你太天真了!” 江淮川:“?” 杨夕接上:“昆仑都是穷逼,有法宝早卖了。” 江淮川:“…………………………” tt真相一点都不美好,传说中的大门派什么都发,满地法宝,丹药铺路呢? 杨夕忽然一笑,又道:“不过神通和灵力都不能用,真是太美好了。” 宁孤鸾:“你到底还是伤到脑子了?” 杨夕转头看他俩,咯咯一笑,莫名有点阴险:“我离火眸这只眼睛瞎了,神通正好用不了。而法术,虽然很惭愧,但由于经脉狭窄灵力稀薄,我是一门也没有学过的。” 宁孤鸾一惊,这才注意到杨夕左眼的异状。 但是眼睛瞎了你笑个毛线啊!!!你诡异的思路敢不敢不要这么牲口! “然后,鸟师兄你没有顺手试试吗,神识之术和小法诀都是可以用的。”杨夕悠悠然叹气:“总觉得要是在这儿跟那夜城帝君开干,简直就是主场呢。” 宁孤鸾悟了。 误了之后,一巴掌糊在杨夕头上,半点同门爱没有:“你个死丫头,不得色会死么!明知道师兄我的人偶术是用天赋神通当媒介的!” 杨夕委屈:“鸟师兄,疼呢!” 江怀川却没那两人好心情,心中默一盘算,道:“不管神识还是小法决,我是一点都不会的。麻雀兄看来也是用不出,杨夕你刚一击就被那狼妖踹飞了三丈,这哪里是什么主场?” 宁孤鸾不闹了,阴森森的回头看他:“所以你最好祈祷,不要让你的霉运带累了我们。那狼妖只是个特例,这里并没有每个人都是体修!” 不得不说,妖修的直觉还是很敏锐的。 江怀川自家霉运自家知,心虚的割了手腕递给杨夕:“喝血!” 杨夕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可耳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还是喝了。 强压下翻腾欲呕的感觉…… 杨夕的伤口开始以极缓慢的速度愈合,而甬道里的人,也随着越来越耀眼的光亮,终于现出了模糊的身形。 两个衣着还算整洁的修士,手上隔拎着几样破烂法宝。发光的正是其中一人手上的宝珠。 其中一人见了杨夕就眼睛发亮:“女的!活的!快抓住抓住!” 江怀川一惊:眼力忒好,难不成练过? 杨夕那一身伤满身血的模样,居然还能认出是个女的?江怀川私以为,若不是事先知道,他都很难认出是个活的。 杨夕却忽然轻轻出声:“两个?” 江怀川听得一愣。 宁孤鸾却是秒懂,顿时发出一声怪笑。 只见杨夕掐了磕灵石,放出幻丝诀同时缠住对面两人。沉静的一闭眼,对面的一个就不能动了。 人偶术还真是好用……江怀川心中一恍而过,不如我也学一点,忽然又想起:“还剩一个怎办?” 宁孤鸾可是说了不会小法诀的! 就见宁孤鸾微微一笑,从容淡定的两根手指搭上了杨夕的灵丝。宁孤鸾连眼都没闭,对面第二人也不动了。 人偶术技巧之“借媒”。 非彼此信任,且对彼此媒介足够了解,是绝办不到的。 并且宁孤鸾所担的借媒一方,要有很深的造诣和技巧,杨夕所担的被借一方,则需要强大的神识。 天时,地利,人和。活该那两个人要倒霉。 不过江怀川不懂这些,只是土洞瞬间安静下来,四个人都没了动作,没能让他生出什么安全感。反而有点渗得慌。 又看着宁孤鸾举重若轻的模样,忍不住想偷师…… 一根手指,轻轻搭上了纤细灵丝——摸摸触感也好。 怎料,“嗖——” “你奶奶个髻的,你竟然是个金丹!再动一个看看?你再动信不信鸟爷啄瞎你眼睛混蛋!” 江怀川再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处在一片空茫的黑暗中。中间一个高出自己许多的铁塔壮汉,正在和脑袋上一只麻雀较劲。 麻雀极凶,壮汉似乎也没遇过这等境况,手忙脚乱。 江怀川一脸震惊:“这是……识海?” 他居然就这么进来了?虽然想要偷师,可是一偷即得才很奇怪啊!人偶术怎可能这么好学? 宁麻雀一眼看见他,暴躁怒骂:“乱碰人偶媒介,你也不怕魂飞魄散!”见江怀川神似痴呆,又吼:“没看鸟爷的神识止不住他?还不快来帮忙!” 江怀川“哎”了一声,然后“怎么帮?” 宁孤鸾扒在铁塔脑门上,戾气横生:“跟干架一样,撂倒了算!” 江怀川得令,这回是真的明白了。只有人家腰那么高,于是比了一比,冲上去凌空一脚! “嗷——”壮汉一声惨呼,捂着□□,倒底,不动了。 “……”宁孤鸾有片刻的言语不能:“他这是……” 江怀川活动活动脚脖子:“没死,就是蛋碎了。” 宁孤鸾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对江怀川态度好一点。 于是很拘谨的道:“江兄,人偶师施术时,身体十分脆弱。能否烦江兄为我二人护法?” 杨夕这边的情况,则是完全相反的。蹲在只有自己腰那么高的小人儿面前,一根手指戳人家脑门:“说吧。” 那人哆哆嗦嗦:“姑娘想问什么?” 杨夕一挑眉,点点头:“沟通失败,看来是个听不懂人话的,只有削一顿再问了。” 杨夕其实真不知该问些什么。他对这死狱两眼一摸黑,根本无从问起。但她有个简单粗暴的逆向思维——眼前人这人刚才德行,定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劫道新修士,怎可能不知该说什么? 所以,削一顿吧! 江怀川前车之鉴未远,打一打就老实了。 结果这厮还没得江怀川的骨气。 看见杨夕抬手招了一只有锋利齿列的碾盘,当场就吓得倒豆子一样,把知道的全说了。 说的内容先略过不提。且说江怀川借宁孤鸾之力出了敌人识海,不等静心护法,便忽然感觉头上有阵法波动。 聪明机警,几乎马上就想到了一种可能! 心中大惊,又不知如何唤醒施术的二人,那两人本体怎么推都不醒。 一咬牙,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在那两个畏缩修士心窝里,一人插了一刀! 二人连个声儿都没出,软软扑倒。 杨夕、宁孤鸾一人一口鲜血,喷出去直有半米。 “姓江的你过河拆桥会不会太早了一点?” 宁孤鸾睁开眼就是大骂,他受伤尤重,站起来就要去踹,早忘了刚还发誓要对人家好。 江怀川却低喊一声:“藏一下!” 杨、宁二人这时也感觉到了头上波动。 宁孤鸾微怔。 杨夕却脸色一变,跟江怀川想到了同一种可能。 “嗖”一声窜出去,奔了那狼妖少年逃走的甬道。 宁孤鸾发愣,“那隧道笔直笔直的,怎么藏?” 被江淮川拖走了。 昆仑弟子的标配装备,在这时候就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杨夕把芥子洞府往甬道的石壁上一拍,三个人猫在里头,从刚才那个土洞里,是完全瞧不见这里藏了人的。 江淮川摸摸洞壁,感叹:“昆仑芥子洞呐,真是杀人越货听墙角的利器……” 杨夕默默,你还没有见过战部避世钟呢。 宁孤鸾急吼吼的低叫:“你们两谁能告诉我现在什么情况?进来人就进来人,为什么要藏起来?” 江淮川竖起一根指头:“嘘——” 杨夕:“来了。” 只听轻微的两声响,有两个人落了。 其中一人轻呼:“帝座!不是说这死狱直通战场么?怎的不是在海上,而是在地下?” 宁孤鸾脸色也变了。 只听一把冷锐的嗓子缓缓开口,语气淡漠:“海面上空间开阔,利于排列兵阵。自有那帮剑修、阵修罩着。地下却只能靠单打独斗,自然更适合这些不堪合作的匪类。”说罢忽然一笑,淡淡的好听:“我早先便猜想,既然海中生物有那能钻地潜沙的,没道理百怪侵袭就没有。可地下战斗,并不适合修界通行的剑、法、阵三板斧,这伤亡极大的战场,残剑又支了谁去填命?不想,昆仑还真是能物尽其用。” 听墙角的杨夕和江淮川对视一眼:夜城帝君也算个有智慧的了,这些问题他们就没有想过。 杨夕还多想了一点:卿本佳人,奈何太渣…… 不知是否杨夕和江淮川两个倒霉催的加一起负负得了正,杨夕三人今日的运道似乎格外好。正紧张着夜城帝君会不会两条通道二选一,巴巴的就走了自己这边。忽闻另一边同道传来吼叫: “妈的,谁敢杀我东区的协管?刚进死狱就闹事,爷爷倒是要把死狱的规矩一次性告诉你们,免得认不清谁是大小王!” 杨夕欢乐了,换个人初来乍道,定然是避开冲突。但那个一脸冷面的夜城帝君么…… 结果那人作死没够,居然静了片刻又吼一声:“快快!有个比女的还漂亮的男的!抓住抓住!” 声音十分欣喜,定然是看见脸了。 第139章 始知人间有地狱(三) 新赶来的协管修士有十几人。 因为是收到了同侪骤死的讯号,所以准备还算充分。法宝纷纷亮出来。 虽然都莫名的有些破烂,可在这死狱里头,已经是很庞大的身价了。 “呔,那个漂亮小子……” 卫明阳笑了一下:“呵!” 华丽幽冷的笑容,与这死亡之地格外相合。 十几个协管修士扑倒在地,“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这年头识时务的真俊杰竟然格外的多。 卫明阳看那领头的:“分清大小王了?” 众人山呼:“您是大王,您是!” 喀嚓嚓一阵脆响,没留下一条性命。 芥子洞里。 江淮川迟疑着,用口型说:“这是……秒了?” 杨夕也很疑惑:“他难道法力不受限?那我想干他不是更难了?” 宁孤鸾从兜里掏出个小圆镜,咔嚓一下镶在石壁上:“看看就知道了。” 杨夕惊:“你怎会有法宝?果然又是坑来的?” 宁孤鸾瞪她:“这是窥极镜,昆仑内门杂家的标配好么?” 至今还是挂名弟子杨夕,觉得很受伤。 江淮川默默看着那窥极镜的小孔。 他想投昆仑,所以事先对昆仑是做了诸多研究的。 窥极镜这东西,机缘巧合他也有听说过,与芥子洞府、昆仑玉牌,战部避世钟、刑堂鬼面具这些东西一样,是昆仑自家研究出的精细法宝,功能诡谲,是少数不外传的东西。 据说大可以远观千里,小可以细数尘埃,却原来还能穿墙透视? 世人总传昆仑手松、腰粗、家底丰厚,只怕并非空穴来风。 只是这些东西,昆仑人人有,所以他们反而不觉得。 只是……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昆仑装备的功用,都有点猥琐呢? “又有人来!” 窥极镜中,满地尸体厚厚铺了一层。那侍者小童,正挨个的验看。 土洞的空中,却又有光华闪过。 夜城帝君略一沉吟:“先藏一下!” 杨、宁&江:我嚓!一共两条路,不会正好这边吧!被发现了可怎好,一起搓麻将么!!⊙a⊙ 只见夜城帝君抬手从腕上褪下一只手环,抬手抛在地上。 和侍童一起站进去,便失了踪影。 杨、宁&江:差点忘记了……只有我们才是穷逼,人家是有法宝的。qaq 阵光闪过,天上先后落下折草娘、梅三公子并一个半截儿的修士。 那半截儿修士一落地,便摔得昏了过去。 折草娘先是看着跟进来的梅三,喜极而泣了一下。 梅三脸色臭臭的。 折草娘想起自己是被谁害的,抬手一只雷火杵就要镇杀那昏迷的修士。 杨夕不禁吸气:“是他?” 江淮川:“认识?” 杨夕点点头,又摇摇头:“只知道号明霄。” 梅三抬手拦住折草娘:“慢着,他敢拖你下水,应当有出去的办法。先叫醒他拷问一番。” 折草娘似乎完全为他马首是詹,抬手就要放个水法术:“哎?三娘,我灵力完全使不出来!” 梅三极镇定:“我也一样,刚进来就发现了。小法诀还能使。”抬手掐了个诀,又道:“估计你体修的法门也还能用,我们自保不成问题,但这地方还是趁早离开好。” 涓涓细流落在明霄脸上,那厮微微哼了一声,迷蒙的睁开了一点眼睛。 这时,正对面的甬道里,又传来更大声的呼唤:“他爷爷的,到底什么人如此嚣张。刚进我东区的地盘,就敢杀人闹事……” 忽然抬头,看见了折草娘,疾呼:“有个女的,活的!快抓住抓住!” 杨夕默默扭头。 多么眼熟的一幕,蠢萌至此,几乎有点不忍心观看了…… 折草娘的反应却有点异常,袖子遮住口鼻,言笑晏晏的,一步三摇走过去:“唉哟,抓人家作甚?是劫色么?其实,你们几个虽不甚美,但长得也还壮士……” “阿草。”梅三假笑。 折草娘的舌头突兀的打了一个结,:“……就是再壮实老娘也不会从的!” 暗自抹了一把汗,幸好反应快啊。 扬起雷火杵便要冲上去:“看姑奶奶今日不收拾得你们下半身不能自理!” 却被梅三一把捏住了手腕:“让我来。” 来人显然也不是吃素的,容她二人在那唱戏。 只是折草娘先那一出把他们都给震呆片刻。 如今反应过来,架势竟比之前两拨都强了不少。先放一个法宝,又放一片小法诀,一时间土洞里纸符翻飞。 梅三冷着脸,手上斗篷一扬,绽开一朵巨大的黑莲遮住了所有攻击。从斗篷后露出半张脸来,手中折扇刷拉一下展开,扇出一道无色的香风,隐隐有桃花的味道。 那几个“协管”立即扑倒。 似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束缚住,一动也不能动。 这个招数杨夕认出来了,唤作【扇底风】,昆仑刑堂高胜寒的拿手战技。 只不过高胜寒喜好鲜血淋漓的恐吓,这梅三似乎更愿意无声无息的偷袭。 几个用生命在卖萌的协管,此时也回了神。 瞪大眼睛,满脸不敢相信:“无色桃花扇底香,你是……桃夭老祖?你怎会进来?” 梅三客客气气的露齿一笑,九分清俊,一线妖娆。 “既知我名姓,那便好办了。” 蹲下身子,一把折扇端了领头人的下巴颏:“说吧,这地方怎么出去?” “老祖您开玩笑了,死狱有进无出谁不知道……啊——” 只听“咔吧”一声脆响。 梅三徒手砸断了那人的大腿骨! “这地方怎么着,再说一遍来听听?” 惨号声,不绝于耳。梅三依旧笑着,斯文客气。 可这回,没人再怀疑这是个邪修了。 “真的!!真出不去,要能出去我早出去了!” 梅三又一干脆利索的折断了那人的一条胳膊,两手搭在另外一条胳膊上。 微笑。 “老祖饶命老祖!这里只是死狱的外围,我们这些协管都是不敢去杀怪的小角色,但凡有点本事,哪里会在这卡新人?”眼看着梅三正又要下手,旁边一人机智大喊:“老祖且慢,我等不知,但四区的狱王或许知道!” “什么是狱王?” “回老祖,咱们死狱兴的是犯人自制,狱卒辅助。这狱王,就是四个四个片区组织犯人杀怪的人,是站在死狱顶端的人!” 梅三一挑眉,和折草娘对视了一眼。才慎重开口:“都有谁?” 这监狱里头关的,也有几个熟人,没准还真是认得。 “南区算师沈从容,北区兵主薛无间,西区和咱们没有接壤,所以我们也不大清楚。然后就是东区……胡山炮。” “薛无间?” “胡山炮?” “脚下这是那个区?” 出声的三个人都愣了一下。 夜城帝君收了自己的法宝,从角落里出来。只淡淡扫了两个女修一眼,径直问地上那人。 “南区如何去?” 地上那人乍见又冒出来个人,惊恐至极。 “从此处往西,行过约二十个像这样的土洞,会见着驻地,从驻地再往南,再过十五个……” 夜城帝君抬手把人从地上提起来,根本没等他说完。回头看一眼梅三:“借个人走,想必你不介意。” 梅三但笑不语。 人家藏着自己都没发现,难道还有反驳的资格? “你带路。”夜城帝君本也不在意她的回答,提着人便走了。 待他们走了好远,折草娘才恨恨的吐了一口:“呸!瞧那目中无人的模样,怎不来个怪把他吞了!魔修可是大补呢!” 梅三却是一笑,拍拍她肩:“别跟他计较,他能再活三天,都是前生有造化。” “什么?” 梅三却不肯再解释,自顾低头去看那一地的“协管”。 “咱们这儿是东区?你们是那胡山炮的手下?” 地上的人有点臊,“其……其实……是,我等是胡老大的手下。” 梅三也不急着计较他的吞吐,只笑着一把拉过折草娘,“那真是太好了。这儿有个你们老大的旧情人想见他一面,烦你带个路。” “啊?”地上的人都惊了。 折草娘却是一脸被屎糊到的膈应表情,没出声。 随后两个女修把地上的修士用绳子穿了一串儿,美其名曰老情人的见面礼。但凡稍有反抗者,心狠手辣的当场击毙。最终只串了半串儿活人,还挂了半串儿死的。 末了,折草娘指指地上害他们进来的“碰瓷儿哥”, “这回可以宰了?” 梅三摇头,“带上。” 折草娘惊呼:“为什吗?” 她对这小子可是恨得牙都痒痒,若有条件,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了! 梅三低着头打绳结儿,意味深长的一笑,“物尽其用。” 极阴险的。 待她们走后,又过了很久。 杨夕三人确定了不会再“刷新”出蠢萌的协管,才从芥子洞府里出来。 “和我刚在那修士的识海里问出的差不多,仅有的一点区别是,我听到的消息是东区的狱王……死了。” 三人犹疑相互对视,都分不出来哪一拨人说的是谎话,又为什么说谎。 江淮川道:“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杨夕看了看梅三几人离去的方向,“跟上去。” 宁孤鸾眉头一跳:“干嘛?” 杨夕简短道:“如果可能,救人。” 宁孤鸾只恨不得把杨夕撕碎了吃掉, “你又要作大死是不是?我告诉你,这回我是死都不会跟你去的!既然这里有辅助的狱卒,我要去找他们,找到了让他们把我放出去!怎么说我也是昆仑的!” “杨夕!”江淮川忽然出声:“你的胳膊怎么没长出来?” 宁孤鸾这才注意到,杨夕那根没肉的胳膊依然露着骨头,没长出半点肉来。而她头上淋淋漓漓的全是冷汗。“是不是血不够,要不师兄给你把他放干了?” 江淮川即便着急,也还是忍不住剜他一眼。 却见杨夕低着头,默默看着自己的左胳膊。筋骨外露,连空气的流动都如刀刮骨,纵然天雷锻过的的骨头刚硬些,也是疼的。 几乎有些影响她保持清醒。 “内伤全都好了,只有魔气沾过的地方没有用。”杨夕垂下眼睛,“大约是……长不出来了吧。” 宁孤鸾如遭雷击,“杨夕……你别担心,杨夕——!” 宁孤鸾的嗓音陡然拔高,惊得几乎跳起来。 却是那心狠手狠的小驴蛋子伸出右手,“嘎巴”一声把自己整个左胳膊给掰下来了! 她给生掰了!!! 宁孤鸾大惊失色: “你娘的疯了吗?你当你是妖修,掰了胳膊三天就能长好?好的不学坏的学,你以为你是我么?” 断肢求生,恰是宁孤鸾干过的事儿。 杨夕右手捏着自己的左臂骨,抬眼看他,仅剩的一颗眸子漆黑漆黑的:“还有事要做,我得保证这儿是清醒的,你们两个,一个死笨一个怯懦,指不上。” 她用那截儿断骨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抬腿往前:“走吧,等活着回了昆仑,自然可以修上。” 宁孤鸾却有三分迟疑,纵然昆仑医修强大,可这参精血脉都没辙的毛病,昆仑就真有辄?再三犹豫,也只有跟上。 再看杨夕那不肯露出来的离火眸左眼,和半张削薄了脸颊。只把一口钢牙都要碎了,到底是没能把杨夕全须全尾带回去的。 “江草药,你怎不走?跪地上作甚?” 江淮川看着杨夕空荡荡的臂,勉力站了两站,“没事,有点腿软……” 第140章 始知人间有地狱(四) 南海死狱,是个世俗道德几乎不起作用的地方。 杨夕三人一路走来,所过之处,几乎没有一具全须全尾的尸体。 “我说人参呐,你也忒没用了,这都吐了几遭了?”宁孤鸾半拖半抱着江淮川,后者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倚着身边人的肩膀。 “你不是人,不会懂的。同类相食这种事,人是接受不了的……” 宁孤鸾一挑眉,指指前面开路的杨夕,“那个也是人呢。” 江淮川虚弱道:“她哪里像人了。。。” “老江,把眼闭上。”开路的杨夕忽然停在拐角处,洞里的幽光把那细瘦的身子映得有点瘆人。 “怎么?” 杨夕回头,目光里满是冻结的杀意,又像克制的狂怒,语调冷静得出奇:“地上尸体扒得有点干净。” 宁孤鸾跟上去一看,皱了皱眉:“有点过了。” 江淮川不明所以,自己一人扶着墙壁蹭过去,“扒干净怎么了,你个小姑娘都能看,我个大男人。。。。。” 声音戛然而止,江淮川咕咚一声坐在地上,“卧槽!” 的确是扒得有点干净! 扒光了法宝,扒光了衣服,连带着还扒走了整张人皮。红色的肌肉和白色的筋都露在外头,二三十具尸体的眼睛都是暴突出来的。 宁孤鸾好像对这场景极熟悉,皱着眉道:“活剥人皮,这可不是饿极了想吃的。”说着又蹲下身去检验,“没用法术,就是撕扯着扒的,干这活的应该不止一个人。” 杨夕望着眼前深邃如口的黑洞,“我去看看。” 说罢贴着洞壁,向前走去。 宁孤鸾略一思忖,起身跟上:“一起。” 江淮川:“……” 做决定前能先考虑一下,还有个战斗力低下的队友么? 行了约有二三里的距离,杨夕的怒气几乎淡定了。如刚才那般扒了皮的尸体又见到两堆,男女老少不定,加起来差不多百人。 江淮川都不吐了,他只纠结一个问题:“咱们能打过么,不能也给扒了吧?” 却见杨夕忽然飞扑过来,“老江,头上!” 一股凛冽的杀意兜头而来,从天灵盖直灌脚底。 江淮川不急细想,便被宁孤鸾合身扑倒在烂泥地上。抬头再看,杨夕一把长剑架住了从洞顶倒悬下来的两只利爪。 “滋啦---” 江淮川心中后怕,但凡杨、宁二人有一个反应慢的,自己这身人皮今天就算穿到头了。 洞顶阴影里探出一张残忍邪恶的笑脸,乱发翻飞遮住了半张面孔,可这份残忍却让江淮川刻骨难忘:“是那个狼妖!” 杨夕也是一眼就认出了来人。实在是刚一进死狱,这第一个遭遇的敌人之强悍,才是让她对这片污糟巷洞心存敬畏的因由。 眼前这个衣服都不齐整的妖修少年,带给杨夕的压力远超折草娘,梅三,以及夜城帝君。更别说那些除了卖蠢就只会卖萌的狱卒。 宁孤鸾蹲在阴影里仰头,“要是他的话,一个人扒皮,也不是办不到的。” 上一次交手,杨夕一招之内断了腿。要不是有江淮川这个做弊器,恐怕早就因残废丧在了死狱的入口。 这一次交手,杨夕独臂持剑,避其锋芒,不过是虚虚一挡。便倒飞出三丈,连翻了三个跟头才把劲力卸干净。 重新站起来的时候,长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仅剩的一只手,也垂软下去了。 杨夕只觉得浑身发凉,“洞口那次,他居然是没认真的。” 杨夕往江怀川宁孤鸾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下便定了主意。便是让这妖修少年扒光了一身嫩皮,也要给两人挣出个逃跑的一线生机。 刚要再上,宁孤鸾却突然出声:“别动。” 杨夕脚下一错,险些自己扭断了腰。 “你看他没有出击。” 宁孤鸾的声音,在幽深的洞里,凭空刷出一片冷静。 针落可闻的一小会安静之后,宁孤鸾静静道:“他是个成型不久的小妖,实力虽然强横,习性却还是像狼多过像人。” “他好像,在守着他的窝。”宁孤鸾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狼妖少年从阴影里探出双爪,嘶嘶出声。 仔细看来,到有点像虚张声势了。 杨夕此时再想起刚刚的那一击之威,也决出了点,无路可退,拼死反击的味道。“若是守窝,他不出声响,放我们过去不是更好?” “我们可能,是闯了他的猎场。”宁孤鸾冷笑一声,“只吃人皮,美食家呵。” 杨夕一听,头皮都炸了。 “美食你个头!他自己个儿九就这地洞祸害成这样,背后那洞里万一有一窝狼崽子,等将来长大了全放出来,这死狱里还有人的活路吗?” 宁孤鸾却忽然蹲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堆东西,那动作太过小心翼翼,以至于整个人与平时的顽劣像隔开了一层雾。 其实自从见到那些没皮的尸体,宁孤鸾的表现就有点不对劲儿了。过于冷静,还带着点莫名的邪劲儿。 那堆东西掏出来之后,一股焦酥的香味,便在洞里弥漫开来。 江淮川看着那献祭似的动作,舌头都打结了:“这是…烤…烤麻雀…” 宁孤鸾向那小狼妖招手,“来吃,熟的。” 江怀川胃里涌起一股,比看见人被啃光了骨头还不舒服的感觉。 杨夕恍然想起,她似乎从来不怎么了解这位鸟师兄的。 他的二货欠抽,他的果断凶狠,他的低下德行,他的重信守诺。还有他明明骨子里带着对人类的刻骨偏见,却对身为人修的无面师父情深意重。 如此多的矛盾在他身上纠结成一团肉眼可见的亦正亦邪,像一颗随时会爆的炮仗。让人在估算形式的时候永远不敢把它当成一个稳定因素。却又在危机之时下意识把它当成一个可靠的后盾。 以往,杨夕只是简单的把这一切归因于他是个妖修。 可杨夕没见过妖修吗? 杨夕见过归池,见过掌门。归池是迟钝守旧,带着点悲意。掌门是嚣张铁血,内藏着温柔。 从来没有谁,因为和谁是相同的出身,就是一样的人。 杨夕想,我从来没有试图去了解他们的过去。 我这算不算是,另一种的“非我族类,其心必殊。” 杨夕上前一步,问宁孤鸾:“师兄,你这是……?” 那小妖狼倒悬在天顶,睁大一双幽幽的绿眼,狂躁地亮出利齿,一双爪子时刻准备着攻击。然而眼看着,口水从鲜红的舌尖上滴下来,吸都吸不回去了。 宁孤鸾一笑,“会吃熟食,这小狼是人养大的。” 回过头看着杨夕,一双眼复杂深邃,装着个慢慢地浅笑。不知道看出了多远。 “我刚成人形的时候,还没学会思考。每看到有人吃麻雀,就愤恨得只想抓了那人碎尸万段。我修行多年,山中无岁月,娘老子和兄弟姐妹,早死得干干净净的了。可我也不知哪只被炖在锅里的,串在签上的,会不会就是我哪个兄弟的后代。后来师父说,这世上,活下来的每一条命,都是背着血债的,没有谁不吃了谁。难道牛羊被吃了就不无辜么?我当时特天真的告诉他,我是吃素的,连条虫儿都没吃过。然后他问我,昆仑二长老是颗土豆修成的精怪,饭堂是不是就不要开火了?” 杨夕噌的倒退一步,脑子里某个愣得不可思议的部分说:原来昆仑百年前就开始吃土豆了! 议事大殿里那群被掌门训得无地自容的长老们,哪一颗也不像是土豆变的! “我当时就为了这一句话,陷在凄风天劫里整整迷惘了四十年……后来……”宁孤鸾顿了顿,眼中是些不慎清明东西,可以想见,那迷惘现在也未必就过去了。不然鸟师兄也不会是现在这个矛盾纠结的性情。 宁孤鸾似乎是不愿提及那段天劫里反复的过去,直接伸出手,捡起地上一只熟透的麻雀,抛给那只小狼妖。 “现在,我只是想着,它们死都死了,总要死得有点用处。” “这些是我从垃圾盒子里捡来的。修者的城市太富庶了,即便在打仗,纵然是前线,不够新鲜的肉食,也是随手就扔的。” 小狼妖张口叼住了那只麻雀,囫囵吞了。看着宁孤鸾的神色,却依然是凶狠邪恶的,阴影里看不见的小窝,被他护得更紧了。 “养你的人死了吧,不是很久没吃过熟食了?吃惯了熟肉,怎么喝的下生血,嫌腥了……” 杨夕不由想起,小时候在程家,经常被人骂的一句话。“养不熟的狼崽子” 那之前,所有人都觉得狼是养不熟的。 可杨夕最终遇见了老道士,就像鸟师兄遇见了无面先生,归池遇到了归自去。 大约每一个狼崽子,都会遇到一个老道士,让他甘愿收起爪牙,直立行走,不吃生肉,改变一切的习性,只为那人能满意的摸摸自己的头,说一声“长大了。” 眼前这匹真正的狼崽子,他的老道士,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人来了!” 在杨夕和宁孤鸾都沉浸在各自思绪的时候,江怀川忽然出声预警。那小狼也忽的调转了爪牙的方向,露出困兽犹斗似的凶利。仔细看去,会发现他光.裸的脊背上,所有汗毛都竖起来了。 什么人能把这凶悍残忍的小狼妖逼到这般程度? 宁孤鸾和杨夕几乎是同一时间做出了暂避锋芒的决定。行为也有着同出一门的独特风格…… 宁孤鸾变成了一只麻雀,躺在了熟麻雀堆里;杨夕就着自己半残废的形象,直接往地上一趴——别说,还真挺像个死人的。 江怀川:“……” 做决定前能先考虑一下,还有个四肢健全的队友么? 杨夕嘶声道:“趴下。” 江怀川忐忑的趴下了,老觉着自己不像个死人,又没那勇气自己撅条胳膊。 孰料,来人根本看都没看地上的尸体一眼。辅一现身,直接开打。 十二个衣冠还算整齐的修士,各持一只能发出莹莹白光的法宝,结出一个训练有素的战阵。 杨夕看得分明,那法宝的白光正是之前在死狱入口,吓跑小狼妖的那种。 双方斗得十分熟练,十二名修士起手就是各种降妖决,伏魔咒,显是有备而来。 小狼妖这边被白光一照,也终于能看清情状,原来他并非像杨夕他们想的一样,是贴在洞顶,而是整个下半身堵在一个细小的洞口,只露出半身与敌人缠斗。 这样的姿势,令他的实力大打折扣。 他那令人心寒的速度完全没了用武之地,锋利的四爪,也只剩了前肢可以发挥。 这场战斗是如此明显的不公平,可即便这样,小狼妖仍然与十几个白衣修士战了个平手。以至于杨夕越看越是心惊,若无限制,这狼崽子的本事,几乎能秒屠了这些个修士。 而从双方熟门熟路的开打,你来我往,到现在都一句话不说,显然这不是第一次发生。甚至不是偶尔发生。 许久,白光法宝渐渐弱了下来。那些修士终于收手,借着仍有威力的白光,冷冷丢下话来: “哼,以为自己不吃人肉,就真的不是畜生了?古存忧把你□□的倒是好,他人都死了,你还给他守着灵呢!咱家今儿个告诉你,现东区换了天了。胡爷想要的东西,那就得拿到。胡爷想要个人皮披风,看见外面那群死人没有?要不是你那身狼皮胡爷不稀罕,非得给你扒了!” 江怀川本是老实趴在地上装死,听到那人放话,忽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那些陪皮竟然是这么被扒的! 不为吃,不为喝,甚至不为了练什么邪法,单单为了一件披风! 那小狼妖也不知听得懂人话不能,只是死死扒着洞口的岩石,冲着修士们的方向使劲儿龇牙,正像一头守卫父亲遗留下的领地的小兽。 几个修士扬长而去,大摇大摆的模样几乎让人磨牙。更有人嗤笑道: “小畜生,半个月没吃食儿了吧,但凡听得懂半句人话,道爷还是劝你一句,你这样撑不了几天,东西迟早还是要交出来的。胡爷吩咐了,一天照三顿揍你,反正我们就是人多,就是个畜生,也能活活耗死!” 就在此时,场中变故突生。原本就愈发虚弱的白光法宝,忽然映着那人的话音。整齐地熄灭了。 一片黑暗中,静默维持不到一瞬。 一双幽绿的亮点,闪电般划过空中,直扑十二名修士立足的地方。 小狼妖反击了! 速度的优势,在在一片死黑中被发挥得淋漓尽致。惨叫声几乎是紧跟着响起来“我的——” 我的什么,根本没来得及出口。 黑暗中,江怀川几乎是凭着本能,脱口而出:“小心有诈!” 片刻的安静之后,一声轻笑响起。 极得意的。 “这年头,还真有不怕死的英雄。可惜呐…晚了。” 白光复又亮起来,十二个法宝,没有半点灵力将尽的样子。 闪耀着排成一个收妖阵,阵法的中央,小狼妖浑身是血,被密密麻麻的锁链穿透了全身的各处关节。连腮上都被横贯了一根,穿过齿列,汩汩的滴下血来。 小狼妖呼呼地喘着粗气,完全动弹不得。 困龙之索,一百零八。 化形神龙,也无可逃。 何况区区一只没成年的妖狼。 为首的修士阴阴一笑,“刚是哪位不怕剥皮的好汉,就别装死了。站起来吧。” 江怀川心知藏不住,深吸口气准备起身。却有人比他站起来的更快。 “一群大老爷们,这么欺负个孩子,你们怎么好意思?” 灰色的麻雀,化作人形。明明是盘腿坐在原处,却有顶天立地的风姿。 为首的修士露出个嫌弃的表情,“又是个妖修。” 他身后几人对小狼妖的强悍印象太深,几乎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露出中间一具被捣烂了腹肠的尸体,和一个被咬断了喉咙,尚未咽气的修士。那修士霍霍挣扎着伸手,够着首领的方向。 这都是小狼妖一击的杰作。 为首的修士被够到了裤脚,只淡淡瞥了一眼,道:“瞑目吧,胡爷会记得你的忠心的。” 那修士终于趴在首领的脚边咽了气。然而,并未阖眼。 修士首领没有再浪费一眼在死去的尸体上。抬手一指宁孤鸾,优越的道:“你们杀了他,我去替胡爷看看,姓古的留下了什么东西。” 他身后的修士,这次却没有令行禁止。 “头儿,俺们打不过那妖修,不如您老来杀人,俺来替胡爷看看?” “要不先开了古存忧的存货,没准儿就弄了什么宝贝,杀这妖修也容易。” 修士首领涨得满脸通红,大吼一声:“你们想反了是吧?” 有人轻声跟了一句:“如果不反就是地上那样,自然是要反的。” 首领惊怒:“胡爷--” 最开始发话的人开了口,是一把粗犷沙哑的嗓子 “算了吧,头儿。胡山炮算个什么东西,古老大在那会儿,他连舔.腚都得上赶着排号儿。现在东区的强人死绝了,你再看他是怎么对古姓旧部的。。。。赶紧杀绝啊,连头狼都不放过。指望他?还不如指望自己自己……再说,最后那天,十八凹的退路里为什么是封死的,到现在都还没个说法呢。” 首领一口气憋在喉咙,险些呛死:“你…你这是说胡爷害死了姓古的不成?” 那形貌粗犷的光头龇牙一笑:“我是说,在这死狱里想要出头,就得学胡爷的手段。姓古的讲道义,就只有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话音放落,他身后已站了三四个人。显是事先商量好的。 光头向着小狼开始守护的狼窝处迈了一步,眯起眼睛:“不死枪王古存忧的留下的宝贝,就是分上一点,也够我们哥儿几个死狱里活下去了吧……” 一声叹息悠悠的响起。一个女声压抑着冰冷:“当着我师兄的面,人修的脸,可真都被你们给丢尽了。” 从坐起来就没再说过一句话的宁孤鸾,接上了一声轻笑。 “呵呵。” 第141章 始知人间有地狱(五) 江怀川抹了一把面上的尘土,忽然有点想不起今夕何夕。 杨夕暴起,宁孤鸾救人。 不过一瞬之间他倚着宁孤鸾的肩膀回到现场,就没见着一个活人了。 他从没想到,宁麻雀人型的速度也可以有那么快,快得身后的爆炸声都是缓了一下才追上。 比起那头小狼,并不遑多让。甚至隐有过之。 而杨夕眼底闪过的一瞬讶然,想来也是不知的。不过那讶然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就是有一百种压箱底的大招藏着,鸟师兄也还是那个鸟师兄。 待爆炸声过,宁孤鸾扛着被救下的小狼妖和拖后腿的江怀川归来,右手被困龙索的符咒燎得一片焦糊,眼底露出了同样一闪而逝的讶异。 十几个修士无声无息躺在原地,面上表情都没个缓冲。贪婪的仍然贪婪,惊惧的仍然惊惧,迟疑的依旧迟疑。 一团隐约的黑龙匍匐于地,消灭了几人的灵魂之后,缓慢蚕食着他们的*。 而那些白光法宝,似乎被什么污染了原本的灵性,凡间蠢物似的,散落余地。 杨夕自己,眼看着瘦下了一圈,似乎也被什么蚕食了。本就不甚丰盈的身子,摇摇欲坠的站在妖狼的洞口下仰望。 江怀川在震惊中久久难以回神。 宁孤鸾却只微微一顿,“卫明阳的本命魔蛟?” 杨夕未答。 “好像收服得并不彻底?” 杨夕仍是未答。 “景中秀那个拎不清的货,什么都敢让你用。”话里不由带上了一点火气,随即,又觉得有点不耐烦,“你好自为之吧。” 鸟师兄从来都是我行我素,不耐烦规劝,也从不听劝的类型。 杨夕终于道:“死不了。” 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杨夕仰望着天顶,“鸟师兄,你来看。” 宁孤鸾跟上几步,抬头的瞬间满面皆是惊愕,许久,怔怔道,“枪王古存忧的遗产……” 江怀川看了一眼地上伤痕累累的小狼妖,宁孤鸾这厮极无耻的塞了一团麻药给它。后者正呼噜着昏睡,一身伤口,满身焦痕,唯一遮体的裤子,膝盖屁股全露在外面。 江怀川也很好奇,馋得东区新首领不顾廉耻,诱得十几个修士内讧反目,稚齿妖狼拼死也要守护,这位死了都还被人不断提及的枪王古存忧,到底留下了什么样的资财,让宁孤鸾千年不变的嘲讽,都凝在了唇角。 一瘸一拐的跟上,江怀川站到杨、宁二人的身旁,抬头。 然后他看到了,满满一洞穴的………人。 绝对不该出现在南海死狱的,凡人。 ……… 景中秀一脚踹开朱红的斑驳的房门,抓起云想游的领子,目眦欲裂:“开放阵眼,把海怪放进南疆十六国是你的主意?” 云想游高他半头,被他抓着衣领,眉头都没皱一下,“小师弟,这没你说话的分量。” 景中秀这才注意到屋子里不单一个云想游。 严诺一,沈淡云,张子才,马烈……昆仑站部云想游以下八位次席具在……侍奉茶水。 而椅子上坐着的…… 一条胳膊已经断了,血肉模糊的晾在外头,一边化脓一边生长的是他师父,昆仑战部首座邢铭。 师父伤了?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下面的弟子全不知道? 半张脸用帷帽遮住,只露出个下巴就能惊艳众生的白衣女子,应该是仙灵宫掌门方沉鱼。 方沉鱼速来得意姿容,并不吝借此成事。 她遮面的原因不大可能是突然从良,变低调了……更可能是因为什么不想示人的新伤。 一个手握拂尘的修士,气息虚弱的被两个小道童扶着。道袍上的纹路让人不敢细看,一看便会陷入眩晕般的幻像。 ………诡谷座师殷颂。 一个满面风尘的大汉站在中间,似乎本在对众人阐述着什么。劲服上干涸来不及洗去的鲜血,遮不住一个大大的“诛”字。 ……这当是诸仙剑派的师长。 不停咳嗽,偶尔把咳出来的血往帕子上擦的是断天门战部首座。 全身披素,臂戴黑纱的,是霓霞派的;手握权杖,尽力端出点贵气,却咬牙也握不紧右手的,是天羽帝国的;快被绷带缠成个木乃伊的,是赶尸门的…… 一屋子二十几个,南海战场主战的最中坚的势力代表,差不多聚全了。全都面带审视的望着他。 景中秀嗓子发干,不同的念头在脑中纠缠成一团浆糊。 他们都听到了,他们没有反应,他们早就知道了…… 一半带伤,甚至戴孝。这都是各门各派用来动脑子的主事,是门派的不一定可再生资源……战事已经这样紧了吗? 今天以前,关于这场修士与怪物的大战,景中秀从来没想过输的可能会是修士。 景中秀忽然感到一阵浸透骨髓的凉意。 “南疆十六国,全是纯粹的凡人国度,境内除了亡客盟的分部,和离幻天的三两位国师,几乎找不到什么筑基以上的修士。海怪一旦入侵,百万凡人手无寸铁,无异案板上的鱼肉。千里沃土,必将血流成海,沦为修罗猎场。割肉饲狼也好,空间换时间也好,割出去容易,抢回来……就难了。” 云想游挑了挑眉毛,抽空隐蔽的递给邢铭一个眼神------师父,烂泥要上墙,你可以瞑目了。 邢铭还他一个战部手语,忽略一切脏话之后剩下两个字------滚蛋。 邢铭面上没有表情,侧脸冷得像被兵刃削过。 “你说的,在座都比你清楚,然后呢?” 景中秀刚恢复的冷静,瞬间又消失无踪了。当着各门派话事人面,几乎要去扯自己师父的领子。 “然后?还有什么然后?邢铭你到底有没有人的心肝?那是几百万条人命!” 这话说的大逆不道,不但暴露了积压矛盾,甚至隐约暗示邢铭的种族问题。 在座话事人都有点尴尬。仙灵宫掌门在此次南海战事上,对昆仑战部的印象颇有改观,杀伐果决,当断则断。至少,把她放在联盟首领的位置上,并不会昆仑诸人做得更好了。 轻咳一声,有心借自己女流身份打个援场……… 谁知,“我是鬼修,有没有人的心肝天下修士都清楚。”邢铭一剑挑开了景中秀含沙射影的话,直言不讳道,“人命在我眼里,从来不是最重要。我只知道,参战的修士顶不住了,我们马上就要输了。如果一个凡人不能在战场上顶住一只海怪的攻击,不能杀掉任何一只海怪,那么凡人的性命在这场战争中,就没有修士的性命重要!” 景中秀呆立半晌,不知是气的还是委屈的,眼睛都红了。 “邢铭,你他妈是大行王朝的护国神呐!那些凡人的门梁上,堂屋里,至今还供着你的画像呢……南疆十六国,隔着一个内陆无妄海,就是大行王朝的边境了!” 邢铭面上没有一丝波澜,生冷的回道:“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说我并没有认过。” 方沉鱼几次想插嘴,这时才终于止住了打圆场的意思,这位邢首座排兵布阵是个好手,□□徒弟可真是个渣渣。 云想游眼皮子跳跳,看了看窗外的满月,完了,师父每个月的那几天又到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景中秀会甩着袖子冲出房门的时候,这位大行王朝的小王爷却忽然镇静下来了。 “谁说凡人就不能杀怪的?” 邢铭岿然不动,“做给我看。” 景中秀立在原地,钉子一般。“给我一个名义,南疆十六国的疏散和应战交给我来做。” 邢铭依旧不为所动,“你没那个本事。” 景中秀不以为忤,“我能找到有本事的帮手。”停了一停,见邢铭不应,又补充道,“你们找他,他不会来。” 邢铭依旧不松口,“谁?” “多宝阁阁主,百里欢歌。”说到此处,景中秀忍不住嘴角抽了一抽,“他对外公布的名字,是加多宝。” 邢铭眸色深沉的盯着景中秀看了半晌,景中秀被看得双手发凉,几乎以为过去了一个世纪。 然而事实上邢铭的思考持续了不过两三弹指的时间,“云想游!” 云想游单膝跪地,“在!” “带上你天羽帝国皇子的全部仪仗,允你调动昆仑战部次席权利内所有资源,选战部金丹期剑修五名,陪昆仑内门外务殿管事景中秀走一趟,从旁辅助,保证安全。南疆之事,万勿有失,若生民变,提头来见。” 云想游干脆应诺,“是!” 一直被视为拖后腿,进错门,拜错师的烂泥被突如其来的信任砸了个晕头转向。云想游给他当副手,当保镖,他还能正经吃饭吗? 就听残剑紧跟着补了一句,“你也一样。” 若生民变,提头来见。景中秀不惯责任,在觉得肩上担子重之前,先觉得项上人头轻了。。。 见师父仍旧盯着自己,景中秀毛骨悚然之余,隐约感觉到了一点藏得很深的良苦用心。 他以为邢铭紧接着就会拍他的肩膀,说一声:别让我失望。 结果邢铭忽然对他行了一个大行王朝的军礼,“千里沃土,百万苍生。拜托你了。” 朱红斑驳的书房门,在眼前闭阖。景中秀在云想游的胳膊底下发呆,忽生出一种被抓了壮丁,却一点没觉得吃亏的诡异感觉。 连云想游“护卫”他的方式,他都懒得去计较了。 而门内,因为这一个插曲中断的谈话,还要继续进行下去。区区百万凡人的性命,景小王爷或许很在意,昆仑残剑或许也不像他口上说的那样不在意。 但是在修仙界,还真值不得这么多门派智囊聚集开会。 他们的聚集,自是有更重大的事。 诛仙剑派的战部首席披着没来得及洗去的血迹,“……以上这些,是我战部百余修士性命换来的消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所以一上岸让邢首座召集各位商议。可某才智不高,又猜不透原因……” 在坐之人都有这样的感觉,仙灵宫掌门托腮思索了半天,越想越觉得背后发寒。蓬莱仙岛,南海中心,那可是修士的发源地,各派老祖宗的本家……一定不会是她想的那样…… 下意识抬头去看,却发现聪慧著称的诡谷座师,紧咬着牙关;资历年龄都最小的经世门苏不笑,已经坐立难安,满头冷汗。 方沉鱼的一颗心,猛的沉到了谷底。 最后,与从前的数次一样,残剑邢铭残忍而直接的结束了这场沉默。 “各位,做好准备吧,海外蓬莱,叛了。” 第142章 凡人的力量(一) 杨夕支着一条腿,不太文雅地坐在甬道的洞口,沉思。 已经苏醒的狼妖少年,蹲在她的不远处,眼神单纯的望着南边的不知什么地方。 据说古存忧每次出战,都是从这里离开,一路向南。 而这个似乎连人话也不会说的少年妖修,到底知不知道,它的“老道士”,这一次不会再得胜归来了…… 宁孤鸾叼着一根草棍,从洞的深处走出来,站在杨夕身边。 “这么多凡人,怎么办?” 杨夕抬手,指了指自己腰间放芥子石的地方,“不够。” 宁孤鸾叹了口气,“多久?” 杨夕伸出三根手指。 宁孤鸾咬了咬牙,捡起一颗石头砸向不远处小狼妖的脑袋。“就他娘的不该救你!” 谁他娘的知道救一送一百啊! 宁孤鸾无比暴躁。 死狱里救了人,发愁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 并不是怎样保护他们,或者最终怎么安置。 而是粮。 死狱从来缺吃的,这是管理的修士们故意为之。建立死狱,就是为了让罪人上阵去杀怪的,如果人人吃饱,谁还去杀敌? 只有饿红了眼的亡命徒,才会不惜一切代价从地下海怪身上,咬下肉来,吞进肚里。 怪总是不缺的,敢杀就有肉吃。 可这他娘的是一群凡人!不去给海怪送菜就不错了! 就连杨夕他们三个,也没见过真正的海怪大军是什么样子。是遮天蔽日的大口,还是漫天飞舞的火雷。 一年战场,他们说白了只是后勤扫尾人员。 ……却就已经那样,伤亡惨重了。 这些人曾经的保护者古存忧,是个豪侠性格,实力又横。属于仗义疏肉,常杀常有的类型。 他死的突然而蹊跷,留下的存货实在不多,据这些凡人说,他们三天前就开始断顿了。 而杨夕,之前帮薛无间搜罗物品的时候,为了省几个马车钱,其实把所有芥子石都装满了。遭遇夜城帝君的时候,并未来得及把所有东西交给薛无间。最后落入死狱,这些东西成了救命之物,除了些刀剑符箓之外,有满满一石头吃的,外带两坛酒。 杨夕曾信心满满的跟江宁二人保证,三个人吃,最保守估计能吃仨月。三个月,怎么也该想到办法出去了。 而一百个人多个人吃的话,满打满算能坚持三天。 三天后就要挨饿了,还谈个屁的最后安置。 杨夕虽是个责任感的姑娘,然而她从未扛起过一百副饥肠辘辘的肚子。 无数次抱怨过昆仑土豆食堂,杨夕这时却不由的想,站在残剑邢铭的立场上,一昆仑数百万人,是不是更加的难以养活? 我以后要在心里少骂他两句。。。。 “你倒是想啊,你不是嫌我笨嘛?你聪明你上啊!”宁孤鸾已经完全放弃了治疗,对自己的麻雀脑袋不怎么抱幻想了。 杨夕一只眼睛乌黑乌黑的看着他:“打架的事情我就很聪明。” 言外之意,术业有专攻,养活人这事儿并非本人的专攻。 两人沉没着互相怒瞪半晌,忽然双双叹气。不约而同地想到,要是景中秀在这就好了。在昆仑的时候,几十号人常年赖在景小王爷的宅子里头蹭白食,也没见小王爷发过愁。 以后再见,一定要少揍他两顿。。。。 等等,小王爷……昆仑……残剑……杨夕一拍脑袋,我怎么这么笨呐!自己不擅长,总见过擅长的人怎么做啊!昆仑的规矩那么公开! 杨夕噌的一下起身,掉头往洞里走去。 “我有主意了。” 宁孤鸾几步跟上,看着杨夕杀气腾腾的样子,迟疑道:“你不是想杀掉一半,让另一半吃肉吧?” 杨夕:“……” 妖修的三观,真的是没救了。无面师父你选徒弟的时候,眼睛喂狗了么? 岩顶洞穴的最深处,一百多个凡人小心翼翼的坐着。江怀川正在和他们慢慢的交流。 杨夕三人中,要说最像个人样的,其实还要数这个打架几乎派不上用场的男人。和三教九流打交到最多的,也是这个男人。 如果说术业有专攻,这个男人的专攻,应该是搜集纷繁复杂的情报,分析扑朔迷离的形势。 从落难的凡人口中,江怀川细细打听,描点画线,拼出了极其接近真相的死狱发展史。 ------ 三年前,战争初开,参战门派不多,昆仑人手吃紧。 一次地下围剿沙蚁的战斗中,昆仑三十几名好手被险在地下半年之久,最后虽没有伤亡,却有几人憋出了心魔,不得不回门派清修。 战部邢铭高瞻远瞩了一下,这不得行,地下怪物数量不大,牵制的人手却不少。得发挥一下想像力,换个招儿。 于是有了南海战场的的地下死狱。第一批囚犯,是昆仑从各地或抓或邀请来的。 是的,邀请。昆仑残剑见过白允浪的遭遇,深知许多于世不容的“恶徒”其实没那么黑肚黑肠。 而他做人时的军旅生涯告诉他,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没两个实力强横的硬茬子,治不住这帮凶顽。 断天门的叛徒薛兵主,六道不容沈算师,还有脾气古怪的古枪王,纷纷出于各自的理由,答应了这个请求,在死狱住了下来。 反正于他们这等实力来说,纵然死狱清苦,活命却是没什么难度的。 可邢铭虽然比旁人看得清楚些,毕竟也还是没能提前料到的意外。 比如,南海地下,生活着一个为躲苛捐杂税而穴居的古怪渔村。 比如,怪潮之迅猛,竟在三年内就把修士逼到了几乎绝境。 再比如,叛徒。 枪王古存忧接手的区域,恰好涵盖了这个古怪渔村。 然而当时死狱阵法已成,这种能够压制怪兽法术神通的阵法,所耗的天材地宝并不是短时间能够再次筹集的。 何况昆仑的每个人都那么忙,百万凡人或许还能让战部剑修夜不能寐一下,一百个……便是景中秀也开不起废除大阵放人的口。 于是这些人的性命,便只有托付给了古存忧。 战事越发紧张,海面如此,地下亦然。昆仑一批一批的伤亡名单背后,除了悲痛还有人手越发不足以照应这个死狱。 先东南西北四区,看守的狱卒均来自参与了抗怪联盟,却不愿加入上正面战场的门派。 看守东区的,是剑道六魁中,点擎苍的修士。 沽名钓誉的门派,又能有多少磊落。 点擎苍是真黑啊! 扣下了本应发放死狱的法宝符录中的八成。 死狱无法自足的蔬果等物,竟然拒绝以原定杀怪数量兑换,非要易与法宝材料。 古先生是骄傲的人,不愿因区区小事麻烦昆仑。于是自行着手对抗点擎苍那些个杂碎。 双方的剑拔弩张,持续了已有半年。而在古存忧一次无意中失掉了与残剑邢铭单线联系的通讯镜时,点擎苍终于露出了狰狞的爪牙。 古先生即便被欺压,也从未想过罢战抵抗。 于是他在半月前的最后一次出征,再也没有回来。。。。。。 点擎苍另扶古先生唯一留守的属下胡山炮为狱王。 此后半月,东区死狱真正成了人间地狱。 “摆在你们面前的有两条死路,一是留在这,饿死或者被人抓出来出来捅死。二是跟我学杀怪,被怪咬死或者不听话被我打死。” 杨夕背着手站在逆光处,一句话说了五个死。听得江怀川嘴角抽抽。 人群静静的,看着杨夕,没发出一点声响。 江怀川低声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你这样救了他们,谁又谢你?” 杨夕看他一眼:“我现在这样,说是善人你信么?” 江怀川一愣,定睛在杨夕身上。胳膊缺了一条,浑身都是血,原本离火眸的那只眼睛里一片朦胧狰狞的黑雾-----那时夜城帝君的魔蛟杨夕压不住-----刚才魔蛟啖人的场面这些流民估计也看见了。 这好像,是不太像个善人。 杨夕道:“所以我救他们,也不是图他们谢我。” “可你总能说软和一点……” “我不擅长说谎。”一句话就给江怀川堵住了嘴,杨夕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而且你当他们是凡人,就会更好糊弄么?” 江怀川语塞。 杨夕并不避讳地说,“这世道艰难,凡人尤甚。官府可以欺负,修士可以欺负,现在海怪也来欺负。在这死狱里头苦熬了三年,江怀川,你看看他们的眼睛,他们还有什么没见过?” 江怀川下意识的转头,入目就是尽百双麻木空洞的眼神。麻木,并不是因为不想活了,而是为了活下去,他们早就什么都豁得出去了。 许久,年纪最长的老人轻声地问:“这位……小仙子,我们跟你去杀怪,能晚死些时日,”喉咙里咕噜一声,叹道,“或者少死些人吗?” “不一定能。”杨夕的声音有点凉,于是显得残忍。 杨夕没有古存忧的本事,死狱行道现在,一步比一步险恶,连自己能活几天都没把握。 “但至少,在死之前,可以报一点仇,吃两口肉。” 杨夕说到“报仇”的时候,人群中一个妇人忽然悲咽了一声,然而很快就自己捂住了嘴。抽噎着,一耸一耸,再没发出半点声音。 说到吃肉的时候,几个孩子明显吸了口吐沫。然而却安静的没有一点声响。 杨夕一双眼,渐渐就从冷硬变得悲哀。 她太知道他们是为什么,他们怕自己嫌他们没用,不肯携带。 本以为至少会遇到点麻烦,却不想,被苦难磋磨得越久的人,就越识得好歹,对旁人的一点点援手,都回以百倍的小心。 就像,一直以来的自己。 “我们跟你去杀怪。” “好。” …………… “你们看这个怪,它叫夜魔沙蚕,素食,行动迟缓,感觉不敏,而且没长眼睛。最重要的是肉质鲜美,没有骨头,老人孩子都咬得动。这是海岸腹地能找到的,最合适的猎物了。要是没有我师兄这个好斥候,是死也难找的。” 一个扒开的土洞口,杨夕正给众人介绍他们的第一个猎物。侃侃而谈之余,不由感叹,飞得快又很细小的麻雀,简直就是为找食儿…哦不,斥候而生的。 然而凡人们,却并没有因为杨夕的介绍而有任何放松。 “小仙子就算你说的都对,但是……作为第一次杀怪……它会不会……会不会……” 他们默默仰视着直径十米粗,长有近百米,张开口器能吞下十几个人的巨型蚯蚓。 “……有点大啊。” 第143章 凡人的力量(二) 杨夕他们找到了夜魔沙蚕的老巢,却并没有马上动手。 而是先带着一百凡人,花了三天的时间来刨洞。 杨夕一直坚信,给她足够的时间想办法,她能搞死任何比自己强大的敌人。而死狱里的怪,就算不比她强大,也一定比那些个凡人强大。 而在这刨土的三天里,凡人们对那沙蚕的观感,已经从最初的恐惧,到适应,到好奇,一直到……这玩意儿到底啥时候能吃啊? 当所有的储备粮都吃完之后,杨夕在这天早上发话了:“准备开饭!” 杨夕不知道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夜魔沙蚕盘踞的不远处,另外一批亡命之徒,同样盯上了这座移动肉山。并把她所做的一切,尽收眼底。 “大哥,你说那一百来号,真是凡人?” “是。” “那他们见了夜魔沙蚕,怎的不跑?挖洞藏起来有什么用?” “不,他们是想吃了这沙蚕。” “嘶---就凭一群凡人,他们怎么敢?” “这世道难活,胆大的撑死,胆小的饿死。他们不想挨饿,不敢也得敢。” 说话的男人舔了舔锋利的齿列,笑得有点邪气。 犬霄对眼前这些要吃不要命的凡人,很是有点欣赏。 他们虽然弱小,可至少并不懦弱。比死狱里其他依附“点擎苍”的修士,依附男修的女修,都让他看着顺眼。 但顺眼归顺眼,他并不认为这些个凡人能吃上这座肉山。 如果可能,他都不想跟这个杀不死的大蚯蚓对上。 他并不缺粮,并且有要事在身。 可这玩意好死不死的正堵在他办事的路上,就死狱这迷宫似的地型,小绕一下半个月,大绕一圈兜半年。 而且两边都是胡山炮的地盘,他跟那山炮不对付,指不定要刮去多少买路钱?干他娘的,凭什么? 所以,他只能走这条枪王古存忧的原驻地。 传说,这条洞道里,有古存忧冤死的游魂徘徊,惩治所有背叛他的人,所以胡山炮不敢轻易把手伸过来。 而今天……他想……他看见那个游魂了。 犬霄眯了眯邪气的眼睛,盯着杨夕身边的妖狼少年。 杨夕捏着妖狼少年的爪子,“我喊:杀,你就冲出去,知道吗?” 妖狼少年一连精明的……舔舔爪子。 “……”杨夕。 挠了挠一头乱毛,纠结的道:“你不可能听不懂人话啊,你现在都不攻击我了啊。” 说时迟,那时快,妖狼少年一口咬住杨夕的脑袋! 杨夕:“……” 听天由命吧,这年头谁蠢谁是爷啊…… 杨夕趴在新挖成的洞口,正对着夜魔沙蚕蠕动的方向。 手臂一挥,“一号位,放!” 哗啦,沙蚕的正面洞顶被挖塌,砸下一片土石。沙蚕绕过。 手臂再挥,“二号位,放!” 哗啦,又一片土石砸下,沙蚕再绕。 杨夕眼睛一立,“偏了偏了,快调整,申字位!” 轰隆隆---一块圆形巨石被从沙蚕行过的坑洞中间推出来。沙蚕觉得腰上有点硌,小小扭动了一下。 “快了快了,诱饵上!”杨夕大喊一声。 江怀川从一个土洞里滚了出来,落在夜魔沙蚕的正前方,动作利落的爬起来就跑。 只是看那滚出来的姿势,怎么都像被人踹出来的? 杨夕挠头,不是说好了鸟师兄当诱饵的么? “宁孤鸾---!爷跟你誓不两立----!”江怀川的嚎叫,响彻死狱。 远处,黄雀堆里的众人笑得直打跌。 “这帮逗比,就这配合还想吃夜魔沙蚕?” “哎呦喂,准备了那么久,我当有什么好战术,砸土块干什么,不知道沙蚕皮韧无骨,钝器不伤么?” “我看他们是想活埋沙蚕吧,哈哈,活埋一个地行怪,真尼玛有想象力!是吧大哥……大哥?” 回过头却发现他们的老大犬霄没笑,非但没笑,一双邪气的眼睛,难得的全睁开了,暗沉沉的。 “他们是想困住夜魔沙蚕。”犬霄笑了,眼中闪过奇异的光。 “啊?大哥,沙蚕天生就是挖洞行家,土能困住它?” “沙土不能,但它自己能……” “沙蚕长百米,能感觉方向的却只有头。我们都知道,夜行的人若没有路标,找不到参照。总是容易在原地绕圈。 “这大蚯蚓是没有识海的东西,既不像禽兽天生能辨别方向,也不像人有那个脑筋发觉迷路。所以盯上自己的尾巴,就会以为是有个同类,死命的追,转圈的追。” 杨夕提着天工一百灵八剑之“夜行”在土洞里画圈,毫不怜惜的拿人家当木棍用。一边画,一边跟众人比划。 “这本是对付树干上毛毛虫的办法,我拿这沙蚕试试,没想到还真有用。” 宁孤鸾砸咂嘴,“你小时候是有多熊,这得霍霍过多少虫子才能想处这损招?” 杨夕的长剑在地上打了一个停顿,“我不霍霍虫子,我吃它们。” 宁孤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都不吃!你食谱可真杂。” 杨夕只是道:“人饿极了,什么都吃。” 百多凡人,杀死一只沙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需要仔细谋划。 不能强杀,只能智取。对准了全身弱点,同一时间,一刀捅进去,不给任何垂死挣扎的时间。 可杨夕这边,除了她自己、宁孤鸾和半吊子江怀川外带一个不听指挥的妖狼少年,其他人并没有那个能力一击击中沙蚕的弱点。 “老人家,您说蚯蚓最多几个心脏?” 杨夕提着天工一百灵八剑之“夜行”在土洞里画圈,毫不怜惜的拿人家当木棍用。 凡人中最年长的老者静坐在杨夕身边,声音里带了几分谨慎。“四或五个居多,老夫最多见过十个。” 杨夕道,“把村民们分作十组,抗上我带进来长矛,十个人一杆矛,这沙蚕又不是铁甲怪,怎么也能捅它一窟窿。加上四个修士,一共十四个洞,咱们保险点。” 老者皱眉思量。 海边渔村都是打鱼的高手,这打怪却不擅长。“小仙子,众人齐出,力道是有了,可准头?” 杨夕摆手,“我就不了山,让山来就我便是。挖了这多天的洞,总不是给你们练手劲儿的。” 老者瞪大眼睛,竟然不是么? 杨夕叹气, “别忘了让有经验的捕手备网。” “大蚯蚓”沿着圈好坑道,吭叱吭哧追着自己的尾巴。总是个无脑怪兽,力气也有尽的时候。 速度慢了。 更慢了。 身上的某些部位,又一次与土著渔民们挖好的坑洞重合…… 杨夕眼中厉色一闪,大喊一声:“杀!” 几乎是同一时间: 杨夕手提长剑“夜行”,一剑破开身前的土层! 宁孤鸾腾身化作一道灰色闪电! 江怀川掉头回冲,两手满满的雷火符箓! 少年妖狼锋利的双爪,闪过死神的冷光! 强壮的凡人男子分作五六队,每队一杆巨大的长矛,刺出面前的孔洞! 沙蚕瞬间被洞穿身上十四处事先判断好的心脏。 腥臭鲜血,奔涌而出,溅了所有人一身。 等等,十四? 杨夕暗道一声,这可不妙。 大蚯蚓到底是比小蚯蚓心脏多。 刚好多四个?杨夕觉着自己没那个大运,下边儿那些个凡人也不像有。 果然百米大虫,虽伤不死,猛然翻滚,土石崩落。 眨眼间三二十个凡人被甩上了天。 又落下地。 巨虫翻滚着碾过…… 连江怀川那边也发出了一声惨嚎,“我艹” 杨夕冷面冷心,看也不看地上被碾压的凡人。 高喝一声,“网!” 哗啦一声,沙蚕正面垂下来一张巨网,根根网线,隐约闪着灵光。 扯网的几个有经验的老渔夫,根本不跟大虫子较力。 系到早埋好的石墩子上,拖着老胳膊老腿儿就往后跑。 杨夕飞身落到沙蚕的正面,一手搭上了那张巨网。 那不是普通的网,那是她的幻丝决织出来的网,是她的媒介。 人偶术,成! 然而,待杨夕在夜魔沙蚕体内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陷入了有史以来的最大危机。 远处,犬霄见到杨夕拈网不动,神色动容,的脱口而出:“人偶师?” 紧跟着又一圈砸在地上,“蠢货!” 杨夕在一片纯黑的空间里,也正在自责,“我可真是个蠢货……” 怪无识海。 所有的典籍,所有的师长,所有的前人,都是这么说的。 于是杨夕信了。 人偶术的练习中,杨夕曾使用附着鬼修的木偶。 那也是没有识海,却能自由行动的东西。 其操纵的方法,近似于傀儡术,比起真正的人偶术还要容易。只是施术的时间大大受限。 杨夕本想效仿。 哪成想…… 杨夕木然看着一片纯黑死寂的空间。 怪没不是没有识海。 只是它的识海里,不容生魂。 而夜魔沙蚕连眼睛这种识海之门都没有,她又要怎么出去? 这不能怪那些典籍,师长,前辈。 这得怪她自己,本可以找个有眼睛的小怪试试。 然而她没有,这两年她过得还是□□逸了,太顺了。连最赖以保命的谨慎都忘了。 感受着自己的神魂正在这片死海上被一点点撕扯。 杨夕闭上眼。 这样下去,她就变成一具没有神魂行尸走肉了。 她得做点什么。 第144章 凡人的力量(四) 宁孤鸾攥起被震得一片酸麻的手臂,一双凤眼倒竖起来。 杨夕这小畜生怕是出事儿了。 说好的,遇到意外情况这小畜生放出灵丝做媒介,师兄妹两个把这大长虫控起来一刻,由着凡人们去逃命。 自己不过是迟了片刻伸手,竟就近不得身了。 意外天天有,今儿个怎这他娘的多? 这虫子一动不动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眼风一扫,正看见那小狼妖蹲在身后,歪了歪脑袋,舔舔血淋淋的爪子,露出一口利牙。 宁孤鸾眼皮一跳。 祖宗!求不作! 妖狼祖宗噌的蹿出去,刷刷刷刷,连捅夜魔沙蚕四个窟窿。喷出来血直接溅了三丈高,兜头罩脸淋了那些凡人一身。 江怀川半边身子被那沙蚕肌肉绞住,脸蛋挤得成半张炊饼,“我去,人间杀器!” 那沙蚕绞住他的力道忽的就放松了。 江怀川坐了一屁墩。 “这祖宗还能找着沙蚕心脏?” 妖狼蹲他面前舔爪。 江怀川:“不不,我只你也能找着我的,不用证明给我看。” 小狼妖一边儿溜达去了。 江怀川拍拍心口,看向宁孤鸾,“现在怎办?” 宁孤鸾特想说凉拌,然而知道这时候还是得有个主心骨,再不耐烦也要装出个关心这等凡人的样子来。 伸手碰了碰杨夕身边那无形的屏障,也没什么主意。 “先开饭。” 早有健壮劳力在渔村老人们的指挥下,开始往外抬伤者。 听了宁孤鸾发话,又分出几人拾了砍刀从沙蚕的尾巴开始卸肉。 烤肉是没戏的,地道狭窄,火升起来肉还没烤熟,人就得先给熏死。 只能生吃。 好在肉质的确鲜美。 那些凡人受惯了磋磨,也没人挑剔。小孩子也都磨了牙使劲儿嚼。 宁孤鸾心里有事儿,皱着眉头,满地转圈。 一溜儿瞧见轻伤十几个,重伤七八人,重伤濒死的,唯有一个没有孩子的小寡妇。 一群凡人杀个巨怪,这是相当低的战损了。 那濒死的小寡妇一眼看见宁孤鸾,灰白的脸庞,竟然晕起三分血色来。 知道的是回光返照,不知道还以为她看上宁孤鸾了。 “大人,给我吃口肉吧……” 小寡妇挣扎着挤出一丝笑意,一边说,一边口里还往外涌着血沫。 宁孤鸾低下头。 小寡妇整个半身都被那沙蚕给压扁了,血呼啦一摊软肉。周围的凡人只知道围着她哭,根本没人敢挪动她。 宁孤鸾回头去看江怀川。 江怀川一脸狠色,咬着后槽牙没动。 宁孤鸾什么也没说。 要是被这些凡人知道了江怀川的血肉能救命,指不定下次有人受伤,就能把他拖到洞子里活吃了。 生死面前,谁都先顾着自己。 人心经不得考验。 舍命救人是一回事儿,信任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宁孤鸾蹲下身子,满地鲜血中把那小寡妇的半身抬起来。 “拿块绞烂的肉脂来,不要带皮。” 然而那小寡妇根本吞不下肉,最后只喝下了两口血浆。还不及她自己吐出来的多。 宁孤鸾拖着她,衣裳袖子泅透了一片的红。 他对这个小寡妇有点印象,杨夕说杀怪可以报仇的时候,就是这个寡妇止不住哭了起来。 梨花带雨的,饿得瘦成那样,也还能看出一分颜色,哭着就让看的人跟着伤心。 可宁孤鸾是个铁石心肠,他只觉着这小寡妇哭得恼人,怕她回头干架的时候不中用。 “你的仇,报了一点吗……” 小寡妇喘息着,眼里闪出一点点狠劲儿。 “大人,我让它流血了……” 宁孤鸾垂着眉毛,不知道怎么接,只好应了一声, “嗯。” “大人,我从来不知道,让它流血这么容易……” “嗯。” “我若是早知道,我男人没准就不会死呢……” “嗯。” “我的孩子,是我眼看着被个怪物叼了去的……” “……嗯。” “若是,我早知道……” 周围的人还在一脸悲戚的等着。 宁孤鸾却拖着一条血淋淋的袖子站起来了。 “已经死了,你们都吃饭去吧。” 众人愣着半天没动。还都想着小寡妇说的早知道…… “照顾好那些受了伤,还活着的。” 围着的人这才一凛,各自散了开去。 宁孤鸾一甩袖子,鲜血淋淋了一地。接过江怀川递来的肉块, “你,今儿晚上开始放血给我搓药丸子!” 江怀川切肉的手一顿,“嗯,我知道。” 宁孤鸾嚼了两口,“怎这么难吃?” 江怀川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却突然有个凡人小崽子惊惶惶的滚了进来。“两位仙长,不好了不好了!小狼它受伤了!” 宁孤鸾刚想骂,就不能让老子好好吃口饭,那没心没肺的狼崽子死了才好。却听那熊孩子说:“好像是小仙子出事儿了!” 宁孤鸾噌的一下就蹿出去了。 小孩儿还傻着,江怀川拍拍他肩膀,“走,叫上你们族老,一起去看看。” 江怀川老远就看见一片绿莹莹的光,离近了看,又见那绿色当中还带着黑。宝剑夜行、夜城帝君的魔蛟都在半空漂着。 那绿光来自一片看着挺柔弱的叶子,娇嫩的一片儿,放出的光芒却连妖狼少年都不敢轻易接近。 只远远的龇牙,一副“你等着,爷早晚来找你报仇”的小模样。 江怀川问:“什么情况?” 宁孤鸾一双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杨夕是人、灵、精三道同修,她这是精道修成,要进阶了。” “那不是好事儿?你怎一脸死了儿子的表情?” 宁孤鸾抬脚把江怀川踹了出去,“你知道个屁,杨夕打算先铸剑成就灵道,根本就还没开始培育本命灵草,鬼知道那叶子是他娘什么来头!” 杨夕在一片漆黑的识海里挣扎。 感觉不到任何外界的变化。 我得做点什么。 不能就这么等死。 唯一能动的,就是神识了。 她试着把神识的触须放出去,和一切能感应的东西沟通。 许久,发现这毫无生机的识海,也并不是一铁板,没空子可钻的。 最先回应她的,是“夜行”。 “死吧。” 这是“夜行”给过来的唯一信息。 宝剑太凶残,杨夕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然后是识海密宝“研神碾”。 “血……血……” 杨夕:…… 该说你们果然不愧是我的东西么? 接着,她又感应到了寄居左眼的,夜城帝君的魔龙。 这货比较冷静,只给了一个字, “换。” 一差眼的功夫,杨夕好像看见卫明阳站在一个地穴洞口,手脚带枷,身无长物,面有伤痕,那拉风的人皮皮风也不知去了哪里。 一只手猛推了卫明阳的胸口,伴随着恶意的嘲笑。 掉落的瞬间,卫明阳微微抬头,眸色沉静如水。 杨夕没太明白自己这是看了什么。 只知道自己肉身上那一点包着骨头的薄皮,估计很难满足魔龙的一个“换”字。 最后回应杨夕的,是一片模糊的意识。没什么具体的内容,就是好像有无限的生机,绿莹莹被人看见。 杨小驴子立马抓紧这棵救命的稻草,勾搭着人家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卧槽! 当那片绿色卯足了劲儿,往杨夕脑袋上插的时候,这驴货终于想起来它是什么了。 这是离幻天隐藏的妖修一脉,已经死了的狸猫姑娘叶清欢留下的信物。 叶清欢是靠这玩意变身的,杨夕见过。 进来死狱之前,其兄叶清和刚刚找上门,并放下话来,让自个儿提头来见(其实并没有),这玩意儿要是长在自己头上…… 杨夕预感到了自己给一群狸猫做牛做马的未来……不要这样Σ(っ°Д°;)っ 血海战场的天雷淬体,加上知识深厚的归池在身边时刻点播。 杨夕全身经脉接近闭死,一身骨肉却无比的弹性。 多么好的花盆! 全副肉身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本命灵草的植入,根本不顾杨夕本人的意愿。 毅然决然的从头顶百汇穴,扎根。 细细的根脉沿着经络一路成长,血肉被强行撑开的剧痛让杨夕也不由骂了句, “我这命啊……” 这个过程看在宁孤鸾、江怀川眼里又是另外的模样。 江怀川:“脑袋长草,就是这样的么?” “……”宁孤鸾:“你看她脚下。” 雪白根茎从杨夕的鞋面上冒出来。贴着地面延伸数米,一直插入夜魔沙蚕死而不僵的庞大身躯。 硕大一座肉山,眼看着从内里开始融化,干瘪。 宁孤鸾一拍脑袋,大喊一声,“快抢肉!” 江怀川:“……” 我以为你会更关心你小师妹的。 凡人们怕影响了小仙子“发光”。纷纷从尾巴开始卸肉,几十个青壮齐齐动手,勉强从杨夕手上抢下了十分之一不到。 一个凡人大娘见杨夕皱眉咬牙,满头流汗。 怯怯的从怀里掏出一块汗巾子,给杨夕一点点擦汗。 怎料杨夕就像是个水里捞出来的,怎么也擦不干。 大娘一咬牙,干脆把人拖到洞里,扒光了擦。 宁孤鸾直到杨夕被拖走,才反应过来她身边屏障已经没了。 “进个阶这么凶残,沙蚕都让她给吸干了!老子当年成人的时候也没这么吓人过……老江你怎么了?” “杨夕刚才好像,鼓了一点?” 宁孤鸾一头问号,“什么鼓了?胸么?” 江怀川:“……” 再见杨夕,宁孤鸾终于知道了什么叫鼓了一点点。 准确说,那不叫鼓了,叫痊愈。 杨夕一身的伤,本来都是被那魔龙的魔气霍霍的。 半面毁容,左眼干瘪,左臂断掉,骨瘦如柴…… 而再见到的杨夕,圆胖胖一副脸蛋上,好好的双色眼睛。 身子也是一副肉乎乎模样。 而因为不停流汗,杨夕的脸蛋子还被大娘给擦干净了。 身上衣服被那草叶子戳烂得不成样子,大娘一咬牙,把自家孙女扒了,中衣掏出来给杨夕换上。 小仙子还要打架,穿衣裤比穿裙子合适。 一头早燎焦了的乱毛因为碍事,也被大娘刷刷两刀削成了短的。 再一见面,江、宁两人见到的就是白衣白裤,圆润的脸蛋上落着,细碎短发,头顶垂下来一片绿叶的杨夕。 杨夕:“我好容易活过来了,你俩那什么眼神?” 宁孤鸾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小心翼翼说:“真好了么?要不要坐下歇歇?” 杨夕:“?” 宁师兄什么时候这么体贴了? 江怀川捧着肝儿颤的小心脏,默默转过头去。 人靠衣装马靠鞍,这小畜生脑袋上长片叶子,真心萌得老子心脏有点着不住…… 第145章 凡人的力量(四) 杨夕不但活过来了,实力还有了增长。 倾听着着空气流过皮肤带来的声响,杨夕终于明白,为何世人皆说,草木精修,多胆小怕事,稍有个风吹就要晕倒。 她这个情况,相当于修为上了一个台阶。好比妖修化作了,魔修修成了肉身,鬼修想起了前尘,灵修终开了神智。 总之,万里长征的第一步迈出去了,从此的修行,将会有个质的不同。 “你怎个没有筑基?” 宁孤鸾抬手扒拉杨夕脑袋顶上的草叶子,这他娘的简直杀器,看一眼就萌得肝颤。 杨夕摇头,“约莫是我心魔太重。” 昆仑弟子,卡在瓶颈上无法进阶,大都在自己的剑上想办法。多种道统,总有个互相刺激的作用,一般成了剑了,也就进阶了。而杨夕“被种”了本命灵草,照理也该是一样的。 “我有预感,我这个修为,不成剑怕是筑不了基。” 宁孤鸾点点头,又指指杨夕的左臂,“长不回来了?” 杨夕露出个古怪的表情。 宁孤鸾:? 只见这小畜生从包里翻出自己掰下来的那一截臂骨,□□袖子,挨到肩膀上。 翠绿藤条从袖口飞快的漫出来,包住了那一截紫金的骨头。 流水样的波纹荡过,绿色化作了肉色。 杨夕把爪子伸给他看。 换来宁孤鸾一个近乎痴呆的表情。 杨夕笑了,刚发现有这般本事的时候,她也是惊着了的。而这棵异样的本命灵植带给她的,还远不止这点好处。 摸摸头上新长出来宽阔叶片,杨夕斜眼看向远处的一个沙包。 如斯敏锐地感受,任何一点危机和恶意,都被放大得如洪钟在耳。 若景小王爷在此,定要给她头上叶片起个名字-----雷达。 江怀川眼看着杨夕又把那一截臂骨卸下来,原样揣回包里,仍旧晃着空荡荡一条袖管。忍不住开口:“好人不做,偏当残废?” 杨夕瞪他一眼,甩了一个字,“累。” 说罢抬脚走开,拿了芥子石仍在地上,叫那些凡人都进去呆一呆。说是赶路,怕耽误了脚程。 江怀川却盯着杨夕留下的两个血脚印,看直了眼睛。 他是个心细的,蹲下来用手一搓。 土里尽是些细嫩的根须…… “怎的不走?” 江怀川一惊,回头见宁孤鸾一脸不耐的催促。 拿袖子拂了地上的脚印,站起来。 又拿脚搓过一回土。 “没事儿,刚叫虫子吓得,有点脚软。” 宁孤鸾哼了一声,“软蛋。” 却是伸手来掺。 凡人中忽然爆出了一声尖叫。 只见把短匕不知从何处飞了出来,直取杨夕后心。 杨夕微一侧头,反手甩出一束灵丝。一处土包后,紧接着响起惊呼,“大哥!” 一个黑衣劲装的男人,缓缓从土包后走了出来。 一双眼盯着杨夕晶晶得发亮。 宁孤鸾把杨夕往身后一护, “再看我师妹,我挖你眼睛。” 杨夕:“……” 待得那男人走到近处,宁孤鸾方看清他脖颈上连着的一根丝线。这才晓得,人是叫小师妹抓出来的。 杨夕撤了人偶术,那男人猛地蹲下身,一把抓住了杨夕的双手,不报名字,不报来意,却先来了一句:“你真是人偶师?” 杨夕不妨被他抓了个正着。 看着男人眼里如饥似渴的绿光,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十八年前雪夜里抛弃了一个儿子。 心中觉得古怪,面上却是不显。 一把嗓子压得像刀划过纸面:“所以你要杀我?” “哈,你若通人偶术,一柄铁匕怎么杀得了你?不过试试小道友的深浅。” 若是不通人偶术,那么死了也不可惜。 男人笑得自然随意,没有半点尴尬。 好像这么一刀捅过去的试探方法,非常的礼貌,并且常见。 杨夕两眼一错不错的盯着他。 “你找人偶师,有用?” 男人神秘一笑。 放缓了语调,附在杨夕耳边:“小道友可知,这东区死狱,曾经姓古不姓胡?” 杨夕轻轻眨了一下眼睛,睫毛微颤。 没有说话。 男人的声音放大了一点,带了些恰到好处的义愤。刚好让周围的人也能听见。 “不是我用得上道友,而是整个东区死狱需要道友。古氏失踪,胡氏独大。往来征战者竟要纳税,稍有不服的当场剥皮。强者尚不能自保,弱者何以果腹?东区自建狱以来从没这么乱过。几万人口,眼看被胡山炮逼得活不下去了。所以我们这些古先生的旧部,便暗自联合起来,想要夺回东区,给先生报仇。半个月忍辱负重,苦心绸缪,如今万事具备,只欠了一个……人偶师。” 少年热血,惩恶扬善,锄强扶弱,还有那一点不可言说的名利与风头。 杨夕却把话在肚子里转了一圈,忽然开口:“古存忧的字是什么?” 男人一怔,卡了一下,继而当场色变。 杨夕旋即回身,“小狼,揍他!他要害死我们。” 狼妖少年竟似准备多时一般,悍然冲上。 并且真是抓着头发,一顿好揍。 宁孤鸾在一旁咬牙切齿,这小妖果然装傻。分明听得懂人话,甚至可能,连利害也是分得清的。 杨夕大步回转,一手扯了江怀川就走。宁孤鸾从不爱这些争斗,眼里只有师父和银子,自然也是跟上的。 结果那男人被妖狼揍得不轻,却不放弃游说。 “我的确非是古先生旧部,实在是古先生旧部皆已随他战死。我等只是古先生的仰慕者,有意效仿之。时间紧迫,为取信道友,才迫不得已。” --—陈情。 “小道友救济这许多凡人,可能能救济长久?这东区一日不安宁,他们断没有平顺的活路。” -----见义。 “吃食、法宝、甚至灵石,我那里也是备下的,共襄大事之时,小道友自可取用。” ------利诱。 “这东区能由古改姓胡,自也能由胡该性别个。我跟其他道友已经商议好,到底是何姓氏,全看个人本事和刺胡一世的贡献。” ------谗权 “古存忧生前号称枪王,其不传绝技涅槃枪的法决就存在胡山炮那废物手里。” ------这是纯纯驴脸前的萝卜。 “还有古存忧与昆仑残剑联系的信物也在……” 已经走出十丈远的杨夕突然回转,一步便迈过了这十丈的距离。 几乎贴着眼睛看过去,森然问道:“你见过那信物?” 男人狼狈的坐在地上,咳了一口血。 这才裂开了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报上家门,“阴山弃徒,疯兽犬霄,见过道友。” 因犬霄说造反头子们的汇合地不在附近,杨夕于是携了宁孤鸾、江怀川随着犬霄七拐八绕的往那目的去。 因凡人都被杨夕收在了芥子石中,妖狼少年仍跟在他们后面尾随不辍。 行到避人处,江怀川悄悄落下两步,并在杨夕的身侧:“你怎么猜到他不是古存忧旧部?” 漆黑通道里,石壁上的微光映得一双异瞳半隐半现, “古存忧的旧部,想来应该是不吃人肉的。他嘴里的人血味儿,差点熏了我一跟头。” 江怀川脚下一顿,强忍住没呼出来。 “那你还敢跟着走?” 齿缝里挤出一个句子,“胡山炮该死!” “那你……” “而且,昆仑的信物,我必须得拿到。” 江怀川闭上嘴不问了。 单单杀死一个胡山炮没个卵用,这死狱里穷凶极恶的绝对比有底线的多。指不定又换了一个李山炮,胡水炮出来继续祸害人。 只有联系上昆仑,这几万人口才有了生路路。昆仑的心血,也才能不白费。 江怀川手上一沉,却是杨夕把那两块装了凡人的芥子石塞给了他。 “这一趟折腾,还不知有什么危险。没得让他们冒风险。” 江怀川心里沉了一下,应一声,“嗯。” 于是又过了三两天,杨夕他们所过之处,人迹渐渐多了起来。 人多自然事多。 桩桩件件的加起来,让杨夕对“胡山炮”这件事儿,有了更新的认知。 第一件,就是发现胡山炮此人极好色,死狱女人本来就少。胡山炮上位后,在他手下的大力搜罗下,路面上连个蚂蚁都见不着母的。 第二件,是胡山炮贪狠,派人守住了每一个通往怪兽聚集地的入口,但凡想去杀怪讨生活,都需向他纳税。美其名曰守门费。 在那奇怪的白光法宝辅助下,东区里这些恶人,前后三次暴动,两边都是恶徒,根本没有谈判,见面就是砍杀。 杀得入口处泥土都是红的,却依然奈何不得这姓胡的。 只不知如此竭泽而渔,那姓胡的到底是怎想的。 第三件,是胡山炮好逸畏死。古存忧当狱王那会儿,是身先士卒带人砍怪。甚至带回的肉食还分给些伤病弱小。 胡山炮确实自从当上狱王,就再没上过一天战场,亲手剁下过一块怪肉。 当官的不干活,这在凡人里或许是个早被默认的潜规则,但在实力为尊的修真界可从没这样规定。尤其这恶徒烂大街,凶顽遍地走的死狱。 杨夕不禁奇怪,死狱里这帮囚犯,好多连亲爹都可以剁了喂狗。胡山炮到底靠什么让那些手下把他当个祖宗供着? 这却是怎么也没打听出来。问犬霄,犬霄也只说跟点擎苍的支持有关。多的,却不肯讲了。 又行了三二天,犬霄终于喜笑颜开的说明日便可汇合。他手下兄弟一个个也跟马上要见到亲妈似的欢喜,并放松下来。 在众人最后一次休息睡觉的时候,江怀川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钻过一条泥土尚新的狭窄通道,连续扒开四处根本不像有路隐秘的土洞。又推开了一块嵌在土里的巨石。 杨夕竟然见到了一处,白光笼罩的明亮空间。 “来来来,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这趟出门的意外收获,人偶师杨夕,杨道友。”犬霄热情洋溢的开始介绍。 待看清屋子里这些形状的男女,以及他们手里分别在做的事情。 杨夕不禁露出个莫测的表情,这洞里的人渣味儿,可有点呛得慌。 第146章 凡人的力量(五) 杨夕腕悬铁索,衣衫破烂,混在几名被抓来年轻女修中间。 这是“造反者”们想出来的计划。 借着胡山炮的手下大肆搜罗女人的机会,佯装过路被擒,混进胡山炮的老巢。 一名衣着艳丽的女子向杨夕靠过来, “姓胡的到会享受,石砌的墙壁,毛皮铺地,死狱里头一份的奢侈了。回头把他弄死了,我也要住这样的地方,土洞里真是太潮了,你说是不,小叶子?” 杨夕咬着牙根子,只觉得脑仁疼。 女子捅捅她,“小叶子?你到说句话啊,小叶子?插标卖首的小叶子?” 杨夕脑门上青筋都蹦出来了, “说你妹的说?我们现在是被抓过来的,你能不能装的像一点!还有你才插标卖首呢!你全家插标卖首!” 女子不以为忤,反而咯咯的娇笑起来。 “你怕什么,看守都是死人了,能看见什么?” 说话的女人,绰号恶观音,是杨夕这次渗入行动的搭档。别看她一身艳俗暴露,衣不遮体,却是货真价实的佛门弟子,使得出卍字箴言,用得出金刚护体。换句话说,这厮是个带发修行的尼姑。 与她一起的,还有一个喜罗汉。两人据说是佛门欢喜宗最后的传人,供的是欢喜佛,练的是双休法。被佛门正宗视为异类,逼得实在活不下去了,才双双逃进死狱。 这恶观音、喜罗汉二人,只要一同出现,嘴巴必然对在一起画圈圈。 杨夕自认是个糙妹子,也实在是看得不好意思。 而当杨夕看见欢喜佛塑像之后,更是整个人都不好了…… “佛像还有这样的?!” “佛有千般法身,禅有万种意境。爱欲本为万物善之根本,止杀伐,平暴虐,慰生灵,何戒有之?” 那喜罗汉与恶观音比起来,还更像个佛家弟子。月白法衣,宝相庄严,光头上点着戒疤,说话时总显得谦卑。 他甚至有一件“禅心法衣”。(前文讲过,禅心锦是佛门至宝,穿在身上随着人的心境而动,在高僧身上,即便狂风呼啸,也能八风不动。) “若是这样,佛门正宗又怎么会容不下你俩?” 佛法,杨夕是不懂的。 但佛门正宗苦禅寺的高僧,她恰巧。 怎么看清尘大师那一家子大小秃头,都不像是赶尽杀绝的人。 就算是叛徒,甚至异端,以那帮和尚的性子,恐怕更可能是不辞辛苦的跟在你身边一直碎碎念。 “是弘扬佛法之固。” “怎么弘扬?” “为弘扬欢喜佛法,我与师妹在少室山开坛*,亲身布道。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到场者逾十万人,苦禅寺原本的信徒亦有不少,大约是犯了忌讳……” 杨夕觉得奇怪。 “十万人?那不得从山顶一直铺到山脚去,还能听到你讲经么?” “不必听,他们可以自己悟。” “怎……怎么悟?” 杨夕直眉愣眼的与喜罗汉对视半天,忽有领悟。脑袋上的叶片猛的抖了一下。 喜罗汉眨眨眼,“嗯,就是那样悟。” 杨夕崩溃了。 十万人呐,我是佛门我也的说你是邪修啊…… 从那以后,杨夕见着恶观音和喜罗汉,必然绕道而行。生怕遇到二人“辩禅”“论法”的画面,闪瞎了一双狗眼。 所以听说要和恶观音搭档的时候,杨夕脑袋上的绿叶子都快愁黄了。 “你离我远点,远点!” 杨夕和恶观音一番动作,声音一点都不小。可负责押送四名男修,却像完全没听见一样,兀自扯着链子带路。 杨夕知道,他们是真的没听见。 并且,永远也听不见了。 如果你靠近了看那四名修士,会发现他们的瞳孔早已经扩散。 并且指尖殷红,凝聚着点点黑褐色的尸斑。 脚下的步子,却依然稳健如生。 这是另外一位搭档,邪法师的手笔。 邪法师是旁人给他起的绰号,据他自己说,他的道统应该叫死灵法师。 与其他道法不同,这道统并非源自蓬莱,而是起源自遥远的西方。 “可是,我怎么从没见过其他自称死灵法师的人?” 邪法师是一名单薄俊秀的年轻男子,终日裹着黑袍,让他的肤色有一种不健康的尸白色。说话总是拖着调子,即使笑的时候,眉目中也有一股郁郁之色。 其实就是有点娘炮。 “别说你没见过,就是我也只见过师父一人。”邪法师的目光投向远方,神色中矛盾得坚定又迷惘。 “可是杨夕,你是昆仑,你应该听过西方有一位小神,因为盗取火种,而被缚在悬崖上,受苍鹰啄食之罚吧?” 杨夕点头。 地道里的上一代守墓人给她讲过。 邪法师笑了一下,“昆仑流传这个故事,是为了凝聚弟子对抗天劫的意志。可是杨夕,你在昆仑的任何一本典籍上见过这个故事的记载吗?见过西方大陆的记载吗?又见过西方的道统、门派的记载吗?” 杨夕张大了眼睛。 “你是说……这个故事……” 邪法师摇摇头,“不,这个故事应该是真的。师傅留给我一张古画,也画了这个故事。可那张画上的人,和我们不一样,那位小神的眼睛,是蓝色的……” 杨夕皱了皱眉,“离火眸?” “不,不是离火眸的那种蓝……而且,他的头发是金色的。” 杨夕诧异,“我从没听说有人是长成这样的。” 邪法师笑得有点发苦,“是啊,自从成了死灵法师,我起过三千墓穴,见过十几万尸骨,这些墓最早的距今有十几万年了,可是我没找到任何一具这样的尸骨。”邪法师摇摇头,“连相似的都没有见过。” 得,杨夕不用问也知道这位是怎么进来的了。 挖坟掘墓到如此丧心病狂的程度,没有被人道毁灭,已经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了。 这个邪法师的功法是真的很邪,不需要灵根,只要天生神识就可以修炼。 表面上看,有点像鬼道的驭鬼术。 可世人皆知,鬼即死魂,是执念深重的神魂脱离了*后的具象。即便是鬼道中比较冷门的炼尸,那些尸傀也都是有些灵智尚在的。 而这位邪法师,翻手一片枯骨,覆手一地断肢,竟然是截然相反的专门操纵没有灵魂的尸首。甚至连修真界一致认为不能成鬼的怪的尸首,也能操纵得如鱼得水。 所以这个像,也就真的只是表面上而已。懂一点道术的人都看得明白,这根本不可能是相同的起源…… 而邪法师在杨夕告别时的一句话,更是听得杨夕头上的草叶都炸了起来。 “只听人说南海蓬莱,北海冰原,从来也没听人说过海的西方有什么,去过的人都说西方就是一片没有尽头的死海……可我觉得,我的传承没有说谎。杨夕,你说会不会,那个我们的西方,在我们没有注意的什么时候……消失了?” 杨夕当时下意识的抬头,然后才意识到,这是不见天日的死狱。 不知为什么,那时她有一种感觉,邪法师的这番话如果是在光天化日下说出来,马上就会招来天雷把他劈得形神俱灭。 而且这一次,即使能撕开云层的千年旱魃都救不了他。 走在毛皮地毯上的杨夕,伸手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叶子。 抬眼发现恶观音又去揉搓几个押送修士了! 杨夕当真忍无可忍,一把抓回来。 “你能有点囚犯的自觉吗?几个协管是死了,这些个被押送的女人可是活着的!” 话落,旁边几个女人竟抖了一抖。 恶观音美目流盼,“要不,让邪法师把她们也变成活死人?” 杨夕怒向胆边,复又压下。 反复跟自己说了几遍,你是在同一群人渣谋事。 “莫要横生枝节。你真当胡山炮的手下都是傻瓜?看见步伐齐整的看守不吃惊也就算了,看见齐刷刷一片被掳女修,还不知道出了事?” 恶观音撅了撅嘴, “小叶子可真是软心肠,谁都要护着,按你话讲,这些女人哪个又是善类了?” 杨夕苦笑,“少说两句吧,这时要是遇上个人,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杨夕的乌鸦嘴相当灵验。 只见前方丁字路口的一横上,施施然而过一群修士。为首一个满脸胡子的死胖子,怀里搂着一个熟人。 杨夕一眼看见折草娘,连忙遮头捂脸的往恶观音背后闪。 恶观音一把抓了她手,在手心里写下一个“胡”字。 那帮一同被掳的女修,果然不都是善类。 当时就有一个妖艳的女子张口欲呼。 杨夕一束灵丝搭上去。那女子僵直了片刻,便往后倒下。 恶观音侧身一步,接住了那女人软下来的身体。把女尸头颅垫在肩膀上,恶观音美目生辉,活着的女修挨个扫视一遍,拍了拍自己另侧的肩膀。 谁再妄动,这就是下场。 姑奶奶这另一边的肩膀,可还空着呢。 杨夕从她身后探头去望,只觉那胡山炮脑满肠肥,满脸酒色掏空了身子的亏虚样。除非他是个是猪妖,否则实难想象他是个恶贯满盈的狠人。 一边搂着折草娘打情骂俏,一边还涎着脸来跟落后一步的梅三搭话。 梅三仍是一身男装打扮,大多数时候只是笑,偶尔才客气的回上两个字。 胡山炮的肥肉就会因这两个字颤上好几波。 这群人经过之后,杨夕与恶观音在那丁字路口上停了一停,胡捏了一下手掌,分开行事。 杨夕的任务是刺杀胡山炮,恶观音责令有要务在身。 造反这件事儿,从来不是杀了领头的就完事儿,若不能控制住他的势力,刺客本人只有血溅三尺的下场。 不料,与恶观音分开,杨夕沿着胡氏走过的方向小心追去,刚出去十来米,就闻到一股桃花异香。 扇底风……梅三! 然后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第147章 刺客杨夕(一) 杨夕是被人掐着下巴捏醒的。 睁开眼睛就看见梅三一双拔凉拔凉的眸子,可没有胡山炮面前的客气。 “行啊,本事不大,胆子倒不小。狱王的地盘也敢混进来了,险些搅了三爷的大事儿!来,三爷看看你有几个脑袋好丢?” 杨夕下巴骨生疼,听了这话儿,颇有些惊疑不定。 “你跟胡山炮,不是一伙儿?” 梅三一手打着扇子,坐在阴影里头嗤笑,“我要跟姓胡的一伙儿,你还能活着睁眼?”右手里的折扇磕着左手心,不以为意道,“不过是,强龙压不得地头蛇,过了小人的地界,少不得一二周旋。” 杨夕心里一动,小心探问,“三爷可愿助我刺胡?” “不愿。” 俩字儿顶回来,没留半点面子。 不过这倒是不出杨夕的预料。 “为何?” 明明提起胡山炮都咬牙了。 这问题梅三本可以不回答杨夕,但她忽的眼色沉了沉,问杨夕: “你喝过死狱的水不曾?” 杨夕一怔,她芥子石里有个鱼塘,自从头上长了叶子,自个儿就不时得下去泡泡。机缘巧合之下, “还未喝过。” “阿草喝了。” 杨夕自诩凡人的脑袋瓜子,完全跟不上梅三公子的跳跃性思维。 “啥意思?” 梅三拍了拍杨夕的脸蛋,道:“记着三爷的话,就是渴到喝血喝尿,也别沾这死狱里头的一滴水。” 杨夕琢磨了一下,勃然变色。 “难不成水里有毒?” “是毒倒好了。”梅三唇畔牵起一抹冷笑,“你可知六道大忌,头一项是什么?” 杨夕:“不知道。” 梅三嘶了一声,不过一个设问,不防杨夕竟然真的不知道。 “都说昆仑宗旨是有教无类,怎么这些常识都不教给你们?还是说你这小妞,其实是个后爹养的?” 杨夕当然不是后爹养的。 尽管昆仑几位管事儿的大师父,战部残剑,刑堂高胜寒,还真都是妥妥的后爹脸。但杨夕自己个儿的师父可是昆仑的天字第一号“亲爹”。 更何况,在昆仑哪怕是个没爹的,想学个什么也没有学不着的。 但架不住杨夕这孩子熊啊,山河博览上学了一堆有的没的,得了点空就拿出来死命背。唯独这禁忌啊,不许啊,规矩,忌讳啊,那是左耳听右耳冒,半点儿没记住也没兴趣。 杨夕尴尬咳嗽一声, “你看得出我是昆仑?” 梅三哂笑一声,“闭着眼睛闻,三爷都闻出来了。” “三爷好像对昆仑很熟?” “熟,熟得很~你昆仑战部把我蜀山当成韭菜地,有事儿没事儿就来刷一茬。刷得蜀山上下老远看见个“日人”,都能望风跑十里。” “……” “瞧你这小脸,绿的韭菜似的,放心,三爷不是来刷你的。” 梅三垂了眼皮,漫不经心道,“我未入道之前,受过昆仑一位仙长的恩惠,虽然现在混成个邪修,没脸去报答他。真要找上门没准儿还要被一剑劈了。但我跟自己发过誓,这辈子不伤昆仑弟子,但凡昆仑弟子有难,必不能见死不救。” 只不过昆仑的弟子,经常是前脚刚被救醒,后脚跳起来就拿剑砍她。没什么人领她这个邪修的情。 更有人四处张扬她给正道第一大派溜须拍马,搞得她现在蜀山的地界上,也有点墙倒众人推,混不太下去了。 不过,并不后悔。 杨夕沉吟了片刻,试着问道, “我能问问,是昆仑哪位师父么?可还活着?” 梅三摇头,“不知道。” 杨夕目瞪。 刚以为你有良心,结果恩人名字都不记得! “我那时就是个小村姑,还没有你现在大,什么都不懂,以为会飞的就是神仙,胆子小得不得了。不单我,另一个被恶人捉去女娃娃,看见恩公一剑把那恶人劈得渣都不剩,吓得裤子都尿了。恩公又是一张冷脸,也不会照顾小丫头。连口水也不给,吃食又只给土豆。” 梅三忽然笑了,竟是单纯又美好的样子, “我们被恩公用绳子串了一串带走的时候,还以为要被带回去喂仙犬呢。直到被恩公一路护送到一座尼庵安置,才知道这是被救了。我们几个稍大的去问恩公名姓,他只说没必要。我多了个心眼,问那恶人同伙若是来人报复,我们该去哪里求助,他才吐了两个字——昆仑。” 杨夕略囧,把救来的姑娘拿绳子捆了护送这件事儿,还真像昆仑的糙爷们儿能干出来的事儿。 “那个……其实……土豆在昆仑也是很贵的。” 梅三一愣,哈哈大笑起来。 昆仑的穷逼程度,她也听说过的,只是没想到真有这样穷。如此一说,依稀也能想起来,恩公当年发土豆的时候,那凶巴巴的模样,没准就是心疼的! 梅三笑得手里扇子都掉了,啪嗒一声。 杨夕却忽有所悟,“那位昆仑前辈,可是个面相刻薄的瘸子,会跟你用一样的扇底风?” 梅三露出个回想的神色,“面相……恩公是个吊眼梢,薄嘴唇,似乎是有些刻薄。凶起人来也是不饶人的,不过并不瘸。他的扇底风,是一种顶漂亮的红色儿,跟我老家的血蔷薇一个样儿。我练这扇底风,也是为留个念想,可是用了几百种花草,也练不成那样红。” 杨夕唇角一抖,那不是血蔷薇,那你玛就是血色! 你没拿一百个叛徒的脑袋祭过扇子,当然练不出那么个鲜血淋漓的“刑”字。你当初肯定是个不认字的。 别说你怕他,昆仑上下除了掌门,连大他一辈的无面师父,见了他都要小腿抖一抖。 杨夕几乎可以肯定那人应是高胜寒,决定暂不戳穿血蔷薇这个美好幻想。 人性如此,一旦认定了什么人是个好的,即便他手捧一坨狗屎,都能当上好的泥塑仔细仰望一番。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位救你的前辈,应该还活着。只是现在瘸了双腿。” 梅三开怀一笑,“那就好。” 说罢,附身捡起了地上的扇子。 杨夕一怔,“你都不问是谁?” 梅三仍是笑,“问了又有什么用呢?蜀山邪修桃妖老祖,难道还能上昆仑山拜访故人么?算了吧,我还想多活两年呢。” 杨夕急了,有点不管不顾的开口,“你就不能不当邪修么?我看你也不很坏,只要以后不再干那些天良丧尽的事儿,我昆仑都是……都是信浪子回头的!你没准都能当个客座师父呢!” 梅三似笑非笑看她一眼,“丧尽天良?” 杨夕立刻闭了嘴。 “自己个儿还没活明白,这就想着渡人了?”梅三隔着一层光火望着杨夕,面上的笑意带着疏离,“你还真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你才多大个岁数,别学着那些伪君子般的,动不动把丧尽天良挂在嘴边上。恩公那样好人,都瘸了双腿,老天爷到底哪儿良了?”点漆似的眸子映着烛火,漫不经心的笑,“不过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放下屠刀的不一定都能立地成佛,若是个屠户,可不就只有活活饿死。” 杨夕怔住了,她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 眼前的梅三虽然对昆仑存有善念,但这善念全系与对高胜寒一人的感恩。 她不是白允浪,不是薛无间,不是那被冤枉了定性的“叛徒”。 生于市井,长于蜀山,这梅三从个性到理念都是个货真价实的邪修。她对所谓正道并无向往,甚至,并不以德高望重为荣。 邪修呐…… 自己是断不可能被一个邪说服,而她也不认为自己能说服一位邪修“老祖”。 况且邪修若是能被一根口条摆平了,那昆仑每年派去“刷韭菜”的就不会是战部,而是“讼师”。 只是这反转来一想,杨夕更觉得后背汗湿。 人家一开始就把立场摆得分明,与她通气,不过是不愿她随意丢了小命。又把与昆仑渊源告诉她,能够让她安心呆住。磊落直言,喜怒随心,旁的半点没有多问。 或许对胡山炮看不上,但其人是死是活,看样子她却是没打算管的。 锄奸? 她自己也未有多正呢。 梅三似笑非笑得看着杨夕,知道她是忽然回过味儿了。伸手去摸她头上的草叶子。 这些所谓正道弟子,就是有些呆傻的,要么觉得他们十恶不赦,要么觉得他们个个可怜。谁又知道,快意人行快意事,邪修自有自由。 杨夕下意识想躲开梅三的手,顿了一顿,强逼着自己没动。 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我不明白。” “哪儿不明白?” “我险些把折草娘害死,你为什么不杀我,” “呵,她自己个儿作死了活该,爷虽能护着她点儿就得了,哪有那个功夫挨个儿给她报仇。” 杨夕仍是皱着眉头,看着梅三。 使劲儿想,使劲儿琢磨。 好人,坏人?不得已的好人,有底线的坏人? 杨夕黑白分明的世界里,无论如何都装不下梅三爷的行事标准。 “我还是不懂……” 忽然头上的叶子动了动。 隐隐有叩击声传来,两长一短,不似天然。 梅三那边却像没什么察觉。 杨夕心下一凛。 梅三的声音响起,“还什么不懂?” 杨夕使劲儿卡巴一下眼睛, “我不懂的是,你明明是个男人,怎么说自己小时候是个村姑?” 梅三:“……” “所以……你是因为修炼功法,把自己从女人变成了男人?他们是因为这个才说你是邪修么?” 可以想见的,杨夕挨了梅三爷一通好揍。 直到梅三气哼哼走了,她还半天爬不起来。 四面封闭的土洞里,静得只能听见杨夕一个人的呼吸。 梅三爷打定主意不让她搅这个浑水,压根没告诉她这是哪。 “小狼,出来。” 许久之后,窸窸窣窣的刨土声响起,杨夕转头去盯着那个方向看。 约莫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终于“哗啦——”一声,半面土墙倒下来。 妖狼少年蹲在洞口,笑得狰狞邪恶。 杨夕却觉得比任何时候看他都顺眼。 本来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跟他讲要去给古存忧报仇,让他无论如何跟着自己。 这一招后手,本是留着防自己的人渣队友临时把自己卖了。 而且这小妖狼到底能懂得多少人事,杨夕是真的没底。 不想倒破了梅三设的困局。 跟着小妖狼,沿着他刨出来的土坑一路往上爬,越爬起来越觉得心惊。 一是心惊梅三竟然把她关得那么深,莫不是真想弄死她? 另一方面更是心惊,一个没成年的小妖狼,竟有这么大本事,一方面回避了让他不安梅三,一方面又把他从那么深的地下挖出来。 直到白光头上隐隐的有了法宝的白光,杨夕便知道快到洞口了。 小妖狼忽然照着杨夕的肩膀踹了一脚,把后者踹得一滞,没能跟上他的步子。 妖狼少年猛的窜出洞口,只听不远处响起嘈杂惊呼,“妈的,那小畜生又来了,快去报告胡爷!” 呼声越来越多,却是越来越远。并且听起来,这并非第一次。 杨夕捂着肩膀,眼神颇为复杂。 杨夕当然知道小妖狼不是为她,而是为了去世的古存忧。 可总会觉得,亏欠了那小妖。 借着混乱的掩护,杨夕终于到达了约定好的地点。 犬宵戴着个不知哪淘来的破帽子,正带了人等她。 “怎么才来?” 杨夕不动声色扫过犬霄身边的人,面上笑道:“半路看见熟人,只好躲了绕路走。” 犬霄听说杨夕在死狱居然有熟人,微微皱了下眉头。 低声道, “这边儿也有麻烦。胡山炮那死胖子居然要办三天流水宴。” “为的什么开宴?” “好像是抓了个厉害的人,是谁没打听清楚。不过计划得改,一会儿关了门,里边儿的放跑了一个都是麻烦。” “知道了。” 杨夕伸出双手,由着犬霄把她捆上。 第148章 刺客杨夕(二) 胡山炮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快意过。他觉得南海这片死狱,简直就是他的福地。 最开始属下们告诉他抓住了夜城帝君卫明阳,他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夜城帝君,世上硕果仅存的唯一一位真正的人帝魔君,以暴制暴的血手屠夫。 没人知道,这个叫卫明阳的男人是胡山炮一辈子的魔魇。 他至今都还记得那男人冷漠的眼神,看着他,就像看一只泥土里爬行的蛆虫。 “磕头做什么,你这样的,还不值得我动手。” 多年之后,胡山炮修行大成,点齐人马到夜城门下叩关,寻卫明阳一战。 结果卫明阳只是在城头看了他一眼,对身边的小侍说,“此等虫蟊,何须知会。自行就是。” 然后,便施施然下了下了城墙,只留给胡山炮一个一个翻卷的袍角。 他苦心经营百年的势力,一夕间被夜城从属啃得涓滴不剩,而他只见到了卫明阳一眼。 “区区蝼蚁,何足道哉。” “一起灭了吧,看着闹心。” “豺狗当道,何须人推?” 三百年,胡山炮从筑基到金丹,进境不可谓不快。可比起那人十年金丹,百年元婴的天纵之才,却愈发的连一个袍角都看不见了。 胡山炮五次站在卫明阳面前但求一战,或者一死,却从未得那人施舍一个冷笑,一个正眼。 夜城帝君卫明阳眼里,他胡山炮始终是一个连被诛资格都够不上的,趴在泥土里的蛆虫。 这样的被无视,胡山炮理智觉得自己是应该憎恨卫明阳的。可感性上,他没有,他发了疯一样的膜拜那个那个男人,把那个男人当成一辈子的信仰。连在死狱得了权利,都不忘活剥人皮来仿制一件人皮披风。 那个男人——强大,高傲,冷酷,自以为是。 这是有资格问鼎巅峰的男人,才能拥有的品行。 而今,他听说了什么?哈! 夜城帝君丢了自己的本命魔蛟, 夜城帝君他居然是一个纯纯的法修,不会任何神识之术、不会任何小法诀、不会任何战技! 因为他的高傲和自以为是,他就这样仗着法宝众多跳进了死狱。 因为他一贯的冷酷,他唯一的仆从卷了他全部的法宝,把他送给了胡山炮。 因为他的强大,那个仆人明知他此时如凡人一般就是案板上一块剃光了全部骨刺的鱼肉,却依然,不敢手起刀落。 于是,他胡山炮才有了亲手膜拜这个男人的机会。 他胡山炮膜拜一个人的方法,是把他全部的尊严扔进泥地里,让最低贱的蝼蚁来践踏。亲眼看着高高在上的傲慢被打碎、□□,再也不能重铸。 多么辉煌! “把今儿的主菜上来吧,兄弟们都等急了。” 三千六百刀,削皮去肉,见骨不死,是为凌迟。 堆满了碎冰的长盘已经备好,点缀着死狱稀少的瓜果蔬菜。 十八柄精巧的纯银小刀铺陈在冰盘的一侧。 邪修中的第一美食家“行走的饕餮”,一身雪白的礼服,环胸而笑。 卫明阳被洗剥干净得像一只雪白的羊羔,赤身*的装在一个笼子里,被缓缓的推上来了。 前胸后背上狰狞的血痕,和一条垂在笼子外滴着黄水儿的断腿,昭示了在此之前胡山炮为了踩碎他的尊严已经努力良多。 然而,收效甚为。 胡山炮看着卫明阳那面无表情的脸,只觉心中一股鬼火压也压不下去。 “饕餮,下刀吧。” 胡山炮并不是一开始就想到片了卫明阳来吃肉的,可是鞭打,辱骂,烙铁,夹板,他给卫明阳挨个儿尝了一遍。 卫明阳除了第一遍上夹板的时候睁了睁眼,余下的,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下。 刚开始,胡山炮还得意忘形的张狂过:“卫明阳,你当年那般欺辱与我,可曾想过自己也有今天?” 卫明阳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你谁?” 啊,他膜拜了卫明阳一生。卫明阳于胡山炮是能望不见顶的巍峨山岳,令人胆寒,使人膜拜,想要战胜。胡山炮于卫明阳却一直都是泥地里趴着的一条蛆虫,几次三番隔应人的爬上脚面,却压根没发觉是同一条。 属下为了谄媚,还叫嚣着助阵,“你要是跪下来,求求我们胡爷,没准胡爷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卫明阳本就是绑在刑杠上跪着的,张口就道:“我求求你。” “哈?”属下拎着鞭子傻在当场,待反应过来便阴笑着回道,“你哭一个给胡爷看看,胡爷才能考虑。” 卫明阳面无表情的盯着胡山炮看了半晌,最后闭上眼睛。淡淡的给了八个字的评价,“食言而肥,无耻小人。” 此后不论受什么样的刑,别人谁跟他说什么,再没吐过一个字。 要不是上夹板的时候睁过一次眼睛,胡山炮几乎要以为他心如死灰了。 可是后来,胡山炮想起了那个从来也没让他进去的夜城传说,传说夜城没有刑罚,因为夜城帝君嗜杀,犯了规矩的人没有告诫,就是一个死字。 所以夜城帝君卫明阳上夹板的时候睁眼,不是因为胆怯,疼痛,而是因为好奇没有见过。 这个男人把他的尊严高高裱在月光都照不到的夜城城楼里,孤芳自赏。 他面对别人,又能有什么傲慢之外的表情。 就像现在,他赤身*的坐在带血的笼子里头,接受着满地凶徒或仇恨,或快意,或贪婪,或淫.邪的视线。 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依然该死的傲慢冷酷,英俊逼人。 与接受臣民的朝拜,没有半点区别。 甚至“行走的饕餮”在他的小腿上贴骨片下最后一肉,恶意的笑着请他品尝。 卫明阳面不改色的,扫一眼自己只剩白骨的左小腿,看一下白瓷冰盘里整齐铺好的薄薄肉片,张口吃了。 胡山炮咔嚓捏碎了座椅的扶手。 好一个卫明阳,好一个夜城帝君。 胡山炮忽然想到,这个傲慢男人此时的心情,是不是就像——一个人,忽然掉进了满是吃人虫子的山洞。这个无力反抗的人,并非不害怕,也不是不想活,可是他在被虫子啃是身体的时候,绝不会感到折辱。 因为他打心底,从没觉得眼前这些虫子,是可以平等交流的。 “胡爷,您尝尝?这夜城帝君的皮肉,嫩得跟女人一样,又常年被魔气滋养,香着呢。” “饕餮”一脸资深食客的模样,带着点含而不露的谄媚,把下一片肉插到胡山炮的盘子里。 满座凶徒都目光灼灼地盯着胡山炮的动作,胡山炮吃了这一口,他们就可以动叉子了。 这里面爱吃人的不少,深恨夜城帝君的就更多,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对于这些真正的恶棍们,可不是说说而已。 胡山炮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他其实不爱吃人肉,并且打心眼儿里瞧不上“行走的饕餮”那货所谓的“人食系”,饿得要死也就算了,没事儿研究是女人的胸脯肉炸了好,还是男人的大腿肌酱了好,这特么也忒变态了。 胡山炮自认杀人如麻,可并不是个变态。 一个邪修,酒色财力,总会好一样。 他胡山炮好的,是色。 这南海死狱里,酒肉钱财是甭想了,力量也会削弱。 唯有一个色字,亘古不变。 胡山炮如鱼得水。 摆摆手,就想让“饕餮”撤了。又觉得自己张罗着要活吃卫明阳,一筷子不动也不是个事儿。 可天知道他同意饕餮这个想法,只是想撕下卫明阳那张傲慢的脸皮。 什么地方,都不缺揣摩上意的小人。 见胡山炮面色不虞,就有人凑过来笑,“胡爷,新捉了个小女子,属下看着颇有趣儿,带给爷瞧瞧。” 胡山炮心动,这个属下本事没有,好色倒是跟他一样。他说有趣儿的,必不是凡品。想起前两天他找来的那个猫女……胡山炮露出点兴趣, “唔,那就瞧瞧?” “小人得令!” “行走的饕餮”一看,这还了得。明明今天是他当众活剐卫明阳的日子,若还被人抢了风头,面子丢的也太大! 不争馒头还要争口气!当下又生一狠毒计策,涎脸一笑。 “胡爷,要说这剐人的手艺,本是凡人衙门里传出来的。最初的时候,可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叫死得别太容易,遭够了活罪。” 胡山炮瞥一眼夜城帝君,冷哼,“自己个儿的小腿肉,他都能细嚼慢咽吞下去。爷看不出哪儿能让他遭罪。” 正说话间,一个白白嫩嫩,头顶上长了一片绿叶子的小丫头,就被手下带了上来。死狱里这么小的丫头本就少见,难得还是个异瞳,配上那片绿叶子,当真玉雪可爱。 当场就有许多汉子的眼神儿,不住的瞟过来,兴趣浓厚。 胡山炮却皱皱眉头。 这丫头稀有是稀有了,不过他不好小女娃儿这一口。 他好的……下意识就往人群里,穿过四五排桌子,看见了绿衣珠翠的折草娘——还玲珑曲线,风情万种,够骚,够浪。 这娘们嫌弃他胖,他知道。但是那又如何,他胡山炮如今是东区的狱王,在这死狱混生存,还不是要求着他! 一溜眼儿,又看见旁边的媚三娘。白衣男衫,故作正派。不过桃夭老祖发家史,哪个邪修数不出三两段儿,那就是个踩着男人肩膀爬上来的桃色长篇。 还有她这阵儿总带在身边的那个男奴,两腿儿都断了,说是端茶递水的小厮,谁信呐。带这么个累赘在死狱里头,还不就只有夜里边能用——那瘸腿小子,可是天天跟媚三娘睡一间房的~ 胡山炮□□两声,这姓媚的爱装个清高,,他也不介意捧着她玩儿,只要别过分,早晚不是…… 第149章 刺客杨夕(三) 媚三娘从卫明阳被推进大厅的时候,就开始坐立难安。 手中扇子抬起来三遭,又都放下了。常年戴在脸上似笑非笑的高人面具,需得咬牙切齿才能挂住。 她知道胡山炮是个蠢的,但不知道胡山炮的愚蠢竟得让人“剜目相看”! 夜城帝君这么个毒蛇似的东西,岂是能放在面儿上宰的? 十万夜城属卫,难道描到画儿上好看的么?卫明阳做了几百年夜城之主,难道还攒不下几个死忠?新帝君想要坐稳位置,要不要给老的报仇? 这事儿摊换了谁,不是不声不响的私底下一刀切了干净!若碰上个耐心的,没准连切都不切,小心控制一下他能接触的人,无声无息的就能让自然消失了。 她就不该图一时方便,走这个蠢货的路子。 今儿个卫明阳若真在这被活活剐死,在场有一个算一个甭管吃没吃肉,就得等着夜城那帮土狼鬣狗似的东西上天入地的追杀一辈子! 媚三娘面上淡淡,心里只恨不得把胡山炮咬死。 便还有那不长眼色的折草娘在旁添乱, “三娘,你怎么一副日了狗了的表情?” 媚三娘的表情在旁人眼里是无懈可击的。 她是个有分寸的人,轻易不与能人交恶,永远“莫欺少年穷”,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宁得罪小人不得罪疯子。连出门行走都要换过“梅三”这个身份,生怕被人捏着把柄一窝端了“蜀山桃夭洞”里的老小王.八蛋。 自家事情自家知道,她虽是个元婴,但跟卫明阳那种元婴根本不是一个级数。 如自己这种不正的路数,这辈子升仙是无望的,若不豁出去的做大孽,元婴也就到头了。并且因为底子薄,能用的手段也实在不多,别说人帝魔君卫明阳,就是个厉害点的金丹媚三娘她打不过。就说上次,昆仑那个“君子剑”,一筑基期的小剑修砍得她满山乱窜,也真是日了狗了…… 他们这种元婴,空有境界,寿数倒是够长的。斗起法来,除了灵力深厚,真是毫无优势可言的。能在这修仙界活得长久,媚三娘日日小心,处处谨慎,说话前先打十万腹稿,轻易不以真性情示人。 但架不住折草娘了解她啊,几百年的交情,喘口气儿能猜出来彼此昨晚在哪过的夜。 当杨夕被带上来之后,折草娘几乎是倒抽一口冷气,“三娘,你怎么又一副被狗.日了表情?” 胡山炮也有点懵。 这什么情况,媚三娘看着自己这边的眼神儿,只像要把人活吃了。爷惹着美人儿了?哎哟,这可是个带刺儿的牡丹,被她扇一扇子不是顽的。 胡山炮正要嘱咐人去问问,却见那媚三娘忽然露出个冷笑。左手提起折草娘的衣领子,右手捉了她一直带在身边的瘸腿小子,起身就走。 走得还挺急! 胡山炮觉得有点不对劲儿,想让身边去个人问问,是不是看见剐活人觉得恶心了? “行走的饕餮”下一句话,却让他把这个不对劲儿,完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胡爷,凡人衙门不为吃肉,所以这第一刀呢,不下在小腿上。剐男人呢,是头两刀各剜一侧乳首,第三刀就是照着两腿中间儿来了……” 胡山炮听懂了“饕餮的意思”。并为此激动了起来。 他诚心诚意的膜拜那个笼子里的男人,是以从未想过这样的方法。 如果毒刑拷打都不能让他折辱,那阉了他行不行? 胡山炮双眼发光的往那笼子里看去。他知道卫明阳听见了饕餮的话,可那个一腿已成白骨的男人依然面无表情的坐在那,大张着双腿,袒露着饕餮要割下去的那条肉。 胡山炮没放过他一丝微妙的反应,遗憾的是,那个男人的确是连大腿上的肌肉都不曾紧绷一下。 他不在乎? 胡山炮以己度人,并不肯信。 一挥手,用最冷酷的语调开口 “饕餮,直接下第三刀!” “行走的饕餮”,这个每天变着花样研究如何炮制伙人的变态,阴险的笑着,转向卫明阳。 人帝魔君呐,到了爷的手上,比一块蒸熟的猪肉又有什么分别? 可是夜城帝君看都没看他一眼,他只是望着上首胡山炮的方向,张开了削薄的嘴唇,嘴角上翘,露出了一个嗜血的笑容。 胡山炮只觉得手腕一凉,一沉。 手下送来的那个小丫头,忽然就倒进了自己怀里。 胡山炮的世界,陷入了一片寂静的黑暗。 黑暗中,胡山炮呆呆的仰着头,他不知道这是哪里。 他只看见那个头顶绿叶的小丫头,像一个巨人般俯视着他。 然后一脚踩下来, “我其实并不想救夜城帝君,但你实在太恶心了。” 胡山炮的黑暗,变成了用永恒。 杨夕这辈子从没这么憋屈过。 胡山炮的识海,小得简直不可思议。她要低着头,才能不被识海的天顶给磕死。 还有胡山炮的神魂也太弱了一些,居然还没她一截儿手指头长,比上回一脚踩死那个侍女还小。 不是说,化神以前,没有天赋神通的修士,甚是强弱都差不多么? 真是太奇怪了,杨夕摸摸头上的草叶子。 翠绿的阔叶,在杨夕头顶,骄傲地舒展着。 先不想这个神魂残废,解决了外面那帮杂碎再说! 杨夕在胡山炮的身体里,睁开了眼睛。 第一个感觉是,我靠真他妈沉,这得有三百斤往上! 她杀胡山炮,不过一瞬间的事,左右并未发现什么异常。甚至还在盯着忽然“投怀送抱的小女娃”看。 “胡爷……” 杨夕一抬手,止住了那个送她上来的胡氏属下。 那家伙不是真的,早被“千面方士”割了面皮,掉了包。 杨夕不知道在场还有多少个调包货。 但她跟那群人渣约好了控制胡山炮之后的手势。 杨夕对上了夜城帝君那双寒潭似的双眸。 救我,我们一笔勾销。 他的眼睛是这样说的。 那个外号“饕餮”的变态厨子,已经一手执起了夜城帝君两腿.间的软肉,用一把纯银小刀比划着,“哟,分量还不小。哥们儿这一刀下去,多少个小娘们儿得哭死啊……” 整个宴会上,群魔乱舞的起哄。 “快切,快切!” “都说吃什么补什么,哥几个等着泡酒呢!” “喂狗得了,恶不恶心呐。” 卫明阳面不改色,半点都听不到似的。一双星目,眨也不眨的盯着杨夕。 杨夕也看着他。 你我之间的账,你大可以找回来。 你欠薛先生的账,你永远也购销不了! 杨夕右手下压,扬声喝道:“开始!” 鲜血飞溅。断肢离体。 一道血线溅上了卫明阳英俊的面孔,惊心动魄的凄艳。 断肢在人们惊诧地凝视中,在空中划出一道血线,旋转着落入一个正和旁人聊天的胡氏手下的餐盘。 “当啷”一声! 那人猛然回头,惊叫,“啊!谁的胳膊?” “行走的饕餮”在卫明阳的面前,缓缓的倒下去,嘶声道:“刺……刺客……” 下一瞬,一把飞来的木剑切过咽喉,永远的终止了他的声音。 断掉的臂膀,流出一滩殷红的血液,濡湿了附近的地面。仍然完好的那只手里,精美的银质小刀滑落出来。 “叮当—” 卫明阳缓缓的阖了下眼,把溅在眼眶里血挤出去。 宴会厅里,早已是一片血红杀场。惨叫不断,血肉横飞。 恶观音,喜罗汉,邪法师,疯兽,木剑客,血手屠夫…… 动手的人数远比杨夕想象的更多。 以有心算无心,屠戮起来也就快得更多。 更别说,造反这一方的实力,远比胡山炮那些没上压下的打手超出了一大截。 转眼间,大厅里仍然站着的人,就只剩了不到一半。 而这一半的大多数,都属于造反的一方。 忽然,杨夕敏锐的感觉到身旁一股恶意袭来。 就着胡山炮痴肥的身体滚下高台,堪堪躲过砍下来的长刀。 抬头一望。握刀的人,正顶着胡山炮那个好色小弟的面皮,冲着杨夕阴笑。 杨夕厉喝道:“闻人无罪,你想干什么?” “背叛者”闻人无罪,一个人渣中的人渣,其人最是背信弃义,首鼠两端,只把背叛当成毕生的职业来做。 一同造反的人渣中,恶观音、喜罗汉、邪法师之流,属于杨夕认为比较安全的同伙,除了癖好丧心病狂了一些,大体上还比较有人性。 而闻人无罪,则是杨夕心中最危险的一个,没有之一…… 杨夕甚至从没把他当成同伙。 手刃亲爹亲娘,奸杀亲生妹妹,更名换姓拜过三十二个师父,先后十一个门派直接被灭门,,二十位师父含恨惨死,被五位尚在世的师父联手追杀下才逃进了死狱,临进来之前还被他砍死了两个师兄,一个师弟。 这样的人,即使以死狱的标准,也太过不是个东西。 闻人无罪扬起手,揭开□□,露出一张远山新雪的面孔。墨缎似的长发在背后松松扎成一束,发尾垂到膝盖,映着他滴血的长袍下摆。 “道爷帮你宰了胡山炮,你跑什么?” 第150章 刺客杨夕(四) 杨夕恶狠狠的瞪着眼前男人, “胡山炮我已杀了,不劳道友废二遍力气。” 闻人无罪一笑,长刀一甩,血溅在白墙上,刺目猩红。 “爷不信呢!” 闻人无罪的长相,基本就是张女人脸,还是奔着高岭之花阳春白雪那个方向去的。 一把嗓子倒是相当的爷们儿,还带着股道爷永远有理的王.八之气。 “二十岁不到的小娘子,就算你有天赋神通,又能够修了几年神识?这么一眨眼就灭了胡胖子,碾压么?你懵谁呢?” 别说胡胖子,就是你闻人叛徒,放出神魂来本姑娘照样碾死你! 杨夕咬牙切齿,“你既不信我,定计划时不早说?” 闻人无罪挑了挑他秀气的眉毛, “有甚必要,你老实站稳了,爷帮你砍死他就是。” “屁!”杨夕真想喷他一脸,“我神识还在,你一刀下来,我变白痴么?” 杨夕忽然一凛。 闻人无罪又不是刚刚知道她是小姑娘,现觉得他碾压不了,难道之前就觉得她能了? 再者说,闻人能想到,其他人难道就会忽略不成? 是了,这里没人知道她是五代守墓人。 灵魂刻印对神魂的加持,整个大陆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娘的,这帮人渣一开始找人偶师,就没安什么良心! “那就没办法了。”闻人无罪摇摇头,笑得一股血煞之气,“等你撤了法术,万一胡胖子还活着,招来外间帮手不是顽的。” 说罢一把钢刀落下来,胡山炮的胖头高高飞起。 划过一道弧线,滴溜溜落在夜城帝君帝君的笼子上,卡在两根铁条中间。 卫明阳伸出手指一弹,像弹落了什么蛆虫一样的东西。 人头滚落地面,双眼空洞的睁着。 杨夕仰天一口鲜血,喷在闻人无罪的后背上。 泼墨一般。 在自己的身体里睁眼,强行断开人偶术的反噬不轻。 跳起来一脚蹬在后者的肩膀上,凌空跨过三丈。 “杨夕,这边!” 邪法师据守大厅的一角,森森白骨在他面前筑起一排坚固的防御。 杨夕手腕一翻,灵丝缠上全场唯一的借力点——夜城帝君卫明阳的笼子。 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扑向邪法师的所在。 错身而过的瞬间,杨夕在卫明阳的笼子上借了一踏之力。 “你是个好汉。” 卫明阳难得屈尊的看了杨夕一眼,露出一个傲慢的笑意。 “但你不是英雄。”杨夕借力飞身远去,并没有给卫明阳打开牢笼。 修长手指猛然抓住了笼子的铁条。 奈何卫明阳不是个体修,他掰不动…… 闻人无罪倒提着长刀,杀神似的一步迈过来。 一柄木剑轻飘飘的截住了他的去路。 “木剑客”拈着灰白的胡须,面容肃穆,“背叛者闻人,老夫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叛徒。” 杨夕落在邪法师的骨墙之内,刚好看见这一幕。 甭信人渣们嘴上说的理由,那只是找个杀人的借口。 “木剑客”常年养着五个以上的剑仆,开了剑府并不让他们修炼,只用丹药灵果喂着。十年一换,凡有背叛就剁成肉泥,但从没人见他手下放出过活的老仆人。 这个邪剑修每日盯着杨夕后背,眼珠子都要发绿了。 闻人无罪表面的喜怒无常,背后又何尝不是眼馋十七骨剑府。 只不过“背叛者闻人”要把杨夕拆府炼骨,而“木剑客”想要活的剑仆。 此时敌人尚未解决干净,整个造反的人却已经开始了内讧。 三五成群,捉对儿死掐。 掐死一个,就少分一分胜利的战果。 黑袍法师立在白色骨牢中,挥手撒出一把淡绿荧光的粉末。咏叹一般, “尝过了背叛的甜美滋味,谁能抵御那醉人的诱惑?” 杨夕抹了一把脸,面无表情的看着一屋子魑魅魍魉。 都是人渣,好想砍死。 包裹在黑袍里的白皙手掌,在杨夕面前摊开。 邪法师的援助,当然也不会是无偿的。 杨夕悄悄瞪了他一眼。 娘炮! 右手按在左臂上,水样的波纹闪过。翠绿的枝条收回体内,杨夕卸下了这截臂骨。 “邪法师”看着紫金色的骨骼,就像看着倾城之色的丽人,眸中闪着点点痴迷神色, “三天时间,让我来好好疼爱它吧!” 杨夕张了张嘴。 “知道知道,不得切割,不得雕刻。”娘炮小青年儿眨了眨眼睛,“这是约定。” 杨夕叹息扶额。 脑仁疼。 死狱里除了活人渣,只剩死变态。 邪法师已经算是比较好的联手对象,起码,他是可以讲条件的,并且实力出众。 借着邪法师的骨墙和毒粉,杨夕抵挡着一次次明刀暗箭。 抽空也对着最人渣的几个货放出两记冷箭。 又一个同伙儿惨叫着扑倒在杨夕的面前,燃火的长矛把他从后背穿透,钉在地上。 人还没有死透,一双眼睛血红的盯着杨夕。 杨夕也看着他。 “千面方士”,男女不详,因为从来没露过真容。最爱剥人面皮收藏,见着美妙人物总要缀行其后,得手才罢。 对闻人无罪和“恶观音”都有些垂涎。据说对杨夕的左眼也颇有兴趣。 这也是个造大孽的。 手起刀落,“咔嚓”一声。 一代妖人,就此陨落。 杨夕单手提着滴血的“夜行”,看一眼滚到脚下的人头。剑尖划过下颚,挑起贴在脸上的人皮,露出本来的面貌。 “真丑。”杨夕说。 邪法师蹦过来,一把抱起人头,“啊呀,我惦记这颗脑袋好久了,总算给我捡到了!” 细心的用袖子擦过浮灰,左看右看,怀疑的睨了杨夕一眼,“哪里丑了?你眼睛莫不是出了岔子?” 杨夕看着满室血腥厮杀,定定道:“特别丑。” 尸身上的长矛被一只粗壮的手拔起来,执矛的“疯兽”犬霄笑看了杨夕一眼,回过身嗷的一嗓子吼起来: “都特么别打了!再打人都死绝了!” 闻言,一部分人被犬霄震住,不甘地收了手。另外一部分杀红了眼的仍打个不休。 犬霄神色一狠,一根长矛贯过去,滚在地上掐得最凶的两个人,直接被长矛捅了个对穿。 算是共赴黄泉了。 雷霆手段总是有效,一屋子的打斗声,戛然而止了。 数一数,五十几个参与造反人渣,站着的只剩了三十多。 “背叛者”闻人无罪和“木剑客”两败俱伤,但都还能苟延残喘。 杨夕表示遗憾。 犬霄粗野的对着一群人渣开喷:“胡山炮的势力还没解决干净,自己人倒先干起来了。一群乌合之众,简直难成大器!” 就好像他刚刚没有把唯一能跟他争狱王的“千面方士”捅死一样。 “背叛者”的名声太臭,“邪法师”“木剑客”对此都没什么兴趣,“千面方士”一死其他人实力都不足以力压群雄。 犬霄骂骂咧咧的往墙角仅剩的几个胡氏手下走去。这几个也是命大,这一片杀场竟能捡出条命来。 走近了却见那几人既无愤恨也无求饶,竟然是一色的如丧考妣、心若死灰的模样。 犬霄眉头一动: “能进死狱的想来也都是狠人,那胡山炮到底用了平日用什么手段哄的你们那般听话?” 那几人神色更加灰败下去。 其中一个修士终于抬起头来,冰冷而怨毒的开口: “你们且等着吧,整个东区,一万条人命,一个都别想活了。” 犬霄一怔,“你什么意思……” 话刚开口,一柄长刀横飞过来,“唰”的一声当胸穿透。 那唯一开口的修士,直接被钉死在墙面上,不活了。 犬霄猛的回头,对着闻人无罪怒骂:“你他娘,好歹让他把话说完再动手!” 闻人无罪甩了一头长发,一抬手把刀召回来,混不在意的往长袍下摆上擦血。 “耸人听闻,有什么听的必要。” 犬霄哗的一声抬起长矛,指到闻人无罪的鼻尖上,神色阴鸷,“没有下次。” 闻人无罪是个不服管的浑人,可犬霄是个有点成算的野心家。 惹急了闻人无罪是真敢上手砍了犬霄,犬霄却理智的知道自己不能再捅死个能打的助力。 推开身后那道大门,胡山炮手下还有上百个喽啰有待收拢。 两相对比,光脚不怕穿鞋,犬霄就有一点吃亏。 收回长矛,指着钉在墙上的尸体,犬霄问剩下的俘虏,“什么叫整个东区都别活了?” 然而并没有人出声。 杨夕却福至心灵的,忽然想起梅三跟她说过的话。 心底一凉, “闻人,你喝过死狱的水吗?” 闻人无罪极微妙的笑了,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杨夕,略略带了点遗憾: “我只喝血。” 他当然很遗憾,如果杨夕是除他之外唯一没有在死狱里喝水的人。 那么这座大厅之中,他们,才是彼此最终的队友。 煮熟的剑府,就这么飞了呢。 第151章 蓬莱叛事(一) “你们是什么人?” 清脆的女声在大门外响起的时候,大厅里的人渣们正在进行第二次内讧。 闻人无罪那副我什么都知道但我就是什么都不说的态度,直接把自己放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疯兽犬霄和“木剑客”这长矛木剑的夹着闻人无罪,威逼后者。 突如其来的意外,大厅里瞬间为之一静。 “胡山炮呢?” 守门的弟兄似乎说了些什么,但显然没能让那个女声满意。 大厅的正门被一股沛然大力猛的推开。 七个身穿青翠道袍,背负长剑的“点擎苍”修士就那么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身后还跟着七个布衣短打,低眉顺眼的剑仆。 而大厅里的一室狼藉,也彻彻底底的暴露在“点擎苍”们面前。 杨夕听见了邪法师的吸气声。 她自己则有一瞬间的犹豫,要不要表明身份。毕竟,她只是误入死狱而已。 可接下来点擎苍的表现,让她放弃了这个想法。 “你们把胡山炮杀了?” 年纪最长的“点擎苍”说这话时,竟然笑了一下,根本没有多看地上的尸体一眼。 六名年轻的剑修按剑守护在侧。 “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重新选个狱王,我有事情跟他谈。” 杨夕攥紧了拳头,这点擎苍比传说中的还要恶劣。 犬霄往前迈了一步,眼角余光去看闻人无罪。 后者单手提着刀,靠在一张桌上。半边长发挡住了面孔,不知在想什么。 犬霄见闻人无罪并不与他争,于是走上前。 “不知前辈要谈何事?” 中年点擎苍看了看他,一笑:“关门。” 他身后六个青年剑修手中剑花一挽。 长剑一勾,搭住门扉,哐当甩上。 屋内众人具都生出一种,今日若谈不成便会死在这里的错觉。 点擎苍笑着说:“谈谈归顺蓬莱的事。” 犬霄一愣,随即笑道:“南海蓬莱是天下功法的发源之地。我等身为修士,自当奉蓬莱为上师……” “小子!”中年的点擎苍笑了笑,打断了疯犬的攀扯,“别跟老夫扯皮。蓬莱这两年越发看不上昆仑、仙灵之流的做派。翅膀硬了,就数典忘祖了!看看那些道派新收的小弟子们,都快把祖宗的蓬莱宝岛,当海外蛮夷看了。” 杨夕听得心里咯噔一声。 并不是说这点擎苍胡乱诬陷,恰恰相反,杨夕自己在昆仑所接受的概念,那蓬莱岛就只被当成一个道法丰盛,与世隔绝的外岛。 而看那疯犬的反应,蓬莱是修士祖宗这事儿恐怕是真的。 那边疯犬已经就坡下驴的续上了话, “前辈恕罪,那小子就更不懂了,就算蓬莱的前辈们打算在陆地上找个新的代理,也轮不到我们一群死狱的犯人?” 中年点擎苍笑笑,“人可以一错再错,却不能三错四错。明知道再找也是再养一个白眼狼出来。蓬莱上师们这回,不找了,他们要亲自来。” 杨夕注意到,他说的是“咱蓬莱”。 蓬莱要搬到大陆上来,这可真算是个震惊天下的大消息。 出于什么样的真实理由,在场没人猜得透。 但如果一个外地的门派到了个新地界儿扎根,现在当地搜罗一批人手圈地建山门磕对头,倒是常见的。 就是瞧上死狱有点不常见。 点擎苍却是把理由备得足足的。 “那昆仑剑派心大呐,整个儿陆地上的门派,都叫他们折腾的抗怪联盟给收拢了。这眼巴瞧着,倒有要倒退回天羽皇朝的架势。”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留给众人回想。 天羽皇朝,说的可不是现今儿的天羽帝国。 那是距今几万年的庞然巨物,当时大陆上唯一的国家。 关于这段历史的评价,有好有坏,好的是说正是这个皇朝实现了仙凡融合,让老百姓知道了修仙者的存在,让修仙者走下了神坛。 当时民间也确确实实曾经做到了人人有机会修仙,凡有资质者,均有国家设立的问道殿统一培养。可以想象,平凡人得到了这样的待遇,会如何感激这个国家的君主,而当他们成为这个国家的中流砥柱之后,这个皇朝会何其昌盛。 而坏的一面,则是这些中流砥柱们成长起来之后,才渐渐显现出来的。修炼是为了当官,当官则是为了占有更多的资源修炼,身居高位的“大官”们得到资源的无限倾斜,几千年不死,不飞升就不算完。 这在现在的修真者们看来,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而合道期的宰相还要口称臣子,五体投地,奉黄口小儿为君上,这在如今求长生逐逍遥的修士们眼里,绝对是个打脸打到痛彻心肺的耻辱。 而皇朝末年的统治黑暗,民生凋敝,虽被百般涂抹,却仍然在街头巷尾的传说中可窥一斑。 而杨夕从见过的昆仑“灭门浮世绘”中,早有隐约的推断,四代昆仑,大约就是亡于这个天羽帝国之手。 点擎苍给当代昆仑扣的这顶帽子,不可谓不大。 “蓬莱上师们想在这片陆地上扎根子,自是要解救你们这帮被昆仑坑害了的孩子,就说这死狱,那便是首当其冲的。说是关几年给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可你们谁进来之前,知道这里头是不能动法术的?外边儿真真是连个影子都没有。昆仑这份本事,不比当年天羽差啊…… “他们坐上面吃香喝辣,却要你们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卖命拼死,还要限制了你们的本事。” 杨夕只听得两眼冒火,这一番颠倒黑白简直气炸她肺片。 关键是他这话里边三分真,七分假,传出去让捕风捉影的人听了,就得让人有模有样的当了真事儿。 而且这是个讲话的高手,谁对谁不对这种事儿从来劝不动人,但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跟昆仑,甚至仙灵宫这样的门派打对台。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道理放之四海皆准,换句话说蓬莱仙岛是不会追究昆仑—仙灵系统里给他们定下的一切罪过,眼看着不少人渣都被他说活了心思,蠢蠢欲动起来。 娘了个腿腿,那我不就先炮灰了嘛! 杨夕一拍桌子,口辩咱不是对手,咱拿事实说话。 “那请问这位前辈,您已经解救出来的胡山炮被咱们不小心给砍了,这事儿蓬莱怎么看?” 点擎苍的修士身板子一僵,一双利眼扫过来。 好丫头,这是个不愿归顺的了! 要不是箭在弦上,你当道爷真会饶了这帮坏事儿的猢狲? 勾了勾嘴角,眯眼笑道:“这胡山炮倒是个意外,品性实在是恶劣得太过,本也要出手收拾的,如今倒是省了许多事情。” 杨夕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单手一撑从骨墙后面跳出来。 “所以,胡山炮前边儿的枪王古存忧,就是品性太过恶劣,让您们给收拾死的?” 这话的末尾一句咬的极重,倒是激起了不少人的同愤。 古存忧在死狱是什么样名声,那真是睁眼瞎子也不敢就这么应了一句品行恶劣。 那点擎苍危险笑笑,“这却不是,谈不拢而已。” 不能合作就除掉,这番话放在其他任何一个官面上,都是不能瞎说的实话。 然而死狱这帮人渣的尿性,却真没什么不行。 杨夕一挑眉,“所以前辈的意思是,今儿个若要谈不拢,我们这帮也是一样的下场?” 点擎苍但笑不语。 “我一直不明白,古先生他…”闻人无罪却抢在杨夕前面开了口,长刀刀尖儿拖在地面上,刮擦的声响由轻到重, “…并不是昆仑、仙灵之流的死忠。在外头的爱好,是砍各家皇帝老儿的脑袋。进这死狱,也不过是找个清静地方安心杀怪。到底有什么地方不顺了蓬莱上师的眼睛,以至于……谈不拢?” “这理由,却不便为外人道。” 杨夕擦擦“夜行”,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我记得蓬莱,是在海的南边儿吧……” 临时被推出来的狱王犬霄,却勃然变色。 盯着点擎苍的剑修,道:“那些海怪,是蓬莱养的?” “怎么可能,若是能养出这等凶物,怕早不称霸宇内!” 还用招揽你们做甚?怕是我点擎苍都没了立足的地方。 犬霄眉头不松,再出一问, “蓬莱高层,可被海怪辖制?” “开什么玩笑,怪兽之强横,若生灵智,天下间还有你我的活路?” 犬霄看了杨夕一眼,放眼大厅,他是唯一知道杨夕出身昆仑的人。因为杨夕是他挖来,彼时尚搞不清状况,露出过不少端倪。 “那敢问先生,蓬莱若与昆仑开战,我等身在死狱,又要如何襄助?” 点擎苍的修士笑了,“这便简单得很。死狱东区若能在杀怪一事上,稍稍松懈。海怪背后又有蓬莱仙长们追杀,四个区的海怪必然都涌向东区一处。我点擎苍再于阵法维护上略做首尾,不愁这死狱困阵不破。” 如此一来,胡山炮日前的消极怠战,内耗实力,便说得通了。 古存忧的谈不拢,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当然,蓬莱上师们出此大力,也非全是为了救你们。待海怪冲破死狱的困阵,昆仑手忙脚乱之际,便是上师们登陆建功的时候了。” 合情合理的解释,彻底双赢的局面。 可犬霄的眉头,却并未因此放松。 左右扫视着临时聚起来的乌合之众,眼见着有人思忖,有人窃喜。 虽说下死狱的时候,大多人都是自愿的。可是三年不见天日的挣扎,没人不惦记着,闻一闻自由的味道。 之所以一直没出现什么暴动,那是大多数人在外头实在混不下去了,冒头就是个死。否则,谁愿意猫进地底下,喝生血吃生肉? 可现在,点擎苍背后的蓬莱仙岛给了他们另外一种可能。 堂而皇之的站在阳光底下,受修仙界老祖宗的庇护。整个大陆局势重新洗牌,而他们将因为是第一批功臣而受到优待。往日罪孽自不必提,甚至以后继续为祸一方,也被睁一眼闭一眼的放过,都是有可能的。 可是,有些事情,即使是十恶不赦之人,也有越不过去的底线。 犬霄垂着头,紧紧的握着手中长矛。 “蓬莱既没有御怪之能,待死狱困阵告破,那些食人的海怪,又要如何处理呢?” 点擎苍的修士意味深长的开口,“若要成大事,则必有牺牲。死狱既为前站,死点人也是正常。” 言罢,深深的望了杨夕一眼。 不料,杨夕却不闪不避的回望着他,蓝眸澄净,黑眸幽深。 “死狱东区将近一万囚徒,另外三区数量还要更多。死狱背后的巨帆城,常驻十几万修士参战休整。整片南海战场,几十万修士并数百万凡人。再往后,还有整片大陆数不清的仙凡命性…… “蓬莱是打算,以海怪为先锋,把我大陆修士的血肉一寸一寸犁过去,待生灵涂炭后。再于焦土上,重新播种么?” 清脆稚嫩的娃娃音,一语道破了这场交易背后,鲜血淋漓的惊天代价! 第152章 蓬莱叛事(二) 战斗开始得如此突然,谁也没有想到。 闻人无罪拎起长刀,半空中划过一个完美的弧线,拉开了战斗的序幕。 落地一刀,三丈长半尺深的裂痕。 “轰隆”巨响,甚至是之后才被听见。 点擎苍七个修士仓促后退,一个年轻女修险些绊进地缝,中了偷袭。 脱口惊呼:“诛仙?” 剑道六魁,各有看家本领。 诛仙剑派的功法,并不像他们的名字那样堂皇大气,相反,他们长于偷袭起手,以弱胜强。 这一手“压声剑”的战技,恰是诛仙的不传之秘,十分好认。 闻人无罪掀唇一笑,长刀横挥,三十六道剑气从地缝中轰然炸起,斜掩着手中刀罡,从四面八方直扑那出声的女修。 “断天门剑阵!”女修惊叫着左支右绌,“你到底是哪派弟子?” “昆仑瞬行”,“北斗幻身”,甚至“点擎苍无向暗刺”流水样的使出来,各大剑派的看家战技在闻人无罪手中聚成一股凛冽的刀剑风雪,呼啸着卷向那名女修。 “背叛者闻人……” 既不懂得怜香惜玉,也不懂得持强凌弱是没有廉耻。 邪法师的叹息百转千回,从一地白骨中站起身来,呐呐道,“他竟然藏拙了这么久,不过总算让我知道他是剑修了……” 邪法师的背后,森然白骨,累累成军,满地新鲜的尸首,恰成为他力量的补材。 闻人无罪发难,其他人自然也没闲着。脚踏刚画好的加成阵图,银红相间的六芒星,血色涌动,邪气逼人。 秀口一吐,“感受死神的颤栗吧!” 白骨尸军,悍然扑向敌首。 疯兽犬霄仰天长笑。 手腕一翻,乌黑长矛甩到身后八丈远。 双手一挥,指甲暴长一尺来长。猩红舌尖舔过乌光指甲,如妖似魔。 木剑客是他此次夺王之战的攻守同盟,见状却也不禁大怒,“你他娘竟是个体修?”又是跺脚,又是面红耳赤,恼羞成怒之至,“敢情你天天拎个破矛,是在哄老子玩么?” 犬霄双足一蹬,人已离地,嚣张大笑从空中传来。“瞅你那副小妞儿样子,谁让你们太菜啊!” 流光双目,狂态毕现。双爪切金断玉,利齿择人欲嗜。 冒天地之大不韪,以人身入妖道,为求力量,甘为猪狗。这才是撒开了蹄子扑腾的疯兽犬霄! 木剑客一张老脸臊得通红,罢罢罢,枉老子一世恶人,竟也有为天下苍生搏命的一天!可叹可笑! 但诸君争做烈士,黄毛丫头都上了以命换命的打法,老子也断没有做个缩头英雄的道理。简直连回家面对剑仆,都会心虚气短不好意思欺负。 行走黑暗,一世疏狂,谁手上还没有点看家的本事! 老牙一阖,咬破舌尖,连喷三口心头血。 五行木剑嗡鸣乎应,脚踏七星,念得咒来:“临兵斗者皆列阵在前!” 这么个邪人,看家的本领,竟然是正经的玄门道法! 满屋子人渣,磨刀霍霍向奸佞。到处都是布满血丝的红眼珠子,和伤痕累累的尖牙利爪。 却有一个被众人遗忘的人,困坐囚牢,背对战场。 修长的手指抓着栏杆轻颤,卫明阳双眸黝黑,轻声低吟:“英雄……” 卫明阳没有修练过神识功法,可死狱的困阵到底挡不住元婴修士的耳聪目明。 要不怎么说成也天才,败也天才呢? 寻常修士一个境界,卡数百个年头,漫长时光总要钻研几种法门临敌。 练气境整天折腾吸收灵气儿,体内度量微小,懂行的便会淘换两门小法诀来用。调度道法以外的自然,然天道规则所限,威力强大者稀有。 筑基以后,成就道体,算是真正迈进了修道士的门槛。炼血炼肉,锻筋锻骨,灵体带换凡胎,终于可以飞翔天地之间,龟息潜海之下。 这个阶段的修士,多会研习一点体修法门。 但散修之外,受山门系统培的弟子,卡在这一层的也并不多。 通窍期开始,修士的竞争渐渐激烈起来。 此一阶段经脉的数量变得可以扩张,这直接影响到日后修行的速度,金丹的品质,元婴的法相,甚至能不能修行些奇门功法,对敌时法力的恢复快慢。 所以卫明阳也曾压着自己的境界,在此阶段停了一停。 争资源,争灵宝,抢势力。丹器符法阵禁咒,这个阶段的修士也终于不再受资质影响,可以挨个尝试了。 所以修仙界的诸多杂家,也基本是在这个阶段涌现出来,功成名就。 卫明阳的通窍境界,纵向跟他自己对比,算是卡得长的,八十九年,一手阴阳化生*使出手来,惊才绝艳,所向披靡。 金丹境,出了名儿“卡死九十九,放过不足一”的凶险境界。这个境界的修士,若不想依靠丹药旁门,多会学一点剑修本领,来对抗那无孔不入的心魔。 无他,剑意是目前人们所知的,唯一能在心魔幻境里御敌的东西,就算练不成剑意,磨磨心性也是好的。 当然话不能说死,旁的办法或许也有,但毕竟不够公开常见。 卫明阳就是那个或许也有。 他是真魔修。 以血肉凡身,入无形魔道,这片大陆上真正的人身魔修其实非常稀少。 那种随手学了两门魔道神通就开始刨个洞府,祸害百姓的不算。那叫走火入魔,不叫修魔。 说得难听点,那种东西是魔域里头,大魔真君们洒饵培育的养料。蹦跶不了太久。 正道修士们天天喊打喊杀的除魔,除的也是这帮鱼肉乡里的伪魔修。 跟妖修不一样,因为魔者无形,魔者不争,真魔一旦修成都是强大却避世的存在。人修为主的修仙界,轻易不招惹这帮惹不起的老乌龟。 没事儿就砍一砍伪魔修,匡扶正义的同时,别让真魔把人间祸害成自家猪圈,也就是有限的交集了。 所以人修很少能得到魔的正统传承,除非像卫明阳这样,还是个软趴趴婴儿的时候,被路过真魔给捡了。 送又送不出去,扔了又觉得怪可惜了的。小猪似的养着,怕他死喽就只有教他修炼。 修炼吧,人修的功法又木有见过,那就修魔吧! 万一修坏了,走火入魔咋办? 真魔大人表示,再好没有了!小猪养成了大肉猪一口吃掉,还能解馋。真魔的伦理,不是我辈凡人可以猜测的。 师父修行停滞了,养个徒弟嘱咐他“好好修炼,争取早日把为师吃了,不能让隔壁吴老二抢了先”这样的,简直不要太常见。 徒弟没能练过师父咋办?那就把这个徒弟吃了再养下一个呗,哪个真魔大能一辈子没吃过三五百徒弟呢…… 这真魔要是不稀有,都见了鬼了。 卫小阳就这样在师父绿油油的眼睛里面长大了,口水流到下巴上的师父大人,生生给卫小阳逼成了一个洁癖。 真魔师父没想到的是,洁癖卫小阳居然真的适合修魔。 人修魔道,只有一个办法,自养心魔。 金丹心魔,悬于人修头顶的一把惶惶断头刀。洁癖卫小阳一看,我靠,这玩意儿好脏,简直不能忍,张开大嘴啊呜一口给吞掉了。 来一个吞一个,来两个吞一双,吃得满嘴流魔,生生成了圆滚滚的胖小阳。终有一日胖成正果,体外化形,成就本命魔蛟。 没错,现在杨夕眼珠子里边儿转悠的那条魔蛟,是人家卫小阳辛辛苦苦养了几百年的心魔。 其实卫小阳还是被真魔大人给养歪了,人是不会见了脏东西忍不了,就往肚里吞的。 但真魔大人不知道,真魔大人只是很嗨皮,我这徒弟是宝啊!能修魔的人类百年难遇啊,而且人修的障碍是命短,但是他们修行速度快啊! 这徒弟只要养不死,过不了两年为师就可以过上被吃掉的幸福生活啊! 于是全副精力放在“徒弟千万别死”这件事情上的真魔大人,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以前养过的徒弟都是魔,魔者无争,大家每一头的想法都差不多。 所以师父大人忘了,人类这种生物,他有“中二期”! “师父以异类之身,期间辛苦,明阳看在眼里。虽不曾时时宣之于口,但日日铭感于心。魔者生于天地,无父无母,明阳心中师父既是父母。为人子者断不会为求力量,啖父母于口腹。现明阳入世修行,再求突破之法,此行或许千年不见,望再见之时,师父能理解徒儿的苦心。” 留书一封,翩然而去。 能吃掉我的徒弟他跑了!真魔师父整个世界观都崩溃了。我不理解啊不理解! 老子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从来捧着护着,没要求过你烹茶扫水,你小时候尿炕还是我给你洗床单呢! 师父就要求你一件把我吃了,怎么就那么难? 怎么就那么难?! 卫明阳对此只有一个回应。 少拿八百年前老黄历说事儿。你没见过小孩儿尿炕,愣把我沤出褥疮来才知道洗床单别以为我不知道。隔壁吴老二都告诉我了。 我现在左边儿屁股蛋上还有疤呢! 床单这事儿,你要能尿,我也给你洗! 至于吃了你,除非你有本事把自己团个药丸子塞我嘴里,否则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真魔师父:吴老二我跟你拼了!t皿t 把自己团个药丸子,其实真本事他真有。但塞进卫小阳嘴里这事儿就悖论了。 当然真魔大人是没听过悖论这个词儿的。 他就是一琢磨,他要是把自己强塞徒弟嘴里吧,前提是能打过徒弟。但真魔自古以来的传统和向往,都是徒弟养的比自己厉害才给吃,要不然合体合得没意义啊? 但自己这徒弟一旦修为比自己厉害了,哪里还肯让自己塞? 真魔师父愁得头上的毛都白了…… 卫明阳就在师父犯愁的年月里,干掉一个又一个坏蛋“尽诛有罪”,吞掉一个又一个走火入魔的“饵食”,渡过了他短暂的化神期。 在化身这个人人努力修炼幻术、杀术、神魂之术的境界里,卫明阳开紫府,筑灵台,匆匆锤炼了一下五感,便马不停蹄的奔向了元婴行列。 其实比起前面几个境界,元婴这个境界是个水到渠成的境界。 如果前面按部就班,基础打得扎实,自然而然便会生成元婴。只不过法相不同,神通有异。 修成元婴,便等于修成了第二条性命。 肉身没有天赋神通的修士,若基础扎实,在元婴境界也可尝一尝元婴神通的感觉。 任何事情,不深入便不了解。 只有如卫明阳这般修到了元婴境界的人,才真正开始明白,修士和修士区别,不在于境界。 飞升和作化的区别,不在于资质。 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飞升之前的最后一个境界,会叫合道。 什么样人有得证大道的可能,其实是可以看出来的。 当然,并不是说有了这种可能,就一定管用。 资质实在太差,修炼速度跟不上寿命的消耗,生生老死的不要太多。所以四巨头中,人修为主的仙灵宫,收徒首重资质。 因为进境的确一日千里,使那些不思飞升的小门小派争相效仿。 也并不是说,入道之初瞧一眼行不行,就一辈子不可改变了。 通天大道,最不缺陷阱,多得是诱惑。而人生在世,总少不了立地成佛的屠刀客。 所以四巨头中,最胡来的昆仑,才号称“有教无类”,是个活物就敢教一教。 天纵奇才、心坚如铁的夜城帝君卫明阳,在元婴境界卡了整整九十七年。 不是因为白允浪。 是因为他看不见自己要合的道。 卫明阳疾恶如仇,尽诛有罪。 因为他觉得他们肮脏。 玷污了这纯白如皓雪的人间。 可是现在,就在他看不见的身后,一群肮脏的人正在同另一群更肮脏的人,以命相搏。 为了这人间,还能纯白如皓雪。 第153章 蓬莱叛事(三) 郭长泽心里头很不痛快。 也是,作为点擎苍被掌门点名儿——完成蓬莱上师们委派一切任务——的执事长老,他能痛快,那才怪呢! 难道他就不知道,拿海怪开路这事儿它心黑么? 他比谁都清楚! 要不然,掌门怎么会突然想起他这个舅舅不亲、姥姥不爱的“透明执事”来了? 蓬莱催逼的紧,说是今日之内必须“破冰”。 死狱并不是唯一的破口,点擎苍也只是邀宠的门派之一。 事成,则掌门人在蓬莱面前有了说话的资本。 若不成,郭长泽几乎可以料到自己的下场——“山门不幸,出此孽障,以九九天雷诛于亟仙台,以告苍生”这种事儿还少么? 掌门人当初一定是被昆仑挤兑疯了,才会去巴结海外蓬莱。 都说蓬莱岛是修士的发源地,岛上的修士至今还传承着百万年前的初代道统。 传说海外蓬莱,岛民生而筑基,禽兽落地有灵,草木天生能行,谁家要是没两个能说话会修炼的桌椅板凳,连出门都是要被笑话的。 还有传说,蓬莱岛每家每家每户都有人、兽、草或者板凳曾经飞升。 所以才有人说:蓬莱既是仙境。 都是他妈的道听途说! 在郭长泽看来,那些穿兽皮、着草裙、面画鲜血文章的蓬莱修士,简直就他娘的是一群未开化的野蛮人!并且这群茹毛饮血的岛民,根本没拿陆地上的人当人看! 但是区区郭长泽怎么看,重要吗? 牛不喝水强按头的事儿,人家现在是钢刀架在脖子上逼你开道儿,掌门人都骑虎难下呢! 郭长泽舍不下小命,掌门人舍不下山门。 既然上了贼船,就是硬着头皮那也只能把它往前开啊…… 什么?你说你不上船? 这事儿特么你说的不算,贼说的才算啊! 进一步则“从龙之功”,退一步则小命玩完。 郭长泽以为,但凡识时务的,都知道应该怎么选。 可是他居然连续遇见那不识时务的莽夫! 先是一个古存忧,连带着他手下二十几号亡命徒,各个都是茅坑里捂出来的石头,又臭又硬,逼急了还敢跟你拼命。 还有什么说的,只能弄死! 好容易策反了一个胡山炮,临到关键时刻,居然又被人给砍了! 砍了他的这帮人竟然又是不得招安的! 如果说古存忧是块茅坑石头,这帮人相比之下根本就是豺狼疯狗!古存忧尚且顾及死狱安定,还肯跟他周旋一二。这帮狗子倒好,上啊来就骂,骂完就砍! 你说那小丫片子看着也不大,估摸着肯定没有五十,她嘴巴怎么就那么毒呢? 对准了心窝子戳进去还带拧劲儿不拔刀啊! 老子是怂了,可不代表老子没长心啊! 还有眼前这几个拼命的,对,就你们几个,干架就干架,有没有必要把表情都摆的那么凶! 本长老顶多是被捅死,又不会被你们吓死! “嘶——”手臂上又挨了一道口子,郭长泽左右看看跟着自己出来的几个小辈——眼看着都要支撑不住了。 论理,眼前这些人不过是死狱里的二流角色,因着一流的都被古存忧带走并且跟着一起死了,这才能冒出头来。 然而下山猛虎难敌护食的群狼,真的拼起命来,自己带来的这些徒子徒孙,还真的就不是对手。 纵然于心不安,也只能用些雷霆手段。老夫这也是,为了你们好…… “住手!” 郭长泽大喝一声,翻手从袖中掏出四个蝉蛹样的茧子,夹在五指中间:“老夫刚才说的条件,谁答应谁就是狱王!若都不答应,就是拉上正个死狱给你们陪葬!” 身边七个小徒闻言终于松了口气。 早知长老有这杀手锏,见他终于舍得使出,大喜之下各自听话住手,就要归剑入鞘。 可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太平山门里吗,不是,这是魑魅横行的死狱! 眼下也不是在斗法,而是在拼命! 杀红了眼的亡命徒们,哪里会是你说住手就住手? 就这一松懈的时间,闻人无罪长刀落下,“咔嚓”就是一颗人头,落地! 疯兽犬霄紧随其后,钢爪扒住了一个女修的肩膀,利齿对准了咽喉,“咯吱—”。 几乎听得见,喉管断裂的轻响。 “长老——” 刚要收剑的小徒孙,眼看就要被五柄木剑透成筛子,最近的一把离鼻子尖不足半寸! 郭长泽目眦欲裂,血红着眼珠子,拳头一阖!捏碎了手里的全部蝉蛹。 木剑削过小徒孙的鼻尖,直直坠向地面。 “木剑客”直挺挺的倒下了,连个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无声无息,木偶一般。 与他同时倒下的,一共六人。 白骨大军骤然驻足,邪法师浅灰色的瞳孔几乎缩成一个针尖: “蛊?” 疯兽犬霄一击即退,远遁千里。本待瞄准下一个目标再行猎杀。闻言忽然住了一下,侧过头深深看一眼邪法师——那震惊并不像是装出来的。 六道大忌,传说中无孔不入的“蛊”。 蛊母在手,杀人无形。 闻人无罪却并不管那么多,一击得手不退反进,又是一刀刚猛杀招,直取被“木剑客”剩下的那个小弟子头顶。 这一刀要是落实了,这小弟子得活生生被劈成两半! 不过这一次,郭长泽一剑逼退了他。手中已经又握了四个“蚕蛹”,双眼之中,已有了鱼死网破的决心,“你再进一步试试!” 闻人无罪,眼都没眨一下。 举刀砍向下一个点擎苍门徒,眼神冷得像冰。 犬霄低喝一声:“闻人!” “他有蛊母在手,若蛊子下得够久,说整个死狱陪葬并不是……”邪法师话未讲完,便眼看着闻人无罪又是一刀斩落。 倒下的却不是面前敌人,而是身后三名战友。 郭长泽果然应言,捏碎了手上四枚蛊母。 “……玩笑。” 邪法师愣住,心中涌起了深深的无力。 每次死的人数不同,想来这蛊母应当是随机的。按照这样的比例,他已经可以想象外面的象道里,满地横尸的惨象。 而闻人无罪,还在下刀。 完了——邪法师心中,只剩下了这两个字…… 终于,当闻人无罪又下三刀。大厅里的囚徒,就在这簌忽之间间已经倒下了一半。即使反应最慢的人,也发觉了郭长泽手中“蝉蛹”的威力。 他们不怕死,可这不明不白的死法让他们震惊之下全部停了手。 只有闻人无罪。 孤身一人,仍在挥刀。 点擎苍还有五个活着剑修。 甚至,其中的郭长泽本就高出他不止一段。 一剑洞穿了闻人无罪的小腹,郭长泽并不追击。 而是又掏出了四枚蛊母,缓缓的开口,说的,仍然是那句话,“老夫刚才说的条件,谁答应了,谁是狱王。” 闻人无罪一张脸,坚决得好像生铁。 单手扎紧腰带,稍稍阻住了一点血流。 挥刀再进! 鲜血,淋漓一地。 与尘土混合成一滩不堪的泥泞。 郭长泽狞笑着,又掏出了四枚蛊母。 整个东区,死了也该有一半人了吧。 杀戒这个东西,同虱子是一样的道理,一旦你下手杀了五千,再来五千,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终于有人忍不住,对着闻人无罪出手了。 一道小法诀缠上去,闻人无罪横飞出去,背后衣衫直裂到下摆,血肉翻卷。 可他连头都没回一下。 长刀一送,堪堪递到一名小修士的鼻尖上。 差了那么一分。 他看也不看郭长泽,好像豪不在意眼前的局势,也没想破解眼前的死局。一刀一剑只往那些小修士身上招呼,只为杀人。 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 犬霄惊喝一声,“老四你疯了吗?你在砍谁?” 他身旁,跟了他许久的兄弟,已经抽刀扑向了闻人无罪。 郭长泽阴冷的看着,又捏碎了手中的四枚蛊母。 喜罗汉一声惨呼,“师妹!” 恶观音软软的倒在他怀里,容颜艳丽,体态娇羞,可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却永远都不会再睁开了。 “闻-人-无-罪!我跟你拼了!” 喜罗汉高举禅杖,扑向了那个因为不肯投降,而害死他了师妹的男人。 同时扑上的,还有另外一群,目露凶光的人。 杨夕说话的时候,他们是听见了的。 她问他是不是没喝水。 他答,他只喝血。 这时候,就算是头猪,也猜到那蛊应该是被下在了水中。 点擎苍有蛊母在手,我们明明已经赢不了的。 结果就因为你一人的有持无恐,就要我们全部去死? 凭什么? 凭什么? 你闻人无罪不顾我们的死活,我们可不能坐着等死! 疯兽犬霄,闭了闭眼。 对方蛊母在手,己方已经离心。 这是绝对的劣势。 他一直是亡命徒中,比较有心眼,识时务的人。 如果能平静的坐下来谈判,他也是想投降的。 让旁人当了去当那劳什子狱王,自己以小兵的身份远远躲在战场的一角,消极抵抗,再安慰自己起码我能独善其身。 也不失为一条活路。 可问题是,闻人无罪根本不肯罢手。 自己的身家性命随时可能被那点擎苍的长老,轻轻一指头就“捏死”了。 那么,为了不被捏死,掉过头来帮着点擎苍咬死唯一能反抗的闻人无罪呢? 犬霄绷紧了浑身的肌肉,漆黑的邪瞳里映着命运的嘲讽。老子的底线还是不够低呐…… “闻人无罪,你欠老子一条命!”漆黑利爪,血红尖牙,犬霄狰狞地扑向点擎苍。 同时暴起的,也是一群人。 被裹挟上“贼船”,硬着头皮也只能把它往前开的,这世上从不少见。 两种立场,不可避免的,战在了一处。 默立在后方的邪法师,悲哀闭上了双眼。 这是地狱。 然而,这还不是地狱的最深处。 就在“背叛者”和“疯兽”联手逼向一名点擎苍的时候,一把木剑,当胸穿透。 犬霄从空中跌落下来,荒谬的世界在他剔透的瞳仁中倒转。 看他见,他本该已经死去的老搭档“木剑客”,翻着一双没有瞳仁的白眼,下一剑便洞穿了毫无防备的死灵法师,那脆弱不堪的肉.体。 “邪法师”向前扑倒下去,单薄的身体砸在泥地里,甚至溅不起一点烟尘。 鲜血汇聚成小溪,染红了银白色的六芒星。 他抽搐着捉住了面前人的衣角,喃喃道:“行……尸……” 第154章 蓬莱叛事(四) 终于有人惊觉,第一批倒下的“木剑客”六人,又站起来了。 或者说,那已经不再是人。 那是无差别杀戮的“行尸”。 眼看着第二批被“捏死”的三人也站起来了,而第三批被“捏死”的五个正在站起。 幸存的八个人背靠着背,几乎控制不住从脚底窜起的寒意。 犬霄还活着。 只是已经半残,胸肌撕裂,肋骨折断,血流满地。一双铁爪再约等于是废了,全身战力仅剩了一口钢牙可用。 亏得他是一具横练的妖体,这时还能撑着跪在地上,换个不是“人妖”的,明年的今天就可以上香了。 恶和尚也还活着。 不过就快死了,气息奄奄的枕在犬霄大腿上,双眼无神盯着闻人无罪的后脑勺,一边儿说话一边吐血:“闻人无罪……噗噗………都……噗噗……都是你的错……” “闭嘴吧,和尚。少吐两口血,你还能多喘会子气儿。” 犬霄脸色奇臭, “你他娘吐我一裤裆都是红的,不知道还以为老子蛋碎了!” 点一下在场人数,犬霄心里头发沉。 “法师,你还活着吗?” 邪法师脸朝地趴在远处,虚弱的抽搐了一下,表达了自己与大家同在。 “九个半对五……要是把和尚扔出去吸引一下行尸,闭眼之前还能再拿下一个。”犬霄眯着眼看点擎苍,不愧是一代狠人,临了还盘算着同归于尽,压根就没想着活命。 恶和尚吐着血:“我也还能……噗……能……噗噗………能打!”勉力吐了一口大的,眼神嫌弃的瞪着闻人无罪,“……扔他!” 闻人无罪还站着,腰背挺得像一棵笔直的青松。一手把快要流出来的肠子塞回肚里,扎紧了腰带:“还没完。” 一双凤眼,穿过层层包围的行尸,盯向大厅中间被众人遗忘了许久的铁笼。 包围圈内,没有杨夕。 从郭长泽掏出蛊母的时候,杨夕就没有在正面战场出现了。 她终于想起了“山河博览”上的六道大忌,以及授课师父那讳莫如深的态度: “关于这个,我能告诉你们的并不多。我只能说,六道大忌,出现的频率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低。但是了解它们的活人却很少。在文献的记录中,它们总是伴随着灾难、不幸、悲剧这样的字眼出现。如果真的有一天不幸遇上了,我给各位的忠告是:有多远,跑多远。” 之所以一时想不起来,此时想起却又能一字不差,是因为那天昆仑第一忙人残剑邢铭忽然带着三百多鬼修出现在“山河博览”的课堂上。 当然,再普通弟子眼里他是只身前来的,然对于每个同杨夕一样能“见鬼”的弟子来说,那些鬼修血红却死寂的眼睛,无论如何,都让人不寒而栗——他们全都是横死的厉鬼。 怨气深重,尚可化解。 若是心如死灰又怨气深重……那就意味着,那让他们死了都还无法甘心闭眼的心结,已成了不可挽回的定局。 所以杨夕在一眼看到蛊母的时候,丝毫也没有托大,她当机立断的收起“夜行”,潜到夜城帝君身边,与他做了一个交易。 “卫帝座,您别抵抗,我有事跟您商量,但是用嘴说太慢。咱们识海里谈。” 杨夕一束灵丝直接缠上了卫明阳的手腕。 后者听见突如其来的敬语,挑了挑眉。身在囚笼,安如宝殿,傲慢一笑,果然不曾抵抗,就这样让杨夕人偶了自己。 然而当二人在识海里以神魂相见后,卫明阳却不由愕然一下。 “你的神魂!?” 这吃过猪饲料一样的个头,是其实真的是来杀我的吧…… 杨夕低头看看自己,神魂具象大体来自于人对自我的认知。自己现穿了一身昆仑记名弟子的粗布衣,包包头规规矩矩。就像眼前的夜城帝君,也并不是光溜溜的。 “我神魂怎么了?” 不怪杨夕迟钝,这实在机缘巧合的不自知。 她第一个人偶术的对象是个狸猫,看见人家只有膝盖高,觉得——嗯,猫就是这么大呢。浑然没想过,离幻天弟子以神识著称于世。 第二个人偶术的对象是个麻雀,看见人家不如手掌大,觉得——嗯,麻雀果然一点点呢。完全没在意,人家宁孤鸾修了上百年人偶术的自尊,都在她面前碎成渣渣了。 此外,杨夕见过的神魂都是——雪龙归池,人偶师无面,还有一群练习用的打工鬼修这种级别的…… ——大家的神魂差不多大小却互有高低,好正常呢!(.._..)要努力! 鬼修嘛,天然都是一副死相,以至于杨夕没能从他们“焦黑”、“青紫”、“半个脑袋”、“长舌头”的脸上读出来他们的真实情感。 那是一种“明明已经死了,怎么还要活见鬼?”的悲愤。 无面先生的性子,自然也懒得跟她分说。只会频繁的亲身上阵,对练的时候,往死里削! 鼓励?那神马?能吃么? 昆仑人偶堂的庭训是——“鼓励使人落后,削死使人进步!” 于是,看着很张狂,其实一直有点小自卑的杨驴子,默默觉得一定是自己太水了才总被师父重点照顾。 (.._..)要努力! 这妞子心底里老觉着自己特别笨,特别水,特别不值钱!人偶术连续削死两个不算弱的对手,还觉得不是我军太强大,而是人实在纸老虎。 疏不知,昆仑无面坐镇人偶堂八百余年,也只跟一个人说过“你人偶术上的天赋,是我平生仅见”。 而出入昆仑,残剑邢铭一个大招放倒了十几万应考弟子,这小驴货当时可是站着的。当昆仑第一鬼修那句“鬼修擅神识,能扛住我一击的都不正常”是白给的么? 卫明阳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双星眸冷冰冰的把眼前从上到下扫视一遍:“你叫杨夕?” “是。”杨夕皱眉,难道我名字也有问题? “昆仑有几个杨夕?” 杨夕联系了一下卫明阳那针鼻儿的心眼儿,自己觉得悟了。 “我这名姓都没什么特别,想来昆仑应该有不少。但……只有我是白允浪的徒弟。” 卫明阳勾了勾唇角,并不澄清误会。五代守墓人……有点意思! 不怪人说跟如今的穷逼昆仑比起来,五代昆仑才真正对得起“家大业大”四个字。 法诀密卷,恒河沙数。 史上最强盛的门派,没有之一。 五代昆仑的时候,仙灵宫、离幻天哪里有置喙的资格?乖乖做小弟都还要被打压,被打压也还连气都不敢吭。 不过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所有人都担心五代昆仑走天羽皇朝的老路,所以创派掌门飞升后,区区传过两代就被群起而灭之。 五代昆仑强盛,师父那个老不靠谱,这次总算没有骗人。 真魔师徒合体之后,有记忆传承。卫明阳虽然“中二”不守规矩,但毕竟守着个活字典,从小耳濡目染对于“仙道逆类”的沿袭,比昆仑自己人还要门清。对这世界的了解,更是可以追述到上古穿兽皮的年代哪种皮子更软、更耐穿。 如果那传说是真的,那么几年后昆仑五代墓葬开启,自己还真必要走上一趟。 六代昆仑,并没有完整魔道传承,而号称“道泽苍生”的五代昆仑,则是仅剩的有可能存在人修魔道具体记载的地方。 他一百年来走遍山川大河,数次险死还生而不悔,不过就是为了不用生吞自己的师父。他生来孤儿长于魔手,自然知道魔修伦理的非常。 可他毕竟是个人……他舍不得。 不过一切的前提是,他这一次,还能活着从危局中走出去。 “你要跟我谈什么?”卫明阳平视着杨夕。 英俊冷酷的相貌之下,并非看起来的那么不食人间烟火。相反,如果回报足够,他很懂得什么时候应该低头。 可杨夕却有比他更值得低头的理由。 见卫明阳并不深究与白允浪的私仇,杨夕一撩前摆,直直的跪在了卫明阳面前。 “先前的一切,都是杨夕的不好。是杨夕多管闲事,以下犯上,害惨了您。道歉的话,说了也没有用,加上我是白允浪的徒弟,杨夕自知就是千刀万剐也难消帝座心头之恨。只求卫帝座看在死狱上万生民的面上,不计前嫌,出手了结了点擎苍的巫蛊之乱。” 卫明阳不闪不避,结结实实受了杨夕这一跪,寒潭似的双目古井不波。 虽然早料这丫头这时候进来定然是为了谈这个,绝没有第二种可能。但这一跪,和话语中的坦诚,依然令他颇感意外。 “本座身困囚笼,手无法力,拿什么救人?” 杨夕双手捧出了魔龙晶核,恭恭敬敬递到卫明阳眼前。 卫明阳竟然没有立刻接手。 “你就不怕我取回魔蛟之后,不搭理这些囚徒的死活,却先要了你的小命?” “您不会的。”杨夕答得相当干脆,没有半点迟疑,“杨夕虽然并不觉得卫帝座是个好人,但您嫉恶如仇是真,薛兵主生拘人魂是六道大忌,点擎苍巫蛊乱世同样是六道大忌。您对薛无间有惺惺之情,尚且恨不能碎尸万段,点擎苍为非作歹您如何会饶了他们?” “至于我的小命……”杨夕很认真的想了想,道:“虽然还没筑基成剑,有点舍不得,但如果这是拯救苍生的代价……” 抬起头来,双眼一片清澈,“杨夕贱命一条,您尽管拿去!” 卫明阳驻立了半晌,方一拂袖,收了魔蛟的晶核。 转过头去,并不看人。 “性命就免了,待此间事了,自己来我夜城,扫地铺床,烹茶煮酒,给本座当满一百年婢女才赎罪。”言罢,又特特的补了一句,“还有,我对薛无间并无什么惺惺之情。” 杨夕眨眨眼。 又眨眨眼。 小心翼翼的,“卫帝座,我师父白允浪他说,你是个好人。” 卫明阳转过脸来,魔蛟图腾已经覆面,狰狞龙口含着一侧黑亮的眼珠。“你再多一句嘴,本座就连外边儿那一万囚徒,也一起杀了!” 杨夕应了声,“哦。” 心里却是松了口气,我不怕,您舍不得。 一声响彻天地的龙吟,咆哮震彻死狱。 滔天魔浪,汹涌鼓荡。 魔浪所过之处,十数具行尸脆弱得好像纸糊,如麦秆般接连成片倒地。 身如暗夜,眼似滴血。 死狱最大的厅堂,甚至容不下魔龙伸展的首尾。 盘卷着身体,灯笼大的龙眸,只把点擎苍五名剑修挤得面色惨白,恨不能变成一张薄纸糊墙上。 龙口开阖,吐出夜城帝君带着杀意的冷漠。 “在本座的眼皮底下玩蛊,点擎苍,谁给你的狗胆……” 语调平静,音色悦耳,如松鸣泉唳。听在郭长泽耳中,却只觉得每个字都冻成拳头大的冰雹,一拳一拳照头猛削。 干他.妹啊,从进门开始您老始终光着身子,屁股对着咱们。谁他娘知道胡山炮的笼子里还关了一头魔龙啊!!!!qaq 第155章 绝路(一) 硕大的龙头抵在眼前,血红龙眼中残忍的恶意清晰可见。 丝丝缕缕的魔气从龙口中漫溢出来,好像垂涎食物的津液…… 郭长泽当机立断,“跑!” 可对面的人,又怎能放他? 大家都是豁出了满身剐的苦战至此,谁不是把彼此恨得牙根痒痒。 “留住他!”犬霄血红着眼睛大吼一声。 闻人无罪,已经冲上去了! 雪亮宝刀砍在地面上,半尺宽的地裂,拦住了点擎苍众人的去路。 恶和尚、邪法师这些刚才还一副要死不活的凶徒们,一见有了再从敌人身上咬下一块肉的机会,就像闻见了血的饿狼。 强催灵力,服食丹药,咬破舌尖,照大腿上扎刀子,全不计后果的“蹭蹭蹭”从地上跳起来,甩着残肢断臂一身血,拼了! 六道大忌他们没什么感觉,中了招不过是是技不如人,大不了就是一死!脑袋掉了当球踢,谁的命也没比谁更金贵。 可行尸?这种邪性玩意儿当真戳中了大多人的死穴——说到底,自甘堕落的有几个不看重自由? 没有人是为了邪恶而邪恶。大奸大恶,皆为自有一套不容于世的道理,说不听,劝不动,管不住。 没有理智,不守道德,无法无天。 一意孤行到不进死狱就没有活路,哪个忍得了死后还要为人作倡? 拦腰的拦腰,抱腿的抱腿,犬霄双臂全废,就地一滚,一记剪刀脚活活绞死了郭长泽的双腿。 身娇体弱的死灵法师,顶着惨白惨白的一张脸,两手撑地挣命似的爬过来(具体脑补,参考咒怨):“点擎苍的畜生,小爷跟你们拼了!论起玩尸体,小爷可是这行的祖宗!” 然后他恶狠狠的,抓住了郭长泽的裤脚。 然后他昏过去了…… ——纯法修的身体素质永远都是硬伤。 不求伤敌一分,甘愿自损八百!但能留得住敌人一时半刻,后头还有魔龙呢! 卫明阳双手掐诀,魔龙果然如期而至,咆哮着口吐烈火…… 杨夕疾呼:“帝座不可,蛊母还在他手上!” 魔龙一口火又给憋回去了,看样有点岔气儿。 卫明阳拧眉:“那要怎办?” 杨夕咬牙:“硬抢!” 灵丝一缠一荡,飞身而上! 卫明阳手握魔龙,却顾忌着别人的性命不能杀个痛快,平生第一次有点麻爪。拖着一条白骨残腿从笼子里爬出来,正跨过栏杆…… 恶和尚一眼看见,欢喜宗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卫帝座!打架的时候还是应该遮一遮。” 骑在栏杆上的卫帝座:“……”-_-# 与这帮货站在同一个阵营,这简直就是本座毕生的耻辱。 你特么倒是给本座找件衣服来,敢情你说话的时候倒是没觉着裤裆底下很风凉! 就在这时,郭长泽也急红了眼,厉吼一声:“是你们一再逼我!” 竟然从肘后掏出剩下的全部蛊母,立地就要捏碎! “缠!”杨夕大喝一声,飞身而至。天罗绞杀阵缠字诀发挥到极限,生生撕扯开郭长泽即将合拢的五指。 整袋蛊母在地上,闻人无罪看都不看一眼,长刀兜头劈下。 只顾杀敌! 郭长泽腿上绞着犬霄,腰上挂着恶和尚,一手被杨夕缠住,一手推拒着直接一个拿头撞过来的莽汉。 根本避无可避,红着眼睛看向自己仅剩的五个小徒,凄厉大喊:“跑——!跑啊——!” 世界就是这么残酷,弱肉强食,顺倡逆死。 卫明阳一出,刚刚还稳占上风,如磋蚂蚁一样碾压众人的点擎苍长老,这便成了待宰的羔羊。 任谁都知道此时形势再无逆转的可能,那五个小徒中却没有立刻逃跑。一名年轻女修泪流满面,嘶喊了一声:“长老——!” 迎着落下的钢刀,飞身而就。 合身扑到了郭长泽身上。 闻人无罪毫不手软。长刀落下,血花四溅。鲜活美貌的女修,从头到脚被劈成了对称的两半! 雪白纱衣飘落下来,落在郭长泽的肩膀上。郭长泽血红着眼睛,撕心裂肺:“素贞——” 淋漓血雨,洒了死狱凶徒们满身。 牺牲,总是让人动容。 死狱的凶徒也是人。 而且平心而论,这帮子我行我素、自私自利、反复无常的混蛋,他们的一生极少遭遇所谓的牺牲。不论是他人为自己,还是自己为人。 连犬霄腿上的劲力,都在晃神间,松了一刹那。 但是在场却有人比他,心更狠,手更辣! 闻人无罪回手一刀,没有去追郭长泽,而是直接砍向另一个点擎苍的少年。那少年为了扰乱众人步调,助郭长泽脱困,竟是硬扛着钢刀铁爪,反身冲回,一剑斩向落地的“蛊母”。 “长老快跑——” 一刀穿胸,凶悍不退,双手合抱住闻人无罪持刀的手臂。“长老,要给我们报仇!” 闻人无罪毫不动容,反手抽出一把匕首,一刀□□了少年的心脏。热血喷出来,染得他如玉面庞,仿若修罗。 战斗打到这种程度,当得起惨烈二字。 然而杨夕,面无表情的跨过他的尸体,踏着他的尸身进前一步,使出“绞字诀”直接扯断了郭长泽的双臂。 杨夕眼中,这些点擎苍的少年男女,在明知道会祸害苍生却依然跟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死人了。 从举起的屠刀指向同类之日,生死便都不再无辜。 就像我一样……杨夕冷酷的想。 至此,郭长泽以牺牲两名弟子,失去全部蛊母的代价,拖着残废的一臂,带着另外三名弟子,侥幸逃生。 “我郭长泽发心魔大愿,今日之仇不共戴天,他日必将血债血偿!” 脱困的一瞬,郭长泽喷出一口心头血,染化一道玄妙灵符,土遁而去。 卫明阳的魔蛟紧跟着扑过来撞在地面上,啃起一嘴泥灰。 魔蛟抬头,神情有点委委屈屈的。 身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干架的时候只能起到震慑作用,这真是群殴永远的痛。 闻人无罪半跪于地,一手按着地面,感受地下传来的震动。一瞬的功夫,提起长刀,飞身追了出去。 杨夕伸手去拿地上的蛊母袋子,跟一只角落里伸出来的手撞在了一块。 杨夕抬眸:“撒手。” 犬霄半撑在地上,半残的手臂其实使不上什么力气,却是不肯放开。垂着眸子假笑:“你又没中蛊,这玩意儿还是放在爷们手里,咱心里比较托底。” 杨夕冰凉一笑:“你托底了,旁人怕是就不托底了。” 其他人纵然没有犬霄脑子活泛,这时候也反应过来。这一袋蛊母系着死狱现在所有活人的小命,这简直……放在谁手上,谁就对这死狱有了绝对支配的力量。 隐隐的,都变换了站立的位置,围着那只盛了蛊母的袋子。 犬霄假惺惺的笑:“这蛊母终归得有个人保管,爷们起码还图个自己保命,你拿着……大家才真不托底。” 杨夕自认并不善口舌之争,眼色一狠,雪白灵丝对着犬霄的手腕卷过去! 冰凉的丝线触到手背上,犬霄终于确定这丫头玩真的!他刚才可是眼看着这些看似脆弱的丝线绞断郭长泽手臂的。 急忙撒手,狠声道:“你这是要翻脸?” 围观的众人抽刀伸手,都是虎狼模样,都要扑上来抢。 杨夕却灵丝一甩,回身把袋子抛飞了出去…… “不要!”众人全是惊呼,这摔破了一枚不是玩的。 却见那袋子划过一个圆润的弧线,“吧嗒”一下,落进夜城帝君怀里。 卫明阳撑着根铁棍当作拐杖,身上套了件从尸体上扒下来的黑色残袍。衣袍宽大,露胳膊露腿的,很有几分潇洒。 英俊眉目,纹丝不动。 “谁强谁拿,你们是这个规矩吧。”杨夕眉目深黑,拖着一地灵丝对那群凶徒道:“卫帝座的口碑大概还是信得过的,何况帝座想要谁的小命,也根本用不着这些蛊母。” 犬霄这才惊觉,这个关在笼子里险些被胡山炮刮了的“大人物”,就是传说中的“尽诛有罪”的卫明阳。 虽然没有见过,但卫明阳的名号在天下恶人耳朵里,只怕比昆仑、仙灵的掌门人还要响亮。 犬霄一把拽过杨夕,背对着卫明阳的方向按在怀里,咬耳朵:“你他娘放个什么不好,放个这货出来?前头驱狼,后头召虎,你这是怕哥儿几个死得不透彻么?” 目光抬起,正瞥见卫明阳神态自若把蛊母袋子拿在手上,在一片吸气声中,稳稳的挂在拐杖头上,忽悠,忽悠,晃得众人心肝都发颤。 卫明阳对上犬霄偷窥目光,傲慢一笑:“呵呵。” 犬霄连忙低头,咬牙切齿对杨夕吼:“再说‘尽诛有罪’这种口碑,哪里信得过了?你看那德行,分明是恨不得立刻捏爆蛊母,一口气把咱们全都干掉,没死绝的,还要挨个补刀!” 杨夕:“是你们。” “什么?”犬霄一惊。 一根指头抵着全校的胸口,拉开距离。 杨夕嘲笑似的看着犬霄:“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死狱的囚犯?” 犬霄张了张嘴,这他娘……还用说么? 不是在外边儿犯了天大的罪过,谁会进来死狱这狗.娘养的地方? “我只是不小心掉进来的,跟卫帝座一起。” 这个似是而非的说法,颇有骗人的嫌疑。 索性犬霄并没追问,只是死死瞪着杨夕,那模样是想张嘴把这个“卫明阳一伙儿的”咬死。 杨夕笑得小痞小痞,摸摸犬霄胸口:“好好卖命,搞死了那几个点擎苍,姐姐帮‘你们’要回来。” 犬霄低头,俯视这个足足矮了自己两个头的小妞儿。 龇出一口钢牙:“姐姐?” 杨夕认真道:“别看我这样,其实我有十七了。” 犬霄虎着脸:“嗯,我筑基的那年是七十。” 杨夕:“……” “那妹妹帮你要回来?”杨夕油滑软下态度,低笑道:“毕竟,你也不想让那几个人活回去吧……剑道六魁,点擎苍排第三,我是昆仑不怕,黑道里的哥哥被这么个大派惦记上,只怕不太好受。” 杨夕这话却是戳在要害上。 杀人放火混暗处的人,谁都知道撕破了脸就要打蛇打死,杀人杀绝。 不过话是这么说,心里头还是不大顺气。犬霄龇牙笑着,伸手在杨夕的脸蛋和屁股上狠捏了两下。半是报仇,半是占便宜。 “好妹妹,你行啊。人不大,跟闻人无罪一样的狠手,还比他有心眼。” 其实他还想捏胸,但低头一瞅这小人儿根本就没长全,没胸。 杨夕忍着屁股疼,假笑:“师门长辈教的好。” ………… “闻人无罪那么一摸,真能摸出敌人的去向?”在一条幽暗的石头通道里,杨夕问身边的犬霄。 “从死狱出去就那么几条路,大概有个方向就行了。”犬霄走在杨夕前头开路,时不时站下来辨一辨方向。 “那你又怎么确定,闻人走的是这条路?” 犬霄得意一笑:“咱修的是妖道,鼻子一闻就有了!” 杨夕悄悄翻个白眼,一个狗的技能,真不知他得意个什么…… 夜城帝君拄着手杖跟在杨夕身后:“跟这帮反复无常的人打交道,你倒挺熟练。” 袍子遮着,残着的那条腿怎么样了并不清楚。不过这一行人走不快,到多半是为了等他。没有这个大规模杀伤武器,他们几个人追上了也留不下那些点擎苍。 杨夕在他前头走着,只当听不出他话里的轻视,时不时还要回头拉扯他一把。 人家是个少爷,肯把魔龙放出去消灭这死狱里剩下的行尸就不错了,你跟他人世艰难,讲不通。 “我从来也不是什么好姑娘,跟地痞无赖打交道,我十岁就会了。” 卫明阳神色复杂的看着她,“难怪你倒对这死狱恶徒心存同情。” 杨夕头也不回,一笑:“这帝座倒是说错了,我不同情他们。” “呵,那你怎求我救他们?”卫明阳显然不信。刚杨夕为了让他放出魔龙,差点又给他跪了一遍。 不过他现在对杨夕的观感有变,肯为他人担生死者,即便该死,也不该跪人。 这才从容出手。 杨夕走着走着,想起了生死不知的薛无间,于是道:“都是命嘛。” 卫明阳眉峰一冷,显然也想起这话的源头是谁:“哼,不知所谓。” 杨夕笑笑,人家这么尊大佛,损自己两句,还不至于来气。 “卫帝座,您也不用研究我了。说到底咱们虽然一样是人,却不是一样的人。这辈子想有什么共同语言,是没戏了。” 卫明阳凝着眉头,并不否认,他的确在这个小姑娘到底是个什样人,白允浪、薛无间,这些看似肮脏的灵魂,为什么总让他闻到花的香气…… 前方开路的犬霄,忽然停住了脚步。 杨夕立刻跟上:“有问题?” “问题倒是没有,但……” “痛快点你能死?” 犬霄全没理会杨夕的态度,而是一双眼睛定定看着甬道的前方,道:“这是古存忧战死的那条路……” 第156章 绝路(二) 现场气氛忽然一片肃杀,杨夕不得已,开口问了一个留存已久的问题。 “古存忧到底是怎么死的?” 之前杨夕企图伪装死狱土著,这个似乎人尽皆知的问题,从没机会开口。 古存忧号称不死枪王,战力之强,他镇守的东区是死狱四区中唯一没有过暴动的区域。薛无间、沈从容都做不到。整个东区出尽了高手也未必能将古存忧从容杀死,何况真正的叛徒可是只有一个胡山炮? 犬霄拿脚尖点了点地面,“看见这石头了么?” “当然。” 这也是杨夕一直奇怪的问题。按说她在死狱混了也有半月,所过之处无不是泥土掏挖的通道。今天追击点擎苍,才第一次见到了石道。 而且这天顶、地板、各面围墙,严丝合缝看不出一点拼接的痕迹,竟好像一整块山体从中间被掏出了这么条深洞。 “这是昆仑山上直接挖过来的芥子石,能吸收法术神通,寻常的办法破坏不了。可称固若金汤。” 犬霄一边说着,一边打出道灵酒诀,清香酒液在碰到石壁的瞬间,就像挥发了似的消失无踪。 杨夕揉了揉手指,她自己的芥子石给了江怀川。 “昆仑当守卫的时候,死狱的人命,还比较是命。为了不让咱们在半夜睡觉的时候,突然就喂了蚯蚓,昆仑在海怪最多的区域布下这种石头,以大神通开出了八条通路,每条通路里设有十八道断龙闸,杀怪的时候开闸放人,休战的时候放闸拦怪。三年来从未有失,到成了死狱最稳妥的一道防线……” 杨夕听得猛然抬头,忽有了一种让人心寒齿冷的猜测。 犬霄哧笑了一声:“可是这玩意儿也能被人反过来利用,古存忧从这条路走出去,带走了东区前百的全部高手,断龙闸轰—的一声,在他身后放下了。” 杨夕心中一紧。 犬霄回头看着杨夕,凉薄一笑: “然后我们都能想象,他前方的断龙闸,必然是开着的。” 于是拦怪放人,变成了困人放怪。 没有救援,没有补给,面对无穷无尽的海怪。古存忧毕竟不是真正的不死。 “有时候我真想问问你们昆仑,打造了这么个监狱,怎么就不能派个人看顾一下,哪怕一个人也好。点擎苍但凡有一点顾忌,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发生。还是说你们昆仑也自身难保了?” 杨夕无言以对。 心里的一部分在说,昆仑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不能把对点擎苍的愤怒迁怒到昆仑头上。可另一面又悄悄发言,残剑邢铭可一向是个很周全的人呢?再说还有仙灵宫,传说仙灵掌门那可是个女诸葛…… 而且点擎苍在眼皮子底下变节,竟然都完全没人发现。死狱乱得这个样子,简直不忍直视。 还有之前自己全程参与的战场扫尾工作,那高得惊人的战损,那时候北斗的临场暴动,事后也没有人追究过…… 一切迹象竟然真的指向了那个,最令人难以相信的可能——难道昆仑真的……自身难保? 杨夕被自己的猜测吓出一身冷汗,这不可能。那可是昆仑,那可是残剑先生!而且要是真的这样狼狈,相同立场的仙灵宫不是暗中做对,就是一样的自身难保才行。 可是……可是那样的话,“这场战争不就要输了吗?” 犬霄被她突然冒出的话吓了一跳,用看白痴的眼神看她一眼:“发什么梦呢,人怎么可能输给怪?” 犬霄的话如一盆凉水,把杨夕从头到脚淋了个通透。 是,人不会输给怪,那可是没有灵智的东西。 可是人会输给人心。 一个冷酷的声音在杨夕脑海里响起:承认了吧,其实你一直以来的乐观,都是在犯傻,因为你在害怕。你害怕发现,自己当作信仰一样的昆仑,其实没有那么无所不能。 你看,你早就应该知道的,昆仑从不让练气弟子出山的,可是现在你正在战场上。 卫明阳堂堂人帝魔君险些被个胡山炮活吃了,你自己区区练气又搞死了多少高人。昆仑怎么就不可能阴沟里翻船? 还记得程家地牢里的五代守墓人吗,天纵奇才的年轻人,一时轻狂就搭进去了地牢里的后半生。 杨夕想得冷汗涔涔,满脑子都是如果会输……如果会输…… 她无力地发现,自己在这波澜起伏的大势面前,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天意如刀,就凭区区一个杨夕,真的能够逆天? 犬霄忽然驻了脚步,“到了。” 于是杨夕终于见到了,那道锁断了古存忧生机的断龙闸。 昆仑的手笔,永远不会有什么无聊的装饰。 却顶天立地,厚重沉凝。 闸门背后,就是那不曾归来的英魂。 而闸门的这一侧,一个头发蓬乱,光着上身,屁股破得露出屁股的少年蹲在门角。眼神单纯的轻轻挠它,就像在跟久违的亲人撒娇。 “小狼……”杨夕几乎瞬间失声。 然后她看见血流满地的闻人无罪,静静坐在少年狼妖的身旁。 一手捂着几乎要流出来的肠子,一手搭在小狼妖的头顶,眼神温柔。 第一次衬得起那副眉目如画的相貌。 杨夕惊得直犯结巴,“闻人……闻人无罪他……” 犬霄知道她要问什么,顶无奈的应了一声, “嗯,是啊,他才是古存忧的旧部,唯一逃出来报信的一个。我打着给古存忧报仇的名义,才拉入伙的。” 于是,一切都说得通了。 那些舍生忘死的战斗,那种浓烈到伤人的杀意。 那一次次对这个世界毫无留恋似的向前。 那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翻似的行径。 他的确没什么留恋,他只是想报仇。 他全部的战友,都在另一个世界。在墙的另一边,死了。 何其荒唐,“背叛者闻人”没有背叛古存忧。 即使,在古存忧死后。 闻人无罪闻听见脚步声,抬头。 一瞬间又恢复了他那嘲讽的死人脸:“你这死狗,又把道爷的事儿四处乱讲。” 犬霄摇着屁股在他面前站下:“没办法,你太悲情英雄。这故事不逢人讲一遍,老子浑身都不舒坦,总觉着对不住这盆狗血!” 闻人无罪并不理他,目光看向虚空中的某处,阴冷道: “不是血债血偿么,人已经到齐了,闸门还不开么?” 甬道里的温度,好似因着这句话,骤然寒凉了几分。黑色石壁上凝结的水珠滴落下来 ——“啪”。 喜罗汉一惊,“等等,他什么意思?” 犬霄笑看了他一眼,夸张的叹口气道:“哎,我的罗汉是真傻啊!闻人无罪在这,断龙闸还没开,你说他们在等什么?” 仇深似海,血溅青天。不死不休,并非死狱囚徒才有这种凶蛮。 “点擎苍用断龙闸困死了一个古存忧,自然也可以用同样的手段对付咱们……” 喜罗汉惊怒,“你早知道?!那你还来!” 犬霄仰视着铜墙铁壁的断龙闸,手指一寸一寸地抚过粗糙的石面, “我只是觉着吧……一世英雄的人物,尸骨总不该流落在外头。” 闻人无罪冷漠的插嘴:“只怕都烂光了。” 喜罗汉挣扎着要去揍这两个货,“他们是想把大家都害死!”邪法师拦住他,“算了,算了和尚,如今跟那时候不一样。点擎苍自己也要出去,总不会真做到绝境。没准,咱们也能跟出去呢?” 杨夕眉头一跳! 转头看向犬霄,这种目的,才像这厮的尿性。 犬霄这个我行我素的畜生,并不理会其他人的反应,乌黑指甲刮过芥子石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轻声开口,倒像在自言自语:“这人也齐了,地利也有了,他们还在等什么呢?” 闻人无罪面无表情的坐着,丝毫不为所动。 喜罗汉满心不爽,咒骂一声:“总不会再等个天时吧?” 就在他话音刚落,一声嗡鸣忽然在甬道内响起。 紧接着,闻人无罪的长刀,杨夕的“夜行”,还有犬霄玩似的始终拎在手里长矛,一起震动着嗡嗡作响。 杨夕惊愕的发现,自己腰间那块从进了死狱就再也没有反应的“昆仑玉牌”,滚烫的惊人,正在发出一阵惨烈的悲鸣。 昆仑?! “怎么回事?”犬霄震怒,以为是杨夕搞鬼。 却见夜城帝君卫明阳一手捂着胸口,脸色青白,似乎在强忍什么。 忽然喷出一口黑血,仰面倒在地上。 犬霄一直表现得大局在握,此时才真正慌了手脚。 咒骂了一声:“操!” 邪法师作为在场唯一有治疗能力的人,连忙上前查看。 “没死,但也不远了。” 犬霄终于冷静下来,阴沉着脸,“这就是天时了吧。” 第157章 绝路(三) 同一时间,不同地点,所有昆仑弟子身上的玉牌都在发出刺耳的悲鸣。 新入门的弟子还懵懂不知所以,经历过大战的老昆仑们却纷纷变色。 山门求救! 被勒令镇守大行王朝,筹备五代墓葬开启之事的“无色仙子”九薇湖一巴掌拍在邓远之脑袋上:“妈了个巴子的,昆仑告急,我得回去看看!小邓,这边的事就交给你了。” 邓远之捂着依然缠满绷带的脑袋,怔怔呆楞,待反应过来之后惊得几乎跳起,连着问了三遍:“昆仑告急?你没搞错吧,真的是昆仑告急?昆仑怎么会告急?” 不敢相信的又何止他一人。 秘境洞口,谭文靖抓着南宫狗蛋的袖子不肯撒手:“殿主你骗我对不对,你是终于觉得我废物想把我甩下了是不是?” 南宫狗蛋满身血污一脸糟心,拿脚使劲的踹他,“你他娘给我撒手,谁特么有心情甩你?老子要是回去晚了,就不知昆仑还在不在了!” 谭文敬瘫坐在地上,喃喃道:“我宁愿你是想甩了我啊……昆仑告急……昆仑也告急的话,那我爹他……” 不知名的洞穴中,挥着本体使劲刨土的连天祚,果断扔下了刚刚到手的宝藏。 驾起“九日曜天”化作一道流光冲向天际。 死狱地道里,正在跟踪梅三、折草娘一行的宁孤鸾忽然放弃了目标。 灰色麻雀在漆黑的地道里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急得直挠墙。 血红着一双小眼睛:“昆仑有危险啊,尼玛老子出不去啊……” 海怪大灾,第三年夏。 一个雨露略重的清晨,上古十大凶兽之夔牛,空降昆仑。 一脚落地,直接踩碎了“书院峰”传送大殿。 低阶弟子撤不出去,昆仑掌门花绍堂只能在书院峰跟这头凶兽直接开战。 斩龙剑劈山裂地,断江倒海。 花绍堂连出十三剑,剑气几乎削平了书院峰整座山头。每剑一出,都有上千弟子被剑气的余波当场震死。 靖灵堂里,昆仑弟子的命牌碎成了一片。 无面江如令这种话血薄皮脆一身本事皆在刺杀上的反虚大能,就能红着眼睛干着急。 “畜生——!” 然而夔牛就是不死。 神兽现世,自带异象。 夔牛在斩龙剑的淫威下,困兽犹斗。狂风惊雷,剐得整座昆仑山上,一片泥泞焦土。 风雷肆虐,百万低阶弟子趴在泥泞焦土上,泣血哀嚎。 “灭门浮世绘”断裂的白璧,被无头奔走的的人群,生生踩成了碎石。 所以从没有人这样斗法。 “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在战争中只能作为震慑的手段。 修仙界各方势力争来斗去,打生打死,也从未考虑过请出自家的祖宗一剑(一招)灭了对方满门。 然而此次的敌人全不讲默认的法则,抓住了昆仑低阶弟子过分集中的弱点,一招扼住了咽喉。 着俯瞰面目全非的昆仑山门,花绍堂终于被迫下令:“封山。” 一剑把夔牛逼上千丈高空,除无色峰外的整座昆仑山脉平地消失。 花绍堂追着夔牛从空中急坠下来,与这畜生激斗了三天三夜,生生将其卸成了三百三十三块。 却在牛腹中发现一封绢布卷轴,上书两个大字——“可降?” 然而,遭难的不只有昆仑。 几乎就在昆仑玉牌鸣响的同时,仙灵宫弟子们手臂上的徽记发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灼痛。痛感之强,持续之久,几乎要把低阶的弟子们生生疼昏过去。 在外行事的低阶弟子们,屁滚尿流的赶到直属师父或者管事的所在,接着就被师傅们马不停蹄的带着往更高一级师父(管事)的身边赶。 待大队人马层层聚集,终于分批赶回仙灵宫时,只看到一片火海的山门。 仙灵宫得到的待遇,是神兽毕方。 同样是突然从空中出现,一口火焰,直接烧死了全部睡梦中的“水宫”弟子。 仙灵宫党争不断,派系分明的特点的弱点同样被狠狠揪住,直插心脏! 精通水系法术的弟子,八成依附“水宫”;所有高端水法修士,都是水宫管事;各种水系*的阵盘和卷轴,都存放在“水宫”的仓库里。 待仙灵宫人在冲天火光中茫然惊醒,凭着所零星几个双修、三修、资质低下“水宫”看不上的落魄门人,根本组织不起像样的救援。 眼看着引以为傲的白玉宫殿,在火舌的舔食下倾倒坍塌,仙灵宫人一片哀哭。 不幸的是,仙灵宫同时面临着一个更为窘迫的事实 ——他们没人打得过那只毕方。 大长老陆百川不在,太上长老白镜离云游。修仙界各家各派,达到合道期能力的老祖宗都是有数的。 昆仑有合道期长老苏兰舟,灵剑三转花绍堂。仙灵宫一个“飞天猪”陆百川,加上一个比整个修真界都大好几辈的冰解散仙白镜离。 正因为数量相当,大家才能相互震慑,小辈的方沉鱼、邢铭他们才有资本天天掐的乌眼青。 可是白散仙他老人家每百年才回一次仙灵宫,给小字辈把控一下发展方向,顺便算算积攒百年的小黑帐。 可现在年头未到,整个仙灵宫也找不着一个比他辈儿大的,用徽记把他给召回来。 仙灵宫众人苦苦支撑了一日之后,终于痛下决心,断尾求生。 全派弟子,弃宫降落。 是的,仙灵宫原本是在天上飘着的,以地脉之力摄住了一块天外浮岛,修成九层山门白玉宫。 与昆仑的修仙界第一荒地相对,是修仙界第一胜景。 而现在,他们为了活命,主动放弃了这个带给了他们万年骄傲的浮岛。 又把它放回了天上。 几位无妄进阶的老管事、长老,因为宁死不愿离开生长的白玉宫,最终于火海中殉葬。 方少谦沉默仰望着远去的“火岛”,满面烟灰被眼泪冲出两条清晰的沟壑,马尾散乱再没了昔日翩翩公子的风采。 捧着自己仅剩的布包,忽然一抹脸,转身向山下走去。 昔日的跟班茫然拉住他,“你去哪,长老还没给我们派住处呢?” 方少谦头也没回,吐出五个字:“上战场,杀怪。” 他带走了上千名资质过人的仙灵宫青年弟子。 此前,这些人因为天赋出众,受到重点保护和资源的无限倾斜。 他们中的大多数,今天才第一次见到海怪是什么模样。 有人强顶着他瘆人的杀气小心询问:“不跟长老汇报一声么?” 方少谦的眼泪又掉下来,拿手一抹,愤而出声:“说个屁!老子连家都没了!” 然而,仙灵宫还不是最惨的一个。 当仙灵、昆仑弟子火烧眉毛般赶回门派救援的时候,离幻天弟子翻碎了手中的双面镜,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蠢蛋们继续幸灾乐祸,聪明人却已脊背发寒。 为什么往回传信,也得不到回应? 三三两两的弟子聚集成小股,派出代表回去看一眼安心。 可是派出去的人,统统像打狗的肉包子一样,再也没有回来。 直到从南海战场上,正式代表离幻天退出抗怪联盟的反虚期长老夏千紫回到门派,才发现离幻天全派都陷入了一种不可解脱的睡梦。 找遍全派上下,终于在护山大阵的阵眼上发现了一个正在哧哧喷吐蜃气的岛行蜃。 夏千紫莫名惊恐。 这离幻天的护山大阵极为特别,并非他们自己所创。而是万年前就已天然存在,走进其中,不须法术就可以思维相连,传信示警、沟通教学,方便至极。 可他们从来不知道,阵眼处巨大水塘是作何用处。 夏千紫冒死三上昆仑无色峰,求来昆仑掌门花绍堂劈死了那个撬不开贝壳的大蜃。 大阵告破,满地昏睡的离幻天弟子竟瞬间黑发皓首,血肉枯骨。还有少数人身上竟出现了连续进阶的异象。 竟好像整个门派在睡梦中度过了千年。 经此一劫,离幻天得到了百位新晋金丹,十几位新晋元婴,一位反虚期大能者。 可是这并不能弥补损失,因为原本的金丹死了大半,元婴死得只剩一个。 而唯一的合道期长老,在睡梦中偶然顿悟,渡劫飞升,被天雷给劈死了。 至于金丹以下的低阶弟子,全灭。 金丹之前,并无千年寿命…… 夏千紫成了离幻天新一任的扛把子,却根本无心追究门中竟有狸猫一族卧底千年,并且临战叛变昆仑的事情。 因为她明白,离幻天已经从此退出了仙界四巨头的竞争,彻底失去了与昆仑对峙的资格。 并且,她在岛行蜃的内壳上,发现了两个刀刻的大字,“可降?” 同一天,同一时间,大大小小一百四十七个门派势力同时遭遇海怪空降。除昆仑、仙灵两派被特别招待了上古神怪,其他门派大多遇到的是普通海怪中的一流货。 离幻天得到的虽然不是神怪,却真正对他们这些神识修士最有杀伤力的海怪。 无一例外在杀死之后得到两个字的劝降书。 同为四巨头却不曾参与抗怪的经世门,始终安然无恙。 似乎有人用实际行动,对整个修仙界传达了这样一句话, “顺者昌,逆者亡,可降?” 然而,事情还没有完…… 第158章 绝路(四) 整个修仙界一片告急的时候,几乎每一个门派留守的人都在骂, “北部雪山,南海战场,那些最擅长干架的修士都死哪去了?” “怪都打到家门口了,你们怎么就他妈的,不回援?” 不是他们不想回援,而是他们不能。 无能为力的不能。 北夜狼山脉。 夜色当空,朔风呼啸。 楚久倒在地面上,痉挛的手指再也握不住剑柄。 泡了太多的血,剑柄太滑了……楚久木然的想,可惜了。这战场上,只有“断天门”剑修的剑不需灵诀御使,是他可以,从死人手里拔.出来就用的。 可这附近的断天门,已经都“死而复生”了。 莫名奇妙的倒下,再翻着白眼站起,举剑便挥向身边的同袍。 渐渐的,身边的战友越杀越少。 重新站起来,就变成了杀不死的敌人。 地狱般的场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个凡人,这里是修仙者的世界。 侧脸贴在地面上,楚久看见了天上的满月。 不合时宜的,他在这残酷的杀场里,宁静的想起了自己出生的地方。 他的家乡,是一个在离幻天治下的小国。 踏出那片贫瘠的国土之前,他和他周围的乡亲们,从来不知道,仙凡融合已经过去了十数万年。 受离幻天庇护的国家,修士稀少,并且地位崇高。 筑基一层,能腾云驾雾的国师大人,就已经是仙人了。 往来路过的修士,哪怕是个练气一层,也会受到地方官员大户的争相接见,拉拢,示好,甚至投名。 他们手中握有玄妙的法术,他们通晓长生的秘密,他们中有的甚至能够洞悉人心。 凡人在他们面前,微如蝼蚁,甘愿匍匐,以求垂青。 期盼着能得到仙人们手中露出的一星半点,让自己,也可以尝一尝长生的滋味。哪怕多活两年,活得健康一点,也是好的。 “屁!一群蟊虫……看着吧,看着吧……早晚有一天敲骨吸髓把这个国家榨干了,他们才能醒悟……” 师父的话,没有为他赢来尊重,反而被人视为不得志的疯言疯语。 也许,是有那么一点不得志的。 没有仙人的时候,江湖是剑客的天下。 落拓江湖载酒行,鲜衣怒马笑人生。一壶浊酒,一匹驽马,抽出三尺青峰,就是半个纵横的江湖。 可是几百年前,离幻天来了。 戏文里仗剑行侠的传说尚未老去,生活中剑术就已沦为登台表演的技艺。 除了给人看看,并没有什么用。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师父每次醉酒,都会把他拎到后山的墓地里,指着墓碑给他一个一个讲那些师祖威名赫赫的生平。 哪个曾经孤身一剑独闯宫廷大内,斩杀暴君于庙堂,三千六百刀剐刑加上全族二百口株连的性命,换一个天下太平。 哪个又曾经贵为武林盟主,号令天下剑客,于外敌入侵时死绝了整整半个江湖,终保住了摇摇欲坠的半壁江山。 还有那不成器的。抗剑落草,为非作歹,搅得八百里水道不得安宁,水师总兵花了十年时间才用美人计结果了那祸害的残生。 师父按着楚久的肩膀,酒气喷在徒弟的耳边说:“你知道吗?为师能一剑刺死一个修士,他们根本不如我们……不如我们……” 不论好的,坏的,师父口中的剑客总是清高孤傲,目下无尘,一意孤行,不计牺牲。可是说完了剑客的清高,别人使了银子来请他表演,他还是得低眉顺眼的出门。 因为整个山庄支持到如今,只剩下他们师徒两个活人。师父不出门赚钱,小楚久就要饿着肚子打扫整个山庄的灰尘。 由于师父又穷又疯,娶不回来一个师娘,天天做打扫的小楚久,在漫长的十几年人生中,看起来总是灰扑扑的脏小孩。 但他打扫的剑庄每一个角落,都是透着亮的干净。 他是真的很喜欢剑。 师父是上代庄主捡来的孤儿,自己是师父买来的弃婴。剑庄后山里密密麻麻的坟头,埋进了一个师父,就再也没填新坑。 楚久没打算再去买个徒弟继承山庄,给自己养老送终。 楚久打算去给师父报仇。 用自己一条性命,一颗魂魄,还师父一个湛湛青天。 他做到了,一柄凡铁,刺进了国师的胸膛。鲜血流出来,熄灭了国师眼中被称为神迹的蓝色火焰,在君王的面前。 君王阴枭的看着楚久,“朕长生的希望,被你杀死了。” 天子一怒,伏尸千里。 剑庄后山的所有骸骨均被起出来挫骨扬灰,楚久倒吊在油锅的上方,心中一片安宁。他杀死的,是这个国家从今往后,对神明的信仰。 多好,不再有神仙…… 能被凡人杀死,又有几个人相信他们是神仙? 结果是另一位“神仙”救了他。人们终于知道,“神仙”之间也有争斗,“神仙”之中也有“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一说。 法场上救下他的上师叫宗泽,来自昆仑。 他轻而易举的打破了,离幻天在这个偏远小国树立百年的威信。 宗泽有化神期的修为,覆手之间可以为半个皇城祈雨,让整个村庄丰收。 他在酒宴上玩笑似的对天子说: “离幻天那种门派,不过是戏子一样的蠢东西,不值一提。既然陛下对长生感兴趣,不如就让,这个国家全部想修仙的人,跟我走吧。” 整个皇朝轰动了! 人们奔走相告,天子的“新贵客”拒绝了国师的位置,他来到这个国家,是为了给六十年一开山的‘昆仑’,接引弟子。 三百万人从帝王寝殿的门口,穿过皇城大门,沿着京都的主道,一直跪出京城郊外的村庄。 宗泽一路行来信手指点,带走了三千个幸运儿。 叹息道:“南疆果然跟传说的一样,有灵根的奇少啊,怪我不听邢师兄的劝告。” 千分之一。 待楚久尾随着奔赴昆仑的人群,穿越密林,踏过沼泽,离开了生长的故土。他才知道这是多么可怜的一个比例。 也终于明白自己的家乡,因灵气稀薄而不招修士们待见。 皇帝陛下,最终没有跟着离开,他舍不得手上的皇权。反而是年轻的太子,一腔孤勇跟了上来,就走在楚久的身边。 他也没有灵根。 行万里路,终于弄懂了灵根和修仙的关系。皇族的血脉和剑客的传人,相顾无言。 天道之下,楚久终于知道,原来自己生来是个劣等人。 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世上生来就有人可得长生,问大道,而他楚久三岁习剑,苦修寒暑,十数载不辍…… “我不服!” 太子殿下颠颠倒倒的拉着楚久,压抑着的嘶吼。 “老天爷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人怎么可能生来就有这么大的差别。”楚久木木的回答。 酩酊大醉的那晚,天上也是这样一轮当空的满月。 又想这些没有用的……楚久躺在北野狼山脉的雪地里,眼眶里卡着一把卷刃的长刀,天边已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我这是要死了吧,他茫然的想,周围只有行尸窸窣的脚步声,已经半天没有听见惨叫了。 至少死亡面前,他暂时和那些修士,躺在了平等的墓穴里…… “高堂主,高堂主!这里还有一个活的!”身穿诛仙剑派弟子服的剑修,激动的大喊,“咦?怎么好像……” “楚疙瘩?” 楚久影影绰绰的看见个一身雪白白人影,驻足在自己身旁,冷酷的说:“给他灌两口蛇血。” 楚久曾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了这个冷漠凉薄的嗓音。 就是这个嗓子发话,把自己沿着昆仑山的八千级长阶扔下来,一路滚到了山脚。“昆仑山夜间宵禁,不留活人。没地儿住,那就滚蛋好了!” 两口蛇血下肚,楚久找回了一现清明,硬撑着坐起来, “是那些背尸体的人干的。当时我们刚杀完一头雪女,强攻和打扫战场的队伍交接的时候,他们掏出了一堆蚕蛹似的东西,当场捏碎了。然后我们的人倒下了大半,过不了一盏茶的时间又会站起来,然后就见谁杀谁。我砍了两个剖开看,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但如果不砍碎就会动。” “炼尸门。”高胜寒面无表情的望着满地尸骨,寒潭似的双眸好像连愤怒都冻结了。 给楚久把脉的诡谷弟子,惊喜的汇报:“高堂主,这凡人也中了蛊,但是那东西好像对身无灵力的人没用!” 高胜寒没什么喜色:“没用,下在水源里依旧防不胜防。总不能为了防蛊,所有人自封灵力,那怪还杀不杀?” 诡谷弟子的脸色,眼看着就灰了。 前有怪潮汹汹为敌,后边又有自家人捅刀子,怎么看这仗都没法打。 可那些捅刀子的人到底图什么? 打输了难道他们就有活路吗? 高胜寒对楚久点点头,道:“你做得很好,辛苦了。已经是一个凡人能做的最好了。剩下的就交给我们,下去休息吧。” “先生,先生能不能告诉我,现在战场形势怎么样了?”楚久挣着喊出来,搁平时他不会问这么逾矩的话。 可他分明记得,高胜寒是个残废,走到哪儿都是由人抬着,或者法术漂着的。可现在这人自己走在地上,行动利落得不像话,脸色却比平时更差,简直要死了似的面如金纸,楚久看得心慌。 高胜寒停下脚步,不悲不喜的看着他:“三十个山头,糟了十二个。” 楚久心里一揪:“那人……” “全灭,你是唯一的活人。” 北风呼啸,卷起一地飘零的雪花。 一片肃穆的神色中,楚久终于注意到,高胜寒身边跟着的早不是昆仑战部的弟子,而是杂七杂八什么门派都有。 全灭……全灭……竟然是全灭…… “先生,还有我能做的吗,我不休息。”楚久捂着流血的一只眼:“我不比修士差,通窍以下的修士,我一只手就能干翻。” 高胜寒盯着他,似在斟酌:“我记得,你是跟着鬼道谭家来的战场?” “是,邢先生让我跟谭家主学鬼道,可是刚调理了一下身体,尚未入道,战事太紧,谭家本家已经不剩什么人了。” 高胜寒点头:“谭则正刚刚战死了。” 楚久一震。 “就死在你旁边的山头上,五十多个行尸,握着五十多把剑,直接把件衣服钉死在石头上。谭则正是被围死的。鬼修死后魂飞魄散,什么都剩不下。现在那片山头上,到处都是钉在地上的衣服……” 楚久知道那景象。 虽然少,但他所在的山头上也有几十个谭家的子弟。 衣袂飘飞,人已不在。 他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惨烈…… 高胜寒看着楚久的反应: “我手上还真有件九死一生的事儿,非你不可。但你要明白,即使你立了大功,昆仑也未必能再找到人,助你入鬼道,做修士了。你很可能这辈子都无缘大道,当定了凡人。” 清正的眼瞳抬起来,没有半点犹豫: “先生,楚久并不是为抱昆仑的大腿,才铤而走险的投机之人。” “我知道,只是我习惯丑话先说,免得你临死前怨我。”高胜寒在楚久面前蹲下来,直视着他:“我要你回一趟老家。” 楚久露出一个惊愕的表情。 “最新的消息,南疆十六国也出了大事。战部次席云想游擅离职守,导致大行王朝世子景中秀在跟你十六国主谈判的时候突然失联。 “话说到这份上不怕告诉你,十六国本要作为放怪的地盘,减轻南海正面战场的压力。但是刚才,各大家族门派纷纷来信,到十六国里办事儿的修士们命牌全碎,魂灯全熄。景中秀随行的十二个昆仑战部,一个也没能活出来。多宝阁的百里欢歌倒是跑出来了,但是他拒绝跟我们昆仑重新接触。据说多宝阁也是伤亡惨重。” 楚久盯着高胜寒,一只眼满是血泪,一只眼沉沉的漆黑。 高胜寒说:“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不但知道你老家在哪,连你几岁断奶,几岁尿床,几岁跟什么人过的初夜,我都清楚……凡人的国度里,水灾防不住了也要找贫瘠的村落开口子泄洪。怪灾防不住了,你南疆十几个国家就是最贫瘠的村子。去还是不去,你自己选……张嘴!” 高胜寒面无表情,把一颗丹药掐着脖子拍进楚久嘴里,后者噎得翻白眼。被那冷血无情的妖人一掐脖子,给捏进去了。 “你是南疆当地人,又是凡人,做探子最合适。我会请师伯开一条虚空裂缝,把你送到无妄海边上。三天之内,我不管你是游过去还是飞过去,我要知道十六国的地面上,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楚久半天没能回神。 到底还是太年轻。 扛得住至亲血仇,未必担得起天下责任。 “如果……我也死了……” 高胜寒知道他在说什么:“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我也不是什么全能的智将,想不出完全的办法。 “我只能先派人强攻十六国,看能不能杀出条血路,让王城里的人张开尊口,如果不能……” 他眼中杀伐之气一盛:“昆仑已经做好了,云想游叛变,景中秀身死,彻底失去南疆十六国这块战场的准备。” 楚久于是道:“我去。” 高胜寒那张万年化石的脸,难得露出了半分清冷笑意: “宗泽那小子说,你有希望接白允浪的班,如今看来,他的眼光倒是比剑术要好……” “先生?”楚久不明白他的意思。 宗泽只有把他从油锅里捞出来的时候跟他说过一句话。 白允浪对他来说更是传说中的人,最近的交集大约就是,自己在昆仑唯一的小友,是那人诸多弟子中的一个。 “不能告诉你的别问,权当我是说漏嘴了,你也完全没听过。”高胜寒垂着眼睛,重新板起面孔。 “你们这一代人生得不好,从昆仑开山的时候,到入门大典,再到南海开战,一直是被抻着长。再好的稻苗,这么个揠法,也是死的多……我跟你说这么多,就是希望你临死之前起码能知道,昆仑眼里,你比自己想象的重要的多。只不过,还有其他的事情,比你更重要。” 楚久忽然觉得,既然自己已经是临死了,那问些逾矩的问题,好像也不过分。 “高堂主,那位宗泽先生,他现在雪山还是南海?他救过我一命,我还没有当面谢过。” 高胜寒脸色淡淡的,“死了,已经好几年了。” 楚久张了张口,又道: “我有一个朋友,叫杨夕。我还欠着她,许多银子……” “前些日子在南海战场失踪了,想来也是……凶多吉少吧。” 于是楚久不问了。 死都要死了,不好的事情,还是少知道一点,黄泉路上,她想走得轻快一点。 …… 是夜,北部雪山战场因为担任要务的“炼尸门”临阵叛变,阵亡的修士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四成。 雪山防线险些被密集的怪潮攻破,幸有昆仑大长老苏兰舟及时以“流空地缚封灵”镇压,才堪堪守住了这层薄纸一样的防线。 昆仑大长老苏兰舟,重伤闭关。 身娇体弱的高小四儿,匆忙来往于各处战场,重新调配人手,划分战区。门派界限早就没有了,有的门派已经死得就剩了一个光杆司令,而另一些门派则是所有说的算的都死光了。 两脚踏在皑皑的白雪里,他忽然望见了天空中的一轮满月。 高胜寒怔忪了一瞬,宗泽战死的时候,还能让整个昆仑挂起白帆,如今……即便要挂,昆仑的白布都不够用了。 “堂主,您不能再下地走了,这样强通筋脉,您的修为……” 高胜寒回神,看了一眼自己的徒弟:“要是仗打输了,整片大陆都是怪兽横行,还留着修为做什么,给怪兽当营养么?” 说罢,转过头,冷酷的向前走去。 单薄的背影,切进漫天风雪。 第159章 绝路(五)小修 巨帆城的街道上,一片诡异的安静。 早点摊上晶莹的虾饺还在冒着腾腾的热气,摊主和食客已经仆倒在各自的位置上,没了声息。 讨饭的老乞丐捧着破碗坐倒在墙角,欺负他的无赖捏着抢来的铜钱同他倒在一起。 赌坊门口,黑心肝的护院和没脸皮的赌客面对面趴卧着。酒楼大厅,两个闹事的醉鬼头破血流的仰躺成一团。 不知是谁家的娃娃,因为还没到断奶喝水的月份,独自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哇哇的哭了起来。 一只独角蜥蜴被声音吸引过来,锋利的爪子两下捣碎了屋顶,金黄的竖瞳透过空洞,凝视着发出奇怪声响的鲜嫩血食。 一个白色法袍仙灵宫弟子被一杆□□钉在城墙上,垂下的双手尤自抓着强大的符箓,震惊凝结在双眼里,再也不会消去。 昆仑的青色战旗从他头上飘落下来,翻卷的火焰中,烧成了灰迹。 象征着桅杆的那座巨帆城最高的塔楼上,城主穿着他最华丽的衣衫,吊在房梁上。 有风吹过,便忽悠一下,轻轻飘荡。 北部雪山的满月之夜虽然惨烈,好歹有个合道期的昆仑苏兰舟镇着,到底是没掉。相比之下,南海防线才是真正的脆弱,甚至连惨烈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南海镇守的合道期修士,是仙灵宫的陆百川。 邢铭跪倒在云头,乌黑的□□在心口戳了一个血洞。僵尸特有黑色血液,沿着枪身上盘满的金蛟龙纹滴滴答答…… 那是他自己的枪。 灵剑二转,以千年前战场上的百兵之王为型,枪名“涅槃”。 邢铭抬手握住露在胸口外面的半截枪尖:“为什么?” 陆百川倒骑在一只朱红宝葫芦上,双手揉捏着十根手指,目光望着不知名的远处。 幽暗的眼瞳里,映出邢铭地狱里爬回来的染血双眸,他身后刀剑森然的昆仑剑修,再往后苦禅寺僧侣翻飞不止的“禅心袈裟”,再往后伤痕累累的仙界各派弟子。 不远处封灵大阵被撕开一个缺口,脚下入侵的怪潮奔腾而过,践踏着南海第一修城的繁华。 陆百川眼里似有什么决绝的东西,不为所动: “你还年轻,所以不会懂的,‘飞升’比什么都重要。” 仙灵宫掌门方沉鱼扑倒在云头,话语里的哭腔像个真正的小姑娘,与他身后上千的徒子徒孙并无分别。 “长老……长老……仙灵宫会亡的啊……” 陆百川看她一眼,也有不忍,却只是道:“傻孩子,顾不上了。” 邢铭跪在人群的最前,保持着被刺时的狼狈,“还有谁?” 寂静无声,他身后人群中走出炼尸门、点擎苍,修仙界大大小小四五十个门派的修士,上千多人越众而出,走到陆百川的身后站定。 目光依次从这些门派的面上扫过,那些人并不敢抬头与他对视。可细察之下依然发现,大多是在海怪大灾之前,受过昆仑或仙灵宫排挤打压的门派。 邢铭自嘲一笑:“倒是我的错了……” 炼尸门门主脸上红得可以滴出血来,呐呐张口,却不知还能说什么,终于又闭上。 邢铭被自己的本命灵剑压着站不起身来。手握枪杆,膝行着往后退了一步。枪身从他胸口的血洞里,□□一寸。 “首座!”昆仑战部一片惊呼,这么拔枪就是个鬼修也扛不住肉身重创。 黑血淋漓一地,心口就像被人开了根水管子,却没拧上龙头。哗啦哗啦往外淌。 邢铭也知道自己今儿个算是站不起来了。 “别吵吵,我死不了。” 跪天、跪地、跪父母,邢铭的膝盖在花绍棠和夏千紫她爹面前,其实不咋地值钱。但是屈膝面对敌人,对于昆仑邢首座来说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花掌门那是师父,夏千紫她爹是邢铭当年为之战死的君主。 男子汉大丈夫,逼急了,在未婚妻夏千紫面前……其实也是跪过的。 只不过,跪完了还是忙,让改的改不了。 这来来去去的,两人也就只剩了一条丝带的关系了…… 邢铭觉得自己忙忙碌碌这么些年,真心想守的东西,好像从来也没守住。 大行王朝现在姓景,腰间的昆仑玉牌正发出要灭门的悲鸣。 千年前的小兵蛋子们早就跟着他葬在了那个万人坑里,现在的跟着他的剑修兔崽子们,也离着团灭不远了。 自己一直是个没用的男人。 也不知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是根顶天立地的梁。 眼前的一切,同千年前何其相似。 只不过当年站在对面的,是高高在上的君主,旁边哭的是双十年华的夏姑娘。 彼时的夏姑娘还是个养在深宫的小公主,青春韶华,单纯得能掐出水儿来。满心只想着自己未来的夫君又俊俏,又听话,关键是还能给她爹打仗,还打一场赢一场。 于是傲娇的要求,打赢一架,才可以见一面。 好吧,人家原话是“如今天下未定,将军何以为家?” 邢铭当年为了能多瞅她几眼,那可是拼了老命了。 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人生最长心眼的十年,都在战场上拼命。拼完了胡虏拼蛮夷,拼完了蛮夷拼倭寇,拼完了倭寇还有列强。 手掌生出了老茧,眉心长出了皱纹。 天下依然未定,君主眼中的神色,却越发难辨。 邢小将军风华正茂,邪气方刚……啊不,是血气方刚。朝堂上没有什么朋党,名声儿简直比夏公主的脾气还臭。 “拥兵自重,养寇为反”,堂皇皇八个大字砸下来,他一个缺心眼的少将军,怎能生受得起? 朝堂上一干文武,饱读诗书,悉知兵法,但是没人为他说话。 他们都站在君主的一边。 于是就坑了,万人坑。 小公主夏千紫哭瞎了双眼,看破了红尘,终于明白两个男人的意志其实从未以她的心思为转移。 年少轻狂,说白了太傻。 这么着,才上了离幻天,倒因祸得福一路顺遂的修成了返虚期大能,生生压了邢铭一头。 一闭眼,一睁眼,沧海桑田。 十八年后,邢铭没能投胎成一条好汉,倒是一千年后原地起,满血复活成了一个僵尸。 小僵尸一身黑毛,想不起从前。 就隐约记得自己可怜,记得大行王朝把许多自己重要的人害死了,隐约是个仇家。 可当时大行王朝被夏家输给了孙家,孙家又卖给了宇文家,宇文家当时正在头疼新冒出来的景家。 于是黑毛小僵尸帮着景家,狠狠的把宇文家给欺负了。 还是打一场,赢一场。战神这个事实,并不因为人家长了毛而有任何动摇。 宇文家欲哭无泪。 景家到了封侯拜相的时候开始愁,尼玛这玩意儿不是人呐? 可他打一场赢一场啊,不说姓邢么,别是夏氏的时候国柱那一脉吧。 可这玩意儿它不是人呐…… 要不上朝的时候,不带它玩儿也就是了。逢年过节拉出来溜溜,权当个吉祥物? 可这玩意儿真的不是人呐! 要么……文臣武将,开国元老们齐聚墙根儿底下,暗挫挫的吞了吞口水,不知谁嘴欠先冒出来一句“杀了?” 哎这可是你说的,老夫可没说! 谁说的谁是孙子,哎那边那个别走,刚是不你说的? 谁说的已经不可考证,但景家皇帝紧跟着那句话可谓切中了要害。 “诸公莫要忘了,这玩意儿不是人呐……” 多年后的黑毛小僵尸,不但心眼儿比原来长全了,还多了个邢小将军不具备的技能,叫作胳膊断了长回去,脑袋掉了原地起。 文武大臣愁眉苦脸,杀不掉啊…… 瞌睡有人送枕头。 正在这时,恰好有一个游方干架的花道士,找上了景氏皇族,自称可以除妖。 景皇帝没看出这道士本身就是个妖怪变的,一眼望去只觉得:我去,真美! 咳咳,这不重要,道长真能治了那妖孽? 花道士没应声,自己穿过游廊,走进暗室,把小僵尸脸上的黑毛一撸,露出一张风华正茂白脸子,舌绽春雷般喝了一声:“痴儿,尔还不悟?” 小僵尸只觉得醍醐灌顶,千年前的旧事全都想起来了,连带着一千年间地底下受罪的事儿也想起来了。 心中委屈,抱着花道士的腿哇哇大哭。 花道士高贵冷艳的对着景皇帝一哼:“我带走了。” 景皇帝还想算计一下,嘿笑道:“道长这样不好吧,这小僵尸可是我们军神……” 花道士垂着眼皮,爱理不理:“这玩意儿搁你这,三年一灾,十年一战,每隔百年天下大旱……不过能打是真的,轻易百十万人弄不死他,要不我还你?” “带走!带走!道长赶快带走!”景皇帝火烧屁股的送走了美丽的花道士,附带一只掉了毛儿的小僵尸。 对外宣称,因为宇文氏倒行逆施天理难容,所以千年前的战神邢铭从地府里气活过来,帮着景氏灭了丫的。 如今战神邢铭功德圆满,已被昆仑山仙长点化,去山里当神仙了。 宇文氏又一次躺枪。 命不好,碎了一地膝盖。 从此以后,景家王朝算是靠上了昆仑这棵大树,荫庇之下繁荣昌盛。而邢铭那副不咋地值钱的膝盖,从此就贡献给了花绍棠。 至于斗法大会上重遇夏千紫,那又是后话了。 邢铭的这点子历史,凡间史书记得清清楚楚,不是什么秘密。白允浪对他的评价是愚忠。 邢铭对此只是笑笑。 白允浪自以为是师兄,殊不知邢铭只拿这个小时候傻乎乎帮自己抻胳膊抻腿儿的软包子当个小兄弟,肝胆相照的小兄弟。 他承认,他骨子里是有那么一点“愚”,至于忠不忠…… 邢铭摸了摸心口的血洞。 不论是千年前的缺心眼小将军,还是油炸水煮了一千年的昆仑老兵痞,其实初心从来没有变过。 一切为了更伟大的利益,不择手段,心如刚铁。 死不死谁孙子? 就像他常跟跟战部新人说的:目的面前,性命很贱。人命面前,尊严则只有一张厕纸的重量。 没有,那确实难受,但还不至于活不下去。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昆仑,或轻于厕纸。 邢首座狼狈跪在陆百川面前,满地都是自家飘零的厕纸。 “蓬莱到底拿出了什么利益,能把人心熏得这么黑……” 陆百川摩挲着左手上的扳指,墨色的透玉,灵光逼人,有暗色的光华流动,一看便知是重宝。 “你们查阅过,整个修仙界的飞升记载么?” 目光落在邢铭脸上:“你可知道,从天藤断绝开始,每万年飞升的修士人数,从来没有变过。不论遇到天道大灾死绝了一片,还是修真盛世天才辈出,飞升的人数始终是三十个,不增不减,雷打不动。修士每每号称逆天改命,到头来却在仙路的尽头,受着如此森严禁锢,不可笑么?” 一语哗然,满座皆惊。 关于飞升的秘闻,在修真界一向少有流传,远不是寻常修士所能触及。即便在号称“有教无类”的昆仑,花绍棠提起这两个字也是讳莫如深。 诡谷座师殷颂,是个玉面长须的美男子,号称修真界智能的巅峰。闻言捻着胡须,长眉一挑,轻轻的“啊!”了一声。 那些记载他通通背得下来,只是,正常人谁会往这个方向想,更不可能卡着年代去数过。 众人见他如此,心下具是惶惶一沉。 “陆上行舟,不进则死。”陆百川拨转手上的扳指,厚重嗓音,如洪钟大吕敲击着众人的耳骨: “同一个时代的修士,从落地之日就是个你死我活的竞争关系。你走我留,我升他死,总有人得剩下。三十之数满了,任你天纵奇才,无边法力,也是个天雷亟死的命。” “仙灵宫白镜离,当年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天羽皇朝年间争出头来的散修,未央宫一把大火烧了整整三月,震响寰宇。今日的你我,才免了给云家的小儿郎磕头下跪。就因为生得晚了,天羽皇族刚刚把第三十个名额用完……九千九百道天雷劈下来,也只能兵解成散仙,屈身仙灵太上,等着寿尽熬死。” 陆百川把拇指上的扳指扣在手掌心里,眼中杀伐之色一闪: “所以那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修真界,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以后也不会出现。天意如刀,它要我们如此。你们现在还能联合,只因境界未到,还没逼到头上。但凡还想飞升,等到了那路的尽头,一样会对身边的人举刀!” 危言凿凿,掷地有声。 众人只觉森森寒意,从苍穹罩下。 天道早张开了一张纵横交错的巨网,戏笑着看众人一世挣扎,到头来终逃不脱网的尽头,细密利齿的寒光一闪。 高空之上,静得只能听见呼啸的罡风,和脚下遥远的百怪嘶鸣。 仙灵宫掌门方沉鱼的哭声,也渐渐的停了,木然跪坐在云端,望着陆百川的方向。面纱落下,露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眶——她的双眼,在对战海怪的时候瞎了。 陆百川的目光,从一众小辈脸上依次滑过,转着墨玉扳指,落在邢铭脸上。后者捏着腰间剑鞘,一副强忍着没站起来抽人的模样。半晌,他露出一个了然的神情: “哦,你早就知道。昆仑跟云家的关系,是应该知道的。可我一直不懂,花绍棠怎会选了你……就算白允浪废了,你跟他,你们可不是一根绳上的。” 第160章 绝路(六)大修 邢铭面无表情的开口: “昆仑的记载,现在这个一万年已经飞升的修士只有二十八名,名额还有剩。细数修真界现存的合道期,一共九位。我昆仑的两个都没戏,白镜离已经兵解,魔界那两位僵持着也不像要合体飞升的样子,梧桐巨木为了庇佑子孙也已经打算兵解散仙了。经世门、离幻天,那就是两个不理俗务的棒槌……根本就没有人能争得过你。” 从陆百川开始爆料天道对飞升的限制,邢首座头顶的邪火就开始噌噌冒。 事涉飞升,这番言论若传出去,修仙界各派震动只会比海怪来袭更甚,甚至比蓬莱背叛更甚! 大陆局势想重归稳定,简直难愈登天。 肚子里连二两黄油都装不住,仙灵宫是特么把长老当狗养的么? 这要是个昆仑战部,龅牙都得被邢首座拿剑鞘抽飞了!还得送刑堂隔高堂主手下再走一遭,百八十年内别想再嘴欠。 邢铭道:“所以我就不明白,陆长老,你到底急的什么?” “邢首座,刚陆长老说的昆仑跟云家的关系……是什么意思?” “邢铭,什么叫您和花掌门不是一条绳?” “残剑,那个人数,你确定不会有漏算?” 邢铭一手按着腰侧剑鞘,直接忽略了前两个问题:“没有,就这么多。” 修真界第一聪明人殷颂长眉一扬,隐隐闻见了秘密的味道。开腔道:“邢首座,在下以为联盟的意思,应当是消息共享,风险共担,此事关系重大……” 邢铭刚好把话题转开去,头都没回:“殷谷主也知道事关重大,这时候挑刺儿没意思吧。不瞒殷谷主,昆仑手上的‘重大’可不止这一件儿。各位想知道,简单,入我的门,做我的人,邢铭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殷颂顿时成了个青面白须的美男子,气的不轻。 昆仑博采众长,兼容并包,在修仙界独树一帜。 手里攥的秘密,大家也不是第一天打主意了。派去的卧底、探子,能从昆仑掌门大殿手拉手一直排到山脚下。 可昆仑就像个大染缸。甭管去的是亲儿子,还是意志坚定的老弟子,都能给染得奇奇怪怪的…… 也不一定就从此都投了昆仑,但大多都不愿意回门了,这是事实。 肉包子打狗还能听见两声“汪汪”呢,这么多弟子扔缸里,连个回音儿都没有。十个有九个倒成了锯嘴的葫芦,问急了就来一句:掌门/师父or亲爹……您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这特么一群没有立场的逆徒! 久而久之,大家得出了一个共识——昆仑那地界儿,不愧是妖修当掌门,鬼修领战部的地方。 忒邪性。 从此,各门派开严防死守,坚决不让弟子轻易上昆仑山。交流论道也不行,上门寻仇都不行! 甚至有意无意在自家弟子面前抹黑昆仑,理由都是现成的—— 昆仑穷啊! 顿顿吃土豆啊! 弟子养伤基本靠躺啊! 连个护山大阵都没有啊! 师门从来不发剑啊,想要把剑得自己敲啊! 道侣什么的基本靠右手啊…… 等等,师父! 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了队形? 师父瞪眼,年轻人,不懂感情的现实。 没看那一门穷鬼,都是光棍子? 岁数最大的苏兰舟是个千年老光棍。花绍棠长成那个样子,一样是千年老光棍。杀狼剑江如令不但穷,还丑——千年老光棍不解释! 再看下一辈,白允浪六百年老光棍,高胜寒六百年老光棍,甘从春五百年老光棍。邢铭没入昆仑之前倒是曾经混到过一个订婚的老婆,可你看现在入了昆仑,眼看就要被穷跑了! 总之,你们要是想去过那种“碗里只能看见土豆,兜里只能看见窟窿,晚上只能看见右手”的生活,就去昆仑吧! 小弟子心中怯怯,期期艾艾:昆仑的确猛如虎…… 但是师父,我只是去昆仑给门派买土豆啊?土豆和剑是昆仑山特产啊。还有师父,晚上和右手到底是什么关系呐…… 美男子殷颂用力甩头,弟子太单纯,有时候也是坑。 而一派掌门太聪明,结果就是全门派都这么天真无邪,永远年轻!不能想,想多了胃疼…… 其实大体上诡谷应该算是昆仑的死忠朋党,自从昆仑君子剑救了诡谷几百条人命,大是大非上诡谷基本以昆仑马首是詹。 可殷颂本人跟邢铭是真不对付,殷颂瞧不上昆仑的霸道,邢铭看不起诡谷的蠢萌。俩人儿又都有点护犊子,嘴上没说过,但殷颂有机会就要给邢首座下点绊子,邢铭逮着机会就送给殷谷主穿双。 不过二人斗法,还是美男子殷颂吃亏比较多。倒不是殷颂的手段不够高杆,实在殷谷主没有邢首座那般豁得出去。 那是真豁得出去。 人命有贵贱,道义有后先,邢首座为人冷醒而功利。连欺负人都欺负得特别认真。所以杨夕一直不待见他,所以他一直也不招人待见! 白允浪离开山门六十年,昆仑弟子心中最喜爱的师兄也没有变成邢铭。 而邢铭这厮,好像也从不在乎自己是否招人喜欢。 只要不踩他的雷,甭管烦他的还是恨他的,他能拉着任何人的小手儿把酒言欢。 不巧的是,今天真就有人踩到了邢首座心里的那颗雷。 邢铭紧绷着下巴听陆百川讲: “可是这个一万年,才过了九千年。” 陆百川深深叹息一声。 “花绍棠不飞了,你们那个沙狼剑江如令要不要飞? “离幻天那个合道期是棒槌,可你那个小情人儿夏千紫万一也在这一千年里进阶了呢? “魔道韩渐离、孟浅幽那两个僵持着谁也吃不了谁,但孟浅幽那老魔可是还有个人修徒弟在大陆上晃悠。千年之内,他们中谁都可能突然吞了另外两个渡劫。 “还有灵修,你昆仑剑冢里埋了那么多亡者剑,无主灵物被血气一激,直接开智,立地飞升的,修仙界历史上还少了么?” 陆百川摩挲着扳指,双眸深黑:“并不保险呐。” 邢铭一把冷锐嗓子压得像刀锋割纸:“难道陆长老是想把修真界所有才华非凡的小辈都杀绝,才觉得放心么?” “不。”陆百川深深看着他,“杀人非我本意,只是不得已的过程。” “那结果该是什么?” 陆百川好像就在等着他这句,目光扫过人群,慢慢的说:“蓬莱带来的,是更多飞升的可能。” 陆百川说这话的时候,他身后的点擎苍、炼尸门众人面上,都一改先前愧色,浮现出一种激动的红光。 除了陆百川,只有一人没激动。 “可蓬莱守的是上古道统,自天藤断绝之后,就再也没人升过天。要不他们那几十个合道修士,哪里会老实守着一个岛?” 这个说话时总带点笑腔的声音一响,众人目光锥子似的“呼呼”扎过去。 经世门苏不笑被扎得在陆百川身后一缩头,哎呀,忘了自己叛变啦! 关于经世门这位百年金丹的天才,南海战场上众人的心情那真是——贫道上辈子一定是日了狗了! 苏不笑作为经世门的唯一参战代表,在南海战场上呆满了三年,杀怪数量一共三只。 出谋划策那是真靠谱,比邢铭和气,比殷颂刁钻,仙灵宫掌门方沉鱼跟他十分谈得来,咳咳,当然方掌门跟所有聪明俊俏的后生都很“谈得来”。 不过苏不笑一开打就没影儿这件事儿,任是谁家队伍都不爱捎带他,那兔子一样的两条腿活生生气死一干体修、风法。 而陆百川身后的炼尸门、点擎苍看着苏不笑眼睛都直了。 密谋的时候明明没这货,就这样站过来真的行??? 而陆长老对苏不笑的态度,则十分耐人寻味了。 陆百川侧了侧身子,有意无意把苏不笑露在众人面前。 “听说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么?” 邢铭眯起眼:“所以,您是要去*犬了?” 陆百川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声音又低又沉。 “鸡犬如何,虎狼又如何。我辈修士,入道第一天便行割发之礼。通天大道一路走来,谁没割舍下三儿样以为一辈子不会放下的东西。”陆百川看着众人,目光有些微的涣散:“你们谁的父母过世,是亲眼看着走的?又有几个人摊开两手晒着太阳,敢说一声是干净的?修士闭关,一睁眼一闭眼,便是百年。修士夺宝,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性命……割舍了这么多,咱们到底是为了什么?金丹、元婴、还是合道?” “不,那都不是终点。”陆百川的声音仿佛带了蛊惑,缓缓在众人耳边散开:“我们是为了飞升。如果没有飞升,一切的割舍都没有价值,一世修行,到底是输了。” 虽未明说,但陆百川的态度,明晰的是一种邀请。 殷颂怔怔着,往前迈了一步。 “阿弥陀佛!”一声清越的佛号响起,猛然拉回了众人神智。 殷颂猛然站住脚,后怕得汗如雨下。 陆百川淡淡的看了一眼出声的苦禅寺清尘大师,摩挲着手上的扳指“轻音宗的弟子,佛门衰微这么多年,竟还有这么纯正的法力,你倒是难得。” 清尘大师神色自若的往前迈了一步:“陆长老,敢问您手上的,可是轮回池碎片?” 陆百川一笑:“是啊,你们不就是为了这个,才把自己卖给他的么?”他看了一眼残剑,后者面无表情。 真厚的脸皮呐。 陆百川把那扳指从手指上褪下来,仙灵宫众人皆是震惊,盖因从未见长老手中有这样一件宝物。 陆百川对清尘说:“要看看么?” 清尘果然举步走过去,双手合十施了一礼,才恭敬的接了来看。 殷颂不由抽气,陆百川这是要利诱? 清尘捏着那枚扳指,不卑不亢:“敢问陆长老,这碎片可以支应多少人转生?” “不多,一个我,”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旁一个白袍垂地,通身锁链的青年:“一个他。” 正是这青年手中一杆□□,在云头上捅穿了邢铭,此时那杆未离体的□□,依然握在他手中。 青年低垂着头,眉目如画,实难想象他刚才的果断狠绝。可那双苍白的手,握着□□,稳稳的, 邢铭刚刚便一直在意这青年的来历,却一直等到此时才开口:“陆长老,这位还不曾介绍?” 除了他装扮不像仙灵宫人之外,更多是因为……他实在跟掌门长得太像! 青年神色依旧,轻声道:“残剑先生,我是归池。” 白允浪在他对面猛然一抖,我怎么没趁着你是个小鱼的时候把你一剑戳死!想起生死不知的杨夕,心中又是一痛。 邢铭眯起了眼:“唔,你在昆仑跟我学过鬼道,想对我的本命灵剑做点手脚,还真不是一般的方便。” 归池一动不动的听着邢铭的挖苦,并不回嘴。 邢铭的目光在归池脸上转了一圈,又回到陆百川面上,缓声道:“我明白了。陆百川就是归自去,你是转生了几辈子的人……” 清尘大师捧着轮回池碎片,身上的禅心锦服帖的垂着,风吹不动:“请问陆长老,轮回池当年,可是您亲手打碎?” 殷颂眉头一跳,地府轮回池竟然是人为打碎? 聪明人自然知道这位大师话少,无的放矢的问题根本不可能问。这么问了,就是佛门早知几十万年前那场六道大战的诱因…… 竟然……是*? 陆百川笑笑,也证实了清尘大师果然不打诳语:“我可没那么大本事,只是当时恰巧在边儿上,顺手捡了一片儿。” 陆百川看着清尘,“而且不妨告诉你,修真界如今流传的可不止我这一片儿。小的可容一人,大的容你苦禅全寺也并非不可能。” 清尘大师默了片刻,方道:“还有几片?” 陆百川看向邢铭,“昆仑有一片儿。” “不可能。”邢铭果断出声否认,态度坚决,半点心虚也无。 陆百川不说话。 于是聪明的殷谷主就纠结了。 邢铭那当然是个睁眼说瞎话的,问题是陆百川也有骗惨了整个仙灵宫的前科。 他谁都信不着…… 清尘和尚点了点头,双手把那扳指还给陆百川:“多谢长老解惑,清尘明白了。” 陆百川没有马上接,“不再想想?” 清尘一笑,如皓雪清落,涤尽世间的尘埃。 “阿弥陀佛,佛门修性道门修命,所谓长生在我苦禅寺弟子心中,远比不得苍生的悲苦重要。” 他双手合十,深施一礼。退步回到白允浪身后的位置。 从始至终,苦禅寺四百七十九位僧侣的禅心袈裟,没有一件有过飘动。 白允浪笑了一声,今日起谁再跟他说佛门道统衰微,他就把那人送去昆仑刑堂! 窥一斑可知全豹,几百位弟子皆是如此,足证衰微的只是道统,而非佛门。 陆百川又转头看向仙灵宫一边:“沉鱼,你呢?” 方沉鱼还是跪坐着,今天的打击太大,她什么形象都顾不得了。她抬起一双空洞的眼眶缓缓的,缓缓的,摇了摇头。 陆百川凝眉:“不为你自己着想,也为你身后的弟子想想……” 方沉鱼轻声道:“那不在这里的仙灵弟子又怎么办呢?” 陆百川沉默了。 方沉鱼笑起来:“仙灵是家,沉鱼放不下。” 她回过头,又对身后的弟子们说:“你们若有谁想跟着长老走,便走吧。今日能不能回去,我这个作掌门的,说的也不算了。” 仙灵宫于战场上投入的人数为修仙界最多,足有一千人,甚至多过昆仑的七百。这一千人稀稀疏疏的,只走出了二十几人。 皆是外门弟子。 第161章 绝路(七) 每一个离开的仙灵宫弟子,走过方沉鱼身边,必然拜倒,给她磕一个头。 方沉鱼却并未多看一眼,声音萧索:“可有一件事,我这个掌门,还是说了算的。弃我去者,不是仙灵。自今日起,对面之人,皆逐出我仙灵山门,不再是我仙灵弟子,永不复入!” 一声悲嚎响起:“掌门——” 一个已经走到对面的弟子,忽然跪倒在地,任旁人如何扶,也都站不起来。 一个连一个,情绪这东西似乎是极容易传染,走到路百川身后的仙灵弟子,全都伏跪在地泣不成声。 哭嚎声响成一片,回荡在云头。可是,并没有人走回来。 方沉鱼微笑:“仙灵宫的规矩,对自请离宫的弟子总要说一声‘愿你来日不悔。’可今时今日,我实实在说不出这样话来。如果可能,我只希望你们将来有一天,时时刻刻,日日年年,想起今时今日便悔不当初,吃不下,睡不好,无论如何都不展欢颜。那就说明,我们赢了。” 方沉鱼点点头,尽量得体的道:“各自珍重吧。” 陆百川不语,只是把头又重新转回邢铭身上。 “陆前辈,我就不用问了吧。”邢铭十分刻薄的,连称呼都给换了,“邢铭是人。即便死过,也成不了鸡犬。” 陆百川抬手,“先别急着拒绝。”他沉声道:“带上来。” 路百川的身后,点擎苍、炼尸门纷纷往两边退开,一辆小车从中间的空地被推出来。 邢铭的钢板面孔,终于崩不住了:“想游?!” 云想游被锁着琵琶骨,由两个人压着跪在那辆小车上。看得出来,为了让他能够见人,抓他的人是把他好好拾掇过一番了,至少他衣服上并没有什么血迹,脸上也并没有伤口。 他抬起头,对着邢铭笑。 邢铭一眼就看出了云想游拿剑的右手经脉被毁,剑府已碎。 云想游没有说话。 于是邢铭就知道,他已经不能说话了。 果然,他在云想游咧开的口中,看到了舌尖上的禁制。 这位昆仑战部次席他颇为熟悉,基本就是昆仑邢首座的复印版,两面三刀,精明世故,心狠手黑,百无禁忌。 活脱脱就是一个晚生了三百年,并且没受过挫的小邢铭。 邢铭偶尔还有自持身份不好做的事情。这位云大公子混得,甚至干过纠集八位昆仑次席,把诡谷筑基期小弟子堵在小巷里狠揍的没品事件。 并且这位云次席比邢铭多点了一个‘招待见’的技能。 邢铭是个无利不起早的,用得着你的时候勾肩搭背就差给你捧成星星,用不着你的时候,连装都懒得装一装。云想游却能前脚刚把你坑的有苦难言,后脚就让你哭笑不得的跟他坐在一张桌上喝酒——详情参见昆仑释少阳和诡谷那位被他狠揍过的筑基小弟子。 殷颂捻着胡须,为了策反,陆百川先是对众人晓之以理,而后又对苦禅师诱之以利,刚对仙灵宫那是动之以情,如今这是要对昆仑……挟之以威? 经世门苏不笑站在陆百川身后和殷颂对视了一眼,重重点头。 定是这样。 要换了别人,殷颂真不担心视人命如柴草的昆仑邢首座就这样投了敌。 可邢铭对云想游的爱重,他是看在眼里的。 人前没见过半分偏袒,人后……殷颂甚至撞见过邢铭一边儿给战部开会,一边亲手给云想游补裤子。云想游就穿个衬裤坐在旁边儿等。满屋子战部都是习以为常的模样,只有殷颂一人被雷得外焦里嫩,魂飞九天。 殷谷主首先是从没见过补裤子的修士,对昆仑的穷逼程度有了更深一步的认知。 其次邢首座用的那不是幻丝诀,就是真的撑个线框子,一针一线在那缝。 你妈鸡啊,剑修一双杀人如麻的手上拈着一根绣花针,那真是人能承受场景的么? 邢铭居然还特淡定问他:有事么? 殷谷主玉树临风的站那当了机。 没事,就是为了心脏着想,老子好想跟昆仑绝交。 已经三百年没生过病的殷谷主,回来就长了一颗老大的针眼。半个月都没消…… 殷颂手里抽出一根针灸用的银针,决定如果邢铭有半点要投敌的意思,就对着心口膻中穴给他来一下。 没准儿还能把心眼治成好的! 陆百川看着邢铭:“你救他么?”他摩挲了一下手上的扳指,“他可是云家的。” 邢铭定定看着云想游,似乎是在思考。 陆百川拨转手上的轮回池碎片,灵光如水,悠悠荡开。 “这是个残破的世界,随处可见的天灾大劫。昆仑历代掌门以身应劫,不过是令它苟延残喘罢了。邢铭,你很聪明,蛛丝马迹便能猜出我是转生之人。可人再怎么有震世之奇谋,也拗不过惶惶天道,天道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犯我者尽诛其族。”陆百川停顿了一下,眸色沉凝, “轮回池……百万年前,有人为脱超脱轮回,罔顾天意将其击碎。从那一天起,我等修士就都被天道划在了‘尽诛其族’的范围之内。百万年挣扎,灾祸却从没有停止过。” “你愿意为别人闯下的灾祸,用自己和身后的昆仑弟子去填坑么?”陆百川深深看着他,“如果你不愿意,我给你一个理由。” 他指了指云想游的方向,“云家,你得罪不起。放你身后昆仑跟我走,如仙灵宫一样,我不与你为难。” 邢铭直直盯着云想游,就像要把人装到眼珠子里去。 “不必了。”他说。 “我自己的人,自己清楚。你就是说出花来也不会有一个昆仑战部跟你走!至于云想游……” 邢铭不顾胸口上一杆长.枪挣扎着往起站,黑血横流,心口处活生生被撕裂出一道竖长的裂口。 几乎透着光,能看见亮。 “我昆仑战部云次席多么骄傲,这世上没有人能活捉云想游!他活着被你们抓到这里,只是因为他觉得这样见到我最快。”邢铭的目光渐渐放空,没有了一丝情绪,“他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告诉我,天羽帝国云家,叛了!” 云想游被两个人压着跪在地上,却抬起头来仰天而笑。虽然他笑不出声音,但人人能从那狂放的姿态里看出他心中的快意。 人生在世,有个人如此了解你,不用你一言一语,就知道你一行一动。知道的你的品行,明白你的骄傲,并为你的狠辣而自豪,因为他跟你一样狠辣。 夫复何求?死而无憾! 殷颂仿佛猛然惊醒。 怪不得,怪不得,修士之中擅权谋的不少,懂排兵的真不多。修士的争斗多是三个两个聚在一起死磕,十个二十个就算大战了。 若非如此,抗怪联盟说的算的也轮不上昆仑残剑。 论资排辈仙灵宫可要在昆仑的前头。 然一日之内,北部雪山、各大门派,诸多秘境,纷纷传来求援的消息,旁人或许开始质疑残剑的本事,殷颂是真聪明的人,他蓦然震惊残剑兵法如何他拿不准,可整个修真界罢了残剑还有谁能领兵? 如今,答案很明显了。 游离于修真界和凡人帝国之间的唯一势力。 朝堂上几十个金丹期的王爷各个是带兵的高手,那十几个退居深宫的老爵爷早年甚至策划过让天羽皇朝重临大陆。 对修真界如今的局势足够明确,对各门各派的內境足够了解,甚至……甚至,即使云想游心向昆仑,但言谈话语间稍微露出两句,就能让他们对残剑本人了如指掌。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天羽皇朝的后裔,云家。 云想游牙齿一合,便要咬舌自尽。 他灵根被毁,经脉全废,右臂残,剑府废,他不愿这么个样子落在敌人手上。 “看着,”残剑叫住了他,“哥哥先给你把仇报了!” 残剑邢铭忽然手腕一翻,反手把一直捏着的剑鞘生生□□了自己心口的裂缝。 只见邢铭身上灵压忽然暴涨,从心口开始漾出一团融融烈火。邢铭紧咬着牙关,把那剑鞘一插到底,然后…… 他从心口拔出一杆,燃着火焰的乌金□□。 “你们皆知我枪名涅槃,便让你们见见,涅盘不死,浴火而生!” 依稀当年,云想游十六七,玉束冠,银蟒袍,爬上昆仑山的八千级长阶,路人侧目。 无法无天的小皇子,一把拉住前来迎接的战部冷面剑修:“哎,大哥,我是云家送来的人质,听说我的祖祖祖姑奶奶被人打死了,大哥以后多照顾!” 那时的邢铭比如今还要畜生得多,抬脚就把玉雕雪着的小皇子踹下了昆仑的四千级阶梯。小皇子肿头肿脸的爬回来,居然还能笑:“大哥,你这样不行啊,长久下去不招人待见啊!” 邢铭冷笑,招人待见是能打胜仗,还是能复活死人? “那不如这样,你看你是战部的,我将来也进战部,你负责坑人,我负责招人待见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 “师父,我怕死人,能不能不去啊……啊,师父别踹,我去我这就去!” “首座,释少阳那个犊子太冲动欠收拾,不如我帮您代劳了?” “邢铭!我告儿你,慈不掌兵这还是你教我的,今儿这一队人要舍不下,整个战部都得陷里!” “师父啊……我老做梦,梦见他们回来找我……让我跟着走……” “哎,我当年是真傻,刚来心里怕,看见你来接我还以为你是昆仑最待见云家的,还想跟你攀交情认大哥,结果你特么是最不待见云家的!” 邢铭握着长.枪,“你是傻……”心口鲜血横流。 僵尸是已死的躯体,浑身上下只有心头一滴血还是活人的热气。所以邢铭拔剑,不从剑府,而从心间。 陆百川的须发被暴涨的灵压吹得迎风狂舞:“灵剑三转?不,你这不是正常的三转……” 归池静静看着自己手中的那一杆,寸寸化灰,消失不见。下意识攥了一下手指,什么都没有抓住。 白允浪在他身后振臂高呼:“撤!撤!撤!不想震死的都他妈给我撒丫子跑!” 苏不笑有样学样,站在陆百川身后也拼了老命的甩胳膊:“没听见吗?跑啊!跑啊!” 执枪的僵尸微微启口,黑唇黑甲,如降世的邪神。 “陆长老,明知你身份有异,真当我昆仑会不防?明知那鲤鱼叛自仙灵宫,真当我邢铭肯信?” 陆百川当然不相信邢铭有那么萌,但同样她自己也没有那么暖! 就像邢铭自己说的,修仙界合道期的战力统共就那么几个,他邢铭能调得动的就更少。经世门不参战,离幻天不是真心参战,就算要防,难道还能把花绍棠和苏兰舟同时放出昆仑山? 没有护山大阵的昆仑山,让百万低阶弟子怎么办? 可千算万算,倒是漏算了这只僵尸自己。 陆百川已然看出这是旱魃的天赋神通,心间一滴热血可燃世上最烈的火焰,以生命为火种,以血肉为柴薪,不死不灭。 “归池,杀了他!” 归池保持着那握枪的姿势,没动。 银链阵阵叮当。 他答应的一件事,已经做完了。 陆百川神色骤冷,“好,那我便亲自来会会你这天生地养的邪物。邢铭,你可知死人复生,本为六道大忌。自旱魃出世的之日起,三年一灾,十年一战,每逢百年天下大旱。旱魃成道之日,就是天下大劫之时,你活着就是这世间的罪过!” 字字诛心,无不是邢铭当年得知自己身世时几乎崩溃的动摇。 然而现在他不动摇了。 他说:“天道生我,与我何干。惟愿千罪尽归我身,人我同罪当斩!” 涅盘枪如燃着烈火的乌龙,咆哮着冲向陆百川。邢铭拼着以肉身硬扛陆百川的火法,一□□中他的肩胛。 云想游睁着眼,被身后的看守洞穿了心脏。 临死之时,他笑着。 没有任何遗憾。 第162章 死狱下场(上) 人的一生当中,有很多别离是突如其来的。 在你喜悦时,在你平静时,在你筹谋时,就那么直愣愣的砸到你面前。 甚至看不见血的影子。 那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就突然离你而去了。 伴着昆仑玉牌凄厉的悲鸣,闻人无罪身后的断龙闸终于缓缓升起。 众人紧盯着升起的石闸,和闸后露出来一地尸骨。人的极少,多是奇形怪状的兽骨。 但仍看得出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惨烈得人怪大战。 犬霄默数着地上的尸骸,“古存忧被困在第几道闸后面?” 闻人无罪盯着地上的尸骨,每一个他都认识。 每一个都是并肩作战的兄弟。他记得他们的相貌,知道他们的名字,甚至了解他们干架的小习惯。古存忧魅力非凡,东区前一百的高手尽归其麾下。一战,皆殇。 背叛者闻人,排名第六十八。 “我不知道。” 犬霄一愣:“怎么会?” 闻人无罪没有回答,闭上眼。仿佛又回到那个血腥之夜,耳边充斥着兄弟们挣扎的嘶吼: “跑啊,都往回跑!别回头!跑出一个是一个!” 跑! 跑! 每一个人都在喊,可追在身后的死神,却不是那些狰狞可怕的怪兽。 与死狱流传的说法不同,他们并不是在出征时遭遇了背叛。而是在回程。 他们已经与怪兽大战了七天七夜,没有合眼,没有休息。 食物吃尽了,法宝用光了。 身后还缀着几头口水横流的怪兽撤回来,每个人都遍体鳞伤。 可是胡山炮拒绝开闸。 古先生威胁了他,用洞口镶嵌的双面镜。 “胡山炮,你想好了,不放老子进去,老子也可以顺着怪潮反杀出去。万一被老子杀出去了,昆仑那边知道你干了什么,我保证你死得销.魂!” 胡山炮把闸门打开了,可是没等众人走上几步,闸门就开始下落。 十八道断龙闸间隔长度,并没有那么快通过。 巨兽的脚步震颤着大地,鼻间可以问道浓重得腥风。 没有月色的死狱里,古存忧在一片漆黑中说:“都往回跑,老子给你们挡着怪。跑出去一个是一个,我还不信东区这点血脉今天就要绝了!” 所有人拿出了生平绝学拼了命的往回跑,多跑出去几个,就有了资本干掉胡山炮重新接管死狱。 那就是个瘪三,古氏手下这千百的高手自命英雄,没人瞧得上他。 可惜生死的定律,从不因瘪三或英雄有丝毫动摇。 古存忧一人拦不住所有的怪,不时有兄弟反身杀回去,给前面继续跑的人争夺时间。 身后的断龙闸,一道道落下,从容不破,淡定自如。 远处合拢一半的闸口露出一线微光,越来越渺茫。 闻人无罪当时心里就憋着一股很劲儿,一定要冲出去宰了胡山炮那瘪三。到了后来,人几乎是从闸缝里一个个滚出去的。 最后背上不知被哪个猛推了一把,闻人无罪眼前骤然宽阔起来。 出来了? 回过身,却见最后一个兄弟的手臂,压在断龙闸下,正在微微的抽搐。 只有……我出来了。 闻人无罪跪在闸门旁,握着那只抽搐的手,直到它变得冰冷,彻底僵硬,再没有温度。 闻人无罪睁开眼,地上的情景和当初跑出去的并不一样。 显然事后胡山炮伙同点擎苍又开过后面的闸门,往里面放过新的怪兽。有活着的兄弟跟着怪兽一起撤到了这道闸门下。 可这最后一道闸门,始终没有打开。 “是我无能……”闻人无罪的双手微微颤抖。 犬霄的双手也在颤抖。 他不是自愿进的死狱,甚至不是被仇人追杀逃进来的。他是被自己的亲爹,以“行事无状,丢尽了家族颜面”扔进来自生自灭的。 暗无天日的地方,他爹还不如直接杀了他。他从小就不明白,怎么会有一个亲爹会让儿子在家族的刑讯室里长大。 自由…… 灵敏的鼻子只要闻见这个味道,都会觉得通体毛孔都张开了。他甚至有了点晕眩的感觉,那滋味就像刚刚跟世上最美的女人干了一炮。 “走吧。”杨夕说。 连同刚才跳着脚要往回跑的喜罗汉都拾起禅杖,二话不说的迈步。 不论为自由,还是为仇恨,眼看着曙光就在眼前却因为谨慎而放过……亡命徒的作风可不是这样。 然而杨夕刚迈一步,便忽然顿住。 “怎么了?”邪法师侧目去看她。 杨夕从怀里掏出一块正在燃烧的绢帕——离人锦。 燃烧的离人锦,预示着持有另外一边的人,生命垂危。 珍珠…… 杨夕只觉得眼前一黑,脚下一软。看见翡翠尸体的那天,那种井水漫出来的无力感压得她喘不过气。 “杨夕!杨夕!” 恍然回神,杨夕发现自己竟然跪在了地上。 离人锦,已烧尽了。 站了两三次,才勉强站起来。 杨夕道:“没事,我们走吧。” 昆仑出事了。 杨夕心头沉沉的,咀嚼着自己的猜测。 腰间阵阵悲鸣的昆仑玉牌,那绝不是个好动静。 再想起卫明阳的突然倒下,犬霄口中说的天时,杨夕心里愈沉。 有时候从蛛丝马迹中理清局面,并不需要多么伟大的智慧。它只是需要你,克服恐惧,直面心中最不敢相信的猜测。 杨夕并不恐惧。 她只是心中漫过一阵深切的悲哀,为什么都做不了的自己。 就在杨夕突然跪倒,众人目光都向他聚拢的时候。 缓缓升起的断龙闸边,忽然发生了一点清脆的小磕碰,“啪”。 这时候,只有闻人无罪冷情薄幸,从头至尾没瞟过杨夕一次。睁着一双利眼,直勾勾盯着周边。 大喝一声:“哪跑?” 原是点擎苍众人早不知用什么方法隐了身形,就藏在众人身侧,在等那个“天时”。 闻人无罪抄起手边长刀,提脚就追。 半身赤.裸的妖狼少年,伴其左右。 只是这孩子明明两条腿,偏要四肢着地跟着跑,整得两人一副二郎神与哮天犬的造型…… 在闻人无罪喊出那一声之时,杨夕两腿还跪着,长剑却已然入手,眸中狠色一闪,从地上弹起来就追。 紧随闻人无罪之后。 犬霄等人没这么干脆,刀剑齐飞,法符爆响,把周围空气都犁过了一遍,确定没剩下半个人影。 “追!” 死狱众凶由是落后一步。 断龙闸的开合似有顺序,一道一道缓缓升起。 点擎苍众人时间算得相当精准,每每行到近前,断龙闸刚好打开。险之又险的刚好过去。 然少年妖狼的速度简直风驰电掣,起步晚了半瞬,却在第四道闸门前就几乎追上了对手。合身扑上! “当——” 钟声散开,妖狼少年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满嘴是血,险些啃断了满口狼牙。 杨夕心脏几乎漏跳一拍,避世钟? 除了昆仑战部避世钟,杨夕没听说还有谁家的隐身法宝有这么刚硬的护体功用,能当妖修奋力一击。 更何况避世钟本来是个碗型,就是因为撞击时酷似钟鸣的声响才得名。 杨夕咬牙切齿,昆仑避世钟为战部标配,从不外售,甚至外借都不行。 这些点擎苍中有人杀过昆仑! 此时,杨夕尚不知修仙界一片背叛,各种“修奸”。那凶暴的脑壳里面只能得出唯一的结论。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一束灵丝飞过去,就要借力飞身而上。 不想接近第六道门时,避世钟下忽然滚出来一个青衫少年,双眼赤红,口喝“必杀”。合身扑向少年妖狼,瞬间自爆! “轰——!” 全无防备的少年妖狼被轰出了三丈远,倒地不醒。 那自爆的青衫少年,已是尸骨无存。 如此惨烈,只为留敌人一步。点擎苍之行事,果然不愧剑修的强悍,宁折不弯。 闻人无罪却仅退一步,稍避锋芒。看都没看一眼飞出去的妖狼,仍是步步紧逼。 犬霄距他两丈远的距离看得眉头直跳。 “妈的,说他不是同归于尽去我都不信!” 闻人无罪说过古存忧困在第九道闸后。行至第八道闸门得关口,领先的闻人无罪,已经又一次点擎苍藏身的避世钟。 避世钟的藏匿并非那么无迹可寻,有心查探,可在行动间看见隐约的空气晃动。愈急越明显。 而杨夕的灵丝也终于缠上了避世钟。借力向前一跃,眨眼间竟跳到闻人无罪的前头。 也刚好此时,避世钟下又滚出半个身子。 这是又要自爆? 杨夕身在空中,尚来不及反应。闻人无罪却已经出刀。 正宗的诛仙“压声剑”,剑先到,声后闻,眼看着就要把那出师未捷的小点擎苍斩成两段。 可那滚出的身子却不知被什么拽了回去,只是一闪。 然后杨夕落地。 正面撼上了点擎苍长老郭长泽。 郭长泽一臂已残,然宝剑未失,终于从避世钟下站出来,一击之下便把杨夕打得倒飞出去。杨夕一个鹞子翻身,单膝跪下。 呸出一口血沫,嘿然道:“老货!你倒是接着跑啊?” 第163章 死于下场(中) 杨夕一个鹞子翻身,单膝点地落下,呸出一口血沫,嘿然道:“老货!你倒是接着跑啊?” 郭长泽一声不发,只顾强攻,攻势又快又急,幸好犬霄和闻人无罪同时抢上来策应,杨夕才没被当场打趴下。 而郭长泽身后,那几个小剑修却并未同时出现。 什么情况? 郭长泽一脸漠然的神情让杨夕觉得有点不妙。 一贯的以下克上,以弱胜强,杨夕自己都不曾发现,她逐渐的养成了个人风格极其明显的战斗特点:试探攻击,谨慎观察,找准弱点,出奇制胜。 换句话说,这小家伙用脑子打架,并且从不热血,始终清醒。 她一眼瞟过头顶的断龙闸,思维好像在思考中无限被拉长。 他们为什么不落闸? 手握这等坑死古存忧的杀器,为什么还要自爆? 那几个小徒弟怎么不一起现身来攻? 忽然心中一凉,杨夕对闻人无罪大吼:“拦住那几个小的!” 郭长泽双眼一红,攻势忽然加紧,狂风暴雨般向杨夕倾泻过来。 闻人无罪顿住,不明所以的一挑眉。 杨夕火急火燎:“你个二.逼,落闸的机关在外头!” 闻人无罪反手一刀,砍在郭长泽刚刚现身的地方。果然空无一人,那几个小弟子并没有原地。 闻人无罪转身就跑,长刀在手,先对着看不见的远处砍出一道剑气。 杨夕用千分之一盏茶的时间酸涩了一下,身为一个昆仑,她至今还没有这样的本事。 眼看着闻人无罪跑远,几个点擎苍小剑修没了郭长泽护佑,断然没有办法抵御闻人无罪——死狱前百的排名是打出来的,闻人无罪是最后一个。 郭长泽仰天惨笑:“你们这帮没人性的畜生,逼人到如此程度!要杀老夫,老夫便留下来给你们杀,你们却连几个孩子都不肯放过!你们这样是要遭报应的!” “所以我最讨厌就你们这些正道!” 犬霄三步上前和杨夕并肩,抡起半残的爪子就是一下狠的: “刚还要把怪放进大陆的人,跟老子喊报应?老天爷落下一道雷来把你劈成柴火!有仇报仇,哪那么多废话!虚伪自私得简直让人恶心!没事的时候天天嚷着斩妖除魔,真到了有大事儿的时候特么跑得比兔子还快。我正你妈了个正!” 一回头,发现杨夕正看着他。 “怎么了?” 杨夕沉默了半晌:“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我出身昆仑?” 犬霄倒吸一口气:“正道魁首的那个昆仑?” 杨夕汗颜:“正道魁首其实是仙灵宫,昆仑只是民间的人望要高一点……哎,就是那个昆仑。” 犬霄大惊失色:“你这么心狠手辣的畜生,到底是怎么混进去的?” 杨夕:“……” 犬霄转过头去,又转回来:“你真的不是为灭了昆仑,报复社会去的?” 杨夕特别认真道:“你可以说我坏,但不能说昆仑傻,再多说一句,我先把你当社会报复了你信你不信?“ “你们要是再唠下去,贫僧就要被砍死了!”喜罗汉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响起。只见那和尚被逼到墙角里,郭长泽正踩着他的秃头——果然是快被砍死了。 犬霄嘲笑:“你可真没用!”猱身而上。 郭长泽并不是几人联合的对手,这刚刚就已经验证过了,否则宴会大厅内,他也用不着祭出蛊母大招。 知道了他手上没有落断龙闸的机关,杨夕等人再无顾忌,放手施为。很快把郭长泽逼到了墙角。 邪法师大约是这几人中最心软的一个,见他一副心如死灰模样,动了恻隐: “你说你又打不过,既然不能控制断龙闸,何苦妄想围杀我们,等到人齐?” 杨夕眉头一动,就想骂他。 犬霄拉住。 只见邪法师叹息,一把嗓子华丽丽清亮亮,唱念一般:“本想等你死了练个骷髅将军,你这般自己作死,我不把你活剖了取内丹,对不住兄弟们的重伤啊……” 一个“啊”字百转千回,生生把杨夕“不要对敌心软”几个字堵在喉咙口。 侧头对犬霄道:“我好像理解你说的虚伪了。” 犬霄龇牙:“不算,法师是好人,没惹着他轻易不剖活人。” 邪法师天生是个小变态,心情好了剖尸体庆祝,心情不好了剖尸体泄愤,心情无聊了剖尸体解闷。能忍住了不轻易剖活人,已经分外不容易。 不要太多要求一个变态,他长成现在这个柔软性格,已经难得。 再看郭长泽靠在墙壁上,两眼无神,目光涣散,淡淡的回了一句: “我并不是刻意等你们。” 邪法师的刀子顿住,这好像就有点下不去手了。 杨夕眉毛一立,头顶的草叶子都跟着晃:“别信他,他能有实话?” 郭长泽惨笑。 眼前这帮子修士,都是泥淖挣扎,趟过血火,心狠手辣的东西。他们想得出蓬莱不把大陆修士当人看,可他们想不出蓬莱不把大陆修士当人看的程度。 恰在这时,远远的传来几声稚嫩的惨嚎。 郭长泽望着出去的方向。 不一会儿,就见到闻人无罪手提滴血的长刀,杀神一样的走回来。对着杨夕点个头。然后向着郭长泽走过来,咬字清晰:“就这几个人,给古先生赔命还不够。我闻人无罪若能活着出去,必要你点擎苍满门殉葬!” 郭长泽笑着看他,眼角现出细密的纹路。 “你活不出去了。” 徒儿们,慢点,为师跟你们一路。 郭长泽忽然运起最后灵力,猛冲丹田。那处是金丹的所在,金丹受激,就要自爆。 杨夕等人一见他豁出去魂飞魄散了,急忙后退。 闻人无罪却咧出一个血腥的凉薄笑意,手腕一翻,一只石头小碗忽然化作了透明晨钟,把郭长泽连同未爆开的金光一起兜头扣住。 “哐—” 声音闷闷的,爆炸的全部余威,也不过是震得持钟的闻人无罪吐出一口带血的吐沫。 闻人无罪抹一把唇角的血:“同归于尽,你也配?” 犬霄这才反映过劲儿来,“我了去,你那什么东西,金丹真人自爆都扣得住?” 喜大普奔状奔了过去,绕着那透明罩子转了几圈,盯着那钟的目光就像在看祖宗:“有了这个,杀出死狱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啊,没准都不用杀……” 闻人无罪径自揣怀里,“昆仑的避世钟,刚那几个小子手上缴的。” 犬霄不垂涎了,余光瞥了杨夕一眼。 杨夕心中忽然冒出个骇然的猜测:“闻人,你怎么会对避世钟这么熟?刚刚……你还使了昆仑的空步和瞬行……” 闻人无罪没觉得怎样,掀唇一笑:“道爷投过三十几个师门,其中有昆仑一个很奇怪么?昆仑可是收徒最松的。” 杨夕虚弱的:“你……谁能证明?” 闻人无罪面无表情,“我说了你认识?我师父是个刑堂的灵修,平日都戴面具,在门派存在感也低。” 杨夕:“……” 千万头长得既像羊又像骆驼的动物,奔腾着从心头踢踏而过,蹄子甩得极欢快。 邪法师正扑在郭长泽自爆的地方痛呼:“我的心呐!我的肝呐!我的骨头啊!都劈焦了,一块也没给我留下!闻人无罪,你就是个魔星,我怎么就认识了你了?” 杨夕汗:真谢您说出了我的心声。 闻人无罪习惯了人憎狗嫌,不痛不痒,一挥手: “跟我来,我找到古先生的尸骨了。” 终于看到传说中的古存忧,杨夕的第一个感觉就是震撼。 古存忧面对着出口,背朝着死狱,坐在一具巨大的骨架上。 至死都拄着他的枪。 背后十八具手下的尸体依次排开,每一个都被好好的休整过。身侧两边,怪兽的尸体堆成高高的两座山,有些已成白骨,有些还在腐烂。 一片惊人的恶臭当中,古存忧安然闭眼,垂着头微笑。 杨夕震惊着,他想不出这么一个炽烈的汉子在被人陷害,手下死绝,至死都守着死狱入口单枪匹马抗击怪潮的人,为什么不是怒目圆睁的表情。 这个微笑太淡然,而古存忧那些侠肝义胆的传说,也和眼前这个貌不出众的瘦弱男人怎么看都不大相合。 杨夕张了张口:“古先生身上,好像一道伤都没有?” 第一眼看上去,简直像还活着一样…… 闻人无罪的神色极淡:“不死枪王古存忧,我跟了他两年,从没见他受过伤。” “那他……”杨夕瞧着闻人的脸色,估计着他心里难受在那硬撑,就有点问不出口:是怎么死的? 闻人无罪的神色阴沉极了,许久,才开口:“饿死的。” 杨夕几乎是瞬间明白了那个过程,古存忧被困断龙闸后,大型海怪放不进来,小型海怪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杀怪如麻,如毛饮血,拿数量堆都堆不死他。 于是蓬莱急了,点擎苍急了,胡山炮更是急了。 最终他们落下了他面前的断龙闸,不再放新的海怪进来,古存忧手边的怪尸慢慢的腐烂不能入口,新的补充又没有。 不死枪王古存忧,被生生饿死了。 邪法师当场就炸了! “我擦,那个点擎苍刚是在哪儿自爆的,我要把他魂魄索回来再爆一次!” 他修的那道统,施术方法繁杂多变,就是个拼智商的活计。聪明人比杨夕脑补的还多,连古存忧身虚体弱时的恍惚回神都给想出来了。心思敏感的小青年儿气得脸红脖粗。 犬霄拦着脖子一把薅住,“行了,没都没了,你还是先惦记惦记活人,先想想为什么门口这道闸没开吧。” 犬霄挠挠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儿:“这样儿哥几个也出不去啊……” 古存忧所在之地,是死狱东区的第十七道断龙闸后。第十八道断龙闸前。 十七道断龙闸已开,第十八道却死死的闭合着。 闻人微微掀唇冷笑:“要不是这道闸关死,我刚才险些追不上那几个点擎苍。” “哎,这么说这道闸倒是帮了咱们了?赶明儿出去了可要好好谢谢昆仑。” 死狱众凶徒除了闻人无罪之外,皆是一阵大笑。 杨夕也没笑。 她就在这个时候暴起发难,天罗绞杀阵——绝! 五道灵丝齐出,瞬间把犬霄和另外四人捆成了雪白的蚕茧。 犬霄一时不查,竟着了个小丫头的道。回过神来,已是连四肢的自由都失去了。惊怒出声:“臭丫头,你这是做甚?” 再看喜罗汉、邪法师均退后一步,站到了杨夕身后。“你们也要过河拆桥不成?” 闻人无罪抱着长刀,站在一边两不相帮的模样。 杨夕收紧灵丝,把犬霄四人捆得牢牢的。 镇定开口:“对不住,麻烦你还是老实呆在死狱里头。法师他们不要紧,你要是放出去,实在是太危险了。毕竟,你吃人呐!” 第164章 死狱下场(下) 犬霄直直盯着杨夕,腥红的唇畔掀起一个冰凉的笑容,带着血腥意味: “两面三刀,过河拆桥,明明是个走惯了夜路的丫头,你怎么就能是个昆仑呢?” 唇角在笑,目光却森寒如刀,好像要拿眼睛把杨夕的脸皮戳出一个洞来。 奈何杨夕脸皮太厚,没有半点被戳破的窘态。 “行了,犬霄,我是个什么样东西,别搞得好像你今儿个才知道~下手比我慢了,你不甘心?还是你真想带着我杀出死狱,让昆仑得信接管来着?” 犬霄腥红的舌尖舔了舔下唇:“我以为,一起扑杀过点擎苍,大家起码能精诚合作到通过外面的怪区。” “你当然是这么想的。”杨夕呲着虎牙,拍了拍自己的小细胳膊小细腿儿“可是出了死狱,没了奉灵大阵,我哪里还是你的对手?不是只有被你扒皮拆骨的份。” 犬霄笑着,目光转向:“法师……” 邪法师微笑,罩袍里伸出一只雪白手掌,在额头胸口和肩膀划下一个十字:“我说过我信神,可你们总觉得我玩弄尸体,就必然不尊重性命。犬霄,同类相残已是莫大灾难,生吃活人这癖好……小生着实忍不了。” 犬霄又把目光斜向喜罗汉:“和尚。” 喜罗汉心中略微有那么一点愧疚:“我和师妹,本不是邪派修士,时下佛门固步自封,才视合.欢宗为异类。“喜罗汉抬起一手遮住脸,好像这样犬霄就看不见他了似的。“昆仑是有合.欢堂的……” 犬霄仍是在笑,把目光转回杨夕:“我知道了,恶观音要是不死,也是你的同伙。你打听全了所有人下狱的罪名儿,挑了两个最轻的。可笑你们全是我拉入伙的。不过有一句话你说对了,那就是道爷早有准备,不过是下手晚了!” 说话间,只见犬霄舌尖在口中一卷,一枚蚕蛹样的东西抵在锋利的齿间:”给我松绑,不然大家一起死!” 笑得极为狰狞。 邪法师镇定不能:“蛊母?” 犬霄口中含的赫然是本应挂在夜城帝君手杖上的蛊母。卫明阳晕倒得突然,杨夕刚好发现珍珠出事,心神震动之下竟把这等大事忘了。 “犬霄,你该知道一口下去,有可能把自己也咬死了。” 杨夕一手按剑,却不敢动。她是没中蛊,可是她身后邪法师喜罗汉的灵压,就差直接压到身上了。但凡她不顾二人生死,妄动一点,只怕就要被两人联手镇杀了。 犬霄衔着蛊母,嗤嗤的笑:“不如赌赌看?” 就在这时,闻人无罪动了。 作为死狱中仅有的两个未中蛊之人,闻人无罪因为之前一直表现出两不相帮的态度,犬霄甚至没有分神去看他。 喜罗汉、邪法师盯着杨夕,也没有去盯他。 闻人无罪忽然拔刀在手,一个瞬行到犬霄面前。雪亮长刀抽在脸上,直接把犬霄抽飞了出去。 “咣当——”一声撞在断龙闸上,滚落下来。 半口牙齿连同蛊母,均被抽飞。 喜罗汉反应不及,当场惊怒:“你真要害死我们不成!” 邪法师手腕一翻,地面钻出两只白骨手臂,扣在闻人无罪的脚腕上。另有白骨刺枪从地面钻出,直刺闻人无罪胸口。 这伙多次不顾旁人死活,早就让人气不顺了! 闻人无罪亮出右手上的蛊母:“闭嘴。” 白骨刺枪生生停在了半空。举着它的骷髅骑士半个身子还在土里,黑洞洞的眼眶看着有点呆。 在邪法师和喜罗汉惊愕的瞪视中,闻人无罪垂着眼睛问杨夕:“你跟我说是连天祚剑仆,没撒谎?” 杨夕长舒口气:“你到了昆仑,一问便知。” 闻人无罪在衣摆上擦了擦长刀,烦躁的道:“算了,你说真就真吧,反正连天祚的人情我是还过了。昆仑我就不去了。” 杨夕一愣:“什么?” 闻人无罪目光扫过地上的犬霄:“我得留下,代古先生看着这帮畜生。况且小狼还在后边儿甬道里躺着,他留在这里,没人打得过他,出去才真是吃人的世界。” 闻人无罪一把拎起地上的犬霄,就要往回走。 杨夕站了半天,不知该说什么。 犬霄被抓着头发拎起来,闭着眼,张开满是鲜血的嘴:“放开我,我要出去。” 闻人无罪:“做梦。” 犬霄仍是闭着眼:“我对天发誓,以后不吃人。” 杨夕想起了初次见面,犬霄一边挨着狠揍不还手,一边一个条件一个条件往外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疯性。 “抱歉,我信不着你。” 犬霄嘿笑了一下:“那就杀了我,把我尸体带出去。” 杨夕在他面前蹲下来,半天才道:“抱歉,我下不去手。” 犬霄睁开眼睛,看着这个心狠手辣到不像这个岁数的小姑娘,满嘴是血,笑得极其凉薄:“让我走到这儿,再把我带回去,你还真不如杀了我啊……” 杨夕沉默半晌,仍是道:“抱歉。” 多一个字也没有。她并没有什么能做来补偿犬霄的。并且,此生怕是难再见了。 犬霄还要说什么,却忽然觉得身后紧贴着的断龙闸微微震动。 一个带着不知名口音的古怪腔调从外面传进来。“说好了击闸为号,怎么拖到现在?首领那边的总攻早就开始了,只我们这处前锋还拖着。大陆修士,果然都是怕死的废物……” 世界仿佛都在耳边安静了。 卧槽…… 杨夕就那么眼睁睁看着,断龙闸升起了半米高的空隙。 露出一个身穿古怪兽皮围裙的少年,手上拿着一只阵盘。而少年身后,螭龙、白虎、毕方、玄武、梼杌、八歧、藤根数十只上古神怪威风林立…… ——那绝不可能是正常死狱敌对的怪物数量!甚至昆仑根本不可能安排死于这些没有组织的修士去敌对上古神怪,那是填命! 其他人并未像杨夕一样蹲着,是以并没有一眼看清外面汹汹的怪阵。 邪法师弯起两条眉毛,口上笑着,“蓬莱道统,我倒要看看,和我的西方道统谁上谁下!” 一弯腰,从缝隙下钻了出去。 “法师——!”杨夕已经变调的喊声,几乎带上了凄厉的音色。 一大泼鲜血从邪法师钻出去的缝隙,瓢泼般喷溅进来。 “你是什么人?你不是点擎苍!” 断龙闸还在升起,鲜血沿着断龙闸的石壁,还在滴滴答答,流淌成一道道串着红色米珠的细线,仿佛红色的雨帘。 死狱众凶的表情,仿佛定格在杨夕反目,犬霄失败的那一刻。 他们终于看见了断龙闸外的一切。 多得从未见过的怪物,数不清的上古神怪,每一只都有合道期的灵压,不少自带异象的神怪身披风雷,臂挽雪雨,脚踏烈焰…… 邪法师被一个大口独眼的巨人捏在手上,被生生撕下的两条腿正在那巨人口中咀嚼。 青年残缺的身体,在巨人手中抽搐,眸光暗淡的望着远处。 他的视野更高,却依然望不见怪潮的尽头。 他的声音微弱,带着气声: “神啊……饶恕这些罪人吧……他们所做的……他们不知道……” 闻人无罪第一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长刀呈然出鞘,面上发青:“跑——跑啊——别回头——!跑出一个是一个!” 去找昆仑,找仙灵!找薛无间!找沈天算!去找一切能阻止后面怪潮的人!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 我,在这里给你们挡着怪。 闻人无罪一步冲了出去,孤身的背影在怪群中细瘦而渺小。长发飞扬,犹如扑火的黑色飞蛾。 他回想过无数次,古先生对他们这群人渣说出“老子给你们挡着怪的时候”到底想的是什么? 明明,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并没有什么忠诚道义可言。 甚至是犬霄一样,彻彻底底的败类。 欺师、灭祖、背信、弃义、祸国、殃民、坏伦常,古存忧那样正直的一个人,怎么能甘心挺身护而出,就为了这样一群造了太多孽,日后怕也改不了造孽的人? 原来……他根本就没时间去想,背后护着的人是谁。 强敌在前,自己是己方最强的人。打不过,也总要做点什么…… 就这么简单…… 闻人无罪吸引了兽皮少年的注意,他的发音带着一股海民特有的拗口,单纯而残忍:“你们这些大陆修士真怪,本事不大,脑子还不好。” 杨夕在闻人无罪出声的那一刻,便放开了束缚几个死狱人渣的全部灵丝。她并没有多想,会被报复,还是衡量敌我? 她只是集中了全部的灵力,使出天罗绞杀阵——缠!杨夕听见自己的嗓音破了,那声音从未有过的疯狂,带着颤音: “抢他手中阵盘!落闸!落闸啊!不能让海怪进去!” 被放开的五人,在双脚落地的一瞬,就拼了命的往回跑。 一个人边跑边喊:“跑啊——跑啊——出去第三个口子右转,是去南区的地方,去找薛无间啊——” 犬霄没跑,他骂了一声,“操!” 只一低头,从断龙闸下滚了出去。弹起来扑向兽皮少年拿着阵盘的手臂!张开缺了牙的猩红大口。 心里疯狂的叫嚣着:老子咬死你!咬死你全家!咬死你蓬莱十八辈祖宗! 为什么要咬死,却根本没腾出半点精神去想…… 喜罗汉全没听见众人的声音,两眼怔怔盯着面前血红的雨帘,邪法师的风帽掉落下来,青年无力垂下的手臂,和师妹倒在自己怀中的场景竟莫名的重合了。 凭什么呢?凭什么我们总是眨眼间就被人掌握了生死,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我明明……明明从来都不想做坏事的…… 闻人无罪被饕餮一脚踩断了右腿。 犬霄被蓬莱少年手臂上的护体罡气震碎了满口利齿。 杨夕被冲过来的八歧大蛇撞飞出去。八歧大蛇碾着杨夕的身体,隆隆的滑进甬道,叼起了一个向后跑去的死狱囚徒。 第165章 南海兵败(一) 蓬莱的总攻,在云家十几位久经战阵的王爷们策划之下,犀利而迅猛。 一夜之间,点杀了离幻天。 昆仑、仙灵本部被虐得欲仙欲死,不要不要的。 北部雪山一时间战损超过了三年的总和,防线摇摇欲坠。 南海战场,因为终极武器陆百川居然是个“修奸”,连反应都没来得及,直接就丢了唯一的重镇巨帆城。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全线进攻。 南海地下的死狱,因为杨夕等人的误入,受袭时间被拖延了一会儿。 然而,终究是来了。 死狱南区。 薛无间正在石洞里翻找联系昆仑的双面镜。 出大事了。 整个死狱南区的兵器在齐鸣,这是断天门特有的秘法,是门派向战部兵主求救的信号。 可是他在死狱南区的副手,却从昨夜开始就没见着人。 连带着大伙收集来的不少法宝、灵石也没了踪影。 若不是这战场上唯一的敌人是怪兽,他几乎要怀疑那货卷了东西去投敌了! “薛兵主!薛兵主!大事不妙!” 薛无间险些被闯进来的毛头小子撞了一跟头,不过他是剑修,身板壮实,一把扶住了那小子。 “何事?” 二十几岁的青年,面上横贯一道长疤,一望即知平时也是个豪横惯了的凶人。可现在竟然白着一张脸,一副受了莫大惊吓的模样。 “我们靠近东区的地面上,有几个洞的人变了行尸,突然倒地,然后爬起来见人就杀!” 薛无间沉着脸: “派人去东区问过了吗?” 青年满面骇然:“派了,先后三拨,二十七个人,一个都没回来。” 薛无间神色一紧,看了一眼墙角齐鸣的刀兵。 “带我去看看那些行尸!” 一刻钟后,薛无间在靠近东区的甬道里,按着一具行尸的胸口。 那里没有心跳。 薛无间抬眼望着通向东区的路口,他知道按死狱运行的规则,那几个救他的昆仑小辈应该就落在东区。 薛无间闭了闭眼,萧索道:“封闭通往东区的入口,连同这几条出了问题的甬道一起。” 死狱北区。 算师沈从容的外表,是个优雅而有风骨的中年男子。 事发之时,他正召集了坐下四大高手讨论为怪兽们突然变得焦躁是何缘故。 沈从容极其讲究,即便身在死狱,也不忘他的好茶、好酒、好人间。 手捧一杯从诛仙剑派强要来的白毫银针,微微拧着眉:“总觉得不妙啊……这些东西要是凡间野兽,那不是地动,就是洪涝呐……” 派往西区的探子残手残脚的被人抬回来,睁着混着的眼珠说了最后一句话:“西区狱王秦幼女,携全体西区囚徒投敌出走,不驯者皆杀。” 沈从容“啪”的一声摔碎了手中的水晶琉璃盏。 对着四大高手吼起来: “还盯着我做什么,不快去把西区占下!怪兽那边乱象将至,秦幼女要是带了旁人杀个回马枪来,沈爷就只有带着你们抹脖子了!” 众手下兵荒马乱的领命冲出去了,沈从容焦躁的望着一地狼藉茶水,理不清思绪。 秦幼女又不是傻子,既然是投敌,那这敌人就绝对是人不是怪。 所以……那怪背后有人? 难道还真有人能操纵怪不成? 沈从容越想越是心惊,野兽焦躁除了大灾将至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有强大的捕食者,正在接近。 ……上古神怪? 沈从容拿出传信符呼叫负责看守死狱北区的诛仙剑派。 一遍,不应。 两遍,不应。 三遍,依然没有人响应。 沈从容把传讯符随手塞进了床头不知道哪一个抽屉,轻笑一声,想起了一个词——弃子。 他知道,昆仑残剑干得出这样的事情。 黑云压城,冷日无光。 巨帆城外一片黑色的火海,隔断了最后一线回援的可能。 ——那是昆仑残剑灵力失控的产物。 临时催生的力量,用起来当不会没有代价。跟陆百川开打一个时辰的时候,邢铭就开始神智不清了。 出手再没有了轻重,甚至手下长枪也失了目标。不分敌我,靠近者皆杀。循着僵尸的本能清掉身边一切活物。 各派修士不得不一退再退,直撤出三十里外,远远看着邢铭一人在火海里挣扎。 殷颂看不下去,不由抿了抿唇:“你们昆仑就是这样……就这样让他一个人在前边顶着?” 这未免有点凉薄。 昆仑剑修们沉默的望着他,似乎他问了不应该的问题。 一个看起来年岁不大修士没好气的哼笑:“你要觉着不拖后腿,你上啊?” 殷颂涨红了脸。 他当然是一定会拖后腿的,可是……也没得全派剑修看着,战部首座一个人拼死拼活的道理? “少阳,不得无礼。” 昆仑那一门山大王的作派,能在这时候给人解围的,自然只有身为异类的老好人白允浪。 只见他脱了上衣,打着赤膊,一缕黑发咬在齿间。由一名医修用指头粗的骨针刺入周身大穴。 肩臂上裸露的肌肉一跳一跳的,他似乎是很疼,却仍然尽量温和的说:“殷谷主,不要跟他计较。昆仑是这样的,谁最合适,就由谁上。不管是一个人顶在前头,还是送死什么的。” 殷颂浅褐色的瞳孔一缩:“白断刃,你这是?” 白允浪此时周身灵力全散,看起来就像一个凡人。 白允浪笑笑:“啊,该我了。邢铭的尸火有点厉害,沾了灵力不烧尽就不会灭。”看殷颂还是一副不放心的模样,这个老好人又补充了一句:“不要紧,只是临时的。” 有个三年五载,也就恢复了。 殷颂的眉头打了结儿一样的解不开。失了修为的邪修,能不能留得一天命在? 开战的第三个时辰,邢铭终于打跑了陆百川。 却并没有打赢。 殷颂是瞳术大家,开了窥极目去看,邢铭伶仃着一条胳膊,趴在地上起不来。 陆百川肩上挨了一枪,肚子上有个豁口,但好歹是站着的。 陆百川气咻咻的:“你个疯子,就不怕这么失控下去会爆体而亡吗?” 邢铭:“嗷嗷!” 陆百川一拍脑门,“我跟你个神智不清的废什么话,你自己自爆去吧,老子可不想被你炸死!” 邢铭:“嗷嗷嗷!” 陆百川一脸蛋疼,转身要走,右手却忽然一痛:“我靠!你怎么咬人呢?” 邢铭红着眼睛:“嗷——!” 最终,陆百川甩下了,带着他的蓬莱叛军,远走异乡。 还是那句话,他陆百川是穿鞋的人,跟光脚的邢铭死磕,不划算。 陆百川刚刚走出殷颂的视野,白允浪抬手掀了披在身上的长袍。 一人一剑,闯入了那片黑色的火海。 接下来的场景,让殷颂深深的震惊。 旱魃对身无灵力的白允浪反应低微,而白允浪身无法力,全靠一手高妙的剑术偷袭邢铭,与之游斗。 活生生挑断了旱魃邢铭的手筋脚筋,连续九剑戳在动脉上,放了一地的黑血。 邢铭瘫倒在地上,眼神恢复了一线清明,虚弱的叫了声:“师兄。” 殷颂放下心来,还好,还好,昆仑的这点血腥我已经可以忍受了。 怎料,白允浪长剑挽了个剑花,剑锋抵在邢铭的心口:“忍着!” 邢铭先是应了一声:“唔。” 可紧接着就毫无信用的惨叫起来,叫声之惨,殷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是那个铁血冷酷的昆仑邢首座。 殷颂明明自己没有上阵,眼前却一阵阵的发黑。 他不知道能让邢铭惨叫的疼痛是有多严重,他只知道自己眼看着白允浪从邢铭的胸腔里,活剥出一颗跳动的心脏! 邢铭似乎是又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智,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去抢回那颗装着僵尸唯一一滴热血的心脏。 白允浪掏出一只石头盒子,那材质但凡跟昆仑有旧的都认识。昆仑芥子石,自带空间,别无分号。 白允浪毫不容情的把黑焰缭绕的心脏往芥子石盒里一塞,啪嗒一下扣上盖子。 邢铭像挨了一记重锤般,身子猛然一抖,然后脱力似的,仰面倒在地上。呼呼的喘着粗气,这回他的眼神彻底清明了。 白允浪捏着那盒子递给邢铭:“第八个了,这次要多久才能把它烧完。” 邢铭似乎连摆手的力气都没,睁着一双蒙蒙的眼:“师兄收着吧。”一双利眼,刀子似的向着殷颂的方向扎过来,声调冷了许多:“反正三二十年,总会烧完的。” 靠,被发现了! 殷颂心虚的收回窥极目,暗暗期盼着邢铭不知他懂得唇语。 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于是转而期盼邢铭虚弱得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过了大概一个呼吸的时间,白允浪用一只黑色的斗篷裹着邢铭,走出了那片火海。 白允浪须发被燎了个干净,脸上手上也是斑斑块块的水泡。 而他怀里的黑布包着的,那根本就不是一个成年男人的大小,那甚至只有一半长。 方沉鱼也一直在焦心的等着,见状震惊的扑上去要掀那斗篷:“邢首座,你没事吧?” 白允浪不着痕迹的拨开她,手上破裂的水泡蹭了方沉鱼一脸。 “我没事。”邢铭声音,从黑色的斗篷下传出,依旧冷锐。 方沉鱼怔住了。 众所周知,昆仑白断刃是很少拒绝人的,更别说是女人。 她与白允浪对视了一眼。两人具是开了天眼的瞎子,谁也看不见对方的眼神。 邢铭说:“劳方掌门挂心,邢铭没事,就是胳膊腿没有了。不过不要紧,在下的胳膊腿没有了,都是可以长出来的。” 方沉鱼身子一晃,攥了下纤细的拳头,尖利指甲刺破了掌心。 作为修真界第一伪君子门派的掌门人,她白着脸配合邢铭:“是啊,旱魃是不死身嘛,我们都见过的。” 经世门苏不笑配合得还要夸张,一边拍着胸口喘气,一手往嘴里塞丹药:“奶奶的吓死小爷了,旱魃这等凶物可真是人间杀器!也亏昆仑能养得住!” 这货惯常一副油腔滑调,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身子一挡,就要去掀包着邢铭的斗篷。白允浪对他就没有对方沉鱼那般客气了,抬手一刀背抽飞了出去。 还有人落井下石的在胸口踩上一脚:“苏不笑,你还要不要脸?当着大伙儿的面站到对面去了,你怎么好意思堂而皇之的回来?” 苏不笑这人,真真是可以靠脸皮称雄。 就在邢铭陆百川刚开打得时候,趁乱跟白允浪一道喊撤,结果前脚忽悠走了点擎苍、炼尸门,脚下一转就跟着昆仑撤到这边来了。 临阵变节到如此程度,当真让人——剜目相看。 苏不笑胸口挨着一只脚,苦笑告饶:“这脸皮可以不要,小命还是要的。我刚不是以为陆百川要屠城么,这现在发现他没这个打算……”苏不笑摆出正直神色:“我当然还是要站在正义一方的!” 殷颂心中默默一口血,如此有道理,竟让我无言以对。 邢铭淡漠的声音忽然传进殷颂的耳朵,殷颂悚然抬头,对上了那黑色斗篷里两颗黑漆漆的眼珠: “你猜得对,芥子盒里的心脏自己烧完之前,我都要保持这个状态,既不能动,也用不了剑。” 他果然知道我会唇语! 他竟然还威胁我? 妈蛋!猪都知道这时候他废了的消息要是传出去,抗怪联盟必然就散了! 果然殷谷主斗不过邢首座,从来不是因为不够聪明,只是因为不够豁得出去。 殷颂露出一个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容:“那个什么,被陆百川轮了一遍却没死人,已经是极好的了。” 第166章 南海兵败(二)尾巴修修 “撤吧。”白允浪把邢铭背在背上,“陆百川若是突然不开心了杀个回马枪,昆仑可没本事,再堆出一个灵剑三转。” 因为灵气尽散,御不得飞剑,所以一步踏上了身边昆仑的法器。 这话里带刺儿,隐隐的扎着仙灵宫。可是仙灵弟子因着陆百川的缘故,对于众人的敌意唯有生受。 方沉鱼回头望一眼那片黑色的火海,隔着火海可以看见百怪肆虐的巨帆城——海怪攻城之时,许多不会飞的低阶修士,没来得及一起撤出来。 他们中的一些,现在仍然在海怪口下挣扎。可黑焰一起,也再撤不出来了。 方沉鱼定定望着邢铭:“你故意的。” 邢铭很沉着:“是。” 方沉鱼咬牙切齿,却终究不敢大声:“百怪入城的时候,我仙灵宫至少有上百人在巨帆城的街面上巡逻。” 邢铭一句话就堵住了方沉鱼的口。 “云想游死了。” 邢铭接着说:“夏千紫和我分了。” 方沉鱼像被人扼住了咽喉,张不开口。 黑色斗篷下传出来的声音沉静得可怕:“就在刚才,就在我面前。我能扛住陆百川一个时辰,我救得下云想游,可是我没有。因为他废了,救出一个他可能真正激怒陆百川,救出一个他可能要搭上三五个昆仑战部的性命带他回去。我告诉自己,这是对他最好的结果,可我心里知道这不是。对于云想游来说,活下去他未必不是又一个重头再来的高胜寒……” 邢铭深喘了一口气,声音压低了一点,于是显得格外靠近:“夏千紫,要求取代你在抗怪联盟的位置,我没有答应。” 方沉鱼觉得自己能看见那漆黑的斗篷后面那双黑涔涔的眼珠:“方掌门,你觉得还有什么是我不能牺牲的?” 利弊的分析,其实反而不用邢铭详解。 可他还是把那血色的谋算摊开在日光下说了: “那座城市已经被海怪占了,救出一个人也许要搭进去十个。可是如果放弃他们,那整座城市里我们打不过的海怪,也能被困上很久……” 方沉鱼深深闭上眼,声音无力:“邢铭,你的直白令人讨厌。” 邢铭的声音静静的,那个插科打诨帮他收买人心的战部次席,再也不会嬉笑着回来了: “我很抱歉,但我这辈子怕是改不了了。” 众人一路低空急行,很快飞出了上百里的距离。渐渐的,又被新的怪兽围上了。 这些怪兽不算强大,却耽搁着他们前进的速度。 陆百川的叛逃,带给南海最大的灾难不是打不过,而是失去了机动能力。 当初为了清怪的效率,南海战场的设定很特别。是一个铜钱的形状,巨帆城是中间的方孔,铜板的部分全部是怪区。分开几十处战场,传送阵能入不能出。 修士的来去,主要靠合道期修士破碎虚空的能力。除此之外,就只有靠飞,或者靠两条腿了。 众人的面上浮现出一线焦躁。 人心渐渐浮动起来。 经过一处罡风凛冽的隘口,昆仑战部一个少年突然停下来。他回首望着那狭窄只容一人通过的地形,轻声道:“该我了。” 打头的白允浪忽然一震,紧闭的双目微微颤抖,睫毛上突的染上了一点湿气。 那少年见众人的目光纷纷转向自己,他紧张得直搓手:“那个……我因为天生经脉粗壮,在师门一直受到许多照顾。可是……可是自从来到这战场,我突然发现自己在大战之中没什么卵用……所以直到刚刚,我一直很惶恐……” 他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措辞,抬手指指那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隘口,“可是这里,我一个人就能守住这里。我灵力不会耗尽……只要我不死,就能为你们争取时间。大家的门派都遭了灾,早一步出去,不知道能多活多少人呢……” 没有人说话。 他们只是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于是他更紧张了,面红耳赤。伸手去摇白允浪,轻轻说:“师父,这次真的不是我逞英雄,只是……”他低下头,复又抬起来,坚定了不止一点:“此时,此地,我最合适。” 白允浪没有转身,声音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啊,都长大了,翅膀硬了啊。” 那少年头单膝跪下,向白允浪拜了一拜。 头也不回的开了瞬行,提着一把门板大的巨剑守住那个隘口,战神一般。 “他叫什么?”殷颂怔怔问。他的名字起码该被人知晓…… 殷颂认出了这个少年,就是他刚才眼看着邢铭拼命,冷静告诫自己不要拖后退。 而现在,这个年轻人用同样冷静的语调说着:该我了——仿佛那不是他的的命。 “释少阳,”区区三个字,白允浪念得重若千钧,出不了口,“是我最小的男弟子,刚才死在阵前的云想游,是他最好的朋友。我最小的女弟子叫杨夕,还在那座巨帆城里没有找到,大约是……永远也找不到了吧。” 一场灾难过去,牺牲的人名,哪里是你一个人能够记清? 昆仑的牺牲,又哪里是区区几百几千个人名。 释少阳只是一个开始。 行至第一个湖泊时候,众人再一次被围上。 方沉鱼开始点名:“莫雨、莫凡。” 两个仙灵宫女弟子从人群中走出,沉默无声的跪在掌门人面前,恭恭敬敬的磕了最后一个头。 拿起掌门人赐下的一叠高阶灵符,转身潜入了水下。 跨越一片不能起飞的沼泽时,断天门一位受了重伤的长老,默默看了众人一眼。甚至没有多做任何表示,就自动落在了队伍的最后方。 直到众人在泥泞中行出了三里多远,才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剧烈的爆响。 魂飞魄散,从此仙途断。 霓霞派、诛仙派、影虚山、麒麟阁…… 终于有一个诡谷弟子颤抖着双手,从殷颂手中取过皇极十八道阵盘的时候,殷颂泣不成声。 苏不笑眼望着众人前进的东方,这个从不正经的修士,忽然特别正经的爆出一句:“槽!” 当时,殷颂还没想到这是什么意思。 这样冷酷决绝的赶路,速度飞快,天未黄昏,他们便赶到了战场的边缘。 那里有一个小型的传送阵,因为附近已经极少野怪,所以这是可以出去的。是昆仑苏兰舟早两年布置战场时留下的退路。 殷颂的瞳孔猛然一缩。 他心力交瘁,竟然忘了如此重要的事情…… 经世门苏不笑叹了口气,掸了掸两袖的灰尘,无奈道:“我来吧。” 传送阵有一个亘古不变得弊端,阵法两侧,必须都得有人主持。换句话说,必须有人留下。而因为大阵要传送的人数太多,这个人的修为还是越高越好。 所有人盯着苏不笑,没有人想到这根青葱翠绿的墙头草,居然在这时候挺直了脊梁。 面对众人诧异的目光,苏不笑苦笑着摊摊手:“别这样嘛,我也是有心的啊。在场金丹期以上的,我大概……是阵法最好的了吧。而且我想着,留下了也不一定就死吧。” 他望了望白允浪后背上的半截儿邢铭,又看了看瞎了两只眼睛满脸木然的方沉鱼,最后转向脸上泪痕未干的殷颂,叹了口气:“万一,我是说万一,你们中的谁把门派救活了,腾出手来的时候,可要记得回来救我啊……不然指不定,我一个肝颤就又投了蓬莱了。” 清尘大师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苏不笑转身欲往传送阵的主持位。却刚抬脚却发现身体动弹不得了。 强大的灵压,并不温柔的定住他。一只大手粗鲁的胡一下他的头。 苏不笑听见有人在哼一首乡间小调。 那调子乍一听婉转香艳,细品之下却只觉得是一人独守,旧人空去的悲凉。 甘从春拖着一只跛脚,一步,一步,走向那主持阵法的位置。 他眯着眼,唇角带了点满意的笑容。 似乎为了这一天,已经等了很多很多年。 “您是?” 不怪苏不笑不认识这位昆仑骨殿的殿主,甘从春平日在南海战场上低调得几乎像个透明人。 从少年时走火入魔,一朝从天之骄子跌落尘埃。他就一直是这么的透明了。 尸位素餐在骨殿殿主的位置上,没做出过什么骄人的事情,以至于昆仑以外的大多忘了,当年昆仑八大核心弟子,除了白、邢、高之外,尚有一个锈刀甘从春活着。 他也很想振作,高小四儿那种倒下了再站起的奇迹,同门师弟的他如何不向往。 可是人的那颗心呐…… 甘从春在阵法面前坐下来,双手覆上操纵阵法的机关,轻轻拂去它的灰尘。 甘从春说: “大白,老二,我没你们刚强,眼看着身边人一个个倒下去,只剩下自个儿还能坚持着往前走。蜀山一战,兄弟八个一起折了仨,这个……”他指了指胸口,笑一笑:“也就跟着留在那片地方,没能回来了。” “邢老二,照顾好我徒弟,照顾好昆仑。以后我就跟兄弟们一起在地底下看着了,昆仑要是在你手上出了事,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流光闪过,甘从春开启了阵法。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片地覆天翻。 再一眨眼,已经是苍山绿水,天高云淡。 终于逃出升天,苏不笑却忽然跪倒在地,哇哇大哭起来。 经世门把他一个人扔在了南海死地,三年来不闻不问,到头来是别派的长辈把他送出了战场。 说他心里头不苦,恐怕都没有人相信。 邢铭趴在白允浪的背上,一动不动。 “师兄,我不甘心。” 白允浪闭着眼,面上尚未愈合的水泡焦黑,让他的表情看上去异常惨烈。 “早晚要杀回来的,师兄帮你。” 方沉鱼泪流满面,遥望着看不见的弟子埋骨之处。 “这片战场,早晚要杀回来的!” 经世门苏不笑从地上爬起来,面上是从未有过的狼狈尘埃: “有生之年,早晚要杀回来的,取那陆百川的狗命!” 诡谷殷颂红着双眼,攥紧了一双拳头,一定一顿的说: “纵我不能,我还有子,子还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尽时。但凡我诡谷一日不灭,诡谷后人就一定要回杀回这片战场,报此血海深仇!” 战场上千般背景,万种性格,竟在此时难得的都想着同一句话。 “南海,早晚要杀回来的!” “阿弥陀佛!” 苦禅寺的清尘大师双手合十,又颂了一声佛号,面上是佛陀的浅笑:“此言为志,此身为誓,便让贫僧为各位今日之愿……做个见证吧。” 殷颂抹着眼泪一怔:“大师?” “天下大劫,终生皆苦。我佛慈悲,苦禅寺虽不是善战的道统,却也没有束手坐视的传承。” 眉间峥嵘,似如来坐下宝相的罗汉。 殷颂恍然想起,二代昆仑之时,妖魔入侵,战乱频仍,那个血火纷飞的年代,以雷音寺为首的佛门修者,也曾并立剑修之侧旁,为战场第一辅助。 千万年流逝,多少风波,昔日通天的手段,还剩几何? 邢铭猛地反应过来:“清尘!” 清尘大师对邢铭一礼,直起身来。坐看生死轮回都不曾摆动一下的禅心锦袈裟,竟然轻快的卷起一个边角: “邢首座,这是最适合的时机。蓬莱贼逆距此地已超过了方圆百里的范围,过了今时……不知何日再有各派能者聚集得这样整齐。” 今日此地,锥心刺骨皆是蓬莱死敌。 可待他们回到家园,时光如水,世事如沙,这片土地上的阵痛,能否经得起兴衰的淘洗。若有一日整片大陆都习惯了恶魔的爱抚,受害者们还能否忆起今日之誓言? 贫僧,得帮他们记着。 “清尘呐……”白允浪的背后,泅湿了小小一片。 有些因果,不必明说,上天可有好生之德? 我佛慈悲,我佛慈悲。 在这残破世界,避世经年,苦禅寺的我佛并不慈悲。 清尘大师在云端坐下,眸中映过浮云千载,宝相庄严。苦禅寺的僧侣们双手合十,立于其身后,或默然,或解脱,禅心锦翻飞成一片。 清眸半闭,唇角含笑:“何为而所愿?” 大愿超渡,渡者非厄,而是心魔。敢发大宏愿,祭佛陀此身,助尔超凡成圣,济苍生出苦海。 如来尚能,舍身饲虎。 若此身真可济天下,区区僧者,何德何能敢惜此身。 第167章 南海兵败(三) 初打交道的时候,邢铭曾经问过: “大愿超渡,佛门四百八十宗。为何大师只带了四百七十八个?” 清尘摸摸自己光亮的秃头:“贫僧也是一个。”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邢铭也是微愕。 “还差着一个?” 清尘叹息:“南海地下,还有一个。” 邢铭多精明个人,秒懂。 然后惊呆:“死狱?” 清尘双手合十:“清尘不敢言师之过。” 残剑皱眉:“死狱之人,我多查过。冤枉者着实不多。” 清尘摇头:“不关善恶。” “大愿超渡,须得自愿献身,受此灾厄,他能肯?” “若他信佛,他会肯的。” …… 不知名的金光普照大地,穿过夯实的沙砾,刺破死狱的永夜。 杨夕正抱着八歧大蛇的尾巴,长出满身翠绿绿的藤条,跟它死磕。 漫天灵丝挂扣在断龙闸的边角,柔韧藤条切入八歧的鳞片,杨夕咬紧了牙关,拖住这个庞然巨物。 也是她运气好,八歧太大,半截子杵到甬道里头,不能回头给她一口。偏偏这芥子石的甬道吸收一切力量。八歧被缠得恼火,原地不停翻滚,把杨夕碾得吐血一遍又一遍。可她骨头硬,不折也不断。 杨夕眼前金光一闪,心道,神怪果然不一样,一弹指的时间都眼冒金星了。 “和尚!”杨夕声嘶力竭的回头叫帮手,却被惊得瞪大了眼。 喜罗汉本在力所能及的逮着周边小怪,一个一个狠揍。 金光普照时,他骑在一只四眼猪身上,手中禅杖直接顶到四眼猪的脑门。丈首白光刺得小怪脑浆迸裂,糊了他一身一脸。 金光乍落,喜罗汉忽从猪身上站起来,怔怔的站着,望着发光东北方。 “他们在叫我……” 杨夕又被八歧轮碾了一道,疼得嘶嘶抽气:“和尚?” 喜罗汉抬头,看看被饕餮捏住半死不活的邪法师;又回身,看看八歧身下马上就要被碾得全死的杨夕。 喜罗汉知道,若他不回应,外面还有四百七十九个白死的。 四百七十九道金光落下,在他身边汇成凝实的光点。每一点都是一个刻板的秃头。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脑浆,苦笑着道:“这是绑架啊……” 杨夕被他模样惊住,认识这么久知道这是个好人,却从没见他这么像一个正经人。“和尚……” 其实决定做得并不难。 喜罗汉单足而立,一手虚托,做出个他卧室里供奉的欢喜佛的法相。只是少了被拖得人,手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得了,若她真的还在,难道你还舍得她跟你一块儿? 只怕连自己这副臭皮囊,都舍不得了。 死狱下透出的金光,在粗糙的芥子石墙壁上打出极硬的光影,乍明乍暗。 喜罗汉半阖双眸。明明灭灭如观音垂眸,虚虚晃晃又似金刚怒目。 他对佛祖祈愿: “感谢我佛,赐我这般结果。弟子生平,唯有两个心愿:一是师门复位正宗,一是与她生死同穴。” 微笑着颔首:“如此,就都实现了。” 眉心一点金芒,破紫府而出。四百八十道佛门罗汉法身,终于全部归位神格,佛光普照,刺破九霄。 仙灵宫掌门方沉鱼,盈盈立在云头,抬手遮住一点点隆起的干瘪眼眶:“佛?” 昆仑战部首座邢铭,趴在自家师兄的背上,僵硬的手指忽然抽动了一下:“信……” 四百八十道金光法相,忽然同时开口: “何为而所愿?” 如洪钟大吕,重重扣在所有修士的心口。 忽然,空中降下道道紫雷,地下升起熊熊业火,凄风苦雨交加大作。 方圆百里,劫云翻滚,乌云压城。 南海战场上空,竟显出一副群体渡劫的征兆。 千里之外,陆百川震惊回首,瞳孔骤缩成一个黑色的针尖:“大愿超渡……” …… 何为尔所愿? 释少阳看见,海生明月,万里无波。 同归于尽的昆仑夫妻至死握着两手。 玉树临风的丈夫,靠在妻子的胸口,回光返照: “师妹,莫哭,是我咎由自取。只愿下辈子不再投生半路入门的钉子,和你一样昆仑出生,昆仑长大。再不会干这样傻事,让你在师门和我之间,这样为难……” 温婉动人的妻子,捂着丈夫心头汩汩的血洞,泪水流了惨白的满面: “若有真有来生,只愿不再入这仙道,我只做你深宅后院的女眷,妻也好,妾也好,哪怕是个丫头也好。生死富贵皆由你,你做什么……我都陪你到老。” 丈夫的眼中的光芒渐弱:“孟婆汤不要喝啊……投胎以后,要记得我啊。” 妻子灵力枯竭,潮生潮落间已是满头华发:“好,我记得,我死都会记得。” 释少阳木然的,跪到地上。 一点都不好。 他们把彼此记得清楚,可哪个记得了我…… 闭上双眼,强忍住把面前男女一剑全部劈了的冲动。释少阳淡淡的说:“真是讨厌啊,心魔。” “看,这才是你。暴力,浮躁,经不得半点挑拨和诱惑……”穿着昆仑弟子常服的小孩子,唇红齿白的冲着他笑。 “你呀,从来都不是个好人,所有的义薄云天、聪明乖巧,都是装的。” 那是昆仑君子剑五六岁的样子,窝在白允浪的脚边上,看师父笨手笨脚给自己的裤子打补丁。 白允浪手笨得令人发指,补丁打在裤子外面,十根指头戳得全是洞洞。 二师叔邢铭实在看不下去,接手过来,三两下就缝好了。 释小阳眼睛闪亮亮的,就又缠上了邢铭。 心魔幻化出的孩子,牵着邢铭的衣角,妖异的回头: “看吧,你根本没有原则。谁对你好,你就跟着谁跑了。” 高胜寒总是用看叛徒余孽的眼光看着自己,所以自己跟他从来也不亲近。 释少阳漠然的看着,任手骨捏得嘎嘎作响:“我没有。” 那心魔还在说: “你根本不是君子剑。你只是啊……缺爱罢了。” 释少阳:“我从没想过,要做什么君子剑。” 我只是,想要师父认可我。 只认可我…… 战部的校场上,邢铭手把手的指点云想游剑术。 “你底子厚,天赋也好,不用这么拼死拼活的。昨儿个是不是又没睡?” “麻将?麻将是你祖宗么!下次缺钱跟我讲……” 书院峰的石凳上,白允浪戳着杨夕的包包头训她。 “你个驴货!又给老子惹事,跟你说多少遍不许把人打到重伤,卸胳膊卸腿的修起来忒贵!” “胡说!还有人敢欺负你?整座昆仑山上就你最熊,都快欺负到师父头上了!” 师徒之间的日常,流动着粗糙的温情,暖得熏人。 释少阳却狼狈的低下头,想要笑一下,奈何脸皮不听使唤。 心里嫉妒得几乎要发了疯。 心魔贴在他耳边哄诱:“是不是好想……杀了他们!” “我没有!”释少阳脱口而出。而后猛然醒悟,自己刚才与战部吉祥物的那只老猫,被踩中了尾巴的时候,多么相似。 他咬了咬牙关,“我……不会的。” “你会。”心魔意味深长的接口,贴在他身后往耳朵里吹风:“你呀,可怜~为了那点爱,你什么都干得出来……” “闭嘴!”释少阳猛的祭出灵剑,如玉剑骨在空中完成一转,门板大的阔剑劈向心魔。 “啊——!” 心魔凭空在面前消失,凌厉的剑气劈中了后面的杨夕。 释少阳蓦然醒悟。 又来了…… 释少阳颤抖着双手,接住倒下的“杨夕”。 满手血腥,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师妹……” “杨夕”睁开眼,上下半身间只有一线肉皮连着,危险的一笑: “小师兄,你是怕我跟你抢师傅,才急着要把我嫁出去么?” 释少阳疲惫的闭上眼,终于不再开口。 “砍了我吧,你瞧?我是你的心魔呐,砍了我你就不必再受心魔之苦了。” 不用骗我了。若真是砍了你,便顺了你的意,走火入魔,怕是哪一日我真在现实里砍了小师妹,还以为是梦呢。 “哈!虚伪!你敢把自己的心魔告诉你师妹,告诉你师父么?” 我不敢…… 释少阳面如金纸,抖如筛糠,七窍之中各有一道血线流下来。 忽然空中传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释少阳浑身一震,猛的睁开眼睛。 惯常到了这个时候,都是天边响起一声:“天地不仁……”然后他就会陷在别人都有爹娘兄妹,自己却孑然一身的死穴中挣扎。 这是什么? 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慈悲的佛陀? “何为尔所愿?”佛陀一声喧号,如醍醐之灌顶。 “我愿……我愿爱我之人长存世间,我爱之人心想事成。” “我愿磨光棱角成为他们期望的样子,我愿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独自忍痛。只要是他们的期望,假装也好,瞒骗也罢,刀山火海趟过去,释少阳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如果前方是粉身碎骨的烈焰深山,如果尽头是魑魅横行的阿鼻地狱。释少阳愿一个人走下去…… “让他们呆在干净美好的地方……展宏图、成心愿、命长久,尽欢颜。 “尽管踩在释少阳的累累白骨上,坐享其成,永远天真。 脑海中依次略过愁眉不展的邢铭,憨头憨脑的杨夕,白发皓首的花绍棠,甚至穿过一只夸夸其谈的景中秀…… 最终,定格在白允浪牵着他手,第一次走在昆仑山的栈道上,唇角含笑的样子。 释少阳面对佛陀而跪,虔诚叩首: “愿用一生无边苦,换心中人一瞬欢颜。” “阿弥陀佛!”佛号再次响起,释少阳听见佛陀悲悯的微笑:“赤子心诚,助尔成圣。” 心魔幻境忽然寸寸碎裂,纷纷成灰。 释少阳睁眼,只见面前铺天盖的怪潮,欲要越过自己,去追逐远处更多鲜美血食。 心头从未有过的轻松。 好像束缚着手脚的桎梏忽然卸去,轻快得忍不住仰天长啸。 “呱——”一只血红双眼的昏鸦被啸声震下来,砸了释少阳一脸。 释少阳:“……” 原来那轻快并不是感觉,他蓦然发现自己竟然在心魔中一再突破,进阶到了通窍境。 二十岁的通窍修士,纵观昆仑山历史,也是少有的惊才绝艳。 这个二.逼青年用万分之一弹指的时间翘了一下尾巴——师父更要为我自豪啦y(≧▽≦)y 而后恢复了启动了有为青年的模式。 缓缓抬起头来,手扶巨剑,对着看不到尽头的海怪长龙,狰狞一笑:“来吧,让你们见识见识,昆仑瞬神的能耐。小爷陪你们这帮孙子,战到地老天荒!” …… 何为尔所愿? 闻人无罪看见,紧闭的山门,狼藉的行礼。 用过的所有东西,连碗筷都被人一起丢出来,骨碌碌沿着山道溜下去,消失不见。 场面被弄得有些难看。 闻人无罪怔住。 这是哪里?我还活着? 我不是该在死狱里跟怪兽拼命么?我不是准备好为了此生唯一的知己古先生,从容赴死么? 面前的山道如此熟悉,他甚至清晰记得每一级石阶上的纹路。 眼前的山门却如此陌生,因为最后一次告别它的时候,自己还是总角的年纪。 举起软白的手掌,那上面还没有俗世挣扎磨砺出的老茧,也并无血腥杀戮中留下的伤痕。闻人无罪阖起手掌,掌心里,还没有欺师灭祖被钉在刑架上,留下难看的圆洞。 十五岁,他的第一个师门。 真正伤了他的心。 “师父,师父,那张灵符真的不是我偷的!”他曾经跪在门前苦苦哀求,涕泪横流,卑微如狗, 十年勤恳,没能换得一句申辩的机会。五年师徒,不曾积攒出半点怜悯的情分。 暴晒、绝食,他不死心的跪在山门,前几乎把自己活活折磨死。 师兄终于恶意的在他耳边开口:“傻子,师父根本就没丢灵符。只是掌门的儿子终于到了拜师的年纪,你得把入室弟子的位置腾出来,咱们整个小竹峰都跟着沾光……” 闻人无罪轻笑,摩挲着光洁的掌心。 几乎要忘了,铜皮铁骨,蛇蝎心肠的“背叛者闻人”,也曾是个天真幼稚的傻子。 第168章 心魔众生相(一) 你的人生,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涉世之初,一颗真心圆滚滚的,或许还有点胖。小心捧到人前,或者什么事业面前,却被世界的恶意残忍的糊了一脸。 那颗圆圆的心脏,跌落尘埃一路往下滚,终于变得坑坑洼洼的难看。于是狠下心肠,剜去纯良,裹满尘土,填满恶意,以为这就是报复了世界。 却终于在很久之后,发现这不过是报复了自己。 你痛骂自己是个傻瓜,却已经成为了这恶意世界的一块载体。 人融入社会确实是要牺牲点什么的,可傻傻的你牺牲了原本的自己。 八十岁的“背叛者闻人”,又一次站在十五岁的人生岔道上。仰起头,闭着眼,任淅沥的春雨流过了满面。 “何为尔所愿?” 闻人无罪微怔。 佛陀的金光洒遍全身,却驱不散身旁的阴影。 闻人先生尚未结丹,对于传说中金丹尊者的心头噩梦,都只是从旁人耳边听说过。 “心魔幻境?”闻人皱起了眉。 可心中执念,早已种下,不过时机未到,并非不曾成魔。 所愿? 八十年前,闻人无罪的所愿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真的卷了师门财物逃跑,横竖师傅无情并非自己做错。 七十年前,闻人无罪的所愿是秘境中的队友足够不长眼,上杆子来偷袭然后被反杀,这样所得资源就可以少分一份。 六十年前,闻人无罪的所愿是勾上那个脑残的掌门之女,盗得她家族法宝再一脚踹开,那种骄横跋扈的女人活着也是浪费空气,管她去死。 五十年前,闻人无罪的所愿是把前面走着的那个修士打死拖走,拍卖会上的终极拍品就是我的了。 四十年前,闻人无罪站在一座香火鼎盛的道观里,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善男信女,心中想的是: 要得这山下一具剑胚,又不能走漏了消息,果然还是得全部灭口吧。 …… 三年前,恶贯满盈、臭名昭著的“背叛者”闻人,终于成了过街的老鼠,被逼下死狱,却不无悔改之心。 杀人夺宝,无恶不作。 枪王古存忧一枪扎死他之前,忽然顿了一下:“嘶——你不是当年被冤枉偷了灵符的那个小竹峰弟子么?” “我当初还说,你天赋不错心性坚强,被小竹峰耽误了实在可惜。想要把你讨到门下栽培,谁知一趟秘境回来你就没了消息。” 古存忧盯着眼前眉目中满是阴邪之气的人渣,一声叹息: “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副样子?” 时隔八十年再见故人,方知命运也曾给过自己转折的机会。 仰头看人,已不记得是北斗门内不知哪一峰的长辈。低头看手,怀里搂着一看便知无力反抗的昏迷女人,腰间储物袋装满了杀人抢得的法宝。 两相对比,更衬得自己面目可憎得令人发指。 好像被扒光了浑身的衣服,丢在熙攘的街头被人指指点点。腿肚子抽筋,牙关咬紧,胸腔的血液全部逆流到头顶。无地自容得,恨不得刚刚已经被杀死了。 却原来,自以为是的蜕变之后,还是会无颜再见当年。 忽然就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你杀了我吧。” 古存忧收起长.枪,搁在膝盖上:“下去手了怎么办……” 闻人无罪当时的所愿是:若一切能够重来…… 现在,闻人无罪顶着十五岁的干净脸庞,站在心魔幻境里面对佛陀。 身上没血,手上没疤,一切还没开始,命运尚未转折。 报复发生之前,自己才刚刚被伤害。 “我没有什么愿望。” 如果一切重来,把所有人消去记忆,世界修复成最初的模样,就可以当作这些年的罪过,从未发生么? 那得多厚的脸皮,才能说出这么自欺欺人的话语。 如果闻人无罪得偿所愿,心中圆满,那些被闻人无罪无辜伤害的人,黄泉路上如何安心做鬼? 闻人无罪笑笑,钟灵毓秀,依稀少年。 “这是我的魔障,我不求解脱。佛陀,你帮不了我。” 空中又想起一片佛号,“阿弥陀佛,赤子无悔,助尔成圣。” 闻人无罪睁一脸震惊,开眼睛就发现自己脚踩祥云竟然结了丹! “这样也行?” ……… 千里之外,叛逃蓬莱的诸人遥遥望着远方,那占满了半个天空的劫云。 “到底,什么是大愿超渡?”炼尸门的话事人,看着陆百川的脸色,问得很谨慎。 陆百川看了他一眼:“佛门的绝招,天道的外挂。妖魔大战时,战场第一群加术。”他摩挲着手中的扳指。托大师们的福,现在已经人人都知道这是天地至宝,轮回池碎片,并且还没送出去了。 “简单的说,它能绕过心魔,对它作弊。” “对天劫作弊?”炼尸门主一脸震惊,面色比自己的尸偶好不了多少。 陆百川不以为然,嘿嘿一笑: “渡过去了才叫劫,渡不过去的,那叫天谴。” 炼师门主张了张口,一脸抓心挠肝“我好想知道,但不敢问”的表情。 可陆百川偏就说一半,藏一半,戏谑的看着他笑,笑够了转头又去看那劫云。 归池是个厚道的,不忍心他把心肝挠坏了。 慢慢开口道:“上古之时,蓬莱尚未退守海岛,还是修真界第一大派。那时候,地狱仍在,天藤未绝。修士还不知什么叫飞升,成仙的方法是一步步沿着天藤走上去……” 归池循循善诱的看了他一眼。 片刻之后,炼尸门主大惊失色。 “所以……那时候修士不渡劫?” 炼尸门是个小派,千万年前的古早历史,能接触到的并不多。急慌慌的望着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俊美青年,期待一个答复的神色。 陆百川却突然又有心情说话了:“那个时候,中原大地还不像现在这样礼乐崩坏,修士遭了天谴,哪个不是羞愧惶恐得不可终日……”他眯起眼,脸上浮现出忆往昔峥嵘岁月的模样,“只有佛门修者以命超渡,才能赎罪。” 一个仙灵宫弟子惊得脱口而出:“那天下和尚还不得死绝了!” 说完才惊觉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语气,实在太放肆。冷汗顺着鬓发就流下来了。 陆百川却不在意,甚至摸摸他头:“那时候遭天谴的修士不多,而且那时候佛门修轮回,生死不是大事。” 炼尸门主还是没弄懂,忐忑开口:“那到底是怎么作弊呢?” “就是骗嘛。”陆百川似朝似笑:“让你发一个愿,然后以佛门愿力压住心魔,强化你发愿时候的执念。从此这个执念就挡在你的心魔前头,天长日久,你自己都觉得它才是真心魔。愿望嘛,大多总是好的,成全它就比成全心魔容易多了。” 陆百川看见归池似乎是不赞同的皱了下眉,便笑着补充了一句:“当然,这也是我后来从蛛丝马迹中猜的,并没有什么旁证。” 有弟子便窃窃私语起来, “佛门……骗……” 炼尸门主的关注点显然更务实:“这样的话,若发愿的那人许的愿,有问题……” “那就自求多福咯,”陆百川转了下手上的扳指,“反正佛嘛,只渡有缘人,没能渡化,也不会是佛的错。” 炼尸门主依然肃穆:“即便如此,也可称一声夺天地造化了。” 在他身旁,点擎苍掌门的面色极为复杂。遥遥望着那团浓墨般的劫云……若我没叛,那下面是不是也该有我一个位置。 …… 何为尔所愿? 南海死狱,有个驴倔驴倔的小鬼,总是能把任何肃穆的事情,搞得画风格外清奇。 杨夕看见,明月别枝,清风鸣蝉。 一落入幻境,杨夕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因为驴得总和天劫死磕,她对心魔幻境的熟悉,只怕寻常金丹真人都不如她。 杨夕觉得今天的心魔,怎么压力很小的样子? 没有往常那种两股战战的臣服感,也没有那种昨日重现般的真实。 好像……唔……没有心魔,就是把一切道具、人物摆在眼前似的。 道具是一口深井,人物是逝去多年的翡翠。 或者说,翡翠的活尸。 雪白的手掌,慢慢搭上井沿儿,十根青葱似的指头,断裂流血。 “杨夕……救我……” 杨夕一眼就认出这是翡翠死的那晚。 翡翠已经很久不曾入梦了,杨夕格外想她。 打了鸡血一般,“咚咚咚”跑过去,抓住两只冰凉的手臂往外拖。 边拖还边叨念:“翡翠姐,我好想你啊。你走了之后,都没人掐我了,好不习惯……” 翡翠:“……” 杨夕把翡翠搭在井沿儿上,终于看清眼前的翡翠被井水泡得发胀,除了一身衣服,竟是连面目都认不清了。 呐呐道:“翡翠姐,你这……” 活尸翡翠似乎终于找回了一点鬼的感觉,眼珠子轱辘一下转过来:“杨夕……我死的惨呐……” 杨夕道:“你这胖得有点过,得减肥啊……” 翡翠看起来被噎得不轻,半晌才缓过劲儿来,一把掐住杨夕的脖子:“是你害死我的,都是你害死我的!” 杨夕开始扑腾。 “你轻点!轻点!” 鬼翡翠阴森森在她耳边笑:“就是要你疼,还要你给我偿命……” 杨夕急吼吼的说:“我骨头硬,你手断了一回了,怕你手疼!” “嘎巴”应声响起。 翡翠木然看着自己二度断裂的手骨,那张肿胀的脸上居然能看出一种“老娘上辈子定然日了狗了”的悲愤。 杨夕吞了吞口水。 翡翠双眼血红,转过头忽然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整整四排森森的白牙,一口咬在杨夕头上。 “你别——”杨夕已经听见了头上传来“嘎嘣”“嘎嘣”几声脆响。无奈的叹了口气:“都跟你说了我骨头硬了,你怎么就不听呢……” 崩断了牙的翡翠:t皿t 第169章 心魔众生相(二) 深沉的井水里,杨夕仰望着天上的月亮。从这个角度看上去,月亮像一块凉凉的年糕,沾在天幕上。 “翡翠姐,井里是不是一直都很冷?” 就在刚才,因为翡翠实在“胖得太过”,死活爬不出井口,又非要与杨夕“亲密接触”。 杨夕是个疼人的,无奈之下挠挠脑袋,最终“咕咚”一头跳下来,到井水里面陪翡翠了。 现在,杨夕头顶上卡着翡翠的血盆大口,双手抱膝,仰望着月亮。 “翡翠姐,琥珀死了。” 翡翠双臂卡住杨夕的影脑壳,左右使劲儿摆头,我嗑,我嗑…… “珍珠也死了。” 翡翠嗑得气喘吁吁(如果鬼有气的话),伸出长长的舌头来,舔了杨夕一脸血。 “不过她死前嫁给了一个自己很喜欢的大叔,还生了一个大胖儿子。”杨夕皱了皱眉:“就是可惜那个大叔太老了,足够当我爷爷。” 想了一想,又觉得踏入仙途,身边的修士,随便差个一两百岁结为道侣的,人都要说一声同龄人。 于是笑一笑丢开去,摸了摸头。 这一模,就摸到一脑袋口水血液的混合物。 杨夕虎着脸:“翡翠姐,我第一天进程家的时候,齐嬷嬷说我贱,就是因为我不够干净。你活着就算了,好歹有条命在,死了怎么能还贱呢?” 于是杨夕拿出丝绦,抖开口袋,给翡翠脑袋上套了一个。眼看着长舌头顺着口袋边沿往下溜,一把塞回去,拿丝绦在脖子上扎紧。 翡翠:“……” 杨夕摸摸头:“唔,鬼的话,没有气孔也没关系吧?” 又看见翡翠手上又长又黑的指甲,一把抓过来,抽出夜行长剑,一根、一根、一根……全给剃了。 “你弟弟学坏了。” 于是脑袋露不出牙,手上没了指甲,厉鬼翡翠变成了一只肥胖温顺(大雾)的肉肉鬼。逮着杨夕使劲儿“蹭”。 杨夕摸摸她,“他成了你最不喜欢的那种人,为了自己的一点点,就可以抢别人好多好多。” 叹了一口气:“这个我老觉得对不起你,” 翡翠把头低下来,排除万难的想去咬她。可因为隔着条布袋子,牙齿排不上用场。是以只起到了头挨头蹭蹭的效果。 月光之下,像亲密的安慰。 冰凉的井水里,杨夕温暖的笑笑。 “程家灭了。” “我还是没有筑基。” “翡翠姐,我发现但凡修士,身边几乎没有没见过死人的。” 杨夕偏过头看着翡翠的布袋头:“翡翠姐,你说这样是对的吗?”她看着那圆滚滚的布袋,知道里面獠牙红舌的狰狞:“人活着那么艰难,死去却那般容易……” 翡翠咬合的动作激烈,忽然撑破了袋子,露出一口鲨鱼齿半的密牙。张口往杨夕头上咬来! 杨夕一手按头顶,一手按下巴,“嘎达”一声给合上了。 “算了,算了,知道你也不关心,你就想挣钱盖房买男人,过好你的小日子。有时候我就想,你是不是早知道修仙是这样一条路,才坚决不肯修仙……” 忽然一声飘渺庄严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何为尔所愿?” “什么人?”杨夕蹭蹭几步从水井中窜出去,*一身,两脚跨在井沿儿上。 眼前一团金光模糊的影子,让杨夕背后的汗毛有点竖起来。 今日的心魔幻境中始终莫名消失得压力,她在这团影子身上感受到了。 “你谁?”杨夕警惕。 “吾为佛。”那团金光说。 杨夕懵懵的,“你怎么会跑到我心魔幻境里来?西天极乐塌了么?” 树梢上的乌鸦,略过低空:“呱——” 佛陀充耳不闻,悲悯道:“助尔成圣。” 杨夕眼睛一亮:“当真?” 说时迟,那时快。胖乎乎的厉鬼翡翠,一举一动均是追着杨夕走。紧跟着杨夕,呼的一声冲上井口。 “哐。”一声钝响。 杨夕两手捂着裤裆,一头从井沿儿上栽下来。虚弱的:”原来女人被撞了,也这么痛……“ 佛陀:“……” 厉鬼翡翠顶着破布袋,满脸欣慰。 得偿所愿,功成身退,死而瞑目了。 某个遭到重创的倔驴,气息羸弱,堪比娇花:“你刚才说的,可算数?” 佛陀从待机状态启动:“何为而所愿?” 杨夕捂着裤裆认真想,“先要筑基,” “赤子无贪,助尔……”佛陀刚说了一半。 杨夕急道:“我还没说完呢!你怎么听话听一半呢?” 佛陀的“成圣”两个字儿生生憋回了肚里,略略岔气。 只听杨夕掰着手指继续道:“然后要学好剑术,飞升成仙,干翻天道,砍了玉帝,自己做主……” 佛陀:“赤……赤……赤……” 杨夕发现了佛陀的异样,关心站起身来:“您怎么了啊?怎么突然结巴了,我还没说完呢,要所有人长命百岁,天下人再没有坏心,狼不吃羊,羊不吃草,草不会死……” 如果景小王爷在这里,定然能认出金光中的佛陀,此时的状态应该叫“死机”,或者“卡带”……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苍凉古语,怒而威言。 心魔幻境中须臾狂风大作,狂风几乎吹散佛陀的金光。 天空之中,暴雨明雷。 佛陀在消散之前,给了杨夕最后一个机会:“何谓而所愿?” 杨夕站在倾盆大雨中,淋透了全身。 空中划过一道闪电,在异色的眼珠里,映出两张亮白的蛛网。 杨夕站得直挺挺的,“我就是要干翻天道,那就是我的愿望。如果说谎才能成圣,那杨夕不成。” “轰——”无边业火从地面升起,佛陀的金光,彻底消散。 面前幻影如同被点燃的纸张,燃出空洞,卷起了边角。露出下面的峥嵘真相。 血河湍流,白骨为舟。 杨夕紧紧的攥起了拳头,那种熟悉的,独属于心魔的压力感又回来了。 杨夕忽然抬头,凝视着血河地狱中那一轮高挂空中的蓝月。 “为什么会这样?” 心中升起一个疑问:到底什么是心魔? 古往今来被虐得□□的金丹前辈们,到底是不是全都扑倒任虐,而从来没有探究过。还是我的心魔,与旁人不一样? 耳边回荡着庄重而严厉的呼号,“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杨夕这一次经历的心魔天劫,前所未有的重。 天雷、地火、凄风、苦雨,在她的肉身周围几乎肆虐成一方尺寸地狱。 睁开眼睛,杨夕就闻到了一股糊味。 看清状况,还以为是自己糊了。后又发现,头顶那片绿叶子柔柔的罩着她,虽受了伤,但不很严重。 那是什么糊了? 杨夕低头去看……唔。 被她把尾巴抱在怀里的八歧大蛇,从头到脚的熟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蛇羹的腥香…… 杨夕咬着一根指头:“唔……” 威力好大……有点好吃……我这心魔算是没救了…… 死狱入口边缘,手持阵盘的蓬莱少年满面惊恐,用古怪的海蛎子口音说:“你这个罪人!你罪孽如此深重,还不自戕以谢?” 杨夕看她一眼,心道:蓬莱修士不愧是向着怪物的,脑子果然不正常。我自戕了,便宜你么? 一股凄风穿过绿叶屏障,划破了杨夕的手臂。 “嘶——” 杨夕盯着身边的天劫,心绪莫名的波荡汹涌。 杨夕点点头,有了个主意。 蓬莱少年眼见着那个天遣加身的小姑娘向自己扑过来,面上是满满的恶意。 那少年一脸惊恐:“你别过来!” 他知道内陆修士多是罪人,基本人人要遭“天遣”,但也没想到竟然有这么重,更没想到这么重还能不死! 他是不知这小姑娘修过什么妖法,能够不死,但他知道要是被那“天遣”沾上一点,自己必然是要死透的!渣都不会剩! 那少年抓着阵盘,一脚蹬开纠缠不休的犬霄,仓皇回跑,边跑还边喊:“族长!救命——!” 杨夕披着一身,天雷地火、凄风苦雨,隆隆的追出来。 一边追还一边阴恻恻的喊:“不用叫了,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靠近的小怪,转眼被劈焦、烤糊、割碎、淋化了一片。 剩下的小怪于是对这天劫异象,变得格外忌惮。惊慌失措者有之,两股战战者有之,甚至屎、尿横流者亦有之。 它们只是没有灵智,并不是没长脑子,老鼠挨了猫挠还知道跑呢? 于是它们就跑了。 大批量集群的往回跑,一带十,十带百,百带千,潮水一般,迅猛如洪流! 杨夕心头格外解恨,为了天劫不消,还可着劲儿的寻思那些想不开的事儿,梦钻牛角尖。 干翻天道!自己做主!干翻天道!自己做主! …… 这边杨夕撵鸭子一样,隆隆撵得海怪们乱跑。 那厢边,死狱南区薛无间刚刚从金丹冲回了元婴,做了个日后保存下整个死狱的牛逼决定。 邢铭和高胜寒私底下议论过,断天门战部薛无间大才,握着一手烂牌却几乎没有败绩,实在是个守成护崽的能人,可惜没有生在昆仑。 高胜寒表示,自己若站在薛无间的位置,定然做不到。 邢铭表示,自己可以试试。 高胜寒表示,你吹牛,我不信。 总之,薛无间非常善于,置之死地而后生,在极端劣势的情况下力挽狂澜。 事情的前提是这样的,死狱之中,恶徒太多,凶人各种。对着佛陀许下愿望,比杨夕还不靠谱的,简直多如过江之鲫。 比如,夜夜做新郎,天天换新娘。 比如,瞪谁谁死,指谁谁亡。 比如,全天下的银子都是我哒! 比如,仙灵掌门方沉鱼,跪下来给老子□□。 比如,昆仑美男花绍棠,做奴家众多追求者之一,奴家怎么虐他,打他,害他,几乎一刀捅死他,他都真爱不渝,最后甘愿在np结局中做奴家最宠爱的男妃 ——这位女邪修好悬被心魔幻境里的花绍棠活活劈死。 唉,比如…… 薛无间面无表情,看着整个死狱南区地道里噼里啪啦、稀里哗啦、滋滋啦啦。 心念转得飞快:这样不行啊,虽然这些人的天劫不算很重,可放在地道里也是个祸害呐…… 薛兵主表示,祸害很不好,内乱更不好。他决定,这些渡不过心魔的混蛋都去祸害别人。 “开断龙闸,把所有天劫加身的都放出去!” “轰隆——”死狱南区,断龙闸轰然打开。 乌乌央涌出一大片“雷电侠”“风暴女”“烈焰男爵”“美国队长” 等等,最后一个什么鬼? 不要在意细节,是人是鬼,重要么!重要的是被杨夕撵得乱跑的小怪们,这回看见一片天劫几乎要吓尿了! 蓬莱麻麻,我要回家!tat 死狱北区的狱王沈从容,只有练气九层修为。 法袍雪白,玉珏叮当。眼角虽已生了细纹,却是地道的环佩如月襟如水。 一杯清酒搁在桌上,乐了:“什么?薛无间把超渡不成的,都轰到外面渡劫了……” 沈从容略略一想,笑出声来,“好个薛老鬼,真真是弱点都敢□□,当武器用一用。” 笑完之后,眼风扫过围在身边,一个都没能成功渡劫的四大护法。 恨铁不成钢的牙痒痒:“还看着你们沈爷作甚,还不趁着天劫未灭,给我出去碾怪!” 没错,沈从容说的是“碾”。 练气九层的沈天算,身边自带的四大护法,全部都是元婴。 四个元婴尊者,排着队闷头往外跑。 沈从容看着几人背影,又想起这四个妖修属下愿望,牙疼得咧嘴。 “给老鼠戴上脚镣。” “给苍蝇戴上手套。” “给蚊子戴上口罩。” “给天下蟑螂戴上避.孕套!” 沈从容坐在太师椅上,忧愁的抿下一口酒:避.孕套……到底是何方神物? 第170章 心魔终生相(三) 天劫固然凶猛,却并不是无敌的武器。 薛无间站在死狱南区的门口,手持一只喇叭样法宝,遥遥指挥放出去的八百多个渡劫修士。天劫不是人人受得,薛无间心里头估算,这批人能活回来一半就烧高香了。 “地火、地火的,地火小队去左边,拦住那只大鱼!” “天雷、天雷,往前冲往前冲,劈死那条蚯蚓!” “苦雨小队撤回来,撤回来,妈.逼的那只怪不怕水没看出来吗?!” “凄风……唉凄风你们怎么不听指挥呢?” 此景可见,无间兵主薛先生虽然看起来英明神武,骨子里还是略微逗比的。 薛无间手捧喇叭,暴跳如雷。 “凄风小队,你们怎么他娘的往回跑?” 结果就看见本该向东的凄风小队屁滚尿流的往西浪奔,满面惊恐,一脸泪流。边跑还边喊:“薛先生救命,想想办法啊!” 薛无间没等反应,就看凄风小队身后追过来一个,天雷、地火、凄风、苦雨的天劫“团子”。 薛无间:“我了个去!” 这是有多想不开,才能被大愿超渡给超渡成这样…… 结果就听那团子一边跑,一边狂喊:“南区狱王薛无间在否,薛先生可还活着?” 薛无间一听,这声音略微耳熟。 细细看去,果然见那雷火风雨的光影之中,赫然是在卫明阳面前拼死救了自己的昆仑小姑娘! 薛无间回了一声:“杨夕?你撵我手下做甚?” 杨夕眼前全是光影,看不见人,只是见了救星一样泪奔:“先生救命!想想办法啊!” 不等薛无间反应过来,就听“哐当——”“轰隆隆”“沙沙……沙沙……” 螭龙、白虎、毕方、玄武、梼杌、八歧、藤根、混沌、饕餮……十数只自带异象的上古神怪,跟在杨夕身后,肉山一般,向着死狱南区的入口驰来! 薛无间差点吓尿了:“你这是救我救后悔了,所以想在把我弄死?” 杨夕一边跑,一边泪流满面:“我把它们小弟都弄死了,忘了人家还有大哥!”qaq 众所周知,上古神怪与天地异象伴生,不惧天劫。 得亏死狱里头有个封灵大阵,要不然就杨小驴子这几两肉,还不够人家一口。 眼看着上古神怪越来越近,几乎能看见那些巨大兽瞳中的竖线。 薛无间声嘶力竭的喊: “你特么别往我这带,你是想把整个南区犁平了么?” 杨夕大哭:“那我怎么办?” 薛无间疾呼:“先溜着,溜着!去找北区沈天算,看他有没有办法!” 杨夕脚下一转,撒野的兔子一样往西,奔着沈天算的方向球就去了。 溜溜就溜溜,这活儿她熟呢! 上古神怪们体型大,转得漫,于是就兜了个半弧,不小心兜了所有南区的雷劫修士,轰轰轰的去了…… 薛无间:“……” 一个都没回来,老子是造了什么孽了。 北区,入口。 沈从容白衣垂地的立着,背着手儿由身旁一个女修给打扇子。 他活得精细,到哪儿都不忘享受,虽不曾刻意奴役谁,但旁人的殷勤他还是很待见的。 因为有这么狱王镇着,带着整个北区都是一副活一天乐一天的悠然人间。 “沈先生,我怎么瞧着东边儿绕出来一片颜色儿?” 汇报的修士迟疑了半天,终究没敢说绕过来一大片天劫。 沈从容修为低,也没修过远望的瞳术。看不清远处有什么,只是爽朗一笑:“约莫是薛无间那边儿清干净海怪,绕到爷头上狗拿耗子了。” 悠然摆摆手,看看外面三五十天劫修士:“咱北区的狠人还是不够多,要不是我四个手下笨得惊人,少不得真要求着薛老鬼给咱清路呢。” 他话说的客气,心底看着四个元婴属下却是极满意的,看那身板子,多壮实,平均每人儿身上两种天雷,虽说受了点轻伤,愣是不死! 薛老鬼那个众叛亲离的呆货,手下哪有这样好用人。 目光悠悠飘过去看那一群越跑越近的南区修士,猛然睁圆了眼睛。 世界残忍的恶意生生扇了一大耳刮子! “我.操!那团四项天雷的是什么?上古神怪么?” 只见一个手短脚短的小丫头,风火轮一样得滚着疾驰过来,:“北区狱王沈先生可在?昆仑杨夕求见!” 沈从容身后助手看得更远一些,颤抖着声音,腿都软了:“沈……沈先生,后面一大波上古神怪正在接近啊!” 沈从容提着长衫下摆爬上大石,看清了杨夕身后,脚下一软,直接滚了下来。 “先生!” 身后人马上扑倒,垫地上接住。 沈从容面色青白,气若游丝:“问问她,我沈某是何年何月,杀过她全家么?” 身边人原话喊了。 杨夕大喊回道:“蓬莱人要攻死狱,后边那是前锋,薛先生让我来找你!” 不等身边人转述,沈从容爬出三步,声嘶力竭的吼:“你告诉薛无间,沈某日.他十八辈祖宗!” 杨夕一听就知道沈从容也没办法,一脸苦逼相,脚下一转继续跑。 不小心,还裹挟走了沈氏手下的四大元婴…… 没办法,神怪在后头追,吓得闭眼睛往前跑,难免就找不着路了。 沈从容垂地悲声:“沈某人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快快,把我的龟甲拿来,让我卜一卦。” 龟甲铜钱,叮叮当当。 十八道卜算程序走完。 卦开—— “嘶——竟是个贵人襄助,逢凶化吉之兆?” 再抬头看见远处,绕过一圈又奔回来的“天劫群”,沈从容盯着那四项天劫加身,五短身材的小丫蛋子。 上看下看,都觉得这个包包头很便宜,哪里都不像贵的样子。 咬破舌尖,以血涂在眼睑上,观其气象——这是……? 杨夕跑得两眼冒金星,看见沈从容便大喊:“沈先生,薛先生说,只要您老能把办法想出来,他自掘祖坟把十八辈儿祖宗捞出来,让你挨个儿.操!” 沈从容一口脏话就骂出来了:“我靠!” 这种玩意儿居然是贵人,老天爷是瞎么? 一代铁口直断沈天算,再怎么吐槽,对自己观出来的气象还是坚信不疑的。对着前方狼奔的四个妖修手下吆喝一声: “不惜任何代价保她性命!” 四名应诺一声,回身支援。 杨夕恰在这当口“啊——”卡了跟头,爬不起来,骨碌碌滚着前进了三五丈远。 沈从容惊得一身虚汗:你别把我的贵人给滚死喽! 好在妖修及时杀到,一手捡起来,“咻——”的扔出去。 杨夕身在空中:“啊啊啊——沈前辈,那话真是薛先生说的,你报仇找他啊!” “吧唧”脸朝地摔下。 第二个妖修,大步流星,飞奔而至…… “……”杨夕,弱弱的:“这位大哥,虽然人家已经不是初次了,但是您能轻点么?” 沈从容不忍观看,于是,他闭上了眼睛。 “啊啊啊——” “啊啊啊啊——” 到了最后一名妖修伸手来捡的时候,杨夕已经放弃治疗了。 “大哥你来吧,我不会反抗的……” 结果第四名妖修把杨夕夹在胳膊底下,抖出一双透明翅膀,飞了…… 杨夕:你大爷,有会飞的还扔老子,你们在逗我?!t皿t 所以说,不要跟妖修讨论智商这种玩意。鸟师兄真的已经是少见的聪明了。 沈从容看得一颗心忽上忽下,死狱几万口子的身家性命,竟是系于一个看着就皮脆血薄的小丫蛋子。而这小丫蛋子脑筋好像还有不少坑! 沈天算顿感前途无望。 思绪电转,沈从容猛想起了西区狱王秦幼女已带人出走。 脑中电光一闪,那西区此时,岂不是一座空城? 当下喝道:“往西区跑!” 那会飞的妖修,跟了沈从容多年,早已心意相通,如臂指使。连个原因都不问,掉头就飞。 另外的两个,也展开翅膀飞上来,庄严的护卫在侧。 杨夕:你大爷啊…… 可惜,沈从容号称天算,不开卦的时候却并非算无遗策。 这一次,他以为死狱西区无人,是因为秦幼女带走了所有人,不走的都宰了。该人叛逃之后他匆匆去看了一眼,大敞四开,还跑了不少怪进去。 可有些人,为了远离是非,宁愿到这荒芜之地去。 梅三手握折扇,桃花嫣然,闭目不动。她身边折草娘躺在地上人世不知。那个没腿的半截修士,已然不见了踪影。 对面,宁孤鸾单膝跪地,身前一滩血迹。 显然,这应该是打斗进行到一半,忽然被大愿超渡勾起的打断。 媚三娘看见,鸡皮鹤发,枯骨红颜。 眼前一个面容精致的女子,不停的从呱呱坠地,到亭亭玉立,再到容颜渐老,黑发皓首,再到华为枯骨。 那情景看起来无比真实,连皮肤上每一道皱纹的生成,都那么清晰。 媚三娘静静看着,怕老怕死,这世间众生最平凡的心魔。 “这么多年了,我还真是……没出息。” 可惜人心向来不由己,心魔这东西,也不会因为你嫌弃它,就给换个高尚的意境。 媚三娘往前走一步,再一步,伸出手指点着眼前那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天天也是游走在生死边上了,你还怕个屁呀。” 美人儿不回答她,而是慢慢弓起身子,身形佝偻。脸上爬满触目惊心的老人斑,眼皮几乎下垂到遮住眼睛。 抬起头来,阴险的看着她笑。 “何为而所愿?”金光普照,佛陀的宣号仿佛能涤荡阴霾。 媚三娘精神一振。 她天资所限,修行不精。是以全部的功夫都花在修仙界的史料秘闻上,她是南海战场上,少数知道自己正在经历大愿超渡,并且明晰大愿超渡原理的人。 她知道,自己现在可以许一个愿望,借佛门愿力,让它代替原本的心魔。 这是一辈子的事情,必须要谨慎再谨慎。 愿望的难易,关乎往后修行的每一步。并且必须发自真心。 她垂下眼眸,微微沉吟,开口道:“若梅三穷尽一生都逃不脱会老,会死,那梅三希望,至少可以有个知心人,相伴白首,同生共死。” “赤子心诚,助尔成圣!” 梅三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检查自己的修为,见只从元婴二层进阶到元婴三层,微微有几分失望。 可是已经很好了,自己的天资能前进这一步,已经十分不易。 至少……能多五十年寿元吧。 “西区谁在里边?”一声呼喝响起。 梅三侧目看了看身边的闸门,这不是断龙闸,而是联通四区交汇口的闸门。她刚刚好不容易潜进来,就遇到了那只灰麻雀的袭击。 她知这也是个昆仑,并不想杀他,可那麻雀竟然一副跟他死仇的模样。 未免动静太大,引来了旁人,梅三落下了这道闸。 这闸很有意思,落下只需要单方面的操作,开启却需要两边同意才行。 梅三估摸着,建狱之时,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昆仑残剑并不希望死狱内部太团结。 梅三回味了一下那个声音,不是薛无间,不是胡山炮,西区狱王已经叛走,那么应该是剩下那个沈从容。 梅三没有理会那个声音,伸手扶了地上的折草娘起身,看一眼仍在渡劫未醒的小麻雀。那小子口吐鲜血,一副很惨的模样。 梅三想了想,伸出一指点在小麻雀的眉心,渡了一道绿光过去。 小麻雀的脸色看起来好了不少。 梅三面无表情的退后两步,把折草娘挂在肩膀上,转身要走。 “沈算师,薛某来迟,实在是那丫头进不去西区,在外头溜着神怪,薛某不嘱咐两句放心不下。”是薛无间的声音。 梅三脚下一顿,神怪? 沈从容本就焦急,看见连忙来拉:“我知兵主大才,快帮我想想办法叩开这门,再溜下去那丫头不被怪碾了,也得活活累死!” 薛无间诧异,他着急是因为杨夕于他有舍命相救之恩,沈天算可不是什么悲天悯人关怀一个小姑娘生死的博爱者。 “沈算师,如今你我已是最后同盟……” 沈从容咬牙,低声附耳:“我占了一卦,咱爷们这次能不能活着走出死狱,全系这丫头身上了!”见薛无间凝眉不语,沈从容又补一句:“你别不信,卦象之事,我何时坑过你?” 咳咳,言外之意,旁的就没少坑了。 “非我不信,”薛无间垂头笼着袖子,杨夕那丫头他算是有三分了解,必死之局都被他救出了一条性命。本以为那丫头要把自己撩里头了,结果今儿看着除了有点糊,还是全胳膊全腿儿的。 若说她能救死狱,薛无间还真有两分信。“只是我的办法若用了,死狱人是能活下来,怕就出不去了。” 沈从容大急:“管他出不出去,先活下来再说啊!” 薛无间仍是摇头。 现在昆仑、仙灵退了兵,死狱形势如巨浪波涛中的孤岛一座。一旦被困,早晚也是个粮尽、援无、人死绝的下场。 他二人声音渐低,梅三愈发听不清楚。终于开口:“刚才二位说上古神怪,怎的?” 薛无间也是个耳聪目明的修士,又刚刚晋回了元婴。 “可是梅三公子?” 沈从容听了却是面色一变:“桃夭老祖?” 沈天算出身蜀山,地道的邪修。虽然与这位同乡没见过面,但桃夭洞主出门在外的诨号,他却是耳熟能详的。 可这桃夭老祖的为人……沈从容眉头紧皱,嘴里发苦。 梅三仍是不愿与太多人牵扯,听人叫破自己道号,问都不问一句,只是笑道:“梅三如何,老祖又如何,不过是名字罢了。敢问二位,能否把现死狱的情形详说与在下?” 沈从容一怔,连忙给薛无间打手势。奈何薛无间心急,并没有看见,便三言两语把上古神怪在外围困的事说完了。 沈从容生生扼腕。 只听梅三淡淡道,“如此……我还需在这西区盘桓些时日,才能开断龙闸出门了……” 薛无间闻言一惊,他并不迂直,敢照直说也是因为听昆仑修士讲过,这位桃夭老祖与昆仑交善,屡次救了昆仑弟子性命,并不是极恶之人。 “梅三公子,西区断龙闸不开,则上古神怪肆虐死狱,外面诱敌的上千性命就白白搭进去了!” 梅三的声音,隔了半晌,才淡淡然的响起:“那又,与我何干呢?” 沈从容苦笑,桃夭老祖之性情,的确不是大奸大恶,她只是,格外的自私凉薄。 第171章 心魔众生相(四) 沈从容栖身蜀山学艺六十载,从没听说过桃夭老祖媚三娘,为了什么东西,一怒冲冠过。 就好像她只是很冷静的,选了最适合自己的邪修,而不是因为性情,走上了这条敢为天下讳的道路。 