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遇见河水》 第一辑-野孩子-不是开头 陈继梁最恨的人叫宋元帅,外号大胖。大胖整天乱叫 “哎呦哟,陈继梁,大灰狼,陈继梁,花姑娘”,陈继梁最恨别人叫他花姑娘,他说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胖听了,笑得要岔气。 下午放学,大胖又笑他“陈继梁,爱尿床”, 陈继梁忍无可忍,骂道:“你是个屁的元帅,虾兵虾将也不够格。”宋元帅听了,哈哈大笑说:“我就是元帅!刘海波,把这厮捆了,煮着吃!”刘海波装模作样地往手心吐唾沫,要来揪陈继梁。陈继梁撒腿就跑,他们狗撵兔子一样疯跑起来。 陈继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听见他们在后面叫着“快跑,快跑”,陈继梁回头一看,他们在远处跺着脚吓他,还螃蟹一样张牙舞爪地大笑。宋元帅说:“那家伙兔子屎都吓出来啦!哈哈哈!” 陈继梁恨得牙根直痒痒,他想一拳打大胖个犬牙交错,再用麻绳吊起来,用皮带抽,直到屁股开花,血流成河为止!可是这家伙人高马大,用陈继梁的话说就是“吃饲料长大的,像头大驴”,手下还有刘海波这个跟屁虫,除了他爹宋文山,没人能收拾他。陈继梁只好安慰自己:“我不是你爹老胖,我没办法你!” 陈继梁心里盘算起来,这都是他爸爸害的,怎么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名字,让他天天受嘲笑!不光这些,爸爸每天都检查作业,要是写得不好还要重写,怎么会有个这样的爸爸! 陈继梁脑子里像塞了一团湿漉漉的乱草,被点着了,偏偏冒不出火焰,像个受气包,真气人! 双腿把他带到家,到家就得写作业,写完之后才能看电视。 等陈继梁把作业写完,白龙马蹄儿朝西正走着,又错过一集《西游记》了,明天一定要写快点儿! 他爸爸突然在院里叫我,一声大过一声:“小梁,出来!听见没有,出来!”陈继梁小声嘟囔:“我又不是聋子,你这么大声叫我,把我耳膜震坏了咋办?自然书上说耳膜一破,就成聋子了!再说,孙悟空正打妖怪呢!” 陈继梁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他不知道,他爸爸陈玉新对他很发愁—— 小梁都十一岁了,村上像他这么大的孩子都是活泼开朗的,有的还能帮父母干点儿活,这娃娃哪指望他干活?只要他好好读书就行。也许是我管得严,让他成天在家里学习,养得他沉默寡言,还怕见生人,像个女孩。这样下去不成书呆子了吗? 这娃胆子小得要命,逢年过节放炮时,别的娃娃都慌着拾炮,他捂着耳朵躲到屋里不敢出来,也不知羞,真丢老陈家的脸! 他就跟塑料大棚里的幼苗一样,弱不禁风,他要是这样长大了,还不得处处吃亏?辘轳井那儿有一群十几岁的娃娃,他们在围成一个大圈,圈里有两个搂在一块摔跤,一个是宋文山的小子宋元帅,另一个是李新声的小子李向。李向瘦瘦的,力气倒不小,宋元帅竟然撂不倒他。我叫小梁出来看看热闹,他不高兴随他,这么大点儿的小孩,都犟得要命,将来还得了?不能惯着他。 陈继梁确实很不高兴,爸爸非要他出门,看到爸爸那张阴沉的脸他不得不关掉电视。他心说,爸爸以前老是把我锁在屋里,这几天又老是赶我出门放风,好像我是渣滓洞的共产党员。 门外吵吵闹闹的,陈继梁走出门,陈继梁暗暗惊叫道:“我的老天爷!”眼前的一幕让他无比吃惊:跟宋元帅摔跤的竟是李向!李向他活得不耐烦了? 李向被大胖甩得团团转,一群男孩子都在嚷嚷着,好像看大戏一样,刘海波嬉皮笑脸地大声叫着:“李向,加油啊!坚持半分钟我请你吃冰棍啊!哈哈哈!” 李向被大胖甩得团团转,可是就像牛皮糖一样粘在大胖身上。陈继梁很佩服李向,他心说,李向肯定不会晕车,那次我坐车去县城那才叫刺激,脑袋像被驴踢了一样晕得不行。可惜我和他不熟,要不然可以问问他的秘方。 陈玉新看儿子站在旁边,没有要过去看看的意思,就说:“你过去看看。”陈继梁说:“在这儿也能看见嘛!”陈玉新暗骂:“这娃怎么跟土鳖一样!” 李向后背都湿了,大胖也吭哧吭哧喘着气。陈继梁心说,看来李向是练过武功的,要不然早就壮烈牺牲了。 忽然间,大胖杀猪一样大吼一声,推得李向连连后退,眼看大胖小山一样的身体就要将李向压倒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李向一扭身子,右腿向一侧全力蹬地,左脚使一个绊子,左手猛地一拉,右手同时用力一推,“噗”的一声,两人都摔倒了。 众人再一看,大胖脸贴在地上,摔了个嘴啃泥,陈继梁说是“狗吃屎”,一群男孩子都惊呆了,陈继梁乐坏啦! 李向是侧着身子摔倒的,他马上爬起来,要拉大胖起来,可是大胖像小山一样,李向哪拉得动! 刘海波跑去把大胖搀起来,陈继梁说:“跟太监伺候皇上一样,真恶心!”陈玉新说:“说人家干啥?你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呢!”陈继梁不吭声。 大胖从书包里摸出一把小剑,递给李向,说:“这次我们打平,是我大意,要是下次……” 一群人都散去了,他们看来都很高兴,不过不敢笑出声。 李向坐在一块石头上喘气,看来累得不轻。陈继梁就要回家,他爸爸叫他站住,又走到李向跟前,说:“小向,你咋跟大胖打起来了?”李向擦擦脸上的汗,说:“我们不是打架,是公平决斗。” 陈玉新笑了,说:“为啥呢?”李向说:“这家伙太可恶了!放学回来的路上,我在玩我的小剑,他一把抓走就四处乱戳,我要他还给我,他装作没听见。我一把抓住他,他说:‘想要吗?能赢我就给你。’说完推开我扬长而去。我知道他说的是摔跤,他经常找人摔跤,还没人摔得倒他。他虽然人高马大,可是我不怕他!我朝他喊:‘是好汉就去辘轳井那儿!’大胖回过头,呲牙咧嘴地吓唬我。” 陈玉新听着李向绘声绘色的讲述,乐得呵呵直笑,陈继梁心说,爸爸真是胳膊肘往外拐,他从来不这样对我笑。 陈玉新说:“你不怕他吗?他比你高,还比你壮哩!” 李向说:“说实话,话一说出口我就有点后悔,虽然我敢肯定我打架能打过他,我的拳头硬得很,可是和他摔跤就没底了。霍元甲要是和俄国大力士比摔跤,恐怕也比不过。不过我都把话说出口了,我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再说我不一定会败呢!毛主席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大胖那模样,不像纸老虎,倒像纸糊的大肥猪,我才不怕笨猪。哈哈!” 陈玉新心说:“要是小梁能像小向这样活泼开朗就好了。” 李向说:“我摔倒他了,赢回了我的小剑,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欺负我!如果他以后还欺负我,我叫他尝尝我拳头的厉害!大胖说什么‘打平了’,这家伙真是死要面子,他明明先倒的!” 陈继梁说:“对呀,他输得裤衩都没有啦!” 陈玉新说:“小向,你十二岁了是吧?”李向说:“是呀!” 陈玉新说:“比小梁大一岁,他得叫你哥哩!” 陈继梁说:“我也十二岁了!” 陈玉新不理他,陈继梁撅起了嘴,心说:“爸爸老是让我出丑。” 陈玉新说:“小梁你两个是一个班的吗?”李向说:“不是,他是甲班,我是乙班。俺俩还不熟。”李向嘿嘿朝陈继梁笑了。陈继梁暗想,李向笑起来怎么傻乎乎的? 陈玉新又问了李向的父母,李向吞吞吐吐地说他爸爸现在很好。 陈玉新最后说:“以后上学小梁你两个一块吧,有个伴儿,免得叫别人欺负!” 李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答应了。 陈玉新心说,我让小梁跟李向一块,是怕小梁被人欺负。李向这娃看起来不会欺负人,而且很勤快,学习也 不错。小梁太柔弱了,还懒得要命,跟小向学学应该有好处的,小向也算是他的良师益友吧。