薛无间正色道:“外面为首的弟子,可是个昆仑修士!” 梅三也道:“薛兵主是不是搞错了,梅三与昆仑交善不假,若顺手而为,自然能救一个是一个。可若是冒着搭上自己的性命危险……”她声音里染上半分凉薄的笑意:“薛先生真以为我是正道么?” 薛无间沉默片刻,“我不明白,三公子开门从西区出来,改在我东区栖身有何不可?怎么就成了危急性命,还是……西区里面有什么?” 梅三一时没想到什么应答,静了片刻没能反应,于是就知道自己不用再反应了。 薛无间道:“原来你没想留在西区。” 沈从容也明白了,梅三定是有把握出去,又带不上或不想带旁人,才这时候都不愿精诚合作。 于是,事情似乎是陷入了死局。 不过也只是似乎而已,门外两位狱王,并不知梅三对面还有一只昆仑牌的家雀。 何为而所愿? 宁孤鸾渡劫如此之久,是因为他连渡了两个。 说起来,这场大愿超渡的盛事,他才是人生真赢家。 第一个心魔。 宁孤鸾看见,沧海桑田,浮云变幻。 山川忽而皱起,河流忽而改道。一场地动过去,原本的海面就变作了千倾良田。 宁孤鸾也是个不曾遭遇心魔的,是以他虽隐约的知道了这是心魔幻境,却并未马上察觉自己的心魔究竟是何物。 时光流世?岁月变迁? 宁麻雀从不觉得自己是这么个悲天悯人的,他原以为自己的金丹心魔必然是乌央央一堆人,然后自己怎么砍都砍不完呢。 “切!”宁孤鸾撇了下嘴角,他从没遮掩过自己对人心复杂的厌恶。 直到,他看到了一棵树。 一棵无比熟悉的树。从下往上数,第三根枝杈上,有一个小小的麻雀窝。筑巢的公麻雀很笨,那支愣八翘的糟糕。所以,它就只能找到一只不那么会生的母麻雀,两只笨鸟费劲下了一窝蛋,只有四个。 可是笨鸟夫妻对这四个蛋很好,百般呵护竟然一个也没有被附近的蛇邻居或者大鸟偷去了。 四只嗷嗷待哺的小鸟孵出来,笨鸟夫妻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很费力的去捕食,甚至去人类的田里偷谷子,挨了多少打,受了不少伤。可带回来的食物怎么都不够,四只小鸟饿得吱吱叫,夫妻两个省着自己的口粮,甚至飞着飞着,都会从空中掉下来。 命运这个东西,真的很有趣儿。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连鸟雀都知道挑伴儿的时候,要挑聪明的免得后代傻得养不活。 可就是这对林子里最笨的麻雀夫妻,却生了一个聪明得出奇的鸟崽子。 鸟崽子是四只小鸟中的大哥哥。 从睁开眼睛那天,乌溜溜的眼睛就盯着世界瞧,很早就懂了许多鸟雀不该懂得的事情,邻居家长鳞片的怪蜀黍来“诱拐”自家鸟萝莉、鸟正太,它把三只弟妹压在肚子底下装死。有大鸟过来袭击,它拼死把鸟巢撞翻到地下,一家子鸟弟妹扣在里头躲过了灾难。 一个过路的修士刚好看见这一幕,有趣问它:“小雀儿,你这么聪明,与仙有缘,可愿意跟我去修仙?” “能吃饱么?” “能的。” 于是这个出生麻雀不怕鹰的,就这么走了。 临走时,它扑扇着翅膀跟弟妹吱吱叫:“大哥哥走了,你们能吃的饱一点。让笨爸笨妈不要生吃的,吃得少更抓不着虫儿了。你们乖乖的,小心蛇洞里的怪蜀黍,它最喜欢偷人家小萝莉了。有大家伙欺负你们,不要怕,啄瞎它眼睛!” 弟妹们吱吱叫,完全不懂怎么回事。 鸟崽子吧嗒着掉了两滴眼泪:“等我学到本事了回来接你们,再不让你们挨饿的。” 等到笨笨的鸟夫妻再次满身疲惫的飞回来,窝里的小雀雀就只剩下三只了。笨鸟夫妻久久哀鸣,嗓子里嚎出的,那都是血。 宁孤鸾膝下一软,怆然跪倒:“爸爸……妈妈……” 泪珠滚落,在泥土的地面上砸出连个圆圆的小坑。 其实宁孤鸾并不知道,笨鸟夫妻回来之后,到底有没有这样哀鸣。还是,它们可怜的脑筋,都未必发现少了一只小雀雀。 宁孤鸾只知道,修行无岁月,世上已千年,妖修的进境又是如此之慢。 再聪明的鸟崽子也是个小畜生,并不太懂什么叫岁月,甚至没听过有个词叫寿元。 当他终于有本事拔山涉水的回到故乡,却发现那片林子位置,是一个繁华的村镇。 宁孤鸾伏地痛哭,“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可怜的鸟崽子在通天道上折腾了几百年才猛然发现,为什么自己从来不快活。它言语恶毒,脾性乖张,直立行走着就散发出一种鸟爷不痛快,也不想别人痛快的气场。 原来这才是它的心魔,这才是它的执念。 它一直一直,都后悔自己曾经修仙。 沧海桑田,物非人亦非。 衣锦还乡时,却发现那个想让他骄傲的人,已经在时光中过完了自己的一辈子。 入道之礼,割掉的不只一缕发丝,而是与这滚滚红尘的牵绊。 爹娘过世不曾扶棺摔盆,青梅长大不曾花轿迎门,知己逢难不曾醉酒相伴。 多少离合,几分悲欢,命长命短。 这独属于修士的凄凉。 “何为而所愿?” 宁孤鸾抹一把眼泪儿,收起了翅膀,瞪着一双黑豆似的眼。 “我想爹娘活过来,行吗?” 佛陀没有声言,又问一遍:“何谓而所愿?” 这就是不行呢。 妖修,总是单纯质朴,没那么多奢侈的妄念。宁孤鸾扇扇翅膀,想起那张很丑很丑的纸片脸,低落的说:“那我想再也不失去亲人了,行么?” “何为尔所愿?” 这也不行呢,黑豆似的小眼睛黯淡下来。“那起码,他们离开的时候,我想都能看见。” 清风拂过,是佛陀的轻叹,“助尔成圣。” …… 本来宁孤鸾这就该醒了。但可是,可但是,凡事有例外。诸位可还记得我没嘴贱神烦爷会飞的鸟师兄是个通窍? 资质不错,一个小加持就结了鸟丹。然后就迎面遭遇了金丹真人的心魔。 真心魔。 宁孤鸾站在一扇门前,动也动不了。月光透过细细的裂纹,浅浅的照在黄黄的鸟嘴巴上。 人偶堂很穷,修门板的钱都没有了。 师父也不怎么上心这些,连灰尘都懒得擦一下。 一旦有了闲钱,他总去昆仑灵酒坊打一种很贵的,叫“忘忧”的酒。 师父喝了酒,就会掀开道具室角落里那具人偶的白布。 乌发红唇,栩栩如生。 师父会抱着那人偶一遍遍的念叨:“云娘,云娘,我想你,我真想去找你。” 或者是:“师父,你放心,我捡了个会掉毛的小家伙,绝不会让你的人偶堂断了传承。” 宁孤鸾每次蹲在门外,都听得手脚冰凉。生怕师父喝着喝着,一个小高兴就去找师娘了。连人偶术也不敢学得太上心,就怕哪天师父忽然对自己说:“很好,你已经能继承我的衣钵了,我下地狱去跟你师祖团聚了。” qaq小麻雀日子过得可累了。 幸好他是妖修,笨一点也没人发现异常,大不了多挨师父两顿嘴炮。所以这些年,毒舌的功力比人偶术长得快多了。 宁麻雀像是被定身一样蹲在门口,里边的人偶师无面第二十六遍喊出来:“师父啊,徒儿来陪你了!” 宁孤鸾吐一口血,面无表情, 爷怎么觉得心魔里边儿的师父这么傻.逼呢? 是我平时都把师父当傻逼想了,还是心魔把我当傻逼了糊弄我呢…… 可眼前的场景再蠢萌,宁孤鸾一样是不能动。这是真心魔,他知自己最怕就是明知亲人离世,却还是不能赶到身边。 隔着一道薄薄不会打开的门板,宁孤鸾吐血一口又一口,心里的恐惧是真的。 忽而一道绿光朦朦的透进来,轻轻巧巧推开了面前的门板。 “谁?”无面的声音依旧不怎么好听,可宁孤鸾看见的是一张钟灵毓秀的脸。 宁孤鸾扭曲的:“师父?” 却听师父嘴里蹦出一个女人的嗓音:“是,我要杀出死狱,阿草身上的蛊发作了,出去才能救他。” 宁孤鸾一懵。 师父口里又吐出个低沉男音:“为救一人性命,便可弃千人性命不顾?” 女声:“薛兵主,至交好友的一条性命,不认识的几千人,天平两边称一称,您觉得哪边重……呵,是了,您这种大英雄,自然是天下苍生为重的。” 又换了一个温和的男音:“西区里边有什么?” 女声:“没什么……您诈我?” 宁孤鸾终于明白过来了,这是现实里的声音,他这是要醒了。 其实他觉得那女声说的对,当然是至交好友比较重要。天下苍生?管他们去死。 温和男声道:“沈某卦象所言,若那昆仑的小丫头死了,这死狱里面,没人能活着出去。” 昆仑?小丫头? “杨夕?”宁孤鸾喷出一口心头血,猛然惊醒。靠,当然杨夕小命比较重要,天下苍生管他去死! 宁孤鸾再睁开眼,金丹二层修为。 一口妖修心头血,直接喷上西区大门。血液遇空气则燃,成丹妖修的丹火,把那扇半米厚的石门,直接烧化了…… 沈从容:“……” 薛无间:“……” 梅三:“……”==!卫帝座曾说我擅长资敌,如今看果然是真的。 沈从容发出一声轻呼:“这丹火呈白色品相,小哥所修可是凤凰相?” 宁孤鸾隔着火焰门帘与沈从容对视,半天才道:“啥?” 然后踩了猫尾巴似的单脚跳,“哎呀妈,烫脚了,烫脚了,这石头化了可真热!”能不烫么,石头化了那叫岩浆。 薛无间愠怒:“邢铭怎么想的,这烂门根本扛不住海怪!一区沦陷整个死狱都要沦陷……”薛无间一怔。 同一时间,手握阵盘的梅三实在是个罕见的干脆人,抬手阵盘一翻: “横竖西区是封不上了,我也不是那见死不救的,断龙闸我给你们打开就是……” 俩人同时说完的话。 大小眼互瞪片刻。 梅三怒火中烧:“你说话不能快点吗?” 薛无间比他还火大: “没看爷嘴里是条蛇么?你还不快把闸放下!” 梅三气得一扇子扇过去:“你说开就开,你说关就关,我答应,闸答应吗?” 就在这时,只听西区的深处,远远传来一道欣喜的娃娃音:“薛先生、沈先生,我已经把上古神怪都给引进来了,一个都没落下,然后呐?” 轰隆隆——沙沙沙——哗啦哗啦—— 沈从容:我开始动摇我对卦象的信仰了…… 第172章 心魔众生相(五) 南海巨帆城地下的死狱,正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机。 形势如下。 有一头叫杨驴子的小怪物,身后拴了十几条名为“上古神怪”的大尾巴,正在汹汹扑来,威力之迅猛,足以碾压历史的车轮。 算师沈从容原本的办法是:把杨驴子放进来,尾巴切断在空旷的西区。待尾巴们怒火平息,再把通往外面的断龙闸打开,它们自己就出去了。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四区中间的闸门并没有断龙闸那边一样结实,甚至没扛住人家小麻雀一口心头妖火。 沈从容看看麻雀:真是一只前途无量的麻雀。可是依然好想拍死它怎么办?急,在线等…… 死狱西区人空,东区接近全灭,南北两区各一万来口性命,大概是……勉强够那几只神怪吃饱。 然而人民群众的创造力总是无限的,尤其死狱里多是敢跟上古神怪面对面的亡命徒。 当杨夕身后的上古神怪,最后一只也踩上死狱西区的地盘后。 梅三拿出阵盘,关上了门口的断龙闸。 十八道闸门轰隆落下,跑在队尾的藤根、白虎被关在了百米路段之内。 沈从容倒吸一口凉气,“前头的怎办?” 薛无间眸色一深,“引出去。”回身撤回南区,召集所有南区凶徒缩回老巢,让出主路。 于是杨夕轰隆隆带着一长串尾巴穿越西区而来,又跨越南区而去。行至队尾的时候,又一次落下了断龙闸。 这一次,他们关住了螭龙。 沈从容骑着一只飞行扫帚,扫帚后面放着一只名叫杨夕的“风筝”:“咱这回不能再作死了,把这些神怪甩掉,先龟缩死狱……” ——没办法,沈算师是个正常的练气期,杨夕那一身天劫他不太着得住。 杨夕打断他,“沈先生,你没见着点擎苍不知道,不是我招惹它们,它们本来就是蓬莱进攻的先锋。就算没有我,也不会放过死狱的。” 沈从容一顿,看了一眼身后,神怪们果然没有开始追得那么紧:“你待怎的?” 杨夕抿了抿唇,“既然断龙闸能关住上古神怪,那么如果把闸门落下的时间掌握好,是不是也能……”她眼珠子黑森森的,伸出两只白嫩小手,一掌平摊,一掌竖直。“像切菜那样,嘎巴,嘎巴,嘎巴,把它们给剁了……” 竖起的掌刀在雪白的手心里,重重剁下。 “西南二区已经封死,只剩东北两个口子……”沈从容猛地打了个冷战,薛无间之前说过按他的主意,这帮人就出不去了,难道他早有此想? 杨夕道:“先生,死狱的责任是死守这个地下不让海怪入侵大陆,可对?” 沈从容张了张嘴:“这……” 杨夕:“那出不出得去,有什么要紧?” “可是地面,八成已经放弃我们了。” 沈从容沉下眉眼,终于说出了一直没敢声张的猜测。 杨夕却不为所动,“他们放弃我们,我们就放弃阵地,如果人人这么想,这世上哪还有最后的堡垒?” 杨夕抬手削断了连接扫帚的长绳,忽悠悠落到地上, “先生慢慢想,我去引怪,若想好了帮忙把东北二区清出来,咱们包顿饺子过年。” 沈从容看着吧嗒吧嗒跑远的背影,神色极复杂:若这是死狱的救星…… 上古神怪们吃过两次亏,显然没有之前那么好引了。 杨夕忽悠着四大元婴,连带着几十个天劫未灭的修士几乎是跑到眼皮子底下,才让它们挪动了尊臀。 而那个身残志坚,熟尔不死的八歧,几乎是被两个胆大包天的元婴拖着尾巴拽走的。 沈从容也看出来了,那几个神怪果然开始对入口之外的地段感兴趣,人形的饕餮更是直接在墙面上掏洞,想要挖人出来吃。 沈从容伙同薛无间把还活着的人赶进西南二区。于是北区全空,东区大多都是活死人,却是顾不上了。 天劫修士们引着怪,轰隆隆冲进北区。 薛无间猛然想起来,“东区阵盘在谁手上?” 沈从容只心都凉了,操,怎么忘了古存忧死了这回事儿? 梅三、宁孤鸾同时出声。 “我去找!” “杨夕能开闸出来,阵盘自然是在的。” 各化一道残影,破开东区大门而去。 片刻之后。 杨夕为了更多的坑死上古神怪,几乎是贴着饕餮的鼻子滚出了断龙闸的范围。血红着一双眼珠子,声嘶力竭:“落闸——!” 断龙闸轰然落下,梼杌、辟邪、毕方还有那条身残志坚的八歧,统统被关在里头。 只听梼杌一声惨叫,“嗷——” 杨夕眼睁睁看着饕餮的大嘴叉子咬过来。 作了这么多年死,今儿个,终于是作死了。 薛无间远远的带人来接应诱饵们,接到的人比放出去的少了三成。哪去了几乎不用问,可是:“杨夕呢?杨夕也没了?” 杨夕被那饕餮叼在嘴上,犹自挣扎不肯等死。两条长腿(短腿?)撑在厚嘴唇子上,胳膊搂住饕餮的手指头不放。 饕餮智商有限,只觉得咬不是,捅也不是。 杨夕有心想喊点什么英勇就义的口号,哪知还没出口,叼着她的饕餮就像被人从后背打了一拳那样,猛然跌了出去。 不,准确说是滚出去! 所有人都没想到,上古神怪死亡时会有那么大的阵仗。 死狱凶徒们只在地下杀过些小怪。杨夕、宁孤鸾在地面一直负责战场清扫,只见过死后的上古神怪。 梅三更是只有路过秘境,顺手跟怪物对过两招而已。 所以当那爆炸巨大的冲击从断龙闸后溢出来的时候,整个死狱没有半点准备,瞬间人仰马翻。 薛无间摔了出去。 沈从容摔了出去。 四大元婴跟多米诺骨牌似的一个压着一个扑倒了出去。 梅三站在一个洞口,直接滚了进去。 杨夕,大约是唯一得到好运的,她从饕餮的嘴里摔了出来。 当那巨大的冲击力漫过东区,到达东区出口的时候。 而东区的出口前头,还有一个正在渡劫的人,开战三年只顾着跟人折腾,根本连怪都没见过。 卫明阳的心魔劫,比杨夕还重。毕竟,他可是个魔修。 何为而所愿? 卫明阳看见,孤坟高草,千里凄凉。 一见眼前的情景,卫明阳就知道完了。 他身上不知何时,也被那些畜生下了蛊,发作时间却不一致……大约,是在地面上就被下过。 若不能马上吞了心魔,他体内魔气在无人控制的情况下,压制不了那蛊多久,自己也会变成个活死人。 可他吞不了这个心魔。 孽根深种者,往往不只一个心魔,他素日最不怕的便是遇到白允浪那一个,张开大口,吞掉便是,既能解恨,又能增长几分实力。 而他最怕的,便是眼前这一个。 一个老妇人拿着一包馒头,颤颤巍巍的从远处走来。跪坐坟前,哀哀的哭:“我的儿啊,这回你可以瞑目了!姓卫那畜生终于遭了报应了,不知谁家的侠士,把他给杀了!杀了啊!老天有眼呐!” 老妇人越哭越悲:“我的儿啊……我的儿啊……娘看见这一天了……” 长草的坟包上,一块短小的竹板,甚至算不上墓碑。上面只有一个“姜”字。 卫明阳闭上眼睛。 那坟包里的姜氏,是他生身之母,面前这老太是他血缘上的外婆。那个姓卫的畜生,是他卫明阳在人间的爹。 夜城帝君卫明阳,是一场富家少爷强抢民女的□□产物。 卫明阳入世后明了了这段因果,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个活活逼死姜氏女的畜生剁了。 尽诛有罪。 老妇人回过头来,哭号着来挠卫明阳的脸:“你有罪啊!你有罪啊!你就是个罪秧子,你活着那姓卫的就没有断子绝孙!” 卫明阳抬起一脚,把老太婆蹬开。老太婆摔得满脸青肿,牙都掉了两颗,还要嘶喊:“我这辈子都不会认你是我家孙儿!你是那畜生的种,那畜生的种!” 卫明阳狞笑一声: “老东西,我很稀罕你认么?” “何为而所愿?”佛陀的轻叹,在耳边响起。 卫明阳抬眼看见那湛湛佛光,嗤笑: “换个爹,成么?” “何为而所愿?” 卫明阳傲慢成性,当着佛陀也没有半点改变。 一手插、进胸口,活生生从里面拽出一个“薛无间”。 “薛无间”一落地,便抬起眼来,嘲讽的看着他:“真魔养大的崽子,你根本就没有人心。” 面前场景忽然变化,赫然是黑街里,薛无间护着死狱众人逃跑的场景。 卫明阳忽然张口,嘴角咧到耳根,蟒蛇吞象一般,血盆大口,只一口就把“薛无间”给吞了。 卫明阳舔净嘴角的血迹,这是他惯常对付那个外婆心魔的手段。他不噬亲,心魔里也不。他怕有一天心魔之外,他克制不住魔的贪欲,不小心吞了师父。 卫明阳睁开眼,刚好看到一股强力的冲击自甬道深处袭来。铺天盖地,聒倒一片行尸,卷起满目尘土。 卫明阳翻手一招,乌黑魔蛟狰狞现身:“破!” 魔蛟张开巨口,猛然一吸。那冲力直接被抵消了一半。 不太妙的是,紧跟着狼狈滚过来一个硕大无比的人形巨兽,卫明阳就是没见过,但饕餮的大名总还是听过的。 仓皇后退。 黑暗中却没看见,那巨兽是追着前边儿东西过来的。 “想活命的都快闪啊,我去送死别跟着来!”短手短脚的小丫头,手脚并用的跑过来,若不是仗着时不时灵丝勾缠,早就被饕餮开合的大嘴咬住了。 那小丫头宝宝头散开了一边儿,半边儿脸上都是土和血混合的污迹,看起来脏得不能再脏。 杨夕一头撞进卫明阳怀里,炮弹一样把人撞滚了出去。魔修身板子没剑修那么壮实,卫明阳当场吐血。 杨夕红着眼睛吼:“我不是喊了想活命的快闪吗?你他娘傻啊?” 第173章 去留肝胆两昆仑〔上) “你他娘傻啊?”杨夕这么骂完,爬起来再看路,已经滚进了芥子石甬道。面前再无岔道,身后亦无退路。 咬牙抓住夜城帝君的脖领子,几乎是拖死狗一样的往前拖。 卫明阳的膝盖“咣当”“咣当”磕在板地面上,一口血染红了膝盖下的地砖。 “艹!” 堂堂人帝魔君,有人骂过他残忍,有人骂过他冷血,最多的是被人骂傲慢。但真真实实从来没有人骂过他傻。 突然冒出来一个人,迎头把自己撞到吐血,又引来一个致命的怪物,卫明阳要是能腾出手来,一定要把那小畜生掐死。 卫明阳左眼轻眨,魔龙奔腾而出,贴着杨夕的耳朵咆哮冲向她身后,那行走得里倒歪斜的巨兽。 人形巨兽被魔龙撞翻在地。 卫明阳唇角浮现一丝冷笑。 人形巨兽重新站起来,晃晃头,忽然拔步往前本来,一手捉住魔龙往地下狠狠一贯! “轰——!” 地面震动,杨夕摔倒,手没抓住直接导致卫帝座被轮了出去! 面朝巨兽,脚朝出口,卫明阳撞碎了一地骨架子。眼露惊惶,左脸上一片擦伤的石子沙砾,“魔气不侵!那是什么?” 杨夕几乎是两个膝盖尖儿着地了一瞬,便重新弹起来,那姿势更像是卸力而非摔倒。她这一路跑过来没有旁人帮忙,天劫已散,两眼发黑,每一口喘进肺里的空气都像着了火。 她路过卫明阳的身边,倒提起后者的衣领,奔着尽头唯一的光亮跑去:“别帮倒忙了大爷,那是饕餮!” 凡上古神兽,无论威力如何,智力如何,本身什么属性,皆都具备这样的特点:魔气不侵、鬼气不近、灵力不蚀、皮糙肉厚抗打耐造得几乎像不死之神。昆仑山道上一剑秒杀近百修士的斩龙剑花绍棠,三天三夜才拨皮拆骨的干掉了一只夔牛。 期间,花绍棠未受半寸轻伤,昆仑山上死伤的弟子,大半淫于夔牛所生天象以及……被斩龙剑余威震死的。 关于上古神怪,修仙界最古早的记载中是这样写的——人常避之,渡则遭谴,是为劫。 可惜卫明阳并未研究过怪兽的各种记载,今日第一次直面怪兽,就遇见了上古神怪之饕餮。 卫明阳不甘心,召回魔蛟欲变招再试,杨夕斜眼抬手照着后脑给了一掌刀。 可惜奔跑间失了准头,没劈晕,反倒把卫明阳劈火了。磕磕绊绊间一声怒吼:“孽障,你找死不成?” 杨夕得空又拽他一把:“我怕你给咱俩找死!” 卫明阳一辈子也经历过多次生死一线,却从未像此刻这么狼狈,这么乌龙,说到底入死狱,遭蓬莱,逢海怪,这从头到尾都是不受控制的池鱼之殃,且桩桩件件没离了旁边这小畜生的影子,心中早就憋着一股火:“这到底是谁害的?” 杨夕跑动间斜他一眼,“反正不是我。”那一眼里没有半点愧疚,反倒顶顶不在意的猛吸气,再使劲儿出气:“天道吧,大概。” 卫明阳差点当场停下来,先把这小畜生掐死。感情你之前道歉姿态摆那么低,当真半点诚意也无。 刚要再说什么,眼前却忽然一亮,影影绰绰的有人。 出口? 本来斜眼就能看见跑在左前方的小畜生,忽然一晃失去了踪迹。不等卫明阳反应过来,忽闻一声几乎能掀了头皮的大喝:“落闸——!” 那断龙闸升起来缓慢,落下却极快。 卫明阳感觉到后背上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狼狈的向前滚了两圈。 几乎是贴着卫明阳的脊背砸在地上,夹住了他半片袍角。 卫明阳在剧烈喘息中,张大眼睛。 只见那叫“犬霄”的死狱囚徒捧着一块阵盘,戏谑看着自己,然后抬手砸了阵盘。那个叫“闻人”的囚徒则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身后。 卫明阳扯住被压的袍角,断龙闸严丝合缝,脆弱的丝缎发出裂帛之音。卫明阳杀意凛然的道:“杨夕,不管什么理由,这次你休想我再纵你……” 回过头,却只看到一片空荡荡的芥子石壁。 杨夕,她没跑出来。 卫明阳的杀意凝在脸上,舌头像是突然冻住了。 …… 死狱内。 沈从容猛然想起什么“薛老鬼,这不对啊,死狱只有四个口子,这样我的贵人不就回不来了?” 薛无间神色晦暗:“既是贵人,没准就应在这次上了呢?如果她能回去昆仑……” 沈从容恼火道:“你特么逗我?她只有一个人,外头多少海怪,堆也堆死了……”他忽然一顿,“我明白了,所以她最后一趟不让人跟着,所以你没阻止她。薛老鬼,你刚还跟我说她救过你命。” “所以我信她一定能出去。”薛无间垂着头,侧脸刚硬:“还是,你想死狱被被怪兽攻破?” 沈从容看看满地伤员,深深吸了气,再用力吐出来。狠狠闭眼。 即便办法再巧妙,过程再曲折,也掩盖不了南北二区在刚刚的战斗中,战损又添三百,且四大护法也有一人在梼杌濒死的爆炸中被震死。 四道闸门,全部关着上古神怪,杀不敢杀,开又不能开,除了死守再没有旁的办法。如今的死狱,彻底沦为了一座孤岛。 沈从容深深叹息:“薛老鬼,你真他妈狠呐……” …… 里外之间,断龙闸内。 一片死黑,呼吸相闻。 鼻尖儿上一滴鲜血落下来,啪嗒一个小坑。杨夕的声音很低: “你是谁?为何想致我死地?” 离火眸映出一个娇小的姑娘,穿着点擎苍的道袍,背后全是刺破的伤口,却没有一道洞穿到胸前。“杨夕,你还记得严枫么?” “严枫?” 杨夕在大脑里搜索了半晌,到底也没能想起来,严枫究竟是哪一根葱蒜。她喘息着:“你师哥师姐们,拼死把你压在底下,你才没有被闻人无罪捅死。你就用他们就回来的命,跟我同归于尽……姑娘你真出息。” 那姑娘爬过来,嘴唇上的血滴在杨夕的耳朵上,沿着耳廓流过耳垂。 “杨夕,我等这一天,等了许多年。”她声音里带着嘶嘶的笑,像是夙愿得偿的快慰,忽然语调一转,森森的说:“原来……你也有被一刀两段的一天!” 断龙闸下,杨夕赫然只有半边儿身子露在外头。 腰腹以下,具都压在芥子石壁之下。两手前张,抓着地上泥土,鲜血沿着断龙闸泅过来,很快漫过手指。 杨夕自己都惊异,为什么这样她都还没死。 深深的吸了口气,她的肺脏尚算完好。下身已没了知觉,估摸是在断龙闸的另一边儿陪着饕餮。 主观上,她并不是为救夜城帝君,主动陷入死地的。 时光倒回,半盏茶之前。 杨夕与卫明阳并排奔逃,接近出口,一眼便看清了手拿阵盘的犬霄。他是个能的,趁着自己把蓬莱少年追得抱头鼠窜时,到底是抢下了这块东区的命脉。 杨夕当时已经跑过了第十七道断龙闸,眼看接近第十八道。于是大喊了一声:“落闸。” 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墙角,那堆被闻人无罪几乎戳成筛子的点擎苍小辈中,居然有一个最小的姑娘,被所有同门压在身下,躲开了致命的刀伤。 她保住了性命,用超出常人的耐心在等待着。 杨夕她们第一次经过时,她没动;杨夕和犬霄爆发内讧时,她没动;蓬莱修士出现时,她没有扑出去求救;上古神怪现身时,她也没有逃命。 杨夕不知道她是不是一开始,就在等一个对自己一击必杀的机会。或者,她最初只是胆小的想等闻人无罪那几个罗刹走了,再悄悄逃命。 总之,在那个生死一线的时刻,这个不起眼的点擎苍小弟子抓住了机会,以同归于尽为代价,留住了她可能这辈子都干不掉的杨夕。 世界是如此的公平,在杨夕一次次越级干掉那些比她更强大,更该活着的人的时候,都给她记着帐呢。 一轮轮献死还生的引怪,杨夕当时早已强弩之末,全靠一口不甘心的狠劲儿在支撑。当点擎苍的女弟子斜冲出来,抱住她的腰际,杨夕望着尽在咫尺的第十八道断龙闸,心中清晰的响起一个声音:“来了。” 她早知道的,杀人者恒被人杀,她两手鲜血洗都洗不清,迟早是要遭报应的。值此性命关头,不顾己身存亡也要先来拖死她杨夕,这必然是仇家,必然是报应。 她只是,没想过会这么早。 夜城帝君的身影在眼角一闪而过,这货已从她身后跑到了身前。杨夕几乎是想也不想的抬腿给了他一脚。 一半是救他,一半是烦他。 然后被这力量冲得后退,又有那小姑娘拼死一推。摔倒的瞬间,杨夕没来得及看清自己正在断龙闸下,她只看到,犬霄眼看着自己摔倒,然后面无表情的落下了断龙闸。 闻人无罪在那一瞬间回头,好像是伸手拉了犬霄一把,和他起了争执。 可是闸门落下,杨夕倒在第十七道断龙闸下方,流出的血,渐渐漫过向前伸出的两手。 闸门并没有再次打开。 杨夕有点想笑;来了啊,我的报应。 那个竭尽一生智慧和勇气,终于在死前报了大仇的小姑娘,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在无力挣扎的仇人面前,显现出一种神经质的兴奋。 “两年前,昆仑六十年一次的入门大典,我和师兄严枫,跟着门内长老前去贺喜,好心好意。师兄天生的碧水瞳,是我们点擎苍千水峰上最有潜力的弟子,连掌门都看好他。 “可是你,就因为他几乎话得罪了你,你就动手打人,我门内长老要跟昆仑讨个说法,你竟然就把他杀了!你把师兄和长老一块儿杀了!明明是你杀了人,可从那之后,你们昆仑还要处处打压我点擎苍,你可知两年来我夜夜煎熬,在门内过的是什么日子? “杨夕,你杀人可想过人都是娘生爹养的,他身后多少人跟着活不下去,你可想过有人会给他报仇!杨夕啊杨夕,你当日那般心狠手辣,今天落得个一道两断的下场,你可后悔?” 杨夕终于想起两年前的入门大典上,似乎有个点擎苍的小女修说过一定会来报仇。 两手撑着地面,低声道:“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点擎苍的小姑娘迟疑了片刻,并不怕杨夕。杨夕现在半截身子都被断龙闸压折了,两手若不死撑着地面,整张脸就会直接拍在血泊里,被自己流出的血淹死。 可她觉着,杨夕也许会临死吐她一脸口水。 她谨慎的蹲下身子,随时准备躲开:“你说。” 杨夕低声的:“……” “什么?”也许是大仇得报,太急于听到仇人的忏悔,也许是即将步古存忧的后尘,再没什么盼头。小姑娘到底抛弃了谨慎,把耳朵凑到杨夕的嘴边上:“你说什么?” 杨夕猛的偏过头,离火眸中厉色一闪,张口露出一排利齿,狠狠咬住了小女修的的喉咙。 小女修脖子一痛,惊慌挣扎,胡乱摸到了身旁一块兽骨。砸在杨夕的脑袋上。 杨夕不松口。 小女修一下,一下的拼命砸,开始还能瞄准脑袋,直砸得杨夕头破血流。 可杨夕还是不松口。 渐渐窒息,小女修的石头便开始砸杨夕撑在地面的手。十指连心。 杨夕终于松口,张开嘴,吐出代血的皮肉。 小女修倒在杨夕面前,捂着脖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杨夕把她的气管活活咬断了。 杨夕恶狠狠的一笑,说话声很大:“想让我为杀过一个人渣而后悔,不过我落到什么样下场,你也还真是打错了主意!” “那碧水瞳的畜生,无缘无故辱我师门,我骂不过揍他,他便要挟我师门道歉。好心好意?你们这帮人渣的伎俩,我比你们还熟悉! “如果我杨夕不是比他严枫能打,如果昆仑不是比点擎苍势大护短,我一个刚入门的小弟子,只怕早就用来周全点擎苍的颜面被师门处死了!若换一个人,换一个师门,就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你那师兄半点愧疚都不会有,而你一滴眼泪都不会流。 “杨夕杀了人,不敢说无辜。但我从头开始确实没招没惹你们,点擎苍敢在入门大典上刺探昆仑的底线,”杨夕阴狠一笑:“挨了耳光子又装可怜给谁看?” 那小女修本就将死,听此一番话更是眼珠子都突出来了。 只听杨夕道:“修士也好,权贵也好,我生平最恨你们这帮不把人当人,只把自己的命当命的畜生!官府说杀仆无罪就无罪?天道说修士高贵就高贵? “我告诉你,就算全天下说你可怜,我也觉得你该死!我杨夕这次要是能活出去,天涯海角追杀你点擎苍全家,山门看见打死在山门里,路边遇上磕死在路边上,厕所抓着淹死马桶里!原谅你们,是佛祖的事情,我杨夕负责送你们去见佛祖! “要是我这回活不出去,阎王殿前你只管告我,下了地狱我也还是这个话,下辈子投胎我也还是这么心狠手辣的活!” 杨夕睁着离火眸,活活看着小女修几番挣扎,伸着双手,最后“嗝”的一声死在自己面前。 她喘着,“一想到阎王殿前,还要跟你们这种人拜扯,我就怎么都不愿意死。” 一语说完,杨夕的世界,陷入了黑暗。 第174章 去留肝胆两昆仑(下) 杨夕活活咬死敌人,给自己报仇的时候。 死狱东区的门口,犬霄不在、闻人无罪不在、夜城帝君也不在了。邪法师仅剩的半截儿身体,坐靠在东区的断龙闸前,睁着一双不曾瞑目的眼睛,看不见外面的夕阳。 他笃信撒旦,分不清基督,但终归和佛门不是一样的信仰,佛陀都不肯超度他。 整个后半生,杨夕都未曾在这个世界上,再见过第二个自称“死灵法师”的传人。 …… 宁孤鸾找到江怀川的时候,后者手脚蜷缩的俯卧在一个石缝里。整个后背被那群活尸啃得稀烂,胸前死死护着杨夕给他的昆仑芥子石——那里面,有上百个手无寸铁的凡人。 宁孤鸾颤抖着伸出手,迟迟不敢去探他的鼻息。 最终,宁孤鸾几乎耗尽了心头血,燃起铺天盖地的妖火,烧光了整个东区的行尸。 那天,东区活着的人都说,他们好像在哪火焰中,听见了凤凰的悲鸣。 …… 薛无间和沈从容相对而坐,各自啃着一块黑硬黑硬的肉干。 “薛老鬼,那昆仑芥子石到底是什么东西?连天劫都不具,连神怪都能镇杀?”沈从容用手背抹抹侧脸上的黑灰,“从没有什么其他的资源,是只产自一个地方的。难道那芥子石竟是人造的?” 薛无间和着喉间腥甜的血,咽下最后一块肉干。 “你说的这个问题,我问了昆仑两百多年,从白允浪一直问到邢铭。白允浪最后躲着不见我,问急了就揍我。” 沈从容噎住,白允浪他也是认识的,原来兔子逼急了真咬人。 “那邢铭怎么说?” 薛无间叹口气,模拟了一个邢铭的浑不吝样子:“他说,想知道?简单。入我昆仑,做我弟子,在下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从容默默啃他的肉干,那就是,昆仑自家的秘密了。 …… 南海战场之外。 白允浪由元婴直接晋级反虚期,昆仑再得一名反虚大能。但从战力上讲,反而比战前更令人忌惮。 诡谷殷颂晋级不成,仙灵宫方沉鱼晋级不成,经世门苏不笑晋级失败,反掉了一阶。 这是,越聪慧越完蛋的节奏? 众人的目光,落在仍在渡劫的邢铭身上。 何为而所愿? 邢铭看见,漆黑世界,隐有微光。 幕天席地一片黑暗,诸天星斗在周围闪烁。没有皓月。 邢铭觉得自己应该是坐着一把椅子,曲起的手肘搭着桌沿儿。可他既看不见那椅子,也看不见那桌子。 他只看到面前一张正方的棋盘,纵横十六路交相闪烁。棋盘上,到扣着一只半圆的巨碗。 邢铭看着自己的心魔,声音又低又沉:“滚!” 心魔不滚,那二百五十六个交错的子位,竟然还交替着闪过了一圈。 邢铭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在天元上一碾,果然拈起一枚黑色的棋子。 他把那棋子捏在手上,静静看了半晌。忽然两指发力,碾成一撮闪着荧光的齑粉。邢铭盯着那曾是棋子的一撮齑粉。 “没有人是自愿的,他们只是不知道。” 齑粉被风一吹,棋子烟消云散。 一枚白子,落在下角小目上。 “那你,知不知道?” 邢铭蓦然抬眼:“清尘?” 清尘坐在一片圣洁佛光里,隔着那棋盘,冲着邢铭笑。 “常闻邢首座的心魔殊异,幻境里从来不见人影。贫僧想着同门法神皆渡不得你,便来亲自会会。”目光扫过这荒凉星空般的天地,抬手拈过一颗星子,顺势又在棋盘上压了一颗白,道:“当真是冷清。” 清尘的手指在棋盘上敲了敲,“到底是个甚?” 邢铭一愣,垂眸苦笑:“我若知道,心魔也不会是这样。” 他一生难得这般示弱于人,竟连一向挺直的脊背,都有点微弯。 他没有那个挺直的底气。 “清尘,邢铭对不住你的四百多个大和尚,我哄了你们来送死,结果仗却打输了。” 邢铭道歉的重点,不是哄了你们,也不是送死,而是输了。 清尘缓缓摇头,道:“邢首座太看得起自己,我们只是自己想来。”他静静坐了一会儿,黯淡的佛光勾勒出消瘦的影子,“你们这些道修不能明白,我们不修长生,又没法轮回。不学法术,又珍惜着性命不敢随意超渡……有时候真的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个修士?一世修行,跟无知无觉的凡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眼中略过一瞬沧桑:“好多人,都想得魔怔了。” 两人对坐,很自然的开始下棋。就在那心魔幻化的棋盘上,手掌来回穿过那透明的穹盖。 过了许久,邢铭才开口:“若开战之前,我没有打压那些门派,是不是,就能少了许多背叛?” 投了三颗黑子在棋盘上,认输。 清尘把棋子一颗颗收拢起来,换了黑子,重新落下。摇头:“谁能料到海怪入侵,” 邢铭也默默落下白子。一黑一白,你来我往,又急又快,竟下成了百年难遇的“大雪崩式”。 这种定式,变化无常,极耗心力。 对视一眼,竟然你来我往的下起来。棋盘上几乎留下黑白残影。 中途,邢铭一个分神算错一步,局势土崩瓦解。尽管收官时靠着几手漂亮的连环劫,挽回不少失利。 末了数子的时候,依然是小负。 邢铭再度开口:“若我不曾分心二用,盯着陆百川的疏忽,死咬着妄图挖出二代秘辛。幸许,蓬莱之叛就能扼于萌芽……至少,我会亲下南海,也能尽早察觉。” 一边说,一边同清尘一起拾子,一颗一颗。 清尘这回又换了白子,对邢铭作了一个请的姿势。口中道:“没有蓬莱,还有蓬草,拔掉蓬草,还有蓬蒿。” 清尘这和尚,向来是心里有数,嘴上只打机锋。如今说得这般毒舌,可见对那蓬莱所为,的确是很不待见。 邢铭倒被他逗乐了。 清尘抬头瞄他一眼,又快下输了,不知这人乐个甚。 邢铭笑不出来了。 他与清尘是不可多得的半路知己,很多时候是不装大尾巴狼的,于是坦诚道:“清尘,我也不太知道自己错在哪,但仗打输了,总该是做错了。” 清尘手上的白子悬在了半空,“为何?” 邢铭沉默了很久,才:“总不能是,敌人不可战胜。” 清尘看了他半天。大师不厚道的在心里想,这可真是个稀罕生物。对了,这是个僵尸,的确挺稀罕。 可更稀罕的,是这人就从来没想过错在别人呐…… “客观原因”四个字,在英明神武的邢首座眼里,大概就是没担当的等号。 清尘笑笑,知己如此,不知该哭该笑。可平时还好,此番战败,重整山河自己是看不见了,信得过的也只有眼前一人。不能让他绷断了。 清尘垂眸,看着那心魔里的那张棋盘:“地位棋盘,苍生为子,邢首座这盘棋下得大。而对手……”清尘用棋子勾画着那个看得见摸不着的穹盖,“我们连它是什么,都还不知道。” 邢铭知道清尘这是在点化自己,于是静静的听着。 清尘说:“如你我这样的人,折腾了多少万年,都是一次一次的输,历史轮回就像一个无解的固定局。邢铭,你尚未飞升,不是神仙,哪来的算无遗策,更不可能马上就破局。” 邢铭垂下眼睛:“所以是我的错。” 知己不是白当,清尘立刻洞察了邢铭这句话的真义:我不是神仙,这是我的错,我对不起大陆,对不起苍生! 操! ——清尘大师可没说最后一个字。 清尘大师是出家人,出家人不说脏话,他只是果断的落下手上的白子,绞杀了邢铭棋盘上的黑龙。 邢铭气乐了:“我这是拿你当天道在下呢,你怎么一直让我输?再说你个出家人,这么执着胜负真的好?” 清尘一颗一颗得把吃掉的黑子捡出来。棋盘上剩下白茫茫一片,黑棋活生生的惨不忍睹。 “天道可不会让着人。” 邢铭一默:“我知。” 清尘站起来,“我若不争胜负,也不会从苦禅寺出山。” 邢铭又默:“我知。” “那你知不知,这世上,这人间,它的对面并不只你一个棋手。”清尘走过来,一手搭上邢铭的肩膀,一抬手指向自己空出来的位置。 邢铭下意识挺直了脊背,去承担肩膀上的重量。可那重量,竟然在慢慢变轻。 他顺着清尘的另外一手望过去,空荡荡一片黑暗,黑暗中莽莽群星。耳边清尘的声音极其空灵:“做它的对手,你可以输一千次,一万次,却只需要赢一次。” 然后,肩膀上的重量,渐渐的消失了。 “邢铭,挺住了,赢一次看看。” 邢铭抬起手,附在自己空荡荡的右肩上。 “我知。” 苦禅寺住持清尘,大愿超渡以前,几乎没有人听说过他的名字。可轮回池事发,邢铭初次拜访佛门,相谈之后,一见如故。 在世人看不见的角落里,苦禅寺几十代主持,博阅古卷,夙兴夜寐,托钵而行,走遍河山,终于隐约拆出地狱消失得真相,这个世界崩溃的开始,灾难轮回的最初。 妄窥天机,必遭天忌。苦禅寺历代主持,终年不曾超过三五。 本代住持法号清尘,聪慧果敢,淡泊高义,现年二十八岁,是个真真正正的年轻人。 不知名处,多少天才陨落,多少豪杰当哭。地牢里的守墓人,山崖下的叶清欢,死狱中的杨夕,南海边的清尘,天妒英才谁偶然…… 就像甘从春所言,要多刚强,才能看淡离别沧桑。 昆仑邢首座其实不够刚强,心魔幻境中,他捂着脸,一直哭。 第175章 一闭眼,一睁眼(上) 杨夕在断龙闸下,活生生被压了三年。这三年间发生了很多事情,杨夕都错过了。 三年间,沈从容前后给杨夕卜了十六卦,次次都是“大凶”。 薛无间一颗心悬得无处安放,“这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难道是被蓬莱抓了?” 没人知道杨夕在哪,就像没人知道南海死狱底下还有两万人困在里面,求生不得。 连天祚因为弄丢了自己的剑仆,险些被高胜寒活活拆成了零碎儿。 “五代守墓人呐,多金贵的东西,你说丢就给我丢了?连天祚,我一直你起码对昆仑的忠诚是真的,现在看你不想让昆仑好起来才是真的!” 连天祚办了错事,于是不吭声。 高胜寒看他那样就冒火,几乎让人把他往死里折腾。 后来是花绍棠拦住他:“行了行了,南海海疆多金贵的东西,邢铭还不是说丢就给丢了?这跟不想昆仑好有什么关系。” 是的,南海海疆丢了,全线。 从战场阵地,到巨帆城,到南疆十六州,到白沙列岛。整个南海战场,大陆各门派加起来一共投入了三十万修士,数量庞大。 三年的苦战打下来,折损了有两万余人。 惊人的战损。尽管,还比不上凡人的战争。 可是蓬莱起事的那一天,南海战场就失去了八万人。这还是邢铭在发现水中有蛊之后,当机立断先撤出了一批修士。 当是时,陆百川还没有明确的打起反旗,不知是不是出于仅剩的良心,他痛快打开了虚空裂缝,把那些修士送走了。 据撤回来的修士讲,当时的场面很难看。被蛊疫和行尸吓疯了的修士,为了争抢一个撤退的名额,无所不用其极,公然动手,暗中偷袭都是小菜,甚至有修士摔倒被活活踩死的。 唯有昆仑,格外不同,邢铭登高一声号令:“金丹战力以下者出列,生年不满百者出列,父母在堂家中独子者出列,子女年幼夫妻俱在者妻子出列。” 人群自成两队,连个哗然都没有。 战胜的时候,只能看出一个门派的野心。战败的时候,才能看出一个门派的底蕴。 在一片“弟子们排好队,弟子们先等等,让长老们先走!”的声音中,仙灵宫的“三百岁以下内门单灵根弟子先撤。”也显得十分难能可贵了。 而让人意想不到的,一个以往修士们并不入眼的民间小组织“多宝阁”,竟然喊出了:“让女人和孩子先走!” 让人,由衷的敬重。 可也正是因为这大规模的撤退,几乎在陆百川等叛修发难的一瞬间,巨帆城就掉了。片刻喘息都没有。 邢铭回山后,面对修真界一片“畏战离守,指挥不力”的责难,他就一个人生扛了。 “邢铭以为,人活着,才能有计较。” 什么东西!大言不惭!这种人也配掌兵? 昆仑这分明是没那个金刚钻,偏要拦瓷器活儿! 贫道就知,让邢铭这个包藏祸心的来做抗怪的指挥,一准儿要输! 墙倒总有众人推,落井下石谁不会。 仗打输了,修真界死了那么多人,失了那么多地,用了那么多资源,竟然还丢了那么大的脸,总要有人被推出来。 并不是没有人站出来为邢铭,为昆仑分辨。 仙灵宫掌门方沉鱼,在各派的碰头大会上,敲着桌子道: “各位说得好,说得妙,说得呱呱叫。那各位能不能告诉我,罢了邢铭,修真界还有谁是打过万人以上大仗的?” “墨云山一战,我们麒麟阁可是一战灭了十万人的!”说话的人洋洋得意。 诡谷坐师殷颂,捻着胡须,凉凉的发笑:“可不是么,派了元婴修士,去灭了十万凡人,多厉害。” “那有什么分别?”这就是恼羞成怒了。 “差别很大的”苏不笑的声音不大,可是身旁的经世门师长拉了他三次,他也没住口,“就像我能一脚踹翻蚂蚁窝,却不能一脚踹翻麒麟阁。” “你!?” 这场会议,最终结束在一片你来我往,无休无止的人身攻击之中,不欢而散。 南海一战,仙界四巨头的威信下降到前所未有的低谷,如今昆仑封山、仙灵弃岛、经世门缩头乌龟得太严重引起了极大的反弹。此次会议的召开,近半是为了瓜分离幻天近乎灭门之后,留下来利益。 离幻天首席长老夏千紫全身缟素,坐于席末。从头至尾,一语未发。 会议结束之后。 昆仑花绍棠责令邢铭闭关自省,战部一应事宜由八位次席商议抉择。而台前出面理事的,变成了刑堂堂主高胜寒。 仙灵宫掌门方沉鱼回山之后,即宣布退位,让贤于她同门的师弟沙行子。 经世门苏不笑,在会议结束的当日,便没有再返回经世门。他去了昆仑。 家家户户自打脸,四巨头居其位,享其利,掌其权,出了事自然也要担其责,承其咎。形势好的时候,喊着大家跟我上,一旦输了就嚷嚷:我输了已经很难过,你们不能再伤害我——二三十岁被宠坏的小姑娘才会这样想,修仙界活了千百年的老怪物都懂得世界的规律不是这样。 你敢冲到浪头,就要准备好被拍死,想当出头的椽子,刮风下雨又不肯先烂,真当其他椽子是木头做的? 离幻天在自打脸事业中,自然也不能落后,只是这一门戏子,这一巴掌扇得实在太狠,打得整个修真界都耳朵里嗡嗡作响。 离幻天首席长老夏千紫,在战后的第二年,代表离幻天向蓬莱递上了降书。 昔日以修士之尊,手握凡人各国权柄的离幻天,终于向蓬莱外岛俯首称臣,献上了自己的膝盖。 整个修仙界这才恍然想起,各家门派受袭之日,那些最后干死的怪兽身上,都留下了俩个字的劝降书——“可降?” 不少门派的掌门人话事者,深更半夜,点灯熬油摸索着那薄薄的一张或绢,或纸。 可降? 收到消息时,“闭关中”的邢铭正与前仙灵掌门方沉鱼,在南海边缘的一座山洞里碰头。 手下沙盘,被他一指头戳出个窟窿。 “……完了。” 方沉鱼微抬美目,她双眼已被苦禅寺和尚们一场大愿超度治好了。战场第一群加术不是吹的,邢铭用完绝招本该半残的身子,如今每天也能有几个时辰活动。 “怎么?” 方沉鱼可不是什么专情女人,裙下之臣来来去去组得起一个小门派。她当然也不信邢首座这般魂飞胆丧的模样,是在说他和那位离幻天的娇娇夏公主完了。 邢铭看了看南海十六州的方向,拳头攥得骨节都发白。 “这一年来,蓬莱统治南疆十六州不曾扰民,并且没有再向大陆发起过流血的进攻。” 这个问题,之前他们和殷颂一起商议过。当时得出的结论是,蓬莱弹丸之岛,人口稀少,短时间占领过多地盘也无力统治。 并且蓬莱突然进攻大陆,总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理由。他们是想统领大陆?或者直接灭了大陆修士?三岁孩子的睡觉故事里,才会有那么神经的反派魔王。 可如今再看,先一棍子打得大陆头破血流,再摸摸伤口善待南疆十六州,加上如今已经传开了的蓬莱有飞升办法的甜枣吊着,由不得大陆修士不跪地哭嚎叫爸爸。 只是修士们不太适应这种攻城掠国似的斗争,蓬莱在战后又从不曾公开出面,大陆这边一时才没有想到。打仗这件事儿,除了事先战队,还有临阵投敌一说。 而离幻天此番作为,无疑给大陆修士们提了个醒,也是山穷水尽第一个试吃螃蟹的榜样。蓬莱只要给予安抚……不,离幻天这是功臣,蓬莱几乎必然要给予安抚。 大陆本就岌岌可危的形势,必然彻底崩盘。 方沉鱼想明此中因果,气得脸都白了,“云家那十几个崽子,给蓬莱出谋划策倒真是劳心劳力、不辞辛苦!” 邢铭扶着墙,脸上一片凝结的寒霜:“我的错。我顾忌着想游的关系,没有早早带上昆仑战部,把天羽帝国给灭了。” 方沉鱼这才知道,邢铭对天羽帝国的态度,竟与历代昆仑掌门,是不一样的。 果然,在离幻天举派投降,蓬莱一番赠丹赠宝赠功法,许以飞升之利后,楚久又从南疆十六州带出消息:失踪已久的昆仑外务堂掌事景中秀,在蓬莱与离幻天得宴饮上现身。 据说昆仑山上,高胜寒气得昏迷了三天,醒来之后连着砸烂了十八碗盐水土豆,呕得水米不进,谁劝也不听。 丹药还是花绍棠捏着脖子给灌下去的。 大行王朝逍遥王爷景天享,宣布与独子景中秀断绝父子关系,“我景家只有战死的男儿,没有投降的世子!景天享半生杀孽,遭了天谴,生不出儿子。断子绝孙,本王认了!” 因为南疆十六州的失陷,大行王朝隔着一片内陆无妄海,已成了抵抗蓬莱与海怪的第一战线。 大行王朝民风之彪悍,简直让整个修真界瞠目结舌。 在蓬莱几次试探性的袭扰当中,大行王朝不论被攻击的是繁华城市,还是偏远村镇,一律的坚壁清野,全民拼命。 总角小儿,八旬老翁,凡人女子,举着锄头拿着菜刀就敢跟海怪拼命。打输了就一把火烧了几代居住的祖地,揣着操饼干粮,退进山林接着干。 操饼吃完了就啃树皮,菜刀砍烂了就磨石头,牙都没长齐的小娃娃看见野怪都敢扑上去咬一口。 如果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也就算了。 富家翁、风尘女,压箱底的棺材本儿拿出来买刀买粮。 平日里斗得跟乌眼儿鸡似的修士家族,集体敲响了皇帝门前的登闻鼓,呼喊着让皇帝把我们大行王朝的僵尸军神给叫回来。 就算那僵尸吃人,老子一身肥肉送给他随便嚼,只要他能打仗! 甚至有一位紧靠无妄海的金丹期城主,放出豪言:“只要昆仑还敢打,老子这儿就敢做第二个巨帆城!” 邢铭就是在这样的周旋之下,才能隐蔽在南海海疆与投靠蓬莱的炼尸门、点擎苍暗斗。 两年下来,原也是剑道六魁的点擎苍,不得不卷了包袱,扔下原本的山门,一人不留的撤进南疆十六州。 护山大阵在凡人刺客一天八十轮刺杀的面前,根本连层窗户纸都不顶。 以楚久为首的一干凡人剑侠,终于正式进入了修真者的那高贵的视野。这帮人能杀修士,却无灵力波动,修真界现有的防护示警在他们面前形同虚设。 杀不过高阶修士又怎样,人家专捅你家身娇儿体软易推倒的账房先生。修真界连昆仑都算上,谁家不是最高战力闭关清修,聪明伶俐的中坚修士打理事务。 把你家中坚修士捅了一次又一次,保证虐得你脸红气喘,不要不要的。 站在点擎苍人去楼空的山门里,邢铭听说了那个敢做第二个巨帆城的城主豪言,捂着胸口,闭上眼:“故国呵。” 所以景中秀失踪叛变,夏千紫率门派投敌,在景氏皇族眼中才格外的不可原谅。楚久两年内数次横渡无妄海,七进七出南疆十六州,就是为了得到景中秀生死的消息。每次上岸后第一个见到的就是景中秀的生父景天享。 当他带回一个景中秀疑似叛变的消息,这个活了几百年的金丹期老王爷,一夜之间就白了头发。 这样的情况下,只有邢铭在私下与殷颂碰头的时候,曾经提过一句:“我觉得秀秀没叛。” 殷颂也是个出了名儿的护短,并没有马上反驳,“可有依据?” 邢铭摇头:“没有依据。只是我的人我知道,景中秀两面三刀不要脸面,兼且浮夸得要死,若是真叛了,只怕早就跳到台前作威作福不以为耻。即便是熬不住威逼,曾经吐过口,他也能干出来先混得蓬莱信任,找机会再叛回来的事儿。” 殷颂目瞪口呆:“我真不知该说你是收徒的条件特别,还是夸徒弟的方式特别。” 邢铭隐有忧虑:“景中秀至今才有消息传出来,我只怕他是两年来一直在受刑,如今人要熬不住了……” 云家那些狼子野心的王爷,才会在他熬死之前,模棱两可的用干净仅剩的价值。 南海兵败的第三年,蓬莱终于派出了使者,接触各大门派的掌门。 这位使者叫云想歌,是云想游同父同母的亲生兄弟。 “时间过了这么久,花掌门应该也看出来了,蓬莱想要的是归顺,不是屠戮。蓬莱要的是人,不是土地。蓬莱族长嘱咐小子,邀请花掌门代表整个大陆修士,去参观一下现在的巨帆城。” 云想歌在花绍棠面前,是执晚辈礼,跪着说话的。相当客气。 以花绍棠嚣张跋扈的脾气,竟然亲手扶了他起来:“好说,我去。” 花绍棠竟然这么好说话,云想歌握着地遁符双手,都为不可察的顿了一下。 来之前云家十几个王爷闲来打赌,赌花绍棠会在他说第几句话的时候一剑劈过来,其中赌得数字最大的是三剑…… 云想歌试探着:“那一月之后,云家到无色山脚下接您?” “可。”花绍棠一点头:“不过旁人就不必叫了,如今修仙界除了白镜离,也没什么人有资格与我同坐。” 云想歌慢慢的回过味儿来,低笑了一下。 “那么,花掌门,小子一月之后在巨帆城恭候您大驾了。” 云想歌被花绍棠亲自送下了昆仑无色峰,这是仙灵宫白镜离才有过的待遇。云想歌被花绍棠携着小手儿,是真哆嗦了。 待他走后,花绍棠径自站了一会儿,望了望无色峰边洗剑池,望了望身后封闭的山门。双脚踏着地面,一步步跺回无色峰上的寝殿。 一进屋,险些被跪在地上的高胜寒绊了一跟头,一脚踹过去:“你这畜生,才当家就想欺师灭祖么?” 高胜寒抱着掌门人一双笔直的大腿,铁打的汉子,声音里都带了哭腔:“掌门,您不能去!” 花绍棠看着他那浑身紧绷的样子,直乐。 “我说四儿啊,大白和老二当家的时候,可也没敢管到过我头上。” 高小四儿实在不是邢铭那种擅藏心思的人,一副心思全写脸上,他现在一双眼睛里分明写着:掌门要同归于尽去了,我拦不住他就不活了! 高胜寒一句话不说,就是抱着掌门大腿不撒手。 花绍棠乐了半天,终于落下手来,按在他脑瓜顶上。高胜寒他们这一代师兄弟八个,邢铭主意太正,白允浪早熟太乖,另外几个都是半路入门的二手徒弟,敬重有余,亲近却不大敢。 真正小时候在师长们面前撒娇卖萌的,是眼前这位曾经天之骄子的高胜寒。 可是时光啊,把一个傲娇的少年,生生磨利成了身残志坚却让人闻风丧胆的刑堂堂主。 “不是你想的那样。” 高胜寒面色冷冷的,可花绍棠从他眼睛里看出倔头倔脑的俩字儿:“不信。” 花绍棠静默了片刻,缓缓开口:“上次夔牛空降昆仑,实在是太可怕了。其实夔牛本身不可怕,再来两头我也能抽筋剥皮给它炖了加菜。可是,合道期破碎虚空的能力,配合上古神怪自带的天劫之威,这种战术实在是太可怕了……” 一夕之间点杀离幻天,逼得昆仑封山,仙灵弃岛,这种战术要是地图炮似的放起来,哪怕花绍棠再嚣张,邢铭再善战,为了手下的小弟子们,昆仑也只有投降的份儿。 可蓬莱为什么没有地图炮呢? 以他们往日行事,虽然口口声声要的是活人,可也并没在乎过造下杀孽。 不是说要集体飞升么,看那行事就不像是他们这些大陆本土,那是为了什么目的最后一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拍屁股走之的样子。 是他们合道期的修士不够用?还是上古神怪不够用?又或者是对大陆这边有什么顾忌?并不太像是时间不够用,忙不过来的样子。 而其中很违和的就是,既然是拍屁股要走的,他们要那么多人干什么?南疆十六州的人还不够服侍他们么?或者是……南疆十六州灵气稀薄,历来少出修士,凡人居多。 他们要那么多修士做什么呢? 花绍棠敲着高胜寒的脑瓜顶: “傻四儿,我看你改名儿叫蠢死算了。背后这一大家子徒弟,热血上脑同归于尽,这种惨绝人寰的想象力,脑瓜子是让驴啃过么?左边儿面粉,右边儿清水,稍微一晃脖子上顶得就是一罐子糨糊!” 高胜寒依然迟疑,抱着腿问道:“那掌门为何让旁的门派都不去?” 不怪高胜寒疑心,那云想歌也是听了这句安心的。 花绍堂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嫌弃,昆仑师长看见徒弟犯蠢的经典神态:“万一我偷两个神怪回来研究一下,劈开空间就走了,谁耐烦照顾他们?” 高胜寒惊呆。 剑修,都是从熊孩子长起来的没跑儿。昆仑掌门花绍棠熊孩子的那会儿……蛇嘛,最爱干的事儿是上树偷人鸟蛋。 云想歌后来又依次接触了修真界许多门派的话事人扛把子,依照实力辈分依次定下邀约的日期,或直接提出归顺的好处。 在内陆徘徊一个月,先后遭到一百三十余次刺杀。九次被上门直接被鸿门宴,关门打狗险些炖了。可又总有亲附蓬莱的门派上赶着相救。 云想歌艺高人胆大,孤舟匹马,不疾不徐的招摇过世。一脚一脚蹬揣着大陆修士们的底限,掀开裤裆挨个儿看,有没有种,都看在眼里。 美男子殷颂,坐在个破山洞里醉语呢喃:“崩了,崩了……” 却不知,蓬莱那边也是一样的忧愁。 “族长,上古神怪失踪的事儿,云家好像察觉了,最近老问咱们饕餮哪去了。”一个身穿兽皮,貌若好女的修士,跪在蓬莱族长的面前。 “闻人,地底下的事儿,绝不能让云家知道。若他们知道有人能指挥上古神怪,万年难遇的机会,只怕就被他们搅黄了。” “那云家怎么办?” “拖,能拖一时是一时,反正……也要不了多久了。” 各人有各人的目的,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你有你的缘法,我有我的谋算。谁家也不是铁板一块。 南海战败的第三年。 整个大陆修仙界,人心浮动,主战的一片压抑,主降的一片跪舔。 就在花绍棠在无色峰下,坐上云家御冕的第三日。一片浑浊的局势,终于迎来了期待已久的转机。 只是任谁也不曾想到,这转机竟来所有人心中,早已失落之地。 死狱与之下,一帮身无灵力的凡人在挖坑。 “这咋有点不对呢?江先生不是说,顺着树根挖,挖出来应该是小仙子吗?这咋是棵树呢?” 第176章 一睁眼,一闭眼(中) 杨夕是真没想到自己能一直活着。 独自一人挣扎在黑暗里害疼,三年过得像三百年那样漫长。 断龙闸没能砸断杨夕的脊梁。天雷锻过的骨头太结实,好像即便人死了,这根脊梁骨都能千秋万代的挺下去。 可她偏又死不成,头上的草叶子在她身体里扎了根,沿着经脉不停的修补她。可是因为杨夕的身体里卡着一面墙,肚子那里又修补不上。 可那玩意儿真不愧是长在她杨夕脑袋上的草,倔得一逼。 根脉伸到空气中,沿着地面攀爬成一张绵密的巨网,周围附近的尸骨不管新鲜的还是腐烂的,都能汲取出无限的养分,支持它修补肚子的大业。 杨夕是发现那根脉吸光了地上全部尸骨,独独放过了墙角里的古存忧时,才意识到,那根脉是自己肢体的延伸。 “原来,我并不想死……”无边的黑暗中,杨夕的双眼,没有焦距。 因为对自己“花盆”的定位印象太深刻,杨夕一直以为那草叶子是寄生的。自己给它提供灵力,它给自己拓宽经脉,大家互利互惠,指不定那草叶子什么时候成精了就从她脑袋上跳下来拜拜了。 可她现在才明白,原来从那叶子种在身上的那一刻起,那就好比她身上多长出来的一只手。一直以自己的意识或潜意识为指令。 这种感觉就好像当了十几年的人,忽然像猴子一样长出了条尾巴。如何指使这条尾巴,杨夕适应了很久。 她把整座密室里自己能看见的尸骨,全都吸干了,可饥饿仍然折磨得他发疯。肚子都没有了,怎么还会饿呢? 杨夕不明白。 杨夕盯着密室里仅剩的古存忧的尸骨,狠狠的盯着。 “我不会动你的,再饿也不会。就算是活活饿死,我杨夕也有些事情是不会做的。” 杨夕馋得受不了,把古存忧的尸骨卷过来,狠狠舔了一口。 真他妈香! “但你是个好人,应该是死而全尸,入土为安。不能是被人吃掉的下场。” 古存忧是个真豪侠,死狱这些穷凶极恶的人,提起他来也没有不佩服。 整个死狱,只有他带领下的东区,从未发生过武力暴动。薛无间都不行,沈从容也不行。 古存忧的尸体,闭眼靠坐在墙角,冲着杨夕温柔笑。 “你在想什么呢?”杨夕喃喃着,意识已经有点不太清楚了。 你明明死得那么遗憾,那么屈辱。一世豪狠,半生英雄,最后没护住想护的人,居然也没能战死沙场,为什么会笑呢? “是想起了什么很好的事情么?” 回顾自己的半生,杨夕发现自己要死了是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的。 十几年造孽,杀人如麻,临了临了落得个腰斩下场。却能活着给自己抱了血仇。这明明是一个很适合自己的结果,很公平。 可理智上觉得自己活该,感情上却就是不能接受。 一想到再回不去昆仑,就难受得要死。一想到还没有成剑,就遗憾得要死。一想到大行王朝仙来镇的官府衙门,自己那张奴籍卖身契的弟子还没消,就恨得要死要死的! 无孔不入的心魔,就这样在黑暗里悄悄渗入人心。 卖身契上鲜红的手印,旱灾年月里幽绿的眼光,程家家主看蝼蚁一般的眼神,翡翠死后骨节断裂的双手。 守墓人,程十三,仇陌,叶清欢,宗泽,李四,孙三,珍珠…… 生命中的过客在临死的人眼中如走马灯似的展示他们的音容笑貌,最后凝结成仙灵宫大长老陆百川那张凶恶的脸。 “老道士,你到底为什么要带我修仙……” 我后悔了。 如果不修仙,我不用这么疼。如果不修仙,我虽然也会挨饿,但没不会一直饿。不修仙我只是个小丫鬟,虽然脱不了奴籍可我还能活着。再说我现在奴籍不是也没脱? 我才十七岁,我如果是个凡人,怎么也有三十年好活。 一世心黑手狠的杨夕,在黑暗里嚎啕大哭。 天雷地火,凄风苦雨,把密室肆虐得一片斑驳。 如果这时候再有谁问她:“落得今天的下场,你后不后悔?” 杨夕能抱着任何人的大腿,给他下跪,给他磕头,给他认错,就是你让她去当条狗,她也会四只着地的爬过去舔你的手。 “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饶了我吧……” 可是心魔不会饶过她。在被心魔折腾得气息奄奄之后,杨夕的眼中,闪过古存忧的微笑。 “啊,你早就知道。”杨夕的嗓子沙哑,说出一个都能干得流出血来:“一旦走上这条路,后悔也是没用的。” 你在嘲笑我么? 是啊,我居然哭给敌人看,太没用了…… 心魔幻境中,那一轮妖异当空的蓝月,“咔嚓——”一声,裂开了。 世界恢复了安静的黑暗。 脊椎骨上的疼痛,和灵魂深处的饥.渴,都显得那么柔软亲密。 没有更凛冽的悲惨,你永远不知道之前的痛苦是多么温柔缠绵。 杨夕想起许多曾经看过的,书籍记载当中,那些无法被杀死的大妖,钉穿浑身骨头,镇压在山下。无法被杀死的大魔,抽魂炼魄,封印在无尽的虚空。 动辄千年。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古先生,我突然很庆幸自己救了归池,尽管我当时并不懂这么多。” 古存忧的骷髅架子,看不出是不是在微笑。 但总之是很安静的。 “你看,古先生,我都这么惨了,都没有没有把你吃了。到底让你正常烂掉了。”杨夕眨了眨眼:“我果然还是个好人吧?” “我觉得我应该被奖励一下。” “要不,你阎王殿前给我求个情,我死以后魂飞魄散就得了,那些下油锅一百年什么的,能不能算了?” “古先生,我身上好疼……” 待疼痛,饥饿,恐惧依次挨过去之后。寂寞终于漫长的黑暗中显现出它的威力来。 杨夕不知道自己黑暗中被镇压了多久,她只知道修士的身体,比凡人腐朽的速度慢很多。可是古存忧终于也只剩了一副骨头架子。 她把骷髅古存忧摆放成沉思、战斗、散步各种姿势。书念得太少,并不懂得这是亵渎尸体。 她寂寞得发疯。 “古先生,我最后不会是疯死的吧。” 新长出来的“绿尾巴”,实在很厉害。压在断龙闸底下,身体里面脏器缺了一半,它居然还把自己修复得可以上下两边循环。 就是不死。 是啊,树枝砍下来插地上都能活,这些草草木木的,可不就是不死么。 杨夕的下半身甚至恢复了知觉。 神奇的是,明明脚脖子上并没有长出眼睛来,可她就是能知道那一半所在的隔断里,发生了什么。 饕餮就被隔在这一边。 饕餮吃光了这边所有的东西,饕餮看上了杨夕的脚丫子。饕餮的手指太粗,贴着墙根扣来扣去,扣不着杨夕一根毛。 饕餮气坏了。 杨夕想:好香啊…… 杨夕大约是真的疯了,绿尾巴像被蛊惑了一样漫漫缠上了饕餮的身体。 天罗绞杀阵——缚。 杨夕悟到了新的境界,她没有死死的去限制饕餮的行动,把它缠成一个巨茧。而是如因随行的缠在它身上。绵绵密密,随着它的动作而动作。 被挣扎就伸长,被撕扯就自动裂开。反正“树枝砍断了,插地上都能活”,那雪白的藤蔓一样的“绿尾巴”,不管断了多少次,随便跟另外的部分一接,就又长回去了了。 杨夕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无敌的壁虎,又觉得自己似乎长成了一株可怕的女萝。 那支饕餮,最终干枯得只剩一张皮囊,巨大的独眼望着杨夕,充满恐惧。 独眼“吧嗒”一声掉出来。 滚到杨夕的脚边。 杨夕把它们也给吸干了。 一室的干净整洁,没有什么能证明一只饕餮,曾经存在过。 杨夕累得满头汗,她觉得自己吸干这个饕餮起码花了十年功夫。不过值得,她不那么饿了,还有点撑。 “尾巴”懒洋洋的不想动。 然后,她便陷入了沉眠。 她不知道,在自己昏睡的的时候,求生的意愿和植物的本能,让她的根系一直往下扎。原本克化不动的芥子石,竟似乎成了酥脆的普通石块,被那柔嫩的白色根须,破土而出。 直到一个声音把她惊醒。 “这咋有点不对呢?江先生不是说,顺着树根挖,挖出来应该是小仙子吗?这咋是棵树呢?” 杨夕猛的睁开眼。 树皮哗啦一下裂开,脱落了巴掌一块大小。露出一张树心白的脸皮:“谁是树了?就是我呢!” 凡人们抬着树桩子,惊异的看着树皮下漏出来的脸:“小仙子?” 杨夕:“是我。” 年岁最大的凡人老爷爷已经有点眼花了,揉了一遍又一遍:“小仙子啊,你脸上咋有年轮呢?” 杨夕:“……” 细思极恐! 杨夕这才发现自己的处境,手脚腰腿全没了,她现在是一截中间歪扭的树干。 仔细感觉了一下,妈蛋,是真没了! 脖子还有,肩膀还在,但是两只手臂从肘部开始就长在了树干里,没有了。 吃饭的家伙还在,拉屎的地方就没有了。 脸还在,可是后脑勺就没有了。 还在的部分被树皮包裹着,镶在树杆里,没有的部分可咋儿整啊? 杨夕一点都不想因为不能拉屎,给活活憋死。 比死狱更深的地洞里,一群凡人小心翼翼的抬着崩溃中的“树干小仙子”,慢慢往外移动。 劫后余生的感觉太玄妙,杨夕在地洞里被抬了很久,才确定自己从那道断龙闸下活出来了。 被凡人们抬着,杨夕倒仰着脑袋去看来时的路。 真的,走过来了。 “你们……是怎么……发现我的?” 她其实幻想过无数次,万一能获救…… 犬霄、闻人无罪或者卫明阳良心发现,回来把她放出来。或者只是升起第十八道断龙闸看一眼,自己可以告诉他们:“放我出来吧,不用怕,饕餮已经被我干掉了。” 或者仗打赢了,有一天白允浪突然从天而降,披着一身金光下凡似的站在她面前:“师父来接你了。” 她发誓如果是那样,一定要扑在白允浪怀里哭一场:“狮虎虎,人家受了好多好多委屈!” 再或者有一天邢铭或者高胜寒突然掀起断龙闸,拽的二五八万似的掐着她的脸:“这回长记性了没,这是给你的试炼,以后要听话。” 可是都没有。 在她思绪清醒的时候,她曾经想过,她信任他们不会就这样把自己丢了不顾。至少白允浪一定会找她,至少邢铭一定在乎五代守墓人的去处。 仗打输了。 杨夕无比清醒的意识到这个事实。 可即使是这样,她也没想过最终救了,自己的居然会是这些……本应被江怀川藏起来的凡人。 肮脏的脸蛋,流血的手指,年纪最大的凡人老者说: “江爷把我们藏起来之前,告诉我们如果听说小仙子出了事,不一定是真的。一旦看见有白色的根须,就顺着挖过去,没准就能把您救出来。” “你们挖了我多久?”杨夕问。 “一年多吧,”老人回答:“那之前我们找树根找了快两年。” 杨夕又问:“江怀川呢?” 人群一下子变得很低沉,许久,老人才沉沉的说:“江爷他,三年前把我们藏起来之后,就没了。” 他们觉得这是江怀川的遗愿,才会这么孜孜不倦的,一找三年。 杨夕忽然觉得心口挨了一记重拳,猛然钝痛。 死了三年的江怀川,却在活着的时候就安排好了拯救三年后杨夕。可杨夕现在几乎想不起他的面目了。 其实他们相识相处,前后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 “那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老者叹了口气:“宁爷找到了我们。” “宁孤鸾呢?” “宁爷现在要养活死狱里两万人的伙食,太忙了。”老者迟疑了片刻,“而且我们没敢把您的事儿告诉他,江先生说不能让任何修士知道。” 杨夕不说话。 老者于是有点惴惴不安:“小仙子,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杨夕忽然侧过头,“爷爷。” 老人震惊的看着她。 “我叫杨夕,您别叫我小仙子了。您叫我小驴子,或者驴丫头都行。”杨夕说完,才安心的闭上眼睛。 杨夕已经不记得,第一次听见小仙子这个称呼,自己为什么没有反驳。也不记得那具体发生在什么时候。 可是既然知道错了,那就要改。将错就错,并不是一头倔驴子的风格。 凡人们有点小心翼翼的惴惴,这三年他们没少挨死狱修士的欺负,要是没有宁孤鸾护着,只怕早就被杀了吃肉了。 听见杨夕这没头没脑的一番话,也不知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只有年纪最大的老人,因为活得足够久,所以格外清醒。他抓着自己纠结的胡须,感慨的笑了笑:“放心吧,是好事。” 众人这才安下心来。 这条地下的通道很长,越过了十八道断龙闸那挖不动的芥子石地面。 若非亲眼看,绝难想象是一群凡人昼夜轮换,一刻不停地挖出来的。没有灵力,没有工具,甚至没有指导,就靠一双干惯了农活的手。 在所有人都放弃了之后。 杨夕最终被贴边儿遛缝儿的带到了一个石头洞,凡人们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只大花盆:“小心点,小心点,种里面,种里面。” 还给杨夕浇了一点水。 杨夕:“……” 领头的凡人老者犹豫了半天,才没有再给她补上一旦肥料。 “放心吧,老头子年轻时候可是种地的好手,只要是地里长的,没有不会种的。” “……”杨夕,“谢谢。” “那你先休息,我们去找宁爷,他得高兴坏了。” 老人高兴的说着,招呼一村子沾亲带故的孙男弟女们退出去。 杨夕一转头,却看见一只相同模样的花盆。 里面种着一棵白胖白胖的……萝卜? 杨夕:“等等……这什么?” 老人有点泪目,难过极了:“那是江先生的尸体,死狱里也没有墓,我们种在这当个念想。” 杨夕看看“萝卜”,又看看老人。看老人那难过的样子真不像是在逗她。 忍了半天,终于点点头:“我知道了。” 老人走后,杨夕转过脸来,眯起眼睛。 不说是人参么,胖成个萝卜,江怀川你也真有出息! 杨夕伸长了脖子,慢慢的,慢慢的,“咔嚓”一口,咬在了萝卜上…… 男人的声音,在识海里响起来,悲愤欲死。 “啊——死麻雀,你再敢跟爷身上动一刀,爷要你全家不得好死!” 杨夕一个幻丝诀,接一个人偶术。“唰”的一声,闯入了“胖萝卜”的识海。 江怀川光着膀子蹲在地上,正在画着圈圈诅咒人。 猛一抬头:“杨夕?” 识海里的具象,都是人的自我认知。 这不穿衣服的吊丝神魂,杨夕还真是头一次看见。 杨夕背着手:“行啊,老江,士别三年,刮目想看。敢跟我耍流氓了?” 江怀川感觉到,杨夕一身不爽似乎是冲着自己。不由想起了初识的时候,被杨夕打得极惨。 抖了一抖,有点腿软:“啊……我困在这儿看不见,不知道刚是你砍我,要不你再砍两刀,你你你……你随便砍。” 杨夕大踏步的就奔着江怀川过来了。 江怀川闭目待死。 却忽然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柔软怀抱。 杨夕紧紧抱着江怀川的腰: “你这王.八蛋,骗了我一包眼泪,结果自己养得白胖白胖的,太坏了!” 江怀川心里一软。 他又何尝不是曾以为杨夕没了,直到去年宁孤鸾告诉他,那帮凡人终于在东区地下挖到了白色树根,他才确定了杨夕是活着的。 狠狠抱了抱杨夕,鼻子有点泛酸:“我哪白胖白胖的,你没看我这都走火入魔,化不回人型了么……” 杨夕抬起一双大眼,扑扇扑扇的看着他:“怎么回事?” 头上的草叶子一摇一晃。 江怀川最受不了她这个,卧槽,明明就是个凶狗子,怎么就偏长得一副萌相。 定了定神,才能开口,缓缓把这三年的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三年前,佛门一个大愿超渡的群加放下来,死狱中半数进阶。 江怀川渡心魔的时候,出了点意外,进阶进的不是人那一部分,而是参精血脉那一部分。 他研究过自己的血脉,知道自己血脉相当醇厚,应当是直系父母中就有一个是人参修成的精。所以他天生就是人精两道双修,进境才比旁人格外的慢。 然这种修行法,讲究个平衡。 如果精道深了,人道浅了,就会一不小心变成个人参样,变不回来。 宁孤鸾找到他的时候,正目睹他变成人参,参精血脉的气味极其香甜,吸引得整个死狱的行尸都过来啃他。 宁麻雀讲义气,一怒之下烧光心头血把那些行尸灭了大半,剩下的也被薛无间他们及时赶到,收拾掉了。 他说不出话,也动不了,就被宁孤鸾扛回来种上了。 跟杨夕一样,用人偶术闯进识海。威胁江怀川,说心头血都是为救他烧光的,必须要每天从江怀川身上切一条补补吃。 杨夕深深点头,此等流氓无赖的风格,实在是鸟师兄的本行。 “所以,你现在就是这么白胖着,把人的一半修为补上去,就没事了。” 江怀川泪流,什么叫白胖着,他本人也算得劲瘦潇洒,一点也不白胖。 “那我也是一样的么?”杨夕问。 江怀川看着她,“我从最开始见到你脚下长数根的时候,就知道你早晚有这天。我才是意外。” 杨夕:“?” 江怀川道:“你现在修人精双道,可你知道自己合体,是什么草木吗?” 杨夕脸色有点难看:“不知,是旁人的遗物。” 江怀川叹口气,“我早些年为了查清自己到底是什么血脉,曾经遍阅草木典籍。如果我没猜错,那玩意了不起,应该是梧桐巨木的叶子。” 杨夕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精修第一大能,合道期的那个梧桐巨木?” 江怀川点点头,“是呢,这东西好是好,可是修行需要的灵力,且得喂呢。话说你草木精修一边,进阶到第几轮了……” 杨夕心里想:娘哎,叶清欢的哥哥要知道我把这叶子给种了,那得管我要多少钱呐?! 后来,宁孤鸾也回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昆仑弟子表达重逢喜悦方法都一样,反正宁孤鸾就像杨夕收拾将江怀川那样,把杨夕先狠狠训了一顿。 “缺心眼儿”“傻大胆儿”“麻烦精”“活倔驴”“瞅瞅你现在脸上那一圈儿一圈而的皱纹儿!” 杨夕:“……师兄,那是年轮呢。” 最后宁孤鸾把她整棵树抱在怀里,“傻驴,师兄可心疼死了!” 在宁孤鸾的帮助下,杨夕惊喜的确定,自己精修那一边已经进阶到了精道四轮,约等于人道的金丹期。 可是依然没有人修筑基的飞天遁地之能,也没有人修金丹的脱体攻击之能。也没有金丹期的千年寿命。 杨夕脱口而出:“那这精道四轮到底有个屁用?” 江怀川看着杨夕脸上的四道“圆圈”,迟疑道:“大约还是,有点用吧?” 心中叨咕,不少女修的神魂都是自己最美的模样,这杨夕对待本心可真实诚儿。照过一次镜子,再见面儿就这样了。 宁孤鸾又找人给薛无间、沈从容递了消息。 二人联袂而来,只见杨夕像棵树似的长在花盆里,一张脸隐隐的带点三年前的影子,大半身子都是树样。若非黑蓝一双异瞳为证,绝对认不出这是杨夕。 虽然早听说杨夕化木了,可也没想到这么严重。薛无间一脸感慨的拍拍杨夕:“不容易啊,都成材了。” 第177章 一睁眼,一闭眼(下) 薛、沈二人的到来,还给带着一件大事儿,惊得杨夕不轻。 薛无间摸完杨夕的树冠头,在石洞中的墩子上坐下,谢过了宁孤鸾递过来的茶水,定定对杨夕道:“杨夕,我想让你暂代一下东区‘狱王’。” 杨夕半天才憋出一句:“先生,别闹。” 沈从容笑抽过去了。 薛无间白了沈从容一眼,认真对杨夕道:“你先别忙着拒绝。请你暂代狱王,并不是要你做多少事情,只是借用一下你的威信。” 杨夕觉得这就更扯了:“我哪儿有什么威信?” 薛无间叹了口气,“你听我慢慢讲。” 事情要从三年前说起。 原来,当年犬霄、杨夕等去刺杀胡山炮的事情,是早在那时便有风声传出。只是大伙儿一来憎恨胡山炮妄为,二来不愿惹事。于是大多抱着隔岸观火的态度。 本以为只是换个狱王,一场暴动的事情。古存忧活着从未暴动,古存忧死了难道还没有暴动?那得多大的威慑。 不曾想,后面一系列点擎苍叛变揭破,蛊疫忽然爆发,行尸肆虐,蓬莱现身,上古神怪在死狱里钻了几圈。一番乱象同时发生,流言就被传成了,杨夕他们苦心孤诣,提前预知点擎苍与蓬莱勾搭成奸,为了拯救东区,为了拯救死狱,为了拯救天下苍生。七十二枚鸡蛋,勇碰顽石,决然赴死,前去与点擎苍决一雌雄。 胡山炮?那什么,龙套也值得拿出来说? 杨夕等人追杀点擎苍,也的确有胆大的胡山炮手下见过。当初参与刺杀的七十二个人,一场浩劫之后,一个都没回来,何等英雄慨然。 如今在死狱内被称为“东区七十二死士”,真正的人民英雄! 杨夕皱着眉头:“虽然,大伙儿确实慷慨赴死,但我们不过是撞上了……” 薛无间打断她:“不重要。重要的是,七十二死士只剩你一个活出来了,还挨过了三年的断龙闸镇压。而且……东区是真的没剩什么能人了。” 薛无间对此也很是慨叹。 三年前一场灾祸,先有古存忧一死,直接带走了死狱东区大半的高手。后有胡山炮之乱,剩下不服管的又折损了一批。后来点擎苍一批蛊母捏下来,东区现在剩了统共不到千人。 杨夕想了想,“可是,既然东区人口死得剩不到一成,并入南北两区不好么,为何还要单列出来?” 薛无间苦笑一声:“死狱四区之间,原就有些摩擦。当初蛊疫在东区爆发之时,我又下令封了闸门,未施援手。活下来的这些人,多少对我二人心怀怨愤。” 薛无间没说的是,这两年已经暴动多次了。 杨夕想起当时的情况,深知那根本没法救。谁知道救回来的人,会不会下一刻就倒地不起,再站起来就是个行尸。 她点点头,表示理解。 “那好吧,先生让我怎么做,我尽力便是。” “好。”薛无间欣慰,这才道:“现在你给我们说说,当年倒底是怎么回事儿。” 杨夕把当年情景原原本本复数给薛、沈二人听,她人实诚,讲起故事毫不舔油加醋。可就是这样,其惊心动魄,险象环生之处,也听得二人感叹连连。 当听到犬霄等人顶着蛊母之威,一步一死,强杀点擎苍。 沈从容性情中人,竟然当场站起来,向着东方礼了一礼。 等说到喜罗汉自愿献身,成就大愿超度的时候,连薛无间都叹了口气。 杨夕讲完,已是口干舌燥。 沈从容一叹:“没见到那个‘死灵法师’的传人,怕是沈某生平一憾。” 薛无间则更有重点一些:“依你所言,闻人和犬霄两位小兄弟,有可能还活着?” 杨夕道:“犬霄最后看我的时候,相当镇定。我想他们若不是有离开死狱的法子,应该不会那么气定神闲。” 薛无间眉间纹路更深了:“可如果他们出去了,为何至今没有外面的人联络过死狱?” 战时可以弃卒保车,可战后问一下总是该有的。以残剑邢铭之周密,断然不会是忘了。即使只能做表面功夫,也必然要想办法传个消息,勉励几句。 毕竟,孤军易降呐。 杨夕听得一愣:“死狱和外面断了联系吗?” “事发那天便断了,至今已经三年了。” “那关于外界的局势,先生又是如何得知?”离幻天灭门,昆仑、仙灵大祸,这总不能是瞎猜的。 沈从容于是笑了一下,整了整衣衫。 薛无间也笑,由着他得意。 杨夕懂了,极为震惊道:“沈先生可以把天下事都掐算出来吗?” 虽然知道这位外号叫天算,可足不出户而知天下,这也实在逆天得有点过。 沈从容翘脚:“我要有那本事,蓬莱要生事我通知昆仑了,还能由得他们猖狂?” 薛无间撇他一眼,嗤道:“你要有那本事,躲在地底下也躲不过天雷劈死!” 杨夕好像从薛无间的话中抓住了什么。看一眼二人神情,似乎不能乱问。 又看出来沈从容有点顽童心性,拍道:“沈先生这么大能耐,杨夕从来没见过,求先生看在我年纪小,给我讲一讲!” 这马屁拍得直接而露骨,沈从容一副屁股很舒泰,精神很恹足的模样。果然不吊着杨夕了:“其实也简单,算不准具体发生了什么,那就化整为零,掐着主要的几个人物算吉凶嘛。” 杨夕还是不很懂。 沈从容笑着,很有那么点摇头摆尾的意思: “我给离幻天十二个长老,四个太上长老连同掌门挨个卜了一卦。除了夏千紫那个小娘们儿,各个是必死之相。就算他们不是死在灭门的时候,他们全死之后,也必然要灭了。” 杨夕恍然点头。 “仙灵宫,水相长老必死之相,木相长老大凶之象,白镜离卦象不可算,方沉鱼卦象是个千年一衰。”沈从容手指点点桌面:“所以应该没出什么大事儿,但总觉得要内乱的样子。” 杨夕又是点头。 “昆仑的卦象特别了一点,花绍棠常年就是个大凶卦象,这就不说了。邢铭大凶,苏兰舟大凶,高胜寒大凶,江如令总算得了个中运。所以我想着,昆仑虽然没灭,但应该是出了大事儿,且损失不小。” 杨夕忍不住问:“白允浪呢?” 沈从容脸色有点怪。 杨夕急了:“难道死了?” 薛无间对沈从容道:“白允浪是她师父。” 沈从容很不情愿的开口:“白允浪上上大吉。” 杨夕:“……” 为什么我有种,师父果然背叛了整个门派的错觉…… 薛无间乐出了声,点着杨夕道:“咱们沈先生给白允浪起卦,从来都是上上大吉,你那师父就跟个吉祥物儿似的。” 杨夕:“……” 为什么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沈从容很有点怅然的样子,却还是瞪了薛无间一眼,对杨夕道: “白允浪气运之旺,的确非常人能及。寻常人一生努力的事情,他可能坐在家里就掉头上了。寻常人必死的局面,于他可能抬抬脚就过了。跟着这么个师父,有好处……” 杨夕想了想,“那不对呢,我师父一心为昆仑,可是还被逐出师门了呢。还被写上了诛邪榜。” 沈从容笑着摇头:“当年他被逐出昆仑的时候,我也想过,难道真是我观气之术出了错处?可是蓬莱一叛,我就知道了。原来应在这儿了,白允浪若是还在昆仑,这么一场浩劫似的战败,顶缸的可不就是他了么?” 杨夕震惊似的张嘴,这怎么好像邢师叔在大祸临头的时候给师父顶了缸一样。 “不是……不是这样的吧,我觉着我师父……肯定是宁愿顶缸,也想留在昆仑的。” 沈从容道:“气运好坏,无关人的意愿。天道是按你的得失来评判的。”又瞄了杨夕一眼,“比如你们战部邢首座,这辈子都是个捡烂摊子的顶缸命,可我看他背锅背得挺开心的么!” 杨夕:“……” 他还真不知邢师叔有这等爱好。 “那……我师父气运特别旺,是不是也有气运特别差的?” 沈从容一拍巴掌:“巧了,沈从容此生见过气运最差的两人,你还真都见过。头一个就是你们刑堂首座高胜寒,大约也就是这么着,所以你们花掌门排继承人的时候,是白允浪——邢铭——高胜寒这样的次序吧。” 杨夕:“还有一个呢?” 沈从容一斜眼睛。 杨夕跟着斜过去。 薛无间淡定的坐着,任他们视奸。 左脸上断天门三个字血淋淋的。 杨夕立马就信了,这位妥妥的倒霉不解释。 同样是诛邪榜榜首,白允浪满大街蹦跶了六十年,也没见谁伤着他一根毫毛。 薛无间才上没几天,人都躲到死狱来了,三年才敢探个脑袋,不过是想静静卖个药儿,结果……几乎被夜城帝君给活活拍死。 要不是杨夕拼死相护…… 杨夕目光闪了闪,“沈先生……那个……能不能?” 沈从容笑:“什么?” 杨夕有点不好意思:“能给我也看看吗?” 沈从容笑道:“怎么不能,你要想学,观气之术我都可以教你。” 薛无间立刻道:“你那是害她。” 杨夕一愣:“我能学?” 沈从容理也不理薛无间,循循善诱道:“怎么不能,九幽离火眸,幻、视、窥、查、洞、明、观、望、印,本就能观天道熹微。不过是看你想观的是不是气运罢了。” 杨夕下意识想去摸摸眼睛,才想起来自己没有手。 “可是,我在昆仑,从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个。” “傻丫头,你以为推演天机这种事儿,是满大街跑的修士都会么?整个修真界放在面儿上的,也就一个我的师承,一个你们昆仑历代掌门,再加一个佛门闭口禅宗。私底下应该也有那么小猫三两只,但我想绝对不会超过两个巴掌。”沈从容笑得挺温和,就是眼睛看起来有点渗人, “而且妄窥天机,代价可是很大的。六道大忌嘛,你这么点年纪,有点良心的都不会跟你提。” 沈算师悠悠的翘着二郎腿,毫不在意的把自己划在了没有良心的范畴。 杨夕心里头一凉:“昆仑掌门,付出了什么代价?” 沈从容端起桌上凉茶,低头吹了吹茶沫:“不得好死。” 杨夕印证了心中猜想,沉思片刻,又抬头看沈从容:“那您也……” 这茶太破,沈算师下不去口。于是双手握着茶杯,搁在交叠的腿上,顶顶渗人的抬起眼来:“我的代价是,终生不得筑基。” 杨夕闭了口。 这简直是死穴,她绝对不会学的。 沈从容见她样子,也不强求,只是有点遗憾:“离火眸的话,没准真能亏天下气运呢。行吧,回头我教你观点别的,免得你离火眸镶眼眶子里,用得跟玻璃珠似的。” 杨夕疑惑眨眨眼。 沈从容道:“天道有规则,人道有对策。我算师一门逆着天意偷窥了这么多年,钻空子的小把戏还是攒了几手的。” 杨夕:“……偷窥。” 沈从容两手翻开,在双眼上一抹,“九幽离火本天成,三千碧水人道通。当世两大瞳术,一个是随便练练就有本事,一个是但凡用眼睛的法术全能用。昆仑也不好好给你开发开发……” 再一睁开,已经没了瞳孔。一双纯白的眼球,直直的望向杨夕。 杨夕没想沈先生的思维如此跳跃,话题开始结束都随心情。说看就看上了。 杨夕很紧张的道:“怎么样,会很倒霉么?” 沈从容:“我的妈呀……” 杨夕顿时沮丧了。 沈从容说,“你气运倒是平常,基本上大作大死,小作半死,不作老死。也就是你们昆仑邢首座的水平……” 杨夕一口气缓过来了,下意识想挠头。又想起自己已经没手了。 “那您刚刚?” 沈从容感慨道:“可是你的命格,我活了半辈子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命主桃花煞……” 杨夕:“啥?” 薛无间一口冷茶喷了出去:“噗——” 沈从容以为杨夕太小不明白,解释道:“就是一步一桃花,男女都成煞,这辈子不管看上你的,还是你看上的,要不就是置你于死地,要不就是被你置于死地,这辈子直要跟个情字沾边儿你都别想痛快了,并且……” “您能一气儿说完么?” 杨夕泪流满面,其实我原本隐约知道桃花煞是什么意思,您解释得这么凶残,我又觉得我不明白了…… “身边有情人常在,偏偏孤独终老。”沈从容总结。 薛无间终于忍不住爆笑出声:“哈哈哈哈哈……” 第178章 吾家有女初长成(一) 沈从容算命的那天,杨夕受到了会心一击,怎么都觉得这桃花煞像是个不得好死的命格。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 于是匆匆又客套了两句,薛、沈二人就告辞了。 临走前,薛无间问她:“之前卖给你的铸剑材料还在吗?” 杨夕特别苦:“在的,都长树里了。” 薛无间点点头,“回头如果没成,再来找我,我帮你再备一套好的。” 薛无间当时一定没有想过,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诅咒…… 沈从容又见识到了一种有趣的命格,所以心情特别好。临走还给江“萝卜”和宁孤鸾也看了一眼。 江“萝卜”不出所料的气运低,出门踩狗屎的命。 宁孤鸾倒是红彤彤一片,虽然比不上吉祥物白允浪,但也相当吉祥了。就是命格也有点怪,沈算师说他注定是个求不得的命格。 宁孤鸾书念得不好,文化比较少,虚心求教什么叫“求不得”? 沈从容若有深意的说:“你得到的,永远跟你想象的不一样。” 宁孤鸾挠头,我想什么了?我现在就想,杨夕能赶快从那盆儿里出来,要不然我觉得还是辜负了师父的交待。 然后没几天,他就梦想成真了。 杨夕并没有像众人担心的那样,一直是根木头。 种在花盆里大约两三日之后,杨夕就溜溜达达的下地了。得意洋洋的在胖萝卜身边转了好几圈。 贱得都没边儿了。 杨夕还特意跑进江怀川的识海里,鼻孔看人的告诉他:“老江,我手脚俱全,下地吃饭了啊,你慢慢儿在花盆里喝肥料吧。” 所以理论都是狗屁,你废才是真理。 江怀川窝在识海里,咬烂了好几条手绢。 杨夕在变回去的同时,发现自己长大了。 字面上的意思。 照镜子的时候很是惊讶了一番。 然后算算日子,入门大典上的岁月催,也该到日期了。 “原来我都十九岁了啊……” 杨夕逛荡着一身大号的衣袍,感慨岁月如歌。 宁孤鸾急慌慌的跑去找薛无间,特别紧张:“薛先生,你快去看看,杨夕坏掉了!” 薛无间放下手边事务,急匆匆去了一看,这不挺好看的么? 回过头,询问的看着宁孤鸾。 宁孤鸾还在着急,“薛先生,你看怎么办,杨夕变成了个童颜巨……” 薛无间一巴掌给嘴捂住了,掐脖儿按在怀里, “你个傻麻雀,你师妹长大了。” 宁孤鸾有点愣:“不是坏掉了?” 薛无间坚定摇头。 宁孤鸾于是绕着杨夕转了一圈,又一圈。不大高兴的啧了两声:“人怎么都长这么快?释少阳也是,一夜之间就大了,都不好玩了。” 十九岁的杨夕,脸盘儿上仍带着褪不去的婴儿肥,比之前多了个小小的下巴尖。线条清秀了不少,看着终于有点女人样了。 眼睛还是那么大,一黑一篮,水灵水灵的。 薛无间觉得,这样子萌萌的,比小时候倔头倔脑的样子可人意儿。 唯一的问题是…… “杨夕啊……你这个子怎么不见长呐?” 杨夕绷着脸:“谁说的,长高了不少呢。” 薛无间看着不到自己肩膀的杨夕,好吧……起码比腰高了。 但问题是,薛无间本身就是个精悍身材,差不多是剑修的底线。连沈从容这个四体不勤的,都还比他高半头。 薛无间看着杨夕的个子,有点忧愁。 这本命灵剑铸成了,万一是个枪啊,斧子啊,锤子啊什么的,一举起来把人都挡住了可怎么办? 踩着在天上飞的时候,远看就是无人驾驶啊…… 杨夕其实也发觉了,自己总需要仰脖看人,所以才尤为不想承认。 恼羞成怒:“我手脚都长了,怎么可能个子没长呢?我胸都长大了!” “咳—!”薛无间往下瞟一眼,镇定道:“胸是不小……” 但是个子撑死长了有半尺! 最后,薛无间、宁孤鸾二人在杨夕的急赤白脸下,特别丧良心的承认:你只比正常女人矮了一点点,真的! 话说杨夕虽然能下地了,但手脚依然不是十分灵活。路走多了就觉得关节酸痛。于是宁孤鸾背着她去自己的地盘儿上工。 这鸟人老觉得背后压着两团东西很奇怪,不耐烦道:“杨夕啊,要不然切了吧,反正也没用。” 杨夕木着脸:“闭嘴。” 说好的男人都喜欢胸大呢?还是鸟师兄你其实是个母的!!! 长大之后身材变好的喜悦,就这样被不靠谱的妖修师兄给磨灭了…… 杨夕并不知道,两百多岁的宁孤鸾,在妖修中还属于幼生期,换算成人的话,大约……四岁。 所以说,宁孤鸾可真是个聪明得出奇的鸟崽子!(微笑) 二人终于来到了一片极开阔的地盘。 早有几十个修士在那里候着,见了宁孤鸾都上赶着打招呼:“鸟爷~” 杨夕听了这称呼,嘴角直抽抽。 并且被他们那个谄媚态度,恶心得不行。那实在是一种,见到了亲爹都很难摆出来的孝敬表情。 宁孤鸾显然也很不待见他们,他对大多数“人”都不咋地待见,这辈子怕是难改偏见了。 “闪边儿去,闪边儿去,等着摘菜行了。挡着地方了知道不知道?” 几人丝毫不以为忤,一副习惯了的模样退到旁边,继续用看亲爹的表情,细细观察宁孤鸾的每一寸。 有一点儿脏了破了的地方,心疼得上来快手快脚的给收拾一下,在宁孤鸾反应过来骂人之前,又飞快跑走。 杨夕奇了怪了,她怎么不知道鸟师兄什么时候,这么招人跪舔了? 等宁孤鸾从怀里掏出一块昆仑芥子石,“啪唧”一下摔地上,化为一块狭长麦田之后。 杨夕也特么跪了。 这必需得是爹啊!衣食父母啊!死狱里谁有吃的谁亲爹啊!怎么舔都不够表达滔滔江水般的敬仰啊! 昆仑外门以上弟子,随身养着灵田、灵药、灵矿。 杨夕自己名谱上仍是个记名弟子,于是就把这茬儿给忘了! 这简直居家旅行,坐牢逃命的作弊器啊!!妈蛋! 杨夕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一群凡人动作麻利的冲上去,快手快脚的割下麦子。 撞在几个框框里面,用扁担担走了。 杨夕于是明白了。 为什么古存忧在时,都不敢轻易冒头的凡人,为什么现在却能偷偷把自己挖出来。 杨夕侧过脸,看着全身上下都冒着“鸟爷不耐烦”气息的妖修,是他给了他们存身之处。 然后宁孤鸾收起麦田,又掏出一块芥子石,“啪唧”一下摔地上,化为一片茄子。 又一块芥子石,“啪唧”一下摔地上,化为一片土豆。 “啪唧”一下摔地上,一片玉米。 摔地上,一片西红柿。 一片萝卜。 白菜。 ………… 杨夕眼睁睁看着,宁孤鸾从怀里掏出三十几块灵田。最后甚至摔出一零田茶叶的时候,终于知道石洞里那破茶叶子哪来的了。 作为一只麻雀,宁孤鸾养出来的茶业,那长势,真是……一片疯长! 如同刚才的茄子、土豆、大白菜。管你是吃果子的,还是吃叶子的,还是吃块根的,反正全身长得一样大。 有本事你把茄子秧扔了别当蔬菜…… 杨夕颇有些眼热的看着宁孤鸾:“鸟师兄,你一个人够养活一死狱人了吧?” 宁孤鸾扇着汗:“哪儿啊,这些玩意儿就我拿灵力养着,也得一个月一熟呢。”他说这又往地上砸下一块芥子石,化作一条小型灵矿脉。 “勉强让这帮人别天天啃怪肉的时候,见着点菜叶子吧。” 杨夕看着之前跪舔的那批修士抡起锄头冲进了矿脉。忽然觉得有点奇怪:“师兄,你有这个在身,还会缺灵石?” 宁孤鸾瞥她一眼:“一看就是没下过矿的,走,带你长见识去。” 拎着杨夕就进去了(拎起来并没有比原来费事,足见长高确实不多)。 杨夕两脚落地,看见眼前矿脉,只觉得亮晶晶一片。好多灵石啊! 然,并没有什么卵用。 灵石硬度极高,韧性也高,分外不好开采。并且灵石中的灵力,如果不经阵法转化直接吸收,很容易伤及经脉。 “不过灵修和精修不怕,前者结实得要死,后者碾碎了都能长回去。”宁孤鸾背手咂咂嘴,这灵矿放身上,对昆仑弟子最大的作用,其实是养灵田。 就跟别人家山门地下有灵矿,地上长灵田差不多。 杨夕忽然灵光一闪:“唉,鸟师兄,你怎么没把老江放这里,把老江搬过来没准儿会好得快一点呢?” 宁孤鸾一拍脑袋,“对呀,我怎没想到?” 不过他不是纯纯的精修,万一死了怎么办?又一想,管他呢,反正不是我孙子。 第179章 吾家有女初长成(二) 听风就是雨的,宁孤鸾颠颠儿的去搬江怀川了。 可怜的萝卜酱,不对不对,是萝卜江!就这样,被两个坑爹队友,置之死地而后生了。宁孤鸾欺压他已成习惯,压根没有想过征询一下意见,甚至……连告诉一声儿都给忘了。 杨夕这货也忘了。 于是,识海中。 江怀川瑟瑟发抖,嚎啕大哭:“你妈啊,宁孤鸾,你一天割一条儿就算了,这十二个时辰不停割是要活吃了我吗?” 佛祖保佑他,我们永远的萝卜。 杨夕忘了,则是因为一个意外。 等待宁孤鸾去搬花盆的时候,那些帮宁孤鸾摘菜的凡人,在旁边堆了个筐,把不大需要处理的蔬菜,原地摆起来交换。 大多数修士都是拿还怪身上的产品来换,兽皮、骨头或者肉什么的。死狱封闭了三年,与地上没了交流,地下的海怪们却还是能渗透得进来。 杨夕知道,这样的情况下不可能死狱里人人都能吃饱。 于是杨夕也不说话,不远不近的守在旁边。她怕那些凡人吃亏。 “老东西,我那么大一条后腿,你就给我换这么点茶叶,还都是湿叶子,也太黑了吧!” 凡人老者好脾气的坐着,笑一下,整张脸上都是皱纹,“这位道爷,现在的死狱,能喝上茶,就已经该感激宁先生了。” 眉目阴狠的男人,咬了咬牙,“你少拿宁孤鸾压我!” 老人家稳稳的站起来,行了礼给他:“老头子不敢,只是道爷们也都是百十岁的人了,活得比我这个凡人老头子久得多。也该比老老头子更明白道理,这摊子咱们只是个小二,最多算个掌柜。宁先生才是东家,东家定的物价,咱们哪敢改呢?” 男人神色变了几遍,色厉内荏的哼了一声:“不过一个麻雀,给他能耐的!” 老者仍是笑:“您还换么?” 那男人当然还是换了。不过是仗着凡人好欺负,吓唬吓唬想得点便宜罢了。他并不敢真的招惹宁孤鸾。 男人走后,一个同样守摊子的凡人小伙子呸了一声:“什么东西,要不是宁先生,他们全得吃生肉。我要是宁先生,才不这么好心,耽误修为给他们供着吃喝!” 老人家摇摇头,“跟说过多少次,宁先生并不是为了他们。” 年轻人忿忿:“那是为谁?每次采出来的东西,八成都进了他们的肚子,还要给那个什么薛兵主、沈算师的上供!” 老者摇摇头,却不肯多讲下去了。只是问下一个:“这位道爷,您要换什么?” 杨夕望了望死狱的棚顶。 她知道宁孤鸾是为谁。她是修士,知道修士们尤其是死狱的修士们有多残忍霸道。想起宁孤鸾栖身的那个石洞,说家徒四壁绝不为过。妖修么,对生存的条件比人类能忍得多。 包括给薛、沈二人上供……宁孤鸾把自己的威望经营得很好,他只是想给这些凡人一个,不用躲在芥子洞中也能活下去的方法。 三年时间,一场战败,鸟师兄成长了很多。 杨夕转身要走,她觉得这里似乎不需要自己什么事儿了。 “老先生,我想换两根黄瓜。” 一个熟悉的声音阻住了杨夕的脚步。杨夕震惊的回过头去,看着那个破衣烂衫的独臂男人,扛了几根巨大的骨棒,低着头说话,脊背却挺得很直。 凡人老者对他有些真正的和气,略略为难的说:“黄瓜卖没了,这一次宁先生没种黄瓜。” 独臂男人微微露出一点失望的表情,抿了抿嘴唇。 “那还有什么能生吃的东西吗?” 刚刚那个唾弃修士的凡人小伙子,手脚麻利的掀开所有扁担筐。 “都在这了,你自己挑。” 独臂男人看了半天,“我要两一个西红柿。”想了想又道:“我要一个西红柿,再给我换点西红柿秧子吧。” 后面一个排队的老女人尖叫起来:“凭什么他可以挑啊,我们换菜都是赶上什么换什么的!” 独臂男人一愣,抬头看了看凡人小伙儿。这样的角度,可以看见他脸上有丑陋的疤痕。 二样杨夕,则是看着那个老女人愣住了。 小伙子浑不在意,冷笑一声:“就凭人家家里养了七八个孩子,而你还得男人养!” 说着挑了一个最大的西红,塞到独臂男人的口袋里,又抱了一大把西红柿藤藤给他,不管不顾道: “你拿着,这点主我还是能做的。” 男人并不推脱,点头道了一声:“多谢,如果有麻烦,西区九十六号找我。” 小伙子掐着腰笑:“咱们东家是宁先生,谁敢找麻烦?” 男人也不多说,抱着西红柿藤,蹭了蹭头顶的乱发,让它们挡住脸上的疤。一人向着西区的坑洞走去。 凡人老者又是不赞同的摇摇头,对小伙子道:“你这样,要给宁先生惹麻烦,也会给他招麻烦。” 老者话音未落,那女人忽然就扯了衣裳头发,坐在地上哭起来:“作孽哟!我一个凡人,又不是修士,还是女人家。作死掉到这鬼地方来,修士压在咱头上就算了,同样是凡人也这么欺负我,我不活了!” 说着,竟然一头向那卖菜的老者撞了过去。 果然是个凡人?这地方怎么会有其他凡人? 杨夕两步抢上前去,挡在那老者身前。眼看那女人要撞上自己胸口,抬腿就是一脚。“撞个老头子,你特么真是有脸了!你特么怎么不去撞旁边的小伙子!” 那女人哇的一声坐倒地上,扯着衣服又要号,一抬头对上杨夕的眼睛——异色双瞳,一看就是修士的眼睛。 女人忽然哽住了,怎么会有修士帮凡人出头。 “你是谁啊……这位小仙子,你是不知道咱们凡人的命苦,我又是女人家……”说着就又要开始号。 “你再号一嗓子,我就给你舌头剁了,说到做到!”杨夕瞪着两只眼睛。 她是真的很久没见过这种家宅后院似的撒泼了。修士当中,就算是再不要脸面的女人,也干不出这样又哭又闹的事情。 而这女人的衣着,红红绿绿的俗气,但是跟周围的修士比,甚至都要干净艳丽一些。年纪不小了,模样却不算难看。扯开的衣服露出半个膀子,一痕胸脯——这怎么像个做皮肉营生的。 杨夕上一次去那种地方,还是□□岁的时候。那时候跟着老道士四处跑,那老货隔上十天半个月就要找个馆子进去一回。杨夕就只好蹲在外面等。 大晚上的,冷风嗖嗖的,可杨夕却并不希望,老道士出来的太快。 老道士有时候出来得快了,就会气特别不顺的踹杨夕一脚:“你怎么还不长大呢,还要老子浪费钱!” 踹一脚不重要,重要的是过不了几天他就又要去,然后就会花没他们好多天的饭钱。 相反,如果老道士出来得慢了,就会很高兴,有时候还带杨夕去吃肉。“老子果然雄风不减当年啊!” 杨夕心里边儿暗暗的想:你穷疯了不见当年倒是真的。 所以杨夕很早就明白这些男男女女的事情。并且还知道,凡人里的男女大防,比修士严格得多,像她这种跟个老杂毛野跑了三五年,隔凡人家里,那是买丫鬟都不要的。 杨夕偏过头,问身后的小伙儿:“这女人怎么回事?” “肯定是她有相好的在场呢,只是没敢给她出头。哼,她哪懂得这些修士的道道,以为傍上个修士就了不得呢。” “卖笑的?”杨夕又问。 小伙子脸一红:“嗯,西区那条巷子里的。” 杨夕似乎完全没看出他的窘迫,蹙眉:“怎么会是凡人?” 这回却是身后的老人家开了口:“都是三年前巨帆城遭难,从那上面逃下来的。这死狱能进不能出,她一个女人,也不容易。” 老者看着杨夕,目光很软。 这就是求情了。 杨夕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两步走到那女人身边,抓着领子揪起来。 那女人惊叫:“仙子饶命,仙子饶命!” 手下的颤抖,那女子脸上的瞬间冒出来的冷汗。杨夕知道她是真怕。 怕就好。 杨夕道:“滚蛋,该哪去哪去,以后这摊子你别来,这菜不卖你。” 那女人脸色一僵,下意识想挣扎。 杨夕又说了一声:“滚!” 那女人一笼衣衫,迈着小碎步滚了。 周围有几个一直淫.笑的男人,转身跟了上去。 杨夕没去理会女人的事情,而是回身对着凡人老者点个头。向着循着先前那个独臂男人的方向去了。 他拿的也算是死狱里的金贵东西,又被那女人闹得如此招眼,保不齐会惹上麻烦。 果然,杨夕在西区的路口上就碰见了他在跟人干架。 形势一边倒。 不过却是与杨夕的预料相反,那个独臂的男人压着两个男人,一边倒的揍他们。“空步”“瞬行”,这些熟悉的小战技,被他用得扎实而灵巧。 杨夕想了想,没有现身。 独臂男人揍完两个人,顺手还从他们身上抢了吃的,抱起自己的西红柿藤,脸色很难看:“老子的西红柿挤坏了,这两块肉算你们赔的。” 杨夕定睛去看,果然,男人装西红柿的口袋有点扁,浅红色的汁水染了整个口袋。 男人走的时候,许是灵力耗费有点大,微微的气喘。 杨夕跟在他后面,一路穿过远比东区还要阴暗,甚至隐隐有着骚儿的坑洞。那是一些比死狱囚犯更加贪婪、恐惧、猥琐、麻木的脸。 他们不适应地下的规则,却被迫在这里苟延残喘。 三年时间,一场战败,命运让人改变。 靠在十六号坑洞的门口,杨夕听着里面传来孩童的嬉笑。 “叔叔回来了,叔叔回来了!” “叔叔你又打架了么?” “呀,叔叔,这是什么肉啊,没有见过呐!” “叔叔,这些青菜都可以吃吗?” 男人的声音温柔而醇厚,“这不是青菜,是西红柿秧子,不过你们要吃一点,对身体有好处。还有这个!” “呀,这是西红柿!” 杨夕用脚跟磕了磕洞口的石头,以示敲门。她掀开那破洞的布帘迈进去:“钱二,是你吗?” 第180章 吾家有女初长成(三) 钱二这两年经常回顾自己的一生。 他曾听人说这是人老了的表现,可事实上他并不老,他去年才刚过了而立。按照老家的说法,才刚刚算是长大成人。 他想,跟当年的自己比起来,也许真的是成人了吧。 十岁以前的钱二,是一个乡绅的儿子,文不成武不就,于是选择了修仙。 十岁以后,他是摘星楼少爷的跟班,对上谄媚狗腿,对下仗势欺人,没造过大孽却也顶顶不是东西。 二十七岁,摘星楼倒了,这是他人生的拐角。一场丢进摘星楼脸面的拍卖会,他转过脸就投奔了昆仑,当时觉得自己有千般道理,如今想来不过是势利又凉薄。 二十七到二十八岁,他被昆仑的那个小姑娘骗到了战场上,血色的战场,刚进去就丢了一个哥们儿,临出来又丢了第二个哥们。 这就是他苍白而贫瘠的前半生,如果生活是一部故事话本,他大约就是个名字都不会被读者记起的龙套。 尽管最后一年,也算几次的险死还生,隔那话本里,只怕还占不到两章的文字。 他的而立,从二十八岁,那个血色的夜晚开始。 遍地伏尸,巨帆城的街道上,举目皆是奔逃身影。 “城主殉城了——!” 城主府侍卫,丢盔弃甲的从塔楼里跑出来。十来步远,被海怪一脚踏成肉泥。 他趴在赵大的后背上,耳边是呼啸的海风,和赵大粗重的喘息。 “阿大,把我放下吧。” 赵大两手兜着他的腿,往上颠了一颠:“前面就是城门了。” 钱二一只手臂已被海怪咬断,血水淌过赵大肉呼呼的脖子,淋漓了一路。 “我废了,再遇上海怪,只能给你拖后腿。” 赵大满脸横肉的一笑,“现在知道拖后腿了,平时让你多练体,说什么不急,筑基再练……” 赵大的声音,戛然而止。 城门楼上,仙灵宫弟子被钉死在城门的正上方,死不瞑目。笔直淌下来的血线,刺痛了逃亡者的双眼。 赵大怔怔的:“妈了巴的,这海怪竟然是人放进来的……” 那是他们初次在那场混乱中,见到人为的手笔。 在此之前,无论是水里发现蛊毒,还是昆仑组织撤退,甚至仙灵宫的合道修士叛变,都不知道。 他们是只是连命牌都还没上的昆仑记名弟子的跟班,是战场上最低端的散修。 这种突发的灾厄,如果自己不盯着,没有人会特意通知他们。 而他们,没见过世面,没受过教养,没经过大事,人心浮动的夜晚呼呼睡得正香,以为天塌下来有昆仑顶着,又哪里懂得。 黑色的火焰拦住了出城的去路,几经生死才逃过来的人,纷纷跪倒在地,发出绝望的哀嚎。 “天爷啊——” 他们被放弃了。 赵大背着钱二,二话不说转身就望下层的入口跑。 “底下有个死狱,能进不能出,海怪应该进不去。” 那些行尸,就是在这个时候站起来的。 有生前的攻击力量,却没有活人的痛感。 打不过……他们这些小修士吓得腿都抖了,哪里打得过? 赵大把他塞在一个石墙和石墙的夹缝里,撑着口子对他说:“兄弟,好好活着,哥给你把那些玩意儿引开。” 钱二用仅剩的一只胳膊死死的抓着他不放:“你藏在这,我去引开,反正我已是个废人了。” 赵大掰开他的,叹息着笑了一声:“你当我不想啊,平日里你总让我减肥,今日算是后悔了。” 钱二卡在石缝里,愣了一下,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生死关头竟然只是因为太胖无法藏身,竟然只是因为胖…… “我跟你一块儿,是生是死,咱这回就真当兄弟了。” 赵大在他脑袋上杵了一下,回头看一眼逼近的行尸:“傻子,咱哥儿四个出来,总得有一个活着回去。” 赵大头也不回的,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远远传来的怒吼,直到终了,没有半声□□。 钱二在那时候才信了摘星楼的传言,赵大在乡里杀过人,是见过血的。修仙是为了筑基之后,可以在官府消了案底,回乡孝敬他老娘。 钱二躲在那个石缝里,躲了三天,饿得头昏眼花,但是不敢出去。整个巨帆城剩下的活人都期盼的,昆仑、仙灵再杀回来支援,并没有发生。 他本来是应该活活饿死的,他本是活该饿死的。 因为那时候他们心底还抱着侥幸,等人救援的心思还没有断绝。直到,他听见一声微弱的哭声。 透过石缝的裂隙,他看见一个没断奶的娃娃,脸前面吊着个奶瓶子,被人隐蔽的藏在一张五斗橱下。 “这个娃娃,等不回他的爹娘了……” 思绪在那一刻轰然炸开,钱二忽然泪流满面。巨大的惶恐盖顶淹没,然后,灵魂归于一种死寂的冷静。 我一个大老爷们,有手有脚,怎么也不能跟奶娃娃一样饿死。 钱二,你不是盼着不用听人吩咐,万事自己做主么?今天,此刻,该是时候了。 原来做自己的主,从来不需要你爬到万人之上的位置。 他只需要你,下定决心。 我住命运的转轮,你将发现一切的,不得已,拗不过,无能为力,独善其身,都不过是软弱的借口。 把那个娃娃绑在背上,他自己观察敌人的来向,寻找暂避的处所,决定休整的时间,制定逃亡的路线。 他冷静得像一只上满了发条的钟表,按部就班,精密周详,与行尸擦身而过也能秉吸闭气,反手捂住孩子的口鼻,半点没有发抖。 他本就是个很精明的小伙子,那天晚上,他又恰好很有运气。 他终于带着那个孩子,逃进了死狱的入口。 死狱里的环境更加恶劣,那个薛无间张口就是:不知你们这些人身上中没中蛊,死狱不能因为我的怜悯死更多的人,所以你们一年内不准踏出西区半步,伸手剁手,迈脚砍脚。 冷血而无情。 而那个沈从容更不是东西:各位,你们看死狱就这么大点地方,凭白多养了你们一群,我们压力也是很大的,是不是都交点买路钱? 毫不掩饰的压榨。 钱二被搜走了身上所有得用的东西,终于住进了一个狭小的土洞。 他把头埋在小娃娃软软的肚皮上,泪流满面。 他仍然活着。 感谢上苍,派了这个孩子来拯救他。他要把这个孩子养大! 钱二的而立,从二十八岁开始。 思绪翻滚着,却不耽误钱二干脆利落的给孩子们切西红柿。。 最大的孩子帮他按着那颗溜圆的柿子,他单手持刀,刷刷刷,切成均匀的六块。 “哦哦!又是一样一样大的!叔叔刀法最好了!” 小孩子们总觉得自己的保护者,像天一样高大。看见什么,都当作一种举世无双的本事。 钱二笑笑,在墙角的茅草堆上坐下来。 刚才和那两个混蛋干架,消耗有点大,他今天晚上必须得一动不动的,不然吃下肚的东西很快就消化光了。 最大的孩子坐在他身边,眼巴巴的看着其他孩子吃,很隐蔽的吞口水。 钱二看着他,目光很温柔。 这个孩子是自己提出来,不再跟弟弟妹妹们吃一样的东西。钱二没有阻止他,心疼不是让孩子们长大的办法,这恶劣的世道,他自己也不知能护他们多久。 “来吧,叔叔今天接着教你空步。” 这个最大的男孩,是有灵根的。自从无意中见过一次钱二被人围殴,忽然就变成了个小男子汉。再也不肯吃弟妹们的零食,还主动提出来要学法术、战技。 正式练习的时候很少,总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才敢稍稍尝试给钱二看。 穷学文,富学武,运动做多了是很费粮食的。 孩子从来没提过见到过钱二挨揍。 钱二于是也从来不说他知道这孩子看见了。 钱二想,他大约是把这几个孩子,都养得很好很好了。 一个娇小可人的女修,掀开门帘,走进洞口。 “钱二,是你么?” 钱二只是抬头随便扫了一眼,目光在那鼓鼓的胸口上停了一停。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疤。 “你走吧,我没本事照顾你生意。” 杨夕傻了。卖菜的时候他看见我了? 那怎么一句话都没跟我说?而且那也不是我的生意,是鸟师兄的。钱二在这呆了三年,杨夕不信他不知道。 钱二等了一会儿,见人还没走,终于抬起眼来:“你这女人怎么这样,没看见这屋里都是孩子么,非得我让我动手轰你?你看我这吃的都摆在面上,自己填饱就不错了,别说多的粮食,就是跟你做生意的体力都没……杨夕?” 钱二终于看清了那对黑蓝的异瞳。 真不是他反应慢,实在是太久没见,清扫战场时的偶尔相聚,想起来就跟上辈子一样。而且他印象里杨夕就是个干巴瘦的小豆子,并且是戴着眼罩的。离火眸他统共看了没有两三次。 而现在……那个豆子,唔,变成花生了,头上那个草又是什么装饰? 杨夕也终于反应过来,钱二这是把她当上门卖。春的了。 “钱二,我干你大爷!” 本来还有点生分的,这回杨夕一下找回当年的感觉了。上来就要给他顿好揍! 不过钱二现在溜得极快,并且八个孩子齐刷刷的喊:“坏女人,放开叔叔!” 杨夕:“……” 钱二哈哈的笑起来。 最大那个孩子,一脸狐疑的压下其他孩子,“别怕,这女人是来卖东西的。” 转头又问钱二:“钱叔,她要跟你做什么生意,都找上咱家了?” 钱二笑不出来了。 看看屋里还有四岁的小姑娘,眼睛闪亮、闪亮的看着自己。 “这个……这个……” 杨夕一巴掌按倒钱二,对着孩子们笑:“卖菜。” 那大孩子没信,但是没吱声。 小孩子们信了,有心眼多的知道死狱里菜难买,特别会来事儿的搬了个破墩子给杨夕坐。 杨夕眼看着,这墩子就是钱二这最值钱的东西,上面的西红柿汁水都还在。 “我……” 一个男子飞快的扑过去,给舔干净了。 杨夕“不坐”两个字就没说出口。卑微如此,她也有过…… 于是在那湿漉漉的墩子上坐下。眼看着那几个小不点,一副我帮叔叔讨好了菜贩子的欣喜。杨夕觉得心口里都是酸的。 “为什么不去找宁师兄?”杨夕问。 钱二笑笑:“为什么要找?” 杨夕没说话。宁孤鸾庇护的凡人,都要比钱二和这帮孩子活得好。 钱二单手摸了摸身边孩子的脑袋:“宁先生他,护住上百个凡人,不容易了。我养这些孩子,是为了世上少死几个没见过天日的娃娃,并不是为了拿自己的同情心,去给别人添麻烦。”他顿了一顿,“杨……我可以叫你杨夕吧?” 杨夕看着钱二,这个男人终于在保护者的位置上,找回了失落已久的尊严。 没有谁天生应该是什么人的跟班。 可如果你一直站在被保护的地位,任你有翻天的本事,也永远学不会挺身而出的骄傲。 他保护这些孩子,是为了多撑起多撑起一片安全的天,不是为了,带着一群弱者,寻求一个更强的庇护。 他是保护者,不会去挤占被保护的位置。 更不会把自己伞下的弱者,运送到旁人的伞下,就合上自己的伞。 旁人的大树下,不差他一个搬运工,但是苍茫大地上,需要多几棵他这样并不繁茂的瘦竹。 杨夕看着钱二笑,像对一个真正的知己那样:“钱二,我觉得你现在,特别爷们儿!” 钱二惊愕的抬头。片刻,脸上的疤痕,红得像要流出血来。 呐呐道:“哪有,我都觉得,跟你比我就是个娘们儿……” 第181章 吾家有女初长成(四) 钱二说,跟杨夕一比自己就是个娘们儿。 杨夕怒了。 “钱二,我特么是不是对你太好了?好心好意来看你,你拿我当卖笑的。真心真意夸你,你倒骂上我了!” 揪着钱二的衣领要打,一群娃娃齐刷刷泪眼朦胧:“叔叔!” 最大的男孩狐疑:“卖笑?” 钱二整张脸被杨夕按在菜墩上,还不忘口齿不清的糊弄他:“一种菜!” 男孩:“……” 钱叔是自己有点傻啊,还是以为我傻啊。 撕扯间,年纪最小的娃娃突然冲上来,“啊呜”一口,用他的小米牙啃在杨夕手腕上。 杨夕下意识的,绷紧了手臂上的肌肉。 低头一看是个奶娃。 杨夕心眼儿坏,凶巴巴的看他:“小鬼,很有胆量嘛!” 小娃娃咬不动,“哇”的一声就哭了:“叔叔,牙疼!” 杨夕:我去,说好的胆量呢?现在的熊孩子可真是……唉,比我当年差远了! 杨夕抓起领子,把那黑瘦黑瘦的娃娃拎在空中,道:“不许哭!再哭让大灰狼把你叼去!” 娃娃脸上“噼里啪啦”掉水珠儿,“大灰狼是啥?” 杨夕沉默了片刻,恍然反应过来,这娃娃在死狱里长大,只怕从没见过外面的天日。 是以见过海怪,没听过灰狼。 “大灰狼就是……一种毛茸茸,很可爱的畜生。是小孩子的好朋友。”杨夕色厉内荏的瞪眼睛:“再哭就不让你跟大灰狼玩!” 小娃娃一抽一抽的,拼命忍。忍得眼圈都红了。 钱二早从杨夕手底下挣扎出来,忍着笑上前接过土豆, “哪有你这么教孩子的,好好的孩子都让你教歪了。来,土豆乖,叔叔不是说了,碰见的时候小娃娃要往后躲,让大人上,不要给大人惹麻烦?大灰狼是一种,杀了吃肉不太香,但是皮子很暖和的有用畜生。” 所以说,他这教法也没正到哪里去。 杨夕乐了,“他也叫土豆?你起的?” 钱二摇摇头:“不是,这娃娃是在巨帆城捡的。他爹娘给留了一封信,还有点财物,卷在孩子的□□儿里。” 说着,从娃娃脖子里扯出一幅肚兜,“喏,就是这个。”肚兜挂在脖子上的那头,是一条珠圆玉润的珍珠链子。 杨夕的手指抖了一下。 垂着眼睛:“字都洗没了,你让我看什么?” 钱二一愣:“你还真想看内容?我想想,写的是我儿姓姜,乳名土豆,若侥幸能活,请好心人把他送到昆仑。” 杨夕有点怔:“你看见他爹娘的尸体了?” 钱二皱了皱眉:“没有。” 杨夕点点头。 钱二犹豫了一下,“杨夕,你是不是认识土豆的爹娘啊?” 杨夕看着他。 钱二迟疑道:“虽然我只瞥了一眼,但是土豆家里,没有尸体,倒有一地沙子。我觉得他爹娘是扔下他走了……杨夕你脸怎么那么白?” 杨夕一把扶住钱二的肩膀,眼前发黑。 “没事,我出去走走……” 杨夕稳着脚步,连撞了两次洞口,才掀开了门帘走出。 眼前什么也看不见,杨夕扶着石壁走出了百米多远,才“哇”的吐出一大口黑血,跪倒在地上。 珍珠在程家的时候,因为被赐了这个名字,自觉高雅。所以身上一应饰品,都喜欢戴珍珠。直到做了娘,也没有变过。 如果这还不能说明土豆的身份,那一地的沙子…… 很难想象,那不是仇陌的话,该有多么巧合。 仇陌发过誓,为姐报仇,不放过跟程家有关的任何人。 珍珠不是死于战败的怪潮…… 翡翠的弟弟……杀了珍珠。 杨夕靠坐在死狱西区阴暗的墙角,骨头缝儿里渗出浸人的凉意。 心口一腔冷火,不知该往哪里去烧。 “就是她!”一个尖利的嗓子发出惊喜的叫喊:“刚就是她欺负我的。李爷,您可得给奴家出口气!” 杨夕抬起头,两眼放出都是冷光。 买菜时又哭又闹的卖笑女人,傍在一个男修士身上,一脸娇嗔。 男修士叼着根牙签,浑不在意的扫了杨夕一眼:“哟,这个也挺漂亮的嘛。我说丹姐儿,你们真不是争锋吃醋惹得麻烦?”男修士嗤嗤的笑,“还没筑基的小娘子,又是这么我见犹怜的,你说她给凡人出头,爷不信呐!” 丹姐儿一撅嘴:“你没看她当时那个嚣张的,我哪里想到她是没筑基的?也就欺负欺负我们这种没本事的凡人女子。我命苦呐,修士也能欺负,男人也能欺负……” 男修士不知是不是刚被她伺候爽利了,呵呵笑着给她抹一把眼泪儿:“不哭,不哭,爷给你出气。” 杨夕一双眼睛清凌凌的望着那个男人: “你要给他出头是么?” 男修士是个通窍期,比杨夕整整高出两个大境界,是以半点不把人放在眼里。 叼着牙签儿晃晃:“你一个小娘子,爷还真有点下不去手。这么着,你给丹姐儿磕个头,再伺候我一晚上,爷免了你一顿揍。” 丹姐儿惊叫:“李爷!” 男修士平平的扫了她一眼,丹姐儿半点声音都没有了。 要不是这死狱里头,女人实在少得厉害,以他身份地位,怎么也不能要这么个半老徐娘的傍家儿。 幸而这女人进来之前,就是干这行儿的老手,功夫是顶顶棒的。 男修士低头扫了杨夕一样,这水蜜桃似的的小娘子倒是好,但不是他一个人儿罩得住的。 最多是吃上一口,少不得就要往上献一献了。 杨夕:“你有取死之意,就休怪我心狠无情了。” 李姓男修惊了一下,心中闪过一瞬的惊慌:“什么?” 随即又骂自己没出息,一个练气期的小丫蛋子,自己惊慌个屁啊。 杨夕却根本连第二句话都没有,说动手就动手。且上手就是大招。 天罗绞杀阵——缚。 直接缠成一个蚕茧,只漏一个脑袋在外。左手袖管里窜出七八条翠绿长藤,直接□□了那男人的颈侧血管。 男人的脖子,肉眼可见的瘪了下去。 一个照面,自己连招都还没出,这就要死了? 灵力体力一同的流失,男人终于惊慌起来:“你是精修?!” 杨夕心里存着意,不让他死得太痛快:“干你屁事!”脸上浮现出四圈隐约的年轮。 看见那四圈年轮,李姓男修终于发觉自己踢了铁板。 精到四轮,能断肢再生,能昔人精血,五感敏锐得可延伸千里,还能扎根地下随时汲取灵力。 人修大多不太愿意跟精修打架,因为这种东西只要双脚不离开大地,基本就是个不死之身。但凡攻击力强一点,都难缠得要命。 如果真要干起来,大多都是上阵法,活活困死。 可这李姓男修显然失去了困住对方的先机,反而被对方先发制人的困住了。 他此时内心是真实的惶恐,几乎肝胆俱裂的嚎起来:“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北区狱王,沈从容的手下!我是他手下的班头,整个西区都得听我哒!每天都要向他汇报的!若是沈先生明天见不到我……” 杨夕平平的打断他:“如果沈从容是你这样的行事,我也照杀!” 李姓男修连身上疼都忘了:“你是……谁啊……” “她是断龙闸底下压了三年的,东区七十二死士唯一的生还者,东区的新狱王,杨夕。” 却是沈从容本人的声音。 只见沈从容带着身后三大元婴妖修,从拐角里转出来。面沉如水:“李子,我什么时候准过你在西区,打我的名号伤天害理了?” 沈从容一直走到李姓男修面前,扬手给了一巴掌,扇得男人满嘴冒血。“狱……狱王?” 沈从容见他还能说话,扬手又是一巴掌抽下去。 终于扇得男人吐出一口带牙的血,再张不开口了。 杨夕止住了藤条吸收灵力,她在思考。 一只冰凉的手搭在杨夕的肩膀上,薛无间道:“沈天算给你做脸到这种程度,你该给他个面子。” 杨夕收回了藤条。却没收回束缚的灵丝。 “先生怎么来了?” 薛无间道:“听说你下了地,我二人要请你顿宴席,叫上所有死狱有名号的,帮你这个新狱王立威。”薛无间看了那被捆成蚕茧的修士一眼:“如今看,倒有点多余了。” 杨夕只是道:“逼良为娼,他当死。” 薛无间一愣,“逼良……” 杨夕面无表情指了指自己。 薛无间哽住,点点头:“嗯,放心。” 杨夕这才放松肩膀,任薛无间搂着,走出这片西区。 临了回了个头:“那女人算了,罪不至死。” 薛无间拍了拍她肩膀。 那李姓修士见杨夕这个活阎王走了,噗通一下磕倒在沈从容面前,口齿不清道:“多谢先生……” 沈从容一抬脚尖,垫在他膝盖底下,一勾一挑,又给他提起来了:“李子,你跟了我也有三年吧。” 李姓修士一看沈从容不让自己跪,心里就开始打突突。又听沈从容这样问,又升起半分希望来,忐忑道:“有了,小人是刚进了死狱就投在先生手下的。” 沈从容点点头:“三年,你阳奉阴违,滥杀无辜三十二次,死得不冤。但我无人可用的时候,你毕竟也帮了我。如今给你个痛快,也算全了你我一场相识。” “沈先生?!”李修士知道自己对沈从容不算忠诚,可这死狱里头,又有几个人懂得忠义二字怎写?他做梦也没想到,沈从容竟然一笔一笔,都给他记着帐呢! 被堵上嘴砍头之前,他凄厉的嚎了一声:“沈从容,你他妈忌惮一个小丫头,就要弄死自己兄弟!你个孬种,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你们这些狗腿子,你们真当他成了大事之后,就会放过你们吗?” 堵嘴的妖修在他耳边阴笑了一声:“兄弟,让你做个明白鬼。西区难管,不是恶人管不住,可成大事儿前怎么也的平民愤,你早就是死定了的。”他笑声极低,“至于哥儿几个,就不劳你操心了。沈先生身边儿总是需要人的,矬子里面拔大个儿,咱们永远不会当那个最踩底线的。” 一记手刀横过,鲜血横飞。 手背上闪着金属的质感,拍拍断气的尸身:“下辈子投胎做个好人吧,蠢成这样,为恶不适合你。” 沈从容已经走出了很远,回头叫了一声:“荧惑!” 荧惑一转脸就变成个呆样,应了一声:“唉!” 沈从容道:“那女人也办了。” 荧惑应一声:“唉!” 当晚,庆祝杨夕从断龙闸下生还。 宴会上,到场的一百多名修士,具是死狱中说得上话的大佬,也有少数独来独往的高手。 宴会很丰盛,有酒有菜,有糕饼。 杨夕却在皱眉。 薛无间拉着她介绍: “坐在左边的,是真正的自己人。都是我和沈从容早年的手下,这三年没了外边支援,死狱不好管。就把他们都单出去了。” “右边那些,多是有本事或者城府深的,但大半不是一条心,或者大奸大恶得太过,如果出事,可让他们顶在前头。” “中间这些,有的是个性孤僻,有的是野心大,或者也有些就看不上我和沈从容的行事。但不管怎么讲,还是不希望死狱乱起来,所以都还隐忍未发。你若想管好东区,可以着意拉拢这些人。说不定有些可用。” 一转头,却发现杨夕神色不对,“怎么了?” 沈从容也探头来问:“可是菜式不喜?” 杨夕想了想,决定说真话:“先生,杨夕今天才去了西区。知道这外面人吃的都是什么。先生为杨夕办这酒宴,杨夕不是不感谢,可也还是得说一声……”杨夕顿了一顿,尽量和缓道:“有点造孽。” 薛无间、沈从容俱是一愣。 薛无间从桌上拎起一壶酒,摇头笑起来:“丫头,你知道一壶酒要酿多久?就算我们真敢动宁孤鸾的粮食,也得死狱里头有灵酒师才行。” 杨夕凝眉,她是不知道的。 沈从容拍拍她肩,“昆仑的小兔崽子,怎么都这么招人儿疼呢。来吧,沈爷今儿个让你看看,以沈某过日子的矫情劲儿,昆仑是拿了什么东西,说服沈某扎到这腌臜地方来的。” 薛无间笑他:“你还知道自己矫情。” 沈从容不以为忤,指指自己的脑瓜:“这世上还有人比沈某活得更清醒?” 人生大梦,冷暖自知。 入了算师一门,已经是上了天道黑名单的花样作死了,过了今天没明天的,凭什么委屈自己? 杨夕一路跟着沈从容,来到一个小密室。然后见到沈从容打开一层一层的箱子,珍而重之的取出一只方方正正的,特别可人意儿的食盒。 沈从容感慨道:“昆仑多奇士,都说法术不能平白变出物品,可昆仑就是拿得出这种能变出食物的逆天法宝。不亏是最接近天道秘辛的门派。” 杨夕瞪着眼珠子,下巴直接掉地上。 那分明就是景中秀发明的“热乎乎便当盒”!!!!! 沈从容还在介绍:“此物名为‘珍馐锦盒’,实在是我辈修士居家旅行、坐牢等死之必备!” 杨夕还有点不敢相信,走上去抓起一块灵石填在盒盖上一扭。 沈从容惊讶:“咦?你会用?” 掀开盒盖,里面是一盘明显刚出锅的糖醋鱼。焦皮上仍冒着热气,和熏人的醋香。 杨夕看看盒子,又看看沈从容。 神色复杂得难以描摹:“沈先生,我想,我有办法联系昆仑了……” 第182章 绝地大逃亡(一) 沈从容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你是说,这东西就是以少见的手法刻了一个暗阵,然后有厨师不停的做食物往里传?” 筵席已经撤去,所有来参加的死狱头头脑脑,开大会似的,排列了一屋子。 杨夕小心的窥着沈从容脸色,忐忑道:“邓远之的手艺,是不传的古法,认不出来,也是有的。” 沈从容长长的“哦”了一声,半天没有下文。 薛无间担心他憋死,撤了撤他袖子:“要不你先骂两句?骂完了大家好商量正事儿。” 沈从容平静的回头,平静的看他,平静的问:“真的可以骂?” 薛无间也哆嗦了,“可以。” 沈从容突然站起来,抓起桌上的“珍馐锦盒”就往地上砸。 “拿这种鸡鸣狗盗之术骗老子给你卖命,残剑你特么脸被狗啃了么?什么狗屁正道第一大派,尼玛昆仑就是全派的山大王!花绍棠,我就不信你不知道,你个人型的畜生,我特么日.你老娘!” “算师!手下留盒!”四五个高阶修士呼啦一下扑过来,给盒子当了人肉垫子。 沈从容这个奇葩,常年跟下九流的人群打交道,偏偏又总是一副名士作风。如今一骂人就看出本事来了。 文言脏话夹着蹦,愣是一直骂了半个时辰不带重样的,下面一片善于动手超过动口的修士们,听得一愣一愣,反复被刷新着侮辱敌人亲族的花样方法,以及人类之不知廉耻的终极下限。 半个时辰之后,薛无间捅捅杨夕:“瓜子还有么,再给我一把。嗑没了。” 杨夕摸摸兜:“花生要么?” 沈从容从桌上抓起一壶茶,仰头灌了一口,稳稳把杯子放在桌上: “行了,我骂完了。咱们开会说正事儿吧。” 薛无间一顿,然后立马拍掉手上的瓜子皮,跳起来道:“那个,情况大家也都清楚了。也没啥可说的,就让咱们东区狱王试试能不能行吧!” 一片安静。 薛无间带头鼓掌。 众人群体鼓掌。 杨夕咬着一颗花生,浑然没从沈从容的突然结束里面,回过神来。 那日之后的四五天内,死狱所有人见了沈从容都是绕着走。实在绕不过就笑脸相迎。 不知情者各种心慌:“这怎么了,你不一向是薛兵主那派,不待见姓沈的么?” 知情者仰天长叹,“你不知道,沈算师心里苦哇。” “啥意思?” “别问了,总之以后别得罪昆仑。”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咱们回过头来说当时。 当时,杨夕在一屋子枭雄的眼巴巴的目光中,盘腿儿坐在桌子上,把食盒往两腿中间一夹。 左手摆好了一盘子死狱里能收集到的灵石。 杨夕郑重的:“我要开始了啊!” 薛无间插了一句:“要不你还是坐椅子上吧,你这样跟盘菜似的。” 杨夕摇头:“不行,影响发挥。” 底下人纷纷猜疑,到底是有多快啊?还要固定姿势? 然后,这群没见织女人偶师的死狱土鳖,就活生生被能一人完成十六人天罗绞杀阵的奇女子给开了眼! 真特么涨姿势,那是人手么? 细白的手指在空中化为一片残影,唯有三个落点是清晰的,灵石,按钮,盒内。那超越常理的手速,不是任何一种法术可以办到,须得是经年日久的千锤百炼,每时每刻每一次都卡在突破自己的边缘,堪堪迈过,再度向前。 战技由来是各种法门中最不受欢迎的。 因为它不靠悟性,不靠天赋,不靠一本法诀读懂了就能用,甚至千百年的境界都碾压不了它的难关。 他就是靠一个勤字,一点点,一日日,水滴石穿一样积累下来,笨拙得不像个修士。 而眼前的这个姑娘,她以一人之功,做到了十六个人合力的分量。以修士的身体,精修的自愈能力,漂亮好看的手指上都磨不去那陈年的斑斑伤痕和旧茧。 这景象太过震撼,以至于死狱凶徒们一声未发。只觉得那个水蜜桃似的小女修,她那白里透着粉嫩的脸蛋上,仿佛都发了光。 “艾玛,这绝壁是我女神呐!” “艹,大家都没说话,你能不这么破坏气氛么?” 这闪电般的速度,一直持续了一个时辰。眼看着身旁的灵石流水样的用出去,杨夕鼻尖滴汗,然而眼神不动。双手的速度非但没有慢下来,反而还有越来越快的趋势。 薛无间、沈从容都已经砸上了全部家底儿,然而此时也根本顾不上灵石的消耗了。 薛无间只是问:“你确定昆仑能反应过来吗?” 一滴汗水从杨夕的鼻尖儿上滚落,滴进便当盒里。杨夕眼神沉静:“只要小王爷还在,就一定能。” 此时的杨夕,尚不知道那个七窍玲珑的小王爷已经身陷云家大牢,日日受烈火份心之苦,眼看就要不活了。 也幸亏景中秀陷在了云家大牢。因为如果他仍然掌控着热乎乎便当盒的传送阵源头,那么在这个战争失败,全民恐慌的年月里,他就是再没心没肺,也定然腾不出精力去折腾自己的歪才。 他从不是发战争财的料子,这是位心地善良的年轻人,甚至有一点软弱。 可是骨子里的纯善足以支撑他的脊梁,腾出所能掌控的全部资源,赌上身家,赔上性命,支持他一直怕得要死的那位邢铭师父,继续打仗。 可是景小王爷突然失踪,他鸡蛋永远不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小市民个性,让昆仑的官方,并没有得到他的全部遗留物。 比如这个全世界统共就卖了三十个的,限量版“热乎乎便当盒”。 是的,只有邢首座送给沈算师的那一只被特意更名为“珍馐锦盒”,因为邢铭认为:沈从容其人附庸风雅,如想顺利拐骗,当投其所好!(正直脸) “热乎乎便当盒”的传送源头,落在了胖厨子朱大昌的手里。如果是旁人,东家都失踪这么久了,作为一个雇员只怕早就退散了。 但是架不住朱大昌他傻啊!他实在啊!他厚道啊! 这位昆仑不可多得的傻胖子,带着三十个厨师,坚守岗位,三年不曾退缩! 谁说基层岗位不能干大事儿? 朱大昌正用他三年如一日的坚持,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终于换了巨大的回报! 在阵法开始不断的闪光,食物被传送走的速度骤然加快的时候。 厨师们就第一时间报告给了朱大昌。 如果是景中秀在,当场就明白是有人在故意拆台了。 但是架不住朱大昌他傻啊!他实在啊!他厚道啊! 这个昆仑不可多得的傻胖子,闻言一听就炸了。 这特么谁啊?是饿疯了吗? 我了个去,三十个厨子还喂不饱你个作死的小妖精! 这简直挑战我们厨师的尊严,绝壁不能忍! 抄起锅铲,冲上灶台,撸胳膊挽袖子,赌上厨师的尊严,跟阵法对面那万恶的饿死鬼投胎拼了! —皿—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 就转化为一场,杨夕一人与三十个厨子之间,关于尊严的巅峰对决! 世纪之战,旷古绝今,谁看了谁知道! 死狱的凶徒们尤其知道。 他们不但眼睛看着,嘴里还吃着呢! 杨夕手速不断加快,后来根本顾不上把菜放下,从“珍馐锦盒”里掏出就顺手往身后甩。 第一次,甩了薛无间一脸红焖大虾。 第二次,沈从容伸手接过水晶蒸饺,就往嘴里塞。 薛无间瞪着他。 沈从容:“你看我干嘛?倒霉又不是一两天了,吃么?” 薛无间没接蒸饺,他剥了一只虾吃。 到后来,人类已经无法阻止杨夕,和那些为尊严而战的疯狂厨子了。 屋子里死狱的大佬们,完全消化不了这么多食物。 沈从容吃到最后,只能扶着墙,挣扎着推开门: “靠!让死狱所有还活着人都来领饭!今儿个咱新上任的东区狱王大请客,管饱!” 于是那一天,死狱里所有人,不论贫富,不分贵贱,无论男女,无分仙凡都或多或少的得到了一份精美的食物。 到处洋溢着过年的喜庆。 因都知道今天本是东区新狱王走马上任,开宴会的日子。 自觉地就把这当成了宴会的外延。 怪不得那东区的狱王断龙闸下压三年都没饿死,原来人家是个厨子! 厨子好啊,厨子好啊!这一上任就解决了民生问题,一看是个干事实儿的啊! 总结:好官呐! 那边杨夕眼睛都没离开手中的盒子: “再来一盒灵石!” 薛无间已经连哄带骗,连搜带抢的坑光了屋里所有人的灵石储备。 有那事先不肯交灵石的修士,已经被扒得全身精光,死死捂着裤裆:“没了,薛兵主,真没了!” 杨夕又一声喊,头也不抬: “叫宁孤鸾来帮我!” 薛无间二话不说,一路急行,拎来了人偶师师兄。 鸟师兄一听状况,完全没get到重点,神马?有人跟杨夕在比赛!这绝壁不能给昆仑丢脸啊! 掏出家底,灵矿洞往地上一砸,“采,就地采!采多少用多少,师兄给你顶着!” 于是死狱中所有剑修,在薛兵主的带领下,抄起灵剑当铁锹,冲进灵矿,开始凿灵石。 事实证明,硬碰硬果然是剑修的强项。 灵石不停的开始被扔出来,然后被“没有用的”体修们,一块一块传递到杨夕的手边。 杨夕目不转睛,一边继续飙手速,一边对宁孤鸾道:“师兄看见我动作没有,照我动作,跟我配合。” 宁孤鸾毕竟是久经训练的人偶师,手速虽然比不上杨夕,但也不是盖的。 只观察了一会儿,二人便交叉来往,配合无间。 于是,食物被取出的速度又提升了一个量级! 于是朱大昌这边压力骤增。 胖厨师们累得呼哧带喘,手都哆嗦:“老朱,说好的工作清闲福利好呢?尼玛这工作到底哪里清闲了?前几年的清闲,今天一天全还回来了!我觉得今儿做了得有两万人的饭!” (师傅,您真相了!) 朱大昌力压群雄:“别吵吵,都炒大锅菜分盘儿装了,老子不信撑不死他!” 一个厨师快手快脚的把刚蒸好的八百个馒头,按照五个一盘的比例填进阵法里。 一一边呼呼喘着粗气:“老朱,你跟我说实话,这玩意儿真不是坏了吗?无底洞也不是这么个填法儿?” 朱大昌扛着一锅粉蒸肉挤过来,镇定道:“不是坏了,我以前见过这么快的被人拿东西。当时杨夕就是饿怕了,想要多存一点……” “咣当——”整锅的粉蒸肉倒扣在地上。 朱大昌瞪着一双圆眼:“杨……夕?” 这汉子极其厚道,丢下锅铲就往外跑。 “老朱,你去哪?” “饭不用做了!对面自己人,我去找残剑先生!”人已经跑没了影子。 杨夕又一次扭开盖子,没有看到食物的时候。 巅峰对决,已经足足进行了三个时辰。 沈从容机械的看了三个时辰,几乎有点不适应了:“它坏了?” 杨夕放下手臂,两手止不住的打抖。 “不,他们终于收到信儿了。” 沈从容没能理解。 杨夕废了好大劲儿,才把早就坐木了双腿搬直,抬起眼道: “景中秀出事儿了,这个收到信儿的人应该是朱大昌。您说的对,昆仑只怕受灾不小。” 薛无间从灵矿洞里爬出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嘴里的小蛇一副累瘫的模样,掉出半截细长的身子:“接下来呢?” 杨夕手脚都在打抖,腰背却挺得直。 “等吧,等昆仑想办法。这盒子只能单向传送,而且只能传吃的。能不能救命……但愿邢师叔没有也出了事……” 于是,全体死狱进入了漫长的等待之中。 这种生死全系在别人手上的感觉,比之前的豪无希望还要难熬。 第183章 绝地大逃亡(二)补齐 杨夕一从宴会上出来,就累瘫了。 她本就刚从“植物人”状态恢复过来,走路都得宁孤鸾背着才能轻松点,现在却用极限状态跟人拼了足足三个时辰的手速。 一停下来,五根手指都合不拢,她昏睡了两天两夜。 再次睁开眼睛,是在宁孤鸾的破石洞里。 狭窄的石洞,江怀川不在,宁孤鸾尚未回来。 杨夕猛然坐起,衣服都没批就往外冲。被恰好归来的宁孤鸾一把抓住了,“你干嘛?盒子那边儿还没信儿呢。” 杨夕回头看了一眼石洞,心口还在那垂死挣扎一般的跳动。 “师兄,你在门口等我一等,如果我一盏茶的时间还不出来,你就把我弄出来。” 不等宁孤鸾回应,杨夕就转头进去了。 小麻雀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运用他那绝对超越其他禽兽的智商,也没能理解人类有一种心理疾病,叫做应激性性心理障碍。 在一个黑暗无人的封闭空间呆了三年,杨夕毕竟还是个人,易招心魔的小驴崽子,心脏其实并不比旁人强大。她得了自己并没听说过的“幽闭空间恐惧症”。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宁孤鸾刚要往里闯,杨夕自己掀帘子出来了。 宁孤鸾:“杨夕,你没事吧?你脸色白得有点吓人……” 脚步稳健,眼神清明,只有双手不易察觉的微微发抖。 杨夕把手背在身后,摇摇头:“不要紧,能扛住。” 她说的不是没事,她是说能抗住…… 宁孤鸾跟这个小师妹朝夕相伴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他当然知道这个个子娇小的师妹,她比任何人都还要能扛。 宁孤鸾皱皱眉,看着杨夕一副沉思的模样。 其实他隐隐的,也有感觉。一别三年,这头驴子变了不少。她比从前话少了,经常露出这样在思索的表情,果断还是果断的,只是……好像自己给自己上了一副笼头,更执着于拉车,而不是尥蹶子了。 “听说你找着钱二了?”宁孤鸾说。 杨夕一愣,“你怎么知道?” 钱二看起来有独立门户的想法,杨夕就没打算特意跟宁孤鸾提起。 宁孤鸾撇嘴笑笑:“还不是你面子大,薛兵主、沈算师流水似的往那小破洞里送东西,现在全死狱的人都知道他是东区新狱王的关系户了。”笑容忽然变得不怀好意起来,“还有人说,你是个眼残,挑男人的品味……啧啧。” “这都什么跟什么?”杨夕果然被逗乐了。 宁孤鸾宽慰了一点:“你不去看看?钱二估计挺想跟你说说清楚的。” 杨夕又一次顿住了。看看,又能如何呢? 说什么?说那个叫土豆的孩子你帮我好好照看,说我不小心捂活了一条毒蛇,害死了他爹娘,你千万别让他知道? 还是去跟那饿得黑瘦黑瘦的小土豆,说一声苍白无力的,“对不起”? 杨夕从没想过把土豆带过来养。仇陌的事情最好就终结在她手里,上一代的仇怨,土豆知道得越少就越幸福。 何况自己这种有今天没明天,指不定哪天就被什么小角色复仇捅死的生活,她是能保证他喜乐平安,还是能保证他衣食有靠? 我可真没用啊。 杨夕又不想说话了,她对宁孤鸾道:“胳膊腿儿还是有点麻,我出去溜溜。” 宁孤鸾叹口气,为自己不争气的情商和智力。 说是不想看,可杨夕走着走着,还是绕到了西区。 直到站在钱二的洞口前,看见那焕然一新的帘子,心里暗骂自己的两条腿:“私自揣度主子意思是有罪的,你们知道不知道。” 矫情个什么劲!想看就看一眼,横竖不知道是不是看一眼少一眼呢! 一进屋,却见薛无间也在,正给几个孩子念故事。 杨夕一窘,如此温暖的薛兵主,虽说和人物画风挺搭,但的确没见过。 薛无间一本正经的念:“只见吊丝大喝一声,你们这些凡人的智慧,还不快快给爷霸气侧漏面前颤抖。一剑砍出,王霸之气震翻全场,只见那虚空都要破碎了。众人这才知道,他原来竟一直隐藏了实力,是扮猪吃老虎来着。不由纷纷感叹,这份心机,这份城府,必然会成为一代大能。 “对面的元婴期修士,果然一脸悔不当初的模样,跪地大喊:大哥,饶了我吧,我心甘情愿给你当小弟!” 孩子们一个个听得眼睛晶晶亮,土豆就趴在薛无间的膝盖上,口水都要滴到人家薛宾主高贵冷艳的袖子了。 钱二也在一边状似闭目炼气,实则竖着耳朵一直听。 杨夕溜达过去,瞄了一眼页眉上的书名。 嗯,眼熟,《吊丝修真指南》。 不过薛兵主,你堂堂元婴期剑修,前断天门兵主,现死狱狱王,虽然倒霉了一点,也是妥妥的修真界人生真赢家,看这种话本真的能找到乐趣么? 杨夕点了点书页,“我怎么没看过这段,我记得这个叫林吊丝的,不是已经显露过一次随身空间了么?” 薛无间一看是杨夕,认真回到:“你看的那是第一部,我这是第四部。林吊丝又得到了一个系统,每一个人称赞他,他的功力就会上升。” 杨夕一僵,神色复杂道:“真的……很有想象力。” 薛无间叹一声:“景中秀虽然心思不往正道上用,但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不怪你们邢铭千方百计的想要他。” 杨夕:“?” 等等,这话隐藏的信息量有点大。 薛无间一脸惊奇:“你不知道吗?这个《吊丝修真指南》的作者,王爷才是真绝瑟,就是你们昆仑景中秀的笔名。首发还要昆仑内售,第三部开始,题记都是花绍棠写的呢,这本书可赚了不少灵石……” 杨夕扶着墙坐下来,“让我静静……” 门派的节操早已喂狗好多年,她应该适应了的。 又在那听薛无间念了一会儿书,杨夕看着笑得口水滴答的土豆。觉得心里的烦躁好象少了一点。 就是为了你们这帮小兔崽子的好日子啊,我们这帮大人才这么拼,这样也许有一天,你们就不用拼了。 薛无间的声音,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像他的剑意,温柔透亮,沁着心脾的醉人。 杨夕听了一会儿,站起来准备走了。 钱二却突然追出来:“杨夕……” 杨夕谨慎的瞪他:“你要敢问我爱没爱过,我这就把你阉了!” 钱二哭笑不得:“不是,他们竟然还传到你耳朵里了……我只是想,我一直欠你一声谢谢。” 谢谢你当初,给我生计,谢谢你如今,全我尊严。 杨夕一愣,有点不自在。 就好像人生活了十八.九,今天才发现自己身上居然长了手和脚这两样东西,不太知道往哪摆了。 “还有,我觉得你可能会愿意留着这个。”钱二递了一条珍珠链子给她,笑了一笑,没有多问。转身回了自己的石洞。 珍珠留下的链子,挂在土豆肚兜上的那条。 薛无间的声音,温柔的传出来:“那美貌的女修临死时想着,这一生一世的缘分,我总要给他留个念想……” 杨夕捏着那条链子,依旧没有目的的在西区闲逛。 一边观察着这这个三不管地区,人们的生活。 万一没能联系上昆仑,其他办法也不能马上出去的话,就先把这些人接手到东区吧。也许,我还罩得住他们一时。 其实我折腾了这么多年,还是做过一些好事的吧? 却不知西区的人,默默看着杨夕走过,默默在她身后摇摇跪拜。 “快看快看,那就是东区女神,食物之神,拜她有饱饭!” “真的?灵吗?” “怎么不灵,沈算师身边儿传出来的,据说还保佑桃花运,比送子娘娘还好使呢!” “真的呀,最近我跟我老婆总觉得心有余力不足的……” “快拜,快拜!” 可见修士当中,也有“凡人的智慧”…… 杨夕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条门帘很艳丽的通道。 当看清每一个门帘,都不停有男人抱着食物进门,然后空着手出来的时候。杨夕终于反应过来——这就是那个凡人小伙儿说的,西区那条巷子? 杨夕左右眇了一眼,尽量装出一副自己不是走错了的淡定样子。 目不斜视,一走到底。 转身,却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地方。 “折草斋”三个刻在石洞上的字,几乎闪瞎人眼。一身雍容打扮的折草娘,站在门口牵着一个挺壮士的小青年儿:“都跟你说了,你来不用拿吃的,你要天天住我这儿,我养着你都成!” 小青年红着脸:“不敢住,腰疼。” 然后一个更健壮的汉子,从屋里探出半个光膀子,“阿草,进不进来了?再不进来我走了啊!” 折草娘一扯那小青年:“走,姐姐教你玩点新花样。” 小青年脸更红了:“上次,上次我好几天都没缓过来。” 杨夕目送那三人十分和谐的掀帘子进屋了。 我真是给折草娘这女人跪了……你好歹也是个元婴,在这里挂牌卖笑真的行? 杨夕又转头四下去瞧,一看就知是在找东西。 果然,在不远处的墙角,看见了坐在地上喝酒的梅三。 她仰头靠在石壁上,一条长腿曲起,另一条则远远的支出去。 头发是微湿的,两眼漫不经心的望着洞顶。 这一看就是个喝闷酒的架势。 其实杨夕一直觉得梅三这人很奇怪,这世上再没有另一个人让杨夕有如此感觉。 明明那么潇洒,浑不在意飞短流长。有时又现实得惊人,一个熹微的点滴就能让她改变立场。 就像现在,她双手自然的下垂,微微弓着脊背,肌肉却是紧绷的。好像灵魂下一刻就会冲破腐朽的躯壳,破体而出。 亦正亦邪,大约就是这样吧。 “丫头,你再这么盯着我看,我就要忍不住发.浪了。” 梅三一双眼睛轻佻的看过来,因为喝了酒,眼尾有微微的红晕。 杨夕往前走了两步,稳稳的背着手,继续盯着。 “你浪一个,我看看。” 梅三一顿,然后眯着眼笑起来: “哟,这可真是长大了,*都学会了。” 不知道为什么,杨夕总觉得她笑得很悲哀。 “你不进去么?”杨夕用下巴尖儿比了比折草娘的石洞。 梅三不解的挑起来一边眉毛,看起来很风流。 杨夕于是道:“你不是折草娘的相好么?” 梅三一身风流妍态全收回去了。用一种看海怪的眼神,震惊看着杨夕: “你不会还以为我是男的吧?我要是阿草的相好,她在屋里会男人,我给她守门,那我得多心大?” 杨夕也愣:“呃……你们的圈子……不都是那样么?” 梅三眼睛里静静的,看不出水花。可杨夕还是感觉到自己这句话,好像踩了她的雷区,只是她被踩惯了,已经做不出恼羞成怒的姿态。 可她也有自己发脾气的方式,抬手一卷,扇底风卷得杨夕直接扑在她身上。抓着杨夕一只手按在胸口:“明白了?” 杨夕动了动手指,有一点点软。迟疑道:“胸么?” 梅三立起眉毛:“难道还是包子?” 杨夕小心的看了她一眼,挺纠结的道:“哪有包子,顶多就是荷包蛋。” 没错,闻名修真界的第一女邪修,号称最美艳勾人,无人能拒的妖女,媚三娘……她是个贫乳。 (所以扮男人才毫无压力) 媚三娘:人艰不拆啊……qaq 第184章 死狱大逃亡(三) 媚三娘拎着杨夕的肩膀扔出去了, “蜀山第一艳祖桃夭洞听过吗?桃夭老祖媚三娘,就是你面前的姐姐我,胸大有用吗?胸大有用吗?姐姐今儿个就郑重给你上一课,女人的魅力跟胸大胸小,脸白脸黑,腿长腿短,屁点关系都没有!” 杨夕:“……” 姐姐,我不过是说了你一句胸小,你至于连画风都变了么……感觉,杨夕挠挠头,你好大怨念的样子。 媚三娘按着杨夕的脑袋,“看着。” 她还是那么坐在原地,几乎没怎么大动。只是挺直了脊背,抬起头来,把额前的刘海扒拉下来遮住了一半眉眼。 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落魄气场。 杨夕:明明更不好看了呀? 一个还算英俊的男人,扛着很多食物走过来,整张脸上都是不可一世的骄傲。 媚三娘在他路过的时候,忽然把一手□□了自己的留海,极潇洒的往上一捋,仰起头,露出一双光华四射的桃花眼,轻笑:“这位英雄,脚步匆匆是要去哪儿啊?” 杨夕惊奇的看到那个男人突然就走不动步了。 自己坐到媚三娘旁边,两人对饮了好一会儿,确定媚三娘不做“生意”,才遗憾的离去了。其中全过程,都是那个男人在不停不停讲自己的过去,自己的历史,媚三娘只是偶尔呛他一句: “啊,那地儿我三百年前去过。” “啊,那灵果我家都喂兔子的。” “啊,那个人呐,来找我借过钱,没让他进屋。” 男人走后,杨夕惊呆了。这可跟印象中,曲意承欢,小心讨好,各种卖肉的“勾引”太不一样! 媚三娘挑挑眉:“傻了吧?” 杨夕:“你明明都在欺负他,他图啥啊?” 媚三娘喝了一口酒,喝出一团淡淡的酒气,眼神朦胧: “欲.望,是人身上最有趣的东西。人这一辈子,所有的行为都被它役使,就像逃不开的魔障。 “看起来,人的欲.望很像,男人想要女人,女人想要衣服,可那只是表象。 “男人可能是想要宏图霸业,万人景仰,因为知道自己是个怂包做不成,便转而寻求更弱势的女人来景仰。女人想要的可能是白首不相离,因为搞不定男人的感情,便转而搞定男人的钱袋来安慰。” 她揉了揉杨夕的脑袋,像揉个什么动物。 “刚才那个男人,有貌,有财,却扛了一大堆食物跑这地界儿来找女人。他是为了找女人么?不是,他是想炫耀自己的本事,瞧,我连招个窑姐儿都比你们大方。这种男人必然不是有什么真本事,一直如此能干,只怕是来到死狱才发家的也说不定。 “这种人眼高手低,一辈子都做梦,想得到什么女神的垂青,从没想过特么的自己有没有锻炼出值得女神垂青的条件。这种男人看见什么特别的东西,总会觉得是自己的天命到了,女人在他面前越是乖顺,他越是不满觉得你配不上。你越是显得能耐,就是不停扇他的面子,他也能死皮赖脸。” “拨开欲.望的表象,拈住本质的那根儿线,你会发现人呐,实在是一种愚蠢的东西。” 杨夕愣了半天,“那你看着,我那根儿线是什么样的?” 媚三娘转过脸来,漫不经心的盯着她看了许久:“你是孤儿吧?” 杨夕一愣:“不是。” “那就是被人抛弃过。” 杨夕没出声。 媚三娘转过脸不再看她,漫漫道:“总想变得很重要,不甘卑贱,如果有什么事儿是非你不可的,就算刀山火海,十死无生,你也去了。” 杨夕还要问,媚三娘却忽然站起来,“我讨厌分析女人的*,你要想学勾男人,我倒可以教你。” 说着,解开了领口一颗扣子,做出个潇洒的站姿,对旁边儿一个出门送客的窑.姐儿抛了个玉树临风的媚眼儿。 一身风流渣攻的气场,简直不要太外放。 窑姐儿脸上一红,啐她一口。闪身进洞了。 杨夕:“……” 媚三娘望着天顶叹道:“女人,可怜呐。” 杨夕挠头,觉得这桃夭老祖大约是喝高了。 脑筋里面隐隐约约浮现出个人影儿,小心问道:“那要是个,一心求剑,心地正直,不畏生死的男人,该怎么……” 媚三娘发现了什么有趣事情的转过头来,调笑着睨她:“剑修那帮子爷们儿,多半没见过什么世面,又不开窍儿。直来直去,挑最骚气的来,基本都扛不住。” 说着,若风拂柳的转过身,甩出一个浪到死的飞吻。 杨夕顺着方向看过去,只见正走过来的薛无间,突然扶了一下墙。 杨夕:“……” 薛无间扶着墙站稳,警惕的瞪了媚三娘一眼。 媚三娘又窝回墙角喝酒了,一副半死不活样子。 薛无间道:“杨夕,有信儿了,但是我们看不懂。” 当着媚三娘,薛无间说得极隐晦。但杨夕马上就懂了,正色道:“带我去看。” 脚下匆匆,却忍不住问:“先生,她也是元婴,为何凡事从不带她商量?” 薛无间冷哼一声:“前后找过他不下十次,除了男人风.月就没见她谈过别个。谁还敢跟她议事?她一身修为可都是采阴补阳上来的!” 杨夕拧了拧眉毛。 就听身后传来媚三娘漫不经心的调子: “丫头,有空了来找我啊,我给你捯饬一下模样,看你那两个脑袋上那两个包包顶片叶子就不顺眼,啧啧。跟两个胸夹了个丁丁一样。” 这条巷子里都是爆笑。杨夕和薛无间的脸,一起青了。 …… 昆仑隔了两天才传来消息,死狱里的人们都觉得这实在太慢,等得煎熬。 实际上,昆仑一方的行动已经是快得惊人了。且在修真界很是掀起了一片腥风血雨。 朱大昌发觉的那天,邢铭恰好在山门内,找高胜寒有事。 所以二人是一起听了朱大昌的汇报。 高胜寒拍着桌子,连赞了三声“好!有功!当赏!” 邢铭却没那么乐观,“小猪,你可知道景中秀一共卖出了多少便当盒?” 朱大昌一愣:“三十个。” 高胜寒脸色也沉了。 朱大昌不明所以:“首座……堂主……” 邢铭耐心跟他解释:“这盒子传送是单向的,这就意味着除非我们能在追回盒子的过程中,刚好找到杨夕,否则递过去的任何消息,都可能被旁人截获。” 朱大昌傻了,他光顾着高兴,哪里想到这么多? “那……” 邢铭和高胜寒对视一眼,“不管怎样,先追回所有能找到的盒子。” 于是,昆仑战部在接下来的两天内,表现可以用疯魔来形容。 顺着景中秀当初留下的帐册,一个一个找到买主,或者是买主转送的人,甚至是杀人夺宝的凶手。 挨个要求,高价回购,两倍不行五倍,五倍不行十倍。十倍的价格还不肯,威逼利诱轮班上。 半夜入室开门撬锁的偷;坑人赌博输光了家底儿骗;把人小老婆的把柄握在手里威胁跟正室夫人爆料;甚至什么把柄都抓不着,激进得直接拖进暗巷里,套上麻袋直接抢。 以至于一夜之间,修仙界冒出流言,说昆仑的“热乎乎便当盒”事关飞升秘密,才引得昆仑战部如此疯魔。 有自知护不住盒子的投机之辈,甚至把盒子的价格直接翻了一百倍送到多宝阁拍卖。 四方豪杰,闻风而动。 结果,多宝阁主百里欢歌,直接把那玩意儿翻到二百倍,内部闭购。 着人给昆仑送回来了。 “阁主只有一个要求,昆仑若得任何景中秀的消息,还望高堂主能知会一声。” 现在,昆仑台前理事的是刑堂堂主高胜寒。送走了多宝阁人,回屋就看见邢铭不知什么时候从内室出来,坐在桌边,掂着盒子笑:“二百颗九品灵石,说送就送。这满满的壕气儿……” 高胜寒脸色奇臭: “我看他就是来摆阔的,这次事过,天下谁人不知昆仑欠他多宝阁一个人情?”看一眼盒子,“看在他对景废秀真诚的份儿上,暂且饶他。” 没办法,巍巍昆仑,人穷志短。 一提起灵石二字,连掌门人花绍棠,都是有些气短的。 邢铭摇摇头:“他跟秀秀,渊源颇深。我若没有大兴王朝军神这一重身份,只怕景中秀早成了他百里欢歌的徒弟。” 至此,昆仑成功收回了二十七只“热乎乎便当盒”。 邢铭站在传送阵前,“但愿另外几个,都已经无人在用了吧。” 三十个胖厨子,手持擀面杖,严阵以待。只觉得此生从来没有做过如此重要的事情。 只朱大昌心里还有一点点犹豫,自己走的时候是不是说漏嘴了,给五代守墓人传消息什么的,这些老哥们也不知道靠不靠谱。 谁知,邢铭负手一笑:“各位师傅不必紧张,帮忙和面就好,我来做饼。” 三十个厨子只有朱大昌一人是昆仑出身,但连同朱大昌在内,全都斯巴达了! 高胜寒坐在邢铭身后的椅子上,捂着脸不忍直视。 谁能想到沙发果决的昆仑战部邢首座,剥开外表,内里竟然是如此柴米油盐的一个男人。 唔,高小四儿小时候,经常吃邢铭给做的麻糖。 待一张晶莹透亮,用麻酱绘了图文的薄饼从锅里起出来。折巴折巴,样子都没看清,就被邢铭塞进了传送阵中。 邢铭两只袖子挽到手肘,一手仍握着锅铲: “能做的已经做尽,接下来,就看五代守墓人的悟性了。搞不好大家要连轴转,都坐下歇歇。饼还有多,都垫一口。” 朱大昌:“卧槽!” ………… 杨夕赶到的时候,几十个死狱凶徒,正神色严肃的围着一张饼。 沈从容抬头,“杨夕,你们昆仑还自创了文字?” 杨夕过去一看,尼玛,这麻酱画的一堆圈圈杠杠是什么鬼? 杨夕不动声色,闭上眼想。 假设对面是邢师叔那个筛子一样的心眼儿,突然通过这么离奇的方式得知了五代守墓人的消息。 第一个考虑的会是什么? 单向传送,如何沟通? 不是,这是必然会被克服的困难。不值得考虑。 应该是……安全。 小王爷的盒子不可能一个都没卖出去,防止信息旁落,所以没有直接写字,或者画画。 我一定能读懂的,旁人大多读不懂的…… 杨夕睁开眼睛,再看那圈圈杠杠。 “我知道了。” 那些圈圈代表拳头,杠杠代表手指,不同的角度代表向上向下的姿势。 这是昆仑战部的手语! 杨夕并不跟任何人解释,一个手势一个手势的破解,昆仑门内,按理说这手语不是什么秘密。 可战部以外,如果不是真正心向昆仑的弟子,根本不会特意去学它。 真是简单粗暴的区分方法。 过了约有一盏茶的时间,杨夕从破解中抬起头来,神色有点复杂。 “真谨慎呐……” 沈从容忙问:“说的什么?” 杨夕纠结道:“对面应该是邢师叔没错,他们要确定我的身份。” 薛无间道:“放心,这屋子里都是信得过的,你直说无妨。” 一圈凶徒,猛猛点头。 “我不是信不过诸位,实在是事关师门耻辱,杨夕……” 沈从容炸了,揪着杨夕的袖子:“我的小贵人!沈爷我做梦都没想到,你这助死狱脱困的命数是应在这盒子上了,沈爷脸皮都丢到姥姥家了,你能不能就别矫情了?” 杨夕实在是觉得对不起沈算师,到底是说了:“邢师叔问,我在昆仑最好的友人,被吓尿了得时候,一般管自己叫什么。对应着明日的时辰,再次打开盒子。” 薛无间:“?” 沈从容:“?” 死狱凶徒:“???” 杨夕捂脸:“我在昆仑最好的友人,至少是邢师叔心中最好的友人就是景小王爷。他吓尿了的时候,一般管自己叫张二狗!” 第185章 绝地大逃亡〔四) 因为景中秀又名张二狗。十二地支,戌者对应狗。于是,在第二天的戌时正,杨夕第二次开启了食盒。 这一次,邢铭又问了问题,依然是战部手语: “汇报你的位置。 “死狱,则一炷香后开盖。 “非死狱但在南海,则两炷香开盖。 “出了南海但很近,则三炷香开盖。 “出了南海远得没边了,则四炷香开盖。 “不知道什么地方,五炷香开盖。” 显然,因为送过沈从容一只“珍馐锦盒”,残剑第一时间便从沈从容手上的盒子开始排除。 面对一只单向传送的盒子,邢铭相当聪明的让杨夕做选择题,并且把传送时间这个唯一能由杨夕掌握的变动,运用得相当好。 薛无间一拍大腿:“好个残剑,干得漂亮!” 沈从容立刻亲手点香,死狱封闭了三年,也就只有他这种精致人,才会仍有香这种存货。 屋里所有人,眼巴巴望着那香。 一炷香燃尽,杨夕又一次打开盒子。还是选择题, “旁边还有多少人? “个位数,一盏茶。 “十位数,两盏茶。 “百位数,三盏茶。 “千位数,四盏茶。 “万位数,五盏茶。 “比死狱原本的人数更多,六盏茶。” 于是一屋子开始喝茶。沈从容瞪着自己的好茶:“怎么就换茶了?还有,有必要这么多人一起喝么?” 薛无间偷笑:“大约邢铭觉得,香这东西,死狱不好找吧。所以邢铭怕第一个问题的答案,燃了五炷香,然后就没了。” 众人中大半灌了五盏茶之后,沈从容一脸肉痛。 杨夕又一次打开盒子。 “滞留,以及联系的原因? “被困住了,走不掉。一百个俯卧撑。 “有事要做,求帮助。二百个俯卧撑。 “已经在出来,但是找不到路。三百个俯卧撑。 “其他,四百个。” 于是一屋子人又开始做俯卧撑…… 沈从容气得嘴都哆嗦:“老子刚泡了第二壶,怎么又换了?邢铭这是个故意玩儿我么?” 薛无间眨眨眼,也不知道为何。 杨夕叹口气:“大约邢师叔终于想起来,这才是最节约的办法吧。我们昆仑穷惯了,沈先生您多担待。” 然而一屋子俯卧撑做的速度根本不一样,沈从容气喘吁吁:“按谁的算?妈的,为什么是百?” 杨夕想了想,“个的话,大约不太好预测。那边儿肯定也有人跟着做呢。理论上应该是我的速度,可是……”杨夕咬了咬嘴唇:“我的速度邢师叔又不可能知道。” 看了看仍然一丝不苟俯卧撑的薛无间,“邢师叔听说有万人以上,那么,按剑修的平均速度差不多。按薛兵主的应该没错。” 沈从容趴在地上,浑身散发着暗黑气场:“所以,这回又不用取平均数了么……杨夕,你能不能别等老子都做完三十个了才说?” 杨夕讪讪笑,艾玛,总是坑到你,这是怎么回事? 薛无间做完一百个俯卧撑,站起来拿手扇扇风,俯视一屋子累得死狗样的法修、阵修、丹修,淡定道:“有点热啊。” 沈从容:==凸! 再次打开盖子,杨夕遇到了一个难题。 “剑在吗?枪在吗?乌龟在吗?女人在吗?” “每隔一百个俯卧撑的时间,在的话拿一张饼,不在连拿两张饼。” 这是什么意思? “这肯定是代指什么东西的暗语,”沈从容一手在桌面上轻敲,这次的回答不是按时间卡,所以大家还能群策群力一下。“杨夕,这套符号,并不是什么都能表达吧?” 当然不能,手语能表达的意思,多是很简单的。战部手语更是大多跟战斗常用的有关。许多意思都要拆开来表达。 比如南海,就要一个“南”,与一个“大片的水”来表达。 而死狱,则是“南”“大片的水”“地下”“坐牢”。 不过杨夕学会了不必要的不说,也就没告诉他们这些是手语。 要说这套符号里最难表达的,大约就是名字吧…… 杨夕目光扫过,薛无间正在吃饼。 杨夕忽然死死盯着他。 薛无间一顿:“不是都看完了么?不能吃?” 沈从容一鞋底子扔过去:“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薛无间淡定道:“我一会儿还得俯卧撑呢,不吃难道饿着?” 杨夕忽然起身:“我想到了。”转身回到食盒钱,扭开,拿了一张饼。阖上。杨夕看了看,这次的饼连符号都没有。 薛无间二话没说,把饼往嘴里一塞,腮帮子鼓起,呼呼呼呼呼,做了一百个俯卧撑。 拍拍手站起来,嚼了嚼饼:“喝,邢铭还挺厚道,换成椒盐儿的了!” 杨夕张了张嘴,本想告诉他,这次主要卡拿饼的次数,时间什么的,直要隔一阵子就好,不需要俯卧撑得那么精准。 但是看薛先生做得那么认真,就没忍心告诉他…… 沈从容:“杨夕,那是什么意思?你说说看?” 杨夕:“邢师叔是问我,死狱的四位狱王还在不在。剑是薛先生,枪是古先生,女人是已叛变的西区狱王秦幼女……” 虽着杨夕的叙述,沈从容的脸色就开始青了:“艹,为毛老子是乌龟?!” 薛无间惊奇的看着杨夕:“神奇的是你居然还能猜出来?” 沈从容向着杨夕和薛无间各扔了一只拖鞋! 杨夕没敢躲,硬挨了一鞋底子。脸上多了个鞋印,讪讪道:“大概,沈算师卜卦的时候都是用龟甲……所以……” 沈从容黑着脸:“我发誓我以后算卦都用占星之法。” 杨夕于是把后半句咽回去了。——也有可能邢师叔就是心情好,逗你玩呢==! 然后杨夕又从盒子里连拿了两张饼。表示枪已不在。 薛无间吃不下了,呼呼呼做了一百个俯卧撑。 又从盒子里拿了一张饼。表示乌龟仍在。 薛无间又做了一百个俯卧撑。 沈从容心里不顺畅,又扔了杨夕一鞋底子。 杨夕脸蛋儿上,顶着对称的俩鞋印。 唉,这年头的爷们儿不是傲娇就是蠢萌,可真不好哄。_(:3」∠)_ 杨夕最后为表示女人也不在了,又开了两次盒子。第一次拿出了一壶酒,第二次拿出了一张绘了图文的饼。 杨夕看见那壶酒,嘴角抽了抽。 沈从容已经迫不及待:“这啥意思?” 杨夕:“这个倒是没啥,大概是,邢师叔猜到是薛兵主在做俯卧撑,送壶酒润润嗓子。” 薛无间接过酒,快意一笑,坐在地上就喝起来。 沈从容不甘心:“为啥就不能是送我的呢?他不是应该刚刚接到我还在的消息吗?没准是送壶酒庆祝呢?” 杨夕嘿嘿一笑:“也……也有可能哈?” 屁,就冲他拿乌龟指代你,酒就不可能是给你的…… …… 昆仑山。 邢铭两手握着一根擀面杖,挺殷勤的道:“大师兄,辛苦了。” 白允浪从地上爬起来:“邢铭啊,为什么是我做俯卧撑啊?” 邢铭神色诚恳:“杨夕那边只能卡时间,所以这个计时必须精确。厨子就算了,可战部那帮小子都看得懂手语,万一哪个嘴不严实……师兄,那可是你关门小弟子。” 白允浪气结,又拿徒弟威胁我。小时候拿师父威胁我,大了拿徒弟威胁我,不带你这样当师弟的。 抬手指着邢铭,半天没说出话来。 邢铭严肃认真的举了举擀面杖:“别指我,我还得烙饼呢!要不你烙?” 白允浪被戳中死穴,他一心剑道,连丹器符法都不会,真正的十指不沾阳春水,饺子都下不熟。 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盯着看戏的高胜寒。 高胜寒扇子一展,悠哉游哉道:“别看我,敝人瘸。” 邢铭接过话茬:“所以大师兄你看,这事儿真的非你不可!” 白允浪从小儿被师弟们合伙算计,可惜从来不长记性。居然还想垂死挣扎: “可是……” 邢铭一脸沉痛:“难道把小师叔拉来做俯卧撑?” 白允浪:“不是……” 高胜寒眉毛一挑:“怎着,难道你是想把大长老叩关叫出来,我就知道你是个忤逆不孝的,苏师父养你都白养!” 白允浪:“我没!!” 邢铭仰天叹息:“唉,若是掌门在的话,说不定愿意替你做俯卧撑吧,毕竟他最疼你……” 高胜寒怒目:“我说大白……” 白允浪扯着脖子喊:“我做!我做!老子做还不成么?” 邢老二和高小四儿立刻闭嘴。 对视一眼,比了个手势——好兄弟,默契仍在。 围观的厨子们,从没见过昆仑高层相处的日常。被这如魔似幻的画风惊得外焦里嫩。 邢首座!高堂主?白断刃…… 你们这么调皮,花掌门他知道吗? (花绍棠:唉……熊孩子长大了,就变成大熊孩子了嘛。本掌门晓得,哎?那个蛋站住,你别跑!) 白允浪呼呼在地上坐俯卧撑,连着做了四千多个,再强壮的身板子,也有点扛不住了。微喘道:“邢铭,你不说那边儿俯卧撑的,肯定是薛无间么?你确定那矮子,能做这么多?” 高胜寒眉毛一挑:“掌嘴,掌门听见矮字儿又该飚了!” 邢铭从沉思中回神,亲手把白允浪扶起来:“大师兄,你先别做了。” 白允浪一屁股坐地上,一把扯住他衣袖:“刚才那信儿,不是被另外几个盒子……” 邢铭未语,高胜寒已然插言:“不会,若是被另外几个盒子截了去,杨夕那边儿没得任何提问,只会着急,不停开盒子才对。” 目光望向传送阵那边,刚刚最后一张饼递出去后,这都有快一个时辰了。里边儿的新饼都放凉了。 话音方落,阵中新饼嗖的一声不见了。 高胜寒愣住,隔了一个时辰才取,狐疑道:“那丫头,该不是手语没学全,解错了意思?” 邢铭想了一想,沉声道:“再传一次试试。” 伸手从旁边儿去了一碗辣椒酱,淋淋离离的沥在一张白板饼上。 “何物,困住? “人,一百俯卧撑。 “地势,二百。 “怪,三百。” 邢铭把饼压在传送阵里,白饼红字。相当的醒目,与之前都有差异,若杨夕真的少收了一张饼,应该也能反映出来不一样。 结果这饼,刚放进去,嗖一声就没了。 邢铭又续了一张白板进去。 这回,是过了一个半时辰后,才有的动静。 邢铭缓缓点头,终于开口:“这丫头,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想要通知我们。” 于是干脆放了一张饼,红辣酱写上: “容我等讨论,半个时辰后回复。” 到底是什么呢? 邢首座背着手,低着头,原地开始一圈又一圈的转。 高堂主腿脚不好,于是携了椅子去厨房门口,抱臂望天。 白允浪见望天望地都被他俩占了,干站着又没有思路,于是趴地上,继续俯卧撑! 高胜寒望着外头的云彩,忽然说了一句:“她非要这么传话,应当是笃定我等不会问她这样问题。那她要递的消息,必然是惊世骇俗,寻常难以想象的。” 邢铭点头:“且必然和这问题有关,这个问题是她认为,我们可能问的,跟她想传达的最接近的。” 手指在面板上勾画:“人、地势、怪,莫非她是被其它什么困住?可是还能有什么,若是阵法,也该归于地势。若是被捆了绑了,也定然是人所为……” 白允浪忽然从地上跳起来,“我觉得你想复杂了。” 邢铭猛一抬头,“怎讲?” 白允浪眯着眼:“杨夕的意思,可能就是……第三个,怪,然而是很特别的怪。” 邢铭一双漆黑的眸子,骤然缩成了一个黑点:“上古神怪!!” 待半个时辰的时限到达,邢铭又传一张饼去。 上古神怪这个说法,手语里虽有,但那是开战之后加上去的,杨夕不一定知道。 于是,饼上写着:“危险,强大,天劫,怪。是,拿一张饼。不是,连拿两张。” 几乎是立刻的,一张饼被拿走了。 三人几乎同时骂了一声:“操!”“干!”“日!” 第186章 绝地大逃亡(五) 死狱,众位凶徒几乎是弹冠相庆。 薛无间激动的搓搓手掌:“这都能传出去,干得漂亮!干得漂亮!” 沈从容手上拿着白板红字的饼,也有点饿了。心中得意这饼比刚薛无间吃的漂亮。 “接下来的问题就好说了,但愿昆仑那边儿能给些外部的信息……水!水!邢铭你个畜生,有往饼上涂辣椒的么?” 杨夕没他们乐观,还有好些难题是不好传达的。而且薛沈两位先生似乎忘了,即使传达出去,难道昆仑还能组织个十几万修士来帮忙杀神怪么? 杨夕盘腿儿坐在个蒲团上,一手磕着桌面琢磨。上古神怪难杀,没有超级战力的话,怎么也要万来个剑修、万来个阵修、万来个法修才堆得死。这还不算提供治疗的医修。 弄不死那些怪,难道死狱这些人要溜着十几个上古神怪跑出南海么? 那是多遥远的距离啊,有几条腿能坚持……回身扫视一屋子人。 不过一旦出了死狱的封灵大阵,这里面很多人被禁的法术、遁术就能用了。 可是出了封灵大阵,上古神怪就不再是只有体力和天劫的蠢货,天赋神通也能用了。 杨夕一闭眼,在桌子上沾着茶水画了个圈圈。 不管怎么算,都觉得这帮人最后是个分崩离析的下场,搞不好还要像当年跟犬霄他们一样,内讧起来。 “又来了!又来了!” 帮杨夕开盒子的人,珍而重之的取出一张新饼。 “多少只? “有多少只,就连拿多少张。” 沈从容心中早已有数,“十二。” 杨夕忽然问:“十二,包括饕餮吗?” 沈从容一愣:“当然。” 杨夕于是淡定的,连开十一次盒子,拿了十一张饼。 沈从容吓尿了:“不是!等等!杨夕!!”一把扯住杨夕的胳膊,“怎么回事?你把饕餮杀了?” 杨夕摇摇头:“没有。” 沈从容长长呼出一口气。 杨夕道:“我把它吃了。” “噗——”薛无间一口酒喷出来,直直溅了沈算师一脸。 沈从容抹一把脸,木然道:“贵人呐。” 杨夕说:“其实也没什么,我不是精道四轮了么?就是吃它吃的。要不是有它,我在断龙闸下三年早给饿死了。” 薛无间忙问:“那你还能再把其它怪也吃了不?” 沈从容喝了一口凉茶镇定,“你傻呀,上古神怪是那么容易吃的,若能她不早就……” 杨夕却想了一想:“理论上,应该能的。” “噗——”沈从容一口凉茶喷出来,薛无间矮,被淋了一头。 薛无间:“你故意的。” 杨夕接着道:“我吃了饕餮,花了大约有两年多快三年的时间。再给我个五六十年,估计死狱里的上古神怪,都能吃喽。” 然,死狱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蓬莱三年没找麻烦,已经是相当的令人惊奇了。 沈从容点点头:“那也,十分不得了了。” 薛无间:“丫头啊,说话大喘气是病,得治。” 杨夕叹口气,她就怕最后,真的走到不得不用这办法的程度。 五六十年……这死狱里多少个凡人,根本就活不到五六十年。 “又来了,又来了!” 昆仑这一次的题面,非常短。并且难得的,像写信一般,加了一个称呼。 不做翻译的字面内容是这样的——“牲口。为什么。否定词。死。” “自己,一张饼。” “旁人,两张饼。” “其它,三张饼。” 杨夕咬着手指:“唔——” 沈从容急着问:“这回难翻译?” 杨夕纠结的说:“这回的内容,可能是邢师叔问我,驴妞,那你为什么至今没死?”顿了一顿,又说:“也可能是高堂主骂我,牲口,你怎么还不去死?” 薛无间似乎点亮了语法领悟的技能,很机灵的跟进了一句:“是不是也有可能是白允浪问你:孽畜,你到底为什么要去作死?” 杨夕一噎,“也是……有可能的。” 沈从容捂着嘴乐:“不管怎么说,幸亏他们问了这个问题,我们才好传达。万一他们有疏忽……” 薛无间一笑,摇了摇头:“不会,剑道六魁之间,带队指挥的风格还是忽有了解的。邢铭的特点,历来是周密,他在战斗中给手下弟子传达的命令,甚至能精确到每一个动作。其实多奇迹的战斗倒也没见他打过,但就是方正大气,阳谋为先。且不论出现任何形势,遇见何种意外,你总会发觉他事先准备了第二套、第三套、第四套的应对方案。时间久了,就好像算无遗策一样。” 薛无间弯了眼睛,感叹道:“其实只是比旁人更理智,更谨慎,更肯花精力啊。” 杨夕没听过这些,她一个小小弟子,此前接触的都是个人战斗的内容,兵法战术怎么带队,真没轮上她过。 “那薛先生您的特点呢?” 薛无间笑笑,隐隐有自豪:“奇兵。” 常年一手烂牌,不出奇,如何制胜? 剑道六魁中,能赢过邢铭那种方正大气的不多,薛无间有幸,斗剑大会赢过他两次。 杨夕挠挠头:“我们高堂主,也有风格么?” 薛无间咧咧嘴:“茅坑石头流。又臭又硬,打不动,不换招,什么计策也不吃。就按自己的步调走……啧啧,这他娘任性的。不过,最克我就是了。” 他一次也没赢过高胜寒。 杨夕又道:“我师父呢?我师父当年肯定也带过队的。” 薛无间露出个沉痛的神色。 那饱经沧桑的质感,一看就是被什么凛冽的风霜,严酷摧残过。且不止一次。 “白允浪吧,打仗没什么鲜明的风格,倒是个人爱好十分特别。他爱好阵前劝降……” 杨夕:“?!” “当年剑道六魁清剿蜀山的时候,你师父非要分出来谁能回头是岸,谁该千刀万剐……” 杨夕:“然后?” 薛无间脸色臭臭的:“蜀山三十多个妖女,追在你师父身后,哭着喊着要嫁给他,说只要白允浪了娶了,从此就改邪归正。而且甘愿共事一夫。” 杨夕:“!!??” 卧槽,帐前收美女,师父你人格魅力不要不要的! 薛无间赶苍蝇似的一摆手:“从那以后,我们再出门办事儿,就坚决不带他了!” 杨夕神情有点微妙,总觉得师父他,在男女关系上好像也悄悄的,背叛了昆仑师兄弟呢…… 继杨夕对“牲口,你为什么还没死?”这个问题,选择了三张饼——“其它”之后。 昆仑又传来了新的问题。 “怪的原因,一张饼。” “外力原因,两张饼。” 杨夕想了想,拿了三张饼。 昆仑那边似乎是以为出了差错,重新又问了一遍。 “怪的原因,一百仰卧起坐。” “外力原因,两百仰卧起坐。” 薛无间根本不用招呼,老老实实躺下仰卧起坐了。一边做还一边问:“怎么不做俯卧撑了?” 杨夕想了想:“大约是,邢师叔觉得,锻炼身体还是应该全面一点。” 沈从容:“……” …… 其实,杨夕这次真的猜错了。 白允浪在地上仰卧起坐,呼呼呼。 “邢铭,你能有点人性么?胳膊扭了你不说替我,改仰卧起坐?” 邢首座擦了擦脸,特意把手背上的面粉蹭了一点在脸上,这使他那张苍白脸色黑嘴唇的尊容,奇妙的平添了几分贤惠。 “呵呵。” 白允浪:“……” 一个没点生活技能的高玩号,即使上了红名排行榜,无限风光的背后,依然是说不完的眼泪。 白允浪做到二百八十九个仰卧起坐之后,传送阵光华一闪。 高胜寒拍拍白允浪的肩膀: “大师兄,最近有点虚啊。薛无间那边三百完事了。” 白允浪:“……” 谁来告诉他,老处男怎么虚,撸多了么? 邢铭担当了主要脑力劳动,没他们那么闲。摸着下巴,抹得自己半张脸都是面粉。 “这意思是说,怪的问题也有,外力问题也有?” 邢首座周密谨慎,从不想当然。 立刻又确定了一遍,“两者都有,是,一张饼。否,连续两张饼。”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于是继续,“怪被外力拖住了?是,一张饼。否,两张饼。” 又一次得到了“是”。 “怪被什么拖住了?” “常见的,一张饼。罕见,两张饼。” 唰唰唰,传走了三张饼。 邢铭皱起了眉头,这“常见”和“罕见”,怎么能两者都有? 白允浪坐特别的自觉:“再试一遍仰卧起坐?” 邢铭选择了更直接的办法,直接问: “常见,罕见,都有? “是,一张饼。 “否,两张饼。” 得到了一个“是。” 所以,没有传送的误差,杨夕是真觉得困住怪的方法或物品,既常见,又罕见。 高胜寒有点火大,“那丫头是没长脑子吗?” 邢铭盯着传送阵,沉思良久:“我们才是提问的人,而她只能选择。如果有错,也一定是我们问题错了。” 高胜寒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于是换个角度问。 “死狱原有的,一。旁人带进来的,二。” 仍然三张。 邢铭二话没说,又换个问题。 “人造的,一。天然的,二。” 又得到一个三张。 这回干脆不纠结什么东西困住的,以地点作为突破。 “怪被困在死狱里头,一。死狱外头,二。” 还是他妈该死的三张。 这回,连邢铭都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迅速划分范围的分类了。 交流陷入了僵局。 显然,不知道对面为什么被困住,他们是没有任何办法施以援手的。 于是邢铭又开始转圈搓地。 高胜寒又开始门口看天儿。 白允浪不做俯卧撑了,他仰卧起坐!嘿咻,嘿咻! 一屋子的胖厨子,都感觉到屋里昆仑三剑客的低气压,哆哆嗦嗦的挤到角落里装鹌鹑。奈何实在太胖,生生把可怜的小鹌鹑装成了肥鸭子。 朱大昌看一眼剩下的面粉不多了,站起来道:“我去搬一袋面粉来。” 却被邢铭一把扣住,朱大昌见到邢铭的面上笑着,眼睛里却是满满的肃杀: “小猪,你歇歇,我去就好。” 邢铭转身去搬面粉了。 朱大昌左转右转,想不明白这邢首座连俯卧撑都要骗他师兄来做,怎的搬个面粉那么积极? 如果不是邢铭刚才的笑意实在太假,他可怜的脑筋,没准儿真以为昆仑邢首座礼贤下士呢。 再看到刑堂高堂主坐在门口望天,手上那把血淋淋的扇子,却一直没有合上。 临时来充壮丁的白断刃,呼呼呼的仰卧起坐,一直是守在厨房的窗户边没动。 朱大昌心里萌出一个念头——软禁。 他回顾自己一同工作的三十个老哥们,忽然冷汗涔涔。 终于明白,从邢、高二人进门的一刻起,他们三十一个厨子,就离不开这厨房了。 幸好这是昆仑,否则简直是个灭口的下场。 朱大昌开始由衷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平日沉迷做菜,日子过得太舒服,以至于,修仙界争斗的经验太少了。 邢铭搬了面粉回来,不死心的又确定了一遍。 “以上四个问题,都是两个选项都对?是,一。否,二。” 结果这一次,杨夕居然直接起走了四张饼。 高胜寒:“我……”好容易把个“日”字忍回去了。他到底还记着对面是个小姑娘。 就在昆仑三剑客要继续想办法的时候,杨夕那边却好像忽然疯了。 四张饼。四张饼。四张饼。每隔一百个仰卧起坐,必然取走四张饼。好像是非常急切的在向昆仑提醒这个数字。 四? 直到第十六个四张饼被传送走,靠着面板的邢铭忽然直起身子。 “刚刚的第四个问题?是,一。否,二。” 得到了一个“是”。 邢铭周密细致,每一个问过的问题,都把一模一样的手语记录在了旁边纸张上。伸手扯过那张纸,“我们被自己套住了!” 高胜寒、白允浪同时问道:“什么?” 邢铭把那张纸一抖:“前几个问题的答案,是都有。然而第四个问题,虽然可以理解成里一半外一半,但更大的可能性……四儿,可还记得死狱里外之间有什么?” 高胜寒“吧嗒”一下掉了扇子,“断龙闸……” 白允浪蹭一下从地上跳起来,他们原本考虑的所有方向都是什么意外的,不可知的东西拦住了上古神怪。甚至是上古神怪自己干起来也想过。 但真的没往那边想,居然是……断龙闸……芥子石…… 邢铭指着上面的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对世人人来说不常见,但对我昆仑弟子来说常见。第二个问题,断龙闸是死狱里的,但它是我昆仑后加上去的,不是一开始就有。第三个问题,断龙闸虽然是人造物,但之所以能困住神怪,是因为芥子石,芥子石可是天然的。” 高胜寒听得一愣一愣的,良久,突然轻叹:“奇兵薛无间,不愧是常年打烂牌的男人……他当时要是在昆仑,也许我们根本就不用封山。” 对于怪这个东西,所有人都习惯了杀死。 因为这玩意困不死。 不用吃,不用喝,不用呼吸,没有灵智也不会疯掉。只是本能的攫取修士的灵力、血肉。 六道之外的生命,不知从何而生。历史上数次大型怪潮都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亡。 号称修士的劫数,世界的伤口。 甚至有危言耸听者说,每次怪潮的出现,都是修士数量最多的时候,而修士的数量一旦下降到一定程度,怪潮就会自然消失。 昆仑一定要力主抗怪,就是时刻担心着会发生几万年前的那种,修士自相残杀以期怪潮消失的恶*件。 在战场上,杀怪这个思路自然是没错的。 可是各家山门内部遭遇偷袭的时候,杀戮,显然不如困住来得更迅速,且能把损失降到最低。 毕竟低阶修士太多,扛不住威力庞大的战斗。并且敌人总不能源源不绝的向昆仑输送上古神怪。 就算他们有足够的上古神怪,他们的合道修士难道还能全年无休的? 芥子石能否困住上古神怪,没人试过。但它既然可以阻住普通怪兽,当然是可以试试的! 邢铭终于叹息着承认:“昆仑太顺了,我不如薛无间。” 白允浪连连催促:“你倒是给杨夕传个信,确定一下?” 邢铭没好气道:“我倒是想,你让我想想‘断龙闸’这词儿我该怎么写。” 白允浪一琢磨,忽然白了脸。 战部手语里,是没有“龙”这个词儿的。 上古神怪没出现之前,这玩意儿基本都是强大妖修的法相。 所以,他们说起龙的时候,一般就用“掌门”代替。 断么,和拜断,折断,砍死,是一个词。闸这词儿也没,或者用“墙”,或者用“门”来代替。。 于是,字面翻译就是“砍死掌门的墙”。想想就觉得好可怕tat …… 最后,杨夕收到的是这样一套表述方式: “芥子石”“监狱”“门”,是,一张饼。否,两张饼。 杨夕终于舒了一口气,开了一次食盒。取走了一张饼。 “成了。” 沈从容在一旁看得比她还累,拿了一条雪白的汗巾子,不停的擦汗。 “终于懂了,可他娘急死我了,” 薛无间那仰卧起坐做的,也是一身汗,“这么难描述的状况,这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对杨夕比了个大拇指,“昆仑,了不起呐。” 又过了一会儿,杨夕再次开盖的时候,拿出了一张非常大的薄饼。看完之后直接惊掉了下巴。 “怎么?他们要直接派人来接么?”沈从容问。 “那是死狱里留了退路?”薛无间问。 杨夕自己一边说,一边觉得惊悚:“不是,这是一套法诀,用小块芥子石,收取大块芥子石。” 沈从容还是没懂:“啥意思?” 薛无间懂了,表情跟杨夕一样玄幻:“就是,可以用杨夕和宁孤鸾的芥子石,直接把断龙闸收起来。” 沈从容:“……那……神怪……” 薛无间神色僵硬的点头:“大概也收起来。” 第187章 绝地大逃亡(六) “东区狱王”要收服上古神怪,这惊人的消息在死狱不胫而走。 尽管杨夕一直在解释:“不是收服神怪,是把断龙闸收起来,怪在里面。” 一群光头、疤脸、独眼、横肉们,仍然眼巴巴的望着她,柔情似水:“哦哦!好厉害!” 杨夕反复声明:“我说的是真的!而且这是昆仑本来就有得办法,不是我的本事!你们能别那么肉麻吗?” 光头、疤脸、独眼、横肉们纷纷转换成宠溺画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都听你的!” 杨夕:“……”但愿这种不算桃花…… 断龙闸前。 薛无间站在杨夕身后,手心有汗:“有把握吗?” 再往后是乌央央的人山人海。全死狱的人都挤在后面,等待这个历史性的时刻。 尽管光线昏暗、尽管地形所限、尽管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站的位置根本就看不见。 杨夕是真的一点不紧张,她完全没觉得这是自己的本事,只认为这是昆仑的英明。昆仑会出错吗?或许也是会的,但绝不会在一个收服介子石的小法诀上出错。 两只雪白细腻的,玉雕一样的手,如乱蝶穿花一样连续捏出几十个手型。 ——那也就是眼花缭乱的一瞬间。 杨夕把自己的芥子石往断龙闸上一贴。 “轰隆——”前方通道忽然失去了原本的支撑,发出挣扎的闷响,尘土簌簌落下。 待尘埃落尽之后,一条透出曦光的通往希望的出口,出现在众凶徒的眼前。 “嗷~嗷~出路啊,出路啊!” “啊啊啊,老子终于可以出去了!” 一干凶人,跑圈的,拥抱的,抓起身旁人接吻的,活生生一群憋坏了的二百五。 也有稍微聪明点的,激动得往外冲。 不料,沈从容面沉如水,薛无间撒豆成兵。血红着眼睛的“断天门”尸傀,与沈从容座下三大元婴并立,排成一堵越不过的人墙。 二人身后,杨夕的天罗绞杀阵——织,张开一张满含杀意的巨网。 人群一顿:“几位,这是什么意思?” 沈从容一笑:“意思很简单,虽说出了死狱就不再是囚犯,咱们几个也算不上狱王了。但从这里到真的安全出南海,还有好一段距离。为了让更多人能活着走出去,麻烦各位再听我等几天约束。” “凭什么?”人群中马上有人高呼:“既然是逃命,就应该各凭本事!西区里还住一群巨帆城来的废物呢,难道我们还要等他们?” 无法无天,才是死狱诸人的特点。你跟他们讲道义,讲知恩图报,还不如跟牛讲“宫商角徵羽”来得快。 薛无间冷笑一声:“不是等,而是战力强者在前杀怪,保证老幼病残能走得出去。” “你他娘做梦!你爱当英雄自己当去,老子听你的就是傻!” 杨夕是用了江怀川教给她的“八步蝉”,拈在网中中站住的。 “谁不听?” 一个黑塔似的莽汉,梗着脖子喊了一声:“我!凭什么……” 长剑“夜行”,嗡鸣出鞘。杨夕一个瞬行到他面前,当头一剑劈下去。 那莽汉惊慌一个倒仰,“夜行”贴着他的鼻尖儿,划下一道红痕。血流如注。莽汉阵脚大乱:“你……” 怎么招呼都不打,上来就砍? 薛无间拉了杨夕一把,也被吓了一跳:“杨夕?” 杨夕维持着长剑砍下,一腿蹲地,一腿侧出的姿势。抬眸:“我们不是在跟你商量。” 莽汉怔然后退。 杨夕缓缓站起来,剑尖儿依然指着那人鼻子:“门是我开的。我要带人走,以上就是条件。同意的,跟上。不同意的,我不介意再把断龙闸放回去,把你们留在里面堵死。” 一个女修惊叫:“你怎么能这样,你可是昆仑!” 放都放出来了,不听号令就堵死回去,这哪是正派魁首救人的风格? 杨夕呲牙冷笑:“我是昆仑没错,但是别忘了,你们可不是什么好人。这死狱之中,真正能让我这个昆仑动恻隐之心的,只有你们口中,那些巨帆城来的废物,而已。” 女修当即收声,死狱关得太久,众人如今又一直群策群力,她几乎忘了自己是被抓进来坐牢的。 自己正是被昆仑抓进来坐牢的! 杨夕把长剑转过去,正对着那张小巧的瓜子脸:“这位姐姐,人从第一次犯下罪行开始,就失去了好人给予无辜者的保护,恶人,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命运,都只能自己担着。” 杨夕露齿笑笑,因为虎牙有点大,像是要吃人的样子。“小妹言尽于此,希望把昆仑当成冤大头同义词的,赶快改改心思。而且这人吧,从不是你的立场可怜了,你就干净了。” 沈从容依然是温温的浅笑,其实他也没想到杨夕说砍就砍。但这不妨碍他给杨夕添柴助火:“另外有件事儿告诉你们,东区狱王一个人杀了饕餮。这就是她三年每有现身的原因,你们有谁想步饕餮后尘的,不妨试试。” 平地惊雷!杨夕剑尖儿指着的方向,眼看着呼啦啦一阵后退,让出一条通道来。 人们一听战力强大昆仑,都觉得是剑修。他们怕剑气喷出来。 沈先生稼秧子,杨夕自然得往上怕。冷着一张团团脸:“按照原来的区位划分,东南北三个区的人跟着原来的狱王不变,不许问目的,不许问方向,不许问计划。 “体修剑修在前,法修阵修靠后,只管跟着走!” 杨夕一转身:“西区的也都跟我走。” 死狱原本就有类似保长、甲长这种传话管事儿的,前面发生的事情,包括要求被一层层的传达出去。 很快,呼呼啦啦四千多人,跟着杨夕走出了死狱。在紧邻的地下空地上,哆哆嗦嗦的集合成一片。 宁孤鸾拨开人群走过来,“杨夕,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这样一来,你带的这拨人实力最弱……“ 杨夕一根灵丝搭上他手,直接闯进他识海。人则靠在他怀里一软。 识海里。 杨夕对着眼前的肥麻雀:“鸟师兄,我刚才说谎了。” 麻雀一扇翅膀:“真话是?” 杨夕:“邢师叔给我画的图,死狱是个铜钱。方孔的居住区以外,还有大片的怪区要过。死狱没有传出去的阵法,我们只能穿过怪区,从海怪进来的口子出去。” 宁孤鸾心下一凉:“海面那么多怪……” 杨夕:“不单海面,我们想要离开南海,还要从海面上,沿着地下走过一遍的路,再从地面上反身杀回来。蓬莱治下的南海海疆,邢师叔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这些老弱病残,绝对出不去。” 宁孤鸾翅膀都硬了:“那你……” 杨夕道:“我有八块芥子石洞府,一块装了断龙闸。还有七块可以装人。东区断龙闸里饕餮被我弄死了,底下也被我弄了个洞,还可以钻进去几个。鸟师兄你有多少空余的芥子石?” 宁孤鸾:“如果田地全放弃的话,有五十四块。” 杨夕摇头:“田地不能放弃,我们出去不知道有没有饭吃。就算能找到食水,蓬莱那个蛊……咱们也不敢轻易入口的。” 宁孤鸾咽了咽口水:“那我一块都没。” 杨夕早有所料,点点头道:“所以,我是想多跟他们相处几天,再确定一下,把谁装进芥子石里带出去……”杨夕眼睛里有一点迷茫:“这个决定,真的好难啊。” 宁孤鸾张了张口,“东区断龙闸,你不能多弄几个洞?” 断龙闸下,十七层间隔,饕餮挂了,能装不少人。可是开闸的阵盘随着当初犬霄的失踪,一块儿没了影子。 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的糟心。 杨夕摇头:“我试了好多次,不行。我昏过去的时候,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顿了一顿:“鸟师兄,一会儿我们都走了,你悄悄去把另外三个区的断龙闸也收起来。里面那么多神怪,邢师叔让带回去研究,别浪费了。” 宁孤鸾点头:“我知道。” 杨夕挠挠胖麻雀的肚子:“小心点,别让人看见,也别被零散的野怪伤了。” 宁孤鸾被挠得特别舒服,“我~知~道~……嗯~” …… 当天夜里,死狱里的人,终于都在三位狱王的高压政策下,集群撤了出来。 靠近居住区的地方,大约是因为上古神怪的威压,散怪很少,不比钻进居住区里边的多。体修剑修在前边冲冲杀杀,到了晚上扎营的时候,很容易的聚到了一起。只有少数的几个轻伤。 可三位狱王却没一个轻松。 沈从容:“今晚上肯定有人叛乱,就不知能有多少。” 薛无间:“再往前走,怪就要密集起来了,地形这么窄,要是有怪突然从脚下或者什么地方钻出来,我们根本来不及整顿。” 杨夕嚼着一张前两天剩下的饼,你别说,这涂了辣椒酱的饼,吃多了也挺酸爽的。 许久,杨夕开口:“晚上叛乱的人,抓回来之后,给我留一个闹得最凶的。” 沈从容一愣:“难道其他还杀了?” 杨夕摇头:“让他们看着。”抬头对上二人莫名眼神,杨夕咽下嘴里的大饼,“咱们不是打仗,是逃命,杀了违背初衷。”她抬头望望棚顶上,当年昆仑建狱时镶嵌的白光石头。 终于道:“我给他上刑。” 薛无间的脸色忽然严厉下来:“杨夕!” 杨夕抬头:“薛先生,我知道您心地善良。看不得这种腌臜事儿……” 薛无间道:“杀人不过头点地。” 杨夕手里捏着半张饼,“白天,收起断龙闸的时候,如果薛先生没有拉我,我是打算当场砍死几个的。” 沈从容忽然插言,面色平静:“我赞同,不杀鸡难儆猴。” 薛无间脸色铁青。 杨夕低着头啃饼,“现在出都出来了,他们也应该反应过来,一路出去,肯定不少死人。再杀鸡估计就……反正我要是猴的话,估计吓不着我。” 杨夕下意识的舔舔,嘴角鲜红色的辣椒酱。看起来跟舔血一样。 “所以,得让他们知道,这世上有比死还可怕的下场。” 薛无间还要说什么,杨夕却先一步开了口:“薛先生,东区蛊疫爆发的时候,您不是第一时间下令封锁么。所以您应该知道,想让这些人尽可能多的活下去,单有善良不够。” 薛无间像是被踩中了什么尾巴一样,双拳握紧,脸色黑成一片。 恰在此时,妖修中的苍蝇兄飞过来报信:“叛乱了,是北区的人!” 沈从容站起身来,“我去看看。”刚迈出一步,忽又一转脚,捏了一下薛无间的肩膀:“薛老鬼,当初把小丫头捧上狱王位置,你也是答应了的。拿着事儿就是二对一,就这么定了……”见薛无间又有挣扎动作,沈从容手下加力,把他稳稳的按在地上:“还是说,其实你一直都只把她当个学徒?” 说完之后,甩袖就走。 留下一句:“抱歉,我可从没这么想过,我觉得她比你理智得多……” 沈从容走后,薛无间与杨夕之间陷入了沉默。 杨夕不知道说啥,干脆吃饼。 然后吃噎着了,使劲儿拍胸口。“呃……呃……” 薛无间哭笑不得。把人往大腿上一横,照着后背“啪啪”两下。 杨夕终于活过来了,拼命喘气。 薛无间叹息,“你说这半点余地不留的行事,到底是跟谁学的?” 杨夕拍胸的手一顿。 陆百川临战反水,昆仑封山,仙灵弃岛,大陆局势隔着内陆无妄海一分为二。这些形势,邢铭都已经通过珍馐锦盒传过来,并且由杨夕转达给死狱里该知道的能人了。 “您就当我,天生心肠狠毒吧。”杨夕不自在的笑笑。 薛无间叹一口气,在杨夕头上狠狠拍了一下。 嘴角挂着笑,杨夕却不抬头。 她倒真心希望,自己的狠辣是天生的。而不是被那个人,一手一脚,一点一滴,□□成了现在的模样。 然后,无情的抛弃。 第188章 死狱大逃亡(七) 满口吐血,仍然难驯:“要杀要剐一句话,老子哼一声就是驴.操出来的!” 沈从容逃命都要拎着把椅子,此时坐在他的太师椅上,翘脚:“别糟践驴了,看你长那德行,真当驴稀罕你妈呢。” 薛无间没有现身。 除此之外死狱的头头脑脑,强人狠角都被叫到了现场。 杨夕走到那汉子身前,单膝蹲下来:“你带了多少人跑?” 那汉子咧开满是血沫的大嘴,张狂笑起来: “五百!怎样?想跟咱们玩铁血统治,小妞,你还太嫩!咱死狱最多就是不怕死的爷们儿!” 杨夕却道:“那五百人的份,你就一个人担了吧。” 杨夕一抬手,祭出了识海中的“研神碾”。 透明的碾盘,晶莹的碾滚子,柔和的散出莹莹的白光。 这是杨夕第一次把“研神碾”,示于人前。 它安静的滚动着,不带一丝声响,仿佛无害的小工具。 人群中有人惊呼了一声:“识海秘宝?” 并非每一个人都见过识海秘宝,毕竟大多没有天赋神通在身的修士,这是只有到了化神阶段才敢于肖想一下的高级东西。 可绝对是每一个人都听过“识海秘宝”的大名。 高阶修士从识海里辟出来,或用于修炼,或用于攻击的宝贝,作用于神识而非肉.体。绝对的高端货。 沈从容也没想到杨夕拿出来的竟然是这个,“昆仑也不是那么穷呐。” 杨夕只是动了一下心念。 “研神碾”倏然放大,把那桀骜不驯的反叛者摄到其中。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所有人眼睁睁看着碾子转动起来,而那个躺在碾盘上的人被碾碎了! 没流一滴血。 可眼前一花,那人又好好的躺在上面,除了呼呼的喘气,和惊慌的神情,半点看不出与刚才的区别。 “刚……是看错了吗?”有人问。 杨夕微笑了一下,看着碾盘上躺着的汉子:“刚刚,是你一人的份。” 汉子猛然一抖,那晶莹剔透的碾滚便再一次滚到了手指,骨骼碎裂的痛苦,仿佛不是来自于*,而是直接传达到大脑。 “我.操.你妈啊——” 杨夕就这样,用研神碾漂浮着这个汉子,绕着众人驻扎的营地,从头到尾走了一圈。 路人纷纷侧目,整片营地静的只有呼吸声。 人们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那汉子前前后后被碾碎了五百次。 沈从容身后的苍蝇妖修惊叹了一声:“第一次见到,识海秘宝还能用于刑囚的。” 沈从容瞟他一眼,喝了一口茶,“研神碾,前昆仑识殿殿主宗泽用过的东西。是昆仑除了高胜寒的‘一身剐’之外,最狠的刑具。” 荧惑一顿,反映过来自己话多了。低眉顺眼的垂下头,“哦。” 杨夕带着“研神碾”溜了一圈,回到最初的□□。 眼看着旁观者的眼神,从看着一个创造奇迹的小仙子,变成了看着一只择人而噬的黑寡妇。 所以自从在血色战场里试用了两次之后,杨夕很久以来都不曾动用它,只把这个秘宝当作单纯的修炼辅助。 它知道这个东西有多么的吓人,视觉上看到一个活人被碾成一滩糨子,然后再弹回来,那心里的阴影也是不会消退的。 而这还没完。 在珍珠港来巨帆城的那会儿,研神碾就隐隐露出了进阶的征兆。断龙闸下的三年,杨夕成功熬过来了,没有疯掉,神识的增长几乎达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 于是,研神碾正式进阶了。 前识殿殿主宗泽,曾经刑堂最好的行刑手。 杨夕面无表情的看着。 然后,她打了一个响指。 “形态·二,梏神棺,我自己还没有试过,它的第一次就便宜你了。” 巨大碾盘忽然升空,而后爆出璀璨银光。 轰然一声,落地。 一个画着人型巨棺立于场中,巨棺的面上画着精致肃穆的脸谱。周身遍插尺长的利刃。 厚重的棺身,威严圣洁。 杨夕一手握在利刃的柄上,珍惜的摸摸棺材上的人脸。 “其实,我很不愿意的。” 沈从容瞠目结舌的瞪着那棺材,“那个……他人呢?” 杨夕手下用力,三百六十柄利刃同时刺入棺椁,只露出密密麻麻的手柄。棺材里传来闷闷的惨叫。 杨夕说:“在里头。” 当场就有人出声:“我觉得可以了,他已经受到惩罚了。” 杨夕看着他,直看得那人后退了一步,慢慢摇头道: “梏神棺不是这样用的,跟研神碾相比,它的惩罚是持续的。研神碾瞬间就把人碾碎了,精神在崩溃和正常中来回反复。但是我以为,咬咬牙,还是能挺住的。但是梏神棺,会让你清醒的,一直被刀插,拔.出来,再插,然后搅动。过程缓慢,痛苦持久……” 应和杨夕的声音,那三百六十把利刃果然开始沿着棺材上密布的凹槽,上下滑动起来,“咯吱吱——”发出骨骼被从中见破开的脆响。 然而里面的惨叫,却并未停止。果然如杨夕所说,受刑人没能昏过去。 “邪法师告诉我,这个形态是西方道统的固有刑具,叫做钢铁处.女。原型是让人清醒的钢刀入体,流血到死。可我觉得,神识刑罚又不会流血,而且这种搅动,更像是黑市规则的三刀六洞吧?”杨夕垂头,像是想了一下,“跟各位的气质很合。” “各位”被她说得一抖,胆小点的脊背都开始发凉。 杨夕控着“梏神棺”,“可惜看不见受刑的惨状呐。” 正说着,那棺材却好像心意相通一般,隐隐的透明起来。众囚徒们隐约的看到,一个人型的脖子,被固定在棺材的头部,足下悬空的挂着。三百六十把钢刀,在他体内抽.插搅动,身体……不,那不能叫身体,那就是一堆将断未断的肉条。 不滴血,像风干的腊肉。 “不错哦。”杨夕点头。带着透明的棺材,脚步稳健的,再次游街去了。 杨夕走后。 死狱的小头头们几乎是扯着沈从容吼叫: “她不是昆仑吗?昆仑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她大爷的,谁想出来这么损的秘宝?” 沈从容也是看得一身冷汗,但他还记着今天的目的。冷笑一声:“昆仑山大王,各位又不是没听过。昆仑一向这样,说要救你,你就得听话,不听话收拾你的办法多呢!” “谁用这煞星救?她他妈别心血来潮,捅我几百个窟窿我就谢天谢地了!” 沈从容冷笑一声:“不想被捅,就别犯煞星的忌讳!” 杨夕一圈儿遛回来了,神态很安闲。 开棺,里面的受刑人几乎是连着一颗头颅,流到地上的。稀里哗啦,半天都没能弹回原状。 面对众人惊疑和期待,杨夕笑得有点文静。 “除非梏神棺消失,否则他是变不回去的。” 没人敢说出你快让它消失。他们都猜到了,这东西绝不可能就这两个形态。 杨夕按着自己的步调,又打了一个响指。 “形态三·烙神柱。炮烙之刑,大家应该都听说过吧……” 棺材升空,银光一亮。 落地,一根粗大的柱子上,锁链捆缚着重于弹回原样的凶徒。可是肢体是弹回原样了,却两眼无神,口角流涎。 “杨夕!”薛无间突然分开人群走出来:“够了,已经可以了。” 杨夕被他握住了手指,没有抽回:“先生确定?” 薛无间的手,温暖而干燥。并不像旁人那样被吓坏,相反,眼神坚定略带责备的看着杨夕。 杨夕低笑,所以说,生平未做亏心事,这世上真的有人不怕半夜鬼叫门。 口中仍道:“先生,我现在的神识,可以进阶出六个形态。我还有‘熔神釜’,‘炼神墟’,和‘葬神钉’没有用……” 薛无间咆哮了一声:“跟我走!听话!” 杨夕是已经下过决心,要在今天扮演一个死变.态的。她乖乖的被薛无间扯着手拎走,收回‘烙神柱’,回头露出一个天真的笑: “那只能,有机会再继续了,我会记得叫大家来看的。” 沈从容追了两步:“这个囚犯昏过去了,怎么弄醒?” 杨夕摆摆手,漂亮的手背上,四个浅浅的肉坑坑:“那个啊,弄不醒了。神识暴增,他识海已经爆炸,疯掉了。” 这下,连沈从容都没有想到,怔在了原地。 对于修士来说,爆掉丹田,还可以用神魂夺舍。可是爆掉识海,神魂无处可逃,湮灭其中。肉身还有生机,可对于那个人来说,与死无异。 所以刚刚那不是刑囚,那是虐杀。 杨夕被薛无间牵着走到无人的地方,然后握着她的手就被松开了。 杨夕抬头,只见薛无间晦暗不明的看着她,“太过。” 杨夕道:“那如果再□□,先生可有办法?” 薛无间黑着脸,没说话。 若有,他就不会默许今天的事情发生。可做到如此程度,他是怎么都没有想到的。 杨夕又问:“那薛先生知道,古枪王在世的时候,是怎么做到让东区从不□□的吗?” 薛无间一愣:“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杨夕摇摇头,低着脑袋倔道:“所以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再有这样的事,我还是得这么干。” 薛无间气得脸色铁青,甩袖而去。 待薛无间走远,杨夕转过身,忽然抱着墙干呕了几声。 抬起脸来:“再也不想吃腊肉了!” 想起以后自己可能还要用那个‘腊肉盒子’来修炼,杨夕脸色就黑黑的。 环顾左右无人,杨夕扶着墙坐下来。 掏出“珍馐锦盒”,大飙手速。 在传出了一堆包子、馒头、水晶饺之后,终于得到了一张“邢氏大饼”。 饼上有云: “震慑完成了? “是,一。” “遇到问题,二。” 杨夕对自己的决定不是十分兜底,上刑的事儿是跟那边沟通过的。 她拿了一张饼,选了是。 “干得不错。可是还有什么担忧?” “有,一。” “无,二。” 杨夕拿了一张饼。 选了有。 等了一会儿。 饼云:“担忧何事? “神怪,一。 “蛊,二。 “海边接应,三。 “薛无间的尿性,四。” 杨夕瞪着那个选项四看了半天,心道,这还真是算无遗策…… 却是伸手拿了两张饼,她现在最担忧的,是“蛊”。 恰在这时,偷偷潜回去收服断龙闸的宁孤鸾回来了。他速度惊人,一只小小的灰麻雀迅速绕营地飞了一圈,找到杨夕,落在面前。 从怀中掏出三块芥子石:“三个断龙闸,都在里头了……” 宁孤鸾忽然一顿:“你笑什么?” 绕着杨夕转了一圈,确定人没事。才敢开口: “我可听说你刚给人上了一场刑?还能笑这么高兴?”变态么? 杨夕乐呵呵的,抬起头来:“我突然发现,邢师叔可真是朵解语花儿。” 宁孤鸾猛然扶住墙壁,我……你……邢首座…… Σ(°△°)︴ 正在这时,解语花的大饼又传过来了。 “蛊的事情,去问薛无间。 “就说,我让他全部告诉你。” 【真正的作者有话要说,与正文对调部分:】 应大家要求,放了一章变.态内容上来。 这个程度,大家能接受否?能的话,后面我可就接着放驴子的刑具了啊。 后面有驴子进刑堂的情节…… 要是不能的话,我就把后面的行刑细节掠过了。 好怕挨骂,萌点长歪肿么破? 这个不算更,今天还有俩更。 第189章 绝地大逃亡(八) “断天门,不容旁门左道。我们这许多年来,都在寻求与修真界如今的主流,不一样的飞升方法。然后……八年前……” 他抬起眼来,平日锐利的目光,忽然失了焦距。 “我几乎以为,我找到了。作为战部兵主,我带着一千名剑修赶往那个古墓。结果,连我在内的一千零一人,全部中蛊。变成了没有意识的活死人。 “我回复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刚刚杀死了手下最亲近的兄弟,而原本的千名剑修,还站着的不足五百。而这五百,也都变成了没有意识的行尸。 “我当时并不知发生了什么,拼死逃了出来,并封住了古墓的入口。可是一回门派,迎接我的却是‘浑天伏魔剑阵’。那是只有掌门才使得出的剑阵。我不敌,被擒。然后…… “掌门人递给了我一面镜子……”薛无间抬手按上自己的脸。 血红色的“断天门”三个字,龙飞凤舞,颠倒疏狂。乍一看倒像个“冤”字,一不留神又像个“惨”字。 “这个,是断天门弟子入门时纹上去的,但隔上一两年便会消失,直到死去,才会浮现在尸体上。为的,是能够认回每一具不幸身死的弟子遗骨。” 薛无间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几乎没有波澜: “我才知道,我并没有逃出来。我在那个古墓里,死了。” “死而复生,我变成了一具僵尸,并且在无意识的时候,已经杀死了五百名同门,才得到了,在‘浑天伏魔剑阵’之下不死的力量。” 杨夕两手微微的抖。 是真的竭尽了全力,才没有抽气。 薛无间定定的看着杨夕: “这就是蛊,它把人变成了行尸走肉,再使人自相残杀。最后一个活下来的,会得到其他所有人的力量。而这个人,就会成为不死不灭,不惧天劫的僵尸。” 杨夕脑筋里面“嗡”的一声,像绷断了一根琴弦。脑海中分散的疑点,终于连成坚韧的丝线。 “先生,您那些尸傀?” 薛无间轻轻抬手,撒豆成兵。 只听“嘭嘭”连响。 血红的双眼,破烂的衣衫,冲天的戾气。 每一张干枯的面容上,刻入肌理的“断天门”,每一个僵硬脖颈上,勒入骨肉的项圈。 久违的,曾与薛无间并肩作战的尸傀们。 “跟你见到的行尸还是有点差别,对不对?”薛无间淡淡的笑着。 杨夕却好像听见,自那些尸傀现身起,整个空间都回荡着悲鸣。 “这些都是起码吞噬过一个同门的,已经进阶成了白僵,仍然畏光、畏水、畏火。我吞噬过五百个同门,已经是绿僵,除了略微有点怕光,其他的都已无碍。若有一天,你真的陷到一群僵尸中,记着这些弱点吧。” 杨夕被脑海中的悲鸣震得狼狈,颤声道:“旱魃……” 薛无间笑笑,浑不在意的样子: “紫僵,白僵,绿僵,毛僵,飞僵,不化骨,然后才是旱魃。旱魃又称尸王,已经没有什么弱点了。再进阶成犼,就是可以立地飞升的凶物了。 “八年前,我刚刚事发。断天门容不下我这种,因为愚蠢害死了上千战部,其中五百还是我死在我本人手上的兵主。本来是要处死我的,但是大长老顾念我为断天门征战多年,悄悄割了我的舌头,把我逐出门派,送到了昆仑山。 “昆仑鬼修,残剑邢铭,他是个旱魃这大家都知道的嘛。我当时本来已经想死了,可是邢铭带我回了那个古墓,他对我说,我已经很幸运了,起码兄弟们还有的剩。而他知道自己变成了僵尸的时候,十万兄弟已经都死绝了。” 没了舌头的人,却经常感到舌头狠狠的发疼。经常疼得夜里都会惊醒。 尤记割舌的时候,号称最冷情冷性的断天门大长老,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刀。 无间,你忍一忍,你留在门派,那些死去弟子的师父门人都不会放过你的。大师父已经给你,找好了一条下了禁制的灵蛇,不会让你当哑巴的…… 对于断天门这种,只从孤儿中甄选弟子的森严门派来说,这真的已经是鲜有的温情了。 “等我终于不那么想死了,邢铭就给了我一门操控活尸的法决,这些兄弟才能继续跟着我。我这辈子……都谢谢他。” 薛无间喝了一口酒,小小的一口,在舌尖含了一会儿。 待味蕾适应了那酒的辛辣,才缓缓的咽下去。 “邢铭让我把这些都告诉你,应该是防着,万一遇见了蓬莱,事情真的进行到了最糟糕的一步,我能把你活着带回去。毕竟,我到时候可能是唯一清醒的人。” 杨夕道:“这玩意儿这么邪门,真中了还什么活着……”杨夕忽然顿住了,她看了看那些尸傀,又看了看薛无间。 懂了。 中了蛊,真正算是活下来的办法,就是变成僵尸。高级的,吸取了足够多人的力量。 杨夕突的,咬住了嘴唇:“我不愿意。” 薛无间并不与他争辩,真到了那种情况,根本由不得杨夕自己。僵尸的本能,就够她喝一壶的。 而且薛无间怀疑,就算没有自己保他,她也会自己在尸山血海里杀成尸王,杀回人心。 薛无间喝了口酒,道:“我还有一个猜测,炼尸门的人投了蓬莱,只怕就是为了这个蛊去的。炼尸门向来与世无争,这次跳脱成这样,实在是奇怪。你有机会的话,让邢铭知道。” 杨夕忽然一豫:“炼尸门的尸体……” 薛无间:“不是,炼尸门的尸体,虽然能动会说,但那只是法宝样的东西,并不是独立的修士。” 杨夕万万没想到的是,仅仅几日。他们就在死狱里遭遇了“炼尸门”。 那日行刑之后,死狱诸人又向着海边的方向行进了三天。 依然有人偷跑,大规模叛乱的事情虽然没有再次发生,但三五结伴消失的状况,已经不下百件。 薛、杨、沈三人并没有精力去管。 可是到了第三天,这些人中有不少又偷偷的潜回来了。 “为什么?”杨夕问,身上万条绿蕊齐发,正缠住一只铁甲怪,慢慢吞食。 铁甲怪是这几日第一次遇到,算是地下怪类当中,比较难对付的一种。 浑身钢甲,形似螃蟹,巨大的螯足挥舞起来,除了钢筋铁骨的体修都要受伤。而那坚硬背甲,除了正经的剑修,又无人能破。 杨夕是少数的例外。 她如今跟怪类战斗,根本都不叫打,基本可以叫进餐。若不是速度实在太慢,一个人就可以杀出南海去了。 沈从容袖着手,恬不知耻的旁观——战力太低下,贡献贡献脑筋就好。 “瞧这样子,是里封灵大阵的入口不远了。海怪越来越密集……”沈从容笑笑:“据说离了咱们队伍十里之外,海怪已经铺天盖地。” 杨夕想了一下,伸手摸了摸怀里的“芥子石”,与沈从容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当晚,为了进一步发挥上古神怪的威压。 杨夕在宁孤鸾的掩护下,找了一个段大小合适的通道,把里面装的神怪最多的,南区断龙闸放出来。 放出来的那一刻,杨夕就隐隐的感觉一股天道威压,重重加身。连肢体都好像沉重了一些。 “感觉到了吗?”杨夕问身边的江怀川。 江怀川有幸,在宁孤鸾的虐待之下,成功从花盆里出来,下地了。 然江怀川不幸的是,并没有恢复人形,只是变成了一个……长腿儿的萝卜。 唯有每天半夜,宁孤鸾才会偷偷找地方,把他从芥子石里放出来溜溜。 胖萝卜原地转了两圈,蹲身起立,疑惑的张开一个口子:“感觉什么?” 然后“咕咚”一下撞了墙。 没能长出眼睛,这还真是萝卜进化史上的悲剧。 杨夕不予置评。 宁孤鸾靠在石壁上,双手环胸:“我能感觉到,你能感觉到,薛兵主能,沈算师却不能。原以为是同修双道的才可以,如今……却好像回到了原点。” 杨夕点点头,又摇摇头:“没关系,也不是特别重要。只是邢师叔那边好像很在意。” 正此时,前面忽然狂窜出两个人影,向着杨夕扑过来。 杨夕乍惊之下不及看清,天罗绞杀阵——织字,已出。 对方一扇子扇过来,桃花香味儿刚一入鼻,“梅三?” 对方也是一愣:“杨夕?你怎么跑这么远?” 杨夕不说话,我还想问你呢,你在此地才真是见了鬼了。 媚三娘道:“快往回走,去跟薛无间他们汇合。前边来了一群行尸!” 杨夕散开头顶叶子上的触觉,果然在空气细微的流动中,感觉到丝丝泛着死意的人形在靠近。 杨夕扯一把媚三娘的袖子:“那都多远了,你怎么会知道。”不等媚三娘开口,她又自问自答:“行啊,连你都想跑。” 媚三娘不说话,端着扇子不动。 杨夕飞速的收了断龙闸,头也不回道:“最好别有下次。” 媚三娘讥诮一笑。 杨夕看她一眼:“我知道你是能熬刑的,所以我不给你上。”她抬手一指折草娘:“我给她上。” 这下子,媚三娘和折草娘同时变了脸。 媚三娘是气的,折草娘是吓的。 那边宁孤鸾也把“长腿儿的萝卜”收起来了。 杨夕习惯性拿主意:“二位娘子回去传信儿,务必告知薛无间本人,沈从容都不行。鸟师兄跟我去前面再看看。鸟师兄速度快,有什么状况,也能及时回来。” 折草娘巴不得,转身要走。 媚三娘一把拉住这个不争气的,“还去?万一那真是蛊……” 杨夕抬眼,阴影下森森的看着她:“那咱们这两万来人,就等着被一锅端吧。去不去,也就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媚三娘沉吟片刻,忽然开口:“让小麻雀传信儿,我跟你去。” 杨夕却嗤笑一声,指头对着媚三娘的脸: “胆小怕事,我不信任你!” 宁孤鸾怪笑一声,化作一只灰色胖麻雀,叼起杨夕,化作一道闪电而去。 媚三娘原地站了片刻,神色阴霾: “阿草,你马上回去找薛无间,两条腿儿给我打直了,记得小丫头的话,薛无间本人。” 折草娘一惊:“三娘?” 媚三娘已经原地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与正文对调部分:】 还有一章短小君,么么哒~ 道不同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2820:46:24 苏苏是个过客不是归人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2821:39:19 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2821:54:15 穆寒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2821:56:56 ling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2823:39:07 看文的银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2901:04:07 银仪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2901:31:04 银仪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2901:31:19 银仪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2901:31:30 道不同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2901:41:57 茶茶猫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2916:09:39 welsp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2922:01:21 welsp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2922:09:57 welsp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2922:16:52 welsp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2922:24:00 道长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2922:27:05 welsp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2922:31:27 welsp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2922:39:20 welsp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2922:48:29 welsp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2922:54:42 第190章 绝地大逃亡(九) 杨夕看着她,不跟她废话什么你来干嘛之类。来都来了,不是帮忙,还能是捣乱么?媚三娘要是能投敌,刚才绝不会往回跑。 这位大能的脸皮……且厚着呢。 杨夕:“不然呢?” 媚三娘一笑,光风霁月的清白模样。生生把宁孤鸾这只爱畜生,不爱人的,给闪了一下。 扇子遮住半张面孔,只余一双明眸,眼波流转:“让你见识见识邪修的手段?” 杨夕:“好,佩服。” 杨夕答应得太快,以至于媚三娘反而顿了一下,扇子一阖,“不过,我是有条件的。” 杨夕转身:“没门儿,不干。” 媚三娘怒了:“你连条件都还没听!” 杨夕扯了宁孤鸾就走:“什么条件也没戏,我没你心眼多,不跟你比心眼!” 远远把媚三娘甩在原地干生气,宁孤鸾走远了才低声问:“她要真有办法,不妨让她帮忙,反正答应了条件咱也可以反悔……” 这位妖修的脸皮……那也不是一般人儿。 杨夕拉着宁孤鸾不让他回头,呲牙笑:“你看她帮不帮!” 媚三娘的行事风格,她算是揪准了,她要插手的事儿,绝对是有目的。 果然,不一会儿就见媚三娘气急败坏的追上来了,捏着扇骨的手指都白了。 “你行!你个小丫蛋子!三爷今儿算是见着,比我还光棍的了!” 杨夕道:“没见过吧?傻了吧?开辟新天地了吧!长不长见识?” 媚三娘鼻子都气歪了。 宁孤鸾:“杨夕,杨夕你肿么了?这是坏掉了么?” …… 十多里地之外,两个兜头罩脸的修士,手掐法决,远远操控着尸体。 个子矮的对个子高的说:“师兄,你说咱们原在昆仑手底下,就总是接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任务。如今跟了蓬莱了,怎还是这样?你说这怪,咱们现在不应该跟怪是一伙儿的么?” 高个子阴森森道:“不该问的,少问。你就是因为嘴欠,门里得到好尸材才总也分不到你头上。” 矮个子一僵:“上次那个昆仑,都说了分我了。结果又被收回去了……” “屁!那是云家的,谁敢惦记?你当是分你头上,那是没人敢要!” 矮个子一怒,转身就走:“谁的尸体不是尸体,反正你就是瞧不上我!” 矮个子修士忿忿往一边走去,越想越生气。 却忽然听见微弱的求救声:“救命……谁来……救救我……” 循着方向走过去,看见一个女子衣衫散乱的匍匐在地上。只见她面色苍白,衣襟敞开,露出半个雪白的肩膀,上面赫然是个血洞。 裙下被什么野兽撕了一道,白生生的大腿上,有血沿着腿根儿流出来…… 这场景已经不是香艳,而是带着凌虐的颜色。 但这矮个子修士也是个奇人,只见他两眼放光的走过去,“哎呀,好尸材啊,小娘子别求救了,道爷助你成个尸傀,然后夜夜跟道爷双宿双飞吧……” 却见地上的女子,娇弱的抬起头来,眼中楚楚:“……” 矮个子尸修没听清,只想着万不能被尸兄抢了去。走进一步,竟是不等人死,就要上手给直接捂死。 然后,他终于听清了:“我双你妈的双,你个恋尸癖!” 矮个子的世界,永远的黑暗了。 媚三娘整整衣服站起来,颇不爽的样子:“三爷都露腿给你看了,居然还想杀我不是想救我,真是个负心汉。” 杨夕从角落里,掀开黑色的斗篷站出来。 惊疑的道:“真的一点法术都没用?就这么自己走过来,近身让你捅死?” 媚三娘捏着匕首,在衣衫上擦擦血:“没见过吧?傻了吧?开辟新天地了吧!长不长见识?” 杨夕:“……” 表情微妙的,捅捅媚三娘的后腰,“哎,你是桃夭老祖呢!” 媚三娘掐着腰回头,揽过杨夕的脖子,把人按在怀里,吐起如兰的说:“没见过吧?是不是傻了?嗯?开辟了新天地一样吧?长不长见识?” 瞧瞧,这就是桃夭老祖的范儿。 她算是想明白了,跟这小丫蛋儿端架子,她早晚被活活气死! 杨夕趴在她怀里,两手不自觉的搭在她胸前,小小声说了句什么。 媚三娘把头贴得更近,声线压得低沉丝滑:“嗯?” 杨夕于是改用正常的音量说:“原来你是真的荷包蛋,没有缠胸的。” 媚三娘气得,直接把杨夕扔出去了。 而后。 这一队炼尸门修士,在媚三娘这个邪修的指挥下,遭到了分而化之的疯狂扑杀。 “这个老女人,一看就是独守空闺好多年的怨妇,十之*还是自立贞洁牌坊。看见其他小情侣就要喷人家的款儿。不过内里嘛……啧啧,小麻雀你去,脱光了躺地上。” 老女人绕过一个墙角,忽然被地上白花花的一个人型闪瞎了眼。 左右瞄一瞄,蹲下身来。 “这位小哥儿……” 一股桃花香味儿溢出来,晕晕倒地。 …… “这是个毒辣的男人,看他的眼神,满满的野心和贪婪。把你们那萝卜摆地上。” 于是长腿儿的萝卜江怀川,在完全看不见路的情况下,颤巍巍的缩在角落里。 “英雄……咱们商量一下,你看,我是个人,真的!不是什么天才地宝。” 毒辣男人提着刀走过来,阴笑: “是个人?没事儿,你马上就不是了。好大个儿的人参呐。” 暗影里窜出一捆灵丝,将其锁住。拖向无人的角落。 …… “这个,是我最不待见的。这种说好听点叫天真,说难听了叫蠢。小麻雀,上原型。” 不认真干活的小修士踢着地面: “都是这些恶心巴巴的怪兽,一点都不可爱……咦?” 角落里,一只胖得肚子鼓鼓的鸟,摊在地上。 两只脚丫一登一登,半天翻不过身。 “天赐我的灵宠啊!” 趁周围的师兄弟都没注意,乐颠颠的奔过去。 然后,麻雀张嘴突出一捧火星。 …… “这是个婊,看见漂亮男人迈不动步,卖爹卖妈卖师门,什么都干得出来的类型。等着,我去。” 宁孤鸾都已经自觉的脱衣服了,于是有点小怒:“为什么不是我去?” 媚三娘眨眨眼,在他皮白肉嫩的腹肌上掐了一把:“你这又坏又贱的,控不住这一款。以后找小情儿,记得找个熟女。” 一转身,白衣翩然,袖子拂过宁孤鸾的胸口。 “尼玛。”宁孤鸾被他掐得腹下噌得冒出一股热气。 杨夕狐疑的看过来:“怎么了?鸟师兄?” 宁孤鸾假笑:“没事。” 呵呵,被袖子拂一下胸口就直接硬了,这么丢人的事我会说? 只见那边媚三娘白衣墨发,一把折扇握在掌中。端的是眉如远山,目如秋水。 眼中浓情满得像要溢出来,凝视着走过来的女子:“霓裳,是你吗?霓裳,你说过转世也会来找我的。” 她面前的女子果然顿住了,一言不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是……” “霓裳,我地下等了你一千年呐……” 宁孤鸾惊得瞪眼,小声对杨夕道:“连名字都算得出来?” 杨夕略一思量:“屁!她编的,算准了赌那个女人看她俊,就不会否认。” …… 他们又绕回了最初领头的高个子修士那。 、 媚三娘拾掇着杨夕的头发:“终于可以解决你头上这两个胸顶个丁丁了。” 宁孤鸾:“噗——” 杨夕黑着脸,忍了。 媚三娘把杨夕的头发全都放下来,发现脑门儿前边一个逆旋儿,后边的头发纷纷站起来半尺要闹独立,这还真是不太好办。 “你这脑袋怎么长得跟棵柳树似的?” 杨夕脸色更黑:我忍。 媚三娘一双点金手,在收拾打扮上的才华还真不是盖的。脑门前面的头发被编了两条细细的小辫儿,从鬓角垂下来。 一低头,一抬首间,在杨夕白嫩嫩的圆脸蛋儿上晃,有点媚,又有点甜美。 后边立起来的头发,则被她高高地绑了个马尾,稍一转头,便张扬一荡。英气而潇洒。 媚三娘拍拍手,“唉,就这么样吧,你底子太差,半点女人味儿都没有。”指指自己肩膀,“要不是我伤着,真不想让你去。你还是比较适合对付恋童癖。” 刚刚那最后一个女子,媚三娘没想到伸手牵她的时候,竟然向自己上下其手。 荷包蛋虽然扁了点,毕竟也还是有的。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没让她喊出声来。肩膀么,被捅了个洞,还中了一点尸毒,青黑青黑的晾在外面放血。 杨夕特别不忿:我怎么就只能对付恋童癖了!我起码还有“人间凶器”呢! 媚三娘:“领子,这样,再开低一点。不能白长俩馒头,露出一点点……沟~哎,对!回头弄个腰线低的裤子穿,上衣下摆要松。一蹲下,后边儿也露条小沟,你就迷死人了~” 杨夕听了半天沟,摸摸屁股,估摸这是夸自己屁股长得好。可是有点疑惑:“你不都露腿么?我不用?” 媚三娘: “扬长避短难道是说的?我这种,露肩,露锁骨,露长腿。阿草那样的,露脖子,收腰线。你么,肩膀也勉强,但重点还是沟么!” 杨夕没很懂,只觉得自己好像被隐晦的骂了。狐疑道:“我腿不好看?” “哪有。”媚三娘蹲下身来,攥着杨夕的脚腕子,往上比了四掌,就摸到了杨夕的大腿根:“妞儿啊,你这都没腿,哪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杨夕气得一脚照着媚三娘胸口踹过去了。 媚三娘早有准备,两腿一蹬,谑笑着闪开,衣衫半敞,露着半个肩膀:“来,跟我学个眼神儿。” 眼儿媚,横着那么一勾,“你就过去,弯腰露个胸口。再这么飞个眼儿,就齐活儿了。” 杨夕对准宁孤鸾的方向:“这样么?”弯腰,露胸。 宁孤鸾:“……” 他镇静的站着,半点反应木有。 杨夕转头,看媚三娘:“骗子!” 媚三娘长眉一挑:“不至于啊,小麻雀,你难道好龙阳么?” 宁孤鸾知道龙,然而不知道龙阳。但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声明一下物种的。 指了指自己:“我是鸟。” 媚三娘挑眉:“所以?” 宁孤鸾挠挠下巴,笑得一脸春.色:“我还是觉得长毛儿的比较好看。” 媚三娘:“……”Σ(°△°)︴ 杨夕:“…………”otz 杨夕杀气腾腾奔着目标去了,胸口不长毛所以不好看,这种理由绝对无法接受! 再说我怎么就没腿了?怎么就没腿了? 这要按比例量,我腿还挺长呢! 再说,我才十九,长个儿还没长完呢! 看我五年后长个大个儿,让你们这帮狗眼看人低的,全都仰脖看我! 只见杨夕杀气腾腾蹲到墙角,等那高个子修士过来。 在他面前,弯腰,抬头,飞眼儿。 那修士盯着瞅了半天。 迟疑道:“你是树精?要认我为主么?不过你眼睛是坏的吧,这我可不要。” 媚三娘躲在墙后捂脸,这绝不是我教出来的。 露个胸跟他娘下跪似的,鬼知道她飞眼儿飞成什么德行了。 宁孤鸾背着手,一脸的“高人我早就知道会这样。” 杨夕等了半天,也不见人过来。眼皮都挤疼了,终于狠狠的瞪了一眼。 抽刀。 不想这时,却忽然有另一个修士从旁拐角处窜出来:“师弟,你让我好找……你是什么人?” 那原地犯傻的修士一愣:“是个人?” 再傻也不会继续傻了。 他二人顿时一个冲过来要扑杀杨夕,一个抽出一支小旗,振臂挥舞:“操,敌袭——!有敌袭——!” 杨夕一看就知道要坏,天罗绞杀阵——缠。层层覆上小旗,两脚在墙上一蹬,贴着地面滑出去两丈远。 一刀,斩腿。那修士倒地,仍不肯松开小旗。 杨夕又落一刀,人头落地。溅了杨夕一身的血。那小旗终是被松开了…… 另一个修士见势不妙,转身就跑。 杨夕一捆灵丝缠上他脖子,借力一荡过去,从他□□钻出,一刀上挑,从中劈成了两半。 鲜血飞溅。 赶过来帮忙的媚三娘和宁孤鸾各自站住,都没想到杨夕这么快。 眼看着杨夕一把掀开尸体,衣衫染血,衣襟本就散着,露出雪白的胸口上也有血滴落。 面上一道溅射的血痕更是横贯左脸,甚至莹蓝的眼珠中间都有一个血点子。 双眼蹦出一道残酷的冷光:“压不住了,强杀,速杀!” 像一尊淫.乱的罗刹。 媚三娘被那一瞬间的杀气所冲,竟然觉得喉间有些干渴。 好像冰天雪地中,站在一道悬崖断壁上,断崖上却延伸出一根枝条,一只甘美的果实挂在上头,诱你伸手。 可一臂之遥,就是万劫不复。 媚三娘突然“啪”的给了自己一耳光,醒过神来。 卧槽,三爷可是喜欢男人的! 想想胸肌、腹肌、肱二头肌,终于镇定下来。还好,我没有坏掉。 眼神复杂的审视了杨夕几眼,有点放弃般的说:“你……你要是勾引男人,就……少穿点,干架给他看吧。” 杨夕皱眉瞪她一眼,火大道: “你还有心情想这?左边三个你的,右边两个我的。鸟师兄前边两个!”荡着灵丝飞出去了。 宁孤鸾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在飞窜出去之前说了句:“就算你终于发现胸没用,认个错就好,也不用扇自己啊。” 媚三娘:“……” 三爷一定要找机会,把你小雀雀儿给你掰折了。 【番外小剧场,与正文对调部分】 连天祚执着的站在导演面前,闷闷道:“楚久的事情,我听说了。” 导演一甩头:“你不行,没戏!” 然而灵修是不知妥协为何物的,所以连天祚犟嘴:“我不是卫明阳,我身体好,受得住!” 导演气得大拍桌子,怎么卫明阳的事儿你也知道! 吼道:“看看你那姚明的体型!你受得住,投资人受不住好么?!你想我们的投资人全都死床上么?男演员抱大腿,把投资人给搞死了真的很好看么?” 连天祚愣在原地,高大的个子,一脸无措:“都……都不行么?” 导演气得翻白眼,“给你,给你,都给你。你自己跟她们联系,谁受得住谁上!” 于是,下面这张美丽的名单,在连师兄手中。他正在努力挨个打电话…… (亲爱的小天使,你接到电话没?) 三百年九含糖肾亏不治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11-3009:19:05 道长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11-3013:25:31 lblue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2623:01:00 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3000:21:27 忆殇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3000:26:22 看文的银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3005:41:06 ling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3008:14:05 流云淡雅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3008:53:05 树懒君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3011:03:05 蔚泠冰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3011:26:44 welsp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3014:16:42 ling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3020:23:26 狗蛋无敌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3020:51:46 永玉2008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3022:02:50 gsq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3022:25:03 gsq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3022:25:18 gsq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3022:25:33 道不同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1-3022:46:08 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2-0101:56:49 穆寒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2-0101:56:56 第191章 绝地大逃亡(十) 因为横竖该发现的已经都发现了,三个人放开手脚,迅速的扑灭了那一队修士。 尸体被拖到了一处,因为身在地下,却不好烧毁。 收罗了身上的物件儿,挖坑埋了。 杨夕一撸鬓边发髻沾上的血迹,黏黏的一绺子。 “走,回去处理那些尸傀。” 媚三娘抖开披风,像一朵盛开的黑莲。 “原来是虚惊一场,可把三爷吓坏了……” 杨夕一把扯住斗篷,抬着死鱼眼看她:“想溜?” 媚三娘不着痕迹的捏着扇子,笑得磊落极了: “哪儿能呢,这不刚并肩作战……” 杨夕回头对宁孤鸾:“鸟师兄,你现在飞回去,把折草娘看住了。她去哪你去哪,她上厕所你门口等着,他玩男人你旁边儿看着。” “得叻~”宁孤鸾二话不说,化为原型飞出去了。 媚三娘沉下脸,扇子尖儿抵在杨夕的脑门上: “我说杨夕,你够了啊!当年要不是你非要杀胡山炮,我早就出了死狱了。如今我没跟你计较,你还想怎的?” 杨夕一把抓住她的扇子尖儿,把媚三娘整个人推到墙上,突然翻脸,森森开口:“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折草娘我早就杀了!” 媚三娘脸色一变:“你?” “折草娘为了一个男宠,就好悬把我给灭了。你真当我气量恢弘,能一笑置之吗?”杨夕手肘顶着媚三娘的脖子,抬眼看着她: “我是惦记着,虽然你帮的是倒忙,毕竟那时候是想救我的命。” 两人互瞪了半天,杨夕忽然道:“你仰慕昆仑吧?” 媚三娘咬着牙,不说话。 “你既然仰慕昆仑的德行,怎么就不能做出个昆仑的样子来。你爱采阳补阴是你的事儿,可后面两万多人的死活,是个昆仑都不会撩手不管!” 媚三娘靠着墙:“我没那个本事!” 杨夕一手攥着她的扇子,一手扯她的披风,“夜城帝君的魔龙你都能扛下来,你跟我说你没那个本事?” 媚三娘忽然就爆了,一把扯回自己的披风、扇子,弯下腰来,冰凉双眼几乎是贴着杨夕: “蜜罐里泡大的小丫头,你特么懂个屁!你知道为什么三爷宁愿肩膀上挨一刀,也从不用灵力吗?” 杨夕看着那双距自己不到半寸的眼睛,深黑如泥淖,好像什么东西一旦陷进去,都再也拔不出来。 “你帮我,把这两万人从死狱里带出去。我答应你,偷偷带你上昆仑山,去看高胜寒。” 杨夕眯起眼,看清对面那双眼里的波动:“你是想见他的吧。” 媚三娘的呼吸,忽然乱了。 杨夕缓缓后退一步,眼睛仍然死盯着她:“你的桃花扇和黑莲披风,都是顶顶逆天的法宝。我知道你是个傲的,我不问你为什么有这样的炼器手段,修真界的炼器大师却没有你的一号,我也不问你灵力为什么不能用。 我只是恳求你,在能伸手的时候伸一下,把这些人送到安全的地方,就像高堂主当年对你那样。” 媚三娘的的瞳孔,皱缩成一个针尖。 “如果什么行动,会暴露你的秘密,你只要说不能出手,我决不问你原因。只要你别老想着跑,这样行吗?” 杨夕灼灼的迎着她的目光。 媚三娘被看得有点狼狈,忽然偏过头去,鬓角的碎发垂下来,显得有点虚弱。 “切,也不是什么秘密。” 杨点点头,扯起媚三娘的手,那里边儿全是虚汗。 “那我可就当你答应了。” 媚三娘好像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乖巧的小姑娘,任她扯着,半天都没动。 “尸傀不是这个方向。” 杨夕一顿,沉默了一会。 诚实道:“不好意思,我有点紧张,我一直在怕你从后边突然给我一扇子。” 媚三娘“切”了一声:“我不是答应了么,我虽然十足没品,信用却还靠得住。” 杨夕走在前头,翘了一下嘴角:“我知道。” …… 失去了主人的尸傀,极好对付。木头桩子一样的立在原地,呆呆的任君采撷。 杨夕想了想,掏出芥子石来,把它们都丢了进去。 “没准儿薛先生能用上呢。”她自言自语的嘀咕。 前方,媚三娘忽然出声,“这不对!” 杨夕顺着她目光看过去,两个不知疲倦的尸傀,正在一剑一剑的杀怪。 “漏下一个!”两人几乎同时道。 两只尸傀对来到身边的人毫无反应,脚边堆起了高高地一堆小虾怪。 杨夕皱了皱眉:“刚才就觉得奇怪,怎么这些尸傀,只杀这一种怪……” 媚三娘一手捉住尸傀的手腕,尸傀依然没有反应。另一只手,在空气中轻轻拨动了一下:“魂兮……焉附……” 空气中一道水样的波纹散开去。媚三娘的手擒住了一个透明的丝线一样的东西,长腿一迈:“这边,来!” 杨夕紧随其后,“鬼修的东西你也懂?” 媚三娘自嘲一笑:“六道,十门,灵力消耗小的我差不多都懂。” 杨夕回顾了一下,果然刚刚那法决发动的时候,基本没什么灵力波动的样子。 杨夕:“佩服!” 媚三娘顺势回道:“哪里,你那天罗绞杀阵,我自见你用过,练了三年都没成。我才是服了你。”瞄一眼:“话说,你练了多久?” 杨夕一笑:“你再练三年,每天四个时辰至少,差不多了。” 媚三娘挑眉:“四个时辰,我练上半个时辰手指头都要断了。” 杨夕嘿然:“开始是这样的,茧子长厚了会好一点。至少缠字诀和织字诀,不会再烂手指头了。”斜一眼;“配合天雷锻骨的话,最终的绝字诀,也只是手指头烂了点,不会断掉。” 媚三娘深深吸了口气,“佩服。” 杨夕拱手:“不敢。” 在极其边角的一片地方,媚三娘隔着一道石壁停下脚步。 “妖修?” 杨夕却盯着那步履嚣张从容的背影,觉得有点眼熟。 媚三娘又摇头,“不对,是个人。人修妖道?这可是少见的愿当畜生。” 掐在此时,远处那行为鬼祟的修士忽然转过头来,凌乱微曲的短发下,平凡面孔上一双不相称的利眼。 “犬霄?!”杨夕低呼出声:“他怎么会进了炼尸门?” 媚三娘看她一眼:“认识?” 杨夕眯起眼:“三年前,还是有几个幸运的跑出去了。看来,还真是过得不错……” 只见犬霄远远的盯准了一个地方,忽然双手着地,极挣扎的一个姿势,原地化成一只巨大狰狞的黑犬,背上长毛直立,根根如刀。 然后开始刨坑。 杨夕:“……” 大黑狗挥动着前肢,好好的刨坑刨到一半,忽然被一股巨力从腰上压下。疼得他眼前一黑。 狗嘛,铜头铁尾麻杆腰,这一下子就被压趴在了地上。整张脸拍进了土里。 一个陌生女声在背后响起:“狗子,你这警觉性,不如当年啊。” 犬霄浑然不知自己何时有了“狗子”这个外号,半张脸贴在地上,还被人一脚踩中侧脸狠拧。 翕动了一下鼻子:“杨夕?”顿了片刻忽然一抖,“你没死?” 方要挣动,后腰又被狠狠的跺了一脚,杨夕天雷锻骨,身体的硬度比铁棍子之类打人可疼多了。 犬霄“嘶——”一声,咬紧狗牙,生忍了。 被揪着毛发提起了脑袋,犬霄被迫抬头,看见杨夕颠倒的脸。耳边是杨夕压低的声音: “断龙闸没能砸死我,让你失望了。还真是不好意思。” 说完,按着脑袋再次往地上一磕。犬霄口鼻流血,半声没吭。 一双犬瞳与杨夕四目相对。 彼此心知肚明。 三年前,杨夕自己跑不出断龙闸,只差前边拉上一把。 而犬霄没有伸手,他眼看着杨夕被那个藏在角落的小女修,推倒在后一道闸门下,落下了断龙闸。 他是真心实意,想借机杀了杨夕。并且让杨夕死得够惨。 闸门落下前的最后一眼,杨夕看见犬霄讥诮的双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对于犬霄来说,自己曾力主阻他出狱前程,是拦路的大仇。 杨夕抽出了腰间的“夜行”。 犬霄半张脸压在泥地里,忽然出声:“你不能杀我。” 杨夕剑刃贴在犬霄的颈侧:“三年前我选择捆你,没舍得下杀手,你是不是就真当我心软了?” 犬霄立刻道:“昆仑需要炼尸门的卧底!” 杨夕的手下顿了顿,拎起他的狗头:“你说你是卧底?” 犬霄被扯得呲牙,开口:“闻人无罪追查海怪之灾,我入炼尸门追查蛊疫。三年前蓬莱一派缺人,我们能混进去,现在却难了!” 杨夕提着他头:“我只看到你跟炼尸门同流合污。” 犬霄立刻挣扎:“是真的!蛊灾怪潮,一旦蔓延开来,无不生灵涂炭。三年前要是没有巫蛊,北部雪山战场根本不会溃败!” 杨夕一脚把他狗头又踩回土里,一字一顿道:“我比你清楚,我要你是卧底的证据。” 犬霄道:“刚才我刨的那坑,里面是当年点擎苍剩下的蛊母,我要是真心投的炼尸门,早就拿去邀宠,就不会在出去之前埋在这里。” 杨夕回头瞧了瞧那坑,跟媚三娘对视一眼。 媚三娘走过去,挖开半尺土层,果然挖出一袋八、九个蛊母。 那是,死狱东区当年剩下的所有人命。 包括折草娘。 杨夕拎起犬霄的狗脖子,又是一顿爆揍。犬霄被打得直接吐出两颗狗牙,瞪起一双狗眼:“你不信?” 杨夕从它身上下来,站在正面,一脚把狗头踩进土里。 “我信。” 犬霄当年为了逃出死狱,简直豁上了一切。于情于理,都应该是个不甘被管束的,灭人满门是他能干出来的,投靠炼尸门还真是比较违和。 可杨夕也是会愤恨的。 她恨的甚至不是犬霄要杀她,而是犬霄令她得了那种惧怕独处的毛病。 这实在是一种,容易让人一死再死的恶疾。 杨夕看一眼自己血淋淋满身,伸出一只血手给犬霄:“狗子,舔干净了,我原谅你!” 犬霄只是稍微一愣。 杨夕又道:“人形。” 狼狈的黑狗,原地化成一个双目流光的男人,面上总有一股子疯气,他忽然掀唇笑了一下:“好。” 牵着杨夕的手,伸出猩红舌尖,当真一滴一滴把血舔干净了。自从入了妖道,犬霄见血就特别容易兴奋,看着杨夕的手,牙齿总忍不住要合上。 “你敢。” 犬霄放开杨夕的手,转而一把抓起杨夕的脚腕,舌尖儿顺着脚踝一溜滑到膝盖。 媚三娘站在旁边儿,挑了一下眉:“哟?同道中人。” 杨夕一脚把犬霄踹翻了。 “你妈的,三年不见,你还真是没有变化。” 犬霄知道杨夕不会杀他了,两手撑着地面,散漫一笑:“你变化倒是不小,我打不过你了。” 杨夕冷笑:“说吧,这三年你都查出什么了。” 犬霄收敛了神色,有了点正经样子。 “我的进展不大,我本以为蛊应该是炼尸门创出来的。没想到不是,炼尸门投蓬莱才是为了那个蛊。这东西好像很早就存在了,可以催成活尸,但总是被人在记载上抹去存在的痕迹。” 杨夕动了动神色,这和薛无间的说法不谋而合。 “你说的,昆仑都已经知道。” 犬霄抬眼看杨夕,似乎也并不意外。但这些起码能让杨夕相信,自己真的有心卧底。 “啊,这东西是难查,我一开始选了炼尸门,其实就是饶了远路。不过我至今没放手,是……” 犬霄一顿,忽然觉得杨夕对这东西的态度,似乎不够重视: “杨夕,昆仑觉得这蛊是个什么?” 杨夕眉头一动: “大范围杀伤性的绝招,不论仙凡种族,不论修为高低,中者基本必死,能苟活者极少。” 犬霄奇怪的感觉更甚:“不是死不死的问题,你们昆仑有个旱魃邢铭,应该早知道……啊……”他忽然悟了。 然后他诡异的笑了:“这就是,你们正道人士的天真之处了,家里驻着一只旱魃,竟然都没有从这个方向想过。” 犬霄把头偏向媚三娘:“这位邪修的同道,你听了这么多,觉得这玩意应该是干嘛用的。” 媚三娘神情震惊得无以复加,几乎有些惶惶之色,道: “修炼自身,或者炼制傀儡。如果真的什么人都无法避免的话,一旦散播出去……” “……天下大乱。”杨夕终于明了,后背上沁出了一层层冷汗。 用于修炼的话,这东西的用处该有多么诱人。 只看邢铭就知道了。 十万生灵堆出的旱魃,断肢可以再生,剖心可以不死,天雷重劫落到头顶上,甚至能够徒手把劫云撕开。 邢铭曾经,只是个连灵根都没有的凡人将军。 从凡人,到只差一步就能飞升,节约了多少仙路挣扎的岁月。 而且按照薛兵主的描述,这种杀人进阶的方式,因为不清醒,所以不会被心魔阻碍。 如果豁出去的杀人,如果比邢师叔再进一步成犼…… 立地飞升。 杨夕猛地打了一个机灵,回过神来:“犬霄,你把这消息传出去了么?” 犬霄略一思索: “不知道。闻人无罪那边的追查,似乎发现了大事件。半年前开始,发了疯似的要往外送信儿。而且那小子不信我,连我都没告诉,估计是了不得的大事儿。我这边的消息没什么重要,倒是都给了他一份儿。这几天蓬莱招请大陆修士参观巨帆新城,那小子又混进接应队伍里想办法去了。” 杨夕一愣,这事儿却是邢铭没说过的。并且被闻人无罪的活动能力震了一下,“蓬莱那么信任他?一个归降的修士?” 犬霄讥诮一笑: “那小子能耐啊,简直是特么专业的叛徒。蓬莱和云家让他挑拨的,都快自己干起来了。“ 第192章 绝地大逃亡(十一) 堇色帐幔,从棚顶上垂下来。 白玉酒杯,盛满了琼浆玉液。 宴会大厅里,一副声色犬马将始未始之相。 照明的器具只开了一半。 一屋子仙姿玉骨的修士,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交谈。 似乎在等什么人。 云想歌侧身靠在桌角,眉头紧皱。 正和一位元婴期的族叔,和一位金丹期的族弟凑在一起商议。这两位云家子弟的神情,也并没好到那里去。 忽然,年纪最小的云想闲抬头望着门口:“来了。” 应者他的声音,大厅的照明瞬间全开。 金碧辉煌的大门紧接着被人一把推开,白发玄袍的花绍棠裹着一身寒气走进了大厅。 含笑道:“对不住各位,我又睡迟了。” 屋里的伪修士,真人精们立刻以他为中心,围绕着转了起来。翩翩然如蝴蝶一般。 “哪里哪里。” “花掌门昨日定然辛苦。” “得见花掌门一面,已经是我辈的荣幸。” “花掌门可还记得小子,小子曾随家师上过昆仑山拜访。” 元婴期的云随风走上前去,对着花绍棠一礼,伸手请道:“花掌门上座。” 花绍棠也不推拒,三两步走过去,在主位上坐好。浑然不管人家是主,自己是客。 好在他灵剑三转,境界反虚,也没人敢跟他计较这个。 至于他自己,妖修么,人情世故向来少动脑筋。 “你们也坐。” 众人纷纷落坐,两个容貌娇媚,衣衫轻薄的女修更是直接缠上去,各自分了他一边大腿。 这个说:“花掌门吃这朱玉果。” 那个道:“弟子给掌门人斟酒。” 花绍棠轻笑一声,就着两名女修的手,一口果子,一口酒。 恰逢有人起身相敬,花绍棠酒到杯干,来者不拒,甚至连祝酒词都没听完,一气儿连干十六杯。 豪爽得近乎生猛。抬手一拍桌面,笑道:“换大碗。” 又一个声色犬马之夜。 自花绍棠到达巨帆城开始,这样的戏码每天都要演上一遍。 这位修真界终极战力,第一美男,全然不似外间传闻的嚣张跋扈,冷酷无心。 有请必应,有宴必到。话虽不多,但敬酒都喝,谁黏上来都笑,送礼的也全都接着。竟好像真是诚心来跟这些归附蓬莱的修士们交好…… 这让时刻准备着迎接花绍棠发大招,甚至都防备了昆仑掌门与整个巨帆城同归于尽的云家王爷们,陷入了两难。 陪客的名单每天都在换,今天已经是第十六天。 甚至蓬莱的合道修士,除了不能见人的几位,也都来露过脸。花绍棠却还是这八风不动的模样。 云想歌端着酒杯,一口都喝不进去。 没人知道他这两天冥思苦想,光鲜亮丽的外表下,急得满嘴都是燎泡。 花绍棠……到底是想杀谁? …… 同一时间,巨帆城底层的冰室里。 花绍棠看着眼前巨大的柱形尸棺,透明的,发着幽幽的蓝光。可以看见里面漂浮的,保存完好的怪尸。 抬起手,花绍棠并起两指在怪尸脖子的位置,轻轻一划。 微微翘起了嘴角。 一个黑袍身影,匆匆从角落里绕出来。 距离花绍棠尚有十步距离,已经开口:“弟子因故来迟,掌门勿怪。” 花绍棠转过身,打量着那身具有鲜明昆仑特色的,遮头罩脸的袍子。 忽然抬手,一道剑气把人摄过来,捏在手上。 另一手轻轻掀了他的帽兜,露出一张眉眼精致的小白脸。 手掌下摩挲一下脖子,有喉结,是男人。 “就是你在我门里塞的字条?” 小白脸被捏得说不出话,打着战部的手语示意:掌门,弟子要被捏死了。 花绍棠倏然松手。 小白脸摔到地上,狠狠的咳嗽了几声,总算缓过气来。方要起身,又被花绍棠一脚踩住了肩膀,“跪着。” 于是不再挣扎,只是挺直了脊背,道: “弟子闻人无罪,参见花掌门!弟子有幸在昆仑上过掌门的剑道课,知道掌门的分.身秘术,可同时身化百人,每一个都有相同战力,且可以分别行事。所以弟子见掌门夜夜笙歌,便大胆猜测也许是用了这等神通,拖住云家另外行事。弟子走头无路,才赌一赌掌门会不会在卧室里始终留一道分.身。” 花绍棠一挑眉:“背叛者闻人?” 花绍棠不认识闻人无罪,却听过“背叛者”的名号,毕竟这等出了名的离经叛道欺师灭祖之人,收入门墙之前,邢铭、高胜寒还是要跟他报备一下的。 应当是,上届昆仑,六十年前。 那时候闻人无罪虽然已是臭名昭著的叛徒,却还没有后来那么心思歹毒人人喊打。 闻人无罪脸皮忒厚,面色不变的应了一声:“是。” “这次叛归了蓬莱?” “是。” “又打算叛回来?” 闻人无罪笑了,抬头:“并不。” 花绍棠垂眸看着他,忽然勾了勾唇角。 “闻人小子,跟我卖关子,我看你是对昆仑刑堂的板子,分外想念。” 闻人无罪向来是个蹬鼻子上脸的能手,见花绍棠给了好脸,原因还没想透,人已经顺势站起来了。 乖巧笑道:“弟子在昆仑时,高堂主一向抓不着弟子。” 花绍棠笑骂一声:“少废话,说正事儿。” 提起正事,闻人无罪立刻敛了神色。 其实他也是莫大压力担了太久,今天终于能告诉给可靠之人,松了一口气才一不小心恢复了浑人本性。 “启禀掌门,弟子冒死相见,是因为半年前忽然察觉蓬莱竭力掩盖的,云家都不知晓的上古神怪的秘密——每种上古神怪,从头到尾只有一只。” 花绍棠蹙着眉: “放屁!光是夔牛,昆仑战部就宰过两头,昆仑山上我还亲手卸过一头。” 闻人无罪盯着花绍棠:“那掌门可曾见过,两只夔牛一同出现?” 花绍棠一愣。 闻人无罪继续道:“战部也从来没有同时斩首两只相同的上古神怪,可对?” 花绍棠侧过头,目光冷凝:“你是说……” “本来,如此诡异之事,我也是想不到的。但恰巧有您昆仑一位女弟子,名唤杨夕的,三年前在死狱之下困住了十几头上古神怪。 “因为亲眼所见,所以我恰好每一头都记得。而这几年蓬莱的偃旗息鼓是显而易见的。我查了蓬莱所有的出战记录,凡死狱被困的上古神怪,均未在这三年中再次出现。所以弟子猜想,会不会,上古神怪是只有一头被杀之后,才会有一只同种现世。或者说……” “那东西杀一个,生一个,是杀不尽的。”花绍棠沉着脸,接上了闻人无罪的话。 花绍棠面无表情看着面前的水晶棺,里面怪尸各个狰狞,竖瞳利齿,择人欲噬。 “这如果是真的,那海怪可真是我修士的劫数……” 闻人接上话: “弟子有办法验证,只是弟子一人之力做不到。才冒死求助昆仑。 “弟子之所以注意到此事,是因为上古神怪中有一种名唤饕餮者。云家那位皇帝因知道它是人型,几次叫嚷着让蓬莱运一头瞧瞧。可蓬莱那些合道修士全都有事的有事,闭关的闭关。后来干脆推脱说找不到饕餮。 “云家本因为这件事,觉得蓬莱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弟子本也是揪着这件事儿离间二者关系。因为蓬莱此行实在奇怪,弟子私下追查饕餮资料时,才渐渐发现这两年消声匿迹的上古神怪不只饕餮一种。进而发现,凡死狱下困住的神怪,都不曾再现世。 “可是半年前,蓬莱的合道期修士,却突然破碎虚空,把一头饕餮运过来给云家瞧了。当时弟子几乎把已经得出的结论推翻,还是另一位同伴提醒弟子,死狱下怪区之内,有一个方向的天道威压消失了。所以弟子想,莫不是有人把它杀了?如今掌门有破碎虚空之能,若能亲自去看一眼……” 花绍棠道:“天真!如你所言,若封灵大阵内可以随意来去,蓬莱的合道期修士不是早把饕餮接出来了。” “啊……”闻人无罪现身开始,第一次露出错愕表情。随即又镇定下来,他心狠手辣,为达目的毫无怜悯之心,神情镇静的道: “如果掌门也办不到,那弟子便只有自己想办法说动蓬莱,强攻死狱才能证明。只是弟子猜测,死狱里尚有活人……”他只是微微一顿,看一眼花绍棠的反应,“弟子这几年是尽量在保他们的,如今也只能弃了。” 然后,闻人无罪被花绍棠敲了一下头,很痛,“啊!” 这对他是个相当新奇的体验。 闻人无罪以前只接受过赞赏的嘉许,和狠辣的追杀。 所以……敲头? 他镇静的面具没掉,望着花绍棠的眼神却带了点莫名。衬着那张眉眼精致的小白脸,显得有点无辜。 花绍棠手痒,于是又敲了一下。 “咚”的一声。 “你这小子,果断的不是地方。战争不是一个人的事,门派也不是独来独往的地方。” 闻人缩着头,张口欲言。 花绍棠冷下脸来,“你这小子,坐的不是运筹帷幄的位置,还想什么事儿都自己解决。可见你以前入过的师门,都把你踢出来算对了。” 闻人无罪被一刀插在胸口,受到会心一击。 血条掉了一半。 花绍棠道:“转过去,不准看。” 闻人无罪转过身去,看不见花掌门在做什么。却难得的感觉,觉得胸口处安安稳稳的,不会觉得慌。 这可真奇妙…… 他的背后,花绍棠从怀里掏出昆仑玉牌,飞快的给邢铭发信息。 “牲口: 为师捡到卧底一只,有情况如下: 1…… 2…… 3…… 4…… 5…… 自己看着办,三天之内搞定。再出岔子,等着吃‘小炒肉丝’! 昆仑我最大” ………… 万里之遥。 邢铭刚把接任云想游位置的严诺一训了一顿。 忽然腰间一热,低头一看。 没看清中间的内容,先看到了“小炒肉丝”,莫名觉得屁股一痛。 再一抬头,神情严肃道: “不能再出错了,知道吗?云想游要是你这个出岔子的频率,我这个首座早就变成首站了。” 严诺一是老实人,尽管完全莫名其妙,依然认真点头:“首座放心。” 严诺一走后,邢铭拿出玉牌细细观看。 下意识捂着屁股。 老给属下抗锅,首座的屁股有点伤不起。 ………… 南海地下。 杨夕每隔一个时辰从“珍馐锦盒”里取一次食物。 以防邢铭有什么临时的信息要交待。 这次,她取到了这样一张饼。 “牲口”“人型”“巨怪”“死了”? 是,一张饼。 否,两张饼。 杨夕捉磨了一下,这是说饕餮。 这事儿她觉得不是大事,因为单线交流不方便,所以尚未特意汇报过。 她选了一张饼,“是”。 抬起头来,一扯手上的链子,“你老实点!” 犬霄是个人型走在地上,摸摸脖子上的链子。 “我说杨夕啊,就这么让其他人看见,真的好么?” 第193章 突围(一)修文 “炼尸门三天后来接你们?你刚怎么不说?”杨夕一把扯过犬霄脖子上的铁链,恨不得把他活撕了。 犬霄掀唇而笑:“你刚又没告诉我,你现在死狱里也是个说话好使的。”话是这么说,可眼睛里明明白白就写着,爷是故意的,你能怎么招? 杨夕抬手,又要揍他,却被薛无间攥住了手腕。 “行了,当务之急是收拢人手,通知昆仑接应的人,赶在炼尸门来前冲出去!” 杨夕面色变了几变,最终对着犬霄一呲牙,转身走掉。找得一个无人的角落的,掏出珍馐锦盒,联系邢铭。 邢铭不愧是朵解语花,三两次来往,便摸清了事情的因由。然而他这次给出的回答,却相当的不近人情。 “你们必须撑到七天,才会有接应。” 杨夕一看就炸了,炼尸门三天就来,这特么怎么撑到七天? 大飙手速,取出成堆的吃喝,表示不行。 邢铭又来一张大饼:“这是命令,必须做到。” 杨夕深以为,命令也分能完成,和不能完成。 就算你是战部首座,也不能这么任性好么? 继续飙手速。 结果邢铭又来一张饼:“相信我,撑过七天,所有人都能回昆仑。” 然后,任杨夕怎么折腾,邢铭也再没有回应过。 杨夕抹一把脸,站起来。 她知道,七天这事儿,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而邢铭说的那个“所有人”,必然是七天之后还活着的所有人。 杨夕站起身来,看着已经收拾好行装准备上路的死狱众人,甚至还有拖家带口的巨帆城居民。七天之后,这些人中还有多少能活下来,又有多少,会变成炼尸门的尸材。 探手入怀,杨夕捏着怀中仅有的几颗芥子石洞府。 原本坚定的心,忽然有了一瞬的裂缝。 一百三十个,实验过无数次,一百三十个就是上限了。并且还是吃喝拉撒都不考虑的情况下。 可眼前是两万三千人,活生生的。 薛无间走过来,一拍她肩膀:“想什么呢?时间紧迫,抓紧上路!” 杨夕低下头,应了一声。 “邢铭怎么说?” “邢师叔说,昆仑的接应可能会……到的晚一点。” 当是时,众人所在的区域,距离海面入口已经不远。快马加鞭,紧赶慢赶,竟然奇迹般的在两天后便赶到了海陆交界处,封灵大阵的入口。 比炼尸门预定的时间,还要早了一天。 封灵大阵唯一的入口,是一个巨大的漩涡。 杨夕站在通道的尽头,仰视被大阵隔绝在上方的海水,一片纯然的漆黑,不透半点阳光,像一块倒悬的天幕。 石壁上镶嵌的点点萤石,映在那天幕上,如浩瀚天幕中稀疏的星子。 那天幕的正中,却有一条盘旋的巨龙,近端纤细,远端渐粗。不时有海怪从中被吐出来,不知事的想要从那通道重回海面。却刚一靠近,就被甩飞得更远。 震撼的轻声呢喃:“昆仑打造的,有进无出之地……” 死狱所在,地下百米。封灵大阵横贯整个死狱,把地下世界箍得铁桶一般。 仅有中心有一处传送阵法,可通巨帆城底层牯尾巷,是死狱四区轮流放风之地。也是外部走头无路之人,进入死狱的唯一入口。那传送阵十分精妙,会根据四区现存人数的多少,自动决定传送的落点。 杨夕当年赶上东区□□,人口骤减,于是落入是非之地,实在不能算偶然。 如今,那处阵法已在三年前,巨帆城沦陷大量难民裹挟着海怪、活尸从牯尾巷涌入时,被沈从容决绝毁去。 沈天算此番行事,着实心狠。不顾此处已是人类最后一条退路,不顾后面还有多少难民无处可逃。 为此,还曾和薛无间爆发了一顿争吵。 尽管事后证明,沈从容判断无误,逃进死狱的巨帆城众不少人身中蛊疫,接连爆发了七次活人突然猝死,而后暴起杀人的事件。但结果的对错,从不能决定过程的是非,巨帆城最后的生存希望,的确是被沈从容掐灭了。 大约世界的运行方式,就是自己种下的果子,一定会被自己吃下去。 或早,或晚。 当沈从容通过“珍馐锦盒”得知,昆仑真的那么实在,把死狱只留了这一处传送阵,没有任何旁的后门可走,不禁苦笑连连。 却又是薛无间安慰他,就算阵法仍在,另一端也无人主持,就算有有人主持,这两万来人,难道还能强攻巨帆城么? 修者三百六十城,巨帆城忝列其一,额定常驻人口,可是二十万。而蓬莱如今所占地盘,大多崇山峻岭,城镇极少,巨帆城中的常驻,只怕还要超标。 除传送阵外,仅有眼前的漩涡,外通三百六十道海底暗流,纵横交错,密布南海,拦截一切企图从地下靠近大陆的怪兽。 是如今死狱的最后一根气管。 据说,当年海怪猛攻大陆之时,此处吸入的海怪远不像现在这么零星。 那铺天盖地的海怪洪流,是死狱修士们绝对不敢靠近的。 杨夕:“犬霄,你和闻人当年,是怎么出去的?” 犬霄脖子上一只项圈,是薛无间从自家尸傀身上拆下来的,仔细看还能看见清晰的断天门三字。项圈上的锁链,则是由沈天算友情贡献。 沈算师对于如何捆绑妖修这事儿,似乎十分在行,特地帮杨夕找了个挂钩,拴在裤腰带上。所以现在,基本上杨夕去哪,犬霄就得跟着。 犬霄倚在石壁边儿上,笑得不怀好意:“我们当年,是靠着夜城帝君的魔龙出去的。这次跟着炼尸门进来,是一人一张护身符,直接顺水飘下来的。至于怎么出去,别问我,我还没混到能知道级别。“ 杨夕一顿,忽然问道:“对了,夜城帝君哪去了?也在卧底?” 犬霄换了个姿势,没骨头似的靠在墙上,背对着杨夕:“人家卫帝座什么身份,哪稀得跟咱们这种肮脏小人为伍。早已经出了南海,回老家享福去了。” 杨夕觉得犬霄这突然背对自己的姿势,十分可疑。忽然想起来,卫明阳这个没事儿就窜出来“尽诛有罪”的夜城帝君,在死狱凶徒的心中,那可是极为招人恨的。 狐疑道:“你们不会,又把他坑了吧?” 犬霄见瞒不住,只有干笑:“我们投蓬莱,起码也得有投名状么。他名头那么那么大!” 垂下眼皮,索性破罐子破摔道: “再说了,他又是什么好饼?算起来他从南海跑出去也有一年多了,你看他可把死狱的消息告知昆仑了?他能活下来,难道就没借了死狱的光?” 杨夕没搭理他。 就如死狱这群凶徒流着哈喇子想咬死卫明阳一样,卫明阳何尝不是咬牙切齿的恨不能把死狱全体一网打尽。 本来就不是能摆一处的人。 杨夕盯着那旋涡,深深叹口气:“虽然人有点蠢,常年遭坑。但他是真能打啊……” 但看当年牯尾巷一战,卫明阳一个人把死狱上百凶徒撵得狼奔狈逃,敲得一堆人渣满头是包。断后的薛兵主险些被直接敲死掉。 以杨夕的眼光看,就算现在薛无间又重回了元婴境界。只怕也干不过卫明阳。 不过这样一比,能几次三番把卫明阳蹂.躏搞得不要不要的,似乎自家师父白允浪才是那个最厉害的。 自传达了七天之后,邢铭再没有理会过珍馐锦盒。似乎真的想要杨夕懂得什么叫命令。不问缘由,不计代价,不管客观条件,直要执行。 所以杨夕没能问出来,究竟是什么人来接应。 如果是师父来就好了…… 出神望着那有进无出的漩涡,杨夕忽然道:“犬霄,昆仑的接应,五天后才到。” 犬霄一惊猛然站直了身体,带反应过来话中的含义,忽然跳着脚大骂:“靠靠靠靠!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犬霄抓狂的扯着自己脖子上的锁链:“你连薛无间都哄了,你告诉我干嘛?” 杨夕道:“我知道你是个扛事儿的。” 犬霄:“狗屎!” 杨夕想了想,又道:“我知道你本质还是好的。” 犬霄:“放屁!” 杨夕不怎么气馁,继续想:“嗯……” 犬霄一把抓烂了头发:“行了行了,你特么别费劲编了。我知道这事儿非我不行!” 杨夕抬眼看他,眼神亮了一点点。 “我帮你拖住炼尸门,可以。但拖个一半天就是极限,后面你还是得自己想办法。”犬霄阴沉沉站着,浑身都是狗爷想跳墙的气场,忽然下流一笑:“而且。我有条件。” “你说。” 犬霄意有所指的在杨夕胸口瞄了一眼:“你陪我睡。” 杨夕认真想了一下,摇头:“不行,我不能害死你。” 犬霄:“嗯?” “沈算师说我是桃花煞,跟我扯上男女关系,容易不得好死。”杨夕看着犬霄,是真的在认真讲给他听:“我八字儿好像比较硬,所以死的肯定是你。” 犬霄一呲牙:“爷不信那个,你哄我!” 杨夕于是开始扳手指: “我小时候,有个老道士要拿我当童养媳,后来赶上饥荒,被人给吃了。 “大一点,被指派给一个少爷做鼎炉,然后少爷全家灭门,他自己被人砍成了半个。 “进昆仑之前遇到一个流氓,喜欢玩弄小孩子,要把我捉去玩,然后他是烧死的。 “有个朋友的弟弟,对我挺亲近的,然后怪潮刚刚爆发的时候,被鸟叼走了……不过这个也可能没死。 “然后三年前胡山炮你记得不?” 犬霄一副被震到的模样,“他刚点头把你收房,然后就死了。” 杨夕叹气:“我也不想这样,但是我都做好这辈子天煞孤星的准备了。” 犬霄抓抓头发,极其不可思议道:“这么邪门儿?” 杨夕抬眼看他,两眼水水的:“要不你试试?” 犬霄分外犹豫。 杨夕却又改了主意:“不行,我怕你死这事儿,应到明晚的大战上。你暂时还是得活着。” 犬霄大怒:“感情老子的命不是命,你就只惦记输赢是吧?” 杨夕有点奇妙的看他,歪了歪头:“你死不死的,又不是我孙子?” 【看这里,】 因为小修了一下,所以本章缺了三百字。晋.江的作者后台,是修文必须多于原来字数。 我会在下一章,放一部分到作者有话说里面。 我断章都是有固定氛围的,不是卡字数。所以这章琢磨了一下,确实不适合增加。 所以,补个小贩外吧。 花绍棠坐在导演的椅子上,身体前倾,两肘支在膝盖上。 “我来找你为什么,知道吧?” 导演:“不……” 花绍棠微微一笑:“我再不来,我昆仑的儿郎们,都快被你卖完了。” 导演:“我……” “拿来吧。”花绍棠说。 导演智商一时掉线,没能理解。 花绍棠往后一靠,一手撑在太阳穴上,笑道: “别装蒜了,知道你拉点投资不容易。可也没有那么霍霍孩子们的。拿来,我一人儿给你了了。” 导演激动的捧出名单:“您……您……对了,您原型是蛇来着,蛇性本……” 花绍棠捏着名单,仔细看: “嗯,明天上门,一剑一个,都给他劈了。我看谁还敢走邪道抢镜头!” 第194章 突围(二)修文 杨夕抓抓头发,觉得这么一比,自己还是挺大家闺秀的么。她找到了一点道德上的优越感。^_^ 当迎面看见沈从容也朝着这个方向,施然而来的时候,杨夕觉得整个人都有点不好。 沈天算有才有貌,手握在死狱里还称得上有钱,论气质也是环佩如月襟如水的一代名士之风。居然沦落到…… 沈从容溜达着走了过来,居然还冲杨夕微微一笑。他带着身后的三大妖修,一起进去了。 一起进去了!!!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杨夕很幻灭。死狱这种女人奇少的地方,男人的节.□□真指望不了…… 抬头看见薛无间也站在面前,望着布帘的神情,解读起来有点深奥。 杨夕干咳一声,谨慎的措辞:“先生,你不去么?” 薛无间回过神,低头看了杨夕一眼,摇了摇头:“鬼修的五感,都有缺陷。” 杨夕:“?” 薛无间特别淡定,以目光往自己下半身示意:“鬼修无欲。” 杨夕:啊!Σ(°△°)︴ 薛先生他……不能人道? 身强体壮,能扛能打,一口气儿连做四千多个俯卧撑的铁血真汉子前断天门兵主现死狱狱王他居然……不能行? 然后杨夕马上又联想到另外一位鬼修…… 杨夕惊觉得细思恐极: “所有鬼修?” 薛无间点头:“嗯,基本上吧。” 杨夕风中凌乱:“那我们邢首座……” 薛无间道:“我的鬼修功法,可是邢铭给的。” 一脉相承的功法,约莫就是一脉相承的下场了。杨夕脸上的表情,顿时十分精彩。 怪不得……怪不得听说邢首座有个未婚妻,俩人认识了一千年,愣是至今都没有合藉。 那姑娘这些年,肯定可不容易了。_(:3」∠)_ 正在此时,一身酒气的媚三娘迎面走过来,看都没看杨夕一眼,转身扎进了折草娘的小窝。 杨夕默算了一下屋里的人数,那屋里绝没有隔断之类的东西。 二加一,加三,加一…… 一个巴掌不怎么够用。 然后,犬霄光着身子让人扔出来了,“沈从容我操.你二大爷!” 沈从容悠然语调,极其欠扁的从屋里传出来:“家父独子。” 杨夕默默按回一根手指,减一。 “看什么看?”犬霄凶狠的对着瞧热闹人群呲牙。 因为没得衣服穿,他只能原地化成一只黑狗。焦躁的模样,的确像一只到了季节的公兽。 杨夕把链子给他栓回项圈上,拍拍狗头,落井下石道: “狗嘛,打不过就没得睡嘛。” 最后,还是薛无间不忍心,出手帮助了犬霄——他捉来了一只母海怪。 “将就一下吧。”薛无间说,“已经是最秀气的了。” 犬霄瞪着那个青面獠牙的东西:“……” 即使在心情紧张的情况下,杨夕依然笑抽过去了。 入夜。 犬霄终于老实了以后,依然维持个狗养,被拴在一根石钟乳上呼呼大睡。 脑袋垫在爪子上,睡着的犬霄看起来终于不那么招人揍了。 杨夕睡不着,心里都是明天干架的事儿。 “薛先生,如果这回跑出去了,您打算做什么?” 薛无间本来靠着石壁练气,闻言睁开眼睛。 却没有回答,反问道:“如果跑出去了,杨夕想做什么?” 杨夕答得毫不犹豫:“回昆仑,找到邢师叔,把他打一顿。告诉他战部首座也不带这么任性的。” 薛无间以为邢铭是在山门的时候得罪了杨夕,逗得笑个不住。 却听杨夕又道:“薛先生,如果这回我没跑出去……我死了的话,您一定要上昆仑,帮我打邢师叔一顿。” 薛无间笑够了,闭上眼睛:“放心吧,你不会死的。” 杨夕心想,您要知道我骗了你什么,指不定就直接把我打死了。杨夕忽然觉得心累,四仰八叉往后一倒:“薛先生,如果跑出去了,你也打我一顿吧。” 薛无间闭着眼,轻笑:“头回见着自己约揍的。” 杨夕却忽然急了:“您就答应了吧,先生,您不答应我睡不着。” 意外的,薛无间竟然应了一声:“行,我跑出去了,就打你一顿。” 人群的另一端。 折草娘临时的快乐窝里。 犬霄被扔出去之后,三大妖修立刻把折草娘按在了地上。 沈从容隔着一块当桌子用的石头,坐在媚三娘的对面: “梅三,把蓬莱遗脉交出来吧。我知道你找着他了。” 媚三娘看也不看地上涕泪横流的折草娘,垂着眼皮: “沈算师,您这样逼迫我一个弱女子可真没意思。区区一个蓬莱弟子,要换我和阿草两人的性命或许能够,想换两万人性命,那是白日作梦。” 沈从容浅浅一笑,镇定道:“足矣,我只是用他,保杨夕和薛无间的命。” 媚三娘忽然就火了,一巴掌拍碎了面前的石桌:“凭什么?他杨夕的命,薛无间的命就比我的值钱?”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一直是这样。 从小到大,从爹妈嫌弃的“又一个”丫头,到蜀山邪修“桃夭老祖”,每逢重要的抉择,她永远是被牺牲的那一个! 沈从容哪管她什么心情,当即直言不讳道: “因为你死了对死狱没影响,杨夕、薛无间活着却对死狱很重要。” 媚三娘低着头,额发垂下来挡住了表情。忽然阴沉沉一笑: “沈算师,凭你这句话,我就是杀了他吃肉,都绝不会交给你!” 第二日午时。 昆仑的接应,依然没有影子。炼尸门预定的汇合时间却已经到了。 人心已经隐隐有些浮动,然而大战将至,每个还是守在薛无间安排好的位置上,并没有蠢动。 空中的漩涡转动着,缓缓吐出一只乌金楼船。 三层楼船,上百个房间,没点一盏灯火。 破败的巨帆上黑底白字“炼尸门”! 船头站着一个红衣少女,神态娇憨,举止活泼,几乎不像一个尸修。 低头看见犬霄,便是一声娇叱:“怎么只有你个杂碎,其他人呢?” 楼船从漩涡里只露出半截,并不像杨夕他们预料的那样落下来。扛着强大的离心之力,就那么悬浮在出口。 杨夕缩在犬霄背后,见状忽道:“真是艘好船。” 犬霄却在看见少女之后,猛然变了脸色:“不好。” “怎么?” “这女人跟我不对付。巴不得弄死我,之前计划只怕不行。” 杨夕看一眼那红衣少女,一把匕首横到犬霄脖子上,道: “先试试。” 犬霄于是微微侧了身,把自己的状况暴露得更清楚一点,做出一副苦笑神情:“红泪师姐,我们没用,在地下杀怪,没想到里头还有活人,被捉住了。” 船头上,那叫红泪的少女居高临下,露出了一个极微妙的表情。 “哦?只有你被捉住了?” 犬霄做出一副惶恐姿态,刚要开口,杨夕却匕首一压,抢先发声:“二十个尸修,不小心弄死了八个,剩下的全在我们手上。想要他们活命,就拿你的楼船来换!” 犬霄抽口气,小声道:“昨天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嘘,昨儿我不是没见着船么——”杨夕一把捂住犬霄的嘴,她自认把人数编得有零有整,还是挺像真的。却不料,名唤“红泪”的女修忽然娇叱一声,义正言辞的指责起来: “犬霄!你居然伙同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敌人,企图染指师门‘阴灵船’,早知你是个柔奸成性,见利忘义的阴险之徒。却万想不到你能做到如此程度,如今看来,那没现身的二十名弟子只怕早已被你加害!” 杨夕一惊:“这么聪明?” 犬霄苦笑:“真不是,她这是编排罪名想弄死我!” 果然,那女修根本不等杨夕答话,也不等犬霄辩驳。抬手从空中祭出一只黑幡令旗,拨转间光华闪闪:“今日,我就替师父清理门户了!” 杨夕被这说搞死同门就搞死同门的阵势,惊了一下:“卧槽,多大仇?” 犬霄回以眼神,里面清清楚楚三个字——“你懂的。” 杨夕还真是不懂,她加入的第一个门派就是昆仑。昆仑不敢说绝对的团结友爱,但也绝不会存在如吃饭喝水一样的互相阴害,最起码的底线是山门之内见血受罚,杀人偿命。 其实按杨夕原来的想法,这已经很放任了,毕竟斗殴什么的都是不管。山门外也无人追查。 但她哪里见过,许多山门之中,师父弄死弟子,内门弄死外门,元婴弄死金丹,掌门的儿子弄死天资优秀的孤儿,都是每时每刻在发生,从不会有人去主持公道,明面上默许的日常事件。甚至有那地位低的弟子死了,还会冒出一群人指责“不长眼色,不识时务”,却称赞那杀人者“实力高强”。 说到底,修仙者中弱肉强食远比凡人更胜,越大门派越是如此。 昆仑,真的是一个异类,一处庇护后来人的乌托邦。 “红泪”少女挥动令旗,那“阴灵船”首上一座雕像,忽然射出一道白光,朝着犬霄的方向,当头劈下。 杨夕见势不妙,在船首雕像张口时便一把按住犬霄脑袋,横扑在地上。就势翻滚,躲开了这一击。 身后一声炸响,伴随着熏人的尘土弥漫。 红泪一见杨夕竟然救了犬霄性命,整个人错愕非常,随即惊呼道:“犬霄!你竟然真叛了!” 杨夕按住犬霄脑袋,从地上爬起来,神情凶狠:“杀了她!” 当先一招“天罗绞杀阵——缠”,隔空百米,缠向漩涡中的阴灵船。 伴随杨夕一声大喊,四周密布的洞口,如群蚁出巢般,涌出上千死狱凶徒。从空中看去,如黑色海流,乌麻麻一片全是人头。 红泪尖叫着在船首下意识后退一步,“不好!师兄,他们好多人!” 随着她一声骄矜的求救,阴灵船的船楼上,又飞出四五名修士。 为首一个男子一见地上情景,也是面色大变:“糟糕,这是死狱暴动,那帮凶徒出来了!他们怎么能没死?” 为何没死,他是来不及想明白了。 地面早有能隔空攻击的死狱修士,远远放出法宝飞剑,平均上百人对敌炼尸门一个人,不计代价的消耗法宝,死死缠住。 为首男子想去够船首的舵盘,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寸进。 不过这名师兄,很快从惊慌中镇定下来。 以空对地,本来就是有优势的。 底下那群修士,身处封灵大阵之中,大部分法术都用不得,没几个飞得上来。 而阴灵船之所以停在这个位置,便是因为处于这个位置,还不算阵中,一应法术全都用得。毕竟,但凡是个修士,都不会觉得封灵大阵中那犹如四肢被缚的感觉好受。 原本只是因为师妹一时娇气,自己随口应了。 此时却成了救命的关键。 “待下面这些人消耗得差不多……” 地面上,有一头杨小驴子,两眼贼亮贼亮,手中灵丝放出合抱粗的一捆,早已缠住了露出的半截船身。 “犬霄,抓住我,别让我飞喽!” 犬霄闻言扑过来抱住杨夕大腿。又被拖动两步。 宁孤鸾飞扑过来,从正面帮杨夕拉住灵丝。 又有几个死于凶徒,见状扑到犬霄身上,把他的大腿也抱住。 一个身材高大的死狱凶徒,忽然两手猛捶胸口,原地化成一头丈许高的巨大棕熊。口吐人言:“东王,也给我一条绳子!” 杨夕受到启发,扬手散出去五六百条,手臂粗的成捆灵丝。灵丝飘荡,划过死狱凶徒们的头顶。 杨夕双眼发着绿光,振声高呼:“老少爷们儿们,都抓紧了!咱们把这宝船,给它拽下来——!” 第195章 突围(三)【关于设定】 打架这个事儿,未必人人都是高手。 但拉纤这个事儿,大家可都是能学的。 一听杨夕要把天上的宝船拽下来,死狱两万多人,眼睛里都冒出了绿光。 多么,多么好的……一艘船呐。 杨夕那几百条灵丝根本不够用。人民群众却都想帮把手。 困龙索,翻山勾,灵蛇鞭,各式法宝齐出,能够着船的就去勾船,够不着的干脆往杨夕的灵丝上一搭,三五个人一拽,扛到肩膀上。 转回头就学牛牤子耕田——闷头使劲拉! 实在手上没法宝,裤腰带扯下来,缠上! 女修不好意思扯裤腰带? “麻痹的,老娘头发不要了!” 更有死狱第一荡.妇折草娘,叉腰大笑:“哈哈哈哈,老娘的手指今天派上用场啦!” 十根触手样的雪白手指,迎风暴涨几十丈,挂住船舷往回拖。 竟然成了拉船事业中,仅次于杨夕的中流砥柱! 巨帆城的难民,古存忧手下的凡人,死狱但凡能动的,全都上来帮忙。谁不知道啊,这是给自己抢船呢。 而且两万人铺开了拉纤是什么概念? 离得远的都跑出二里地去了,根本不危险! 凡人中的那位老者,实在是过了能帮上忙的岁数。往洞里的石头上一坐,竟然唱起了渔民们的纤夫号: “加把劲儿那么,嘿啰嗨~……跨过山那么,嘿啰嗨~……水淌子挡不住那儿郎步子,妹子儿屋里头盼郎回……” 唱到后来,竟有那死狱修士,也跟着脸红脖子粗的跟着吼起来:“嘿啰嗨~……嘿啰嗨~” 难为那五音不全的汉子,沈算师咬紧牙关忍了又忍,才没有当场暴打他一顿。 死狱诸人,上下一心,众志成诚,拼了老命的要抢船。 阴灵船上,炼尸门众人,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 “快!开阴灵炮!轰那个领头的女修!” 名唤“红泪”的女修借着师兄们的拼死掩护,挥动手中黑色令旗。船首的阴帅雕像张开口,聚起一颗光球。 他们口中的领头女修,自然是站在船头正前方的杨夕。 她眼看着那道白光射出来,却根本避无可避。 银牙一咬,扛了! 只见她脸上浅浅的浮现出四圈年轮,眼珠也渐渐开始发白。 脚下生根,紧紧的抓牢大地,源源不断的汲取营养。 两臂则在这养分的供应下,拉长成两道翠绿的藤蔓,沿着先前的灵丝,飞快的一路向上爬蔓。甚至分出枝条,开出串串雪白的花朵来。 这种方式能更快把船拉下来,然而消耗委实过大,并非杨夕现在能安全承受的。 她连神智都不清了: “老子是天雷锻骨!有本事你劈死我!” 宁孤鸾一回头,已经来不及支援,眼看着那白光已近地面:“杨夕!!” 却并没有打到杨夕身上。 一朵巨大的黑莲,在杨夕面前旋转绽开。 暗黑的莲花旋转着,吸收了“阴灵炮”的全部威力,毫发无伤。 乍然盛开,又缓缓凋落。 黑色斗篷落地,露出侧骑在藤条上的媚三娘,抬眸,迎向炼尸门众:“再来啊?” 杨夕一怔:“梅三……” 媚三娘头也不回,没好气道:“别跟我说话,正烦你呢!” 那点高人范儿全掉了…… 有了杨夕那青藤的加持,漩涡中的阴灵穿就像一个被农夫盯住的萝卜,缓缓的被拔.出了海流的漩涡。 中途他们放了好几拨尸傀,却根本无力回天。 死狱的人太多了,即便啃死一两个,也毫不影响他们拉纤的速度。 别说还有薛无间。 他手下那些断天门的“尸兄弟”,别看面对夜城帝君的时候脆得跟麻杆儿似的,对付寻常级别的尸傀,那真是杀神附体般的好用。拳打两个,脚踢三个,回过头嘴上还能给你叼一个。 阴灵船被彻底拉入了“封灵大阵”,炼尸门的年轻修士终于彻底失去了抗衡之力。纷纷跌坐在地,面如死灰。 名唤“红泪”的少女,怔怔看着上船绑人的三大妖修:“我一定是在做梦……” 一个额头上有五角星饰品的妖修看着她,又看看满船舷的绳索,再看看地面上已经变成半棵树的杨夕,露齿一笑:“那你可挺有想象力的。” 杨夕已经长在了地上,根系发达,枝繁叶茂。 总而言之,很茁壮。 薛无间仰着头,瞻仰那一片浓密的枝叶。 许久,喟叹:“又成材啦……” 杨夕依然是只露出胸腹和脑袋,因为头发和树干长在了一起,所以连头都不能回。她也根本不用回头,径直道:“不许给我浇水。” 沈从容顿住,把手上的水瓢丢掉。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杨夕又道;“也不许给我施肥。” 犬霄悄悄的,放下了翘起的后腿。 杨夕深深觉得,继续和死狱这帮蛇精病相处,自己早晚也要坏掉。真心累…… “把那几个俘虏带过来吧。” 因为杨夕最近几件事的亮眼表现,三大妖修自觉地就把人送到了树下。 总觉得,这个人搞不好,就还能创造什么奇迹似的。 额头上有五角星的妖修,眼神亮亮的盯着她。 而意外的,一向主意很正的沈从容,和本性仁厚的薛无间,都没有出声反对。 在明知杨夕定是要给俘虏上刑的情况下。 杨夕看着被推到面前的红衣少女,因为手指已经找不到了,所以她搓了搓两根树枝。 “开始之前,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我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的!”红泪愤怒的瞪着眼前的精修,“炼尸门都敢打劫,你们这帮穷图陌路的丧家犬!炼尸门怒火不是你们能承受的!我们的任务时间是一个时辰,如果一个时辰后我们还不回去,炼尸门定然会再派人下探。” 她冷笑一声:“哼,我们可是炼尸门最前途无量的精英,下来找我们的至少也是管事级别的师长。你们以为会是什么后果?识相的,现在放了我们,炼尸门还可以考虑让你们死得轻省一些!” 杨夕对着这位“精英”。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那么,我已经知道了我最想知道的问题。” 侧过头对薛无间道:“先生,我们有一个时辰的准备时间,也许能再抢一艘船。” 红泪怔在当场,随后知道自己犯了蠢,咬紧了嘴唇。打定主意再不说一句话。只用怒气升腾的眼睛瞪着杨夕。 杨夕转回脸来,“我真没想过你会这么容易说出来,其实我刚才原本是想问你……”嘴角牵起一个残忍的弧度,“你听说过炮烙之刑吗?” 红泪惊惧的往后缩了一下,不是说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吗? 为什么还要上刑? 她可是炼尸门长老的直系后裔并入室弟子。 从小到大,师兄弟们从来没人敢对她说一句重话,父母更是没动过她一根手指! 他们竟然敢给她上刑?! 她想张口说:老祖宗不会放过你的!老祖宗不会放过你们这些杂碎的!炼尸门有二十万人,他们会倾全派之力,让你们不得好死! 可是身后的妖修却忽然给了她一脚,以至于她疼得没说出来。 恨恨扫过那个额头上有五角星的妖修,红泪心中咬牙切齿:这些畜生变的东西!她是个女孩,是个天资不错、背景可观、还娇俏可人的女孩。人生二十多年的经历当中,遇到的男人,只有怜香惜玉和无差别跪.舔两种。 杨夕看一眼那个小动作的妖修,依稀记得他是沈先生身边的苍蝇兄。名字,好像是叫个荧惑的。 实在有点记不清。 三大妖修常年站在沈从容背后,走哪跟哪,话都很少自己说,难免就被当成了背景板。今日竟然突出起来。 杨夕低头看着红衣少女,她愤恨怨毒的眼光里藏着惊恐,这骗不了人。 血腥的掀唇:“看来你是知道的,省我许多口舌。” 白光闪过,一根垂挂下一百零八道火焰的玉白蟠龙柱,矗立在众人眼前。 研神碾之形态三——烙神柱。 看过杨夕施行的死狱众人都能想象,别看这玩意儿精致漂亮得跟个工艺品似的,运行起来绝对跟地下架了火盆的铜柱子没差。不,可能还有过之无不及。 杨夕目光阴沉的扫过一众面如土色的尸修:“一共六个人是吧,把你们知道的全部说出来,这艘船的开法,你们这次出行的动机,炼尸门的驻地,你们掌门的弱点,门内有多少尸傀,与蓬莱关系好坏,蛊疫的事情知道多少……” 目光回到那红衣女修身上,微微一笑:“就从你开始,分开上刑,轮流坐庄。什么时候你们的说法能对上了什么时候完。到时候……我们也许会考虑,让炼尸门死得轻省一些。” 一模一样的话被当面砸回来,红泪当场爆发出一声尖叫。 即便刚刚心里还在怕,可从没被人这样打过脸,盛怒之下只想扑上去! 她要和这个恶毒女人拼了! 然而身后妖修毫不留情的连踹三脚,却她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杨夕把她摄到“烙神柱”上,恶意的微笑,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幼儿:“急什么?” 故意停了一停,才慢慢的说:“我们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呢。” 然而,世事难料。 仅仅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炼尸门六个弟子,连同自家几岁开始尿床都交代了。 显然杨夕对这些炼尸门精英,在熬刑方面与死狱凶徒的差距,估计不足。 熬死了两个,吓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刑都没上,只是看着别人上,就崩溃得趁着看管的妖修没留神,撞墙死了。 那个总把脖子挺得跟天鹅一样的红泪姑娘,倒是活下来了。低下了她高贵的头颅,偶尔瞥过杨夕的目光,小心隐藏着怨毒。 这让杨夕十分意外,这姑娘几乎算是成长了,变得识时务了许多。 敌人的成长,可不是什么好事,一会儿威胁的时候,就先砍死她吧。 “炼尸门的骨气,就只是这样?”杨夕低声对身边的犬霄说:“能开这么好的船,就算不是精英,也不该是废物……” 犬霄讥诮的一笑:“德行好的都因为不肯降蓬莱被他们自己收拾了。” 杨夕点点头,那个红泪的身份很高,知道很多旁人不知道的。 其中一个,看似平常的消息,让杨夕很在意 ——“蓬莱得到了一个新的岛屿,炼尸门想迁到那座岛上建派,蓬莱没答应。” 杨夕甚至觉得,出去以后要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邢铭。 一个时辰的时间,空中漩涡再次被激出了水花。 有东西要出来了! 死狱的“纤夫们”纷纷摩拳擦掌。 没想到的是,这次露出头来的,不是宝船。 甚至不是炼尸门的大队人马。 那细长的触须,锋利的铁甲,分明是…… “海怪?”杨夕瞳孔猛然一缩:“炼尸门还真特么是没有同门之宜!” 第196章 突围(四) 红泪跌坐在地上,两眼失神的望着头顶暗沉的水幕。 怎么会,这样? 数以千计的海怪,从漩涡里掉出来,下饺子一般。 对修士血肉的本能渴求,让它们在空中就张开口器,举起熬足,飞蝗一般扑向人群。 但凡修士们抬头,睁眼只能看见漫天的血盆大口,铺面而来。耳边尽是钢牙利爪交错时,发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吱”声。 如同六年前,死狱最初的全盛时期。 断龙闸尚未成型,死狱囚徒的活动范围还不曾龟缩至中间的一隅,此处曾是死狱抗怪的第一道防线,以居高不下的战损闻名。 红泪脑筋发木,眼看着一只龙头虾身的怪物向自己扑来。 老祖和父亲都知道自己下了这死狱,一个时辰没回,不是应该心急如焚,下来查探吗? 最不济也应该是派师兄们来看一眼,怎么会直接攻击? 是的,她知道,海面上支应这些怪最容易不过了。 有那三百六十道洋流,炼尸门只要驱船不停的把远处的海怪赶过来,轻易就能灭了死狱里的凶徒。 可是……可是我还活着啊,我也会一起死在这里啊? 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要放弃这个嫡长女了吗? 忽然,犬霄从斜刺里闪过来,一爪子把龙头虾挠成了两半。 温热的血液从头淋下。 红泪狼狈欲躲,却仍被淋了一脸。于是她知道,犬霄是故意的。 这是她没见过的犬霄,不是炼尸门内谁都可以踩一脚的外门杂役。 他根本不用炼尸门的手段,猩红舌尖,乌黑指甲足有尺长,邪气横溢的眼睛,看起来比怪兽还要更加可怖,他讥笑着: “红泪师姐,突然发现自己的性命,其实没想象的那么值钱,这感觉可酸爽?” 杨夕长在地当间,两臂化成的树冠,直面上百只被漩涡甩出来的小怪。 胃口大的小驴子很不甘心,以为起码要再来一波试探,再抢一艘船才会开打的。炼尸门的谨慎程度,和不顾同门生死的凶残程度,超出预计。 印象中,曾经的炼尸门是个挺与世无争的门派,当然,他们也非常的不在乎世人评价。但这样尖锐决绝的行事,的确不太对劲儿。 刚刚那艘阴灵船不够大,真正装人的房间只有几十个。 满打满算,把货舱的棺材们都扔出去,再让甲板上站满了,能装三五千人就撑死了。 可是我有二十倍的人要运出去,小驴子恨恨磨牙。 是的,必须要出去,这样困在里边。外边人可以借助海怪,借助洋流,借助漩涡的吸力,面都不照的收拾自己这边。 实在太被动了。 杨夕一边想着,藤蔓在空中挥舞不休,又切死了一片怪。 关于对付这些萌萌的小怪兽,杨夕最开始也想过给“吃”了。但是粗粗试验了两回,就发现不可行。 效率太低了。 之前“吸”干大蚯蚓,“啃”掉饕餮,“嗑”了铁甲怪,都是因为没有办法。要么打不过,要么寻常办法杀不死。才只好藤条□□去,如影随行的当寄生藤。 眼前不过是些普通怪兽,攻击力一般,皮肉也不是那么难克化,令人头疼的是它们蝗虫一样的数量。 慢慢“吃”掉,远不如一刀切了来得迅捷。 所幸,敌人是永恒不变的,杀死敌人的方法却有很多。 于是杨夕尝试了新的方法,天罗教杀阵——绊。 绊字决原本是绷直了丝线,缠在障碍物上,以丝线的纤细和坚韧,作为杀伤的力量。若利用得好,纵横交错的布满封闭空间,甚至能达到把敌人碎尸万段的结果。 如今,杨驴子开动脑筋,胆大妄为的把它改成了精修版。 纤细如发的绿色枝条,代替了原本的丝线。丝线的另一头并未系在障碍物上,而是从空中拦截了不少身板子比较结实的怪兽。这就是重物了。 然后,抡起来! 几十万纤细的枝条在空中抡成了一团绿云,漩涡里喷出来的怪兽大半落入其中,眨眼被搅成一团血雾。 而这血雾竟有一部分凝而不散,反而浸润了枝条,使之更加强韧不断。 对啊,肉块不好“咬”,肉馅总是好“嚼”的。 杨夕刚想拍脑袋,想起来没手。 于是,杨夕这棵“树下”的人们,很快就发现自己失去了工作。 刚刚还在不停往下掉的怪兽,现在变成了不停往下落得红雨。他们站在那里,除了被“雨”淋,帮不上半点忙。 头上原本翠绿的树冠,已经血雾弥漫成一个疯狂的绞肉机。收割着怪兽的性命。 又因为杨夕长上的位置,正对着怪兽入口的漩涡,落进来的大半怪兽,竟都没能逃过这粉身碎骨的命运。 一群人傻了一样的,抬头仰望天上的血色安全伞。 各个都是下巴掉地上的表情。 (由此可见,电风扇是凶器么?不是。但是场景合理的话,电风扇也可以上演一部电锯惊魂。 珍爱生命,远离电风扇。) 沈从容一声怒吼,才让他们醒过神来。 “还在看什么,这有杨夕顶着,还不快去边角无人处帮忙!” 被那绞肉机震傻了的众人这才醒神,纷纷向四周,杨夕罩不住的地方跑去。 沈从容却没有走,面色沉凝的趴到杨夕耳边:“杨夕,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杨夕好像突然从一个极慵懒的状态中被惊醒,晃晃脑袋:“呃,能,怎么了?” 沈从容神色凝重:“看看你的胸口。” 杨夕垂下眼睛,这才发现,原本只是蔓延到下腹的木化,竟然一路上行,延伸到了胸口。原本圆滚滚的两团,变成了硬邦邦的两个包。 杨夕倒吸一口气,猛然回神,发现自己的心跳没有了! 全身上下,只有肩膀、脖子、脸还有身为人的知觉。 杨夕额头上沁出冷汗。刚才那状态,是要彻底变成“植物人”的前兆? 不知这会有什么下场,但前车之鉴在那摆着,估计最好也是江怀川的下场——那货到现在还是没长出眼睛来。 杨夕脸色一变,对沈从容道:“先生救我!我停不下来了。” 沈从容看着杨夕的神情,有一个短暂的停顿。 那停顿太短,以至于杨夕几乎要把那当成错觉。如果,不是那表情里的留恋太复杂,也许杨夕就真以为是错觉了。 那一瞬间杨夕几乎要以为自己是沈算师亲生的,当年那个落魄秀才爹,就是眼前这个了。 “先生?” 沈从容一招手:“文曲!” 空中“嗡嗡嗡”飞下来一个妖修,看了杨夕一眼,也不用沈从容吩咐。 道一声:“冒犯了!” 撅起嘴,就往杨夕脸上亲过来。 杨夕惊恐:“等等!能不能解释一下!” 杨夕是真吓着了,不矫情。 因为她眼看着文曲撅起的嘴唇里,抿着一小截吸管样的东西。 文曲噙着那截吸管,安静的回头,去看沈从容。 沈从容一笑,挥手把三个妖修都召了下来:“介绍一下,这几位是我算师一门的护法妖兽。自幼陪我长大,护卫我算师一门上千年,是我的长辈。” 杨夕是真的愣住了。 以沈从容平日“蠢货”来,“笨蛋”去的态度,实在很难让人联系到长辈二字。说是他儿子,杨夕都不会这么意外。 而且,三大妖修虽然战力高强,却常年站在沈从容身后,沉默寡言,少不得就被当作了背景板。 不但是她,死狱其他的囚徒也从未探究过这几个妖修的来历。 甚至大多都以为,三妖是沈从容到死狱之后才收服的手下。 沈从容指着一个额头中间有五角星的妖修道:“这是荧惑,体修,懂一点炼器,是个难得聪明的妖修。” 荧惑一笑:“苍蝇的蝇。” “……”杨夕,“原来是蝇惑先生,失敬。” 沈从容又指着另外一个长得很黑的妖修:“这黑炭头是贪狼,以防御最为擅长,个性很可靠。” 贪狼沉沉应一声:“蟑螂的螂。” 杨夕:“……有礼了。” 沈从容呵呵一笑,指着仍趴在杨夕脖子边的妖修。黑色长发,带一个金色头箍,白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很安静: “那是文曲,妖修中少见的医者,能够梳理旁人紊乱的灵力,对治疗所有的走火入魔、灵力爆体都很拿手。”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文曲的化形有点问题,所以不大爱说话。” 杨夕也已经发现了,文曲嘴里那根吸管,其实是他的舌头: “不用说,我知道,蚊子的蚊,是吧?” 文曲于是对杨夕很有好感,撅嘴过来,继续亲杨夕的脸。 被舔脸的感觉,即使明知道是医术,依然让杨夕分外酸爽。 顺便说,他舌头一点都不像蚊子…… 紊乱的灵力,全部从文曲的舌头被吸了出去。 杨夕的树冠,迅速的枯萎,收缩。 树干也终于“啪”的一声,从中裂开,杨夕整个人跌出来,一时还有点脚软。 奇妙的是,穿着衣服。 文曲安静的看看杨夕,似乎是确定了人没事,忽然抬起头来,对着天空“噗噗噗噗”一顿吐。 一道道绿光,从他嘴里喷出来,洞穿了无数海怪。 杨夕还四肢着地的站不起来,已经抬头去看重新密集起来的怪群。 都说怪潮,怪潮,她今天才算真正理解了这个“潮”字。 大劫之前,怪也是存在的,不过数量和威力,与眼前根本无法同日而语。 “先生,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们这群人根本不够怪啃的。” 上一场战斗,清点战损。 一共只有四五个重伤,十几个轻伤,阵亡一个都没。 而现在,战斗开始没多久,杨夕耳边不停的听见惨叫。 沈从容点头:“把怪留下,人出去。” 杨夕咬牙:“船不够大,芥子石也装不下。” “我有办法。”沈从容抬腿走向那艘阴灵船。杨夕顾不得杀怪,连忙跟上。 走到楼船附近,却被薛无间冲出来拉住。 “不行!”薛兵主从身后扳着沈算师的肩膀。 沈从容没动,稳稳的说:“薛老鬼,你给我放开。” 薛无间却十分强硬,手下劲儿大得三名妖修直向他呲牙,嗤一声: “你要有本事跟着一块儿出去,我就放开。” 旁听的杨夕一怔:“什么?”她被这变故搞懵了:“沈先生你不走?” 薛无间不说话,只瞪着沈从容。 沈算师叹了口气,转向杨夕,温和的道:“我走不了。算师一门,妄窥天机,由来受天道所忌。我只要地面上一冒头,就会有天雷追劈,不死不休。” 杨夕心神巨震。 如果这样,沈从容到底是在用什么心情,一路率领众人走到这里,又想办法把众人送出死地? 沈从容很坦然,甚至安慰杨夕:“你不必如此。我未至死狱前,一直孤身在天机地宫里研修算学。一路过来,是残剑邢铭护送的。” 杨夕知道,旱魃这东西是天劫的避雷针儿,手撕劫云,脚踢天雷,走哪儿自带“阳光万里”效果,她在昆仑选拔的时候就见过了。 可是沈从容他从头到尾,问都不曾问过一句,邢铭会不会亲自来接。 薛无间咬牙,贴着沈从容的耳朵低吼: “在这口子守到昆仑来,万一来的是邢铭呢?你这□□崽子,能不能听我一次!好歹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 沈从容笑了,头都不回,顶顶气人的道:“可见吃盐对于修者的心智,并没有什么正面的影响。” 薛无见鼻子都歪了:“你!” 沈从容看着杨夕:“守得住么?” 杨夕被问得咬牙,听着耳边不停传来的惨叫,终于摇了摇头。 薛无间浑身一震,忽而恍悟。 点点细节练成了线索,仁义善信的断天门剑修,终于颤抖着触摸到了真相,看着那个自己总以为她还小的姑娘,“几天?” “还有四天。”杨夕闭了闭眼,双手冰凉。 她到今天才发觉,沈从容是真的聪明。 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从来不说。 他知道在薛无间的天平上,沈从容的性命与两万囚犯的性命,薛无间会选择“守人道之沧桑。” 他也知道在杨夕的天平上,沈先生的性命与“把上古神怪”带回山门,杨夕会选择执行昆仑的命令。 他知道自己的分量,他清楚战事不紧的时候,邢铭会为了拉他入伙亲自辗转两地。 他也清楚,战败至此,昆仑首座不可能为他的自由,冒死深入敌后。 把臂相交,可他们却都不会跟他生死与共。 甚至,他连手下的三个护法妖兽,见多了人情世故,再不能像地宫里那样安心留在身边,都是知道的。 薛无间松了手。 于是沈从容挣出手来,对着杨夕笑:“如果不是邢铭,我可能早忘了太阳是什么样子。算师一门从不缺钱财,地宫里到底是寂寞了些。这六年的日子,我谢谢他。” “算师一门的护卫,你帮我带走吧。我已经这辈子见不着阳光,不能也让他们一辈子见不着自由。我好奇死了天机命数,是我自己选的。他们却是在不知事的时候,就跟了我祖师爷,我小的时候就觉得,他们多可怜呐。” 杨夕眼圈酸得发胀。 终于明白沈从容刚刚的留恋,不是对着自己。 那是一种养大的儿子,托孤给别人,对那个“别人”的心情复杂。 “先生……” 沈从容却很豁达,抱了抱杨夕,叹一口气:“可惜我还有一个护卫,叫天牢,是只老鼠来的。见不着了呀……” 最后,沈从容留下了“珍馐锦盒”和一块芥子石,以保证不太会烧饭打猎的自己不会被饿死,并且能有个安全的地方睡觉。 杨夕骑在“阴灵船”的旗杆上,终于忍不住大哭了出来。 “先生!杨夕有生之年,一定会回来接你的!就是绑也要把邢师叔给你绑来!” 沈从容一个人站在地上,在莽莽怪潮中向他们挥了挥“珍馐锦盒”: “快走吧,算师门没那么容易被怪咬死。早点把仗打赢,我还想回地宫看看呐!” 阴灵船上,不论跟沈从容有什么过节,又或者对这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练气期狱王有多少瞧不起。 凶神恶煞的人群中,不时传出几声不想被发现的哽咽。 媚三娘被一根绳索,拖挂在船后。 她忽然懂了。 为什么沈从容一直知道蓬莱遗脉的存在,并且从来也不曾声张。 却在最后关头强硬的出手,“要保杨夕和薛无间的命”。 她好像看到了一个小男孩,从蹒跚学步的时候起,就在金碧辉煌的地下宫殿里,每天做着做不完的高深算术。 陪伴他的,除了金黄的长明灯,就只有四个各缺几个心眼儿的妖怪叔叔。 当终于发现自己寿数将尽的时候,他会想什么? 这并不难发现,终生不能筑基的修士,已经露出了中年面貌,再有十年八载的寿数,都算是先人积福了。 算师一门从不怕死,怕死的不敢这样挑战天道。 可人之将死,却突然答应昆仑的请求,就算他再心思如海,总也能露出什么愿望的端倪。 媚三娘笑笑,沈从容保的不是杨夕和薛无间的命,他是要用得罪蜀山的代价,换昆仑和断天门两个门派的人情。 他放几个妖怪叔叔去走,可他怕几个叔叔心眼缺的太多,会被拐上外门邪道。 所以他先来死狱,带他们见识什么是恶,再由他们自己用眼去看什么是好。最后不放心,还要再上一道安全锁。 他是要保他们一辈子。 媚三娘深深吐了口气:“沈从容呵……” 死狱之下,三五年余生,你用身陷怪潮,孤身老死的代价,换杨夕、薛无间一辈子的愧疚。 为了几个永远不会明白你的妖修,值得么? 你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天人五衰之末,榻前无人照料,屈身尺寸大小的芥子石里,掏了许久也不能从珍馐锦盒里掏出一块咬得动的米糕,突然就后悔了? 沈从容,你想没想过,如果今日媚三娘看不懂你的心思怎么办?如果我毁了和你的约定你又怎么办? 不,你还要更聪明一些,你偷偷摸熟了我的性格和行事,你知道我能懂,所以我就会遵守约定。 因为如果是我的话…… 阴灵船彻底没入漩涡,倒吸的狂风,吹得媚三娘长发飞扬。 她嘴角噙着笑,看一眼挂在旁边,不听劝告穿了裙子,所不停不停在走光的折草娘。 即使永远是个拖后腿的猪队友,即使从来也不明白我在想什么,可她陪我走过生命中最漫长的岁月。 所以我以然会认为,一切都值得。 第197章 突围(五) 蓬莱遇到了大.麻烦。 近两天,安插在蓬莱身边的眼线纷纷传回消息,数十个作为终极战力的合道期修士,同时行踪不明。 作为归降门派中比较说得上话的一员,炼尸门掌门已经带着门内四大长老,匆匆赶赴了巨帆城。不惜一切的要从云家人手里挖出点有用的消息。 “形势紧张已经不下三年前炼尸门临阵反水,我们身为门内核心弟子,却在这里像个凡人渔夫一般撒网捕‘鱼’?” 黑袍遮面、背负巨棺的青年尸修看起来很愤慨,青白消瘦的手掌从袍子下露出来,几乎抓碎了阴灵船的护栏。 他的身旁,另一名尸修阖上手中正在阅读的道典古籍,揉揉眼睛,没什么诚意的笑道:“青羽师弟,何必如此烦恼。横竖最紧要,最多门派贡献点的任务,是一定不会漏下我等的。是赶‘鱼’还是下蛊,又有什么区别?” 在他面前,体长三米,遍身钢甲的海怪们,小动物一样惊慌的迎面而来,背后是两艘阴灵船扯起的毒刺巨网追赶。这便是他口中的“鱼”了,也只有这种资源无限,实力强大的各门派核心弟子,才敢这样轻蔑海怪吧。 他们是有资格骄傲的,年富力强,资质优异,三年前胆大敢赌屁股坐对了椅子,一场清洗过去成了门内仅有的十二位核心弟子,且能力非凡打蛇打死,所协助的革新派不露任何风声的解决了前掌门为首的保守派,核心地位不容动摇。 而且因着三年前的大功,门派在修真界的影响力——不论那是正义的还是邪恶的——也比三年前有了显著提高,连带着他们的身价倍增,现在也是走哪有人巴结的了。 手持珍贵古卷的青年春风得意的笑笑。 他不是师弟那样一心想着干一番大事业重振炼尸门几十万年前的威名,他深知现今的年代,他们这帮玩儿尸体的在仙凡融合之后,是不可能得到足够多的优秀弟子自愿投诚,不会成为一流门派的。 可是那又有什么要紧?要是仙灵宫方少谦、昆仑剑派释少阳那样的天才都入了炼尸门,哪里还有自己的核心地位呢? 拍拍师弟的肩膀:“我们在蓬莱-云家这个阵营里,炼尸门被分配的职责,一直是保证海边阵线的宁静,除了一个地下死狱的出口,这里也没什么旁的东西了。相信我,这绝对是炼尸门最重要的职责。” 翘起嘴角,在心里又补充了一句,还能顺便解决红泪那个祸害。 正在这时,前方瞭望台上负责观察的外门弟子发出了一身惊呼:“师兄!前方有一个水母型的巨怪,正在向我们游过来!” 抓着栏杆的青白尸修怒骂一声:“外门服食的垃圾丹药把你的脑子也塞成了糨糊吗?我们前面就是南海洋流,什么怪能游得动……” 他忽然顿住,也是有一种怪能够游动的。 悚然回头,向来散漫的墨云师兄已然飞上瞭望台,一把推开了那外门弟子:“让开,我来看!” 可是,从没听说过哪一种上古神怪是长成水母模样的? 双手掐诀,猛然睁眼,两束青白的光柱从师兄的眼中散射出去。照亮了前方,飞速接近的巨大黑影。 “我的……天啊……” 青羽怔愣之下,终于捏碎了手下的船舷。在白光的照映中,他看清了那黑影的真面目—— 不是什么上古神怪,那是一艘阴灵船,与他脚下这艘一样,绝对的炼尸门出品。船上密密麻麻的堆满了数不清的修士…… 是的,堆。 甲板上挤挤挨挨的站满了人已经不能震惊他,更多的人站在其他的肩膀上,然后还有新的人站在更上层的肩膀上。 叠罗汉一样密密匝匝摞了六层,连以前在凡人中见过的杂耍都没有这样登峰造极的技巧。因为这些修士并不是一层比一层人少,而是手拉着手,每一层都比下一层的人更多! 甲板上的三层船楼早就被拆了,整个船上还能看出炼尸门制式的,就只有船首的舵盘——那上面站着一个额头上有五角星,一看就是妖修的修士,在用两只脚扭来扭去的开船——还有船上一根并不占什么位置的旗杆——杆上的炼尸门旗帜依然在,并且每一片布上都吊满了修士——旗杆本身上也猴子一样爬满了修士,最顶端站着一个手持长剑,高吊马尾的小个子女修。 白色光柱扫过,那女修在黑暗中露出了半边面孔,睁眼露出一只滴水凝冰的蓝眸。 嘴角绽开一个凶残的笑容,长剑横挥:“杀——!” 青羽立刻放下身后棺材,放出精心呵护的最强力的尸傀迎战。 青白手掌按着棺材的顶端,漆黑棺材在地面上一顿,烟雾缭绕,覆棺的白布飘然落下,厚重的金丝楠棺材盖倒落在甲板上,金丹期的剑修尸傀在棺材里睁开空洞的双眼。握住宝剑的手掌上,有淡褐色的尸斑。 然后他才看见,那艘被敌人夺走的阴灵船上,不仅防护罩内所有的空隙都鼻子贴着鼻子,脚跟靠着脚跟的挤满了修士。 船舷两侧,竟然还垂挂着数不清的坚韧绳索和法宝,绳索的末端,拴着更多的修士——防护罩外,暴露在洋流强大的吸力之中,浑身狼狈的湿透——望过来的神情,带着森林中饿了许久的狩猎者终于看见一只肥羊的贪婪。 青羽这才明白,为什么瞭望的弟子,会把他们看成一只大型的水母。而当那上万条绳索忽然如有生命般动起来,卷着面色狰狞的狩猎者们飞蝗一样扑过来的时候。那看起来也确实像一只巨大的,拥有生满致命毒刺的触手的水母。 年轻的炼尸门修士清晰的看见,旗杆上那个拥有一只蓝眼睛的女修,双手按在绳索的源头,灵力覆盖过所有的触手,泛着淡淡的绿光。一脸胜券在握的险恶,酣然落刀! “轰——”一声巨响。 把青羽从恍惚中拉回现实,“准备迎战!迎战!不许后退!” 仓皇的疾呼在同门的惨叫中这样无力,而青羽惊恐的发现照亮水底的两束白光不知何时已经褪去,师兄墨云早已不知所终。 徒留一地实力不济的炼尸门外门弟子,单方面的被屠杀。 他们一个照面就被拉入了海上战斗中,由人数起到决定性作用的战法——接舷战。 三艘游荡在附近的阴灵船无一幸免,而青羽最引以为豪的金丹期剑修尸傀,也并未起到力挽狂澜的作用,反而激起了那个能操控绳子的蓝眸女修的狂怒。 “当——” 纯黑无光的剑锋贴着脸皮钉入甲板,炼尸门核心弟子高贵的头颅,被狠狠的踩进尘埃里。 隔着船舷,他看到成群的鱼怪从眼前仓皇游过,它们被吓坏了。 这只是些小怪物,虽然担了狩猎者的声明,其实在善战的修士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于此时的自己,何其相像…… 青羽忽然想起了,个性迂腐的前掌门被最信任的弟子推进禁地的尸坑之前,对他们说的最后一番话: “对于背叛者来说,背叛不是手段,而是习惯。诡计的成功,并不会使人变得强大。炼尸门落在了你们手上,我很心寒,因为你们是注定会失败的人。” 青羽觉得脸皮被踩得很疼,很疼。 他是真的,真的想重振炼尸门上古的荣光而已。 “昆仑剑修的尸身,你们哪来的胆子?” 杨夕一脚踏在这个炼尸门尸修的脸上,深恨自己不是个三百斤的死胖子。她表情凶残得像是要吃人。 离火眸能在黑暗中视物。她在红泪那个该死的玩意喊出“师兄”的时候,就看见了那棺材里的尸傀。 尽管面色死白,穿着黑色尸衣。每一具尸傀看起来都差不多,可杨夕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杨夕认识他,至少到四年前为止,他都还是昆仑战部的一个活的剑修。 昆仑山下那堂长达半年的根殿课程,这个小伙子很活跃的跟在云想游身后,一次一次把新入门的弟子们丢进河里,埋进坑里,架到火上,然后很欢快的掐腰大笑。因为笑得实在太贱,以至于不少以战部为理想的弟子,都惦记着以后骑到他头上要把场子找回来。 而现在,杨夕沉默的看着单膝跪地,双眼空洞的尸傀。长剑笔直插在他的脚边。 自己的场子,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当愤怒充斥了整个大脑,杨夕发现自己竟然诡异的平静下来了,她低头看着脚下脑袋快要被踩进甲板里的尸修,低沉的问:“人是你杀的么?” “不是……”可怜的尸修从齿缝里挤出话来,“炼尸门……是正道,并不……杀活人炼尸……” 杨夕几乎要忍不住笑出来,“正道?”眼看着这一艘船上的厮杀已经接近了尾声,另外两艘船因为离开了视线,可以想象这些憋狠了的人渣能做出些什么令人发指的事情,但杨夕忽然并不想阻止了,至少现在不想。 “那你能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得到的这具尸体?别告诉我是昆仑送你的。如果你说是战场上捡的,我现在就把你脑袋拧下来。” 脚下的人似乎不堪重负,沙哑的回答:“三年前,在南疆,云家杀了十个昆仑战部……” 杨夕平静看着他,“你觉得这不算你杀的,是么?” 然后忽然爆发,一脚一脚踩在这个尸修的脑袋上,看那样子是要把他就这么踩死,“你觉得这是你的盟友杀的,所以不是你杀的,即使你跟他们蛇鼠一窝,是么?” 薛无间把她拦腰抱起来,从那个尸修身边拖开,“杨夕,你冷静点!” 同时给身边的死狱凶徒递上眼神,立刻上前把那师兄从地板里拔.出来。连削带打,刑讯逼供。 杨夕呼呼的喘着粗气,薛无间的两只手臂铁钳一样掐着她的腰,勒得她喘不过气,勒得她肋骨发疼。 在亲眼看见认识的人被做成尸傀,她真的从未意识到炼尸这门技艺到底有多黑暗。 当邪法师抬手一片骷髅,挥袖一地尸体的时候,杨夕只看到了那法术显现的强大,从未意识到法术背后那轻描淡写的“挖过三千多座坟墓”意味着什么。甚至还觉得那些把他追杀进死狱的人,有点太看不开了。 事到临头,杨夕才发现,摊到自己的头上,她也看不开。 无论如何都看不开! 她能够平静的接受他们战死,却绝对无法接受他们死后这样被人摆弄。他们已经死了,他们应该被尊重,必须被尊重! 杨夕忽然意识到,薛无间到底是有多坚强。 要多么坚强的人,才能发现自己手刃同门,对不起为之奉献一生的师门之后。还能理智的把剩下同门的遗体收服起来,让他们派上最大的用场。 要多坚强,才能不会发疯,不去寻死,还能依然坚守着最初的守护与信仰。 竟然还能把最悲惨的往事,像一个故事那样,将给陌生的人听。 杨夕闭上眼,发觉即使自己的态度再小心,依然做了残酷的事。 “薛先生,帮我把那具尸傀,海葬了吧……” 薛无间稳稳的应下来,“好。” 听见那个尸修供出来,炼尸门现任掌门和长老都不在门中,杨夕忽然开口:“先生,我们之前不是担心上了地面,这些凶徒不甘等待,会各自溃逃么?” 薛无间点头,回以探寻的眼神。 杨夕说:“我们去把炼尸门的老巢踹了吧。” 第198章 昆仑的反扑(一) 南海海岸,薄雾氤氲。 自从炼尸门常年在此游荡,此处一直是这般不见光明的模样。 夜幕下,五艘漆黑的楼船悄然升上海面。 惨白的月光映着破烂的黑帆,三层船楼上一盏烛火都未点。 这使它们阴森森的诡异。 “这是……出来了?” “嘘——好像是出来了!” “老子现在好想洗个澡!爷已经六年没特么洗过了!” 一群衣衫褴褛的修士,在月色下低声的欢呼。劫后余生的表情,与他们鬼祟的声调绝对的对应不上。 杨夕第一时间抓起昆仑玉牌,给邢铭发讯息。 “解语花: 归池有问题,它一直说自己是个纯粹的妖修,不能化形,可我第一次在识海里见到它的时候,它是个人型。我从前对神识大小形式不懂,在死狱里折腾了一圈才明白。 不用杨鞭自奋蹄” 邢铭的讯息几乎是立刻回过来。 “羊羊: 陆百川就是归自去,归池已经跟着走了。之前烙饼不方便,所以没有告诉你。 注:那称呼是怎么回事?屁股痒? 行到日出自然铭“ 杨夕捏着昆仑玉牌,指尖发白。 归池跟着陆百川走了。 这几乎是杨夕能想象的,最差的结局。 如果陆百川确实是老道士,不,现在几乎已经能确定陆百川就是老道士了。 那错付信任的那个人,并不是归池,而是自己…… 可笑自己曾经那样同情它。 真是想起来就窝火,杨夕磨了磨牙齿,觉得有必要找个机会把那俩狗男男一块干掉。 镇定心神,重读一遍,才注意到了邢师叔对自己的称呼。 羊……羊……==! 可是考虑到邢师叔都是当面管景中秀叫秀秀,似乎也不是那么意外…… 杨夕随即惊恐的联想到,难道老远子被邢师叔抓苦力的时候都是被叫成远远?然后楚久叫久久?或者干脆……楚楚? 我靠,老远子也太可怜了!楚久的神经还是很坚韧的,但邓远之那个傲娇,杨夕想了想,他绝逼会哭的! 杨夕有种不妙的预感,这个称呼可能会伴随自己在昆仑的后半生。 昆仑玉牌的特点,是主人记录了什么名字,就会在发出的信息中显示出来。据说这是高胜寒设计的,目的是防备弟子对师长不敬。 杨夕表示,什么敬不敬的。 到现在她玉牌上存的亲师父都是“包子”。 往下翻: 无面师父是“没脸”。 大长老是“老头”。 鸟师兄是“木有鸟”。 云师兄是“做梦”。 小师兄是“白屁股”。 杨夕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有点不敬师长呐…… “解语花: 您先把我那羊羊改了,我就把这花花改了。 不用杨鞭自奋蹄” 过了一会儿,讯息才回过来。 杨夕欢天喜地的以为自己一定是把邢师叔给噎住了。 然而打开信息之后,杨夕就发现自己真是太特么天真了! “羊羊: 师叔觉得花挺好,显得人比较温柔,并且有朝气。 行到日出自然铭” 杨夕:您不愧是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真猛士…… 杨夕一抹脸,邢师叔如此豁得出去,自己得做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真·女汉子,才不会给大长老一系丢脸! 羊羊就羊羊,谁怕谁? qaq “解语花: 还有个事儿,不知道重不重要。刚抓了一个炼尸门,他说蓬莱得到了一个新岛,好像炼尸门很想搬上去。 不用杨鞭自奋蹄” 邢铭又是过了一会儿发来消息。 “羊羊: 好姑娘,我已经看到了。 这的确是很重要的消息,你很敏锐。 行到日出自然铭” 杨夕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看到了”背后的真正意思。 那绝不是看到了信息! “解语花: 师叔在蓬莱? 不用扬鞭自奋蹄” “羊羊: 刚到。 停止发信,有任务。祝安好! 行到日出自然铭” 杨夕捏着昆仑玉牌,猛然抬头看着薛无间,嘴里蹦出了一句:“我靠!” 薛无间:“……你靠我干嘛?不是跟你说了鬼修无欲么。” 对薛兵主这种程度的嘴贱,杨夕已经基本上免疫了。 依然保持着震惊的表情:“为了给咱们打掩护,邢师叔带人去踹蓬莱的老巢了!” 薛无间立刻道:“我靠!” 杨夕忍住了吐槽。 “所以蓬莱的合道修士都失踪了,炼尸门的掌门长老全去了巨帆城。”杨夕搓了搓手,“这回邢师叔就是让我等三个月,我也原谅他了!” 杨夕和薛无间对视一眼,脑子里闪过都是之前商量的去踹炼尸门的事儿。 好机会啊! 最后,杨、薛二人带着死狱凶徒们,找了一个海边的溶洞,把巨帆城平民和凡人藏在里边。留下三千死狱修士守备。 带着一万七千人,乘阴灵船行至炼尸门附近。而后下水,泅游上岛。 然而一上岛,他们就被发现了。 迎头痛击,到来的突然而迅速。 第一批上岛的是以薛无间为首的一千人。各种无声、无光影的法术招式漫天飞舞。 包括杨夕在内的第二梯队三千人,默默把头沉回水中。 离开了封灵大阵的死狱凶徒们,战斗力陡然飙升了一个量级。 彼此的地位,由于战力的变化也有了一个新的排列。毕竟,大阵之中,本来就是有人被限制的多,有人被限制的少。 总之,即使见过杨夕对海怪绞肉机似的屠戮,若没有“昆仑会来接我们”这个前提,杨夕也绝对压不住他们。 即使加上薛无间也办不到。 各种恶毒的法术,伴随着血腥、恶臭、迷眼的烟雾和呼啸的破空声,夹杂着一声声隐隐的闷哼。 第二梯队的三千人,悄悄绕过战场,从另一侧登岸。 一柄飞剑沿着地面的阴影飞过来,不反射任何月光的射入杨夕身边的奇怪树木。 “咄!”轻响近乎无声。 然后数不清的飞刀飞剑,无色法术暴风雨般从面前的树林中,飙射出来。 杨夕忽然意识到这不对。 敌人的应对虽然不乏阴险,然而跟死狱的众人相比,却明显的不够猥琐。太过正直,连起码的掏裆、戳眼睛都没有。 如果说对面是没见过血的,可眼前这聪明的伏击又是什么? 而且炼尸门无论如何不应该配合着自己一方,把战斗的影响压到这么低。 “住手!”杨夕低呼道。 一部分人住了手,另外一部依旧跟对面打得两眼血红。 杨夕一咬牙,顾不上那么多,这要真是大水淹了龙王庙才是大笑话。 怀中掏出一个有剧烈光效的爆炎蛋砸在地上。 “轰——”附近的地面都在振颤。 火光冲天。 这回所有人都回过神来,住了手。 对面的敌人似乎更早察觉到了不对,或者得到了类似的命令,纷纷甩脱对手,迅速而整齐的后撤。 中间于是空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白色的细沙在月光下莹莹闪亮。 薛无间怒气冲冲的奔过来,脑袋上一道血迹顺着额头流过下巴,滴滴答答砸进沙滩上,留下一个个暗红的小土坑:“谁干的?这么大动静,不想活了吗?” 杨夕在一块巨石后头,踩着石块冲出来,登上最高的怪树,一眼看到了对面人群最中间的剑修。 那把门板剑,实在是太好认了。 杨夕又惊又喜,“对面可是昆仑释少阳?” 扛着门板的剑修似乎受了伤,推开阻拦的人,一瘸一拐走到两方对垒的中间空地。 仰头眯眼,逆着月光有些看不清椰子树上的人脸。 “你是什么人?跟我有仇只管划下道来,释少阳没有不接着!” 杨夕喜形于色,要不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就要扑下去求抱抱了。 奋力挥手:“小师兄!我是杨夕啊!这些人都是从死狱里拉出来的,我们正要去端了炼尸门的老巢!” 杨夕可以清楚的看见,小师兄又长高了。 三年不见,他长成了一个眉眼犀利的英俊青年,大概是过得比较艰苦,下巴上还有稀疏的胡茬没刮干净。成熟男人的气息,隔着破烂的衣衫,从手臂上微微隆起的肌肉发散出来。 干练得熏人。 门板剑巨剑往沙地上一戳,释少阳往前走了几步,依然只能看清说话人的大概身形。 但这对于辨认熟悉的人,已经足够了。 释少阳忽然抬手一指,愤怒的破口大骂:“想骗我不编个像样的借口!我师妹哪有那么大胸?!” “……”杨夕静默了片刻,连带着周围人也半天没反应过来。 她忽然如脱弦的利箭一般从椰子树上射下来,“妈蛋,释少阳我跟你拼了!今儿不让你脱裤子光腚遛三圈,我特么下辈子跟你姓!” -皿-,凸 收回上面一切小师兄变成熟,变靠谱的形容! 事实证明,释少阳这货,即使外表看起来再精明,也无法改变他骨子里是个傻白甜的事实!! 第199章 昆仑反扑(二) 其实,若论单兵作战的硬实力,现阶段的杨夕未必打得过,全盛时期天赋异禀又屡有奇遇昆仑好少年释少阳。 灵剑一转跨境界秒杀,不是吹出来的。 纵观整个六代昆仑历史,百岁以内的灵剑一转也只有释少阳一人。 不然,以昆仑邢首座那惟利是图的尿性,能稀罕走哪儿都带着这么个“二”? 可是,深知战术对敌重要性的杨小驴,只用一招,就秒杀了这位天才。 杨夕蹲在石头上看他:“我会跟师父告状的。” 释少阳脸色一白。 杨夕补充道:“还有邢师叔。” 释少阳脸色一青。 杨夕继续道:“还有掌门人。” 释少阳生无可恋了…… 他怎么就忘了,告小黑状,可是这个世界每一只小师妹的天赋技能。 即使自己的师妹是一只变异暴走版的,可是她显然在师门技能术上,尊重了“师妹”这个人设的原型。 卖萌,告状,惹祸,师兄你真坏,都是点亮了的。 tt 于是释少阳被虐菜了。 毫无意外的。 虽然动手前杨夕曾放出豪言,要让释少阳光腚遛圈。后来杨夕在斗殴中发现,小师兄真的已经长大了,不是当年的小白屁股了。 脱光了什么的……实在过于的有伤风化。 杨夕仁慈的,给他保留了一片树叶。 于是,接下来的双方会晤里,有一方的领导人,是捂着树叶,蹲在海水中进行的。 宁孤鸾表示乐见其成。 正牌师兄一出现,就抛弃了鸟师兄什么的,他现在意见很大。 并不是在吃醋,并不是在吃醋,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并不是在吃醋! 双方人员整合成一支,在你一言我一语的介绍中,杨夕终于搞清了当前的状况。 释少阳所带领的这一批人,是由昆仑邢首座遥控指挥的一只游击队。 其人员构成,大多是三年前撤退时,主动断后,或者没来得及跟上的内陆修士。 当时内陆修士撤得太急。 虽有昆仑邢首座精明的预判,可是也很有一批人散在战场各处,没收到命令,或者收到了却被事情拖住,于是没能一块撤出去。 这批人是被昆仑骨殿殿主甘从春收拢起来的。 南海地面战场的护阵,虽然没有死狱的封灵大阵那么变态,毕竟也是个能在物理上阻止海怪外涌的困阵。 甘从春主持传送阵,把内陆修士的大部队送走之后,拍拍屁股跟蓬莱打起了游击。 第一件事儿,他在半个月之内捣掉了几处仅有的,能够大规模运兵的传送阵。 然后四处游走,收罗那些在蓬莱-云家的疯狂搜索下,依然坚持着没投降,也有足够能力躲藏没给打死的修士。 这个技术性问题,其实是极好解决的。各家活下来却没能撤出去的修士,都会在第一时间给门派汇报自己的消息。 这些门派又把消息传给昆仑,邢铭再传给甘从春,甘殿主按图索骥,就可以大摇大摆的去定点接人了。 不过,这种办法只在游击战争的初期比较有效。 毕竟,蓬莱虽然缺乏战争素养,云家上下千来口修士可不是吃素长大的。 很快对方就掌握了新的搜捕技巧,抓住一个内陆余党,用他的联络渠道给他的门派发信,设好包围坐等游击队入瓮。 双方进行了长达一年的抓捕—反抓捕之后,行事高调,把云家上下恶心得一年睡不踏实的昆仑甘从春,终于落网被捕。 面对昆仑一位殿主级的人物,什么严刑逼供,威逼利诱,云家想都没想。 他们直接策划的就是把人给“咔嚓”得惨一点,然后留影球录下来,送给大陆各派,以达到威慑作用。 结果,这位籍籍无名了几百年的昆仑骨殿殿主,终于在临死前,干了一件不负少年时天才之名的大事。 他不知怎么破解了云家下在他身上的禁制,带着四千余名被押俘虏,杀了上千名看守,血腥而恐怖的进行了监狱暴动。 并在最终面对蓬莱合道期修士的镇压时,以自爆为代价,炸开了监狱地宫的大门。 当夜,两千名被俘的大陆修士,踏着甘从春的献血走出地宫。 自甘从春开始,接连的自爆式袭击,纵然合道期修士,也被阻住了脚步。 最终,六百三十四名遍身染血骨瘦如柴的修士,在南海的深山里,与释少阳所率的剩余游击队汇合。 在甘从春被捕后,就已经遥控接过指挥权的残剑邢铭,在得到甘从春最后的消失时。 只在玉牌上回了一句话:“面对蓬莱,南海的第一场胜仗,属于甘从春。” 甘从春过世至今,已有两年之久。 在昆仑第一战略家残剑的指导下,释少阳拉起的队伍,增增补补,已有近万。 其中除了滞留南海的各派精英,甚至有不少天羽帝国慕名来投的修士。 那些精英有熬不住清苦,偷偷离去的。 天羽帝国境内,也有并不愿跟从云家,屈服蓬莱,改弦更张的。 大浪淘沙,深入敌后的战斗,由来是信仰的试金石。 “说来惭愧,晚辈于排兵布阵上天赋实在有限,南海三年,收拢的人里也未曾出现一半个可为军师的人物。每每连战斗细节都要向邢师叔问计。今日夜袭炼尸门也是如此,邢师叔那边突然断了联系,我们就麻了爪子。高堂主只下了命令,三日拿下炼尸门,强攻不计代价。小子坐地熬油,不知如何是好。在此遇到薛兵主,实在是解了燃眉之急!” 释少阳说着从水中站起来,忽然对着薛无间一揖到底:“还请先生助我等,拿下炼尸门,一雪前恨。” 薛无间一把捂住杨夕的眼睛,咳一声:“掉了!” 释少阳:“?” 薛无间无奈:“树叶掉了……” 释少阳这才想起自己是光着的,唰一声缩回水里,左看右看——围观者众多。 脸上明明白白浮现出“人生无望”的神色。 “咳,”薛无间看他实在可怜,连忙扯开话题:“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人各有常。你昆仑花掌门不就是个尤善单打独斗的英雄。南海游斗艰难若此,还能聚拢近万人为你马首是瞻,你到与你师父一模一样,是极有人格魅力的将才。” 释少阳受宠若惊,连称不敢。 他可是被邢师叔骂了整整三年的“榆木脑袋”。 “巨帆城应该还有一拨行动。”一直很安静的坐在旁边的杨夕,忽然开口:“邢师叔真的很厉害。” 释少阳被弄得一愣:“什么?” 杨夕捡了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画了四个圈圈。分别标上箭头。 “行动顺序应该是这样的。 “首先,邢师叔带了人去蓬莱本岛踢场子,引走了蓬莱最恐怖的战力,全部合道修士——这个已经可以确定了。邢师叔亲口承认看到了蓬莱岛,我们捉到的俘虏也承认蓬莱合道期修士行踪不明。 “之后,巨帆城有一拨行动,合道期修士已经不在,这一波行动就只有各门派的掌门长老在内的高端战力去应付。这一波行动的人应该很厉害,至少邢师叔笃定炼尸门的高端战力都不会留下。——炼尸门掌门和四大长老都不在了,你应该也知道吧?” 释少阳听得怔怔点头,“师妹……” “再后,是死狱。死狱在今天会遇上炼尸门,这个我邢师叔讲过。因为掌门和长老都不在,死狱现在归着炼尸门管,所以一旦出事,门内精英必然倾巢而出。他大概没想到我们能直接杀出来,而是觉得我们会牵制炼尸门的大半精英……”杨夕顿了顿,垂眸道:“证据,就是强行要求我们多坚持四天。” “最后,也是真正的目的。就是你们要在这四天内拿下只剩了空壳的炼尸门,至少是打残了它。所以高堂主说的没错,小师兄你的任务,本来就是强攻炼尸门,不惜代价。” 沙地上的四个圈圈已经都被杨夕画满了箭头符号,她抬起头来,凝着一双漆黑的眉毛:“邢师叔是不是也给你们订了,三天后有人接应的约定?” 释少阳一脸愕然的看着杨夕:“这也猜到?” 杨夕不在意的一点头:“巨帆城那拨人也会来,到时候和我们一起走。邢师叔这个布置的方式,应该是没打算让任何一队人去送命的。” 扔下小木棍,杨夕拍了拍手上的沙子站起来:“一个调虎离山用到这种程度,邢师叔真是让我开眼。” 释少阳至此已经呆滞了:“师妹,我觉得你也挺让我开眼的。” 杨夕摆摆手,“我不行呢,我这都是马后炮。” 薛无间坐在一边笑。 杨夕仰头看了看树梢上摇晃的叶子,就不知巨帆城的是谁带队。难道甘从春没死?还是闻人无罪已经联系上昆仑了? 抿了抿嘴唇,这么多人,跑路还罢,如今硬要捅人家一个蜂窝,怎么个接应法儿能跑出南海…… 正想着,腰间的昆仑玉牌忽然一热。捏起来: “生而短小: 三日之后子时前赶到炼尸门,方有接应。过期不候,跑丢不找。 昆仑我最大” 杨夕瞪着那个称呼:这人谁啊?太过分了…… 再看下面落款,只觉得欠揍得不行。而且这么个落款,实在猜不出哪个认识的人狂妄成这样。 连发十条信息如下: “你谁啊?” “你谁啊?” “你谁啊?” “你到底是谁啊?” “你回信!” “你凭什么这么狂啊?” “你怎么不回话?” “是不是怕了?” “怕了就乖乖跪地叫爸爸!” “我告诉你,昆仑最大的是掌门的脾气,昆仑最黑的首座的心思,昆仑最深的长老的褶子,昆仑最狠的堂主的板子。这都没听过,还敢给人起外号?我短小?你才短小,你一辈子短小!” 发完最后一条,还是不解气。然而对方一直不回,只好气呼呼的拿炼尸门出气去了。又因为战况太过激烈,以至于并未发现,一个时辰后,“昆仑我最大”给他回了一条信息。 “昆仑最大的是你的胆子。” 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第200章 昆仑反扑(三) 蓬莱起事的第三年,一个蝉鸣啾啾的夏夜。 炼尸门上空,如以往一般,徘徊着数不清的食腐鸟。 海风吹过,腥咸的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味道。 护山大阵靠近树林的一角,光华微微一闪。 钻进来一条皮光水滑的大黑狗。 黑狗的眼睛极亮,钻进来躲在树后,抬起后退挠了挠耳朵。 左右环顾,没有巡山弟子靠近。 呲出一口雪亮的白牙,露出了一个十分人性化的恶意笑容。 天上食腐鸟都是好眼神,见此情景气得直叫唤。 凭什么那狗能进去呢? 我们进去为什么总是遭雷劈!明明里面有那么那么多食物! 若在正常情况下,一条野狗自然是进不了护山大阵的。 可这显然不是一条正常的狗,它是犬霄的妖道化形。 犬霄在炼尸门潜伏了三年,虽然因为性格不羁,不够讨喜,没能打探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可他毕竟身负炼尸门弟子的印记。 偷偷背熟了门内所有的明路、暗道。 在小树林中三钻两钻,跑上了一条人为踩出来的小道。 钻进成片的石林,在一处泉眼附近停下。 泉眼周围有三队修士在把守,每队带了上百尸傀。 如果是人来,嗅觉灵敏的尸傀们早就发动了攻击。 护山大阵的阵眼,各门各派都是不许弟子们随意靠近的。 可犬霄是个人妖,六道之中最少见的一种,人修妖道的修士。 ——人修妖道叫人妖,妖修人道叫妖人,以此类推。 花绍棠、宁孤鸾都是妖人。杨夕如今是个“人精”。夜城帝君则应该称为人魔。 这世上到底还是人妖少,妖人多。 可炼尸门是个只收人修,不收妖修的门派。 黑狗抬起前爪挠了挠鼻子,暗暗对那三队内门弟子呲牙。 这三年欺负爷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会有今天? 爷藏了三年的妖道修为,真被你们欺负得跟条狗似的,今儿个一晚上,全值回来了! 黑狗张开了大嘴。 从里面飞出了一只苍蝇、一只蟑螂、还有一只蚊子。 三只小虫落在犬霄面前,却没有马上动。看起来似乎仍在等着什么。 黑狗还是张着嘴,一只胖得离谱的麻雀,拼命往外挤:“狗子,你能张大点么?鸟爷出不去!” 犬霄不乐意了,舌头一顶,把那肥麻雀拱出去了。 宁孤鸾:“靠!” 就在麻雀落地的一瞬间,五只动物同时化成人型。 “谁?”巡逻的修士马上注意到了。 可是为时已晚,他只来得及看见一片明黄近乎白色的火海。 一个浑身掉毛的家伙,讥诮的冲着他笑。 三大元婴期妖修,加一个主修火法凤凰相的金丹期麻雀。 刀光剑影,火雷齐飞。 一个照面,就干掉了两队修士,连同所有尸傀。 当然,犬霄也是参战了的。只是战力么……唔,和没参战也差不多。 剩余的一队修士发射了示警的信号,一道黑色烟雾腾空而起,在天空中浮现出一个大大的骷髅影子。 而后这一队人自知不敌,仓皇逃跑。 犬霄他们也没追,掏出一片玉简顶在脑门上。 “守住啊,守住,破阵得一盏茶的时间呢!” 四位妖人各守一面,严阵以待。 犬霄懂阵法么?当然不。 死狱凶徒在入狱前过的都是整日打杀,没个消停的日子。这门精密的,严谨的,挑战智商和耐心的技术,整个死狱就找不到一个擅长的。 杨夕在昆仑山上学的那点半吊子,已经算是这群人中的高手了。 薛无间仗着对剑阵精通,两者或有相似,勉强能够做到看懂。 而释少阳带的那一只游击队,很抱歉,医修阵修这种战斗力低下的辅助人才,在当年南海战败的时候,都是优先撤走的。 所以,犬霄手上那块“破阵手册一二三”,是昆仑阵道天才邓远之友情提供。 杨夕在发现自己手上没有阵法师的时候,就用昆仑玉牌联络了邓远之。 “老远子: 这边有个阵,看起来是……………省略若干……………这样的。 求破。 不用杨鞭自奋蹄” 邓远之同志虽然脾气不太好,但品性上还是个相当靠谱的好同志。 “失踪人口: 拒灵阵的变种,多见于护山大阵。附近应该是水多,兽多,树木多,门内无矿产。 大致脱不了以下几个破法: 一 二 三 四 保持联络畅通,随时遇到问题随时联系。 砍号重练” 杨夕默默的盯着邓远之给自己存的名字,以及他自己的落款,窘了。 邓远之一直是个目的相当明确的人,想要的可以不择手段,吃得了辛苦,耐得住寂寞。不在乎的连敷衍都这么简单粗暴。对生活本身毫无热情的嫩壳子老货,活该没盆友。 问过宁孤鸾之后,得知他和邓远之没有任何交集,是以不曾留下彼此的玉牌印记。杨夕只能从全,选择了一个麻烦的办法——宁孤鸾跟进去,知识水平和智力都还算过关的犬霄主力破阵,遇到问题由宁孤鸾传给杨夕,再由杨夕传给邓远之。 用芥子石捎人杨夕不是没有考虑过,但一来她不太放心。 昆仑芥子石作为世间唯一能够存放活物的空间物品,在修士中名声并不鲜见。并非只有昆仑弟子才持有芥子石,昆仑一直都有把它们炼制成法宝出售,一来换钱,二来共享资源。她觉着炼尸门现在都站到昆仑对立一面了,设置阵法的时候不可能不考虑这个问题。 二来,除非把薛无间、媚三娘这种级别的战力带进去,不然真不一定比沈从容留下的三大护法好使。可媚三娘表示了不去,薛无间若不留在外面,杨夕怕死狱这帮人渣闹事自己压不住。 至于杨夕自己,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把邓远之传过来的又一条信息转给宁孤鸾,杨夕把玉牌放在膝盖上,以便收到消息随时能够发现。 转过头来,看向被押着跪在面前的人。 “你刚才说,炼尸门的原掌门可能还活着?” 炼尸门被俘的核心弟子青羽,原本还算平整的脸已经被包括杨夕在内的死狱众人,打得鼻青脸肿不成人样。 他双眼无神的跪在地上,是个受了相当大打击的样子。 “是……殷掌门对抗怪一事,一心一意,是不可能归附蓬莱的。蓬莱派来的使者,越过他直接接触了四大长老,起事的那一天,直接把殷掌门推进了尸坑。掌门的死忠,都已经被秘密处死了。他们杀不了掌门,炼尸门弟子身上都有印记,一旦对掌门动手就会反噬。所以他们就把他关起来,等着他自己熬死。” 青羽垂下头,苦笑一下:“三年时间,殷掌门未必会死。不然,现在的肖掌门,应该会更高调,举行掌门继任大典。” “你胡说!”同样被押过来的红泪,尖叫一声扑向青羽:“你胡说,我祖爷爷说是昆仑害掌门重伤身死,我们炼尸门才倒向蓬莱的!” 少女的尖叫几乎破了音,神情几近疯魔:“昆仑是我炼尸门的敌人!都应该去死!昆仑早晚会被蓬莱灭掉的!” 人在疯魔的情况下,爆发出来的潜能不可小觑,红泪被封了全身灵力,竟然还是挣脱了押着她的死狱凶徒。 那人渣一不留神竟然被一个小姑娘给挣脱了,顿时气炸了,一把抓着头发提回来,直接卸了下巴。 青羽悲哀的看着她,为师妹至今的天真,也为自己曾经的愚蠢。 “昆仑把炼尸门派到第一线,害得掌门重伤不假。但炼尸门的敌人……是你祖爷爷在内的四大长老。”他闭上眼睛,哽了一会儿,终于出口:“还有我们这些悖祖的弟子。” 红泪合不上嘴巴,却还是“啊啊”的叫,两眼冒火,拼命摇头,坚决不信。 杨夕并没有继续看他二人倾情演出的意思,对押着红泪的修士道:“给她塞双袜子。” 那修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光脚,死狱三年,别说袜子,连鞋子都是奢侈品。回头对身后人使了眼色。 这帮冒坏水儿的畜生,不一会儿就远远的拈来了一双“香飘十里”的袜子。 杨夕险些给那丧心病狂的袜子熏了一跟头。 那双据说三年没有洗过的袜子,以薛无间那不好使的鼻子,都被熏青了脸。 而原本站在杨夕身后,答应帮她压场子的媚三娘,瞬间退出了一射之地。黑莲斗篷飞速旋转,抵挡这种生命奇迹之——男子汉的天赋神通。 杨夕闭着气,用力挥手:“快!快!给她塞进去!” 心狠手辣的死狱凶徒,果断的给两眼惊恐的红泪,塞进去了。 这个面对烙神柱都清醒着挺过来的坚强女修,直接昏过去了。 薛无间是在场唯一面露不忍的人。 原本把红泪拖过来,是为了用她验证一下青羽的身份——犬霄从未见过青羽这么高级别的弟子。刚刚,已经验证完毕,于是昏迷的红泪被拖下去了。 杨夕揉了揉眼睛,险些熏出生理眼泪来,男子汉真杀器,实在太可怕了! 看向下面因为离得近,被熏得半死不活的青羽: “好,我暂且相信你所说一切都是真的。那你现在告诉我这个,目的为何?” 青羽一头磕在地上,嘭嘭作响:“青羽愿为诸位带路,找到我门中尸坑。求诸位放过那些……”他看了一眼杨、薛二人的脸色,终于没敢狮子大开口,“至少放过那些,没参与过三年前叛乱,为形势所迫的中立弟子。” 等了许久,却不见对面两人的反应,连忙又补充了一句:“炼尸门的尸坑,亦是我门中至宝的所在地!” 薛无间神色反而更阴沉了:“你当我们贪你炼尸门那点东西?” 青羽望着薛无间,面现迷茫之色。 杨夕看着他,慢慢的挑起了眉毛,“你来跟我们谈这个,觉得我们该是什么反应,感动于你们掌门的坚持,和你的浪子回头?” 手中夜行的剑尖儿挑起了青羽的下巴,弯下身子对着他的脸:“你别搞错了,我们是来灭了你们炼尸门的!现在你要我们去救你们掌门,代价是放过你门中的一部分弟子?小子(zei),你这算盘是不是打得也太响了?” 青羽浑身一震,万万不敢相信这是昆仑之人说出的话。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炼尸门的逆徒,自己如今支持的炼尸门,在整个修仙界扮演的是反派。他也明知这些人是来攻打炼尸门的。 连同他自己在内,所有为了炼尸门的利益,与整个大陆为敌的全都死有余辜,他知道的!所以他根本没求对方留他自己的命。 可是,可是在此一刻之前,他因为深知门内不是心甘情愿归附蓬莱的还有很多,此刻之前并未相信炼尸门真的会在今天灭门。 青羽颤抖着嘴唇:“你们……你们不会杀他们的……你们是正道……” 杨夕似嘲四讽的道:“你们背叛得毫无顾忌,不就是忖着我昆仑是正道魁首么?好欺负,不发飚,就是为了面子上的道义,也不该干出灭门绝户的事?” 青羽如遭雷击,他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但他知道自己。 他知道自己虽然没有明确的这样想清楚,但他一直都是认为仙灵重名声,昆仑提倡包容。如果有一天自己一系跟着蓬莱失败了,炼尸门总还是能留下一点血脉,慢慢的休养生息,在千百年后重新站起来。所以他才一直竭力护持着门中的不同声音,他以为那是炼尸门的一条退路。 可他没想到,昆仑会直接斩断他们的退路。 青羽心中涌上一股莫大的恐慌,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错得多么离谱。昆仑远比他想的心狠,至少眼前这个说的算的姑娘,比他想象的心狠得多! 炼尸门要亡了——这几个字像致命的绳索,勒得他不能呼吸。 他趴在地上,一遍一遍的给杨夕磕头,“你们不能杀他们,我求求你们不要杀他们!他们很多人是被迫的,也没有杀过一个大陆修士!他们罪不至死啊!” 然后,他听见头顶传来一个冷漠的女声。 “你说的没错,他或许罪不至死。但他们仅仅被逼迫,就能坐视整个大陆被自己的门派亲手送入战火,我以为,他们也死不足惜!” 第201章 昆仑反扑(四) 杨夕干脆果断的拒绝了青羽带路的要求。 青羽还是有一点点侥幸的,毕竟,炼尸门的尸坑绝不好找。就算她不想要,就算她旁边的薛无间不想要,难道她身后那些死狱逃出来的修士也不想要? “轰隆——”一声巨响,炼尸门的护山大阵土崩瓦解。 徘徊空中的食腐鸟类,兴奋的俯冲下来。成群的羽翼划过天空,拢成巨大的阴影。 杨夕开口: “小师兄带人守住炼尸门外围,伏击所有回援,封堵里面的人逃跑。小心他们四大长老有人杀回来。” “薛先生,您带人去接应一下犬霄他们,那边打得一定很激烈,我怕四个妖修扛不住。” “剩下的人,跟着我。” 释少阳应一声,立刻领人去了。 薛无间一愣,杨夕并未这么发号施令的跟他说过话,不过他并不在乎那些虚的。只稍微一愣,也去了。 然后杨夕继续道:“杀完人之后,所到之处,放火烧光,一个尸傀,一片瓦都不要留。” 死狱凶徒,轰然应诺。杀人放火难道不是他们的最爱么?就算不是第一条最爱,也一定是其中之一。 而现在,竟然还是要烧杀一片混账,他们就更激动了。 乌鸦总是看猪黑,这世上的坏人总是看着更坏的人找到心理平衡,觉得自己是个侠盗,义贼,有底线。干掉他们就自我感觉特别盗亦有道。 所以古往今来的监狱里,强.奸、贪官、虐童,总是免不了来自同类的,极其悲惨的待遇。 而见多了穷凶极恶的旁观者,并不会同情他们。 而有可能同情他们的真善人,全都生活在蓝天白云的阳光之下,看不见他们的悲惨。 死狱凶徒们根本不用杨夕约束,按照事先分好的编队,轰然一声冲进了炼尸门内。 而剩下的游击队们——三年前的灾难,这三年的苦寒,谁还能指望他们对这些敌人心存同情?不祸及家人已经是守住原则了。 最终,杨夕身边只剩下包括媚三娘在内的几十号人,她看了一眼天上的食腐鸟。 “走,我们去找炼尸门的尸坑。” 路再难找,地方再隐蔽,只要它存在,怎么可能骗过觅食的禽兽? 尸坑,听起来就是个尸体极多的地方。 青羽顿时面色灰败,他习惯了护山大阵的防卫,竟忘了这些常年徘徊的鸟。 完了,全完了…… 踏着隐秘的山间石路,媚三娘一手提着昏过去的红泪,走在杨夕的身后。 “你故意把释少阳和薛兵主支走?” 杨夕攀上一块巨岩,食腐鸟在空中掠过的阴影,正好从她身上滑过。 五官隐入暗影,再露出来,杨夕没有任何表情。 “嗯。” 薛无间是个极富同情心和正义感的真汉子,擅长把所有弱者挡在身后。比起昆仑的山大王门,“正道”这个戳戳更适合盖在他脸上。 杨夕觉得,如果真是看起来很可怜的老弱病残,哭一哭,求一求,他很大可能会心软。 而小师兄是个脑筋有坑的,别人说什么他信什么又不是没发生过。 杨夕不想留下任何一个炼尸门,不管好坏,不论强弱。 看过昆仑剑修的尸傀之后,她觉得这个道统也许还是灭了好。 其他人心软不要紧,他们在这群人中没有威信,群体的怒火下他们难道还能拦住其他人的杀意? 唯有薛兵主和小师兄,最好是让他们少看见杀人放火的事情。 行至一处人迹罕至的开阔平地,媚三娘又问:“你要杀炼尸门那个前掌门?” 杨夕望着眼前突然冒出来的,宗祠似的建筑。 大片的食腐鸟盘桓在上空。 杨夕道:“我打算看看再说。” 然而看看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就在他们到达的同时,另一侧的小树林中窜出来一群人。约有二三十个,炼尸门打扮,身后跟了众多尸傀。以杨夕的离火眸来看,还跟着不少鬼魂。 杨夕身后的青羽在看见对面领头人的时候,忽然大叫起来:“墨云师兄!墨云师兄!这些人要……”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清了对面人在一瞬间的愣神之后,把手上的符箓指向了自己。然后青羽恍然想起,早在几个时辰前,死狱外面那场海船接舷战中,墨云就已经跑掉了。 可是一路过来,炼尸门并没有任何一点做好迎战的准备的样子。 “你这个叛徒!!”青羽几乎咬碎了一口牙齿。 杨夕隐约回忆了一下,眼前人似乎是死狱外跟青羽同船的那个探照灯修士。 呲牙一笑:“这是趁敌人的火儿,打自家的劫来了?炼尸门弟子,可真让我开眼。” 对面的人脸不红气不喘,对同门的怒骂,对手的嘲讽,完全不放心上。 “对面的道友,尸坑中法宝众多,我们平分如何?” 杨夕的回应是,抽出“夜行”,一个瞬行开过去,当胸一剑。 “都别动手,我一个人来!” 漫天丝线,在这片不太大的空地上张开。 天罗绞杀阵——织。 看不见丝网,限制了尸修门的行动。杨夕却在上面滑来划去,飘忽如一尾入水的游鱼。 杨夕一剑横撩,贯穿了两个鬼魂后,削飞了一具尸傀的脑袋。 “夜行”是一把克制鬼道的剑,杨夕此前并没有太多的机会跟鬼修作战。一直把她当作一把普通的,削铁如泥的利器来用。 邢师叔跟她说过,“夜行”克鬼是因为可以吸收阴力。 杨夕低笑了一下,当今天下最多的鬼修聚集在昆仑。 尸修作为鬼道旁门的一支蓬勃兴盛,炼尸门似乎就是最适合“夜行”的战场了。 夜行果然不负所望,那些鬼仆、鬼倡,基本上一剑过去就烟消云散。而尸傀什么的,也根本不用扎在要害上,只要划破个边儿,那些靠着鬼力保持不朽的尸体,几乎瞬间就按照自然界应有的规律,腐烂流水,甚至化灰。 只有三两具比较新的尸傀抗住了夜行的吸收,没有立马变型。却也因为失去了阴力,仆倒在地,变成了普普通通的新鲜尸体。 炼尸门的尸修惊骇非常。 尸修说白了是一种类似驭兽师的职业,战法从来是站得远远的让辛苦祭炼的尸傀们上去打。 可眼下这尸傀一照面就倒,一沾边儿就烂,如何让他们不恐惧?连配合偷袭的鬼魂也被“收”了去了! 不少本就是被拉来的人,不由掉头想跑。 “探照灯”墨云高声呼喊:“别慌,她手上那剑有古怪,但那剑伤不了我们本体!” 一定程度上,他说的没错。尸修只是一种职业,并非鬼修那样是个种族。他们的本体,毕竟还是人。 但是…… 几个修士见状停下撤退的脚步,抽出尸修都有的短匕,冲上前试探着跟杨夕肉搏。 杨夕在那一瞬间脑子里过了无数个应对,天罗绞杀阵?藤条?还是干脆给一拳? 最终她还是选择了最打脸的方法,一剑刺过去,血肉崩裂,把两个尸修穿了糖葫芦。 杨夕叹气:“它毕竟是把剑呐……” 当所有尸修倒地咽气之后,杨夕掂了掂手中的“夜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沉了不少。 收起天罗地网,媚三娘这才缓步过来,“你把他们都砍了,谁来开尸坑?” 杨夕道:“我忘了。” 眼前小寺庙似的建筑,缭绕着氤氲的香火。 朱红砖墙,白玉琉璃瓦,很漂亮。 杨夕说:“既然是坑,肯定在地底下,那就把地上拆了吧。” 被人压着的青羽一声悲呼:“不,我给你开——” 可杨夕三颗爆炎蛋已经甩出去了。 “轰”“轰”“轰” 精致华美的砖瓦,土崩瓦解成一片断壁残垣。 最终,几十个人用十分暴力的手法,连挖带炸,在隔着那小庙三五丈外的地皮上,开出了一个洞。 里面空间极大,隐隐有淡淡的腐朽味道传出来。 这洞显然不是正门的所在。 杨夕看了那洞口许久,不见人影。 于是开口对着洞中:“殷掌门在吗?” 带着回音的脚步声,伴着一个沙哑带着气喘的嗓子:“炼尸门灭了吗?” 杨夕看着那洞口下,挪过来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不知他本来有多大,可他现在的面貌看起来,五十岁也不止。 常年的尸气感染,阴力浸体,他脸上浮现出一层死白,两腮还有突起的青筋。 不知他这些年吃什么,杨夕想。 “还没,不过快了。” 殷天齐迎着忽至的光明,对着许久不见的光亮眯起了眼。 “啊……是你。” 第202章 昆仑反扑(五) 杨夕盯着坑里头,已经不成人形的炼尸门前掌门殷天齐。 “您认识我?” 殷天齐笑了一下,虚弱的身体让他做这么个动作都要喘很久。 “算不上认识。三年前,巨帆城,你我曾有一面之缘。” 杨夕想了很久,也没想起这一面之缘自何处来。眼前的男人形销骨立,苍白如鬼,也实在难以想象他全盛时期是什么样子。 更何况,杨夕素来颠簸,一面之缘的人何其众多,哪里记得住每一个? 可对于殷天齐来说,那个一面之缘却不一样了。 在门派的行宅门口,完全是顺手而为的给一个陌生姑娘指路,竟让他以后的生活整个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当时是在赶赴战场的路上,战事吃紧,使得炼尸门这种清扫部队也不得不奔赴第一线。可炼尸门的一线作战能力毕竟不够,他很快就受伤回来了。 然后,便直接被门内四大长老软禁了起来。 殷天齐的身边,一直有四大长老的人在监视。当四大长老联络上蓬莱以后,心虚之下草木皆兵。 殷天齐与昆仑五代守墓人接触了。 五代守墓人紧接着在尸修行宅的对面买下一间茶室。 大批昆仑聚集巨帆城,常驻那间茶室。 百年难得一见的佛门弟子也出现了——佛门超渡,可是玩尸体的克星。 另有大批本不参战的门派,突然参战了。 一桩桩,一件件。多么巧合。 炼尸门在昆仑邢首座心中没几分信任,所以大愿超渡的消息他们根本不曾得知。 炼尸门在蓬莱面前也没什么脸面,所以更不知道一墙之隔的陆百川,是蓬莱的自己人。 四大长老吓破了胆子,提前动手,控制了炼尸门。 而不是像他们预想的那样,找个人不知鬼不觉的机会,让殷天齐自己战死南海。 殷天齐眯起眼睛,仰头看着头顶圆形的洞口,露出一片湛蓝无云的天。 命运,多么可怕的词汇。 杨夕后退了几步,让人高马大的死狱凶徒能够趴在洞口,提着肩膀把瘦成一把皮包骨的殷掌门拽上来。 殷天齐的身体实在太虚弱,这几个一巴掌下去能拍死牛的猛士,没敢拎着他走太远。而是把他轻拿轻放的,搁在了洞口。 那厢边,青羽震惊的看着几近残疾的殷掌门。 这个男人,也曾是他少年的敬仰与梦想,他的坚韧,他的睿智,他的淡然,让多少炼尸门的少年把他当作父亲一样膜拜和仰慕。 是从什么时候起,渐渐的,长大的少年中开始出现怀疑的声音。 父亲,似乎也不是什么都懂的…… 父亲,也经常有错的时候…… 父亲,他的实力比别家的“爹”还要弱呢…… 父亲,原来只是成年人中的一个普通人呐,甚至是并不出色的一个…… 父亲,甚至还不如现在的我。 父亲,你的观点实在是僵硬,守旧,软弱,你令我失望。 父亲,你的存在,已经限制了炼尸门的发展。 父亲,就这样被抛弃了。甚至伤害他的时候,都只有一点浅浅的,关于道德的不忍。 那些少年时深深刻在心中的,深沉的情感,都随着那高大身影的幻灭,一同倒塌了。 少年明明发现了父亲只是个普通人,却在一次次因为他不是一个完人而伤害他。忘记了他也会老,会病,他不开口不等于就不会伤心。 干枯的发丝,在山风中脆弱的飘起。肩膀上突出的胛骨,几乎要从衣衫里支出来。两颊布满了尸气侵染的青筋,一侧略重,已经蔓延到眼角。 他转过头,看着昔日的弟子,嗓音干哑得像砂纸:“青羽……” 青羽看到了,那一侧偏灰的眼球。 他想过这个男人会死,想过这个男人会输,却即使在午夜愧疚的噩梦里也不曾想过,这个曾经被他当作神一样敬仰,再拉下神坛的男人…… 他怎么能这么狼狈? 泪水夺眶而出,他颤抖着扑过去,抱住男人的肩膀。嚎啕大哭起来:“掌门!我错了!我错了!我不知道你会这样,我不知道炼尸门会这么完了!” 男人的骨架,甚至比青羽自己都还要瘦小一点,青羽没敢使力,却依然手掌被硌得生疼。 殷天齐只是用悲哀的眼神看着他。 瞎掉的一只眼睛,略过满地身炼尸门服饰的尸首,只余一片麻木。 青羽最终趴跪在殷天齐的腿上,哭得像个十几岁的孩子。 掌门枯瘦的手,抚上他的后颈。 这沉默的温柔,曾经给练功累得偷偷哭鼻子的少年,带来无言的安全感。 “记得我最后,跟红长老说过的话吗?” 青羽微微的颤了一下,没有抬头。他感觉到脖颈上的那只手掌,缓慢的掐住了自己的颈椎。 掌门人的声调,依然悲哀而低沉。 “背叛从来不是偶尔的手段,背叛会成为习惯。今日叛我之人,必将会亡于彼此的背叛。 我在地下,等着看。” 青羽伏在地上,额头贴在掌门人腿上,心中一片冰凉。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一动没动。 “掌门……” 最后的最后,他听见掌门的声音。 “不是所有的错误,都有改过的机会……青羽……” 青羽听见了自己颈骨的断裂声,地裂一样的脆响。 然后,自己的世界永远安静了。 媚三娘的扇子“吧嗒”一声掉在地上。愣了片刻,才想起来弯腰去拾。 扭头看杨夕:“杀不得了吧。” 杨夕咬着下嘴唇:“嗯,真狠……” 殷天齐把青羽的尸首,从自己的膝盖上挪开。抬头看着杨夕的方向,黑暗几乎毁掉了他的视力。他不得不像一个花甲老人那样,眯起眼睛。 “姑娘,能做个交易吗?” 杨夕往前走了几步,让他可以看清。 但是并没有说话。 殷天齐慢慢的说:“我帮你打开尸坑的正门,你给我炼尸门留一点骨血。不是其他人,是尸坑里面,有三十六个孩子,我用法术把他们的生气封住了。他们都是这三年,试图来救我的弟子。”他说得慢,却十分连贯,几乎没给杨夕任何插嘴的机会。 “殷某知道,以炼尸门如今的累累罪行,这三个字无论如何都不能存在了。可这些孩子,真的是好孩子,只是没本事。殷某也是没本事,您就当……可怜我这个行将就木之人。” 大约,这就是老谋深算和初出茅庐的区别。 明明跟青羽几次提出来的条件差不多少…… 杨夕哽在原地,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一个反驳的理由。 媚三娘远远拿扇子遮住下巴,嘶声吸气:“这都不是断尾求生了,这简直断头求生!” 殷天齐见杨夕仍是不答应,垂下眼睛:“殷某知道,你们自然也能强行破开尸坑。但毕竟缓慢,且尸坑中的许多……物件,也极易损坏。”他很含蓄的,没提宝物二字。而是用更为中性的物件带过。 “而且殷某猜测,你们找到这里来,地上却没见我门内长老们的尸首。大约是被拖住了吧,”殷天齐抬起浑浊的眼:“也许你们愿意更快一点?” 杨夕和媚三娘对了一下眼神。 这老男人不得了,怕是要成精。 杨夕转回头来,不惯绕弯子,便直接道:“行。但我加个条件,你带着你那三十几个弟子,从此加入昆仑,并到鬼道堂下。” 殷天齐也干脆:“可以。” 杨夕又道:“并且你不能再收徒弟,不能再教你现有弟子尸傀相关的一切,你们现有的尸傀也要毁掉。” 殷天齐这回就没那么干脆了:“为何?” 杨夕道:“炼尸一脉的传承,实在没有必要……不,我不是说你们亵渎死人,而是对逝者仍然活着的亲友来说,伤心恒久。 “关键的是,炼尸道统并不强大,传承了几千年,没见有人飞升,没出什么厉害人物,也并不能救命。你那逆徒告诉我,你也是个元婴,但是被派到抗怪前线,三天就给打残送回来了。” 杨夕抬手一指媚三娘:“我想你可能连这个只职业勾男人,业余养女人的邪修都打不过。我觉得这样一门道统,实无传承的必要。” 媚三娘:“……” 殷天齐垂下眼皮,现出苦笑来:“姑娘这是强人所难,便是那凡人之中,明知自己的家族容易生出痴傻残疾,又有几人不希望家族延续?” 杨夕略一寻思:“好,那我们各退一步,今日我放你一马,刚才的条件你先遵守一百年。一百年后,你如今这些弟子但凡还有一个想跟你学炼尸的,我们到时候再谈。” 这样的条件,虽然多了诸多的不确定。但终于是双方都接受了。 殷天齐由两三个死狱猛士扶着,打开了传说中神秘的尸坑。 杨夕在熏人的尸气冒出来,眼前看不清事物的时候,忽然问了一句:“殷掌门,贵派有拿自己的门人做过尸傀吗?” 殷天齐极干脆的回道:“有。” 这答案有点出乎预料:“为何?” “恍如在生。” 杨夕忽然有了点了悟:“殷掌门,如果贵派上下,都是这样软弱自欺的弟子,那就不怪炼尸门从来不出高手了。” 想了一下,又道:“那贵派可有把自己亲友的尸身,拿给不相关的人作尸傀?” 殷天齐这次沉默了半晌,才道:“并无。” 杨夕点点头,道:“所以,你们和只生傻子的凡人家族还是不一样,起码傻子不会只祸害别人。” 说完,当先一步迈出去,率先跳入尸坑。 殷天齐立在原地,久久没有言语。 …… 炼尸门的尸坑,是专门给门人弟子,储存优良尸材、宝物的地方。 跟它的名字相当契合。 诺大一个地宫,一眼望过去,上千具尸体平铺在“坑”的中央,面容上真有些“恍如在生”。 四周靠着墙壁,还有数不清的一排棺椁,每一具上都有鸡血压线。这些棺材放在外面,都是极好的板材,阴沉木、金丝楠、水纹柏、尘沙梓,也有少量的石棺,甚至杨夕还看到了三五具纯金的棺材。 殷天齐眼中依然有相当浓郁的不舍, “我那几位门人,被我藏在……杨姑娘?” 只见杨夕手握“夜行”,走到那些平铺尸体的正中,直接就要往地上插。“这里边儿没有你门人吧?” “没……”殷天齐只来得及回了这一个字。 就见杨夕一把将那乌黑流光的宝剑,插入了整个尸坑聚阴阵的阵眼。 整个尸坑中的阴力,狂暴的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汇聚到杨夕手下的阵眼处。 目之所极,那些用阴力滋养着的尸材,转瞬间腐朽化灰。 被留在坑中守卫的鬼仆,哀嚎着被吸入针眼。 然后所有阴灵鬼力,全部汇入杨夕手中的“夜行”。 只片刻,四周的棺材“框框”落下盖板,大多数倒出一具白骨。 有三十几掉出来的身穿炼尸门弟子常服的年轻尸修。 “掌门!” “师父!” “掌门人,这些人是谁?” 殷天齐匆匆看一眼弟子们无事,顾不上那么多,忙对杨夕喊:“杨姑娘,你再不停下,这坑中宝物,可就一样都留不下了……” 仿佛是应着他的声音,四周墙壁上的图腾,多宝台上摆的小塔,随葬箱里盛的聚魂石…… 但凡具有阴力的,算得宝、或材的物品,接连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密集成一片。 媚三娘连续捏了自己三次,确定自己是真的没做梦。 因为不信邪,又把一边打了一路酱油的折草娘抓过来,掐了一遍。 特别认真地问:“疼么?” 折草娘疼的直叫唤:“三娘……我又哪错了啊?” 媚三娘随手扔掉折草娘,望着那如魔似幻的阴力旋涡:“我也算炼器大手了,完全看不懂啊……” 她更看不懂的还在后面。 只见杨夕脚下的聚阴阵,终于承受不住这磅礴的阴力席卷。从阵眼开始龟裂,刚开始是一道小缝隙,眨眼间就蔓延成了一片蛛网似的裂纹。 殷天齐大喊一声:“不好,尸坑要塌!” 跟着下来的死狱修士蹭蹭蹦出坑底。这群自私的混账,一时没顾上炼尸门的各位。而这炼尸门仅有的十几人又都虚弱不堪。 殷天齐心下着急,却见一根长的很像手指头的长条触手,伸下来把自己卷了上去。还捎上了自己的一众弟子。 “……”殷天扯了扯那触手,分外结实。可是为什么觉得哪里不对? 媚三娘看那个旋涡看痴了,是被折草娘扛上来的。 此时回神,惊诧的看着折草娘:“你不会连这半死不活的都能看上吧?” 折草娘呐呐一笑:“哪有……我看他挺男人的……养一阵兴许就活了呢?” 媚三娘:“……” 即使以邪修来衡量,你的节操也绝对是个深坑。 “轰隆”一声,尸坑终于塌陷。溅起大片尘土,烟尘弥漫。 媚三娘左右扫了一圈,忽然发觉不对:“杨夕呢?” 一名死狱修士,满脸见到鬼的表情。指了指天上。 媚三娘抬头,看见杨夕一束灵丝挂在那名唤“夜行”的宝剑下方,奋力挣扎。 而天空中,离开了聚阴阵的“夜行”,并没有就这样停止吸收阴力。 整座海岛范围内,阴力从四面八方继续汇集过来。空中几乎刮起了一阵黑灰色的龙卷风! 杨夕的一声怒吼,从空中炸雷似的传来: “小兔崽子,你是我花钱买的!想跑?先把钱还来!” 媚三年沿着自己的流海,使劲撸了一遍头皮。 认识的人都是坑,三爷这辈子一定是交友的方式出了问题! 同一时间,薛无间、释少阳等正在跟炼尸门尸修交战人,纷纷发现对面的鬼魂都“咻”的一下被吸走了。 尸傀也都一副中了迷药的模样,七昏八素的往地上趴。似乎终于发现大地才是最终甜蜜归宿。 偏偏那强大的吸力,对草木人畜似乎并没有什么卵用。 徒留一群光杆尸修,握着控尸符箓,一脸懵逼相。看看刚刚还在跟自己生死相搏的敌人:“那个……现在投降来得及么?” 正义的一方,神色肃穆,面临着一个良心的拷问:敌人都被缴械了怎么办? 死狱凶徒们,用实际行动回答: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他胳膊上没长手爷都照砍! 第203章 昆仑反扑(六) 等到整个岛上的阴力被吸了个七七八八,夜行终于停了下来。 黑色的剑身,有了一种更灵动的光泽。 “嗡——”一声清音。 乖巧的带着杨夕落下来,并没有直接掉落,把自己的主人给摔死。 杨夕掂了掂,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总感觉这货好像沉了一点。 花钱买来的武器,终于没有变成长腿儿的灵石飞了,杨夕舒一口气,露出一个欣慰的微笑。 尸傀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是尸坑中的法宝们。 美美的转过头,看见尸坑,她听到了穷神的嘲笑。 一片残垣断壁,地面凹陷足有四五丈。 指头大小的碎石铺满其中。 它成了一个真正的坑…… 杨夕指着坑,气弱游丝的问:“那是什么……” 媚三娘背手走到她身后:“唔,就是刚才我们看见的那个,法宝材料无数,虽然在地下,到底也算富丽堂皇,不论造价还是其中财务,都值很多灵石的地宫,”她顿了一顿,用三个字对杨夕完成了致命一击,“的遗址。” 杨夕捂着心口,好痛。 媚三娘拍拍她肩膀,特别虚伪的安慰她:“别心疼,它现在就只是个坑而已。” 杨夕不死心,挣扎道:“我刚才看到那么多宝物……” 殷天齐由弟子搀扶着,蹲在坑边。伸手往坑里一插,摇摇头:“都没了。”炼尸门前掌门的神色,有些复杂:“那可是,炼尸门积累两千年的财富。” 杨夕只觉得世界都灰暗了。 全门派积攒两千年的财富,被她一瞬间就给败没了……总觉得自己该剁手啊。 然而,这个世界的穷神还没笑完。 媚三娘背着手:“我记得,大家肯来帮你,是因为说过尸坑的宝物,大家都有份。” 几十个死狱中的高手,列阵其后,气势惊人。 杨夕:“我可以解释……” 媚三娘:“有用?” 杨夕举手投降:“我道歉!” 媚三娘:“值钱?” 杨夕纠结了很久,终于吐口:“我打欠条……” 媚三娘唰的一声到处一张长长的单子,递给杨夕:“留下印记吧。” 原来在杨夕浮空的时间里,她已经把欠条都打好了。 杨夕听到了穷神温柔的絮语:呵~你这磨人的小妖精,还满意你看到的吗? 因为有夜行抽干了整座岛的阴力,这场灭门之战,很快便结束了,比预期的时间短了太多。 最终点查战斗结果的时候,杨夕惊异的发现,薛无间带的一批人,手下竟然没留任何一个活口。要知道,抽干了阴力,炼尸门尸修可是手无寸铁的弱者。 而一直表现得挺像一柄剑的夜行,一见薛无间,好像突然就活了。 “噌”的从杨夕腰间立起来,挣命似的把她往那边扯。 杨夕双手握住,连忙镇压,凶巴巴道:“那不是吃的!不是吃的!” 然后,她猛一激灵,感觉到夜行传来了一股意念。 不是很明确,也不是很清晰。 如果让杨夕来描述的话……杨夕看了看薛无间,大约是——好大、好香的一条鸡腿啊。 杨夕打了个寒颤,用力在夜行的剑身上弹了一下。 “嗡——”夜行不知是委屈,还是迷茫的嗡鸣了一声。 杨夕毕竟搞不懂一把剑的心思,只能把它牢牢拴在腰上。威胁道:“你要是敢把那鸡腿吃了,我就让你后半生都吃自己,你信不?” 然而夜行似乎并不能懂,还是拼命扯。 杨夕看着指南针一样,执着飞在自己腰前的夜行,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如果往好了想,她也算是有了自己的飞剑……吧。 薛无间迎面走过来,也惊奇的在那剑刃上叹了一下:“这是做什么呢?” 杨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往回扯了扯夜行的绳子:“没事,溜溜我的新宠物。” 薛无间:“……” 反倒是释少阳,最终带回了足有两千多俘虏。 杨夕粗粗扫了一眼,都是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孩子,还有一些面色惊恐的女子。 杨夕没说话,夜行狂吸阴力的时候,她就料到了。 薛无间却深深的皱了眉。 杨夕诧异:“先生?” “你过来。”薛无间脸色阴沉的看着释少阳。 释少阳对于这种师长范儿从来比较怯怯:“先生,他们都是没什么战斗力的……” 薛无间根本不就这个问题跟他纠缠,只是问他:“你打算用多少人看守这些俘虏?” 释少阳直接就懵逼了。 薛无间又道:“两千个俘虏,我们手上说是有两万多人,但真正可以信任的只有你原本带的八千多人。你打算再分出一千个去看俘虏吗?” 释少阳脸色涨得通红:“我已经,已经封了他们灵力,三二百人应该够了……” 薛无间则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已经打赢了,接下来两天只要坐着等着人来接就行了?” 释少阳的表情,显然他就是这么想的。 薛无间于是道:“那你告诉我,如今这座海岛上,防护阵已破。我们要怎么抵御海怪突然来袭?” “用人力巡逻防守……”释少阳忽然结巴了,那些死狱凶徒去巡逻显然是不靠谱的,“先生……” 薛无间叹口气,索性一气说出来:“不只是海怪,还有人。我们一天就打灭了炼尸门,不可能没人发现,就算炼尸门自己的长老被拖住了,就算蓬莱合道被拖住了,你可不要忘了,这里是南海,我们是身在敌后。四面八方都是敌人的盟友,我们正在被包围。” 释少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惭愧道:“先生,少阳知错。” 薛无间却并没有就这么放过他,他不是白允浪,训个小辈还给留面儿。 “而且你到底明不明白什么叫尸修?尸修向来不强,但他们绝对是战场上最麻烦的敌人。一旦我们和新的敌人开战,别管是我们的死尸还是敌人的死尸,不论他是十岁的尸修还是练气的尸修,一个法决掐过去,站起来就是一片的敌人。” “退一万步讲,就算没有敌人来袭,你想怎么安置这批人?等昆仑来接应的时候一起带回去?你知不知道自己刚灭了人家满门呐!你当都是死狱那群臭不要脸,半点立场都没有的丧家犬吗?还是你打算回去也后也分出一千个昆仑来,每天盯守他们?” 释少阳脸都白了,虽然邢铭也常骂他,但那种挖苦的骂法,反而不像薛无间的就事论事,这么的令人难堪。 可薛无间还没有说完,“然后,你留下一群女人是想做什么?你知道不知道死狱那群没一个好东西?没有女人也就算了,现那群死狱的人渣要是疯起来,你是杀谁?你那八千多个游击队员,够不够死狱一万两千个疯子拼的?”薛兵主这么厚道人,竟也忍不住讥讽起来:“那些人对你昆仑可没什么好感,正憋了浑身的劲想要闹事,你可真是人家瞌睡你给送枕头啊!” 不但释少阳面红耳赤,连杨夕都愣住了。 杨夕不禁道:“如今他们还要等着昆仑的接应,说不听命令我信,真的造反,不至于吧?” 薛无间却摇摇头,道:“这场仗,赢得太容易了。” 杨夕和释少阳都懂了,赢得太容易,以至于两拨队伍,并没建立起什么同生共死的感情。以至于这些人很可能没什么危机感。以至于他们很可能没太瞧得起昆仑的接应,极可能有胆大之徒认为凭着自己也是可以走出南海的。 释少阳紧张道:“先生,那怎么办?” 杨夕果断请命,认真道:“我现在去把他们都剁了!” 薛无间一巴掌抽在杨夕脑袋上:“剁了!剁了!你脑袋里就不能装点正常的办法?大都打完了,再说杀俘,你当少阳带的那些修士能干?” 杨夕真不知道了:“那怎办?” 薛无间心中现在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白允浪可真是个能人! 最终薛兵主打发了二人,道:“交给我吧。” 当夜,驻扎营地的俘虏们,因为看守不利,造成了俘虏叛逃。释少阳带回来的千多个俘虏,集体驾船逃走。一同叛逃的还有一千多个俘虏。 然而他们的船刚开出二三里,便忽然爆炸沉海。 那一段海岸,恰好是杨夕带人巡防。 杨夕沉默的看着海中扑腾的幸存者,最终没有允许任何一个人上岸。 杨夕对着自己水中的倒影,用手一戳,脸就碎了,剩下一圈波纹。悠悠的荡开。 “你个自作聪明的,学着点吧!” 剩下的两万多人,于第二日清晨开拔。 离开炼尸门所在海岛,回到死狱众人最初登陆的岩洞。接上当初留在此地的凡人,以及巨帆城居民。 向北挺进,遇到蓬莱系修士的营地,就一路踹过去。但始终保持大军在移动之中。毕竟像炼尸门那么大的营地,到底是很少的。 期间,又经历了三次死狱凶徒暴动,连杀带叛,死狱出来时的两万凶徒,锐减至一万三千。 释少阳手下,基本无减员。 巨帆城逃难人士,由三千减至两千三。多是藏匿起来,不愿再冒生死的危险了。 一路疯狂的战斗,堪称大逃杀一般。人困马乏,终于迎来了约定好的第三日子时。 值得一提的是,期间杨夕翻过自己的昆仑玉牌,发现了“昆仑我最大”发来的信息。 杨夕觉得这人挺逗,顺手回了一句: “没见过吧?傻了吧?开辟新天地了吧!长不长见识?” 然后丢开了…… 第204章 蓬莱应对(上) 子时,天暗如晦。 这几日疯狂的战斗,食物又不怎的够吃,大家的状况都不太好。 “昆仑我最大”再也没回过信息。 邢师叔也没有消息。 邓远之说,并不知昆仑有没有营救行动,至少公开的没有听说。 高堂主的消息只有两个字:“保重。” 杨夕他们在一片惨烈中,迎接了毁天灭地的敌人。 漆黑的夜幕中,遍布璀璨的星斗。 裂开了一个漆黑的缝隙,最初的时候,仰望天空的折草娘只以为是乌云遮住了星斗。 她甚至拉了拉身旁的闺蜜:“三娘,我是不是饿花眼了啊,我怎么看见天上掉男人呢?” 媚三娘掐着扇子抽她脑袋,“你妈的!都饿成这样了,你也不想个馅饼!”然后她下意识的抬头。 看清了那个身穿兽皮,手拿藤杖的战士,正冰冷的俯视着她。 媚三娘惊得膝盖一软,直接一条腿磕在了身旁的石头上,然而根本感觉不到疼。 她听家自己破了音的嘶吼:“有敌袭——” 两万多人迅速的抄家伙,跳起来,四下防卫着侵袭。 立刻就有人看见了空中的人影子。 白花花一个人影,只围了一张斜肩雪豹皮子,想看成背景除非是眼残。 而他身后那个漆黑的空间裂缝,视力稍好一点的也认出来了。 “合道!” “破碎虚空——” “合道期修士!” 真是让人兜头一盆冷水,连战意都升不起来,心中只有恐惧。有人惊得当场就跪了。 杨夕头皮发麻的盯着天上的人影:“蓬莱……” 邢铭没能拖住全部的合道,有人回援了…… 蓬莱的合道期修士,高高地站在空中。背后虚空中的罡风吹动他辫起的几百条辫子。那远古的、野蛮的、血腥的气息,随着狂风扑面而来。 他操着一口海民特有的古怪腔调,生硬的开口:“投降,或者死。” 薛无间一震,握紧了他的剑。 媚三娘咬牙,忽然不知从哪里扯出她的黑莲斗篷,呼啦啦从面前拽过,露出一个没有双腿的年轻人。 扬声道:“蓬莱的修士,我们谈个交易怎么样。” 年轻人看起来过得并不好,双眼木然抬起来。 对媚三娘掐在他脖子上的手,毫无反应。 就在媚三娘侃侃而谈“我知道这是你蓬莱的修士,如今只有蓬莱到才有这么纯的人血……”的时候,空中的蓬莱修士忽然招手一道落雷,当头向着媚三娘劈下来。 媚三娘眼看着落雷迎面而来,根本没回过神来。 眼看就要被当头劈死! 她不是杨夕,没有由弱到强的被天雷锻骨劈过十年,她扛不住这一道几乎亮紫色的雷劈。 死神的双手已经握住了她的脖颈,收紧手指,就会带她离开人间。 却有一个身影忽然从旁边扑过来,把她从死神手边推开,搡倒在地,自己迎向了死神。 “呲啦——” 亮紫色的雷火,包裹住那个人的全身。那一瞬间的亮度,让人的视觉几乎可以透视那纤细的骨骼。 媚三娘坐倒在地上,对这一瞬间的变化完全处于呆滞的反应不及。 贯爱微眯的桃花眼,在那一瞬间争得大大:“阿草……” 一截焦炭立在她前方,心口还有一处大洞。 从大约是嘴的位置上,发出走形的声响:“三娘……我终于对你有用了一回……” 风一吹,那焦炭便碎裂在地。再也拼不起来。 媚三娘睁大着眼睛,一动不动。 任焦炭的黑灰,落满白衫。 蓬莱修士这才又一次开口,仍是那古怪的腔调,冰冷无波。 “投降,或者死。” 众人几乎要忘了,蓬莱不是云家。 对待大陆修士,蓬莱出面的时候,由始至终只有一个态度——投降,或者死。 他们不谈判。 你可以自己在两个选项中衡量。 众人并不是一开始就怂蛋的。 就在落雷的同时,释少阳手中的门板巨剑,倏然收缩变细,凝成一支碧玉样的竹骨。君子剑,灵剑一转。 释少阳提刀就上。 白允浪一系,由来是昆仑剑修中近战的至高,速度系,拆迁流,以贴身战斗的机巧,和狂暴的攻击力闻名。 释少阳是白允浪的得意门徒,一步瞬行踏出去,直接从地上开到蓬莱修士的面前,一剑劈出,带着浩浩如江河的灵压。空中甚至传来,灵气被瞬间压缩的气爆声响。 蓬莱修士,只是微微一晃。 身体瞬化虚无。 任那一式狂猛的剑招,透体而过。 毫发无伤。 然后没人看到他使了什么招式,释少阳便直接吐着血倒飞回来,“轰隆——”一声砸进了地面。 十丈方圆一个巨坑。 然后是薛无间。 重回元婴全盛时期的薛无间,隔空祭出一百二十八支飞剑,化作繁星点点的剑意,交织成断天门的看家剑阵,杀意盈人的兜头罩过去。 蓬莱修士冰冷的笑了一下。 然后他开始跳舞。 抖胳膊抖腿,羊癫疯一样开始哆嗦、转圈。却有一种奇异的野蛮韵律。 原谅杨夕,她见识太浅,只能这么理解。 “背叛了血脉的罪人,神灵会惩罚你们。”他在踩着奇怪的鼓点,在空中一蹲。 杨夕觉得心脏忽然一停,整个天地间似有什么浩瀚的力量在回应他。 浓云开始聚集,四面八方,滚滚而来。 他手中那奇怪的藤杖一挥,万千道雷光在云层中聚集,比修士渡劫还要可怕。 杨夕倒抽一口冷气,眼看着薛无间仰天喷出一口鲜血,被自己的剑阵砸趴在了地上。 地上的人都震傻了,他们谁也没见过这么诡异的攻击方式。 修士用雷的有没有? 有,还很多。 但是除了渡劫,没谁见过有人把雷云聚过来的。 杨夕没傻,杨夕知道那雷要是劈下来薛先生就哏儿屁了。电光火石之间,杨夕身无重宝,发觉只有自己的小身板子能替薛先生抗雷。 可她站的位置离薛无间很远,她也没有释少阳的本事,可以一个瞬行从地上开到天上,横跨上千米距离。 可她专业坑爹二十年,也有她自己的办法。 杨夕一拍自己由宝剑正式晋级为宠物的“夜行”:“宝贝,能飞么?” 抬手一指天上:“看见那朵云了没?大鸡腿!还有穿兽皮的那个,烤乳猪!特别香!” 杨夕对天发誓。 她真的是想让夜行带她上天,血色战场的半年磨练,她深切的知道站得高就能抗雷。 夜行“嗡”鸣了一声。 杨夕以为它听懂了。 可其实它真没懂,并且没有那么好糊弄。 杨夕的态度更适合对待一个三四岁初通人事的娃娃,可如今的夜行更像个刚出世人事儿不懂的小兽。 行动全凭本能。 雷光落下的时候,夜行挂着杨夕就飞出去了,直奔它的“大鸡腿”薛无间。 杨夕心惊胆寒,狂呼:“错了错了,天上!” 可是没用。 薛无间刚吐完血昏倒在地上,生生又被“夜行”这个小畜生一剑插醒过来了, “我艹!” 好在杨夕机灵的在夜行戳中薛无间之前,放开了它。 于是杨夕在薛无间面前扛了砸下的紫雷,并且没有顺便电着刚被插醒的薛先生。 杨夕被电得无比酸爽,本就有点逆生长的头发,此时全都卷卷曲曲的倒立在脑袋上。一边打着摆子问:“先生,还好么?” 薛无间被夜行插得十分虚弱,趴在地上气息厌厌:“丫头啊,你救人也不能有个正常点的办法么?” 杨夕觉得这事儿绝逼解释不清。于是她没解释,两手握住“夜行”的剑柄,想要□□。 无果。 鸡腿太香了。 杨夕一脚蹬着薛无间的肩膀,两只眼睛都憋红了。 “嗯——” 可夜行那个倔货就是不听话。 杨夕傻眼了,难道薛先生没被雷劈死,反倒要被夜行吸死? 眼看着薛无间脸上,一道道波纹似有光划过。 生为阳,死为阴。 尸气、鬼气对“夜行”的吸引似乎完全超过了主人的命令。 薛无间也感觉到,支撑自己灵魂的什么东西,似乎在从胸口的血洞被吸走。虚弱的抬抬手:“算了……还是谢你……” 这个时候,见识了蓬莱修士毁天灭地的战力之后,地上游击大军,有三成已经跪地乞降。另有三成转身就跑。 剩下的四成人呆若木鸡,根本没反应过来是什么状况。 只有不到一成人,还在试图反击。 桃夭老祖媚三娘,在这一成人之中。 媚三娘走过来,握上夜行的剑柄一拔,一推。 “夜行”这个小傻子被骗了,被拔的时候拼命往前挣,结果被人一推就从薛无间的背后穿出去了。 薛无间心口喷血,噗通一声倒在地上:“你……” 媚三娘一颗拳头大的补血药,堵上薛无间的嘴。 看都没看地上被她捅穿的男人。 “借剑一用。”她对杨夕这样说。 杨夕根本来不及回应,媚三娘已经把锋利的剑刃对准了自己的手腕。 完全不惜力气的一划,热血飘洒。 换过另一只手,如法炮制。 庞大灵压顺着她飘洒的热血,奔涌澎湃而出。滴到杨夕脸上,几乎烫伤。 杨夕忽然想起,梅三爷打架从来是远远的站着,或者躲在人后,纤尘不染的样子,从没让自己流过血。 她又想起,传闻桃夭老祖媚三娘没有灵根,但天生的桃媚之体,采阳补阴得来一身功力,莫不是全存在—— 杨夕失声道:“你的血——” 媚三娘把“夜行”压在杨夕怀里,错身而过的瞬间,声音超然而平静:“三爷这辈子就想过个平顺的长生日子……真是欠了你们的。”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 交友方式有问题的梅三爷,一直想要远离是非,为此甚至不怎么跟人交往。 折草娘的化作焦炭的尸体还在地上碎着,媚三娘没有为她收尸,甚至没流一滴眼泪。 哭有什么用? 三百年前就懂得了,流泪并不能让日子更好过。 流血才行。 盛大的黑色莲花,在夜空中缓缓绽开,雪白衣衫的女子站在莲花上,缓缓升空。 双臂鲜红的血滴淌下来,浇灌着莲花的怒放。 “蓬莱的修士,三爷来会会你。” 第205章 蓬莱应对(下) 面对合道期的蓬莱修士,媚三娘一共只发出了三击。 每一击,都有毁天灭地之能。 在此之前,桃夭老祖媚三娘流行于世的,一直是她机巧多变的手段。谁也没有想到,她一个邪修元婴认真起来,竟有不输剑修之强横。 而她一直小心藏匿的秘密,许久以来杂糅在她身上的矜傲与悲哀,也终于曝露于人前,苍凉得伤人。 第一击,盛大黑莲绽开,花瓣纷纷飒飒,遮天蔽月,像乌鸦的羽翼。 截住了漫天紫雷。 蓬莱修士一顿。 蓬莱修士鹰隼般的双眸眯起来,盯着媚三娘脚下的黑色莲台:“你倒有个好东西,可惜你没那个用它的命!” 热血淋漓落下,媚三娘的修为直接从元婴境界,跌落到化神。 她迎着高空的罡风迈上来,鲜血染红了雪白的两袖。 第二击,漆黑斗篷抹过天际,完全摒弃了近大远小的视觉定律。巨大黑影遮蔽了半边天空,抹去了空中的雷云。露出如洗的夜空。 地面的修士,驻足仰望,静静的看着。 那个立在莲花上的女人,步履不稳的摇晃,境界从化神落到金丹,又从金丹跌落至通窍。 他们甚至忘记了欢呼。 空中的那朵莲台,不纯白,不慈悲,污浊得像墨,冷硬得似铁。若这世间真有观音,玉趾翩跹,只怕碰一下都觉得是污染。 可它盛放得如此故我,在繁星点点的夜空中,不求观音的垂怜。 第三击。 蓬莱修士一杖划开身后空间裂缝,呼啦啦风声乍响。 竟有数不清的怪鸟,翅挟风雷,从裂缝中扑楞楞飞出。血红双眼,尖啸着冲向面前的血食。 媚三娘忽然狂笑一声:“这便是蓬莱的本事?” 张开双臂,任那怪鸟扑在身上。 鸟喙啄在身上,血肉横飞。 血已干涸,然伤痕够多。 纤弱的身体挤出最后一波狂猛的灵压,黑莲花瓣层层剥落,迎着那凶残的怪鸟,绵绵密密的裹向想要虚化闪避的蓬莱修士。 却不知为何,那修士尽管虚化了,却没能躲开那黑色的莲瓣。他高声嘶吼着:“你们这些渎神的罪人!” 这一击之后,媚三娘直接从空中摔落下来。再探她身上灵压,灵力全无,就像个彻头彻尾的凡人,并且瞬间皓首。 鹤发鸡皮的老妪站在地上,忽而弯下腰,捂住胸口,一声呛咳:“正道的修士,你们手上握的都是棍子吗?” 地上众人猛然回神。 释少阳收拢的一队,大多是各派剑修——只有这帮人战力最强,品性最坚,也最容易坚守到最后,刚刚仍在试图顽抗的大半是这群人。 一见天上蓬莱的虚化无效了,最忌惮的雷劈也消失了,纷纷抄刀扛枪的往上冲。 意外的是,许多本来想跑,甚至想投降的死狱混蛋们,竟然也掉头回来了。甭管法宝还是灵诀,也不管好使不好使,不用花灵力似的往上砸。 杨夕明白他们的心思。 如果被从天上打下来的是薛无间,就算薛兵主被活活打死,只怕这些人渣也无动于衷。可媚三娘是个女人。 混黑道的爷们儿往往更不能接受,自己还不如个女人血性。 是个娘们儿牺牲了小命把咱兄弟救回来的——嚓,这话只要想想,就觉得后半生都是道上的悲剧。 几千人飞天遁地,狂轰滥炸,不管有没有实际上的作用,看起来倒像是占了上风了。 杨夕连开三道瞬行,瞬到媚三娘身边,把人扶起来:“你怎么样?” 媚三娘身上打着摆子,冰得不想活人。一边咳一边吐血,却拒绝所有人靠前。滴血的袖子遮住脸,嘶声道:“别看我,别看!再看我杀了他!” 杨夕叹口气,“还能挺住吗?” 薛无间曾跟杨夕说过,媚三娘没有灵根,这事儿在认识桃夭老祖的人里不算是秘密。但不论薛无间还是杨夕,都没能真正理解,没有灵根意味着什么。 不能正常的吸收灵气,灵力不能存在丹田,只能依存她的桃媚之体,存在血液里。 用了,就没了。 她打架只能是一波流,不采补境界就永远回不去。 而且会变老。 如果是自己的话,杨夕想,肯定不是担心老不老,而是琢磨着遇到群殴容易被堆死, 可梅三爷干架的时候都不忘了隐性的耍个帅。 那么爱漂亮的一个人呢。 就算是去采补、双修,她的皮肤这么松,皱纹这么多,头发一把一把的掉,对面的男人若是露出嫌弃的表情,她只怕会疯吧…… 杨夕觉得,自己似乎能够谅解,她一直以来的置身事外,和无所作为了。 “你,衣服脱了!”杨夕指着身边一个穿黑衣服的胖子。 胖子:“啊?” 杨夕:“啊什么啊?我里边要是穿了,我就脱了。你个大男人还怕光膀子?” 胖子面红耳赤,连忙宽衣,双手递给了杨夕。 杨夕给媚三娘盖在头上:“这样好点么?” 媚三娘低低的道了一声:“多谢。” 那胖子没走,还在旁边徘徊。 杨小驴子立刻就把眼睛竖起来了:“咋的?你还想要回去?人家修为都没了,你连件衣服都舍不得?” 胖子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是想说……”他停了停,挺小心翼翼的道:“三爷你刚才特好看,真的!” 胖子说完,“刺溜”一声窜上天干架去了。 一副生怕挨揍的滑稽模样。 杨夕瞪着他,我靠,我有那么凶么? 然后她发现,靠在自己肩上的媚三娘在抖,杨夕一愣:“你笑了?” 她伸手摸了摸媚三娘的脸,湿湿的。 原来她在哭。 杨夕小声说:“那个……你放心,我不告诉别人。” 结果媚三娘抖得更严重了,她声音带了点鼻音:“嗯,笑呢。” 杨夕就只好:“……哦。” 她听见媚三娘很低很低,很伤心很伤心地的唤了一声:“阿草……” 杨夕有点想见见土豆。 忽然,杨夕感觉到心口一悸。那感觉和之前蓬莱兽皮男跳舞的时候太像,仿佛这片天地力量的本源在呼吸。 没有声音,没有光影,甚至皮肤也没感应到什么流动的空气。是头顶忽然蜷缩的叶子,是身为精道修士对于危机敏锐的本能。 杨夕忽然抬头,对着天空大喊一声:“闪开!” 可终究是晚了一步。 上千修士正围着那朵黑莲花苞,从六个角度不间断的攻击。用的皆是隔空打牛的本事,想要在不撕破包子皮的情况下,把里边儿的馅料弄死。 在杨夕喊出那句话的时候,有机警的知道要撤,奈何后面的人却再往前冲。有心想要横闪,前边的人却占了那个位置。 上千修士,只是临时组起的乌合之众,别说令行禁止,就连步调一致都是撞了好多遍撞出来。 撤退,谈何容易。 就见黑莲忽然从顶端开始,破开一道道蛛网般的缝隙。刺目的金光从缝隙中发散出来,照亮了整个天幕。 那黑莲与媚三娘心脉相连,要搁平时撕个百八十瓣,或许也只是受点暗伤。可现在她境界全无,肉身脆弱几近凡胎。当场血管爆裂,仰头倒下。 杨夕却只来得及给她塞了一丸保命的丹药,江怀川出品,暂时还吊得住一条小命。 破碎的黑色莲瓣中,一个血葫芦似的人影爬出来。藤杖在手,嘶嘶的笑:“竟然能让神的战士流血,你们干得不错。”他目光扫下来,早没了先前的冰冷镇静,一副被打疯了的样子,张开双手仰天狂呼:“神会为此奖励你们的,你们将看到世上最美的焰火,然后在焰火中升上天堂!” 应着他的生音,万道雷光,在天空中聚集,果然如世间最美的焰火。 然而看焰火的人,心情绝对美妙不了。 此时抬头才发现,在更高的空中,他们到达不了的地方,不知何时聚集了一片更浓黑的雷云。 到底是个合道期修士,没那么容易被人海战术堆死。 整个内陆达到合道级别的,总共就那么几个,见过他们出手的或许有,见过他们挨削的是真没有。 他们是真没想到合道期修士这么抗造,不说筑基期以上,身体强弱都差不多么?骗子! 当然也没敢想过真把合道期修士给灭了,但是起码缺个胳膊腿也好啊? 他们能够打到这个蓬莱修士,全靠媚三娘那个逆天的宝贝。 可如今宝贝坏了,媚三娘残了,奇兵薛无间趴在地上人事不省。杨夕倒是个能抗雷的神器,但问题是杨夕只有一个,在场有一万多人,光天上就一千多。 她等于是,谁也救不了。 就在万千紫雷当头罩下的时候,众人已经做好了准备拼人品,人品好的逃掉,人品差的劈死。 昆仑的接应,终于来了。 先是一点剑光,在众人头顶浮现。 接着是剑光的背后,空间被撕开一个漆黑的裂口。 一个满头华发,俊美不似凡人的男子,从裂口中缓步而来。“不过是有事稍晚了片刻,瞧你们把自己造得那个德性!” 说话间挥手一剑,由下而上,剑气化作四爪巨龙迎头接下万道雷光,一声咆哮冲入云霄,一爪撕开了蓬莱修士的雷云。 释少阳一声惊呼:“掌门!” 宁孤鸾直接哭出来:“掌门师伯!” <--这个位置留给已经完全反应不能的某人。 满天满地的修士惊得咋舌:“花……花绍棠?” 花掌门近几百年都是深居简出,见过他的人其实不多。可剑道第一人的名号还是听过的!一剑劈碎了雷云……昆仑竟派这种级别的大神来接? 如果是他的,定是能打过蓬莱的合道修士吧? 那根本就不是打不得过的问题。 花绍棠接下来的行为根本就不能叫战斗,那根本就是虐狗! 一剑把虚化的蓬莱修士抽回实体,花绍棠踩着蓬莱修士的脸皮,擦干净鞋底子。 吸取上次杀夔牛的时候,震死许多低阶弟子的教训,花绍棠压着剑意,没放大招,而是一剑丹田,一剑气管,一剑识海。 眼瞅着蓬莱修士咽气之前,还微笑着说了一句:“神?什么年代的事儿了,那种东西不是早被初代昆仑撸回家了么?” 两万多不小心听到的修士,统统虎躯一震。 我靠! 蓬莱修士睁着眼睛,直到咽气,无论如何都不能瞑目。 花绍棠垂眸看着他的尸体:“如果你见着你的神了,就跟他说一声儿,这片土地上的生灵一直在前进,它们已经落伍了。别老鼓吹封建迷信~” 第206章 山门难入(一) 花绍棠收起了蓬莱修士的尸首,回身一剑破开了虚空。百丈长宽的空间裂隙,对面是蓝天白云的前路。 花掌门抬手用芥子石收了一众凡人,而后对剩下的修士道:“跟上!” 见识过昆仑掌门之威,万多名修士几乎是涕泪横流的跟了上去。 几番挣扎,终于重获新生,铁打的汉子也忍不住失声……唉?你们这哭得是不是也太惨了点呢? “尼玛,风大眼睛疼啊!” “我靠!这真是蓝天白云啊!” “说好的破碎虚空回昆仑呢?这特么几万米的高空人干事儿!” “老子还是个光膀子,好冷啊……” 花绍棠一声冷笑:“不爱呆跳下切!慢走不送。” 修士筑基之后就能飞是没错,但飞到这么高,天上的罡风就带上了天道之威。 寻常人不会轻易尝试的。 至于跳下切……还是算了吧,就算摔不死,也怕花掌门一个不高兴追下去给劈死啊。 薛无间无奈的抹着两眼泪:“花前辈,为什么不直接回昆仑呢?这个高度,大家有点不适应呐。” 薛兵主,好样的! 每当这种送死的时候,薛无间永远是那个挺身而出的好汉! 花绍棠答得较为模糊:“破碎虚空有限制,这么多人回不去。”扫一眼浩瀚十里的一片云头:“飞回去吧。” 合道期修士肯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昆仑的大度,加上花绍棠对薛无间真心很待见了。毕竟,这等于在透露终极战力的弱点。 花绍棠一挥手,十里云舟一声呼啸冲出去,根本没有缓冲,直接加速到耳边空气被压缩得几乎呈现爆破之音。 罡风刮在脸上那都不是刀,那就是一柄百十斤的锤头敲过来。 花绍棠长得很仙气儿,行事却如此粗暴,众人完全没准备。 一个小加速,集体趴地上。 有的爬起来了,有的再就没爬起来。为了不被风直接吹走了,干脆把脑袋插云里,一定要卡住! 花绍棠回身看一眼唯一屹立不倒的薛无间,拍着肩膀赞道:“你不错。” 薛无间默默流泪。 他哪里是不错,他毕竟在昆仑住过两年,花绍棠的行事风格,他早有准备。一上云舟就把腿卡在云里了。 “真不考虑加入昆仑?”花绍棠对薛无间是真的很待见。 比起白允浪那种“做,还是不做,这是个问题”的哲人式思维;比起邢铭那种一百八十个心眼儿的政客行事;比起高胜寒那种动不动就想跟人同归于尽的反社会人格;甚至还有甘从春那种几百年摸不透他心思的自闭儿童…… (简直挑战妖修的情商,人干事儿!) 花绍棠是真的觉得,薛无间这个憨头憨脑的后辈,实在是太让人省心了! 死去活来,战胜战败,断天门薛无间这辈子的坎坷,花绍棠多少也是知道的。可是你看小薛如今被扔出师门这么多年——是真扔,跟白小浪不一样,断天门根本不让他登门——还是守着那套行事规则,努力做事,一点也没有长歪。 多么的有信仰,多么的有信念,最重要的是…… 花绍棠在薛无间的胳膊上捏了捏,多么的抗造! 可惜小薛就是太有信仰了,摇头微笑:“多谢花掌门垂青,但断天门于无间有知遇之恩,没齿不敢忘怀。” 花绍棠点头,并不为难他。类似的对话几乎昆仑每个人都跟他说过一遍,然而从来没有过卵用。 万年老蛇妖只是有点遗憾:从身高的角度也很待见他啊,带着邢铭出门实在是太闹心了…… 待云舟一路呼啸着回到昆仑山附近,花绍棠终于想起一事,猛刹闸,停住。 回过头:“对了,杨夕呢?” 释少阳、宁孤鸾还有另外几个昆仑出身的小修士,都紧密的团结在花掌门的周围。连相熟门派的弟子也都过来问过好,唯有杨夕始终不见踪影。 释少阳也是一怔,“好像掌门一现身,就没看见她了?” 宁孤鸾一琢磨:“还真是。” 众人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左右寻找,上下环顾,渐渐的如摩西分海一样,在人群中分开了一条直通掌门御下的通路。 通路的另一头,杨夕正抱着一条黑狗的脖子,小心翼翼的:“犬霄,真的没有办法让我也变成狗么……” 忽然感觉到周围人群的寂静。 僵硬的抬起头,看到花掌门在遥远的山花烂漫处,冲她招手:“过来。” 杨夕吞吞口水:“掌门……” 好想藏起来,找不到好办法,急,在线等! 花绍棠笑道:“真没见过,真涨见识,特别特别的开辟新天地。直接就给我看傻了。” 旁人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杨夕却已经快哭了,掌门你要不要记得那么清楚啊,你这种级别的大能真的不能把我当个“噗——”给放了吗?tat 花绍棠却从来不是什么大度的,笑着道:“我狂,哈?” “我怕了?” “我脾气大?” “还有跪地叫爸爸?” 杨夕终于在这一定一顿的精神攻击中,扛不住压力崩溃了。 她实在太害怕了,脑筋一抽,就想着要弥补错误,飞扑过去抱住掌门人的大腿:“爸爸,我错了!是我跪地叫爸爸!您是我亲爸爸!” 然后众目睽睽之下,花掌门的脸,裂了。 “&%¥#*”这是花绍棠。 “……”这是释少阳、宁孤鸾以及薛无间。 “!!!!!!!!!!!”这是不明真相的群众。 拆开来看就是 ——特大消息!特大消息!比初代昆仑撸死了创.世神还大的消息!昆仑掌门花绍棠万年老光棍!其实有个私生女!就是五代守墓人! ——真相么!太可怕了!再也不相信爱情了!心好累!还我纯洁的男神!昆仑也的能娶到媳妇!谁来告诉我孩儿她娘是谁! 初惊之下,还有点不敢相信,但仔细对比了一下花掌门和五代守墓人的身高…… 唔…… 血脉的传承,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可相信的。 但身高的问题解决了,长相? 昆仑掌门那是什么样的脸,秒杀修真界现存一切活物的颜值至高神啊! 五代守墓人,相比之下实在太平凡了吧,或许……孩子他妈到底是长成什么样,才能把平均值拉低到这种的程度! 众人目光下意识在人群中逡巡了一圈,掠过了一众高挑纤细的女修士,最终落在了身材敦实,脸上纹着血红的图样,薛无间身上。 哦。 问题似乎解决了…… 薛无间--!:“……” 感谢大家的信任,但是那个功能我真没有。要脱裤子给你们验证一下吗? 众人没能接收到薛兵主的脑波,兀自在脑补中对薛兵主进行改造。就说他怎么矮呢,闹半天是女扮男装啊,他一个女人家混在一群老爷们儿中间也怪不容易的…… 薛无间:“!!”没完了是么,老实人也会发飙的好么? 花绍棠面无表情,把杨夕从大腿上摘下来。 捏着她的犄角,简短的总结:“你完了。” 杨夕:qaq 现在我说刚才那一瞬间是被穿了,掌门他会信么! 万米高空,罡风飒飒。 朵朵白云漂浮在蓝天之上,甜美而柔软。 一个有毛发卷卷曲曲立在头顶的人型生物,被从其中最大的一朵云彩上扔了下去。 “啊啊啊——我还不会飞啊——” 花绍棠掸了掸被杨夕抱过的裤腿——杨夕被天雷电得一身漆黑,看见掌门人就吓麻了,根本不记得整理一下形象——花绍棠说:“接下来是你们这些小崽子的问题了。” 伴随着杨夕的惨叫越来越远,两万来人一听花绍棠还要处理自己,当场全都跪了。亲生女儿都下得去毒手,我们还有活路吗?有吗? 薛无间有点担心:“前辈,杨夕是真的不会飞……” 花绍棠淡定道:“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薛无间:“!!!”⊙△⊙ 等等!前辈,你不能就这么默认了! 你和那丫头不要紧,我从此以后就变成性别女,爱好男了好吗?! 花绍棠瞥他一眼,眼里明明白白的写着:再劝一句,老子就让你下去陪她。 薛无间捂着胸口,多么痛的领悟。 似乎能预见到未来,关于他为何离开断天门各种猜测中,一定会有一个‘木兰谎言诈师门’的版本…… 花绍棠一个浑不吝的妖修,啥时候关心过别人的名声啊? 负手立于人前:“虽然都走到这儿再说这话可能不地道……” 众人:“哪有,哪有。” “但是我毕竟是费劲救了你们,对我来说这也是很危险的。一路护送你们过来也是很费神的,还有……”花绍棠忽然停住,眼神可疑的向右下方飘去,似乎陷入了回忆。 众人连忙:“当然,当然,我们一辈子都感激您!” 不过您整个过程就是在虐狗,虐完了蓬莱虐我们,到底哪里危险了? 花绍棠终于想起来了:“是了,邢铭说感谢这东西卵用都没有,最近昆仑财政吃紧,你们得交钱。” 众人:“……” 果然是很不地道。 另外,掌门您就这么把徒弟卖了,邢首座他知道么? 第207章 山门难入(二) 杨夕一路从空中跌下去,在跌出了掌门的视线之后,在空中一个小翻身。拍了拍腰间的“夜行”,指指天空:“宝贝,大鸡腿!” “夜行”嗡鸣一声。 拉扯着杨夕在空中一顿。 杨夕<( ̄v ̄)/:我真是太机智了,这样掌门就会消气了,我也不用挨揍。 可惜,世界不是按照想当然来运行的。 残酷的现实立刻告诉她:姑娘,你只是太天真了! 就见“夜行”在空中一顿之后,骤然向下加速。脱肛的野狗一样,以一往无前之势,携万夫不当之勇,亦然决然的冲向地面! 杨夕惊得头皮都炸了:“宝贝!你去哪,上面,上面!” “夜行”哪里肯听她的话,以雷霆万钧的速度一路向下。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广阔的大地扑面而来。 地面上,黑森森一片成百上千的昆仑鬼修,抬起幽绿的双眼,仰望天空。 杨夕(⊙_⊙):对啊,昆仑是修真界鬼修最多的门派…… 但是尼玛这么多鬼修大白天出来逛真的好吗?\(≧Д≦)/ 说好的白天人间,夜晚鬼域呢! 说好的鬼修白天不能上街呐! 你妈蛋你们快闪开啊,老子就算摔死,也绝对不要因为杀了搞死了太多同门鬼修,最后被高堂主活活撕了啊!他会把我吃下去的,活生生的! “夜行”你这个畜生,你不是邢师叔炼的剑嘛,你不知道昆仑鬼修都归他管吗!这点面子都不给,你不怕他回头把你拆成废铁吗? t_t师叔你到底为什么要炼这样一把剑啊,真的是传说中的欠虐么…… 地面上。 邢铭此次出门打得是硬仗,就没敢把手下七只小鬼带在身边。而是留在了昆仑,监督一众鬼修好好修炼,不许吃人(or咬人or压床or打墙or满地掉肠子……) 七鬼中的老大,焦黑焦黑的烧死鬼“小黑”是一个认真负责的好同志,事发时正带领全派鬼修晒太阳。 是的,晒太阳。 他坚持认为鬼修想要早日修出身体,就要像活人一样努力感受阳光的温暖。至于那几只修为偏低的小鬼软趴趴的摊在地上,皮肤发出“嗞嗞”的响声,好像要被晒化了的样子,一定是因为他们不够努力! 饿死鬼“小饿”,是一只很喜欢偷懒的鬼。杨夕呼啸着坠向地面的时候,他又一次因为跑到树下躲懒,正在被“小黑”狠狠修理。 “小饿”被修理的吱哇乱叫,忽然听见天空的尖啸声。一抬头,瞪大眼睛。 叫道:“老大,看,天上!” “小黑”才不会再上当呢,每次都是这一招!他早就知道了,天上才不会有“灰机”! 小饿却叫道:“不是,不是!老大你媳妇来看你了!” 小黑(⊙_⊙):真滴么? 入了昆仑人家都打算好一辈子做光棍鬼了,还能有媳妇? 抬头。 看见一只,焦黑焦黑的头顶有卷卷曲曲立起来毛发的人型物体,正在飞快接近。 啊…… 阳光洒下来,给它/她/他镀上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迷人的黑色外表,在金光的衬托下亮得流油。卷卷曲曲的爆炸头,仿佛在诉说着人生的不羁…… 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吗? y(≧▽≦)y媳妇媳妇,你是来投怀送抱滴么! 小黑嗖的一声窜起来,直奔那个焦黑的物体而去。他可不能让媳妇给摔坏了! 小饿&其他五鬼:“……”也好想有这么般配的媳妇。 智力正常的鬼修们:“……” 邢铭说这七个货是昆仑最强的灵体鬼修,我们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otz 杨夕还认得小黑,一眼看见他朝着自己手上夜行飞过来,差点吓尿了。 “我擦,你快走开啊!” “噗——” 小黑:胸口好痛,这就是爱情的感觉么…… 面对一个纯灵体的鬼修,杨夕全无办法,想人偶了它,幻丝诀都碰不着它。 而“夜行”这个小畜生,插了一个小黑竟然还不满意,呼啸着继续冲入鬼修队伍。 “噗,噗,噗,噗,噗,噗……”——论糖葫芦是怎样串成的。 杨夕崩溃大叫:“掌门救命啊!你再不管昆仑就没有鬼修了啊!” 花绍棠说是把杨夕扔下去了,实际又怎么可能真让这小姑娘自生自灭。他虽然个性粗暴了一点,毕竟还没有这么残暴。 始终有一道神识黏在杨夕身上的,此时便听见了杨夕的大叫。 高空中,花绍棠开千里目一看。 瞧见了罪魁祸首“夜行”。 昆仑剑道第一人的剑意浩然发散出来,只听空中一声龙啸,方圆百里,天地间一片肃杀。 花绍棠对着下边那柄乱窜的“飞剑”喝了一句:“放了。” “夜行”一抖。 安静乖巧的慢慢后退,把所有的鬼修都放掉了。 还特别有眼色的,把吸进去的鬼魂之力通通吐还了出来。 杨夕:“……” 刚才那个斗牛一样的东西,和现在这个家猫似的玩意真是同款? 花绍棠点头,眼神冷冽:“找地方呆着。” “夜行”一声嗡鸣,嗖一声挂着往下飞,“咔嚓”一声插地上。 杨夕的脑袋“咣当”一声。 嗯,其实脑袋没什么事,是石头被磕碎了。 晕乎乎抬起头来,看见密密麻麻一片绿眼睛、红眼睛,充满渴望的看着她。 杨夕一抖:“借过,借过。” 老觉得这群鬼修看我的眼神哪里不对,错觉么? “咦?杨夕,原来是你呀!”一张血盆大口,露着猩红的舌头。 杨夕一顿,迟疑道:“小饿?你会说话了?” 小饿很开心杨夕还认识他,凑过鼻子在杨夕身上狠狠一嗅:“你还是这么香,好想吃哦。” 小黑顿时怒了,轻薄我媳妇!抓过小饿就是一顿修理,小饿一边被修理一边惨叫:“不要,不要,才不让给你,我要娶个香香的媳妇,每天舔一口。” 小黑还是不会说话,但他可以用拳头证明,垂涎大嫂的饿死鬼都应该被麻踢死! 杨夕很尴尬==! 你们这些生前功能都还没找回来的灵体,为毛要为媳妇打架啊…… 眼看小饿就要应了沈算师说过的“桃花煞”,被他老大活活打死了,不对,是死死打活了。杨夕终于想到一个可以转移的话题:“那啥,昆仑山上,不是鬼修不让白天出门么?你们这都不怕罚?” 打人(其实是鬼)的和挨打的一起停下来,齐刷刷的转头看着杨夕,好像杨夕说了什么非常奇怪的事情。 杨夕:“?” 小饿开口道:“昆仑山没有了呀!” 杨夕瞪大眼睛:“你说啥?” 周围一片密密麻麻的绿眼睛,红眼睛,纷纷散开让路。 杨夕终于得以看清周围的情况。 荒草凄凄,青翠叠着浅绿。 目之所及,一马平川,一个露出沙石的土堆,一窝兔子探头探脑的猫在洞口。 那是方圆十里唯一的制高点。 杨夕一脸崩溃的扑倒在地上,两手探出无数根须,竭力向远方蔓延,却并未找到一丝一毫“石头”这种物体存在过的证明。 尼玛,说好的昆仑山呢,山呢?我敬爱的可爱的,寸草不生的石头山呢? 恍恍惚惚,起身四望。 终于在身后的方向,远远的看到了一座孤零零的山头,以及山头旁边的城池。 只有无色峰独有的幻境伪装,和洗剑池特别的尖顶房屋,证明昆仑山脉曾经的存在不是梦。 可是也连飞错地方这个自欺欺人的借口都用不成了…… 杨夕目瞪口呆:“谁来告诉我一下,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再说天上昆仑掌门花绍棠命令“夜行”找个地方呆着,然后就把收拾杨夕这件事搁置,反正自己家的徒子徒孙是跑不了的。就算跑了她,也还有她师父可以拿来撒气。 转回头来:“交钱的事情……嗯?你们都趴地上作甚?” 薛无间再次勇敢的站出来,呃,也许是趴出来? “花掌门……剑意……剑意您没收。” 花绍棠一顿,想了想,道:“答应交钱,我才撤。” 众人于是又犯了难,刚刚便是如此,花绍棠说交钱,本是没人敢说不交的。 但问题是,这帮子穷鬼,最惨的死狱六年,轻的死狱三年,穷巴巴哪有多少身家。即便释少阳带的游击队,东躲西藏了吃饭都成问题,灵石?那玩意是神马老子已经快忘了! 忽然有人出声:“花掌门,我们可以用别人的欠条抵债么?” 花绍棠道:“若那人信誉可靠,亦是可行的。” 于是众人纷纷嚷着立刻交,立刻交。 花掌门放了他们起来,然后收到了满满一把的欠条。 看格式,颇相似,批量生产一般。 看落款,“昆仑杨夕”,“昆仑杨夕”,“昆仑杨夕”…… 花绍棠:“……” 人生头一次有了吃哑吧亏的感觉。 他能说昆仑弟子的信誉不可靠么?当然不能。唯有咬牙微笑:“甚好,甚好。” 一共带回来不到两万人,其中竟然一万五千多都是杨夕的债主。败家子大概就是这样吧,需要教育也许不只是杨夕本人,连同白小浪也好久没收拾过了。 低头一瞄释少阳:“你就眼看你师妹欠这么大笔债?” 释少阳面红耳赤,默默的,也从兜里掏出了一张欠条。 花绍棠:“……” 终于,当剩下那些不是债主的人,也纷纷七凑八凑交上了自己的“保护费”,花掌门终于降下了云舟。 放走了释少阳在南海战场上收罗的那批帮手中的各派弟子,让他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 一些敌对门派投过来的,以及无门无派的,还有当初巨帆城出逃的难民们,花绍棠大度表示可以让他们在昆仑暂居——当然,一切收费比照昆仑弟子翻四倍。 芥子石里的凡人,也被花绍棠放出来,很和气的允许他们在洗剑池旁造屋居住——不收费。 最后,眼光扫过剩下的死狱人渣,一声冷笑,撒手拿出一把“炼奴环”来, “是你们自力更生呢,还是我亲自伺候你们呢?” 于是,当花绍棠的云舟降落在无色峰前的时候,昆仑山的固定财产多了一万多名终身制“苦工”。 以及一个注定一辈子还不完债务,只能给昆仑做苦工的杨小驴…… 第208章 消失的山门(一) 无色峰下,洗剑池的波光透着淡淡的红。 可容纳十万人的广场上,竟比昆仑开山收徒的那一年,还要拥挤。 左侧的训练区,昆仑剑修们正在训练战阵。右侧的交易区,十几间门脸窄小的店铺,进出的客流竟然数量惊人。 中间的居住区分三个部分。 最靠外围的一侧大多数人都是搭着帐篷居住,一顶帐篷一个大通铺,住上几十人。混乱而狭小,卫生的环境也并不十分优良。但来来往往的昆仑,却像看不见一样,既没有呵斥他们,也不曾伸手提供帮助。 中间的部分大多数是昆仑弟子,也有少量依附门派中有身家的人,可以用身上的零食跟昆仑买的一块芥子石。密密匝匝的一排又一排墙壁,模仿了传统街巷的格局,只是过道更长也没有院墙,人们居住的空间则是贴在墙壁上的芥子石里面。条件虽然依旧简陋,至少也是独门独户了,并且环境要干净得多,也有人打扫。 最内侧这是最富有的一群人了,人手一栋芥子石的小院,外围看去都是一模一样的灰墙灰瓦石头平房,内里却可能有山有水有阁楼各自的洞天。约上三五好友,或者整个一门师徒都结居于此也是有的。 昆仑食堂的土豆香弥漫在空气中,黑袍面具的昆仑刑唐在人群中来来往往的穿梭,时不时神出鬼没的冒出来:“罚款!” 钱二脖子上套着练奴环,牵着一串七八个孩子,忽然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莫名的想要流泪。 可是明明,他根本连昆仑弟子都还不是。 也许这就是家的安全吧,家里并不是没有争执,家中并不是没有贫苦,可家就是那个不论你在外面混得有多差,都能随时回来的地方。 “干爹,这就是你的师门吗?真棒!”身边的孩子扯着钱二的衣袖,眼睛闪亮亮的。 钱二心中升起莫名的自豪,狠狠点了头:“对,干爹就是从这上的战场。” 其实真要论起出身,这几个孩子的家境都不算差。 他们出生的巨帆城,可远比昆仑,至少是眼前这个简化版的昆仑更加气派。可是在孩子们眼中,能装几万人的店铺,能住人的墙壁,戴面具的袍子叔叔,显然要新奇有趣的多。 “喝,可别逗了!跟咱们一样是带着苦工,以为搭上了那杨夕,就真成了人家的弟子?多大脸!” 说话的男修身材魁梧,却长得贼眉鼠眼,一看就是死狱出品的纯种,“不看看自己的样子,残废!” 钱二身边的男孩当场就炸了:“你说谁残废?你再说一遍试试!” “贼眉鼠眼”哪里会把个小孩子放在眼里,眉一挑,嘴一撇:“怎样?少条胳膊还不是残废?别以为攀上了那个东区狱王就了不起!五代守墓人又怎样,我可是听人说了,那杨夕在昆仑也就是个记名弟子!” 跟他一起的女修也附和着嘲讽:“有些人啊,是得着个香的臭的都要扒上去,抱大腿抱得把自己卖了也干。咱们是没办法,进了死狱本就不是自由人,他倒好上赶着给人当奴才使,真是有心上进的,舔腚舔得脸都不要!” 钱二身边的男孩,顿时两眼充血,几乎要冲上来拼命了,钱二却一把拉住了他,摇了摇头。 转过脸来很平静的道:“钱二也许是你们说的残废,昆仑却绝不是你们想的昆仑。在昆仑,做苦工还是作战部,并没有本质的差别。花掌门用心良苦,你们若一直如此狭隘,只怕是辜负了昆仑。” 那贼眉鼠眼的男人看起来还想继续撕,可旁边的女人一眼瞄见负责昆仑的负责人过来了。连忙扯了他一把,后者立刻像见了花猫一般,悻悻住嘴。 钱二看见他们的表现,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觉得这很奇妙,时光倒流四年,自己也是这样捧高踩低,凡事都觉得不如意。整天看见谁都防备着人占自己的便宜,不占便宜的又会觉得人家没心机没出息。生生把个好好的人生,大好的年华,消费在了这些龌龊里。 多么傻呢? 若是四年前,自己早就气得结了仇吧,即便实力差得太多结不起仇,也会暗暗记在心里,想方设法报复回来。本来资质就很差,又把不多的生命浪费在这些鸡毛蒜皮上,能筑基才怪。 区区四年,擦身生死,养着孩子们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忙碌,自己竟然就学会了豁达。钱二有一点为自己骄傲。 钱二身旁的“白菜”还远远没练出自己干爹的豁达,梗着脖子,垂着眼睛问:“干爹,你是为了我们,才把自己卖了么?” 钱二摸摸他的头,并不因为他是个孩子就哄骗他,“吃住都是灵石,昆仑东西贵,干爹穷呗。” “白菜”一双眼睛黑黝黝的:“干爹,我没卖,但我也能做工。我会把你赎回来的!” “行啊,干爹等着!”钱二笑出一口开心的白牙。 三十个战部剑修,雪亮的银甲外罩大开叉的黑色袍服,整齐的一站就是一排森严的刀枪剑戟。 为首剑修眼神很年轻,却板着面孔,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我叫严诺一,是昆仑战部次席,接下来的一年,就由我和身后的师兄弟,来安排各位的衣食住行,以及每日工作。希望各位能够配合!” 人群中有人阴阳怪气的哼哼了一句:“那要是不配合呢?你还去跟花掌门告状呗?” 死狱多的是老油条,见严诺一修为只有金丹,话又说得如此客气,便以为他板着脸是紧张,纷纷起了欺生的心思,跟着哄笑。 严诺一表情一点没变,稍微偏头在人群里扫了一眼:“冯果,第三排左数第六个,那个贼眉鼠眼的。” 耗子眼男人还没等喊出你要干嘛,就见严诺一身后一个剑修抽出长刀一道剑气批过来,精准的穿过人群,直接砍掉了他一条胳膊。 “啊——” 众人全被这小剑修的狠辣镇住,大门派的公子哥,多是足不出户的,没几个有这样辣手。 严诺一慢慢的开口,“不配合,也没什么。反正昆仑的医修有很多。” 于是,所有人噤若寒蝉。 严诺一盯着那个地上痛苦挣扎的鼠眼男子,压着步子靠近一些。死狱众人在那无机质的目光下,不自禁地给他让开了视野。 “还有,以我个人的名义,你刚才的发言真的很令人不快。 “首先,肢体的残缺并不一定是残废。昆仑刑堂堂主高盛寒双腿残疾不良于行,但我觉得他比你有用多了。当然,你如果想切身的理解,还是要亲身尝试一下刑堂的板子。以我的眼光,你很有这个机会。 “其次,五代守墓人杨夕已经晋升为昆仑的外门弟子。如今昆仑封山,留在外面的弟子并不多。而你们只是昆仑的人型财产,一应工钱减半,食宿费用翻四倍,如果想在这片广场上活下去,搭上一个外门弟子,借用一下昆仑玉牌,还是很有用的。当然,你就不必了,相信今日之后认识我的昆仑弟子都不会接受你的投名。” 严诺一每多说一句,地上的鼠眼男子脸色就多白下去一分。刚才他嘲笑钱二的话,这个昆仑居然都听到了! “第三,杨夕是你们的救命恩人,你能不懂感激,这也没什么。反正接下任务,我就已经做好了不断被你们突破下限的准备,” 严诺一偏头示意了一下广场的旗杆:“她挂在那,挺丢脸是吧,看起来可真像失势了。但就算你们不相信这位小兄弟说的,昆仑不一样。也该想到门派的大旗下边,轻易是不会挂人的,挂也该是个人头,而不是全乎的整个。” 严诺一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可是笑容太淡,以至于只能看出眼尾勾出的嘲讽弧度,“掌门人亲手惩戒,我以为,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年轻的次席嘲讽大开,连消带打,言谈间并不把这些死狱凶徒当作人看。这些人渣老油条,恼怒归恼怒,却反而敬畏起来。 所以说,有时候人之劣根性,果然是贱的。 接下来,工作顺利了很多。 三十位昆仑战部,飞快的分好了罪犯们的工作,居住的帐篷,以及到食堂开伙的时间——昆仑食堂剩下来的灵厨师很少,山下几十万住民,都是轮流吃饭的。 却在这时,又有人出了幺蛾子。一个女修发现住帐篷也就算了,没顶帐篷竟然平均要居住200人以上。而且那又乱又破的环境,还不如死狱的坑洞呢! 眼珠子一转:“这位小哥,奴家一个女人家,住不惯地上,能不能换个高点的呀?”说着,一双媚眼流转瞟了瞟远处的无色峰。 幻术下美轮美奂,云山雾罩,她也算真敢想! 连身体也贴上,拿丰满的胸口在严诺一胳膊上蹭,呵气如兰的道:“那山上,不也有人住么?” 严诺一也不躲,又是那么极淡的笑笑:“想住高点,行啊。”抬手一指昆仑的旗杆:“五代守墓人头顶上还缺个人,要不我帮你搬上去?” 女修脸色一僵,说好的昆仑小剑修都没见过女人呢?这是要闹哪样? 严诺一再没看她一样,召唤钱二到面前,递给他一块芥子石:“你的卖身钱,收好。”拍上钱二缺了一条手臂的肩膀:“兄弟,哥们儿们都待见你,有事儿说话。” 钱二一笑,这是自己挣得的尊严。 刚刚那个碰了软钉子女修却不干了,“凭什么他住芥子石,我们就要住破帐篷啊!就因为他带几个小崽子?那把小崽子给我,我比他带的好!” 严诺一看着她,“就凭同样是卖,他值钱,你不值钱!” 看着那女人还要无理取闹,严诺一手指一勾,一柄长刀落在手上,森森的逼视着那女修:“还有,别以为我不打女人,我只是不爱虐菜。偶尔为之,却也没有太费事。” 不理会那女人乍青乍白的脸,目光在人群中扫过一圈,压着嗓子道:“现在,谁还有问题?” 人群沉默。 钱二却迟疑了一下,轻声开口:“我有个问题,不知能问不能问?” 严诺一轻轻挑眉,有点意外:“昆仑没有不能问。” 钱二于是轻声开口:“我想问的是,昆仑山,到底哪去了?” 死狱众人都是一呆,他们大多没见过什么超级大派,还以为无色峰就是昆仑的山门。虽然小了点,但毕竟有传说,昆仑穷不是吗? 严诺一闻言沉默了片刻,他倒是忘了眼前的男人名册上登记他是来过昆仑的。 眉眼锋利起来,削薄的嘴唇抿成了一线,终于开口道:“说多了你也不懂,总之昆仑山本就不在这个地方,现在只是放回去了。下一个甲子,开山收徒的时候,你自会见到。” 第210章 消失的昆仑(二) 夜晚的昆仑山脚,凉意渗人。 杨夕高高的挂在昆仑山唯一的旗帜前,逆生长的头发被绕着旗杆打了一个蝴蝶结,看起来有点呆蠢。 她就那么呆呆的,望着空中的一轮皎月,想着掌门人跟他说的话:“昆仑山是箱子里的宝藏。六代昆仑找到了宝箱,可是箱子的钥匙在五代昆仑手上。” 当时,杨夕落地之后,看见地上一片荒原,没有昆仑山。 草木茂盛,并无半点人工移植的痕迹。 那庞大的连绵起伏的,寸草不生的山脉,就好像并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彻底消失了一样。 杨夕几乎是当场就懵逼了,等掌门把死狱凶徒们交给战部,回过头想起收拾她的时候,杨夕都忘了自己是个待罪之身,扑上去就抱住了掌门的大腿。“掌门,昆仑没了!山没了!” ——昆仑弟子似乎都有这样一个觉悟,掌门的大腿是公共财产,谁需要依靠谁就可以抱抱。 花绍棠看了他一眼,稳稳地问:“昆仑号称有教无类,却一甲子才开山一次,你就没觉得怪?” 人的感情,是会影响一个人的判断力的,杨夕知道。就像白允浪在程家住了那么久,都不曾发现程思成暗藏地下的秘密。 可是今天她才发觉,自己对昆仑的感情和信任,也不知不觉的就上升到了,但凡昆仑所为,都无条件觉得有道理的盲目程度。 是啊,一个号称要传播到发的门派,收徒的时间如何会这样苛刻?以至于好多人,因为等不及二区的别太,更甚至没等到昆仑开衫就已经死去了。这并不是一个要光大道法,为天下座师的门派该有的样子。 杨夕自不肯猜测昆仑别有用心,或者沽名钓誉,动机不纯。她只会觉:“昆仑是……开不了山?” 花绍棠当时端详了她很久,神色喜怒难辨,似乎是在端详什么。最终却长叹口气,“算了,反正我一直也学不会甄别人。” 一手提着杨夕的领子,另一手在空中一抹,便撕开了一个时空裂口。 杨夕被花绍棠拎住,只觉得眼前一花,便进入了一个纯黑的空间。 眼前无光,脚下也没有踩住了实地的感觉,隐隐的还觉得有点儿血液逆流,全身的皮肤血管都有一点点涨。 “这是哪?”杨夕不禁出声。 然后发现声音小得几不可闻,说过话之后,呼吸也有点气短。这片黑暗的空间好像感觉不到半点灵气,风雷水火什么五行之力都没有。那种常常令人感到可怖的天道威压,却在这地方变强了。 这地方很不对劲。 “虚境。”花绍棠的声音直接在脑海里响起。 杨夕迟疑着:“一个秘境?” “不,虚境是唯一的。虚无比秘境危险得多,不需怪兽,不需机关,也不需杀人夺宝的黑心道友。你脱离了我的护体罡气,立刻就会——嘭,爆体而亡。” 杨夕相信掌门说的是真的。 可是看看周围,一片漆黑,就像什么都没有似的。 绝难想象会爆出个什么东西把她炸掉。 “那掌门为何带我来此……?” 然后杨夕就听见身后“嘭”一声。 游水一样,费力的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是一头银光华丽的巨龙。 庞然巨大,头生短角,足有四趾,金黄的龙睛望过来,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杨夕一愣。 银龙一只眼睛就比她整个人大,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张真·巨大的龙脸上,看出这么人性化的情绪。 银龙开口了:“过来,骑到我头上。” 杨夕惊了:“掌门?” 花绍棠懒得跟杨夕解释。 难道他很喜欢别人把别人顶在头上么?还不是后背上光滑一片,没得可抓。总不能含在口里,万一说话时不小心,徒孙就跑去肚里一日游怎么办。 一尾巴把杨夕扫上头顶:“坐稳。” 风从龙,云从虎,花绍棠一声龙啸,狂风骤起。 在这片黑暗空间中飞行。 杨夕小心翼翼的,蹲在掌门的龙头上,半点不敢把屁股往上放。 两手抱住掌门的短角…… 唔,跟以前见到的不一样,总觉得…… 杨夕忍不住摸摸角尖尖。 跟身体的其它部位相比,这两只有点奇妙的幼小。 花绍棠的声音传来:“再摸砍手。” 杨希下的险些杀手,好在想起来自己是被拖着飞,杀手就不知道要滚到哪里去了。试探着问:“长门,你在要求你的岁数要是换算成人,大概多大呀?” 华少糖懒洋洋地答道:“两百来岁吧……” 杨夕:“……”那这种小宝宝一样的角是怎么回事。 花绍棠嗤笑一声,似乎看了杨夕的笑话让他很开心,“妖修一旦修法相,本体是看不出年岁的,蛇化龙,先膨躯干,再生龙爪,然后生角。没看我龙须还没长么?” 杨夕点头,表示张了知识。 “而且没你那么换算的,妖修每进一阶,寿元长得比人多很多。我已经活了八千多年了。” 杨夕有点不能懂:“可是,算师门的沈先生告诉我,宁孤鸾师兄只相当于四岁的人,不要我跟他一般见识。” 花绍棠张开龙口,似乎是乐得不轻,“这么说也差不多,妖修的心智成熟比较慢。不过就算是人,四岁和十四岁区别很大,四十和六十还有什么区别?” 龙头摇一摇:“更何况,修士一生跌宕,不到临死也体会不到老迈。连天祚都好几万岁了,比白镜离还老呢。脑筋还不是个小娃娃?” 花绍棠一双龙睛,望着虚无的前方,淡淡总结道:“令生命更加成熟的,从来不是长度,而是密度。” 杨夕觉得掌门说的有道理,重重点头。 顺着掌门凝望的方向,也往前看。这虚无的没有目标的荒凉,实在难以准确的判断时间的流逝,和距离的辗转。 杨夕只知道,她的视野中第一次出现目标的时候,是一个亮银色的小点。 杨夕吸一口气,几乎是惊喜的问:“掌门,那是什么?” “昆仑山。”花绍棠这样回答。 杨夕不等震惊完,小点就在眼中越变越大,成了一个小光球,而它上方又出现了另外一排更小的点。 “掌那些又是什么?掌门!” 花绍棠这次的回答更惊人,他说:“天藤。” 杨夕浑身一震:“昆仑是……” “昆仑山,是天藤的根。”花绍棠淡淡的回答。 这句话太过惊人,杨夕消化了很久,依然是目瞪口呆的模样。而在这段时间里,那个光球眼看着变成了大光球——巨型光球——发光的半边天——整片视野都是光。 杨夕惊骇的发现,原来掌门人的飞行速度相当快,比地面杨夕经历过的任何一次飞行都快。 可是自己一路过来,竟然没有半点风刀割脸的感觉。 在光球的颜色终于不那么纯白,而是隐隐的可以看见里面山脉的峥嵘铁灰,以及周围的茵茵绿地之后。 花绍棠终于停下来,“就到这里吧,再往前力场太强,我也护不住你。” 这光怪陆离的景色实在太美,杨夕痴望着这种似乎从镜子里看到的,银色的昆仑山全貌。仰头又能看见一线三十六个光球,近大远小,斜斜掩映着。 她如在梦中的又问了一句:“掌门,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呢?” 脚下龙神忽然细细的颤抖,而后杨夕面前的龙头乍然裂开了一道缝隙。花绍棠的半身从缝隙中露出来,白发仰天一甩,虚境中飘散得极慢。 龙头上就这样,长出半个掌门人。 当然,没有衣服。 杨夕忽然有点想捂眼,她怕掌门事后灭口。 脱了衣服才发现,掌门人一身小排骨,身材与昆仑其他的剑修格外不同。 ……就好像,没发育完全的少年人。 花绍棠没有回头,身形从背后看过去有点疲惫。单薄的肩膀因喘息而微微的起伏。 一把空灵的嗓音,语调却很沧桑: “继承昆仑掌门的时候,师父怕我堪不透人心,便帮我定下了规矩。参与过大型战争,孤身陷入敌阵的时候坚决站在昆仑的一面;为昆仑做过三次巨大贡献;被至少一件昆仑灵器认主;救过万人以上的性命,杀过万人以上的性命;在尘世间断绝一切亲缘者,可为核心弟子。每一个核心弟子,都有资格看到昆仑的真相。” 花绍棠一个响指,把杨夕拎到了面前,倒提着看了许久,眼中有微微的纠结:“我确实不太会看人,甚至怎么养徒弟,都没有做得很好。你那几个师叔伯,全都被我养得怪怪的……可是,你也太小了啊。” 杨夕在心中默默换算核心弟子的资格:对昆仑的绝对忠诚,对昆仑的贡献以及威信,被昆仑的传承认可,对生命的领悟和坚持,最后,无牵无挂。 可是我何时对昆仑做了巨大贡献? 听到花绍棠的最后一句,下意识接口:“不小,我十九了。” 杨夕并不知道,昆仑创派近万年,还从未有一名弟子,在三百岁以前见到昆仑的真相。 大概花绍棠的师父,也不曾想到。 花绍棠挑眉。 抬手把杨夕拨了个圈,让她大头朝下。 好吧……忘了您八千多岁,那我是有点小的…… 而后杨夕发现,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大头朝下的感觉。自己被拨转了之后,反而像是世界整个被颠倒了。 杨夕顿时一怔,那么……平时我们是按照什么来区分上下的? 杨夕小心的问:“那我现在,是核心弟子?”和师父,和邢师叔,高堂主他们一样? “不,你还不是。”花绍棠摇一下头,点了点杨夕:“你只是有这个资格。昆仑没有金丹期以下的核心,登上掌门炼心路的时候,你才是核心弟子。等走完炼心路,你就是掌门。” 杨夕忽然发觉,这个掌门炼心路,似乎跟自己想象的有很大不同。听起来,是要花很多年,一点一点走的样子。而不是一次性走完的那种东西。 她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扒着花绍棠的手臂,把自己正过来,惊疑不定的道:“掌门炼心路是难道是……?” “嗯,就是天藤。”花绍棠点头,又指了指头上的三十三点浮光,“不过要从里面走过去。” 杨夕惊愕的张嘴:“天藤不是断了吗?还能走?” 花绍棠道:“走是能走的,只是有点变化。而且走不到上界了。”他皱了皱眉,似乎在思考,最终道:“等你走上去,就明白了。通天路不是外人想的那样。” 她此时的心情有点复杂,仰头望着那美轮美奂的三十三颗光球。久久回不过神。 “掌门人,昆仑……到底是……” 花绍棠垂着眼皮,轻笑一声:“传说,上古时期,这个世界是神创造的,并且统御了上亿年。神爱世人,那时候人落地能修行,不需要争斗,遍地都是修士。就像现在的蓬莱岛那样,靠信仰换取天地之力。 “百万年前,人间第一个不信神的强者诞生,登上神殿,诛杀创.世神。从神手里抢来了通天之路,命名为天藤。并建立了昆仑派守卫天藤。 “他第一次昭告天下,人的力量并不一定依附对神的信仰而生,而神却要依靠人的信仰而存在。侍神道统,从此衰微,直至崩溃。终于,神灵连维持自身存在的信仰都积攒不够,陷入了永恒的沉眠。那是蓬莱时代的结束,也是昆仑时代的开始。” “从初代到三代,昆仑一直是守卫天藤的那个门派的称呼。因为天藤之根叫昆仑山,所以那个门派,就会被称为昆仑。而昆仑掌门不飞升的惯例,就是为了防备上古神的复苏。如果他们的信仰忽然够了,昆仑历代的最强者,随时准备好再次屠神。” 他回过头,看着惊愕的杨夕,笑出声来:“很意外吧,我第一次听的时候,比你更震惊得多。为之奋斗了许多年,忽然发现我们才是背叛者,屠戮了创造自己的神祗,是故事里的反派。” 第211章 消失的山门(三) 听罢掌门人的话,杨夕沉思了很久,终于低声开口:“掌门觉得,昆仑是反派?” 花绍棠以仰望的姿势,凝视着昆仑山的银色光幕。 忽然,嗤笑一声:“要我说,初代昆仑就是悖义忘本的熊孩子,贸贸然干翻了爹妈,然后发现没爹没娘的日子也没有那么好过。” 银龙载着杨夕,开始慢慢的绕着昆仑的巨大光球旋转。 杨夕眼前于是呈现出极其惊人的一幕。因为有那三十三个小光球作参照,她很确定自己是在绕圈,然而不论她绕到哪一边,看到的都是俯视的昆仑山——只不过俯视的是不同的部分。 花绍棠慢慢的开口:“有爹妈掌管的家,才有安稳的日子。随着上古之神一同消亡的,是这个世界稳定了上亿年的秩序。” 杨夕思索了一下:“没人想过把那些神迎回来吗?” 花绍棠一笑:“有啊,二代昆仑花了近万年光阴,以众生对生死轮回的敬畏为基础,万年香火,唤醒了冥神烛阴。” “然后?”杨夕问。 花绍棠道:“然后地府就被鬼修给拆了。” 杨夕不说话了。 地府消失,轮回终止,六道混战。 这是二代昆仑灭门的根由,她记得的。打着斩妖除魔的旗号,整个门派都搭在了那一场大战里。 而拆了地府的鬼修,至今都没能从失去冥府的打击中,恢复昌盛。 杨夕又思索了半天,谨慎的开口:“神既然能□□,难道不能修复地府吗?有没有人试过……” 花绍棠阴凉的一笑,“三代昆仑试过。在自家后院里,试着把神养起来,小心保护。” 杨夕一看花绍棠的表情,便大致猜出了结果: “结果也□□了?” 花绍棠笑得有点凉薄:“五百道派联合起来,打上昆仑山门。掘地十里,挖出了空神奢比尸,挫骨扬灰。而天藤也在那一战中,彻底断了。” 他垂着眼皮,一手搭在龙头上: “初代昆仑杀死的,不是神本身。而是这个世界的众生,对于‘至高无上’的敬畏。” 杨夕不禁倒抽一口气:天藤也是人为断的? 若说地府是人为消失,杨夕还没有太明显的体会。 她毕竟是个人,没当过鬼,想象不出鬼修后悔不后悔。至多觉得佛门被连累得无法修行,实在躺枪得很无辜。 可是天藤断绝,这件事对整个修真界的打击绝对是毁灭性的。这些年的典籍记载中,飞升的统共才多少,当年走上天藤的又有几多? 天藤若在,修真界的现状,与如今看到的绝对不会一样。 所以历代的天道大劫,其实全都是世间众生的咎由自取? 从这样的历史顺下来,历代昆仑应劫灭门的血泪史,简直成了一部不作死就不会死的黑历史。 杨夕沉了嗓音问:“天藤需要修复,难道还有人反对把神迎回来?” 花绍棠嗤笑一声:“那毕竟是神呢,再怎么爱世人,能咬牙忍了世人把它送走,能捏着鼻子认了世人再把它迎回来。总不会甘愿,一直被这么被世人迎来送去的。” 指节敲着龙头上的鳞片,龙身绕着“昆仑山”飞行,花绍棠侧过头,那球形的光幕里依稀闪过了人丁最兴旺的“昆仑书院”。隐约可见蚂蚁大的黑点,密密麻麻在一堆彩色小块中移动。 “天藤断绝之后,侍神道统终于撤出了大陆。留下话说:神已震怒,终将归来,降下天罚,惩诛所有的背叛。” 杨夕沉默了半晌:“实在可以理解。” 花绍棠仰头望着昆仑的光幕,展开双臂:“所以,四代之后的昆仑,不再是为了镇守天藤而存在。而是为了防止上古神族的苏醒。” “凡有迹象,皆尽诛杀。”他一定一顿的,慢慢的说道:“至此,昆仑才真正成了,天道叛逆的代称。” 从杨夕的角度看去,银白的龙头上,掌门人映着萤光的半身和双臂交错成一个十字,在巨大的圆形光幕中如此矮小,仿佛是个不能合拢的拥抱。 可因为那光幕中不论怎样看都是俯视,花绍棠那飞扬的白发,又像极了是在从空中,飞速的坠向大地。 杨夕望着掌门略显单薄的背影,轻轻出声:“可是掌门,后来的昆仑如何确定,那真的是神的意志,而不是,仅仅是那些侍奉神的人的意志?” “不,我不确定。”花绍棠放下手臂,垂下头笑一下:“包括刚才跟你说的全部,我也都是道听途说而来,我才八千岁寿命,不曾亲身经历过任何一件。何以去伪存真?” 他复又抬头,凝视着光幕中流转的昆仑山:“但是我不能赌。赌身为神,就真的有博大宽容到无有底线的品性。它究竟视我们为子女,还是把我们当造物?十二祖神复苏之后,最初的使神就会觉醒,一念有光,一念灭世。他的一念之间,我们输不起。” 杨夕伫立了许久,无声的吐一口气:“原来您是这么想的。” 年轻的女修士皱起眉头,斟酌着用词:“您觉得初代昆仑对不起创始神,可是事已至此,苍生总要活下去。您只是在将错就错。所以,我们是反派,是不道德的。” 花绍棠笑了一笑,身姿坚定,眼神却迷惘: “我觉得,虽然是神创造了众生,如众生之父母。但是我想,即便是个凡人,也没有因为太太太爷爷,把太太太太爷爷撸死了,就去自杀,以求原谅的道理吧?” 杨夕想了一想,没有立刻发言。 她恍然发觉“昆仑”二字,与自己曾经的想象有绝大的不同。 五代守墓人说过,每有人想重开民智,打起的旗号便又是“昆仑”。 掌门刚刚也说,从初代到三代,“昆仑”都是守护天藤的那个门派的称呼。四代以后,则是天道叛逆的代称。 所以……杨夕默然回首,十分惊诧。 昆仑二字从不是一个不死不灭的家族,祖宗□□倒了后人再站起来。它从一开始就像…… 就像自己的故土。它上万年来一直叫大行王朝,可杨夕清楚的知道,它现在姓景,六百年前姓宇文,宇文之前是孙,孙之前曾经姓夏。 六代昆仑,是截然不同的六个门派。 唯一的相似,只是它们都是强大执着,曾登人界巅峰。不安现状,逆着时代的潮流,试图对世界作出改变。 杨夕垂眸沉思,最终开口道:“掌门,您这八千年,一定活得很累。” 花绍棠没有回应。 银色的龙头,忽然拐了个弯,沿着那三十三个光点练成一线的方向,盘旋着绕行。昆仑的光球,变得越来越小,终于败给近大远小的规律,变成了一个小点。而随着角度的倾斜,近处的光团会渐渐掩住远处的光斑。 终于,杨夕的只剩下了一个光球,白茫茫一片,遮住了其它的所有。 她不是第一次知道,却还是由衷震撼。 原来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同样一组东西,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花绍棠说:“邢铭曾经劝我,用国家的更替来理解昆仑的所为。没人该对前人的所行负责,我们只能为了后人尽量努力。我知道这是他在地底下躺了一千年悟出来的道理,我知道它可能是对的……” 白发修士的声音低下去,他忽然两手扒住龙头上的裂缝,把整个下半身,从龙头上血淋淋的拔了出来。金黄的龙睛黯淡下去,花绍棠伸手招出一件衣服,擦了擦腰腿上的血。 “可我是个妖修,我理解不了什么是国家。我只知道,我为我的先人所犯的一切罪过而羞耻。大概,我的师父选我做掌门,本也没指望过我能理解吧。他说不定只是看上了我活得比人长……” 花绍棠召出一件玄色的袍子,大马金刀的正对着杨夕套上。 杨夕只好自己转过身去…… 她可不敢像视.奸小师兄那样看掌门,她还想好好的活下去。 敏锐的从掌门的话语中发现了微妙:“活得长?” 花绍棠没接这个话茬,他束好了腰带,理顺了长发,赤脚站在银龙的头上。 “很多很多年里,我想我是恨着,那个把创.世神干掉的初代昆仑的。没有他,一切都还安好。直到我跟蓬莱的侍神修士干了一架,我发现他们即使合道,也永远来不了虚境。” 杨夕一怔:“什么?” 花绍棠回过头来看着杨夕:“没发现么?这里没有任何天地五行之力,蓬莱的侍神道统,来到了这里,和一个凡人没有区别。” 杨夕浑身一震,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 “掌门,虚境到底在哪?” 花绍棠居高临下的看着杨夕,用一种一听就知道是在复述的语调说: “它在天之外,比天更高,在地之下,比地更深。它一片虚无,无法定位,并且在世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入口。除非你背离神的庇护,放弃神赐的本体,自己得到破碎虚空的力量,否则你永远无法看见世界背面的虚无。” 杨夕被这段话镇住,总觉得它是在描述些什么别的东西。 “这是谁说的?” 花绍棠淡淡的瞥着杨夕,又把目光转向一侧的光团。银白的光芒,映得在他几乎完美的脸上,闪闪的光辉。 “他是一个魔,这世上第一个想要修成人的魔。不是轮回,不求救赎,在那个前世造孽才会托生成妖魔的年代,他认为自己应该是个人。” 杨夕怔怔出声:“那个屠神的……初代昆仑?” 花绍棠没有去看杨夕,但长久的沉默,显然已是默认。沉默之后,花绍棠开口:“他第一个飞升的修士。扛着当时所有人都认为是天谴的惩罚,一路筑基结丹成婴合道,破开虚空,来到了这里。” 花绍棠忽然一挥手,银龙沿着一路银白的球,呼啸着飞过,三十三个光团眨眼间在脚下掠过,杨夕的头发被带得飞起来。 花绍棠迎风眯起双眼,继续被打断的话:“那时候,我忽然就理解他了。如果神还好好的活着,我们永远不可能,从这个角度,看一眼昆仑。” 银龙呼啸着冲向昆仑山所在的光幕。杨夕明显感觉到身体所受压力越来越强,“爆体而亡”这四个真不是在吓人。 剑气劈出的空间裂缝,贴着杨夕的鼻尖出现在面前。 杨夕一头撞了进去。 第212章 消失的山门(四) 杨夕一头从空间裂缝中撞出来,跌倒在草地上。 高速翻滚了十几圈才停下。 摘干净身上的草棍站起来,抬头就见掌门人坐在银龙的鼻尖儿上,翘着脚看她:“刺激么?” 杨夕突然有了种当面骂一句“矮子”试试的冲动。 不过她最终理性的克制住了。 “掌门,我还有几个问题没搞懂。”杨夕看了看掌门人坐在那个,疑似他自己尸体的东西上面。 嘴角抽了抽,还是没敢也爬到龙头上去。 花绍棠从怀里掏出一个很精致的圆形东西,盯着看了看,对杨夕道:“你的时间快到了。再准你问三个问题,还有事情交代你。” 杨夕一愣:“那是什么?” “时钟,又叫表。”花绍棠举起来晃了晃,“多宝阁卖的,自从你在死狱里跟邢铭卡时间传信儿之后,邢铭就给昆仑每个剑修都配了一个。这玩意挺有用的。” 花绍棠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也是个剑修,所以也有一个。顺便说,这是第一个问题。” 杨夕如遭雷击:“这个不能算!” 花绍棠挑眉。 意思很明显:我说的才算,你说的不算。 杨夕一口血呕进肚子里,只觉得能给掌门人当徒弟这么多年,邢师叔他没报社真是十分的胸怀宽广。 花绍棠:“快问,不许拖时间。” 杨夕脑子一大堆问题,飞速的转过了一圈。 蓬莱既然侍神,为什么昆仑早没把他们灭了?——不,这个问题可以留着,回头问师父也能知道。 掌门怎么知道,自己是能打过神的?或者说,为什么知道,别人是打不过的?又没有真的打过一回,这个能不能到底是以什么为标准?——不,这个问题也是在浪费,昆仑既然定下这规矩,必然是有理由的,没人会拿一派掌门的飞升草率行事。问不问的区别只在于自己知不知道。 杨夕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只有掌门能回答的问题。 “掌门,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世界是神创的?” 现在的凡人,也是供奉神的。可是很显然,他们供奉的,都是些已经飞升的,或尚未飞升的修士。 就像杨夕出身的大行王朝,就把昆仑邢首座刚出土时,黑脸有毛的僵尸形象,当作门神裱起来悬挂——杨夕在听景中秀八出来之前,真没认出过那东西是邢铭。 花绍棠听了这个问题,盯着杨夕看了片刻,才开口道:“因为四代昆仑建立之初,就是为了阻止始神的复活。他们作了一个不亚于初代的,至高无上的大死。” 杨夕脖子上汗毛全部竖了起来:“什么?” “他们把神,从这个世界除名了。” 杨夕震惊:“这怎么做到?” “捣毁全部的神庙,烧光全部的记载,并且禁止人们谈论。” 杨夕整个人都懵逼着:“谈论怎么可能被禁止?” 花绍棠难得的,露出了几分苦笑:“是啊,所以四代昆仑正宗没做到的事情,被四代的叛徒做到了。” 杨夕脑子里过了一遍四代之后的历史。 灭门浮世绘的每一张图他都记得,一代亡于道法纷争,二代亡于妖魔大战,三代亡于自行解散,四代……那张对皇权下跪的浮世绘在她头脑里冒出来,如此清晰。 “天羽皇朝……云家?” 花绍棠点了点头,不无感慨的说:“天羽皇朝,做到了很多以往的昆仑都没做到的事情。仙凡融合,种族通婚,彻底抹消创.世神的痕迹。那几年里,大陆上也是没有战争的。” 花绍棠仰起脸来,望着头顶的青天白日。有时候会想,也许那是神殿倾颓之后,最安稳的年代。如果不是,他们把控了飞升的名额,也许…… 杨夕大约能猜到掌门在想什么,但是她抿了抿嘴唇。 “掌门,我另有一个问题,可能是我不该问的,但请您告诉我真相。” 花绍棠低下头,看她一脸郑重,于是应道:“好。” 杨夕于是认真盯着花绍棠的眼睛:“掌门,飞升或者上了天藤的,曾经有人回来过吗?” 花绍棠抬眸:“当然没有。” 杨夕于是道:“那我们怎么能知道,他们是真的去到了上界,而不是,仅仅是死在了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或者说,上届的存在,是从谁的口里最先说出来的?神吗?可是神已经被证明是可以撸死的,那么神会说谎,也是可能的不是吗?” 花绍棠这一回盯着杨夕看了更久,然后才开口:“事实上,上天藤的修士太早,尤其经历了天羽皇朝的灭亡,很多东西已经不可考证。但是后来飞升的修士,在接引仙光降下的那一刻,似乎是能看到些什么。在那一瞬间,有些飞升者,留下了一些信息。” 杨夕双眼睛亮看着掌门人:“比如什么?” “各门派把这当作前人留给自己的,飞升的秘密。并不肯公开。不过,仙灵宫的白镜离,是同我站在一边的。所以,目前已知的,六代昆仑的唯一一位飞升者,我的师叔留下的是两个字:离开。而仙灵宫创派比六代昆仑更早,至今已有三位飞升得道。他们留下的非别是:黑色,两个,和……”花绍棠说的很慢,似乎说每一个字的时候,都在思考着是不是应该停下来。可他最终,还是把话说完了,“不要修仙。” 杨夕心里先骂了句靠,脑筋疯狂的转起来。可是无论如何都得不出个结论:“他们留句全乎的人话会死吗?” 花绍棠摇头:“没那么容易。”而后他盯着杨夕,看着那个姑娘两眼暗沉沉的,望着不知名的某处。鬓角里流下因为思考得太紧张而落下的汗水。背着手,时而如有所悟,时而目露怀疑。许久,神情才缓缓归于平静。 最后,回视着自己……什么都没说。 花绍棠就那么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道:“杨夕,你师父说的没错,你和邢铭真的很像。” 杨夕一怔,我怎么可能像那个筛子似的心眼子? 花绍棠掠过了这个话题,目光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凄凉。 “接着,我们来说说五代墓葬的事情。” 花绍棠是妖修,不聪明,可是他也从来不傻。载沉载浮八千年岁月,自己养的孩子,是什么时候跟自己离了心,他是有察觉的。 见到虚境以前,那只黑毛白脸的小僵尸,对他的依赖与忠诚就像对待一个父亲。或者说,君父。 地底下的一千年,邢铭没有任何记忆。花绍棠知道,自己捡回来的千年黑毛小僵尸,芯子里不过是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缺心少肺的少将军。被自己的皇帝给卖了。闷闷不乐的,还会偷摸哭鼻子。 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花绍棠都是带着“掌门人养成”的谨慎心态,小心饲养着这只小僵尸。 按照师父传下来的标准,这只僵尸好哇,僵尸活得长啊,而且他聪明啊!生前杀人救人就已经几十万了,尘世中别说亲人,连同宗、同姓都死绝了。而且就那个随时准备着舍身饲虎的死样子,往我大昆仑的土地里随便一种,保证见风长三尺,水都不用浇。 至于战争中站在昆仑的一面,为昆仑做出巨大贡献,花绍棠用脑筋稍稍想一想,就觉得如果是这只僵尸的话,那就是或早或晚的事情。 怎么就歪了呢? 也是成为核心弟子的时候,师徒两个都很高兴。 老妖怪带着小僵尸,在迈进空间裂缝的前一刻,都还各自带着一脸*神情。 小僵尸静静望着那黑暗的虚无。背对着老妖怪,听完了昆仑的故事。 再转过脸来,那孩子的眼睛,就变成了虚境一般深不见底的黑暗。好像一丝一毫的光线,也不肯反射出来。 再到白小浪的失声崩溃,高小寒的激烈爆发,甘小春长达几年的闭口不言。 花绍棠开始讨厌带着弟子们去虚境了。 听话懂事的孩子们,总是一回来就会坏掉。 花绍棠骑在龙头上,看着下面正朝气蓬勃的小姑娘。她突然从撒痴卖萌抱大腿,变成了离着自己三米外站着。是从哪句话开始的? 千年老妖失落的想着,又坏了一个。 “这次回山之后,直到五代墓葬开启之前,你都不许再离开昆仑的地盘了。连天祚在侧,都能让你给跑丢了,你这份迷路的本事,也真是举世无双的令人惊叹!” 杨夕不禁一怔,这和昆仑之前对待“五代墓葬”的态度有点不同。 昆仑此前一直都是……都是一种把这分天下宝藏,归还终生也无所谓的态度。 “为什么……” 花绍棠从龙头上跳下来,怀里掏出一把银质小刀,一点一点料理“自己的遗体”: “昆仑山是箱子里的宝藏,六代昆仑找到了箱子,才发现钥匙早已被五代昆仑取走了。”龙睛、龙角、龙鳞、龙筋,毫不手软的剥皮拆骨,可这些东西前一刻还是从他身上长出来的,于是看起来分外辣手。 剃到靠近龙尾的某处时,花绍棠手下停了停,盯着那处器官,眼神略微纠结了一点。 “本来这也没什么,六代昆仑也没有把整条天藤都开发殆尽的想法,可是现在昆仑有一百多万人都被关在了箱子里,这问题就很大了。” 杨夕惊呆了:“什么意思?” 花绍棠斜了她一眼,“记得么,昆仑开山那一年,考试的后半段到入门大典之前,也曾有过短暂的封山。当然,那一年的昆仑山是可以随意进出虚境的。” 杨夕懵逼了,原来自己在不知情的时候,已经虚境多日游过了。可当时昆仑说是封山,弟子们明明是随意进出的……杨夕骤然醒悟:“传送大殿!” 花绍棠终于狠下心肠,一刀下去,把那个很重要的器官削下来了。心理上还是很古怪,于是看眼不看,丢进兜里。 “云家真是能啊,防备着我昆仑封山呢。空间裂缝直接开在书院峰顶,夔牛掉下来一脚就把传送大殿给跺碎了。” 杨夕焦急的问:“不能,不能重建吗?” “难,那也算是逆天的阵法了。可我昆仑最好的阵师,你师祖苏兰舟跟咱们一样关在外边儿了。”花绍棠把剩下的半副龙尸,团巴团巴,神奇的塞进了袖口里。 “那五代……” 花绍棠嘿然冷笑,看着南海天羽帝国的方向。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总之云家这回捅了窝了。” 杨夕百思不得其解,徒留一脑门问号和官司。跟在花绍棠身后,溜溜达达的往无色峰走去。 然而事实证明,得罪了掌门人还敢没事人一样,杨夕是真心大啊! 蛇是什么样的动物? 昆仑掌门告诉你,那是绝对的公私分明,公事为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刚一回到广场上,花绍棠就一把拎起杨夕头顶的绿叶子,“咻——” 挂在了广场正中的旗帜上。 并且按照自己的爱好,用头发在杨夕的头顶打了一个蝴蝶结。 杨夕惊:“掌门,我以为我已经是很重要的弟子了!” 花绍棠漫不经心:“所以犯了错误,尤其要挂起来示众。” 杨夕弱弱的:“我以为,核心弟子起码应该是有脸面的……” 花绍棠冷冷一笑:“你也就是个姑娘,这要是邢铭,我直接给他裤子扒了挂上!” 第213章 百废待兴(一) 掌门人虐完了杨夕,拍拍屁股就走了人,姿态高贵冷艳,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杨夕就这么被惨无人道的挂在了最高的旗杆上,然而这还不算完。 花掌门这次气得狠了,附加了一个十分丧病的命令:示众期间,但凡敢对杨夕所受一切惩罚,表示同情的,按同罪论处。 高胜寒琢磨了一下,觉得表示同情这个说法不好量化。 所以他换了“具体一点”的说法,转达给执行的刑堂:“谁跟杨夕说话,就照一样的挂起来。” 于是乎,杨夕前脚刚被挂上。 宁孤鸾后□□了任务从掌事殿出来:“妞儿,你犄角怎么打结了?” 一只肥麻雀被挂在了杨夕的脚下。 不到一刻,释少阳风风火火的从战部报道的地方冲出来:“师妹!你怎么了,他们说你上吊了!” 麻雀下面多了一只英俊挺拔的脑坑青年。 当黑袍面具的连师兄也出现在面前,并且说了一句:“对不起,是我不好,把你弄丢了。”杨夕已经做好了,她在昆仑山认识的所有人,都会被挂上旗杆的准备。 谭欠捅一身雪白医袍:“哈哈哈哈,杨夕你也有今天!” ——然后他就和杨夕有了同样的一天,就在连天祚的脚下。 朱大昌围了个围裙:“我就是来给他们送个饭……” ——刑堂不听解释,开口就往上挂。 邓远之:“……” 嗯,要不说人家邓远之聪明呢,他是紧跟着朱大昌来的。看见老朱被挂上去之后,原地谨慎的观察了半晌,脚步一错,对着杨夕点了点头。 一句话没说,绷着脸转身走了。看模样对昆仑这种,动不动就要坑个爹的地方,适应度依然不高。 ——唯一的漏网者,谨慎是种美德。 然后,宁孤鸾当年的七个狐朋狗友也来了。 此情此景,高胜寒手下的刑堂们,学着他们的老大“琢磨”了一下:既然是同罪,那么宁孤鸾理应得到“谁跟他说话,都一样挂起来”的待遇。 刑堂郑重声明,这绝不是因为对“以宁孤鸾为首的黑街流氓”的个人喜好,而做出的决定。 于是,这七个人……唔,有点多,挂不下呢。 黑衣的刑堂们聚头商量了一下,很快拿出了有效的执行方案——那七个人被挂在了旁边的墙上。 (当时的刑堂们并不知道,从此之后神奇的大昆仑山就多了一种丧心病狂的连坐式撕逼方式,被称作“挂墙头”。_(:3√∠)_ 据说只要有人敢在“碧水楼”上,拿出一种叫作“锤子”的法器,就会吸引疯狂的围观。撕到后来,凡敢在该楼上出现者,都会被连坐全部亲友家属,并扒光所有马甲,直到妈妈都认不粗来……) 紧接着,白氏一门团结友爱师兄师姐们,陆续到场,接连上墙。 ——包子师父洪福齐天,吉光普照。一战过后,七十三个师哥师姐,竟然一个都没丢,既没有伤亡,也没有被憋在昆仑山里粗不来。 杨夕在旗杆上俯视了广场整整三天,她认识的人却并没有到齐。于是杨夕就知道,他们,可能到不齐了…… 挂在杨夕脚下的释少阳,并没有想那么多。但是他敏锐的察觉,一根筋的小师妹似乎多了心事。 从旗杆上下来的那一天,释少阳被大长老苏兰舟,提着耳朵揪走了——说是给他备好了剑俯。 宁孤鸾打发了当年一起胡混的酒肉朋友,陪着杨夕又走了一道掌事殿。 当年他们可是领了“清扫战场”的任务走的。一去四年,这个按时间计算的任务,可是让宁孤鸾的身家小丰了一轮。 然而轮到杨夕…… “这位师兄,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完成了任务应该是领钱呐,那个负……”杨夕手指哆嗦着查了半天,还是没查出来那是负多少灵石,“哎,总之我总不能上一趟战场回来还变穷了啊!” 管事儿的师兄忒不乐意:“怎么说话呢?难道还是我贪了你的灵石不成?” 就在杨夕差点要拔.出夜行,拆了掌事堂的时候,一向唯恐天下不乱的宁孤鸾忽然拉了拉杨夕的衣袖。 “额……妞儿啊,我觉得你可能确实是变穷了。”会飞的鸟大爷竟然难得的有一点心虚。 杨夕忿忿的扭头:“为什么?” 宁孤鸾慢吞吞的说:“你还记得,炼尸门里,你给所有人打的欠条吗?” 杨夕如遭雷击:“这年头连欠条都联网到昆仑玉牌了?” “也不是啦,就是掌门说人不白救,要花钱买命,所以吧……”宁孤鸾以眼神示意:你懂的。 杨夕半晌才道:“所以死狱所有人的买命钱,是我一个人买单的。” 宁孤鸾郑重点头。 杨夕又反映过来:“所以掌门人对我那么大气性,至少有一半是因为,这个欠账我这辈子的昆仑玉牌可能都是负,死也还不上了。他觉得做了白工……” 宁孤鸾点头如捣蒜。 杨夕一把抽出“夜行”,半点不开玩笑的问:“鸟师兄,你觉得这玩意儿能退货么?” 宁孤鸾小心的摇了摇脑袋,“我觉得吧,就算你再把它卖了,它也不值那么多钱……哎,杨夕你干嘛去?” 杨夕没等宁孤鸾说完,拎着夜行就往外走。 闻言扭头,阴森森的道:“我拿这破剑,去把死狱那帮人渣砍了挨个儿放血!我要它们同归于尽!” 宁孤鸾哭笑不得的搂住她,“不至于,不至于,大不了师兄养你!” 杨夕圆溜溜的脸蛋儿涨通红,两只眼珠儿都是血红的,:“怎么不至于了,怎么不至于了!玉牌上是负的,我这辈子在昆仑食堂都只能吃盐水土豆了!连糖水的都没戏了!没戏了!那是一辈子啊,鸟师兄!” 虽然此时笑出来不厚道,但宁孤鸾还是觉得自己已经快憋不住了。 只能按着杨夕的脑袋,“噗噗”在那吐气。 掌事堂的管事师兄看够了热闹,终于闲闲的给了个建议:“想吃糖水土豆,其实也是有办法的。” 杨夕噌的把头抬起来,猛盯这位衣服上绣着个“内”字的师兄。 这位略微谢顶的师兄,指着杨夕放在柜台上的昆仑玉牌道:“喏,你已经有外门弟子资格了,只要把外门任务做掉,门内是有三餐提供的。” 宁孤鸾先愣了:“我怎么没吃过这个三餐?” 谢顶师兄耸肩:“以前是没有的,是咱们被憋在山门以外,才有了这个福利。邢首座说:有酒喝,有肉吃,才有人跟着。” 杨夕带着饥渴的表情扑过去,猛瞪自己的玉牌。除了入门时的六殿成绩,还有那个不知道负多少(其实是已经不想去查了)的灵石数,就只有一个按手指头会打字的框框。 “我怎么看不到我有外门资格?” 谢顶师兄得意的指了指自己衣袖上的“内”:“昆仑玉牌,记录弟子的一切信息,信息库是专门有人打理的。不过记名弟子看到的,外门弟子看到的,还有内门弟子看到的,可就不一样啰。” 杨夕觉得也有道理,这样的话昆仑从内往外的管理会很方便。又忽然想到,会不会自己其实就是核心资格,只不过这位师兄只是个内门,所以才只能看到低他一级的外门资格? 这样一想,又有了一点拌猪吃老虎的窃喜感。偷偷幻想了下,等自己直接做掉外门任务,内门任务,再登上掌门炼心路,摇身一变核心弟子。回来显摆并打脸的美好场景! 这么一想还有点小带感呢…… “唉?也不对啊,那我有外门资格了,我看不见任务,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去做啊?” 谢顶师兄抻着自己的衣袖,仍然在得色——看样子也是刚晋升内门不久。 “咱昆仑的信息库,徒弟每的每条信息变化,都会发给师父知道。你师父自会来提点你该做什么,或者干脆就帮你做了任务也没准呢?” 杨夕脸色白了白,没敢说:我师父连玉牌都被没收了。话说,师父果然洪福齐天,这么麻烦的事情,就这样躲过去了…… 鸟师兄今天也不知为什么,格外体贴。不给那个谢顶继续显摆的机会,拉过杨夕的昆仑玉牌看了看:“老样子,跟几百年前没差。外门就是要你在门内担任个固定差事。” “什么差事?”杨夕立刻问。 宁孤鸾挠了挠头:“哎?我当年是有选项的啊?你这怎么没?” 谢顶师兄于是得到了继续显摆的机会。 “咱昆仑是个书院,记名弟子嘛,就相当于学子,自是不用当差的。外门弟子嘛,当个助教自是最好的,没那本事的话,在食堂、器居这些地方做个柜员,也算是贡献。至于内门嘛,那都是各堂各殿的讲师、博士,不授课的也得做个管事,真正拿得起一方事情来才行。不过……” 杨夕忍不住打断他:“那你也是个内门,怎么在做柜员呢?” 谢顶师兄瞪她一眼,重重说道:“不过!咱们被关在外头了,开课的堂不多,六殿全关在里头,日常事务的堂也基本在里头。差事很难找的!” “这样啊……”杨夕回头看着宁孤鸾:“鸟师兄,你是当的什么差?” 宁孤鸾忽然干咳一声:“啊,我是人偶堂助教。” 杨夕挑着眉毛:“不对呢,你是内门来着呢?” 宁孤鸾连忙在众人注意到之前,推着杨夕往外走,一边小声说:“我是昆仑邸报的官长。” 杨夕被推着就出门了,一边还叨咕着:“鸟师兄,你今天好奇怪啊,一直不大对劲的样子。”突然变体贴了,居然还不显摆? 宁孤鸾推着杨夕望天:师父保佑我!既不要让身后那些人发现,我就是那张八卦邸报的官长,也不要让师妹察觉是我主动把欠条的□□汇报给掌门的。 跪舔不是错,鸟爷就是靠着这门手艺,才基本没吃过土豆。 第214章 百废待兴(二) 因为杨夕找不到白允浪,又看不见玉牌的要求不敢胡来。 于是,昆仑玉牌上看不见的内容,便由宁孤鸾一点一点念给她听。 宁孤鸾蹲在芥子石洞府的椅子上,像个大爷一样要求杨夕给捶背揉腿。 关于朗读的正确姿势,你真的不能过多的要求一只麻雀,要知道,按它们的习俗,连睡觉都是蹲着的…… “修行大事记: “入门初年,与【邓远之】【景中秀】【青锋】,共同送五代昆仑墓葬之匙,入昆仑山。奖励:太上长老贴身指点一次——已领。” “入门二年,与【楚久】【谭文靖】,共同击杀幽冥鳞蛇,挽救诡谷及昆仑弟子近百,与【释少阳】共同,提前发现天下大劫。奖励:诡谷交换学习一次——未领。” “入门二年,练气期比斗台,排名进入前五十。奖励:战部或刑堂训练观摩三次——未领。” “入门五年,与【宁孤鸾】,共同帅两万三千人出逃南海敌后战场,拯救死狱囚犯两万,巨帆城民三千(实到昆仑,计一万三千人)。累计奖励:《昆仑的渊源》掌门单人授课一次——已领。” 杨夕越听越是震惊,这小小一枚昆仑玉牌背后,究竟是多少师兄师姐在辛勤打理,才能把每一个昆仑弟子所做的事情,记录得如此详尽。昆仑掌事殿那些晋不了阶、升不了级却仍想在余生为昆仑做点贡献的师哥师姐们,似乎就在这一句句简朴的记录背后微笑。 听到后来,杨夕真的有一点感动。 这种你所作过的事情、你所付出的辛苦,都会被详细记录下来感觉,嗯,很棒。 待到功成名就之日,或到了人死灯灭之前,再拿出来细细品味,回想这一生在昆仑的奋斗,心中留存的必然是满满的充实。 功成名就的,也必不会骄傲,人死灯灭的,当也不会遗憾。 这世界我来过,走过,哭过,笑过,生活过,奋斗过。怎样的结果,都能会心一笑吧。 细细揣摩那几句记录。 想必第一、第二、第四,这三件事就是掌门说的,可以晋升核心弟子的重大事件。所以掌门上次把自己拎到虚境,竟然是奖励的一次授课? 杨夕心情有点微妙,须知昆仑所有的课程均是收费的。 啊,怪不得他掏了一个“时钟”出来,还说我时间到了! 不过吧,这虱子多了,难免不痒。 揪心还是有一点的,但是杨夕现在对“收费”两个字至高无上的敬畏,已经被玉牌上数不清的负数给杀死了…… “不过真有点心虚呐,”杨夕忍不住自语道:“第四件事还罢了,这前两件事,并不是我有意为之的。” 要说宁孤鸾最待见杨夕的,就是她这个谦虚劲儿。不,或许不能说谦虚,杨夕在“我很能打”这四个字上从来没有低调过。她只是很……不爱把功劳扣在自家头上。 宁孤鸾低笑一声,这并不是一个人修的常见个性:“谁家的奖惩不是按结果算的?从死狱跑出来这事儿,我还沾了你的光呢。” 杨夕不由问:“那鸟师兄也有奖励吗?” “有呀,但凡在你的记录上被提到名字的人,就是跟你一起获得奖励的人~”宁孤鸾大咧咧的回答,“我这次得的,是五代墓葬随行机会一次。” 杨夕不由喃喃道:“好想知道他们都得了什么。” “简单~”宁孤鸾握住杨夕的手,捏着其中一根手指头:“等你能看见了,只要把手在他们的名字上一戳,就看见了。如果觉得不公平还可以投诉。现在我念给你听。” 宁孤鸾捏着杨夕的指头,往第一行名字上戳。 “【邓远之】,五代墓葬随行机会一次。” 戳第二个。 “【景中秀】,战部日常观摩五十年。” 杨夕乐不可支,她确信这对小王爷来说,绝对不是个奖励。 “【青峰】,魔域闭关一次。” 杨夕终于知道了,失踪多年的青峰,到底被塞到哪里闭关去了。 宁孤鸾又捏着她的手指头戳第二行名字。 “【楚久】,谭家鬼道交换学习一次。” 杨夕忽然出声:“连楚久都有呢!” 宁孤鸾摇头晃脑,“这个凡人现在昆仑火着呢,连年霸占昆仑邸报的头条,早攒够了十几次昆仑巨大门派贡献,只等六十年后一开山,直接就是核心弟子。” “他都干什么了?”杨夕不由的问。 宁孤鸾掰着指头开始查: “入门之前,他以凡人之躯,在南疆十六州干掉了离幻天势力的总瓢把子,昆仑才得以把手伸进去招弟子。 “刚刚卖身昆仑,一把凡铁剑干掉了幽冥鳞蛇,顺道救了几百个诡谷游历的修士,对了,这事儿还是和你一起的。 “三年前,据说雪山战场上打得最惨的一块战区,他是唯一走出来的活人。连带着发现了‘蛊’这个玩意儿,对凡人无效。 “然后这三年,招了一帮子凡人剑侠,七进七出南疆十六州,爆了点擎苍的菊花八十多次,生生把他们内陆的根据地打到海上去了。 “而这还都不算完,重中之重在,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入道,至今还是个凡人!据说当年差点分给咱们人偶堂当道具,真可惜没来。这哥们儿我都服了!” 杨夕笑笑,有点与有荣焉的感觉。 “嗯,他厉害呢。” 宁孤鸾一怔:“你们很熟?” 杨夕想了想:“小熟,挺有缘份的。” 一起杀怪,一起打铁,一起打上比斗台。从那个目光清正的青年,第一次被“鬼灯”认主的时候,杨夕就知道他们是一样的人。 卑微,不认命,永不停步。 宁孤鸾耸肩,捏着杨夕的指头戳向下一个名字。 “【谭文靖】,奖励亲传师父一个。” 杨夕刚才没注意到这名字出现在记录里的违和感,此时听见顿时露出一种吞过屎的表情。“怎么还有他?他当时帮的是倒忙!” 宁孤鸾迟疑了一下,“据说那些弟子交任务汇报的时候,感谢的是你们三个!”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宁孤鸾打哈哈:“哪有,哪有,我只知道昆仑发生的大事!” 杨夕忽道:“鸟师兄,昆仑邸报是发布大事的机构么?” 宁孤鸾嘴一快就说了实话:“才不是,是发布昆仑八卦的机构……卧槽!”回头怒视杨夕:“你使诈!” 杨夕仔细琢磨了一下,觉得鸟师兄的利用价值已经完毕了。 “嗯,那我就明着问吧,欠条的事儿应该不是大事儿吧?” 宁孤鸾连忙道:“真不是我告诉掌门的!” “……” “……” 宁孤鸾后知后觉得发现,其实在自己张嘴的那一刻,似乎就承认了什么…… 难道我是真傻? 杨夕眯起眼,一声大喝:“下来!” 宁孤鸾麻溜的从凳子上爬下来,并请杨小驴上座。 揉肩,捶腿。 杨小驴坐在凳子上,心里也知道鸟师兄是个什么德行。 这货正经高大上的时候在他的日常中绝对占不了十分之一! 妈蛋,谁让这是一起共过生死的师兄呢? 还能扔咋的,将就过吧…… 杨夕这回端了大爷样子问:“我那个第一条,送五代墓葬归山,奖励太上长老贴身指点,我咋不记得我领过?” 宁孤鸾眨眨眼:“你再想想。” 杨夕在脑子里转了一圈能对他构成指点的,最后惊呆了:“牛记打铁铺?”杨夕不可思议的看着宁孤鸾:“那个死要钱的老板,是咱昆仑的太上?” 宁孤鸾痞痞的一笑,刚要出声,目光却忽然被门口飞进来的一张小纸鹤冻住了。 杨夕转回头,一看宁孤鸾的神情,简直吓了一跳。 她从没见过宁孤鸾这么恐惧的神情,鸟师兄怕穷不怕死,面对上古神怪都没有真的变过脸色。 杨夕看看那只飞得里倒歪斜的小纸鹤,又看看几乎是在往后缩的鸟师兄。 声音不禁都小了许多:“师兄……那是什么啊?” 宁孤鸾一震,没有继续逃避,颤抖着把手伸向那脆弱的纸鹤。好像力气大一点,被捏碎的不是纸鹤,而会是他自己一样。 “昆仑战部的遗书,他们出征前留下的……” 纸鹤在宁孤鸾的掌心,舒展开有点褶皱的翅膀。化作一张不那么整洁的信纸,飘在宁孤鸾面前。 温润好听的男声,在宁孤鸾小小的洞府响起。 “战部次席云想游,临危受命,立遗书如下。 “若不幸身死,本人在昆仑的全部金钱财物,请转交人偶堂宁孤鸾。死后剑俯,可拆骨炼俯,交给释少阳使用。次席顺位严诺一。 “转告师父,我已尽忠。请踏着想游的尸体,继续前行。苍生不死,昆仑不灭!” “以下为私密,非本人不可触发。 “麻雀,收手吧,别再坑蒙拐骗了。留给你的钱也够你霍霍了,男子汉大丈夫,干点正事儿。哥哥当年对不住你,给你带了个歪路。这两年都在后悔…… “那时候小,太淘了。可是麻雀,你不能淘一辈子……” 宁孤鸾突然嚎啕大哭,泣不成声…… 又一个真心待他的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离开了。 第215章 百废待兴(三) 宁孤鸾把额头贴在冰凉的石板上,抵死哀嚎。 杨夕蹲下来搂着他的肩膀,一下一下的拍着,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语。 想起鸟师兄在昆仑山人见狗嫌的悲惨人缘,想起宁孤鸾说过:我就不改,我就这样,就这么稀罕我的人才是真的稀罕我。 杨夕就觉得人都没了,安慰什么的都是狗屁。 从云想游平日的表现里,真看不出来有多稀罕这傻鸟。逮着机会就往死里欺负,动辄上脚踹。可这一封遗书,这封听着就知道每次出征都要立一遍的遗书里,云想游对这个欠揍的死鸟,怕是相当怜惜的。 杨夕出现以前,人偶堂仅有的两个弟子,朝夕相处了……至少六十年吧。 杨夕忽然想到,以鸟师兄这种难以相处的脾气,云想游很可能是他唯一真心实意的师兄。 怀里的肩膀渐渐不抖了,杨夕连忙低头去看。 宁孤鸾眼里露出一种刚刚长成的幼兽,被逼得退无可退时的孤狠。 “杨夕,我要入战部。” 杨夕肯定是不会拦他的。 而这世上能够拦住这只横冲直撞的小家雀的人,刚刚已知又少了一个。而另一个无面先生,如今困在山门里。 杨夕目送着身形消瘦的青年,一撅一撅的消失在融融暮色里。 抬头看了看那只重新折起来,扑腾扑腾着慢慢飞的纸鹤。这东西也不知道飞了多久,才能一个个找到遗书里提到的人。 看着不像个新的了,宁孤鸾时隔这么多年才回昆仑山,难为这纸鹤风吹雨打的煺了色,却还没坏掉。 杨夕一抬手把它抓下来,感觉到纸鹤在手心里呆着不动。 原来会装死。 杨夕转过身,向着广场最内一圈的芥子石洞府而去。白氏一门七十几个师哥师姐,都在同一幢芥子石小院儿里居住。 她直觉这纸鹤下一个找的该是小师兄。由着它自己飞,还不得飞上一天。 杨夕与宁孤鸾不同。 她从云想游的死讯中感受到的悲痛,并不如何强烈。 伤感当然是有的,但甚至比不上她在死狱里亲见喜罗汉、邪法师命丧眼前。 那两个是过命的兄弟,尽管是半路相识。 而云想游…… 对于这位昆仑山少壮派中拔尖儿扛鼎的大师兄,杨夕跟他其实并不太熟。有限的几次见面,他是“坏师叔”的帮凶,是“坏师兄”的帮凶,是受罚的最少的“凶残师父”的帮凶。 杨夕对他狗腿子的形象根深蒂固。 想得起来的美好,大约就是月光下独酌哼曲,那真的很安然闲适的一个侧影。 可杨夕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狗腿得相当可爱的人。 甚至于说,云想游是她所认识的人中,唯一一个身份高贵却不令她反感的人。 皇帝的叔叔。 单讲出身的话,云想游怕是杨夕见过最值钱的人。否则邢铭也不会每每用他来掸压那些自持身份的弟子。 他也有那种出身优良的人所特有的拿腔拿调,看似矜持,实则敷衍。狼心狗肺的不拿别人的人生当回子事情,肆无忌惮的挥霍着他人的宠爱,并且从不认为自己该遭报应。可他比之旁人似乎多了点什么…… 很粗糙的,把你看在眼里的感觉。他比一般的贵族子弟计较,记仇小心眼,坏还不肯蔫,非要给你放在面上。胡搅蛮缠明明有的是钱,打个麻将还非要赢光了别人的家底才算。 他是真的把这些身份低贱的弟子,当作平等的人。不宽恕,不忍让,不同情。他坦然得讨人喜欢,可以堂而皇之的跟你开口:“爷能拼爹,你闪边儿去!” 反比某些体贴的回避,更让杨夕感到舒心。 自己是个什么秧子,杨夕是知道的。也不吝被别人知道。 可她就是由衷的厌恶,来自旁人的:你小时候好可怜,我得帮助你。 这会让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爬不出“可怜”这个噩梦了。 不记得是谁说过,真正觉得自己可怜的人,是羞于启齿,或悲痛到无法启齿的。宣之于口者,盖因是为了博取同情,或者博取眼球。 白氏门前,杨夕站下了。 飞蝗一样的纸鹤、纸剑、纸方胜,呼啦啦雪片一般向同一间房子的门窗涌去。白门七十二弟子皆尽站在院中,带着担心的神情,沉默观望。 雪白纸笺的尽头,释少阳在一片或跳脱,或沉稳,或不以为意的“死后可拆骨炼俯,交由释少阳使用中”,颤抖成一片哀风中的枯叶。 杨夕松开了手中装死的纸鹤,卷了毛边儿的纸鹤果然也晃晃悠悠的加入了雪片大军。 她怎么忘了,小师兄可是人缘很好的…… 释少阳不是人憎狗嫌的宁孤鸾。 昆仑好少年,大众好儿子,一夜之间变成了成年男子的身量,更是有了继承白允浪的衣钵成为“女汉子”“女妖精”们心中永恒的大众情人之趋势。 人群中总是有这种引人瞩目的“发光体”,他英俊、他美好、他出名,如果他再拥有强大、高尚这样的特点,简直是天赐的偶像。再有那么点无伤大雅的小缺点,比如脑坑,比如爱紧张,这偶像就亲民得可以去励志了。 熟识的人都愿意对他好,不认识的人也有许多偷偷关注他。 君子剑释少阳,就是这么一个,即使再强大无畏,都被所有昆仑战部默默疼爱着的“永远的少年”。 甚至有的新入战部的弟子只是听过释少阳一个名字,脸都不知道长成什么样,立遗书的时候想着死了还有个剑俯可以给人,给谁呢?哦,好像君子剑的剑俯是坏了的。 于是“若不幸身死,可拆骨炼俯,剑俯交由释少阳使用”。 可是释少阳,几乎背不起这样沉重的疼爱。 他的脊梁都被压弯了…… “师祖,师祖,少阳能不能不用这剑俯……”释少阳挺拔的身体匍匐在地上,泣不成声。 素来和蔼的昆仑大长老苏兰舟,左手擎着一杆烟枪,右手拎着释少阳的耳朵。于翻飞的“雪片”中吞云吐雾,不近人情: “那你想怎的,就此不进阶了,还是再找个剑仆给你用?人好好的孩子自己个儿也能成剑,给你当两年剑仆顶天了,还能管你个百八十年?” 释少阳也不知该作何反应,趴在地上只一声声的哀告。 他一想到那些死去的师哥师姐,甚至是师弟妹们,死无全尸,就是为了身体的一部分能背在自己的背上,他就觉得扛不住,他真的扛不住这份殷切的期望。 他时至今日,才刚刚懂得,师父当年说的:你往后的路,难呢。 苏兰舟抽了一口烟,扫眼看见外边儿的杨夕。淡淡点了个头,并以眼神示意有什么大事儿也先在外头等着。 拍拍释少阳的脸,浑然没听见他刚才的说话一样:“依我看,还是用云想游的的剑俯。你知道,这些年你陷在南海,谁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出来。先没的弟子,剑俯也基本分出去了,剩下好的不多。云想游十六骨剑俯,算是拔尖儿的了,小棠为了把想游的剑俯弄回来,险些就让死狱的犊子们被蓬莱给团灭喽……” “师祖!”释少阳从胸腔里发出悲鸣:“少阳不做剑修了,少阳可以像高师叔一样,做法修!” 他跟云想游的关系,那是十几年如一日的“爱得不够用脚踹”。 这趟回来的接应因为花绍棠的迟到死了多少人,想到这些都是因为自己,释少阳简直被逼得发疯。 苏兰舟忽然一脚踩在小徒孙的肩头,把这小子直接踩了个脸着地。一杆烟枪戳着释少阳的腮帮子: “刚跟你说过了,云想游的剑俯是被人活拆的。尸骨埋进了云家的祖坟,无碑无文,跟早夭的娃娃一个待遇。可昆仑这边儿的冢还没给他立,咱们剑修死后不留尸骨,一柄本命灵剑戳在坟包上就是一辈子最好的碑。云想游被人活拆剑俯的时候,剑都没来得及拔,小棠察过了,还在剑俯里边儿憋着呢。” 苏兰舟居高临下的盯着释少阳:“你想让他在昆仑连个坟都没?” 释少阳的额头抵到地上,肩膀颤抖,到底妥协了。 人群外,杨夕静悄悄的转身离去。 在微暗的天色中,一路走到昆仑战部的临时指挥所。 杨夕驻足,拦住了一位袖口上绣着“内”字的剑修:“这位师兄,我听说死狱囚犯是战部交接的,我想打听一下他们的现状,不知该找谁?” 岂料,那剑修看了杨夕一眼,半点面子没给: “战部次席是你说找就找的?” 杨夕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话背后意味着,囚犯的事情是战部次席亲自在管。只是不知为何,这位剑修的口气这样冲。 想了一想,掏出昆仑玉牌递过去:“这位师兄,我好像有一个战部训练观摩的奖励可以领,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找次席报道?” 剑修长眉一挑,狐疑的接过玉牌。匆匆扫了几眼玉牌上的字,也不知他看见了什么,很是惊异的抬头:“你是杨夕?” 杨夕点头:“是我。” 剑修盯着杨夕的脸,露出个复杂神色。具体描述的话,类似于在珍珠当中看见了鱼眼睛,然后强迫症发作。 冷淡丢下一句:“等着。” 杨夕并不知自己的名字何时变得这么好用。 靠在一面土墙上静静的等,望着天边渐暗的残红。 她知道自己是个没心没肺的东西,把珍珠落在艳阳城这种事情都干得出来,她其实对于所有温暖的感情,都是很稀薄的。死不掉,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她所能感受到的,更多的是憎恨、愤怒、杀意这些极其恶劣的情感。或者同情、愧疚、敬佩,这些很中性的词汇。 巨帆城黑市里,决心为了薛无间对上夜城帝君之前,珍珠问了她一句:昆仑也不能信吗? 她略一停顿,便答了:不能。 而那短暂的停顿,并非因为迟疑,只是恍然发觉自己竟然是这样的狼心狗肺。 即使昆仑的日子过得那么开心,从没敢奢望过的高尚、平等,在这座又野又凶的门派里,家常便饭似的摆在桌面上任君采撷。 白允浪对她这个倔驴混蛋坏孩子,就差含在嘴里边儿捂了,可还是没能捂透那颗冰凉冷硬的心脏。 心脏里,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还是藏着一块黑暗黏湿的禁区。那里面装满了,试探,怀疑,不信任。 毫无道理的恐惧感,和深入骨髓的孤僻,阴影一般笼罩着她,枷锁一般束缚着她。十几年如一日,如履薄冰,马不停蹄。 “虚境”之中,察觉到自己同掌门人的观点有彻底的不同时,杨夕忽然看清了悬在头顶的那柄吹毛断发的利剑。 她心中只有平静的四个字:终于来了。 原来即使从未看清,她却始终直觉的知道那柄剑的存在。出于一种天然的想法——我这么贱、这么坏的一个人,老天爷怎么会平白砸到我头上一个昆仑。 天爷这老东西,一定是憋着大招儿折腾我呢。 战部剑修们带血的遗言,更是把那雪亮的锋芒递到了杨夕的眼皮底下。 杨夕清醒的意识到,这是一个以信仰支撑的门派,而自己的信仰……与这个门派的掌舵人不同。 “喝点酒么?”一个年轻的男声在耳边响起。 杨夕抬头去看,一个黑衣剑修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站得端正而标准,像一柄不会拐弯的标枪。 杨夕接过酒,点头致谢。 她猜自己刚才的脸色一定是很难看,人家才会这么问。 “我是严诺一,负责这次从南海逃出来的所有人的安置,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第216章 百废待兴(四) 在杨夕的请求下,严诺一带着她参观了死狱囚徒们居住的“工棚”。 彼时夜色已深,灯火冥冥。 几百顶帐篷扎到一堆,歇了工的修士,手上捧着昆仑出品的粗瓷碗,聚在一起咒骂昆仑都是扒皮精,战部都是吸血鬼,一边胡吹海侃“等爷有了钱”。 灯火照不到的地方,有那么几对人影子,拉拉扯扯,亲亲热热。好不知羞! 杨夕看着却笑了一下:“还真是不知愁。” “他们中的大多都是苦出身。少数出身好的,也基本命途多舛。活着就是辛苦,没人比他们更懂了。”严诺一站在杨夕身后,面无表情搭话。 杨夕惊异了,回头看着这位没表情的师兄。 仔细一看,发现这位师兄五官摸样,相当的俊秀精致,只是那不近人情的神态,看起来太显老。 严诺一抿了抿唇:“我正在一个个排查他们的经历,便于管理。” “师兄做事好严谨。”杨夕由衷道。 严诺一有点不自在,没说话。 杨夕没有过多纠缠,转而道: “师兄,这些人中有一个人修妖道,能变狗的,师兄可熟悉?” “你说犬霄?”严诺一抬手指了指身后战部的营盘,“那小子如今进了战部了。” 杨夕露出个一个惊悚的神情,那条疯狗跟她认识也不短了,两次要弄死杨夕,也两次险些被杨夕弄死。彼此还都好好活着,真的只能说一句机缘巧合。 严诺一叹了口气,很头疼的样子松了松领口道:“那可真是个滚刀肉。他在攻打炼尸门的时候立了功,论理也是有资格提要求的。谁知道他不要赎身,却要求开个剑俯。开完了就死活赖在战部门口要当剑仆,不答应他,就在墙根撒尿。如今由马烈带着呢。” 攻打炼尸门的事儿,昆仑并没有给自己记大功,如今看来,八成是记在小师兄、犬霄他们头上了。 杨夕本以为犬霄离了死狱,必然是要跑没的。那疯狗当初为了个自由身,可是连命都豁出去的。不过这番不怕死的泼皮行径,到真像他干出来的。 忍俊不禁道:“那狗子性野,吃人。不知那位马师兄是何人,可能管束得住?” 严诺一没什么意外神色,显然是知道的:“会让他发现,土豆才是人间美味的。” 杨夕脑补了一个,饿得瘦瘦的大黑狗,气息虚弱的,用爪子戳一颗远滚滚的土豆的图像。身心一下子就得到了愉悦。 严诺一道:“马烈就是刚才你在门口拦住的剑修,我战部的另外的一位次席。马师兄以刚烈辣手闻名,战部所有的新丁都怕他。” 战部八位次席,各司其职,杨夕倒是知道的。 只是通常对内理事的都是一个,杨夕对其他几位的职司并不了解,忽然道:“说起来,那位马师兄似乎对我格外有成见,严师兄可知道我是哪里做错?” 严诺一咳了一声:“你不必理他,战部里是有些人……瞧不太上女修。” 杨夕有点愣,“那个态度,会不会也太瞧不上了一些?” 严诺一迟疑道:“这个,有些女弟子常常围在训练场边呼喝,确实很影响训练。而且战部之中,医疗组除外,女剑修中只有甘殿主的徒弟一个是人。” 杨夕想了想自己的名字,也不算很女性化。 “所以,那位马师兄事先听过我,但以为我是个男的?” 严诺一尴尬:“不是,我们知道你是女的,但以为你不是人。” 杨夕:“·#¥%!” 杨夕眯起了眼,决定暂时放过这个话题。 “炼尸门仅剩的那些残弱,如今被安排在何处?” “鬼道堂还在,殷门主如今是昆仑的客座师父。” “我们一起出来的,还有个没长眼睛的精道修士……” “哦,你说那个胖萝……”严诺一顿了一下,到底是厚道人,生生把“卜”憋了回去,很不自然的改口道:“那个人参道友,被大长老带回去种了。整个丹道阁,百草阁都被困在山门里,如今大长老就是昆仑最靠谱的炼丹士了。” 大长老炼丹这事儿,杨夕还是隐约有些印象的。盯着严诺一的脸,隐约看出了一点苦瓜相。悄声问:“有多靠谱?” 严诺一也压低了声音:“起码,炼个补血的丹药,确实是能补血的。” 杨夕:“哦?” 严诺一厚道的说:“补得太过,流上十天半月的鼻血,也还是能忍的。” 杨夕决定,短时间先不在昆仑的丹药铺子买药了。受伤什么的,躺一躺就好了。 “一起跑回来的,还有个叫钱二的,好像也是认识你的?” 这回轮到了杨夕垂下眼,想到钱二就想到土豆。对这个小豆丁,杨夕觉得心中有愧。 “嗯,他怎么样了?还有那几个孩子?” “让钱二去食堂帮工了,这样不管挣多挣少,总能把那几个娃娃喂得胖一点。” 杨夕被“胖一点”这个说法暖到了,给严诺一行了一礼。 后者侧身避过,“不必如此,那钱二是条汉子,又会做人。兄弟们也是愿意拉扯他的。” 杨夕点点头,并不多言。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问道:“一起回来的人中,有一个邪修老太太,不知严师兄注意了没有?” 当时,媚三娘是跟那群凡人一起,交由薛无间照应的。那些凡人被安置在无色峰附近的洗剑池,这座不太繁华的修者城镇生活。媚三娘作为一个著名邪修,昆仑剑修容得下死狱诸人,未必容得下她。 所以杨夕提起她的时候比较谨慎,她还记得自己答应带她去看高胜寒。只是杨夕觉得,她变老了未必愿意吧…… 严诺一仔仔细细的回忆了片刻,方道:“并没有,倒是有个挺漂亮的女邪修,给自己赎了身后,留下一面通讯镜,说谁来找她,就交给谁。” 杨夕忙问:“她留下名字没?” “梅三妞。” 杨夕:“……” 这个和张二狗有得一拼的名字……三爷她也蛮拼的。 杨夕跟着严诺一回到战部营盘,从严诺一保管的一只小箱子里,拿出了一面很精致的雕花银镜。于细节处见奢华,很是梅三爷的风格。 手一握上去,镜面上便闪出了媚三娘的影子。 薄而透的一件纱衣,长发披下来唇红齿白,眼角飞红。看见杨夕,似乎是十分诧异:“怎么是你?” 杨夕一看她身后雕花床,紫纱帐,过得不知有多好。再听这话,更觉得自己一腔关怀喂了狗,压着气回道:“你以为该是谁?” 媚三娘眼角流转,贴得近了一点,似乎是在张望杨夕身后。 严诺一被这大胆的穿着惊着了,两步退出通讯镜的范围。 杨夕瞪着镜子里的美人儿:“恢复得这么快,你把昆仑的谁给睡了?” 媚三娘白了她一眼,分外不屑:“跟你什么关系,又不是你男人。” 杨夕果断道:“昆仑的男人,都跟我有关系。” “咣当——” 严诺一顿时趔趄了一下,面无表情的推门而去了。 出门时还撞了一下门框。 杨夕回了一下头,见屋里真的没人了。压低了嗓子:“你是不是把高胜寒给睡了?” 媚三娘脸色阵青阵白,气道:“你把镜子放回去,不是给你的!” 杨夕顿觉一腔关怀喂了狗,狗还不领情。 举起镜子:“为了防止你这个妖女,祸害我昆仑的好男儿,还是摔了吧!” 媚三娘情急之下爆了大招:“那镜子值一颗九品灵石呢!” 杨夕一个恶虎扑食,接住下落中的镜子,小心托稳:“真值那么多?” 媚三娘黑着脸:“你收着也行,有人问你要,让他赔你钱。放在剑修手上,也是我思虑不周了。”媚三娘垂着眼睛,自嘲了一句:“跟我来往,又不是什么好看的事情。” 杨夕愣了半天:“到底谁啊?好不好看,不都睡过了。” 媚三娘一句话没讲,单方面结束了通话。 杨夕原地懵瞪了半天,总算是觉得媚三娘恢复了是件好事儿。把那面“九品灵石”,珍而重之的收好。 出门看见严诺一正跟几个剑修商量事务。 杨夕见他这么忙,陪自己唠了这半天是很给面子了。顿觉有点过意不去。 “严师兄,给我安排个住处吧,接下来三天,就不麻烦你了。” 严诺一怔了怔:“你还真打算观摩三天?” 杨夕背在背后,搓了搓手指:“自然。” 严诺一想了想,快速的交代了几件事。带着杨夕走到一个背人的拐角:“我看你玉牌上,也该找差事,进外门了。但我建议你不要选战部。” “为何?”杨夕偏过头:“严师兄也觉得女修麻烦?” 严诺一沉吟片刻,尽量客观的道:“咱们战部如今的氛围,女修未必是战部的麻烦,但这氛围基本是每个女修的麻烦。何苦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同是战斗部队,不如去刑堂,刑堂女修的待遇还要比男修高些。” 杨夕当场眯起眼,她本心确实是更倾向刑堂。不过…… “多谢师兄提点,但今日天色已晚,还是请师兄为我安排个宿舍。” 严诺一又尴尬了:“咱们战部,没有女修的宿舍。仅有的几个女剑修,都各有自己的住处。” 杨夕异色的眸子抬起来,蓝盈盈的一只,黑森森的一只,笑了。 “那可怎办,我以为这三天肯定不用愁住处。还没有去租地方住,芥子石也在死狱里丢光了。” 杨夕捏着兜里的芥子石,估摸着这东西应该探不出来。十分欺负老实人的问:“要不,严师兄收留我一晚?” 严诺一多正经个人,闻言小白脸一红,立刻转身:“我去给你借块芥子石。” 杨夕拉住他,心里憋着笑,脸上也摆出正经相:“师兄不用麻烦了,要是师兄同意,让我跟犬霄将就一晚吧。” 严诺一露出狐疑神色。 杨夕故意含糊道:“狗嘛,养惯了。而且我有事找他。” 严次席终于,略带不安的点了头。在前方带路,往犬霄那个十分偏僻的住处行去。 杨夕跟在后面,盯着严师兄标杆溜直的脊背。 忽然轻轻的开口:“云师兄的确是很厉害,可严师兄也不要压力太大了呀。” 严诺一忽然停下,回头看着杨夕。 杨夕以为他不爱听,举起双手:“您当我多嘴。” 严诺一摇摇头,“不,你是第一个这样对我讲的。”语气平淡,也听不出个酸甜苦辣来。 转过身,还是那么标杆儿溜直的往前去了。 战部宿舍用的芥子石洞府,条件还是相当不错的。 推开门时,一条大黑狗正趴在地上,对着一大碗土豆呲牙。 “噗——抱歉。”杨夕转过头,躲在严诺一背后笑了半天。 犬霄:“?” 严诺一无奈:“他卫生习惯不太好,旁人都不愿意跟他睡一屋。” 剑修的汉子们,其实也没有太精细。不过邢铭御下严格,不肯把战部变成一个能熏跑蚊子的地方。严诺一更是几乎到了死板的程度。 所以杨夕一路过来,起码面上的卫生还是能看的。 而犬霄,一个在死狱那种地方呆了六年的人,你指望他有多干净? 杨夕笑得温和:“没关系,我会给他洗澡的。” 严诺一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说;他虽然看着像狗,毕竟是个男人。 点点头,走了。 严诺一前脚刚走,杨夕后脚就收了温和。天罗教杀阵一出,给五花大绑了。 “狗子,说说吧,你进战部到底图的啥?” 第217章 一席之地 杨夕吃过犬霄的大亏,不止一次。 坚决不肯相信这条疯狗也有弃恶从善,心向光明的可能。那就是颗墨汁里捞出来的心肝,从头到脚看不出半点人样。 遂逮之,逼成黑狗,揉搓、虐待。 塞进水缸里灌了一遍又一遍。 不想,半宿之后,没审出什么惊天阴谋,到得到了一个让人齿冷的故事。 “行了吧,杨夕。”大黑狗水淋淋的淹在浴缸里,“嘭”的一声变回了健美青年。因为太过灵活总显得有些油滑的双眼,呛懵了似的盯着房梁,“你不就想知道我为什么吃人么?” 杨夕见他吐口,便放松了灵丝的钳制。 犬霄两条长腿搭在缸外头,支楞八翘。变身而松散了一身的灵丝,搭在身上是冰冷的银色。他指了指灵丝中间漏出来的猩红长疤:“这个,我亲爹剖的,那时候我十二。” 犬霄身上这道伤,杨夕见过,从颈侧左锁骨一直下腹右侧,贯穿整个躯干。 上头偏一寸就能削掉了脑袋,中间歪一点就能捅穿了心脏,下边再长一指头,就能直接给这条疯狗给骟了。 修士身上,寻常的刀剑是不那么容易留疤的,随便一颗生肌的丹药吃下去,疤痕就长得平平的。 除非,很邪门的法器。 杨夕第一次看见犬霄这道疤,还以为是刚伤了不久,没来得及长好。 不想,却是条陈年旧伤。 犬霄的叙述很破碎。 他是真的有点疯,说到杀仍放火就有点神经质的兴奋,说到一些格外寒凉的内容,语调又会有点莫名的缱绻。 “我出生之前,我爹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的仇人,从被他活埋的林子里边儿走出来,穿过我家的院子,一直走进我娘住的偏厦里。我爹惊醒了,然后就听见下人回报,说我出生了。 “他一直觉得,我是投胎到他家报仇来的。因为不敢确信,所以没有直接弄死我。只是变着法儿的搓磨试探,让我活得不像个人。 “从记事儿的时候起,我从来也没有吃饱过。一年里头有大半年是饿得半死关在地窖里熬刑。所以我十岁多了,还不太会说人话。 “我小时候不懂什么是爹,所以不恨他。就是怕,怕得厉害。他一句话就能让我缺胳膊少腿,多看我一眼,我就吓得尿裤子。我以为‘少爷’这个词儿的意思,就是经常挨打的人。以为每个‘少爷’长大了,就可以变成‘小厮’,或者‘管家’。 “整个庄子里,我见过的人两个巴掌都数得过来。我以为别人都是这么长大的,人小就是应该要挨揍的,也不知道别人能吃饱。” “然后十二岁那年,家里办了个什么宴会。他所有的子嗣都要参加,我也被收拾干净抱出去,我端着盘子狗一样供到地下吃,亲朋和他的下属都傻了,他却终于对我露出了第一个笑脸。” 杨夕望着窗外惨白的月色,了悟的点了点头,“你已经残了,他放心了。” “可是我说过吧,他一看我,我就吓得尿裤子。结果就是他把我笑尿了……”犬霄嘿嘿的笑起来,似乎很为自己的幽默感得意。 “后来慢慢的,我就能吃饱了。我当时可高兴呐,以为自己就要变成‘小厮’了。地窖里呆的也少了,然后就在那个时候,我娘又生了。新弟弟周岁的时候,我被允许过去看一眼。说是我未来的主子。 “我当时就傻了啊,我就问:小孩子不是都要挨揍的吗?他为什么不用呢?还有地窖,还有饱饭?” “我爹沉了脸色,让我娘把弟弟抱回去。然后把我拎到院子里,我以为是又要挨揍了,可是揍惯了我也不是很怕。他把我从钟楼的窗台上扔下来,又不是一回两回了。 “可是他没有,他拿出身上最厉害的法器,一刀就把我给剖了。肠子当场就流出来了,可我还站着愣,我不知道这是要死人的。我就伸手拽一拽,想给塞回去。但是塞不住,肚子漏了。 “然后他好像又不愿意亲手把我弄死,就让管家给我抬到地窖里,让我自生自灭去了。我也没想到,我命就有那么硬,地窖里躺了一宿我愣是没死。而且特别奇怪的是,我当时还记得该吃饭了,要饿。 “我一直不死,我娘就来了。我没怎么见过我娘,她是几乎不跟我说话的。但是那次她说了特别多,她说不是她狠心,而是我如果不死,我爹会厌弃她的,没准还会连累弟弟。她说为了她和弟弟,让我就闭了眼吧,她会给我烧很多很多纸钱的。” 杨夕沉默的看着犬霄,这个男人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你这娘,比你爹还可怕。” 犬霄笑了:“你可真说对了,然后她就拿了一把剪子,要伸到我肚子里。我一把就给攥住了,我就想知道一个问题:到底是不是小孩都要挨饿挨揍。 “她哭着跟我说,不是,是我不该出生。于是我一瞬间就懂了,现在想想我都觉得自己真聪明。我一瞬间就知道了,挨打挨饿的不是小孩子,只是我而已。 “然后我就把剪子抢过来,从她心口戳进去了。然后顺着她进来的口子跑了。一直跑到大街上,那是我第一次出庄子。 “我后来过了很久才知道,我娘在我爹面前,一直是个没有心机的柔弱妇人。她把所有人都支走了,才下的地窖。倒是便宜了我了。” 杨夕垂着眼睛,觉得这世上要是有身世最惨排行,犬霄这个疯货定然是要名列前茅了。要是这么长大的,他如今这个程度,还真不能算太疯。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本来已经要死了,我肚子漏着,跑不远。躺在路边上,就嘀咕着饿。 “然后就有条老黑狗走过来,给了我一个肉包,说拿这包子,换我的身子。我把身子借它用用,它让我以后都能吃饱。我就干了。” 杨夕忽然有了点明悟:“那狗也不是好东西,他要夺你的舍。” “是,我这身子,其实修行的资质很不错。你看我爹把我剖成那样,我都不死。可我当时不是已经被我爹养残了嘛,看见什么都觉得想吃。所以那老狗夺舍的时候,也被我给吃了,神魂吃到神魂里,不顶饱。但我就这么着,入了妖道,活下来了。 “我在很多年里,都是维持着狗样子,跟野狗一起过的。我不敢靠近人,我怕我爹给我抓回去挨饿。我是在野狗堆里,慢慢的明白,原来正常的爹娘,是要养崽子的。也终于知道了,我爹他是十里八乡最有权势和威望的人,叫做州牧。而我呢,原来是个州牧的公子。” 杨夕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所以,你并没把自己当人?” 犬霄漂亮的眼睛盯在杨夕脸上,温柔的对她一笑:“不,我知道自己是个人。也很多年前就不跟狗一块儿过了。”目光落下去,慢慢的浸到水里,他又露出了那种疯兮兮的神情: “我只是不知道,人和狗,和牛马鸡犬,到底有什么区别呢?为什么不能用来果腹呢?” 杨夕果然的被这句话问住,就算她有一千个答案,那也绝不是犬霄能理解的。 从床上抓下一张大被单,抬手扔到身上,把他脑袋给罩住。 “擦干了上床睡觉,别以为冻伤寒了明天就可以不用训练。” 犬霄从水缸里钻出来,抓着床单默默擦。 半晌,忽然抬头:“我从老家跑出来的时候就想,等我肚子长好了,我一定要回去,把什么爹娘弟弟,都给他吃了!” 杨夕抱着胸,盘腿坐在桌子上,觉得这种疯玩意儿想拜正了,得把严师兄那种死板人累出个好歹来。 “你想找他们报复,这很公平。但这不是你随便吃人的理由。当然,偷吃个别爹爹弟弟什么的,也不是不能商量。但你要敢动不相干的人,战部肯定第一个收拾你。” 犬霄擦干了全身,被单子一裹,终于恢复了点正常人样。 “嗤,我知道,我修炼了这么多年,可还是打不过我爹。被他又剖了一次,扔下死狱去了。昆仑战部肯定是要打南疆十六州的,我要看着他死。” 杨夕点了头,表示这个理由虽然很扯,但自己可以接受。 犬霄往床上一歪,忽然斜过眼睛看着杨夕。 “其实你心还挺软的。” “放屁!”杨夕掀了眼皮看他,“我告诉你犬霄,我相信你的故事,但我信不着你能管住自己的嘴。” 犬霄邪邪的一笑:“那怎办,我想改邪归正,都不行?” 杨夕从桌上跳下来,恶狠狠的:“走着瞧吧,反正我会盯着你的!” 犬霄还是笑,闭上眼睛,慢慢的又说了一句: “这么离奇的事情,你怎么就信了呢?我以前也跟人说过,他们都不信,后来我就不说了。” 杨夕原地怔了一下,半晌才答:“并不是每一个父母,天生都是爱着孩子的,我懂。” 目光不自主的穿过窗棂,穿过操场,一直望向幻术遮掩下美轮美奂的无色峰。昆仑如今的权利中心,信仰之源。 那里,有花绍棠坐镇。 “可是,有的人不懂。”杨夕慢慢的,慢慢的,叹了口气。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犬霄忽然从床上坐起来。 “你妈的,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你又不让我睡!你还睡我旁边!” 杨夕特别不乐意的踹了他一脚, “你穷的就一张床,我还没嫌你脚臭呢!” 犬霄烦躁的化身为狗,自己睡床下去了。 “认识你这小娘们儿我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杨夕也觉得自己挺倒霉:“你至于么你?我衣服又没脱!” 犬霄把狗头钻出来,也怒气冲冲的:“妈的,你胸太大,晃得老子睡不着!” 于是,这天晚上咱们狗子是缸里睡的,全程湿身,睡前还挨了一顿胖揍。 第二天早上,狗子果然得了风寒。 负责新丁训练的马烈马次席,一颗丹药灌下去,就给犬霄揪出去训练了。 丹药费用,当然从犬霄自己身上扣,并且那丹药吃完了鼻涕是止住了,鼻血就再也没有止住…… 杨夕提着自己的“夜行”,也跟在后面,想要参训。 然后她终于深深的体会到了,严师兄说的“战部的氛围,对每个女修都是麻烦”。 杨夕被歧视得相当酸爽。 马烈带训的不只是新丁,还包括一些刚刚结束休假,或刚刚结束养伤的战部们的适应性训练。一队人拉出来七百多,一共只有三个雌性生物。 一只专做斥候的猫妖,之前受了伤现在来恢复的,名字就叫“董阿喵”。生得十分妖娆,说话却有点糙,总往人类的下三路招呼。总的来说,是一位美丽的女汉子。 一个使方天画戟的人修小姑娘,新从别的部门调过来,据说骨殿殿主甘从春的弟子,来此是为了上战场给师父报仇。能成为战部唯一的女性人类修士,主要还是爹娘都是昆仑内门的管事,在残剑那里有面子。不过这爹娘也够心大,不怕闺女直接死战场上。小姑娘名叫“沐新雨”,不知原来是个什么性格,现在倒是很沉默。 第三个,就是一身飞短流长,身为五代守墓人,又刚刚立了大功的观摩人士杨夕了。 “你们以前也是这么训?”杨夕站在队尾巴上,看着前面一众男修在排练战阵。自己三个女修被安排在绝对安全的替补位置上,并且一直待命,始终没补上去。 董阿喵巴拉着自己的猫耳朵,“马烈,德行!凡人出身的男人就这臭毛病,严诺一训人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杨夕点点头。 如此重度歧视的环境下,少数派自然是相当抱团的。杨夕已经被董阿喵普及了知识,战部常设八位次席,其中四位是专门带队出征的。一位辅佐首座总理事物,一位负责督训,一位负责刺杀、斥候等特殊工种的管理。 最后,还有一位医修。 云想游阵亡后,督训的严诺一顺位前提,成为了邢首座的跟班。斥候、医修那两位不能动。便有一位带队出征的次席,马烈被提到了督训的位置上。昆仑规矩,所有部门负责督训授课的都是重要职位,不是老资历不能担任。 这么一来,就有一个出征的次席位置被空了下来,据说是在等释少阳。 杨夕听完,眯了眯眼睛。 “这次席,也不是随便定的吧?还是邢首座喜欢谁,谁就能上?”小虎牙一呲,董阿喵莫名就觉得这新来的妹妹可能有点蔫儿坏。 连沉浸在丧师之痛中的沐新雨,都扫了杨夕一眼,低声道:“首先是能打。战部次席到五席,基本就是昆仑金丹期最强的一百人。” 昆仑内外门,八成修士都是金丹。心魔幻境的酸爽,大家都在慢慢爬。过了金丹,也会有跟着战部出征的时候,但基本就不允许浪费生命在这么基础的职务上了。基本都是“堂主”“殿主”“峰主”。 杨夕“哦”了一声,“能打啊……” 董阿喵呸了一口在地上:“只是能打,只能保证在战部有席位,不是闲散。但真要想带人管事儿,就得混到三席以上,得能服众。” 看起来她竟然对此相当不满,甚至咬了咬牙。 杨夕摸摸下巴,“阿喵姐姐是有席位的?” 董阿喵气呼呼的:“我是四席,每次往上选,那帮臭男人都不肯跟我,自然带不了人了。” 战阵排演,三位雌性生物就这么酱油着结束了。接下来是日常战技,“空步”和“瞬行”的训练。杨夕老实的跟在后面“瞬”过来,“瞬”过去,因为没做过这种严格的说开就开,说停就停的训练,跟得比较勉强。 董阿喵还送给了杨夕一副神奇的“胸甲”,据说是九薇湖殿主,在战部的时候发明的的装备。杨夕穿上之后跳了跳,唔,果然不是那么的“甩”了。她对董阿喵表示了感谢。 接下来,则是一种杨夕从没见过的,五到十人的“合击术”的训练。 马烈这回就做得十分难看了,根本没给三位姑娘分配齐全的队伍。就让他们三人,凑合凑合吧。 杨夕觉得时机正好,礼貌的走上前去,“马师兄,这个,我们真凑合不了。” 第218章 一席之地(二) 马烈转过脸来,肃然的看着杨夕:“什么意思?” 杨夕盯着他,微笑:“既然是合击术,十个人最佳,五个人是底线,哪里有三个人的道理?” 马烈嘬着牙花子,做出个为难的模样,拉着一副粗嘎的嗓子道:“不是我不照顾你们这帮小丫头片子。” 他抬手指了指身后训练中时不时回头观望这边发展的剑修,露出个假模假样的笑:“你自己问问他们,有愿意跟你们组队的,我立刻给你们抽过来。” 此言一出,所有溜号的都把脑袋转回去了。 杨夕在人群里一扫。 战部不待见女修士,还真不是马烈的个人行为。目光在人群中叨住了一个鼻血长流犬霄。犬霄邪邪的一笑,另拿两个棉团堵住了鼻子。 吹了一声口哨,以嘴型说:抱歉啦~自身难保哦~ 马烈早料到如此,嘿嘿一笑,“你看,实在是没人爱意,我也没办法不是?” 就要转身接着去巡视。 杨夕却扯住了他的衣袖,低笑道:“师兄,我以为督训的职责应该包括分配队伍。如果全依着队员自行组队,师兄这个管事儿的,岂不成了废物?” 马烈一把甩开杨夕的手,当场就怒了,指着鼻子道:“小丫头说话客气点!战部不是你家,少跟我没规矩。” 杨夕对马烈的怒气视而不见,笑着弹开鼻尖儿前面的指头:“那师兄到底管不管得住人?” 马烈气得手直哆嗦,再不能好声气的说话,猛然转身对着操场角落大喊:“操,这他妈谁家丫头片子,谁给我领走!” 话音方落,严诺一手握一打文件,一个瞬身开过来了。皱眉看着马烈:“喊什么?不丢人?” 马烈是个火爆脾气,跟严诺一又是多年兄弟,根本不怵他。 反把人抓过来嚷:“这麻烦你收的你带走。第一天就跟我炸刺儿,我训不了这玩意儿!我就说你带她溜两圈操场得了,你非让他跟训!三天观摩结束就他妈给老子滚蛋!就是想进战部医疗班,老子都反对!” 战部次席在收人这件事儿上,是有一票否决权的。马烈此话一出,就有不少战部看杨夕的目光带上了同情。 杨夕却看着严诺一。 虽然同为次席,严诺一实际上是比马烈职权高的。同衔不同职,马烈这番话其实相当不给严诺一做脸。 严诺一却并没有很严厉,眉宇间泛起了三分无奈:“烈子,那不合适。掌事堂分给杨夕的奖励,是观摩学习。站旁边看看能学什么呐?这不浪费人孩子的奖励……” “早跟掌事殿说过,别烂往战部分丫头!一天叽叽喳喳没个纪律。”马烈不等严诺一说完,就格外暴躁起来,“女人家就老实在家呆着得了。冲锋陷阵,好像老爷们儿守不住疆土似的。” 一双眼睛怒火中烧的瞪着杨夕:“不怕伤了脸面找不着男人要?” 杨夕眯起眼,终于发现任何沉疴的存在,都绝不可能是单一的原因。 严诺一压不住茬子,这才是战部这种明目张胆的歧视,大行其道的根子。 她相信严师兄对外绝不可能是个软的,否则这个次席位置轮不到他坐。可是对内,杨夕觉得他被兄弟感情左右了判断。 董阿喵不知什么时候跟到了杨夕边儿上,偏过头看着杨夕:“你居然不炸?” 杨夕眯着眼:“炸什么,话难听,态度差,可他说的是真的。” 董阿喵一怔:“伤了脸面没人要?” 杨夕嘿然一笑:“不,老爷们儿没守住疆土。” 这一句话砸下来,杨夕直接得罪了在场七百多位剑修。就有几个人本来同情杨夕的人,也有几个扯脖子喊起来:“小丫头,不会说人话,就把嘴闭上!” 三年前一战丢了南海战场,这是整个修仙界的暗伤。敢揭这个伤口的,极容易被人群起而削死。 马烈气得手都哆嗦,又指到杨夕的鼻尖儿上:“你再说一遍,我真跟动手你信不信?” 在杨夕眼里,这位马师兄就是个胡搅蛮缠的搅屎棍,在规矩二字的掩护下用个人的喜好左右整只队伍,一副臭脾气逼得不想跟他撕破脸的都得让着他。 当然,杨夕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在对方眼里肯定也是差不多的形象。 杨夕呲牙一笑,她还真就得当这搅屎棍,不搅不行。这碗水明明没端平,遮遮捂捂的不漏水,不搅就没人知道水难受。 哗啦一声,天罗绞杀阵——织字诀散出,在身后织出一张雪白的丝网。纤细的灵丝无风自动,阳光下闪出七色的光彩。 “马师兄,诛心之言就没必要让我反复说了。直接动手怎么样?” 长剑“夜行”嗡鸣出鞘,剑尖儿划拉一圈,把连同严诺一在内的全部剑修包括在里边儿:“其他师兄有看我不顺眼的,也尽管划下道来。杨夕没有不接着,只是,谁打输了谁跟我一队,没意见吧?” 董阿喵忙去拉扯杨夕的袖子:“杨夕,你疯了,你打不过!” 杨夕一脸散漫表情:“总不至于一个都打不过。” 立刻就有受不住激的跳起来,“我跟你一战!” 眼看内乱要起,严诺一眉头夹得死蚊子,刚要张嘴,马烈却先他一步把那应战的人一脚踹躺了。 “我看谁敢动手!” 四周鸦雀无声。马烈转过头来指着杨夕,后者绷紧了身子要跟这位战部次席好好儿干一架。就算打不赢,只要输得不难看,今日的目的也算达到了。不想…… 马烈张口说的却是:“行,你赢了,老子不打女人。” 杨夕懵了。 马烈攥着两个拳头,额头上青筋直跳:“犬霄过来!”犬霄应一声,溜溜的过来了。马烈又道:“加上我,跟你们三个一队。这三天训练,老子给你分队伍,三天之后,”他手指往外一划;“你给老子滚蛋!别再让我看见你!” 杨夕心里就说了一句:我了个草! 马烈还是个真汉子,不是那种口口声声嫌弃女人弱小,调回头来又用武力欺负女人的人渣。他是很认真的觉得女人的战斗力不值一提。 于是事情更难办了啊……杨夕心里咒骂:我又不能硬跟他开打,那我可真成了反派了。 杨夕不说话,马烈也不动。双方于是就僵持了。 董阿喵凑上来扯杨夕的袖子:“行了,别闹了,战部历来就这个习气。要是闹起来有用,我们哪儿能忍这么久?” 杨夕不知道被戳中了哪根神经,忽然森森的说了一句:“历来如此,难道这个如此就成了对的?” 她不由得有些迁怒董阿喵这种忍气吞声,就因为她们忍了,这种差别对待才发展到如今的明目张胆。 “所有人都习惯的,不代表就是对的。我老家所有人都习惯把奴才拿来买卖,打死不用赔命。”异色的双瞳盯在马烈的脸上:“马师兄,你告诉我这是对的吗?” 马烈一瞬不瞬的瞪回过来。 修真界[炼奴环]这个玩意儿早在几千年前就是公认的禁品,虽然这东西依然有人在用,连花绍棠都在用。 可这两件事情怎么能同日而语! 然而,在杨夕眼里,它们就是一样的。这规矩不对,得改! 正在众人僵持着,严诺一愁得半死也没能找到一个台阶给众人下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了一声叫喊:“剑侠们回来了!” 剑侠?楚久! 杨夕也不由转头看过去。 正午,日光灼烈。 在战部刺杀部队的护送下,几十个满身是血的凡人剑侠,生生把暴晒下的操场,走出了一地凄寒。 他们步履沉重的身后,十六个白布遮面的担架,是被抬回来的…… 楚久走在人群的最前,胡子拉碴,左脸上一片和着沙土的擦伤,单手倒提着长剑,每迈一步都像是能踩出血来。 脚下的影子都好像染上了红色。 他和刺杀部队的次席张子才并肩,一直走到严诺一、马烈的面前。 楚久开口:“幸不辱命,成了。” 杨夕蓦然转头看着被停在操场门口的十几具蒙着白布的尸体,她以为这是败了! 可这居然是胜了! 昆仑邸报头条,宁孤鸾口中亮瞎人眼的八卦背后,到底是多少次如此惨烈的凯旋? 没人再有心情,就刚才的问题吵下去。 凡人剑侠们虽然大多是楚久一人招来的,可是在昆仑,在战部,无人不佩服他们的骨气。也不管训练还在进行,纷纷迎上去,疗伤送药,接应各自相熟的剑侠。 杨夕看了一眼马烈,也走过去坐到了楚久的边儿上。然后惊悚的发现,“楚久,你怎么老了?” 楚久的额头、鼻翼,都深深的印上了纹路。那个目光清正的青年,区区四年不见,竟然看起来沧桑得不成样子。 楚久抬起头来,盯着杨夕看了片刻,迟疑道:“杨夕?” 杨夕这才想起,自己的变化才是更大。估摸没有那两颗异色的眼珠子,都没几个人认得出来了。 杨夕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定了定神道:“是我,你们……”目光扫过门口那一片正被马烈组织人手抬走的担架,那遮尸的白布似乎能刺痛双眼。 “你们每次都是……这么……” 楚久盯着杨夕看了半晌,浅浅笑一下。又低下头来,摇了摇:“不是,开始的时候不这样的。”他抿了抿嘴唇,轻声道:“他们老了……” 杨夕浑身一震。 楚久伸出自己的手掌,有点出神的看着:“你都长这么大了,我们当然就老了。” 杨夕张着口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楚久也不用她接话,对于这个初入昆仑就结识的小朋友,即使样子变了,芯子依然是很亲切的。 他发了半天的呆,“杨夕,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真的觉得很不公平。一个剑客,全盛的时期可以杀掉很多修士,可是我们全盛的时期,也就那么几年。” 温润的黑眼睛,染上了一点薄雾似的茫然:“三年,对修士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可是对于我们,却足够一个剑客筋骨变硬,肌肉松弛,连关节都像上了锈似的。从他的巅峰,渐渐跌入谷底……” 杨夕嗓子像被人哽住了:“楚久,你还不入道么?” 楚久静静的看着战部训练场门口,曼声出口:“我不打算入道了。” 杨夕睁圆了眼睛看他,当初楚久为了修仙鬼修都是肯做的。如今以他的贡献,昆仑绝对愿意给他养个惟灵根出来。虽然最终不能飞升,可楚久本也不是为了飞升不是吗? 他只是想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追求他的剑。 楚久眼中的薄雾淡下去,露出双眼中通透的黑色,脊背挺得直直的:“邢铭说,他一定会让这场战争结束在十年之内。我不懂兵法,可是我信他。”楚久回头看着杨夕,笑出眼角的皱纹:“我今年三十一岁,还是一个剑客拼得动的年纪。十年,我想我是很难一直不死的,但我想以这剑客之身,这大概是我这辈子能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了。” 楚久顿了一顿,像是肯定自己似的,又道:“比生死重要,也比……剑重要。” 杨夕想伸出手去拍拍他,可是没敢。 回过头来,恰听见马烈宣布:“战部停训三天,一切事物以接应凡人剑侠为先。” 然后,马烈深深的看了杨夕一眼。 跟我闹,总有釜底抽薪的办法。 三天,就是杨夕观摩日期的结束了。也就意味着,杨夕留在这,只能观摩战部是如何为凡人剑侠们疗伤的。 再一转头,又看见战部张子才从指挥所里走出来,侧着身子对着这边打了手语。 “几乎”“死了”“当时”“想你” 杨夕一愣,就见董阿喵一声轻笑,这位美丽的女汉子顿时化作一只翩翩的小鸟,踮着脚尖,轻快的飞过去了。 杨夕不说话,在原地坐了很久。说不上是为什么,但就是觉得糟心。 不论马烈,还是董阿喵,甚至眼前的楚久都变得糟心起来。 大约是楚久是被马烈连累的吧…… 其实人家董阿喵又哪里惹着我了,张子才可也是差点成了烈士的英雄呢。 战部的另一个跟训的女修士,沐新雨单手提着方天画戟路过杨夕:“你想怎么干,告诉我,我跟你一起。” 杨夕回头看了沐新雨一眼。 这位女修士个子也不高,体型娇小,长相清纯,跟她单提方天画戟的臂力十分不搭。跟她阴沉的神情也不搭。 沐新雨淡淡的望过来:“出事儿的前一年,景中秀府上的酒宴,我也在。” 杨夕在记忆里翻找,好像当时甘殿主是带了个女弟子,可当日见到的新人太多,她真记不清楚。只记得那姑娘话多,撒娇撒得自己闹心。 沐新雨掀唇一笑:“你还真是对人不感冒,当时严诺一也去了,你不会也忘了吧。” 杨夕沉默一会儿,觉得严师兄也不像记得自己的样子。 沐新雨的笑容淡下去,抬眼看着天上毒辣日头:“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师父。如今见不着了,但他的教诲总不敢忘了。他跟我说,烈火淬真金,逆境里走出来的豪杰,才是真豪杰。” 杨夕看着她,半晌,道一声:“好。” 于是沐新雨确定了杨夕这事儿没完,杨夕因着甘从春的死,算是勉强信了沐新雨的决心。和整个战部的风气作对,要撬动固有的层级,搞砸了绝不是进刑堂的下场。 二人没道分手,各自向两个方向离去。 杨夕一路走到昆仑的商铺,戳进了“丹房”,“汤室”。 照面就问:“师兄,【岁月催】你这有卖吗?就是入门大典上发的那个。” 卖丹药的是个老头子师兄,指着自己脸上的老年斑:“要是有卖,我能是这样?” 杨夕不懂,当年昆仑弟子入门,可是一下子就发了一万瓶的。 丹药师兄笑道:“丫头,战争是个咋地概念,不懂是吧?现在灵石毛成什么样了,多少个门派解散了,多少门派把记名弟子都撵回家去了。打仗,最缺的就是药。生死人肉白骨的丹药都供不应求,谁还有空做那延缓青春的玩意儿?” 杨夕皱了皱眉:“一瓶都没了?” 老师兄摆摆手: “经世门是当世最大杂家,如今做定了缩头乌龟,如今一瓶丹药都不卖。现在全修真界的丹药流通,就靠诡谷这么个不到一万人的小门派在撑着。再没有人往外卖药。” “昆仑自己的丹房,憋在山门里头,丹师留在外头的不到一百,且全是低级的丹师。你说我能不能给你弄到一瓶?” 说也是巧,就赶在这时候,又有一人传到了“汤室”。 “赵师兄,我订的【岁月催】,到货了么?” 杨夕猛的去看那老师兄,老师兄讪讪一笑:“嘿,一手丹药,一手灵石。价钱足够高的话,哪儿没有黑市呢?” 一边说,一边掏出个漂亮的白玉小瓶,递给来人。 杨夕知道这个道理,可今天发生的事情,她真的要被气疯了。 肩膀上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杨夕?你也来买药?” 杨夕这才注意到,传进来的这位竟然是连天祚。 连天祚老得可比楚久厉害多了,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肌肉也松弛着垂下来,毛孔变得很粗。 杨夕上次见他,他带着面具还没看出来。如今见到,才猛然想起自己在死狱下压了三年,连天祚无人养剑。 杨夕激愤了:“高胜寒还是不待见你?昆仑不是……不是有剑俯在那存着吗?” 连天祚垂着眼睛,一副自己做错的模样:“我把你弄丢了。而且我跟其他人不一样,普通剑俯,养不住的。” 杨夕几乎就要冲口而出:把剑拿出来,我给你养。 可她没说出来,她也到了……该成剑的时候了。不论战部还是刑堂,不成剑,都是进不去的。 茫然在那一瞬间攫住了杨夕,我难道,能给连师兄养一辈子剑,自己不成剑了吗?灵修还比人修寿命长,我能给他当一辈子剑仆吗? 丹房的老师兄忽然在这时候插了嘴:“这小姑娘,也是来买【岁月催】的。” 连天祚惊奇的看着杨夕,伸手捏捏她脸蛋:“没有老。” 杨夕摇摇头:“不是我,是给楚久的,楚久是……” 连师兄点头:“楚久我知道,很厉害的凡人。” 杨夕住嘴,她都忘了,楚久现在是名人了。 只听连天祚接着问那卖药的老师兄:“还有么?再来一瓶。我还出一颗九品灵石。” 杨夕震住,她想过透支自己的昆仑玉牌,却真没想过跟连师兄借钱。她怕还不上。 奈何她也没有借的机会,老师兄立刻就摇摇头:“没了。这一瓶还多难得呢。再有,我得再去淘,等我个三俩月试试吧。” 连天祚于是就举起手上那瓶递给杨夕:“那,这个你拿去吧。” 杨夕睁圆了眼睛。 连天祚挠挠头:“嗯,反正灵修死不了。肉身坏了,重新修炼,重新捏就是。楚久死了怪可惜的。” 杨夕接了那瓶【岁月催】,“连师兄,我给你养剑。” 连天祚一惊,连连摆手:“我并不是要换什么。” 杨夕道:“我也不是,我是铸剑总也不成。”看连天祚还在犹豫,杨夕又补了一句:“真的,我不是跟你换。” 连天祚这就信了。 二人于是到了连天祚的住所,把断了三年的剑感重新续上,又把连天祚的本体放进杨夕的剑俯里。 杨夕捏着手上的【岁月催】,一路回去战部宿舍。 推开剑侠们休息的屋子,看见马烈正带着人给受伤的剑客们疗伤。他旁边站了一个人,样貌文质彬彬,身上一套医修的白袍,却挂了一把剑。 约莫就是带领医疗班的那位次席。 杨夕看见马烈就烦,也不多说话。 把【岁月催】扔给楚久,“吃了,你就能保持二十五的样子,五年。” 医修次席扫了一眼那瓶子:“好东西,没准儿是个办法。” 杨夕听他这么说,也是放心不少,不欲跟马烈多见面。转身就走。 马烈却在杨夕出门之后,看着楚久,笑得很微妙:“哟,久子,新相好?” 楚久被他笑得发懵,莫名其妙道:“瞎说,我认识她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呢。” 马烈挑着眼睛看窗外杨夕离去的背影。呲着一口大白牙:“话说,久子,上次给你送饭那个姑娘,这阵子怎么不见来啊?” 楚久难得露出个有点温柔的表情:“她白天忙,晚上就来了。” 马烈嘬了嘬牙花子:“晚上啊……” 第219章 一席之地(三) 当日夜,杨夕又往犬霄的宿舍里头钻。 犬霄堵在门口,愤怒的以生命相阻拦:“祖宗,你饶了我行不行?你让我睡个完整的觉!不要再让我做奇怪的梦了!” 人杨夕可淡定,一只手搭在门框上,仰头看着犬霄:“让开。” 犬霄彻底暴躁了:“你到底图啥啊?你又不是要睡我,为啥非得跟我一起睡阿?” 杨夕皱着眉头:“你这人怎么这么龌龊呢?我就非得要睡你才能进屋?就不能单纯的跟你一起睡个觉?” 犬霄瞪圆了两只眼睛,心说我要不是现在打不过你了,我特么非咬死你丫的! 正在二人僵持的时候,马烈得了巴色的来了,一脸诧异:“唉哟?杨夕啊,咋的没地方住啊?唉我给你安排个地儿啊!” 杨夕转头看着他,不说话。 马烈拍着大腿,欠儿欠儿的:“瞅你那小酸脸子,怕我害你不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还能在昆仑给你杀人埋尸了不成?” 杨夕掀一下嘴角,“难说。” 马烈噎得够呛,抹一把脸,笑得就有点不好看了:“其实吧,是这么着。今晚呢,这不是那些凡人剑侠回来了嘛。他们一年难得休两天儿,咱战部对他们是一切优待,所以把家属也给接来了。这家属里头正有姑娘家,晚上一人儿不敢睡……” 杨夕松开了门框:“所以师兄是瞅着我胆儿大,让我去陪床的?”看了一眼捍卫门口比捍卫自己菊花还努力的犬霄,杨夕对着马烈一点头:“师兄带路吧。” 马烈一拍巴掌:“得嘞,走着!”颇兴奋的在前边儿领路,路上还跟杨夕叨叨了不少风景。 突如其来的热情,杨夕谨慎的保持三米距离。 她觉得马师兄这病情看起来不是太好,估摸着是要疯。 到了地方,马烈在一个点着昏黄灯火的窗口停下。 向里头望了望,笑了。 回过头来对杨夕道:“哎呀,真不好意思呀,看起来人家自己找着人陪床了。” 杨夕听了这话,冷冰冰瞧了马烈一眼,掉头就走。 马烈反而愣了,急着上前去扯杨夕,伸到一半,想起男女授受不亲,又给缩了回来。 干吼道:“哎,你怎么走了!你都不看看是谁吗?” 杨夕顿住脚,鄙视的看了马烈一眼:“马师兄,我知道你不待见我。可你就为了让我白跑一趟费这么大劲,这为难人的段数可真幼稚!” 马烈瞪着眼,想说我不是。可是他咋说?说其实我是让你来看看那谁家的小谁? 靠!感觉更幼稚了好么! 结果正在这个时候,那间屋子的门,却被人从里推开了。 一盆脏水从屋里泼出来,全泼在了马烈的裤子上。 马烈:“我靠!” 杨夕乐了:“活该!” “马师兄?”楚久端着个脚盆,诧异的看着门口的马烈。转而看到马烈的裤子,又变得尴尬起来。 然后又看见了几乎被马烈整个挡住的姑娘,“杨夕?” 楚久抬头看看月亮,大半夜的……又看看马烈和杨夕。露出了狐疑表情,这怎么觉得是在听壁角一样? 杨夕也愣住了:“楚久?” 不说好的家属宿舍么,马师兄大半夜领他来跟楚久合宿不成? “阿久,什么人呐,这么晚了?”一个温柔的女声从楚久的身后响起,素白衣衫,气质温婉的女修士,跟在楚久的身后走出来。落后楚久半步,微微靠着他,从他的肩膀上懒懒往外望:“哎?马师兄你来窜门子么?” 马烈终于顺心了:“哪儿呀,我路过,被你家楚久泼了一裤子水!” “你家”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温柔的女修虽然觉得奇怪,可还是点一点头,又注意到他身后的杨夕,“这位……”伸手去扯楚久:“还不给我介绍一下,这位是……” 杨夕却比她更先问出来:“楚久,她是谁?” 杨夕的语气令楚久愣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回转:“介绍一下,这是霓裳,是我的……”他忽然卡住了,回头瞄着温柔的女修。 女修士自己一笑:“我是楚久的未婚妻。” 杨夕从没见过楚久那么愉快的笑容,楚久有点不好意的笑着说:“嗯,未婚妻。”然后又像是把自己的宝贝,展示给朋友知道似的:“其实你们是见过的,咱们刚认识那会儿,记得吗?杀幽冥鳞蛇那次,我不知传送大殿要交灵石,是霓裳借给我的。” 低下头牵住霓裳的手:“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杨夕。” 杨夕听见自己脑袋里嗡嗡的在响,完全反应不过来眼前的状况。可她总得说点什么,不然就太奇怪了。 所以她说:“哦,你们也是那时候认识的呐。” 相比之下,霓裳的表现则比杨夕热情多了,她很灿然的一笑:“你就是杨夕呀,谢谢你的药,效果真的很好。楚久以前也常跟我提起你,进来坐坐吧?” 药…… 杨夕脑子嗡嗡的,半天才想起拿给楚久的那瓶【岁月催】。看着楚久并无变化的沧桑面貌,有点呆楞:“效果?” 霓裳略羞涩的低了头:“我是个不成器的,一直都筑基不得,以前也是靠【岁月催】撑着的,可是现在这药太难得了。”她飞快的瞥了楚久一眼:“若是没了这药,我都不知怎么以老太太的模样对着楚久。说起来,你是哪里买到的?” 于是,杨夕终于找到了话说,她盯着霓裳光滑如玉的脸:“【岁月催】被你吃了!” 杨夕这声音太大,太突然,霓裳平日接触的人,显少会这么凶的说话,不由被惊得一怔:“啊。” 杨夕转过头又死死盯着楚久:“你把【岁月催】给她吃了?那是我拿给你保命的!” 楚久也微微的有一点愕然,然而对杨夕坏脾气毕竟有了解。温言解释道:“我现在,还没什么大碍,霓裳却是离了这药,寿元不远了。而且我一个大男人年不年轻无所谓,霓裳毕竟是姑娘家……” 杨夕忽然就爆发了,“楚久你他妈就是个混蛋!你知不知为了这一瓶岁月催……”杨夕声音一顿,话到嘴边改了口,恶狠狠道:“有一个人,可能要牺牲自己多年修炼的肉身,而另一个人,可能再也成不了剑了!” 杨夕抬手指着一脸错愕的霓裳:“因为你是个英雄,别人才给你牺牲,可你就把这么得来的丹药全了这废物女人一个年轻貌美?” 霓裳当场白了脸,连退两步,幸亏楚久扶了一把才没摔倒。 她的确废了点,可是,也断没被人这样当面骂过。 楚久正了神色:“我真不知道这药如此难得,战部近日还说要给我们这些凡人批量淘换的。我若知道这药背后这么大代价,”他极认真的道,“我是不会收的。” 楚久眉头微敛,一双纯黑的眸子,透彻见底:“楚久何德何能,受人如此抬爱。待战部的福利发下来,我定要还你。” 杨夕看了楚久半晌,忿然抬起头看漫天闪烁的星斗,牙齿咬着舌尖道:“批量淘换……还给我……楚久你可真行。” 话音方落,杨夕转身就走。边走边大声留下话语:“楚疙瘩,今日之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你大剑客的事情跟我杨夕再没有关系,【岁月催】你爱还谁还谁,别让我再看见你!” 脚步之重,似乎能把战部的操场踩出一地深坑。 待杨夕走出了老远,霓裳才缓过那口气来,攥着楚久的一只胳膊,略微后怕:“能从死狱杀出来的女人,的确是比男人还凶……” 抬头看看楚久,发现楚久皱着眉头不讲话。 霓裳峨眉轻蹙,声音低下去:“嗯,你不是说她人挺好的么,是不是我太废,让你的朋友瞧不起了?” 楚久拍拍她手,摇头:“不是你的问题。” 霓裳惊讶:“她平日真的就这样?” “不,也不是她的问题。”楚久抬起头来,清润的黑眼睛盯着杨夕的去路,渐渐露出个不敢置信的表情,“她会不会是……”喜欢我啊? 他握着霓裳的手,没说出来。可怎么都觉得,那反应真的不太对呐…… ………… 操场上,杨夕大步流星的在前边迈步。看背影几乎有趟出了一地火花的错觉。 马烈跟在后边,嘿嘿的怪笑:“怎么了?伤心了还是生气啦?所以我就说嘛,把女修收到战部里,男男女女的在一块儿,多影响心情,多影响训……我靠!” 前方的杨夕突然刹车,马烈一个手势不急险些撞上。 怒气冲冲想要骂一句:你这牲□□该没人要!然而话没出口,先看到了杨夕的脸。 马烈的心脏嗖的一下飞上了万米高空,不是爽的,是吓着了。 “哎不是,你怎么哭了!” 马烈两只爪子都麻了,“哎不是不是,你刚才不还挺有气势的么?你怎么说哭就哭呢?” 杨夕的哭法是十分渗人的,面无表情,一声儿没有,就是满脸的眼泪。 马烈现在就怕杨夕是给气出毛病了,口不择言道:“不是妹子,你别哭了行不?要不我再给你找一个?你看战部一屋子剑客,楚久那样的挺多呢!” 杨夕脸上带着水光,却连眉峰都不动一下。只说了一个字:“滚!” 马烈被她骂的呆住,眼看着杨夕一路身披冷月,脚踏黑土的走远了。 看着那孤孤单单的娇小背影,他讪讪的摸摸鼻子,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过分了。 …… 杨夕一阵风似的冲进犬霄的房间,一脚把犬霄从床上踹起来。 “变狗!” 犬霄这一天天的快被她折腾毛了,嗖一下从床上弹起来:“道爷跟你拼……”然后他看见了杨夕一脸的水迹。 哎呦喂,天下红雨啊,这不是洗了脸来懵我的吧。 “嘭”一声,大狗趴在床上,默默把嘴筒子转过来对着杨夕。 觉得自己作为一只狗的话,也许应该上去舔舔,不过自己这狗熊似的妖型……好像会舔一脸,还是算了。 杨夕脱了鞋上床,把头供到了大狗毛茸茸的肚皮底下。 闷闷命令:“你睡你的觉!” 犬霄:“……” 尼玛老子又不是母鸡,肚子底下孵个脑袋,能睡着有鬼了好吗? 世界如此美妙,我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 犬霄把头伸到肚皮底下,拿鼻尖戳戳杨夕的脸蛋,“喂,谁欺负你了?说说不,道爷耳朵借你用用?” 杨夕把头藏起来,手脚缩着,闷闷的:“你说他怎么能那么过分呢?我特别大代价买的一瓶好丹药,他转手就送人了。连师兄都没吃到,就给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吃了!” 犬霄应和:“真过分!那丹药得多少钱呢!话说连师兄谁?” 杨夕来劲了,脑袋扒出来:“是吧,是吧?是不是特别过分!我跟你说,那丹药值一颗九品灵石,有价无市!而连师兄吃了能救命!那女的自己是个废物,六十年以上的老弟子了,还茿不了基,凭什么耽误连师兄呢?” “九品灵石!”犬霄挥舞着狗爪子,甩着舌头口沫横飞:“尼玛太过分了!这简直丧心病狂啊!” 杨夕忽然觉得这狗看起来可顺眼,勾肩搭背跟犬霄都讲了。 犬霄听完了“嘭”的一声变回人型:“这真是太没心没肺丧尽天良了!九品灵石,九品呐!咱们邪修都不会这么干,你说那个凡人住哪,老子这就去把他吃了!” 杨夕讲完之后,觉得心情舒畅了不少。扯着犬霄忿忿道: “我就说是他太过分嘛,可你没看见他们刚才的表情,都好像我生气不对似的。” 犬霄拍着胸脯跟她保证:“绝对不吹牛,就这种九品灵石转手送人的事儿,你随便拉个死狱的过来,保证都说他的错!” 杨夕正有此意,想了一想,又想到一个可以在大半夜打扰,却不会太大动干戈的人。 双面镜里。 倒霉催的,半夜被叫醒的媚三娘,支着脑袋,听完了杨夕的絮叨。却没有如犬霄所言一起吐槽。 咳嗽了一声,低声道:“杨夕,你不是喜欢他吧?” 杨夕捏着镜子:“……啊?” 她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木木的转过头:“犬霄,你听见她刚才说的话了么?我觉得我好像听错了……” “嘭”犬霄原地变成了一只大狗:“汪汪!” 尼玛,老子就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我会被灭口吧?一定会的吧? 第220章 一席之地(四) 隔着通讯镜,媚三娘正把整件事情掰开了揉碎了给杨夕分析。 “……所以,你才会气得直哭,知道么?” 杨夕一脸不服:“那不对呢,我和连师兄,那么那么大的牺牲,他转手就给了人了,难道我不该生气吗?” 媚三娘一脸不可救药的看着这个蠢货:“生气,该呀!可你正常生气会啥样?会来跟我摆么?” 杨夕挠挠头:“我会揍他一顿。” 媚三娘一手托着下巴:“是呗,可你现在不但没揍他,还哭着跑回来了。跑之前还把人姑娘骂一顿,人家姑娘不就是废了点,又没招惹你。自己男人给的药,她还喝不得了?所以,你这叫迁怒。” 杨夕寻思了一下,什么叫哭着跑回来了,虽然字面意思好像对,但明明不是这样的! 老大不满:“那楚久都那样了,她也不该喝啊!” 媚三娘嘲她:“哟哟哟,人家自己的爷们儿自己不心疼,你这心疼上了?” 杨夕使劲儿瞪他。 媚三娘不怕她,横竖杨夕又不能从通讯镜钻过来作她。 却不想,杨夕忽然放下镜子,一阵风似的刮出去了。 媚三娘一惊,扒着镜子喊:“你这小牲口,又干嘛去了?你现去跟人表白也晚了,人都好上了!” 却听见风中传来杨夕呼喊:“我得去揍他一顿!我还没揍呢!” 媚三娘:“……” 媚三娘隔着通讯镜,与屋子里仅剩的活物黑狗,大眼瞪小眼。 “她不是认真的吧?” 大狗看着她:“嗯,你挺甜的。” “……”媚三娘扶住镜框:“让杨夕,从今以后,永远,永远,不要问我主意了,好么?” 通讯镜“唰”的一声,黑掉了。 沉沉的黑色,让人感受到了对面的堵心。 再说杨夕,那真是风一样的来去。大半夜一脚踹开楚久夫妻俩的房门,也没顾着人家是不是在“做什么”。 当然幸好是没有的,霓裳正在给楚久倒茶,忽听身后一声巨响,耳边刮过一阵冷风,紧接着自己男人就被扑倒了,吓得她“啊——”的尖叫起来。 不过她看清之后很快就不叫了,她被吓呆了。 只见杨夕一脚踩在楚久的大腿上,抓着楚久的脖领子:“楚久,打一场吧!” 另一手把一柄乌黑的长剑架到肩膀上,杨夕看着椅子上的男人:“四年前,比斗台上,咱们俩还有一架没打。” 楚久盯着杨夕,看了片刻,忽然忍不住笑了:“好。” 时隔四年,楚久正处在剑客的巅峰年纪,常驻昆仑,每有所得,就上台跟人比两把,早就站在了练气期擂台的榜首。 加之昆仑修士进境快,四年一过,不少高手都升到了筑基期。楚久颇有些对手难寻。 而杨夕,当年打出来的排名还是不错,加上是自己放弃继续挑战。曾经也被人风传了一阵,只是如今…… 一个四年没回过昆仑的人,早就连最后一名儿都找不着了。 杨夕要约战楚久,这消息在昆仑传得挺快。 一个是带领一帮凡人干翻修士的凡人,一个是带领一帮金丹元婴杀出死狱的小练气,此战貌似颇有看头。 就算比赛本身没看头,来观赏观赏这两个奇葩,也是颇有趣的。 当然,从死狱杀出来的领头人还有薛无间这事儿,就别指望昆仑山大王们记着了。薛无间是断天门的,而昆仑人的三观一向是:牛逼的都是我家的,我家的,我家的! 地下赌盘开得也不小。 有个爱打麻将的战部首座在,昆仑对赌博这回事儿吧…… 明里不提倡,暗地很支持。 赌输了赖账还有刑堂上门催债。 曾来昆仑一日游的前仙灵宫掌门方沉鱼,曾经迎风凌乱跟高胜寒说:贵派的节操真是…… 高胜寒自己接上:喂狗,我知道。你不用不好意思。 原本这赌盘,大多数人是觉得,还是杨夕要略胜一筹的。毕竟,楚久虽然能干凡修士,可也集中在金丹以下不是? 可是杨夕,那可是跟多少个元婴大能叫过板的,咳咳,虽然后来都被虐菜了。可毕竟每有被虐死不是么? 薛兵主可是说过的,杨夕那可是正面硬磕过卫明阳,还从他手下掏出了人命的人! 那可是卫明阳,是夜城帝君,不是一般的菜逼元婴,实打实的大高手。 是以,杨夕该看涨。 可又有人发现了,杨练气要想对上楚凡人,那还得从第一百个开始挑战,一个一个撸到第一啊! 哎,封尘公子邓远之可是说过,杨夕入门时的经脉测试,那是筷子都插不进的不耐久战啊! 什么?您问为什么薛兵主和邓公子会爆料? 咳咳,那个,昆仑生活不易,这两位都不怎么会赚钱,呃,人家也也要生活嘛。 比斗台上,楚久握着“鬼灯”一横,对场下的杨夕笑:“等你。” 杨夕走到第一百名的台子上,“夜行”摇摇对着楚久一指:“我很快。” 一句话得罪了九十九位练气期弟子,杨驴子也是蛮拼的。 目光掠过人群中的沐新雨,后者拿着方天画戟对她摇摇一挥,打了个手势:“给你添风。” 杨夕右手“夜行”,左手灵丝,刷韭菜是刷得虎虎生风! 练气期如今站在台上的,还有不少都是当年的人。就算不是也早被科普过杨夕“那牲口”的魔性,早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传闻中筷子一样细的经脉,早已被“梧桐叶”生生改造,杨夕要是愿意扎根地下,灵气的供应上,未必差了释少阳什么。只是移动性就照释少阳差了十万八千里。 杨夕一路绝尘的杀过去,没有任何一句问候,也不用说什么“你输了”“我赢了”,那马不停蹄的架势,活生生就是一副“前辈你好,前辈再见。” 沐新雨站在台下,方天画戟就插在脚边上。 清纯的面孔上,现出了一点逝去多年的笑容。 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马师兄?”沐新雨回过头,看着呲牙咧嘴的马烈发怔:“你怎么也来了?” 马烈本来是昨天把杨夕欺负哭了,心里头有点不自在。今天听说杨夕要跟楚久打架,本是想着看看杨夕输了,他好拉扯一把。 当然了,顺便劝劝杨夕,女人真不适合战部。那还有多少时间陪伴家人呢,孩子还要不要生? 可是刚才一眼看见沐新雨那个“给你添风”的手势,马烈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有直觉,那丫头是真能作! 就看这,人家小姑娘失恋顶多捶两拳,骂两句,谁见过这种“心上人他不喜欢我,我就要把心上人打一顿”的坑货? 所以沐新雨见到的马烈,就变成了急赤白脸版的,“沐丫头,你说实话!你俩要干啥?” 沐新雨回头看着马烈,这娇俏的小姑娘忽然露出了一个少女式的纯真微笑:“干你呀!” 马烈茫茫然未解其意。 说话的功夫,杨夕已经把第一百到到第二名的韭菜,统统刷下了台。 灵丝一收,单持“夜行”对上了楚久。 杨夕长剑一划,抖出个剑花,浅笑道:“久等。” 楚久也笑:“四年,是很久。”清澈的黑眸扫过擂台下人仰马翻的一众练气弟子,楚久忍不住嘴角上扬:“不过没有白等,你变得更强了。” “夜行”与“鬼灯”受主人心绪激荡,同时发出了嗡鸣。 杨夕长剑指着楚久,脚尖点着地面:“不会止步于此。” 楚久双手握剑:“我也不会留手的。” 两剑相交,火花迸射。 两个同样以“下克上”出名的人,在擂台上战成一团模糊的影子。 马烈震惊的看着这场剑势出尽,拳脚到肉的战斗。 他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女孩子,是这样打架的。 要说他没见过厉害的女修士,那绝不尽然,无色仙子九薇湖莫名的不喜欢他,每次逮着机会总要狠削他一顿。 可那也并没让马烈震惊过,那是狐妖嘛,不是人呐。可无色仙子战斗的方式,也绝没有这样……原始,野蛮,凶狠,带着蒙昧的粗糙的,却又摄人的力量感。 没有境界的碾压,没有花哨的法术,只有“瞬身”“空步”“识刃”这样的小战技辅助。 而另一边的楚久,带给他的震撼同样不少。 只有剑。 ——这是邢铭首座对他的师兄白断刃的评价。 马烈入战部的时间太晚,并未赶上白允浪统领战部的年代。他一直都觉得,剑修么,只有剑不是很正常? 直到他看见释少阳出剑,才模糊的察觉到一种不同。 一剑在手,江山任我走。 那是一种一旦握住剑,整个人都变成了剑的延伸,整个战场都是剑的领域的感觉。 心无旁骛,唯有剑锋所向。 而眼前的楚久,从战斗的意识,到剑的技巧,再到人剑配合的默契。 分明比释少阳更强。 马烈恍然,他三年前事发的时候不在战场,没见过严诺一他们说的,白允浪散尽灵力只身一剑趟过旱魃的黑焰,单凭剑术制服发狂的僵尸。 那该是何种风采? 马烈又恍悟,为什么首座当年会看上这个一根筋的凡人剑客,竟然亲自过问他的修行。 邢铭的巅峰战力,可达灵剑三转之威。纵观昆仑,仅次于掌门花绍棠和大长老苏兰舟。 然而他的三转,是不分敌我的双刃剑。 白断刃是他的剑鞘。 可是随着白断刃战力愈发变强,他身上的承担也愈多,每次都要他散尽灵力成为一个剑鞘,实在是一种战争资源的浪费。 所以才需要楚久,一个本身就是凡人的剑之极者,即便入道也是境界低微,实在是为邢首座量身打造的一只好鞘。 马烈垂下眼睛,首座说过,楚久也许能接白断刃的班,原来是这样的意思…… 在马烈思绪翻涌间,杨夕和楚久已经分出了胜负。 “叮——”的一声轻响,“夜行”以微弱的优势,挑飞了“鬼灯”。 杨夕在剑术本身的造诣上,或许比楚久差得远。但她对修士战技的领悟,亦是少有人能敌。 楚久“鬼灯”脱手之后,坐倒在地上。 举起颤抖的右手,开裂的虎口滴着血。 杨夕嘴角青了一点,却是笑着一甩头:“痛快!” 而后,她抬起头看了看悬在头顶的筑基期比斗台,又四下转动着目光。 离火眸准确的在人群中叨住了马烈,“夜行”一挥,不客气的指着人:“马师兄,你的擂台,是金丹期的几号?” 马烈脑中轰然炸开! 从没有人这样挑战过,她甚至还没有筑基,飞都不会! 杨夕是不会飞。她一束灵丝缠上筑基期的比斗台。踏着空步,一步,一步的走上了天。 马烈这才猛然发现,她刚刚与楚久的比试,从头到尾都没用过那个她最擅产的【天罗绞杀阵】! 第221章 昆仑大师姐(一) 杨夕上去了筑基期的比斗台。 楚久无力起身,坐在自己的擂台上仰望。 心里不是不酸的。 上层的筑基期擂台,大半修士他也打得过,可是不会飞,不能用战技,不是修士。他根本没有办法,上到那高空中的擂台,与更强的强者,一诀高低。 不入道的决定,他其实做的很艰难。真的很想再练五十年,一百年,五百年的剑。不够,永远都不会够的。 但是现在的剑客联盟,离不了他。或许也不能说离不了,但他把其他人招来出生入死,自己却入道成为一个修士,不再任务了,如何对得起死去的人呢? 问过邢铭,昆仑给楚久一人制造伪灵根的能力是有的,给所有年纪将近,功成身退的凡人剑侠制造伪灵根…… “别说是昆仑,就是号称修仙界最富的仙灵宫也做不到。更何况,他们的功绩也不够昆仑付出那么多……”邢铭这个修士,机关算尽无所不用,冷醒又现实。楚久有的时候真的不是很喜欢他,一样的事情,他说出来的原因就会变得很残酷。 可是这一次,楚久不得不感谢他的坦诚。感谢他没有把那虚幻的伪灵根,当成一根萝卜,吊着他们这些驴。 可是楚久扪心自问,他无法瞒着其他剑侠独自偷生。而他一旦说出了昆仑的态度,那些人再是英雄豪侠,想必也要散了心了。 那便算了吧,大家一样,作为凡人而生,作为凡人而死。以凡人的身份轰轰烈烈一回,并不枉此生。 楚久仰首望着杨夕登上更高的比斗台,心中羡慕,却也仅仅是羡慕。世界不公平,不是每个人都能从山谷一撸走到巅峰。他懂得。 并且已经认命。 霓裳从场下跑过来,脸色煞白的抓起楚久的手,把丝帕按在他的伤口上:“你这个疯子!比个武做什么这样拼?” 楚久老实的任霓裳给他包好手上的伤口,微微一笑:“你不懂,很痛快。” 筑基期的擂台上,大半修士的战力比楚久还弱些。 区区半个时辰,杨夕已经刷过了五十多个台子。飞天遁地的筑基修士,没一个逃得过天罗绞杀阵的罗网。 站上第四十八号擂台的时候,筑基期修士们已经由开始的不屑、羞恼发展到郑重、谨慎。 四十八号擂台上的师兄,是一位笑模笑样的男修士,提一把金丝大环刀,对着杨夕苦笑:“这位小师妹,我算是看出来了,我打不过你。也就没必要自取其辱了,我只是想问一句,你图的啥啊?” 杨夕慢慢眨了一下眼睛:“图啥?” 笑面修士扛着大刀,继续点头道:“是啊,你说你一个练气期弟子,筑基期的擂台就是打上来了,这擂台也不会认你为主,你也占不住。昆仑给排名弟子的奖励你也拿不着,还白白得罪了那么多人!” 杨夕眉毛皱起来:“我得罪谁了?” 笑面修士噎得够呛,盯着杨夕看了半晌,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在迷惑:“哎哟喂,我说小师妹,这大耳刮子啪啪扇脸,扇得我们这帮筑基都找不着北了,你说你得罪谁了?” 杨夕没有马上说话,于是这位看起来脾气挺好的筑基师兄,又补了一句:“还是你就是觉得打脸好玩儿,没考虑过脸的感受么?” 杨夕摇摇头,回身看了看身后五十个擂台上,脸色难看的筑基修士们,又摇摇头。 轻声道:“怪不得你们这么弱。” 好脾气的筑基师兄被这拉仇恨的嘲讽惊呆了:“你说啥?” 此时因为杨夕大闹擂台,而聚集过来围观的众修士也纷纷哗然。 “她说什么?” “哎,这个幺妹儿刚才说的啥子,你们听到了哇?” “依稀仿佛,似乎好像,是说咱们太弱。愚以为,并不单单是指被她打败的筑基们。” “不错,小生也觉得好像是把整个昆仑都包括进去了。” “俺说俺有种她嘲讽了整个修仙界的感觉,恁们信么?” 杨驴子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把脸t的事业,推向了一个新高峰,斟酌着组织语言,继续拉着仇恨。 她说:“昆仑设这样一座擂台,本是为了给弟子们一个在山门之内的战斗切磋的机会。我师父跟我说过,昆仑是个小世界,它竭力把每个修士的成长速度增加到最快。安全的昆仑,让我们可以很好的修行……” 杨夕沉下了声调,微微的眯起眼睛,看着远处:“但修士的世界,其实是不安全的。蜗居山门的我们,是需要战斗的。比斗台的底限,师兄还记得么?” 笑脸师兄愣了一下:“生死……不论?” 杨夕点头,学着白允浪的模样递过去一个“孺子可教”的表情。她既熊且笨,鲜少从白允浪处得到此类表情,是以每一次得到都很开心,觉得很受鼓励。 于是,她也很认真的想鼓励这位“这么弱”的师兄。 然而全场人民无一被鼓励到,他们都觉得自己被嘲讽了…… 杨夕鼓(chao)励(feng)的看着笑脸师兄:“师兄,昆仑给弟子定下生死不论的比斗规矩,就是把这一处留给我们,作为与更强的对手生死相搏的竞技场。只是有了刑堂的保护,下了擂台不会因为个人义气而纠缠不休……”杨夕顿了一顿,又振鼓励的看向围观群众:“可是你们却被奖励迷花了眼,没有奖励就不战斗?” 对面的笑脸师兄浑身一震。 围观群众不少人虎躯一震,感觉到一股王霸之气顺着那小姑娘正在散出来,注意躲避!注意躲避!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注意躲避!躲避不及就会拜倒并献上自己的膝盖的! 杨夕全无所觉,只是摇摇头:“练气只有练气的奖励,筑基只有筑基的奖励,我想那是,嗯,昆仑并不算富裕,并且觉得练气期弟子,得到那些奖励已经足够修炼使用,没有浪费再多的必要。” 她抬头看着眼前的师兄:“变强才是战斗的真正奖励,而变强不是灵石、法宝、符箓、丹药或者你站几号擂台能决定的。灵石会用完,法宝会丢失,符箓也会年久失效,丹药用多了也是会渐渐变得不再好用的,”仿佛为了印证自己的说法,杨夕甚至把手中“夜行”也放在了地上。 “夜行”委屈的发出了一声嗡鸣。 杨夕伸出自己的两只手,把那双本就很美的手攥成了两个秀气的拳头。 “双手的力量才是自己的,师兄是舍本逐末了。” 那一瞬间,整个昆仑山是安静的。 很多人都发现自己从此变成了恋手癖…… 金丝大环刀的笑脸师兄,正了神色。既是出于对刚才那番对话的尊重,也是有点再不好意思下台避战了。 把长刀横在胸前,“我明白了,所以明知打不过就不打,也是舍本逐末了。” 杨夕点头。 “毕竟你又不会把我打死,有机会跟比自己厉害却不会杀死自己的对手战斗,这是难得的机会。” 杨夕重重点头,随即一顿,又迟疑了一下:“其实也不是的,你要是太菜了,我收不住手,还是可能把你刮死的……” 笑脸师兄心中崩溃,原来我就是个“太菜了”的“刮死”货tat 你一句话不嘲讽真的会难受吗? 笑脸师兄强打精神,扛起大刀:“那什么,来吧,刀我就不放下了。我自己的力量就是使刀。” 结果,杨夕也又把“夜行”给拣起来了,还鼓励的点点头:“嗯,自知之明也是一种力量。毕竟师兄放下刀就不会打架了。我也不放了,在你身上省点力气,我还要跟真正的对手打呢。” 秋风吹落一地树叶。 谁看到师兄那零落的尊严…… 嘲讽是一种天赋属性,并不因个人的友善与否而转移。╮(╯▽╰)╭ 三下两下干掉了金丝大环刀,杨夕继续踏上了她群嘲脸t拉仇恨,飞短流长血与火的征程…… 然后,她在筑基期的第十名碰上了邓远之。 杨夕:“嗨!” 邓远之:“呵呵。” 在昆仑玉牌通知邓远之有人挑战的最初,其实他是拒绝的。可是想想自己最近因为嫌麻烦,已经从第一名掉到了第十名。邓学霸就还是收拾好自己的书本,吭哧吭哧的赶过来了。 昆仑擂台战,就他经历过的练气期和筑基期而言。基本是一百名经常被挑,五十名往上动的并不多,许多人很忙,是并不是常在山门,或者并非每次都有空应战的。 而邓远之,是即使有空都懒得应战。 杨夕是深知眼前这个人型大百科,阵法小天才,昆仑读书好标兵,小鲜肉的外表下是一个早就淡泊了名利的老魔头。 “老远子,打擂台实在不像你的性格。” 邓远之脸色一黑,似乎被戳到了痛脚:“助教的奖励太低了,每月不够用。” 杨夕微妙的点点头。 如果是所有技能点都加在了智商上,赚钱技能一点没点的老远子,这个理由你真不能说他啥。 杨夕想起当年邓远之那负无穷的昆仑玉牌,深深的想起了一点战友之宜。于是提醒他:“咳,下面的赌局你参与了么?据说是十几年来的最大……” 邓远之两眼一瞪,探头往擂台之下看去。 赌盘周围,人头攒动。 沐新雨扛着方天画戟,正在威胁庄稼:“一比十的赔率,兑现兑现!” 庄稼捧着灵石盒子哭号:“你这是作弊,你知道她要往上打,全昆仑只有你一个人压的一百五十场以上胜利!可是练气一共才一百个台子!” 沐新雨瞪起自己的杏核眼,看着一点都不凶:“那你不是收下了吗?你收下时候想啥了?以为我不会数数?” 邓远之立刻打起了精神,头也不回对杨夕道:“等我一下!马上回来。” “嗖!”出现在了擂台下,押上了自己的全副家当。当然,老魔头的尊严让他不可能诈败,他压得是自己。 杨夕正常情况下打不过他,他们彼此都清楚。 杨夕一只伸出去想要阻拦的手,空在了半空。 我这是不是……等于坑了他啊…… 于是邓远之再回到台上,杨夕就有点心虚气短的看着他。 邓远之以为杨夕是打不过才心虚,傲然道:“虽然很感谢你提醒我,但是我不会留手的,来吧。” 杨夕吃吃艾艾的:“以后还能做盆友么?” 邓远之莫名奇妙。 “我什么时候跟你是朋友了?” “……”杨夕觉得自己纯洁的友谊,受到了严重的伤害。木着脸点点头:“那你就不要怪我了,邓光腚儿。” 杨夕转过身去开始搓大招。 邓远之绝对是擂台上的筑基期第一高手,没有之一。老魔头的手段之多,纵然没有境界支持,也不是寻常人可以对付的。 可杨夕不是寻常人。杨小驴子的口号是给我足够的时间,干掉前进路上一切反动派。昨晚决定一路打到筑基期的时候,她就详细研究了从练气到金丹所有擂台上的修士名单。 发现邓远之后,就准备了四五套方案,放翻这个嫩壳子老货。 现在邓远之得罪了她。 于是她决定用最残忍的一种。 围观群众:你们看清她手里是什么了吗?好像是个符箓,不很高级的样子。怎么那么长时间?邓远之的实力,早远超筑基期同侪了吧?杨夕这一仗怕是打得艰难。得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也就止步于此了。 邓远之手掐法决随时发动,对着杨夕的背影喊:“别以为你背对着我,我就不会下杀手啊,我可没那么……” 然后就见杨夕忽然转过身来,大喊一声:“老魔头接招,化鬼符!” 于是有的人理解了:“怪不得那么长时间,化鬼符这种潜行用符箓,灵力输入的越多,生效的时间就越久。” 可是有人却更不理解了:“可这化鬼符非但不够高级,而且这甩到敌人身上,不是帮了对手么?” 邓远之先是以为杨夕故意喊错,混淆视听。 等看清杨夕用的真是这玩意儿,便微微顿了一下,随即被黑黢黢的化鬼符糊了一脸——变成了一只半透明的东西。 杨夕捞出“夜行”大宝贝儿,这个赔钱货,也是时候给主人做点贡献了吧?化鬼符不高级,如今的“夜行”可是很高级的! 只见原本安静的夜行,闻见了邓远之的鬼味儿,就像一只闻见了肉味儿的恶狗。忽然化作一只虎狼似的东西,“嗷嗷嗷”就冲上去了! 没错,真的是“嗷嗷嗷”,连嗡鸣都变动静了。 邓远之只发出了一个声音,“噗——” 被捅了个窟窿。 杨夕还有后招,夜行当年捅谭文靖都不是一下捅死呢,何况是赌上了全副家底的老远子?那不拿出全部的毅力来拼命? 于是,杨夕还有后招。她另有一张更高级的化鬼符,啪的贴在自己脑门儿上。 她变成了一只全透明的鬼。 夜行一闻,哎?身后这个更好闻呐?“咻——”又从邓远之身上的血洞里拔.出来,欲要扑向杨夕。 杨夕又把那化鬼符从脑门上撕下来。 又贴上。 又撕下来。 贴上。 撕下来。 贴上…… 邓远之:“噗——”“噗——”“噗——”“……” 围观群众甲:真……真的可以这样打架的么? 围观群众乙:你要有那么一把活驴似的剑,你也可以。 围观群众丙:还要有那么快的手速,贴符撕符一弹指的事儿,邓公子压根来不及挣扎。 围观群众丁:这个杨夕,是真的很擅长开发自己的优势,用来战斗,在下服了。 画风温柔的围观群众戊:那个……只有我注意到……邓公子这么被一把剑插来插去的很可怜么? 第222章 昆仑大师姐(二) 昆仑筑基修士第一人,封尘公子邓远之,是被一波流直接放倒的。 围观人士纷纷受.精不轻,赌盘上沐新雨一人是最大的赢家。她又对这场几乎无人看好杨夕的巅峰对决,压下了两个无人敢押的注——秒杀,一波带走。 一比二十的赔率,已经让赌盘庄家即使被方天画戟压着脖子,也拒绝兑现了。 庄家哭着:“真的,真的,这事儿得等邢首座从蓬莱回来,盘子里没那么多灵石。” 众人纷纷:咦?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背后内幕。传说中哪里有争斗,哪里就有赌局的谜之赌坊…… 哦,怪不得战部唯一的业余活动是麻将。好像可以理解了! 不过这必须由邢首座决定的赌注,它到底是有多少啊?好奇死了…… 底下沐新雨仰头往上看,对杨夕打手势:“行么?” 杨夕想了想,坚决的打了一个手势:“不行”“厉害的”“鬼”“狡猾”“消灭”“敌人”“反抗”“可能性” 想了一想,杨夕干脆从筑基期的擂台上跳下来。百米高空,灵丝一荡,稳当当落在地面。 杨夕把昆仑玉牌拍在赌局的桌面上:“抹了吧,不用你付现。” 赌盘的这位荷官,被两个娇小甜美的妹子,押着脖子把债都偿了。杨夕还另外得到了一小袋灵石,二品。 倾家荡产的邓远之满身是血的跟下来观看,看到杨夕玉牌上的负数“哗哗”归正之后,满脸的不敢置信:“你都欠债那么多了,哪来的灵石去赌?” 杨夕摸摸后脑勺:“我跟连师兄借的呀。” 邓远之的脸色,顿时像吞了一坨屙物。 自识海秘宝拍卖会之后,连天祚的富有,可谓是整个昆仑闻名的了。 杨夕拍拍腰间的袋子,资产为正的感觉,实在是太舒畅了。 除邓远之以外,另有一些输红眼的赌徒,纷纷恶意揣测:不用她狂,再怎么狂,这样连战下去还是会输的!咱们就押她输! 杨夕揣着一小袋十几个二品灵石,心情忒好的又踩着空步爬上去了。 第十个台子,邓远之的所有物。 然后她原地坐下了。 围观群众: “哎等等!她什么意思?” “怎么不打了?刚那意思不是要直接干到金丹吗?” 杨夕疑惑的看着他们:“你们怎么这么傻呢?打架打了一下午,我当然要休息一会儿,吃点饭呐!战斗的时候恢复灵力很重要,你们以后也要注意!” 群众:&*%¥#·% “为什么有种脸疼的感觉……” “没,老子脸不疼……蛋疼。” “小生只觉得钱包疼。” “尼玛,果然想起来就疼!” 忽然,又有人想起:唉唉?练气弟子不是不能占台子吗?那杨夕屁股底下坐的可是邓公子的台子。邓公子刚刚挨了揍……杨夕,等收拾吧! 她要是回了练气擂台,再打上去就要重新刷了!占不住台子只能连挑,嘿嘿嘿嘿嘿! 邓远之果然出离愤怒:“杨夕你这畜生给我下来!” 杨夕探头看了一眼,“小气!”屁股没动,丢了两块二品灵石下来。 邓远之接住灵石:“……” 唔,相当于二十块一品呢。 然后围观群众就亲眼看到了什么叫“一块灵石掰弯老魔头!” 邓远之大义凌然的一撩下摆:“十块!” 杨夕岿然不动背负双手:“三块!” 邓远之:“九块,不能再少了。” 杨夕:“一口价,四块!再多我换别家了!” 邓远之:“是男人别废话……不对!是女人别废话,八块!” 杨夕:“是不是女人哪有灵石重要?!” 邓远之:“……” 杨夕:“算了算了,我实在是喜欢,也懒得再去别家了。五块灵石,给个痛快话?” 邓远之右拳砸在左掌心:“成交!” 群众:……说好的节操呢? 邓远之拿上这小小一笔补偿,转身要走。 岂料刚一转身,几个白袍子医修闻讯匆匆赶来,就地给人按倒就要开始修补他。 邓远之坚拒:“不劳道友,不劳道友!我躺躺就好了!” 沐新雨这个姑娘有点黑,见状居然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 杨夕在邓远之的擂台上,休整了一夜。 吃过沐新雨从食堂带回来的肉包,杨夕兜里有钱,肚里有食,旁边有人,明天有事。身下有三尺之地,便终于什么都不想,幕天席地的把自己摊成了一个大字。回山以来,睡了第一个安安稳稳的觉。 而犬霄告别了杨夕的骚扰,不用整晚面对想入非非的胸部,也终于在自己的战部宿舍里,安稳的睡了半宿。 后半夜,他又从床上坐起来,抓耳挠腮的烦躁:妈的,砸还不习惯了呢? 当夜,传播途径不明的昆仑邸报迅速发布了新刊。知情人士纷纷发现,五代守墓人以各种身份成功屠版。 头条:《练气女弟子,吊打筑基师兄:无战斗,不昆仑!》 人物:《我从死狱走出来——19岁女修士关于“战”的震撼发言》 娱乐:《有生之年活久见之六十七:练气期的昆仑金丹大师姐即将诞生!》 社会:《黑心老板自食恶果,昆仑赌坊将破产——“那个人”能否再次力挽狂澜?》 法治:《一次借债引发的血案:昆仑刑堂行刑手深夜街头遭群殴!!!!》 广告:《清仓处理,嫩肤手露——你值得拥有!》 副刊:《蛇妖情史第一千二百三十八回》作者:不想学炼丹的阵法师不是好剑修(十八岁以下未筑基修士不推荐订阅) 这一切,杨夕都是不知道的。 第二天清早,杨小驴子抻了个大大的懒腰,精神倍儿棒的跳起来。左手灵丝,右手“夜行”,在围观群众还没到齐之前,就已经把筑基期的修士给刷完了。 “真是太没有挑战了,怪不得许多高手宁愿去打黑街夜战……唉!” 叼着包子,捧着土豆赶来围观的修士们,刚一到场就听见了杨夕如此独孤求败的自言自语。 个中酸爽各人知…… 满地尊严如厕纸…… 仇恨稳稳的。 然而杨夕还没有继续开打通窍期,她很稳的等着什么。 擂台下,因为昆仑邸报之故。战部没任务的修士全来围观了。 张子才拉着董阿喵的手,两个人很亲密的飞在通窍期擂台旁边。 张子才是一个偏瘦,却长得很男人的相貌,一身链子甲也跟昆仑常见的雪亮白甲不同。看起来还有点好脾气,一丝丝都不像带刺杀部队的出身。 “你这新交的小朋友,可真是能折腾。首座都被她搞破产了,呵呵。” 董阿喵表示不服: “筑基而已,我练气的时候也能打过!” 张子才在她鼻子上一点: “可是你从练气的时候起,每次打架只有败家,从来没有赚过一分钱。” 董阿喵瞪眼: “你嫌弃我!当初谁说就喜欢我简单直接很可爱的?说出来的还能吞回去?” 张子才被她扯得站不稳: “哎哎,自己笨还不让嫌弃,我又没说要怎么样……而且就你这笨,除了我,谁还还得起你每个月的欠账?”左右扫一扫,忽然低下头在阿喵的猫耳朵边道:“就冲你男人这赚钱的本事,你不得对我好一点?都够把你买下好多回了!” 董阿喵媚眼儿一飞,当着众人的面,“啪”的一口亲在了张子才的脸上。伸出舌头沿着鼻尖儿划上去,划到左眼珠重重的“嘬”了一下。 张子才虚虚的一声叹息:“我有点不想看比斗,想回卧室了……” 众人等来等去,不见杨夕动手,终于沐新雨忍不住出声询问:“杨夕,你还在等什么呢?还是又要休息一天?” 杨夕背着手,很疑惑的抬起头来:“不是啊,赌局今天怎么还没来呢?他们不来我怎么赚钱呢?” 刑堂也来了不少人,有带着面具当值的。也有拎着面具纯粹来凑热闹的。 其中一个带着面具的,瓮声瓮气回答:“赌坊已经关门了。” 杨夕瞪大眼睛:“连师兄你说真的?” 连天祚:“……” 为什么又被认出来了?衣服也换过新的了,昨晚还有好好洗澡! 他这么想着,就不小心叨咕出来了:“明明大家都是一样的。” 董阿喵一抖,睁大眼睛看看连天祚,又看看其他刑堂:“他认真的?” 张子才不厚道的噗噗直笑:“嗯嗯,连师兄比较单纯,老觉得自己可泯然众人了。我小时候他就这样儿。” 杨夕觉得事情很难办啊,赌坊的家底居然这么浅,连二十个连师兄都够不上。 摸着下巴,那我的发家计划白订了? 忽然抬头,眼睛亮亮的扫过在场所有的围观群众。 高阶修士还没反应,经历过的低阶修士却纷纷虎躯一震,交头接耳。 压低了声气道: “还记得,若干年前,五代守墓人第一次上擂台么?” “擂台本身没印象,她的‘韭菜论’我后来听说,无比酸爽……” “唉。” “什么?等等,不是吧?” “就是。” 只见杨夕对着所有人一抱拳:“铁打的赌盘,流水的庄。既然昆仑赌坊已然关门,不如就让我来做这个庄吧!我不开双面赌盘,我就押我每一场都赢。但凡觉得我赢不了下一场的,就押上灵石赌一赌,咱们也没有赔率,就一比一。你押多少,输了我就赔多少!” 人群当场就炸了。 “我靠!他这是要把全昆仑当韭菜田吗?” “天真,她哪来的本金赔赌?” “一人跟我们所有人对赌,这丫头也忒狂妄!” “不是,那我想押她下一场能赢怎么办?” “你这叛徒!” “哐当——”一袋灵石,砸在擂台上。袋口散落,露出来的都是四五品的高阶。 这这这……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这哪个高阶修士把家底儿都掏出来了? 循声望去,战部次席马烈阴沉着一张脸,站在一众战部剑修的前头:“我跟你赌。” 杨夕眉头一挑,扫一下地上的灵石,这加起来也有七八品了。 马烈一手按在腰间长剑上,脸色阴得可怕:“我不赌你下一场,我就赌你通窍期必然被打下台来。你输了,我不要钱,五代墓葬之后你给我滚出昆仑山!我输了,台上那些灵石是我全部的身价,还有我成剑以前用的天工一百零八剑“草吹”,全都归你。敢不敢?” 杨夕看着地上的灵石和又看看马烈的长剑,眯着眼睛。 严诺一今日也来了,一听马烈的话立刻伸手拉住人:“马烈!你别太过分!昆仑山谁留谁走是你能决定的?昆仑师父都没有驱逐弟子的权力!” 马烈冷然一笑:“我过分?谁过分!这丫头昨天一天惹下多少事情?当年战部、刑堂花了多大代价,才稳住了昆仑今日的规矩。是由得她这么闹的?今天我把这句话放下,这丫头留在昆仑就是个祸害!我是没资格逐她出门……” “我可以自己走。”清冷一声,来自擂台上的杨夕。年轻的女修士笔直的站在擂台上,一字一顿的说:“我要是撸不过通窍期,五年后五代墓葬开山结束,我自请离开山门。” 严诺一震惊:“杨夕,你怎么也跟着胡闹!” 杨夕低笑一声:“也跟着胡闹,说得好!严师兄你也知道马烈是在胡闹!可就因为我们这帮人比他理智,就都得担待着他。不能跟着一起闹?” 杨夕敛了笑容,冷肃的说:“没有这个道理。” “我不知道战部什么样是对的,但我知道你们不对!马烈,严诺一,你们都不对!接上我刚才说的,如果我要是赢了,马师兄你从此放弃在战部任何一件事情上的投票权,你敢不敢?” 严诺一没拉住,马烈红着眼睛爆了一声:“有何不敢!” 整个围观的人群都是寂静的,半天没人想起来说话。 严诺一眼前一黑,到底还是闹到这一步了。 杨夕呲着牙一笑:“那咱们就走着瞧吧。还有其他师兄师姐们,我刚才的话不作废,有愿意跟注的,杨夕都接着。” 说罢,一捆灵丝飘荡,攀上了通窍期的擂台。 通窍期的一百号擂台上。 杨夕正面遭遇了,在南海进阶通窍,刚刚回山没有几日的释少阳。 这才是马烈敢赌的原因。 千年不遇的灵剑一转释少阳,是筑基期就能一剑秒了元婴的人。传闻中,战部次席中的第八个位置,就是留给他结丹以后顶上。可即便没有结丹,整个战部也没几个人敢说能胜他。 杨夕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小师兄。” 释少阳满脸尴尬,看看杨夕,又看看马烈众人。一边是兄弟,一边是师妹。 “我昨天才来打了一场,觉得擂台上这些人比黑街弱得多,就没有再挑战下去……” 而他的强,昆仑闻名。一天过去,竟然没人敢再挑战通窍一百。 杨夕一笑,抬手指着释少阳:“小师兄不必为难,我自知实力不如你。但是,我会赢。” 第223章 昆仑大师姐(三) 若在正面战场与小师兄狭路相逢,自己是没有任何胜算的。 杨夕有这个自知之明。 灵剑一转,跨境界碾压,释少阳那粗壮的经脉是堆都堆不死的强人。 可这里不是正面战场,这只是一个擂台。 擂台自有擂台的规矩。 而杨夕,还没有用过她真正的杀手锏。 天罗绞杀阵——缠,一束灵丝缠上释少阳的手腕。 释少阳的回应看起来有些保守,灵剑一转都没开,门板巨剑对着地面一插。插裂了脚下擂台的地面,裂缝纠结一直延伸到杨夕脚下。 杨夕不会飞,释少阳希望她直接掉下去。 与此同时释少阳通身灵气从周身穴窍轰然外放,缠在手腕上的灵丝肉眼可见的寸寸消溶。 杨夕脚踏空步一个回转,惊异的睁了一下眼。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战技,以十倍灵力溶解对方的小法诀。大约非释少阳这种天才,也不会去学这种以本伤人的对耗手段吧。 “那是什么?” 释少阳继续拆擂台,“归无,二代昆仑时期,护身罡气还没发明出来,昆仑用这个护身。” 杨夕仍然继续上灵丝,天罗绞杀阵——缠、绊、织、缚、纫,轮番上阵,似乎要把释少阳用灵丝堆死一般,堪称疯狂。 释少阳不解其意,在拆擂台的过程中不断分出心力去溶解杨夕的攻击。 杨夕脚下能踩的擂台,很快被释少阳如刀切豆腐,拆得土石崩飞。 沐新雨不由紧张:“跟屎阳对耗灵气,就是十倍差异也赢不了。杨夕这是疯了?“ 严诺一眉皱着眉:“擂台碎掉,杨夕若要再踏空步,还要再多耗灵力。持久战不是杨夕的优势。” 马烈冷哼一声:“一波流更不是,一波流谁打得爆释少阳?灵剑一转才是瞬杀的利器!” 严诺一沉着脸:“你满意了?” 他此时心情万分复杂,既不想杨夕输——五代守墓人,开完墓葬就离开山门什么的,可以想象对昆仑的名声有多大损毁。可他也不能盼着杨夕赢,战部一位次席放弃投票权这种事,就算马烈干了,邢首座也不能答应。到时候又是一顿整个战部丢大脸的扯皮。 至于杨夕本人的立场,严诺一到没想那么多。毕竟……白师伯也在山门外逛荡不是么?只有外人才觉得他不是昆仑。 严诺一凝眉看着。 因为有坑死邓远之的先例,他一直等着杨夕再出奇招,最好是……能打个平手。 然而杨夕并没有。 幻丝诀,幻丝诀,还是幻丝诀。 空步,脚下擂台被释少阳拆光,转个地方踏足。 然后又是幻丝诀。 这无脑流得打法对于一个下克上的人,真心有些说不出来的违和。 终于在释少阳又一次拆掉杨夕脚下的擂台时,杨夕没来得及换地形。 她失足从空中跌落了下去…… 脑后的马尾和两鬓的细辫在空中划过一个柔软的弧度。 众人纷纷有些茫然:“完了?” 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可理解,毕竟那可是天才释少阳。十六岁筑基,就和当时的战部首座之下第一人云想游打得难解难分的释少阳。 自出道以来,就跟仙灵宫方少谦、离幻天叶清欢、经世门苏不笑这些老牌天才齐名并驾的“别人家的弟子”“仙道的bug”“我和他修的一定不是同一个仙”…… 可是,虽然小丫头的狂放让他们很看不顺眼,但隐隐的,其实是有点希望这种生来就站在别人头顶的天才,被拉下神坛的…… 但是神毕竟是神吧,这个杨夕虽然已经很棒,毕竟不会是释少阳的对手。 是啊,这才是正常的。 这才世界的规律,这才是残酷的真相,弱者一辈子都是弱者,废柴永远是废柴,无论如何都是战胜不了那些天才的…… 只是那个姑娘创造的奇迹太多,她的冲劲儿太凶猛,让人,即便看不惯,也忍不住有点想看到她赢下去。 即便大多数人都理智的押了她会输,可还是偷偷希望看到她赢。 人群的沉默,微妙的复杂。 此时,杨夕落脚的那一侧擂台,几经几乎被释少阳拆成了一片空气。 却是心思单纯的刑堂连天祚,担心杨夕摔坏了。低头盯着瞅,然后说了一句:“没落地呢。” 愣住的围观众人,纷纷把目光望过去。 只见杨夕果然两脚离着下层筑基期擂台还有虚虚的一线,几根细细的灵丝从她手腕上延伸出来,把她吊在空中摇晃。 杨夕闭目垂手,低垂着头颅,随风晃动。 筑基期一号擂台上,本在干架的两人已经停下手,其中一人趴地上,把眼睛对准擂台和杨夕的脚尖。 许久,打了一个战部手势:“没有”“接触” 他对面的人马上翻译成人话,转达给在场观众:“她还没输。” 早有心思灵敏的,去看对战另一方的释少阳。只见释少阳立在半片擂台,满地废墟中,维持着一个出剑的姿势,一动不动。 灵丝的另一端,恰恰缠在释少阳出剑的手指上。 释少阳双眼空洞,许久。向着擂台的边缘,迈了一步。 严诺一双眼骤缩。 在场弟子大多不认识这是什么手段。他却是知道云想游师兄的辅修都有哪些课的! 云想游的人偶术学得很菜,出手几乎没什么用处。可严诺一也深知那是因为云想游神识不够强! 准确说云想游一生进阶顺遂,醉心于剑,忠心于战部,在释少阳出现之前,这个前任“昆仑偶像”几乎就没什么耐性去练过神识。 可是五代守墓人…… 他们这些战部次席是听首座谈过的,几百代守墓人不入轮回为代价,传承的记忆的总和。 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用天罗绞杀阵,她疯狂的放幻丝诀,只是因为被释少阳的“归无”打乱了人偶术的步调? “坏了,小日真的要输。”战部的杀手头子张子才,没什么生气的双眼忽然眯起来,看起来有点精明:“烈子这是要跌大跟头啊。” 董阿喵一瞥嘴:“他要是早点跌跟头,就不是现在这个德行了。” 张子才摇头:“这跟头太大了,要断腿。” 说完之后,张子才又低头去看董阿喵不服的表情。心里有点犯愁妖修的情商,明明掌门也是懂些人情的,为什么自己家这个就怎么都教不会呢? 佩服首座。 不愧是我认可的男人…… 释少阳的识海里。未经锻炼,一片空茫的漆黑。 杨夕盘腿儿坐在地上,摆弄着手心里巴掌大的小师兄,神色有点微妙:“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毕竟我又不能真的弄死你……” 其实杨夕的处境,并没有严、张二人想象的那么容易。 人偶术若能一击发动,自然是又一个一波带走的局势。可是意外,释少阳的战技“归无”简直是个难缠的小法诀克星。 偷袭成功,进到识海里却又发现…… 杨夕的手心里,释少阳盘膝坐在一座透明小钟里。瞪着眼前的巨型师妹,满脸不可思议之惊诧。 “你这神识,元婴都没你大吧?” 杨夕叹口气:“我说我能打过大多数金丹,你当我是吹牛的么?” 若是战场厮杀,人偶术放弃了本体,就是个被挂的命。 可是打擂这种形式,咳咳,杨夕当年跟宁孤鸾拼黑街的时候,就发现这个可以操纵人认输的玩意儿,实在是个作弊利器。 不过杨夕也是忧愁的看着手上的小钟:“从没有人告诉我,战部【避世钟】还有这个作用啊……” 释少阳经历了最初“师妹巨大化”的震惊之后,也盘腿坐下来。摆摆手道:“昆仑自己占着天下第一人偶师,怎么可能不防备这个。” 杨夕想想,觉得也有道理。 “昆仑发的装备,功能都好特别。” 释少阳点头:“昆仑寻常不发那些攻击防御的东西,那些自己学本事好了。一般都是些稀奇古怪的功能,炼器堂那帮人,折腾得挺开心的,咱们也有用。” 然后师兄妹俩人就没话说了。 毕竟是在比斗,谁也是不肯认输的。 避世钟并不能完全防御人偶术,毕竟它这方面的功能,正式算起来只是防御一切针对神识的侵袭。 深识压制到如此程度,让小师兄迈开腿,自己跳下擂台,杨夕努努力还是能做到的。 可外面的情况是,杨夕自己吊在擂台下,释少阳跳了,自己就先着地了。 可是像拽着灵丝,把杨夕本体拉上来这种精细到手指的动作,就很难了。 杨夕觉得,自己果然人偶术学的还不够好,若鸟师兄有自己这个神识,当是有办法的。 眯眼看着手心里巴掌大的天才:“你要是不肯投降,我就只能换第二套办法了……” 释少阳坚决捍卫战斗的公平性,“换你的!” 杨夕低头道:“第二套办法可疼啊,我跟你打过招呼了。” 不知道为什么,释少阳在左思右想了好半天之后,这个脑坑青年突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裤裆。并且警惕的盯着杨夕。 “……”杨夕沉默了半晌:“师兄,我虽然猥琐了点,控制你的本体砸自己裤裆的事……好吧,谢谢你的提醒,我决定把它作为不得已时的最后方案。” 第224章 昆仑大师姐(四)补齐 擂台上,释少阳突然仰面倒下,擂台下,杨夕忽然睁眼,脚踏空步猛窜到仅剩的半面擂台之下。 释少阳在后背贴地的同时醒过神来,左手五指在台面上用力一撑。强健的腰腿肌肉,拉扯着整个身体直直的重新挺起来。 与此同时,右手大剑插.进脚下地面。若由旁人看来,则会发现那剑尖正对杨夕的头顶。 释少阳不需要擂台,通窍会飞,灵力无限。如果逃跑也算战斗的一种方式,“昆仑瞬神”敢把花绍棠绕着昆仑山遛上三十圈——前提是掌门不许分.身。 可是当他一剑刺破脚下大地,碎石崩飞之际。他脚蹬两块裂开的石板,震惊的在空中来了个大劈叉。 一道青翠的绿藤从裂开的石板中间钻出来,藤身绿得鲜嫩,还开着散碎的白花。 释少阳心道不好,这东西好邪门。 抽身后退不及,仍被青藤缠住。释少阳见这青藤使的仍然是天罗绞杀阵——这战技释少阳看都看熟了,知道杨夕也不能放“绝”字大招来秒了自己。于是镇定使出独门战技“归无”。 可是无效。 “归无”并不能灭了这股绿藤,这不是法术变出来的,从能量演化来的无中生有,不能“归无”。 所以这是随身带的灵植? 不等释少阳想清楚,那青藤上的白花忽然化作利口吸盘,刺入皮肤——真他妈疼! 然而释少阳久经捶打,这点疼痛还是能熬住的,令他心惊的是这青藤竟然在吸他的灵力。释少阳只觉得身体一空,为了不从空中掉下去那么难看,打开周身穴窍,粗壮的经脉疯狂从周围抽取灵力。 隐隐可见旋风。 观战的张子才搓搓下巴:“吸人灵力,这好像是邪修的法门吧。” 董阿喵在他肋间捣了一肘子:“又没干坏事儿,邪什么邪,就你知道似的。” 张子才闷哼一声,果断闭嘴。野蛮女友的酸爽,他自己体会。 沐新雨敏锐的女性直觉,发现了一个新问题:“释少阳应付这种吸灵力的对手,是不是太自然了点?这么冷静恢复灵力” 奈何单身狗无人捧场,她只能自己想想。 战部剑修,凡年头久的,基本都刷过蜀山大副本。资格更老些的,如张子才、马烈、严诺一,甚至刷过三百年前的蜀山副本·噩梦模式。 所谓邪修,不是一种道统,也不是对恶人的称谓。 真正的邪修,是指专门用损人利己的方式修炼的人,不是偶尔为之,而是一直如此。 比如采补,比如早些年被禁的拿妖修、精修的内丹炼药,再比如有些恶劣妖魔的生吞活人。还有鬼道的杀活人制厉鬼啦,也都是公认的邪修手段。 所以严格算起来,白允浪虽然登上过诛邪榜首,其实算不得真邪修。 当然,还有很多界限比较模糊的,非公认的手段。 比如以杀入道,互吞晋级的僵尸…… 至于邪修的善恶问题,这就跟讨论一个杀手是好人还是坏人一样。杀人吃饭,你能说他是好的?可你要说百分百的坏么,凡间每隔几百年又总会出那么一两个杀手中的义士。 是是非非太复杂,咱们还是来看比赛。 杨夕使出了压箱底的“青藤”之后,场面一下子就变得十分精彩且欢乐。 白门两位弟子的战斗,看起来再也不想是打架了,那活生生就是在撕! 杨夕灵力不够使,不停长出青藤来,吸食释少阳。因为比赛规矩,两脚落地就算输,杨夕几乎是整个人挂在释少阳身上揍他。 释少阳被缠了一身触手,自然也是不干的,本名灵剑终于开了一转,化作一支青翠碧绿的玉骨竹剑。 砍!砍!砍! 所以整个过程看起来,就是杨夕不断往释少阳的身上爬,释少阳努力把杨夕从身上撕下来。 俩人儿都不怎么好受,释少阳已经被戳成……那真不能叫筛子,筛子没那么多眼儿。 而杨夕的枝条可是长出来的,砍来砍去,还是五感敏锐的精道,她也很疼啊! 撕到这种程度,双方都有点动了真火。 释少阳在杨夕又一次爬到自己后背上的,一剑捅穿了杨夕的左肩。天雷锻骨都没抗住一转的灵剑,杨夕肩膀上“咔嚓”一声,只是幸好没掉。 而杨夕的天罗绞杀阵本就是精细控制,“缠”字诀变成了“绞”字诀,不过也就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同门师兄妹,打得擂台上热血飘洒,场下围观的大嘴巴们纷纷闭得牢牢的。总觉得已经听到白断刃在咆哮…… 下面一级的两位筑基修士,在经历了淋得满脸血,掉得一头叶子,还被打得热火的师兄妹当桩子踩过好几遍之后,倒霉的只能缩在角落里等他们打完。 没办法,他们也还没分出胜负呢。 终于,飞身空中的师兄妹,身形忽然同时一顿,好像被什么东西按下了暂停键一般,轰然坠落,流星一般。 “哐当——”砸在了下一级擂台上。 张子才一怔,瞪着擂台上两具尸体样的东西:“什么情况?” 这句话真是问出了大家的心声,就算是脱力摔下来,也没有一起脱力的道理呢? “杨夕用了人偶术。”严诺一长长的叹了口气,他转过头,目光复杂的看着马烈。 众人理解了。 杨夕那一串一串的天罗绞杀阵,又夹带了人偶术。一边人偶了释少阳,又放弃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所以便有了眼前这个鸳鸯双双坠。 董阿喵疑惑道:“平手?” 沐新雨仔细的看了半天,然后开心了。 “不是呀,杨夕在上呢!” 董阿喵定睛去看,果然释少阳扁扁的躺在底下垫着,杨夕全身上下都压在比自己高壮的师兄身上,真是一点都没沾地。 董阿喵:“……奇才。” 然后她带着兴灾乐祸的心情,转过头去看马烈。在场的人都知道,干掉了释少阳,基本就干掉了通窍期的一半,后面,只是杨夕能不能连战的问题了。 可是那个吸灵力的奇怪绿藤冒出来,只怕没人会再怀疑杨夕连战的能力。 然后,董阿喵忽然察觉,从这场战斗开始不久,马烈就没有再说过话了。 马烈整张脸都是白的,一动不动的望着地上的两人。 放弃投票权这话,他纯粹是一时冲动才应了,而事实上他也知战部不可能有一个永远不表态的次席。 别的不说,邢首座就能劈死他。 如果真的践诺,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辞去次席之位。 而如今看到了这样的结局,冷下来的脑子终于想深。 因为打赌这么可笑的理由辞去次席之位,邢首座还是得劈死他。除非他退出战部…… 可他的整个半生,都已给了昆仑战部。 与其那般,还不如被首座直接劈死! 如果抵死不认帐……马烈痛苦的捂住了脸,当着这么多人失信,本是要惩治新人却造下这么愚蠢的错误。他这个次席,在战部还有什么威信? 而且,跟一个小姑娘刷光棍,他也根本做不来…… 通窍期的后半段,还有什么人能拦住这个杨夕吗? 地面上,杨夕解除了人偶术。把释少阳按在地上,脸对脸的看着。 大眼瞪小眼。 大眼的忽然露出一个坏笑:“小师弟……” 常规情况下,昆仑大师哥,大师姐,那可都是打出来的! 释少阳入道多少年就当了多少年同境界大师兄。当场被调戏得羞愤欲死,杨夕若一路撸过去,一直撸到通窍第一名,就真有资格做他师姐了。 当然眼下并非常规情况,杨夕只是个练气,站不住通窍的擂台。官方谱牒上,杨夕并不会是通窍期大师姐。 而白门家学里,杨夕还是要按照俗世的规矩,叫一声小师兄的。 但是丢人啊! 释少阳一脸崩溃,被小师妹打败了,而且是同一招中了两遍,我是蠢的吗?蠢的吗?蠢的吗? 可惜,没有一个人同情他。 围观群众:你终于体会到我们当年被你完虐的心情了……小师弟。 喜大普奔!(≧▽≦) 杨夕抬起头,大战不但拆了通窍期的擂台,下方筑基期的擂台也被搞得除了碎石就是血,除了血就是杨夕的叶子…… 两位被抢了战斗场地的筑基弟子,因为谁都不肯先下擂认输,唯有缩在角落里躲祸。看向杨夕的眼神有点可怜巴巴的。 杨夕诚恳的仰起脸:“劳驾,能帮忙把我撕下来么?” “啊?” 众人这才看清,杨夕脸上赫然浮现出四道年轮。 而另两位修士帮忙之时,方才发现杨夕身上各处嫩绿的枝丫、软白的根须,竟似不受控制一般继续疯长。从释少阳身上往下一“撕”,带起一片淋漓的血水。 有释少阳的,也有杨夕。 而两个筑基修士的手掌一触到杨夕的肩膀,那枝丫根须竟也就着相贴之处钻进血肉! “精道四轮?怪不得可以战胜通窍!” “那不是通窍,那是释少阳!呵呵,你换个精道四轮来试试打不打得过?” “没人好奇她怎么进的阶么?怎么想也不会是日月精华,阳光雨露吧。” “话说……你们没发现她有走火入魔的征兆吗?” 战部里拨开人群,走出一队医修,飞下来落在杨夕身侧。为首一人斯文白净,书卷气一身,连看人的目光都有点像在看书:“战部次席,游陆。诊费一颗三品灵石,治么?” 杨夕下意识想说“躺躺就好”。 游陆面无表情的说:“你在再躺一晚,明日就可以送去大长老的丹房,跟那萝卜种一起了。” 杨夕:“谢谢师兄,我不会放弃治疗的……” 专业的不愧是专业的,装备上就先进许多。 那两个筑基期同门碰都不敢碰杨夕一下,沾上就撕掉一片血肉。 人游次席两手一伸出来,双手上就套了一副雪白手套。那饥渴似的藤条、根须,缠绕其上百刺不入。顿时就被称成了一把可爱的小玩意儿。 游陆揪下一把小玩意儿:“卖么?” 杨夕觉得她从师兄眼中看到了一个“坑”:“不!我还是付灵石吧。” 游陆把那把“玩意儿”揣进自己兜里,遗憾道:“可惜了。” 杨夕有预感,自己绝对不会想知道他可惜什么。 游陆双手贴在杨夕身上,以自身灵力顺导杨夕体内紊乱的草木之力。那双白手套看着不起眼,实际却分外好用。 藤条根须无从穿入,灵力输出却毫无障碍。 撸起杨夕的裤腿一瞧,得,哪还有腿?分明两截儿木头。游陆假公济私,又从杨夕身上揪了几把叶子。 杨夕在治疗的间隙,仰起脸在人群中搜索,很轻易的找到了脸色青白的马烈,掀唇一笑:“马师兄,服了吗?” 马烈浑身一震,苍白脸色立刻涨红,怒目回视过来。 杨夕掀了掀唇角:“幼稚……哎!游师兄,你揪两把头发就得了,扒皮就不要了吧?” 游陆一手叶子,一手树皮,遗憾的:“哦。” 理清了杨夕的灵力之后,游陆留下一句:“你体内六道不平,差得太多。要再这么乱用精道之力,总有一天就要彻底回归自然了。” 可他的语气分明是很希望杨夕彻底回归自然的样子。 杨夕:“……” 游陆带着几名医修飞了。顺道卷走了擂台上满地的断藤残叶。 擂台上变得比杨某人的脸还干净…… 当杨夕继续踏上通窍期的九十九号擂台时,人群中的目光都不怎么淡定了。那目光不再集中到杨夕身上,而是纷纷小心的往马烈身上瞄去。 有同情,有不忍,当然也有幸灾乐祸等着看戏。墙倒众人推,落井众人踩,昆仑弟子也没能免俗。更何况,马烈平时的人缘也未见得有多好。 不甘心是么?不公平是么?心寒如水,心冷如冰。 那你倒是扶稳了墙,别跳井啊! 站在原来的位置上,别那么容易摔跟头,你这辈子都看不见这些难忍的污浊。 很不幸,马烈跳了。 于是这世间惨不忍睹的冷暖人情,便向着他扑面而来。避无可避。 “马师兄,想好怎么跟首座交代了么?”董阿喵抱着双臂,两眼看过来真是尖酸又刻薄。 沐新雨看都不看马烈,悠悠的望着天上白云:“怎么交代都没用吧,二师伯不会接受的。” 董阿喵挠挠耳朵:“啊哟,那就可怜了,会不会被开除哇?” 沐新雨把目光落下来,看着杨夕的比斗:“其实我更好奇,只在战部呆过的马师兄,除了打架什么都不会的马师兄,他离开战部之后……”沐新雨浅浅的笑了一下:“还能找到差事吗?” 董阿喵向着马烈的方向迈了一步,张子才拉了她一把。董阿喵来气:”你干什么?他欺负我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拉他呢?” 张子才觉得自己无辜躺枪,马烈虽然冷着这帮女修,但并没有这样冷嘲热讽过。 沐新雨没人拉着,所以她毫不在意的说:“找不到差事,就连内门的位置都保不住了吧,也许外门也保不住?” 昆仑的准则,三年无业则出内门,一年无职则黜外门。不能贡献的,昆仑不需要。 其实以马烈的资历,应该还不至于这样惨。 但是他心里怕…… 通窍期剩下的,真正给杨夕造成威胁的很少。一路杀过去,杨夕再没有用过精修之力。 凭着天罗绞杀阵的的漫天飞丝,除了会“归无”的释少阳,大多擂主都是一波被秒。宁孤鸾的羽毛、江如令的纸片,本身都不是攻击手段,是以年轻弟子们竟无人见过这般无孔不入的人偶术。 终于打败了排行第二的通窍期弟子,杨夕踩着空步,一步一步,迈向通窍期第一的擂台。 对于马烈来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脏上,生疼。 冲击着骨膜,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杨夕的左脚踩上第一号擂台时,忽然转过头看着马烈:“马师兄,你难过么?” 马烈绷住了最后的尊严,一语未发。 杨夕自己答:“在你瞧不上女修,不让我进战部的时候,我也是这么难过。” 马烈一下没站稳,倒退了一步。 董阿喵抱着胸一声冷哼。沐新雨回头一丝浅笑。 而在场围观八卦的女修当中,甚至有不少是进过战部,又被气出来的。更有在各种场合吃过马烈的态度,看他不顺眼的。 一群女人的嗡嗡声,和一声声畅快的冷笑,直如一个个耳光难堪的扇在马烈脸上。 连严诺一、张子才都感到了铺面而来的恶意,和脸上火辣辣的难堪。 昆仑战部,在任何一方面都从未这样,被昆仑自己的弟子敌视过。 战部,是一个门派的守护者,一直都是受弟子们尊敬的。却在这些深入接触过战部的女弟子中,如此的不得人心。 “马师兄,你想过为什么会落得这样下场么?”杨夕一双眼睛又大又清澈,认真看过来的时候,几乎让人不敢对视。 马烈咬住嘴唇,认错的话却是说不出口。 杨夕摇摇头:“不是的,不是因为你看不起女修。你觉得女修耽误事情,战力低下,这是你的事情。”异色的大眼睛里有淡淡的失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呐。” “如果你不能接受一件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施加给别人呢?你是师兄,你是次席,你是战部的老资历,你可以骂女人,可以打女人,可以用鼻孔看女人。但你不该,绝了别人的前程,你是没有资格这样做的。” 杨夕看着他:“你看,你并没有想到我的战力是怎样,所以你并不永远是对的。所以你没有资格像邢师叔那样,想方设法,不择手段的把你的想法付诸实现。”顿了一顿,“尤其你的手段,又那么难看。” 如果说马烈这就从心里认错了,那绝对是扯蛋。但是这一番话,他不是不震撼的。 战部不待见女修的男剑修有很多。 毕竟这帮糙老爷们儿,有时候真的很难这种叽叽喳喳,动不动就哭,没点野心,没点正事儿,吵了架就能一辈子翻脸的生物。 严诺一跟他讲过,张子才跟他讲过,邢首座也跟他单独谈过,甚至以前的云想游还为此揍过他一顿。可他没觉得自己有错…… 马烈闭上了眼,终于想起来所有人中,似乎只有他总被单提出来这个问题。 重要的不是他怎么想,而是作为次席,他不公正。 开口的时候,嘴唇都是麻木的,舌尖僵硬得发颤:“我会辞去战部次……” 杨夕一直盯着马烈,在他脸色死白,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才出声打断。 “马师兄,我不知道你能把现在的难过记住多久。但我想让你明白,别人对你的忍让,并不都是因为怕了你。” 杨夕收回了迈上擂台上的那只脚,踩着空步,直接登上了金丹期一层。 马烈震惊的站在了原地。 许久,张子才忽然无奈的笑了:“这可真是大师姐啊……” 第225章 生存之道(一) 杨夕的金丹期挑战,并不十分的顺利。站上金丹期的擂台,才能真正感受到什么叫“昆仑八成修士都是金丹”。 修真界的修炼方法,演化了不知道多少年,昆仑掌握的力量已经足够帮助大多数敢拼、够狠弟子顺利的突破至金丹。 可是心魔,却是修仙界至今无能为力的一道坎。 昆仑号称百万弟子,实际上还要在百万以上。八成金丹,最保守的抹掉全部零头也还有八十万。 这八十万弟子大多在百岁以上,年龄差横跨至与邢铭、白允浪同一时代。 南海开战时,昆仑号召金丹期以上弟子参战,于是这八十万中战力最拔尖、最凶狠好斗的那一部分基本都上了战场。 昆仑封山,许多弟子被困山门出不来。可无色峰下的金丹擂台上,只有区区三两个空缺是原主不在,后来填补上的。 庞大的基数,决定了金丹期的前一百名,没有任何运气成分。凶狠、善战,丰富犀利的战斗经验,更可拍是花样百出的战斗手段。 杨夕那逆天的人偶术在九十八号擂台上就正面遭遇了劲敌。 一位看起来温温柔柔的美丽师姐,和气的笑着:“妹妹敢想敢做,虚怀若谷,我很喜欢你。” 然后就爆了幻术大招,擂台上一瞬间看上去有几百个师姐。 杨夕忙忙的闭上黑色右眼,只留一只破幻的左眼离火眸盯住本体。 然后悲哀的发现那些幻影也会攻击。 杨夕便陷入了,闭眼睛躲不过挨揍,睁眼睛找不着揍谁的困境。 杨夕落败。 “厉害姐姐,我在你这坐会儿行不?” 女修柔软一笑:“行啊。” 杨驴子琢磨了一天一宿,然后尝试着用头顶叶子的雷达属性来寻找本体。 失败。 又琢磨了三天三夜,恍然开悟不能被敌人迁着鼻子走。天罗绞杀阵全方位放出去,硬抗着伤害,对着每一个人影释放一遍人偶术。 第六十八人影子,杨夕终于冲进了对方的识海。拨拉着巴掌大的美女师姐,操纵师姐跳下了擂台。 而后,杨夕又陆续在九十二,八十九,七十五,七十处依次碰壁。 七十师兄一手遁术无双,杨夕是靠诈才把对方骗出来,徒手扔下擂台的。杨夕险些被这位师兄的一双钢爪挠成土豆丝儿。 “师兄,我知道这样是作弊,但是我好想跟后面的师哥师姐打打看。”杨夕认认真真的鞠躬。 因为遁术太好,所以实际上皮脆血薄的师兄,一边儿揉着自己的屁股,一边来气的摆手:“滚蛋滚蛋!” 杨夕没能滚出多远。 紧接着的六十九号擂台,她便被卡死了。 原经世门苏不笑,百年不到的金丹天才,可与邢铭、方沉鱼、殷颂坐论整个战争战略的智计妖孽。 如今竟然还能在战斗擂台上见到他! 除了两面三刀跨墙头得实在私德有亏,这位简直是全方位发展的标兵。 苏不笑如今是昆仑金丹期的“守关大将”。自六十九往上,全部擂主皆是剑修。 盖因苏墙头有一手调香的绝活儿——引魔香。 方圆百米之内所有人皆入心魔幻境,且并不是入自己的心魔幻境,而是入苏不笑的心魔幻境。 寻常人总是把自己的心魔隐藏起来,怕被人针对。苏不笑却反其道而行之,公然爬上擂台把每一个干架的弟子,拉入自己的心魔。 “大家一起帮我参详参详吧,人多力量大啊!” 杨夕深深的怀疑,让全昆仑善战者帮他参详心魔,才是这个皮滑家伙的本意。 苏不笑的心魔很特别。 苍绿的天空,湛蓝的大地,红艳艳的植物茂盛的生长着。脸色漆黑的人群,成山成海的来去匆匆。 那些黑漆漆的面孔上,来往皆是冷漠神色。 杨夕傻傻欣赏着苏不笑的想象力,“苏师兄,你这心魔到底是什么啊?” 苏不笑耸肩摊手,满脸欠抽:“我要是知道,我还用费这么大劲?邢首座,方前辈,殷谷主都帮我看过,谁也搞不清我到底纠结的什么。” 杨夕点点头,表示理解:“我明白的,人难了解的,是自己的本心。” 苏不笑伸手从旁边的果树上,拽下一个蓝白相间的彩条果子,“咔嚓”一口咬下去,流出黑色的汁水:“你能看出点什么不?” 杨夕什么也没看出来,并且如果眼前的人不是顶顶大名的高能低得苏不笑,她一准得认为这种心魔的都是蛇精病。 苏不笑这个“引魔香”,实实在在是个牛逼的绝招。除了剑修可以以力破开心魔,寻常人真是一点脾气也没有。 不认输,就只能被这个五颜六色光怪陆离的世界荼毒。 所以剑修以外的修士,对上他就是个憋屈死的下场。 当然,剑修也不是人人能过他这一关了,毕竟,人苏不笑也是个厉害角色,并不是离了这个就没法收拾你。 杨夕在和苏不笑僵持了两天两夜之后,终于无奈认输。 对付心魔,似乎她一直都是在输。 金丹期以下的心魔,还可以借助剑修之力,强行进阶。而今天从苏不笑口中终于知道,真正的金丹心魔,剑修只是能在心魔发作时砍了它,不受影响的继续生活战斗。并不能彻底消灭这个坑爹的玩意。 巍巍昆仑百万众,八成卡在金丹不是没有原因的。众多的剑修,也只能保证这些弟子没有因为心魔直接疯死的。却并不能挽救他们,卡在堪不透的心魔上,慢慢的老死。 杨夕长达半个月的打擂之旅,在苏不笑手上终结。 终结之时,她并未能打到马烈所站的七号擂台。甚至没能够着董阿喵所在的二十三号擂。 可是杨夕却不觉得难过。 相反,几个很费力才撸过去的师哥师姐,还有怎么努力都撸不过去的苏不笑,使心中滋生出了一种天大地大,无穷极致的快意。 下擂之前,杨夕手持夜行,回头遥指着前面六十八位剑修高手,其中五成战部,四成刑堂。 开心的一笑:“小妹与各位前辈约占黑街,约不?” 其中十几二十个姑娘小伙子,甚至不知在金丹期卡了多久,却依然有力量冲进金丹期前百,毫无颓丧的大叔,嘻嘻哈哈的应道:“约!” (值得一提的是,战部宿敌的刑堂们全都“约”了。) 于是,杨夕又开始了她新的黑街之战。 因为杨夕的战斗方式,前所未见的特别,无数昆仑高手闻风而动,慕名求揍。不少嫌弃擂台不够刺激,也不缺那点奖励的好战派,鬼畜凶,更是兴致勃勃誓破杨夕的“天罗地网人偶术”。 不过区区几天,战斗高手们就陆续发现,天罗绞杀阵人偶术五代守墓人的神识,简直是迷之强大组合。 你可以想方设法卡死她出手的机会,但一旦她出手要想不中招……呵呵,识殿殿主九薇湖可以试试。 在这个过程中,杨小驴子作为实验品,每天被慕名而来的疯狂打手们人多轮流上,人少反复上,没人自己上。上不过强上,强上不行就被上! 尽管赢多输少,却还是天天被修理得破破烂烂的迎接朝阳。 其中一个脑抽的甚至企图对杨夕用搜魂术,试试能不能把神识破掉。结果那位师兄被刑堂判了一个月的【画地为牢】,哭爹喊娘的认错表示再也不敢了。 马烈一直没有出现。 相比杨夕丰富多彩的夜间生活,她白天的日子就没那么理想了。 每□□阳升起之后,杨夕都必须面对亘古至今,每一位学艺出师的青年必将经受的残酷考验——找工作。 而杨夕的考验,似乎又格外残酷一些。 最心仪的刑堂和次一等的战部,都是明确规定不成剑不给入。除非你有些特殊能力,比如宁孤鸾那娇小的体形和闪电般的速度是天生的好斥候。 继两大战斗部队之后,昆仑针对目前的状况,还新成立了一只“押镖队”。要求是战力高强,对战怪兽经验丰富,专门负责与其他门派间的物资往来。甚至接一些其他无力自保的小门派的运送任务。 听起来很适合杨夕。 然并卵。 杨夕被下达了禁止离开无色峰三里之外的命令,掌门人亲自盖戳。 那还押个屁的镖! 对于以上遭遇,在重新把连师兄的本体放入剑俯的时候,杨夕就想到了。 真正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杨夕苦思冥想,改换了策略。 既然自己最擅长的战斗,屡屡因为这样那样的不达标,不能为自己找到一个专业对口的工作。那也可以退一步,找一个是人就能做的工作,让特长变成竞争优势。 杨夕看中的第一个工作是饭堂,这工作虽然每月灵石不多,胜在可以偷吃,实在是一个低强度,高福利的好工作! 可惜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拥有这个想法的显然不止杨夕一个。 饭堂招一个洗碗的,已经有十几个单水灵根,自创水系*,最低境界通窍期的弟子报名。 呵呵,那个通窍期师兄至少能洗三百年的碗。 值得一提的是,杨夕在食堂后门打转的时候,遇到了沈从容手下的妖修。贪狼戴着个厨师帽子,正跟荧惑和文曲说话。 杨夕很高兴的跟他们打了招呼,才知许久不见,贪狼仗着一条灵敏的舌头,得到了在食堂酿酒帮工的工作——管饭。 荧惑还没有工作,但荧惑向来是个有心的,一到昆仑就盯上了“天下最厉害的妖修”花掌门,目前正在天天死皮赖脸,挨打挨骂,不拿工资的跑前跑后,端茶递水。荧惑的理想是能被花绍棠收为弟子,尽管掌门人已经几百年不收弟子了,但荧惑觉得不要紧,反正妖修活得长,慢慢等嘛! 文曲这个从不说话的安静妖修,最让杨夕震惊。杨夕本以为他一定会进昆仑医道堂什么的,结果人家跑去了昆仑刑堂。据说工作是每一个挨收拾的弟子快要死掉的时候,给他拉回半口气。 杨夕有点心塞塞,觉得人家都比他混得好。 在食堂工作的贪狼说,珍馐锦盒的输入法阵如今就保存在刑堂的密室。他被允许每三天烙一张大饼,给沈算师讲讲他们在外面都做了什么。 杨夕一愣,鼻子忽然有点酸:“南海整个都是敌占区,想接再接沈算师出来……” “我们知道,代价太大,没有这么干的。”荧惑声音很低的笑笑,其实还是有点不开心的:“我问过花掌门了。邢首座那边已经撤退了,蓬莱几十个合道期都在南海转悠。他就算能接上沈爷,也很可能半道上没揣好给弄死了。” 杨夕点点头,想了想,对贪狼说:“帮我跟沈先生问好,跟他说保重身体,我一定一定会去接他的!” 把食堂从自己的求职名单上划掉,杨夕的下一个目标是昆仑诸多商铺的柜员。她知道这种柜员,最喜欢招笑容亲切的女修士,或者能言善道的英俊男修。 杨夕为此做足了功课,抓来拥有最美笑容的沐新雨,诚恳求教。 杨夕举着脸皮,端出自己最甜美的微笑去应聘了。结果被昆仑商铺新贴出来的告示糊了一脸暴风雪。 “为避免过于频繁的人员流动,即日起,昆仑各大商铺招收柜员,限筑基以上。” 杨夕恨的直咬手指甲:“寿元短就这么被嫌弃吗?” 沐新雨疑惑的问她:“你为什么不闭关两个月,先筑基再来呢?反正筑基很容易。” 杨夕看了他一眼,心里头更难过了。 别人筑基都挺容易的,自己可难了,做梦都想筑了基,回到仙来镇去,把官府里存底的卖身契给拿回来。可是就是不成呐! 杨夕迟疑了一会儿,方道:“我的心魔幻境没有了,你听说过这样的么?” “你有心魔?”沐新雨先是被这个消息震了一下,随即又道:“什么叫没了?渡过了不是就进阶了么。” 杨夕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在南海被佛修给超度了一下,后来心魔不知怎么就坏掉了。冲关的时候,它还是卡着我,但是再也没有幻境了,会直接晕过去。” 沐新雨道:“从来没有听说过,我觉得你这个情况,应该找长老们问问,不能自己乱搞。” 杨夕觉得有道理,跟着沐新雨去了昆仑六殿中的“志”殿。顺便的, 然后,她得到了在昆仑的第一份工作——主力研修员。 工作职责:被研究…… 杨夕安慰自己:虽然只是个兼职,但好歹昆仑玉牌上正式承认自己是外门弟子了。 夜色将暗。 杨夕叼着一只香香的大肉包,宽大的黑袍子遮住面孔,骑跨在墙头上,一边等着今晚的约战,一边查阅昆仑玉牌上多出来的内容。 “任职:昆仑志殿助理研修员。” “人本道:炼气九层。 灵道:未入境。 精道:精道四轮,约合金丹初境。 妖道:未入境。 鬼道:未入境。 魔道:未入境。” “灵石储备:二品灵石七颗。” 杨夕的经济状况,虽然从永生负债的泥塘里挣扎了出来。但并没有就此离开赤贫线。擂台上败给苏不笑之前,押她输的人十分多,毕竟那个引魔香+奇葩心魔的逆天,不少人都有过“多么痛的领悟”。 一战战败,杨夕输得差点儿就当了裤子。 后来的黑街夜战,也是输赢都有。来来去去,最富有的时候曾经腰缠万石,但她不是个知道见好就收的。待到化神期的高手都被引出来之后,杨夕的灵石很快就缩水到几乎归零了。 可惜黑街不报姓名,杨夕并不知道自己跟谁打过。只在玉牌上留下一串“我战力暴表我穷困潦倒”“流水的昆仑铁打的师兄”“传说中的包子控”“昆仑八卦小报报花”之类的奇葩匿名。 沐新雨也穿了身黑斗篷,坐在杨夕旁边陪等。 “找差事的事情,你不要那么悲观呐。总是盯着那些小工找,其实可以试试管事级别的,没准还成了呢?” 杨夕怔了怔:“我能行?” 沐新雨荡着两条小腿,悠闲悠闲的给杨夕出主意:“你现在在昆仑可是名人呢。”说着,把自己的昆仑玉牌拿出来,跟杨夕的一对。 杨夕就见到自己玉牌上,灵石被扣掉了一颗二品。然后出现了一个新版面。 《昆仑邸报》——这不是鸟师兄说的那个报吗? 然后杨夕还在上面找到了两条,似乎是在说自己的内容。 教育:“天罗地网人偶术”掀昆仑小法诀学习热潮。 时尚:今天,你头上长草了没? 杨夕摸着头上的草叶子,我就说这两天怎么总有人盯着我的脑袋看,还老“呆毛”“呆毛”的,我还以为头发没梳好! 杨夕把帽兜摘下来,正面对着沐新雨:“很像呆毛么?” 沐新雨认真的看看,点头:“像呢。” 杨夕又把帽兜扣回去了。继续读报上的内容,很快就发现了《蛇妖情史》这本旷古奇书。很快就如其他所有昆仑弟子一样,如痴如醉的陷入了这个大坑。 杨夕看得耳朵通红:怎么能这么好看呢? 沐新雨道:“好看吧?大长老年轻的时候,可是一代才子!” 杨夕可是个正经人,还有点不好意思:“我怎么觉得,这写的是掌门呢?” 沐新雨却早已经彻底不正经了。 “就是掌门呐!掌门刚来咱们昆仑的时候,青春年少,风流俊俏,冷心冷废,武力高超,不知道多少昆仑姑娘哭着喊着要嫁他!天天从他的住处一直堵到课堂门口。” 杨夕被前辈女修们的胆量和魄力震惊了: “掌门不火?” 沐新雨点头:“火的,所以掌门后来实在被烦的受不了,公开约定,让那帮女修打一架,谁打赢了,他就娶谁。” “……”这可真像掌门能干出来的事儿,“那后来呢?” 沐新雨做了一个膜拜的动作:“事实证明,女修们在面对美色的时候,拥有空前的创造力。本来各自为战的她们,忽然就团结一心的开了个会。掌门人得到了一个谁都没想到的结局。” 杨夕没明白:“什么意思?” 沐新雨道:“天天做新郎,夜夜换新娘。” “……”杨夕想了一下,才明白那帮女修的会议结果,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掌门居然干了?” 沐新雨耸肩“特别渣是不是?明明貌美如花,奈何□□。掌门人是条蛇,蛇性本……你懂的,反正是没长情爱那根筋。身边儿睡得是谁,对他来说都差不多。” 杨夕张着嘴,“我怎么觉得……这……这得叫婊啊?” 沐新雨一把捂住她嘴:“你快别,上一个被掌门听到的,三年都没能开口说话。” 两个小姑娘做贼似的左看,右看。 杨夕低声问:“可我看掌门现在怎么都是一个人呢?” 沐新雨更低声的答:“据说一千年前,掌门把最后一个打赢的女修的名字给忘了。那女修也一直没来找他。但掌门是个守诺言的人,所以,就这么着了。” “一千年呐……”杨夕想了想,会不会那个女修在掌门不知道的地方,已经死了。 两个小姑娘八卦得正欢实,忽然有个黑袍子风风火火的冲过来了。 杨夕连忙从墙头跳起来准备迎战,可那人逼近之后却惊愕的发现:“元婴?” 沐新雨惊呆了:“太夸张了吧,这你可得把赔率定得高一点!” 结果,那元婴欺近之后,杨夕还没等开口谈价钱。就听到高胜寒的声音从那黑斗篷下传出来:“杨夕,掌门人又蜕皮了?” 杨夕一个呆愣,被高胜寒抓着草叶子拎了起来。恍然察觉,常年冰山似的摊在椅子上的高胜寒,竟然是直立着赶过来的。 “高堂主,我不懂什么意思,您再详细说一下?” 第226章 生存之道(二) 杨夕问过之后,忽然想起了掌门把自己从原型的尸体上扒出来的样子。满身的鲜血,虚弱的苍白,尤在眼前。 “啊,那是蜕皮……” “在虚境?”高胜寒问。 杨夕点了点头,然后才恍悟掌门那行径,从虚境回来了也要落得离无色峰远远的,很有点偷偷摸摸的意思。 只不过他是“昆仑我最大”,以他的脾气也断然不会把心虚暴露给旁人。杨夕这才一直都没察觉。 杨夕吃惊的问:“掌门是蛇,蜕皮难道不是好事?” 高胜寒深深吸气,很有点咬牙切齿:“掌门一个,邢二一个,怎么就这么不让我省心……” 转过头来,漆黑的帽兜底下射出一道打量的目光。 杨夕完全摸不透高堂主的心思,只是生出了一种自己正被考察的错觉。 高胜寒看她许久,招手一把椅子凭空出现。往后一仰,摊在椅子上,又恢复了往日病歪歪的模样。 拍拍自己的腿,对着杨夕道:“坐上来。” 杨夕一抖。 这么尊贵的座位,肝脏有点颤。 就听见身后的沐新雨,翘起去哦的,接上一句:“自己动……” 高胜寒大怒:“现在的小女孩子,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一扇子把沐新雨扇飞了,眼见着飞出五十丈远还没落地。 杨夕虽然已经被沐姑娘拐带得有点不正经,但水平显然还没达到青出于蓝。 琢磨了半天……我靠!好污。 但是高堂主你为什么马上就懂了?杨夕用一种惊恐的眼神看着高胜寒。 高胜寒暴躁了:“想什么呢!不坐腿上,难道让我一个瘸的背你走路?” 杨夕很想说:你刚刚明明不瘸的。可是抬头看了看高胜寒漆黑的脸色,终于还是老实的走过去,谨慎的坐到了那个尊贵的位置上。因为高胜寒瘫在椅子上的模样,总是有点扁扁的,杨夕联想到了太师椅上的虎皮坐垫。 可是屁股挨上去,才发现这垫子真没虎皮舒服。高胜寒两条腿跟冬天冰河底下打出来的水一样,拔凉的偷心彻骨。 “高堂主,你的腿?”这根本不像人腿。 高胜寒眉头微微一挑:“忍着。”然后手掐法决,连人带椅子呼啸着平地拔起,飞向远处。 耳边狂风呼啸。 高胜寒这椅子飞得比掌门还凶猛,可他腿上又没有一双角可以抓,杨夕犹豫了一下,觉得抓住腿上唯一突出的部分实在不太礼貌,于是死死抱住了高堂主的脖子。 “高堂主,我们这是去哪?” “邢铭回来了。” “哦。”杨夕点头,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时候?” 昆仑这些日子可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战部一直是严诺一在理事,马烈在带训! 高胜寒不说话,只是把飞驰的椅子一路开到无色峰背对广场的一面。然后一个遁术,连人带椅子沉入了地下。 高胜寒的土遁很高妙,杨夕几乎感觉不到土的压力,粗糙的沙石就像温柔的水流一样,慢慢没顶。 再慢慢的把他们吐出来。 然后杨夕看到了一个灯火通明的空间,长长的一条走廊上,来来往往都是白衣的医修。看见高胜寒并不如何敬畏,只是礼貌点个头。 “这是哪里?”杨夕问。 “医道堂的地下研习所。”高胜寒说:“你也会进的。” 杨夕吃惊:“我?” 高胜寒瞥着她,忽然露出个有点愉快的表情:“助理研修员……” 一边说着,一边撩起路过的一扇门帘。 杨夕看到一个被切得七七八八的人,躺在一张寒玉床上哼哼。一群医修围着他忙上忙下。 杨夕:“……” 这种感觉,真的不像是个好地方。 高胜寒轻笑一声:“你以为,昆仑对这个世界的了解,那些帮助你修行的手段是哪里来的?凭空想么,还是等天道塞进脑袋里?” 杨夕想了一想,怪不得昆仑的医修们那么厉害。如果天天都是在这么治人的话…… “是真畜生啊!”杨夕叹道。 穿过一路长廊,偶尔掀起的门洞里,又见到不少血腥的场景。 高胜寒终于带着杨夕,来到了一扇铜门面前。 杨夕留意到,附近只有四扇铜门。 铜门打开,杨夕被一把推了进去。高胜寒似乎是个坚决不让外人看到里面场景的模样。 然后,杨夕就在这间屋子中央的寒床上,看见了昏迷不醒的邢铭。 杨夕震惊:“这是?” 高胜寒的椅子一直飘到寒床旁边才停下,略嫌寡淡的眉眼,蒙着浓重的阴霾:“你看,这就是昆仑核心弟子的下场。” “一个月前,你们从死狱传出消息,邢铭就点了三千鬼修直闯蓬莱。仗着鬼修无生气不易察觉,拖住了蓬莱几十个合道期修士。 “可蓬莱的雷岂是那么好抗的。寻常鬼修挨了揍,弃了肉身就飘回来。但邢铭不是寻常鬼修,僵尸的神魂是锁死在肉身里的。我劝过他别去,找个聪明点的鬼修远程指挥,毕竟其他鬼修都比他活回来的机会大。可他硬是说,有些事情得亲自去看看。 “这不,三天前被人抬回来的时候,就剩下半个。我一问不得了,蓬莱新得了个第二海岛。咱们邢首座扛着三个合道的封锁,愣是上去看了一眼。” 高胜寒侧过头来看着杨夕,面无表情的问:“你说这是英雄还是傻?” 杨夕靠得寒床很近,终于看清了那寒床的凹槽里有些乳白色的液体。随着缓缓流动,丝丝缕缕顺着皮肤渗进*。 “他现在已经长回整个了,怎么还是不醒?” 邢铭因为不是个活人,脸色一向较正常的男人白上许多,头发眉毛眼睫,又比寻常人更黑。据说他身上毛发本是长满全身的,僵尸嘛,是这个样子的。是花掌门给想了办法,才把毛剃了不再生长,看起来有了点人样。 合上的眼睑,是漆黑的一条线,杨夕注意过,邢首座是个奇怪的有眼线的男人。嘴唇也是死血的黑色。撤掉幻术的邢首座,看起来有点鬼气森森,既妖且邪。 杨夕心里觉得,的确是幻术稍稍修改过的脸孔,比较符合这个男人运筹帷幄的气质。眼前这个,扔去蜀山都不会显得不合群。 高胜寒淡淡的道:“人鬼灵,三道同修,境界不均。走火入魔不过是常态。你应该已经有了体会……” 杨夕体会颇深,精修之力她已达到了约合金丹的级别,可是根本不敢轻易用,不然就是个跟“江萝卜”并排种的下场。连精修独有的那些法门也习不得。 所以邢首座也是走火入魔的状态?算起来邢首座灵修二转,人道元婴,倒是挺均衡的…… “僵尸的旱魃,相当于人修什么境界?” “反虚,还要高一点,又没到合道的水平。”高胜寒扯了扯嘴角,神情很微妙,“你不是问我掌门蜕皮为什么不是好事么? “掌门一再蜕皮,妖道也相当于修成了合道,灵剑三转也是个合道的水平,但是他人道的修为上不去,卡死在反虚很多年了。才会出现肉身越来越年轻,头发却全白了的样子。 “蓬莱叛乱,掌门就急了。再这么乱下去,怕不是要长成婴孩儿模样了。” 杨夕骤然恍悟。 连天祚短短五年时间,从一个三十几岁面貌,直接老成现在的六七十岁德行,也不单单是寿元的问题。二转灵剑的本体,对应该是人修的元婴。然而连天祚的人道修为,始终只有筑基。 鸟师兄则是极均衡的,人道妖道一起进阶,稳稳的没有任何问题。 “高堂主,我现在精道四轮,人道练气,会不会死很快?” 高胜寒看着她,微微往椅子上缩了一缩:“只要你不去作死,什么事都往前顶。” 杨夕回眸看着高胜寒。有些疑惑,进而沉思,而后一顿,猛然睁大了眼睛:“高师叔?” 杨夕从未叫过高胜寒师叔。 高胜寒垂着眼睛,没看杨夕:“掌门炼心路,走上去的就是核心。走完了就是掌门,有屠神之能。可那条路上有太多不存于这个世界上的强大危险,代价良多。”高胜寒一只清瘦的手掌攥拳,在自己的残废的膝盖上捶了两下,“你觉得值么?” 杨夕怔怔站了很久。 与其说她没想到高胜寒会这么说话,不如说她没想到说这话竟然会是高胜寒。 半晌之后,杨夕望着天顶,笑了。 第227章 生存之道(三) 高胜寒那边还在说着:“每一个核心弟子诞生,我总是要劝上一劝。炼心路若想走过,总是逼得人在不进阶的情况下,不停的同修多道。战力一再翻倍,性命却愈来愈堪忧。走完那条路的历代昆仑掌门,都是自个儿把自个儿作死的万人莫敌。”高胜寒看着杨夕,语调里并没有什么煽动性,“英雄还是傻,你自己思量。” 高堂主说完,就静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看杨夕在那狂笑。 高胜寒冷心冷性,是个极其端得住的。也不搭理杨夕笑什么,也不问杨夕到底如何思量。 安安静静等她自己恢复正常,比这疯的,他见过的多呢。 恰逢其时,两个昆仑医修走进来,一眼看见发癫的杨夕: “哎呦喂,这姑娘笑的。” “这给她个小鸡.鸡就敢强.奸天道的豪放,是打哪儿来的?” 高胜寒对他们一摆手:“别理她,让她笑去。再跟我说说邢铭的状况,有什么进展?” 两个医修顿时苦了脸:“半点进展也没。邢首座这是鬼力用得太过,死气盖过了生气,奔着尸体的大道一去不回头了。可是他鬼力太盛,咱们所有的医修都试过,压根梳理不动,也引不出来。” 高胜寒把头仰在椅背上,有点无力:“就真的只有,等上三十年,等他挖出来的那颗心脏自己烧完了,鬼力才能散么……” 一个医修叹了口气。 “要是土豆爷爷没憋在山门里,倒是有办法的。鬼力引不出来,也可以试试输送生气进去呢。可除了土豆爷爷,谁有那么多生气?” “别乱给长老起外号,什么土豆爷爷!” “怪我咯?我最开始认识他,他就这么糊弄我叫了一百多年爷爷呢!” 两个医修例行的上去对邢铭“动手动脚”。抽血,切片,扒眼珠。除了心口一点温热,手下这具身体,真是跟死尸没有半点差别。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眼瞳放大…… 三个人盯着邢铭都很犯愁。 背景音是杨夕极不和谐的“哈哈哈哈哈”。 邢首座的病床旁,杨夕笑得上起不接下气。 这真的是杨夕经久以来,最开怀的一次。 她想起从比斗台下来的时候,沐新雨曾经问她: “你就这么放过了马烈。就不怕五年以后,他耍起光棍来说,硬说你输了赌,非要逼你出昆仑?” 杨夕当时短暂的顿了一下,“不致于吧,怎么也是昆仑的战部……”而后又垂着眉眼加上一句:“况且,离开昆仑我也一样做事,我师父不也在外晃荡么。” 沐新雨呆住了:“我以为你会一辈子呆在昆仑的?” 杨夕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 “我若想留在昆仑,谁也拦不了。马烈算什么,赌约算什么,就算掌门亲自把我扔出去,我不会蹲在山下卖土豆么?面子这俩字儿,在杨夕这从来就没值过什么。” “可我若是想走……也不会是奔着师父去的。只能是我觉得我该走,不走,不行了。” 杨夕的声音,渐渐的低下去。 昆仑出生昆仑长大,此生唯一的噩梦是师父英勇牺牲了 的新雨姑娘,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她的整个前半生,都在泥泞的地狱里挣扎,从来没有得到过解脱。 镇日徘徊在生存线的边缘,时刻防备着被人打死,天天害怕没有饭吃饿死,前半生遇到的所有人,没有一个全心全意的待她。 心脏被锤炼得无比坚强,可生铁啊,青钢啊,毕竟冷的。同样的境遇,那些敏感温柔水做的姑娘,早已经流干了眼泪活活的哭死吓死了。 杨夕活下来了,变成了一个铜浇铁铸骨头梆硬的小姑娘。 那颗冷冰冰的心脏,在昆仑山上被白允浪含在嘴里捂出来的热乎气,又在断龙闸下被砸散了。 从死狱到昆仑,杨夕在一个个漫长的黑夜里,不敢独眠。她小心的捂着自己忽然害怕黑暗中独处的秘密,不引人注意的蹭着薛无间,蹭着宁孤鸾,蹭了好一阵子媚三娘,甚至去蹭犬霄那个王八蛋。 薛无间是真君子。 宁孤鸾的心性还是个孩子。 媚三娘的秘密比杨夕还多,由她去蹭,从不探究。 犬霄狼心狗肺,不关心旁人的因果。而且杨夕能把他捆了,狗子如今打不过她。那是个货真价实的恶徒,真被他发现了,一刀宰了也没什么可惜可怜。 辗转恐惧的长夜里,古存忧的尸首一次次带着临死时解脱的微笑,入得梦来:“你不是个东西,你没有良心。” 沐新雨是杨夕见过最美好的姑娘,她是英雄的弟子,功臣的后代。可这一切并不能改变杨夕眼中,沐新雨与程十四是一样的人。 云锦霓裳和银鳞宝甲,千娇百媚和英姿勃发,程家的明珠和昆仑的天娇,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们都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她们跟她杨夕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不同的世界里。 如果你足够了解杨夕,就会发现她不是一个执着于报负的人。 如果她在意仇恨,她就会杀了邓远之,杀了程十四,杀了折草娘,杀了犬霄,杀了号称帝君的卫明阳。 她没有。 她马不停蹄的这些年,其实一直在做的,不过是让自己生活的地方安全一点。干掉一切危险的,可能在下一次威胁到“我”性命的人。 只不过她的“我”,等价于无数与她相似,没有力量,妄想生存,被人的一时之幸主宰了一世生死的人。 而她生活的地方,随着时间流淌,从程家变成仙来镇,从仙来镇变成大行王朝,又变成昆仑山,变成修真界,一直到奔赴南海,流连死狱,眼看着沈先生因天劫所困留在死狱暗无天日的地下,终于演变成了“这个世界”。 杨夕从不认为沈从容的悲剧,是因为蓬莱。也不认为沈从容的牺牲是因为昆仑在此事上的无力。 如果没有天劫,潇洒浪荡的沈先生,是好好的活在日光下的一条有些欠揍的男子汉。 杨夕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这一切的罪首推到蓬莱头上。 更是无论如何都不明白那些觉得蓬莱可恨,昆仑可叹,沈从容可怜的人怎么会这样轻易的就放过了这一切的元凶? 就因为它一直存在?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是谁害了那条姓沈的狗?又是谁让那条姓杨的活得狗都不如? 谁说看得见的公平,就是真正的公平? 谁说公平的就是正确的? 程家的每一个奴才都在公平的挨打,这就是正确的么?是官府给了他们打死奴才不偿命的权力。 天道在公平的用各种方式虐待这世上的人。 杨夕以前不知道没被虐待是什么样子,可那天在虚境里,她分明听懂了,神是不会死的! 那么又是谁给了神这个权力? 杨夕一直想要“我生活的地方”更安全一点。 杨夕一定要“众生”生存的“这个世界”变得更安全一点。 杨夕是一直被公平虐待的众生之一,并不知道不被虐待具体是个什么样子。可她想天道的宠儿神一定知道。 等到自己有了能力的一天,一定要把他们叫醒问清楚。 即使有一念灭世的危险,也再所不惜。 渎神弑神也再所不惜。 感谢初代昆仑那个伟大的魔,不论他登上神殿时看见了什么,他终于是对人们传达出一个信息,天道的猪仔们如果不听话了,就会被罚自己去拉车。 二代三代是胆小鬼,可他们也证明了一件事,这车我们能拉!没有地府轮回池,佛修灭了,鬼修惨了,可我们并没有因此绝了种。 死去的灵魂也并没有不能往生。 那么以前世罪过决定下辈子生死的轮回池,除了做一根逼众生听话的鞭子,到底还有什么用? 没有天藤登仙路,修士们一样找到了去到上界的办法,抗着曾以为的天谴飞走了。三十个的名额杨夕不信它不可突破! 四代昆仑干得好! 如果从小就知道神的存在,杨夕不确信自己能发现那就是“没有挨打”的人。程思成建立了程家,杨夕在被老道士带走之前,一直以为程思成就是程家的神。 可杨夕如今干翻神的意愿就,和干翻程思成的意愿一样强烈,撸死是不够的,一定要撸出来他为什么不用挨打,踹翻让他不用挨打的理由,不撸到所有奴才都不该挨打,这事儿就不算完! 而花掌门…… 在那一日到来之时,如果他仍然活着,他终将因为灭世之险,渎神之罪,成为这条路上的一块绊脚巨石。 杨夕不想看到那一天,不想看到花掌门带着整个昆仑站在自己的对面。或者自己在受尽了昆仑的恩惠之后,成为了比白允浪更彻底的一个昆仑叛徒。 杨夕压抑迷茫而又焦躁,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是不是在没承恩惠之前,就离开昆仑会比较不那么伤人? 还是等着花掌门慢慢老死,自己能成为昆仑的领路人再亮出底线?可如果在那之前,自己有机会挽救掌门的性命怎么办?如果在那之前,就已经能唤醒神得到真相,是不是就要让挣扎在泥泞中的众生因为她的不想看到,就每分每秒的忍受着? 杨夕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不是一个人。 高胜寒,昆仑刑堂堂主,昆仑第二战斗部队的当家人,中坚力量的二把手。 他不赞成昆仑核心弟子为了撸死神而放弃飞升。他甚至不认为昆仑应该因着前人“同名门派”的“过失”,担下这个世界的劫难。 即使高胜寒跟她想的不一样。 可既然高胜寒跟掌门想的也不一样…… 那么杨夕是不是可以奢望,有那么一个人,也是核心弟子,穿过无色峰美轮美奂的幻术,披着一身血火向她走来,问一声:我们可是同志? 杨夕从未有一刻觉得这般开怀。 她找到了自己误区,地牢里的五代守墓人曾经说过,“昆仑是一群不肯忘本的人”。 是“一群”,从来不是某一个。 杨夕扶着墙,终于止住了笑。 她眼睛亮亮的,因为合不拢嘴而露出两颗虎牙。 “高师叔,邢师叔需要的生气,我觉得我可能有办法。” 两个医修猛然回头看她,差异的交换神色。 高胜寒微微蹙起了眉毛:“把你全身拆了,够不够旱魃一口?” 杨夕摆摆手:“不是我,上古神怪,十几只,够不够?” 第228章 生存之道(四) “死狱里没的那饕餮是被你吸死的?” 高胜寒听完杨夕的描述,一双细长的眼睛瞪成了铜钱大——不要强求,那么细的眼睛,真的已经瞪得很大了。 信息不对等,造成了判断上的落后。 高胜寒只从邢铭处得知饕餮死了,又从薛无间处得知饕餮被杨夕吃了。但无论高小四儿还是薛老鬼,都天然的以为这个“吃”就是片成片儿,一片一片嚼着塞肚里。 按高胜寒的理解,饕餮若被断龙闸砸个半死,再被任何人吃了都是正常。 万万没想到…… 高胜寒问两位医修:“靠谱吗?” 两位医修低声商量了一番,表示可以试试,希望应该还不小。就是会对杨夕有一定妨害,可能反过来造成杨夕的灵力紊乱。 高胜寒眼里,那邢铭可比杨夕重要多了,大不了就让杨夕去大长老的后院,跟那萝卜并排种一块。 反正又死不了,长出来的东西还值钱! 高堂主大手一挥,“去,把阿九叫来。” 上古神怪是存在宁孤鸾的芥子石里带回来,直接移交给掌门人的。如今由无色仙子九薇湖保管。 一个医修心里酸酸的,应声去了。 都叫上阿九了…… 那可是昆仑女神,少男偶像,昆仑小剑修们从小到大除了剑之外唯一的梦想。 就被高堂主这么个……给泡走了。 高胜寒,论长相只能叫不丑,论家底绝不算富有,身板子败过是个瘸的,脾气是昆仑出名的差。 掌门对待小孩子还有温柔的时候呢,战部还搞的是投票制呢,刑堂可是高胜寒的一言堂,高胜寒简直是个一天不骂人就会死的活阎王!行走的刑具,自带低气压背景板。 而且高堂主那个别扭的闷骚还不肯公开承认! 女神到底看上他啥了? 修为?无色仙子自己修为也不低啊! 知情的昆仑男弟子无不忿忿。 杨夕不知情,所以她想起另外一件自己很关心的事:“高师叔,你是不是把媚三娘给睡了?” “媚三娘?”高胜寒眉毛一竖:“谁?” 杨夕奇怪的道:“桃夭老祖啊!她为了你,从来不为难昆仑弟子。惦记了你上百年,就因为你英雄救美过。千辛万苦到了昆仑,不就为了跟你睡一觉么?你有什么不敢认的呢?她不是很坏!” 高胜寒黑着一张脸:“我什么不敢认了?我睡谁了我?” 就我这两条腿! 只有人睡我,没有我睡人好么? 无色仙子九薇湖,正在这时候推门进来。 一双狐狸眼风情万种的眯起来:“哟。我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起的八卦?” 然后杨夕欠儿欠儿的,就把媚三娘和高胜寒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全都说了。说完还忿忿的替三爷不值:“真是渣男!没想到高师叔你是这样的人!” 高胜寒七窍生烟,“你给我闭嘴!” 杨欠儿登她就是不闭。 “嗨!你男子汉大丈夫,都敢做出来,还不敢让人说?”转头望着无色仙子:“真渣,是不?” 九薇湖眯着眼睛,咬牙切齿:“真渣!” 两个知情的医修:高堂主完蛋了……点蜡。 九薇湖毕竟大局为重,和众人交流过一遍治疗僵尸的具体方案之后。确定了用大长老的阴阳转生阵。 九薇湖温柔美艳的对高胜寒一笑,道:“找个地方,我们谈谈。” 高胜寒黑着脸,憋了半天,道:“我根本不认识媚三娘,我救过的小姑娘多了!哪可能各个儿都记着?” 显然,不解风情的高堂主,并不知道“救过的小姑娘多了”,在这种时刻,对女人来说并不能熄火,反而是个浇油的作用。 而杨夕比他还能浇,“高师叔你这时候装正经有意思么?谁不知道谁呢?刚才沐新雨一说坐上来,自己动,你都秒懂!” 高胜寒:“!!!” 九薇湖:“……???” 九薇湖沉默了半晌,“沐新雨……是吧?” 杨夕:“昂。” 九薇湖:“坐腿了?” 杨夕大咧咧的把自己卖了:“没,腿是我坐的!” 九薇湖盯着杨夕的胸部看了半晌,大力拍拍杨夕的肩膀:“你,很好,进内门的事我给你包了,回头我给你介绍个管事的差事。” 高胜寒整张脸都青了:“我坐的都是椅子,不然没法带人!” 九薇湖根本不听解释,两手把他椅子一转,对其他人道:“我们隔壁谈点要事儿!你们去找大长老,具体信息我已经昆仑玉牌传过去了。” 拎着高堂主就走了。 整个人散发着黑色气场。 杨夕二虎二虎的,还在那傻乐呢,拍着胸脯道:“放心吧,包在我身上!差事的事情谢谢您!” 九薇湖:“嗯,你等着吧。” 两个知情的医修:实在不知道该为谁……总之点蜡! …… 开启芥子石,放上古神怪出闸。 如此重大的事情,被搁在无色峰背后,原昆仑山遗址,现在的莽莽草原里秘密执行。说是秘密,其实昆仑内门基本都收到了通知。 一千多位剑修,严阵以待。 后面还有一百多阵修,一百多医修。 这回花绍棠和苏兰舟这两个高手学聪明了,打算好了万一情况失控,就由苏兰舟迅速开口子转移昆仑弟子。 花绍棠则负责拖住上古神怪。 其实这么大的危险,按花绍棠的意思是不该冒的。邢铭又不会挂,躺躺就好,不就三五十年的事儿么。 但苏兰舟很介意一件事:邢铭豁出小命都要上蓬莱第二海岛,到底看见了什么? “邢铭是个稳重的,你什么时候见他仗着是旱魃就在阵前拼命了?”苏兰舟如是说。 “嗯,在前头拼的一般都是白小浪。”花绍棠点头,表示这个异常是该引起重视。 最终他们定下的目标,是关进去之前,就被杨夕烤得焦糊焦糊的八歧大蛇。 薛无间这么提的意见:“本来这只上古神怪,就是比较弱一只。当时身残志坚的跟在后面追,跟其他怪离得挺远的。” 高胜寒和九薇湖“谈事儿”,是隔了三天才从屋里出来的。当时一切计划都已经定的差不多了。 花绍棠自认不是个细心的,于是揪了一群细心的比如苏兰舟,比如薛无间,比如战部的游陆,在比如还不十分值得信任的苏不笑来最后查遗补漏。 一眼看见“狐狸小姑娘”推着“小四儿”进来了。 花绍棠多看了一眼,小狐狸面色红润神清气爽,小四儿眼圈儿有点黑,一副……唔,过度的样子。 早跟他们说过了,人妖是不会和谐的! 老祖宗几千年来都视人妖为禁忌,难道是凭空想出来的?还不是不和谐所以不能长久? 花绍棠觉得自己的理解特别有道理,啧啧两声,大咧咧的问:“爽了?” 在场的从苏兰舟,到薛无间,到游陆,到苏不笑,齐刷刷一抖。 然后又带着点窥伺的心理,去看一脸肾虚样的高胜寒。 高胜寒黑着脸,一言不发。 他身后九薇湖一点头:“嗯,爽了!” 众人绝倒。 是了,高胜寒那么高冷,是绝不可能跟人讨论这个的。 但架不住他家屋里那个是妖修啊,妖修啊!花掌门分明是在跟同类进行日常问候啊!妖修的节操真是死绝了啊…… 高小四儿,你条件再差也是个有正常三观的人呐,你说你找个妖修坑自己到底图啥啊?人妖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老祖宗说了几千年呐。 两个节□□绝的妖修互相问候完,花绍棠淡淡点头:“爽了就好好干活,别老一副……不满的样子!” 九薇湖认真道:“掌门放心,弟子省得。一次吃够了三个月的!估计他短时间内也站不起来了。” 高胜寒:“……” 花绍棠想了一想:“嗯,你是想独占他么?” 九薇湖:“正是。” 花绍棠又想了一想:“狐狸真是种小家子气的动物,不过的确是好办法。” 高胜寒:“…………………………” 在众人为妖修的节操,彻底心死,无槽可吐的时候,他们没想到前方还有一个忠诚妖修在等着他们。 这世上的变化,总是超出了众人的预期。从没有一种计划,是可以被彻头彻尾执行的。即使昆仑众人再细心也不行。 芥子石的规则,是谁放下,谁收起。 这几块关上古神怪的芥子石,当年是由昆仑大长老苏兰舟放下的。杨夕他们收起来的方式,是把整块芥子石祭炼到自己的小块上。并没有真的获得使用权。 苏兰舟觉得,要先打开杨夕吃掉饕餮的那一块看看。所有大胆尝试,都需建立在谨慎总结的基础上。 “而且,古存忧的尸首不是还在里头,那是个好小子,我去北斗坐客的时候,还指点过他。就这么没了,也怪可惜了的。” 芥子石通道里的断龙闸层层升起。 几千个昆仑屏住了呼吸。 古存忧尚未见到,饕餮也还未出现。 众人却震惊的在这块封闭了三年多的断龙闸里,见到了一个活着的妖修少年。 皮包骨头的小狼妖,虚弱的抬起头来,眼中射出的困兽般凶厉的光芒。 杨夕:“天呐……” 第229章 晴天霹雳(一) 杨夕定定看着小狼妖,她以为这少年狼妖早死了。 没想到命这么硬实。 当年断龙闸一战,八歧大蛇险些冲进死狱。一部分人选择往回跑,去通知薛无间,结果全都命丧蛇口。 闻人无罪本没打算离开,想带着小狼妖在死狱里过下去。却机缘巧合关在了闸外。 三年之后,去刺杀胡山炮的死狱七十二死士,没有一个回来。 杨木头被一群凡人从闸下挖了出来,闻人和犬霄跑不出去,无奈做了奸细。唯一跑出去的夜城帝君,不知道是不是被坑惨了,三年来半点消息也没有。 杨夕莫名有点沧桑,原来还活了这么一个漏网的家伙…… 花绍棠对所有小的东西,还算是比较温和,越接近蛋的越稀罕。踩着空步走过去,揉揉那狼崽子的干枯的头毛,也不嫌臭:“哟,这小东西是怎么活下来的?” 狼妖少年对着他呲牙,眼神是色厉内荏的凶狠。 若是仔细看去,还能看见他两腿在瑟瑟的抖。他不是见惯了人的妖修,比花绍棠、九薇湖还要更接近动物的本性。 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干干净净很漂亮的男妖,是非常强大的妖修。吹口气就能弄死自己。他害怕,可是他不喜欢这个男妖。 他们都是坏的,不管是人还是妖。 总想抓他,还总打他,还想饿死他!而且真的差一点就被饿死了…… 他想咬花绍棠一口,呲了呲牙,没敢。 花绍棠扫了一眼小狼妖栖身的地方:“唷,芥子石都让你掏了个坑,你能耐啊。” 杨夕一震,她看得清清楚楚,那不是离开断龙闸的方向。 那是,古存忧所在的方向。 三年呐…… “掌门,这小狼妖,是古存忧养的。” 花绍棠回头看了一眼杨夕,又低头看了看半死不活的人型小野兽:“你还有人养呐,怎么一点人养的样子都没有。” 对着身后的昆仑弟子们摆摆手:“接着开闸吧。” 伴随着一个个法决打上去,断龙闸隆隆升起。终于露出了古存忧的尸首。 准确的说,已经没有尸首。那是盖着腐朽布片的一堆白骨。 狼妖少年忽然在花绍棠手下挣扎起来,疯了一样的想冲出去。 花绍棠按着他:“你够了啊,就你现在这点体力,没爬过先摔死了……嘿,你这崽子!” 小狼妖终于伸出利齿,在花绍棠的手背上咬了一口。趁着花绍棠松手,里倒歪斜的冲了出去。 花绍棠说的对,这小狼妖本就不是什么强弩,却已经之末了。 离古存忧还有挺远的时候,他摔了个跟头。 站不起来了。 然后他开始爬。 爬得很慢,慢得身后一干昆仑剑修们都不忍心看了。 终于爬到那堆骨头的附近,狼妖少年抓着一只大腿骨嗅了嗅,似乎是终于确定唯一肯养他的人,真的死掉了。 他露出一个茫然的表情。 半晌,才开始无声的干嚎。 他修为不够,既没有泪水,也说不出话。他就是跪在那里,仰着脖子,张大了嘴。满眼都是哀恸欲死的悲伤。 花绍棠叹了一口气。 不少剑修都在捂眼睛,那么一个如兄如父的人,很多人都曾经失去过。 杨夕想起了她的老道士。 现在她恨不得他是真的死了。 那小狼妖忽然直起身来,对着花绍棠,狠狠的磕头。一下又一下!摇摇晃晃的样子,几乎让人以为他是要把自己磕死。 然后他又原地化成了一匹灰不溜秋的小灰狼,抬起两只前爪子,对着花绍棠猛猛的摇。 释少阳是所有人里哭得最伤心的,一边哭还一边问:“他是想要安葬古存忧吗?” 杨夕摇摇头:“不像,他对古先生的尸骨,好像不怎么重视。” 花绍棠看着那条小灰狼:“想让我教你说话?” 小灰狼一顿,复又化成人型。这回是连裤子都掉了,乱七八糟的扯一扯。光着半个屁股撅在地上,死命的磕头。 砰砰的响。 花绍棠望了望古存忧的骨头们,“你的资质,是妖道才合适,不适合成人呐。要是学了几百年,还是不会说怎么办?” 小狼妖不管那么多,还是磕头,磕得头都破了。 花绍棠终于叹了口气:“也罢,总能让你学会流眼泪的。师父没了,哭都哭不出来,也太可怜了……” 狼妖少年终于抬起头来,黑黝黝的眼珠望着面前成年的大妖,咧开嘴,又开始干嚎。 然后,重重地一头磕下。 真正的妖,信任了谁,就是一生交付。好也是一辈子,坏也是一辈子。不懂得打一丁点折扣。 释少阳差点给哭成一个傻逼。 杨夕本来也想哭的,结果师兄实在太丢人,她生生给憋回去了。 大长老:哎,可愁死我了。 真正开启八歧所在的断龙闸,反而很顺利。 没有任何意外。 如薛无间所言,八歧所在的隔断,与其他神怪离得很远。八歧之前被杨夕借着大愿超渡的超级心魔,给电得体无完肤,没了一点上古神怪的威严。 这货本身又弱,还倒霉。 长条型的八歧大蛇,尽管在断龙闸落下的时候,努力盘起来,还是被砸成了两段。亏得是条神怪,这要是个普通的蛇,早就死翘翘了。 如今被昆仑剑修们拖出来,就像拖香肠似的,半点尊严也没有。 八歧:嘤嘤,心累。 花绍棠叹道:“幸好当初法相选的是龙,我差点就选了这货。可要跟着丢蛇了……” 杨夕在阴阳转生阵的阳眼,邢铭被摆在阴阳转身阵的阴眼。 所有人都已准备好,就看杨夕开始吃蛇了。 杨夕闭上眼。 一只手臂上浮影闪光,整条化成了翠绿的青藤。 眼尖的医修惊叫出来:“她胳膊是精道化出来的,她是个断臂?” 杨夕毫无所觉,青藤缠上八歧活着的那一半,绵绵密密的包裹。八歧如有所觉,刚要动弹,被花绍棠一剑钉在了地上。 小狼妖被喂了牛奶,刚刚缓过来一点力气。被这一下吓得又开始呲牙。 大长老监控着阴阳转生阵中的生气流动。 “太慢了……不得行。” 薛无间也皱眉:“杨夕在死狱下埋了三年,虽然说她分不清当时的时间。但想来不会低于一年吧。” 杨夕闭上眼睛,一束灵丝绕着青藤一起,缠上了八歧大蛇。 天罗绞杀阵——缠。 人偶术! 漆黑一片的识海中,杨夕睁开了眼睛。 “怪兽的识海,真是空荡得可怕……” 杨夕一开始就打算好了,不能按照常规的速度来吸食上古神怪。 她清楚的记得,第一次吸食怪兽,死狱里跟凡人一起干掉的那只夜魔沙蚕。 当时的速度是很快的,由人偶术开始,是那片梧桐叶主导的吸食。而不是她自己。 当自己的神识,陷入崩溃的危险时,那片叶子就会接管行动。 杨夕闭上眼,并不担心神识会出什么意外。 识殿殿主九薇湖,人偶术高手宁孤鸾,都在外面给她护法。何况八歧这个死样子,花绍棠一剑就能钉死。 对于杨夕来说,最大的障碍,反倒是上古神怪这幽闭黑暗的空间。 独自一人。 仿佛又回到了断龙闸下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却没有那纷至沓来的无边心魔,千般幻境。 杨夕抱着膝盖,在黑暗里缩了很久。 双手冰凉,牙关颤抖。 识海以外。 上千人屏住呼吸等待着结果。 这不仅仅是昆仑战部首座醒来与否的问题,更是对付上古神怪的一种新的方法。 宁孤鸾忽然跳起来,骂了一声娘:“简直胡闹!怪是没有神识的!她要怎么出来!” 苏兰舟忽道:“快了!” 果然,众人眼见着八歧的血肉像一包汁水一样,沿着青藤涌向杨夕。伴随着汩汩的声响。 阴阳转生阵中,浓郁的白气从杨夕身上溢出来,由慢至快,旋转着扑向邢首座的所在。 一炷香。 八歧几乎缩水了一圈。就剩下蛇皮和骨头架子。 花绍棠出声:“它快死了,停不停?” 九薇湖一手按在杨夕的头顶,随时准备强行把神识给拽回来。 三个医修围在邢首座身边,其中两人同时汗流浃背的抬头望向游陆。 游陆两侧鬓角皆被汗水浸湿,目不转睛的开着天赋神通,盯着邢铭体内的灵力平衡:“等一等,再等一等。” 于是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在等。 过了大约只有十几息的时间。 游陆突然一声喊:“好了!” 几乎同一时间。 昆仑几十位高阶剑修同时出剑,砍断杨夕连接在八歧身上的青藤。 九薇湖当场出手把杨夕的神识强拽回来,杨夕神识微微受伤,仰天一声惨嚎。 大长老苏兰舟切断阴阳转生阵的运行,以防邢铭体内的生气又过了头。 谭文靖这个没用的废物,带着几十个小废物同时扑向八歧,吊命的丹药不要钱似的往八歧嘴里塞。 旁人要是见了人在给怪吊命,指不定以为是疯了。 花绍棠的神经还没有放松下来。 “八歧怎样?” 谭文靖头一次办大事儿,激动的直哆嗦:“活,活着!” “杨夕怎样?” 九薇湖一手仍然按在杨夕的头顶,把人搂在怀里:“没大问题,修养十天半月就好。” 花绍棠长吁一口气,这样起码不会有糟糕结果。这才转头去问:“邢铭怎样?” “应该可以醒了。”游陆正在拔出邢铭头顶的最后一根银针,因为僵尸这东西是有无意识诈尸的可能的。是以邢首座每次昏厥,都必须扎上那么两根。 银针带着尸毒浸染的点点黑斑□□,邢铭在一瞬间就睁开了眼睛。 铁打的昆仑邢首座,睁眼就是一片清明。从昏睡到清醒,连个迷茫的过渡都没有。 游陆刚想欢呼一声,他身后的释少阳更是连欢呼的造型都摆好了。 却听邢铭睁眼的第一句话就是:“结束全部杀怪的战斗,怪是杀不死的。” 第230章 晴天霹雳(二) 邢铭睁眼的第一句话就是:“结束全部杀怪的战斗,怪是杀不死的。” 花绍棠挑着眉毛疑惑:“上古神怪弄不死,不是上次知道饕餮在死狱被宰了,就已经确定……”话音突然一顿,花绍棠难得的变了脸色:“你是说……” 苏不笑这个人精子刚好站在旁边,愣愣的就接上了下面的话:“所有的怪,都是杀不死的。” 在场的一千多个剑修,以及剩下的几百名内门非剑修,头皮都炸起来了。 那可是,所有的怪! 上古神怪不死,这事儿不少人都已或多或少的清楚。并且对他们来讲,其实不算太坏的事情。 上古神怪战力太强,杀死一只耗费的人力物力时间,直逼天文数字。可如果这东西,如果每一种从头到尾只有一只,困住它理论上是很困难,可再困难毕竟也是一次性劳作。 还有人幸灾乐祸的想:蓬莱那帮二缺,就这么任十几只上古神怪憋在死狱里,也不知道营救一下,白白送给了咱。 可如果所有的怪都是杀不死的……剑修们打了个寒颤。北部雪山,南海战场,各大秘境,漫山遍野都是怪,战场上的修士们正在不停的同它们战斗。 每时每刻都有修士或者凡人在死去,而它们却不会死? 杀不完,除不净,那仿佛无穷无尽怪潮岂不是成了一场没有终结的噩梦! 那……不杀了,和平共处行不行?大不了把南海和雪山让给它们。 别傻了,怪是要吃修士的。你愿意和平,也问问人家怪干不干! 看看那些散修,看看那些小门派的低阶弟子,遇上零星漏网的怪兽,就是鬼哭狼嚎任人宰割的下场。无色峰下附庸过来的人还少么? 要没有大门派的强大战力在前面顶着,只怕都死得绝了户了! 可大门派的强大战力,又不是你们家的看门大爷。人家肯顶在前面干,是等着把怪潮灭了,修真界恢复老秩序,他们又可以享受高高在上的地位和既得利益。 就算是有教无类的昆仑,高阶战力不停的死下去,这战争又没个结束的,你看它愿不愿意给整个修真界看大门? 看看这三年的消极抵抗,大行王朝的国土已经被鲸吞蚕食了五分之一。 三年前惨败至此,可不是蓬莱的突然袭击一下敲定的。 那是……集合了整个修仙界的力量,都已经有了顶不住的迹象啊…… 所有人都望着仍然僵硬难以起身的鬼修。 花绍棠开口,说出了众人的心声:“邢铭,你死活要上那个岛,是看见了什么?” 花绍棠是没有多少心机的,想到什么就问什么。可高胜寒却是警醒的,立刻出言提醒:“掌门,邢铭刚醒,不如先让他休息,其他事回头再问吧!” 邢铭却道:“不必了,四儿。这种消息,是必须要公之于众的。” 高胜寒张了张口,最后选择了沉默。 于是刚刚从神识受伤中缓醒过来的杨夕,就有幸听到了,这个晴天霹雳般的第一手消息。 原来,在闻人无罪向花绍棠告知,上古神怪杀不死之时,邢铭通过“珍馐锦盒”向杨夕做过确认。 回报给花绍棠的,只是饕餮的确可能是近期才死。上古神怪不死,从头至尾只有一只这个猜测,属实的可能性很大。 可他一向谨慎周密,比旁人想得更多。 是以心中仍存疑虑——蓬莱如果重新得到了上古神怪,不会不知道地下有人能够消灭它。就这么放任? 而且神怪憋在南海地下三年,战场上再也不曾被动用过。难道蓬莱就不觉得是损失? 神怪对他们来说不重要? 还是他们有更重要的事? 邢铭用心想了很久,终于发现了一个,早该察觉,却被忽略的可能。并为这个可能,脊背发寒。 他一不留神扫见了,之前准备传给杨夕,却因为画废了没传出去的饼。 “何物困住,人,地势,怪?” 那丫头是怎么答得:怪,然而很特别的怪,很大很大的怪。 邢铭一阵恍然,小丫头年纪轻,没受过许多年修仙界知识熏陶。所以在她眼中,上古神怪就是怪的一种而已。 那上古神怪杀不死,那普通怪呢?那成千上万,数之不尽,来势汹汹的怪潮。 会不会,也是杀不绝的? 如果这样,那怪潮的怎么杀都不见减弱,似乎就说得通了…… 这个猜测太可怕,邢铭没有声张,而是给战部三位在外带队争战的次席下了死命令。尽一切可能,消灭所有会飞的海怪,直到我回来为止。 海怪之中,会飞的十分稀少。 所以这个任务的难处不在凶险,而是战部弟子必须一天十二个时辰的派出斥候,打探哪里又出现了会飞的海怪,然后再扑过去剿灭。 邢铭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坚持带队赶到了蓬莱。 “一棵树,一棵大得无法想象的树。上面不停的结出透明的蛋,怪就是从里面孵出来的。树冠是飞行类的怪,中间是走兽类的怪,树根下面是地下的怪。树上长出许多腾须,腾须垂到水里,水生的怪就是从那里面孵出来的。 “我还看到一颗被围拢在树冠中央的特别大的蛋,如果没看错,里面在孵化的是凤凰。” 这样的场景描述,几乎让在场的人全部震碎了常识三观和思维。 “那怎么确定,这些怪就是我们杀死的那些?” “首座,那你怎么可能出得来?” “树上长出怪来?走兽从蛋里出来?” 邢铭昏迷的时间很长,对于他来说那震撼的场景也不过刚刚过去而已。 他镇定心神,尽量用容易理解的语言叙述:“我走之前,特意交待过战部在这段时间倾全力扑杀飞行怪。大师兄也在召集民间人手同时做这件事。而我在那个岛上,亲眼看到树冠上的飞行蛋很多,绝不是我们平时遭遇飞行怪的比例。 “而且……”邢铭顿了一顿,深黑的同仁更黑了一点:“我亲眼看见那树冠上同时生出几百个飞行怪的蛋。” “可这依然不能确定!”说着话的是苏不笑,他看起来一脸崩溃的样子:“这只能说明可能性很大而已。” 这也是不少人的心声。如果怪是杀不死的,我们还要活不要活?有这种杀不死的天敌在,我们哪里还有活路? 九薇湖则是不赞同的皱了皱眉: “邢师叔,你这太个人义气了。你就没想过,你要是出不来怎么办?” 众人同时一惊。 邢铭看了花绍棠一眼,不说话。 却听高胜寒一声冷笑:“咱们昆仑邢首座多严谨个人,哪能犯这么低阶的疏漏。战部的遗书立好了吧,万一没出来,十有*蓬莱岛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海怪杀不死基本成立,可对?” 邢铭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了。 有个朝夕相处了几百年的兄弟,有时候真不是什么好事儿。 众剑修纷纷义愤填膺:“首座你太胡来了!” 高胜寒还要更了解邢铭一些,吊着眼梢儿刺人:“你们邢首座哪有胡来的时候,这么大的事儿,他跟谁说能放心?而且遗书多快呀,不拘有没有灵力隔绝,不拘有没有距离,前脚儿死了后脚我就能收到信儿。哎我说邢首座,那遗书有我一份儿吧,别是死了都没打算让我知道。那你这身后事可算的太精了哈!” 邢铭又叹了口气,知道高胜寒这事儿得念叨他挺久。 可是他也猜的没错,蓬莱第二海岛上,果然就有跟死狱地下一样的封灵阵。而他也真的差点出不来,直接弄死自己,真的是最有效的传信方式。 高胜寒看他这样儿,头顶上几乎冒火。 一扇子就想给还是病号的邢首座扇飞出去! 不过并没有飞多远,花绍棠把邢铭捞住了。 花绍棠关心的问题,显然更加直击根本:“那棵树,能毁吗?” 邢铭绷紧了嘴唇,这才是他觉得最危机的情况:“我开到灵剑三转,那树,文斯不动。” 花绍棠和苏兰舟同时眯起眼睛,若比手段,他们未必就比邢铭他们高杆。但要说经见过的风浪,遇到过的危机。 经历了昆仑创派的他们,还真不十分把灭门之灾,灭顶之灾放在眼里。灭世,或许能让那坚硬如铁石的心弦稍稍波动一下吧。 花绍棠于是道:“大师兄,准备一下,明天我去试试。” 苏兰舟干脆利落的接了一个字:“好。” 花绍棠又转回头来对着邢铭:“抬你回来的鬼修,并没见到你狂化的样子,说你是在海上飘着被捡回来的。你到底是怎么跑到近海的?” 邢铭深黑的眼瞳漆黑,眼睑微微垂下,似乎思量了一下,复又抬起:“我不知道……但我想,我可能遇到了景中秀。” “什么?”高胜寒整个人都不淡定了,“你的意思是景中秀救了你?” 邢铭摇头:“不,我不确定,那个时候我已经昏过去了。”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头,“这里面有点东西,像是景中秀的。” 邢铭说的如此含糊,昆仑高层集体抬了抬头,有志异同的对视了几眼。 “接下来的,去掌门大殿谈吧。其他弟子,就地散开。” 杨夕也属于其他弟子,于是“被就地散开了”。就没能亲眼目睹,刚刚被自己费力救醒的邢首座,再一次被自己亲师父花掌门打屁股打到晕过去。 花绍棠亲手拎着板子:“邢小二,你还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作死都作出花样儿来了!遗书传信儿,你够有创造力的哈?” 第231章 晴天霹雳(三) 事实证明,修仙界战力巅峰的昆仑掌门花绍棠,果然是一位“言出法随”的大能。 花掌门曾经跟杨夕说过:这要是邢铭,我就得扒裤子给他挂上…… 于是在邢铭睁眼的第二天,战部留守的一千剑修就欣赏到了英明神武的邢首座,那被打得鲜血淋淋的尊贵臀部。 沐新雨可欢实了,拍着大腿跟杨夕叨叨:“哎我跟你说,邢首座的屁股还挺翘!我以前怎么都没发现呢?可惜是内部惩罚,你看不着……” 杨夕目瞪口呆的,听着沐姑娘描述她顶头上司那性感的屁股。 “不是,邢师叔毕竟是战部的脸面,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沐新雨特别自然的回答:“脸面是给外人看的呀,邢首座在战部里面,一向没有脸的。我们私下都叫他掌门的受气包。” 杨夕:“……” 而后,沐新雨又拉着杨夕来到了昆仑食堂的二层。 美好的二层,不卖土豆,发放套餐。所有外门资格的弟子,每天限领一份。 杨夕拿到资格之后,还是第一顿来吃。 两人一进门,就见到人山人海几百个内外门弟子,整齐的排在食堂里。人手一只托盘,就是没人上前取饭。 杨夕:“?” 沐新雨一脸了然,捉了旁边的外门师兄:“邢首座做的饭?” 外门师兄脸上,夹杂惶恐与期待的复杂情绪,“说是首座忙了一晚上,把食堂厨子都轰出去了。” 杨夕:“……” 沐新雨解释道:“邢首座这个人,挺喜怒不行于色的。可是人吧,总也得有点发泄压力的途径。所以邢首座想事情的时候,就跑到食堂来投喂我们。如果遇上心情好,他做饭还是很好吃的!” 杨夕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谨慎的问:“心情不好呢?” 沐新雨目光似乎陷入了什么回忆:“人间地狱。”然后偏头看杨夕:“你猜他现在心情好不好?” 杨夕觉得,不论天下大事,儿女□□,还是面子小事,邢师叔要是能有一点好心情,那就是真心大! 但杨夕还是镇定的取了一只托盘,勇敢的走上去打饭。 沐新雨惊奇的瞪眼睛:“你不用这么给面子的,我们还是去楼下吃吧,不然洗剑池的小馆子也行。” 杨夕仰头看看天,低头看看饭,又回头看看沐新雨,叹息着说:“你不懂啊,你没有感受过穷神在身后追赶的苦。不要钱的饭,就是土做的,我也给它吞下去。” 沐新雨佩服的看着杨夕,觉得自己的新朋友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窗口的菜名都很奇怪。 一锅红红的像番茄一样的东西,叫“血战蓬莱”。 一锅绿绿的不知道什么蔬菜的丁丁,叫“故人心易变”。 一大桶蛋花汤咕嘟咕嘟冒着泡泡,叫“昨夜难眠”。 然后是高高十几屉馒头,雪白雪白,冒着腾腾的热气。 居然叫“破军”。 杨夕每样都打了一份。 在几百人的围观下,镇定的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来吃饭。 她先夹了一块子“血战蓬莱”。 不是番茄,是辣椒,辣的舌头发麻的那种辣。 杨夕瞬间就被辣红了眼圈,两只异色的大眼睛水汪汪的。 围观群众其实大多数不是来吃饭的,他们是来打探一下这两天是可以跟邢首座回事,还是应该离得远一点。 “到底是有多难吃,才能一下子哭出来?” 杨夕水汪汪的看着他们, “不是难吃,是邢首座满心愤怒,我被感动了。” 沐新雨对杨夕的属性了解不足,不知道她是个自己不好过,也绝不能让别人好过的。用手指拈了一点点,挺娇俏的塞进了嘴里。 然后她也哭了。 “果然好感人……” 聪明的早就退避三舍了。 但也架不住,有那么几个真是来吃饭的穷鬼,还有些智商捉鸡的,也有同样被穷神追赶得不要不要,想来占小便宜的。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食堂二楼哭了一大片。 “蓬莱果然不是人呐……必须血战啊……” 所以说,演讲算什么? 做饭才是传达心情,鼓舞士气的真·好方法。 然后杨夕又夹了第二筷子“故人心异变”。 一口下去,五官纠结了一瞬间。不过比起上一道,程度已经可以忍受得多。 沐新雨这回不敢偿了,只是特别好奇的问:“这个又是啥味道?” 杨夕把菜咽了,深沉道:“首座心里苦哇。” 众人想想这个菜名,又想想杨夕的评价。 “听说首座这次上岛,首座正面扛上离幻天了?” “是呗,离幻天幻术一绝,给蓬莱守老窝呢。” “首座那个未婚妻……” “得了吧,要还有半点情分,首座还能碰上景中秀?“ “喔,怪不得这菜绿油油的……” “等等,你什么意思……卧槽!” “卧槽!” “卧槽!” “卧槽!”1 然后杨夕又端起那“昨夜难眠”的碗蛋花汤,心说能看出材料的,总不会是什么奇怪的味道吧? 一口下肚。 杨夕鲜些给齁死!蛋花汤而已,有必要这样浪费咸盐吗? 沐新雨:“这个是什么呀,你快说说,我们都等着呢!” 杨夕对这碗看似美妙的蛋汤十分不满,毫不留情道:“蛋都碎了,全是眼泪!” “……”沐新雨的嘴巴张成了一个o,“掌门打得不是后半个屁股么?” 杨夕忿忿的拿过“破军”馒头,赶紧往嘴里塞一口。 不错,没有什么怪味道。 只是这馒头梆硬,似乎是一边揉面一边掺干面的那种方法做的。几乎就是死面馒头。 众人纷纷觉得这个小姑娘对邢氏菜品的解读分外有趣,纷纷催促:“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杨夕琢磨了半天,眉头皱了起来:“破军无法(发)?” 沐新雨一凛,这回真的是她这么古灵精怪的性子,都跳脱不起来了,“他们说的是真的么?我那天没在,就是……就是……首座说怪是杀死一个,又能生出一个?” 杨夕点点头:“真的。” 沐新雨怅然了一下:“那前面牺牲的人,到底都是为了什么呀……”她想起了自己的师父,忽又想到,“哎呀,会不会有好多人像我这么想,然后就不肯再抵抗了呀?” 杨夕琢磨了一下。人的思维方式,总是容易从自己的耳濡目染出发。 所以杨夕摇了摇头:“只是那点小麻烦还好说,我怕凡人要闹,仙凡混居的低阶修士要倒霉。” 沐新雨一愣:“为什么?” 杨夕抬头看着她,眼里是森森的冷光:“怪兽不吃凡人,理论上凡人是可以和他们和平共处的。而且,如果把修士从某一个地方完全赶出去,怪兽根本就懒得光顾。” 沐新雨从小生长在昆仑,所见都是修士的强大。闻言一惊脱口而出:“凡人怎么可能赶走修士……”她的声音突然顿住了,她想了楚久那群凡人剑侠。在他们出现之前,昆仑战部很多人都是不相信凡人能杀死修士的。而后沐新雨忽然露出一个惊惶的神情:“南疆十六州!” 楚久和犬霄的故土,南疆十六州。 公认的修士稀少,接近于纯粹的凡人国度。 蓬莱攻下了南疆十六州,当时在那里执行任务的各大门派所有修士都死了。可是并没有听说那里发生了大规模的战乱。 沐新雨在昆仑的涉密级别不够高,并没有了解过南疆十六州如今是什么样子。但是她是不是可以假设,在那里,怪和凡人是和平共存的? 沐新雨两眼惊慌的望着杨夕,她从小不论是爹娘,还是师父,教给她的都是典型的昆仑式教育。 可活生生一个人,不可能半点自私都生不出来。 他从来关心的都是大义,如今却不得不担心起“自己”。 “凡人……会么?我是说,他们是修士的几千倍……” 杨夕已经生吞硬嚼,把“故人心易变”“昨夜无眠”和“破军”都给吃下去了。 不管是不是比盐水土豆还难吃,起码顶饿。 那盘“血战蓬莱”实在太凶残了,杨夕没敢再碰。 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杨夕说:“想那么多没用,人心岂是能猜的。走一步算一步吧,最惨不过一死。” 与此同时。 “言出法随”的花掌门,在距离昆仑山百里之外,破开虚空。果然是要亲自去“砍树”。 灵道巅峰的三转,移动能力不用说。一步迈过去,虚空的对面就是蓬莱外海。 大长老苏兰舟守着一盏两人高的镇魂灯:“别逞强。” 苏兰舟平日是个婆婆嘴,又碎又婆妈,可是大事临头却反常得十分简洁干练。抓着花绍棠的手用力一握,“师兄给你兜着。” 花绍棠一顿,他察觉到大师兄的手都是抖得。 心中不由的有些感叹,大师兄老了。 他们都老了,年轻的时候赴死不过是很轻易的一件事,热血上头,不论自己还是自己身边的人,一闭眼也就过去了。 一起年轻过的人还剩下谁呢? 共享过时光的人,似乎真的所剩无多了…… 花绍棠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一步,迈进了虚空裂缝。 第232章 晴天霹雳(四) 花绍棠这个级别的大能,从昆仑到蓬莱,也就是一步的事情。 从蓬莱回昆仑,也不会比一步更长。 可这一步,花绍棠却迈了半个月都没迈回来。 玉牌灵力屏蔽。 通讯镜联系不上。 连独有的掌门魂印都失了所踪。 唯有一盏明明灭灭的魂灯,能证明他至少没事。 “大长老,大长老,掌门可摊上大事儿了!”战部的楞头青冲进来就是一声大吼。 苏兰舟守着镇魂灯,心中一紧。 仰起头,看着飘摇不定的灯火,尽量克制的道:“说具体。” 愣头青道:“掌门和蓬莱合道期修士在外海干起来了,南海海啸掀起来三十多丈高!” 苏兰舟眉毛胡子同时立起来了:“啥?” 愣头青喜滋滋的:“咱掌门真是,干就一个字儿。据说蓬莱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没有全部回援,但也回去了有二三十个合道。咱掌门一个人儿揍得他们满天满地的乱窜,外海都快打成一锅汤了!” 苏兰舟一鞋底子抽过去,照脸连乎十八下:“你个蠢货!吓死我了!回去让邢铭教教你怎么说人话!” 江怀船:“……” 那是我的须子呢(t_t) 其实苏兰舟冤枉那报信的小弟子了。 花掌门这次是真的摊上大事儿了,三十多丈高的海啸席卷了整个南海,淹死凡人修士以万计。 经历过夔牛袭山的少数昆仑弟子,这时才发现掌门人当初那一剑震死几百人的威力,真的是很收敛。 到了别人的地盘上,几百年没敢正经显过身手的老妖,可终于是撒开欢儿了。 也不知道外海被折腾成了什么样子,就知道无数水中生活的海怪游鱼,成批成批的从水下翻着白儿冒上来。 海面的鱼尸一条摞一条,飘了有差不多半尺厚。 近海经验丰富的老渔民,舀出海水来一尝:“海变热了。” 热得不多,至少普通人是完全感觉不到的。 可是海有多么大?能让所有海水都升温?那离得近的,该是多么大的灾难? 灾难,很快蔓延到了内陆。 火山爆发,不是一座,而是连续十几座。 连沉寂多年的死火山,也突然爆发起来,殃及生灵无数。 喷溅的火山灰,密布天空。从最高的空中俯望,拥有远观能力的修士可见十几片厚重不散的灰云。 “不能这样打啊,这世界禁不住修士的折腾……”邢铭坐镇战部替“玩儿飞了”的师父背锅,连收上百封各大势力的信函。 核心内容几个字:把你家那条蛇拎回来,他特么比怪还祸害呢! 具体用词:或洋洋洒洒,或暴跳如雷,带脏字不带脏字儿的,诅咒昆仑剑修上数十八代祖宗中的全部女性,并且诅咒他们以后再也没有与女性亲密接触的机会——活该你们一家子光棍! 可是合道期的战力就是有这么逆天的。 花绍棠作为昆仑屠神的储备战力,修仙界第一大妖,第一剑修,四大派中山大王的掌门人,更是逆天*n。 他铁了心要开战,还是真的无人能拦。 力量稍弱一点去了就是个死。 大陆修真界有数的能跑会颠儿的大能——离幻天那个三年前睡死了,仙灵宫一个叛了一个找不着,昆仑苏兰舟不敢离昆仑太远生怕蓬莱惹急了再给昆仑来个点杀。 经世门打定了主意装死。 魔天坑两个,静默森林一个,都是避世不出的存在。 合道以下,再无人能在花绍棠战力全开之时,撑住一回合不死。 邢首座和高堂主,不日发表了公开联合声明: 代表个人,对近期修仙界发生的一系列灾难,深感遗憾。(此处应有默哀) 代表昆仑,对掌门花绍棠一系列丧心病狂的娱乐方式,表示强烈谴责。(此处应有挥拳) 修仙界各派势力:昆仑的,你们还能要点脸么? 花绍棠在蓬莱外海开心玩耍的期间,邢首座也没闲着。 他在昆仑内部进行了一次大清洗。 之前杨夕从练气期刷到金丹的事件闹得太大,在《昆仑邸报》屠版多日。邢铭一回来就听说了事情的始末。 然后,他撸了严诺一。 出乎了昆仑所有围观群众的意料,事件中心的马烈马次席,只是被送到刑堂挨了顿胖揍,从带新人的职务撵回了带队出战的职务。 干了三年的战部第一次次席严诺一,几乎称得上战部的副首座、书记官,直接被撸掉了次席职务,一撸到底,连有话语权的三席都没保住。降为了与董阿喵同级的四席。毕竟四席是只要能打就行,没有带队的资格。 邢首座在战部人事上,一向奉行的是你行你试试,你不行腾地方的残酷主义。对此只给了三个字的解释:“不合适。” 而原本的刺杀班次席张子才被提升顶替了严诺一,成为了邢首座的职业跟班。原本的医修班次席游陆,被调过来督训新丁。 张子才的能力,威望,甚至人缘都是有目共睹的。在最初战部剑修都不看好凡人剑侠的刺杀方案时,他是除邢首座之外唯一独具慧眼的坚定支持者,并且提出了创造性的联合方案。至于邢首座,下面人的提议他从来都是:试试看,行就干。典型的放养政策。 之所以之前提的不是张子才,一来他资历不如严诺一悠久,二来则是刺杀班工种特殊。除他之外无人能带。 另外一位被提拔的医修班游陆,也属于应该死呆在医疗班的技术性人才。可是没办法,缺人,这个万事不操心的医修成了唯一的可能人选。 如此一来,战部次席空余了两位。 刺杀班,医疗班,两个重要而特殊的部门缺了次席。邢首座再对无色峰下所有修士,公开发了一个“诚征英才”: 不限境界,不限资历,不限道统,不限是不是昆仑。能带队刺杀就来,能带五十个医修在战场上吊住一千人性命就来。 公示一出来。 杨小驴子先喜大普奔了。 刺杀,我能行啊。不限境界,我有戏啊! 高高兴兴的冲进了战部去应聘,一头撞在了邢首座的手心里。 邢首座笑得可温柔了:“昆仑赌坊,是被你赢破产了的?” 杨夕保持着喜大普奔冲进来的动作,眨了眨眼睛。二话没说,掉头以更快的速度往外跑。 她不是怕了邢铭,她是怕邢铭让她赔钱! 奶奶个腿儿的,头可断,血可流,要钱绝对不能有! 可邢铭这厮不要脸,缩地成寸,两步迈过去亲自抓人。给小姑娘夹在胳膊底下,一手揪住草叶子防止逃跑:“你赢钱的时候不是挺能耐的?跑什么?” 杨夕木着脸:“我想起来还是比较喜欢刑堂,决定再等等看。” 邢铭一挑眉,有点不乐意听。 “刑堂哪儿好?小四儿跟个土皇帝似的,你这丫头是欠骂,还是欠板子?” 杨夕这回就有点较真了,小脖子一颈:“起码刑堂从来不欺负女修士。你这战部,所有男人都像让女人甩过似的!怨夫集中营。” 跟沐新雨处久了,杨夕的说话风格,也开始向一个奇怪的方向跑偏起来。 杨夕真不是故意的。 但是邢首座被“让女人甩过”五个字,一刀戳中了胸口。 首座心里苦哇。 但是男子汉大丈夫,这战部首座的架子得端呐。 打肿脸冒充一个心大的胖子,邢首座咬着后槽牙,公报私仇用力薅一把杨夕的叶子:“战部,一直是物竞天择。如果自己弱,被欺负也是该。能忍就留下,能干就试试,不行就滚蛋。战部首座不是保姆,没那个义务天天爱抚受不了竞争的小兔子。” 杨夕一边和邢铭抢夺头上的叶子,一边瞪眼睛:“女修士不比男修士弱。虽然女修士臭美了点,怕死了点,矫情了点,可是……”她终于把叶子从邢铭的魔爪下拽出来了,“可不还有我这样的吗?” 邢铭甩甩手指头,似笑非笑的问:“是你说女修士遭欺负的,我的理解,弱者才会遭欺负,难道不对?” 杨夕盯着那个欠揍的笑容,觉得特别来气。 “战部剑修四千多,加起来不到一百个女修。这种状态完全不是因为个体差别,而是天长日久的放纵,导致的数量差别。这些女修也是考进来的,难道录取她们的考官是被土豆糊了眼睛么?” 邢铭放开她,让这个小个子丫头两脚落在地面上。然后仗着身高,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杨夕,这就是你们的弱。战场上对敌,难道你的对手还会给你数清了同等的人数,摆明车马一对一么?这是不是太甜了点。” 邢铭长臂一伸,指了指战部操场上,旁人看不见,杨夕却看得清清楚楚的几十个七零八碎的鬼,曼声一笑: “告诉你一声,好叫你服气。我到昆仑之前,整个昆仑山上就没有鬼修。除了你师父,其他同门躲我活像在躲瘟疫。我花了六百年时间来改变这个状况,现在的昆仑是整个修真界鬼修最多的门派。” 如果换了旁的什么人,或许会反驳:那战部又不是战场,同门难道是敌人? 又或许会说,你可是掌门带回来的,背靠大树有支持呢! 可杨夕不是旁人,杨小驴子对于“弱势者想赢就得比别人付出更多心写”这种霸王条款,还真吃得下。 杨夕小时候那个倔头倔脑的模样又冒出来了:“我也能行。” 邢铭漫不经心的笑笑:“我还是那句话:你行,你试试。” 杨夕低头琢磨半天,头顶上那根叶子正对着邢铭的眼睛。邢铭手痒,背在身后搓了好几下。 杨夕抬起头来,圆圆的大眼睛里是勃勃的生气,但是她很稳:“你会让我当刺杀班的次席么?” 邢铭摇头,笑道:“你不行,差得远。刺杀,或许可以。次席?你还不如严诺一会带人。” 杨夕又想了想:“我答应给昆仑带回一千个人,我做到了。” 邢铭伸出一根手指头,到底没忍住点点杨夕的叶子:“是,这是你的能耐,我很欣赏。死狱那帮孙子一般人也真镇不住。但是,战部不是死狱的囚犯,我需要的是一个空降次席,立刻就能展开行动并且不引起矛盾的次席。” 杨夕点点头,她做不到。 他有自知之明,大多数时候她就是个行走的刺儿头,恰恰是走到哪儿,就跟人干到哪儿的款。 得到答案,杨夕转身就走。干脆利落,没有半点迟疑或不忿。 反而让邢铭愣了一下,他以为这个倔姑娘,起码要再跟他理论半天,至少要垂死挣扎一会儿的。 邢铭一笑,有点意思,很不一样。 待杨夕走到门口,忽然又回过头来,挺认真地问了一句:“邢师叔,抛开所有的规矩道理不谈,你自己是不是也认为女修士比男修士弱?” 邢铭一点马虎没打,干干脆脆应了一个:“是。” “为什么?”杨夕已经有点摸到邢铭的思维方式了,事实说话,用结论倒过来推判断,“因为昆仑从未有过一个女掌门?” 邢铭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眯了眼,目光显得有点寒凉:“感情用事,斤斤计较,自我过度。大多数女修,软弱的并不是实力,而是性格。” 杨夕心道:我就知道你跟马烈那种东西是一伙儿的。 又仔细琢磨了一下,因为邢铭的三个词组用的有点深,她虽然明白,却不很能确定自己有没有这些弱点。 不过就算有,我也是最强的,嗯,没错! 于是特别心宽的抬腿儿出门了。 邢铭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杨夕,景中秀有没有跟你提过一本书,叫《*丝是怎样炼成的》?” 邢铭这已是有点病急乱投医了。 抓着苏不笑,用通讯镜联络方沉鱼、殷颂,已经研究了好些日子。可是几个各有所长的,出了名“聪明人”,半点头绪也没研究出来。修为最弱的苏不笑,不眠不休的已经快要抗不住,据说心魔里都是“天书”了。 所以邢铭本着万一踩到狗屎的侥幸,决定问问每一个跟景中秀关系亲密的人。 “没有。” 邢铭只有一点点失望,毕竟,对这么撞狗屎的事儿没有很多期待。 “可这不是一本书么?”杨夕皱了皱眉毛:“书为什么不把他印出来呢?” 看邢铭没什么反应,杨夕觉得自己可能问了很白痴的问题,于是也没当回事,摇头晃脑的走了。 事实上,邢铭不是没反应,他是反应过度了。 杨夕走出去都有了一炷香的时间,邢铭才从痴呆中反应过来:“这么简单……” 第233章 历史的拐点(一) 杨夕人离开战部了,心可是没离开的。见天儿琢磨着,怎么能“花六百年时间,把昆仑掰成女剑修最多的门派”。 这段期间,邢首座亦有几次大动作。 第一件,是邢首座用一种极神奇的方式,又把昆仑赌坊给盘活了。 他把赌坊未来的分成,抵押给昆仑食堂。得到一大笔资金支持,开发了一个新的赌博项目——斗鬼。 是的,跟斗鸡,斗狗什么的差不多。 只不过是寻常难觅踪影的鬼修互掐。 跟比斗台的承办方,昆仑悟殿联合开发了一个新项目。另起一座十层高台,用于鬼修的比斗。 此前比斗台上是没有低境界鬼修的,“看不见”这个金手指太大,对寻常低阶弟子不公平。鬼修们自己也不乐意,咱们是来打架的,不是来打沙包的好么? 沙包站在那里让打,一点也不好玩好么? 此次悟殿新出的“斗鬼擂”,自带显形阵法,是一种类似于神识扫描的存在。包括遁术在内的一切隐蔽手段,基本都失了效果——据说大长老苏兰舟参了一股。 这擂台与比斗台的另一个差别,是它卖票。 鬼修是一种稀少的种族,自地府消亡之后,鬼修几乎被灭了种。而且鬼修大多性子古怪,形象也十分堪忧,基本是很离群索居的。所以昆仑这么一个剑修门派,才矬子里拔出个大个儿,居能成为鬼修第一聚落。 杨夕被沐新雨这个富裕户拉着,也万分肉痛的,买票去看了一场比赛。 她觉得没有半点意思。 沐新雨却看得惊呼连连:“咦咦!那个鬼修,一边打一边掉肠子,真的不会死么?它哪来那么多肠子?” 杨夕面无表情:“他已经死过了。” 沐新雨:“啊啊,你看那个鬼,他的头是捧在手上的,为什么他可以骑马?” 杨夕看了一眼手上的花名单:“人家诨号不就叫无头骑士么,说是死的时候是骑着马的,变成鬼之后就下不来了。话说,他平时怎么上茅厕?哎,鬼修需要上茅厕么?“ 沐新雨认真想了想:“上的,我见过邢师叔上厕所。” 杨夕顿时惊恐的看着她:“你见过……” 沐新雨已经又发现了新世界,惊喜的指着擂台:“哎呀哎呀,你看那个,他的舌头甩出来居然可以绕场三周!” 杨夕看一眼花名单:“哦,舌尖儿上的无常,说是吊死鬼,吊的地方不好,几十年才被人收尸。” 沐新雨转过脸来,认真的看着她:“杨夕,有没有人说过你的性格特别无趣。” 会吗?我觉得我爱好还挺多的啊,比如打架,比如修炼,比如攒钱,比如吃饭。 杨夕仔细思索了半天,“没有哎,他们都说自从认识了我,人生从此变得了无生趣了。” 沐新雨:“……” 他们到底是遭遇了什么,以及,我现在绝交还来得及么? 因为杨夕这个死抠儿,宁死不买全天票。只肯买最便宜的,只能同时看四场的票。 于是她们没看多久,沐新雨就一步三回头的被杨夕扯出来了。 在门口,见到了有人在“送书”。这便是邢首座的第二个大动作。 “王爷才是真绝色的最新力作,《*丝修真日记》的前传,《*丝是怎样炼成的》五颗一品灵石一本,借阅免费!” 杨夕立刻被“免费”两个字吸引住了,随后才反应过来:“邢师叔还真把这本书给印了?” 其实杨夕知道的时间已经相当晚了。 这本书已经被印出来多日,并且全修真界所有书坊同步发售。 各大门派纷纷对昆仑这种,掌门还在外海做天下众生的祸害,门派还有心情印话本的心大行为,表示了强烈的抗议! 抗议完了,纷纷回头买书。 哎呦,王爷的文写的可爽了,断更三年原来是憋大招啦! 杨夕是隐约知道内情的,这本景小王爷著的书,大约就是邢铭当时说的“脑袋里有点东西”。 于是也“借阅”了一本,通宵读完,第二天还回去。 遗憾的发现,这真的就是一本故事书。 并且幻想和特殊设定极多,显得十分晦涩。 可是杨夕在这本书里,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故事内容发生在一个类似南疆十六州的,基本由凡人构成的国度,国名是虚构的,叫作俄罗斯。 主人公张二狗,出生在一个马车夫家庭,早年丧父,凭母亲替人洗衣做饭维持生计。他因痛恨修士平时瞧不起他,往修士家的年夜饭上撒烟灰而被驱逐出了修士书院。 对于一个有灵根的凡人子嗣,这是极其不明智的,几乎毁了他的一生。 十二岁时,母亲把他送到驿站厨房当杂役,在那儿他受尽了□□,所以他憎恨那些欺压穷苦凡人的店老板,厌恶那些花天酒地的有钱人。 “十月暴动”爆发后,全国人民在凡人剑侠们的带领下,一度赶走了修士。可是剑侠们的数量有限,二狗的家乡小镇也经历了内战的岁月。“红军”解放了张家镇,但很快就撤走了。只留下老厨师“朱大昌”在镇上做地下工作。 朱大昌很友好,教二狗学会了体术和剑术,还培养了二狗永不放弃的坚强。二狗在后来的人生中,曾经入狱,又上过战场,受到的伤痛因为抵制修士而始终没有得到彻底的治疗。 可是他从来也没有放弃过,没有军队,他就做地下工作,军队出征他就跟着上战场。受伤不能上火线,于是到后方支援建设。后来伤病到了基本的挖土盖房都做不到,他又在医馆中开始写话本,鼓励年轻的,没有灵根的凡人。他并不是一个很有学识的人,他一点一点的学习文法,用一生的经历鼓舞了无数年轻的凡人“不论我们的出身如何,只要坚强不息的战斗,我们的灵魂就平等的伟大。” 双眼失明,只能卧床,他用一只框子框起来书写。书稿完成时,他的生理状态几乎是一个废人。 二狗的一生,爱过三个姑娘。 第一位,是一位美好若仙子的修士姑娘,修士姑娘也爱着二狗,但他们最终因为志向不合,她最终嫁给了另一位修士。 第二位,是一位同样为反抗修士事业做贡献的凡人女战士,坚强勇敢而高尚。但是当时脑抽的二狗,认为自己要像《牛氓》一样,把全部的人生包括小弟弟,都奉献给反抗修士的事业。他错过了跟凡人女战士相爱的机会。 第三位,是一位年轻的尚未踏上反抗道路的凡人姑娘,她崇拜敬仰二狗的坚强,二狗感动于她的温柔,并且帮助她成长。她成为了二狗的妻子。 是一位坚强到不可思议的战士,屡次靠着顽强战胜死神。从未因自己的出身,而接受被人赋予的卑贱。并且,也想让同样出身的人,也能够不卑贱。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每个人来说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当他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平等而斗争。人应当赶紧的充分的生活,因为意外的疾病和悲惨的事故随时都可能结束他的生命。” 杨夕从来没有想过,景中秀竟然是自己的知己。 她震惊于出身高贵,作风残废的景小王爷,可以写出这样动人的一个故事。张二狗的每一点不甘,每一分愿望,那支撑他不停超越自我的信念,通通与不甘卑贱的杨小驴子重合。 “不过我比张二狗聪明,我才不会喜欢冬妮娅,是我的话,我会跟丽达在一起。”杨夕痴迷此书,整天逼逼叨叨。 好闺蜜沐新雨无论如何都不能从这本晦涩难懂的“作死者是怎样炼成的”里面找到共鸣。 杨夕抓不到景小王爷来阐述理想与志愿,憋得没有办法,屁颠屁颠跑去昆仑食堂膜拜“朱大昌”。 然后发现,被景小王爷借了名的朱大昌,已经被人参观得寸步难行了。 “俺是叫朱大昌,但是俺不会体术,也不会剑术,俺家世世代代都是厨子……” 杨夕奇妙的发现,参观人群大多是些来自散修、凡人世界的,他们中的大多,年纪轻、资质差却从来不肯放弃自己。 他们成立了“*丝是怎样炼成的读书会”,杨夕因为之前从练气打到金丹,被公认为最具“二狗精神”的“女*丝”,荣幸的当选为会长。 杨会长天天跑着“掌事殿”,强烈要求把这个读书会登记为昆仑的官方组织。 被“有关部门”以不事生产,并没有给昆仑做出贡献为由,依次驳回。 杨会长继“如何让昆仑成为女剑修最多的门派”之后,又多了一个新的人生目标,“如何让一个读书会能够赚钱”。 这本书在民间的声望,也跟在昆仑的反响差不多。 晦涩难懂,设定过新。加上写的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反修士题材,被主流修真界排斥。 而凡人产生了空前的销量,因为昆仑在各处都是用的“借阅”模式。是以不少小康家庭,抵押家产来借书,看完之后恋恋不舍的还回来。 如此巨大的动静,在找来了无数“昆仑黑”“昆仑心大论”之后,终于引出了景中秀想引的人。 《*丝是怎样炼成的》正式发售的第三十天,昆仑掌门花绍棠在蓬莱外海“撒欢儿奔跑”的第四十五天。 多宝阁主百里欢歌,携手下两大“明星”,云中子和尹逐梦,驾临昆仑无色峰。 无色峰下,人头攒动。 沐新雨在被好闺蜜抛弃,蔫耷耷了无数天之后,终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激情, “啊啊啊,云中子啊,是那个云中子啊!我在留影球里默默看了他好多年,居然被我盼到活的了啊!” 沐新雨并不是一个人。 但凡看过多宝阁广告的昆仑弟子,或依附昆仑的修士,闻风而动。 狂涌到无色峰下,把洗剑池传送阵,一直到无色峰脚下的那条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鲜花,哭喊。 “求娶!” “求嫁!” “求签名!” 他们这时候只怕是连在外海玩耍的掌门人都忘了…… 所谓数典忘祖,不过如是。 第234章 历史的拐点(二) 百里阁主驾临昆仑山的时候,杨夕刚好不在。 她被识殿殿主九薇湖带去了洗剑池。 不是那座叫“洗剑池”的修者之城,而是真正的那一潭池水。幽深如一眼不见底的黑洞,池水泛着一丝一缕的淡红。 杨夕背着手,站在洗剑池旁,对眼前的状况有点懵。 “九殿主,不是说有内门的差事介绍给我?怎么来看水?” 九薇湖平时都是一身墨色长裙,庄重里压不住天生的妖娆。今日却穿了一身昆仑弟子常服。麻衣短打,与身旁的杨夕相应。 “管事的差事,如今昆仑剩着的就这一个。断断续续的,一直难招人。” 杨夕两条眉毛忽悠忽悠的往中间凑,拧成一簇:“看池塘?汲水?还是养鱼?” 九薇湖摇头笑笑:“不,是守墓。” 杨夕整个嘴巴张成了一个o,只听九薇湖说:“洗剑池下,是昆仑的剑冢。” 杨夕只觉得肩膀被人一提,猛然投入了水中。冰凉的池水没过头顶。阳光在头顶很快便不见了。 再一睁眼,已经落在了一片开阔的山岗上。 “咳咳咳……”九薇湖的手段一向粗暴,杨夕呛了水:“这里是……” 抬起头,看见一片寸草不生的山岗。 落日的余晖泼洒在山岗上,岩石的缝隙里插满了完整或折断的刀枪剑戟。冰冷的钢铁上映着糙砺的岩石,在昏黄的光线下如一片硝烟弥漫的古战场。 杨夕望着这般景象,怔怔失神:“天呐……” 时而仿佛有锋利的剑气刮过皮肤,激起一片竖起的汗毛。依稀又似乎能听到逝去的英魂,在血火里冲杀的呐喊。 剑修已经离去,徒留一把把未老得宝剑静静躺在墓地里,静守时光的变迁。流转的风声里,似乎夹杂着昔日神兵的呜咽。 一个全身麻衣的老者,穿过一地剑森,走下糙砺的岩石台阶。 沟壑纵横的面孔,带上一点恰到好处的谦卑:“这就是,我的继承人吗?“ 九薇湖的态度,谨慎而尊敬,难得温婉的点了点头:“焦师弟。” 杨夕看着九薇湖年轻妖娆的面孔,又看看老者风霜密布的面孔。被一声“师弟”塞住了气管,呼吸都不畅起来,心里边儿堵得难受。 沧桑的老者仔细看了看杨夕,露出一个风度很好的笑容。 “跟我来吧。” 杨夕被九薇湖推了一把,才知道该跟上的是自己。九薇湖走上去,落后那焦姓老者半步,一边走一边介绍:“杨夕是白断刃的弟子,五代昆仑的守墓人。她年纪是小了点,可毕竟也是拿了核心弟子资格的,如今入了精修道,神识非常强横……” 即使心大,杨夕也感觉到了,九薇湖对这位“焦师弟”谨慎得有点过分。 “焦师弟”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九薇湖。苍老的面容上,有一双年轻而温润的眼睛:“师姐,你不用这样子的。高胜寒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他似乎不肯对那个男人用敬称,高胜寒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九薇湖瞬间熄了声,又默然前行了半晌,终于挺木楞的出声:“对不起。” 焦师弟笑笑,面上皱纹层层堆叠到眼角唇边,“师姐啊,真想问问你,高胜寒到底哪里比我好啊?脾气又臭又硬,个性残酷讲话粗俗,又不怎么喜欢你。又是个……嗯,治不好的瘸子。”眼角瞥了九薇湖一眼,轻轻道:“那个,也影响的吧……” 一向脸皮厚如城墙,当着众人的面可以跟花绍棠讨论“爽不爽”问题的九薇湖,竟然噌的一下红了脸。 “对……对不起。” 杨夕懵逼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位“焦师弟”口中的“那个”是指什么。然后她就迎风凌乱了。 不是她单纯,实在是这老男人说的太自然,那温柔缱绻的样子,就像真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句关心。那种相熟多年的人,才说的出来的,旁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贴心关怀。 “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明明是我们相处得最久,那时候,他只是个不相关的人……”他始终风度很好的慢慢走,浅浅微笑。温润的眼睛望着山顶,让人听不出是在抱怨,还是在怀念。 “他真的很讨厌呐……” 九薇湖低低的回应:“真的很对不起。” 老男人叹息了一声:“师姐老是道歉,我都不敢诉衷肠了啊。说到底,师姐并没有义务,为我的喜欢负责吧?是你一直担待着,听我烦扰你的吧。” 九薇湖忽然就崩溃了,一只手掌捂住脸: “可你勘不破的心魔,是我啊……” 反是那被心魔所困,寿元将尽之人,克制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你也不想的。” 静了一会儿,又轻声开口:“我也不想的。” 杨夕听了半天,终于理清了眼前两人对不上的纠结。对于无色仙子来说,焦师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甚至可能你曾给我梳过毛,我曾给你洗过澡的关系。可是被梳毛的小狐狸长大了,她依然把他当作师弟。 他的心情却变了。他开始把倾城倾国的狐狸师姐当作女人。 师弟因为得不到的情缠,陷入心魔,卡在金丹,不能突破,从此折了仙途。 可是她那么真实,他那么通透。 谁也不能故作迷糊的将就。 杨夕恍惚间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九薇湖作为一个狐狸,作为一个妖修,美艳妖娆颠倒众生,却总想把自己的撩人藏起来。 焦师弟是唯一的一个么?昆仑山上,九薇湖的迷人出类拔萃,差不多是所有少年的初恋女神。虽然那些人,大多数只是在玩玩闹闹,可其中有没有两个认真的? 邢铭说过:“九薇湖,是个想当人的狐妖。” 或许为了更多人着想,掌门那样毫不上心的掉节操才是对的? 掌门没那么温柔。 但他的不走心,或许反而让人能够真正死心。 杨夕看着九薇湖,忽然明白,如果像眼前这只狐妖一样简单良善,魅力于她,真的会成为一个良心的负担。 不怪有人,说情是劫。 寂静的山岗上,并排插着七柄神兵宝器。 那古朴的形制,穿越了时光经年,沧桑到荒芜。不知铸造宝剑的人,曾经在锻炉中投入了什么样的天材地宝,那逼人的灵光,几乎刺痛了杨夕的离火眸。 