古代有“孟母择邻”的故事,我虽然比不上古人,但是不管是穷是富,是尊是卑,爱子之心是一样的。 陈继梁想以后要真的和李向一起上学,李向会不会看不起他?虽然陈继梁觉得自己很“爷们儿”,但是别人都叫他“花姑娘”、“胆小鬼”哩!李向答应了,可那是在他爸爸跟前。 “管他呢!他要是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他!”陈继梁心说。 第二辑-已经长大-第一章 光阴流转不停,当年四人刻下名字的小树已经长到碗口粗,树干上的名字也愈加鲜明深刻。 李向十八岁,陈继梁十七岁,他们就要迈入成人的行列了。他们偶尔来到树林,抚摸着亲手刻下的印记,往事像电影胶片一样在脑中闪回,几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真是让人欢喜又让人忧愁。 他们的个子已经窜到他们父亲那样高了。李向稍黑,浑身结实有力,那是在田间磨练出的强健体魄,不单在身体发育上,平时为人处事,他也多多少少显现出成年人的气度。陈继梁和李向差不多高,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和李向相比,他仍像个小孩子,他爸爸陈玉新免不了仍要为他担心不已。 可喜的是,他们都没有失去小时候的好心肠,他们一有时间还会到韩老六破旧的小屋里和他谈笑,陈继梁很喜欢听韩老六讲鬼故事,韩老六的鬼故事讲来讲去就那几个,陈继梁还是听得津津有味。韩老六有了听众,高兴地唾沫星子四溅,比吸上一根好烟还要高兴。 人长大了,不自觉地要成熟起来,李向和陈继梁已经不再是整天嬉闹的孩子了。他们都认为自己已经长大,他们内心的想法越来越多,同时,烦恼也越来越多了。 他们已经读完高二了,等到暑假过完,灼热的季节就真正来临了。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考大学是他们遥远的梦想。而现在,这个梦就这么真切地摆在眼前,他们比宋元帅,刘海波幸运多了,他们是这么近距离地感受到大学神秘的气息。但是,想伸手抓住它,却是千难万难。 两年前,他们双双考上了高中。陈继梁考了531分,顺理成章地上了县一高,这是平城县最好的高中;李向没那么幸运,虽然他考了547分,却选择上二高,因为二高为了和一高竞争,540分以上的考生可以免一半的学费。 李新声游手好闲的本性难移,李向的妹妹芳晓也要升初中了,地里的那点收入应付高昂的学费已经捉襟见肘。李向毅然去了二高,别人很难体会到,当他做出这个选择时,他心里是多么不舍。多少次李向想象在一高的怀抱里成长,可是这不可能。他已经长大,他是家里唯一能指靠的男劳力,但是他不能为家里挣钱。想到这些,李向就一阵怨恨,他恨自己不能让这个家富起来,他恨不能让妈妈歇歇手脚,他恨不能让妹妹安安心心地上学。他只能放弃,放弃一高中,放弃通往大学的康庄大道。 他年纪轻轻,承受的压力却这么重。父亲的懒惰使他不得不过早地撑起家的重担,但他仍然恨自己无能,这是一个多么不幸又坚强的青年呀! 李向失去的太多了,当别的孩子玩闹时他要做饭,喂牲口,照顾妹妹:当别的孩子听父亲严厉的教诲时,他面对的是满身酒气的醉鬼父亲。陈继梁有那么一个关心他照顾他的父亲,在李向看来,他多幸福呀! 是呀!当我们闯了祸,撒了谎,成绩羞于说出口时,父亲凌厉厚重的巴掌打在我们身上,把我们及时拉回光明大道。这就是父亲的爱,严厉而慈爱,仿佛是暴风雨,在给与充足的雨水时,从不忘把稚嫩的秸秆重重抽打,要他们练就铜筋铁骨,迎接收割的季节。 父爱,对李向来说,也是个遥远的梦。 这天,李新声又买了一箱啤酒,还有几大包凉菜,说:“小向,给桌子收拾一下,一会儿你立叔要来!”李向说:“又喝酒?”李新声说:“男人不喝酒,活着象条狗,是吧?一会儿你替爸喝几杯,也学习学习,喝酒就是外交呀!” 李向说:“那你给咱家贡献不小哩!” 李新声没有听出来李向话里有话,乐呵呵地说:“那是!看到没有,那鸡笼就是我从你立叔那儿要过来的,现在院里多干净,以前可是臭烘烘的,一不小心就踩着地雷啦!” 李向心说,那个破鸡笼大窟窿摞小窟窿,甭说鸡子了,就是鹅也能钻进钻出,我和妈补了几次才勉强圈住鸡子,你还以为多大功劳呢!要是把喝酒的钱省下,十个新鸡笼也买回来了。 李向不吭声,等李新声出门,就掂着那箱啤酒和几包凉菜,朝百货商店走去。 他要退了这箱啤酒。 百货商店的刘叔问起,李向说:“我爸他胃疼,不能喝酒了,让退回来。”刘叔不信,随口说:“你爸不喝酒了?不可能吧!他那熊样不喝酒能干啥?” 李向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他立刻吼起来:“你说谁熊样?!” 李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他要一拳打在他脸上,有这么损人的吗?太可恶了! 刘叔愣了一下,赶忙赔笑说:“叔说错了,别生气啊小向。” 李向看着刘叔惨笑的老脸,喘着粗气说:“找钱!” 退了酒,李向刚走出去,听到刘叔小声嘀咕,李向清清楚楚地听到他说“没教养”,李向周身的血又开始往头上涌。 他像头困在笼子里的暴怒的野兽,把牙齿咬得咔吧吧响,他想走到他面前,抽他一嘴巴子,砸他的东西,指着他的脸,要他再说一遍! 李向没有回去,他脚步沉重地往家里走。他悲愤地想,这就是乡亲们对爸爸和我的评价,这就是我在村人眼中的印象。这么一个父亲,让人指着脊梁骨嘲笑,他怎么还不知羞耻呢?我是缺乏管教,我就是个野孩子,没有人看得起我! 李新声和孙怀立来了。 李新声发现啤酒不见了,气急败坏地找王咏华,李向说:“别找了,我妈不在,酒我全砸了!” 李新声怒气冲冲,骂道:“你这孬孙子,想造反呀!”孙怀立赶忙拦住,红扑扑的肥脸挤出笑,说:“小向是说着玩儿哩!” 李向说:“我跟你大爷说着玩哩!” 孙怀立愣了一下,仍然笑着,说:“你这娃咋说话的!”李向说:“就这样,没听清是咋的?”孙怀立无话可说。 李新声咬牙切齿地说:“老子非打死你不可!”说着,一脚把破拖鞋甩老远,赤着脚慌慌张张地去捡起鞋,嘴里骂骂咧咧地要打李向。 李向只是冷笑。 李新声会打李向吗?他的破鞋扬在半空,他猛然间看见,儿子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他,这眼神里除了愤恨,还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意思。他也似乎突然间才发现,儿子已经比他还要高了,他这么快就长大了呵!他对儿子不管不问,儿子要他戒酒,他就要打儿子吗? 李向满心凄凉:他这么自私,地里的活能偷懒就偷懒,把担子全卸在妈妈肩上,他是个男人呀!他怎么一点儿责任都不承担呢?这是天底下最窝囊,最自私的父亲,我真为他感到羞耻,还有悲哀! 孙怀立拦住李新声,说:“小向也是为你好,酒多喝也没好处,是吧!娃这么大了,再打他像哪里话!” 李新声还没有喝酒,似乎就醉了,他说:“李向呀,你比老子心狠,将来比我强,我不是你老子,你是我老子,是不是?你说!” 李向不说话。李新声收回手,失魂落魄地走进里屋。 孙怀立劝了李向几句,见李向不领情,就没趣地走了。 李向从来没有这么伤心,从小到大,他吃了多少苦,他都不在乎,但是他受不了别人的嘲笑,他灰心地想,爸爸从来不管我,他甚至连打我的勇气都没有!他不仅是个没用的人,还是个懦弱的人。他竟然说出那样的话,他是做父亲的吗?我从来没有感受到什么父爱,他不会教我做人的道理,他不会叫我好好学习,替他争口气,他不会关心我,我们从来没有过倾心的交谈,我不知道他的心思,他更不知道我的想法。 算了算了,我何必乞怜父爱呢?我没有爸爸,不也活这么大了吗? 第二章 自从上了高中,李向就没有了星期天,他要在星期天打零工挣钱。 二高附近的很多饭馆招杂工,李向想家里只有妈妈一个人撑着,自己这么大了,还伸手向家里要钱,实在不像话。该自己解决生活费了,再说打打零工还可以长些见识,为什么不干呢? 