腰间“夜行”一声欢鸣,喜悦的情绪传递过来,又传递出去,嗡嗡着闹腾不休。 却没有任何回应。 杨夕听到,整座山岗,只有夜行一把剑的声响。 朔风吹过,夜行递过来一丝迷茫。 “那些剑是死的。”低沉苍老的男声在耳边想起,“昆仑剑冢里,是安放亡者剑的地方。” 杨夕迷茫的问:“什么是亡者剑?” “就是死去剑修的本命灵剑。不是一件武器,而是剑修身体的一部分,我们的另一只手臂。剑修死了,本命灵剑就是墓碑,没有独活。”焦管事拍了拍杨夕的肩膀:“我叫焦则,看守昆仑剑冢两百年。如今时日无多了,希望你能快点学起来。” 杨夕回过头去看焦则,皱纹密布的一张脸上,并没什么将要离世的忧伤。这才发觉,无色仙子九薇湖并没有跟上山顶。 “学什么?打扫墓地或者擦剑的话,我都会的。” 焦则摇摇头,还是温柔微笑好风度,可是那样一张苍老的脸,怎样都不可能英俊。 “剑冢是一个小秘境,你要学会用芥子石炼化它,能够收起放下,放外人进出。” 杨夕惊愕了:“芥子石连秘境都能装?进出的人是为了扫墓吗?为什么不在更方便扫墓的地方设剑冢?” “不仅仅是扫墓,剑冢里有几十万剑修精英留下的本命灵剑,新弟子成剑找不到合适的方法,总可以来此参详,找找借鉴。”焦则留恋的看了看漫山遍野的亡者剑:“也常有师父,带了不听话的弟子来听故事。” 焦则抬手指点着山岗最高处的七柄神兵:“那是创派的昆仑七杰的剑。”又指了指依次往下,仿佛从山石里生生穿刺出来的的峥嵘兵器:“这是昆仑的历史。” 杨夕愣了愣,六代昆仑的山河博览上,从未清楚的讲述过自己的历史。她隐隐的知道,那段逆势而为的过去,杀孽深重,并不十分光彩。 “创派的七杰,都死了?” 焦则笑着摇摇头,“并不是,原本是八杰。” 有一个飞升了,而人们惯于把去到上界的人,与本届区分开来。 “至于芥子石,”焦则呵呵一笑:“昆仑习惯随时卷包跑嘛。” 焦则又带着杨夕,到一个角落里,偷偷观看了一位正要尝试灵剑二转的剑修,对铸剑方法的参悟。 巧合的是,马烈。 马烈盘膝坐在地上,额头贴在一柄阔剑的剑刃上,神色虔诚。 “那是他师父的剑。”焦则说。 杨夕条件反射的仰起头来,听到焦则并不避讳的继续:“他师父与我一样,只是,不是师姐。” 杨夕跟在焦则身后,回到了最初的剑冢入口。 “今天就这样吧,以后每天两个时辰,记得来。” 杨夕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差事听着一点都不难,为什么会招不到人呢?” 焦则沉默了一瞬,淡淡的笑:“去吧,以后你慢慢就知道了。到时候你自己决定要不要做。” 杨夕跟着九薇湖,穿越洗剑池的潭水,回到了地面。 此行得到两个收获: 一,她杨夕这辈子就是个守墓的命。 二,高胜寒是她所知道的,唯一断了本命灵剑的前剑修。按照“本命灵剑是剑修的另一只手臂”,高堂主不但瘸,还断手…… 杨夕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悄声问九薇湖:“为什么不是焦管事呢?你们一起长大……” “我不知道……”九薇湖的脸上现出一丝迷茫,这与她平日的泼辣果敢,十分的不同。 许久之后,她轻声道:“大约是,站在他身边,我就不像我自己了……” 一路无话,回到无色峰下。 杨夕迎面看见一个白衣人影,被漫山遍野的昆仑修士追得从无色峰上夺路而下。其形狼狈,活似过街的耗子。 杨夕定睛一看,不认识,不是昆仑的。脑袋里面“叮——”的一声,贼人? 当场不管三七二十一,放出天罗绞杀阵,一个“缚字诀”缠成蚕茧。“哐当——”一声砸在路边的大石上。 并且踩着昏死的贼人,对后面追赶的人群喊道:“师哥师姐不用担心,我已经抓住他了!” 人群寂静了一瞬间。 杨夕:“?” 忽然爆发出无数女修的尖叫: “啊——云中子啊!” “被她给敲晕了,她要干什么啊!!!” “怎么办,我小云云不会毁容吧?” 杨夕挠着脑袋:云中子,这名字咋听着这么耳熟呢? 第235章 历史的拐点(四) 杨夕这个犊子把云中子给捶了,暴捶。 起因是那些追着云中子从山上跑下来的修士,一见居然有个土妞居然敢脚踩他们最爱的小云云? 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要群殴。 我去!好心抓贼还要挨揍? 那杨夕这驴货能忍? 绝对不能啊! 可是杨小驴子纵然能打抗揍,但再猛的活驴也架不住一群疯羊阿! 眼看着见义勇为杨小驴就要挨削,她特别机智的,当机立断的,釜底抽薪的,一把拎起云中子:“谁再往前一步我可揍他了啊!” 人群齐刷刷止住了脚步。 哎呦,从没见过这么好使的人质!⊙_⊙ 杨夕惊讶的上下打量这个云中子,一身狼狈看不出半点俊俏风流,尤其现在脸上还顶了一个“驴牌”鞋印。 杨夕看了看面前,或者虎视眈眈,或者泫然欲泣的师兄师姐们。 挠了挠脑门儿上的逆旋儿,这可不好办,自己只要一放手,立刻就是个被人踩成驴肉饼饼的下场。 杨夕一点都不想变成饼饼,并且对这个奇怪的外来户,把师兄师姐们都给变得不正常了。深表气愤! 一定是用了什么邪术! 怎么办呢? 熊孩子自有熊孩子的主意,杨夕拎着云中子,踩着空步几下飞跃。 “哦——” 在人群的一阵惊呼当中,冲进了斗鬼擂的赛场。 从天而降落在两位正在比赛中的两名鬼修中间。 “什么人?” “嘿,他们恶意干扰比赛!” “这场赌局可不能算啊!” 相关的工作人员马上出来平息众怒,几个人高马大的刑堂从空中落下来,黑衣面具,凶神恶煞,意在维护公平公正的“赌博秩序”。 杨夕束手就擒。 于是,作为“共犯”,杨夕和云中子得到了被关在同一间“画地为牢”的命运。 待云中子的粉丝们,急吼吼的赶到,只见到杨小驴子抓着绿色的光柱栏杆,阴险的笑。 杨夕就这么当着一群粉丝的面,活活的把云中子给暴揍了。 一边儿打还一边儿琢磨,这小子都晕过去了,怎么他那邪术还不失效? 这些师哥师姐看起来还是怪不正常的…… 云中子那遍布昆仑的粉丝,喧嚣呐喊之声几乎突破了天际! 那拳脚搭在“小云云”身上,简直比打在他们自己身上还疼,不少师姐心疼得泪水连连。师兄们则鬼哭狼嚎,一片叫嚣。 杨夕这个昆仑山的作死大户,把昆仑山一半女弟子都给得罪了。 那个“把战部掰成女剑修最多的部门”的伟大目标,看起来更加的遥遥无期了…… 与此同时,战部邢首座和刑堂高堂主,正在与多宝阁主百里欢歌,就修真界未来几百甚至上千年的未来,达成协议。 百里欢歌是一个气场极强的男人,他面容并不多么英俊,身形也比邢铭矮上半头。宽袍大袖,衣衫雪白,脚蹬一双黑色木屐,太师椅上深深的一坐,生生把昆仑的会客室,坐成了自己家的地盘。 “对于景中秀那本书,邢首座有什么看法?” 邢铭坐在他对面,刻意穿了一身战甲撑场子,身旁高胜寒亦是难得的穿了昆仑刑堂的常服。 没办法,彼此都知道这次的事件,算是昆仑求到多宝阁头上。态度不敢倨傲,排场上总要做足,不压下对方几个头,那是万万没法平等交流的。 可是乍一见面,邢铭就知道自己这边在场子上,其实是输了。 不单单因为对方那出门会友似的居家做派。 更因为,邢铭从未在外间任何一条传闻中,甚至没有从景中秀的口中得到太多这位商界奇人的信息。所以见面之前,邢铭做梦都没有想到,脚步踏足整片大陆的修士第一商行,号称哪里超过十个修士的聚居,哪里就会开起崭新门面的奇迹店铺——多宝阁。 他的背后老板,竟然是一个凡人。 身无灵力,从未修行,却活过了三千多年的凡人。 邢铭对他的印象不算好,那双眼睛太通透,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情能牵挂他的心神,值得他上心。看人的时候,总像在看一张工笔画上的图像。 而他以往的率性行事,也恰恰证明了这一点。家国,人命,天下,财富,通通比不上一个他高兴。 事实上,他屡次对景中秀如此上心给脸,邢铭几乎觉得意外。 邢铭两手交叠在桌面上,笑容假得迷人:“这书绝不可能是秀秀现写的,他还每有这种才华。甚至我觉得这书可能都不是他写的,盖因这文中的风骨,实在不像这废物徒弟所有。 “至于这本书究竟是何人所为,他又为什么要把一本不是自己写的书,塞进我的识海。邢某全无头绪,还请百里阁主解惑。” 百里欢歌一笑,半点人情也不顾及的道:“邢铭,您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很反感你么?” 高胜寒大怒,几乎当场就要拍桌。却被邢铭在手下垫了半只手掌,拦住了。 邢铭转过头来,依然对着百里欢歌假笑: “邢铭不知道,也不是很有兴趣知道。这世上厌恶我的人太多,久而久之,也就没有心情去追根究底了。邢某只需要确定,不论多么讨厌邢某本人,依然可以合作谋事,也就够了。” 高胜寒嘴角抽了一下,邢老二这份坦然自若的不要脸,他真是怎么也学不来。 听了邢铭的话,百里欢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坐姿也变得更随意了。 “邢首座,您真的修士当中最有意思的人。” 一语话闭,随意点评了旁人,却完全不给解释。右手拇指沿着杯沿儿摩挲了一圈,终于慢慢开口:“我和景中秀,是来自一个世界的人。我们都是,嗯,穿越者。” 邢铭早有预感,却还是因百里欢歌的直言不讳,深深震惊。 “你们原来就认识?” 百里欢歌随意的笑笑:“并不认识。他在我们的世界,只是个一个卖零售的小老板,而我么,用我们的话说,叫作红三代,官二代,商一代。讲社会地位,混得完全不是一个层面。”他抬起眼睛,斜挑起来的样子,有点张狂的风流:“我大约和邢首座你会更有共同语言,而他,如果还在那个世界,站到我面前,我都不会多看一眼。” 邢铭谨慎的没有回话,官二代这个词似乎比较容易理解。可是红三代的意思,他就完全琢磨不透了。 “你们的世界……” 百里欢歌却又换了话题:“那本书我看过。如你猜测,并不是景中秀所写。它叫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而景中秀,对其中几个部分,作出了一些有意思的改动。” 第237章 狂澜(一) 百里欢歌被“神是客观存在”这个结论打击得不轻。 面无表情的抽掉了三包烟,一地被拧得扭曲的烟蒂,诉说着他逆流成河的忧伤。 “你们的神,能干嘛?” 邢铭才抽到第四根,偏头想了一下:“一念灭世。” 虽然早有设想,能被一群人要死要活灭掉的神,绝不可能是什么弱小的存在,然而百里欢歌还是被邢铭的淡定噎着了。 “我刚听高堂主说,神已经被撸死了好几次。也就是说,除非那玩意儿是纯洁无瑕的圣母白莲花,基本上全人类都被绑架到反神的战车上了?” 邢铭点头。 百里欢歌看了看无所谓的邢铭,有看了看无表情的高胜寒,松了松领口:“我说哥们儿,你们这可有点心大。” 邢铭耸肩。 百里欢歌忍着气:“能说人话不?” 邢铭想了一下,这状况刚知道的时候,搁谁谁都懵。实在找不到什么安慰的语言,最后敷衍道:“习惯就好。” 百里欢歌忽有一种发布信息,高价收购邢氏祖坟陪葬品的冲动。 静默中又抽了一包烟。 强行靠着自己的适应力调整好了心态。毕竟,虽然神是真实存在的这事儿很难接受,但是怎么也不会比心血来潮跑去毛衣岛裸泳,二百米直接游进仙侠世界更难接受。 “那我们得换个思路……” 百里欢歌又抽出一支烟,在指间垂转了一圈,在手背上磕松,叼在嘴上,去摸桌上的火机。 邢铭拦了一下:“少抽点吧,多少长生药,也顶不住你这么造。你也说了,伤身……” 百里欢歌顿了一下,对着邢铭露出点饶有兴味的笑。收买人心,这就开始了?仍旧把火机打起,一边点燃一边开口:“刚才是蒙你们的,我没几年好活了。” 高胜寒正在摆弄一根新的烟,他对这东西不是特别感冒。闻言一抬眼:“什么意思?” 百里欢歌嘴角叼着烟,无所谓的一笑:“药嘛,吃多了总有抗性。市面上常见的我吃了都已经没什么用了。多宝阁养了三千个世界顶尖的医修,要做的唯一事情就是个给我研究续命药。不过近几十年,他们也没辙了。” 邢铭略皱了眉头:“那你?” 百里欢歌深吸了一口烟:“伪灵根我造不成,很早就试过了。我的身体比你们的凡人还脆。本来我都想放弃了,可是给我遇见了景中秀,我想把多宝阁传给他,千秋万代的经营下去。如果又有我们那个世界的人来了,看见多宝阁,看见艳阳城,”他笑着眯起了眼:“起码证明我来过。” 他把烟夹在手上,挺不忿的指了指邢铭:“可是你居然跟我抢徒弟,我一个生意人,遇上你可真是秀才遇到兵。” 邢铭从胸腔深处笑出来一声,并不同情百里阁主。他想百里阁主也不需要,但他了解景中秀,知道那小孩儿总有种身在异乡为异客的孤独。 “怎么不生个孩子?” 百里欢歌有些麻木的摇摇头:“总觉得那不是我的。” 邢铭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明知道可能是白说,却还是觉得应该试一下:“昆仑的[岁月催]……” “很出名,所以早就吃过。你昆仑的续命药我都吃过,毕竟你们主张科技共享。”百里欢歌把烟一丢,又把那本《吊死是怎样炼成的打开》:“说正事儿吧,这书里还有一处改动,我之前没说。这里,张二狗临终前,战争再一次打响,德军的坦克碾压了俄罗斯。苏联人民的血肉成就了坦克的威名,德国人藏在这种封闭的钢铁堡垒里,企图征服美国。” 他又拈了一根烟出来叼在嘴角,这烟瘾真是大得出奇:“这个也是没有的。我们的世界,德意志才是战败国。美国与德国的领土根本不接壤,并且隔着海洋,坦克这种武器,到不了美国领土。” 邢铭的眉头一跳,一口烟向着百里欢歌深深的喷过去:“你还真是瞒了不少。” 战胜战败都倒过来写,这定然是事关战局的重大暗示。 百里欢歌一笑,抬手赶了赶面前的二手烟,“彼此彼此。” 邢铭不置可否。 高胜寒斜着眼睛审视百里欢歌,成见深重的高堂主抬起一双清冷的眼睛,定定的看着他:“怎么突然又决定合作了?” 百里欢歌早把利害关系在脑子里过得清清楚楚,闻言就着烟头上一星红光,点了点头顶上:“我可以看着你们这帮修士,把自己给蠢死。可到底没办法坐视,你们把整个世界都给蠢崩了……”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那点红光沿着雪白的纸卷,迅速皆尽削薄的唇畔。看在邢铭眼里,总觉得有些不详。 百里欢歌笑着说:“我还指望多宝阁千秋万代呢……上边儿那位能容?” 高胜寒忍了又忍,才忍住没有开口继续刷新百里阁主的三观。告诉他上边儿那应该不是一位,已知的就有十二个。 邢铭掐灭了烟,手指在桌面上比划:“你们的世界,陆地是分散开,一块一块的?” 百里欢歌噙着烟点头:“嗯。” “坦克,我假设……是你们的终极武器?”邢铭又问。 百里欢歌把烟从嘴角上拿下来,两指夹着:“我奇怪就奇怪在这里。我们那里最终极的武器很久以前就不是它了,单讲毁灭的力量,跟你们在海上玩儿嗨了的那位掌门人差不很多……” 邢首座:“……” 高堂主:“……” 总觉得有点难以启齿,继续问下去的感觉。 好在百里欢歌变得极为合作,也不用他们问:“这个你们别问我,那东西无论我还是景中秀,半点皮毛也不懂。至于最基础的枪炮……” 高胜寒斟酌着,谨慎的接口:“我并不觉得它们,能改变什么修仙界的局势。” 百里欢歌眯着眼:“你的直觉是对的,要不说景中秀就是个二呢?正面对上修士,至少也要搞到机关枪的级别。想要改变局势,最低要出动机械工业的最高造物,航空母舰吧……可是你们这世界,连冶铁的技术都搞不定。” 他回头看着高胜寒,一手撑着桌面:“我最开始也犯过两年傻,想试试能不能弄出来,航母不说,搞出飞机什么的应该挺卖钱的……” 邢铭挑了挑眉:“景中秀说过飞机,我以为那不是武器。” 百里欢歌笑着,“修士也不是武器,手上拿把剑不就是了?” 邢铭想了一想,意味深长的:“哦……” 百里欢歌耸肩:“你猜对了。我最终发现,与其花上千年的时间研制飞机,不如多雇佣几个会飞的修士。或者资助修士炼制飞行法宝。”又一根烟叼在嘴上:“不一样的文明,就是不一样的。折腾原来的科技是在事倍功半。不过我详细分析过你们的矿藏……” 邢铭抱着双肩,仰脸看着棚顶:“所以有了你卖给离幻天的那种福楼宝船……” 百里欢歌笑笑:“灵感就来自我们那的航母,我说过分工细化更容易产生效率。经世门大概是你们这里最牛逼的科研机构了?可是每个人闷头玩儿自己的,尖端或许超前。可是比起技术的广泛应用,甚至不如我的三流修士研发师们有创造力。” 高胜寒忽然飞了他一眼。 百里欢歌立刻拿出合作者的态度,接上一句:“所以昆仑主张科技共享是极其明智的行为。” 高胜寒被拍舒适了。 百里阁主当真是个妙人,当他一心想要旁人对他有好感的时候,高胜寒都没能完全抵御。 邢首座对此,不予置评。 “一块不相连的大陆,一种曾经很高端,但已经不是最强的武器,一场颠倒的胜利,他这是在指代什么?” 百里欢歌摇摇头,又抽出一根烟在手背上磕松:“我得想想。” 手指捻起一根烟丝,眯眼盯着它瞧:“我得好好想想,还有什么被我遗忘的线索,或者隐喻。这消息一定很重要,景中秀防备着这个世界的普通修士,也防备着万一还有除我以外的穿越者…… “才会选择这么麻烦的传信方式。” 美国,为什么是美国?一直不肯参战的,是带指经世门么? 美国还有什么特点?帝国主义……云家? 世界上最有钱的国家,总不会是多宝阁? 美丽新世界……百里欢歌恍然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可就在这个时候无色峰上空忽然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啸。 “哐当——”一声。 巨大的撞击感,让百里欢歌觉得后背仿佛被卡车撞到飞起。 高堂主眼疾手快的把人捞过来护住,避免了脆弱的百里阁主直接拍在墙上拍死的命运。 邢铭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掌门回来了?” …… 龙吟响起的时候,杨夕拎着云中子正被困画地为牢里,跟昆仑脑残粉儿们对峙。 刑堂们关人,一向也是需要顾及昆仑的交通状况的。所以犯了错误的,一般就近关在人少的地带。 比如杨夕所呆的这一块空地,前前后后三十几个绿色的光笼。 “谁再冲我吼一句,我就把这个漂亮小子打成猪头你们信不信?”杨夕跳着脚跟那些脑残粉讲道理,她快要被气疯了。 平时和平友爱的师哥师姐们,怎么忽然变得中了邪一样。偏偏刚才刑堂来抓人的时候,自己偷偷打了小报告。 刑堂师兄认认真真抓了叫嚣得最凶的脑残粉检查过,并没有中邪。 杨夕满心都是气:都是这个小子不好! 忽然一股淡淡的海腥味儿传到鼻端,空气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一紧。出于危险的天然直觉,杨夕莫名的感觉到汗毛直竖。 微小的旋风在空气中刮起,耳边那些吵吵闹闹的昆仑弟子的声音好像都在一瞬间远去了。 杨夕循着直觉抬起头,巨大的裂口在千米以上的高空浮现。 断了一只角的银白色巨龙从空中掉下来,阴影遮天蔽日的逼近! “快闪开——!”杨夕尖叫着大喊。 可巨龙身后的缝隙里,滔天海浪顺着时空裂缝,瀑布般奔涌而下,浩浩汤汤直欲效仿水淹金山…… 山下人群,轰然作散,尖叫奔逃。 前阵子南海海啸死了多少修士,他们可没忘呢! 地面上,刑堂战部纷纷拔剑,腾身而起,直面浪头。 离着画地为牢最近的一个昆仑内门女弟子,举足欲逃之前忽然回过头,隔着幽绿的光柱望着杨夕,双眼中露出惊骇的神色: “你们怎么办?你们出不来啊……” 杨夕只是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你跑吧。” 画地为牢中,三十几个昆仑山顽劣难驯的弟子,同时抬起头,仰望着空中砸下来的巨龙,和巨龙身后的滔天巨浪。 避无可避! 第238章 狂澜(二) 事发只在一瞬间。 无色峰下几百位剑修挺身而上,水性剑意撑开防护领域,笼罩上万低阶弟子。 借这一力缓冲,筑基以上弟子纷纷腾空而起,避开滔天水祸。 可高阶修士终究有限,剑修又不是防洪大堤,滔滔流水避过剑气,湍流而迅猛的逼向洗剑池。 洗剑池内,数百个依附昆仑的小门派,和世代定居的低阶修士,眼看就要在懵懂中大祸临头。 杨夕等[画地为牢]内的弟子,面对的境况还要危机一些,水患虽被剑修们挡开,那个几十人合抱粗的巨龙可是还在往下掉的。 赌一个笼子的结实程度,能不能撑住一头从天而降的龙,这实在是靠不住的办法。 “一定有什么我能做的……”杨夕仰起头看着愈发逼近的庞大巨龙,喃喃自语。阴影笼罩了她的面孔,映着画地为牢的幽幽绿光,晦暗不明。 恰在此时,一道白衣飘飞的身影踏空而来,威严醇厚的嗓音传遍无色峰角:“昆仑十九剑,截剑势!” 眼蒙白布,脚踏断剑,破衣烂衫的白允浪在杨夕眼中从来没有这么帅过。 数百个凭借第一反应各自为战的昆仑剑修,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 “大师伯!” “大师兄!” “白师傅!” 以白允浪的断水剑意为锋,几百到剑意应和着共同的剑招呼应成一股沛然巨力,截住洗剑池前的滔滔洪水。 十丈高的洪峰几乎抵在了卖馒头的小贩面前,竖直成一道波涛汹涌的水壁。 这些生活在和平中的平民,这时才反应过来,刚刚自己几乎是与天降横祸擦肩而过。守城的小兵一个屁墩坐在地上:“我的妈!” “昆仑十九剑,撩剑式!” 白允浪再发一声号令,空中的昆仑剑修纷纷改换剑招,剑意逆挑。不少法修阵修,和从附近赶来,屋里钻出来的剑修加入对抗海浪。 白允浪在空中疾行三步,豁然转身,白色丝绦在脑后带出一道流动的弧线。 剑意催发到极致,一剑之下,流风回雪,巨浪倒流! 浩浩海浪生生被昆仑剑修们逼退,倒流回天空,伴着呼啸的波涛涌向空间裂缝! “啊——白断刃*炸了!” “我再也不迷云中子了,么么哒!大师伯求嫁啊!” 一百二十八柄飞剑,从洗剑池的小旅店里,呼啸着冲出来,拢住地面上无法移动的画地为牢。 “早跟高胜寒说过,这种刑罚很危险呐……”薛无间叹着气,出现在杨夕身旁。若单独去比较防护的力量,断天门的剑阵绝对甩出昆仑剑修几条大街。 薛无间一身白色中衣,光着两只脚丫子,慢吞吞的在一众昆仑小弟子们面前套外裤。注意到周围有些异样的眼神,不太高兴的回过头来:“我要是衣衫端正了,就得十八年后再见你们了,懂?” 各自憋大招的犯事儿弟子们:太特么有安全感了! 可这安全感仅仅维持了一瞬。 那倒挂高空的时空裂缝中,一个人影恍惚而至。 龅牙,白衣,马尾,背后的水光中影影幢幢游过一个条庞大的白龙。 沙哑而不带感情的声音:“花绍棠……” 前仙灵宫大长老陆百川站在裂缝的那一个截面上,目光平静的扫过无色峰下,大战之后贫瘠而潦倒的昆仑剑派。破烂的帐篷,稀疏的店铺,幕天席地的昆仑营地,从空中俯视下去,就像一个新建的难民营。 目光掠过了绿色栅栏后,那个异色双瞳的小个子姑娘,如同掠过了一块无色峰下再普通不过的石头。 墨玉扳指映着直冲霄汉的逼人灵光,扣在雪白修长的拇指上。指间点向下方正在坠落的巨龙。 “……你太过了。” 一点寒芒凝聚在他的指间,积蓄着耀眼的亮度。 终化作一道寒星,射向花绍棠。 杨夕仰头望着那午夜梦回时,心魔幻境中,挥之不去的身影,喉咙中干涩得像要流出血来:“老杂毛……” 薛无间并不知这一段过往,骤见杨夕如此反应,恍然一怔,惊得张大了眼:“丫头?” 正在此时,一道血色残影从无色峰上,拨风开月而来,兜头罩住下落中的花掌门。 高胜寒携着血色的腥风,瞬息而至。 单膝点空,平执折扇挡在巨龙的身前,寒气沿着双腿上行,在眼睫和眉峰上凝出血色的冰霜。 长风吹起他的衣摆,高扬在天空。 他沉默的凝视着高空中的陆百川,眼神锋锐。 “高堂主!!!” “高师叔帅炸了,帅炸了!” 邢铭凭空出现在高胜寒与陆百川两点一线的正中间,空步在虚空中一踏,脚下登出一道肉眼可见的气波。 右手伸向左心口,战甲上寒光一闪,就要冲向陆百川。 “邢铭!” 白允浪倏然出声喝止。 邢铭一顿,凝眉回首。 师兄弟二人目光在空中对视,半晌,邢铭收回手,摸向腰间垂挂的斑驳残剑。 大师兄一直是邢铭的剑鞘,不论战力还是性格,没有白允浪担忧的目光在身后看着,邢铭早不知把自己弄死了多少次。 白允浪正携大部分昆仑剑修抵御海浪,抽手不得。回身长喝:“严诺一,去看看大长老怎么还没来!” 不但人没来,昆仑玉牌也始终没有反应。 抵御海浪的剑修中,冲天而起一名黑衣长鞭的剑修,严诺一化作一道纯黑流光而去。 昆仑的高端战力,不少都憋在被封的昆仑山里,邢铭不开三转的情况下,根本不是陆百川一合之敌。 别说后面还有一个归池…… 邢铭连出十九剑,澎湃着铅灰色的阴灵鬼力,双眼瞬间漫上诡异的红光。 高胜寒连挡三击,眼睫上的红霜化了又结。 冷汗默不作声的浸透了衣衫。 杨夕直直的站在绿色光牢里,仰首望着天空中的巨龙,异色双眸一瞬不瞬。 面上神色变了几变,手腕翻转。 天罗绞杀阵——缠! 细韧的灵丝倒映着粼粼的水波,从杨夕所在之处射出来,窜向空中,缠上空中巨龙的脚爪。 薛无间眼尖,一眼扫见就是一惊:“胡闹!” 邢铭高胜寒两个元婴尚且苦战至此,杨夕一个练气妄想用“天罗绞杀阵”挪动神志不清的花绍棠,不把灵力抽干都不算完! 杨夕也不是想用“天罗绞杀阵”。 人偶术! 神识沿着灵丝悄然涌出,杨夕的本体软软的倒在地上。 薛无间一眨眼的时间,空中的银白色巨龙忽然止住了下坠的趋势。 慢慢的张开了双眼。 “嗷——” 威严的龙吟响彻天空。 无色峰下欢声如雷。 “掌门!” “花掌门!” “花绍棠醒了!” 陆百川神色莫测的止住了攻击。 昆仑弟子中,只有白允浪、邢铭、高胜寒,表情一个比一个阴沉得吓人。 薛无间咬住了牙关,一声不发。 花绍棠醒了么? 当然是没,杨驴子这是人偶术动了掌门失去控制的身体。 知情的几个大能,本身干不过陆百川只能由着异想天开的小姑娘胡来,能吓得陆百川犹豫一会儿是一会儿。 拖得苏兰舟来了,大家才有胜算。 花绍棠的识海,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紫竹林。 杨夕第一次见到,修炼到极致的识海是个什么模样。 可是她一点都不开心。 头上长草的小姑娘半埋在土坑里,脸上顶着个尾巴印儿。一脸崩溃的望着竹林顶端,盘起来守着一窝鸟蛋的比她腰还粗的斑斓大蛇。 “掌门你醒醒啊——!昆仑需要你啊!你个龙身子我不习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摆尾巴啊!” “而且你那想象力完全不对好吗?修炼识海也要有点常识,这么细的竹子根本撑不住那么大鸟窝行吗?” 大蛇缓缓的扭过头来,金黄色的竖瞳眯起来,沿着沿着竹子盘旋着滑下来,到距离杨夕很近的位置上,“呸!” 吐了她一脸口水。 甩甩尾巴,妖妖娆娆的扭回去,盘好不动了。 杨夕抹抹脸,完了,掌门疯了肿么破? 虽然看起来掌门是发现自己出了问题,才会放弃对身体的控制。但是你起码变成个人型再疯回去啊! 你有考虑过人偶师的感受吗? 杨夕抱着旁边的一棵竹子,狠狠的把脑袋砸在了竹干上。 愁死我了…… “啪嗒——”一颗鸟蛋落下来,砸了杨夕一头淋漓的蛋清。 杨夕黏乎乎的:“……” 水桶粗的五步蛇,愤怒的扭回头来,对着杨夕吐了吐信子。 第239章 狂澜(三) 在毒蛇的血喷大口合过来的时候,杨夕的神魂真的感受到了那撕心裂骨的疼。 可是要弄醒掌门,她须得忍过这一场。 花绍棠恢复意识的一刻,发现自己把杨夕按在身子底下,本就矮挫挫的小姑娘,现在只剩下了半个。 另外半个呢? 舌头溜过口腔,有一点不熟于唾液的香甜滑腻。 在我肚子里。 一觉醒来,肚子里装着半个门下的弟子…… 这简直是噩梦! 毒蛇倏然松开了紧咬的牙关。 花绍棠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里是自己的识海。 紫竹林,黑土地。 小姑娘一头一脸的蛋清。 花绍棠终于明白了之前因果,金黄的蛇瞳眯起来。 “作死。” 一尾巴把半截子的小丫头抽出了识海。 紫竹林中,竹叶倏倏的在抖。 杨夕在自己的身体里睁开眼睛,下半身没有知觉,整个脑袋像是被劈开一样剧痛。忍不住这种天旋地转似的感觉,五感都好像缺失了一部分。 杨夕撑着栏杆,哇的一声吐出来。 空中的巨龙终于动起来,银龙张开巨口,一声龙啸带着肉眼可见的灵压逼向头顶的空间裂缝。 狂猛的音波中,都带着斩龙剑一往无前的剑意,摧枯拉朽。 陆百川身后,雪白巨龙探出头来同样发出一声狂啸,失了剑意的加持,尽管境界更胜花绍棠一筹,却依然只是跟重伤的花绍棠拼了个堪堪僵持。 龙头挡在陆百川的身前,头角峥嵘。 两龙相拼,余威强大,浮空的低阶弟子纷纷被震落飞剑。 地面上的练气弟子大半被震得人仰马翻,当场吐血。 杨夕整个人撞在画地为牢的栏杆上,像一只被摔翻的口袋。 一口血喷在地上,挣扎着爬起来。 陆百川立在归池的身后,神色阴晦。 一时迟疑,错过了最佳攻击时间,他不是花绍棠的对手。 即便是重伤的花绍棠也不行。 昆仑这条会使剑的老蛇,在南海横行了一个多月。十多天以前就是重伤了,可企图去偷袭的还是个以死换伤的下场。 最后是靠着离幻天长老设下幻术杀阵,才把这位昆仑掌门逼退。让这位大陆第一人陷在了不可控的幻梦里,不得不主动退出南海。 若不是顾及昆仑山几万低阶弟子,花绍棠一嗓子就能把他和归池一起喷回去。 陆百川的目光阴鸷的低垂下来,定在绿色牢笼中牵系着的,将断未断的灵丝上。 “五代守墓人……” 五代昆仑的神识印记他隐约知道一点,一代一代以不可转生为代价积累出的神识之力。 即便是一群蝼蚁,聚在一起也颇为讨厌。 没有任何预兆的,陆百川下一刻便出现在“画地为牢”前,杨夕的正对面。 头上长草的小姑娘猛然抬头,一口冷气吸进胸腔,好似肺脏都要炸裂:“你到底……是不是他……” 白允浪、邢铭、高胜寒、薛无间,没有一个人来得及作出反应。 只有花绍棠感受到空间的波动,刚刚回了一下头。 陆百川轻轻的一咧嘴,笑容阴冷:“既然这么难过,不如忘了吧。” 抬手一掌隔着绿色的光牢,拍向杨夕的天灵盖。 囚牢崩裂,绿光碎散成点点流星萤火。瘦小的姑娘在一片崩碎的绿光中,目光空洞的仰面倒下去。 姿势扭曲的叠在身后昏迷的云中子身上,手脚张开,不动了。 白允浪天眼覆盖全场,小徒弟忽然倒下,几乎让这个护犊子的老母鸡当场化身一头霸王龙:“杨夕——” 一剑抖出去,三百六十道不计后果的剑气,杀伐凛冽的刺向陆百川所站的位置。 邢铭还要更直接,根本没回头去看发生了什么,残剑在手,瞬间化作长.枪。迎头就是一个抛掷,乌龙洞出一般射向头顶的时空裂缝。 那是陆百川撤退的必经之处。 可陆百川还是撤回去了。 雪白巨龙忽然一摆头,利齿衔住了盘蛟的乌金长.枪。龙眸雪白一片,因看不出任何情绪,而显得格外寒凉。 陆百川在下一刻出现在雪龙身后,一声凉凉的谑笑,唇畔的龅牙看起来狰狞非常。 空间裂缝弥合。 这位背叛的前仙灵宫大长老,没留下任何一句多余的话语。 白允浪的剑意最后是薛无间用剑阵接下的,薛兵主被震得后退了好几步:“瞎子,你疯了!” 白允浪一把抱起地上的杨夕,小姑娘的四肢软软垂在师父的臂弯里,怎么拍脸都不醒。白断刃几乎急昏了头,差点当场跟阻拦的薛无间干起来。 已经化成了人型的花绍棠,一脚踹翻这丢人的玩意儿,食指贴在小姑娘的颈侧。 半晌:“没死,神魂重伤。” 白允浪从地上爬起来,半跪在侧:“杨夕的神魂,那龅牙能伤?”白允浪和邢铭,因为各自的原因,都是知道五代守墓人神魂强大异于常人,并且没有宣之于口的。 邢铭倒提着□□落下地来,凝眉去看掌门人。 花绍棠截口道:“我啃的。” 邢铭露出个不赞同的表情。 花绍棠低骂一声:“你当我想啃么?”神色忽明忽暗的变了几次,终于开口道:“我干掉了蓬莱六个合道。” 此时广场上聚集的昆仑弟子尚未散去,还在等着战后打扫战场或者巡视的吩咐。 之前白允浪、邢铭、高胜寒的战斗力,他们亲眼所见,还能蹦着高高儿喊一声“好帅”。如今听说掌门人在外海开心了一个多月,居然不是在任性,而是货真价实单枪匹马的干掉了六个合道,他们连好帅都喊不出来了。 全体一张懵逼脸的看着那条传说中是他们掌门的蛇妖。 这玩意儿谁生出来的,能批发么? 花绍棠没在意小弟子们的看法,而是侧过头对着邢铭皱了皱眉:“我栽在了离幻天的幻术阵法上,撸不过。” 邢铭脊背挺直,忽然握紧了手上的枪,“嗯。” 薛无间抄着手,站在邢铭的正对面。他清清楚楚的看见昆仑邢首座在那一刻眼睛都红了,虽然不知那是气得还是难过。可是这么个脊梁似的男人,那个背叛的女人却成了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污点。 永生难消。 他教出来的弟子都没出过任何一个叛徒,最该支持他的人却叛了。 薛无间拍拍邢铭的肩膀,叹口气,因为觉得说不出什么有营养的来,于是就没说。 高胜寒又病歪歪的躺回椅子上,一身血气冻了又化,化了又冻的。给他变成了一个花里胡哨的“红人”。 吊着眼梢看了邢铭一眼,抬扇子扇飞了听八卦的“孽畜”们,“滚边儿去,打扫战场还用人教么?” 人群渐散,花绍棠寒下嗓子对邢铭道:“这回蓬莱是真被我捅毛了,准备全面开战吧。” 他说的太淡定,好像被捅的不是蓬莱,而是一窝大马蜂。 白允浪一手搂着杨夕,闻言忽然抬起头来:“我这次回山,是有个坏消息通知你们。” 高胜寒一挑眉,他对是否还能有更坏的消息表示怀疑。 白允浪道:“诡谷被蓬莱围了。” 邢铭瞳孔一缩,猛然想起殷颂的确有十几天没跟他联系了。可是诡谷一向隐居,他无意窥探,是以除了跟殷颂的单线联络,只有少得可怜的一点监视。 “师兄怎么亲自来说?” 白允浪抿了抿唇:“我怀疑诡谷附近的昆仑暗哨已经不可信了。” 高胜寒仰头倒在椅子上:“这还真他娘是更坏的消息。” 众人一片沉默。 包括花绍棠脸色都有点难看。 尽管人人都知道马蜂窝掉下来是迟早的事儿,可真掉下来的时候还是没人会开心。 花绍棠则尤其觉得过意不去,好像自己办了不太对的事情。 可是坏消息还没完。 昆仑高层刚一回到无色峰,甚至还没来得及开会讨论一下应对。 掌门大殿的门就被人咣当一声推开了。 百里欢歌因为跑得太急,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可嘴唇又分明是苍白的。 白允浪下意识护住了怀里昏迷的杨小驴。 邢首座眼疾手快,把随手拎回来的云中子扔到了桌子底下,并且用脚踩住。这厮一脸大尾巴狼的对百里欢歌笑:“百里阁主。” 百里欢哥却根本没那闲功夫跟他寒暄:“我想到了!” 邢铭一愣,高胜寒一惊,同时道:“什么?” 百里欢歌把《吊死是怎样炼成的》往桌上一拍:“美国,在我们的世界一度被称为美丽新世界。是人们曾经向往的新大陆,自由,美好,遍地是黄金,如果一定要在这个世界找一个对应意象,我想它代表了飞升。” 邢铭猛然起身,抬起他的黑眼线:“另一块大陆,这个世界没有另一块大陆,所以,它代表了上界……” 高胜寒倒嘶了一口凉气:“那坦克又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这东西也一定有象征么?” 花绍棠、白允浪、薛无间没参与之前的讨论,也没有被告知。 听到此处也知道是大事儿,纷纷出声询问:“解释一下?” 百里欢歌定了定神,抬起琥珀色的眼眸,看了看邢铭:“坦克的攻击力虽然很强,但并不算太难应付。防御力却几乎是难以挑战的地面堡垒。作为一种武器而存在,不具备独立意识……”百里欢歌咽了下口水,发声几乎有些艰涩起来:“我不算是军事的专家,但景中秀也不是。如果让来自那个世界的我来理解的话,这个世界最相似的恐怕是……” 邢铭咣当一声砸回椅子上:“上古神怪……” 半晌,花绍棠问了几遍没得到答案,终于忍不住一个大巴掌拍过去。邢铭被拍清醒了,却还是顾不上解释,抬头问自己师父:“上古神怪能飞升么?” 花绍棠一皱眉,没来得及回答。 大门再一次咣当被踹了开,包了一身绷带的大长老苏兰舟,被严诺一扶着进来了。 “这世上所有的灵力消耗,必然有个出口。不是为了生存,就是为了进阶。上古神怪在芥子石里关了三年也没见饿死。可见生存是用不着半点儿的,那就该是为了进阶。” 花绍棠侧头,长眉一挑:“大师兄?” 高胜寒根本顾不上大长老姗姗来迟的原因,急不可耐的问:“可是从没听说过怪还能进阶?” 百里欢歌忽然念起了景中秀原文中的话语:“德军的坦克碾过俄罗斯的冰天雪地,苏联人民的血肉成就了坦克的威名,德国人藏在这种钢铁城堡里,企图征服美国……” 作为唯一的外人,薛无间的心脏沉到了最底。他终于听懂了:“怪没有进阶,是因为吃的修士还不够多么……” 花绍棠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所以,他们需要那么多修士。这就对上了。” 白允浪震惊之下,脱口而出道:“蓬莱疯了么,那得吃多少修士?” 第240章 狂澜(四) 掌门大殿,乌烟瘴气的如同仙境。 一地烟头,杀伤的脑细胞不知凡几。 猜测过于惊人,作为唯一的外人,薛无间心存疑虑。 “这等秘事,景中秀如何能得知?叛投蓬莱的人,恐怕知道的也不多吧?” 邢铭一根烟头戳在桌面上,瞄了花绍棠一眼,开口道:“秀秀在驭兽一道上极有天赋,白泽,少数不吃荤食的怪。景中秀十二岁就收了一头。” 高胜寒愣了半晌:“我都快忘了小明是个怪。” 薛无间咂摸了半晌,还是觉得不信任:“利用怪飞升,怎么飞?藏到肚子里?” 邢铭叹了口气:“陆百川叛变的时候说过,一人得到鸡犬升天什么的,想来是蓬莱发现了办法。”垂着眼睛,有点冷肃的道:“如果是岛行蜃那样的,想来是能有办法的吧。” 一句话说得屋子里所有人都憋没了声息。 岛行蜃,说起来不过是白泽一个级别的变种怪兽,但离幻天一役之后,修仙界对它的忌讳绝对超过了寻常上古神怪。 那可是,团灭过一个百万人门派的超级凶兽。 两片蚌壳,藏人想来是容易的。虽然并不清楚一个海贝样的东西要怎么吃人进阶,但这时候讨论具体用哪个怪是没有意义的。 只要有可能,就不可忽视。 百里欢歌舌头一卷,烟头直接熄灭在口腔里,“噗”的一声吐出去。笑得有点狰狞:“景中秀靠不靠谱,我是不清楚。但我起码知道,上升到种族存亡级别的事情,从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邢铭莫名觉得眼皮一跳:“百里阁主,你要做甚?” 百里欢歌扒开率性傲慢的第一印象,骨子里是个痞到极处的人。一屁股搁在茶几上,撑着桌子道:“让那帮狗娘养的知道知道,什么叫全面开战。” “全面战争不能打。”邢铭皱着眉头,神色有些凛冽,“合道期大能真的移山倒海起来,这世界怕是都要碎。” 地府崩塌,天藤断裂。前车之鉴尤在,后来的修士只要一想起来,恨不得把当年那些修士的祖坟刨出来挨个放血…… 百里欢歌望着南海蓬莱的方向阴阴一笑: “战争,分为三个阶段。 “人口战争,以消灭有生力量、抢夺生存物资为目的。 “土地战争,以抢夺和占领可生存土地,扩大种族为目的。 “经济战争,无需短兵相接,让他自己倒退百年,流失人口,祸起萧墙。” 薛无间向来是个看起来稳重靠谱,实则剑走偏锋的。前两条听懂了,并且见过。最后一条基本没听懂,可参照他对前两条的概括,觉得应该不是忽悠: “经济战争,怎么打?” 百里欢歌挑眉一笑:“简单说,还是圈钱。只不过,就不顾那么多后果了。” 邢铭很慢的眨了眨眼睛然道: “景中秀说过,什么造纸、玻璃……” 多宝阁主嗤笑着摆摆手:“别拿我跟他比,那玩意儿都特么扯淡。等技术成熟不知道要等多少年。” 高胜寒最不待见他这个狂劲儿,吊着眼梢,沉声道:“那你拿什么圈钱?” 百里欢歌吸着烟:“我们那个世界,最暴利的行业绝对不是造纸、玻璃、军火……” “那是什么?” “烟草、毒品、地产。” 邢铭惊异的举了举手指,修长指尖夹着一根纤细的香烟:“这个?” 百里欢歌继续笑:“当然,这只是表象。” “那本质是?” “税收、法律、地域开发的政策。”百里欢歌在桌子上压下身体,笑容里有着惊人的煽动力:“谁制定规则,谁决定金钱的流向。游戏的参与者,永远玩不过主办方。邢首座,你觉得,如今修仙界,谁制定规则?” 高胜寒眯了眯眼:“你总不会是在说多宝阁?” 百里欢歌温和的递过去一个嘲讽脸。 高胜寒鼻子都气歪了,要不是懒得站起来,肯定得当场撕了他。 薛无间忽然出声:“……昆仑?” 邢铭的眼睛一深,随后一闪,整个人深深的陷进了椅子里。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说的那些东西,就好比私盐。因为官府不允许私贩,这东西的利润才高起来。” 他沉下眸子,话说的很慢,但并无犹豫:“可是昆仑的地位,还不够。像规范一个国家那样治理修仙界,也许此战过后可以。但现在,昆仑还没有那个能力,让所有的经济个体,无条件遵从。” 薛无间惊得猛一回头,邢铭这话接的实在太快,太有条理。似乎连思忖的间隙都没有,让人很难相信他从来没考虑过实施。 百里欢歌一笑,和聪明人谈话,就是省心省力。景中秀那个小废物,掰开了揉碎了给他讲过八百遍,他还亲眼见过,可是都听不懂。 他整个人横在桌子上,敲了敲桌板儿:“咱们可以换个玩法儿。” 邢铭迅速的抬眼:“比如?” “取消货币金本位。”百里欢歌这一句话七个字,在场大多数人只听懂两个——取消。 邢铭站起来,一屁股也坐上桌子。脱鞋、盘腿、一气呵成。 “不懂。说说。” 然后薛无间也上去了。 然后高胜寒带着椅子一起上去了。 薛无间踹他一脚:“你比别人高出很多没发现么?” 高胜寒横他一眼:“没椅子我坐不住,要不你抱我?” 薛无间果断的怂了。 百里欢歌趴在桌子上,边画边讲:“其实这件事儿,昆仑已经在做了,我们只是要把它给扩出去。” 邢铭高胜寒=完全不明白,所以觉得很奇妙,疑惑的眼神递给你,请科普一下? 百里欢歌诡秘的一笑:“邢首座,昆仑玉牌上,那些弟子存起来的灵石。如果在同一时间想兑出来的话,昆仑有么?” 邢铭骤然甩过去一个犀利的眼神。 百里欢歌顶着刀子一样的眼神,笑得无所顾忌,如他所言,规则的制定者玩的就是这套东西,这在他的眼中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半晌,邢铭忽然露出了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 却并不回答。 薛无间夹着根烟,忽然“啊!”了一声。 高胜寒智弱一筹,或者说对黄白之物不够上心。他知道昆仑的灵石储备,根本不够兑给所有弟子,可是弟子并不会一起来兑不是么? 到底是肿么意思? 百里欢歌细细的开始跟他们讲理论。 “说到取消货币金本位,就必须说到什么是货币。顾名思义,交易货物的时候,足够稀有,具有使用价值,人人愿意与你交换的东西。凡人的世界多用金银,修士的世界则是灵石。 “凡人世界,金银太重不便携带。所以钱庄用自己信誉作保,开出一张单据,收下客人的金银,让客人到另外一个地方可以兑出来使用。这个单据就叫银票。 “等到钱庄的信誉达到一定程度,银票本身就成了可以流通的,拿来买东西的钱。 “然后国家就会发现,与其让那些银子存在私人钱庄里,不如直接存在国库里。 “然后,这里边就有了猫腻。” 邢铭眯起眼,淡定而犀利的插了一句嘴:“是有了可操作性。” 百里欢歌不在意的摆摆手:“随你,随你。装好人又不会长命百岁,何苦那么伪君子?” 高胜寒出声询问:“什么可操作性?” “既然凡人愿意把银票当钱用,那么国库里会常年有大量的金银囤积。皇帝不傻,存着下崽子么?当然是拿去买武器,造宫殿,镇灾祸,促生产。 “于是纸币就可以有了。” 薛无间瞪着眼:“于是凡人拿来花的就是张纸?” 百里欢歌点点头,又伸手指了指高胜寒和邢铭:“比昆仑强,昆仑弟子花的就是个数儿。连纸都没有。” 薛无间瞪着邢、高二人:“你们昆仑咋这么抠儿呢?” 邢铭有礼貌的点了点头。 高胜寒面无表情的回视薛无间。 虽然态度不一致,但总体思想是一致的:没办法嘛,昆仑穷嘛,要不你养我们? 薛无间跟百里欢歌混熟了,扯着后者的袖子:“嘿,你说他们怎么那么不要脸呢?” 百里欢歌深表理解的点点头,开口道:“然后我们要做的,就是更不要脸一点。” 薛无间:“……” 百里欢歌说:“金本位的前提,还是你手上花的那张纸,是跟金银的存量相关的。而事实上,我们可以让它不相关。 “强行规定,这个世界所有的物资一共值多少钱。把纸印出来,让他们当钱花。” 薛无间很纠结:“灵石呢?” 百里欢歌大手一挥:“还管灵石做什么?你拿着自己印出来的纸,就可以去买东西了。” 薛无间&高胜寒:基本不能理解,还是觉得有点懵逼。 邢铭两根手指戳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头:“我懂了。” 薛无间:“……” 高胜寒:“……” 卧槽,总有人说邢老二/昆仑残剑比我聪明,从来也没相信。这种被秀智秀一脸的感觉一点也不好成吗? 邢铭抬起头,目光深深的看着百里欢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忧:“可是一来,我并不会操作;二来,这样有可能让整个世界的物品价格崩掉,三……昆仑赔进去怎么办?” 百里欢歌一笑,在桌子上蹲起来,整张脸对着邢首座,几乎顶到鼻尖儿上。 “我还是那句话,要想社会高效运转,不可能同时由一个人担任政治家、将军、科学家、武术冠军、大商人。好好当你的将军,顶多再兼个政治家。我才是那个商人。 “至于世界和昆仑……呵呵,没错,这事儿要是办砸了,估计昆仑二字都得在这世上除名。” 百里欢歌嘲讽的一笑,“可是蓬莱都要吃人飞升了,这场经济仗不打,你就能保住你的世界,你的昆仑?” “再给我根烟。”邢铭道。 百里欢歌直接拍在他面前一包。 “让我想想。”邢铭一根接一根的吸,一直吸下去半包都没有再说出一个字来。 薛无间、高胜寒两个半懂不懂的,默默跟着吸。 虽然没有很明白这是要干嘛,但想起景中秀那个坑爹传信,海怪杀不死这个事实,还有那群叛归蓬莱的叛徒,丢掉的南海,每时每刻都在死人的雪山。 一点都不比邢首座抽的少。 而屋子里还有三个更郁闷的。 花绍棠低声:“大师兄,他们说啥,你懂了么?” 苏兰舟一脸懵逼:“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花绍棠转头:“你呢?” 白允浪咳了一声:“我比我师父强点。拆开来每一个字我都懂。” 花绍棠:“然后?” 白允浪:“放一起就基本不懂了。” 白断刃太调皮,被掌门和师父一人给乎了一大巴掌。 唯一一个身在屋里,没来得及出去的小辈。 一直负责端茶递水,点烟打火的严诺一:qaq……我其实听懂了肿么破?问题是好可怕我一点也不想听懂! 我只想做一个昆仑的小兵,老老实实给昆仑打仗,一点也不想知道昆仑准备抢劫全世界呐! 要说昆仑掌门花绍棠,那可真是条汉子。尽管人家完全没懂,但豪气就比邢铭那厮强出八百里了,抬手往桌面上一拍:“小百里,说说,你这事儿要是干成了。能把蓬莱怎么样?” 百里欢歌想了想金融危机爆发的当年美国,如果没有懂行的及时出政策:“人口外逃,经济崩溃,内战爆发。” 花绍棠一瞪眼:“说简单点。” 百里欢歌有点理解这位昆仑掌门的属性了,蹲在桌面上,理了理思绪:“蓬莱再也招不到叛逃的修士,云家我能直接让他们亡国。” 花绍棠一拍桌子:“干了。” 邢铭:“!!!!” 高胜寒:“!!!!” 薛无间:“……” 苏兰舟:#¥%&* 白允浪:qaq 百里欢歌先是一愣,继而捶桌大笑:“花掌门好痛快!我喜欢!” 花绍棠却道:“你先别乐,我是这么想的。事情要交给会的人做,我们所有人都没你懂,那由我们来决断你的提议,这就不靠谱。” 百里欢歌满脸都是人生得一知己的表情。 花绍棠继续道:“所以我们只要监督你的结果就行了。你说的那几条,如果办不到,我会亲自上门砍了你,再把你多宝阁所有店铺砸了,挨个放血。” 百里欢歌:“……” 昆仑山大王什么的,终于有体会了。想了一想,这玩意有罚也应该有赏啊? 小心翼翼的:“如果我做到了?” 花绍棠目光十分可疑的飘了一飘,半晌才道:“唔,我还没想。要不你做到了,我代表昆仑跟你说声谢谢?” 百里欢歌:“……” 第241章 狂澜(五) 杨夕脑袋里掀起了一波狂潮。 她居然听懂了。 那个感觉上很牛逼的百里先生所讲述的一切,在她头脑中汇成的信息相当之简单粗暴: 一,钱这个东西其实就是官府规定它值钱,本质是为了跟别人换东西的时候,有个标准可以用。 ⊙o⊙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我从来没觉得小姐们插一脑袋金子,除了沉还有啥用。怪不得我从来不能理解翡翠屯银子的行为! 二,昆仑比官府更牛逼,因为官府打不过所有人,但是昆仑能(参见花掌门祸害过的南海),于是昆仑可以把这个规定换掉。 ⊙▽⊙比如用昆仑玉牌那样的数字代换,谁不听就揍谁? 唔,现在昆仑山就是这样的呢! 可是可是! 掌门、大长老、师父他们都听不懂,我怎么可能听懂了呢? 大长老可是一个阵修,阵修都是很聪明的! 师父也是很聪明,很智慧的! 掌门……唔……掌门……先不管掌门。 杨夕觉得整个世界都奇幻了…… 其实,杨夕早就醒了。 因为觉得自己要是醒着,肯定要被轰出去,于是躺在白允浪的膝盖上装死。 听到掌门同意了百里牛人的计划,她终于装不住了,挣扎着从白允浪腿上爬起来,抻着脖子在会议桌上露出个大脑袋: “可是金本位取消之后,为什么就能让蓬莱招不到人,云家内乱呢?百里大叔你是不是少讲了一步啊?” 这一声出的太突然。 屋里人纷纷在第一时间露出了本能的反应…… 百里欢歌眉头不易察觉的蹦出一根青筋。 邢铭转过头,对杨夕露出了一个早有所料却意味深长的眼神。那目光像在衡量一头,养了很久终于可以宰掉,皮光水华而又粉嫩多肉的猪仔。 高胜寒、薛无间、花绍棠、苏兰舟齐刷刷抻脖看着杨夕,其神态恰如一窝整齐的大小猫鼬。 高胜寒&苏兰舟——大的 花绍棠&薛无间——小的 唯有白允浪特别,一把抱住杨夕:“徒弟!你没事么?可把为师担心死了!” 杨夕喜滋滋的晃晃脑袋:“没事!师父你刚才好棒!” 白允浪狠狠揉杨夕的头。 杨夕:“话说,我为什么忽然晕过去了?” 屋内众人都是知情者,闻言气氛僵了一下。白允浪目露复杂的怜惜,有点小心翼翼的问:“不记得了吗?陆百川打晕了你。” 却见杨夕沉默了半晌,忽然很疑惑的出声:“陆百川是谁?” 白允浪猛然一震,惊声道:“杨夕?…” 话没说完,却被邢铭从桌子上膝盖点地地窜过来,一把捂住。邢首座一手捂着师兄,面上的表情自然得不像话,低声道:“杨夕,你的老道士是男的女的?” 杨夕更疑惑了:“老道士?什么老道士?” 这回连同薛无间、高胜寒全都暗暗吸了一口气。 杨夕常年把这个老道士挂在嘴边上,讲道理几乎把那么个不知哪个山沟钻出来的小人物当成圣经。其实看在他们眼里,是有点可笑的。 高胜寒是在巨帆城,苦禅寺僧侣被请来的时候知道的那段过往。 薛无间是在死狱里听杨夕叨咕过只言片语的旧事。 可是就这么忘了……这真的有点悲凉。 并且修改记忆是极高端的神识手段,那飞天猪对于“术”的造诣,有这么高? 只有邢铭面不改色,甚至还能对着杨夕点头:“记得我是谁么?” 杨夕下意识的,用一种看*的表情看着邢铭。心里琢磨着,邢师叔这是终于被掌门玩儿坏了? 不能啊,掌门调皮了那么多年,感觉邢师叔挺经玩儿啊! 所以,是问我更详细的? 杨夕觉得自己悟了,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报花名的流畅腔调开始突突:“昆仑第一鬼修,天下唯一旱魃,大行王朝的军神、门神,具有长毛大猩猩和没毛小鲜肉两张画像,爱做饭却口位奇怪的战部首座,喜欢把坏心情转嫁给所有昆仑弟子,拥有筛子般的心眼自己不好过也不让别人好过,因为男性功能不完整刚刚残忍被甩,却拥有昆仑最性感的翘屁股,并且经常被掌门师父扒出来展示,经沈天算金口玉言一辈子的背锅命却热衷此命,昆仑赌坊的幕后老板黑心庄家……” “行了!”邢铭被震惊的不轻,目瞪口呆听到此处才想起来出声打断。 而其他所有人,上至俊美男神花绍棠,中有高冷妖人高胜寒,下到面瘫少年严诺一,已经全体斯巴达了……(oao) 全是瞪眼、抻脖、张大嘴的一张石化脸。 并且看起来一阵微微的清风,就能吹散一地尘沙…… 杨夕挠挠头:“可是我还没说完呢?” 邢首座良好的教养,在这时候就体现出来了。并没有当场活撕了杨夕,而是脸部抽筋的克制点头,“可以了,你已经证明了自己大多数事情都没忘。” 忍了又忍,郑重其事地补充了一句,“其实我做饭口味不奇怪,只是鬼修味觉失灵,难免重些。” 所有人:“……” 薛无间干咳了一声:“咳,邢首座,你关注的重点有点偏吧?” 邢铭:“嗯?” 薛无间小声道:“难道不是黑心赌坊的老板比较重要?” 邢铭恍悟,一脸正气道:“是了,我虽然是赌坊老板没错,但昆仑赌坊童叟无欺,并不黑心。” “就是,就是!”在赌坊因为各种原因参了一股的庄稼们——花绍棠、苏兰舟、高胜寒、严诺一纷纷附和。 白允浪忽然觉得有点心酸。 百里欢歌:“……” 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觉得,男性功能不完整比较重要? 杨夕皱着眉头,根本没听他们在解(yan)释什么,她还在思考邢铭的第一句回答。 “忘了?你们觉得我忘了什么?” 邢铭看了自家大师兄一眼。白允浪是在场人中最了解杨夕过去的,揽着她的肩膀,低沉而温柔的问:“小时候在程家事情,还记得吗?” 杨夕皱着眉:“当然,我老挨揍。” 白允浪的声音又低了一点:“中间离开过几年……” 杨夕眉头一挑:“我什么时候离开过?”说完,看着众人或者沉吟,或者同情,或震惊,尤其是白允浪仿佛叹息的神情,她倏然懂了。 “我离开过,但是忘了?”杨夕满脸的不敢置信。 陆百川更改记忆的本事何其高干,昆仑众人算是领教了。邢铭探手检查了杨夕的识海,对众人轻轻摇了摇头。除了神识小了一半之外,没有任何异样,连神魂的伤痕都被修补好了。 花绍棠做主结束了这个话题,问杨夕:“头还疼吗?” 杨夕摇摇头,仍然对自己丢了记忆的事情耿耿于怀。 花绍棠难得夸奖了一句:“当机立断,救了我一命,你是昆仑这次遇袭没有太大损失的第一功臣。以后记得陆百川是个飞天猪,就行了。” 杨夕一点也不开心,因为她的记忆从掌门人的蛇口咬下来,就断没了。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其他人:“……” 虽然听过很多次,还是觉得飞天猪的叫法莫名幼稚。 百里欢歌咳了一声,引起众人的注意。 “我可以说正事了么?” 苏兰舟极靠谱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百里阁主请讲。” 百里欢歌挑着眼睛瞪杨夕:“你先给我解释一下\百里大叔\是怎么回事?” 众:您这可真是件正事儿!!! 杨夕心说,多宝阁的我一向都叫大叔啊。难道你是老板,备份就格外高些? 迟疑道:“百里大爷?” 白允浪:“噗—抱歉抱歉。” 杨夕见百里阁主脸色更黑了,连忙再度改口:“百里大伯!” 百里欢歌怒拍桌:“我看着有那么老么?” 杨夕一脸的,原来你是傲娇啊,你怎么不早说,傲娇的爷们我见的可多了。 脆生生的叫道:“百里弟弟。” 薛无间不厚道的爆笑出声:“哈哈哈哈……” 百里欢歌突然觉得心好累…… ……… 最后,事情果然如杨夕所料。尽管师长们再疼爱,她一暴露了自己清醒的事实,就被轰出了掌门大殿,连同严诺一也带上。 美其名曰,跟随大长老去看看事发地点——就是耽搁了大长老来无色峰前救场的事发地。 留下心累的百里阁主,被花掌门“按住”交代,少说的那一步让蓬莱崩溃的步骤是啥。 虽然花绍棠必然是听不懂的,但是不重要,事情交给懂的做。他负责按住,邢铭那牲口负责听,邢铭要是还不好使,还有他的小伙伴方沉鱼、殷颂负责懂。 哦,诡谷出事,殷颂可能没命懂了。 也不要紧,可以抓来苏不笑,一遍一遍解释到自己明白为止!师父有其事,弟子服其劳嘛! 昆仑辣么多弟子! 功能可齐全。 百里欢歌计划中最至关重要的内容,他到底交代了没有,交代了多少,交代出来的到底是什么,杨夕无从得知。 只知道当日百里欢歌离开掌门大殿后,就近下榻仙来镇多宝阁分店。 身后还拖着被扯得衣衫散乱,被揍的鼻青脸肿,还被踩了一身脚印儿,活像杯十几只海怪轮过的云中子。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多宝阁主身娇体弱背不动,云中子是由同来的另一位女明星尹逐梦扛走的。 嗯,就是扛麻袋那种抗。 昆仑众人这才发现,果然童话里都是骗人的——留影球里英姿飒爽的云中子其实是个只会飞的偏科修士,楚楚柔弱每每被云中子保护的尹逐梦却是多宝阁主的随身护卫。 三观稀碎梦尽毁,昆仑弟子纷纷感到了很受伤,很受伤,很受伤…… 怪不得云中子被追的满山乱窜的时候,尹逐梦早就轻松脱身,并且潜行护卫在百里阁主左右。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且说当时,杨夕跟在大长老身后,一路跋涉了上百里,终于来到了当初花绍棠出征蓬莱,苏兰舟一直镇守的地方。 邓远之和苏不笑正在互别苗头,彼此瞪着眼睛跟乌眼鸡一样。 邓远之轻轻折起袖子,一副翩翩公子的优雅:“自己的心魔都堪不透,还来肖想【流空地缚封灵阵】,苏兄真有时间!” 苏不笑提起衣摆跨前一步,整个风流名士做派:“砍号重练的人都不着急恢复修为,在下区区新晋金丹有什么可急?邓前辈不必如此关心!” 俩人皮里阳秋的互瞪半晌,终于在杨夕赶到的时候。撸胳膊挽袖子,你揪着我的头发,我掐着你的脸,开始了真人肉搏! 一会儿你骑着我:哈!哈!哈!哈! 一会儿我压着你:嘿!嘿!嘿!嘿! 野蛮原始,下流猥琐,缠绵入骨……哦不,是恨之入骨! 总之,两个研究型人才的互殴,观赏性之低实在突破了人类的想象力。 杨夕一眼看到二人背后的大阵,禁锢了方圆十里空间。 树静风止,弱草不摇,一只正要爬回洞里的鼹鼠,单腿着地一动不动,连眼神都维持着被封之前的惊恐。 而十里空间的正中,杨夕只是看了一眼…… “噗通!”这是屁股着地的声音,杨夕一脸见鬼的表情:“大长老,那得一百来只神怪吧?” 第242章 蓬莱的阴谋(一) 蓬莱对于大陆的第二次突袭,与第一次相隔了三年半。这一次的袭击更迅猛、打击范围更广,也更加的名目张胆。 或许是大陆人民习惯了战火和警戒,这一次的全面开花并未让蓬莱收获如上次一般的恐怖威慑。 由于花绍棠的血战南海,昆仑剑派在这一次的突然袭击中首当其冲。 合道期修士陆百川与上古神怪双双“莅临指导”。 可是陆百川正面遭遇了昆仑剑修们的坚决抵抗,又被突然醒来的花绍棠给指导回去了。 而天下第一封系阵法师,昆仑大长老苏兰舟,又在第二个空间裂缝开启的一瞬,用本命阵法——流空地缚封灵阵,把方圆十里的整片空间封成了凝固状。 昆仑剑修们人手一块芥子石,对准了下方怪兽的脑袋摆好造型。 苏兰舟这边把被封禁的空间划分成上百个独立的小块,一逐块解开封禁。天上的剑修按部就班的往地上丢芥子石,把怪扣在里面。 七八只上古神怪,百来只与岛行蜃同等级别的超强怪兽。昆仑只用了区区七天就全部关进了芥子石。 难度系数……唔,也就跟马路边儿上逗小孩儿的套圈差不多吧。 薛无间提着自己的宝剑,因为没有芥子石在手,只能悲愤的靠边儿围观:“你们可真特么会玩儿……” 做好了把生命贡献给抗怪事业的准备,奈何每每“烈士”无用武之地,真汉子薛兵主实在很憋屈。觉得自己在昆仑的这一个来月,都吃胖了。 邢首座和高堂主一人一把芥子石,专逮着上古神怪套。因为高堂主常年满昆仑山的套“熊孩子”,比邢首座准不少。 邢铭被挤兑得没有乐趣,只好落下地来玩弄薛兵主。 养好了伤的邢首座,靠着幻术微调自己的外形,看起来一脸正气:“我们昆仑一直这样寓教于乐的。断天门是不是没玩儿过,新鲜吧?没见过吧?长不长见识?是不是突然感觉开辟了新天地?” 薛兵主气得一个撒豆成兵,招出断天门的尸魁兄弟,又给邢铭这臭不要脸的打回天上去了。 相比之下,仙灵宫的难度系数就要高一些了。 “混沌这种怪长得太不正直了!怎么能有一种活物,它的头和屁股长得一样!?!?” 仙灵的前美女宫主方沉鱼,一脸烟熏火燎的在通讯镜里对着邢铭咆哮,一点优雅美人的风度都没有了。 “关键是,它的头吸灵力,屁股喷灵力,你能想象被喷到的感觉吗?你能想象被一个屁给喷死的恶心感么!” 邢铭默默观赏了一下这位修仙界“最具魅力女人”难得的狼狈和口吐脏话。 对身后一群人打手势:来看美人。 白允浪回复:我怕那玩意! 高胜寒:一个九尾狐快把我看升天了。 薛无间在死狱之后,也被破格传授了一点,想了半天才磕磕绊绊的回复:只能看。不如不看。 邢铭于是继续打手势:不化妆的。 “呼啦”一下子,通讯镜前挤过来一百多人。 高胜寒坐着椅子愣是没挤进去。 然后…… 昆仑就多了一百来个怀疑人生的剑修。 邢铭咳了一声:“好吧,仙灵宫的损失怎么样?” 方沉鱼一抹脸:“幸好有你们提前送过来的芥子石。人员伤亡不大,百十来个弟子吧,核心弟子都没事。但是我们的灵田被那些海怪毁了,今冬的粮食怕是有些难办。” 仙灵宫人口之巨,掏钱买粮,几乎会直接影响修真界的粮价。 不过昔日骄傲矜持的仙灵宫,早已在经年的战火中放弃了修士的傲慢,灵米没有,就去跟凡人买普通的米。凡人的粮食总是吃不完的。 即便凡人闹了灾荒,也能砸更多地灵石到“静默森林”去跟那一森林的草木精修去买。 为了最终的胜利,敢跟妖魔交易,又有谁是真的学不会的呢? 不幸中的万幸,仙灵宫仍然是修真界第一财主。 能用钱搞定的,还不算是大事儿。 真正出大事儿的是“诡谷”。 这个一门傻白甜的避世门派,在本代坐师殷颂的带领下,用三年时间真正向修真界诠释了什么叫“一根筋”。 没有算计、没有勾心斗角,诡谷一门从上到下,从镇派长老到扫地大爷,全都主张死战到底。殷颂在南海战败之后回到门派,高举大旗,继续作战,在门内不曾受到任何一个人的哪怕一丁点质疑或者刁难。 这是邢铭在昆仑,都不曾得到的待遇。 这两年,诡谷取代离幻天成为新的巨头之一的呼声已经很高,唯一的阻碍不过是这个门派的门人太少——区区一两万。 凡事皆有利弊。 诡谷赢得了世人的尊敬,却终究是得罪了蓬莱,得罪了云家,更主要是得罪了高调反叛的离幻天。三百余名离幻天高阶幻术修士围攻诡谷,一轮幻术放下来,诡谷就跟外界失去了联系。 他们暗合占星数术的护山大阵实在太难破,离幻天最终也没能进得去那座传说中鸟语花香的神奇山谷。 邢铭联手薛无间,亲自带了十万人前去解围。投入战力之大,堪称整场战争中单次战役之最。 然并卵。 那个谜之护山大阵实在是太特么的安全了,昆仑修士们也没进去…… 于是诡谷得到了昆仑邸报名嘴“千山鸟毒舌”的评论员专版。 《论史上最坑队友的门派没有之一》 开战之前,诡谷之于我辈凡人就只是个传说。不曾想,开战之后它对于修士都成了个传说。怪不得诡谷弟子人数那么少,实在是寻常人想入山拜师都找不到路,这么公然在修真界搞智力歧视真的好? “大长老不是很厉害的阵法师么?他没去看看?” 杨夕说这话的时候,正坐在食堂里跟邓远之分享邢首座的新作品——“三百零六股麻花”(邢首座内心之纠结可见一般,估计被谜之大阵祸害得不轻。) 邓远之这个强迫症患者,正在努力的尝试把麻花分开成一条一条的来食用。头也不抬的应道:“大长老去了嘛,邢铭看我解不开,就玉牌召唤大长老破碎虚空过去了。” 杨夕叼着麻花,特别激动的问:“然后呢,然后呢?” 自从目睹了凝固的上古神怪之后,杨夕对自己这位师祖的崇拜完全攀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峰。 邓远之没精打采的白她一眼:“大长老转了一圈就回来了,并且装成从来都没有去过的样子。” 杨夕:“……” 诡谷那个阵法到底是有多么丧心病狂,以及师祖你真的不能男子汉一点么! 挠挠头,“流空地缚封灵阵,不才号称是最难的阵法吗?大长老连那个都没问题,怎么会搞不定诡谷的护山大阵?” 邓远之终于发现邢首座的麻花根本就不是可拆卸的,他是一个一个捏成了圆环,并且把它们互相套起来炸的! 自暴自弃咔吧咔吧咬碎那些环,邓远之道:“那个阵法不是苏兰舟创的,只是他在地宫里发现,直接收作了掌心阵。到现在也还有一小部分是没解开的。真正的阵法宗师,还得看经世门。” 然而缩头乌龟的经世门,已经基本被修真界当成一派死人了。 杨夕敏锐的捉到一个新名词:“掌心阵?” 邓远之把自己油乎乎的手掌心摊给杨夕看:“喏,就这种。”白皙带着点粉红的手掌心里,隐约可见非常复杂的一套暗金色纹路。 杨夕偷偷比了下自己的,本来也还挺好看的,就是常年带伤,总觉得没人家那么养尊处优似的。忽然有点想把爪子藏起来。 邓远之说:“阵修的力量不弱,可战斗弱点太明显,布阵太慢。几千年下来,阵修们想了很多办法,比如我给你做过的阵盘。再比如苏兰舟用的这种,在身上纹刺一些脉络,改变自己的窍穴,把布置好的阵法收摄在掌心,你可以理解成本命阵法。” 杨夕仔仔细细的摸着邓远之的手心,忽然道:“嘿!老远子你也忒精了,你这是个传送阵!这定位的是哪儿……” 邓远之一把抽回手,没给杨夕看清楚的机会,挑了挑眉毛:“想学?” 杨夕两眼冒星星的看着老远子,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老魔头有了砍号重练的风采:“想!想!” 邓远之眯着眼,他几次三番的在杨夕手上,或者因为杨夕的事情而吃亏。敏感的意识到这是一个捞回本的机会,下巴一抬:“叫爸爸!” 杨夕只犹豫了一弹指的时间,果断道:“爸爸!” “噗——”隔壁桌吃饭的张子才和董阿喵彼此喷了一脸的汤和饭。 杨夕惊奇的看了他们一眼,心说:虽然你们是昆仑的模范情侣,但这秀恩爱的方式也太特别了! 邓远之那颗每次遇到杨夕都会碎成渣渣的玻璃心,终于被粘合了一点点,感觉到自己占了一点辈分上的优势。 殊不知,忘记了老道士的杨夕,她现在心中最不值钱的称呼大概就是“爹”。 杨小驴子捧着高高一摞阵盘,特别讨好的跟在“邓爸爸”身后。 “难不难啊,我很笨的,能不能学会啊?” 邓远之端着架子背着手,走在杨夕的前边儿:“看你想炼什么阵,说白了掌心阵的难处是绘制高端的阵法,而不是手摄阵法的手段。你要是有足够的天才地宝,我帮你画一个,再帮你收服都行。” 邓远之就是这点好,清高不爱钱,这要是换了昆仑任何一个,必然要跟杨夕收费的。 杨夕这人念好儿,就为着这么一个理由,即便老远子又冷又臭屁,心地也不怎么善良,在昆仑的人缘直逼宁孤鸾,杨夕还是愿意跟他一块儿混。 杨夕晃晃脑袋:“我要有天才地宝,我还要什么掌心阵啊?我是想炼个聚灵阵随身用。我马上要成内门弟子啦,到时候门派有灵田灵矿发下来,要放在自己身上养。可是我的情况你知道的,灵气总是不够用,筑基都好难……” 邓远之的关注点,却立刻就被带偏了:“什么?你要成内门弟子了?你你你,你怎么找到工作的?” 杨夕挠挠脑门上的逆旋儿:“不是好差事,看墓地呢。可是又对神识有要求,别人都不愿意干。而且我还是见习,要学会了才能上任。” 邓远之忽然转过身,左拳砸在右掌心。 “我忽然想到,练习掌心阵应该在开阔而人际罕至的地方,我觉得墓地就很好。” 杨夕:“……” 你这明目张胆的抢差事,我虽然有点笨,可是又不傻! 不过杨夕最后还是带邓远之去了,她觉得老远子白白教自己这么高深的技巧,自己总得回报点什么。 老远子天赋神通“顺风耳”,又有砍号重练的加持,神识搞不好比自己还强一些。 如果焦管事真的更看中邓远之,就当自己付学费了,再去找差事好了。而如果焦管事还是更想用自己的话,那也算回报过老远子了。 可是杨夕不知道,邓远之不知道,甚至现在的昆仑也不知道的是 ——蓬莱因为花绍棠的某个不为人知的小爱好,南海血战的那一个月里,使蓬莱的计划受到了惨重的打击。 蓬莱这一次的突袭并不如大陆修士所以为的那样漫不经心,正相反,他们是在疯狂的打击报复,并且最后一搏。 只是就像大陆对蓬莱知之甚少一样,蓬莱自持身份,连与他们一系的核心分子云家都沟通甚少,对大陆局势的了解也就同样少得可怜。 所以才让大陆修士在第一波进攻中缓过一口气来。 闻人无罪作为唯一叛变蓬莱,又靠着一身跪舔的本事得到信任的大陆修士,在蓬莱的核心会议上,听得汗流浃背。 他几乎要急疯了。 年纪老迈的祭祀,站在人群的中央,用他古怪而饶舌的口音,说着蛊惑人心的话。 “秘境,应该成为我们的下一个突破口。” “神的惩罚,会天然的降临海面、冰原与这些秘境。可我们之前,只把目光集中在海面上,甚至连冰原都不曾做出正面进攻。” “我们只想着自己的解脱,没有好好的施行神罚,神才让我们失去了他的使者。” 蓬莱一直把怪潮称作神的惩罚。 而怪潮爆发的最初表现,并非海怪登陆——南海怪潮愈发汹涌,是由于蓬莱的人为驱赶。 天下大劫的最初,除了南海和雪山两大怪区之外,遭灾最重的其实是修真界各大秘境。 修真界至少有一半的门派,是依着秘境的所在开创的山门。 秘境等同于巨大的财富与资源。 与真正的世界不想联系,自成一体的环境,使得里面常常拥有外界难以寻到的灵植、矿脉、天材地宝,以及……怪兽。 天下没有无怪兽的秘境。 普通的怪兽一直是修士猎取铸宝材料的资源,昆仑君子剑最初就是在“逐日山秘境”,带出了怪兽数量的突然攀升,珍惜凶怪现世的消息。 后续的灾难升级,导致了拥有秘境的门派再无法从中采摘天材地宝,反而要时时刻刻担心着成为怪兽的甜美夜宵。 这些门派中胆小怕事,战力微末的,早已经携家带口的搬离原址,投奔昆仑、仙灵等大派寻求庇护。 当时的大陆修真界,对待这类秘境的主要手段是——封。 强力阵法封住,再派驻部分修士镇守,修真界年轻弟子们的历练机会就这样被取消了。 这个手段至今并未调整过。 闻人无罪越想越觉得如坐针毡,如果蓬莱真的把秘境作为突破口,撕开大陆的防线几乎像捅破一层窗纸那样容易。 “我反对!” “背叛者闻人”作为一个资深的跪舔人士,他几乎是从不在众人面前提出否定性发言的人。然而此刻,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必须要铤而走险了。 果然,蓬莱族长眉眼深沉的转过头来,看了看这个素来“沉默肯干”的青年:“理由?” 闻人无罪定了定神,尽量做出一副与平常没什么不同的样子,摆出一脸“我正在努力求表现”的神情: “我们的目标,是杀掉更多地内陆修士,就算驱赶怪潮,也应该向着修士足够多的地方驱赶。可是据我所知,那些秘境里面早已没什么修士进去探险了。而且各个被阵法封禁,外面又有重兵把守。这很不划算。” 一个美艳丰腴的女首领站起来:“你胡说,内陆修士对秘境并没有重兵把守。不过是小猫两三只罢了。” 闻人无罪被戳破谎言也不慌张,阴阴一笑:“嘉娜首领,我来自那片背弃神的罪恶土地,我自认比你更了解那片土地的局势。” 他一转头,表忠心似的对着蓬莱族长说: “尊敬的族长,请原谅我的激动。我以为,明明是花绍棠那条无耻又阴险的老毒蛇,夺走了神的使者。我们的当务之急应该是,杀死那条蛇,把神的使者夺回来。 “最不济也应该是尽量多的杀死昆仑修士,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这时候去攻打秘境,只会昆仑那帮只会挥舞棍子的王八蛋,以为我们怕了他们!” 美女首领立刻叫起来:“谁会怕他们?有了神的承诺,我们连死都不怕!怎么会怕邪恶!花绍棠如果再来,我就和他同归于尽!” “嘉娜!”蓬莱族长忽然出声,一双不太容易看透的双眼,黑黢黢的盯着那位只遮了三点的兽皮美女,神色很冷淡:“我们的族人,至少有几十个,曾经发出与你相同的誓言。可是他们除了被抬回来的尸骨,并没有能给花绍棠造成真正的伤害。他们每一个,都不比你差什么。” 嘉娜忽然红了眼圈:“族长!” “我们没有人是花绍棠的对手,这我们要承认。”族长的话语掷地有声,不少蓬莱都憋回了自己的豪言壮语。他淡淡笑了一下:“所幸,我们也并不需要以他为对手。” 闻人无罪听了这话心底就是一沉。 花掌门是真牛掰,一个人抗蓬莱全族,且打且跑,看起来还是个没敢施全力的架势。掀起的海浪差点把睡梦中的闻人无罪淹死。 可是花绍棠毕竟只有一个。 要想让他起到足够大的作用,得要蓬莱追着他打才行。指望他追着蓬莱揍,那只有个疲于奔命的下场。 而如果蓬莱铁了心躲着的,就把他丢在一边儿玩儿,那这个内陆修真界最强战力,其战争价值就无限趋近于零了。 蓬莱族长把所有的表情尽收眼底,意味深长的笑笑:“不要吵。从秘境打去内陆,并不聪明。但死磕花绍棠,也不是什么好主意。” 他低沉的声音有一点真诚的愉悦,仿佛刚刚解决了什么大问题:“闻人的话,刚刚给了我一点灵感。关于秘境,我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他抬起漆黑的双眸,笑意漾出来:“神的使者,也许很快就会回到我们身边。” 当天夜里,闻人无罪在自己的卧室里疯狂的转圈。 信息的不对等,令他无法分析出自己是不是真的犯了什么蠢,哪句话提点蓬莱族长。那老货也是个喜怒难测的家伙,说话轻易不能当真。 而更让他抓狂的是,原本很保守的蓬莱似乎因为“神使被夺”正在一点点变得激进。 闻人无罪气得抓起桌子上写着“花绍棠”的小人,一顿狠戳。 花掌门你说你来一趟南海,不多杀几个蓬莱合道,或者好好侦察信息,你特么抢个蛋干什么? 同一时间,昆仑山脚洗剑池。 杨夕指着脚下淡红色的池水,有点神秘的对邓远之道:“就是这里了!” 邓远之看着脚下水,十分疑惑:“你逗我?从没听说昆仑是水葬的。” 杨夕摇头一笑,对自己这份人人都不待见的差事,还是有点得意洋洋的:“我跟你说,这下面是咱们昆仑唯一一个秘境。虽然小了点,也没有什么宝贝,但真的是自成空间喔!” 第243章 蓬莱的阴谋(二) 昆仑剑冢,作为这个穷逼门派唯一的一个秘境,大小刚刚够装下一个山头。入口就 在洗剑池的深潭底下,但顺着洗剑池的池水跳下去,就会被水流送入这个秘境。 在仙凡融合之前的年代,凡人们常常看到白衣翩然的剑仙们,从云层中刺破天光落下来,在把手中的宝剑放入池水,随水流而漂。他们给了这种景象起了一个非常美好的意象——洗剑。 沙发凛冽的剑仙,在凡间斩妖除魔匡扶正义,洗净剑身上的血腥,濯尽双手的杀孽,方可安然归还九天仙境,在云端静听弦琴。 然而事实的真相,比凡人想象的还要黑暗惨烈得多。那个凡人性命如狗,人间几多灾荒的年月里,修士的日子也没有多么好过。 礼乐崩坏,人道沧桑。 杀人夺宝时时都在发生,资源争夺一刻也没有停止。还有那些被修士们扛下来不去扰乱凡人生活的大劫。 三千年闭关苦修,终结于一颗罕见的灵草。一把闪着冷光的匕首刺过来,就此埋骨荒郊。 从初代昆仑起,至四代昆仑灭亡之前。所谓洗剑池,一直都是昆仑派的剑冢。 所谓的“剑仙”们,是在把战友、师父、兄弟、爱人逝去后留下的唯一遗物,送入那个不会被敌人挖出来挫骨扬灰的,最后一处安全的地方。 杨夕带着邓远之过来,就刚刚赶上了一波丧礼。 这也是杨夕第一次见到昆仑的丧礼。 很简单的仪式,几乎没有礼乐。参加葬礼的人都穿着昆仑弟子的常服,麻布衣衫的袖子上挽一缕黑纱,也就算是孝服了。 可仪式再简约,沉痛也是真实的。 焦则手持一柄雪白的灵帆,夕阳中拖出长长的斜影。须发皆白,满溢整张面孔的纹理凝着沧桑。 在他身后,花绍棠、苏兰舟、白允浪、邢铭、高胜寒…… 葬礼的人数不过百,去恶各个都是平日里忙得不见人影的师父、太师父们。 这是谁的葬礼? 杨夕不禁有点心慌。 直到潭水边,焦则侧身让开了位置,露出一个麻衣素服的沐新雨。 纤细的姑娘平托着一把锈迹斑斑的丈二长刀,刀刃上每一点红痕都像是干涸的血色。 锈刀甘从春。 “甘殿主不是阵亡很久了,怎么才行葬礼?”杨夕不禁一愣,自那日蓬莱突袭之后,她都不怎么找得到沐新雨。 还曾以为是暴打了云中子之后,得罪的昆仑半个门派的女修士,也包括了她一个。 邓远之想了一下,看了看送葬队伍里,面色最难过的白允浪。 “甘殿主的本命灵剑下落不清,大约是白断刃刚带回来的吧。说起来,你师父在昆仑山的好人缘,有半数是因为这个。” 杨夕没理解:“因为什么?” 邓远之道:“你师父对亡者剑莫名执着,各种原因流落在外的亡者剑,至少有一半是他追回来的。” 杨夕静静的看着简短的仪式结束。 焦则从沐新雨手中接过甘从春的亡者剑,顺着洗剑池淡红的潭水沉下。平缓的水流漫过刀刃的时候,沐新雨闭了一下眼。 没有流泪。 师长们依次上前,拍着沐新雨的肩膀,絮絮的跟她说着什么。一向最冷血的高胜寒,说话时停顿了几次,甚至红了红眼圈。 焦则亲吻了沐新雨的额头,“好姑娘,去给你师父守灵吧。”又对其他人点了点头,“走吧,没你们的事了。” 师长们陆陆续续的离去,最后只剩下焦则和沐新雨站在夕阳下的池水边。 沐新雨呆了一呆。 到底是没忍住,捂起了脸。 一直被当成透明人的杨夕和邓远之,这时候才敢上前跟焦则行礼。后者点了点头,带着三个小子丫头,一起随水进入了剑冢。 甘从春的绣刀自己插在了一处离入口很近的坡地上。挺直而苍凉,看起来像甘从春的人一样,沉默无锋。 按照埋进来的顺序,隔着三四把就是云想游的软剑。云想游的亡者剑也是后追回来的,乌黑发亮,软趴趴的赖在石缝里,好像无所事事的晒着剑冢里的昏黄日光。 偶尔有风吹过,还要没骨头似的翻个身。 剑如其人,剑如其魂。 杨夕不禁猜想自己的剑会是什么样子,自己的身后,又会不会有人为自己守一夜的灵,经常来看看自己的亡者剑。 昆仑有那么多的人,若是杨夕不在剑冢谋事,根本不会晓得这一个多月的间隔,这巨大的门派在云想游与甘从春之间,又失去了三四位剑修。 身后的邓远之,似有所感的说了句:“我还是成个剑吧。” 杨夕上前拉住沐新雨的手,想要安慰她,却不是很会。只能是拉着不撒手。沐新雨扑哧一声笑出来,看着杨夕的诧异,忽然在她脸蛋儿上亲了亲:“谢谢你,杨夕。谢谢。” 她说的温柔而低沉,跟她平时的娇俏又乖张的模样大相径庭。杨夕一直觉得自己这个闺蜜是只八哥投错了胎,漆黑漆黑的,还特别能叭叭。 当年初见的乖巧,和战部相逢时的沉稳,不过是它头顶装饰的翎毛,或者自己*兮兮的错觉。随时都能撕开来当作另一个人看。 沐新雨却说:“师父离开之后,我颓丧了很久。你是第一个让我笑出来的人。后来娘亲告诉了我,你的……你的老道士的故事。”沐新雨看了看杨夕的眼色,“你是真的坚强,我只是在跟这个一直善待我的世界撒娇而已……” 杨夕完全不知道这个过程。她没有特意结交过谁,所有的朋友都是野生的。别人不说,她甚至根本不问人家的过去,所以邓远之、宁孤鸾之类孤僻难处的都能和她相得益彰。 不过她现在有点冒火,这些日子好多人跟她提过“老道士”“老杂毛”,犬霄那死狗还说她是个杀人如麻的。 唯有她自己完全不知道。 而且死狱里杀的那不都是坏人么?我怎么就如麻了。 可是依稀的记忆中,自己似乎也曾这么认为过。 杨夕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目视着沐新雨原地坐下来,把额头轻轻贴在甘从春的锈刀上。 平静而怀恋。 然后才拉着老远子去给“老焦”介绍:“我的朋友,我想跟他学点东西。需要个僻静的地方,怕出事故。剑冢行么?正好我可以顺便上工。” 邓远之看了一场丧礼之后,似乎对于抢差事的心思淡了许多。恭恭敬敬的行了礼,却没有主动求表现。兼之上一次被杨夕捅成筛子的过往,这回学聪明了,没敢当面否认杨夕的“朋友”。 尽管他们都曾经几乎把彼此弄死。但纵观整个昆仑山,这个小丫头似乎,是特别一点的吧…… 焦则却说:“剑冢里的地方可以用。但今天不行,你今天要跟我去做些清理。” 杨夕懵懵的看一眼山石裸漏的周遭。 昆仑的这个小秘境与寻常探宝的有绝大不同,无草木、无妖兽,甚至想扫一下灰尘可是这里都没什么土。 “清理?” 却还是跟上。 一直走出几百米远,“老焦”才慢慢的叹了一口气: “剑冢就只有这么大,装不下所有所有死过的剑修。亡故百年以上,且连续十年没有人来祭扫,也没有人登记关照的,就不能再占着位置了。” 杨夕心里这才像被戳了一刀般,血肉生疼。 相比看得见的丧礼,终有一天逝者会被人遗忘的事实,才真是让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干巴巴咽不下去,却又喘不上气来。 老焦说:“通常这种情况,就意味着认识这个逝者的人,已经全都不在人世,或者不在昆仑了。” 杨小驴子一颗玻璃心被老焦捅出了“会心一击”。 老焦把她带到了一块很靠边背阴地,杨夕没想到要“清理”的竟然多达数百柄亡者剑。更没想到这些亡者剑包围了马烈师父的剑,几乎把那片山脊铲成了一块空地。 杨夕和马烈迎头打了照面。 彼此说不上尴尬不尴尬的对视了半天,杨夕幅度很微小的点了个头。 马烈皱了皱眉。 眉目有些沉郁的对上“老焦”道:“可惜这些人,我并不知他们的名字。他们都是和我师父一个时代的人。“ 老焦摸了摸他的头,把这大块头摸得像个笨头笨脑的孩子:“不是你的错。”他深深的出了口气,“这规矩本也不是为了让你们背人名的。” 马烈扭过头去,直接跳过了与杨夕的对视,眼圈有一点点发红:“可是师父……师父的朋友和战友们,都已经被人忘光了。” 老焦拍拍他:“不是你的错。”这老头子安慰人的方式着实有点特别,“相信我,你早晚也会被遗忘的。” 而马烈这厮竟然愣了一愣,好像真的被安慰到了。把额头贴在师父的那柄阔刀上,低低说了一句:“我今晚应该就能二转了……” 杨夕决定再也不要跟马烈点头了。 老管事带着小管事,撅着屁股薅光了周围一大片。杨夕拖着一口袋累起来比自己还庞大的铁器们:“这些,总不是扔了吧?” 老焦挺会使唤人,他自己的口袋比杨夕的小得多。一步一步走在前头,“哪里会,这些铸剑的材料,不少都是天材地宝。值好多钱呢……” 杨夕屁颠屁颠跟到一个没有见过的山洞面前,才反应过来惊呆的望着老焦:“不会是,卖了吧?” 焦则看看她,用昆仑玉牌解开了山洞的禁制。 “不会直接卖。” 山洞里满坑满谷的亡者剑,杨夕真的被震惊了。腰上的夜行不知是不是被太多同伴的“尸体”吓坏了,一下一下短促的震动。 杨夕握住它,勉勉强强的安抚。 按照这山洞的大小,外面看起来的小山岗竟然是完全空心的。 焦则说:“不论昆仑怎样灭门,这剑冢竟然奇迹般的一直没有被破坏过。这里面装着初代到四代的亡者剑,初代的最少,那时候还不太兴本命灵剑,三代的最多,三代昆仑全派都是剑修。” 杨夕定神去看,果然在其中看到了不少制式非常古朴的刀剑,型制不像今人的这么花哨,反而像战场拼杀的士兵使用的武器。 焦则继续说:“隔一段时间,昆仑器居缺乏什么材料了,就会从这里调走一批去拆卸回炉。” 杨夕刚要说些什么,焦则按住了她的肩膀,“他们很珍惜,前所未有的珍惜。” 杨夕闭了嘴,有点明白为什么这份工作为什么那么多人不愿意干了。 焦则很关照她的情绪,柔声的讲着道理:“这世上的资源就那么多,若是天才地宝都插在石头里当纪念,要不了几万年,修士们就只有剔骨铸剑了。” 杨夕抿了抿唇:“每家都这样?” 焦则的笑容和缓了一些:“大一点的,都差不多。小的门派,往往不能长久。”规则如斯残酷,你自己不循环,总有仇人灭了你帮你循环。 在山洞里分门别类安放好了被人遗忘的亡者剑,杨夕有点没心思学习。可总也不能把老远子撩在那,那货是杨驴子此生见过的最别扭没有之一者,杨夕要敢把他撩那,他能记一辈子。 一路走回秘境的入口处,邓远之倚着块石头坐在沐新雨的身后。 杨夕也是懂点阵法的,一眼看出来老远子坐在了一个可以给沐新雨护法的位置。而“坚定沉着”的小沐姑娘……唔,在杨夕离开之后终于哭晕过去了。 脸上还挂着泪珠儿。 邓远之见杨夕回来了,便从地上站起来。走到了较远的地方,脸上冷冰冰的嫌弃:“换个地方画阵吧,这里不平坦。” 杨夕忍不住想笑,老远子是个很温柔的人,她老早就察觉到了。尽管他并不善良,尽管他性子冷漠,可他就是奇怪的温柔,看不得别人悲伤。 “嗯。”杨夕点点头,决定去碍马烈的眼——那块地方现在是又空旷,又平坦。 可是在他们行至快到那片背阴处的时候,却听见一阵打斗和马烈的怒吼。 杨、邓二人一愣,因为低估了事情的危险性,各自紧跑两步绕过山坡。 却见马烈一身浴血的护着昏迷不醒的焦则,一眼看见两个不知死活的小白痴,血红着眼睛大吼:“跑啊!敌袭啊——!” 天空中响起一道炸雷,杨夕听见身后的声响,“这是谁家秘境,怎的半个怪兽都没有。” 那古怪的海蛎子口音,因为每次都紧跟着随之而来的厄运,杨夕一耳朵就分辨了出来——蓬莱。 可是握在手上的昆仑玉牌却跟死物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杨夕去扯邓远之的手,她记得邓远之手上是有个传送阵的。伸出去的手摸了个空,溅上一手黏腻湿滑。 只来得及避过要害,左手发出一束灵丝。天罗绞杀阵——绞字诀,胎死腹中,杨夕后背遭到一记重创。 右手刚刚反抽出的夜行掉落地上,发出“叮当——”的声响。 于是杨夕知道,他们跑不了了。 陷入黑暗之前,杨夕不禁在心里诅咒了一声:如果死不了,一定要让沈算师看看老远子的霉运! 第244章 蓬莱的阴谋(三) 杨夕是被疼醒的。 四肢灌了铅一样的沉重无法动弹,整个后背刀劈过一样的疼痛,伴随着炙烤的灼热。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什么也看不见。 左眼疼的厉害,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流。右眼睁不开。 身上沉重的触感带着点柔软,她觉得自己可能被埋起来了。 然而又能呼吸,空气灼热得几乎烫伤鼻腔的粘膜,带着浓重而腐臭的血腥味儿。 “滴答”。 一滴液体落在杨夕的脸上,顺着圆圆的脸蛋流向嘴角,杨夕无法拒绝那不明的液体落入口腔。 如果这是一滴□□,我估计就被药死了。杨夕这样想。 幸好它不是。 腥咸的味道,带着点铁锈的涩。 ——那是一滴血。 杨夕忽然就明白了眼前的状况。 她是被人埋起来的,身下身上一层层堆叠的都是人。重伤的,残肢断臂的人。 所以我一定也重伤了。 剑府,和眼睛。 无数次被人警告过,匹夫无罪所怀的“美壁”,到底还是迎来了垂涎它们的人。可我为什么还能活着? 但愿四肢不能动只是被压住了,并不是因为断了。 杨夕试着抬起自己的手指,未果。 运转全身的灵力企图抽出一束灵丝,成功。 她控制着那束灵丝沿着人体交叠的缝隙延伸出去,忽然听到了一点模糊的声音。 “卧槽,太惨了!这堆是附近零碎得最严重的,应该没得救了吧?” “随便翻翻算了,总也要给怪留点。不然那些蜥蜴不得钻到咱们老巢去……” 杨夕看不见,耳朵里嗡嗡的响声,也分不出这对话来自何方。 她想起了头顶那片叶子。 尝试了很久,忽然发现自己是个傻瓜。 经脉里的钝痛,头顶的麻木感,眼睛如果都不在了,自己头顶哪还能剩下什么叶子。 “可着胳膊腿儿全乎的,扒两件衣服吧,家里都快没穿的了。” “蓬莱那帮畜生,扒得也忒干净了,半颗灵石都没剩下过。” “灵石?没看这缺胳膊断腿的,真特么庆幸老子身上挖不出任何值钱的东西。不然就不是光腚进来这么简单了。” “可不是,越是在外头能耐的,一身本事的,被扒得就越惨。” “最倒霉是血脉之力的吧,你看这个,这扎了多少洞啊,几乎都放干了。” “那起码也是活着,前两天树林边上那一堆修魔的你没看见,那才真叫惨。心魔抽出来,修为直接就废了。岁数大的当场就抽死!” 杨夕不知道这个“零碎的人堆”里,有多少人跟她一样是醒着的。 有多少当世豪强,一闭眼一睁眼,就成了肢体残缺功法尽失德废人。躺在这腐朽发臭的人堆里,枕着残肢断臂眼睁睁的等死。这两个听说话就知道是瘪三的人,他们也得任人鱼肉…… 如果他们足够有尊严,一定越会痛不欲生,羞愤欲死。 尊严…… 那对于杨夕来说是一种太过奢侈的情绪,没事儿羡慕羡慕就得了,没想过自己也弄一点在身上放着。 杨夕想着:我需要一双眼睛。 人偶术!——灵丝缠上了不知道是什么人的身体,杨夕顺着丝线挤进了那个人的识海。 “什么人?”一声中气十足的暴吼。 杨夕站在漆黑的识海里,竖起眉毛看着面前膝盖高的小人儿。 “马师兄?” 眼前的神魂小人儿,与马烈的本体有些差异。更矮、更胖、一脸蠢相。 杨夕见过的马烈,是二十二三岁,人高马大的精壮汉子。眼前这个么…… 好吧,看来马师兄的自我认知是个十六七岁的傻小子。 个头么,比小师兄的神魂大了一倍。 或许是因为我的神魂小了一半? 杨夕点点头,这么说释少阳和马烈是差不多大小,化神期以前没有天赋神通,未经修炼的神魂。 “傻小子”马烈显然也认出了眼前的女巨人,半是震惊、半是迟疑的开口:“杨夕?” 杨夕点点头。 马烈紧接着就沉默了,显然不知该跟杨夕说些什么。 杨夕没时间顾及他的尴尬,单刀直入的开口:“你醒着吗?” 马烈皱着眉:“废话,难道我是做梦在跟你讲话吗?” 杨夕蹲下来戳戳马烈的头顶:“别闹,我问的不是神魂,你外边儿的身体醒着吗?” 马烈露出一点茫然,左右环顾了一下漆黑的空间,迟疑道:“这是……” 杨夕点头:“你的识海。” 马烈悚然一惊:“你怎么进来的?”看着杨夕无奈的神情终于反应过来自己问了句废话,人偶术大概的原理他是知道的,并且亲眼见过杨夕会用这门术法。 “我在剑冢里昏过去了,醒来就看见你了。” “你瞎了没有?”杨夕问。 马烈大怒道:“你才瞎了!” “我是瞎了。”杨夕点点头,“所以想跟你借眼睛用用。” 马烈一惊,“怎……怎么会?” 杨夕叹口气,觉得马师兄的神识怎么比本体还蠢些? 她决定不浪费口舌了,两指拈起马烈的脑瓜,顺手往后一丢。眼前露出了魂眼的位置。杨夕一屁股坐上去,施用人偶术的后半部分。 控制他人的身体,对于杨夕来说没有前半部分侵入识海来得熟练。 马烈倒栽葱插在地上,半天才把自己的脑袋□□,气都不知该向谁撒了:“进别人家门,也该知道该客气吧?这可是我的识海呢!” 杨夕闭着眼回答他:“这是你家没错,但马师兄别忘了。人偶术可是不请自来的强盗法术,”杨夕睁开眼,看着膝盖前面跳脚的小人儿,面无表情道:“另外告诉你个坏消息,你也瞎了。” 马烈:“……” 他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以及要不要信。 杨夕继续道:“而且你被堆在中间,肚子上不知被谁的大腿骨戳了个窟窿。以及,你舌头被人割了。” 马烈张大了嘴:“我被堆在哪儿?” “我也想知道呢,”杨夕拍拍小人儿的头:“保重。” “……”马烈被杨夕的口述震懵了,但是又隐约有些察觉,在刚才杨夕把他从魂眼上丢出去之前,他的确是模模糊糊觉得肚子,嘴巴,眼睛都有些疼的,“哎,你去哪儿?” 杨夕头也不回:“换个人,借眼睛。马师兄给我祈祷吧,如果我能借到一双不瞎的眼睛,你还得指着我救呢!” 马烈:“……” 这丫头实在是太欠揍了,白断刃明明不是这么脸t的嘲讽属性! 马烈之后,杨夕又依次创十一二个识海。 都是不认识的人。 有一些能好好交谈的,让杨夕知道这些人最后的记忆都是在各大秘境里被兽皮围裙敲昏了。或者有的还没看见兽皮围裙就昏了。 杨夕也好心告诉他们: “你瞎了。” “你瘸了。” “你又瞎又瘸。” “哎呦,哥们你可有点倒霉,你这是特殊血脉吧,血都快被人放干了,以及体温好低冻死本宝宝了。” 还有些不能好好交谈的。 比如有位一直醒着的大哥,是活活被人扒了整个后背的皮,正在暴躁的怀疑人生。一见识海里闯进个杨夕,跳起来就要打。 这种人就更好办了,以杨夕这小了一半依旧巨无霸的神识,揪着脑袋扔出去,鸠占鹊巢。 什么?不服,跳过来还要打? 杨小驴子哪有那个时间跟你过家家,就大哥您那洋娃娃的个头。 “吧唧”一屁股坐底下,做得那位“大哥”鬼哭狼嚎嘴里直喊“爸爸,我错了!” 这次的大哥终于是个不瞎的。只是人是趴着的,眼睛看到的是下面的情况。 透过一条截断的手腕,和一只染血的大腿交叠出的空隙,杨夕看见下面密密匝匝的摞起来的人。 到处是血,满眼都是破露出来的骨头茬子,还有一些肠子、肚子什么的。 不知道堆了多少人。 以及令人惊异的,似乎这些破布娃娃似的人,都还活着。 她甚至亲眼看见了一位整个胸腔都被豁开的姑娘,鲜红色的心脏竟然还在挣扎搏动。 杨夕不由的想起了一些关于更早期的修真界的传说:妖魔精鬼,都是炼器炼丹的好材料,不少零件是要活取才有效果,或者直接生炼的效果更好。 那些被切切砍砍变成残疾的妖魔精鬼,有时候根本没人特意去给他们一刀安生。直接丢到哪个旮旯或烂桶里。自己慢慢就死了。 杨夕第一次听到这种传说的时候,就觉得很恶心,为什么能有人笑着说出这样的话呢? 而现在,她非但不合时宜的想起了这类传说。 甚至想起了,三年多以前,死狱遇险的时候,点擎苍那位长老临死时的冷笑:“你们不懂,蓬莱并没有把大陆的修士当成人。” 杨夕心里莫名的沉了一沉。 她不知道蓬莱这是想干什么,但是她在一次次的交谈中发现,这些昏迷半死的修士,大多是民间的散修。 战事焦灼,修真界的物价一天高过一天。大门派还可以勉强自给自足,无根无脉的散修,日子却越来越过不下去。便有不少人铤而走险,仗着艺高人胆大去闯那被人警告过无数次的,早已成为龙潭虎穴的,被封掉的秘境。 她有预感,昆仑剑冢的被袭很可能是个意外。 蓬莱的本意,是那些埋骨荒郊也不会被察觉的散修…… 可蓬莱把这些散修浑身的“神通”“血脉”“法宝”都搜刮得干干净净,为什么不干脆一刀宰了呢? 难道还能是留着当储备粮,准备吃新鲜的不成? 第245章 蓬莱的阴谋(四) 杨夕辗转识海,轮过了二十几处黑暗的空间。 遇到的不是瞎,就是昏迷,或者被埋得太深,看不见这人堆的全貌。 手指不能动,幻丝诀这个相熟多年的老友,好像忽然变成了一个陌生而娇羞的客人。一举一动都那么的生涩拘谨,忽然就不能理解主人要做什么了。 “唉……”就在杨夕快要泄气的时候,头顶却忽然传来一道声响,“你看这里有条会动的虫!” 哦? 灵丝的另一端被抻了一抻。僵硬的嘴角微微的翘起一点,得来全不费功夫。 人偶术! “你是谁?”漆黑的识海里,一个驼背跛脚的男人震惊的连退三步。 杨夕一挑眉,这男人居然是个修过神识的。神魂的高度与杨夕的大腿平齐。根本不与他废话,两步走过去推开他神魂,杨夕占住了这一座识海的魂眼。 在这驼背男人的身体里睁开眼睛,终于看到了一线昏黄的天光。 那一瞬间,杨夕几乎以为自己身在地狱。 累累白骨铺满山坳。 修士的躯体堆成了一座小山,一个摞着一个。一手摸上去,大多残肢断臂失血严重,冰冷得接近死亡。 脚下是其中的一堆小山,光脚踩着柔软的身体。 这个认知让杨夕猛然间一恍神,右腿膝盖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脚下一软,“骨碌碌”从人山上滚了下去。 摔倒在坑底,身下是层层叠叠的白骨堆。杨夕觉得头皮发麻。 转首看见山坳的边缘,不算高,杨夕手脚并用的爬上去。 右腿处一阵阵钻心的疼痛,告诉她这具修士的身体也是有残缺的,腿断了重新长合,却并没有长好的类型。 手扶上山坳的边缘,漆黑色有着细密小孔的岩石触手发烫。 而这小山坳的外面,更是触目惊心的地狱。 赤红色的岩浆,从焦黑干裂的大地裂缝里喷射出来。赭石色鳞甲的爬行兽在地面上来回蹿行,腥红的舌头流着涎水,滴在地面上瞬间就会蒸发。 “滋——”的一声,冒出一股白气。 猛烈的吸一口气,这才感觉到空气中的灼热,和呛人的灰尘味道。 “地狱啊……” 杨夕喃喃道。 这白骨皑皑之处是一个死火山口,而周围还有更多的活火山。不,那甚至不是火山,那是整个地面都会喷出火焰的地域。 这才注意到火山口里的白骨与人堆上,都蒙了厚厚一层的灰尘——火山灰。 “嘿!李瘸子,你在干什么呢?”人堆上同行的修士稀奇又不满的对着杨夕呼喊。 杨夕转过脸,看着他。 目光有些阴沉。 一个独臂的男人,脸上有烫伤未愈的疤痕。而他的手上正扯着一个随手拎起的昏迷修士,胡乱的扒下那修士的衣服。 那个被扒衣服的修士…… 即使明知道不合时宜,杨夕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冒出一个念头——老远子,为什么倒霉的总是你? 邓远之的左手齐腕而断,脸色青白,双眼紧闭。裤子还算完整的穿在身上,可是上衣已经被人扒了下来,露出两扇凹凸不平的小排骨。 ——像一个柔弱无助的小可怜。 但也仅仅是像而已。 杨夕的嘴角慢慢扯开一个诡异的笑容。 邓远之,这个至今都身世成谜的老魔头,他顽强的灵魂和生生不息的意志,从未有一刻停止过挣扎。 杨夕看见他的耳朵,轻微的动了一下。 杨夕忽然抬手往天上一指:“你看!有大鸟!” 扒衣服的修士一脸懵逼,下意识的抬头看去。就在他目光上移的一瞬间,邓远之猛然睁开了眼,一道纯金色光芒从眼中射出来,兜头罩住那个把他当作鱼肉的修士。 金光乍亮,化作一张巨网,四角钉在地面,把那修士勒成一个大字,整整齐齐的缚趴在地面上。 邓远之一双眸子晶亮,阴森森的望着那个大字:“蠢货!” 杨夕加快速度,一瘸一拐的爬回去:“老远子!” 这一辈子杨夕从没像此刻一样,带着满满的欢喜呼唤过邓远之的绰号。 邓远之却面色不善的盯着逼近的瘸子男人:“站住,不然我杀了你的同伴!” 杨夕一呆,在距离邓远之还隔着几个人的位置站下来:“老远子,我是杨夕啊!除了我还有谁会这么叫你啊?” 邓远之却像没听见一样:“很好,再往后退两步,你和你的同伴都会很安全。” 杨夕终于看到了邓远之耳朵里流出的血痕,沿着他白净的脸蛋一直淌到脖子上。两条清晰的红痕。 老远子是真的听不见了。 他的顺风耳跟自己的离火眸一样,没有了。 杨夕站在原地,看着断手耳聋一动不能动的老魔头,还在那故作淡定的懵人。 安全个鬼,她敢打赌这老货但凡有一根手指头能动,立刻就会跳起来把这两个敢扒他衣服的不明修士,当场剁成馅。 怎么办? 杨夕在搞清楚目前的处境之前,还不打算放弃这个好容易人偶来的,能跑会跳的身体。也不希望老远子在没看清外面的环境之前,就把这两个敌友尚不明确的,现成的向导给剁成了馅。 那四处是岩浆裂缝的地面,让杨夕心头沉重,那不像是正常办法可以走出去的。 可是怎么才能让眼前这个听不见的,仍在装逼的老东西,透过自己“猥琐大汉的表象”,看清自己“甜美少女的本质”? 用别人的身体叠加施展人偶术,那是宁孤鸾才懂得的高端技巧。 杨夕并不会用。 挠挠头,杨夕决定试试手语。 于是,邓远之接下来就看到眼前那个猥琐男看,一腿略瘸的驼背男人,捂着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向自己“抛媚眼儿”? 邓远之被恶心得不行,“你特么站好了别动,就你那长相,也想□□本大爷,疯了么!” 其实杨夕想展示的是:我是一个独眼少女,老远子你还记得么? 杨夕遗憾的摇摇头,老远子的智商也不咋样么,这么明显的特点,他居然都猜不出来。 杨夕于是换了一个套路。 四肢着地,扬起脖子,绕着一个很小的范围,一圈一圈的转。时不时停下来,一条后腿在地上,蹬!蹬! 邓远之皱了皱眉,“驴?” 杨夕惊喜的点头,然后后腿继续蹬!蹬! 邓远之眨了眨眼,要是这样还猜不到对方是有话跟自己讲,那也真是对不住他的天才之名了。想了一想,慢吞吞的开口:“你是告诉我,你是驴妖变得么?” 杨小驴子:“……” 以后谁在跟我说邓远之聪明,我吐他一脸口水。 杨夕蒙上自己的眼睛,做出舞剑的动作。这是曲线救国,以自己师父的鲜明特点,让老远子起码反应过来眼前的人跟他认识。 邓远之瞪着眼睛:“盲人摸象?然后呢?” 杨夕指着自己的右手,又指着地面,一遍一遍的画出阵法模样。 掌心阵,掌心阵记得不? 邓远之怒气冲冲:“我知道我手断了,你想嘲笑我是不是搞错彼此的地位?” 现在可是我占上风的。 杨夕背过身往地下一跪,使劲指自己的后背。 剑府,剑府记得不?咱俩是开剑府认识的! 邓远之极其疑惑:“哦,你是个驼背,然后?” 杨夕绝望了。 面无表情的站起来,死气沉沉的望着眼前的小白脸。那眼中的神情分明就是:本来不想出大招,你逼我的。 连邓远之都隔着她猥琐驼背汉子的外表,感受到了里面熊熊燃烧的,少女即将熄灭的信心。 邓远之:“呃,你别急……” 然后,就见从周围捡起了四五个昏迷的修士,挨个儿扒成赤条条的精光,然后叠成一摞。最后又毅然决然的扒光了自己,往上一躺! 扒成光溜溜堆成一堆? 邓远之眼皮一跳,猛然想起了霪没在时光里的噩梦。 惊叫出声:“你是杨夕?” 驼背瘸子从地上跳起来,光着身子瞪他:“把你贱的,非得这样才猜得出来。” 邓远之比杨夕更气愤:“把你蠢的,你用昆仑手语,我不就猜到是熟人了!能用人偶术侵占别人身体的,不也就是你了!” 杨夕也气啊,“你跟我说过,你不待见那个手语,也不打算学的!” 邓远之听不见杨夕说什么,但猜也猜到大概是什么内容,忿忿道:“你蠢吗?根本不需要我懂得手语,只要让我看出来你打的是昆仑手语就好了吧?” 杨夕露出了一个被九天神雷劈到的表情。 懵逼了半天,又迟疑了许久,琢磨来琢磨去。 挠一挠脑袋:“唔,你这么一说,好像……”有点道理? 邓远之抬眼看看暗红的天幕,周围尸山骨海的景象,还有上面那层他一眼就认出来的火山灰:“我说杨夕啊,为什么不管多惊险的环境,只要把你带上,你总有本事把自己变成一个逗比……” 杨夕茫然的看着他:“会吗?” …… 杨小驴子与老远子在尸山血海上完成了“残疾人的胜利会师”,杨夕又借助驼背瘸子的身体,把尸堆里人纷纷刨出来,并排摆在一边儿。 先刨出来的是她自己,如她所料,后背一道焦黑的裂穿伤,左眼没有了。右眼倒是还在,只是被肿胀的面目挤得有点睁不开。 老远子也是这个待遇,双耳失聪,绘有掌心阵的左手齐腕而断,原本是剑府的后脊骨一条裂穿伤。 杨夕又按照记忆,很费劲的刨出了马烈马师兄。 正如先前所言,马烈的舌头被人割了,双眼倒不是真的瞎了。只是脸上被打得太厉害,眼睛睁不开。后背上一道同样的裂穿伤…… 杨夕手下一顿,回头与邓远之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是相似的神色。 他们都是没成剑的人,看到马烈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如果真如他们猜测,当时在剑冢里的昆仑全都被带来了这片不毛之地的话。 杨夕和邓远之失去的只是剑府,而马烈、沐新雨、焦则……他们失去的恐怕还有本命灵剑。 那是一个剑修的命。 杨夕手臂痉挛的有点严重,她知道这是长时间使用人偶术,目标的神魂已经逐渐适应,并且开始尝试着反抗。她知道,虽然身体的控制权在自己,但是以她的能力,并没能压制原主对于外界的感知。 没办法了,杨夕想。 从地面的白骨堆里拣出一根略微锋利的肋骨,比在心口上:“别动,不然我就戳进去。” 果然,手臂立刻就不抖了。 腿却抖了起来。 “手不抖腿抖,你还来劲了是吧?”杨夕手腕一翻,那根肋骨就要戳进大腿里。 地上躺着的,半死的马烈却忽然发出了一声喊:“哇!” 他没有舌头了,只能这样吸引注意。 杨夕一凝眉:“马师兄,你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马烈只有一只手能动,单手很费力的比划出一串手语:“不是”“腿”,“是”“大地” 杨夕反应了一下,才明白马烈的意思。他躺在地面上,比杨夕感觉的更清晰。 不是腿在不受控制的颤抖,而是,大地在颤抖。杨夕抬起头,借用他人之眼,看到了远方那滚滚而来的烟尘。 遮天蔽日。 邓远之也看见了,用他唯一能动的舌头骂了一句:“操!” 第246章 狂嚣 狼烟滚滚而来。 杨夕扑向山坳的边缘,掌下攥碎了一片黑褐色火山岩。 铅灰色的身影,在烟尘中若隐若现。似龙非龙,四爪着地,墨绿色的巨大双瞳,蕴藏着满满的暴戾。 杨夕在怪兽图谱上见过它的画像,大名鼎鼎的“睚眦”。 “啊——来了!它来了!” 被邓远之的金网束缚住的修士,原本一直安安静静,任打任挨的模样,却在此时忽然剧烈的挣扎起来。 杨夕几步窜过去,整个人压在他身上,夹着他的脖子问,恶狠狠的威胁:“给你三句话,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有上古神兽,以及眼前这是什么情况?” 那修士本来就吓得哆嗦,又被杨夕勒得半死,三句话也说得哆哆嗦嗦。 “这里原来是天羽帝国云家的秘境,以出产焰流晶闻名,人称火焰山。现在被蓬莱拿来养上古神兽,这事儿已经偷偷摸摸很久了,秘境里最早有三年多前进来的人。据说蓬莱养神兽的秘境不止这一处,他们四处抓捕落单的修士,但是这两天……”他颤抖着看了杨夕一眼:“不知为什么格外的多,以前一两个月一批,这两天已经扔进来十几批了。” 杨夕松开他的脖子,眯了眯眼睛,看着远方弥漫的尘烟,残暴的巨兽每一步都像趟着血在行走。 她暴怒之下反而笑了:“蓬莱,真特么能造孽,呵?” 那修士瘫倒在地上,挣脱不出那张金网,满脸都是惊恐:“快跑吧,现在跑还来得及。这么多个人,够它吃的了。” 杨夕回过头,阴沉沉的看着他。 那修士骇得一顿,露出凄楚惶惑的神情:“我们可以把你的身体背上,我来背。”说着又想起自己在邓远之的金网里,知道邓远之是个聋子,沟通不了,便跟杨夕打商量:“我们还可以把你的朋友带上!” 杨夕指了指地上躺着的马烈:“他呢?” 那修士一滞。 杨夕又指了旁边一个昏迷不醒姑娘:“她呢?” 又在人堆里随便指了一个修士:“还有他呢?” 杨夕两手一划,把整个山坳里,不止面前这一堆,连同远处的两堆修士一同圈进去:“还有他们呢!这么多人,跑不得,动不了,缺胳膊少腿儿的,留他们在这等死么?” 杨夕飞起一脚踹在那修士的脸上,直把他当场踹得吐出两颗槽牙。 “这么多人够它吃,真亏你能说得出来!” 那修士血流满面的哭号起来:“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啊!蓬莱给抓来的修士下了禁制,就是为了方便怪兽吃的,那禁制怎么也要三日夜才散得掉。活下来的都是怪兽吃剩的人,蓬莱把大家身上值钱的零件儿都卸了,眼睛、鼻子都不放过。你以为还是把我们当人吗?那是把我们当鸡鸭猪狗啊!!!!” 有本事的修士,在饲养自家的宠物时,常常仍一些活鸡、活蛇,以锻炼宠物的野性。修士疼爱自己的宠物,可是他们不会考虑那些被活活撕碎的鸡和蛇的感受。 有时候,宠物的凶性不够,还要先折断鸡的翅膀。 有时候,有用的蛇胆还会被先剖出来。 是像啊,蓬莱没把大陆修士当人看。 杨夕忽而冷笑了一声,盯着那人的眼睛,穿透他人浑浊的眼膜,透出灵魂的光火,亮得灼人。 “所以,你自己也把自己当猪狗了,是吗?” 那修士一呆。 泪痕尚未干涸,哭号的被缚修士忽然忘记了出声。 杨夕抬起一腿,踩上死火山口边缘。黑色的火山岩在脚下,软弱的凹陷下去。 抬起一手,指了指远处滚滚烟尘中的“睚眦”:“我引走这个。” 回首看向邓远之。 老远子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眉宇间是透过沧桑而来的特有轻慢。 杨夕认真而郑重,另一手画了一个大圈,把整片山谷无力反抗的修士划进去,又指了指邓远之:“他们的命交给你了。” 邓远之根本听不见杨夕说了些什么,可这不妨碍他从这倔驴子的眼神中懂得他要做什么。温吞的笑容绽开了些许,他说:“好。” 杨夕背对着山坳,踏在岩山上。心中并无什么大义,而是单纯的想着:既然是人,怎么能白白让畜生给吃了? 就算最后真给吃了,也要留下它一条后腿再说! 看准了睚眦所在的方向,杨夕闭上眼。 驼背瘸子的身体,向后倒下。贴近地面的时候,才忽然伸手撑住地面。半晌,茫然而惊诧的抬起头,望着地上那盲眼的姑娘:“为什么……” 一捆灵丝卷住火山隘口的边沿,灵丝收紧,杨夕在自己的身体里直挺挺的立起来。 闭着眼,她嘿然而笑:“我要去作大死了,没道理拿你的身子去。逃命去吧!” 那驼子先被占了身体,又被威胁,并不是不咬牙的。 可他此时却真的是说不出话来,就在刚刚,他几乎以为自己死定了。 呐呐道:“可你的身体,几乎都还不能动……” 杨夕动了动全身唯一能动的手指,呲牙一笑:“够了。大不了只是引走它,不去打它小命的主意……” 金网里被缚的修士倒抽了一口气:“你还打算杀它……” 灵丝弹射出去,沿着事先看好的路线,卷着岩石。腾空拉动身体飞出去,像荡过的秋千。杨夕飞跃过火山口的边沿,在刚刚被归还了身体的驼子身上借了一下力。 哈哈大笑:“我要是没残,还想吃了它呢!” 被踏了一脚的修士,怔怔看着,心里憋着的话,怔怔着说不出来:你哪来那么大的……狂妄呢? 然而就在杨夕贴地滑行的时候,一只手忽然抓住了她的脚腕。 只见又瞎又哑只会“哇哇”的马师兄,用他唯一能动的右手,把自己挂在了杨夕身上。跟着那捆灵丝,一同飞了出去。 “哇!”声音远远的传来。 “哎呦,马师兄你死沉,你要干嘛啊?” “哇!哇哇哇!” “我又不懂哑语,你叫破喉咙也没有用啊!你是给我去干架的么?是就哇一声,不是哇两声。” “哇——!” “好叻,走着!” “马师兄,我发现你哑巴了之后可爱多了哎!” “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哈哈哈,气疯了都这么可爱啊!” 那哭号的泪包修士有点发懵,怔怔站起来才发现自己身上束缚的金色缚魂阵,已经被解开了。 “谢……谢谢……” 邓远之脸上绽开的笑容,如同远山融化的冰雪。金色的光华融回眼中,望过来有细碎的金光。 “你们都是从前叛变蓬莱的修士吧……蓬莱没有真的接纳你们。” 两人猛然一震,猛然绷紧了身体。 其中一人惊愕道:“怎么……你们不是?”随即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一句废话,“但是……你怎么看出来?” 邓远之眯眼笑了笑,从对方的神情中已经读出了肯定的答案:“上阵杀怪的修士,怂不成你们这样。” 垂了垂眼皮,忽然扭了一下脖子。他是从头上开始恢复知觉的,这么一会儿肩膀之上就可以动了。 “你看着吧,蓬莱这一次可要后悔了。” 对面的人动了动嘴唇,并没说出什么。 邓远之以为他们在问原因,并不知他们已经被震傻了。自顾自笑道:“谁让他们招惹到昆仑头上,又没有当场弄死呢?” 修仙界对于昆仑山大王们的公认:那玩意儿轻易别招惹,一旦惹上了,就要打到死。千万别给任何一个昆仑一丁点喘息的机会。不然,它就是粉身碎骨也能撕下你二斤肉来! 然而,并不只是昆仑。 就在刚刚杨夕、邓远之等人旁若无人的审问时,远近大小“人堆”上不知多少个轻伤重伤、能动不能动修士在恬不知耻的,静悄悄窥屏。 随着杨夕一走,邓远之话音方落,只听“呼啦——”一声,迎风招展的陆续立起来五十多个,破烂程度不等的僵直身子。 其中一个比较全乎的,打了一声呼哨。 一群缺胳膊少腿的修士,飞天遁地各施神通,裹着呛人的烟尘与风影,追着杨夕的方向而去! 一个个性开朗的修士还一边叫唤着:“嗷嗷嗷嗷嗷!” 带起一片飒飒的风声…… “我收回刚才的话,啧啧”邓远之打了个响舌,轻慢一笑,对那两个已经彻底被这群疯子震傻了的修士道:“不只是昆仑,蓬莱最好谁都别惹。因为陆地上吧,到处都是这种好战又作死,记仇又亡命的蛇精病。” 注:蛇精病,专指与昆仑掌门花绍棠相类似的病症,泛指不讲道理,不计后果,只要目标大概差不多,就先干死拉倒的病。 蓬莱不是常说大陆修仙界,是个礼乐崩坏的世界么? 一定程度上这或许没错。杀人夺宝、弱肉强食、诲淫诲盗。当灵石和力量成为了内陆修真界的全部驱动力,这里真的没有什么信仰。 万年前的仙风道骨,悲天悯人,早就沦丧在了对个人欲.望的追逐上。 可杨夕觉得,欲.望是个好东西。 比如她面对眼前这头,一个脚趾甲就比她整个人还大的睚眦时,把它想象成一堆材料,再换算成一堆灵石,膝盖就显得不那么抖了。 “撬下来两块鳞片,还是比较值钱的吧,马师兄。”杨夕努力张大了肿成一颗桃子的右眼,只能勉强做到让桃子中间裂开一条明显点的缝隙。 “哇!”又瞎又哑的马烈气愤的回答。 第247章 狂枭 杨夕敢把睚眦当成一堆材料看,并非信口开腔,她是有倚仗的。 《上古神怪百鉴谱》有云:睚眦者,豹身龙首,性格刚烈,好勇擅斗,嗜杀好斗,尤善记仇。伤之以刺,比报之以齿。故有言曰:睚眦必报! 记仇好,记仇甚好! 杨夕眼里这睚眦长得不怎么像个豹,倒像一只放大款的龙头大蜥蜴,这么大个儿一头东西,真要铁了心奔着火山口去吃人。杨夕那萝卜丁儿大的长短,还真心拦不住。 但因为睚眦这个特性,杨夕只需要做到两件事,一,捅它一刺;二,拉稳仇恨之后,保证自己的存活,而不是被它一口一个小朋友。 “可是捅哪儿呢?”杨夕蹙着眉头,一边儿活动手指头,一边儿跟唯一能出声的活物儿马师兄商量。 马烈也很严肃,尽职尽责的回应:“哇!” “有鳞,所以身上不能捅。” “哇!” “眼睛?可是太高了哇,我又不会飞。” “哇!” “其实我还有个好办法,就是进到它气管里,然后水系法术给它淹死。你别不相信,这招儿可好用了!” “哇!” “可是我一个水系法术都不会啊,身上收的符箓法宝都没有了……” “哇!” 杨夕眼睛实在肿的太严重,只能眯缝着眼睛盯了马烈半天,忽然叹了口气:“哎,跟个哑巴商量战术,我也蛮心累的。” 马烈气得鼻子都歪了。 “哇哇哇哇!哇哇!”马烈用唯一能动动的一只手,极其吃力的比划着自己的脑袋。 杨夕猛然反应过来:“哦!原来你不是跟我说好,是在让我到你识海里是吧?我就说,怎么我说啥你都答应那么快呢!这么好说话,可一点都不像你呢,马师兄!” 马烈的鼻子于是又歪向了另外一边…… 幻丝诀出,人偶术成。 杨夕辅一进入马烈的识海,就见巴掌大的马烈坐在自己的魂眼上,开门见山的道:“我去捅。” 杨夕低头看看他,用脚尖儿勾了勾马师兄的下巴:“别逗了,你本命灵剑都没了,拿什么捅啊?我在山门打擂之前问过沐新雨的,你是纯剑修,从没学过别个。” 马烈抬手拍开杨夕的巨足,挑起眼睛:“剑没了,剑气却还在。” 所谓剑意,就是以自身灵气为剑,以剑意为魂凝聚而成的攻击手段。并不是每个剑修都有剑意,但不是剑修的一定没有剑意。 剑意者,非心智坚定,道心纯粹者可得。 杨夕从没有小看过马烈,战部次席毕竟不是人人能当。一点头:“那行,我掩护你。” 马烈却道:“小丫头片子,该哪儿呆着哪儿呆着。藏好自己就行了。” “……”杨夕低头看着膝盖高的马烈,我特么…… 半人高的马烈,自以为很和蔼的道:“我现在腿不好动,在天上飞太容易被怪发现。你把我一路送到这里,已经做的很好了。” 杨夕翻了个白眼,伸手扣住马烈的脑袋。 “马师兄,你是不是忘了,神识面前,我拳头比你大!” 马烈被按得一呆,他觉得自己真的已经很客气,很尊重了。 惊道:“你干嘛?” 杨夕拎起马师兄脸朝下放在腿上,左手扣着脖子,膝盖顶着肚子,右手轮起来在马烈的屁股蛋上pia-pia—pia—pia— (此处可配合小沈阳配音理解) 马烈先是一愣,因为并不怎么疼。但是紧接着就被气疯了。 “你个,你个犊子玩意!你敢打我屁股?” 杨夕呵呵一笑:“马师兄,服不服?” 马烈红着眼睛:“我服你爷爷!” 杨夕道:“我爷爷说,你去捅没问题,但要听我的指挥,并且接受我的支援。” 马烈早知杨夕是个脸t,却还是被这丫头的厚脸皮和胡搅蛮缠震惊了:“去你爷爷的!” 杨夕眉头一皱:“你别逼我!” 马烈瞪着眼睛:“你还想怎么的?” 杨夕特别认真道:“我弹你小*了啊!” 马烈张大了嘴,瞠目结舌的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来:“你……你……你怎么能……??” 生于昆仑长于昆仑的马烈,因为不待见姑娘,常年的鼻孔一翻绕道走。长这么大跟女人说话就没有过深入,对于杨夕这种直接了当的言语攻击,臊得脸皮都要没了。 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呢? 这是调戏! 杨夕把马烈翻过来,分开两条腿。 马烈死死的捂住自己的裆部,一脸羞愤欲死。奈何小细胳膊,拗不过杨夕比他腰还粗的手腕子,被生生扯开了。 杨夕把马师兄面朝上固定在腿上,微微犹豫了一下:“脱裤子弹,会比较痛吧……” “我答应——!我答应!我特么答应你还不行么!”马烈终于崩溃了。彻底屈服在了女流氓的淫威之下…… 杨夕点点头。 沐新雨说的对,马师兄其实很好对付的。 人民内部矛盾得到了完美的解决。 当睚眦甩着它的大尾巴逼近的时候,杨夕和马烈形成了这样一个组合。 马烈唯一能动的右手抬起来,炮管一样对准了睚眦的大脑袋。因为看不见,所以由杨夕放出幻丝诀牵引着手腕微调。 “左边一点左边一点!” “再右边以点,一点点。” “太低了太低了!” “哎,你别那么僵硬,这样我调整起来很困难呐!” “你特么怕我后背上,你让我怎么不僵硬!”马烈快被杨夕胸前的两坨肉折磨疯了! 然而马师兄断然不是一个会直接说出来的人,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承认这个? 所以杨夕根本没理解,并且毫无自觉,趴在马师兄后背上蹭来蹭去的换位置,“怪我啰?谁让你长那么大一只,你要跟薛先生一样高,我瞄准还用这么费劲?” 马烈:“你下去,我自己瞄……” “放!”杨夕突然一声大喊,险些震聋了马烈的耳朵。然而听惯了号令的昆仑剑修,身体的行动总是快过意识的。 一道银白色的剑气,嗖一声从马烈的手中射了出去。 杨夕愣了一下,她没想到马师兄的剑意竟然是这个样子的。悠然婉转,比寻常剑修的慢上少许,还带着袅袅动人的声响,几乎像一曲悠扬的情歌。 “马师兄,你这剑意是什么意象?” 马烈偏过头,用黑洞洞的眼眶瞪了杨夕一眼。然后张嘴给她看只剩小半截儿的舌头。 杨夕:“哦哦,抱歉,抱歉。那你的本名灵剑是什么形态?你给我比划一下?” 马烈迟疑了一下,抬起右手,在空中画了一道直线,然后下面画了一道弯弯的弧。 杨夕想了想:“鞭子?” 马烈摇头,又画了一遍。这一次弧度画的很小,却很长,首尾与那直线相连。 杨夕终于悟了:“弓箭?” 马烈点头。 她还以为马师兄这种,武器该是板斧或者铜锤之类的,至不济也该是小师兄那么大的门板剑。 杨夕看了看睚眦,又看了看马烈,慢吞吞道:“那你应该很有准头的啊?” 马烈点头:“哇!” 杨夕已经可以看到睚眦的屁股了,悠悠叹了口气:“可是刚才那一箭,你都偏到姥姥家去了……” 马烈:“……” 他死也说不出来,那是你指挥的问题。憋得半死,终于想到一个词形容自己现在的状况——哑巴亏。 “走着走着,咱们追饕餮去了,出发!” 事实证明,两个残疾人组团刷上古神怪,果然还是很吃力的。 马烈陆续发了三十几道剑气,不是戳到脖子上,就是戳到后背上。而人家睚眦,皮厚鳞硬,这种力道的攻击连挠痒痒都够不上。 吧嗒、吧嗒甩着它的大尾巴,奔向了远处几座肉山。 马烈急得一直:“哇!哇!” 企图用声音吸引那大畜生的注意力,同时表达着心中的怨愤:小丫蛋子你这瞄准根本就不靠谱! 奈何他那点声音,压根传不进睚眦的耳朵里。 杨夕望着睚眦越跑越远的背影,也很着急。他们现在都追不到怪物的前头去了,想射眼睛只有等它回头。 可马烈的剑气速度比寻常剑修慢,总是还没到近前,人家就转过去了。 马烈可不是无限连发的释少阳,这么一会儿后背都湿透了。 正思索间,前面的睚眦又一次骄傲的翘起了尾巴。 杨夕的目光,盯上了睚眦的菊花。 唔,虽然书上都说眼睛、咽喉、心脏才是弱点…… “马师兄,这次手臂抬的低一点,我们换个地方打。” 马烈:“哇?” “嗖——”一道剑气射出去,只听睚眦“嗷呜——”一声,硕大的身体直接跳起来! 疼死了! 屁屁上面是没有鳞片的!即使它菊花很大,也是没有的! 墨绿双眼包含着怒火转过来,一下子就盯住了远处的两个“小鸡崽子”。 “嗷嗷嗷嗷!” 它一定要让这两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鸡崽子”感受到睚眦大爷的怒火! 杨夕连忙搂住马烈的脖子,“师兄抓住我,抓住我,准备跑了跑了!” 马烈:“哇?” 到底射的是哪儿啊? 杨夕放出幻丝诀,贴着地面就是一顿神转移。蹿得比兔子还快。从马烈的疑问语气中,很容易就理解了他的问题。 “哎!总之,你现在就庆幸自己的本命灵剑不在了吧,不然……你也肯定不想捡回来再用了。” 马烈被杨夕提着飞,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了答案。然后,他感觉菊花一紧…… “哇哇!哇哇!哇!” 你是个姑娘,你怎么能这么猥琐!! 杨夕心说,管它眼睛还是菊花,能打疼睚眦就行了呗! 我还不信你战场上没有爆过敌人的菊花,这睚眦要是母的,我还袭胸呢! 睚眦被引着,啪嗒啪嗒,夹着尾巴跑去追仇人了。 邓远之这边也没闲着,组织人手把残废堆里的昏迷修士都叫醒,把修士们一个个挖出来。分门别类的堆好。 这个门类,是这样分的。 缺胳膊的一类。 少腿的一类。 又缺胳膊又少腿的一类。 那两个此地的土著,并没有选择离开。在见识到杨夕和马烈真的把睚眦引走之后,他们心中萌生了一丁点新的希望。 被残害至此,苟延残喘,怎么可能有人真的不想反抗。 只是反抗的人,一批一批的失败,一群一群的死去,渐渐的就怕了,麻木了。 勾心斗角也好,各自为战也好,战力太低也好,勇气不足也好。 他们是真的从来也没有打赢过…… 可如果,如果是眼前这帮人的话,会不会真的有一点希望? 第248章 狂哮 邓远之在两个本地土著的帮助下,挖遍了人堆,三千四百余个修士。死了三四十个,剩下缺胳膊断腿的修士中,没有沐新雨,也没有焦则。 邓远之素来有点悲观,凡事往最坏了想。并不相信这两位同在剑冢的昆仑,能逃过蓬莱的魔掌。不论敬老尊贤,还是礼让妇孺,都不像蓬莱能有的品性。 那两个土著叨叨咕咕咬着耳朵,看向邓远之的神情总是有点闪烁。扯了扯邓远之的衣袖,在地上写道: “邓师兄,您要找的两个人中,那位沐姑娘很漂亮?” 邓远之低头看着那字。 仔细回忆了一下,没觉得沐新雨哪里漂亮。只对那杆两人高的方天画戟很有印象。再仔细想想,沐新雨走到哪里,周围男弟子们的眼神好像还挺特别的? 于是道:“可能挺好看,怎么?” 两个土著对视了一眼,脸色有点难看。其中那个驼背跛脚的汉子,叹了一口气,继续在地上写道:“这秘境里活下来的,也有许多势力。我们是很小的一波,并不是第一波过来挑人的。前面应该还有,所以……” 邓远之长眉一挑:“这意思是,我们都是被挑剩下的?” 驼背汉子噎住了,心说您这关注点有点不对劲。 您应该关心那姑娘才对啊…… 前面来挑的势力,指不定把那漂亮姑娘捉去怎么样了呢! 邓远之闭着眼半天,忽然道:“这事儿,不要告诉杨夕。” 两个土著一惊:“什么?” 邓远之呲着牙,一声冷笑:“没听懂么?就是刚才去单挑睚眦的那个女修士,叫作杨夕。如果你们不想跟着上门去死磕那些个大势力,就闭紧了嘴不要告诉她。” 邓远之神色冷下来,转身继续挖掘剩下的人堆。面无表情,直如什么都没发生。徒留两个土著,在原地害怕又心惊。 邓远之的法术造诣,只能用高妙来形容。 这只不晓得多少岁的老学霸,知道太多旁人听都没听过的法术,或许不强大,却常常能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 比如现在,身上被下了禁制,肢体不听脑袋的调用。邓远之便直接以灵力操纵着四肢,做出他想要的动作。其娴熟程度,并不亚于四肢健全的人。 又拉开一具失血过多而死的修士,邓远之正面对上了一双暗沉如漩涡的眼睛。 邓远之一惊之下,立刻抬起手臂捂住了眼睛:“什么人?把眼闭上!” 那人听话的闭上了那双暗藏杀机的眼,沉稳的开口道:“你们做了什么,我都看到了。我不会做任何威胁你们安全的事。” 这话直接在邓远之的脑海中响起,说得十分自负,言外之意,如果这些人刚刚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他就说不定会做些什么了。 邓远之嗤笑一声:“就你这动也不能动的模样?” 那人依旧闭着眼,只说了一句话,声音并不大,却让邓远之这般高傲的人也闭了嘴。 他说:“我是十八项灵根的禁制师,天下没有我解不开的禁制。” 邓远之的瞳孔骤缩了一下。 他还记得昆仑入门考试的时候,禁制堂的禁制第一人,也只有十六项灵根。并且踅摸了几百上千年,也不曾找到跟自己灵根一样多的弟子。 邓远之嘴唇动了一下,“刚才去杀怪的那些人,你能不能……” 那人依旧闭着眼:“没关系,我师弟也去了。一样的十八项灵根,只是他破禁的方式有点特别……”说着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的声音,也被一模一样的传音入密,在邓远之的脑海中响起。 “你们是什么人?” 那人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我们的门派不重要,我们是真心想参与抗怪的。又不是战斗型的修士,才会落得今日下场。” 他这讳莫如深的模样,邓远之心里,于是冒出了几个选项。不爱名利的,或者师门不名誉的…… 有道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支。 再说杨夕这边,杨小驴子提溜着马烈,靠着幻丝诀贴着地面辗转腾挪。杨夕的灵力很快告罄。 冷汗顺着鬓角流下来,滴在马烈脸上。 马烈:“哇。” “少废话,我不会把你扔下自己跑的!” 马烈身体不敢动,怕给杨夕造成负担,嘴上的反驳却十分激烈:“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杨夕道:“你特么闭嘴就得了,哪来那么多废话?换个位置,你能扔下我自个儿跑?” 马烈:“哇哇哇哇!” 杨夕恨不得咬他一口:“哪里不一样?收起你那套吧,你除了多一个怕弹的小*,少一个生孩子的功能,到底还有哪里跟我不一样?” 马烈气得鼻子左歪右歪,眼看着再也正不回来了…… 杨夕第三次试着调动筋脉里的植物,失败。空荡荡的经脉,只留下干涩的痛感, 杨夕无比清楚的认识到,自己的精道修为毁了。即便还能感觉到经脉里残留的植物根须,可那并不能支撑梧桐叶脉穿透体表成为灵力的支撑。 普通人就是普通人。即使被精道扩充过经脉,杨夕依然没有释少阳无限连战的能力。 又一次,杨夕提着马烈,飞越过一座冒着熊熊浓烟的火山口。睚眦不会飞,只能夹着大尾巴甩哒、甩哒绕路过去。 可那巨大的嘴巴,和满嘴的腥膻,也只远离了区区十几米。 马烈看不见,但他能从杨夕粗重的喘息声中,从睚眦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知道情况的危机。熏人的热气烫伤了他的脚底,但是他没说。 黑洞洞的眼眶扬起来。 有水滴在他的眼眶周围,那是杨夕的汗水。因为灵力透支过度,带上了浓重的血腥气。 如果能看见的话,应该是血红色的吧…… 他知道一个办法,可以争取时间。 南海战场上,宰杀上古神怪,真正冲杀的战斗修士,也不过区区几百人。战斗的节奏不稳了,邢首座就会用这个办法,牺牲一个剑修为代价,重新掌握主动。 他曾经十一次担负这个任务,是昆仑剑修中最多的一个。他一直知道邢首座为什么那样看重他,也知道兄弟们为什么给他最多的容让。 因为他总能活下来。他是活下来的次数,最多的一个昆仑。 可是看不见…… 马烈伸手摸向腰间,那里,没有剑。 熏人的热气,消散了一些。 马烈知道,他们终于离开了火山口。 绷紧了刚毅的嘴角,这个刚愎自用甚至倔强的有点幼稚的男人,忽然伸出了唯一能动的右手,一掌打向杨夕。 “你疯了吗!”杨夕一声嘶吼,仓惶松手。 却见双目失明,辨不清方向的马烈,摇摇晃晃的腾身飞起。斜斜的冲向睚眦追来的方向。 “马烈你这个畜生——!” 杨夕肿胀的眼睛,目眦欲裂。 飞翔,是筑基修士所有的能力。 整个肉身,重筑道体,可容空气、水流沿着全身的内部流动。风从头顶灌入,从脚下流出,轻盈直上云霄。 马烈的飞翔,当然比杨夕要更容易。 可是他看不见。 停驻在高空,睚眦口中的腥风吹过耳畔。马烈一动不动。 杨夕可以看得见他茫然又坚毅的神情。 孤注一掷,赌一把。 马烈坚决的抬起了右臂,掌心凝聚起一团剑气。 蓄势待发。 没有剑怎么样? 身后没有兄弟又怎么样? 就算是根本看不见,又怎么样? 马烈第一次承担起诱饵的任务,也不过是看不下身后的的人不停牺牲,自己却龟缩在最后。 他活下来了,他想信自己这次一定还能活下来! 马烈听见了睚眦阴险的啸声在耳边响起。 右侧。 马烈闻到了扑鼻的腥风夹杂着熏人的恶臭。 近了。 马烈扬起双臂,对准了感觉中睚眦的大头扑过来的方向。 他微微翘起了并不英俊的嘴角。 没有办法在远处瞄准,那么就到近处去。没有办法看见睚眦的所在,就让睚眦看见自己。 马烈在全身不能动弹,双眼失明的情况下,在睚眦巨口落下的最后一瞬间,精准的把右掌心中的一团剑气对准了怪兽的血喷大口。 睚眦残暴的双眸里,映出他流着血的双眼,和高挺的鼻梁。 马烈挤出胸腔中全部的空气,爆发出一声巨大的怒吼。那一瞬间杨夕几乎觉得这吼声超越了周围沸腾的火山岩浆,压过了睚眦阴枭的呼啸,汇聚成震耳欲聋的一句话在她耳中爆炸开来! “昆仑不死!苍生不灭!” “马师兄——!”杨夕声嘶力竭的喊出来,雪白肉嫩的藤条刺破皮肤扎根到地下,一瞬间补满了灵气。 血色的汗液从毛孔里渗出来,同时放出的还有万千灵丝化作的一张巨网。 流光一般扑向空中的马烈。 可是来不及了…… 杨夕摔倒在烫人的地面上,一滴眼泪茫然的从两人仅剩的一只眼中落下来。砸在地面上,瞬间便蒸腾殆尽。 那一声“师兄”,是直到此时才真心实意的,不带一点客气。 可是马师兄已经没有了。 杨夕心头一腔怒火对着蓬莱的方向,越燃越旺。几乎吐出一口血来! “哇!” 等等,什么声音…… 我幻听了么? 抬起头,使劲儿睁开模糊的眼睛。杨夕看见睚眦脸上好像多了一个唇环似的东西。并且那个唇环在动。 杨夕:“……” 那只唇环完全没有体会到杨夕心中乍惊乍喜,忽上忽下的感情。自我感觉特别良好的向着不知道什么方向显摆着自己又活下来了:“哇!哇哇!哇~哇~” 杨夕忽然觉得有点闹心。 第249章 狂削 在昆仑山包括蠢萌霸总花绍棠、臭不要脸邢首座在内的一大群逗比当中,杨夕一直以为马烈算是一个比较严肃的师兄。 虽然断了舌头之后,马师兄自带了一点*气息。但毕竟不太浓郁。 可是仰望着此时的马烈,她真心觉得昆仑一门的节操都有点待拯救。 肿么可以这么熊…… 马烈的本命灵剑形态是“弓”,所以剑气带上了一些箭的粘性。剑气的一端,插在睚眦的眉心,另一端仍然连在马烈的掌心,把他整个人吊在睚眦的嘴唇前方。 于是马烈这个大活人,就成了一只“吊在驴脸前面的萝卜”。 从杨夕的角度有点看不清,只能看见马烈很惊险的贴着睚眦的大嘴,一次一次在怪兽闭口时险之又险的避开。 睚眦觉得很痛,两只阴枭的眼睛因为努力想看清是什么扎了自己,所以有点对眼。张大了嘴巴,拼命想把这个敢冒犯自己的“小鸡崽子”吞下肚去。 可是那个“小鸡崽子”太气人了,自己跑得越快,它就越快。自己停下来喘气,它也不跑了。 睚眦的智商不足以理解这个状况,整个大嘴巴喷着气,吹得马烈一飘一荡的。 它看起来快被气疯了。 唯一的问题是……睚眦跑得有点快啊? 杨夕眼看着睚眦撅着大屁股,把马师兄给“叼”走了…… 后面带起一路滚滚的尘土。 杨夕哭丧着脸:“马烈,你个二!你灵气耗没了,我到哪里去把你弄回来啊!啊!啊!”骂归骂,还是只有苦逼的使出幻丝诀,一脸认命的追逐着傻逼师兄的脚步而去。 而就在这个时候,远处迎风招展的五十多个“残疾人支援团”,终于到位了。 爽朗的笑声从空中洒下来:“小姑娘,豪气啊!哥哥们来给你添风!” 杨夕扬起头,迎着风闻到一股凛冽的杀气。 循声望去,五六十个缺胳膊断腿的修士,一路滴着血,飞天遁地吊钢丝的过来了。横向张开了一张巨大的蝠翼,蝠翼的骨架上挂满了人。 上空呼啸过一只金色的大鹏,“唳~” 金色的眸子里,闪烁着极其人性化的光芒 ——竟是不知哪位强大的妖修,本体修成的法相。 “添风”一词的辨识度太高,杨夕一愣,凭着记忆对空中发声的方向喊道:“昆仑的师兄?” 竟有不止一个声音答道: “记名弟子,师从花师父/邢师父/白师父学过艺。离开山门之后自己混,散修!散修!” 杨夕指着远处已经快跑不见的睚眦,“可有剑修的师兄?快暴它菊花!” 一道沛然剑气,贴着杨夕的耳朵擦过,狂飙向前,直指前方巨兽。 杨夕一怔。 对记名师兄们说干就干的尿性,也是震撼的。 可紧接着就有十几道剑气,擦着地面紧跟着甩过去。 赤橙黄绿青蓝紫,色彩纷呈。 只听远处传来一声“呜嗷——”的凄厉咆哮。 伴随着“隆隆”的声响,睚眦那个记仇的畜生,又轰轰的冲回来。 金色大鹏高飞而起,在空中传回一声爽朗的大笑:“哈哈,那畜生菊花都烂掉了!” 杨夕:“……” 可睚眦回来了,却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危机随着睚眦一道回来了。 这个屁股都被干烂了得大怪兽,面对数十个“小鸡崽子”的时候,终于谨慎了起来。 它不再想着吃了。 巨足往地上一跺,带上上古神兽天生的地火之威,其势并不亚于地裂山崩。 杨夕只觉得地面一阵摇荡,深黑色的大地忽从胯下中间裂开。杨夕幻丝诀一荡就地向旁边一扑,炙热岩浆紧跟着就从裂缝中喷射出来。 “我靠!”杨夕差点吓尿了,“睚眦这玩意不怕岩浆么?” 再往远处看,这一看不要紧。 上古神怪当真有它奇异之处,那东西还真是不怕。 一路踩着迸溅的岩浆,隆隆的过来了。 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那睚眦冲到半途,在一处巨大的火山口停下来。把头探向火山口内,做出一副喝水的样子,把悬在它脸前面的马烈往岩浆里面浸过去。 而马烈是看不见的! “马师兄——!”杨夕肝胆俱裂的喊出来。 正在此时,蝙蝠骨翼上跳下两个支援的修士,一模一样的长相,只用看的就知他们是双胞胎。 连眼神都是一致的阴冷凛冽。 不知施了什么遁术,比旋风闪电更快的卷过去。 二人对视一眼,各自对准睚眦的一只脚踝。双手瞬间长出三尺来长的钢铁骨骼,以双足为圆心,旋风版旋转起来。 而那刀枪不入的鳞甲,在这高速旋转的切割下,瞬间崩飞一片血雾! 睚眦眼看着双腿一软,两条后腿跪下来。 “嗷嗷嗷!阴家弟兄切断了神怪的脚筋!” 己方修士一阵狂呼。 可睚眦的记仇也真不是盖的。它似乎是知道自己死定了,墨绿色的瞳孔,蒙着浓浓一层黑雾。 这一次竟然没有回过头来对付切断它脚筋的阴家兄弟,而是厉嚎一声,一尾巴抽飞了双胞胎中的一个。 狰狞的呲着牙,执意强挺起后腿,摇摇晃晃着,一定要把脸前面的马烈浸到岩浆中。 其他人也并没有看着。 神色凝重的,各施手段赶过去。 那只金色大鹏仰天发出一声长鸣:“唳~” 杨夕大吼一声:“带我!” 金鹏于高空中蓦然回首,金色的眸子是浓重的暴戾,并不比那神怪温柔多少。 可它还是在空中停顿了一下。 天罗绞杀阵——缠! 灵丝缠上金色大鹏的脚爪,杨夕挂在大鹏鸟的身下,高飞而去。 其他人跟不上这般速度,遁术也不如阴家兄弟高妙。 急得破口大骂:“不就特么一个睚眦吗?有没有这么难杀!” 立刻有人回应:“兄弟,只在海里杀过陆地怪吧?桀桀,上古神怪自带天劫,天雷地火阴风蚀雨,这火山地形可是它们的主场!打成这样,还是仗着咱们的人够凶,寻常不得一两千人一起上啦!” 这话是真的,够凶。 除了倒霉的昆仑剑冢之外,其他敢在这种时候,三两成群就去闯各大秘境的,哪个不是足够凶? 寻常秘境虽没有上古神怪,可里面铺天盖地的普通怪,可也不是吃草长大的! 金色大鹏鸟飞到睚眦附近,把杨夕往地上一甩。头也不回的冲向空中。 秘境中,也有光源的方向。 大鹏鸟披着一身金光,从光源中飞向睚眦。那是视觉的盲区,睚眦看不见。 “唳~”鲜血飞溅。 他扑瞎了睚眦的一只眼睛。 “唳~”又一次献血飞溅。 大鹏没有一直那么好运,他被睚眦的牙齿绞碎了一只翅膀。金色的羽毛和着赤金的血液洒下来,落了杨夕一身。 眼看着便要落进火山口里去。 瞎了一只眼的睚眦,呲着流血的唇齿,像极了在冷笑。 杨夕的天罗绞杀阵——织字诀,早已跟上! 落地的一瞬间,她就抽干全身灵力,在火山隘口布下十几道灵丝巨网。 灵丝虽然导热,却不那么容易被烧毁。 她本是预备着让马烈跳下来,此时却救了大鹏的性命。 大鹏鸟落在巨网上,弹了一下,化作一个金发金眸的青年汉子,唇线削薄,鼻略鹰勾,鹰隼般的眼神与兽型无二。 脖颈与小腿上,覆着稀疏的金色羽毛。左臂齐肩而断。 抬眼看见杨夕望过来的眼神,吐出生疏的人语:“我没事,救他!” 杨夕背对着火山口,仰头看着睚眦又一次扑过来的头颅。 把手伸出去:“马师兄,跳过来!我是杨夕!” 马烈被折腾的半死,满脸都是眼睛里流出的血泪,半边身子都烧焦了。 大约是离得睚眦太近,耳朵也被震得有点不好用。 杨夕大喊了好几声,马烈才茫然的抬起头来:“杨夕?” 杨夕跳着脚大喊:“是我!是我!你快过来,我接着你!” 马烈茫然片刻,忽然笑起来:“是不是来人帮忙了!” 杨夕一看他笑,就有不妙的预感:“你别作死啊!好几十个人拼死在救你,你他妈快给我跳过来!” 马烈却极其坚定的摇了摇头,敛起了神情:“不,还没完!” 杨夕快急疯了:“你到底要干嘛?” 只见插在睚眦眉心的那一道剑气,忽然在杨夕的眼前崩碎成道道流光。马烈借着那一瞬间的下落,又发一道剑气,很巧合的正刺向睚眦仅剩的一只完好眼眸。 眼中墨绿的透明液体,混合着黏腻的血,喷了杨夕一身。 睚眦痛得张大了嘴,“嗷呜~” 因为离得近,杨夕被这声响震得双耳欲聋。 可是她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听见。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眼前,一组画面在她眼前来来回回的轮放着。 因为她看见,马烈在那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中,偏了偏头,辨别出了睚眦嘴巴所在的方向。两手各聚起一团剑气,剑气中所凝聚的灵力,让杨夕可以确定那狂暴的灵压就是马烈身体里能挤出来的全部。 他举着那两团剑气,露出一个十分骄傲的笑容,在那张沾满了黑灰,满是血泪,没有眼睛的脸上。 可是杨夕依然看出了那笑容下的内涵:“瞧,我总是能完成任务的。” 他跳进了睚眦的嘴里,就在杨夕的眼前。 毫不挣扎的沿着黑洞一般的喉管滑了下去…… 第250章 狂笑 马烈落入睚眦的肚子里不久,这头巨大的上古神怪身体里就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 “轰——” 伴随着声响,变身鳞甲,刀剑难伤的巨兽轰然倒地。四脚朝天的翻滚起来。 “马师兄——” 杨夕当场就疯了,红着眼睛直接跳到了睚眦的头上。死死抠住它眉心处被马烈斩伤的鳞片,咬牙切齿得像要把那鳞片给活撕下来。 天罗绞杀阵——织! 人偶术! 杨小驴子几乎是顾不上生死,顾不上安全,一心一意就要把这个大畜生弄死! 而同一时间,剩余的几十名支援修士挂在巨大的蝠翼上,刚好赶到。 他们也疯了! 阴家兄弟被睚眦一尾巴抽飞生死不明,他们是看见了的。 金色大鹏鸟被撕掉了一只翅膀,落如火山口他们是看清了的。 然后挂在怪兽嘴边儿上,他们一心想救的那个小青年直接牺牲了自己,跳进怪兽的嘴里同归于尽,他们更是眼睁睁的毫无办法! 热血是一种会流淌的意志。 战意,是一种会传染的癔症。 所有人红着眼睛,奋不顾身的扑上去,雷、火、冰、水,各系法术不要灵力的往那已经濒死的巨兽身上砸去。 剑修、体修,直接撸胳膊挽袖子的往上冲。 每一个人心里都憋着劲儿,不是要把睚眦弄死,他们根本是要把那头睚眦给活拆了! “嗷呜~”睚眦不甘心的嚎叫,回荡在整个秘境里。 那一刻,整个云家秘境里侥幸逃生,苟延残喘的修士们,全都抬起了头,望着入口的方向。 “有人杀了睚眦?是谁?” 漆黑一片的识海里,杨夕疯狂的放出各种神识攻击,像一头暴走的狂兽。 “你出来!你这害人性命的走狗!老天爷,你算什么爷!” 识海中的杨夕,双眼血红,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势。 天雷地火、凄风蚀雨,杨夕在真实世界中怎么努力都找不到的心魔好像在这一刻瞬间爆发了。 死寂一片的识海,被杨夕搞得光影四射一片狼藉。 到最后,杨夕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他只是到剑冢里面悼念一下师父,凭什么就要这一把被剥夺了一切最后死掉…… 老天,你真的能说清什么是命运吗? 杨夕最后是被金雕大鹏从睚眦的脑袋顶上叼下来的。 单翅的大鸟,叼起杨夕直接扯断了她与睚眦的联系。杨夕仰天喷出一口血,才朦朦胧胧的清醒过来。 彻底失去了再战之力。 整场虐杀持续了大约一个时辰。 缺胳膊断腿的修士们被接连被睚眦的大尾巴甩飞,被巨大的脚爪刮倒,被庞大身躯碾伤,更多的是被地面上汹涌而出的岩浆烫伤。 待从这种疯狂的杀戮中回过神来,他们只来得及看见那些本该本转移走的上千个伤得更重的修士,在邓远之的带领下,默默的望着他们。 这些人也算是有创意的,腿脚还好的在地上走着。腿脚不好但左右还平衡的(包括四肢俱全,和被剁了两天腿的),众人身上或多或少的背着、抱着、挂着一个瞎子/瘸子/聋子之流。 看起来简直像战场上的逃兵大军。 邓远之总是冷静的,袖子一振:“发生了什么?” 杨夕心中一痛,直视着邓远之,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邓远之身后那个双眼魔性的禁制师,目光四下扫着战场:“我师弟呢?你们谁见到一个死胖子了?” 特别沉闷的声响,粗嘎的在睚眦腹下响起:“师兄,我在这。” 禁制师兄挑起了眉头,立着一双眉毛:“你跑那干嘛去了,真觉得一身肥肉,怪兽就压不死你么?” 三两步走上前去,把自己的师弟从睚眦身子底下刨吧刨吧,扯出胳膊腿儿都给压折了,满嘴是血的一个胖子。 胖子肉乎乎的,性子有点怂:“师兄……我救人……” 杨夕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救什么人,你要跑去那里?” 胖子吭哧吭哧:“他们都不信我说的,让我咬一口就能解除禁制。我就只能满地捡碎肉了,然后有个小兄弟被怪吞下去啦,可是我必须吃了肉之后,离人三丈之内做法啊……” 众人猛然反应过来,战至一半,全身的胳膊腿儿好像都一下子好用起来了。 这胖子说话忒墨迹,杨夕快要被他急死了! “你是去救那个被吞下去的人了吗?救成了吗?” 胖子吭哧着:“可难了,他在怪的肚子里,那怪又胖,他又乱动……” 结果不等这胖子说完,就听睚眦尸体的一侧忽然发出一声血肉的爆响。 “砰——!” “哗啦!” 一个人影从海怪菊花的一边,伸手矫健的滚出来。落地三个前滚翻,紧接着一个鲤鱼打挺,矫捷的站在地上。 望着不知道什么方向:“哇!哇哇!哇哇哇!” 这回任务彻底完成了!我就说我每次都能活着回来的! 丢了一只胳膊的金发大鹏高鼻深目,忽然就爆了一声粗口:“卧槽!” 刚刚大发神威的阴家双胞胎兄弟,此时哥哥昏迷不醒,看起来还没有马烈精神呢。弟弟抱着哥哥,眼神都恍惚了一瞬,半晌,才低声道:“妈的……” 那个法术奇特,可以把双臂展开成蝙蝠羽翼的修士,十分纠结的望着那个蹦蹦哒哒的身影:“命……真硬实啊!” 死胖子禁制师弟还在等表扬,想象中应该有一群人扑上来把他扔到天上的。可为什么,大家的反应……有点跟想象的不一样? 杨夕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眼泪都还没干,咬牙切齿的说出了众人的心声:“虽然我并没希望他死,但是这种每次装完逼,连个缓冲都没有,立刻就活回来的尿性,实在是太让人糟心了!” 四肢健全,伸手矫健的马烈,竖着耳朵听了一听,冲着杨夕的方向就过来了:“哇哇!哇哇!哇哇哇!” 离远的时候,杨夕只是觉得马烈钻出来之后有点发黄。等到离近了,她才反应过来马烈刚是从哪钻出来的…… 那“香飘十里”的味儿! 杨夕惊得跳起来,瘸着一条腿滥蹦:“马师兄,你打住,千万不要拥抱我!” 马烈一怔,倒是真的听话停下来了。 都说臭狗屎问不出自己臭,加上他又看不见。就那么……黄乎乎的…… 指着自己出来的地方:“哇!哇哇!” 刚刚还同一条战壕的修士们,纷纷小心翼翼的,往远处挪动。 开玩笑,他们的鼻子还想要呢! 马烈隐隐听见众人都在离他远去,却完全不知自己为什么被嫌弃了。犹自指着那个方向。 邓远之不愧是聪明,捂着鼻子上前一步:“你是让我们剖开海怪的肚子么?” 马烈重重点头,神色里竟然十分凝重。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那种勇气,挑战海怪肠子的山路十八弯。众人在邓远之的调度下从睚眦的口鼻处开始,慢慢刨开了海怪的尸体。 睚眦的鳞甲奇硬无比,众人受伤都没有趁手的武器。只好从这些没有鳞甲覆盖的软处下手。 秘境里的天光,暗下去又再亮起来。 杨夕估摸着是过了外面的时间一昼夜的样子。 马烈把睚眦的胃袋从喉咙里撤了出来。 一剑剖开。 终于露出了累累如山的白骨,以及数不清多少的,尚未消化干净的残肢断臂,甚至整个的修士。 “哇——” 有心理承受力略差的,当场就吐了出来。 杨夕只是一怔,便镇静下来。挽起一只袖子,踏着白骨走上去:“有懂医修的吗?来看看还有没有活的。” 第251章 咱们残废有力量 睚眦的胃袋里,还真的翻出不少仍然活着的修士。尽管他们活着的状态真的不太好。 “手脚指头全都黏连在一起了……” “这个眼睛基本废了,看着不像之前废掉的。” “全身皮肤都没有了,睚眦的胃液倒是很健全?” “天哪,这哪里还是人脸,五官都糊成一团了!” 禁制师兄弟,真是不可多得的辅助型人才。千多个修士中,懂医道又没瞎没哑能给人看病的,凑吧凑吧也有个五十来人,可其中段数最高的显然又是这师兄弟两个。 尤其那胖师弟,一条舌头伸出来随便舔一舔,是死是活,还是虽然活着但马上就死了清清楚楚的。 顺带一说的是,就睚眦胃袋里这些尸骨的味道,胖师弟也是蛮拼的。 杨夕从那堆骨头的最深处,滚出来一个蛋。 黑黢黢的,比她本人还高:“胖哥,这是个啥?活的不?” 胖子师弟颤着肥肉爬上来,又要去舔。结果被他师兄一巴掌按下了:“什么你都舔,这是最底层挖出来的。这睚眦活了这么多年,天晓得何时吞进去的,你也不怕中毒。” 胖师弟摸摸头,有点委屈。 瘦师兄于是挽起袖子走过来,两手贴在蛋上,按照医修的正常方法开始窥探这颗蛋的生命迹象。因其手段高杆人所共睹,吸引了一群人围观。 瘦师兄的眉头却皱起来了。 杨夕连忙出声询问:“怎么?有问题?” 瘦师兄道思忖了半晌,才凝眉开口:“我本以为这应该是个妖修的后裔,可是这里面的生命气息之低,全部像一个新生的生命。反倒是像熊、蛇之类的畜生在冬眠,而且这蛋壳……” “蛋壳怎么?”杨夕追问。 却是邓远之回答了杨夕的问题。 “这蛋壳是由纯粹的魔气筑起来的,并非天然。” 邓远之布衣麻履,身如瘦竹,往那一站浑身上下的道法之力。那副斯斯文文学霸样,杨夕都快忘了他亲口承认过从前是个魔修。 杨小驴子悄没声的,小退了几步,对着老远子挤眼睛:“不要乱出头哇,这里可都是正道。对魔修没什么好感的。” 邓远之看了杨夕一眼,挑了挑眉。才转过脸去:“对天下道统的认知,唯有昆仑派最是公正客观,我敢做就不怕人说。” 步履稳健的走上前去,对那瘦高师兄点个头,才轻轻的身手去摸那颗蛋。 澎湃的魔气很快有消解的迹象,缭绕于白玉般的手掌上,邓远轻笑一声,有些怀念的喟叹:“真正的魔修,并不会给旁人造成什么不安定,人修魔道,最终妨害的只是自己。” 魔修是一个十分避世的道统,在场也有很多人知晓正魔修并非那座非为,生吃活人的匪类。可是见过正魔修的太少,倒是大多数人都跟那些草菅人命、强提修为的魔修干过架。 众人见邓远之如此,纷纷竖起耳朵聆听,怎料这嫩壳子老货,肆意妄为的紧,竟然就不往下说了。 弹了弹那清脆有声的蛋壳:“此魔修为比我前世还高些,我化不开他的魔蛹。来硬的吧。” 说着退了下来。 众人却一脸懵逼相的看着他:“怎么硬啊?” 邓远之道:“还能怎么硬,砍啊!” “哦哦哦!”众人一阵答应,手忙脚乱的冲上去砍之。 其中以马烈最上心,剑气对准一处,“嗖——”的一声射出去。那蛋壳像融化了一样,当场被钻出个小洞。 马烈:“哇!哇!” 可是当剑气透过,那魔气的蛋壳,却泛起一阵流光。像有生命似的慢慢涌动起来。 众人被这景象惊道,眼看着小洞被周围的涌过来的魔气填补好了。 有嘴快的再跟在场的“瞎子们”直播过程,马烈竖着耳朵听完,有点忿忿:“哇哇哇……” 手臂上能长出钢制骨骼的阴家兄弟,很是不信邪。 哥哥被睚眦拍断了一排肋骨,正趴在地上捂着胸捣气,弟弟便站起来了:“我试试。” 说着两手张开,灰白的骨头从手背上长出来,三尺来长泛着金属的冷光。以杨夕的眼光看过去,跟犬霄的手指甲有异曲同工之妙。 阴家弟弟走到“魔蛹”面前,招式好用不怕老。依旧是以双足为圆心,两臂绽开,骨刃斜斜聚在头顶。旋风般转起来。 突突突突! 灰白骨刃如同钻头一般,把那魔蛹钻出了一个大洞。 “好!” 围观者纷纷叫好,那阴家兄弟也是极爱人称赞的江湖脾气。得意洋洋的停下来。 可众人的好儿都还没停下,那魔蛹又一次更快的涌动起来。 脸盆大个破洞,众人连里面有什么都还没看清,就给平了…… 众人瞬间哑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阴家弟弟站在老哥身边:“邪门?” 阴家哥哥捂着胸口:“所有不顾哥哥死活,要去臭显摆的弟弟,都活该遇到邪门。” 阴家弟弟:“……” 老老实实坐下来帮哥哥正骨。 单翅膀的大鹏鸟摸摸自己残了一只的胳膊,在众人望过来的眼神中,遗憾的摇了摇头。若他双臂仍在高飞高去,从天空中俯冲下来,针对某一点的爆炸性攻击力,是在场众人中最强的,没有之一。 可是现在……金色的眼瞳稍稍黯了一黯,很克制。 顺带一提,以上几位也并不是全乎人。 阴家兄弟据说全身骨头都能无限长出来,被人拔了不少骨头去,还顺带放了一缸血。脸色到现在还是青的。 而大鹏鸟看起来不瞎不哑能说话,飞起来也没有障碍。落地就看出缺陷了——两条腿全都被敲折了,几乎像两根面条。好在有这么多医修帮他把骨头接好,现在伸着两腿坐在地上,等着别人给他洗翅膀。 没错,大鹏的翅膀被睚眦吞下去,也被细心的胖师弟扒拉出来了。据说是洗一洗,养一养还能接上。 众人没有什么好办法,邓远之马上就要开口:这魔头既然在神怪肚子里呆了这么久还没死,估计也死不了。既然没缘分,咱们就把它扔这里自生自灭吧? 杨小驴子却忽然拍拍蛋:“我试试?” 众人纷纷转头看她。这位女修士虽然看着就年纪不大,可沉稳老练(大雾),为人可靠,大家是 有目共睹的。 不由带了点兴致看过来。 毕竟,这小女修士,境界低微,且不像是攻坚手类型的战斗修士,他们可是看出来了的。 杨夕多心大啊,什么时候惧过场啊。更别说她根本就没能理解众人的目光里包含了什么。 闭上眼睛,调动身上恢复得并不太多的灵力。 天罗绞杀阵——缚字诀。 雪白灵丝反着光,在那魔蛹的外面又包裹了一层。莹莹的雪亮。 有识货的当场就出声了:“嘿,妹妹,你这是绞杀阵吧,你别把人弄死了!要不还让它自生自灭得了,起码是活的哎!” 杨夕不说话,闷头憋大招。 邓远之白了那说话人一眼:“她有数,你少废话。” 杨夕是想用天罗绞杀阵的终极大招——绝。 但是灵力消耗太重,有点使不出来。 禁制师中的瘦师兄凑过来,一手搭上杨夕的肩膀,低沉道:“尽管试,死就死吧。就这火山地形,把它放在这,也跟让它去死没有分别了。” 澎湃灵力从后背涌入,杨夕精神一震。 天罗绞杀阵——绝! 这天罗绞杀阵最精妙残酷的大招,当场把整个魔蛹切成一团爆开的黑气。 “哟!” 不少没见过绝字大招的人纷纷吸气,这招式当真凶残。要是对着活人放,不给搅成肉泥了? 同时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些魔气,该不会还能长回去吧? 结果,它还真能。 汹涌的黑雾疯狂涌动,一副誓要把自己重新聚合成蛋的模样。 这黑气的自愈能力不是盖的,连老魔头邓远之,一流医修胖瘦师弟都毫无办法抑制。 杨夕当然也是没有办法的。 杨小驴子一咬牙,根本不管那些黑气,灵丝切入黑色魔气形成的雾团中,天长日久的训练使这些灵丝如同她的手指。 她“摸”到了一个人型。 天罗绞杀阵——缠。 缠住手脚,缠住腰身。灵丝猛然回收,只听杨夕忽然大喊一声:“出来!” 只听清晰“咕咚”一声。 一个人型物体被从黑雾中拽了出来。 “咣当” 这是人型物体倒栽葱摔在了地面上。 邓远之抽了抽嘴角,有点替那人害疼。 “骨碌碌碌碌……” 这是杨夕脱力坐倒,人性物体顺着小突坡滚下去了。 “噗叽” 摔在了一滩睚眦的胃液上。 金雕大鹏把仅剩的一只手扣在胸口,“长生天保佑他依然健在。” 再回头去看那颗黑色的魔蛹,又恢复成了一颗完整的蛋模样。 只是人却不在里面了。 马上有离得近的欠儿欠儿的跑过去看:“健在呢,健在呢!还会流鼻血呢!哎呦可惜了一张俊脸,鼻梁骨这是摔折了哇?” 邓远之:“……” 咬着牙根忍了又忍,终于没有直白的告诉那蠢货,健在的概念,是健康的活在世上,不包括鼻梁骨摔折! 杨夕呼呼喘了一阵气,对着大家的伸过来的大拇指,挺不好意思的笑笑。也屁巅屁巅跑去看自己到底救出来个啥。 走近了一看,却当场惊呆了。 精细的眉眼,削薄的嘴唇,长睫毛下一道黯淡的黑龙图腾,蜿蜒至锁骨。 这分明是…… “夜城帝君?” 第252章 咱们残废有力量 夜城帝君卫明阳,在正道诸派当中,名声还是相当不错的。 只是同他那出了名的人皮披风,骨龙御驾相比,他本人的长相到底是怎样,见过的人当真不多。杨夕一语道破他的身份,众人便对抢救这个落难同胞多上了一份心。 “瘦师兄,有办法吗?”杨夕问。 十八灵根的禁制师兄弟,绝口不肯提自己的师门和姓名。众人虽然心中疑惑,可既然人家救了咱们的命,总不好刨根问底。便只用胖子,瘦子来称呼二人。好在两人脾气还算温和,并不介意这般粗俗的称呼。 杨小驴子有礼貌,瘦字后面额外加了师兄二字。 瘦子凝眉想了想:“心跳太慢,体温太低,卫明阳的状况当真和休眠的走兽差不多。想要立刻唤醒他,怕是需要点生气……” 说罢两眼深深的看着杨夕。 杨夕一顿,摸摸头顶,已经没有叶子了呀。 “我以前倒是能,但是现在……” 瘦子摇头,抬起胳膊越过杨夕,指了指她背后。杨夕回头一瞧,看见了终于反应过来要洗澡,正被几个水法修士“灌溉”的马烈。 因为他实在是香飘万里,但凡鼻子没有被蓬莱割掉的修士,都十分勤恳的主动帮他…… 杨夕很大度的点点头:“唔!我这个马师兄可硬实呢,需要多少生气,您尽管说话。” 瘦子也点头:“很多。” 而后对着马烈的方向招了招手。 马烈本人是看不见的。但他周围灌溉的人都看见了。于是,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的马师兄,就这样被群众推到了瘦子的面前。 一爪握住。 “哇……”马烈一声惨叫,虚弱的趴在了地上。气若游丝的:“哼……哼……” 杨夕:[蜡烛] 瘦子手上多了一团盈盈白气。 隐隐飘着点诡异的味道…… 杨夕:“……” 瘦子一挥手,让卫明阳吞进去了。 杨夕觉得有点不忍直视。 缓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杨夕看见夜城帝君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张开眉眼,微露一丝重回人世的恍惚神情。 靠在瘦子师兄怀里,半晌终于看清了面前那个圆脸:“杨夕?” 杨夕当时的心情,真的可以用受宠若惊来形容。须知卫帝座为人残酷傲慢,不通人性,时隔三年还能记住这么个小屁丫头,真真杨夕的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哎,百年苦工赖不掉了呢…… 杨夕心怀怨忿,一点也不同情险些被睚眦消化了的夜城帝君,在虚伪的关心下面就隐藏了一丝由衷的嫌弃:“我说卫帝座,您在睚眦的肚子里做什么,修行么?” 卫明阳:“……” 邓远之听不着杨夕说的是什么,也根本不用听着。只看杨夕的脸色,他就知道绝对不是什么好话,这丫头气人的本事他早有领教了。 忍不住露出一个牙疼的表情,抬手捅了杨夕一肘子。 人帝魔君是那么好调侃的么? 他之前也是魔修,深知即便是天下第一正魔,也改变不了魔修的本性都是残忍疯魔真丧病! 杨夕莫名奇妙的看了邓远之一眼。心说你老打我干什么呢?你又皮痒了? 不怪杨夕心大,实在初次见面,杨夕就对夜城帝君留下了虽然能打,但智力低下的印象。后来再见,卫帝座更是在她面前险些被人活片了吃肉…… 非但尊重不起来,反而总觉得他就是个逗比。 而且杨夕是真的很疑惑。 实在是怎么也想不出,夜城帝君的实力,以她自己遇到的那几个蓬莱而言,应该是抓不住他的。 上次阴沟里翻船,是因为被手下人坑了。 这回人家好好坐在夜城里,可没听说蓬莱攻打了修者三百六十城呢? 卫明阳眯了眯眼,盯着杨夕,但好在是没发火儿,而是冷笑道:“我要是不在睚眦的肚子里,现在就在蓬莱的花园里了。” 杨夕看了看卫明阳的脸。 试探道:“幽会?” 卫明阳嗤笑:“花肥。” 杨夕脱口而出:“怎么会?你那么能打,就算干不过,跑总该是能跑掉的!” 卫明阳微妙的看了杨夕一眼,忽然自嘲一笑:“面前的强敌,比不过身后的暗箭。那两个人,是叫犬霄和闻人无罪吧,卫明阳领教了。” 杨夕于是变得更震惊了:“您是那时候就一直……” 卫明阳英俊的眉眼冻得几乎起了一层冰碴子:“没那么久,三年前被蓬莱合道送进来,还跟睚眦躲躲藏藏干过两架,撑了一年到底是输了。” 夜城帝君话里隐隐透出来的信息,把在场人都吓了一跳。 听这意思,这位竟是自己一人儿跟睚眦磕了一年?这得有多强? 只有那两个秘境土著,闻言似乎并不意外。反倒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似的,欲言又止的看了看众人,最后咬了一阵耳朵,不约而同的看向了杨夕。 杨夕瞪大眼睛:“可犬霄跟我说,您两年前就从南海跑出去了!” 卫明阳看着他,阴恻恻的掀唇,嘲讽一笑:“那种人说的话,你也能信?” 杨夕被这话噎住。 的确,犬霄是什么样她再清楚不过,可是怎么就信了…… 杨夕觉得很懊恼。 以为已经对狗子保持了很强的戒心,还是不经意间被阴了一把,她那并没有多强大的自尊心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众人原地休整,疗伤的疗伤,解禁制的解禁制。更多人是在适应着自己失去零件之后的战力,和残破的身躯。 两个土著中,那个被杨夕占领过身体的驼背跛子,神色闪烁的走到杨夕身边:“杨姑娘,此地不能久留,我们有个事得告诉你。” 杨夕一挑眉,看出来这俩人不敢当面说。于是指了指旁边的一座小土坡。 三个人先后走了过去。 邓远之一直绷着根筋,防备这两人跟杨夕提沐新雨,见状悄悄起身,也跟了上去。 禁制师兄弟中,胖子比较心大。乐呵呵给众人诊伤,疗伤。 瘦子师兄是个谨慎的,眉眼闪了闪,也悄悄地跟在了邓远之身后。 土坡后。 杨夕一手拿着快圆形的火山石头,敷着身上的瘀伤,并没太在意的道:“有什么话,说吧。” 驼背瘸子说:“杨姑娘,您可知道睚眦是死了还能再生出一只的?” 杨夕:“我知道。” 瘸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两个土著都点了点头:“您心里有数,我们就放心了。” 杨夕不当个事儿,大咧咧一摆手,心说上古神怪死而不灭这消息昆仑不已经昭告天下了么。各家杀怪的阵线,都已经变攻为守了,我怎么会不知道?这里面还有我一份功劳呢~ 心里忍不住有点得意,觉得自己也是个很有用的人。倒是你们知道才很奇怪呢,你们不是关起来好几年了么。这消息可是近一个来月才确定的…… 卧槽! 杨夕忽然张大了眼,有点僵硬的转过头来:“你们怎么知道的?” 心中渐渐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那两个修士全不理解杨夕为什么初听很淡定,此时却忽的凛然起来了。茫然又惊心的道:“这秘境被云家和蓬莱拿来关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是有人杀死过睚眦的,就是因为杀死了还会复活,杀它的代价又很大……渐渐的……那些被关进来的能人才……” 驼背修士的叙述声越来越低,实在是看着杨夕越发扭曲的表情有点害怕,吞了吞口水才道:“杨姑娘,有什么问题么?” 杨夕一副我怎么又被世界的恶意糊了一脸的糟心表情,扭曲的瞪着两人:“你们的意思是,那玩意儿就在这秘境里再生出一个?” 驼背&泪包表情集体呆滞:“是啊-” 按照他们了解的情况,不在秘境里复活,难道还能跑蓬莱岛去复活么? 我们当然是眼看着死一个生一个,才会确定不是有很多只睚眦,而是睚眦杀不死的么!杨姑娘你是不是反射弧有点慢? 杨夕此时的心情,那真是想立刻给天捅个窟窿,特么的说好的树呢? 甚至气得抓着两个土著摇晃: “特么的说好的树呢?不是说怪都是树上长出来的么?这么重要的事情才说,你们懂不懂什么叫延误军情?” 泪包修士比较怂,被杨夕摇得头晕脑胀,弱弱举手:“没有当过兵,延误军情不是很懂。但是……但是……我可以带你去看那棵树!” 杨夕:“……” 等等,我听到了什么? 杨夕郑重的松开了两人,还给泪包修士整了整衣衫,拍了拍灰尘。尊重而又谨慎的问:“你是说,长怪的树就在这秘境里?” 两人依然不理解杨夕为什么又一次变脸,对视一眼。迟疑的点了点头。 杨夕的心情,用一种本世界不存在的语言来精确描述就是。 哟嘎达…… (太好了!以及goodjob并不足以形容她此时心情的微妙复杂。) 可就在杨夕习惯性的把右拳垂在左掌心的同时,一路尾随的邓远之忽然跳出来了。老远子可给气坏了,他听不见三人说什么,但总是会观察表情的,他眼看着两个土著跟杨夕巴拉了一堆话。然后杨夕崩溃的摇晃两人,最后又珍而重之的以礼待之。 自动脑补成了告知沐新雨出事——杨夕崩溃担心——得知还有救,杨夕有求于人。 邓远之跳出来一脚踹倒了泪包修士:“应承了爷把话闷在嘴里,这时候又来多嘴。真看着爷这辈子脾气好了不少是吧?” 在场三个人全都不清楚,邓远之到底为什么忽然暴起伤人。 想来想去,只觉得……难道是刚才险些被扒衣服的仇,现在才爆发? 老远子这心眼儿也忒小了?——这是事实。 抖了抖袖子,刚要劝架,眼角却忽然瞥见一道亮光。杨夕偏头去看。只见瘦子师兄苗条的杵在一根枯木后头,只露出半张脸,一边肩膀。 瘦子师兄冲杨夕招了招手。 杨夕看了看正在暴打土著的邓远之,打不死吧…… 老远子也不是个体力派的。 这俩祸也确实有点欠揍。 又看了看瘦子师兄,虽然对这师兄弟二人的来历和本事都有点忌讳。不过…… 喔,一起战斗过的呢,也不至于现在把我坑杀喽。 心大如斗的杨小驴子,就这样把两个惨遭□□的,可怜巴巴望着她的土著修士,丢开手不管了。 晃晃悠悠的奔着瘦子师兄去了。 瘦子师兄站在树后没动,对走到面前的杨夕道:“你的朋友里面,是不是有一个叫沐新雨的,长得挺漂亮?她现在应该有危险,我刚刚被挖出来的时候听他们提到的。” 杨夕觉得心脏里破了一个大洞。 因为太了解邓远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尿性,以至于瞬间就明白了邓远之跟那两个土著之间的官司。 二话不说,跳起来就要回头去揍邓远之。 却又被瘦子师兄一把扯住。 杨夕一扬眉,很有点恶形恶状的:“怎么?” 虽然被告知了真相,但从死心里,杨夕对这个隐藏来历,并且此时很有挑拨关系嫌疑的神秘“十八灵根禁制师”,依旧戒备得紧。 瘦子师兄对此很淡然,扯着杨夕的衣袖,轻轻低下头来,附耳道:“刚刚算是我师兄弟二人的投名状。现在才是要告诉你的事情,希望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并且给我们打掩护。” 杨夕直觉想要反驳,哪有你这样不说事儿先让人打掩护的,那你说完我要是不干,还被绑架成坏人了呢! 却听瘦子师兄道:“我们是经世门的人。” 杨夕直接懵逼了:“啥?” 瘦子师兄神色间有一丝浅淡的涩意:“我们是违了门规下山参战的,算是叛门弟子吧。但我们不能昭告身份,连累门派被蓬莱记恨。自己又不是战斗型修士,一直没有找到办法正面参与……”他停了一停,用几乎不算是疑问的语气道:“跟你混怎么样?” 杨夕半晌没说出话来。 半晌之后,对于以上一串内容只觉得槽多无口。 人生真特么累! 第253章 咱们残废有力量 杨夕盘问了两个本地土著,得知最可能捡走沐新雨的“残废势力”恰好在向那可“生怪树”前进的路上,心里放下了一个纠结。觉得可以顺路。 驼背瘸子:“杨姑娘,咱能不叫残废势力和生怪树么?这也太*丝了。” 杨夕很诧异:“那叫什么?瘸子、瞎子、哑巴、独臂联盟……”挠了挠头,绞尽脑汁的琢磨用词:“以及……下蛋树?” 驼背一抖:“还是……不了,残废势力也挺好的。” 土著心里苦,但是土著不敢说,这女修士长了一副甜蜜可人小妹妹的样子,怎么审美就这么糙呢? 杨夕点点头:“嗯,下蛋树的确比生怪树更顺口。你很有审美。” 驼背瘸子:“……” 杨夕这边拉着两个土著探讨行进路线,可能遇到的情况,预计时间,以及开战要做的准备。 经世门的瘦子师兄在旁边坐着,只偶尔插上一两句嘴,往往直切要害,鞭辟入里。大多数时候端端正正如一棵长在地上的石钟乳。 另一侧邓远之仍然以为出卖信息的是两个土著,鉴于众人的商量他一句也听见。还自尊心爆棚,死活不肯退居二线该哪呆着哪呆着去,于是就只能坐在一边干瞪那两个土著。 时不时愤愤冒一句:“你们在说什么,杨夕你给我解释清楚!” 杨夕于是就表面很认真,其实很不当回事的给他一顿瞎比划。任由邓远之去自己琢磨到死。 杨小驴子一撅嘴巴,哼哼,擅自决定企图隐瞒沐新雨的消息,这个仇她记下了呢! 始作俑者瘦子师兄,悠然坐在一边,饶有兴致看戏。 如此绞尽脑汁的欺负一个聋子,这也真是够了…… 大计商定,几人从土坡旁边绕回来。 把计划跟众人一说,这边却又有人不干了。 “去找那棵下蛋树我同意,但是中途浪费时间去救两三个人,就因为你们认识?” “这期间新生的睚眦要是长大了怎么办?救人的话会不会有人员损失?” 刚被救下的夜城帝君,此时吃了东西,喝了水,终于补充得面色红润起来。 天下第一正魔,在散修中威信颇高。 隐隐的坐在人群的最中心,周围聚了三五十人已经有了以他为尊的架势。 卫明阳轻挑了一下眉毛,对杨夕道:“如果你那几位同门没有改变战局的力量,就应该放在要事之后,如果她有那个力量,也不需要我们去救。” 周围一片附和之声:“就是,就是!” 阴家弟弟坐得离卫明阳老远,闻言冷笑了一声。 “不过是个顺路的事情,至于费这么多口舌?” 阴家哥哥躺在弟弟的大腿上,闭着眼就没睁开:“看着。” 阴家弟弟吊起眉毛反驳:“蓬莱以前抓过来的热,明显伶仃分散,战力低下。有这商量的时间,没准人都救下来了。不就是在争个话语权么,有劲?” 阴家哥哥咳了两声,气息有点虚弱:“就是觉得没劲,你我才是散修。但这好歹也是个道理,比你拳头大还肯跟你激讲理,已经是吃相好看。” 阴弟弟表情忽然变了几变,大约是想起了曾经经历过的一些事情。表情有些阴沉沉的。 杨夕看着卫明阳那个道貌岸然的德行,忽然想给他塞回那个魔茧里面去。眼风一转,看到了旁边洗澡洗一半,气呼呼瞪着夜城帝君的马烈。 杨夕道:“马师兄,拥抱卫帝座一下吧,庆祝新生!” 其他人完全不知道杨夕这突如其来话是个什么意思,示好? 马烈却一下子就悟了。 “哇!”飘着一身“香味儿”向端着高手架子的夜城帝君扑过去。 卫明阳当场就坐不住了,“你你你……你要干嘛?”高手风范尽失,活像被登徒子当街调戏的大姑娘,在虚张声势。 卫帝座他洁癖啊,昏迷着不知道吃了啥,醒着那是绝对受不了马烈一身味道扑过来的。 当场连魔龙都招出来了,声色俱厉的痛斥这种残酷的暴行:“我告诉你小子,你再敢靠近一步,我就真不客气了!” 臭不要脸的登徒子,迈着三七步晃过来,对这等级别的威胁浑然不惧:“哇!哇哇!” 杨夕一声冷笑,帮马师兄翻译道:“我师兄说,你尽管来好了,昆仑能收拾你的剑修,并不只有一个白允浪!” 马烈一顿,他真不是这个意思。 以他的水平,照断刃白允浪的这种昆仑符号似的人物,差距……大概几十个杨小驴子那么多。 如果他二转灵剑在手,那又另说。 可他的灵剑…… 马烈磨了磨牙,把对蓬莱的怒火都转嫁到了卫明阳这个老魔头的身上。 昆仑战部马次席,别看年纪不大二百来岁,其实是个观念相当古板守旧的人,对魔修有种本能的不喜欢,认为个别那两个好的都是偶然。 这也就是生在昆仑,要是生在仙灵宫之类的门派,怕是“斩妖除魔”之类的事情,没有干不出来的。 马次席的心理活动先掠过不提。 先说杨小驴子这一番话,围观人群的反应就有点微妙了。卫明阳追着白允浪啃了很多年,人家白断刃谦虚礼让不愿正面交锋,但还是一次次把他挫得像个笑话儿。 这事儿大伙儿都知道,甚至有人就是因了这个笑话儿听说的夜城帝君卫明阳。 什么?你说卫明阳三百多岁,白允浪已经六百了,这是以大欺小? 能不能别闹,修真界敢出头跟人硬磕,什么时候讲过大小?先撩者贱,打死无怨。 真要拿年纪说话儿,静默森林里那梧桐老树的岁数,还不好意思跟人动手了呢,瞅谁都是孙子。可实际上呢,那老树精一天天儿嚣张的……呸,也好意思说自己是羞涩温柔的精修? 卫明阳本人其实对众人的情绪并不如何感冒,夜城作为修者三百六十城秩序最混乱的一座。理解夜城之主的选拔方式,就是干掉上届城主。 日常事务,不过是不停干掉挑战者。而对于城众的管理方式,八个字足以概括:“不服来战,打死无怨。” 他此刻只是被杨夕的嘴炮气歪了鼻子。 哦,并不是,他英俊的鼻梁是被杨小驴子摔断的…… 杨小驴子对着卫明阳这个“良家妇女”十分残忍的一笑,三两步退回睚眦的尸体边上,一招天罗绞杀阵——缠! 她把睚眦的肠子给拽出来了…… 那美妙的气味儿…… 十里飘香,熏人欲倒。闻者惊心,见者落泪! 金发金眸的金雕大鹏鸟,本是围坐在夜城帝君身边的人之一。妖魔一家亲,妖修本就天生的对魔修比人更有好感。 一见杨夕爆出这般大招,当场就惊得站起来了:“壮士!有话好好说,看在小妖刚才也算跟你并肩作战的份上!” 杨夕自己也快熏昏过去了:“呕……”这睚眦怎么能臭成这样!到底吃什么长大的! 但我们的战斗少女杨小驴,那可是个执着而坚强的好昆仑,怎么能被区区臭气打倒——虽然她身后的邓远之、瘦师兄都已经被接连打倒了——杨夕捂着鼻子,凶巴巴道:“卫明阳,你信不信我 豁出去了把这肠子糊你一身!人救是不救,一句话!” 卫明阳连同周围一票人,集体打了一个冷战。这年轻的女修士,在刚刚已经展示过了她把人甩来甩去的能力,以及稳得惊人的下盘功夫。 卫明阳身边的人,顾不上什么尊卑高下,齐刷刷伸手指头拼命戳他:大哥求你了!你就先答应吧,起码让那女壮士先把那致命武器放下啊!tat 卫明阳寒着一张脸,寒得能结出霜花来。 他一生妄为,自视甚高,极少接受旁人的威胁。在杨夕这儿,竟然连遭了两次了。 阴沉沉一笑:“救!” 都说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杨夕靠着豁出去的脸面,终于无敌于夜城帝君面前。可是千人大军开拔的路上,她却一点也不开心。 “不高兴?不是赢了么?”邓远之不是个爱管闲事儿的,看着其他人围着那夜城帝君跑跑颠颠,他却只跟杨夕还有傀儡师师兄弟走在一起。 马烈这厮看不出听,又瞎得列害,不爱被杨夕霍霍,跟脾气相合的阴家兄弟一路去了。跟阴家弟弟轮流抱着他们家排骨受伤的病娇儿哥哥,浑然不在意自己肚子上也有个刚缝好的窟窿。 应了杨夕那句话——马师兄,硬实着呢。 邓远之膈应卫明阳的另一个理由,就比较通俗了。同行相轻,他上辈子也是个魔修,实力不如现在的卫明阳。看着人家前呼后拥,自己却混得个砍号重练还缺了一只手…… 以老远子高傲的自尊倒不至于酸起来,但多少还是有些想方设法挑刺儿看不上的,比如蠢呐,比如…… 比如…… 唔,总之是很蠢的。 杨夕的气场有点低,眼睛里有点迷惑的神色,想了想,在老远子的手心里写下:“你说我怎么老是那么贱呢?” 邓远之一愣,不知这话从何来,但杨夕的理想他还是有点了解的。 “额,你是在惦记筑基的事情么?其实卖身契的事情,你也不用那么在意,程家都没有了,谁还记得。至于官府留底的那张纸,实在不开心,冲进去烧了就是。” 杨夕瞪他一眼:“草菅人命不对!” 邓远之猜也猜到杨夕在说什么,并对此不置可否。 懒得理她了。 杨小驴子也无意跟他掰扯生命的尊严,兀自低了头,看着脚尖。挠挠脑门儿,揉着十根儿白白嫩嫩的手指头。 我明明是赢了的,可我总是低他们一等。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夜城帝君面前杨夕一直是那个光脚的,她自己知道。卫帝座的性子,杨夕自认比现在围在他身边的那些人看得都准,人家根本没有在争夺话语权——看他之前自己扛了睚眦一年就知道了,他其实不在乎旁人跟不跟他走。 他只是由来傲慢,一起走就得听他的,人群中就得是中心,习惯了前呼后拥的人,你不顺我的心意,我走人就是了。 偏偏……好想狠狠打他一顿呐,打得他麻麻都不认识他。 可自己每次赢他,都要用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光脚汉趟地打滚的方式。 其实我也……不一定就弄不死他的。 杨夕闹心的拽拽头发,忽然抬起头来,看了看左边不聋的经世门瘦师兄。 “瘦子师兄,你知道怎么才能,用不杀人的方法,让别人听我的么?” 不杀人的方法…… 胖子师弟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他总觉得师兄要是说不知道,这个女昆仑就要用杀人的方法了。 结果却被师兄一把拽回来了。 师兄:昆仑山大王什么德行,你第一天接触?出息呢? 师弟:qaq木有出息,我怕…… 师兄淡定的在师弟腰上的软肉掐了一把,掐得师弟嗷嗷叫。然后又一脸淡然看看杨夕,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杨夕:“……” 瘦子师兄开口道:“让别人听你的,首先要有威信。” 这个杨夕懂,比如在死狱。七十二死士的名声,加上她心黑手狠,可以把那些混蛋玩意儿管得服服的。 可是眼前这些又不是坏人,难道也能给打杀了? 只听瘦子师兄继续道:“比如你们昆仑,花绍棠能当掌门,因为他能打。不客气的说,诡谷研究过。整个昆仑全部剑修加起来,不使阴招怕是也弄不过花绍棠。所以大家信服他,即使他说的是错的,可是出了问题他一个人就能打回来,不怕错。” 杨夕恍然间有点明白了:“所以,要让人觉得,你带这个队伍是最安全的。而不是,你是最正确的,正确没有意义。” “对了一半。”瘦子师兄淡淡道:“正确不是没有用,比如你们昆仑的残剑。他能当抗怪联盟的头头,就是因为他算无遗策,总是正确。也许不是百战百胜,但一次次的结果都证明,他的决策总是众多可行意见中,最优的那个选择。” 杨夕想了想,点点头:“是呢,师叔很聪明。偶尔正确没有用,他一直正确,所以底下人即使不明白为什么,也会听他的。” 瘦子师兄又道:“我们经世门,又不一样了。经世门的堂主、殿主、峰主、甚至掌门,并不是最有实力的。我们会从底层弟子开始轮换,从入门开始一个人管理十个人。谁管得好,谁就升上去管理一百个,一直做到掌门。”瘦师兄忽然笑了一下,表情有点温暖的留恋,“这样选出来的掌门,往往放在外人眼里,都是没什么名气,也没什么资本的。可他能管好门派。” 杨夕觉得自己有了些了悟。 要当队长,得先在队员的位置上证明自己有带领队伍的优势,而不是口头保证我能行。口头谁都会呢? 她忽然有点明白,邢师叔跟她说的:战部次席,你甚至不如严诺一。 不是邢师叔真觉得她差劲儿,邢师叔根本不了解她,人家只是很公正的在说:你并没有让我看到你有这个能力。 杨夕忽然对眼前的形势,包括回到昆仑后的女权运动都有了点信心。转过头,问经世门的瘦修士:“瘦师兄,你这么懂,你在经世门能管多少人呢?也是个堂主么?” 瘦师兄一直淡淡的表情,忽然很有趣味的笑了一下,点点杨夕的头:“问多了。” 对着瘦师兄这种特别稳得住的人,即便是杨夕这么驴,也下意识就有点变软,小小吐了吐舌头。 屁颠屁颠奔着夜城帝君身后的跪舔大军去了。 杨夕个子小,钻来钻去也不引人注意。伸手捅了捅金雕大鹏:“大鹏哥哥,我能问你点事不?” 大鹏看了看左右,还对杨夕的“臭臭武器”心有余悸,谨慎道:“你说说看。” 杨夕眨了眨眼:“我看卫帝座,不瞎、不哑、不聋、不瘸。连魔龙都还在,其他魔修被抽走的心魔也是没问题的样子。知道怎么回事不?” 卫明阳不算是个爱显摆的,但别人问起,他也不是藏拙的人。蠢萌如他,从南海死狱到炎山秘境的一路经历,早被一群人打听的底儿掉了。 大鹏低头告诉她:“卫帝君是跟蓬莱打架的过程中,蓬莱一时杀不死他,又不愿意耗时间跟他耗。才一个破碎虚空,给他扔进来的。跟咱们不一样。” 杨夕谢过大鹏哥哥,挠着头开始憋坏。 他这么能打啊,我要是不宰了他,是很难证明我更厉害了…… 可我就是下个毒把他毒死了,或者趁他睡觉找个绳儿把他勒死了,好像也不能证明我更厉害。除非我连着勒死几十个…… 右拳砸在左掌心,得换招! 走在人群最前方的夜城帝君卫明阳,原本在爱答不理的答着周围人的问题,这时候却忽然打了寒颤。 “起风了么?”卫明阳心里有点毛毛的。 “没呀?”旁边的人茫然答道。 第254章 咱们残废有力量 满地狼藉,残垣断壁。 这就是小驴子他们经过三天的行程,终于到达传说中附近最大势力,所见到的场景。 并没有俩个土著所说的,幸存者们在秘境中靠着有限的资源建立起了原始文明的景象。 破败的防御工事布满了刀剑的刻痕,满地狼藉的死人几乎没有全尸。 缭绕的烟火未灭,一副大战刚息的景象。 更有几个周身飞着石头片的年轻修士,正堵着洞口叫骂。 “把我师妹交出来,不然跟你们没完!” “别以为搬了救兵好用,天王老子来了,小爷也能一剑给他劈成渣渣!” 杨夕停在一棵火红的石竹后头,站了一下。 “这就是你说的,秘境里最大的势力?” 土著修士驼背瘸子,也是一脸懵逼的看着眼前情景:“平时不是这样的啊,”随即回过神,对杨夕道:“这个只是仇家寨的一个分点,大约是被厉害的海怪给霍霍了。这也是常见的事儿,但是仇家寨的本部绝对不会。两相比较,分部就是乡村的茅厕,本部那就是世上最坚固的堡垒。” 杨夕对“世上最坚固的堡垒”之说不置可否,巨帆城沦陷之前,也号称难海上永不沉没的巨轮。可蓬莱攻破它前后耗时不到八个时辰。 杨夕看了看那些工事上,锋锐齐整的切割痕迹……忽然掀了一下嘴角,海怪? 大军前行,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杨夕这么谨慎。 伴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落叶碎石被人群碾过的哗哗声响。 堵门叫骂的年轻修士中,终于有人发现了,石竹林中浩浩汤汤穿越而来的千人大军。 “什么人,站住!” 五个小青年,三个断腿,一个瞎眼。 仅剩一个全乎的,两手各捏一块板砖样的东西,一张包子脸上婴儿肥都没褪干净,神色紧张:“再往前一步,我等就不客气了!” 总觉得这小模样…… 有点眼熟。 邓远之下意识看了杨夕一眼。 经世门瘦师兄则连带着杨夕、邓远之一起看了一眼。 杨夕:“?” 邓远之(——!):“……” 这群人中,走在最前面领头的,是夜城帝君卫明阳。所以小青年的喊话,也就首当其冲的向着他。 卫明阳多骄傲个人,要在外面世界,这种不上台面的小角色,他看都不会看一眼。 别人喊站住他就站住,怎么可能? 旁若无人的往前走,随手就招出了魔龙。 “竖子无状,可是你家师长没教过礼貌?本座倒要看看,你是怎么个不客气法!” 如果对面是老江湖,听了这种话,自然知道来者是敌的可能性不大。只是在追究他们之前说话的态度,夜城帝君的魔龙既出,寻常人还是要给几分薄面的。 可惜对面不是。 五个小青年全是愣头青,根本听不出好赖。就知道这个领头的态度不善,这是要干! 其中一个拄拐的瘸子青年,二话不说先发制人,身边盘旋的碎尸块呼啸着就奔着众人而来了!其中最大的一块几乎是擦着夜城帝君的脸颊划过去的! “我靠!” “这愣的!” “你大爷!” 残废群雄都不干了,纷纷跳起来就要还击。 杨夕也被石块擦着了一下,却忽然觉得这些石块的运动轨迹十分眼熟……哪里见过? 双方一瞬之间剑拔弩张,夜城帝君盛怒之下,魔龙张狂咆哮着喷出一口魔息,这一下要是喷实了。那几个小青年当场就得化成水儿! 偏那几个愣头青毫无所觉,亦不知闪避,满脸忿忿的叫嚣着,还要硬扛着往上冲。 五个人训练有素的结成了梅花阵型,周身的碎石块嗡嗡响动。 电光火石间,杨夕终于想起来了:“卫帝座,手下留人!他们是断天门弟子!” 卫明阳的魔龙一顿,“哈?” 他认识的唯一断天门,就是薛无间。无间兵主性情方正,世事练达,抛开嘴贱这个毛病,基本上是个令人尊敬的对手。 并且在卫明阳看来,薛老鬼能逃会跑抓不住,说是老奸巨猾也不为过。 眼前这几个小愣子……一个品种? 怎么看出来的!? 对面几个愣头小青年,就没这么收放自如了。 五个人对上千多人,看着虚张声势不肯后退的,其实心里早就紧张得快懵逼了。 也没看见对方收了手,几百个石块迎头就向着卫明阳砸过来了——他们倒是知道擒贼先擒王! 眼看这夜城帝君的鼻子就要遭受第二次毁灭性打击了,不,兴许是整张脸也说不定。 天罗绞杀阵——织! 幸有杨夕及时出手,一个“瞬行”到卫明阳身前,反着莹莹流光的灵丝巨网,在夜城帝君面前无声张开,拦下了大部分石块。 “哎哟!嘶——”剩下的少部分,就只有靠身子挡下了。杨小驴子脑门上被砸了个大包,并且划破了一道口子。 惊险向着对面喊话:“几位小师兄收手,我是昆仑的人!” 铺天盖地的石块,在空气中划出爆响,贴着杨夕的脸停下了。 唯一全乎的小青年,上上下下打量着杨夕的个子,很是不信的模样:“昆仑?” 杨夕回头看看卫明阳,毫发无伤看起来没有在生气。而是眯眼看着自己,神情中有几分高深莫测。 杨夕抹了一下脑门上的血。 还好,还好,卫帝座这个脾气,石头要真砸他身上,对面那哥儿几个估计谁也保不住。 杨夕伸手从空中抓了一块石头,锋锐的灵气盘桓其上,颇为刺手。 “我没弄错的话,几位小师兄,是丢了灵剑,以碎石施展的剑阵,可对?” 散修群雄,这才恍然大悟。 就说那石头飞来飞去的招式,怎么不太像土系法术呢! 断天门作为剑道六魁中最特别的一只,是不开剑府,不铸本命灵剑,专心走人道的一脉剑修。手下剑阵,攻防皆可。 打起来不敢说昆仑那般锋锐无双,却绝对可称是声势浩大。 断天门弟子,都是孤儿入门,从三两岁开始修习剑阵,长到十四五出门历练,大多还是纯良简单的性子。 师长们则会从他们入门之日起,收集材料为他们打造一整套剑丸,甚至干脆想办法收集名剑,收作剑丸。 少则十六,多则三十二、六十四。 甚至疼徒弟的,一次性铸满一百零八柄灵剑的大手笔,也不是没有。只是他们的剑,并不似其他剑修的本名灵剑可以进阶,一转、二转、三转,具有成长性。 昆仑剑修多穷*,其实断天门也不惶多让。 昆仑剑修攒上百八十年家底,将将够个一转,一次转不成,就要一朝回到解放前。半夜跑到山顶上鬼哭狼嚎,或者一个人窝在寝室里咬被角拧手绢,那都是昆仑剑修的常态。 断天门的剑不转,可他们门中最强悍的“伏魔剑阵”“诛仙剑阵”等,都是一千零八十柄飞剑方能施展。从一百零八到一千零八,这其中的艰辛……也不是什么人都懂。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年头当个剑修,谁都不容易。 顺便说,断天门食堂的日常供应是萝卜。炒萝卜、炖萝卜、煮萝卜、生萝卜,总有一款适合你…… 杨夕跟薛兵主并肩作战了不短的时间,她又是个极其好学好问,善于模仿的小鬼。是以这个小断天剑阵一出,就被她找到了熟悉的轨迹。 对于其他人来说,就没有那么熟悉了。 唯一全乎的断天门青年,仔仔细细的瞧着杨夕:“你们真是昆仑?” 杨夕郑重点头:“我是,所以咱们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的,你们也是仇家寨救人的是不?” 那青年面现纠结之色,伸出两只手看着杨夕,上下比量了一下,“好短呐……” 噗—— 杨夕只觉得被一刀戳中了胸口。悲愤之余,几乎想对身后喊一声:卫帝君你还是让魔龙把他们吞了吧,我救这几个玩意儿图啥啊? 但她终究还是理智的,就算为了薛先生,也要把这几个傻小子忽悠到正规军里:“我是……异类,呵呵。我师兄很高大的!” 马烈:“哇!” 杨夕:好想挠他一脸土豆丝…… 经过一番亲切的交流,几个断天门小剑修终于同众人达成了相互谅解。那个全乎的小剑修,还很认真的对大家鞠躬:“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鲁莽了。因为一进来到处都是坏人,我就有点紧张。” 这一下子反倒把“残疾人联盟”纷纷弄得挺不好意思。交流之中才知道,这五个小剑修,最大的十六,最小的十四岁半。 别看人家长得挺大只,正正经经是第一次下山历练的断天门新手。 头一次下山就遇上这事儿,也真够倒霉的。 小伙子太真诚,小眼神看过来清清澈澈的。 连夜城帝君都屈尊降贵的,给他握了三根手指:“行了,反正你也没打着我,懒得跟你们这些小东西计较。” 杨夕满肚子憋屈:可不是么,竟打着我了。 一转头,只见小青年又一脸愧疚的望过来:“对不起……” 杨夕顿时跳起来:“免了免了,我这皮糙肉厚的,真没事儿!我脑袋可硬实了,可以磕核桃呢!” 几个断天门青年,越发觉得这位小师姐是个淡泊高义,心地纯良的好人! 第255章 杨夕的领导力 众人几番交流,方知这几个断天门的小孩儿,被捉进来的时间较众人还要早上十天半月。 稀里糊涂醒过来,也不知被什么人救了,摆在竹林中的一块空地上,用几张大草叶子盖着。什么禁制、睚眦通通不知道。 就发现六个人变成了五个,仔细一数原来丢了小师妹。 这还了得? 回去山门还不得被师父打烂了屁股! 几个小孩儿身上都有没什么天赋神通、剑府之类值钱的零件儿。断胳膊断腿,只以为是敌人给打的。修士不怕这个,号称剑修中最虎胆(也许是最虎)的断天门尤其不怕。只要挺着活回门派里,总有办法给治好的。 所以一股憨劲儿,顺着门派的心印就追踪过来救师妹了。 从头到尾根本没发现自己被人抓进了秘境,只以为进了一片奇怪的山林。 听杨夕分说了现在的情况,几个小兄弟分分钟震精了: “什么什么蓬莱要拿活人喂怪上古神怪能进阶杀一头生一头而且咱们就是那些喂怪的修士?” 好几十个字儿一气儿说出来,连个标点符号都不带的。 杨夕寻思这是把小孩儿吓着了,正斟酌着安慰,却听…… “哦!师兄,我们终于能干一番大事业,为修真界做贡献啦!” “看这回师父就不会说我是毛头小子了……” “我一定要亲手宰个十头八头的上古神怪!” 杨夕一肚子安慰憋回去了,险些内伤。 断天门小崽子,一个个儿的愣成这样,难怪薛兵主总是一副奶爸相。敢情也不是天生的,那都是练出来的。 心疼薛先生…… 简单交流之后,众人拧成一股绳,开始攻克封锁山洞的石头。 瘦子师兄抚摸着那块光滑的巨石,“浑圆一体,材质不明。暴力攻克,可能有点难度。” 马烈站出来,“哇!” 阴家弟弟解释:“马哥说他试试。” 杨夕目光在二人面前转来转去,忽然有点不开森。 马烈招出一道剑气,双手抱轮,暗暗憋劲儿,过了大约有一盏茶的时间,轰然拍出去。 不是发射剑气,而是合身扑上,直接把狂暴锋锐的灵力砸在那块堵洞的巨石上。 “轰隆——”一声巨响,马烈连同站在他身后的阴家兄弟一起被掀飞了出去。 巨石却纹丝不动。 夜城帝君忽然出声:“轮流上!” 五六十个剑修、体修等天生的攻坚手撸胳膊挽袖子,轮番上阵。 尘土飞扬,巨响连连。 然而等那尘埃落定之后,巨石上只留下丝丝缕缕浅白的刻痕。 夜城帝君骂了一句:“蛋壳还挺硬。机关?” 瘦子师兄拍拍巨石:“在里头,很精妙。我和师弟并不精通。” 杨夕侧过头看邓远之。 邓远之挑了挑眉:“我又不是机关术士,说起来机关一门,人偶师才应该是专长……” 杨夕想起了昆仑山人偶堂里的那些惟妙惟肖的假人,赞同的点了点头:“可惜鸟师兄不在,我只是个半调子……” 什么道统似乎都只学会了打架那一方面的用法。 因为二人所站的位置距离夜城帝君颇近,邓远之清晰看见卫明阳甩过来一个轻蔑的眼神,邓远之当场就怒了:“他刚才是不是鄙视我了,是不是鄙视我了?” 杨夕:“诶……” 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老魔头邓远之,拨开人群走到最前,“都闪开,我来!” 毫不顾忌旁人怀疑的眼神,邓远之劈手一道黑炎打上去。 卫明阳嗤了一声:“呵,地狱火……魔修?” 紧接着邓远之又接连打了五六种持续不灭的高温火焰上去。 金雕大鹏点点头:“火法精通。”随即又摇摇头:“但是烧不化的……” 火焰把那石头烧得通红,却不变形。 邓远之眉头都不抬一下,劈手又是一道水系*——江流瀑布。 瘦子师兄忽然“噫”了一声。 邓远之听不见,照旧的面无表情,“霜雪暴”“寒流破”“倒清江”…… 冰水轮流上,全是控制难度极高的*。 人群开始切切私语了,火系精通不难,水系精通也不难,但显少有修士会这样把多种*全部修到如此精深。而且虽然他只用除了冰火水,想来还有更多精通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样,于实战并无多大加成,却在时间花费上,简直就是熬心血。 一片鸦雀无声中,邓远之又换回了火系法术。 瘦子师兄赞了一句:“聪明!”扯过师弟一起上前,火系*如魔似幻,连空气都被烧得影影绰绰快要看不清人型了。 不消多时,又有不少火系修士跟上。 而后邓远之又换了冰水二系法术,冰系术法懂的人少,水系修士批量跟上。邓远之出声:“水系少点,关键是冷。” 杨小驴子拔了一片大树叶子,凑过去,扇~扇~ 邓远之嘴角一抽,抬脚给她踹了一个屁墩。 杨夕:“……” 可委屈了。 在场还有一位冰火两系法术全都精通的高手,夜城帝君卫明阳。袖手站在一边儿,挑着眉毛不说话。 邓远之知道他会。 卫明阳也知道邓远之知道他会。 可卫明阳就是不帮忙。 邓远之就是不求他。 杨夕默默看着:呸!修魔的都是公主病! 时间慢慢过去,冰火两重天来回轮了十七遍之后。邓远之喊了一声::“停。” 瘦子师兄盯着那原石看了半晌:“没有变形。” 邓远伸手敲了敲那石头,发出“咔咔”的声响。 回头对某个特别硬实的人喊道:“马烈,捅一剑!” 马师兄永远是个动手比动脑快的人,不等邓远之说完,一道剑气锋锐无匹的就刺过来了。 “噗——” 白光没入了巨石。 胖子师弟特别喜欢蹲地上,“嘶——”了一声,“怎么还多了个吸收剑气的能力啊?刚刚不是还反弹吗?” 邓远之静默了一瞬,又喊一声:“换地方,再来。” 马烈果然换了方位,接连放出十几道剑气。 只听“哗啦——”一声响,大石中间一块忽然像碎土渣似的噼里啪啦掉了下来。 淅淅沥沥的土块,好似这石头根本就是酥的。 再仔细看那切口,平整光滑。 断天门小青年忽然“哦!”了一声,原来竟是昆仑这位师兄剑气太锐,刚刚的第一道剑气居然是直接透过去了。 邓远之回身看着夜城帝君,露出一个嘲讽的冷笑:“呵~” 杨夕觉得有点牙疼。 卫明阳慢慢把头扭过去:“哼~” 这下所有人都牙疼了。 瘦子师兄叹了口气:“魔道损心智,妖修掉智商。古人诚不欺我……” 杨夕因为是所有修士中最瘦小的一个,也不用吩咐,干脆利落的几步上前,弯腰俯首踩进洞去。 俯一落地,迎面就看见一个脸色惨白的人紧紧贴在石壁上。 一身略微宽大不合体的衣服,被七八道剑气戳的全是窟窿,马烈尚未消散的剑气把他钉在石壁上动不得。 洞口开了半天,一点声响没有,杨夕全没想到里边有人。 当场紧张起来,一道天罗绞杀阵——织字诀放出去,直接把那人乎在了墙上。 “啊——你们怎么又回来了——不要杀我——我说了我只是小喽啰——” 杨夕拽着两手灵丝:“……” 那人忽然一顿,废了好大劲儿看清逆光的杨夕:“你不是那帮凶女人?” 杨夕:“谁们?” 那人忽然闭紧了嘴,支支吾吾道:“没……” 杨夕一脚踹在他裆上,踹得那人“嗷~”一声惨叫。 两手灵丝往那人的脖子上一勒,阴沉沉重复了一遍:“谁们?” 那人屁滚尿流的说了:“就是……咱们兄弟好心好意救回来的一帮女人,也不知怎么了这次有一个特别凶的,拿一把方天画戟,把兄弟们都给捅了……” 小驴子笑了:“好心好意?” 那人眼珠子骨碌碌的转:“可不是呢!” 杨夕龇牙一笑,昆仑战部的女剑修,果然不是什么安生主儿。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沐新雨居然保留了本命灵剑,但在这个大家都缺胳膊少腿的环境下,提着方天画戟的她,大概可以横着走了。 门外传来呼唤声:“找到开门的机关了吗?” 杨夕一低头看见脚下一块凸起的地砖,抬脚踏上去。 那个糊在墙上的男人惊恐万分:“不能开!” 然而门已经开了。 耳边传来咔嚓一声轻响,机括转动的声音缓缓响起。 杨夕回头看着他。 巨石果然轰隆隆旋转着隐入了旁边的石壁。 天光铺地而入,洞内的情景落入了众人的眼里。 洞口不远就是一个丁字型的分岔口,一个宽袍大袖的修士,被连钉带乎的固定在上面,满脸惊恐。 众人:“这什么情况?” 杨夕道:“要救的人已经自己跑了。断天门的几位道友,你们来跟这个人说说,你们的师妹是个什么模样,有没有一起跑了?”抬手遮了一下眼睛:“天怎么黑的这么快?” 站在最前方的卫明阳抬头看了一下天,是黑的有点快。 断天门那五个孩子,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马烈:“哇?” 站在前面的修士纷纷转过头去,站在后面的足有一两百修士却一动没动。 这场景太诡异,以至于杨夕第一时间喊了一声:“进洞!进洞!” 可是只有三五十个胆子极小的修士立刻冲进了洞里。剩下的人包括邓远之、马烈、胖瘦师兄都没有立刻动弹,而是转过脸去看着那些不动的修士。 那些人是显而易见的有问题的。 杨夕再一次高喊:“其他人进洞,卫帝座你让魔龙去看看!” 她喊的几乎炸了音,又有陆续十几个修士在这过程中进了洞穴。而里边的的人又有些犹豫不定的想出来。 卫明阳轻蔑的瞥了杨夕一眼,觉得断然不会听这丫头的去做这个马前卒。当然不是怕死怕危险,而是堂堂夜城帝君帝君怎么可以被个小丫头片子指挥。 更何况还是这么荒谬无稽毫无解释的命令。 马烈甚至直接转过身去,向着那些人的方向走过去。 他看不太见具体情况,但是耳力精湛的昆仑剑修听见后面太静了。好像一个人也没有,没有自己人,也没有敌人。 他向那个方向走出了三步,然后,他也不动了。 那一瞬之间杨夕只觉得浑身血液冰冷逆流,她终于看清了那无声无息的存在。纤细、脆弱,因被马烈碰到反射出一丝微弱的阳光。 “天罗绞杀阵啊——!”杨夕近乎凄厉的喊出声来。 而卫明阳、邓远之、瘦师兄这些见识广博的修士也终于在这一刻想到发生了什么事! 卫明阳一声令下:“进洞躲避!” 邓远之惊呼出声:“鬼修!” 这群法宝全失,符箓全无,能见鬼闻鬼的部件几乎都被蓬莱挖走了的情况下,真是宁愿再遇一次上古神怪,都不想面对心怀恶意的鬼修。 众人再管不了那么多,蜂拥着涌进了狭窄的山洞之中。杨夕被推搡着挤到内侧却也看得清清楚楚,就这一犹疑的的时间,不到一息。 又有一百多个人站在原地,不动了…… 最后进来的修士搬动了机括,洞口缓缓被巨石封死。杨夕清晰的看见,唯一在移动中自己撞上天罗绞杀阵的马烈…… 他的头,掉在了地上。 杨夕双腿一软,怆然跪倒。 第256章 争锋 机关闭合,立刻有土系法术修士上前,几招土系*封住巨石中间那个破洞。 洞内一片漆黑,人声安静。 鸦雀无声中,夜城帝君飞起一脚踹翻了那个被钉在墙壁上的修士,声音种压抑着冰冷的狂怒:“说,怎么回事?” 那个修士战战兢兢地趴跪在地上,涕泪横流:“我说过这机关不能开的呀,那些鬼修盯上我们已经不是一两天了,这洞口的机关就是为了防御他们的。要不是因为这次战败得太惨,我们也不至于被几个刚入这秘境的小姑娘给抓到破绽,杀了出去!” 卫明阳眯着眼睛,冷笑一声:“就你们这满身都是破绽的样子……那些鬼修是什么人?” 那修士道:“大多是……剑道六魁的人……” 卫明阳:“信口雌黄!” “是真的啊!是真的!我知道你们不信,最开始我也是不信的,可是他们中有人被认出来了啊?有诛仙的,还有昆仑的……” 众人震惊非常,不敢置信。有几个人当场就想冲上去,把这个挑拨离间的恶人弄死! 杨夕仍维持着跪在中间的姿势,忽然轻轻的出声:“炼尸门……” 有人惊疑:“不会吧,炼尸门不是灭了吗?” 杨夕忽然笑一声,面孔在黑暗中带着股阴森森的孤鬼气质:“你们刚才也是觉得不会,所以一千一百多人就只剩下八百多个了。” 杨夕这一句话犯了众怒,立刻遭到了众人的群起而攻之。 “你什么意思,敢情外面死的人还是我们的错了?” 年轻的女修,清脆响亮的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感情的冷漠残酷:“怎么会是你们的错呢,明明是他们自己的错,他们没有警惕性……所以死了。” 杨夕几乎是顶着所有人的唾弃和咒骂,转身走进洞去。 “各位,别闲聊了,真当这洞是没主儿的吗?还是以为那块被烧酥了的石头,可以顶很久?” “她这什么毛病!” “这还是人吗?” “人都没了,她还在这泼脏水?” 只有经世门的瘦师兄沉默了片刻,轻声叹息:“她说的对……” 淹没在一片讨伐的口水里。 邓远之跟了上去。走出十几丈,才追上了杨夕,缓步缀在她身后。 “杨夕……” “嗯。” “你为什么要那样说呢?” 杨夕沉默了一会儿,在他手上写:“我说的是心里话。” “你还在恨马烈?” 杨夕脚下顿住,转过头沉沉的看着邓远之。后者很平静的回视她,既不是在探究,也不是在敲打。杨夕垂下眼睛,在邓远之手上写:“我没恨他。” 邓远之诧异的挑了挑眉:“当初比斗台上把人欺负成那样,这么快就原谅他了?这可不像你。” 杨夕瞪了他一眼,慢慢的写道:“我从来也没有恨过他,我只是讨厌他。”手指头停了一停,下意识在邓远之的手臂上画了个圈,才继续写道:“而且现在依然讨厌……” 邓远之“噫”了一声。 杨夕轻轻的说:“他都没有跟我道歉呢。” 杨夕在前,邓远之在后。再隔着十几丈,才是现在分外排斥杨夕的其他人。 拐过一个路口,邓远之忽然问了一声:“杨夕,你想马烈活过来吗?” 杨夕摇着脑袋,头也没回。 “别扯淡了!人死哪有复生。” 邓远之眯着眼,长长的哦了一声。仅剩的右手缩了缩,藏进他宽阔的袖子里。 远处,人群的最中段。 卫明阳忽然“嗯?”了一声。 金雕大鹏走在他旁边,出声问道:“怎么了?” 卫明阳摆摆手:“没事。” 在那被俘修士的指引下,众人一路相当顺利的闯进了仇家寨这个分点的老巢。杨夕心中狂躁难安,一路行来像个杀神一样在前方开路。 众人本是不愿帮她,等她出丑回头求援。却不料,这女修士年纪虽小,战力却强。手上的灵丝明明看起来更像主控的招式,却被她当作攻坚之用,无往而不利。 仇家寨付出了死伤三十余人,投降一百多人的代价。把这个据点拱手让出。 卫明阳作为己方最有威信的临时首领,接收了这个据点。 放下层层防御,把外面的一众鬼修,拒之门外。 杨夕浑身染血,在角落里发出一声冷笑。 “带我去你们关押人质的地点。”卫明阳开口。 出乎意料的,这个分点并没有什么羁押人质的地点。 那个肤白貌美的小头目,挽着披帛苦笑道:"卫帝座说笑了,这秘境里活下来这么艰难,谁有心思拿口粮去养不干活的俘虏?我们有没有见死不救,那绝对是有的,毕竟我们活着也不容易。有没有捡漂亮小姑娘,那肯定也是有的,可我们也只是把她们带回来当手下,干活而已。" "干什么活?"卫明阳闻言道。 美艳的女头目轻眨了下眼睛,轻道:"卫帝座你说呢?" 在场众人,不屑冷笑者有之,义愤填膺者有之,发出会意的嘿嘿笑声的亦有之。 卫明阳角色冷漠,对于事件本身无动于衷:"可有逼良为娼?" 美女头目盈盈一笑:“这却没有呢,能耐大觉得委屈,我自放她们出去谋生,也就是了。” 夜城帝君驾到,女头目恭恭敬敬让出了自己的寝殿。 因卫明阳是个出名的洁癖,女头目还特意叫人把沐浴的池子反反复复洗刷了三遍。小意温柔地提着一条雪白浴巾,巧笑倩兮:“卫帝座可要人服侍?” “服侍”两个字含在舌尖,欲吐不吐,真真万种风情勾人的很。 那知卫明阳冷冷的扫视了她一眼:“滚!” 美女头目脸色不变,垂了头走出去。待到看不见的地方,才咬牙切齿道:“死洁癖!” 另一边杨夕正在跟邓远之探讨脱困的办法。因为邓远之聋,所以两人都是在彼此的手心里写字。 “咱们来的时候,那些鬼修应该是不在的。不然断天门几个小子不可能活蹦乱跳那么久。” “必须要摸清那些鬼修堵门口的规律。” “看起来这秘境中的势力纷争也不小,走的时候要不要把这个据点里的人也带走?” 杨夕忽然沉默了半晌,才写道: “远子,我想问你个事儿。” “直接写,别浪费字。” “我的天罗绞杀阵,是谁教的?被我忘掉的那个人吗?” “我又不是跟你一起长大,怎会知道。这很重要?” 杨夕点点头,神情有些压抑。在邓远之的手上写道: “刚才那个一群人忽然不动的场景,我应该是见过的。可是我忘了,我没能在第一时间想起来这是遇了天罗绞杀阵。” 邓远之看了杨夕一眼,无比了解,无需多问。 直接在杨夕手上写下:“不是你的错。” 杨夕停顿了很久。 “如果这太占你便宜,你就跟我直说。” 邓远之抬头看着她。 “有夜城帝君在,我永远不可能成为这群人中最能打的。有经世门两位师兄在,我也永远不可能成为这群人中最有经验的。我年纪太小,没人会相信我是这群人中最正确的。那么,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成为这群人中,不可或缺的?” 邓远之想了一下,头也没抬。在杨夕手臂上写下了三个词“医修”“斥候”“厨师” 杨夕看着那三个词又摇了摇头。 “不是这一种,是在战斗中听我的决断,一定会更有利……” 邓远之被她的异想天开逗乐了,拉过她的手臂写道“百科全书,僵尸兵法,昆仑玉牌。” 杨夕盯着“昆仑玉牌”四个字,揉了揉手指头。 进到这秘境里,各家各派的传信法宝都没了。大约仙灵宫那种直接克在胳膊上的,还得被剁了胳膊…… 传信的人就是在这时侯来的。 “谁是杨夕?” 杨夕从角落里站起来:“我是,找我有事吗?” 来人瞥了他一眼,皱了皱眉: “那你跟我来吧,夜城帝君叫你侍候。” 邓远之当场气彪了,噌的一下站起来,从不说脏话的老远,嘴里也爆出了粗口:“他特么以为他是谁?这又是糟践谁呢!” 杨夕不想吵架,一把按住邓远之:“没关系,我本来就是个伺候人的。”又想了一下,“而且我和卫明阳有交易。” 因为邓远之听不见,又在他手上写了一遍。以邓远之的骄傲依然不能理解杨夕这种自轻自贱的行为。 冷笑一声,心里是跟卫明阳结下了梁子。 杨夕跟着那人,一路穿过不少小道,去见“被围困时还需要人伺候的卫帝座”。 手上摩挲着邓远之写下的“昆仑玉牌”四个字,她其实也有话跟卫明阳讲,如果夜城帝君能够不那么的刚愎自用,如果他稍稍能够听进去一点旁人的话,而不是总觉得他老子干架天下第一,脑子也就是天下第一,那么…… 恰好转过一个拐角,眼前忽然一亮,出现一个热气腾腾的汤池,氤氲的白雾有点看不清里面的光景。 杨夕一愣:“这是?” 这人也是跟杨夕他们一路,从火山口逃下来的。溜须的本事不错,短短几天,就混成了夜城帝君的跟班。 垂着眉眼答道:“卫帝座在里面沐浴。” 杨夕心说这九曲十八弯的破山洞,居然被卫明阳扒拉出个温泉?又想起这秘境是火山地貌,是了,只怕这里是热水遍地,凉水反倒是稀罕物。 杨夕挑着眉毛,瞧了瞧那个低眉顺眼的跟班,又瞅了眼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儿。 乐出了声来:“想不到这卫帝座竟跟程家主一个毛病,洗澡还非得女的给搓,男的还不干?” 跟班一语不发,甩给杨夕一条浴巾。 杨小驴子拎上浴巾就往里走。 跟班又拦了她一把。 杨夕:“干嘛?” 跟班:“脱鞋!” 杨夕呲牙冷笑:“我惯的他!鞋丢了你赔我?不,你还是别赔我,一来我没有那么大的脚丫子,二来我怕你有脚气。”浴巾往肩膀上一搭,一低头就进去了。 拿跟班在外边气得脖子都粗了一圈。 “卫帝座一表人才个人物,就看上这么粗俗个东西?” 第257章 争锋 走进来才发现,这个汤室面积真的不小。氤氲的雾气阻挡了杨夕的视线,在里面走了好多步,都没能看清温泉的所在。 夜城帝君的声音给杨夕引了路。 “这边。” 原来在西北角,杨夕扛着浴巾走过去,终于看清了卫帝座的所在。 洗澡时的卫帝座看起来,跟平时有点不太一样。依然很是俊俏,腾腾的雾气把他蒸得越发唇红齿白了一点。 银黑相间的短发,因为湿润而微微软了下来,搭在额头上遮住了略嫌冰冷的眼睛。舒展的躺在汤池里,姿态优雅,养尊处优,高高在上。 杨夕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卫明阳发话让她做些什么。于是原地坐下来,手上搅着毛巾。默默看着眼前奢华的汤池,晶莹的玛瑙镶嵌在雪白的池壁上。和美人入浴的夜城帝君,剔透的水珠沿着他肌肉削薄的胸膛流下来,滴入白雾氤氲的池水里。 “啪嗒” 仿佛有声音扣在人的心弦上。 “哗啦——”一声水响。 卫明阳在池水里坐直了身子,回头一瞧,娇娇悄悄地小丫头,木呆呆的盘腿儿坐在那。两眼直愣愣的望着自己。 卫明阳知道自己长得俊,从女人的含羞带怯里,从男人的酸话和嫉妒里,从每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惊愕的眼光里。 说起来他的出身也并没有多么高贵,可他就是长成了一幅翩翩佳公子的仪表堂堂。偏师傅又是个对人间一切都搞不明白,只能搞懂凡人对美的爱好的人。 卫明阳被捡回来的时候,师傅就从他的眉眼中看见了一个合该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公子,慢慢的又把他叫养成了一个应该被贡在祭坛上的夜城帝君。 卫明阳看着杨夕,这样的小姑娘他见得多了,人世间一副皮囊就把她们脑筋都搅得稀烂。若放在平日,卫帝座是顶顶的瞧不上。 可杨夕身上又有点不一样的东西,在死狱里就不一样。到了这秘境里依然不一样。却与白允浪、薛无间他们的带给自己的感觉很像——让人又憎恶,又好奇。还莫名的每每见到会让人从心里生出一种被羞辱了恼怒。 卫明阳不太知道那是什么,可总觉得那不该是个小姑娘身上的东西。 “看什么呢?” 低沉的嗓音仿佛从胸腔里震动出来,越过层层水波,传到杨夕的耳朵里。 杨夕被打断了思考,一怔,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有点不合礼数。 其实仇陌、邓远之、甚至花掌门光屁股她都见过了。 可她脑袋里面都没留下什么印象,卫明阳这个人则很不同,只一抬眼睛一皱眉毛,就提醒着别人他是个多么高贵冷艳的男人。 不是熊孩子小弟弟,不是作祸混账,也不是一个人事儿不懂的妖。 杨夕礼貌的避开眼睛:“对不住。” 卫明阳半眯着眼睛,缓缓的开口:“刚在洞口的时候,那几个断天门的小孩儿飞剑阵,你是用脑袋帮我挡的。若是劲头稍微大一点儿,怕是头上就要敲出个窟窿了吧。” 杨夕诧异了一下,实在是卫帝座不像个有恩报恩的。 有仇报仇更符合杨夕一直以来对他的印象。 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道:“杨夕怕您被砸火儿了,要把那几个小孩儿弄死。我拦不住您,只有拦他们……其实我心里有数儿,他们咂不死我。” 下意识的摸摸脑门儿,额头上被石片划破的那道伤口还很醒目。 五根手指头上,斑斑驳驳的新伤旧伤,指缝中间磨出的厚厚茧子——原本很美的一双小手,看起来有点可怜相。 卫帝座的脸上有些看不出表情:“死狱里头,本座栽了大跟头,是你把我从笼子里放出来,本座记着。” 杨夕一愣,道:“那个啊,人情您也还过了。没您我们打不过弋那些点擎苍……” 卫明阳的目光微微抬起来,望着虚空中的某处,似乎是回忆起了这几年来的经历:“断龙斩下,为什么要推我一把?” 杨夕心说:我横竖是出不去了,总不能让别人也跟着陷在里头,能踹一脚自然就踹一脚了…… 何况,我想踹你一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过杨夕还没有蠢到把上面的话直接说出来,而是认认真真的想了一下,到底要怎么说。 却听卫明阳的声音在极近的地方响起,越发低沉:“把自己都陷进去了,你是图的什么呢?” 杨夕一时怔愣,没搞明白为底座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别有企图? 断龙闸底些,我差点死了,我能图财还是能害命? 只听哗啦一声水响卫明阳竟然从了池水里面站起来,白花花的迈到岸上,两手平伸。杨夕依希还记着当丫鬟的时候是怎么伺候人洗澡的,虽然她不怎么得脸面,这样的活干过的不多,她自己也不愿意干。但大概的流程还是知道,卫帝座的这个造型,那是要让别人给他擦身了。 杨夕认命地站起来,毛巾举得高高的给卫帝座擦头发。 这活儿必须站在主人家的身后,站在正面那是不够尊重的。 杨夕其实这个活干得并不好,她手劲儿太大,不像那些伺候惯了的大丫鬟,柔柔软软的。 好在卫帝座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计较。 杨夕阴沉眉眼,琢磨着怎么开口,能隐晦地让卫明阳明白,如果他继续那样刚愎自用下去…… 刚刚的事情绝不会只发生这一次。 擦完了头发擦身子,擦完了身子擦大腿,杨茜正要转到正面去对,为底座把胸前也擦干的时候,忽然听到头顶传来卫帝座的声音。 “杨夕,你要做我的媵嬙吗?” 杨夕被这文绉绉的说法弄得一愣,好半天没反应过来是啥意思? “硬墙?” “你要把我打死,然后砌到墙里头?” 无知到这个程度,杨夕也是够了。 卫明阳却是见多识广,面不改色。 “就是姬妾。” 杨夕当场就火了:“不是说好了,做丫头的吗?怎么又变成妾了?”大浴巾捞起来往卫名扬白皙的胸口上一甩,就是一道血红的印子。 “我告诉你卫明阳,我忍你很久了,别以为我打不过你,你就可以今儿一出明儿一出的。随便欺负我。” 杨夕的怒火从来不是说说就算的,抬起脚就往魏名扬什么都没穿的□□踹过去。 被卫明阳眼疾手快的拉住了脚,抬手掀飞了。 杨夕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落在地上。“老子不伺候了。” 转身欲走。 却被卫明阳一个法术吸回来。拎着脖领子,眼色深深,居高临下的问:“这不是你要的?” 杨夕惊愕了半晌,终于明白了卫明阳从自己一进来的时候,到现在一直在暗示一些什么? 横竖已经撕破脸皮,于是直来直往的回道:“卫帝座,你到底多大个脸呢?” 卫明阳微微皱眉:“我并不喜欢欲擒故纵,就这一次机会。” 杨夕站了半天,忽然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把自己的领子从身后这个男人的手里解救下来,整了整衣衫,正面对着他,阴沉沉道。 “卫帝座,你是不是以为每一个人救别人的命,都一定是要图点什么的?” “然后你发现我在你身上,图不了钱,图不了命,我也不图你的权势,你就觉得我是图你这张脸了?” 卫明阳眯了眯眼睛。 对自己的脸,还真不能说是自恋,应该叫是有自知之明,因为他的确容貌出色,英俊不凡。 就像他知道女人能看上他大半是因为钱,因为权,因为他无上的力量,以及她这张出色的皮相,至于别的…… 他可不知温柔体贴之类的字眼该要怎么写。 可突如其来的否定,包括这一系列带着侮辱挑衅性质的话语,让他觉得非常的不爽。 他说:“从来没有女人能拒绝我。” 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不是吗?在这个世界上雄性之间的竞争钱权利之外,就是对配偶的竞争,卫明阳他一直在赢。 杨夕呲出两颗虎牙,恶狠狠地一笑:“就你这样,我还真看不上!” 卫明阳大怒,魔龙轰然而出包裹着雪白的身体,惊心动魄的凛凛之威:“放肆!” 杨夕看着他,忽然低低的笑了一下,觉得今天还真得跟这个拎不清掰扯掰扯,究竟他为什么那么招人烦却不自知。 杨夕原地坐下来:“卫帝座,你想知道为什么我师父白允浪,和无间兵主薛先生都看不上你吗?” 看不上这个词儿十分具有贬义。若换个时间换个人物,卫明阳必然一魔龙上去把这人叼起来吃了。 可现如今他苦困于心魔,几十年不曾进阶。正苦苦思求找不到自己所应该入的道。 先是一个白断刃,后是一个薛无间,以这两个人物为主角的心魔,他吃了一个又一个就是灭不干净。 而杨夕,恰好是一个又了解白允浪又了解薛无间的人。 也曾弟均未明阳生性傲慢其实秉性是很单纯,他想知道,于是他就坐下。一屁股坐在魔龙身上,抬手招出一件黑一套在头上,暮气沉沉的道:“你说。说得有理便饶你不死,说的不对,你今日也就不用出这道门了。” 他抬手指了指杨夕背后的门。 杨夕极其狂妄的一笑,并不怕他,开口道:“因为你不仁,不义,愚蠢至极,没有人心,不可理喻。” 魔龙轰然一声咆哮,音波当场把杨夕撞的侧翻出去,以后被撞在墙上。 卫明阳怒吼道:“大胆!” 杨夕靠着墙角,唇角流出一道血线,阴阴地抬起头:“看,这就是你的不可理喻。”不等对面那个拎不清再次发火,“你到底还听不听?” 卫明阳脸色变了几变,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杨夕抹了抹唇角的血迹,窝在墙角,这一次开口多注意了用词的褒贬。毕竟,杨小驴子的脑袋即便再结实也禁不住照着墙头一次一次的磕。 杨夕说:“卫帝座,您法术高明、修为深厚、英明神武,统领修者三百六十城中人口最多的夜城。号称天下第一正道魔修。天下百万修士,战力强过您的恐怕不足三千……” 卫明阳冷哼了一声,并不十分吃她这一套。 却听杨夕掩都掩不住的声音里的鄙视道:“可是为卫帝座,您告诉我,被困死狱之前,您杀过任何哪怕一只海怪吗?” 卫明阳那高傲的自尊心仿佛遭到了狠狠的一记锤击,刚要说话。却被杨夕打断了。 “半路碰上的不算。” 卫明阳哑然了许久。卫明阳那高傲的自尊心仿佛遭到了狠狠的一记锤击,刚要说话。却被杨夕打断了。 “半路碰上的不算。” 卫明阳哑然了许久。 忽然又冷酷道:“适者生存,物竞天择,他们自己的修为不够自己太弱,难道都等着别人来救吗?” 杨夕闻言嘿然一笑,一拍大腿:“歪理!” “原来这么些年你就是靠着这样的歪理,来通融自己无所作为的吗?即便是禽兽,雄狮尚知为身后的妻小保卫领地,头马也知道身先士卒抗击狼群! “在其位,谋其事。有其能,担其责。物竞天择,从来是没有办法的时候,才要牺牲种群里的弱小,我们昆仑也一直就是这样干的!可我们也知道,自己是雄狮,是头马,天下大劫冲上去,血肉之躯筑城墙。” 杨夕小驴子瘫在角落里。竖起一根指头,对着一脸呆愣的男人摇了摇,忍不住嘲笑出声音来: “还是你想跟我说,人不如兽?” 第258章 争锋 卫明阳脸色一片铁青,神色在狂怒与冷笑之间徘徊,僵硬的开口:“昆仑从来也没有邀请过我,加入抗怪联盟。” 抗怪还需要邀请,你在逗? 再说就你跟我师傅呢不死不休的情势,谁敢奢望你与他并肩作战? 有人邀请过多宝阁吗,有人邀请过大行王朝吗,还是有人邀请过至今身陷蓬莱的闻人无罪?不过是觉得该做就去做了,觉得能做就去做了。 其实卫明阳真不能算是什么坏人。 杨夕相信,如果海怪打到夜城,卫帝座是扛得起这个事,能够顶在前面冲锋的。他也绝对不是怕死,他甚至不是一个贪婪权势的人,可是…… 无所作为从来不是罪过,至少在杨夕心里,它并不能成为一种罪。这世上到底还是有作为的人少。 可“不是罪过”与“心怀景仰”之间,到底还是有漫长的一片灰□□域,这里面包括了太多的词句,比如,“看不上”。 “算了,你也听不懂,我跟你说这些干嘛?”对于对于卫明阳的振振有词,杨夕忽然觉得有点儿心灰意懒。 “挺没意思的,也不碍我什么事儿。” 卫明阳却不干了,一把抓过杨夕,捏的杨夕肩膀骨头生疼,一双纯黑的眼眸渐渐的渗出了一点血色,声音却还勉强冷静着:“往下说,说清楚。” 杨夕被捏得直皱眉,但真实看一眼卫明阳都觉得闹心,碍眼睛。 驴行霸道的说了一句:“我跟你说不清楚,薛先生说得对,你是个真魔养大的崽子,没有人性!” 卫明阳浑身一震,又是这句话! 同样的话白允浪说过,薛无间说过,不少死在他手下的罪人也说过!如今杨夕又敢在他面前再说一遍,这句话几乎已经成了卫明阳此生的魔障。 3年前听到薛无间口中说出白允浪一样的话,他还只是感到好奇,并惊悚。3年之后,历经磨难他一直没有进阶。杨夕这样一个小丫头口里再说出一样的话,卫明阳简直怒不可遏。 为了这人心二字,他行走世间数百载,自问也算行侠仗义斩奸除恶。 自知无父无母师傅又没有人心。 想要懂得人心,卫明阳自知脾气古怪交不到什么朋友,索性一张脸长得足够英俊,有无数的女人愿意爱他,所以他在后宅中广纳姬妾,诞下子嗣三千,并且尽量的对他们好。几乎凡有所求无有不应。 可为什么,眼前这一个一个的,还是说他不懂人心。甚至他的姬妾当中,得到他无数功法财富法宝的姬妾,还是会背叛他。甚至哭着跟他说,“奴家自知配不上你,从未敢奢求一心一意的宠爱,只想在帝君的心里分得一个角落,这辈子就知足了。可是卫帝座,妾跟了您几十年,在您心目中跟城主府门口那个石狮子并没有任何差别,但恨郎心如铁。卫明阳,你根本就没有爱情。” 还有那个死狱里头背叛的仆人,带在身边培养了上百年,可他连背叛的时候说的是什么? “卫帝座,您从来都没有为我着想过一点,您想过这样把我拘在身边,不让我出去干一番事业,我有多痛苦吗?” 卫明阳简直都蒙逼了,你想出去干一番事业,可你从来也没有跟我说过!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结果又是落在那句话上,卫明阳你根本就没有人心。 通天大道上,年轻的人帝魔君,无数次在心魔幻镜中面对同样的一片漆黑,和不同的花式背叛,惶惶茫然。 客观的说,他甚至从未在这些人身上获得任何一点东西,付出的始终都是他。 心魔激荡,卫明阳抬起手抓着杨夕的肩膀一把就甩了出去。 两眼沁出浓浓的血色。 杨小驴子一跟头从门里摔出去,直接砸在外面的墙上。眼看着一夜成帝君盛怒之下两眼血红。那条漆黑凶恶的魔龙轰然而出,就要啃上杨夕的身体。 杨夕却因为受袭的太突然,根本没来得及做好准备。 一个并不高大的白色身影忽然出现,一把扛起杨夕。断掉的手腕撑着人,另一只完好的手掐出一个繁复的法诀。 一个遁术遁出的三丈之外。 魔龙擦身而过撞塌了半面墙壁。 “轰!” 杨夕都被吓了一跳。 夜城帝君虽然极聚凶残,但似乎并不是一个滥杀的人,他没有认定的恶人他是不会轻易往死里揍的。 邓远之转过身,杨夕依然在肩膀上放着,脸旁边是杨夕的屁股。 他把杨曦在肩膀上扛了扛,就让它屁股对着夜城帝君。嗤笑道:“卫帝座消消火儿,杀气这么重,正魔修也不是没有走火的先例。” 卫明阳眼中的血色就在墙壁被震塌之后,渐渐消退,脸上也出现了一瞬间的怔然。 然而面对邓远之这么个小瘪三,他是不会服软的。 一个遁术比邓远之更高妙,直接压到邓远之头顶。一手撑着墙壁,整片阴影压下来,另一只手捏起了他那只完好的手臂,腕骨中间有一个很微妙黑色阴影,有玉石的质感,好像是一块生生被镶嵌在腕骨中间的手镯,因为主人消瘦得太厉害,而露出了浅浅的痕迹。 “我知道这是什么!但我不贪它不代表别人也能。身怀重宝还不知低调,不想死的就嘴闭,管好你自己的事情。” 前魔修和现魔修,隔空对视,两人的眼中,迸射出“噼啪”的火花,打擂一般。 最终,到底是邓远之溃败,咬牙转开了面孔。 可就在她转身欲走的时候,却忽然被杨夕死死扯住了衣领,扭头看去,只见杨夕一副说不出话的样子,指着一个方向。手心里的冷汗浸湿了邓远之的肩膀。 是魔龙砸出的那个大洞。 魔龙砸破那片墙壁之后并没有马上退开,而是被生气吸引着。 口角流涎的在那个洞口盘桓。 邓、卫两人同时顺着杨夕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显然能吸引魔龙的生气,自然只有人。 就说夜城帝君不会轻易下死手,用这种能把墙撞碎的力量,去攻击一个言语上冒犯的小姑娘。 那面墙壁竟然是空的。整整一面墙后,诺大空间关下了无数肢体残缺、遍身褴褛,被绑住了手脚塞住嘴的,修士。 邓远之反应极快,惊呼一声:“那女人有问题!” 夜城帝君对此种恶行比邓远之反应还快,在邓远之喊完的同时。连魔龙带卫明阳早已经消失不见,沿着甬道的另一侧奔向那女人离开的方向,只留给邓远之一个翻滚的袍角! 邓远之用千分之一弹指的时间,在心里冷哼了一声。拽什么? 杨夕被邓远之放下来,转头对一直在旁边呆愣的看门跟班吼道:“还愣着干嘛?指着望卫明阳干架前去通知其他人一声,你觉得靠谱吗?” 跟班而已的屁滚尿流的爬起来,这时候没主意的人,总是会听有主意的人,去通知他人了。跑到甬道的尽头,又听身后传来邓远之的叫喊:“记得带过来两个医修!” 杨夕和邓远之手脚麻利地爬进洞内,解救被关押的人。 邓远之劈头盖脸的对第一个,被拿掉口中麻布的人问道:“什么情况?关你们干嘛?” 那人开口果然惊悚,稍微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腮帮和唇舌,张口便道:“快!快跑,这山洞有自毁的阵法,会沉到地下岩浆里。” 邓远之想也不想地骂了一句:“贼娘!” 跑,往哪儿跑是个大问题! 卫帝座最终没能追上逃跑的一干贼人,美女头目早就带着一干心腹不知所踪,留下一群茫茫然的小喽啰给他们殉葬。仇家寨的心狠手辣又刷新了不少人的下限。 外有鬼修堵门洞内马上要沉,哪条路似乎都是个九死一生的下场,卫明阳主张直接强杀出去,众人有点犹疑。 杨夕主张网上掏穿山洞出去,然而又有人觉得时间来不及。 最终众人还是决定,强杀。 七八百个原来的修士,带上一百来个仇俩寨的小喽啰。并四五百被解救出来的老弱病残。腾腾杀向山洞口。 小喽啰们被绳子捆着哭天喊地直骂娘,这样能躲过鬼修都是见鬼了。 打前锋的阴家兄弟冷酷地回他们一句:“就是怕你们当中有鬼才不得不栓上,跟错了主子,自己认倒霉吧!” 看不见,摸不着,没有声音,闻不见味道。对付拥有天罗绞杀阵的鬼修,这一仗打的不可谓不惨烈。 几乎只有等到敌人攻击露出身形之后,我方才能针对性的反击。差不多就是拿命填出来的胜利。 幸而,夜城帝君的魔龙总是能一击制胜,幸而,众人的反应还都快,幸而杨曦对天罗绞杀真的了解足够多,每每能迅速召唤众人作出反应。 卫明阳一马当先,手挽魔龙,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杨夕紧随其后,双眼死死追逐着前方大显神威的卫帝座。 邓远之瞥见,偷着战斗的空隙奚落一句:“你还真看上他了?” 用屁股想也知道这个嫩壳子老货刚才在杨夕与卫明阳谈话的时候偷听了全部壁角。 杨夕抬手又是一招反术,救下了不知第几个险些被“天罗绞杀阵一一绝”挤成肉酱的倒霉修士。 瞄一眼卫明阳,神色深深的: “不,我只是每次看到他,都忍不住想,如果当年没上昆仑,早晚有一天,我就是他。” 第259章 暗流 杨夕第六次灵力透支,摔倒在地上。 这是他们被围堵的第七天。一刻不停的厮杀与逃亡,一次也没有合眼。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泛着红色的血丝。 一个被拔了舌头的修士路过身,伸手把杨夕提起来,拉着跑了两步。 杨夕缓过那一阵头晕:“多谢!” “小心!”那修士口中,露出一只通红透亮的小□□。 要不怎么说,人都是逼出来的。七天时间,生死一线。 千多个半残的废人,瞎的哑的聋的瘸的,都各自找到了自己抵抗的办法。 四五个人强开了天眼,或许找白允浪差点;六七个人学会了浮空,绝对与高胜寒相当;更有三十余人在经世门师兄弟的帮助下,以通灵小手代替自己的舌头,神识指挥,畜生发声。没错,这一招薛无间也用过。 漫长的百万年发展,修士们用自己的智慧找到了无数方法,来对抗天生的或后天的残疾不便利。 治得好就治,治不好就接,接不好还可以用死人的,即便不可逆转的法术伤害,也可以想办法代替。 天纵奇才邓远之,更是在离开那个被鬼修包围的山洞之前,就用一手“逆转小音障术”,为全部失聪的同行,找回了听力。 “嘿,恁可真行!老子还以为这回非得学唇语不可了,他娘的!” 老魔头极娇纵的一抖小身板子:“学那劳什子作甚!声音说白了一种振动,传音入密亦是放弃耳朵,把这振动直按送进心海。耳朵不好了,还可以用手听,用脚听,用头听,全身的皮肤哪里不能听?只要能接触到这种振动,就能听。” 说完故作不经意的样子瞥了杨夕一眼。 学了好几年唇语的杨小驴子,瞪着他直磨牙。 真不知这老魔头怎么把所有的属性点,全部加在了“招人烦”和“欠揍”上。 刚从那山洞中杀出来的时候,门口堵洞的鬼修大约是把他们当成了裘家寨的人,一副斩尽杀绝的狠霸姿态。 连续倒下了近百人,才堪堪突破了那个看不见的恐怖包围,杀出一条血路…… 杨夕路过了马烈的尸首,却根本来不及帮他收尸。 昆仑弟子的衣冠冢,起码要有一柄剑。 可是他的身边,剑不在。 回望那座不低的黑色山丘,果如那些被囚的修士预言的一样。轰隆隆缓缓沉入地下,岩浆漫过。 通红一片,寸草不生。 杨习总觉得,那个情景,有些眼熟。 突出了包围之后,莫名其妙的,那些鬼修的作战风格忽然一变,从开始的斩尽杀绝变成了慢慢向一个方向驱赶他们。 又瘸又驼背的土著修士,找了机会告诉杨夕:“这就是那个生蛋树的方向……” 邓远之回望那些跟在身后的鬼修,那片看不清的阴影从三个方向包围了众人,只留出了一个方向给众人奔逃,如果前面的人跑得慢了,那片阴影便立刻杀过来,如果跑的快了,他们便紧紧地跟着。 就像狼群,在驱赶黄羊进入死地。 砍号重练的老魔头恍然惊醒:“他们急着要杀的是仇家寨的人,现在发现了我们不是,所以把我们赶去……” “那狗屁仇家寨的人,他们是怎么跑的?难道不是从洞口杀出来?” 卫明阳满身染血,冲杀在人群的最前,一张英俊的面孔像鬼画的一样,布满了烟尘血迹。 夜城帝君很少如此被动,被人赶的像一群丧家之犬只能狼奔鼠窜,明知前方绝对有陷阱却还是只能往前逃。 卫明阳被气得各种暴躁,以至于几次想要转身杀回去却都被众人拦住。 金雕大鹏:“帝座,对方人多,我等皆帮不上忙,不易硬拼!” 杨夕则更直白一点。从地上爬起来,压抑着经脉中因为灵力透支而产生的刺痛,以及疼痛太过而反式上来的酸麻感,微微打着哆嗦道:“卫明阳,众人之中现在以你为主战力,你杀回去了,前方遇敌让其他人怎么办?” 卫明阳回以横眉冷对。 邓远之忽然一个急停,转身回首,道:“我去!” “你疯了?!”杨夕被他惊呆了,邓远之素来谨慎惜命,什么时候干过这么冲动的事情,这真是被夜城帝君给刺激了? 一把扯住邓远之的袖子:“你以为你还是当年?” 邓远之:“我当年,也不比现在厉害多少。” 杨夕大怒:“那你?!” 卫明阳也骤然回身驻足,宽大的黑袍,兜起一片狂风,翻滚不休。 他眯眼看着邓远之。 一下子,冲在前方的人都停下来。后面的人群呼呼跑过两侧。 目光在邓远之的手腕上略略徘徊,卫明阳一点头:“好,你去!” 杨夕刚要说话,却被邓远之一把抓住了手:“你跟我一起!” 杨夕话到嘴边,临时憋成了:“你大爷!” “邓大爷”临时调用杨夕,并非随手乱抓,聪明人自有一番计较。 火红的石竹,斑斓的线蛇。 众人穿过一片密集的石竹林。 邓远之忽然爆出一声大吼:“就是现在!” 夜城帝君卫明阳忽而双手一振“袖里乾坤”! 一千多名奔跑中的修士迅速向他聚集,并一瞬间被收到了他漆黑的广袖之中。 这一招法术,威名甚广,妙用无穷。然而,也有一个莫大的弊端,便是支持的时间甚短。 可一瞬间也就够了。 卫明阳又一招*打出,“瞬息千里”! 作为遁术之中,古往今来移动速度最快的一记招式。 它并不能真的移动千里之遥,但一眨眼间二三里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只一疏忽的时间,卫明阳漆黑的袖袍就翻滚到了三里之外。 包围圈内只剩下了邓老魔头和杨小驴子。 按照邓远之的计划,杨夕先放出一招天罗绞杀阵一一织,粼粼细丝在整片狭窄密集的石竹林中你出一张铺天巨网。 鬼修们猝不及防,先被忽然消失的1000多人搞了个措手不及,又被魏明阳忽然的远遁千里气的打乱了步调。 刚要追上去,又被杨夕的天罗绞杀阵拦住。 天罗绞杀阵的丝线,来自于修士灵力的凝聚,是以能够暂时拦住纯灵体的鬼修。 那片阴影顿了一顿,好像被忽然打乱了阵型。 而杨夕借着这个时间,又出一记天罗绞杀阵一一缚,把自己和邓远只关在了同一个不透风的银茧里面。 杨夕本是常用这个招数作为防御的,她也以为邓远只使用这个招数做御敌之用,不曾想…… 邓远之撩起完好的那一只右臂的袖子:“接下来,不管看到什么,唯有你我二人知晓。不可告于他人。” 杨夕还,来不及答应,只见邓元之忽然用牙齿刺破手腕,撕开皮肤,叼住一只纯黑的手镯,活生生撸下来。 那生猛的形象,从杨夕的角度看来简直像拆了自己的骨头! 杨夕震惊:“什么东西?你干嘛?” 邓远之手掐法诀,那只纯黑的手镯,忽然在银色的巨茧里面放大到一个澡盆大小。 形似一方古砚,边缘有崎岖的锯齿,灵光逼人,直冲霄汉。 杨夕就是再傻,也知道这玩意儿定然是一方重宝,没成想老远子竟然敢让自己看见。 何时竟然这么信任自己了?他不说不是朋友吗? 邓远之操着极其古怪阴森的腔调,用一种打摆子似的自带回音的语气,念出了一串话语:“修罗道,鬼门开,生前勿作恶,死后好投胎……” 黑色的、阴暗的、狂暴的的魔气,从那一方古砚中弥漫出来,充斥了灵茧里的空间。这些魔气中蕴含的灵压远超夜城帝君卫明阳直面带给杨夕的压力。 古朴而凝重,粗暴却威严,仿佛不可抵抗的天罚临头。 杨夕震惊之下,仓皇想要后退。 邓远之一声厉喝:“别动!你下辈子想要当个魔修吗?” 杨夕倚着茧壁立住,几乎被魔气挤压成一片粘在墙面上的贴纸。 十分不安的看着那个“黑澡盆”。 魔气疯狂外泄,浓郁的黑色几乎要凝成实质。呼啸着穿透“蚕茧”,而后又汹涌着倒灌,呼啸着越过杨夕和邓远之,盘旋成一个旋涡,产生极强的吸力。 无穷无尽的阴灵、鬼修被这吸力倒卷着,从幻丝诀几乎不存在的缝隙中涌进来,几乎挤压成碎渣。鬼修那本不可见的灵体也在魔气中变得隐约可现了,一张张扭曲、哀嚎的脸庞,在强大的吸力下拉扯变形。 投入盆中,归散于无尽的黑。 濒死的哀嚎,伴着叮叮当当的锁链声响,仿佛来自十八层地狱的恶魔在咆哮。 邓远之袖手看着。 鲜红色的液体沿着雪白的袖子,从右手上滴滴答答的流下来。 斯文俊秀,偏于柔软的侧脸,在这一刻莫名显得冷硬如冰。 杨夕:“这是……” 邓远之:“不知道。” 杨夕:“那你……” 邓远之:“不许问。” 杨夕于是咬住了嘴唇,不说话,并且一动不动了。 那狂猛的吸力大约持续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停下,撤去天罗绞杀阵——缚。外面天高云淡,火树黑泥。 那些步步紧逼的鬼修,和漫天压抑的阴灵鬼影。 仿佛从来也不曾存在过…… 邓远之摇晃了一下,“保护好我。”仰面倒下。 杨夕接住了他。 第260章 执念 邓远之摇晃了一下,“保护好我。”仰面倒下。 杨夕接住了他。 老远子的状态十分不好,面如金纸,呼吸微弱。 他的体重很轻,大概还没有杨夕扛过的珍珠重。老魔头昏迷了之后,去掉了平日罩在脸上的千年寒霜,看起来不复冷漠。反有些安静的脆弱。 只可惜,平日拒人千里的老远子,才是那苍老的灵魂穿透肉.体显现出的真实,如今这个软弱的,不过是一具他人皮囊。 杨夕轻手轻脚的扒开邓远之的眼皮,眼底一层一层的血点子。 依稀记得,这是很凶险的。 不知知识渊博的老魔头,有没有给自己算好,肉身崩溃后的应对。 有点担心,又觉得邓远之应该不至于把自己算计死。 杨夕咕哝了一句:“这老货……” 抬起头来,夜城帝君卫明阳像尊佛爷一样杵在面前。身后跟了一排能人,乍一看颇似十八罗汉…… 杨夕一愣,下意识去看卫明阳的袖子:“其他人呢?” 卫明阳道:“留在后头了,没想到他能一下子全干了。寻思着带过来也是捣乱。” 杨夕眯着眼往远处去看,果然见到五百丈之外,一片碎石滩边儿上,密密麻麻的一排黑色人头。 这一挣动间,邓远之握在手上的镯子被晃动了一下。 “啪嗒”“啪嗒”掉出一连串颜色透亮的小光球,各自透着些不大鲜亮的颜色。小光球们弹性不错的蹦蹦哒哒落在黑色的泥地上,摸起来是灵力凝集的触感——有排斥的力场,却无真正的实体一般。 杨夕伸手去捂,但根本捂不住! 调皮的小球球们,争先恐后的从她手指缝里钻出来。那玩意儿没实体,多大个缝儿都能钻出去。 杨夕莫名惊诧,又怕自己这是弄坏了老远子的宝贝,那老穷鬼醒过来要跟自己拼命:“这什么鬼?” 一个亮蓝色的光球,骨碌碌滚到卫明阳的脚边。 卫帝座弯腰亲自拾起来,三根指头搓了搓,高深莫测的一笑:“说得对。” 杨夕:“唉?” 卫明阳一抬手,一地光球撒着欢儿蹦起来,串成愉快的一串,落在他手上,像一串长长的七彩佛珠。 垂眸看着邓远之:“看不出来,还有点本事。” 他嘴上说的是“没想到”,可脸上的表情分明是“与我所料的差不多”。 举起手,眯着看着日光下折射出绚丽光彩的“珠子”,轻笑:“至少运气是很旺的。” 杨夕对于邓远之“气运很旺”这个说法,着实不敢苟同。 但看起来夜城帝君似乎对邓远之的小秘密了然于胸。知道,利用,却从不曾窥探。虽然中二犯蠢几乎已经成了卫帝座的日常模式,却到底还是有几分人帝魔君,一城之主的气度。 他身后的十八罗汉们,则不然了。 各自一脸懵逼的望着蓝天、白云、火红色的石竹、黑得发亮的炎地。没有一点痕迹能够证明那些刚刚还不可一世的魑魅魍魉,是真实存在过的。 那些鬼修追在他们屁股后面干了七天,一千多人被爆得满地菊花残,结果这个斯斯文文的小白脸子,一炷香都不到的时间,就都给收拾了? 感佩和震惊之中,也有反对的声音: “他有这本事,怎么不早用出来?” “这几天死了一百多人了,他不知道吗?” 经世门的瘦子师兄也跟着过来了,一直凝眸看着,不曾说话。 这时候却站出来:“如果你有这东西,你也不肯轻易动用。“ 立刻迎来不少横眉冷对。 “纵然你们看不出是什么手段,总能看出来他这是献祭了自家的命数,靠着宝物清了敌人。杀身之祸,也未可知。”清冷的眉眼,静静望向卫明阳的方向。 卫明阳搓动着手上的“佛珠”,不在意的一笑。 瘦师兄庞若无人的走出来,在杨夕身边蹲下来:“大家都是萍水相逢,肯救人已是昆仑的高风亮节。多少人是袖手看着旁人全部死绝,再一边流眼泪,一边自持苦衷呢。难道更高尚么?” 抬起手,三根手指捏起邓远之的手腕: “我能帮他看看吗?” 一双深沉的黑眼睛,沉静的看向杨夕。 反把杨夕弄得有点不安,连连点头。 “多谢师兄!” 瘦子一手诊脉,一手给邓远之输送灵力,目光不时往他攥在手里的镯子上瞟一下。 淡淡道:“收起来的好。” 杨夕只知此物定然贵重,却并不知有多贵重。在她心目中,能收拾鬼修而已,自己的夜行若在身边,也是能做到的。 何况她此时离火眸已灭,虽肉眼也能看出灵光,却看不到隐隐萦绕其上的天道之力。 杨夕挠挠头:“不能给他套回去么?说起来这镯子还没有手腕粗,他是怎么扒下来的?” “若他醒着,当是会缩骨的。”卫明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他一手上挂着三串长长的“彩色小球”珠串,扫一眼挂在邓远之昏过去都还攥在手上的那支墨色玉镯。 逼人的灵光几乎能刺穿人眼。 对着杨夕把手一摊:“给我吧,我给他收着。” 杨夕忽然安静了。 一手捉着邓远之的小腰儿,一手攥住镯子。 黑黢黢的眼睛,巴巴的盯着卫明阳,就是不说话。 卫明阳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没好气的指着杨夕鼻子:“就算我十分没有人心,也还不至于贪他人的机缘!” 杨夕低头想了一下,卫帝座在这方面的人品似乎可信? 他因为很有尊严,的确不像偷占别人东西的…… “但还是不行,我答应老远子守住他的身体,以及一切归属于他的东西。还是我拿着。” 卫明阳险些被这死心眼气炸了肺,深深的吸了两口气:“就凭你,守不住这玩意儿。” 杨夕特别认真地看着他:“我可以背着老远子,一天十二个时辰跟着你呀!” 卫明阳:“……” 她说的,居然很有道理…… 杨夕还有个含着没说的顾虑是,你丫连自己保命的魔龙都给蠢丢过,万一把老远子的宝贝也给蠢丢了呢? 邓远之哭都没地儿哭去! 正在此时,远处待命的一千多个修士,见到这边似乎已经战斗结束。也有些人匆匆赶了过来。 当先的一个便是如今两只手都残了的金雕大鹏,想人家好好一只鸟儿修成的妖,本体法相大鹏鸟,也算是一代高人。 就不知如今再化成原型……会不会有点像走地鸡? 金雕大鹏一过来,只是先跟他很钦佩的夜城帝君点了个头,然后就直直奔着杨夕过来了。 “杨姑娘,那仇家寨里解救出的一群人,好像有一个是你的同门。” 杨夕一惊:“何以见得,之前怎么没见他找我?” 金鹏的神情,看起来有点沉重:“他状态十分不好,已是不能说话了。这些日子,也是阴家老二人好,用浮空术把他跟他大哥一起带上了。是刚刚停下来休整的时候,他不停的用手指头在阴老二的手心里写字……” 杨夕心里猛地一揪:“写的什么?” 金鹏的神情更沉了一沉,双臂齐废眼都不眨一下的汉子,竟然红了一下眼圈:“杨夕,马烈。” 杨夕如遭雷击。 几乎是立刻的,就知道了那个同门是谁。 和沐新雨一样没找到的,对自己和马烈比较信任的…… 剑冢看守,焦则。 杨夕还是不肯放下邓远之,对于“保护好”三个字,执行的无比彻底。把邓远之背在背上,跟着金鹏匆匆疾行见到了焦则…… 雪白的头发,不复先前的整洁,凝结着黑土渣滓。 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里都凝结着一条黑红的血痂。 那是从他双眼里流出来的血,他已经瞎了。 虽然众人进来秘境,多多少少都遭了蓬莱的祸害,最轻的也是打断一条腿扔进来。可是被祸害成焦则这样的,也实在是触目惊心了。 双眼盲,舌头被割,双耳皆被削去,手脚筋皆被挑断,背后的剑府更是不用说…… 焦则整个人除了还能用灵力控制手指稍微动一动,跟一坨会喘气的肉几乎没有任何分别。 阴家老二跪在他面前,一脸如丧考妣的样子,就差抽自己耳光了:“这位大哥,我知道你听不见,可是我不说出来我难受啊!我特么就是二啊,我从把你背出来,你就一直在我后背上挠字儿,我还攥你的手。我愣是没反应过来你是在跟我说话啊,不然你得少遭多少罪啊! “你说你连个回应都没得,我还老压着你不让动,你就这么一直写,一直写…… “你得写了多久啊……” 阴家老大靠坐在一边,有医修的帮助,肋骨上的伤痕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也有空冷冰冰的训斥自家蠢弟弟:“要不是我看见,你还想把人家的手给扎起来!真是上辈子作孽才跟你这蠢货投进一个胎里。” 阴老二愧疚得快要活不下去了,抓着焦则手都快哭出来了。 实在是一个完完全全得不到外界任何反馈的废人,不能吃,不能喝,不能动。即便在场都是铁打的真汉子,钢浇的霸王花,却也无法确信自己真的落到这般境地,能够坚持。 他怎么能……不放弃,不灰心呢? 第262章 执念 杨夕在焦则身边跪下来,我住他那只微微颤动的手。 在她手心里写道:“我来了。” 焦泽那只一直颤动的手,忽然停了一下,随即,紧紧的反握住了杨夕。 杨夕用一根食指在他手心儿里写:“人偶术。” 焦则更用力地握紧了杨夕的手。 杨夕便知道他明白了。 灵力凝成的晶莹丝线,从杨夕的手心儿里钻出来,缠上交则苍老的手指。 一老一小的双手并没有松开,紧紧相握,仿如传承。 杨夕跪在焦则的身边躯体,软软的低下了头。 焦则的识海里,一片胜锦的繁花。 八百级长阶,点缀着稀疏几座精致的亭台。长阶两侧,是蜿蜒纤细溪流,几点落红伴着流水,轻快而下。 拾阶而上。 并无鸟语,却在安静中有阵阵花香萦绕。 杨夕被震撼了,这种精致真实的识海,她只见过花绍棠的。 卫明阳的识海她见过,那也是森森的一片黑暗,最多有些地面的影子。 而焦则的实力比卫明阳弱了不只一筹,怎么识海的修炼竟然这样好? 又一细想:是了,焦则与九薇湖同出一门,九薇湖可是昆仑山的识殿殿主,幻术院主,曾经的无色峰主。 哪一项不是神识彪悍得来?她的同门师弟,又能差得到哪里去了。 太真实了…… 掌门的识海里,还在青翠的竹林里,盘了一窝明显不合常理的鸟蛋。 而焦则的识海,却连台阶上的每一丝纹路都清晰非常。杨夕一级一级的摸过去,并无重复。 就好像在这世上的什么地方,真的有一个这样的地方。而识海的主人对它无比熟悉,把它照原样复制出来,夜夜入梦。 广阔真实的识海中,杨夕在阶梯的中段终于见到了人影。 红柱绿顶,居中坐着一个文文弱弱的青年,行云流水的泡一壶花瓣茶。 青年抬眼,瞟见走过来的杨夕,提起青泥小壶斟了一杯香气浓郁的红色花瓣,轻轻推到面前:“尝尝。” 杨夕几乎有点不敢接受这高雅精致的馈赠,拱了拱手:“对不住,我是过路的。我想问问……”忽然卡住了一下,想了一想,斟酌道:“此间的主人,身在何处?” 青年笑了起来,眯起眼。 有点小小的风流,小小的俊俏,风华正茂。 “你再看看?” 杨夕盯着那眉眼,细细的瞧去。单眼皮,眉形纤秀,鼻梁不够挺,嘴唇很薄。这是有点寡淡,却很禁得起细瞧的相貌。 越看越觉得眼熟,联系青年异常的反应,目光顺着那白色法袍向下,终于看到他屁股下面坐着的,赫然是识海的“魂眼”。 杨夕震惊的睁大眼:“你是……” “小傻子,识海里哪能练出活物来。见着活的,自然就是主人了。” 焦则笑得更开心了,肩膀都抖了一抖。 眼前的青年,看起来是那么容易快乐,唇边的酒窝,眼角的弧度,依稀可以看得出,是个喜欢看人出丑的坏心眼。活脱脱是各家师门长辈,最喜爱的小弟子,最受宠的淘气包。 怪不得这一路过来,闻得花香,却不见虫鸣。 杨夕也想陪着笑一笑,却无论怎样扯动嘴角,都不能应景。 她当然知道,人内心所认为的自己,和旁人所看到的形貌并不一样。 世上最难摸透的就是人心。 可是她用尽她贫瘠的想象力,也不曾想到,鹤发鸡皮,心如死灰的焦管事,青春年少时也曾有过锐意的风华。 下意识的,就想低头看一看自己的模样。又恍然想起,自己所见到的神魂与旁人所见到的并不一样。自己见到的,会被自己的想法修正,而旁人眼中的,则是潜意识里心底深处的自己。 否则胖池也就不会,明明显露了人身在杨鑫面前,自己却从未察觉,自己是个人。 杨夕在焦则对面坐下来,忽然有点儿想问一问焦则,你眼中的我,是个什么模样? 然而几次张口,却只挤出了一句:“这里的景色很美。” 端起面前的茶水,盯着浅红茶汤里漂浮的鲜红花瓣。 如果得到的是一身丫鬟装束被打得遍体伤痕,该有多羞愧? 不若不问。 垂眸,抿下一扣茶汤。 焦则淡淡的看了看天边的云朵。流淌的白色云雾,轻轻的舒展。 “这里是无色峰。” “噗——”杨夕一口茶喷了出来。幸好记得躲闪,没有溅焦则一身。 焦则斜着眼睛看她:“有那么意外吗?” 杨夕连连摆手: “不是,不是,这茶太苦,太苦了!” 焦则了然地笑一笑,慢慢啜一小口茶汤: “玫瑰,总是苦的。可是它太漂亮,总是诱使人去尝一尝。” 杨夕怎么都没看出这是无色峰。 八百长阶是没错,但这小桥流水的景致,纵然品味低微如杨夕,也看得出一派隐士的悠然。无论是九薇湖治下的瑰丽如仙境的幻景,还是真实的荒草枯山,没一处与此相似。 焦则说:“三百年前,上代峰主还在,师姐尚未接手之前,无色峰就是这样的。我修炼了三百年,怎么都没有办法把主峰的正殿复原。不一样,差一点点味道,怎么都差一点……” 顽皮青年摇摇头,像拼不起最心爱的玩具,眼角眉稍的失落,却依稀同苦大仇深的剑冢焦管事重合了。 杨夕几乎想问一问:差得究竟是一点味道,还是一个人。 或者,不只一个人。 “上代无色峰主,去世了?” 焦则点点头:“就是马烈的师父。” 抬起头看着杨夕惊异的神情,轻叹一声:“我的父亲。” 杨夕浑身凛然一震。 焦则看着她的眼睛,很直接的问:“马烈还活着吗?” 杨夕艰难的摇头,脖子上仿佛生了锈。 焦则却似早有所料,叹了口气:“那么烈性的小子,就知道早晚要把自己作死。”怔了半晌,对杨夕道:“你可不要学他。” 杨夕直觉得反驳:“我跟他一点都不像!” 焦则意味深长的:“哦。” 杨夕:“……” 心里有点急,还有点生气! “还讨厌他?”焦则问。 杨夕垂下眼睛:“人都没了,说这有什么意思。”闷了半晌,眼圈儿有点点发红:“他都没有跟我道过歉,反正我不原谅他。” 焦则闭上眼睛想了一想,忽然笑出声来,轻轻道: “你会原谅他的……” 不等杨夕杨夕反应,径自换了话题:“给我说一说吧,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被蓬莱抓了?过了多久了?是关在地牢里,还是你已经把我救出来了?” 杨夕敛了神色,把在这秘境里醒来之后的经历,巨细无遗的全部告诉了焦则。 焦则听得神色越来越沉重,风华正茂的面孔上,那副万事不操心的神情也消失了。站起来,在那狭小的亭子里,来回跺了几圈。 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这么说,蓬莱行如此禽兽行径,俨然不是一两天了。而从来没有人能从这秘境逃出去,或者把消息送出去……” 他站下来,望着天边时而舒展,时而卷起的淡淡浮云。 “昆仑还不知道。” 许久,他静静的转过头来,眸色深深的看着杨夕:“我知道,让你承受这样的事情,实在太早了一点。但是,对不住了。” 杨夕有点不安:“老焦,你要干什么?” 紧接着杨夕就发现,自己整个身子,忽然就不能动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必然是焦则的手笔。 她终于惊慌起来,并且有了非常不妙的预感:“老焦,你放开我!你是不是要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焦则深深的盯着她,眸色温和却沧桑,就这样,与剑冢里那个凝望创派七剑的白发老管事渐渐的重合了。 “蓬莱道统,倒行逆施,口衔神谕,大开杀戒,其心之毒当遭天谴,天不谴我谴!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一个方圆不足三里的小秘境,因为怪兽稀少,竟然仍未封禁。更想不到昆仑手段通天,竟能人为控制秘境的开合! 焦则定定的看着杨夕,眼里尽是坚决的意志:“我生,不在其近,则秘境永不再开启。我死,则秘境失主,当场便会重开。” 杨夕瞬间就领悟了焦则要干什么,和当初的邢铭没有任何区别,但求一死,只为活下来的同门能在战争中掌握先机。 “老焦——”杨夕撕心裂肺的一声大喊,一动也不能动。 焦则眉峰平正,双眼清透,丝毫不为杨夕的哭喊所动。 “这秘境几无凶险,根本没有意外的血案发生。高堂主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隐情。丫头别哭,邢首座迟早会打赢这一仗,消灭蓬莱,杀绝海怪,让所有今日归附蓬莱的人他日后悔此时此刻没有早早抹了脖子。到那时候,再哭不迟…… 抬起手指,点在杨夕的眉心:“最后,送你一件,或许你不想要的礼物。我父亲是昆仑有史以来的神识第一大家,师姐一身本事皆传自于他。他寿尽舍不得一生修为空废,全部留给了我。而如今,我也不忍心父亲的心血……” 那指尖璀璨的光点,再也没人比杨夕更加熟悉。 程家地下,水牢之中,正是那没有名姓的守墓人最后手心里的光辉一模一样。 灵魂刻印——以全部的神魂力量,连同部分记忆刻印在他人的识海里,从此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老焦——那你就没有下辈子了啊——!”杨夕从胸腔里喊出来的,那几乎是血。 “下辈子?”焦则轻轻笑了一下,启动了法术:“杨夕你记着,苍生不死,昆仑不灭。昆仑不灭,则苍生不绝。” 一阵白光闪过眼前,杨夕仿如被一股巨力从识海里推出去。 头脑中一道白光,数不清的记忆,轰然散开。 连曾经从守墓人处得来的,许多一直看不清晰的法术、神诀,也仿佛突然被揭开了封条,拂去了灰尘。 杨夕在自己的身体里睁开眼睛,入眼便是焦则愈发死灰的脸,掌心里是那皱纹横生的粗糙手掌。 杨小驴子血红着两眼,凄厉的哭喊出来:“焦则——你个老王八蛋——!” 眼看着焦则的生气弱下去,杨夕猛扑到尚搞不清状况的经世门师兄弟身上,抓着瘦师兄的衣袍,站都站不稳:“有没有,有没有能马上恢复我离火眸的办法?他为了把我们的消息传出去,就要去死了,他最后都没有见到九薇湖一眼!” 九幽离火眸,杨夕唯一学会的,是幻。 瘦子师兄也察觉了杨夕忽然暴涨一倍的神识,以及地上那不成人型的老人,眼看熄灭的生气。 却只能无措道:“离火眸,一经熄灭,无法恢复……” 杨夕此刻也根本不在意那一只眼睛,嘶吼着道:“引魔香呢?苏不笑研制的引墨香,你有没有?他的心魔一定也是一样的!” 瘦子师兄被焦则震动了心神,心境不稳之下,竟然被杨夕直接推倒在了地上。 苦笑道:“蓬莱连我的手都敲断了一只,哪会给我剩下引魔香?” 就在绝望将要淹没杨夕的时候,忽然有人拍了她的肩膀。 回过头,只见夜城帝君卫明阳,神色十分复杂,声音也不大:“我能。” 这实在不像是他会管的事情,在场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着他。 卫明阳微微垂下眼睛,声音还是冷冰冰的:“我有办法让人陷入到自己心魔,本是作攻击只用,能让人在现实中的一息,在心魔中度上十年。” 杨夕第一次,真真正正的从心里感激他,不带任何偏见的,把右手按在左胸口:“谢谢。” 第263章 执念 山花烂漫之处,有一个修士在酣睡。 调皮的蜂子嗡嗡的飞过来,落在他的鼻尖儿上。 哟,这层层叠叠的皱褶,可真像一朵花儿呀! 初春的小兔还很瘦,吃了一冬天的干草草根,毛发长长的却有些干燥。要换毛了有点痒,找个什么蹭蹭呢? 喔! 这里有一个还在冬眠的大傻蛋! 小兔很开心的跑过去,把后腿挠不到的屁股,顶在傻蛋的脸上。蹭~蹭~ “噗——” 啊呀,人家才没有放屁呢! 可是被蹭毛的大傻蛋,已经被它臭醒了。 雪白的小兔子,蹬起两条长长的后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矫健之姿,准备溜之大吉! 可是被捉住了…… 兔兔:qaq尾巴已经那么短了,叔叔你能不能,就不要拽了? “阿嚏——!阿嚏——!” 焦则揉揉鼻子,慢慢的眨了眨眼,睁开温润如泉水的黑眼睛,举起手里的小兔兔。 “你可真臭啊!” 小兔兔羞耻极了,长耳朵从脑后垂下去,一动也不动。用一双晶莹剔透的红眼珠,可怜巴巴的望着他。 “要怎么惩罚你好呢?”焦则摸摸下巴,”不如就做成一只烤兔吧,好久没有吃过了!” 小兔兔被吓尿了,四条腿拼命挣扎,奈何它纤细的大腿,无论如何都拗不过焦则粗壮的胳膊。 焦则开心了,提着小兔子,就是不放手。 “让我看看,要在哪里烤啊?” 这举头一望,却瞬间张大了眼睛。 “这是……” 烂漫的花旁边,是寂静的垂柳。 两行嫩绿的垂柳,依偎着一条羊肠小道。并没有什么人影。却有清澈的溪水,沿着小道边、石板下,涓涓的流淌。 手上一松。 被俘的小兔子撒开四脚,飞快的跑掉了。一眨眼的功夫,雪白圆滚的小东西,便没入旁边的花丛。 焦则放下那只仍然悬空的手,一瞬不瞬的望着眼前的景色。 他当然知道这是哪,可眼前的景色真实得几乎不像是幻境。 三百年前,昆仑山还不像现在这般多事之秋。迎宾所用的无色峰,也并没有太多的望来人群。只有一位神识术法的高人,带着十几个*兮兮的蠢弟子,在这里伪装成闹中取静的模样,附庸风雅。 是的,当年的无色峰主从来也不是什么淡泊的隐士,正相反,他只是个想要装高雅的市侩男人。 真正风雅的人,是他逝去的妻子,他儿子的母亲。 焦则轻轻的闭上眼,深深呼吸着扑鼻而来的凛冽芬芳。 “谢谢你,杨夕……” 他终于想起了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 想起了那个叫杨夕的小姑娘,有一只暗蓝色的,可以施展幻术的眼睛。 他并不知杨夕的那只眼已经瞎了,阴差阳错之下,仍然把这份感念,算在了杨夕头上。 沿着那条寂静的小路,慢慢攀爬这座曼妙的小山峰,一路分花拂柳,很快听见了人声:“术,又分幻术、杀术、探查术。并不是以施术的方法分类,而是以使用目的,被认为划分的。欺骗,攻击,反欺骗,这是最接近灵魂,接近真相的术法……卧槽!小狐狸你特么又跑到树上去干嘛?” 焦则嘿嘿的笑出声来。 这就是他的父亲,被母亲骂了一辈子“俗人”,到最后也没能雅起来。 母亲究竟有多风雅,多么知书达理,其实他是没有任何印象的。关于的一切,都是从父亲口中听来的。 他记事起父亲就已经因为悲伤过度,困于心魔无法进阶了。可他口中的母亲,是温柔优雅的,真正九天仙子一样的人,坠落凡尘,所有人的碰触都是玷污了她。 “可她就是看上了我呀!”这是父亲一生最得意的事情。 纵横八荒,掌昆仑识殿,一人之力压得离幻天弟子在各种斗法大会上抬不起头来。他这辈子最得意的,是那个凡人女子看上了他。 大长老说过,擅长神识的,大都是情种。 因为敏感。 焦则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他从小就很羡慕父母的感情,觉得那是人间再也不能更美好的事。 羡慕着,羡慕着,自己的情就种到一起长大的笨狐狸身上了。 别看九薇湖现在嚣张跋扈,威风又美艳,简直是昆仑女神似的人物。小时候,那可真是一个尾巴都收不好,很笨的一只狐狸。 “偏偏又淘气……”焦则忍不住笑。 只有小师弟马烈,很为父亲鸣不平。 “大好男儿,怎么能因为个儿女私情,就耽搁了这一生功业?看看邢首座,再看看师父,再糟心也没有了!” 马烈小时候,是个浓眉大眼的小胖子,一身肉却结实,跟在九薇湖身后淘气的,第一个就是他。 可父亲去世,自己困于心魔不可解脱。 忽有一日就发现,他再也不跟九薇湖说话了。 马烈总跟他说,女人是不能理喻的的生物,想开点,才有解脱。 焦则也只能跟他笑笑,没什么话说。 他从来也没打算过想开,也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要解脱。 一生一世,就看上这个人有理由吗? 父亲去了,母亲从来也没见过,无色峰上的师哥师姐们如今就活剩下了他们三个,连那座山都变了样子。他还要解脱干什么? 难道人心里有个念想都不让了? 要怪,也只怪那心魔。 这世上,为什么要有心魔这样的东西…… 太上忘情,这世上有些人并不是不会。只是,不愿意。 焦则忽然就有点不敢动了,心里窝窝囊囊的想着,不如我就在这听一听吧。 听一听他们就不会像以往那样,全部躺下来,变成冰冷的身体。 “你去吧。”一个极冷漠的,几乎听不出感情起伏的声音,几乎是贴着耳朵响起:“有我在,不会的。” 焦则被吓了一跳。 回过头,就看见一个俊得不太像活人的小哥儿,头发是银黑相间的,脸上有一条奇怪的图腾。 这可太怪异了,像遭人发配了似的。 焦则眨了眨眼,幻境里的一切皆出自于想象,怎么会有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 困惑的问:“你是谁?” 卫明阳噎了一下,他出门在外,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鲜少见着不认识自己的。 忍了又忍:“啊,你当我是小仙子吧。” 焦则:“……”就是那种民间传说的梦境里,拿着小魔棒,给小娃娃变糖果的,身高不足一个巴掌的东西么? 卫明阳不欲与他纠缠自己是谁的问题,只想快圆了他的遗憾,了了这桩事儿。说起来他刚才也是看着众人都很悲伤,杨夕又嚎得太惨,才脑筋搭错站出来的。 现在已经有点后悔了。 “你过去看看吧,有我在,不会发生什么恶劣的事情的。” 焦则看了看他,虽然不是很明白,但还是点了点头,道:“多谢。” 卫明阳目送焦则走过去山顶的四柱大殿里。 没有墙砖,天蓝和雪白的窗纱从高高的殿顶上垂挂下来,随着轻拂的山峰微微摇荡。 好像天宫。 须发皆白,满脸皱褶的焦则走过去。 上首位那个白色长衫,手拿竹简的男人,微笑着回过头来,对着看起来比他还要苍老的儿子,毫无所觉似的开口:“阿泽,又偷懒了。快回到座位去。” 焦则半是哀伤,半是缱绻的坐下来。苍老的手指摩挲着少年时用过的书桌,连小刀刻下的痕迹都与记忆中一样。 “父亲呐……” 九条尾巴全部从裙子里翘出来的小狐妖,挤眉弄眼的跟他比划:“洗剑池的老铺又出了新糕点,晚上去偷?” 浓眉大眼的小胖子,愣头愣脑的出声:“打架么,带我一个!” 于是,笨狐狸和小胖子各被先生打了十个手板。 捂着肿得发亮的手掌心,泪眼盈盈的站到墙角去背书。 而“没有搭话”的先生的亲儿子,坐在座位上对着两个挨罚的笨蛋微笑,打了一个战部的手语:汤家糕铺,不见不散。 卫明阳简直不敢置信。 可是这个焦老儿竟然就这么坐下来跟他们念书,一念就是好几年,一动都没有动过。 心魔环境之中,卫明阳眼中时间的流速与焦则本人是不一样的。 卫明阳眼中的几十个弟子上蹿下跳,时而被罚站,常常在讲台前和课室后,同时出现一个人的两个身影。 可是他们始终也没有出过那个高粱穹顶的大殿。 讲课的先生始终微笑着坐在首位上,焦则自己始终坐在弟子席上,同样不曾挪动。 卫明阳掀开自己的血盆大口,又吞掉了一个行刺的黑衣人。 忍不住按了按胃。 吃撑了。 焦老儿的心魔真的很重,而这种具现成黑衣人出来刺杀的现象,也实在有够奇怪。 因为双方的时间流速不等,卫明阳几乎一直都在吃。 硕大一张嘴巴,不合常理的咧到胸口去,幸好焦则没回头,要不就那老头脆弱的小心肝,不得给吓死。 卫明阳轻轻揉了揉腮帮子。 好酸…… 白云苍驹,花飞花落。 心魔环境里的雪白小兔兔,第十次从雪堆里钻出来的时候。 无色峰主殿旁的梅花还未谢。斜斜的伸出一枝,撩开双色的窗纱探进殿里。小狐妖的九条尾巴依然收不起来,又想趁着先生不注意,爬上树去摘花。 她可不是喜欢梅花,她是爱吃梅花糕。 无色峰整座大殿里一门师徒三十几个,常年在花花草草里熏陶,愣是没熏出一个高雅的。 焦则抬起头来,浮肿的眼皮下,藏着一双清透的黑眼睛。 “师姐,你要小心呐,就剩下你了……” 焦则回过头来,与血盆大口的卫帝座四目相对。 卫帝座:“……” 伸手合上下巴,装作高贵冷艳的样子。 结果那老头并没有被他吓死,反而轻轻笑了一下,对他点点头:“多谢。” 卫明阳板着脸:“不客气。” 时间到了。 他们都知道。 天空寸寸瓦解下来,那些黑衣的妖魔鬼怪,影影幢幢的在周围聚集起来。 焦则仰起头,任坍塌下来的墙瓦灰尘落在脸上,满面尘灰沧桑了皱纹。 他闭上眼睛,很安详。 卫明阳看着,不能理解。 ……………… 炎山秘境里,卫明阳睁开了眼睛。 “咽气了。” 金雕大鹏用一种不忍直视的表情看了看卫帝座。杨夕刚刚已经把她与焦则的对话跟众人转达过了。 乌央央一片男女修士,对着这个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的陌生人。各自行了自己信仰中最崇高的礼节。 “走吧,找个地方修正一下。虽然没有鬼修追着了,可那能生蛋的树是个什么模样,我们也还是要去看看的。” 夕阳西斜。 浓烟滚滚的火山口,火红如血的石竹林。 一群修士慢慢的走着…… 第264章 局势(1) 昆仑,洗剑池。 昆仑掌门花绍棠,大长老苏兰舟,率几百个昆仑弟子,在浅红萦绕的池水边林立。 众人的眉头上都是一片焦灼。 邢铭站在一旁向掌门人汇报,照顾着自家师父的面子,体贴的微微低着头:“好些天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封闭了剑冢,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要调用的资源也拿不出来。当时里边还有好几个弟子,五代守墓人也在……” 花绍棠脸色整个儿就是青的:“所以杨夕又丢了?她这天赋神通是隐形,主修课业是迷路么!” 苏兰舟气得乐出了声儿来:“哎哟喂,上代守墓人到底是在哪儿挖出来,这么个能丢的小姑娘,上山下河的?这在门派里都能丢了?” 高胜寒一个人在池水边上,从椅子扶手上把头探出去,盯着幽幽的一潭池水:“今儿个要是再不开门,除名吧。” 这就是当潜在叛徒来对待了。刑堂堂主高胜寒,从来都是一个谨慎到近乎苛酷的人。 并不是针对谁?事实上,一个看守剑冢的管事,根本还入不了高小四儿那高高长在头顶上的眼睛。 九薇湖从不是一个会拿别人的爱慕当做谈资的人。高胜寒于是乎根本就不认识焦则。 邢铭沉吟了半晌,摇摇头,对小四儿道:“再等等,焦殿主的儿子,应该不至于。” 三百年前的昆仑识殿焦殿主,与邢铭高胜寒约莫可以算作一辈。只是入门更早,学艺更久。虽未入核心弟子名列,没有续上齿序,可是资历在那,即便白允浪在此,也得恭恭敬敬行礼,叫一声师兄。 对于老焦殿主的品性,即便高胜寒也是信任的。闻言轻轻眯了眼,没有说话。 正在这时。 他背后洗剑池水忽然咕嘟咕嘟的冒起泡来,浓郁的红色沸腾翻滚,仿佛从深潭下面涌出一条血河来。 高胜寒只觉得脖子一凉,训练有素的操纵着座下高背椅,猛退三丈。 惊回首,震惊地望着眼前汹涌造反的池水:“这是……” 哗啦一声响,整个洗剑池的池水平地拔高三丈,眼看着水面高于池畔,却并不外涌。 池水由浅红到深红,再到近乎黑色的血红。 轰然炸开。 离得近反应却不够快的几个昆仑小弟子,迎头被溅上一身血色,淋淋漓漓竟像刚从战场上下来,有什么人在他们面前被砍了头一样。 水波平静下来,小弟们一脸懵逼的回头去看掌门人。 却见昆仑高层们的脸上都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半晌,邢铭先行反应过来。 剑冢失主,怨气外泄。 似乎五百年前的洗剑池曾经闹过这么一遭。 洗剑池水不是寻常的凡水。 来自三十三重天藤的忘川水。可溶怨气,化为血色,用来封锁坟墓中戾气冲天的亡者剑,不至于伤了门内的弟子,和山下的凡人。 所以这池水,常年带着丝丝缕缕浅淡的殷红。 邢铭回过神来,几步走到池边:“我去看看。” 高胜寒也跟上来,却被邢铭一个手势拦住:“瘸子又不会游泳,老实等着。” 高胜寒差点咬他。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寒着脸*地爬上岸来,血水沿着流畅的下巴滴下来。一身衣衫因为湿透,皱巴巴的裹着肌肉的线条。 迎风打了一个寒颤,脸色带着些许回不过神的惊疑:“人都没了,尸体也没有,地上有打斗的痕迹,像是蓬莱手笔。” 脱了上衣,光着膀子站在池畔,两手拧干。对那打斗的痕迹做出了一个简短的评价:“惨烈。” 杨夕是否活着尚不知道,然而焦则之死,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洗剑池前的昆仑众人低头默哀了片刻。邢明的右手悄悄的扣在了左胸前,他有一个猜测,焦则也许并不是他杀,而是为了传递什么重要的消息向昆仑示警,选择了死亡。 昆仑剑冢,秘境…… 不得不说,昆仑弟子拥有这样一个体察入微、善解人意的战部首座,何其有幸。 大长老苏兰舟就是昆仑第二号善解人意的人,不过他善解人意的对象仅限于自己的师弟。 苏兰舟摸摸花白的胡子:“不对呀……掌门人大闹了一顿南海,理论上正应该逼得他们闭门不出努力挽回损失才对,就算气不过要报仇,也没有理由来捅昆仑的剑冢,这不得名不得利的……” 连同之前的报仇行为,搭进去那么多神怪,一看就不是云家的手笔。倒像是,蓬莱自己被逼得狗急跳了墙。 小眼睛一偏,斜斜的睨着没事儿人似的师弟,压低了声音道:“小棠,你说实话,南海一行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拉下了没告诉我们。” 花绍棠:“扯淡!我不就是去试试那树能不能劈倒,结果无功而返么,我至于有什么事儿瞒着你们……”忽然一顿,目光极其可疑的向右下偏去。 卧槽…… 在场几个人,从苏兰舟到邢铭、再到高胜寒,哪一个不知道自家掌门是个什么缺心眼儿的尿性。给力的时候那是真给力,不靠谱儿的时候那也是能突破天际的。 互相间眼神一对。 上吧,邢铭! 每到此时,背锅的都是勇敢的真汉子,威武的邢首座。 邢铭用身子挡了其他人的视线,无奈道:“师父,你除了干掉一票合道,劈碎蓬莱一个海岛,差点端了离幻天的新据点,还干嘛了?” 花绍棠抬眼,他的高度正好看见徒弟的胸肌——他自己现在是没有胸肌的。 “衣服穿上!像什么样子,有伤风化!” 邢铭半点不敢反抗,利落的把湿衣服套上。 没人说话。 花绍棠难得轻声细语的说:“也没什么,就是偷了一个鸟蛋。我以为不是什么大事……” 人有疏漏,马有失蹄。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花绍棠一个妖修,即便在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他也算不上一个智者,至多是一个有经验的长者罢了。 何况这也的确不像什么大事儿,至少,高胜寒和苏兰舟并没听出一个鸟蛋有什么不妥。昆仑山所有的鸟窝要是没有无面护着,那早就被掌门人悄悄地绝种了。 但邢铭是见过那棵树的,心细如发的邢首座立刻就挑起了眉毛:“师父,那树上似乎只有一颗蛋可以称之为鸟蛋?” 花绍棠板着脸:“嗯。” 高胜寒在回忆里匆匆扒拉来,扒拉去,终于想起邢铭对于那棵树的描述,心里先骂了一声我靠,“凤凰蛋?” 花绍棠仍然板着脸:“……嗯。” 苏兰舟要不是打不过花绍棠,真想像小时候一样逮着脑壳给他敲一顿! 于是事件看起来终于大了一些,但是…… 哪儿大了啊? 上古神怪在南海被花绍棠屠了有一打,还被昆仑剑修用芥子石装了一筐。仙灵宫这个丧家之盟友,也在昆仑的帮助下,抓了足足有一鸡窝。 现今的修仙界,打仗也是打惯了,基本上对上古神怪的敬畏已经消弭无踪了。昆仑的消息全部放出去之后,修士们更头疼的是那些杀不死却又无穷无尽的小怪们。 这下子连邢首座都有点无从猜测。 只是出于谨慎问了一嘴:“掌门,您回昆仑之后,我们似乎没见着那蛋?” 花绍棠冷笑一声:“蓬莱不是自持合道修士众多吗,我就让他们知道知道,进不了虚境的合道都是伪的!” 他把蛋给偷偷藏进虚境里面了。 蓬莱修士一身本领来自天地的赐予。 道统之别,调动山川大河之力,去了那死寂没有一丝灵力的空间,跟个凡人也没有什么差别。 换句话说:除非内陆这边的合道修士有人背叛,否则他们是拿不出来了。 高胜寒:掌门太坏了…… 苏兰舟内心:师弟总是调皮得恰到好处…… 邢铭摸摸下巴:还是不太明白呐!凤凰有哪里不一样? 邢首座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昆仑风气,群策群力,邢首座又是一个极善利用资源的人,,当天便发下命令。让《山河博览》的授课师父,布置了一篇作业下去,《论凤凰的不同之处》。 收上来八千多篇手稿,全方位分析凤凰的不同,什么犄角旮旯的内容全都挖出来,邢铭并没有那个心力看完。又不十分信任旁人的智慧,于是苏不笑这个不小心卖身昆仑的小可怜儿,又一次被抓来压榨价值了。 苏不笑顶着黑眼圈欲哭无泪,手脚并用抱住门框抵死哀嚎:“邢首座,邢首座你不能又把我扣在你的卧室里一个月不让出门,我的名声!名声啊!” 邢铭是个钢管直,身正不怕影子斜。 根本不理会苏不笑在念叨什么,抬脚一勾就把这个战五渣踢进门了,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三天之内给我看完,不然我给你扒光了锁床上看,我让你名声?” 苏不笑:“嗷——!” 邢铭拍拍他脑袋,给人软趴趴的放在那一堆纸上:“乖,我还得跟进秘境的事情,杨夕不能就这么丢了。焦则如果真是为了给昆仑示警,我断不能让他白死。” 说到最后一句,一双眼睛露出了点不甘的狠意。 苏不笑夙兴夜寐,邢首座殚精竭虑。 多宝阁主百里欢歌却又在这时候找上了门。 “咚咚咚”三声门响,百里阁主披着一身夜露踹门而进——百里霸总的礼貌,真的就仅限于客气。 一进门儿就瞧见苏小可怜儿和邢大恶鬼共处一室。 目光在邢铭精悍的身材,和苏不笑白净的小脸上犹疑了一圈:“噫!” 邢铭跟他混熟了,知道这人内里就是个黑透腔的痞子,用不着客气:“滚蛋!” 百里阁主挑挑眉,不以为忤,自己拎了椅子坐下来。 开门见山道:“景中秀那本《吊丝》,我有新发现。” 邢铭、苏不笑同时停下了手中的事,齐齐望着他。 百里欢歌知道事大,也不卖关子。 “你们昆仑有个朱大昌,代替了原文的朱赫来,是这文中唯一出现的原名人物。我也是无意中去昆仑食堂参观发现有一群《吊丝》跑来看他,景中秀虽然格局不大,却极其细心,不像会平白写了这样一个。所以,朱大昌身上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邢铭几乎是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珍馐锦盒!” 第265章 师姐的“贱” 杨夕躲在一棵火枫树后面,悄悄的抹眼泪儿。 脸上斜斜一个黑眼罩,遮住了失明的那只眼睛,乍看起来倒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脚尖向里蹲在地上,紧抿着嘴巴气鼓鼓的,拿手背一下一下的擦,露出来的眼圈红红的,却一点声儿也没有。 旁边摆着一个死尸样的邓远之,胸腔几乎看不见起伏,面带安详微笑。 总是让人生出一种,换到马路边上就可以卖身葬父的微妙错觉…… 从消灭鬼修的石竹林到那棵神奇的“下蛋树”,杨夕他们走了一个月还没走到。大家并没有急着赶路,而是拿出时间来适应残缺,调整战力,来了解这个秘境风土地貌,人情局势。 杨夕的眼罩是经世门的胖师弟给做的。 经世门这两位师兄弟真真是杂家大手,众人第一次休整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摸清了,这个秘境之中,一切可用的原生材料。 借用火山岩浆的地火,炼制出了不少的新法宝(基本都是火土属性的),交于众人使用。 瘦子师兄曾提出来给杨夕做一只义眼:“小姑娘家家,缺了只眼睛总是不好看的。” 杨夕挠挠头,眯着一只瘪窟窿:“义眼能看见吗?” “这却不能的。”瘦子师兄摇摇头,“你要想要能看见的,这里面材料不齐全,若真有命出去,我倒是有办法。” 杨夕于是道:“那算了吧,省省材料。你做个眼睛也挺累的……而且我用天罗绞杀阵的时候,一只眼睛反而比两只习惯。” 瘦子师兄震惊了:“为什么?” 杨夕有点不好意思:“小时候老怕有人把我的眼睛挖了,就习惯戴了一个眼罩了。” 如果听到这话的是个旁人,没准儿就这么匆匆放过了。但瘦子师兄不是旁人,经世门是整个儿修仙界第一研究大派,声望还是研究能力,足以把后崛起的诡谷,以及剑修、鬼道、妖道多项专精的昆仑压得扁扁的。 瘦子师兄叉着腿坐在小土坡上,满脸的不可思议:“可一只眼睛,是看不出前后远近的!” 杨夕想了想:“开始是有一点,但是习惯了就好了。” “怎么习惯的?”瘦子师兄忙问。 杨夕道:“近大远小呐!你不知道咩,师兄?” 杨夕的反应实在太过自然淡定,以至于瘦子师兄几乎对自己的语言描述能力产生了怀疑。这是什么用天罗绞杀战的人其实并不少,但能一个人使用的,瘦子师兄就从来没有听说过了。而一个人用一只眼使用而,瘦子师兄相信杨夕肯定是绝无仅有的一个奇葩! “可天罗绞杀阵多精密个法术?近大远小什么的……”瘦子师兄拿出两只手,一前一后的岔开比给杨夕看:“就这样你能看出大小差异?” 杨夕只看了一眼:“右手比左手近了一个指头的距离,唔,我的指头,不是你的。” 瘦子师兄震惊的看着独眼的杨小驴,杨夕摆摆手:“不是什么大事儿,死记硬背吧,我每看到一个,都会把大小背得清清楚楚的。我看后脑勺都能认出人来……”杨夕一边儿说,一边儿用经世门师兄弟就地提炼的一种药膏擦手指。 “背不下来就是死,要么就被人捉去挖眼睛。只要想活,都逼出来了……” 瘦子师兄沉默了很久,对这小丫头幼年时险恶的生存环境,又有了点更深的认知。 最终,瘦子师兄摸了摸她的头。 转天就有,胖师弟送来了一副眼罩:“温……温养神魂的……” 胖师弟把东西往杨夕手上一塞,扭着胖身子羞羞的跑掉了。 杨夕:“……” 于是只好戴上。 剑府被抽,是没有办法恢复的。 在场开过剑府的人不止杨夕一个,每天晚上就寝的营地里都能听见压抑的轻哼。 活抽剑府痛苦,不仅仅是疼,连带着整个后背似乎空了一样,挺不直,立不稳,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站着。 白天没有人提,大家嘻嘻哈哈的没事人一样。夜晚多少剑修一宿一宿的睁着眼睛睡不着,数着星星,沉默仰望着漆黑的夜空。 不管哭了,还是□□,都没有人打扰一次,或者多问过一声。 问了又有什么用呢,一个毁了剑府的剑修的前程,你能帮上什么忙么?都是一方铁胆英雄的人物才会落到此间,谁稀罕你的那点同情呢…… 杨夕的精道修为,则出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变成了一个时灵时不灵的东西。 她隐隐的感觉到蓬莱抽走了她经脉里的灵植,却并没有抽尽。那丝丝屡屡的根须仍然埋藏在经脉深处,时不时隐痛一下彰显它的存在,就像寒冬里枯黄的伏草,伺机等着一个合适的机会,便会春风吹又生。 杨夕不知道这个机会在哪里,但她隐隐的有一种感觉,身体里梧桐的残植正在催促她向着“生蛋树”的方向。 那方向,可有春风? 成剑的事情,是阴家老二给杨夕提的醒儿。 阴家弟弟不知什么原因,对杨夕的印象似乎格外的好,没事儿就爱往她眼前儿凑:“哎,我说妹子,你不是要成个五行灵剑吗?这云家秘境满地的材料,不是刚好可以用?” 杨夕一听,心里好像被戳中了一刀。 因为想起成剑,就难免想起自己之前不能成剑的理由,想起连师兄……靠!我把连师兄给丢了! 那不是连师兄的剑,那才是它自己啊!!!!!! 杨夕塞了一大坨肉到嘴里,把内心的愧疚压下去。 反正我要给他抢回来的,谁知道云家蓬莱那些混蛋会对“连师兄”做什么奇怪的事情?连师兄那么单纯呢! 腮帮子鼓鼓的嚼着肉,杨夕睁着一只圆溜溜的黑眼看阴老二:“我要五行,这里满地都是火,剩下的怎么办?” 阴老二扬扬下巴,得意非凡,此等自恋的姿态配合他魁梧的体型,活像一只孔雀和鸵鸟的杂交产物:“二了吧!想知道?” 杨小驴子嚼嚼肉,咽了。 特别给面子,伶俐又会来事儿:“谢谢二哥哥~” 阴老二被她甜的骨头都酥了,乐不可支道:“哎哟,哎哟,妹子你还真实诚,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这哥都叫上了,也不怕吃亏!” 杨夕悄悄地挠挠脸蛋,心说:叫个哥哥,为什么会吃亏呢? 你本来就比我老十几岁呢。 要是真能让我成了剑,我管你叫“爷爷”都行! 反正我爹又找不着…… 阴老二被杨夕哄高兴了,兴致勃勃告诉她:“你看这炎山秘境里,最多的是什么?” 杨夕想都不用想,脱口而出道:“火。” 阴老二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一笑:“不,是岩浆。” 杨夕满头问号:“岩浆不是火么?” 阴老二:“当然不,岩浆是石头被火烧化成了水。不信你去感受一下灵力?” 杨小驴子眼睛“刷”的一下就亮了,连忙跑去最近的火山口,仔仔细细的感受了一下,下面流淌的灵力。 果然,铺面而来的火行之力外,还有淡淡的水行灵气,以及十分内敛浑厚的土行之力蕴藏其中。不靠得足够近,绝难发现。 眼睛闪闪的回过头来:“真的!” 阴老二迈着三七步跟在后头:“那是,你叫我一声二哥哥,我还能骗你不成!其实这岩浆之中,还有些许金气,是和那土石一同融化的矿藏。只是太过微弱,你在这儿感觉不到,但是吧……”阴家老二诡秘一笑:“我哥昨天发现了,一个大约是最近才喷发过的火山,金行之力,啧啧!” 杨夕一颗心脏在胸腔里都快跳出来了。 “那木行之力怎么办?” 阴老二顺手一指山下,那些寻常山地上绝对见不到的,从树干到叶片全都火红火红的石竹。 “那个啰,火树石竹,火、土、木,齐活儿~” 就这样,杨夕居然在差不多人生最惨的情况下,凑齐了成剑的基本配置。 经世门呐于言辞的胖师弟,给她绘了可以提炼地火炼器之用的阵法。 杨夕开始了人生第一次,为了成剑而进行的闭关。 阴老二热情洋溢的提出来给她护法。 阴家老二本以为此事万事无忧,断没有不成的道理。 甚至还跟自己的哥哥吹嘘,却被哥哥指着鼻子骂了一顿:“想当然,成剑我虽不懂,但若是那么容易,全天下都是剑修了,那里还轮到昆仑做大?” 阴老二不太服气:“那是一般人不知道剑修怎么成剑的,杨小驴子,可是昆仑弟子!” 阴哥哥一挑眉:“杨小驴子?” 阴老二笑嘻嘻的:“嗯,她自己跟我说的。” 阴家兄弟朝夕相对了几十年,从出生就没有分开过。做哥哥的,第一次觉得弟弟似乎要脱出自己的掌控:“你……你什么时候跟她这么熟了?” 阴老二挠挠鬓角:“哥,你不觉得她长得挺可爱的?” 阴家哥哥:“一个眼都不眨就敢去跟睚眦单挑的女修士,从我个人的角度,是完全不能理解她与‘可爱’之间的关系的。” 阴老二:“……” 阴家哥哥:“跟你说过,没事多读点书。下次就不会把‘可爱’跟凶残、残暴、凶猛、彪悍、这些词搞混了。” 阴老二:qaq 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会跟哥哥投到一个娘胎里。 阴家兄弟为杨夕护法的第三天。 阴老二深夜被轮值的哥哥火急火燎的从睡梦中挖起来,睡得直流口水的阴老二,迷迷茫茫的问:“到我班儿了吗?” 然后就被剧烈的爆炸声惊醒。 那爆炸声一串接一串,比过年的鞭炮还密集。 阴家哥哥气急败坏的吼他:“看看这就是你说的万无一失!你个猪脑子!” 阴老二定睛一看,只见之前他们给杨夕找的那个山洞,正呼呼的往外冒火。爆炸声也是从里面传来的。 阴老二急坏了:“杨夕呢,可出来了?” 话音方落,一个矮挫挫的人影子,炮弹一样撞出来了! “咚”一声,正好撞在阴老二的怀里,给他仰面撞了一个跟头。 阴老二气弱游丝的看着眼前已经几乎糊掉了的“小驴子”:“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杨夕满脸黑烟,头发全都立起来,用力挥舞着一只短手臂,非常愤怒的大声嚷嚷:“我不就成个剑吗?为什么会引得地火来烧,整个地下的岩浆都倒灌进来呢!” 经世门的胖师弟离得远远的,一脸看破红尘的悲凉:“招……招……”瘦子师兄抬手对着他背后心,给了凶狠的一巴掌。 胖师弟:“招天劫啊!” 第266章 师姐的“贱” 杨小驴子人生中的第一次铸剑,因为,莫名其妙的招来了地火,以点着了整个山洞的失败而告终。 杨夕很是掉了两滴猫尿,一个人跑到温泉流动的小河边儿,默默扔石头。那架势简直就像要用石头把那河填平了似的,活生生的一个小驴子版“精卫填海”。 哪里出的问题呢明明花掌门的课上就是这样讲的,造型以火焰,铸魂以神识。 杨夕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唉——” 可惆怅了! 然而放弃是不可能的,杨夕长这么大,字典里还从来没有写过放弃这两个字儿。一宿长觉睡过去,第二日就顶着一只黑眼圈,一只大眼罩,战斗力满满的要去开启第二次尝试了。 路过营地,被卫明阳随口叫住。 “等等。” 杨夕于是站下,扭着头看他:“干嘛?” 卫明阳顺手扔了一个黑黢黢的东西过来,杨夕被砸了一下头。 “哎哟!” 双手接住,一块黑色锃亮的金属,不知道是个什么东东。 杨夕捧着金属:“?” 卫明阳闭着眼睛练气,冷淡的应付了一句:“我进来没有被搜身,身上还有点东西。魔头金,铸出来的剑比较钢硬。” 卫帝座这其实还是穷了,因为在死狱被搜刮了一遍,半件法宝没剩下,人皮披风都丢了,不然这么小块的魔头金,在夜城之主兜里那都拿不出手。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带着犬霄、闻人无罪创出死狱的时候,也缴获了不少东西。因为霸道惯了,全揣了自己兜里,半点没想起给那两个人分。 但那两个死狱出来的奸人岂是好相与的?不冲这点东西,就冲这态度,有事儿没事儿也得给卫明阳推出去顶个缸。 所以说,做人不要太狂妄,做人魔也不行。挨了蓬莱这一顿霍霍,一定程度上……咳,还真有点自食其果。 杨夕被卫帝座这个“顺手”的小礼物砸得受宠若惊了。 “给我铸剑?要钱吗?” 卫明阳睁开眼睛,长眉一挑:“你有钱?” 杨夕没有。 于是小心翼翼的试探道:“要我帮你做什么吗?比如……搓澡?” 卫明阳招出魔龙,仰天一声咆哮,一脑袋直接给杨夕顶到她铸剑的山洞里去了。 眯着眼睛,懒懒道:“废话忒多!” 杨夕趴在魔龙头上,发觉坐魔龙和坐掌门但感觉很不一样! 好稀奇!⊙o⊙ 杨夕进了那山洞之后,重取了分量与昨天一样的材料,开始铸剑…… 阴家哥俩照旧守在外头,也各自练着自己的功夫。 阴老二:“也对哈,金行之力太弱,成剑是不容易?” 阴老大:“小心有坑。” 阴老二一下子就低了几分声音,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双胞胎,出生前后不差一盏茶。可自己打小儿就怕这个哥哥qaq “为……为什么?” 阴老大沉默了半晌,简练的答道:“直觉,气质。” 阴老二:“……” 杨夕昨天铸剑的效果太“华丽盛大”,导致今儿个听说这“小驴子”又要铸剑,一帮明明不闲却还是很蛋疼的修士,纷纷跑来围观了。 当然,为了不显得自己太无聊,也为了不让小姑娘太伤自尊。这些论岁数完全可以当杨夕爷爷奶奶的老不羞,是等到杨夕进去了,才纷纷围过来堵在洞口看热闹的。 “你觉得她今儿能行?” “我当然是觉得悬,才会来看热闹的,成剑了有啥热闹可看?” “哎,这人咋这么损呢!” “你不损,你边儿呆着别来看啊!” “我……我才不去,这秘境里鸟不拉屎的,就这么点儿乐子了。” “哎,你们有没有觉得天暗了一点?” “你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是。怎么回……我靠,这特么是劫云好么!” “卧槽,快跑啊——” 话音未落,空中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众人所料不差,果然是天劫苦雨。 雨水落到身上,沾皮即腐,见肉则蚀。 有那没怎么受过天劫打熬的修士,当场就开腔惨嚎起来。 除了少数心大如斗,体健如牛,耐得起天劫挫磨的修士。大多数围观群众纷纷退出了劫云的范围。 “我去,炎山秘境里招来地火也就算了,蚀雨是要闹那样?” 旁边的人捅捅她,一根手指指着前方的火山口,愣愣的道:“你看……” 慢慢的,咒骂的人群安静了下来。 全都怔怔望着前方的火山口。 平时难得一见的天劫蚀雨,仿佛不要钱的一样从云层里倒出来。 直观看上去,倾盆根本不足以形容。 那活脱脱就是一条瀑布。 “天河倒流,也就是这样了吧……”有人不禁喃喃的开口,并且马上就获得了所有的共鸣。 杨夕铸剑的山洞,是由经世门胖师弟给他挖的。地点就在阴家老二发现的那一座火山。胖师弟虽然长得肉嘟嘟,圆滚滚,办事却十分利索,挖得一手好洞,画得一手好阵法,昨儿那一处杨夕铸剑引起了地火上涌,烧了个干净。 不到一晚上他又挖了个大的! 心想:我这回连放火墙都盖了,该不会再爆炸了吧? 不曾想…… “师兄……我……我再也不玩了……”胖师弟沮丧的站在师兄边儿上,两只肉耳朵都好像垂下来了一样。 瘦师兄揉揉他的猪头:“乖,不是你错,这么能招灾的修士,师兄也是头一次见。” 胖师弟小心抬头:“真……真的?” 瘦师兄感叹的望了一眼冒着滚滚浓烟的火山口,浓密的黑烟眼看着飘出几里地。 漫山遍野都是黑烟缭绕。 “招灾也就算了,还招得这么有创意,也是个难得的人才了……” 没错,杨小驴子的第二次铸剑,招来了前所未有的大片劫云。 海啸般的蚀雨从空中倾泻下来,把一座不久前才刚刚喷发过的,富含大量矿藏的,附近最活跃的一座火山。 给生生浇灭了! 火山熄灭的黑烟,和蚀雨沸腾的白气,弥漫了方圆十里。 那效果似雾不是雾,说灰又不完全是灰,问一口从口腔到嗓子眼儿都不舒服。 烟雾中的能见度之低,说伸手不见五指可能是吹牛了一点。但要说遛狗只能看见绳儿,牵手只看看到胳膊肘,却是不怎么夸张的。 阴家老二一边儿咳嗽,一边儿喘气:“哎哟喂,这阵势,让人怎么形容呢?” 经世门的瘦子师兄,不愧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智慧超群的。在众人无语的时候,非常冷静镇定的给这景象起了个生动的名字:“是霾。” 跨越了光阴,跨越了距离。 两个世界的人民,虽然未能享受同样的幸福,但他们终于懂得了相似的痛苦。 一定程度上,这也是一种平等。 嗯,理解万岁! 此等景象,根本无法让正常的人类(包括妖类、精类、魔类)在室外自由的生存,一众修士不得不大清早上的就开拔,寻找下一处营地。 (鬼修和灵修纷纷从其他界发来贺电,表示我们不怕。由此可见,大约只有已经死过,和注定不死的种族能够面对这种恐怖的生化武器而不色变吧……) 大军行进的路上,杨小驴子头上颤着布,手上缠着布,腿脚一瘸一拐的走在人群的中间。 气场之低迷,神情之沮丧,简直让人怀疑那些“霾”都跟着她飞来了。 阴老二开口劝道:“别这么灰心,剑修铸剑,一次成的也不是很多。起码你人还好着不是么?” 杨夕抬起头,眼圈红红的:“可是从没听说谁铸剑也能招来天劫的呢!” 阴老大看杨夕这样,也觉得怪不忍心的,于是也劝道:“其实铸剑招来天劫,史书记载上还是有的,只要成了,无不成一代名剑。” 杨夕现在很消极,几乎是马上问道:“那要是不成的呢?” 阴大哥:“唔,那基本就连人一起身死道消了。” 杨夕:“……” 阴大哥:“……” 阴大哥郑重的清了清嗓子,补充说明道:“所以你看,你能活出来真是件好事儿。” “……”杨夕有点想挠他。 阴大哥咳了一声:“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太会安慰人。那个,你不会像他们那样的。毕竟,那些死掉的,从来没能招出你这么有想象力的天劫……” 阴家弟弟嘴角直抽抽:哎哟我的哥哥哎,你不会说好话就不要说了好么? 想要活跃一下气氛,于是勉强撑出个若无其事的笑脸来,转移话题道:“哎,我说小驴子,你说你跑出来的时间那么紧,手上那团泥巴怎么不放下呢?是捡到什么珍贵的材料了?” 杨夕果然不郁闷了。 她出离的愤怒了:“你才是泥巴,你全家都是泥巴!这是我铸了一半的剑,软剑!” 阴老二倒吸了一口冷气,完全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可你手上明明是硬的!” 杨夕恼羞成怒的:“我怎么知道,我把卫帝座给的材料一丢进去,它就硬了!” 阴老二压抑的看着那一坨:“可就算是软剑,也不该这么掰折了的样子?” 杨夕大怒:“你懂什么?等我铸成了,就叫惊雷剑,惊雷见过吗?闪电就是这么个掰折了的样子!” 阴老二迟疑着,还是对那一“坨”,有些不忍直视:“可是,人家闪电都是有棱有角的,你这个,只能叫歪歪扭扭。” 杨夕面红耳赤的,瞪着眼睛:“我铸的惊雷灵蛇剑,你管得着吗?管得着吗?我告诉你,本命灵剑最重要是威力,威力!长得好不好,根本就不重要!” 阴老二看看恼羞成怒的杨夕:“哦。” 远远的,经世门师兄弟走在一起。 瘦子师兄向来有些清冷,看着上蹿下跳的杨夕,也忍不住翘起了嘴角:“胖子,你看她那剑胚像什么?” 胖师弟一边往嘴里塞肉,一边匆匆抬头看了一眼,小声说:“像……像……一坨没盘好的便便。” 瘦子师兄掩口而笑。 更远一点,两只翅膀已经修好了一只的金雕大鹏,不小心听见,捡了个乐子:“哈哈哈,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招笑儿的姑娘!” 远远近近,无数明明不闲却依然好似很蛋疼,业余爱好是听墙角的修士们,纷纷暗自点头附和,深以为然。 爷们(姐们)这几年,就指着这姑娘活着了(≧▽≦) 第267章 师姐的“剑”【修尾巴】 修士成剑,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成为剑修,不论专精于此还是做个傍身的手段,对于修士的战力都是一大提升。 寻常剑修,据说一次成剑的非常少,大多需要两次,也有不少需要三次。 杨小驴子小心翼翼捧着自己的“惊雷灵蛇剑胚”,豪情万丈的在胖子师弟给她打造的又一座剑庐旁站定,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满心都是成剑筑基,进阶加月钱,当上刑堂堂主,迎娶……握,这个还没想好,总之是走上人生巅峰的壮阔。 “看着吧,我会铸一柄最厉害的剑,给你们看看的!”她对身后暗挫挫看热闹的修士说。 众修士摆摆手,表示:去吧去吧,我们都等着看呢。 秘境生活实在无聊,以至于昔日也是一方英雄豪强的“残疾人”们,纷纷蓬头垢面的晃着脑袋们,为了捡个乐子,一边儿哈欠一边儿围观。 也是蛮拼的…… 杨夕进去了。 阴家老二顶着一对黑眼圈:“我说哥,这么多人在这守门,是不是就不用咱们在这护法了。要不我去睡一觉,等她成剑了你叫我一声,我迎接一下就行了~”说到最后一句,讨好的对从来自律双胞胎哥哥笑。 阴家老大用一种“凡人的智慧”一般鄙视&同情的眼光看着弟弟:“太天真了……” 阴弟弟:“啊?” 不过立刻的,他就理解了哥哥话语中,那欲说还休的沧桑。 只听霹雳一声震天响,阴家老二转过头去看向剑庐。 水桶粗的紫极天雷,从空中利剑一般扎下来,直刺杨夕铸剑的所在。 阴老二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妈呀!” 在场连同卫明阳都算上,从没有人见过这么粗的天雷。要不时隐隐的天道威压逼面而来,根本想不到那紫练一般的垂直光带就是天雷! “这小驴子还能活着吗?”阴老二惶急的问。 几百个看热闹的修士,仓皇后退,生怕被那天雷占了一点边边,就要粉身碎骨,渣都不剩了。 可杨夕还真活着。 众人刚刚退出安全范围,就看见一个浑身焦黑,头发像犄角一样倒竖在头上的小个子,从哪剑庐的门口电射出来! 十八道紫极天雷,追在后面狂霹,活似不劈死这货就是不罢休! 杨夕架着小断腿,几乎抡成了圆圈一样的狂奔,双手捧着一“坨”东西,死死的护在怀里,红着眼睛不肯放手,嘶吼道:“你就是欺负我!我才不会让你得逞呐!” 也不知是吼给谁听…… 远远的,血薄皮脆,全部技能点都点在了辅助职业上的经世门师兄弟。飘飘若仙的站在一颗火枫树上。 胖子师弟伸出两根短粗带坑的手指,指着杨夕手里那一坨:“盘……盘好了……” 瘦师兄在头上敲了一把,“门规忘了?勿要落井下石。” 下意识抬头瞄了一眼……唉,的确是更像便便了。门规什么的,有时候也觉得好难守啊。 杨夕被十八道天雷追成了狗,跑出去不到二里地,慌不择路被地上一个大坑绊倒。 “咕咚”一个大跟头。 手上的便便,哦不,是剑胚摔出去了。 天雷顺势而下,“轰轰轰轰——” 十八道天雷全部劈在剑胚上还不甘心,竟又从天上降下七七四十九道纯白的重雷。直到把那剑胚所在之处,劈成了一个深达几丈的大坑。 杨夕整个人都懵逼了,虚弱的爬起来,走过去。 黑色焦土上,浮着一丁点闪光的银星。 “这太欺负人了……”金鹏远远的望着,心里都有些不落忍。 杨夕默默的弯下腰,想要摸摸地上的银星。 “轰——” 又一道明黄色的天雷落下。 星星也没有了…… 只剩一个被雷劈到的,浑身焦黑的杨小驴子,静静的站在原地,维持着弯腰捡拾得动作。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胖子师弟叹了口气,很忧伤的模样:“便……便便……也没有了。” 一个女修大姐默默翻译了杨夕的内心:“宝宝好委屈,但宝宝不说……” 杨夕的第三次铸剑失败,并且连第二次勉勉强强的一点成果都给丢了。 偷偷跑到一片火枫树林子里,大哭一场。 第三天又捧着一堆材料,软磨硬泡胖师弟再给做一个剑庐,重头再战! 胖师弟这回挖了一个大坑,引来地火和温泉,做了一个地下剑庐。 胖师弟心说:这回就算有天雷,也得先可着高的劈吧? 杨小驴子痛定思痛,觉得自己还是太着急了。 浮躁! 侥幸! 这些都是要不得的,自己没有上天赐予的好运气,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她想起了昆仑打铁铺里,学来的锻造技巧。 那是昆仑的不传之秘,并非一般炼器的直接熔炼手段。而是亲历亲为,一锤一锤的把灵力砸进剑里。 杨夕带着一身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势,再次进入了剑庐。 阴家老二在后面看得几乎不忍心:“哎哟喂,我咋觉得她这壮士一去,就再难复还了啊……” 阴老大看了自己弟弟一会儿,“乌鸦嘴。” 古语有云,天道酬勤。 只要你不放弃,你终究是会成功的。 经历了风雨,一定会有彩虹在后面等着你。 杨夕用亲身经历证明,以上都是屁话。 地下剑庐里“叮叮当当”的声音持续了七七四十九天。 第四十九天,天降异象,祥云盖顶。 五彩的云霞隐隐的呈现出百鸟朝凤的之姿。 夜城帝君卫明阳本在闭目练气,在百鸟响起第一声鸣叫的时候,却忽然睁开了眼:“合道?” 区区一柄灵剑,没有任何天才地宝的加持,却隐隐让人道第一正魔修感觉到了合道期的威压。 卫明阳噌的一下站起来,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那百鸟朝凤的中心。 可是不等众人多想一刻,秘境中忽然风云色变。 云霞汇聚的朝凤百鸟,以极快的速度拉长变形,脸孔狰狞,羽翼锋利。 “唳~” 一声啸叫,引起百声啸叫。 天地间风云变幻,狂风大作! 凄厉阴风逼面而来,阴寒刺骨。 “这又是什么鬼?”阴家老二站得太近,话没说完,吞了一口阴风进肚。 如刀灵力的阴风当场给他刮出一嘴血,腹中绞痛难忍,体表亦被猎猎强风割出无数伤痕。 当场就吐出一口血来: “这特么是天煞孤星剑吧!” 狂风眨眼间掀翻了剑庐的棚顶。 为防天雷而设在地下的剑庐,对阴风天劫并没有什么卵用。 杨小驴子手持一柄大使锤,被狂风吹成了一朵滴溜溜达转的柳絮,高高掀上败丈高空。又重重地落下地来。 “咣当!” 胖师弟看着风:“是太……太欺负人了……” 瘦子师兄的修为还要高一些,关注的点却与他不大相同。他在刚才的阴风中,闻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惧意。 而杨夕的剑在将成未成的一刻,那淡淡的合道期才有的威压,他也感觉到了。 可即便是昆仑剑修皆属灵,那不也应该是三转剑修才有么? 狂风肆虐了足足一个时辰,飓风中心的杨小驴子,倒是被阴老二冒死冲进去给抢出来了。 可杨夕那柄尚未面世的,将成未成的剑胚,却直接被最密集的阴风搅成了齑粉。 消散于无形。 经世门的瘦师兄一边给杨夕把脉,一边凝眉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圆圆的脸蛋,小小的个子。 胳膊腿儿也是软的,哪里特别? 除了好像特别倔之外…… 当天夜里,杨夕悠悠转醒。 得知了自己第四次成剑失败的下场,又大哭了一场。 树影婆娑的小河边儿上。 杨夕一边儿往水坑里填石子儿,一边儿默默治愈自己受到狠狠伤害的幼小心灵。她从小儿挫惯了,并没觉得如何灰心丧气,只是委屈得难过。 “那些材料都好值钱的,就这样没有了……” 夜色深深,无法成眠的并不只有杨夕一个人。 卫明阳盘膝坐在树下,两眼放空的望着虚空中的某处。自从看了那昆仑焦则的心魔,他这几天都无法安心睡觉。 他以前只用这招数做过攻击,目之所及哪里都是丑陋,仇恨、欲/望、怯懦、虚伪…… 他从来没有认真的观察过,若心魔不以那丑恶的形态出现,那些死去的修士,在幻境中究竟是想做些什么。 跟老师和同窗一起听课?还一听就是十年? 卫明阳第一次知道旁人的心魔还可以是这样的。 和我的很不一样。 辗转反侧,闭不上眼睛。 夜色中,披着纯黑的有点落魄的法袍起了身,眯眼看见了远处蹲在小河边上的身影。 卫明阳想了想,走过去。 站在杨夕身后,只见地上的人蹲成小小的一团。 格外糟心纠结的样子。 卫明阳:“还要成剑么?” “当然!”杨夕想也不想的开口,说完才恍然察觉身后多了一个人。惊回首,就看见树影下夜城帝君那半明半暗的脸孔。 杨夕一撅嘴:“关你什么事?” 卫明阳眯着眼睛:“你就没想过,自己可能不适合做剑修?比如……跟我修魔还更有天赋?” 杨夕瞪他一眼,半点没感觉到被欣赏拉拢的愉悦,气呼呼道:“除非我像高师叔那样,成了剑又碎了什么的,不然我一定会是剑修!” 卫明阳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啊,高胜寒,碎了灵剑又卷土重来的天才。的确是挺励志的。可我记得你们昆仑还有甘什么春的,那不是三转不成,直接卡死了一辈子?你可是成剑的第一步就卡成这样了……” 杨夕怒瞪:“甘殿主是英雄,才不像你说的那么没用。” 卫明阳径自道:“可惜……这世上大多都是甘从春,能有几个高胜寒?” 杨夕刚要反驳,却忽然反应过来卫明阳也是像甘从春一样,卡在同个境界几百年不动的。于是讥讽道: “你这是在甘殿主身上找知音来了?甘殿主有原则,有担当,比你强多了!” 哪知卫明阳却并不反驳。 垂眸看了一眼旁边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的温泉:“小丫头,你的原则是什么?” 杨夕被他问住了。 我有原则么?应该是有的。可是,并没有想过它是什么…… 迟疑片刻:“应该是做,正确的事。” 卫明阳乐了:“那不是跟我一样,你干嘛总是对本座七不服,八不忿的?” 杨夕想着这个与自己年龄还不太相符的深奥问题,边想边摇头:“不,不一样的。” 卫明阳:“比如?” 杨夕斟酌整理了一下词句,也不太确定的开口:“不是每一次做事都正确,其实这个我是做不到的。我是想,每次看到更正确的事,都一定要去做。” 卫明阳一愣,这有什么区别? 杨夕想了想,给他举例子:“就比如你追杀天下恶人,先不说薛兵主是不是恶人,只说这件事,它是正确的事情。可是天下大劫,怪潮入侵得人都快活不下去了,更正确的事情,就应该是去杀怪!” 卫明阳面上不动,心里却微微愕然。他所认识的人,从来没有人是这样想的。 杨夕挠了挠脑门上的逆璇儿,再比如更简单的:“家里爹娘很穷,做姑娘的省吃俭用当然是正确的事情。可是更正确的事情,就应该是帮爹娘挣钱,或者帮爹娘把家务干了,让爹娘有时间去挣钱。”杨小驴子抬起头来,看着卫帝座显然没有听懂的一脸懵逼相,十分嫌弃道:“你连考虑对错都只会站在自己的角度想,从来也没有站在所有人的角度想一想,你是不会明白的!” 杨小驴子在鄙视卫帝座的过程中,找到了一种微妙的优越感。 卫明阳皱着眉:“你的心魔是什么?” 杨夕想了想,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卫明阳:“呵,这话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这话是说,天地很公平,把所有的……” 杨夕很没有风度的打断了他:“我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卫帝座我问你,公平的就是对的吗?” 卫明阳挑眉看着她:“难道不公平才对?” “我跟你说不明白,道不同不相为谋。”杨夕一挑眉,脸上稚气犹存:“反正我觉得天地若无仁心,就不配让我听它的!不论它公平还是不公平!” 卫明阳静静看了她半晌:“能让我看看你的心魔吗?” 杨夕看看他,对这个要求有点诧异:“不是我不让你看,而是我的心魔没有了。” “勘破了?” “不是,就是没有了。心魔还在的,但是找不见了。” 卫明阳眯起了眼,并没有相信这等无稽之谈。牵起嘴角漏出了一个冷笑,拂袖而去了。 杨夕挠挠头,忿忿觉得,卫帝座可真是个喜怒不定的人。 杨小驴子说是要继续成剑,可这材料、剑庐,都还要慢慢想办法。 四次失败,已经把经世门师兄弟这些天采集的材料全部耗空了。幸运的是,在场不少人对杨夕心存谢意,或者有些许佩服,更有一些干脆就是愿意看她招笑儿。 并没有旁人与她计较,一个人就耗光了那么多好材料。 而成剑,一次不成,下次只有材料更好才对,没有降低档次的道理。 所以这事件又要从长计议。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杨夕就又是一头活蹦乱跳的小驴子。 金鹏有意逗她:“哎哟,昨天谁流猫尿来着?” 杨夕大言不惭的反击:“真是太失礼了!梨花带雨没见过?你给钱,我再给你看你一眼!” 金鹏:“……” 默默凝视着,脸上戴个大黑眼罩的梨花姑娘。 阴家兄弟并肩走着,看到这一幕,阴老大捅了捅弟弟:“你这小驴子可真心大啊!” 阴老二挠头:“为什么金鹏那个表情,难道杨夕不是梨花带雨么?” 阴哥:“……” 在此之后,众人长途跋涉,又历时半月有余,终于到达了传说中“生蛋树”所在的石林。 这片石林的地貌,与整个炎山秘境气质十分不合。 由天羽帝国云家所占领的炎山秘境,是整片大陆上最大的一个火山地貌的秘境。身处其中,目之所及只有黑的石、黄的沙、和火红的岩浆以及稀有的火属性植物。 空气中热浪扑面,一天十二个时辰,大部分时间连天空都翻滚着红黄的沙尘暴,或者灰色的火山云。 就这短短的数月之行,整个“残疾人大军”中,八成男修已经热得顾不上体面,把上衣的半截解开来拖在腰间,远看真是一片流氓下山的胜景。 杨夕也想脱来着,但解开领口三颗扣子之后,猛然看到了自己的胸部。 杨夕:“……” 沉默的片刻,她终于又默默系上了扣子。并且此后三天都是一脸不爽的表情。 而众人还不等迈入这片森林,仅仅是在远远能看见一片蓝紫色的林海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潮湿凉风。 要不是被同胞哥哥拦着,裤子都快脱下去的阴家老二,被这小风儿嗖嗖一吹,舒爽得浑身毛孔都张开了! “嗷嗷——我就知道,没有冰灵根的人也是有活路的!” 他哥一个没抓住,“嗖”一声就窜出去了。 而他并不是一个人。 阴家老大气急败坏的喊:“你个二子!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你贸然闯进去找死吗?” 阴老二晃着胯骨跟他哥道:“就算被怪兽吃了,总比热死强!谁让你跟我一样,也是没有冰灵根的!” 得意洋洋的就要往前冲,却忽然发现手脚不听使唤了。 手脚不听使唤的,他同样不是一个人。 保持着手舞足蹈得姿势,阴二看见了自己手指上不知何时攀爬上来的灵丝。透明的灵丝,在昏黄的光线下时而闪现一道金芒。 顺着灵丝的延展,阴老二惊异的抬起头望着眼前的小姑娘:“杨夕?” 第268章 师姐的“剑”(大修) 潮湿的风吹起小姑娘头顶的逆毛儿,脸上*挂着汗珠,在昏黄光线下泛着蜜汁得颜色。 垂下来的两只手上,每根手指都缠绕着许多丝线,丝线的另一头提线木偶一样牵扯着三十几个固定在张牙舞爪的修士。 阴家大哥比阴老二的反应更剧烈一些:“杨夕,你这什么意思?” 杨夕呲出两颗小虎牙,笑眯眯的:“没什么意思呀,树林太危险,拉住不听话的人。阴大哥不是也这么觉得?” 歪头想了一想,接道:“还有就是试验一下新招式,连偶术。” 阴家大哥本做好了准本发飙,却突然被名字卡住了:“莲藕?” 怎么觉得如此毫无诚意的名字,根本就是刚刚想出来的! 杨夕却没听出谐音,点头道:“嗯,人偶术的程度施展不彻底,会有个很有趣的阶段……”目光闪了闪,想起自己的第一次人偶术经历,因为是被无面师父硬拍进程十三的身体,所以她感受到了一瞬间自己的身体和程十三的身体同时有模糊意识的感觉,“如果能精确控制好这个阶段,就可以让人偶术无限连接下去,并且有了一个很好用的功能……” 一个胖子骤然打断了她:“那你也不能这样上手操控别人的身体吧,丫头,未免太没礼貌!” 杨夕眨眨眼,笑了一下:“其实不是呢,你们觉得没危险,不反抗我才能操控。如果你们本能排斥我,我是做不到的,不信你们试试?” 众人听了她的话,纷纷小心翼翼的试一试,果然只要稍作反抗,就能挣脱。有些性子比较独,并未跟杨夕建立起太深感情的,几乎只是在脑子里想了个“滚”,就摆脱了这传说中赫赫威名的修真界第一控制技。 剩下一个阴老二,还保持在金鸡独立手舞足蹈状态,一脸懵逼的问杨夕:“为什么我摆脱不了?” 杨夕抿了抿嘴唇,也有点困惑:“大概是,你特别亲近信任我的缘故?可是为什么呀?” 阴家大哥痛苦的捂住了脸。 此生两大悲剧,第一是跟这个丢人的弟弟生在一个娘胎里,第二是跟着丢脸的玩意儿长了同一张脸。 不开口大家都说看不出他二人,可只要稍微从静止向运动变化一下,他二弟就原形毕露了。 众人恢复了自由身,却被杨夕这样一闹,失去了刚才往雨林里冲的兴头。 阴老二走过了,敲敲杨夕得脑瓜壳:“你啊,下次别玩了,造?” 杨夕很纠结了皱了眉。 这和她要的不一样,她缺一个递梯子的人。 这小小风波正要过去,众人就要一起开拔的时候。经世门的瘦子师兄,忽然在人群中最不显眼的地方,轻轻发出了一声问询:“这个莲藕术,看起来不像是制敌用的?” 梯子就位。 杨小驴子哪有不顺杆爬的道理? 小虎牙立刻就嗞出来了:“对呐,这个莲藕术是协调己方用哒,借用我的神识连接和调整,所有被连接的人,可以共享五感,可以意识交流,如果你们足够信任我,关键时候可以救命……”顿了一顿,补充道:“就是稍微用一下身体的控制权。” 这番话说出来,众人顿时就震惊了。 实话实说,散修中能自创法术的本在少数,因为没有扎扎实实从小被调.教基础功底,也没有那么多机会让他们大量的观摩研究各种相同和不同的法术。 而创出真正有实用价值的,就更难了。 其中一人惊呼道:“那这个法术,岂不是可以代替联络法宝?” 杨夕想了想:“短途吧,可以的。” 马上又有人道:“那我们这些眼下耳聋不能说话的,岂不是问题都解决了?” 杨夕一笑:“就是想解决这个呐!” 这些岁数大多是杨夕几倍甚至十几倍的叔叔阿姨们,顿时看杨夕就觉得特别顺眼了。招人烦的死性并没有改变,热火朝天得冲上来,排着队狠搓杨夕的头。 杨夕被他们揉得一头乱毛。 却也有些人没这么积极的向前,比如阴家大哥。站在原地神色微妙的看着自己亲弟弟把那个“小驴子”举起来往天上扔,开口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我想,这个法术最大的作用,是可以调动缺乏默契的人协同作战把,换句话说……” “它可以取代战阵。”金鹏接上了阴家老大的话。站在也称帝君的身侧,轻轻偏头看了卫明阳一眼。 却见卫明阳不懂如风的站着,面无表情,看不出来喜怒。 金鹏拧紧了眉心,跟阴家老大对视了一眼。阴老大轻轻的把脸转了开去——这就是不愿再出头了。 于是气氛就变得,有点暗潮汹涌了起来。 金鹏背着手,腰背笔直显得十分干练,金色的竖瞳反着光:“如果我没搞错,这样取代的战阵的手段,也有点无伤大雅的小缺陷。比如……指挥只能由施放这个法术的,联通的节点那个人,来担任。” 杨夕微微低了下头,一笑:“你们要是想学,我可以教给你们。” 气氛又回到到了最初,杨夕的“小恶作剧”之后的尴尬和僵冷。 卫明阳终于开口:“走吧,先进林子。有话可以边走边说。” 说完,一步当先向林子走去。 众人连忙默默跟上。 经世门瘦师兄路过杨夕的身边,拢着袖子驻足了一下:“这就是你想的办法?”他微微斜着眼睛审视这个被揉成了鸟窝的姑娘:“让他们都听‘我’的?” 杨夕是明确向他咨询过这个问题的。 杨小驴子把仍在地上的邓远之,捡起来背在背上,开口道:“谢谢瘦师兄。” 谢谢你刚才递话把儿。 杨夕知道瘦子师兄的眼力非凡,又很有大智慧。自己想干什么,他怕是最先看出的。经世门这二位,都是避世的性子,从不管闲事。多问你一嘴,不过是愿意帮你罢了。 “有什么弊端?” 但凡法术的改动,鲜少能够一步到位,毫无弊病。更何况杨夕这个改动等于把完整的人偶术,只施展到一半。 杨夕把脑袋在减半上邓远之的脸上蹭蹭,坦诚开口:“施术的时候,我自己的五感和肢体会变得非常不好控制,”所以她刚刚一动都没动,“而且这术法控制太精密,我习练了这么多年天罗绞杀阵,现在也只能做到一盏茶的时间不出问题……“ “一盏茶的时间啊……”瘦子师兄望天眯了眯眼,“够了。” 杨夕:“?” 瘦子师兄轻笑一声,点到为止:“你这办法,实非自愿,怕是反弹不小。”拢着一双袖子,对身旁的师弟一摆头。 飘然走开。 杨夕又在邓远之的脸上蹭了蹭脑袋。 我也没办法啊?我既不可能像掌门一般战力高强可以一个人单挑全昆仑,也没有邢师叔那么聪明谨慎算无遗策,现在更是不可能有时间,给她一步一步积累经验建立威信。好容易想成个剑提升一下威信,结果几番折腾下来竟卖萌了! 除了变成团队战中不可或缺之人,还有什么办法? 卫底座那不靠谱都快没边儿了,甚至这些叔叔姨姨也不怎么靠谱,居然甘愿听他的!杨夕想起了马烈无头的尸身,挺立在地上,直到最后也没有倒下。 杨小驴子咬了咬牙,把背上的邓远之颠了一下,老远子的头被从左肩膀颠到了右肩膀,脑袋蹭蹭。 “你是有多久没洗头了……”气若游丝的声响,在杨夕耳边响起:“不是说了保护我么,你就这么把我颠来颠去的?” 杨夕一愣,头也没回就绽出了惊喜欢悦的笑容。 “老远子,你醒啦!” 邓远之伏在她背上,“不是醒了,只是活了。别吵,让我再昏一下。” 说完,就又没有了动静。 但不管怎么样,这总是件好事。杨小驴子心里为邓远之的清醒高兴,蹦哒着追上大部队,并且挤到了前头,引得一众人纷纷侧目。 而邓远之的脑袋,就在她肩膀上,时而从左颠到右,时而从右颠回左,有时还要在杨夕的后脑勺上“咚”的一声。 杨小驴子那是多硬的脑袋? 邓远之这也就是昏迷着不知道疼…… 由此可见,当自身行动不便时,临危托付照顾的人选,可一定要找一个靠谱的。 嗯,至少是个温柔点的。 “杨夕,你那新发明的法术,可以联通五感,试试?”森林的边缘,夜城帝君面无表情的望着杨夕。 这真是一片很奇妙的森林,黑色的土地上星星有星星点点晶亮的颗粒。长出亮蓝色的参天树木,和浅紫色的藤蔓。 明明是白天,看着却像是月光下的森林,阳光照不透,看不见一只动物的影子。只是自发的从森林里散出淡淡的荧光,仿佛诱人深入。 杨夕一挑眉,把邓远之放了下来。回头问一直跟着她的,最初投诚的本地土著。 “那树在里面?” “应该是……吧,我们也没有走得这么近过。只是听头儿说在这里……”说完十分小心的抬头看杨夕。 杨夕吸一口气,也知道这些人为了表现自己有价值,什么都敢说,原就是靠不住的。不过方向应该是准的吧? 这才转过头去看卫明阳,“怎么试?” 卫明阳道:“金鹏从高空把这森林侦察一遍,你让我们都看见。说起来,你那‘莲藕’术最多可以连多少人?” 杨夕沉吟了一下:“没试过,我试试。” 一盏茶的时间后,金雕大鹏化身鸟型,拔地而起。 一束灵丝卷在脚爪上一头连着杨夕,而杨夕身上又分出千丝万缕的丝线,根根缠绕上其他的尽千人。 杨夕闭着眼,容颜沉静。 “不行,七百三十,上限了。” 却已经非常逆天了! 闭着眼的杨夕看不见旁人的眼神,有多么惊愕,只是集中精力把自己的神识通过几百条灵丝延伸进他人的识海。提取五感,传送信息。 只一疏忽的时间,便已汗流浃背。 被连接如这个神识网络的众人,眼前出现了一副俯瞰图。 蓝紫相间的海洋,树木从空中望下来竟如同根根林立的钢针…… “金鹏,到林子里穿行一圈。”杨夕自然的发出了意识的命令。 金鹏一顿,锋利的鸟眼眨了一下,没有说话。 依言俯冲。 林间静谧的出奇,连正常林子里会有的蝉鸣鸟叫都没有。 众人透过金鹏的眼耳观察这个几乎没有生命的树林,心里都觉得渗得慌。更别说身处其中的金鹏。 就在这时,杨夕耳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谁来帮帮我……救命拿……” 这声音闷闷的,半点不像救命的人呐喊。倒像是谁在自言自语,或者是……想的? 杨夕当机立断:“金鹏,刚才那个区域,重新飞一遍!” 金鹏的意识带着压抑的怒气传过来:“杨夕,你别太过分!” 杨夕的意识稳如泰山,巍然不动:“求你。” 金鹏一噎,从鼻孔里喷出两行热气,在空中一声戾叫。 兜转回来…… 透过金鹏的眼睛,杨夕看见一颗绕满紫藤的蓝色树下,一个身形高大魁梧,身穿昆仑刑堂常服的男人,正在焦急的抖着圈子。 “连师兄?”杨夕一怔,神识网络瞬间中断。 第269章 师姐的“剑”(大修) 杨夕完全不敢确信,刚才那一瞬间看见的是不是连师兄,以及她究竟有没有听见连天祚的求助。 “只有我听见了?” 金鹏已经化回人形的模样,双手环兄靠在林边一棵树上。 “反正我这个当事者,是没有听见的。” 阴家老大的头皱起来会显得有点锋利:“会不会是这法术的问题,会把记忆里的幻觉带出来什么的?” 阴老二一惊:“大哥?” 被他大哥非常粗暴的踹了一脚。 卫明阳面向树林,一手撑在天蓝色发着荧光的树干上:“金鹏,这林子里确实没有任何牲畜?” 金鹏立刻正了正身体:“没有,连蛇虫鼠蚁都见不着。” 卫明阳摸着那颗荧光蓝的树干,稍稍用力,便挫下一手亮蓝色的粉末。 “可这树分明是活的……” 少年时孤身穿越过整片大陆的人帝魔君,微微的眯起了眼睛,自语道:“怎会有一个地方,有草木却没有牲畜?” 杨小驴子关心的问题永远现实得让人无语。 “什么兽类都没有,那咱们进去吃什么?” 卫明阳颇不适的皱了皱眉:“你就不能……”别这么*丝? 却听杨夕继续道:“外面这么热,林子里却清凉。不可能没有人想要藏进去,可这林子连活物都没有,除非这树能吃,否则走不了多远都要退出来。……”回过头,以目光示意那群始终努力缩小存在感的俘虏土著,“他们都知道这片林子,却从没听过具体的描述,传闻的故事。这完全不合理,除非是……” 杨夕停下了自己的分析。 金鹏一怔,神情肃然了起来:“进去的人再也没有出来过。” 杨夕点了点头。 人群变得有点气氛压抑。 云家的秘境,在他们未叛之时,隔两年总要开放一次,在场曾经进过炎山秘境的不是没有。 但谁也不曾见过,经过,听说过这样一片诡异的树林。 诚然,一般情况下秘境探宝,鲜少有上千人组队的情况。是以凭他们中大多数人的本事,也没能在彼此甚至会杀人竞争的情况下,深入到这种腹地。 可同时进入秘境的,总有些大门派的弟子,大家族的少主,被本领高强的长辈护持着。待到探宝归来,还要大张旗鼓宣称他们猎杀了什么怪兽,攀登了什么高峰,以显示功绩和能力。 为何在那些歌功颂德的故事里,也从来没有听说过? 炎山秘境,整个由火山地貌组成,遍布温泉石竹,黄沙漫天,热浪逼人——这才是常识的版本。 经世门的瘦师弟有点慢反劲儿,众人肚子里都滚了好几圈,他这边才突然脸色发白了起来:“那咱们……还……还进么?” 杨夕把扔在地上的邓远之,捡起来背在背上。几乎是无缝衔接了胖师弟的话:“进,为什么不进?都已经这个德行了,不搞清楚一切你们能甘心?”她一手托着邓远之的屁股,另一手指了指自己失去离火眸的那只眼。 从始至终,一直为夜城帝君马首是瞻的金鹏,竟然是第二个符合的人。 “当然要进,如果这里真是凭空多出来的地方,出去的机会也许就在这了。” 阴家兄弟难得的步调一致了一回,老大扳了扳手指:“这林子指不定埋了多少冤魂,这可不能白死。” 老二双手一甩,直接把手背上尺长的骨刃露出来了。舌尖在骨刃的尖端舔过:“多少的冤屈等着哥哥来拯救啊~进!” 阴家大哥眉头狂跳,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后背上:“耍什么耍!你也不怕戳着舌头!“ 阴老二一嘴血:“呜哇哇……”你不拍我本来没事的! 你是我亲哥么? 瘦师兄振了振广袖,“当进。” 卫明阳抬掌击断一根树干:“进!” 于是难得的,众人在意见空前统一的情况下,集体迈进了这片诡异的森林,杀气腾腾! 长在地上的蓝色枝干纤细非常,亮晶晶的阔叶叶片又十分稀疏。 脚下没有什么寻常老林子里积得可以没过脚踝的腐叶,走在里面的人抬头就可以看见天空。 这里和通常的密林实在太大不同,没有一点野兽的嚎叫,也不用担心缠绕在树干上的紫色藤蔓,是一条披着伪装的毒蛇,随时能窜起来咬你一口。 阴老二走了一个多时辰,就开始悲愤的嚎了:“天呐,谁赐给我一个敌人干一架吧,起码有点阴谋诡计啊!难道进来的人都是无聊死的吗?” 杨夕从树上找了两个耳朵眼儿大小的朱红果子,塞进耳朵堵住。 阴二哥这个嗓门,有时候也是蛮烦的…… 连天祚的出现,实在太让杨夕意外。 杨夕对连天祚有种莫名的感应,她可以百分之一百的确定蓬莱偷袭昆仑剑冢的时候,连天祚并不在附近。 杨小驴子终究是不太相信,自己刚才的所见所听是幻觉的,虽然自剑府被蓬莱的人夺了去,里面连师兄的剑……额……也许是连师兄本人(or本剑),跟着一起丢了,她就心里惭愧得睡不好觉。 我怎么就这么没本事呢?别人交给我的东西,我都保护不好。 杨夕下意识搂紧了背后邓远之的屁股。可我也不至于有幻觉呢,要知道,有心魔的人几乎是没有梦的。 闭上眼睛,杨夕下意识的去抓那模糊的声响。如果,我不是从金鹏的眼睛看到的…… 闭着眼睛在树林李走路的结果就是,“啊!”杨小驴子一个跟头被绊倒,连同背后的邓远之一起骨碌、骨碌、骨碌的滚出去。 恰好这一段路是下坡。 “咚”——这是磕了头。 “当”——这是撞了树。 “啪啦”——这是终于把邓远之摔飞了。 仓促间杨夕不知随便抓住了个什么。 瞬息千里! 脑海里浮现出不可思议的图像,似乎她并不是在用一双眼睛看世界,而是无数双眼睛从无数个角度凝视这片森林。 而这眼睛的成像,有的模糊有的清楚,意念微动,便一下子从树林的这一头,穿到了那一头,到达了她想要寻找的地方。一张凶悍却显得有点呆板的脸,刹那间回过头来。 那清清楚楚就是连天祚的脸! 杨夕又一次心神震动,这奇异的感觉顿时潮水般褪去。已经摔成狗啃泥的杨小驴子,顾不上把同样脸埋地的老远子从土里刨出来。 抬手指了林中的一个方向:“在那边!这林子里唯一的活人在那边!” 然后她看见了自己手上的灵丝,晶莹连在尾指上,因为断掉了,所以另一端正在空气中随着淡淡的湿风飞舞。 亮晶晶的反着银光…… 杨夕愣住了,恍然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她情急之下想抓住个什么东西立身。幻丝诀于她早已成为手脚肢体的延伸一般的存在。所以不自觉的就放出去了。 还缠上了什么东西。 经世门的瘦子师兄,莫不作甚的走到一棵树下,拈起了一截断掉的灵丝,眯眼看着。 半晌,开口道:“刚才杨夕测试莲藕术的时候,谁把灵丝解下来拴在树上了?” 能全须全尾活到现在的散修,大都是经历过分浪,见多识广的人。 即便不如经世门的瘦子一般机敏,但答案在前,逆推回因果就很容易了…… 杨夕刚刚说自己看到的景象,不是借由金鹏的眼睛看到的。 虽然不能理解,同时人偶几百个人是什么感受,但杨夕自己说是能模糊感受几百个人共享的五感,而其他人感受到的,只是她从中选择并且发送出来的。 所以她才成为这个神识网络的结点,所以她的作用才最适合指挥。 可显然有人不知是心里有鬼还是单纯的谨慎,并不愿意让杨夕共享自己的五感。他却没有说,而是悄悄把灵丝解下来,换到了树上。 不知她是什么样的筛选方式,但总之她是把树林中的景象全部当成了金鹏的肉眼所见。可是共享给别人的却分明没有。 经世门的瘦子师兄蹲在地上,侧过头来看着杨夕:“你修过精道?” 杨夕摔得有点重,这地看上去没什么,滚起来却是凹凸不平的严重。从地上挺费劲的爬起来:“是。”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竟然连树都能下意识人偶掉……可这树起码也是要成精,有些基本感官意识的。 瘦师兄目光飘向杨夕刚刚手指的方向,浑身灵力浮动,骤然一双眼睛向上猛然翻白。 头顶发丝瞬间就冒出了一股烟气,“滋啦——” 胖师弟慌忙一个大水法术浇上去,原形水球直接就在瘦师兄的头顶开了锅了! 他二人这配合显然不是第一次。 阴家老二吓得一哆嗦,“嘿呦喂,这得多强的神识,耗多少灵力啊?!” 灵力在消耗的过程中,总是有些损耗的,久经战阵的修士都知,这损耗到了巅峰有时会让人体发热,可也少见热成这样的。 许久,瘦师兄黑色的同仁又落回了眼眶里。一手掐着灵丝,一手指了指自己的双眼:“这是一种后天修炼的千里眼,弥补没有天赋神通的不足。我能看到十里之外,可还是没有见到你说的活人。” 杨夕一条腿跪在地上,开口辨道:“我说的是真的,各位都应该知道心魔重的人难入旁人的幻境,我之前没说过,但我心魔只怕比卫帝君也相差不多了!” 卫明阳面无表情负手一旁。脸上的魔龙从眼睛上滑下来,在腮帮上盘起,摆了摆尾巴,颇不屑的样子。 瘦师兄抬手打断杨夕:“我知,我并没有说你所见不真,但既然我看到十里,都见不着那人。那么你看到的人就必然在十里之外。” 杨夕浑身一震,身旁的一棵树怎么可能看到十里之外? 瘦师兄把那截儿灵丝攥在手心里,屈跪起来的脚尖儿搓了搓树根下,致密不合常理的土层。 淡淡道:“刨棵树看看吧,我怀疑这整片林子,下面是连着的。” 杨夕蓦然长大了眼睛:“您是说,它们是一棵树?” 阴家兄弟为首的体修,自然当仁不让的承担了这个重体力活儿,嘿咻嘿咻的开始刨树根。 经世门这位瘦子兄弟,思维之缜密简直当世罕见。人家拿出了注意之后,并不管后续,仍是弱不禁风的拢着两手,找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往树下一坐。 刚才那个伪千里眼,似乎耗费不小,区区几步路走过去,脑袋顶上的一头黑发就飘飘荡荡落光了。 还带着一股焦糊味道。 瘦师兄摸了摸自己变成秃瓢的脑袋,淡淡然没有表情。 杨小驴子虽然经常是个坑货,在真正的挖坑事业上却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可见真是个没用的。就她那小胳膊小腿儿小爪子,根本比不上人体修的一半。 众人都对这树林的秘密感到了隐隐的不安,杨坑货被人忽略了,低头想一想。把摔在一边的邓远之捡起来,拍拍后脑勺,空出吃进嘴巴里的泥土。又拿袖子擦了擦脸,这嫩壳子老货就又变成了一个娇嫩斯文的小白脸子。 杨夕摸摸老远子的后脑勺,有点夸张的比了一个哎呀的口型,真是好大一个包! 掀起裤腿看看,一片青紫。 捉过手掌看看,刮破一片油皮。 杨夕小心翼翼的把两根手指伸到鼻子下面,幸好呼吸没什么问题。那内脏应该是……没受伤的吧? 这不靠谱的坑货望了望天,琢磨了一下邓远之上次醒来所经历的时间。 唔,到时候,应该就消肿褪紫了吧?应该不要紧,反正又没有死掉,老远子不会跟我计较的…… 不能不说,心大真是一种天赋。 杨夕把邓远之背在背上,两手稳稳托着他的屁股,两手摸到一个奇怪的香肠。想了半天,哦!老远子长大了! 摇头晃脑,浑然不觉得有问题的,颠到瘦师兄身边。把邓远之靠树放好,并肩坐下:“瘦师兄……” 瘦子师兄低声开口:“杨夕你刚才看到的那人,动作比我们快还是慢?” 杨夕一呆,心里没反应过来,口上却答:“好像慢一点?像心魔里的人似的,有点慢动作,其实我看得不清楚,我只能看见中间。” 瘦子师兄依然没有睁眼,点头道:“嗯,我也是。但我看到的应该比你看到的还快些。杨夕,你再连接一遍这棵树吧。”他似乎是有点疲累的叹了口气。 杨夕懵懵的:“可以,但是为什么?” 瘦子师兄这一次没有说话,清冷而疲惫的声音直接传音入密,在杨夕的脑海里响起:“这个树林的时间流速有问题,越往里越慢。你再验证一下吧,但愿是我猜错了……” 第270章 师姐的“剑”(大修) 杨夕又一次放出了灵丝,去人偶一棵树。 依然是那种双眼无处不在的错觉,这微妙的视觉感受传达到大脑,并不是一个个视角平面的简单叠加,而是会让人的大脑瞬间对这片森林生成了一个平视角度的立体认知。 如果这个时候给杨夕一支笔,而她绘画的技巧又足够靠谱的话,她差不多可以马上画出这森林的地形图——精准没有死角的。 可她依然无法判断树林的中心是不是比外面的时间流逝更慢。 整座森林里,没有任何一只动物。 杨夕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座森林必须没有动物。 越往深处的树叶越趋于静止,即便放在任何一个不大通风的树林都是正常。没有蚊虫,没有虎狼,没有禽鸟。就看不到任何可以对比的动态物体。 整座森林安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亮蓝色带着浅紫点缀的坟墓。 真是精致而美丽的棺材。 杨夕的思绪沉了沉,基本上已经相信了瘦师兄的判断。 如果他们眼前有一只蜜蜂,身后有一只蜜蜂。视力足够敏锐,或者拥有千里眼技巧的人,就可能会发现,前方的蜜蜂在一息时间内振翅的次数,普遍比身后蜜蜂少上一百次。 这本来是永不会被发现的秘密,但是此刻,树林的深处,居然留下了一个活人。 连天祚的方向,杨夕把“目光”无限的向着那个方向探去。 铁搭一样的男人,已经结束了转圈儿。 极其缓慢的坐下来,脸上绷起凶悍的肌肉,红着眼圈儿,却看起来有点单纯的无助。 可是皱起的眉峰,紧攥的拳头,都透着股非要干什么的狠劲儿。 “连师兄,你到底遇到了什么……”杨夕喃喃道。 连天祚却猛然回过了头,不,说是猛然,其实杨夕何以清楚的看见他先转了眼球,再动了脖子,粗壮的脖子上一条接一条隆起的肌肉群。 “谁?” 声音倒是清晰的,带着些许隔绝水下似的窒闷感。 杨夕一怔,“连师兄,你能听见我的话?” 连天祚极慢的眨了一下眼睛,单手扶地缓缓站起,惊怒惊觉的表情慢放成一只树懒,显得有些呆萌。 “什……么……东……西?” “出……来……一……战!” “不……要……躲……躲……藏……藏……的” “……”杨夕恍然意识到连师兄似乎真的能听到,但是她听到的自己说话很可能是非常快听不清的。 她很关心连师兄遭遇了什么,可如果按照自己听到的连师兄说话的速度来讲,只怕一天时间都不够弄清现状。定了定神,杨夕用极慢的语速,从识海里散发意识:“我……是……杨……夕,连……师……兄,等……我!” 她清楚的看到了,连师兄的表情由警惕转化为了不敢置信的惊喜。 识海中一阵阵刺痛,杨夕断掉了人偶术的连接。 两眼阵阵的有点发黑。 一只大掌按在杨夕的后脑勺上,温暖的力量如潮水般一遍遍洗刷杨夕的识海。抬起头,看见瘦子师兄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你们昆仑那位师兄留给你的灵魂印记,还没有完全融合。你不能这么强行动用,再急也不行。” 杨夕心中五味陈杂,既为了瘦子师兄的关心而温暖,又因为想起焦则就心口儿疼得难以呼吸,同时又惭愧于自己的不理智。 最终低下头,万分惭愧的说了一句:“谢谢师兄。” 瘦师兄清淡的笑了一下,他帮这个小姑娘从来也不是为了图一个谢字。只是有些事,自己不再能做,唯有托付给这些尚有冲劲儿决不后退的晚辈们。 目光飘向了远处,他淡淡的问:“结果如何?” 杨夕道:“师兄的猜测没错,这树林的时间流速有问题。大约……”想了半天又觉得自己估算不准,就模仿连天祚说了一句:“这……个……速……度……” 瘦子师兄没什么表情,抬起右手两根手指,轻轻刮了刮“新剃的”光头,可有可无的应了一声:“哦。” 杨夕:“?” 这就没了?等等,不是起码应该告诉我一下这有什么影响,或者吩咐我做点什么么?这个套路不对,瘦师兄。你连郑重的表情都没给一个。 目光下意识的就跟着那两根修长的手指,挪到那颗闪亮的光头上。 总觉得……那保养良好的指甲,瘦师兄是个关于养尊处优的人。包括这一路行来的所有慕天而睡,席地而坐。他良好的教养和大局为重,不曾像中二气爆棚的卫帝君一样诸多要求。 可是杨夕这么缺心少肺,都能明显看出他在忍耐。 还有这个不经意时流露出的搔首习惯,杨夕悄悄比了比自己的脑袋,算算位置。好像是扶正鬓角上的什么东西。 那里原本应该有什么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阴家兄弟为首的刨坑小队终于完成了他们的任务。 阴家老大一脸阴沉走过来:“瘦子大哥,挖出的东西有点奇,你来看看吧。” 瘦师兄微一点头,低调而客气。却并不为这突然的尊敬而有任何的诚惶诚恐。 经见过大起大落的人,不至于。 起身掸了掸衣摆,递了杨夕一个眼神,才往那挖出来的树坑走去。 杨夕会意,连忙跟上。 然后她就被震惊了,自从进了这云家秘境,杨小驴子就一直为被云家那深渊一般的底限无数次头皮发麻。 残忍,暴虐,邪恶,阴险,草菅人命,令人发指…… 杨夕所知道的所有可以用来形容罪恶的词句,都不足以表达她看见那些东西时几乎冲口而出的骂娘冲动。 “操!”金鹏这是直接就骂娘了。 阴老二跪在书边儿上,相对单纯的两眼都是几乎被愤怒冲暴的血红:“都他妈的狗畜生!” 女修的心思通常容易伤感些,两个跟着挖掘的女体修,一个站着一个如阴老二那样跪着,已是泪眼盈盈了。 他们一共挖开了十颗树的树根。 准确的说,那还并不是树根,向下挖掘十米,埋在地下的依然是有斑驳树皮的,粗糙的枝干模样。 这也侧面证明了瘦子师兄的猜测,这树林的下方很可能是连起来的,并没有单独的树根,而是不知向下深扎了几百米之后,很可能会细密的交织成一道根系。 可就是不到十米的地下,甚至还不是树根。 每一棵下面,都有一个被寄生,被吸干得只剩皮包骨头的……人。 大约,那还算是人吧。 须发皆落,皮肤满是干枯的皱褶,连骨骼都退化蜷缩起来,一个个婴孩大小,姿态扭曲,却有成人大小的头颅。 睁着空洞的眼眶,露出已经干瘪的眼珠。 而他们竟然还没有死! 那胸腔因为枯瘦变形得厉害,大多数露在最显眼的地方,支撑着硕大的头颅。它们还在微微的起伏。 胖师弟慢慢的走过去,蹲下在其中一个皮包骨身边,手指探入眼中轻轻抹过眼皮。而后探入自己口中。 