李向想找一家离学校远的饭馆,这样可以避免让同学看到。可是问了几家都说只要全职的,倒是离学校近的几家饭馆要兼职的。大概因为这些饭店邻着学校,星期天不少住校生不回家,店里生意比平时好得多。李向心想,收起那些可怜的自尊心吧,要紧的事是挣钱。 这时是李向刚上高中的第二周。 这是一家兰州拉面馆,可是就像欧美的中国餐馆把美味变成快餐,这家拉面馆也懂得入乡随俗。李向没有到兰州吃过正宗的拉面,在平城这个小地方吃的拉面,除了面条是圆的,和鸡蛋面、肥肠面没什么区别。老板是本地人,在甘肃干过活,吃过几年拉面,回来就开起饭馆,李向心说,也算是有心人呐! 老板就是大厨,老板娘就是收银员兼服务员兼洗碗工。李向来了就是新的服务员兼洗碗工。老板老板娘都很随和,说好了一天八块钱,管中午一顿饭。活不重,就是琐琐碎碎的让人有点烦;而且态度要好,顾客就是上帝嘛!忙到下午2点吃午饭,李向吃得不少,一大碗拉面加三个馒头,其实他还能吃一个馒头,可是他不能吃了,这样已经很不像话了。 吃完饭,李向要回学校,下午3点上课。等到下个星期,2点半就要上课,他得跑着回去了。 陈继梁有天下午到二高找李向,陈继梁记得李向在二班,就在二班门口张望。教室里的同学看他晃来晃去有些烦人,就瞪他几眼,陈继梁只好到窗口张望。 没等陈继梁发现李向,李向早看到他了,李向跑出教室,说:“你怎么来了?”陈继梁说:“我们学校大扫除,我偷跑出来的。”李向说:“你胆子挺大的!”陈继梁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好多人都跑了,我是最后走的。”李向嘿嘿笑了,说:“我又不是法官,你那么坦白干什么?”陈继梁说:“没有啊,我实话实说。” 李向说:“我正好有事要跟你说哩!”李向把自己打工的事告诉陈继梁,他还想要是家里不忙的时候,比如这个星期天,也不回家,他要留在餐馆打工。 陈继梁惊讶地看着李向,他说:“你不想家么?”李向说:“这么大了,还想家!我在打工,你回家告诉我妈,就说我在学校学习。” 陈继梁答应了,还说要到那个拉面馆看看,李向不让他去,他说:“这可没什么好看的,刷盘子洗碗,还要给人端茶递水。”他怕让陈继梁看不起。 其实来了班上的同学吃饭,李向还是很难为情的。尤其是城里的同学来了,他几乎要躲起来,但是哪能躲呢?有什么困难是可以躲开的呢?这又算是什么困难呢?他想,只要脸皮厚一些,胆子大一些,一切都不再是问题。 打工要占用很多时间,不过李向还是要挤出时间多读一些书,比如下课的几分钟,临睡前,有时他甚至会在课上看小说。 古人说“书非借不能读”,真是这回事儿。李向就在学校门口的书店租书,一天租金3毛,后来和书店老板熟了,一天2毛。 他通常3天看完一本书。什么书他都看,刚看完金庸的武侠,现在看莫言的《红高粱家族》。他读书不求甚解,像是囫囵吞枣。 他也想认认真真看一本书,不过还是因为浮躁,或是虚荣心作祟,他想把所有好书看个遍,作为以后的谈资,更何况一天2毛的租金日积月累也不是小数目,他得走马观花,没有钱让他伫足欣赏。 李向不知道看这些书是为了什么,只是觉得读书已经和吃饭睡觉一样不可或缺了。他和故事中的主人公同喜同悲,上课或者打工时都会想起他们的遭际。 有次闹出了可笑的事。他在餐馆洗碗,想到萧峰在雁门关力敌百万辽军的豪迈气概,挥手把一只碗甩出去,听到碗碎的声响,李向才意识到自己走火入魔了,老板娘跑过来看,李向说:“不好意思,我打碎了一只碗,您从我的工资里扣吧。”老板娘说:“就一只碗嘛,没事儿,岁岁平安!”不过还好,以后走神时没出过什么事。 第三章 陈玉新的生意做得不错,几年来苦心经营攒下四万块钱来。陈玉新又有新的打算,他想买房。店附近有房子要出手,门面房三间,而且没有隔墙;后院有排瓦房,虽然有些破旧,修修补补就能住人,还能当仓库;院子里有口井,吃水不愁。他想把这房子买下来,接桂香和小梁过来住,这样两下里都不用操心了。可是房子要六万,除非卖了河滩村的房子才够。 河滩村房子卖不卖呢?陈玉新犹豫不决。要是卖了,买新房的钱就不愁了,还会有剩余,可是要卖了,以后回河滩村,就没有个归宿了。但是不卖的话,另外的两万块钱怎么办?桂香也拿不定主意,她说问问小梁吧,陈玉新说:“小梁也不小了,该听听他的想法了。”陈继梁想都没想就说一定不能卖房,陈继梁说:“钱可以挣,但不是靠卖房子挣来的!要是房子都卖了,那算什么?那叫‘倾家荡产’!” 也许是陈继梁的话起了作用,河滩村的家算是保住了,新房子也买下来。邻居都说这房子值六万,等几年还能升值哩。陈玉新说:“没那么好,人家要现钱,一次性付清6万,借了两万才凑齐呢!”这样一来,哪有钱进货呢?还得借,亲戚朋友那儿借点,不够还要使贷款。 陈玉新近来很高兴,陈继梁学习不错,全班百十号学生,他很少跌出前十名,这次考试甚至考了第四名,这可是个不错的成绩。 他几乎遇见人就把陈继梁往前推,说:“这是我的娃,在一高上学!”来人往往说:“进了一高就等于一条腿迈进大学啦!”陈玉新说:“那可不一定,有些读一高的是花钱买进去的,不过能买进高中还是进不去大学。”来人说:“这娃是考进去的?”陈玉新得意地点点头,说:“现在在班里还算可以,这次考了第四。”来人马上夸赞起来,说陈玉新有福气,下半辈子不愁啦! 陈继梁很反感这一套,他想,“我成绩好时,爸爸就涎皮老脸地在亲戚朋友面前吹捧,屁大的成绩他就四处乱讲,这也罢了。上学期我学习退步了,考了个十八名,他的脸就拉下来,变得比雨季的天还快,他真是个势利眼。” 就在陈玉新信心满满,准备大干一番时,他没有料到,他的农资店要遭受前所未有的挑战。不应该称为“挑战”,叫“压迫”或许更合适。 半里外的陈庄口也开了一家农资店。店主是陈庄的郭学力。郭学力个子大,人们都叫他郭大个。 郭大个家底殷实,刚开业就和陈玉新经营了四五年的规模差不多大。这个郭大个做生意不讲道理,凭着财大气粗,硬是往死里压价,连本儿都不顾。同一样农药,陈玉新卖5块,郭大个卖4块5,等陈玉新也卖4块5了,郭大个就卖4块。 庄稼人在乎钱,平时买菜一毛两毛都会缠上半天,这五毛钱可不是个小数目。这样以来,陈玉新的生意没法做了,眼看着门前冷落车马稀。陈玉新暗骂:这郭大个不是故意整人吗?他是要把我挤垮,一家独揽生意。可是干着急,没有法子可想。 这些天来的都是老主顾,他们说这儿贵是贵了点儿,不过在这儿买四五年东西了,放心。郭大个那儿是便宜,可他是个门外汉,喷药施肥他都不在行。这庄稼人一年就指望地里的收成,哪能马马虎虎呢?陈玉新听了,心里热乎乎的,心想虽然现在资金短缺,不能和郭大个对着干。可是到朋友亲戚那儿借一些,熬过这段,我看郭大个这样不顾本儿能撑多久。 最近几次拉回来货,他都是一个人卸车,王桂香在车上帮忙。他的身体本来就不怎么好,现在更不比从前了,扛着几个来回,腰疼得厉害,只好叉着腰歇口气。 王桂香说:“你上车来,我背一会儿。”见陈玉新不理睬,就趔趄着身子拉下一袋子化肥,扛在肩上,踉踉跄跄地走。陈玉新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扶住,他说:“不用急,慢慢卸,还是让我来吧!” 他心里很难受,辛辛苦苦经营了几年,现在还要让桂香受累,他真没出息。桂香要顾着田地,还要帮我照看生意,她太累了,什么时候能叫她享享福呀? 司机从车上跳下来,说:“你们两口子真不容易呀,这样卸车要等到猴年马月啦!我替你们卸会儿吧!”说着,就拽下一袋化肥扛在肩上。他二十多岁,给陈玉新拉过几回货。 陈玉新赶忙拦住他,说:“哎呀,你别忙了,我来吧!”这个青年呵呵一笑,说:“我成天窝在司机楼里,也得活动活动呀!生命在于运动嘛!” 陈玉新说:“年轻就是好呀,扛化肥都不当回事。” 眼前的青年让他想起了陈继梁,陈继梁这几年变化不小,肯干活了,有时卸货他也能帮上忙。只不过他太瘦了,没有长力,陈玉新也不想累着他,老是叫他歇着。然而,陈继梁内向胆怯的性格似乎还没有变,这一点还让他头疼不已。过几天,小梁就放假了,又要折腾我啦!陈玉新想着,呵呵笑出声来。 陈玉新四处借钱,亲戚们都是农村的,哪里有多少钱?但是一家一千两千的还是竭力支持。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陈玉新没说多少感谢的话,他想如果你们有什么难处了,我陈玉新没说的,一定会全力相助。 这些钱还远远不够,陈玉新就去朋友那里借。到了俞胜利那儿,俞胜利问明缘由,皱起眉头一想,拍起大腿说:“老弟,你咋不早说呢?我一个朋友和郭大个关系特别铁,就是孙发海,你见过的。要是叫孙发海给你两个调解调解,没准郭大个就不会胡来了!”陈玉新喜出望外。他拜托俞胜利赶紧筹划这件事,因为他的生意已经举步维艰了。 这种事当然要在酒桌上谈。酒席设在陈玉新家。陈继梁已经放假回来,他不愿意看他们的“丑态”,就跑到北河透透气。 郭大个是个精明人,看着孙发海和俞胜利在,话净捡好的说。酒过三巡,四人都醉醺醺的,只有郭大个好像还很能喝。他说:“今天老孙来了,我高兴。几位老哥,咱们干一杯!”陈玉新酒量一般,这时已经迷迷糊糊了,头晕得要命,可是酒还要喝。 郭大个又说:“新哥,咱们干一杯!”陈玉新头都要撞到桌子上了,他僵着笑说:“好,咱们干!”又咕咕喝下。郭大个说:“新哥,好酒量!咱们换大杯喝!”说着,腾出两个喝茶的杯子,倒满酒,说:“新哥,咱们喝!”陈玉新说:“兄弟,我酒量比你差远了,这么大一杯我怎么能喝完呢?”郭大个死活劝说,陈玉新说实在不能喝了。郭大个停住笑说:“新哥,你这是不给我面子啊!”陈玉新看郭大个咄咄逼人,孙发海又不说话,想这杯酒我要是不喝,这郭大个肯定会翻脸。算了,喝死算了!陈玉新盯住郭大个,最后端起酒,说:“兄弟,我今天舍命陪君子了!”陈玉新扬起头,把酒往喉咙里灌。郭大个见陈玉新喝光了酒,楞了一会儿,说:“新哥,我最佩服有胆量有酒量的人,你很让兄弟佩服!” 送走三人,陈玉新就吐起来,肠胃都呕到喉咙边了。桂香给陈玉新捶着背,带着哭腔说:“不能喝就别喝,非要逞能!”陈玉新没力气和桂香争论了,他什么也不能想,他得躺倒床上,不停地哎呦。 陈继梁回来了,王桂香叫陈继梁把那两大堆呕吐物扫走,他闻到那股味恶心得要死。陈玉新已经不省人事,一身酒气能熏死人。 陈继梁心说,这难受不是自找的吗?不能喝,非要逞英雄,折腾的是谁啊?你整天教训我,他这样烂醉如泥,有资格教训我吗? 第二天陈玉新输了两瓶液,头还是疼得要命。 郭大个没有食言,他调了价和陈玉新公平竞争。郭大个虽然在酒桌上和陈玉新称兄道弟,可是两人都明白“同行是冤家”,他们永远不会成为朋友,以后有没有冲突还说不定。陈玉新这次欠了郭大个一个人情,陈玉新想什么时候你郭大个也有过不去的坎儿了,我陈玉新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 第四章 搬到新房子住了,陈继梁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意叫它“家”。家是独一无二的,家是河滩村里最温暖的小窝,院里有菊花、金盏花、月季花,还有盘根错节的老葡萄藤。门前的辘轳井神秘而亲切,村外的老北河温顺又豪迈。陈继梁还是要离开他们,虽然只是三里路的距离,可是他心里很不好受。 陈继梁没有地方好去,李向星期天时要在城里的饭馆打工,大胖和刘海波在外地,他没有人一块玩了,他显得越来越孤僻了。 他生性喜欢独处,倒不觉得多么苦闷。 陈继梁回到家,没几天的工夫,他和父亲的关系又变糟了,现在困扰在他心头的烦恼仿佛是秋日里连绵的阴雨,不知什么时候阴霾才能散去。 陈玉新看不惯陈继梁整天足不出户,用他的话说就是“和邻居老死不相往来”,他心说,小梁是关着门子朝天过呀,从小到大,我都怕他太孤僻,待人接物一点不会,将来受大罪。现在看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他还是老样子。难移也要移,总不能不管不问,到时他吃亏还不得怨我? 陈玉新总要找一些借口把陈继梁撵出门,比如叫他去邻居家借东西,或者硬拉他一块去朋友家,他想这是最好不过的办法,他要让陈继梁不知不觉地改掉毛病。 陈继梁虽然老是拉长脸,但也不反抗,儿子的一切似乎已经在他的掌握之中。 这天,他要去俞胜利家,俞胜利帮了他的大忙,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呀!他想当面向俞胜利道谢。陈玉新买了几条好烟,一箱一百多块的好酒,外加一箱苹果,再多拿不住了,只好就这些。 陈继梁正在看电视,他对陈继梁说:“收拾收拾,去你胜利伯那儿一趟!”陈继梁不情不愿地关了电视。陈玉新说:“见了你胜利伯要礼貌,别问一句说一句的。”陈继梁没好气地说:“那问一句答几句,你说?” 陈玉新一听这话有刺,就说:“个子也不小了,咋不长心眼儿呢?”陈继梁说:“就你心眼儿多!”陈玉新忍住气,说:“快点收拾,走!” 陈继梁说:“谁说要去了?”陈玉新说:“你敢不去!”陈继梁毫不相让,说:“你八抬大轿抬我吧!就你那些狐朋狗友,天天喝酒、吹牛,看了都恶心!” 陈玉新怒气冲冲地说:“越学越不成器了!有你这样说长辈的吗?外人面前你连屁都不放,跟个老鳖似的,在家里你嘴皮子倒利索了,你就会窝里横!” 陈继梁也大声嚷嚷:“你有啥了不起的,你这种人,就会找茬,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少管!”说完,气冲冲地出门了。 陈玉新只好独自去俞胜利家,找老同学诉苦水。 陈继梁顺着房后的小路走去,他心说,我怎么有这么一个专制的爸爸,他的话那么刻薄,他永远自以为是,永远对我吹毛求疵。 我不是可以随意修剪的盆景,他总是毫不顾忌地将我的枝丫剪去,理所当然地认为它们是无用甚至有害的。他不知道,当他一次又一次剪掉它们时,我多么难受。 那次我捉了一只小蝎子养,他发现了一脚把它踩死,还说怕蛰住我,我可怜的小蝎子就这样一命呜呼了。 这还不算什么,我喜欢吃着饭看书,他看见就呵斥我,我顶他几句,他就把碗给摔了。他这不是明摆着鸡蛋里挑骨头吗?我是在看书呀!我吃饭能吃到鼻孔里吗?他什么都要管,简直是个暴君! 陈玉新跑到俞胜利那儿,诉起了苦水:“生意让我忙得焦头烂额,小梁也不让我省心。这孩子都十七岁了,在家时门都不出,遇到生人躲躲闪闪的,跟做贼似的,他这样关起门来朝天过怎么行呢?” 俞胜利叫老婆弄几个小菜,收拾着酒壶说:“老弟,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小梁学习好,将来出息大的去了,你还嫌不好?来,干一杯。” 陈玉新说:“羊粪蛋儿表面光,你是不知道——” 陈玉新灌了一大口酒,说:“我老是跟他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道理你不懂吗?他说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我说娃呀,你太狂妄了,社会上不是你有能力就一定能有作为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说我是小人之心,社会哪有那么凶险?这孩子说话不知道轻重,他说我是小人之心,有跟老子这样说话的吗?” “我经常叫他多出门接触一些人,是想叫他锻炼社会交往能力,他老是拉长脸给我看,我这回气不过,话说重了点,谁知这孩子就和我翻脸,说这是他自己的事,叫我少来找茬。我是找茬吗?就算是吧,可是除了我,还有谁会这样出力不讨好找他的茬呢?这孩子自以为长大了,懂的多了,不服我的管教了,他真是太想当然了,咱们活了大半辈子没有活明白,他一个毛头小子真不知天高地厚啊!” “这孩子老是一心两用,吃饭时看书,我不能不管他,我叫他吃完饭再看书。他不听,他说他读书我也要管,我哪是不让他读书?我是不想叫他三心二意,这种坏毛病养成了最终祸害自己,做什么事都要一心一意,三心二意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小梁不听我的,他说他是扶不起的阿斗,不用成就什么大事。