半晌,“是修士,没有救了。” 杨夕木然的盯着那些浅紫色的藤蔓,亮蓝色的树干。挖掘到地下十米才看得出,所谓的藤蔓并不是另外一种植物,那只是蓝色植物上长出的柔软枝条,深深的□□那些修士的血管里,因为吸饱了血肉,才呈现出那带着魔性的,惊人靓丽的蓝色。 “这些修士,是被活着种下去的吗?”杨夕问。 胖师弟深深叹了口气:“不……不但活着,还是清……清醒种的。”顿了一顿,很柔声的补充了一句:“很痛苦啊。” 几乎是同一时间,在场的尽千人,不论新来的还是土著的,不论是不是俘虏。都下意识的抬头去看这一整片茂密的森林。 这要有千里方圆吧。 若每一根枝干下都是一个被活生生种下的修士,那这片华丽的坟场到底葬送了多少生灵? 那魔性的晶莹的蓝色,多少罪恶才浇灌出这种魅惑。 第一眼见到这奇迹的森林时有多惊叹,看清这土层之下的真相时就有多恶心。 是的,恶心。 此后的很多年里,在场活下来的人,最讨厌反胃的颜色都一直是紫色。 吸取其他得道者的灵力血肉,除了怪这种生物之外。精修当然也是可以这样做的,百万年前,六道大战。 人修拿妖魔炼丹,妖修活吃人鬼,精修强吸魔物,杀生祭灵。 在哪个道德崩殂的年月,为了有更强的本领生存下去,是很多人干过这样事情的。 可是存在,并不是道理。 整个世界千万年来马不停蹄的演化,不是为了让修士越来越野蛮。修真界仍然崇尚物竞天择,但不代表可以这样丧心病狂的弱肉强食。 纵然是食肉的妖修,那些虎,那些豹,一旦开辟了灵智之后,又有哪个会去如毛饮血? 修真界嚷嚷着弱肉强食乃万物本性的人,都曾经在一次公开的论道大会上,被当时还是初出道的斩龙剑花绍棠当场喷回去了。 “怎么,你们还是猴子吗?抱歉,我已经是个修士了。” 他修真界妖修第一影响力,正是因这一句话而奠定的。 他当时根本还不是当世最强的妖修,更枉论修真界战力第一的地位。 这才是主流的认知,这才是基本的人性。 有些大家都知道的潜规则,之所以有个“潜”字,恰恰因为它不是主流。它是只能放在台面下的羞耻。 杨夕慢慢的抬起头,仰望着这片树林上方,颜色干净了许多的天空,目光平静。 “云家,很该灭啊……” 夜城帝君卫明阳,对眼前一幕的容忍度比常人还要更低。 气得两手发抖,脸上的魔龙受他心意影响在整张面孔上翻滚咆哮。狰狞得可怕。 “轰——” 抬手拍断了一棵蓝色的魔树。 “轰轰轰——”这么干的并不知卫明阳一人。 卫明阳咬牙切齿的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云问情,哈?” 那是天与帝国皇帝的名字。 自今日伊始,怕是要排上卫帝座心头的《诛邪榜》,薛无间之上了。 瘦子师兄望了望远处,是杨夕刚才手指的那个方向。 “去看看吧。顺便,刚才是谁把杨夕的灵丝系在树上的,我已经不想追究。但我要告诉你一句,这棵树的灵智才初开,即便是精修,即便是以人兽为养,它也伤不到杨夕。即便是能伤到,我也能给她救回来。” 不少人浑身一震,实在是这话里的意有所指太令人心惊。 “您说的是真的吗?我们有内奸?”杨夕极其不可置信的问,却眼见着瘦子师兄当先迈出步子,坚定的走向树林的中央。 似缓实疾,似乎是拿出了真本事,就要追不上了。 他头也不回,一声轻笑却在风中飘过来:“呵,不担心。看见那树上瑟瑟发的叶子了吗?” 经常拢在袖子里的手,抬起来指了指前方的树冠:“有了灵智,便畏惧天敌。它怕你呢……” 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抬头去看周围的树冠。 依稀确然是觉得,那树叶抖动的幅度比刚才大了一些,频率也急了一些。原本安静得可怕的森林,正在窸窸窣窣的响起沙沙声。 胖师弟从身后走过来,狠拍了一下杨夕的肩膀。 “再试试吧,莲藕醋,刚才带了一棵树都有七百人。没有树,会多。” 杨夕抽了一下嘴角,疼的。这胖师兄的手劲儿不是一般大:“是连偶术,不是醋!你怎不结巴了?” 胖师弟却露出一个失望的表情:“不是莲藕醋吗?我很喜欢这个名字。”顿了一顿,才道:“急……急的时候,就不……不结巴。” 阴老二跟在他哥身后,也往前走,忍不住吐槽道:“这胖子的毛病怎么跟一般人是反的?” 阴老大凉凉的斜了他一眼,低声道:“他那是术法反噬,不是结巴。” 向着连天祚前进,杨夕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在林中飞奔,遁术高妙者一个接上一个的集体转移。 其中贡献最大的自不必说,当然是夜城帝君卫明阳。 杨夕又一次尝试了“连偶术”。 这一次是在全体残疾人大军的主动配合下——瘦师兄那话一出,简直谁不配合谁就成了内奸的节奏。 一千二百一十三人,一个不落,甚至神识还留有余力。 杨夕看着前方瘦师兄单薄的背影,他的手指上也缠着一根灵丝。杨小驴子传了一股神念过去:“谢谢。” 瘦师兄轻笑了一声,低头微微有一点咳,他最近似乎得了点伤寒,在神识里传回信息来:“做好你的事情就行。” 杨夕用“莲藕术”连接了众人的五感,并且因为有了余力,主动把视觉一项的自我感受重新整理分散出去,使大多数人都有了那种从诸多角度看树林的立体认知。 行路的速度应该是变得更快了。 但他们还是直到天黑,才赶到了连天祚的所在。 第271章 魔魅的森林(一) 当杨夕他们赶到连天祚的面前,已经是当天深夜。 夜晚的树林,有些光怪陆离。白天树林一点都起不到遮阳的作用,夜晚却好似透不进月光,只有淡蓝色的荧光从树干上发散出来,照不亮一米方圆。 所以看起来的光影,是一团一团的斑蓝。 好在连天祚的体型不止高大,而且极其雄伟。一眼就能穿过林间斑驳的树影,看到“一棵”极其粗壮的所在。 “连师兄!”杨夕飞扑了过去。 连天祚丈二的汉子,铁塔一般杵在那儿,却几乎喜极而泣。半是羞愧半是怔然的道:“杨夕……你真的来了?” 杨夕的小手一把握住连天祚的大掌,道:“师兄别怕,有我在。” 连天祚还没什么反应。 但是卫明阳,经世门的瘦师兄,和阴家老二一起默默仰头参观了一下这位魁梧不似人类的稀有物种。 又低头用目光爱抚了一遍杨夕杂毛乱翘的脑瓜顶。 总觉得那句“师兄别怕”有点微妙。 再联想到杨夕前阵子成剑的时候,那天雷与地火起飞,阴风伴蚀雨共舞的场景。对那句“有我在”,也莫名怀疑了起来。 瘦师兄轻咳了一下,以缓解尴尬。 淡淡道:“还是让他们师兄妹叙叙旧,今日太晚,纵然事件再紧急,诸君也还是原地扎营,休息一个时辰如何?”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的是卫明阳。 卫明阳这回没矫情,一点头:“好。”而后很干脆的对着身后一摆手,“原地休整一下吧,熬不住的都睡睡。” 众人于是休息。杨夕拉着连天祚走到一个背人处。 连天祚一避过人,就两手拉着杨夕,晶莹闪亮的一颗泪珠就从眼里滚了出来,砸在杨夕的手背上: “杨夕,这回你一定要帮我,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本来不想麻烦现在的同门……” 都说英雄泪,断人肠。 杨夕最看不得人哭了,尤其是平时沉默坚毅的男人,流出的眼泪格外让人心疼。连师兄就连被修为所苦,命不久矣的时候,都不曾露出过一点悲观的神色。 何况这人骨子里还单纯得有点笨。 杨小驴子心疼得心口直抽抽。 踮起脚尖儿,手举得高高的给连师兄擦眼泪:“师兄别急,你慢慢说,怎么了?要是有人对不起你,杨夕就是豁出一条命去,也给你找回来!” 连天祚沙哑着嗓子,其实还是有点不好意思,道:“掌门被蓬莱抓住了,我豪无办法,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杨夕所有的心疼全都不翼而飞,被这话里的内容给吓尿了。 好似九天玄雷兜头劈下来,瞪着眼睛一脸懵逼:“谁?掌门?你确定还有人能抓他?他一个月搞死蓬莱十个合道,想抓花绍棠不得堆死十万人啊!蓬莱有那么多人吗?” 一顿鞭炮似的放完,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鉴于虚境之行后,她对掌门智力的认知正处于一个谷底状态,于是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跟我说实话,你确定他是被抓走的,而不是被人一颗鸟蛋骗走的?” 连天祚一愣,神情变得有些尴尬。 结巴着道:“不是……不是花掌门。”垂下眼皮:“是我的掌门。” 连天祚心里着急,又脸上尴尬。颠三倒四的,花了大半天时间,才终于让杨夕明了了眼前的情况。 连天祚所说的掌门,不是现在昆仑的花绍棠。而是转世多次的,三代昆仑末代掌门。 这个活了十几万年的死心眼儿灵修,直到现在提起“掌门”这两个字,直觉的反应还是当初三代昆仑灭门时的,那最后一位掌门。 就是那位,病榻前嘱托连天祚,一定要坚守等待昆仑崛起的亡派掌门。 杨夕知道连师兄对那位逝去的掌门人有多敬重。 可以说,作为一个灵修,连天祚十万年来的人格形成,所行所做,追根溯源大部分都来自于那位掌门的临终一语。 然而杨夕想不到的是,连天作为了追随这位,让他念念不忘的掌门人的下落,特意练了一门,寻踪的法术。 能够找到一个人的轮回转世。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连天祚一次次失去这位掌门的踪迹,再一次次跋山涉水、千辛万苦的找回来。一世世、一年年,就这样守着这位掌门,时光不曾在他纯然的灵魂上刻下任何岁月的痕迹,渡过了四代昆仑,错过了五代昆仑又直到加入六代。 万年大师兄,一直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弟子,从来也没有在这个世界上掀起过惊涛巨浪的波澜。可就这一份细水长流的执着,涓涓绵绵,从未断绝。 幸好,地府消失之后,六道之间的轮回被打破了。 否则,若是这位掌门哪一世投成了一个精修,连天祚只怕要窝在哪个深山老林里,守着一棵秃枝丫的老松树,过上几千年野人日子了。 千万年守着一个人并不是一件特别简单的事情,但大约连师兄是愿意的吧,他从来没有想过,直接把这位姓水的三代昆仑末代掌门接引到昆仑里面来。 而是尊重他的意愿,让他自己选择每一世的人生,就那么在旁边默默的守着,看着。 看到他活成了一个好人,就高兴得与有荣焉;看到他活成了一个恶人,就躲在角落里揪心的无法自拔。 他是她邻居家行踪不定古怪的大叔;他是他们村口三个月才来卖一次糖葫芦的奇怪小贩;他是她小小师门里,一位倒贴入门的长老;他是他王府里一位不讨主子喜欢的榆木侍卫;幼年失怙送她去寺庙的好心陌生人;老来落魄毗邻下棋的挚友。 每一世的水月都不曾想起曾经的连天祚,每一次的连天祚都为了水月万死不悔。 可是,除了性命相关的事情,连天祚从来也没有肆意插手过水月的人生。尽管他一直盼着这位水掌门能够再次回到昆仑,回到跟他相同的地方。 回到他心心念念的梦想的最初,回到他至死不忘的最终的归宿。 杨夕默默的听着,对于这个死心眼儿的师兄,他终于有点理解了高胜寒的暴躁。根本无法由衷的赞赏,又不可能彻底的怪罪。 这一世,水月投生成了一个医修散修的弟子。那一门传承的医术未必有多么的高明,却真正有一套悬壶济世的心。 十几代单传,从未有一人筑基,然师长们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上行横穿寒风刺骨的无人雪山,下渡泅游八百里方圆看不见鱼虾的咸水无妄海。 救人无数,播散慈心,攒尽一门功德。 若是地府未亡,判官仍在,那一本生死功德簿上,不知会不会闪过一道逼人眼目金光。 可现世是没有功德簿的。 悬壶济世的水大夫,栽在了她的医者仁心上。 连师兄是这么说的:“阿水是在南疆十六州的一个小村子被抓的,她去给当地人治一种疫症,治了很久都治不好。” 杨夕的眉头微动了一下:“阿水?” 连天祚木了半天,挠了挠头:“说错了,是水掌门!” 他硕大的一个块头,看脸是个煞神,看身材是个金刚,面无表情的把神情一板,杵在那就是一尊活的罗汉。 可这个面无表情的呆罗汉,却不知道自己偷偷红掉了整张脸。 连天祚又急又羞,整个人都结巴起来了:“就是……水掌门给那村子治病……结果被云家当成村民一起抓了,她……她人很好,担心村民就没辩解。然后……然后果然不是壮丁,我们醒来就在这个林子里,然后被树袭击,死了很多人。等我……我从树底下爬出来的时候,发现他们好像进了山洞前面的山洞。但是他们不肯跟我走……” 杨夕大惊失色:“什么?你说这树会主动袭击人?” 连天祚懵懵的:“啊,但是就那一次。我爬出来之后,在这里转了两天了,它没有再抓我……” “别人都死了?” “死了……” “你居然没事?” 连天祚茫然不懂杨夕突如其来的激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杨小驴子一把抓住连师兄的手就往回跑,连天祚被她拉得踉跄,还要说什么。杨小驴子脚下如风,点点大的块头,拉个自己两倍大的连天祚,火急火燎道: “你的掌门一会儿再说,反正不是没死。但我这边儿的人要是睡着了,那马上就要死人了!“ 可他们还是晚了,跑到扎营地附近的时候,已经看见前方漫天飞舞的法术光影,影影幢幢奔走的人形,还有不时响起的惨叫和怒骂。 在这夜晚幽秘的树林里,闹鬼一样。 杨夕气得低骂了一声:“你妹!” 这个距离的声音,正常不应该听不见的。可她刚才就是没听见,十有*是瘦师兄说的那什么时间流速搞得鬼。 杨夕三步蹿进激斗的人群里,天罗绞杀阵——织! 锋锐的灵丝交织成一张遮天巨网,从人群的中心扩散出去,越过一个一个受伤的修士,瞬间绞碎了上百条在幽暗夜色里紫得发黑的树藤。 “噗——” 断掉的藤条喷洒出温热的汁液,暗红的,是血。 杨夕踩着阴老二的大腿,登上胖子师弟的肩膀。 踏着在胖子和金鹏两个人肩上,声嘶力竭的大吼:“连偶术!结阵!结阵!不想死的——都给我接进来——!” 第272章 魔性的森林(二) 杨夕登高一呼,振臂挥手。 扬手散出万千灵丝,漫天飘飞,纤细透明的丝线在树林里森蓝的幽光下,反射着冰冷如刀锋的光亮。 近千个被打懵了的残疾修士,仰身俯首,牵过一根纤细的丝线,与皮肤相贴。 奇妙的视觉感受,瞬间攫住了他们。 连偶术共享的五感,一种极其妙的感受,你并不能清楚的意识到,你在所有人的眼睛看世界。可你又分明看得清三百六十度的一周,远处的斑驳陆离的树影,近处扑面而来的紫藤,身旁兄弟胸前飞溅出的热血,背后那个漂亮冷漠的女修士不声不响的救了你。 甚至不留神被紫藤拉走的胖子,一只眼埋在土地下,看到的绝望的地下泥沙。 你可以轻而易举的分辨出,扑向那一边可以拉住他的手,把这位胖兄弟从树藤狰狞的吸管下抢回来。 而那扑过去的线路,和自己救人的……唔,英勇姿态,流血的狼狈伤口,又是可以轻易看见的。 那并不是简单的,每一个人看到的画面视角的叠加,像大门派的监视留影球并排摆在一起,让你自己去猜测分析,这是走廊,这是大殿,这是静室。 它共享的是一种感受。 就好比人的双眼,那是距离相差一寸的两个视角,可是我们并没有看到两幅画面。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更清晰、更广阔、更立体的世界。 而一千个方向不同,角度不同,位置不同的眼睛,被连接在一起。 其中作为节点的每一个人,仿佛对着一方世界了若指掌。 “天眼……”阴家老二张开尺长的骨刺,头也不回的削断三根身后袭来的树藤。一向跳脱的眼中,有一瞬间的怔愣。 天眼从来都是瞎子才开得出,当你用触觉嗅觉听觉了解了世界构建的奥妙,你的大脑才能清晰的处理好神识扫描得来的一切信息,归纳成一个瞬间成型的完整世界。 盲人摸到的世界,和正常人摸到的世界,那几乎是完全不同的。 可现在阴二眼前的世界,完全是听来的,描述中天眼所得到的世界的模样。却又不似天眼那般,只有世界的构型,失去了色彩和光影。 阴家大哥飞身救了一个瘦弱的女修,女修心口被紫藤穿透一个碗口大的血洞,整个人都垂软下去——这是要不活了。 抱起女修从背后轮过一个弧旋,闪过一个倒过来没站稳的兄弟,把这女修抛去了人群中央的胖瘦师兄弟手中。 无需召唤,他们自然可以“看”到。 阴大哥回过头来,再伸手去拉那个倒在面前的兄弟。被拉的金鹏扬手借力,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手中作暗器用的锋利如钢的金羽,精准的一镖把地面钻出来袭击阴老大的紫藤钉在地上。 紫藤被那金羽刺中,“滋啦——”冒出一股仿佛被烫熟了的青烟,蜷缩成一团挣扎萎靡的毛线。 “多谢!”金鹏和阴老大同时说。 “不客气。”他们又同时说。 金鹏挑起嘴角一笑,笑起来风流英俊,一头金发仿佛下凡的太阳之子。在暗夜里神采飞扬。 感慨的望了一眼人群最中央,那个盘腿盘起,眼眸微阖,乖巧的坐在那里,仿佛毫无杀伤力的小个子姑娘。 “人修的创造力……这真的是可以代替战阵的东西,这要省下几十年的配合练习啊……” 阴家老大与他擦肩而过,两人各断掉一片扑面袭来的吸血紫藤。 “不止。”行动的间隙他低声道:“从没这么看世界,我心境有变化,怕是今晚就要进阶了。” 金鹏一愣,忙运功细细感受:“我好像也有点!” 连偶术带来的不只是默契的配合,无死角的洞察。 还有彼此在互助中瞬间熟悉起来的关系,过命的交情,并不简单是一起拼过命而已。 经世门的胖师弟挺起圆滚滚的肚皮,停球一样接住了被阴老大甩飞过来女修士。 “啊呀,师兄,这女人不好了!” 瘦师兄一颗闪亮的光头,在幽蓝的树林里跟地标一样熠熠生辉。 “哪里不好?” 胖师弟:“胸……胸不好。” 瘦师兄一边抬手给那女修士补胸口上的洞,一边淡淡的接口:“嗯,是不太好。小了点。” 胖师弟:“……”师兄又欺负结巴。 胸口补好,胖师弟就低下头去用舌头舔一下,帮助伤口愈合。 谁知那女修意志极其彪悍,居然已经醒了,低头看见舔自己胸口的胖子…… 眯起眼睛:“喂,我说……” 胖师弟连忙抬头:“不是不是!你的胸一点都不小!”说完自己呆住了。 瘦师兄:“……噗” 女修士深深的出了一口气,“好吧,我只是想说声谢谢。另外,我有半个月没洗澡了,可能会有点咸。” 这回轮到胖师弟万分纠结了,是舔呢,还是舔呢? 一旁静坐的杨夕,忽然睁开了眼睛。 从灵丝的连接发出了一道信息去:“听我指挥。” 战斗中的修士们,不少人微不可查的顿了一下。但这一次没有人再反对,包括夜城帝君卫明阳。 卫明阳的确高傲跋扈,却还不至于盲目自大。 否则那么多被吞进睚眦肚子里的修士,也不会独独活了他一人。什么时候要主动杀出去,什么时候等待别人的帮助,他还是有这个分辨能力的。 杨夕的信息发过来之后,脑海里就没了动静。 卫明阳并不太愿意被一个小丫头指挥,可是余光看见不少人忽然变换了方位和招式,他又有一种微妙的不平衡。 说白了,孤儿出身,百岁以前的生活只有自己师父和隔壁吴老二的中二帝君,是一个很需要存在感的人。 卫明阳眯了眯眼睛。 他发现视角好像有了些变化…… 约莫是被切断了许多联络,他觉得自己可以“看”到的场景好像变窄了。 这并不十分明显,就好像睁开的双眼忽然闭上了一只那样。 不过现在这狭窄的范围里,似乎……主要是树? 卫明阳凝眉了一瞬,忽然恍悟。右眼轻眨,魔龙咆哮而出,“轰轰轰——”接连撞断了三棵食人树。 然后眼前的主体,又变成了周围其他完好的树。卫明阳强忍着斩草除根的习惯,逼迫自己转身去撞其它的树。 “嗤!” 他刚一闪开,立刻有三四名火法修士补位,火光点燃了狂舞的紫藤,空气中弥漫出血肉烧焦的恶劣气味。 原来杨夕是通过调整众人的所见所感,来直接指挥的。这比简单的口令、密语,更加的直观而有效。 金鹏和另外一位蝙蝠兄,作为在场仅有的两位天然的高飞选手,一声戾叫飞上天空。 其实金鹏刚才在识海里,跟杨夕争辩了很久。 “相信我!鹏鹏哥,我们需要一个从上往下总揽全局的视角。” “我明明更适合攻坚手,我不去!还有,不许叫我鹏鹏哥!” “噫?识海里对话还真藏不住啊,我跟你说的是鹏鹏哥吗?我以为我叫的是名字呢……但是,这个大约是根据个人内心的意识来的,我没办法改口。” “大胸妹!” 杨夕:“……” 金鹏:“我叫你的是啥?” 杨夕沉吟了一下,严肃的:“是美丽聪明有才华的小可爱,鹏鹏哥,我真不知你是这么崇拜我。” 最后金鹏是被杨夕左一个“鹏鹏哥”又一个“鹏鹏哥”给恶心得飞到天上去的。心里还忿忿疑惑:难道我真的觉得她可爱?明明我只觉得她胸大! 残疾人大军开了一个名叫“杨夕”的外挂,很迅速的从误入森林的小点心,发展成了凶残无情的伐木工。 张牙舞爪的食人藤,则被一条又一条斩断在地,血流成河,蜷缩成了呜呜乱叫的小可怜儿。 局势终于稳住了。 可这片林子毕竟太大,稳住这一小块战场已经是众人的极限,杨夕的神识也不足以支持更远的作战。 残疾修士们与植物僵持着,轮番休息,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一直杀到天空泛起了淡淡的灰白。第一缕曦光刺破雾霭,那歇斯底里的吸血紫藤,在被阳光触及的一瞬间,便行动迟缓起来。 由深紫变成浅紫,收回了藤蔓上狰狞得倒刺。夜晚蜷缩起来的叶片也纷纷绽开,一条一条的缩回去,盘在自己的树干上。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夜晚的妖魔杀场,又恢复了众人初见它的时候,那美丽迷人的模样。 在空中盘旋了一整夜的金鹏,落下地来。见此情景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 “真邪性。” 又回头看了一眼杨夕。 杨小驴子大汗淋漓,兼之一动不动坐了一晚上,此时正在僵手僵脚的,把自己的两条腿儿从“罗圈的”,掰回“笔直的”。 “瘦师兄?我这会不会影响长个儿啊?”那个逗比德行,完全看不出她一刻钟前还面不改色,指挥若定。 金鹏收回目光,朝天翻了个白眼。 “比这林子还邪性的。” 清点人数,并非没有战损的。 在杨夕赶到之前,被突然袭击的残疾人大军,已然在一个照面中就被拖走了一百来人。 这林子里不宜久留,已经是显而易见的。然而见识这树林令人发指的残忍,以及所遭遇的一切背后的真相就在不远的眼前。就这么退走又不甘心。 商量过后,众人决定休整一个时辰,在天光更亮之后向树林的中心前进。前边实在搞不过,再想后退的办法。 杨小驴子这一晚上消耗极大,四仰八叉的躺在稀疏的树荫里。觉得脑袋有点痒,伸手挠挠,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灵丝都收回来了,砍掉的树藤也都烧了,这林子当间儿也砍出了一片空地,职业掉线连师兄也没有搞丢……” 使劲儿挠头,痒得直闹心:“到底是忘了什么啊?” 瘦子师兄顶着一颗光头走过来,无声的在她身边坐下。闭上眼睛,半天才开口:“想好往里走了?” 杨夕闻言一愣,实在是瘦师兄这话竟像是劝她不要去的。 “师兄何意?师兄觉得里面有危险?” 瘦师兄撩起眼皮,淡淡的瞥了她一眼:“这林子越往里,时间流速越慢,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杨夕从地上爬起来,一点头:“是!” 瘦师兄继续道:“但你似乎并没有理解它的危险。” 杨夕的确没有理解,对她来说,似乎除了让连师兄变成一只说话奇慢的萌树懒之外,就没什么别的了。 “还请师兄解惑。” 瘦师兄又闭上了眼睛,“我不知这林子深处的时间法术是用来做什么的,但如果这东西真的有林中一日,外界一年的奇能。你在里面被困上三五个月,外界你认识的人,只怕都死绝了……” 杨夕骤然打了一个寒颤,猛然看向瘦师兄,在后者的注目下怔然道:“所以,我在里面耽搁几天,很可能外面的蓬莱,已经被我们昆仑连锅端掉,没我的分了?” “……”瘦师兄僵硬了半晌:“也是,有可能的。” 杨小驴子从地上跳起来,挠着头发开始转圈。蓬莱被大团灭了,自己却没能出力,这可不是她想要的。 “但也不能不去啊,这秘境里最靠谱就是我们啦……” 瘦师兄看她一直挠头,忽然轻飘飘的问了一句:“你要不要把那个小魔头挖出来?” 杨夕心里突然有点慌,但是脑筋还没有转过来,下意识道:“什么……小魔头?” 瘦师兄闭上眼:“嗯,就是你老背在背上的那个。我看你老用他蹭头,看你自己用手挠怪不习惯的。” 杨夕露出了一个如遭雷击的表情。 瘦师兄抬手一指三丈外,一颗亮蓝亮蓝的树干被砍光了紫藤,光溜溜的立在那。 “昨晚上你还没回来,那小子被拖到那棵树底下去了。我看你也没问,估计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就没提醒你……” 杨夕嗷一声跳起来:“老远子!我苦命的老远子我对不起你啊——!”火烧屁股一样窜出去,口中大叫:“阴二哥哥你帮我挖棵树啊!!!!” 瘦师兄收回手指头,掀起一边儿眼皮看着火急火燎的杨夕,扬起了嘴角。 “熊孩子,看你还心大。” 第273章 魔幻的森林(三) 阴老二的骨刺在刨坑方面极有天赋,三爪两爪就把邓远之给刨出来了。溜圆一颗圆球,黑黢黢的表面,与当初夜城帝君被救时的“蛋壳”极其相似。 卫明阳一眼瞥见,尴尬的咳了一声。 脸色变得有点不大好看,大约是才反应过来自己曾经像个蛋样,还是颗不太好看的丑黑蛋。 杨夕却是在看到魔蛋一瞬间,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她是吓得,一颗心悬得跟秋天的树叶儿似的。这是终于一阵风吹,落了地。幸好落点不错,没有被人踩一脚。 她深刻的反省自己的心大与坑爹,当年把珍珠落在艳阳城,如今又把老远子忘记了差点丢在树底下。若非珍珠天然的绿茶婊属性,扔在有男人的地方就一定能活下去,自己这辈子都是个罪人;若非老远子倒霉倒惯了,自带命硬不死技能无数,自己就罪人*2了。 “远子,你还好么?”杨小驴子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戳邓远之的蛋壳。 自从在仙来镇多宝阁后巷,跟邓远之的第一次互动险些被对方打死。杨夕磋磨欺负邓远之一向是没有什么心理负担的——当然,邓远之坑起她来也没怎么手软过——化敌为友这种梗,成为知己的偏少,相爱相杀的损友配不要太多。 不过这次不一样,老远子牺牲那么大,救了所有人。生来不善信的嫩壳子老货,唯独这次信任了杨夕,并且把身家性命托付。 自己却给忘了…… 即便当初忘了珍珠是逃命太紧张,即便这次忘了老远子也有战斗太激烈,可这不是借口。杨夕相信,如果是老远子遇到同等情况必然不会忘了自己——当然,如果自己挡了他的路又另说。 邓远之休眠的程度,似乎较当初的卫帝座浅了很多。从树根里挖出来后不久,光华的蛋壳表面就渐渐消融,变得半透。 露出里面盘膝打坐,五心朝天的美少年来——邓远之这副身体今年也有二十一二了,只是脸嫩显小。纵然尖下巴吊眼梢,腮帮子鼓出薄薄的两坨肉,仍旧看起来一团孩子气。 蛋壳渐渐消融成蛋清外包裹的那一层蛋衣,像一种黑色的透明材质。 金鹏手欠戳了一下,弹弹的,里面有水。 杨夕气呼呼瞪了他一眼:“你要把他给戳死了,我把你拔成秃毛鸡!” 金鹏举着手指,想象了一下本体没毛的形象。如果是天罗绞杀阵的话,也并非没有可能。 他不戳了。 蛋衣里面的邓远之,就是在这时候睁开了一双眼睛,眼睛细长,同仁却占了大半。深黑无光,与他平时不大一样。 那真是一种,看透了时光的老人的眼神,带着三分阴郁。 杨夕怔了一瞬。 邓远之开口吸气,整个“丑蛋”的全部内容化作一团半黑不灰的魔气,纳于口中。 黑眸深沉的凝视着面前的姑娘,开口第一句话却是:“杨夕,绝交。” 杨夕一脸呆滞。 立刻认错:“老远子,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这一路我都把你背在背上的,你不要这样……” 邓远之就没有第五个字送给她:“绝交,杨夕。” 邓远之是多冷血个人? 事关性命,道歉有用的话,昆仑就不会设刑堂。不论杨夕怎么低声下气赔小心,邓远之始终把后脑勺送给她。 把那只能变大的镯子拿出来,摩挲着墨玉表面的光泽。哗啦啦倒出一地五彩小珠子。 杨夕满心无措,见状以为找到了话题,立刻很夸张的道:“你这些珠子真漂亮!” 邓远之淡淡瞥她一眼,又把目光落回了珠子上。目光粗略的一扫,手指点在珠子中间,慢慢说道: “谁拿了魂珠,送回来。一共三百零二个,这里连五十都不到。” 杨夕被晾得有点难受,尴尬这词儿她不很懂,不知所措却是很有一些的。 邓远之目光在人群里逡巡,那里边的寒气四溢,扫到谁身上都像要给人冻成一桶冰碴子。最终掠过发色显眼,神情尴尬的金鹏,落在了旁边泰然自若的卫明阳身上。 卫帝座雪白的腕子上,堂而皇之的挂着新得来的五彩珠串,根本也没有藏掖的打算。朝阳下瑰丽的光彩在袖口处粼粼生辉,他淡定的对邓远之开口:“我拿了两串,二百一十六个,回头出去我补你二百一十六头夜魔。” 邓远之抬起眼睛来,那眼神不比卫明阳谦虚多少。 “夜魔你自己收着,送我我也养不起。珠子还我。” 卫明阳的眉眼冷下来:“你这小魔别不识抬举,若在魔界我便是就地吞了你,这珠子还能旁落?” 邓远之盯着他半晌,忽然冷笑一声,“我是个法修。”嘴角牵起一个危险的弧度:“不过我上辈子倒是个邪魔。” 卫明阳眉头狠狠一绞,轻蔑又鄙夷,望过来的眼神活似邓远之是什么脏东西。 “据我所知,上溯万年,从没有邪魔突破过金丹。所以小魔,你是想说什么?” 邓远之还是挂着那种危险的笑容,背着手跺到卫明阳面前:“我上辈子堕成邪魔,就是从这珠子开始的。卫帝座,这不是什么吉利的东西,魔道难走,您还是别动念的好。” 雪白的手掌伸到卫明眼眼前,淡淡两个字:“拿来。” 杨夕默默看了半天,此处忽然插了一嘴:“卫帝座,你坐拥整个儿夜城的财富,什么没有,还不至于贪老远子这点儿东西吧?巧取豪夺,是不是不太好?” 邓远之淡淡瞥了杨夕一眼,不搭腔。只是很坚持的把手掌横在夜城帝君的眼皮底下。 卫明阳却是气爆了,他生平最恨别人给他扣上恶行的帽子,说这话的又是杨夕,他就尤其来气。 怒极反笑,眼底冰凉:“呵,邓远之是吧。你那镯子是个什么东西,不肖我多言。本座若真有贪念,贪的也不该是这几颗珠子。”一把抓起邓远之握着镯子的那只手,攥得十分用力,声音压得低沉又危险: “要不是本座给你打掩护,你个通窍期的小魔,能被这秘境里的人撕碎了你信不信?小子,人就算不懂得感恩,至少也不该以怨报德!” 邓远之抬眼,看着夜城帝君近在咫尺的暴怒,又垂眸自己被抓住的手腕。指缝儿间露出来的皮肤,眼见着就涌上一片青紫。 邓远之脸色都不变一下,伸出另一只手,一根一根的把卫明阳的手指扒开。抽回自己的手: “收起你那套强盗的道德吧,卫帝君。没上昆仑之前,我也曾经像你这么无耻。” 卫明阳脸色猛然一变。 只听邓远之继续道:“你知晓了我的秘密,不说出去就是恩德?没贪图就是赏赐?别逗了这位魔君,杨夕是个傻的,算不清这些因果。嗯,我也很耻于和她为伍,但这不代表我也这么拎不清。” 说着,目光轻飘飘掠过一脸懵相的杨夕。 杨夕偷偷摸摸的从心底里爬到脸上一点委屈,虽然知道老远子还在生自己气,但是这样被嫌弃,还是有点受伤的。 邓远之露出一个被恶心到的眼神,坚定的把脸转回去了。 “卫明阳,你跟杨夕之间的事儿,我大概还是清楚。千般恩怨,万种过节,她把你从断龙闸底下推出去那一刻,也就该了结了。 “一道石闸底下压三年,肠穿肚烂,上下本身就连一根骨头,卫帝座你体会过没有?还是你也想试试古存忧的结局,一代豪侠闷在间密室里,活生生饿死?洗澡丫头?你糟践谁呢! “十五岁敢日天的小驴蛋子,现在都怕上黑了。卫明阳,你自己摸摸心口,你一个魔修在里头关上十天半月,你有没有一成把握不疯?” 围观的人群中,有那嗅觉灵敏的,早寻了地方闪到一边儿去了。这两位莫不是同行相忌,看不顺眼吧。 可不论邓远之不能告人秘宝,还是卫帝君丢脸的黑历史,哪个都像非礼勿听,听多了要命的节奏。 不多时这一小片树被砍光了空地上,就剩下三五十个不要脸的。抱着双臂装假寐。 树林被铲平之后形成的空地上,满地昨夜激战后的狼籍,空落落的有点凄凉。 卫明阳满脸寒霜,气得张不开嘴。不是他无力反驳,而是积年教养不允许他张口就骂邓远之“你个小兔崽子,干特么你屁事!” 邓远之其人更是个从不知适可而止为何物,得寸进尺倒是很擅长的人。 “卫明阳,我看不惯你已经很长时间了。既然你要跟我掰扯这个恩情帐,我就跟你放到桌面上清清筹码。 “炎山秘境咱们俩这是第一次见面,睚眦肚子里要不是我看出那是‘魔罡罩’,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化灰呢。后来遇上鬼修你在前冲锋,救了不少人,这里边也得算我一份。不过后来我收了那起子恶鬼之后,这一份儿咱们就扯平了。 “至于不把我的事情往外说,卫明阳,卫帝君,我掏这东西出来不是为了我自己,这里边儿救的命也有你一条呢,不说只是做人的基本,说了你就是畜生。这不叫恩情!再泛滥的杀人夺宝,难道还成了道德平均线了?不比它差,就不是恶行?” 邓远之侧身一振袍袖,斜眼看着夜城帝君,冷哼一声:“所以算下来,你可是欠着我一次呢。现在这是又要强买强卖?” 杨夕目瞪口呆的看着邓远之。她一直知道邓远之善辩,阵法院邓助教的舌头在昆仑山还是很出名的。就因为他这个没理也要辩三分,得理更加不饶人的脾气,整个昆仑他都交不到什么朋友。 也就是遇上杨夕,每每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被坑,反倒没有被讨厌。 可杨夕毕竟没有亲见过邓远之跟人嘴炮,怎么都想不到邓远之这么会气人。从头到尾口舌不停,面无表情,一步都不动。那可真是个师长训徒弟的架势!(无面先生每次训小驴子和小麻雀就是这个样子,但无面先生没邓远之这么能说啊……) 一盏茶下来都不带喘个气儿的。估计对方都不是被邓助教的言语驳倒了,而是被他的语速逼得根本插不上话。 杨夕忍不住用崇拜的目光望着邓远之。 说得太对了!卫明阳就是个大坏蛋,嗯,虽然怎么坏……其实我没太跟上你的语速。 卫明阳腮帮子绷紧,死死咬着一口钢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好样的!魂珠给你,但愿你小子以后有事莫求到本座头上!” 抬手把两串五彩斑斓的彩色小珠,从手腕上撸下来。抬手摔在邓远之的脸上,其中一串被摔断了线绳,散落成一颗一颗的,叮叮当当掉落了一地。 邓远之淡淡的眨一下眼。 卫明阳眼都不眨,转身离去,黑袍在身后翻滚成一片气势汹汹的破浪。 两人之间的梁子,这算是彻底结下了。 待得卫明阳走远了,邓远之才慢慢走到跟前。 弯下腰身,捡起那串完整的手珠,挂在手掌上,拇指一颗一颗的捻过。有点诵经似的虔诚。 一百零八颗,一颗都不少。大约地上也是同样的数字…… 杨夕小心翼翼道:“我帮你用灵丝串起来?他可太不像话了哈,你差不多用命拼来的东西呢……” 邓远之忽然双手一扯,手上那串完整的也崩散开来。其中一颗蓝紫相间的,直接崩到杨夕的脸上。 杨夕一惊:“远子?!” 邓远之抬起一只脚,又重重落下。 “啪唧”踩碎一个。“啪叽——噗”这是又踩碎了一个大的。 邓远之的声音毫无起伏:“绝交,杨夕。” 杨夕:“……” “邓远之在树底下背着两手,面无表情的抬脚落下,抬脚落下,一脚一个小珠子。每踩碎一个珠子还要认真检查一遍。仔细得仿佛和那些小珠,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斑驳的树影打在脸上,显出三分内敛的狠劲儿。 杨夕深切的怀疑,邓远之是把那东西当她来踩的。 不多时,五彩绚丽的一堆小球球,就被邓远之无情的大脚碾成了一地齑粉。连同树底下他刚才倒出来的那一堆。 “我真的错了呐……我不是故意忘了你的……”杨夕搓着手指头,说得有些可怜巴巴的。 奈何“封尘公子”邓远之,断然是没长怜香惜玉那根筋的。道歉有用的话,昆仑就不会设刑堂! 邓远之从始至终只把一颗漆黑的后脑勺送给她。 杨夕的一颗大心脏,被冷漠无情的邓远之戳得布满了洞洞。这回可是要长不少心眼儿了。 就这样捧着一颗伤痕累累的玻璃心,默默跟众人踏上了新征途。 向着树林的中心。 这一路是由连天祚在前引路的,连师兄心中焦急,又人高腿长,他在前面大步流星的走着,后面的人都要使法术才跟得上。 阴家那个“二”,累得只想四脚着地,把舌头也给伸出来发发汗。 “不愧是被扯到树下还不死的男人啊,这体力够持久啊……” 邓远之在前方微微回头:“呵呵。” 卫明阳跨坐在魔龙上脚不沾地,并且拒绝带人。闻言,轻慢的挑了一下眉峰:“两腿赶路很骄傲?“ 阴家大哥眉头上浮起一片黑线,揪着弟弟的耳朵:“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还有不要乱用词,持久不是这么用的!” 阴二被揪习惯了,并不怎么疼,反应了一下:“哥,你好污啊!” 结果,自然是又挨了揍。 经世门的瘦师兄,悠然的晃着他的光头,两眼散漫的看着前方的身高腿长的连天祚,以及背连天祚抗在肩膀上的姑娘。 淡淡的道:“他是天道灵修,落地不死嘛……” 人群的最前方,杨夕捧着连师兄的头,其实很羞耻:“师兄,我是大姑娘了,坐你肩膀不太好……” 连天祚想了一下,伸手从杨夕的腰往上比到脖子,大手小身板,堪堪两个半巴掌。连天祚闷头赶路:“没事,没长多少。” “噗——”身后传来一片憋笑声。 杨夕脸色臭臭的,觉得今天是自己的倒霉日。并且琢磨着是不是这阵子作祸太过以至于遭了报应…… 其实杨夕真的是一个善于反省的姑娘。 只不过,世界的恶意总是超出了她反省的范围。 黄昏将至,当连天祚说出“就是这个山洞”的时候。呈现在杨夕眼前的分明是一朵,高耸入云的蓝色胖蘑菇。 那蘑菇既高且胖,盈盈一脉水蓝。浅紫色的圆点遍布伞顶,菌伞的下方密密麻麻垂下来的菌丝,水帘一样柔顺,挂满了菠萝大小的孢子。 杨夕撑着连师兄的头,被这蘑菇妖异又美丽的造型震撼到了。 又危险,又梦幻。 金鹏的声音极突兀的在身后响起:“云家的人脑子有病吗?怎么在这搭了个鸟窝?” 阴老二哼唧着:“你是不是眼瘸啊,你家有尖顶的鸟窝?这玩意儿塔吧!” 卫明阳嗤了一声,有点不耐烦的样子:“这是个宫殿吧,虽然长得有点怪。” 几乎与卫明阳同时,邓远之眯着眼:“我看到的,可是一座蓝色有紫色斑点的小山。没有任何判断上的失误,山上的石头质地很像花岗岩,山的左侧有明显人工凿刻的痕迹……”负手踱过去,邓远之瞳孔骤然一缩:“有四个字。是我去过的地方……”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情况不对头了。 第274章 幻杀阵 “我看见的是一个榕树上的树屋。” “我看见一片水泊和湖心岛,岛上好像有个房子什么的……” ”我看见一个寺庙。” “一座花园。” “一个坑。” “我也是寺庙,一群。” …… 众人不敢贸然前进,原地统计了一下各自所看到的景象,总共一千多个人,竟然看到了上百种不同的景象。其中又以“宫殿”“城墙”“寺庙”居多。 始终也没有人和杨夕撞上脑洞,杨小驴子不太开心的挠挠头,“我怎么老跟人不一样呢,显得我好不合群呐?” 阴家老二挠着下巴取笑她:“因为一个正常人,是不可能看到一只大蘑菇这么奇怪的东西的~” 杨夕气得喷他:“看见一群小仙子又能强到哪儿去?我八岁就不信那个了!” 阴老二不服气,掐着腰揪她小辫子:“小仙子怎么了,小仙子我小时候见过的!可大一群从麦田上飞过去,蓝盈盈的翅膀会发光……” “杨姑娘你担待一点,我家老二小时后眼瘸,看见什么都是人。” 阴二忿忿的偃旗息鼓…… “读魂眼呐……” 并不存在的树下,经世门新鲜出炉的秃头麻杆儿瘦师兄,徒手接了一瓣只有自己能看见的血红樱花,叹息着呢喃:“乡野荒村,多少天赋,就这么荒废了……” 其余一些有正事儿的人正在探讨眼前的困局。 “毫无疑问这是个幻术,大规模群体性,既然大家看到的都很不一样,想来不是欺骗视觉的那一流,直接欺骗意识的话……”邓远之从醒过来就紧锣密鼓的贡献起自己的头脑,积极得几乎不像那个冷漠喜静的转世老魔头。 “这些千奇百怪的幻像,十之□□都是我们自身见到过的东西,再强大的幻术也不可能让我们想象出没见过的。而且必然有一个引子,有大概的分类,找到这引子就可以破解。我问一句不礼貌的……金丹期的各位,可都跟心魔有关?” 有人答有,有人答没有。 卫明阳背着手在人群里冷笑一声:“不要因为自己看见了心魔,就以为人人都是如此,并且像你似的怕它。” 邓远之垂着眼睛,不阴不阳的接着说:“正如卫帝君的自我分析,他看见的十之□□是他怕得想要咬手绢的天敌,我见着的心魔,分一分也能划在这个里头。大家可是一样?” 卫明阳脸色青翠得直逼地里刚冒芽儿的水葱。 这一次大半人说有,依旧七八个人说没有。 别苗头的两人不觉得,在场的其他人却都觉得这气氛压抑又暴躁,金鹏忍不住扯了扯衣领。 卫明阳果断的截过了话语权:“一个一个对属性,这是舍本逐末的做法,对一对细节的具体描述才是正经。邓远之,你是唯一在幻术中看到字的人,什么字,念出来?” 邓远之仍是低垂着眉眼,毫不迟疑的接上:“我绝不是唯一一个看见字的,只是别的道友不似我这么直接,坦言无可奉告。别人不想说的,就干脆说没看见了。” 邓远之此话一出,当场就有好几个人变了脸色。 卫明阳哼笑一声:“直若坦荡真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三个和尚挑水挑不过一个和尚,就是败在这藏掖欺诈,勾心斗角上了。人修的道统你学的不怎样,人修的恶习你倒是学得很快?”卫明阳没什么耐心的看着邓远之:“所有人不得隐瞒,直接发血誓,干还是不干?” 邓远之终于抬起了眼,深黑的眼睛盯着冷酷傲慢的夜城帝君,直接道:“你们谈吧,我退出。” 卫明阳岔着两手立在原地,活像被人一颗过河的小兵将了军。 “你这个……你这是赌气!” 邓远之稳稳的回答:“卫帝座,我与你不同。即便做魔修的时候,我也一直知道,自己是个人。人有七情六欲,人有龌龊胆怯,人还有……理性。”邓远之阖了一下眼,又睁开。黑而直的眼睫像一把硬鬃的马刷,戳进卫明阳的心脏。一刷子下去不但去污,而且见血。 卫明阳青白着脸色瞪他,这小子嘴巴怎么这么毒! 邓远之忽然神色微妙的,扯起嘴角浅笑了一下,找到了一点儿“我比你见过的风浪更多”之类的优越感。 他真的很讨厌跟卫明阳说话,不是讨厌这个人,而是讨厌看见这个人。 依稀当年,他身边也曾有一群相类的人,孤高,狂傲,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以为自己信奉合该被所有人遵守。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五十年前?还是八十年前? 那时候他还是个初登仙途的轻狂少年,风华正茂,天资骄人。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可以凭双手去摘取,以为能承担自己的选择造成的一切结果,以为自己是这天下唯一夙兴夜寐的天才,以为自己是这条通天之路上最熬得住苦难的真男人。 物以类聚,彼时的他,身边聚集了一群“卫明阳”,甚至有些比卫明阳更狂,比卫明阳更惊艳。 可是后来……他们都死了。 邓远之忽然有些疲惫的厌倦,觉得这么跟卫明阳较真,就像当年在程思成家里卧底七年一样。 很没有意思。 其实他们是一样的人物模板,叫作“自以为是的蠢蛋”。 以至于邓远之看见卫明阳就会想起当年的自己,和当年的他们。烦不胜烦。 那时候的兄弟们也有出身微贱,也有命途多舛,他们以为人生中的风浪已经见过了,前边儿没什么爬不过去的高山。过了很久才明白,挫折这个东西,它真不是一个可以借由他人之口统一定义的概念。 别人眼中的困难,未必会成为你的困难;别人眼中的简单,却未必是你的一马平川。 天下间那么多种灾厄和苦难,总有一款能让你生不如死,千万别断言痛哭流涕、悔不当初永远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老天爷太擅长在你以为习惯了翻山越岭的时候,掉下道天雷给你来一下。 非得磕到你的心坎里,击碎你最重要的东西,令世界在你眼前无声崩溃,令一颗心在悔恨里锻凿成灰。等你在那一片灰烬中重新站起来,抬眼再看,才知晓。从前你跨过的困难,不过是旱季的一道阴沟,从前你骄傲的成就,亦只是田边无碑的二尺孤坟。 高山还在你的前面。 于是才终于学会了敬畏,诚惶诚恐,小心翼翼,总觉得眼前的山脊攀上去,是不是又会发觉只是谁家烧火的一座土灶台? 这就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这是是很哲理的。 只有懂得了山的外头,可能有另一个量级的世界,才能正视自己,可能只是个优秀一点儿的庸人。 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他一缕游魂飘荡在自己的牌位边儿上,看着那个心肠歹毒的人儿,对着自己跪拜。眼睛都要瞪出了血来。 那个时候,他还姓程。 封尘公子邓远之转过身,毫不留恋的离开了讨论的中心。在众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 摸着胸口,觉得自己幼稚得一如当年。 不过我挺可爱的,邓远之这样想。 “你……你这个……”挤兑走了邓远之,卫明阳非但没有爽到,反而是更来气了!强压着怒意从人群中随意点出个人:“你,你说说,你都看见了什么东西,几条路,几堵墙,有没有活物!” 邓远之走到状况外的经世门瘦子师兄身边停下,盘膝在他身边坐下来,眼神有点空。 “我可不会安慰人。”瘦师兄轻巧的笑。 邓远之静静坐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松散着肩膀,摇头:“我没那个意思。他说的对,避重就轻只是在浪费时间……”观察了一下瘦师兄靠坐姿,指着身后的一片空气问:“这里有棵树?” 瘦师兄一笑,抬手点了点:“再往后一些,樱花树。” 邓远之往后靠了靠,摆出个在樱花树下闲谈的风雅姿态,”还是你聪明,明知有话不能说,就干脆不参与了。“ 瘦师兄依然是笑,眼睛都眯起来。 这个幼稚又计较的前魔修,真是个妙人。 结果邓远之下一句话,就让他笑不出来了。 邓远之拨拉了一把,他认为樱花瓣应该落在的地方:“我说,你神魂到底是有多强?看到的幻术,范围都到了这儿了。我看到的,可还在前边儿三十丈呢,我还是个夺舍的……”微微斜了斜眼,“哎,我依稀好像听说过,经世门的掌门人体型很清奇,一顿能吃一百多碗米饭?” 正跑过来的胖师弟,听见了邓远之的话一顿,吓得圆滚滚的又颠走了。一身肥肉颤悠,颤悠。 瘦子师兄半抬起眼皮,慢吞吞的开口:“唔……人其实都是有好奇心的,话说小兄弟那只镯子十分稀有,这么大的一块‘墨玉’,上次听说好像还是一个叫烛阴的人手里?” 人都有好奇心,换个说法,也就是彼此都有秘密。 两人对视了半天。 邓远之还有些青年人的锋利,瘦师兄却已经一派温婉了。 这厢边,卫明阳带着众人统计众人幻境中的细节,以期找到相似的重合之处,用以作为破幻的突破口。却也陷入了僵局。 卫明阳脸色僵硬的看着杨夕:“什么?一朵很粗长的蘑菇?还长草?” 杨夕特别认真的看着他点头:“是的呢。” 众人的脸色都很微妙,金鹏忍了半天没忍住,到底还是问了一句:“你到底是有多……才能看到这?” 杨夕一愣:“多什么?蘑菇有什么问题么?”挠了挠头,觉得这帮人都莫名其妙,“你们都不吃蘑菇的?” 金鹏脸都绿了,跳着脚吼:“老子当然不吃!” 杨夕被他震得耳朵都疼了,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他忽然暴跳如雷的原因,只能归结为大约鹏鹏哥每个月都有这么几天吧。 杨夕嘟嘟囔囔道:“真是的,挑食有什么骄傲的。” 金鹏瞪着眼:“活驴,你又嘟囔什么呢?” 杨夕撇撇嘴:“我说你们这帮人可真没见识,连个大蘑菇都没有见过,一惊一乍的。” “……”金鹏暴跳如雷,“你特么才没见过大蘑菇,你特么一辈子都见不着大蘑菇。老子怎么没见过,老子自己的蘑菇就很大!” 在场的男修士们纷纷附和,就是就是,咱们的蘑菇也不小。 女修士们则纷纷表示,男人这方面的自尊心实在是太无聊了。 杨夕自己,反倒是唯一一个从始至终没搞清状况的,想了半天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就是没想到! 干脆不理了,小手一挥,对脸色青翠的卫明阳道:”卫帝座,其实我觉得你们根本在做无用功。谁说幻术就一定要破掉呢?只要不被它骗,硬闯过去不就行了?” 卫明阳冷笑一声:“闯过去,你说的轻巧,搞不清何为真假,如何闯?就算人多,倘若入阵之后,看见彼此都是敌人,厮杀起来又怎么办?” 杨夕用一种看白痴的眼光看着他,疑惑道:“不是有连偶术么?只要知道了别人看到的是什么,这种人人不一样的幻阵,就很好闯了呀?” 卫明阳:“……” 金鹏:“!!!” 众人:“#¥%&” 阴家大哥怔了半天,“这连偶术可真是个作弊器啊……但我为什么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啊?” 众人内心纷纷:你不是一个人…… 第275章 幻杀阵 一千组完全不同的画面叠加起来,那视觉效果有多精彩,想必不是人人都体会过的。 有幸,秘境中这一千多号散修,因为杨夕的存在,算是正式体验了一把这“飞”一般的感受——如同大多数修士第一次上天一样,头晕眼花耳鸣想吐。 飞翔从来不是人类的天赋技能。这跟游泳还不一样,传说中刚出生的娃娃扔进水里,是淹不死的。可你要把刚出生的奶娃娃,从悬崖顶上扔下来试试? 所以御剑翔天,腾云驾雾,说起来风光无限。其实每一个第一次上天的筑基修士,都要被师门长辈耳提面命的□□上很久,才能不再腿肚子哆嗦,两眼发昏。再飞出去的时候,才能不给咱门派丢人。 这世上并非每一个人都乐意学习和改变习惯,所以有些终其一生,也就只能勉强做到浮空十来丈,偶尔装一装相。大多数时候还是要靠法宝。 所以这世上,有杨小驴子这种做梦都想上天的。也有经世门身世成谜的高人胖师弟这种,晕船晕马车晕法宝,晕画面太多会重影的。 这个大多数时候,软绵绵白花花,脾气好得根本不像个高人的胖子。一把抱住了身旁不太相熟的金鹏的肩膀,极柔弱的叹口气:“靠一下……我头晕……想吐……” 金色大鹏鸟顿时被雷成了一只烤鸟。 眼前的景致十分新奇。 亭台的楼角压着树屋的藤梯,寺庙里的观音象与宫殿门口的石狮子贴着脸,大片大片的薰衣草花海泡在一整片连鱼都没有的咸水湖里,简直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大陆地理没有学好,分明记得荷花儿它长得不是这个样儿…… 杨夕看得还挺乐呵的,一只独眼竟也能从那层层叠叠的世界里,看出几分远近高低的层次来。尤其是身边飘飞着的,不知来自于谁的幻想的数不清嫣红色花瓣,比旁人的环境范围要大许多倍。 细碎的小小的一片片,一起坠落的时候,却有一种格外轰轰烈烈的凄美。 这是杨夕从没见过的花卉,应该不是什么仙品,至少勤奋好学的杨夕从来没有在《仙草纲目》里见过它的画片儿。 这应该是一种祭奠死亡的花儿,杨夕本能的这么觉得。 素来没有什么浪漫细胞的杨小驴子,几乎是本能在看到那大片盛放的红色随风洒下来的时候,联想到人在生命将逝时流出来的血。 红色的,浸染雪白的衣衫。 衣服的主人应该是一个姑娘,有浓密得缎子一样的黑发,从身下铺展开来。 从里到外,依次是正在渗透的红色,纯美无暇的白色,静谧流动的黑色。然后红色慢慢的晕开,越过白色,透过黑色,成为了铺得最开的颜色。 姑娘的脸于是成了与衣服同样的雪白。 她的生命流尽了。 杨夕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人群外席地而坐的瘦子,光头麻衣,豪不在意形象,看过来的眼神里总有三分淡然的笑意。 只是那笑容太豁达。 也太敷衍。 就像是在看舞台上浓墨重彩的水袖和折跟头打把式的缨枪。然后在戏到□□的时候,淡淡的赞一声好。 “杨夕,你这个办法不行。”略带冷淡的冰凉嗓音响起,把杨夕从眼前如梦似幻的奇妙景致中惊醒。 杨夕偏过头,看见邓远之皱着眉头出现在自己身边,迟疑道:“老远子?” 她被邓远之晾了好长时间,忽然听见邓远之跟自己讲话,简直要眉飞色舞起来。 邓远之怒道:“别上脸啊!绝交着呢。” 杨夕:“……” 仔细观察了一下邓远之的神色,心眼儿不够使,也看不太出来是不是还在生气。只看出邓远之脸色白里透红,气色挺好,似乎是不晕这个幻影的。 回头去看其他人,不由吓了一跳。 一千多人竟有八成面有菜色,包括众人中实力最强大的卫明阳,两片削薄的嘴唇眼看着都青了。 最严重的诸如经世门的胖子,已经自行切断了杨夕那根连结五感的丝线。扑到一边吐去了。 “这么严重?”杨夕露出一个惊惶的神情,又仔仔细细的想了想:“不行的,除此之外我也没有旁的办法了。” 杨小驴子这边一筹莫展,几乎要放弃这个办法,倒回去先破阵再前进。可是一眼扫到连天祚,连师兄要救的人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 最后,竟然是夜城帝君卫明阳,解决了她的难题。 卫明阳也把手腕上的丝线扯下来,强忍着满眼睛的金星,十分果决的道:“人分两波,能走的跟你走。不能行的跟我留下来研究怎样破阵。” 杨夕震惊的抬起头看着夜城帝君。 卫明阳道:“看什么看?你那师兄不是急着救人,他既然能进去一次再出来,想来这些东西对他是没什么危险。跟着那呆头鹅走,万一里头有破解幻阵的阵眼,也就把我们这帮人放进去了……” 卫明阳后面还叮嘱了一些什么,杨小驴子是一句都没听见。她只是一脸震惊,心情微妙的盯着突然善解人意起来的卫明阳。 可这才应该是正常的,不是么? 天下第一正魔修,即便他中二自大得令人全身毛发都要跳起来去指,到底也还有他强者的尊严——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挺身而出,去成就那些最危险的英名。 那毕竟是举世公认的正道魔魁,天下人的脑袋又不可能都傻。 卫明阳终于被杨夕的溜号儿惹怒了,“你这破丫头,到底在看什么?” 杨夕想了想,认真道:“看你长得俊。” 卫明阳极文雅的翻了一个白眼,心说:这不是废话么? 但是被这个奇葩看不上他的小丫头称赞,心里莫名有点得意。简而言之,总跟你针尖儿对麦芒的人,突然一个马屁拍过来,大多数人的屁股还是有点爽的。 人群于是分作了两波,杨夕身后二百多,包括连天祚,邓远之,阴家兄弟,经世门的瘦师兄,还有金鹏。 其中连天祚对这种视觉幻境也是极不适应的,看着他两眼失焦,鼻尖儿上挂着一滴冷汗将落未落,杨夕都有点心疼。 “师兄……” 连天祚摆摆手:“没事,能扛住。”闭上嘴,停顿了很久才吐出下一句话:“我得去。” 杨夕于是就闭嘴不劝了。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那么几件,无论如何也要去做的事。 反观卫明阳身后,八百修士站在一起,浩浩汤汤看起来竟像是没怎么减员。但若细数高手,除了卫明阳自己,就只有一个已经彻底晕菜的胖子。 卫明阳沉默的立在众人的最前,在漆黑的魔龙的拱卫下,注视着杨夕等人的远去。 杨夕走出了很远之后,忍不住回望了一眼。 总有些莫名的不安,总觉得八百多人眼巴巴看着他们离去的架势,有点不吉利似的…… 难道我又忽略了什么? 那厢边邓远之十分疑惑:“幻术我不太懂,但我一直以为看见复杂的东西就眼晕,是笨的象征。可是……” 那胖子若真是跑出门来玩耍的经世门掌门人,虽然看起来十分不成器,跟昆仑英明神武的参见先生完全没得比,仙灵宫被内斗干倒了的前任女掌门方沉鱼也要大大的高出他几个量级。 但总不该是个笨的?准确说经世门就不会出什么特别笨的人,他们入门考试从来不验资质,那都是比做题。 瘦师兄悠然走在一侧,淡淡一笑:“晕不晕不取决于脑子,就说上天入地翻跟头,体术好的人往往不晕。” 邓远之一挑眉:“我从来没有练过体术。” 瘦师兄瞟他一眼,云淡风轻道:“被人敲破头的次数太多,习惯了,也不晕。” 邓远之:“……” 因为连天祚身体不适,于是就由杨夕牵着他的手,在前方引路。 “连师兄当初看到的山洞,是沿着中间一直走吧?” “遇到大厅的时候,是不是挑了最宽阔的那一条通道?” “地下河是趟过去的,没有走竹桥?” 杨夕适应得极好,在这纷繁复杂的乱象里精准的抓到一条隐约的通路。不论幻象为何,是山是水,是长廊是栈桥,甚至是一片淤泥沼泽中唯一一线坚实的硬土。那一条通路都似受到了保护,没有遮挡,仿佛指引。 在杨夕的眼前就像打了一道明亮的高光。 杨夕只是奇怪,自己的幻象里,那朵奇葩的大蘑菇,居然也有一条通路,在它接近地面的菌柄中央,绵密的菌丝织出一条可纳三五人通过的窄缝。 不同的景象,唯一的通途。 十足时的请君入瓮。 可即便明知是瓮,也是要入的。 在那一道高光的尽头,瓮的入口。杨夕见到了一群延维。 人身蛇尾,容颜娇媚。 细密的鳞片浅浅在手腕和脖颈上覆盖了一点点。为首的一个,没穿上衣,蓝色长发顺着肩膀搭下来。有点遮不住□□。 阴老二小声的咕哝了一句:“唔,女的。” 惹来他哥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你特么还能有点出息么? 阴老二可委屈了,她们自己不穿衣裳,怎么能怪我呢?我不信你看不出来是女的…… 延维首领蛇尾迤逦,温柔的冲着杨夕笑:“欢迎来到伊甸的乐园,梦想的国度,这里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只有永恒的欢畅。” 这声音并非说出来的,而是直接在杨夕的脑海中响起。 这一下子可让杨夕的神经紧绷了起来。 先不说“伊甸”是个啥东西,从来没有听说过。 就说《上古神怪百鉴谱》上,那是明明白白写着的:延维,性凶残,较慧黠,美人身,蟒蛇尾,每出现必有五彩霞光缭绕,自带土水两系天赋神通,巨口能吞人。 后面的注解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延维的名字出现在了哪本书上…… 《上古神怪百鉴谱》,它们是怪。 而怪,是不应该会传音入密的。 杨夕浑身发麻的抬眼去望,十几只上古神怪啊,虽然延维长得挺小只的,可他们二百来人,也干不掉这这么多吧…… 杨夕背后浸透了冷汗,在识海里通过丝线发出询问:“都看见了么?” 得到二百多声肯定的答复。 宫殿的幻象里,它们立在寝宫的门口。 湖泊的幻象里,它们立在湖心岛的水边。 山洞的幻象里,它们立在灯火明亮的大厅入口。 沼泽的幻象里,它们立在鬼气森森的古墓边。 连同杨夕那奇葩的蘑菇幻象,森罗交织的窄缝尽头,一个被菌丝遮蔽的入口前,都有它们婷婷娇笑的影子。 “所以,它们不是幻觉,是真实存在的?”邓远之冰凉的声音,在连偶术织成的神识网路里响起,带着他特有的冷漠渗人,“十几只会说话的上古神怪?” 瘦子师兄越众而出,挡在了延维的面前。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在识海里说道:“活物或许有,外形未必不是我们的幻觉。上古神怪或许有,会说话却未必不是幻觉……” 邓远之沉吟了片刻:“什么意思?若是人装的,何必搞成这样,没得惹人警惕?” 瘦师兄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女娲补天的故事听过么?” 接话的是金鹏:“女娲造人倒是听过,美丽的神女觉得寂寞,按照自己的模样,捏出了泥土的小人作伴……我以为那是愚昧落后的人类村落哄小孩的?“ 瘦师兄喟叹一声,声音轻轻的:“那故事最早的版本,女娲并不是人的模样。而是人身蛇尾……” 二百多人集体抽气的声音,在安静的空气中如此清晰。 忽然阴老二喊了一声,打破了外部空间自延维首领说话之后,一直以来的安静:“杨夕——!你干嘛?” 阴老二喊得特别大声,几乎叫破了音。抬手指着杨夕,手指头都在哆嗦。 沉浸在震惊中的人终于回神,纷纷顺着阴二的手指头去望…… 只见杨小驴子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那群延维中间,一只手搭在人家没穿上衣的胸口,特别无辜的回头:“我摸摸是不是真的,幻象应该摸不着不是么?” 众人:“%#¥*&” 杨夕一边回头,还一边又捏了两下。 心道:软软的,应该是真的吧…… 第276章 幻杀阵 瓮在眼前,进或不进,这真是一个大问题。 千万年来,面对升级上的最后一道管卡,没有一位勇士能够完全不带一瞬间的犹豫。不入虎穴不得虎子,入了虎穴容易去填老虎的肚子。 不站在那个位置上,谁也不敢说自己就能决绝。 朱红宫门前,阳关古道上,曲径柴扉旁,还有反着粼粼波光的池塘的对面…… 一群半残不缺,神魂沧桑的修士,面对着各自新世界的大门。 群体性沉默。 “你们怎么了?” 杨小驴子一手揽着蛇美人儿的纤腰,另一只手停在去捏人家小肚腩的中途,不安的问道:“不……不能摸么?会摸坏?” 蛇美人儿妖娆的卷了一下尾巴。 经世门的瘦师兄距离杨夕最近,面对杨夕令人发指的“咸猪爪”,看起来受到了三观层面的震撼。 “既然,它被你……那样对待了之后,毫无反应。那么它们应该不是什么人装的。” 经世门百年学术的君子熏陶,让他话语中间的停顿,显得相当难以衔接。 “还有,杨夕啊,你是不是先把手拿开?” 杨夕乖乖的把手放下,挠挠头有点明白了:“可我不是个女的么?也算非……” 瘦师兄立刻打断她:“不要说出来!!” 杨夕有点委屈,明明我做了对的事,可是他们都不理解我。连最聪明的瘦师兄都不理解。 妖修金鹏没有人类那么多羞耻观,只是瞪着她那张委屈脸,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齿缝里挤出一句:“你就不怕激怒了她们,把你给活撕了!” 要只是活撕了一个杨夕,也就算了。 问题是十几个延维疯起来,在场两百来人根本就不够塞牙缝儿的。 杨小驴子拧着两条短眉毛,觉得鹏鹏哥这个道理不通顺! 梗着脑袋反驳道: “她们要是会撕我,我摸不摸她们都要撕的。我当然要主动出击!怎么也没有坐等着被撕的道理呢?!” 忿忿的挪了挪脚尖儿,却依然背对延维首领站在人家蛇堆里: “我有时候就不明白你们这些聪明人,遇到事儿不是先试试,就等在那瞎猜。 “那要都能给你们猜中了,还当什么修士?回家支个摊子,写上“算无遗策”,保证三个月就能赚够一百年延年益寿的灵丹钱!“ 金鹏一噎:“……” 如此有道理,竟有些无言以对。 邓远之眯着眼睛,深深的吸气。 他与眼前这个这驴货斗争多年,深知跟驴货讲道理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她会把你的三观全部拉到她的世界里去,再用她丰富的经验打败你。 三两步走上前,把那驴货打横抄起来,远离那些看着不太好惹的蛇美人儿。 杨夕惊叫:“老远子?” 邓远之走到连天祚身边儿,把杨夕像个口袋似的甩过去,温和而坚定的嘱托:“师兄辛苦,千万把这一坨看好了,不要再让她下地乱跑了。” 连天祚接过来,“嘿咻”一下,就把“那一坨”上了肩,闷闷应一声:“哎。” 杨夕:“……” 当然,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用如此恶劣的态度对待杨夕的。比如阴家那个“二”,就在杨夕刚把屁股在连师兄肩膀上放稳了之后,就鬼头鬼脑的蹭了上来。 扯了扯杨夕的脚腕子:“是兄弟不?” 杨夕毫不犹豫的点头。 “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 杨夕想了想,重重点头。 于是阴老二压低了嗓子道:“刚才太不够意思了,触觉都没有共享。来来,重新共享过来,哥儿几个好奇死了……” 阴家大哥的咆哮声,终于打破了一路的安静:“阴二,你这个白痴!我还不给我滚回来!” 最后,自然的。阴老二又挨了揍…… 那些人身蛇尾不穿衣裳的延维们,大约确实是有点不正常的,对发生在眼前的“调戏”,争吵,和兄弟倪墙毫无知觉一般。仍旧静静的,摆成妖娆姿态,巧笑嫣然。 仿佛什么事先设定了行为的傀儡。 排成整齐的两列妖娆散开,迤逦的蛇尾一个缠一个,盘成一个夹道欢迎的排场。 它们的身后,不同的幻境中。 朱红宫门缓缓开启…… 半掩的柴扉轻巧退开…… 杨柳的枝条被风拂动…… 滚滚的狼烟也在昏黄夕阳的映射下渐渐散了…… 他们终于见到了传说中被拘禁的活人。 或趟或坐,或立或走,凝固在某个动作的某一瞬间,在一片方圆不到一里的空间里不动。 或是金銮殿上垂手侍立的宫人,或是桃源溪上击节而歌的乡人,或是温柔乡里循环作乐的男女,又或者尸横遍野中欢呼胜利的士兵…… 就那么一个凝固的动作,不同的幻境里不同的装扮和环境。 真不是那么容易区分他们在干什么的。 金鹏不知被哪个幻境感染到,神色怔然了一瞬,出声道:“若非早知这是幻觉,人走到这里八成就进去了吧……” 可若稍微审慎的观察一下,便会发现这幻境并非真的精致完美,天衣无缝。 那些凝固的人,每一个都眼窝深陷,骨瘦如柴,脸色青灰。 活似传说中被女鬼吸了阳气的倒霉书生。 可奇异的是,在他们那几乎挂不住皮肤的脸颊上,全都带着一种诡异的微笑,仿若幸福。 阴老二抽了一口气:“嚯,这可忒邪乎了。这都是在干嘛?” 一直沉默微笑的延维,忽然齐刷刷的转头,其中的蓝发首领以手掩口。 众人脑海里便想起了一个空灵的女声:“他们在神所创的伊甸园里,无忧无虑,喜乐平安。” 这声音一响,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如临大敌。 尤其问话的阴老二,神经兮兮的四面八方的转,仿佛等待着一道大网兜头罩下来,给他泼上一头融化的蜡油,然后再摆到那台子上做塑像。 可是并没有这些可怕的遭遇,相反,那些延维又沉默了。 杨小驴子在众人的制高点,抻直了脖子能看见那些凝固的人群背后,隐隐约约有一个雾气缭绕的蛋。椭圆形,仿佛是白色。 “那蛋是什么?” 蛇美人微笑着:“哪有什么蛋,客人看错了。” 杨夕不信邪:“怎么可能呢?你别看我一只眼睛,我眼神儿可好了,从来没错过。就是有个蛋!” 蛇美人儿微笑着:“一只眼睛,真是太可怜了!愿神的光辉治愈你。哪有什么蛋,客人看错了。” 众人都有了一种,微妙的违和感。 杨夕眯起了眼睛。 邓远之一眼瞄见她这表情,就知道丫又要犯熊。当场出声低喝:“杨夕……” 可是晚了。 杨夕已经一本正经对着那延维首领道:“你长得可真丑。” 邓远之:“!!!!!” 延维首领掩口娇笑:“客人这样说,我可是要伤心的。” 杨夕眨眨眼睛:“你胸好大。” 延维首领:“谢谢。” 杨夕:“我饿了想吃饭!” 延维首领:“神的伊甸园里,有一切你想要的。” 杨夕:“我想上天呢?” 延维首领:“神的伊甸园里,有一切你想要的。” 杨夕:“嘛咪嘛咪哄!” 延维首领:“客人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呢。” 杨夕气沉丹田,开口吐出一长串:“说,打南边来了一个喇嘛,手里提着五斤鳎(tǎ)蚂,打北边来了一个哑巴,腰里别着一个喇叭。提着鳎蚂的喇嘛,要拿鳎蚂去换别着喇叭的哑巴的喇叭,别着喇叭的哑巴,不愿意拿喇叭去换提搂鳎蚂的喇嘛的鳎蚂……” 延维首领娇笑着:“客……人……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呢。” 邓远之:“……” 杨夕长出了一口气,坐在连师兄的肩膀上,很高兴的回头:“不用怕啦!这些东西根本就没有脑子的!……咦,你们为什么都一副很累的样子?” 金鹏摆摆手,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没事,我就是替那几只怪心累……” 众人深以为然。 杨小驴子不太高兴,依然觉得自己做的可对了呢,但是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尊重。还是有点不信邪,为了证明自己并不熊,是一个特别靠谱的姑娘。杨夕低头戳戳连师兄刚毅的侧脸: “师兄,你上回跟着进来的时候,遇到这些美女蛇了么?” “有的。”连天祚点点头,“但没有这么多,只有一个。” “你是怎么办的?”杨夕追问道。 连天祚挠挠头,挺不好意思的道:“那不是上古神怪么,吓了一跳。就给打死了,都不知道会说话……” 杨夕:(⊙_⊙)一个人,打死了一头上古神怪么? 众人:“……” 杨小驴子只惊讶了一瞬间,就趾高气扬的转回头来,小人得志道:“看吧,我们昆仑都是这样的!对待敌人要像寒风一样凛冽。” 面对众人不停飞过来的审视目光,无辜躺枪的邓远之忙道:“以上仅代表个人观点!至少我和这两个货绝对不是一个品种的!” 金鹏了然的点点头,作为一只崇尚丛林法则的猛禽,难得对邓远之这个“人类”生出了一点同情。 气氛被这样一搅合,真是一点面对关底的紧张感都没有了。 经世门瘦师兄作为一个难得的靠谱人士,轻咳了一声:“扯回来说正事儿。不管这里边儿是刀山压火海,还是温柔英雄冢,走到这儿也断没有停下的。” 眼风一一扫过众人,后续的话就不用出口了——谁来吃这第一只螃蟹? 杨夕义不容辞:“我来试试。” 邓远之一顿:“我不同意,你要是栽里了,连偶术怎么办?” 杨夕摇头:“不是呢,我有办法。” 瘦师兄又咳了一声,严肃道:“不许再玩儿怪了,已经很可怜了。” 杨夕心说,你可怜怪干什么?果然只有我们昆仑人的对敌立场才是坚定的。嘴上说的却是:“好的。” 其实她误会了,瘦师兄的意思是,请你不要再玩弄怪了,围观的我们已经很可怜了…… 三观岌岌可危。 杨夕这一次,却是真有靠谱不坑爹的办法。 晶莹的灵丝随风飘荡,在仿佛无知无觉的延维们面前,穿透“新世界的大门”,缠上了离得最近的一个“凝固”的人。 那是一个高瘦的黑脸汉子,粗糙的双手上满是皴裂,黑黝黝的脸膛上布满风霜。掌心厚厚的一层老茧,是常年手握农具的赐予。 微微弯曲的背脊,大约是生活太沉重,压得久了,便直不起来了。 杨夕把这汉子的五感直接共享进了连偶术之中。 他们看见了一片丰收的麦田。 金黄色的麦浪翻滚着,一只粗糙的大手遮在眉骨上。阳光泼洒下来,的确是有点美的景色。 一个须发皆白,扛着锄头的老伯,同样被锄头压弯了的脊背,欣欣然的回头看着这边:“儿啊,这可是三十年来最好的收成……” 金鹏的声音在连偶术里响起:“就这?幸福成那样?” 阴老二这个逗逼难得的说了句人话:“农人的丰收,可不是最幸福的了。跟你这种天生金毛儿的家伙,没有共同语言。” 金鹏挺来气:“什么天生金毛,我也是从水塘里的鸭子修炼来的!” 杨夕虽然出身卑微,毕竟没有种过地。对这位农人的幸福感触不深,想了想,又把灵丝伸向了下一个人。 这是一个瘦骨伶仃的孩子,脑袋很大,个子却小。不是杨夕这种“生而短小”,而是很畸形的芦柴棒身子顶着个大头。 关节愣生生的支出来,胸前的肋骨凸起一片,像一陇陇刚刚被收割过的土地。加上一看便是严重积水的皮球肚子…… “这不是进来才搞成这样的吧……”邓远之皱了皱眉。 灵丝缠上这孩子纤细的手腕。 众人看到了一只窝窝头。不很黄,带着点惨了米糠的杂灰色。 可是闻起来很香。杨夕在程家吃过不少窝头,拿鼻子一闻就知道这根本不是窝头本身的味道。 那是孩子心里留下的儿。 视角仰起来,一只粗糙的不太干净的妇人的手拿起那只窝头:“乖,妈多煮了一个,悄悄儿的吃了,别让你哥看见。” 枯瘦的小手把窝头接过来,狼吞虎咽的塞进嘴里。 噎得直打嗝儿。 可是那口里的味道啊…… 一众的仙家修士咀嚼着口里的味道,和那种津液要顺着口角流下来的感觉。心中五味陈杂。 一个内心稍微纤细些的女修,当场就抹了眼泪。 阴家大哥叹了一声,对连天祚道:“南疆十六州,不愧是大路上最贫瘠的土壤……” 杨夕梗着脖子看了半天,没有如其他人一样同情和叹气。 杨夕听楚久说过,也听犬霄说过。南疆十六州固然贫瘠,可并非人人穷到吃不上饱饭。至少犬霄的那个领主爹,富有无数的金银珠宝。至少楚久的师父靠着给贵人表演,就可以养活一座偌大庄园。 听到这里,她忽然直撅撅的道:“他们的官府干什么去了?肚子吃不饱,他们都不知道造反?” 第277章 幻杀阵 这些乡人们的幻觉,并不是每一个都那么简单得可怜。 小孩子没有太多的见识,他对幸福的理解,是最接近真实生活的喜悦瞬间。 而那些稍微见识宽广一点,却又宽广得有限的大人们…… 杨夕在一位头发花白的老阿姨眼中看到的是这样。 消瘦的男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是我错了,那小狐狸精根本就是贪图我娘传下来的那银镯子的……只有你是一心一意跟我过日子的。” 露趾的破布鞋走过去,一双满是干裂的女人的手伸过去。那是一双骨节粗大,皮肤粗糙的手,之所以知道那是女人的手,只是因为那手的长度有些短小。 这是一个矮个子的女人。 修士们因为共情的关系,听见自己的嘴里吐出这样一句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总是等你的……” 识海里响起邓远之一声:“靠!” 邓远之多记仇一个人呀?老远子上辈子修魔,这辈子修阵,学霸属性让他记忆力好得百八十年都忘不掉一个欠他一掉钱的人。是万万忍不了这个的。 极其莫名恼怒的回头问杨夕:“你们女的是不是都这样?对谁好取决于想对谁好,跟谁对她好没有半点关系?” 杨夕怔了半天,抬手指了指自己:“你问我么?” 邓远之五官瞬间错位,半晌摇摇头:“我忘了,你不是个女的。”又点一点头:“你是个熊的。” 杨夕鼻子都气歪了。 杨夕又在一个面貌老实,神情木讷的老者眼中,看到了遍地的黄金。 脚下是金砖铺就的黄金大道,左右都是金灿灿的黄金砖房。 老头儿的视角始终望着足下,戴着十五六个大金戒指的苍老的手,前前后后的想办法把那铺地的砖块抠下一角来。 众修士被这金光灿烂的世界闪得有些不忍直视。 金鹏小声咕哝了一句:“我要是落这老头儿手里,还不得被拔光了毛儿?” 邓远之淡定的奚落他:“恩,没准还得下锅煮一波,看看能不能熬出点金油来。” 金鹏想了想,顿觉脊背有点发寒。 同时觉得,邓远之这人简直坏透了! 杨夕不可思议的看着满地黄金,怎么会这样呢? 虽然前后看到的四个幻境,在这驴货眼里各有各的难以想象,但这个是她最最无法理解的。 金子是软的,用牙齿一咬就是坑坑,盖房子一点都不结实。 金子铺地面,满街都是金灿灿的,日出日落得多晃眼啊? 而且瞧这样子,一寸土都没有,金子又长不出菜来,吃啥?喝啥? 杨小驴子抿着嘴唇,摸摸揉着十根手指头。 到底是有多笨,才会被这种幻象骗到啊…… “你们先断开一下,我跟这大叔唠唠。”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觉得心神的深处猛然一动。 杨夕断开了连偶术的链接。 使出了正式的人偶术。杨小驴子的全副神魂,顺着灵丝潜入了那个“金砖大爷”的识海里。 “这是哪儿?”满面沧桑的老汉,在一片陌生漆黑的空间里睁开眼,眼中有一瞬间的茫然,“我的大限已经到了吗……” 一错眼,便发现了自己面前有一个庞然巨物,使劲儿仰起头。却被一座五指山抓住了。 “!!!” 杨夕拖着手掌心里的老大爷,用最小最温柔的声音说话,生怕吓坏了第一次进识海的老人。 “大爷,你不要怕,我是来救你的人!” 可是从这老汉的视角看来,杨夕的“血盆巨口”正对着自己,那一下子够吞掉自己好多个。 他怎么可能不怕? 在杨夕的手心里哆哆嗦嗦了很久,腿脚发软,气息虚弱的问了一句:“人?” 杨夕认真点头:“是呢,我知道我看起来高大了一点,但我就是个丫头。你看!” 杨夕把手臂举得远了一点,方便大爷全局纵览自己的全身。 老汉鼓起勇气,爬到杨夕的手掌边缘,只看了一眼:“哎呀妈呀,你这一只手就跟五指山似的,哪儿是高大了‘一点’啊……咋看着也不像个人呐?” 杨夕挠挠头,“是真的,我还认识你们一个,水大夫,水大夫你认识么?” 老汉的神色怔了一怔,忽然变作了一种极微妙的神情。 “你是……水先生的朋友?你是修士?” 因为体型的差距实在是悬殊,杨夕没能及时捕捉老汉脸上的那一丝不自然的怅惘。自顾自的问:“对对对!就是修士,您是认识水先生的了?您知道她在哪吗?我喝我师兄是来救她的,当然还有你们!” 顿了一顿,杨夕尽量用老汉能听懂的方式告诉他:“大爷我跟你说,你刚才是看到了一个满天满地都是金子的世界对不?那是假的,是幻觉。你们都被困在一个奇怪的树林子里了!” “果然……是假的……么?” 本来一直颤抖的老汉,此时却反而不抖了。在杨夕的手心里,静静坐下来,眼神里有淡淡的悲哀:“姑娘,你救不了我们……你和水先生,你们都救不了我。但我知道你们是好人,谢谢你们……” 杨夕立刻道:“能的!我可能打了!大爷我跟你讲,就是刀山火海我杨夕也把你们救出去!断不能让你们好端端的被这狗屁‘神国’祸害了!” 老汉抬起眼睛,对上杨夕那张巨大的脸盘子,也终于不那么怕了。 仔细看一看,这分明是一个极年轻的小姑娘,婴儿肥的脸颊,眼睛里满满的正义感。 就像当年的水月先生一样…… 老汉微微笑了一下,对杨夕道:“姑娘,你有钱吗?” 杨夕被戳到了痛脚,也是……有过的。但存在手上的时候,总是过不了几天。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怎么就能多年如一日的,过成一副穷鬼样,兜里比脸上还干净。 声气不由的就弱了几分。 “您要钱……做什么?” “吃饭呐。”老汉说。 “那还是有的!”杨夕恢复了一点底气,“就算手上没有,出去我就有了,我还会打猎!” “能让我一辈子有饭吃么?” “能的。” “我的儿子和孙子呢?” 杨夕怔了一下:“也能……的吧?” “我们全村人呢?” “这……” 果然那老爷子微微愁苦的一笑,又问道:“如果是我们全村人的子孙后代呢?” 杨夕不说话了。 她懂了。 老爷子并不是在跟她要钱,老爷子是告诉她:你救不了我们,你和水先生……都救不了我。 老爷子抬起眼睛,越过杨夕高高的肩膀,看向什么也没有的黑暗深处。 “姑娘啊,我这辈子都没有吃上过饱饭。可那幻觉里,我吃上了……所以我觉得,就算它是假的,它不也是神的国度么?” 纯黑的空间里,一片深沉的安静。 沉默了半晌,杨夕才道:“老人家,宁愿死,也要沉浸在假的幸福里,您不觉得这太没有尊严么?” 从亲密的老大爷,变成了客气的老人家。 满脸皱纹,两鬓风霜的老汉只是笑了笑:“穷苦人,哪有什么尊严?” 杨夕最终退出了那老者的识海。 无功而返。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个样子,进去之前做足了心理准备,可能要废许多口舌才能让这老汉相信那金灿灿的世界是虚假的。 却不想,他轻易就信了,像早有所料一般。 然而他却不肯从那虚假中离开,尽管杨夕后来又给他掰开了揉碎了讲了许多遍,幻觉外面的身体已经被幻阵吸得虚弱不堪了。他们全村人都是这样,如果不跟自己走,很快就会死的,他的儿子孙子也会。 老人家只有听到“孙子”的时候,脸色闪过了一瞬间的犹豫。 可是杨夕没能抓住这一瞬间的犹豫,把它变成一个决心。 “算了吧……虎子可怜呐,从出生就没有吃饱过。何苦再让他跟着我们挨饿……” 明知是以死亡为代价,那老汉竟然也甘愿沉浸在那一瞬间的幸福中。 杨夕不是不能强行待走他,人偶术可以强制甚是地狱自己的任何人,做他们本不愿意做的事。 可是水掌门呢? 可是小虎子呢? 杨夕无法强行待走所有人。 杨夕在自己的身体里睁开了眼睛,抿了抿嘴角,道:“连师兄……” 结果入眼就看见连天祚一副急疯了的模样。 “杨夕,连偶术一断开,他们就都魔怔了!我怎么都拉不住!”连天祚仰起头,对肩膀上的杨夕道。 杨夕下意识看了一眼周围,才明白连天祚口中的“他们”是指谁。 周围空空如也,一个人都没有。只见二百多个同来的修士,全都跑去了前边延维们的身后,一脸幸福的傻笑。 杨夕震惊到接近懵逼的程度,气得大骂了一声:“卧槽!” 延维首领妖娆的卷了一下尾巴,披着一头海蓝色的长发,正冲着杨夕微笑。 “欢迎来到神的国度,永恒幸福的伊甸园。” 杨夕狠攥了一把连天祚的肩膀,目光穿透前方的傻笑蜡像们,锐利的直盯上远处那雾气缭绕的“巨蛋”。 “拉人是拉不住了,师兄,我们去把幻阵破了!” “小夕,不要调皮。”一个温和的嗓音男声在耳边响起,莫名的熟悉,却又十分的陌生,“你掐得我好痛。” 杨夕僵硬了,缓缓的低下头。连天祚消失了。自己的腿脚变得更加短小,晃荡着坐在一个身穿长衫的,单薄的肩膀上。 半晌,杨夕才艰难的吐出,那久违的发音:“爹爹……” 第278章 幻杀阵 六岁以前的记忆,对于杨夕来说是十分朦胧而久远的过去。 对于童年的一切,杨夕脑海里只有一些似是而非的片段。 一块香得诱人的糖糕,撒着雪白的糖粒,静静的躺在桌上。 一个被自己打哭的,站在墙角的同龄女孩儿的脸,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大哭着喊:“我不要姐姐了……” 一身白色的,虽然旧却洗得很干净的长衫,长衫下露出一只消瘦的手掌:“小夕,来,爹爹带你去个地方。” 杨夕坐在那消瘦的肩膀上,可以看见身下这人领口微旧的磨损。她很慢,很慢的闭了一下眼睛。 程十四少女时娇嫩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你爹爹可是秀才呢,他也不识字么?” 老嬷嬷的怒斥在脑海里回荡:“你娘老子卖了你,就是告到官府去,你也是程家的人了。” 掷地有声啊。 杨夕睁开眼睛,望着奇异的蘑菇甬道。 她不记得来过这种地方,更不记得坐过那个穷秀才的肩膀。手掌抓着那肩膀磨损得快要变成丝线的衣衫。 话到嘴边,“你是谁”三个字好像卡在了喉咙里,吞不下,吐不出。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因为一问,身下这个消瘦的肩膀,可能就没了…… 这男人的声线很温和,与白云浪那种说起话来总带着点无奈的好脾气不一样,与邢铭那种有事儿求你就刻意放低身段装出来的君子也不一样。 这是一个从里到外都透着柔软的男人的声音,似乎他一辈子也没有高声过,一辈子也没有跟别人争吵过。 “小夕,不是想阿娘了么?阿爹带你来看阿娘,怎么一句话都不讲?” 对啊,我还应该有个阿妈。毕竟我也不会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可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 杨夕低下头,只能看见一个高梳的发髻,色如鸦羽,漆黑漆黑的。细细的逡巡,还可以见到后脑处隐约的一块反骨。 这真的是我爹爹。 杨夕心想。 细瘦的脖颈支在并不宽阔的肩膀上,再往下是单薄的胸膛。甚至这身高也不是很高大的,杨夕的视角比之在连天祚身上矮了不止一头。 他多大?有没有二十岁? 杨夕仿佛忽然间才意识到一件事。 那个记忆中买卖了自己一生的男人,原来当年,只和现在的自己差不多大。 原来他一点都不强大…… 原来他真的不强大…… 杨夕只觉得头脑里一阵凉水浇过,仿佛有什么声音在响。 “天地……” 天地什么?细小的声音仿佛不是响起在耳边,而是在身体中的某处,从肌肉骨骼里直接传达到大脑。 带着窸窸窣窣的颤音,像被什么阻隔,又像什么在颤抖…… “小夕,不是阿爹不想,是阿爹没用……” 耳边的声音把杨夕从愣神中拉回来,伸手摸摸胸口,总觉得刚刚似乎听到里面有什么东西碎裂的轻响。 “啪嚓”。 杨夕听见那个应该被她称为父亲的年轻男人在哭。那是一种很压抑的哽咽。他瘦弱的肩膀挺得笔直,扛着肩膀上的小女儿,脚步还是稳的,却哭得仿佛无路可去…… 杨夕觉得眼前的一切一定发生过! 她应该是在刚才说了什么。在这个年轻男人的两句话中间,小女儿的童言无忌戳中了这个男人心中最脆弱的伤疤。 可是我说了什么? 阿娘? 谁是我的阿娘? 杨夕茫然四顾,周围微微闪着荧光的“墙壁”,这是那朵巨大蘑菇里的通道。可我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奇异的植物? 阿娘?阿爹? 大行王朝都是管父母叫爹爹和娘亲的! 我小时候到底是哪里人? 头脑中轰鸣作响,却好像有一把锁头死死卡住了要出闸的洪水。 杨夕一把把手按在身下的肩膀上,攥得紧紧的。 “你别哭。” 她听见自己稚嫩的声音说。 身下的男人极压抑的抖动了几下,那一点点的哽咽也没有了。年轻的男人轻轻的问自己的女儿:“小夕,你怪爹爹吗?” 杨夕头脑中又是轰的一声,猛然闭上了眼,半晌:“我不怪你。” 我只是,根本,不记得你了。 年轻的男人似乎又高兴起来了,他似乎是很容易高兴的。 似乎他全部的悲喜都寄托在女儿的心思上,一手握着女儿小小的脚腕,一手指了指前方,“看,小夕要见到阿娘了!高不高兴?” 杨夕顺着那根手指看过去,雪白修长的手指,却并不显得无力。关节上几乎看不到什么皱褶,温润的手背上仿佛有光泽流淌到粉白的指甲上。 那指甲修剪得很精心。 我的,父亲。 手指指着的方向,甬道的尽头,那里有明亮的光。 母亲…… “小夕还记得阿爹教你的话吗?一会儿要说给阿娘听,知道吗?来,说一遍!” “我不记得了……”杨夕怔怔的。 “那阿爹再给小夕说一遍,这回要记牢了啊!小夕要说,我跟阿爹过得很好,阿爹今年中了秀才,可以到镇上教书了。赚了银子可以给家里买肉吃,小夕也很好,很聪明,阿爹教了小夕算术,小夕学得特别快。等再大一点,阿爹还要教小夕识字。小夕会是咱们老家第一个识字的女孩子……” 那光芒越来越亮,仿佛到了触手可及的眼前。 杨夕半是期待半是惶恐,拼命的低下头去,想要看清这个年轻的男人是什么模样。离火眸是遗传的,很少有人会无缘无故的突然长出一只蓝色的眼睛。 可是她的身材实在是太矮小了,小到可以稳稳的坐在这个不宽阔的肩膀上。不论怎样拼命的低头,她都只能看见一个整洁的发髻,一个漆黑的脑瓜顶。 “你抬起头来,让我看一眼!你让我看一眼,你长什么样!” 杨夕几乎是带着十万分的焦急再喊。 身下的年轻男人却忽然在那光的近旁停下脚步。 杨夕噗通一声就从那不怎么宽厚的肩膀上摔下来,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回过头去仰望。 强光下的阴影,阿爹依然低着头,只能看清一个消瘦的轮廓。 五官都掩在阴影里,他阴郁而悲伤的说:“小夕,你不想一直跟爹爹在一起吗?” 小小的,在心魔里都不曾出现的杨夕,呆呆的仰起头,望着那消瘦的轮廓。许久才答:“想……做梦都想。”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杨夕坐在一个消瘦的肩膀上,茫然四望。我明明没有见过这样一朵蘑菇,这里是哪儿? “小夕,不是想阿娘了么?阿爹带你来看阿娘,怎么一句话都不讲?” 杨夕低下头,只看见一个整洁的发髻,和一个漆黑的脑瓜顶。下意识攥紧了那件白色的洗得很旧的长衫,“爹爹?” 莫名的,又忽然对这蘑菇的闪着荧光的甬道觉得熟悉。惶恐的内心感到了一点点安全。 嘴角忍不住浮现出一点微笑,仿若幸福。 “阿爹,小夕该讲什么?” “那阿爹再给小夕说一遍,这回要记牢了啊!小夕要说,我跟阿爹过得很好,阿爹今年中了秀才……” 短手短脚,扎着两角辫的小女孩,坐在父亲的肩膀上。 走在一条尽头有明亮光芒的路上…… 第279章 幻杀阵 连天祚被急疯了。 徒劳的把陷在幻境里的人往外搬,然而刚刚搬出那个能凝固人空间,这些人就会忽然动起来。一脸幸福笑容的,迈开两腿,再自己走回去。 连天祚不知道他们到底是看到了些什么,才会如此深陷不能自拔。 自杨夕断开连偶术之后,他眼中的世界就是一个空旷的山洞,幽深隧道的尽头是一个宽广的空间,不知材质的黑石地面铺满地表,倒映着一张张立足其上的凝固笑容。 那空间宽广得不像山洞,倒比连天祚几万年间见到的大多数皇家庭院还大些,像一座传承自远古的地宫,华丽奢靡的帝王陵墓。 蓝发的延维娇媚的嗓音在耳边一次次响起:“欢迎来到神的伊甸,这里永无痛苦,永无悲伤。” 连天祚又一次把邓远之搬出来,光滑的石壁找不到可以系绳索的地方,于是在地面挖了个坑,要把邓远之埋半截进去。 这样总跑不回去了……吧? 大手按着邓远之挣扎不休的脑袋,连天祚在擦汗的间隙,回望一眼洞口尽头的延维,浑身冰凉的。 人身蛇尾的美人儿脸上的表情,被凶恶的挣扎和慈悲的注视来回争夺。粗长柔韧的尾巴裹着坚硬细密的鳞片,贴着地面缓缓摩擦。孤零零的影子,打在粗粝的墙壁上,折出的层层锯齿,放佛终于露出了獠牙。 连天祚木然的看着。 那里只有一个延维,与他之前打死的那只一模一样。 他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那林子里的老树根,会把他埋进去又吐出来。 可是别人都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魔鬼的幻境能诱惑他带来的所有救兵,却似乎单单放过了他一个。 这不是第一次了。 高胜寒厌恶的眼神在脑海里依然分明:“你简直就是个专门拖人下水的灾星!” 是因为我太笨了吗? 一次又一次,亲密无间的人,从来也没有过好的下场。那么多那么多,伸出援手的人,再也没能活着回到身边。 连天祚不是没有怀疑过高胜寒的咒骂是不是真相。 大厅里的光线透出来,在甬道中切割出边界分明的光暗交界。 连天祚站在光明的边缘,目光越过洞口孤立的延维,定定的看着大厅里跪坐在地诡异微笑的杨夕。 片刻,一向耿直心肠的魁梧灵修,缓缓蹲下来,双手捂住了脸:“对不起,杨夕……对不起,可我不敢再找人,来救你了……” 连天祚的身后黑暗里,被土堆埋得只剩下一个脑袋的邓远之,两眼静静的望着光明。 甬道里轻轻响起,一个男人无助的呜咽。 …… 小夕坐在阿爹的肩膀上,短短的小手搂住阿爹的脖子,头上的两角辫儿一晃一晃。很幸福,满满的安全感。 按说,人在福中不知福。世间最宝贵的最让人珍惜的,往往是未得到,和已失去。 可小夕心里就是莫名的知道,这是很难得的幸福。 为什么会知道呢? 算了……不重要……幸福在手上,谁还会去纠结得来的原因呢? “阿爹,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穿长衫的温和男人,一手握住小女儿的脚腕子,“小夕不是要去看阿娘吗?阿爹带小夕去看阿娘呐。小夕不开心吗?” 对哦,是要去看阿娘的。怎么居然给忘了呢? “开心的!” “小夕还记不记得,要跟阿娘说些什么呀?” 杨夕只是稍微一想,就有一段话从脑海里冒出来,好像曾经有人对他重复了无数遍。是的吧,阿爹教过很多遍了吧。 “小夕要说,我跟阿爹过得很好,阿爹今年中了秀才,可以到镇上教书了。赚了银子可以给家里买肉吃,小夕也很好,小夕可聪明了,阿爹教了算术,小夕学得特别快。等再大一点,阿爹还要教小夕识字。小夕会是咱们老家第一个……” 小小的女孩儿忽然停了下来。坐在阿爹的肩膀上皱眉,一篮一黑的两只眼睛,疑惑的盯着自己的手背。 为人父者,注意到了女儿突然的停顿。温柔的笑笑:“小夕怎么了,后边是不是忘记了?小夕要说啊,阿爹会让你做咱们方圆十里第一个识字的姑娘,第一个女秀才……” “阿爹……”杨夕怔怔的盯着自己的手背,洁白无瑕的手背,流淌着小孩子独有的软糯光泽。 可她总觉得,那里少了什么…… “阿爹在啊。” 杨夕却感到了强力的不安,急于验证什么一样,急急的一遍一遍叫: “阿爹?” “阿爹?” “阿爹?” 身下的阿爹也一遍一遍的应着,温柔而耐心。 “我在。” “我在。” “我在。” 温和的嗓音,让人依稀可以想象他微微翘起的,关切而幸福的嘴角。好似…… 阿爹翘起嘴角的时候像什么样子来的? 阿爹长什么样子来的? 杨夕忽然像掉进了寒冬腊月的冰窟里,蓦然发觉自己完全想不起阿爹的脸。脑海中流水般趟过无数张不认识的人脸,但杨夕知道那里面并没有阿爹! 猛然抬起头,只见前方有明亮光芒的甬道尽头,一个身穿黑色麻衣,须发皆白的老头子站在光明的前方。 张开双手向着杨夕,看他的口型,依稀在说:“杨夕,苍生不死……” 杨夕怔怔盯着那个拦住去路的老人,一个少见的姓氏爬到嘴边儿上却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 “阿爹,阿爹!你看到前面的人了吗?” 阿爹依旧温和的无可挑剔:“人?前面没有人呐。” “不是的阿爹,有人的,我看见人了!阿爹你要撞上去了——” 稚嫩的童音,戛然而止。 阿爹径自穿过了那黑衣老者的身体。 脚步匆匆而平静。 就仿佛那里从来没有过一个人。 一虚一实,亦真亦假。杨夕从阿爹的肩膀上跌落下来,摔倒在泥土里,弄脏了白净的脸蛋,划伤了软嫩的手指。 手指在流血…… 黑衣的老者,须发皆白,满脸血痕交错着皱褶。丑陋而可怖,他面冲着杨夕,低下头来。 “杨夕……” 阿爹一身长衫,在光芒的边缘站下,回过头,在逆光中伸出手。长衫儒雅,声线温和:“小夕……” 杨夕趴在地上,眼中流血的手指,一错眼是雪白软嫩的短粗胖,一错眼又是伤痕累累的修长。 在那修长的手指下,珠圆玉润的手背上,隐隐约约是一枚青色的火焰。 青色的火焰……守墓人……昆仑…… 黑色麻衣,满脸血痕的老人低下头来,低声的絮语。杨夕终于听清了他的声音:“杨夕,苍生不死,昆仑不灭!” 杨夕猛然抬起头来,七窍流血,双眼直直的盯着那老人丑陋的微笑,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名字忽然从脑海中蹦出来,金光乍现:“焦师兄!” 整个幻境也开始出现滋啦滋啦的声响,眼前的画面跳帧似的一卡一卡。 杨夕剧烈的喘息着,挣扎着,曲起一条腿,想要从地面上爬起来。 一只温润的手掌伸到面前,干净的掌心上掌纹很浅。 “小夕,你不想一直跟爹爹在一起吗?” 杨夕听见她的阿爹这样说。 她抬手握住了那只手掌,干燥而温暖。 那只手掌也同样反握住了杨夕,它们差不多大,一样修长,一样雪白,一样漂亮得不像穷苦人家干活儿的手,仿佛带着养尊处优保养出来的贵态。 杨夕看着那双交握的手:“想啊……做梦都想……” 白衣长衫的阿爹,在逆光中翘起了嘴角,像欣慰的微笑,又像诱人的恶魔。 杨夕紧紧的握住了那只手,借着那力量站起来,她说:“可我不能,我死都不能……” 天罗绞杀阵——绝! 漫天灵丝,飞扬如雪!皆白的雪花中,滴滴红雨飘落。 …… 连天祚还是在哭,他也觉得自己实在是没出息,笨得让人伤心,偏偏还老给身边的人招灾惹祸。 眼泪顺着粗犷的面孔一滴一滴往下落,也许高堂主说的是对的,我真是个谁沾上谁倒霉的灾星。 可他并没有耽误手下的活计。 邓远之、金鹏、至今不知道姓名的那个经世门的瘦子高人,还有一个阴家老大。结结实实埋在土坑里,一人露出一个大脑袋,怒目圆睁的盯着那片能赋予幸福的“伊甸园”。 邓远之被埋得最久,血色都被拍得死死的泥土挤到了脸上,看起来像一只可以摘取的大番茄。 连天祚流着眼泪,伸出一只手去碰碰邓远之的脸:“你快醒过来吧,醒过来我就把你挖出来呀……啊!” 邓远之这畜生,居然一口咬在了连天祚的手指头上!虽然灵修通常特别能忍痛,但是你快要给要掉了呀! 连天祚管不住眼睛里的水,使劲儿的去掰邓远之的满口小白牙:“邓师弟,邓师弟,你松一松,松一松!我还要去救人的!那个延维也还没有打死……要不,我就你能把你满口牙给敲碎……” 连天祚又急又难过,回头望一眼洞口处的延维。延维还在说:“欢迎来神的乐土……” 连天祚决定再搬一个杨夕过来埋好,就去把那个聒噪恨人的大蛇打死。 也许幻境就破了呢? 又觉得那东西说不定立马就能复活,自己的主意总是不靠谱。想到这里眼睛里又开始流水…… 一个虚弱的女声在身后响起,“我说师兄啊,你九尺高的爷们儿,你哭什么啊?” 发音短而平,带着三分一般女孩儿所没有的利落。以及一副市井里滚打出来的盲流用语。还有那平均三句话一个问题,永远也搞不清别人的状况,还总觉得自己特别有道理,什么都想管一管的说话内容。 真是天上地下独一家,再也没有旁的分号了。 可是连天祚笨,没反应过来。 九尺大汉一边儿掰邓远之的小白牙,一边流着眼泪默默回答:“我带进来的,人全部都陷进了幻境里。结果我谁也救不了,还把大家都给连累了……我就是个招灾惹祸的煞星。” 身后的声音静了静,好像是很拼命的捯饬了几口气。 “噢,煞星这词儿这么有水平,肯定不是你自个儿想的……谁跟你说的?” 连天祚更难过了,我果然笨得连词儿都想不出的,所有人都知道。 “高堂主说,每次我有事,帮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我每次都会连累身边所有的人……“ 杨夕闭了闭眼,高胜寒那张冷酷的妖人脸在脑海里浮现出来:你这个招灾惹祸的玩意儿,怎么不也一起死到外头呢? “真像他的风格……”拖着脚步,倒着气,杨夕一只胳膊整根儿挂在连师兄宽阔的肩膀上。 她微微笑了一下……很有安全感。 “连师兄,我跟你说啊。高胜寒要是再这么说你,你就给他喷回去,往他心口上戳,那孙子不能惯着。你就说:八大核心弟子只活了仨,问问他和邢铭什么感想……嗯,你戳一个准。就是保不准你要挨揍……” 连天祚呆住了,这般胆大包天的损德行,有点熟。 “连师兄,没人有资格这么责怪你,仅仅因为你每一次,都能活下来……” 连天祚终于慢慢的,慢慢的回过了头。好像生怕这是一个幻境,如果动作太大,就会把肩膀上那真实的重量碰碎了似的。 “杨……夕?” 只见杨小驴子七窍流血,整张脸就像被一只血红色的恶鬼爪子给挠过一遍。站都站不稳当,还不忘顶着那满脸血的熊样装个逼。 “师兄放心,你克不死我,我命硬实着呢!” 连天祚瞪大眼睛,“你筑基了?” 杨夕大咧咧的一笑,臭不要脸的还挺特么喜气:“嗯呐。” 连天祚老大一坨人,直愣愣的望着眼前这个,站直了跟自己呢蹲着差不多高的小姑娘。逆光中看不出受了多少伤,只有一个魂儿画的轮廓。 可是他想,他大概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个摇摇欲坠的轮廓了。 仿佛泥泞黑暗的沼泽中,突然闯入的救赎。 第280章 岛行蜃 杨夕这个姑娘,从个性上讲,一直是一个偏于激进的人。 当年在程家,不服管的下人不止她一个。常挨揍的却只有她一人儿。 珍珠选择了从一个仆人不择手段的爬上去,变成半个主子;翡翠当面忍气吞声,背后无所不用其极的捞钱赎身;志同道合的最后一个姐妹琥珀,是她们一波人中最老实不逾矩的,混着混着也就慢慢认了命了。用她自己的话说:谨守本分,免得别人不给你做脸,才能保全最多的体面,最好的前程。 “我算是看明白了,那么多落得凄惨下场的逃奴叛婢,哭都没地方哭去,别人知道了也只会呸你不忠义,眼泪都不会掉一滴的呀……” 只有杨夕,打死都不肯低头。连曲线救国都不成。非要修真筑基,让那一纸卖身契沦为空头的文书才成。 眼见一颗毒瘤长在眼前,不从根子上挖了,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舒坦的。哄自己说那瘤子是个大号的项链坠子,那更是把杨夕打碎了,烧成灰儿,重新捏一个,都做不到。 现今,她终于筑基了,境界还未稳。但依稀可以看见前方的飞天遁地,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卖身的那一纸文书也可以从官府拿回来,摔在程家人的脸上……或许是坟头上了。 这感觉几乎不怎么真实,似乎憋了这么久,就这么平淡的筑了基,几乎不是她杨夕风格。 翡翠淹死在了程家的深井里,珍珠永远的留在了巨帆城,琥珀早变成了程家下人房里触目惊喜的一墙红色糊糊。 终于实现了愿望的杨小驴子却没机会问一句,她当年就几次想问的话语:“你真的觉得,小姐赏你半盘剩菜叫体面?将来生个娃娃继续吃小小姐的剩菜叫前程?” “杨夕,缓过来了么?”连天祚一边说,一边把自身灵气源源不断的输进杨夕的后背心,让她刚筑基过后空虚的身体能舒服一点。 “先把邓远之他们也从幻境里扯出来吧?人偶术应该能做到的,先把修士救出来,村民们实在不行就用绑的……” 杨夕道:“连师兄,咱们直接把这个幻阵干了吧。” 饶是连天祚已经十分虎逼了,还是忍不住顿了一下,“……” 想了想,“……” 又想了半天,迟缓道:“你说啥?” 杨夕指了指千倾地宫的更深处,黑曜地面的最中心。一座一座诡异微笑的“活人蜡像”中间,有一团隐约的白影。 挣出幻境之前,连天祚的肩膀上她依稀瞧见个溜圆儿的白东西,并以为是个蛋。 不过现在看清了,小山一样半扣在地面上,不大规则的椭圆形,靠近地面有一道宽阔的缝隙。 丝丝缕缕的雾气从缝隙里喷出来,细看之下隐约有几分阳光下折射般的幻彩。就是那种粗看有,细看又没有,多盯一会儿又觉得依稀仿佛是有的幻彩。 ——岛行蜃 杨夕伸着手指头,很有几分凶悍的样子:“咱把那大蛤蜊敲了吃肉,就当给离幻天死的十几万修士报仇。” 连天祚摸摸了杨夕的头顶,不烧。 于是认真讨论:“那要是打不过呢?不想给离幻天陪葬,他们可都是唱戏的!” 杨夕已经扯着连天祚往那边去了:“不至于,小王爷跟我研究过这东西,没什么攻击力,被他攻击的修士,都是被幻术困死的。夏千紫当初回山,欺负了这玩意儿一个月,还不是活蹦乱跳的爬上昆仑来了?” 离幻天长老夏千紫,回山发现岛行蜃的时候,的确是自己想了无数办法弄不死,才上了昆仑求助花绍堂。 没错,岛行蜃不是上古神怪,只是一种极特别的强力怪。离幻天不是打不过,重在打不死。 连天祚跟着杨夕在岛行蜃旁边站定,抬头瞻仰这座外壳比铁石更坚硬的“小山”。壳面光滑,敲上去邦邦响。 虽然明知是个空心儿的样子货,还是有点心虚。 手边没有剑,张开牙齿一口咬上去……唔,牙疼。 连天祚捂着很疼的牙齿:“当年可是掌门才劈开的呢,灵剑三转呢!” 一回头,却见杨小驴子鼻子底下勒上一根布条,看模样很像去抢劫的山贼。 “掌门干掉空降昆仑的夔牛花了三天,干掉这玩意儿只花了一剑。也不能因为牛刀杀过鸡,就说鸡也跟牛一样厉害了!” 连天祚指着她的造型:“你这是?” 杨夕摆手:“这蜃气一股骚味儿,我有点遭不住。” 说完一低头,仗着身材矮小从蜃壳开口的缝隙钻进去了。 连天祚:“!!!!” 说好的商量呢? 连忙也低头往里钻。 奈何块头实在大,又不是特别灵便的人。先是卡住了屁股,换个角度又卡住了肩膀,缩起来又不小心撞了老腰。 ”哎呦!” 他这肉身的骨龄有五十多岁了,还真是不怎么禁折腾。 一朵蓝莹莹的离火从前方的黑暗里,忽然转过来:“连师兄,你看好了外头那个延维,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复活的睚眦。我估计幻境一破,这俩玩意儿就得疯起来。没准儿就是拿来守幻阵的。” 连天祚爬着,慢慢从蜃壳里头蠕动出去。 趴在地上歇了半天,心想:这个肉身要是死掉了,下次一定捏个短小的,最好能从□□钻过去那种。 蜃壳内部的质感,油腻腻软乎乎的有点儿恶心,还有那股子熏人的味道。杨夕顺着蚌壳儿的边缘摸了一圈儿,没发现有什么专门喷气的器官。 心里有点儿怪自己以前功课做得不够。 转身踩着脚下沼泽一般的质感,杨小驴子冒险往深处走去。 她还有个理由,没跟连师兄说,自别了夜城帝君一行,她心里就隐隐的不踏实。不是觉得自己要完,而是觉得夜城帝君那边儿要出大事儿。 这种很直觉的东西杨夕很少讲出来,因为显得蠢,并且没人信。 肚子里边儿滚一圈,觉得也只有离了自己,这幻阵突然变强,把外边儿的人也给迷了,算是一种靠谱的可能。 所以只救里头这些人没用,还是得干掉这个幻阵。 骨□□嘛,杨夕吃过。 南海战场清怪那一年,天天吃的都是海螺、蛤蜊、扇贝,都差不多。壳子中间有块肉连在壳壁上,劲儿很大,用来盖盖儿。一把小刀撬进去使劲儿一划,把这块肉切断了,盖子就撬开了。 据说更好的办法是拿水直接煮,或者加点盐让它们脱水,妥妥的速杀。可杨夕没试过,她只吃过生的。 刚开始来自内陆的土鳖们还觉得挺新鲜,不少心思浪漫的还收集贝壳。杨小驴子也偷偷攒过两个好看的,想要拿回去做对儿耳环。后来想起来自己长这么大是没有人给穿过耳洞的,自己也不会这个手艺——旁人都说这是手艺,穿不好耳朵会变丑。 想起来自己没爹没娘老道士也不管,气得又把一红一篮两只贝壳踩成了扁的。 杨夕在黑暗中停顿了一下。 哦,老道士…… 果然我的记性是有人动过的。想不起来所谓老道士这个人,却能在回忆的蛛丝马迹中,找到自己怀念过这个人。 一双大眼仔黑暗中闪了闪,有空要好好捋一捋记忆,说不定能挖出那老贼点什么。 放开脚步继续往前,空间越发的窄,杨夕已经是爬着往前挤了。 这些蚌肉上分泌出一种滑溜溜的,泛着淡淡白光的液体,摸起来像油又像水,几乎要把人裹住。 忒恶心。 鸟师兄说过:其实海民不怎么爱蚌壳,就像河边儿的住民不怎么在乎鹅卵石,森林里的猎人也很少采了树叶当书签。 宁孤鸾因为不是人,也从来不想当人,心里还总有点瞧不起人。 所以看人的眼光,有时候还真是挺通透毒辣的。 海边儿那些日子,大家对贝类热爱持续了连一个月都不到。刚开始吃起来是特别鲜,后来真是闻见味道都觉得腥。 而眼前这个会喷气的巨型蛤蜊,尤其腥得厉害。 杨夕抬手正了正鼻子底下那根布条。 没办法,米面运不进去,他们不是拿那些东西当菜吃的。那是当主食。那片奇葩海滩还不怎么产鱼虾,就是贝类多。 杨夕又抬手正了正鼻子下面的布条。 动了动僵硬的脖子。 趴在软绵绵的蜃肉上,杨夕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怎么觉得有点硬呢? 硌得慌。 动动手指头摸一把蜃肉上流淌的白光汁水…… 忽然反应过来!卧槽,不是身下趴的蜃肉硬了,是我硬了! 杨小驴子连忙大肆活动四肢,只听一片碎冰似的“喀啦”“喀啦”声,响成一片。 杨夕心头剧震,一不留神这是差点被封成颗人型珍珠啊?这老蚌张这么大个儿,子子孙孙们的功能倒是一样儿没缺! 正在此时,杨夕清晰的听见蚌壳深处传来“咕咚”一声,闷闷的,像是水面冒泡的动静。 心下念了一句不妙,拔腿就往回跑。踩在油滑的蜃肉上,连滚带爬,一边跑一边还咬牙:“老蚌怪,你这是还长了脑子了?我还不信你这珍珠水儿能淌起来没完!等你流干巴了,我还进来切你的片片!” 然而当她眼看“滚”到蚌壳边缘的时候,正看见连连天祚趴在地上往里探头——看起来他还是没有放弃把自己庞大的身躯也塞进蚌壳里。 杨夕大喊一声:“师兄闪开,我出去!” 连天祚连忙把头闪出去了。 “咣当——” 杨夕差点被震懵逼了。 一个趔趄滚倒在地上,爬起来正好扑到蚌壳的边缘。 然而厚重坚硬的蚌壳已经闭死,严丝合缝儿的再也看不见一线光亮。 杨夕有点想骂娘…… 烟雾弥漫的蜃气这下子全憋在蚌壳里,海物特有的腥气浓郁逼人。 杨夕靠着蜃壳转过身来,筑基后重新亮起的离火眸,幽幽泛蓝。 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喀啦”“喀啦”的脆响,和噼里啪啦往下掉的白色薄片。 外面是连天祚焦急的呼喊,“杨夕!杨夕你还活着吗?” 杨夕很镇定:“暂时活着。” 但一会儿就不知道了…… 连天祚还是很焦急:“那你可要小心,尽量别死喽!” 杨夕抹了一把脸上流下来的滑腻汁水,那东西拧到睫毛上影响视线。 眼见着前方老大一股仿若胶质的莹白色粘液,顺着自己跑过来的路线涌出来。 背靠蚌壳,退无可退。 杨夕道:“连师兄。” “唔在!”连天祚的声音有点模糊,杨夕猜这大约是自己的耳朵被糊住了一点点。 “这老蛤蜊想要困死我,蚌壳少说几个时辰不能开口。蜃气喷不出去,要不了多久,外面的幻阵自己就破了……如果我今天死在这儿了,你就把赶快把他们带出去,就说我终于胆大包天,把自己给作死了。 “但你也别忘了告诉他们,他们的小命可是我拿自己的命换的,逢年过节别忘了给我烧纸!” 连天祚惊叫一声,急得又带上了点不争气的鼻音,眼看着是要哭:“地府都没了,烧纸你上哪用?” 杨小驴子两脚站在一地汁水里,往着眼前涌过来的白色黏胶,似缓实急,汹涌夺命。忽然邪气四溢的一笑:“反正你让他们烧着,我自个儿死后上哪儿用,等我死了再想!” 手腕一甩,灵丝漫天飞舞! 天罗绞杀阵——缚。 第281章 岛行蜃 【恩,修文是病,得治,我造。】 天罗绞杀阵——缚,杨夕把自己周围撑开一个巨大的蚕茧,抵住了那够把人蜡封其中的液态珍珠。 半晌……“嘭!” 一声爆响,凝固的圆润珍珠四分五裂,杨小驴子从珍珠内部炮弹一样射出来,略一沾地,拔腿往前飞奔。 天罗绞杀阵——绝,通常接在缚字诀之后的终极大招,在缚字诀争取到一瞬的反应时间,和腾挪空间之后,眨眼便能切碎珍珠包裹的外壳。 但也就在杨夕落地的瞬间,刚跑出三步远,前方又一大滴流动的荧光胶体涌出来了,杨夕:“唔唔唔唔唔唔!” ————她其实是想骂人的,奈何嘴被糊上了,来不及清开。 又一次天罗绞杀阵——缚。紧跟着一次天罗绞杀阵——绝,杨夕脚不沾地的往前跑。 生死之事早已不在衡量,满脑子就是一个念头,冲到到岛行蜃的闭壳肌附近,切了它丫的! 空间越往里月宽敞,当流动的胶质珍珠液第三次从前方涌出来堵路的时候。 杨夕终于学聪明了。 她没用天罗绞杀阵,而是直接挥手织了一大张质地紧实的布,竖在自己面前。 黏腻的胶体渗透性很差,暂时被布挡了一下。 杨小驴子“嗖”的一下从液滴的上方跳过去了,拔腿往前飞奔。 又来一滴,我再跳。 再一滴,我又跳! 跳!跳!跳! 于是远远看去,岛行蜃不算宽广的内壁里,杨小驴子不停的飞奔、跳跃,玩起了一款在另一个世界十分知名的冒险类闯关游戏——超级马利。 随着地里位置的逐渐深入,游戏也变得越来越难了,前方一大泼流动的液体涌出来,连绵流动、像一段慢动作的浪头。 这回跳不过去了,只见杨玛利挥手一个天罗绞杀阵——缚。凝结出一个空心的蚕茧,抱着蚕茧冲上“浪头”……她开始了一种叫做冲浪的运动。 不得不承认,超级·杨玛利的想象力非常丰富…… 洪峰过境,杨夕丢下已经凝固在珍珠液上的灵丝蚕茧,跳下地来,马不停蹄的继续飞奔跳跃。 她终于看见了胜利的曙光。 岛行蜃的内部,随着逐渐深入,而变得愈加宽敞。 靠近中央的穹洞处,有一根直径粗壮的擎天柱。 肉的。 唔,不要多想…… 那是岛行蜃的闭壳肌。杨夕远远的看到那根擎天柱,两眼放出狼一般的狠厉。 再次一跟头翻过一滴半流动的珍珠粘液,天罗绞杀阵——缠、绞、绝! 大招依次迸发,直袭那粗壮的擎天一柱。 然而不妙的是,就在缠、绞二诀无效,绝字大招堪堪触及柱身的同时,脚下忽然涌起一阵剧烈耸动。 杨夕站立不稳,在油滑的蜃肉上几乎跌倒,然而手中灵丝仍然执着向前,拼死去缠绞那掌管蜃壳开闭的肌肉。 视角却忽然在这时候猛然升高,且越升越快,手中灵丝竭力的不断放长,然而始终与闭壳肌相距三寸距离,不得寸进。 升高了足有十丈高度之后,杨夕方才看清全局,只见脚下这一块蜃肉恰是蜃怪的斧足,乃是这种软体怪物身上为数不多可以剧烈动作的肌肉。 此时正如一条肥厚的舌头一般,从根到尖儿肉浪一般掀起,就这样把杨夕抛向了高空。 灵丝终有尽,徒劳伸长却在一定距离后,控制力下降,绵软无力的垂荡,飘摇成一缕微风中的蒲柳。 杨夕被抛入高空,眼看着要撞上蜃壳的穹顶,惊得肝胆剧烈。 “咣当——”一声巨响。 连自己的骨头,带身体表面凝结成的珍珠脆皮,“喀啦喀啦”碎响成一片。 口中鲜血狂喷,杨夕眼看着手中灵丝与岛行蜃的要害失之毫厘,坠落中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不说海怪都是智障吗!!这特么作弊啊!“ “咚呦”一下,后背着地。 在空中被颠得头晕眼花,不过摔得没有想象中那么重? 杨夕眨了眨眼。 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贝壳质天顶。这好像有哪里不对…… 忍着一身骨头疼,翻身坐起。 入眼是密密麻麻一片巨大的珍珠。 珠圆玉润,光泽白亮,各个的球径都比杨夕站直了还大上不少。巨大的白灯笼似的吊在棚顶上,乍一看竟像一片哀悼的灵堂。 “灯笼”下有一张半透却柔韧的薄膜,摸起来是软肉的质感,稳稳的兜着这些珍珠。 杨夕正是落在了这片薄膜上。 杨夕锤头看了看底下一片平静的蜃肉,完全找不到刚才掀她上来的那条“舌头”的所在。 再抬头看看眼前的珍珠们,细思恐极! 莫不是这岛行蜃还是有流程的? 要是我刚才也被那粘液封到了珍珠里,再抛上来……!!!! 再看眼前,那哪里是什么珍珠,分明是一排一排的棺材。 杨夕是真的有些惊恐的。 看着眼前这些密密麻麻的珍珠,数了半天也没能数清,这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蜃怪壳里,到底葬送了多少前辈的性命。 而这岛行蜃的一系列行动,这严丝合缝的一系列行为,怎么想怎么像有意为之。 杨小驴子捂着胸口,一瘸一拐的在这薄膜上行了几步,琢磨着有没得什么办法把这些前辈给拯救出去。 杨夕因为在程家当过小姐丫头的缘故,对珍珠这种昂贵的珠宝懂一点点。 眼前这些珍珠,绝大多数色泽泛黄,表面光泽暗淡。 更有一些,表面上布满了极深的刮擦伤痕。 应该都是年代久远的“棺材”了…… 不知他们当年,临死前是否也曾激烈的反抗挣扎过? 不知道这里面又有没有封着什么耳熟能详的书上英雄…… 修真界有典籍可考的知名豪侠,大多都是销声匿迹,没有结果的。通常人们也就默认是在某一次闭关中,进阶不成老死了。 可谁又知道,于无声处,其中到底有多少是终于在某一次本应惊天动地的作大死中,默默无闻的早夭了呢。 杨夕有些感慨。 这些前辈的棺材,可真是她见过最值钱的。不知可不可以偷偷扒下来卖掉…… 这一“网兜”珍珠的位置,距离闭壳肌甚远。根据蜃壳中间高,两侧低的形状,所处高度也不是岛行蜃的内部空间的最高处。 杨夕琢磨着怎么能爬下去,不被那条大舌头再扔上来,却忽然眼角闪过一道微光。 噫? 仰头细看,却发现这些密布的珍珠之间,岛行蜃中难以触及的顶壳内部,竟然隐约有字。 爬过去细瞧,非常繁复的古体字,辨识得十分费力。 “皇朝历七零二一年……□□云丛……登仙飞升……必将归来…… “破壳重生……吾等相随……生候□□…… “勿忘乃翁……” 后面是一片密密麻麻的“云自在,云自欢,云自怡,云堂,云裳,云无怨,云无欲……” 杨夕是趴在其中一颗珍珠上的,看到此处,整个人都麻了。 “咔吧”“咔吧”的扭过脖子,瞪着自己身下的棺材,再回头看看那数不清的,白灯笼一般的吊顶珍珠。 皇朝……□□……云丛…… 天羽皇朝云家? 这大蛤蜊是天羽皇朝的帝王陵? 杨夕的脖颈后面,流下一滴汗来。 …… 杨夕这边冷汗涔涔的同时,岛行蜃壳之外,连天祚这一边也同样遭遇了生死危机。 蜃壳紧闭。 连天祚眼看着整座地宫中蜃气渐渐变得稀薄,再渐渐散去,那些诡异微笑的“蜡像”们,一个接一个从瞬间的幸福中醒来。 或迷茫,或恍然。 却无不若有所失…… 连天祚不大懂。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到任何幻觉,细细想想,活了上万年似乎也从来没有中过幻术?他不明白,失去了幻觉,到底有哪里值得失落。 “杨夕就是被这东西关住了?”邓远之灰头土脸的拍着一身的泥巴,站在岛行蜃露出的一半外壳前,脸色极其难看。 从十分虚伪的幻境里醒来,睁眼发现噩梦才是残忍的现实,所谓岁月静好不过是心底软弱的幻想,诸如“如果一切从未发生过就好了”这般。 邓远之能扛能忍,是条汉子。现实是一场残酷的折磨这事儿他早有觉悟,也从不怨尤。但愕然发现自己还是对虚假的美好有一丝……好吧,其实不止一丝期待。这让他分外恼火,连带着把自己埋土坑里(其实是为了救人)的连天祚也一起遭了他的冷暴力迁怒。 好吧,简单地说,这叫恼羞成怒。 这四个字几乎可以概括他三分之一的人格,他人生中大半的孤僻和不讨喜,都来自于这种自我情绪的难以挣脱。 邓远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棍子单手提着,咬牙切齿看着眼前的破蚌壳:“呵呵,既然是个蛤蜊,我撬了吃应该没人说我不够爱心吧!” 说着一棍子插到地面附近,两半闭合的蚌壳中间。 岛行蜃岿然不动。 邓远之:“……” 砍号重练的老魔修火冒三丈,索性杠杆原理学得不错——尽管他可能并未听说个这个词汇。 一屁股坐在那棍子的最远端,企图以体重加压。毕竟是个二十多的大男人身材,不比当年小鲜肉……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岛行蜃厚重坚强,沉默如山的外壳,仿佛一个无声的嘲笑。 邓远之更加恼火了。 连天祚拎小鸡一样把邓远之提起来,“让一让,我来!” 邓远之被他抓在手上,寒毛都竖起来了:“你……敢……” “我重!”连天祚解释着,不顾邓远之的激烈扑腾,奔着多半个人也是人,没准压死骆驼还是需要另外一颗稻草的谨慎原则。把邓远之夹在胳膊底下,一起坐上了那根撬棍的尾巴…… 低头看看脸色翠绿的邓远之,不知脑筋回路怎样奇葩的偏差了一下,又把人提起来放在了肩膀上。 恩,邓远之比杨夕高了不少,放在肩膀上稍微有点晃。 砍号重练的老魔修,那脸色是青中带紫,红里透黑,黄白交替,精彩纷呈。 重要的是,已经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金鹏蹲在旁边儿,一副喟叹的腔调跟着起哄:“哎哟,哥们你这脸色,唱戏都不用涂脂粉。我家隔壁小桃红的颜料铺都没有你的脸齐全呐!” 唔,并不是他站着说话不腰疼,事实上因为连天祚之前把他在土里埋得太瓷实。他自己一个下肢肌肉严重不发达的禽兽——也许没有兽——爬出来的时候,扭到了纤细的脚脖子。 只能蹲在边儿上,嘴上帮帮倒忙。 撬棍大约是感觉到了金鹏的诅咒,忽然折断。 “当啷——” “嗡——” 铮铮然若有声。 连天祚、邓远之齐齐滚倒在地。连天祚块儿大,摔成个啃屎模样。邓远之相形之下略微娇小,直滚出三五圈,才算撞上了墙。 头晕眼花,气息奄奄,哆嗦着手指指着连天祚道:“这货当初……到底怎么进的昆仑……” 生生含悲,字字泣血。 痛心疾首处,闻者惊心,见者落泪。 连天祚爬起来拍拍土,以为真的在问他问题,茫茫然回答:“考进去的啊!” 邓远之气得凿了一下墙。 瘦师兄躺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脖子,动作僵硬:“别折腾了,没用。岛行蜃在海怪中号称防御第一,灵剑三转以下开不动这个罐头。” 说着斜了邓远之一眼,道:“还是你以为离幻天的夏千紫是傻,不知道先拿撬棍撬撬看?” 他不是故意这样鄙视邓远之的。 是刚才被埋在土里,作为一个研究型人才,他上肢下肢的力量都不怎么足够。清醒之后只好求助连天祚脱困,连天祚这个蠢货,是抱着脑袋,拔萝卜那样□□的。 于是,他脖子脱臼了。 现在看人没法转头,只能斜眼。 因为都知道他是个不具名的高人,连同邓远之在内都不好跟他计较,他也就安安心心的对着众人翻白眼。 阴家老大是难得自己从土里钻出来没受伤的。 光可鉴人的黑曜石地面上,单膝跪成一个骑士,然后…… “啪-啪-”扇他家老二的耳刮子,两手抡到飞起。 一边儿扇,一边儿特别担心的道:“咱们都醒了这半天,剩下的人怎么没反应?” 瘦子师兄斜着眼睛,瞧了阴老二一眼,对那明显肿了的脸颊有点不忍直视。 “是这大块头把我们埋到土里,隔绝了大量蜃气的侵蚀,我们才醒得这样快。剩下的人还要等等……”说到此处忽然又斜了连天祚一眼,忍了又忍,还是拗不过骨子里的君子气,礼貌开口:“这件事做得好,谢谢。” 连天祚特别开心。 其他人都莫名有点憋气。 邓远之忽然一声大骂:“卧槽!” 瘦师兄不耐烦的劝:“你就是骂人,他这件事的初衷也是对的。” 邓远之又是一声大骂:“卧槽,你们几个是瞎吗?爷骂得是人吗?” 几个人中能回头的纷纷回头去看,然后集体的:“卧槽!” 唯一没法回头的,瘦师兄:“……” 三五个也算是经见过风浪的汉子,刷拉拉龟缩回来,鹌鹑似的贴在蚌壳上。脸上的表情跟捍卫贞操似的。 瘦师兄忒好个脾气也终于怒了:“到底什么玩意儿把你们吓成那样?” 邓远之弱弱伸手:“我以为我撞得是墙,但结果不是。也对,那么大个地宫,我哪儿滚出那么远了……” 地宫无灯,众人皆是仗着修士夜视之能在看着。 瘦师兄对他这突然吞吐的样子有点来气,刚想开口问:到底什么东西把你们吓成那样…… 声音还没吐出来,便噎回了喉咙。 他看到了…… 一个巨大的裸女。 半个胸部比他整个人还大,遮住了全部的视野,第一眼望去白花花一片,愣是没看出来这是啥!海蓝色长发,妖媚的脸颊,娇笑着低下头来,嫩红的唇间露出一排锋利的牙。 这裸女似乎是从地面上趴着,爬过来的。 瘦师兄发现,自己好像躺在了人家的必经之路上…… 仰头往上翻了翻眼睛,两团颤悠悠的,小山一样的胸部夹过来了。 吓得他再顾不了君子风度,嗷的一嗓子大喊出声:“卧槽!” “你们几个是瞎吗?眼看着老子被胸夹死????” 这死法实在太过惨烈,饶是瘦师兄如此君子风度的一个人,也完全淡定不能的爆了粗口。 这种时候还是连天祚比较靠谱,大步迈过来,提着脚脖子把他拖回了男子汉的领域。 阴家老二恰在这时候幽幽转醒。 睁眼就看了半天,眨眨眼,又眨眨眼。 “咦?怎么还是裸女,这幻境竟然是一层套一层的?” 一句话暴露了他低级的幻境内容。 他哥两个大耳刮子“啪-啪-”又甩上去了。 “你他妈是不是瞎啊?延维和女人都分不清了吗?那是上古神怪巨大化了啊!” 邓远之的声音一旦平静下来,总显得有点冰凉如水。 “话说,如果延维开战的时候是这么大个儿,连师兄你上次是怎么一个照面干死它的?” 第282章 岛行蜃 鳞甲峥嵘的粗大蛇尾横扫过来,划过地宫的半面天空。 连天祚倒飞过阴家兄弟的头顶,口中鲜血狂喷,从地面看去,几乎洒了满天。 邓远之悬挂在一排泛着血色的利齿中间,一条手臂被那钢刀似的利齿整个穿透。一杆撬棍死死撑住巨口的上下牙膛,暂时绝了这些利器切割新鲜血肉的可能。 半身染血的斜挂下来,他口中疾呼道:“谁特么去把杨夕弄出来,让她把这家伙的嘴缝上!爷顶不住了!” “那特么也得顶着,没人了!”金鹏这话从鸟嘴里蹦出来,显得格外暴躁。扑扇着一双不太对称的翅膀——其中一只在睚眦之战中断过,至今还没有恢复完全,这让他飞起来有点打飘儿——在空中一个回旋,张口叼住了砸过来的连天祚: “你不是说随便戳戳就死了吗?我怎么只看到人随便扫扫,胡乱咬咬我们就快残了!” 连天作爬上它的背,晕头涨脑吐着血:“不知道,当时它没有这么大!” 地上,阴家兄弟为首。一众刚刚清醒的修士,还来不及回顾自己幻境中的失落或美满,睁眼就是激烈的战场。 摸爬滚打着狼狈躲闪延维的肆虐,并找机会拉开攻势,闻言不由破口大骂:“你特么废话,小的我们也能打过!” 经世门瘦师兄的脖子刚刚对着墙壁接回去了,勉强能够转头,却还不大敢乱动。 此时坐在岛行蜃小山一样的贝壳顶端,指挥全局: “少放没用的屁,能打过你们当时不打!往右,往右,谁去把那畜生尾巴尖儿钉地上!” “哎,那个……那个谁?能不能干点正事儿了!不让你把那帮凡人看住吗?脑袋是拿来吃饭的,手脚是拿来种地的?” 战斗激烈,战场狼藉。 任是君子端方也免不了张狂暴躁,撸着一只胳膊,把下面一个荆钗布裙的姑娘,骂得脸都白了。 好在姑娘是个坚韧的,咬着压根子往回跑,拼命拉扯那些情绪激动的凡人。 金鹏把连天祚也甩到蜃壳上,俯冲过去张双翼,震起呼呼的狂风。两翅膀把一群凡人和帮不上忙的非战斗修士,扇回了地宫的角落里。 盘旋着翱翔过地宫的天顶。 坐镇岛行蜃背上的指挥比给他一个大拇指! 然而这配合默契的手指尚未收回,坐镇指挥的瘦师兄,便发现了有些不对劲儿。屁股下面的岛行蜃贝壳,好像在抖! “哎,什么情况?地震了?” 瘦师兄回头去看连天祚,后者一脸茫然的回望他。 “你没感觉到?” “没啊!”连天祚茫然答道,可是话音方落,却见对面的瘦子高人忽然脸色变白,变青,又转为了紫红色。接着噌的一下,以极其不符合他身手的速度蹦起来了。 连天祚一把接住险些直接滚下去的“高人”,伸长了脖子一瞧: 只见瘦师兄刚才坐着的位置,不知什么原因,被迫开了一个小洞,刺出来一根钢丝样的东西,并且那钢丝还在窸窸窣窣的抖动,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钢丝上赫然是染着血的。 连天祚默默看了一眼,手中疼得直吸气的瘦师兄,多疼啊…… 心中默默点了一根蜡。 而那小洞,接二连三的伸出新的“钢丝”来,当钢丝伸到第五根的时候,猛然向两旁撑开。 小洞碎裂成了一个更大的洞,一个虎虎有生气的杨小驴子钻出来了! 她露出个半个身子,喜滋滋的道:“啊呀,果然刻过字的地方能切碎,我也是很聪明的嘛……噫,瘦师兄你屁股怎么了?” 瘦师兄本来是屁股对着杨夕的方向,闻声咬紧牙关慢慢转过头,一脸坚忍的表情:“我没事……你出来了,就好。” 杨夕整个人从洞里挤挤擦擦的钻出来,挺关心的:“怎么会没事呢?你看起来好虚弱啊?” 连天祚捂着脸:“别这样,杨夕,他真没事……” 杨夕还是有点不信,颇想亲自关怀一下瘦师兄的屁股。 却听背后传来邓远之的声音:“不想死的快闪开!!!” 杨夕悚然一回头,只见老远子真是凄惨,整个人撑在延维的口器之中,半身染血,一只手臂被穿在了一根利齿上。 可他到底别住了延维的巨口,暂时还死不掉。 然而延维嘴边儿挂着一块香肉,却吃不到口里,也是十分暴躁的。 怪嘛,长得再美,毕竟不懂得像人一样维护个脸面。就那么嘴边儿上串着邓远之,在地宫的墙壁、地面上,左撞一下右撞一下, 邓远之已经被撞得成了一个血葫芦,金鹏追在旁边,始终想寻个机会把这小子给叼回来,然而延维的挣扎太激烈,金鹏除了掉落一身鸟毛,并没有取得任何战果。 气得一个拉升飞上几十丈高空怒骂:“老子最讨厌大个儿的蛇!” 而现在,这延维又看上了地共中央的岛行蜃,大约是觉得这块“大石头”真是个磨牙的利器,轰隆隆甩着尾巴,挂着邓远之就撞过来了。 邓远之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喊出了“不想死的快闪。” 披着一身的血,向所有能看见他的人疯狂挥手。 杨夕从来是不想死的。 她只是比较擅长作大死而已。 杨小驴子眼看延维撞过来,两眼冒出精光来:“正找不到苦力呢……这个可真有劲儿!” 只见她刚刚从岛行蜃贝壳里钻出来用的几根“钢丝”还没丢,并且随着她气势越沉,渐渐的软了下来,眼见着竟然还连在那个洞里,不知勾着岛行蜃内的什么东西。 迎着邓远之挥舞的爪子,杨夕正面扑了过去,因为角度问题,毕竟不能去抱延维的牙齿,于是她紧紧的搂住了邓远之。 “……”邓远之眼看着就要撞到脸上的贝壳,懵逼的道:“喂,你这是要给我殉死啊,还是要给我垫地啊?” “借你脑残踩踩!”杨夕把手上五根牵连着岛行蜃内部的灵丝,挥手系在了延维的下齿上。 又从手中拧出一束灵丝,系住延维的上牙,两脚踩着邓远之的胯骨、肩膀、脑袋,蹭蹭蹭就爬上去了。 杨夕刚爬开,邓远之这边儿就…… “哐——!” 结果还是他自己一人儿挨撞,直接就磕掉了一颗门牙。 邓远之满口流血:“杨夕!你大爷!绝交!绝交!” 杨夕这边一路拉扯着“大脸美人”的鼻梁,眼皮,还有额头上的褶子爬上了海蓝色的发顶。 对着高空中的金色大鸟一挥手:“接住!” 金鹏一个俯冲,叼住了抛过来的东西。 一颗小石子儿?不对,这似乎是贝壳的碎渣,仔细用舌头舔一下,石头上好像还栓了细线。 金鹏那鸟妖的智商不能理解,这是要干嘛? 只见短搓搓的杨姑娘,站在延维海蓝色的长发里头,只露出半个身子,用力的向他挥手! “飞!往高飞!” 这声音却是从丝线上传过来的。 金鹏一愣,连偶术……忽然就忍不住想笑,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似的。 并不多想,振翅高飞。如一只直插云霄的金色利箭“唳~” 杨夕又洒下一片灵丝,抛给空中或地下的其他修士。 “飞!往高飞!” 会飞的纷纷上天,人手一根灵丝,虽然不如金鹏那般迅捷刚猛,汇合起来终究是一股更强的力量。 牵引着那些坚韧的“纤绳”。 于是延维美人儿就不舒坦了。 上牙被一群修士拉扯着往上飞,下牙又被杨夕挂在了岛行蜃的内部,岛行蜃小山一样的整个分量都等于挂在了下牙上。 于是她的上下齿列,就这样被拉扯着,缓缓的,不甘不愿的张开。 交错的齿列,是邓远之穿在延维的下齿上,拔不出来的最大原因。 然而就在他刚刚咒骂完杨夕这个混账,却眼睁睁看着交错的利齿在眼前,慢慢分开成两排。 那根原本撑在怪兽口腔里的撬棍,像是慢动作一样,一弹一跳的,滚落进了幽深如洞的咽喉。 胳膊上依然在流血,身上还是散架了一样的疼。 可是穿在细齿上的小臂,现在却是可以向上拔出来了。 现在金鹏如果再飞过来,轻易就可以把他叼走,而不会被这条手臂两条并排的骨头卡住。 甚至邓远之自己咬咬牙,也是可以把自己拔出去的。 邓远之却有点傻愣了,在那一瞬间,觉得时间过得好像点慢。 他呆呆的看着,那个叫杨夕的小姑娘,一路踩着延维的脸皮,大步从神怪的头顶走下来。 一角蹬着神怪的上牙,一条腿跨过来踩在下牙尖儿上,向自己伸出了一只手。 “老远子,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就原谅我吧。” 邓远之愣住。 然后莫名其妙的,红了整张脸。 杨夕的手还伸着,她不好意思的模样,曾经过师父白允浪的坚定过是最可爱的。 她对邓远之说:“让我救你,好不好?” 邓远之在脑袋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把那只没受伤的手递出去了。 杨夕踩着延维的牙齿,大力一提。 邓远之整个人就被从上古神怪尖细锋利的牙齿上拔了下来。 一屁蹲坐在延维的鼻子上,邓远之摸摸自己那只流血不止的胳膊,呲了呲牙。还真是杨氏风格,小臂尺骨擦着延维的牙齿一路刮过来。 没有半点温柔小心。 杨夕多看了一眼延维的大嘴,那可真是个黑洞。 再回头问邓远之:“胳膊疼不?” 邓远之憋了半天,吐出两个字:“不疼。” 然后就看到杨夕,露出一个特别灿烂的笑脸。 就在此时,众人见到邓远之得救,皆备最松的时候。延维巨大的脸盘上,铺开了有床单宽窄的眼皮,忽然张阖了一下。 众人自以为固定了延维凶恶的利齿和头颅,这只美女蛇却忽然横空甩动起粗大的蛇尾,以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角度,从众人视线的死角挥出来。 一尾巴就抽飞了拉纤的主力金鹏。 然后在左右搅动一下,瞬间打散了其他空中修士的队形。拉力的方向不再集中,美女蛇的朱红巨口一抖一抖的,开始闭合。 而金鹏,直接被抽成了一坨,眼看着比正常从空中坠落更快几倍的速度,流星一般砸向地面。在光洁的黑石地面上翻滚着摔出几十丈。 幸而阴家老二飞得不太好,刚刚没有上天,此时扑过来抱住他连滚几圈帮他卸下那股巨力。 阴老二抱着金色大鸟,伸手一摸,金鹏两只翅膀全部折断。惊恐的抬头望向他空中的哥哥。 阴家大哥从空中,用连偶术把信息传达给杨夕:延维那一尾巴根本不是把金鹏抽飞了,它是直接把金鹏抽废了。 不等杨夕回复什么,就听见“嘣——”“嘣——”几声断响。 延维终于挣断了被空中修士拉扯着的灵丝。灵丝另一端的修士,接二连三收不住劲,崩飞了出去。 延维终于能够直立起刚刚被众人扯得倾斜的脑袋,左右晃了晃,脖颈处传出巨大到可怕的“咔吧”“咔吧”两声。 垂下眼皮,有点对眼儿的看着挂在自己鼻子上的两个小虫子——杨夕和邓远之各扯着她一端鼻翼。 延维妖媚的笑了一下。 第283章 女娲 就在延维狞笑的同时,杨飞起一脚踹在邓远之脸上,把后者直接踢下了几十丈的高空。 邓远之目瞪口呆的从空中落下,懵逼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破口大骂:“你个活驴!你一个人能干过?” 杨夕在踹飞了邓远之后,腾身飞起,折身飞退。 甚至来不及看一眼邓远之,对着下方比了根不大文雅的中指:“一根儿胳膊的别捣乱!” 其实杨夕是在刚才的一瞬间,想起了死狱里的小狼。 刺杀胡山炮前,幽暗的地穴里,面对大批围堵的守卫,那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小狼妖,也是这样,一脚踹翻了自己。 杨夕当时没想太多,她只是记住了肩膀上的那一脚。 杨夕其实现在也没想太多,她只是下意识的踢出了一脚。 人有的时候,生死攸关,危机在前,真的并没有想那么多。 大难临头之时,会怎样做的,自然就做了。事后再问他们,他们的回答常常是:忘了。 延维这种人身蛇尾的怪物,习性大概跟蛇还是有几分相似。完全无视了掉下去的邓远之,对眼前忽然飞过去的杨夕呲出了尖牙。 杨夕飞得里倒歪斜。 修士的飞翔,与凡人想象得极其不同。 飞翔本无需腾云驾雾,乃是整个身体的组成被重新淘换过,彻底剥离了肉体凡胎,可以自由掌握空气或者水流通过自己的肌肉、骨骼、皮肤。可在空中自由的漂浮。 这种整个身体都被灵所构成的物质代换过的现象,称之为筑基。 它们依然具有凡人肉体的功能,却可以在关键时刻用灵力催动,如同法宝一样使用,能够容纳灵力,融合灵宝,足够灵能的情况下可以断肢再生。 若用另一个世界的语言来解释,怕是可以说,筑基修士的身体,做好了随时接纳质能转换的准备。 但刚筑基的修士,这个质能转换的能力还是极其低微的,所能转换的体量极小,持续时间也十分短暂。 杨夕于是就飞一下,停一下,停下一下就会往下掉一点。远远看去,飞出一条非常丑的锯齿…… 延维却比她灵巧很多,巨大的头颅在空中带起狂风,呼啸着猛转过来。张开满口利齿的大嘴,在杨夕面前猛然一阖。 “咔嗤——咔嗤——” 齿列交合,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大碰撞摩擦声。 杨夕飞得太慢,而延维又追得太快。 当延维的利齿第四次闭合的时候,杨夕整个人几乎就停在延维的嘴里,情况十分危急。 阴家老大,是还在孔中为数不多的高手,见此情形飞身来救。一把捞起杨夕,却发现已然来不及逃开延维的巨口。 情急之下,他做了一个十分英勇的动作。 他张开双臂,把杨夕整个人抱在了怀里,转过身,背对着延维的大嘴。 如若钢牙落下,先刺穿的一定是他的背! 阴哥哥表情冷静,镇定的伸手,捂住了杨夕的眼。 延维口中的腥风,吹起他飞扬凌乱的发丝,在杨夕的耳边飘荡。 杨小驴子的大眼睛,从阴老大的手指缝儿里挤出来一只,扑闪了一下。 然而,阴大哥静静等了半天,背后却并没有传来想象中的剧痛? 缓缓转头,却见延维两排森森利齿,闪着幽幽的冷光,高悬头顶。 “啪嗒。” 滴下一滴涎水。 而那两排铡刀似的牙,竟然静止在了身后,好像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一般。 阴家老大一愣,下意识的低下头,只见怀里的小丫头呲出一口白牙,乐呵呵的笑。 “谢谢你啊,阴大哥!” 杨小驴子软软的,抱了抱殷老大的脑袋。 地面上传来他那个二货兄弟的惨嚎:“嗷~为什么飞得好的不是我?我也想英雄救美啊!” 同为被救者的金鹏,靠在他胸前满脸黑线:“我长得不够美,还真是对不住啊!” 却是怎么回事呢? 各位看官可还记得,延维的上下牙都被杨小驴子拴上了一束灵丝。上牙甩给了金鹏等一干飞行修士,牢牢地撕开了上颚。下牙上可还系着杨小驴子从岛行蜃里捎出来的那一捆。 杨夕在岛行蜃的内部,为了杀死这个大怪物,千方百计的用天罗绞杀阵——缠字诀给那粗壮的闭壳肌套上了一圈灵丝,想要给它做个环切。 奈何力气有点不够用,怎么也切割不动那粗壮的柱身。 循着顶壳上那“天书”刻比较深的字迹,钻洞爬出来,杨夕本来是想找一群人帮忙的。没想到一出来就正面刚上了延维。 不过延维好呀,延维比人劲儿大呀! 连天祚和瘦师兄都还在岛行蜃的碑刻上趴着。 瘦师兄顿了顿:“于是,现在是鹬蚌相争的场面了?” 连天祚:“是蛇蚌。” 阴家老大是个靠谱的,回过神来,抱着杨夕猛窜出一里地。脱离了延维的攻击范围,才撒手把她放在地上, 拍了拍头:“咳,那个……不要乱抱别人的头,男人头,女人腰,不能随便乱摸,不知道?” 延维的确是力大。 可她力大得实在有点出人意料了。 她并没有如杨夕等人所想的那样,傻乎乎的用牙齿与岛行蜃拔河,最后落个齿碎肌断,两败俱伤的局面。 她在原地静止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的回过了头。 伸出手指头试图扯开那几根灵丝,手指太粗不能成事。 于是凶狠的双眼盯上了岛行蜃本尊。 一只大掌,从空中拍过来,按在了岛行蜃的贝壳上,险些就把躲闪不及的连天祚和瘦师兄按成了肉饼。 两人拼了命的从贝壳上狼狈跳下,瘦师兄全程捂着屁股,神情坚贞不屈。 延维的另一只手,抓住了连接牙齿的灵丝,用力那么一拽。 只是一拽而已。 众人耳边清晰的听到了“扑哧”一声。 岛行蜃贝壳上的小洞里,喷溅出来三丈多高的白色乳液。 杨夕整个人都懵逼了:“这就断了?” 要知道,她刚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至都没能在岛行蜃的闭壳肌上留下一道伤痕! 而延维干掉岛行蜃,居然只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扯而已! 岛行蜃挂了,情况却更危机了! 延维又一次把头转过来,盯上了那个害她牙痛的小丫头,恶狠狠地掀开了红唇。 杨夕那真是半点儿英雄气概都没有,吐气开声:“快跑啊!” 转身带头,拔腿就跑。 ——溜怪这个事儿,早在几年前就是她的专项业务来着o__o 杨夕在延维前方数十丈远,跑得像一头脱缰的活驴。 边跑边问身旁的阴大:“这东西到底是怎么从一个小美人,变成一个大怪兽的,这劲儿也忒他妈不是人了!” 阴大跑得很有节制,均匀的发声:“她本来就不是人呐,妹子。” 杨夕崩溃:“说重点啊,大哥!” 阴大想了一下:“大概是蜃气没了的时候,它就变大了。” 杨夕一点头:“知道了。” 而后居然掉过头来,迎着延维往回跑起来,阴大一个没拉住,惊悚的吼出声来:“你他娘不要命了?” 杨小驴子低头侧身,一个滑铲。 险之又险地从延维巨大的下巴底下钻了过去,拔腿疯跑,同时对着岛行蜃的方向大喊:“莲师兄,把岛行蜃的盖子打开!让蜃气泄出来!” 邓远之一听她又要作大死,当场就炸了:“那这些人就都掉回幻境了,怎办?” 这主意他也不是没有动过脑筋的,但是要知道,在场除了连天座和杨夕,其他人可都是在蜃气消失之后,才从幻境里挣脱出来的,蜃气一出他们很可能再落回幻境之中。 此等战术,完全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放弃己方全部战力,堪称疯狂! 可惜,杨夕喊得本来就不是他,而是连师兄。 连天祚什么脾气? 觉得全天底下数自己最笨,所有人都比他聪明。抗打耐造,行动力刚刚的虎!加之杨夕从来站在他这一边儿,基本上杨夕说什么他就敢去干什么。 杨夕这边一发话,连天祚那边儿就照做。 岛行蜃的闭壳肌已经坏掉,现在的任务不过是举起一座空心儿的小山,两米多高的壮汉灵修,还真的能办到。 双手撬起贝壳,用力一抬:“哈!” 离得最近的瘦师兄,只来得及骂上一句:“昆仑这帮畜生!” 就陷入了幻境。 延维始终跟在杨夕的身后,此时已经被杨夕引得轰隆轰隆往这边来了。粗大的蛇尾横扫过宫殿的地面,扬起一片烟尘。 杨夕跑近之后又大喊了一声:“风,来风!” 会风系法术的修士尚未反应过来,金鹏却因与杨夕摩擦的次数太多,一下子就领略了其中真谛。张开受伤的羽翼,一翅膀扇过去,把岛行蜃那刚刚泻出了一点的蜃气呼啦啦吹开。 陷入幻境之前,他自暴自弃的给自己定义:“老子一定是疯了,才会信她!” 阴二配合杨夕的行动,更是连丁点儿理智都不需要,凭着他那脑残的痴汉劲儿就够了。 风系大法狂猛的吹出去,表白嚎得跟杀猪一样:“驴妹,我为你死而无憾呐!” 奈何媚眼抛给瞎子看,杨夕全然不解风情,边跑变寻思:(⊙o⊙)哎呀,原来大家都这么信任我了,都死而无憾啦! 他哥站得远,问旁边耳力更强的修士:“那蠢货刚说的什么?” 该修士给他重复了一遍。 阴大沉默了半晌,“你能当我没问过吗?”拳头捏的嘎巴嘎巴响。 杨小驴子哧溜一声从连天祚的身旁钻过去,一跟头再次翻进岛行蜃的内部,同时回过头来对着紧随其后的延维勾勾手:“大怪物,来呀!” 延维这个记仇的傻东西,也真就跟着把整张脸带一只手,往蜃壳里使劲儿伸。但惊奇的是,他竟然完全没有碰到连天祚。 邓远之闭了闭眼,手上飞快掐出一串幻影般的法诀,气沉丹田的吼道:“杨夕你个驴!我这次要是真死了,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冰火大□□番发出,加持下的风系法术,竟然猛烈堪比海面上的狂风。 也是了,海面上的狂风,不也是冷热不均下空气的流动吗? 狂风中岛行蜃的蜃气弥漫了整个空间。 邓远之陷入了幻境。 殷家老大陷入了幻境,各位牵制延维的修士陷入了幻境,角落里的非战斗修士也陆续陷入了幻境。 连那起凡人,也哆哆嗦嗦的躲在角落里,陆陆续续陷入了幻境。 整个地宫之中,只剩了连天祚和杨夕两个清醒的活人。 蜃气牵引,大阵发动。 趴在蜃壳边缘的延维,终于眼见着的,缩回了初见面时人身蛇尾的大小。 杨夕一骨碌从蜃壳里钻出来,盯着变小的延维看了半天。 “嘛咪嘛咪哄!” 延维嘴角还挂着血迹,脸上的笑容,这时候仔细去看,其实是很轻易就能发现僵硬的: “客人说什么,我可听不懂呢。” 杨夕:“蓬莱都是畜生杂种王·八蛋!” 延维:“蓬莱啊,我听过的,那可是神的使者呢~” 杨夕眨眨眼,呲出了两颗尖尖的虎牙。 第284章 女娲 杨夕一棍子就把变小的延维打躺了。 毕竟,失去了体型力量,只会机械回话的东西,初照面就被连天祚给干死了又能有多厉害? 金鹏等人醒过来之后,看见的就是连天祚卷着袖子,用收拾活鱼的方式把延维给货剐了。 怪血、蛇鳞满地都是,海蓝色的长发也被剃光了一缕缕的仍在地上。 金鹏有点惊呆:“这也行?” 杨夕道:“我厉害吧,能救你们一次,就能救你们第二次!怕啥?” 金鹏撇嘴一乐,对着杨夕的小屁股踹了一脚。杨夕长得实在太矮了,所以被踹得在地上滚了一圈,气得鼻子都歪了。 其他人的表现却对这场面有点儿不适应。 延维跟其他的怪不一样。 它长得实在是太像人了。人的心肝脾肺,人的眼耳鼻喉。 灵修妖修没什么感觉,人却大多会觉得有点怪异。 瘦师兄皱了皱眉。 其实经世门一直也不太赞同对怪的这种处理方式,就像他们对仙灵宫对妖修的奴役一直很激烈的反对一样。 正在这时,角落里传来了一声凄厉额的喊声。 “可他们杀死了女娲娘娘啊——!” 那后面的话音戛然而止,好似被人围的捂住了。众修士齐刷刷的转回头去,只见那个角落里扎堆儿的凡人,在幻境破灭,神怪被打死之后,依然惊恐的缩在角落。 哆哆嗦嗦,满脸惊惶的望着这边,望着修士们。 跟他们一起的,唯一的一个修士姑娘,荆钗布裙,难掩骨子里的清秀。伸手捂住了一个小伙子的嘴,正回过头来,歉意又尴尬的望着修士们。 这个就应该是“水掌门”了? 杨夕扫一眼旁边的连师兄。 连天祚撸着胳膊“剐鱼”剐到一半,两手都是血淋淋回过头来,一脸悍气的看着那边。完全没意识到问题的所在。 某人几万年的单……唔,真是有道理的。 杨小驴子一个瞬行开过去,稳稳的站在一群凡人的面前。 “这位姐姐是?” 素衣荆钗的姑娘连忙摆手:“莫叫姐姐,小道水月,年才十六,练气三层,敢问这位……前辈?” “杨夕。”杨小驴子默默仰头看了看十六岁的水姑娘,那超出了自己半头的高度,感觉心口挨了一刀,膝盖又中了一箭。 唯有黯然伤神。 只有胸比她大,比较有年龄的说服力。 杨夕清了清嗓子,尽量使自己显得稳重一点。并且以眼神示意那个刚刚被水月姑娘禁了言的小伙子。 “那这位……小师妹,他刚才说的女娲娘娘,是什么意思?” 回答杨夕的却不是水月,而是他身后那群凡人中的一个老者。头发全白并且稀疏,两眼浑浊没有焦距,这是一位老得已经失去了视力的老头子。 沙哑的嗓子,带着些迟缓的拖腔: “天地开辟之初,世上本没有人。天上的日月和今天一样,地上的山川和今天一样,生灵中的草虫鸟兽和今天一样,可是单单没有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地孕育了一个神通广大的女神,叫做女娲。女娲行走在这片莽莽的原野上,看看周围的景象,总觉得荒凉。她觉得在这天地之间,应该添一点什么东西进去,让它生气蓬□□来才好。 “可是她又想不出添些什么。 “走啊走啊,她走得有些疲倦了,偶然在一条小溪旁边蹲下来。澄澈的池水照见了她的面容和身影;她笑,池水里的影子也向着她笑;她皱眉,池水里的影子也向着她皱眉。 “她明悟了,可以造一些与自己相似的生灵,生来就有灵性。来跟自己作伴。 “于是她捻起溪边的泥土,混合着河水,照着自己的模样,捏出了第一个人。然后第二个…… “第三个…… “她造了无数的人,教他们繁衍,使他们生存。可是人是黄土捏成的啊,最怕水患。后来的一天,天漏了,好多好多的水灌进世界里来,把她造出来的人逼得无处生存。 “女娲娘娘怜惜人类,不想我们遭此劫难。她历尽千辛万苦,杀了东海的巨鳖,斩下它的四条腿擎住天顶,又炼化五色的彩石堵住窟窿,可是都没有用。最后,她只牺牲了自己的身体,堵在洪水泄露的地方,化作了天的一部分。但是女娲娘娘临升天之前,是说过的。如果她的子民足够的虔诚,她就会活过来。” 老人浑浊的双眼,空洞的望着杨夕,沙哑的嗓音深沉而悠远。 “所以你明白吗,是女娲娘娘创造了人。妖精都可以不尊敬她,可她是人类的恩人。” 苍老枯瘦的手指,颤抖的指向了金鹏。 金鹏是个鸟儿变的妖修,刚这帮凡人可是亲眼所见。金鹏无趣的撇撇嘴,混迹人间的妖修,各类种族敌意他可见得多了。 有胆战,没胆滚罢了。 杨夕琢磨了一下故事,点点头。 “很动人的传说。可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一众凡人皆露出敢怒不敢言的神情。挡在他们前面的水月姑娘,十分尴尬的曲了曲膝盖——她所学的礼节,显然更贴近现世的凡人,而不是修士。 “华夏一族传说里,那个女娲娘娘,就是你们刚打死的延维啊……” 杨夕倏然睁大了眼睛,感觉受到了三观层面的打击。 而后方几个赶过来给杨夕撑场子的小伙伴儿们也惊呆了。说实在的,这些修士未必各个儿都是亲近凡人的。可即便再瞧不起凡人的,也没想过还有凡人能愚昧至此! 杨夕不敢置信的指了指身后的延维尸体——现在那只是一堆材料和零件了,瞪大眼睛看着那些已经被吓成一窝鹌鹑的凡人。 “我怎么没听过这种神话?凡间传说的神仙不都是大德行的修士吗?” 水月脸色微红,摇摇头:“我跟他们接触了几年了,也没能说服他们。刚开始还差点把我这个‘异端’绑到火架上烧死,现在总算不烧我了,可也还觉得自己是土捏的……” 作为一个悬壶济世的游医,水月姑娘显然觉得自己有点失败。惭愧的说:“所以才那么容易,就被全村引到幻境里来了……” 自己所信奉的神,站在门口欢迎自己,说那里是至尊神国,无上荣光。那的确是没有谁能够拒绝这种诱惑,抵抗这种庄严。 即使明知前方既是牺牲。 杨小驴子下意识退了一步,几乎站不稳当。 语无伦次的指了指远处的蛇鳞,“尾巴!”又指了指自己的下半身,“腿!” 说好的相似呢? 妈的一听这个相似,任谁都会以为又是凡人夸大了某位修士前辈的功绩行么? 水月很无奈,杨夕师姐现在经历的一切三观颠覆,都是她曾经经历过的。 带了连叔叔来见过以后,连叔叔“哦”一声毫无反应,当时还以为是自己小门小户没见过世面,大门派都是那样宠辱不惊的。 如今看来,只怕还是连叔叔是个奇葩吧。 “传说里说了,只是相似啊。女娲对着河水,只照到了上半身,下半身就捏得不一样了……“ 我特么! 杨夕猛然转过身,两眼瞪着收拾完延维,一脸正气望着这边却不敢过来的连天祚。 连天祚的脚下,延维的残躯已然分成了几十分待领的材料——上古神怪身上的东西,即便是在修士大能的口袋里,也是值得计较一下的好东西。 杨夕觉得一口气憋在心头。 真不知多歹毒的心肠才能编出这样的神话传说,才能编出人是怪造的这种神话传说。人要是因为这个去保护怪,那上古时期爆发的那种人妖大战简直太正常了! 以正常人的脑子,无论如何看见人身蛇尾的东西,最离谱也该是联想到这东西是人和蛇妖生出来的才对吧? 杨夕几乎一手指头戳在那些脸上:“你们这是迷信!” 一只大掌搭在杨夕的肩膀上,用力捏了捏她伶仃的骨骼,仿佛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杨夕,别激动。” 温和淡然的嗓子,杨夕不用回头也听得出,除了经世门的师兄,没有旁人。 瘦师兄的声音很轻,听在杨夕耳朵里却像一道炸雷。 “南疆十四洲,因为地域灵力实在太过匮乏,在天羽王朝年代,没能大一统。无妄海相隔,直到离幻天建派之前,都是一片与修真界隔绝的天地。” 杨夕绷着面孔回头,“大一统?” 瘦师兄看着她,道: “天羽王朝的时代,是修士历史上最强盛、最集权的年代。他们曾手握天道法则,公然把控修士飞升的门票。” 杨夕感觉如有一盆冷水浇头,直流到心口。沉沉道:“那三十个名额?” 瘦师兄笑了一下,语调平平的,两眼静静的望进杨夕的眼底: “天羽云家并非仅仅像你们的仙道史书上写的,奴役修士,强权高压,踏人命于铁蹄之下。事实上,武力统一了全大陆之后,他们曾经广布道法,融合仙凡。事实上,云家是这片土地上,第一批关心凡人能不能吃饱的修士。” 杨夕觉得那股凉水又顺着心口冲刷到了腹肠: “我们的,仙道史书?” 瘦师兄定定的看着她,并不回避:“你们昆仑编纂的仙道史。” 杨夕有心反驳。 金鹏忽然在这时候插了嘴:“这个我知道,天羽皇朝为了把控道法,焚毁了四代昆仑以前的大部分文字史料,仅剩的一些都保存在皇城未央宫里。白镜离一把火放下去,几乎烧光了。” 杨夕明白了。 所以如今人们所知的历史,所读的修真界史书,是后来推翻了天羽皇朝的昆仑所编撰的。 “五代昆仑?”杨夕出声。 瘦师兄和邓远之都没有回答。瘦师兄两手搭在杨夕肩上,扳着她的肩膀,把她转过去正对着那些凡人。 “眼前,当下,还是先解决这些,被你从延维口下救出来,却并不感谢你的凡人吧。” 延维之死,即便是凡人都看得出杨夕是首犯。 于是一双双苍老的,或者幼稚的,激烈的,或冷漠的眼睛,整齐划一的怨恨的望着杨夕。 没有被这样集体望过的人,不能感受那些怨毒的伤人。 杨小驴子半低着脑袋,忽然嗤笑出声:“师兄搞错了,我杀延维根本也不是为了他们谢我。” 瘦师兄清潭一样的眼睛静静望着她。 杨夕道:“不,不是无私。” 杨夕明显感觉到无根纤细的手指,用力的扯住了自己的手腕,是水月。可这世上从没有人能扯住杨夕,她到底还是一定一顿的说了:“杨夕一开始就知道,以这些凡人的本事,从幻镜里出来也难出去。他们是甘愿幸福死,不愿苦难生的。杨夕尊重每一个人的选择,不管这选择在杨夕看来多么荒谬。” “所以,杨夕杀延维,破幻阵。不过是为了自己活下去,选择了他们的幸福,而已。” 杨夕抬起眼睛,幽蓝的离火,是世界上看起来最冰冷的火焰。 “所以,并没有谁救了谁,救过谁,又被什么人不公平的对待。” 远处,邓远之蹲在岛行蜃旁边,闻言抬起头,望着远方笑了一下。那表情依稀是,就知道这样。 第285章 女娲 最后,温柔的水月姑娘并没能拉住横冲直撞的杨小驴子。到底是让她冲到凡人们面前了。 凡人们瑟瑟发抖。 杨夕蹲下来,面对着刚才那个喊出声来的小伙子。小伙子皮肤黝黑,眸子还清亮,额头上却已经有了一道道深深的沟壑,像一陇陇未曾发芽的干硬黑土。 “多大了?” 小伙子许是个怂的,刚刚面对柔软素净的水月,捂都捂不住的高声喊出来。却在看到异色双瞳的杨夕时,缩成了一团风中颤抖的黑炭。 呐呐道:“十六了。” 还是个小孩子呐……杨夕想着,抬起手,用力抚了抚他额头上的皱纹。然而那深深的皱褶就像烙在皮肤上一样,怎样都无法稍稍展开。 这是愁苦的生活印上去的。 “饥饿,劳作,愚昧,刻在皮肤上,融进血管里,昭示着他们祖祖辈辈的卑微…… “你们在此求道,夙兴夜寐,奋不顾身,是为了从平地爬上风景独好的山峰,让清风吹过两袖,用双眼去丈量大地的广袤。而他们挣扎一生,并不你们更惫懒,或许只是为了从泥泞的沼泽里爬出来,爬到你们人生起点的平地上……活下去。” 山河博览课上的老师,曾经这样解读南疆十四州这片土地。那位师傅有一双永远也展不开的眉头,仿佛天下间的忧事都被锁在了那半寸之地。据说,这位外门出身的土系修士,常年游走在大陆最贫瘠的土地之间,帮那些边民做一点事情。 杨夕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只记得他深沉忧郁的眼睛,还有常年干燥唇纹很深的嘴,杨夕从那两片薄唇之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有一天遇到南疆十四州的边民,请试着对他们好一点。” 那堂课之后,海怪爆发,这位有着忧郁双眼的老师,在一次支援边民的任务中,再也没有回来。 也没有尸首,在昆仑的名册上,只能被记做“失踪”。 而昆仑外门的失踪,其实很多时候都代表了叛门不归…… 彼时的杨夕,少年轻狂,对于旁人的描述,其实是不尽信的。 再苦的贫民,还能比一个任人买卖的丫头,天生的阶层所赋予的枷锁更难挣脱吗? 然而这竟然是真的。 杨夕的手掌还搭在小伙子的额头上,明明是个更瘦小的姑娘,可那小伙子的态度,就像被一个严厉的长者按住了。 “平时在家里,都干什么?” 小伙子瑟缩了一下,似乎是想逃开杨夕的手。 却不知是抵不住那温软手掌的温柔诱惑,还是屈服于“仙人”长者的淫威。最终还是安静的让脑袋留在了杨夕的手心儿里。 一口话说得很土气:“拉犁,挑粪,捡秸秸……还有……还有扒盐。” “秸秸,是什么?”杨夕问。 小伙子喏喏的说:“就是干草,柴禾棍,拿来烧的。” “为什么是捡柴,不砍吗?” “铁器,是只有官家才有的呐……” 杨夕点了点头。 又问道:“什么是扒盐?” “我们村子,过去一座林子,有个盐坑。背了盐板回来,可以跟官家换吃的……” “就是盐矿?” 小伙子有点懵,愣了愣,才依稀从记忆里翻到了偶然听管家讲过的词汇,“对,是矿。” 杨夕两眼深沉的盯了他半晌,忽而平平的问道:“有矿的地方,那你们应该不穷。” 小伙子彻底说不出话了。 从他出生的时候,村子不远就是有盐矿的,可是从他出生的时候,他们村子就是穷的。他没出过远门,不知道富是个什么样子,但往来路过的货郎们,担子里的东西,身上的布料,想来那就应该是不穷。 可他不知道,有矿和不穷有什么关系,于是茫然的摇了摇头。 “有矿的地方,官家不会穷。老百姓嘛,不一定。”一个独眼的老伯忽然搭腔,说话的时候低着头,偶而翻起眼睛,看着杨夕等人的眼神,明显的与其他村民不同。 不那么畏缩,不那么恐惧,却带着更明显的反感。 “我们那旮靠着无妄海嘛,盐是不缺的。可是采盐的地方险,一般人家这么生性的小伙子都舍得放去。” 他用力的揉了一把“扒盐”小伙儿的脑袋,小伙子的脑袋垂得低低的。 老伯咂了咂嘴:“都是我们这样,没几天好活,又种不动山地的老东西,才会隔两个月去扒一次。家里头就能有几个月好过些……” 杨夕偏过头来看他,并不是多么老的一个人。 五十多,或者六十? 左眼上一条长疤深嵌在脸上,仅剩的右眼里还残留着未退的凶性。 “老人家年轻的时候,出过远门?” 老伯龇出一口烂牙,好像更反感了。 “南疆十四州剑侠的名号,你们也该是听过的。老头子年轻那会儿,也是在华夏州混出过名头的!” 杨夕愣住了,她无法想象这就是老了以后的楚久。 “怎么又回来了呢?” 老剑侠的眼睛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神色有一些渺远。似乎回来这个决定,是多久远以前的事情了,世事磋磨,几乎想不起了。 “你在一个地方生,在一个地方长。就终究会希望这个地方变好一点,在外边儿的世界受了狠伤,就终究还是想回来舔舔……可你看到老家都救不活,怎么还能走得出第二次。乡里乡亲的都救不活,还有什么脸去救别人?” 杨夕微妙的盯着他看了许久。这不是一种她能理解的感情,她没有家,也没有家乡。而昆仑从不需要她去救。如果外面的世界全都比家乡美好,还要家乡做什么呢?不是应该带着所有人,离开那片土地,到外面的世界去么? 沉默了许久,杨夕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话:“老人家既然出门闯荡过,那您知不知道……” “什么?” 杨夕又默了片刻,才道:“我刚才看过你们村其他人的幻象,你们似乎是种麦子的。但您知不知道,地底下有盐的地方……是种不出麦子的?” 杨夕缓缓的顿了一顿,尽量说得谨慎些,“或者是不管怎样种,收成都不好。” “……” 老剑侠微微浑浊的眼睛,瞳孔忽然收缩了一下。数十年的时光,恍然如梦的从心口上扎过去,他蹲在地上,猛然弯下腰开始剧烈的咳嗽。 咳得几乎喘不上起来! “咳——咳——咳——” 南疆十四州的边界是内陆无妄海,唯一接壤的国家是天羽王朝。落后、愚昧、贫穷,这几乎是贴在每个南疆人脑门上的标签。 这女修士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种地的出身,可是她都知道的事情,自己不知道,身边也没有人知道。他觉得这个女修士没有必要骗他,骗他这个又有什么用呢?人家是能杀死延维的人。 尽管南疆的剑侠个顶个的十二万分讨厌修士,却也不得不承认,大多数时候修士是不屑于骗他们的。 “那要种什么?” “高粱,大行王朝的盐地,种的都是高粱。如果十四洲的地更盐,那可能只能种草药。” 老剑侠木然了很久。 “……多谢。” 杨夕把目光转回小伙子的脸上,拍拍他的脑袋。 “干那么多活,能吃饱吗?” 小伙子呐呐低着头:“不知道什么是饱……” 杨夕听见身后,响起一片沉沉的叹气。最明显有悲天悯人的经世门瘦师兄,最感性还有糙汉子生了一颗少女心的阴家老二。 阴家老二忽然抽了一口气。 面前的凡人中响起一阵低呼:“三叔!”“三叔爷!” 杨夕寻声望去,只看见那个自称做过剑侠的老汉,呲着一口烂牙,攥着两只拳头,哭得像个娃娃。仅剩的一只眼睛死死的闭着,另一侧的伤疤因充血而红得可怕。 “官家……官家故意的……” 村民们简单的头脑,并没有听懂老汉的话。 修士中多少个七窍玲珑的心肠,却倏忽间就懂了。 什么地方能种什么,他们未必都知道。可既然杨夕晓得,那必然是大行王朝的人很多晓得。 可是南疆十四州的人偏偏就不知道。 一海之隔,是凡人无法逾越的天堑。 可是凡人的老百姓不晓得,南疆十四州的官府里也不晓得么?就算官府不晓得,难道朝廷也不晓得? 如果朝廷晓得,官府也晓得,却偏偏没有人告诉这些穷苦的百姓…… 这样想下去,就难免很阴谋了。 如果这些百姓,靠种地就能活下去,谁还肯去扒那危险的盐矿呢? 精盐,可是南疆十四州最著名的出产,是十四个州的朝廷,与更强大的国家谈判的资本。 杨夕垂着眼睛。 她更倾向于另外一种猜测,朝廷并没有故意去让他们过得苦,只不过,是从来也没有想过怎么让他们不苦罢了…… 杨夕看了看面前的黑小子,甚至雪白修长的手指头,在地上写了三个倒过来的字。 “这是我的名字。” 黑小子也是知道丑的,在对“仙人”的恐惧因为“仙人”的平易近人而渐渐褪去的时候。他看着对方雪白的皮肤,干净的指甲,下意识藏起了两手。 声音低低的,“我不识字。” 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识。 只是事隔十三年之后,杨夕的立场,站到了另外的一边。她把眉眼摆的很平整,几乎有些波澜不惊的味道。 “我来教你。” 水月姑娘在这个小村子治瘟疫,扎根了几个月接近一年。 她习惯了照顾村人的生活,见状下意识就要上前帮着念,却在看清杨夕写的字后,露出了一个极其古怪的表情。 下意识的猛抽了一口气后,含在嘴里憋住,就憋出了两个有点鼓的腮帮。 连天祚站得远,傻大傻大的个子,还要踮脚看一眼。 然后红了一下脸。 金鹏戳在修士堆儿里,看见周围众人的表情都有点怪。忍不住扯扯身旁的阴大,“不是叫杨夕么,怎么写了三个字?” 阴大深深看了金鹏一眼,知道妖修不识人类文字的很多,能把人话说溜就算有文化了。(所以昆仑妖修们是一种多么高大上的存在。) “反正,你以后千万别跟杨夕学写字。” 杨夕指着地上的三个字,认真的道:“何仙姑,我的名字。” 被教的黑小子弱弱点头,“哦。” 阴二:“噗——” 幸而阴大足够了解自己的弟弟,早早准备好,一把给捂住了。 小伙子奇怪又害怕的看了一眼。 杨夕平静的转头,面色如常的看着两个捣乱的货。 阴大掐着弟弟的脖子拖走,并且摆摆手,“他受伤了,需要治疗,我先带走。” 令杨夕意外的是,那位老剑侠竟然也是不识字的。 仔细看了看那三个字,又看了看阴家两兄弟:“明明没有……” “是脑子受伤了。”阴大指了指亲弟弟的头,面无愧色的抹黑。 老剑侠的确是不太懂得修士的受伤,但还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杨夕转回头来,继续一本正经的忽悠,道: “你们都听过女娲造人的传说对吧,那八仙过海的传说,你们听过没有?” 村民们迟疑了半晌,大多数都轻轻点头。 八仙过海的传说,在整片大路上,可要比女娲造人的传说流传更广。而几个黑瘦黑瘦的小娃娃,正是对神话故事最感兴趣的年纪。闻言连害怕都忘了,傻乎乎的盯着杨夕瞧。 杨夕点头:“嗯,没错,我就是传说里的何仙姑,八仙里头唯一那个女的。” 杨夕面前的村民纷纷震惊的望着杨夕,神仙? 何仙姑不是白裙子拿莲花,温柔似水貌美如花的么?怎么这么胸……凶巴巴也就算了,问题是怎么可能这么矮? 还有一只蓝眼睛! 杨夕伸出一只胳膊,指点江山,慷慨激昂起来: “我们八仙,还有我身后这些天兵天将,跟你们的女娲娘娘不是一伙儿的。我们的头儿,叫王母娘娘,唔……不是,是叫后土娘娘。就是管土的,凡间的土都归她管,你们女王娘娘造你们的时候,是偷了我们后土娘娘的土。” 村民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杨夕身后的小伙伴儿们都惊呆了! 杨小驴子继续道:“所以你们其实不应该归女娲娘娘管,你们应该归后土娘娘。后土娘娘觉得女娲娘娘冒犯了她,就派我们八仙过海下来,把女娲给打回家了。” 蹲在杨夕面前的黑小子,震惊的看着杨夕:“打回家?” 杨夕点头:“嗯,神仙哪儿那么容易死啊。凡间就是个肉身,肉身打死了,神魂就只能回家去缩着了。” 老剑侠终于有点明白过味儿来了,女娲娘娘那套东西,他早在当年行走江湖时候就不信了,可也一直正不过乡亲的想法。 听到此处,不由对杨夕生出一点奇妙的,不地道的,带着鄙视的……佩服…… 小伙子一听女娲娘娘不是真的死了,简直整个人都松活下来了。 瞪着大眼看杨夕:“您……真是神仙?” 杨夕眼都不眨:“嗯,刚我在天上飞,你不是看见了么?” 小伙子抿抿嘴唇,可是你刚才飞得好丑啊,神仙怎么能是那样的呢? 另外一个,同样黑瘦黑瘦的小伙子,突然插了嘴:“可是三叔爷说,人也是会飞的。” 杨夕瞟了一眼“三叔爷”。 “他忽悠你们的,人会飞,他咋不会?” 老剑侠气得鼻子都歪了。 我特么又没有灵根,我飞个屁! 杨夕说得如此“有理有据”,凡人村民们都有点半信半疑的动摇了。 一张张黑瘦黑瘦的脸上,除了恐惧,又浮现出一点点敬畏。 最后,杨夕终于感觉到,这些凡人已经差不多都被自己忽悠懵了。伸出手来,揉了揉扒盐少年的头:“所以你们看,你们本来是后土娘娘的土做的。别信女娲了,改信我们吧,管饱饭。” 老剑侠一只阴沉的独眼,深深的盯着杨夕。 “信你们,要做啥?” 杨夕认认真真道: “离开那片盐碱地,到新的地方去耕种,不许再用人祭,因为你们活的人越多,娘娘的土就越多。如果人越活越少,娘娘是会派我来惩罚你们的!我可不是个心慈手软的神仙。” 老剑侠忽然别过脸去,一只手捂住了眼。 一行浑浊的水滴,从那只饱经沧桑的粗糙大掌下流出来。滴进不知打了多少补丁的衣袖里。 杨夕听到,身后传来了水月的哽咽声。细细的,似乎也被捂在了嗓子里。 只剩下村民们,一片安安静静的,面色迷茫。 正此时,一个沙哑干涩的嗓子响起来。 “老头子听说,何仙姑可是有一朵荷花的,不知上仙把荷花藏在了何处?” 杨夕一震,寻声去看。 见到了那个头发全白,双眼无焦的老头。关于女娲造人的故事,他刚才可是讲得很精细。 “你是他们的巫师吗?”杨夕问。 老头并不回答杨夕的话,而是继续责问:“还有我们村子里的瘟疫,是来了这女娲娘娘的地宫才好的。上仙可能保证,离开此地不再爆发?” 还是水月悄悄的附耳告诉了杨夕:“巫师没有跟进来,这是村子里的族长。” 第286章 女娲 老头子一语问出,整个村子的人瞪着星星眼,齐刷刷的盯着“杨仙姑”。 咱们这些山里人,还从没有见过荷花呐! 杨夕半天没动。 一个黑黑丑丑的小娃娃终于忍不住了,壮着胆子出声问: “上仙姐姐,能让我看看么?” 杨夕面无表情的背后,是无穷无尽的后悔。 我自己都没有见过真的荷花,我上哪掏一朵出来? 我刚才为什么不顺口冒充个七仙女什么的?起码我确实会织布…… 可怜的杨小驴子。 肚子里其实也没装下二两故事,自己天天忙着干架都来不及,哪有功夫听故事?活了十九年能完整讲出来的就一个七仙女,一个八仙过海,哦,最近又多了个屌丝是怎样炼成的。 老剑侠蹲在对面,看出了杨夕的色厉内荏,出声帮腔道:“你们有没有见识?传说么,哪里就那么准了。谁知道那荷花是谁给填上去的……” 白发的老族长,淡淡的从嗓子里挤出一声笑:“呵。” 皱纹挤出的,都是冷笑的角度。 那个还抱在怀里的,黑丑黑丑的小娃娃,露出了一个失望的表情。大眼睛填在那尖嘴猴腮的脸上,像极了一种这个世界并不存在的外星人。 杨夕搓了搓手指,面色平静,低声问:“真想看?” 小娃娃抻长了脖子,露出希冀的眼神。 眼神湿漉漉的,看在杨夕眼里,像某种黑瘦黑瘦的小动物。 杨夕盯了一会儿,闭上眼:“好,给你看。” 小娃娃高兴得噗噗喷气,忍都忍不住。 杨夕闭着眼,调动全身的灵力,聚集到丹田,汇流之后再疯狂的涌出,一遍一遍冲刷静脉。 经脉中原本的梧桐叶片已经在入秘境之时,就被人为的拔出了,杨夕可以清晰的感觉到头顶有一个呼呼灌风的洞。摸却是摸不到的。 这感觉有点怪。 然而叶片的主要枝蔓被拔出了,细碎的根须却深植经脉,牢牢的扒住干涸的脉管,不离不弃,带来丝丝的阵痛。 所以左臂还在。 人呐,一旦入了灵道,是不能回头的。即便拔除了那颗植株,也拔不净经脉里的根须。那根须会榨干你的每一滴灵力,以期重新发芽,再长出来。 幸而筑基。 杨夕催动全身的灵力,向那只藤条长成的手臂冲刷。 这招式她现在有点不好使,但是不用多,只要少少的一点点嫩芽…… 经脉中忽然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灵力几乎瞬间被抽空了一半!有什么东西仿佛破土发芽一般,挣脱了肉`身表面的那一层浮土,开出娟秀的花。 杨夕睁开眼睛,蓝盈盈的那一只。面无表情,却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在里面。 伸出左手给黑黑的小丑娃看:“花……花呢?” 雪白的掌心,干干净净连棵草都没。 杨夕懵逼了。 身后传来瘦师兄的干咳声,无奈的抬手扶额,挡着眼睛,有点不忍直视。 “头上……头上长出来的。” 杨夕连忙整理表情,伸出一半的手掌,中途一个拐弯去扶头顶。 大大的长出三片叶子,中间有一嘟噜细碎的小花,小心翼翼的扶着,生怕给碰掉了——要知道杨小驴子从前对自己的脑袋都没有这么小心过,更别说脑袋上那棵草草了。 “喏……荷花。” 杨夕弯下腰,把头顶展示给村民看。 丑娃娃吸了一下鼻涕,直勾勾的盯着那些小白花,细细小小的一串串,摇曳着莫名的生机。 “这就是荷花吗?” 杨夕瞪着眼睛瞎掰: “对,荷花。平时都放在身体里的,心情好才从头上长出来。” 蹲在一旁的老剑侠,行过万里路,见过百样人,一脸呆滞的看着那些白点似的小花。 “我明明记得……” 村民们:“哦哦,这就是荷花啊,跟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呢!” 老剑侠:Σ(°△°)︴ 连那恶意找茬儿的老族长,都半是疑惑,半是懵懂的问道:“不是说,观音坐莲台么,这么小?” 杨夕飞快的看他一眼,大言不惭:“什么花能长那么大呀,观音都是跟你们女娲娘娘变大了之后一般大的。花长那么大,方圆几百里不用种地了。那是法力变出来的好么?” 老剑侠:“……” 白头族长还是觉得哪里不对,闷声怀疑:“噢。” 杨夕为了支撑头上这朵花,脑袋里面疼得厉害,恨不能马上甩锅,转移那白发老头子的注意力。 捂着快要被那些蹬鼻子上脸的丑娃娃揪掉的叶子——哎哎!你是个大人!你怎么能也拽呢?你当我脑袋上是地里长出来的,揪一片长一片么? 我给你们脸了是不是,爱护花草懂不懂! 然而她脸上却没有半点表情,“其实我这荷花没啥好看的。”伸手一指身后的金鹏,“你们看那个不穿上衣的,他是钟离权,有大扇子能灭火焰山!” 金鹏本来正在偷笑,杨夕欺负人家村汉没有见过荷花,这招指鹿为马玩的实在太损。正捂着嘴憋得噗噗笑,突然杨夕这一指头转过来,自己竟然成了那头被指的鹿。 Σ(°△°)︴ 村民们齐刷刷的闪着星星眼,望着金鹏。 丑娃娃细细的叫唤:“叔叔……扇子……” 金鹏悲愤极了。 他的造型,是头顶发略长似翎羽,上身袒露,肩膀和手臂上覆着细细的羽毛。浑身上下除了裤裆,连把折扇都藏不住,哪里去搞一把扇子给他们看? 杨夕这个坏种居然有脸低声提醒他:“唔,毛。” 金鹏满脸羞耻,双臂展开化作两只巨大的金色羽翼。几乎能遮蔽天空,闪闪的发光。 然而他这次并没有完全禽化,而是身上还维持着人型,两臂却是鸟翅。 金鹏憋屈道:“扇子,俩。” 背后阴老二快要笑死了,“哈哈哈哈,鸟人!” 要不是他哥拼命拉着,他能自己滚到墙角里撞死。 村民们惊喜的:“喔喔!扇子!” 金鹏怒瞪阴二,阴森森的抬起一只翅膀。阴二一看那翅膀尖指过来,就有不妙的预感,只听金鹏道:“那个,曹国舅。有金牌可以看,金牌知道吧?皇帝给的那种!上可以拍死昏君,下可以拍死奸臣的!看见皇帝老子不顺眼,抡起金牌大嘴巴子啪啪抽,抽完皇帝还得跪下叫爸爸呢!” 显然,金鹏对于人类社会,奇妙的误会中间,夹杂了几分迷之了解。 村民中有胆小的已经跪下高呼:“千岁,千岁。” 阴二完全的,笑不出来了。 这特么,金牌……金牌…… 丑娃娃胆大,眨巴着眼睛看看阴二,又看看阴大:“哪一个是有金牌的曹舅舅哇?” 长得一模一样呢! 关键时刻,还是当哥哥的镇定,“都是,我是大国舅,他是二国舅。”在已经完全懵逼了的老二腰间给了一杵子,低声道:“地砖。” 阴二秒懂,刷刷两手伸出尺长的骨刺,在老哥的掩护下悄悄开始切地砖。誓要切出一块“平整的金牌”来。 丑娃娃:“噫?二舅舅他……” 阴大淡定的走过去,遮住小娃娃的眼睛。 “别管他,他拉屎。” 村民:“……” 阴大挺耐心的蹲下来,“没听说曹国舅有两个吧?“ 老剑侠已经放弃节操了:“连我都没……” 事实证明,越是一本正经的人越闷骚。阴大竟然是个与杨夕不相上下的大忽悠,板着脸认认真真的讲: “今天就给你们讲一讲,两个国舅的故事。话说我们成仙之前,本来有个特别漂亮的妹妹,嫁给了皇帝……然后老二从小儿就是个熊孩子啊,这不又惹祸了么……我一看这不行啊,这得揍啊,于是我给他吊起来打了三天三夜,抽得他屁股开花……后土娘娘一看我太正直了,大义灭亲简直……然后我就又把他揍了……然后我又揍……我一个大巴掌呼过去……” “……” 金鹏都有点听不下去了,悄悄的问阴二:“你哥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呀?” 阴二一脸悲痛,妥妥的往事不堪回首。 金鹏终于有点同情他了。 阴老大在那边侃侃而谈,故事讲得起承转合,一波三折,直逼“屌丝是怎样炼成的”这部修真界第一神书。这么一来,杨夕终于得到了解放。 杨小驴子舒了一口气,估摸着阴大能把村民们唬住。踅摸到机会,抬脚就走,骗人什么的太累,还是打架容易。 却被水月姑娘拦下了去路。 水月姑娘轻巧的曲了曲膝:“多谢师姐。” 杨夕一点头,抬脚刚要继续走。迈出一步,忽然想到什么,又把头转回来:“那个老头儿……什么长来的……” 水月:“族长。” 杨夕点点头:“嗯,这帮人坑到这里,因为他吧。” 水月脸色一暗,“他是特别迷信的。” 杨夕把头探过去,贴着水月的耳边,道:“这样的你就该找个机会,悄没声儿的弄死。” 水月看起来整个人都吓坏了:“他……他又不是大奸大恶……” 杨夕自己也知道,相比起来,自己这个风格更像大奸大恶之徒。她安抚的摸摸水月的后背:“你救不了所有的人。” 水月震惊的看着杨夕。 杨夕继续抚着她的背,那只手是柔软而稳定的:“他在,你就救不了村里的任何一个人。他没有也许没有坏心,可他几乎就杀死了全村的人。并且回去之后,还会继续杀死更多的人,成百上千,一代又一代……” 水月声音虚弱的:“可是……” 杨夕却忽然把头撤开,没有让水月说完。她只是说了她想说的,并不想与谁争论。 扫了一眼远处傻乎乎洗手的连师兄,杨夕对水月道:“你觉得连师兄这个人,怎么样?” 水月恍然回不过神:“连叔叔么?当然是个好人呐!” 杨夕的嘴角抽了一下:“他居然让你叫他叔叔……” 水月一脸不明所以的看着杨夕。 杨夕沉默了半晌,开口道:“你听说过轮回么?” “当然听过的!”水月双手合在一起,很是期待的说:“我就特别希望,下辈子能轮回成一个男修士,女修士太不容易了……” 水月遗憾的摇了摇了头。 杨夕不是特别能理解,女修士哪里有那么不容易了。但是恍然想到,水掌门之前似乎轮回过很多世,而且并没有听说性别这个玩意儿在轮回里是从一而终的! 但是如果下辈子?? Σ(°△°)︴ 果然一定要趁着这辈子把这个事情搞定啊,不然下辈子万一是个带把儿…… 连师兄他……最初的那个三代昆仑的掌门,杨夕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深究其性别的好。 杨夕斟酌着,有点不太会往下说,吞吞吐吐道:“师妹,你说如果有一个人,追着另外一个人的转世,几万年,几百世,心心念念,不死不休。你有没有什么感想?” 水月还有点没从前面的话题□□,懵懵的想了想,忽然吸了一口凉气:“多大仇啊?” 杨夕:“……” 杨夕放弃说动水月了,这完全就是个小丫头。自暴自弃的蹭蹭蹭走去连天祚的身边:“你自己的姑娘自己追吧,我尽力了!” 连天祚茫然的:“追什么?” 杨夕个子小,是以一拳头捅在连天祚的肚皮上。 “跟我还装傻?你不是稀罕你家掌门么?真当我瞧不出来呢!” 连天祚骤然张大了眼睛:“我喜欢谁?” 杨夕快要不耐烦了:“水月啊!” 连天祚几乎傻掉了:“谁喜欢水月?” 杨夕瞪着他,你逗我么? 结果就看见,连天祚手上提着那根破破烂烂的撬棍,茫茫然的往后退了两步。站不稳似的。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搂着撬棍,脸上还是一股一股的泛红。 “啊,原来我喜欢她啊……” “咔嚓——”一道落雷当空劈下来,兜头砸在连天祚的身上。连天祚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一脸又茫然,又甜蜜的表情,“原来是喜欢呐……” “呼啦——”赤红色的火焰漫上来,包裹住了连天祚整个人。花白的发丝在火焰中翻卷着发出滋滋的声响。 呜呜阴风,噼啪蚀雨。 四象天雷同时出现,虐得连天祚从未这样狼狈过。然而他心中却有无限欢喜,好像什么一直难过着的东西,忽然就释开了。 杨夕一脸懵逼的,看着声势浩大的天劫。 除了自己,她还从没见过别人身上招这么大的劫。 “这是要进阶?” 瘦师兄走过来,并不敢太靠近连天祚,而是伸手去扯杨夕:“他这是悟了什么天地至理了,筑基升通窍就招这么大天劫?灵修不是不渡劫的么?” 杨夕比他还懵呢,跳着脚道:“我怎么知道?!我话还没说完呢!” 天劫的范围眼看着越扩越大,杨夕和瘦师兄被地火烧得没有地方站。这种程度的还不至于扛不住,但毕竟烫脚很难受啊! 又不是在修炼! 瘦师兄扯着杨夕的袖子,有点不信邪:“你真没跟他说什么特别的?灵修自来是天道的亲儿子,飞升的天劫也就这么大阵势了。” 杨夕跳着脚躲一道电过来的紫雷,一不小心鞋尖儿上被烫着了一簇火苗。杨夕悲愤的想着又要补鞋,可是刚才长草的灵力还没补回来呢,只怕自己要做漏脚趾头的女侠了。 “我真没说啥呀,我就说让他自己的事情自己搞定,我尽力了!” 瘦师兄迎面被阴风刮了个跟头,整个人在地上滚了一圈,好容易才爬起了。摸摸光头:“难道这灵修不是悟了,而是被人抛弃了委屈的?啧,不应该啊!” 赫赫声威,在地宫里浩然磅礴。 一众凡人都被吓傻了,呆愣愣的望着风火雷雨在室内齐飞。 阴老大讲得嘴巴都干了,正好在这时候伸指头指过来:“那个,放光响炮,着火冒烟的那个,铁拐李,知道不?” 凡人们完全不敢问“那根拐在哪儿呢”,以及“为什么铁拐李不是个瘸的”。 作为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凡人,打怪兽,杀人之类的事情,完全比不上这种场面的震撼大。凡人们对自然的崇拜,不是那些把五行四象玩弄于鼓掌之间的修士能够理解的。 不知是谁带的头,众人忽然就噗通,连着噗通,一片一片的跪下去了。 “神啊,饶恕我们的有眼无珠吧!” 阴大离得近,目瞪口呆的看着。 早知道刚才放两个效果大的法术多好,我费那么大劲!这辈子都不想说话了。 而连天祚的天劫,完全超越了众人的预料。 那雷声越来越响,火焰越烧越旺。众人眼看着连天祚一脸甜蜜的呆萌,屁股都没动一下,境界从筑基窜到通窍,又从通窍窜到金丹,却还是没有半点停下来的趋势! 阴二躲在他哥身后,咬着手指头发愣:“娘哩,不愧是天道亲儿子啊!” 杨夕和瘦师兄东躲西藏,最后躲到了岛行蜃的另外一边。并排蹲成了两个靠墙跟儿,唠闲嗑儿的乡野闲散人员。 背后是轰隆、轰隆的巨响,和紫雷红炎的光影。 杨夕借着惶惶雷火的掩映,没有人关注自己这边,缓缓开口:“瘦师兄,刚才你说修真界现行的历史,是昆仑编纂的。编纂一词,有何凭证?” 第287章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经世门内门七大长老第三,玉衡阁主,时占机。修真界排行第一的灵魂法术大师,献祭仪式专家。 海怪大劫中,经世门长老会唯一的主战派。 盘膝静坐在昆仑弟子渡劫的漫天火光、震震雷鸣之中。他听得见生命在悄然流逝轻响,那是一种经脉中鲜血汩汩而出的声音,细微的“哗啦”“哗啦”,无可阻拦,又汩汩不休。 他仔细的审视着身旁的姑娘,瘦弱,矮小,有一双单纯清澈的圆眼睛,和幼童般白嫩的皮肤。整个人都好像是白净、透明的。比她的真实年龄更显幼小。 可这并不算强韧的曲壳里,却装着一腔烈火般的情怀,和一颗生铁般冷硬的心脏。脆弱的外表,刚硬的灵魂,就这样混揉成了一个横冲直播的小东西。 他问那个小东西:“你们昆仑,是不是都很相信自己的门派,和前辈的师长?” 杨夕沉默了半晌: “我听说过,经世门是修真界最不分尊卑的门派。你们的教义是,没有永远的真理,活着的每一天都走在干翻真理的路上……” “无恒信,存恒疑。”时占机笑了,“你解释得很有趣,如今这年月,修真界万法归宗,很少有几个年轻人,能够理解得这么通透。” 杨夕张着两只眼睛,里面映出红的火光,紫的雷电。 因为那双眼睛太大太圆,认真看着什么的时候,总好像有水光在里面荡漾。 “瘦师兄,我在幻境里。看见了老焦。” 时占机轻轻挑起了眉梢:“老焦?” “就是前些日子,身死传讯的那个昆仑。是他帮了我,我才从幻境里脱出来的。” 杨夕说得很慢,浓密的睫毛一直在微微的颤动, “师兄你说,施展了灵魂刻印的人,是真的死了吗?还是只是活在……”杨夕抬起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头:“这里?” 杨夕抬起眼睛,每一个字都小心谨慎,这些话似乎是在心里推敲了无数遍。 “按说,我跟老焦认识的时间,那样生死攸关的幻境里,说我是自己想到了他,那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 时占机把手掌搭在了她的发顶,揉了揉。 这小姑娘的发丝极其的硬,半点都不像个小姑娘的头发,甚至都不太像人的。一定要比较的话,那就有点马鬃的质感,直撅撅的几乎要翘起来。 手感一点都不好,跟她那个软嫩嫩的脸蛋全不一样。 老话儿都说,头发硬的人,脾气倔。按照这个理论,眼前这个横冲直撞的小东西,大概这辈子就是个在南墙上磕死的命。 “我也很希望,我能告诉你他还活着。可是我在灵魂领域研究了几百年,据我所知,献祭了灵魂的人,真的就是魂飞魄散,在这世上一尘一土都不存在了。留下的只有积累的神识力量,并没有自我的意识。你看到的,只是他临死之前的一抹执念……可能只会说一两句话,重复同一个动作而已。” 杨夕抬手捂住胸口,点了点头,意料之中的失望:“我也觉得是这样……可是师兄,你看呐,昆仑就是这个样子的。老焦死后的最后一点执念,就是苍生不死、昆仑不灭。” 杨夕抬头看着时占机,此时此刻,她尚不知自己面前是怎样一位狗胆包天的狂徒。她对这个看似无害的,文弱而消瘦的男人说: “师兄问杨夕,信不信昆仑?杨夕其实不信。 “杨夕生而卑贱,没见过从不背叛的高尚,没有险恶的善意。是靠着冷血无情——才能活到今天这个年岁。所以,我不信昆仑,杨夕谁都不信。3000年发展成仙界四巨头之一,昆仑剑派开山的过程,没道理就比其他的门派更干净。” 她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很用力, “但是这世上没有纯粹的好人,和纯粹的坏人,并不是说这世上就没有好坏之分了。初代伊始,昆仑这个名字历经百万年兴衰,破而后立,立而又亡。苍生一直未死,昆仑一直不灭。身为一个昆仑,我自己都不太能说清是什么支撑住这种狼狈的残喘……但是,我可以不信它,我却不能不维护它。” 杨夕说完这些颠倒破碎的观点,整个人沉沉的看着时占机。不激动,不愤怒,不沉痛。完全不为了鼓动谁,也并没有太多的心机。 昆仑人好像总是这样的…… 时占机想。 似乎也并不只有昆仑是这样的。 “经世门的玉衡阁,有三间藏书楼,挂着廉贞星君画像的那一间书室里,有经世门万年来搜罗的修真界野史古籍。那里面有,这一百万年来,仙界斗争的失败者们所记述的历史,被云家,被昆仑抹去的历史。” “关于神?”杨夕问。 “不,现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时占机笑一笑,捏了捏杨小夕的嫩脸蛋。 杨夕拧起了眉头,她心里更不踏实了。 从看到岛行蜃的幻境的时候就不踏实,可是她干脆利索的把岛行蜃干死了,还是不踏实。 那些村民的问题也搞定了,连师兄也进阶了,还是觉得不踏实。 因为瘦师兄那句“昆仑编纂的历史”? 可是既然已经说清楚了,杨夕自问从来不是一个患得患失的人,既然知道了那份记载的存在,活下来找机会去看就是了。 我不该这么纠结的…… 难道是筑基了,却没有什么感觉? 杨小驴子左思右想,想起来应该把岛行蜃里发现的“大珍珠”们滚来给瘦师兄看看。 不过那大珍珠在那挂了那么久了,应该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价值? 云家应该不会傻到,把很重要的东西挂在没有防护的地方吧。 一堆死人棺材而已…… 就是比通常的稀有了一点。 杨夕撑着地面站起来,拍拍屁股,道:“瘦师兄,你等我下,我有东西给你看看。” 时占机手指在空中挥了一个不知名的小法诀——那手势杨夕从没见过。 “丙辰年寅月廿四子”一行荧光绿的小字,在空气中隐隐的浮现出来,微微还有点扭曲,像几片绿色的贴纸。 是个报时的小法诀。 “好。”他微笑。 连天祚那边隆隆的进阶还没结束,这把老剑的境界直接冲到了化身,又掉回了金丹,又冲上了化神。 他自己一脸呆呆的,像是在回忆什么心事,完全没个自己正在进阶的觉悟。 “这就是个皇帝命啊……”阴二这个太监跟在旁边,急得不行,”你倒是使使劲儿啊,没准就元婴了啊大哥,卡在金丹还要天天磕心魔啊……” 连天祚周围聚集了上百人,扛得出天劫,又不怕晃眼的都在那翘首观望。灵修进阶,多少人一辈子没见过的稀罕景呢。 阴大那边好像是忽悠人上瘾了,突然发展出了新的爱好,搂着四五个黑丑黑丑的凡人小黑娃,隔着连天祚,指向岛行蜃边儿上,露出个光头的时占机。 “那秃驴看见没?那就是张果老,其实张果老不是有一头毛驴,他只是自己是秃驴罢了。” 傻娃娃:“哦~” 不曾想,时占机竟然转过脸来,笑了一下,传音道:“毛驴嘛,本来是有的,后来不听话,宰掉吃肉了。” 小娃娃突然听到声音在耳边响起,吓得哇哇大叫起来。 “嗷嗷,张果老要杀掉我们吃肉!好可怕啊,曹舅舅!” 阴大一手搂着孩子们,一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别说你们了,我都觉得很可怕好么?见了鬼了,这么远他也能听见…… 时占机撑起身子,往阴大那边走过去,广袖宽袍,瘦骨伶仃。 衣袍逛荡着,迤逦一地。 杨夕瞄了瞄他留在空气中的哪一行绿字,总觉有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分明。莫非这法术我也是见过,却被人抹了记忆的? 摇摇头,撬开岛行蜃无力闭合的壳子边沿,伸进一条腿。 “杨夕,过来。”清冷的声音,邓远之蹲在十几丈之外,一手在地上勾勾画画。 杨夕这个没出息的。 自从差点把邓远之害死了,已经达到了小巴狗儿的程度,邓远之面前那是招手就来,挥手就去的。 话说,老远子好像在那蹲了老半天了? 收回已经迈进蜃壳的脚丫子,屁颠屁颠跑过去。弯下腰撑着膝盖,挺狗腿儿的问:“叫我什么事啊?” 这一低头,就刚好看见了邓远之勾画的东西:“阵法?” 邓远之头也没抬,略显青白手指下,浮出的是一道道纵横勾连的金线。印在光可鉴人的黑石地面上,隐晦而堂皇。 “你不是想要个掌心阵么,这个刚好。” 杨夕这才注意到,那细密的金线,并非邓远之画上去的。隐隐的脉络暗合阵法数理,竟是原本就深埋石板之下,被邓远之用不知什么阵法,抠去了表面的伪饰露了出来。 顺着那金线放开视野,只见方圆十几丈的地面上,都被邓远之这样“抠”出了轮廓,而这阵竟然还到边界,这只是其中一部分,甚至还不是大部分。 “天!这是什么阵?” 邓远之终于抬起他高贵的脑袋,顺着其中一条线远远的望过去,一直看到地宫的边界,二十四跟墙柱的位置,恰对应着阵法中最恢宏的一种灵源排布。 那下面,应当压着五行重宝。 “我就奇怪,区区一个岛行蜃,哪来那么大能量把竟能以延维为仆,再菜逼的上古神怪,位阶毕竟在那,海怪之间,位阶就是天堑……原来是应在这儿了!”他拍了拍手上细碎的黑色的碎沙,指尖有点点殷红,一只胳膊肘撑在膝盖上,“以岛行蜃为阵眼的幻阵,杨夕,你可想起什么?” 杨夕一惊,倒抽一口凉气:“离幻天?” 心中那份不安的感觉更强烈了,心脏嗵嗵的狂跳起来,好像捉住了那不安的源头,却又疏忽而逝,没能抓住。 邓远之轻蔑的一笑,抬起手来,东西南北的把整个地宫都囊括进去,“八荒墙,*障,五行眼,金龙血做的媒介,刻在深海玄冰上。这整个地宫就是座大阵,比坑死离幻天那个护山大阵小,但未见得比它弱……可惜延维被弄死了,不然还能捎带个阵仆。”回过头来斜睨了杨夕一眼,“你要不要?” 一回头见后者居然在那发愣,顺腿儿蹬了那小驴子一脚: “问你呐,果然还是到了老年痴呆的年纪了吗?” 杨夕被这么一踹,恍然回过神来,强压下心底的不安。 沉声道:“你不要?你不是还有一只手空着的……” 邓远之哪儿是有一只手空着,他根本是有一只手腕子都空着的。断掉的那一只手腕上,现在接着经世门胖师弟给做的假手。等离开此处有了足够的灵丹妙药,重新长回来的手上,也不会再有原来那个掌心阵的。 退一万步讲,就算这手掌还有原来的掌心阵,寻常人遇见眼前这等规模的阵法,怕是宁愿砍一只手,都要重新收一个! 别说他还有另一只手,空着。 邓远之垂下眼皮,完好的那只手,摩挲着断腕。 “我另一只手上,是早就确定好要哪一个阵法的。” 杨夕:“比这个还好?” 邓远之:“好很多。” 老远子轻易不说谎,于是杨夕信了。 转而盯着他那只断手:“那这只呢?” 邓远之摇摇头:“不,我是一定要,一个传送阵,一个我决定的那种阵法。再说你收了这阵,我又不是不能用。” 杨夕于是不再问了。老远子有很多秘密,不能说,不能戳,她知道的。 杨夕把左手手掌按在阵法的一个节点上,划破手腕在地上滴了一滩血。邓远之沾着杨夕的血,用一根发丝,在她的手背画下繁杂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符号排列。 这是一种极其复杂而精细的工作,也只有邓远之才能一边不错眼的画,一边开口嘱咐:“一会儿可能会有点晃。” 杨夕一动也不敢动,又想抽出心思想一下自己那不安的直觉。 “什么晃?” 邓远之道:“这阵法的本体深埋地下,待会儿若是蹦出来,房子可能会震两下。” 杨夕抬头瞄一眼仍在轰轰隆隆的连师兄,这么一会儿就已经元婴了,并且还有继续的趋势。 “怎么也不会比那边晃吧,还打雷呢。” 当阵法的光华亮起的时候,杨夕才终于发觉,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 “老远子?你这叫晃吗?你这是房子都要塌了吧!!!!!” 地动山摇,轰隆隆房梁掉落,砖块落下的间隙。 一片光华夹杂着烟尘中,杨夕听见凄厉的咆哮:“你们这群畜生!我要和所有昆仑绝交!绝交!没商量!永远绝交!” 然而她已经没有时间去管了,现在她整个人被阵法爆出来的灵力吹得倒飞起来,只有一只手掌紧贴在地面上,拔都拔不下来。 而那阵法中五行灵力轮转的时候,杨夕也就随之时东时西,忽南忽被的被狂扭,她的手腕子已经快断掉了! “邓远之,你坑爹呐!” 邓远之离得那么近,自然也是被吹飞了的。他整个人抱住杨夕的一条大腿,才勉强没有化作天边一颗流星。 “坏了,这阵好像不是要从地下蹦出来,这是整个地宫都要被你收了的节奏。” 杨夕悲愤极了:“你靠谱不靠谱啊!人家都要和全昆仑绝交了,我费多大劲才打好关系啊!” 邓远之:“关系顶个鸟用,收了这阵,他们全得上杆子叫爸爸!” 又一块深海玄冰,擦着杨夕的眼角飞过去。边缘锋利,体积厚实,砸中了邓远之多扎多难的狗头:“嗷——!” 杨夕看到了一点绿色,鲜嫩的一点绿意从深黑的玄冰中探出头来: “噫,有一颗草草!” 邓远之满脸是血,抓着杨夕的脚脖子:“你别想,草是我的。” 杨夕:“为什么?你又不是精修,我先看到的!你求求我,我就让给你。” 邓远之把脑袋上砸出的血抹了杨夕一裤子,阴森森道:”你个驴货,还想不想要阵了?!” 杨夕:“我倒是不想要了,有本事你让它停啊?手疼呢!” 邓远之:“你……” 杨夕:“我都叫过爸爸了!” 邓远之:“……” 在杨夕清楚的听见自己的手腕子,发出第六次“咔吧”的脆响之后,这场收摄掌心阵引发的灵力风暴,终于停下了。 狂风消散,烟尘四起。 杨夕噗通一声摔在地上,完全不顾自己一只手腕子已经骨折成了粉碎状态,扑过去一把攥住了那根绿色的草草。 远看是根小草,揪起来倒像树藤之类的东西。另一端仍然长在地下,牵扯不断的模样。 邓远之急了,爆发出一声怒吼:“你特么给我放下!” 杨夕也上来驴劲儿了,犟着脖子道:“我忍你很久了!你从来都不道歉,然后我错了你就没完,特别不好哄!你当初要打死我,都没有道过歉呢!” 邓远之被杨夕一个“哄”字气得半死,立刻吼回去:“谁要你哄了?!” 却在此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仿佛恐惧到极致的惊呼:“帝座!” 紧接着一片呼喊声接连响起: “胖子!” “卫帝君!” 杨、邓二人同时转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从未见过的,惨败的卫明阳。 漆黑魔龙盘旋在他身边,惨淡得几乎凝不住实体,腰骨中间的一截已经没了肉,森森的骨头露在面,肋骨峥嵘。 魔龙的口中叼着一个肉乎乎的胖子,似乎已经昏死了过去。 而卫明阳本人,脚踏虚空脊背挺直,手执一柄乌沉长矛,背对众人。 胸腹的左侧,缺损了一个大大的圆洞。 卫明阳和魔龙的对面,是赫赫森然的两方军队。 其中一方,黑压压一片人头,刀剑雪亮,铠甲铮铮,打起一面大旗,上书一个“仇”字。 另外一方,衣衫混杂,颜色不一,乍看过去仿佛乌合之众。只是他们的头顶弥漫着浓重的烟灰色浓雾,散发出阵阵阴冷——鬼修。 他们打出的旗号,是“剑”。 第288章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杨夕终于醒悟了自己的不安来自于何处。 时间…… 整个地宫不见了,杨夕的眼中,映出敌人恢宏浩气的军队,愁云惨淡的阴兵。猎猎旌旗在劲风中高飞,几乎不像这残破秘境里会有的阵容。 还有自己一方,背靠着原本的地宫,孤身战斗的卫明阳。 魔龙苟延残喘,长矛已经折断。 残阳挣扎着下山,血腥味弥漫。 卫明阳的身后,已经没有人了。 他们在这里战斗了整整三个月,从杨夕他们进入地宫后不久。八百多人,打到只剩两个人,或死或叛。 敌人太多了…… 己方却没有任何援军。 刚开始还只是仇家寨追着踪迹打过来,后来又有那群剑修和鬼修奇怪组合也跟着痛打落水狗。卫明阳不太愿意承认自己是狗,可捂着左腰上那个能把拳头直接塞进去的不流血的伤口,扑簌簌掉下粉末来。 “真是给打成狗了呐……” 历时三个月的拉锯战。 敌人很守时,每日卯时开战,戌时撤兵。风雨无阻。 因为戌时之后,卫明阳他们就要和那些夜晚变异的树藤开战了…… 他是有感觉的,敌人在有意的消耗他们,不知是为了什么。 他们也曾试图突围,可是敌人从未给过他们任何机会。 按说战斗刚开之时,他们与敌人的疲劳程度不该有那么大的差异。 可偏偏就是有。 每一次敌人夜晚撤出树林,第二日重新攻进来,都像修整了十天半月似的焕然一新。 卫明阳不明白,明明自己这一方更强,怎么就打不过,杀不死。 到了后来,他也知道了,对方就是在熬他们,不知什么目的,不惜一切代价。 卫明阳觉得自己这次可能真的栽了。 他听见耳边阵阵的轰鸣,那是血液供不上养,在血管里高速流动的声响。口里是浓重的铁锈味,鼻子却闻不到该有的尘土飞扬和血腥。 他甚至不疼了…… 五感里就只剩下一个视觉仍然清明,让他得以睁着眼睛。看清自己的下场。 一个裹着狐裘的男人,坐在九驾的黄金马车上,轻浮的笑:“熬得差不多了,他也该挺不住了。” 大红衣衫、雪白裘袍,这本是内陆领兵的将军们常见的打扮。可这男人青灰的面色,眼底的青黑,笑起来整张脸上连根皱纹都没有。 仿佛整个一张皮相都是借来的,假人一般。 卫明阳盯着他,想要说点什么。 张嘴却吐出一大口血来,溅在胸前黑色的衣袍里,染得纯色鲜红。 年轻的帝君一动不动,心里叹了口气,自己这是什么都不能说,不能问了。 黄金马车上,“仇”字大旗猎猎飞扬。 旗帜下的狐裘男人却没打算放过卫明阳,他轻笑着嘲弄,语调阴寒:“卫明阳、卫帝座、卫帝君,你说你除了一身天资,有个好师父,你还有什么呢?” 卫明阳一双黑眼睛,静静的看着他。 手上的长矛有点滑,痉挛的五指动了动,捉住它们有点费力。 “你明明就是个贱种出身,却能爬到人帝魔君的位置,全大陆都是你的敌人,没有任何盟友。统御夜城百多年,一寸土地都不曾扩张,反把城主金库给花光了……”仇家寨的首领,绽开一个没有皱纹的笑容,眯起眼睛,假惺惺的。 “你说你有一分叫作本事,或者叫付出的东西吗?凭什么爬到上等人的位子上,受人的朝拜呢?” 卫明阳的瞳孔里,映着金光灿烂的马车。 那糟糕的品位晃得他有点眩晕。 可是他不太想,晕倒了从云头栽下去。 如果失败是已经既定的事实,无论怎样,他想站着死。 “瞧瞧,瞧瞧,这幅光景了,还是这个目中无人的眼神。啧啧,你这样的人要是好好的蹦跶着,我这样千辛万苦才能爬上来的人,不就成了笑话……” 仇家寨这位大当家,坐在奢靡得过分的马车上,一手拍着车辕大笑。 依稀很痛快的模样。 卫明阳不太懂,他跟我有仇吗?不记得了。 不过仇人满天下是真的。也确实大多都不记得了…… 但是不明白,他怎么高兴成这个样子?若把白允浪放在眼前,卫明阳自己绝对是气得看都不想看一眼,怎么也笑不出来的。 所以是脑子不好吧…… 卫帝君这样猜测。 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原本一直默默围观的“剑”字大旗下,忽然飞出一杆方天画戟,在空中划过一道闪亮的银辉,直奔卫明阳而来。 卫明阳中戟。 璀璨的银芒搅碎血肉。 丈许长戟透体而出,沛然的力量带起黑色的法袍,荡起一个阴沉的气旋。 夜城帝君,重创。 他仰起头,张开了嘴,两眼的焦距越来越模糊,却吐不出什么血了。苍白的手指捏着乌沉的长矛。 师父,我可能要站不住了…… 五感在这个时候忽然都回来了。他闻到了奇妙的花的芳香,那是魔域血色蔷薇的味道,带着淡淡的血腥和金属的清冷,总是在一些特别的时候被鼻子想起来了。五百年一开的骄矜花朵,其实卫明阳也只闻过一次,可是他从来也忘不掉。 并且在人生中一次一次的想起来。 最后一次带人围剿白允浪的时候。鲜血沿着绷带满身的绷带,流下来渗进脚下的泥土。白允浪虚弱却坚定的笑:“卫帝座,我不会为了这种理由,对你拔剑的。你要杀,便杀吧。” 巨帆城第一次单杀薛无间的时候。锈蚀的断剑从鞘里□□,身后是头也不回的逃散人群。薛无间稳得像一座不会动摇的山岳:“卫帝座,天下苍生,都是命。” 还有死狱里头,那些天怒人怨的渣滓,悍不畏死的顶着蛊毒,扑上去强杀背叛者点擎苍。“行走暗夜,一世疏狂,真正的恶人哪个能是怕死的?” 他都闻到了那股香味。 现在,在自己将死的回光返照里,他又一次闻到了那淡淡的令他迷惘的香。 脚下是尸山血海、骨肉成泥。 每一个都奋战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并没有谁,是闭着眼睛赴了九泉! 开战的最初,卫明阳其实是有机会独自逃生的。若真想逃,天魔遁法之下,天下间也没有几人能拦得住卫明阳。 可他似乎很少用到这个遁法。 卫明阳的字典里,依稀缺了一个“逃”字。不战而退?真魔养大的崽子,他脑袋就不是这样长的。 黄金马车上那个红衣狐裘的王‘八蛋还没弄死呢,祸害人到了以人为饵的程度,这是卫明阳长这么大见过的最凶恶的混账! 人帝魔君卫明阳,安能后退? 尽诛有罪,卫明阳咀嚼着入道那天的誓言。 这一次是谁身上花香呢? 听力也回来了,血液奔腾的声音远去,人声渐渐冲入耳膜喧嚣起来。 “活捉了他!” “杀!” “天生的人族魔种,这样难得的肉身,我不会放弃的~” “杀了那个魔修,不能让仇千道得了!” 原来是我的缘故。 不想遂了他们的愿呢…… 兵器交错的“锵锵”渐渐小了,余光可以敌人们似乎震惊的望着自己的方向,也或者是自己的背后。 实在是,没有力气回头看上一眼了。 进去幻境的杨夕他们,早在两个月前众人就不再抱希望了。 巴掌大一块地方,三两天就可以横穿了,除了死绝还能是什么样的理由呢? 但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自爆的好机会。 他强提一口真气。 银黑相间的短发散乱下来,露出占满血迹的额头,卫明阳看着湛清的蓝天。 还是喜欢血红色的…… 因为天空血红的地方,有师父。还有想吃了师父的吴老二,和想被自己吃掉的那群傻傻的小魔头。 师父说得对。 头脑简单的魔,是不该去人间行走的。 它们一辈子也弄不懂,人的险恶…… 所以入世的魔,从来没有几个是好下场的。 可他以为自己会不一样。 但凭什么不一样呢? 真魔养大的崽子,从来也没有人承认你是个人呐。 真气逆流,浓郁的魔气鼓动了衣袍,浩浩汤汤席卷成一股狂猛的风暴。卫明阳四肢虚垂着,魔气把他拖向高空,长矛从手中脱落。 那是魔修一生一次的招式,是烟花最后的华美。 魔龙在呜咽。 “拦住他——他要自爆——”黄金马车上狐裘男人尖利的惊呼。 “卫帝座——”“卫明阳!”“卫帝君,且慢!” “唳~”金色大鹏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地而起,冲向那灵气的漩涡。金鹏快要疯了!作为一个妖修,他天然的对这个半人半魔的年轻帝君十分亲近。 而这人的简单坦率,甚至时不时的犯蠢,都只让他更信任。 妖魔,历来是修仙入道的老大难,轮回未破之时,它们是被天道惩罚的种族。 灵者顺天而不死,精者附地而长生,即便是人道也得以落地有灵。恶鬼在地府未破之时勉强可活。 只有妖魔…… 朝生暮死是它们,自相残杀是它们,难生灵智是它们,难成实体的还是它们。百万年来登天的,飞升的。平均十个成名的灵修就能有一个飞升得道;精修,几乎每一个种群都有一两个上去的;人修的比例低啊,百多万出不了一个,可他们庞大的基数堆出来,使得得道的总数中人修一道就占了一半。 而妖魔两族加起来,百万年过去,有没有十个? 金鹏不想卫明阳死,他估摸着自己是没有希望的,可卫明阳怎么瞅都长了一脸“老子一定会飞升”的模样。 “唳~”“唳~”“唳~” 金雕大鹏的啸叫响彻天空,可是它区区金丹期的小妖,妖法相又不高明,冲不进元婴魔君自爆的气流。 被吹成了风暴里一艘金色的飘摇小舟。 这就是,本来杨正在跟邓远之抢一棵怪草,抬头的第一眼,伴着落日看到的场景。 卫明阳正在自爆。 不只是杨夕,因为地宫土崩瓦解露出来的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只是在地宫里度过了不到一天的时间。 杨夕知道这里的时间流速有问题,可她第一次有这种经历,意识层面只以为是人的动作能快能慢。 她第一时间转头去看瘦师兄,她终于想起来那行报时的绿色小字有什么问题了。 “丙辰年寅月廿四子” 昆仑山下跟邓远之进入剑冢的时候,是癸丑年的正月。杨夕读书不多,对计时没什么概念,修仙无寒暑,她总是大约需要上课的时候才会对着昆仑山上的天晷看看日期。 可是她可以发誓在这秘境里度过的日夜不会超过一百个,日期却差了三年! 瘦师兄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杨夕死死的盯着那个光头,忽然后怕又愤怒,这么一个连名字都不肯说的人是不是值得信任?他知道却为什么不提醒打完怪嬉闹的众人,赶快从那地宫里出来? 被她盯住的人,静静的与她对视,没有任何表情。转过头看着天空,空中魔龙叼着他肥胖的师弟,像一颗泄了气的胖皮球。 他依然没有表情,低低的,念了一句什么。 几百个人冲过去阻止卫明阳的自爆,有对面仇家寨觊觎他肉身的敌人,也有地宫里刚出来的自己人。 另有一片烟雾的鬼修,连带几十个各色服装的剑修冲上来,阻拦这帮人的企图。 卫明阳被魔气拱卫在高空,他什么都听不清、看不见了。 狂暴的灵力卷成一团凶猛的气旋,卫明阳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炸死眼前这些把他当畜生抓的王八蛋,让他们看看人帝魔君即便是濒死,也不是随便什么小喽啰都能惦记的。 邓远之看清之后,比所有人吓得都厉害,死了娘一样的对着那帮阻止的剑修大喊:“妈的不能让他自爆,他练得是真魔心法,爆了方圆十里别想剩下一根草!” “剑”字大旗下,一个青色法袍面容坚硬的女人,淡淡转过头来看了邓远之一眼。 又转回去,竟然高喝一声:“杀!咱们剑修什么时候怕死了!” 邓远之气了倒仰! “你妈长脑子了吗?你要杀他不会先拦下来,然后一剑捅死!” 一定程度上,他是并不在乎卫明阳死活的。 那固执的女剑修,竟然还是一个字:“杀!” 仇家寨那个油头粉面的大当家,已经狼狈驾着他豪华的黄金马车开始后撤了。口中还嚣嚣叫嚷着:“妈的你们这群剑疯子,想死自己去死,不要拉上别人跟你们陪葬!” 杨夕在一片喧嚣中,抬起头。 眼中映出残阳的掠影,卫明阳无知无觉的立在一轮残阳里,丝丝血线渗出来之后,屡屡魔气从皮肤中溢出来。像一条条翻卷在风暴中的小蛇。 他的神情,是一种献祭般的干净。 杨夕说:“没有人会死。” 她抬起刚刚在灵力风暴中几乎粉碎的左腕,整座地宫的天才地宝连同那只巨大的断了闭壳肌的岛行蜃被收进去了。 右手握住左腕,杨夕猛的单膝跪下,流光莹益的掌心扣在地上。 轰隆一声巨响! 八荒墙、*障、五行眼、深海玄冰从掌下蔓延开来。金色流光随着阵法的图文,闪着璀璨的光辉,行云流水般铺展。 二十四跟盘龙柱墙,轰然落地。 以杨夕为圆心,十里方圆,蒿草轻轻的摇晃,草叶上弹跳着消失的最后一线夕阳。 所有的人,都静止不动了。 杨夕垂眸按着几尽粉碎的左腕,在一片诡异的安静中抬起头来。 这就是,掌心阵。 空中飞行战斗的修士,这才噼里啪啦开始往下掉,好像下起了一阵活人冰雹。 卫明阳也掉下来,啪嗒一声拍在地上。 那些流动在他周围的狂暴魔气,终于散了。取而代之是这名闭着眼睛的年轻帝君,在幻梦中轻轻叫了一声:“师父……” 杨夕端坐在硕大的岛行蜃贝壳上,对着远处驾车逃跑的狐裘男子,凶狠的呲牙:“跑什么,不是要活捉吗?” 第289章 重逢 仇家寨的大当家回头来,震惊的看着杨夕。 只见那女孩的脚下,层层叠叠的堆成了一座人山! 仇家寨这一趟带了上千打手来列阵围堵卫明阳,那起子爱管闲事儿的剑修人少,也来了有三四百。再加上刚从地宫里冒出来的,那小姑娘自己那一伙人,约莫也有两百多修士,外挂好几百凡人的样子。 将近两千人! 如今全都横七竖八的堆在那女孩脚下,乍一看去,尸山血海一般…… 而那些倒地不起的修士,各自面带着奇异的微笑,配上无神的目光,倒像死不瞑目一样。 掌心阵他是见过的,可这般景象,到底是什么阵?这女修士年纪轻轻,分明就是一副尚未成年的样子。竟然能够驾驭? 仇大当家面上的神色变了几变,一阵青一阵紫,最终挤出一个极其虚伪的笑:“这位姑娘,真是好本事!不知师从何处,所出何门?” “昆仑。” 杨夕阴着一张脸,高坐在岛行蜃的贝壳上,倒好像这被搞成了残疾的大蛤蜊,是什么 这仇大当家显然是跟昆仑有什么过节,听见那这两个字脸色就是一变。脸色青青紫紫的转了几转,戾气在眉宇间一闪而逝。 他盯着杨夕看了半晌,忽道:“夜城帝君的肉身我要定了,把他交给我,我可以放你出去。” 杨夕笑了。 “你刚刚身边上千人,都奈何我不得,现在就剩这小猫十几只……”杨夕抬手,雪白修长的手指在昏暗的光线里几乎发亮。 她指了指仇大当家身后,十几个乌合之众神情惶惶,满面惊恐的看着这个“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煞星。他们中的不少人,是以为杨夕一招之下把那些人都杀了。 不过杨夕是当然不会去澄清的,她还进一步吓唬他们:“放我出去?你哪儿来的底气!” 仇大当家的表现非常奇怪,他既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怒火中烧。而是十分微妙的点点头,面无表情道:“行,那你就死在这儿吧。” 说完猛然抬手阵袖,默然一阵狂风乍起,呼啸的狂风裹挟一路尘沙,咆哮着袭向杨夕的所在。 杨夕感觉到脚下在颤抖。 从脚下传来的山呼海啸般的震感,战栗的大地用震动把它的惊恐传达给了岛行蜃。而岛行蜃地动山摇似的,放大了这种惊恐。 铺天盖地的黄沙席卷而来,巨大的贝壳发出轻微的呼啸声,仿佛来自海的潮汐。 在收服了掌心阵的一瞬间,杨夕就发现这大蛤蜊居然没死,只是被切断了全身上下最有力气的闭壳肌,现在不能自主的开合,失去了最有利的防卫武器。 杨夕也是没想到这看起来油头粉面的仇家寨大当家,竟然有这份本事。想当初夜城帝君截杀薛无间的时候,可是随性而来,孤身而至,单枪匹马的几百号人。如今这仇大当家围堵个卫明阳,却要带上千杀手。 杨小驴子这辈子倒霉,见多了大场面。是以一开始就看轻了这个缩在别人后面的怂货。 可是这人性子怂,手底下却有几分真本事? 杨夕单膝点在岛行蜃的贝壳上,伸手拍了拍这大家伙:“别怕,你既然跟了我,就不会让你有闪失。” 而那风卷狂沙却没有那么简单,遮天蔽日的沙土犹如扬起一局部性的沙尘暴,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连人都不放过! 双方对峙的空地上,有不少夜城帝君刚刚与仇家寨千人血战,留下的尸骨成堆。浸透了人血的泥土,黑红而泥泞。 黄沙过境,就像初一十五京城菜市口洗地的那盆水。一盆水泼出去,所有的血腥和残暴,都随水流得干净了,那一片地方,还可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威严而高尚。 狂风过境,尸骨成沙。 那扑倒在地的无名修士中,有一个还没死透。 这个七十多岁的年轻修士,若放在凡人世界,已经是古来稀有的高寿老人了。夜城帝君的魔龙腐蚀了他半边身体,躺在冰冷冰冷的尸体中间,感受着温热的血液从身体里流出去,他不过是在垂垂等死。他知道,要不了一时半刻,自己就会变成跟它们一样冰冷失去温度。 他睁大了眼睛,想要最后再看一看天的颜色,他以为他是不怕的。人谁无死呢? 踏上仙途已经比家乡的男女老少,多偷生了几十年。 他只是有点遗憾,他是奔着南海战场来的,却流落此地,被那个不知什么来头的魔头,推到另外一个魔头的面前送死。 性命如草芥,卑微如蝼蚁。 不真的当一回修士,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想通,连天子犯法都与庶民同罪的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弱肉强食。 多人性命的黄沙,扑啦啦呼啸而来。 他不愿浪费最后的时间,去看那凶蛮的沙暴。他宁愿多看一眼蓝天,每眨一下眼,都可能是最后一眼。 所谓修士,断了尘缘,勘破爱恨,连自己的身体都是灵力淘洗重组过的。到底还有什么是自己的呢,修士的一身。 大约只有胸腔里那一颗跳动的心脏,这一生走过的山川大河,这一生度过的想像环生,这一生来过走过的死生契阔。这一颗灵魂,还是真真实实的原本哪一个。 可它就要灭了。 这一生可曾后悔,活得这样忐忑,死得如斯卑贱。 这一生可曾后悔,牺牲了原本的平安喜乐,岁月静好,换来这并无指望的仙途…… 黄沙卷过,从头到脚,当那噬人的沙土没过他年轻的手指,生命的最后,它抽动了一下。 无人得知,他疼不疼。 大约他还是后悔了,后悔曾经奋不顾身的修仙。 可是,他已经没有口舌,可以说。 鲜活的*,在黄沙覆盖的一瞬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水分和灵力,黯淡的光晕在*上流转,血肉就这样瞬间的干枯腐朽,化作了一捧黄土,再被扬上天空。手的脚的,从此不在一处地方,滚滚向前。 这门法术太凶性,大约真的是一门邪术。 仇家寨大当家一击既出,不过瞬息的时间,已经满头斑驳华发,面生皱纹。从一副二十啷当岁的面貌,骤变得近乎一个中年人。 他却显然是习惯了,他面无表情的透过黄沙审视着杨夕,轻声道:“既然这样,那你就死在这儿吧。” 杨夕眼看着黄沙滔天而至。 那油头粉面的妖人隐匿在黄沙背后,,花白发丝顺风狂舞成一片狰狞,依稀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 那冷然的眼神像死神的冷箭,刺破昏黄的尘暴与夕阳,愤世嫉俗的射中杨夕的心口。 杨夕的手不自禁的一抖。 本该掐诀收回的掌心阵,便因此有了一瞬间的迟疑。无论那眼光,还是这招式,都让她觉得莫名的熟悉。 这一瞬间的延误,便已让滚滚黄沙咆哮着趟到了脚下。这血肉所化的沙土,凝成一片漫漫黄雾,与天然形成的尘暴十分不同。更浓密,更沉重,棕褐色的一片贴着地面如一股涛涛的洪流。再往上是淡淡的猩红色,最高处才是昏黄的尘烟。 在这将夜未夜的傍晚,如洪荒巨兽的喘息。 杨夕闻得见那尘暴中裹挟的澎湃灵力。 狂乱,暴虐,张狂而嗜血。 仇家寨这位大当家走的是一条注定没有好下场的魔道。 眼看着那触之既死的黄沙,已经滚到了交战的边界,倒在杨夕阵中,可以确定还活着的修士们,仇家寨上千人层层堆叠。 那妖人却根本不收手! 他不在乎那些人的死活,杨夕却还不肯让这么多人就这么死的无声无息。 她反手按在岛行蜃的脊背上,贝壳上,整座大阵,方圆十里,以杨夕为圆心散出一阵白光。光滑淅沥沥波光粼粼如流水汇入杨夕的掌心,如一条条金色的蝌蚪,按照五行方位,从无根洁白碧玉似的手指溜进去。 幻术大阵被收起,一地被迷昏了的修士猛然从美梦中惊醒,跳起来还未来得及回神,抬眼就看见了那择人欲噬的黄沙。 惨嚎惊呼接连响起,仇家寨众人却又不敢继续往杨夕的方向,幻阵的更中心逼近。 悲鸣鹊起:“大当家!!!!” 仇大当家面无表情的,居高临下的,扫视一眼满地惊惶逃窜的人群,柔声开口:“我的招式,有出无回,并不受我的控制,这,你们是知道的。是你们没有用,才迫得我亲自出手。若是死了,也与人无怨吧……” 冷血无情到如此程度,简直令人发指! 然而杨夕又拉扯不了所有人。非但拉扯不了,地面上几波势力看起来都知道那尘暴的厉害,飞天遁地的使出一切办法惊惶逃窜,乱糟糟碰撞不休几乎挡住了各种方的去路。 杨夕自己想要活命,最便捷的捷径只怕都是再让那帮人睡过去,自己才能趟出一条人命堆成的血路来。 她还年轻,一颗心虽然坚硬,却还没有那么冰冷。 即使十二万分的惜命,也还干不出,这样残酷的事情。 “剑”字大旗下的那波人,动了。 一道流光骤然射出,如月华,似匹练,青白的一道亮光刺破浓云,从那昏黄红褐的尘暴中央破开一道血路。 浩浩汤汤,却又缠缠绵绵。百转千回的绞住了那一团狂猛的飞沙! 杨夕看得清楚,那是一柄方天画戟。 两弯月牙拱卫一道锋利的矛尖,本是极其刚猛霸道的兵器,偏那使用者的剑意却是风流婉约,甚至带上三分凄艳。 弗如一道幽冷安静的残月,寂静无声,却光芒洒遍山河大地。 而它并不是孤军奋战的。 紧随其后,成百上千道形式不同,意境各类的剑意纷纷汹涌而出,一道道微末寒芒,细如小指,却正面撼上了汹涌澎湃的沙暴,根根如芒刺入,抵死不退。 好似千百条脆弱螳臂,一同当车。 可这纤细脆弱的螳臂,到底是挡住了万马千乘。 为上千人的逃跑争出了一线时间。 这便是剑修之能。 夺天地造化之工,修成半灵半人之体,偷得天道半身。 乱哄哄的人群终于分化三波,汇流两股,一股流向那剑字大旗之下,一股以邓远之为首乌泱泱汇聚杨夕脚下。 剩下的一波原属仇家寨的人,却是另外站到了一侧,并没有回到那妖人的身边。 仇大当家,于是成了孤家寡人。 不过仇大当家,入魔已深,一颗人心不知多久之前就迷失成了狼狗肚肠。 他在乎的,也根本不是旁人的忠心。 白发狂乱,神态狰狞,他一双鹰隼般的利眼射向那杆飞扬的剑字大旗。 “飞刀!今日这闲事你还管起来没有完了是吗?卫明阳的肉身,今日我是要定了!你退不是退?” 剑字大旗下,百多位剑修指尖捻着各色剑芒,簇拥着那个面容刚毅,劲装素颜的女人。这女子有“飞刀”这样一个冷硬锋锐的外号,为人也是同样的生冷。 背着手,微微撩了一下眼皮,半边面罩掩着口唇,却清晰干脆的吐出两个字:“做梦。” 仇大当家怒极反笑,两脚在原地狂躁的来回跺了几步:“好,要保卫明阳,可以。但是飞刀你想楚,一个夜城帝君,值你剑修几条命!” “那我也把话放下,今日你若得到了卫明阳的肉身,除非是我八百剑修死绝了。” 这女人说话的时候一板一眼,然而气场十足。没有任何夸张和煽动,偏能让人感受到那不可动摇的决心。 而她说到“剑修死绝了”这几个字的时候,他身后的数百剑修们,手捻剑芒,沉默以待。眉头也不皱一下,浑似在所不惜。 仇家寨和剑修们正面死磕,满地的乌合之众鸦雀无声,忘记了言语。 都在关注那沙与剑的交锋。 刚爬起来的邓远之气急败坏的爬上岛行蜃巨大的贝壳跟杨夕算账。 “你个活驴,伤敌一千,自损一千,救一个卫明阳,你特么会算账吗?” 却听杨夕十分怔然的出声:“那是沐新雨……” 邓远之一呆:“什么?” 以邓远之的见识来看。 这道剑意虽然比不上昆仑花绍棠那般,剑之所向,日月无光。 却是比释少阳之类的,千军万马之能要强。 约摸有了白允浪,邢铭的水平。一剑既出,山河色变。 “沐新雨何时这么大本事了?” 杨夕却能确定自己不会认错,虽然离得太远,相貌看得不慎清晰,甚至连发型气质都有了莫大的改变。 可杨夕认得那柄方天戟,幽蓝寒月拱金刃,再也没有哪个剑修的兵器把华丽与刚猛结合得这么纯粹。何况双刃戟这种兵器,本是作为仪仗兵器而存在,实战起来对使用者要求极高,选择这个造型的本命灵剑者少之又少。 杨夕顾不上搭理邓远之,知道自己个儿矮不容易看见,跳起来冲着剑修那边喊道:“沐新雨!王·八犊子是你吗?老子担心死你了!” 邓远之听见“王八犊子”四个字,被雷得脚下一错,险些从岛行蜃上滚下去。 短发女子寻声望过来,果然惊异的挑起了眉头:“杨……夕?” -----------------本章end--------------------- [这章写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 最后只得四千500字,欠你们800字,下章作者有话说里补上。这样大家买v的价格和字数还是对上的。 哎,不会弃坑的,就是写不粗来,不粗来啊…… 放点废稿占个位置,因为123言情修文不许字数变少,但是觉得这章的内容就应该到此了。 只有呢件字大旗下。100来检修刚刚没有参战,站的比较与,尚未波及。 而求家在哪一方,战况惨烈,躺下了大半,只剩下了小猫几十只。 杨曦自己这一边,团扑。 求家寨的大当家面色一阵青一阵紫的,回头望着眼前的状况。 神色变了几变,挤出,一抹虚伪的笑容来。 “” 仇家寨带来五百打手,被杨夕一招下去按平了一大半。剩下伶仃小猫几十只,簇拥着黄金马车。 “剑”字旗下要好一点,剩了能有一百多人。 杨夕呲着牙:“不是要活捉吗,各位英雄跑什么?” 仇大当家被人点名问到了鼻子上,黄金马车拨转回笼头,阴森森险些捏碎了掌下的扶栏:“小贱·人,休要太猖狂,碾死你也就是一根指头的事情。” 事实证明,仇大当家并没有骂错,杨夕果然是个“小贱·人”。 她在端坐在没有一丝人气儿的掌心阵中间,小山般庞然可怖的岛行蜃背壳上。 盘着两条短腿,对仇大当家勾沟手:“那你来嘛!” 仇大当一张青白的面皮,顿时气出了一片酱紫。定了定神,冷笑一声转头对那那“剑”字旗下领头的男人婆扬声道:“卫明阳我要定了,世界树的种子归你。” 杨小驴子盘坐在岛行蜃的背壳上,骨折的左手腕子搭着地。 “被人瞧不起了啊……” 妈哒,放出仅有不影响剧情废稿,居然还占不满,坑死了qaq 妈哒,放出仅有不影响剧情废稿,居然还占不满,坑死了qaq 妈哒,放出仅有不影响剧情废稿,居然还占不满,坑死了qaq 妈哒,放出仅有不影响剧情废稿,居然还占不满,坑死了qaq 第290章 重逢 在杨夕的观感看来,区区三两月不见,沐新雨就与从前产生了几乎蜕皮的变化。而从沐新雨的角度,时间却已经过了三年。 时间是最好的老师,尽管最后它把自己所有的徒弟都杀死了。 它教会了沐新雨什么叫坚忍。 与杨夕等人不同,沐新雨从一开始被蓬莱抓来养怪的时候,就没有和自己的同门被堆在一处。 她运气很好。 不知是不是蓬莱负责给她“脱毛去鳞”的人,见她长得实在柔弱无害,没忍心下手。沐新雨没瞎没残,甚至本命灵剑都好好的藏在背后的剑府里升级。简单地说,她保留了从前的全部战力,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初来炎山秘境的人,所感受到的那种被剪断了双翅的恐慌。 可她却经历了另外一种恐慌——孤军。 一人一戟,在整座秘境中横冲直撞,她始终没有遇到同属昆仑的弟子。沐新雨与杨夕他们不同,她是生在昆仑长在昆仑的世家子弟,这一生有限的几次,离开那座晴光万里的山峰,要么是跟师傅,要么是跟父母,最不济也是战部出征,有邢首座提点照顾着。 她其实一直是个,很容易依赖人的小姑娘,尽管她早就过了百岁,尽管她的方天画戟在整个昆仑都是出名的兵器,尽管高胜寒都说过,全昆仑也就只有她一颗玲珑心肠使得这么复杂的兵戈。 所以在这个人命薄如纸,年年生别离的修真界里生长了百多年,师父的离世,依然让她那么的难以释怀,那么的走不出来。 沐新雨本以为自己和其他世家子弟,是不一样的。 她不敢说自己从未依靠过父母家世,但比起仙灵宫、离幻天的二世祖们,修真四巨头中昆仑的世家子弟,总是更加的勤奋刻苦敢死。 那毕竟是修真界王者一般存在的昆仑,即便再穷逼,也是跟它的地位相比罢了。四巨头的世家子弟,即便一生混吃等死,哪个又不能靠父母门派堆出个三四百年的金丹寿元? 按照沐新雨从小到大所交往的圈子,的的确确已经没人比她做得更好了。 甘从春身为有数儿的,活下来的昆仑核心弟子,收徒弟那也是很挑剔的。甘老七身后的弟子,还活着的也就一个沐新雨。 如果时光就这么正常的荏苒下去,沐新雨的路途不曾偏离,她本应顺顺当当的成长为一个昆仑的精英,战部的干将。 怎么也会拿到个席位吧? 运气好也许能混到四席也有可能?毕竟她是白允浪之后,昆仑小辈中,最精于兵器本身的一个弟子。 可是这世上的偶然,总是说不清的。 命运让她遇到了那个最会带着别人拐弯儿的小驴货。那真是,很特别却又很平常的一个姑娘,以至于沐新雨在秘境里孤军奋战之时,每一个不敢安眠的黑沉长夜,想到她才能一次又一次的笑出来。 那个叫杨夕的姑娘,没有特别高尚,也并不比旁的年轻人更成熟,斗气作死,八卦耍赖,每一个年轻人会做的事情她也都会做。还经常懵逼兮兮的犯一点二。 她只是特别的不信邪。 她总她的道理,轻易不肯听劝。你在她身上可以找到任何一个年轻人常见的小毛病,唯独看不见一丝一毫年轻人的动摇。 人们总说上了年纪的人容易固执,可是一旦踏入了仙途,千百年时间的沉淀,岁月会证明那些固执其实只是凡人等不到结果的坚持。 一年又一年,一旬又一旬,一世又一世,那些被固守的初衷总是会在经年淘洗之后,于不起眼的尘埃泥泞中开出亮眼的花朵。 可年轻的时候,我们常常缺了点长性。 或者说,那不是最年轻的时候,而是稍稍懂了一点人事,却还没看通尘世间的沧桑。花花世界迷了眼,忐忑不安的计较着付出与得失,就这样选了一个又一个,不停的选,不停的换,不停的尝试,似乎每一个都不够合心意。不能让自己一步登天。 活到须发皆白的年纪才会明白。登天哪里会有一步? 即便有,也是轮不到你的,轮到你,也迟早要掉下来。 其实十字街头的每一个方向,得到的结果都差不多。条条大路都通天,你所需要做的只是,走下去。 不惧惊涛骇浪的,走下去。 不流连花红柳绿的,走下去。 不畏惧风言风语的,走下去。 你可以妥协,可以挫败,可以痛苦,可以歇斯底里的在失败时放声大哭。因为命运并未要求你坚强得像一块铜浇铁铸的钢板。 命运这个小婊砸,她只要求你发泄了全部的悲伤痛苦压抑绝望之后,继续走下去。 一直走到她面前,她会主动勾引你上了她。 天顶之下,白云之上。最美的风景,本是人人可以看见的。 这是沐新雨花了三年时间,在血火背叛中领悟出来的道理。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她跑去问邢首座,为什么对待杨夕特别的严酷?难道是很瞧不上她么?“五代守墓人”几个字,在昆仑真的就没有一点点特权么? 邢铭当时做了一个比喻。 沐新雨当时是不太懂得的,可这三年来,她从一人一戟逃避睚眦的追杀,到扯起昆仑大旗,拉起近千人的剑修队伍。再到带领这些来自五湖四海,明明已经没有了剑甚至不少连身体都永久残疾了的剑修,一手打造了横行炎山秘境的剑阵战法。 她这才知道,当自己豁出去了的时候,其实可以做到这么多。 也终于明悟那个比喻。 邢首座说:“杨夕那小丫头,荒郊野地里的一株杂草,随便撒在哪处田埂上,顶风冒三丈,自己就漫山遍野了。至于你么,花盆里精心栽出来的一朵月季,虽然也带了刺儿,到底是需要浇水打叉的。” 这活成了鬼的老男人,云里雾里的绕她,欺负沐姑娘禀性简单缺了点心眼儿。 “所我们这些当园丁的嘛,可以不管野草,却不能不搭理月季。狗尾巴草什么的,丢去田里吃西北风就行了……” 说得多好听啊,一个野草,一个月季。花中皇后的咧!沐新雨旦恨自己当初年轻单纯,竟然以为邢首座是在夸她。 现如今三年血火的淬炼,她终于长了心眼子,那狂风暴雨中的荒草,和温室里的娇花能一样吗? 邢首座当年分明是在骂她! 不过她也不得不承认,邢首座当年骂得太她妈对了。 顺理成章的昆仑精英,和抗雷踏血拼出来独当一面的昆仑核心,竟然有那么大的差距。 独挡一面…… 对于天资、毅力、勤奋一样都不缺的沐新雨来说,最难挨的居然是那个“独”字。 不再有人可以商量,不再有人可以征询,你自己的决定生死命数,甚至你的决定要担起更多跟着你的人兴亡。 沐新雨小时候依赖着父母的规划,大了依赖着师父的引导,即便没有了师父也还有个昆仑可以靠着。 她甚至在认识那头小驴货之后,感情上依赖着她的坚强。 她总是可以轻易的找到一个长者,问一问怎么做是对的。 可是炎山秘境里的三年,这一切看似不起眼的优越条件都没了。她得自己趟路,自己过河,心事不敢跟人说。因为她根本判断不出来,今天听你说心事的人,是不是明天就回掉回头来在你后背心上捅一刀狠的。 温室里长大的沐新雨,她发现到头来所能依靠的,唯有自己剑。 那柄瑰丽与刚猛并重,常人即便拿在手里也根本使不明白的方天画戟,永远沉默的支撑着她最初的惊恐,和后来的彷惶。 她方才明白,自己从前的百多年根本是活到了狗身上,从来就没有断奶。 断奶的日子,沐新雨走得兢兢战战,如履薄冰。 洗头发的时间都腾不出来,又不敢用旁人的水系法术,就干脆用匕首削成了一脑袋毛茬儿。 生得清秀甜美,缺了点震慑人心的气质,便索性半边面罩盖住了嘴唇和下巴,只留下眼睛和鼻子随时警觉着敌袭。 人都说破茧成蝶,沐新雨没能变成蝴蝶,她甚至觉得自己可能,这辈子都变不回美丽妖娆的蝴蝶了。 她撕心裂肺的从家世带给她的茧里挣出来,告别了安全与规范,破马张飞成了一只呼扇着翅膀的扑了蛾子。一路抛撒着带毒的鳞粉,扑向既定的烈焰。 她感谢上天给了她这一场造化,虽然掰碎了她尚未长成的蝴蝶翅膀,让她成了一只隐在墙壁上敛起羽翼的蛾子。 可是从此,她敢了放胆去扑火。 每次有难关过不去的时候,沐新雨总会想一想,这么难,这么辛苦。 她只是三年就觉得生命活过了过去一百多年都没有的密度,杨夕是从出生就这样活的吗?师父、邢首座,白师伯他们,几百年都是这样过的吗? 自己想,自己看,没有人给你指导,磕破了膝盖爬起往前。跌进坑里摔断了腿,原地歇半晌,拖着断腿摸着坑洼自己再爬上来。 没人心疼你,也没人去哭诉。自怨自艾,还是骄狂荒废,种出来的果子都会吞进自己的肚里。 连做梦都在羡慕,那些有鞭子抽着往前走的人。 因为自己的背后,已经没有人了…… 孤军奋战。 高处不胜寒。 沐新雨自认为是运气好,成了秘境里唯一还握着本命灵剑的剑修。 她还没爬到足够的高处,却已经闻到了那份沁骨的寒凉。 娇花与荒草。 这是她的难关,却是他们的生活。 杨夕在岛行蜃的贝壳上,一语喊出了她的名字。沐新雨一眼望见那个小戳把子,还是当年那个烂蹦的德行,时光和艰险似乎从不曾在这个神奇的姑娘身上留下半点痕迹。她总是那么活蹦乱跳的,四蹄朝天,好像有无穷无尽的精力可以用,有无穷无尽的事情可以做。 沐新雨一愣之后,自己都没察觉的,在面罩的后面笑了出来。依稀又是当年那个甜美如月季的小姑娘。 开口却是…… “你特么跟谁老子老子的?自己是个公的母的,自己分不清?” 岛行蜃上,杨夕欢欣雀跃的回过头来,跟邓远之说:“我就说是沐新雨吧!亏我我一直怕她死了呢,没想到她越活越硬实了!”忽然顿了一顿,挺纠结的问:“老远子,你那是什么表情啊……眼珠子要掉出来了呢。” 邓远之瞪着眼睛,手动阖上自己的下巴:“眼珠子掉出来?我眼眶子都要掉出来了行么!那个不男不女的东西是沐新雨?当年擂台上跟你一块儿坑钱的小甜妞?” 杨夕忍不住对了对眉毛:“哎?老远子,我终于发现你还是会看女人的么!” 邓远之哼哼着冷嘲热讽:“我只是不看你,因为你一点女人样都没有。” 杨夕盯着他,然后用力挺了挺胸。 邓远之:“……” 沐新雨这厢边见到杨夕,也是内心里欢欣雀跃。可是身后的人都看着,冰山美人的架子毕竟端了太久,内心里那个手舞足蹈“嘿嘿嘿”的小姑娘是不敢轻易放出来见人的。 矜持的挥了挥手臂:“杨夕,带着你的人过来!” “哎!”杨夕就不同了,她可从来也没学会过“矜持”这俩字儿怎么写。那太复杂,不常用,装不进杨小驴子那狗忙的心眼儿里。抬手收了岛行蜃,“我来啦!” 岛行蜃是要收好的,这大家伙虽然被杨夕自己弄坏了开关,但这个破破的大蛤蜊,已经是杨夕入道以来最值钱的财产。 q_q一定要收好,但愿不会再坑了…… 久别重逢,杨、沐两个小姑娘是挺高兴的,然而对战中正在疯魔的仇家寨大当家可就不开心了。 散发翻飞,这位大当家两眼射出冰冷的血红色。乍一看去,到比夜城帝君更像一个地道的魔修。 “哟,还是熟人呐。不如二位哪凉快哪呆着,找个地方去叙叙旧,这里的战场就留给我了?” “飞刀”沐新雨,转回头来可就是冷颜冷语没好气了。 深紫的面罩遮住口唇,语调坚硬的:“做梦!” 狂暴的黄沙和闪亮的剑阵还在空中胶着绞杀,庞大的灵力仿佛海浪在空中翻滚对轰。带起的朔风吹出黄沙中隐约的铁锈味,腥咸如海浪。 “何苦呢,飞刀。那卫明阳也没几□□气儿好喘了,你即便是带了他走,秘境中资源这么少,你拿什么炼丹药来救他?横竖不如给我,暗灵根的魔体,呵呵……我也好废物利用一下。” “自己个儿走了邪道,就得自己担着。没道理拿旁人的性命,填你挖出的大坑。你现这具肉身,也快崩了吧?且等着死吧,卫明阳若是救不活,我哪怕是一刀戳死他!也断不会让他落在你手里。让你这妖人去练邪法!” 那白发凌乱的妖人,忽然在漫天黄沙和剑气中狂笑起来,笑声里散发出隔着十里地就能闻到的张狂。 “哈哈哈哈,邪是什么?正又是什么?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正道,羊儿养得太肥招来了狼,杀不掉狼,便豁出去把羊捅死,也不能让狼叼了走?” 笑声渐渐低下去,他又渐渐的收敛了眉眼,意味深长的轻声说: “真正义,真正义啊……可你们问过,那羊儿的意思么?” 那声音低柔轻缓,用灵力直接吹遍了全场,听在众人的耳中,仿佛魔鬼攀着你的肩头在轻声哄诱。 地面上,金鹏倏然打了一个冷战。 仓皇流窜的人群中间,一头金毛的金鹏稍微有点扎眼。更扎眼的他把满身鲜血,几乎没有了人样的夜城帝君背在背上,幻阵结束了,卫明阳依然没有醒来,连呼吸都是微弱的。 作为一个荒山草甸子里头长出来的野生妖修,金鹏对夜城帝君真算得上是十分的重情重义。 各方争夺的当口,把也夜城帝君这个争夺的焦点背在背上,形同背了一个马蜂窝。 冷汗涔涔的看着那纵沙吃人的魔鬼,金鹏有一瞬间的沉默。 心底有一个悄然的声音忍不住冒出来附和:他说的对…… 与精修的中央之森,魔修的血海魔域一样,妖修也是有自己独有的地盘儿的。 那是一片莽莽葱绿的十万大山。人称“万兽山”。 那也是一片隔绝了尘世的,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 没错,在人类看来一步一杀机的中央之森,不见天日的血海魔域,还有杀戮不休的十万大山,在他们这些异族看来,其实是温暖甜蜜的桃源乡。 曾经魑魅横行的冥府,对于鬼修来说也是这样的。 不同的生灵,总有他们各自习以为常的活法儿。 除了灵修实在因为数量稀少,无法群居之外,其他的四族轻易是不踏入人界的。 这片大陆,抗怪前线,雪山南海,繁华盛世也好,存亡危机也好,其实浮华都是人世的浮华,危机也只是人类的危机。千百年来,生生死死,与天道纠缠不休的,其实一直是人而已。 其他四族,约莫是因为脑筋都不太够用,学不会那种哲学般的对错思考,所以总是懵懵懂懂,乐天知命的。 可妖修,在这四族中又有那么些微一点差别。 精修常常懒惰,不爱惹事生非;魔修总是很自我,根本不关系旁人的恩怨;相比之下妖修这个种族吧,到底还是脱不开灵智生成前的畜生脾气,憨头憨脑的喜欢热闹。 所以那凡人流行的话本演绎里,成为主角的,精妖最多。 精修那是懒在原地,守株待兔的,被人给撞上了。妖修么,则多数是傻兮兮自己送上去的。 嗯,千里送这种事儿,妖修最爱干了。 妖修的一生,如果活得足够长久,大多是会入人世走一遭的。这也是他们的修行,不同于一世懵懂的魔,半生懒散的精,大体上妖修和人类的习性,还是很像的。 至少他们也是爹娘生的。 至少他们不流行养大徒弟吃掉师父。 至少他们不吃饭会饿。 妖修的爹妈常常不一定成了妖,比如金鹏小妖作为一只孔雀修出来的禽妖。对着自己的一对儿傻鸟爹妈,指望他们去教自己处事与修行么? 只有好吃好喝的把那对傻鸟爹娘供起来,自己溜达着下山去偷偷跟人学了。 什么?你问为什么不找万兽山的大妖? 嘿呦喂,愚蠢的凡人。 你当全天下的大妖,都跟昆仑山上那尊神似的,爱捡小蛋、小崽子。 办学校、养徒弟玩儿? 妖修是多直接的脾性。 他一只禽妖中位阶最高的孔雀,要是敢送上门去那些大妖的洞门口,那大妖不一巴掌拍给它拍死,直接炖在锅里头。 世界只有这么大,生存的资源则有限。 所有的物种,都是以干掉一切潜在敌人,守护能提供资源的地盘为本能。 除了人。 人总是在想办法共存,用有限的资源养活更多的命。 没有背景的妖修,想要偷师,常常是去装人的。 装像装不像,那又另有一说了。就那个……那个谁…… 昆仑山上那位,在妖界连名字都不能说的大妖,这装了有好几千年了。听说,唔,还是挺像蛇的。 所以金鹏喜欢人。 他觉得人真是一种有意思的,聪明又善良的东西。 可如同精修的懒,魔修的自私,鬼修阴沉一样,灵修的死心眼儿,妖修的多动症一样,人也有他所固有的缺陷。 比如狡诈,比如善变,比如……自以为是。 人,其实是这世间生灵中,唯一会用“自己认为对的想法”来“为你好”的。 为了保护牧草,就去消灭山羊。为了拯救羊群,又去打死灰狼。就说修仙界这四巨头,以昆仑为首,哪一个不是知而不言,却在背后悄然操纵着历史的走向…… 即使是正义的,那又如何。 正义的,就一定是,对的? 金鹏混迹人间不爱返回万兽山,也敬佩昆仑仙灵面对怪潮挺身而出,倾全派之力以命相搏。 可他还是没有加入任何一个门派。 尽管昆仑对于妖修是敞开了一切大门的,尽管昆仑那尊大神的名声足以诱惑天下任何一个妖修甘为马首。 金鹏怕自己真的见到那位名震天下的大妖时,会忍不住问出来:“有教无类”真的好么?这世上的天才地宝总是有限,如果没有那么多修士,是不是那些杀人夺宝、背叛陷害就会少一点? 蓬莱说的当今世界比之千万年前的礼乐崩坏,伦常尽丧,是不是也有那六世昆仑创派者自以为是的功劳? 金鹏估摸着,就算那位性格再和气,也会把自己一巴掌给拍死,炖到锅里头了。 当局者总迷,旁观者常清。 金鹏在自己还是一个小妖的时候,曾经试探着问过许多遇见的人,有对手,有兄弟。 可只要是个人,就全都不曾发觉。 可只要不是人,管它妖魔鬼精,都会轻轻哂笑一声:“人嘛,就是那样一种东西。” 金鹏倒也不是在意礼乐和伦常,他只是隐约的觉得,人修太强大了。强大得能够规定这世间的对错,控制这凡尘的正邪。好坏与是非,慢慢的,慢慢的,就由那些身居顶位的人说了算了。 可妖修当中不是这样的。 即使再高强的大妖,它能吃掉一个小妖的肉身,夺取一个小妖的道行,它因其强大而唯我独尊、肆意妄为。 但他绝对没有办法,让十万大山的妖族都认为这个小妖是错的,该死的。 说一句很人类的话,你可以千百次消灭我的*,却无法我的灵魂。 妖,崇尚强者为尊,无限膜拜力量。可妖,却是六道之中最自由的生灵,十万大山里,从没有永世承袭的妖王。 你衰弱,你离去。 你强大,你崛起。 绝对的丛林法则孕育出的是最公平的起跑线。从没有谁,会因为你是哪个强大的妖族生的,就遵从你也是个强者。 金鹏背负伤痕累累的“马蜂窝”,沉默凝视着高空中低笑着蛊惑的魔鬼。 心里那个微弱的声音反复叹息:“正常的人类”无法看通的世情,这个疯子竟然悟了。 另一个方向,杨夕也在奔走中戛然驻足。 抬首仰望着高空中狂态毕露的魔头,因为与沐新雨久别重逢,原本如在云端的喜悦心情,忽然就跌入了冰冷的深渊。 邓远之本是与杨夕并肩而行,杨夕这一停他就冲到了前头。匆匆人流中转过脸来,“你怎么了?” 那妖人的话语,如同震世的洪钟,灌进单薄的耳蜗,冲击着杨夕的神经。 时光的朔风从耳畔逆流刮过,杨夕仿佛听到了岁月的叹息。记忆中,一闪而逝的烟花发出了“噼啪”的声响。这一次,杨夕敏锐的捉住了那朵烟花。摊开掌心,依稀有一个左眼白翳的小小少年,冰冷而不屑的笑着:“羊儿养的太肥,招来了狼。难道不去打狼,却要怪羊?” 第291章 重逢 尘沙漫道,杨夕的身体在细细碎碎的发抖。 乐文移动网 大战在即,伤天害理,见惯了生死,杨夕本以为自己是迫不及待杀了仇陌的。可是真的见到人,却发现连拔剑都不能。 那可是翡翠的亲弟弟…… 高空中,昔日的少年没有了眼中的白翳,黑如点漆的双眸里,一闪一闪是穷途末路般的冰冷。红衣白裘,不金贵,一眼扫去,只觉得邪气四溢。 与剑修们的斗法一再升级,他的面容被那法术反噬得,就从二十啷当岁的面貌,一直苍老成了四五十的模样。 杨夕一瞬不瞬的盯着仇陌,神情说不出是憎恶更多些,还是悲伤更多些:“你不该是这个样子……” 当年她在仙来镇把仇陌送走,是心里想的是,杀人放火自有我替你去死,你只管走你的通途! 不单单是为了翡翠的遗愿。 踏入仙途的第一天开始,杨小驴子就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不是出身家奴,如果不是不甘卑贱,如果不是看到了这世上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容忍的天理不公,如果不是恰好可以修仙…… 若无心中那一点难平的孤恨,自己会有不会有坦荡平顺而受人尊敬的人生? 甘为剑仆,两手染血,她是把仇陌当成另一个自己,送走的。 杨夕望着仇陌:“你不该是这样子的……” 这话是一语双关,仇陌显然只听懂了其中的一项。 两颊塌陷,眼皮松弛,只有唇角那一抹愤世嫉俗的凉意,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 他在云端轻轻的叹:“小姐姐,我刚刚说过的,把卫明阳交给我,我可以放你出去。” 这一声小姐姐叫得杨夕简直如被钢刀直刺胸口。头脑中“嗡”的一声,眼前炸开了一片血色。 杨夕紧咬着牙关,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这是认了…… 围观众人包括沐新雨都没有听懂,这两人一来一往的对话是个什么意思。只有邓远之想了一瞬,忽然露出了惊骇神色。珍珠的事情,杨夕是跟她讲过的。因为在杨夕看来,她始终觉得邓远之跟她一样是程家出来的人。 珍珠是在巨帆城被杀的。 眼前这个妖人经营偌大一个势力,显然不是进来这秘境一两日…… 邓远之猛然抬头,扬声放话:“你有办法出去?” 仇陌扫了一眼杨夕身边的邓远之,在云端轻笑一下:“可没有没你的分。” 杨夕看着仇陌,能不能出去这事儿已经完全不过脑了。死狱突围之后,她从来就没想过还有什么地方,是她凭自己两条腿走不出去的。 她只是问仇陌:“为什么?珍珠是你姐姐的朋友。” 仇陌笑了笑:“朋友?可是仇纤死后,我只看见一个杨夕想为她报仇。其他人,都只是冷眼看着。” 杨夕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她想起程家灭门中,大多数人都只是被一击毙命。 只有琥珀的房间里,那满墙满地的泼溅的血迹。 相交许多年,杨夕一直不知道翡翠的本名是叫仇阡。 翡翠不是那样的性子,身在程家,还把自己的名字挂在嘴边。她不是杨夕,她很小的时候就像个成年人,深知这世界的规则,并且趋利避害,在这规则下寻找一个更安全的选择。 可她最终还是死了。 因为我…… 杨夕右手按在左胸口上,丝丝缕缕的抽疼。关于翡翠的离世,自己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唯一的小姐姐。那份真实感仿佛时隔了这么多年,才从愤怒中抽离出来,蔓延到胸口。 杨夕在那一瞬间,忽然有些喘不过气。 “你没事?”邓远之抬手撑了杨夕一把,他几乎以为杨夕会哭出来。 可杨夕到底是没有哭的。 她静静仰首望着云端,那个仿佛战无不胜的妖魔。黄沙漫天,迷了人眼,裹在风里,打得人脸庞生疼。 她闭了一下眼:“仇陌,做个了断吧……” 这说话的间隙,天空中黄沙与剑气的对决已经开始呈现一边倒的趋势。 邪术之所以引得人前仆后继,就在于它只要你肯付出代价,就能施展出没有上限的力量。仇陌的代价是眨眼间,是眨眼间鹤发鸡皮,苍白的皮肤变得暗黄而粗糙,颧骨和两颊爬上了一块块黑褐色的老年斑。 沐新雨所带的剑修们,全部剑不在手,单凭剑气的对抗,所有压力一瞬间都转加在了沐新雨一个人身上。 此时对方骤然加压,沐新雨没有那取之不尽般可以截截拔升的力量,一股巨力过来,倒退一步,跪倒云头。 “噗——”一口热血从胸腔里涌出来,溅红了脚下的云朵。 “小沐!”“沐姐!” 沐新雨狠咬着牙关,从齿缝里挤出带血的句子:“不要后退!” 白云染血,悬在空中。 从下头往上望去,仿佛火烧一般。 仇陌看都不再看那帮剑修一眼,低垂着浑浊的老花眼瞧着脚下杨夕的方向,干瘪塌陷的嘴唇,包裹着四处漏风的牙:“驴子姐,你到底是要替天行道了么?” 杨夕知道仇陌是故意的。左一个小姐姐,又一个驴子姐,他就是在故意拿刀子往自己的心口上戳。尽管杨夕并不能分辨他这是强弩之末的战术,还是单纯的怨毒的趣味。 可是,只有畜生,才会把人的感情当做弱点。 杨夕的唇角弥漫上一丝凉薄的笑:“小畜生,我不替天行道,我替你姐姐清理门户。“ 仇陌脸上的皱纹绽开了一个”早知如此“的笑容,翕动着干瘪的嘴唇道:“清理门户呵,你问过……我姐姐的意思了吗?”老人的身体似乎盛庄不下他猖狂燃烧的灵魂,眨眼的时候,他显得有些疲惫:“这就是你们昆仑,那自以为是的正义。它让我感到恶心……” 杨夕偏过头,凝视着把一众剑修压得抬不起头来的暗红沙暴。那熏人欲呕的气味隔着数理地,就冲得人无法呼吸。那其中的每一丝力量,借的都是旁人的血,旁人的魂,旁人的性命和,一生爱恨。 杨夕浅浅的扯了一下嘴角:“啊,你说的对。可我也没办法到那边儿去,问问你姐的意思,但如果你变成这个熊德行她都还认你这个弟弟……”顿了一顿,杨夕抬起眼帘,幽深的对上仇陌:“等我什么时候,到阴曹地府跟她汇合的时候,再跟他赔礼道歉吧。” 仇陌却忽的勃然大怒起来,干瘪的嘴唇里发出“嘶嘶”的笑声,低哑却张狂:“杨……夕……” 两个字被他咬得婉转又阴森,如同坟墓里爬回来的腐烂死尸勾住了人的脚腕,黏腻的音色仿佛流淌的浓水漫过脚背。余音回荡在骷髅空洞的眼眶中,一下下敲打着脆质的头盖骨。 地面上,邓远之被平地鼓荡的狂风掀了个趔趄。 背抵住峥嵘断裂的石柱,蓦的打了一个冷战。目之所及,暗红尘沙中影影绰绰是血色的阴影。砍号重练的老魔头蓦然回首,看着天上的后辈,眸子里如有雾色。 ”怪不得……他要卫明阳……竟然真的入魔了……” 他好像看到了五十年前的自己。 那张行将就木的面孔上,眼耳鼻舌都麻木着不动,唯有眸子里的愤世嫉俗仍然凛冽。开口缓慢,如吐信的蝮蛇。 “杨夕,你以为,你能奈我何?念着旧情,叫你一声姐姐,就真以为自己很高明了?还是说,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两手空空任人践踏的穷小子?” 杨夕定定看了他半晌。 再开口时,已经是心如生铁,“你的确仍然是两手空空的……不论从前,还是现在。而我,已经不是了。” 仇陌血红色的瞳孔骤缩了一下,那一瞬间潜入心底的恐慌不是假的。 但是……怎么可能? 举目四望,数千修士被他一己之力压得挣扎在地面,连飞都不敢飞!我怎么可能两手空空? 杨夕的声音很清灵的响过。 “连师兄。” 只听一声“轰隆”一声巨响,耀眼金光从地宫坍塌的断壁中冲出,刺破漫天血舞,直透昏黄的苍穹。 一柄形制古拙的乌黑阔剑,从一地狼藉中冲天飞起,闪着逼人眼目的金色光华,呼啸着,直奔杨夕而来! 仇陌显然也是识货的,居高临下的一瞥,当场乍然变色,冲口而出:“返虚期灵修!” 邓远之蹲在乱石间忽而浑身一抖,他居然给忘了! 地宫崩裂,卫明阳濒死,眼前情势变得太快,他根本没想起来刚才还有个看起来要逆天的灵修在渡劫! 灵修成樱由来不怎么容易,史料上记载的飞升成道的灵修,大多数都是修的本道,不曾成人。 花瓶到死都是个花瓶,桌子就一直到飞升都是个桌子。 但因为这种死物无甚心魔,而一旦成了人便有了。 天生的死脑筋,又让他们勘不透那纷繁复杂的人心。 六大种族,各有异同。 灵修成人之后,与真正人修的最大差异,是在元婴期以后体现出来的。人修结婴,是在体内多修出一个人形,适当的时候可以元婴脱体,近乎不死金身。 而灵修,它们在体外多修出一个物件儿,花瓶,桌子,或者一柄剑。 传说中,灵修人道元婴以后,化人形归本体,战力飙升到一个难以想象的程度。 战场的一个边角得不能再边角的角落,经世门廉贞星君时占机,拖着自己目标庞大却被人忘了个彻底的胖师弟。一手给那满头冒烟昏迷的胖子扇风,一边悠悠的望着战场的中央:“活的元婴灵修……我都还没有见过一个呢……” 阴老二这个窜子,竟然也在边上蹲着。大约这位瘦师兄的淡定太让人有安全感,阴老二一边欠儿欠儿的也帮忙扇风,一边探头探脑的瞧。 “那以往的灵修,修了人道,就都卡死在金丹期了?” 时占机呵呵一笑:“卡是卡了,但灵修死不得。人家是亲娘养的嘛,肉身耗尽了寿元,只要本体的剑没断,就可以换个道统重修。” 阴老二一介散修,并不懂这么多渊博的东西,闻言不由怔怔的出了会儿神。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灵修是天道,精修是地道了……” 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命长。 修炼这回子事情,只要命够久,什么越不过去的高山,都可以由时间堆成平原。 “所以上古时期,功德深厚的人才能轮回进天道?”然而轮回在许多年前,就已经断了。惯常没心没肺的阴家二弟,也难得沉下了神色:“这可真不公平……” 时占机仍是那样,意味深沉的笑:“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化身原型的连天祚,一路乘着狂风惊雷飞窜到杨夕的身边,轻吟着停下。 杨夕凝视着那柄剑。 朴实无华的剑身,镂着几万年前流行的花纹。她从入昆仑的那一天起,就对连天祚这个老灵修有种莫名的感应,而今,这种感应似乎要成真了。 “连师兄,感觉如何?” 即使光影效果夸张得惊人,连天祚的本体还是黑黑的显得有点粗笨。粗笨的黑色剑身动了一下,有点不安的模样。不一时传来连天祚瓮声瓮气的回答:“快要飞升了,有点压不住。” 我了个……杨夕竭力镇定的抬首望了一下天,对自己说了三遍:这是灵修,这是灵修,这特么就是灵修啊! 然后才能如常对答:“为什么要压呢?飞升了不好?” 连天祚停驻的位置,稍稍降低了一点。看起来有点小心翼翼的,“我想,告诉她……” 杨夕秒懂这个“她”是谁,回眸望了一下远处乱石堆里,拉扯着一帮凡人躲风沙的水月姑娘。杨夕觉得,这女人摊上我们家师兄喜欢,那可真是命好。 前世修来的福气。 唔,的确是前世修来的…… 杨夕看了看连天祚:“师兄,眼前这个人,不是当年那个人,你知道吧?” 笨剑半天都没有动静。 许久,才闷闷的发声,声音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还要小:“知道的。可是,总得有个人说一下,不然难受。” 灵修这种生物,有时候可真是…… 杨夕盯着笨剑看了半天,忽道:“师兄,水掌门当年……还是昆仑掌门那辈子,是男的还是女的?” 笨剑“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连惊雷狂风的光影效果都变没了。 好半天……好半天…… “其实,我当初,是可以,把肉身捏成……女人的。” 杨夕:“哦。” “真的!”连天祚的声音都急了,“灵修是没有天生性别的,我是想着男人捏得高大一点不那么奇怪!” 杨夕点点头,一把抄起笨剑的手柄,横刀立马的往天上一指:“上吧,连师姐!” 连天祚差一点闪到了剑柄。 “杨夕……” 然而这时候,场中却起了新的变化。 本来这个返虚期灵修出现的时候,仇陌便隐隐觉得不详,攻击性武器修成的灵修,任一个都是毁天灭地的大杀器。再见杨夕竟然和那东西交流。心惊之下就想逃了。 然而卫明阳的肉身他付出了这么大代价,是一定要带走的! 空中尘沙忽然逆风旋转,呼啦啦凝聚成一只巨大的手掌,这只沙土手掌仿佛从地下掀起来,遮天蔽日。 “杨夕,小心!”沐新雨忽然一声惊呼。 一干剑修本在猜测这新出头的牛逼灵修是谁家的产物,剑嘛,灵修嘛,横竖离不开他们这剑道六魁的本家。此时一见仇陌偷袭,纷纷出剑来助。 可仇陌这回似乎是下了血本儿的出的杀招,千百剑芒绞进尘沙中连个水花儿都没掀起来。 沐新雨一杆方天画戟,召回来抄起就上!噌的一下,自己连人飞向那巨掌。 “你们小心,这魔头是要兑命了!” 仇陌真是下了血本兑命了,只一招,整个人就老得须发脱落,连槽牙都吐出来两颗。扶着膝盖摇摇欲坠的晃了一下: “反正没有卫明阳,我也活不了几天了。” 然而他兑命的那只巨掌,却不是奔着杨夕,赫然是奔着人群中的那一撮闪亮的金毛。 金鹏在交错的人群中猛然回头,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来意,僵立当场。他的背上,卫明阳横流的鲜血染红了脚下一滩,头颅沉沉的搭在金鹏的肩膀上,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 “操了……今天这是要撂在这儿了……” 他其实是犹豫了一瞬的,如果扔下卫明阳,自己未必不能化鹏飞走。可并未等他做出独自生,或者一起死的决定,就已经来不及了。 黄沙大手兜头拍下来,遮住了全部的光。 金鹏在阴影中闭上了眼:就这么样吧,卫帝座你下辈子可得给老子做牛做马的还。 然而想象中,消皮蚀骨的沙暴却并未侵体。耳边想起一个清脆而平静的嗓音:“仇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连卫明阳都有人愿意拼死来救,你还不明白你为什么两手空空吗?” 金鹏倏然睁眼,看清眼前的情景,金色瞳仁缩成一对儿小点。 只见杨夕脚踏虚空,手持返虚期灵修百邪不侵的原型,一剑横住了那看起来战无不胜的沙尘大手。凝实的大手中间裂开了一道缝隙,泻进半缕金光。 从金鹏的角度看去,刚好给杨夕渡上了一圈儿金边,而那个矮小的姑娘,挡在前方,身形看起来前所未有的高大! 恰在此时,沐新雨手持方天画戟也刚好杀到,长戟划破天边的残阳,在空中抡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兜头向着仇陌的头顶劈下: “杀!” 作者有话要说:  就……不要骂我了……夸我两句吧qaq 第292章 黎明前夕 变故是突然之间发生的,没有任何预兆。 在杨西手持灵光闪闪的,惊雷宝剑,战神一样把把那姓裘的妖魔,劈得节节败退的时候。金鹏忽然感觉到一丝凉风。 起初,金鹏还以为这是杨勺的剑风。还沉浸在居然又被昆仑的小丫头救了的怔忪,金鹏看着浑身上下仿佛冒出圣母金光的杨曦,心中复杂。 然而他很快发现,这一丝凉风的似乎竟然是从下往上吹的。 这不大对头…… 世上并没有这么邪性的风,所以这只能是巨大的法术施展时,自然引起的空气流动。 人群中很快响起一声惊呼:“天裂了!” 噼啪一声,金鹏觉得头皮一炸,迅速的抬起头。 碧蓝的青天上有一道一道细窄的红线正在蔓延开来,在天的正中间,仿佛把天幕分开成了对称的两半。 仿佛碧血溅青天。 金鹏的瞳孔骤然一缩。金条大鹏鹰隼般的目力还让他看到了更多,在那系着的红线边缘,有细细碎碎的漩涡,和数不清的碎片,那碎片光怪路离,光影不明,不像这世界上存在的任何一种东西。 可是有幸,金鹏曾经见过。 万兽山一位得道大能飞升时,初开灵智的金鹏正好在不远处,见过那震撼人心的景象。 那是破碎的虚空。 “这秘境要破了!”金鹏近乎惨烈的一嗓子喊出来,震蒙了在场的所有人。 不论剑修们,仇家寨的,还是跟着杨夕一句逃亡的乌合之众。 除了百来个为天生异象,而跪地伏拜的凡人。修士们全都木立在当场,扬起头。静静的看着那裂开的天空。 秘境,也可以破? 秘境当然是可以破的。有足够的法力,足够的能量砸在一件东西上,这世界上可以说无物不破。天可塌,地可陷,无坚不摧的东西本来就不存在。 天藤都曾经被人挖断,地狱都曾经被人劈碎,何况区区一个云家的炎山秘境? “秘境要是破了,里面的人会怎么样……”阴家老二哆嗦着嘴唇,问身边唯一尚且淡定的经世门高人。 时占机消瘦的身影,在愈发苍茫的天幕下,纤细的好像随时都会消失。 他微微笑起来,好像等到了什么期待许久的东西:“理论上,就没有人了。” 阴老二猛的打了一个哆嗦,一腔诡异的怒火冲上头顶,他几乎质问眼前这位看不透的高人,死到临头了,你到底怎么笑得出来? 时占机的下一句话,却把他定在了当场。 “昆仑,到底是赢了……” 一缕灵光在殷老二的头脑中轰然炸开。他明悟了那笑容的内容。晕了二丛来都不笨,只不过大多数时候他懒得用脑。 而此时此刻飞速运转的大脑,给他,连成了这样一道线索。 炎山秘境是姓云的,即便是天羽王朝那个修真界历史上最庞大的怪物轰然倒塌,其余的修士们也没能从云姓人手里把它给抠出来。 云家人甚至甘愿给当时的几大掌权势力送本家直系的子弟做人质,并且世代沿袭,也不肯对这片秘境松口。 若不是被逼到了绝境,云家绝不会让炎山秘境被受到一丝一毫的破坏。 而谁能把泱泱屹立了几万年,又勾搭上了大反派蓬莱的云家,逼到绝境呢? 答案,似乎就呼之欲出了。 暗无天日的长夜里,突然出现的曙光几乎让阴二不敢置信。 “我们……真的赢了?”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我们,竟然真的能赢? 南海边上异常惨烈,南海之后数年煎熬,坚持着战斗的人至少有一半,已经不敢相信,前方还有胜利。 他们只是,不能就这样放弃。 却又每时每刻都在怀疑,如果这场战争继续拖下去,坚持的人越来越多的失去,自己如果没死成 到底能不能负隅到底? “记得昆仑那位剑冢看守吗?”时占机难得微笑着,耐心看阴二这个傻小子。 傻小子一呆,还真没忘干净:“叫焦……什么……” “焦则。”时占机的笑意更加深了一点,“所以你看,并没有人会白白死去。” 阴二注意到,高人甚至没有用惯用的“牺牲”这个词语。 时占机又把头偏向另外一边,对在地上安静的缓着气儿的胖师弟投去同样的微笑:“没有人会白白死去,师弟。” 胖师弟用微黑的眼睛看了自己的师兄很久,然后安静的,点头。 阴二总觉得这重复的两句,似乎完全不是同一个意思。而瘦子高人那随时都要仙去似的微笑,总让他有一种很惶恐的预感。 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极惨烈的,或者极悲壮的。 他前半生从未见过,后半生也再无法忘记的。 “哎,瘦子……” 阴二发虚的声音刚吐出一半,那瘦骨伶仃、摇摇欲坠的高人,就已经踏着诡异的韵律,一步,迈到了天上,那道虚空裂隙的近旁。 阴老二的瞳孔骤缩成一个针尖,嗓子发干的问还坐在原地的胖子高人:“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胖子看了他一会儿,安静的黑眼睛里有几分饱经沧桑的人,对于初生牛犊的晚辈所特有的慈和。 声音直接在阴二的脑海中响起来,“经世门主,段承恩。” 阴二目瞪口呆的看着,声音响起的时候,那圆滚滚好脾气的胖子指着他自己的心口。 而后那胖子又抬起手来,指着天上已经看不见了的小黑点,“天玑阁主,时占机。” 阴老二木立当场,仿佛被一个惊雷劈中。 脱口喃喃:“最弱合道?” 骚乱发生之时,杨夕手中的剑尖正对着仇陌堆满皱褶的咽喉。 “你后悔吗?” “不。” “看着死在你手下的无辜人,难道就不会想起你姐姐?” 仇陌笑了一下:“弱肉强食,由来如此。我只后悔那时自己不够强。” 杨夕心口一滞,竟然是这样,果然是这样。 这孩子并不痛恨吃人这件事本身,他只是想从被吃的,变成吃人的。 杨夕摇摇头:“仇陌,你疯了。” 仇陌也摇头,微笑:“不,你才是异类。”又抬手指了指杨夕的身后,剑芒峥嵘的剑修们,“你们才是异类。” 巨大的嗡嗡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忽然响起。 杨夕所在的空中极高,抬头便见一片血色裂痕,峥嵘斑驳,曲曲折折,一大团黄蜂似的黑影从那裂痕中狼狈的撞进来。 心神一震:“什么东西?” 仇陌却抓住了这个时机跳起来反扑,他那不知道如何修炼成的诡异元神忽然离体,化作一道绿光袭向杨夕的脑门儿。 夺舍! 肉身腐朽,大战惨败,他甚至不挑剔夺舍对象的资质了。 卫明阳的肉身仍在千里之下的地面上,金鹏妖修的后背上一边流血,一边喘气儿。 仇陌是邪法修出来的元神,飞不到那么远。 杨夕两眼直视着飞到眼前的绿光,一动都没动。 仇陌的元神,眼看就要逼近杨夕的眉心的紫府。绿色光点中隐约可见扭曲的笑脸。 雪亮的兵刃,闪过一道刺目的寒光,由上而下。 手起刀落,鲜血飞溅。 崩碎的绿光溅到杨夕的眼珠上,烫的灼人。 而那具腐朽的肉身,从中破开两半,各自的半片人型在杨夕的视网膜上摇晃了一下,而后化作两捧灰白的尘沙。 随着高空凛冽的罡风,纷纷扬扬而去。 沐新雨从这一切的背后露出来,手上的方天画戟,仍维持着斜挥的姿势。 清黑的眸子斜挑起来,“不是吧,杨夕。真以为他死到临头就能悔改呐?动都不动一下,这不像你。” 杨夕很短很短的静默了一瞬,“我想等他进到我的识海里,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 沐新雨伸手捏住杨夕的嫩脸,扭向头顶的方向:“咱敢不敢先好奇一下,头顶那一团一团的是些什么玩意?” 莹蓝的离火眸上,映出一张张仓皇失措的面孔。 绣金的羽纹,染着深深浅浅的血色。不复骄矜,只余狼狈。 杨夕在仇陌夺舍时都没变化过一丝的冷面,骤然裂开了。怔然出声道:“那是云家的溃兵……” “什么?”沐新雨卡壳的大脑,一时间没能理解杨夕这话里的意思。然而无需他去思索,因为那一团一团的溃兵逃散的速度极快,只一眨眼的时间,连她也能看清那些阴沉着神情,仓皇扑下来的云家军了。 来不及去细细体味,云家溃败的背后,意味着什么令人喜悦的可能。 沐新雨转身反扑向地面,对着地上因为天空的裂缝,弗如静止的人群大声狂呼:“迎敌!迎敌!这回是真正的敌人!云家的人!” 反身组织防御这种事儿,有沐新雨一个就够了。 而杨夕,握紧了手中宝剑,抬头望向冲下来的泱泱人群。那一刻仿佛过的很慢,很多东西在她脑海中划过支离破碎的残影。 钱二断掉的手臂,土豆儿忽闪的大眼,消失的昆仑山门,云师兄留下的立不直的本命灵剑。一群群从巨帆城逃难到死狱的人,悲苦而哀伤的脸。 还有这惨无人道的秘境里,死去的断天门小修士,浑身是血的老焦管事,最后汇聚成马烈师兄一颗怦然落地的头颅。 不曾瞑目。 年轻的姑娘横剑在前,反身迎向高空中冲下来的数不清的敌人。 “九泉之下如果有灵,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杨夕今天,给你们报仇了!” 孤身一剑,昂扬的刺向那近乎遮天蔽日的阴霾。 第293章 消失的三年 杨夕在秘境里,只度过了匆匆几月,一场历练。可对于昆仑的邢铭等人来说,时间却已经轰轰烈烈的前进了三年。 风起云涌的三年。 当日杨夕、邓远之被蓬莱异客抓走,昆仑剑冢管事焦则一死以传递消息。 昆仑上下皆惊。 剑冢闭合是三天前的事情,而焦则新死,尸体又不在剑冢之内。须知剑冢看守无指派是不可以随意离开昆仑山的,所以…… 战部次席张子才,主司侦查、刺杀,他爹是个散修,入道之前祖祖辈辈都是衙门里干得捕快或者仵作。家族兴趣使然,张子才在勘察现场方面颇有天赋,细细的摸了一遍战斗之处的焦土,得出结论: “焦管事是被打昏掳走的,战况相当激烈,且当时剑冢内不止一人。敌人的招式,范围大威力却小……弟子怀疑是……” “但说无妨,错了不算你的。” 张子才单膝跪地,头皮发麻,满头满脸都是冷汗。他不是怕猜错,相反,他是怕猜对了。 “怕是蓬莱。”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所有高战都在家里,却被蓬莱在眼皮子底下掳走了剑冢管事,照这个趋势发展,这天下可还有一处安全之地? 那些小门派小家族,舍家撇业的来投奔昆仑,昔日的地方豪强窝在无色峰下的破帐篷,时不时还要受高堂主这个阴人整治。图什么?不就是图个昆仑高战满地跑,安全? 刑堂堂主高胜寒面色青得发紫:“所有刑堂放下手上的事情,全山给我点人头,还他妈有谁在我眼皮子底下没了!” 战部主外交,刑堂主内务。职责所在,刑堂的人才甚至有不止一个可以背得下昆仑全山上百万人的所有名字,甚至能对得上脸。 不到半天,就得回了结果。 投靠的外人不算,昆仑自己人一共有七十九人失踪不知去向。据了解他们的刑堂分析,这其中有五十二人应该是畏战叛逃。 剩下的人被详细打听失踪前的去过的地方,接触过的人。 不一时就有人来报。 “战部沐新雨,丹器堂供奉沐天莱夫妇的幺女。” 高胜寒心都是凉的。 沐天莱夫妇是昆仑的老人,一世夫妻生了五个子女,二百年前与蜀山邪派正邪大战,前面四个儿子倒霉催的竟然全把命扔在了那片山上。 最惊才绝艳的长子,抱着血魔老妖的大腿同归于尽,连本命灵剑都找不回来。 三子、四子由于领队的大意轻敌,被邪修捉去练了傀儡,魂魄永世不入轮回。 那夫妻两个却没有埋怨任何人,抱着次子的尸体哭嚎一场之后,又生了小女儿沐新雨。照顾得几乎不敢让这个颇有其长兄风采的小丫头片子单独出门。 所以整座昆仑山三百岁以上,但凡经见过当年那场大战的,全都对这个姓沐的小姑娘关照有加。 他们心里对沐氏夫妻有愧,可是这愧疚并不能说。 昆仑每年都有战死的人,修仙界每天都有横死的人。道理上,并不因为你们恰好是兄弟,就比别人更应该得到抚恤。 紧接着,刑堂又来报。 “阵法堂经讲邓远之,大长老的……学生。” 高胜寒低骂了一声:“妈的。” 昆仑大长老虽然是个苏兰舟虽然也是个剑修,但其最负盛名的却是阵法一道。流空地缚封灵阵之名,连以杂学见长经世门也要甘拜下风。 苏兰舟一辈子最遗憾的,就是昆仑山上“畜生”多,“人”少。门下弟子横冲直撞都随了代师授艺的白允浪,除了剑什么也不会。 阵法需得七窍玲珑的心肠才能学精,苏兰舟本来看上了邢铭,奈何那玩意是个尸鬼,理论学得再扎实他也画不出阵。 捡到一只“砍号重练”的邓小少年,苏兰舟简直觉得自己可以瞑目了。可邓远之自有他的坚持,他对苏兰舟执师长之礼,恭敬勤勉,奉若知遇之恩。 却就是不肯拜师。 高胜寒私底下为了让大师伯可以瞑目,对邓小少年威逼利诱了许多次。邓远之日日穿着高堂主的小鞋,却仍然安静走自己的路。 北部雪山战场沦陷那年,守在大行王朝的九薇湖单身回援了昆仑。副手邓远之却觉得这更可能是调虎离山,自作主张带着留在大行王朝的全部人手,奔赴了北部雪山的战场。 这是一支,起到了莫大作用的生力军。 至少高胜寒可以放心相信,这些人身上绝无携带那奇怪的蛊毒,不至于毒发害了旁人。战斗的间隙,高胜寒第一次把这个不识抬举,独来独往的臭小子看进了眼里。 “你上辈子,多大死的?” 邓远之默了一会儿:“不到三十。” 高胜寒印证了自己的想法。 刑堂堂主观察一切潜在的危险,一个夺舍者,高胜寒一面瞧他不上,一面又视他为不稳定因素。 日子久了自然发现,这小子的博学,总让人以为是个老魔头,可他日常的习惯,却不是几百年前的风俗。 “为什么不肯拜师?”高胜寒也是一身的伤痕疲累,摇摇晃晃中,言语真实而难听:“我本以为你小子贪生怕死,学了艺就要走人的。” 邓远之抬眼看着高胜寒,双目澄澈得像北部雪山深黑的夜空。 他说:“高堂主,你这么掏心掏肺我不习惯。” 高胜寒咬牙,心说我要不是怕一巴掌下去把你打死了,我肯定给你一巴掌。 然后邓远之的目光落在漫山遍野狱血迎敌的昆仑剑修们身上,却不肯解释。 他只是平静的回答:“昆仑很好,但我不配。” 是人,都是有心的。 即使高胜寒平日里总是一副冷心冷肺的样子。 从那以后,高堂主总是对这个跟自己的属性有点相似的混蛋玩意儿,有意无意的抚照一二。 慢慢来吧,高堂主想。 反正大师伯这一两年还死不了,不信昆仑这妖孽横行的地界儿,收不了这小犊子的心。 可是没想到,这小犊子却要先死了! 你小子的气运怎么也跟我似的?上数五十年,后看一百年,一生都在事倍功半,就没走过半个顺字儿! “妈的!”高胜寒忍不住又骂了一句。 只听那回话的刑堂又说:“邓经讲是跟五代守墓人一块儿没的。” 高胜寒对杨夕就没什么感情可言了,只是一听五代守墓人丢了,下意识就想把连天祚抓来打一顿。 咬牙切齿道:“她可真会丢,来昆仑五年,这都丢了两次了!掌门禁了她出门,她都能丢山里,真是丢得一手好人!连天祚呢?” 回话的刑堂瞥了自家堂主一眼,面无表情的,“弟子顺手也查了,连天祚又去了那个马家村儿,然后……” 高胜寒有了不太妙的预感。 果然,那刑堂面无表情道:“整个儿马家村儿的人都丢了。” 这回连高胜寒都面无表情了。 心很累,简直是灾难。 乱世之中,一个村子的凡人失踪,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情。盗匪流寇猖獗,邪修妖魔横行,百多个凡人的小命儿那还真不如一百张纸结实。 可那个村子有连天祚守着…… 那可是个灵修,木头脑袋的灵修说要守个什么东西可是要拼命的。真的拼起命来,高胜寒都不十分有把握不声不响的弄死连天祚,尽管后者卡在筑基期不得寸进。 可是灵修老不死,那物种死一个肉身再捏一个,死一个肉身再捏一个,高胜寒在昆仑呆了五百多年,连天祚都筑基三回了! 连天祚可是活了一万多年的老东西!天知道他筑基过多少回!多少人想弄死他,又被他活了! 高堂主满脸阴郁看着回事的刑堂,“还有谁,一起说完吧。” “马烈。” 清脆的一声陶瓷碎裂的声响,高盛寒失手打落了桌面上的茶杯。 汇报的刑堂显然是按着失踪人口的重要性,依次汇报的。 马烈两个字,甚至不需要什么身份的解说了。战部次席,冲锋最猛的那一位,昆仑人人都识得。开战以来,昆仑战死人口,若一定要排个对门派影响列表,那排在第一位的必然是宗泽,然后甘从春,然后云想游…… 若马烈战死,他就是第四个。 而这,还并不足以让冷面黑心的高堂主如此失态。如果说昆仑山上每到危难,谁最绷得住,总是邢首座那个两面三刀也比不过冰雕雪冻的高堂主。高胜寒就是有那个本事哪怕昆仑山在他面前塌了,石头砸到脸上,都还给你一声冷笑。 大白和邢二对此的评价是,“死要面子的男人,怕是要绷到做鬼那一天。” 此时的高胜寒,面上依然是一片冷水清波。可是他的手在抖,很细微,难以察觉。 为什么是马烈呢…… 透过临时刑堂那没糊纸的窗框,高胜寒看见外面乱哄哄的无色峰营地。 弟子们都很忙碌,依附的各方人士也都很谨慎。银甲的战部来来往往,覆面的刑堂在谨慎的巡逻。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和昨天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和安全的年月,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不知道…… 高胜寒在心底轻轻的说。 刑堂的领队跟着高胜寒太久,似乎从神情就可以猜测出他的想法。 “没让战部刑堂以外的弟子知道,毕竟事情还没有个结论,不知道蓬莱是要干什么,怕引起哗变……” 高胜寒回首注视着自己的得意门徒,已经可以独挡一面的刑堂领队。眼中依然是寒凉:“月影,你今年多大了?” 名唤月影的领队被打断陈述,怔了一下。 高堂主与邢首座不同,自家领导可从来没有帮手下做饭、补裤子之类的体恤情怀,裂剑高胜寒的铁血柔情全部表现在,从早到晚盯着他们不许犯一丝错误,稍有不逊就是一顿皮开肉绽的刑杖。 天长日久,刑堂的人带上面具,言行举止都好像一个模样。 刑堂不如战部那么尊重人性,但刑堂在此次抗怪战场上的折损远远低于战部,因为他们不犯错。生性乏味的高堂主,觉得个性这玩意并没有什么卵用,刑堂尊重的是人命。 高胜寒突如其来关心,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尽管人家战部那边邢首座几乎知道哪个臭小子半夜爱踢被,哪个死丫头吃饭总挑食。 他跟了高胜寒许多年,堂主却连他年纪都记不得。 可还是有点受宠若惊。 他心里头嘀咕着,面上却一派稳健:“弟子今年一百七十八。” 高胜寒看着他,半晌移开了目光:“你也不知道。” 昆仑的年轻弟子都不知道,甚至马烈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姓氏对昆仑来说意味着多么重要的传承。 三千年前,六代昆仑于乱世创派,最初参与这理想有三十二位坐师。 “有教无类”,不容于世的理念,令年幼的六代昆仑举步维艰。它触到修真界老牌门派的最根本利益。 三十二位坐师一路走来,趟过血火刀山,脚下尸骨无数。年轻的昆仑在正派、邪派双方的清缴之中,蹒跚的站稳了脚跟。 彼时,三十二位心怀天下的年轻坐师,战死者二十有四。 如今的昆仑弟子,大多只知生者姓名,不知死者牺牲。提起昆仑的开派祖师,总说是八君子。 可花掌门是明确的跟高小四儿说过的,“虽然那战死的二十四位师父,连一个衣钵弟子都不曾传承下来,可你们得记得,没有他们,你们未必有今天的坦荡仙途。” 那时候,花掌门按着年仅六岁的高小四儿,对着剑冢的方向,邦邦邦磕了三十二个响头。完事儿把孩子拎起来一看,“哎!这怎么磕出包了了?” 一脸不靠谱的后悔模样。 六岁的高小四儿,被不靠谱的掌门人霍霍得满脸是血,闻言“哇——”的一声就哭了。 花掌门悄悄变回原形,把小四儿顶在头上飞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哄住了娃娃不哭。 然而心大如斗的花掌门至今都不晓得,六岁的小四儿并不是飞到天上被哄得不哭了,他是被掌门人狰狞的原形吓得不敢哭了。 六岁的小四儿能知道什么叫龙么? 六岁的小四儿只知道那大嘴叉子一张开,能吞下十几个小四儿。 蓝天白云之上,银色巨龙摇着它短短的肉角,呜嗷呜嗷的告诉了高胜寒剩下的八位坐师的结局。 并不全是善终的。 除了一位飞升之外,另有一位后来背叛了他们共同的理想,被剩余几位无声无息的铲除。死在了暗无天日的不知什么地方,带回来的只有剑,和八位坐师中唯一一位女性,满脸的泪痕。 剩余六位,有三位终生不曾婚嫁,留下的只有无数子女一般的弟子。 另有三位成了家,子女们继承了他们的理想,继续为那最初的理想奋斗。 可是生命太脆弱,修真之人又动辄孤寡一世,三千年后这三系家族,就只剩下了一脉…… 他们姓马。 高胜寒闭上眼睛。活得不够久,是不会知道的。二三百年一场大战,修真界横死之人甚至比自然坐化的还多。 他近些年常想,这一场逆天改命的挣扎,到底是幸运,还是灾祸? 修行一世,洒尽热血,昆仑最初的种子,如今只剩了马烈这么一颗独苗儿。马家上数四代的一位先人,为了不让后辈躺在祖宗的功德簿上虚度了年华,向花绍棠要求禁绝了马氏后人的优待。 而今,没有优待的马氏后人,的确没有虚度年华,冲锋在前,劳苦功高。几次险死还生,邢铭还能稳如泰山,高胜寒却几乎暗地里急死。 邢铭对他说:“就因为你这个态度,这匹小马,就不能拨给你刑堂。” 而今,昆仑最后的开派血脉,马氏门人,终于在天下大劫之中……绝户了。 三千年,什么都不剩。 时光拉扯得足够漫长之后,开派的三十二位坐师,无人善终。 高胜寒眼里,有冷月的色泽,对一百七十八岁的年轻刑堂摆摆手。 “去告诉邢铭。” 这世上大约,真是没有永恒的。 没有千秋万代的修真门派,也没有不老的英雄传说。 第294章 消失的三年 昆仑弟子在自家剑冢里失踪,让昆仑邢首座如芒在背。 这事件是偶然吗? 战部留守的上千剑修,铺天盖地的撒出去,各家大小门派纷纷打探,还有谁家有这种失踪的人口。 仙灵宫新建的山门,因为失去了门派根本的浮岛,看起来比昆仑还要简陋。 邢铭跟方沉鱼相对而坐。 “这事情不好打听。”方沉鱼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完全不像她杀伐果决的性格,“别说现在是战时,就算是平日里,几十万人的门派失踪个把弟子,除了嫡传的师父,谁又会真的刨根揪底?多半是按着死亡报数,甚至有那心狠的门派按照叛逃记录也是有的。更别说……” 她吞了半截子的话头,抿了一口茶。 邢铭做人的时候,是门阀贵胄的出身,尽管当鬼之后一直是个穷鬼,根深蒂固的东西却忘不了。品茶的模样比对面的方掌门还似模似样,哦,现在是方前掌门了。 甘从春曾经很不给面子的评价他“瞅你那斯文败类的德行!” 大白与高小四儿深以为然。 邢铭转了转茶杯,“我难得来一回仙灵宫,你连一杯灵茶都不舍得招待我,枉为修真界首富。” 方沉鱼苦笑:“哪里是不招待你,仙灵的基业都在浮岛上,如今是金山银山也都跟着那毕方上了天。难不成我在地上给你种一株?” 邢铭点头,“还是我昆仑开派祖师英明,知道留个无色峰给后人做退路。” “你们那开派祖师是死要面子,昆仑山那一亩三分地比离过的还干净,非要装出个繁花似锦的样子来。” 邢铭这才抬了头:“你仙灵宫不要面子,丢了浮岛怎不上我昆仑求援?干了那只毕方,浮岛总有办法弄下来。” 方沉鱼笑得有点凉:“昆仑善战,又能比仙灵强多少。除非我问你借花掌门,你借么?” “不借。”邢铭想也不想。 那理所当然的死相,气得方沉鱼一噎,特别想不顾身份的挠他一爪子。 却听邢铭又说:“我可以把我师兄借你。我家掌门是大杀器,昆仑山干了一只夔牛,夔牛踩死的弟子才几百,被他刮死的倒有上千。不然掌门杀夔牛比切菜累不着多少,你当昆仑为什么要封山?” 邢铭看了方沉鱼一眼:“昆仑山道那一剑,为了五代墓葬那次,还有南海跟蓬莱干架的事情,你可是听说过的。掌门借你,毕方是肯定弄死了,但你们家的岛估计也就没了。” 方沉鱼目光微凝,“那都是真的?” 邢铭这回事真没想到了,茶杯一放,喀嗒一声。 “合着你以为昆仑自己散布谣言玩儿呢?我信誉就那么差?” 方沉鱼皱眉,轻摇臻首,“一人之力,毁天灭地。非不信也,不敢信也。” 邢铭道:“你家离家出走的白散仙也差不多。” 方沉鱼想了半晌,仍是摇头。 白镜离有多大的本事,仙灵宫上下并没有人知晓,白镜离是挂靠的太上长老,出现在仙灵宫的时候,就已经是散仙了。 尽管挂靠了已经几千年,却并没有谁能摸头他深沉如海的心思,更别说他的深浅。 而陆百川……方沉鱼想起这个名字,心中就隐隐作痛。陆百川性格随和,颇有点老顽童的劲头,仙灵宫出生的仙灵弟子,几乎每一个人小时候被他抱过。 曾以为知道他的深浅,却发现连他的所求,都不晓得。 深深出了一口气,把满腔柔肠百转吐出去,方沉鱼抬起眼来,又是那个冷静睿智的女诸葛。 “你刚才说,你师兄……” 邢铭并不卖关子,若非端着,他心里比方沉鱼急多了。方沉鱼还不知道事情的轻重,邢铭却是知道的。 “白允浪是大愿超度的最大受益者,直接晋了返虚。闭关两年,如今接近圆满,估摸着他自己要不坑,百年之内有望合道。” “战力?” 邢铭洒然一笑,“昆仑以战力论师兄,大师兄他是纯剑修,点杀无敌,且保你浮岛完整。” 方沉鱼闻言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手提裙角,膝盖就弯下来了。 “如此,沉鱼代仙灵宫三十四万幸存弟子,谢过……” 结果邢首座毫不领情,“你别跪,我有要求……你跪了我也有要求。戴高帽子没有用,昆仑只是比较有正义感,却并不是傻。” 方沉鱼的两条腿立刻就打直了,只要稍微对昆仑僵尸那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手段有所了解,很轻易就能猜到他的要求。 低垂着眉目,看不出喜怒:“邢首座,各家门派的人员去留,属于公认的家事。您这么逼着要名单,未免咄咄逼人。” “行了吧,方沉鱼。”邢铭道,“谁不知道谁啊,不就是要脸吗?你仙灵宫一向这个怂德行,遭了灾,出了事,宁可伤疤往肚子里烂,也非要给外人看得光鲜。但你也应该知道,我是不要脸面的,你捧也好,骂也好,我要的东西拿不到,白允浪就不会出手去了结那头毕方。” 方沉鱼美目微闪。 邢铭又道:“你也可以试试私下联系白允浪,看我师兄吃不吃你的拉拢。” “好吧,你又赢了。”方沉鱼坐回主位的太师椅上,传音说了句什么,不一时就有一名弟子捧了厚厚一摞卷宗进来。 方沉鱼示意那弟子直接递给邢铭,道:“连同依附仙灵宫的大小一百六十八个门派,三年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名单,都在这里。” “买一送十,邢某十分欣赏方掌门的豪爽。”邢铭双手接过卷宗,直接开始翻看,再怎么这玩意带回门派还是不合适的。 方沉鱼自嘲一笑,“只有我仙灵宫被撕了遮羞布,难免他们将来会翻起来酸人。大家一起没脸,就天下太平了。” 却见邢铭略一扫那卷宗,就猛地变了脸色:“怎么会这么多?” 方沉鱼坦然道:“但凡人数少一些,我何必跟你遮遮掩掩?” “昆仑山下现在三十万人,连疑似尸骨无存的都算上,不明去向的不过一百来人,”邢铭握着卷宗的手指攥得发白,“你这仙灵宫一个依附的三流门派,就失踪了三千人?” 方沉鱼道:“你当都像你昆仑那般好运道?百万挂单弟子都封在昆仑山里头出不来,也不知道如今前线每天都在死人。不信你把他们放出来,看那些低阶弟子跑是不跑?” 邢铭一双剑眉,渐渐的蹙起。 方沉鱼又道:“横竖没脸,不怕告诉你。自仙灵宫上战场这件事儿实行了轮岗制,每次轮岗的低阶弟子,十去一二,方圆一万里我看得见的小门派我都打听过,还要惨,十去七八也是有的……” 邢铭忽道:“方掌门,你们仙灵宫是不是偷开秘境了?” 方沉鱼怔住,半晌,不漏痕迹的掩住那一丝尴尬:“毕方鸟那场大火烧得寸呐,我们人是逃出来了,半分家底都没带。仙灵宫连供给有功弟子父母的【岁月催】都调配不起了,不开秘境,真让我的人到地里头现种么。我知道这违反当初的盟约,可我有分寸,不会让里边的怪兽杀出来……” 邢铭轻轻的放下手上那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的名单,神色少有的严峻:“方掌门,我们怕是有□□烦了。” …… 天南海北的昆仑战部,带回来的消息令邢铭暗自心惊,修真界现存没倒的门派中,约有三成有大量的人口失踪。 这些门派大多紧邻秘境,又因为境况窘迫而没有管住手。 抗怪联盟在南海的失败,让整片大陆的修士分成了几派,相互间离心离德。越是窘迫,越顾着面子不肯让人知道自家门徒跑得管事人嘴上都起火泡了。而那些境况稍好一点的,也不少是恨不能关上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不想“穷亲戚”上门打秋风。 相距不过十里的兄弟门派,却连什么时候人去楼空了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草草统计上来的人数,修真界短短三年失踪了数万人口,而民间并未出现大规模的修士回流。 死了? 或许有吧,那些敢碰秘境的门派,早就有心理准备。秘境从来不是什么安泰的地界儿,更何况怪潮爆发后不久,修真界的各大秘境就自行繁衍成了怪兽的老窝。 叛逃? 这个定然也不少,历来战场出逃兵,养兵千日,用他的时候他未必就肯替你去送死。人之常情,可恶,却并不能避免。 可诸多的事实摆在这里,各家各派都没把弟子们的失踪,当做一件攸关门派兴亡的大事。 邢铭却坚持认为,昆仑失踪的几人是蓬莱抓走的没错,而蓬莱这翻行事绝不可能是偶然。 “证据,邢铭,证据!所有事情都是你家战部次席的推测,你家刑堂堂主的判断,你认为,你猜测。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脑子!这么多门派的当家人都在这,最年轻的也有几百岁阅历,不拿出证据来你让我们凭什么相信?” 诛仙剑派老掌门三年前坐化了,新掌门上任后果敢勇毅,乾纲独断。这两年诛仙发展得相当好,逆着时事的大潮欣欣向荣。他只有三百多岁,是云想游一辈的青年俊杰,对邢铭这个老牌抗怪联盟执牛耳者,多有些瞧不上。 “我倒觉得邢首座说的这事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全是女修士的霓霞派,历来是昆仑的友好门派,阴盛阳衰的地界儿难免缺少竞争,霓霞派的平均战力并不怎样。然而霓霞有一个厉害的掌门,与花绍棠差不多同期出道的人修,三千年前就吊炸天的女人。挡了三千年掌门还不退休,而且看起来容颜娇艳,身材健美。 再保霓霞派三千年似乎不是问题。 眼波流转间看着诛仙掌门这位“青年俊杰”,温温柔柔的一笑:“小娃娃不懂事,我老人家可以谅解。修真界几百年一场大战,逃兵从来不少,可逃兵基本出在战争之中,而不是战争之后,你没经见过,也是可以理解的。” 诛仙派的俊杰掌门一口气儿没上来,几乎气死。 霓霞“老人家”温柔的微笑。 女人即便是几千岁了,也并喜欢被人说老。一旦一个女人开始倚老卖老的训人,就说明她真的生气了。 接下来,被邢铭召集来的,抗怪联盟的中间门派分成了两派大吵特吵。吹胡子瞪眼睛,甩头发撩袖子,要不是顾忌此处是昆仑地盘,花绍棠那老妖怪镇着呢,直接干起来都不是不可能。 沸反盈天之中,邢铭的脸色愈发阴沉如水。双手按在桌面上,他尽量平和的出声道:“各位……” “各位”半点没理他,兀自吵得欢实。 “路掌门未免咄咄逼人……” “安部首这样说是何居心……” “天下人皆知……” “我怎就不知……” 邢铭一手在桌面重重拍了一下,提高了音量:“各位!” 桌面的拍击声完全被淹没在了众人的吵嚷声里。邢铭于是一言不发的站起来,挥手对着中央的会议桌就是一掌,阴森鬼力万物皆腐。 “哐当”一声爆响,会议桌在众人眼前碎成了一地木屑。 四下皆静。 邢铭慢条斯理的坐回去,抬手松了松领口,眼瞳黑漆漆的深:“各位,这回你们是不是觉得,战争结束了? “我们战败了,却并未被全部吞并。隔着一片内陆无妄海,与蓬莱天羽划地而治就行了?反正离幻天灭门,空出来大片的福地。 “咱们这些战争中挺过来的门派,已经到了重新划分势力的时候了?” 尴尬,在一片沉默中蔓延。 在坐到底有多少人是这样想的,他们心里清楚。 邢铭若有似无的笑了一下:“说实话,各位有此想法我并不十分意外。三年前南海刚战败撤退的时候,邢铭每天都要收到斥责谩骂我传信,无外乎训斥我缩头乌龟,不敢跟蓬莱死磕到底。 “两年前,南海最后一战的细节散播开了,诸位知道了蓬莱的厉害,不再斥责邢铭的无能,却还是时常传信询问昆仑,何时才是反攻的契机……到了今年…… “邢铭收到的传信不足三年前的十分之一,问的多是,离幻天叛逃留下来的那块仙山福地,是不是该有新的门派进入了。” 邢铭说到此处停了一停,目光扫过一位位昔日战友的脸,其中多少人已经私下去联络了云家,甚至联络了蓬莱,他是知道的。 “云家人聪明啊,真不愧是修仙界唯一一统过天下的姓氏。三年的怀柔消磨了我们的战意,多少人忘记了南海战场的千里赤地。撤下来的那天,多少人跟邢铭一起发过誓,一定要再杀回去,让蓬莱血债血偿?苦禅寺一百零八位大和尚牺牲了性命的大愿超度,你们还记得吗?” 邢铭抬起眼睛,目光森森的越过众人,看向不知名的地方。 “我记得。” “我记得,昆仑在南海战死的弟子超过一千。” “我记得,昆仑山上的低阶弟子被夔牛祸害了几万。” “我记得,脚下的这片地方不是昆仑山,我昆仑全派都是有家不能回的流浪之人。” “我还记得,蓬莱一开始就没打算和我们商量要地盘,人家上手就是杀招,一战打残了大陆修真界。那绝不是友邻,而是吃肉的虎狼!” 邢铭的言辞愈发激烈,他难得在众人面前如此真实的表态。 “我知道各位是怎么想的,修真之人谁不是图的飞升成仙,长生大道。但凡有活路,谁人也不想去送死。战败的耻辱不是不能忍,先死的人也不是不能白白牺牲。”邢铭裂开削薄的嘴唇,露出一个几乎带着血腥味的笑容。 “可你们也要看蓬莱答应不答应,你们也要看海怪答应不答应!你们到底明不明白什么叫万年一次的天下大劫?以为二百年前的诛邪之战,打退了敌人,还可以议和吗?” 诛仙派的年轻掌门,难得的附议了邢铭。 “二百年前诛邪之战,我们也是打到邪派毫无还手之力,知道邪修不可能灭光,才签了把他们永困蜀山的约定。但是现在……” 他斟酌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现在我们是当年的蜀山,而蓬莱是当年的我们。可是如今的我们,距离‘毫无还手之力’,死掉的人还远远不够多。” 霓霞派掌门恍然一叹,“家师说过,道统之争,由来已久。数万年前的道统对立,并不比如今的正邪死仇更温和……” 正在众人心思各异的时候,门口忽然传来一声轻扣。 “邢首座,高堂主,弟子有要事禀报。” 代替刑堂弟子在门口立桩子(也许是坐桩子?)的高胜寒看了众人一眼,面无推门出去。不到一句话的功夫,又满脸异色的推门进来了。 邢铭见他有异,出声询问:“什么事?” 高胜寒看了诛仙剑派的年轻掌门一眼,道:“证据找上门了。” 映着高胜寒的声音,他身后跟着跨进来两个人。当先一个白净斯文,书生打扮的青年,后面一个形容猥琐,双眼血红的矮汉。 那书生一路面,满屋子正道大派的掌门人,发出一片推椅子起立的声音。 “我次……” “怎么……” “这是……” “干!” 邢铭倒还坐得稳,对着那书生一点头。 “桃夭老祖,来我昆仑……有何贵干?” 来人正是一身男装打扮的桃夭老祖媚三娘。正道门派不只是昆仑,常年有弟子拿蜀山当做试炼场,没事儿就去刷一茬韭菜。 在座倒是少有人不认识这个阴险狡诈的女邪修。 媚三娘知道自己在此处不受欢迎,故也不废话,抬手一指身后双眼血红的矮汉,“这是血幅王的大弟子,我听说昆仑在四处打探各家门派多少人在秘境里失踪……” 她说出“血蝠王”三个字之后,连邢铭的脸色都难看了起来。如诛仙剑派掌门人这种年轻气盛的差点当场暴起杀人。 那可是两百年前的老派邪修大能之中,唯一杀了无数正道,却最终没死的老邪人。其修行手段之毒辣,正道人**除之,只是苦于他一身横练的血幅分身,瞬间可化千百指头大小的蝙蝠,实在太难抓。 斩命剑派战部首座的嫡传师傅就是死在那血幅王手上,闻言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你这娘们儿是他妈来砸场子的吧!” 媚三娘神色不便,任他们唾骂。 邢首座不发话,这帮孙贼又不能在昆仑的地盘上把自己干死。 待众人全部骂过,纷纷目视邢铭的时候,媚三娘才再一次指着那猥琐的矮汉,对邢铭道:“我听说昆仑在四处打探各家门派多少人在秘境里失踪,我觉得你们是在找这货。他自己说在秘境里被蓬莱抓过,一行四五十人,他是唯一活着逃出来的。” 邢铭猛然长大了眼:“当真?” 第295章 消失的三年 媚三娘带来的猥琐汉子,显然不是自愿跑到昆仑来的。虽然不知他被桃夭老祖抓了什么样的把柄,但看他直面满堂正道高手逼人的灵压,鼻尖不停的渗出汗珠子,总是下意识的左右挪着腿脚。 是一副随时准备转身逃跑的架势。 邢铭看了媚三娘一眼,媚三娘点头。 于是邢铭开始发问:“知道是什么人,抓的你吗?” 那汉子摸了一下鼻尖上的汗珠,点头:“知道,是蓬莱的合道修士。” 满堂正道高手一片哗然,诛仙剑派的掌门人当场就要拍案而起,“合道修士抓你个小崽子?你也太看得起自己?” 邢铭对诛仙派掌门的反应视而不见,双眼平视那紧张得的邪派小道:“你怎么知道是蓬莱,又怎么能确定是合道?蓬莱的合道修士并没有在大陆留下任何画像,连我都不能认全他们。” 邪派汉子仍是低着头,声音不高:“他们穿着兽皮裙子,手上有奇怪的法杖,说话带着一种拐来拐去的奇怪口音。” 邢铭点头:“那合道呢?” “他们中领头的那个,开了一扇奇怪的黑门,圆的。有风往里边儿刮,穿过那个门,我们就被带到另外的地方去了。我觉得那应该就是我家老祖说的,破碎虚空。” 诛仙掌门哑然而震惊。 霓霞派掌门轻呼一声:“天呐……” 正道诸人是信了。 蜀山的邪修伤天害理,作恶多端,已经几千年没出过合道期的修士了。并没有哪个门派,会把合道期修士的看家本领,其详细的特征记录在书面,并且流传出来。 破碎虚空的瞬间,有风往内部刮,连在坐的正道掌门、部首、堂主们,都不是每一个都知道。 不少人悄悄的去看邢铭,你家能破碎虚空的人有好几个呢? 邢铭不露痕迹的点头,正道高手们心中都是一沉。 邢铭却并未就此放过,仍直视了那邪派汉子的眼睛:“既然有合道修士压阵,你怎么能活着回来?” 那汉子飞快的抬头瞥了邢铭一眼,复又低下头去,小声咕哝道:“两百年陆百川也去了蜀山的,我们老祖还不是好好的活到现在。” 邢铭还没说话,他身后一片正道掌门先刀剑出鞘了。 “大胆!” “放肆!” “小贼猖狂!” 正道威严不容侵犯~ 这还幸亏是今日与会的都是与昆仑亲睦的门派,仙灵宫要是也在,能直接一把火把这口出狂言的王八蛋烧成灰灰。 那汉子“嗖——”的一声窜到了桃夭老祖媚三娘的身后,抓着媚三娘的袖子嚷嚷:“干嘛干嘛,你们正道是想过河拆桥的吗?媚三娘,你可是答应我老祖把我全乎着带回去的,他们这都要卸我胳膊腿儿了!” 这无赖又愣头青的德行,令一众还算看重教养的正派当家人,万分不忍直视。 真应了那句话,砍他都怕脏了剑。 媚三娘被他拖着袖子,身形半不摇不晃,甚至也没看他一眼。 只是半眯着眼道:“你还没告诉邢首座,你是在哪里被抓的,还有当时抓了多少人。” 那汉子被刚才扑面而来的杀气吓破了胆子,这回倒是飞快的就说完了。 “在靠近中央之森的翠屏秘境,一起被抓的有一百多号,但是被转移了地方之后聚在一起有两三千人……这回我可把知道的全说了!我刚一被转移就□□跑了,他们干嘛抓那么多人,我真不知道!” 邪派汉子飞快的讲完,却发现这些正道的大哥大姐们,半点反应也没有。 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抡起剑来砍他,心中惴惴,弱弱的补了句:“是真的……” 许久,邢铭首先开了腔:“中央之森,既不靠南海,也不靠雪山,是我内陆腹地中的腹地呐……” 有人低声重复着邪派小道的话:“一波被抓的一百多,转移之后两三千。” 诛仙剑派的年轻掌门静坐了半晌,道:“看来我们是真瞎!” 许久,这位初出茅庐的年轻当家,又毫不避讳的转过头凝视着邢铭:“竟然真是只有你一个人长了脑子。” 他刚刚才说过——拿出证据来,不要以为在坐只有你一个人长了脑子。话音都还没落地,证据就自己找上了门,作为诛仙剑派特意推举出来的改革派当家人,他年轻激进而又坦然,毫不在意的自打脸。 霓霞派掌门人不禁轻轻斜了他一眼,倒是个磊落的小后生,虽然很不讨人喜欢。 待要回过头去看看邢铭的反应,却见邢首座的神情中毫无得色。他在海外所受的重创一直不曾痊愈,已经很久都无力支持修饰面貌的幻术了。此时的邢铭,全然是一副地底下爬出来的鬼样子,五官虽然无甚太大改变,然则发如鸦羽,眉目深黑,衬着毫无血色的苍白皮肤,不笑的时候便有些沉凝的冷峻, 他忽然道:“搜魂。” 在场众人,只有邪派的两个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媚三娘柳眉倒竖:“你敢?” 血幅王大弟子整个人都缩到了桃夭老祖的身后,难为他体型比媚三娘大了一整圈,还能一边儿哆嗦着一边儿不露出半点肉。 正道人士慢了好几拍反应过来,不禁有人惊呼出声:“那是邪术!” 邢首座半个眼神都没分往那边,只是盯着媚三娘身后的邪派小道:“一颗九品魂石。” 那血幅王大弟子真不愧是顶着怪潮闯秘境,要钱不要命的好汉。 “搜魂”号称修仙界最痛苦的拷问,没有之一。因其实在惨无人道,受刑者多死,故为正道所忌。然而这位“好汉”一听给钱,还是那么多钱!肩也不缩了,腿也不抖了,威武雄壮的从媚三娘消瘦的肩膀上冒出半个头:“三颗。” 邢铭直接道:“行。” “不行!”媚三娘的声音几乎与邢首座同时响起,一耳光给肩膀上的脑袋扇回去,当场给那要钱不要命的好汉扇蒙圈了。 直接与邢铭对话道:“搜魂伤神识。我答应他师父,把人全乎的带回去,带个从此修为难进的只怕不算全乎。邢首座,我以为你是条磊落的汉子,没想到也是小肚鸡肠。我们若真有心骗你,又何苦冒死上门找你?” 邢铭道:“不是防你们,仙灵宫叛徒陆百川,精通抹人神识改人记忆的逆天之法,本人极难察觉。我也是机缘巧合才知。” 媚三娘咬牙,闭眼叹道:“自取其辱,我真特么是有病,……翠屏秘境入口向南三十里,沿地下河而行,蓬莱与落难修士的打斗痕迹并未消去。蓬莱道法与内陆殊异,你们可以派人去看。” “我去。”诛仙剑派的年轻掌门站起身来,“诛仙秘术可从残留痕迹还原兵器轨迹,从而大致复现当时情景。” 邢铭看一眼媚三娘听说这秘术并无异色,点头妥协。 同时心中对桃夭老祖的为人产生了一丝疑惑,如果她只是把血幅王的弟子送来,还可以说是人之大义,或者还了昆仑花绍棠救她死狱脱困的人情。桃夭老祖是蜀山的温和派,并非十恶不赦,邢铭是有了解的。 但邪派之人无不自私自利,她竟然亲身涉险去验证过,这就未免有些……上赶子? 媚三娘手底下功夫一般,混迹蜀山自然也是七窍玲珑的心肠,察言观色的好手。更何况邢首座这臭不要脸的,根本就没有掩饰意思。 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似嘲似讽,平地又扔一颗炸雷。 “其实在天羽帝国云氏,在叛变之前,是联系过我蜀山的。” 满堂正道勃然变色。 邢铭沉默不语,等着她的下文。 媚三娘目光平平扫过众人,道:“云家给蜀山展示了蛊毒的防不胜防,而后邀我蜀山入盟,趁着海怪大劫干掉仙界四巨头的首脑。”说着,似笑非笑的看了邢铭一眼,显然他就是这“被干掉”的目标之一。 “云想闲真是生了一张好嘴,许下的利益十分诱人,蜀山八十八洞府,你们猜最后有几洞答应?” 邢铭直面媚三娘的敌意,并不恼怒,盯着媚三娘的眼睛看了半天,有点明白。 “邢某斗胆猜测,一个也无。” 媚三娘一偏头:“邢首座果如传闻一样,人精似的,不好糊弄。” 传闻?邢铭意外的挑了挑眉。 蜀山大战之后,昆仑战部首座有二百年再没涉足蜀山那犄角旮旯的地界儿,怕的是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你桃夭老祖是近百年才成名的邪修,到底是哪儿听来的传闻? 媚三娘不离手的折扇往手心里一磕,“不过他们是没去,我还是去看了看的。谁让老祖我是个天生的劳碌命,不看一眼不放心。” 邢铭抬眼望他:“看完的结果呢?” 媚三娘想起死狱里那挤满甬道的行尸,脸色黑了一黑:“更不放心了。” 邢铭这才露出一个略微缓和的神情,并且坐正了身子。 “多谢。”他说。 这样一来,一切就终于对上了…… 对于南海的惨败,邢铭一直有一个想不通的疑惑,北斗剑派、炼尸门、还有其他二三十个小门派临阵倒戈,怎么就会事先一点风声异动都没有? 牵涉门派之多,人数之众,还有观他们准备之充分,那简直是内陆修真界历史上最大的一次祸起萧墙。 而那些背叛的门派,又并不是一直以来铁板一块的同盟。甚至炼尸门与剑修为主的北斗,还是有摩擦的,炼尸最好的材料,就是剑修的尸体,虽然他掌门治理有方,门下并不曾出现杀人取尸,但每逢大战就去“拾荒”,还是有的。 人家拾荒捡无主的法宝,他们拾荒捡没人认的尸首。回去修修补补,然后跟人干架的时候,哗啦棺材盖一打开……旁边的人一看,好么,这不是我师叔、师伯、师弟甚至是我媳妇么! 那滋味实在是…… 所以炼尸门和每一个剑修门派都有摩擦,本是绝不可能共同拥有什么秘密的。 却原来……是云家牵头的时候,游说的对象选得好。 人家的对象是,与四巨头有仇的。北斗、炼尸门、蜀山…… 邢铭绝不相信,除了蜀山邪修之外,所有被游说过造反的门派,全部都加入了叛徒的联盟。可是这目标的选择导致了,那些没有倒戈的门派,即便不会加入云氏一边,也绝不会把话透出来。 纵观整片大陆的修真门派,四巨头一手遮天,只有蜀山邪修死猪不怕开水烫,才会跳出来讲:我跟你说啊,我跟你有仇,另外一个跟你有仇的拉拢我跟他一块儿报仇,我看不上他没答应~ 而且那些仍在抗怪联盟中的门派,未必就不想看着四巨头倒霉。 毕竟,按桃夭老祖的说法,云家起事的由头是,干掉四个门派的智囊……而已。 只是不知,到底是云家到底是有意瞒下了蓬莱之事,还是后来才傍上了蓬莱的大腿。 总之那背叛的人,以及那些虽未背叛,却并没有声张揭发背叛的人。并不一定在背叛的最初,就是为了与海怪为伍,与整个修真界为敌。 只是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云家的野心配上了蓬莱的手段,最终才鲜血淋漓的捅了昔日的同盟一刀。 而他们,和他们,那些背叛和包庇,都已经回不了头了。 这样想着,昆仑邢首座郁结多年的心情,忽然明朗了起来。 他并不打算宽恕那些背叛者。 路是自己走的,从那些人拈住云家橄榄枝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期与昆仑之间的不死不休。 有心也是一刀,无意也是一刀。 逝去的生命,并不会因为凶手并非邪恶,而是愚蠢,就可以无需代价。 然而,有心和无意,终究还是不太一样的。 至少后者,不至于让人,对人性太过绝望…… 云家这一手反间玩得实在太漂亮,也是四巨头平日不知收敛,张狂行事的必然。数万年前盛极一时的天羽皇朝,是今人无法想象的辉煌,然而这辉煌没落之后,苟且至今,已经发酵成了当今修真界的一颗毒瘤。 云氏后人有大才能,然而逆了人心时势,这才能就成了可怕的祸害。 邢铭以为,反攻南海的战争,当从剜去这颗毒瘤伊始。 “因为我蜀山的修士,或许经常为恶,毕竟鲜少犯蠢。”媚三娘凉薄寡淡的嗓音,把邢铭从兜兜转转的思绪中唤醒。恍然回神,似乎刚刚斩命剑派的战部首座,很深沉的问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臭名昭著的邪修,利益至上的邪修,自私自利的邪修,从不关心旁人死活的邪修,皆尽收到招揽,却并无一门一派,甚至一个人应声。 甚至还有媚三娘这种,亲身犯险去查探真相的。 自然,邪修中也有一些不那么穷凶极恶,甚至有一些多少还有点苦衷。但若不是个但求我身荣华富贵,不管旁人挣扎死活的,谁会去练那些有伤天和的修行法门? 血炼、魂修、采补,哪一个不是损人而利己的通天捷径。 邪修也可以有千百种优秀的品德,比如忠诚,比如守信,比如至孝,但绝不可能……心怀天下。 媚三娘半垂着眼睛,低声轻笑,她声音里有种中性的清脆,有意为之的时候,便异常的婉转摄人。 “蛊毒这个东西太邪性,以往只是典籍里读过,亲眼见到才知何等惊世骇俗。这东西害人~也未必就利己……”细长的媚眼意味深长的飞向首座的千年僵尸,显然知道些什么。 邢铭面无表情,握在扶手上的手指却微微抽动了一下。 “若被有心人施展开来,简直是一等一的灭世杀器。只是不知这混蛋玩意儿有何限制,才让我和诸位到今天都还好端端的喘气儿。你们正道旁的好事儿没干,这六道大忌的约定倒是都有点道理。刺杀正道四巨头,糊弄谁呢?” 媚三娘斜斜的抬眼来,既妩媚又阴冷的依次扫过诸人,一定一顿的笑道: “那东西不应该存在。我们比你们,更相信人心之恶。一件武器,只要能够行凶,就一定会被使用。”曼妙的轻摇臻首,不怀好意的睇着邢铭,“武力,没有威慑。” 明明是一番振聋发聩的敲打,偏她的讲话的态度轻浮孟浪,更听得人脊背上直往外冒寒气。 就像那传闻中,上古妖魔的蛊惑。 邢铭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阁下的善意提醒,我等已收到。慢走不送。” 媚三娘收了前番态度,冷冰冰看他一眼。这收放自如之间,不愧是个邪派妖女。昆仑的女修士,连九薇湖这个真狐妖,也都做不来这般翻脸如翻书。 一把拎起比他壮硕许多倍的血幅王大弟子:“我们走。” “慢着!”低沉的声音骤然从角落响起,却是斩命剑派的战部首座,长剑铮然:“你可以走,把血幅王门徒留下。” 说话间,手中本命灵剑依然半截出鞘,逼人灵光连空气都为之一寒。 媚三娘却出手比他还快。 蜀山的生存环境,从来算不上好。外有正道大派时不时围剿,内有各方同道斗角勾心,出门谈判永远要随时防备着黑吃黑。 人心险恶,就感触良多。盗亦有道,却是哄孩子都不信。 蜀山邪派从不同情弱者和蠢货,不能自保的打死无怨。他们没有怜悯之心,不论对人,还是对己。 左手折扇“哗啦”一声铺展开来,桃红瘴气汹涌弥漫了整个大厅。 右手黑莲披风旋转着抖开遮住了自己和身后的血幅王弟子,众人瞬间失去了她二人的踪迹。 凉薄的嗓音在空旷中响起:“邢首座,我答应血幅王那老东西把他徒弟全乎着带回去,若是擦破一点油皮,桃夭老祖四个字在蜀山也就没甚可混了。那我不如今天交待在这,也豁出了性命也泼你昆仑一个恩将仇报的脏水。” 媚三娘这一出手,并不是针对了那出声的斩命战部首座,却是甜腥之气弥漫全场,除了闻不见味道的死僵尸,其他人都觉得一阵耳热头晕。 在场都是正道能人,更有不少刚直不阿者,几乎是与天下邪修不共戴天。 谁人肯受此羞辱? 霓霞派掌门一声轻叱:“小女娃不知天高地厚,得了两件法宝就以为是手段了?阵!” 得,听声知意,这位“名老女人”她又生气了……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乃最古老正统的道家九字真言,阵字主灵魂之力,有破除一切目之所见,嗅之所闻的功能。然而效果的强弱,边看各人修为和对此六字的体悟了。 霓霞掌门不用任何门派绝学,单单用这人尽皆知的真言,便是有意实力碾压,给人难堪。 一道光辉从霓霞掌门的眉心射出,对准空气中的一点激射而去。一声女子的闷哼在该处极弱的响起,然而那隐身却未破。 从斩命剑派首座拔剑,不过须臾的时间,这隐了身形的媚三娘竟然已经不在门边,而是移动到了厅堂最左侧的窗口。 霓霞派掌门轻“咦”了一声,“这位妹妹还有点道行。” 她又不生气了…… 要不说老女人都是喜怒无常的生物呢? 媚三娘人堆里混成精怪的邪修,自然知道打蛇随棍上,传音在她耳边响起,“多谢漂亮姐姐手下留情。” 霓霞派掌门忍不住“噗”的一声,心说这姑娘跟谁学的一副浪子派头,看她之前一身男装打扮,到有颠倒众生的资本。竟然真的不打算出第二招了。 好在众人也没指望她。 霓霞派这位女掌门,三千年前就是个率性而为的祸害,靠谱儿两字儿跟她历来没什么关系,那一派女弟子除了跟昆仑交好之外,大多只是清修,并不算什么严格的“正道”。 所谓正,总要有些天下为公的侠义吧,但这霓霞派的女人,行事大多凭的是“情义”而已。 不过漂亮姐姐手下留情了,还有些“怪叔叔”是从不会怜香惜玉的。 昆仑刑堂正有这么一位姓高,名胜寒的,冷血无情的怪叔叔。“高四叔”其人何等冷血? 刑堂区区几百人监控着整个儿昆仑山的安全,连带百万弟子的德行。即便闭目打坐都不会有一息一瞬的放松警惕,是以,在媚三娘“桃花扇底风”吹出漫天香气的时候,另一把折扇也刷啦抖开,猩红血影铺天盖地的逼过去,把那桃色气息逼退了半场。 在大堂的中线僵持住。高胜寒微微皱了皱眉,怎觉得对方的路数跟自己有一二分相似?可他的一身法术本事分明不是学的,是自己悟的。 足见,媚三娘于炼器一道上,的确是个天才。 黑莲披风在南海羡煞了一众穷逼囚犯,合道之威也有一抗之力,而手上这把桃花扇,不过是幼年未入道时匆匆看过一眼,却就能做出几分内里的神似。 可她不论境界还是手段,到底照高胜寒差了许多道行,实非对手。 高胜寒沉下心神,用力一逼,血影前进半分,桃瘴又虚弱不少。 桃花瘴被压制得无法,忽有一抹血色从中一点弥漫开来。忽然就回光返照似的凝实了一些,堪堪抵住咄咄逼人的血影。 高胜寒拿鼻子一闻,不带任何感□□彩的转述:“是心头血,一炷香内,她会死。” 第296章 消失的三年 高胜寒的断言一出。 正道诸人皆是心惊,蜀山邪修的整体画风素来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便好,弑父□□、杀妻求道者比比皆是。反观这媚三娘,与那血蝠王的弟子并不像有什么亲厚关系,只怕连熟人都未必是,这媚三娘却因为一个“答应过带回去”,就肯舍命相互,怎不令人惊愕侧目? 那斩命剑派的首座也有点沉不住气了:“媚三娘,你有侠义之心,我不欲取你性命。冲今天你敢带着消息独上昆仑,斩命剑派日后也必当约束弟子,不与你桃夭洞为难。但也请你不要为难我,家师当年命丧血幅王之手,拆府炼骨,吸干血肉,只剩一件道袍被门下弟子拾得带回山上。当时我就发誓,以后断不让一个血蝠门人从我眼皮子底下活着离开。” 斩命剑派的战部首座是个高瘦而神情阴郁的汉子,低低沉沉的说出来,并不做那些咬牙切齿之态,却让人清清楚楚听得出他的坚决。 “如果你一定要阻拦的话……”他沉吟半晌,终是说不出对你不客气之类的狠话,转而道:“反正以你的微末道行,拼上身家性命,也是拦我不住的。” 却听媚三娘的声音在虚空中悠悠响起,还是那万事不走心的凉薄态度,活像那条性命不是她的,甚至还带了点笑意:“那你就舍得我死?” 斩命剑派的首座被调戏怒了:“你这妖妇,放尊重些!” 媚三娘只是轻缓缓的娇笑。 厅堂的屋角,高胜寒点起了一炷线香,袅袅青烟飘散,尽头就是凋败的芳魂。 高堂主冷冽冽扫了斩命剑派首座一眼,意思很简单,不论是过河拆桥必死对面那女人,还是纵虎归山让过血仇对不起誓言,香尽之前,你总要有个决断。 桃花瘴中的血色还在加深。 年轻的诛仙派掌门,凝视着灰蓝的烟香飘散在粉红的桃花瘴里,勾缠着丝丝缕缕的血色,这一切看不出半点杀气,却仿佛有些刻骨的缠绵。 忽然间灵光一闪,他不可思议道:“这他妈的王\\八犊子,她这是拿自己的命威胁咱们呢。怎?笃定了咱们是正道,看不得无辜者枉死?” 媚三娘与桃花瘴中一声轻笑,坦然认了:“我自家的本事,自家清楚的很。敢跟血幅王保证带了活人回去,从来也不是自持有多少手段或者多大面子。梅三与正道打过的交道不少,知道各位的底线,也见过什么叫仁善……” 正道诸人:这他妈就有点尴尬了。 所谓人善被人欺,所谓君子欺之以方,所谓天下邪修没有一个好东西…… 各位正道大能十分想把自家门徒全部拽过来现场观摩,耳提面命:看看,看看,这就是你师父、你师祖、你太师祖全部都很讨厌蜀山邪修的原因!正道之中,即使是仙灵伪君子,也绝没有可能把这么臭不要脸的打算,说得这么一片坦荡! 问题是她说得对…… 媚三娘带来的消息,对于整个抗怪联盟,甚至整个修真界都算是大功一件。何况她一个邪修上昆仑,本就是冒险的事儿,先那消息若没能说服诸人,再遇上刚直不阿死心眼的正道,剁成饺子馅儿也不是没可能的。 此时又豁出性命去一践诺言,如此信诺的奇女子,在场诸人说不动容,那除非是没长心。 道理,有的时候是说不通的。明明是血幅王弟子说出的消息,可是死仇在前,若是斩命首座单打独斗把他斩杀了,送个全尸回蜀山厚葬,众人都可以接受。 而媚三娘一个毛不相干的人,多管闲事搭上性命被逼死,诸人感情上却不能落忍。 昆仑刑堂的高堂主,歪在他那把宽阔的大椅子上,冷冰冰出声:“咱们正道也并不都像你想的那样心软。” 空气中传来女子的轻笑,很愉悦的模样。 各家掌门首座纷纷附议表示,咱们一点也不心软。 然后瞪眼看着那快燃尽的香,就剩半截小指头了…… 你妈个鸡的,裂剑高胜寒,你有本事说,你有本事下手啊?别这么悬着行不行!卧槽,你那“追命扇底风”怎么撤了!说好的不心软呢? 高胜寒冷冰冰瞪回去:当年死的又不是我师父,跟老子有个屁的关系。 众人于是又去瞪那个死了师父的。 斩命剑派的战部首座,高瘦而阴郁的站在阴影里,紧了紧手中的剑,似是有了决断。 只一抬眼,便锁定了媚三娘明明不存在的身型:“你不该是个邪修。” 媚三娘轻笑一声,悄然挪动位置:“我也想堂堂正正的修行,昆仑就很合我意,奈何命不好。”岂料那斩命剑派首座的目光,却如影随形的跟过来,仿佛能洞穿她的护身披风。 天眼…… 媚三娘这才醒悟,这位战部首座,她的手段由始至终也不曾瞒过对方,一切伎俩皆是虚幻。剑修,以剑为本,一力降十慧,一剑破万法。是一切奇技淫巧,魑魅魍魉之术的天敌。 而媚三娘,一身泡沫似的修为。她没有力,行走江湖的倚仗只有巧和慧。 冷汗顺着精致的鬓角流下来,媚三娘感觉到背后的血幅派弟子在颤抖。 她也很想抖,可是她若抖,后面那人必然转身就跑,甩下自己——这是蜀山邪修难改的恶习——那他就真的死定了。 斩命首座的宝剑,终于完整的出鞘,锋、刃、鄂、柄皆遵循最古老的制式,可见其人的剑法,也必然是最扎实正统的行路。 越是中规中矩的,越难以以巧破之,媚三娘便越是没有办法。 斩命首座抬起手臂,宝剑平举,媚三娘心头就是一颤。 举剑的人说:“我可以等你的法术耗尽了心头血,再取你身后人的性命。日后传出去,天下人只会惋惜你的刚烈殉诺,却不会说是我的不义。”他沉稳的摇一摇头:“但我不会这样欺负你个女人,斩命弟子,‘命在手,剑在心,凡事当取直’,既然决定不仁,就该当担了这个不义。天下人若骂,由他骂去。” 竖起宝剑,抬眼,一双深沉的眼中映着剑的寒光。 “我尽量不杀你,但我不确定比你强那么多。” 直者的剑道,到最后也都是磊落的。连一句刀剑无眼亦不肯搪塞,只说自己不一定够强。 堂堂男儿,顶天立地,不过如是吧。 不犹豫,不推脱,对便是对,错便是错。 斩命剑派素来出产这种响当当的硬汉,肩膀硬得可以扛住塌下的天。 高胜寒瞥了一眼桃花瘴中渐浓的血色,微微摇头。 斩命首座这个做派,他到不好私下里放那女邪修一马了…… 在场诸人……附议。 媚三娘忽道:“慢着!我有话没说完。” 斩命首座剑势一顿,平平抬眼,黑眸深沉:“你说。” 媚三娘哪里还有屁的话说,不过是赢面大输面小的局,到底还是赌赔了——谁想到这血幅一门的仇家,偏就是那唯一一个刚直不阿的死心眼儿?赌命,当然就有输的可能。可是命赌输了,没那么容易认。 平日里再淡然的人,也恨不能天上掉下个神仙来把那死心眼儿给咔嚓了,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 只是没话找话的拖时间罢了,然而媚三娘的声音还是极冷静的,死到临头不是头一回,她修行的法门可以说随时都是命悬一线,贪生是必然的,但要怕死可早就吓死了。 “梅三知道拼命是拼不过这位道兄的,但也好告诉道兄知道,小妹修的是媚术,这桃花瘴乃惑人心智的春毒。小妹若是逼急了,豁出这桃花瘴去,难保现场有不雅之事发生!” 斩命首座眉头一跳:“何为不雅?” 媚三娘道:“大约就是,这位文青蟒袍的小兄弟,看旁边的秃头道长很合意,秃头道长灰衣师太很合意,越看越像梦中人,恨不能立刻拉起春帐,共赴巫山。” 秃头道长很淡定,宣一声道号:“无量寿福!” 老人家嘛,神马玩意没见过?尤其修士中的老人家,能做在这里的自然不会是道行差,所以显老。那就是活得相当相当长久了……恍然想起,身旁的灰衣师太,三千年前依稀也是个美女来着? 然而文青蟒袍的小兄弟就不淡定了,此人正是第一次代表诛仙派参加正道大聚的年轻掌门,区区三百岁有此成就,前半生忙得连女人是圆是扁都没记住!别说那道长还是个男哒!还是个秃砸!女邪修上来就给他科普这种深度paly,小掌门哪里遭得住? 气得脸上通红,指着媚三娘嘴都不利索了:“你……你……” 媚三娘声音平静:“嫌道长不好看?你身后还有白衣胜雪的高堂主呢,可惜腿脚不太好。” 高堂主:“……妈的。” 霓霞派掌门人忍不住捂着嘴笑,又觉得笑出声来显得太不自重,有损自己的前辈面子,憋得好生辛苦。 众人之中,只有斩命剑派的首座,不笑不怒,不喜不嗔。仍然稳稳握着他的剑,嗓音低且沉:“你说的,可是真的?” 媚三娘见他并无任何尴尬,心下一沉,道:“我说出来之前本不是真的,现在真了。” 斩命首座点点头:“不会有不雅之事发生。”抬眼看向媚三娘的所在,道:“我的剑很快,应该不疼。” 媚三娘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心中连叹三声吾命休矣!本想刷个无耻无赖让对方有所顾忌,毕竟就她的了解,正道还都是要脸的。没想到反逼得这尊杀神铁了心先除自己,但要是现在反口说刚才说的都是假话,那也得他肯信呐? 三清家的狗屎,怎么就让自己摊上这么个茅坑石头? 苍天在上,这次是我自己玩儿太大,若能派个神仙下凡救我一命,待本座回了蜀山每日必做三百件好事,做不完不吃肉! 老天有眼,竟然听见了她的赌咒。 “二位不如稍等,区区小事并没有你死我活的必要,我有两全其嗓子切金断玉似的利落,隐约带着点成竹在胸的笑。上天派来的这位神仙,属性僵尸,人称残剑,时任昆仑战部首座。 邢铭从椅子上站起来,拨开人群,越众而出。 作为这地盘儿的东道,昆仑始终没有表态,高胜寒搭了两句腔儿,也是态度模糊的。所以邢铭突然出声,便引了众人暗暗去关注——人桃夭老祖可是说了,豁出性命要泼昆仑一身恩将仇报的脏水。 他跨前两步负手站好,对着空气问:“你在哪?” 媚三娘其实不太信任邢铭的,如果说正道大派中出名儿的人物,有谁行事最“邪修”,那十有八九就是这位昆仑首座了。坏人的共同点,就是信不着跟自己一样的人,明明自己是个混账,却希望别人都是好人。真真岂有此理! 然而她没得选,这当口救命的稻草不抓可就没了。 小声的道:“窗口左三步。” 邢首座依言,慢腾腾的踱过去,站好。 开口道:“打打杀杀多不好,刀来剑去的,我刑堂站桩的弟子都吓坏了。要知道我昆仑弟子可是很娇弱的……” 霓霞派掌门抽了抽嘴角。 诛仙剑派的少掌门忍不住露出个牙疼的表情,抬头去看自己左前方,站桩服侍的昆仑刑堂。 那位身高九尺,体重目测超过二百斤的刑堂汉子,面无表情的被他看了一会儿,拿出个鬼面具扣在脸上。 诛仙掌门感叹:真他娘娇弱…… 正在此时,一本正经瞎胡扯的邢首座忽然“啊呀”一声。平地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高胜寒警觉:“怎么了?” 邢铭的人依然是找不着,唯有声音从桃花瘴中飘出来:“我被蜀山的邪人给挟持了。” 高胜寒:“……” 众人:“……” “这邪人真是太可恶了,我好心给她说项,竟然趁机挟持我!哎我说,各位动手的时候可小心着些,她刀子就架在本首座的脖子上,一激动我就殉职了……” 斩命剑派战部首座怒道:“邢铭!你的脸呢?” 邢铭的一颗头在桃花瘴里冒出来,脖颈边竟然真的有刀光。然而那脑袋不甚在意的左转转,右看看,最终低头望住斩命剑派首座的脚底板:“哟,你踩着呢!” 斩命首座的脸色顿时一僵,死仇也好,誓言也好,在人昆仑的地盘上喊打喊杀,却并未征询人家当家人的意见,这的确有些不给脸。 然而当初正邪一战,诛仙剑派的损失最大,受创最惨,其锥心刺骨之恨,并不是其他门派能够理解的。 斩命首座眯了眯眼,脚下踏前一步。 他不信一剑劈过去,残剑邢铭真能为了个蜀山邪修跟他翻脸。 邢铭却忽道:“靳首座,不管我刚才是不是自己送的,你若再踏前一步,我身后的邪修是真会砍了我。” 斩命首座凝目权衡了半晌,赌不起。 还刀入鞘,半句废话也没有。 而后抬起右手,竖起食指,隔空点了点邢铭那颗头。 邢铭展颜一笑:“斩命剑派,个顶个的好汉,邢铭承情了。” 媚三娘的声音适时响起,恰到好处的紧张和冷漠:“让路。” 人群很自然的分开一条路,由着粉红色的桃花瘴,裹着邢首座那颗脑袋,从正门飘了出去。 桃花瘴散去,众人对刚才这一幕突变,都还有点难以回神,想要议论,哎你说邢铭他怎么就能那么不要脸呢?碍于高胜寒还在,不好说出口,一个个憋得分外难受。 高胜寒黑着脸:“我跟去看看,邢师兄自南海回来重伤未愈,别真叫邪人给剁了。” 说罢,驾着椅子遁了。 木办法,高堂主从小儿脸皮就薄,遭不住众人熊熊八卦的眼神儿。 留下四个站桩的刑堂弟子在厅里承受目光:“……” 刑堂弟子面无表情的互相望一望,默默掏出面具戴上。 斩命首座怒拍了一下桌面,“这他妈一家子!” “啪嚓”一声响,厅堂里的桌子又碎了一张…… 霓霞派掌门“啊呀”一声:“昆仑穷得裤子都要补,靳首座你可给他们省俩张桌子吧!” 靳首座面无表情看了霓霞派掌门一眼,忽然阴沉沉一笑。 “啪嚓”“啪嚓”“啪嚓”“啪嚓”…… 于是昆仑议事厅就米有桌子了……_ …… 议事厅外,桃花瘴散去,露出面色惨白几乎和邢铭这个僵尸相近的媚三娘。 她显然消耗颇大,强自支撑着,拱手施礼:“多谢邢首座救命之恩,梅三得罪了。” 媚三娘本就升得极瘦,穿女装的时候总有些弱不胜衣的模样,如今尽管穿了男装,可这一番拼斗下来也是摇摇欲坠的德行——高胜寒这厮的字典里,只有动手和不动手,可从来没有留一手之说。 邢铭看不下去,单手扶了她的手臂把人拎起来,顺道渡了一股灵气过去。 媚三娘手臂一缩,抬头望了邢铭一眼,后者眼中一片坦然,并没有什么旁的心思。 心中苦笑,昆仑这地方到底有多少好人,又有多少好男人,怎的自己当年,就一个都没有见着?摇头道:“邢首座不必了,没用的。” 邢铭端详了一下媚三娘的脸,依稀着比进门的时候见老,又想起听过的关于桃夭老祖的传闻。 想这女人应当不是客气,于是放开了手,道: “不必谢,如此一来,昆仑总算是与你两清了。” 媚三娘抬头:“邢首座说如果是刚才的事,梅三虽不敢说是心系苍生,却也明白,覆巢之下并无完卵。顺手选了昆仑,是因为贵掌门之前在南海救过我一命,并不因梅三是邪人就任我自生自灭。虽然是只是捎带,但梅三想,昆仑也许能讲得通道理……” “你也说了,顺手、捎带。不是这些,天下大事若言谢,倒是邢某辱没了你。” 这番话说得极尊重,几乎不像正道大能对邪修老祖的说得出来的,饶是媚三娘冷情薄幸,也几乎有了些受宠若惊之感。 邢铭道:“南海死狱,我昆仑有个会凤凰明火的小妖修,本是要偷袭你,你却助他渡了心魔劫。他如今是我手下的战部三席,跟我说过,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弟子。” 媚三娘追思了很久,才从记忆的深处,挖出了那么短暂几个弹指之间的犹豫不决,和最后的坦然相助。 “呵……原来是那只小麻雀……” 所以,她才总是忍不住对昆仑心存仰慕,她自问虽然不是什么急公好义的人,但因为觉得自己亏心事做得太多,所以平日里顺手而为的助人也没少做过。 可谁曾记得她做过的那些好事呢,大家只记得她修行的是天地不容的法门,这人一旦被定了性,就一辈子难得翻身。 媚三娘低垂着眼睛,余光瞟见了驾着椅子狼狈遁出来的高堂主。 她这一生命薄心硬,成了个邪修难说不是活该。 然而几百年来有限的几次感动,竟都是跟昆仑有关的。摇一摇头:“如此说来,我还是欠昆仑一次的。” 邢铭意外的挑一挑眉,投以询问的神色。 媚三娘但笑不语,只是对着远处神色冰冷的高胜寒,深深施了一礼,长揖到地。 转身便要离去:“邢首座,梅三告辞了,后会有期。” 邢铭看着她女扮男装,强自支撑。明明已经一步三摇了,还要提溜着那血幅王的弟子。不知道他想起了谁,到底是忍不住出声:“采阳补阴,到底是伤人害己的邪路,你以后……”说到此处,不由顿住。 以后怎样呢? 好自为之?漂亮话谁都会说,邢首座不是那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鬼道的查探之术,连杨夕那种几百代守墓人堆起来的强大识海都可以突破,媚三娘的破资质,他刚才一扶就知道了。没有灵根,没有仙骨,没有血脉,连建壮些的肉\\体都没有…… 南宫狗蛋的废柴徒弟、鬼道谭家唯一活下来的男丁谭文靖,比起媚三娘那就是天纵奇才。楚久也都比媚三娘要强,一定要说的话,这资质烂得和多宝阁主百里欢歌那异世穿过来的身子有得一拼。 丹药练不出灵气,灌顶之法刚邢铭就试过了没用,伪灵根也需要有强健的身体支撑,至于鬼道……邢铭倒是并不觉得这媚三娘有多么深的执念。 这女人好像是想尽一切办法赖在这世上苟活,却又矛盾的时时刻刻在等死。 封死了一切退路的桃夭老祖,劝她莫要采补,那跟劝她去死也没什么区别了。好在邢首座并不是个死脑筋的,大手一挥对媚三娘道:“你以后莫要祸害好男儿,专挑混蛋下手吧。” 媚三娘噗嗤一声,远远的回过头:“邢首座这话说得,一瞧就是对儿女情长不上心的。采补虽然……太过歪瓜裂枣的,也实在是下不去手。” 说着,眼儿斜斜的往邢首座下三路溜了一转,低低一笑,施施然走了。 这一波调戏来得太突然! 邢铭惊愕之下差点脱口而出——能续命不就得了!你他娘还挑三拣四的,那个事情对你们女人就那么重要?! 幸而媚三娘那眼神一拐,让他及时想起这女人似乎对鬼道修士的伤损,知之甚多,自己若要说了倒好像心虚气短,恼羞成怒似的!这才堪堪刹住。 黑着脸色转身,负手而立。人生在世,顶天立地也就尽够了。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 却一眼瞥见高胜寒一副莫名神色看着这边,顿时绷不住了,没好气道:“你看个屁,第一天知道?” 高胜寒莫名其妙,实在是根本没有在看他。努努下巴,向着山道上媚三娘离去的方向,颇为疑惑的出声:“她认识我?” 不然,看起来也是个好面子的人儿,干嘛给我行那么大礼呢? 第297章 邢铭一顿,也想起媚三娘那突然的大礼,和自始至终对昆仑三分的善意,迟疑道:“大约你原来救过她吧。” 高小四儿腿脚还好的时候,并不像现在这么常年宅在山上。 昆仑弟子四处行脚,爱管闲事儿那不是吹的,救过的人只怕填满整个足下谷。 高胜寒果断道:“不可能,今日之前,我见了这么个妖里妖气的玩意儿,只有杀她的,没有救她的。至于今日之后……”咂摸了一下这桃夭老祖刚才的所为,不在意道,“以后见了再说吧……” 以后再说,在高胜寒这里就意味着,未必不杀,你千万别把恶行犯到我手里。 298.消失的三年N 高胜寒神色疑惑,向着山道上媚三娘离去的方向,努努下巴:“她认识我?” 邢铭一顿,也想起媚三娘那郑重的一礼,还有她自始至终对昆仑三分的善意,迟疑片刻:“大约你什么时候帮过她吧。” 想当年,高小四儿腿脚还好的时候,并不像现在这么常年宅在山上。 昆仑弟子四处行脚,闲的蛋疼爱管闲事儿那不是吹的,帮过的人只怕填满整个足下谷。 “不可能。”高胜寒没什么好声气的果断道:“今日之前,我见了这么个妖里妖气的玩意儿,只有杀她的,没有助她的。至于今日之后……”咂摸了一下这桃夭老祖刚才的所为,不在意道,“以后见了再说吧……” 以后再说,在高胜寒这里就意味着,未必不杀,你千万别把恶行犯到我手里…… 二人回身往议事厅走,媚三娘这颗烫手的山芋送走了,屋里可还有几桶炸药等着爆呢。高堂主急急躲出来,一方面真是怕媚三娘经刚才一事,恼羞成怒剁了他师兄——邪修的行事,他并不敢全信。 另一方面也是估摸着自己没有邢铭脸皮厚,抗不住屋里“群众的目光”。 打还是个熊孩子的时候起,但凡闯祸他只负责哭,邢铭负责编瞎话耍赖皮,甘从春负责跟着,白允浪负责挨揍。 后来年岁渐长,他实在是不好意思再哭了,相当长时间里因为没有什么卵用,而遭到了兄弟们的嫌弃。 幸好,他很快就瘸了!!! 于是高小四儿又点亮了新的的专属技能,面色苍白按着自己的腿做隐忍坚毅状——作用跟哭差不多,对福花绍棠这个吃软不吃硬的好使。而邢铭进化成了扯淡顶嘴气师父,甘从春懂事了不跟他们熊了,而白允浪依然负责挨揍。 不能不说,纵观整个脸皮界,高胜寒这辈子就只服一个邢二——那真是野火烧不尽,风吹不回头,城墙一般的坚固耐用,沧桑五百年不朽! 忽然,高盛寒又想起一事,“杨夕那小畜生没丢的时候,问过我一件事儿……” 邢铭习惯性一手扶着椅子,让高胜寒省点劲儿,这动作也就他们师兄弟来做,高胜寒不作声。换个人高胜寒能扇他一脸血印子。 顺手整了整高胜寒的领子,邢首座有些心不在焉:“何事?” 高胜寒道:“她问我有没有,把媚三娘给睡了。” 邢铭:“……” 其实杨夕当时的原话,是问媚三娘有没有把高堂主给睡了,但高胜寒毕竟是个爷们儿,选择性的换作了正常的语序…… 邢铭低头看高胜寒:“那你睡了么?” “……” 高胜寒面无表情的回头看他,眼神很不善。 邢铭:“?” 高胜寒:“!!??!!” “行行,我知道了,你别动手哎……”邢铭心口上挨了高堂主一杵子,装模作样揉着胸口,忽然明白了高胜寒为什么要给他说这。 邢铭于是皱起了眉。 邢首座相信这事儿高胜寒应当是没干。 先不说他家里还有个昆仑女神级的九薇湖,就说高堂主那眼里揉不得半粒沙的性子,一个女邪修,高小四儿也还瞧不上。 但问题是,杨夕那丫头跟媚三娘有三分交情,这事儿战部是备了案的。有此一问应该不是空穴来风,加上媚三娘当时是悄悄的离了昆仑,并没有人见到她走的时候是老是少…… 那媚三娘没有睡了高胜寒,她是睡了昆仑的谁? 那段时间常在身边儿晃的人,并没有境界倒退了的,可总不会是境界更低,没在他身边挂名的? 高胜寒道:“也可能是我多心,当时依附昆仑的门派那么多,许是旁的门派门人也不一定。” 邢铭摇头:“这女人外表轻浮,实则刚烈,任谁招惹上都难以善了……但愿不是昆仑的小辈。” 甩不掉,爱不起。 简直是天生的英雄冢,谁沾上谁完蛋。 高胜寒却不这么以为:“刚烈未必,狡诈或许,她未必觉得正道修士皆善,但她知道名门大派要脸。靳无畏那老小子要是真下死手,我瞧那梅三娘还是有三分可能自己撤。” 邢铭道:“我等到了最后。” 高胜寒没明白。 他二人说话间已经回到了昆仑议事厅的门口,邢铭板正了高胜寒的椅子对着墙角。 “我想摸摸这桃夭老祖的底限,如果是个能合作的,那撸蓬莱这事儿就可以生拉硬拽上一个蜀山。那女人在蜀山应该混得很开。” 高胜寒直勾勾看着邢铭指给他的墙角,他自己点上的度量媚三娘剩余时间的线香,不知被什么外力熄灭了。只剩下不到一个米粒长的香头,光秃秃的戳在夹缝里。 高胜寒:“这是你……” 邢铭道:“我出手的时候息的,如果稍晚一息半息……蜀山老祖级的邪修,就又少了一个。” 可媚三娘当时并没有过妥协后退的意思,高胜寒有点怔。 “我们真要把邪派的修士也拉到抗怪联盟里来?”中正平和的嗓音有点儿突兀的响起。 邢铭抬头一愣:“你还没走?” 那突然出声的人,正是斩命剑派的战部首座靳无畏。 此时议事厅里的人,已经比邢铭出去的时候少了三成,各家各派来开会的都是掌门、首座级别的人,并不会没了残剑就玩不转事情。 蓬莱这一波马蜂窝捅得太大,数万年前六大种族划分地域,草木精修因为其生性怯懦不爱招惹是非,占据了最居中的一块沃土。 万年过去,广袤的中央之森隔开了许多种族的偏见与仇怨,甚至内陆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中央无战事,任何军队、修士、战火不论怎样蔓延都会绕开那一片葱郁的清凉净土。 而现在,蓬莱的爪子已经摸到了它的边缘。中央之森都不安全了,这天下可还有一片桃源? 是以不少门派与会的人已经飞身回去开自家的会议了,剩一些距离太远,或者跟昆仑关系十分亲密的,等着跟邢铭高胜寒分享些更隐秘的消息和打算。 本来,斩命剑派当然是和昆仑十分亲密的门派之一。 但是…… 斩命首座苦笑一下,不握剑的时候,这个消瘦而阴郁的剑修看着甚至有点平凡的窝囊。 “你昆仑残剑都把脸皮扔到地上给我踩了,我难道还真追着不放?” 今日之后,怕是全天下人都要知道,昆仑残剑上次重伤之后成了废柴,竟被一个蜀山的女邪修在众目睽睽之下挟持利用了。 斩命首座是好对门人交代了,不是他不想动手,实在昆仑的僵尸拖后腿。 但昆仑邢首座的脸皮可真就是丢到家了。 邢铭不怎么在意脸皮,却对靳无畏的话不买账:“认识几百年了,你是什么样人,我真不清楚?” 靳无畏沉默半天,终于缓缓开口:“昆仑向西三百里,我设了三百剑修的埋伏。” 邢铭也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对于媚三娘,昆仑就只能帮她到这种程度,只会帮她到这种程度。西边是回蜀山的必经之地,三百里外的事情,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正邪大战发生得太近,联手之事,怕还有得难……”无视了议事厅里莫名消失的桌子们,邢铭没地儿坐——靳首座连他的椅子都给拍了——斜靠在窗边。 苍白的手指一下下扣着有些腐朽的木头窗格,日光照得他手指有些透明的冷冽。 “小僵尸,又憋什么坏呢?” 邢铭被打断了思绪,偏头看过去,是霓霞派的女掌门。很自然的,就持了晚辈态度,笑道:“您别欺负人,我可没憋过坏,哪来的又?” 女掌门意味深长的笑笑:“是啊,你发坏的时候可从来不憋着,我宗门里的女弟子就没一个待见你的。” 邢铭被噎了个正着,他从来就没什么女人缘,年轻那会儿又欠又张扬,从不懂什么叫让人,年纪长了一些又变得心硬如铁,步步为营,老少姑娘们都不太爱跟他打交道。 仅有的例外,大约就是仙灵宫的方沉鱼和眼前这一位,都是女强人。但方沉鱼也曾经被他气得口不择言:“邢铭,就你这个凡事儿都有道理,凡事儿都要占上风的德行,夏千紫把你踹了就对了!” 结果是方沉鱼见到了自从认识以来,邢铭最黑的一张脸。 夏千紫就是他心头一道不能愈合的疤,自己碰一下都生疼,别人去捅简直是要他的命。 霓霞派的女掌门欺负够了邢首座,终于笑吟吟的换了话头:“他呢?” 这没头没尾的问话,旁边不小心听到的人没一个明白。邢铭却是了然,看了一眼屋里的人并不太关注这边,于是站直了身子,背着手往外走去。 女掌门于是跟上。 