你听听,有这么作践自己呢?严格要求自己有坏处吗?就算他不能干一番大事,就可以三心二意随自己的意吗?” 俞胜利皱起眉头,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呀。老弟,年轻人的事不能着急,得慢慢来,有时这就是个时间问题,强扭的瓜不甜,你不能牛不喝水请强按头呀!” 两人互诉衷肠,一直喝到中午。 第五章 高三是个艰苦的季节,就像麦子想要成熟必须经受太阳的炙烤,李向和陈继梁要经历炼狱般的考验,然后成为真金,或者炉渣。李向已经想好了,他一定要考上大学,没有复读的机会。他心说,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还是没承担起这个担子。如果真的考不上,那也只能说明我没有读大学的命。 现在已经不允许李向每天中午去打工了,不过星期天有时间还要去。拉面馆的老板说:“干了两年了,虽然现在你隔三差五地不能来,不过只要你来了,随时可以工作。”李向很感激这个挺着大肚子的老板,他尽量挤出时间,到饭店里打工。 课上读小说只能告一段落,不过逢到星期,在饭馆干完活,李向就钻进书店,站着看小说。看了一下午,拖着僵直的腿走出书店,老板的脸色当然很难看,像猪肝,李向忍住笑,心说:“真是个小气鬼,不过谢谢你啦,没赶我出去,让我读到这么多奇妙有趣的故事。过完星期,又是一个月的炼狱,除了昏天暗地埋头苦读什么也甭想啦!” 其实,这段日子也不只是心力交瘁,也有赏心悦目的事情发生,李向万万没有想到。 同桌肖凯征说班上要转来一名女同学,长得很漂亮,看着比班上的女生舒服多了。李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贼眉鼠眼地说:“我昨天去班主任办公室,班主任正和她说这件事。她还向我笑来着!” 李向说:“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她对你笑又怎么样?就是对一个阿猫阿狗她也要笑的。她不对你笑,难道要对你哭?”肖凯征说李向内分泌失调,否则该替他高兴,还说他给我找了个大嫂。李向说他真是一个癞蛤蟆。 李向心说,这个新同学你是谁呀,你看不出肖凯征那副色狼样吗?还对他一笑留情,真是羊入虎口。唉,你自找苦吃关我什么事? 第二天上课了,新同学没来,李向对肖凯征说:“看来你那副色狼样把人家吓跑了!”肖凯征说:“你等着瞧吧,快来了。” 果然,第一节课上完,班主任带来一个女同学,看样子就是肖凯征说的那位。这个女生个子高高的,扎着马尾辫,给人一种脱俗的感觉,咦,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在哪呢?李向一时想不起来。肖凯征激动得连连招手,班主任看他张牙舞爪的,狠狠剜了他一眼。 那个女生大大方方地做了自我介绍,她说她叫杨曦,家在城里东关,大家有空可以去我家玩。 李向对肖凯征说:“人家是城里的小姐,你这乡巴佬甭想高攀了!”肖凯征说:“城里的同学咋了?现在是什么社会了?还是老观念。”李向说:“那你去追王亚楠呀!”王亚楠是班上的大小姐,她老爸是大老板,现在屈居二高,整天拿鼻孔看人,不怕脖子抽筋,真是难为她了。 肖凯征说:“王亚楠不过是小姐脾气,心地其实很好呀!再说杨曦很友善,不会看不起人的,哈哈,难得呀难得呀!”李向说:“真服了你!只要是个女的,你都说好,没出息!” 老师安排杨曦坐在第三排右边靠窗的位子,李向幸灾乐祸,因为他和肖凯征坐在第五排左边,这样千里迢迢的,肖凯征是鞭长莫及。 中午李向和肖凯征还有李新正一块吃饭,肖凯征又对李新正说了他和杨曦的“奇缘”,李向很心烦,就到一边吃去了。这个杨曦,他真的在哪见过她呀? 哦,想起来了!就是在他打工的拉面馆!她到那里吃过饭,李向记得当时给她端面时,她笑着说声谢谢,他当时受宠若惊,在这儿打工这么长时间,很少有人对他说谢谢的,尤其是像她这样一个很——很漂亮的女生。不过很快李向就忘了这些事,想这些干吗?人家有礼貌,有教养,某人就自作多情了,真是没出息! 李向小看肖凯征了,他竟然“不顾廉耻地”常往杨曦那儿跑,和她搭讪,卖弄他的小聪明。李向有点气愤,可是不知道这气愤该如何发泄,真可谓“名不正则言不顺”。 李向不知道对肖凯征为什么那么多的气,看到他整天一副小人得志、自吹自擂的样子就有气。不过话说回来,这家伙是真的有两把刷子,能说会道,学习又好,总之精得像个鬼。 杨曦走路很好看,像只鸟儿一样飘飘欲飞。下课时,李向看着她飞出教室,心情很舒畅,在枯燥的学习中找到一点乐趣。 李向没有想到,又一次调换座位,他竟然挨着杨曦坐,仅仅隔了一条走廊。而她竟然和王亚楠同桌,真是羊入虎口,李向心说,她要是被那个大小姐欺负了,我该不该帮她呢? 肖凯征却离她越来越远了,肖凯征说:“什么世道呀,老天要我们做牛郎织女吗?”李向哭笑不得。 杨曦坐在他旁边,可是他们一直没有说话。她好像对李向没有印象,李向有点失望。不光如此,她经常和她的同桌王亚楠有说有笑,亲得像姐妹。李向不敢想象,像王亚楠这样长着势利眼的贵族小姐,杨曦怎么会和她合得来呢? 难道她也是势利的城里姑娘,那样真让人难过。 月底的星期天,李向去饭馆打工。这时是下午一点半,饭馆里坐了三四个人,李向正在想《白鲸》里那头神秘的白鲸的命运,它狡黠又不可阻挡,和人类斗智斗勇,但是亚哈船长老谋深算,残忍凶狠,白鲸能摆脱他的追捕吗? 他正入神,没有想到杨曦竟然来了。 他的第六感把他从沉思中拉回来,他猛地看到她时,她和王亚楠已经坐下来了。 李向暗暗叫苦,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呀!她这次肯定记住我了,记住我是个洗碗工,我是个看人脸色的服务员。 她和王亚楠笑嘻嘻地说话。李向傻愣着,竟然忘了给她们倒开水,直到老板娘诡秘地提醒他她才想起。老板娘的眼神透出的信息很明显,就是他是个色狼,看到两个漂亮姑娘,就魂不守舍。李向很难否认,但是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王亚楠不包括在内。 李向慌慌张张地倒水,杨曦竟然没有抬头看他。李向心说,是啊,一个服务员,别人哪会看上眼呢?王亚楠还是看出了他,她像看怪物一样上下打量李向,说:“你怎么在这儿?” 她的眼神能杀死人,李向突然心里很难受,这种难受又毫无意外地变为愤怒,但是他不能发泄出来。 他心里很不好受:我怎么在这儿,我怎么能不在这儿?我不是你,城里的高贵小姐!在这儿够丢人的吧!偏偏叫你撞到了。他昂着头,生硬地说:“我打工!在这儿打工!怎么了?” 王亚楠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仍用吩咐下人的口气说:“好,你忙你的吧!”杨曦看了看李向,一脸惊讶。 李向走开了,心里很不自在。城里的女孩又怎么样,高人一等吗? 他又给她们端了面,他懒得说一句话。杨曦看看他,也没说什么。 她们终于要走了,王亚楠抱怨着面难吃,杨曦说:“大小姐就是大小姐,吃的都是山珍海味,哪能吃惯拉面呢!”杨曦拉着王亚楠走了。 她们混搅在人流中,李向还想着这事,杨曦似乎没有王亚楠那种骄傲的脾气,但是她们玩在一起,恐怕她也是瞧不起我的。 瞧不起就瞧不起,他们看我不起,我还看她们不起呢!她们养尊处优,走起路来趾高气扬,什么也看不起,凭什么呀?生在一个安乐窝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倒是她们炫耀的资本了。 这些天李向被繁琐的事情困扰着,像是笼子里的野兽,他很难冲破束缚。 一天中午,杨曦突然要他讲一道题。她侧着身子,看着他。 他感到脸上发烫。他说:“我仔细看看,写好了给你。”他心里骂自己没出息,用得着这么慌吗?她要我讲题,不过是像使唤下人一样,我不应该感到羞耻吗? 李向克制自己不想以往的不快,解答出来给她,她看了一会儿说有个地方不懂 ,要李向讲解。李向心说,她确实很笨,我已经写得清清楚楚了,怎么还不懂?又想上天是公平的,给你一个安乐的家庭,你的生活幸福无边,但是你的努力上进就要打折。 李向耐住性子给她讲,讲完问她懂了没有,她说懂了,她朝他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说:“谢谢。” 他吃了一惊。本来同学之间说声谢谢再普通不过了,但是这样一个城里的女同学对他道谢他还真不习惯。他忘了说“不客气”之类的话,他正在想: 是我错怪她了吗?她不是那样的人,是呀,在饭馆时,她就曾对我道谢。 她是个有教养的城里的女生。 李向很高兴,杨曦和王亚楠不一样,她没有城里人惯有的傲慢。 繁重的学习让李向无暇分神。肖凯征经常有意无意地来他的座位,李向知道他心里打的小算盘,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以后,杨曦每天中午都有问题要李向讲,她的基础很差,不知道为什么。李向每天中午的时间几乎不能干别的,她不停地问。李向有时也感到烦,但是一看到她笑着说声“谢谢你”,他就忘记了烦恼。他想,不就是讲题吗?费不了多少时间的,而且可以巩固所学的知识。 他问杨曦:“肖凯征常常和你说话,你怎么不叫他讲题呢?”她想了想,说:“他没有你讲得明白!”李向纳闷了,肖凯征嘴上像抹油了一样滑溜,他怎么会没我讲得明白? 一天讲了一个比较难的题,杨曦很是高兴,竟然说要拜李向为师,李向愣了一下,她就开口叫了:“师傅!”李向哭笑不得,竟然多了个徒弟,还是个女的! 她有一本《巴黎圣母院》,李向很想读这本书。 他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向她借了,很快这本书就在他手上了,牛皮纸封面,印刷精良,他生怕把它弄脏了。 他把挤出来的时间全交给了这本书。丑陋的卡西莫多心地善良,他深爱着美丽的艾丝美拉达,他不能向她表白,那会吓坏她的!他只能像是麦田里的守望者,把爱埋藏在心底,默默地为她奉献一切,甚至生命! 李向为撞钟人伟大的爱情扼腕叹息,为不人道的社会愤懑不已。 他把书还给杨曦时,她问他什么感受,他没有回答。他心底的愤懑积压得像火山一样,他感到他和卡西莫多同病相怜,但是卡西莫多的苦难比他大得多,他比他差远了。 第六章 高三了,陈继梁难得回一次家。汽车在起伏的柏油路上行驶,柏油路乌黑发亮,像是一条大鱼的脊背。他坐在副驾驶座上,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景象,他觉得自己像骑在大鱼脊背上旅行。 摆脱了书山题海的困扰,陈继梁的心高速飞驰着,兴高采烈,就像这在林荫道上飞驰的汽车。 他脑子里塞满了院子里的菊花。这些菊花是李向给他的,种了两年了,现在长成一大片,要是花开时候,那壮观景象,那秀丽的风姿,真是倾国倾城。 还记得上次回家,满园的花骨朵都挺直了脖颈,朱唇紧闭,像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姑娘。他想这次一定不会错过花期了。 还是回家好呀,在学校做题都做得恶心了,陈继梁在那本《突破高考数学》上,写了“做人难,做题更难,所以,我选择做人“,算是娱乐自己。 回到家,妈妈在门口接他。陈继梁进院里就被满园的盛开的菊花惊呆了,红的黄的白的紫的,像狮子头,像大绣球,像卷发的女孩,像灿烂的晚霞。 王桂香看着儿子,异样地说:“你都不问问你爸!”陈继梁不说话,心不在焉地拈着菊花,自从暑假和他爸爸闹翻后,他们几乎形同陌路了。 王桂香叹口气,陈继梁看她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他问:“怎么了?我爸,我爸他怎么了?” 陈继梁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他很害怕,就像小时候怕鬼一样怕得不行。 王桂香说:“你到屋里看看你爸吧!” 陈继梁心里一沉,慢慢走到里屋。陈玉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陈继梁叫一声:“爸——” 陈玉新动了动身子,他扑上去,他问:“爸你怎么了?”陈玉新笑了,说:“没事,骑车时被撞到了。” “撞到哪了?”陈继梁鼻子一酸,就要流下泪来。 陈玉新说:“就撞到右腿,早没事了!”看陈继梁不信,他就爬起来,要下地,他腿上脚上还缠着绷带。陈继梁拦住他,他说:“没事,我早就能下地了!”他推开陈继梁,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陈继梁赶忙扶住他。看他吃力的样子,陈继梁的眼泪又要来了。 王桂香哽咽着告诉儿子,他爸爸是被武家庄一个叫小运的撞到的。当时陈玉新正骑着车往店里赶,听到身边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过,他就倒在地上了,头先着地,半天才清醒过来,还好,头上没啥毛病。 陈继梁问:“那家伙在哪?他是怎么说的?”妈妈说都是四外庄的,也没难为他。陈继梁骂道,这样的人急着去死啊,他再来时我非要揍他不可。王桂香说:“已经没事了,那个年轻人也很过意不去,你爸就劝他别在意,好像他是劝架似的。唉!” 第二天,武家庄的小运来了,王桂香叫陈继梁倒水,陈继梁对小武说:“你渴吗?”小运慌慌张张地挤出笑,说:“不渴。”陈继梁真想抽他一嘴巴。 王桂香搀着陈玉新出来了,他笑着说:“小运,你咋还来了?我没事了,你别担心,这不怨你!” 小运笑笑说:“我爸非要我来——” 陈继梁打断他,说:“你爸要你来你才来呀!?你这人有良心没有?” 小运慌慌张张地说:“不是,我说错了,我爸还有我都很担心我玉新伯。” 陈玉新对陈继梁说:“你给小运倒杯茶!” 陈继梁说:“他不渴,你问他。” 陈玉新和颜悦色地对小运说:“小运呀,交通事故都是‘快’造成的,以后注意点就行了。年轻人别莽撞,干啥事也要慢慢来,毛毛躁躁成不了事……” 小运要走时,陈继梁说:“以后你骑摩托慢点,这次是碰到我爸了,要是别人,你有这么逍遥自在吗?”小运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陈玉新没想着只在床上养伤,他还是坐在柜台前,吃力地给人拿药。来人说:“你坐下!我来拿。看你都成这样了,回屋歇着去,让桂香来看着门吧!”他说:“桂香不懂,再说我是坐着,没什么大碍!”陈继梁回屋关掉电视,到柜台前帮爸爸拿药。他心想,爸爸,你不能走,我要替你走。 陈玉新心里百感交集,他心说,小梁是个孝顺的孩子,看到我的腿受了点伤,他几乎要流下泪来,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我一直以为他对我恨之入骨,在这之前,他已经很久都不愿理我了。他是个善良的孩子,他怕见到他的亲人朋友受伤。他敢为我教训武家庄那小子,我没有想到,我很欣慰。这孩子并不是我认为的那样软弱,他还是有血性的年轻人。 我们父子终于能坐下来说会儿话了,多久没有这样倾心地谈话了啊!我真的很高兴,以往的不快就让它们过去吧,父子之情哪是那么不堪一击? 小梁是个不善于表达自己感情的人,我以前硬生生地叫他与人交往,可是他说他永远也不会像我一样圆滑世故,他说他厌恶这样的人。 他是个单纯的人,我总以为这样的单纯是要吃亏的。可是我越是叫他学大人们的人情世故,我们的关系闹得越僵,看来我不能强求他了,毕竟他还年轻,即使吃了亏碰了壁,也没什么大不了。他的路还要他亲自走,他已经比我有想法了。我的担心多余了吧? 陈继梁返校的时候,天空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他回头看一眼雨中飘摇的菊花,走出家门。