出了议事厅,邢铭才道:“掌门最近在闭关,大殿跟山门一起封了,所以闭在了识颠。九薇湖在护法。” “哎,看来又说不上话了,算了,我去看他一眼也是好的,你不用送我了,识殿我认得。” 邢铭看着这位彪悍难缠的女掌门,此时一副又是期待又是失落的模样,心中很有些不舒坦,他受不得任何强悍的人因为点儿女情长的事情折了,男女都一样。 “您还是不打算告诉师父?” “嗯,不告诉。” “蓬莱那边狼子野心,战事眼看就爆发……”邢铭站在霓霞派掌门的身后,声音不大:“谁也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子。” 年长的女人忽然低头笑了一下,“所以他活着一天,就得惦记我一天。”抬起眼笑嘻嘻的看着邢铭,眼睛里有种奇异的狠劲儿:“到死都惦记。” 邢铭看了她半晌,并不能理解这种感情:“要他惦记的方法有很多,您本来就是他的老友。何必当初……”邢铭顿一下,至今想起这事情还是觉得荒诞的不可思议,“您当初可是活活为他打了三个月的架,才让别人都消停了。” 邢铭是民间走出来的男人,在民间曾经渡过了虽然短暂却完整的一生。相比这些天生的修士,他传统的感情观,无论如何都不理解这纠缠了近千年的两个人。 无论是花绍棠那个荒谬的赌约,还是眼前这个赌赢了却不说,也不许别人说。生生卡着花绍棠,就是不拜堂的女人。 “他呀,是个没长心的男妖精……” “原来您还知道。” “臭小子,少挤兑我。摊上这么个东西,我已经很不幸了好么?” 邢铭不置可否的看着眼前这个神采飞扬的女人,似乎头一回知道不行俩字儿还可以写成这样。 人的不幸,大多是自己选的,并没有摊上一说。 女掌门看他这个样儿,觉得忒来气,抬手给他脑门儿上弹了一个钢炮。 “你不明白,他这辈子来来去去娶过多少个老婆了,你问问他可记得住一个么?名儿或许还记得两个,要说那脸,只怕迎面走过去,他对人家的印象都未必有你昆仑掌门大殿的一颗草来得深刻。” 她笑着摇摇头,介于思春少女和成熟女人之间气质,让她看起来有点迷人:“我跟着再凑那个热闹,有什么意思呢?可我得把这个名分占住,不能我一闭关一出关,他身边就换了一个女人。然后就这样……挺好的,他身边最亲近的就是我,老惦记着没拜堂的老婆也是我。” 说着还忍不住捂着嘴笑:“不过他那样儿的,也真耐得住。我真没想到……” 一向还挺注意仪表礼节的邢首座,忽然有了种翻白眼的冲动。从奇葩程度来讲,也许这两位我行我素的彪悍主儿,这特么是天生一对。 慢吞吞道:“我以为,师父身边最亲近的人是大师伯。” 女掌门不在意的摆摆手:“你师伯又不能陪他睡觉。” 邢铭差点脱口而出,你倒是能陪,可你特么也没赔啊?!然而话在嘴边儿转了一圈,他还是没法儿跟一位女性长辈把这样的话讲出口。 尽管那女人挺为老不尊的…… 邢首座有点烦躁了,一点头:“您说的都有道理,但是以后别老问我他在哪儿,也别问小四儿。问大师兄去,他迟钝。” 女掌门倒是毫不在意的翻了一个妩媚的白眼,“我要能逮着小白,你当我爱求你呀,一点儿都不听话,还爱管闲事儿。”说着忽然揶揄的笑笑,挑着眼皮看邢铭。 邢首座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 “小僵尸,你是不是嫉妒哇。我对花绍棠一心一意了三千年,你的小公主,才一千多年就不稀罕你了……” 邢铭被戳中了死穴,然则又不能打长辈,脸板得愈发像个死人。 “哟哟哟,这都多久了,还不能提呐?” 邢铭不说话。 “你说你呀,我一直都觉着该是个大丈夫何患无妻的款儿,哪想还是个放不下的?你有本事来气,你有本事把人撩回来呀?” 邢铭一摇头:“不是放不下的事儿。” “那是?” “她怎么也不该投敌,以前……她不是这样的。” 就算不喜欢了,就算瞧不上了,就算他昆仑邢首座的修为现在配不上离幻天的夏长老。可他们毕竟曾经一起长大…… 她明明就知道,武将世家、累世功勋的邢氏最后一位少将军,即使被自己的皇帝主子逼到了绝路,也不曾接受过敌国的招揽。 邢铭可以接受因为利益的背叛,他认输,但他接受不了投敌。 刚知道离幻天归顺蓬莱那会儿,邢铭几乎不敢想这个事儿,每次一想,就好像被最信任的人在心口上豁了一刀,豁口里灌进来的风吹心上的血都是凉的。 夏千紫不是甩了他,那几乎是杀了他。 她明明就知道他最痛恨什么,那骄傲任性的小公主,又亲手拿着刀,把那个被自己的君主坑杀死不瞑目的少将军,又杀死了一次。 邢铭闭上了眼:“她哪里是不稀罕我了,她那是恩断义绝。” 女掌门拍了拍邢铭的肩膀,她是个娇小的身形,而三岁提枪六岁上马的邢铭在男人里也是很高的,这动作其实不那么自然。 可是很温柔,很关心。 “傻小子,一千年,足够改变很多事情了。” “是啊,一千年足够改变很多事情了……”邢铭轻轻的重复了一遍。 可她终究还是来了…… 地底下的一千年,邢铭几乎没什么记忆,印象中只有一片一片的血红,和无休无止的折磨。一千年后跟着花绍棠上了上了昆仑山,他的心智依然是那个二十啷当,缺了点心眼儿的少将军。夏公主听说了邢铭这个名字,仅仅在第三天,就义无反顾的来了。 其实少将军,见到这个成熟内敛的小公主,是觉得很陌生的。这不是他守护了十年的小姑娘,整个夏氏王朝所有少年梦中的小仙子,他们愿意用命,来守护她永远任性天真。 但是邢铭什么也没说。 关于离幻天传的沸沸扬扬的夏千紫如何上位的飞短流长,关于这一千年里他的小公主曾经又一次订婚,邢铭一句话都没有问过。 夏公主也没有问过。 关于小僵尸醒来之后几乎屠灭了大行王朝全国,那刻骨的仇恨到底是冲着谁;关于他一个四肢僵硬的天地邪物,这辈子到底还有没有健全行动的那一天,夏千紫一句也没有问过。 她挣扎了千年,牺牲了良多,才在修真界站稳了一袭之地。她当时就已经是返虚期的高阶修士,她甚至有了一个家世了得能给她提供资源的新的未婚夫。 可就冲着邢铭这两个字,夏千紫在所有人看傻子一样的眼光中,抓着那个脸色苍白的僵尸的手,泣不成声:“邢铭……邢铭……”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一个女人这样待他,他还有什么可问。小僵尸是没有眼泪的,否则,邢铭想,他也会哭的。 那已经不是简单的喜欢。 她是他的过去,他是她的曾经,在这残忍而复杂的世界中,他们相依为命。 邢铭看着远方熙熙攘攘的洗剑池,那些修饰和凡人,和昆仑弟子,很轻的眨了一下眼睛。 而离幻天归顺蓬莱的那一天,他的命,去掉了半条。 邢铭沉默着一直不讲话,活了三千年看尽世间百态的女掌门便笑着开了口:“知道我是怎么看上你师父的么?” 邢首座即使最狼狈的时候,也从没停止过哪怕一刻的思考,何况现在最难熬的那段已经过去了。他想了一下,缺不理解这半个师娘的意思。 一个女人看上花绍棠,那还需要理由么? 论长相,花绍棠修仙界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论实力,花绍棠修仙界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论地位,昆仑掌门认第二……好吧,前头确实还有个仙灵宫白镜离是超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地位比他叼,但出世的再也就没谁了。 天下大义肩膀上担着,心忧苍生、桃李天下的德行。 所以邢铭一直觉得自己师父对女人的吸引力,趟平了五洲四海六道种族,上下纵跨一万年,那是一点都不令人意外的。 就是个性太糟糕…… 只可远膜拜,难以长相处。所以他身边来来去去那么多女人,没有一个待得长久。虽然花绍棠不是个体贴浪漫的好情人,可他这个人守信,也许正因为不上心,他从没有开口赶走过任何一个女人。 但是最终,她们都走了。 邢铭有时候会觉得,这个老妖怪,就像他小的时候那个累世武勋的家族里,供在正厅展示架上的那柄名家打造的宝剑。 精美,锋利,威名赫赫,背后的故事写在宣纸上可以装满一车。令人明知道它是凶器,还是禁不住被死死的吸住目光。然而真的把它收在手上,才知道这玩意儿吹毛断发,不小心就割破手指,切断桌角,还极其的难伺候,每天要擦拭涂油。 只可远观,难以亵玩。 因为它无鞘,不藏锋。裸露出来的永远是旁人不敢直撄的真。 那把剑静静的躺在邢氏宗族的正厅里,安静的张狂着,等待一个真正懂它的武者来把它带走。等了几百年,等到邢铭战死,等到邢家覆灭,等到世代功勋的邢氏一门断子绝孙,连个下人都没有活出来。 它依然没等到那个有缘用它的人,就被当做一个邢家倒台的标志,折断了。 所以邢铭觉得,这样的剑,太不似人间,大约根本就不会在人间有知音。 身前的女人并没有看邢铭,微微的笑着,眼中闪烁的回忆穿透的时光太久,以至于有些沧桑。只有这时候,才会让人想起,她其实已经很老了。三千多岁,她早已经度过了青春,甚至在修士里面,也已经是暮年。 “我第一次见着花绍棠,他还是条化形都不利索的小蛇妖。半张脸上都是鳞片,腰里别着铮亮的战龙,两眼兽性,走路无声,堂而皇之的跑到我霓霞派后山来打血食……” 花绍棠成剑早。是妖修中极少见的以剑入道的异类,先成剑,后化形。尾巴尖儿卷着剑柄的绝技,能把邢首座削得北都找不着。 而血食,啧邢铭心中却是有一丝讶然。所谓血食,就是妖修杀生来吃,不仅是生肉,还得是活物。那是肉食性妖修与生俱来的狩猎天性。 但是花绍棠,从邢铭见到的那一日就格外与众不同。 因为他吃素。 并非佛门弟子那样严格的戒律,不过但凡有选择的情况下,他轻易是不动肉食的,顶多吃两个蛋…… “他相中的,是我们山上最肥的一只兔崽子。那天我正好是巡山弟子,所以一眼就看见一个怪模样的男孩子,在跟我们山上的一窝兔子较劲。” “一式剑招剑出封死了兔子全家的退路,回头就把那胖得球儿似的兔子咬在了嘴里。我当时看得是又惊又怒,惊得是那剑剑意实在是从没见过的风华绝代,怒的是这么俊的剑术竟然用来偷兔子!” 邢铭听到此处忍不住要笑:“掌门好(四声)剑,但不怎么供着它,这事儿他现在也干得出来。” “是啊,他就是这么混不吝。”女掌门吃吃的笑笑,“我当时都要出手抓他了,可是那窝兔子,却在这时候跳出来刷了一下存在。就那肥兔崽子的娘,一只老得半死的母兔子,竟然晃悠悠的从窝里爬出来叼住了花绍棠的裤脚,一对儿红眼睛眼巴巴的望着崽子,竟是个要哭的模样。你家掌门当场就傻眼了……” “然后?” “然后他皱着眉头站那儿犹豫了特别久,不甘不愿的,换了一只瘦巴巴的小兔崽子。” 邢铭憋不住乐:“真是好大牺牲。” “人家兔子妈当然还是不干嘛,巴巴的还是望着,叼着他的裤脚不让走,还拿身子蹭。他捏着瘦兔子站了好半天,然后把这小兔崽子放回去……又抓起了兔娘。” “……”这可真像掌门干得事儿。 “然后人家一窝兔崽子全都急了,有样学样,集体来蹭他的裤脚,毛茸茸的一堆白球儿,蹭得他走都走不了。你是没见他当时那个表情,一脸暴躁,整张脸都黑了。气得跟那窝兔子讲道理,说蛇本来就是要吃兔子的,你们总不能哭一哭就让我饿着!?” “结果呢?” “结果他给这窝兔子养老送终了。”女掌门看着邢铭,一副“你懂的”表情,“离开霓霞派的时候,用个大笸箩背走的。” 邢铭露出个震惊的神情:“足下谷那满坑满谷的兔子,是这么来的?” “还养着呢?”女掌门也有微微的惊讶:“好多年没听他提了,那一家可好?” “阖家欢乐,子孙昌盛。可怜了后山的草……掌门这么多年致力于点化那些兔子,心气儿不顺了就去教兔子念道经,直教得那帮兔子痛不欲生。”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忽然就绷不住一起乐了。实在花绍棠那高冷的形象之下,个性诡谲的程度,不是亲近的人绝对想不到。 “打那之后,我就听说昆仑出了一个吃素的妖修,使得一柄好剑,化形之后俊得不像个真人。” 女掌门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两条温暖的缝儿,斜斜的睨着邢铭。 后面的事,邢铭就知道了。 妖修茹素,修为进境何止是一日千里,莫大毅力,那直接了断了上苍赋予之本能。 昆仑天下第一剑的美名,竟是有半数要归功于这些敢扯蛇妖后退的胖兔子们。 诛妖龙,荡蜀山,斩龙剑下无活口,百里妖邪不敢侵。 花绍棠之前,修真界从没有妖修说话的地位,花绍棠之后,十万大山的妖物再没有其他的信仰。 因为那真的是……太帅了! 连昆仑山上最现实的男人,邢首座都忍不住这么觉得。 可他绝不曾想到,这被人传送了三千年的大毅力,那“不驯天生殉苍生”的大旗,究其源头竟是这么粗浅的,一时不忍? 杀生筎素,三千年但求无愧于已。 这条不吝世俗德行的蛇妖,它有一颗真正的慈悲心。 “你看,他就是这个样子,只要定了心,哪怕再不起眼的小理由,也能耐得住一辈子。成亲的事儿是这样,吃素的事儿也是这样。我认识他三千年,三千年里杀戮背叛他什么没见过,可我知道他心里头还是那个,从来没有变过。我怎么能不喜欢他呢?” 花绍棠的我行我素,三千年没有变过。从小妖,到掌门,趟过一路血海荆棘。 她对花绍棠的喜欢,同样三千年没有变过。从少女,到暮年,独对一生良辰佳期。 邢铭第一次正视了这位,被他们师兄弟私下里评为“别扭、闷骚、有病”的女掌门。 她竟然真的懂剑…… 自夏千紫带走了他的半条命后,第一次敢于主动想一想这方面的事情。他永远没有掌门那么“帅”,甚至没有大师兄那么“好”,活了一辈子搞不明白姑娘们是什么一种生物,邢首座可怜的情史就只有那么一个夏公主…… 姑娘们总是不稀罕他。 半垂着眸子,没什么表情,邢首座忍不住在心里头转了一转。若真有那个可能,他也有点想要一个,三千年不变…… 可他邢铭就没有那个命。 “一生苦逼纯自找”的昆仑战部邢首座,刚把心思往自己的私事儿上搁了不到一息的时间,眼角余光就瞥见,战部次席张子才步履匆匆的往这边来。 他的表情很急切,血红着两只眼睛,那表情看起来像要吃人。 邢铭不动声色,转过身跟自己的准师娘又寒暄了两句,恭恭敬敬的把人打发了。 这才转身来问:“什么事儿慌成这样?” 就这会儿功夫,又有被从战部次席直接被撸成了首座跟班儿的严诺一,从另外一边儿跑过来,脸上的表情活像死了娘,没看错的话他一边跑还一边拿袖子抹了下眼睛。 邢铭没说话,等人跑到跟前儿,抬脚就给严诺一蹬了个跟头。 “出息呢?” 心里十八个年头,想给严诺一拆吧了重拼一个。这小子哪哪儿都好,对内宽和,对外严狠,聪明上劲。就是孤儿长大的小东西,感情丰富太过,总把战部的哥们儿当亲兄弟,上来那个熊劲儿当着人面前哭都不怕丢人。 可这样一直熊下去,任他邢铭把严诺一打碎了重捏几次,这小子终其一生也只是战部剑修们最讨喜的小兄弟,成不了他们的下一个首座。 邢铭微不可察的抿了下嘴唇,云想游是回不来了。 严诺一摔了个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来都没站直。一个膝盖还跪在地上,两行眼泪就下来了:“首座……” 邢铭长眉一挑,已经是要火的前奏。 张子才一把按住严诺一的肩膀,两眼黑洞洞的望着邢铭:“首座,马烈的命牌碎了。” 严诺一一嗓子就嚎出来了,挂在张子才的胳膊上哭得没了人形。邢铭却再没有了管他的心思。 命牌碎了,那人就该是没了。 又没了一个…… 十里艳阳笼罩着昆仑无色峰,邢铭站在火辣辣的太阳地里,只觉得这初秋的天儿竟然开始凉了。 自高胜寒那边儿确定了马烈被掳走的那天,昆仑上下所有人都知道那几人是凶多吉少的,蓬莱总不能是掳了他们去供着。 可邢铭是真的没做好马烈战死的准备。 那小子嘴贱命硬脾气烂,一份便当吃了吐,吐了吃,多少回了也不见他咽下去。次次打仗冲在最前,诱饵、断后、前锋、疑兵,哪儿危险哪儿有他。 战部的小兄弟都取笑他,阎王都不爱收他这个麻烦。马烈自己还挺不忿“那阎王一准儿是个女的!” 他还知道自己不招女的待见。 可是忽然之间,这便当就被他给咽了…… 邢铭举起手挡了一下太阳:“去把释少阳找来……” 云想游刚没的时候,花绍棠把他叫到寝室里,面对面的又给他上了一课。 “邢铭,你还年轻,我知道你自己心里头不这么认为。但修士这一辈子的心魔大劫,那些活下来都得经历的坎儿,你连一半儿都还没跨过呢。夏千紫……我给不了你什么意见,但云想游,才是个开始。 “邢铭,你比我聪明,所以你应该想过。我入道几千年,你和白允浪他们,并不是我的第一批弟子……” 六百年前,少年的白允浪第一次踏上昆仑山道,懵懂而无知。 花绍棠三千年前化形,成为昆仑登记在册的坐师。之前的两千四百年,多少个白允浪登上昆仑山道,拜花绍棠门下。 邢铭比白允浪上山晚了几年,掌门膝下就只见过一个师兄。 因为其他的师兄们,都已经死绝了。 邢铭放下挡在眼前的手掌,又重复了一遍:“没听见么,去叫释少阳,战部次席的位置……空不得。” 从鬼修那灰白的视界里看出去,严诺一在哭,张子才也快要哭了。 如果说前辈的逝去,还能激励人的志向,如果说兄弟们的逝去,还能铭刻出血海深仇,一手教出来又亲手送到阎王手里的弟子…… 就只能留下对这通天大道的满腔愤恨,孑然一身,到底是为了什么…… 白发人送黑发人,从来是人生头等的惨事。 死徒弟这个事情,比死师父更让人难以看开。师父怎么也只有一个,昆仑这种大派的徒弟却能多达上百。 心头肉被挖下去一百次是什么感觉? 所以很多避世的散修,直到临死或者飞升才收徒弟。反正你的将来我是看不见了,一场浅缘,真就只是为了传个衣钵。 一世修行不与任何人动感情,才不会没完没了的痛彻心扉。 邢铭蓦然的懂了。 为什么掌门口口声声以身应劫,昆仑弟子当不畏生死。却在自己冒险蓬莱险些作死的时候。抄起板子打自己的手都是抖得 ——“邢小二,昆仑全山的资源才堆出你们这几个祸害,你们得给我剩几个,不能全撂给这天下了。小二你说,你还敢不敢了?” 花绍棠眼里什么时候装过资源这玩意儿了,他从来认为剑修就该跟他一样,枕着睡觉的石头成了剑,然后一辈子吃草就能活。 人心都是肉长的,并没有谁真的从头到尾都心坚如铁。 只是花掌门情不外露,只是邢首座闭眼硬抗。 严诺一踉跄着站起来,抹一把满脸的眼泪。 “我来之前,去找过了,少阳同寝的人说,今天一天都没见着他……” 张子才咬着牙大骂:“开战在即,所有人都在待命。他以为自己今年还是十六吗?” 邢铭没当个事儿,释少阳心性还没长成,他知道。可云想游没了,马烈也没了。 严诺一外严内宽,本来是个好苗子,然而时机不对,心肠没有磨硬,多事之秋担不起来。邢铭天天儿把他待在身边儿,就是要给他回炉重捏一遍。 张子才儿女情长,缺了些进取心,偏他那小情人儿是个妖修,不用说比花绍棠,比起九薇湖都差了一些拼劲儿。这也得慢慢调教。 游陆太冷清,宁孤鸾人缘儿太差…… 这些才是邢铭眼看着长大的第一批弟子,三百岁以下,多是金丹。修真世界中,刚刚开始顶事儿,却又是折损率最高的时候。 一场大仗过去,邢铭手上,竟然就已经快要无人可用了。 邢铭想起释少阳自从承了云想游剑府之后,越来越沉默的性格,还有几次无缘无故的失踪。 吩咐张子才:“去,抓回来。” …… 释少阳靠在洗剑池的传送阵旁,抱着他的君子剑。灵剑二转,碧绿惹眼,那逼人的灵光惹得路过的修士纷纷侧目。 可他就目不转睛的盯着昆仑过来的方向,任谁搭话也不开口。 他小时候就长得极其正直清朗,大了更是越发的惹眼。没有花绍棠那种合该供在龛位里的仙气儿,更像一个够得着的邻家情郎。 长发垂在肩膀上,释少阳一手揣在怀里扯得领口微敞,露出一线紧实的胸肌。释少阳半垂着眼皮毫无所觉。 可这一塌糊涂的性感,却早已把旁人看得口水滴答了。 “哟,那是谁家的公子,也太……” “省省吧,昆仑君子剑也是你敢想的?人家玉树临风、前途无量,你全身上下是长相配得上,修为配得上,还是背景配得上?” “烦死了,我这么内心坚强纯善美好的女子,说不准就是他的真爱呢?” 疑为损友的闺蜜夸张的表示了惊奇: “坚强純善?拜托,昆仑弟子是什么样的操行?你昨天踩坏了自己亲爹的篱笆,还哭哭啼啼让我去顶锅。君子剑对你是真爱,那除非是脑子被驴踢了!” 爱做梦的小女孩儿总是不服气的:“这世上被驴踢过的男人还少了?话本上都这么写的,说不准这释少阳也被踢过呢?” 损友迟疑片刻:“那驴踢得也太狠了点……” 媚三娘翘了一下嘴角。 那驴踢得比她们以为的狠多了…… 罩在黑莲斗篷里,媚三娘一手提着血蝠门的拖油瓶,漫不经心的吩咐:“看到什么都闭嘴,传出去任何他的坏话,我平了你血蝠门,也就是稍微费点儿事。” 血幅王的大弟子闻言一抖,实在是桃夭老祖鲜少端这个架子。不由得多看了远处的“君子剑”两眼,觉得也就那么回事儿,忍不住负气嘀咕:“也不知道谁被踢过……” 披着斗篷走到几乎贴面的距离,媚三娘踮起脚尖儿,在他颈间呵了一口热气。 释少阳半垂的眼皮,忽然抖了一下。 脖颈上肉眼可见的浮起一色绯红,连带着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抬剑往脖子边儿一挡,释少阳面无表情的转身就走。 却不防,另外一边儿又被呵了一口气。 释少阳低声道:“你再吹下去,我裤子都要穿不住了!” 释少阳跟她说话的时候,总是没有什么感情起伏的。似乎从初识开始,他就在极力抗拒这种起伏,或者说这种感情。 但今日看见他在必经之路堵人,媚三娘的心情已然很好。隔着斗篷无声的笑,媚三娘拎着拖油瓶的肩膀跟上。 血幅王大弟子忍不住插嘴:“你不说斩命剑派肯定要设伏,咱们得走传送阵吗?现在这是相反的方向!” 媚三娘轻巧的撇他一眼:“有这事儿?我不记得了。” 血幅王大弟子一脸震惊的看着翻脸如翻书的女人,半晌才找回了声音:“操,那驴是往死了踢的吧!” 第299章 突来的希望 距离媚三娘独闯昆仑,蓬莱之狼子用心大白于天下,转眼已过去了三年。 三年来,内陆各派在昆仑-仙灵联盟的统帅之下,从原来的“对怪作战”转为“对人作战”,哀兵之怒,愤而燎原。 鲸吞蚕食的吃下云家外围大片国土,所过之处,不待攻坚开始,便先有大量修士投诚易帜。细问之下,方才得知: 自昆仑把蓬莱活捉内陆修士的恶行公布天下,这些原本依附云家的修真派系,也纷纷梳理自家的战损。方才惊觉,历次战役中所谓“折损”的弟子们,其真正去向竟是十分微妙难以查证的。 信任的崩塌只需要一个契机。 而后便如春日融冰,条条裂痕,交错成片。最终只需要轻微的一点受力不均,便会成片的炸裂,露出冰雪覆盖下的澹澹清流…… 天羽皇朝,帝都。 昔日里宫禁森森的朱红高墙内侧,遮天蔽日的飘扬着各色战旗,百万修真大军齐聚,端的是人山人海,刀剑成林。 从宫门到升天殿,大军的最外围,是近百个颜色不一、泾渭分明的修士方阵。这群人有老有少,修为高低不齐,手上兵器法宝也是包罗万象,法修、剑修、阵修混作一处,纪律也不是十分严明。 乍一看去,倒好像是百多个不同门派,被全家拉上了战场。 宫门左近,其中最大的一块土黄色方阵末尾。 一个白发束顶的清矍老者,正与一个黑髭覆面的中年人低声交谈。 老者闭着双眸,两手稳稳的抄在身前:“三年了,当初的猜测还是没有找到实证。此战过后,抗怪联盟那边要还是推脱,我们混元派就退出。” 中年人一怔:“昆仑……还好说点,仙灵宫那边能饶了咱们?” 老者笑一下,轻声道:“你以为到时候,昆仑、仙灵还有空顾着咱们?看着吧,到时候退出的绝不止咱们一派。” 中年人捻了捻短黑的胡须:“我们这些天羽境内的门派,加起来无故失踪了四五万弟子,还不算实证?” 老者摇头,讳莫如深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升天殿以内,天羽皇宫内廷。 修真大军的内圈,是数百个更小的方阵。 这一圈的修士,基本都是青春面貌的当打之年,修为以金丹为主,各方阵皆有炼神、元婴坐镇。相比外围那些男女老幼齐上阵的逃难场景,这些人才像是修真门派中真正的战士、精锐。 九曲回廊的最角落,藤蔓妖娆,浓荫遮住了白刺刺的天光。 十几个元婴高手聚在一处,各自穿着款目殊异的制式道袍,正亲切而友好的把臂言欢。 “咱们都是抗怪联盟的元老、中坚,自南海开战之始,那立场一直都是坚定的。各家各派在战争中的投入和损失都不小,但战胜之后的声望、好处,只怕跟咱们关系都不大……” “正是这么说。” “要按我的想法,那些投降过的门派,需要将功折罪,昆仑仙灵要给自己捞足政治资本。但对咱们这些不显山露水的小门小派来说,南海危机既解,就很没有必要冲锋在最前了,诸位的意思呢?” “保存实力为主。” “正是,正是,小门小户禁不起消耗。” …… 越过内廷的回廊,是天羽帝国皇宫的禁地——祈天坛。 比之外围雕梁画栋的精致,这处禁地辅一踏入,便有一种粗犷古朴的恢宏扑面而至。 据说整个天羽帝国皇宫,唯有这一处禁地“祈天坛”,是当年一统大陆的天羽皇朝遗迹。逃过了那场燃烧了七日七夜的大火,用所余不多的残垣断壁,向今人诉说着十万年前的盛世辉煌。 剑道六魁的年轻剑修们,毫无敬畏的踩踏在中央的盘龙御道上,手中饱饮鲜血的剑戟拖在沉凝古老的石板上,犁出一道道浅白痕迹。 “战,还是不战,说句话吧?剑修,是不怕死的。” 以斩命剑派为首的剑修四派,无声的聚集在一起,正向昆仑发难。 靳无畏站在人群的最前列,手持长剑,剑锋向前: “昆仑要是怯了,我们去打。你们要坐稳正道魁首的位子,禁不起太大损失,这我们理解。但是打了三年丈,流了三年血,好容易打败了云家却不全歼,这我们不能干。” 苏不笑拱着手站在对面赔笑: “前辈,作战也要讲个兵法,云家秘境自有妙用,撤退是明显的诱敌深入……” 靳无畏眯了眯眼,长剑在手中抖了个剑花: “经世门的小崽子,你能弃暗投明这很好。但如何打仗还轮不到一个缩头乌龟门派出来的弟子教我,你回去,叫昆仑的剑修出来说话。” 苏不笑尴尬的抱着拳。 一身略显肥大的昆仑战部正式法袍,松垮垮套在身上。瘦小小站在一群人高马大的剑修们对面,显着有点巴巴的可怜。 “前辈您别为难我,谁家打仗也没有主帅把打算挨个儿讲给每一个兵士听的……” 相隔不远,一众白衣翩然的仙灵宫弟子,沉默着,袖手旁观。 女诸葛方沉鱼忙着招呼白允浪上天杀毕方,收复仙灵故岛去了,留下来的话事人对昆仑没有任何好感,甚至嘴角浮现出一丝隐约的讥诮。 而更远一些的角落里,三三两两聚集着一些未带门人的当世大能。 这些人或者是散修,或者是所在门派并不长于征战,而又有心出力,于是便只身投入了抗怪联盟的最前线。 霓霞派掌门人秋若善拢着披风,站在背风的墙角,忧心忡忡的看着苏不笑独自应付四派剑修的责问。 邢铭始终没有现身。 决战还没开打,联盟人心就已经散了。秋若善三年没下火线,却从头到尾都没跟蓬莱修士打过一个照面。 虽然邢铭说要破南海之局,需要先斩蓬莱的智囊,彻底阐述天羽云家。可这云家要真有那么重要,为何蓬莱…… 不怪那四派剑修后炸庙,实在是连秋若善自己,有时候都忍不住怀疑—— “邢铭是不是……六年前的南海大败,输怕了?” 祈天坛的最高层,一片稠白的浓雾之中。 邢铭站在一面城门样巨大的镜子前,镜面上布满了蛛网般的龟裂。裂隙之中倒灌出猛烈的罡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那是直通虚境的空间裂缝才会吹出来的罡风。 邢铭闭着眼,右手食中二指指骈指成剑,黑白两色气旋在指尖闪烁,面对着蛛网密布的空间裂缝,在其中一个节点上精准的一点。 哗—— 大片坍塌的空间,碎片飘飞,几乎让人以为听见了声响。 邢铭并起两指从中拈住了一块,那碎片微妙的闪着不知所谓的七色光彩,淡淡光晕仿佛捉住了一抹正在融化的阳光。 可惜,这片“融化的阳光”却并不能孕育生机,反而带了什么摧枯拉朽般的破坏之力。须臾一瞬,邢铭的两根指头就已血肉横飞,白骨可见。 邢铭却像毫无所觉似的,在一片纷飞的炫光中微启双目。 “只要很小的一点力量,龟裂的冰面,就会彻底的崩塌。” 一个头戴斗笠的小个子男人,蹲在炫光飞溅的镜子旁。斗笠下的黑纱里,伸出一只骨节粗大的手掌,摸索着镜框上年久风化的篆字。 “前提是,你没有站在一面同样龟裂的冰层上。”男人的身材很精悍,不像一般的小个子那样看起来弱不禁风,所以蹲着转身的动作显得很潇洒利落,“话说外面都闹翻天了,苏不笑那小鬼治不住,你真不出面?” “不去。”邢首座果断摇头:“接下来一战关乎全局,若我们输,则抗怪联盟土崩瓦解,若云家输,则再无翻身之日,所以决不能在敌人的秘境里开战。而我们也还没找到那破冰的一点。” 邢铭等指尖的碎片消融殆尽后,才把两根白骨指节含进口里一吮。 低头问:“如何?” 小个子男人整了整斗笠,从那巨大镜子前站起来:“鬼斧神工。” “完全就像个天然的东西,根本想不出云家当年是如何造出来。如果经世门的人肯来,或者诡谷没有封起来,或许还能看出点儿名堂。” 炼器不似剑修,这么个拼学问的行当里,民间纵有创造力惊人的天才,眼界也绝不可能够使。很多生僻的器件,不在几十代苦心经营的名门大派里,你一辈子都见不着。 所以当经世门打死不肯参战,诡谷被打瘪瘪了封在护山大阵里生死不明的时候,泱泱内陆的竟找不出几个靠谱儿的鉴定专家了。 继承中古道统,一生要练百八十柄灵剑的断天门剑修,都被拉来了壮丁。 但是,指望经世门和诡谷…… “那你还不如等夜黑风高的时候对着月亮拜一拜,祈祷仙灵宫的白老怪在外海浪够了,终于想起他还有一个门派,回来溜达一下,顺便就地再来一把火。” 邢首座从口中抽出手指,在小个子的肩膀上蹭了蹭,对着镜框努努下巴:“上面写的什么?” 小个子男人摇头:“白散仙要是能撬开这秘境,几万年前就撬了,还能留它到现在?” 抬起手臂,指着框最高处的一块小匾,“这镜子名叫‘溯世书’,铭文我并不全能看懂,但大意应该是:它的背后链接着无尽虚空,它的里面装着这个世界的倒影,但你打不坏它。” 邢铭微妙的扬眉:“已经打破了。” “嘿,你可以打碎它,但你没办法永远的打破它。你也看见了,这些被你掰下来的空间碎片,正在渐渐复原,而且你也进不去。“男人把手伸进那飞溅的炫光里,飘飞的碎片割破手指,沁出道道红痕,感慨般道: “天羽皇朝……啧啧,真想见识见识传说中的家天下。” 邢铭目光沿着那金碧辉煌的镜框逡巡了许久,方道:“这镜子里面,真的装了一个镜像世界?也有一个天羽皇宫,也有一个昆仑山?” “额,云家秘境你没进过?” “我刚入道那会儿,都说我是不容天地的邪物,没有哪家的秘境肯让我进。这些秘境都是金丹以下弟子的修炼场……” 小个子男人点点头,当年三百六十道门逼上昆仑要炼了僵尸的事情,在修真界也并不是什么秘密。若不是花绍棠实在强硬,帅三千剑修亲自守门,根本就没有今日的昆仑鬼修邢首座。 “并不是什么镜像世界,只是一个普通的秘境,因为火山地貌而闻名。” 邢铭眯了眯眼,上下两条黧黑的眼线聚拢,又散开:“老薛,我要这面镜子。” 薛无间-_-:“……” 邢铭(=v=):“ 做不到么?” 一身黑袍,头戴斗笠,下坠面纱的,断天门“已故兵主”薛无间,用一种牙根发痒的语调说:“不是镜子的问题!你就非要把老子的姓氏喊出来么,生怕外面的断天门弟子不能发现我,然后进来拼命是吗?老子到底是为什么戴的这个斗笠?” 邢铭审视他半晌(=v=): “你以为穿得像个寡妇,你家那些牲口就认不出了?那你真是低估了自己在剑修堆里‘鸡立鹤群’的程度。已经有八个昆仑弟子问过我,是不是掌门来了……还有斗笠,我以为你头上那个基本可以叫‘盖头’。” 薛无间撩起“盖头”,脸上的“断天门”刺青十分应景的一片血红: “邢老二,你特么损不损!我给你守寡了?” 邢首座盯着薛兵主脸上,那断天门认尸的专用标记(=v=):“别介,跟我你还用得着守寡?你都直接殉情了,阴曹地府里咱们正好凑一对鬼夫妻。”他还竟然还伸出两根手指,往一起比了比, “顺便说,按个头儿分男女。” 薛兵主对邢首座的节操和人品彻底绝了望,撩起袖子,攥起拳头,打算让邢老二明白一下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邢铭却忽然正了神色,一把攥住了薛兵主的拳头: “讲正经的,老薛,当年的事情,你躲到何年何月才是个头儿呢?方沉鱼的仙灵宫自顾不暇,殷颂跟诡谷一起封在山里头生死难料,苏不笑那小鬼有几分才能,但毕竟不曾扬名无法服众。断天门薛兵主是时候出山力挽狂澜了。” 薛无间一震,万没想到邢铭会在此时说出这样一番话,下意识的想抽手,邢铭却攥住了没放。两人沉默着对视了半晌,薛无间了然,战场上老年资的断天门剑修多得是,火急火燎的把自己从昆仑揪过来,本来就不是什么“自己人……能信任……”的事情。 他于是抬起头,一双眼睛黑沉沉的没有光亮: “半个断天门的人都盼着我不得好死,我哪还是什么兵主?” 邢铭却好像就等着他这句话似的,薄唇一掀,亮出一口了摧心挖肝的铁齿钢牙: “那不是还有半个门派,不在乎你的死活么?” “退一万步讲,我当年杀过的人也比你多多了。你薛无间是不是断天门兵主,什么时候是半个门派的弟子就能决定的了?他们是能打过你呢,还是有你一半阴险呢?” 薛无间错开眼神,自己都觉得自己怂得没法看:“邢铭,你让我再想想。” 邢铭却不肯放过他: “杀弟兄这种事情,你除非是死,否则就只有生扛一条道儿。咱爷们讲什么有心无心的没有意义,你毕竟不还是死皮赖脸的活着么?如果再活上一千年,你都这么个寡妇样的躲着人?那你还做事不做事了?要是没有非做不可的事情,无间兵主,你何必这么不名誉的活着?” 薛无间忽然扯住了邢首座的袖子:“我怎么瞧着那镜子里有人?” 邢铭眯着眼睛,心中对薛兵主这种逃避的态度十分失望: “人家寡妇好歹还能给自己挣个牌坊,你这为了死去的弟兄守着,真当自己是未亡人呢?就不知九泉之下,他们认不认你这个断天门薛氏?” 薛无间怒道:“老子不是在打岔儿,那镜子里真有人!有个秃子!” 邢铭一怔,回头果然看见那破碎龟裂的镜面上,映出了一个宽袍大袖的光头男子,病骨支离,瘦弱不堪,笑起来眼角有两道缓缓绽开的文理。 整个人被破碎的镜面分隔成了百十份,属于双手的那几块镜面上竟然在反复的打着相同的手势: 【经世门天玑星君,时占机,向昆仑花掌门问好。】 邢首座、薛兵主同时几乎同时脱口而出:“最弱合道?!” 邢铭一顿:“薛无间你个小人,居然偷学昆仑手语!” 薛无间指着镜子:“你不是应该更关心他是怎么会的么?” 镜面里的时占机似乎是飘在天空,身体与镜面垂直,并且仰视着镜面的方向。他脚下依稀映出一片千里赤地,与中间隐约的一片绿洲。 绿洲左近,影影绰绰有些仿佛是人群的斑斑点点绞杀在一起。 时占机仰着头,长舒一口气,欣慰的自语了一句。邢铭读那口型依稀是“终于看见了。” 就好像……就好像他一直可以看见自己二人,而自己……却始终没有看见他? 如果是合道期修士,即便是最弱合道,这依稀也是可以理解的。然而经世门天玑星君常年潜心避世,邢铭与薛无间都没有见过本尊。 这个突然出现在“溯世书”里的男人…… 不等邢铭多想,时占机打出的另外一串手语,便夺去了他的心神。 时占机打出的是: 【昆仑首座,我代经世门送你一场战役的胜利,你可要?】 作者有话要说:  q_q 第300章 逆天改命(一) 薛无间认识邢铭五百年,还很少见到他如此失态。 邢铭的脸色有点发青,脖子上也绷出几根淡绿色的青筋:“什么?” 他几乎以为自己是没看清楚,下意识的出声,定了定神,又对着镜子里时占机打着手势:【请您再重复一遍,晚辈刚刚似乎是看错了】 高空的劲风猛地吹过时占机宽大的法袍,从邢铭那垂直的角度看过去,像一朵凌厉绽放的巨大白花。 时占机漆黑的双眸在白花中间看上来,暗如长夜: 【我可以助你们战胜蓬莱,代价是,邢首座放弃继续攻打秘境中的天羽云氏。】 邢铭脸上的眉眼鼻梁,一整套锋利五官全部皱起来,身型也跟着晃了晃。薛无间见势在身后撑了他一把,邢铭则趁机在薛无间的手心里里勾了勾,示意他稍安勿躁。 而后又对着镜子里的秃头花心打手势: 【百万大军,历时三年,死伤愈万,方才将天羽云氏围困至此。前辈一句话,就想让我承诺放弃,邢铭还真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权力。顺便问一句,前辈这是与云家有旧?】 【素昧平生。】时占机简略的回答。 邢铭于是皱了皱眉,【那是云家什么人,求到了前辈头上?】 时占机忍不住笑了:【经世门以避世清修为山训。天羽皇朝年间,道门一统,神狩帝散尽府库,三起刀兵,都没能拉拢经世门天机阁主为其所用。如今,天羽凋零,云氏沦落,又拿得出什么让我心动的条件呢?】 经世门避世清修的决心,邢铭倒是十分有体会的,于是眯了眼睛没有立刻开口。 薛无间却扯了扯自己的斗笠,不大以为然的跟上一句: 【未必吧,时前辈。人心易变,何况是山训?】 时占机不以为忤的点点头,笑容里有种不容拒绝的深意: 【是啊,人心易变。所以你们才这样举棋不定,再拖得三五日,外面的百万大军指不定就要变成六十万敌人,和四十万逃兵了。】 邢铭当场就变了脸色。 薛无间更是第一时间环顾四周,好像要从这逼仄沉凝的祭天坛浓雾里,抓出个监听的叛徒来。 时占机摆摆手,示意他们放轻松: 【算的。】 邢薛二人对视一眼,都从未听说经世门中也有占卜道统的传承? 时占机仰头看着二人反应,缓缓的抬起右手,坚定的比出了一个“六”: 【我还算出来,半年之内,蓬莱的飞升大典就会举行。你们一路从无妄海打到云家,花了整三年的时间,天羽帝国到蓬莱岛这一路,山高水长,海怪更多,驻派也大都是蓬莱派的死忠。 【邢首座你自己估摸,抗怪联盟收拾了云家,再按部就班的沿着地面推过去,能不能赶上?】 薛无间一震,脱口而出:“蓬莱真有群体飞升的办法?” 邢铭却好像对这个命题早有了解,丝毫也不意外。抬起眼来,直接问道:【时先生刚刚说,会助我等战胜蓬莱。如何助?】 时占机看一眼薛无间,怜悯似的目光一闪而逝。而后正视了邢铭,一笑,缓缓抬手: 【最弱合道,毕竟也是合道。修者三百六十城,艳阳城入口的通道见过吧,前辈大能飞升渡劫时留下的虚空隧道。修真之城大半都是依着这种通道而建…… 【我可以强引天劫,破开一条同样的隧道,送你百万大军直抵蓬莱双岛。】 邢铭抬起双眼,里面有一道闪电,划过黑夜的颜色。 苍白的手指,缓缓打出几个简练的手势: 【前辈有几成把握渡过飞升大劫?】 时占机笑一笑,摇了摇头。 【我是最弱的合道,渡劫飞升的难度能逼得仙灵宫陆百川直接背叛人类,这种天才方能成功的事业,我一成的把握也无。】 这世间任何一种道统,皆只有最后一境能触碰时空的规则。 人道至高的合道期修士,均有能力破开虚空,建立两个毫不相干的地点之间的链接。然而这种链接,与传送阵相似,可以通过的人数有限,并且要不停的消耗灵力以维持。 纵然合道,也绝不可能有足够的灵力传送百万大军,更何况虚空一旦破开,蓬莱修士一旦发现必然来攻,而虚空裂隙极不稳定,稍有波及便是千万人灰飞烟灭的后果。 所以即使邢铭也从未想过借花绍棠破碎虚空的力量,来运送百万大军直抵蓬莱仙岛。 而是老老实实的,一座山、一座城的向前攻克。 但其中也有一种例外,便是合道期大能在渡最后一道天劫飞升时刻意破开的虚空。那是这世界的生灵,在飞临上届之前所能达到的极致,是一个生命对自己所在空间终极探讨。 它可以真正的开辟一处不存于世的空间,稳定牢固,万事永存。 这世上没有人知道如何做,但这世上的修士都知道它能。 在晃晃天雷当头劈下的时候,在长生的尽头,留存于这世间最接近于仙的强者,能够看到那个极限。 秘境中,赤色的夕阳泼洒在时占机消瘦的脸孔上,抹平了他眼角的细纹。宽大的白色法袍,在高空劲风中狂舞成一张乘风破浪的帆。 让人骤然想起,这个沉稳恬淡的修士,也曾经肆无忌惮、年少轻狂、恨不能把天日出个窟窿的年轻过。 年轻的时候,谁人不曾感受到过这个世界的束缚,并妄图凭打破。只是有的人成功了,有的人失败了。有的人仍在坚持,有的人已经放弃。 这个曾经的少年,用他已经老去的双手,对镜子另一边的人絮语: 【我是渡不过天劫的,两千年前刚晋升合道期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没有飞升的命数。但时人修道,总有千万种理由,并不一定都是为了飞天长生。否则,又如何会有你昆仑一脉代代掌门心甘情愿的不飞升?】 【时占机踏上仙路,三千年孜孜以求,不过就是为了一点忿忿不平。天道有轨,万物皆驯。那最初的天道命数,到底是谁定的章程?冥冥之中,到底是谁的天意不可忤逆?时某研究了一辈子的天理命数,今天才有了证道的机会。 【我想要知道,以时某三千年合道之身自殒于此,到底能不能逆天改命?】 他向天仰起头,暮黑瞳仁里映着邢铭的倒影: 【与天挣命,是一场旷世豪赌。吾尝闻,昆仑战部首座是牌中的老手,赌桌上的将军。可这一局的对家是蓬莱千客,公平对赌你赌不赢。所以这一局,我替你坐庄,赔上这条五千年的老命。百万大军为筹码,邢铭,你敢不敢跟这个注?】 邢铭两脚钉子一样钉死在“溯世书”前,血丝一根根缠上眼球,目不转睛的盯着镜子里的先辈。 薛无间从未见过邢铭这个牲口,在做一个决定时这么艰难。 百万大军为筹码…… 嘴里吐出来轻巧,拎在手中却忒沉。 输了怎么办?死了怎么办?一开始就决定错了怎么办? 他跟邢铭今日站在这里,难道就真有那个权力去定夺百万修士的甘冒奇险? 薛无间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天,祈天坛上的弥漫的浓雾遮住了他的视野。头顶并没有天空的蓝色,那里只有一片莽莽的白。 邢铭终于开了口:“我跟。” 薛无间被从目之所及一片莽莽的白色中惊醒:“什么?” 时占机却终于老怀大慰似的一笑,带着三分热血七分豪情的打着手语: 【你们尽管带着百万大军奋勇向前,不必担心秘境里的天羽云氏跳出来抄你们的后路。这炎山秘境里头有杀神,此时秘境里的人,活不出去几个了。天羽云氏独霸这天下十万年的气运,如今,该尽了。】 …… 天空中的合作还在徐徐商讨。 地面上,杨夕他们却已经快要顶不住了。 云氏残兵败走炎山秘境,杨夕他们这些跟云家仇深似海的苦主儿,只来得及匆匆激动了一眨眼的功夫,就被扑面而来的法术、飞剑砸得上天入地,找不着北。 众人混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就算云家被昆仑-仙灵打败了,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天羽帝国的军队已经是强弩之末,可收拾自己这一帮乌合之众,海还是跟拿着牛刀切吧小鸡崽子似的——都有点浪费。 秘境中央,坍塌成一片废墟的地宫,成了杨夕他们这群乌合之众最后的屏障。 杨夕半蹲半跪在一截断墙的背后,被空中暴雨般落下的攻击压得抬不起头来。两只眼睛透过断墙上的一道裂缝,一瞬不瞬的盯着远处渐渐逼近的天羽军队。 “三三……三四……三五……阵法……一一……一二……一三……” 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把,杨夕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沐新雨。这丫头长得娇气,拍人的时候总是力大得像个牲口。 “点完战损了?” 沐新雨的脸色阴沉得吓人:“一个照面,不到两里地撤退。阵法修士死了一半,医修干脆只剩了三个。辅助修士都死完了,这仗怎么打?” 杨夕把眼睛从墙缝儿上移开了一点:“辅助修士,腿短防低不抗揍。一般是怎么安排他们的?” 沐新雨挺粗鲁的爬了爬头顶的乱毛,烦躁的道: “别家我不清楚,咱昆仑要是撤退的话,辅助先行,还会安排专人保护。可刚才撤退的时候,那帮孙子竟顾着自己跑。移动慢的阵修都给扔到后头抗雷了……妈的!” “不是有那些剑修,都听你的么?”杨夕微微挑起了一点眉毛。 沐新雨一屁股瘫坐在杨夕身边,仰起脸来无力的道:“之前所有人都以为出不去了,自然拧成一股绳。现在……这不是有希望了么……” 她直直的指了指头顶,双眼有些漠然的盯着裂开的天空。 杨夕也顺着她的手指望上去。 天空中那巨大的虚影,已经悬在那里有一会儿了。 就在那裂开的天空之上,两个被扭曲了形状的黑衣剑修,对峙一样的站着,仿佛另一个世界的投射。 尽管那两个剑修,模糊得快要连他们妈都不认识了。 杨夕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对着裂缝处反复伸指头戳的,是邢师叔。旁边那个打扮得一副寡妇样的矮子,则是断天门的薛先生。 这两个不甚清晰的影子,似乎比云家的败象还要更加鼓舞人心。尤其是邢铭的手指反复对着裂缝戳探,好像下一刻就会一指头戳破了那片天空,一巴掌伸进炎山秘境里来,把眼前那些耀武扬威的云家军全都给拍死。 以至于秘境中滞留的剑修们——他们大多来自于剑道六魁的弟子,对邢铭、与薛无间的身形基本相熟——人心浮动,心里多少已经盘算上获救之后如何如何的小九九了…… 这的确是份值得争取一下的功劳——在环境险恶的秘境里,带着上万人扛住了云家的围剿,最终坚持到了援兵的到来。 即便不是为自己,也要为门派。 “可那至少也要,真的能坚持到援兵抵达……”杨夕叹了口气,出于个人的谨慎,他对邢师叔他们抵达的速度并不看好。 上次从死狱里逃出来,也说过有人来接呢?可到底也是打了几场硬仗之后,才见到了掌门。 沐新雨咬牙切齿,道:“谁说不是呢?”抬手指着不远处另一道矮墙后面,被云家压得灰头土脸,还隐隐传来争论的一群人。 “说起来是一万多个修士,可缺胳膊断腿儿的,这战力打个对折都不止。就这还不齐心,吵来吵去,拿不出个像样儿的法子先抗云家一阵子。从地宫南边儿让人一直轰到北,再退就要出地宫了,一马平川的地貌伸脖子等死么?还是趁早跳了岩浆算了!” “你的主意呢?”杨夕问。 沐新雨闻言先是紧紧的攥了一下两拳,复又失去了全部力气一般松开,道: “我要真有主意,方天画戟逼着,也让他们去干了。那还能像个碎催似的,在这里跟你磨牙么?” 她伸手一比划,把半个地宫的北侧都囊括在内:“一万来人,就没有一个真懂得行军打仗的,包括我。”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蜀山诛邪我没赶上,南海抗怪我倒是参加了。可是跟畜生动手再凶险,最多也只能叫打猎。跟有思维头脑的人对阵,才能叫打仗。南海抗怪,最凶险的时候战报上也就是一句‘前线每天都在死人’。可我师父说,跟蜀山邪修作战的时候,三千个修士上山冲一遭,下来就只剩下一半了……” 莫名其妙的,杨夕听了这话心里反倒安稳了一些。至少眼前这云家军杀人的效率,听起来是要比当年的蜀山低不少的。 她先前心里头总觉得哪儿不太踏实,也怀疑过云家这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强弩之末的样子,难不成是诈降?如今看来,这怀疑可以打消了。 敌人的确是虎落平阳的,只是自己这边的犬犬们牙口不够好,欺负不了人家。 “我倒是有个主意,你看看行不行。”杨夕仔细的想了一下才道。 沐新雨立刻蹲起来,把脑袋凑到杨夕边儿上,真从那断墙的缝隙往外看:“哪儿呢?” 杨夕拧着她的脑袋给人按回去了,气道:“你还真用看的啊!” 沐新雨眨眨眼,道:“我想着,你在这看了这么久,总不能是在偷看云家的俊小子……” 杨夕有心一巴掌给这贱\人直接拍死算了,想到这是从小到大最投缘的一个闺蜜,才很勉强的忍住了。 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左眼:“得用这个看。” 沐新雨看了看杨夕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儿,问:“你的……离火眸?” “还在。”杨夕一点头,“只是筑基的时候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把识眼给封死了。” “你这可真……”沐新雨是过来人,一个照面就看出杨夕这基筑得不大对头。然而现在并不是详细讨论这些的时候,待回了昆仑,自有医道院的前辈帮忙操心。她们现在就是研究出了问题,手边也没有解决的办法。 “说说你的主意。” 杨夕跟她并排坐下来,背靠着断墙,曲起一腿。映着头顶飞溅的法术光影,伸出雪白修长的手指在地面上画了四道线: “云家军的攻击,看似瓢泼一般,铺天盖地。其实却是很有层次的。所以我们乌泱泱的对轰,怎么也拼不过他们。” 沐新雨闻言便是精神一振:“然,但凡训练有素的军队,攻势必然都是有阵列的。如此才能把杀伤最大化。” 杨夕依次指着地上画下的四根线条: “剑修的剑气先排着队犁一遍地,法修的大范围杀伤法术再往前舔一遍地,然后阵修掩护体修冲锋,时不时有隐在云中的风、雷修士补刀下来,并且把他们驱使的海怪顶在最前头。” 沐新雨道:“这些我也隐约看出来,但完全想不到破解的办法。就算有办法,以咱们这帮子临时拉起的乌合之众也做不到那样进退划一。” 杨夕的神色很沉凝,葱长手指点着第四根线条: “你想过他们为什么要把海怪顶在最前么?” 沐新雨一怔:“难道不是因为海怪皮糙肉厚……是我的不是,我一心都放在他们到底是如何能驱使海怪上头了。” “你应该没忘记,这秘境里有一头杀不死的睚眦吧?”杨夕若有所指的轻缓出声。 沐新雨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就是一白。 “海怪的确皮糙肉厚,但毕竟不是不死。何况抵在两军对垒的狂轰滥炸中间。”杨夕看着沐新雨,双眸中似跳动着一丛幽暗的火焰: “就我见到的这一会儿,他们的海怪倒下也有几百头。数量越来越少,然而每次重新冲上来的海怪,个头却是越来越大了。我不知道这有没有关联,但照这个趋势下去,我总觉得很快就要见到那头睚眦老兄了……” “他们在献祭!” 沐新雨脱口而出,汗出如浆,蹭得一下从地上蹿起来。又被杨夕一把按下来,“你不要命了?我们的阵修可只能护住大腿高的空间,你露出头去是勤等着让人斩首么?” 沐新雨却根本按不住:“御兽术里有一门禁数,叫作献祭!有特定的法式,用可以驱使的小妖作牺牲,最终召唤来的自己降服不了的大妖就也能驱使! “我必须组织一群敢死队去阻止他们!” 杨夕却仍然稳稳的按着她不撒手:“你不用。” 杨夕沉静的平视着沐新雨,缓缓说出了酝酿许久的话:“你只需要找一个阵修掩护我,然后悄无声息带着人迅速撤出到地宫以外,用你最快的速度,并且把我留下。我一个人,就是你的敢死队。” 第301章 逆天改命(二) 尽管杨夕已经把她的计划对沐新雨详细的交待了一遍,并且再三保证自己不一定就会死,仍然拗不过沐新雨的强硬反对。这姑娘甚至绕过了一切光面堂皇的理由,直白而又丢脸的把私心亮出来给人看: “杨夕,我这一生,从没落地开始就一直在失去重要的人。师父死了之后,我一度见了邢师叔那张大义凛然的脸,就想冲上去砍死他……杨夕,尽可能的情况下,我不想再失去你。” 可杨夕也有她不能放弃的坚持。 两相妥协之下,沐新雨同意带人先撤,却给杨夕留下了一整队二十个,擅长水火风雷土木光各种遁术的修士,如果计划失败,拖上杨夕直接遁走。 阵修自然也给留下了一个,只是杨夕没想到会是邓远之。 杨夕颇有些怔:“你这……” 邓远之有多怕死,杨夕是有领悟的。那是一种藏得很深的恐惧,具现出浸入骨子里的则是凉薄。他倒是从不惧怕拼命,可他拒绝一切掌控外的风险,但凡有半点旁的办法,他绝不是那种会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人。 邓远之看着杨夕:“我可不是来陪你牺牲的。是沐新雨求我过来,在必要的时候阻止你送死。” 杨夕点了点头,转过脸去盯着己方的阵地: “撤退开始了,阵法画好,遁术准备。” 来自己方阵地的攻击,正在缓缓减弱。看得出来沐新雨到底是成功说服了所有人,撤退进行得有条不紊。 杨夕他们留在原地,渐渐被大部队抛下,一声不发。 云家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攻击的节奏紧追着撤退方空出的阵地,压迫感十足。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贴地而来的剑气,就已经沿着杨夕的脸颊手脚刮过去了! 轰—轰—轰—轰! 邓远之被一道剑气贴着胸口,刮破了一大块皮肉。他压抑的痛嘶了一声:“你确定要这样?那你还叫我来干嘛?” “我们的目的是潜伏。”杨夕猛一翻身,险险躲过一道从头顶刷过来,差点把她从左肩劈开的剑气。 二十几个人并排匍匐在矮墙的背后,仅靠自己的反应毫不还击的躲过前方袭来的密集攻击,没有张开防御阵。 “人太多了。”杨夕低声的说,盯着剑气袭来的方向:“剑意是剑修们自我意识的延伸,如果有一大块地方用剑意怎么也无法穿透,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这里埋伏了人,即使看不见。” 话音刚落,二十位留下辅助的修士当中,就有一人被剑气从头到脚劈成了两半。鲜血炸向空中,隔着几个人,溅落在杨夕的脸上。 一瞬间的安静,没有人说话。 半晌,才有一个修士低沉的出声:“需要我们退走吗?” 防御二十人的阵法显然太大了,然而两个人却是可以的。即便有敌军的剑修发现,也只会以为是一片断墙或者石头。 但这个初经战阵的小姑娘,显然还干不出单设一个阵法保卫自己,却让别人暴露在危险之下的事情。 “你们怕死吗?”杨夕低声反问。 负责掩护的修士们,纷纷把放诸杨夕身上的目光收回。比先前更加小心的潜伏、闪避,仿佛对先前横死的同伴,没有半点物伤其类的情绪。 “快结束了。”杨夕说,“剑阵的攻击只有三波,我有离火眸,我数过。” 就在杨夕说完这些话不久,那种密集得梳子似的剑气刷地就停止了。依然来袭的剑气,横向间距非常大,足够十人以上以紧密收缩的队型藏于其中。 邓远之诧异的望了杨夕一眼。 杨夕仍是盯着前方,抬高了声音提醒他:“邓光腚儿别走神儿,发动阵法,看你的了!” 邓远之发动阵法的速度很快,那瞬间流窜于各种符文中的灵力,是普通阵修的几倍速度。惹得几个擅长遁术的修士,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然而邓远之并无什么得色,这是在打仗,敌人的攻击还在头顶嗷嗷叫着企图要他们的小命。 更何况,阵法,对他来说是吃饭喝水习以为常。 几乎在阵法发动的同时,铺天盖地的强杀伤型法术就砸过来了! 各种声势浩大的雷火冰风,爆炸一般在头顶散开,完全违背自然规律的咆哮着向沐新雨他们先前退走的阵地席卷而去。 邓远之一愣,相比之下,之前也并没有间断过法术攻击,似乎就有些雷声大雨点小了。并且之前的攻击,都是光效最远的光、雷属性为主。而现在杀伤力最强的大范围火系法术,显然才是这一波的主力。 “你……”邓远之刚对杨夕说了一个字。 杨夕一拍他的肩膀:“干得漂亮!” 其他十几个人也纷纷从地上灰头土脸的爬起来,其中一个对邓远之竖起了大拇指。 邓远之脸色绷得有点紧,他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干得漂亮。相反,他有一种在场人人都知道接下来要干嘛,自己却好像完全搞不清状况的烦躁感。 他目光从杨夕和其他几个修士脸上逡巡了一遍,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形成了某种微妙的默契,却把自己排除在外了。 杨夕原地半跪起身子,扬起头回望己方的阵地。 天羽军队的暴风骤雨般的法术攻击仍在持续,杨夕他们却暂时安全了。丢出去的法术,泼出去的水。这种攻击的杀伤力再大,也难有剑气那般如臂指使侦查效果。 邓远之的阵法真的很漂亮,临时画出来的阵法,也能把头顶一丈的空间罩得牢牢的。水火风雷等漏下来的攻击砸到阵法结界的边缘,立刻就被反弹开去,溅出一簇簇光影,像在头顶不停绽放的细碎烟花。 邓远之更厉害的地方在于,这种强防御的阵法,竟然还没有隔绝外界的声音传进来。 那么被攻击的主力阵地呢? 除了邓远之,所有人都忍不住略带紧张的回望。却见云家军强大的法术,在把撤退修士们的阵地砸得好一阵抬不起头之后,那边的阵地上忽然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 说是看不见,因为那道墙无形无质。 然而杨夕他们看是看见了它的存在,因为那些咆哮的,压得己方阵地抬不起头的法术从一个间歇开始,好像猛然撞到了一条看不见的界限。 看起来势如猛虎的攻击好像突然之间哑了火,变成了一大片无害的荧光油彩,泼在了那面墙上。红的火,蓝的水,紫的雷,白的光,哗啦啦泼在那面墙上,又像粘性不够的染料一般沿着墙壁流下来。 “什么情况?”杨夕身旁的一个修士忽然出声,“我们有这么强的阵法?” 有这么强的阵法,还用他们这些敢死队来拼命么? 众人纷纷轻轻摇头,至少刚刚还是没有的。 不等他们多想,己方阵地赫然又从防转攻。 忽然也聚集起了一大片强力的杀伤法术,水火风雷如洪流一般凭空凝结,崩腾咆哮着穿过己方的防御阵法,悍然杀向云家军的阵地! 杨夕眼尖的看到,那些法术崩腾缠绕着,似乎是围绕这一个什么东西旋转,才凝集出这样的声势。 杨夕盯住己方的阵地:“夜城帝君醒了。” 邓远之心中攒起一点异样的东西:“他能赢过云家?” “云家”两个字都还没落,这一波己方阵地自两军交接以来,第一次组织起的,稍微有点像样的攻击,就迎面撞上一堵同样无形无质的墙。 “轰隆“一声巨响! 云家军的这面墙更加强硬,直接撞散了那汇集起来的洪流,露出中间卡在墙壁中的黑色魔龙。 “怎么可能?卫明阳要是有那个本事,先前就不会被一群乌合之众围了三个月。”一只大手拍在他的背上,邓远之回过头,看见一张很平凡的脸:“走吧,小兄弟。花掌门只是这世界的一个美丽意外。” 花绍棠,战无不胜的名字,每一个昆仑耳熟能详他一个人对阵一百人、一千人、一万人、十万人,没有止境的压倒性完胜。 邓远之下意识回头,看见云家军那面透明的“墙壁”上,夜城帝君招牌似的魔龙,被死死镶进了墙里,露出择人欲噬的狰狞獠牙。 却仍是无法前进一分。 杨夕站起来:“走吧,别浪费卫帝座帮我们争取的时间。” 原本只敢原地潜伏不动的敢死队,终于能够在压力缓解之后,一边看着两方阵地对攻的法术呼啸着从头顶穿过,一边小心的向前接近。 很快,杨夕他们就逼近得,隐约可以看清云家军士兵的最前排的人影了。 这期间,己方阵地的那面“墙”摇摇欲坠得愈发虚弱,他们又组织起了几次那样有规模的攻击。 并未对云家军有什么实质性的杀伤。 杨夕他们所处的地带,变成了被两面“油彩墙壁”夹在中间的真空地带,双方的攻击为了尽快突破对方的防御法阵,都呼啸着直奔对方的阵法,并不肯在中间地带浪费。 杨夕望着被一片焦土相隔的两面墙,莫名想起了昆仑排名挑战上,苏不笑展示给她的心魔。 天空大地,花鸟人物,通通都失去了原有的颜色。 心魔中的世界,看起来是那样陌生。 战争……杨夕静静的想……莫非这就是,他自己都看不懂的心魔? “不能再往前了,前面有神识圈。”一个敢死队员忽然停步开口。 众人立刻停下脚步,邓远之不知在想什么慢了半拍,被身后的汉子一把拖了回来。并赠予了一个“你是阵修,拖后腿可以理解”的眼神——邓远之差点把牙咬碎了。 杨夕回头看了眼己方阵地,由于夜城帝君组织起来的牵制,杨夕得以主动接近云家军。 于是就沐新雨并没有他们长距离的撤退,把全部阵地让出来给敌人抢占。 他们仍在地宫范围以内。 这样即使我失败了,他们也不至于在平原上直接面对云家。 杨夕心里轻松了一点。 能多一分生机,也是好的。不用赢,只要拖到昆仑的军队抵达…… 杨夕抬起头,仰望着天空中那两个巨大的剑修虚影。 但愿还有命见到你们…… “散开。”杨夕整定心神,对眼前的情况进行了布置:“装成一地没死透的尸体。” 敢死队员们先是集体愣了一下,然后才纷纷找地趴下来。 邓远之这次总算跟大家行动保持了一致,没有那么“阵修”的拖后腿。 但他心中还是有疑问:“云家军又不傻,二十几个没死透的尸体躺在一起,神识一扫就会觉得有问题。” 杨夕却道:“邓远之,布一个阵法掩护我们,让云家看不清这里的状况。” “你当阵法是我发明的么?你要什么效果,有什么效果?抬头看看两边的阵地,所有防御法阵都是透明的!” 邓远之压抑着焦躁说。 杨夕冰冷的看着他:“我没说要防御,我要的是幻阵。” 邓远之不敢置信的看着她:“毫无防御的幻阵,敌人都不需要侦查……” “他们只会把攻击,照着我们的方向一波推过来,直接碾死我们。”杨夕接上了邓远之的话,并且说:“我们等得就是这个。” “为什么?”这却是另一个敢死队员问的。 邓远之这才知道趴在这里的一地人,全都是搞不清状况的。 “因为他们接下来的冲锋,会用海怪。” 邓远之一脸僵硬的神情趴在地上,直到旁边的敢死队员轻轻踢了踢他。 “布阵吧,不要怕,有危险我会带你遁回去的。” 邓远之一甩头,坚决不肯承认自己是在害怕!手下的幻阵流水似的铺开,很快遮蔽住了众人。 幻阵大体分为三种,一种直接把幻术植入人的大脑,中招的人就像做了一场梦,以为自己在奔跑,然而实际上可能一动没动。 第二种欺骗人的感官,大脑尚还清醒,但行在其中的所见所闻,完全取决于布阵者想让你看见什么。 第三种听起来威力最弱,类似于一种伪装术。对幻阵中的目标本身进行伪饰,这是三种幻阵中唯一不需要对方入阵,就可以达到障眼目的的阵法。 邓远之如今能布的,显然是这第三种。 他们这一次等待的时间很长,卫明阳那边与敢死队无法联系,看起来也很不信任这几个人的行动速度,只好拼了命的尽量把能牵制的时间拖长。 杨夕估摸着,以卫帝座的尿性,没准还想着能直接拖到昆仑的军队杀进来,再里应外合干云家个落花流水最好。 如果可能,杨夕也希望这样,她并不是送死有瘾。 但看着那条“镶”在阵法墙上,奄奄一息的魔龙,杨夕就知道这个愿望只是看上去很美。 而现在己方阵地能配合卫明阳打出来的法术,已经越来越少了。 杨夕知道,这是自己人知道他们这些敢死队潜伏在中间,怕距离不够的法术会误伤。 这种超远距离的攻击法术,如果不是特意训练,寻常人很难长久维持。 凭己方阵营那群乌合之众的配合……说不定现在这些看似还有点唬人的法术声势,都只是卫明阳一个人打出来的而已。 杨夕趴在地上,微微仰头看着那条越挣扎越无力,已经快要趴倒在墙上任调戏的“小魔龙”。 “太独了啊……”杨夕叹一口气。 “你说什么?”没料到邓远之倒像个炸毛的刺猬一样接话了。 杨夕偏头看他一眼,决定成全他的自知之明:“你也是。” “我就不应跟你过来,随便给你配个阵修,让你自己去送死就对了。”邓远之阴沉沉的道。 没想到杨夕这厮特别的无耻,脸厚的程度直接突破了一个人类的底限: “你看,你又舍不得我死,又不肯相信我。明知道我是来冒险,又从骨子里拒绝一切失控,老远子,你不能一边跟人交往,一边又拒绝任何影响自己的事情……” 邓远之:“我特么跟你绝交了!” “所以你在昆仑人缘儿不好呢。”杨夕特别实诚的说,看了看邓远之一片铁青的脸色,又补充道:“除了我和景小王爷,谁都不爱搭理你。记得上昆仑的时候,四个人一起从亡客盟的元婴手下逃出来吗?” 邓远之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恍然明白了,他被排除在外的,这群人包括杨夕之间的默契是什么。 “老远子,我们是敢死队。临时凑起来,不明敌情,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而你却想有计划的保证自己活着回去,现在退出的话……” 邓远之凌厉的看了杨夕一眼。 “已经来不及了。”杨夕特别老实的说。 果然是来不及的,因为就在杨夕话音刚落的一刻,众人的头顶忽然传来一声爆响,震耳欲聋! 然后就见夜城帝君那条强弩之末的本命魔龙,夹着尾巴“嗖嗖”往回跑。背后跟着一片青绿色的巨大藤蔓,一副誓死要把它捉回来调戏的触手模样。 卫明阳之前鏖战了三个月,受伤不轻。 所以魔龙显而易见的有点虚。 触手们高高兴兴的趁虚而入,欢欣鼓舞的捉住了魔龙的脚踝,邪魅狷狂的想要把它拖回去。 “救不救?”有人出声。 这黑龙是夜城帝君的本命,如果被敌人干掉了,卫明阳这个己方最强人就等于被拔了爪牙。 魔龙是为了掩护敢死队才遇险,可敢死队若救它必然提前暴露。 杨夕沉默片刻,沉声道:“不救。” 于是他们就眼睁睁看着,那条虚弱的小龙被狰狞的触手怪按倒在地,上下其手,翻过来调过去的□□。 小龙依然在挣扎…… 终于轰然一声炸响,以半个身躯为代价,狼狈退出了战场。 杨夕忽然抬起头:“来了!” 云家军的确训练有素,解决了卫明阳那难缠的魔龙之后,几乎是间不容发的,就发起了下一波攻势。 一队头生长角,通身赤红的怪马从云家军的后阵冲出来,口喷烈火,足踏黑焰,直奔着杨夕他们所在的方向狂奔而来。 风中吹来血腥的气息。 那暴虐而凶残的红瞳,因饥\渴而发亮。 “果然发现了……”敢死队的一个修士,声音中带了一点紧张。 杨夕半跪于地,已经摆好了架势。 其他人纷纷在手上攒好了一个遁术大招,随时准备策应。 却听杨夕猛然一声惊叫:“怎么是方阵?” 邓远之也攒好了遁术,准备着支援——他遁术从来不差,只是阵法天赋太过突出,才把其他方面的才华趁得平平。 “应该是什么阵?” “排阵。”杨夕简短的答道,“之前都是横拉的一排,长不到一里,宽不过十米,一直是。” 邓远之脸色一白:“卫明阳挡住云家军太久了,云家对海怪的驾驭没我们想象的那么趁手,维持不住原有的阵型了。” “人手不够,不可能把它们逼成一排。”一个修士扫了眼近在咫尺的战局,“撤不撤?” “海怪后面还有云家军,我们十丈之内,直接就会被秒!” 杨夕只挣扎了一瞬,就冷静下来。 不能撤,都到了这个关口了,只要还有半点希望就不能撤。 “带我直接遁进海怪的方阵里,然后掩护我三个呼吸。” 身后一片安静。 然而紧接着,就有人站出来,一把抓住杨夕的肩膀:“正中间吗?” 杨夕甚至没时间回头看一眼他的脸,简短回复:“靠前。” 紧接着,土黄色遁光闪过,“波”的一声响。 那人和杨夕,一同消失在众人眼前。 紧接着,“波”“波”“波”“波” 连续的人体消失后,空气震动的声响。 剩下的人也接二连三的消失了。 整整十九个人,他们加起来犹豫的时间,还不到一个呼吸…… 邓远之憋着他的空遁,咬牙,松开,再咬牙,再松开。 最终怒骂了一声:“杨夕你个活驴!” “波”消失了。 再说杨夕和抓着她的修士,直接遁入海怪的方阵中现身。 辅一睁眼,杨夕直接单膝跪倒在地,左手按住地面。紧接着她身旁的修士,直接就被迎面而来的马蹄踢飞到空中。 那修士一句话都没说,一把合抱住踢飞自己的马腿,在空中直接自爆。 “轰”一声响…… 不要……杨夕心中的这两个字,含住了没说。 热血洒下来,淋了杨夕一脸。 眼前的怪马痛翻在地失去了威胁。它身后的另一匹,却高扬着蹄子,腾空而起,跃过了横亘在前的同伴。 巨大的蹄子从空中压下来,阴影遮住了头顶的光线。杨夕心中一沉。 “波”身后一个修士遁术现身,一眼抬头紧跟着又是一个遁术出现在杨夕身前。时间来不及准备,那修士直接以自己的身躯,挡在了黑焰环绕的铁蹄之下。 然而不足够,修士的身躯并不能拦住海怪的铁蹄。 杨夕清晰的看见那修士,在双腿断裂的瞬间笑了一下。紧接着遁术光华闪过,他竟然撕扯着海怪的马蹄,直接遁出了方阵之外。 几乎是立刻,就被方阵之外的云家军集火,连同海怪一起秒成了飞灰。 第一个呼吸…… 身后接二连三现身的修士,瞬间打出十几道法术连同连同剑气,逼得迎面而来的海怪避过锋芒,绕开了杨夕。 她身后的一个修士却没有避过,人体骨骼被踩碎的声音,清脆得如同打碎的水晶。 下一匹海怪踏过来,来不及再发一波足够的攻势。 一个身影直接遁术现身在海怪的足下,用自己的脊背,绊倒了海怪。 海怪烦躁的一声吼叫:“嗷呜——” 第二个呼吸…… 更多的人合身扑上去,直接用腰,用腿,用脊背,用头颅,绊倒海怪。 他们有的人成功了,有的失败了现身的不够精准,直接被海怪像踢一颗小石子般一脚踢飞。 一个修士拦身半跪在杨夕面前,双手张开一面巨大的气盾,企图螳臂当車。 而他还来得及回头,跟杨夕说一句话:“没关系的,我们都是昆仑。” 我们都是昆仑,我们没人怕死。 我们都是昆仑,或许也怕死,但我们还是会去。 我们都是昆仑,我们心怀信仰,珍惜着生命同时随时准备着为什么而牺牲。 只要…… 此时,此地,我最合适。 小姑娘,你也是个昆仑,所以你就是死,也要把你的使命完成,知道吗? 杨夕仿佛听见了耳边有人如此絮语。 她依稀倏忽领悟了什么是战争。 在战争,明明已经即将结束的这个时刻。 第三个呼吸…… 杨夕的掌心下,流光闪过。 八荒墙、六合障、五行眼、深海玄冰从掌下蔓延开来。金色流光随着阵法的图文,闪着璀璨的光辉,行云流水般铺展。 二十四跟盘龙柱墙,轰然落地。 以杨夕为圆心,十里方圆,刀尖上的血珠儿顺着刃锋流淌下来,汇聚成圆润的一颗,久久不落。 所有的人,都静止不动了。 ——掌心阵。 第302章 逆天改命(三) 邓远之犹豫得太久了。遁术发动的太迟,以至于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他才姗姗来迟。 看着一地惨烈,和方圆十里的一整片无声的死寂。邓远之心头微微的茫然,他看着杨夕。 杨夕半跪在一只巨大的岛行蜃上,矮小的身材被趁得几乎看不清楚。 无法再逼近的蜃壳,丝丝缕缕的喷吐着白烟,像富贵人家精巧别致的香炉一般,蜃气的香味儿弥漫开来,香甜得醉人。 杨夕放出了一个扬声法术: “云家的人听着,看见我手下这只大蛤蜊了没有,我知道它是你们家祖坟。谁再敢往前进一步,我就把你们全家的祖宗都按在这儿,炸了!” 说着威胁的话语,杨夕却并没能拿出什么嚣张或冷酷的语气。都还有中招的天羽士兵,成片的麦田一样,缓缓的倒下去。 数十头烈焰缠身的怪马,冲劲儿太足,无知无觉的倒下去之后,都还要横着窜出去出去老远。激起一片暴土扬尘。 这一切看起来,是这么的残酷而壮阔。 天羽军队的前军列阵十分稀疏,大约是为了配合海怪攻击的缘故。可就是这样,陷在这个幻术掌心阵里的,也足有几千个银羽白衣。 他们的指挥官十分知道好歹,迅速集结了军队,并没有再让人往前一步。 过了那么一时片刻,才有一辆堪称金碧辉煌的飞车从云家军的后阵,拨众而出。 车上十几个银色盔甲或锦绣衣衫的人,影影幢幢的或站或坐。头顶上数量不等的插着一到五根银色的翎羽。 他们交头接耳的商议着,似乎并没有爆发什么激烈的争执。 “祖坟,嗯。”其中一个人扬声回话,头戴一根三根翎羽的银甲青年,甚至还能笑出来:“怎么还回来?” 法术放大了他的声音,却并不能遮掩他无所谓的态度。 心理战术?拖延时间?还真的并没有什么所谓?杨夕谨慎的思考了一番,终于确定以自己浅薄的阅历,完全没有抽丝剥茧,辩出真相的可能。 她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像所有初经大事懵懂少年一样,企图在前辈身上寻找一点安全感。 天空中,巨大虚沉默的站着。 仿佛无动于衷。 只有自己才能给自己安全感…… 杨夕两手都是黏湿的汗水,她自认为生来一条烂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人过了将近二十个年头,无数次鱼死网破的威胁人,但从没有谁能像云家这么让她倍感压力。 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显得无动于衷。 “退兵怎么样?” 那负责与她沟通的银甲青年笑出声来,慢悠悠显得全无负担: “这位姑娘,你未免想太多。别说我欺负你,祖坟这东西对云家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退兵什么的……我答应你,你敢信么?” 杨夕眯了眯眼,摇头:“不信。” 祖坟这东西她是不在意的,但想来一个皇室家族断不会像她一样光棍,即便真的不在意,也要考虑子民的立场,装装样子。 可杨夕挟持的人质,并不只有手下蚌壳里的那一串死人。 她轻轻瞥了一眼,岛行蜃四周横七竖八养躺在地烈焰怪马。 却冷不丁在马群中间看见一个手足无措的邓远之。 “你怎么在这儿?”杨夕惊道,“不,关键是你为什么没有昏倒?” 邓远之错开眼的样子有点狼狈,仓促回道:“这幻阵我陷进来第三次了,大约是岛行蜃的蜃气对我没什么用了。” 杨夕回首望了一眼天羽军队。 但愿云家没有针对祖坟的防盗措施,进行过什么抗性训练。 邓远之也看了一眼云家那边,低声道:“说话的那个是云想闲。” 杨夕眉头一跳:“一个人代表蓬莱——云氏深入内陆,挑拨离间,游说百家,还敢爬上昆仑请掌门去喝花酒的那个云想闲?” 邓远之嗯了一声。 杨夕决定不跟对方多做口舌之争,论口才辩才,自己这不够一寸长的舌头,断不会是这样一个纵横家的对手。 扬声放话: “说说看,你们能答应什么?” “放你离开怎么样?” “这位公子,有没有人说过,论抠门儿你云家能在世界上正着数了。” “呵呵,家道中落,小门小户上不了台面,比不了昆仑家大业大。” 杨夕心中一跳,明白对方这也是有高人认出她出身了。 她在普通修士中毫无名气,毫无建树,但因着五代守墓人的身份,在许多野心勃勃的高层修士当中,倒是相当的出名。 “嘴炮儿到此为止,云想闲,亮底线吧。我扯皮扯不过你,但你总该知道,死了这么多人,结果不可能只换个我自己离开。” “你一个人离开,这就是云家的底线了。” “看起来你没什么谈判的诚意?” “呵呵,因为我刚刚发现,似乎我们有一个更好的办法,并不需要跟姑娘谈判。这么大一个幻阵,杨姑娘,拖下去你的灵力能支持了多久呢?” 邓远之猛然抬头,盯着岛行蜃上的杨夕。 杨夕面无表情的对云想闲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家祖宗都炸了!” “那杨姑娘怕是就没有多余的灵力维持幻阵了。” 杨夕,没有再回话。 杨夕头也不回的对邓远之道:“老远子,你去把卫明阳给我找来。” 邓远之极其干脆:“好。” “还有把地上的人,我们的人刚才应该没有死绝,把活着的带回去,找经世门那死胖子看能不能救回来。” 这件事儿邓远之刚才就在干了,十九个擅长遁术的修士,一波突袭直接挂了十二个。还有七个都被邓远之做了简略的急救。 他也是个杂学大师级的人物,丹器符法医,多少都会一点。 此时放出一个袖里乾坤的法术,那七个仍活着的,就像临时缩小了一样被吸进了邓远之的袖子里。 然后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袖里乾坤不是戒子石,维持这个状态所耗法力它并不能支持太久。 却被杨夕叫住了:“老远子,你先前说阵法并不像法术,想要什么效果就有什么效果,为什么?” 邓远之道:“阵法并不是修士发明的,它是突然出现的。” “什么?” “和小法诀一样,阵法的记载是突然出现在历史当中的。高山、海底、天然溶洞,修士们在各种地方发现记载它们的石碑。所有的种类都是严格固定的,完全不能拆解出个道理来,今人所谓的创造,都是掌握了规律之后在运用上的创造。没人发明出过新的小法诀,就像没人能发明出一个没见过的阵法效果。” 杨夕:“我明白了。” “你问这个……”邓远之迈出一步,又顿住,皱了皱眉:“这阵法你到底还能维持多久?” 杨夕道:“正常情况下,一炷香。挺一挺的话……” “嗖——”的一声,邓远之根本没等她说完,直接遁走了。 杨夕后面的话就只能说给了自己听: “卫明阳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倒。” …… 邓远之发十次瞬发遁术,区区是个呼吸的时间就用“嘭”的一声,以天女散花的形式从空中砸到了沐新雨的面前。 沐新雨一把接住了邓远之:“你这什么情况,人体炸弹?” 邓远之道:“遁得太急,不好定位。敢死队就剩这几个活的了,赶紧找死胖子给舔一遍,杨夕一个人在死撑,卫明阳那混球呢?” 抬头就看见,乌泱泱一群人围着那幻术大阵的边缘,正智计百出的从阵法里往外揪人,瞬间眉头一皱:“你这是什么情况?” 周早有人上来把七个幸存的勇士接住,抬走,去找那个神奇的胖子医修舔——他的舔舔还是很强大的,否则夜城帝君先前也不会,在被围攻了三个月之久后,仍然拼死捡回了这胖子一条性命。 毕竟,当时他身边的别人,可是全部战死了。 沐新雨苦笑:“我的不是,没想到杨夕这幻阵声势这么大,撤得不够远。有两千多人直接憋里了,后来一个没管住,又有不少人自己擦边进去了。” 邓远之却根本没接话,一手按在喉咙上施了个扩音法术,地动山摇般的一嗓子:“卫明阳,你给我出来!” 沐新雨露出个古怪表情。 然后邓远之就听见身后响起一个十分不悦的声音:“找我什么事儿?” 邓远之一回头,卫明阳理他不到一丈远。 看架势之前本来正在跟沐新雨谈话,自己从天而降是落在俩人中间了。沐新雨接了他,卫明阳躲开了。 邓远之也顾不上丢人了,一把扯住卫明阳的袖子:“这幻阵杨夕撑不住太久,你跟我走。” 卫明阳用一种让邓远之十分不舒服的方式看着他: “怎么,夺舍重生的时候把智商就奶喝了?看看旁边两千多人,跟那幻阵一擦边儿就中招。你让我跟你进去?” 邓远之明显的感觉到,在卫明阳“夺舍重生”四个字出口时候,周围瞬间一静。然后出了沐新雨之外的所有人,瞬间后退,空出了一大片地方。 小心隐藏的秘密就这样被轻易揭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邓远之强忍着怒气:“这幻阵多中几次就没事了,你可以在边上试试。” 卫明阳忽然笑了:“问题是,我凭什么跟你冒这个险?” 邓远之极其震惊的看着他,半天都没能回神。 卫明阳凉薄的笑容一闪即逝,对着沐新雨的方向淡淡一抬眼:“问问你的小朋友,你掉下来之前,我们在谈什么。” 邓远之回头看沐新雨。 沐新雨沉默了半晌,才开口:“之前仇家寨围攻卫帝座的时候,我怕卫帝座肉身落入匪首的手里,曾经带人试图……灭口。” “是魂飞魄散的,那种灭口。”卫明阳淡淡的补充,“而且你们目前聚集起来的这一帮人马,有一半都是先前围攻过我的仇家寨人。” 他冰凉的视线在人群中那些围攻过他的人脸上扫了一圈,露出一个尖刻的笑容: “对了,我们正说到,比起云家,我觉得自己跟你们,更不可能是一伙儿的。” 第303章 逆天改命(四) “你想怎样?”沐新雨问卫明阳。 夜城帝君微妙的笑了一下,身体向后一倾,稳稳的坐在一张魔气凝成靠椅上。 “这你得让我想想。” 邓远之看起来倒是挺淡定的,卫明阳这一手随意幻化的魔气,在之前相处中他看得多了。 卫明阳这人太独性,出生入死都爱独行,他不结伴,从不信任别人的本事,他也不培养什么手下,根本也不在意手下人的忠诚。堂堂一城之主,竟是个独行侠,这事儿要不是亲眼见着,说破天去都没人信。 可他偏偏又特别讲究,特别好排场。生生练就了一手,一个人撑起百人的排场,拿法术伺候自己的本事。 邓远之已经懒得吐槽他了,咸的。 然而沐新雨没见过,她却盯着那把魔气幻化出的椅子简直震惊了。要知道,这世上并没有变形术之类凭空幻化出东西的法术,上古传下来能把灵力实体化的小法诀,只有固定的那么些种。 并没有一个能变出椅子的! 把法力凝成实体,可以直接坐上去? 卫明阳作为天下第一正魔,声名显赫,沐新雨却本是瞧他不上的。 三百岁的金丹,单修道法,有什么好稀奇? 昆仑释少阳还不到三十岁,已经金丹好几年了。单讲修行进境,这才是当之无愧的天才。 其他优秀的师兄弟们没这么快,那是因为对剑道没那么纯粹,还学着别的呢,自然分散精力。 就是沐新雨自己,三百岁金丹按现在的修行速度,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可如果他的法术造诣如此精深…… 沐新雨所知的整个昆仑也就只有无面长老——杀狼剑江如令可以做到,连高胜寒都不行。高胜寒的天才之称,主要还是来自于他当年对剑道的造诣。碎了本命灵剑,以法修之身重登巅峰这件事儿,别人更多钦佩的还是他的大毅力。 号称法道正宗的仙灵宫有没有人能,沐新雨不知道。 想来应该是有的。但怎么也不会太多,并且不太可能这么年轻。 沐新雨心神剧震的盯着卫明阳,并不知对方这一手是不是在立下马威,悄悄在背后握住了自己的本命灵剑。 卫明阳说完那句“让我想想”,真就眯起眼睛认真的想了一下。而后对着邓远之一笑, “跪下来,磕个头。本座可以考虑一下。” 邓远之一张小白脸,青了紫,紫了青。 他跟卫明阳互看不顺眼,这根本就不是秘密,邓远之也从未想过自己还有求到他的一天。 下跪不是什么难事儿,但跪这个魔头,就让他感觉像是自己输了一样! 最终,邓远之还是咬了咬牙,“但愿你说到做到。” 卫明阳挺冷淡的偏一偏头: “我只说考虑一下。” 邓远之闭上眼睛,对着卫明阳斜后方的战场,权当自己是在跪死人! 卫明阳:“呵……” “咣当” “噗通” 邓远之再睁眼,卫明阳已经趴在自己面前了。 “!!!” 邓远之一脸空白,瞪着高举方天画戟的沐新雨。半天才回过神来,大喝一声:“他特么已经受了伤了,你是想把他敲死吗???” 沐新雨道:“我对不起他,等他回来我多给他磕几个。”搓了搓手上的方天画戟,好像也有点觉得自己做了不好的事,并不那么坦然。 “但我们现在,只能绑架他了?” 她以目光征询了一下邓远之的意见。 邓远之憋了半晌,一把抓住卫明阳的肩膀“咻——”一声,遁走了。 沐新雨露出个愁苦神情: “哎。” 邓远之抓着卫明阳,直接遁进了幻术大阵的内部。深入了二三里地,确定这边再有什么情况也不会两边儿看见了——额,至少是看不清楚。 才一道水法浇醒了卫帝座。 邓远之心道一声可惜,对幻术的抗性竟然这么好,失去了扇他两嘴巴的机会。 卫明阳被浇醒了之后,只迷茫了一瞬间就睁开了眼睛。 不出邓远之的所料,卫帝座把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既不是问我在哪儿,也不是问我怎么了。跳起来就把邓远之按翻在地,脑袋□□土里,这一顿突破人类血腥极限的凶残揉搓。 “兔崽子,你们昆仑就是这样求人的?” 邓远之被按在地面上,像只束手就擒的青蛙,然而此时没人看着,他也就破罐子破摔了。 “本来就不是求你……大家目的一致……呸呸呸……这是合作!” 他一边说话,一边被卫明阳按得吃了一嘴土。 卫明阳一声冷笑,魔龙招出来,鲤鱼打挺似的,对着邓远之一顿扑打。这魔龙如今虽受伤小了一号,折腾邓远之这么个“小\鸡崽子”却尽够了。 “本座并不觉得自己跟一群想把我灭口的杂碎,有什么共同目标!” 邓远之被那魔龙按在土里,双眼都失焦了。他就那样睁着失焦的双眼,虚弱的吐出话来:“你是魔修……尽诛有罪……” 魔龙于是安静了下来。卫明阳垂眸看着邓远之,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冷哼。 人常说,这世上的魔修,都是疯子。即便所谓的正魔,也鲜少有什么大义凌然的人物。亦正亦邪,才是他们通常得到的评价。 既然是疯子,跟普通人的思维方式,总是不一样的。 利益,尊严,是非,甚至性命。 这都不一定是他们放在第一位的。 心魔,这个旁人避之不及的杀器,才是他们永恒追求的远方,一生都在攫取的欲望。 卫明阳的心魔是,尽诛有罪。 年轻的人帝魔君蹲在一片沉寂的焦土中间,残红的斜阳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明一半,暗一半。 他看了看地上狼狈不堪“小魔头”,阴冷的笑了一下。 “所以你看,小子,你还记得魔修最重要的是什么。别总是一副我改过自新了的熊德行,魔道哪儿惹着你了,学艺不精还要数典忘祖。你当年的师父会哭的!” 邓远之瘫在地面上,一动也不想动。 他当然知道,本质上他们是一样的人,薄情、冷酷、我行我素。 所以才会互看特别的不顺眼。 可邓远之觉得,自己跟他到底应该,还是有哪里不一样的。是哪里不一样呢…… 卫明阳意兴阑珊的站起来,不再搭理地上那一团“叛徒”,曼声道: “不过你说得对,你们昆仑要灭我,还是那帮杂碎贪图我的身子,这都是小节。但是天羽帝国那些‘鸟人’在抗怪战场上临阵倒戈,还干出拿人养怪这等骇人听闻之事……那可就摊上大事儿了。” 虎吃人是人太弱,物竞天择,卫明阳可以眼睁睁看着。但若有人纵虎吃人,这可就不大一样了。 换句话说,南海抗怪要不要上场,卫明阳还要想一想,结果是什么也真不是太有准。但就蓬莱联合云家趁火打劫,还战场上公然放蛊这件事儿…… 卫明阳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涌动着把他们一口吞了的欲望。心魔,早就蠢蠢欲动了。 只是以他个性,顾全大局这个词儿是断然不认识的,心里的气性不发出来不舒服。亦正亦邪,就是这样了。 “那你到底去不去?”邓远之心中不落地,仍是忍不住问。 卫明阳根本不惯病。 魔龙一抖,一尾巴把叛徒抽昏过去,钻进卫明阳的胯\下,载着人飞走了。 夕阳西下,邓远之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谁也看不着的地方。 昏着。 卫明阳骑着小一号的魔龙,一路疾行直到落在杨夕身边。看见杨夕屁股底下坐着一只岛行蜃,眼角也是跳了一下。 杨夕:“来了?” 卫帝座先前被坑得有点惨,虽然听人说是杨夕救他来着,可还是有点不想理人。 左右扫了眼杨夕手下延伸出的阵法纹路,脚尖点了点足下明显是什么东西地板的刻纹路的黑曜石。 这阵盘挺大气,是把谁家房子拆了么? “想让我帮你撑着掌心阵?” 杨夕回过头:“我们所有人中,我只想到帝座跟连师兄,能撑得住这阵法。可连师兄进阶,变成了一柄剑,没有掌了。” 卫明阳眯了眯眼,也不废话。 “怎么做?” “你收了的掌心阵,也不可能再吐出来给我。给我我也不会收。”眼中闪过一抹流光,把杨夕上下检查了一遍,“灵根不同,我给你输灵力的效果怕是不佳。除非……” “把手切下来。”杨夕接上他的话,“就是这样。” 此时要是有别人在场,定然是暴跳如雷,一脸懵逼。把别人收了掌心阵的手切下,装在自己手腕上,这是杀人夺宝的干活。 而且这么平静的说出来,未免也太骇人。 但卫明阳不是别人,只稍稍怔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那两个虚影他不认得,但应该是剑修还是可以认出来的,估计是昆仑。 呵,昆仑……卫明阳撩起眼皮看了杨夕一眼。 哼笑一声,两指并拢,手起刀落,就断了自己的左腕。一步跨下魔龙,盘膝坐在杨夕对面:“来吧。” 淋淋漓漓的一地血,杨夕看了一看,也很干脆,道:“你来。” 卫明阳抬眸,微妙一挑眉:“不怕疼?” 杨夕看了看自己多灾多难的左手,自己也有点感叹:“习惯了。” 卫明阳于是不再出声。 两指在杨夕手腕上又划一刀。魔气萦绕,转眼间两人便换了左手。只是细细偷眼看去,那手腕中间一道细细的黑线,却是魔气相接的。 “回头还你。”卫明阳说。 他还不贪图这么个掌心阵,何况还收在个女人手上。 杨夕捂着流血左腕,脸色有一点发白,但也是个不太当回事的模样:“嗯。你撑住,云家人很狡猾,刚从幻阵的边界拖回去不少人。旁的都不要紧,只身边这几个海怪,不能让他们拖回去……”想了一想,又道:“也不能让它们死了。我回去看看,还有没有谁能来替你。” “等等,你这什么阵法?我把魔龙搭里,也撑不住半个时辰!” “这么短?”杨夕也是愣了一下,幸好心中尚有其他腹稿,“你等我。” 杨夕说着,沿着蛤蜊的贝壳,往前走了一段。找到自己先前打碎的窟窿,钻进去了。不多时,复又钻了出来。 骨碌碌滚回来一颗,比她人还高的,发着珠光的巨大圆球。 卫明阳抬手一指,把圆球定住。 “什么东西?” “珍珠。”杨夕特别坦然道,“我看它灵气颇为浓郁,可以当灵石用么?” 卫明阳眯起眼睛,他现在已经对这些坑货不怎么相信了。 “有这个你还用我?” 杨夕知道卫帝座说这话,那就是能用了。至少他有办法能用。 “我经脉闭塞,供不上。”杨夕摇摇头。 在修行的道路上走的越远,越明白当初入昆仑的时候,六殿测试的到底是什么。若是小师兄在这里,能在这幻术大阵里,坐到地老天荒,也未可知。 “若是不够,下面还有许多。” 卫明阳盯着那珍珠细看了半天,没找到什么陷阱,但总觉得这大得能装下一个人的珍珠有哪里不对。 “啰嗦。”卫帝座一边摆了摆手,示意杨夕可以跪安了。 杨夕于是就走了。 并且觉得事到临头,竟然顺利得令她都觉得有点稀奇。 一路跨过海怪,踩过焦土,趟过碎石,她不会遁术,于是就这么穿越掌心阵,走回了己方的营地。 ——她并没有看到,被卫帝座遗弃在荒地的邓远之。 从幻阵里一穿出来,寂静便戛然而止。 耳边涌上一阵“嗡嗡”声,让杨夕觉得好像经历了漫长的一次跋涉,然后重回了人间。 她一头倒在了地上,累得想睡一觉。 沐新雨迎上来一把接住她:“怎么样?你找卫明阳去干嘛了?你最后用这幻阵跟云家最后谈了什么条件?你这阵法隔音,我刚才没听清。” 一把摸到杨夕的断腕:“你这又是……医修,医修呢?” 杨夕摇头:“云家不肯谈条件,就想拖死我们。现在卫帝座在里头撑着呢……你再找找还有谁修为深厚,一会儿再去替他。” 沐新雨一愣,明显感觉身旁围上来想的众人,瞬间安静了一下。 她立刻回过神来,攥了攥杨夕的手腕:“拖得一时是一时,毕竟开战我们太吃亏,等首座他们带人杀进来就好了。” 经世门的胖子师兄蹲在旁边给杨夕包扎手腕,闻言却是一副预言又止的模样。 杨夕敏感的看了他一眼:“怎么?” 胖师兄沉默半晌:“我去替卫帝座吧,其实我是元婴。” 围着的众人倒嘶了一口气:“不是吧,胖子?” “元婴!那你怎么那么……”——菜? 胖师兄摇一摇头:“我的门派……门人都是这样,并不善战。” 众人同情的看看他,似乎也听说过有些深山老林里隐居的小门派是这样的,空有修为,没有本事。 追求的就是个长生而已,除了活得长,也并不比凡人强到哪去。 不远处,阴家兄弟并排坐在一起,低声交谈着什么。 不时投过来的眼神,却有些复杂,却终于不曾向众人开口。 杨夕却摇头:“师兄你有这个心,大家很感激。但你却不能去,我们撤退的时候做的很不好,医修没了大半。现下受伤的人活命都要靠你。” 这个向来喜庆,甚至有些胆小的胖子,最后给杨夕的手腕上的绷带打了一个结,忽然站起来对着杨夕深深一揖。 转身去照料其他的伤员了。 杨夕一脸懵逼的回头看沐新雨:“我刚才说什么很深明大义的话了吗?” 沐新雨也很莫名:“没吧?至少我没有被感动。” 胖子师兄一路穿过人群,在之前掩护杨夕,又被邓远之活着救回来的七个昆仑修士身边蹲下——没有丹药,全靠法术,他们的性命还并没有彻底脱离危险。 医者的神色,始终郁郁。 旁边一个帮忙的修士,拍拍他肩膀,宽慰道: “不要丧气嘛,胖子。大家也没有因为你不会斗法就瞧不起你,起码医道的确是很厉害的!救死扶伤,悬壶济世嘛。别的本事,以后出去了,可以再学嘛!” “就是就是,以后可不能空练修为,不学道法了。这世道,修士没本事也活不到寿元尽头。” 正在施法的手掌微微颤抖了一下,扬起短粗的脖子,看着天顶。 笑容有些涩然:“只怕是……来不及了。” 这厢边,杨夕靠在沐新雨的怀里,也关心着那边伤者的安危。周围所有人都是连番苦战,精神紧张,此时终于暂时安全了一下,放松下来,就都没什么精神的躺着,歪着。 只有些原本认识,又在秘境里失散的亲朋同门,在挨个儿询问着找人。 杨夕撑着沐新雨的双手,疲累使她显得神色有些黯淡:“沐沐,刚去接应我的,怎么都是昆仑呢?” 第304章 飞升大劫(一) “沐沐,刚才掩护我的人,怎么都是昆仑?” 沐新雨露出个苦笑:“我也不想每次送死的都是自己门派,可是你看,刚才那个情况,除了昆仑我还能叫动谁?不外乎昆仑、剑修、还有一些在昆仑学过艺,后来又下山改投他派的记名弟子,才有可能听我的安排。而且昆仑参加抗怪的人最多,落进这秘境的也多…… 沐新雨看杨夕的脸色不太好,连忙保证道:“并不是我一定要他们去的,那些同门都是自愿。如果我主动安排,定会让各门各派平均一些!” 沐新雨还并不是那种,凡事一腔热血,总顶着信任自己的人去送死的性子。只是昆仑剑派热血的汉子太多,每到这时,自己就上了。 杨夕却摆手:“我不是哪个意思。”她看起来累得很,“我并不是在埋怨你。谁肯谁上,求仁得仁,方不会后退……我明白的。” 沐新雨看着她,并不知杨夕到底是什么意思。 杨夕原地仰躺下去,双手撑开,在朦胧渐渐显露的星空下摊成一个大字。天色渐暗,空中的血色裂痕犹在,那两个黑衣剑修的虚影却看不大清了。 “沐沐,我有时候会想,这世上除了昆仑,到底还有多少人是真的关心天下苍生的?” 沐新雨本已经转身要走了,听了杨夕的话却又回转过来。原地怔住,在杨夕身边蹲了很久,才想到该说点什么。可是开口之前一低头,杨夕却已经累得睡着了。 原来她真的只是自己想想,并不是真的在问人…… 沐新雨把肩上披风脱下来,抖开来把瘦小的杨夕手脚都盖住。她在披风下捏了捏杨夕的手,“应该还是不少的,这世界还没有那么绝望。” 夜风乍起,沐新雨紧了紧领口,风有点凉。 杨夕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睁眼看到的天空,已是月朗星稀。赤红色的裂缝仍然横亘在空中,像一道就不愈合的伤疤。 伤疤背后的虚影,依稀还在,却影影绰绰的,看不太分明。 杨夕是被人摇醒的,两只软软的手搭在胳膊上,伴着一个弱弱的声音:“这位师姐,你见过我的师兄么?他们是断天门的人。” 难得的歇憩,把人从梦乡中摇醒,这实在算不上礼貌。然而身陷这绝境死地,急于寻找亲友,似乎又是可以原谅的了。 偏过头,一个看起来只有□□岁大的小女头,遮住了杨夕视界中的半片天幕。人已经被挫磨得回头土脸了,两条羊角辫却还梳得整齐。 声音低低的,听得出还有点怕:“我师兄他们一共有五个人,他们都是剑修,很厉害的……” 这么个小东西,刚才一场乱战里,居然能活下来?杨夕十分惊讶。也不知谁家高人的在天之灵保佑的她。 摇摇脑袋,刚想要说没见过,杨夕却猛然从草地上坐了起来。 惊愕的盯住了面前的小小女修 ——很烈害的五个剑修他是没见过,但不厉害的五个断天门小屁孩儿他却是见过的! “你师兄他们……”是什么样? 杨夕并没有把后面的话真正吐出口,就看见对面一个中年模样的修士对自己摇头。 一愣,而后恍然察觉这周围的修士竟有一半都是醒着的。或沉默,或无言的望着那个两角辫的女孩,每一个都面带悲伤。 天呐……杨夕心说……竟然真的是有人在保佑她。 仇家寨据点外,几个初出茅庐的小剑修跳脱的样子,怎么也不能让人忘怀。当他们说自己要找小师妹的时候,杨夕以为那应该是一个大美人…… 两角辫,四头身,竟然真的是一个小小的师妹。 “你见过我师兄他们吗?太好了,我问了好多人都说没有见过、” 杨夕捏捏小姑娘的手:“是,我见过他们。” “那他们……”小姑娘先是欣喜的往杨夕身后看去,继而露出一个惶恐的表情,“他们……” “他们不在这,我又和他们失散了。”杨夕说。 小姑娘松了一口气,然后才渐渐的,浮现出一点失落。很担心的问:“那他们现在,危险吗?” “很危险。”杨夕说:“你的师兄们,保护了大家。把自己陷入了很危险的困境。” 小姑娘攥紧了拳头。 “所以你要好好保护自己,努力修炼,等我们这一仗打赢了,才能去救他们,知道吗?”杨夕这样说。 最终,这个脑筋单纯的小丫头,被杨夕打发到一边睡觉去了。身边同样醒着的人,则开始低声的聊天:“这丫头可怜,同门死了个干净,大家都知道了。可谁也不敢告诉她……这说不出口哇……” 沐新雨忙到这时候才走过来,在杨夕身边坐下,满脸的疲色。 “忙完了?”杨夕把披风盖回到她身上。 “又找了四个人,去跟卫帝座轮班。说是都是先前跟你一起进过地宫的,先前中过招,这幻阵对他们作用就不很大了。有一对双胞胎兄弟,还一个妖修。 “结果卫帝座说用不着,留那妖修伺候他,其他人又给打发回来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儿?”沐新雨为自己劳心劳力,结果别人还不领情很是忿忿了一下,脑袋凑过来贴着杨夕道:“没想你这么糙,还挺会哄小孩?” 杨夕一噎。 “那孩子先前,是我捡着的。因为实在太小了,他找师兄的事儿大家都挺帮她上心。刚才几波人一聚,就有人替她问过了,差不多所有人都知道她师兄们是没了。就她自己不知道……” 沐新雨声音低低的,看着小女孩被人围在中间熟睡的方向。正有人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她盖上。 杨夕点点头,一会儿才道:“对了,看见连师兄了吗?” “连天祚?”沐新雨坐直了身子,抬手给杨夕一指:“还是个剑样儿,没变回来呢。看见那片空地没,插那儿了。” “我去看看他。” “我跟你去。” 两人饶过一地横七竖八躺倒大睡的修士,终于接近了人群后方,那块明显被空出来的一大片原型空地。 一把形制古朴,大巧若拙的纯黑灵剑半截儿插在土里。周围一个人没有,倒是对面乌泱泱挤了半圈儿人。 那个叫水月的女医修神情紧张的站在最前。 一群凡人惊恐又惶惑的在后面跪成一圈儿,在成千上万的修士们中间,茫然又无助。 这可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场面,杨夕叹了口气。 不怪高堂主对连师兄特别不待见,关键时刻这位同志的靠谱程度实在是低得有点惊人。 沐新雨敲敲杨夕的肩膀,“刚才撤退得太乱,连师兄一个人保护了最弱的弱小。这些凡人,我捡的那个小女孩,还有咱们仅剩的几个医修,和一批丹阵修士。” 杨夕诧异的看了沐新雨一眼。 沐新雨道:“当然,他要是听指挥我们能少死更多人。但你显然不能指望一个万年掉链子的智力,他尽力了。” 杨夕和沐新雨顺着人群的边缘走过去,离着那柄黑剑还有三丈远,终于知道了为何无人靠近。 刺人的剑气无形无色,围绕在黑剑四周疯狂的旋转。稍一靠近就是飞沙走石的效果。 杨夕顶着剑气喊了一声:“连师兄!” 无人答应。 “连天祚!” 仍是无人答应。 杨夕忍无可忍,扯嗓子喊了一句:“连师姐!” “嗡——”一声轻响,环绕的剑气减弱了些。 低沉的男声从剑上响起:“杨夕?” “你还真当师姐了嘿?把你的剑气收一收,我靠不过去!”杨夕有点心累。 “嗡——”又一声剑鸣,环绕的剑气终于被压制到一个非常狭窄的范围。 但是并没有消失。 杨夕挤过去挨着黑剑坐下,抬头看看对面的凡人们: “这是怎么了?” “不太像。”剑说。 “什么不像?哎,沐新雨你凑过来干嘛,你跟人熟么你!” 沐新雨大咧咧一蹲,笑嘻嘻道:“多凑凑就熟了。” 黑剑半截儿插在土里,轻轻的退出了一点,又插回去。很是个犹豫的样子,许久才道:“掌门临死的时候说,让我替他看着,昆仑重建的那一天。我替他看了,还抱着他去看了,但他并没有去昆仑。他后来参加了云家的军队……” 沐新雨一脸震惊加懵逼:“你等会儿,这内容有点丰富,让我理理,所以连师兄你还懂尸修么?” 杨夕踹了她一脚。 沐新雨于是闭嘴。 杨夕低声道:“连师兄没修炼的时候,是三代昆仑的一把剑。对面儿那个女医修,特仙气儿那个,看见没?那是三代最后一位掌门的转世。连师兄应该是抱着当时的转世去看的。” 谁知沐新雨听完,却渐渐皱起了眉:“三代的掌门,转世却参加了云家的军队?”她神情复杂的看了看地上黑不溜秋的铁剑,助纣为虐那不是? 黑剑却低沉的辩驳了一句:“云氏并非恶人。” 云家不是恶人? 沐新雨差点跳起来跟连天祚拼命。临阵倒戈,于天下为敌,还干出来拿活人喂海怪的事情,云家不是恶人,难道我们才是么? 就说这货一身武力,怎么刚才对着对面儿的天羽旗,怎么有留手的意思,敢情不是自己的错觉! 夜城帝君都看不下去了,这连天祚…… 杨夕死死的按着,好歹才拦住了沐新雨没把那杆铁剑掰折了。 “这时候你想起内讧吗?” 沐新雨咬着后槽牙,恨恨道:“不怪高堂主看不上他。” 直接给气走了。 杨夕坐着没走,迟疑着开口:“连师兄……” 那柄古朴的黑剑,深深插在土里,半晌才道: “我以前没想过,现在却忽然明白了。掌门并不是一个掌门,昆仑也不可能再有一样的了……” 杨夕觉得这事儿依稀应该是自己早就明白的,可又觉得连师兄这样郑重的说出来,自己反而不太明白了。 “难道……难道那时候,四代昆仑才是恶人不成?” 众所周知,昆仑四代没于天羽王朝。 天下道门尽猝,众生俯首。 黑黢黢的灵剑,久久没有回答。 连天祚又给她扔出一号炸雷:“杨夕,我压不住了,只怕这几天就要渡劫了。要是我没了……帮我照顾一下掌门。有朝一日他再次转世,恰巧进了昆仑的话,收他做个弟子可好?” 杨夕一惊:“等等,连师兄!你那本体都还没找回来……” 连天祚道:“没事,它快走回来了。” 杨夕慢了一拍:“啊?” “灵修元婴以后,肉身成剑,剑成肉身。所谓身外之身,既成元剑。” 杨夕立刻道:“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你那个半身,能从秘境外头进来???” 连天祚也挺奇怪的道:“并不是,云家在这秘境里有私库,并没有把我放在外头呐。” 杨夕愕然回头:“私库?” 第305章 飞升大劫(二) 营地的中央,燃一团小小的篝火。 十二三名造型各异的修士,围着篝火坐了一圈。仔细看去,会发现他们是陷在炎山秘境中修士们,自发形成的各种小团体的代表。 每个人都皱着眉头,依稀是在决断什么重大的事情。 杨夕坐在离篝火最近的草垛子上,不时从身下抽出一支秘境中特产的硬草,拨动一下篝火。那火焰就会随着她的拨动,时而变亮,时而变暗。 “总之,现在的状况就像我刚才说的。昆仑连天祚找到了云家的私库,里面可能有各位、有我们所有人失去的法宝、飞剑,甚至被剥夺的剑府以及天赋神通。他的本体正在那私库里守着,他的元婴……至少我们可以理解成元婴,在我们营地里。 “我们可以通过他元婴和本体之间的联系,找到那个私库。所以现在的问题是,谁跟我走一趟?” 人群中只有火焰燃烧植物的油脂时,不停爆响的噼啪声。 竟然无人应答。 杨夕脸上不显,心中却十分意外,她原本担心的是所有人哄抢者要去,最后只能大部队同行。 但那样显然行不通,云家毕竟不傻。非但不傻,反而十分精明。 如此可疑转移,杨夕甚至怀疑云家甚至会不顾自己的祖坟,直接冲上来不惜代价的把他们秒成飞灰。 现在的这短暂的和平,不过是因为云家人以为,他们是瓮中的老鳖,跑不了了。 沐新雨始终站着,在人圈儿的外围,火光把她的侧影拉成了一棵挺拔的松。她凝视着篝火,率先打破了安静: “我们迫切的需要那些东西,那会让我们恢复全盛时的战力,至少在个人实力上是这样。”冷锐的目光依次扫过所有沉思的面庞,“今天,更早一些的时候,夜城帝君卫明阳一个人就给天羽的军队造成了巨大的压力,之前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不曾制造出的压力……” “因为他是被完整丢进来的,法宝神通都在……”一个被消去了双耳的修士,轻声说。 “是的。”沐新雨点头,“大家被关进来的日子太久了,我们都习惯了这种任人鱼肉的身份。你们还记得,各自在秘境外呼风唤雨的日子吗?” 沐新雨仰起头,目光穿过疏朗的星空,依稀要穿透这片虚伪的苍穹。 “剑修们如今都奉我为首,因为我运气好,不知为什么没有被拿走本命灵剑。可你们还记得吗?在外面的世界我只是个,一文不名的昆仑……见习战部。” 众人浑身一震。 看向沐新雨的目光,凛冽而炙热,复杂得难以描述。 沐新雨跨前一步,让自己处在火光可以照亮的地方,让所有审视的目光得以落在他身上。 “记得吗?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冒险独闯秘境,或者另外一些约定不能去的地方,单杀海怪才被捉进来的。 “当然,我们中的大多数,境界不高,名不见经传。境界高的估计他们抓住就直接剁了,太有名的估计也都坟头长草了。可是在那样危机四伏的一个时候,敢擅闯无人之地的各位总不会没有倚仗……” 沐新雨的眼睛一瞬都不瞬:“虽然未必及得上夜城帝君,但是我猜,此时的炎山秘境里,应该聚集了整片大陆上最多低境界高战力的修士。” 夜风呼呼的吹动着篝火,没人发出半点声响。 半晌,一个黑衣寡妇打扮的女修士,忽然抬起手腕,整了整头发: “是老身想差了……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第一居然考虑是会不会危险?” 一个穿长衫挽高髻男人,看着双手,低声感慨:“这秘境困了我六年,苟且偷生的日子,每天都像一辈子那么长。我都快忘了,我入道发的愿不是长生,而是更强。” 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把两手伸出去,直接放在篝火中烧烤,毫发无伤。 “老子违背了抗怪盟约,带着几个兄弟偷入秘境,想抓个海怪去卖。然后就被一帮子草裙野人打残扔到了这里,兄弟们全没了,这个打击太大了。”他从火中抓出一截儿烧得通红的柴火,“我都快忘了上一次富贵险中求,是什么时候……” 众人接二连三的絮语当中,杨夕小心的拼出一幕幕险死还生的英雄话本,旷世传奇。 她终于有点明白了,这世上真正能埋葬英雄的,从来不是强大的敌人。而是愈发无力的自己。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所以高胜寒才会那么的难得。 因为大多数登过巅峰又摔下来的人,都像甘从春那样一蹶不振了。 这些人困在秘境里,三两年甚至五六年,而自己的蹉跎感觉只是三两月的时光。 杨夕不知道他们尝试过多少次,企图征服这满地流炎的秘境,冲出睚眦的封锁,打破仇家寨的暴虐统治。 然而秘境依然在,睚眦杀死了还会重生,甚至仇陌这小子都有那半吊子的夺舍。 杨夕不知这其中的心境,到底会与自己产生多大的不同。 她只知道,像马烈师兄那样的事情再多来几次,自己真未必能遭得住。 “各位!”杨夕用手中的长棍,翘了敲眼前的篝火,溅出几朵漂亮的火花。 “我知道你们心中都有很多感慨,可我们的时间不多。我猜,沐新雨的话就是不说,你们过一会儿自己也会想明白,但云家可不会等我们的‘一会儿’。也不用甄选了,就眼前这些人一起,别声张。万一咱们全死在路上,再去下一批,如何?” 这一回众人出奇的痛快。 “行。” 都是有经验的冒险者,众人迅速的散开,去准备上路的东西。法宝、飞剑是没有了,灵符还是可以画几张,吃的东西还是可以提前备一点。 连天祚说隔得不远,可就冲着他发现私库都不晓得说出来,你能信任他的智商? 杨夕站起来撒摸了一圈,忽然问沐新雨:“邓远之呢?” 沐新雨也惊讶了:“难道不是留在幻阵里帮夜城帝君了吗?” 杨夕一脸懵逼的看着他:“他回来叫人,再就没过去。我以为他直接留下休息了!” 两人面面相觑,然后一起爆出来一句:“靠!” “他这回是真要跟我绝交了……”杨夕愁坏了,比一会儿有可能面对睚眦还让她紧张。 沐新雨安慰她:“是他扛着夜城帝君进的幻阵,估计还留在里面。我一会儿让人去找,正好还有几个中过幻阵,不会反复中的,被卫明阳打发回来了。只是……此行的阵修你得带别人了。” “倒是未必用得上阵修,传送阵的材料不是这秘境能凑齐的。”杨夕叹一口气,非常勉强的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杨夕心目中务必柺上的邓远之意外除名,却有本不在她考虑范围的人主动找上了她。 正在拾掇干粮的杨夕,被人隐秘的撞了一下。 “不管你的计划是什么,一定把我带上。” 杨夕抬头,阴家兄弟两个一左一右夹住了她。 说话的是阴二。 杨夕盯着阴二看了半晌。 阴二回视她的目光豪不闪避,并且显得胸有成竹。 杨夕低骂一声:“我明明告诉过他们不要声张!” “没人声张。”阴二说,“我看你跟那个灵修聊了一会儿,就跳起来去召集人。所以直接问了那柄剑。” 杨夕猛地低头,怒瞪着脚下的黑剑。 黑黢黢的剑身似乎懵逼了一下,继而悄悄的往土里插得深了一点。周围细碎缭绕着的剑气,呼噜噜掀起一层浮土。 看它的样子是想把自己埋了。 “这不能怪他,你想要保密却没把他藏起来,这本身就是疏漏。”个性更稳重的阴家大哥忽然插了一句,“从一个灵修的嘴里套话,对任何一个成年人类来说都不能算挑战。” 黑剑已经彻底把自己埋掉了,特别严实。 杨夕抬起头看着他们俩,眯起眼睛特别光棍的说: “好吧,这是我的错。然后你们现在想怎样,我不带你们就把这事情声张出去?最后一万多人都想亲自去,结果谁都去不了?还是就地把我绑了,不带你们就让我也去不成?” 阴二一怔:“杨夕,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想多了杨夕,”阴家大哥直接截过了话茬,“并不是每个人都想亲自去那个私库,拿回自己的实力。虽然这种东西,由别人去的确是很没安全感。怕旁人没把自己的宝贝当回事儿,结果给漏下了;又怕旁人把自己的宝贝太当回事,干脆昧下了。毕竟,是身家性命的事儿……” 杨夕看着他不说话。 于是阴大说:“但也有不少人根本没什么宝贝可拿。比如我们这样的体修,死胖子给我们治好手脚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是全盛时期的战力了。” 杨夕诧异的看看阴大,又看看阴二。 阴二脸上浮现出一个羞恼的表情:“我们散修,当然没有那些大门派的弟子实力强。” 杨夕打断他:“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既然你们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在云家手里,我们往回带东西,又肯定不会优先灵石丹药之类的。那你们为什么要去?”总不能是想发横财? 不可能。 这想法在杨夕脑子里盘桓了一眨眼都不到,就被杨夕清出去了。 她跟阴氏兄弟也算相处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不敢说了解,起码是熟悉。 这对兄弟广结善缘,人品过硬,道德底线相当高。 虽然很多时候两兄弟抱团,不太爱掺和旁人的是非,但需要出力的时候甚至不用人多劝一句。不惧危险,当仁不让,并且怜悯弱小。 几乎可以称之为高尚。 所以,为什么? “他想出点力。”阴家大哥答道。 阴二几乎是同时出声的:“我想保护你!” “……”阴家大哥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面无表情站起来,一脚把他亲弟给踹翻了。这才憋着一腔压抑的火气,对杨夕道:“差不多吧,这怂货非要去。你就把他拴裤腰带上,当个吉祥物带着吧!” 杨夕整个人都震惊了。 看看阴大哥漆黑的脸色,又转过头看看阴二涨红的面孔。 心里轻声道:哎哟,他居然真的喜欢我哎…… 少女所独有的小得意,不合时宜的冒了出来。 咕嘟咕嘟的,冒着娇憨的傻气。 不过很快就被杨夕压制住了,她把目光锁在阴二身上,后者缩头缩脑的不敢看她,也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被他哥揍怕了。 “那我就更不能让你去了。那边危不危险谁也不知道。我们这第一路人马,就相当于敢死队,其他人去是为自己,死了也怨不得谁。但你要死了就是因为我……” 杨夕顿了一顿,审慎的斟酌了一下用词:“这还不是一个,必须要有人牺牲的形势。” 阴二跳起来,急赤白脸的辩解:“我又不是要替你去死,我是想保护你不死!” 杨夕皱了一下脸,觉得自己这时候要是说,真要遇着必死的情况,凭你也护不住我……这有点太过分了。 说这话的需要被人道毁灭。 跟楚久那疙瘩一起! 没等杨夕寻思完,一直很冷静的阴大哥又开了口:“你们带着这把黑剑,私库里有连先生的本体。找过去倒是容易了,但是回来呢?” 杨夕没懂,怎么去的怎么回来呗。 阴大沉声道:“万一这边有什么变化,大伙儿临时转移了怎么办?” 杨夕好像懂了!刚才他们兄弟始终提的是阴二跟着去,“难道你们……” “他跟你去,我留在这里,保持联系。”阴大哥波澜不惊的看着杨夕,“无法被屏蔽,无法被打断,无法被侦察,你们用得上。” 虽然早已猜到,可这猜测本身就令人无比震惊。 “类似双胞胎之间的同步感应?” “差不多吧。”阴大哥含糊不清的应道,同时敲了一下弟弟的头,没让他详细解释。 杨夕犹豫了很久。 最终,潜入私库的秘密小队当中,到底加入了一个姓阴的二货。 一边在人群的最后方偷偷整队,杨夕一边心想:万不能让这二货挂了,压力好大。 不曾想,出发前意外多多,真正接近私库的一路,却出奇的顺利。 这首要归功于,把自己埋起来好好反省过,所以终于靠谱了一次的“连师姐”。 连黑剑带着杨夕他们兜了一个圈,借着杨夕的离火眸,绕过了天羽军队藏在空中云朵里的岗哨。一路行来,除了那个自称老身的寡妇姐姐,因为裙子太长绊了个跟头之外,并没有遇到任何的险情。 他们很顺利的来到了一座火山口旁边。 “连师兄,你确定云氏私库在这底下?”杨夕十分不信任的看着漂浮在眼前的黑剑,“这底下就算能建起个库房来,入口也不该是在火山口里吧?” 黑剑有点蔫耷耷的,似乎自己也不太信任自己了:“感觉通道是一直往上的,要不,我让本体飞出来试试?” “有没有可能是障眼法?” “不是,这岩浆都是真的。火行灵气很暴虐,不比其他任何一个火山口更弱。”先前那个络腮胡盘满面孔的汉子,说得很肯定。 他是众人里面火系法术最好的,别人也不会比他的判断更高明。 “我去试试!”穿儒衫的修士站起来,在地面上拍了一张符箓,“一炷香之内我没回来,撕碎这张符。找个气候宜人的地方埋下去,记得给我浇水……” 这手段可就有点犀利了…… “炎山秘境里可没有气候宜人的地方。”有人提醒他。 那修士却已经走出了他们藏身的掩护,热浪扑面而来。 “无所谓了,”他说着,“总得有人去试试,我去还有个希望。”依稀是轻笑了一下,“我也就剩这么点手段,还能献丑了。 “等等!”杨夕忽然出声,“有人出来,全趴下!” 众人连同那儒衫的修士一起,迅速卧倒在地面上。一路走来,年轻女修“千里眼”的本事众人已经纷纷领教过了。 那不只是看得远,须弥芥子,简直没有她看不清的。 隔着万顷高空,同时看清十几个藏在不同云朵里的天羽修士向哪个方向转头。 尽管杨夕反复强调自己是个人,纯的。 众人依然对她可能是一个苍蝇修成的妖这件事,保留了发表意见的权力。 杨夕透过火山岩的空洞,盯着火山口的边缘。她自己也感觉到,筑基之后离火眸似乎变得更强横了,而体内灵力反而没怎么见长。 至少不如传说中应该增长得那么多。 “两个人,好像是出来解手的。”杨夕低声跟同伴们转述,“他们在聊天……大胡子,把我举高一点,我要读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这你都能看清?” “比看云里的士兵转头容易,”杨夕笑着应了一句,凑近一个最大的火山岩孔洞,“他们说……都吃了五年散功丹了……还要远远的押到这儿来……难道害怕他跑了……” “不是怕他跑……是怕旁的人看见……他是谈判的筹码……” “大门派的高徒……又是那么个家世……当接班人培养着……没准有用……” 说着说着,杨夕忽然住了口。 眼睛离开了岩石的贴面,甚至忘记了自己还坐在别人的肩膀上。 小王爷? 第306章 飞升大劫(三) “总之,不管你们怎么想,这个人我是一定要救的。”杨夕反复捏着手指头,靠在众人刚刚藏身的火山岩背后。 众人零散的坐成了一圈。 “这跟说好的可不太一样,”有人皱眉,“你这是让所有人跟你一起,承担了多余的风险。” “到底是什么人?” “大行王朝,抗怪最积极的那位王爷,听过么?”杨夕问。 进来久的没听过,进来迟一些的却肃然起敬了:“逍遥王!” “他是大行逍遥王的儿子,昆仑残剑的徒弟,以及……”杨夕抬起头,“我的朋友。” 众人面面相觑。 “你还有这么高级的朋友……” 杨夕忽然站起来,“阴二,你干什么呢!” 阴二背对着杨夕蹲在外围,闻言一哆嗦,“没没没……没干!” 杨夕大步走过去,一直走到阴二面前都没停下。阴二心里一慌,一屁蹲坐倒在地上。露出了他身后遮掩的一小块地方。 众人清楚的看见,一个黑色的脑袋一闪而逝,迅雷不及掩耳的遁入了地下。 “哪儿跑!”一个修士两步迈到跟前,对准脑袋消失的地面就把胳膊插|进了火山岩。 等旁观的众人重新回神,看到的已经是个身宽体胖的胖修士,被提着头发从地里抓出来,丢在了地上。 胖子在地上弹了一下,龇牙咧嘴没有吭声。 “胖师兄?”杨夕惊住了,这赫然是元婴修为却除了医道并没有其他卵用的胖师兄!杨夕皱着眉头转向阴二,“你居然还告诉他了?” 阴二回避着杨夕的目光,苦笑一下:“杨夕……他得知道。” 杨夕疑惑的挑起了眉,在q弹的胖子面前蹲下:“师兄,你有什么宝贝,是不能经人手的?” “不是。”短粗的手指抬起来,点点被人群围绕在中间的黑剑,“我得跟着它。” 黑剑稳稳的斜插在土里,一动不动。 胖师兄软乎乎的坐在他对面,看起来像一颗找砍的肉丸子。 最终,众人商议了一番,认为这胖子虽然语焉不详。但他既然一路遁过来,并且没有被发现。那多他一个人也不能算坏事。 何时何地,一个妙手仁心的医者,总是更容易得到人们的谅解的。 只有杨夕,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阴二有事瞒着她,也许是关于胖师兄的身份,而胖师兄也有事瞒着阴二,阴二甚至是知道的。不单阴二知道,阴大有可能也是知道的。 就不知这位从内里到外表都圆润得浑然天成的高人究竟何方神圣,能让阴家这兄弟两个一副唯命是从的模样? 没功夫去细想,杨夕他们已经站在了火山口的边沿。 先前两个天羽士兵出来放风,杨夕看清了他们升上来的位置。私库入口的位置大致可以确定,前提是他们没有谨慎到在火山坑里绕半圈再上岸迷惑敌人。 那位一派斯文的儒衫修士,再一次站出来扛起担子,“还是我去试试。” 众人纷纷叮嘱:“小心。” 杨夕也道:“云端还有三个天羽的岗哨可以看见这个火山口,我让你上你再上。” 杨夕盯着云端看了一会儿,在旁人眼里就跟坐看云卷雨舒似的,完全不见行动。杨夕却在流云飘散的某一个瞬间,喊了一声:“上!” 那修士一身长衫,儒雅风流,飞起来却不是个惊鸿白鹤的缥缈。 他像一道诡谲的影子一般,贴着地面掠了出去。 一炷香后,儒衫修士以□□根手指头全部烧焦为代价,用排除法找到了入口的所在。 “辛苦了。”杨夕拍拍他的肩膀。 众人越过他,纷纷跳下火山口陡峭的岩壁。 断指的儒生一人留在入口之外,眯起眼睛,仰头看着天边渐渐升起一线白曦,黎明将至。 “我已尽力,靠你们了。” 他躺倒在漆黑粗糙的火山岩上,仅剩一根手指的拳头,轻轻握着。 峭壁以内,十几位修士依次跃入冒着滚滚红汤的岩浆。 有的神情冷酷,眼都不眨;有的嬉笑怒骂,仿如春游;还有的精神紧张,绷紧得像一条僵死的鱼,但死死捂住了想要惊叫的嘴。 杨夕第一个落在坚硬的晶石地面上,抬起目光,神色如常。 “直线甬道,没有守卫。” 杨夕在接通的连偶术里,通过灵丝对众人讲。 其他人一个接一个的落下,不管是什么古怪的落地姿势,还是粗壮异于常人的体格,都静静的悄无声息。 “甬道长三里,尽头封死,左右各有一条岔路。没看见私库。” 杨夕在连偶术构成的联网里传音。 “继续深入?” “小心地下陷阱!” “土遁就是我的本行了,我来试试。” 半晌,连偶术中传来信息:“地下并没有什么陷阱,墙壁和棚顶倒是不少机关。如果有人擅自通过的话,四面八方的法术扑过来,啧啧,想怎么死,就怎么死。” 杨夕低笑一声:“说得这么轻松,看来是有办法。” “女人太聪明不可爱啊,好吧,这些机关比较老套……”该修士从地下钻出来,手中噼噼啪啪落下七八块火红火红的晶石,掉落在纯黑反光的晶石地面上,鲜艳得逼人。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障碍已经扫清,前进吧,英雄们。” 众人依言走过,果然没有什么危险。却不想,阴二路过他身边,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保持安静,别乱扔晶石。” 该修士维持着请的动作,一脸尴尬。 好吧,他的确有点得意忘形了…… 杨夕悄悄的落在后边了一点,并排走在阴二的身边:“女人太聪明,真的不可爱么?” 阴二伸出两指,对天发誓:“绝不会!” 杨夕满意了,点点头:“问问你哥,营地那边怎么样了。” “云家发现了那个幻阵比较容易产生抗性,训出了一个小队来偷袭,被卫帝座打回去了。” 杨夕的神色紧了一紧:“我们得加点速了,大家!” 众人一路穿行这条晶石的甬道,对材料或法术建筑稍有研究的人,都发现了条通道的古老。不论制式,材质,还是防御手段,都有一种它们虽然看起来崭新,却依稀是上一个时代的作品的质感。 落伍得有些惊人。 甬道尽头的岔路口,众人分成了两队,一队人沿着连天祚所指出的方向,继续去寻找云氏的库房。 杨夕和阴二带着黑剑走另外一个方向,去救人。 “保持联系,一起动手。尽量拖延云家发现异样的时间。” 众人轰然应诺:”明白!” 杨夕他们两人一剑,拐弯走向了左边的通道。这通道一路下行,越往下走,空气越发的潮湿而闷热。杨夕心里算着,一路走来这么远,应该已经脱离了入口处那座火山的范围,只是周围的墙壁地板十分奢侈的都用黑晶覆盖,并不能从地质的结构上看出究竟行到了哪里。 南海死狱下的那些日子,沈从容教了她不少关于地下岩层和泥土的学问。 想到此处,杨夕心中微微刺了一下,握了握拳头。 早晚要把沈算师也接出来,不,是要早不要晚。如果外界的战争真是昆仑打赢了,这日子相信不会太迟了。 “小心。”阴二在连偶术里说:“前面有人。” 淅淅沥沥的水声在晶石甬道里渐渐响起,伴随着微妙的“咕嘟咕嘟”声。甬道的尽头有微弱的光系法术照明,弥漫着氤氲的雾气。 杨夕伸手摸了一把身边的墙壁,水珠凝结在光滑的黑晶石上,时不时聚成一线流淌下来。把手指凑到鼻尖,可以嗅到淡淡的硫磺味儿。 这奢侈的构造实在不像是专业的囚牢,所以这里是……早些年间什么人修建的浴室? 不等杨夕细想,连偶术里突然传来另一队的怒吼:“动手!我们被发现了!” 手边的黑剑发出耀眼的光芒,纯白刺目的剑气海啸一般瞬间席卷了满室。连同为队友的杨夕和阴二,即便不会被攻击,却都不得不弯下腰来抵抗。 ——十日耀天。 杨夕只听见刀剑切割晶石墙壁的脆响,以及水流翻滚沸腾的合奏。 里面的人似乎连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切就结束了。 光芒消散,杨夕重新睁开了眼睛。 阴二举着两只骨刺突出的爪子,目瞪口呆的看着连天祚的剑形身:“连先生,你起码给我留个表现的机会啊……” 杨夕忍不住笑,抬腿走向前方曦白的浓雾。 纯黑的石壁,洁白的池砖。这里真的是一处温泉浴室,三个来不及穿上衣服的天羽士兵伏倒在池边,一只断手攥着尚未使用的法宝。 这几个大意的天羽士兵,似乎是完全没有想到有人会摸到这种地方来,竟然舒服的洗上温泉了。 人血在热水的蒸腾下流逝得飞快,转瞬间咕嘟咕嘟的染红了整个汤池的表面。 没有人质。 “咕嘟,咕嘟……” 嫣红色的汤池中间冒着断断续续的气泡。杨夕眯起眼,几步踩进咸腥的水池里,伸手在冒泡的水下一抓,薅住了一把长发。手中用力,一把提着人头揪起来,几乎没遇到什么反抗。 “小王爷,你还得练啊,藏进水下根本闭不住气~” 丁零当啷的锁链声这才响起,人质的四肢都是被锁在温泉池的四壁上的,被整个人提出水面,露出一张泡得苍白浮肿的脸,和一身几乎被水沤烂了的衣服。 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喘。 杨夕却愣在原地,盯着那张全然陌生的脸。 景中秀那出奇欠揍的长相,即使泡肿了杨夕相信自己也能认出来的。 “是你要救的人吗?”阴二问。 杨夕一把捞过身旁的“连师兄”,举起剑柄,对着人质的脑袋敲下去。 “杨夕!”人质一声惊呼,嘴里喷出一口血水来。也不知是自己的脏器受了伤,还是刚才呛了血水进肚。 很陌生的声音。 剑柄在空中顿了一下,杨夕盯着那张脸看了半晌。 依稀从那张浮肿起皱,脱皮严重的脸上,看出了一点潇洒风流的影子。 “方少谦?”杨夕念出了这个自己都疑惑的名字。 心中一片恍然。 大门派的高徒,出众的家世,被当成继承人一样培养着…… 仙灵宫掌门方沉鱼之子,方少谦是比景中秀更衬得上这些个形容的。 是她自己关心则乱,太想当然。 昆仑无色峰的断崖之下,胖胖的小狸猫濒死的挣扎在脑海中一闪而逝。杨夕紧紧攥一下手中的剑柄,转身就走。 趟过殷红的池水,一步跨出了温泉浴池。 方少谦的声音在背后急切的响起:“杨夕,救我!” 杨夕果断的步伐瞬间停下,头也没回:“方师兄,你该知道我为什么不救你。” 方少谦挣扎了一下,紧锁四肢的铁链叮当作响,他看起来连一个凡人的力气都不如。他喘息的声音很重,即使压抑着,依然能听到肺病患者一般的湿漉啰音。 “我知道。”他垂着眼睛说,“离幻天的那只猫妖。” 第307章 飞升大劫(四) 杨夕背对着方少谦,轻笑一下: “方师兄,如果不是抗怪联盟之中,立场最稳的门派除了昆仑就是仙灵宫,我对着你脑袋砸下去的就不是剑柄。叶清欢的哥哥叶青和,如今带着全族投了昆仑,现在他们那一群猫妖也算是我们昆仑的人。留你在这自生自灭杨夕已经是仁至义尽,救你?我真没那个海纳百川的气量。” 阴二不知前情,几番起落全都摸不着头脑,疑惑的问声:“仇人?” “不算。”杨夕说,“昆仑入门大典上,我惹的祸连累了旁人,”抬手指了指水池里不成人样的仙灵宫大弟子,“他就是那个祸。” 阴二了然,“那你该剁了他,不然这事要成心魔。” 方少谦在池水里挣扎得狼狈,那铁链是穿过骨头锁进肉里的,角度险恶,刚好让他站不直,蹲不下,想舒服些儿就只能堪堪的跪着,膝盖却又不能完全着地。 水面刚好没到他的下巴,稍一松懈垂下头就得呛水。 仙灵宫这位方大少爷,似乎是这些年水呛得多了,不复昔年的傲慢飞扬,低低咳喘了几声。 不恼怒,不辩驳,讲起了他自己的故事: “南海抗怪的前几年,我并没有上过战场。仙灵宫与昆仑不同,三百岁以下的内门弟子,那都是丹药法宝供着的宝贝,资质越好越受保护。师叔师伯们像栽小树一样耐心修剪着我们,不调理到独当一面,不会让我们去冒险……” “我们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你应该能想象,那些年里真觉得资质好就是天生高贵,这辈子都能横着走了。”方少谦摇头笑笑,不知是在嘲笑,还是在怀念那些浅薄而骄纵的时光。 阴二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屁,我和我哥的资质也不差,出门在外没见更好混。” 方少谦挺轻佻笑笑:“那是你还不够好,仙灵宫撒出去十几万探子,几乎把每年大路上新生的天才都搜罗到了门下。我在仙灵宫横着走,不因为我娘是方沉鱼,而是因为整个仙灵宫金丹以下的弟子,我资质最好。” 阴二愤愤不平的瞪了他一眼,心说你就是逆天的资质,今儿个爷爷也要让你饿死在这儿。 “直到蓬莱叛变,云家跳反,那些穿兽皮的狗贼把毕方放生到了仙灵浮岛上,一夜之间灭掉了水行宫。最后我们连赖以立门的浮岛都不得不放回了天上……”方少谦虚虚的眯起眼睛,那不堪回首的一夜骤变,至今想起来都清晰如昨。 仙灵是家。 至少对他们这些资质出众的内门弟子来说,他们得到比家人还温暖的关怀。 方少谦并不知自己的父亲是谁,甚至跟母亲的关系,除了知道自己有一个可以借势身份之外,并没什么慈恩与孺慕。 教化弟子,是由长老们来做的。 仙灵宫的掌门人忙着的是对外争斗,给这个大家庭争夺更多的发展资源。 但是那一夜,他真实感受到了家破人亡的疼痛,从心肝肺腑的深处,猛然刺破了师长们撑起的美好,生生把他拉进了“原来仙灵并非不败”的冷酷现实。 “我是那时候,才上了战场。”方少天看着杨夕,目光沉静,“在蓬莱-天羽血洗巨帆城,昆仑-仙灵退走南海走廊,但凡像样的修真门派全被釜底抽薪,整个内陆修真界哀鸿遍野之后。” 杨夕看着他:“你想说你很勇敢?” “不,”方少谦摇头,“我只是想说,我很傻逼。我带走了当时仙灵宫内门,资质最好的四百个年轻弟子。没有想到找任何一位长辈商量,也不曾跟高层打探前线的战局。” 他浮肿的双眼有些失焦,依稀是进入了什么永生难忘回忆,“没有准备,不明情况,带着一腔同归于尽的热血,我们星夜兼程赶赴了南海战场。才知道,抗怪联盟大规模撤退,转移战场。我们走的是地面,没能够遇上,前线撤下来的仙灵宫主力。” “我们真的很慌乱,因为根本没想过这场仗是会打输的。战无不胜的仙灵圣宫,和它永远的敌人昆仑剑派联手,曾经前线传来再惨烈的战报,我们只以为是胜利的必然代价。 “茫然之中,我失去了对这些仙灵弟子的控制力,我们中产生了三种观点,一种观点固执的不肯接受现实,认为战败必定是谣言,我们身为仙灵子弟,应该冒险进入战场一探究竟;另一种观点则被吓怕了,认为我们应该趁着宫中高层正因为失去浮岛忙得焦头烂额,立刻返回宫中,主动坦白自己的贸然行动,争取宽大处理——他们已经认为这一次向前线增补是错误的,不明智的;最后一种观点更明智些,认为应该留在原地,联络退走的主力大军,看看自己能不能为眼前的形势出一点力……” “你是哪一种?”杨夕问,她平静的面容看不太出情绪。 “更明智的第三种,当然。”方少谦笑一下,嗬嗬的粗喘几声,沉重的喘息,“至少在当时看来,我以为它更明智。” “战局的发展,根本没给我们讨论出个结果的机会。我们在原地停留了三天,等于是还在执行我那一种看法。一次小型的反向怪潮,从一处南海附近的秘境中袭来,把我们困在了南海大阵与秘境的中间。我们彻底的失去了,另外两种选择……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联系上了仙灵宫宫主,我的母亲。得到了原地待命的命令,我们终于暂时安心了。” 从小到大,方少谦都知道自己的母亲与别人的不同。她是仙灵宫宫主,拥有这整个世上都少有的权力与威势,并且号称智计无双,神机妙算。 他与母亲的关系,总是很疏离。 似乎沉鱼落雁的方宫主,她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在别人面前就都已经用尽了。在亲生的几个孩子面前,她总是一张有点虚假的,疲于应付的,后娘似的微笑。 “吃个橘子。” “修行如何?” “不要惹祸。” 或者“多喝点水……” 究竟几分关心,各人自知的。 母亲不只他一个儿子,方大宫主的私生活作风,大约是这个近乎完美的女人身上,唯一可使人诟病的缺点。 并不是她有多少捕风捉影的情夫的问题,而是方宫主莫名的生孩子有瘾,隔上百十年就生一个,却没有一个孩子能明确的说出来自己的亲爹是谁。 方少谦,因其千年难遇的资质,在母亲面前比其他的兄姊们,还是多得了一点脸面的。 是的,脸面。 方少谦少年时候并没有想过,当孩子们在母亲的面前争的甚至不是宠爱,而是脸面,这到底有多么的冷酷和荒谬。 等他想到的时候,一切就已经迟了。 美艳优雅的母亲,在那座成像阵里,第一次对他展露了那温柔得体的笑容之下,隐藏的峥嵘。方少谦看惯了“后娘的微笑”,从不知褪去了微笑,亲娘的眼神原来这么冷硬。 “少谦,是你自己走到这一步的。” “是,母亲。” “叫我宫主吧。”方沉鱼负手望着远方,没有笑,“你们是近几百年仙灵宫最有天赋的弟子,本来舍不得你们牺牲。但是现在,”她微微摇头,似乎遗憾,“显然天赋与才能之间,还有很远的距离。” “……宫主?” 这个仙灵宫最具天赋的年轻人,当时并不能理解,仙灵宫最高瞻远瞩的掌舵人,她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少谦。” “弟子在。” “接下来,这可能是你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为仙灵宫的发展做出实质性的贡献,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方少谦并没有畏惧,这话语的背后显而易见的潜在危险。 “少谦定当竭尽全力!” “等命令吧。”方沉鱼点了点头,半晌,并未撤去成像阵。 在方少谦这一头的成像阵灵石快要耗尽灵力的时候,才淡淡补充了一句:“等你回来,我给你剥橘子。” 影象随后就消失了。 那最后一句话,方少谦反复思量了很久,都不是很能确定,是母亲真的说过,还是自己的幻想。 他只能确定一件事,自己从小到大,从来没喜欢过吃橘子…… 大不了一死。 ——这是方少谦对众位初经战阵的年轻人,传达了宫主的意思之后,众人普遍的心态。宫门育我,我卫宫门,仙灵弟子并不畏惧死亡。 即便被保护得再好,也不代表他们活了几十上百年之后,仍不知什么这世界人命如草芥的凶险。 他们只是……不知什么是草芥。 也不知,宫主话语中的两个“可能”,真的只是——可能。 “留守南海的那几年,我们一共接到了两次具体的任务。第一次,是接应你们昆仑的锈刀甘从春,以及他率领的从蓬莱地牢里逃出来的‘战俘’。 “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我们四百个一起出发的仙灵弟子,其实已经剩不到二百人了……” 杨夕这才神色一动,“你们接应过甘从春?” 方少谦凄楚的笑了一下,嘴唇微微颤动,涩声回答:“并没有。” 要不怎么说,只是一种可能…… 杨夕的神情,一下子就退回到了之前的漠然。 方少谦继续说: “我们被困在南海隔离阵以外,那个小秘境冲出来的海怪撵得我们像四处逃窜的耗子,却又把我们困在当地,进退不得,减员的速度快得惊人。直到一个同样困在夹缝中的清修小派救了我们,劫后余生的就只有二百多人了。清修的门派你听过么? “一般人数不会太多,我们遇到的只有师徒三个人,追求的是境界和长生,不在乎实力是否强大,也并没有太多的攻防手段。但是他们,很有智慧。他们研究出了一种把修士伪装成凡人的办法,骗过了海怪的鼻子。 “但海怪是不会追着我们咬了,经常在附近溜达,踩坏了庄稼和房子一样让我们害怕得彻夜难眠。而且那师徒三人伪装的方式,必须要借助他们的祖传大殿。我们每天晚上睡下去,都恐惧着大殿被海怪无意中踩坏,然后我们就再也醒不过来。“ 杨夕神情淡然看着他:“这并没有什么特别,我在前线做过战场清扫,那里的人每一天都是这样。而且我们并没有一幢房子。” 方少谦怔然了一下,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然后很快的清醒过来。 “是啊,特别的不是这种遭遇,特别的只是我们自己。我们做梦都在期待,期待有人来救,或者有任务派到我们这支潜伏部队的头上,甚至干脆是一觉醒来发现一切是梦。 “可以结束这种,无能为力的狗屎日子。我们并不是怕死,你明白吗?” 杨夕沉默了半天,幅度很小的点了一下头。 方少谦居然就因为这微小的幅度,欣慰似的舒了一口气。 仿佛急于证明什么的人,依稀自己也不是那么百分百的确定,终于得到了来自外界的认可。 “接到命令之后,我们迅速的整装出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约定好的,锈刀甘从春他们将会抵达的那个单向阵。那是南海隔离阵布下的时候,昆仑-仙灵商量好留下的后手,最后一批从南海撤离的修士,你们昆仑首座和……我娘,他们也是走的这种阵。 “他们用过的阵自然被云家捣毁了,可南海海岸那么长,这种后手当然不会只有一个。很巧的是,我们这批人被困的附近就有一个。 “而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当时距离南海战场最近的,就是我们这些人。我们是,整个抗怪联盟留在南海的,最后一支伏兵。” 方少谦闭了闭眼:“当时我们就明白,作为一支无法深入敌营刺探情报的伏兵,除非抗怪联盟重开战端反攻南海,我们才可能作为出其不意的先锋军。否则,这次接应逃狱的俘虏,可能就是我们,留在南海唯一的一次任务,唯一可能的用处。” “我们几乎是不计代价的赶路,生怕这个任务执行的不够好。一百八十多人,赶到隔离阵下,守候了十天,活着的剩下一百四余。可是……” 方少谦的双眼空洞而死寂:“甘从春,最终没有来。” 第308章 飞升大劫(五) 南海大败的那一年,昆仑锈刀甘从春放弃撤退,掩护最后一批内陆修士撤离南海。 叛军紧随追至,甘从春力战不敌,被俘,投入战俘营。 不久后,甘从春在战俘营中策划了一起暴动,本是报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情——甘从春数百年前蜀山大战一蹶不振,其人甚至数度寻死,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却不曾想,同拘一个战俘营的难友实力竟然很强,真的被他们闯了出来。 就是这时候,甘从春等人通过南海隔离阵内的一个隐蔽的哨站,联系上了昆仑,又辗转联系上了仙灵宫,得知仙灵宫尚有一批人马,潜伏在隔离阵外待命。 当时,令邢铭、方沉鱼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云家军作风向来严谨,为何会在明明人手不够使用的时候,冒险留下大批高境界俘虏不杀? 殊不知,正是甘从春的这一次越狱,使得蓬莱-天羽,从此以后投喂海怪之前,除了搜走法宝丹药,还会进行一番断手断脚的加工,力求最大限度降低饵食的战力,却不损其境界。 云氏皇朝也是人,并没有什么人真的是天性残忍,杀人如屠狗。 不得不为,和灭绝人性之间,只有一层窗纸的距离。 “那时候我们守在那个单向阵旁,每天与仙灵宫通一次消息。”方少谦絮絮的说着,“很快我们就发现了不对劲儿,甘从春向我们靠近的速度,越来越慢。到了第九天,甚至干脆是远离我们,向相反的方向行军。第十天,我们终于收到来自仙灵宫主的命令——撤退……” 杨夕微微皱起了眉头,她并不清楚当年的这一段故事,“为什么?” 方少谦涩然一笑:“人太多了。” 甘从春在率领俘虏叛逃的过程中,不断接纳散落在隔离阵内,没能来得及撤退的散兵游勇。而甘从春做梦都没想到,没能及时撤退的人,竟然有这么多。 蓬莱-云氏倒戈以前,内陆修士早在怪潮爆发之初,遍沿着海岸线建立了南海隔离大阵。以大阵之中,修者三百六十城里唯一靠近南海的巨帆城为补给点和根据地,向外辐射似的剿灭海怪,并且出入皆凭传送阵或者合道期修士破碎虚空的能力。 这个战术被戏称为,关门打狗。 在怪潮爆发的初期,封闭了同样会出现海怪的各类秘境之后,这套战术的确最大程度的避免了海怪天灾对内陆日常生活的影响。 在全大陆的秘境都被封闭以后,不少人开始把南海隔当做另外一个副本来刷资源。 巨帆城中,除了抗怪联盟有组织的正规军队以外,也同时留驻了相当多没有加入抗怪联盟的小团体,以及三五成群的散修。 并非每个人都愿意被两巨头领导,抗怪而已,对于崇尚个人武力的修士们来说,他需要的只是巨帆城这个补给点、安全岛、资源集散地。 “南海永不沉没之巨轮”,由于地理位置特殊,作为修士世界抵抗天灾的最前线,甚至一度繁华更胜往昔。 这原本应该是件好事情。 就像甘从春率俘造反成功一样…… 然则,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对与错,是与非,利与弊之间,常常在历史车轮的撵动之下,转化得令人措手不及。 南海“不落的巨帆”,竟然真的落了。不是被天灾的“浪潮”从外击毁,而是被船上“水手”从内部降下了战旗。 南海事发当日,昆仑战部首座残剑邢铭在发觉城内水源有问题,会致人不明昏迷的情况下,当机立断下令全军撤退。 这个看似杯弓蛇影的决定,邢首座完全是顶着巨大的压力,联系之前出海搜寻蓬莱幸存者的小队各种遭遇,以及突然升级的怪灾压力,纯粹凭着直觉做出来的。 撤退的安排也非常具有昆仑邢氏的功利主义风格——无法确认对错,也来不及用来说服,爱走不走,反正我的人要走。在当面通知了抗怪联盟内部的各门派之后,剩余的全城广播。 不论方沉鱼、邢铭还是当时号称南海智囊的诡谷座师殷颂,都没能有理有据的预料到事情的真正发展。 僵尸的直觉,拯救了南海的薪火。 撤退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那些被聚集在一起照料的,先前昏迷的“人”站起来了。 行尸走肉,横扫全城,没有修士见过这种东西…… 仅有的对活尸有研究的“炼尸门”,正在此时旗帜鲜明的跳出来反叛。 在巨帆城的传送阵全部被捣毁的时候,城内的地面上,已经见不到什么活人了。 除了撤退的大部分人,以及少部分逃进地下死狱的人,还有滞留空中为撤退拖延时间的各派核心——他们冒着团灭的风险拖住了合道修士陆百川,剩余的人都在保卫传送阵的过程中战死了。 然而,来得及参与这一战,都是当时停留在巨帆城内,或者是收到消息立即回援巨帆城的修士。 可这些并不是当时停留在南海隔离大阵内全部的人口…… 这场战役持续的时间太短了,结束之快几乎令人措手不及。 还有相当大的一批修士,正在海岸线上与海怪正面作战,又或者在靠近内陆丛林里的杀些小怪给自己攒家底。 当这些人收到消息,赶回巨帆城的时候,那里早已化成了一片漆黑的火海。 这些人中大部分是并未参加抗怪联盟的散修,也有少部分大门派的弟子。 有些人迫于无奈,顺势投降并加入天羽云氏的军队。 也有些人落入云氏之手却坚决抵抗,最终在监狱中跟随甘从春一起成功越狱。 但是还有很多人,远远观望到昆仑邢首座刻意留下的黑焰火海之后,冷静的判断出了巨帆沦陷的现状,转身一头扎进了莽莽群山与苍翠丛林之中。 跟接受巨帆城的天羽云氏,打起了游击。 这些人之间多少是能够取得一些联系的,而且也有能人与俘虏营里越狱出来的人互通消息。 刚开始他们还很谨慎,毕竟如此艰苦的战斗环境,谁也不能确定跟自己通消息的人是不是昨天刚刚倒向了云家,今天正准备出卖自己。 可是随着一波又一波人的加入,甚至包括先投了云家又二次叛变门派势力,终于整个隔离大阵内都知道了甘从春的存在。 甘从春做梦也没想到,跟在他身后的人短短几天就上升到了近万,并且有越聚越多的趋势。逃出俘虏营的第九天,面对几乎已经近在咫尺的传送阵,甘从春意识到自己出不去了。 人太多了。 这支队伍的庞大,靠那样一个云家甚至无法察觉的小型传送阵,三天三夜都走不完。 甘从春绝不可能自己先走。 他甚至无法做到加快赶路的速度,让那些四面八方向他敢来的“游击队”们,在传送阵前扑个空。 更别说,当有限的生存机会摆在明显几倍于机会的人群面前,这些曾经坚贞的战士,未必就能团结如故。 “我不能让他们落到那样的下场。” 甘从春对着南海月朗星稀的天空,淡淡的笑了。 他想起若干年前,高胜寒和他都还是天纵奇才的年轻人。白允浪和邢铭已经成名很久。有一次,甘从春又被除了剑法什么都课都毕不了业的白允浪打成了臭头。 无面江师叔曾经指着他的鼻尖儿说他:“我怎么每个课堂都能看见你?天赋再高有什么用,你什么都不肯放弃,怎么能够赢?你只会耗死你自己。看看人家白小浪?” 白允浪一生极于剑,综合资质只能算作平平,放下剑连扫地都会被刑堂抓到错罚款,然而拎起剑,他是昆仑单兵战力的第二人。 甘从春在月光下静静的笑,仿佛又看到了那张扁平的纸脸对着自己恨铁不成钢。 “但是没办法啊,师叔,弟子就是放不下……” 选课的时候放不下兴趣,战斗的时候放不下兄弟,恋人死后放不下感情,连万念俱灰之后甚至都放不下区区性命。 而今,在这片残酷的杀戮场上,他又无法放下自己微不足道的正义感与愧疚心。 入道之时的割礼,似乎并没能让他割舍下红尘中任何一点牵绊。 他就这样一直死抓着一个人所能珍视的全部东西,跌跌撞撞的与“正确”犟到了今天,与白允浪、邢铭、高胜寒他们这些懂得舍弃之人,渐行渐远。 就这样吧,甘从春想,岁数大了就更懒得改了,就这么耗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真的耗死了,也就什么都放下了…… 于是甘从春在第二天太阳升起来之后,便带着“他的”军队,踏上了回程。 他又收集了很多散兵,收集了很多云家的逃兵,还意外收集到了释少阳。这只临时的军队,被天羽正规军和海怪联手堵截,即使有邢、方、阴三位智者的背后支持,减员的速度依旧飞快。 但是他们始终没有失去希望。 因为直到甘从春自己战死南海,他都不曾主动放弃过,任何一个还活着的人。 从始至终,甘从春都并不知道,在他不曾抵达那个传送阵出口外,曾有一队出身仙灵宫年轻修士们,曾经抱着怎样绝望的心情等待着他的到来。 “等我们接到任务取消的消息,再赶回那个落脚的散修小派的时候,已经只剩下就九十几个人了。”方少谦低低的说着那段不为人知的战争一角,“将近两百人出发,不到一百人回来。接近一半的伤亡,什么都没有做到。” “回到那个大殿的第三天,我们中开始出现了自杀……” 杨夕一震:“为什么?” 回答她的却不是方少谦,而是一旁的阴二。阴二的声音是很轻:“因为崩溃了。什么都做不到,又看不到变好的希望。” 杨夕惊愕的回头看着阴二,后者看了杨夕一眼,平静得过分。 “我和我哥,原本是巨帆城主的暗卫。城主殉城之后,很多暗卫跟着自杀了。” “你……”杨夕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阴二截断了杨夕往下说的可能:“我是不会自杀的,我哥想要重建巨帆城。”他静了一静,才再次开口,“以前跟你不熟悉,所以没告诉你。很多人都说我们痴心妄想。” “不会。”杨夕这一次回答的很果断。 阴二笑一笑,显然并没有把一个年轻姑娘的肯定太当回事。 鼓励也好,嘲笑也罢,听多了便都如一段过耳清风,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脚下的路。 第309章 飞升大劫(六) 仙灵宫核心弟子们,在一片绝望中坚持,却看不到半点希望。 继接应昆仑甘从春的任务被取消后,他们在南海隔离阵外苦熬等来的第二个任务,是配合南海死狱逃出来的囚犯。 南海死狱地位特殊,除了四区的首领是昆仑找来的信得过的人之外,其中囚犯大多是真正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 若在以前,以仙灵宫子弟那清高的眼界,妖修都容不下,别说去配合这些活畜生。 无论怎样,都是条性命——这种论调在仙灵宫年轻的激进派心中,占不得什么主流。 然而这一次,他们完全顾不得这么多了。 在南海苦熬了这么些年,总得做到点什么,不然不能甘心,为自己,为同门,为那些白白死去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甘心。 这一次,方沉鱼一开始就告诉他们,他们的任务只是一个后备的补充。 是万一前面的步骤出了问题,才有可能发挥作用的预备役。然而他们还是当成一个必须要完成的任务那样,尽了全力来准备。 可惜命运冷酷如斯,没有半点同情心。 接下来的事,杨夕自己就是亲历者。一整套调虎离山,上驷对下驷的计划,在昆仑邢首座的手中发挥到了极致。 尽管尚未达到完美,但那其中仅有的一点意外的,发生在外海蓬莱的老家。 跟留守南海岸的仙灵宫弟子们,没有半点关系。 唯一的好消息是,花绍棠素来怜惜幼小,在得知南海附近还有这样一批“小孩子”被困的时候。驾驶云岛返回昆仑的路上,顺便兜了个小圈儿,从天上劈下去一剑。 一剑就破开了仙灵宫久困三年无法突破海怪包围。 这些杨夕他们这些云岛上被救的人,先前根本不知道。 因为在杨夕等人眼中,事情的过程仅仅是,云岛忽然一个急刹,众人全部脸着地。然后花绍棠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小小的圈。 这件事带来的不良影响是,花绍棠的剑意威力太大,他又刻意小心避开包围圈中央的仙灵弟子。所以这圈儿在天上小,在地面上波及的范围却极大。 整个南海隔离大阵的东北部,因为这一剑晃动了三天。 高胜寒得知之后,驾着椅子闯进掌门大殿,拖着一双瘸腿,面无表情的跪了一天一宿。 直跪得花绍棠后来自罚面壁,思过了三个月不见人。 高胜寒:“掌门,您能不能稍微有点儿,自己一剑能灭了一个凡人国家的认知?” 花绍棠:“太久没动真格的,没想到……” 高胜寒闻言就要再跪下去,花绍棠惊得赶紧改口:“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可花绍棠“没想到”三个字后面的内容,却是吞下去了没有再提。可高堂主心细如发,审多了心里有鬼的昆仑弟子,明察秋毫近乎多疑。 椅子都顾不上坐,当场驾着两腿,从夜间昆仑的一众魑魅魍魉中呼呼穿过,提了新晋核心弟子杨夕的领子就问:“掌门是不是又蜕皮了?” 花绍棠的实力又变强了,可花绍棠的寿元又变短了。 高堂主心中并无半点欣喜。 只是无能为力的看着那既定的命运,心头一片悲凉。 这种无能为力的觉悟,高堂主倒是与仙灵宫众弟子凑成了知己。 “昆仑我们三年的局面,花掌门一剑就破掉了。杨夕你大约理解不了那种感受,原本,仙灵宫也是有一个这样级别的高人的。” 陆百川的叛变,可以说仙灵宫上下心中接不掉的一道疤。方沉鱼甚至担忧,因为此事,仙灵宫现有金丹弟子,只怕半数都会多填一道牢不可破的心魔。 门派的地位,或许由合道级战力,或者是否有前辈飞升决定。但一个门派的强盛,终究还是要看有多少弟子能突破金丹心魔的桎梏,成为稳定的门派核心。 金丹一境,寿元毕竟还短,并且……自然折损率高得,无法担任门派的要职。 杨夕的确不能理解方少谦的心理,花绍棠越高大上,只会让她在心里忍不住与有荣焉,并越发的心怀敬仰。 但这话放在肚里就好,虽然讨厌方少谦,但人家已经这么惨了,不好在伤口上撒盐面儿。 杨夕动了动嘴唇:“至少你们得救了,可以撤退了。” “是啊,如果我们当时撤退了,至少真的得救了。”方少谦说。 杨夕这才反应过来。 如果他们当时真的撤了,此时眼前这位方少爷就应该在仙灵宫的书院里,而不是炎山秘境的水牢里! 方少谦低着头,肩膀微微的颤抖起来: “可是我们不甘心,我们四百个人,热血沸腾的来跟蓬莱拼命,三年之后,剩不到六十个,连蓬莱的影子都没有摸到。我们就像一群被战争遗忘的士兵,徒劳的拼命,却并没有决胜的机会…… “于是我们决定,撤退之前再做一件事。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们只是想着,把那个靠近隔离阵,被海怪的突破的导致我们被困三年的秘境,给重新封起来。 “我当中,有一个仙灵宫最强的禁制大师,对,你没有听错,最强。禁制一道拼天赋拼得太严重,他师从仙灵宫禁制研究得最好的长老,灵根天赋是绝无仅有的二十四灵根。其中几种少见得寻常小派恐怕都检验不出,若是换了各门派,以他这样杂的灵根,只怕终生都难以突破练气二层。但仙灵宫丹药坊把他生生堆到了通窍境,只差一步,便成金丹。” 杨夕听得倒吸了一口气:“这种东西不是……应该放家里卧床不动么,你也敢往外带?” “他能够启动仙灵宫历史上最强的禁制,早已经超越了他的师父青出于蓝。平地上留给禁制大师发挥的余地太少,但若封锁一个秘境,只需要我们给他争取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方少谦垂着头,肩膀抖得愈发厉害了,“大部分海怪都被花掌门一剑清光了,秘境里新冲出来的都是些实力不强的小怪,一切原本,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杨夕瞬间就懂了。 然而方少谦却好像突然崩溃了。 他叙述了这样漫长的一个故事,始终都很克制,然而说到这个节点的时候,却好像一下子就克制不住了。 忽然间泪如雨下,伴随着崩溃一般的咒骂:“那个蓬莱的畜生,一掌就把他打死了啊!只要再有一盏茶的时间,秘境就要封住了。可是那些畜生居然是从秘境里出来的,他们居然住在那个秘境里!四十多个人,我们剩下的四十多个人,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全都被抓了!我喊出了自己的身份,才保住一条命。可不论我怎么求他们也好,威胁他们也好,许给他们利益也好,那些畜生就像听不懂一样,把他们的手脚眼耳……全部都拆成了零件……” 方少谦骤然止住了声音,仿佛整个人沉浸在那噩梦里许久无法自拔,半晌之后才轻轻的说: “然后我就昏过去了,再醒来,就已经是这个地方。我们四百个人从仙灵宫出发,最后什么也没有做到,就全死了……” 杨夕和她身旁的阴二对视一眼,有些话真的不知当讲不当讲,方大少这个样再遭打击实在不像遭得住。 手边的黑剑却忽然传出了声息:“那些蓬莱,不是住在秘境里的。他们中有合道修士带队,辗转各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包括秘境,目的是抓人喂海怪……” 方少谦猛的抬头。 黑剑的叙述平平板板:“所以你们去的那个秘境里,可能只有那一天有蓬莱。” 阴二捂住了自己的脸,方少谦的表情他怕看一眼就得记一辈子。 方少谦维持着直视前方的神情,半天没动。 而后忽然一口血就呕了出来,先是嘴角一条血线,然后整个下嘴唇跟瀑布似的往下淌血。一股接着一股,可整个人从神态到姿势,愣是一动都没动。 就好像整个人都风化成了雕像。 杨夕禁不住上前推了他一把,惊道:“卧槽!渣糕方,你的出息呢?你刚还求我救你,这怎么又肯死了!” 回头对着阴二:“妈的!我就一只手,你快来把他嘴掰开,这不是咬舌头了吧?” 方少谦却忽然反手抓住了杨夕的袖子,“你救我!我不能死在这儿,不能就这么死!”方少谦猛地抬起眼睛,一刹那双眼中迸出的执念连杨夕都为之心惊:“求你!” 杨夕看着那双眼睛,挪都挪不开:“你想怎么死?” 方少谦剧烈的咳了几声,却终于止住了吐血:“云想游怎么死,我怎么死。”他死死盯着杨夕的眼睛说。 云想游为了向昆仑传递信息,拖着残缺之身在两军阵前成为了人质。昆仑作风强硬从来没吃过人质这一套,云想游是在自己最信任的人面前,被长\枪从背后插死的。 可方少谦连这个机会都不曾有。 或者说,他苟延残喘挣扎到今天,既不投降,也不肯自尽,就是在等这样一个死去的机会。 他不是昆仑云想游那种,一旦被俘宁肯自尽骄傲个性。他只是想,哪怕有一点点可能能够证明一下,他们这四百多个人,也曾经拼死战斗过。 直到只剩他一个。 直到全军覆没。 还不等杨夕有动作。 室内忽然金光一盛,刺得人睁不开眼。 “叮,叮,叮,叮”四声清脆的声响。连天祚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圈,切断了禁锢方少谦的锁链。 方少谦“哗啦”一声拍进了水里,虚弱得半点动弹不得。 杨夕眼疾手快,抓着肩膀给拎了出来。 皱眉叹口气,心里还是不太愿意带他: “我们跟你一样是被蓬莱抓来的。把你放在这,即使云家杀过来我们团灭了,你等着昆仑杀到也就得救了。反正这屋里的人一看就不可能是你下的手。但你要跟着我们走,一会我们劫了云家的私库,肯定会惊动他们,你这个样子,才是真的死定了。” 阴二转头看了杨夕一眼,微微的翘了一下嘴角。 方少谦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小幅度的摇了摇头:“我跟你们走,出事了我不会拖累你们,我给你们殿后。” 杨夕就只好把人背上了。 可是上了岸就发现自己有点矮…… “呃……”这他妈就有点尴尬了。 阴二没说话,尽量面无表情的把人挪到了自己背上。 杨夕命令他:“不许笑。” 阴二憋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在努力。” 杨夕觉得牙根有点痒,唯有咬人能够缓解。 “问问你哥,营地那边怎么样了?” 阴二收敛神色,点了点头。闭上了眼,而后浑身一震很快睁开,几乎把方少谦从他背上扔下去。 “夜城帝君不听阻拦擅自跟云家打起来了,他拖着那个幻阵往前冲了好几里地,除了鬼修其他的人都跟不上他!” 杨夕一听这个消息惊得整个头皮都炸了:“这么大事儿你哥怎么不通知我们?” 然而只要稍用心一想,便知道这似乎才更符合卫明阳的人设。 这位当世第一正魔修,轻易只杀人不救人,他会临时跟想把他灭口的仇人合作,那目标本来就是把云家怼死! 跟杨夕他们计划中的“拖延时间”没有半毛钱关系! “这个夯货!”杨夕恨恨的骂道。 阴二连忙解释道:“不是我哥不通知,而是我和他的联络,不是对话传信的那种,是如果用心去想,能感应到对方正在干什么。” 杨夕立刻转身往这温泉室的外头冲,“咱们得快点儿,既然打起来了,早一炷香让他们拿回武力也是好的!你勤着点儿感应你哥!” 连黑剑嗖的一声,冲在了杨夕的前头。 阴二背着方少谦这个拖累,苦着脸应一声:“哎,吃过亏了,我知道。” 跟在了杨夕的身后。 跑出了先前选择的巷道,又回到了先前的丁字岔口。既然没有别的路,杨夕一头就冲了过去。 这一边的地形与温泉那头有很大不同,冲个五六丈平台就到了头,必须跳下三丈多高,才能落到另一个平台上,然后再冲五六丈就又要再跳个楼。 杨夕边跑边在连偶术里问:“你们那边什么情况?” 然而连偶术里始终没有回应。 要不是连天祚一再保证,自己本体遇到了另一批人,而那批人并不是团灭的,杨夕几乎就要以为他们死绝了。 但是再问连天祚更细的内容,他却颠颠倒倒说不明白了。 杨夕只好咬着牙一路拼了命的跳楼。跳到一半忽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不好!邓远之呢?邓远之还在那个阵里呢!” 阴二紧随其后滚下来,方少谦早被挂到了连天祚的剑柄上。阴二气喘吁吁:“没事,他找回来了,刚才我哥看见他了。但是……”阴二说到这儿忽又皱了皱眉,“我刚又感应了一下,他想让我哥问你……” “问我什么?” “问你见没见到沐姑娘带过来的鬼修?” 杨夕边跑边想了一下,依稀有个印象,地宫刚塌的时候,仇家寨和沐新雨的剑修们正在对峙。依稀后面是有一群灰塌塌的影子,但是后面跟云家开打好像就没见了。 “他问这干什么?” 阴二摇摇头:“他没说了,估计是不方便我哥知道。” 杨夕甩甩头,没把邓远之偶尔的敏感神经往心里放。而也正在这个时候,她终于跑到了这一条通道的尽头。 总算不再是白雾温泉,依稀是金碧辉煌的一个门口在远处招手。 门前倒着三个身影,两个已经快碎得不能看了,也不知是被多少人同时虐的。另一个依稀是自己人,看起来有点凶多吉少。 而真正让杨夕不解的是,剩下一群人明显都还能站起来,他们却没有进入那个一看就像是藏宝室的房间,反而留在门口围殴…… 那是胖师兄?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杨夕在距离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已经停下了脚步。 她的身后,阴二惊得把方少谦从剑柄上撞了下来。 第310章 飞升大劫(七) 与此同时,营地这一边的战场上。横飞四溅的法术攻击下,邓远之拦住了沐新雨。 “那些鬼修,也是你带来的人吗?” 邓远之指着前方战场上,随在卫明阳身后那一群灰厌厌的影子。卫明阳实力未失,战力又强,纵观整个己方阵营,能跟上他的步调打出配合的,竟然只有那一群形貌不慎分明的孤鬼。 沐新雨看了邓远之一眼,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些莫名其妙。 “不算是,但他们也是云家的敌人。先前被用挺残酷的法子镇压在一个山洞里,是我无意中救出来的。后头就经常跟着我……” 邓远之打断了她:“他们的行动都是受命于你吗?” 沐新雨微微蹙起了眉,对邓远之这种明显带有敌意的问法,有些微的不满。 邓远之面沉如水,让人看不清他的真实态度,只有沙沉的嗓音能让人隐隐发觉,他心里未必如同脸上这般波澜不惊: “他们先前…几天,或者几个月以前,你有没有命令他们,攻打仇家寨的一个据点?” 沐新雨全然不知道这邓光腚儿这是在闹什么情绪,叹了口气。 长戟横挥,剑气卷着几道泼下来的灵光法术倒卷回去。一把拖过邓远之的领子,“那些鬼修前辈,并不是我能指挥动的。准确说,我们根本没法和他们详细沟通。” 沐新雨皱了皱眉,拉着邓远之往战场的后方退了一退:“他们好像在那山洞里被镇了很久,神魂已经损伤得差不多了,还能听懂人话的就那么几个。而且,好像他们原来应该还有更多的战士,都在那山洞里消散了。” “他们是自己追在仇家寨屁股后面找麻烦的,从那山洞里出来就这样。好像那姓仇的身上有什么东西,跟云家有牵连。他们对云家的敌意很重。”沐新雨指了指在战场上疯狂绞杀云家军队的那一片灰影,“喂,邓远之?你还在听吗。” 邓远之两眼发直,竭尽理智才逼着自己吐出两个字:“我在。” 沐新雨也看出邓远之似乎是对那帮不听指挥的老鬼很没好感,毕竟没有它们的帮手,卫明阳一个人跟云家也打不到这么热闹。 沐新雨想到此处也不禁有些心虚:“这些前辈,真的是挺惨的,对云家有怨念也是正常。你不知道,我在那山洞里,看到了不少活人用的法宝飞剑,没猜错的话,他们可能是被活着被云家镇进去,然后炼死的。 “而且我看到了很多,制式古老,不知道怎么用的芥子石制品。我估摸着,他们生前很可能是先代昆仑……” 邓远之忽然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声喉音,半边儿身子都麻了。 沐新雨看他这个样子,也觉得有点瘆得慌:“这不是……四代昆仑灭门的时候,正是天羽皇朝开始称霸的时期……” 邓远之强忍着寒意闭了闭眼,他不关心这些鬼修到底有多惨,这世上鬼修要是比惨,几乎比不出个底线。他也不关心云家有多畜生,活着的,死了的,他邓远之这辈子别的见识不多,就畜生见得最多!他甚至也不在意这些突然冒出来的鬼修,是不是曾经的昆仑,几万年前的英雄传奇跟现在活着他没有一点关系! 他关心的只是…… “沐新雨,你个傻逼娘们儿,你怎么能让一群神志不清的杀神,在这秘境里随处乱晃!”邓远之血红着两只眼珠儿,咬牙切齿的死瞪着依旧懵懂的沐新雨。 沐新雨两条长眉一挑,立刻就有了翻脸的趋势:“你什么意思?这些鬼修前辈是有点嗜杀不听指挥,可他们杀的也都是我们的敌人!” 邓远之只回了她三个字:“……你确定?” …… 胖子师兄鼻青脸肿的委顿在墙角,被包括杨夕在内十数人围在中间,明明是被揍的人,那神态中竟然还有些抱歉: “我是经世门掌门段承恩,先前跟我一起的,是我师兄时占机,经世门天玑星君。天玑星君掌管天下大事的推演运算,我师兄算出来,炎山秘境里有杀神,进了这秘境的人,没几个能活着出去了……” 杨夕有些茫然的看着眼前忽然变成高人的胖师兄。那副好欺负的模样,着实让人难以与四巨头之一的经世门当家人联系在一起。 诚然,修仙界大多数门派的掌门人并不是门派中的最高战力,反而多是元婴炼神境界的中坚弟子,但求足够的管理才能。而真正的高人往往都在闭关潜修,冲击更高的境界。 可是眼前这位段承恩……前辈,在见识昆仑邢铭、高胜寒诸人的杨夕眼里,实在是有些软糯可欺。 “没几个能活着出去了?”震动太大,杨夕脑子里还有点回不过神。 脚下四散着两具被打得面目全非的石头傀儡,傀儡身上的服饰不知是哪个年代的云家战袍,体格神态尽都栩栩如真人,只有被打碎的肢体散落开来,才能看出石头的质感。先前与杨夕分开的这一队修士,就是看到了这两具立在门口的傀儡,才会发出“我们被发现了”的警告。 而事实是,云家竟只是派人在此看守着俘虏方少谦,对这一仓库的法宝飞剑,没有派任何人镇守。 另有一个修士的尸体倒在地上,眼看着是不活了。据说这人本来是可以不死的,可是在众人与那两具傀儡战斗到最关键的时候,那“该死的胖子”忽然冲出来按住了战力最强的连天祚,才导致了这人的死亡。 几人惊怒之下,迅速制服了元婴境界,战力却并不算强的“死胖子”,本以为这人是见财起意,想要破坏众人的计划,独吞里面的东西。却不想,一顿胖揍之下这胖子却满脸愧疚的,吐出了更惊人的东西。 杨夕刚刚赶过来的时候,遇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混乱的场面。可是等杨夕问起胖子具体说了什么,众人却是疯了一样的又要冲上去杀了那胖子,杨夕只好拦住了众人自己问。 细问之下,胖子便愧疚的,说出了上面那一番话。 杨夕用力定了定神,诚然,众人辛苦挣扎却终究难以求存,这结果实在令人无法接受。 “但是你们打他也没有用吧,人家师兄能算出来,不代表人家就有义务告诉我们。”杨夕笑得也有点勉强。一眼扫到了阴二在一旁躲躲闪闪的神色,杨夕恍然想起,这胖子人在这,还是阴二一路带了他过来的。 “你早知他是谁?” 阴二神色复杂的叹了口气,点头。 杨夕抿了抿唇:“我们活不出去了,你也提前知道?” 阴二沉默了半晌,又一次点头。 杨夕于是就不说话,也不看他了。 而满脸络腮胡子的火法修士,在这时候忽然冷笑了一声:“打他是轻的,老子现在恨不得杀了他!你不如再问问他,他那个形影不离的好师兄去了哪,还有他为什么突然攻击连先生!” 杨夕听言目光再次转向形容凄惨的胖子,无声的注视着他。 段承恩低着头,虽然说过一遍了,但显然接下来的话依然令这个软绵绵的掌门十分难以启齿。 “天裂上浮现的虚影,你应该看到了。这炎山秘境,入口是天羽皇朝留下来的一件名唤‘溯世书’的镜子。昆仑邢铭既然显出了影子,应该就是已经站在镜子前了。我师兄是去拦着他,不让他进来。” 杨夕这回是真的震惊了:“为什么?邢师叔带兵打进来了,大家就得救了难道不好吗?” 段承恩用一种很悲悯的神情看着杨夕,仿佛杨夕说了什么天真的话。 “不,你没明白。师兄算出来的结果是,进到这个秘境里的人,活不下几个。” 杨夕忽觉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她隐约明白了自己天真在哪里。果然,就听见胖子门主段承恩接着说道:“邢首座带兵打进来,并不会改变这个结果,只是会……一起死在这里面而已。” 胖子这话音一落,在场所有人都跳起来骂人,脾气暴躁的干脆就是要上手:“屁的演算,你经世门说话是天道圣旨?” 推演之术,缥缈得如同一番摸不着的传说。很多修行中人都是不信的,或者说修行中人尤其的不信命,否则逆天改命一说又如何在修仙者中如此盛行? 毕竟,这世上大多数修仙者一生都不曾见过一个真正能推演命理的高人。 可是杨夕不一样,她见过南海死狱里的沈从容,她也知道“天下大劫”的由来是昆仑掌门花绍棠的推演。 杨夕摸不清这道虚无的门槛,但对这种过于玄妙的能力还是相当敬畏的。 她觉得肚子里一片冰凉,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也有些发颤。 “胖……不,段门主,我在南海死狱里见过算师门当代的传人沈从容。沈算师没有跟我说过,经世门有推演之术的传承,据我所知,这个能力不是个人能凭空悟出来。” “啊,你居然还见过他……”段承恩疲惫的挤了挤眼眶,“师兄也知道他所要做的事情,干系太大。来炎山秘境以前,曾以合道之力破开虚空,去南海之下拜访过沈从容。沈从容受托做了相应的推演,结果,与师兄原本的了解相差无几。” 杨夕愣愣的看着他:“沈算师……” “嗯,我师兄已经把他接出来了,他现人在经世门。还有我师兄,我说推演,是因为这样说旁人比较容易理解,事实上,我师兄不是靠的推演。”经世门主段承恩抬起头,目光深邃,终于有了点门主的模样:“事实上,应该说他是亲身经历过。经世门天玑星君时占机,是一个重生者。” 在场诸人大多数的反应都是——什么鬼? 杨夕却想起了昆仑入门的时候,穿越者,附身者之外,另一个没等到人排队的空荡荡的小门。 重生者,活过一世,又重新回到某个时间点,从新来过的人。 可是邢师叔也说过,穿越者他知道好几个,但却从未真正见过一个重生者。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那些想长生想疯了的人,虚妄幻想出来的。 毕竟这听起来太过玄奇,和穿越者不同,穿越者带来的改变只关乎他自身和周围的事务,然而重生? 那几乎代表着整个世界的时间都要随着他一起倒退,或者因为他的重生天道要开辟出一个新的世界来容纳他。不论时间,还是空间,这一个人对这世间规则的影响与改变,都未免太大了…… 杨夕在一瞬间心念电转过无数的想法,可是以她浅薄的见识,又一样都不能看得分明。 可她总算是抓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她问胖师兄:“段门主……你经世门的天玑星君,到底亲身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处心积虑的,要救我们昆仑的战部首座?” 话一出口,杨夕的思维越发顺了起来,甚至想到了更深的内容。 “不,你没有说你师兄是要救邢首座,那他也可能是为了去救整个内陆修士的军队,你们想要这场战争赢?段门主,不是我小人之心,但你经世门从开战以来就是只求自保,我实在没看出过你们哪里关心了这场战争的大局!” 也许是因为这条通道太长,年轻姑娘的声音很空灵的在整个甬道里回荡。 背后也隐约的响起了细微的嗡嗡声,事实上这些人一听到段胖子干的事情,上手就揍,未尝没有他是经世门出身的原因。 如果是一个昆仑剑派或者仙灵宫的高层,他们虽然也会义愤填膺,但很可能处于潜在的敬畏,还会小心问问对方是不是有什么深远的,与苍生天下相关的打算。 然而经世门? 他们四巨头、老学究,天下第一杂学门派的名声,早就在这一场战争的一次一次独善其身中,丢得干干净净了。 在场这些尤其深受天羽之苦的修士们,更是心里对其充满了自己都不知道的鄙薄与怨恨。 你担了四巨头的位置,就要承起四巨头的责任, 就像昆仑和仙灵那样。 我管你门派善战不善战?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 段承恩苦笑了一声,显然对自己门派的声誉十分有觉悟,并且,不是不惭愧的。 “师兄见到了,从现在的时间点往后,大约一百多年的时候,经世门道丧门毁。” 众人浑身一震,然而这才是令人相信的经世门思路。 杨夕:“那跟邢……” “师兄谨慎的思量了很久,发觉如果在这一次战役中,残剑邢铭活下来,一百年后昆仑当家的仍然是他,那么结果可能会很不一样。”段承恩疲惫的闭上了眼:“毕竟,他是有本事一力拉起抗怪联盟,改变战争格局的人。当然,也可能他不会改变经世门的命运,但是……这已经是我们能想到,仅有的办法了。” “尽人事,听天命吧……”段承恩这样说。 而杨夕下意识的回过头,看着身侧的阴家老二,怔怔的:“这些……你也都早就知道?” 阴二沉沉的叹了口气,最终仍是点了点头。 第311章 飞升大劫(八) 杨夕茫然半晌,还是感到有些难以置信。 “瘦师兄他……具体是怎么说的?经世门为什么会灭门,昆仑干的?如果他重生之前,邢师叔在这个时候死了的话,那一百年后昆仑当家的是谁?高胜寒吗?” 段承恩摇摇头:“重生者对于重生前的一切,是说不出来的。稍有一丝泄密的言行,就会引来天雷加身。我们会知道他重生,也是他有一天突然在议事大殿里,被十八道天雷追劈到不省人事,我们花了很多年旁敲侧击的一点点与他兑验,才确定了他是重生者。” “所以你们连他重生都是猜测的,经世门的作风‘严谨’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我们秘境里这几万的性命,在你们眼里是不是也跟儿戏一样?” 杨夕在段承恩的面前蹲下来,气得太过反而冷静了下来。 “死胖子!那你告诉我,什么秘境里有杀神,邢师叔会死在这儿,甚至你们自己要灭门之类的,也特么全都是靠你们自己领悟的么?” “不,是借由沈算师之口说的。”段承恩宽大的身体往后靠了靠,把一身肥肉倚在了墙壁上,“师兄他自己说不出口,说了就是泄露天机会引来万雷加身而死。但天道却并未禁止他干预未来的发展,他请来沈从容,并请他推演经世门百年后的兴衰,以及炎山秘境中的发展。便借沈天算之口,说出了自己要说的话。” “那他早干嘛了?”这话甚至不是杨夕问的,她身后的修士也早忍不住这种漏洞百出似的说辞。 怕也只有经世门的老学究们,能够几十年如一日,一点点寻找着天道规则留下的漏洞,摸索着星星点点的线索,去圆自己的一个假说。 寻常人早就脑袋爆炸,放弃了。 段承恩抬眼看了看那人,居然还微微点了一下头:“我猜,是更早的时候,沈从容还没有出生。” 所有人都被震了一下,除了早已知情的杨夕。 “算师一门受天道所忌,传人从来活不过筑基,且终生不能行走于地面,寿元不过五六十载而已。而且算师门行踪成谜,收弟子的方式似乎也很随意,我想,大约并不是随便哪一代传人都能穷经算之真传,推演出师兄要的东西。”段承恩极复杂的叹了一下:“沈天算大才,开坛占星之时,整个经世门都被南方星斗映亮了。” 这样一个人,如果没有天道约束,或者此生追求的不是推演之术,又该是怎样耀眼夺目的人物。可那个男人为了自己那近乎变态的好奇心,却对自己地鼠一样的人生,甘之如饴。 也或许,没那么甘心吧。 美酒佳茗的相伴,又何尝不是对失掉的那一半日光下的人生的寄托。 有人不死心的追问:“那既然沈算师这么厉害,你们怎不多问一点细节,比如这秘境里的杀神到底是谁。起码也要问问经世门是怎样灭门的!” 段承恩苦笑一声:“占星的确是沈天算所长,但算师门开口泄露天机,也是要损寿元的。沈从容全然是因着和邢首座的交情,又见我师兄欲要改变邢首座的早夭命数,才肯开口帮忙。一共只说了三句话,就满头华发了。”段承恩摇摇头,关于沈从容不肯多说一句的事,没人比他更无奈。 人家沈从容说了:沈某孤家寡人,该托付的早都办完,大不了剩的十多年寿元都送给你们经世门,看你们这帮假道学敢不敢担算师一脉传承断绝的责任。 沈天算外表温和,态度却强硬。经世门从上到下的学术派修士,行事风格是四巨头里最软的,威胁的话也知道说一说,但从上到下也没人真打算动手。 更何况,经世门只怕比沈从容本人更在乎算师这一脉神乎其技的传承,纵有门派兴亡顶在脑袋上,也没人真敢绝了它。 利诱的话,倒是也有尝试。结果人家沈天算微微一笑:你经世门有什么好东西,放在哪,怎么来的,我掐指一算就知道。我只算给自己知道,不说出来可是不会遭天谴的。 我想要不会自己去拿,还用你们来套瓷? 沈天算一摆手:某只对逆天改命有兴趣,什么法宝、法诀、研究成果的……还是省省吧,都是搞学术的,多尴尬。 结果经世门管府库的那位星君,惊得浑身一抖,失眠了整整一个月。 长辈们的威逼利诱全试过了,面对耍光棍的沈算师败得丢盔弃甲,没有一点颜面。门里那帮心思活络的臭小子倒也知道跟着着急,使出缠姑娘一样的本事,整天黏在沈天算面前献殷勤,就等着沈从容不小心泄露了什么,或者心一软就吐了口。 奈何沈天算这人太受得起伺候,进进出出被殷勤得密不透风,照样的泰然自若□□。实在遇上看得顺眼的,就给人家小伙子小姑娘看姻缘,比路边的“算无遗策”还能忽悠。 整个经世门被他忽悠得一片桃色气息,那些从小上山,一心学问,从来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小小子,相当长时间走路都是飘的。 那沈从容刚请回来的时候明明是个君子,现在窝在经世门里都快成了一大害了! 可是……段承恩心软,又不忍心真把这祸害送回南海底下,或者随便什么孤零零的地底去。其实在他心里,四十多不到五的沈从容,即使精明到了天上去,那也是个“小小子”呢…… 而沈从容对他这个经世门主,也提供了特殊的照顾。 “哎呀,段门主,你今年大凶宜死啊!忌火,忌洞,忌师兄,段门主小心呐~” 其实那个时候,不用沈从容来算,段承恩也已经知道自己下场了。 因为当时时占机师兄已经跟他说过,炎山秘境之行,让他跟着去,门主的事宜,尽早交接一下吧。 这就是会把他带走,却不会带回来了……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定得死。但如果师兄觉得,自己死了才能保证经世门传承不灭,他愿意相信师兄。 即使师兄不会跟他解释,即使这结论可能只是个不确定的猜测。 忌火、忌洞、忌师兄。 呵,他段承恩人生里头一次,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沈算师慎言,本门主看你老成这个样子,也没有几天好活了。珍惜头发和牙齿,不要全掉光啊。” 沈从容难得被这个老好人揶揄了一下,整个人都愣了一会儿,随后就笑了。 “求仁得仁,何尝不是人生一大快事!段门主既然下定决心,那就必然是值得,沈某预祝段门主心想事成。” 沈天算以茶代酒,一杯香茗下肚,竟也能醉了似的。 “至于我嘛,你这胖子就莫要费心了,观气运之术并非算师一脉原有的传承,乃是我自己祭炼的神通,代价沈某早已一起付过。” 具体是什么代价,沈从容没说。 段承恩也没有问。 这个姓沈的祸害连不能筑基的代价都肯偿付,寻常人的欲求爱恨,还有什么能放在眼里呢? 豁出去一生一世一条命,就为了区区一个想知道。 段承恩其实懂得他。 经世门上下其实都或多或少的懂得他…… “天玑星君去阻拦昆仑邢铭入秘境,并没有吩咐我该做些什么。所以我想,大约我凭自己的本心行事就足够了,我总想着能不能试试,把秘境里那个杀神找出来,然后阻止它。”段承恩用目光指住了站在人群后方的连天祚,“所以我才想阻止他的本体和元婴汇合。” “你怀疑连先生就是那个杀神?” 有人脱口而出的惊叫。 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的转过头,去看暗影里那个存在感极低的高大灵修。 甚至有人下意识的挪了几步,反应过来又尴尬的止住了脚步。 段承恩抿了抿干燥起皮的嘴唇,一个辅助型修士,连番毫无防护的挨揍,给他带来的精神与身体双重负担都很大。 “至少我看见的人,他是唯一有这个能力的。”疲惫从他脸上的每一条细纹里渗透出来,“压了几万年修为的灵修……我没看错,它马上就要飞升了吧?” “它的天劫会很危险,夷平了半个秘境也不足为奇。”段承恩这样说。 连天祚自己都露出一个震惊的神情。 “可不是说万年以内入道的修士,才能飞升,错过了就不行吗?”一个修士迅速的插嘴。陆百川当时在反叛时传出来的话,经过几年的发酵,在修真界早就不是秘密。 段承恩有气无力的笑:“灵修什么时候跟人一样过……每一次肉身寿尽,重开灵智,就是重新入道了。” 连天祚一脸懵的看着他,显然对这些毫不知情,无论万年以内才能飞升,还是灵修反复开智是重新入道。但他的确能感觉到,天劫将近,自己恐怕在这世上留不多久了。 杨夕却突然骂了一声:“扯淡!” 随即根本不在这个问题上与段承恩纠缠,仿佛连天祚可能是杀神这件事儿就像个清风吹来的屁一样,半点不值得讨论。 “我先问你,瘦师兄打算怎么拦住我昆仑首座进来救人。我不信邢师叔听说自己可能会死,就能扔着一秘境的活人不管!”杨夕龇牙阴狠狠的一笑,“他可是昆仑首座!” “还是你们经世门想直接打昏他藏起来……” “不,我师兄会送他一条直通蓬莱的路。”段承恩抬起眼,看着天空中明明看不见的地方, “昆仑邢铭,虽然大多数时候显得很狡猾,但我师兄说过,那其实是个很感情用事的人。拿邢铭自己的命赌他的嘴,他可能眼都不眨就跳进来送死了。可是如果有一个牺牲更少,却能更快的战胜蓬莱的办法,邢铭绝不会犹豫。更何况……” 段承恩的声音低了下去:“溯世书外,他根本看不见秘境里有人。” 杨夕于是就悟了,经世门甚至根本不用阻拦。邢师叔隔了这么久还没有追进来剿灭云家,想必是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麻烦。 他之所以停在那一直没走,估计也只是从战略上不能就这样放过天羽云氏。 可如果有人在此时出现在他面前,给他指一条越过云家直接战胜蓬莱的捷径——时占机甚至不用说什么,他只需要,什么都不说。 “我们这些人,就是根本无人会察觉的死人……”杨夕怔然开口。 事后即便天羽云家全灭这些秘境里的囚徒,难道他们还会大肆宣扬自己犯下的罪孽吗?何况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早就是各家门派名册上的“行踪不明”。 义愤填膺的嗡嗡声又一次响起。 不过这一次杨夕没有让它们持续很久,“最后一个问题,胖子!” 杨夕眉眼深深的盯着时占机:“既然瘦师兄连你门派最关心的兴亡大事,都不能跟你们详细说。他当年到底是为了什么,冒着风险在你经世门大殿里,引来十八道天雷?” 段承恩抬起头,两眼黑得深不见底:“那一天,是六代昆仑开山立派。” “他透露了什么信息?” “他说:来了……” 段承恩话音刚落,还不等杨夕和其他众人想明白什么叫来了,以及六代昆仑立派与经世门灭门之间的关系。 危机,就真的来了。 隆隆巨响先沿着厚实的黑晶石棚顶传下来。几乎是在一瞬间,整个巷道连墙壁带地面忽然剧烈的摇动起来。 所有人一瞬间被震动的地面甩倒在地,甚至撞飞到墙上。 震动的剧烈程度,好似一场突然爆发自脚底的大型地动。呼啸的风声如厉鬼的悲鸣一般,从通道的尽头倒灌进来,伴随着隐约的瓢泼雨声。 “什么情况?”杨夕整个人被地面甩到先前的“台阶”上,整个身躯在惯性的作用下向后打了一个直角,幸好身体柔韧,不然险些折断了一杆小腰。 “这甬道是活了吗?” “咱们踩着什么鬼了!” 一众修士像颠勺里的烙饼一样,被翻过来倒过去的摔向墙壁,砸向天棚,丢下地面。几十上百年的修行,好像一下都还给了天道,三岁小儿一般连自己的肢体都控制不了。 仿佛躯干上连接的四肢,都是没有骨头的条形香肠。 还要随时小心地面上被打碎成块的石头傀儡,时不时就呼啸着弹来弹去,给你的后脑勺一记“板砖杀”。 经世门段胖子圆润的身体在这混乱的场面中尤其显眼,那一身超凡脱俗的弹跳力,和惊世骇俗的体重,使他大多数时候就像一只口感爽滑的鱼丸,沿着四面墙壁滚来滚去。 挣扎着抬起头来,也不知是对着谁嘶声喊:“是我师兄……” “营地那边完蛋了!有人在他们头顶上渡劫啊!飞升大劫啊!!”从危机发生开始就试图联系自己亲哥的阴二,忽然声嘶力竭的喊了出来, “十万天雷!所有活火山的岩浆全都喷发了,夜城帝君都顶不住了!” 一瞬间,刚刚还十分混乱的场面,仿佛忽然就被施了静音法术。所有的人声都消失了,只剩下*和石块砸在墙壁上的沉闷声响。 “咚” “咚” 也许是因为人的反应变慢了,连累着眼前的这些机械的碰撞都好像慢了几拍。整个甬道的光线在人眼前都微微扭曲了起来。 段承恩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杨夕使劲全身力气,在棚顶蹬了一脚把自己送回地面上,大声狂呼起来:“都愣着干嘛?快他妈进密室拿装备啊!营地那边已经撑不住了没听见吗?” 说罢像是能把脖子甩断似的扭过头,“连师兄,把我扔进那库房里,我自己进不去!” 大块头的连天祚呼三两步冲过来,抓住杨夕的小细腰,对着那金碧辉煌的库房入口抡了过去。 不知是灵修的原因,还是境界的原因,虽然也是气喘吁吁,但他是在场唯一还保有一定行动能力的人。 一身黑袍寡妇装扮的女修士,整个袍子被石傀儡刮成了两片抹布,面纱也不知飞去了哪里,露出半张白净,半张麻子的脸。 “那库房门口有禁制没破,进去了就不能活着出来!” 杨夕利箭一样没入那金色光影之前,只来得及留下一句话:“说得好像不进去你就能活着一样!” 第312章 云氏私库(一) 杨夕第一个冲进了禁制封锁的库房,过门的感觉就像有一层黏腻的湖水在身边包裹了一层。直觉告诉她,那个寡妇修士说的是对的,恐怕这禁制的确没法活着出去了。 禁制与阵法之间的差异,杨夕一直不大能分得很清楚。没办法,根基家世学问,她一样都没有,这种高端的学问她通常就只能羡慕一下。 而现在第一次确定自己入到禁制之中,隐约觉得,似乎禁制应该是一种能对通过的事务设限的存在。而阵法则是不能的,阵*能固定,即使怎样别出心裁的排列组合,也无法实现禁制那般复杂的功效。 这么说来,昆仑各种店铺,它们的入口,售卖列表之类的东西,可能都是禁制。 杨夕在私库中落地之后,明显感觉到这里面的震荡要弱得多,那悲切到刺耳的阴风声也好像隔了一层,苦于瓢泼更是彻底听不见了。 “哎?这库房的抗震好像比外面强很多?”阴二紧随着杨夕的脚步落下地来。 “噗通”“噗通”“啪叽——” 接二连三的声响,一众修士到底是全都进来了。黑衣寡妇也并没有例外。众人毕竟都记着自己此行的任务,如果真的回不去……如果已经确定回不去,那豁出去这条性命让营地那边多活几个人下来,他们也不是舍不得。 颠颠簸簸中,杨夕扶着墙边一座武器架,勉强稳住了身形。 忽然神色一动:“谁看见胖子和方大少了?” “谁?” 正此时,只听“刺溜——”一声响,禁制光华一闪,连天祚一手拎着方少谦,一手拎着段胖子趴着滑进来了。 “咣当”还撞了一下墙。 连天祚一脸撞懵了的呆样子,摇摇晃晃站起来。 “外面还有一具尸体,还要么?” 胖子趴在地上一直咳嗽,似乎是刚才地动伤到了气管,微微仰起头,神色复杂的看着连天祚。 而方少谦本就受了多年牢狱之苦,加上散功丹效力仍在,人已经彻底昏过去了。 杨夕道:“算了吧,死人就别挑这破地方安息了。他肯定也不想躺在云家的私库里作古。”扫一眼空间意外广阔的云氏私库,“大家散开找吧,把我们被夺走的东西拿回来!” 众人迅速的轰然四散。 云家这一座私库占地颇大,一样是古老的黑晶石包裹四壁和地面,天顶却是一种不知什么的金色材料。散发着富丽堂皇的土豪光芒,照亮了整个空间。细看之下些顶复杂的花纹,依稀是棚顶壁画。 一模一样的库房,一扇门连着一扇门,乍一看有七八间样子,也许是为了分门别类。头顶那明晃晃的金光晃着,一眼之下还不太容易数清楚。 “连师兄,你当时是被摆在哪儿……连师兄?” 阴二跟着回过头来看,连天祚抬起手指似乎是要指着个什么东西的样子,然而他整个人都在不停的哆嗦。 阴二立刻关心道:“连先生,你这是憋不住要解手么?”同时大义凛然的一挥手,“反正是云家那帮咋睡的私库,你随意,不用那么讲究的!” 附近翻东西的人纷纷:“……” 尼玛你糙成这个样子,能追到女仔才有鬼啊! 却见连天祚哆嗦着摆手:“不不不……不是,是憋憋憋……憋不住要渡劫了!” 众人立刻感到虎躯一震。 立刻就有人“嗷——”的一声叫出来! “师兄憋住!” “连道友,请务必憋住!” “连前辈,这个可绝对不能随意!” “连先生!你一定要努力啊!”tat “拼尽全力才行啊!” 委顿在地上的段承恩抬起头来:“坏了,天劫互引!我师兄劫数跟他是一样的……” 连同杨夕在内,所有人的脸都绿了。 所以说你们不瞎搅合,这杀神本来不会杀神的是么? 却见连杀神忽然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 他哆哆嗦嗦的转过身去,背着人,把法袍拉起来……把手伸进裤子里……掏了半天…… 众人:(0.0) 阴二离得最近,看得最清楚,连天祚这种即使再紧张的时刻,也能让人感到囧囧有神的才能,实在是令人高山仰止。 “所以……还是憋不住解手么?” 但我们高大挺拔玉树临风的连师兄,万万是没有阴二这么不讲究的。 他一只手在裤子里,掏啊掏,掏了半晌,最后掏出一把纯黑无光的宝剑! 一本正经脸,捏在手上:“好了,这回可以憋住了。” 连段承恩都露出了一个不忍直视的表情。 杨夕咳嗽了一声:“那个……嗯……师兄,你这大宝剑,是从哪里掏出来?” 连天祚一本正经的看着她:“丹田呐?” 呃……脐下三分,似乎确实是在裤腰带以下。 不少人一脸羞愧的反省自己。 杨夕奇了:“拔剑不是从剑府么?” 连天祚特别老实的看着她:“我本来就是灵修,元婴以后本体化成人形,原本的肉身就成为‘元剑’,跟人修的元婴一样,当然是存在丹田里的。” 他左看看,右看看,还一副“有问题吗?”的样子看着众人。 看得众人特别想把自己那颗龌龊的灵魂,给活活撕扯成小碎片。看看人家灵修的思想境界,不怪是天道亲儿子! 话说……元婴修士想要元婴出体,都要脱裤子么? 唔,回去研究研究。 杨夕一声大吼:“都解决了,还看什么看!还不快去找东西!” 怎么听怎么都觉得是在掩饰。 但众人仍然纷纷应是,紧接着生生在兀自抖动不休的地面上,以最快的速度溜之大吉了。 连天祚抬手指了指杨夕的身后:“那里。” 杨夕:“?” 连天祚道:“我元婴之后,本体从那个架子上跳下来的。” 杨夕回头一看,一座乌金剑架倚着墙壁摆在那里,云纹图腾雕花,有种精致而古老的繁复感。 一共八格剑位,其中一格已空。想来是连天祚先前的位置。 而另外七格剑位上,也并不都是标准的剑,其中一杆是枪,还有一柄弧形的弯刀。细看便会察觉,每一件武器都在轻而细微的抖动,仿若挣扎。 只是被手柄处的一个搭扣束缚住了——那搭扣似乎也是禁制。 杨夕甩了甩头,确认那并不是地动带来的震颤,频率不一样。 “谁会破解这个禁制?” 附近的修士杠杆也听到了连天祚的话,不等杨夕开口便已狂扑过来。 禁制?没人懂得那个。 但是散修嘛,牛嚼牡丹的事儿咱又不是头一回了! 上手的上手,上法术的上法术,禁制太复杂没人搞得清楚,于是各种暴力手段齐飞,生生拆了那座古老而华丽的武器架。 连天祚:“其实挺可惜的。” 杨夕在百忙中分出来一眼:“这架子还是宝贝?” 连天祚道:“不是,只是挺舒服的。” 杨夕:“……”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几乎是在每一件武器被拆掉了锁扣的一瞬间,它们就前仆后继蜂拥着冲向了门口。那个据说活人只能进不能出的强大禁制,对它们而言几乎形同虚设。 “它们干什么去?” “这些都是本命灵剑,如同剑修的手臂一样,离开架子就奔着剑修们的本体去了。”连天祚如是答道。 众人立刻精神一振。 剑修从来都是战争中的强大战力,而他们的营地里有相当多的剑修,一直被云家压制得死死,不过是苦于手中没有剑。 而现在,这些剑就要飞回去了! 众人望着那争先恐后的剑影。 杨夕低低的说出了众人的心声:“飞吧,飞回去找云家报仇。连同我们的一起……” “阴二,关注你哥那边的状况不要停,这些剑飞到了告诉我们!” 有了线索,一切都好办了许多。整个云氏私库,纵向八间库房,最里边还有两间左右的耳房。每一间库房的四面墙根底下,都成排成排的摆满了制式相同的武器架。 然而拆毁这些武器架的过程中,众人才清晰的意识到,这座炎山秘境里云家到底抓来了多少剑修。 而这些剑修中的大部分,恐怕都已经不在了。 武器架的搭扣一解开,那些外表看起来锋利依旧的武器,就像一块没有生机的凡铁一样,从剑位上“当啷”一声跌落下来,摔在冰凉的晶石地面上。 与连天祚同架的□□就是这样跌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到了墙角。 显然,它的主人已经死了。 所以它也死了。 而越是靠里的库房,这种现象就越严重。第八间库房的左右两间耳房加起来,五千多把本命武器,竟然只有一根降魔棍摇摇晃晃的飞了出去。 速度很慢,随时会掉下来的样子。可以想见它的主人应该也已经很虚弱了…… 望着一地已经死去的本命灵剑。 一个感性的修士竟忍不住呜咽了一声,而其他人也都很沉默。 虽然早知云家祸害了不少人,但眼前这坟场一般的情景,还是令人心中一阵阵的发寒。 “继续吧,”杨夕摆了摆手,“还有什么东西是能自动飞回去找主人的吗?” “不少人是收服过本命法宝的,虽然不如灵剑的威力那么大。还有阵修如果是盘阵流,也会有本命阵盘。” “炼丹师的炉子?丹师遇见好炉子也有不少会收起来。” 众人于是纷散到各处去找这些东西,初步标识是那种能束缚法宝的禁制搭扣。杨夕跟另外一个修士在同间库房里拆箱子,擦肩而过的时候,忍不住心中疑惑,压低声音问了一句: “阵师的本命阵法,不是都收在在掌心么?” 那修士也愣一下,看了看杨夕,随即笑了。 “哎,天赋好有灵骨在身,才能把本命法阵收在身体里。两手最好,后背、腹部,男修士还可以前胸,实在只有头骨是灵骨,剃光了头发绘在秃瓢上也是有的。”这修士挺不见外的拍了拍杨夕肩膀, “阵法是需要媒介的嘛,没有灵骨,寻常的皮肉哪里存得住?只好刻在阵盘上,再祭炼本命咯!” 杨夕礼貌的点头致谢,同时把心中的疑惑压在了心底。 听这修士的说法,这些在高阶阵法师里应该是常识一样的东西,可如果是这样,邓远之为什么要骗我? 就好像不惜手段引着自己学会掌心阵,却又根本不怕自己发现翻脸…… 地下一刻不停的震动仍在继续,阴二盘坐在第一间大厅的正中央与他哥保持同步感应,皱紧的眉头始终也没有松开。 杨夕又一次心急,跑出来看阴二的时候,目光和墙角正给方少谦急救的胖子对了个正着。胖子即使成了段门主,也还是老样子,软绵绵的转开了视线。 杨夕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看了看脸上浮肿已消的方大少。当年昆仑入门大殿上,那个白衣飘飘的年轻人,依稀又回复了一点端正风采,只是眉心多了几许世事磨砺的沧桑。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杨夕说。 段承恩看了她一眼,觉得这话应该不是和地上昏着的小伙子讲的。苦笑着摇摇头,几许用自身灵力帮方少谦化解散功丹的效力。 杨夕又回身指了指身后,跑来跑去帮忙搜集东西的连天祚,“可是你看,你只要说一声,他就不会让本体和元剑合一了。飞升的诱惑,也并不是对每个人来说都那么大。” 段承恩的两腮鼓动了一下,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杨夕。 果然杨夕的下一句话就开始不客气了:“我觉得吧,你们经世门是不是惶恐了太多年,所以有被迫害妄想症啊?一句昆仑来了,就觉得我们是灭门的敌人,看见连师兄要飞升了,就觉得是绝户的杀神。哎你别不承认,你话里话外那意思,就是怀疑我们昆仑灭了你们么!” 段承恩叹了口气,就听见杨夕在他耳边用很低的声音说:“胖师兄,你看瘦师兄这个天劫的架势,不知道外面劈死多少人了。你有没有想过,他本人可能才是那个杀神?” 段承恩震惊的抬起头来看着她。 杨夕面无表情的与他对视了一会儿,那神情好似在说,你看,怀疑到你自己门派的人,你也不肯信。 然而她并没有真的说出什么,转身就走了。 众人忙忙碌碌了许久,整个库房被他们折腾得一片狼藉。似乎云家并没有很在乎这些东西,大多数箱子、架子的防护做得不怎么好,跟这私库的建筑风格一脉相成,古朴得太过,以至于防御效果十分落后。 其中一些手段,即便在千万年前,似乎也不应该算什么威力强大的禁制,尽管它们曾经盛极一时。 毕竟,越是广泛传播并且适宜量产的东西,总是容易被人深入研究破解之法。而如今,这些小手段的破解方法,几乎都被编入各门派入门级别的教法书了。 本命法宝类的东西,真被他们搜罗出不少。那些东西被云家散乱的堆在箱子里,一旦暴力破开箱子,就会一群稀奇古怪的东西扑面飞出来,一个修士甚至因此受了不轻的伤。 云家封箱这些法宝的时候,也并没有好好的分类,一些邪修的法宝甚至也混在里面。堆放日久,凭白的污了一箱子法宝。若有主人尚活着的,也真是倒霉。 一个修士心情很不好的跟杨夕讲:“云家夺了咱们的东西,好像真没看上眼儿,连好好贮存都不屑,似乎只是为了削弱咱们反抗海怪的战力。” 另一个对炼器颇有研究的修士,一边检视着箱子里那些死了主人,一动不动的死法宝,叹息着道:“我看这些东西,人家都是按着材质分的类,大概在云家人眼里,也就是一仓库等着回炉重练的材料吧。” 他一边说着,无奈的摇头笑笑:“也是,咱们对他们来讲都是死人了,本命法宝人家怎么还会在意。” 本命法宝还算是好些,至少每一个打开的箱子里总会飞出那么几件。 当众人费劲力气撬开一箱阵盘的时候,安静的阵盘整整齐齐的摞在箱子里,一丝声响也没有。就好像一摞摞整齐摆放的尸体。 杨夕胃里沉沉的,感到有些难以接受:“咱们营地明明还有许多阵法师活下来的。会不会,这一箱就是普通的阵盘?” 一个阵法师走上前来,伸出双手探了一把,摇头道:“是本命阵盘,只是都死了。”他轻轻的抿了抿唇,“剑修失了本命灵剑,至少还有剑气可以护身。阵法师本就是辅助修士,没了阵盘……” 他沉默了半晌,才轻轻的接上:“咱们营地活下来的阵法师,大约没有一个是盘阵流的。” 而众人事先想象的,丹修的炼炉,则根本连影子都没找着。 想想也是,手上有好丹炉的炼丹大师,都被人捧着供着坐在家里头呢。战势如此混乱,就算他本人想出门,只怕也要被身边人死死的按住,让他为门派,为家族多多考虑。又怎么会自己送到人烟稀少的地方,被蓬莱抓个正着? “到了!”阴二的声音响起得很及时,格外的给众人提气儿,“第一批本命灵剑到了,我看见他们的主人拿到它们了!太厉害了!” 阴二兴奋得整个人跳起来,攥着拳头一边挥舞一边嚷嚷:“沐新雨那小姑娘真带种,灵剑一到干脆不撤了,顶着天劫直接对着云家杀回去了!你们没看到云家人那一脸发傻的样子!” 杨夕开始还跟着乐,后来却渐渐的皱起了眉:“你有没有办法通知到你哥,让沐新雨撤退,找个地方带大家躲起来?” 阴二有点愣:“为什么?先前被云家欺负得那么憋屈,其实要不是有蓬莱合道,单凭云家我们中很多人根本就不会被抓。” 杨夕面色不善的看着他,“到底为什么你不是比任何人知道的都早?倒是沐新雨他们那边还不知道呢。” 一个女修士看阴二还懵着,连忙低声提醒:“经世门说的那个杀神。” 阴二的脸色一僵,很快变成了一个苦瓜,拖拖拉拉的道: “那……那你们帮我写一张纸,放在我眼前一直放着吧。我哥主动同步我的时候,就会看到了。” 杨夕又道:“而且咱们得快点了,箱子咱们只开了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二怕都是难啃的骨头。那些本命法宝、本命灵剑一飞到,云家恐怕很快就知道这里出问题了。纵然顶着飞升大劫,我也不相信他们会放着这么大漏洞不来补。留给咱们的时间,应该不多了……” 有一个毛遂自荐,字写得很“工整”的修士,主动站出来给阴二写了一张帛书。没有办法,修士们大多看玉简,哪怕腹有诗书气自华,也真没几个用手写字能达到观赏级别的。 工整就不错了,杨夕的字至今都不咋地工整。 而纸张,他们翻遍了整个私库也没见着半片儿。 只好由一位穿白衣的修士贡献了一幅下摆。 就在杨夕帮着写字的修士斟酌内容,想要尽量用更少篇幅,把经世门段承恩所说的一切写清楚的时候,忽然有人从第八间私库的耳房里发出一声惊喜的呼喊。 “杨师妹!连师兄!你们快来!” 杨夕嘱咐了那写字的修士几句,匆匆赶去了耳房。而连师兄已经在里面了。 只见先前那个懂得一些炼器,一箱箱查验材料的修士,整跟连天祚并排趴在墙根底下。那修士状甚兴奋,而连天祚则一脸懵逼。 杨夕对他们那个狗撒尿的姿势不置可否,只是走过去问:“怎么了?” 那修士激动道:“这墙里面有暗室,里面有很多芥子石做的法宝,很可能几千几万件!” 杨夕诧异挑了挑眉。 芥子石挺值钱是真,全天下的永久性储物法宝,主要原料都有芥子石。作为唯一一种自带的空间属性的矿石,这东西在很多时候根本无从寻找替代品。 但生死攸关的时候,有武力的才好用,惦记储物法宝有甚用? 结果就听那修士说:“杨师妹,连师兄,我记得在资料上看过,你们昆仑的联络玉牌,主料不也是芥子石来的?” 杨夕猛然和连天祚对视了一样:“天……” 然后杨夕就二话不说的扑过去,跟连天祚二人并排趴在了一起。 唔,脚边的箱子是固定在地上的,有点蹩腿,于是她翘起了一条右腿…… 第313章 云氏私库(二) 满满一墙壁的芥子石制品垮塌下来,小山一样,闪着浓郁的灵光。杨夕不妨被这座小山压了个正着,呆愣的睁大了双眼,尚还能动的半个身子,却也一动未动。 不仅仅是杨夕,所有跑来围观的修士,都放下了准备激动挥舞的双臂。僵立着成了一具年久的石像。 连天祚站得离杨夕不远,一手握着黑色的宝剑,高大的身影呆呆的仰着头,仍保持着挥剑出去刺穿墙壁的动作。小山顶的一小堆宝物崩落下来,噼噼啪啪的砸到他身上,他都惊愕得忘记了躲。 那整整一面墙壁的背后,堆着数不清数量的芥子石法宝。 其中一半都是昆仑玉牌…… 血丝一根根缠绕上眼珠儿,怒火与心寒在杨夕的心头来回冲刷,争夺着这一片震动的战场。 如果说剑修的武器还不够多的话,小小玉牌堆起来的山峰绝对雄伟得惊人。 如果说法宝还能一人许多件的话,每一块沉默的玉牌背后,则注定对应了一条性命。 令人发指? 惨绝人寰? 还是灭绝人性? 这些贫乏的词汇都不足以描述,杨夕此时对云家累累罪恶的观感。情绪堵在喉咙里,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能说。 段承恩守在第一间库房,忽然察觉激动得冲进最后一间耳房的修士全都没有出来,那方向也静得出奇,完全不像找到了希望的样子。 他拖着法力透支的肥胖身体蹭过来,进门便看清了那座壮观的小山,还有满室寂静的人。他也不知道,手指长短小小玉牌要堆得这么高,那些码放玉牌的双手到底染下了多少血债。 段承恩叹了一口气,蹭过去从小山下扶起了杨夕:“应该不全是抓来炎山秘境的修士,还有南海战争中正面死去的,以及从前战争里殒命被云家截获的。”疲惫的闭了闭眼睛,“毕竟,云家为这场叛乱筹备了那么多年。” 杨夕慢慢的回神:“啊,战争……” 年轻的女修点了点头,似乎是懂了对方传达的意思,又似乎是极力想说服自己。 “我听说,昆仑的记名弟子们,离开山门之后,并不会被收回昆仑玉牌……” 段承恩按着杨夕的肩膀:“对,就像仙灵宫四处搜寻天才的新生儿,经世门在整个大陆上收养孤儿一样,这种制度是昆仑能强盛至今的根基。” 杨夕想要牵扯出一个被安慰到了笑容,却到底是没有成功。 她还是没法说服自己。 脑海里总是清晰的响起昆仑前辈们每逢大事时,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天下苍生,都是命。 众人的震惊其实并没有持续多久,肩上的担子如此沉重,令他们很快就从各自的悲伤和愤怒中振作起来。 “杨师妹,连师兄,留两个人帮你们找自己的玉牌。人多了也没什么用,我们去搜索一下其他的房间,也许会有些新的发现也不一定。最不济……还可以找到些有用的法宝道具,回头让连师兄带出去。” “最最不济,找些实力强大的法宝,万一云家真的找过来,拼命的时候也能多啦几个垫背!” 这种说法激起了几个有志一同的修士附和的笑声。 洒脱到悲凉。 门口那个禁制的设定,依稀是有生命的事务就无法反向穿过走出去。不知道是谁设立了这样的禁制,又建起了这座私库,但它似乎只对妖、精、人三道有用。 如同魔、鬼、灵这些稀有而全无任何生命特征的存在,那禁制仅仅是一道不明所以的水光。 连天祚一点也不喜欢这种所有人都死定了,只有我一个能逃出生天的感觉。 在他漫长而无知的生命历程中,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从三代昆仑的覆灭开始,他就总是唯一的幸存者。作为一个头脑简单灵魂却早已沧桑的灵修,在这天地间孤单的飘荡,看尽世事变迁,兴衰起落,天真的期待着能遇到一个不会失去的伴儿。 昆仑又一次灭门了。 掌门又一次老死了。 又一批师弟师妹们在战场上丢掉了性命。 他们都没能成为他一直的伴儿,而那个有着天真冷峻眼神的灵修,却已经要飞升了。 灵修不很懂,其实这就是人类所说的寂寞。 寂寞在人类的百年生命之中,还算是一种容易逃避的难过。 而对于一个灵修以万年为单位的生命来说,去只能与它如影随形的相对而坐。 杨夕两手翻飞的一寸寸翻看着那座小山。 检视一个玉牌是不是自己的并不算难,灵力注入一点,瞧瞧亮没亮就成了。她久经锻炼的手速,和离火眸能力全开时精密得几乎不会看到残影的视效,使她的工作效率相当惊人。 旁人看来她好像长了八只手,整脑袋扎在一团飞舞的雪白手臂里。 留下来帮忙的修士也很尽力,杨夕每看完一批只负责扒拉到身后,再由那两位修士协助搬运到另一个墙角堆放起来。 很快对面的墙根儿下也堆起了高高的一堆玉牌。 但是杨夕面前的小山却并没看出一点点缩小的趋势,杨夕站在小山下平静的擦了一把额头渗出的汗水,默默的盘起收拢双腿盘膝而坐。 “怎么停了?” 神经已经快要麻木掉的两位“搬运工”,恍然从这种机械的搬运工作中回过神来。 杨夕脸色疲惫的摇了摇头:“灵力耗空了,要是能用神识检验就好了。” 灵力稀薄,一直都是杨夕修行之路上的巨大障碍,即使筑基之后竟然也没有什么足够的改善。可惜昆仑玉牌的使用虽然是仰赖神识,启动却必须要使用灵力。 杨夕挫败的抬起头来看着那座小山,“一刻不停的话,我大概也得一天一夜才能翻完这些。但我现在翻一炷香的时间就要打坐恢复半个时辰……” 在场的几个人都明白,这么个效率,恐怕不等杨夕翻到自己的玉牌联系上昆仑,营地那边的沐新雨他们就全都死光了。 连天祚的灵力倒是十分澎湃够用,但他的手速和反应却又不够快。两个修士搬到对面的那一堆,就是方便他和杨夕分别翻检的。毕竟,昆仑玉牌的炼制原理是昆仑少数的不传之秘,他们谁也没有办法,一次性检测一块玉牌是否分别不属于两个人。 但就杨夕刚才翻检的那一小堆,连天祚的查验进行了还不到十分之一。空有一把锋利的牛刀,却在杀鸡的时候技巧不行用不上。 灵修冷酷的面庞上都开始出现了焦躁的神情。 杨夕无力的叹了口气。 背后却忽然贴上了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掌,温和的灵力顺着背部的穴窍流淌进来,熨帖了干涩的经脉。 杨夕下意识的扭头:“这……” “来吧。”浑厚的男声从背后响起,“五行灵根我也是,浪费不了很多灵力,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快点。” 杨夕面朝着那座令人望而生畏的芥子石小山,用背后能看到的清晰动作点头。 身后的男人又笑了一下,“尽人事,听天命吧。” 这个人事,在杨夕的知觉里似乎尽了很久很久,她高速的重复着相同的机械操作,以至于整个人都有些麻木了。 并且她始终拼尽了最大的能力,保持着精神的高度紧张,但她并不知晓,在旁人眼里,她的速度已经渐渐慢下来,不足最初的三分之一。 这期间,有位机警的修士料到杨夕他们的灵力或许会不够,翻箱倒柜的拖来一箱子不知作用的丹药。 段胖子反复辨认了多遍,其中不少丹药因为存放不当已经失了效用。余下来不多还能用的之中,并没有常见的补充灵力的丹丸。 想想也是,越是烂大街的丹药,功效越是容易辨认。这一类型丹药是最受欢迎的战力品,恐怕早就被作为补充的物资分发下去,哪会堆在这不受重视的私库里发霉? “这两个瓶子里的丹药,是我最有把握的。补充灵力肯定是主要效果,副作用不太看得出来,我虽然是医修,主要研究的却是修复再造人体结构的方向,并不擅长炼丹。” 经世门那些老学究似的家伙,每一个人在自己领域里几乎都走在整个修真界的最前沿,堪称独领风骚。但他们一生专注,几千年来都没能把“实用”两个字克进门规里。 段承恩把两个瓶子递到杨夕手里,“应该是对人没有什么危害的。” “那万一要是有呢?”一个女修士累得瘫坐在门口,仍旧表达了她谨慎的担忧。 段承恩没出声,他知道自己保证不了这个万一。 杨夕对门口的师姐挤出一个安慰的笑,拧开了其中一个瓶子。却被身后探过来的一只男人手臂截了过去。 “我来。”那个用灵力支持了杨夕很久,两手都开始颤抖的男修士稳稳的说。并且没给杨夕任何反驳的机会,直接倒进了嘴里。可是杨夕记得,刚才灌入自己体内的灵力始终平稳得没有半点波澜。 “还有什么能补充灵力的都拿来,拿不准副作用也不怕。反正,即便我倒下了,杨师妹还是可以继续。” 杨夕回过头终于看清了他的相貌,那真是一张很平凡的脸,站在你面前都难以引人注目。可是那张脸上温润的黑眼睛,杨夕觉得,她一定能记一辈子。 这期间,阴二还从大厅里找过来一次。 “我们写的纸,我哥那边看到了。” 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依稀是他们能做到的,都已经尽力做到了。真要说还有什么,也就是一会儿跟云家拼命的时候,多干\死几个狗\娘养的! 然而他们并不曾想到。 “杨夕,沐新雨要跟你说话。” “说话?”杨夕一愣,并不知道这阴氏兄弟还有双面镜的功能,“怎么说?” 阴家兄弟天长日久的使用这种同步感应的能力,自然开发出无数种杨夕想不到的技巧,“你不是有人偶术吗,我开了感应之后你人偶了我,那边沐新雨对着我哥说你就能看见了。” 按照阴二所说的步骤,杨夕同步到了阴家的大哥的感应之中。 一片荒芜的焦土上,残余的树干被炙烤得暴露出炭黑的焦皮。地面仿佛被过境的狂风凶狠的刮过,拂开地表露出零散的人骨。 显然他们仍然在原地苦战,还没有撤出那片地宫附近的森林范围。但那森林瑰丽到妖异的色彩,却已经完全被地火过境的焦黑取代了。 阴家大哥似乎是蹲在地上,他面前的沐新雨靠在一颗树干上,手边就是一□□出地面的焦尸。 沐新雨似乎是受了伤,一手捂着腹部,半边身子都是血。他背后还依稀可以看见剑修们顽强作战的身影,拿回了本命灵剑的剑修们,强横得好像个个都能以一当百。 “我可以说了吗?”沐新雨的样子凄惨,声音却还是很洪亮。 阴家大哥的视角上下动了动,似乎是点了点头。低沉的男声响起来:“可以了,我也开着同步,他们那边人偶术已经完成了。” 沐新雨于是抬起头,直视着阴大哥的眼睛,仅剩的一只能睁开的眼睛明亮依旧, “杨夕,本命灵剑和法宝都拿到了,你们真的很了不起。传过来的消息,我们也看见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莽撞也好,头脑简单也好,感情用事我也许并不适合领导一支军队,是时运把我推到了众人的前面。 “但是杨夕,你听我说,这一次的反击我跟所有人商量过,不敢再代替他们决定什么,我跟他们陈明了全部的利害,是我们所有人一起决定:你们冒着生命的危险,用可能永困死地的代价拿回了我们的实力和尊严,我们绝不能为了一个飘渺的全灭传说,就把你们当成弃子不顾。我们会拼尽全力进攻云家的军队,给你们争取撤离的时间!” 杨夕做梦也没想到,沐新雨居然是这样想的。 她在第一时间用“连偶术”链接上了身边的众人,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 半身染血的沐新雨,在连天的战火中用仅剩的一只独眼,坚定的望过来: “我再重复一遍,我们会不惜代价拖住天羽皇朝的主力,在你们中有人找到方法从那地宫里脱身出来以前,绝对,绝对不会后退,哪怕一步!” 杨夕竭尽全力,才忍住了没哭。 第314章 云氏私库(三) 或许这个世界上,是真的有愿力存在。就在沐新雨等人的决心传达过来之后不久,杨夕再次翻起一块玉牌的时候,倏然亮起的光华,就像一个静谧美好的微笑。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杨夕一把抓住了那块玉牌。 “不是我的?” 杨夕惊愕的看着那玉牌上浮起的昆仑外门字样,她自己明明已经是核心弟子了。升级过的昆仑玉牌内容也丰富得多,而手中这一块连昆仑邸报的功能都没有。 财产记录中可怜巴巴的二十三块一品灵石,倒是选课记录上连翻了三十页仍旧猛刷不停的课单,看得人心惊肉跳。 功勋记录那一项中,记录着两行短短的小字。 入门第四年,门派排名战练气竟第三十一名。 入门第六十一年,参加南海抗怪战争,任后勤队运输队员。 清贫、勤奋、籍籍无名…… 杨夕抓着这块不属于自己的玉牌,好像抓着一把刚烧过仍然烫手的骨灰。 因为她知道,除非是云家人丧心病狂到在怪灾之初就满地抓人喂怪的话,那么这块玉牌的主人,在南海抗怪的第一年,那个内陆修士还未及积攒起对付海怪的经验,一切都在摸着石头过河的时候,就已经战死了。 “那……能用吗?”身后有人出声询问。 杨夕飞快的又试了一遍所有的功能,然后把界面停留在通讯上:“能倒是能的……” 段承恩蹲在杨夕的身后,沉声开口: “没有祭炼的法宝是这样的。靠法宝本身的功能绑定,大多是绑定了修士灵气中天然的可辨识特性。偶然也会有能用旁人法宝的现象,就像有时候一把锁头两把钥匙都能开。” “都是些什么特性呢?” 段承恩抬头看了那追问的修士一眼:“你确定我说了你能听懂?” “说说嘛,你先说说!” “主要是灵丝频率与灵能振幅的交互影响,以及每个修士体能灵力与各属性能量之间进行转换的比例趋向,另外还有灵力波的……” “行了,行了!打住,你们经世门的都是爷!” 那追问的修士及时比出了个制止的手势,心说怪不得经世门内出了世袭培养,就是收养大陆上的孤儿。这特么正常长大的人能用这种诡异的语言交流么? 分开哪一个字都听见了,放在一起那是人类的语言么? 段承恩于是就毫不意外的打住了。 其实他能做门主,已经是经世门中比较擅长交流的人了,门内大多数人的说话以及思考方式,跟外面的修士完全就不像是一片土地上长大的。 “你就告诉我,这个一把锁头两把钥匙的几率有多少?” 段承恩低头寻思了一下:“一万个能撞一个吧。” 追问的修士抬头望了望那小山一样的昆仑玉牌,可是这里起码有十几万。想到此处,便又忽然失去了追问的兴致,闷闷的探头去看杨夕的进度。 “杨师妹,你不是联系昆仑么?怎么还不动手?” “我一直在动。”杨夕叹了口气,“这就是我刚才想说的,这玉牌我能用是能用,但想要联系玉牌里存储的联络人,我必须先知道他把这些人存成了什么名字。” 段承恩点头:“正常,这种大规模互联的联络工具,既然不是祭炼法宝,肯定要有点独特的防冒手段。不然随便来个运气好的家伙,捡了你们花掌门的玉牌,跟邢铭借钱,你说他借是不借?” 杨夕悚然一惊,这才发觉昆仑人用玉牌的时候喜欢乱起外号,竟然还有这等作用。 不,不仅如此。 昆仑玉牌甚至不会默认绑定主人的名字,而是由玉牌的使用者在拿到玉牌的最初输入进去。 这样一来,万一有人不小心身陷敌阵,也不会因为这个东西而暴露了身份。 有脾气急躁的修士已经开始追问了:“那怎么办?真名试过没有?” 杨夕摇头:“我把从昆仑掌门花绍棠,一直到我师兄释少阳,所有我能想起来名字的人都试过了。全都没有反应,可能有一些他是没有存真名,更多的他根本就没有交换过玉牌印记,联系不到。” 段承恩想了想,“你们昆仑就没有比较公共的人物,有比较公众的外号么?比如弟子们都崇拜的师父?” 杨夕慢吞吞的看了他一眼,“我已经把邢老二、高小四儿、白包子这些都试过了……我还大着胆子试了一下矮子。” 段承恩猛地咳嗽了起来。 众人过了半晌,才回过味儿来:“……啊?” “惊鸿剑,斩龙剑什么的呢?” “我知道的也试过了,但我知道的昆仑绰号并不多。”杨夕道。 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女修士忽然轻轻的出声:“我们能不能换个思路?不去联络哪个固定的人,然后去猜原主人可能存的名字。而是直接联络使用的可能最大的那些名字?” “什么意思?”很多人都没有听懂她的话。 那个女修士甜甜的笑了一下:“比如……师父?” “哎我擦,这位师妹聪明啊!”众人一瞬间就激动起来了,“对对对,这个总不敢乱存的。就算是个不肖弟子,师兄、师妹、老婆之类的,总能撞上一个!” 杨夕眼睛一亮,飞快的把这一些列名字全部试了一遍。师父、师兄、师妹,都没有反应。 然而试到老婆的时候,屏幕却亮起来了。 “老婆: 收到这条信息的人,不管是谁,请你一定回复我。我们正面临生死攸关的局面,需要你的帮助。 昆仑扛把子” 杨夕两手一抖,万没想到这位履历平凡的师兄,竟然拥有一个如此勇敢的落款。若非事先知道掌门人的落款,险些以为是花绍棠把自己的玉牌给玩儿丢了。 “老婆”的回复来得很快,并没有让杨夕他们等太久。 “小逼崽子三六七: 找死? 狐身待良人” 杨夕从喉咙里发出了“咯”的一声,这实在和她事先预想的剧本不太一样。结果还没等她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对方的下一条信息立刻就追了过来。 “小逼崽子三六七: 不对,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狐身待良人” 杨夕盯着对方的落款思索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依稀有点猜到事情的真相了。如果是那位的话,神经如此大条也并不是没有可能。于是便大着胆子直陈道:“玉牌是我在炎山秘境里捡的,我们很多人被困在这里,请问您是?” 果然,对方迅速而爽快的回应了三个字:“九薇湖。” 杨夕长舒了一口气,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如果是随便一个昆仑弟子,想通知到高层又不知要联系多久。 “老婆: 九殿主,我是杨夕。 昆仑扛把子” 远在千里之外,无色仙子九薇湖眼看清玉牌闪烁出的内容后,噌的一声就站了起来。迤逦的群摆甚至险些带倒了身下的椅子。 “出什么大事了,殿主?” 何止是大事,简直是天大的事! 九薇湖绞着双手原地转了好几圈,脑子里一遍遍过着事情的关系。昆仑上下都知道,杨夕等人可能是被蓬莱抓走的,大陆各门派所有“下落不明”的人,杨夕是第一个主动联系了门派的。 被蓬莱修士抓走的人究竟被逮到了哪里,这是昆仑三年来最关心的问题。 蓬莱究竟有没有抓人?这也是现在内陆大军能否彻底站在一条绳儿上,死心塌地与蓬莱不死不休的关键问题。 刚才,杨夕说她在炎山秘境? 那是不是就意味着,所有“下落不明”的内陆修士,都在那个秘境里? 但问题是,她必须先搞清楚,刚刚利用玉牌传信的人,到底是不是杨夕。 不,事关重大,这恐怕不是我个人有资格判断的事情。 九薇湖一把按住身边人的肩膀:“你去……”她看了看坐在身边的叶青和,又把后半截的话吞回去了。 狸猫一族归附昆仑只有六年,她并不十分信任它们。她顾不得话语转得生硬,直接道:“还是你在这里待命,有事昆仑玉牌通知我。我得去找一趟邢首座。” “交给我吧,殿主。” 叶青和神情平静的目送九薇湖连施遁术,一直遁到后者人影都看不见,他才若有似无的撇了下嘴角。 明明是个妖修,竟然事事为一个鬼修马首是瞻。怪不得一介九尾天狐,修行多年却只混了个昆仑殿主。 九薇湖没看见叶青和的变脸,心中焦急,她现在也根本没心思关注旁的。一脚踢开大门,直闯战部首座的指挥室。 “邢师叔!我有杨夕的消息了,他们在炎山秘境里!” 正用鬼道排演沙盘的邢铭倏然抬起了头:“什么?” …… 杨夕发完那条自爆身份的讯息,就再没见到九薇湖的回应。众人等得焦急,于是各自找些事情,来克制自己焦虑的心态。 杨夕写了一张帛书,把联系上昆仑的事情简述了一遍,让阴二举着等他哥看到。 有的修士选择了继续跟那些没开完的箱子死磕。 还有的修士选择了捶墙,法术飞剑一齐上,用他的话说:万一把这私库挖穿了,他们就可以直接从地面钻出去了,反比等人来救更好。而且沐新雨他们那边也就可以放弃强攻了。 时间一点点流过,其实没有很久,但在杨夕他们的感觉中却被拉得无比漫长。 “我操!这什么玩意儿?”伴随着一声墙体垮塌的巨响,另一间耳房里传来了那修士惊愕的嚎叫。 杨夕听着声音不对,连忙急奔过去。迎面就看见连天祚两手握着剑,手足无措的站在那发傻。原来连师兄竟也跑来帮忙捶墙了,就说那修士怎么忽然变得暴力指数高起来。 “连师兄,你这拆房子可是专业的……”杨夕笑着走过去,却在看清了断墙背后的东西时,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断裂的晶石墙壁背后,与另一间耳房相同的位置,是一个同样占地广大的空间。 里面密密的摆放着细长透明,盛满液体的玻璃容器。被地面上暗蓝色的阵法光芒照映着,透出森森的寒意。 杨夕僵硬的,一点点扭过头,与一只闪着幽蓝离火的眼珠对视个正着。 那是她的眼睛…… 第315章 云氏私库(四) 昆仑玉牌又一次传来讯息的时候。杨夕正一手捏着自己的眼珠儿,踩在幽暗的蓝光法阵上,游荡在一瓶瓶浸泡在玻璃器皿里的人体器官中间。 “云家这是在,用这些人身上割下来的天赋神通,批量制造识海秘宝。玻璃缸里的液体,可以代替人体的体.液,营养这些拥有神通的器官不死。地上的阵法,则替换了人的主观意志,指挥这些神通自行变化。”这种时刻,经世门的段门主又一次责无旁贷的承担起了给众人讲解的义务,只是他身前、身后的人,明显都是一副被眼前的场景震到,惊魂未定,心不在焉的神情。 杨夕却听得很上心。 第一次参加昆仑识海秘宝拍卖的时候,连天祚曾经跟她讲过,识海秘宝是拥有天赋神通的修士,以削弱自己的神识、神通为代价,剥落出来的神识能力。 之所以稀有,是因为鲜少有人愿意这样做,多是自感寿元将尽的修士,为了给身后的小辈多留一点倚仗,或者实在是缺钱缺到要卖血,才会炼制这个。 可连师兄并没说过,天赋神通还可以这样被旁人切下来,强制炼成秘宝。 “段门主从前,见过这种手段么?”杨夕问。 “以前只是听说,今天也是头一次见到。”段承恩摇一摇头,“邪修的法子,耗费材料也不比市面上直接收一个便宜多少,威力还比正常的弱许多。除非丧心病狂,已经很少有人在这一项研究上继续向前了。要不是门口那几个瓶子被塌下来的墙体砸碎了,流出来的液体被我闻出是营养液,我都想不到这上头。” 说着又叹了口气,这云家人想复国简直是想到人都疯了。 “那这些神通我们拿出来,让连师兄带回去的话,大家还能装回去吗?”杨夕两眼直视一个一人高的巨型瓶子,抬起手指了指里面,那是从背部剖开的一整张人皮。 “回不去了,”段承恩摇头,“这些秘宝大多都快成型了,就算器官能接回去,神通也已经被炼化了。还不如想法子重新长出来,虽然神通会削弱,但和自主炼化差不多,起码还能剩一些。” 杨夕一手攥着飘着蓝眼珠儿的小瓶,一手摸了摸自己现已变黑的左眼。 原来是这样,它变弱了…… “杨夕,杨夕你来看这个!”连天祚的声音从暗室前方的角落里传出来,声音好像有点急。 众人被这声音吸引,跟着一块儿过去。 只见连天祚高大的身影立在一个细长的筒瓶旁边,瓶子里漂浮着一只从紫金色的手骨,从右手的肩甲往下,到小臂,到五指,保存得很完整。 连天祚知道杨夕是天雷锻骨,于是凑过头来低声问:“这不是你的么?” 杨夕伸出右手,隔着瓶子去触摸瓶身,里面的手骨似有感应似的晃动过来,与杨夕十指相合。 “段门主,这骨头也可以炼制秘宝么……怎么了段门主?” 杨夕稍微偏过一点头,就在这浸泡手骨的细瓶旁边,一个顶天立地的巨大容器,闪着微弱却近乎幻彩的光。 一群五彩斑斓的,沙丁鱼一样的小东西,在里面沸腾而欢实的来回游动。只是那东西看着实在不像生物,一头尖一头粗的锥形,完全看不到半点像眉眼的结构。运用离火眸的能力细看,还会发现这些东西是透明的,几乎就是一团被搓成了细长的灵气团。 “这是成型的秘宝?”杨夕仰望着这些闪耀迷人光彩的“小鱼”们,只觉得此生并未见过这样斑斓的景象。 段承恩这一次却回复得很快:“不,它们是剑府。” “剑……”杨夕看看灵动的“小鱼们”,又看看段承恩。抬起手对着那迷幻的鱼群指了指,又对着连天祚指了指。 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而昆仑玉牌的回信,就是在这时候传过来。杨夕顾不上眼前震惊,连忙低头去看在手中几乎被握出了汗的玉牌。 “小兔崽子三六七: 向我证明你是杨夕。 狐身待良人。” 杨夕眉头一动,从上一条信息,已经过去了很久。这条讯息简练而正经的说话方式,让杨夕直觉背后的说话者换了人。邢铭?还是高胜寒? 杨夕一边猜测,一边回信道:“我是断刃白允浪的徒弟,君子剑释少阳的师妹,昆仑五代守墓人,也是昆仑剑冢理论上的下一代看守。” 结果对面的回应立刻撅了回来:“这些连蓬莱都知道。” 杨夕看着那个回复,心说:屁!蓬莱要知道我是五代守墓人,我还能在这儿活蹦乱跳的?早跟方少谦一个待遇了。转回头去看看,方少谦还在一位修士的后背上昏着呢,刚刚消肿的方大少全身皮是都皱皱的。 杨夕这次略想了一下,尽管昆仑家人的态度不太亲切,但她还是迫切希望回归昆仑大家庭的。隧回信道: “老婆: 我还知道九薇湖殿主并不是这个玉牌主人的老婆。只是娶九殿主做老婆,是昆仑所有年轻男弟子的人生梦想。九殿主其实是高胜寒的老婆。 昆仑扛把子” 这一次的回应同样来得很快:“这个全昆仑至少一半人知道。” 杨夕皱起了眉头:“那你想要什么样的证明?” “说点只有杨夕本人才知道的。”对面回复。 杨夕盯着玉牌看了半晌,那就需要点私密的事情了。只有我本人知道的事儿倒是不少,但总也要你也知道才好使。 于是发了讯息过去:“你是谁?” “小兔仔子三六七: 邢铭 狐身待良人。” 杨夕盯着信息中间那两个字,心说我就知道,全昆仑就属邢师叔最不亲切了!下意识瞄到对面“狐身待良人”这个落款,有点微妙的想笑。 虽然邢师叔这人好像从不在意这些事情,往好听了说叫坦荡,往难听了说就是从来不知道要脸。忽然想起了点过去的小事,心中有了主意,并且暗搓搓的想捅邢首座两下。 “老婆: 邢师叔,我的昆仑玉牌上,给你存的称呼是解语花。并且师叔自己说很喜欢这个称呼,因为显得人很温柔。 昆仑扛把子” 杨夕发信的时候,所有人都是围在身后翘首观看的。看到杨夕的这一条发出去,身后传出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哎我去,昆仑还有这爱好? 果然大门派的秘辛,都是不可告人的。 众人忍不住在心中把脑补了一下邢铭的形象,并且在头给他套了朵花,然后纷纷被自己的脑补雷到了! 段承恩慢吞吞的把目光从玉牌的内容上移下来,又慢吞吞的把目光移到杨夕脸上,意味深长的神情分明是在说:我就知道昆仑弟子的规矩都是跟鬼学的。 不知道邢首座那边是不是被噎得狠了,还是身边有旁人一起看着,终于窘得恼羞成怒了。杨夕等了半晌,几乎想跟段承恩说:胖师兄,我们不如先把刚才剑府的话题说完…… 邢首座的回复这才姗姗来迟。 “小兔崽子三六七: 我刚刚咨询了一下薛无间、宁孤鸾,他们全都表示并没有全程跟杨夕在一起,并不能确认‘解语花’这个段子,杨夕从未讲给旁人知道过。事实上,宁孤鸾刚刚还承认,他也是知道的。 狐身待良人” 他居然举着段子去问人了! 此等强大的心理素质,在讯息刚显示出来的那一刻,连杨夕都被征服了。 但是事情就变得难办了,杨夕跟邢铭的交集本不算多,完全没有旁人在场的时候几乎没有。她实在有点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是她知道、邢铭知道,而旁人绝对不知道的。 “我的天宫一百零八刃夜行,是师叔你炼的,这行么?” 过了一小会儿,邢铭那边发来了新的消息。 “昆仑入门考的时候,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事?” 入门考?发生最大的事情大约就是仇陌那个犊子化身傀儡灭了许多考生…… 但是这事情本身知道的人就多了,而自己认识仇陌这个事情,她觉得昆仑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毕竟那混账后来再出现的时候,每次都要换身皮。 等等,想起来了! 师叔问的应该不是这个。 “老婆: 入门考的时候,我是识殿免试通过。因为师叔那天在广场上放了一个大招,撂倒了在场绝大多数考生,站着的都被捉去测验金手指了。 昆仑扛把子” 身后围观的修士们皆是一脸疑惑:“金手指?” 杨夕点头:“嗯,还有老爷爷。” 众人被她解释得更懵逼了,估摸着,大约……是一种玄妙至高的功法吧。 “小兔崽子三六七: 很好,但其实还是有测验的。识殿当时布置了四扇门,分别是有灵魂附身,有灵魂附着的宝物,穿越以及重生。你进的是那一扇? 狐身待良人” 杨夕微微一笑,这是个很有师叔风格的陷阱。 “我哪一扇都没有进,我是坐在师叔的膝盖上接受的测验。” 邢铭立刻回复了过来: “小兔崽子三六七: 太好了,真的是杨夕。你失踪这么久,师叔一直很担心你,你现在什么情况? 狐身待良人” 杨夕一呆,被那句“师叔很担心你”雷得不轻,忽然有点不确定对方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邢铭。 仔细一想她其实并不能确定这个“老婆”一定就是九薇湖,一直都是对面人自爆的家门。 虽然行事风格、玉牌落款都很像九薇湖的人设,但万一不是呢?万一是熟悉的人冒充呢?万一是九薇湖收到信息去找人,半路却被人袭击了呢? 毕竟,刚才讯息中断了那么久,杀人都够杀一窝了。 万一真的不是,那自己将要透出去的信息,绝对会害死所有人的! 杨夕侧过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连师兄,又转回头去看了看若有所思的段门主,还昏迷的方少谦,小心围观的众修士,以及还在外面巨纸片的阴二。 甚至还有在数十里之外,正在跟天羽军队顽强作战的沐新雨。 杨夕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一条讯息已经发了出去: “师叔,一直都是你在问我,是不是该轮到你向我证明一下身份了。” 邢铭的回复来得挺快: “小兔崽子三六七: 你八岁那年,在饥荒中失散的老道士,就是仙灵宫叛徒陆百川。 狐身待良人” 杨夕一愣,一条消息下意识就回了过去: “什么饥荒?什么老道士?沐新雨跟我说的真的?我真认识陆百川?” 然而刚发完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即便这是少数人知道的内部秘密,但邢师叔肯定知道自己失了一部分记忆,万不会拿自己不记得的事情来作证明的! 果然,回过来的下一条消息就变了。 “羊羊的马甲: 这一次我真的确定,你是杨夕了。 来吧,把你当年是怎么把自己玩儿丢的说清楚,要详细,要准确,我身边现在有四十六位门派负责人,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有可能关系到抗怪联盟的成败。 狐身待良人” 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 这特么的心机男! 杨夕现在也能百分之一百确定,对面发信的人绝对是昆仑战部邢首座了! 第316章 云氏私库(五) 杨夕把从昆仑剑冢被捉走,到炎山秘境中醒来,众人断手断脚五官不全的茫然,到遭遇睚眦恶战一场,以及听说过的睚眦不死,再到秘境中仍旧活着的许多人,后又遭遇鬼修,众人死伤惨重等一系列遭遇,条分缕析的整理成讯息发过来。 “邢师叔,马烈师兄战死了。他死得很英勇。” 邢铭这一边,四十六个门派的战场代表围坐一起,从放大投影到墙壁上的光幕中,同步看到了这一句话。 有人微微动起来,坐立不安的样子, “能不能,能不能问问见到我们麒麟阁的弟子没有?” “诛仙的人还有活着吗?” “我们厚土……厚土……” 仙灵宫的代表忽然出了声:“各位这些问题还是等等吧,当务之急弄清整个蓬莱抓人前因后果,先让昆仑这个小弟子把所有事情说完整。至于各家弟子的生死,这是小节。” 仙灵宫高高在上是常态,众人明知他说的对,却还是微微有些不忿,这时候便纷纷转头去看邢铭。 邢铭没有看光幕,而是垂头看着玉牌上的那一行信息。 鬼修天然散发出的幽暗气场,甚至让人看不出他是否难过。 他给杨夕回复了一条讯息,“嗯,你继续往下说。” 邢铭这才抬起头,声音并不高:“各位,悲伤和担心都先放一放吧,已经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没有什么比战争的胜利更重要。在座不少人都知道,我跟仙灵宫主方沉鱼的私交比较好,所以知道些你们并不知道的事。方宫主的小儿子方少谦,也在四年前的南海失踪了,一起失踪的还有几十位仙灵宫的精英。” 在座众人蓦然动容。 而仙灵宫那几位代表,只是双手拢在雪白大袖里,沉默而端庄的坐着。连后脑勺上的马尾,都不曾摆动一下。 杨夕这边所有人围坐在一间明亮的库房里,收到邢铭的讯息,微微有些失望。她以为对于马烈的死,邢师叔至少会说点什么,毕竟昆仑战部之内,对法马烈的反对声不是存在了一天两天,但这从来没有影响到邢铭对他的重用。她以为邢首座至少是很宠爱这个冲杀在前的混球次席的…… 然而稍加细想,就明白邢铭现在的表现才是正常的。死去的人那么多,没有谁是不英勇,马烈的死亡并不一样杨夕认识他,或者邢首座偏爱他,就真的比别人的更沉重。 杨夕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方少谦。 此时的方大少已然从昏迷中醒过来,沉默的坐在众人当中。众人已经知道他是仙灵宫主之子,然而生死关头,并没有人对他有什么特别的态度。方少谦自己,似乎也早已经适应了这种泯然众人。 杨夕垂眸敛目的继续输入: “我们本想找到睚眦的复活点,蹲那守它,杀到它活不过来为止。但是没想到,中间遭遇了一片颜色诡谲的树林,这个树林有大问题,它里面的时间流速比外头慢。经世门时占机几次旁敲侧击的提醒我,我才发觉。当然,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他是时占机,他看起来实在很弱,打架总被揍,半点也不像个合道修士。” 一条信息发到这里,杨夕忽然微妙的皱了一下眉,迟疑着添了一句:“我不知道这个重要不重要,当时只以为他跟着我是求罩,后来知道他是重生者,就越来越觉得可疑了。他好像特别关注照应我,就好像……以前认识我似的。” 邢铭等人震惊的重点却显然不在这个上。 “重生者?” “天啊,真有这种东西!” “我以为那就是个传说呐……” “什么是重生者,我怎么连传说都没听过?” 邢铭支着下颚,神情有些凝重。如果时占机是重生者,那麻烦可能就大了…… “说说重生者。” 杨夕对瘦师兄实在称不上了解,在不知道他是经世门天玑星君的时候,就已经觉得其人自带一种世外高人般令人看不透的气场。唯有“经世门百年后可能灭门”“炎山秘境里的人会死绝”以及“邢首座原本会死在炎山秘境”四个通过沈从容算出来的预言,勉强算是可以说的内容。 而且他们这些困在秘境里的大多是底层修士,修行日短见识不多,并不能让他们清晰的意识到一个重生者的出现,到底会给世界带来什么样的震动。更有甚者,杨夕等人心底其实并没有真的相信重生者所预言的一切。 他们仍然期待着,昆仑-仙灵的接应和救援。 杨夕于是忍不住,要多说两句那个险恶的密林。 “那片林子十分险恶,每棵树底下都至少一个修士埋着,似乎是以活人为养料的。密林中央是一个地宫,地宫里关着一只延维,被我们宰了,但还有一个岛行蜃被我发现居然是云氏的皇陵,里面一个一个都是珍珠样的棺材。 “云家这个地宫皇陵被我们撅了,现在这个岛行蜃在夜城帝君卫明阳手里。嗯,卫帝君他们那边还在和云家死磕,我们打不过,很惨,死了很多人……总之是很惨。” “但是我们这有一小队人抄了云家的私库,这个昆仑玉牌就是在私库里找到的。从仍然能动的本命法宝、本命灵剑的比例来看,炎山秘境里被抓的修士,幸存者应该是十不存一了。也或许是几十分之一,毕竟,我们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唯一的私库。然后刚刚,我们还有一个可怕的发现,所有被绑架的修士们被切割下来的天赋神通,都被云家用邪法炼成了识海秘宝,堆了满满一仓库。” 杨夕连着发送了许多条,邢铭在这个时候才突然插了一条回复: “全部毁掉。” 杨夕一呆: “那么多识海秘宝,足够武装一只军队了。就这么毁掉?” 这未免太过浪费…… 邢铭的回复却是: “邪法的可怕,从来不在于使用它的人有多么险恶。而在于这些手段一旦流传开来,被更多人知道,它就会引来一次又一次生灵涂炭的灾祸。诱惑太大,人性就敢于践踏世间一切道德和底线。蛊是这样,蓬莱画饼的飞升也是这样,就像现在屡禁不止的采阴补阳也是一样。你要知道,人心经不起这样的考验。” 杨夕恍然一惊,脑海里依稀间抓到了什么十分恐怖的联想,然而只是匆匆一晃,并没能抓住。 “把方法毁掉,只把这些秘宝留下来,也不行?” “不行,这种东西一旦流到市面上,根本无法与其他邪修丧心病狂的产物区分开来,所以根本就不能给它们堂而皇之见光的机会。” 杨夕下意识抬头,背对着私库的门口,望向尽头的最后一间库房。 她明白师叔的意思了,如果缴获的这些可以用,那么有人拿出另外一批相似的东西,冒充是这些缴获的物品,甚至拿去买卖,买主根本就无法分辨。 长此以往,正道修士们连追查邪修都变得困难了。 可是捏着玉牌的手指,在输入灵力的时候似乎变得无比艰难。 “可是师叔,里面还有几千个剑修的剑府……” 邢铭的回复却让杨夕无比意外。 “把它们放了。” “怎么放?” “把封印打破。” 杨夕猛然想起,刚才段承恩提到剑府的时候,使用的也是封印这个有些异样的字眼。 回头去看段承恩,那胖子却抬抬手:“剑修的东西,邢首座应该比我懂。” 杨夕于是迅速的低下头,给邢铭发信道:“我看到的,是一群七彩小鱼似的东西,被装在一个玻璃缸里。” 邢铭回复得迅速: “那就把缸砸碎。剑府又不是神通,不可能被炼成秘宝。而且剑府并不是一个有形的器官,而是附着在脊椎骨上的一种能力,除非把一个剑修或剑仆杀死,全身骨头抽出来烧到瓷化,没有人能拿走一个活人的剑府。 “你不是活着呢吗,云家应该只是找到了把这能力剥离封印的方法。这种方法很多,昆仑刑堂都在用,不独云家一份。” 杨夕猛然就悟了! 这应该是限制剑修能力的办法,不然各剑派的牢房里想要关一个剑修,简直就不可能。剑府可是什么武器都能藏的,不独是自己的剑! 而云家是想要拿活人喂睚眦,对待剑修就不能拆骨炼府,只能是限制一下! 杨夕噌的站起来,激动喊道:“快去把那缸砸了!” 事实上杨夕出声之前,就已经有人飞奔而去。几乎在她话音刚落的时候,尽头的屋子里就传来“嘭”的一声巨响。一长一短,两条五彩“小鱼”穿墙而来,直扑杨夕和连天祚。 那架势却不怎么像回归母亲怀抱的小动物,反而跟急着要吃人似的。长的一条正对着杨夕的胸口直接就穿进去了,“小鱼”入体后,杨夕只觉得脊骨一麻,而后猛然爆发的疼痛就跟重开了一遍剑府似的。 玉牌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杨夕直接仆倒在地,两眼一阵阵发黑。 身旁连天祚侧对着那短一点的“小鱼”,是被从胳膊穿进去的。看起来那鱼真是一团灵力似的,不会被任何实物阻拦,也不挑剔入体的位置。“小鱼”透体之后,大块头也没比杨夕好到哪去,诺大的个子拍在地上,咣当一声。 但连师兄还是坚强的,挣扎着,抬起脑袋问了杨夕一句:“我是不是……应该提前说一声的?” 杨夕两眼无神的盯着占满整个视野的金银“小星星”们,何止? 连师兄你不要以为你不穿袍子,我就忘了你是昆仑刑堂,封印剑府什么的你也应该知道的! 心好累,好想和灵修绝交…… 去里间砸缸的两个“司马光”挺高兴的出来了,瞥眼满地打滚的杨夕,和死鱼不动的连天祚。 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段承恩叹口气:“不关你们事,他俩自己笨的。那些剑府怎样了?” “嚯呀,可给咱吓了一跳,呼啦啦就从棚顶飞走了。咱们要是也能穿墙,不是早走人了!“ “棚顶的话,就意味着会穿到地面,那云家的人应该就也看见了。” 一道冷静的声音在人群的最后响起,这是方少谦清醒过来以后,第一次主动说话。 可这话似乎就十分具有乌鸦嘴的特性,就在他刚说完,众人还在面面相觑的时候,大门外的甬道上,终于响起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脚步声只有一个,然而似乎很乱,似乎是飞一段跑一段的赶过来。 众人各自握住自己找回来的,或者屋里挑拣的武器,蓄势待发。静悄悄的等着门口的人出现,立刻给予迎头痛击。 然而整间屋子的人都在屏息凝视的时候,杨夕横着滚到了门口,左眼皮抬起来一瞭,大喝一声:“别进来!” 私库内外的人同时一怔,外面飞奔的人影将将停在门口,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儒帽长衫,一只没了指头的手掌,差一点就要触上禁制。 正是先前那个牺牲了九根手指探路,然后被留在外面放风的儒衫修士。 众人松一口气: “这门口有禁制,进来了就出不去,你走吧,别管我们了。” 有人直接从后面踹出来一口箱子,滑行着越过先前说话的人,遛到儒衫修士的脚下。意思不言自明,自保也好,给营地送回去也好。 他们这一群人如果都出不去了,能回去个仅剩一根手指的书生,也总算没有全军覆没。 门外的修士抬脚踩住了滑出门口的箱子,逼人的灵力顺着脚下涌进来,不看也知道都是好东西。 “云家的人过来了,从天上。我看见他们云里的哨子都在往这边聚。”他抬起脸,白生生的斯文。 众人恍然,大军对轰主要还是集中在地面和低空,毕竟高空中站几个人实在是跟靶子一样。可云家的那些岗哨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宝,飞得格外高,又藏在云里。 沐新雨他们拦不住。 “那你还不快走!他们过来你就走不了了!”阴二焦急道。 白净的书生看了众人一眼:“我帮你们引开他们。” “不要逞能,你死了我们也未必出得去!”这是方少谦醒来之后主动说的第二句话。 书生意外的看了一眼这个没见过的人,抬起只剩一根手指的右手,拇指与掌心之间扣了厚厚一沓符咒:“我攻敌的手段不行,逃跑还是有些心得。一张符咒一次替身,刚才探路用了九张。”忽然斯斯文文的一笑,“要杀我,且得杀小半个时辰!” 说完转身就走了,夹上地面那口被蹬出去的箱子。后面一群人急得拼命喊,再没听见他一丁点回应。 “妈的!”方少谦恨恨的捶了一下地面。 杨夕刚好在这时候“呼”的一下站起来,“我玉牌呢,掉哪了?” 众人回头一看,杨夕整个后背一片的血,靠近脖子的□□皮肤上也占满淋漓的血珠儿。而且她身上只有自己滚来滚去撞出来的青肿,并没有其他伤痕,那血全是从毛孔里直接渗出来的。 再去看连天祚,身上倒是没有渗血,但人似乎已经疼昏过去了。顿时对眼前这个矮小姑娘的铁血程度,有了一定的认知。 “在这。”段承恩把玉牌递给她。刚才杨夕满地打滚,他怕这小东西给踢丢了,就细心收了起来。 杨夕接过玉牌,直接给邢铭发讯息:“邢师叔,秘境里的情况我都说完了。云家马上搜过来,剑修们也快挺不住了。大部队什么时候来支援?” 结果收到的信息却是: “支援你们可能还要等等。” 杨夕全没想到是这个答案,轻轻往玉牌里注入灵力:“等多久?” 这一次,邢铭隔了很长一会儿,才回复了讯息。 似乎接下来的内容,他是做了长一段时间的思想挣扎,才说出来的。几乎话语中,感觉到他轻缓的小心翼翼。 “杨夕,我们已经在蓬莱了。时占机拿命开出来的通道是单向的……” 杨夕这才蓦然发觉,地面的震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外面呼啸的阴风声也一点都听不见了。四下里安静得只能听见身边十几个人压抑的呼吸声。低下头看着段承恩:“不是说百万大军么,怎么那么快……” 段承恩轻轻叹了口气,眼里有隐隐的水光。 “破碎虚空的终极力量,从飞升大劫开始撕裂空间,撕裂到目的地则应劫而亡。百万大军跨过空间,只需要一步。” 杨夕“哦”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邢铭的讯息又跟过来许多条: “我们就是不跟蓬莱开战,现在行军回去,至少也要三个月。” “而且大军已经列阵蓬莱岛前,不可能不开战。” “整个内陆已经没有能力再召集起一支能够对抗天羽云氏的军队了……” “杨夕,我们打赢了蓬莱之后,立刻跟云家和谈,无论如何把你们换出来。” 邢铭后面再发了什么,杨夕就不看了。 她不是想埋怨段承恩或者邢师叔,也不是对瘦师兄的死毫无感觉,甚至明白放弃云家直接打蓬莱也许会让整个大陆提前迎来胜利。 但是她在炎山秘境里。 马上要死了。 她现在很心烦,不想跟他们说话。 杨夕拍拍身边的地面,惊醒了一片茫然的修士:“好了,各位师兄师姐们,这回我们真的只能靠自己了。没什么好办法,就按先前的计划,把这儿拆了爬出去。” 众人还有些懵逼的看着她。 杨夕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继续道:“但是像刚才那样,拆里面的墙壁就不太可取了。我们应该从门口这面墙开始拆,争取挖出一个通到外面走廊里的通道。” “门口一整面墙都被禁制覆盖,打通了也出不去的。”连天祚蹲在墙角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过来了。 杨夕点点头:“那就从旁边的墙,想办法绕过去。总比直接拆棚顶要快,对了,连师兄你还是每间房的每面墙壁凿一遍,万一哪面墙里云家还给我们留了新惊喜呢?” 众人沉默的起身去干,不少人神色里还有些茫然,其中三两个神色复杂的看了看仍然盘膝而坐的胖子段承恩。 显然,他们师兄弟的计划成功了,邢首座不会进来了,时占机没有白死。 所以他们就快要死了。 但这几个人也只是看了段胖子几眼,最终什么也没说。 杨夕看了看各自去忙碌的人,连方少谦都起身跟着去凿墙了。她忽然伸手揪了阴二一把:“你,跟我进去找找剩下的箱子里有没有能破禁制的东西。”杨夕并没能找到她的夜行,其实她一身本事都是用来杀人的利器,却不很擅长穿山凿墙,“我还就不信这么多东西一个破禁制的都没有。” 阴二愣头愣脑的从地上爬起来,好像刚刚才回神:“就这样完了?好容易联系上昆仑,结果半点用都没有?” 杨夕抄着手:“不然呢?我跟师叔哭诉一顿,看能不能加快他们的行军速度?要么给你一把刀,你搁这儿把段门主捅死,看看解气不解气。” 阴二被噎得一愣一愣的:“我不是……” 杨夕笑着一摊手: “所以你看,人对现状的一切不满意,都来自于太贪心。我们所做的并不是半点用都没有,至少我们把有用的信息传出去了,能帮助主力大军掌握胜利的主动权。其实认真想一想,很多人已经拿回了剑府,拿回了本命法宝,还有这一地的东西,一会儿云家要真是杀进来了,我们还可以跟他们拼命。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没联系上昆仑,没找到这个私库,甚至云家也没有进来。现在站在这个屋子里的人,不少还是互相敌对厮杀的。”她顿了一顿,“连真正的仇人,云家人的袍子角都摸不到一点,然后在某一次睚眦过境的时候,就无声无息的死在海怪肚子里变成了一坨臭臭的东西。哦,还要算上胖师兄没进来,秘境里没这么牛的医修,那么各位很多都还是残废。”杨夕点点头,“于是变臭的可能更大了。” 阴二有点发傻的看着杨夕,忽然发觉她说的好有道理。不只是他,好几个人都听得怔住了。 段承恩背对着杨夕,忽然“呵”的笑了一下。 结果杨夕忽然从身边的箱子里抄起一把砍刀来,对着段承恩就捅过去了。 阴二眼疾手快,拦腰抱住她:“冷静,冷静,有话好说!” 杨夕挥舞砍刀,道:“笑屁笑!我告诉你死胖子,你再出一声,我特么就装不下去了啊!再笑一声剁了你出气信不信?” 段承恩低下头,再抬起来,笑得却更软了,依稀回复到了他们最初认识的那个,软绵绵又贪吃的白胖子。 不是段承恩,不知道经世门,胖师兄三个字而已。 “杨夕,谢谢你现在不剁我呐!”胖师兄微笑着这样讲。 杨夕嗤了他一声,刀背拍拍阴二的胳膊:“放手。” 阴二恋恋不舍的松开了。然后被杨夕扯着衣襟揪走了…… “哎唷!” 众人于百忙之中纷纷挤出一眼的时间递给阴二,脸上各自露出原来如此,果然如此之类的神情。 阴二这傻子一直跟着杨夕走进最里间的私库,又走进耳房,又钻进那间炼制秘宝的屋子,走到尽头。眼看着杨夕一拳捶爆了装臂骨的瓶子。 又眼看着姑娘细细的手臂一软,层层褪去绿色的枝条和叶片,留下一根空荡荡的袖管。 “我问你个问题。” “你问……”阴二眼看着杨夕把那根紫金色的骨头,从袖口里伸进去顶在肩膀上,然后一层层碧绿再次包裹下来,重新长成了一条完好的右胳膊。 他整个人都看傻了! “你喜欢我什么?” 阴二不留神被放了个大招,幽蓝色的房间里看不出面红耳赤,但还是能听出他一下就结巴了:“我…你…挺多的,哪儿都喜欢。” 杨夕看了他两眼,没什么经验,也不知是句真话还是假话。 “那最喜欢什么?” 阴二刚要开口,杨夕便打断他:“好好想,认真想,不许用花言巧语糊弄我,我要听真话。” 阴二于是低下头去认真想了一想,挠挠头嘿嘿笑了一声,半晌,才抬起头来,郑重其事道:“应该是胸大。” 结果,众人都听到里间的库房里,传来阴二的嚎叫:“嗷嗷,杨夕你怎么打人呢?疼疼,你让我说真话的!哎哎,你把刀放下,有话好好说,杀人啦——” 杨夕凶巴巴的追了阴二一路,然后气咻咻的开始砍尚未打开的箱子。 咬牙切齿的想:我真是脑子有坑,才会以为跟个喜欢自己男人一起死了挺浪漫的。 第317章 杀神(一) “杨夕,你们将会是战胜蓬莱的功臣,所有人等着你们庆功。” “杨夕,请你告诉秘境里久困的修士们,他们的门派没有忘记他们。” “杨夕,大军已经开始抢攻,请你们务必再坚持一下!” “杨夕,请不要放弃自救,好吗?” “杨夕,……” …… “杨夕,没有在看玉牌了吗?” “杨夕,师叔很担心你,这次是真的。” 杨夕咬牙切齿的捏着“昆仑扛把子”的玉牌,两手攥得咔咔作响。邢师叔这个人简直…… 以前听说被卖了还帮着数钱,从来都觉得是被卖掉的人太过愚蠢。 见识了邢铭这个心机男之后才明白,被卖掉的猪仔其实已经很努力要跑掉了,实在是敌人的天罗地网太强大。一身人间鬼气,自带圣母光环,完全不跟你在个人得失的方寸之地争长短,直接把你拉进天下大义的世界里,然后用他丰富的经验打败你。 猪仔就只能涕泪横流的去数钱了。 所谓挟天子以令诸侯,邢铭这厮根本是挟“天下”以令众生。 忿忿然半天,到底是叹了口气。 南海抗怪正关键的时候,不能明明联络上了,却还让主帅在人质的动向上费心。 是的,杨夕已经想明白了,云家会答应与他们僵持许久,定然打的是人质的主意。 只可惜,噼啪作响的金算盘,被瘦师兄一套天劫连招下来,劈了个稀碎。 “老婆: 我马上就要死了,你哄我也没用。 还是多操心你的正面战场吧,师叔! 别让我们这些弃子白死了…… 昆仑扛把子” “猪仔”杨到底是没忍住,回了这样一条消息。 然后一边唾弃自己给人数钱,一边努力把开箱的法宝丹药一批一批的往芥子石里封装。为可能到来的自救或者同归于尽做准备。 杨夕的身边,十几个人都在进行这样相似的重复作业。 事先商议的拆墙计划很不成功,除了一个连天祚之外,其他人根本无法对那光可鉴人黑晶石墙壁,做出足够有效率的暴力损伤。往往对着同一个地方攻击十来下,才能抠出个拳头大小的坑坑。 越是将死之人,越是珍惜生命,不愿意做这种徒劳无功的事情。 众人略一商量,采纳了方少谦的建议:既然有这么多无主的法宝,虽然都不是什么强大的东西,但数量毕竟是惊人的。还挖出了那么多芥子石、储物道具,大家不如趁这个时间把箱子都开出来,装进储物道具。 这样一会儿拼命的时候,身上也能多两件“底气”。 万一需要同归于尽,捞回本的可能也更高。 万一的万一,最后真的活下来了,就当此行深入险境的收获,以修真界死人的东西就是无主之物的规矩,也并不算贪婪过分。 实在不行还有最后一条底线,若真是众人都困死在这里,起码能让连天祚带出去的东西更多。沐新雨那边也能多了些胜算…… 于是众人就开始了这种蚂蚁搬运似的重复性劳动。大约所有的修士与生俱来的,都伴有一种收集法宝的执念,等死的时候看着这么多法宝被揣起来,大家伙儿在这种过把瘾就死的情绪之中,找到了一种微妙的苦中作乐。 “以前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法宝,哥们儿觉得自己死得挺值。” “哎,要不说杀人越货才是发家致富之捷径呢,这库房里的东西,搁我想都不敢想。一件法宝我攒几年……” “这带一手镯出去,我直接就可以开山立派了。” “就算自己用不完,跟人拼命的时候也可以拿来爆啊,这比什么法术威力不大?” “哎,你说万一咱们把云家的哨子打败了……” “多装点,一不小心幸存了,啧啧……” 杨夕是这一片最后的狂欢之中,唯一始终不开心的。 不是她视钱财如粪土,对法宝毫无感觉。而是腰上的昆仑玉牌一直在发热,邢师叔以他锲而不舍的精神,拼命提示杨夕:外面的世界还在打仗,你们这帮小兔崽子还是被困,白日梦不宜身心健康。 然后才有了杨夕愤怒的打开了玉牌,看到了上面那些消息。邢首座短短一小会儿的时间,已经刷屏了三十多页。 杨夕强压着弃子的怨念,顾全大局的回完消息,邢首座总能消停了一小会会儿。 然后就又来了一条新的讯息: “不会让你死,也不是在哄你。” 杨夕捏着玉牌,半晌,“呵”了一声。 你行,死僵尸你厉害。 我差点就信以为真,肝脑涂地了。 只要你有这个心,我就知足了。炮灰命不能奢求太多,人类对现状的一切不满都来自于太贪…… “羊羊的马甲: 我已经放还了云家的几名俘虏,并且扣关请大师伯出山。用合道期穿越虚空之力,把这几名俘虏送去天羽帝国,跟云家残部议和。 狐身待良人” 杨夕的怒气值瞬间就被清空了…… 还连带着半管血条。 “议和条约我已经拟好了,要发给你看看吗?字数可能有点多,会比较耽误时间。” 杨夕闭上眼长长吐了一口气,认命了。 昆仑邢铭想要说服什么人的时候,能把他的诚恳全部贡到你脚下,随你怎么踩都不会玻璃心。 整场战争打下来,他强拉过多少盟友。 多少高人大能都没能翻出斯人的魔掌,何况你区区一头小倔驴。 “老婆: 不用了,我信师叔。 昆仑扛把子” “羊羊的马甲: 那么向我保证,你们不会放弃自救,会一直坚持到议和的达成,或者援军的到来,可以吗? 狐身待良人” 杨夕瞪着这个立刻就要得寸进尺,进行道德绑架的混账。 到底还是回了个“嗯”,想想觉得太不客气,又加了一句“我保证,我会跟他们说的,尽量说服他们。” 这就是帮着数钱了。 杨夕悲愤唾弃自己一百遍。 “老婆: 师叔,有句话我一直想说,但是没敢。我觉得现在是时候了,今天不说我怕以后万一没机会了。 昆仑扛把子” “洗耳恭听。”邢首座大约是开始忙碌了,这一次回复得稍微慢了一点。 杨夕在摸到玉牌变热的同时,几乎是立刻把准备好的讯息发出去了。 心说你自己说洗耳恭听的,我这可不算不敬尊长! “师叔,如果我真的能活下来,出去我一定要在第一时间打你一顿!打不过也要打!” 邢首座又过了一会儿,才回复道: “炎山秘境诸人今日之困,究其根由是时占机为保我一人性命,兼之我对秘境内情探查不清,妄下决断。 “待议和成功,易俘完成。邢铭的确要对诸君之围负责,麻袋还是随便选。” “等你出来,向你负荆请罪。” 杨夕怔怔捏着被用得温热的昆仑玉牌,有点怅然若失。 邢铭一力承担了所有的过失,低头道歉,并且说要负荆请罪。可其实,她想要的并不是这个…… 她从来也没觉得眼前局面真是昆仑邢首座的罪过,至少也不是他一人之过。 经世门时占机力救邢铭的时候,甚至没有多露出一点,让众人小心行事的意思,相处几个月,却还是毫不犹豫的就把秘境诸人的后路给堵死了。 可她能去跟一个舍己为人的死人计较么? 她不能,“舍卒保车”她讲不出反对的道理,也没有那个立场。 她只是对这种,因为不重要,就连被放弃都没有知情权的弱者命运,感到深深的愤怒。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腰间再一次热起来,热衷背锅的邢师叔,又发来一条讯息。 “羊羊的马甲: 把你那边的备注名换一换,阿九这个玉牌开放了权限给我暂用指挥你们。刚才大屏幕所有人都看着不宜说明,但其实联系上下文比较容易产生歧义。 狐身待良人” 杨夕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哪句容易产生歧义。所以师叔其实还是介意顶着“老婆”俩字的?可你自己落款那边还“待良人”呢? “老婆: 那你为什么不换成自己的玉牌通讯?我这是实在只能找到九薇湖殿主的存储名! 昆仑扛把子” “羊羊的马甲: 仔细看看你那边的落款,你猜这个弟子,敢跟我互留联络印记么? 狐身待良人” 杨夕盯着“昆仑扛把子”看了半天。 觉得这位勤奋的师兄一直籍籍无名,很可能是一开始不知道玉牌落款是不能改的,用了之后只好战战兢兢躲着全部的昆仑高层,任何方面都不敢冒头。 这是一个没有好好读产品说明书引发的悲剧。 默默的把备注改成了“解语花的马甲”。 仔细想想无法平息心中愤懑,又改成了“黑心猪贩子”。 抬起头来,杨夕盯着一屋子琳琅满目的法宝,和一群看似忙碌实则认命的人。 不消极,不放弃,如果不是为了自己跑出去,只为了云家杀来的时候能拖久一点,什么样的态度才是真正坚决的抵抗? “阴二傻,给你哥写张条儿看,让他们把战场往咱们这边移动。地宫入口的具体位置还记得吗?说不清楚给他画张图。” “方少谦把自己收拾出个人样儿来。一会儿云家来了我喊你你就蹲门口,拿把最锋利的宝剑横在自己脖子上,他们动一下你就抹脖子。云家既然囚了你四年,就肯定是不想让你死,不是云想游怎么死你怎么死吗,你很幸运,最适合的机会已经来了。” 方少谦眉眼纠结了半晌,咕哝一句:“云想游可不是自己抹脖子的。”然而也知道现在所有人身不由己,他也没机会给自己挑剔死法儿。 转身去扒拉法袍了。 “其他人把刚才所有搜集到的法宝,装箱堆到门口!堆高,堆厚。身上用储物法宝多装一些,一会儿方大少抹脖子要是不好使,接下来就是硬仗了。沉痛悼念方大少的时间不宜过长,外面通道毕竟狭窄,云家大部队进不来,精英冲进来一开始人数也不会太多。他们来一个,我们炸一箱。” “连师兄继续凿墙。”杨夕看了一眼根本也没停过手的连天祚,浅笑了一下,“师兄干得漂亮。人修没见过什么是真正的永不放弃,所以不明白灵修到底多可怕。” 连天祚满头大汗,被杨夕这突如其来的赞美闹了个大红脸。 没出声,吭哧吭哧继续了。 他是真的觉得,就算大家都会死,总也要一直加油干到敌人的攻击落到自己身上。 几万年来的每一次,他都是这样干的。 相似的故事在他身上反复轮回,但它从没有一次肯老实的躺下来,听凭命运的摆弄,即使反抗的力量再微弱,它也一直沉默的表达着自己:你的安排,我一点都不愿意。 “那要是,云家有其他的办法打开库房怎么办?”方少谦的衣服已经换好,人模人样起来这位还是相当玉树临风的。单手倒提着一把三尺来长的闸刀,咣当一声丢在了杨夕的面前。 “云家敢在这易守难攻的密室外不放看守,虽然是没算计到我们中会有个灵修,但十之八\九也是有后招的。” “比如棚顶突然打开,他们从上面轰下来?”阴二举着自己画的丑爆的地图,愣头愣脑的追问。 方少谦点头:“不是没有可能。” 杨夕抬头看了看私库的棚顶。 金色的照明壁画被连天祚刮下来厚厚的一层,角落里一位女仙残破着半张面孔,悲悯的看着地上的人。 “他们要真的从头顶上进来,”杨夕镇静的说:“那连师兄就立地飞升吧。” 阴二一脸懵逼:“那我们不是都死定了?” 杨夕把目光从棚顶上收回,转过脸,极平静的看着他:“如果他们真的从头顶上来,我们本来就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与其被云家人弄死,我宁愿被天劫劈死。” 阴二一愣。 “说得好!”方少谦满意的笑一声,这还重逢以来,杨夕第一次见他开怀。双眼中凝聚了太多的苦闷,杨夕都快忘了,昆仑山上踩着空步徐徐落下的仙灵宫收徒,亦曾风华正茂白衣飘飘。 方少谦抬腿踩上地面的断头闸刀:“一会儿跟云家谈判的时候,我躺底下,你用这个。我熬了四年的刑都不肯死,说要自杀怕他们不信。把你昆仑的身份亮出来,云家从没相信过昆仑和仙灵也能一条心。” 杨夕心头一动,闸刀雪亮的锋从眼角一划而过。 方少谦扶着杨夕的肩膀:“请多关照。真下手的时候利落点,我不喜欢尸体太难看。” 沐新雨的部队,压着云家开始向私库的火山入口移动。 众人把门口用来自爆的法宝箱子,一口一口垒到棚顶,里三层外三层,几乎一座封锁严密的堡垒。 暴风雨前,怀抱背水一战的决心,杨夕等人感觉莫名的平静。 然而…… 机关算尽,人到底不够聪明。他们以为自己想到了一切的可能,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却不料,危机竟然是从沐新雨那边先开始的。 阴二的一声惊叫,率先打破了私库里的黑暗。 “卫帝座!卫帝座被人杀了!” “什么?”杨夕一惊。 夜城帝君卫明阳,在整个炎山秘境里都是有数的好手,再不济他那个“魔蛋”的冬眠模式,连睚眦都对他无从下口,谁能突然之间杀了他? 阴二两眼没有焦距,眼珠儿却在不停闪动,显然是处在同步他哥的状态中。然而不论杨夕他们如何摇晃推搡,阴二却好像直接吓傻了一样,一动不动,只是疯狂的大叫。 方少谦静静走过来,当胸一脚踹得阴二倒飞出去,咣当一声砸在墙壁上,又滑落下来。 阴二这才满头冷汗的回了神。 方少谦看他一眼,静静退回闸刀边儿上,盘膝坐下。 杨夕在阴二面前蹲下来:“说。” 阴二冷汗涔涔的抬起头: “夜城帝君一直顶在跟云家作战的最前面,你留给他的那个幻阵,他一直在用它来控场。但是刚才,那岛行蜃突然炸开,钻出来一个满身白光的东西,只一击就把卫帝座打飞进了火山口的岩浆里。 “那白光又快又狠,完全看不清是个什么东西,从来没见过的大招,一个接一个的发。剑修们直接灭了一半,鬼修们刮一下就少了三分之一,其他人根本顶不住一合之力,现在营地那边已经完全失去战斗力了……” “云家呢?”杨夕打断他。 “那东西倒是不分敌我,云家前军全灭,战车上指挥官,直接被它豁死了。”阴二语气森然的道。 “可就是刚才,它忽然在战场中间平地消失了,沐新雨说让我们小心,他们可能顶不住了!” 段承恩忽然怔怔道:“杀神……” 话音未落,寂静的私库里“啵”一声轻响,听在众人耳里分外清晰。 白光刺眼的亮起来,有细微的风向同一方向汇聚。 “啊哦,家里居然有客人……” 第318章 杀神(二) 讨论过炎山秘境众人的营救办法之后,抗怪大军的作战会议还在继续。 围而不攻,这是邢铭事先对蓬莱定下的战略方针。 区区弹丸两岛,还有一个是天上拽下来,捂都没捂热的新岛。经不起百万大军的围困,反正大军在海上半点也不缺吃的。 但现在就不行了,炎山秘境里剩下的活人或许不多,但在场参战的门派都从心底里想迎回自己家的人。 而且活人喂怪,说这是云家想出来的主意内陆修士都不能信。云家早不是天羽王朝那个人才济济的年代了,有这个本事,他们还能等到蓬莱称霸?早灭了四巨头,收服众门派,千秋万代一统内陆了。 蓬莱这次太过分,对于他们这一流的道统,内陆早有许多修士抱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想法,还是昆仑花绍棠力主内陆修士给他们这一派道统,留条生路。 奈何花掌门有好生之德,蓬莱依稀并无感恩之心。 “那就干吧!还有啥说的?” “也就是直接把岛轰平了,和杀人留岛这两个二选一了吧?” “诸公别忘了蓬莱还有许多合道。” “哈!蓬莱的合道也叫合道?逆天修行,从来都是进阶得越容易,实力越是水分大。随意三两千修士豁出命去,就堆死他们一个合道了。” “按你的说法,蓬莱还剩十几个合道,咱们保守一点要豁出五万人。这个人你出?” “那你有什么办法,不费一兵一卒我也想!但每拖一天,炎山秘境的人可能就要多死成百上千你明白不明白?” “我不跟你这莽夫说话,兵法的事情还是邢首座拿主意……邢首座?” 邢铭却明显的心不在焉,依稀是根本没在听众人讲话。 闻言一抬眸:“什么?” 随后意识到失态,干脆起身告罪。 “千年一战,成败不在弹指,也不在朝夕。邢铭理解各位听说炎山秘境状况后心中的焦急,也感谢各位对我昆仑弟子传回的消息,不加任何怀疑。 “但邢某这边,的确发现了一点细微小事,想要去验证一下。关于如何跟蓬莱正面开战,邢铭心中大概已经有了一个腹稿。容我稍事回来,再跟各位详说如何? “各位也趁这个时间,用个早饭,都是被窝里叫起来的,精神紧张了一晚,天都亮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再看看天色,的确是天都亮了。 于是就给了邢铭这个面子,暂时坐下安静的用个早饭。 邢铭直接从自己的座位上走开,站到窗口。 低下头又看了一遍手中的玉牌。 毫无反应。 杨夕给邢铭发过来的最后一条讯息是:“师叔,我们可能坚持不到了。” 称呼是“黑心猪贩子”。 邢铭比较确定这个熊孩子风格的称呼,的确是杨夕的手笔。 但再发信去询问,就没了回音。 从那时到现在,作战会议继续了整整两个时辰,邢铭先后发了几十条讯息全部石沉大海。 两个时辰以前,杨夕应该还是活着的。 那么现在呢? 是她一个人遇到了危机,还是炎山秘境整个儿…… 邢铭这个人不太相信感觉,他讲求眼见为实,实践出真知,用证据说话。 然而现在,他是真的有不太妙的预感。 目光微错,却对上了九薇湖惊疑不定的双眸。 邢铭眉头一动。 以九薇湖的资历,本是不该有资格列席这种级别会议的。一来在昆仑上下说的还不够算,二来修真界对妖魔修士的歧视,至今仍然普遍存在。没看仙灵宫代表那边的脸色始终都是黑的,对昆仑这个亦敌亦友的门派的尊重,仅仅能够领他们承认花绍棠,还远远不能让他们包容所有妖修。 他们至今也只是承认,花绍棠是一位伟大的修士,可以被当做一个人来看待。 相反,仙灵宫对邢铭这个鬼修却宽容了许多,旱魃再是天地滋生出来的邪祟,那也是人变的! 所以在邢小僵尸刚刚出土,还被修仙界众人喊打喊杀的时候,倒是仙灵宫并没有对他做过什么过分的事。 但今天实在是没有办法,他们必须要用到九薇湖的玉牌。 其实在会议开始之前,仙灵宫也私下来了一位与邢铭私交不错的土行宫长老来问:“邢首座,不能换成你的玉牌来通信么?少一个……修士在场,会议的保密也会更有保证吧。” 邢铭的回应是,给他指了指玉牌下方,对面人的落款——“昆仑扛把子” 低声道:“许长老你猜,给自己取了这种名儿的熊孩子,敢跟我互留联系方式么?他估计一开始不知道这个是不能改的,躲得所有管事远远的,都快后悔死了。” 仙灵宫许长老顿时露出一个微妙难以言传的复杂表情。 按说九薇湖其实在这种场合还是很撑得住场面的。她和花绍棠、宁孤鸾甚至狸猫一族那些妖修有很大的不同,她是真的从心里更认可人类社会,能跟各种人类修士相处得来。而不是像旁的妖修那样,千万人中闪闪亮,总能凸显出一点不合群。 甚至这么多年来,混过昆仑战部的所有“雌性”修士当中,讲话爽快,行事利落,能跟男人抱着酒坛子怼低俗笑话的九薇湖,是其中吃得最开的一个。 所以邢铭一直很信任她。 邢首座以为,身处人群还要玩儿个性是很没意思的,这天底下哪儿没有多数照顾少数的道理。 可她现在的状态却明显有些对不起这个信任。 刚刚,她手下的狸猫族长叶青和忽然在众目葵葵之下推门进来,进来之后直奔九薇湖而去,附耳在一旁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就没有退出去。而九薇湖听了那几句话,脸色突然大变,竟也忘了把那叶青和赶出去。 抬起头来看了看邢铭,微微站起来又坐下。似乎是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在这时候向邢铭汇报。 邢铭心下遗憾,临危易乱,是九薇湖再进一步的最大桎梏。还是欠点练,若非宗泽死后无人,昆仑在神识方面又少有能人,六殿之主的位置绝对轮不到九薇湖。 在背着人的地方对着九薇湖一招手,九薇湖立刻起身走了过来。 九薇湖抬手放下一个静音禁制,白着脸说:“高胜寒这阵子两腿用得太勤,黄泉之力压不住了,今天早上在道法院的课堂上直接昏过去了。狗蛋给他看过,说至少要扔到地火里面烤一个月,不然怕是会一直瘫到脖子。” 邢铭一顿,压低了声音:“寿元有碍没有?” “没有。”九薇湖摇头,脸色却白吓人,“但是师叔……” “天呐!”邢铭也很快反应过来了。 作为一个重生者,时占机不能说出任何旁人不知道的讯息。没人知道他上辈子到底看见了什么。 但借由沈从容之口,邢铭会战死炎山秘境,却已经不是会引来天雷的讯息。 然而按照现在的发展,在那个时占机没有插手的上辈子,邢铭战死炎山秘境,高胜寒昏迷闭关,白允浪跟着方沉鱼在天上鼓捣仙灵宫的浮岛。 南海的昆仑军队,会变成由谁领导? 整个抗怪联盟的指挥权,又会落到谁的手上? 群龙无首的抗怪联盟…… 难道说在时占机经历过的上一世里,这场现在看来已然万无一失的南海战争……其实败了? 邢铭感到一股凉气从脚底攒起,毛骨悚然的看向了身边一脸惨白的九薇湖: “如果我在炎山秘境战死了,你会去找苏不笑帮你出谋划策,主持大局吗?” 她是邢铭此次出征带出来的所有人中,职位最高,也最可能临危受命的一个。 九薇湖就是因为想到,自己可能导致整场战争的失败,才会惊出一身冷汗。 而从邢铭问出这个问题,更是印证了先前的假想,并不是她太把自己当回事。 颠倒众生的狐妖,此时脸上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 “不会。如果时占机没有站出来干预的话,离幻天和经世门都有只顾自己的前车之鉴,我对离幻天出身的叶青和都不信任,遑论根本没说过几句话的苏不笑……” 邢铭一直以来的担心果然应验了。 明明在抗怪联盟如日中天的年代,经世门苏不笑的才能,就已经被邢铭、方沉鱼、殷颂三人十分看重,经常被抓包想计策。 可是世人却总是低估这个年轻的小辈,连昆仑自己人,都不能例外。 加上南海叛乱以前,苏不笑消极怠工,动辄跑路,留给世人的印象实在不能算好。谁又肯相信他该换门庭进了昆仑,就能彻底洗心革面? 可是诡谷封山,座师殷颂至今生死不明。 方沉鱼带着白允浪几万里的高空上,根本赶不回来。 邢铭战死。 高胜寒昏迷。 世人承认的领军者等于是全军覆没。抗怪联盟在此情况下最有可能的还是惯性听从昆仑的指挥,可昆仑真正指挥过大战的也就只有邢铭、高胜寒、白允浪。 花绍棠从来就不是个指挥型人才,苏兰舟甚至也只是勉勉强强,稍微靠谱一些的无面江师叔,封在昆仑山里与世隔绝。 邢铭正是因为心中常有隐忧,才会力劝断天门薛无间重新出山。 可是他劝得太迟,薛无间才刚刚重新出现在人前,断天门这一次来的管事人看见“薛叛徒”,还是一副想冲上来拼命的架势。 邢铭一把抓住了九薇湖的胳膊,目光却落在整个大殿的几十位管事人之中。 并无将才……居然这么巧…… 这所有门派的管事人中,矬子里拔大个儿,总还是能数出几个是勉强可担大任的,但这一次居然全都没有来。有些是出于对战争的重视,直接来了门中最高战力;有些是那些有指挥才能的人,本身心术并不十分端正,门派不想在关键时刻派来给邢铭添堵;甚至还有一些,是对他邢铭本人有意见,不愿意与他共事。 “阿九,如果是你自己指挥的话,我战死了,你会怎么做?” 九薇湖抬起一手捂在脸上:“师叔,如果你死的时候我在秘境之外,我没有亲眼见到你的尸体恐怕是不会信的。我大概……大概……会带更多的人进去救你。” 于是,九薇湖和这些更多的人,也就一起死了。 邢铭被自己的联想惊得一身都是冷汗,抬起手来狠狠搓了搓脸。 “时占机他……” 虽然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但时星君真的是挑了个最至关重要的时候站出来,挽救了整个局面。 所以他一个合道修士,一个作弊一样的重生者。 在无人能说,也无法寻求帮助情况下,甘愿把自己的命送在了那里。 为了整个内陆的胜利,他作弊把自己的命,改得更短了…… “阿九,不要过度自责。我点兵的时候考虑不周才是最关键的问题,我知你的个性,也知道苏不笑处境尴尬,还有小四儿这两年动不动就站起来走。当师兄的早应该拿鞭子给他抽回去……”邢铭拍着九薇湖的肩膀,“这个事情先别跟人说,仗打完了我们再来讨论经世门的问题。” 邢铭想的是稳定军心,先不外传。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事与愿违,当日下午,一条更骇人的消息直接在抗怪联盟中传开了。 昆仑合道期大长老苏兰舟,在炎山秘境入口附近忽然失联。 同行的几名云家俘虏,下落不明。 第319章 杀神(三) 云氏私库,盈盈的一水白光映着幽暗的密室。 光源来自于一奇怪的人,一身稀烂的衣衫,依稀还能看出崭新时的堆叠和绮丽。单是银和白,竟也可以织染出水墨画一样焦浓重淡清的五色烟霞。 而这份难以想象的精致奢华,居然没有半点是为了修行,或者强大。 一看就知用了许多仙术材料的法袍,竟然是全无一点防御攻击的作用,仿佛当年制作这件衣服,单纯是为了修饰的雅致,以及超然的奢侈。 然则破落至此,也只令人觉得咋舌,而不是惊艳了。 其人的头发长得直接拖到脚踝,尽管看起来主人已经尽力的梳拢过一遍了,但那仿佛是很多年没有洗过黑发依然显得纠结而蓬乱。 就像个一个落拓街头的亡国勋贵,这男人身上唯一还能看的,也只剩下了他自己的气度。 幽幽隐隐的白光泛着冷,从他的皮肤上印出来,映白了私库的一角。 却又十分光华内敛,既不会逼人眼目,也不肯多圈一点明亮的地盘。 男人负手站在空白的墙壁前,仰望着头顶七零八落的金色浮雕。 那浮雕仿佛灯具一样,在他进来之后,一挥手就失去了先前富丽堂皇的光辉。 “俗气。”这是他出现之后说的第三句话。 第二句话是,“以为是还在,结果都变了呐……” 加上他破碎虚空穿过来时说的那句:“啊哦,家里居然有人。” 整整两个时辰,他只说过这三句话。 熄了灯,走到墙角。 站在那里,像个不太耐用的人形照明一样,再也没有动过。 杨夕直挺挺的跪在离他不远的地上,因为是侧身,眼角只能看见一线白光。 她惊恐的望着眼前一片深重的漆黑,竟然什么也做不了。 这个男人甚至没有对他们使用任何手段,没用禁制,也没用法术,甚至连一句威胁恐吓的话都没有。 只是出现那一瞬间,整个室内空气忽然就粘稠起来,光暗了,风静了,连周围人的心跳似乎都暗暗的停止了。 过了很久,才重新的轻轻响起来。 “噗通” “噗通” “噗通” 明明紧张得冷汗直流,心跳却无法快起来半分,似乎连心脏都知道面前人的可怕,一点也不敢在他眼皮底下造次。 紧张的神经和缓慢的心跳,大脑供血不足让杨夕两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杨夕只能想到一个词——威压。 她一直以为这只是弱者对于强者心理上的恐惧和拜服,毕竟,在大长老和花绍棠身上,她从没感觉到什么异样。即使有,也只是小青年儿对于长者发自心底的敬畏。 南海死狱出逃的那一次,她曾在蓬莱的合道修士上感受过所谓的威压,可那是裹挟着虚空破碎的吸力,以及蓬莱修士施法接引天地之威的压力。 与其说那是人的威压,不如说那是来自于天道的威严。 而如今,竟然真的有一个人只要站在那里,就让他们弯下了膝盖,像蝼蚁一样匍匐。 而那个并无意示威的人,说的那句“啊哦,家里居然有人”,大约也跟一个久不回家的人忽然发现,“啊哦,家里居然有蟑螂了……”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以为的威胁,以为的攻击,通通都没有到来。 也是吧,人其实是不会特意去威胁和杀死蟑螂的,除非他打算在这一间房子里久住。 面前扑簌簌跪着的一地人,在他眼里,真的就只是一些有颜色和形体的空气。 距离他最近的方少谦,几乎就是贴身跪在他脚边儿上的,可是他却连头也不能抬一抬,不到两尺的距离,他到现在都没有看清过这位“杀神”的脸。 更让方少谦浑身热汗直冒的是,他依稀感觉到身边人似乎在散发一种微妙的气息,引得他拼命的想爬过去亲吻他的袍角。 可是仙灵宫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礼数,即使面对他娘,他师父,甚至曾经的陆百川,他大多数时间里也是站着说话的。 方少谦竭尽全力的闭着气,几乎要把自己生生憋死,仍是控制不住那种仿佛来自生理的*。他深刻的意识到,如果这种让人浑身动都动不得的威压撤下去,自己只怕立刻就爬过去了。 这欲\望简直比他青春年少时,第一次看见女性的裸\体时,产生的冲动一样不由人。 可男人的冲动是可以随着时间和经历,慢慢变得容易克制,而眼下的这种欲‘望,方少谦不觉得它会因为长久的相处就变得容易克服…… 太可怕了。 这是所有人心中的感觉,它不是令你无法激起反抗的心思,而是让你所有的心思,就只能是个徒劳折磨自己的心思而已。 杨夕睁大眼睛望着私库尽头,幽沉而浓重的黑暗,看不见半点生机。 而就在这时候,那个曾经矜贵,而今糟污的男人开口了: “你们哪个姓云?” 杨夕众人心中一紧。 想要急中生智的想出点办法,嗓子里却连一个喉音也发不出来。 等了一会儿,男人忽然低沉的一笑:“差点忘了。” 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做了一个翻起的动作。 所有人顿时感到身上压力一轻,那种不能动,不感动,话都说不了,思维和肌肉一齐迟钝了的感觉瞬间一松。 只剩了心脏里一副沉甸甸的感觉。 而方少谦在这压力消失的一瞬间,果然如他自己先前预想的那样,四肢着地的向那男人的袍角爬过去。 男人往身旁侧了一步。 方少谦一头啃在了地面上,额头触地,屈辱得红了双眼。 莹白的冷光笼罩在他身上,方少谦甚至不能确定心底里漫上来的浓重绝望,到底是因为理智与身体背道而驰,还是对方拒绝了他的接触。 而杨夕则清楚的看见,众修士中那个火法术一流的大胡子修士,盯着“杀神”翻起手掌的动作,瞬间就变了色。 杨夕心头一动,垂下眼睛,在黑暗里递了一根灵丝过去。 “怎么了?”她在连偶术里说。 大胡子修士两根手指紧紧的缠住灵丝,几乎要勒到肉里:“我在凡人中混得比较久,官府皇宫都是进过的。你看他刚才那个动作,像不像……免礼或者平身?” 杨夕悚然一惊。 可是他明明没有对我们施放过任何法术,开始没有,刚刚也没有。灵力触到身体的感觉,修士是绝不可能忽略的。 那是什么…… 催眠,还是幻觉,抑或什么能控制人心的邪术? 就在抬头的一瞬间,杨夕一不留神与那“杀神”对视了一眼。 一种强烈的负罪感令她低下头去,从不知畏缩为何物的杨小驴子在那一瞬间竟然觉得直视其人的容颜,是一件天大的不敬。 然而更令她惊恐的是,本以为那男人熄灭了几乎全部光源,自己本身又发光,但凡没修过瞳术都应该看不见杨夕发出去的那一根纤细灵丝。 可是,那男人的目光分明就往灵丝上挪了一挪,而后竟然对她露出了一个……那应该是赞许的目光。 惊疑了半晌,杨夕才终于有点回过味儿来,莫非这位“杀神”是觉得,自己是怕打扰了他的清净,所以才和旁人用灵丝交流? 就像皇帝在前面做事,伺候的宫女太监用手势交流一样? 这可真是…… 久居上位的傲慢。 而杨夕这才开始借着刚才的惊鸿一眼,回忆“杀神”的脸。他竟然是长得相当英俊的,衣衫褴褛,长发纠结,脸上也是匆匆蹭了两把似的鬼画魂儿。 但这毫不妨碍他眉眼间一种华丽而落拓气质播散出来,唇角一勾就好像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在他惊人的黑眸里依次飘过。 还有举手投足间那微妙的气场。杨夕不太能描述得清楚,但她在邢铭身上见到过,在云想游身上见到过,小王爷正经的时候也有,但是花绍棠、白允浪、高胜寒这些人身上绝对没有过。 那算什么呢?好像是,深厚的家世底蕴出来的教养和气度,无论你滚到什么样一个张口就骂,抬手就打,“王\八犊子”“小兔崽子”满天飞的世界里,也消磨不掉的玉质光泽。 而眼前这个“杀神”又显然是其中翘楚,把这种气质升华得已经可以穿透他落魄的形容,向着你的全部感官逼面而来。 “都没有么?”那似乎是久不发声,带着点沙哑的低沉男声再一次想起来。手指一勾,把脚边的方少谦抓到了眼前:“你也不姓云?” 方少谦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定要姓云,但他既不敢说不是,也不能说出是。对着这个男人他似乎连撒谎都是不能的。 “哎……”男人似乎很悲伤的叹了一声,“那刚才那些满脑袋插鸡毛的,就真是姓云了。” 杨夕等人面面相觑,完全看不出眼前这人的立场。 方少谦离得他太近,克制着自己再扑下去亲吻男人破烂法袍的冲动就已经快发了疯。 杨夕大着胆子,又递了一根灵丝给连天祚,杀神对此并没有什么表示: “师兄,他这能力是什么?你都快合道了,也扛不住他?” 那男人做出免礼的手势之前,整整一地的人,并没有一个能站着。 连天祚似乎是迷惑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比杨夕他们强的是他勉强能够直面“杀神”的眼睛:“我不知道……”连天祚的声音郑重而迷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能力,但他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天道……” 天道? 杨夕一愣,然后冷水浇头的明白了。 连天祚面对这个“杀神”时,和面对天道时的压力是一样的。 就好像,他就是天道。 “我问,你们答。” 没人能说出一个“不”字。 “杀神”松开了手上的方少谦,后者在双膝落地的一瞬间,仙灵宫大弟子连滚带爬的远离了那双手。就好像身后有什么如影大恐怖。 一直缩到连天祚的身后,他才撑着连天祚的手臂,气喘吁吁的站起来。 “杀神”似乎并不以此为忤,只是沉静的问道:“天羽皇朝灭了么?” 第320章 杀神(四) “前辈说的天羽皇朝,还是天羽帝国?” 这种情况下,唯一还能保持理智,与杀神直接对话的,竟然是经世门主段承恩。这个白花花软绵绵的胖子,眉峰平展,双目直视着光团里杀神的脸。 就好像忽然间,披上了一派门主,当世大能的外衫。 但这“外衫”在对方眼里,显然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啊,那就是灭了……”光芒中的男人垂着眼皮,目光沉寂。似乎对所谓的天羽帝国,半点也不关心, “云詹还活着吗?” 谁?杨夕等人皆是一脸懵逼。 唯有段承恩神色动了动,似乎在久远的记忆力,摸到了一缕不甚清晰的脉络。 并露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神情。 “张偃月应该还在吧?” “……” “陈迁呢?” “……” “董随午?” “……” “简从嘉……” “……” “胡半渠……” “……” “尚思德……” “……” “顾惜……” …… 他一口气报出了十几个杨夕他们毫无印象的名字,并且每说一个名字,脸色就更沉重下去一些。同时他神色中还能读出几分早有所料的释然,仿佛这些本就是该要死去的,他这一一询问,也不过是抱着一线微弱希冀的例行公事。 半晌,当众人都对那些陌生的名字听得麻木了之后,方少谦终于在他嘴里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白镜离……” “白长老活着。”方少谦一头凉汗的立在连天祚身侧,仿佛只有撑着返虚期灵修的手臂,借着他的气场才能控制住自己不颤抖。 但他还是一脸苍白的开了口,黝黑的瞳仁从滴汗的睫毛下面,探出一道直视。 “白上人现在是我仙灵宫的太上长老。” 那杀神一顿,静默了许久,才道:“切……怎么偏偏是他活下来了。”目光转向了方少谦,第一次像盯着个人似的,把方少谦上下打量了一遍。 “仙灵宫是个什么玩意儿,白镜离自己建来耍的门派?他不是最反对开宗立派,说自己的道统绝不传人么?” 在场诸人浑然一惊,仙灵宫太上长老白镜离,或许不是这世上实力最强的修士,但就他那动辄云游百年不回头的的作风,绝对是当世活得最长,为人最神秘的一个存在。 毕竟,除他之外历史上兵解散仙的合道修士,都已经在慢慢长河中消解得毫无踪迹了。 而眼前这杀神的言下之意,竟然与白镜离十分熟稔。 一切的线索近乎荒谬的,同时指向了那个最无稽的答案。眼前的男人虽然是从天羽帝国的帝王陵中醒来,然而那皇陵之中埋葬,显然还包含着更古早的,天羽皇朝时的墓葬。 他是…… 而方少谦关注的重点显然又与旁人不同,“仙灵宫是个什么玩意儿”已经快把他气疯了!连那种磕头下跪的冲动,都阻止不了他想把眼前这个“捡破烂的”活撕了的愿望! 然而令他惊恐的是,仙灵宫主之子方少谦,的确是比外人甚至仙灵宫的众多普通弟子们,知道更多仙灵秘辛的。 比如六代昆仑开山立派之时,独领风骚纵横内陆的仙灵宫为什么没能及时把这个潜在的敌人扼杀于萌芽——白镜离不肯出手。 比如太上长老白镜离的择徒大典虽然每百年在仙灵宫召开一次,这差不多就是其他门派还能承认白镜离是仙灵宫所属的唯一证明,然而白镜离以他俯视众生的见识征服了一代又一代仙灵宫弟子拜倒在他身前,甚至择徒盛典上前来拜贺的其他门派青年才俊也会得到他偶尔的指点,但白镜离膝下并没有真的收过任何一名弟子。 如若不然,尽管白镜离亲口承认过,昆仑那条小蛇妖厉害,我不是它对手。但教徒弟的水平和武力值有个毛的关系?白镜离活了几万年,一直站在修士的最顶端,他的见识足以给仙灵宫堆出一屋子的合道! 方少谦冷汗涔涔,他更知道的是,仙灵宫并非白镜离所创。而是在它还是一个中等门派时有一次遇到了灭门的危机,白镜离忽然从天而降出现在了仙灵宫的战场上: “呵呵,这个门派的教义挺好的,灭了有一点可惜。不如帮一把,也算全了大家的一场缘分。” 这一帮就是近万年,然而历代仙灵宫主,以及全部的知情人,都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这个肆意妄为的白散仙什么时候突然来一句:缘分尽了,老夫告辞了。 就特么再也不见了人影。 这事儿大家都觉得,他是真的干得出来! 所以都是外人在敬畏着白散仙,仙灵宫自己人从来不敢过分仰仗这位世外高人,不到灭门绝户的关键危难,绝不敢轻易烦到他头上。但坑爹的是,仙灵宫遇到危机的时候,这位高人从来也没有在场过一次。 太上长老,名副其实。 跟太上皇一个德行,只负责享福,不负责管事儿。 方少谦沉默许久,却找不到一句反驳“杀神”的话来。 就在刚才,盼着白真人只是太挑剔,早晚会收下一名弟子,在仙灵宫开枝散叶的心思,也彻底熄灭了。 杀神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却还意味深长的追着他问:“来,跟我说一说,白镜离现在人在何处,身边有没有一把,叫偃月的剑?” 方少谦答道:“白长老常年云游海外,做弟子的并不知他身在何处。但白长老不是剑修,也没人见过他持剑。” 杀神在听到“白长老常年云游”的时候,还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在听到白镜离不是剑修不持剑的时候,却微微皱了眉。 半晌,低低一笑,和颜悦色的对方少谦道:“他当然不是剑修,我才剑修。你们家太上长老,他抢了我心爱的宝剑。” 这句话一出,轮到杨夕整个人懵逼了。 这杀人不眨眼的王\八羔子,居然还是个剑修? 却听他紧接着,就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既然白镜离在仙灵宫,那五代昆仑是没建成吧?” 知情的几个人,段承恩、连天祚、方少谦全都直勾勾看着杨夕。 杨夕知道这不怪他们,这杀神的威压让所有人反应都慢了半拍,挺胸抬头都是费劲,心里根本就藏不住事儿。但她还没傻到直言自己是五代守墓人,不然对面滚过来一个搜魂术,她今天只怕就彻底废在这儿了。 “五代昆仑已经灭了,前辈。我是六代昆仑的弟子。” 那杀神忽然抬起头来,双目沉然的问了一声: “天羽皇朝到底覆灭多少年了?” 段承恩沉默了半晌,才站出来答道: “两万七千二百多年,更具体的不太好考证。” 男人静静的站着没动,他身上那种润泽的白光,却悄悄的暗淡下去了。 许久之后,才轻缓的开口:“我以为,他们是死于叛乱,原来他们只是死于时间。”他轻轻的叹一口气,“两万七千年,我居然错过了这么久……” 一个人类合道期修士的寿元,最多也不过是一万年。精妖灵鬼另算,这男人虽然强得过分,但众人都看得出来这应该是个比较纯种的人类。 如果他认识的修士,也大多数是人的话,他们显然都已不在了。 白镜离,只是时间这个永恒杀手的一条漏网之鱼。 “小胖子,我刚才说的那些名字,你都听过吧?”男人转过头来,对着段承恩轻笑一下,“史书背得挺溜啊,那些名字里,有飞升的吗?” 段承恩反应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个“小胖子”是自己的新绰号。 摇了摇头:“我知道的,没有。” 段承恩犹豫半晌,又胆大包天的回问了一句:“敢问前辈是天羽的哪一位大帝?” 男人本是一副沉浸在自己思绪中,万物潇潇俱苍茫的神色,听了段承恩的话却忽然回过头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 “小胖子,你见过哪一个王朝,哪怕是凡人,会把皇帝活埋到帝陵里的么?看不出来我是个活物,不是鬼?” 众人浑身一震,几乎要被这段话背后所隐含的信息,激得浑身发麻。 段承恩有点头脑发懵:“那您是?” “也不忌讳告诉你,我名云九章。人称天羽内蠹,云氏逆子,我并没有当过天羽皇朝的帝王,相反,天羽末年最可能实现中兴的一位君主,是我害死的。”杀神云九章露齿一笑,清俊的相貌,生生被他笑出一股血腥气:“我是被生殉的云家叛徒。” 一语落地,举座皆惊。 “为什么?”杨夕几乎是立刻追问。 段承恩急切的踏前一步,越众而出:“所以前辈其实是,反对云氏□□天下的?” 云九章歪头笑笑,抬手一道灵气把段承恩整个人摄到手掌心底下,捏捏他的胖脸,叹道:“傻胖子……” 段承恩理他太近,忽就觉得一阵眩晕,双膝普通一声就跪下了。 并且对心中涌起的膜拜欲\望,惊骇非常。 其实若论面貌,他二人都是如日中天的青年修士,然而云九章唇角挂着的笑,生生就有一种老祖宗玩弄小孙孙的气场。 “我说的是害死,而不是刺杀。” 害死,似乎是一种罪愆,刺杀,才是义举。 “时间过得太久,那些头上插羽毛的云氏后人大概都忘了,云氏皇陵里还有我这么个陪葬品。”云九章闭了闭眼,轻笑: “守卫也没了,阵法也换了,我要是没感觉错的话,连禁林都被天雷地火撸成了秃瓢。云丛飞升前留下的逆天之宝,就被那些只知道酒池肉林的后世帝王拿来保存尸身不朽。然后又被他更愚蠢的,头上插鸡毛的后人,干脆的放弃了。” 众人浑没听懂他到底是在说什么,杨夕只是依稀感觉所谓的“禁林”应该是指那颜色妖异的食人森林。 “什么逆天之宝?”段承恩忍不住追问。 云九章倒是没有卖关子,简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流月森林,和藏光幻阵。时空二则是天道之下最威严不可侵犯的准则,修士到了合道期,才有能力触摸到空间的法则,而时间……这个世界中的修士们唯有在飞升之时才能开启一线明悟。 “紧接着就飞了或者死了。所以这世上留下的空间法宝只能叫稀有,时间法宝却堪称稀世。包含了数不清的巧合,意外,概率的堆积……当然,还有前仆后继的天才的们的努力。” 云九章扫视众人,轻缓一笑: “云氏先祖云丛是这前仆后继的天才们之一,他巧合的,意外的,并且十分幸运的在飞升之前留下了两道气息,一道喷吐在草木之间,化作了一片蓝色的森林,一道打在了他的本命阵盘上,化成了一处绵延千里的大阵。 “前者越靠近中心,则时间的流速越缓,后人谓之流月。后者一旦启动,里面的生物则会在梦中飞快的渡过自己的时间,世人起名藏光。” “二者相合,你们猜会如何?” 段承恩惊骇了一声:“天呐,它们能自如的控制时间的流速……” 而杨夕震惊的却是另外一个传闻: “难道藏光幻阵,竟然是导致离幻天灭门的护山古阵不成?” 第321章 杀神(五) 如果如同杨夕猜测的那样,天羽皇朝开国□□留下的藏光幻阵,就是离幻天的使用多年无名护山古阵,那么一切就很说得通了。 为什么离幻天灭门时,古阵的阵眼上,和杨夕她们无意中闯入的那个地宫幻阵的阵眼一样,都是一只岛行蜃。只怕原本离幻天阵眼上的蜃,就应该是炎山秘境地宫里的这一只。 还有为什么这个离幻天自己都不晓得的来头的大阵,蓬莱-云氏会知道它真正的用法。 听云九章的意思,这藏光大阵似乎并不是一个可以复制传承的阵法,而是刻在一只阵盘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而炎山秘境里的这一个,只是假冒伪劣的仿品。 在云九章当年所不知道的未来,和杨夕他们如今所不知道的过去里。 天羽皇朝这个修真界历史上最集权,最独\裁,也辉煌的庞然巨物,轰然倒塌。 整个内陆修真界弹冠相庆,在这一场漫长的斗争中所有人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无人哀悼逝去的辉煌。战胜方化身复仇的使者,磨牙吮血一般扑上来,瓜分急于自保的天羽云氏。 离幻天的创始人,就是在那个时候,盯住了天羽开国皇□□留下的藏光幻阵。 但藏光幻阵的阵眼是岛行蜃,一直作为云氏皇陵的防御阵而存在。尸体安放在岛行蜃里确实很是怪异,但离幻天总不好连人家的祖坟都给拿走了。 于是,离幻天拿走了藏光大阵的阵盘,留下了岛行蜃这个阵眼。 当是时,世间并无横行的海怪大灾。普天下找不到第二只,见大阵离了它仍然比寻常的布下的护山阵更具威力,于是就这么着,将就了…… 这位创始人就像很多打倒了土豪,分吃了大户的佃农一样,其实并不太知道人家的古董有多少价值,应该如何呵护。仅仅是带着一腔恨意,你们不是重视么,那么我就一定要拿走它,拿不走的也要砸碎它。 与藏光大阵相对的流月森林,因为是一片生长在地上的植物,挖出来就死,无法移植。而炎山秘境入口的“溯世书”也非云氏血脉无法驾驭。云氏后人一度惶恐的眼睁睁看着流月森林的危机…… 那是他们的祖坟,如果这也被刨了的话,他们就连最后一块遮羞布都没有了。毕竟,后世记载,天羽皇朝结束于最后一任帝王尊重民意的禅让,而非战败。 幸运的是,当时一同推翻仙皇朝的修士们当中,尚有更加清醒而高瞻远瞩的人,并没有让流月森林被毁的事件发生。当然,也很有可能是当时在暴动的最后阶段,天羽皇宫的大火燃了一个月未息,炎山秘境也曾被追杀云家后裔的修士闯进来,战斗无处不在,流月森林却没有受到毁灭性打击,而是在一片焦土中转眼新生,于是那个高瞻远瞩的修士也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总之,云氏皇族还算幸运,在失去了整个内陆的独\裁大权后,并没有被斩尽杀绝,残余的少数子孙仍然保留了一小片自留地,带着少数仍然拥护并忠心于他们的臣民,渐渐繁衍出了一个天羽帝国。 天羽皇朝在五代昆仑最鼎盛的时期,一度被称为仙朝之乱,并且定下盟约:从今以后,修士只可开宗立派,繁衍家族,不得以修士之身建国立业,与凡人国度相争,参与内陆的军\政格局。即便原本是凡人的帝国之中,钦定的皇肆被发现有修仙之能,一旦筑基则超脱三界五行,出离于凡人的律法之外,不再能成为国家的最高统治者。 天羽帝国,作为上一个时代的遗老,成为了唯一的例外。 可是没有一个下野的皇族,会对这种例外感恩戴德,反而被拿走的藏光大阵,成了他们心中永不遗忘的耻辱和隐恨。 而内陆修真界也并不是就此好了伤疤忘了疼,仙皇朝留给他们的畏惧和恐怖是深埋灵魂,难以忘却的。 其中一位参与瓜分的修士,提出了质子条约,要求天羽云家每一代嫡系出声的第一个修士,要拜入修真界其他山门,既为了缓和双方关系以便天长日久下来可以使云氏后裔真正融入修真界,也为了以此为质。 毕竟,在那个年代所剩下的云氏嫡系,人口已然非常稀少了。 而那些原本就主张将云氏满门极其党羽屠戮殆尽,却没能实现的修士们,对天羽云家的恐惧与防备更深一层。 在他们的主持下,他们与云氏签订的不是一项条款,而是一份血脉契约。 而这个拜入其他山门的孩子,会在幼年的时候就被打上烙印,无法对他的师父说谎,即使是要出卖他的亲生爹娘。 而如果云家单方面毁约,血脉反噬,凡有契约者血脉的人都将热病缠身而死。 不仅仅是直系。 但随着血脉的逐渐稀释,这契约也并非万事永固的。三百代而止,是众人当时的推测。 可是又哪里需要三百代。 随着大陆社会的逐渐复兴,各大门派在数千年后一代新人换旧人。 这个约束云家的质子的责任,很快就从各门派轮流,落在了当时的修真界扛鼎门派的五代昆仑身上。直到昆仑灭亡,才又一次开始轮回。 然而这时的各派,显然已经不很把这个制约放在眼里了。 甚至有些云家子嗣,是出于防止契约反噬的因由,隐姓埋名随意拜一个小山门,孤淡一生。 待到六代昆仑创派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有趣而意外的事情。 寻到了昆仑山遗址,合力开山创派,教化天下的三十二位座师中,竟然有一位姓云。 六代昆仑的创派时机,与前几代起于危难有大不同。“有教无类”简直是挑战整个修真界固有的权力分级。 一瞬间腥风血雨无数,六代昆仑开山创派的历史,是六世昆仑中最悲壮、也最血腥的一代。 有教无类。 曾有座师被十大门派围困孤峰之上,淡然一笑,原地轻坐于蒲团之上,于焚山烈火中开坛布道。 “某,忝为座师,技艺不精,穷尽必胜之力不挑不拣,也未必能引得来这么多学生。难得这么多人到场,都坐下听一听吧。” 其人弟子亦追随师父身后,手握书卷,盘坐蒲团,朗诵声直至师徒全在烈火中华为灰烬,仍盘绕山峰三月不休。 引来千万人朝拜,无数散修在焦土上立地受教。 也曾有那位出身云氏的人偶师,铁腕反抗,不死不休。 孤身一人杀入当时的十大派之一,待其他门派闻讯来救时,只看到一整个门派空洞再无灵魂的双眼,和满山傀儡中间盘膝而坐的温婉女子。 “各位赶了这么久的路,想必辛苦,不如坐下来一起喝个茶再走?” 昆仑铁血残暴之名,由此声名远播。 但这些惊心动魄的悲壮与血腥,内陆修士不说,花绍棠不说。 连邢铭都只能从历史的故卷中,抽丝剥茧的推敲出一点点线索,杨夕等人根本无从知晓。 云九章虽然是个在时间中跨越了两万七千年的老怪物,但那些发生的时候,他尚且被活埋在帝陵的无边黑暗里苦苦挣扎,自然也是不知道的。 但他至少知道: “唯有时间,才是唯一能对抗天道的武器。我也是这些年枯坐墓中,才慢慢的悟出来。把我殉葬的人绝对想不到,老祖宗留下的飞升关键,居然就便宜了我一个逆子。” “神,黑暗,时间,我终于摸到了云丛终其一生都想要冲破的那张网,为什么云氏内注里,□□云丛的一生之中,总是看起来很孤独,可是他最终也只是做到了反过来利用这张网,并不曾真的撕裂它。感谢前人伟岸的肩膀,我站在那上面蹒跚学步,终于看清了天上的星辰,和大海的尽头……” “那到底是什么?”段承恩情不自禁的上前一步。 连偶术里,阴二为首的一干人等: “这货到底在说什么鬼?” “不知道。” “他是不是在指天道?” 杨夕声音响起来:“他说的是什么我没听懂,但听语气我觉得,这货离疯不远了。” 云九章又一次露出了那种,人类瞧着蟑螂时才会有的神态: “这我真的很难跟你们解释得清楚。” “你们这个时代,有没有比较出名的灵修?”云九章想了片刻,沉沉的开口。 所有人不由自主的看向连天祚,不说出不出名,他们中的大多数这辈子就见过这么一个传说中的灵物。 “噢。”云九章扫了连天祚一眼,淡淡的一声。随即忽然一挥手,破烂的白袍挂在的手臂上并不见很大的威势。 然而众人“噗通”一声全都跪下了。 那种不能动,不能说话,甚至连半点反抗的想法都升不起来的感觉,仿佛一瞬间回归身体的本能。 连天祚也直挺挺的跪在地面上,并没能幸免。 “这叫位阶。”云九章低沉的解释,“是云丛反过来利用的天道之力。只要修为高过旁人,就会有与生俱来的威压。” 他伸出指甲狰狞的手指,指了指连天祚,“上古时代,唯有地府冥神认定的品性最高的一批人,才能在下辈子转生成灵修。然后精修,然后人,然后妖、魔,以及生前丧尽天良去了转生资格的鬼。灵修给人下跪,这曾经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可是我们为什么从来没感受过?”段承恩诚恳的求教。 “前人的肩膀,”云九章笑一笑,不甚在意的道:“因为天羽皇朝灭了嘛。” “那您……” “我的时间,被流月森林停住了。”云九章微微的垂下眼,苍白的皮肤不知怎么,泛起了一丝病态的潮红,“天路断绝以前,灵也好,人也罢,都是单修自己的一道。天路在前,有本事走上去,就是成仙。” 这一点众人都是知晓的。 “但凡修行,没人不想成仙。即便不为了长生不老,也想看一看传说中的上界。可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什么?”段承恩紧接着问。 “我们的世界,没留下任何一个能闯过天腾的修士。大能都走了……” 这是很好理解的现象,然而段承恩头一次听人从这个角度去解读它,忽然就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后来,天腾断了。世界在经历了无数年的礼乐崩坏,强生弱死之后,终于发现了修炼不属于自己的一道,就可以渡劫飞升。当然,曾经我们把那些天雷地火称作天谴……” “所以?” “修行到了一定的境地,天劫便如约而至,比阎王爷的生死簿还要准时。这个境界,我们称之为大乘……”云九章的声音低滑幽冷,带着一点点如在耳边的沙哑,“然而世上真的有大乘这样一个境界吗?或许有吧,但我们这个世界其实是没有的,修士一旦感觉自己将要迈过合道的门槛,就要紧锣密鼓的开始准备飞升,天劫降临的时候,可不会给你留个沐浴更衣,拿起武器,告别亲友的时间。” 段承恩明白了,“您是说……” “大乘这个境界是有的,但大乘的人都被天劫接去上界了。这和没有,又有什么分别? “不论天藤走上去的,还是渡劫飞升的,没有人回来过。 “所以□□云丛一生都在思考,飞升,到底是一种值得追求的荣耀,还是上界在限制我们这个世界的变强。” 经世门主段承恩,被这一系列的言论,彻底震懵了。 第322章 牺牲(一) “云丛穷尽必胜之力,终于在最后的时刻为子孙后代留下了一线机会。”云九章用一种难得敬畏的语气,描述着那位开创独\裁时代的云氏先祖。 “什么机会?”段承恩问道。 “选择。”云九章简短的说,幽深的双目穿越两万七千年的悠久,看着面前跪了一地的“未来”,“飞升成仙,或者,留在这个世界,成为这片土地的神。” 段承恩倒抽了一口冷气。 杨夕在连偶术里紧跟着就骂了一句: “靠,我就说过他疯了吧!” “额,我怎么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的……” “你是脑残疾么,想成神还不是疯了!那东西被世人撸死多少次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向全天下宣战你造么?” “我去,你们一直神来神去的,杨夕!神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我怎么从来也没听过?” “我哪知道是什么狗屎,反正不应该是眼前那逼\样儿的。” “你别装傻,我先前可听见了,你问过经世门的那个谁……哎,渡劫死了的那个光头叫啥来着?” “我就是整不明白才问的好么?结果他玄乎乎说了一堆,我根本也没听明白!”杨夕恼羞成怒的承认了自己在玄学、谜语、打机锋方面完全没有任何的优势,“反正那玩意儿一出现,所有人一起上去撸死就对了!防着那玩意儿的应该不只有昆仑一家。” 方少谦忽然在连偶术中插了一句:“中心思想我明白。但问题是,你们觉得面前那东西……我们撸得死么?” 众人齐刷刷的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一瞬间都觉得膝盖很痛。 段承恩也跪着,但经世门再隐世,四巨头的门主也比他们多见了太多的大场面。人家听话的重点,都与他们这些小瘪三有很大的不同。 他急促的问了一句:“所以你现在的境界是……” “大乘。”云九章微笑着说,“留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的,真正的大乘。” 他略带沙哑的补充,“也许,假如白镜离在这个世界上蹉跎两万年,却还没有什么长进的话。” 云九章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两只脏得魂儿画一样并不好看的双手,露在破烂衣衫的外面,发着荧光。 “我也是真正大乘之后才明白,原来大乘并不是一个境界,而是一种……标准。” “什么标准?”段承恩问。 云九章却一改他知无不言的惯性,歪头笑了一下:“秘密,反正你们也用不上。” 也许是知道得越多越会对世界心存敬畏,也许是真的只有初生牛犊才能不怕虎。 经世门主段承恩受到的冲击,显然比杨夕他们大得多,他呼吸都仿佛慢了一拍:“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不受天劫……若是天劫可以避过,这世上要少死多少合道期的修士。” 云九章摇头笑笑:“我并没有避过天劫,我已经大乘很久了,只是一直在云氏皇陵里不能出来。然而就在刚才,岛行蜃的头顶上有天劫落下来,我已经渡完劫了。” “难道说……”段承恩话到一半,惊愕当场。 如果师兄不来的话,这杀神本是应该无止境的在岛行蜃里憋下去? 段承恩并不能理清全部的问题,比如云九章为什么可以把别人的天劫当成自己的天劫;比如云九章先前究竟是自己选择不出世,还是他其实根本出不来;再比如岛行蜃、流月森林……所谓的时间……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自己的天劫没有及时降临到他的头上。 但他终于想通了一件事,段承恩的目光望向连天祚,后者凝眉跪在那里,并不觉得这个姿势有什么屈辱,但显然对云九章说的话十分排斥。 如果云九章没有说谎的话——他当然是没有必要说谎的,因为他可以选择不说,没有人能逼迫他,他看起来也不像是一个会跟“下位者”讲礼貌的人。 在那个他们所没经历过,只有师兄见过的上一世里,时占机没有来到炎山秘境。 那么就应该是连天祚渡劫的时候,恰好在岛行蜃的上方,放出了这尊“杀神”。 其他人也想到了…… “那么,这位至高无上的神先生,您打算怎么履行神的职责?”杨夕出声询问。她得庆幸云九章这一次的“位阶”,压力没有像他出场时那么强大,至少她还能说出话来。 云九章目光散漫的落在地上,棺木里准备许久的计划被两万七千年的打乱了,他正在重新打算。 “首先要把白镜离找到,拿回我的剑;流月森林已经被飞升大劫毁掉了,我刚才看见了,那至少藏光大阵我是一定要拿到手的。然后……”云九章低低的嗤笑出声,“看着刚刚还在打仗的你们也知道,天羽皇朝被推翻了,修士们并没有过得更好。我早就说过的,人修也好,灵修也罢,六道众生并没有那个能力好好管理自己。把权力还给众生,只会让整个大陆在不停的征伐与杀戮中浪费修士们宝贵的生命。” 云九章抬起头,露出微笑: “大陆历史上完全没有战争的时间,仅限于上古创世神统治未破的时期,以及天羽皇朝最兴盛的数百年。 “不是云家想要集权,而是这个世界上的六道众生需要被独\裁。” 云九章极其轻缓的闭了一下眼,复又张开,这个拉得异常缓慢优雅的动作,使他接下来的话显得很有力度,他说: “我要重新建立一个仙皇朝,或者是神殿,叫不叫天羽并无所谓。但我会规划下统一的法度与规则,众生只需要照做就好了。这一次,我将永远不会飞升,遵守规则者将得到我的永恒庇佑。” 一地雅雀无声的寂静。 连偶术里,一个声音恍然似的响起来: “我才听明白,他这是要复辟……” “渡劫吧,连师兄。”杨夕在连偶术里这样说。 “什么?”连天祚显然吃惊不小。 “如果他代表了天道,那么飞升的天道之力也许能战胜他。他不想飞升,我们就再送他一次天劫。即便这些假设都不成立,飞升将至的那一刻,师兄也是大乘不是么?”杨夕一字一句的说着,连偶术之外却眼都没有眨过一下,“你至少能够跨过所谓的位阶,与他正面一战。“ 杨夕清晰的感觉到,当他在连偶术里说完这番话的时候,每个人细微的情绪都过法术传入他的脑海里,震惊,疯狂,绝望,难过,哀伤,不甘…… 但是却并没有反对。 一个修士疲惫闭上了眼,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杨夕那样心如钢铁,此时还能掩饰心情。 “牺牲的就一定得是我们么,就不能,就不能……等他去找白镜离或者随便什么人的时候,让昆仑-仙灵去对付?”他万分不甘的挣扎道,“我只是个小人物,甚至还没有金丹。” 杨夕静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我也不想,可谁让我们撞上了。” 她似乎每一次都能那么倒霉的,撞上。 方少谦冰冷的音色□□来:“昆仑、仙灵,我不认为他去找那些之前,会轻易的放过我们。” “记得吗,他们从云氏皇陵里一出来,就杀了夜城帝君。你们的人,甚至云家的人都没有放过。”方少谦用一种旁观者的态度阐述着,“在他眼中我们只是蚂蚁一样的玩意儿,愿意跟我们说两句,只是他自己憋了几千年,需要几个能懂人话的听众。” 方少谦冷硬的绷一下嘴角: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一会儿真的打算收我们当第一批臣民收下,你们跪得下吗?”位阶压力之下,仙灵宫大弟子一动也动不得,没有办法依次扫视众人的眼睛,但这并不妨碍他表达这个情绪,“我跪不下!我想在场的诸位,但凡有一个是能跪得下的,早就跟着蓬莱吃香喝辣去了,或者在云家一入秘境的时候就投降了,又怎么会挣扎到现在这么难看?” 连偶术中一静。 他们的确已经挣扎得足够难看了,死局里盘活,苟且里求生,狠咬着那一线生机不肯放手。 但是的确,他们有着各自高尚或阴暗的理由,并没有人曾经提出过其实最简单的选择——投降云氏。 “所以,我们到底是要全灭在这儿了么……”一个女修怯怯的说,“就像预言的那样。” 杨夕在连偶术里分出一缕微不足道的安抚,十分坚决:“不,有人能活。” 一个粗嘎的声音仿佛骤然惊醒: “啊,那个把云家引走的书生,半个时辰都杀不死的那货,即使天劫落到头上,他也一定能活下来……”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补充进来,“对,那小子的话,一定能活下来。” 杨夕低低的笑了一下:“阴二。” 阴家这个时不时犯愣的二货,这时候终于不二了, “我哥已经知道这边发生什么了,营地那边,沐新雨他们正在撤退,最快的一批人,应该已经撤出了三十里路程。只有云家的大军还在向火山口附近集结。” 所有人一惊,阴二先前一直没有出声,也并未向他们汇报营地的情况。 杨夕微微的抬起头,云九章身上的白光晃到了眼睛,她眯着笑起来:“太好了……” 她在人偶术之外,用自己的声带说:“真是太好了。” “连师兄……” 渡劫吧! 第323章 牺牲(二) 密室之中的众人,皆已做好舍生殉死的准备。 却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的,竟然会是经世门主段承恩。 那个白花花,软糯糯的胖子。 当第一道天雷落下的时候,亮紫色的雷光直接穿透了数里深的土层,直直的凿进了狭小的私库。 杨夕无法转头,所以无法看见,但她清晰的听见了肉\体沉重的拍击在地面的声音。 她的身旁,她的身后,战友们当场倒下了一半。 并非每一个人都有被天雷亟身的经验。金丹以下的修士,第一次直面天劫就是灵修的返虚至合道的水平,暴露在此情景下对他们来说,与自杀无异。 可他们本就是准备赴死的,因为无法活着跪下去。 对云家,对神,或者对这无常悲喜的命运,仇恨也好,骄傲也罢,兴许也有些是为了不向邪恶低头的天真正义。他们为了各自高尚或卑微的理由,已经选择了“宁可玉碎绝不瓦全”。 “我不甘心呐……”连偶术里一个粗嘎的声音发出一声垂死的叹息,寂静了下去。 天雷之后,是地火。 从地下漫上来的火光,是蓝白色的。那明亮的蓝火和紫雷交相辉映,在狭窄的室内碰撞出一片灿烂的火彩。 杨夕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火焰,也从未听说过地火的高阶状态竟然不是赤红。 在火光忽然从身边亮起的一瞬,她甚至没感觉到热。 她只是觉得有点疼。 一点点,并不很重。若非鼻端嗅到的焦糊味道告诉她,她几乎反应不过来,地火之猛烈在瞬间灼伤了皮肤之后毫不停滞的继续摧毁上一级神经,连痛感都传达不过来了。 连偶术里方少谦一声嘶喊:“呃……连师兄,快一点……趁着我们还能动!” 方少谦是金丹期的修士,天雷地火阴风蚀雨,金丹心魔没有不轮换个虐遍的,他对地火和蚀雨的耐受程度比杨夕更高许多。 他不甘心,他从踏上南海战场的第一天开始就从来没有甘心过。 海怪是杀不绝的,杀一只生一只源源不灭,他已经从方沉鱼那里听说过了。而他们四百个青年慷慨而悲愤的扑向战场,到全军覆没之前甚至没能给真正的敌人带来任何有效的一击。 他知道自己不会被天劫秒杀,活下来或许没有可能,但他研究过仙灵宫内的飞升记载,估算过飞升大劫的大致威力。他坚信即使是连天祚最终的飞升天劫他也能抗住一击,而这一击就够了。 连天祚一旦大乘,必然有能力撕开所谓的“位阶”压制,然后他就可以站起来,冲到那个该死的杀神面前,把自己的毕生所学送进他的心脏。 即便不能杀死他,甚至重创他也不能,那个强大的敌人至少也要腾出手来应付一下。 人类碾死一只蚂蚁,也是需要动一动手指的精力的。而他方少谦,仙灵宫三百年来天赋最高的大弟子,将为他身后的昆仑灵修拖住那杀神一瞬间的精力,助他屠神。 天劫到来的速度,其实总是不紧不慢的,仿佛那高高在上的天道的信手捻来。 进阶合道的阴风天劫未至,连天祚就已然向大乘发起了冲击。 仍然跪在那里的高大灵修,全身衣衫爆烂,不发一言,像一尊静默千年的雕像。 这似乎不是第一次了,天雷地火之下,周围的战友全灭,而他要一直向上突破境界才可能战胜敌人。 但他记不清醒了,生命太过漫长,几万年时光里他的肉身一次次老朽或者在战斗中毁灭,重新醒来的黑剑头脑中总是会流失很多过往。 他是真的有感觉,自己这一次冲击飞升,可能真的会成功。 但他不那么在意自己的飞升,他这一生认识的人,经过的事都要离自己远去了,飞升哪里有什么可高兴? 他只是想在飞升之前,打赢这一场。 在身边的朋友还没有被天劫杀死之前,让他们亲眼看到,亲耳听到,这个大乘期杀神的落败,这个妄图插手天下的混账被打成狗!他拼了命都想做到,足够快,再快一点! 在所有人死去之前,把这自称神的男人打进尘埃里,让他下地府去给即将牺牲的人陪葬! 空间的至理已在他眼前渐渐明晰,然而时间的真谛却迟迟没有闪现。 他距离飞升只有区区一线,却仍然被云九章的威压死死的按在地上,甚至抬不起一根手指。 看见第一道天雷落下时还面无表情的云九章,至此双眸终于深沉了起来:“又是立地飞升?你们这些灵修还有没有完!” 阴风呼啸。 如厉鬼的嚎啕。 已经被雷火煅烧得无比脆弱的私库结构,墙壁和屋顶被撕扯着,如同一张冻裂的窗户纸。 杨夕被那彻骨的寒意侵袭进来的时候,清晰的感觉到手臂身体的一部分灼焦的皮肉,彻底的离开了自己的骨骼。 胖子段承恩,就是在这时候站起来的。 仿佛来自异世的语言,那苍凉而陌生的发音,从他口中陆陆续续的吟唱出来,四面八方的空气水流仿佛都在应和。那声音高低不定,起伏不休,没人能理解他为何可以用人类的发声器官,同时吟唱八个声部的调门。 段承恩自己也不知道。 这一门绝学是经世门掌门世代相传,直接刻印在识海之中的。自从学会,他就从来没有使用。 甚至经世门很多代的掌门人,终其一生,都没有使用它的机会。 杨夕一时激愤下的想当然,其实猜对了。这世上流传着创世神传说的门派,并不只有昆仑一个。而这世上防备着神随时归来的门派,也不只有一个昆仑。 经世门历代掌门人口口相传:神也有人性,所以从来不曾博爱。 经世门的这一首曲子,据称脱胎自一本异世传入的古籍,在上古时代就是禁曲。与这个世界上的法则有着天然的对冲。 这曲子在常规的战斗中几乎没有任何用处,唯一的作用便是对抗天道。 据传这曲子在吟唱完毕之后,甚至能够禁锢神。 遗憾的是,任何一种法术的施展都需要内在的力量来做燃料。来自异界的诗章,不接受本世界法则下修行来的一切力量,它只肯抽取吟唱者的生命。 没有人,能与天地同寿。 逆行天地法则的代价太大,从没有人能把这曲目唱完。 天羽皇朝年间,经世门作为记载中几乎唯一一个顶着强\权暴\政,不肯出山归顺的山门,连续牺牲了一百三十八位门主及紧接着的继承人,静坐在山门前视死如归的唱下去,并且大有一直唱到派毁人亡,一个不剩的架势。 经世门执意封山,拒绝向手握天道之力的帝王跪拜臣服。 天羽□□云丛在山巅听了一天一夜,最终挥了挥手:“算了,撤军吧……这帮搞学问的都是疯子,明明就没什么战力,打也打不过,就是个顶个的以为在为真理牺牲。强权是战胜不了真理的,走吧。” 段承恩内心无悲无喜,唯有一个小小的遗憾:可惜这曲子一辈子就能唱一回,没机会研究研究了…… 杨夕忽然觉得自己能动了。 非但能动,连新落下的天雷地火都好像只是模糊的光影一般,穿身而过,没能造成任何的伤害。 密室早已被阴风撕开,整个头顶连同身侧被天劫犁出一个千米深的大坑。 滔滔蚀雨灌进来,却好像是另一个世界飘落过来的玩笑。 怔愣间,杨夕下意识的抬起了头。 然后,她看到了永生难以忘怀的场景。 整个天空中一片苍白,点点黑光坠在上头,宝石一般闪烁着纯黑的光泽。那苍白的颜色如此纯粹,与万里白云覆盖的天空又格外不同。那颗颗黑色的宝石,看得人眼晕,盯得久了又觉得是白色幕布上的一个个漆黑小洞。 天亮了? 杨夕的第一反应很茫然。 可是她隐隐约约从时间的流逝感觉到,外面依稀应该是深夜才对。直到她在千米深坑的边缘,看见一弯黑色的镰刀。 杨夕这才猛醒过来,天根本就没有亮!她看到的是夜空和星辰,而贴在天空西侧的黑色镰刀,其实是一弯东升西落的弦月。 连天祚也站起来了。 他等待的飞升明悟依然没有到来,相反渡劫时那仿佛穿越了洪荒亘古的天道威压却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他对云九章的那种跪拜的冲动。 可他根本没想起来趁这个机会提剑去砍云九章,他还没有大乘,可是他的天劫却好像被人送去了异时空,留在此间的只是一副投射的影画。雷霹在身上不疼了,火烧在脚下不热了,阴嗖嗖的小风儿刮过来连个声儿响都没有,蚀雨呢? 这瀑布似的好像淹没了半个坑,却连呼吸都不能阻塞的玩意能叫蚀雨? 连天祚一脸懵逼,如在梦中。 其他尚未被天劫亟死的修士,也都陆陆续续站了起来。 阴二站了起来。 方少谦也站了起来。 这位也算饱读诗书的仙灵宫掌门之子震惊之下脱口就是:“卧槽……” 千米大坑之外,列阵而待的天羽军队,本来正被天劫撵得满头包,此时天劫加身不疼了,却反而忘记了跑。一个个握着兵器茫然四顾,只以为自己是身在梦中。 云想歌立在被天雷霹得稀烂的战车上,凝起眉头喃喃自语:“世界的负片……” 一个手握一打灵符,被云家军一个小队追得狗一样的书生,半个下巴啃在土里,张口结舌的瞪着天空:“我这是……到底死了?” 更远的方向,沐新雨连同身边的整支军队,全都停下了脚步,愣在原地,回头望着天劫的方向,停止了撤军。 “谁……谁的幻境这么厉害?” 邓远之久久的眯着眼:“这不是幻境,你们能感觉到的吧……”邓远之停了一停,轻轻摩挲着腕骨下的黑镯,“那种……世界似乎都……颠倒了一样的感觉。” 正是因为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才会所有人都寂静无声。 他们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就是心里仿佛有一个莫名的声音在絮语:变天了…… 其中又以离得最近的杨夕等人,感觉最为强烈。 若单单只是变色的天空,还不够震撼的话。接下来,天空中那些黑色的星辰,陆陆续续降下笔直的黑色光线,一道接一道落在云九章的身侧,纵横相连,紧锁在云九章的四周。 凝结成一道仿佛吸收了一切光线的牢。 云九章身上一直散发出的那种白光,自他出场以来,第一次黯淡了。 云九章皱了皱眉:“这是什么?” 段承恩继续着他来自异世的吟唱,对云九章的询问无动于衷。 事实上,他根本也说不出话了。 他只是一个元婴境界的修士,放眼整个修真界,勉强可算中坚。寿元不过区区两三千,而他已经用掉了好几百年,剩余的生命对于这首异世的曲子来说,只够燃烧短短的一瞬。 他就像一只倒着融化的蜡烛,从双脚开始慢慢的消散。不只是血肉,还有身上穿的衣服,也一起化作点点白光,消散在空气中。 仿佛这个人的全部组成,正在一点点的崩溃消失,到那黑色的星光牢笼,面对众人的一侧终于密实了一点的时候,段承恩的胸口以下,已经彻底不见了。 “还在等什么?这手段杀不了他!连天祚留下,其他人快跑。”段承恩的声音在连偶术中响起,那是杨夕他们从未曾听过的坚决。 而杨夕已经完全理解不了,为什么胖师兄缠着灵丝的手指都已经消散掉了,神识却仍然在连偶术里与他们同在。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理解眼前的形势,和段承恩的决心。 “胖子……”有人动容的叫了一声。 连天祚这一次反应飞快的抬剑,在空中划出一道空间裂缝,大喝一声:“走!” 仍然活着的七八个修士,飞身扑向那仅有的一线生机。 与之相反的方向,连天祚纵身而上,人剑合一扑向了被束缚的杀神。 第324章 牺牲(三) 云九章只是轻轻抬了一指,就把连天祚打飞了。 消瘦的手臂,挂着破烂的衣衫,就那么直直的从黑色光牢里伸出来,手指轻轻一勾。 毫无阻碍,没有滞涩。 一道殷红如血的剑气,纤细的在指尖画了一个弧度。 生生击飞了连天祚整个人,并且把他从人剑合一的状态,直接打到解体。黑剑滚落脚边,连天祚拾起来,噗的吐出了一地血。 云九章先前就说过自己是一个剑修,然而他的气质过于矜贵,身材也消瘦得和当代的剑修们大不相同。 兼之帝王陵里枯坐千年独自悟道,附着在骨骼上的薄薄一层肌肉,令人难以相信他能适应剑修们的战斗强度。 直到此时,连天祚才信了。 云九章是一个很标准的剑修,并且强大。那千万人鲜血锤祭出来的剑意,即使没有位阶,依然血雨腥风的令人战栗。 残酷,血腥,邪恶。 这是连天祚在他的剑意中感受到的。 单以剑道境界论长短,他手握本体,人剑合一,甚至没抗住云九章信手拈来的一道剑气。 而那只伸出光牢的苍白手掌,在拈完了剑气之后,又轻飘飘的转向旁边空间裂缝。五指张开,苍白的掌心摄人心魂,仿佛有什么荒古的巨兽,要从中冲出。 手掌合拢,轻轻一碾。 那道空间裂缝就灭了。 方少谦一个跟头扑在地上,半张脸上都是血。 云九章抬脚向前一步,毫无阻碍的从黑色光牢里跨出来。黑光流水一般刷过他纠结的发顶,和破烂的衣衫,如同无害的帘幕,只是另一端,挂着诸天星辰。 两指间拈着的剑气,凝成一柄深红近乎黑色,薄如蝉翼的柳叶刀。 “既然是剑化的灵修,极于剑才是正道。贪多嚼不烂,学那一身有的没的,平白浪费数万年时光。” 连天祚半抬起头,长发散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压着唇畔的血迹。 “你只会剑?” 云九章深深看他一眼:“我只会杀。” 连天祚心中热血上头,被逼得再吐出一口血来。 “你也敢称神?” “剑,乃战之兵。从它造出来的时候,就注定是要见血的。征也好,护也好,一样都是杀人。”云九章闲庭信步般从方少谦的身边略过,看都没看他一眼。 来到已经消散到只剩一个发顶的段承恩面前,拈起黑红的柳叶刀,反手从那漆黑的发顶划下去。 “胖子!” 七八个扑向裂缝的修士,并没有一个来得及跑出去。可他们此时恨恨难平的,反而不是自己将要到来的结局,而是段承恩无意义的牺牲。 “什么为拯救而杀戮,都是在骗人。”云九章淡淡的说。 只见他的面片,原本只剩一个发顶的段承恩,那几乎消散殆尽的身体竟然沿着云九章切下的那条线,渐渐凝聚了回来! 杨夕等人明知道对眼前这个畜生不能抱任何幻想,可见此情景仍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呼出的气会把凝聚起来的胖师兄又吹散了…… 油光光的脑门,三层的下巴,肥厚的肩膀,随着段承恩的一点点凝聚。云九章身后的那一道黑色光牢,其中纵横相连的黑色的星辰光线,也一道接一道的返回天上。 完全逆行了刚才他们落下的轨迹。 杨夕这才终于明晰,作用在胖师兄身上的时间被逆转了。所以与他绝对相关的法术,也被逆转了。 大乘……她在心中惊叹。 云九章回过头,抬眼看了看返回天空的星辰之力,露出思索的神色。 段承恩的身体,凝聚到圆滚滚的腰腹便停止了。云九章指尖的柳叶刀,从那肥胖的身体中间拔\出来,嫣红的妖异从杨夕眼前闪过。 好像甩飞了一道血线。 段承恩回神,怔愣的看着自己吟唱到一半,忽然从光牢里来到了眼前的杀神。 关于那一段被逆转的时间,他是没有任何记忆的。 然而聪明绝顶的经世门,知道自己在和什么人战斗。 眼角的余光瞥见,周围原本跪着的人都纷纷换了位置,一脸惊喜交加的看着他。 连天祚已经口吐鲜血的半跪于地。 千米天劫深坑的边缘,那些小心翼翼冒死侦查的天羽士兵,分布也似乎比刚才密集了一点。 云九章正面看着他问:“那是什么?” 段承恩立刻就明白了眼前的状况。 “你不是神……” 这首来自异界的曲调,一旦吟唱完,吟唱者就会彻底的消失在这个世界。 身体,神识,灵魂,甚至不是灰飞烟灭,而是像从来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一般。 自己能作为这个世界中的一份子,被这世上的时间法则逆转,那就是说,时间法则生效的时候,自己还没有消失。 自己没有消失,光牢就仍然存在。 这支曲子唯一的作用便是反抗天道,对付凡人,没有任何用处。 光牢无法束缚的,不是神。 云九章看了段承恩半晌,微微一笑: “别说得好像你见过神一样。所以,那是个甄别神的法术?” 段承恩盯着他,黑色的星辰之力在云九章背后停驻,一道道逆行天地的黑光,好像用来衬托杀神强大实力的酷炫背景。 非但强大,并且睿智。 操纵不了来自异界的力量,便通过逆转吟唱者的时间,使异界的力量反复流转。一次又一次,每一点细节都清晰呈现在眼前,早晚可以勘破其中的奥秘。 段承恩熟悉这个套路。 经世门绝大多数人每天的生活,就是机械而反复的观察、记录、分析,这就是所谓的研究。经世门屹立修真界数万年,比旁的门派掌握了更多天地之力的根本。 但从来也没有人想到过,用这样的方法研究这首曲子。飞升的前辈也没有。 大约他们还有人心,想不到如此冷酷,让一个人不停的在濒死的境地往复。 段承恩想不道云九章是如何停住了他背后的星辰之力,明明这吟唱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明明自己的时间,自己思维并没有静止。 但他也没有时间再想了。 他不能让云九章勘破这异界的力量。 那是这个世界对抗神的最后一张底牌。 那不是能交给他的力量。 段承恩没有回答云九章的问题,却主动继续了他的吟唱,沧桑悲凉,怪异而又隐含生机的八个调门,从他的口中传出来。这一次他比先前更快,快得多,仿佛迫不及待走向终章。 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唯一一次机会。 因为一旦云九章反应过来,自己就会毫不知情的陷入濒死和吟唱的往复。无知的成为他研究的样本。 事实上段承恩甚至也根本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次被云九章这样逆转时间。 但他猜测,也希望这是第一次。 如果是很多次以后,云九章就不会向他提问。 段承恩相信自己,不论多少次重复,不管是否知情,时间循环一万次,他也绝不会向云九章提供哪怕半点信息。 以这杀神的傲慢,一次问不出来,肯定不会再次开口,只会一次次的操纵他段承恩的时间,然后自己观测。 云九章皱眉冷笑: “这么急着找死?” 段承恩干脆闭上了眼睛。 腰腹,胸口,肩膀,飞快的空气中消散成点点白光。黑色的星辰光线再一次落下来,沉沉的扎进大地,凝结成牢,困住的不过是空气。 师兄,如果真有在天之灵,请保佑我。 保佑我推测的一切都是正确,保佑我还来得及阻止他。 我知道我将消散异界,不可能有在天之灵在保佑我们生长的经世门,和脚下的这片土地了。 仍然活着,并且会活下去的人们,剩下的事只能交给你们了。 师兄……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了。 眉眼也消散掉的前一刻,段承恩紧闭的眼角,微微堆起了一层细细的笑纹。 “胖师兄——”杨夕终于哭了出来。 远隔数里,邓远之凝望着天空中开始有松动迹象的星辰之力。 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只看那轨迹一模一样的两次往复,邓远之就把发生的事实推测出了五成。 他不知道是谁使用了那种相反的星辰之力,但逆转时间的八成不会是连天祚,只能是那个杀神。 所以,即使能把整个秘境的夜空都逆转的力量,依然失败了。 “聪明人……”邓远之看着天空中越来越快,明显只是为了消耗而非使用的异界力量,轻轻的说。 他转身拍了拍沐新雨: “那些凡人还没有死光,趁这个时间把他们藏起来吧,要开打了。” 沐新雨停下撤退的指挥,往队伍的后方看了一眼:“好。” 天劫巨坑里,段承恩消散得飞快。从眉眼到头顶,只不过一眨眼的时间。 可就是这一眨眼,在段承恩头顶的最后一小片头发即将散尽的时候,云九章忽然“嗯?”了一声。 阴二浑身紧绷的防备着这一刻,他知道自己的斤两,杀神云九章如果是半斤的话,阴二在他面前充其量有二钱。 见状根本不敢多等一下后续,双手骨刃一展,合身扑向了云九章! 如果说整个炎山秘境里,有谁是最敬佩、信任段承恩的。 那么非阴家这对兄弟莫属,其中又以头脑单纯的阴二尤甚。天空开裂,乱战四起,天羽云氏的军队退入秘境中最初的混乱时刻,他们是亲耳听见时占机和段承恩告别的。 