爸爸妈妈送他上车,爸爸微笑着和他挥手,他笑起来很慈祥,陈继梁以前从没有发现,总以为他像阎王一样对他横眉怒目。 雨滴落在车窗上,爸爸妈妈的身影模模糊糊,他的眼睛也模糊起来。他们渐渐离他远去。 车窗上淌着雨滴,像一张满是泪痕的脸,窗外的整个世界支离破碎。 一股强硬的气魄渐渐在他心头升起,他叫出声来:“我要好好读书,我要考上大学!”车厢里的人都盯着这个神经质的青年,陈继梁仍旧小声嘟囔着,众人的注视,没有让他感到慌张。 第七章 只剩下一个月时间了,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不经意间已触目惊心。暮春的几场雨越下越大了,窗外的世界郁郁葱葱,教室里却是暑气蒸人,只有到晚上整个人才能神清气爽。 晚自习下课,李向照例是要去操场转转的。 这天在操场遇见了杨曦,她很兴奋的样子,说师傅你来干什么呀? 李向笑着说:“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吗?再说,我一直来的,你是新来的吧?”杨曦诡秘地说:“你来是不是看女生的,这里晚上很多女生跑步的。” 李向说:“你别胡说,你师傅是那样的人吗?”她问:“那你是什么样的人?”李向说:“我要说我是正人君子你肯定嗤之以鼻,那我就是炒不烂,煮不熟,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杨曦笑了:“师傅你真有文化。”李向脸上一阵烫,想怎么自己也在小女生面前自吹自擂了,看来这种劣根性每个男的都有啊! 第二天晚自习下课,李向看杨曦走出教室,他犹犹豫豫地也去了操场,他想自己是居心叵测,又说:“操场这么大,为什么我不能去?” 杨曦果然在,她说:“你很不守时啊,晚来了二十多分钟。”李向莫名其妙,他没和她约定要来啊?这晚繁星满天,李向给她指猎户星座让她看,她说看不到,李向说那三颗亮的星星是猎人的腰带,竖着的三颗星星是他的佩剑。她问:“什么算横,什么算竖啊?”李向正要回答,看她偷偷地笑,李向说:“又骗我,你早看出来了是吧?”她又笑。 她叫李向唱歌,李向说我不会,她执意要他唱。李向就答应了,问她唱什么,她说唱水木年华的《一生有你》吧。李向很纳闷,她是什么意思呢?看她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李向想是自己多想了,唱个歌算不了什么的。他唱了一句,像鬼哭狼嚎,杨曦鼓励他继续唱下去。她说唱得不怎么样,不过感情很到位。李向想她用词太不讲究了,什么感情呀?师徒之情? 在紧张的高考冲刺阶段,他们的交往就这样继续。中午李向给杨曦讲题,晚上他们一起谈笑。好像没什么不妥。 这天中午,杨曦压低了声音,笑嘻嘻地说:“师傅,请我吃饭吧!”李向说为什么啊,她说:“你不是有家饭馆吗?这么小气,也不请我大吃一顿!”李向生硬地说:“你是城里人,我恐怕请不起你。”杨曦板起脸说:“你不要总是城里乡下的,你以为我是娇生惯养的吗?”李向说:“不是吗?”她生气了,扭过头不说话。 李向觉得好笑,一不小心竟然得罪她了,他写了一个“对不起”的字条,抛给她。 她很快又冲他笑了,真是小孩脾气。 李向说:“我可不能损公肥私,再说拉面你又不是没吃过,想吃饭我请你到别的地方吃。”他们低声说着话,像是特务。 高考前最后一个星期天,李向请她吃饭。 吃什么呢?杨曦说客随主便。李向说小时候和伙伴们怎样吃鱼吃青蛙,她吃惊得张大了嘴巴。李向开玩笑说我请你吃烧红薯吧,杨曦竟然来了兴致,说:“我知道哪有卖的,是烤红薯,不是烧红薯!”李向说:“咱们自己烧!”杨曦欢呼雀跃:“那好,咱们买来自己烧!”看她那兴奋的样子,李向才放心,他很怕杨曦嫌他土气。既然她感兴趣,那就请她吃烧红薯吧。 买来两个大红薯,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空地,他们捡了一大堆柴。李向故意惨叫道:“糟了,忘了带打火机了!”杨曦失望极了,说:“那咱们怎么办,生着吃吗?”李向听了笑得要岔气儿。李向说:“哎,我口袋里有个东西,不知道是什么,要是打火机多好啊!”说着,他摸出一盒火柴,杨曦惊叫着说太好了。 一会儿她觉得不对头,说师傅你耍我的吧?李向只好招认。她打李向一拳,李向愣了一下,说:“有你这么当徒弟的吗?”杨曦笑了,说:“有你这么当师傅的吗?” 点着火,他们对着火焰天南海北地聊。红薯熟了,他们狼吞虎咽地吃。杨曦也真不客气,吃得脸颊都添了几道灰。 这是李向第一次请女生吃饭,他心说,真是土得掉渣。不过他真的请不起她吃一顿像样的饭。 肖凯征说他这是挖墙角,李向说:“你没有墙角可挖,而且现在是关键时期,我不会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他想,她既然把我当师傅,我又岂能有小人之心呢? 时间过得真快,两天后就是高考了,以前总嫌学习累,盼望着高考早些来到,可是如今高考就像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爬进门了,李向有点慌,好像觉得自己浪费了大好时光。 明天上午放假,说是备考。这晚杨曦和李向谈了很久,李向没有想到,她还有一个不幸的家庭。她说她爸妈离婚了,现在她跟着妈妈一起生活。李向想,我还好有一个完整的家庭,虽然爸爸游手好闲,对我不管不问。 李向想安慰她,她却笑了,她说这没什么,她早已习惯了。李向想这么一个看起来单纯柔弱的女孩,心中竟然承担着这么多的痛苦,她需要多大的自持力才能免于内心的破碎啊?她真是一株太阳底下的葵花,永远绽放着笑脸。 李向说:“怪不得你和王亚楠不一样呢!”她说:“怎么不一样?”李向说:“王亚楠老是门缝里看人,你不会。”她说:“王亚楠说话是有点不讲分寸,不过她的心地很好!那次我妈发烧了,头疼得厉害。我送她去医院,路上一直等不来车,我都快急死了。后来一辆轿车来了,王亚楠从里边跳出来,她三句两句问明了情况,就扶我妈上车。车是她哥开着的,一直把我们送到医院。那时我刚转来,和她也不熟,她就这么好心帮我!所以不准你这么侮辱她!” 李向没想到王亚楠也会帮人,虽然这在乡下不值一提,可是这事发生在王亚楠身上,着实叫他吃了一惊。他想,跟杨曦说话时,王亚楠也没有表现得很反感呀!看来自己太肤浅了。 快十一点了,寝室楼马上要锁门了,杨曦说她不想回去,李向愣了,杨曦说想和他说一整夜的话。李向犹豫不决,看她苦涩地笑着等他回话,他不忍回绝她。 他们两个并肩坐在乒乓球台上,看天幕上矫健的猎人,李向能听到她轻微的呼吸,他思绪万千。 忽然,远处亮起一处灯光,是有人打着手电筒。那人把灯光照向这边来,李向马上想到这是教导处的老师在巡逻,赶紧叫杨曦下来躲在乒乓球台后面。杨曦很紧张,她下意识地拉住李向的手不放。 教导处老师向这边赶过来,他似乎已经发现了他们。李向低声说:“他发现我们了,快跑!”他拉着杨曦就往寝室楼的方向跑。那个老师叫道:“站住,站住!”他们哪里肯站住,站住了就等于自投罗网,只有赶到寝室楼,赶紧叫开门进去,才能躲过这一劫,不知道能不能来得及。拼一拼吧! 李向拉着杨曦飞快地跑,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李向想到底是女生,受不了惊吓。他们穿过空旷的操场,又穿过一栋栋教学楼,他拉着她的手,几乎忘了教导处老师的追赶,他竟然想,要是和她永远跑下去,拉着她的手,该有多好呀! 到女生宿舍前了,李向说:“你快叫楼管阿姨开门。”杨曦紧张得说不出话,李向急了,冲到女生宿舍楼的铁栅栏门前,大叫快开门。还好楼管阿姨惊醒了,睡眼惺忪地开了半扇门,探出头问:“你一个男的,叫女生宿舍干什么?”李向说:“不是我要进去,是她要进去!” 楼管阿姨看看杨曦问:“你两个是什么关系?”李向急中生智,说:“我是她表哥!明天要高考了,跟她说几句话!”楼管阿姨看他态度强硬,不像是撒谎,就让杨曦进去了。 