瘦骨伶仃的时占机命已经本身已十分虚弱,身宽体胖的段承恩还有相当长的寿元。一个合道期的高人,一个四巨头的门主,如果人命真有高低,那一定是他们贵,我们贱。 可他们都在那时,就准备好了赴死时的慷慨和从容。 “没有人会白白死去。” 阴二记得这句话。 他一定要这句话变成现实。 虽然以他浅薄的见识,和有限的智慧,根本无从猜透段承恩忽然加快吟唱的动机。可如果这是段承恩的决定,那他就一定不能让段门主,再被这杀神复活过来! 哪怕是拼死,他也要干扰这个可能的发生! 他是一个体修,天劫都没能在一瞬间亟死他,他觉得自己应该能拖住云九章…… 一击就好。 “阴二……” 杨夕脸上的眼泪还来不及擦,只比阴二慢了一瞬,也跟着冲了上去。 既不是金丹也不是体修,年轻的姑娘在天劫之下受伤最重,飞升而上时几乎要把一身的血都甩到众人脸上。 方少谦离得最近,饱读诗书仙灵宫大弟子从来也不笨。双眼厉色一闪,整个人合身扑向了段承恩与云九章的中间。 他不敢再期待自己的力量可以解决危机,他直接用身体,挡在了云九章血红的柳叶刀前。 云九章神色冷漠的,翻转了手背,黑红的弧光在指尖浓郁得仿佛马上就要滴落。似乎依然穿透了五感,只用眼睛,就可以闻到近处那扑鼻的血腥。 “愚蠢。” 手臂举过头顶,破烂衣衫顺着臂骨滑下来,露出疤痕交错的手臂。 凝聚的血色刀光,终于切下来。 第325章 牺牲(四) 云九章一刀切下来,没有见血。 方少谦、杨夕、阴二,以不可思议的轨迹,凭空停驻,而后倒飞回飞升而起的地方。而他们显然不如段承恩那么冷静睿智,毫无知觉的继续扑上去。 旁观的几人恍然震惊,为什么云九章会说他们,愚蠢。 时间的逆转,显然不仅仅可以针对一个人。它还可以针对一片区域,杨、方、阴全部倒退回行动的起点。 段承恩油光光的脑门,到底露出来了。 这他妈可怎么打…… 所有人心里,同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血红的柳叶刀并没有急于往下切,血腥的剑气方向一转,在苍白的之间一分为三。这一次的斩击,并未带上时间之力,浓郁的血腥仿佛有一头洪荒巨兽,在人的面前张开了血盆大口。 杨夕死死的睁着眼睛。 因为被挖下来炼宝,重新生出的离火眸,再没有先前的灿亮蓝火。它被杨夕催动到极致,留下一行黑紫的血泪。 然而她竟然仍是看不到半点破绽,以及避过的可能。 而身旁的阴二忽然跨前一步,挡住了她。 杨夕一怔。 只见挡住了她的阴二仍然没有放弃给对面的杀神找麻烦。 咬紧的两腮,绷出锋利的棱角,阴二两手骨刃护在身前,直直的对着那道恐怖的剑气冲过去。 理论上,如果他足够快的话。即使那血色的弧光把他拦腰斩断,他被劈成两半的身体也会因为惯性继续往前飞。 那一往无前的坚决,连杨夕都为之动容。 那是一个大家都没有见过的阴二,尽管这个快乐的小*曾经说过,他是一个暗卫来着。 “我想保护你!” “我又不是要替你去死,我是想保护你不死!” 压在记忆深处的两句话,轰然在杨夕的头脑中炸裂。可是没用的! 阴二对剑修不够了解,实力强大的剑修,剑气所到之处并非是一道剑锋划下的切线。无色峰的山道上,花绍棠一道压抑到最低的剑气,瞬杀数百小派掌事人,杨夕震惊非常,但是她记得,周围的剑修们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那是强大剑修,天经地义的能力,他们没有半点觉得意外。 而云九章的那边还没完。 傲慢的人类似乎终于觉得,爬来爬去的小虫子也有点烦,值得腾出动一动手指的精力来清理一下。 黑红色的柳叶刀在指尖翻飞,隔空划出纵十九路,横十九路交错的网格,把整个天劫大坑内,连天祚和剩下的所有人都罩进去了。 猩红血浪,扑面而来。 这一次,连阴二也知道没用了。 云九章似乎是刻意,杀招铺天盖地,封死了一切退路,速度却十分稳健,压迫感十足的向所有人缓缓逼迫过来。天劫深坑的边缘,滞留原地的天羽士兵疯狂撤退,呼喊声震耳欲聋。 距离攻击最近的阴二,两手十根骨刃尚未与剑气相触,便脱水了似的,干枯,剥落,两只手臂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上一层死白之气。 阴二回过头,看一眼杨夕。 然后回身用整个身体抱住了她。 杨夕张大了眼睛,阴二映在她瞳子里的神情异样的复杂,悲伤有的,不甘有的,爱慕似乎也是有一点点的,然而更多的还是一种遗憾。 不是遗憾自己,甚至也不是遗憾这个让自己心动的姑娘,而是遗憾着他们终究是蝼蚁一样的东西,即使豁上了所有,也没能给云九章制造一点障碍。 “没有人会白白死去。”这句震动了他整个灵魂的话,到底没能在他手下变成现实。 然而阴二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声音刚一出口就陡然变了调:“哥——” 方少谦从第一道血色剑气出现的时候,就开始仓皇后退。他在过去的几年里,经历了许多人一辈子都不曾经历过的无能为力,四百位同门临死时的眼神,他每一个都记得。热血和勇气,在心中冷却成一块不屈的生铁,当死则死,当退则退,他不怕狼狈的活着,只怕杀神都不能成仁。 所以当他听见阴二变调的悲呼时,完全是出于直觉的,抓住了他的脚踝。 然后,他们三人就一起凭空消失了。 视网膜上只留下了一瞬间的空白,紧接着阴二就重新出现了。两手展开一副全新的骨刃,一刻也没有停顿的,继续向云九章冲了过去,视近在眼前的剑气血网如无物。 不对,那不是阴二。尽管是相同的眉眼,相同的身型,那一对双胞胎兄弟外型上的相似度,简直令人啧啧称奇, 但那全新的骨刃,那心思沉重的眼神…… 那是阴家老大! …… 阴二怀里抱着杨夕,腿上挂着方少谦,出现沐新雨等人整顿的营地里。 “哥啊——”阴二撕心裂肺的喊声,响彻了天际。 突然改换的幻境,杨夕仍未回神。 她看见沐新雨、邓远之惊愕的向自己这边望过来。 “阴大哥呢?”杨夕问。 沐新雨的心神显然仍在震惊之中,嘴唇翕动,半天才找回言语:“他刚才突然骂了一声,妈的,然后就消失了。” …… 天劫深坑里,阴大一往无前的向杀神云九章扑过去,纵横交错的剑气透体而过。众人在那一刻都以为自己眼花了。 阴大穿过了那密集的剑网,并且毫发无伤。 雪白的骨刃依旧锋利,阴大依旧是那心思深沉的眼神,连目光都没有转动一下。 这不可能…… 这是众人心中同时冒出的想法,也是云九章此时的想法。 拧起眉头,仿佛是为了证明,云九章五指翻动,身前又布下一道更密集的血色剑网,并且这一道剑网的速度飞快,眨眼就扑到了阴大的面前。 可是阴大依然毫发无伤的穿过了,雪白的骨刃直刺杀神那张英俊而傲慢的脸。 仔细去看,依稀可以看见他唇角扬起的一点笑意。 云九章下意识的,退了一步,露出一个谨慎的神情。 但是他并没有躲开。 一来他并不认为以眼前这个体修的实力,攻过来就真的能杀了自己。二来他仍是不信,这个实力从各方面都并不算强的修士,真的能毫发无伤的穿越自己的剑气。 他在自己的那个时代,就是一名至强的剑修,从没有人能在他的剑下毫发无伤。一力破万法,即使最无迹可寻的鬼道遁术,都会在他的血影剑气下,被打出原型来。 他要看一看,这个体修到底搞得什么名堂。他不闪不避,一动不动的任阴大的骨刃刺进自己的胸膛。 半点痛感都不曾传入大脑,阴大的双手直接从云九章的身体穿过去了,而后他整个人直接从云九章的身体里穿了过去。一直又冲出了三四丈远才停下来。 云九章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毫发无伤:“哈,替身双杀……” 替身双杀,是一门比较稀有的血脉战技。 与它凶狠的名字不符,这战技并不是用来刺杀的,而是暗卫们在危急时刻牺牲救主的。 这一门战技所需的血脉,并非妖、魔、精、灵之类的混血,而是需要相同性别的双胞胎血脉。并且依然不是每一对双胞都能炼成。 创出这门战技的人说,它窥见了天道的漏洞。 即使创出这门战技的人,也不能十分确定,什么样的双胞胎才能炼成,但他的确找到了一点规律。两个人越像,成功的几率就越大。 与常人的想象不同,培养一对几乎一样的双胞胎,其实是相当困难的。 从他们婴儿时候起,就让两个人每天在一起,做一样的事情,见一样的人,吃同一份食谱,练相同的法术。任何一点高矮胖瘦的可能差异,都被人为消除。 哪怕其中一个孩子挤粉刺挤出了痘印,另一个孩子都必须在相同的位置被烙下一个小坑。如果其中一个人贪玩折断了手指,另一个孩子即使想在同样的位置折断,也不可能有完全一样的断口。他们就只能一起,放弃这根再也不可能一模一样的手指。 即使这样,还是会有性别相同的双胞胎,在成长的过程中,渐渐的身高体貌背道而驰。 从小到大每一件事,形影不离绝对一致,不能有一点自己的特色。 从人性来讲,这其实是相当残酷的。 然而残酷的代价,换来的成果,十分逆天。 用这门战技创始人的话来说,辅以特殊的秘术,天道似乎会在特定的情况下,默认他们是一个人。 突破地域,突破阵法,突破禁制,突破攻击,突破天劫,枉顾天道的一切规则,瞬间互换两个人当时的境遇。 如果使用得足够完美,双胞胎中的一个,甚至可以代替另一个去渡劫! 只可惜,凡是逆天的技法,总有它绝对的限制。否则世界的秩序早就崩溃了。 替身双杀,在两人境遇骤换的时候,身边不可切断的联系也会被一起置换过来。不论有生命的,还是没有生命的。 这一附加条件,是它能成为暗卫救主神技的原因。 然而天道对自己的漏洞,自有其修补的办法。 已然被默认成一人的两个双胞胎,其中的一个,将被彻底的抹杀。 没有天劫,没有攻击,甚至没有生命消耗的过程。 直接消失在这世界上,只留下一段虚幻的泡影。 据说这门战技在创立之初,本是阴阳双向。施展战技的人可以决定,将要消失的是他们中的哪一个。 所以当时曾有,双胞胎中的一个强突敌方防线进行刺杀,遭受重创后,他的兄弟(或者姐妹)补进来,牺牲掉重创的这一个,自己完成最终的割喉一刀。 是以称作替身双杀。 然而战技的创始人发现,这样的牺牲选择,会让有些双胞胎彼此之间陷入莫名的猜忌、背叛、疏离。 被人掌握了性命,随时可能被替代而死的惶恐,让其中有些人甚至做出了在非必要的情况下,直接牺牲自己的兄弟姐妹,借以悄然保证自己的性命再不受威胁。 人心如此难测,战技的创始人十分悔恨,他毁掉了这战技的一半。 从此流传下来的版本里,修习这战技的双方,牺牲的永远是施术者。 “我只想捉住天道的漏洞,并不曾想戳破了人心的残缺。” 所以双杀不再,这个逆天的发现,最终只演变成了忠心耿耿的暗卫们救主的绝技。施术者一旦启动战技,被施术者无法反抗,只能被迫置换。而施术者这边,只有施术时的那一段泡影被置换过去,虽然无论眼睛、神识、或者其他任何一种查探方式都会觉得那里有一个人。 事实上,它只是一个能徒作掩护的,天道修补规则的延迟。 云九章现在看到的,就是阴大消失前留下的那一段延迟。 阴大冲过敌人身后三四丈远才停下来,他其实在施展战技的时候,并不能看到敌人的所在。他只是做出了一连串足够有威胁,又足够长的动作,企图把那不可战胜的杀神骗过去。 阴大的泡影在杀神的背后停步,回过头遥望着身后,漆黑的眼珠甚至直接与云九章对上了。 但云九章知道那根本不是在看他,这小子当时应该是在远处望着这个坑。 留恋,不甘,决绝,万般复杂的神色从阴大的眼神中依次流淌过去。最终,他只是低沉的笑骂一声:“妈的。” 像在讽刺残酷的命运,又像在责骂犯傻的兄弟。 可不管怎样,我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剩下的,听天由命吧…… 而从云九章盯着空地的阴沉脸色来看,阴大的冒险显然是成功的。在云九章后退一步,直挺挺的等着阴大向自己杀过来的时候,他面前的段承恩就已经飞快的消散到只剩一个发顶,然后了无痕迹了。 而更令他恼火的是,不论是那个窥见天道漏洞的“替身双杀”,还是逆转星辰的异界之力,竟然全都无法用天道的时间之力逆转。 杀神冰冷的双眸抬起来,没有一丝温度。 “你们干得不错,我想我终于生气了。” 与此同时,随着段承恩的生命燃烧殆尽,天空的负片终于崩碎。 “咔嚓” 一声轻响,仿佛是直接从所有人心底响起的声音。 被异界的力量消弭了作用的天劫,重新占领了这一片深坑。 “轰隆——” 云九章先前挥出的剑气网格,直接撞进了天雷地火之中,二力相交整个空间都仿佛要被直接撕裂。 天劫之下,连天祚终于从地上站起来,擦净了嘴角的血迹。 他伸出两手,掌心上仿佛有从未感受过的风在流动。 仿佛瞬间耳聪目明起来,就好像明明这风一直在耳边吹响,努力彰显着它的存在,自己却从来没有注意过。 那是匆匆流逝的时间。 他嘴里吐出意味复杂两个字:“……大乘。” 在他的身后,另外四位仅剩下来的敢死队修士,均已在这骤然变强的天劫之下,阵亡。 …… 远在秘境之外的数千里,经世门中,一个正准备上早课的年轻修士,忽然在课堂上站起来。 他一脸震惊茫然交杂的神情,直挺挺的站着。 不一时,眼泪夺眶而出顺着下巴滴落在地上。 “苏不言,你又出什么幺蛾子?”境界低微的白胡子老修士,显然在弟子中有相当高的威信。他一皱眉,课堂上所有的弟子都用一种不耐烦的神情去瞪那个站起来捣乱秩序的苏不言。 苏不言却好像没看见师兄弟们的烦躁,他抬起一只手,颤抖的指了指自己的头: “老师,刚才我的脑袋里面出现了一首歌,那不是人类能唱出来的……” 整个课堂里的声音好像被什么人忽然消去了,一部分人呆若木鸡的坐在位置上,更多人的在一瞬的震惊之后,脸上浮现出沉重的悲痛。 白胡子老师盯着苏不言,半晌:“你确定是那首曲子吗……” 又抬起头来从经世门从不封顶的课室里望出去,天空一片蒙蒙的湛蓝,“南方的天色并没有变。” 年轻的修士是这一代弟子中最胆大妄为的,这一刻沉重的压力突然压上来,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老师……” 老修士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径自放出了一只小小的纸鹤。 “嗯,如果天玑星君他们是进到炎山秘境里头的话……也是时候了。”老修士站起来,老迈的脸上,满是密布的皱纹和老人斑,双眼却十分明亮, “老实说,我一直不太看好你在我的课堂上学下去。但既然这首曲子选了你,从今以后你就是经世门的门主。请你坚强一点,把属于自己的责任,担起来。” “嘭嘭嘭” 随着陆续不断的遁术现身的响声,经世门天枢、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五位星君,和十几位太上长老纷纷到场。 “是谁?”玉衡星君辅一落地,便开口询问。 年轻的苏不言,从惶恐中抽回自己的理智,抬袖子胡乱抹了一把眼泪: “老师,我要继续唱吗?” 经世门最渊博的一群人,纷纷把目光投向了玉衡星君。 关于这首曲子,经世门的记载其实不算多,除了最初把它带到经世门的那位星君说过,必须要用这首曲子来选门主。 可事实上,经世门主在门中那真是一个吉祥物似的存在。 每逢大事,经世门都是用七位星君和十几位长老投票决定,出门交际应酬,都会被甩锅给更年轻的,面对师父们毫无反抗能力金丹的弟子。 门主的作用基本是,有人来拜山门的时候,出面坐着,陪人喝茶。 没人上门的时候,每个月给经世门算账。 所以经世门对门主的需求,只要没丑到不能见人,就行了。 至于算账,经世门许多十六七的小崽子,放出去都可以给凡间的国库做镇守了。那完全就不值得一提。 所以这个惯例便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有据可查的,经世门上一次唱响这首曲子,还是三万年前。 天羽皇朝大兵压境,要求经世门拆散并入皇朝的工部、太学、和钦天监。 那一次,为了对抗天羽太示且的天道之力,经世门可是把这首曲子连唱了一天一夜。 被选中的人,没有一个退缩。 然而这一次,玉衡星君却摇了摇头。 “不用,你唱也没有用。你根本没有和段门主在一片星辰下头,唱了也束缚不住出来的东西。” 苏不言默默了半晌,却先提出了置疑:“可是万一……能让段门主用上这个的,必然是莫大危机,如果让那东西自由的跑掉了……” 我不就是经世门的罪人了? 话音未落,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纤白柔韧的手,掐住了他的手腕:“别唱。” 众人一愣。 一个身形修长,体态轻盈的女修士,这才顺着凭空出现的空间裂缝走出来。 她一只手仍然掐着年轻修士的手腕,抬起眼来,里面好像盛满了诸天星辰。黑发垂在肩膀上,抖落一地生机。 “您是?” 同为女修士的开阳星君谨慎的站出来问。 语气尊敬是当然的,傻子都能看出来从空间裂缝里钻出来的一定是合道期修士。 几乎有点不像真人的女修士点头致意,开口的嗓音有些中性,但仍是山泉叮咚一般的好听:“梧桐……我记得人修是这样叫我的。” 被世人称作梧桐的合道期修士,整个大陆就只有一个。 精修至高的存在,传闻将在近些年兵解成散仙的,那棵中央之森里从不问世事的梧桐巨木! 但是它什么时候成人形了? 经世门人震惊的说不出话来,玉衡星君谨慎的抿了抿唇,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问: “那您来经世门是?” 梧桐那盛满星辰的目光,依次扫过全场,末尾落在了掌心里的小修士身上。 “我来看一看,是经世门出事了,还是世界出事了……” 不等众人插言,她便轻轻的叹息了一声,整座山的晨风都跟着安静下来。 “召唤的传承者都已经忘了,可我还记得当年的约定。与我一样的战友们,不知道还能剩下多少……但既然经世门没有出事,那就是世界出事了吧。” …… 几乎是同一时间。 死亡魔域的中央,一个泡面头的黑小子顶着个棋盘跪在地上。 棋盘的两侧,一边是个相貌平凡的少年,看起来只有十一二上下,稳稳的坐着;另一头蹲着个黑黢黢说不上是什么的东西胖球,头顶生了一撮儿迎风招展的白毛儿。 胖球被赢得不太开心,黑黢黢的身子上下翻滚了半晌。 “不算,不算,我要晦棋。” 少年神色平静,眉头也不动一下:“好。” 胖球慢吞吞的分出一小段枝杈,含含糊糊的包住一颗棋子捡起来:“下哪里可以赢?” 少年看了看棋盘,点了角落上一个位置:“这里。” 胖球慢吞吞道:“骗我死徒弟。” 少年低下头,看了看棋盘下规规矩矩跪着,一脸坚强的小修士。 面无表情的换了一处地方:“那还是这里吧,青锋还小。” 胖球似乎是很气愤的抖了抖毛,却在抖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不动了。 “这是……” 手拈棋子的少年忽然侧过头,抬眸望着南方的天空:“战歌?” 胖球头顶上的白毛一瞬间立起来:“我一直以为这约定是假的!战歌响起的地方,有神降世,所有合道以上的生灵将敢来世界的负片之下,倾尽所有,阻止它们归来。”胖球在地上滚来滚去,发出“嘶嘶”的声响,“怎么办,怎么办?要多带点帮手过去吗……啊,可是徒弟都被我吃了。” “没有必要。”少年把手中的棋子搁在棋盘上,轻声道:“战歌召集的是合道期以上的修士,何必让全世界跟着惶恐。如果我们战死了,他们来得再多也没有用……” 第326章 最终兵器(一) 阴家大哥豁出了性命,把自己的弟弟换出了必死之地,杨夕和方少谦走运搭上了顺风车。 几乎是在他们落地的一瞬间,身后云氏私库所在的方向,便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 隆隆天雷,呼啸阴风,瓢泼蚀雨。 “呐……”杨夕推了推一动不动的阴二,半天也没挤出什么有意义的言语。 她和方少谦未必知道以牺牲自己为代价的替身双杀,但就天劫大坑里的那个架势,傻子都知道里面的人绝对是活不了。 阴二一动不动的跪在地上,麻木的转过头,看了杨夕一眼。 抬起手,把她推开了。 杨夕怔了怔,半晌才开口:“对不起。” 阴二一声也不吭。 他知道自己没法再面对这姑娘了。 尽管理智告诉他,整件事情杨夕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一想到如果不是想去给杨夕帮忙,大哥根本就不会死。他就忍不住恨自己。 我为什么要看上这样一个祸头子呢? 杨夕再好,也不可能比得上他朝夕相处几十年的哥哥。 替身双杀,几乎抹除双胞胎作为个人的一切特性,这种人性上的冷暴力,多少暗卫耿耿于怀一生。 但是阴大、阴二从来没有这样觉得。 天降横祸,阴山灭门。幼年失怙的小兄弟,在最初的流亡岁月里,最害怕的就是分开。失去了整个世界的小男孩,他们拥有的只剩下彼此。 在巨帆城主好心收养了他们之后,两人见到这门战技时,几乎是第一时间就主动要求了学习。那个时候,他们还是怕的,怕城主扔掉他们其中的一个,怕被派到不同的职位上做事。 阴大每天晚上抱着自己傻乎乎的小兄弟,几乎一刻也不敢合眼。 后来,他们就在巨帆城主的叹息中,修炼了这门战技。 阴大安心了,傻二看见哥哥安心,于是也就安心了。 同吃同住,同习同睡,他们心安理得,乐在其中。 直到随着年纪的增长,两兄弟随着生理的成熟,个性喜好也开始渐渐出现差异之后。阴大才心中才渐渐出现新的惶恐。那伫立在命运的远方,注定到来的分离。 当杨夕顶着一头乱毛,被锻剑的天劫霹得傻逼一样出现在他们面前,阴二却看得不自觉傻乐的时候。阴大清晰的听见,命运悬在头顶的那一柄利剑斩下的声音。 来了…… 即使他们在完全相同的经历下长大,他们也不可能喜欢上同一个人。 退一万步讲,即便他们真的那么巧合喜欢了同一个姑娘,也注定有一个人得不到。 寻常人相伴一生的,不会是兄弟。 阴大想到了。 傻二却从来也没想过,即使他发觉自己好像很喜欢亲近那个率真坦诚,胸大腰细,一身乐子的小姑娘的时候,也从没想过会和大哥分开。 他大概是真二。 以前在巨帆城的时候,明明一样大的哥哥,管他跟管儿子似的,什么时候这么轻易的放他单独出门了? 每一次有任务,单独出门的总是大哥。 城主出门的时候,陪在身边的却总是阴二。 多简单的逻辑。 可是傻二就愣是从没往这个方向想过。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做事不够稳妥,当哥哥的才总是拘着他。 城主是个十分宽厚仁爱的城主,说过替身双杀这种东西不要他们真的去用,顶多是让敌人知道有他们这对兄弟在,心中多几分忌惮。 巨帆城破的那一天,城主还拍着他的肩膀说过一句:“不用觉得愧疚。巨帆城是我家几代人的心血,它如今被怪物占据了,我一点也不想眼睁睁看着……我拿你们这些崽子当儿子的,留着你的命保护你弟。” 阴二隐约听明白了这是跟他哥在说,但死活儿没明白是在说什么,还呆兮兮的问了一句:“啥?” 然后就被城主一巴掌拍晕,跟其他没死的暗卫家仆一起,被送进了密室的暗道。 阴二醒过来的时候,是被人抬着跟众人一起在暗道里默默赶路,前面引路的是他引着照明符的哥哥。 “城主呢?” “悬梁了。” 阴二哇的一声哭出来:“城主那么好的人,怎么也死了?” 阴大举着照明符沉默的走在前头,半晌才道一句:“城主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得帮他把巨帆城重建起来。” 在阴二提出来想跟着杨夕去私库,要要保护她的时候。本以为要挨上他哥一顿臭揍,费上许多口舌,却不想他才刚刚一说,大哥就点了头。 阴二反而懵了:“哥,你没事儿吧?” 大哥盯着远处营地的火光看了半天,眼睛里映出的光线远远的,并不明亮: “你早晚是要自立的,想去就去吧。” 阴二对此的理解是,大哥判断这个事情不太危险,所以才放手他去。 然后,傻二就欢天喜地的跟着杨夕走了。 他太了解大哥了,以至于想当然的以为大哥如何如何。 他也太不了解他哥了,以至于从来没有想过,正因为身陷险地的是自己,大哥才轻易的放心。 明明杨夕再出发前,就很直白的说过:此去是摸着石头过河,敢死队全灭的可能性不低,死一团再补一团。 明明这世上就有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理:任何功法修炼了,就都是为了用的。 城主明白,大哥也明白,只有傻二自己不明白。 大哥从来都是把他自己放在那个可能被牺牲的位置上,而让阴二成为那个一旦遇到危险就可以被换掉的角色。 一声尖利的,由于空气剧烈摩擦,嗡鸣声在背后响起。 杨夕一回头就看见半空近百丈高的地方,一道漆黑的裂缝正被一双苍白的手,向两边死命的拉开。 清减的臂骨上,挂着银白相间的破衣烂布,那几乎一眼就能认出来是谁。 杨夕勃然变色:“追来的这么快?” 邓远之抬起眼,忽然连皮带肉的把右手腕上的黑色镯子扯下来,对身后的沐新雨道: “该藏的都藏妥了吗?” “面对那个级别的战力,哪有藏妥的可能?看造化吧。”沐新雨也抬起头,眼神中一片坚硬。 年轻的女剑修,高举起一只右臂,保持着微微的弯曲,一动不动。 天空中。 空间裂缝的那一头,似乎战斗得十分激烈,刺目的光影和狂暴的咆哮声传出来。那双杀神的手臂,过了好一会儿,才近乎狰狞的把裂缝彻底撕开。 云九章披着半身的血,从里面钻出来了。 漆黑双眸中压抑的狂怒的风暴。 沐新雨突然落下手臂。 一瞬间,从树林里,从草丛间,从山石后,猛然爆发出暴雨般密集而猛烈的攻击。像喷发的火山,带着愤怒的咆哮,汇集成一股洪流,席卷向半空中白色身影。 五彩的炫光和剑气,直接把那个消瘦的身影淹没了。 方少谦低骂了一声:“山大王!” 几千双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被光影淹没的那一处空间。 尽管并未抱什么太的希望,但是当光影散去之后,那个半身被血的杀神显露出来,仿佛眼都不曾眨过一下的样子,还是令所有人气息一哽。 这他妈怎么打啊…… 这根本没法打…… 杨夕一抬手,数千根灵丝散出去,飘到谁身边就捞起一根系在指尖。 “让我们再挣扎一下吧。” 她知道对空的正面攻坚,自己没有任何优势,所以干脆豁出去催动全部神识,只把自己当个联络器使用。 连偶术接上的一瞬间,方少谦忽然轻“咦”了一声:“他身上伤……我怎么看着不像天劫捶的?” 不少人一怔,他们先前确实都以为那一身血是天劫捶出来的。 毕竟飞升大劫的阵势,这帮乌合之众的吊丝修士们,这一会儿都见了两场儿了。那真是,山崩地裂,摧枯拉朽,对他们来说活下来全靠运气。 阴二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了反应,他抬起头,看着天上那个逼得他大哥从这世上消失的身影。 这一瞬间,他看见的不是杀神,只有活生生的仇人。 “我跟你同归于尽……”他轻轻呢喃了一声,忽然反身向天空中的身影飞了上去。 “阴二!”杨夕大惊失色,一千个阴二捆在一块儿,也根本没那个跟云九章同归于尽的本事。 天罗绞杀阵——缠字诀。 灵丝倏然卷上去,却是慢了一步,从阴二的脚下擦了过去。 “蠢货。”邓远之阴沉的道。 阴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向云九章,后者岿然不动的站着,连眼神都没有多分给他一点。 他看着的方向是—— 一条纤细的黑线浮现在空中,刚猛无匹的剑气迅疾的从中射出,落在阴二身上势大力沉,却无伤人之意。急红眼了的阴二整个人被打飞了回来,沉重的砸在地面上,暴土扬尘。 “躲开——!” 一声狂暴的嘶吼,连天祚手提十个“太阳”,从裂缝里猛地穿了出来。夺目的光辉,几乎让人所有人直视的人,当场就瞎了。 “连师兄!”杨夕惊叫。 他们先前眼见着连天祚被一招打飞,本已不抱希望。然而看云九章半边儿身子没有好肉,兼之十分忌惮的样子,连师兄大乘了? 然而他们根本没来得及惊喜,很快就发现连天祚那声压抑着焦躁的“躲开——”,是喊给在场所有人听的。 因为随着连天祚的出现,他把飞升大劫也给带回来了…… 数千个草根修士“嗷嗷”一顿乱喊,跳起来就跑。阴二也被杨夕扛起来就飞!先前云氏私库里是没办法,出不了禁制,反抗不了“位阶”,只能慷慨赴死。现在周围放眼一片无限天地宽,傻子才跟灵修的飞升大劫硬抗! 可就是这样都还不够,飞升大劫何等威力,连天祚本人根本控制不了。跑得慢的,仍然倒下了一片。 因为有杨夕的人偶术相连,沐新雨又十分靠谱的在看见天雷落下的第一时间就喊出了:“跟着我!” 成功跑出了天劫范围的人,大部分聚在一起,冲着一个方向。 可就在这个方向上冲到一半,忽然前方战鼓闷响,号角齐鸣。 地平线上,洪流一般狂奔过来无数天羽士兵。 “杀呀——”喊声震天。 尽管云九章从岛行蜃里钻出来到现在,压根没跟云家的任何一个人说过一句话。可是云家探子在填坑旁侦察到了杀神的身份,自觉有老祖助威掠阵,士气大盛,不管不顾的杀了过来。 沐新雨也暴怒起来,“妈的那杀神我们打不过,拿回本命灵剑,真当我们还怕你个云家?” “杀呀——”同样的咆哮声。 乌合之众们,在剑修们的冲锋带领下,不闪不避的杀向了天羽军队。以法术与剑气,疯狂的倾泻压抑许久的恐惧、仇恨与憋屈。 大乘对大乘,士兵对士兵。 连绵三十里战场上,这一刻无处不在厮杀,放眼望去都是沸腾的热血。 如果一定要找一个词来形容此时的炎山秘境,那么最合适的应该是 ——人间地狱。 第327章 最终兵器(二) 连天祚的剑意,如同灼人欲化的烈日,光明磊落得容不下世界上的留有一丝阴影。灵道三转,十颗耀眼的烈阳高挂空中,连原本的日头都被遮掩得仿佛失去了光芒。 爆裂的剑意被催动到极致,整个炎山秘境里,没有一个人能睁开眼睛。本事差些的,甚至要抬手去捂眼。 杨夕他们一群人,到后来根本就是在跟天羽云氏的军队打盲战。 两拨人各自守着一方阵地,全靠法术灵剑在空中对轰。 这种时候能不能轰中都查看不了,仅仅能仗着杨夕的连偶术,让大家攻击聚集到一个方向,都是十分庆幸的事。 怪不得传说中,上古的修士要把十颗太阳中的九颗,从天空中射下来。 十颗太阳笼罩的炎山秘境,不仅仅是亮。那炙热的高温,仿佛一瞬间蒸发了秘境中的全部水汽,众人不得不靠着一刻不停的水系法术,才能支撑着不被烤成干肠。丹药灵石之类的资源,众人完全有犹豫的余地,全都提供给了水、冰二系的法修。 整个秘境中,毫无庇护的草木全都迅速的枯萎了,为数不多的走兽、甚至怪兽,也纷纷扑倒在路边的枯草里。距离一具干尸的距离,也仅仅是时间的问题。 炎山秘境本就是个炙热的火属性秘境,然而再炽烈的地火,又怎能与曜日争辉?十日耀天的催动下,大小上百个活跃的火山口纷纷喷发,抛洒出朱红色的岩浆,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不规则的抛物线,而后洒落地面,沿着漆黑的山岩蜿蜒奔腾下来,像一幅流淌着的抽象油彩。 只有黑红两种颜色…… 在杨夕听说过的地方里,只有地狱是这样的颜色。 “天呐……大乘期的实力竟然是这样的……”沐新雨呐呐的说。她看见这景象不是通过双眼,而是杨夕人偶术中链接的修士中有一位,修炼有屏蔽光线的瞳术,催动到极致,勉强可以看清暴露在烈阳下的火山。 为了防止天羽士兵偷袭,杨夕第一时间把他的视角共享给了众人。 修仙世界的人,从未相信过自然的伟大与不可战胜。然而他们对脚下这一片生养自己的土地,终究还是有一层本能的敬畏。 蓬莱修士们的道统,甚至是通过祭拜神的舞蹈与唱诵,来获得与天地共鸣的力量。 然而眼前,与天空中连爆大招的灵修相比,这一方小秘境中的自然,显然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沐新雨这才有了一点领悟,为什么整个修真界的高层,在很早就达成了一个共同的认知:蓬莱合道的数量众多,威胁很大,然而他们的道统自天藤断裂之后便无法飞升,也打不过内陆的合道修士,所以内陆仍然可以一战。 真正大战的正面战场,从来也不是这些世间强者的。 山崩地裂的战斗,但看花绍棠绞杀一只海怪,就不得不把整座昆仑封山,才能避免误伤自己人。这样的战斗多来几次,敌人还没死,自然就先败下来了。 没有人发动战争,是为了毁掉这个世界。芸芸众生的群体主张,毕竟还是千秋万古的存活下去。 任何一个门派,动用到合道级别的战斗力,就已经是灭门绝派,鱼死网破,被逼得跟敌人同归于尽了。 蓬莱修士在占领南海之后,也没有敢进一步动用时空裂缝上古神怪的战法,进一步对内陆修士紧逼。 花绍棠南海之行,干掉了几个蓬莱合道,教训了对方的违规之后,也不曾继续追逼把他们全部杀死。 因为你再逼下去,人家就要开空间裂缝来你家后花园,烧你的山,淹你的田,屠戮你的徒子徒孙了。 凡事不能做绝,对这些站在力量巅峰的强者尤是。 一旦你摆明了不留退路,要把人家的家底赢光,人家就掀桌子砸场了。毕竟,他们是真的有掀桌砸场的本事。 真正的正面战场,从来也不是这些至尊强者的…… 他们只是一个能让敌人忌惮,不敢太肆意妄为,灭绝种族,绝人传承的的威慑。 如果战争真的进行到了必须要掀桌砸场的程度,蓬莱合道干不过内陆,那么至少可以保证,掀桌砸场的内陆合道们能砸赢。 否则,若连这鱼死网破的最后手段,内陆的大能都还会被杀死,那只怕就是……难以一战了。 沐新雨从旁人视角里,看着在十日耀天下战栗不已的惶惶大地,灼灼火山。 震撼的明悟之后,她心中升起了一个不安的猜想。 “杨夕,你说南海战争打赢了之后,昆仑真的会彻底消灭蓬莱吗?” 杨夕正在拼命鼓动那个瞳术修士,抬头去看看天上的正面战局到底谁占优势。闻言全不知由何所起: “当然,为什么不?” 沐新雨摇摇头,没再答言。 却忽然觉得万分疲累…… 天空中,战局的中心。 连天祚灵道三转,剑意刚猛磊落,本命灵剑在手,且身披天雷,脚踏地火,无论纸面实力还是气势上,其实还胜了云九章一头。 但他实际上却被云九章压着打,左支右绌,顾不全首位。因为他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弱点。 血色剑意催动到极致,红光与血腥沿着大地一路铺过来,比连天祚稍慢了一步,显得不疾不徐。 所过之处,牲畜倒毙,草木化灰,活人只要沾上了一点,维持着生前的姿态一动不动,立刻就是一具白骨。 连天祚心中一震,撕开一道空间裂缝,直接在血色光影的最前沿破空而出,十日耀天的十个太阳连同自己的身体,一起死死的抵住了血色光影的向前。 日光本就是破除一切污秽的利器,连天祚此时又持着天劫地火之威,这才算把那泼天的红浪挡住了。 “你还真是练了一身只能杀人的剑意。”连天祚对云九章怒目而视。 血影过处,连天祚看得分明,山石河水,但凡无有生命的存在,并没受半点影响。只是这一路上的活物,全部被清光了。 云九章脚踏血影,仰天而笑:“在我的年代,人们称我作杀剑。杀剑云九章,转为杀而凝练的剑意,才真正合了剑道的本性。剑就是杀人之器,高举正义又怎样,锄强扶弱又如何?天羽开国帝王云丛,高举平乱大旗,并道门,灭神殿,一统天下止兵戈于不战。 “可是呢,杀人的利器怎么可能束之高阁?”云九章阴柔的笑一笑,眼底猖狂得毫无敬畏,“一统天下之后,可不就得开始在内部除恶务尽了?贪赃者杀,枉法者杀,逆伦者杀,悖乱者杀。欺师灭祖祸国殃民坏伦常者皆杀,盗者杀,窃者杀,极至通女干、长舌、欺诈者都要杀。 “剑修练是练不出来的,高手都是千万人中杀出来的。军队也是一样,一国之军队若百年无战事,偶起叛乱就会灭国。可天下间已经没有天羽帝国的敌人了,哪里去找一个正义的借口磨刀?” “但若真想全民罢武……这位灵修同道,问问你手上的剑,看它干不干?”云九章挥了挥手,把连天祚身后的几万人连同云家军都囊括进去,“再问问和你同生在一个时代的修士们,看他们敢不敢?” 云九章双手一拢,血色光影又换了一个方向朝着人群,一路凶残的铺将过去。竟是连天羽帝国的兵士也没有放过。 这就是连天祚的弱点,是云九章能够压着他打的原因。 云九章是个身经百战,死人堆里趟过来的真正剑修。 他不仅有强力的剑意,同时拥有优秀的战斗意识。利用敌人的一切弱点,化一切的客观条件为自身的制胜利器。连天祚顾忌杨夕那一群人,不愿把战斗引向那一边,云九章偏偏就不跟连天祚正面为战,所有攻击都向着人群招呼过去。逼得连天祚不得不拦,然而他又有天劫在身,根本不能靠近那一群人,便只有以自身硬抗云九章的攻势。 连天祚也不是笨得太令人悲伤,他也想到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然而不论他一剑下去切死了多少天羽云家的士兵,云九章都是一脸平静的漠然。 他两万年前就是天羽内蠹,云氏逆子。 他根本不在乎。 “剑被锻出来,就是为了杀人的。这世界从从第一支兵器被凡人锻造出来的那一天起,杀戮就已经不可能停止了。”云九章两指间轻巧的夹着一片比他整个人都长,薄如蝉翼的血色柳叶刀,悠然的晃一晃:“所谓的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所有人平等的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那只是人们在发现这个世界本质的绝望之后,幻想出来的自欺欺人。” 连天祚左支右绌,再拦一道云九章铺天盖地的血色光影。 天边有七彩的云霞汇聚过来,他知道自己今日是打不过这个杀神了…… 连天祚回过头远远的遥望,杨夕他们和天羽士兵的战斗仍在继续,即使云九章的血影时不时收割走一大片生命,尽管死亡的阴影已经悬在头顶近在咫尺。 交战的双方都依然没有握手言和的意思。 连天祚知道,在杨夕、方少谦他们心目中,战争的罪魁祸首天羽云氏,跟那些临时的敌人是不一样的。深受其迫害的他们,与天羽云氏是真正的不共戴天。 七彩的云霞落在脚下,祥光从头顶落下来,笼罩在连天祚身上。 连天祚忽然有些失望。 为云九章所描述的无法止息的征伐,为这世上冤冤相报无法止息的人性,也为自己竟然空有纸面实力却到底没能杀死云九章。我为什么就偏偏是一柄杀人的剑呢? 若我随便是个葫芦,盘子之类的东西,这些残酷的,绝望的,狰狞的东西,一个灵修就本可以不想。 但他却还要坚持着心中的一点底线,不肯放弃,甚至他自己都不能清楚的看见心底那点坚持,到底依托了什么? 他能感觉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只能再挥出一剑了。 连天祚在七彩祥云上,规规矩矩的站着,即使身负裂天之能,老实的连师兄也并没有什么高人架势。 他一手提着剑,剑尖儿斜斜的指着地面,对云九章说: “我觉得你说的不对。我口才不好,反驳不了你的道理,我甚至可能有点笨,你说的我反而都觉得挺有道理的。就是有一条,我觉得你说的不对。杀器锻造出来就是为了使用,或许。 “但手握杀戮之能的剑修,却不一定就都要杀人。”连天祚很慢,很慢的阖了一下眼,又轻轻的张开,似乎接下来要说的是这个魁梧坚硬的灵修一生中,最柔软的一件宝贝: “我见过一个剑修,他生在最乱的乱世。天藤断绝,修士们没有晋升之路,礼乐崩坏、弱肉强食、丛林里猛兽的法则在几年之内就统治了整个大陆。但是我认识的这个剑修,他从来没有用他的剑杀过一个人,从生到死。即使信仰崩塌,即使身边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他,即使贫病交加、恶疾缠身,即使他也根本没打算原谅那些弃他而去的人。他也没有用他的剑,杀过一个人。” 连天祚低着头,轻轻的道:“即使转世了几百代,几万年,甚至也被生活逼成过作奸犯科的恶人。他也仍然没有。” 云九章的双眼,微眯了一下。 而连天祚就是在这个时候,奋力的挥出了他的最后一剑,凛冽耀眼的剑意之中,包含着呼啸的时间之力,他先前忌惮着杨夕等人的生死,始终没敢使用过的大乘期终极力量。 云九章善战非常,并不曾松懈防备,也在同一时间双手扬起,千百道血色剑气裹挟着时间之力与十日耀天轰然对撞。 那一瞬间,秘境中的山河大地上,草木欣然后转瞬枯萎,火山喷发后瞬间倒流,岩石上一个眨眼风化成沙,定睛一看砂子却又凝聚成光洁的硬岩。 这两剑对撞的声势,把整个秘境都覆盖了进去。 杨夕看见被波及进去的人,青丝白发只一瞬间,枯骨红颜甚至没有过程。 她一忽儿觉得,自己似乎保持着这个仰天凝望的姿势,好像已经一万年那么久了。一忽儿又觉得自己好像昨天才刚刚逃出那个困锁了她整个童年的程家。 当这剧烈的振波结束之后,杨夕回过神来思索,才发觉刚才头脑中转过的万千沧桑,其实应该只有一瞬。 仙灵宫方大少忽然一把抓住了杨夕的肩膀,“我问你个事儿,你要如实回答我,不许笑。” 杨夕心绪万千,仍是抬头看他:“你说。” 方少谦两手后怕似的摸一把自己的脸,压低了声音道:“我有没有变老?有没有?” 杨夕心中的万千心绪一瞬间全都消散无踪了,一时间只有初见面时,仙灵宫众人白衣飘飘马尾摇摇,那整整齐齐的仙风道骨。 所以……并不是门派的要求么…… “没……”杨夕和沐新雨一起,目光深沉的看着仙灵宫方大少,想起昆仑女修的平均颜值,心思都有点复杂难测。 天空中,连天祚的接引仙光,已经开始拉着他缓缓上升。 云九章气急败坏的在下面骂他:“你们灵修都是他妈疯的吗?时间之力要是你那个用法,整个世界都得崩了!若不是刚才我以乱流搅乱了时间,这会儿炎山秘境怕就不在了!” 连天祚立在祥云上,神光里,并不恼怒:“我只是确定一下,你会不会灭世。现在看来,你不是这样想的,我做不到,但放心了一点。” 云九章一窒,随机面色阴沉下来,尖刻的冷笑:“想灭世的,从来都是你们昆仑的疯子!” 由来权欲最盛者,鲜少心生灭世的念头。世界,那是他们心中最甜美可爱的小蛋糕,还顶着甜腻的奶油,等待着品尝。自先祖云丛开始,云家人追求权力的古欠望仿佛深入骨血,万年不灭,始终名列修真者的前茅,物欲横流得几乎对不住修士的身份。 连天祚与他对视的时候,需要低着头:“我说的那个不杀人的剑修,是一个三代昆仑。” 云九章冷笑道:“他若当真一生不曾见血,那恐怕他修为一定不高,战力一定不强,终其一生也没有站到万人之上,俯视过这个世界的真正规则。” 连天祚并没有什么反驳的余地。 一个天藤已然断绝,成仙无门,全派人都快散光了的时候接掌门派的掌门人,修为又能有多高,战力又能有多强? 至于万人之上,当时灵智初开平凡佩剑,真的记不清水月掌门接任的最初,昆仑有没有一万个人了。但那个叫水月的修士老病而死的时候,他身边是只有自己的。 他听懂了云九章的言外之意,强者注定杀戮,软弱才会封刀。他说水掌门只是个失败的个例。 可事关他注视了几万年的人,连天祚的头脑前所未有的固执和清晰。 他不觉得水掌门是失败的软弱者,从来不。 连天祚摇一摇头,对云九章说:“至少,没有他,就不会有今天的我。” 七彩祥云飘飘升腾,接引仙光里传来隐约的天籁。 三代昆仑弟子最平凡的一柄佩剑,灵修连天祚,入世修行五万年三千年,寂灭重修十七次,今日终于大乘飞升。 第328章 最终兵器(三) 连天祚飞升的时候,七彩云台,祥光加身,隐约的天籁从空中渐次传来,安逸,祥和,与世无争。 杨夕在这天籁的下头,闭上眼睛。 上界,是那样美好的一个地方吗?可如果上界真有那么多仙人,为什么眼看这世界的人受苦,却从来没有伸手管过…… 还是真像五代守墓人说的那样,每一个飞升成人上人的人,都会忘了本。不再记得这个世界的疾苦,甚至转回神来欺压曾经的出身? 随着连天祚的离去,天空中十颗耀眼的烈阳也被带走了。湛蓝的天空上,仅剩下一轮原本就贴在上面的日头,浅白的云气渐渐风云聚拢,凝成变换的形状。 火山平息了,大地也恢复了它原本的沉默坚毅的黑色。风中呼啸来干燥但并不至死的热气,岩浆咕嘟嘟冒着沸腾的气泡。 一切好像都恢复了原本的平静,只除了…… 生命。 尽管一直都知道,草木就是精修脱胎的本体,但杨夕从未清楚的意识到,炎山秘境里那种红褐色的,生长在岩缝里的尖刺草,是一株株活着的生命。 而现在,飞禽走兽,草木荆棘全部被从眼前这方世界里清空了。 干裂的大地上,黑褐色的硬土,裂开一张张狞笑的嘴脸。 明明身边仍有许多人,杨夕却突然有一种,自己是独自站在苍茫大地上的错觉。 被清空了蓝天和黄土之间,苍凉的孤独随着凛冽西风,扑面而来。 “我们还有多少人?” 沐新雨时刻注意着战损,脸色从连天祚和云九章开打之后,就再也没有变好过。 “一千七百六十一。” “先前我们让一部分实力差的修士藏进了地底,现在这个情况……”邓远之顶着一头干燥的黄土,靠坐在一方干裂的小丘背后,拍打着裤子上砂滓,“不知道还能活下来多少。” 沐新雨心痛的闭上了眼:“早知道,还不如让他们留在地上。怎么也想不到那杀神的攻击会从地下铺过来……” “连天祚把整个大地都晒干了,地底下的热度,大概像一个封闭的炼炉吧。”邓远之轻笑一声,语气刻薄。扑一扑脑袋上的灰土,扑簌簌落下一地黄沙。 “民间有句老话儿,叫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两个都还没成神仙呢,咱们这些修士就先遭了殃……” 他们还能站起来的人,剩下不到两千。 云家军的攻击,还在稀稀拉拉的划过来,估计也是死伤惨重。几名阵修在前面顶着,灵力还充沛的剑修则伺机反击。 而天上还剩下一个杀神。 沐新雨瞪着邓远之:“你说的这叫什么话,连师兄是自己人。” “自己人不杀自己人?”邓远之如有深意的抬起头,“你确定?” 沐新雨觉得那一瞬间,似乎在邓远之的眼里看到了一场酝酿许久的暴风雪。岌岌可危的山间积雪,千年不曾融化,越积越厚,稍有不慎就会崩落下来,砸落一场地动山摇的灾祸。 沐新雨张了张嘴,竟然没敢接着问。 杨夕却在这时,忽然问了一声:“那是什么?” 她的手指指着天空中的某处。 众人抬头,只见碧蓝晴空之上,一大片灰恹恹的影子飘在云九章的对面。像一堵看不清也摸不着的灰色雾墙,围堵住了空中的杀神云九章。灰雾的内里,隐隐可见一截儿破烂的法袍,半片锈蚀的战甲,似乎潜藏了一支掩没时光里的古老军队。 云九章的目光在灰雾中犀利的纵横扫过,嘲弄的冷笑:“哟,都烂成这样了,还记事儿呐?” 那片影子给杨夕的感觉,与薛兵主当初,身边带的那群断天门尸傀十分相似。好像已经死了,又隐隐的觉得,那绝不是一些全没有意识的陈尸烂肉。 杨夕迟疑的拧起了眉头:“鬼……修?” 结果这两个字却好像突然砸断了邓远之紧绷许久的神经,阴沉沉的道: “那根本不是鬼修,那只能叫鬼。” “你们不知道么?旱魃出世以前,这世上已经多少年没出过高阶的鬼修了。”方少谦见到邓远之有点奇怪,恰到好处的□□话来, “地府消失之后,鬼修们无处托庇,极阴之地鬼怪横行,但少有再能入道者,至多存有一点生前的怨念了。” “怨念……”杨夕把这两字嚼了一遍,“可是昆仑的鬼修很多。” 方少谦点头表示知道,“你们的蛇……呃……掌门人点化了旱魃得入昆仑,有高手庇护,其它的小鬼修行要容易一点。其实我知道的鬼修,差不多都在昆仑了。地府消失以后,这世上的鬼修比死亡魔域里的魔族还少些。” 杨夕在心里咀嚼了一遍方少谦的话,抬头看着天空中的那处。 “可是我觉得他们好像很强?” 天空中的鬼修,或者说鬼们之中,稀稀落落的响起轻缓而悠长的嚎叫。 那声音令所有听到的人都觉得心里寒凉的厉害。 云九章指尖凝起三支黑红细窄的柳叶刀,冰冷的看着那片灰雾。 似乎也有些忌惮的样子。 清浅而悠长的鬼叫,随着灰雾的汹涌的流动,渐渐越发的响亮而尖锐,终成一声声泣血般的悲哭。 那声声震天的哀嚎,就像是把临死前没来得及倾泻出来的痛苦,全部喊出来了一样。 那哭泣的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却一样的死不瞑目,充满怨念。 整个秘境中的灼热的温度,都好像在这些鬼修的哭声中骤然变冷了。 随着身边愈冷,那无意义的哭声,终于凝成了清晰的句子,他们哭的是…… “苍生不死……昆仑不灭……” “昆仑不灭!”“昆仑不灭!” 杨夕蓦然睁眼,纯粹是生理性,一瞬间潸然泪下。她一把抓住了身旁的沐新雨,却心如刀绞,看都没办法看她一眼,“你们感觉到了吗?” “什么?”沐新雨一愣,紧接着双手一伸,震惊的接住了倒下来的人,“杨夕!杨夕你怎么了?” 杨夕浑身冰冷,两手颤抖,两条腿软得站都站不住了。 心口那种剧烈的疼,不仅仅是生理上的,她仿佛能完完整整的感受到空中那些只剩怨念的昆仑厉鬼们的心中的悲意,那死不瞑目的执念,压得人完全喘不过气来。 并且这感觉完全不像旁人传递给她的,就好像那所有的悲愤和压抑,就是她自己的。为之奋斗的山门和理想,正在面临最大危机。全天下都在进行一场改天换地的变革,可是昆仑却拒绝接受这种改变,那不是昆仑能接受的理念。 有人离开了,有人退怯了。还有人转身投入了新时代的浪潮,当普天下最强大的战士带着最强大的军队,刀锋指向昆仑山的时候。 他们是昆仑最后一支有战力的伏兵,挣扎,战斗,拒绝,反抗,却终于倒在了时代的铁蹄之下。 他们心中有悲愤的呐喊: 你们是错的!时间终将证明你们是错的!这个世界需要昆仑,苍生早晚会看清你们的嘴脸,昆仑必将归来! 然而当时的苍生,并不希望昆仑会归来。 索魂幡,炼魂阵,岩浆奔涌的极阳之地。当时的苍生,想让他们这些时代前进的桎梏,永不超生。 可是他们心中的执念太深,被苍生背叛的恨意太重,或许对未来心存的那一丝期盼,都已在炼狱的痛苦中消散殆尽了。却仍然固执着,不肯魂飞魄散。 慢慢时光向前翻滚,历史的洪流涤荡了多少变迁,炼魂阵里他们不知岁月。 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可是终于有一天,居然被他们等到了。 一个飞升的昆仑! 一个强盛的昆仑时代。 没有人向杨夕诉说,她也没有看到任何场景,这些庞杂难辨的情绪,是直接在心底升起的。就好像这些情绪本就属于她,这感觉与她在连天祚身上时常感受到的归属十分相似。 然而连天祚并无任何相关的反应,且其人已经飞升,杨夕甚至一度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她挣扎着一把抓住了沐新雨的手,嘶声道:“它们……它们不对,它们被连师兄的飞升刺激了……这是要飞散” 话音戛然而止,杨夕的瞳孔忽然惊恐的放大,嫣红的血丝一根根缠上眼珠,短促而尖利的说: “它们要自爆——” 话音未落,天空中的厉鬼们,就已云九章为圆心疯狂的旋转起来。 “苍生不死,昆仑不灭”几乎被他们哭嚎成了一段地狱里响起的咒语,越转越快的过程中,他们渐渐从一片灰雾分化成几百上千个似人非人的形状。 有的只有几片锈蚀的战甲,有的只能看清一截折断的长矛,有的是一把枯萎的长发,或者半张脸。 这是他们有限的,能记得的生前的自己。 厉鬼们连自己的模样都忘了,却还有些东西,是神化枯骨,神化飞灰也忘不了的。 灰雾旋转到最快的时候,那一整片影子骤然挤压向中间,浓缩成一团纯黑的影子。 “奉天伐罪——!” 伴随着浩浩汤如军队冲锋时声嘶力竭的怒吼,轰然爆开。 杨夕只觉得头脑中一阵尖锐的疼痛,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解脱感,仿佛坚持了万年终于迎来了休息一样。直接昏了过去。 激荡的阴灵鬼力,在整个秘境以震荡的方式播散开来。 邓远之被掀翻在地。 方少谦直接废除了十余丈。 沐新雨死抓着杨夕不放,两人一同砸向了身旁的坚硬的火山岩。 云家军人仰马翻,被汹涌的阴力震得兵甲乱飞,满地狼藉。 余波过了很久才渐渐消散,整个炎山秘境里的气温都好像从盛夏,直接转成了深秋。连火山口里,岩浆的流动都变得缓慢了。 战车上的云氏指挥官,狼狈的拨正头顶的翎羽:“那也是昆仑吗?被度化也能闹出这么大阵仗!” 爆炸的正中心,灰雾散去。 云九章手捏三根黑红色的柳叶刀,仍然屹立。 除了原本就脆弱不堪的衣衫,直接爆烂得更加犀利,露出苍白身体上,密密匝匝的酷刑留下的老疤。 在满地被鬼力折腾得翻滚、昏迷、甚至死去的人眼中,他真如神祗一般,不死不败。 云九章忽然抬起头,漆黑的眸子盯住了碧蓝天空的正中,那条深红如血的巨大裂缝。 “啊,来了。“他淡淡的说,仿佛已经等待了很久似的。 第329章 最终兵器(四) 苏兰舟穿着一身昆仑的麻布道服,脚蹬一双草鞋,牵着身后的一串儿俘虏,静悄悄走进了天羽帝国的皇城。 他本就生得老,又加上这一身田间老农的打扮,一股质朴清新的乡村气息扑面而至,实难猜到,他是三千年前昆仑最风华绝代的十二天骄中,以飘逸风流而闻名的轻鸿剑。 苏兰舟也是风流过的,年少轻狂,爱笑爱俏,白衣黑带挽长剑,翩然飘过整片大陆的锦绣山河。 这风流不是说男女关系,而是落拓江湖载酒行,有钱也不用,非要以天为盖地为庐的中二期。知己遍地走,天下皆挚友,苏兰舟不像花绍棠那么毒舌,正经是不打不相识的认过很多知交。 那时候脑袋简单嘛,醒了干架,干完喝酒,醉了以后勾肩搭背的上天入地,不知道在多少世人膜拜的宏伟古迹张扬刻下过“苏兰舟到此一游”。他是以剑意刻的,只要人还没死,这刻痕就消不掉,还会有呼呼的剑意从那刻痕里经久不衰的散发出来。待他成为了昆仑大长老之后,许多被刻了字的古迹拥有者,干脆把这刻痕也当成参悟的标本,点香供起来给子孙后代当遗产了。 那可是合道期修士留下的剑意,整片大陆上能有几个合道,又有几个合道像昆仑这样不忌讳传承?有教无类呐! 这还能不供起来?不供起来……大家又打不过他。 于是修真界的民众们,就只好把这个祸害的留言,或者忍气吞声,或者小心翼翼,又或者感激涕零的保存下来。 世世代代瞻仰之。 那可真的是世世代代了…… 三千年,足够凡人繁衍出上百代子孙,偌大家族。从寒微到豪门,业已涤荡过几轮兴衰。 苏兰舟当年一起同游山河的知己好友们,已经全都不在了。 不一定是悲壮的灾祸,只是时间太久。 这世上毕竟,就那么几人能够合道。 这天羽皇城,他也是来过的。 昔年门禁森严,往来皆死士,出入无白丁。美貌而训练有素的宫女们,英俊而纪律严明的卫士们,也让入室惯犯苏少侠狠狠的头疼过。 旧时王谢堂前燕,而今飞入帝王家。 蓦然回首,昔日辉煌和佳人的风华一样,经不起半点世事磋磨,一夜之间便迅速的凋零褪色了。 其实都一样的。 文人的才气,英雄的威名,哪一个最后不是沧桑的败给了时间…… 苏兰舟踩着帝王专用的御道,沿着天羽皇城的中轴线一路深入。 手工的草鞋,踏在九羽苍龙的天羽图腾上,引得身后一串俘虏频频皱眉。依然在两侧的臣子道上谨慎前行的天羽帝国前皇室,纷纷露出恼羞成怒的神色。 通天殿上,苏兰舟绕到龙座的背后,探手摸到了哪一行字。 “苏兰舟、简星到此一游。” 昆仑大长老愉快的笑笑,这御座是仙皇朝时代的老物,就知道云家人舍不得换。 那是一名点擎苍的天才剑修,手挽无刃剑,腰悬饮酒壶,一双明亮的黑眼睛看向哪个姑娘,哪个姑娘就要脸红心跳。 全昆仑的小师妹们都没有逃过。 他曾经是苏兰舟可以换命的朋友。 两千年前,他在一次独自出游的时候失踪了。又过了十几年,才在极北冰原的一座山洞里被发现。 本命灵剑不知下落,身上的法宝、灵石、丹药一颗也不剩。 点擎苍请医道高手检验过,简星是灵气耗尽,却始终走不出冰原,冻死的。 关于简星生前到底经历了什么,他的随身之物都去了哪,这是一宗千年悬案,至今没有人知道。 苏兰舟即使倾尽一切,也换不回他的命。 “在下以前看到的时候,就觉得苏长老这字写得,藏锋处微露锋芒,露锋处亦显含蓄,行云流水,很有风骨。” 云家的俘虏,苏兰舟一共串来了十几个。有个性激烈,恨不得把昆仑全咬死的。当然也有生性圆滑,适时为眼前的形势谋求出路的。 苏兰舟回过头,看着清瘦短髭的中年修士,微笑起来。 很诚恳的道了一声:“谢过。” 那不是苏兰舟的手笔,虽然剑意是他刻上去的,字却是简星写好了让他照着描的。 苏兰舟自己的字么,用简星的话说,叫横平竖直,字大筋粗,不修仙的话考个秀才,应当也是足够了。 昆仑大长老如此郑重的道谢,反而令上赶子套关系的云家修士,有些不知所措。 “大长老!大长老!哎呀,你怎么在这儿呢,我们都在祈天台等疯了。”一个昆仑战部的小剑修风风火火的飞进来,险些没刹住,直接撞在了龙椅上。 龙椅“咣当”一声。 云家人各自脸色铁青。 苏兰舟却只是笑笑,“太多年没来,不太找得着北。这皇城有气运镇压,空间裂缝不太好内部定位。” “您跟我来嘛!”小剑修一把抓住大长老满是老人斑的枯瘦手腕,风风火火的就往祈天坛飞去。 苏兰舟还好,飘飘然像个欲仙的老农,他身后的一串儿俘虏叮咣撞了几根柱子。好不狼狈。 小剑修带的路,一路越过几层高墙,于森森门禁后远远的望见了那个巍峨高大的白玉台阶。他一路上喋喋不休,巴拉着不停: 邢首座只留下一百多人,守在天坛外头,防止有变。发现秘境里竟然还困着内陆各派的修士,原地转圈转得鞋底都破了,大家也想不出办法。北斗剑派的师兄们已经开始对月祈祷了! 其中对月祈祷是原话。 他还抬起脚来,给苏兰舟看了果然破洞的鞋底。 最后他得出结论: “大长老,我们就只能眼巴巴等你来呐,说是秘境里有几万内陆兄弟等着救命啊!” 苏兰舟却在刚飞过祈天台最后一道围墙的时候,打断了他小鸡啄米似的絮叨。 “那是谁?” “啊?”小剑修顺着苏兰舟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衣衫破烂,满身伤疤,苍白消瘦的男修士立在祈天台下来的台阶上。 “这……不是我们的人。” 下方地面上的修士们,各家道派的皆有。 都是一副秉剑掐诀,严阵以待的架势,此时有人发现了苏兰舟的到来,众人交头接耳一番,终于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 那个乞丐样的修士,是凭空出现在祈天台上的。 众人只觉得祈天台上方的浓雾里,微微有一阵灵力波动,紧接着,这个人就从层层白雾中走出来,步履缓慢的拾级而下。 他的气息低到众人几乎要怀疑自己眼花,并且在场没有一个人能看清他的修为境界,甚至着装也实在分不出是什么类型的修士。 各门派留下的都是金丹期的修士,境界差距太大,看不出来也是有的。 但令他们微微不淡定的是,战力真正高强的,都跟着大部队去怼蓬莱了。这里剩下的都是损耗过度的伤员,“那乞丐”要真想做点什么,他们可能抗不住多久。 直到看见昆仑苏兰舟那招牌式的一脸褶子,金丹弟子们才安下心来。 但是苏兰舟却不安心了,因为他竟然也看不出那个形容落魄的修士的真实境界。但他看出了那是个很强的剑修,苏兰舟眼中,“那乞丐”天灵盖上喷薄的血腥之气,都快冲上云霄了。 云九章抬起一双星眸,淡淡的看着苏兰舟: “老得都快掉渣了……就是你么,这个时代最强的修士?” 微风忽然平地而起。 云九章所在的方向似乎形成了一处偏高的空气压强,空气汹涌着从他身边逃开,哭诉般轻吟的风,掀动他曾经华丽奢侈的破烂法袍,还有他纠结到打了发蜡一样的青丝。 斯人周身的气势,这才骤然突显出来,法袍黑发在风中飞舞,厚重的灵压一波一波推挤过来。一地金丹修士,心悸腿软,转眼间跪倒了一片。 苏兰舟惊愕的发现,这人竟然真的境界比自己要高。可他已经是合道了,这世上还能有谁…… 阅遍山川大河、九州珍宝的苍老双眼,渐渐定格在云九章肩膀上凌乱挂着的,用料做工都十分奢靡的破布上。白绢细织,银羽暗纹,幻丝诀打造,银羽不反光,非得内里有发光体把光线透出来,才能看见这藏于简洁下的奢豪。 记忆的闸门轰隆隆开启,流淌过的三千年岁月中,曾有一位嗜好挖坟的同游知己,跟苏兰舟讲过这种奢华的衣衫。 一百名织女,织十年,得布一匹。 这还不算绣娘在制衣过程中,额外花费精力填入的装饰法阵。 “纯装饰!他们从来不穿来护身战斗,战袍他们还有更高级的!你知道吗,这是他们的礼服,他们家的人连三岁娃娃都算上,每个人隔几个月就要制一套新的,备用!”那位自称是死灵法师传人的漂亮姑娘,很介意自己青春貌美却非得干这挖坟掘墓的脏活儿, “那么些精贵材料,干嘛不好,做那玩意儿?害老娘第一次挖到的时候,还以为得了宝贝,研究了三五年才发现就是个没卵用的!一气之下烧了!” 苏兰舟当时年轻,还对世界之大历史之远,心存无限的敬畏。同时,对那个明明怕脏怕累又怕苦,却死死抓着死灵道统不肯放弃的矛盾姑娘,也很有些进一步加深了解的小愿望。 他还感叹着说:“倾全世界之力,供养百十个人。虽然不甚公平,但不愧是修真界历史上最繁盛的年代。” 姑娘却义正言辞的告诉他:“你错了!如果真的那样供养,就能供出最强力的修士,和最繁华的盛世,如今活下来的就应该是他们的大帝,而不是仙灵宫白镜离!” 时隔几年,苏兰舟闭关突破。再次兴冲冲来到姑娘的山野小院儿,见到的就只有人去屋空的篱笆墙,和厚厚的一层年久无人积灰。 双面镜,传信鹤,通通联系不到人。 至今苏兰舟也不知,姑娘当时究竟终于把自己的命葬在了墓里,还是仅仅是不堪仇家的追杀,换了一处落脚的居所。 死灵道统很特别,许多修士们能用的手段他们都用不了。 苏兰舟再也没见过那样的修士,也没听说过哪位爱挖坟的修士合了道。 所以,即使当年还在,如今也一定没了吧。 苏兰舟甚至连她的名字,都已经在后来的某一天参加旁人坐化大典的时候,惊觉自己已然不能从几个十分相似的人名中,摘选出来了。 苏兰舟盯着云九章身上的衣袍,深深地道:“天羽皇朝的修士?” 云九章意外的抬了抬眉毛,拾级而下的节奏倒是不为所动: “见识倒是有的,就不知战力如何?我本以为非得砸了身后的秘境,才能引得这时代的强者来战。话说,你是如何发现我的?” 苏兰舟叹了口气,谁找你了,一点也不想遇到你好吗? 但这话太欠揍,也太灭自己人的志气,昆仑大长老是不会说出口的。 “不关他们的事。”苏兰舟指了指地面上,一众挣扎得的金丹修士。 云九章浅笑一声,似乎对他这种老母鸡行为十分的不以为然,也或者觉得虚伪。 但他选择礼貌的保持尊重。 指尖凝聚起深红色的柳叶刀,抬手破开一道虚空的裂缝。 漆黑的裂缝倒卷出呼啸的风声。 金丹修士们随着云九章一抬手的动作,纷纷觉得身上压力一轻。那种磕头下跪,连反抗的意愿都凝聚不起来的战栗,忽然就消失了。 “你们走。”云九章说。 金丹修士纷纷回头去看苏兰舟,还没打起来,就临阵逃跑什么的,总觉得自己不地道。 后者一脸平和的对他们挥了挥手。于是他们也就低着头走了,任谁都能看出来,他们留下只有碍手碍脚。 那个仿佛浑身精力都用不完的碎嘴子小昆仑,钻进空间裂缝前还回头喊了一句:“大长老你可一定要活着啊!我最喜欢你的阵法课,但你都还没有记住过我的名字呢!” 苏兰舟笑笑,抬手一道旋风,送了小剑修一程:“回去多坐第一排。” 云九章在风中静立着,冷眼旁观,显得孤寂而又漠不关心。 苏兰舟甚至又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一串儿俘虏,纠结了一小下,最终还是松开了绳索:“你们也走吧,刀剑无眼。” 有几个云氏俘虏明显怔了一下,然后纷纷互相帮扶着拆开彼此身上的“捆仙索”,低着头往那“黑洞”走去。 其中一个云家女修士,在钻进黑洞前忽然停步,转身扑向云九章的所在,冲了几步跪下地来,涕泪横流的道:“老祖!老祖救救云家啊!我天羽云氏危在旦夕,有灭门之祸啊!” 云九章半个眼神都没分给她,并且只说了一个字:“滚!” 那女修惊骇交加,心中惶恐,再没能流出一滴眼泪来。 很快就被他身后追过来的族人,匆匆拽走了。 黑色的空间裂缝,在他们的身后闭合。 苏兰舟从背后脊骨处抽出一柄轻盈的长剑,握在右手上,对云九章点一点头:“多谢。” 云九章并未回应苏兰舟,只是抬起右手,食中两指之间,挟着的黑红柳叶刀:“开始吧。” …… 一炷香后。 整个天羽帝国,京都的半面天空皆备猩红的血幕覆盖。缤纷的白桃花瓣,在期间穿插飘落,乍一看像地狱里飘落的新雪。离得近了才发现是缤纷鲜嫩的落英。 然而一旦落下,触之既死。 且花瓣百扑不灭,纵横围剿一切接近的活人。 京人见惯了大世面,在先前抗怪联盟杀过来的时候,都不曾如此慌张恐惧。 携家带口,纷纷出逃,连包袱细软很多都顾不及收拾,眨眼间十室九空。 大约又过了半炷香的时间,血影散去,桃花成泥。 苏兰舟左手拄着长剑,缓缓倒在一片废墟的通天殿原址上。 右臂齐根而断,血色染红了半边胸口和整个下身。 云家所珍视的龙椅,同样是天才地宝炼成的“纯装饰”,大殿已经夷为平地,它却没碎。只是翻倒在地上,压住了苏兰舟散开来的白发中的一缕。 昆仑大长老凝视着靠背上的那一行字:“苏兰舟、简星到此一游。” 云九章的赤脚踩住龙椅的扶手,巧劲儿把龙椅踩得翻立起来。上半身的衣服已经完全挂不住了,垂在腰带上迎风招展成一条一条。露出苍白身体上,前胸后背数也数不尽的狰狞刑伤。 “天羽内蠹”“云氏逆子”“极刑死囚”赫然其上。 不知是何等残酷的法度,才会在人的身体上,留下如此恶意昭然的伤疤。 云九章在龙椅上坐下来,并不鄙睨,只像坐了凡人家常的木凳。 整个后背深深的陷进宽大的龙椅中,抬手用法术抹净手指溅到的,苏兰舟的血迹。 淡淡道:“太弱。” 与此同时,蓬莱前线邢铭、九薇湖等人收到消息,昆仑大长老苏兰舟,天羽皇城失联。 第330章 最终兵器(五) 苏兰舟趴在云九章的脚下,身下迅速的泅出一滩鲜艳的血谭。 “你居然掌握了时间的力量……你到底是什么境界?” “神的境界。”云九章抬起一只赤脚,踩住身边一根倒塌的雕梁,清浅一笑,“相比之下,我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位阶’的居然对你无效?” “位阶是什么?”苏兰舟没懂。 云九章深深的道:“幼小的拜服成熟的,衰老的拜服壮年的,卑微的拜服强大的。位阶是这个世界上最合理的,消除争端的法则。云丛具象化了这个天然的法则,”云九章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满是疤痕的手臂搭在龙椅的扶手上,手指轻敲着前方凸起的九羽龙首, “你为什么不向我跪拜?” 苏兰舟笑了:“啊……那个啊……” 血从嘴角里流下来,他的內府也受了很严重的伤,“你早说嘛,我还以为自己是被你吓得,自我批评了好半天。” 云九章很执着,似乎这个答案对他来说真的很有意义:“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可能不跪,那深入骨髓的本能。我从没见过有人可以抗拒。” 苏兰舟像个破布口袋一样趴在地上,却笑得更开心了: “所以你看,这就是人和畜生的差别了。本能,是畜生行事的最高标准;但是人有自制力,我们知道对错。” “你说得倒是很容易似的。老得都快掉渣了,还是很拼嘛。”云九章冷笑一声。 苏兰舟实在没力气了,闭上眼,疲惫的回道:“如果你认识一个千年吃素的妖,大概也会觉得克制不了本能的人会很丢脸吧。至于老,这位天羽皇朝的前辈,应该比我老得多吧……” 苏兰舟轻轻笑一下,他不像小堂那么毒舌,但不代表他不懂怎么戳人最疼: “当年认识的人,都死光了吧?” 云九章本是毫无杀意的在和他交谈,抛开一个趴着一个坐着的姿势,几乎有点坐而论道的意味。 闻言忽然住了嘴,许久之后,才阴冷的道:“既然你有心寻死,不成全你倒显得是我不厚道了。” 赤脚抬起来,以雷霆万钧之势踩向苏兰舟的后背。 苏兰舟安静的闭着眼睛,放空了一直高速运转的思维,把这辈子认识的所有知己在心头过了一遍,觉得有点开心。 人老了活着真累挺,还是年轻的时候好。 你傻我傻大家傻,日子过有滋有味儿的。要不怎么都说,难得糊涂呢? 然而预料中的结局却没有来。 一只素白修长的手,捉住了云九章疤痕累累的脚腕:“且慢。” 云九章垂着眼睛,看着这个凭空冒出来,抓着自己的光脚不撒手的女人。 春华秋实,草木生发。 随着她的衣衫飘落在在天羽皇宫的遗址上,盈盈的绿意便从她的赤足延伸出来,转眼间铺满了整个皇宫的遗址。 就好像千百年后,文明轰然倒塌,必将被自然重新占领的遗迹。 举目四望,整个皇城的废墟瞬间就成了一片植被覆盖的苔原。自然重新侵袭文明的时间,似乎被无限缩短到了一眨眼。 云九章万分确定这不是什么毁天灭地的大招,因为灵力波动微乎其微,他只听到这一片辽阔原野上草木安详的呼吸。 那应该是什么品类高贵的植物,与生俱来的天赋神通。 荫蔽草木,落地成林。有它种下的地方,永远会是一片盎然的生机和绿意。 “精修?” 龙座上的男人抬起头,一身狰狞的刑伤,使他成为这整片气场中唯一凛然不动的冷硬。 话音方落,那些颤抖着没敢侵袭上去的绿意,好像终于抗拒不了肥沃土壤的诱惑似的。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欢快,挤进了这一片三人对峙的空间。 苏兰舟身下的血迹里,生出一片蓝色的水草。 云九章糟乱的头发里,长出了两朵色彩艳丽的蘑菇。 肉肉的红色菌伞,点缀着鹅黄色的圆点,短粗胖的白色菌柄努力的撑住了自己的大头。 云九章面无表情,抬起满是疤痕的手臂,把蘑菇揪下来丢在地上,原本要踩苏兰舟的光脚,转向踩到蘑菇上,用不共戴天的力道把蘑菇碾碎了。 然后他头上又生出了一片雪白雪白,层峦叠嶂的银耳。 云九章冷着脸:“……” 不等他伸手去扯银耳,一串纤细娇媚的金针菇又欢欣鼓舞的挤了出来,迎风舒展着柔嫩的身体。 苏兰舟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梧桐精修略带歉意的看向云九章:“并没有羞辱您的意思,但洗头的习惯还是……嗯……半个月起码要的。” 腥风刮过,黑红色的柳叶刀在云九章的指间一闪。 梧桐双手拖住苏兰舟的脚腕,一瞬退出了三里地之外。 二人消失在一片盎然的绿意里。 云九章冷笑一声,翻手从腰间撤下一根脏布条,蒙住双眼系好。 从龙椅上站起来:“精修,如果你是打着藏到死的主意,未免小瞧了你的对手。” 脚下的苔藓里传来一阵清越的笑声,欢快如流淌的山泉,又豪爽如海河江川。 “道友见笑了,某不善战,只有这些小手段略微可见人。” 云九章不再回答,庞大的神识从他的头脑中轰然散开,一寸寸搜刮着绿色的苔原。所过之处,青苔绿草无不瑟瑟发抖,仿佛这些没开灵智的草木,也能感受到神识里传来的强大和恶意。 三里地之外。 梧桐把双手按在苏兰舟撕裂的肩膀上,茵茵的绿藻覆盖住伤口,总算是止住了涓涓的血。 苏兰舟因失血过多,脸色有点发白。纠结了半晌,才无奈的出声:“桐姨……” 梧桐伸出白嫩的手掌,摸摸苏兰舟满是褶子的橘皮脸:“乖~” 苏兰舟露出一脸生无可恋的神情。 梧桐轻笑一声: “多大岁数的人了,还这么让人操心。几千年竟长褶子没长心眼儿是吧?他不打算杀你,你还激他作甚?” 苏兰舟闻言,脸色却郑重起来。 看着眼前的青绿苔藓,道:“桐姨,你觉得自己是那个天羽杀神的对手么?” “我连你的对手都不是。”梧桐倒是毫不托大,很爽快认道。稍后又微微皱了一下眉:“不过那家伙看起来不太像个神吧?那怎么看都像个人呢?” 苏兰舟又道:“我也不是他的对手,甚至可以说,要不是他想了解一下我们这个时代的合道战力,我甚至都不是他的一合之敌。” 梧桐微微蹙起了眉:“打不过了你就寻死?就算他要祸害整个世界,也得个五七八年,你都不挣扎一下?” 苏兰舟有点无奈,精修这种生物敏感的很,脑筋总是不知就转到什么方向去了。 “我是想招小棠过来,我那个样子,动一下都难,又在那杀神眼皮底下。不死还有什么办法招他嘛……” “我家那些混小子,正常发现我失联了,只会先派一群低阶弟子来查看。那不是送死嘛!” 看见梧桐的脸上变了颜色,苏兰舟连忙补充了一句:“不过现在不用了,桐姨帮我治了一下,我刚已经跟小棠发了讯息,他算一下就来。” 梧桐却一脸古怪神色的望着他:“你是怎么跟这杀神打起来的?” “我压着云氏俘虏,穿过虚空裂缝来跟秘境里的天羽云氏谈判,然后就撞见了。他好像是从秘境里出来的……” 说到此处,苏兰舟也觉出了怪异,梧桐巨木窝在中央之森多少年没挪过地方了。熟人想拜见,多数都只能听个声响,怎么好端端就扔下一树林的小妖精,跑到这里来了? “话说,桐姨……你是专门来救我的么?你怎么会知道我伤了?” 梧桐震惊的盯着苏兰舟的眼睛,半晌才确定苏兰舟不是在跟她耍贫嘴:“你没有听见战歌吗?” 苏兰舟有点懵:“什么战歌?” 梧桐怔了半晌,不敢置信的坐下来:“天呐……昆仑居然没有传承战歌的约定?” 苏兰舟继续一脸茫然的看着她。 梧桐忽然发现,自己先前的想法可能太乐观了。 他早该想到的,对于精修来讲,几十万年的约定,不过是几代几十代的传承。不论还信不信神的存在,不论是希望神降还是想要屠神,总会像自己一样,跑来看一眼的。 可是对于寻常寿命不过百年,即便修仙也过不了万年的人类来说,那真的是太久远了。连唱响它的歌者都忘记了它真实用途,还有多少人修知道这个约定? 它太久太久没有被使用过,以至于而尘封在他们这些寿命漫长,却毫无野心的种族的记忆里。甚至基本不会被提及。 三界六道高举反神大旗的第一门派昆仑,竟然都没有把这个约定传承下来。 战歌的号召,究竟能召来多少人类? 从天羽皇朝云丛当年的所为来看,捣毁神殿,焚毁神典,屠戮一切敢于口称信徒的修士。他以斩尽杀绝的态度,彻底消除了神在这世间重新降临的土壤。 却也可能正是他的所为,使以神为对手的战歌的约定彻底的消失在了人类的历史当中。 而如今,那个看起来像是云丛的后代的孩子…… 那浓郁的野心,和统一天下的野望,梧桐只一眼就能看出来。 那些被他踏过的苔藓,都快被他的野心熏得枯萎了。 即便是当年的云丛,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一统天下的大帝,和神又有什么区别? 梧桐垂下眼,至少在精修心里,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人类…… 真是矛盾的生命。 梧桐定了定神,拍拍苏兰舟的老脸: “你放心,就算人类把约定都忘记了,死亡魔域那两个脏东西也忘不了,毕竟它们那种东西是靠合体来繁衍的。马上就有帮手来了……” 话没说完,一阵血腥的微风吹过梧桐漆黑的长发。 一个冰冷的男声在她背后响起:“找到了。” 苏兰舟慌忙低头去看自己左手上的昆仑玉牌,花绍棠自从说去算一下,就再没了半点消息。特么的!小棠这个不靠谱的,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而就在这个时候,四周的光线蓦然暗下来。 整个地宫的废墟上,响起一片阴惨惨的笑声。 “说好的神呢?两个人,一个精,这是怎么回事儿?韩渐离你又骗我,骗我死徒弟的……” 同时刮起的,还有冷冽的鬼哭狼嚎。 “孟浅幽,闭嘴。” 梧桐背对着云九章,下巴绷起一个诱人的凹缝儿,嘴角微微翘起:“我的帮手,来了。” 云九章当下便不再看几乎毫无战力的梧桐精修,脑后的布条在一片阴风中翻飞。 两手十指间凝出八柄黑红利刃:“还有多少人,尽管一起来吧。正好省了我一个个去找的时间。” 结果,还真有一个苍老的女声,在云端的深处喉喽气喘的传下来。 “那我就真的一起上了啊。” 一瞬间的安静。 苏兰舟、韩渐离、孟浅幽、梧桐巨木全都是一脸震惊的神情。除了毫不知情的云九章之外,所有人都被这老婆婆的突然出现震傻了。 这特么是谁啊? 总不能是白镜离!那老东西这次出去云游,难道把性别都给游成反的了吗? 第331章 最终兵器(六) 随着无名老婆婆的一句话,这片战场上多出来的却不止一个人。 先是一位腰背已经弯得,看个路都要扬起头来的老太太。 一身殷实农家常见的碎花小袄,满头银丝在脑后梳了一个精致的小髻,打眼看去就知道是古物的碧玉簪子,随意的在银丝馒头髻里一插。她一步三摇的走路姿势,看得所有人都生怕它会掉下来。 老婆婆拄着一根拐杖,脚下一路祥云,她“笃笃笃”的颤巍巍走下来。 一边走一边微笑,气喘吁吁的道:“人心不古哇,现在的娃娃们,可没有老婆子年轻时候的爱心了,动辄拌个嘴,都要毁城灭池的。要不要那么大肝火呀?” 拌个嘴…… 地面上所有的“小娃娃”,连同云九章在内,都露出了个微妙神情。 这种明明有哪里不对,又好像很精准的感觉,是肿么回事? 梧桐精修入世最少,一直不太懂得说话的艺术,看着老婆婆颤巍巍的样子,忍不住担心道:“老人家,下台阶对膝盖不好,您就……别在意出场效果了。” 老婆婆慢腾腾看了她一眼,又慢腾腾拔下头上的簪子,在身边划了个有点小的空间裂缝。老胳膊老腿儿抬起来,颤巍巍的钻进洞里。 一眨眼的时间,裂缝闭合。 “有道理。”老婆婆站在梧桐的身边,蜡黄蜡黄的脸上满是感慨之色,“你这个女娃娃知道疼人,现在你这样的好娃娃不多了。老婆子外号飘飘大仙,你叫什么?” “……梧桐。” 苏兰舟仍趴在地上,一脸惊愕的爬起来:“您是何门何派的修士,破碎虚空,但为何我等从不知您这样一个合道?” 飘飘大仙摸了摸干瘪耳垂上细小的一颗金耳钉:“你这豆丁还是趴着吧,动不动就要死要活,老婆子这颗心呐,被你吓得忽悠忽悠的。” 豆丁…… 草木命长,梧桐巨木乃现今大陆第一精修强者,活过的岁月尤其悠久。 如果桐姨在这老婆婆的嘴里,只是一个女娃娃的话,那苏兰舟估摸自己,大约确实是颗豆丁。 苏豆丁心存敬畏的趴回去:“婆婆您?” 飘飘大仙笑一笑:“老婆子学艺不精,又贪生怕死,是个虚度十万载时光的散仙。你昆仑四代创派之时,老婆子还去吃过蟠桃呐!” 苏兰舟心中一惊,刚要开口追问。 一股熏人的酒气忽然传进所有人的鼻腔,那似乎不是弥漫开来的气味,而是忽然植入脑子里的感觉。浓郁的酒味儿,十分醉人,却并无辛辣或者酒臭,粮食和瓜果在漫长时间里发酵出来的香气,扑了满满的一鼻子。 男人懒洋洋的声音,在天空中飘悠着荡来荡去:“我就不明白了,人的忘性怎么就能那么大。明明道爷还没死,为什么世人却觉得散仙只剩下了一个白镜离呢?” 这声音是空中飘荡,人却是从土里升起来的。 地上先拱出一个土包,然后浮土满满褪去,露出一个巨大的酒葫芦。葫芦上以睡卧罗汉的造型,侧躺着一个袒胸露背的邋遢汉子,醉意朦胧。 这男人面貌倒是不老,细看还会发觉,稀疏胡茬掩盖下的面孔,其实相当阳刚俊朗。尤其一双眼睛,微睁开一线,便如璀璨的黑晶一般摄人。 奈何他半点不知拾掇外表,硬是把好好一副皮囊,装进破衣烂衫和熏天酒气里。 趿拉着一只木屐,居高临下的看一眼云九章: “小子(zei),你好像挺狂?” 云九章赤脚踩在青绿的苔藓上。 气场相冲,一身被迫的乞丐装,瞬间被对方主动的不修边幅秒成了渣渣。 唯有一身苦大仇深的牢饭味儿,还可以撑一撑场面,嘴角掀起一点假笑:“不敢当。” 酒气熏天的邋遢汉子从葫芦上坐起来,纯酿的酒香,临渊的气势,就像纵横的山脉上陡然隆起了一座万丈高山。锋利的薄唇上下一碰: “熏熏道人,请赐教。” “杀剑云九章。” 同一时刻,两个刚现身就被夺走了风采的老魔头,悄无声息的落进战场的另一边。长满青苔的坍塌屋脊上,头生白毛儿的黑色圆球孟浅幽,忽然暴出一声恍然大悟: “咿呀!我想起来了,我的祖祖祖祖师父的记忆力见过,这个醉鬼是六道大战时候的战场人屠,哎?叫什么来着……” 熏熏道人瞥他一眼,一挥手: “区区名字,想它作甚?行走人世许多年,我用过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名字了。” 普通少年模样的魔头韩渐离,正面无表情的审视凭空出现在自己对面的修士。 “你也是故年的散仙?” 老魔头对面,一个脸蛋儿生嫩的年轻修士,慌慌张张的摆手:“我不是!我不是!我就是一个避世清修的小门派的合道,最普通的那种。其实我不太会打架的,但师父死之前,把战歌的约定传给了我……” 脸嫩的修士苦着脸,“所以我就得来。其实我们门派,来了也没有什么用啊,我其实有点怕他们的,就你和那个漂亮的女修士看起来比较不可怕。” 韩渐离盯着他瞧了半天,伸出一只右手:“死亡魔域,韩渐离。” 脸嫩修士听见死亡魔域四个字,当场就僵硬了。 师父明明说魔者无形,不爱受束缚,是最不爱修人道的!眼前这个看起来连汗毛孔都很像人呐!师父你骗我! 但韩渐离目前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把他一口吃下去的意思。只好僵硬的,小心的,犹犹豫豫的伸出手:“玉阳子。” 他保养白净,一看就没打过架的手掌,仅仅从左腰前伸出了半个。并且大有你不握,我就随时撤回去的架势。 可惜韩渐离一点也没觉得他奇怪,仔细的看了看他的姿势。 伸手抓住玉阳子的手,用力摇一摇:“一会儿打起来跑快点,我所有大招都是群秒。” 玉阳子快被这个魔头欺负哭了。 战场上多出来三个从未听说过的帮手,“豆丁”苏长老趴在地上,兀自有点回不过神。 半晌,才问身边的老婆婆飘飘大仙:“婆婆,这世上竟然还有这么多世外高手?” 飘飘大仙笑得和蔼可亲,又高深莫测: “世界比你所知道的,比你所想象的,都要大得多呐!这世上有你们这样爱管事儿的,也就有我们这样嫌麻烦的,结果你们总是比我们死得快一些。不劳无过嘛,不过婆婆我也是羞愧的,但是有些事想管也不知道怎么管嘛。 “这世上的许多事儿呢,你帮了其中一方,就等于是害了另一方,婆婆不像豆丁你那么勇敢的爱憎分明。婆婆眼里呀,很多事过了千八百年再看,那对错都是反过来的。 “南海那么大片的水下,极北从没人走到头的冰原,婆婆几万年不管人间事,就是天大地大到处走,也不知道里面究竟住了多少不理世事的修真者呢?” 苏兰舟活了一辈子,都在大陆上,围着天下正义打转。 闻言不禁为飘飘老婆婆所描述的,那个无拘无束的天地吸引了心神。 “我曾经听说过,上古时候修士都是隐居深山的。婆婆,我们昆仑是不是跟凡人走得太近,管的太多了?” 飘飘大仙笑着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这你可问住我了,很多事过了千八百年,那对错都是反过来的嘛。” 苏兰舟抿了抿干瘪苍老的嘴唇:“婆婆,我能不能问一句,您这些年游历,有没有听说过,死灵道统的修士合了道?” 飘飘老婆婆眨了眨眼,“没听说过有,但也没听说过就没有。天大地大嘛~” 苏兰舟静了半晌,额头垫在左臂上,忽然低低的笑了一下。 是啊,天大地大嘛。 失踪几万年的散仙都能突然出来助战,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自己那些失踪的知交好友们,或许就在什么不知名的地方合了道,正安闲的钓鱼,或者困在什么麻烦里。 也许有一天,就会有其中的一个,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问一句:别来无恙,噫,你怎么老成橘子了? 天大地大,未必就有所人都不在了,未必就再没有相见的一天。 那边熏熏道人和云九章两个火爆脾气已经干起来了。两人的乞丐装一再暴衫,脆弱的布料经不出磋磨,眼看就都要光腚了。 韩渐离、孟浅幽两个老魔头,跟两缕阴影似的,游走于整片战场偷袭助阵。吓得小脸发白的玉阳子被梧桐巨木用藤篱笆保护了起来。 苏兰舟失血过多,灵力透支,至此终于熬不住睡了过去。 天大地大,真好。 …… 过了大约有小半个时辰,苏兰舟是在一阵颠簸中醒过来的。 挣扎着抬起头,漫天狂风席卷着沙尘横扫大地。 看不见半点人烟和植被。 苏兰舟自己正趴在一张巨大的藤条爬犁上。 身下的藤条上,布满了干裂的细纹,一丝绿意和水分都没有。 睁眼就可以看见梧桐精修人事不省的躺在他身边,清透的皮肤上半点血色都没有。 爬犁的前方,一个身影扛着纤绳,用几乎要头拱地的姿势,挥汗如雨的往前拉。 “怎么跑沙漠来了?”苏兰舟张开干裂的嘴唇,用又沙又涩的嗓子问前方的身影。 前边那“头”拉车的苦力脚下猛然一顿,忽然扔下纤绳,回身扑向苏兰舟。 眼泪汪汪的抓住苏兰舟长满老年斑的手,被灰尘和汗水粘出了一层硬壳的脸,又被汗水冲刷出了道道深沟。 鬼画的一样。 但这样厚的一层“面具”,仍未能阻碍他满心的情感从双眼里流淌出来,每一滴眼泪活生生就是一句“亲人呐”! “哎呦喂,你们可有人醒了!苏长老你快想个办法,我已经拖着你们在这儿疯跑了半个时辰了,根本就跑不出去啊! “那个云九章根本就不是人啊,那尼玛是个畜生,活哒!他把这一片给禁空了,我除了破碎虚空连造点水给自己洗脸都不会啊!” “要不是师门要求每天锻炼身体,我们筑基以后也要煅体三十年,我早就干死在这儿了!” 苏兰舟盯着他脸上的硬壳儿看了半天,于心不忍的他弄了一点水法术洗脸。 顺便问了一句:“你是谁啊?” “硬壳”沙漠老黄牛,洗干净之后露出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蛋儿:“我是玉阳子啊,哦对,刚才大家自我介绍的时候苏长老你已经昏过去了。我是个小门派的散修合道,门派名儿就不说了,说了您也不知道,大家都尴尬。 “总之我们是个清修门派,只修人道境界,除了各境界自带的神通没什么本事。境界低的还可以欺负欺负,这个级别的打架根本帮不上忙,可是我师父死前给我传了战歌约定啊,我不来怕他老人家诈尸回来找我啊!” 玉阳子从神态,到肢体语言,都在鲜活的传达着“欲哭无泪”四个字。 苏兰舟即便没听他的门派,也有点尴尬了:“那水法术起码也要学一个啊……” 玉阳子一脸惨痛到无以复加: “我们的山训是身体力行,事必躬亲。师父要求我们自己下山挑水用,生命不息,劳作不止!谁偷学谁逐出山门!” 苏兰舟简直不知道这样的奇葩门派为什么没有断了传承。 玉阳子对此的解释是:因为活得长啊,长命百岁谁不想啊? 我们山门里弟子资质心性再差也能练到元婴,金丹期遭了心魔顶多也是隔壁家漂亮姑娘不喜欢我这个级别的,修炼除了辛苦之外一点也不危险。 而且他们祖师爷说了,侠以武犯禁,打架的本事学多了,入世就怕为祸人间,所以老老实实窝在山沟沟里,不要搞那么多事,耽误人家凡人家过日子。 苏兰舟怔了半晌,发觉这还真有点道理。 要是天下修士都这么想,未必不是件好事儿,就是可惜像眼前这物种虽然是个人,毕竟还是太稀罕了…… 好在苏兰舟道心坚定,没那么轻易的被拐上稀罕物种的康庄大道,定了定神: “你还没回答我,咱们怎么跑沙漠上来了?” 玉阳子听了,一直眉飞色舞得有点逗逼的五官,真真实实凝聚成了一个悲伤的表情。 “苏长老,我们脚下的,是天羽帝国的皇城。” 苏兰舟只觉得万里风沙从心头的大洞里狂啸着穿过,举目四望,整颗心都凉了。 千里黄沙,别说昔日繁华,沙土下面连原本十丈高的城墙角楼都没露出来。 要不是眼前还有个逗逼,身下还有个爬犁,以他合道期的眼力,目之所及的这千倾方圆就是一片寂静的死地。 没有半点城市的影子,也没有寻常沙漠上的蜥蜴荆棘。 “桐姨她……”也没管? 苏兰舟话没说完,就知道自己想得天真了。梧桐巨木躺在边儿上一脸青白,年轮都快从透亮儿的皮肤里映出来了,这一想就应该是想管,但是没管了。 人力有极限,梧桐巨木落地成林的天赋神通,也不是能茂盛整片大陆草木的作弊器。 苏兰舟心里沉了沉:“其他人呢?” 玉阳子抬手指了指:“您回头看。” 苏兰舟关心则乱,竟然第一时间没有先看清爬犁上的情况。这时候一回头,腰背弯成小龙虾的飘飘大仙,原本挺精致的小花袄脏得像几个月没洗过,嘴歪眼斜的躺在爬犁上,两手不受控制的摆出了六加七的造型。 人到还是清醒的,一双眼珠儿滴溜溜的扫着苏兰舟。 苏兰舟无奈的叹口气:“婆婆,你这只会动口,动手也不行啊……” 飘飘大仙翻了一个犀利的白眼给他,落点是他身后的玉阳子。 苏兰舟看了看玉阳子:“好吧,婆婆你比他还是强的。但是做人要上进,不能总跟落后的道友比较哇。” 落后的道友玉阳子:“……” 苏兰舟身下的这张爬犁十分巨大,横七竖八的陈列着二十多具人体。 有低阶的修士,也有凡人。 凛冽风沙下都糊上了一层黄乎乎的硬壳,乍一看沙雕似的。 据玉阳子说,都是他半路上捡回来没来得及出逃,昏倒街头的天羽京都原住民。 刚开始他还能捡到一个装一个,本来还想着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儿,等后来越捡越多可怎么拉得动? 结果到了后来,他根本就捡不到活人了,连死人都已经好半天没再见到一个。 苏兰舟皱着眉头,忽然看见篱笆角落拴着一个破布兜子,里面网着一滩…… “那烂泥是什么?” 苏兰舟是不知情,玉阳子这个知情者却也十分豪放的说:“那烂泥是魔道祖师孟浅幽…… “苏长老你别这么看我,它被打得就剩这一点了,我没有欺负它。不用个布包起来,它一会儿就从爬犁缝儿里漏没了。” 苏兰舟满脑子轰然滚过一片“从爬犁缝儿里漏没了”“缝儿里漏没了”“漏没了”。 孟浅幽人道未竟,纵横死亡魔域上万年,远比韩渐离要凶残得多。 但凡那老魔现在还有半点清醒的意识,听了玉阳子这话,回头哪天把伤养好了…… 苏兰舟拍拍玉阳子的肩膀:“你不说自己的门派是对的。” 玉阳子一脸傻傻听不明白,特别懵逼的:“啊?您要有兴趣我也可以说,没什么忌讳的。我个人挺佩服昆仑的……” “别!“苏兰舟打断他,“你祖师爷既然定下规矩,避世这么多年,就别让你的门派出现在世人眼前了。还有,告诉你以后的徒子徒孙,离死亡魔域远点。” 玉阳子还是不太明白的点点头:“哦。” 心说当然要远点,要不是战歌突然响了,我再过一万年也不会离开山门脚下一里地的,咱门派就是这么宅,这么居家。 死亡魔域神马的,听起来就很可怕,谁去那干嘛?黑黢黢一点也不好看,不陶冶性情,而且我今天的水都还没挑完呢!早课的书也还没读! 好有罪恶感…… 丰富多彩的大千世界,用事实向我们证明,每一个能流传千古的奇迹,必然有其独特的生存道理——比如坚不可摧,牢不可破,耐得住红尘诱惑的独特三观。 苏兰舟抬头看了看天,深土黄色的沙尘暴遮蔽了整片视野,并且有越来越趋近红色的变动。风中刮来的血腥味不算很浓烈。 他并不能看出天上的红,是更猛烈的沙尘暴,还是杀气腾腾的血影。 “所以还在打的就剩下韩渐离和……” 苏兰舟话音还没落,天空中迅猛的沙尘里忽然砸下一道瘦小的黑影。 极目去看,面貌平凡的少年人双眼紧闭,面如金纸,四肢在高速坠落的猛烈气流里不受控制的摆动。 脆弱得简直不像当世第一魔头,而真的像一个普通的孩子。 “噗通——” 黑影毫无缓冲的砸进黄沙里,摔成一团无形无质的黑色烟气,在十丈宽窄的一片沙地上缭绕。 玉阳子忽然从袖子里抓出一只麻袋,张大眼睛道: “幸好我看孟浅幽那个样子,就提前做了准备。不然韩道友这时候摔下来,我上哪儿找布兜住他!” 苏兰舟敏锐的发现,这个逗逼玉阳子说的是“韩道友”,似乎在这单纯修士的眼中,韩渐离这个冷血非生物,还有点亲密。 昆仑大长老从爬犁上站起来,和玉阳子一起去“收集”韩渐离。 “这样的话,还在跟杀神打的就剩那个谁了吧?”苏兰舟轻声的说。 “他叫熏……”玉阳子说到一半,苏兰舟一伸满是茧子的手掌,捂住了他的嘴,“别说名字!” 玉阳子:“?” 苏兰舟小心的看了看天,总觉得刚才韩渐离是被自己乌鸦嘴咒下来的。 在他们看不见的天空中。 熏熏道人袒露着一身分明的肌肉,撑着碎得只剩一半的葫芦,心口、上臂、大腿,各有一处洞穿了可以看见背后的圆洞。 然而他身上却没有一滴血,也没有血色。 然而眼中璀璨的光彩却执着,并不肯有分毫黯淡:“你的确很强,但你还不能称神。杀了我你也不能……” 云九章站在他对面,自钻出天羽皇陵,这些合道、散仙之中,仅有的两个能给他造成伤害的,一个是濒临飞升的连天祚,一个是眼前使沙子的邋遢道人。 杀剑云九章抬手摸一把脖子上流下来的血线,差一点就被人偷袭切掉了脑袋。 如果没有时间之力,还真有点麻烦。 他看得出眼前这个曾是千锤百炼的战士,战斗意识,战法的运用,还有那层出不穷变幻莫测的战技。那都是极耗时间和心力的东西,其中许多连云九章博闻强识也不曾听说过。灵力反应微弱,消耗小,关键的是全都足够刁毒狠辣。 但是没有用,这世上有些力量是相对的力量,有些力量却是绝对的。 时间之力,是这个男人永远也追不上自己,永远也翻越不了的一座鸿沟。 云九章淡淡的笑,他有足够的修养允许战败者的不甘, “散仙也可以留在这个世界,但散仙放弃了肉身,就放弃了领悟时间之力的可能。用元婴和神识在世间飘荡几十万年,你后不后悔?” 熏熏道人看着他,并不回答。 留在这世上不肯飞升的散仙,要么有自己的理由,要么有自己的被迫。后不后悔,根本不是可以自由决定的选择。 他们握在手里,还能决定的就只有,活下去,或者死。 熏熏道人黑亮的瞳子里没有半点动摇,他从来没怕过死,但也还没有做下去死的决定。掀起削薄的嘴唇,他说: “你想成神,统治这片大陆。那么,你听说过昆仑屠神的最终神兵吗?” 云九章的回应却令人万分意外,他忽然抬起眼,用一种讳莫如深的语气说:“你也知道?” 第332章 最终兵器(七) 关于昆仑的最终兵器,云九章的反应显然比熏熏道人预料的还大。 熏熏道人只是听过这个传说,而云九章的样子竟然像是真的见过“最终神兵”: “她还好吗?” 熏熏道人拄着葫芦,捂着伤口,一脸懵逼。 灿亮的黑眸都闪现了一瞬间的迷惑。 云九章闭了闭眼,帝王陵里无边孤寂,他是靠恨意和对大道的追求,才撑过那漫长的黑暗没有疯掉。 他本质上是信奉弱肉强食的,被□□,被酷刑,被活埋都不曾让他生出仇恨的情绪。不过就是输了,他对自己很失望。 但是付出的信任格外不一样。 从没想过要去相信的人,背叛对他的伤害才格外的刻骨铭心。 因为会痛恨自己的愚蠢。 整个世界被彻底的翻了两翻。 就在云九章竭力的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想把本心展露在人前,所以迟迟没有追问出下一句话的时候。 天羽帝国京都的天空上,西方传来一声清越的龙吟。声音缥缈,隐隐有金属的质感,仿佛久不出鞘的锋锐古剑。 水汽早就被蒸干了,碧蓝的天空上好像被人为刻出来一行血红的大字。字体不敢恭维,但凛冽的杀意,却从那狂乱的如飞的笔划中喷薄欲出。 血红笔迹,一笔一划的在天空中横拉出来,几乎能感觉到写字人那力透苍穹的杀心: “找死成全你!西北三百里,无妄海上来战!” 云九章立在云头,仰首看着几乎逼到自己脸上的血影,红光映得他英俊脸庞,形似鬼魅。 咧开嘴唇,无声的笑了:“昆仑……杀意也很重嘛。” 而后反手柳叶刀一划,凛冽的风沙倒灌进虚空裂隙之中。 云九章一步,迈了过去。 熏熏道人遥遥望了一眼西北无妄海的方向,“终归还是到了这一步,我已尽力,靠你了……” 终于体力不支,身子一软从云头栽了下去。 地面,整个天羽皇城早已淹没在一片无边的沙漠中。 玉阳子一抬头,就看见天上一朵擦着火花的六星落下来:“噫!白天还有流星,好亮!” 苏兰舟也跟着抬了头,一声:“卧槽!” 撕开虚空裂缝飞扑出去,堪堪在落地之前,接住了整个人都烧着了的熏熏道人。 “你是不是傻啊?天上掉下来快了什么都会烧着的啊!流星你奶奶的裹脚布啊!”苏兰舟整个人都被砸进了沙坑里,后怕的怒骂玉阳子。 玉阳子有点懵,指了指苏兰舟怀里的道人,又指了指刚被装进口袋里的韩渐离“道友”。 苏兰舟盯着他看。 玉阳子脸色忽然一白,“所、所、所以……韩道友他不是人……烧不着?” 苏兰舟露出个孺子可教的神情。 玉阳子小小声的说:“真的没有可能,是韩道友掉下来的位置比较低么……” 苏兰舟决定放弃教育这种,靠直觉取代逻辑的傻白甜。 熏熏道人却在此时睁开了眼,他一身衣服早就烧光了,身体表面一层焦黑的硬壳,索性舌头还在: “疏散天羽帝国和大行王朝两国的住民,要快!” 玉阳子懵逼的从这话里感觉到一种脊背发凉的惊恐,苏兰舟的瞳孔骤缩成了两个黑色的针尖儿。 …… 同一时间,南海蓬莱岛的战场上,邢铭等人所率的抗怪联盟大军,终于展开了针对蓬莱二岛的全面进攻。 蓬莱以修士喂海怪的实锤已经彻底传开,内陆联军作战态度异常坚决,各门派毫无保留的投入全部战力。并且陆续有从门派赶来的高阶支援加入。 短短一上午的时间,以血的代价拿下了蓬莱附岛。 同时多宝阁主百里欢歌,迅速的通过多宝阁遍布各地的连锁商铺,把大战的实况和细节散播到大陆的每一个角落。 在附岛临海的一处圈禁地,昆仑识殿殿主九薇湖,亲自带人营救出了失踪长达六年之久,整场战争中在情报方面做出了巨大贡献的昆仑弟子景中秀。 景中秀看起来并没有受到什么酷刑的虐待,身上并无什么伤痕,只是身陷敌营,忧思过重,因而十分的瘦。昔日养尊处优的小王爷,如今像个病痨鬼一样,被斩命剑派的弟子用担架抬出来。 两眼深深的凹陷下去,浓重的黑眼圈看起来几乎要行将就木,或者干脆就是个鬼修。 用第一个见到他的斩命剑派弟子的话说:“开始真没认出来是个人,他师父看起来都比他人类多了……” 景中秀被抬出来的时候,整个人是时昏时醒的状态。 多宝阁随军的情报人员,取出一颗留影球,想要把这一幕录下来,回头作为蓬莱的罪证,可以播放给内陆的民众看。 景中秀如有所感的睁开眼睛,漆黑凹陷,毫无焦距的双眼对着许久未见的苍穹,只说了四个字: “昆仑必胜。” 景中秀的亲爹,大行王朝逍遥王爷,被邢铭以双面镜亲自通知了这个消息后。 见惯了世面的老王爷,伏地恸哭,谁劝也劝不住。 满头华发,散落了一肩。 景中秀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几日之后,小王爷对身边照顾他的医修说:“我要见邢铭。” 医修有点为难,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修士现在是联盟的英雄,并且是邢铭极爱重的小弟子。但问题是邢首座现在真的很忙,恐怕没那个时间,也不应该亲自赶来安抚他的小徒弟。 邢铭在联盟作战指挥室里,已经快和其他门派吵疯了! 事情的起因是昆仑大长老苏兰舟发来的一条玉牌讯息:花绍棠要在无妄海与杀神开战,疏散大行王朝与天羽帝国贫民。 大行王朝好办。 拜景氏先祖六百年前直接把邢铭碰上了军神龛位所赐,在如今的大行人眼里,邢军神的话,就好像遥远的天边传来的那一声“世界的提示”。 邢铭直接跟他们的皇帝说: “全国活人往北撤,能跑多快跑多快。不走就是国破家亡的下场……” 景中秀他爹为首的皇室贵族,转身就去做了全民动员。 时间来不来得及另说,但至少是当时就动起来了。 可是天羽帝国这边却陷入了尴尬。 真正对天羽帝国老百姓能产生影响力的,除了原有的云氏皇族,就是原本天羽境内的其他门派。 然而天羽国内,几乎是全民修仙,没有什么修士的个人影响力能够动员全国。 有人提出放出云氏皇族的俘虏,让他们用朝堂上剩下来的力量去组织撤离。 遭遇了薛无间、靳无畏为首的主战派修士的激烈反对。纵虎归山,还把刀剑交还到老虎的手里,再想抓回来可就难了。 甚至再经历这么一波举国抗灾,谁要再想撬动天羽的上层力量几乎就是不可能。这一次能够以极小的损失拿下云氏,那可是多宝阁牺牲了在天羽帝国经营多年的全部底蕴,才营造出了那么一线的可趁之机。抗怪联盟才能趁虚帅军,长驱直入。 其实邢铭自己内心里也是不看好的,倒不是怕纵虎归山。而是被百里欢歌折腾过一遍的天羽帝国,联盟的铁蹄又从北往南整体犁过一遍。他十分怀疑“云”这个字眼儿,对天羽还剩下多少凝聚力。 退而求其次,薛无间提出让大本营就在天羽境内的各门派,通知本门带领附近的民众撤离。天羽多修士,撤离起来速度没准比大行王朝还要快。 可是以后土派为首的各派当家,却纷纷很犹豫。犹豫的原因只有一个: “无妄海那么大,花掌门只是在海上跟人打个架,有没有必要搞到全国大疏散?” 当机立断的能力,从来不是人人都有的。 尤其他们是在那一片土地上,从出生到长大,入道修行了半辈子的人。离开故土,放弃山门,别人说的轻巧,他们要是真的做了,回头什么也没发生,那扯火打劫、趁乱砸抢的鬣狗们,能不能给他们剩下半个完整的山门? 可不是家家户户都像昆仑的制度,人手一把芥子石,家当卷起来就能跑。 放眼整个大陆的物价,芥子石可是个稀罕呢。 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他们并不相信花绍棠有那么强,一人之力毁城灭国。 邢铭咬着后槽牙,青筋都快从额头上跳出来了。 但他有些话,并不能跟这些以己度人的蠢货明说…… 于是作战指挥室里,众人吵到房顶都快掀起来了,天羽帝国的百姓疏散还是没有开始。 负责护理景中秀的医修,阻止着语言想把目前的形势给他说清楚。结果景中秀听到他老家大行王朝全民疏散,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景中秀深深的看着他,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已经找不到半点当年嬉笑怒骂小王爷的神采,那是一个身陷敌营孤立无援的囚徒的眼神。 “我在蓬莱玩了六年的宫心计,侥幸没把自己玩儿死。我有重要的话讲,除非邢铭在场,否则我谁都不信。” 负责照顾他的医修怔住了,他其实一直觉得奇怪的…… 景中秀的身体除了一点营养不良,基本没有受什么损伤。然而在他昏迷期间,多宝阁出品,大把大把的丹药灌下去,昼夜不停的有医修用法术给他恢复生机。 可他的身体却始终维持着那骨瘦如柴的样子,没见半点起色。就像有一头看不见的魔物,潜藏在这个年轻修士的体内,磨牙吮血的啃食着他的血肉和生机。 所幸,这位医修是南宫狗蛋的入室弟子,个性孬怂不敢担责任,但人家脑子十分灵活。 当即拍板,把景中秀往太师椅里一装,直接推着病号敲开了抗怪联盟的会议室。 景中秀窝在太师椅里,腰都直不起来。 目光扫过会议室里争吵的众人,那些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各派当家,纷纷错愕的回过头来看着突然的闯入者。 小医修在背后缩头缩脑,有点心虚。 景中秀脸色不变的扫过全场,他不认识这些人是谁,也看不出来这些人是否可信。但他看到了邢铭是坐在会议室主位上的,那他就应该还能说得算。 于是景中秀直接开了口: “蓬莱本岛上,有一个秘境。秘境里至少被投进去了数万修士,用以投喂海怪。上古神怪进阶到一定程度,就会出现所谓的神降,天谴降下,神怪被拉进上界。蓬莱修士是打算藏在海怪的肚子里,躲过天谴,一起飞升。 “海怪不能入道,却是活物,它们的体内能够躲过天劫。但是能进阶到飞升的,应该只有上古神怪。海怪进阶的唯一方式,就是吃修士进补。 “包括云家的当权者在内,应该还有其他的投降派从蓬莱换得了这个方法,我不知他们是否有同样的行为。” 景中秀每说一个字,在场各派当家人的嘴巴就更张大一分。而他还没有说完: “三年前,蓬莱就已经开始筹备用这个惨无人道的方式飞升。消息从我们自己的一位探子嘴里,传到了我这。当时我还不能确定真假。但我写了一本《吊丝是怎样练成的》,企图通知各位,没错,可以藏人的钢铁怪物,就是我书中暗示征服了整个国家的坦克。 “我不知你们准备的如何,但蓬莱的神怪已经几乎成型了。快则一月,慢则三月,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争吵了。” 景中秀沉稳而掷地有声的说, “这不是一场稳胜的战争,我们的敌人包括时间。” 斩命剑派首座靳无畏,作为也私下观赏过那本书的剑修中的一员,听到景中秀的解释彻底震惊了: “你书里为什么不直接写怪物……” 景中秀心里一沉,但神色半点没变。沉稳而孤僻的样子: “蓬莱并不比各位更傻,知道真相的他们,看到怪物的描写怎么会把我的书流传到各位的手上?所以我先前寄托的是百里欢歌,他应该可以理解我刻意强调的不同……但是显然经常,我们信任并以为万无一失的人,其实并不如我们以为的那样聪明。” 景中秀的双眼,枯井一样的沉寂。 看得他对面的战部邢首座,整颗心都沉了下去。 第333章 屠神之战(一) 邢铭深深叹了口气,站起来,两手撑住面前的桌子,给在座的所有人鞠了一躬。 “抱歉,其实百里阁主不负所托,已经把这本书传达的内容分析出了以上结论,是我请他按下了没有宣扬。” 他话是对所有人说的,直起身来,眼睛却看着景中秀。 所有人一脸懵头转向的转过脸来看着邢铭。 气过头反而发不出火来,只是一脸怔愣的坐着。 邢铭继续道: “陆百川说蓬莱能创造更多飞升的可能,这句话很可能是真的。万年三十的名额如今大家都知道了,但是利用上古神怪的天劫飞升,就只会占用一个名额。藏于其腹中的,差不多就是一人得道跟着升天的鸡犬吧。 “当然,这只是我的初步推测,毕竟我们所知的万年三十的名额,天道也只能用天劫来限制。一旦名额满了,天劫就会重得根本无法渡过。而藏进海怪的体内,似乎就可以成为天劫,甚至天道的漏网之鱼了。” 一瞬间嗡嗡声无数。 “这么重大的事情,邢首座你居然瞒下来……” “不觉得太儿戏了吗?” “昆仑有什么资格……这样做!” 邢铭却只是隔空与景中秀对视,这个他费尽心思想让他成长起来的年轻人,真的长大了。却似乎,并未长成自己希望的模样。 景中秀沉默的回视着邢铭。 这个男人是师父,是前辈,是他景中秀修线路上的引路人。甚至是自己一度绞尽脑汁也没能成功反抗,到底被他坑着去数钱,几乎是景中秀在这个世界上降生开始,就压在头顶上的一片压抑的阴云。 令人心生恐惧,又心存敬仰。 他身后的医修也一脸懵逼的低下头去看景中秀,他清清楚楚记得这个遭了大罪的年轻修士,非要拖着孱弱身躯挣扎来此的理由——“除非邢铭在场,否则我谁都不信。” 可到头来却是他相信的那个人,按下了他几乎是拿命换来的消息,掩没了他的功绩? 医修不由得愤愤瞪着邢铭,邢首座做事一向心机深沉而独断,南宫殿主私下里对邢铭的评价根本就是四个字——“狗胆包天”。 年轻的医修照顾了景中秀几天,完全知道自己推着的这个修士,到底遭受过,并且仍在继续遭受着什么样痛苦的精神摧残。 邢首座的所为,根本是造孽! 造孽的邢首座却好像并无悔改之心,两手撑在桌面上,稳重的说: “我能理解各位的震惊,和对我个人的指责。但是各位,我只想说,你们认为此事事关重大的第一反应,是觉得此法残忍,还是觉得此法终于破解了天道设下的限制?” “当然是破解了限制……” “啊!” “这不可……” 有人明白了,有人仍是茫然的。 邢铭于是把含在嗓子里的话吐了出来: “各位无需羞愧,也不必妄自怀疑自己的品性。坦诚的说,我和另外几位知情者,在得知蓬莱的飞升办法的最初,与在座诸位有过一样的反应。 “这方法如果真的可行,似乎终于解开了勒在修士脖子上的那根套索,万年三十的名额,将不再成为天道对修士的限制。理论上,我们想有多少人飞,就能有多少人飞。” 昆仑首座轻轻的眨一下眼,僵尸的上下眼线,有节奏的聚拢,再缓慢的分开。 黑眼圈的存在,使他的表情看上去比实际更沉重。 话锋一转: “可是把海怪喂到可以渡劫……这样的飞升,到底要多少人命才填的满?当然,我相信在座的我们,宁愿不飞升,也干不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情。剿蜀山,战蓬莱,各位都是敢为苍生撒热血的高尚者,邢铭钦佩并且信任。” “但是各位的徒子徒孙,门人手下呢?邢某人真不敢因为对各位的信任,就擅打这个包票。”顿了一顿,用更低沉的声音开口, “更别说,还有更多没有坐进抗怪联盟指挥室里的门派,他们连蓬莱屠戮天下都不在乎。敝人实无办法相信他们的操守,足以抵抗飞升的诱惑。” “毕竟,这个诱惑太大了。”薛无间低沉的接上了邢铭的话。 “这……也许……可以让海怪吞噬那些穷凶极恶之人、犯人或者邪修之类的。反正我们隔些年也要绞杀?” 这个不死心的修士,刚把“邪修”两个字吐出口,就遭了邢首座凌厉的一个飞眼。 此人立刻闭了嘴,是了,白断刃似乎还在诛邪榜上了,这事儿大家目前都是心照不宣的状态。 还有旁边那另一个“黑眼圈”,他默默的瞥了八风不动的薛兵主一眼。 哎,其实几百年前,如今的南海扛把子邢首座,也不是能这么光明正大的坐在人前的…… 邢铭回答他,却没提师兄白允浪的事情,而是道: “各位应该明白一个道理,任何一件事情,只要合理法的样板被允许,那么私下的就永远不会被禁绝。即便合理法的样板不被允许,蜀山邪修,我们正道平均十年一剿,仍然屡剿不绝。” 斩命首座靳无畏神情凝重的点了点头:“蓬莱这飞升的法子,可比什么已知的邪修都还要邪。” 屋子里刚刚的惊讶、惊喜、惊恐等一切气氛,就像一个暂时鼓胀的空心皮球。 被这残酷的现实一戳,噗的一声就泄掉了。 年轻的医修低头去看景中秀,却见消瘦阴沉景小王爷,仍是那么不动如山的窝在椅子上,脸上既看不出释然,也看不出半点不甘心的神色。 甚至从那张已经皮包骨头的脸颊上,几乎看不出邢首座的解释,是否被他听进了耳朵。 他应该是最无奈,也最难受的吧。 年轻的医修茫然的想。 连我都几乎接受了邢首座的这番坦白…… 怪不得狗蛋殿主说跟邢铭讲道理,一定要堵住耳朵。不然铁定最后得帮他去数钱。 小医修心里有点不安,好像一条腿已经迈进了新世界的大门,另一条腿却还想徒劳的在平凡人的世界里挣扎一下,不想看见这些所谓的真实。 这赤果果的真实。 霓霞派的女掌门,却在此时若有所思的插了话: “景家小王爷,你怎么能确定,蓬莱这个法子一定能飞升?以及,蓬莱自己怎么能确定?他们实验过,还是成功过? “别跟我说是……咳,神告诉他们的。” 邢铭刚要开口解释,就被这位不给面子的女师叔打断了:“邢铭你闭嘴,我要听没有忽悠的版本。” 邢铭果断的把嘴闭上了,牢牢的。 景中秀对着女掌门一点头,很有教养的温软开口: “您说的对,这个法子从来也没有成功过。蓬莱这次的准备,才是第一次如此丧心病狂的实验,所以他们才会不吃独食,把此方法泄露出来。据我知道的,他们不止有一个秘境在饲养上古神怪,饲养的也不止一种上古神怪。” 女掌门道:“那你……” 景中秀继续说下去:“正因为他们还没有成功,我们才要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个成功的可能摁死在萌芽里。邢首座与各位有交情,有信任。我并不了解参与联盟的,除了昆仑意外的任何一个门派,但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个时候恰是整个联盟最有凝聚力的时候。 “一旦他们成功过一次,局势就不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一切就来不及了。” 说着,他抬起头来与邢铭对视了一眼。 邢铭点了点头。 而后,狗胆包天的僵尸先生又扔下了另一颗炸弹: “还有一件瞒着各位的事情,我觉得今天也是该说出来的时候了。” 不少人用一种十分麻木的眼神看着昆仑第一鬼。 脸上活生生的写着,你来吧,我们已经决定不再反抗了。 邢铭这一次却先承认了错误: “关于这件事的隐瞒,并没有什么为天下苍生留生机的大义,纯粹是出于昆仑自我的一种保护,才不得不为。” 众人: 习惯就好,呵呵。 邢铭深深吸了口气,语速很快的道: “昆仑掌门花绍棠,当初与蓬莱合道在海外开战的时候,南海沿岸受海啸波及死亡的人数,不是三万,而是一百三十万。这还不包括土著村落,因为没有户籍而无法统计的失踪。以及因为海水升温,第二年南海沿岸因为饥荒而饿死的渔民。” 目瞪口呆,是所有人当时的反应。 太过震惊以至于反而没能第一时间爆出话来。 邢铭低下眼皮: “我知道这个数字有些超乎想象,事实上我们昆仑刚刚统计完之后,也是反复确认过许多遍,是不是算错了位数。但是很遗憾,实际上内陆在那一次失去的人口,只比这个数字多,不比这个数字少。” 薛无间一脸呆滞:“你连我都……” 邢铭继续说: “而这,还是昆仑掌门极力控制的结果。事实上,如果花掌门完全不留力的,蓬莱合道们应该一个都剩不下。但是我们内陆,北部冰原以南的全部地区,应该就不会剩下活人了。” 霓霞派女掌门一张风姿绰约的脸都变形了: “你在开玩笑,那还是人么?这简直……” 邢铭道: “我知道各位想说什么,所以昆仑才一直保守关于掌门的秘密。可是大难临头,昆仑也顾不得自己的名声了,有些东西再藏下去,只能导致更大的伤害。 “我也知道你们想问我,既然是我的师父,那么他最强的力量到底达到了什么程度?很遗憾,关于这一点,昆仑上下连同大长老苏兰舟都并不知道。因为这个土地上,根本没有哪里可以给昆仑第一剑安全的练习。” 后土派长老一脸懵逼:“那他是在哪练的,总不能战力到了一定程度,天天坐家里靠脑补?” 邢铭沉默了一下,摇摇头: “关于这个,我尚不能说。但总之昆仑有办法让花绍棠练到一剑灭世,并且还可以继续变强。” 另一个山门在天羽帝国境内,事先强烈反对整个天羽帝国疏散的门派长老,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所以,贵派花掌门这次的无妄海上开战,是打算不留力了?那只疏散两个国家又有什么用?” 邢铭叹了口气: “如果疏散两个国家都没用的话,那就是疏散整个大陆也没用了。我们又不可能等大陆凿沉了,全到海上去飘着……” 诛仙派掌门一脸抽筋扭不回来的模样: “不能让花老大他……他稍微控制一点么?我记得昆仑五代墓葬闹得最凶那会儿,他一剑也就劈了几百人!” 原来一剑劈死几百人,已经可以叫作“也就”了。 邢铭郑重其事的道: “这就是我一直试图告诉各位的问题,刚才我说的,只是花绍棠一个人的战力,并不包括他的敌人。” 一屋子修士的脸色都青得有点发紫。 邢铭索性一气儿把钟敲完: “我问过掌门,能不能带人去他练剑的地方打,或者哪怕像上次打蓬莱一样去外海也好。这是掌门的回复……” 邢铭掏出自己的昆仑玉牌,搁在幻术放大器上。 放大器在墙壁上留下的投影,是这样写的: “牲口: 明不明白什么叫屠神之战? 我到想石头剪刀布决胜负,,问题是神不干。 昆仑我最大。” 景中秀听到这些,可以说完全是超乎想象的意外。 天下大劫,这四个字在海怪爆发之初他就听邢铭说过,但用了六年时间,才渐渐懂得那四个字的重点不在大劫,而在天下。 他想了一想,才稳重的开口: “是了,如果那个神公然站出来,必是有心统御神州的。他要向天下人昭告自己的强大,不会同意去看不见的地方决战。” 就在这时,邢铭忽然推开桌面,一撩衣甲,郑重其事的给在场所有人单膝跪下了。 “邢首座,你这是……” 邢铭单膝点在地上,抬起头: “此战之波及,必然广大;殃及之无辜,也定然比南海之时更多。灭世之险,旷古杀神之类的名声,几乎已经是预定下了。 “但若掌门战败,那一切都是废话。但若战胜,于我内陆也必然是惨胜,倘若他日有人想起来清算这笔总账。希望今时今日的各位,看在邢铭坦诚相告的份上,不要与我昆仑……”邢铭狠狠的闭一下眼, “至少是不要与花绍棠为难。口诛笔伐,请各位高抬贵手,群起而攻,也请各位能挡的帮忙挡驾一下。 “其实昆仑可以纵神为祸,待几年之后,世人苦不堪言,再让师父站出来抗那救世主的大旗。于公于私,那都是从名声到利益最好的选择。” “但是昆仑派的良心,不允许花绍棠那样做。”邢铭的声音,静静的在指挥室里回响。 邢铭之后,九薇湖、张子才、游陆纷纷单膝点地的跪下了。 连景中秀都撑着扶手站起来,因为实在腿软无力,干脆不顾脸面双膝跪在了地上。 一屋子昆仑肃穆无声。 将要以身为天下挡劫的人,居然要下跪请求被保护的人们,将来有一天不要怨他们。 薛无间有点看不下去,可是又不敢阻止。 他知道邢铭的一切推测和预言都是的确有可能成真的。 花绍棠以妖修之身,为这天下苍生实在牺牲了良多。 不说别个,单说爱剑之人,终其一生不能尽全力挥出一剑,此间的寂寞,薛无间想想都觉得悲凉。 诛仙剑派年轻激进的新掌门站了起来: “邢首座,别人我管不了。但诛仙派的血性你知道,花掌门要真是救了天下,事后谁敢背地里说他一句是非,我带战部砍他全家。” 邢铭低着头,似乎并无感动的样子,只是沉沉的一句:“谢过了。” 霓霞派掌门毕竟年长辈分高,知道有些事态并不是人心想要它最终变得炎凉。 昆仑既然这样做了,必然就准备好了承担一切的后果。邢铭这一跪,不过是想让人,至少是在场这些人,将来有一天也要开始展示人心善变时,能够想起来,然后犹豫一下。 女掌门肚子里沉沉的一颗心为花绍棠担忧,但眼前还是要先顾全大局的。 “邢铭你先起来吧,话说到这个份上,咱们先赶快把天羽帝国的疏散问题安排好……” 话音未竟,大地之下忽然传来一阵,狂猛得好似盘古在踢踏的震动。 屋内众人倒还不至于站不稳,但无不脸色一白。 这是哪里来的震动…… 多久才传到了这里…… 又是从多远的地方传到了这南海之上? 如果这里的震感都如此强烈,那么这震动的中心,到底要遭受多强的攻击,还有没有人能活下来? 邢铭这时才抬起头,仍然跪在地上,两眼黑沉沉的。 “迟了。”他说,“就在刚才,我已经收到了昆仑大长老苏兰舟的讯息。天羽帝国往西连同南疆十六州的陆地,已经被从整个大陆上开了两半。” 所以,昆仑才不得不跪。 第334章 屠神之战(二) 其实花绍棠的所为,是比邢铭他们的设想要聪明许多的。 但是在苏兰舟传来一条大陆被撕裂成两半的讯息之后,整个世界的灵力传讯工具都陷入了紊乱之中。 双面镜只能看见雪花,成像阵会连错对象,昆仑玉牌这样的文字工具则收到的一切都是无意义的字句组合。 “锦瑟五十弦八拍快乐星星一笑若成书为什么一定要取名字月灵冥幽小棉衣” 邢铭看着联络苏兰舟,结果发出去的奇怪字符,知道他们这是被与世隔绝了。 抗怪大军远在南海,身边并无可以来去自如的合道。 脚下传来的震动一刻也不曾停歇,海浪却出现了反向的潮汐。 当通讯也都紊乱了之后,这感觉十分不好,就好像末日来临,整个大军却被隔离在了世界之外的孤岛之上。 不是孤立无援,而是想要回援山门都不知该从何下手。 “邢铭,我们是不是派人回大陆看看?”薛无间已经有点关心则乱了。 邢铭却还冰冷的清醒着:“怎么看,飞回去?” 昆仑邢首座心绪浮躁的时候,也难免有些控制不住语气: “先不说路上的海怪,马不停蹄的来回要一个月。一个月,要么神已经屠成渣了,我们回去只能喊两声好棒!要么是我师父已经死完了,大陆落在神手里,何苦回去自投罗网?” “还有一种可能。”景中秀冷静的插言,从刚才昆仑集体下跪的时候,他由于身子太虚,他爬了半天都没从地上爬起来。心里感叹了一下,难道我以后从体力上也要成个废物了么,干脆就搁地上赖着了。此时一开口,声音从地上传过来,倒是给薛兵主吓了一跳。 景中秀仰着头,慢慢道: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神和掌门之间的战斗输赢,已经不重要了。整个大陆都被打碎了,六道众生也死得差不多了。那么,我们回不回去也就没有什么差别了。” 薛无间被他描述的前景惊得脊背一阵阵窜寒气。 “你……” 霓霞派掌门听完景中秀的话,差点直接。虽然自己心里隐隐也有这个担忧,但是经人说出来还是有遭不住,她是以个人身份参战的,整个霓霞派一家子嗜好种花养鸟的女修士都在内陆呢! 内陆若真是……若真是…… 她还哪有脸去拜祖师婆婆的牌位? 每逢大事有静气的女掌门,这一次却不禁有些慌乱了:“那我们现在干什么?总不能干等着讯息恢复!” 哪知邢铭想了半晌,把废石头一块的昆仑玉牌插回腰间,抬起头来,用一种异样的平静说: “之前干什么,现在就还干什么。正好天羽帝国的疏散问题,也失去讨论的必要了……” 后土派长老也是最心急如焚的人之一,他们山门可是在那块被劈掉了陆地上呢! “都这样了,我再打蓬莱还有什么意义?” 邢铭一双黑白分明的招子直直的盯着他,反驳道: “都这样了,再不把蓬莱打灭了,你们能甘心?” 一句话,整个会议室好像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一切的灾难,都是因蓬莱而起的。 大陆修士们的日子原本过得好好的。各大派之间勾心斗角没个安生,小门派天天挨怼装孙子,蜀山邪修隔三差五出来刷一波存在,再被崛起的修真天才们拿法宝灵剑刷回去。 和现在的惶恐相比,那时候的战斗真的都是小打小闹,那时候的糟心真是甜美的小日子。 只有更悲惨的现实,才能衬托出平淡是福。 如今大难当头,整个内陆修真界各门派之间空前的团结、平等、众志成城。 可他们宁愿不要这种团结,还我当年的糟心就好。 是蓬莱,把海怪都赶上了岸,是蓬莱,点杀了内陆大派制造了分裂,是蓬莱,抓了无数内陆修士和俘虏作海怪血食但求飞升,同样还是蓬莱……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个过程,但如果蓬莱不搞事云家也蹦跶不起来,云家不蹦跶的两万七千年里,炎山秘境里并没有一个“神”钻出来! 说出来长,想起来却快。 会议室中的各派长老、掌门、管事们几乎是立刻就冷静了下来。 “邢首座说的对。”诛仙剑派的年轻掌门,冰冷而残忍的说:“如果整个内陆的六道真都灭完了,蓬莱不陪葬,我死都不能瞑目。” 仙灵宫的管事抬着头看天,两眼穿过白茫茫一片云海,企图找到仙灵马上就要被收回来的浮岛。那是仙灵宫寄予了全部的希望,然而现在却救不了仙灵宫。 如果门人都死绝了,要个岛有什么用,当大块的墓碑么? 这位一直中规中矩的管事,被自己想象中的巨大墓碑刺激了,凉森森的咬着牙:“就算这一战真是世界的末日,大家最后都要死绝,怎么可能独独让蓬莱飞升躲到上界去了!” 霓霞派的女掌门一把撑住了桌子,心惊肉跳的道: “不是……这还没确定内陆会彻底葬送吧?” 景中秀恰到好处的接了口:“内陆没事最好,我们按计划做我们原本要做的事就对了。” 最终,这一种拿绝境打鸡血的激进思想,竟然莫名的适合各派当家人。 大不了就是家破人亡,跟蓬莱最后去拼命罢了! 忽然间所有人的惶恐不安就都压回了心底,众人很快讨论出方案。会议室大门轰然打开,各派当家几乎像同个门派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一般,配合默契,运转高效的奔出去。 点兵点将,分派物资,搜集情报。 邢铭有意多拿军务锻炼九薇湖,于是把机要都交给了她,自己却慢了一步出门。 邢铭走上前,把仍在跪坐地上的景中秀提溜起来: “自己能站不能?” 景中秀看了自己师父一眼:“腿软,怎么吃也没力气。” 于是邢铭把他抱到椅子里放好,亲手推着他出了指挥室。 “师父,蓬莱秘境里的人质,你救是不救?” “当然。” “蓬莱最终的神怪也在里面,如果阻止蓬莱飞升和救人有冲突,你优先哪一个?” “……” “闻人无罪得救。” 邢铭忽然停下步子,把景中秀转过来,盯着他的眼睛道: “百里当时推出来你可能有珍馐锦盒在手,但我们试图联系你的时候,并没有得到回应。” 景中秀闻言愣了半天,似乎是想不起来自己在写那个故事的时候,还曾抱着微弱的希望,用这样的方法求救过: “啊,书的事情让我被怀疑了,所以才有后来的圈禁。” “我一直也没有放弃营救你。”邢铭说。 景中秀心底忍不住笑叹,自己这个师父的说话,从来都要精细的推敲。 邢铭说的是“我”,而不是“昆仑”。 六年沉浮,懒散废柴的小王爷早已经看不见自己的当年。即使不去问,他现在也很懂得,自己最初失踪得毫无音讯的时候,昆仑会有多少人只当他是个叛变的死人。明明一起被俘,云叔死在两军阵前,豪杰热泪,自己却四肢俱全活蹦乱跳…… 换了谁也会心生不妙的猜测,甚至是对他这个仍然活着的人的愤懑。就好像世间最常见也最世俗的那种……凭什么。 但是邢铭不一样,这男人的内心坚定得就好像有一根钢锥扎在那里,流言蜚语还是世俗偏见,全都侵蚀不了他冷硬的理智。 他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从不听任何人的劝说。 从这个角度看,昆仑邢首座几乎像一个相当刚愎自用的□□主义者。 但是这一次,师父,感谢你的□□主义…… 让我在最深沉的泥沼里,被斩断了一切的希望,连自己都快要忘记投降的初衷时,还能在心底里想起有个人,他或许仍然相信着我的忠诚。 景中秀闭上眼,并没有多说:“我知道的,师父。” 可是再去看邢铭,却被那双眼睛责备的盯住了。 景中秀没开腔。 他知道,邢铭这是在责问他刚才的事情,若非他忽然把那么重大的事情,在众人面前抖落出来,有些事情,昆仑还有更多转圜的余地。 “火疖子总是要出头儿,锥子搁在裤兜儿里,它就得扎人。”景中秀直面邢铭责备的目光,坦然道, “该来的总是要来,并不因为师父你把它暂时捂住了,它就真的会消失。” 邢铭看着景中秀那个我自有理的德行,终于理解掌门人嫌弃自己时的感受了: “行,长进了。那你倒是跟我讲讲,上古神怪可以拿来飞升的消息散出去,恶*件最终发生了你要怎么杜绝?就说刚才,各派当家人真要闹起来,你平得了这个嘴仗,还是堵得住各派跟昆仑之间的嫌隙?” 景中秀很镇静的道:“我不能,但是你能。” “……”邢铭这回是真被这不肖弟子噎住了。 半晌,慢吞吞把景中秀的椅子转回去,继续亲手推着他往前走。 “行啊,这是真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景中秀莫名的忍不住笑:“师父,你是不是要从今儿开始防着我一手了?” 邢铭抬起手,给这臭小子的脑袋上乎了一爪子。 景中秀长大了。 没有长成第二个云想游。 他以他自己的方式生根发芽,挺拔的迎着他心目中的阳光,坚定的伸出了手。 邢首座有点头疼,又忍不住有点高兴,还有一点点失落。 伴随着一种,我是不是老了的小小的疑惑和沮丧。 战部次席游陆在这时候才□□了话: “首座,蓬莱秘境里的人我们是救了,炎山秘境那边的怎么办?” 邢铭停下脚步,只有这件事,他是真的鞭长莫及: “但愿大长老在那边,还能顾得上他们……” 不幸的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远在天羽国都的昆仑大长老苏兰舟,并没能及时顾得上,炎山秘境中的各陆人质。 苏兰舟、玉阳子,身后挂着一爬犁的拖油瓶。 堂堂合道修士面对从地底下突然喷薄出来,好像硬挤进这一片空间中的陆地与山峦时,狼狈得和寻常凡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啊啊啊啊!那是什么!秘境!秘境碎了?秘境喷发了?沙漠已经很狗血了,为什么会忽然有火山从天上掉下来啊,岩浆会烧死人的啊!” 玉阳子的尖叫,从看见那不可思议的景象开始,就一刻也没有停息过。 秘境会碎吗? 理论上应该是会吧。 但那一般都是初成型的小秘境,内里的生态循环没长好,碎了也不过喷出一片空气,二斤泥土,一缸水。几乎算不上什么事故。 炎山秘境,那可是囊括了八百多座活火山,内部面积超过千顷的炼狱型秘境。 苏兰舟停驻在半空,望着那些仿佛凭空被倾泻出来的土地与岩浆,什么都做不了。 远远近近的,许多低境界的修士,靠自身筑基的实力或者飞剑法宝的辅助,纷纷升上了空中逃命。 天羽帝国是修真盛行的过度,凡是有灵根者都会有国家出资,收入学府,统一修行入道。 可是人类之中,灵根有无的平均比例,只有区区百分之一。 即便天羽帝国仙凡通婚,习俗悠久。 地面上也仍然滞留了,几十倍于空中修士的凡人。 但是今日的灾难之后,天羽帝国的仙凡比例,却很有可能再次被刷到一个历史的新高——只剩修士,不再有凡人。 玉阳子崩溃的哭出来,一生在山中避世清修,他从未见过,甚至想都没想象过如此惨烈的场景。 “怎么办,苏长老?我们已经飞出这么远了,可是禁空还在,我撕不开空间,救不了人!” 而苏兰舟也不知还能说什么安慰他了。 流空地缚封灵阵已经用过了,剑道只能杀人,面对这种大灾毫无作用。身上的几块芥子石也已经装满了能救下的凡人。 他苏兰舟境界高些,终归也是个普通的修士,大脑里的血液轰轰流动仿佛要沸腾起来,却完全想不出还能做些什么。 那杀剑云九章真是个了不起的,不知他是如何掌握了天道之力,竟然能把整个天羽京都方圆几百里全部禁空。 所谓禁空,不是禁制空中飞行,而是更根本的针对空间本身的一种固定。 与苏兰舟收摄在掌心的流空地缚封灵阵相类,正对一整片区域空间的禁锢。 云九章的本事,不像苏兰舟的本命阵法封得那么变态,整片空间中任何东西都移动不了,除了思维没有什么还能保持运动。 云九章只是能够稳定禁锢空间的存在结构,使其不可被撕裂或者凿穿。他的变态之处在于,范围大得苏兰舟飞了几天都还没有摸到边界。 这本是云九章一人迎战数位合道时,放出来克制偷袭的办法。 然而…… 这片空间之内,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想要离开只能靠马车或者飞行,所有的传送阵和虚空隧道全废,合道修士根本像倒退了一个境界。 苏兰舟试过,连邢铭他们百万大军离开的那个稳定的虚空通道,入口处都变成了一片无法进入的闭塞坚硬。 杀剑云九章,他不是神,可是他比神的可怕程度也不遑多让。 一切还是得从七天前开始算起。 那一天,花绍棠以剑意在空中空中刻下“西北三百里无妄海来战”…… 当天。 云九章破碎虚空,一脚迈过三百里的距离,赤足踏上了无妄海风平浪静的水面。 远远的,毫无阻碍的视角让他一眼就看见了远处,一艘飘荡的纸船上,静坐着这一名白衣白发的青年。 他身旁插着一柄银青色的双手长剑。 青年睁开眼,浮云苍驹仿佛一瞬间从他身后飘摇而过。雪白发丝被云九章的气势吹动,拂过青年的脸颊,停滞在两片薄唇中间。 “你就是神?” 白发青年眯起眼,上下审视着云九章,眼中流露出一丝浓重的嫌弃。 云九章没能在第一时间回过神来,只是看见是个陌生的男修士,心底暗暗的失望。 也是,两万七千年过去了,昆仑的神兵也该换了一柄。 低低一笑,失落中莫名就升起三分杀意,对先前几个想要联手围杀他的合道都不曾有过。 本质上,他崇尚强者为尊,理当十分惜才的。但是对着这个年轻修士,却会情不自禁的想:昆仑的最终神兵,即便这个传说知之者甚少,他却并不远意有第二个人代替她。 那就好像显得她,只是可以替代的百态众生中的一个。连带着自己那一段疯魔似的血火青春,都好像跟着平凡了。 云九章唇边掀起一个嗜血的笑意,迈步走过来: “那么,你就是昆仑这一代的终极神兵?” 烈风吹过平静的无妄海,掀起点点随波,被两位究极强者身边强大的灵压绞得粉碎。 花绍棠静坐孤舟,斜倚宝剑,肃杀在一片云淡风轻的山水中。 眯眼想了半晌,才轻笑一声:“呵,差不多吧。” 然而抛开表面的高人风范,以及特殊环境衬托出的高手过招的飘逸逼格。 昆仑掌门花绍棠内心其实是这样的: 终极神兵什么鬼?听起来这么村气的外号,这谁给我起的? 一定是哪个小兔崽子,把自己被昆仑预定屠神这个事儿被传出去了,然后被哪个中二青年叫成了这么个乡土气息满脸的名字。这年头核心弟子的嘴巴都靠不住了吗,别让我逮着,不治你个三年不能开口,简直堕了昆仑山大王的严厉! 还有那杀神的造型怎么回事? 一脑袋银耳金针菇,天羽皇朝皇室的审美是有多怪异?入精道也不是这么入法,不知道蘑菇它们不算植物吗? 以及,虽然听说过有些凡人贵族封建迷信,一生只洗三次澡,但是对面那个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个修士,凡人的“一生”不能给你作参考行吗?你得比凡人多臭几千年! 以及的以及,全身上下就几条烂布挂在裤腰带上是想干嘛,活生生就是耍流氓吧?年轻小姑娘看了成何体统!个为老不尊的,蛇都看不下去了! 第335章 屠神之战(三) 内陆无妄海,是这整片大陆上,唯一被冠名以海的内陆湖。 由此可见其面积广袤,盘踞天羽帝国与大行王朝之间,呈椭圆形,彻底隔开了两个国家的疆土。 无妄海被称作海,还有一个原因,它与天下水系具有天然的隔离。不流向南海没有什么,许多内陆湖都是如此,然而无妄海最特别的是也没有河流流向它。 不外流,也没有高山雪水的补给,无妄海却平静的横亘在这片大陆上十数万年,并没有半点要干涸的征兆。 这也许要归功它的水质——弱水。 举凡内陆湖,都有个咸水淡水之分,无妄海的水不咸,但也绝对跟寻常的淡水湖沾不上边儿。整座海面上没有一丝一缕的水草,水下没有鱼,也没有那些细小的浮游小虫。(1) 整个无妄海千里方圆,完全是一片死寂的水域。 有人说,弱水不是水。 它是十几万年前,地府消失后从地下涌出来的黄泉。 弱水不浮,寻常的木船推到水面上只有下沉。弱水极轻,满满打上一桶,拎在手里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但它并不是有毒,或者无法渡过的。凡人若想到弱水里面游一圈,也是可以的,只是游起来太累,拼命向下踩水,才能浮在表面不至于淹死,而且人浮在其中,拼了命的划水也得不到多大的推力,再勇猛的游泳健将,也不得不生出有劲儿无处使之感。 也是因此,当年凡人楚久带领众剑侠,横渡无妄海偷袭天羽境内的修真山门,才那么的令人措手不及。 因为大部分时候,整个无妄海上都是全没有人烟,近乎一片被遗忘的天堑。 所以花绍棠才选择了这一片战场。 白纸为舟,盘膝而坐,抬手把银青色的斩龙剑从小舟的船舷上拔、出来,花绍棠双手持剑,剑尖儿垂在水面上。 灵力聚而不散,一尺方圆的水面整体凹陷下去,形成一个深深的漩涡,带动四面八方的水势纷纷汇流。 然而坐下的一页纸舟,却巍然不动。 云九章踏水浪而来,如履平地。流动的水浪细碎的攀上脚腕,打湿了他瘦到突出的脚踝。两手张开,十指间八柄血红色的柳叶刀,凝实到极近纯黑。 “怎么,坐着打?” 云九章话音未落,花绍棠的身影忽然从小舟上凭空消失。 海面上的漩涡以一种极迅猛的速度向云九章席卷过来,就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影,正拖着点在水面上的剑尖儿向他疾行而来。 纸船打着旋儿沉没在漩涡里,一转眼就不见了。 上面! 云九章的眼睛并没看到任何东西,头皮上传来一股触电般的细小酥\麻。他毫不犹豫的直接抬手,仰起头眼神明亮,架起八柄血刃与花绍棠对了一剑。 轰然一声巨响,无妄海面上掀起三十丈巨浪。 花绍棠被反震得倒飞上千尺高空,云九章被巨力砸沉坠向百丈以下的湖底。两人相交的所在,发出一声锐利的嗡鸣,空气仿佛都被压爆了。 花绍棠脚踏空步,在空中一个转身定住身形,背后的空气直接被压缩出一道可见的波浪。双手持剑指着水面,雪白发丝在背后翻飞如雪。 眯着眼眸,盯紧下方的千顷碧波。 半晌之后,水面哗啦一声向两侧分开,云九章从水面上探出半身,抬起自己流血的指尖看了看,伸出舌尖儿舔一下,很腥。 云九章抬起头来仰望着天上的矮个子青年,第一次真正把他看进了眼里。 “昆仑的神兵,果然都很强。跟你打的话,没有剑是真有点吃亏……” 花绍棠眯眼,认真的打量了一番“全新”的杀神。 很好,洗干净了! 眉目这才松弛下来,转身从芥子石中掏了一件白色法袍,手指一璇,抖了下去。白衣飘飘而落,兜头盖在了云九章的脸上。 云九章拎着衣服:“……” “穿上再打。” “你……不是故意把我打下水的吧?”云九章一脸不敢置信的问道。 花绍棠果断道:“没有。” 完全是冰刃相接的时候,眼睛瞟见那一片银耳,身体下意识这样做的。 云九章明显不太相信这个看起来很莫测的白发青年。犹豫许久,才谨慎的把衣服穿上了。但是…… 有点短? 云九章低头看看自己露出来的小腿,又抬头看看空中,白发青年长衣翩然垂至脚边。 唔…… 出于尊重对手的原则,云九章只是礼貌说了一声:“多谢。” 空中水面,一上一下两个人,各自在心中找到了不同的平衡。 微风扫过水面,两人的灵压各自在两片空间里缓缓散开。 鸟雀无声。 花绍棠隔空看着云九章:“这地方施展不开,换一处打如何?” 云九章自下而上挑了挑眉:“何处?” “虚境。” 云九章笑了:“我不打无声之仗,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花绍棠仰起头,望着白茫茫的云海,想到了苍穹之下的众生:“是的,我知道,成神……” 他似乎是要感慨些什么,却最终留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垂下眼眸看着云九章,双手握着剑,整个人便虚幻了起来,伴随着一种奇异的节奏与美感。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又至八……最终一百二十八个一模一样的花绍棠,包围了中间的云九章。 “你的剑意很好,只是杀,不论多强大,终归毁灭的大多还是人。” “哈,可你么这个时代的小修士,都说我的剑意残忍呢……”云九章四下里环顾,谨慎的看着一百多个白发青年,每一个看起来竟然都是真的。把震惊压在心底,他盯紧最初的一个花绍棠,假笑道:“你这是什么幻术?新鲜的紧,看起来全跟真人一样,我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一百二十八柄银青色的剑尖指着中间的杀神,正对着云九章的白发青年摇摇头,冰冷的开口:“不,看似最残忍的,其实才是真正的仁慈。以杀为意,杀死的只是生命。生命消逝的再多,终究会有新的生出来。可是有些东西,一旦破坏了,便再也没有了恢复的可能……” 云九章低低一笑:“你看得倒是通透。” “我只是活得长。”最初的那个花绍棠说,“而且我不是人,妖的世界更残酷,生命之于我们是个每一天幸存,都是侥幸,都值得感恩的东西。” “至于我现在用的神通,不怕告诉你,这不是幻术。你看到的每一个我都是真的,这是我入精道之后得到的一门神通,也许可以叫——分裂。”一百二十个白发青年同时振了振手中的斩龙剑, “每一个我,都具有独立的思想,独立的行动,也有相等的战力。一个我,你尚且能应付,也还笑得出声来。一百个呢?来试试吧,杀神。” 话音刚落,一百二十八个花绍棠同时同时挥剑,狂猛的银青色剑意涛涛如浪,从四面八方天上地下同时席卷向中间的杀神。 “怎么可能?你总不能每次打架都多造一批自己,全都有独立的思想,那你要怎么把他们收回来?他们怎么可能让你收回来!” 云九章剑都没拔,双眼黑亮的盯着其中几个白发青年,想要看出一点破绽来。 然而并没有。 一百二十八道剑意,相同的威势,全部都是真的! 一声喑哑的爆破之后,剑意纵横交错冲向一百二十八个方向,卷起滔天水浪。 云九章被这剑意淹没了…… 弱水比寻常的淡水更轻,剑意的冲击之下,飞上天空几千丈高,又淋淋漓漓的落下来。瓢泼暴雨一般。 一百多个花绍棠从不同角度收回剑,瓢泼的雨水打湿了雪白的发丝。 他们面容俊美,神情淡然,随着长剑回鞘的动作渐渐虚化,合而为一,最终只剩下伫立水面,距离云九章刚才的所在最近的一个白发青年。 花绍棠说:“没有什么不可能,如果你不是那么自私,你的分~身也不会有太多的私心。事先想好如何做就是了。” 半晌,花绍棠叹息了一声:“这样都没死,你倒是比我想象得结实。” 云九章单膝点着水,满身流血的半跪在花绍棠的对面。一百多道纵横交错的伤口,交叠在一身狰狞的刑疤上,惨烈得惊人。 殷红的血水从他身下蔓延开来,像铺开了一盘朦胧的红毯,而他竟还能昂然的抬着头:“怎么可能……即使再无私的人,也不可能在面对生死的时候无动于衷,那些□□怎么可能听话消失?” “那个啊……”花绍棠还真就一脸无动于衷的样子,“最初的时候确实会为谁消失,谁留下打起来。但是等我答应了师父,为昆仑去死之后,就不再打这种无意义的架了。” 殷红的血水已经扩散到花绍棠的脚下,云九章盯着血水的边缘,白衣青年虚浮空中,脚尖利水面一尺高度,白得纤尘不染。 “答应为……昆仑……去死?” 他咀嚼似的重复着,好像整句话分开来哪个字都懂,放在一起却完全不能理解了似的。 花绍棠淡漠的看着他,既不骄傲,也不慷慨,他双眼平静得就像在注视昆仑后山足下谷里,温顺又愚笨,千年也没有一个成妖的小兔们。 “啊,人活着总有一些,你心甘情愿为了它去付死的东西。信仰……你也有的吧。不然怎么能熬过,海怪腹中万年孤寂的深渊。” 云九章双眼漆黑的望着他。 绝世强者间的气场仿佛人为的被凝滞了,许久之后,云九章才说:“妖修,我有点舍不得杀你了……“ 第336章 屠神之战(四) 血水倒流,西风回溯。 云九章半蹲着,浑身的肌肉收缩,再挣扎的舒展开。似乎挣脱了什么束缚一样,缓缓站起来。一百多道血槽身陷深深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起来。 那伤口愈合的方式十分惊人,既不像治愈,也不像再生,没有结痂脱皮再生新肉的过程,反倒是先前流出来血水纷纷沿着原本的路线,倒流回伤口之中。 相溶的血与水分离了,分离出来的血水凝成一滴滴,一缕缕,沿着脚面倒流回小腿,再从浸润的法袍上逆转回撕裂的伤口里。 转眼间鲜红破败的法袍,就变得洁白如新。 云九章对着花绍棠伸出一只光洁的手掌,五指展开的时候,指缝间夹着的黑红色柳叶刀,像一朵危险绽开的血色流苏。 “重新介绍一下,杀剑云九章,大乘期修士。” 花绍棠眯眼看着云九章,“时间之力?” 云九章笑而不语。 “昆仑掌门,花绍棠。” 斩龙剑嗡鸣一声,银青色剑身细碎的颤抖起来,仿佛十分焦躁,不肯安宁。 花绍棠半点没理会躁动的斩龙,双手阔剑换成一只左手随意的提着,右手伸出去捏住云九章的无名指晃了晃,就算握过了…… 开口道:“正好,我也发现杀你的代价和回报有点不划算,你乖一点儿,我给你找个地儿闭关到飞升如何?” 云九章把手收回来,笑道:“看来我们谈不拢,还是得拿剑说话。” 花绍棠道:“年轻人,不要那么轻易放弃。再谈两天,也许你就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了呢?” 云九章乐了:“花掌门,拿出真本事来吧。其实我不太明白,你在这跟我拖延时间是想干嘛?” 花绍棠仍旧自说自话:“上界挺好,真的。你看人人都争着飞升呢?做人别老这么不合群。” 云九章忽然弹开右手,四柄黑红色的柳叶刀裹挟时间之力,划出一道三丈宽的猩红血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向花绍棠。 血影腥风,如同荒古巨兽的咆哮,峥嵘碾过。 花绍棠微张双眼,在血影快要逼近面门时才竖起了他的剑。 狰狞的血影就这样从中被撕裂,像两块被切开的嫩血豆腐一样,一左一右滑了过去。 “非要战?”花绍棠收起了他人生导师的派头,神色冷下来。 云九章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微笑道:“请拿出全力吧,花掌门。妖修真的不太善于欺骗,虽然我说过不舍得杀你,但您对我的杀心,手中的剑已经都说出来了。” 斩龙剑的剑刃,正在这时忽然挣扎着扭成半条龙身,咆哮着发出一声响彻天地的龙吟。虽然剑柄仍被花绍棠捏在手里,但它不停颤抖的剑身,已经迫不及待要择人欲噬了。 本命灵剑是剑修身体的延伸,不具备自主的意识。 它的表现,就是剑修本人的心情。 花绍棠于是神如枯木的闭上了眼,语调恢复了最初的漠然:“杀你,还用不着全力。” 同时,单手扣在腰间的昆仑玉牌上,给自家牲口发出了一条讯息。 “杀神太狡猾,拖延失败。” 不一会儿,南海那边儿负责吵架的牲口又来一句: “师父稍微留点手,昆仑战胜后的地位不太好自处,怕压不住反弹。毕竟我们的人,大部分还封在山里。或者……换个地方打?” 花绍棠抬眸看了一眼对面静立水中央的云九章,那厮面带倨傲微笑,看在蛇妖眼里就是一脸的安详求揍,让人特别想送他一个如同回归母亲子宫般的永恒安宁。 “牲口: 明不明白什么叫屠神之战? 我到想石头剪刀布决胜负,问题是神不干。 昆仑我最大。” 发完讯息后,花绍棠把昆仑玉牌往后腰里一塞,剩下的事就留给徒弟去头疼了。 他一向有自知之明,不犯外行指导内行的愚蠢。 昆仑蛇妖以人身行走于世三千年多年,自认内行的事情——唯有一战。 接下来的几天,当一切的试探与算计,皆尽无效之后。 花绍棠与云九章两个当世已知最强者之间的大战,整整打了七天。 与常人想象的高手过招,瞬间毁天灭地不同,除非真正想要灭世的死变态,真正能翻手间毁城灭池的强者,他们对决的时候是十分克制,并且耗时的。 本意上,他们并不是想把城池打碎,世界毁绝。 只是那最后的结果,他们自己,也无从控制…… 这个时代的最强者花绍棠,陆续开启了人、灵、妖、魔、精、鬼六道,同时对着水中央的杀神云九章一顿狂轰滥炸。 无妄海上。 百丈长的银白巨龙,头顶钻出半身赤果的白发青年。双手握着银青色宝剑,半张脸是出尘俊逸的人,半张脸是死气森然骷髅。 这样的造型,无妄海上有整整一百二十八组。 它们的脚下,是一片绵延千里的墨色浓云,其中张张人面狰狞嘶吼,仿佛随时会挣脱出来,吸吮敌人的血肉。 六道□□的威力轰下来。 无妄海两岸,十四座凡人城池直接夷为了平地,弱水滔滔覆灭了数百个村庄。尸横遍野,鸡犬不留。 可就是这样,海平面上的挨了三天三夜的云九章,竟然还是没有死。 一个黑袍金冠的虚影,指间夹着黑红色的柳叶刀,静静的立在水中央。 “六道□□,你还真是不怕死……” 天空中的一百二十八个花绍棠同时停下了攻击。 妖修的头脑简单,很多时候完全凭直觉行事,齐刷刷一片白骨手掌扶上身下的龙头,苍白尖细的指节轻轻敲打在坚硬的龙鳞上,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人,鬼,魔……你并没有修灵道。” 云九章洒然一笑,毫不否认:“如果你有一柄绝强的神兵,就未必需要本命灵剑。” 一百二十八个花绍棠同时歪了歪脑袋,似乎这种怪兽似的造型反而更让他放得开,这个活动脖子的动作,伴随着骨头的咔咔声,显得相当狂野。 “怕死就直白的讲出来,我又不会歧视你。鬼道练的是虚化,魔道跟我一样是身外化身,时间之力这么厉害个东西,你用了几次都是恢复伤口。怕死的这么明显,再装没意思。” 花绍棠“们”只是相互看了几眼,不知是用了什么旁人不能理解的方法,居然选出了一个“代表”。这个代表并没有比其他的更特别,特意飞低了一点,逼近水面,才让云九章看到是他在说话。 云九章眯起眼,笑得很阴沉:“呵,花掌门倒是有意思。六道神通练的都是强攻型的法门,精道的再生号称不死之身,几乎是所有外道的首选,花掌门都要独辟蹊径出一个分裂。杀性这么重,当心走火入魔……” 目光微微偏转,花绍棠脚下那绵延千里的漆黑魔云中,已经可见到隐隐的红色。 代表花绍棠的白骨指节从斩龙剑剑锷,沿着剑刃一直撸到剑尖:“这世上没有人能杀死我,不论出生的,还是没出生的。” 云九章似乎也是打嗨了,听罢笑着耸耸肩,居然做了个不太文雅的摊手: “于是,事情就有点难办了。我们互相都杀不死彼此,难道这架要天长地久的打下去不成? “就算花掌门真有这个耐性,两岸的百姓也有点受不住了,”他意有所指的看向无妄海南岸,天羽帝国皇城的方向。 不用刻意去看清楚,他们二人也都心知肚明,那里的岸边、水下会有多少死人。早成了一片没有救赎的人间地狱。 “怎么说,那也算是我的故国。” 花绍棠神情漠然的看着他,白骨指尖在剑刃上弹了一下。 沉闷的龙吟,压抑着悲恸,但仍然坚决而肃杀的震响。在场的一百二十八柄斩龙剑共鸣着,响彻了整个南方的天际。 “虽然杀你的代价,有点太大了,但留你在这个世上,苍生可能会更痛。” 云九章勃然变色,俊朗面容瞬间青了又白: “妖修,你在开玩笑?没有时间之力,你拿什么杀我?” 时间之力,正是云九章在花绍棠明显更强的灵力对决中,一直不死的作弊器。一旦发觉自己身上的哪一部分受伤,就直接把那部分的时间往回倒一点。甚至攻击看起来很危险的时候,干脆把周围整片的时间往回倒。只维持头颅中大脑那一部分的时间始终向前,就不会影响自己本身对时间的感知。 时间之力不是杀器,但它首先能使人立于不败之地。 花绍棠淡漠的笑着:“是,我没有大乘,悟不出时间之力。可是大概不知道,当今世上与时间相关的力量,并非只你拥有。你落伍太多年了……” “你!?” “当然,我是没有的,不然哪能留你蹦跶到现在。可是既然我见过那力量的莫测,作为屠神的预备役,我思考了几百年,该如何对付它。” 花绍棠抬起白骨的手掌,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你当惯了人,大约没想过。灵道有剑,精道有再生,魔道有身外身,妖道有强横的肉一体,鬼道花样多,有许多有用处的小神通可选。人道有什么神通呢?为什么我们这些外道,各个都要拼着减少寿元,修一个最孱弱的人道?” 云九章青着一张脸:“人可以思考。” 人修的智慧,是六道中公认的最强,强得不是一星半点,没有之一。 花绍棠一脸你居然知道的欣慰,把云九章噎得不轻: “是呐,会思考。所以人类,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变数……你知道吧,归根结底我其实是个剑修。” 云九章心说:我当然知道你是个剑修!你手上拿的那个叫本命灵剑,而不是棍子,我眼睛又没瞎。 等等…… 云九章的眼睛无意中扫过花绍棠手中的斩龙剑,银青色的双手阔剑。剑身宽阔,刃有龙纹,剑柄细长,以雪色绷带缠绕,间或落下两根没缠紧的白色布条。而后不敢置信的又纷纷扫过周围一百二十七个没出声的花绍棠手中的剑。 他于是喃喃道:“天……我真的瞎了……” 花绍棠笑起来,半张人脸半面骷髅,使他的俊逸显得有些邪气: “发现了吗?斩龙很久没有在实战中开过一转了,其实我心里有点兴奋……另外,我真正入了人道之后许多年才明白,为什么很少有妖能修剑,为什么剑修大多都是人,至少也要入了人道。” 他轻轻的,眨了一下眼睫,似乎对当年的感悟仍然记忆犹新, “因为只有人,才能悟出剑意。” 云九章抬起脸,暮黑瞳仁看着花绍棠,看着他手中的斩龙剑。 自天羽皇陵里爬出来之后,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久违的恐惧。 他发现了…… 这个昆仑剑派的掌门妖修,在前面与他对战的整整七天里,连灵剑一转都没有开过,甚至剑意也没有用过,那种朦胧得连意境都感受不到的剑招,至多只能叫剑气。 他是个剑修,却没有用过一点剑修的本事。 那柄看起来很刚猛的斩龙剑,是真的被花绍棠当成一根棍子在用。 这妖修先前说它杀自己用不着全力,事实上,打到现在旗鼓相当,自己还隐隐是下风——毕竟如果真的天长地久打下去,身为人类的云九章,灵力只怕耗不过妖修本体六道□□的花绍棠—— 就这样,人家根本是,一点真本事都没拿出来的。 云九章喉结滑动了一下,饱满光洁的额头,终于见了一点汗珠: “你不过是攻击再强些,也不可能胜得过时间……” “我说过的,你的剑意很好,只杀生。我的剑意却不大好。” 一百二十八个花绍棠同时举起了斩龙剑,银青色的剑尖指着中间的对手,冰冷的反射着日光,又粼粼映着无妄海平静的水面,晃得人一阵阵眼晕。 “你故国的百姓们还没有疏散,不把那一块大陆切下去的话,怕是待会儿那里就是一片死地了。几万万人呐……” 说话的那一个花绍棠,首先挥出了剑。 第337章 屠神之战(五) 那道雪青色的剑意,破开秘境的天空时,杨夕与邓远之正带领着秘境中仅剩的三百二十一名反抗者,与上古神怪睚眦战斗。 云氏疯狗,复辟称霸之心不死。 败走炎山秘境,而后又屡遭灾厄,剩余的军队不足原先的十分之一,剩余的云氏嫡枝也不到原先的一半。 凡人全灭。 辅助系基本全灭。 战力低下靠智商吃饭的门人清客,凡忠心的基本都已经给自己主子尽忠了,剩下一群不忠心的灭与不灭压根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如此劣势,云家若但凡还有几分理性,即便为了家族的延续,也当放低身段、想尽办法,与昆仑-仙灵和谈。 或者再退一步,直接无条件投降,也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然而很可惜。 连天祚渡劫飞升时,与云九章大战的那一场,“连师姐”一剑走偏,直接带走了他们的皇帝陛下。 然后轻轻的,这罪魁祸首就飞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甚至再也没有人能够确定,他那么寸的一剑,到底是不是居心叵测的准备多时。 而紧接着,云家最为年轻有才干的金丹王爷,大小事情实际上的主事人云想歌,又在鬼修们自爆的时候,莫名惊了座下拉车的灵兽,直接摔下车撞断了脖子。 这位云氏内部主和派的领军人物,年轻却不激进。曾经在天羽反叛之初,整个云氏皇族一片“剿灭仙灵,打倒昆仑”的喊声中,力排众议孤身深入内陆,一家家游说各大门派与新的天羽帝国建交、联盟、甚至归顺。 其风度、辩才、胆魄实乃有目共睹,更何况他还那么年轻。 他最大的错误是把花绍棠这头独狼引进了南海,结果放出了一批死于囚徒,以及南海游击队。但事后天羽内部总结伤亡报告却发现,其实收到的损失,远比派兵直接剿灭那波南海游击兵要低得多得多。 于是便有风言风语说,他是真的主和派,让花绍棠把那些南海腹地里的“跳蚤”带走,原本就是他的计划。 他是力主“非暴力复国”的一小撮“清谈云氏”中,唯一真正有行动力,也对战局有影响力的人。 但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已经不重要了。 就像“连师姐”横竖已经飞了一样,昆仑云师兄唯一的同母弟弟,云氏皇族中最有可能暂时跟杨夕他们暂时握手言和的核心人物,就这么被一块突出的岩石结束了惊才绝艳的一生。 造化弄人嘛。 那些天纵奇才随机死,位高权重憋屈死,惊才绝艳无名死,并没有因为天羽云氏如今充任了大陆上的无名boss,就因此放过了这个姓氏。 他的死,直接导致了那些“誓死不做亡国奴”,“宁愿站着生,不要跪着死”,“不复天羽昔日之辉煌,宁愿神化天羽之荣光”等等以血证道的论调接过了军队的话语权。 唔,其实说军队……也勉强还是个军队吧。 还有两三千能站直了喘气儿的士兵,相比杨夕他们,已经是很强大的一股兵力了。 这只微型的军队,抱着一种决然的同归于尽之心,最终放出了养在炎山秘境里的睚眦、延维两只上古神怪。 延维凶性弱些,属性亦不适合这种烈焰灼灼的高温。 长满尖齿的利口咬住了金鹏的大腿,这个狠辣的妖修直接化回原形,扑扇起翅膀升空,在空中划出一道迅猛的金光,拖着延维直接飞进了天羽云氏的阵地。 然后,就再也没见飞回来…… 而更凶险的完成体睚眦,则险些带给杨夕他们毁灭性的打击。 睚眦皮厚,外部打不动,沐新雨捏着鼻子想效仿马烈给睚眦来个穿肠杀。 沐新雨成功的被睚眦吞进去了。 然后就没有吐出来。 又有三四个剑修依次上阵,手持灵剑悍不畏死的步上沐新雨的后尘,然而那睚眦的肚子竟好像一个无底洞,不管吞进去多少修士,连个饱嗝儿都没见打出来。 战况太过惨烈,邓远之这老小子撑不下去,几次想单独遁走,都被杨夕给按住了。 “老远子你看看这些人,他们还在拼命的战斗,你怎么好意思自己跑?” 邓远之脸色铁青的回答她:“能打赢的才叫战斗,打不赢的那是送死。” 然而杨夕并无法反驳他,因为他说的是对的。 他们根本就是在往里填命而已,任何一点有效的办法都拿不出来。 仙灵宫大少爷方少谦,一根绷带扎紧了流血的大腿,看了他们一眼,直接扑向了重新加入战场的延维。 只留给杨夕一个白衣飘飘,马尾摇摇的背影,那么果断。 太惨烈了,以至于杨夕几乎分不清,那一道裹着无尽霜寒劈碎了整个秘境的银青色剑意,到底是团灭了他们,还是拯救了他们。 狼狈的伏倒在地面上,杨夕眼睁睁的看着完成态睚眦,燃着黑焰的巨大偶蹄落下来。 睚眦的背后的天空,碧蓝色的天空忽然浮现出一道渐渐的青色,仿佛由远及近,由浅到深。 终于,原本血红色的天裂被那道银青色的霜寒剑意,从中截断。 天碎了…… 举头可见的天空,碎成了一块块蓝色的玻璃,棉絮似的白云,最先从玻璃的裂缝中间漏了出去。 分崩离析的秘境里,杨夕终于想通了一件事:他只是妖孽辈出的修真界里,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不论如何挣扎也没能在最后的时刻力挽狂澜。 云家完蛋了,蓬莱或许也要完蛋了,杀神和昆仑接下来的对决结果尚未知晓。 但无论这场战争最后胜利与否,完胜还是惨胜,都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她和她壮烈的战友们,只是作为这场大胜或者惨败的必然代价,被提前付了出去。 崩裂的秘境里,倒流的岩浆以不符合物理规律的角度,泼洒过来的时候,杨夕哭了。 …… 不论炎山秘境里的杨夕,多么的绝望又伤心,秘境外的昆仑大长老苏兰舟都不曾见到。 碎裂的秘境里,喷出来的山石草木,看起来好像是液体似的质感,扭曲着挣脱秘境的引力,把自己掰扯得滑稽又可笑。 但苏兰舟可笑不出来。 他跟玉阳子刚刚躲过秘境里“喷出来的火焰山”,空中那道粗得惊人的寒霜剑意就已经逼近了。 周围的空间仍然被云九章封禁着,堂堂合道奋力挡在一群筑基期小修士的面前,然而连挥三十四剑,绯红桃花撞上银青的寒霜,那逼近而来的极寒,只慢了肉眼难辨的一点点。 苏兰舟咬牙切齿,恨不得直接死这儿。 他认得那是谁的剑意,他知道那剑意曾经有多强,以及,现在只有更强。 昆仑惊鸿剑发现自己根本救不了任何人。 当以高山为参照物的时候,馒头和烙饼其实是同一个厚度。 一个邋里邋遢的年轻男孩从身后拍拍苏兰舟的肩膀:“大叔,辛苦啦。谢谢你这么努力救我们,但还是别费劲啦……” 苏兰舟回过头去,空中密密麻麻一片,人山人海的修士,境界高低不分,战力强弱皆有。 挤挤挨挨在同一片白云下,鸦雀无声的仰着头。 这一刻,天羽帝国这个修真界中阶级最森严的国家里,终于消除了境界的差异,所有人都平等了。 一个长得十分丑陋的女修士对苏兰舟笑一下,一双大小眼抖个不停: “老爷爷,你挡到我看剑意了,一辈子只能看一次的风景,您再不挪开,我就要终生遗憾了。” 苏兰舟于是往旁边挪了挪,转回头来,跟所有人一起抬头,看着那个从空中落下的银霞。 其实它真的挺美…… …… 无妄海上,花绍棠平静收回那惊天动地的一剑。 剑下亡魂有多少人,有些什么人,完全不是他所能关心。深沉的双阳目视着银青色的剑意在远山之后落下,手中的斩龙剑刃已经化作一弯青泓,灵动的在手下流淌。 “你的剑意是冰?”云九章张着的双眼有些失焦。 冰霜剑意之普通多见,比之那些瀑布、深潭、江河大川的水系也不遑多让。毕竟,剑修师父们在锤炼弟子剑意的时候,除了喜欢把他们丢在深潭里,瀑布下,激流中,还十分热衷在酷寒的凛冬做这件事。 锤炼意志么,当然是越辛苦越好。 昆仑这一代掌门人花绍棠的师父,似乎也并未在这方面创出什么新意。 但花绍棠就是用这么普通的剑意,把整个无妄海以南的大陆,整齐的切下一大半。 陆地裂开之后,寒气才真正的爆发出来。 整个南部沿海的气温,一盏茶的时间内,从盛夏转成了寒冬。 并且气温仍在持续走低。 无妄海面,雪花飘落。 花绍棠黑长的眼睫上,停驻了一朵小小的六瓣晶体。 睫毛垂下,遮掩了深黑眼眸中的情绪: “不,还要更局限一些。我的剑意中水性很微弱,大约只是寒吧。” 寒气弥漫开来,偌大无妄海面转眼就冻成了一片白皑皑的一马平川。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随着水面逐渐冻结,冻实,流动的水凝成固体的冰,所得到的体积却比原有的大。 而冻结的弱水,无人可以却知其成分,只是这种体积的变化尤其夸张。 海峡两岸仍然活着的人,惊骇交加的看着整片无妄海随着逐渐结冰,膨胀的冰面张力,推动着被切下的那一块大陆,轰隆隆越来越远。 来自底下的土层断裂,和大陆漂移造成的海水挤压,全世界范围内的地震开始了,波及整个南海的海啸,有史以来第一次,从岸边的方向滔滔反卷向深海。 云九章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花绍棠的剑意越平凡,便越显那一剑的强横,以及出剑之人的卓越。 他对自己的剑意,到底有多纯熟,对自己所悟之道的理解,到底有多艰深。 与飞升的连天祚口谈论道时,言之凿凿的观点忽然就不那么令人确信了。 云九章曾经无比坚信,这世间一切杀伐之术,学会就终究要被被使用。所谓杀器,锻造出来就早晚有一天要杀人。 而眼前,他居然亲眼见到了,一直收在鞘里的绝世神兵。 昆仑屠神的最终神兵——花绍棠,若不是遇见了万年才出世一次的云九章,终其一生都不会有人知道那剑鞘之内的无边锋锐,究竟是何等模样。 云九章忽然替敌人感到悲凉,静静的闭上眼:“你这是几转?” “才一转。”花绍棠淡淡的说,“杀你还差点儿。” 第338章 穷极天地之一剑(一) 地震与海啸的节奏,终于缓下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天。 其间云九章与花绍棠谁也没动。 默默的看着封冻的弱水,把整个无妄海南岸越推越远。 “还不够……”花绍棠轻声的自言自语。 他其实不太能理解云九章为什么不动,花绍棠自己是动不了的,偌大一片空间被云九章施下了禁空。但云九章自己,随时可以解开这种限制,撕开空间裂缝传走。 虽然花绍棠同样打开空间裂缝追上去,几乎是必然的。可一旦陷入那种在空间里四处打洞,不停追逃的境地里,花绍棠再想杀他,就会大大提高难度。甚至一不小心追丢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是并不相信自己有杀他的实力? 也是了,云九章单以战力论,并不是花绍棠的对手,但空禁、位阶、时间之力,种种天道之力的加持,简直令人无从下手,几乎立于不败。 嗯,也仅仅是几乎。 “别浪费时间了,”云九章在脚下的冰面趋于平静之后,终于抬起头,抖落满头积雪:“开三转吧,让我见识见识你最强的力量。” 一百二十八个花绍棠维持着各异的姿势,齐齐把头转向他。半面骷髅半面仙,转头的动作十分轻柔,伴随着“咔咔”骨头摩擦声。 像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仪式。 一百二十八柄斩龙剑,一百二十八股流动的清泓。 在纷飞的大雪中,渐渐结霜,如有灵性一般生长,更加粗长,浮起如蛇的鳞片,生出虾一样的触须,头部突起一对对峥嵘的鹿角。 头似驼,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鲤,爪似鹰,掌似虎,颔下有明珠,喉下生逆鳞。 银白奕奕,如有光辉。 斩龙二转,是一条如有实质的寒霜银龙。 龙身细而长,十分灵动,一百二十八条银龙挤满了云九章的视野。 花绍棠“们”擒着龙尾,拖着凝滞的步子,缓缓后退,仿佛为了拉开足够的攻击距离。 “二转还是三转,更强的只是攻击力,对付时间之力,并没有什么用。我知道你一定会给自己开时间加速,我再快也不可能比你快,不能秒杀的攻击力,不论多强对于可以逆转时间的你都没有区别,我懂。 云九章凝视着花绍棠,这个蛇妖说对了。他的确一直开着加速,他的时间始终比周围一切的时间流速更快,花绍棠的攻击在他眼里温柔得像是爱抚。 他每每中招,并非躲不开。无限延缓时间, 而是逆转时间比较不浪费生命…… 如果说留在这世间的大乘期修士,和真正的散仙除了时间之力外还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大乘期没过飞升天劫。 没过最终的天劫,就仍然不是仙,不是仙,就仍然有元寿。 云九章不知道那是多久,合道期一万年,大乘期想必要更长久,修真界的典籍也没有记载。他可以感觉到那是一个自己现在还完全看不到尽头的,相当漫长的时间。 可只要不是无尽,再慢长也是有终结的。 时间加速,等于在加快寿元消耗的速度。尽管那多耗掉的一些,在大乘修士那漫长的生命中仍然是九牛一毛,沧海一粟,但云九章下意识的依然舍不得。 聪明人最不愿意浪费的就是生命,有野心的人最吝啬的就是时间。 云九章亦然。 可是现在,他完全顾不得了。当一百二十八条银龙口吐白气,向他滔滔袭来的时候,他全身的毛发和皮肤向先于他的头脑,感觉到了危机。 云九章几乎是发了疯一样的拼命运转时间加速之力,短短一眨眼的时间,在眼前被他拖成了一天那样漫长,企图以这样的方法,来勘透那只蛇妖究竟打算有什么办法来封杀他的时间之力。 以至于花绍棠说的话,在他耳朵里几乎成了悠远的歌唱。 “你想过所谓的寒冷,究竟是什么吗?” 其实花绍棠压根也没打算让他猜,好为人师,一直是这条昆仑蛇妖的属性之一。加上今天这一战,抛开可能死伤无数的伤感之外,他心里是真的有点……兴奋。 有些事他虽然答应了,却并没想过真有机会去践诺。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以为自己大约会就这么捧着可以屠神的战力,在虚境里自己跟自己玩儿到死了。 尤其是杨夕到了昆仑以后,看着年轻幼嫩的五代守墓人,他的明悟更加深刻。多少代守着宝藏默默到死的守墓人,才成全了最终的一个杨夕。 花绍棠觉得自己的运气不咋地好,每次稍稍放松一下兴趣爱好,总要惹到祸。 他一度已经认定,自己会是那些为了成全最终爆发的小兔崽子而存在的,默默无闻的前辈之一。 昆仑斩龙剑因此,整颗心沧桑了不少年。 而如今,他发现自己一生的蛰伏,竟然真的是有用武之地的。 师父当年糊弄他傻,把这个屠神的预备役说的,好像多么重要的一个职责,要是没有了这个,山河大地的人民饭都吃不上,马上就要水深火热。 但师父也并没有真的把他当傻子糊弄,当云九章出现在面前的时候,花绍棠就知道,师父当年至少有一句说的是真话: “小棠,我或许是看不到那一天了。但如果神真的重临这个世界,你是最有可能阻止它们的。” 花绍棠,他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克制时间之力的人。 他对云九章说: “从我灵智初开的时候起,我读过的所有道典,都把寒冷本身描述成一种力量,与灼热对应,自然存在的一种力量。 “可是我不能明白,如果它是一种力量,为什么每当寒冷来临的时候,我都会不自觉的失去力量,身体发软,神志不清,甚至境界尚低的时候会直接睡得像死过去一样。你知道的,我是一条蛇,从懵懵懂懂的时候起,我就对寒冷十分的恐惧,不是怕挨冻,而是怕寒冷带来的不受控制的冬眠。” 控制不了自己的感觉十分糟糕。 几千年前,十万大山里刚刚开了一点灵智的小蛇,每天冬天都对要瞪着眼睛挺上很多天,执着的企图用毅力对抗冬眠。可是结果总是一觉醒来,难过得沮丧一整个春天,再用一个夏天来准备新一轮的与本能对抗,再惶惶不安的等待一整个秋。 它执着了几百年,从一个懵懂小妖执着到十万大山里一只杀人不见血的祸害,执着到它的执着比它本身还要出名。 “后来学了剑,我便不自觉的悟出了属于寒冷的剑意,我想着如果它是一种力量,我把这力量用出去,是不是就可以不睡?” 可是寒冷没有被用掉,相反,冬日来临的时候,剑意使用得越频繁,体力灵力消耗得越多,它便会冬眠得越久。 毒蛇小妖不开心了,它修道的目的几千年都没有达到。 “直到灵剑三转,撕开虚空,我终于来到了虚境。” 小蛇妖真是个修剑的天才,对杀伐一道天生的悟性,强横得令人发指的毅力,还有那颗与生俱来始终也没有敏感过的坚硬的心。 还没成核心弟子,他就先于自己的人类师父,修成了灵剑三转。然后勇敢无畏的,一脚踏进了森冷黑暗的茫茫虚境。 并且险些冻死在里头。 如果说虚境里的无,对于拥有护体罡气的小蛇妖还勉强可以抵抗的话,那黑暗压抑的冷,对它几乎是致命的。 那一代的掌门人亲自冲进虚境里找了三个月,靠着昆仑掌门外挂的推演之能,才侥幸拎出了一盘冻僵的“傻蛋”。 当时的掌门气坏了,把“傻蛋”丢在它师父面前: “这么虎的玩意儿,真是蛇吗?说好的阴险歹毒五步蛇呢,怎么你捡的这玩意儿脑壳就是戆的?泡酒算了,你再重新捡一条。” 于是,小蛇妖突破了灵剑三转,没有得到夸奖,反而得到了三百年面壁思过。 三百年后,重见天日的小蛇,终于悟透了寒冷的真谛。 再也没有冬眠过。 “所谓的寒冷,并不是一种力量。”一百二十个花绍棠低头俯视着云九章,“与之相对的灼热才是一种力量,而寒冷其实是失去力量。 “你的血流的越慢,身体就会越冷,冷到一定程度,你就死了。 “岩浆最热的时候,火山就会喷发,相反冷却下来,它就要凝固。 “咕嘟咕嘟冒泡的是沸水,平静无波的是冷水,待到再冷一些连流动的力量也失去,水就凝结成了冰。然而这还不是最冷的,冰的内部,仍然有微弱的力量在动。 花绍棠仰起了头,几千年穷极一道,他对自己的发现感到很欣慰。 它或许没有人那么聪明,在入了人道的妖修里也算不是决定聪慧,但那条戆脑壳的蛇妖,它贵在持之以恒。 “力量,都是没有上限的。我请人试验过,灼热就没有,有上限的是承载灼热的载体。木头烧起来的灼热,钢铁烧起来的灼热,岩石烧起来的灼热,它们是依次在增加的。 “但是寒冷有。” 花绍棠的眼里闪闪的有一点光,细细碎碎的,几乎令人感觉能从中望见星辰。 “任何东西,任何材质,当我把它们变冷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都没有办法再继续了。而这个最冷的界线,对于任何载体来说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寒冷本身的极限。 “石头、木头、还是钢铁,当它们失去了全部动力之后,就没有办法继续变冷了。 “或者,用我从一本古代修士的手记中看来的,更形象的一个说法,它们失去了全部的‘能’。(1)它内里的一切微小碎片,一切隐秘的灵力运行,全部都冬眠了。” 花绍棠眼里细碎的星光播散开来,照亮了漆黑的永夜,那只妖的眼里,仿佛亮着启迪智慧的明灯。 “所以你懂了吗?真正的极寒,是静止。” 蛇妖眼中的明灯忽闪一下,沉静而经久的亮着, “绝对的,永恒的,静止。” (1)花绍棠所说的“能”,实际上是动能。修真文明对世界本质的探索,毕竟不会跟我们完全一样的嘛。理论上一个暴力世界,对能的理解应该更接近于力量的一种未发形式。而他所说的极寒,实质上是绝对零度,理论上存在,并且如果真实存在只可能存在于宇宙中的低温极限。-273.15c 一定程度上,这种意义下的绝对静止,可以说就是冻住了时间。 第339章 穷极天地之一剑(二) 昆仑掌门花绍棠,号称当世的天下第一剑。并非为了六道而六道,一世修行最终都是为了手中的剑。 人道的剑意悟性,灵道本命灵剑的承载能力,妖道强横的灵气,精道分裂出一百二十八个分一身全方位无死角的攻击覆盖,魔道身外之身化作一团魔云的攻击范围压制,以及,鬼道无限吸收“能”才有可能达到的绝对低温。 一百二十八条银龙擒在手中,从各个角度喷吐出一百二十八道银青色气流,似缓实急的弥漫开来,锁死了云九章身边的全部空间。 花绍棠垂眸敛目,神情淡然一如他手中的剑: “师父活着的时候告诉我,剑意之上,还有域。那是鲜少有人达到,即便达到了也几乎不会在这世上施展的境界。 “我不知前人是如何做到,但是在五百年前,我终于借助六道□□的方式,完成了属于自己的‘极寒剑域’。” 云九章拼尽全力的催动时间加速,却依然能感觉到自己的动作在越来越慢,他对寒冷的领悟没有那么深,甚至对时间也没有。 他不能明白为什么永恒流动的时间也可以被动住,即使逆转也会迟滞得一片粘稠的液体。 “这……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思维的感知也是头脑作为载体的,所以你逆转自己的伤口时,也不能对自己的大脑下手。当脑髓里流动的思维传导介质也陷入了永恒绝对的静止时,你将再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花绍棠掂了掂手中的剑,“三转太危险,我还不想把整个世界冻住。冻一个你……灵剑二转的承载力就够了。” 四面八方的白息汇聚在一起,一百二十七条银龙直接俯冲到无妄海面上,然后爆散开来。 因为弱水不是水,整个无妄海上空的水汽十分稀薄。 云九章被有限的水汽封锁住,满脸不敢置信的惊恐,凝成了一座永恒的冰雕,停驻在平静得连空气都再无一点流动的水面上。 一百二七名爆掉了手中银龙的花绍棠,渐渐虚化,八合四,四合二,二合一,缓缓收起六道具现,最终只剩下一个白衣白发,双手持剑的俊美青年。 足踏高空,法袍翻飞,花绍棠此时的立足之处与那杀神的冰雕相隔十分遥远。 缓缓叹一口气:“这样冻上一千年,怎么也该死了吧……” 那一片绝对静止的剑域之中,花绍棠自己也是进不去的。 剑意当然没有豁免主人的属性,否则剑修岂不是连自杀都比旁人费劲。 无妄海上,三百里方圆,五十丈高矮,远远看去一片真正的死寂,尚有雪花凝固其间,晶莹的六角凝固成永恒美丽的一瞬。 花绍棠掏出腰间的昆仑玉牌,各种奇异的文字乱码,已经把玉牌刷得快要爆掉。 混不吝的掌门人一眼都没看,直接调出“牲口”的名字,发过去一条:“打赢了。原来神这么菜!” 在地震和海啸缓和之后,世界范围内的通讯紊乱就已经恢复。邢首座的回复立刻踩着翩然的节奏飞过来,字里行间几乎能读出他眉飞色舞的愉悦: “师父威武!掌门霸气!撸死了?” 花绍棠瞄了下面的冰雕一眼,琢磨一下,沉着的回道:“应该是……封印了?反正神已经冰成了一根棍子。” 南海这边。 昆仑邢首座一身破烂衣衫,都是刚才跟蓬莱打到最激烈的时候,亲身冲锋刮的。僵尸天赋再生之能,皮肉恢复得很快,衣服却之能暂时这样破着。 一眼看到回复,整个人都不好了,“嗷”一声跳起来: “师父你快把那神棍敲碎,那东西再菜也留不得!” 一旁薛无间同样皮肉没事儿,衣衫破烂,啃着一块干面饼,险些被邢铭的“嗷呜”噎着: “打赢了蓬莱,大家正高兴呢,你嗷什么?” 邢铭瞪大一双黑眼圈,压低声音道:“我师父把那个干翻一群合道的杀神,留到千年以后了。” 薛无间“嗷”一声,跟邢铭黑眼圈瞪黑眼圈: “快快,让花掌门继续怼,怼死他!千年以后鬼知道还有没有人能撸得过那祸害!” 邢铭低头看一眼刚发热的玉牌,直接递到薛无间眼皮底下给他看。 上面写的赫然是: “能敲碎早敲碎了,我自己冻得剑域自己清楚,所有攻击进去就冻住,挨不着神棍的边儿,只能让它在中间冻着。” 薛兵主跟邢首座眼圈对眼圈,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薛兵主终于忍不住,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问道:“花掌门到底冻住了多大一片地方?” 邢铭叹口气:“你能先让我高兴一会儿,等等再问么?直觉告诉我,问完我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薛兵主眨了眨眼,拍拍邢铭的肩膀,一脸看透红尘沧桑的了然: “认了吧,你就是这种,替人收拾残局的命。” 邢首座看起来还想再挣扎一下。 奈何残酷的命运早把他钉在了坚实的土地上,没给半点扑腾腿脚的机会。 “牲口: 速想个办法保护封印,不对,是保护封印之外的人。 无妄海上,方圆三百里,有进无出,来一军团灭一军团。 我先在这盯着,你快想。 速!速!速! 昆仑我最大” 邢首座认命,马上开始着手,立志当个完美的背锅侠。 苏不笑又一次被抓壮丁,几乎是被邢首座夹在胳膊底下带着,听说了花掌门封印杀神的事情,没先着急那三百里有进无出的死地。 眯了眯眼睛,忽然道:“那杀神应该是活着的……” 邢铭眼皮一跳:“理由?” “大长老没有立刻来南海。”苏不笑道。 邢铭略一思索,惊醒过来:“天羽皇城的禁空没有失效!” 苏不笑点头:“据我所知,这世上没有什么力量是永不消散的,禁空也不应该是。那么它只能是跟剑意留下的痕迹一样,除非本人去抹掉,否则人不死,剑意不消。” 邢铭立刻昆仑玉牌联系苏兰舟: “大师伯,天羽帝国如何?” 却收到苏兰舟这样的回答: “小棠切断大陆的那一剑,正好劈在了天羽帝都的上空,炎山填在了无妄海中间,成了大陆桥。我们在搜救活人。” 邢铭一腔打了胜仗的喜悦,直接被这盆冷水浇灭了。 半晌,才回复道:“如果需要人质交换,答应云家的一切条件……” 苏兰舟只回了三个字:“我省得。” …… 巨大的钢铁飞船,沉默无声的飞翔在低空。铁灰色的质感,没有五彩的炫光,十分不符合这个时代修士的审美。 船头一只超大号的探照灯,射出穿透力极强的光,亮白色的光速,在地面上来回舔过。 另有数百艘画风相似的铁灰色单人小舟,密密麻麻的游弋在钢铁大船的四周,形成一个遮天蔽日的空中舰群。 苏兰舟站在船头,开到最大范围的神识感知里,并没有察觉到一个活人。 一颗心就渐渐沉了下来。 而他身边的人员组合,则显得相当另类。 恐怕邢铭也绝对想不到,所谓的“我们”,既不是大长老苏兰舟带领昆仑弟子,也不是惊鸿剑苏兰舟伴同一众合道,而是…… 一个龅牙修士微笑的坐着,他的身后立着一名相貌精致的长发青年。 而他们的对面,则是一个面貌平凡,身材平凡,但坐在这里怎么看都最不平凡的凡人。这凡人看着龅牙修士的目光还有点不忍直视的克制。 龅牙赞叹的道:“这么大一艘宝船,据我所知,便是元婴期的炼器大师,也要制上十年八载,多宝阁出手就是一百艘,实在是人才辈出之地。” 凡人打个哈哈,倒是毫不客气: “好说,好说。我打小儿的梦想其实是上航空母舰当飞行员,可惜后来个子长冒了,飞行员不要。于是就耗上了航模、船模这套东西,来这儿淘到第一桶金,干得第一件事儿就是想办法造个航母出来。家底都耗光了才反应过来,这东西在修□□其实没什么卵用,机械工业的最高造物,在这儿唯一的优势也就够大。在船都会飞的情况下,连原本的飞机都变得很累赘,换成了从侧舷放出去的单人舟编队。 “可是意识到自己走错了路,也没舍得把这些砸光了家产的梦想拆了。说来惭愧,其实多宝阁并没有元婴期的炼器师,散修嘛,金丹已经是高境界,做这船的五百多个炼器师,大部分都是筑基期,如今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不在了。 “没看到自己的作品派上用场,其实对于他们来说大约有些遗憾。我当初还信誓旦旦的保证过,这船造出来会令世人震惊……” 龅牙摇头微笑,长得虽然丑破天际,风度却很好: “虽然晚了许多年,但这一百多艘船,的确是令世人震惊了。至少整个天羽帝国经历了这场灾难的人,永远不会忘记它们出现在眼前时的感觉,事实上,已经很久没有什么能如此震撼我了。” 一百多艘钢铁怪物,穿过飞扬的大雪出现在众人眼前,并且从船上大声广播着:“天羽境内的所有幸存者,不论国籍、不论民族,不论物种,为了您的生命健康请立刻登船,我们提供热牛奶和温暖的上下铺。” 那一刻,所有被找到的人心里只能想到三个字——救世主。 然而这些钢铁怪物的拥有者,却很是不在意的摆摆手:“不值什么,反正我钱多得没处花,时间也多得没事做。” 龅牙脸上的笑容明显空白了一瞬。 回过劲儿来刚要开口,昆仑大长老突然面无表情的插嘴,脸上的褶子为了诠释这四个字,都几乎自动展平了: “我说陆百川,你先别忙着跟百里阁主套近乎,解释清楚,为什么你这家伙会在这儿?” 一句话,说出四五个重音词,每一个都盖过前一个,足见大长老虽然脸上还绷着,心里其实是拒绝的。 陆百川看了看苏兰舟,挺为难的叹气:“我也是合道期修士啊……” 苏兰舟没听懂:“?” 百里欢歌压根就没听,他受不了陆百川的龅牙,直接起身去慰问获救的天羽帝国老百姓了。 陆百川于是耐心的跟苏兰舟解释:“仙灵宫的战歌传承,是不可能传给白镜离这个外人的,所以就传到了我手上……” 第340章 穷极天地之一剑(三) 关于战歌的传承,苏兰舟其实仍然没有搞得很明白。 花绍棠那一道剑意劈下来,威力的中心其实相当窄。寻常利器都是如此,越是锋锐无匹的杀器,它的锋刃就越薄。 最后天羽王朝的帝都,大约只有一条街道宽窄的范围受到了正面打击。 低阶修士没来得及跑开的死掉了不少,高阶修士集中全力逃命的时候,倒是大多幸存了下来。炼神以后,修士的神识感知会得到一个空前的拔升,苏兰舟在那道霜青色剑意距离地面只有几百尺的时候,忽然发现了那剑意锋锐的本质,以及它似乎只是为了切开陆面而切开陆面,并无意通过灵力爆炸的威力伤人。 “跑!跑!跑!不要站在剑意的正下方!” 苏兰舟这一嗓子喊出来,毕竟是著名的合道期修士,威信仍在,众人在脑筋还没回过神的时候,身体先已照做。 救了无数修士的小命。 真正造成灾难的,其实是剑意落下之后,爆散出的寒冷。 南海沿岸的国度,本是四季如春,突如其来的降雪,即便没有狂风跟着,仍然此地的居民们措手不及。 大部分久居此地的修士,连个保暖的法术都没有练过,因为根本没必要,降温的倒是人人会一打。 而贫民百姓的家中,甚至祖祖辈辈都不曾准备过御寒的冬衣。 再往南的南疆十六州,地处蛮夷,老百姓热得光着屁股跑。 天羽帝国的子民各个都有长袖衣服穿,还是因为人均文化水平比较高,大家比较注重仪表。可是那些颜色艳丽的长袖纱绸,套在身上在冰雪天里也真就是个“总比没有强”。 更别说大陆断裂,地震不断,无妄海里弱水滔滔涌上岸边,沿海城市无不受到冰川冲城的毁灭性打击。 就算有点蚕丝被,厚门帘,厚地毯什么的,逃命的时候谁还能想得起带上? 朔风呜咽,遍地嚎哭。 抱在怀里的娃娃裹上全家人的衣服,在赤着上身的父亲,和衣衫单薄的母亲拱卫下,依然冻得奄奄一息。 那绝望的寒冷,甚至让人连逃荒的勇气都生不出来了。 往哪里逃呢?南海从来也没有闹过雪灾,这个年景,地里的庄稼只怕都冻死完了,逃到哪去才不会极寒交迫而死? 整个天羽帝国的北方,陷入了彻底的绝望。 百里欢歌的那些钢铁怪物,就是在这种时候出现在人前的。城市一般巨大的钢铁飞船,刺破风雪的屏障,方脑袋的巨型探照灯对准地面来回的搜寻。 温和的女声不停用法术广播:“不分国籍,不分民族,不分物种,幸存者请登船。我们提供热牛奶和温暖的上下铺。” 数百只低空飞行的钢铁巨轮,每艘皆有数百万人的吞吐量。 修□□的材料加持与炼器工艺,结合工业文明的社会大分工生产模式,使得多宝阁出品的“航空母舰”,比它原本的真实模样,无论坚固还是容量,都提高了近百倍。 更别说那蜂群一般巡弋在四周,机动性空前绝后的单人舟战斗群。 相比那些由高端炼器师,精工细造出来,美轮美奂,功能惊人的法宝灵具。 它们更宏伟,更粗糙,更坚实,更丑陋,然而在漫天迷眼的风雪之中,它们丑得如此令人感到安全。 连那苍白冰冷的探照灯光,都好像是黑暗中指引迷路旅人归乡的萤火,在风雪里点亮了希望。 苏兰舟和玉阳子,也是被其中一艘母舰接上船的。 当是时,苏兰舟以剑气护体,在风雪中庇佑了一千多个还能行动的修士、凡人,正顶着灰蒙蒙的雪花飞向南方。 一旦飞出了禁空的范围,他立刻就能开路回昆仑,然后至少接应一只救援的队伍过来。 多宝阁航母们的出现,结结实实的带给他无与伦比的震撼。 凡人……凡人…… 他一个人界巅峰的合道期修士,穷尽所学不过庇佑了一千多人。而百里欢歌一界凡人,捂着貂裘,喝着姜汤,一边打喷嚏一边问:“苏长老别来无恙。” 他已经拯救了几百万人,并且还远没到他能力的极限。 苏兰舟的灵魂,模糊而朦胧的感受到了来自异世界的强有力的冲击,不是战力,甚至也不是那些大到惊世骇俗的宝船。 那是一种……用百里欢歌的话说,完全不同的思维模式。 在迥异的环境与力量对比下,智慧生物在苍茫天道下挣扎求存,进化出的文明的根基。 航空母舰上,数不清的多宝阁员工上下忙碌,甚至不停有被救上来的人加入其中。 深浅绿结合的短衣短裤,黑色皮靴,组长级别手臂上系着红色丝带。组长以上的团队长,则系上两条红色丝带,依次类推。 更多的人外套上大红色的披风,驾驶着单人小舟冲入风雪,神色刚毅肃穆的往返接应。 他们中只有很小一部分是修士,那些驾驶宝船的,和船上为伤病号服务的,竟然绝大多数都是凡人。而手臂上绑着红丝带的组长、团队长、甚至有一半的舰队长都是由凡人充任。 如果一个百里欢歌还不足以说明什么的话,这么多的凡人…… 在修士头脑中,总是处于弱势的,灾难面前只能被保护的凡人们。他们正在认真的营救失去家园的修士们。 玉阳子这个逗逼是跟苏兰舟一起上船的,这厮久居山中,全不知何为客气。一口气灌下去人家一桶热牛奶,还吃了人家三块叫“压缩干粮”的硬饼子。 拍拍肚子道:“外面的世界真大啊……这个航空母舰我也想要一艘……” 大约是避世的原因,上千岁的合道期修士玉阳子,从不掩饰自己“乡下修士”的浅薄见识,真诚又坦然。 苏兰舟每每苦笑不得时,又禁不住对那传说中的山中之地有些向往,到底是多么无忧无虑的桃源,才生养得出这种简单无垢的灵魂? 苏兰舟有些感慨,又有些暗示的道:“想要的东西多了,心就不净了。” 玉阳子点头:“是呢,祖师爷大概也是因为这个,才让我们不要轻易下山,山下的诱惑太多了。我回去说话要小心点,不能告诉弟子们我都看了啥。” 苏兰舟一愣,然后就释然了。 也是,人家传承多少万年的道统,没准儿比昆仑还要久远,滚滚红尘中如此另类,道心当然是坚定的,哪里用得着自己的提醒。 然后玉阳子找到那一艘航空母舰的舰长,用全部身家跟人买了一艘单人小舟,就跟苏兰舟告别了。 走之前还沮丧的说:“我这下子可欠了好几天的早课,没准要被戒律堂罚抄写……哎,苏长老你有空来看看我呀,我们这可是共患难的朋友了。” 苏兰舟答应了好,并且保证了一定去。可是直到目送玉阳子的小舟消失在风雪中,才恍然想起,自己根本忘了问玉阳子师承何门,山门又是朝哪个方向开。 不过,天大地大,也许终有相见的一日吧……苏兰舟淡淡的想。 “小苏,我也走了。”梧桐巨木在玉阳子走后不久,也跟苏兰舟告了别。她是所有合道期修士中受伤最轻的一个,灵力透支而已,醒来后力所能及的帮助照顾身旁的伤号。 此时看到母舰上的凡人医者们,跑来跑去照顾着冻伤的人群,就觉得这里不需要自己了。 “桐姨……”苏兰舟幼年受过梧桐巨木的关照,此时一别还不知能否再见,是真的有点舍不得。 梧桐却潇洒的挥挥手,轻笑:“多大个人了,还撒娇?山水有相逢,努力修行活久点,我兵解的时候还得拖你帮我护法。” 然后连小舟也没要,一身素衣乌发,在风雪中飘然远去。 紧接着醒来的是魔道老祖韩渐离,因为是个少年面孔,韩渐离被一群自称“小儿科大夫”的低阶医修,塞了一把牛奶糖。 韩渐离一手抓着糖,一手提着黑布口袋,口袋里是一滩烂泥的另一位老祖孟浅幽。 “山水有相逢。”韩渐离拍拍苏兰舟的肩膀,面无表情的就要走。 苏兰舟一把扯住他的脖领子:“哎哎,你不等老孟恢复一点?” 韩渐离看看他:“人修的医术治我还行,白毛儿它人道未竟,留在这里也没用。”顿了一顿又道,“而且人太多了,闹腾。” 苏兰舟于是火烧屁股的把两位魔修老祖送走了,真魔这玩意,喜静,避世,独来独往,宅得跟玉阳子师门也不遑多让。 这一代的魔道老祖能有韩、孟两位,已经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惊掉修真界一地下巴。 不过也有人说,韩渐离之所以能容孟浅幽,其实是当个解闷的宠物,储备的粮食。 魔道的伦常太迥异,人类实在不方便以自己的是非观去插手。他们呆在死亡魔域,自己霍霍自己,也就是其他种族对他们的全部要求了。 若非战歌号召在前,两位真魔现世人间,那绝对是要引来一片恐慌的大事。 毕竟,韩渐离的“人太多了,闹腾”,下一句实在有可能是“把他们吃光吧,就安静了。” 至少苏兰舟知道,此时醒着的要是孟浅幽,这事儿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韩渐离临走前,又跟“小儿科大夫”多抓了一把牛奶糖。 苏兰舟望着他的眼神,渐渐诡异起来。 韩渐离解释道:“给青锋,他很乖。” 苏兰舟点点头,表示知道。 心里说:你当我是孟浅幽那个智商呢,你说太阳是方的他都信? 等苏兰舟再回他们一群同行者的船舱时,那位白发驼背的飘飘老婆婆,就已经不在了。飘飘大仙活了十几万年,人精一样,当然不可能是丢了。 不在了,就是自己抬腿走了,并且没觉得有跟人告别的必要。 十几万年的生命,也许相逢离别,都看淡了吧…… 他们不过是,应战歌而来,闭战 只有苏兰舟很遗憾,还没能跟那个似乎见识很广博的婆婆,多问问南海以下,还有冰原以北的隐居修士的事情。 唯一始终没醒的,就是受伤太重的熏熏道人。 熏熏道人的一身酒气,在开放的空间里闻着还挺清香,封闭的舱室内实在有点熏人。负责这个房间的凡人小哥,一身深浅绿杂糅的劲装,一板一眼的跟苏兰舟说: “苏长老,这个人必须洗澡!几十万伤病员的战舰,稍不注意卫生就会爆发瘟疫,到时候上百万人都会得病!” 苏兰舟环顾了一下四周,不得不承认,因为没有芥子石这种可以对空间折叠利用的神物,多宝阁这艘战舰的人口密度,看起来是昆仑书院的几十倍。 “但是吧,这位修士有点特别……不能随便洗……” 凡人小哥抱着本子,严肃的点头:“我知道,高阶修士,我们的医修刚刚测出来了,元婴以上。刚刚征召到了一位仙灵宫的医修志愿者,他也是高阶修士,我已经通知了他过来看看。” 苏兰舟苦笑,这多宝阁的隶属的凡人,与他平时见到的格外不同。 言谈间几乎没有寻常凡人对修士的敬畏,相反,还总隐隐的带着一种防止修士生事似的皆备。 这不,在他自暴了家门之后,门口那几个金丹剑修组成的巡逻队,已经是一炷香之内第七遍“路过”了。 “好吧……”苏兰舟无奈答应,但愿一会儿来的医修是个靠谱的。 然后,他就在凡人小哥的身后,见到了一对突出嘴唇的龅牙。 陆百川:“……” 苏兰舟:“……” 两人各自懵逼了一瞬,苏兰舟直接拔剑,陆百川直接放出归池,两人几乎就地在船舱里打起来! 还是凡人小哥举着大喇叭拼命吼:“苏长老,苏长老!你一剑砍坏这艘航母,就要多出十几万人在风雪里挨冻,苏长老你想清楚再下手。” 苏兰舟暂时按住了剑,眉眼犀利。 陆百川站在角落里不动,归池倒是苏兰舟不出手,他也不出手的。 “你们知道对面这个两个是谁吗?”苏兰舟扬声道。 陆百川轻笑了一声,归池低下头不说话。 绿衣服的凡人小哥,一脸铁青的举着喇叭:“是谁也不能在船舱里打架!谁敢动手以后连张厕纸也别想从多宝阁买!这事儿我做得了主!” 苏兰舟冷不丁道:“龅牙那个,是仙灵宫合道期叛徒陆百川。他边儿上一身链子玩儿捆绑那个,是他养的鲤鱼妖,南海战场捅了昆仑邢铭的就是它。” 凡人小哥一怔,看了看有点人畜无害的陆龅牙,挠挠头:“这个我要请示上级。” 周围几个舱室的避难民众,就呼呼啦啦全部被疏散走了。 归池叹了一口气。 当百里欢歌裹着一身寒气进门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期间陆百川一动没动,苏兰舟几次想手起刀落切了他,碍于这看起来就十分难得的宝船,迟迟没有动手。 百里欢歌一进门,身后跟着一排绿衣服的修士,一介凡人用得起一群元婴修士祚护卫,普天下百里欢歌都是个异类。 进门先跟苏兰舟打招呼,亲切又随意:“苏长老!事情太忙,没顾上您这边儿,多有怠慢。” 苏兰舟握着剑没动,回了一句:“无碍,救人更重要。” 而后百里欢歌才转向了陆百川,伸出一只手,却又停在身前没有伸得太远,眯着眼道:“这位想必就是陆……” 他含了半句没说完。 苏兰舟眉头一跳。 陆百川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意,主动伸手:“陆百川。” 苏兰舟眼看着两人的手就要握在一起,沉声道:“百里阁主……” 百里欢歌回过头来:“苏长老,炎山秘境喷出来的陆地,填在海峡中间成了大陆桥,里面原有的人可能还有幸存,多宝阁正在组织搜救,您要不要上甲板去看看?” 苏兰舟一愣,立刻接口:“要!” 陆百川垂眸一笑。 于是乎,就有了陆百川、苏兰舟、百里欢歌这个神奇的船头组合。 至于归池,百里欢歌只淡淡扫了他一眼,然后就真把他当条金鱼那么晾着了。 他一辈子阅人无数,一眼就能看出什么人的主观意愿不重要。 甲板上面的世界已是深夜。 狂乱的雪花和劲风,使地面上的能见度很低。 苍白的探照灯在一片纷飞的大雪中,来回穿梭,雪花飞舞着扑进光柱,再凌乱的飞出去。使光柱显得很冷艳。 苏兰舟看着陆百川,露出一个冰凉的冷笑:“你不是已经叛出仙灵宫,投靠蓬莱了吗?还响应仙灵宫的传承作甚?” 陆百川温吞的微笑道:“我来看看。” “看什么?”苏兰舟继续呛他。 陆百川想了想,摇头:“那个云家的小子,虽然强得可怕,但并不是神,所以没我的事情。” 苏兰舟的眉头拧起来:“如果真的是神,你又如何?” “那我就不能再跟蓬莱混着了,大概会回仙灵宫吧。”陆百川的语气挺诚恳,却把苏兰舟听得嘶嘶抽气,这种把仙灵宫当旅馆,说叛就叛,说回就回的架势,未免太臭不要脸了一些! 只听陆百川继续道:“毕竟,我只是想飞升,并不真的希望蓬莱把神降世。” 苏兰舟几乎是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完全不能理解这种说卖队友就卖队友的混蛋! 百里欢歌却执起桌上的温好的酒杯,笑着与陆百川碰了一下: “厚颜无耻,我喜欢。” 而后百里欢歌站起来,理了理大衣的毛领,跟苏兰舟道:“麻烦苏长老回去以后,跟邢首座说一声。多宝阁生意的最后一笔分红,让他下个月派人到艳阳城领一下。还有我们的经济专家也该撤了,让他顺道给我送回来。” 苏兰舟一愣:“百里阁主什么意思?” 百里欢歌接过身边人递上的貂皮帽子,扣在头上:“分道扬镖的时候到了,我只是答应邢首座帮他打赢蓬莱,可不是答应他帮昆仑称霸修真界。”他礼貌的欠了欠身,转身走了。 陆百川对苏兰舟笑一笑,也跟上去。 风雪中远远传来模糊的人声。 “听说蓬莱有几个合道没死,跑掉了?” “百里阁主要我牵线?这可有点麻烦,大战之时我来响应战歌了呀。” “陆先生,我可真欣赏您的狡猾……” “呵呵,抗怪联盟杀上蓬莱的时候,飞升大典就不可能来得及了。” 苏兰舟一辈子,大体上是个清风明月的人物,业余爱好不过是游山玩水,舞剑炼丹。如此心脏的世界他完全没能理解。 只是带着疑虑,继续投入了对秘境幸存者的搜救。 救出炎山秘境里的人质,这才是原本他敢来天羽皇城的目的,只是一系列事情的发生,使得他几乎已经对结果不报任何希望。 但是多宝阁的修士,刚在搜救过程中,成功在原本属于秘境的土地上,发现了一窝老鼠。 理论上,老鼠能活,那人也有可能活。 等到他几天之后,与邢铭面对面聊到陆百川与多宝阁主的这一番对话时,邢铭的反应却很凝重。 “这就开始反弹了……”邢铭苍白修长的手指点在桌面上,从节奏里可以听出心不太静,“我留了无数的后手防着内陆的修士们,却是忘了这个怪胎。” 他沉吟了片刻,“我还是太小看了凡人,我以为合道修士怎么也不屑于同凡人联合的。” 苏兰舟十分震惊:“百里阁主他要……话说他那是什么意思,什么分道扬镳,什么帮昆仑称霸,昆仑什么时候说过要称霸了?” 邢铭抬起黑白分明的眸子,深深看了昆仑大长老一眼,道:“大师伯,虽然并非我们所愿,但事实上,掌门此战之威加上南海大战获胜,昆仑现在就已经称霸宇内了。” 苏兰舟猛地张大了眼睛。 第341章 我们只是战胜的代价(一) 那岩浆是炙热的,烧得皮肤一寸寸碳化,元婴修士也不能幸免。 卫明阳从火山口里爬上来,头顶的魔气罩尚未完全散去,魔气藕断丝连的护着周身要害。抬起眼,外面已然变了天。 大雪纷飞,夜幕里飘着片片棉絮似的白。 棉絮似的白绒,在靠近火山口五六丈的远处才开始融化,水滴随着迎面的朔风吹落在脸上。 卫明阳抬起烧得焦黑的右手,抹一把脸上的水迹。 漆黑的眸子里有点茫然。 他是法术大家,熟悉自然界一切五行生化,走南闯北数百年,从来也没有见过能够逼近到活火山口的暴雪。 所以这雪是非自然的力量。 夜城帝君的外表看上去有些凄惨,银黑相间的短发被烧焦了一半贴着头皮,另一半也是卷卷曲曲没个人样。衣衫破烂,整条右臂和肩膀露出来的部分一片焦黑,右半边脸颊上被烧出一片黑红相间的水泡,用手一抹就破了,流出透明的□□和浓水。 但他已经相当幸运了,魔气是天然的惰性能量,它在准备得当的情况下具有相当强力的隔绝效果。花绍棠也是因此,才选择了魔道的身外化身,抽出一大片滚滚浓云似的心魔,来隔绝控制极寒领域的范围。 卫明阳摇摇欲坠的立在火山口的边缘,抬头望着夜晚的苍茫大雪。 到底是谁造就了这场雪? 或者说造就了这片仍在不断降温的极度深寒…… 眼睫毛已经被烧秃得一根不剩了,扑面而来的雨夹雪里,卫明阳有些睁不开眼。但他仍是尽力的让视线穿越风雪,去看天空尽头的那一轮洁白的盘子。 天地间那种束缚般的狭窄逼仄的感觉不见了,秘境里的天空即使没有一团云朵,也无法令人从心底升起那种天高云淡的感受。 而现在,卫明阳把神识和全部感知毫不控制的发散出去,久违了六年的自由,豁然降临在感知里,空空荡荡,仿佛无处不可去。 他能感觉到天地间那无限广阔的寂寥。 因为没有生命。 草木鸟兽,修士凡人,甚至蛇虫鼠蚁之类,平日里充斥了身边各处空间的活动的气息,全部都消失了。 即便满眼纷飞的大雪,雪花热闹得令人眼花缭乱,可是在卫明阳的感觉里,周围却仿佛是忽然就空了。 “发生了什么?” ——卫明阳不知道。 “为什么我落到了秘境外面?” ——卫明阳想不通。 “其他人呢?” ——那些微如蝼蚁的乌合之众,昆仑小妞儿带领的剑修们,还有该当被杀死的云家的恶人们,通通哪里去了? 天地之间,放眼都是恶劣的气候,暴风雪和已经熄灭或者尚未熄灭的火山。活物却好像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卫明阳小心翼翼的出溜下火山口,脚踏在地面上,向着神识感知里最奇异的一片区域前进。 那是一片仿佛不存在的区域,没有风刮出来,也没有飞舞的雪花。无论多少神识探入其中,都仿佛泥牛入海,没有半点回应。 一炷香后,突如其来的不寒而栗,勒令他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卫明阳知道,这就是到了。 他没有狂妄的直接往前走,而是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火山地貌特产的透明火石,贴着地面丢过去。 “当啷——当啷——当” 石头在地面的滚动声,在身前四五步的位置戛然而止。 年轻的人帝魔君皱起了眉,挥手打出一道狂猛的魔气。 为了起到足够的试探,他这一道魔气毫不留力,若在寻常空间,纯净的黑色足以弥漫十丈方圆,侵吞掉五六名低阶的修士。 然而这魔气一触到那片空间,便如沉入了沼泽的石头,再也没能收回来。 卫明阳心下有些惊慌,然而他豪横惯了,并不肯信邪。右手燃起一团整个人高矮的火焰,在前方照亮,脚下坚决的向前迈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第四步刚要抬脚的时候,年轻的人帝魔君露出一个震惊的神情,看到了他永生难忘的景象。 就在他的面前,几乎要贴上脸,前方整个空间的雪花都是静止的。 晶莹的六角型小冰晶,悬浮在他眼睛的高度,不论身边的狂风有多么猛烈,既不坠落,也不摇摆。 而这还不是卫明阳先注意到的景象,最初使他停下脚步的景象是,熄灭了一半的火焰。 那里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边界,魔法火焰在触及到边界的一瞬间,便向被切割似的熄灭了一半。没有声音,没有过程,那一半的火焰仿佛突然就消失了,连带着点燃火焰的灵力也没有回到经脉里。 最诡异的是,留在边界外面的火焰,竟然还能正常的燃烧着。 无形无质的魔火,如同被那边界隔出了一个神秘的切面。 然后,他找到了自己先前丢过来的石头,贴着地面三四寸的高度,定在前方的空中不动。似乎也是进入了那个边界之后忽然被外力强行静止了。 还有他发出的那一团魔气,卫明阳觉得,自己应该也看到了。 之所以说应该,是因为那一块凝固的黑,根本就不像是气体,而是浓密的龟缩成了一块晶莹剔透的,浓郁的黑晶。 “天呐……”卫明阳禁不住叹出声来,连他师父孟浅幽,最多也只能做到把魔气凝成水滴。凝固的魔气,他只是在猜想中认为它们可能存在,却从未真正见过。 “这简直是……神鬼难测的力量……” 在这片整齐的,凝固的空间里。 有进无出的法则,不知为何独独放过了光。 在相当遥远的远处,隐隐约约有一个散发着莹莹白芒的影子,穿透雪花交错的阻挡,映在卫明阳的视网膜上。 卫明阳眯起眼睛去看,那是……一个人! 雪白的法袍垂到小腿,赤足立在冻结的水面上,那个曾经的人,现在的人形冰雕,整张脸上凝固着不敢置信的惊恐。 栩栩如生。 走南闯北的夜城帝君,息了手上的火焰,掉头就往回飞。 开足最快的遁术,半点也不敢再装悠闲。 他全不知那片空间是什么鬼,在他的认知里地狱也就是这种有进无出的模样了。 关键是有人冻在其中,看他那惊恐又意外的神情,天知道是不是这片诡异的地方自己生长扩大,把原本在外围看热闹的路人给装了进去。 他受够了一次次因为意外,被困在诡异莫名的空间里,也受够了那些不得不打的仗。 夜城帝君虽然好斗法,嗜杀戮,但不代表他不希望自己有选择的余地。 顶着呼啸的寒风,卫明阳越飞越是心凉如雪,三百里距离在脚下一掠而过,他始终放出超远距离的神识在感知。 然而所过之处,没有半点有生命活着的痕迹。 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带来了这场弥天的暴雪,和所有生命的消逝。 他想要搞清楚。 继续飞行了大约一炷香左右,魔气缭绕,外表狼狈的夜城帝君,终于从空中降下来,落在了一只睚眦的尸体旁边。 就是这种怪物,曾经把他困在肚子里几年。 闭了闭眼,他把一只手按在睚眦胃部的位置,沿着海怪的*,刺入了自己的神识。 “噗通” “噗通” “噗通” 作为一个喜静不喜闹的魔修,卫明阳生平第一次因为耳边传来的,人类几乎已经濒死的虚弱心跳,而感到一丝天然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喜悦。 其实已经接近强弩之末的卫明阳,花了半个时辰的时间,才成功剖开了上古神怪皮糙肉厚的外皮。 他从那一堆恶心粘稠的胃液消化物里,挖出了六个还有热气的活人。 “喂,醒醒!” “还活着吗?” “能听见我说话吗?” “……” “……” 卫明阳一连用冷水浇灌了五位修士,冰天雪地里被淋了一身冷水,但凡是还有一点意识,恐怕早就跳起来了。但是这五个修士全都没有反应。 皱紧了眉头,燃起一堆法术火焰,把人横七竖八的堆在周围,差不多就是帝座大人体贴旁人的极限了。 随手捡了一根干枯发黑的树枝,卫明阳终于老大不情愿的捅了最后一个的脸蛋。 “咳——咳——咳——” 沐新雨狂咳猛喘着转醒了,开口吐出一地酸水,险些喷了卫明阳一脸。 而她自己,一头一脸的酸性胃液,整个人被腐蚀得烂烂的,没有半点漂亮姑娘的样子。 卫明阳:“……” 想叫的叫不醒,象征性捅一下的自动自发就活过来了,卫帝座觉得这几年天道老是跟自己作对,不论人生还是魔生,都十分之不开心。 卫明阳连火都懒得给她点,用树枝拍了拍沐新雨黏糊糊的脸蛋: “脑子清醒吗?能不能认出我?” 沐新雨两眼虚焦了很久,从不离手的方天画戟也不知道丢去了什么地方,半晌才怔怔出声:“卫……明阳?所以我……到底是死了?” 卫明阳冷笑一声:“呵!” 沐姑娘很粗犷的晃了晃头:“不对,应该是你没死。” 卫明阳用树枝指了指一旁火堆边儿上叠罗汉的几个修士,示意还有那几个也没死。 沐新雨很是愣了一会儿,看着夜城帝君那张已经基本毁容的中二脸:“你救了他们?” 卫明阳直接就着手上的破树枝子,把沐新雨的脸掰回来,尖端抵在那丫头的喉咙上: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话仿佛是被突然拨出来的,梗在心头的一根刺。 那时候的悲愤,绝望,惶恐,死志,还有无能为力的茫然,全都五味陈杂的从记忆的深处泛上来。 沐新雨抬眼望着茫茫风雪,眼神一点一点暗了下去,最终停留在一个心如死灰的神情上。 许久之后,她转回头看着救了自己的卫明阳,仿佛第一次发现身边的世界如此好笑,而自己竟然曾努力的生存其中。 身体一松,她软软的倒向了身后冰冷的雪地里,低笑道:“其实没什么,就是花掌门一剑劈出了个秘境的末日,而昆仑没有来救我们。” 第342章 我们只是战胜的代价(二) 邓远之睁开双眼的时候,看见魔气罩正在融化。 影影绰绰的黑色蛋壳逐渐变得透明,一张橘皮老脸满含惊喜的映在上面。传过来的声音因为被魔气隔着,瓮声瓮气的有些走音。 “小远——子!是——小远子,我们昆——仑的弟子!” “几——个人?” “有六——七个——” 吵吵闹闹的环境,在经历了永夜般的深寒之后,也变得格外亲切了。 三两个白色法袍的医修等在外头,还有十几名穿着奇怪的深浅绿短打的人,跟着忙前忙后。隐隐的可以看出来,那些绿色短打的人里,竟然有一多半是凡人。 邓远之迷惑了一瞬间:凡人剑侠? 吵闹的人群背后,灰色的钢铁墙壁受经年的空气侵蚀,隐隐的泛着黑。因抛光技术不够精细,铁板的接缝处有些稀稀落落的凸起。 头顶的天棚上,一套高亮度的光属性法阵,内嵌几十颗细小的晶石,发出的光线白刺刺的晃得人眼睛疼。 邓远之晃了晃脑袋,狠狠眨一下酸痛的眼皮。 我这是得救了,他心里静静的想,却不知为什么,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喜悦。 简陋结实的钢铁房间,吵吵闹闹的关怀和欢呼,久违的来自人类社会的安全感,穿透稀薄的魔气罩,瞬间包围了幸存的人们。 邓远之主动撤掉了魔气罩,定了定神,对着眼前的橘子长老,轻轻的,虚弱的一点头:“苏师父……” 身后几个跟邓远之一同被困的难兄难弟们,已经苏醒的,和尚未苏醒的,被忙碌的医修和“绿衣服”们,抢着用大毛巾包裹住,灌下加了糖的热水。或者由一个人搀扶,或者由两个人用担架抬走了。 苏兰舟豪迈的一步跨过来,突破了邓远之心里的安全底线。邓远之下意识的要往后退,却被一只粗糙苍老的大手,搂着脖子按进了一个带着沉沉暮气的,硬硬的怀抱。 “好小子,你可算是活了!” 腐朽的气息,老子于老迈的身体,并不好闻。然而剑修的胸膛,纵然是老得成了一颗橘子,肌肉仍然硬硬的硌人。 邓远之却在这种扑面而来的担忧里,被冲得大脑出现了短暂的一片空白。 待到回过神来,脸上全是不知何处流出来的水。 “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过去了啊!”苏兰舟拍着他的肩膀,理解的安慰道,“发出来就好了,不丢人。” 邓远之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嗓子却好像不受控制的忽然失了声。 茫然的怔了一怔。 用力鼓动喉部的肌肉,狠狠咬了一下嘴唇,才喑哑的低喊出声:“苏师父……他们都死了……都死了……几万人啊……” 苏兰舟揽着邓远之的肩膀,只是沉默的拍着年轻人尚显单薄的后背,却不曾安慰。 他是被寄予了无限希望的昆仑合道期大长老,结果却没能救出他们,此时此刻,说什么都像是在推脱。 躲在魔气罩里休眠的邓远之等人,似乎标志着毫无进展的搜寻工作的一个转折,继邓远之之后,多宝阁的航空母舰,又陆续找到了其他的幸存者。 他们幸存的原因,也真是让工作在多宝阁基层的小修士,和凡人们,大大的长了见识。 比如一个主修炼丹的辅助修士,他拥有一个祖传的,特别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本命丹炉。这件神物防爆,抗震,隔绝内外温度,而且炉内几万年沉淀下来的丹药灵气,自带活血生肌,明目省神的功效。 唯一的缺陷是,这丹炉的外表长得不太高端,不是寻常流行的三脚鼎,而是长了一脸泔水桶的模样。 这鼎炉也是杨夕他们从云氏私库里放出来的,就是因为实在太丑,以至于从云家到杨夕他们,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件“丑货”是如此的逆天实用。 当昆仑大长老苏兰舟,一柄轻鸿剑开到二转才撬开丹炉盖子的时候,里面蹲着的四个修士正在讲笑话解闷。并且丫们这四个无耻之徒,居然闲得长胖了! 再比如多宝阁的单人舟编队,在一片雪地下发现了灵力反应。 可是掘地三尺也没能挖出一只活的修士,带头的队长挠着脑袋想了一下,还是请了苏大长老来帮忙。 苏兰舟来了之后,在雪地里眯着眼睛扒拉了小半个时辰。最后用筷子,小心翼翼的拈起了一张有点厚,上面的符号很稀奇的纸符。 “看来是这个了。”苏兰舟很肯定的道。 多宝阁工作人员很失望,“废了这么大劲儿,原来只是个符纸。” 苏兰舟摇头:“这是个修士。” “噫?噫!噫噫噫……” “灵修?还活着吗?” 苏兰舟小心翼翼的伸手,把符纸从筷子上拿下来,“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手段,但这应该是个人,并且活着。怎么救转过来还不知道,你们把他捧回船上安顿好,小心别湿了或者烧了,哎……怎么保命的手段竟然是纸呢,这也忒不结实了……” 苏大长老毕竟也是个人,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不可能什么都见过。 所以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的保命手段,是死一个再长出一个,再死一个再长出一个,基本没有什么防御力,但我就是命多杀不死! 这种气死个猫的奇诡思路…… 所以苏兰舟更想不到,这奇诡的保命手段,就是把纸符埋进足够温暖、有营养的土地里,然后浇水。 多宝阁工作人员,诚惶诚恐的捧着“纸符”回去航母了,并且商议之后,决定参照名贵古画的待遇来照顾它,要给它找个凉爽干燥不透光的房间,用水晶罩子罩起来。 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搜寻幸存者的过程中,最令人喜悦的意外,则是在一片干硬的土地下,敲到了一片空心的区域。这片土地下几乎没有灵力反应,若是让苏兰舟来搜索,十有□□就放弃了。 但多宝阁的工作人员,他们的任务是搜索幸存者,尽管事先被告知脚下这片土地原本是炎山秘境,此行是救那些活下来的修士。但人家一个机构,搜救也是有固定流程的。 一百多个穿绿衣服的凡人小伙子,一人一把破铁镐,突突突突刨下去。地表大面积的垮塌下去。十几个惊慌失措的凡人暴露在众人眼前。 “天呐……”苏兰舟震惊的看着这些险些就被自己错过幸存者,“秘境里竟然真的有凡人。” 苏兰舟十分想搞清楚,他们是如何进来,又是如何在那样的大灾下活下来的。 什么大仙带我们来寻找世外桃源,神的国度,然后以何仙姑为首的八仙又如何打跑了邪神,救出我们。然后拿剑的天兵天将,和不拿剑的天兵天将打起来了,再后来穿白衣服开战车,看起来更高端的天兵天将又加入进来把前两拨一起打了之类的说法,完全是鸡同鸭讲,苏兰舟半个字都没有听明白。 他唯一弄清楚的是: “那个拿长戟的女仙子,让我们藏在地里不要动,说是恶人要来了,他们要去打恶人顾不上我们。让我们自己藏好,不论什么情况都不能出声,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戟是非常难以掌握的近战长兵,马站尚可,专门对付骑兵的重甲步兵阵也偶尔会用,但修士真的鲜少有人选择这种华而不实的复杂长兵,作为本命灵剑的最终造型。 很可能是沐新雨。 苏兰舟看着那座人工凿挖出来的底下工事,墙壁很粗糙,造型也不规则,能够看得出是仓促下的安排,唯有那一地隐匿生机的防护阵法,禁制,还有几个防御性法宝,被特别精心的布置过。 “老神仙,那位仙子后来,打赢恶人了吗?” 苏兰舟摇摇头,按照邓远之的说法,炎山秘境里遭了不止一波突如其来的噩梦,苏兰舟甚至不知道沐新雨当时去打的是哪一波。 “我也不知道。” “那……她有没有……有没有受伤?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苏兰舟的心里,沉重得快要坠到地底去。 沐新雨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被找到,炎山秘境破碎之后,喷出来的火山地貌变动太大,众人所说的记忆中的方向去找,既没有找到延维、睚眦的尸体,也没有找到战斗留下的痕迹。 “苏长老!”一个多宝阁的工作人员,从舱室里爬到甲板上,小跑着过来,低声对苏兰舟道:“我们的一个单人舟编队,遭遇了一批数量较大的幸存者,但是……” “但是什么?”苏兰舟问。 “您跟我来看看就知道了。”只有练气三层的工作人员,很为难的说。 苏兰舟跟着他登上一艘单人小舰。 说是单人舟,其实可以装下三四个人,只因一个人可以操控,所以出任务的时候通常只配一名驾驶员。 修士可以利用法阵对小舟如臂指使,甚至可以用来配合战斗。凡人则需要操控其中另一套机械操控系统,载人赶路都没有问题,只是不太有战斗力。 能源系统同样是两套,飞天的灵力,和陆地行驶的燃煤蒸汽。 苏兰舟细细研究了这精妙的双动力,双控制系统,虽然有诸多的弊端,仍旧不会成为修真界战斗交通的主流工具。 但不可否认,在它粗糙简陋甚至还四处漏风的外表下,这东西其实精密得骇人。 尤其那两处双系统之间的转换,难为怎么想到? 小舟的速度很快,迅速的载着苏兰舟来到了那只飞行编队遭遇幸存者的地点。 然后,苏兰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多宝阁每一个大姑娘小伙子,来的这一路上都是如此的欲言又止,连眼神都不肯与他对一下。 数百艘飞行舟的中间,团团围住了□□十名着装统一的幸存者。 幸存者的周围,一座看得出十分高端的防护法阵,摇摇欲坠,将息未息。 白色的法袍,银色的羽纹。 那是天羽云家的修士。 一个服装款式与旁人略有不同的中年女人站在所有人的最前,手上没有任何武器。 她平静而低姿态的说:“让我们上船吧,谢谢你们了……我们还有很多伤员……” 第343章 我们只是胜利的代价(三) 苏兰舟坐在人群的正中心,脸上的皱纹很坚定: “我不同意云家人上船。” 几个绿衣服小伙子沉默的你看我,我看你。 最后还是他们的队长站出来:“苏长老,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苏兰舟看着他:“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 队长看出来这位合道期高人的抵触,叹了一口气,低沉的开口: “苏长老,您知道为什么这场雪灾,多宝阁的航母来得这么快吗?” 这话倒是说中了苏兰舟心中的疑问,这附近的一大片,都被那杀神云九章下了禁空。合道期修士都穿不出去,传送阵更是无效。 昆仑、仙灵的救援队还在赶来的路上,百里欢歌再是能人,他一个凡人又怎么能突破禁空,带着一串巨型的宝船深入天羽帝国?修真界越是大号的飞行工具,速度就会越慢。苏兰舟想了很久,甚至惊叹于百里欢歌所掌握的那种转轴连齿轮,呼呼喷气的技术,其速度竟然可以突破体积的限制。 可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意思,竟然不是? 昆仑大长老心中暗暗一惊,猛的生出些不太好的预感,左右看看这些穿着绿迷彩的修士和凡人:“你们……?” 小队长叹息道:“我们是天羽帝国境内的,多宝阁分部。” 苏兰舟愕然的抬起头来看着他,又去环顾他们。 那些说说笑笑,坚毅果敢的姑娘小伙子们…… “我知道您可能理解不了,但事实上,我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天羽帝国的子民。嗯……对于我们来说,昆仑、仙灵才是那个侵略者。”他抬起头,勇毅的黑眼睛看着面前的老人,“我们之前援救的,才是我们的敌人。” 苏兰舟蓦地咬紧了牙关。 他不傻,三千年漫长时光,足够他看清许多种人心。这时候说:云氏皇族咎由自取,天羽云氏一手导致了六年前那场错误的战争,甚至你们的皇帝才是整个大陆的罪人…… 绝不会有任何卵用。 自己人就是自己人,敌人就是敌人,这叫立场,并不会因为对错而改变。更何况天知道云氏皇族是怎么跟自己的子民宣传开战的,总之在他们战败之前,天羽帝国并没有出现过大规模反对战争的民变。 而且人家小孩儿——六七十岁的低阶修士,在苏兰舟这种千年老怪眼里,那就是小孩儿了——人小孩儿根本也没跟你提对错。 人明确说的就是敌人。 “我知道您可能理解不了,事实上最开始我们也不太能接受。但是……但是我现在觉得百里阁主说的对,如果能少死一些人,为什么不呢?战争本身的目的,从来也不是为了杀人,既然已经分出胜负了,”小队长谨慎的看了看苏兰舟,抿了抿唇道:“我并不希望昆仑的修士们在雪地里冻死,他们应该回到家乡,去跟他们的师父、师兄弟团聚。” 苏兰舟明白了。 人多宝阁根本就不是在等他拿主意,只是因为他是合道期修士,出于尊重也好,怕他捣乱也好,事先知会一声打个招呼。所以那些先前还一口一个“苏老”的姑娘小伙子们,才会忽然躲得他远远的,眼神都不肯跟他对一下了。 苏兰舟疲惫的揉揉眉心:“百里欢歌知道吗?” 小队长犹豫了一下,最后轻轻的点点头:“阁主说,只有天羽的人,才会尽最大努力拯救灾难中的帝国。您要是气坏了,就把您支到他那去,他跟您讲道理……” 苏兰舟摆摆手,什么也没说,转身踏出了单人小舟,他想自己飞一飞。 小队长在身后叫他:“苏长老,云氏那边还有几个内陆的人质,呃……是他们救下来的伤员,您不等着看看吗?” 苏兰舟在空中停驻,仰头看看纷飞的大雪,“你们看着办吧……” 在扑簌簌的鹅毛大雪里,苏兰舟一路飞回了多宝阁的航空母舰上。 邓远之在登船的舱口上迎着,眺着眼睛向他身后望,看见没人,露出一个十分诧异的神情,压低了声音问: “苏师父,我听说找到了一批云氏皇族的人?” 苏兰舟看他一眼,兴致不高的应了声:“嗯。” 邓远之没言语,与苏兰舟在风雪凛冽的舱口站着,用一种揣度的眼神观察着大长老皱纹密布的脸,似乎想从中看出几分心事,或者一朵花来。 寒风暴雪呼呼的顺着苏兰舟的身后刮进船舱。 苏兰舟被盯得毛骨悚然,终于忍不住道:“你有什么话,说就是。” 邓远之垂了一下头,想一想,抿着唇道:“您没看见杨夕吗?杨夕他们说去找云氏皇族报仇了。” 苏兰舟整个人如被天雷突然从天灵盖上击中:“他们?” “嗯……”邓远之的声音很低,仿佛在说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还有仙灵宫的方少谦。” 多宝阁的航母一共有十几艘,派来炎山秘境大陆桥的只有一艘,这还是百里欢歌考虑到此处的意义非凡。 否则按照常规习惯,这么个灾难的最中心,活不了几个人的地方,其实是不会优先救援的。 额定舰载一千艘单人舟的超级宝船,派出了几乎全部飞行编队,持续七天的搜寻接近尾声。整一片陆面区域,都被地毯式的排查过了。 隶属昆仑的修士,就只找到了一个邓远之,隶属仙灵宫的修士,一个都没有找到。 大行王朝军队中的修真者军团,已经在昆仑邢铭的授意下,赶赴无妄海边缘,筹备接手花绍棠盯着平民误入“极寒剑域”的工作。 大行王朝景氏,毕竟也是个皇族,虽然与昆仑战部首座几百年的交情非比寻常,也还不是给人当刀枪的傻瓜。之所以来得这么快,并且派出的是精锐中的精锐,真正的国家利刃。还是因为邢铭透给景氏皇族的,一句隐晦的承诺: “无妄海成了海峡,炎山秘境填到中间成了大陆桥,那可是一片无人占领的,新的土地……” 与此同时,景中秀通过自己多年未见的老父,向大行王朝的皇帝陛下吹了风: “我们的大陆,十几万年都是完整的一块。现在的人可能还意识不到,海港、大陆桥、对两块大陆之间意味着什么。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拿下那块土地,五十年后,它会成为大行王朝最繁华的城池。” 于是大行王朝的修真者军团,呼的一声,七天之内就筹够了一切军用物资,脚不沾地的飞了过来。毕竟,这种明显看得出是非的国家大事,谁要敢在中间使绊子拖后腿,那简直是历史的罪人,会被当场喷死的! 在整片大陆的新局势将定未定,整个修真界的旧门阀和新贵族们,正在拼了命的扯皮吵架,妄图在接下来的分蛋糕活动中,捞足未来五百年的政治资本时,一条由灵力拼组成的文字讯息,从遥远的南海蓬莱岛,穿过南疆十六州,跨过半个天羽帝国,飞进了大陆历史上最狂猛的暴风雪中。 “羊羊的马甲: 在哪里? 狐身待良人” 杨夕坐在两口摞起来的,华丽精美的宝箱上,低头看着手中的玉牌。 姑娘修长结实的大腿,一条盘在身下,另一条踏在对面的一只透明的玻璃缸上。那玻璃缸上布满了清晰的裂纹,令人咋舌的是却没有漏,淡蓝色的液体浸泡着不知什么人的一整条脊椎骨。 杨夕抬起头,看了看山洞外头仍然凛冽的风雪。 洞口旁,一堆小巧的篝火,燃着明明灭灭的橙红色火焰,方少谦骑在一口造型古朴的石头箱子上磨刀。 “你个法修,磨刀干什么?打起来你也不会用。” 方少谦头也没抬,手下吱嘎吱嘎磨得勤快:“你不是剑修吗?给你用。” 杨夕无奈的道:“我算个哪门子剑修,既没有剑,也没有剑意,至多是个想当剑修的人吧。” 说完长叹一息,怔怔望着山洞外的风雪:“花掌门那种,才算是剑修吧……” 方少谦突然把刀放下,两眼漆黑的看着杨夕:“我说,咱能不提他吗?” 秘境碎裂的时候,周围的人一片片倒下去,活下来的机会一成靠实力,九成靠运气,那感觉没有人想要再回顾。 正义?什么是正义? 方少谦不觉得那杀神比花绍棠更造孽,至少如果赢的是那个杀神,炎山秘境里的人不会死光得这么彻底。 杨夕禁不住轻笑了一下,不跟他在这个问题上计较。他们吵了无数架,结果并没有什么卵用。 “行了,你别磨了,仙灵宫又没学过锻造,好好一把灵刀,都快让你把阵法炫纹磨没了。” 方少谦不搭理她的挖苦,低下头继续咔嚓咔嚓的使劲,他们缩在这个洞里等暴风雪过去,如果不找点什么事做,他觉得自己会咬牙切齿的把自己逼疯。 半晌,才又说了一句:“你腰上的破牌子在闪。” 杨夕伸手摸了一把,温热发烫,邢师叔真是个死心眼儿的汉子。顺嘴顶了方少谦一句:“别说得你不认识昆仑玉牌似的。” 低下头看邢铭发来的消息。 “回话。” “我知道你带着玉牌呢。” “杨夕你再不回话,信不信我给你逐出昆仑?” 杨夕挠了挠发顶的逆旋儿,全身心的很想装死,可是想想师父师兄他们也许会在旁边看着,叹息着回了一条: “黑心猪贩子: 师叔,我去给你数钱了。 昆仑扛把子” 第344章 绝不罢休 “杨夕,回来。” “为什么呐,师叔难道不想把云氏皇族彻底剿灭,永绝后患么?” “战争已经结束了。昆仑的地理位置,不适合接收被劈裂的那半大陆。” “所以就要留着云氏,管理天羽?宁愿让云家的畜生继续逍遥,也不能把权力留给仙灵宫?” “杨夕,战争没有那么简单。” “师叔,我只感觉到你这个人实在很复杂。” 过了很久,杨夕才再一次收到了来自邢铭的回复,简短的四个字——“我很抱歉。” 如果让你对昆仑失望了,我很抱歉。 如果辜负了你对一个英雄的期待,我很抱歉。 杨夕知道邢师叔是在说什么。 但是…… “师叔,你不用对我抱歉,应该对我抱歉的也不是你。我只是对这个世界的规则……” ……感到无比的失望。 曾经我以为,等到我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就可以抹去这些不公正的,不好的东西。但是我没有想到,花掌门已经足够强大,昆仑已经足够强大,甚至师叔你也很强大了,却依然有着那么多的无能为力。 或许也不是无能为力,而是人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便有了新的追求。可是这些新的追求,站在曾经的角度看来,是那样的荒谬,并且可怕。 但是杨夕还没来得及把自己想说的组织成语言,并且完成输入,就收到了邢铭发来的下一条讯息。 “但是杨夕,你这一次必须听我的命令。我不希望事情的发展,是令所有人都感到难过的最坏的一种。小姑娘,你做每一个决定之前,也要考虑一下昆仑的立场。” 杨夕看了看这条讯息,又去翻上一条还没被刷掉的“我很抱歉”。 忍不住摇摇头,嗤笑一声自己还是太天真感性,删掉了前面输入了一半的内容。 重新输入了一条: “师叔,阴二死了。” 邢铭的讯息回复得很快:“那是谁?” 杨夕淡淡的笑一下,把玉牌贴在额头上,用神识输入: “他是巨帆城主的护卫,被云氏疯狗抓进秘境的修士之一。他的孪生哥哥用一条命的代价,非常惨烈的换了他活下去的机会,但是他依然没能保住命。火山倾倒,岩浆瀑布一样的泼下来,他眼看着自己跑不掉了,挂上一身云氏搜刮来的法宝,冲进云家军里爆了它们。他们兄弟两个加在一起,甚至连一把骨灰都没有剩下。” “我很抱歉,节哀。” 杨夕的下一条讯息甚至是在邢铭的讯息过来之前,就先一步发出去了: “师叔,阴二只是秘境中惨死的人之一。可是你看,作为这场战争实际上的指挥者,你甚至都不认识他……” “他很英勇,是了不起的人。” 杨夕闭了闭眼,耳边是渐渐变小的风雪声。 干燥的柴火在火堆里燃烧,不算太丰厚的油脂被炙热的火焰烧出点点火星,爆裂开来,噼啪作响。 “师叔,我不是在埋怨你。 “我只是没办法就这么放过云家人,我们在秘境里像猪狗一样被伤害,然后像蝼蚁一样死去。 “那些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人,我知道他们的名字,认识他们的脸,熟悉他们的杀招,甚至听过他们的梦想。 “师叔,天羽云氏必须死!昆仑不杀我来杀,我得让他们偿命!” 恨意在胸腔里激荡,沸腾的热血呼啦啦顺着血管冲上头顶。 杨夕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愤怒和不甘憋得整个人都爆炸了,人如蝼蚁,命如草芥,那些死去的修士中甚至有元婴期的高阶修士。然而依然没有逃过强横的天意,和卑微的命运。 凭什么? 杨夕不知道。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甘心! 邢铭这一次的讯息,是隔了一会儿才发过来的: “杨夕,你想过战争的目的么?” 杨夕盯着手里的玉牌,财富、野心、或者天下大义,她所知的战争的理由从古至今也就不过是这几种。 可是难道说有一个好的理由,悲惨的过程就可以被忽略么? 还是说战争达到了分出胜负的目的,中间的一切疯狂和残忍,就都可以不去清算了? 然而邢首座紧跟着而来的下一条讯息,则几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令杨夕整个人一愣:“你入册核心弟子的时候,掌门人带你去看过星星吗?” 杨夕有点发懵,师叔怎么突然在这时候说起风华雪月的事情?虽然跟掌门长得真的很美好,但师叔总不至于拿掌门□□我? 有点搞不清状况的回了一句:“掌门只带我去了虚境。” 结果事实证明,杨夕想得太美好了。邢铭的讯息紧跟着回过来: “我也听说掌门开始蜕皮之后,不怎么常带核心弟子上天了。杨夕,我没办法三两句跟你说清楚,但你听我一次话,等回到昆仑,我带你去看星星。” 杨夕捧着玉牌有点发愣,抬起头问方少谦:“你在仙灵宫,看过星星吗?” 方少谦停下手里的磨刀工作:“看过,怎么?” 杨夕挠了挠脑门上的逆璇儿:“它们……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亮晶晶一小颗一小颗的,没什么值得说的。”方少谦歪过脑袋,露出了一个虚伪的假笑:“不够我娘好像很喜欢带她的小情人儿们去看。” 杨夕于是对着玉牌露出苦思冥想的神情。 方少谦终于放过了手下那把刀,当啷一声丢在火边。踱着步子走到杨夕的身旁,低头一瞧: “哟,邢首座挺自信的哈?我以为你们昆仑,花绍棠才是大众情人。至少也该是白允浪。” 杨夕抓抓头发,所以……是我想多了? 并不是星星有问题,而是邢师叔的脑筋突然出了问题? 杨夕这边思考得大约是有点久,邢首座那边又来了下一条讯息。 “杨夕,你先回昆仑,我必不会令你们失望的,听话。” 方少谦低笑了一声: “你问他,天羽和蓬莱的投降契约是不是已经签完了?这次放他们一条生路的代价又是什么?” 杨夕抬眸看了方少谦一眼,又低下了头,飞快的输入道: “师叔,天羽云氏的投降契约签完了么?” “还没签。” 方少谦嘿然一笑,回去到门口的位置去磨刀了。 而杨夕则捏着玉牌,闭上了眼。 是还没签,而不是不会签。 整个山洞里异样的安静,仅有的两个人似乎都放缓了呼吸。唯有柴火的噼啪声和吱嘎吱嘎的刀具与石头摩擦的声音。 其实柴火和刀具也很可怜,扑火也好,变得锋利也好,完全由不得自己。 相比之下,飞蛾的甘心壮烈,至少比柴火幸运的。 “其实你要是想回昆仑,我也能理解。”方少谦忽然说,“这时候顶着全大陆期盼和平的遗愿去杀云氏,最好也是个逐出山门的下场。反正逝者已逝,我们做得再多,也不过是再填了自己的前途进去。” 杨夕睁开眼睛,抬眸看着面皮俊俏,眼神却沧桑的方大少:“都走到这一步了,你会回仙灵吗?” 方少谦垂下眼皮,笑了一下:“如果我娘像邢铭这么苦口婆心的劝我,可能我真的就回了。”他微微挑起一侧嘴角,笑容浅淡:“但她不可能有耐性这么劝我,我也根本没给她留下直接通讯的可能。” “我跟你不一样。”杨夕缓缓的摇头,“我没什么要做的事情,或者回去的地方。我就是想要个公正,老天不给我,昆仑也不给我,那我就自己给自己。天羽云氏的后嗣但凡还有一个没死,我都不会罢手的。” 方少谦有些动容的看着眼前的年轻姑娘,二十一岁,在修士来说,这个岁数年轻得令人怀疑她是否真的懂得坚定的代价。 杨夕没再多说什么,低下头给邢师叔回了讯息: “师叔,刺杀云氏我是一定会去做的,您实在想阻止,大可以给他们通个信。杨夕等雪停了就上门去找他们,就用他们私库里存的那些,他们害死的人的遗物。 “我六岁那年,听了我爹的话留在门房等他,结果我爹再也没回来。 “前些天我听了您的话,不放弃自救等昆仑支援,结果您也没有来。 “邢师叔,这一次,我不会再听话了。” “而且我想过了,虽然站在昆仑的角度,战争结束了不好赶尽杀绝留人话柄。直接接手天羽帝国,离得那么远,会显得很霸权。但是,师叔你没准是希望把云家杀干净的,没有云家的天羽,你才能悄悄把它变成第二个大行王朝,从上到下对你俯首听命。 “我知道我这样说了你也不会承认,但昆仑战部首座的确是一直用这样的手段带着昆仑往前走的。您手上有很多血,不干净,但我也知道没有您就没有今天的昆仑。相比花掌门这根昆仑的擎天柱,您才是昆仑的定海针。 “邢师叔,如果我死了……好吧,其实是我觉得自己大约死定了。您不用背这个锅,带着昆仑走向您认为对的方向吧。杨夕目光短浅,小的忍不了,大谋也没得,所以,杨夕给您数钱去了。” 捏着昆仑玉牌,一口气输入了一大串慷慨而感性的内容,杨夕抬起头看见一只歪歪斜斜的纸鹤,穿过门外已经小了许多的风雪,笨拙的落在方少谦手上。 方少谦展开了纸鹤 这只纸鹤的制作者水平实在有点洼,仅限于能飞,甚至不能录音。 “怎么样?”杨夕问。 方少谦抬起头,长出了一口气,目光穿透窗外的风雪,两眼黑亮得惊人:“金鹏那边,已经确定了第一个离队的云家修士,回乡的落脚处了。” 杨夕脸上神情一点都没变,好像方少谦只是说了一句特别平常的话语。 低下头又给邢铭发去了一条: “师叔,雪快停了,我们这就出发了。如果杨夕给您填了乱,请您原谅。如果杨夕的所为恰好帮到了真正的您,您也不用谢我。毕竟我本意并不是为了帮忙。 “因为不知道昆仑玉牌能不能被定位,所以这一次我就不带了。” 想了一想,又最后填了一句:“杨夕绝笔。” “走吧。” 杨夕站起来,解开上身披着的大外套,内里用灵丝密密麻麻的缝着成百上千颗芥子石。 她取下其中一颗,丢在地上,把自己刚才坐着的整口华丽的宝箱,和那只盛装着人骨的玻璃瓶,丢进芥子石露出来的空间里。 再把芥子石穿回衣服内侧的灵丝上。 借着山洞里明明灭灭的篝火,先前那口箱子的箱盖稍微歪斜了一下,露出灵光逼人的一片法宝光彩。 而被杨夕打开的芥子石空间里,满满堆砌着的,都是这种或华丽或古朴的宝箱,以及先前在云氏私库里,杨夕他们找到的那种人为炼制的瓶装的识海秘宝。 对面的方少谦也站起来,手上宝刀一丢,根本就不在意这样一口宝刀的价值。 解开身上的法袍,同样是密密麻麻的芥子石,灵丝缝成叮叮当当的一串。 杨夕歪头笑一下: “你可一定得死喽,要不是南海死狱,要把断龙闸收起来,邢师叔一准儿不会教我这个收摄旁人炼化的芥子石的口诀。这要传到你们仙灵宫里,俺们昆仑可惨了……” 方少谦不阴不阳的瞪她一眼: “你可行了吧,昆仑的芥子石都卖得满天下了。居然还有这样的口诀,你们这后招留得也忒缺德。” 两人对视着笑了一会儿,渐渐都安静下来。 “活久一点。”杨夕说。 “杀多一些。”方少谦道。 转过身,并肩切入山洞外柳絮般飘飞的风雪。 山洞里的地面上,一口磨卷了刃的宝刀,被遗弃在快要熄灭的篝火旁边。 粗糙的灰土地面上,一只小小的昆仑玉牌闪过一行刚收到的讯息: “杨夕,你若执意如此,跟昆仑的缘分,怕是就到此尽了……” 可惜,再没有人能够看到它。 …… 十日之后,天羽帝国云氏皇族,派出辈分最高的一位代表,元婴期的女公爵云随心,与整个抗怪联盟签订了投降契约书。 契约书上割让了大量帝国的主权,与天羽皇室们作为高阶修真者的利益,并声明重新加入抗怪联盟。 是的,抗怪联盟并没有解散。 顾名思义,联盟原本就是以抗怪为终极目的,六年平叛,代价甚巨,然而整个内陆修真界还并没有找到一个有效遏制怪潮的方法。 虽然没有海外蓬莱的躯干,南海怪潮不再那么来势汹汹,但海怪死一只又会再生一只,已然不是秘密。大陆没有那么多地方用于封印海怪,芥子石圈起来的办法,只适用于数量稀少而破坏力强的上古神怪。 所以内陆修士应对的办法,依然只有最土最笨的,在南海建立防线,然后一直杀,不停杀。 天羽帝国摊上云家这么个倒霉皇室,在此次盟约之中,被迫摊上了向抗怪前线输出主力军队的任务。 尽管天羽帝国修行成风,修士的总体数量甚至在整个修真界总人口中,占了将近百分之十。但这对于刚刚经历了地震、海啸、暴风雪等大灾的天羽来说,仍然是一条苦不堪言的约定。 可是,叛徒战败者的苦不堪言,又有谁会去同情呢? 内陆其他国家的百姓,甚至是跟整场抗怪战争都没什么关系的腹地国家的凡人,茶余饭后都恨不得自己变成昆仑邢首座,直接带着昆仑剑修大兵压境,直接把天羽帝国给他绝了种。 然而各国家的上层,各势力的头领,以及文人墨客们,却是对昆仑、仙灵放了云氏一马,没有赶尽杀绝,无不松了一口气。 四巨头剩了两个,这已经很强硬了,若是邢铭、方沉鱼这二位再是个动辄斩草除根的狠辣脾性,咱们这些活在人阴影里的小门小派,怕就要时时自危了。 值得一提的是,修真界投降条约的签订,具体细节会变得整个大陆皆知,要亏了多宝阁新出的一个产品——“纪念赢球”。 这东西售价低廉,可租可买,还可以组团在多宝阁里付钱看。 其实拿留影球录重大事件卖钱,这不是什么新思路了,多宝阁真正有创意的是,开发了一只专门拿着留影球满天飞的团队,团队名称——多宝狗仔队。 唔,这个不太美妙的名字,其实干得是十分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工作。 具体如何上档次,容我们稍后再说。 我们先来说点重要的事情,比如…… 就在天羽云氏与抗怪联盟签订了投降契约书的当天,天羽帝国的北部无妄海峡附近,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惨案。 一位因为对帝国心灰意冷,而从王位上退下来的云氏炼神期老爵爷,被人活活炸死家中。 这位老爵爷的尸体,总共只剩下了半只右手,据事后调查,为炸死这位老修士,凶手至少动用了上百件法宝完全不计较作用,直接爆掉,甚至还炸掉了一件识海秘宝。 鉴于一位炼神期的高手不太可能老老实实坐在房间里挨炸,所以受害者生前很可能遭遇了号称大陆上最神秘刺客杀招的人偶术。 换句话说,他是眼看着法宝炸过来,却连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过。 因为爆炸的杀伤力太大,老爵爷居所中三个无辜的仆人,在爆炸中受到了波及。 两轻伤,一重伤,其中重伤的那位美丽的姑娘,永远的毁容了。 整个大陆无论仙凡,对此丧心病狂的行为一片骂声。 刺客的真实身份,在多方面的蛛丝马迹中,直指炎山秘境中的两名叛逃修士——昆仑杨夕和仙灵宫方少谦。 昆仑掌门花绍棠,当日便宣布了将核心弟子杨夕逐出山门,永不复入。 三百颗九品灵石的悬赏,直接把杨夕的名字顶上了诛邪榜前十。 兼之不停的有热心人士,众筹集资,以个人身份增加赏格,这个名次还在不断攀升。 而与此同时,仙灵宫方面却对方少谦的问题保持了沉默。 于是在接下来的所有内陆修真界的联合会议当中,仙灵宫掌门方沉鱼承受了来自各方面的冷嘲热讽,无端非议。 甚至有天羽帝国境内,在最终大战才重归联盟的门派,联合向仙灵宫这个曾经的修真界第一施压。他们只求一个结果:大家都是曾经犯过错的,如果投降改过了,生命还不能得到保障的话,我们还投降干什么?跟着蓬莱丧心病狂的去飞升好了! 然而方沉鱼本人对此始终没有给予正面回应,任尔东西南北风。 于是,十日之后,天羽帝国境内中部腹地行省,又发生了第二起惨案。 一位天羽云氏前主战派将军,在现在的天羽领军人物,云随心的安排下回家荣养——当然也是不好再用他,怕内陆修士意见大。 这位多谋善断,兵法如神的昔日将军,被七十几件爆炸的识海秘宝,直接炸成了一个白痴。 第345章 决不罢休 云氏投降契约书签订后第二十七天。 天羽云氏一位金丹期侯爷在奉命外出巡视雪灾时,单独上个厕所的功夫被炸身亡。 由于当时所处环境的原因,这位侯爷的死相相当难看,几乎令整个修真界的高人强者们,心有戚戚。 云氏投降契约书签订后第三十六天。 天羽云氏派往抗怪前线的第一批军队出发,带队的修士是天羽前朝廷中的一位云姓旁支的将军,该将军曾是坚定的天羽帝*方鹰派人员,在昆仑-仙灵一系最终围剿云氏的大战中,作为天羽帝都的守将,与抗怪联盟激战三天三夜,手染内陆修士鲜血无数。 此次该云姓将军被派往前线,多宝阁“知名狗仔”还攥写评论文章,说他“终于可以把才能发挥到应该释放的战场上。” 然而当夜,这话就被打了脸。 这一次刺杀者的行事更加猖狂,直接在军营点火干扰事先,杨夕、方少谦二人直接冲入中军大帐,在一盏茶的时间内斩杀首领,造成大量天羽士兵伤亡后,飘然全身而退。 于是“知名狗仔”又撰写评论文章说:他在终于可以用行动向全大陆赎罪的前夕,被永远的结束了这种可能。 因为这一次的杀手的公然现身。 事先当机立断将杨夕驱逐的昆仑派,被修真界众口一词的歌英颂明。而仙灵宫掌门方沉鱼所面对的,来自整个修真界的口诛笔伐则更加甚嚣尘上。 据闻仙灵宫内部,长老们已经在考虑弹劾方沉鱼离任。 而方沉鱼本人,依然没有公开表态。 令有心人稍稍留意的是,在这种对比中明显的收益者昆仑剑派,并没有像一些大人物预料的那样,借机跳出来狠踩对手(不用怀疑,这种事无论对于昆仑还是仙灵,都是熟能生巧的老手,即便联手对决蓬莱时也不例外),昆仑对方沉鱼一事所表现出来的沉默,相当的耐人寻味。 不过这些都还是不那么相干的外围折腾。 真正最人心惶惶的,当然还要属天羽帝国,云氏皇族。 死起恶性惨案,直指云氏核心,目标都是落单的云氏后嗣。暂时还局限在此前参战的军政界云氏族人当中,尚未有普通人遇难,然而事件持续升级下去,毕竟难保。 云氏皇戚们,纷纷要求调派军队守卫自己的住宅,或者出门办差时调军队跟随。 却被昆仑剑派战部首座邢铭,无情的拒绝了。 “云氏有起兵叛乱的前车之鉴,拥有的军队太多,或者人人手上有私兵,实在不能让人放心。投降契约书明文写着,天羽帝国从今而后,除了南海抗怪前线,其他地区将不被允许拥有军队。” 云氏皇族悲愤至极,明言邢首座此行是要活活逼得云氏绝后。 然而万般无奈,此时的他们是胳膊扭不过昆仑这条大腿。 只好出入结伴,抱团相处。 把各自的门人卫队集合在一起,聊胜于无。 天羽境内,仅次于京都的第二大城市微蓝。 杨夕与方少谦身穿黑衣,头戴斗笠,在茶馆中看到了昆仑邢首座公开发言的留影球。 杨夕压低了斗笠,乌突突的帽沿下,只露出一个尖细的下巴: “看吧,我就说咱们昆仑邢首座,其实是希望云家死绝的。” 而她对面的方少谦却一反开始执行刺杀时的激扬冒进,整个人都显得忧心忡忡。 杨夕有些不耐的问:“你怎么了?” 方少谦抿了抿唇:“我们已经现真身刺杀了,仙灵宫依然不表态,我怕这样下去,我娘真的会被撤去掌门职位。” 第346章 决不罢休 云氏族人开始相互同行出入后,刺客们的丧心病狂终于得到了短暂的遏制。 同时全国范围内针对杨夕、方少谦二人开始了大规模的搜捕。 军队虽然被裁撤了,各城镇的捕快们可还在。 上天入地密如蛛网的大范围抓捕,几次险些捕捉到杨夕二人的行踪,遗憾的是都被两人仗着手上法宝众多,蛮横的靠武力脱走。 但是全国境内风声鹤唳的情况下,杨夕、方少谦二人再想有所作为,变得难上加难了。 十天过去,并没有新的云氏族人被刺。 二十天过去,依然风平浪静。 一整个月过去之后,天羽帝国的云氏宗族送了一口气,觉得刺客应该是扛不住追捕,收手了。接下来就看能不能抓到刺客,以及何时能抓到的问题。 可是就在当天夜里,天羽帝国境内第二代城市——微蓝城。 八名云氏皇族结伴赴宴,郡府官员的后花园里凭空冒出来十几只狂奔的海怪,直接冲进了宴会厅。其中五人直接被踩成了肉泥,另有两人命丧海怪之口,仅余一人侥幸逃脱,却在出城的路上遭遇了仙灵宫方少谦的正面狙杀。 没有爆炸的法宝,方少谦直接用仙灵宫锤炼三百年的玄门正宗法术,一招一式的将其毙于手下。 来赴宴的人员当中,另有五人被海怪踩踏啃咬致死,十八人受重伤,三十二人轻伤,近百人惊吓过度,哭嚎连天。 针对云氏皇族的刺杀行动,终于不可控制的升级了。 系列袭击行动中,终于出现了完全无辜的遇难者。 翌日,昆仑剑派从南海前线调配一百名战部剑修,连同其他门派的修士近千人,着手保卫天羽境内“民众”的人身安全。 每一位剑修都揣着刑堂堂主高胜寒的密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五代守墓人绝不能被云氏擒获,这才是高胜寒的真正动因。 然而众人预料中,很快便会再次爆发甚至升级的刺杀,或者说屠杀事件,并没有发生。街面上昆仑剑修的日夜巡逻依旧严密,整个修真界的吃瓜群众却纷纷按耐不住了。 那两个货这就怂了? 说好的搞事情,搞事情,搞点大事情呢? 这是不愿意跟昆仑对上? 所以说,还是邪不压正嘛,丧心病狂的报复又能撑得了多久? 实施的真相,其实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却又朴实得完全在情理之中。 在最后一次最大的报复行动中,杨、方二人手上并没有控制海怪的手段,却强行向他们的仇人天羽云氏学习,趋势海怪伤人。 负责用芥子石施放海怪的杨夕,比云家人更先一步遭到海怪的攻击,她受伤不轻。 天羽帝国与南疆十六州交界,一片葱绿的群山之中,坐落着无数无主的小屋。 这些简陋的,仅可遮风避雨的木头小屋,是南疆十六州的凡人猎户们,进山打猎糊口,临时歇脚用的。 小屋里常年有腊肉、糙米、食盐存放,让过路之人可以临时有口吃的,是很多山林中迷路的采药人、猎户的救命所。 每一个使用过小屋的人,都会在小屋里留下新的肉食、米粮、甚至晒干的草药,供后来人取用。 杨夕披衣靠坐在小屋简陋的竹床上,整个人瘦到脱相。两腮塌陷,眼圈深黑,让人完全认不出这就是两个月前,即使身陷秘境,仍旧吃嘛嘛香,浑身上下结实浑圆的小女修。 两条细腿盖在一张熊皮下头,几乎看不出凸起。 扯着外袍衣襟的手腕露出来,腕骨几乎要刺破了苍白的皮肤,支棱出来。 山林竹屋,夜深露重。 身下的竹床,连同御寒神物的熊皮,也都是潮的。 杨夕却好像感觉不到一样,闭着眼睛,脸色灰败的靠在有些发霉的木墙上。 眉心浅浅的川字,是思索的痕迹。 “吱嘎——”一声响。 方少谦披着蓑衣、带着斗笠推门进来了。 仙灵宫方大少也不复初原本风流俊秀的模样,下巴上拉碴的胡茬,脸上还蹭了不少黑灰。要不是还有修为在身,这一看也跟南疆十六州闯山林,讨饭吃的猎户没有区别了。 方少谦把背后的竹篓子摔在刚进门的地上,一屁股坐进了屋里唯一一把三条腿的竹椅子上。然而他好像对如何驾驭这种缺腿的椅子,有着特殊的技巧,椅子在他身下被坐得咯吱咯吱响,愣是没倒。 床上的杨夕听见响声,睁开了眼:“怎么样?” 她的精神状态倒是还好,只是一双本就很大的圆眼睛,嵌在皮包骨头的脸上,更有点大得渗人。 方少谦摇摇头,烦躁的摘下斗笠,后脑的马尾枯黄如草: “四处都是咱俩的画像,多宝阁那些混账居然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录的我的留影球,每个城门口循环播。我根本连城都进不去,幸亏我留了个心眼儿没刮胡子,不然在城门口就得被人认出来。” 杨夕浅浅笑一下:“这不是早就料到么?南疆这边的村子去没去?” “去了……”方少谦长长叹一口气,整张脸埋在双手里:“鸟不生蛋的地方,我想拿芥子石跟他们换点细米,他们根本不要。” 杨夕点点头,往墙角的米缸里看了一眼: “这屋里的米,你一个人吃,还能挺多久?” 方少谦一听就满肚子火儿:“什么叫我一个人,你再不吃东西,都快瘦成猴儿了!” 杨夕禁不住一乐:“那你给我煮一碗,我喝了,再吐出来?”轻轻叹了口气,“少爷哎,我伤的是胃,还有脾,这猎人小屋里的糙米,我真克化不动。咱们又不敢去医馆,我只能饿着慢慢养。” 方少谦把脸抬起来,两眼无神的望着小屋的门外,一轮圆月挂在靠近门梁的天上,迷蒙的山间雾气把它拢得很美。 今天是十五呐…… 虽然不是八月的,可是山下的村镇里,守着家园的女人也都喜气洋洋的等着放工回来的男人团聚。他也是打听才知道,初一十五是天羽帝国的公假,长工都要被放回家与亲人团圆。 方少谦怔怔除了会儿神,忽道:“杨夕,我怕你这病养不好,人先饿死了。” “都是修士,哪儿那么容易而死?”杨夕垂下眼睛,低低一笑,“放心吧,贱命抗造,我没那么矜贵。或者,咱们明天再换个小屋吧,虽然对不住后来的路人,但这是咱俩不吃树皮的唯一办法了?” “不了,上次换地方把你背过来,你吐了我一身血。吓得我以为你死了……”方少谦摇摇头,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的开口: “其实我今天,在天羽帝国那边,也拿芥子石换了东西。” 不论方少谦说什么,都始终淡定的杨夕猛地一下坐直了:“渣糕方你特么疯了!不是跟你说了云氏私库里拿出来的所有东西,不能在天羽露面,鬼知道云家人是不是能验出来!” 杨夕激愤的捶着床板,忽然“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鲜红的血色,触目惊心的黏在小木屋架空的地板上,浓稠得一时渗不进去。 方少谦有点慌了,连忙过来扶住杨夕: “你说的我知道,你这病着,能不能别这么大脾气?我都没等着他们当场换,谈好了就直接回来,让他们放个地方,我明天去取。 “我在天上转了好多圈儿,才回来的,要是这样还有尾巴,咱俩也不用藏了!你这个样子,必须吃丹药,凡人大夫的那些草汤不管用!” 杨夕干呕着吐净了血,一把抓住了方少谦的衣袖,嘶声道:“大少爷,这次才是真被你害死了……” 话音未落,竹屋的外头,便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女声。 那女声低柔磁性,略带一点点沙哑,说话的腔调很特别,明明温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是谁今天在西和镇用芥子石换丹药米粮的,东西送来了,主人家出来拿吧。” 杨夕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迅速灰败下去,塌陷的两腮苍白如纸。 方少谦却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两眼失神:“娘亲……” 方沉鱼一身华丽法袍,优雅的走进小木屋,真真是让这个破落的林间小屋蓬荜生辉。 人方掌门虽然说的是主人家出来拿,其实根本没在外头多等一刻,先声夺人之后,挽着手臂上的飘带就进来了。 目光掠过跪在地上的方少谦,半点没在那一滩惊人的血迹上停留,而是绕了个弯在床上杨夕瘦到皮包骨头的脸上停了一瞬。而后又面无表情的转向了方少谦: “我假设,你并不是突然好(四声)上了这种病娇儿的口味?” 杨夕被噎得半天没想出来要说什么。 方少谦低着头,半晌没有说话。 方少谦不说话,方沉鱼就也不说,款款的落坐在屋里唯一的一张破椅子上。三条腿的椅子,方掌门并无驾驭的经验,但人家木系法术精湛,纤纤素指在只剩一个凸起的椅子腿上一搭,陈年的木头活生生长出一条粗壮的新枝,撑住了椅子。 方沉鱼垂着眼皮,缓缓开口: “既然不是私奔,那就真是找着人生目标儿了。嗯,我儿这是大了。” 方少谦一句话没说,跪在地上,对着方沉鱼的方向“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方沉鱼静静看了胡子拉碴的儿子一会儿,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储物袋挂在椅子扶手上。站起身来,纤纤素手掸了掸袖口,径自就往门外走去:“东西送到了,那我就走了。” 杨夕方少谦同时露出震惊的神情,方沉鱼的突然袭击,二人都以为就算不是来大义灭亲,也至少是要把方少谦捆了拎回去的。 两句话就走了? 方少谦一时情急,膝行了几步:“娘……” 方沉鱼在小木屋的门口停下,一双美目流光溢彩的望着窗外夜色,头也没回: “对了,频频现身这样的蠢事儿就不用干了,没得让人说我方沉鱼的儿子是个蠢货。你是我生的,我是不会亲手把你逐出门墙的,死了这条心吧……” 方少谦一脸灰败的闭上了眼。 方沉鱼又道:“还有床上那个小病娇儿,你师父让我跟你说,山下往西二十里,莲蓬山里头有他的临时洞府,红石头堵门。” 杨夕整个人一惊:“我师父怎么知道我在哪儿?” 方沉鱼这才微微回头,美目里眯着一缕含蓄的笑:“他不知道,他只是把天羽帝国和南疆十六州所有的藏身地点都告诉我了。在哪儿找着你,我就会告诉你哪个。啧啧,邪修不容易,为了保个小命,这何止是狡兔三窟……” 方沉鱼此言形同钢刀,□□杨夕的胸口里翻搅。 杨夕听懂了方沉鱼的言下之意——邪修,连保命的退路都合盘拖出了,师父…… 然后方沉鱼就走了。 提着她华美的裙角,迈着优雅的步子,一点也没拖泥带水。 留下杨夕、方少谦两个,一个坐在床上,一个跪在地上,半晌没有言语。 “杨夕……”方少谦率先打破了沉默。 杨夕轻轻的低笑:“虽然有些不合适,但方掌门给我的感觉真的是……谁言丈夫不怜子。” 第347章 决不罢休 方掌门留下的丹药,不愧是仙灵宫出品的疗伤神物,丹药吞下去的第三天,她便能够下床了。收拾了剩余所有的法宝、秘宝,杨夕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猎人小屋,头也不回的下了葱绿的群山。 没想到的是,此时的山下已经不复先前的模样,滚滚洪流从北方的大雪里涌向温暖的南疆。南疆十六州的群山之外,俨然已经变了天…… 杨夕头戴斗笠,一身黑衣,脚蹬露趾的草鞋,抱一把有些老旧的宝剑,倚在墙根上,混在进城盘查的队伍里。 墙壁斑驳而厚重,靠在上面,脚踏黄土。太阳晒在身上,黑色的衣服常常令人很暖。 杨夕觉得胃里暖融融,可是看着身周面黄肌瘦的流民,那暖意就又寒凉了不少。 昔日里质地不错、颜色艳丽,却脏兮兮不知多久没有洗过的衣衫。深深塌陷下去的双颊,和对命运已然麻木的双眼,还有手上、耳朵上、鼻子上,进入温暖地区后开裂流脓的冻疮,没有好好的治疗,以至于黄水顺着脸颊手背的皮肤流下来,又干涸成一片硬痂。 不过没有人在意自己此时的样子,是不是恶心又难看,他们只关心这一座城市能不能放他们进去,求一口吃的。 甚至不用政府免费施舍,允许他们花银子买也是行的,他们中的很多人身上都还有银子。 虽然一路从北方的雪灾中逃出来,身上的银钱散去了大半。可是他们中的多数,都曾经是北方富甲一时的地主、乡绅、修士后人。 贴身的珠宝细软,他们还有一些,可以换成不小的一笔钱。但是这些钱,却并不能给他们买到一口吃的。 这一路上,一根金条才能换一个烂饼事情,他们见得多了。 他们认,只求这烂饼还能够换到。 杨夕刚才无意中听到两个男人讲话,说这已经是他们一路扣过的地十几座城市了。 好心的城主、郡守,会在城外放粥供他们果腹,冷硬点的理都不理,而狡猾些的,则把他们往另外的城市指路。 一直也没有城市给他们开门。 杨夕用眼扫过面前黑压压一片人头,难以想象他们所说的,剩下来都是些命硬的,富有的,曾经身强体壮的人。 虚弱而贫穷的,早已经死绝了。 目之所及的这些人,看起来也是一副虚弱贫瘠得快要死掉的样子。 甚至有人说,半个国家的雪灾,半个国家的饥民。 这一路过来,青草、树皮都被啃光了,大路上连只代肉的耗子都没剩下。一些目无王法的,已经沿路洗劫了不少没有高大围墙的,浅山里的村镇。 甚至有人已经开始偷偷的吃死人了…… 听到这里的时候,杨夕隐隐的有一丝怪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似乎经见过相同的事情,却又完全没有印象。 她靠着墙角,斗笠遮面,忽然低沉而清晰的插言道:“多宝阁呢?多宝阁百里欢歌的船队,是最先出来救灾的人,他们也不卖吃的给你们吗?” 杨夕这声音插得突兀,问的话也突兀,以致谈话的流民警惕的转过头来看着她。 拜仙灵宫的疗伤圣药所赐,杨夕先前净饿了许久,瘦出的一身皮包骨头全不见了。圆脸蛋竟然还比在昆仑的时候更胖了一点。 这圆润的的体型,在一片眼睛发绿的饥民中本就十分突出。 而今这话一出口,更是显得另类。 杨夕靠在墙上,任他们打量,姿势也没动一下,等着他们的回答。 半晌之后,才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叹息了一声,率先打开了话头: “多宝阁的店铺也在城里呀……” 这个又说:“都说多宝阁在咱们天羽的库存,已经都拿出来施掉了,没有啦。” 那个又讲:“哈,都说你就信?都说多宝阁派出十几艘宝船救灾,都说多宝阁开仓放粮,船也好,粮也好,你见到了吗?”因为消瘦而显得冷肃清矍的老者,一字一顿说,“我是从来也没有见过的。” 谁的话更对,以杨夕浅薄的阅历,并不敢下断论。 但她至少想明白了一件事,灾很大,多宝阁那点微末的势力,根本救不下所有流民。 杨夕拿出腰间的储物袋,里面少少一点南疆十六州山里的野物、腊肉,还有幻丝诀织出衣物与山民们换来的糙米全部倒出来,分给了身边的饥民。 千恩万谢中,更远处一片绿油油的眼睛望过来。 杨夕抖了抖口袋:“没有了。” 一个拿着干粮的,消瘦的华衣老者,抬起头问杨夕:“那你怎么办呢?就算你不是逃荒来的,现在也进不了城了。” 杨夕摇摇头,告诉他们:“你们要是还能走动的,继续往南吧,跨过国界去,南疆十六州的山里,虽然荒蛮穷困,草根树皮起码够多……” 然后杨夕就从人群中穿出去,离开了城门的方向。 她已经在这里排了三天队,城门总共开过两次,一共放进了十个人。每次开的都是大门旁边的小门,山呼海啸的人群为了挤进那扇小门里,每每挤伤踩伤一片。 再于此地耗下去已经没有意义。 她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然不多,天羽皇朝全境搜捕,抓到她只是时间的问题。 饶过人潮人海的正门,杨夕走到城墙一处寂静的角落。 为防流民暴动入城,如今这座天羽帝国边境小城中的守卫们,都已经不出来巡逻了。 杨夕飞了上去。 嗯…… 十几丈高的城墙,对于已然会飞的修士来说并不是什么障碍,这便是杨夕不能理解的,为何城门紧闭到如此程度,整座城市却没有开任何防止修士进入的法阵 防止飞进去的没有,防止土遁的也没有,杨夕轻轻松松的就落在了巍峨的高墙之上。 然后她看到了几个在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士兵。 四五个士兵围在一起,为首的一个似乎是队长的男人,一手掐着鸡腿,一手端着酒碗,略有点尴尬的看着杨夕。 是的,尴尬,而不是意外。 杨夕眯起眼睛,探头看向城下的饥民,又看了看被几个守城兵围在中间的小桌上,一只叫花鸡,一坛黄酒。 鸡不肥,酒不贵。 但是被城外千百万张面黄肌瘦的脸衬托着,就显得格外可恶了。 手中的宝剑在桌面上一扫,直接把那只才卸了两条腿的瘦鸡扫出了城墙。 伴着焦酥的肉香,落下城头,又是一群饥民的哄抢。 杨夕没看,因为不忍心。 剑尖儿拨起酒壶,挑到手里,塞上壶盖,也从城头上丢下去了。 整个过程中几个喝酒吃肉的士兵,就心虚的在旁看着。 待杨夕做完了这一切,才讪笑着上来:“这位仙子,不是我们自己吃喝,不顾他们,实在是顾了一个顾不了全部。” 杨夕没有抬起斗笠,只是从竹篾编制的帽沿儿缝隙里看着他: “我只是不理解,为什么你们还吃得下去。” 小队长擦了擦汗,道:“刚开始也是吃不下的,但是看久了就……哎,城里是接待修士的。毕竟修士数量少,凡人流民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您要是从正门那边上来,还能见着修士入城的登记处!” 杨夕心中一阵恍然,怪不得这城市紧闭大门却没开防御阵。而那乱哄哄一片绝望的城外,也只有零星几个低阶修士在人群里。这跟传说中的天羽帝国的修真盛行,可是大为不符。 点点头:“嗯,而且相比凡人,修士是更重要的资源。” 小队长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擦擦脸上的汗,这回再看过来的时候笑容就无比放松了:“哎,就是就是,以往也有不少修士进了城要责骂我等,身为兵卒却玩忽职守。可我们哪里是玩忽职守呢?保家卫国,这也有先紧着谁,后紧着谁不是?那您这样的修士,就是比较高贵嘛!” 这小队长似乎是还对杨夕刚上来时的态度有顾忌,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末了得出结论:“还是您通情达理。” 杨夕透过斗笠的缝隙看着他。 体格健硕,浑身没有一点灵力,说出这番话的城卫小队长,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凡人。 宝剑归鞘,杨夕拉了拉斗笠的帽沿儿:“带我去城主府,你们城主叫云简是吧?” “这……城主不是说见就能见的,虽然我们只是个小城,但按规矩修士进城要先到那边去登记路引。”小队长指了指正门那边的城墙上方,隐约可见一个临时搭起来的简陋小坞。 杨夕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便转回了头:“我记得云简是通窍期吧?” 小队长神情一凛,好似知道了杨夕接下来要说什么。 杨夕拉起斗笠,露出了一张年轻的,生了四圈年轮的脸: “我是精道四轮,约等于人道的金丹。” 小队长二话没说,转身指了个人代替他,引着杨夕往城主府去了…… 杨夕又把斗笠戴回了头上。 蝼蚁,力量,哈……杨夕心中静静的想。 天羽帝国在正片大路上,论富饶繁华可以数一数一,即便是边陲小城,走在其中也看到了整整两条街市。 道路平整宽阔,两边的店铺种类也多。 一路上虽然时常听到人们在谈论城外流民的问题,有同情流民失去家园颠沛疾苦的,也有担忧流民进城□□的,但不管是说什么的人,脸上都带着一层吃好喝好的红光。 一路行至城主府的大门,是做两进小院儿,不很大,却很华丽气派。 小队长说要进去通报一下,杨夕却抬手推开了他。 “走到这儿了,就用不着你了。” 一剑劈开城主府的朱红铁门,杨夕一路穿行,直闯城主府的后院儿。 一个满脸虚胖的年轻修士,衣衫不整的搂着一个美娇娘,从后院儿的藤椅里惊坐起来:“什么人?” 杨夕看一眼娇嫩的肩膀露出半个,裙子也掀到了大腿的美娇娘:“你是什么人?” 不曾想这女子倒是比年轻修士更有眼色,当场跪倒下来, “这位侠士!小女子是城里万花楼的苦命女子,平日卖唱过活,跟这狗官断没有任何关系啊!” 虚胖的年轻修士这才反应过来眼前形势,脸色骤变。 杨夕道:“这时候还有心情狎m妓,看来杀你不冤。” 一块芥子石直接扣上去,数不清的法宝爆炸声在里面直接响起。 虽然闷着,仍是震耳欲聋。 那个卖唱的美娇娘吓得脸色发白,本是半裸着跪在一旁,抬眼见杨夕望过来,干脆一闭眼,吓“晕”过去了。 杨夕低笑了一声,“我不灭口的,没什么意义。” 卖唱女的眼皮翻动了两下,还是没有睁开,似乎是决定“晕”到底了。 前院儿的呼和声这时候才传过来,先前那个守城小队长,跟在一个修士模样的老者身后,风风火火的跑进来。 两人身后还跟了十几个手执□□的士兵。 小队长一进来就傻了,他当然是不敢跟修士正面冲突的,所以在杨夕进了后院之后,就站在前院儿大声喊人。终于惊动了云城主府上养的唯一一名门客兼保镖。 为了尽快奔过来,他连解释都没来得及多说一句。 可就是这样喊个人的功夫,城主居然就已经死了? 杨夕看着眼前十几个人,并不知道打起来自己的本事能不能赢。 不过不重要,她也没打算凭本事。 两手掏出一把芥子石,杨夕镇定对那个门客说:“不用验尸了,我是杨夕。” 众人纷纷一震,如果是……如果是“那个”杨夕的话,那还真是不用验了…… 她哪次出手,不都是一照面人就死完了,什么时候留下过活口让你来救? 小队长心中惴惴的想:云城主此时的死相,恐怕不会太好看。 边陲小镇,靠近南疆十六州,这些士兵、修士其实都是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 也就生不出什么殉主、报仇甚至反抗的心思。所有人都有点懵懵的。 但杨夕的下一句话,他们就不得不反抗了。 “事已至此,不想死的,开仓放粮吧。”杨夕这样说。 第348章 决不罢休 杨夕炸开粮库大门的时候,身后响起一声疾呼:“且慢!粮仓开不得!” 一道劲风贴着耳朵扫过去,杨夕机敏的侧身一躲,反手向发声的方向一捞。 捞到一截儿空荡荡的袖管…… 杨夕盯着那只袖管的主人,黑衣银羽,长发扎在脑后,左脸被垂落的流海挡住了一小半。银羽徽记像是云家的,然而杨夕从没见过黑衣银羽的云家人。 “谁?” 黑衣男人正对着杨夕,坦然道:“我叫云想闲,是天羽这次派来的赈灾巡察使……” 杨夕手中的刀直接就架上了云想闲的脖子上:“我是杨夕。” 云想闲身后跟了十几个执刀仗剑的修士侍卫,几乎是第一时间把武器对准了杨夕。云想闲却抬起唯一的一只手压了一下,领头的侍卫犹豫了一下,带头把武器指向了地面。 云想闲说:“我知道你是谁。” 杨夕扯了他一把,从背后贴着他的耳朵道:“不怕我杀你?” 云想闲很平静:“杨姑娘这不是没杀我么?” 杨夕盯着面前这个云氏子弟的后脑勺,这人被她拽得趔趄,气息却很稳。她刚才并没有看清他的脸,只隐约的看到额前垂落的流海下面,有伤疤。 战争,谁都不好过。 即使是战争的发起者…… “为何粮仓开不得?”杨夕冷肃的开口。 “粮不够。”云想闲答道,头也没回,果断而干脆的说下去,“这只是一个小城,粮库大小只够全城吃一年,全城人口区区三十万。而外面流民百万不止,兼之一旦开仓必然还有陆续涌来,所有人一起,绝撑不到秋天的新粮下来……” 杨夕道:“我以为,人人嘴里紧一紧,三十万的两年,够了百万的大半年。云公子是在糊弄我数术不好么?” 云想闲的态度出现了一丝裂痕,沉默半晌,才放低了声音: “州府虚报库存税收,积弊已久,我刚才说的是几个粮仓的大小,但姑娘若开仓去看,肯定不会是满的。我此次奉命视察,办的就是此事,战争打了许多年,天羽国力损耗甚重,大不如前。”云想闲抿了抿唇,道,“天羽国都在北,一路走来,越是往南,粮库的实际库存与记录就相差越远……” “这些你们事前知道么?”杨夕问。 云想闲顿了一顿,到底是坦诚相告:“知道一些,但是战时难免顾虑不及……” 杨夕不禁想起邢铭问他的话:杨夕,你想没想过,我们到底为何而战? 国力虚耗的天羽,开战前不会想不到如此结果。 否则世间就不会有,先养人,再屯粮,后练兵,待兵强马壮时方可开战的老话。 为何而战? 为了把钱粮打没,把百姓饿死么? 目光逡巡过云想闲空荡荡的左袖,和流海掩盖下疤痕狰狞的左脸。 连云氏自己人,都不曾有什么好下场…… 杨夕觉得自己朦朦胧胧的,好像终于明白了邢师叔当时问她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为何而战,为何而战。 止战开战,百万年不休,从修真界到凡间。 这世间每一个开启战端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力图终止战争的人,又应该做到哪一步? 苍茫大地上,因何一定有战争,仅仅因为人性的恶么? 可是区区杨夕的见识太浅薄,智慧太微末。她当时连问题都没懂,现在更想不通它的答案,甚至连邢铭也没能用三言两语说明白到底是为何。 可是这姑娘又不愿意问一个云家的人,即便姓云的答了,她也不会信。 杨夕压了压手上的刀,在云想闲的脖子上压出一丝血线:“所以,你是想说什么?” 云想闲微微侧头躲开了一点,并没有在意杨夕粗暴的对待。 “与其全国动乱,一齐饿死,不如先保一部分人的生存。当然,通查下来粮库丰盈的城市,我们也是会下令开仓的……” 杨夕静默了很久,仿佛在领悟些什么。 甚至云想闲都开始疑惑,难道这个女匪真的这样轻易就被自己说服了? 他才听到身后,贴着脖子根儿的地方传来一声低低的冷笑,那笑意甚诡,仿佛黄泉恶鬼,忽然感惑于人间。 杨夕说:“是谁给你们的权力,决定谁生谁死?” 云想闲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城里运气好没有受灾,于是吃自己的粮活下去。城外受灾的流民,认倒霉饿死掉。看起来多公平的决定,一切都是天意,时也,命也。” 杨夕的语调拖得极慢,一字一句缓缓道来,轻得像是准备吃人。 云想闲忽然青了脸色。 杨夕笑一下,接着说:“那还要你们官府干什么?聆听天意么?” “杨……”云想闲话音刚吐出一个字,就被杨夕手腕一转,刀尖儿抵着脖子,直接逼到了墙上。这姑娘比他矮,于是仰着头看他,但那眼神分明是俯视的。 “粮食丰盈的城市,会开仓放粮……哈,我想起来了,我见过的。”杨夕晃了晃脑袋,没拿刀的手指点了点太阳穴,“今天是东北边的城市放粮,三天后是西边的城市放粮,只要还有消息传出来,饥民就还有一点点希望,地平线上面黄肌瘦的人群每天都在向着传说的地方赶路…… “粮是有一点的,毕竟是多出来的么,但是没有人收容他们。于是,他们中的大多数,就饿死在了赶来赶去的路上。 “活下来的灾民寥寥无几了,多余的粮食养得起了,于是终于惩治了贪官污吏,有城市开门接纳了他们。饥荒于是终于得到了解决,用把饥民都饿死的方式。 “百不存一……大概是这个比例吧?” 云想闲直勾勾的看着杨夕,一双漆黑的眼睛里,不是不震惊的。 杨夕冰冷而鄙夷的看着这个,自己曾经刻骨憎恨的那群人中的代表。 她有一瞬间不能明悟,那么重要的饥荒,苍茫黄土上挣扎的逃荒大军,啃秃了皮的枯树,还有遍地的饿殍,她先前为什么会忘了? 杨夕刀尖儿抵着云想闲的脖子,手上死死攥着刀柄,似乎随时都有再进一寸,直接把人捅死的可能。 事实上,她正在尽力压抑着自己的这个愿望。 “哪儿有那么多贪官污吏,就算有也不是灾荒才开始有的。”杨夕的笑容讽刺,又隐隐的百般悲凉, “你们纵出了这些贪官,大灾来临一刀宰了肥猪,丰了国库,推出去顶缸!你们根本不是想保那些饥民的性命……你们只是想保自己皇权的稳定……” 杨夕的恨意从眯起的眼眸里迸射出来,深深的刺进云想闲的眼底:“这太过分了,你们这群骗子。” 云想闲整个人靠在粮仓的大门上,他能清晰的感觉到脖颈处刀尖儿已经入肉,温热的液体顺着肌肉流下来,浸润了领口的布料。 对面,女匪的背后,自己带来的护卫手下们,脸色大变的就要冲上来。 云想闲却又一次抬手,止住了他们。一双黑眸盯着杨夕问:“那依姑娘之见呢?我们当如何做,才算尽心拯救灾民的性命?” 杨夕似乎根本不用过脑,表情变都不变一下,张口便道: “只是大行王朝半面受灾,又不是整片大陆遭了暴雪。国内无粮,国外总是有的。高价买也好,跟友邦借也好,甚至去跟昆仑仙灵签什么无底线妥协的条款也没问题!那是几千万甚至更多的人命,跟这些比,没有什么是不能牺牲。” 云想闲眼底闪过惊色,立刻反驳道: “你知道天羽这时候向外买粮要用几倍的价钱吗?全大陆都知道天羽缺粮,又打了败仗,他们盯着的甚至不是天羽的钱,而是天羽的地! “姑娘出身昆仑,自然是觉得天羽向昆仑妥协没问题,可你去北方看看,大行王朝在昆仑的煽动下已经对天羽磨刀霍霍了……” 话说到此,云想闲一个抬眼间,看到了杨夕凉薄的眸子,于是忽然住了嘴。 他懂了…… 果然,杨夕看着他的眼睛,用一种云淡风轻得让人后背发凉的语气,一字一顿的道:“看吧,我说过的,你们只是想保自己权力的稳定。” “那你……”云想闲只来得及吐出两个字。 “你不是问我,当如何才是尽心救人?”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深沉,像是两块冷硬的黑冰, “如果是我的话,没那个本事救黎民,形势要我束手束脚,我便把权力交出去,让能救的人救,让不束缚的人去放手施为。我做到我能做的一切,至于我的所得,我的生死,我的名声,几千万人的性命面前,重要么?” 杨夕低低的笑一下:“当然,我知道。你们天羽云氏是不会这样做的,炎山秘境里我就知道,你们眼里,人命已经不是命了。即使再多几千万性命,也不能触动一点你们高高在上的心。”她抬起眼睛,静静的看着面前的云想闲,“不要紧,我可以帮你们。” 云想闲一震:“如何帮?” 杨夕道:“开仓放粮,所有我能去到的城市,不是舍,而是卖。粮价很快会飞涨,我知道,但是饥民不在乎,为了一口饭他们连身家性命都可以卖了。黑心的投机商,很快就会忍不住眼红这个暴利,只要一座城门开了,你们就管不住全国的粮食源源不绝的向灾民所在的地方涌过来…… “撑过最初的一段灾祸,饥民没有全部的饿死,官府就不得不想办法了。如果这都还动摇不了你们的冷漠和权力,也不要紧,反正我本来也是要杀尽云家所有当权者的。” 云想闲盯着眼前这个女匪的眼神,活生生就是在看一个疯子。 然而心底却又隐隐约约的发觉,如果彻底站在灾民的角度上看,那荒谬绝伦的设想,那翻离经叛道的是非,竟然是对的…… 可是那些本来没受灾的人呢,被牵连进变卖家产才能糊口的粮价,不无辜吗? 云想闲冷静的在心中回答自己:既然是整个国家的灾难,就应该整个国家来扛,这才是官府的公平。那些灾民本也是无辜的。 既然是整个大陆的灾难,就该全大陆一起扛,天羽帝国的百姓本也全都是无辜的。 静静的,云想闲不禁想起了在云氏的帝王语录上,看到过的太组云丛的笔录:天下唯有一统,才能最大限度的减少内耗,扛过灾祸,此为正义。 …… 当日正午,天羽帝国最南方的这座小城,终于向城外开放了售粮。 此城太小,人才贫瘠,云想闲的卫队束手旁观之后,城里的粮仓库管连同整个守城卫队,竟然是被杨夕一个人押着去的城门。 当然,其中少不了云想闲的默认。 赈灾巡察使都不言声了,他们根本闹不清上头的真实想法。 不少人都想着熬过这场无妄之灾,就偷偷跑回乡下老家去种地,他们这样想着…… 云想闲带着卫队悄悄撤离了这座边疆的小城,因为是微服而来,微服而去。全城百姓与城外灾民,竟然大多不知道帝国的赈灾官员曾经来过。 天羽云氏的“云中飞舟”手段是看家的绝学,骑在云上,最得力的助手憋不住问云想闲:“王爷,如何就这么轻易放过那女匪?王爷为国为民,凭什么呢由她说教?而且属下也不以为她说得很对……” 云想闲打断了他:“关键不是那昆仑的女匪。” 众多属下顿时露出聆听教诲的神情,依稀可以想象,云想闲此人平时在这些人中微信颇高。 “云氏的老祖们,最近在甄选新皇,我也在名单上。” 众人互相看看,眉目传送间,其实这消息都曾有耳闻,只是今日才得到了当事者的承认。 却听云想闲又说:“但陛下死了,想歌堂兄死了,叔叔也死了,我如今是个废人,云想闲的名字列上这张名单,不过是占个位置,走个过场。” “王爷何必妄自菲薄……” “听我说完。”云想闲回过头来,温和的打断急于用滥美之词淹没他的忠心下属, “天羽皇朝的荣耀,已经过去几万年了,云氏再也没能成功复国,甚至日渐衰微。想歌堂兄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过,云氏的银羽,应该顺着时代变一变了。” 独臂的云小王爷,用仅剩的一只手,掸了掸银羽黑袍上的灰尘,轻声道: “那个女匪,我本是该杀她的。她只有一个人,我的手废了,可脑子还没有,取她性命不算难事……然而听她说完之后,我觉得可以让她试试。” “王爷!” “放心,她做不到他说的那样结果,但是她至少可以帮我们,得到我们想要的变化……” 忠心耿耿的属下一脸懵逼的看着自家王爷,虽然王爷说的是“我们”,然而作为“们”之一,却完全不知道“自己想要”的那个变化到底是什么! “至于那个女匪本人……” 空中的疾风掀起云想闲左额的流海,像是撸动了一把细韧的劲草,云想闲抬手把流海捋到耳后,露出整张脸来。 一半是风流俊逸,一半狰狞如恶魔。 “既然是注定会死之人,她自己也想好了,那何必还计较人家的一点点不敬呢……” 第349章 杨夕之死(一) 一个月之后,杨夕坐在静安城的太守府里,跟方少谦用通讯阵对话。 “杨夕,你这是搞什么?政变吗?天羽皇朝的政变,怎么也轮不到你来搞!”方少谦的虚影在阵法的另一头,压低着声音吼过来。 周围郁郁葱葱的环境,看得出他是找了个背人的荒郊野岭,才假设了这个通讯阵。 杨夕背着手站在“正大光明”牌匾下,整个公堂里空无一人。 已经被归位的桌椅,边角处露着不久前暴动留下出来的白茬儿,静静昭示着并非太平天下。 “这不是我的本意。”杨夕默然想了片刻,叹道,“我还是想得太简单。” 古人言,侠以武犯禁。 一个月前,杨夕以修者之力量,挟灵宝、秘宝之威,强开天羽帝国南疆粮仓。 除第一座乃是成型的小城外,第二第三座粮仓,杨夕选择的都是边境县镇。防卫更弱,也没有高大的城墙,虽然粮库偏小,但小县县官远比一城之主更易挟持。 她虽然已经决心作大死,到底还没有疯得彻底,她记得自己的初衷——要云氏付出代价,性命或者皇权。 她小心控制着没有造成无辜者的枉死。 可是旁人不会去控制。 在杨夕开到第三座小镇的粮仓后,第一次出现了主动现身的修士,同情灾民,痛恨云家,主动要求帮忙。 “杨姑娘,我们跟你一起,虽然战力不强,关键时刻总可以替你挡一挡。” 杨夕当时想跟那几个一看就是天羽帝国本土的修士说:其实我不用人帮我挡一挡的,我最后肯定是会死的。 可是其中一个年迈的练气期修士,颤巍巍的向着杨夕跪下了: “杨姑娘……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修成筑基不在法典辖制之下,超脱三界跳出五行,还回过头来惹下这么大麻烦为凡人请命的修士。请受老朽一拜……” 我是为民请命吗?杨夕自己有点愣,不,我不是…… 我只是想要公平一点,再公平一点。 但最后一时心软的杨小驴子,最终没能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她还是默认了这些人的帮助。并且有了这些人的帮助之后,第四座小镇的镇长一看这么多人?直接就开仓售粮了。 以武力逼迫城镇开仓的事件,传遍整个天羽南疆,以至于杨夕他们身后甚至跟上了莽莽一片逃荒大军。 接连的暴动,像一场被陆续燃起的燎原大火,点燃了整个天羽帝国的整个南部版图。 各地纷纷响应“杨方”的号召,劫官府、开粮仓、杀云氏,饥民们在更多“行侠仗义”的修士,甚至“机智勇敢”的凡人带领下,揭竿而起,汇聚成军。 饥民们终于有了活路。 杨夕终于反应过来时茫然四顾,我号召什么了?我只是不服整个修真界对云氏的赦免,想要作死亲自下黑手。 你们是为了这个……吗? 三十六路义军会师静安城,这个天羽南部城墙最高,守备最足,防御阵法威力最大的城池。 杨夕几乎是被人架着过来的。 再高的城墙,也拦不住民心的所向,静安城自己的守卫从内打开了城门。 “起义大将军”的帽子扣下来,杨夕在高台上看见前太守恭敬谦卑的站在人群中,露出深沉的孤恨。 百十万难民涌进来,跪下去。 在面前,在脚下,涕泪横流,山呼“大将军万岁,杨女侠万岁!” 杨夕自觉是个外人,无法融入这个热烈而轰动的场景。 她一个人冷静的站在最高的椅子前,静默许久。 “如果你们只是想换一个人下跪,是不必流这么多血的……” 义军纷纷揭杆自立的那一刻,整个天羽南部的土地,早已血流成河。 各大主城那些高高的围墙,有多少成了深红浅褐。 可是其实并没有人详细去听,杨夕到底要说什么。 甚至早已被掌门人逼回家去的方少谦,也被牵连了进来…… 方少谦多方辗转架起通讯阵,联络到了困守静安城的杨夕: “什么叫响应‘杨方’的号召?我号召什么了,你把我名字带上不是在帮我,这是要坑死我呢!仙灵宫对我的事情死扛着不回应,但这修士干涉凡间政事的起义闹起来,要仙灵宫如何自处?” 杨夕在“正大光明”的牌匾下,静静看了半晌公堂侧面窗格里透进来的明媚阳光。 阳光落进屋里,映出了灰尘的影子。 洒在已经被堆挤到墙角的,衙役们曾经使用的水火棍上,令人难得的看清那些粗壮的木棍早已经年腐朽了。 杨夕觉得这些日子有点过得恍恍惚惚,尽管外面的变化似乎是轰轰烈烈的。 森冷公堂上一格格的阳光,似乎带给了她一点明悟。 “我也没有号召什么,方少谦。”杨夕看着传送阵中的虚影,“我觉得这件事情可能跟你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方少谦张口就要反驳,跟我是基本没有,你现在都特么成义军首领了! 只听杨夕接着道:“天羽帝国的贵族也都是修士,没有‘杨方’,也会是别人,凡人们早就忍不下去了,他们只是需要个筏子。” 方少谦一静,而后动了动唇:“那……筏子怎么办?” 杨夕低头想了想,揉了揉两手的十根手指头,毛茸茸的阳光把流海和发顶烫了一小片金色,这个个子娇小的女修士这样子看起来几乎有些温顺。 “海浪渡过去了,筏子就没有用了,大约是会碎的。但我仔细看了看这些所谓的义军,没有像你娘或者邢师叔那样的人,没有能当对百万人的生死活路负责的人……” 杨夕的语气软软的,有点凉: “他们只是被逼到了墙边儿上,或者一时激愤热血,才揭竿而起的。甚至原本的地方官员,大多数都被杀了。” 方少谦一惊,他在仙灵宫完全处于被隔离状态,差不多是拼死抗争才没有直接“被闭关”,这些内里他根本毫不知情。 “全杀了?” “嗯。”杨夕点头。 方少谦双眼失焦,静默了许久,才叹息道:“竟然真的只是暴动,不是政变……” 杨夕沉默了许久,道:“方少谦,你在期待什么?你没有想明白吗,整个世界的战争已经结束了,翻篇了。我们只是按着书页不肯翻的人,或许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但是不会有什么新的华章了…… “对我来说,我只是想要事情的结果公平一点。云家现在也死了很多人,他们开始惧怕曾经伤害过的人复仇,他们曾经稳固的江山也遭了一次重创,以及,” 杨夕背着手,微微低下了头。 因为个子矮小,这种在她身上十分少见的神态,使她显得有几分毛茸茸的温顺。 可是只有靠近了仔细去看她的眉目,才会发觉她半点也没有温顺过,这个眉锋平直的姑娘在冷静的沉思。 “顺便的,原本会死的饥民们大半拖到现在都还没有活着。这已经很好了,我不敢要求更多,也等不及强大到足以影响公平的时候了,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也一定会为从前的千万次没有出手而后悔。而且我想,这大约这世上想要争取公平是一定要流血的。 “还是那句话,不是我们,也会有别人。那么这一次,就是我了,又能怎样?方少谦,我从来也没有后悔过。” 杨夕停了一停,才抬起头:“你呢?” 成像阵的另一头。 方少谦盯着虚影里的倔强姑娘看了半晌,又仰起头被重新收摄回来的仙灵浮岛。 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地面上,坚硬的向下延伸,成为一个栗子型尖角的赭石色岩石,虚虚的悬浮在地面灵山的山巅。 得回浮岛,是拜昆仑白断刃所助。 此战之中昆仑老妖花绍棠所展现出来的声势太惊人,以至于所有人震傻了的同时,都默认了他活着就无人能惹昆仑,祸及天羽、大行两国的雪灾,根本无人敢与之探讨。 甚至,没有任何人在公开或者私下的场合里问过一句,“花绍棠当时究竟有没有可能再收敛一点,把灾难的波及范围稍稍收缩那么一点点?” 非是不敢,而是问了也没有意义。 那样境界的事情,人家真的解释给你你又能懂么?就算人家认了错处,你难道还有本事惩罚他么?昆仑山大王到了花绍棠这个级别,就是没有合理解释,只说我在无妄海上连功玩耍了一下,你又能把人怎么样? 这样的情况下,人们反倒忽略了旁的。 比如,仙灵宫合宫上下弄不死的毕方,白允浪大战半月,一人斩杀了。 方沉鱼亲眼看见的。 作为唯一的见证者,飞沙走石之间,方沉鱼在那毁天灭地之威里被震撼了整个灵魂。 邢铭也有这样强吗? 高胜寒也有吗? 昆仑的元婴期剑修有您这个实力的能有多少? 方沉鱼这样恭敬而谨慎的问过。 白断刃脑筋不太常走斗争方向,谦虚客气却又压抑不住自豪的说:其实我们那一代的师兄弟,现在水平都差不多的,是大家让着我,才喊我一声大师兄。 方沉鱼回仙灵之后闭关七日,谢客不见,甚至浮岛重新架设的工作都是委托给的师弟杀行子。 出来之后,就在仙灵宫上层掀起了一个大波澜——她要仙灵宫开设剑道。 仙灵宫是万法大家,登顶法修第一门派已经上万年了,剑道倒是不禁,门中也并非没有专门的剑堂,但方沉鱼显然不仅仅是这个意思。 她要求从下一届开始,仙灵宫撒在大陆各处的,搜集天才孩童的探子们,注重弟子们的修剑资质。 以及从剑道六魁挖角经验丰富,技艺高超的老师父,迅速的建起整个仙灵宫的剑道体系。 但凡熟知修真界形势的人都明白,弟子的资质从来是仙灵的根基。 且不论仙灵宫封闭的上层,从来都是自主培养人才,像个家庭一样靠内部感情团结在一起,除了白镜离这个祖宗,再没有过外请高手的先例。就说挖角剑道六魁,这定然会造成仙灵宫骂名满杯。 但是方沉鱼这一次的态度格外强势,不容半点妥协。 “小鱼儿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总得跟我们这帮老家伙说明白?”逼急了的仙灵长辈甚至喊了掌门人的小名。 方沉鱼眉眼深深的对着仙灵宫所有高层,屈膝行礼,一定一顿道:“为了仙灵的万古长存。” 方少谦一回宫,见到的就是这样内忧外患的仙灵圣宫。 昔日修仙界老大的地位,已然随着浮岛事件,陆百川叛变事件,白镜离丈都打完了人都不见影儿的掉线事件,消消减减所剩无几。 连中途倒戈的那些曾经依附天羽的门派,都敢鱼死网破的对仙灵宫施压了。 方少谦自己又是这个被施压的由头,如今全派上下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夹着尾巴跑回来的叛徒。 而一定要逼迫他回来的,他的掌门母亲,从来都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温柔娘亲。 安慰什么的根本没敢想过,但方掌门对自己的一系列所为,连解释都没有给过方少谦一个。 逼急了以抹脖子自杀相威胁,才逃脱了直接“被闭关”的昔日大弟子方少谦,他的遭遇和心情,比在云氏水牢里关押那三年还要焦躁。 然而焦头烂额之间,满嘴起泡的方大少心底的最深处,又十分冷醒的意识到,自己对不起宫门的程度,远比同门所以为的多得多…… 方少谦小时候曾听人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说南海的海边,暴风雨来临,海浪把很多小鱼推到了岸上,翻着肚皮游不回去。一个小孩子跑出来,冒着被海浪卷走的危险把看到的小鱼一条一条抛回到海水里。 有人劝他:傻孩子,你这么做有意义吗? 你把鱼扔回去了,海水也会再把它们推上来。何况这里成千上万的小鱼,你能把它们全部送回去吗? 小孩子说:我知道没意义,但是鱼在乎啊…… 大时代的风暴铺卷过来的时候,个人的疯狂或许真的是全然无力挡车的,浪潮跌宕之下,总要有成批的鱼儿死去,该死的怎么也不能活下来,正所谓之天命。 方少谦其实不是什么悲天悯人之人,在仙灵宫的伪君子文化影响之下,方沉鱼的“厚黑精英”教育之下,他狂妄的格局是与生俱来的观天下,淡棋子。 如果他是那个孩子,他绝对不会去捡鱼。 但是很不幸,这一次的南海风暴中,他甚至不是捡鱼的孩子,他是鱼…… 方少谦捏挤着眉心,深深的疲惫。 暮黑双眼透过杨夕的虚像,望着仙灵宫的绿林竹海,阵风吹过,竹海翻浪好似前仆后继滚滚波涛。 “我觉得自己十分对不起我的宫门,我的所作所为使他们为难,陷他们于困境,我万分的抱歉并且想要弥补。 “然而,即使是这样,每当回忆起几个月前的所作所为,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幼稚的。即使重来一遍,知道一切前后的因果,我也找不到任何不去那样做的理由。” 方少谦沉沉的看着虚影里的,出身昆仑的姑娘。 命运何其弄人,走到最后,他最后的反抗,只曾经有过一个半的战友。 一个是敌对的昆仑出身的杨夕,半个是仙灵宫最反感的妖修金鹏。 方少谦说:“杨夕,我跟你一样的,我没有后悔。” 第350章 杨夕之死(二) 杨夕笑一下,抬手要关上成像阵:“那就这样吧,不再见了……” 方少谦却拦住她:“等等!” “怎么?”杨夕歪了歪头。 方少谦皱了皱眉,似乎是有些挣扎,却终于还是开口道:“我回仙灵之后问过我娘,云氏私库里,你我带出来的那些法宝、秘宝都是低级的东西,量又大,并没下过什么能被确认来源的法术……” 杨夕露出一个恍悟的神情,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正大光明”,渐渐双眼一片了然。 方少谦道:“所以我们手上有大量法宝、秘宝、芥子石这件事……会不会是金鹏出卖了我们?” 杨夕静静看着方少谦,仙灵宫出身的方大少,即使到了这份上,依然免不了心里对妖魔的歧视。 她叹了口气,轻声道:“不,金鹏半个月前就跟我回十万大山去了,是邓远之卖了我们。” 方少谦一脸的震惊收都收不住。 杨夕道:“还记得吗?秘境碎裂的时候,地震突发,我们所有人都傻了,整座火山倒扣下来,海怪都惊得忘了吃人。阴二一句话都没留下,揣着整个芥子石的法宝,好像一步就迈进了云家军阵一样,‘嘭’一声,炸成了一朵红霞……” 方少谦无名的打了个寒颤,眼神里仿佛有地府黄泉里漫上来的鬼气:“记得,是邓远之救了所有人……” 离开炎山秘境数月以来,秘境碎裂时的事情,一直是杨夕和方少谦有意避免去谈的话题。那景象太过恐怖,一生难忘,以至于无人想提。 天空裂成碎片,火山像年糕一样倒卷上头顶,一步迈出去眼见着是沙土,却会在一步之后就发现自己从陡峭的山崖上下落。所有的常识都废掉了,距离、上下、冷热……眼中的世界荒谬得梦中都不会出现。刀架在脖子上都未必动一下眉头的修士们,全都像待宰的鸡鸭一样立在原地,或者已经失去了反应,或者惊恐的尖叫,不停的尖叫…… 死不死,活不活,跟你是不是睿智冷静强大心细半点关系都没有。 那不是以修士们过往的经验能够理解的现象,就好像是另外一个他们没有见过的世界,而这个世界里,人不如狗。 是邓远之的魔气罩从中央蔓延开来拢住了所有人,才勉强止住了刺耳的尖叫声。 或者也不是止住了吧,方少谦其实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见尖叫,或者是太紧张,或者是那时候声音的传播都出了问题。他明知那时候所有人都在尖叫,但他记忆中的景象,却大段大段都是完全寂静的无声影画。 邓远之用黑漆漆一片的魔气罩遮住了所有人的眼,那黑色边缘蔓延过来的时候,本该规则的边缘在眼中看起来都是锯齿或波浪,方少谦当时还来得及得出一个结论:这是空间都扭曲了吧…… 一片黑暗的魔气中,邓远之的声音凉薄而压抑,就好像曾经绝望过无数次的人,再次见到无法反抗的灾难,内心里凝成了一块再也不会融化的坚冰。 “魔气罩救不了人,整个世界都乱了,魔的法则没理由就好好的剩下来。但它起码可以让你们看不见,看不见……起码可以少一些慌乱造成的伤亡。”声音凉薄的青年淡淡的说。 方少谦不知道他是真的看得这么淡,还是只是习惯了。 所有人安静下来,只有一个人不肯。 扎着马尾巴的小个子女修士,一把随手拾来的砍刀架在邓远之脖子上,整个人狂躁而暴戾:“老魔头!放我出去,我要眼看着云家人去死!” 邓远之后来跟杨夕说了什么,方少谦不得而知。 魔气罩本是魔修休眠所用的隔绝招式,困意顺着朦胧的黑丝席卷上来,方少谦只来得及有一个想法:这魔气罩也好无道理,黑压压一片没个光源,里面的人却是可以看清的。 他清楚的看见了缠上自己手指的魔气,丝丝缕缕,像一条条纤细恶毒的小蛇。 就这样吧,方少谦当时想。 如果这魔修真的心存歹念,我就认栽了,跟师兄弟们下去汇合,也免得回山门不知如何面对同门的诘问。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真的不那么想活了。 可是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蓝天在上,白雪皑皑,火山口在远处冒着腾腾的热气,像一口口沸腾的蒸锅。 整个世界都变了天,而他居然侥幸活了。 果然如邓远之先前所说的那样,魔气罩本身救不了人,只能让他们平静的等待一个结果,不在慌乱中自己丢了命。先前被包裹进来的近百个老少修士,此时还在眼前的十不存一。 剩下的都不知消失在秘境破裂的哪一个瞬间了,连尸首也不曾在附近看到。 方少谦一眼就看见了仍在对峙的杨夕和邓远之,他甚至不确定这两个人是否和其他人一样休眠过。 他们看起来平和了不少,只是杨夕紧咬的牙关仍然不曾放松:“你不跟我走?” 邓远之一动不动,半晌,摇了摇头:“那没有意义。” 然后杨夕就走了,没再多说什么,瘦小的身子在雪地里踏出细细的一行脚印。 方少谦多嘴问了一句:“杨夕你去干嘛?” “杀——云氏——给死人——报仇!”杨夕从整个胸腔发出来的呼喊,遥遥的穿过风雪,壮阔又惨烈,简直不像她那么小个子的一个姑娘。 方少谦只是愣了一下,然后就拢一把自己的衣服,踉踉跄跄的跟了上去。 他一生没有靠直觉做过什么事情,然而那一刻,真的是直觉告诉他,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万劫不复,他也肯定会去的。 死去的四百个同门,水牢里的三年,破碎而失去规则的秘境,景象依次在眼前闪过。他清晰的知道,即使用理智分析一万遍,他也会从自己的思维里找到漏洞,钻空子劝说自己一定要去。 方少谦受的是掌门继承人似的教育,尚理智,重大局,几乎不曾懂得何为执念。 而那一刻他想:没有执念只怕并非因为理智吧,只是因为没下海,没入世,不知何为干涸在岸边的鱼。 一声啸叫冲天而起,一道金色的巨大影子从杨夕、方少谦的背后升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灿亮耀眼的闪电,放佛要破开苍穹。 没有一句人话,那只巨大的金色鹏鸟,只是执着的跟杨夕、方少谦保持在同一条前进的线路上,用它禽类所特有的声带,悲愤的凄鸣。 二人一妖的思路,惊人的默契。 阴二先前揣着一芥子石法宝自爆的景象,在彼此的角膜上留下太深刻的印象,挥之不去。没说一句话,他们搜寻着整片雪原中的每一块地方,冻木了就在尚未熄灭的火山边烤一烤,渴了抓一把雪水来喝。 大约有半个月没吃一口食物——因为根本就没有可以吃的了。 他们终于找到了原本秘境未破时,连天祚渡劫时炸出的那个大坑,原本的云氏私库,并未来得及被完全破坏,一系列的灾厄杀掉了人,反而保留下了它们。 金鹏落下地来,杨夕一边收拢着芥子石,一边口述昆仑的不传法诀。 把没有失落的芥子石分作三堆的时候,顺势皱了皱眉:“金鹏,你不化人形连个手指头都没,怎么掐法诀?” 金鹏那双纯金色的眼睛,静静的望向杨夕,一滴水珠滚落下来,转瞬间就在美丽的金羽上凝成了冰珠。 杨夕一瞬间就懂了:“你……” 方少谦过了一会儿才恍悟过来:“天呐……你的人道毁了……” 金鹏闭上眼,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也没有再流新的眼泪。 方少谦出身仙灵,歧视妖魔,不代表他不知道人道对于妖魔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畜生道和修罗道的修士,获得智慧的唯一办法。 当然有妖魔天生觉得自己过得很好,一生不曾想过要修人道,也不觉得做人更快活。 然则一旦入了人道的妖魔,从来没有哪个会再退回去。 智慧,思维,没有的时候并不会觉得难过,可一旦拥有了,纵然明知难得糊涂,又有谁是可能甘心情愿变回一个愚钝懵懂的痴愚? 然而人道是不可能再入第二次的。 六道对于修士来说,之所以是“入”而非“走”,因为那真是六条横摊在面前的通天大路,走哪条上天那是你的选择,然而退回来是没有用的。 入过就是入过,踏上第一脚前,该付出的门票已经付了,并没有退票的可能。 妖魔入人道已经减损了自己的寿元,来换取人性的思维和智慧。并不会因为你走到一半,前方的路塌了,就给你退回代价;也决没有重来的可能。 天道就是这么的流氓,妖修的智慧越开化近人,寿元就越缩短无限追平人修,听起来很公平。然而人道一旦毁了,智慧会在很短的时间内退化回禽鸟,寿元却绝无可能回来。 方少谦不同情金鹏失去的寿元,但他想到金鹏先前已经非常像个人了,聪慧机敏有情有义,甚至比昆仑花绍棠看起来更像。 然而他却要眼看着自己的智慧退化回一只路边的,水鸭子,白天鹅之类的东西? 无怪金鹏誓死也要跟上来,方少谦只要想一想就觉得浑身发寒。 他定然是期望报仇的,趁自己还记得这些恩怨…… “云家人对你做什么了?你是怎么从云家的军阵里逃回来的?”方少谦一连问了两个问题,却只换来金鹏一双空洞的金瞳,那里面没有半点记忆。 杨夕推了方少谦一把,问金鹏:“还敢回去盯着他们吗?芥子石的法诀你用不了,亲手报仇你是没戏了,但你可以亲自决定先杀谁。” 后来,事情就是这样定下的。 金鹏化为原型之后的潜踪术一直很好,找到云氏,跟踪云氏,再用传信纸鹤把消息传回来。待到发现多宝阁救活了云氏遗族的一百多人后,金鹏也跟着上了“航空母舰”。 检测到它并无化形能力之后,金鹏得到了一只鹦鹉架。 方少谦不知道金鹏当时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屈辱还是悲伤,甚至深深的憎恨,甚至方少谦眼看着传信纸鹤的造型越来越粗糙,基本的自读功能都在中途的某一只失去了。 方少谦甚至不确定,金鹏是不是已经开始失去了类人的神智。他完全就不敢问…… 他不是不信任金鹏,而是他没法信任金鹏的退化速度。 如果它已经与禽鸟无异,还能保守他们报仇的初心,和他们一起坚持的执念吗? 转念一想,方少谦却又摇摇头。 初心又有什么用,他一千一万个确信自己的初心没变,他还是愿意豁出性命去把云家那群东西弄死,但是坚持到现在,不还是只有一个杨夕? 杨夕立在成像阵的另一头,没留神方大少心中的百转千回,只是沉稳又平静的说: “你想知道,在所有人都休眠过去之后,邓远之对我说了什么吗?” 方少谦看着她,知道杨夕这个询问,本也是不需要回答的。 “他告诉我,那些在云九章面前自爆的鬼,是战败后不肯认输的四代昆仑。最后的一批人……因为不肯投降,又不容易杀死,就在他们被困的地方竖起了炼化大阵。 “可是这样他们还不认,他们生生把自己熬成了鬼,凭着一腔怨念,在几万年之后重见天日,然后害人。 “我的师兄,昆仑战部次席马烈,还有断天门的几个年轻的小剑修,还有更多我叫不上名字不知道的人,” 杨夕猛的闭了闭眼,狠狠咬一下牙关,而后冷酷又残忍的开口: “都是他们杀的。邓远之说,这就是不肯顺应时代的下场,他们的所作所为除了害人害己,没有任何旁的意义。” 方少谦因为震惊太过,以至于有点发懵,马烈这个人他认得,昆仑邢铭顶倚重的一个次席。前事不知,以至于他根本不知道马烈曾经进来过炎山秘境。 “邓远之也看见了阴二揣着法宝去炸云氏军队,他还问了我那是哪里来的。我跟他……我以前跟他算是朋友,告诉过他我从邢师叔那里学到了使用别人的芥子石的法诀。” 杨夕垂下了眼皮,“我相信他是不会向云氏出卖我们的,但是昆仑,邢铭、高胜寒,他就不一定了。” 方少谦还想说什么,杨夕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她不以为意的笑一下: “你看,邓远之比我们都聪明,早知道逆着时势是没有好下场的,他在阻止我们继续错下去。” 方少谦那一刻心弦震动,仿佛失却了理智,脱口而出:“杨夕,你要不要……” 杨夕深深看了他一眼,摇头:“不,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完……这个一会儿再跟你解释,你先记得,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去南疆十六州,咱们当初养伤的那座山上,找一只耳朵后面有标记的熊,那只熊很强壮,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被普通的野兽或者猎人杀死,你找到它,然后杀了它……” 成像阵的通信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断掉了,毫无预兆的。 方少谦眼角扫过自己这一边阵法角落的灵石——它们的灵力耗光了。他到最后也不知道杨夕那件没做完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第二天,方少谦这次没有抗住来自长老们的压力,被送进了思过崖强行闭关。 大约又过了半个月每天浑浑噩噩脑筋停不下思索的日子,终于有一天,掌门人方沉鱼走进了思过崖下闭关的密室。 她递给了方少谦一张纸。 皱巴巴的纸张,从折痕上可以看出是一张传信纸鹤,似乎是经过了很多风雪才飞回来的。因为已经拆开过了,所以失去了自读的功能。 方少谦只好把纸凑在眼前看: “昆仑杨夕,战死天羽帝国。力斩三十二名云氏皇族,天羽鹰派羽翼尽除。云氏王爷想闲,接受天羽全境军队。注:昆仑驻兵天羽未撤。” 泪水一瞬间就涌出了方少谦的眼眶,他甚至大睁着眼睛,还没来得及感到难过。 方沉鱼的声音依然是优雅又寒凉: “出息?你不是还想去昆仑娶牌位吧?” 方少谦在模糊的视界里看着他娘。 强大而睿智,优雅又铁血,他不知道成为这样独挡一面的仙灵,方沉鱼有多久不曾想起少年时的坚持和情义了。 他娘总觉得他对杨夕的关注过了,总是用她情人无数的思维来揣测这件事。甚至觉得儿子先前忽然跑去做了那么不理智的恐怖袭击,也是小青年儿米青虫上脑的思考结果。 方少谦什么也没解释,去解释这种事情本身,也令他感到耻辱。而且他差不多可以确定,他娘是听不懂的,或者说根本不屑于听的。 方少谦闭上眼:“掌门您去忙吧,我知道了,我会好好修行,争取早日突破出关的。” 方沉鱼仍然怀疑的看着脚下的青年,思忖片刻,不知想通了什么,还是拖着优雅的裙角离去了。她在密室外布了许多道防护阵,却并没有拦截到到企图逃跑的儿子。 方少谦心如死灰的坐在密室里,他是真的决定好好修行了。 无论如何,无论对错,他都已经从人生的另一个岔道口上,回到了仙灵宫的“正途”,他总是要好好走下去的。 他知道自己以后在仙灵宫的路,绝不可能像前面一些年走的那样顺了。 这是代价。 至于是什么的代价,方少谦不甚明了。 是年轻么?还是反叛了绝大多数人说的正确?抑或是选择了错误的方式,或者错误的时间?还是干干脆脆的倒霉而已? 不论他如何的不情愿,这一页都只能翻过去。执着于翻篇的理由,只会让他永远也走不到故事的真相揭开。 至于杨夕…… 她付出的代价最大, 但方少谦怔怔的想,等我出关了,至少我可以去找找她说的那头熊。 第351章 杨夕之死(三) 杨夕死的那一天,起得比平日早很多,像一种冥冥中的预见。 从州府里出来,街道上来往的见不到几个正常人,全都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模样。开仓救了大多饥民的性命,却把毁了另一些好好的平民的日子。这一切都是打着“杨方”的旗号干的,杨夕心里边儿清楚,这大街上感激她的人,和想她死的人一样多。 城外天羽云氏的军队已经围了整三天,不交涉,不劝降,不进攻,一副在等待什么时机的样子。城里的老人说:是不是把我们都困得饿死了,天家就既不用打仗,也不用赈灾了? 老人说的本是气话,然而杨夕用膝盖想了想,却发现这很可能无限趋近于真相。 对于骑虎难下的天羽云氏来说,这的确是最简单的解决叛乱的办法。 杨夕如同前两天一样,顺着主干道溜达上正门的城楼,天色未名,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从地面一直亮到了天上。 那一整面队列分明的光幕,黄黄萤火,乍一看还有点惊人。 “杨姑娘!”城楼上守城的民兵,对杨夕大抵还是爱戴的,招呼一声之后,皱了皱眉头,低声问杨夕,“这是不是他们的援军来了?” 借着城楼上熹微的火光,杨夕的眼角闪过一抹灰色的影子,快如闪电,依稀相熟。 杨夕心中叹了口气,看见敌阵有变化,都不知道去叫人,只是自己胡乱猜。 这些所谓的暴民都是良家出身的老百姓,一时饿红了眼扛起锄头就敢砸人,但锄头镰刀哪里又能跟正规军的法宝飞剑相拼? “我看见了。”杨夕面上没露什么,轻声道,“叫大伙儿不要怕,要是他们攻上来,就直接丢了兵器散尽城里的百姓家里。另外,散尽去之前,把原来的太守砍了。” “可是……那个太守不是很坏的样子……” 杨夕点点头,说话的底气都轻了不少:“是啊,可是在他眼里,我们都是坏人呐……我去去就来。” 杨夕微微一低头,绕开一脸震惊的守城小伙儿,闪进了岗楼背后的阴影。 一只灰色的麻雀从岗楼顶端扑下来,电一样的落在杨夕面前的岗楼的横梁上,口吐人言: “看见我跑什么?看来是知道自己干的这事儿丢人了哈?” 杨夕整个人桩子一样钉在地上,眼前的麻雀较之前瘦了不少,没得原来那么蠢萌圆胖,正经有了几分斥候的样子。 她半天没说出话来,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真心话说了宁孤鸾也只会骂她,而她又不想对鸟师兄说谎。 而且就像宁孤鸾说的,她觉得丢人。 尽管橫想竖想都觉得自己没错,但放在眼前这样一个情景里,身为天下共讨的一个匪首,她还是本能的觉得丢人。 对不起三个字卡在喉咙里,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杨夕只能直勾勾的盯着那麻雀的一双豆豆眼,像个楞子一样。 横梁上的麻雀先不耐烦了,翅膀一扇,旋身化作一个夜行衣的青年,高挑消瘦,黑色面巾遮住了下巴。宁孤鸾抬手揪住杨夕的脖子: “跟我回去,给掌门下跪磕头,让他把你收回去……” 杨夕没动,两脚钉子一样的钉在地上。 眼睛只望着刚才麻雀停留的横梁。 宁孤鸾的脸色沉了沉,一手仍然捏着杨夕纤细的脖颈子:“跟我犯倔是吧?你知不知道,现在站在这儿的要不是我,你早就是个死人了!按高堂主的意思,是直接给你找个荒郊野地埋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鸟师兄,是花掌门派你来的么?”杨夕忽然出声问。 宁孤鸾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是,花掌门无妄海那边儿还顾不过来呢,哪儿有空管你。邢首座让我来探探城里的虚实,我估摸着他是默许我把你带回去的……” 杨夕闭上了眼,气儿终于喘顺了: “鸟师兄,你要是不打算杀我,就回去吧。” 宁孤鸾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啪”的甩了杨夕一个耳光: “你特么是不是傻?我回去你还有活路吗?你当自己弄的这草台班子真能干什么大事儿?”他拎着杨夕的脑袋直接给她按在城墙上,指着外面接天连地的黄色萤火, “看见了么?那是昆仑战部的大军,你这一城人不够前锋剑修开一轮一转的! “还有地面上,云家把奔南海的军队都撤回来了,金丹元婴加一块儿十几个,天亮就要开始屠城!你当自己落在他们手里还能活?” 杨夕被宁孤鸾个按在墙垛子上,半张脸蹭得全是血道子,而她却好像完全不知道疼:“屠城?” 宁孤鸾狞笑一声:“你以为,自己真的干了什么造福这座城里老百姓的好事儿吗?人杀人,什么时候手软过?” 杨夕抻着脖子垫在城墙上,像一只待宰的死鸭子:“邢师叔来了吗?” “来了,就在那片光幕的正中央,看着你作死呢!”宁孤鸾一声冷笑,还要开口再嘲讽点什么,“你这小驴蛋子……” 然而话音未竟,忽然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脖子上力道一松,杨夕站起来,回头看着宁孤鸾背后露出来的,年迈的老修士。 走路都颤悠的老修士,手上拿着一块杨夕事先派发下去的破烂法宝,牙齿漏风的说:“哎呦,瞅小伙子这身儿衣裳,是刺客吧?大吼大叫也太不敬业了……” 杨夕摇摇头:“他是关心则乱,也没想到我会朝他下手。” 抬眼望向城墙外,慢慢无边的,接天铺地的橙黄光点。 细密的光点比刚才又多了不少,队列严整,经纬分明,交织成一张网,除了头顶之外,几乎呈半圆形远远的封锁了这座城的正门。 昆仑都是修士,修士是没必要一定用火把这种最原始的方式照明的。邢师叔这是在给守城的人施压,通过这种严密而绝望的包围传达一种“你已经插翅难飞”的讯息,从而让城中的暴民们不战自乱。 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城头不懂事的小青年们,抱着自己菜刀,锄头,缴获来的不合手的刀剑,三个一群,两个一伙趴在墙头,新奇而兴奋的议论着城外的火光。 似乎也明白这是被包围了,可那议论的神情,仍然雀跃得像看到了节日绽放的美丽焰火。 杨夕禁不住嘴角漾起一丝浅笑,邢师叔精明了一辈子,可他都是在跟作风严明的正规军作战,或者跟实力强大见识广博的修士,甚至异族作战。他绝对想不到,对于这些无知而懵懂,被饥饿逼上了梁山的暴民来说,攻心之术半点用处也无。 其实就像鸟师兄说的,战部前锋直接碾过来,开一轮一转,这座城就连渣都不剩了。 杨夕看了看眼前年迈的老修士,老者活得足够悠久,少年时走南闯北的见识,令他望着城外眼中尚能浮起几许担忧。 “这么多天上的火把,云家这是拿纯修士军队来平乱了?这咱们可有点打不过吧……” 杨夕扶了一下老人塌下的肩膀,轻声却果断的道: “我们一直在等的时机到了,我们不用打。” 老修士回过头来看着杨夕:“杨姑娘……” 杨夕道:“去通知全城的义军干部吧,准备接受朝廷的诏安。” …… 天色蒙蒙将亮的时候,邢铭正在犹豫要不要命令战部熄灭火把。 天边已经有了几许蛋青色,眼前也不再是没有火把、法术就伸手不见五指。可是照理说息了火把之后,就该发起总攻了,那是最适合的时机,无论从天色上讲还是从敌我双方的心里上讲。 但那只是一城几乎手无寸铁的凡人,既不是军人,也没有多少修士。 邢铭难得如此的不坚决。 如果是在战争危难之时,为了更重要的胜利,牺牲这样一城一池的凡人,邢铭是绝不会手软。冷醒又铁腕的昆仑邢首座,他心中的人命从来都有一个可以被交换的价值。 但是下令一整个战部直接去屠杀毫无寸铁的凡人? 邢铭觉得这个事儿就有点儿不对路子了,这不太正义…… 正思忖间,那座城池上忽然挂下来一卷迎风飘荡的巨大白旗。 从城头铺展下来,十余丈宽,几十丈长,仔细看可以看出那是用各种白色的窗帘、被单、桌布拼拼接接临时缝出来的。 有些边角的拼合出还染着干涸的血色和污迹。 然而从邢铭所在的位置,不用瞳术的远远望过去,它仍然是白得触目惊心的一块布,让人想说没看见都不行。 邢铭心中一凛,知道这是战局有变。 目光四下里一扫,空中战部原本森严的队列开始出现了轻微的骚动,和嗡嗡的议论声。 然而地面上,铺展开来天羽军队,仍旧森冷的握着刀枪剑戟,于清晨的寒露中,一动不动。 昆仑邢首座心中电光火石的闪过一瞬了然。 昆仑的战部与天羽的军队终究是不一样的,战部子弟从未面对凡人作战,即使理由是正义。而天羽的军队天命镇压一切内部不和谐的声音,他们心中只有服从与不服从,并没有屠杀的概念。 紧闭的城门,在绞筋的转动下缓缓升起,巨大的机械联手着厚重的城门,发出“吱呀吱呀”的□□,仿佛不堪虐待。 又一杆巨大的白旗行出来,扛旗的青年是个修士,境界不高,体格却很强壮,目测应该是一名体修。 紧随其后有一支十余人的小队,手上举着不太成套,但好歹也是兵器的刀枪剑戟,紧张的低着头走出来。 这一队当先的人,却是一个绳索加身,双手缚其后的修士。 身形矮小,头扎着马尾,因为曲线明显一望可知是个姑娘。 尽管许多年没见过,尽管那招牌式的幽蓝色眸子不在了,可邢铭还是隔着几里地,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自缚出城的女修是杨夕。 不论是什么颜色,那双眼里从来都没有服过气似的神采,实在是让这个姑娘在人群中无法泯然众人。 城头挂下来的巨大白旗,贴着这一队人的面颊飘荡。 烈烈风声中,这几人从白旗后面钻出来,全不像是出城投降,反而像是沉默的送葬。 云氏军队的指挥官,远远的眯起眼睛,抽出一支三尺长的幻彩羽箭,弯弓如满月,直直的瞄准了那举旗的体修。 拇指刚要松开的一刻,身旁伸过来的一只冰凉手掌,死死扣住了他的扳指和弓弦: “王爷且慢,兵不血刃的解决叛乱,难道不是上策?” 指挥官回过头,对上了一双黑眼圈。 “邢首座……” 邢铭向来是不束发的,僵尸的头发照常人少了几许清爽,总有种明明不湿,却像成片成缕的黑色鸦羽披在背后的错觉。此时,邢铭背后的一大片鸦羽,在云氏王爷转过头之后才飘飘入丝带的随风散落下来。 即便那双削薄的黑色唇线上,把假笑弯曲得再随意,也掩盖不了他是仓皇飞到的事实。 这位王爷肃着脸,笑声里带着冷:“上策或许,但未必是我等意愿。” 我等,他指的是今日到场的所有云氏高层。 话音未竟,邢铭只听见身后一声,绷紧的弓弦被松开的声响。 先是一声喑哑的“嘭”,而后“嗖——” 面前的云氏指挥官,露出一个尖刻的冷笑。 第352章 杨夕之死(四) 杨夕走在请降小队的最前头,天羽云氏的正规军,千兵万马横列眼前。 雪亮的铠甲,健壮的战马刺痛了她的眼。 即便是昆仑的手下败将,也是真正的百战之师,沸腾的杀气逼面而来,甚至无需战鼓与呐喊。 三百步的距离,杨夕已经感觉到那刀剑上传来的冰冷,出城请降本来轮不到她这样的无名小卒,然则叛乱的暴民之中,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领袖了。 她双手缚于身后,几乎被卸了全部的武装。 那道幻彩的羽箭在空中拉出一道迷梦的弧光,杨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看一眼劈面而来的箭矢,再看一眼远处十几座战车上立着的,白衣银羽的云氏族人。 那皎白典雅的战袍,是她与方少谦长久以来不能忘却的耿耿于怀。 战马的铁蹄焦躁间踢踏起漫天尘沙,黎明的薄雾中,脚下的黄土似乎格外辽远。 三百步,太远了…… 杨夕暮黑的双眼,没有任何表情。 穿过尘土与薄雾,望着战车上的云氏族贵胄。 说时迟,那时快。 天空中一道闪光的白影,在羽箭射出之后的立刻,便扑将下来。 后发而先至,人们几乎看见了那白影身后几乎爆裂开来的,喷薄的灵气。 “什么人?”云氏的军队,这才微微有了一丝骚动。 那些钢浇铁铸的军士们面庞上,终于有了丝丝的裂痕,让人看到千人一面的冷硬面具背后,或狂热,或疲惫,或同情,或麻木。 “当啷”一声脆响,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如同撕裂雾帛,那支被射出来的彩箭停在杨夕眼前半尺距离。 箭头血红,淋淋漓漓的沿着箭杆滴落,箭尾被握在一只略微粗糙,骨节粗韧的手掌心里。 海怪羽毛制成的箭羽,锋利而不倒毛,握在血肉的手掌里,与握了一把刀子无异。 然而手的主人却好像全不在意,只手肘拉向身后,兀自用力抓着去势未竭,挣扎不休的彩箭。 雪亮银甲,披风飘荡。 他脸对着那边战车上射箭的天羽云氏,嘴上调笑,声音却冷硬:“不都说云氏是弓箭起家,战技‘天羽’乃是必修课吗?万箭齐发的壮观,区区前两年有幸也是正面见过的。这么矜贵东西,还是好好收着丢一根就不好了,你看咱们昆仑打仗都得上手脚,一根儿都用不起。来,我帮你捡回来!” 说着,只见他上臂肌肉猛地隆起,用力向前一抽,那根仍然不死心的羽箭,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忽然被缰绳勒死了似的,生生拽回去了。 雪白的披风浮荡起来,拂过杨夕蓬乱的头发,和消瘦的脸蛋。 她认出了这个声音,一时竟失神:“小师兄……” 释少阳回过头来,如今高她一头有余。 眉峰冷硬,唇角锋利,五官还是那样的五官,气质却几乎有些认不得了。这几年战部历练,邢铭手下大约是没少挨拾掇。 他把“帮你捡回来”的羽箭往袖子里一收,对着杨夕眨了一下眼睛。 这才有了几分昔日的脑坑神采。 释少阳低声吐了两个字:“作货。” 伸手在在杨夕脑袋上扑棱一把,亲自抓过杨夕被反剪的双臂,这是要亲手把人“押”过去了。 杨夕原先的面无表情,却在看清释少阳的一刹,产生了一丝裂痕。 她急急的低吼一声:“小师兄,你别管我……” 然而释少阳已经下意识的,按着接收战俘的原则,顺着她的手臂捏到了手掌。 针对修士的死结儿,是真的。 十指反向索死,掐不得什么法诀,连小师妹擅长的天罗绞杀阵都用不得。 如果不是杨夕低喊出来,释少阳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多心了。 那交叉着反向索死的十指中间,似乎比通常女修士的手指,粗厚了一层,仅仅够握住一些足够小巧的东西。 比如芥子石…… 释少阳面无表情的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天羽云氏,那几个激进的云王爷被刚刚的话语打了脸,兀自压着火儿。 他一眼又扫见了邢师叔,透过层层晨雾,苍白的面色如同一张画出来的纸人。 释少阳垂下眼睛,一边推着杨夕往前走,一边伸手去掰杨夕的手指。可那十根纤细修长的手指,竟然格外有力,连他也掰不动。 再看前面举旗的年轻修士,还有几个士兵打扮的送降小队,已经无声的跟了上来。看见他二人手上较劲,半点声音都没吐出来,只是神情动作又僵硬紧张了不少。 释少阳还有哪里不明白,这特么哪里是投降的队列,这分明是个刺客敢死队! 释少阳从背后稍稍的俯下身来,他目视着前方,嘴唇贴在杨夕耳边,从前方几乎看不出在动,“松手,师叔和云家都知道,你从云氏私库掏出来的法宝,不够再炸死一人了。” 杨夕薄薄的耳廓煽动了一下,没出声。 “不然你当云氏如何敢现身,昆仑又为何会在此时出兵?” “杨夕,你让师叔省省心吧。十年征战,邢师叔一直不曾修炼境界都倒退了小三层,掌门陷在无妄海上不能妄动,高堂主前次一昏两月现在还卧着床……为了保你一命,你知道昆仑要在桌面下头对云家费多少口舌,做多少让步么?” “我知道。”杨夕两脚一边往前走着,一边静静的数,两百步……一百五十步……一百步……五十步…… 她忽然停下来, “但是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昆仑让步,让邢师叔操心的。” “什么……”释少阳心中突的一跳。 他不知道师叔算漏了哪里,杨夕手上大量低阶法宝,算是个不咬人膈应人的东西,不使用却单是拿来炸的话,的确令人防不胜防。 云家人自己的库藏,也是有个大概底数的,那种消耗法,一次要上千都未必够,昆仑又暗自派刑堂去现场查验过,大致能算出个消耗。 双方默契的都知道杨夕的危险性已经是过去时了,才能如此平和的在城外列阵。但要是…… 前方军阵里拉车的战马,仿佛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危机,忽然扬头嘶鸣了一声。 杨夕说:“小师兄,我就是想让昆仑再不用对云家让步,邢师叔也不用再为了姓云的操心,还有我的性命,”她忽然哂笑一声,“也没必要保全,一起见鬼去吧。” 话音未落,杨夕忽然拔地而起,就着双手反绑的姿势,整个人像只腾空而起的白鹤,直扑云氏最近的一辆战车。 “就是……对不住了你……”最后一声叹息,从风中吹过来,轻得释少阳几乎一愣。 举着白旗的青年修士,连同身后扮作士兵的人,同时开始后撤。 那举旗的小子半点节操也没有,正面旗挥了一下挡住杨夕向前的身形,然后丢下就转身,好歹也是个体修居然跑得四肢着地。 另几个扮士兵的,地遁的地遁,神隐的神隐,飞天的飞天,竟然活似他们刚才护送的是个什么威力十足的炸弹,丢向敌阵就跑的模样。 这个昆仑有史以来前程最坦荡的青年,怔住了。 晨风掀起他的碎发,眼睁睁看着小师妹一跃而起,离自己越来越远。 这不是他的错。 谁也没看清,杨夕是怎么飞上战车的。 白允浪的门徒,向来以近战著称,剑不离手,而身法迅速,是这一脉与众不同的特点。在他之前,强大的剑修都是以人剑合一,或御剑杀敌为终极形式的。 可是释少阳快,是因为人所共知的奇异经脉。 瞬行战技,号称瞬到地老天荒者,古往今来者唯此一人。 白允浪这个闭门女弟子,又是凭什么呢? 众人仿佛就是眼前一花,杨夕便已经迎面越过了最近的战车,双膝曲起,凌空在车上的云氏王爷肩膀上空停了一瞬。 “最后一战了……王爷们好给面子,来得真齐。”杨夕幽深的瞳子里,是几乎凝成坚冰的疯狂。 释少阳终于眼尖的看清了杨夕那反向交握的十指中间,到底夹了什么,不是她在一系列刺杀中惯用的芥子石。 那是一把被碾碎的灵石,或者根本不是碾碎,而是本来就是碎的。毕竟叛军的物资窘迫,无论昆仑仙灵还是云氏皇族,都是知道的。正因为知道,才放心大胆的预判,杨夕只有降,或者死,或者宁死不降。 逼人的灵气从杨夕的指缝间泄露出来,因为缺了品制,释少阳看不出它们整齐的时候是几个角,但那至少也是五品以上的灵石。 五品灵石足以驱宝船飞舟,七品可为宫殿之镇,九品则可为护山大阵所用。 关键还不是价值,而是稀有难得。 用于阵前发招,实在是奢侈之极。 并且,以人之经脉强行承受如此暴烈强横的灵气,期间痛苦不说,那根本是自毁经脉,自断道途。 信念电转之间,释少阳忽的想到了,杨夕或许并非是有意如此奢侈的。 窘迫到饭都吃不上的暴民叛军,一帮子凡人加乌合之众,哪里去给她找灵石? 她大概就只有那么一个可能的灵石来源…… 那些她不曾炸碎的法宝之中,当有一些是镶有灵石辅助的。 边边角角的小小块,扣下来法宝就是废品。 或者,从一开始她就是有意把这种款类的法宝留下,又或许,她早已把它们扣下来备着今天了。 小师妹她是打从一开始就豁出去自毁道统,自断经脉的,释少阳只要这样一想,就觉得心中阵痛难忍。以他昆仑好儿子的性情,无论如何不能理解,好好儿的小师妹,怎么就能任性到不要命的程度? 可即便不要命,她又能任性几瞬呢? 一瞬……两瞬……三瞬…… 第七次瞬身停驻的时候,杨夕的身型终于在一个云家女爵爷的头顶上显出身来。 “嘭——”一声喑哑的爆响,杨夕浑身染血,全身经脉具都爆裂开来。 那位女爵爷的头顶仿佛下了一场红雨,淋淋漓漓的满脸猩红。 被淋的女人却好像恍若未觉,神情麻木,入坠白日梦中。 其实杨夕的境况,比外界分析的还要差些。 她不是剩下的法宝不多了,而是手上再也没有剩下任何一件法宝秘宝了。 除了被炼制成秘宝的自己的眼珠儿,因为某种微妙的心里始终也没舍得用——其实单那一件也没有什么用处,她距今最近的一次刺杀,甚至没能炸死那个狂嚣的云氏混账,而是近身搏杀后才弄死了那个扬言要灭昆仑的王ba蛋。 云氏对自己私库中家底的估量没错,但是他们毕竟不能算清连天祚先前那一场天劫,霹烂了多少法宝。 云氏的箱子质量很好,竟然扛得住连天祚最初的那一顿天雷的,可那些箱子中有不少已经被杨夕、阴二他们打开了。 即便再精细着用,杨夕还是很快就到了山穷水尽,无宝可用的程度。 她深深的知道,单凭己身的战斗力,正面对垒云家随便一个王爷,她都是实打实不够看的。她终究入道的时间太短,学会的东西也太少。 好在,她不是一个人,从来都不是…… “那是什么?”一个惊住了的云氏王爷惊呼,目光锁定在杨夕身后纵横相连的灵丝上,那透明的丝线在天光中隐隐的发亮。 “人偶术?”一个来凑数的云家后人一边念叨着,一边已经开始仓皇后退。 “慌什么,你是傻的吗?没看她人还能动!” 众所周知,人偶术号称最鸡肋同时也是最防不胜防的刺客暗杀术,当神识侵入目标的识海后,刺客自己的身体是出于行尸走肉状态的。就算白允浪这个闭门女弟子,神识强横威猛,也没有自己肉身清醒着使人偶术的,哈? 这特么哪里是刺杀,这简直是正面强攻!千军万马列阵身后,被一个生年不满百的小修士杀得丢盔弃甲、惶惶后退像什么样子? 那又不是昆仑花绍棠! “杀了她!”自持身份的云氏王爷们,一方面忌惮着被杨夕进过身那几位此时看起来都有点不好,一方面又不肯信煌煌天羽、威威云氏会杀不死眼前这个小瘪三。 离得近的天羽士兵,只好持着□□刀剑,列阵捅过去。 经脉爆裂的红雨尚未落尽,杨夕屈膝在那女爵爷的肩膀上点了一脚: “不……不是你们……” 她居然在经脉爆裂的情况下又一次开启了瞬行! “是连偶术,能清醒着用的,能用一片,我在炎山秘境里见过!” 天空中,一个昆仑战部叫起来,他也是先前炎山秘境的被困者之一,侥幸被邓远之的魔气罩所救。私心里,他是期待着杨夕大发神威,最好能干掉云家所有军队的。 战部次席张子才一把搂过他的脖子,声调甚重而扭曲:“她在那秘境里就这么强了?那她还玩什么炸法宝?直接冲上去跟云家军队正面开干不完了?这么逆天谁玩儿的过她!” 先前那战部的声音卡了一个壳:“呃……连偶术好像是,只能传传话,转转视角什么的。并不能做杀术用……” 张子才揉着一头被他自己抓乱的短发,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我估摸着也是,人偶术之本是用自己的神魂入侵别人的识海,不动肉身直接对磕别人的神魂,这要能一对多,不成精神分裂了吗?” 同一时间,杨夕身后的城池里,那张铺满了正面城墙的巨大白旗上方。一只灰嘟嘟毛茸茸的小斥候,正在一只鸟笼里疯狂抓毛: “这不可能!人偶术怎么可能这么用?” 鸟笼搁在城墙垛子的上方,刚好看到前方的整个战场。 它身后密密麻麻占满了各种衣衫褴褛的修士和凡人,年迈的老修士伸出满是老人斑的,粗糙皴裂的大手,轻轻拍了拍鸟笼: “安静的看吧,这是杨姑娘的最后一战了……” 灰麻雀安静下来,纤细的爪子透过鸟笼抓着那脏兮兮的白布。它忽然想起来,这样挂下去的巨大白布,除了可以是降旗,还可以是白幡。 诚如张子才所说,人偶术要是能一对多,那得先精神分裂。 可是张子才做梦都想不到,杨夕她还真就有精神分裂的绝学,三百二十六位守墓人,三百二十六道精神刻印,外加一个尽拖神识的焦则。 杨夕那出奇强大的神识,从来就不是她自己的。 人偶术的开创者,大约做梦都想不到,这世间竟能有几百个人的神魂,心甘情愿的打碎了、揉散了,化作相同的执念,带着各自不同的记忆,印在同一个识海里。 “犯我昆仑者,杀!” “阻我昆仑重兴者,杀!” “挡我昆仑重开民智者,杀!” “……,杀!” “……,杀!” “……,杀!” 三百多道濒死的执念,他们中许多人甚至从未亲眼见过一次昆仑,单是那传说中“奉天伐罪”“道泽苍生”“天下大同”的美好,就足以让他们沉默坚守,汲汲一生。 那沉默而坚毅的信仰,本就是疯狂的。 带着于世不容的天真与反叛,从杨夕身后的灵丝中,聚众扑向灵丝所系的另一端,不顾一切的围杀祸首。 他们连魂飞魄散都不在乎了,他们还有什么是豁不出去的? 三百二十六代守墓人,或许不够强大,但他们人数够多,也足够灭绝人性。 还有什么比为了一个许诺,一个遥不可知的将来,牺牲自己一辈子的意义更加灭绝人性的么? 就算每一个神魂跟敌人相比只有巴掌大小,数十个一齐扑上去,一人一口也能咬死那些被扑杀进识海脱身不出的云氏勋贵了。 那些定格在或木然、或嘲讽、或不屑、或震惊的矜贵脸上,人们听不见他们的神魂在识海里怎样惊恐的哀嚎。 而杨夕,在爆裂了经脉之后,精道全开强行修补,继续“瞬”向下一个目标。 还没完,还没有完! 眼前的云氏还没有死绝,她杨夕还没有化灰化骨这个仇就不算完! 他们逼死了阴二,逼死了焦则,害死了马烈,迫得炎山秘境里成千上万的人自相残杀,还有死狱里的邪法师、喜罗汉、古存忧,南海边的四百八十个大和尚,自尽的巨帆城主,自爆的锈刀甘从春,以及方少谦那数百个杨夕见都没见过的同门…… 杨夕在战争的最底层,以最惨烈的姿态反复见证了它的残忍,此时她把一切罪愆都算在了云家的头顶上。 精道四轮的运转疯狂抽取着她体内的灵力甚至生机,但她不在乎了。反正自原本栽进头顶的梧桐叶被云家拔了之后,她的精道早就陷入了旁门,再也无法从阳光雨露中合成养分,变成了只会抽取。 脸上呈现了木质的年轮,手臂的皮肤开始僵化变成褐色,每一次瞬行现身,踩踏在活人身上,活人的血肉肢体就是一片塌陷,再抬起脚来,就是一片断裂的根须和淋漓血肉。 有什么关系? 捆仙索的死结儿都捆不住她的手指,她本来就没有手了。 南海死狱,炎山秘境,她的两只手臂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是依靠脑海中的残留的印象,以草木枝条凝成的幻肢。 她为三百余位守墓人开辟战场,前辈们在身后杀伐,相隔六年,她今日方第一次真正有了前辈守墓人们相同的领悟。 孤身前行于世,我心天地不容。 她知道这一片战场上,天上地下,数千战部,上万仙军,只有一个人有可能拦得住她。 那个人在昆仑开山之日,就展示了他强横神识的碾压性。 这一切都发生得极快,快得人来不及眨眼。血脉爆裂的红雨尚未落尽,杨夕的第十八次瞬行,终于落在了邢铭所在的那辆战车上。 半跪在地上,她仰起头,透过垂落的发丝看着眼前厚重的黑袍。 邢铭凝立着没动,暮黑双眼里满是难以置信:“那是什么?” 杨夕顺着邢铭的目光所示,回头去看身后,除了一片站成木桩的“云氏人偶”,什么都没有。 邢铭似乎是回不过神,又问了一遍:“他们是谁?” 杨夕于是就能明白了:“师叔能看见吗?真好啊,可惜我看不见他们的脸。” 第353章 杨夕之死(五) “五代……守墓人么?”邢铭轻声道。 杨夕半跪着,仰着头,越发混沌的视线看不清面前这座高山的神情:“他们,长得什么样?” “很平凡,但是大多数面相比较老。”邢铭道。 幸好,杨夕闭了一下眼,想着,他们至少大多都活到了天年。 “师叔,你要阻止我吗?” 邢铭的眼中,年轻的小女修以极其惨烈的形状,半跪于自己面前。 面上的年轮,满身的血迹,两手上渐渐覆上的棕褐色树皮,都是不可逆转的创伤。 视野的边缘,云氏子弟们的弓箭已经张满,饱满如圆月的晶胎弓,幻彩的箭锋齐齐指着这个方向。 天羽箭阵,天羽帝国赖以立国,赫赫威名三万年不衰的战法。 箭阵发时,如漫天飞蝗过境,遮天蔽日。便是以强打强攻著称的昆仑战部,也不敢直撄其锋。 邢铭却并未多分一丝精力给那整齐拉起的箭阵,如此情势下,他知道眼前这姑娘的神智并不能维持太久了。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吗?” 杨夕用她已经渐渐木化的面皮,扯出一抹笑。 天羽云氏,既没有鬼道高手,也没有神识大能。昆仑邢铭,是唯一有可能阻止她的人。 然则也仅仅是可能,未必没有一拼之力。毕竟,昆仑入门考核之时,邢铭展现出的压倒性的神识碾压,并未当场击倒自己。 邢铭脸色苍白的立在那,从远处看不清神情,然则目光中却到底有一丝浅淡的复杂泄露出来: “杨夕,你现在有没有后悔,承认六代昆仑的传承?” 杨夕于是不笑了。 木化僵硬的脖子无法摇头,静了片刻,低弱的声音从唇间流出来:“我不知道……” “邢首座还不快击毙那个女匪吗?昆仑战部陈兵在此,不是为了清理门户吗?”天羽云家临时的主事人,在不远处的战车上,面色铁青的喊了一声。喊道后来,声音都破了。 然而邢铭看都没看他,灵力鼓荡,战部宽大的黑袍随着他的拔地而起,在空中凛凛的飘荡。 邢铭是倒着飞起的,没有回头。 随着越飞越高,视线中心的那个年轻的女修,所占的比重便越来越小。周围密密麻麻的天羽箭阵,晶胎硬弓折射着清晨的冷光。更多手持长戟的天羽步卒,把杨夕半跪的那辆战车团团围起。 眼看着就是万箭穿心,□□透体的结局。 然而杨夕仰着脸,仿佛什么都不顾忌了似的,无所畏惧的笑。 她的身后,数不清的苍老的、半透明的、脸容扭曲的幽魂,疯狂的扑向已经被灵丝捕捉到的云氏皇族。 邢铭心中想着,他一直以来的担忧终于成了真。 杨夕成为五代守墓人是一个太过偶然的意外,十四岁的小女孩,其实还没见过世界真正的悲哀,她并没有真正懂得,何为“有教无类”。 有教无类,如同字面的理解,什么人都会教。 当初身背一筐历史污点欺师灭祖的闻人无罪;触碰人伦大忌夺舍重生的魔头邓远之;甚至邢铭这样的整个修真界的邪祟存在;还有那一批又一批明知是奸细的别派带艺投师的弟子,比如释少阳那已经死去父亲;还有动不动就跑丢的连天祚;背景复杂注定会招灾惹祸的云想游…… 兼之如今,天下大乱中心怀鬼胎暂时托庇昆仑的各路路人甲。 只要承诺遵守山训,昆仑没有拒绝过任何人。 六代昆仑的教义,是不分善恶的。 连山门纪律的简单训诫,也是不得在山门内同门相斗至见血,而已。 合则聚,不合则散。 历代开山,不曾入门的弟子都是亲眼见到何为昆仑之后,主动放弃的。除非没有修行之天赋,昆仑不曾令任何一个弟子通不过考核。 所以六代昆仑,是没有所谓的“自己人”的。 如同方沉鱼所言,仙灵是家,那些内门弟子,那些“家里人”是会永远受到维护的。 外门弟子,记名弟子们的利益将被无限的压缩,并且向内门的“家里人”们倾斜。 所以才有了“外”,与“内”之别,如同同姓的宗族,与依附的奴仆。 然而昆仑并不会。 昆仑是一所学府,只有座师们与弟子们。 它的凝聚力是创派之初,开派座师们心中所怀的最高理想。 “有教无类”的昆仑笃信,开民智,承教化,可以消灭贤愚之别,泯灭善恶之差。 它是一种,通过实践来努力达成的崇高理想。 究竟会不会实现,在它真正的实现之前,都并不会有人知道。 昆仑学府,在如斯理念之下,包庇了多少人神共愤的罪犯,多少诛邪榜首。 创派之初的血腥杀戮并不如常人所想的那么偶然。 并不因为白允浪这一个榜首看起来那么情有可原,就真的每一个诛邪榜首都有一个善的理由。 甚至云想游的祖姑奶奶,无面师叔的师父,把人偶术带进昆仑的那一位人偶堂祖师,她本人就是一个以人为偶的地道邪修。尽管她最终为了昆仑而死时,悲壮得令人恸哭。 这些事,云家不知道。 他们以为任一个门派面对不听话的弟子,号称要清理门户,就一定是愤怒而真诚的。 然则昆仑只是知道自己所奉行的于世不容,妥协来做给人看的。 这些事,杨夕也曾经不知道,当然她现在或许想到了。 出身微贱,无处晋身,十四岁的小姑娘见识到一个居然肯接纳自己的门派,便理所当然的奉之为正义。 可那只是任何一条生命中天性的利己思维。 肯接纳我的,则是好的。 她并不曾想过,昆仑接纳她的同时,背后代表的任何肮脏丑陋卑贱恶毒都可以接纳了。也不曾想过,那样简单的接纳了,就注定斩断联系也是轻易的。 昆仑没有所谓的“自己人”。 它冰冷的教义中只有最高的理想,任何阻碍最高理想走向现实的因素,都将被决绝的摒除。 昆仑山大王——护短的不是昆仑的道,而是那些奉道的人。 那是亲密的师徒传承中,必然催生出的人的情感。 然而当人与道相冲的时候,真正的昆仑,将尊崇昆仑之道。 在“有教无类”的道义之中,天羽云氏只是巍巍苍穹之下一群犯过错的弟子,危机既除,他们本来就不应该被毁家灭族。 否则白允浪就不会那么理所当然的被逐…… 否则邓远之根本就不会有入昆仑门墙的机会…… 否则明知闻人无罪是个离山叛门无数次的王八犊子,他人生中就不会有受昆仑庇护的这一过程…… “有教无类”,这理想如斯崇高,又如此沉重。 就如同五代墓葬出世以前,邢铭几百年里曾经思考过的那样,六代昆仑创派三千年,五代的传承者依然不曾出现。 会不会……六代从本质上就是不被五代的继承人们认可的? 如果五代守墓人里没有偶然混入了一个尚且稚嫩的杨夕,是不是,六代昆仑永远也得不到前任的认可。千百万年之后,“有教无类”只是“道泽苍生”的五代与真正的六代之间,一个流星般闪现的伪昆仑。 邢铭脑海里一遍遍沉甸甸响着杨夕刚才的回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号称算无遗策的昆仑邢首座,思索这个问题百年,一样的不知道。 地面上,万箭齐发。 数不清的天羽长箭,拖着令人目眩的流光,如同铺遍大地,遮被天空的彩色飞蝗。 密密麻麻的扑上去,一瞬间几乎彻底覆盖了杨夕瘦小的身影。 邢铭在高空的猎猎狂风中抬起手:“战部,剑气——” 一半的战部弟子沉默的举起剑。 另外一半的战部弟子惊恐高呼:“首座!” 沉默的是昆仑的道,护短的是奉道的人。 邢铭没有发出第二声命令,去统一战部弟子们的行动,也没有回应那些以为自己只是来遛弯看戏打酱油的惊呼。 邢铭的手臂在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放!” 千百剑气,拖着各色的灵光,从空中直奔杨夕。 杨夕在地面上站起来,一瞬间千万道彩光箭雨透体而过。 她张开双手,并不觉得痛。 也或者是痛得习惯了,也或者木化的肢体失去了知觉。 体内早已失控的精道力量横冲直撞,双脚以下几乎跟所踏的战车长在了一起。褐色的树皮覆盖了整个两条腿,背后脊椎凹凸蠕动着冲出道道根须,向下延伸冲破木板扎进泥土里,支撑住了杨夕在万箭穿心时不倒。 遁入旁门的精道之力,迫切的汲取力量修补它破败不堪的宿主。 随着战车“哐啷”一声碎裂,杨夕整个人被她木化的肢体擎住,两脚下肉眼可见的灰白色圆圈蔓延开去。所过之处,草木成灰,灵宝失色,活生生的云家士兵连一眨眼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变成了一具干枯的皮包骨。 那不是一种攻击的力量。 那是失控的精道之力,从地下疯狂的汲取着一切营养与灵气,不知节制的疯长。 云氏族人的惊呼声终于响起来:“飞起来,快飞起来!不要站在地上!那女匪入邪了……” 然而紧接着一声惨叫,那惊呼的第一个人,便像一个偶人般从空中落下来,没了声息。 地面上,一地失了灵性的云氏羽箭插满了地面和破碎的战车,那密集的程度足以令任一个视觉正常的人心生恐惧。 正中的杨夕,不,那里已经没有杨夕了,是一个从脚下木化到腰间,整个背部和两手都覆盖着干燥树皮的,只有头脸胸膛还勉强有点人样的树。 灵丝从她已经化成枝干树杈的手指间飞射\\出来,精准的捕捉到她事先已经在心里算计了不知多少遍,反复确认并删改过的云氏战将名单。 属于三百多位守墓人的神识顺着灵丝狂涌过去,把那名单上不可一世的战将们的意识押回识海,这一次他们甚至无需战胜识海里的神识。 只要这些目标失去了暂时对肉身的控制,落了地,就会被失控的精道之力,吸得渣都不剩。 一个冷静果决的,不在杨夕名单上的云家女爵,半飞于空中,高声而冷冷的下命令:“火箭!天羽箭阵!” 士兵们飞起空中,纷纷反应过来,张弓搭箭。 而杨夕,已经半点都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了。 她要杀的人已经杀完了,麻木的迟钝渐渐袭上脑海,如果这就是她短暂人生的终结,杨夕想,她还有最后一个愿望。 灿亮的黑眸抬起来,明明看不分明,却奇异的精准。钩子一般准确的勾住了空中默然的邢铭。 邢铭一怔。 地面上杨夕说不出半句话来,然而那双执念深重的眼睛,却令邢铭看懂了。 “师叔,我不要死在云家人的手上,他们脏。” 昆仑有其道,然则每一个奉道之人自有其心。 邢铭遵从了昆仑首座的职责,下令弟子们以剑气射杀杨夕,却暗藏了自己的本心,没有启用旱魃的神识之力阻止杨夕最后的疯狂。 那双漆黑眼睛里射\\出的执念,刺中了邢铭,眼前的杨夕与南海战场上的云想游莫名的重合了。 尽管这两个年轻人,从性别到性格,从出身到行事,几乎找不到一丁点的相像。 可邢铭在那一瞬间还是觉得那久已不再鼓动的肺脏,仿佛又感受到了传说中的“无法呼吸”。 他心疼。 心疼得要命…… 尽管他的心脏都还因为上一次的鬼道失控,封闭在芥子石里,不敢拿出来用。 可他空荡荡的胸腔里,针扎一样的疼。 下一刻,战部弟子们看见始终沉默的邢首座,忽然抬手拔出了剑,斑斑残剑上,骤然发出一道剑气。 黑白两色的剑气混沌交缠着直奔地面上,杨夕尚且暴露在树皮之外的细瘦脖子,在云家的火箭落下之前,后发先至,一剑切开了脆弱的喉管。 那一剑切得很重,杨夕整个脖颈的前半边都被切断,头颅像突然失去了支撑似的,向后一弹,笑着仰了过去。 脖颈间喷溅出一道稀薄的血雾,朝阳终于利落的跳出了云层,从战部众人的角度看过去,那血雾的里头竟然有彩虹。 天羽云氏的火箭这才轰然落下来,遍插杨夕的全身,火焰“呼啦”一声燃起。 烈火熊熊,在方面百丈无一活物的灰色地皮上,染成了一根跳动的火炬。 连同杨夕带着彩虹,全都烧尽了。 天空中,张子才怔怔看着邢铭的侧影:“首座……你在哭吗?” 邢铭转过头来,双眼从眼瞳到眼白,具都殷红如血,然则面容冷峻并无水痕。 “去整军吧,准备接手云氏的城池。” 张子才恍然回神。 这才想起僵尸这玩意,是不具备流眼泪这个功能的,果然是自己想多。自己是脑抽才会单从一个背影,就觉得这根昆仑定海针在哭。 单手握剑,干脆利落的应了一声“是”。 第354章 历史不会记载的那些(一) “魂归来兮~” 叮咚水声在耳边潺潺的流淌,伴随着幽幽的呜咽,仿佛从缥缈的远方传过来。 “魂归来兮~” 那声音不大,却好像有莫名的力量,强行把杨夕从一片沉沉的黑暗里,活生生拖拽出来,扒开眼皮。 入眼是一片刺目的白光,定神缓了很久,才迟钝的意识到那是雪。 白雪反射着泠泠的月光,从山洞的外面透进来。 山洞里一片潮湿滑腻的黑暗,两个身影蹲在角落里,围着一团红艳艳的火堆。 另有三二十个白纸剪成的小人,围着那两人与火堆,跳着疯魔一样的招魂舞。 那小纸人一张只有巴掌大,声音却不小。 “魂兮归来——”正是小纸人号丧一般嚎出来的。 针扎一样的刺痛,伴随着每一次小纸人的嚎叫,从脑海里阵阵传来。用脚趾头想了一下,自己竟然是被这种针扎一样的刺痛给活活疼醒过来。 杨夕观那两个围坐火堆的人,服制乃是一黑一白,体型一胖一瘦。 虽然隐约看不太分明,然而整体的感觉,白瘦的一个俊美得不似凡人,黑胖的一个则丑得也很清新脱俗。 她又随便用脚趾头想了一下,估摸这两个货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黑白无常了。 只是不明白,地府崩塌,六道轮回早已成了一个传说,这两位大爷倒还如此兢兢业业到今日? 也不知谁给发的工钱,等等……无常有工钱么? 这么想着,杨夕觉得有点闹心。 人活着累挺,死竟然也不能安生,天地之大,竟然找不见一处真正清净的所在,真真烦死个人。 遂脱口而出一声嫌弃:“好吵……” 原本这话,搁在她的肚子里脱口而出,是打算吼出来的。 然而出声之后,却只是气声,几乎听之不见。 甚至听不出好吵二字,只是呼呼两声。 这两声的响处又十分特别,竟然不是从口腔发出来的,而像是从……脖子附近? 这个认知让杨夕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她是记得自己临死前的一切过程的。 万箭穿心,割喉削首,飞火流星一般的羽箭从四下里飞过来,从朝天的视角上看去,那真是她一生都没有见过的壮美祭奠。 烈火灼身,彼时已经感觉不到疼痛,然而当通红的火焰遮蔽了整个视野,熊熊得好像要烧毁整个蓝天的时候。 一道漆黑透着逆风的裂缝,在火焰的中心,隐秘的向着自己展开…… 杨夕神思里寒了一寒,有些凛然的想:所以我这是,死了还是没死? 想要环顾四周,把所处的幻境看得清楚一点,却是连手指头都不能多动一动。 忽有人声在这时似笑非笑的响起:“醒了?” 这声音低沉,语调文雅,忽然间响起来,杨夕才恍然发觉,自她喉咙中间那处发了声音之后,整个山洞里的嘈杂都寂静了。 那纸裁的小人儿不再嚎了,同时安静的还有杨夕事先没听出来的,低低私语。 隔了一小会儿,方有一个穿黑衣的圆脸,出现在她视线的中央,含笑道:“还记得自己干了什么吗?” 这人声音如有安抚人心的魔力,然而长相却足以令被安抚好的心脏再从腔子里跳出来。五官甚模样先不说,就嘴唇边勾出来的那一对龅牙,简直令人怀疑他怎么能够这般字正腔圆的说话。 杨夕直直的盯了那龅牙半晌,估摸着自己还是死了的可能性高。 毕竟,要是活着见到这样丑的人,实在是人生一大奇事了。 结果那丑成奇事的人接着就低笑着开口:“你没死。” 杨夕微愕,只听那人继续道:“我在火光里开了虚空裂缝,以替身之术用换了你。在场没有合道,那么微弱的空间之力当无人察觉。” 不等杨夕有下一个表情,那人就径直说下去,每一句都是回答,且正中杨夕听了他上一句话产生的疑惑。 “嗯,我是合道,陆百川。” “为什么救你这事儿不好说,反正恰好知道了,又最近无事,便不太好容你自己去死了。” “你师长说得对,你从前认识我,但我把你那段记忆消了。” “为什么?还不就是为了省掉眼前这样的麻烦。”陆百川带着几许无奈笑了笑。 杨夕心中惊骇,惊得却非这是陆百川,而是难道他竟然会读心? 读唇之术到是遍及天下,世道不安,人心悖乱,凡有心者无不习之。 可这读心之术!纵然她年轻无知,也明白这是何等逆天的能力。 他要真会读心,又是合道,只消撕开一个虚空裂口,往抗怪联盟的作战室里一站,蓬莱这一战还哪有输的? 陆百川笑着摇了摇头:“是,也不是。” 杨夕来不及多想,连忙放空心思,生怕自己想了什么不该想的,被眼前这个可怕的贼人给读了去。 这般心思,体现在脸上,就有些双眼失神,表情空白。 陆百川失笑道:“你不必防我到这样,一来你其实也不知道什么要紧事,再者我这一门本领与其说是读,不如说是算的。” 杨夕神情不变,谨小慎微的在心中连骂了三遍:陆百川丑破天际,陆百川丑破天际,陆百川丑破天际! 见对方脸色果然没什么变化,这才稍稍的放下心来。 然而紧跟着就见陆百川皱着眉头道:“你这丫头,向来是个直线的神经,我说了话这许久都还没反应,是在心里又起了什么古灵精怪的坏主意了?” 杨夕整个人一僵。 只见陆百川摆了摆手:“算了,我养过你好几年,你的凑性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世上再没见过一个比你欠揍的崽子。” 杨夕眸色有些复杂的看着这个人。 他看起来不年轻了,面貌中年,可见修行进境与岁数的比对,绝不是如日中天。这人跟她讲话,带着几分天然随性的亲近,像是真的朝夕相伴过很久。 然而杨夕却是感觉不到那份亲昵的,或者说这种单方面的亲昵只让她觉得茫然,还夹杂着几分尴尬。 即便全昆仑的人都告诉杨夕,陆百川你认识,是你曾经心心念念崇拜着的长者,可是对于杨夕的感觉来说,那仍然是个远在天边的陌生人,甚至是高高在上的敌人。 可是这个敌人眼下救了她。 似乎还在对她表示关心……不,是真的关心,甚至不是他想表现的。 杨夕心中却没有半点被捂暖的迹象。 她甚至没什么想要嘲讽一下早知今日,当初又何苦消去我的记忆的愿望。 尽管理智上知道,如她这样一个小人物,对方既然救了她,并没有什么说谎的必要。 然则眼前的境况,陌生的山洞,一动不能动的身体,她感官层面的一切仍然停留在警觉的遇敌状态当中。 她心中冰冷的想着与感情或者过去,没有半毛钱关系的问题——什么叫,算的?这个叫陆百川的合道大能,能准确的算出人心吗? 陆百川又说话了:“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也无妨,本也不是什么完全无人知晓的秘密。” 杨夕的目光上移,停驻在陆百川的脸上,又在那一对儿龅牙上反复。 总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头,就算眼前这个丑货真的养了自己几年,可凭他为了省掉麻烦就能消掉自己记忆的这份心性,他怎么也不该是这样惯着自己养的。 纵然有情分,纵然这情分还挺厚,足以让合道大能屈尊降贵,万军面前用偷鸡摸狗之术盗得自己一条性命。 可这或许在旁人那里还算厚重的情分,在眼前这个男人的心中,一定也被旁的一些什么东西给比得薄了。 不是自己的性命重到必须不计代价的出手,而是,眼前这个家伙不把世俗的一切道德、名利、敌友甚至得失放在眼里。他狗胆包天,只为一个小小的意动,就没有什么是他不敢干的。 杨夕心中一凉,潜意识里想要找一个词来定义这种奇特的处事,头脑中冒出来的第一个词却是——洒脱。 她真的再也没能想到一个词,比这个词更加精准。 杨夕先前那种人活着真累的感觉又渐渐从心底涌了上来,这世上的是是非非,殊难分清。 陆百川说:“凡修士,总有几样看家本领,比如花绍棠是剑,白镜离是法,那时占机是算。我么,基本上在于神识,或者说神魂,神念,意识……” 杨夕直勾勾看着他。 陆百川呲着龅牙笑一笑:“急什么,我慢慢说,你慢慢听。说快了你这脑壳又听不懂。” 在那只粗糙的大手落在头顶的时候,杨夕莫名感觉到了一丝似乎久违熟悉、温暖、和安全感,好像这样的场景其实出现过无数回,好像眼前人这样搅着深深耐心的贬损,其实也曾经听过了许多遍。 这使杨夕心中生出一丝警觉的异样,不知是脑子已经忘了头皮却还帮她记得,又或者是,这人对自己施了什么邪术。 然而很快她就不为这种情绪而烦心了,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视角随着那只大手的随意抚弄,正以极其可怕的夸张幅度,从仰天到直视来回徘徊。 杨夕悟了:特么的!我的脖子居然还断着呢…… 陆百川随意的说:“任何一道,学到究极,都不是简单的术、法。比如这神识,修改记忆之能,我万年前就已经有了突破,只是当时需要仙灵宫身份,不得翻脸,不好展示而已。” 杨夕初听一顿,继而猛地打了一个激灵。 陆百川淡淡的一笑,深黑如夜河的双眼里,闪着诡秘的色泽:“是的,你猜对了。我本不是仙灵宫人,也从未在仙灵宫学艺,我是改了他们所有人的记忆。” 第355章 历史不会记载的那些(二) 杨夕震惊的看着陆百川,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改变了他们所有人的记忆…… 说起来容易,然而真正做起来,整个仙灵宫上下弟子数十万,依附门派千百之众,一个人一个人改过来,这工作怕不要做上好几年?更别说如仙灵宫这样曾经的修真界扛鼎门派,凭空多出来一个长老这种事情,整个修仙界又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 陆百川若能将这些人的记忆都改了,那他还是个人吗?整个大陆的历史,岂不是由他说了算?整个大陆的是非,莫不都在他一念之间…… 陆百川笑着摇摇头:“要不怎么说你还年轻,头脑简单呢。有了力量,就想着拿着力量去直接改变什么事,殊不知这事间万事万物,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要找准了提纲挈领的那几个要点,总可以事倍功半。” 他一边说着,一边感慨,拉家常一般□□题外话,“单纯的倚仗力量,除非强硬到花绍棠那个段数,否则还是有被逼到到绝境的时候。可这世上只有一个花绍棠,我在世间游走了这么多年,也就只见到这么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莽夫,真的能镇住世间一切不服。他那个极寒剑域,我在旁边儿蹲了一整月,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杨夕的脸色有些精彩,虽然这话儿听起来略对,虽然花掌门的确头脑比较直接,武力才是倚仗,但只要想想掌门那俊若谪仙的神采,总觉得这“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评价…… 令人胃疼。 不过再看看眼前人丑陋的相貌,她就释然了。 长得丑的人总是喜欢用难听的言辞去评价比自己好看的,她在程家小姐们身边见得多了,她懂! 陆百川似乎是并没有“算”出杨夕这一份复杂难以描述的领悟,径自一笑: “关于仙灵宫长老陆百川,你可还记得世间的传闻?” 杨夕仔细回忆了一番,传闻中仙灵宫长老陆百川,天纵之资,却不通庶务,是个修炼狂人。自被门中看重之日起,除非遇到不得不出门的大事,否则就是闭门修行,从入门到今日,多有人传言他这是要一关闭到飞升才算完。 想到此处,杨夕一愣,似乎抓到了什么紧要的关节。 陆百川笑了,又对着杨夕藕断丝连的脑袋扑棱了一顿: “聪明的孩子,不错,修改所有人记忆的关键,就在于这个闭关。想要凭空制造出一个整日与人朝夕相处的长老,这期间涉及的细节太多了,便是我也得劳心劳力。但凭空制造一个没什么人见过的传说,就容易多了。” 他不甚在意的一项一项的数着,倒像真的是耐心教导于眼前的年轻人一样,然而越数越是令杨夕心惊。 “首先,因为仙灵宫这种满世界收集有资质弟子的探子制度,所以要先给自己挑一个出身。找一个已经死了的探子,在他生前的某一年名册上,填上自己的名字。 “然后,找一位眼看要倒霉了的管事长老,改动他的记忆,让调查他的人发现有这么一个人才被压抑在底层。 “接着,不能让事件太过发酵,事先做好那个被压抑在底层的人才,已经因为不堪压迫,长久闭关或者出行远游的记录。” 陆百川笑一笑,道:“然后过个十年八载,当初的事件已经慢慢被人遗忘,你却忽然得了奇遇,携着极高的境界归来或者出关。仙灵宫重视人才和团结,巴不得当年的丑事连这个奇遇弟子自己都忘了才好呢。” 陆百川曲起两指敲了敲杨夕的头, “这中间一层层的事情,你其实从来没有出现过,但是人们的口口相传,书面记录,以及讳莫如深的心照不宣,就已经把关于你的名字,你的细节,都极其真实的播散出去了。 “当然,此后的每一次闭关,时不时找一两个师兄弟一起,或者带上一二小童。反正是闭关之处唯有天知地知的事情,只要对那一二的记忆稍加修饰,一个从入关到出关,什么都不理只顾修炼的形象也就有了。 “而实际上呢,你基本没怎么在仙灵宫里呆过,所谓的闭关时间,都是天地任遨游的。” 即使杨夕见识浅薄,头脑直接,疑心又重。左思右想了许多遍也不得不承认,陆百川说的这个套路,竟然真的十分可行。 中间出岔子被怀疑的可能相当低,即便出了不可挽回的岔子,以陆百川那等“洒脱”的心智,大约也只是洗掉当事人的记忆,换一个门派重来就是了。 杨夕眼中的陆百川,脑门上“心机凯”三个字已经闪闪发光,璀璨耀眼已极…… “哈,这样混过多少门派,我还真是记不清楚了。我在这世上活的年头太久,而人能记住的东西终究有限,所以很多不重要的,我隔上一百年就把它们清出去。” 陆百川看了看杨夕,率性的摸摸杨夕脑袋: “你找见我的时候太及时,要过个三五十年,我没准就连你也忘了。” 杨夕有些愣,定定看着陆百川。 觉得拿别人的记忆改着玩儿,已经十分的逆天背伦,而对待自己的记忆都是如此,这人活得简直是灭绝人性。 这样的人,世间到底还有什么能牵制他上心? “还是有的,”陆百川如同能看透人心一般,笑着回答杨夕,他回头看一眼篝火旁坐着没过来的白衣青年,又低头与杨夕茫然的双眼对视一下。 却既没有介绍引荐的意思,也没去念叨二人的名字,只是道:“既然是修士,自然会慕仙山,向大道。” 杨夕迷惑的看着陆百川。 陆百川一笑:“是,我辈修士常言大道,但究竟什么是道,你还远远没有触碰到半点边角。” 杨夕不服气的瞪眼。 陆百川像是见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哈哈大笑起来,许久才敛了神,席地跪坐。 他跪坐之处与杨夕所处的地势相比略高,加上杨夕本矮,他却高壮,于是正好视线相平。铺开广袖,侃侃而谈: “所谓道,世间有多种。只有真正闻道之人,才能得飞升成仙之契机。莫要不信,我不敢说是这世上最懂修仙之人,然则活得久,轮回池在手,反复转生亦可不忘前尘,三魂七魄逍遥宇内。我当是见过最多飞升修士的活人。” 杨夕微微皱了皱眉。 陆百川当即道:“问得好,什么是闻道。须知想闻道,先要问道,世人修行自以为就是在向天问道,却不知日日积攒灵力,学习法术,不过是在大道的门槛上打转而已。修行的过程,法术的窍门,不过是天道留给我等的入门路引,领悟与否,还要看机遇和心性。” 杨夕露出一脸懵逼的神情。 陆百川微笑道:“这世间问道者说多也多,说少也少。在整个修真者的比例中看,其实少得可怜,但在你认识的人中就已经有许多个。 “高胜寒问的是生死之道,邢铭问的是天地之道,还有花绍棠问的有无之道,江如令问的生灭之道,此外还有算师一脉历代叩问的命理之道,天羽云氏自他们开国的祖宗起就问的盛衰之道……唔,花绍棠稍微有些特别,我没料错的话,他应已闻道,却不知为何没有天谴降下,白镜离那等英才都被劈到肉身成灰,这昆仑小蛇怎么还能活蹦乱跳的? “闻道当然有益!”陆百川看着杨夕的反应,忽而潇洒的一振袖,笑道: “你以为那极寒剑域是怎么来的?再比如我跟你说的算,你可知我除了能算人心之外,还能算得天下大势?” 杨夕一脸的不敢置信,她与沈从容相识,可没那么好糊弄。 沈算师说过除了他师门,就只昆仑掌门会推衍之术,经世门冒出个重生者就算了,陆百川怎么可能也会? 陆百川微妙的笑笑,语调又低又缓: “要不怎么说叫问道呢,我活得太久了,三魂七魄常年在外,慢慢的我就察觉,其实能改变影响天下大势的人很少,我只要摸清他们能在如何时候做如何抉择,了解与大势相关者的能力、强弱、敌友,我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预测天下大势。” 杨夕晃了晃神,这还真是“算”。 可是这说起来似乎可行,这个“摸清”二字便几乎是不可能,好吧,看起来这丑货连自己想说什么话都能算,那算别人似乎也不难。但是算所有人?所有能影响天下大势的人? 那得是多么大的工作量,真的是人力能行?怎么觉着比改换整个仙灵宫所有人的记忆听起来还不靠谱呢? 陆百川笑:“我一个生人,三魂七魄常年在外,且如一个独立之人那样生老病死爱恨离别,你猜我的神识会是如何情景?” 杨夕愣住。 那必然是,难以想象的强大…… 陆百川又是一副你猜对了的含笑赞许:“我再给你看看这个。” 陆百川说着掏出一枚铜钱,正面“大行王朝”,背面“仙承通宝”,往天空一抛。 而后手背接住,另一只手覆盖其上:“猜一猜,正还是反?正眨一下眼,反眨两下。” 杨夕盯着他,一下都没眨。 陆百川等了半晌,无奈叹息一声: “你这孩子实在较真儿,这么随机的猜测,我如何能轻易算出来,而且你随时心思转换,这游戏要如何做? “我当然是不能全算准的,要不是算错了一个经世门时战机,我何至于失了仙灵长老的地位。” 杨夕看着他,眨了三下。 陆百川诡秘一笑:“我若事先算到蓬莱会输,当然是不会叛出仙灵的。” 杨夕张大了嘴。 陆百川仍按着手背上的铜钱,笑容里竟然有几许洞悉: “孤注一掷?不,我可没有,我还好心想要带上其他问道之人,奈何道不同不相为谋。 “成仙重要,闻道也重要。等你真的问得自己的道才会明白,三千大道殊途同归,成仙与闻道,从来是相辅相成的关系。” 杨夕整个人都木了。 虽然陆百川在悉心解释,可是他却越听却不能明白,他是想狡辩,南海一叛直接害死无数人是为了求道? 云氏是在求道? 蓬莱也是在求道? 陆百川笑容中如有深意,晃一下相互交叠的双手:“你还猜是不猜?” 杨夕盯着那双手,猜,当然是要猜的。 是是非非,对对错错,何为善恶,这是她此时最大的迷惘和执念。执念的是自己的是非,迷惘的是他人的善恶。 因想不通,想进了死胡同,所以才会轻生…… 轻生不是想死,也不是自杀,只是,人忽然变得没有原来那么强烈的想活了。 杨夕对着陆百川,眨了一下眼睛。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之内,杨夕与陆百川玩了活生生一百轮猜正反的幼稚游戏。 结果是,杨夕一次也没有猜对。 陆百川看着杨夕,缓缓道:“你可明白了么?” 杨夕已经猜得一身冷汗,这游戏初时她还觉得陆百川会不会是作弊会不会是变法术,待到后来,她终于渐渐的领悟陆百川这是在展示一种什么样可怕的能力。 ——只要他想要那没有被掀开的铜钱哪面向上,那铜钱的哪面就会向上。 杨夕一双玻璃似的眼珠僵硬的抬起,不敢置信的望着陆百川。 她此时此刻的神情,即便陆百川不会算人心,也能看出杨夕神情中传达出的问题。 “你问的道……是什么?” 陆百川轻而浅淡的笑一笑,缓缓开口: “我问的道,比他们问的都复杂,都更难以闻得。所以我才花了这么久的时间,付了这么大的代价。十几万年,数百次转生,我也尝试过善恶之道,所以略通人心,我也尝试过因果之道,所以能得推演。但我无论如何都会柺回到这条路上来,我是真的很好奇,很想知道……” 他微微的抬起眼,深黑如夜河的琉璃瞳色中,升起鬼火般的星辰。每吐出一个字,都仿佛敲打着天道人心。 “到底是心想事成呢?还是天从人愿呢?” 第356章 历史不会记载的那些(三) 陆百川抚者杨夕的头,那个上面生满了枝枝杈杈,已经木化得有些刺手的脑袋,似乎激起了他心中的无限温情: “所以你明白了吗?这世上有太多活着值得追求的东西,更高远,更伟大,更有意思,而你眼前看到的爱恨、对错、是非、得失,那都是虚的。” 灭绝人性的人,连温情都是不一样的。 这番看似劝慰实则荒芜的话语,戳得杨夕心头一阵阵发堵。 她下意识的抬眼,问:“那什么才是实的?” 陆百川一展袖,豪放的笑道:“闻大道,拜仙山,超脱你与生俱来的束缚,方得我心自在。” 他这么说着,逐渐开怀起来,在杨夕眼中,若不是山洞内狭小的空间限制,他的灵魂已经开始狂放的且歌且舞了。 “你以为只有身份是束缚?地位是束缚?出身是束缚?殊不知在问道者眼中,你所纠结的爱恨是非同样是束缚。三千年后回头再看,你会发现今日的不想活,多么的幼稚。你所觉得活不下去的理由,是多么的云淡风轻。活着没意思?不,十几万年,我尚且没有活够,你根本还没有知道活着的意思。” 杨夕明白了,这个陆百川与她絮絮叨叨了这么多的内容,并非他心中有话,需要一个听者,他竟然是在劝自己活下去。 而杨夕不得不承认的是,他说的那些似是而非,那些听的半懂不懂的东西,的确激起了她一些活下去的愿望,和执念。 她开始变得好奇,迫切的想要知道,她所遭遇的这些,到底是不是人世的常态? 对错究竟有没有?是非到底在不在? 三千年后,回头再看,今时今日所行的一切,是不是真的那么没有意义? 在花掌门眼里,在邢师叔眼里,这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问道…… 杨夕敛了敛心神,镇定下来,头脑中并不算凛冽的风暴,一轮刮过之后,终于注意到了一件事。 陆百川连自己心灵宫的假出身都告诉她了,可是要带她一起走吗?否则如何能够放心? 陆百川却摇头微笑:“不,轮回池的碎片只够二人转生,我并无余力,带着你跟我走相同的路。” 杨夕于是愈发不解了。 陆百川指了指杨夕的脚下,杨曦本人却因为无法低头看不清脚下是什么情景。 陆百川说:“这是千年地髓,是精修圣物,只要这里还没坏,哪怕只剩颗头也能把命从阎王殿里拉回来。”陆百川抬起二指,点了点自己头,又到道:“你精道借的是梧桐之力,梧桐本有再造之能,或许因祸得福,也未可知。” “不过你未醒之前,我试着把你种下去,却不能够成功。”陆百川摩挲了一下手中那枚,想正就正想反就反的铜钱,“想来你是真的不想活了,这才只好用招魂曲把你唤醒过来。” 杨夕默了半晌,回忆一个倔强的眼神。 喉中嘶嘶只想说三个字——“我没有”,却终究不能成音。 陆百川一脸洞悉的笑意,极纵容似的道:“有没有,再种一次便知晓。” 抬手在杨夕头顶虚虚按下,后者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视角向下沉去,脚下漫上黏腻冰凉的触感,并不舒服。甚至因为无法低头看清,使人心中升起无名的恐慌。 这恐慌落在陆百川眼里,也不过值得一笑。 他并不是诚心的要帮助杨夕,他只是在遵从自己的心意,不希望这么个还让他有一丝挂念的小东西,就这么没了。 他想杨夕活,杨夕就得活——要不是第一次下种没有成功,他甚至不打算跟杨夕面对面——至于杨夕本人的感受如何,那并不重要。 杨夕还有疑问没来得及向陆百川征询,也还有剖白不能像陆百川阐明。然而对面这个男人慢条斯理的说完了道理,却从头到尾根本没给杨夕出声的机会。 脖颈间嘶嘶的冒着气,杨夕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还想问这里是哪儿,云家怎么样了,昆仑又怎么样了,距离自己当初作大死的时间又过去了多久? 陆百川的一只大手已然压过来,没搭理杨夕说不出话的喉咙,而是覆在了她的头顶。 “既然诸般都是苦,不若先忘了。”他这样说。 杨夕的视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陆百川看着沉下去的杨小驴妞,半晌,终于笑一下:“成了。” 转身便缓缓地向外走去,既没有多看一眼,也并没有什么留恋的眼神。那个一直坐在篝火堆旁沉默不语的俊美青年,这时才站起来,抖开手中一件披风。 陆百川微微倾了倾身子,青年把披风披到了他身上,二人就已经走到了山洞口。风雪斜斜的刮进来,青年自己却是一身白色的丝质夏衣,身形消瘦,好像完全不知道冷一般。 “师兄让她忘了什么?” 陆柏川自己把披风的领子系上,又扣上颈后的风帽,道:“昆仑有关的事情。” 青年垂下眼,沉默的不说话了。 陆百川顿了顿,似乎这个青年心中的感受,对他来说还是重要的:“小池,我并没有在未经你同意的情型下,改动过你的记忆。” 青年沉默着点了点头,继而又摇摇头,最后张了张嘴,还是闭上了。他有点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以什么立场来说。 陆百川目光复杂,全不似刚才对着杨夕时的洒脱。 半晌,方低沉的道:“其实我有时候会想,带着你走跟我相同的路,是不是错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把记忆当纸张,涂抹书写,而你每次都是在转生后,前世没有被唤醒的时候才更快乐。” 青年这一次却很坚定的摇一摇头:“不,师兄心软,怎么能是错?你原本可以不管我,不管她,不管很多人的。” 陆柏川沉默了半晌,轻轻地叹一口气:“但是很多时候,心意并不能决定结果的好坏。” 二人并肩走进山洞外的尖风细雪里。 白衣青年原地化作一条皎白巨大的雪龙,载着陆百川腾空而去…… 陆百川这一次说对了,心意并不能决定结果的好坏。 他本是想让杨夕忘了与昆仑相关的事情,就像一个从未入过昆仑的普通散修一样,当年程家的事她会记得,修仙的事她也会记得。真真正正就像当年陆百川的一魄初遇杨夕时,杨夕所求的那样,自由的散修修士。 可不知是昆仑二字在杨夕心底太重,抑或她活过的年岁太短,是以所有的记忆都是错综交织的,又或者因为五代守墓人们的灵魂刻印使陆百川的术法发生了偏差…… 总之那个叫杨夕的姑娘再一次恢复意识的时候,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是的,“什么都”。 不记得姓名,不记得来历,甚至不太记得很多常识,隐约的甚至不太明白自己到底是个什么。 因为有人说她是棵树。 那是一个身上有着和她相同气息的男人,天生一副笑里藏刀、阴险狡猾、不择手段的小人相。 他往带着一头狼。 某一次躲避暴风雪的时候意外闯进了山洞,看着咱们失忆的女主方向,挺惊喜的道:“天不绝我江怀川,这山洞里竟有一棵树,劈掉半棵当柴烧,就不怕冻死了。” 咱们的女主感觉虎躯一震,心中升起了无限的危机感。 结果还是那头狼比较有人性,绕着咱的女主转了三圈儿,闻了一闻,对着那个叫江怀川的畜生龇了龇牙。 原地化成一个赤果上身、眉目凶野的年轻人。这年轻人鼻梁挺直,双目介于兽性与人性之间,乍一看就不太好相处。当然,后来咱们的女主看久了,自然知道……他的确是不太好相处。 年轻人用生着尖利指甲的手指,直接在山洞的石头地面上,切豆腐一样的写字:“是个精修,不能烧。萝卜你的眼残怎么就没点长进?” 那个自称江怀川,却被人叫做萝卜的男人,很是惊异的研究了我们女主许久。似乎并没有看出什么所以然,但还是悻悻守着冷坐下。 半夜,寒风呼啸,雪花沿着洞口灌进来。 他二人(或者是一人一狼?)熬不住冷,睡不着觉,互相散漫的说这话提神。 “我说小狼啊,你都在花掌门手底下学了三年了,怎么就还不会说话?我看花掌门教你的耐性,仅次于交足下谷的那群兔子。你连勾的小姑娘都学会了,怎么说人话就这么难? “不说炼化喉间横骨最难的是鸟吗?你明明是个走兽啊?” 那被叫做小狼的青年懒得理他,也没有什么被戳中了痛脚的样子。只原地化回那头黑色的巨狼,一身皮毛厚厚的蓬松,径自趴在洞口,挡住了吹进来的一半寒风。 江萝卜笑一笑: “花掌门面冷心热的性子,倒是被你学了个十成十。”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摩挲着狼妖的脊背,让冻僵的双手,在厚厚的毛皮中慢慢回温。 “哎,你说这杨夕,还能找着吗?明明她的命牌就没有碎,显示的方位也大约是这一片地方。可咱们都找了三个多月了……” 狼妖不能说话,只是半眯着眼听着,偶尔动一动挺拔的耳朵作为回应。 “这要是能撒网去找,我估摸着就是尸体也掘地三尺挖出来了,哎,可是现在昆仑除了咱们俩,哪还有第三个闲人呢?连刑堂都撤回去帮忙了,你是没看见高堂主那个青黑的脸色。” 狼妖不干了,转过大头,动了动耳朵。 江萝卜翻着白眼道:“行行行,狼爷您不闲,您是讲义气。我才是闲得蛋疼的那个,可好?” 狼妖又舒坦的趴回去了。 江萝卜望着洞外的风雪,怔了许久,才叹一口气:“半点音信也无,照这么下去,我也撑不了几天耐性了。” 山中无岁月,我们的女主长在山洞里头,且看外面的风雪来算时间。 七日一场风暴,三日一次雪灾。 事实证明,这个叫江怀川的男人果然是个食言而肥的小人,他明明说他也撑不了几天耐性了,然而就这个山洞,他在那次之后又反复来了五六回。 那狼妖一直跟着他,还是不会说话。 她从那个婆妈的江怀川的自言自语里,慢慢的拼凑出了很多山洞外面的世界的讯息。 比如昆仑剑派,天下第一大派,是个一等一的好门派,造福苍生,有教无类,关键是还很有钱!对了,以前这个词也是我们的女主新近学会的,就是可以用它来换任何东西的意思,听江怀川的意思,钱这个玩意儿好像就是昆仑制造。我们的女主很想用钱去换一点传说中的土豆,听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嗯,她好像依稀知道吃是个什么意思…… 再比如仙灵宫,乃是昆仑身后第一狗腿,据说全派伪君子,为了跟在昆仑后头挣钱,不惜费尽心力要把他们的掌门嫁到昆仑去。 但是昆仑掌门说自己有媳妇,昆仑战部首座说自己这辈子不打算撤男女关系,昆仑刑堂堂主的媳妇亲自上阵跟仙灵宫掌门干了一架(据说刑堂堂主因此被迫同更多人干了架,我们的女主百思不得其解),昆仑大长老据说是个一脸褶子的老人都没有被放过,吓得躲去闭关了。 于是仙灵宫正等着五十年后,昆仑开山,放出更多的受害者,不,是更多的高层来备选。 再比如多宝阁,据说这好像也是一个特别有钱的门派,而且还很坏。好端端一个天下,生生被它们给搞了分裂,据说叫什么什么解放?他们的门主加多宝,听江怀川的描述是个无事生非,背信弃义的蛇精病。 再比如那个杨夕…… 嗯,我们的女主听到江怀川谈论最多的就是那个杨夕,依稀是个离家出走作大死的蠢货,但是偏偏对江怀川有恩。江怀川于是心中过不去,只好出来找,还是偷偷的找,那个夫妻俩都爱跟人干架的刑堂堂主不让。 我们的女主作为一棵树,每每听到杨夕这个名字,心口上总有些莫名的蠢蠢欲动。她甚至有些怅然的想着,有人这样冒着风雪一直一直的找你,你为什么还要离家出走呢? 要是有人也这样找我就好了啊…… 可惜我在这个世上谁都不认识。 于是我们的女主终于生出了她树生中的第一个愿望,她要修出一个人形,像那头狼妖一样,可以满地溜达。 她想溜达出这个山洞去,去认识一些谁。 当她这样想着的时候,脑海里自然而然的出现了一个圆脸大眼睛,胸大腰细的姑娘,眼神中满满的都是犟,手指上细细的仿佛有伤痕。只是这个姑娘的右眼附近,她却怎么也看不分明。仿佛什么被封印的,禁忌的东西一般,若想用力去看,那整个形象就都散得无影无踪了。 江怀川那个小人又一次食言而肥了,明明上一次走的时候,说的是不找到杨夕就不回昆仑了,找了这么久没找着对不起自己的坚持。可是下一次山洞外面暴风雪刮起的时候,他却没有来。 我们的女主等了他许久,许多次暴风雪,直到她化形的那一天,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小人,和那头狼。 但是她却等到了另外的人,一群新的,没有见过的人。 “帝座,这里有个山洞,进去避一避风雪吧。”一个容颜娇俏的姑娘,扛着一杆锋锐逼人的方天画戟,一低头走进了山洞。潇洒利落的举止,隐隐的英气逼人。 第357章 再世为人(一) 手擎方天画戟的姑娘一脚迈进山洞,却听山洞外有一个冷漠的男声响起:“此般山洞如此简陋,怎堪居住?” 先前那英气勃勃的姑娘收住脚步,转回身去,似笑非笑道:“卫帝座,您是自己答应我帮我找杨夕的。如今这嫌东嫌西,娇娇怯怯,您这是吃不了苦,想反悔?” “无礼!”卫明阳怒喝,抬手一道魔气已经隐隐聚在掌下,看起来想把眼前这败家娘们儿给直接击毙。 沐新雨却不怕他,死猪不怕开水烫似的,方天画戟一架: “哎哎!你吃不了苦,你自回去!总没有为了消灭自己食言而肥的证据,就杀人灭口的道理吧!” 卫明阳不擅胡搅蛮缠,气得脸色铁青,道:“你这小娘皮,要是我的手下,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风寒雪大能见度低,这种天气那杨夕纵然还活着,又如何能找得见? “除非她是自己跳出来,可她要还能自己跳出来,这三二月来又如何没个踪影?你可知天羽云氏、昆仑刑堂甚至那仙灵宫都怀疑她未死,焉知派人手私下里搜寻?” “依我之计,先回夜城,让夜城的探子们盯紧了这三家的消息,旦有结果,再去把人偷出来,方是上策。” 沐新雨脸色变了变,沉声道:“不,天羽、昆仑、仙灵我谁都不信。但凡让他们先得了杨夕的消息,我怕那丫头早没了命在。”说着脸色一沉,方天画戟一收,懒得跟卫明阳继续扯皮,直接转身进洞, “帝座若忍不了风雪,但请自便吧。非亲非故,我也不能揪着一个承诺把你捆死!但我找不到杨夕是不会离开的……杨、杨夕?” 沐新雨呆立在山洞口,目瞪口呆的看着山洞深处,席地而坐的瘦小身影。 杨夕看起来却有点怪。 盘膝坐在冰凉的石头地面上,一头长发顺滑的披下来,几乎盖住了大半身。整个人面无表情,只在沐新雨喊他名字的时候微皱眉:“我就是杨夕?” 沐新雨呆了一呆,心中找到人的喜悦和蓦然回首的感觉刚刚漫上来,一时还没理会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卫明阳在洞外听见声响,一低头就要跟进来:“找到了?” 沐新雨刚要回答,却想起杨夕现在是个□□的,看起来脑筋似乎还出了什么问题。情急之下把方天画戟竖起来了那洞口,妄图遮住卫明阳的目光:“哎哎!她没穿衣服,你是个男人呢!外面等一会儿!” 夜城帝君女人见得多了,哪会管这个。 何况那方天画戟本就是镂空造型,能遮得住什么?透过戟刃的间隙一扫山洞里的状况,抬起两根手指拨开沐新雨的徒劳无功。 沐新雨压抑着长长吸了一口气。 卫明阳一抬手,飞出一张巨大的披风,凌空向山洞深处的杨夕罩过去。紧跟在后面,就迈步往里走去,还不忘招呼沐新雨:“站着干嘛?近乡情怯?” 沐新雨:“!!!” 干嘛说得像我对杨夕有什么企图一样! 那厢边,杨夕眼看着黑色的巨大披风兜头罩过来,一动未动。那披风罩在头顶,又从滑顺的发丝上溜下来,边缘勾在尖翘的鼻头上,只露出了两只眼。 杨夕微微眯起眼,仍然没动。 卫明阳走到杨夕面前站住,居高临下扫一眼这个被披风包成一团的麻烦,半晌方道:“你竟然真的活下来了。” 言下竟是颇为遗憾的。 杨夕向上扫了一眼卫明阳,没说话。 沐新雨三两步蹿过来把卫明阳挤到一边,蹲下身,大力一拍杨夕肩膀:“我就知道你这祸害,没那么容易死!” 随着她这用力一拍,却刚好把挂在杨夕鼻尖儿上的披风震下来。披风滑落的过程似乎在沐新雨眼中被拉得缓慢无比,杨夕的双眼一眨不眨,目光中没有半点感情,就像一对儿冰凉的玻璃珠子。 披风的边缘划过她挺翘的鼻梁,滑过她圆润的脸蛋,滑过她天生嘟起的嘴唇,最后掠过她圆脸蛋儿下一个小小的下巴尖儿。 露出一张,明明五官如此熟悉,神情却好似陌生人一般的脸。 沐新雨这才感觉到脖子上一紧,肩膀被什么东西大力掰过,整个人转了个身栽倒在杨夕怀里。 待得视角固定之后,才听到一把熟悉中带着沙哑的嗓子,在耳后冰凉的响起:“你们是什么人?如何认识我?” 沐新雨整颗心仿佛被一只湿冷的手大力攥住,她第一反应甚至是:这不是杨夕?神情不一样,细想起来,头发也好像不太一样,杨夕的一头乱翘的犄角,何时这么低调服帖过? 她忍着从心底泛出来的寒意,微微侧过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果然是一只雪白的手,却像铁钳一样有力。要知道从前杨夕掰腕子是从来掰不过她的。更重要的是,刚才她们是面对着面的,而自己的肩膀脖颈却是从背后被偷袭制住,人的手可以伸到那个角度吗? 那背后制住我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沐新雨咬住了不仅要震颤的牙关。 杨夕又抬起头来,看向一旁站着卫明阳,一手食中二指扣住沐新雨的喉咙,一手捏住沐新雨的肩膀。 偌大一柄方天画戟因为角度关系直直戳在她眼前,却被她眼都不眨一下的视而不见,径自说下去:“杨夕是什么人?为什么那么多人在找她?这是你的小情人儿吧,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不杀她。” 最后一句话,她是对着卫明阳说的。 卫明阳和沐新雨同时露出一个扭曲的表情,各自是“踩到屎”和“吃到屎”的样子。 卫帝君气得冷笑,猛一摆手,道:“你杀吧,省得我动手!” 杨夕由下而上深深看了卫明阳一眼,忽然右手一动,两道若隐若现的灵丝从指尖凝出来,对着沐新雨颈间大动脉就穿了过去。 霎时间,沐新雨整个半边脖子像被菜汤泼了似的,淌下一片温热的血红。 卫明阳这才一凛:“你疯了?她为找你,冰天雪地的喝了三个月的西北风!” 杨夕却只是冷冷看着他:“说。” 卫明阳勃然大怒,当下出手就要直接把杨夕制服,水火风雷四项法术,在这狭窄的山洞里,轰然交错,声势浩大的扑向杨夕。 沐新雨惊呼道:“你别把他杀了!” 卫明阳冷笑一声:“管好你自己,她就要杀了你了!” 却不想,杨夕静坐原地,由下而上直视着卫明阳,不闪不避。 却是沉默无声的出手,硬撼夜城帝君。 只见杨夕目光坚决的盯着夜城帝君,后者放出的那一大片色彩斑斓的法术攻势,就这样从杨夕目光所盯之处,居中裂开一道细线,仿佛被什么极细韧的东西从中切开一样。 继而,那片法术光影如有实质,像一块居中被剪刀撕破的斑斓裂帛,正片分成两部分,以杨夕为中点,向两边避散开去。 这感觉就好像杨夕的目光化成了一把尖锥,居中插&入了夜城帝君声势浩大的攻势之中。 沐新雨仍在杨夕的挟制之下,却连脖子上哗哗流下的血瀑都顾不得了。浑身一阵,不禁身体前倾,震惊的脱口道:“剑意?!” 她这一挣扎,背后的杨夕半点没有手软,脖子上的灵丝又切进了半寸。沐新雨却好像已经震惊的忘了什么是疼,甚至忘了什么是死。 卫明阳不禁也挑起双眉:“这是剑意?这是什么剑意?” 与白银浪相斗多年,又走南闯北几百载,卫明阳对剑修们的剑意不能说不熟,可眼前这建议却断然看不出是个什么属性。 这货看脸斯文,看性子也是个不管不顾的畜生,当下决定认真试一试这奇怪剑意的深浅。 双手一挥,大袖款摆,两条魔龙咆哮着从袖中涌出,各探出巨大的龙头。 左冰右火,两色魔法对着杨夕兜头喷下。 杨夕只是抬头看向那两条吐冰喷火的魔龙,只一眼,那两条魔龙却就嚎叫一声,像受了什么重击一样,在空中翻滚起来。 竟是全然不受卫明阳的控制了。 卫明阳当场变色,立刻收回魔龙,以免反噬,神情中微微动容:“这剑意到底是什么?” 殊不知,沐心雨所震惊的又与他全然不同。 剑意再特别,那也是个人的性子喜好,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昆仑山根殿殿主南宫狗蛋的剑意,就是个号称史无前例的奇葩。 然而真正令人惊咋的是,昆仑弟子悟出剑意,最起码你要先有一把本命灵剑! 而杨夕根本就没有锻剑成功过。 算是不住本命灵剑的断天门,弟子至少也要炼化三十六把灵剑,成就剑阵方有可能。 而杨夕现在手中甚至连剑都没有,哪有人刚悟剑意的时候是可以凭空使出的?当是那万年老怪云九章吗?便是那老怪也是要以灵力凝出个剑的形状,方能如臂指使。 杨夕这边却已经能单凭目力,就硬撼夜城帝君了? 沐新雨现在只想把这怪胎倒过来空一空,看能不能抖出个上古神器来!难道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凭空掉个山洞也能有奇遇? 然而,杨夕令人震惊的还没有完。 就在卫明阳收了两条魔龙,却还不撒手,旋身又打算掐诀再出新招,试探杨夕到底的时候。 却忽然衣衫爆裂,从定门额头的正中,直到鼻梁,越过下颚,穿过脖子,延整个胸膛直到□□,居中裂开了一道血线。 血珠渗出,卫明阳伸手摸了一下,看着指尖猩红,犹自回不过神。 沐新雨的背后,杨夕低笑了一声,轻轻的。 第358章 再世为人(二) 回夜城的路上,清晨的阳光透过朦朦的风雪,折射进飞舟的防雨罩内。熹微的白里带着点洗不净的昏黄。 沐新雨拄着方天画戟,婷婷的立在船头。 衣衫染上的血迹还没空去搭理,脖子上厚厚的一层绷带几乎让人怀疑这是曾经断过头。 她回首望着船尾的杨夕,眉宇间掩不住的疲惫和愁绪:“你说,她这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卫明阳坐在靠船头的船舷附近打坐,法袍敞着怀披在肩膀上,脸上和露出的胸膛上,正中间涂着一层晶莹剔透的绿膏药,好像是被粘合起来的两半假人。 闻言睁开眼睛,尖诮的道:“恭喜你,在自己断了头,我又付出被劈成两半的代价之后,终于看清了问题的表象。要不要我再送上去被她砍一刀,也许你就能看出她得的毛病叫智障?” 沐新雨不接话,只是一脸凝重的望着船尾的杨夕。 杨夕裹着一件宽大的白色法袍,黑色的大批风双手裹住,反剪到背后。这种待遇就好像一个十分危险,又穷凶极恶的囚徒。 然而她却好像半点也不在意被剥夺了行动能力,双腿并拢着,乖巧的蹲在一只木桶上,静静的看着防雨罩外的风雪。她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然而眼睛却睁得很大,仰头望着雪花的样子,天真得好像一个孩子。 杨夕最终还是败给了卫明阳,那看似危险的一剑并没有真的将卫明阳劈成两半。只是整个人居中被割出一道血线,好似风水师们驱邪避凶掸下的一道鸡血,滑稽至极。 夜城帝君盛怒之下招出本命魔龙一口就把杨夕吞了下去,杨夕那奇葩的剑意竟又从魔龙腹中破开,反噬得卫明阳当场喷出一大口血。 但杨夕自己也在魔龙腹中晕了过去,整个人从裂开的龙腹中滚出来。 沐新雨连忙赶上,顾不得自己一脖子血流得瀑布一样,先抖开披风把这光溜溜的驴货包起来。 卫明阳自己擦干净嘴角边的血,看见沐新雨的所为,险些气了个倒仰。随后一根捆仙索,给杨夕扎成了一颗肉粽。 沐姑娘还在旁边一惊一乍:“哎哎,你把披风包严实,后背漏出来了!” 卫明阳差点又跟沐新雨干了一架,最后沐新雨赔笑许久,才勉强罢休。 可是卫明阳和沐新雨却不敢把杨夕放开,那种破坏力惊人的剑意,杨夕如果稍微再手狠一些,沐新雨就只能给夜城送回两片帝君了。 而且卫、沐二人,都有同一个不好明说的感觉,杨夕当时不是不能劈了卫明阳,亦不是不想。 而是出于什么旁的不知名的原因,卫明阳逃得了一命。 船头,卫明阳问沐新雨,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露出个嫌弃神情:“你要把这种危险的东西,带进我夜城去?她这个样子,任谁看了只会觉得昆仑和云氏诛了她就对了。” 沐新雨神色一变:“我会慢慢把以前的事情告诉她的。” 卫明阳嗤笑道:“你真觉得她当时那个样子,那个六亲不认的凶性,只是忘了事情?” 沐新雨张了张口,脸色涨得通红,却听见身后响起一个低哑的女声:“停船!” 沐新雨十分紧张的回过头去,只见杨夕不知是看上了个什么东西,蹲在那只木桶上,一副要冲出防护罩的样子。 还用头去撞那防护罩。 沐新雨连忙冲过去抱住她,“杨夕,杨夕你别跑,我们不是来抓你的!你跟我回去好不好?外面想你死的人很多,你什么都不记得自己出去晃太危险了。” 杨夕却盯着防御罩外面的某处,丝毫不为所动的用头去拱:“停船!我要下船!” 杨夕这次倒是没动手,但是闹得实在太厉害,卫明阳不得已也只好来帮忙,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情愿。 卫明阳不似沐新雨关心则乱,顺着杨夕的目光看过去,远处风雪中一个人影,似乎牵着一条巨犬模样的猛兽,在尖风细雪中低着头前行。那人弯着腰的样子有点猥琐,时不时还去摸摸身边的兽头。 “你认识?”卫明阳道。 杨夕用头撞防护罩的动作停了一下,好像想要摇头,最终却没有:“不认识,但他们认识我。” 沐新雨惊声道:“我也认识你!” 而后也探头去望,然而那边的江怀川与狼妖已经转入了一个土坡之后,并不能瞧见了。 杨夕定定的看了沐新雨半晌,没说话,又带着狐疑和敌视的目光转向卫明阳。 沐新雨立刻领悟过来:“杨夕,你脑子坏了也要讲道理,是你先动手的啊!” 杨夕低头想了想,依稀确实是自己先动手的。人家还手是情理之中。但她就是莫名的在这个男人身上感觉到了敌意,她甚至一度以为,他对自己有杀心。 可是事实证明,她那一剑没有把卫明阳劈成两半。 所以他并没有想杀人…… 会不会是以前他想杀我?在我不记得的时候,我见过这张脸要杀我? 她已经从沐新雨和卫明阳的对话中,甚至联系之前江怀川和狼妖的对话,很清晰的领悟到了一个事实。 ——她不是什么新生的树精,她是一个忘记了全部过往的人。 这个认知把她从对世界的好奇中拉出来,一把推入了漆黑看不见边际的惶恐。 卫明阳的声音忽然欺近了杨夕的耳边:“那两个是昆仑的人吧?”见杨夕动了动耳朵,没有做声,便继续道,“你想要与他们相认吗?别做梦了,你可是昆仑的叛徒,数不清的人想把你抓住了弄死呢……” 杨夕望着防雨罩外的瞳孔骤然一缩,黑漆漆的一对圆圈儿里倒映着外面飘零的雪花,和幽冷的日光。 半晌,她缓缓的转过头,望向沐新雨,目光里有种玻璃般透明的无助。 沐新雨却一把拉过卫明阳,两人背对着杨夕的视线,以唇语相交:“你为什么要对她这样说?说好了我来告诉她,慢慢告诉她,帝君这样未免太残忍了!” 卫明阳冷笑一声:“那下次她发疯逃跑的时候,你制得住她?” 沐新雨噎住。 卫明阳冷漠道:“反正我不觉得我每次都能制得住她,尤其是她会下杀手,而我不能。所以下相比她是谁,她从哪儿来,她要到哪儿去之类的问题,她最先该知道的是自己惹出的烂摊子。” 沐新雨还要说话,却被卫明阳一言堵了回来:“这是最快让她老实听话的办法,你不同意自可以带着她下船。夜城多你们一对帮手不多,少你们一对麻烦也不少。” 沐新雨沉默了半晌,掐灭了心底最后一丝不忍,看了看杨夕: “昆仑……你最好不要去……” 杨夕认真看了沐新雨很久,一直看到后者快要承受不住这样透明的目光,才道:“我信你。” 然后她就把头转回去,望着外面的风雪,坐在木桶上不动了。 她信了沐新雨的话,沐新雨却没敢信她真的会变老实。一路提高着警惕,几乎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做梦都是杨夕把卫帝座的脑袋削下来半颗。 直到飞舟离开了风雪的领域,安全的行入大行王朝境内第一座温暖如春的城市,沐姑娘才真的放下了一直提着的心。 然而变故,却恰恰发生在这个时刻。 当是时,杨夕已经好几天没有说过话了,因为她时常半闭着眼睛想事情,沐新雨也不太能确定她有没有睡过觉。 夜城帝君卫明阳把飞舟停在一座专业的空港里,亲身下船去购买传送阵的门票。 这是如今各大枢纽城市的新设备和新规矩,当年百里欢歌一手打造的流程,如今昆仑继承了它并把它在整个大陆大力推行了下去。 沐新雨正在试图和杨夕建立更亲密的信任关系,指着空港上一座小吃摊子问:“你看那边有辣炒土豆,咱们以前经常一起吃这个土豆,不过咱们那时候吃不起辣椒,不是糖水的,就是甜水的。你要吃吃看么?” 沐新雨小心翼翼的问。 杨夕被“土豆”这个字眼勾引到了,暂时从自己的思绪中抽出心神,露出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兴趣。 沐新雨观察她多时,几乎把她当个玻璃人,见状立刻道:“你在这呆着不动,我去买两个,我们分着吃?” 杨夕想了片刻,道:“好。” 沐新雨兴高采烈的奔下去了,杨夕坐在木桶上,连眼珠儿都不转一下,郑重其事的旅行“呆着不动”的诺言。 一切为了土豆…… 忽然一个疑惑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梁暮?” 静静等待土豆的杨夕并没能敏锐的意识到,杨夕与梁暮之间,那一丝若有似无的联系。 一个衣着华丽的高瘦男人绕到杨夕所在飞舟的正前方,由下往上与杨夕打了对眼。 这样一来,杨夕就清楚的看到了男人那张可怖的脸,整个右眼处是一个干瘪的洞,眼珠儿似乎被什么不可抗的外力拔掉了,连带着半张右脸上的皮肤都被扯掉了一大块。 伤口很新,还没有完全结痂,屏蔽掉这受伤的右脸依稀可以看出他的左半边面孔应该也是曾经英俊过的。只是被右脸的伤痕连累,肌肉纠结着萎缩掉,还突出来几根狰狞的青筋。 他似乎并无意遮掩自己的伤口,只是在看清杨夕的一瞬间,仅剩的一只左眼中,爆发出的强烈恨意几乎要把飞舟上的小女子烧穿了。 “哈,踏破铁鞋无觅处……”这个面容可怕的男人,用一种阴沉而狰狞的语调说,“你这个毒妇,这一刀捅得痛快啊,爷找了你许多天了,想不到你竟然还敢呆在大行王朝?” 杨夕面无表情的对着他,一动不动。 只是头脑里有点当机的反应着,梁暮……这也是在叫我? 那杨夕又是什么鬼? 我到底是谁? 那男人上下打量了一遍杨夕坐着的飞舟,看见了传说中的暗夜城徽,神情顿了一顿。 然后又露出个若有所悟的龌龊神情:“夜城的飞舟?你这是又搭上了哪个奸夫,想要跟着跑了?不会是卖身为奴吧!夜城那地界儿可是有奴儿的。” 说着忽然一招手,他身后跟着的一大群修士就乌泱泱的聚过来。 那男人道:“给爷把那个贱*人抓下来,小心别让她自杀了,爷要让她知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儿!” 往来的过客,在港口谋生的人,纷纷远远的围拢来,看着这一群似是要闹事的修士。 那可是二三十个修士,而那个自称爷的毁容男子,可是个凡人。 而飞舟上的杨夕,静静坐在木桶上,眼看着那些凶恶的修士打手扑过来,心里还惦记着“呆着不动”的约定。 第359章 恍如隔世(一) 沐新雨捧着两碗椒盐土豆,脚步轻快的朝飞舟方向走去。 港口的小路在她脚下铺开,整齐而宽大的石板格子,使整座港口透着格外规整、高效、简洁的气息。 自从百里欢歌开始用他艳阳城的方式折腾整个大陆,大行王朝因为与昆仑之间的关系,首当其冲的成了小白鼠。 然而那套一度被上流社会认为极不文雅,没有美感的建筑方式,伴随着他推行的那些令人咋舌的细密的社会分工,迅速的被凡人百姓和中低层修士所接受。 伴随着注重效率而牺牲审美的高速发展,因着功能性的好处,就像一场燎原的大火,直接烧遍了整个大陆,把那些阴暗边角里的陋习,那些自以为精致讲究的规矩,全部暴晒在白赤赤的天光底下,焚成一层腐朽的沉灰。 沐新雨脚下的空港,就是这种飞速变革下的产物。 空港建的很高,高出城市防御罩之外,可作为军港使用。三年前昆仑仙灵能在那么快的时间内,集结百万大军围剿蓬莱云氏,离不开这当时已然遍布大陆的空港的功劳。 此等空港,可以让那些不能被缩小的飞舟停靠,这大大减少了飞舟这种交通工具的造价,使这种飞行工具不再是高阶修士的随身法宝,而成为了可以出租买票的平民化工具。 沐新雨刚刚被从炎山秘境中死里逃生,与卫明阳两人穿越风雪,再一次脚踏上坚实的土地,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远处城池的头顶上,那恢弘而坚固的空港。 “多少年没有过了……”卫明阳低吟了一声。 “什么?”沐新雨至今没有办法描述当时的震撼感,秘境三年的生死挣扎,外面的世界竟然好像整个都变了天。 不仅仅是战争的结束,更在于这些为战争而准备的…… “变革。”卫明阳肯定的说,“跨越时代的变革,已经沉寂了几千年了。” 如今,沐新雨从炎山秘境那种野人般的社会,回到现实世界已经一年了。脚下的空港,头顶的炫光广告,来来去去举着“雇工”牌子的修士们,她也渐渐的习以为常了。 沿着规划出来的道路,脚步轻巧的走向飞舟,却在半路上被一群人挡住。 “得罪,公羊家办事,生人回避。” 沐新雨抬头,这群拦路的大汉各个生得高壮,皮肤粗糙黝黑,虬结的肌肉几乎要喷张到玄青色的劲装外头。 是体修,沐新雨只一打眼就知道。 以体为主的修士,大多数境界堪堪筑基,并且通窍遥遥无期。随着新的社会等级划分,区区三年,筑基修士越来越多,地位却远不如从前。 眼前,看起来这些又是什么人雇佣的护卫了。 这些护卫们的所为,其实是相当猖狂霸道。 空港无贵族,往来皆征税。这片默认的全大陆公共地界上,如此特权行事,其实是往联盟办事处一捅,就会让他永远被列入禁入名单的。 如今空中交通如此发达,没有哪个家族甚至门派承受得起这个损失。 所幸这公羊家族并不算脑残,几个人高马大的护卫在拦下人之后,道一句得罪,还会从袖中掏出一个主人家给的小囊,囊中叮当作响,隐隐有宝光。 隐约是几块品阶不高的灵石,那小囊亦是幻丝诀产物。不贵,却胜在精巧,有贫穷修士拿来做个钱袋也不算掉价。 先示威,再予利。这种土匪从路旁跳出来,拿钱跟行人买路的行为,大多数过路的也就默认了。 沐新雨一手托着两碗土豆,一手掌心里握着被硬塞进来的钱袋,两脚钉子一样的钉在原地,许久,脸上终究归于漠然。 若是三年前,昆仑战部的小沐姑娘,碰到此等拦路恶犬,你要抄起风天画戟削他一脸公道。然而如今的沐新雨却想:既然所有人都默认的事情,我何必上去两面讨嫌,公道什么的。 遭遇不公人都不在乎,我执着又有什么用?何况这世上本是没有公道的,那不过是一场梦。 沐新雨因为不像旁人拿了钱就走,而是原地盯着那大汉的脸站了半天,以至于大汉面露不善,似乎嫌弃她不通事故,又不好开口。 沐姑娘一念回神,察觉到周围人若有似无飘过来的目光,对着那发钱的大汉点了点头,旋身即走。 身后传来几声轻巧的讥诮:“切~还以为……” 沐新雨越发听得双手僵硬,脸色沉灰,几乎捏烂了手中土豆。心中那隐约压了一年的阴沉天幕,似乎又一次逼近了她的头顶。 可她想,这是她自己选的路,既然曾经的昆仑时光是年少天真时的痴傻,那这种不合时宜而遭的嘲笑她就得接着。她脚下很稳,甚至没有加快,直走到另一条路的尽头,站在人烟稀少的平台边沿,俯视着脚下庞大的城池,和城池与空房间光怪陆离的防雨罩。 她把那一袋灵石丢了下去。 精致的钱袋,与里面似乎不菲的灵石,砸在防御罩上,能量对冲,化为一道淡彩的烟霞。 就在这时,两个身穿天蓝色空港制服的工作人员,工作时间偷偷摸鱼,偷偷溜达到了沐新雨这边,乍一看到有人,脸色还很是尴尬了一下。 须知空港的工作可是以勤勉尽责著称的,待见到那个腰悬宝剑,捧着两碗土豆的女子,只是平静的看他们一眼,就一脸漠然的转过去。这两个摸鱼的滑头便又大胆的在一边蹲下来,抽出一根香烟来分享——香烟如今可是这些凡人中流行的奢侈品。 口中闲聊道: “刚那女人可真奇怪,公羊家上了那么多护卫都抓她不走,推都推不动。显见是个能的,谁知被欺负得那么惨,却就是不还手……” “兴许是个佛修?苦禅寺的僧侣这两年也托钵入世了,听说都是以德服人从不动手的。” “你傻吧?苦禅寺没有尼姑,和尚那是男的。” 这话无意间飘入耳中,却令沐新雨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转过身来,心中不妙的预感越强: “那个什么公羊家拦路,是为了抓个女人?什么样的女人?” 那员工一身笔挺制服被她抓皱,诧异的愣了一下,回道:“那女人身材挺好的……” 沐新雨已经一路狂奔向来时的路,两碗原比昆仑山特产香甜的多的椒盐土豆,在他身后摔成了一地烂泥,无人回顾。 “杨夕——!”沐新雨一路高叫着冲过人群,一杆方天画戟亮出来几乎吓愣了围观的人群。 几乎是毫无阻碍的冲到那群青衣护卫们面前,才遭遇了阻拦,彼时她整个人魂飞魄散,热血涨脑,声音都喊破了:“杨夕你在哪?你还活着吗?” 眼看着面前的人墙一层又一层,只要一想到这些修士竟然都是那什么公羊家调来围堵杨夕的,她就眼前阵阵发黑,仿佛炎山秘境里众人苦苦挣扎却被几十倍于己的敌人围困的情景,又一次重现了。 沐新雨对自己发过誓,这辈子不让任何友人陷入孤立无援的困境,哪怕刀山火海也会去救! 那些青衣护卫见有人闯阵,并不敢以武力仗势欺人,只是仗着人多里三层外三层的用身体挤过来拦着沐新雨。 空港之内,禁忌森严,伤人见血的代价是要上诛邪榜的。 那榜单倒不是不能上,但为了护卫这一点点月俸,卖了自己未免不值。 沐新雨却不管那么多,一杆方天画戟挥出去,当场见血。 三五个躲避不及的,各自被方天画戟的刃锋扫到,俱都受了轻伤。 “你这女人疯了!”一个护卫惊叫道。 钱雇来的护卫总是不大忠诚,人群哗啦啦散开,沐新雨的视野一净。一眼便看见不远处,印有夜城徽记的飞舟上,杨夕端端正正坐在船尾的木桶上,一步也不曾挪动,连姿势都跟沐新雨走的时候一样,乖巧的并拢双腿,两手握拳置于膝盖上。 然而杨夕的头上,正在流血,半边脸上的血色从头顶沁下来,使本来挺秀气的姑娘看起来像个十八层地狱里的恶鬼。尤其是那姑娘脸上半点疼痛的表情也无,更显得那血不是伤口,而是妆容。 而对面人群看杨夕的神情,也像在看什么鬼怪一样,只见一群玄衣护卫层层挡着一个独眼的凡人男子,似有戒备的盯着杨夕,各人目光中隐隐有着惧意。 那“公羊独眼”一脸的惊骇交加:“梁暮!你这是学了什么邪法?还是给谁当了鼎炉?” 杨夕端坐在他的对面,目光平静得像在看一具尸体:“鼎炉?” 她缓缓的重复了一遍,觉得这个词语有些熟悉。然而并无回答对方的意思,事实上她是有点搞不清自己到底是杨夕还是梁暮了,说她是杨夕的人二话不说挨打挨砍也要救她,这感情大约是真的。然而说她是梁暮的人,挨了一顿狠削,仍然瞪着她咬牙,这恨意也实在不像假的。 她其实有一点淡淡的无助,为了根本无力分辨真相的自己。 她想吃土豆了…… 而沐新雨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刚才的空港工作人员会以为杨夕是佛修,那老僧入定似的坐姿,那古井不波的双眼,使那个娇俏的姑娘看起来几乎不像这个三丈红尘中的一员。 忽然,那个独眼的男人似乎是下了什么决绝的狠心,手中扬起一面旗帜,高喊了一声:“五品灵石!谁抓到这个女人我出五品灵石供奉!” 沐新雨心中一骇,只见那男人手中旗帜上还当真是绣了一只公羊。她毕竟昆仑长大,听命门派行事,世间行走从不把什么所谓“世家”放在眼里。 是以对这标志没有半点印象,却知道出得起五品灵石的必然不是小门户,几乎毫不思索的大喊一声:“别动手!别动手夜城出九品灵石!” 青衣人们的身形明显一顿,然而很快,纷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向着杨夕冲了过去。 沐新雨整个人一呆,不知为什么自己喊得多,反而没人搭理。她在昆仑时,是亲眼见过景中秀散财买路的,明明就是这样的! 却听旁边一个多事的,低声传音过来:“姑娘,财帛动人心没错,但是你喊得太大,一条人命哪值得这么多?没人信的。” 沐新雨循声回头,却见一个宽袍大袖的凡人,脚蹬高屐,手上转着两颗溜圆儿的核桃,倚在一道栏杆边上冲她笑。 沐新雨心中只来得及惊异了一弹指的时间,关于这个凡人为何竟然会传声,以及这张脸实在眼熟。 一时却又想不起是谁。 然后便立刻转回头去看着杨夕的方向,却见那驴子仍是老老实实的坐在那,一脸木然神色,任一圈黑衣人向她攻过来,半点也不动。 “还手啊!”沐新雨大喊一声,同时起身就要不顾空港禁令,飞将过去。 却见杨夕仍是坐着,只是淡淡邪了眼过来:“土豆呢?” 沐新雨一条腿天上,一条腿地上,差点劈了个直立式一字马。 脑中灵光一线的想起,临走时跟杨夕说过不要动,给她卖土豆的。 气得大骂:“土豆已经摔成烂泥了!你特么还手!” 杨夕闻言,微微皱了一下眉,脸色黑沉了一瞬间。 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那些攻过来的黑衣人已然冲到了面前。 杨夕站起来,目光凝实的看了他们一眼。 只这一眼,飞舟前方血花飞溅。 沐新雨只觉得眼前一花所有人都倒下去,面前这一片被清了场的空港仿佛下了一场低空的红雨一般。 沐新雨双手握戟,呆立在半空。 明明是她喊的还手,然而杨夕真的还了手之后,她却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尖锐的呼啸声在背后响起,卫明阳从身后飞扑过来,一把将沐新雨的脑袋从空中按到地上。 一艘巨大的飞舟从沐新雨刚才空中立足处呼啸着划过。 卫明阳按着沐新雨喝骂道:“小姐,发呆也请你挑一挑地点!空港这种地方也敢升天?你当那些飞舟都长了眼睛的!” 抬起头,刚刚劳心劳力办下接驳文书的夜城帝君,也看清了杨夕那边的状况。那一地躺着足有二百余人,竟然全都是手脚筋具断的,血流了一地甚是骇人。 卫明阳厌恶的皱一皱眉,又厌恶的看了杨夕一眼:“我到底救了个什么东西!” 沐新雨怔了半晌,才道:“是他们活该,杨夕只是看了他们一眼。” 卫明阳本要趟着血往前走去,闻言忽然回了一下头:“谁跟你说他们活不活该?空港规则森严,你知道这么一场流血,夜城花多少代价才能平么,嗤……” 沐新雨整个人一愣,没想到她心目中相当不通庶务的卫明阳,最先想到的却是这。 随即又明白,是自己从前的生活太过天真简单。 卫明阳再怎么狂傲孤僻,他毕竟是一城之主。 而空港,这个遍布大陆的特殊公共空间,由于当年百里欢歌定下的规则缜密而又严格,竟然在无主的环境下把法则一直维系到了今天,仍然牢不可破。 百里欢歌…… 沐新雨猛然回神,想起刚才那个倚在角落里的凡人,赫然是从不在公众面前露脸,却因为去过昆仑,而被沐新雨侥幸见过的百里欢歌,大陆上三年来崛起的最大的豪门新贵,真正的风云俊才! 然而再回首去看的时候,那里已然空荡荡的没有了人影。 然则百里欢歌退守新大陆之后,因为与蓬莱遗族有来往,早就是暗地里的全内陆追杀。 他怎么敢出现在大行王朝?他来大行王朝又是为了干什么?刚刚的忽然搭话又是什么意思? 沐新雨茫然四顾。 只见夜城帝君踩过一地血水,走到那个独眼公羊面前,抬手拎起那人的肩膀。 “夜城的船也敢劫,本座倒要看看,你是有多硬的骨头?” 第360章 恍如隔世(二) 空港监狱,阴暗无光的暴室之中,“独眼公羊”吐露出了自己的身份和攻击杨夕的动机。 “吾名公羊简,公羊家族后嗣,两年前大行王朝皇帝陛下赐婚,工部左侍郎梁仲白长女梁暮为妻。” 公羊简头上缠着纱布,面无表情的坐在被刑讯的位置上,并无一丝闯了大祸的惧色。到时狭小的天窗,透进几缕网格状的阳光来,一格一格的,印在他的脸上,无端端显出几分阴枭与深恨。 “岂料,那梁氏女天生反骨,婚配之后我方得知她早已与人有私。”公羊简轻挑唇角,露出几分刻毒薄命之相, “本来这也没什么,公羊家历代与大行王朝刑部官员通婚,联姻联的是两姓,纵是她人才品德差一些,做不得宗妇。我也就权作倒霉,让我的兄弟承了族长之位也未尝不可,这双簧的先例,公羊家祖上也不是没有过先例的。” 公羊简忽然停下来,羞辱恼怒诸般难于启齿的感情在他仅有的一只眼中一一闪过,他似乎是本觉得这没有自己的错,因此 事无不可对人言。说到此间才忽然觉得,到底是难堪得吐不出来。 “可是呢?” 公羊简的对面,主位上坐着一个空港的提刑官,一身黑色制服,据说是与各大门派刑堂相近的职责。但是据这位官员自己说,却是调停为主,实在不可就要的才施以驱逐。 人之命,乃天下间最昂贵的珍宝,我们并没有资格肆意惩罚——这位官员所奉行的理念,显然仍旧带着明显的多宝阁遗风。 卫明阳端坐在这位提刑官的左侧,冷眉冷眼的样子,明明也是造事的一方事主,却一副问讯旁人的找茬姿态。 沐新雨在他的下首,则颇有点坐立难安。 这不是她所熟悉的世界,昆仑刑堂问案,是不会管你是谁家弟子的。而夜城帝君亮出身份以后,号称天下为公的空港,就立刻回复了卫明阳必要给他一个说法。 明明是伤人者的杨夕,也被恭敬的请进来,以受害者的身份安置了一个座位。 沐新雨当然是不希望杨夕受责难的,并且也觉得那公羊简活该。可现在这个情形,也实在不是她所能接受股。她有些默然放空双眼,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沐新雨端出一个女剑修深沉的架势,心底却只觉得一阵阵无力,苦水一样冒出来,把心脏涩得难受。 相反,身为肇事者的杨夕,却半点没有捅了篓子的自觉,稳稳的坐在圆板凳上,一双黑眼睛静静的望着公羊简的陈述,没有半点敌意,也不带一丝情感。 “然后呢?那个梁暮干了什么?”杨夕轻声问道。 公羊简倏地抬起头来,独眼中射出凶狠的光芒。 “你在与我行完了婚礼,甚至怀上了我的子嗣之后,竟然还与那毛家的小子通奸,捉奸在床后竟然刺伤了我,与那毛洪天私奔去了!” 公羊简克制不住愤怒,轰然站起来,指着杨夕道: “你知不知道眼睛对我公羊氏意味着什么?公羊氏的人就算是丢了手脚,都不能丢了眼睛!梁暮,你毁我一生前途,我杀你都不足以平愤!大行王朝的天牢等着你,等着你的父亲!” 杨夕微微张了嘴,莫名的,不知该不该愧疚。 可那些工部侍郎,联姻,私情的人生,听起来实在不像自己的曾经,好像完全的陌生的事物一般,生不起一点同理心,没有半点共鸣。 沐新雨整个人站起来:“这太扯了!你这小子不是认错人了吧?脸盲就别往人身上扣屎盆子!” 卫明阳却若有所思,低头问一旁的提刑官:“你也是在大行王朝做事,这公羊到底是什么家世?” 提刑官面上神色却有几分难看,“这……帝君,实在是我也不知。” 这等少见的复姓,若是在朝为官,或者修真世族,他在此地浸淫良久,又如何能没有听说过? 这件事情明显是夜城一方的过错居多,空港的规则,并不问双方的过节。从结果上看,公羊氏之过最多是妨碍交通,夜城一边的那个女修,却是伤人。 这公羊简口口声声大行王朝的天牢在等着,言之凿凿颇有底气,提刑官不禁也有些心里发憷。 这两年多宝阁撤入新大陆,内陆各派势力在空港上便跃跃欲试的不规矩起来。他们这些无根的势力,一方面得罪不起,一方面又烦不胜烦,以至于现在遇见这等状况,只想快快处理了了事。毕竟空港的运营才是他们心中的大事,那是关乎百里阁主曾经说过的,整个人类的未来的。 可这提刑官暗自反省,自己的懒惫和疏忽,难不成真的要给空港机制惹下大祸?须知大行王朝皇帝陛下野心勃勃,盯着境内的空港这块肥肉,早已不是一天两天。 甚至其他国家,世族,门派势力,也早都像鹰隼秃鹫一样,远远的流着口涎,就等时机一到,扑上来咬下一口。 百里阁主说过,由来变革都是世上最难的事情,要出无数的岔子,损失许多的人命。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愿轻易伸手去改变什么。 可他伸出的那只手,的的确确给整个大陆带来了新的生机。 空港提刑官闭了闭眼,心道:不至于那么倒霉,这公羊简身无修为,言谈举止也不像有什么底蕴教养的样子,能被捉奸在床的淫2妇捅瞎了眼睛,又能有多大的本事? 断不可能是能够得到大行王朝的皇族贵胄的…… 一时间屋内坐着的四个人各有心事,唯一众空港守卫沉默的立在墙边,在公羊简愤怒的瞪视中呼吸平稳。 这时却有一个天蓝制服的空港工作员,手持一面镜子,满头冷汗的匆匆进来。 一进暴室直奔提刑官面前,弯腰俯首,在上司的耳边低声道: “景帝的通讯,双面镜直接联系的港督,找咱们要人。说是抓了他的门客。” 提刑官蹭的一下站起来,一颗心却是沉到了谷底。 景帝,是外人对大行王朝景氏帝王的统一称呼,如今的这位景帝陛下初登基不过几年,二十郎当岁却已经展示出了他的勃勃野心和凶狠又擅忍投机天性。 这位新景帝,本有修真天赋,却在少年时期便拒绝了上代景帝找来的老师,也没有拜入速来对景氏皇族大开方便之门的昆仑。 若干年后,终以凡人之身得登大宝。 修真者不可掌国,这是整个大陆既定的规则。 要长生,还是要权势,这本是整个大陆历代皇族子弟的几万年来的亘古难题。这位景帝陛下却早早的就下定了决心,并且在登位后跟昆仑的风向跟得极紧,大有唯残剑邢铭马首是瞻的意思。然而私下里,修法典,强军备,抚民生,俨然一副明君德行,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要跟什么未知的东西大干一场的模样。 只有活得久的人,见惯了朝代更迭,方能明白一国百姓遇到了这样的君主,是荣耀,却未必是幸运。 双面镜接通,十二毓后,是景氏帝王一张年轻的脸,和高深莫测的双眸。 他竟然是穿着朝服正装,与空港方面接通的双面镜。其重视程度可见一般,既然上升到此等外交级别,想必沟通态度不会很柔软。 “皇帝陛下。”提刑官向这位年轻的皇帝行了一礼,右手五指并拢,举到眉心平齐。这些空港的工作人员是不与人下跪行礼的,即便是合道期老前辈来了也没用。 这位年轻的景帝陛下,显然对空港人员的这个作风早已十分熟悉。不以为忤,反而轻笑一声,低沉开口道: “贵港抓了我大行王朝的要人,虽然我已知他的确触犯了你们的规矩,但此人于我大行实在重要。还请念在我国朝社稷的面上,饶他一次,容我接回他来,依照我大行妨害邦交的罪过,自行惩戒。” 空港提刑官捏着双面镜,下意识的望向对面的公羊简。后者端坐远处,一言不发,无声的露出一个阴影里的微笑。 “这……”提刑官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 就这么简单?放人而已,若是如此大行王朝如何从空港咬下一块肉来?须知这位景帝陛下的图谋,可是把境内空港直接接管到国朝的手中。 只听景帝只稍稍停顿了片刻,便好像临时想起什么不重要的事情一般,接着说道:“哦,另外还有。公羊大师的妻子,也请贵港一并转交我国吧。”他呵笑了一下,好像是在头疼小夫妻闹别扭似的感叹, “毕竟他们是我亲自赐的婚,年貌相当,家世也般配,我也搞不清为什么他们郎才女貌的,居然就会这样处不来。但就算是要和离,总也得我亲自过问才好,你说呢?” 来了,提刑官心中暗忖,这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眼睛直直的去瞟身边端坐的夜城帝君,心乱如麻的想着空港的处境。 沐新雨被景帝那不过二三十年纪,却故作老成的说话腔调激得一身鸡皮疙瘩,心里咒骂了一句:虚伪! 卫明阳也不看那双面镜,直接在旁边插话:“哦?不知这位公羊公子的发妻,姓名是甚,年岁几何,家世何处?” 景帝笑道:“卫帝座?” 卫明阳冷淡应了一声:“嗯。” 景帝便道:“简大师的发妻,姓梁名暮,今年二十有二,乃是我大行王朝工部左侍郎的嫡长女……” 景帝话没说完,卫明阳便十分突兀的插嘴道:“行,这个梁暮归你了。这件事儿夜城不跟你争,小沐,我们走!” 说完一把抓起身旁的杨夕,对着沐新雨使了一个眼色,抬手一掌就直接掀翻了暴室的房顶。 沐新雨接到了卫明阳的眼色,因为自幼不干好事,调皮捣蛋,是以见机极快。右臂一抬,方天画戟在手中显形,丈二长戟直接拦住了反应不及的空港守卫们。 卫明阳趁机提着杨夕的肩膀,从掀开的房顶上方,半句废话也没有,飞身而出。 审讯桌后的提刑官犹自握着双面镜,见状目瞪口呆,疾呼:“卫帝座留步!您走了我们怎么办?” 卫明阳打定主意要跑,哪里会听他的留步。况且卫明阳从来就不是个会顾忌“别人怎么办”的货色。 “嗖”的一声,卫明阳就从房顶飞了出去。 沐新雨手持一杆方天戟,倒退着垫后跟上。 然后“哗啦”一声,卫明阳又原路飞了回来,落在地上。 沐新雨也灰头土脸的紧跟着掉下来,一副挨了揍的模样。 “……”空港提刑官一脸懵逼,大惊大喜,张着一张大嘴抬头去看。 只见被掀翻的房顶上空,猎猎旌旗飘荡而来,刀剑峥嵘,甲胄雪亮。足有几千身穿铠甲的修真大军,正威严而肃杀的集结在空港管理会的四周。 那旌旗上以古朴的隶书,堂皇皇的写着“逍遥”二字。 正是战功赫赫,威名远播的大行王朝第一战将,逍遥王爷景天享。 沐新雨整个人都有点不好,灰头土脸的滚下来,一身灰的抬头去看:“景叔叔……” 景中秀的亲爹,从二货小王爷还没出生的时候,就是昆仑的常客。与沐姑娘的父母都是说得上话的朋友。沐新雨别说打不过他,就算能,她也下不去那个狠手。 逍遥王爷景天享,一头白发,十分清矍,垂眸瞄着沐新雨,半晌才淡淡摇头: “你叛了昆仑,我没脸做你的叔叔。” 沐新雨整个人羞愤欲死,只恨这暴室的地面是一整块的石板,没有一个缝隙能让她把整个脑袋塞进去。 那边的空港提刑官,心头一盆凉水已然泼下来,暗算着这么多会飞的修真军队,逍遥王亲临。真要打起来,自己这边跟附近多少个空港借守卫才够。 卫明阳倒是不惯病,挺粗暴的把拎在手上的杨夕往下一甩,气急败坏的抬头瞪着白发的景天享:“这什么意思?” 双面镜的通讯未断,讯号的另一端,十二毓正装的景帝这才慢吞吞笑道:“卫帝座太心急,孤的话还没说完。既然帝座愿意把公羊夫妻俱都交还,我大行王朝自当亲自相迎,以示尊重。” 卫明阳把这个狐狸成精的景帝陛下恨到了牙根儿里,抬手一把黑火直接烧烂了双面镜。再不想听他多说一句废话,只是杀气腾腾的望着景天享。 景天享神情俨然,周身弥漫着老派皇族的矜贵,和沙场里浸淫出来的一丝血腥之气。 ——即便五官好似照着模子扒出来的,昆仑那只废物秀秀也实在不像他亲生的东西。 “公羊简呢?” 地下暴室里,众人这才想起来去关注一下,从刚才开始就存在感极低的公羊公子。 却见斯人因为是个身娇体弱的凡夫俗子,在刚才卫明阳掀房顶要跑的时候,就已经被噼里啪啦掉下来的砖瓦砸晕了过去。 现在仍然一副头破血流的模样,被一截断掉的木梁压在底下。 提刑官见状一惊,心中暗暗叫苦。 沐新雨愣头愣脑的道:“还活着……呢吧?” 第361章 血亲(一) 景天享抬手放出一道乌黑的鞭子,把被大石头堆压着的公羊简卷回来,拎在手上查看。逍遥王爷长得不是很壮硕,但个子却很高,四肢垂软的公羊简拎在他手上,就像拎着个小鸡崽子。 先探了一探鼻息,又摸了一摸动脉,半晌方道:“没死。” 沐新雨同卫明阳对视一样,彼此心中皆有一丝异样。 没来由的从逍遥王毫无感情的两个字里,听出一点遗憾来? 沐新雨垂眸一想,方要上前。 卫明阳却先她一步,长眉一挑,踩着空气三两步便来到了逍遥王爷景天享的面前。 景天享身后护卫长剑纷纷举起,景天享微一摆手,面无表情的看着卫明阳。 护卫们的剑尖儿各自垂下,卫明阳这傲性,又往前近了一步,几乎贴着景天享问道:“这公羊到底是什么人?” 卫明阳一边说着,随手指了指景天享手里掐着脖子,提在手里的人。 景天享看了卫明阳一眼,面无表情道:“公羊世家乃是我大行王朝存续了五百年的凡人贵族,不候公卿。这一代的家主公羊简,更是三年前与陛下结拜为御弟,乃是天子门客。” 卫明阳声音不高,景天享却说得很坦荡。这一下在场的人都听到了,尤其空港提刑官,几乎瞪着那“白条鸡”一样被逍遥王爷提在手里的公羊简,活像瞪着一头龙或者什么的。 须知大行王朝的世族门阀,九成九都是修真世家,至少家族中有三二位修真的高人。或昆仑的战部,或仙灵的核心,又或者经世门的高徒,这些世家得以与各大门派有交,景帝陛下也借着这些家族,掌握着修真界巅峰的动向。 凡人贵族,在如今这个年代,除非是南疆十六州那样的乡下地方,几乎是难以存续的。或偶有几个惊采绝艳的凡人,靠着智慧才华博出了朝堂中的一席之地,可他又能活多久呢? 他能荫蔽这个家族多久呢?他家族中的后人若不出一个厉害的修士,终究是很快就要衰落的。 而这个公羊家竟能存续百年?何以他在这大行王朝境内的空港服务三载,却从未听说国内有任何大人物复姓公羊? 卫明阳同样是一挑眉,大行王朝的规矩他没研究过,可是那“公羊”的德行怎么看也不太能入眼,怎么看那景氏小皇帝,也不像个会招揽弄臣门客的角色。 卫明阳指着公羊简,诧异道:“他凭什么?” 景天享道:“机括,冶炼,建筑,军械。” 卫明阳狐疑的道:“匠人世家?” 景天享没说话,默认了。 卫明阳肚子里转了一圈,有点明白逍遥王这一身不爽的气息,来自于何处。如果大行王朝的匠人世家,真是被景氏当做贵族供养的,那么应该是皇室心腹中的一支异类。 自仙凡融合以来,修士与凡人之间的权势矛盾、摩擦、争斗,从来也没有停息过。然而修士有天然的优势,乃是命长,所以其他所有国家的这种斗争,最终凡人们都输了。 可是大行王朝的这一枝公羊,却似乎是赢了…… 卫明阳微微翘了翘嘴角,有意思,十分有意思。 以那公羊的本人的能耐,该是赢不了的,显然是景帝想让他赢。换句话说,是景天享为首的一干修士老臣,在与新帝的博弈中输掉了。 逍遥王简在帝心,得历代帝王倚仗,左右朝政数百年的荣耀,怕是不会继续了。 景天享既然说出来,就是不怕卫明阳知道的。大家都是活了几百年的老货,王朝更替在他们眼中,与寻常凡人眼中是不一样的。 估摸着卫明阳已经想清楚了前因后果,景天享才再次开口:“梁氏女何在?” 他目光早在私下里逡巡,很轻易的就从地面的人群中找到了形容有些异常的杨夕。 那个事不关已的模样,拒人千里的眼神,实在是很突出。 但是…… 沐新雨跨前一步挡在杨夕面前:“景叔叔,她不是什么梁暮,这期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然而不等她把话说完,景天享只看见沐新雨真是护着杨夕去的,就已经脸色难看,手上动作粗暴的拍醒了公羊简。 一颗丹药怼下去,公羊简便缓过了气来。 回过神的公羊简乍见景天享的脸,竟有些敬畏:“逍遥王……” 景天享开口便道:“自己的老婆都认不得,你是废物么!我三千儿郎飞了一个时辰,脚不沾地只为救你,到头来你想告诉我是一场误会?” 公羊简一脸懵登的看看逍遥王,又看看地上的杨夕:“王爷……那梁暮……” 景天享道:“梁氏女连你的子嗣都有了,地上那个分明元阴尚在。还是你想告诉我公羊家已经连人都能造出来,平白塞进女子腹中了?” 公羊简一脸震惊,仅有的独眼睁得好似铜铃大:“这不可能!” 卫明阳站了半晌,忽然面露凉薄笑意,退后一步,作壁上观。 沐新雨一脸惊色,悄悄飞过来,低声问道:“这都能看出来?” 卫明阳瞟她一眼,道:“修魔才能。” 沐新雨一脸三观都裂开的表情,抬头看看景天享,又转头看看身边的卫明阳。 卫明阳嗤道:“我可没修过这个,混迹凡间的修士才会干这种不知礼数的事情,看见每一个人都能瞧见其人□□开否,简直斯文扫地。” 沐新雨是象牙塔里出来的小草草,头次听说还有人专门去练这种下流的法门,觉得也不比合欢术更上台面了,简直流氓…… 想了想不放心道:“你确定昆仑修士都不会这个?” 卫明阳轻飘飘扫她一眼,慢吞吞道:“未必,这法门在凡间相当盛行,有什么理由我是不清楚的。但你昆仑招募的带师学艺的可不少,又不禁修魔,难保……” 沐新雨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卫明阳这边心下却是松一口气,他原本还以为是自己的仇人想要碰瓷杨夕,只不知目的是什么。联络上景帝之后,甚至以他不算高明的斗争经验,想过是不是大行王朝要对夜城下手了? 夜城虽强,毕竟人少。 大行王朝这个庞然大物,要真是豁出去啃这块硬骨头,也不是不能和着牙齿咽下去的。 之所以这种仙凡混居的帝国,鲜少敢打修者之城的主意,还是顾忌着惹恼整个修真界联手与之为敌。但如果背后有昆仑支持的话,便不一样了…… 卫明阳并不能完全看穿修真界的局势,但无论他怎么看,都觉得这两年内陆昆仑和新大陆多宝阁这两家的行事,那是离疯不远。 那边的公羊简瞪着一只独眼,盯着地上的杨夕看了又看,最终仍是狠狠的道:“我不信!” 说着转身从身上掏出个储物袋,直接解开袋子往外倒,在倒出了一堆图纸,刻刀,榫卯模型之后,终于咣当砸出一面铜镜来。 公羊简拿起铜镜,顿了顿,四下环顾了一周,好像刚刚察觉自己呵斥惯了的护卫们一个也没在。最后只得低声对景天享道:“逍遥王,你帮我开这铜镜,我要联络梁侍郎。” 景天享淡淡看他一眼,一只袖子拂上去,也不说话。 双面镜亮起来,不多时,上面就出现了一个青衣中年的身影。 这人相貌斯文,脸颊清瘦,眼角眉梢间愁苦的纹路,似乎尽管在偌大一个国家里官拜侍郎,早年也是受过些苦的。 见了公羊简便急急的道:“贤婿,我听陛下说你找到暮儿了,她年幼无知铸下大错,老夫代她向你赔不是了!还请你放她一马,不要与她计较,都是我把她惯坏了……” 公羊简看见梁侍郎就一脸闹心,也不多说,只把自己这一边的镜面对准地面上神情漠然的杨夕,道:“梁大人,您看看这是您女儿吗?” 梁侍郎连忙探着头,眯着眼睛去看,很是惶急的模样。 而杨夕也抬起头,定定的窥着那小小镜子里的中年人,衣衫华贵,斯文消瘦。他看起来那么陌生。 血脉相连,亲爹毕竟是不一样的,梁大人只看了杨夕一眼,便倒抽一口气道:“这女子怎的与暮儿那般像……” 话刚至此,梁大人那边忽然传来了瓷器打翻的声音。 他整个人都怔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头顶的几许花白发丝,被风吹动,堂堂从二品工部侍郎,看起来竟有些懦弱无助。 “小夕……?” 公羊简并未注意梁大人后面的话,只是前一句“这女子怎的与暮儿那般像”,便让他变了脸色。像,也就是说不是。 公羊简几乎不敢相信世上会有人长得如此像,但随即,又有些心虚。 仔细想想,他与梁暮实无什么情谊,又成婚日短。别说他醉心那些经天纬地之术,便是普通人家的夫主,又有几个真的能认清楚,只有逢初一、十五的晚上才去见一面,睡一下的妻子的脸? 他心虚并非与梁暮没有情谊,而是自己一只眼被废,整个人徘徊在暴怒与惶恐之间,见到一个像梁暮的就扑上去抓,实在太莽撞了。 这会儿仔细看看,这女子的确与梁暮那一身反骨的气质有些不同,身量好像也矮了一丁点? 他是个技术宅,人又因为有才华从小在一片吹捧中长大,骄狂自赏。 此女不是梁暮令他一腔仇恨忽然落了空,一旁逍遥王的眼睛冷冷盯着,他又抹不下面子,不知如何把这个愚蠢的误会圆过去。 那厢边梁大人已经几近魔障的嘶声叫道:“小夕……是你么……” 卫明阳、沐新雨对视一眼,同时清楚的听见了那个“夕”字。 沐新雨低骂了一声:“大爷的。” 逍遥王景天享正对着双面镜另一头,老泪纵横的梁氏郎,沉声问道:“仲白,你认识这女子?” 工部侍郎梁仲白,原是逍遥王门客出身,是逍遥王见他在田亩水利方面颇有见地,推荐给景帝进了工部。逍遥王搞不清那些凡人的“术”,但他觉得那么简单东西,应当是一通百通的,所以他本意是让他去吸引景帝的注意,牵制一下公羊家在景帝面前的风头。 却不料,年轻的景帝胃口颇大,气魄也颇为不俗,一纸赐婚竟把梁氏的荣辱绑在了公羊家的战车上。 以至于如今三方关系陷入了一个十分微妙的境地。 那梁氏女分明是个妾生女,一道圣旨下来,就被记到正室名下出嫁了。 嫡长女的联姻,哪里是那么容易,说弃就弃的? 景天享心中烦恼,面上却是照样瘫着没有半点表情。 梁侍郎却是才注意到逍遥王的存在,知遇之恩不敢忘怀,气息不稳的连忙回道:“王爷!王爷可还记得下臣跟您说过,当年本是一对双胞女儿,但是……” 他话至此处,又似有什么难处一般,戛然而止了。 景天享哪里会记得这种小事,半点印象也无。但出于礼貌,还是点了点头,指着地上的杨夕:“就是这个?” “当是不错的……”梁氏郎话没说完,已经被沐新雨忽然出声截了口。沐新雨道:“这位梁大人,我刚才听你家独眼的贤婿说,你女儿可是二十二了。” 梁仲白颤声道:“是……” 沐新雨继续道:“可是我这个朋友今年十九,似乎不太像跟你女儿是双胞姐妹。不信您可以随意找个会看骨龄的修士验看。” 梁仲白侍郎整个人愣住。求助似的望向逍遥王:“王爷?” 逍遥王看了看地上的杨夕,骨龄十九到二十之间,的确不是二十二。 可他刚才留心了卫明阳和沐新雨的反应,听到梁大人叫破名字的时候,分明是一副信了姐妹之言的模样。 他没有马上回答梁氏郎,若有所思半晌,忽然定定的看了沐新雨半晌,却转向卫明阳道: “夕——是杨夕?” “诛邪榜第三的那个杨夕?” 炎山秘境里有流月森林,一年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杨方刺云”,正是号称为炎山秘境死难者报仇的。这样一来,骨龄差个两三岁,就说得通了。 沐新雨看着“景叔叔”那瞧不出喜怒的神情,眼角余光被三千大行“飞军”填得满满,一颗心渐渐沉到了谷底。 第362章 血亲(二) 诛邪榜第三的杨夕,被大行王朝的军队控制住, □□在了空港的一间名义上并不存在的监室里。 夜城帝君卫明阳与逍遥王景天享拍案而怒, 不依不饶。 沐新雨握紧了自己的方天画戟,暗忖要趁着卫帝座拖住逍遥王的时候, 偷偷去把杨夕救出来。 景天享突然下令拿人, 卫明阳却没动手。 沐新雨望着窗外渐深的夜色, 渐渐地想,帝君答应过帮她找杨夕, 那时他们刚从灾难里一起出来, 是个人都会有些义气的。可义气, 并非主宰人一生选择的根本…… 风雪之中步步踟蹰的时候,卫明阳就已经有过后悔的意思了。 后面的事, 她不能指望这个人。 夜色隔着一程窗棂,爬不进烛火煌煌的内室。 景天享与卫明阳隔着一张桌子,缓缓的道来: “梁仲白,成为我的门客, 乃是因为家道中落。说起来,梁家的衰落几乎是京城里的一段笑话。” “三十年前,京门公子梁仲白,抛下妻子家族,跟一个女奴私奔。梁家乃是数代单传,且主家修真子弟亦少,分家却出了金丹的能人。梁仲白这一走,很快就分崩离析,父王母丧,只剩下一个寡妇守着。我儿景中秀,怜那寡妇贫弱,便收了她住在家中,反正京门中沾亲带故的多了,谁家的院子还没住上几个穷亲戚。 “本来这事也就是有些唏嘘,然则事情的发展很出人意料,那梁仲白在离京十年之后,居然带着一个小女孩回来了。” 卫明阳并不耐听他说这个,只道:“我不关心那姓梁的是什么人才,也不在乎你大行朝堂上的仙凡之争。我只问你,我夜城飞舟上的人,景帝的门客上来就打,你逍遥王爷说扣就扣,我夜城在你们眼里到底是个甚?” 景天享只看他一眼,淡淡继续:“那个小女孩,就是公羊简的夫人,梁暮。卫帝座肯坐下来听我说一句,我也就跟卫帝座交实底,密室里关着的那丫头,如果是昆仑杨夕,于情于理我大行跟昆仑的关系,见了人没有道理不给送回去。如果是公羊氏之妻梁暮,那便由我带回大行,公羊氏的后宅不小,也算一个安全的终老之所。除此之外,并无第三个选项。” 沐新雨在听说逍遥王竟然打算将错就错,把杨夕就当成梁暮,几乎不敢置信的猛然抬头,直瞪着这个全大陆仙凡心中的英雄好汉,握紧了双拳张口欲言。 景天享却只是看着卫明阳,不疾不徐的道:“卫帝座,景氏能给你的面子,仅止于此了。对大行王朝来说,夜城当然是重要的朋友,但总不会越过了昆仑去。” 沐新雨瞬间便觉得被抽空了力气,扼住了咽喉。 朋友? 若真以昆仑做朋友,如何说得出这等瞒天过海的办法?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曾经的旧世界又裂开了一块新的碎片。 昆仑和大行王朝之间,并非朋友,而是盟友;本无兄弟,而只是邦交。 这本是十分显眼的事情,偌大势力,哪里是情谊二字可以相连?她本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却愚蠢得从未看清,几乎贴在眼前的,真理的光辉之下荫藏的真实。 那冰冷的,残酷的真实。 卫明阳说:“送回昆仑,或者当成梁氏?景王爷这两个选项未免……”话到此间却忽然神色一动,卫明阳锐利的双目直直盯向了房间的一角。 景天享静默着没动,沐新雨跟着望过去,却见那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卫帝君?” 卫明阳忽而微妙的笑了一下,收回目光,垂下眼睛,转回了语气,接上刚才的话: “景王爷这两个选项,未免太低估了诛邪榜第三的危险性。想那杨夕,万军阵前斩首几十名金丹,昆仑战部压城,亦不能拦。昆仑掌门亲出悬赏,昆仑刑堂堂主恨不能把她碎尸万段,我们既然救她,怎可能让她陷入此般死地? “至于让她就势回大行王朝,逍遥王,我知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不外乎是盯上了这畜生的战力。但你要摸摸自己的斤两,昆仑都受不住的东西,你们能不能驾驭?你们六百年前打过那僵尸的主意,结果要不是花绍棠出手,大行王朝还姓不姓景,逍遥王你敢打包票吗?” 逍遥王景天享,面无表情的看着卫明阳把话说完,淡淡道:“劳卫帝座替我大行景氏操心了。” 隐蔽的密谈小屋之外,院墙与房间墙壁的夹缝中,拐角之处。 杨夕两手满是鲜红,静静站在月光的暗影里,无意识的在墙壁上按出一道鲜红的手印。 原来我是昆仑的敌人……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静静的想。 原来我本是个杀人无数的恶徒…… 她隔着墙壁,左眼中有一团幽幽的蓝火若隐若现,那墙壁在她眼中如同透明。她看得见屋里三个人的神情,听得见屋里三个人的谈话,也看出那个黑色法袍的短发修士,刚刚那一眼望过来,似乎是与自己对上了的。 她甚至还能看见,屋子的另一端,小院正门的方向,有一小队大行王朝的士兵,正在飞快的赶来,脸上带着惊慌焦虑之色。 去昆仑受死,还是去大行王朝受缚? 那个被称为逍遥王的权贵说,自己只有这两个选项。 可是她哪一个都不想选。杨夕轻轻的抬起头,月光轻薄的散落在她年轻的脸上,透着一点沧桑的岁月静好。 一身血淋淋的衣衫,她的神情却十分平静。 淡淡出一口气,杨夕翻过院墙而出,融入了茫茫漆黑的夜色。 翻越墙头之时,她最后回头看了屋内焦急的年轻女修一眼,便走了。 那一小队大行王朝的士兵,惊慌的破门而入,四五个人刀枪剑戟的闯进了这密谈的小屋。 沐新雨心中一惊,方天画戟入手,当场站起来指住那几人:“景叔叔这是谈不拢就要动手吗?” 卫明阳坐在原地巍然不动,皮笑肉不笑的背对着门口,面对着逍遥王:“王爷您这手下是要造反了?” 逍遥王景天享平静接过这两人有意无意的责问和讽刺,抬眼看着闯进来的人,只见那几人的鞋子边角都见了血,仿佛尸山血海里趟过来似的。 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是道:“什么情况?” 为首一人用阴沉的脸色,压抑了双眼中的惊惶,低声道:“王爷,人贩屠光了密室全部的看守,跑了。” “什么?”回答他的,是三个人脱口而出的和声。 “空港监室,血流成河。三百空港守卫,五百大行军士,在我们察觉异样赶到的时候,伏倒一地,血流漂杵,状若森罗……” 众人赶往监室的时候,卫明阳避开了旁人的关注,低声在景天享耳边说: “逍遥王,现在你还觉得,你们能控制得了这个诛邪榜第三的战力么?” 众人一路疾行,瞬息赶到空港的监舍。 这监舍修建得极其隐秘,外观看起来本是一处正在修建得飞舟船坞,然则内里却有十几个监室。 而现在,这“船坞”的大门被暴力撕扯开一个巨大的三角裂口,再藏不住内里的乾坤,更有几乎没过了脚踝的血色沿那大门溢出来,并且似乎隔了甚久,已经渐渐凝结。 沐新雨见状只觉得心里一沉,目光在哪大门撕开的裂口处逡巡了一圈。半米厚的寒铁板材,被整齐的撕裂,仿佛只是一击成型。她偏过头,与卫明阳交换了一个眼色:与当初山洞里的满地狼藉颇似,只怕是杨夕那古怪的剑意。 逍遥王则不识得那许多,只是皱了眉头问道:“死了多少人?” 先前那个空港提刑官,正是负责处理空港上一切殴斗、伤人事件的,此处验尸的责任也是归他。他神色古怪的从门里走出来,身边跟着一个身穿大行王朝军服的医修。 那医修闻言上前一揖:“回王爷,没死人。” 监室外所有的人都顿了一顿,还是夜城帝君卫明阳先回过神来,指着一地猩红问道:“你想说这些,都是鸡血么?” 医修抬头看了看夜城帝君,又看了看逍遥王,见逍遥王点头,方才回道: “那女犯,用极细的锐器,同一时间穿透了所有守卫的心脏,并挑断了他们的手脚筋,使他们丧失了行动能力。这血是流得可怖,然而实际上吃点丹药,休息一下就好了。 ” “同一时间,所有人?”逍遥王震惊。 医修点头道:“是,同一时间,所有人。” 卫明阳看热闹不嫌事大,在景天享耳边发笑:“现在逍遥王还觉得大行王朝能打这女杀神主意么?” 景天享一脸冷淡,回头对身后的侍卫们道:“大行王师,公务在身,闲杂人等清出去。” 卫明阳:“……” 沐新雨:“……” 众侍卫面无表情的齐齐伸手:“卫帝座,请。” 卫明阳佯怒道:“逍遥王你就这点气量?” 景天享冷冷道:“喂狗了,你也要?” 卫明阳这次真被噎得够呛,沐新雨还待说什么,却被卫明阳悄悄攥住了手腕。卫明阳对着景天享咬牙:“告辞。”二人疾飞而去。 景天享头也不回:“慢走不送。” 待卫、沐二人走后,缩在一旁的空港提刑官方才暗暗松了口气。 然而景天享这时才把头转向他,神色平静,不疾不徐的道:“那么,闲杂人等已经不在了,该轮到我代表大行,跟贵空港好好谈一谈了。” 提刑官一愣,不假思索道:“还谈什么?那女子已经跑了?” 景天享摇摇头,道:“我大行王朝的天子客卿,千里寻妻,结果在你空港的地盘上受了重伤,丢了老婆,我大型的军队又在你这里血流成河。不给我个说法,我是没法向我朝天子复命的。” 提刑官张了张嘴,想说那公羊简受伤又不是我们干的,是他闹事在先,而且伤人的祸首刚刚已经被你放走了?又想说,不是已经证明了那个杨夕,根本不是那个叫梁暮的公羊族妇么?他还想说,不止你的军队受伤,我们的护卫战力几乎全军覆没,不过医修不是说用不了几天就能好么? 可这些百转千回的念头,只是在他心理转了短短的一瞬,然后他就看清了景天享深邃的神情。 提刑官的一颗心骤然冰冷下来,他懂了。 景天享淡淡道:“去叫你的上官来吧。” …… 另一边,卫明阳拉着沐新雨飞走,却在空港周围绕了一圈,又潜回来。悄悄回到了先前空港为他们准备密谈的小院,不知是空港出了什么紧急的大事,此时这里竟然是一个守卫也没有。 沐新雨急急道:“杨夕都丢了,我们不去找,你带我来这干嘛?” 卫明阳绕着房子转了一圈,终于在一处墙角,发现了一只血手印,和地面上一滩暗红干涸的血迹。 沐新雨倒吸一口气:“这是?” 卫明阳道:“杨夕刚刚就站在这。” 沐新雨一愣,随即回忆起屋子中对谈时,众人的座次,立时恍然:“你看到了……” 卫明阳道:“魔修见血,那般浓烈的杀气,在我眼里简直是血红的一团,透壁而入。” 沐新雨却道:“但你刚刚却说……” 卫明阳挑了挑眉,没想到这个心大的姑娘,还能记住自己看见杨夕的那一顿之后说了什么。不过他从不吝于把自己的不怀好意示于人前,只是不甚在意道:“她又不肯信你,你也制不住她,不让她觉得外面都是敌人,如何会乖乖听话跟着你回夜城?我可不想回去的路上,再来几茬这样的麻烦事。” 卫明阳寻了一个方向,指着道:“走吧,去追她。” 人已经飞起来,却发现沐新雨并没跟上,回头去看,只见那姑娘仍站在原地,两眼森然的看着自己。 “你只是嫌麻烦……可你想过,对一个失忆的人来说,外面都是敌人,是什么样的灾难吗?”沐新雨这样说。 卫明阳只一耸肩:“与我何干?” …… 蓬莱无条件投降的第二年,多宝阁在整个内陆建立起来的空港机制,便彻底土崩瓦解。 瓦解开始的标志性事件,是大行王朝收拢了第一座境内的空港。有人说,起因是一个邪修在空港境内屠戮了数百大行士兵,而空港依照自己的法规,包庇了那个邪修。也有人说,起因是大行王朝一位贵人的妻子,跟着空港官员私奔了,而空港拒绝交出那两人的下落。更有人说,哪有什么包庇和拒绝,明明就是大行王朝逍遥王看空港不顺眼,直接带兵血洗了空港。 真相如何,后世已经没什么人知道了。因为人们一致认为,就结果来看,原因是什么并不重要…… 那一年,沐新雨同卫明阳同行,面和心不合的追寻着杨夕留下的杀意和血色。 足足三个月,他们却再没能找到杨夕,连一丁点的蛛丝马迹都没有。 那个失了全部记忆的姑娘,就好像鱼入大海一般,消失不见了。 第363章 偷渡客(一) 卫明阳和沐新雨当然是找不到杨夕的。 在夜城帝君带着昆仑女剑修飞天遁地的时候, 杨夕从路边人家的晾衣杆上偷了一身干净的衣衫换上,把染血的衣衫偷偷丢在不知谁家的坟地上,纵身跳进了无妄海的弱水。 一路泅游三千里,不停不歇, 亦不曾上岸, 一直来到了天羽帝国的海岸。 “什么人?”帝国巡逻队的两支钢叉顶在杨夕的面前,叉头的锋锐亮得有些刺眼。 杨夕两手扒着湿冷的礁石, 人还在水里,不经意的打了个哆嗦,抬头看着那两只钢叉。 她琢磨着, 就这么把这两只士兵弄死,是不是不太好…… 年轻的帝国士兵,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量词在别人那已经变成“只”了,犹自喝道: “姓名, 籍贯, 有无前科, 偷渡来天羽的理由,统统报上来!我劝你最好诚实点,我知道你们这些偷渡客, 无外乎是看我们新大陆这边发展得好了,想要来淘金,都是些老家混不下的渣滓。就是你们这些老大陆来的, 搞得我们的城市乌烟瘴气…… “我可告诉你, 我抓过的偷渡客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别以为你说谎可以骗过我的眼睛!” 杨夕听闻,愣了一愣:“像我这样的,还有很多?” 年轻的士兵冷哼一声,刚要呵斥,他身后的老兵却先笑着开了口:“很多,几乎每个月都能捉到不少。所以才有了咱们海岸巡逻队,听说老大陆那边的日子这几年越发不好过,许多活不下去或者惹了仇家的人都跑过来了。不过一般都是坐个纸船,或者有修士飞过来……” 老兵顿了一顿,看着杨夕道,“姑娘你这样游过来的,倒是头回见。” 杨夕听了这话却忽然安心了不少,好像得知在不知什么地方,有一群和自己一样的人,就会觉得自己不是那么特别。 “那,你们要杀我么?”杨夕抬着眼睛问。 年轻士兵怒道:“当我们是你们呢……” 老兵却在他小腿上踹了一脚,制止了他,哈哈对杨夕笑道: “哪里会!姑娘把原来的身份报上来,然后我们会押,啊,也不是押,就是护送姑娘你到户籍处,如果查清了从前没有什么黑历史,会给你留一个考察期,三月之后,证明你不是个危险分子,可以给你办一个记录卡,以后你也是咱们天羽的合法老百姓,安居乐业,喜乐安康~” 杨夕怔了怔,其实什么户籍处,什么考察期都没听懂。但是合法俩字她隐约是明白了,定了定神,小心问道: “什么算黑历史,什么才算不是危险分子?” 老兵道:“杀人、放火、抢劫、强-奸,三个月内没有斗殴、盗窃、逃债的纪录。” 老兵一边说着,没什么戒心的呵呵一笑,“这些你应该都没有吧?” 杨夕看了看自己碎花粗布的袖口,又瞧了瞧自己手指上战斗留下的伤痕。悄悄把拳头攥起来,坚决又果断的抬起头迎上老兵的目光:“自然是没有的!” 老兵等了她半晌,见她居然就没有其他的话说了,才有点尴尬道:“那个……姑娘,你还上不上岸了?” 杨夕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在水里泡着,连忙笨手笨脚的爬了上来。老兵伸手拉了她一把,年轻的士兵却嫌弃的低骂:“这些乡下人……” 穿过一片沙滩,又翻过一座堤岸,这才走上了管道。 管道虽然也是土路,却有石板的路牙砌在两侧,用以规整路线,中间深深的车轨下方,隐约可见碎石铺就的轨道。 行人步行是要走在官道以外的,只有车辆才允许走在路中,一路行来车不算多,马车、兽车、人力拉的车皆有。轿子却是要行在官道以外。 渐渐的行了二三里,道路两旁的行人渐多,偶尔还有茶摊,和担着担子卖饼的小贩,似乎是繁华了起来的样子。 那巡逻队的老兵很健谈,一路走过来,还跟杨夕说笑一些当地的风俗人情,还有街边的小吃,道路的规则。 老兵指着远处笑道:“姑娘你真是胆大。你看见那里的黑方没有?你上岸的地方,要是再往我们新港城偏上那么二三里,就冻在海里出不来啦……” 杨夕顺着老兵指着的方向望过去,果然见到沿着海岸,有一片黑色的,不知是什么的藩篱,蜿蜒着伸向远方。从他们的所在遥远的看去,像是海岸被渡上了一条沉默的黑边。 “那是什么?”杨夕问。 老兵讶异的看了杨夕一眼,半晌才道:“还以为你是胆大……你这可真是命大。极寒剑域没听过?‘冰封三千里’听过没?‘绝对死地’也没听过?‘冰霜封神域’?” 老兵一边问,一边见杨夕一脸认真的摇头,最后只得道: “好吧,我一直以为敢横渡无妄海的都是能人,看来也有闷起头壳往里跳的。我告诉你,总之那东西在我们这叫‘黑方’,是两年前巅峰之战昆仑掌门花绍棠留下的,据说里面封印了一只上古的邪神。那东西邪性,碰一下就死,药石罔顾。两年前新港城的管理还不是很规范,许多不知道轻重的老百姓跑去看热闹。 “结果好么,挤挤挨挨一大片人死到了里头。那场面实在太吓人,那些死到里头的人又没办法收尸,于是城守只好在那个地方筑起一道十丈高的黑墙,把那个地方隔绝到大伙儿的视线之外。你呀,偏个二三里,就要游到那里头去了。真那样,什么仙丹灵草也拉不回你的命来!” 杨夕看了看远处蜿蜒的黑色细线,从这里完全看不出那道海岸上的黑边有什么汹汹之势,也听不懂为什么“那场面实在太吓人”。 “一道墙,为什么要叫黑方?”杨夕问。 老兵一脸看乡下人的神情,看着杨夕:“嘿哟姑娘,你是哪个山旮旯里的清修门派钻出来的?当然是因为整片‘极寒剑域’是个正方形,我们新港只顾得了自己这边,也没那本事给四面都修上防护墙,毕竟这‘极寒剑域’的另外三条边都在水里,在无妄海的弱水里修墙,估计花绍棠本人来了也办不到吧?” 老兵一边说着,一边耸了耸肩。 杨夕盯着那条黑线许久,脚下依旧稳稳的往前走着。眉毛动了动——这老兵越说,她就越想到那黑墙下边去亲眼看看。 压住这种莫名的躁动,移开目光。杨夕也并不敢问,什么是巅峰之战,那里边封印的又是什么邪神,因为这老兵的话语里,这好像应该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杨夕想了想道:“大叔,您能再给我说说,新港城还有什么,像这样很危险的禁忌么?我初来乍到,很多都不晓得。” 老兵的脸上瞬间乐开了一朵花,似乎就等着杨夕这样问似的,神神秘秘的道: “要说咱们新港城,那如今可是多宝阁的总部,要说发达,说安全,说文明,都是没话说的。在咱们新港城落户,最值得一说的就是协会制度,在新港谋生的人是肯定要入协会的,连我们这样的大头兵,如今也是有士兵协会的。 “但你可千万小心,那些没有加入限制的协会,可都是骗子协会。把你骗去交了一堆押金,说给你介绍工作,安排食宿,结果把你扣在里面出不来,常常要家人朋友交了赎金才能赎出人来。而且人出来之后都被祸害得奇奇怪怪的……”老兵左右看了看,在人流熙熙的管道边,像防着什么人偷听似的,悄悄对杨夕道: “其中最不能去的一家,叫亡客盟。这亡客盟势力大,是正规注册的协会,协会大厅修得嘿,顶气派就在这进城路上的第一家。但是多宝阁的百里阁主都说过,他们就是那个什么黑……黑什么来的?” “黑社会。”年轻的士兵一直冷着脸跟在后头,见状翻了个白眼补充道。 老兵一拍手:“对了!黑社会!” 杨夕听完老兵的讲述,实在是听懂的不多,懵逼的不少。 暗道自己定然是很多这世间的常识都不记得了,什么是协会制度,没有半点印象。却对多宝阁和亡客盟这两个名字,有些触动,仿佛在那遥远如前世的记忆中,还有丁点关于它们的见闻…… “喏,你看,那个黑色尖顶的就是亡客盟。” 沿着笔直的管道继续向前走,黑快管道两旁就开始出现稀稀落落的建筑,到老兵指着其中一个圆锥顶建筑给杨夕看得时候,周围的建筑已经都非常密集而高大了。 身旁的管道也在杨夕没注意的不知什么时候,从车辙深深的碎石轨土路,换成了有铮亮金属轨道的石板路。宽阔笔直,车辆在上面跑起来,呼啦啦飞快,不起一点烟尘。 杨夕抬眼看那尖顶,总觉得那形状十分熟悉,像个盖了顶的粮仓,却有不尽然:“那好像是个……斗笠?” “嘿!像吧?他们亡客盟人的制服,就是黑衣斗笠。在街上遇见了,可要躲着走,忒不好惹。经常是你惹了一个,他们就呼朋引伴的来上一大堆帮忙,也不问是谁的过错,上来就仗势欺人,气焰十分嚣张。” 杨夕点点头,心中莫名的,好像对亡客盟惹了一个,带出一串的特点深信不疑。随即又问: “兵大叔,咱们这是已经进城了么?为何没有城墙,也没有城门?” 老兵摆了摆手笑道: “百里阁主说了,一座城市要想不断壮大,是不能用城墙束缚自己的,房子盖到哪里,路修到哪里,哪里就是城市的边界。再往里走,以前的内城墙还在,但是已经没有什么人愿意住在里面啦!商铺都在外头,路也是外面修得好。 “每天几万人的巡逻队维持治安,多宝阁和城主府都住着几十个元婴期修士,还要墙干嘛呢?” 杨夕怔了怔,随即点了点头:“他说得对。” 抬起头看了看天,杨夕想起了在大行王朝的每座城市上空,都能看见的空港。空港的梁架,至少有一半是依托着大型城市坚固厚实的墙体的。 “大叔,咱们这新港城的天上,为什么没有路过的飞舟?” “有的呀,不但有飞舟,还有航母,多宝阁当年拯救万民的三架功勋航母,就停泊在咱们新港城里。不过咱们新港城的交通,实行的是轨道定航制度,这个方向是修士们飞行入城的。飞舟航母都在另外一头入城,要听内城灯塔的调配,每天的吞吐量几十万艘飞舟,你登记之后可以去那参观,可壮观啦! “你初来乍到,也可以去找找看工作,空港扩大的十分迅速,几乎一直在招人。” 杨夕盯着官道上亮呈呈反射着日光的金属轨道,和官道两边半点也不越界的行人看了半晌,隐约对这轨道定航制度对这一座城市的意义,有了点模糊的了解。 她望着逐渐繁华起来的街道两旁,觉得这样的繁华依稀相熟,喃喃道:“真是了不起的制度……” “到了,这里就是户籍处。”老兵忽然停下来,指着面前的建筑对杨夕笑道,“姑娘你进去登个记,就有咱天羽的合法身份了。” 年轻的帝国士兵突然插嘴:“咱们还没审核她的前科……”话到一半,忽然被老兵怼了一肘子,捂着肚子一脸愤怒。 老兵低下头对杨夕悄声道:“这人嘛,谁还没点过去呢是吧?多宝阁主百里先生说得好,来咱们天羽户籍处登记的机会,就是个重新做人的机会……是吧?” 杨夕其实半点没听懂他的机锋,出于直觉,谨慎的点了点头。 老兵见她居然没反应,又道:“姑娘觉得这一路,我给你介绍咱新港城的情况,可还细致?姑娘你还满意?” 杨夕诚恳的点头:“多谢大叔!” 老兵有点尴尬了,咳了一声又道:“来咱们新港城参观的人吧,也挺多的。所以咱们新港有个职业,叫导游,或者叫引路人,我刚才给你说的那些,又送了这一路,这可不是每个巡逻队当兵的,都该干的。” 杨夕又点了点头,真心实意的道:“大叔,你可真是个好人!” 老兵:“……” 杨夕看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老兵,又看看旁边捂着肚子一脸解气的年轻士兵,露出了些茫然神色:“我……说错了吗?” 那老兵一跺脚,转身气哼哼的往来路走了。一边走还一边抱怨:“妈的,歹势哟,还遇到个装傻的,看着一脸实诚相,都精在肚里的。” 年轻士兵则捂着肚子回头看了杨夕一眼:“今天放过你,谅你一个女人家也犯不了什么大事。以后在新港城要守规矩,别让我哪天在看守所里看见你!” 说完,一脸忍俊不禁的模样,追上那老兵。却在追上那一瞬间,终于忍不住爆笑起来,十分解气的样子。 杨夕仍是懵逼的站在户籍处门口,全然不知自己说错了哪句话,竟让两个士兵骤然调转了态度。 旁边已经又有士兵带了人过来,这士兵不知从何处来,竟不是带了一个人,而是带了一队蔫搭搭的家伙。 士兵推了推杨夕道:“你也是新来的?不进去站这挡道做什么?”说着抬头看一眼远处的灯塔,又转回头道,“看你这样,偷渡来的吧?再不进去免费餐就没有了。” 杨夕就这么被推推搡搡的,挤进了和周围的华丽建筑相比,朴素得有些灰头土脸的户籍处,并且得到了一份免费的午餐。 薄得像纸片一般的牛肉,大半碗米粥,两小棵没有切过的水煮青菜,据说管饱实际上抢到一个就没有了的窝窝头。 杨夕端着少得可怜的饭食,坐在崭新的板凳上,吃得挺香。 “一会儿吃完了,修士都到我这边来一下,饭堂出门右转尽头那间屋子,检测一下有没有邪修的功法。凡人下一层,去体检有没有传染病。”一个穿白色长袍的女修士,脚下生风的走进来,看着眼前沉默吃饭的众人,嫌弃的撇了撇嘴: “不要想着混过去,在咱们新港城,没有记录卡可是寸步难行的!那你们死活要跑来新港,也就没有意义了!” 邪修?杨夕咬着窝头噎了一下,抹抹嘴。 等那女修士走了之后,趁着周围的人都没有注意她,贴着墙根偷偷又遛了出来。 遛出来的路上,还看到其他几个人,有的在前,有的在后。有低阶的修士,也有面黄饥瘦的凡人,彼此皆沉默无声的看着,有人互相浅浅的点一点头,更多的是面无表情的走出户籍处的大门。 一路上并没遇到什么人刻意去拦截他们,也许真的像那个女修士说得,没有他们发的记录卡,在这个新港城当真是寸步也难行的。 后午的太阳晒得正烈,众人从阴暗的户籍处走廊里出来,纷纷抬手挡了挡天上的日光。也不道别,甚至彼此看都不多看一眼,就纷纷脚步匆匆的融进了四面八方的人流。那看似金色,实则酷烈难耐的日头里。 第364章 偷渡客(二) 流落民间的日子,似乎特别不禁过。仿佛只是眨了一眨眼, 杨夕这个诛邪榜第三, 就已经在新港城潜伏了三个月之久。 不过祸害无论到了哪里也都还是祸害, 并不以祸害本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 “三月之内, 斗殴二十八次,重伤害一次,纵火一次,皆在逃……杨夕, 你可真有本事。” 当那个头发遮住了半张脸的年轻男人坐到杨夕面前, 把一叠案卷敲得“啪啪”作响的时候,杨夕本能的觉得有点不好。她有一种自己大概要卷包袱滚蛋了的预感,或者从这座新港城, 或者是从这个世界上。 与这三个月以来的任何一次都不同,这个“半遮半掩”的年轻男人, 明知要面对的是个屡教不改的凶徒, 仍然一个人走进审讯室的。不过从刚才外面零零碎碎的脚步声, 和细细的谈话声听来, 门口留了至少十个高阶修士护卫。 杨夕觉得自己有把握杀了他,但是并没有把握从外面的一群人中全身而退。 于是杨夕沉默以对。 灵力灯冷白色的黯淡光影里。面孔半遮半掩的年轻男人公事公办的问:“说说看吧,来新港城多久了?” “三个月。” “为什么伤人?” “你问哪一次?我记不清了,一般都是他们先打我的。” “那纵火呢?难道也是别人先来烧你的?” “不,只是他们打我而已, 但是他们人太多, 我打不过了, 就只好放火烧了地方。” “别逗,你还有打不过?” 杨夕眯了眯眼睛,神色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迷惘:“我不想杀人。” 年轻男人敲击桌面的手指一顿,忽然抬了一下眼睛,一双锐目从半遮半掩的刘海下面透出来,有点深沉的清澈。 “我叫云想闲,是天羽王朝北境的守备将军。” 杨夕神情平静的望着云想闲,就像这只是一句普通的自报家门。 “你果然都忘了……”云想闲露出一副了然神情,有些遗憾似的摇了摇头。发丝微动,露出那半边精心遮掩的脸,仿佛烧焦的恶鬼。 杨夕静静看着他,半晌: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云想闲笑着掸了掸自己的袖口,把手中厚厚的一摞卷宗丢开。抬起手,把半面青丝全部撩到耳后,露出整张面孔,使得他的笑容看起来有些美丑难辨。 “昆仑战部的鸟人,一口妖火喷过来,烧死了我云氏三十几个旁枝的年轻人,负责指挥他们的我,是唯一跑掉的。” 杨夕没什么反应,目光寻着他的脸往下,漫过瘦削的肩膀,停留在那条始终没动的右臂上。 “它坏了么?” 云想闲依然笑着,叹了口气: “我带的人全死了,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回来。长老会震怒,他们怎么可能相信,昆仑战部一个小小斥候,竟然有水浇不灭的凤凰明火在身。皇帝陛下亲手砍的,只有云氏的皇帝才接的回去。可是先帝死了,新帝因为之前争位的事情,跟我有些小矛盾……” 云想闲用左手捏了捏自己垂软的右臂,笑道:“它就只好是摆设了。” 时间一滴滴的过去,桌角的沙漏发出簌簌的轻响,云想闲以为杨夕会说些什么,或者安慰,或者评论。然而什么都没有,那姑娘就好像真的只是单纯的好奇,它们是怎么弄的。于是就问了,问完了就没了。 云想闲发现自己在想什么之后,忽然失笑了。 他刚刚有一瞬间竟然以为,一个敌人的询问,是关心他疼不疼。 可是这封闭的空间,静静流逝的时间,同样经历那残酷的战争灾难的人,她却忘记了一切。 她应该能懂的,可是她却忘记了。 曾经的失败,难以忍受到嚎啕的创伤,不愿提及的屈辱。还有那不管过去了多少年,都无法从心中真正抹去的恐惧。 云想闲渐渐察觉到,这几年来支配着他马不停蹄的前进的压力,竟然在这样特殊的环境里,悄然放松了下来。 这位云氏公子眯了眯眼:“他们为什么打你?” “因为我□□工,抢了他们的活路。” “打你的人也是□□工的?” “不是。” “那你到底是怎么了他们?” 杨夕想了半晌,从前也不算太伶牙俐齿的杨小驴子,在失去了与过往的一切联系之后,似乎变得更惜字如金了。 “我织布。” 云想闲玲珑心肠,在心里兜兜转转的想了一圈: “我前些日子听说,新港城黑市上流出一种‘瀚墨緞’,可以在夜里一点光亮也不反,是做夜行衣的绝佳圣品……” “我织的。”杨夕说。 云想闲笑起来。 杨夕莫名其妙起来。 云想闲语调微妙的道:“是啊,你的幻丝诀可是极好的。”顿了一顿,“怎么不去专业的布行呢?” “我没有身份登记卡。” “卡呢?” “我没有办。” “怎么不办?” 杨夕长长的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不敢。” “伤人放火你都敢了,却不敢去登个记?”云想闲的的手指轻快的敲在桌面上,敲得杨夕有些心烦意乱。 杨夕忽然说:“我困了,可以睡一下吗?” 云想闲一愣:“现在?” 杨夕点点头:“跟你说话有点犯困。”想了想,又似乎是剖白似的补充道,“行么?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了,总有人想抓我或是打我。这监室里的守卫总敲栏杆,不让人睡。” 云想闲把所有惊讶和了然都搁在心里头想,也许,这个敌人,在他面前也有一样微妙的放松。 杨夕说睡就真的睡了。 云想闲推开监室的大门,看见外面肃然而立的云家军亲卫,熟悉的银羽白袍。家族、战争、胜负、野心,熟悉的世界扑面而来,云想闲长长的吸了一口监舍走廊里污浊的空气。 他回过头,最后看了看那扇安静闭合的门。 副官凑上来:“怎么?” 云想闲道:“英雄末路。” 副官露出一副了然的是神情,却不知云想闲的话没说完 ——末路虽然凄惨,却未必比英雄难过。 比如杨夕想打谁就可以打谁,说放火就可以放火,困了就趴在监牢里沉沉睡去。 而他云想闲,只有在一个失忆的敌人面前,才能匆匆眯一下眼,放松一下坐姿。 “等她睡醒了,把她送去军营制服场。”云想闲负手站着,任由副官把一件宽大的披风披在他身上,又拢了一拢。 “名字呢?”副官问,“杨夕这个名字在军中恐怕有点招恨……” “给她弄一张假的身份登记卡。” 云想闲戴上一副白手套,点点头,语调平静的说:“老天爷掉在手里的底牌,别让底下人给随便撕了。” “明白。”副官说。 …… 杨夕醒过来之后,两个等候多时的天羽士兵,立刻给她戴上镣铐,押送出门。 口袋里被塞进了一张崭新的身份登记卡,卡片很薄,似金非金,似玉非玉。杨夕曾经在无数次在新港城街头巷尾的小老百姓手里见过,使用手法却总有一种遥远而陌生的熟悉。 卡主姓名的位置十分通俗的写着三个笔画稀少的字:王二丫。 杨夕用手指摩挲了一下那个“二”,总觉得如此纯良质朴的“曾用名”,也有一种诡异得熟悉感。 新的合法身份就这样从天而降,杨夕几乎已经可以确定那个云想闲认识自己,但是她不想问。 就像在身份登记处那突如其来的惶恐和畏惧一样,好像再向前一步,就会揭开一片阴霾的真实。她不是不想面对真实,而是想着,综合所见她的过去似乎过得不怎么好,那为什么不干脆告别那些不好呢? 新港城军营的制服场,竟然是一个布置得十分格调的地方。 棕红色的巨木支撑着一座座榫卯结构的屋顶,晶石地面,没有墙壁。堇色和黄色的沙曼一幅幅垂挂下来,一如既往的沿袭了天羽云氏那华丽奢靡的审美,让人不需细想就能感觉到这些是织女工作的场间。 场主是一个大红纱衣的女人,精致的发髻,艳红的飘带,走起路来泼辣又动人。 “辛苦几位小哥儿了,这就是那瀚墨緞的织造人?哎呦呦,看起来还怪有机灵劲儿的。” 杨夕面无表情的对着制服场的水塘,欣赏了一下自己的脸。 圆脸蛋,大眼睛,眼珠儿一转也不转,看来场主评价人的外貌是直透灵魂的。 “人就交给我吧,几位回去,代我向闲王爷问个好。就说他答应了我无数事情,这次总算靠谱了一回。赶明儿请他喝酒!” “颜姐别开玩笑,在你面前,我们哪个不是一杯倒?王爷听说你请酒,又得安排一串串的阅兵,给自己排得满满的,但倒霉的是我们底下人啊!” 小兵们嘻嘻哈哈的叫苦,换来红衣美人一串银铃般的娇笑。 杨夕也不自觉的,微微软化了原本僵直的嘴角。 场主像拉着什么怕人抢的宝贝似的,揪着杨夕的胳膊把她揪到一间低调奢华的工作间。 油绿的密布遮住四面的光影,小小的房间奢侈的全靠灵力灯照明。 场主站在角柱前给灵力灯充了一会儿灵力,自我介绍叫“颜红娇”,筑基修士,已经为天羽军队的制服场服务了五十年。 灵力灯终于达到了最亮,颜红娇寻了两张精致蒲团与杨夕相对而坐,谈判似的模样。 开场白是这样讲的: “我知道你是杨夕。” 杨夕浑身的肌肉立刻紧绷了起来,天罗绞杀阵凝于指尖,蓄势待发。 第365章 偷渡客(三) “我不管你过去是什么人, 也不管你有过什么样的成就,可是来了我锦绣坊,你就是个织女, 那就得守我锦绣坊的规矩。”颜红娇说。 杨夕指尖的天罗绞杀阵,泛着隐约的光:“什么规矩?” “织布的规矩。” 四面通透的织造间里, 堇色帐幔与黄色帐幔交替垂挂, 威风下徐徐飘动, 倒映在黑晶石地面上,美得浪漫。 颜红娇指着面前一长串造型稀奇古怪的管子, 机械, 看起来要镶嵌灵石才能用的机械,以及复杂可以旋转的阵盘。 对杨夕道:“织女六艺, 选一项吧。” 一群体态单薄, 一看就疏于运动的“面条儿姑娘们”, 手拉着手儿, 胳膊挽着胳膊在她身后排成一排。各个眼中闪亮亮的向杨夕放射着好奇的神彩。 杨夕被闪得有点不自在, 低头去看那堆东西。 “抱歉,我一个都不认识,还有……织女六艺是什么?” “嘶——”面条儿姑娘们一阵惊呼。似乎对杨夕的回答赶到十分不可思议。 颜红娇也凝了眉:“线管,织机,阵盘,你都不会用?那你用什么织布?” 杨夕觉得这问题很莫名其妙, 伸出两只手给颜红娇看:“这个。” 颜红娇:“手?” 杨夕认真点头。 颜红娇身后的织女们又响起一片吸气和惊呼声, 颜红娇一抬手:“别吵!” 转回头来又问杨夕:“翰墨缎也是凭着两只光手掌织的?” 杨夕想了一下:“也不是的, 我还带了手套。” 颜红娇身后几乎是立刻响起了轰然一声,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的声音嗡嗡响起。织女们的切切私语中,爆发出各种嬉笑的怀疑,神情里纷纷写着不信。 颜红娇也笑着摇了摇头:“人都说翰墨缎上身,就像一段流动的墨,不反寸光。夜里披在身上,几乎似一片影子,乃是夜行衣前所未有的好材料。咱们织坊也在拍卖会上拍下一匹,我拆来看过,原料起码是黑晶、石墨、夜青藤……两只手?”颜红娇说着,像包容犯了错的孩子似的,笑了笑: “黑晶你拆不动~我尊重你想保守的自己独创的秘诀,但是说谎并不是好习惯。” 杨夕盯着她看了半晌,忽道:“你这里有黑晶吗?” 颜红娇长眉一挑:“哟,较真儿了?为了证明一个小小的谎言,花费庞大的力气是不值得的。” 杨夕直白的道:“我没有说谎,也并不喜欢你的假客气。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你似乎对我有些先入为主的偏见。但事实上,我从来也没把翰墨缎的织造方法当成一个秘密,因为……” 杨夕直接原地坐下来,两只雪白修长的手掌按在地面上:“即使我把全部的织造方法告诉你,你也织不出来。” 纤细如发的乌黑细丝,从杨夕双手按住的地面上,疯狂涌出飘到空中,覆盖了颜红娇的视野。大量柔韧的黑晶线,好似喷薄而出。杨夕手掌下的黑晶石地面,像湖面失水的漩涡一般,迅速凹陷下去两个巨大的深坑。 颜红娇整个人愣在那里,映着背后织女们一片惊呼声,怔道:“这不可能,你只是个练气修士……” …… 楠木雕梁,红木家具。 这世间人所不能欣赏的泼墨山水悬挂在房间的墙壁上。 不管过了多少年,在这世界里停留了多么久,百里欢歌依然保持着自己人生前六十年的品位。百里欢歌的随心任性,那是刻在骨子里抹不去的岁月痕迹。他好像关注的事情挺多,他也好像什么都没有很关心。 即使常伴他身边上百年的云中子,也说不上他的阁主的心肠究竟是凉是热。 而现在,他一手扔了悬腕书写的狼毫,拍着桌子从座位上站起来:“什么?翰墨缎的织造者?进了天羽军队的织造场?” 云中子白衣飘飘,面容俊秀,自带一身英气勃发的少年气场。只有你细细去看她的眼睛,才会发现他并没有外人以为的那样青春年少。 “刚才锦绣坊专门带着一个新招揽的织女来登记,说是翰墨缎的织造者,织女六艺各个能破纪录,颜红娇放话说要砸翻新港城织绣界的格局。属下闲得犯欠,就亲自去给她做灵能分析,结果六段测试做下来,光屏上跳出来她和已经登记过的一名天级织女,有百分之九十六的相似度,而那个登记过织女的名字是空白,隶属织坊一行,写的是昆仑……” 百里欢歌抬手制止了云中子继续往下说,原地大步的来回踱了几圈,忽然站下:“告诉景中秀了吗?” 云中子尴尬的摇摇头:“若是当年,我自是第一时间就知会秀秀了,但是如今……” “我知道了。”百里欢歌又一次抬手制止了他,“哪个台子,先带我过去看看。” 云中子了然的一点头,动作娴熟的转身给百里阁主开门。 百里欢歌为人的嗜好,用一句穷奢极欲并不为过。为了思念家乡,就在虚空裂隙里,话费无数人力物力并千年时光,建起一座高楼大厦带城管的艳阳城。遍布整个大陆的任一座多宝阁里,都会比营业所需的多建一层带阁楼的顶层,作为自己随时窜到哪里闲逛的落脚处。 其中大多数的阁楼,他就是再为祸人间3000年,也未必会去得到。 百里欢歌从自己起居的五楼走下来,行至二楼便见一道斑斓彩虹从大厅的方向飞出来,在眼前一飘而过。 狂呼一般的叫好声紧跟着从大厅里如浪潮般涌出来: “小娘子干得好!” “漂亮!” “二丫,美到炸裂啊!” 百里欢歌愣在原地,盯着彩虹消失的栏杆方向:“什么情况?” 云中子也一脸懵逼的望着彩虹消失的方向:“我也不知道……” 二楼的栏杆上已经趴着一大片吃瓜群众,有各个工作间里钻出来的多宝阁员工,也有原本来办事的路人。 “这小娘好厉害,彩虹河水都织得出来,这样一看翰墨缎根本就不算什么。” “哎!那是你不知道,我可听人说啊,那翰墨缎织的就是一片影子。你说这彩虹河水都是实在的,这影子虚无缥缈的,可不是更难?” “我听说这小娘子啊,刚到锦绣坊还不招待见,织女六艺挨个儿试过,才算震住了织坊。” “然后转身就来多宝阁砸场子了?” “什么砸场子,那叫破纪录,你个没学问的。” “嘁!多宝阁自从设了那个什么加多宝世界纪录,就没见几个纪录是捏在旁人手里的。还不是广告他们多宝阁的本事?” “可话不是这样讲……等等,那是云中子吗?” 百里欢歌与云中子对望一眼,也到栏杆边上挤了个位置往下看。谁知看下去就是一惊: “那是河?” 云中子摇头:“老大,那好像是布。” 百里欢歌瞪着眼睛:“你们家布是长了一副水的样子,有纹反光还会流动的?” 云中子左看看,右看看,又沿着墙壁仔细看看,抬起头来道: “老大,我家布是不长这样的,但以后你家的地毯可能要长这样了。你看……直接织在廊柱上的。” 只见波光粼粼一副水蓝色的匹练,从大厅的中央铺出来,一直延伸到台阶前。两边宽窄恰好沿着墙壁,中间又空出几处空洞恰好够支撑棚顶的廊柱穿过。 从二楼的空中往下看去,就好像一条宽阔的江河从大厅里流出来,水流绕过廊柱把它们泡在水里,一直淌到台阶下看不见的地方。 百里欢歌凡人眼力,顺着云中子的所指才隐约看清了状况。 这匹布价值几何尚且估算不大出来,但想把这布卷起来拿走,要么剪开布,要么砍柱子他还是看懂了的。 百里欢歌怔了半天,甩着袖子道:“难道以后我多宝阁的客人进门,还要先换水鞋么?” 云中子:“……” 两人沿着楼梯快步走下一楼,两脚踩在那波光粼粼的水蓝色布面上,心里才算踏实了一些。 干爽的,还不算太逆天。 起码,这客人进门还是不必换鞋的。 百里欢歌是个常年木屐走天下的人,当场脱下一只木屐,光脚踩上那水样的地毯: “还真就是正常的布?” “老大你看,那里有鱼!”云中子忽然有了新发现,百里欢歌三两步跨过去,在一根廊柱的下面,看到一红一白两尾锦鲤,头尾相衔,绕在廊柱边缘做戏水状。 百里欢歌伸手摸了一摸,的确是布,但看着可真像活的。抬头去看穹顶射下来的灵力灯,被这光一晃,鱼鳞上反射的光线都好像活起来了。 “那是刚才飞过去的彩虹吗?” 百里欢歌长舒一口气,指了指墙角被滚成一团彩色薄纱。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在灵力灯光下,混成薄薄一层的好似云雾的薄膜。 云中子也望过去:“我看像。” 百里欢歌整了整拂乱的衣衫:“景中秀可没告诉过我那小妞还有这个本事。” 云中子:“话说,老大……杨夕已经失踪一年了,在‘杨方之乱’前的三年里,她也一直是下落不明的。你是如何得到她的织女登记,还找了她这么久?” 百里欢歌站在原地,望着大厅深处被锦绣坊一群姹紫嫣红的织女,前呼后拥的围在中间的黑衣服小妞。 冷笑一声:“那小妞儿是个酒鬼,酒量不怎么样,喝多了还断片儿。景中秀那个犊子,当年什么黑心钱都想挣。忽悠杨夕给他织布,还趁人喝高了架到多宝阁分部去登记。” 云中子嘶了一声:“忒黑了,黑市价收了人的好东西,却是卖得官价。” 百里欢歌微妙的挑了一下嘴角:“所以,我第一次上昆仑的时候,就想看看是哪个缺心眼儿的被坑这么惨。”他顿了一顿,放慢了语调,眼睛浅浅的眯了一眯: “可我做梦都没想到她会长成这个样子……” 云中子心中一动,老大四年前就开始找那个空白登记的主人,甚至那时候多宝阁跟昆仑还是盟友,老大还有无数的设想要在旧大陆上实现,都没耽误他对这件事情的关注。 直到一年前“杨方之乱”,老大抽了一宿的香烟,才告诉他这个空白登记的主人就是昆仑那个祸首杨夕。 “她长得什么样子?好看?” 百里欢歌却迅速的收敛起少见的情绪外露,抬手在云中子的脑袋上敲了一记:“想什么呢!走吧,过去看看。” 大步迈进了一楼的记录大厅,宽大袍服飘成一片看不透的云彩。 云中子耸了耸肩,跟上去。 第366章 伪装者(一) 百里欢歌和云中子一路踩着“河流”走进大厅, 黑压压一群人围着中间的杨夕。 锦绣坊主颜红娇带着一群衣衫淡彩、弱不胜衣的侄女们,耀武扬威的围住了中间一身黑布麻衣的小个子姑娘。颜红娇笑得脸都快歪了。 杨夕倒是没甚得意神情, 正正经经的在一座原型平台上站着,脚下七八只大箱子, 大多已经空了, 少数还盛着些零星的蓝色石头。 周围鸦雀无声, 只有杨夕一个人在认真的讲:“用水是织不出水的, 要用深浅、色泽不一的透明或者半透明材料,阳光底下晒, 才能有波光粼粼的水纹。纹路要有明有暗, 这样从不同角度看过去波纹不一样, 只要人移动, 就会有水在流动的错觉……” 四下里鸦雀无声, 这几百人聚集的安静,让云中子有点闲不住嘴。 “老大……她就这么把秘诀都说了?那颜老板也不拦着她?” 百里欢歌叹息着摇摇头:“无所谓秘诀,她就是把每一步都详解出来著成书, 也没人能学会。” “为什么?” “因为神识。”百里欢歌见云中子似乎仍是不懂,笑着解释:“神识足够强大,才能有心力在丝线凝结的瞬间分清每一条丝线的去处,织出文理, 看出一条条发展的脉络。正常人无法分心多用,不过横竖交叉着按习惯织罢了, 就这……” 百里欢歌用脚尖点了点地上的水纹, 那莹蓝色的布料被他一踩, 纹路影影绰绰,好像有浅浅的水波荡漾开去:“把咱们多宝阁的精算师找来,拿微积分算上半年,能算出一米的排线和布色。” “嘶——”云中子抽了一口气,“微微……微积分到现在我还没学会呢……” 百里欢歌拿手指摇摇点了点杨夕:“那现在就是个人型计算器啊……这个世界的人体会不到她刚才那两句话的计算量有多大,只以为那是天赋,是感觉,可所有的天赋和感觉都是潜意识运算出来的。” 云中子想了想,悄悄压低了声音:“离幻天那位……也不行?” 百里欢歌一笑:“夏千紫么,应该是算得出来。另外那些神识大能也都没问题,但你指望这些家伙拿出三五年去练习一种只能织布的小法诀的熟练程度?” 云中子:“额……” 百里欢歌笑着摇头:“再逆天,它也顶多是装饰品、日用品,少了实战的价值,能有几个神识高手去花费心力?” 云中子点点头。 然而就在百里欢歌跟云中子讨论的时间里,杨夕那边却又起了变故。原来是听闻锦绣坊带了个厉害的织女来砸场,新港城几家自认有身份、有底气的织坊都派了人前来观看。这打探消息的小喽啰一看不得了,直接回门跟老大汇报,说是那织女能的,山川河流飞禽走兽,无所不能织出来。报告里说的活灵活现,好像锦绣坊带来这货不是个织女,活生生一个造物主。 各家坊主也就纷纷的亲自来看,行家的眼光自然是毒的。背后的技巧尚不能一眼看出来,但这河流、彩虹、游鱼分明就是利用光影的视觉假象,哪里是什么活物。 但来都来了,不顺脚踩上锦绣坊一下,以后全城的生意不是要被她家包了?要知道那颜红娇本就把自己的织坊挂在天羽军队的名下,每年拿了大量的军品订单。 便有人不阴不阳的开口:“这位小姐姐织出来的布,的确是唬得人一愣一愣的。就是不知,这水呀,鱼呀,到底有什么用处?人穿衣服是为了看出来穿了,还真能穿条河在身上?顶条活鱼在帽子上?” 话一说完,自觉说得挺幽默,几个与锦绣坊不睦的坊主便嘻嘻哈哈的笑着捧场。 颜红娇听了这话就想上去撕,杨夕却一把扯住了她。 “算了,其实我也觉得没用。才只是织了翰墨缎来卖。” 颜红娇看着杨夕那个淡定的死相,就觉得恨铁不成钢,伸出两根尖尖的指头戳到杨夕头上:“那是你傻!” 杨夕:“……” 有点小小不开心。 颜红娇回过头来,帕子一甩,水蛇腰一掐,这泼妇的架势就先摆好了。 “哟~,谁说这织女就只是裁衣服的了,那我们也可以做……”颜红娇眼珠子滴溜一转,“室内装饰嘛!” 颜红娇眼尖的看见人后的百里欢歌,立刻掐着一段水蛇腰叫起来:“百里阁主!你看咱们锦绣坊给多宝阁铺的地毯好看不好看?” 云中子痛苦的捂住了脸,这女人也忒脸皮厚,明明就是来砸场子的,到好意思叫多宝阁帮忙下台阶儿? 百里欢歌却只微微一笑:“好看得很。” 颜红娇:“既然阁主觉得好看,那不如给出个价钱把这地毯买下来?” 众所周知,如今新大陆发展得十分蓬勃,每个段时间就有新鲜玩意儿面试。 买卖之间争执难免,然而一旦多宝阁出了多少钱收购,这玩意儿的价钱以后就必然不会更低。毕竟,低于这个价就有遍布天羽全境的多宝阁门市兜着底呢。 所以百里欢歌其人在天羽帝国的价值,说一字千金也不为过…… 颜红娇这一公开问价,现场的气氛都安静了。 百里欢歌笑笑,垂下眼皮轻轻的咳嗽两声,摇摇手。 其实他并不太喜欢这样被人当面点名,受人瞩目。所以才常常深居简出,捧出个云中子站在台前。但既然被人认出来了,还要躲闪就未免失之大气。 他以凡人之身活了三千年,心境的洗练,甚至远超同龄的修士。毕竟,他从来也不闭关,不闯秘境,一生时间都用来观察了世间百态。 他还不至于跟一个开绣坊的小女子去计较,只是……若是因为他不计较,就人人都来这样蹬鼻子上脸,多宝阁在天羽帝国的牌子难免就砸了。而他十分需要多宝阁在天羽帝国的话语权。 百里欢歌笑笑:“整个天羽都知道,百里命不久矣,穷得就剩下钱了。钱赚来就是为了花的,为了个新鲜,为了个高兴,百里没有舍不得的。只是……要我把钱花出去,这位姑娘总不能把东西只卖我半件。” 颜红娇眉一扬,鼻一皱:“半件?” 百里欢歌从袖子里滚出两颗墨玉色的老人球来,攥在手里啪啪打转,笑而不语。 在场有懂行的玉石商人惊呼起来:“极北冰原的他山玉……” 一旁的云中子忽然笑了,机灵的替自己老板把话接上: “颜坊主你看,这一条河,满地水的地毯,的确是让人惊艳的。可这大厅四壁都还是砖石结构,未免看起来像被水淹了……所以我们阁主的意思是,锦绣坊要是能把这整个大厅都装成这般返璞归真的自然格调,我们多宝阁就把这装潢一起买下来。否则的话,这条淹了多宝阁大堂的河,我们的员工难免还要废力拆掉。” 颜红娇舒缓了眉眼,手臂扬起来:“这有何难……” 却被杨夕一把按住了手:“不行。” 颜红娇一愣:“什么不行?” 杨夕道:“整个大堂都装起来,做不到。廊柱可以覆成巨木,墙壁可以织成悬崖,但是棚顶办不到。” “你是说?” 杨夕:“太阳,是织不出来的。” 颜红娇立刻悟了,那么高远、辽阔,不可直视的东西,怎么可能从一块布面上呈现出来。不及多想,却又听杨夕细小的憋回去一句:“除非……” 颜红娇迫不及待的想提高锦绣坊的名声,想赢下这一场,一把抓住杨夕的手腕,并不肯放过半点可能。 “除非什么?” 杨夕的神色里古怪又带着一点迷惘,声如蚊呐:“我好像见过一次,没有太阳的天空。可我不确定那适不适合做大厅的天顶,它好像太诡异了……” 颜红娇抓到救星一样抓住了杨夕的胳膊:“二丫!祖宗!你管他合不合适?横竖你织出来他就要买,他只说自然风格,又没说让顾客心旷神怡,宾至如归,自动掏钱之类的!” 杨夕想了想,终于道:“好吧。” 一箱又一箱的矿石、植物被搬到杨夕的脚下摆好,颜红娇双手合十,祈祷似的看着杨夕。 而杨夕呢,她盘膝在一座刚刚绘制好的聚灵阵中心坐下来,双手搭在膝盖上,抬头仰望着多宝阁记录大厅,那宽阔的穹顶。 杨夕此刻的神情,远比之前随手织就河流彩虹的时候,多了几分凝重。 那个徘徊在记忆深处的,裂开的血红色天空,让她本能的感觉到……恐惧,和悲伤。 杨夕最先起线的,是一层浅蓝裹挟着土黄的颜色,几大箱子矿石好似杨夕把手往里一探,就瞬间消失,漫天丝线在空中不大紧密的纵横交错,隐隐成就一幅黄沙漫天的的景象。 而中部的位置则被保留下来,空空一片的地方被填充了足足三箱一种叫血璎珞的矿石。殷红的血色在天空的正中,仿佛浓得要滴出来。 人群中渐渐响起窃窃私语。 “她这是在织什么?沙尘暴么?” “我怎么瞧着不像啊,我觉得像是天裂开了啊?” “我觉得……那有点像天被谁砍了个口子,砍出血了。” “怪吓人的……” 那一道仿佛血盆大口的深红色裂缝渐渐在空中成型,那红色丝线的运用却还没完,星星点点的红色在裂口的一侧被填上,仿佛溅裂开来的血迹。 继而是黑色,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两个巨大的人影,腰悬佩剑,各自站在血红裂口的一边。那两人一高一矮,一个面色雪白,一个头戴帷帽。 他们姿态随意又舒展,指点江山,又似乎在闲谈论道,与整个天空压抑的昏黄,以及那狰狞的血色裂缝,极不协调。 云中子也有点稳不住了。 “老大,这小姑娘织的是什么东西,那两个是人吗?” 许久没听见应声,回头去看,却见百里欢歌露出一脸郑重的神色,双眼中隐隐有惊意。 云中子从没想过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事情,能让凡人之身赖在阳间3000年不肯死的百里老大吃惊。 他自己明明就比所有奇迹都更惊人多了。 “老大?”云中子有些惶惶的道。 百里欢歌猛然回神:“小云,去拦住那个小丫头别织下去了!就说这玩意我出十颗九品灵石买了。” 云中子整个人都傻了,一颗九品灵石足够把整个锦绣坊都买下了! 百里欢歌却厉声道:“快去!” 云中子一身修为皆在身法上,打起架来是个软脚下,然而人群中一步跨到杨夕面前,却是能够不惹任何人注意。 他一把扣住杨夕的肩膀:“别织了,我们阁主买了!” “太好了!”颜红娇拍着巴掌得意。 然而杨夕却丝毫也不为所动,她仰着头,望着天顶那一片丝线汇成的画卷。一只手伸进装满白银的箱子里,另一只伸进一种紫色的晶石中。 她整个人的心神都好像被那画面吸引到一个不可自拔的境地里。 紫色晶石抽出的丝线,在天空的一侧渐渐排开。一道道蜿蜒如毒舌,却有锋利的拐角。 “嘶——那是天劫?” “飞升大劫!是飞升大劫!” 而那白银抽成的丝线,则在血红裂口的一端,那先前铺排了斑斑血点的一侧,隐隐勾勒一圈圈白雾的形状。随着白雾渐渐清晰,先前黑丝、血点都好像找回了自己灵魂的形状。 隐隐可见染血的衣衫、银色的羽纹、凌乱的发丝…… 还有那一团人影之中,最正中九重华盖之下,一坐渐渐成型的金色战车。 ——天羽帝国现在已经取缔的,曾经也是仅有一架的战车。 “那是天羽的……”有人惊呼失声。 百里欢歌的声音忽然冷厉的响起来:“熄灯!” 刷的一下,大厅正门突然从两侧锁死。 整座多宝阁总部所有的灵力灯,骤然同时熄灭。 一片绝对的黑暗中,云中子趴在多宝阁灵力总闸的开关前,喘着粗气摸了一把汗水。 “妈的,”他气喘吁吁的说,“这下连我都看出来了,还有几个看不出来的……” 第367章 伪装者(二) 漆黑一片的多宝阁大厅里。 一束静静的白光从灵力探灯里射出去。 光束的源头, 握在百里欢歌的手上, 小巧的提灯似乎是专为他这个异界来的脆弱身体所造,装上几颗散碎的灵石, 就能用上很久。 而那光束的尽头, 则在他的拨弄下, 仔细的沿着穹顶上血腥而震撼的织绘逡巡。那上面的图画,让百里欢歌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 在一种叫作教堂的建筑里才能看见的彩绘, 受难,殉道, 灾祸…… “天空为什么是土黄色的?这象征的是压抑,还是愚昧?”百里欢歌轻轻的问。 大厅的正中央,唯一一座高出平地的讲台上。 杨夕跪坐在浓郁的黑暗里:“因为有沙子……很多的沙子……” 百里欢歌顿了一顿, 回过头去看杨夕的方向。他几乎是个夜盲,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高台那方向时不时窜起的一小撮蓝色火花——他知道, 那是小姑娘的眼睛。 冰冷的白光, 逡巡过穹顶上最触目惊心的血色裂口:“天空中间的那一笔红是什么?世界的伤口?” 杨夕却道:“天空裂开了,它就是红色的, 像会流出血来一样。” 百里欢歌默然了半晌, 冷质的音色在黑暗里叮当作响:“天裂……撤退的天羽溃兵……飞升大劫……” 炎山秘境中发生过的一切, 早已随着幸存者之口,传遍了整个大陆。然而语言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百里欢歌纵然阅遍了所有幸存者的口述记载, 却仍然发现自己低估了, 惨烈这个词可以包含的最高意境。 百里欢歌手中的光柱,随着他一个词一个词的念出来,依次点亮了血红色的巨口、银白色蝗虫似的一团、和鲜亮妖异的紫色电网。 “所以,这上面都是真实的,不是象征……” 杨夕的声音隔了很久才响起,她说:“我并不懂什么叫象征。” “当时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百里欢歌望着他看不见的那一片漆黑。 杨曦同样在黑暗中回视这个几乎被外界神化了的多宝阁主,左眼中蓦然闪出一簇蓝色的火花。 “我不知道你说的当时,是哪个当时。” “炎山秘境。”百里欢歌说,“想起来了吗?” 杨夕想了想,终于摇头:“我不记得什么秘境。我只是……一旦想到没有太阳的天空,就会想起这些画面。” “这些?” “它们在我脑海里是许多幅不同的画面,漫天的沙暴,裂开的天空,溃逃进来的人群……还有天劫。”杨夕细细的眯起眼,神色间天然的稚气,仿佛一瞬间褪尽了,只留一片生冷,“可我总觉得,它们应该是一起的。” 它们当然应该是一起的,那是同一场灾难的,不同部分。 百里欢歌下意识拨弄着探灯的开关,光柱游弋,终指向了整幅穹顶织绣中,一眼望去的最大主体。 百里欢歌见过邢铭,那道貌岸然的笔挺姿态,那指点江山的架势,邢铭其人站在那里,就是一副天下人要么傻要么烂,只有老子永远正确的气场——那副德行总是让百里欢歌忍不住想怼他,却又在一些特定的时候,架不住惺惺相惜。 那个脸色苍白的高瘦人影,织得很传神。百里欢歌只消看一眼,就觉得腻歪得厉害,几乎要辣到眼睛。 而旁边那个,想必是决战蓬莱时才重新出山的断天门薛无间了。 “这两个人影呢?”百里欢歌问,“他们跟什么在一起?天裂或者溃兵还是……” “一直都在。”杨夕答道。 她在一片黑暗中仰起脸,穿透黑暗望着穹顶上冰冷白光照映下的两个虚像,庄严、崇高、傲岸、挥斥方遒,谈笑风生…… 杨夕仿佛被刺痛了一般闭上眼,无法再直视那神一般的画像。 百里欢歌忽然懂了。这是所有幸存者都不曾清晰描述出来的感觉,如果昆仑真的曾经有过一个机会,可以救援那些被困的人群,可是最终却选择了牺牲他们的话,在这些被牺牲者的眼中,那还真是…… “……暗无天日。”百里欢歌短促的吸了一口气。 随后,多宝阁的大堂里就变得一片静谧。 黑暗中只有百里欢歌微弱的呼吸声,而杨夕呢,一片纯粹的黑暗之中存在感低得几乎难以察觉。 正在此时,大厅里的第三个人终于找到了□□话题的契机。 云中子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害牙疼:“我说,这一地活人二位是不打算管了,是么?” 冰冷黯淡的白光贴着地面亮起来,照出满地昏睡的人,堆堆叠叠,毫无知觉。 云中子蹲在墙角的开关处,龇牙咧嘴道:“我的妈呀,这看起来可真像尸横遍野。” 杨夕冷不防的出声:“不是我不想管,是我还捆着呢。” 云中子:“噫?” 杨夕道:“别装蒜,好像捆我这事儿不是你干的一样。” 云中子指着杨夕:“噫!刚才你没昏?” 杨夕道:“统共三个人醒着,你们连自己多宝阁的员工都没放过。总不会是百里阁主屈尊降贵亲手捆得我?” 云中子:“姑娘!你这么较真儿是会没朋友的!” 杨夕坦然道:“对着你,要朋友做什么,我一个人就能把你打躺了。” 云中子被噎住了半天,转头嚎叫起来:“尼玛老大!她太不可爱了!” 百里欢歌愉快的笑起来,好像对自家爱将的吃瘪十分喜闻乐见: “放心吧,小云。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把他们灭口的。” “……”云中子。 老大你这样说,我感觉更不放心了啊…… 却见百里欢歌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张发光的灵符撕开,对着一片黑暗的空中叫道: “陆百川!” 那灵符工艺奇诡,竟是自负灵力于纸张上,凡人也可撕开即用。 扯开后一个漩涡般的黑洞在百里欢歌面前生成,倒卷的风把他一头发丝卷得飞起。却不知这等灵符,造价又是如何奢靡。 半晌,对面响起仿佛从山洞里传来的空荡声音:“干嘛?” 百里欢歌道:“你们家小朋友出事了,你快破碎虚空过来,把在场的人记忆全抹了!” 陆百川:“神经!” 百里欢歌:“你来不来?” 陆百川:“不来!我跟她缘分已尽……” 百里欢歌:“别扯淡!” 陆百川:“我有事。” 百里欢歌:“什么事?” 陆百川:“挖洞。”他一边说着,一边黑洞那边还传来叮当一声凿石的声响。 百里欢歌从袖子里掏出个小盒子,直接把面前的黑洞熄了。 不满的道:“每次有事都跑路,跟这废物结盟到底有什么用?亏得仙灵蓬莱先前也能忍得他。” 云中子立刻跟上:“可不是。” 堂堂合道修士,被这二人嫌弃得,倒是一分钱都不值了的样子。若被仙灵宫的人听见,不气得吐血才怪。 杨夕完全不知陆百川是哪头咸蒜,只面无表情的看着两人:“我说,能先把绳子给我解开吗?手指捆得疼。” 云中子摸着过去给杨夕解绳子。 杨夕:“你摸到我大腿了。” 云中子:“抱歉……” 杨夕:“你再往上摸就是屁|股了。” 云中子:“……你不觉得我很英俊么?” 杨夕:“这跟你摸我屁股有什么关系?” “……”云中子噎了半天,沉默一下:“请回答我上面的问题?” 杨夕转过头,离火眸下一切黑暗退散无踪,眼中清晰的映出云中子唇红齿白的样貌:“不觉得。” 云中子:“你!你这丫头长没长眼睛?你知道什么叫好看吗?我告诉你排队等我看一眼的小姑娘分分钟堵满一条街。” 杨夕松了松被解开的手指,又揉了揉手腕,然后头也不抬的指了指正前方:“他比你好看。” 云中子闻言转过身去,正对上多宝阁记录大厅剑意记录的登记台,如今这登记台基本是废了。因为整个大陆上已经公认了一个事实——花绍棠以下无剑修。 然后云中子在那台子上面的墙壁上,看见了花绍棠的挥剑的画像。 那真是,白衣白发,飘飘若仙,直似天人之姿。 云中子:“你不带这么比的……” “好了,小云。把大门打开……”百里欢歌立在门前,提着探灯打断云中子的自找侮辱,“我带杨夕出个门。” 云中子一惊:“老大,这一开门,外面的人可就什么都看见了!而且这屋里一地活人没人管,万一醒了一个怎么办?” 百里欢歌转过头,一脸莫名的看着他:“我们出去了,你看着啊?醒了就再敲晕一遍就是了。” 云中子:“老大,你……” 百里欢歌道:“只是让你开个门,没让你跟我走。年轻人,别那么自作多情。” 云中子悲愤得把一腔怨气都发泄在了多宝阁的大门上。 杨夕揉着手腕,跟在百里欢歌身后走下多宝阁的台阶,大门在他们身后再一次闭合。突如其来的刺目光线,令杨夕有一瞬间的不适。 “去哪?”杨夕问。 百里欢歌站在台阶的最高一层,一手蒙着眼睛,等他那双娇气的夜盲眼睛渐渐适应强光。 “天羽军营,找云想闲。”百里欢歌如是说。 天羽大营。 云想闲一身戎装,坐在百里欢歌的对面,身上铮铮血气未尽,却已经笑得眯起了眼。 “百里阁主,终于想起小闲了?” 百里欢歌坐在谁家的椅子上,都跟坐在自己家一个样,抿了一口桌上的茶水,又嫌弃的吐了:“多大岁数了还小闲小闲的,装年轻我又不会给你便宜占。” 云想闲接过副将递过来的热毛巾,搁在桌上蹭蹭手。而后便用手捏着,对百里欢歌带来的杨夕完全视而不见,一副十分沉得住气的样子。 “哥哥们活着的时候,我一直是小闲。哥哥才走了几年,还改不过来……” 百里欢歌一挥手:“打住,别跟我这儿卖可怜,你上次求我给你想个,一次性解决‘黑方’的办法,我今儿找着了,就是后面你得跟着收拾一屁股麻烦。” 云想闲立刻收起皮里阳秋的模样,亮起眼睛道:“什么办法?” 百里欢歌回手一指杨夕:“她。” 第368章 伪装者(三) 无妄海边, 天羽三千银甲军沿着海岸清场, 刀剑峥嵘的隔出一片百丈空地。 在多宝阁专业的拆装工,沿着海边那道精确丈量出的线, 开始拆卸“黑方”边沿的硬木板墙。 杨夕站在空地的中间, 被板墙后面露出来的一切, 震撼在当场,头皮都好像要炸开了。 天地之间仿佛有一道清晰的界限, 那界限以外, 还是深秋落叶金黄遍地,而界限以内的四方世界, 却是大雪纷飞一片莽原。 在那片苍白没有生气的世界里,杨夕本以为她会先看到被冻住的误入人群。可真实并不是这样的, 在那界限的边缘,触目惊心的首先是一堆纵横交错的残肢断臂,血淋淋的横截面对准了众人的视角, 但几乎没有血流出来…… 三千银甲军的清场,也没能彻底震慑住人们的好奇心。听闻封闭了一年之久的,神秘的“黑方”要重见天日, 不少后搬来新港的居民纷纷跑来看这传说中的“生命的禁区”, 到底长得是什么模样。 然而此时, 黑压压上万人, 鸦雀无声的挤在警戒线以外, 好像一起被吓坏了。 杨夕却看到, 不少在场的天羽士兵, 低下头露出不忍目睹的神情,红了眼圈儿。 杨夕心中一动,一把拉住个身边抱着拆下来的板材,低头经过的天羽士兵。 “那是什么?” 那士兵低着头,哽咽了一下,才带着鼻音开腔:“新港初建城的时候,我们曾经想要解决‘极寒剑域’对这座城的危险。” 杨夕有些动容:“后来呢?” 士兵小伙子转回头,看一眼那些被封禁在极寒剑域里的残肢断臂,哇的一声跪倒在地哭了出来。 杨夕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想要安慰,又想要继续询问,但对着一个不知道因何恸哭的大小伙子,她几乎完全不知道该怎样下手。 “后来证明,那完全是自不量力……”轻轻的一声叹息,从耳边响起。 杨夕转过头,云想闲一身白衣银甲站在身侧,空荡荡的袖管依然很醒目。从杨夕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见他流海遮挡下,被烧焦了似的半张脸。 “云将军。”杨夕点头问好。 云想闲见杨夕盯着自己的脸,微微偏头笑一下,让那半张难看的脸完全掩在流海里。 “你跟我来。” 杨夕跟在云想闲身后,极寒剑域的更近处走去,这才发现云想闲右手里牵了一条狗。 全身漆黑的一条短毛狗,活泼得几乎要从项圈里钻出去,尾巴竖来不停的摇。 杨夕忍不住笑了一下。 可是身后的一众天羽军队官兵,见到云想闲往前凑,却纷纷惊呼起来:“王爷!” 云想闲摆了摆手:“安全界线,两年前咱们天羽儿郎就已经拿血画出来了,怕什么?放心吧……”他在离那界限极近的地方停下,并且蹲下身来,看着那一片红白斑驳的奇诡世界,轻吟道:“我不会再妄图以人力,对抗神迹的……” 他说着,把手中系在小黑狗脖子上的长链松了几圈。 小黑狗突然得了自由,呼的一声就冲了出去。头也不回的直奔着极寒剑域而去,一头撞进了那片生命的禁区,不动了。 杨夕的呼吸一滞。 这才反应过来,云想闲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场合里,带了一条狗。 而云想闲则神色不变的,把手中的狗链缓缓的收回来。黑狗的身体像被什么锋利的刀剑切割过一样,悄无声息的在这拉力下分成了两截。 留在极寒剑域内部的狗头,那活泼的神情,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处于剑域外的身体,则被束在脖子上的项圈缓缓带倒在地,一寸寸拖了回来。 杨夕禁不住向前迈了一步,似乎是想要把那近在丈许的极寒剑域内部看得更清楚:“这里面,那些人的残肢断臂也是这么来的?” 云想闲却摇了摇头:“不全是。”他低下头,手指伸进黑狗的毛皮里,撸到狗脖子处,把那断面掰过来给杨夕看,“你瞧,多平整的断口。一点藕断丝连的撕扯都没有,并且不流血。甚至在刚刚断掉的短时间内,在身体的其他部分划一道口子,还会有温热的血流出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膝盖顶住黑狗的身体,反手单手抽出腰刀,在狗的前腿上一划。果然有汩汩的鲜血流出来,然脏了云想闲的手指。 杨夕张了张口:“这狗还活着?” 云想闲点头:“活着。”顿了一下,又摇头:“但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它一会儿就会死了。那里面冰封千里,连时空都冻住。被禁锢在过去的头,和时间继续流动的身体之间,很快就会断了联系。我们先前……先前也有弟兄遇到了这种状况,仵作检验,他的身体是窒息死的。可是他的头,还在那里活着。” 云想闲抬起手,染血的指尖,点了点面前那一片残肢断臂中的某处。 杨夕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一个带着头盔,看不清面容的天羽士兵,连同小半个肩膀在内,整齐的断在极寒剑域的界线里。脏器的切口都看得清清楚楚,并且没有一丝干瘪的迹象,好像被斩断的一瞬间,就被迅速的冷冻了起来,血管里的血液都还是新鲜颜色。 杨夕被那鲜红的色泽刺痛了眼,轻轻眯起来:“如果是这样,死一个也就够了,怎么会……”她抬起手,囊括了横向三十里海岸,几乎望不到尽头。 “怎么会牺牲这么多人?” 云想闲站起来,把唯一的右手递给她:“你再跟我来。” 杨夕握住云想闲的那只手,那是一只远没有看起来那样养尊处优的手,粗糙,消瘦,甚至骨头突出得有点硌人。 而杨夕一握上去,云想闲就呼啸着飞了起来。 平地拔高数百丈之后,杨夕的视野终于清晰了起来,而她这时才终于看清,在那密密麻麻一层的残值断壁,血腥结界的背后,还有黑压压一群被冰封的人——完完整整的人,各自的体态神情,还保持着他们被冰冻的那一瞬间的鲜活。 云想闲指着最外一层,手持刀剑,或飞行,或伫立,队列森严的天羽士兵:“那是我们决定有所行动的一个月前,新港城初建,我们的士兵怕老百姓误闯‘极寒剑域’,所以一天十二个时辰,列阵把守。但是有一天晚上,来换岗的人发现,他们已经被封进了极寒剑域之内。” 云想闲又指着更往里的一层,稀稀落落的天羽士兵,大多兵甲残缺,还有些是穿着便服的修士,也或许同样是士兵。他们共同的特点,就是看起来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那是极寒剑域刚刚稳定不久,雪灾还没过去,你知道,这一片本是天羽京都,大量的百姓滞留在暴风雪中辨不清方向,逃不出去。所以我们在附近的军队和民兵,就都出来找人了……” 杨夕看着他们疏疏落落的队形,终于感觉到了有哪里不对头。 “但是……” 云想闲指着更里面的地方,那只有一团一团的小黑点,杨夕要运足了离火眸,才能看清他们。老幼妇孺,拖家带口,有的还赶着车,有的是一个修士拖着几个人在空中飞行。 云想闲淡淡的说:“那就是士兵们要找的老百姓,可是他们一个也没有被找到,还搭进去了所有的士兵。一千二百三十六名士兵……” 杨夕果断的插嘴道:“这不对头,士兵在外围守夜怎么会被封进去?刚刚在边界上看到的,只有一只手,一个头进了这边界,活物就已经无法前进了。这些百姓、士兵,怎么会走进得这么深入?” 杨夕睁圆了眼,有一丝恐慌从心头划过,“难不成这极寒剑域还是个活物,能把人往里吸不成?” 云想闲摇了摇头:“不,事实正好相反。”他遥遥的指向极寒剑域的最深处,在那里,一切的风雪好像都停止了,无妄海的弱水水面也是平静的。天地间安静得仿佛只剩下了那中心的一个人。 一个消瘦单薄,破衣褴褛,却发丝飞扬神态张狂的人。 他静静的立在水面上,张开双臂,一动也不动,几乎让人难以想象,他就是那个几乎灭掉了整个炎山秘境,毁掉了整个天羽帝国国都的……杀神。 而当今的天下第一人,就是为了封印他,一剑切开了大陆,几乎冰冻了三分之二的无妄海。 云想闲说:“你知道吗,两年多以前,极寒剑域的管理,刚刚由昆仑转交回天羽帝国接手的时候,交接的人恰好是我。那时候,我站在极寒剑域的边界上,还能看清那个杀神脸上的表情。” 杨夕悚然一惊:“难道……” 云想闲沉沉的叹一口气:“并不是那些人,被吸进了极寒剑域。而是极寒剑域本身,在扩大。” 杨夕整个人的头脑里好像炸开了一朵巨大而恐怖的蘑菇云,几乎来不及做出任何表情,只是一脸木然的听见云想闲说: “距离封神之战,已经过去了两年零八个月。在这两年零八个月以来,极寒剑域先后扩大了六次,没有预兆,没有规律。 “有时候是悄无声息的缓缓侵袭,有时候是天降灾祸般的突然打击。每次都有一批毫无准备的人突然横死。 “极寒剑域,花绍棠的剑神域,虽然它尚且是剑修历史上的第一个。但按照剑修不死,剑意刻痕永不消失的铁则。可以预见的是,只要花绍棠一天不死,这极寒剑域就一天不会消失,只要花绍棠仍然在变强,这极寒剑域就不会停下扩大的脚步。” “可是天下第一剑的花绍棠,又怎么可能停止变强……”云想闲望着那一片凝固风雪的眼中,充满了深深的无力,和悲哀。 第369章 伪装者(四) 云想闲目光向北, 遥遥望着那杀神的所在:“可又不能真的让花绍棠去死了, 他死了谁还能镇住那个能正面硬抗所有合道的杀神……” 云想闲转回眼来看着杨夕,既像是在告诉杨夕, 又像是在告诫自己:“怪只怪,这天底下的其他修士全都那么不争气, 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抵消这极寒剑域的影响,或者镇住那杀神。” 杨夕清楚的看见, 云想闲在说到最后一句话时, 眼中是有杀机的。 如果不是他打不过花绍棠, 如果不是因为那杀神的存在花绍棠死不得,他是真的有心为了不让剑神域吞掉脚下的土地,去灭了那天下第一剑。 杨夕怔然看着那一片凝固的风雪:“亦即是说……”再回首望向海岸边冉冉崛起的那一座新城, 繁华而兴盛, 收容了天下来客, “所以这座城,终有一天会被吞没?” 云想闲道:“不,是这座大陆,都终有一天会被吞没。如果,花绍棠活得足够久的话。”他偏开眼睛, 回头望着那座小巧精致城市, 整座城市的建筑风格都带着浓浓的工业化味道, 简单、高效、集成。 “而新港城, 它是注定会消失的。因为, 它原本就是为了防御极寒剑域而建立的城市。是人类驻守在无妄海边的,最后一座堡垒……” 杨夕猛然回首盯着那座城,骤起的狂风把她的长发吹得翻飞,海岸眼线千余里,一眼望不到尽头。 以离火眸的目力,再没有看见第二座城。 “我能做什么?” 云想闲看着她。 这种昆仑子弟的烙印即便失忆了都还深深的刻在生命中,凡有任何灾祸、厄运、悲剧,昆仑出身的人在问过为什么之后,下一个问题永远是——我能做什么? 云想闲抬头看了看远方,他无法理解这种对于世界,对于他人命运,对于天下兴亡的参与感究竟是从何而来。在他心目中,永远只有自己兄弟,自己的亲人,自己的百姓才能让他感到责任。 “我们无法阻止极寒剑域的扩张,又不愿意放弃土地。那就只剩下了一个办法……”云想闲扳着杨夕的肩膀,使她回视漫长海岸线上那唯一一座人类的堡垒,仿佛永不陷落的灯塔,“把新生成的天羽帝国,推离这片海域,远离原本的大陆。” 杨夕回头猛瞪向云想闲,仿佛这样就能把这疯狂不可思议的主意,怼回他脑袋里去。 云想闲:“这不是我的主意,我还没有那么疯。你看着它,从这个角度看新港城的造型,像什么?” 杨夕盯着那座区区数年历史的人类城市,归功于她这几个月在新港城的各个地方打了无数的黑工,她看出来了。 “飞舟上的……灵动机……”杨夕呢喃的说,“天呐……” “把这片大陆跟原本的大陆撕开,的确是我的主意。但我并不觉得这是疯狂。”杨夕一落下地面,就去找百里欢歌,多宝阁主一双深沉的眼里,是杨夕并不能理解的淡然坚定。 “既然杀神是世界级的灾难,就要把他当成世界级来对待。而不是花绍棠一剑封印就完了。” 杨夕抿了抿唇:“还要如何?” 百里欢歌望着远处渐渐落下的夕阳:“花绍棠死了以后怎么办?杀神忽然解冻了怎么办?既然他是个杀神,几乎屠光了整个炎山秘境,以整片大陆的生灵为要挟,逼迫六道众生妥协听命,也不是不可能的。冰冻时间,绝对零度,这些并不能杀死这个神。换句话说,整片大陆上的傻瓜都以为封神之战,花绍棠赢了。然而事实的真相应该是,昆仑第一剑,弄不死那个玩意儿……” 为祸天下的杀神,在多宝阁阁主的口中说出来,就是个玩意儿。 杨夕想了想,点头:“你说得对,否则不会留着它。这不是展示仁慈的时候。” 百里欢歌笑着摸摸杨夕的脑袋:“花绍棠是个意外,剑神域这个东西史无前例,后继无人。即便有人在未来练成了,准备在花绍棠死后接班,可我记得剑修的招式都是跟本人剑意相关的,谁又知道新的剑神域是不是能完美的封印杀神呢?” 杨夕把脑袋从百里欢歌的手掌下钻出来,抬起眼:“那玩意儿是世界级的灾难,容不得一点侥幸。” 多宝阁主抚掌大笑:“正是这样,所以我们这些不会剑神域的区区屠狗辈,说得高尚一点,总也得为世界和平做点贡献。说得自私一点,总得为自己今后的小命,做点打算……” 杨夕道:“嗯,封神之战再来一次,昆仑可是不会顾及我们的死活,而放弃封神的。” 百里欢歌:“你……真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杨夕看了他半天,忽然问道:“我该记起来吗?” 百里欢歌敛去笑容,想了很久,终于摸摸杨夕的头:“不,做一个新的人,或许对你幸福。” 杨夕看了百里欢歌一眼,眼神里有些意味不明的东西:“我信你。” 百里欢歌心中一跳,面上不动声色的转开了脸:“我们这个世界,海洋无限广大,大陆却从古到今都有限。没有地壳运动,也没有大陆漂移,诞生之初是什么样的版图,如今就还是什么样的版图。 “众生为了生存下去,北方的雪岭门派,早就开始对极北冰原那一片进行攻坚了。如果不是突如其来怪潮……他们几乎就要成功了。” 杨夕道:“我明白,土地有限,生命无限。所以一丝一毫土地都不能放弃,否则就还是败给了那个杀神,他被封印了依然在欺负咱们。” 百里欢歌笑道:“如果那些高门大派,都像你这么明事理,事情就好办多了。” 杨夕了然:“他们都不同意?” 百里欢歌压低了嗓子笑得阴沉了一些:“没有人肯让天羽帝国的土地,彻底脱离主大陆,怕天羽成为第二个蓬莱。” 杨夕点了点头,蓬莱之所以能搞事情,就因为他们的大本营占据了海外唯一的大块土地。而今天天羽帝国,连同更南方的南疆十六州一片,显然比蓬莱区区一个岛,具有更多的不可控。 她低下头想了想:“所以我们要自己干,偷偷干?” 百里欢歌道:“我本是这么规划的,但是有个小问题。” 杨夕沉吟了一下:“多小?” 百里欢歌摸摸下巴,笑道:“现在新大陆跟原本的大陆,并不是完全断开的。炎山秘境倾泻出来的物质,在中间填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大陆桥,而且海面以下,也还有些藕断丝连,这也就意味着,我们慢慢把新大陆像开航母似的开走,就一定会扯断炎山大陆桥这根钉在岸上的船锚。” 杨夕只微微想了一下:“这不算问题,炎山大陆桥上没人住。” 百里欢歌微妙的笑道:“是啊,炎山大陆桥,至今没有摆脱花绍棠斩断大陆那一剑的剑意,千里冰封,两岸皆是无妄海的弱水,根本不能住人。可那里如今,是昆仑的地盘……” 决战蓬莱大胜,兼之花绍棠封神之战的缘故。 当今世界的局势,昆仑势力最强,势力最大,威望最高,更难得是民心所向。 没人敢动昆仑的地盘,不论出于何种原因,昆仑也不会允许有人把一块打上自己标记的地盘,给扯断,更别说“开着”大陆给带走半块…… 而且把大陆“开走”这事儿,被昆仑知道了,就等于天下都知道了。威逼利诱联盟互惠,在昆仑这里全都行不通。 因为昆仑剑派已然是最强,除了一个人心尚可左右它,它并没有必要去跟任何人妥协谈判。 “如果天羽不顾昆仑的立场,强行‘开船’会怎样?”杨夕问。 “会地震。” 百里欢歌盯着杨夕道,“给一块沉寂了几十万年的土地,人为的开启大陆漂移模式。大地可不会老老实实的躺着,任你搓圆揉扁。” 杨夕想了一下下:“那也得干。” 百里欢歌眯了眯眼:“天羽帝国把他们最后剩下的一个懂兵法的闲王爷,也派驻到无妄海边,就已经是做好随时开战的准备了。但即便是终有一战,我也还是希望,这场战争能够尽量来得迟一些……” 杨夕过了好半天才抬起头来,回首看了看灵能动力机造型的新港城,看了看绵延千里无人的海岸线,又瞧了瞧面前血腥斑驳的极寒剑域的边界。 以及西北方,那远在天边的,对于杨夕离火眸的目力来说却几乎近在眼前的炎山大陆桥。 “我明白我要做什么了。”杨夕闭上眼睛,忽然说。 夜色入墨,凉风飒飒的吹人。 看热闹的人群已经散去,白衣银甲、羽纹生辉的天与士兵,沉默的守在海岸十里处,生人勿近。 杨夕一身黑色随身的轻薄法袍,正是由她自己织造的翰墨缎缝制。 锦绣坊三百多名织女齐聚在她身后,每人身前陈列着两块阵盘,以及三二箱色彩不等的织造材料。 锦绣坊主颜红娇站在她身侧,眼神复杂的看看杨夕,又眺望一下远处的云想闲:“二丫,三百个织女同织一批缎,这可是没有过的事。” 她本只想带了翰墨缎的织造者去显摆一下,可是仅仅一天,事件的发展就完全脱出她一个军衣织造坊坊主的控制了。 杨夕头也不回,凝望着眼前那一片如墨夜色都遮盖不住的浓郁血腥,手、脚、肩膀、兵器、甚至头颅。 “没关系,所有的纹样都由我来织。只可惜我灵力不够,她们帮我织出一片底色就好。” 颜红娇:“你在看什么?” 杨夕没想到她会这样问,顿了一顿,才指着那些血迹:“你看,这些本是那些死去的人,留在这世间仅有的痕迹。是他们的碑文,可是今夜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看得见了。” 颜红娇顺着她目光看去,伸出与她娇艳长相不太想和的,掌心生满茧的素手,指着其中一处:“那是闲王爷的左手。” 杨夕一惊:“什么?他的手不是……” 颜红娇红了红眼圈儿,笑一笑:“犯了军纪,军法处置的是不是?” 杨夕惊异道:“他骗我作甚?我又不值得他骗!” 颜红娇摇摇头:“本来已经接回去了。闲王爷当初在天羽刚刚投降昆仑的时候,也是有资格争大位的。可是王爷不肯跟昆仑低头,非要在这里建城,占住北方土地,昆仑就没了进驻天羽北境,帮忙治理天灾的借口……” “所以昆仑是为了逼迫天羽低头,才不管这个极寒剑域吞噬大陆的?”杨夕忽然十分莫名其妙的火了起来,“你们每一个人说得都不一样,我到底该信谁的?” 颜红娇一双妙目,水润润的瞧着她: “然后,闲王爷带着自己的亲兵,想要亲自整治这个极寒剑域。昆仑不肯提供任何资料,说是把这个绝招的资料外泄,会威胁他们掌门的安全。 “可那姓花的已经是天下第一剑了,谁又能威胁得到他呢?” 杨夕忍了许久,才道:“然后?” 颜红娇这个泼辣的女人,难得软软的笑笑:“然后闲王爷他们就自己研究,然后就死了那么多人。昆仑的那位掌门,根本是神一样的存在,连他留下的招式,都像神迹一样不可撼动。天羽输给昆仑,闲王爷从没有甘心过,所以他不承认。” 杨夕久久看着颜红娇,又看看刚才指点过得那一处,一只隐隐约约的手臂,套着雪白的法袍,银羽精致。 “我不信你。”杨夕最终说。 十里之外,云想闲一身银甲,百里欢歌宽袍广袖,两人在朔朔夜风里并立。 百里欢歌忽然淡淡道:“云小王爷真是能耐,昆仑撒网遍天下都找不着的人,竟是让你藏起来了。锦绣坊?” 云想闲浅浅一笑:“彼此彼此。我从来也不知,遍布天下的多宝阁,竟然每一栋都设有,瞬间把数千修士关门打狗的机关。” 百里欢歌冷漠的看云想闲一眼:“哈!” 云想闲只是笑:“呵呵。” 第370章 伪装者(五) 那一夜,整个新港城宵禁闭户, 全城戒严, 对市民们的说法是,有邪修过境, 全城搜捕。 那一夜, 新港城多宝阁内,从客户到员工, 数千人被天羽军队从大厦里抬出来,关进大牢里威逼恐吓。说是混进城的邪修就在这些人的中间, 接连三天的馊水霉饭,疲劳轰炸,加上深夜里远远地牢房里总传来酷刑和哀嚎,这些人中的大多数, 被放出来后再没敢提过当天见闻的一个字。 而那少数倔强的, 就压根没再从大牢里出来。 去哪儿了? 没人知道。 那一夜, 新港城许多人家胆颤心惊的贴在窗棂上向外窥探,白衣银甲的天羽士兵传堂走向, 巡逻不休。 有什么遮天蔽日的东西,从整个新港城上空滑过, 好像巨大的一面阴影,遮住了朗朗夜空。然而只是一错眼,就发现夜空中星星还在, 月亮也还在, 依稀只是比刚刚黯淡了一点, 又辨不分明。 大地的深处,传来怪兽吼叫一般的隆隆声,轰鸣了整整一夜。很多人都没能睡熟。 那一夜,数百织女在无妄海边,不停不歇,彻夜织作。每一个人手上最终都是鲜血淋淋,先后二十七人灵力透支,灵石补充不及时,吐血抬走。 然而从始至终,没有一名织女,主动退出。 那些弱不禁风的身躯,宅得足不出户的小白脸,从没干过重活的纤细胳膊,甚至字也识不得几个的空空脑瓜,还有没什么天赋几乎才浅浅入门的修为基础。 从头到尾,杨夕没在他们身上找到任何应该执着、刚强的理由。 杨夕不知道是什么令她们坚持,也许真像颜红娇所说的“昆仑一剑,毁了天羽一半的家园,这些姑娘们都是我在战后收留的,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每一个都有一段不愿提及的过去。父兄、母姊、情郎,不知在何方,还在不在世上。我们不可能是花绍棠那个战神的对手,但只要想到自己多出一份力,能骗过昆仑的放在空中的眼睛,她们就愿意效死。” 但杨夕十分清楚,是什么让她效死。 鸡鸣声起,她终于力竭瘫到在百里欢歌怀里,望着数十里高空上,由天羽军队特有的云中哨悬挂起来的半透明伪装,遮住了新港城,遮住了整个极寒剑域,绵延海岸三百里旷古绝世的惊人伪装,从此天空不见真实的地面。 地面向天空望去,半透的织锦,似乎让新港城从此雾蒙蒙常年阴天。而从天空望向地面…… 云想闲立于高空天羽军队的云头哨上,即便想象过千百次,仍然被眼前这夺天地造化的情景,震撼了心神。 “从此再也没人能够找到,天羽真正的海岸线,真正的新港城,在哪里了……” 杨夕躺在百里欢歌怀里,面色苍白,唇如金纸,一只眼睛仍然黝黑,一只眼睛却燃起了透支生命的离火。 ”你答应我,把大陆开走之后,解决那个杀神……” 百里欢歌笑了一下:“有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人类向任何所谓的神低头。生命禁区里那个杀神不行,昆仑战神花绍棠也不行。不论触犯任何人的利益,我都要在活着的时候,怼死你说的那个玩意儿。” 百里欢歌微抬了一抬下颚,眯眼道:“神不终结,我闭不上眼。” 杨夕终于支撑不住,阖上了眼睑:“我信你。” 三个月后。 昆仑无色峰。 严诺一推门闯进了议事厅:“首座!炎山大陆架又地震了!” 邢铭正在跟景中秀研究桌子上的舆图,闻言抬头:“第六次了?” 景中秀把脑袋从一堆文件中□□,脸上架了一副边框金光闪闪的水晶眼镜:“新形成的大陆,还不稳定难免的。何况炎山大陆桥是火山地带,地震高发区也正常……” 邢铭点了点头,手中尺规瞧着舆图的边缘:“找个日子,山河博览上把你说的那个……地质学,给大家讲讲。” 景中秀抓了抓一头毛草:“我觉得,没必要?这个世界只有一块大陆,没有漂移。而且土层里的矿产种类比我们那边多太多了。况且我也只懂我们高中课本上的一点点呐!” 严诺一却有不同想法:“我觉得说不通,炎山秘境没破裂之前,从没听说里面会地震。大陆桥刚形成的时候,也没见地震,怎么最近就突然多起来?何况那一片掌门的剑意还没有消散殆尽,火山都是冻灭了的死火山……” 景中秀端着肩膀,笑笑:“严师兄,死火山这个词还是我告诉你的,但是我没来得及跟你说,火山不喷发了以后,地下的运动可是不会变的,不影响它依然是地震带。” 严诺一听懂了景中秀的话,却仍然觉得哪里说不通,好像严丝合缝的逻辑链上缺了那么一环,使得这个事情始终萦绕在脑海里,每一次地震发生,他都在全宿舍兄弟的呼噜声里,心惊肉跳得夜不能寐。 说得多了,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魔怔,然而不说又是万万不能安心的:“可是我觉得……” 邢铭一笑,也拍拍他肩膀:“行了,那片地方没人。大雪封路,两岸弱水,出不了什么大事儿。回头让张子才带人去实地看看。” 正在此时,隔壁又传来咣啷啷一阵瓷器被砸碎的声响。 高胜寒气得肝胆俱裂的声音传过来:“苏不笑!你要是再这么糊弄差事,滚回你的经世门去!” 邢铭握了握严诺一的肩膀,以示刚才的事情结束。回头对景中秀道:“跟我去看看,待会儿小四儿再把苏不笑给活撕了。” 景中秀摘了眼镜:“得勒!” 极狗腿的跟上,临走还冲严诺一挤挤眼睛。 严诺一简直纠结到吐血,怒气冲冲的拐出门去,杀回战部宿舍,咕咚咕咚先灌了一大碗凉水,才算浇灭了头顶上快要升起来的青烟。 恰逢张子才进门:“哟?怎么了这是?” 严诺一面无表情的抬起脸来:“我最近总是不是很像更年期到了?” 张子才:“额……你要听实话?” 严诺一一头闷倒在棉被里:“行了,你不用说了。” 耳边窸窸窣窣传来张子才收拾东西的声音,严诺一抬起头一脸诧异:“你这是又要出门?你这么忙下去,阿喵要把我们这些没给你分担的同事,挠成土豆丝了。” 张子才满不在乎的点头:“首座让我带人去炎山大陆桥趟一遍地图。不危险,除了喝水麻烦点,也没什么难的。”顿了一顿,又无奈道,“阿喵不会的,她只会把我挠成龙须面。” 趟地图,是昆仑战部特有的术语。意指到一个特定区域,去进行地毯式常规巡逻,查看有没有什么异常事件发生,灾情险情,人口变动,邪修出没,或者异宝出世,都要写进报告里。 这本是很繁琐的一个工作,通常不会交给张子才这中刺刀型的弟子,但是炎山大陆桥如今生存环境恶劣,渺无人烟,鸟不生蛋。报告要记录的内容简单了不少,生存危险却增大了许多。 恰逢如今大陆上一片太平景象,连蜀山那帮子邪修都关起门来玩自己脚趾头,真正用到刺杀部队的时候不多。邢首座物尽其用,就一脚给丫踢过去了。 严诺一听了,却噌的一下从床上跳起来:“你把我带上!” 张子才一把按住他:“可别!百里阁主留下那一套摊子,除了你连首座都扒拉不明白。你现在可是咱们昆仑战部的镇部之宝,一刻也离不开的,我要把你带走了。九薇湖师叔要把我挠成土豆丝了!” 百里欢歌当年为了和蓬莱、天羽打经济战,先是在整个大陆上建立昆仑书院的分部,拿出多宝阁积累三千年的财富,瞬间就把昆仑天下座师的名字砸成了实打实的金字招牌。 然而他的目的还不止于此,昆仑书院听课不要钱,借阅典籍不要钱,还可以调阅昆仑山上大师们的课堂录影。那一段时间,整个大陆简直为之疯狂。 昆仑书院里不要钱,却不是无限开放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的,这里唯一可以拿来花用的东西,是一种叫作昆仑分的新生产物。 如何获得昆仑分呢? 最简单的,是在各地的昆仑书院分部,进行考试测验,根、骨、脉、悟、识、志,考出来的昆仑分越高,就能在书院获得更多的教育资源。一时获得天下修士的盛赞,简直公平无私得不要不要的。 稍微困难一点的,就是上交一个新发现的报告,一部从未公开发表的典籍,一种全新的招式的创造思路,可以获得大量的昆仑分,几年花用不完。 可是这世上,真正能有伟大创新的修士能有几个,大多数蜂拥而来的人,他们的昆仑分很快就消耗一空了。 多宝阁遍布各地的总部,便在这个时候强势入场了。 昆仑是那一朵高岭之巅的雪莲花,开坛布道,不好收钱是吧?我们多宝阁商人本性,百里欢歌可以做这个奸商啊。 于是全大陆一片骂声,百里欢歌这个奸商欺负昆仑剑派一门穷吊不懂钱财,借着帮昆仑办书院的名义,在自家店铺里大肆兜售来路不明的昆仑分。 昆仑座师们,多么的简单朴素好欺负,就这样白白便宜了这个奸商。 待到各大门派发现,“昆仑分”这个东西已经被这一套流程砸成了在整个大陆上堪比灵石的硬通货,再想跟进,为时已晚。 那些日子里,是昆仑掌门花绍棠第一次正视这个身娇体弱的凡人,花掌门言道:“这货是个宝贝,我昆仑开山立派三千年,以传扬道法,有教无类为己任。可我们打了无数场硬仗,被各大派联手排挤了三千年,做到的还不如这货三年做到的多。” 花绍棠此言不虚。 单单是昆仑书院开遍天下,还不至于让人钦佩百里欢歌到如此程度。重要的是其他门派扛不住资本诱惑的这个“跟进”。 女诸葛方沉鱼研究完这一套昆仑模式之后,气得失态大骂百里欢歌十八代祖宗,言说这人的妈一定是生孩子的时候不小心扔了孩子,把胎盘养大了才能长出这么个心思歹毒的祸害。 第二天,仙灵宫就巴巴的也开始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广开‘仙灵道馆’,同时把所有负责挖掘天赋弟子的那一群探子全部召回来,在全大陆的黑市上开始兜售“仙灵分”。 然后是断天分…… 诛仙分…… 霓霞分…… 斩命分…… 当一门老学究的“经世分”也开始在市面上出现的时候,方沉鱼对他的师弟沙洲子说:斗了三千年,昆仑居然这样赢了…… 昆仑赢的不仅仅是昆仑分因为进入市场最早,在黑市里的兑换价值最高,与仙灵分的兑换比例为1:3,昆仑更大的胜利是“有教无类”。 当昆仑书院、仙灵道馆、经世研习所在整个大陆上遍地开花的时候,再也没有谁能阻挡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当一切都成为摆在天平上的砝码可以称量交换,没有谁能再把那些高深的知识按在少数人手里。这个世界,终将因灵石的驱动,而愈加扁平化。 有人说,百里欢歌用一块灵石,撬动了整个大陆千年不变的格局,十万年不改的思想。 而百里欢歌的欢脱,还不止于此。 三年之后,当天羽帝国发现自家国内市面上流通的货币,充斥了各种“昆”字头,“仙”字头的分儿,为时已经晚了。 这些分能不能当钱花?能,对老百姓来说半点问题也没有。然而一个战备中的修仙帝国,真正开战的时候,能拿这些分儿发给士兵做补给么?能把这些分儿塞进阵法里面做能源吗? 天羽帝国陷入了空前的灵石危机。 而昆仑、仙灵、经世门、断天门、诛仙剑派、斩命剑派……全大陆有头有脸的门派纷纷在此时跳出来宣布,停止与天羽帝国之间的灵石兑换。 利字当头,黑市上冒死倒卖的商人自然是不少的。 但是,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重新组建起来的“抗怪联盟”,就在这个时候,对天羽帝国正式开战了…… 第371章 昆仑来了(一) 陷入灵石危机的天羽帝国, 防护阵撑不过三天,飞行舟能升空的不到一半, 战士们揣着空空如也的灵石代, 去跟富足的敌人拼自身存贮的那一点灵气。 很快, 泱泱帝国,瓦解如融化的冻土。 势如破竹一般被抗怪联盟长驱直入。 天羽南境没有直面战场的士绅贵族们, 惊疑痛首:这仗真的打了吗?是不是谁投降了?怎么这一座座城,掉得这么快? 在天羽帝国, 说起最恨的人是谁, 老百姓口中肯定是一个答案:昆仑。 他们打翻了我们的国祚,推翻了我们的皇帝,他们的邪修杨夕还几乎屠光了我们所有的皇帝候选人。 更更可恨的, 所有人都知道两年多以前, 那场席卷了整个天羽帝国北境的大雪灾, 导致了整个天羽帝国上千万人冻饿而死,是花绍棠封神之战中的一道轻轻剑风。 别跟我们讲战争的代价, 为什么无妄海南边的大行王朝就没什么大事呢?还不是因为大行王朝是他们昆仑门下走狗! 所以牺牲就都牺牲到我们头上了! 可是要说天羽皇族云氏在这场战争中最恨的人,绝对只有四个字——百里欢歌。 但是战后,当多宝阁抛出橄榄枝的时候, 云氏皇族群体性沉默了三天三夜之后,咬牙接了。 虽然不知道这个混账东西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但是建到天羽境内的多宝阁总是搬不走的。 如果我们的敌人, 是用这么个玩意儿战胜了我们, 难道我们因为仇恨就不用? 多宝阁一夜之间从内陆撤退, 留给昆仑一个屡不明白的烂摊子。 高胜寒带着昆仑战部、刑堂千余人,追击三千里,终于在无妄海边上堵住了百里欢歌的飞舟。 高胜寒阴沉着脸问他:三千年积累全砸在了昆仑书院里,说不要就不要了? 百里欢歌哈哈大笑,说就喜欢高堂主这个劲儿,合作四年,从来也没信过他的品德。半点感情也不讲,追上来就是谈钱。 不过,砸在昆仑书院上的钱,早在大批量兑换昆仑分的时候,已经赚回来了。 高胜寒又问他:我一招就能杀了你,信不信? 百里欢歌却道:你不会。你不是邢铭,也不是花绍棠,那两位都能下得去手,所以我是挑着他们不在才跑路的。昆仑刑堂高胜寒,你虽然是个不讲人情的孙子(zei),但你从来欠不得人情,哪怕是把命搭上。 高胜寒面无表情的看着百里欢歌,心中明知道这次放虎归山,会带来怎样雪球似的越滚越大的恶果。否则花掌门也不会耳提面命无数次:这个东西,要么在昆仑,要么死。 可高胜寒最后还是说:孙子(zei),昆仑跟你,两清了。 百里欢歌就这样有惊无险的退入了新大陆,高堂主回家就挨了花掌门一顿板子。 连带着邢首座也挨了一顿。 景中秀不解,替邢首座委屈,邢首座却只说了两句意味不明的话。 “应该的。” “以后可能还有用。” 百里欢歌走了以后,昆仑众人才发现这老小子早就没安好心。那一套复杂的货币体系,么的连景中秀都撸扯不明白。不论怎么来来去去的改规则,都出现各种各样的狗屁问题。 邢首座解决问题的方法很简单粗暴,我是没有时间搞这个的,你,你,还有你们,去挨个给我试试。 这么轮了一圈之后,就试出来一位惊才绝艳的小盆友,战部的严诺一小同学。这位小同学的眼光敏锐,心思细腻,逻辑缜密而强大,几乎不会错过任何一个问题的苗头。 严诺一是这样说的:我觉得这套运行方式,并不是健全的,出问题不是我们做错了。而是这个东西,本来就要不停的去修修补补的…… 花绍棠听了他半天报告,最后拍了拍他肩膀,只给了两个字评价:“加油!” 严诺一陷入了自己不重要的深深自卑之中,每日像个空中飞人一样,奔波于大陆各处的昆仑书院,一个人所耗费的传送阵灵石,足以养活整个昆仑战部。 当然,这些都是过去了的事了。 百里欢歌撬动大陆局势已经是四年前,多宝阁退入新大陆与云氏结盟也已经过去了两年,甚至空中飞人的严诺一小同学,也已经渐渐的理顺了情况,现在每天花在传送阵上的灵石,只能养活半个昆仑战部了。 所以才有闲暇天天为了炎山大陆桥的事揪头发。 但他毕竟还是忙。 他自己没察觉,但战部上下几乎连被子都不敢让他自己叠,就差把他供起来了! ——那么麻烦的事情,有人顶着实在是太喜大普奔了,万一有一天这位兄弟突然甩手不干了,老子岂不是又要被轮换t皿t 所以当严诺一提出要跟张子才去炎山大陆桥趟地图的时候,张子才内心受到了一万点惊吓。 而严诺一听到张子才说百里欢歌留下的破摊子,自己掐指算了算,气到吐血——他应该是一百年之内都不可能有时间长期外派了。 张子才安慰他:“你有什么担心的,列个单子给我,我保证都替你趟一遍,我你还信不过吗?” 严诺一别无他法,埋头去列单子了。 …… 而另一边,邢铭带着景中秀的到来,及时阻止了刑堂堂主高胜寒一扇子把苏不笑扇到九霄云外。 邢铭:“杨夕还是没找到?” 高胜寒正寒着一张脸在骂人:“区区一个20多岁的小丫头,还能飞到天上去?拨给你3000外门弟子,你带着他们到大行王朝吃喝玩乐了一圈,开心哈?” 苏不笑一身刑堂的装扮,却显然没能承袭刑堂的严肃,看似诚恳,实则十分欠揍的道: “杨夕这个人实在是太擅长失踪了,入门不到10年,失踪了两次,每次都是自己摸回来,从没有能找着她。四师父你看,大师傅、二师父,还有飞升了的连前辈都掘地三尺趟平了整片大陆十万里山河的挖过,我还能比他们擅长挖萝卜么?” 景中秀一个没憋住:“噗……” 苏不笑严厉的瞪他一眼:“不许笑,严肃点。” 要不是邢铭拦着,高胜寒一道剑意就能把苏不笑那杆小细腰给撅折了!邢铭挡在高胜寒面前,左手按住左手,右手按住右手: “行了行了!这鬼东西就擅长搞些虚的,回头让他跟严诺一玩儿去,搜人这种事不适合他。” 高胜寒抬头看了邢铭一眼,冷笑一声:“我看昆仑就不适合他!” 邢铭蹙了一下眉头,没接他的话茬,转而道: “赶明儿让楚久他们跑一趟吧,找人这个事,大师兄都搞不定的时候,苏不笑他们这些金丹弟子,真未必比凡人方便。” 高胜寒却忽然静默了一下:“楚久今年多少岁了?” “下个月满三十六。”邢铭直接报出来,根本不用想,显然这事情也是一直搁在心里的。 “没几年好年华了……”高胜寒很轻的叹了一口气,“那榆木脑袋,怎么就那么犟呢?” “年轻人自己的选择,我们要尊重。咱们毕竟不是他,理解不了他心中的无可取代。”邢铭这样说着,眼里却有些微妙的神色一闪而逝。 出了刑堂指挥部的大门,苏不笑伸伸胳膊,抻抻腿,一副重见天日的模样。 景中秀拿手指点他:“德行!” 苏不笑道:“我一直以为经世门的时星君就够难对付了,来昆仑我才知道世上还有高堂主这种生物?” 邢铭给他头上敲了一记狠的:“背后说人,不怕夜黑风高被剁了馅儿!” 三人一路步行出几百米远,邢铭才终于在一棵大树下驻足。 景中秀抬起手熟练的上了一道隔音禁制,蹲在一边儿巴拉石头望风。 苏不笑敛起不正经的神色,贴近邢铭道: “差不多确定了,大行王朝桶翻了空港那个应该就是杨夕。她那个孪生妹妹我也找见了,真是像。但绝对没那个本事。” 邢铭微不可查的点点头,半晌才道:“原则记得?” 苏不笑沉默了很长一会儿,“记得,杨夕可以‘死了’,但不能身负污名。” 邢铭缓缓的,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徐徐的开口: “天羽这两个字彻底灭亡之后,杨夕之前的所作所为,是一定要被正名的。这时候掉了链子,对不起她之前的牺牲。 “如果她真的干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就近送她去蜀山桃夭老祖那,或者去夜城找沐新雨。” 苏不笑道:“明白。” …… 同一时间,我们的女主全然不知自己马上就要被从这个世界上除名了。她正十分傻白甜的,面对一场从未经历过的巨大危机。 一场令许多年轻修士,撕心裂肺,闻之色变,惨绝人寰的危机。 锦绣坊十几个身娇体弱易推倒织女姑娘们,密不透风的团团围住了杨夕,或者神情严肃,或者怒其不争: “二丫,你都二十多了!是时候抓紧时间找个男人了!” 杨夕已经被这帮子女人围追堵截了一个多月,今天实在是跑不脱,只得一脸无奈的立在墙角,被堵成了一只翁中的小鳖。 “可是你们那个搞法,我觉得好丢人啊……” 第372章 昆仑来了(二) 锣鼓喧天, 彩旗飘荡。 当“锦绣坊头牌织女王二丫比武招亲倒计时”的巨型条幅, 在新港城最大的广场挂起来的时候,杨夕一身弱风扶柳的小白裙儿, 面无表情的站在锦绣坊临时搭起来的台子上。 其他织女们欢天喜地, 像庆祝过节一样忙碌着现场的布置, 还有给过往的“男人”发放手写传单。 杨夕:“我说,王二丫这名儿当初到底是谁给我起的?” 颜红娇:“我起的。” 杨夕:“这么质朴田园的名字, 实在不像颜姐你的品位。” 颜红娇笑眯眯的:“我的品位是什么样的?水沁沙, 夜阑珊,要么梦乡愁?” 杨夕听得一哆嗦,绷紧了后背的肌肉:“还是王二丫吧,起码像个人名。” 在锦绣坊安家落户,这前后也有三个多月了。 她能感觉到, 颜红娇对她始终有些抵触, 一方面欣赏她的技术和为人,一方面又总要找些机会欺负整蛊她。都是些不疼不痒的小事儿,杨夕并不真正跟她计较,她只是很意外。 在锦绣坊三个月,杨夕话不多, 干活不计较,兼之自带一身笔挺利落战斗民族气息, 使得一群莺莺燕燕特别有安全感。尤其在她替其中一个顶漂亮的小寡妇, 打跑了纠缠她几个月的流氓之后, 杨夕在锦绣坊姑娘们中的人气, 简直到达了无法仰望的巅峰。 可坊主颜红娇本人,就是对杨夕客客气气,疏离又针对。 还时不时在杨夕耳边灌输,我们天羽本是原大陆上实力最强盛的国家,老百姓日子过得最好的国家,就是你们这帮外国人,总是打压我们,才搞得我们一年比一年难过,不得不揭竿起义。 是的,不管杨夕怎么随和,怎么学会了一口流利的天羽方言,在颜红娇眼中,她始终是一个外国人。而这样的话,时不时派人来关照她的百里欢歌,和偶尔来锦绣坊跟她商量伪装战术的云想闲,反而都不会讲。 莫不是我从前抢过颜姐的男人?杨夕面无表情的想着。 “二丫!” “哎……”杨夕回神。 “想报名的人挺多的,咱们锦绣坊不缺钱,可也禁不住一天一天比个没完。你有什么要求没有,提出来,我们给你加上!” 杨夕寻思了一下,终身大事还是得诚心对待的:“找个聪明的?” 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又齐齐的去瞧杨夕。 杨夕有点莫名:“干嘛?你们问我我才说的。” 颜红娇露出了个牙疼的表情:“你早干嘛了?都定了是比武招亲,你要个聪明的?” 杨夕:“要不加个文试?” 看见众人皆是一脸你怎么能这么不靠谱的神情,无奈的道,“要不算了吧,招什么样算什么样吧,别太丑就行。” 颜红娇气得想抬巴掌抽她,这特么是给谁招亲呢?你还嫌麻烦上了! 年纪最大的织女忽然扯了扯颜红娇的袖子,颜红娇一愣,就见大姐已经拉着杨夕去了站台的一侧。 “丫头,你是不是心里有人啊?”大姐悄声的问。 杨夕愣了一下:“没有啊。” 大姐又仔细的瞧了瞧杨夕的神情,低声道:“是人家条件太好,怕自己高攀不上?” 杨夕抓了抓头发:“我就没想高攀谁啊?” 大姐抓着杨夕的手拉下来,“姐姐知道你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了,可是打你记事儿以来,谁对你最好?” 杨夕想了一想,脑海里出现了自己刚记事儿的时候,从山洞里把自己挖出来,还被自己在脖子划了道口子的漂亮姑娘。她叫什么来着? 那时候她整个人接受不了自己是失忆了,而不是个树精,混混沌沌很多事都记不大清醒了。只记得那姑娘脸上有道小疤,却不耽误她青春好看。 刚要开口,大姐又补了一句:“远的不要提了,异地不现实,就近的。” 杨夕皱了皱眉,那估计就是多宝阁阁主百里欢歌了……抬起头去看那大姐,只见大姐鼓励的用力点头。 杨夕:“大姐,你靠点谱儿行么!百里阁主有那么多钱!” 大姐用坚毅的双眼鼓励着她:“勇敢一点,要知道你身材是很好的!”从手中分出两张请柬塞进杨夕手里,“你也知道他富得流油,你穷得尿血,他凭啥对你那么好,还能不图你点啥?” 杨夕捏着请柬,仔仔细细的寻思了一番:“你是说他图我胸大?” “咳!咳!咳!”大姐看起来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临了拍拍面前这不解风情的女光棍的肩膀,“你总得,去问问看吧?” 杨夕想了想,觉得这是个机会:“那就问问。” …… 多宝阁新港城分部。 百里欢歌书房。 百里欢歌闭着眼睛,靠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多宝阁除了云中子之外的另一位明星,号称世上“最柔弱惹人怜爱的女人”尹逐梦,站在他身后,两只纤纤素手给每天都用脑过度的百里阁主揉着太阳穴。 尹逐梦一边揉,一边道: “杀神放下的禁空法术,已经去边缘地带查验过了。消耗九品灵石三十一颗,证明结果是个范围法术,总算不负先生的所托。” 百里欢歌点了点头:“意料之中。” “当年云九章施展了这个禁空的能力,等于直接废了合道期修士的绝招,与其说合道期高手全部败北在他剑下,不如说是败在这一招上。花绍棠说他是神,冲着这一招,我信。可是因为他这一招,天羽帝国三分之一的国土至今不能用传送阵。 “这杜绝了内陆那边的探子了解我们的情况,却也制约了我们自己……”百里欢歌忽然咧了咧嘴,“我说梦梦,你能不能下手轻点,头要被你捏爆了!” 尹逐梦低头看了百里欢歌的脑袋一眼,手指一收,转而从旁边抓起一把梳子,给百里欢歌梳头皮。多宝阁百里阁主门下两员大将,云中子和尹逐梦,一男一女,一文一武,都是追随多年的。 旁人只知道这两人都是万人爱戴的大明星,却常常只见到云中子在台前跑来跑去。 尹逐梦大多数时候只是承担了一个武力威慑作用,很少在外发言,这其中有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尹逐梦早年是个自闭,至今与外界的交互,以及智力都依然存在一定程度的障碍。 尹逐梦语气刻板的道: “三里,这是禁空区域的变化范围。” 百里欢歌点了点头:“就是说,我们已经把这块大陆,开出三里地了。炎山大陆桥还没断,倒是挺有弹性?” 尹逐梦:“弹性?” 百里欢歌没答应,只是闭着眼继续道:“要除杀神,必须先破它这招禁空,我们的人在他身边建上几百个传送阵,随传随走,才能减少伤亡。” 尹逐梦想了想:“杀神会动。” 百里欢歌道:“说得对,所以我们还得想个办法,让他动不了。这就是我跟陆百川结盟的目的,都说老而不死是为贼,他是这世上活得最久的人了吧?嘿,真是个洞察人心的老妖怪,他见了我第一句话就是,杀神跟白镜离有关,然后第二句话是,他有办法找到白镜离。” 尹逐梦:“没懂。” 百里欢歌闭着眼:“他知道我一定会想要除了杀神,也知道如果他不拿出这个消息来,以他这种反复小人,我就算跟蓬莱结盟,也要先把他蹬出去……” 尹逐梦安静了很长一会儿,又道:“时间?” 百里欢歌这一次却低低的笑起来,他身上所特有的,那种隐晦的自命不凡几乎要溢出来。 “时间逆流,这个看起来最难解决的问题,其实恰恰是最简单的。能够对抗时间的,就只有时间。他能逆流时间,使一个招式回到没有发生,使一个人回到没开始防御。但是他能逆多久?一盏茶?一个时辰?一天? “我提前三千年布置好杀阵,够不够?遥控启动装在蓬莱外岛上,我不信他的时间逆流还能穿透时空间那么远。他只能在原地施展的话,就是能把时间逆转上一千年,也还是一个死!” 尹逐梦想了半天:“啊!” 百里欢歌闭上眼:“可惜,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但是阵法机械这些死物,好就好在它能够保存得足够长久,即便我们都死了,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记得这个计划,它就能被执行。” 尹逐梦用力在百里欢歌的头上梳了一下,梳得百里阁主嘶嘶的叫起来:“疼啊!那是头,不是瓜!” 尹逐梦:“我会努力修炼,一定看见!” 百里欢歌跟她相识那么多年,自然明白她这突然生气是在气什么,笑了:“梦梦你这是何必,早就跟你说过,我和云中子都是要死在你前头的。云中子没什么天赋,我根本就是不能修炼。不过等我下去了,他应该还能陪你几百年……” 尹逐梦坐到椅子扶手上,生气去了。 百里欢歌无奈的笑笑:“果然还是得把你嫁出去,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让你自己过上几千年呐……” 一只香蕉皮飞过来,直接扣在百里欢歌脸上。百里欢歌也不摘,就那么顶着香蕉皮又仰躺回去: “梦梦,你不懂。知道自己的限制,就是我们与那些实力强大的修士相比,最大的不同。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凭我自己是弄不死那个杀神的,所以我也不用去练功,也不用去学法术,我只有一颗脑袋还能用用。那我就多想几个可能弄死它的办法,然后让后人去执行…… “把时间拉长到几代几十代以后,把人数扩展到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甚至全世界,穷尽一生前人栽树只为后人乘凉,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这就是,我祖父教给我的做事方法。我们那个世界的思路。” 很伟大,也很悲壮,是不是? 百里欢歌笑得眯起了眼睛,为自己只生活了六十年,却用了三千年都无法忘记的,那个朝生暮死的世界。 杨夕就在这时候推门进来了。 一进门就看见百里欢歌脸上的那只香蕉皮,黄澄澄的似乎曾经很甜的样子。 杨夕:“面膜?” 百里欢歌顿时恼羞成怒,气急败坏起来:“你这丫头!要过来也不先递个帖子,进门又不知道敲门。你知不知道你进的是个男人房间,我要是没穿衣服怎么办?” 杨夕瞪着眼:“我就是来送个请柬,你至于么?” 百里欢歌抬手就要把她扔出去,却在触手的那一刻才看清楚杨夕今天不同寻常的打扮,以及那封红得喜人的小薄册子。 “王二丫比武招亲请柬”的鎏金大字触目惊心,他像被烫到了一样缩回手。 半晌,才回过神来,找补似的把那只手背到了身后,向后退了一步,倚着书桌边缘一坐: “梦梦,你出去。” 尹逐梦没动。 百里欢歌又道:“命令。” 尹逐梦站起来,面无表情的站了半晌,嗖的一声破窗出去了。被她直接撞碎的窗户,砸出一地稀里哗啦的声响。冷风“嗖嗖”的灌进来。 百里欢歌却连看都没看一眼。。 他此时的神情,与杨夕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重合起来。那些真实的,轻狂的,自矜自傲的气息皆尽收敛起来,只剩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多宝阁主。 杨夕顿时觉得今天过来是个馊主意。 对面人此时的样子,好像两三个月来时不时关照一下自己的那个人,根本完全是自己臆想出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百里欢歌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徐徐的说。 “那是什么意思?”既然已经来了,即便是个馊主意,杨夕也想把该问的问完。 “我问过你我们以前是不是很熟,你说你只见过我一面。我想不出我有什么值得你对我这么好,你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也别跟我说织布的事情,云想闲或许真的很在意,你根本不关心能不能瞒过内陆,你是打算着早晚要撕破脸的!” 百里欢歌夹着烟,忍不住笑了,这时候他又像是对杨夕关照有加的那个百里欢歌了:“都被你说了,我连个借口都没了。” 杨夕却没笑,一手攥着拳头,一手捏着请柬:“那就说实话。” 百里欢歌敛了笑容,把半截烟蒂摁熄在桌面上。复又点起一根,终于开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杨夕……” 第373章 昆仑来了(三) 百里欢歌靠在他精致昂贵的红木桌沿儿上, 淡淡的吐了一个烟圈:“从前有一个年轻人, 他出生在一个衣食无忧, 想要好吃好喝混一辈子,非常容易的家庭。他的祖父是将军,他的父亲是个政客, 他自己仗着长辈们的面子和见识上天然的优势, 很轻易的就成了一个成功的商人。但是他当时以为,那是他自己的优秀,并且洋洋自得,游戏人生……” 杨夕歪歪头:“这年轻人是你?” 百里欢歌用没夹烟的那只手,撸了一把杨夕的脑瓜顶:“你这丫头,这样让我怎么讲故事?” 杨夕耸了耸肩:“好吧,那个年轻人游戏人生, 然后呢?” 百里欢歌笑了笑, 目光穿过朦朦烟雾,看不清悲喜: “他那时候狂妄极了,常常觉得自己是天底下唯一的明白人, 所有的其他人都是那么平庸,可以轻易用权力和金钱拨弄……好吧,其实他到现在也依然狂得没边儿,让所有刚见面的人恨不能咬死他。” 杨夕微妙的挑了一下眉头,为百里阁主的自知之明感到意外。 “他一生未婚, 但是在十七的时候, 有过一个女儿。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应该就是他的女儿,尽管这个女儿叛逆得出奇,常常气得他七窍生烟。但他总觉得,那是小姑娘的小玩闹,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直到四十五岁那年, 她的女儿死了……” 杨夕想了想:“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定很悲伤。尤其那么傲慢的人。” 百里欢歌却道:“杨夕,你跟他的女儿,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杨夕顿时愣住了,消化了半天,那些莫名其妙的凝视,那些不能理解的关照,这样一来,就全部说得通了。 原来,人家真的不图她什么…… 人家对她的这份好,跟她杨夕本身的关系并不大。 杨夕怔怔的:“怪不得云中子说,你第一次看见我,就说我好看……” 百里欢歌笑出来,摇摇头: “他?他第一次见面就被你暴捶了一顿,你问他记得么?” 杨夕一惊:“我?” 百里欢歌没接这个话茬儿,继续讲自己的故事,有些话匣子从来没有跟人说过,但好像是在心底的黑匣子里尘封了很久,一旦打开,就关不上了。 “整整十五年,他后面的人生都在致力于慈善,全国的老百姓都说他是个大善人。父亲也终于欣慰他的改邪归正。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觉得女儿的死是他的过错,是他前半辈子嬉戏人生的报应……他只是想,心里能好过一点。” 杨夕想了半晌,安慰人的方式也特别的毒鸡汤:“我觉得这世上,从来没有报应。” 百里欢歌摇摇头:“不,还是有报应的。只是当时他以为的报应,其实还远远不是。六十岁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有着慈善家名声的老人了,感谢年轻时积累的财富,他的身体保养得还算硬朗。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夜晚,他在私人海滩上夜潜的时候,直接游进了另一个世界。” 杨夕有点懵登:“淹死了?下地狱了?” 百里欢歌看了看她,很认真的说道:“对当时的他来讲,也和地狱没有差别了。南疆十六州的海滩上,整片大陆最野蛮贫瘠的地方,无名无姓没有身份的被抓住,除了做奴隶,根本没有其他的下场。而他已经六十岁了,却恍然发现,剥开原有的名字和身份,自己连狗都不如,甚至连身体也不如这个世界上的人强健,只是看起来还是年轻。所以更要常常挨打……” 杨夕:“额……” 百里欢歌注意到了他的异样:“你说。” 杨夕斟酌了一下词句:“我觉得,如果他一直狂妄了六十年,挨点打,也没什么不好。就当长记性了。” 百里欢歌闭上了眼:“也许吧……他当时被打得实在活不下去了,又不甘心没出息的自我了断,于是他找到了一个机会,把打他的主人给杀了。干等着被抓就死的时候,居然他震惊的发现,这竟然是一个有神仙的世界,那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甘心就死的了。” 杨夕皱了皱眉:“这世上是没有什么神的。” 百里欢歌笑笑:“你们修士,在当时的他看来,就已经是神仙一样的存在了。他吃掉了主人费尽财帛,刚刚跟神仙换来的仙露,平白多了一百年寿命,又恢复成了年轻人,然后他带着整个棉花种植园的奴隶,暴动逃了出来。又过了三千年,才有了现在的多宝阁……” 百里欢歌睁开眼,摊开手,道,“所以你看,我能活到今天完全是凭了运气。要没有那瓶仙露,我还没搞清这世界什么样,就已经死了。而多宝阁的庞大,也并没有多么神奇。” 他眯起眼,用一种明显是来自旁人的语调,复述着:“我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挨过打之后,杀了人之后,才渐渐的明白了爷爷小时候教给我的道理――只要有足够的决心,把时间拉得足够漫长,把人数扩张到足够众多,有些理想,总归是要实现的。” 说这话的时候,杨夕好像终于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属于一个活过了世事变迁的老人的沧桑。狂态褪去,然豪情不改,子子孙孙,无无穷匮也的倔强。 …… 从多宝阁出来, 杨夕在楼下的太阳地里站了一会儿,心里头有点失落。 年轻姑娘看见一个男人对她好,要说心里头没点什么期待,那真是有愧于一颗年轻骚燥的心肠。 可是她还年轻着,人家老百里已经老了。女儿都已经死掉几千年了…… 杨夕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问那个传说中和自己长了同一张脸的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捏着手上没送出去的比武招亲请柬,杨夕琢磨着再上去问一问,会不会被人当成纠缠不休,自作多情。 云中子就在这个时候前呼后拥的走出来了,一出门就看见了一身雪白小裙儿的杨夕: “哟,穿这么漂亮,来找我的呀?” 杨夕:“我不是……” 那厮眼神贼好,一眼就叨住了杨夕手上那喜气洋洋的红纸“王二丫比武招亲请柬”,顺手就直接抽走了。 杨夕:“你……” 云中子一边脚下不停的往前走,一边哈哈笑:“哎哟,原来是给我送这个。放心吧,这么熟的关系,我会去给你捧场的。但是比武嘛,可不是我强项……哈哈哈哈” 说着就已经走远了…… 于是杨夕不但没能邀请到百里欢歌,连带来的请柬都被人不明不白的给抢走了。 那心里的感觉真是,好气哦! 杨夕气哼哼的往广场走,走到一半忽然想起,请柬没了,事儿又没办成。回去一准儿被那帮女人念死! 她又不能说请柬给了云中子,不然必定收获一堆诸如“抓住机会”“大众情人”“十分难得”之类的奇葩鼓励。 但其实成亲这件事儿,想到跟自己过一辈子的有可能是云中子,她整个人都不太好! 咦…… 这样一琢磨,似乎跟百里欢歌朝夕相对一辈子,自己心里竟然是愿意的? 杨夕爬上一座不太知名,但颇有情调的小酒楼,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开始为这等少女的烦恼喝闷酒。我是喜欢他呢?还是不喜欢他呢?他既然不喜欢我,我还要不要喜欢他呢?女儿什么的,所以我要改口叫干爹么? 楼下一队天羽军士匆匆路过,白衣银羽,军容严整,脚下如风。 除了打头领队的两个人之外,其他人皆不发一语。 云想闲:“昆仑剑修到炎山大陆桥这么多天了,你们怎么才报上来?” 天羽军官:“是我们的失职,主要是他们来得人实在太少了,我们还以为只是试炼弟子路过。您知道,这样草木皆兵的事儿,咱们已经来过好几回了。再来难免底下人都笑话……” 云想闲:“一共多少人?” 天羽军官:“五个剑修,四男一女。其中一个是妖修,犬妖。” 云想闲眯了眯眼:“犬妖啊,鼻子灵呢。最高修为是?” 天羽军官:“全是金丹,修为一般,要不要……扑杀?”天羽军官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已经低得除了云想闲谁也听不见。 云想闲却想了一想,摇头: “剑修实力看修为不准,这几个里头只要有一个灵剑二转,把所有天羽箭阵都搭上也未必能稳妥。去的人再多,就太明显了。如果让他们跑了一个半个,反而打草惊蛇。” 天羽军官点头,又皱眉:“那怎么办?” 云想闲叹气:“少不得又得求助一下锦绣坊了。” 求助锦绣坊是什么意思,如今云想闲手下的高级军官几乎不是什么秘密了。锦绣坊那群娇娇弱弱的娘子们,武力未必如何,伪装的技术却是一等一。 不想为旁人所知的军事动向,让她们去织块布遮一遮,省却无数危险。毕竟修□□的斥候,主流的侦查方式还是飞到侦查地点的上空,用各种遥望千里的瞳术或者法宝,看一眼就算完。 “但是那么冰天雪地的地方?锦绣坊那些小娘子?”军官有些惊讶,云想闲对这些姑娘们,并不当自己手下,轻易不会提这么为难人的要求,甚至尽量不让他们参合到那些血腥阴霾里去。 云想闲沉吟了一下:“只去一个就够了。” 还不等军官问那一个人是谁,楼上忽然扑掉下来一只酒壶。云想闲沉思得太入神,一时不查,被淋了个正着。 一旁军官也没来得及把长官推开,气得大骂:“哪个不长眼的!” 一抬头,却见杨夕喝得有点迷糊的脸露出来,眼睛有点呆,但人好像还是清醒的:“对不起,手手不太好使了,壶就掉下去了……” 军官:“……”手手什么鬼? 军官回过神来,待要开口再骂,却被云想闲抬手止住。 云想闲:“你先回营,我上去聊一下。” 军官一脸懵逼:“闲王爷,那女酒鬼你认识?” 云想闲却已经上楼了…… 第374章 昆仑来了(四) 人流熙熙, 街灯煌煌。 华灯初上的新港城夜色里,无名的小酒馆招待着稀稀拉拉的客人。 云想闲解下铠甲, 一身白袍, 安闲的坐在杨夕对面, 单独的一只右手把两只酒杯斟满,再把其中一杯推到杨夕面前。 “你接着说。” 杨夕面无表情的看着云想闲:“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父女。” 云想闲憋不住想乐,又怕笑出声来对面的姑娘要跳起来暴打他, 忍了又忍, 才扑哧扑哧的道:“你就那么稀罕他?不惜诅咒全天下?” 杨夕默默的闷了一杯酒:“那倒也不至于。” 云想闲这个面甜心苦的心机凯, 若无其事的又给杨夕推了一杯酒过去, 见缝插针的开始挑拨离间: “百里欢歌到底哪里好了嘛?论相貌呢,一般,论身高呢,略矮,论性情吧, 鼻孔看人的家伙能好到哪去?论实力,哦, 我忘了他一介凡身没什么实力可言。而且老病交加, 兼之秋后的蚱蜢并没几天好蹦q了。你说, 他整个人全身上下除了钱还有什么?” 杨夕盯着眼前的酒, 杯中酒液晃动,让人的心智也跟着摇晃起来。 “小王爷你知道么, 我最近常常会有一种, 身如飘萍的感觉…… 云想闲正在喝酒, 闻言忽然一口喷了出来,忙用帕子捂住,噗噗直乐:“抱歉,抱歉,只是觉得这个词用得和你有点不搭。” 说着又抬眼扫了下杨夕今天雪白长裙的装扮, 也不能说不好看,毕竟女要俏,要穿孝。可是看惯了黑衣劲装面无表情的杨夕,眼前这个忧郁版的,总像是被人给偷换了梁柱。 杨夕黑着脸,酒杯砸在桌面上:“你笑吧,我不说了。” 云想闲这种“交际草”,又哪会这样冷场,用帕子抹干净桌面上的酒渍,赔不是道: “你别气别气,哪里跟我一个残疾人计较呢?你要是这就不说了,我这一晚上酒可就白白陪你喝掉了,一整坛呢?” 杨夕历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性,云想闲这厮一示弱,杨夕就好像被人戳到了铜皮铁骨下的柔软 肚皮。 闷头又灌一杯,低低得道:“就是总好像觉得,自己跟周围的人、事、物,都没有什么关联。好像自己不该是这个世界的人,其实新港城的生活很好,锦绣坊的姐妹们也都对我好,但就是觉得,自己没有落地生根。” 云想闲轻笑一声:“百里欢歌,让你有落地生根的感觉?” “他对我很好,有他在的时候会安心许多。”杨夕认真的想了一想说,两眼里带着失落的神色,望向酒馆外的街灯。 这世上没有人比云想闲更清楚,杨夕的不安来自于何处,百里欢歌……百里欢歌……人类的记忆真是顽强得可怕,即使被抹去了全部内容,她依然能感觉到,这是唯一和她的过去有所关联的人。 但是云想闲不会说。 无论为了天羽,还是为了私心。 他都不可能主动去帮杨夕破解这个心魔。 而杨夕这个姑娘也异常的倔强奇怪,三个月新港城生活,是个人都应该能感觉到,自己的过去必然不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姑娘。 而她居然就能在日常生活中完全回避了一切的不自然,闭紧了口半个字也不问。 那种誓与过去决裂的坚决,几乎令知情者感到脊背发寒。这个姑娘,凉薄起来连自己的人性都可以一刀切了。 云想闲摩挲着手里的酒杯,透明微绿的琼浆里,能映出他留海遮挡下那一半恶鬼似的脸。 忽的,他闭起了眼睛。 数月相处,要说还能把杨夕完全的当个敌人,云想闲自己都不信。 何况“杨方之乱”,他对杨夕一直有不可言说的敬佩压在心底,半点恨意也无。云氏内部的立场,远比外人想象的更为复杂。 他有点不忍心一个曾经对天说“不”的英雄,落得如此下场。 但是杨夕…… 杨夕…… 杨夕…… 这是你自己撞在我手里的,怪不得我。 如果你在一切开始之前直接问我,我真的是有可能,直言相告的。 云想闲睁开了眼睛,挂起惯常的谦谦风华,又带着点戎马刚毅的微笑,他伸出唯一的右手,轻轻捏住了杨夕的左手。 “他对你很好,难道我对你,不好么?” …… “哇!然后呢?闲王爷还说什么了?” 锦绣坊里,灯火通明,一群群锦衣罗衫的织女,围着一个黑衣劲装的杨夕。兜里揣着瓜子儿,手上拿着香帕,叽叽咕咕的逼问八卦。 堇色的帐幔被夜风吹起来,空气中混合着茉莉和烛火的稠香。 杨夕坐在中间,有点不自在:“然后他问我,他对我也很用心,为什么我送招亲请柬的时候,就不会想到也给他一份呢?” “嗷嗷嗷嗷!” “啊啊啊啊!” “天呐天呐天呐!” 一个小寡妇尖叫起来:“这个表白太浪漫了,我家那死鬼当初要是这样,我也不用拖到那么晚才嫁给他!” 年纪最小的织女两眼冒着星星:“那可是闲王爷啊……可惜我就没有二丫姐这么能干,王爷这样的男子就不可能看得上我!” 杨夕欲言又止,盘坐在软垫上的双腿,微微动了一下。 她看看欢呼高叫的小姐们,终于彻底闭上了嘴。 她没法说出口, 她其实无法感受到她们的这种喜悦。 坊主颜红娇靠座在人圈儿外围的一张织毯上,脸上始终带着懒洋洋的笑。 她眼尖嘴利,因为经历的缘故,心思比其他织女玲珑了不知多少倍。 见状忽然出声:“二丫,我怎么觉着,你好像瞧不太上闲王爷?” 人群微愕的安静了一瞬。 杨夕搭在膝盖上的两手,攥了攥拳头,没接话。 “不是吧?你真……” “你是……还惦记着百里阁主?可你不是说他就把你当女儿的么?” “闲王爷那么好,带领咱们建了新港城。他可是咱天羽的大英雄呢……没有他最开始收留,咱们锦绣坊……” 杨夕眉头微微蹙起来,她知道的。 锦绣坊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最初的云想闲收留了一群孤女,然后又恰巧救了走投无路的颜红娇。他没有把她们随意婚配给手下的军汉――即使在常人看来,这也是不错的归宿了,也没有就那么拿钱养着这些女人――这点钱对一个云氏王爷不算什么,但那样十有□□的结果这些女人还是得随便找个谁配了。 他支持颜红娇建了锦绣坊,把孤女们都送到她手下学习修炼,学习幻丝诀,没有灵根的就跟着打杂。新港城最初没这么繁华,锦绣坊经营困难的时候,也是云想闲从军队里发来一笔笔的订单,用一种令侄女们最不尴尬的方式,帮她们渡过了最初的难关。 杨夕知道自己如今讨生活的锦绣坊,是所有人默认的新港城天羽军队织造坊,也知道这里的织女们对云想闲的崇拜与感激远远超越了他王爷的身份。 杨夕甚至记得,是谁把她从没完没了的遭人闷棍,被人抢劫的流民圈里拉出来。 她承认云想闲是个好人。 但是她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好想如果想在这座城扎根落地的话,跟百里欢歌在一起,她可以安心,而如果对象换成了身份地位加加减减也差不多的云想闲时,就有哪里变得不对头了。 杨夕张口想说些什么,颜红娇却先她一步开口。 颜红娇笑了一声:“我说二丫,你是嫌弃云王爷毁容了么?要是这样我也能理解,王爷那半张脸,要是天天儿晚上看见,的确是挺扫兴致的~” 织女们当中年纪大的,禁不住噗嗤憋出几声笑来。 气氛看起来好像缓和了一点点。 杨夕低着头,手背上绷起了青筋:“不是。我没有颜坊主想得那么深远。” 颜红娇换了个靠座的姿势,声音也冷淡下来:“哦?那你是看不上王爷左手残疾咯?这我就不太能接受了,王爷那条胳膊为什么没的,旁人不知,你是知道的。”停了一停,目光瞟向多宝阁新港分部的方向,“那个什么多宝阁主,还是个凡人呢。难道就比独臂的修士强到哪去?” 织女们纷纷安静下来,颜红娇在锦绣坊积威深重。 她冷下声音说话的时候,许多小姑娘大气都不敢出。 杨夕终于抬起脸来,目光对上了颜红娇的。到了这个份上,她要再听不出来这位锦绣坊主今晚是有心找茬,那在这乱世里也就不用活了。 杨夕眸色深沉的与颜红娇对了一眼,半晌,用极平静的声音说:“颜姐这话未免以己度人了。闲王爷谦和潇洒,果敢担当,身份尊贵又握着实权。我知道他是新港城多少姑娘心目中的金龟婿,别说残了一只手,就是手脚全都残了,他只要还能开口说话……呵,他那么会讲话,也还是有姑娘愿意嫁给他。” 杨夕站起来:“但是一个人喜欢另个人,可不是看那另个人的爱慕者有多少来算的。至少各位姐姐一直跟我说的是找个男人嫁了,而不是找张面子嫁了。我没法想象自己这个怂样子,跟一个王爷过日子的日常。颜姐,你是老板,有权力逼我干活。但你不是我娘,逼我喜欢谁不喜欢谁……管太宽了吧?” 杨夕说完,也不等颜红娇的反应,穿过一地目瞪口呆的织女们,头也不回的掀开纱帘,走出了织造室。 杨夕这姑娘,自从来了锦绣坊,很快就被发现是个面冷心热的。 其实经常被织坊的姐姐妹妹们,有事没事的欺负逗弄一下,看她无奈的样子。 她是头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说这么重的话。 颜红娇等她走出了门很久,才慢慢的回过神来。 她忽然笑一下:“逼你干活儿,是吧?” 于是第二天,颜红娇就把杨夕打包派给了天羽前去炎山大陆桥的特殊小队,作为辅助伪装人员。美其名曰:借调。 旁的织女们并不知这次天羽军队的特殊任务,是不是有危险,又或者有没有很重要。他们只知道,这次带队的是新港城军队最高指挥官――云想闲本人。 杨夕接到任务书的时候,直接骂了句:“心机婊!” 可是比武招亲呢? 隔了数日之后,百里欢歌带着云中子来锦绣坊作客的时候,云中子捏着请柬,也是这么问的。 颜红娇回答他:“急什么,总要等二丫从炎山大陆桥回来,才能有合适的招亲人选。” 百里欢歌当场愣住:“什么?云想闲待她随军了?” 颜红娇笑着,刻意说给百里欢歌听:“可不,王爷亲自带队呢。安全不用操心……” 不等颜红娇说完,百里欢歌牙缝里挤出来的几个字,直接截断了她。 “云,想,闲,你的保证都是他妈的狗屁!” 颜红娇一愣,还要再辩:“百里阁主不是拿杨夕当女儿么,这又吃的什么飞醋……” 熟料百里欢歌凡人之身,盛怒之下一掌拍碎了锦绣坊本不结实的桌子。 “你知道现在炎山大陆桥上有谁么?昆仑!” 颜红娇怔住。 一根根血丝缠上百里欢歌的眼珠儿,他就用这样血红的眼珠,毫无温度的看了颜红娇一眼: “如果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这世上就不会再有新港城了。你听没听懂不要紧,但你最好记住我的话!” 第375章 同门相杀(一) 炎山大陆桥, 乃是昔日炎山秘境被花绍棠一剑劈碎,其中物质泄露出来形成的一块狭型陆地。是如今两片大陆之间唯一藕断丝连的接点。 横向最宽处百余里, 最窄不过十二三里。 绵延千里, 白雪覆地, 寒风吹得活人无法睁眼。整片地区寸草不生,安静得如同一处巨型坟场。 这里也的确曾是一座巨型坟场。 “这些冰冻的人……都曾经是活的么?”杨夕一只手轻触坚冰, 细小而雪白的气泡沿着冰层散开, 从青葱的指尖, 一直延伸到狰狞的脸上。 那是一张天羽士兵的脸, 似乎是极其年轻的,手执钢枪, 咬牙切齿,半张脸上都是血。似乎直到被寒冰封冻之前,他都还在奋力厮杀。而他的对面,被长□□穿了腹部的,是一个手持宝剑的修士,一手掐着法决, 头发不知经历了多久的苦战, 完全被血污黏住,披散下来看不清面容。 这一对生前致死相杀的敌人,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 被封冻在了同一块冰里头。经年不化, 天长日久的紧紧相依。 这无常的生命…… 杨夕凝视那冰封中的天羽士兵, 与她三月来常常见到的, 在新港城街道上巡逻的小兵们,并没有什么不同。而这样的冰封雕塑,远不止她抚摸的这一座。方圆数里,目之所及处皆是这样冰封成块的人形。 这些包裹着尸体的冰块, 从杨夕脚下蔓延开来,在大雪纷飞的视界中,好像一直绵延到了天的尽头…… “这里,曾经是战场吗?”杨夕问。 云想闲走过来,脚下不小心踩到一具冻僵的尸体,那尸体的手臂嘎嘣一声裂开。他只是低头看了一眼,便抬腿迈过,走到杨夕身边,从身侧搭住她的肩膀:“走吧,都是枉死的人,挺晦气的。” 杨夕指了指地面:“还有很多冻得比较浅的人,看起来也没有在打仗。” 云想闲沉默了片刻,炎山大陆桥他来过许多次,第一次看见这场景时的震撼,他也是记得的。 “这里原本是战斗打得最激烈,人也最多的地方。瞬间冰封的那些人,是第一批遇难者。而你看到的这些坐着和躺着的……”他闭了闭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是骤然变天之后,第一时间没有被冻死的幸运儿。他们应该是从别处过来的。” 杨夕有些不能理解:“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为了死在一起吗?” “不。”云想闲摇了摇头,“炎山大陆桥一马平川连个土包都没有,地面冻得铁硬,雪又不够厚。这些后来的人……只怕是想用这些死尸来避风。” “用死尸……避风?” 杨夕举目四望,这稀稀落落的冰雕人像,又能避得了多少风?所以他们也冻死了。紧随在前人之后。然而他们冻死的姿态,却与先前厮杀成一堆的人,有太大的不同。 杨夕的目光落在一圈四五个,紧紧挤在一起的修士当中。其中两个身穿白袍银甲的天羽士兵,男性;三个便衣道袍,面容脏乱的修士,两男一女。 他们显然是挤在一起相互取暖,其中一个便衣修士,手指还维持着打着火决的姿态。而那两个天羽士兵,因为穿了铠甲比较魁梧,甚至能看出来是刻意并起身子,在给那唯一的女修士挡风。 他们死得,简直像患难之交。 “灾难……”杨夕轻轻的咀嚼着,这两个仿佛蕴含了无比强大的力量的字眼。 它竟然能让生死相搏之人,相互依偎。 “还不都是花绍棠那一剑!定是故意劈到咱们天羽皇城上空的,连皇城都给切了一半给大行……”一个同行的天羽士兵忽然愤恨的插嘴。 “闭嘴!”云想闲忽然厉声道。 “为什么不让他继续说?”杨夕问。 云想闲只看了杨夕一眼,“咱们得快点赶路了,天黑之前到不了塌陷区,我们就得吹着寒风过夜了。这些事情有的是时间讲……” 于是众人离开了这一片林立的冰雕森林,待走出二三里地之后,杨夕再次在风雪中回望它们的时候。 它们已经显得非常渺小,几不可见了。 “等等,前面有人!” 距离塌陷区还有二三里的一处坡口,队伍的前哨斥候忽然停了下来。 云想闲一抬手,所有人原地伏在雪地里,隐蔽起来。杨夕手中灵丝闪动,眨眼间一片茫茫白雪在手边生成,把所有人遮蔽起来。 而这一片隐蔽真正厉害的还不止于此,这块丝帛从外面看是一片白雪,从内向外看却只是稍微模糊了一点的透明。 云想闲传音道:“你就这一块布,放到黑市上都是有人哄抢的宝贝。” 杨夕看了他一眼,其实有点不能理解这有什么可宝贝的。不能杀人,不能护身,又不能吃不能喝的。 前方的风雪里,远远的有声音顺着风穿过来,虽然模糊,但还能听到,可见他们是在狂风里喊出来的。 “张师兄你个骗子!这就是你说的任务很简单?没吃没喝,顶风冒雪,我眼睛都快被雪晃瞎了!” 这是一个有点冒失的男声,听起来十分的年轻。 “哈哈,不用杀人,不用打怪,喝点西北风算什么?眼瞎了拿出怀表看一看,那是雪盲,不是晃得,是总看一个颜色的东西看的。 ” 一个十分爽朗的声音笑起来。 又一个有点娇俏,有点蛮横的女声响起来:“出息呢?出息呢?拿出你们昆仑战部的出息好吗?我个阵修还没叫苦呢,看看你!” 先前的年轻男声立刻哀嚎起来:“就是因为你冻得用不出阵法,我们才要喝西北风啊!师妹我只知道你脸盘儿大,不知道还这么厚啊!” 拖后腿的阵法师妹立刻怒了:“你说得那是人话吗?这么大风雪,行动间阵法,你把邓远之带来他也使不出来!” 爽朗的张师兄连忙援场:“行了行了,本来小青随队就是历练。这里渺无人烟的又不危险,真样样全能的阵修,能派到这儿来?” 师妹不干了:“师兄,你这是帮我还是损我啊?” 彼方师兄妹们的笑闹声,清晰的拨弄着杨夕等人的耳膜,他们的轻松,却令本方如临大敌。 云想闲:“那个姓张的是什么人?” 身旁负责这次行动情报的副官,把声音压得几乎只有一线: “昆仑战部次席,歌喉剑张子才,如今残剑邢铭最得用的人,自从云……自从那个人死了以后,战部有一半的事物把持在他手上。是职业的刺杀专家出身,心思诡谲,手段狠辣,比那个人当初还难对付。” 副官说道此处停了一停,看见云想闲点头,才轻轻做了一个切菜的手势:“要不要正好在这里,废了他?” 云想闲偏过头,看了看趴在他斜后方的杨夕,后者因为境界低微,雪地里已经冻得鼻尖儿都通红。 云想闲对副官微一摆手:“不,万一做不掉,平白打草惊蛇。” 副官却显然有不同意见,抬眼看对面的风雪中的五个影子,又回头卡看自己这边足足五十几个人。尤其是看了看杨夕这个伪装大师:“王爷,我觉得……” 云想闲相当霸权的截断了他的话:“这次任务是我带队。” 副官于是闷闷的闭上了嘴,却显然是不服的。 云想闲伸手捏了捏杨夕的手:“冷不冷?” 杨夕很实诚的:“冷。” 云想闲:“等他们过去了,给你升个火。我没想到带个会风阵的法师过来。” 杨夕有些异样的看了云想闲一眼,什么也没说。 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跟人比的?也不是人家有的,己方都要有,整个新港城统共才几个靠谱的阵法师?这人力资源上,根本就比不过么…… 云想闲却是完全的另外一番想法。 他没去想什么道义不道义,他只是想着,这个姑娘,本来是属于胜利的一方的,用不尽的资源,呈不完的威风。即便不留在昆仑,到另一半大陆上随意当个普通散修,也可以安稳富足的过上一生。这也是百里欢歌的期望。 可自己如果真的用成亲的方式,把她捆在了失败方的战车上…… 云想闲转回目光不再看杨夕,只看着眼前的尖风薄雪。 他大约是这个世上,最无耻的男人。 正在此时,前方的嬉闹声中忽然□□了一声不和谐的低吟。 那是个男声,初听有些沙哑,细品却有些阴沉的邪气:“别动,我闻到了什么不一样的味道。” 天羽众人立刻紧绷起来,情报副官贴着云想闲的耳朵汇报:“疯兽犬霄,也是个昆仑战部。南疆十六州出身……”副官停下话来,回头看了一眼杨夕,然后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措辞谨慎的,在暗示一个秘密, “他进过南海死狱。” 云想闲点了点头,没说话。 他身边真正信任的副官,自然知道锦绣坊的王二丫,就是昆仑的杨夕。他没想过瞒着,也知道瞒不住。 “认识他么?”云想闲轻声的问杨夕。 杨夕抬起眼,看了看,然后面无表情的摇头。 却见对面那个叫犬霄的男人,原地趴伏,四肢着地,脊背像突破什么障碍似的用力弓起,然后衣衫崩碎,原地化作一只巨大的黑狗。那狗的嘴不太尖,魁梧雄壮,直似一只庞然的狗熊,四爪着地,直直的走过来。 云想闲立刻道:“小心隐蔽。” 却见那狗熊,只走了几步便停下,并不是向着众人而来。四肢粗壮的利爪,却是飞快的抛起地面的积雪来。 天羽众人稍稍缓下一口气,同时又有一点纳闷。然而这个纳闷并没有保持很久,立刻就有人反应过来了。 “不好!它在刨塌陷区的裂缝!” 众人悚然一惊,那正是他们此次前来打算伪装加固的。 这声音因为着急,所以喊声大了,没收住。 对面的张子才几乎是立刻拔出剑来,两把短刺组成的本命灵剑横在胸前:“什么人?” 连同犬霄在内,五名修士紧跟着全部升天,刀剑入手,阵法升华,杀机立现! 云想闲当机一声断喝:“撤!” 数十名天羽士兵掀开头顶的伪装,近乎是凭空出现在雪地上一样,各色光影最亮的法术对着昆仑五人组抛过去,飞快的结阵后撤。 断后的云想闲一眼看见,前方杨夕在雪地里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不由脱口而出:“保护杨夕!” 第376章 同门相杀(二) 云想闲撤退的命令下达得十分及时, 就在天羽士兵刚刚结阵撤退的当口,空中的昆仑五人组忽然结了一个奇怪的阵型。居中那个阵修女孩, 忽然甩出了一块芥子石。 芥子石中, 一只庞然巨兽豁然蹦出来。 “混沌!” 怪不得昆仑敢放区区五人的剑修小队, 到距离天羽大陆如此之近的地域来侦查。 最终,天羽这一队士兵付出了三条命的代价, 才总算从混沌的口中逃脱。 辅一入天羽境内,不少体力稍逊的士兵便纷纷扑倒在地上。 云想闲也单手支着膝盖, 微微喘着粗气。 杨夕看起来却还好, 回望着身后那一片冰霜覆盖的生命禁区:“塌陷区那里……” 云想闲解释:“就是两片大陆撕扯的时候,先裂开的地面, 大地不可能像豆腐似的被一刀切开,所以就塌了。” 杨夕却说:“这我知道, 你上次跟我要了一块很大的可以伪装冰雪的白帛,说过是为了伪装塌陷区的。我想问的是, 那底下你们填充了什么, 被那犬妖闻出来了?” 云想闲的神色沉了一沉:“炎山大陆桥上,寸草不生,大雪封路。连块山石都凿不下来, 你说我们用什么填充的裂缝?” 雪地千里的炎山大陆桥上, 天羽军队进出尚且不易, 当然是不会运土石进去的。十之八九都是就地取材, 而这片一马平川的狭型大陆上, 唯一凸出于地表的就是…… “那些冰封的尸体, 是么?”杨夕轻声的叹息。 …… 另一边, 张子才所带领的昆仑五人小队,借着混沌之威,杀得天羽整支小队丢盔弃甲。 待张子才下令停止追击后,唯一的女阵修手掌间华光一闪,流水般的符文从掌心溢出,罩向尤自咆哮的凶兽混沌。 混沌的咆哮声,就那么戛然而止了。 没心没肺的小战部哈哈大笑:“师妹真厉害,天羽那帮怂人,居然想埋伏我们。他们一定猜不到师妹用得出流空地缚封灵阵。” 女阵修一块芥子石隔空丢下去,罩住了混沌,翻了一个白眼瞪他:“那是大长老传给我的掌心阵,你能不能小点声,非要人知道大长老如今……元寿将近么?” 张子才没理会他们的争吵,径自从空中落下地来,捡起刚才天羽军队用来在冰雪里伪装的白色帆布。 一面纯白,隐隐有晶莹的雪花颗粒,另外一面却是全然透明的颜色。 张子才皱起眉峰:“这么巧夺天工的伪装,就这么当消耗品扔下了?” 另一个剑修挺高兴的跟过来:“他们不要正好,师兄师兄!这个就当战利品给我吧!” 张子才沉吟片刻,把整块布卷吧卷吧,丢进他怀里:“你收着吧,回去可能要给首座看一下。”这么说着,转身大步流星的向犬霄事先刨出来的裂缝走过去,“把这些尸体清理出来,看看天羽废了这么大劲儿到底是要藏什么?” 其余众人纷纷过来清理冰封住的尸体,头次出门历练的女阵修,也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张子才从雪中扒拉出另外一块丝布,比先前的那块更厚,也更宽大。两面看起来都是闪着晶莹碎光的白雪,张子才探了探那布匹上微弱的灵力,眯起了眼。 “有点意思哈……” 巨大的黑狗始终没有加入众人的工作,蹲坐在那万人坑似的塌陷旁边,望着天羽众人远去的方向。缓缓化成一个浑身□□的男人,肤色微黑,眼瞳里闪着几分亮到逼人的邪气。 “话说,你们刚才有没有听清楚,那个天羽的王爷,喊的保护谁?” 他说话的时候慢条斯理,总带着几分自言自语似的疯劲儿。另外三个年轻人都不太爱理他,唯有张子才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穿件儿衣裳吧狗子,你也不怕冻得蛋疼。” …… 天羽帝国,新港城。 百里欢歌抬手一巴掌把云想闲的脸扇得偏到了一边:“你答应我只让那丫头当个织女的!” 百里阁主这个人,一身混不吝,肝胆皆冰雪,真是很少有人能让他发这么大脾气。但是云想闲知道他为什么气成这个样子,摸了摸脸上几乎浮肿起来的五个指印,并不发怒: “我猜到百里阁主会有点误会,但是带杨夕去炎山大陆桥的命令不是我下的,事先没有跟颜红娇说清楚,这是我的错。但颜坊主也不过是想成全一下我跟杨夕,培养培养感情。” 百里欢歌指着他的鼻尖:“撮合感情?哈,一趟下来死了三个人,这是患难之交的感情吗?” 云想闲微微抬起眼,冷静而克制的应对着多宝阁主的愤怒:“患难见真情……”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让昆仑自己的‘叛徒’去杀昆仑,内陆第一剑派的脸就丢大发了是吧?你还给她留条活路吗?你就没想过她这些日子几乎对你有求必应……” 云想闲忽然伸出手,抓住了百里欢歌的指尖,从鼻子前头移开: “阁主,我知道你心里从来也没瞧得上天羽云氏,觉得我们都是畜生。但是百里阁主,不是每个畜生都吃人。” 百里欢歌的手指仍然被云想闲掰在手里,一动没动。 云想闲道:“你们,都低估了杨夕本人,在战场上的价值。我只是不择手段的想把她在天羽多留两年,即使她不叫杨夕,即使她不是昆仑。那种神鬼莫测的伪装术,必须有第二个人学会,我才能放她走。我没想让她死,也没想用她的身份去对付昆仑。” 百里欢歌一用力抽回了手指,神色冷静了下来:“伪装术?在战场上什么价值……”浅浅的眯起双眼,下意识已经信了。 云想闲流海下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容,声线冰冷:“天羽帝国曾经利用岛行蜃催出发藏光幻阵,一夜之间灭了离幻天满门……” “藏光……” “不,”云想闲打断了他,“杨夕的术做不到这个程度,藏光幻阵毕竟是先祖飞升时留下的遗迹。世间幻术,三百流派,五千法门,归根结底其实只分了三种类型。 “一种直接把幻象直入人脑,意识仍在,手脚五感却都失了作用,这种幻术在战场上极容易察觉,却最难破解,就比如藏光幻阵,杀人于瞬息无形。 ”第二种纯粹的迷惑五感,在现实空间中形成幻象,迷惑欺骗五感。挨打仍然知道疼,手脚也依然使得出法术, 但是再分不出眼前真假,所见的是非,这是如今的主要流派,知名的幻战基本来自于此,但强大的神识终究是克星。 “最后一种,本是末流小道。鬼打墙,迷踪阵,潜行术,不直接作用于人,而是伪装环境。如果没有杨夕的出现,它可能永远都不会被用到正面战场上……” 百里欢歌仍未分明:“怎么讲?” 云想闲缓缓的道:“杨夕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织出一片绵延百里的伪装。在一名好的指挥官手里,移山搬海,混淆虚实,甚至大部队千里奔袭忽然出现在敌后,都并非不可能的。当今修真界军队的主要侦查手段,依然是拍一个人飞到前方去看一眼,就连我天羽的云头哨也不例外。百里阁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对手的斥候部队,基本上就废了。”百里欢歌缓缓的点了点头,同时他知道自己关于此的想象力可能仍然浅薄,不够张狂。 三千年凡人,三千商人,他对修真战争的认知基本来自于纸上谈兵。 人力有穷尽,即使他自负天下第一明白人,也必须要承认…… 百里欢歌轻叹道:“不怪人说,论带兵打仗,军神邢铭的对手,就只有你们天羽云氏。” 云想闲沉默了半晌,并不以为这是夸奖,天羽云氏在先前的交手中,是败了的。 “百里阁主,知道了杨夕在战场上有这样的价值之后,让你决定,你能随意放她离开吗?” 百里欢歌没有立刻回答,而紧接着他就明白,自己的迟疑其实就已经是回答了。 云想闲又道:“要么我娶她,要么在我手下挑一个人娶她,我再想不到其他办法,既能发挥她的价值,又不让她真正卷进军队。” “你想过万一有一天她恢复记忆了,会是什么感受吗?”百里欢歌道。 云想闲这一次沉默了非常久:“我想过了,没有真正参军,她心里还是会好过一点的。” 百里欢歌目光嘲讽的看着他,仿佛在笑他自欺欺人。 于是云想闲就只能说:“我只留她两年,还有,我会对她好的。” 百里欢歌坐回自己宽大的躺椅上,半晌,抬起手来遮住了眼睛:“云想闲,你在我这儿已经没有信用可言。你先走吧,我再想想。梦梦,送客。” 云想闲顶着左脸上五个通红的指印出了门,并且回手把门带上。他静静的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这是他每天容许自己的,仅有的一小会儿放松时间。 三个月来,这些个短暂的一会儿,大部分都放在了杨夕的身上。 何止是百里欢歌不信他。 有些事发生的时候,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 …… 昆仑战部指挥室。 两块白布平铺在桌面上,战部三席以上的所有人都围在这张平时用来放沙盘的方桌旁边。 他们围观的,正是张子才先前带回来的,杨夕织出的那两匹“白雪”。 邢铭抱着双臂,斜靠在桌子的一角上:“都说说吧,什么看法。” 景中秀用手摸了摸桌面上的白布,又戴上眼镜,贴上去看了半晌:“这是一块,幻丝诀织出来的布。” 邢铭斜了他一眼:“这个用你说?” 严诺一背着手,紧贴邢首座站着,微微犹豫了一下:“雪地伪装?如果能人手配备一块的话,应该是雪地行军的绝佳辅助,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量产。” 邢铭把目光转向张子才:“子才,你说。” 张子才道:“我也说不太好,但这东西灵力低微,难于探测。如果他们不只能伪装雪地的话……想象一下,咱们一千个剑修结成了昆仑剑阵,飞在高空,然后它把我们想要攻击的敌人,从东边伪装到了西边……” 苏不笑忽然抽了一口气:“哎呦喂,太阴险了!那不是白费半天功夫,最后还要遭伏击。” 邢铭这才敲了敲桌子:“听见了么?都跟子才学一学,别见天儿折腾自己那点爱好。既然是战部的人,就把脑子给我往战术上用一用。”邢铭一手拈起了桌面上白布的一角,沉声道:“这是会改变整个修真界战争格局的东西。” 严诺一羞愧得无地自容。 景中秀则是一呆:“那么严重?” 苏不笑想了一下,悟了: “现在修真战场,基本是两边列阵,法术隔空对轰,飞剑隔空对砍。大家都有提神醒脑的阵法加持,和高阶瞳术的斥候观察敌情,不怕敌军的大规模幻术,大部分人只要熟战阵、出灵力就行了。但如果这技术普及了,以后的修士战场只怕就都得近身肉搏了……” 张子才点点头:“我的判断倾向于最坏的结果,他们这么轻易就扔下了这两件东西,可见不是什么稀罕物。我更倾向于,他们新训练出了一支特殊的伪装部队。” 邢铭直接转头对始终没说话的释少阳道:“楚久他们到哪儿了?” 释少阳却仿佛有点心不在焉,闻言一愣:“啊?” 邢铭皱了皱眉。 一旁的严诺一连忙飞快的传音,给释少阳重复了一遍。释少阳一脸羞惭,垂头回话:“今天上午的时候,就已经到大行王朝无妄海海疆了。” 邢铭公事公办的说:“通知楚久,准备下水吧。天羽半个国家都禁空使不了传送阵,新港城附近飞行管制,我们很难有其他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过去。” 释少阳道:“是!” 邢铭又沉下了声音补充:“找出天羽那支特殊的伪装部队,必要的情况下,团灭他们。” 释少阳眉峰微动了一下,又道:“是。” 邢铭大手一挥:“散会!其他人回岗位,景中秀把这两块布送去幻丝堂,告诉他们,至少搞清楚原理,尽量找到破解办法,最好能有人学会。”随后瞥了释少阳一眼,“小日跟我走,来谈谈你的私人问题。” 释少阳一怔,紧接着认命似的闭上了眼,到底是来了。 …… 与此同时,天羽帝国新港城。 锦绣坊里,杨夕辗转着躺在床上,噩梦连连,冷汗几乎浸湿了整张床单。 她梦见一个肥大肿胀的,女子的尸体从深井里被打捞出来。那女尸头发披散,穿着蓝花的粗布衣衫,面部溃烂,认不出生前面容。唯有一只手的五根指骨全都被一一掰断,折向了相反的方向,令人久久注目,无法移开。 而梦中的自己,怆然跪倒在地面上,嘴里的饼子落在地上,滴溜溜一直滚到井边。她在梦里,几乎不用去想的脱口而出:“翡翠……” 第377章 同门相杀(三) 一宿的噩梦,黏腻湿冷的井水, 折断的指骨在眼前不停的摇晃。 杨夕四更天就爬起来, 模模糊糊的想起一个,总是蹲在煤油灯下, 用小本本计算攒出了几条牛腿,几块砖头的姑娘。 新港城特有的朦胧月色,沿着窗棂之间的缝隙爬进室内,像一条条融化的冰蛇。那种夜深人静时常有的感觉又来了,深处偌大一个新港城中,住在锦绣坊柔软的床铺上。 她却觉得,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而今夜,更是安静得半点声音也没有。等等, 安静? 锦绣坊织女的宿舍,是两人一间。杨夕睡觉不讲究,既没挂帘子, 往日深夜里醒来, 对面姑娘睡觉时的磨牙声总像闹耗子一样没完没了,然而今天却静得……仿佛连呼吸都没有了? 梦里那种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慌,蓦然间撅住了咽喉。 杨夕翻身下床,几步走到对面的拔步床前,抬手掀开了帘子。 没有人。 被褥凌乱的丢在床铺上, 原本睡在这里的姑娘似乎是被突然间叫走……或者拖走了。 伸手去摸那床铺, 冰凉一片, 显然主人已经离开了很久。 不要紧的, 这姑娘日常就是个磨蹭的, 兴趣是茅房上得久了些呢? 然而站在茅房的门口,杨夕清清楚楚的看见,里面的任何一个蹲位上,都没有人。 鬼使神差的,杨夕轻轻推开了隔壁织女的宿舍。 门声“吱嘎――”轻响。 杨夕抬脚直接迈进去。 没人。 两张床铺上的被子甚至都折叠得整整齐齐,好像主人压根就没有回来睡过。 杨夕这才开始真正的慌了,一间一间推开相邻的宿舍,门板撞在墙壁上的回声,在锦绣坊的院子里越来越紧密的响起。 “咣当”“咣当”…… 然而占地面积偌大的一个锦绣坊,此时空旷得好像只剩了杨夕一个人。 即便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都没有一个人从宿舍里探出头来。 杨夕心怀莫大的惊恐,一脚踹开了坊主颜红娇的门,咣当一声巨响。 “谁呀?大半夜的这么不知道轻重!”颜红娇坐在一盏灵力灯下,衣装整齐,她面前的桌子上摊着一张雪白的丝帕。 隐约的灯光下,那丝帕上流动着银色的祥云。 而坊主颜红娇,在杨夕破门而入前,似乎就是一直对着这张帕子发呆。 杨夕见着了活人,那种梦里带出来的恐慌和压抑感,终于如潮水般的褪了下去。 见到颜红娇满脸不耐烦的样子,并不像有什么大事发生。 “宿舍里……一个人都没。”杨夕说着,不禁扫了一眼桌上的丝帕。 那丝帕的质地极好,并不像是一个织女随身用的。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真正织女织出来的经典作品,织女们自己常常是舍不得使的,花费那么大的心力做出来的织品,谁不是拿去换了更急需的东西。毕竟织造是她们唯一的谋生手段,而织女只是一种并不高级的工作。 “是闲王爷的手帕。”颜红娇淡淡的回答,“宿舍里的其他人,去工坊里给你织嫁衣去了,但是我没打算帮忙。” 两根纤细修长的手指,不耐的敲了敲桌面,依稀手指侧面经年所生的老茧。 杨夕一顿,晃然终于明白了什么: “颜姐,你……” “就是你想得那样。”颜红娇漠然的看了杨夕一眼,指了指门外:“要找她们,你自己去工坊那边吧。我这里不欢迎你,”颜红娇顿了一顿,垂下眼睛,“至少今天晚上不。” 杨夕于是道:“颜姐,我……” 颜红娇一抬手,一道掌风毫不温柔,直接把杨夕送出了门。 两扇木门咣当一声在杨夕的脸前面合上。 颜红娇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把你的嘴闭上吧,我也是有自尊的。我本事虽不如你,可也没打算让你来同情。” 杨夕直勾勾的盯着近在眼前的门,半晌没说出话来。 她并不同情…… 那不是同情。 沿着走廊一路穿过宿舍,来到工坊间。 果然最大的一间织造工坊亮着,堇色与黄色相间的帐幔随着夜风微微飘动,撩起的缝隙传出里面的热闹的嬉笑声。 “二妞明早起来,看见衣服也不知是什么表情?” “肯定是特别惊喜,特别感动,特别幸福……” “拉倒吧,她那个性子,指不定还要嫌麻烦。你见过她穿黑色以外的颜色?” “那一辈子就嫁一回人呢, 她现在不懂得。以后老了想起来肯定要后悔。” “别管那么多啦,反正咱们锦绣坊嫁出去的,就算是二妞,也得漂漂亮亮的出门!一切的反对意见都要被镇压。” “对,她要是敢反抗老娘织了一晚上的衣服,老娘就跟绝交!” “哈~切,好困呐。” “再挺一挺,就快啦!” 杨夕抬头看了看天上朦胧的月,忽然觉得这一切分外荒谬。 明明是她成亲的事情,可她却总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杨夕没有进去跟那些热情的织女姐妹们打招呼,反而是转身出了锦绣坊的大门,一路奔着天羽军队的大营而去。 她要跟云想闲谈谈。 就在杨夕前脚刚出锦绣坊的同时,有一群湿漉漉的黑衣水鬼,在无妄海边靠近天羽帝国的这一面,无声的上岸了。 这群人身无灵力,年纪大多在二十到四十之间,男性,身材精干,目光犀利。一上岸便纷纷的从腰间解下牛皮包裹的长剑,月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领头的人看起来三十多岁,身材精实,目光犀利。明明容貌平凡得没什么特别之处,却有一种格外不卑不亢气质,使他在一群人中显得很不同。 “邢首座,我们到了。” 微弱低沉的笑声,从这个领头人耳朵上悬挂的一只耳塞里传出来。 “唷,疙瘩,比预想的快啊。” “首座,这个我得插一嘴,他这绝不是表现积极,他是急着回家抱媳妇儿呢!” “少废话,子才,你那边准备好了?” “早儿好了,就等楚久这边解决了伪装部队,我们这边立刻跟进。八百剑修,两百阵修,辰时以前推平新港城。” “很好,那就请各位再多努力一点。早些回程,还能让大伙儿都赶上五代墓葬的开启,到时候我亲自敬你们。” “是!” 一直没说话的楚久,也低低的笑了: “五代墓葬,对我的兄弟们没用,倒是岁月催首座能不能多给一点?” 昆仑首座在通讯器里只回了一句话:“只要能解决天羽,管够。” 这一夜正是十五,圆月在天,星辰疏朗。新港城这几个月来的天象,都似有一层蒙蒙的薄雾,白天还不太显,到了夜里便似乎每一夜都有些月黑风高的意味。 杨夕站在天羽军队的大营门外,等了许久,才等到传令兵通报完毕,云想闲放下军务独自一人出营来。 “你找我?” 尽管夜已经很深了,但云想闲似乎对杨夕的突然到访并不意外,甚至还刻意打扮了一下。银线滚边儿的长衫白袍,头发披散下来,松松的在右胸前垂了一束马尾。这就很自然的遮住了他毁容的半边脸庞。 有几分随意的英俊。 坐在一起喝酒不觉得,杨夕站在他面前其实矮得有点多。 低下头的时候,就只能看到一个漆黑的脑瓜顶儿。 云想闲看着想笑,就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两下。 杨夕却刚好在这时候出了声:“我觉得,我的比武招亲你还是不要去吧。” 云想闲唯一的一只手僵在了空中:“为什么?” 杨夕没察觉头顶的一切,只是低着头道:“你知道颜红娇对你有意吗?” 云想闲答得很干脆:“我知道,但这不是理由。” 杨夕仍旧低着头,抿着嘴唇没说话,两手的十根指头绞在了一起。 她不意外云想闲的知道,毕竟这个男人看起来就比颜红娇和自己都聪明太多,她意外的是云想闲这种无所谓的态度。 一个女人喜欢了他很久,甚至为了他留在一个地方。这并不是很轻很轻的一件事,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是很轻如鸿毛的。 杨夕甚至在想,如果是百里阁主……如果是百里欢歌的话,纵然是同样的不肯回应,至少他会说一声谢谢,说一声不要在我身上耽误时间,你值得更好的。 杨夕想:云想闲或许是个好人,可是他也许只对那么特定的一些人好。并且,是用他自己觉得好的方式。 云想闲见杨夕半晌没有回答,聪明如他也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不由放缓了语气:“杨夕,我的话说起来可能难听,但道理从来就是这样。这世间但凡关乎感情,从来就没有公平过,我是天羽的王爷,对我有意的女人从来就不少,难道我能把自己掰成许多瓣赔给她们?两情相悦从来都是一种很难得的偶然,没意思就是没意思,没有谁应该因为愧疚或者同情,就勉强自己做些并不想的事。红娇是一个好下属,我很欣赏她的才干和忠诚,但是仅此而已。” 杨夕在这个时候,突然抬起了头:“这就是我想说的理由。” 云想闲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杨夕两只眼睛的瞳仁黑漆漆的:“两情相悦从来都是一种很难得的偶然,我不想因为感谢你,就勉强自己跟你成亲。嗯……你是一个好王爷,爱民如子,我很敬佩您,但是仅此而已。” 云想闲抬起的一只手尚未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落下,就这么怔在了当场。 夜风里,他在卧室的镜子前,用唯一的一只手小心梳起来的头发,微微的散落了几许,他今晚小心翼翼,似乎终于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笑话…… 第378章 同门相杀(四) 回锦绣坊的路上, 杨夕一路踢着一颗白色的小石子儿,走得很慢。 说真的,她有点后悔。 云想闲刚才那话说得实在太不是东西, 自己很替颜姐不值, 于是就很不给面子的原话怼了回去。 可其实那样是不好的。 很伤人, 杨夕心里边儿想。要不我明天去找他道个歉吧? 这么想着,就走回了锦绣坊附近,毕竟是天羽军队的御用织坊,路程上并没有远得很过分。夜色很暗,街边上树影婆娑, 雪白的小石子儿俏皮的滚来滚去。 忽然,杨夕站住了。 一抹淡淡的血腥味道飘过鼻尖儿。 天上的冷月依旧皎皎,远处不时传来几声寥落的犬吠。 喝多了酒的醉汉倒在街边,凄厉的唱嚎:“凭君莫问封侯事, 一将功成万骨枯……” 脚下的石子儿, 有几许硌人。杨夕猛地打了一个冷战,大步在街面上奔跑起来。 雪白的小石子儿被踢到了路边不知什么地方, 骨碌碌滚出清脆的声响。 杨夕一路奔向锦绣坊的大门。 幽冷月光下, 离着三四丈远,一眼就看见了漏出一线缝隙的大门上, 一个淋漓狰狞的手印。 血手印…… 那血腥味已经浓烈异常,几乎刺得人鼻端发痒。怀着强烈而熟悉的恐惧感, 杨夕一把推开了锦绣坊的大门。 然后她看见, 一身大红衣衫的锦绣坊主颜红娇, 整个人从腰部断成两截,趴在距门一步的地上。 血水在她身下几乎淌成了一条河。 杨夕一步迈进大门,脚下不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依稀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场景,匆匆一别,再回门就是整个栖身之处被人血洗一空,半个身子的少年执拗的爬到门口,最后见到了她一眼。 “七少爷……”杨夕怆然出声。 正此时忽然有一只手,紧紧的抓住了杨夕的裙角。 颜红娇整个人被人劈成两半,下半身几乎被人砍烂了,而她居然还撑住了没死! 稍一张口,猩红的血水就像止不住似的冒出来,颜红娇双眼血红的直盯着大门的方向,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昆……仑……” 杨夕跪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喊出来:“颜姐!” 颜红娇趴在冰冷的砖石地面,充血的双眼执拗地盯着大门的方向,说不出话,也不肯闭眼。 杨夕战栗地回过头,在大门的旁边,看到一只积灰已久的号炮。 那是云想闲,在新港建城之初,就规定每一家商铺都要必备的号炮。 彼时天羽境内的冰风暴还未过去,昆仑与天羽的关系尚未缓和,战事随时可能再起。 这是各家各户,用来向天羽军队求救,或者示警敌袭的号炮。 可是天羽建城至今已经两年有余,安逸的日子是那么容易软化人的意志,和平了太久连号炮都已经积满了灰尘。 杨夕二话不说,扑过去直接拉响号炮。 “轰――”一声响,七彩的烟花腾空而起,映红了半边天空。 门外醉汉颠颠倒倒的唱腔传进来:“传闻一战百神愁……两岸强兵过未休……” 回头再去看颜红娇,已然气绝身亡。然而那双血红的眼睛,却至死都是圆睁着的。 …… 天空骤然猩红的亮起了半边,撤退中的楚久骤然停下了脚步。 “什么情况?不是说没留一个活口吗?” 另一名剑侠脸上的血污都还没有擦净,剑尖儿上的鲜血滴了一路。 “我最后检查的,怕他们修士难死,还每一个都砍成两截,在心脏上补过刀。” 楚久咬了咬牙:“但这明明就是从刚才的院落里发出来的信号!漏掉他们一个,你们知不知道打起仗来昆仑要多死多少人?” “那怎么办?任务完成的消息已经发给张子才了!” 楚久的目光扫过身后一干以他为首的凡人剑侠们,这些人至少都跟在他身后出生入死七八年有余。他以往不是没有做过冒险的事情,甚至可以说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在冒险。凡人杀修士,在他之前是从来没有的,即便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都随时有可能要了他们所有人的命。 做决定的时候,他心里莫名的偷跳了一拍,仿佛什么不详的征兆。然而他不得不…… “回去!” 夜色中,一群黑衣的鬼魂,持着染血的钢刀潜回了新港城。 …… 颜红娇的血迹,沿着院子一直延伸过大堂,在面上猩红的刷到后院的制造区。她应该是听见声响,从卧室跑过来查看情况,进而被人一刀两断的。难以想象,她用双手扒着地面,拖着只有一点皮肉相连的下半身,一直爬到大门前,是堵了怎样一口恨意在胸腔。 而制造区这里,更是近乎一片人间炼狱。 大部分织女都还趴在自己的工作台上,直接被人一刀从背后刺穿。 刀刀都是心脏,鲜血喷溅在唯美的堇色帐幔上,染成一片片触目惊心的黑红。 可是那些凶手还嫌不够,几乎每一个被刺穿了心房的织女,又都被拦腰截断。 几个见机够快的织女,尚且从自己的座位上跑开了几步,下场则是几乎被乱刀砍烂在了织造间的地面上。 凶手下手的速度非常快,并且专业。 从始至终,这些除了织布,几乎不会任何法术的姑娘们,除了哀嚎恐怕连一声祈求都没有来得及出口。 大红的嫁衣平铺在整个织造间的中央,黑红的血色沁透了嫁衣裳上金色的龙凤呈祥,那活灵活现的龙凤,也好像死掉了。 云想闲带人赶到的时候,直接闯进了织造间。 整个织造间一片人间炼狱,乍一眼看去根本没有一个活人,云想闲心中一慌,几乎以为杨夕在放完那个号炮之后,也遭了毒手。 “杨夕!” “我在呢。”一片黑暗的织造间中央,传来低低的一声回应,“我回来的时候,凶手已经走干净了,我往他们可能去的方向追了二三里,没见到一点可疑影子。” 云想闲定睛一看,只见杨夕静静的跪坐在织造间的正中,身上拢着那件鲜血浸透的大红色嫁衣。雪白的脸蛋上也抹上了触目惊心的血痕,夜色下尤其显得煞气逼人。 “你穿那个干嘛?你快脱下来……”云想闲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杨夕的面前,想把人从一地尸体里面提溜出来。 杨夕却一把压住了云想闲的手腕:“要开战了是么?”她始终低垂着双眼:“跟昆仑。” 云想闲直到今天才知道,杨夕的炼体之术,真心实意使出来的时候,自己根本拽不动她。那一瞬间他内心的天人交战,直似人间世界的六道大战又重开了一回。 最终,天和人,谁也没有赢。 云想闲选择了第三种说法:“是新大陆要跟整个内陆开战了。我们要把陆地开走,他们却是绝不能容忍此处土地成为第二个蓬莱仙岛的,那太不可控。昆仑剑修一千,仙灵法修两千,还有其他门派杂七杂八的五千多修士,已经陈兵无妄海上了。” 杨夕只说了三个字:“带我去。” 云想闲用力的攥住了杨夕,半晌,才用一种与他的力道完全相反,轻得如同羽毛似的声音回道:“杨夕,你不是我们天羽军队的作战人员,恕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不能答应你这个要求。” 副官在身后急得轻呼出了声响:“王爷!” 云想闲却连一声闭嘴都不喊了,只是回过头,静静的看着自己追随多年的副官。然后那副官就像放弃似的,捶了一拳身边的柱子,闭嘴了。 杨夕捏着云想闲的手腕,不放手。声音平静:“内陆的大军,还没有落地,是吗?” 云想闲沉默半晌,并不想答,却在杨夕的逼视当中,败下了阵来:“是。” 杨夕又道:“他们有将近一万人,新港城有多少天羽士兵?” 云想闲只好又道:“也有一万。” 杨夕点点头,目光穿透一室炼狱般的场景,望向窗外朦胧的月:“天羽国土,半境禁空,不能传送。最近的屯兵点日夜兼程的飞过来,也要三四天。远水解不了近渴……” “以往的战斗中,你们需要多少战士,才能顶得住内陆一万军队?” 云想闲这次沉默得更久了一点。 于是身后的副官代他回答道:“他们那边参战的,都是真正的仙门修士,咱们天羽的士兵其实不过民间散修的水准。积淀、修为、技巧,都差得太远。而海怪大灾之后,仙门修士也逐渐作风凶狠,不吝性命了…… “于是我们连唯一的优势也失去了……战争后期,我们在与仙门修士的作战当中,战损比几乎固定在十比一。” “所以,你们输定了。”杨夕站起来,猩红的嫁衣从她身上施施然落下,只余嫁衣上的血色,染在了杨夕身上,“带我去。给我三千军士作必死的准备,我让内陆那全部的一万人,有来无回!” 云想闲内心里交战的天与人,瞬间强弱易势,双眼在一瞬间几乎失焦:“你……” 杨夕举步向外走去,头也不回:“云想闲,你没得选了。” 她整个人像一片黑色的影子,似要融入这无边的夜色。 云想闲终于吐出了那个,被魔鬼放置在舌尖上,来回滚过了无数遍的字眼儿:“好。” 杨夕跟在天羽军士们身后,迈出锦绣坊大门的时候,听见那个路边仆倒的醉汉仍然在唱:“谁道妄海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 杨夕压低了帽兜。 两脚在月色清冷的街道上,无声的走着。 第379章 同门相杀(五) 深夜未尽, 黎明还很遥远。 新港城天羽军队与内陆大军遥遥相望,杨夕在两军阵前陈述完了她让内陆大军有来无回的办法。 “可是这样, 可是这要是不成功的话, 我们的三千儿郎不就白死了?”副官的情绪有些激动。 云想闲还在沉吟。 杨夕却道:“没有不成功的可能。即便按你们原本的办法, 难道这三千甲士就死得有什么价值么?” 副官脸色雪白, 两眼却是满满的红血丝:“那万一, 万一……” 杨夕打断他:“你负责给我人, 我负责成功。万一最后没有成功,”她抬起一双漆黑的眼珠, 不带任何情绪的说:“我给你的三千人陪葬!” “就这么定了。”副官还要说什么, 云想闲却先一步打断了他,“吉祥你去招三千敢死队, 告诉他们是必死的任务。杨夕,你……尽力准备吧。” “王爷!”副官尤不甘心,云想闲却只是背身回了他一个字:“去!” 副官一拳捶在旁边的城墙上, 咬咬牙,下了城楼。 杨夕道:“九品灵石一盒, 十颗。黑晶十箱, 有天赋神通神识够强的人给我找一百个, 告诉他们可能会伤及神识, 影响日后的进阶, 另外……” 云想闲伸手到杨夕的面前:“不必重复了, 你刚才说的, 我都背下来了。 ”云想闲垂了一下眼睫, 道,“待这一战事了,我派人送你去南疆十六州隐居。百里阁主在那边有洞府,你闭关吧。” 杨夕看着他:“多久?” 云想闲垂着眼睛:“至少百年。” 杨夕于是道:“我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 云想闲看着她的眼神里,有些不清不楚的悲哀:“不能了。” 杨夕低头想了一想,抬起头来,依然没什么太多的表情: “你是怕,我杀孽太重,留下来,天羽军中会有恐慌?还是怕,我此战不成,留在此间有损你在军中的威望? 云想闲极轻,极轻的摇了摇头,因为不忍去看杨夕那双纯黑色的眼眸,于是便去看那星辰都几乎被遮住的夜空。 “不,我曾亲眼见过,你赢过比这更难打的仗,杀死过比这更不可能的人,敌我悬殊。我知道你会赢。” 杨夕点点头,于是转过脸,不问了。 她想:所以他是怕我杀孽太重,军士和百姓容不下我。就像如今天下人都不想容那昆仑的花绍棠…… 昆仑会保花绍棠,因为他是他们的掌门。 可是天羽不会保她,她不是他们天羽的任何人,她能理解此中的关节。并且,觉得无所谓。 于是她也去看那夜空。 漆黑一片,如此安宁。 仿佛天空中,并没有一万多名虎视眈眈要推平新港城的内陆修士。 临战之前,杨夕在新港城上空的空港上头,摆开了架势。 城中百姓,万人遥望。 杨夕一身雪白的宽袍,坐在场地中间。 这是整个新港城最昂贵的一件巨灵法袍,三千绣娘九九百十一层不同深浅的暗金聚灵阵。坐下巨灵大阵,九颗九品灵石奢侈的镶在阵法的九个方位。最后一颗,被杨夕衔在口中,她要双手施法,唯有如此吸收灵石。 整个空港停泊的飞舟都被清理一空,宽阔的十二条航道上,前所未有的空旷。 云想闲与其他新港城天羽军队的军官们,挤站在空港的调度室的高塔上。 “她只有一个人,要怎么骗过内陆军队?” “上一次把整个海岸线遮起来,锦绣坊可是出了一百名织女。” 正说话间,一百个换了法袍的天羽士兵从台阶下走上来,对着杨夕敬了一个整齐的军礼。 然后散开,坐在了杨夕周围,九九八十一个阵法相连的蒲团上,各自把双手搭在面前的阵盘上。 那是织女阵盘。 但是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会用幻丝诀。 另有十九人贴着航道边缘跪坐下来,随时准备候补。 “你们觉得那像什么?” 纷纷杂杂,喧哗而杂乱的调度室里,云想闲忽然隔着水晶窗面,点了点外面的阵势。 “咚咚”的玻璃窗敲击声,让这些不明所以的天羽军官安静下来。 “这有点像……” “这阵势实在……” “难道是……” “祭祀?不会吧?”终于有心直口快的军官说了出来。 云想闲却没有再把话题接回来,从身边抽出一杆明黄色的令旗,目光转向了空港下方,早已在那里等待多时的三千名天羽军士。 他的副官站在那三千名天羽军士的排头,与他遥遥的相望。 那是追随了他, 近百年的副官呐…… 身后的军官们,也终于有人发现了排头的人: “什么?吉祥也要去吗?” “总不能,只有士兵们去死。终归要有人带队的。”云想闲挥下了令旗。 那个名字叫吉祥,使命却特别不吉祥的年轻副官,最后对着云想闲点一点头。 甚至没有去敬什么郑重的军礼。 他心中,这不是什么郑重的场合,这只是一次任务而已。 即使,他会在这次任务中死去…… 三千天羽士兵,脚踏祥云,手挽长弓,腾空而起。 成败在此一举,为了让这一场演出更像,新港城的天羽军队几乎拿出了全部的家底,来保证这三千人在空中的续航时间。 云想闲不知道杨夕的布置需要多久,他只知道,尽量久。 这三千个人肉包子注定的有去无回。 此举若不能击溃内陆大军,整个新港城再也没有一朵云头可以上天。也再没有灵石可以启动大型阵法,给杨夕使用的那些九品灵石,其中六块是云想闲的亲卫敲晕了主城的阵法师,从护城大阵上拆下来的! 没有人把这些情况告诉杨夕,因为闲王爷吩咐:既然是咱们自己要赌,没得跟别人去报筹码的高低。 输得惨一点,和输得很漂亮,并没有什么分别。都是输。 而我们要的…… 是赢! 三千天羽士兵升空后,杨夕这边的动作也紧接着跟上了。 九九八十一道灵丝,从手下飞出,每一根的末端缠上一名坐在阵中的天羽士兵的脖颈。那八十一名士兵久经锻炼的身躯明显的一阵,紧接着,整齐划一的低下头,伸出双手,按在面前的织女阵盘上。 千万道灵丝从这八十一名士兵手下的阵盘中发出,在天空中织出一匹巨大的匹练。 紧紧跟随着升空的三千名士兵,就好像在托着他们前进。 “那是什么?” “好像是……人偶术?” “人偶术什么时候能同时控制一群人了?一对一不是人偶术的法则限制吗?” “云头哨,汇报你的视角!”云想闲迅速的对着身边诸多双面镜中的一面喊道。 他也不知道杨夕用的这个招式是什么,但是他见过。 两年以前,在天羽帝国的南部,他亲眼见到杨夕用这个招式带领一群未经训练的老托病残,那些被大雪袭击,又被国家的上层所放弃的暴民们,杀退了无数次天羽正规军的打击。 直到今天,在帝国南部的天羽军中,使用幻丝诀的敌人,都还为他们所深深的忌惮。 双面镜里,一个年轻的士兵敬了一个军礼:“报告最高指挥官,这里是新港城上空三万八千丈,地面情景看起来一片平静。” 云想闲想也不想:“下降高度。” 身后的军官立刻焦急起来:“低于三万丈云头哨就没有任何优势了,内陆军队会发现他的!那是我们最后四个还在空中的云头哨了。” 云想闲却冷眼看着他:“斥候毕生事业,就是成为指挥官的眼睛,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双面镜里的年轻士兵,很灿烂的笑出一口白牙,并且敬礼道:“是,下降高度!” “高度,三万丈,地面看起来仍然平静。内陆大军已经进入视野。” “高度,两万五千丈,海岸线伪装完美,距实际位置相隔三里左右。地面军阵没有变化。” “高度,两万丈,云层里已经能见到内陆军队的斥候。啊,内陆军队的指挥官好像发现我了,但是他没搭理我!我方军队的攻击阵型进入视野,目测三千人,他们身后有什么黑乎乎的一大块东西,看不清!” “高度,一万五千丈,已经进入仙灵宫法修的警戒范围。注意,继续下降随时会失去本云头哨,本云头哨是天上剩下的四个云头哨中,飞得最好的一个……” “继续下降!” “是!” “还有,注意你的汇报用语。” “……哦。” “高度,一万五千丈,已经与内陆大军的高度重合,啊!本云头哨受到昆仑剑修的正面攻击,但是地面……地面……闲王爷,您自己看!” 伴随着年轻斥候的惊呼,双面镜的视角被翻转,年轻士兵震惊的神色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铺满整个海岸线,仿佛无穷无尽的天羽军队…… 天羽一共只派出了三千名士兵升空作战。 以最高指挥官云想闲的副官为首,三千名装备精良的士兵立在云头。 而他们的脚下,那看起来足有几十上百万,整装待命的士兵们――不过是杨夕用那三千名士兵的群像,一块块复制拼贴成的一块布。 这里是高度一万五千丈,是内陆联军的视角。 这就是,内陆联军迟迟没有落下第一道攻击的原因。 “真是……鬼斧神工……” 云想闲身后的天羽军官们,跟他一样看见了双面镜中的视象。其中一个军官喃喃的这样说。 第380章 两岸强兵过不休(一) 天羽军官们目瞪口呆的看着双面镜里展现出来的视象, 那真的难以用一匹布来形容, 那是彻彻底底的――幻术! 云想闲一言不发的站在水晶窗前,沉默的听着身后军官们的议论纷纷。 “只是一百个神识较常人略强的士兵, 就能做到如此程度?” “这种控人的手法到底是什么?” “话说, 我记得,她是那个杨夕来的……” 正在这时,忽然有一个传令兵来报:“王爷!夺宝阁的私兵把整个空港围起来了!” 云想闲头也不回:“来了多少人?“ “目测, 至少有五千人。” “这是把整个新港城的多宝阁都调过来了啊,百里欢歌这次是想要玩真的……”云想闲点了点头,目光仍然胶着在双面镜中的景象上没有移开, “请百里阁主上来一叙。” 不多时, 百里欢歌上来了, 只带了尹逐梦一个护卫。 “云想闲!我跟你说过的, 如果你把杨夕带上了正面战场, 日后这世间就没有新港城了!” 云想闲这才回过头来, 一只眼睛挡在留海后头, 深深的看着他: “可是如果我不这样, 今天就没有新港城了。 ” 百里欢歌眉头一跳, 脸色一片铁青:“你放屁!” 云想闲道:“内陆大军计划今天推平了新港城, 你埋在内陆的情报网没有起作用。残剑这个人很狡猾,他压根就没有开大会,立大旗, 他在发现了炎山大陆桥的裂缝之后, 甚至在昆仑内部都没有声张。直接联络了各大派相熟的人马, 方沉鱼、薛无间、水心沙、靳无畏……打算把铲平天羽的事情,对整个舆论先斩后奏了。” “这不可能,他昆仑的名声不要了?他不要其他门派也是无法对民众交代的!” 云想闲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昆仑有花绍棠。” 百里欢歌一愣,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 “方沉鱼、薛无间、水心沙本人都没有来,只有斩命剑派的靳无畏来了。甚至仙灵宫、断天门的主力也都没有来,只是派足了人数。”云想闲抬起了眼睛:“他们不是真的跟残剑有多重的交情,他们是得罪不起昆仑第一剑。” 百里欢歌单是听着就觉得怒发冲冠,然不等开口,就被云想闲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就在刚刚,昆仑的凡人剑侠们,袭击了锦绣坊。二百三十一名织女,长剑穿心,尸体皆被拦腰砍成了两截。杨夕于是跟我讲,她能让一万内陆修士有来无回。” 云想闲抬起头:“那是一万先斩后奏的内陆联军,恐怕第一个放不过残剑的就是昆仑花绍棠。百里阁主,如你所言,这世上能与云氏百战之师在战术上成为对手的,修仙界就只有一个残剑。如果能让昆仑自断臂膀……阁主,我怎么能放弃这个机会?” 百里欢歌的重点却显然不在此处:“昆仑袭击了锦绣坊?一帮手无寸铁的女人!” 云想闲用一种极复杂的目光看着面前的百里欢歌,那是一种,我很早就懂你,你却从来不懂这个世界似的,掺杂着同情的眼神。 那眼神令百里欢歌感到恶心,可云想闲的话听在耳中却几乎振聋发聩。 “你看,百里阁主。这就是你与昆仑的不同。你的世界里,很奇妙的只有男人和女人的划分,士兵和平民的划分。但其实,在我和昆仑的眼里,只有修士和凡人之别。” “凡人,脆弱易死。修者,全民皆兵。” “所以才有仙皇朝的时代,云氏先祖一力推行仙凡融合,全民止战。云丛曾经试图把世间一切用于搏杀的法术都湮灭,让修士们只修习从事生产的力量。” “但是很遗憾,他最终失败了,败给了人心。” “修士,并不是真心的,想把凡人当作平等的人。也没有哪个修士,愿意为了后世的和平,而放弃唾手可得的强大武力。用他们和你们的话来讲,那是……自由。” 百里欢歌看着他,半晌,终于点了点头:“这才是你的想法,你终于说出来了……” 云想闲微垂了一下眉眼:“并不是刻意隐瞒,而是你许诺的未来的确很美,有时候令我自惭形秽,有时候又忍不住犯了一点天真,万一……实现了呢?” 百里欢歌脸色铁青,此时已经半句废话也不想再跟面前这只披着人皮的畜生讲下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梦梦!” 尹逐梦应声欺身而上,形如鬼魅,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扼住了云想闲的咽喉。 众人凛然一惊。 云想闲整个被尹逐梦攥在手里,其人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尹逐梦攥着云想闲,茫然的等了半晌,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在她简单的脑袋瓜儿里,似乎下一步阁主应该说:杨夕我要带走。 或者敌人至少应该攻击阁主作为应对,须知阁主常年作为一个被人拿捏的弱点,上来之前相当有自知之明的带上了全套的护身装备。 可是百里欢歌再次开口,说的却是:“梦梦,放了闲王爷。” 尹逐梦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攥着云想闲的脖子晃了几晃,仿佛在确定这命令是不是真的。 百里欢歌再次开口:“梦梦,放了他。你先下去,让我跟闲王爷单独谈谈。还有,把这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云中子,让他原地待命,他会明白的。” 尹逐梦迟疑着,放开了云想闲的喉咙。 云想闲呛咳了两声,掩在流海下的鬼面,低笑。 尹逐梦就这么心怀迟疑的,乖乖下了塔楼。可惜她并不具备足够的智力,来读懂百里欢歌僵硬的眼神。 但是云想闲读懂了,他静静的看着百里欢歌:“是人偶术。” 百里欢歌的身后,灵力灯亮起的方向,一个天羽军官闭着眼睛,毫无知觉的靠在墙上。 而他脚下的影子,一直延伸到百里欢歌的脚下。 云想闲又道:“媒介是灵光诀,没有杨夕那么厉害,但对付你一个凡人,够了。你看,若你是个修士,明知我们不会讲道义,就该知道没有瞬间全灭我们的能力,是无论如何不能身陷敌营的。有时候,智慧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样无所不能。多宝阁原本那样游离于修士的争斗之外,才是你三千年立于不败的根本。” 这时,仍然守在双面镜前的天羽军官忽然叫起来:“王爷,断天门进攻了!” 云想闲二话不说,一步跨到双面镜前,“把视角对准断天门,看他们带头的是谁!” 再没有多跟百里欢歌讲一句话。 识海里,百里欢歌盘膝坐在地上,看着眼前那一脚就能碾死自己的巨人,那依稀是一个身穿铠甲的大胡子军官。 那人神情严肃,居高临下的紧紧盯着百里欢歌,却并没有抬起脚来碾死他。 百里欢歌轻轻的笑起来:“嘿嘿,嘿嘿嘿……三千年……” 仍然没能让他足够了解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人。到头来,百里欢歌闭上眼睛:“我他妈就是个智障!” 云想闲紧盯着云头哨传来的景象。 断天门擅剑阵,群攻对战直如开挂,百八十剑阵一路放下去,直压得天羽三千甲士抬不起头来。眼看着空中一个接一个天羽士兵,下饺子一样噼里啪啦的落下去。 “王爷,他们顶不住!”小斥候身临其境,比调度塔中的众人更加急得冒烟。 云想闲也气急败坏的吼道:“吉祥呢?他到底在干什么?” 有一个原本跟副官吉祥关系甚好的军官,也红着眼睛跟云想闲对吼起来:“吉祥他们已经尽力了!三千人,断天门有一千剑修!在场谁带队也不会比他更强了!” 云想闲忽然转身,两只手满把揪起那军官的领子:“所以带队的才是他,而不是什么在场的任何一个!如果他不能顶到内陆修士全面进攻,新港城今天晚上就一定会被人推平!这个计划从头到尾不容有一点失败,懂吗?” 军官被云想闲吼愣住了,半天没能回神,只看到云想闲忽然一把拉开了水晶窗,声嘶力竭的对着天空大喊:“吉祥!你在干什么?” 相隔一万五千丈,天空中的副官其实是听不见云想闲喊话的。 可是那跟了他百多年的小吉祥,就好像跟云想闲心有灵犀一般,天空中的天羽战阵,忽然起了变化,反身向断天门杀了回去! “他们……他们在……”调度塔内的军官,动容的惊叫起来。 “轰!轰轰!” 天羽士兵们自爆的声音,穿过一万五千丈的高空,一直响彻到地面的新港城中。 满城停驻在街头的百姓,一片哀哭。 云想闲单手撑着窗框,两眼通红的盯着双面镜里,一朵朵爆裂在空中的璀璨火花,活生生的把断天门剑修,炸回了高空。 “好样的!好样的,吉祥,好样的……” 有清澈的液体从他的脸颊上落下来,吉祥已经听不见了。因为他已经在双面镜中亲眼看见,他最亲密的副官,已经在第一波自杀式反击中,身先士卒成了天边的一朵烟花。 空港航道上,杨夕手指微动: “准备好了么各位,该我们的了。” 第381章 两岸强兵过不休(二) 三千天羽士兵在空中发起了一波绝命反击, 他们脚下布匹上的织绘也随之动了起来。 那看起来, 就像另有几万名士兵,解衣卸甲, 留下一切可以留下的装备,随时冲上来自杀式袭击。 最高的云头上。 昆仑战部次席张子才,仙灵宫掌门方沉鱼之女方少怡,断天门兵主薛无间的弟子随卞水, 共同立在一处。另有如今昆仑战部飞得最快的斥候宁孤鸾,蹲在左近的云头。 随卞水:“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天羽不可能真的这么快调来如此多的军队!” 方少怡:“虽然大多战力低下,但如果真的全冲上来自爆, 也够我们喝一壶的。” 张子才不太有形象的蹲在空中,和英姿飒爽飘飘若仙的另外两位形成了鲜明对比, 闻言拍了拍手掌:“总攻吧,不管怎样, 仗打到这个份儿上没有后退的理由。” 另外两位大门派的精英弟子纷纷点头。 张子才拔剑之时 【这里是,只要写不死, 就往死里写的分割线。明早8:30请你们看7000字的大长章,你们猜我能完成不? 下面都是废话, 不用看,明早替换。】 鸡鸣三声,天还不太亮。 杨夕抱用澡桶打了一大桶水回来, 吭哧吭哧洗地板上自己吐的血。房门关得紧紧的, 她有点不好意思让人看见。 一个修士, 撅着屁股拿手洗地板,洗衣服,毕竟是不太好看。可“除尘诀”的玉简在自语堂里标价三颗一品灵石,一品灵石市价兑换100两银子。洗个地板就能省300两银子,杨夕觉得挺值。 杨夕刚一到井边,就听见院门口传来房东邓大爷中气十足的虎啸龙吟。 “你――个――孽――子!” 杨夕吓得赶紧把衣服染血的那面掖桶里。 邻居张嫂子蓬头垢面的从窗户探出头来,对杨夕点了个头:“这父子两竟是起的越来越早了,公鸡要是有这么勤快,仙来镇早脱贫了。” 院门口,房东家正在爆发父子大战正在上演。 “我不爱修炼,也不想成仙。爹,你别老逼我成不成?” “你土木双灵根,万中无一的灵根啊,不修仙,你是想白白浪费老天爷赏赐?” “我不要这赏赐还不行么?谁爱要谁要去!” “我邓家祖上是合道期修士的门人, 修士答应过如果邓家出了筑基的,就会来收为弟子。邓家等了多少年,终于等到你这么个最有希望筑基的,你……你……你这如何对得起祖宗!” “爹,六千年前的事儿了,就算那修士没死,谁能保证他还记着一时兴起许的诺?你不能为了这个就让我赔上一辈子。” 大爷一眼看见了抱着巨桶傻在井边儿上的杨夕:“夕丫头,来得正好,把你昨晚练得那雷电法术给这小子来一下,让他见识见识修士的威力!” 杨夕有点脑仁儿疼,她该怎么跟没有灵根的房东大爷说,她昨晚上那是在挨雷劫?练气二层冲关就要挨雷劈,说出去鬼都不信。 房东家的小伙子站在大门外,指着杨夕道:“修仙有什么用?看看你们锦绣坊这些女修士,排名越靠前的,扮相就越伤眼睛。这简直就是修仙的诅咒!” 话音没落,四面八方突然探出无数个或蓬头垢面或乱如鸡窝的脑袋。“臭小子,骂谁呢?” 锦绣坊第一织女杨小驴子一身纯黑披风,左眼扣着个大眼罩。站在院子中央,大吼一声:“我才不是最伤眼睛的!” 脑袋们各自丢给杨夕一个“你可真没自知之明”的白眼,纷纷缩回去了。房东家的小伙子哧溜一声没了影子。 以上,是锦绣坊隔十天半个月必然上演一次的保留戏目。 院子里只剩了杨夕和房东邓大爷。两个人的鼻子都有点歪,都被气得不轻。 邓大爷还可以拿杨夕撒撒气,杨夕就只能憋着。 杨夕眼中,这个火爆脾气的邓大爷一直是个谜样的存在。 比如说,这个看上去矮挫挫的邓大爷是位后天九重的武者,只差一步就可以成圣,却不想自己的儿子学武,一心让他修仙; 比如说,这个满脸褶子的老菊花,其实是锦绣房主人颜红娇的入幕之宾,据老织女们说六十年前颜红娇貌美如花,邓大爷也曾经英武不凡。 相守六十年,颜红娇貌美如花一如当年,邓大爷却已天人五衰行将就木。然而两人依然可以手拉着手,桃花树下一坐就是一天。 看起来那样好。 再比如说,邓大爷的鼻子总是灵的像条狗,而且总是怀疑杨夕修魔。 邓大爷指着杨夕怀里半桶血水,跳起来惊恐道:“这是什么?练血大法?” 杨夕一闭眼,破罐子破摔:“鸡血,练法术效果的。” 邓大爷眼一亮:“鸡呢?” 杨夕忿忿,我就是那只鸡。闷闷道:“雷劈熟了,吃了。” 邓大爷显得十分遗憾:“下次留给我半只。” 杨夕:“……”让你嘴贱,这下又得花钱买鸡喂大爷。 “邓大爷,您用暴力把我从闭关拖出来,到底什么事儿?该不会就为了坑我一只鸡?” 邓大爷在利用“老板爹”的身份关心完员工的生活后,总算想起了正事儿:“你上次让我帮你打听的事儿,有结果了。” 杨夕一愣,想起自己随口跟邓大爷问过,附近有没有哪家小一点,近一点的“剑派”今年要开山收徒。没想到“老板爹”比亲爹还上心,杨夕喜形于色道:“当真?” 2 邓大爷摸出一块灰扑扑的扁圆形石头,十分不舍得似的递给杨夕。“喏,连‘路引石’都给你买好了。” 路引石,是修士常用的远距离导航工具。杨夕以前只是见别人用过,自己从来没舍得买。路引石是一次性的,只能指向一个终点,却要五十两银子呢! “邓大爷,你真真是我的亲大爷!”杨夕欢天喜地的接过“路引石”,捏在手心里,灌注灵力激发出一片光幕样的虚影。却在看清了光幕的上的影像后,面色诡异起来:“大爷……我书读的少,那两个字好像有点不认识,你能给我念念么? 杨夕面无表情的盯着光幕上那一片五光十色的大陆全景图。 只见那路引石上,各色团块标着“*国”“*城邦”或者“**独立领”的字样,挤成一副粘糕样。在一块标着“大行王朝”的‘粘糕’上,有一颗标着“东洲”的‘黑枣’,‘黑枣’上的边缘沾着一粒芝麻。 芝麻实在太小,写不下字,于是在立体的方向扯出一根箭头,杨夕侧过脸,刚好能看见“仙来镇”。 沿着这粒芝麻,长长的延伸出一条白色虚线,乍一看有点像没撒好的椰蓉。椰蓉另一边指向一颗溜圆的核桃,核桃上两个苍劲古朴大字金光闪闪―― “昆仑!”邓大爷挺胸抬头,念得很大声。 我记得我当时说的是‘小一点’‘近一点’的剑派……吧?” 邓大爷理直气壮:“这路引石的指向,就是最小最近的剑派了!” 杨夕很暴躁,路引石捏得咯咯作响:“大爷,昆仑天下第一剑!我只是没有读过书,不是没有常识!你敢不敢换个不那么出名的糊弄我?” 邓大爷对着杨夕挤出一脸鄙视的褶子:“你以为背根棍子就叫剑修,批一打飞剑就叫剑派?我告诉你,九州十八荒,就只有一个昆仑是真正的剑派!其他的只能叫会使剑的门派。” 杨夕捂着胸口,我以前怎么没发现邓大爷还是个完美主义?“大爷,我觉得我来个会使剑的门派就好了,昆仑什么的,您老是坑我去给人送报名费的么?再说,昆仑跟仙来镇隔了十几个粘糕了好么?” 邓大爷:?“粘糕?” 杨夕忙道:“我说国家,你听错了。” 邓大爷点头,严肃道:“区区十几块粘糕算什么?修士为历练心性,横跨‘打糕’也当在所不辞。昆仑一甲子开山一次,有些人一辈子都赶不上,这是你的造化!” 杨夕:“可是我还不会飞啊……腿儿着过去的话下次开山我或许能赶上?” 邓大爷眯着眼睛看他,忽然沉了声问道:“夕丫头,你参加过多少次的收徒考试了?” 杨夕很尴尬:“数不清。” 她在仙来镇落户,几乎每一个本土门派的开山考试都去过。 “有几个考过了?” 杨夕考了这么多年,只有个叫“扫帚门”门派愿意收她当个记名弟子,说是:我们这里名字不好听,女弟子少。你既然是个女的,就来吧。可以给长老们洗洗衣服什么的。 杨夕无奈道:“我这资质……” 邓大爷一张刀子嘴字字句句戳着杨夕的心窝:“你是五灵根,进阶需要的灵气是单灵根的五倍。你经脉窄得连根筷子都插不进去,引气速度是正常人的五分之一。你没念过书,别人一看就懂的法诀你要反复琢磨好几天。而且你来锦绣坊之前的事儿……”邓大爷停了一下,道:“如果有一天生出心魔来,我是毫不奇怪的。就算不提心魔的事儿,也没有哪个门派会收你这种跟没有资质差不多的鸡肋。” 杨夕木着脸,心碎成了一地渣渣:“您可真是我亲大爷。” “只有剑修是不同的。”邓大爷的语速很慢:“对于一个剑修来说,资质远不如‘悟性’和‘心性’重要。虽然,剑修主战,一万个女修士也未必能有一人善剑。” 杨夕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不禁正了神色。略略一想,谨慎问道:“那您是觉得,我的心性,也许是那万分之一?” 虽然不知道邓大爷今天为什么突然这么的亲大爷,但总不会是看上了她的‘悟性’,她没那玩意。 邓大爷脸上,一个极淡的微笑几乎一闪而逝。 “心性这种东西太难判断,在你成为一个剑修之前,没人敢断言,我也不能。但是,以你的资质,只有这一条路勉强可走。” 杨夕皱眉,被眼罩遮盖了近一半的脸上有点看不清神色。“那是不是说,只有昆仑这样的剑派,培养的才是您说的这种更重心性的剑修?” “是。” “那昆仑有女剑修么?” “呵!昆仑连不男不女的剑修都有。” “那昆仑今年开山,我要是没赶上,还有别的办法么,比如在山门前跪上三月?” 邓大爷眼中含笑:“我不知道。” “那我要是资质实在太差考不上,能不能在昆仑做个剑仆什么的?悄悄的偷师?” 邓大爷竖起眉毛:“我不知道。” “昆仑道统可以外传么?我要是实在进不了昆仑,是不是先在昆仑山下修炼着,等下一个甲子,总能有点进步的。昆仑收老太太不?” 邓大爷转过脸,透过独眼少女稚气的面庞,目光悠远的看着些别的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邓大爷一连三个不知道,杨夕却莫名的,有了决断。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你有一条路可走。即使是其他所有路都走不通的最后选择,杨夕依然欣喜,起码,这是条可能走通的路。 她失败太久,仅仅一种可能,已经可以让她放手一搏。她年纪尚轻,任何一点希望都能让她赌上一切。 那是昆仑呐……九州十八荒最大的剑派,世上最好的门派之一。她是不是……是不是也可以偷偷想一想,自己能穿着昆仑的道袍,在那高大门墙里巡山的样子? “邓大爷,我怎么觉得,你……对修真的事儿这么了解?” 邓大爷抖抖一脸褶子,傻孩子怎么突然灵性起来了:“唔,这不是被红娇熏陶的么。” 杨夕闷闷的:“前几年我去那些门派一家家考试的时候,你怎么没跟我说该去学剑呢?我白白浪费了好好多报名费。” “早几年你跑去学剑了,锦绣坊谁来织布?” “现在咋又说了?” “你徒弟们不是出师了么?她们还比你工钱便宜!” 事实证明,邓大爷比较“亲大爷”的时候毕竟是少见的,“老板爹”这种生物与“老板娘”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他们多数时间都是“后爹”“后娘”以及……“后大爷”! 杨夕很悲愤: “这就是现实版的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邓大爷扬扬眉:“另外还有件小事儿通知你,鉴于你还没有完成本月的工作量,本管事临决定安排你来上今天的晨课。时间大约是一刻钟之后。迟到可是要扣月钱!” “我的大爷哎!”杨夕把‘路引石’一收,拔腿就跑。“你绝对是我的仇人派来玩儿我的……” 这时,一个长手长脚的姑娘掀帘子进来,一身金色披风,铜钱布,铜钱纹,脖子上坠了一圈铜钱当项链。刚刚在织造室门口拦着韩素女不让进的就是她了。 雪白罗袜踩在地板上,姑娘掐着腰牙尖嘴利的对那美妇叫:“我说韩姨奶奶,你居然上地板不脱鞋。你们织女工会都是这么没文化么?乌木地板被你那双大脚片子踩出坑来,把你当彩虹孔雀卖了去配种,都不够赔一米的!” 满室弟子哄堂大笑,还有锦绣坊的铁杆粉丝喊道:“巧娘子,威武啊!” 金巧巧,锦绣坊排名第三的织女,很好的诠释了锦绣坊越是排名靠前的织女,扮相就越是伤眼的特点。金巧巧扭着水蛇腰,金光闪闪,横眉立目。 韩素女脸色一寒,她的确没注意锦绣坊的地板。织造室,叫的再好听也就是间工房,除了颜红娇那张扬奢侈的性子没人会在里面用这等奢华装饰。韩素女咬着牙根:“金巧巧,你不用在这张狂,高利贷上门的时候有你哭的。” 金巧巧掐着腰:“我呸,姑娘我活了二十几年就不知道眼泪那是什么味儿!” 韩素女又对笑得欢乐的弟子道:“还有你们,锦绣坊包庇杨夕在比赛中作弊,如此行事,品行不端,织女工会已经决定不再给锦绣坊学徒做织女资格考评。” “你放开我,放开我,我早就跟他和离了。我不会跟你走的……”女人悲悲切切的哭喊声传进来。 甄丽娘,锦绣坊排名第四的织女。 杨夕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扬声断喝:“谁在锦绣坊撒野!” 茶杯应声滚落在地,“啪嚓”一声摔了粉碎。 再顾不上满屋子学生静悄悄看着她,杨夕跨过地上的织阵,穿过一地跪坐的学生。 金巧巧是个不可就要的烂赌棍,每隔十天半月总有债主追上门也就算了。 甄丽娘那个包子性格,除了早年跟过一个混账男人,绝对不会招惹任何人! 杨夕推门而出,大门在墙上咣当一声撞得山响。 满院狼藉。 只见相邻的课室门口,甄丽娘跪坐在地上抽噎,十八层白灵纱堆织的霓裳披风歪歪斜斜挂在肩膀上。一个同样穿着霓裳披风的老太太一边拉着甄丽娘的胳膊,一边吐沫横飞的叨叨:“ 一个不可救药的烂赌棍,其人灵根好,经脉宽,修仙只为了多赚点钱去赌。仙来镇没有任何门派愿意收容这个奇葩,只好便宜了锦绣坊这个小庙。 只有颜红娇想得开,爱赌是好事儿,使劲儿输呗,输光了想再赚还不是要给我干活儿?咱做的是生意,又不是开的学堂,管得着人家的品行么?再说人家巧娘子品行好着呢,她可从没有偷我锦绣坊的钱去赌。 ‘老板爹’邓大爷则更深沉些,他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织阵。”一个淡而硬的嗓音从角落里传出来。干脆,果断,几乎不像个女子的语气。 杨夕抬头看去。一个眉目间有三分英气的女子也抬眼看着杨夕,她和那几个笑话杨夕的女子坐在一起,刚刚却一直默默听,既没参与,也没反驳。 杨夕一笑,言简意赅:“错。” “不可能!”那女子长眉微挑,挺直了上身:“织女指导手册,我能从第一页背到最后一页!” 杨夕俯视着她:“织阵是阵法师画的,足够好的织阵给没灵根的凡人也能用,与你的本事有什么相干?” 织女并不是什么高端的工作。 织女,大多是无力考入门派的散修才会选择以此赚取修炼资源,只要有灵根,有气感,几乎是个女修就能成为织女。 而且杨夕是认得这姑娘的,不是她记性好,实在是这姑娘在织女当中比杨夕还要出名。仙来镇杜家的嫡长女杜玲珑,金火双灵根,筑基期修士杜老爷子的掌上明珠。练气七层的修为,家传功法“金乌火”简直就像为她量身打造。可是这位女公子却常年一副“姑娘不高兴”的找茬脸。 一年前,这位杜家的内定继承人突然跑来锦绣坊拜师做织女,整个仙来镇都觉得她疯了。不知后来颜红娇和杜老爷子密谈了什么,总之是费了很大劲儿,才阻止了杜老爷子拆掉锦绣坊,打死杜玲珑。 但是后来,杜家再也没有人来看过杜玲珑一眼。杜家主开始把一个分家的金火灵根的男孩儿带在身边教养。好像自己从来没有过一个亲生女儿。 而杜大小姐本人,竟然杨夕这个小孤女一样,住起了宿舍。很勤奋的练习幻丝诀,一身值钱的东西都卖了个干净。当时很多人都说杜大小姐这是中二病犯得晚了,早晚在外面磨光志气回家去。然而一整年过去了,杜大小姐学会了自己洗衣服,学会了去食堂打饭只买素菜,竟然马上就要一张“找茬脸”的毕业了。 杨夕平日里很是不知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位杜大小姐。是该佩服她有骨气呢,还是该吐槽她不知好歹呢?忤逆亲爹也就算了,都混到典当度日了竟然也学不会与人为善! 杜大小姐对自己的态度,杨夕原以为自己是能猜出几分。十有八九就是个经验还算丰富,但是早晚会被她超越的傻逼前辈。不是杨夕骂人,而是杜大小姐看所有人的表情都像在看傻逼。也从来没有对杨夕表达过哪怕一次亲近。 杨夕原地跪坐下来,决定给学生们讲点真正的东西,尽管这些东西,或许有些离经叛道,甚至有悖常识。杨夕的目光平静的扫过课室里每一个织女。 “大家有没有想过,功法大多分九重,幻丝诀为什么只有三重?” “难道不是因为它是小法诀吗?只有高深的功法才有九重。” “可织女是这么古老的职业,而幻丝诀是上古传下来的的功法,历经百万年。即使再基础,又怎么能有这么简单?” 杨夕从斗篷下伸出了一双雪白修长的手,指间丝线跳跃,犹如精灵:“第一重凝物化丝,可以把各种晶石里的精粹提炼成丝线用以织造,第二重聚气成线,以修士自身灵气为补充,可以凭空凝聚完全由灵气构成的丝线,可是第三重丝随意动是为了什么呢?” 杜玲珑一双丹凤眼微眯:“练就第三重丝随意动,织女才算有了攻击力,大行王朝皇后卫队,正是闻名于三十六名织女组成的“天罗绞杀阵”。 在坐基本是未出师的织女,杨夕的问题他们很多都是没想过的。听杜玲珑如此说,不由十分崇拜的看着她。但杜玲珑显然不在意,一张“找茬脸”只对准了“小夕娘子”。 杨夕:“你很有见识。但是又太有见识了。” 杜玲珑脸色不变,“怎么讲?” 杨夕:“我学会幻丝诀是一个偶然,当时我只知道它能织布。那时候我不认字,织女指导手册我是从来没看过的,可是我却很快的突破了三重。然后,我发现,自己发现了一个新的境界……” “啪”的一声,杜玲珑心神震动之下捏碎了自己织阵上的晶石。“难道……” 杨夕:“是的,我发现我似乎修炼到了幻丝诀第四重。可是我的修为太低,第四重需要的灵力惊人,我只能偶尔施展,并且坚持不到一息的时间。而我认识的所有按照织女指导手册修行的织女,没有一个人学会了这第四重,即使其中有人已经筑基。而没有经过系统培养的织女,我却认识另一个和我一样进入第四重的,并且她的第四重,和我的并不一样。” 有人惊呼出声:“这不可能,难道织女指导手册是错的?” 杨夕:“我不知道。我后来认字了,可是我并没发现自己的修炼方法与指导手册上讲的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是,我始终认为,幻丝诀是一门织布的法诀,即使上古织女战力强大,创出这门法诀也应该是为了织布。记得吗,霓裳披风是上古织女的法宝,所以我想,有没有可能,其实幻丝诀原本是一种炼器的法诀……” 第382章 恍然如梦(一) 很多年后回想起来, 乘着百里欢歌的马车, 从新港城到南疆十六州的一路上,是杨夕一生中再也没有过的安宁时光。尽管那颠簸的马车上, 她每天晚上都噩梦连连。 她最后的一点天真和单纯, 在这条路的尽头, 被她亲手埋葬掉了。 杨夕梦见自己被人追杀。 成山成海的黑衣人,斗笠、黑衣、赤足、麻履。他们的身份清晰就在嘴边, 梦境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身边有三个同党,跟她一起穿过无数传送阵,黑衣人在身后紧追不舍,而眼前传送阵的金光仿佛无止无休。 后来他们又换了一辆兽车,毛色雪白的拉车兽接连死了几匹。车厢碎了,缰绳断了,最后一匹拉车的灵兽,几乎是托着一块木板在高空的罡风中狂奔呼啸。 小伙伴们一个接一个的用肉体硬扛着攻击,保护最后一点继续向前逃亡的希望。好像前面有一个什么地方,只要到达了那里, 一切就安全了…… 可“那里”究竟是哪里, 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安全…… 这世上真有那样的地方吗? 那个骷髅鬼面的元婴修士追在身后, 终于一道灵光劈过来, 穿裤衩的, 长得黑的, 金光闪闪的, 三位小伙伴张着茫然的眼睛, 从空中依次坠落。 身下,仿佛是无尽的深渊。 杨夕一下子就醒了。 颠簸的马车上, 她从软榻上被颠下了地,四周一片低调却昂贵的板材,杨夕有一瞬间不知今夕是何夕。 抬起头,前方有一个斜靠在车厢壁上,手不释卷的身影。宽袍大袖,并不高大,甚至有些消瘦,眉间两道浅浅的折痕,年纪也不轻了。 但他就这么安静的坐着,就能让杨夕感到安心。 百里欢歌抬头一笑:“醒了,吃不吃东西?” 车厢的空间再大,也还是狭窄的。杨夕不动声色的凑过去:“你在做什么?” 桌上摆着一张极其特别的画,乍一看去是个女人,仔细看去是个没穿衣服的果体女人,但你要是砍的再详细一点,会发现这个女人的半边身子,没有皮。 “一些例行的研究。”百里欢歌答得很随意,显然这在他的生活中确是一种日常。 那图画的色彩十分真实而鲜明,杨夕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一下,确定那玩意儿会不会抹下一手腥气逼人的红色。 并没有。 但是那没有皮肤的半边图像在这一抹之下,血肉也好像被削去了一层,露出腹腔里的颜色暗红的脏器。 杨夕又抹了一下,脏器也不见了,只剩一副白骨。 杨夕抬起头去看百里欢歌,这才发现他手上拿的书,封面上两个很标准的字体《妇经》。 桌面上另外摊着两本名字更微妙的书《女科玉尺》以及《产后编》。 杨夕:“你终于打算生产活人了?” 那本《妇经》不轻不重的敲在了杨夕的头上,百里欢歌的声音里带着点笑:“你这混球,这一眼看就知道我是在研究女人,怎到了你这我就成了这种变态。” 杨夕抬起头,从书本下透出两道怀疑的视线。 这实在不能怪她想得偏。 百里这个人吧,实在难以让人把他当作寻常男人联想。倒不是说他有多神圣,对女人毫无兴趣。而是他身上总有一种感觉,仿佛老得已经掉了渣渣,一切的爱恨□□都已经随着漫长的过往,悉数尘埃落定。除了折腾世界和被世界折腾,再没有什么能刺激到他老韧的神经。 时光带给他的不是什么沉稳,却有格外的坦然。 “不是你想的那样,”百里欢歌下巴随意的指了指桌面上的白骨红颜:“那是解剖图,立体的。” 杨夕露出一个茫然的表情。 “这是我很早之前做过的研究,那时候多宝阁初创,跟修士的交集还不多。这一次云想闲跟我说的话,对我有点点触动,我想我也许该把这个项目重新捡起来。” “那到底什么研究?”杨夕问。 百里欢歌眼神复杂的盯着杨夕瞧了瞧,那目光像极了看一个难以理解的鬼怪――要知道百里欢歌第一次见到海怪,第一次听说这世界上有神的时候,都不曾露出这样拒绝接受的神情。 “你们这里的女人,居然没有月经。” 杨夕没听懂那个词,所以反应慢了好几拍:“啥?” 百里欢歌道:“在我老家,小姑娘到了十三四,会出现一种每个月固定时间流血的现象,这是一个女人的身体准备好了孕育新生命的成熟标志。但你们这里的女人,一生都不见这个现象。” 杨夕莫名有点心里毛毛的:“每……每个月都流血?那不死人么?我觉得这个没有挺好,你老家的女人肯定是病的。” 百里欢歌挺复杂的蹙起了眉毛:“是啊……肯定有一边是有问题的。” 百里欢歌仰靠在车厢壁上,千头万绪,也有些不得其门。 多宝阁至今为止,收购解剖的女尸不下上千,凡人也好,修士也好,子宫、卵巢、输卵管全套生}殖系统下来,和从前的世界并无什么区别。可是没有月经周期,卵巢如何排卵,受+精的卵子又怎么着床? 这不是女人每个月的小问题,这是人类究竟如何诞生的大问题。 只可惜自己从前不是个医学生,很多更系统的理论全然没有关心过。 百里欢歌叹了口气:“我有时候真的会想,如果自己是个女人就好了,直接剖了我,一切答案就都有了。” 杨夕顶同情的看着他,尽量温柔的拍拍百里阁主的肩膀:“不要这么沮丧,男人也是很有用的。” 百里欢歌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杨夕挠了挠头:“要不你把我剖了试试?” 百里欢歌倏地转过头看她。 杨夕揉了揉十根水葱似的手指头, 愣头楞脑:“我想着,活的总比死了剖的有用吧?” 百里欢歌的手掌搭在杨夕的头上,遮住了她的视野,以至于她无法看清百里说话的时候,究竟是什么神情,“只有这个底线,是不能破的。” “为什么?反正我是修士,吃颗药就长好了。” “不是你的问题,好姑娘。”百里欢歌的声音里,有些杨夕所不能理解的,沧桑但又坚定的东西,“是我心里的那根底线,我有预感,如果我启动了活体解剖,灵魂会很轻易的滑向不可知的黑暗。” “可你的出发点是好的。”杨夕皱了皱眉。 “人心难控。”百里欢歌笑一笑:“每一颗堕落的灵魂,最初的愿望都不是一件坏事。” 杨夕还想要说什么,可正在这时,车厢外忽然猛地一颠,几声犬吠响起来:“汪!汪!汪!” 那狗叫得极凶,血海深仇不死不休似的狂吠,一阵人声喧闹之后,外面传来剧烈的法术爆炸声响。紧接着,“呜――呜――”那恶犬似乎是受了伤。 杨夕下意识就要站起来抄家伙:“什么情况?” 百里欢歌一把按住她:“一条野狗子,性子有点凶,跟了一路了。你莫操心,好好儿养着,我去去就来。” 说完一条毯子披在杨夕身上,扬声喊了一句“停车”,掀帘下去了。 杨夕琢磨了一下,一条狗也确实不至于怎么样。百里阁主的排场,出门常年是三五个元婴,外挂一个尹逐梦随侍左右的。 杨夕见过一次尹逐梦干架,那可真是……人间凶器! 百里欢歌光着脚下了车,云中子旁边递过来一双木屐。百里欢歌踩进去,站在地上,转过头去看那被尹逐梦扣住了犬牙,揪着耳朵按在地上的犬妖。 这犬妖的妖型是非常健美的一条黑狗,油光水华的皮毛,两眼里一片血腥色彩,亮得惊人。 百里走过去,蹲下来,手掌在它颈部的皮毛中间穿过,抚摸的动作就像真的在摸一只狗。 “挺倔强嘛,被定在狗型上转不回来了,还不长记性。能进南海死狱的人,是挺不一样呵?” 地上的犬妖从新港城开始,一路追着他们的车架几百里,穿越整个禁空区,又爬过了半壁天羽南境。刚开始他还是个人型的,路边冒出来,跳到车厢顶上就要凿车把杨夕掏出来。 所幸杨夕当时睡得沉,全无知觉,也没受半点影响。 但是尹逐梦不干了,谁敢动百里欢歌的座驾,那绝对是触了她的逆鳞,冲上去就要把那犬妖直接拍死在车顶上。这犬妖自持武力并不褪却,撸起胳膊就要跟尹逐梦大战三百回合。 毕竟,劫一个凡人的车架,那能有多难? 可事实上,这只狡诈凶残的黑狗,在尹逐梦手下没走过三个回合,就噗的一声化成犬型,夹着尾巴溜之大吉了。 等半日后再次出现的时候,便换了策略,衣衫整齐,嬉皮笑脸,只说自己是杨夕的朋友,叫作犬霄,大水冲了龙王庙,大家不打不相识,能不能把杨夕叫起来说两句话? 然后,云中子这个孙子把他引到了一处困兽阵里,直接给人逼回了犬型,并且封印在这个形态当中。是真正的封印,人话都说不出来的,且没有解禁期。 百里欢歌轻易的不让云中子去办事,这小子聪明是聪明,悟性还要比景中秀更好,只是这小子天性残忍,底线太低,做起事来阴损又不留余地。所以百里欢歌属意相识几十年的景中秀,而从没有动过心思把多宝阁交给更加树大根深的云中子。云中子知道阁主的想法,但他既不打算改,也没想过跟景中秀争。百里欢歌是他甘心俯首的链子,多宝阁却不是他心向往之的笼子。 云中子从来不贪。 但这次不一样。 百里欢歌想起上万内陆修士流星般坠入极寒剑域的场景。 事情已经发展到如今这个程度,他尤其不能让杨夕的“朋友”,跟她说任何一句话。 永远说不出话,自然是最保险的。 但是那狗不干。 原本还是玩玩闹闹的骚扰一下,被云中子坑了这么一把之后,三天之内偷袭了车队二十余次,豁出一身剐也要把云中子咬死。 百里欢歌忽然发觉,自己好像特别喜欢那些顽强又偏执的人,看看云中子,看看尹逐梦,想想已经彻底改换门庭的景中秀,又低下头去看看目露凶光的黑狗,嗯,或者东西。 百里欢歌伸手又撸了一把狗:“至于么,最后的咒术是小云下的,你要是真把他咬死了,这辈子就真不用指望两条腿走路了。” 狗眼幽深的看着,目光有些轻蔑。 那意思好像是说,我不咬死他,你们就真能给我解咒?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栽了我认了,做狗也没什么,但我不会放过害我的人。 百里欢歌看了看它:“你跟着车队走,把杨夕送到地方闭关之后,我让他给你解。” 狗看着百里欢歌,皱了皱眉,似乎在衡量得失与真假。 百里撸着它,左一把,又一把:“那个闭关之处,没有三五百年出不来。你人修妖道,没有意外的话这辈子是跟她说不上话了。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意愿,但是你没得选。” 于是百里欢歌再次上车的时候,就牵了一条通体黝黑的狗上来。 狗一上车就钻到杨夕身边,摇着尾巴舔遍了杨夕的十根手指头。 杨夕:“我怎么觉得这东西是在占我便宜?” 百里欢歌懒得管这些“区区小事”,一摆手:“你可以撸回来。”又去研究他的女性生理解剖图了。 多宝阁的车队正在经过连绵的群山,这是南疆十六州的地形在天羽境内的延伸。 一处视野极好的山顶,三十六名黑衣仗剑的凡人剑侠趴伏在蒿草里。 “车里坐的人必然身份特殊,新港城的两千天羽军队追在十里之外,没有撤退的意思,也不像是追击。” “保驾护航,必然的。” “两千修士军队,哥儿几个全扔里也打不过。咱哥们又不会自爆!” “久子,你怎么看?” 楚久趴伏在草丛里,眼底的黑色很正:“进了南疆十六州就动手,云想闲的军队不敢越境,他们这个方向上,那一片的地形我都熟悉。” 第383章 恍然如梦(二) 事情发生的时候, 无妄海前线,昆仑邢首座刚刚与掌门正在大行王朝的领土上, 跟掌门花绍棠商议极寒剑域里困住的那一万来人的问题。 “有没有可能, 把极寒剑域收起来一下, 把我们的人先放出来, 再把杀神封回去?” 邢首座脸上带伤, 嘴角有血,花掌门白发凌乱,斩龙在手,一众的年轻弟子贴着墙根站成一排,几乎气都不敢喘。 可以想见, 刚刚发生在这间战备室里的事情定然不怎么好看。 “里边儿那是个杀神,不是一只兔子!活了几万年的老怪物, 同样的手段再来一次,你猜他还会不会中招?开战之前想什么了!你那些心眼子都被屎糊了吗, 知道剑域在旁不知道防备一下?” 邢首座又指了指桌面上极寒剑域的立体舆图, 那是一个光影生成的东西,多宝阁出品, 只要留影球照下来的地方,就能立体的呈现出来。 “掌门,你看能不能这样。杀神所在的位置是靠近水面的无妄海中央, 我们的人基本都印在接近天羽帝国海岸的空中。能不能先在杀神周围再放一个极寒剑域把他包进去, 然后再把封了我们自己人的这个释放掉?两边的距离很远, 我看有一定的操作性……”邢铭说到一半, 忽然察觉到花绍棠的反应不太对,“掌门?” 花绍棠垂着眼睛,斩龙剑尖儿拖在地上,半晌:“你们都先出去。” 邢铭敏锐的从掌门人少见的沉默中, 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师父?” 墙角里立正的苏不笑、景中秀、游陆等人互相瞄了一眼,不用说也知道掌门人那句“你们”指的是谁。景中秀还企图赖在墙角装傻,偷偷听上那么一耳朵。结果被游陆这个冷面医修,提着脖领子拖出去了。 景中秀:“师兄住手!裤子磨破了!” 苏不笑最后一个出门,回头看了一眼,还贴心的带上了房门。 房门关闭的瞬间,邢铭抬手落下了一道静音禁制。 直接问道:“掌门,极寒剑域……到底是什么东西?” 花绍棠抬起眼来,眸色深黑:“你猜到了?” 邢铭抿了一下削薄的嘴唇:“只是隐约有点想法……“ 花绍棠点点头:“那其他人猜到,应该也不远太了。我今天告诉你的话,只有你我,你大师伯和你无面师叔可以知道。”花绍棠手中斩龙剑花一挽,在邢铭的静音禁制内,一连又落下了十六道禁制,然后才开口: “剑域,不是我发明的招式。它与剑气、剑意相类,应该是一种可以悟出来的境界。” 邢铭拧眉:“从没有被人发现过的新境界?” 花绍棠却道:“未必。我是妖修,无论悟性还是气运,六道之中都要倒着数,如果说我有什么与众不同,大概在毅力和寿命上还可以找补找补。我或许的确是当世第一剑,却并不觉得自己一定是史上第一剑修。” 邢铭:“那为何从未有剑修前辈施展过剑域?” 花绍棠忽的闭了一下眼: “这就是我一直担忧的,倘若真有前人达到过同样的境界,他们终生不曾施展的理由,只怕是他们比我更加聪慧,所以提前发觉了我在用出来之后才逐渐发觉的事实。” 邢铭:“是什么?” 花绍棠睁开了眼睛:“我施展出的剑域,却根本不受我的控制。” 邢铭心底里一沉,所有猜测当中被证实了的竟然是最坏的一种。 花绍棠道:“我没有办法把它收起来,就像发出去的剑意不可能再召回来一样。但它却会吸收天地之力自然生长,并且反补于我。它的每一次扩张,我都能感觉到自己在变强。刚开始我还以为,待我有一天死了,这东西总会像剑意一般自然消散,但如今我却渐渐察觉,逻辑上的顺序或许反了。是有它在一天,我根本就死不了。” 邢铭望着花绍棠的眼神闪了一闪。 花绍棠摆了摆手:“我知道你巴不得如此,但没有那么简单。我至今没有感觉到半点它有停下来的趋势,或者它生长的尽头在哪里。而就在之前,我想大约是内陆那一万人陷入到极寒剑域里的时候,我忽然察觉到,我的力量之中正在逐渐生成,关于生命的部分……” “它有自己的意识吗?”邢铭立刻问道。 花绍棠很肯定的回答:“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 邢铭:“听起来像一个进阶版的聚灵阵。” 花绍棠沉默了更久: “在我初入昆仑的时候,我的小师叔曾经跟我说过这样一件事。他说洗剑池下,本是没有秘境的,是他一剑劈出了昆仑剑冢。他是个常年醉醺醺的酒鬼,我和当时的大多数人一样,只以为他是喝多了吹牛。 “直到后来,小师叔死在外海,师父带回了他的剑,葬在剑冢之中。原本草木丰盛,鸟语花香的剑冢,忽然就像死了一样,变成了一片昏黄的死地。 “外间传说是小师叔死的太惨,剑冢慕英雄,以身相殉。咱们昆仑自己敲定的却是,小师叔生前杀孽极重,他那把歃血剑下亡魂接近千万,大约是太邪秽,魇死了那些草木花鸟。” 花绍棠微微抬起眼来,与邢铭对望了一眼:“但是如今再想,究竟是血歃剑先入剑冢,还是那些草木花鸟先枯萎,前后那么两三天昆仑上下震动,其实是没有人能确定的。如果昆仑剑冢,真的是小师叔一剑劈出来的……” 邢铭:“您怀疑剑冢是那位祖师一剑劈出来的剑域?” 花绍棠:“你觉得呢?” 邢铭想了片刻, 摇一摇头:“虽然关于秘境的生成,在修真界早有人为所致的猜想,但无论是天羽皇朝留下来的‘溯世书’,还是昆仑剑冢,纵然环境气候都十分特别,但大框上都还没有跟现世脱节。” 花绍棠一凛:“你是说极寒剑域中的时间?” 邢铭却突然问了另外一个问题:“掌门还记得高胜寒的腿是怎么废的么?” 花绍棠深深看了他一眼:“想忘也难。那是你们第一次背着我闯了那么大祸,八个核心弟子去了六个,只回来三个。你和白允浪是高胜寒扛着回来的,结果这唯一一个清醒的,最后伤得最重,那是两条人腿!黄泉里面趟回来,没死都是他命大……” 花绍棠忽然一顿:“你是说?” 邢铭沉着脸:“小四儿一直怀疑,曾经消失了的地府,是一个人为造出来的秘境,至今没有变过。” 花绍棠猛地抬头。 邢铭继续道:“当年地府走一遭,我和大师兄亲眼见到里面种种超出常理的规则,所以我们当时否定了小四儿的猜测,觉得这应该不是人为可以做到。但如今您连极寒剑域都造出来了……” 花绍棠直接抬手打断了邢铭:“让高胜寒立刻传送阵过来,我们一起去那个地府遗迹的入口。”花绍棠说到一半忽然又站起来,“不,传送阵太慢,我直接去接他。” 正在此时,战备室的大门却忽然被人推开。 景中秀一脸惊惶的闯进门来,游陆在背后拉都拉不住,苏不笑也跟在后面,失了平日里嬉笑的神色,神情凝重。 景中秀哇啦哇啦喊了一大串,因为静音禁制的存在,花掌门和邢首座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邢铭抬手消去了禁制,循着刚刚隐约读出来的唇语问道:“怎么回事?你吐字不能清楚一点?什么楚久、杨夕、十六州的?楚久在南疆十六州找到杨夕了?” 苏不笑作为相对还冷静的人,按住了景中秀的肩膀,精确的回复: “不,简而言之,是杨夕在南疆十六州干掉了楚久。” 战备室里,花绍棠、邢铭同时脱口而出:“什么?!” …… 杨夕站在一片狼藉的马车残骸上,指尖灵丝环绕,整个人一动不动。 马车周边,是一地的尸体。 三天前,多宝阁的车队从容驶入了南疆十六州。云想闲派来尾随护驾的军队,终于搬师返程。 藏于暗处的伏击,就是在这时候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先是骚扰似的袭击,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影。 他们成功引走了一半的高手,连带着一个金刚芭比尹逐梦。 当他们发现,剩下的一半高手,不论怎样都无法引开的时候,终于发起了正面的强攻。 绊马索,铁荆棘,刀剑在手,以伤换伤。 当百里欢歌第一时间发现,袭击车队的竟然是一群画风凶悍的凡人时,他犹豫了。 这种犹豫并非出于什么功利性的轻视,也没有什么脸面上的不好意思,这是一种单纯的被人戳中了死穴的,心理防线被抄底突破的迟疑。 而这种迟疑,被无数横死街头的前人证明过是代价巨大的。 十分突然的,云中子被一个凡人剑侠一刀穿胸,再也没有站起来。 杨夕第一次在百里欢歌脸上看见那样的表情。 像一个深夜里找不到家的孩子,终于丢失了最后一只抱在怀里的小布熊。家还没有找到,他还不能哭,但是那种藏在眼瞳深处的惊慌,让这个老男人身上活过的三千年岁月一夜之间仿佛被洗刷得干干净净。 他又一次被清零成了那个误入异世,一无所有的凡人。 百里欢歌尚未回神,多宝阁的其他成员先就疯了。 接下来的战场便不复刚才的试探袭扰,束手束脚,真正惨烈了起来。 多宝阁御下还是很有一些修真高手的,所以凡人剑侠们付出了血的代价,才冲进了杨夕与百里的座驾。一把乌黑的长剑穿透车帘刺过来,杨夕发动了天罗绞杀阵。 那一刻,她以为她是在保护百里欢歌,可是那个一脚踏进车门的男人,挂着半张脸上的血腥,狰狞神情忽然就凝固在了震惊上。 “杨夕?” 楚久一眼认出了杨夕,所以楚久没动。 但是杨夕不识得楚久,所以天罗绞杀阵横颈而过,直接切下了楚久的头。 温热的血溅在脸上,长剑鬼灯掉落在车厢里,发出叮当的声响。 杨夕却忽然在此时,想起了自己见过相似的场景。一个年轻男人的头,被细韧的灵丝切割下来,仿佛拉长了时间似的落在了地上。 那也是天罗绞杀阵,却不是自己发出来的。 当时的自己是在一处阴暗的洞穴门口,跪在地上哭,声嘶力竭的喊着:“马师兄――” 眼泪溅落在未经漂染的麻布袖口上,一枚小小的青山宝剑标记,在回忆里闪着奕奕的光辉。 杨夕怔了许久,回过头,问百里欢歌:“我以前是昆仑?” 第382章 恍然如梦(三) 很多年后回想起来,乘着百里欢歌的马车,从新港城到南疆十六州的一路上,是杨夕一生中再也没有过的安宁时光。尽管那颠簸的马车上,她每天晚上都噩梦连连。 她最后的一点天真和单纯,在这条路的尽头,被她亲手埋葬掉了。 杨夕梦见自己被人追杀。 成山成海的黑衣人,斗笠、黑衣、赤足、麻履。他们的身份清晰就在嘴边,梦境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身边有三个同党,跟她一起穿过无数传送阵,黑衣人在身后紧追不舍,而眼前传送阵的金光仿佛无止无休。 后来他们又换了一辆兽车,毛色雪白的拉车兽接连死了几匹。车厢碎了,缰绳断了,最后一匹拉车的灵兽,几乎是托着一块木板在高空的罡风中狂奔呼啸。 小伙伴们一个接一个的用**硬扛着攻击,保护最后一点继续向前逃亡的希望。好像前面有一个什么地方,只要到达了那里,一切就安全了…… 可“那里”究竟是哪里,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安全…… 这世上真有那样的地方吗? 那个骷髅鬼面的元婴修士追在身后,终于一道灵光劈过来,穿裤衩的,长得黑的,金光闪闪的,三位小伙伴张着茫然的眼睛,从空中依次坠落。 身下,仿佛是无尽的深渊。 杨夕一下子就醒了。 颠簸的马车上,她从软榻上被颠下了地,四周一片低调却昂贵的板材,杨夕有一瞬间不知今夕是何夕。 抬起头,前方有一个斜靠在车厢壁上,手不释卷的身影。宽袍大袖,并不高大,甚至有些消瘦,眉间两道浅浅的折痕,年纪也不轻了。 但他就这么安静的坐着,就能让杨夕感到安心。 百里欢歌抬头一笑:“醒了,吃不吃东西?” 车厢的空间再大,也还是狭窄的。杨夕不动声色的凑过去:“你在做什么?” 桌上摆着一张极其特别的画,乍一看去是个女人,仔细看去是个没穿衣服的果体女人,但你要是砍的再详细一点,会发现这个女人的半边身子,没有皮。 “一些例行的研究。”百里欢歌答得很随意,显然这在他的生活中确是一种日常。 那图画的色彩十分真实而鲜明,杨夕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一下,确定那玩意儿会不会抹下一手腥气逼人的红色。 并没有。 但是那没有皮肤的半边图像在这一抹之下,血肉也好像被削去了一层,露出腹腔里的颜色暗红的脏器。 杨夕又抹了一下,脏器也不见了,只剩一副白骨。 杨夕抬起头去看百里欢歌,这才发现他手上拿的书,封面上两个很标准的字体《妇经》。 桌面上另外摊着两本名字更微妙的书《女科玉尺》以及《产后编》。 杨夕:“你终于打算生产活人了?” 那本《妇经》不轻不重的敲在了杨夕的头上,百里欢歌的声音里带着点笑:“你这混球,这一眼看就知道我是在研究女人,怎到了你这我就成了这种变态。” 杨夕抬起头,从书本下透出两道怀疑的视线。 这实在不能怪她想得偏。 百里这个人吧,实在难以让人把他当作寻常男人联想。倒不是说他有多神圣,对女人毫无兴趣。而是他身上总有一种感觉,仿佛老得已经掉了渣渣,一切的爱恨□□都已经随着漫长的过往,悉数尘埃落定。除了折腾世界和被世界折腾,再没有什么能刺激到他老韧的神经。 时光带给他的不是什么沉稳,却有格外的坦然。 “不是你想的那样,”百里欢歌下巴随意的指了指桌面上的白骨红颜:“那是解剖图,立体的。” 杨夕露出一个茫然的表情。 “这是我很早之前做过的研究,那时候多宝阁初创,跟修士的交集还不多。这一次云想闲跟我说的话,对我有点点触动,我想我也许该把这个项目重新捡起来。” “那到底什么研究?”杨夕问。 百里欢歌眼神复杂的盯着杨夕瞧了瞧,那目光像极了看一个难以理解的鬼怪——要知道百里欢歌第一次见到海怪,第一次听说这世界上有神的时候,都不曾露出这样拒绝接受的神情。 “你们这里的女人,居然没有月经。” 杨夕没听懂那个词,所以反应慢了好几拍:“啥?” 百里欢歌道:“在我老家,小姑娘到了十三四,会出现一种每个月固定时间流血的现象,这是一个女人的身体准备好了孕育新生命的成熟标志。但你们这里的女人,一生都不见这个现象。” 杨夕莫名有点心里毛毛的:“每……每个月都流血?那不死人么?我觉得这个没有挺好,你老家的女人肯定是病的。” 百里欢歌挺复杂的蹙起了眉毛:“是啊……肯定有一边是有问题的。” 百里欢歌仰靠在车厢壁上,千头万绪,也有些不得其门。 多宝阁至今为止,收购解剖的女尸不下上千,凡人也好,修士也好,子宫、卵巢、输卵管全套生}殖系统下来,和从前的世界并无什么区别。可是没有月经周期,卵巢如何排卵,受精的卵子又怎么着床? 这不是女人每个月的小问题,这是人类究竟如何诞生的大问题。 只可惜自己从前不是个医学生,很多更系统的理论全然没有关心过。 百里欢歌叹了口气:“我有时候真的会想,如果自己是个女人就好了,直接剖了我,一切答案就都有了。” 杨夕顶同情的看着他,尽量温柔的拍拍百里阁主的肩膀:“不要这么沮丧,男人也是很有用的。” 百里欢歌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杨夕挠了挠头:“要不你把我剖了试试?” 百里欢歌倏地转过头看她。 杨夕揉了揉十根水葱似的手指头,愣头楞脑:“我想着,活的总比死了剖的有用吧?” 百里欢歌的手掌搭在杨夕的头上,遮住了她的视野,以至于她无法看清百里说话的时候,究竟是什么神情,“只有这个底线,是不能破的。” “为什么?反正我是修士,吃颗药就长好了。” “不是你的问题,好姑娘。”百里欢歌的声音里,有些杨夕所不能理解的,沧桑但又坚定的东西,“是我心里的那根底线,我有预感,如果我启动了**解剖,灵魂会很轻易的滑向不可知的黑暗。” “可你的出发点是好的。”杨夕皱了皱眉。 “人心难控。”百里欢歌笑一笑:“每一颗堕落的灵魂,最初的愿望都不是一件坏事。” 杨夕还想要说什么,可正在这时,车厢外忽然猛地一颠,几声犬吠响起来:“汪!汪!汪!” 那狗叫得极凶,血海深仇不死不休似的狂吠,一阵人声喧闹之后,外面传来剧烈的法术爆炸声响。紧接着,“呜——呜——”那恶犬似乎是受了伤。 杨夕下意识就要站起来抄家伙:“什么情况?” 百里欢歌一把按住她:“一条野狗子,性子有点凶,跟了一路了。你莫操心,好好儿养着,我去去就来。” 说完一条毯子披在杨夕身上,扬声喊了一句“停车”,掀帘下去了。 杨夕琢磨了一下,一条狗也确实不至于怎么样。百里阁主的排场,出门常年是三五个元婴,外挂一个尹逐梦随侍左右的。 杨夕见过一次尹逐梦干架,那可真是……人间凶器! 百里欢歌光着脚下了车,云中子旁边递过来一双木屐。百里欢歌踩进去,站在地上,转过头去看那被尹逐梦扣住了犬牙,揪着耳朵按在地上的犬妖。 这犬妖的妖型是非常健美的一条黑狗,油光水华的皮毛,两眼里一片血腥色彩,亮得惊人。 百里走过去,蹲下来,手掌在它颈部的皮毛中间穿过,抚摸的动作就像真的在摸一只狗。 “挺倔强嘛,被定在狗型上转不回来了,还不长记性。能进南海死狱的人,是挺不一样呵?” 地上的犬妖从新港城开始,一路追着他们的车架几百里,穿越整个禁空区,又爬过了半壁天羽南境。刚开始他还是个人型的,路边冒出来,跳到车厢顶上就要凿车把杨夕掏出来。 所幸杨夕当时睡得沉,全无知觉,也没受半点影响。 但是尹逐梦不干了,谁敢动百里欢歌的座驾,那绝对是触了她的逆鳞,冲上去就要把那犬妖直接拍死在车顶上。这犬妖自持武力并不褪却,撸起胳膊就要跟尹逐梦大战三百回合。 毕竟,劫一个凡人的车架,那能有多难? 可事实上,这只狡诈凶残的黑狗,在尹逐梦手下没走过三个回合,就噗的一声化成犬型,夹着尾巴溜之大吉了。 等半日后再次出现的时候,便换了策略,衣衫整齐,嬉皮笑脸,只说自己是杨夕的朋友,叫作犬霄,大水冲了龙王庙,大家不打不相识,能不能把杨夕叫起来说两句话? 然后,云中子这个孙子把他引到了一处困兽阵里,直接给人逼回了犬型,并且封印在这个形态当中。是真正的封印,人话都说不出来的,且没有解禁期。 百里欢歌轻易的不让云中子去办事,这小子聪明是聪明,悟性还要比景中秀更好,只是这小子天性残忍,底线太低,做起事来阴损又不留余地。所以百里欢歌属意相识几十年的景中秀,而从没有动过心思把多宝阁交给更加树大根深的云中子。云中子知道阁主的想法,但他既不打算改,也没想过跟景中秀争。百里欢歌是他甘心俯首的链子,多宝阁却不是他心向往之的笼子。 云中子从来不贪。 但这次不一样。 百里欢歌想起上万内陆修士流星般坠入极寒剑域的场景。 事情已经发展到如今这个程度,他尤其不能让杨夕的“朋友”,跟她说任何一句话。 永远说不出话,自然是最保险的。 但是那狗不干。 原本还是玩玩闹闹的骚扰一下,被云中子坑了这么一把之后,三天之内偷袭了车队二十余次,豁出一身剐也要把云中子咬死。 百里欢歌忽然发觉,自己好像特别喜欢那些顽强又偏执的人,看看云中子,看看尹逐梦,想想已经彻底改换门庭的景中秀,又低下头去看看目露凶光的黑狗,嗯,或者东西。 百里欢歌伸手又撸了一把狗:“至于么,最后的咒术是小云下的,你要是真把他咬死了,这辈子就真不用指望两条腿走路了。” 狗眼幽深的看着,目光有些轻蔑。 那意思好像是说,我不咬死他,你们就真能给我解咒?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栽了我认了,做狗也没什么,但我不会放过害我的人。 百里欢歌看了看它:“你跟着车队走,把杨夕送到地方闭关之后,我让他给你解。” 狗看着百里欢歌,皱了皱眉,似乎在衡量得失与真假。 百里撸着它,左一把,又一把:“那个闭关之处,没有三五百年出不来。你人修妖道,没有意外的话这辈子是跟她说不上话了。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意愿,但是你没得选。” 于是百里欢歌再次上车的时候,就牵了一条通体黝黑的狗上来。 狗一上车就钻到杨夕身边,摇着尾巴舔遍了杨夕的十根手指头。 杨夕:“我怎么觉得这东西是在占我便宜?” 百里欢歌懒得管这些“区区小事”,一摆手:“你可以撸回来。”又去研究他的女性生理解剖图了。 多宝阁的车队正在经过连绵的群山,这是南疆十六州的地形在天羽境内的延伸。 一处视野极好的山顶,三十六名黑衣仗剑的凡人剑侠趴伏在蒿草里。 “车里坐的人必然身份特殊,新港城的两千天羽军队追在十里之外,没有撤退的意思,也不像是追击。” “保驾护航,必然的。” “两千修士军队,哥儿几个全扔里也打不过。咱哥们又不会自爆!” “久子,你怎么看?” 楚久趴伏在草丛里,眼底的黑色很正:“进了南疆十六州就动手,云想闲的军队不敢越境,他们这个方向上,那一片的地形我都熟悉。” 第383章 大梦方醒(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84章 大梦方醒(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