李向又叫男生宿舍门,楼管还没睡,慢腾腾地开了门。李向闪身进去,赶紧往楼上跑。刚跑到二楼,就听到教导处主人高声和楼管搭话:“有人进去了吗?”楼管说:“刚上去! ” 李向敲开宿舍门,几个哥们儿都没睡,肖凯征大声问:“约会去了?”几个人都起哄,他赶忙制止他们,教导处的老师还在楼下呢!他们就小声开李向的玩笑,肖凯征说:“我和杨曦是有缘无份啊,让你小子得逞了,要不是你们坐在一块,我离她十万八千里,结果一定不是这样!”李向没有反驳肖凯征。 肖凯征说:“你不要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对我不理不睬的!”李向说:“没有!”李新正说:“爱情会让一个人变得成熟起来,你看李向变深沉了!”肖凯征说:“你要好好对杨曦,不然我饶不了你!”李向说别胡说了,八字还没一撇呢!考完了,大家各奔东西,恐怕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第八章 高考在这几天成为大江南北唯一的话题,无论达官显贵、平民百姓。现在不说以高考制度为核心的应试教育如何禁锢人才的培养,这毕竟是当今社会唯一还算公平的竞争平台,山沟沟里的学生,一旦在竞争中脱颖而出,就几乎等于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了。 陈继梁窝在家里看电视,陈玉新坐立不安,他想来想去,说:“小梁,你去外边玩玩吧!”陈继梁看看爸爸火烧眉毛的样子,嘿嘿笑着说:“爸,你比我还着急哩!”陈玉新说:“咋能不急呢?十年寒窗呀!出去玩玩,放松放松吧。”陈继梁说:“本来我很放松,你硬要我出去放松,我反而有点紧张啦!好吧,我去北河转悠一圈。” 陈继梁推出车,向北河去。最近没下大雨,北河水还没有上涨,她在积蓄力量,等到时机来临,他会像惊雷一样怒吼着一泻千里。 李向回了家,地里的活儿不小,黄豆地的草密密麻麻,得赶紧锄一遍。 谁料到天说变就变,草快要锄完,天色阴沉下来,听人说有场雨。坏了,锄下的草没捡出去,要是下雨,它们还会死灰复燃,那样就白忙活了。王咏华又怨老天爷又怨李新声,李向说:“吗,咱赶紧收拾吧,还来得及。” 两人赶紧捡草。 然而,还是没能躲过雨淋头,等两人捡完了草,早成落汤鸡了。谁知道这个小插曲,对李向今后的人生影响不小。 高三的生活太艰苦了,李向虽说是个棒小伙,身子还是掏空了不少,雨一淋,发起烧来,到返校时还不见好。 李向暗骂自己没出息:别说什么淋雨了,以前在大雨里淋半天也没有事,他想他一定是被吓病的,“我怕高考。我就是个胆小鬼,事到临头就下软蛋。” 李向发着烧考完语文,感觉还能挺过去。下午考完英语,他刚挤出人群就吐起来,幸亏周围人很少,要不然丢死人了。吐完了头重脚轻地走,肖凯征和李新正和他不在一个考点,他们在桥头等着他,肖凯征见他这副模样,说:“咋了哥们,考个试搞的上吐下泻的?”李向说:“你真够无耻的,趁火打劫呀!”李向问他俩考得怎么样,李新正说考得一般,肖凯征说:“估计能考130多分!”李向骂他:“去死吧!” 他们两个扶李向回去,他说不用,他要自己走。路上又吐了一次,肠胃都要吐出来了,李向想,只要别吐死我就好。回到宿舍吃了药倒头就睡,肖凯征和李新正叫他好好休息,他们要去打台球。他头晕得要命,什么也不能想,只是心里涌起一阵阵悲哀。十年寒窗只为今朝,他却像个废人一样了。 这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肖凯征和李新正说要送他,他坚决不让他们送,他真成个废人了吗?太好笑了。他们执意要送,李向不耐烦了,骂他们两句。肖凯征气愤地走了,李新正说他脾气太倔了,像头牛。李向叫他也走,李新正叫他打车去考场,李向说:“你走吧,我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都走了,李向很后悔骂了他们,他又开始骂自己:我真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他们是真心实意地想帮我,我却认为他们是同情怜悯我,我真是个小人。不过我真的不想叫他们看我这幅衰样。现在头只是稍微有点疼,我可以走过去。 李向不知道这病是不是故意和他作对,走了不大一会儿,头晕得厉害,不得不停下来坐在路边的台阶上休息。感觉好一点了他继续走。 路上有出租车,他不想坐车,他不信这小小的病就这样把他打垮了,他相信这病是越怵它,它越肆无忌惮。他骂出声来:“龟儿子,只要你整不死老子,老子爬也要爬到考场去!” 赶到考前十分钟来到考场。李向拧着眉,咬牙切齿的,监考老师盯着他好大一会儿,才放他进去。 这一场考数学,所有题看来都很难,李向竭尽全力应对。脖子没有力气支撑脑袋,用手支住。他脑袋上冒着冷气,面目狰狞地演算,答题。 下午文综考试相对简单,脑袋也不太晕了,考完他的病就完全好了。 李向很恨自己不争气,这病真是考试吓出来的:我是个胆小鬼,不管平时我装得多么有血性,多么有种,事到临头,软蛋的本性就暴露出来了。 当晚和肖凯征李新正打了一夜的台球,算是纪念逝去的中学时代。李向向他们道了歉,他们说理解理解,他们说他是牛脾气。李向满心凄凉:我是有个牛脾气,却没有牛的骨气,大学梦要醒了,我白白浪费了唯一的机会! 第二天收拾好行李,在校园转了一转,和每一样东西告别。三年的时间,他匆匆在校园来回穿梭,怠慢了满园的景色。李向默默地对它们说:“不要记恨我,我是多么舍不得你们呀!今天我就要背起行囊离开你们,不知何时能再见。这里曾经荡漾的欢笑和悲伤,会永远在我心头保藏。” 李向正发呆,忽然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叫他,是杨曦。李向回过头,杨曦朝我走过来,她肩上搭了一个背包。李向问她考得怎样,她说很一般,李向说我也是。两人不约而同地苦笑了。后来杨曦把联系方式写给他,他也把他的写给杨曦,她仿佛有什么话要说,可终究没说,然后他们告别。 李向走了不远,杨曦又叫住我,她从背包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他,然后跑开了。信封上什么也没写,里面有东西。李向掏出来,是一张照片,杨曦的照片。一大片盛开的向日葵前她灿烂地笑着,她的笑脸也像盛开的葵花。李向捏着照片,思绪烦乱。 第九章 李向的成绩出来了,差5分。 这意味着他的读书生涯已经结束。 北河的水开始泛滥了,河道涨成原来的几倍宽,滚滚浊流挟着断树残枝奔腾,又有不少猫狗丧命在河中,人们望而却步。记得有一年河水泛滥,淹死了邻村的一个人,那人的尸体就曾躺在对面的河岸,从那时起,李向对北河就产生了敬畏的感情。多少年,北河水劈石开山,给这里送来生机勃勃的沃野良田,多少年,北河以他的坚忍和不羁教训他的子孙。 李向站在高高的河岸,他说,北河,我要投身你的洪流中,我不配做你的子孙,我有的只是狂妄和浮躁。你来教训我吧,我多想接收你的洗礼! 他脱掉外衣,跳到河水中,激流立刻要把他冲倒,他赶忙把双腿叉开。 河水齐膝深,在身边溅起腾腾的浪花。李向试着往深处挪动,每走一步,都有被冲走的危险。一股波浪打过来,他站立不稳,倒在水里。他想站起来,可是尝试了几次没有成功,他就这样顺流而下,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灰意冷,他想,就让河水把我吞噬了吧,我是个毫无用处的废人。 浑浊的水托着他,每当要沉到水里,一种求生的本能让他重又漂浮起来。他想自己太可笑了,这样死在河里毫无益处,不是让父母寒心,让世人笑话吗?北河的水是不会接纳我这个懦弱的灵魂的,我会玷污了这高洁的北河水。 他保持平衡,像游鱼一样飞速向前驶去。 李向突然想起了庄子的《逍遥游》,大鹏鸟凭虚御风,扶摇直上。这是不是生命的真谛呢?滚滚的河流中,逆流而上已经不可能,顺流而下则毫不费力。顺流而下,这不正是逍遥游吗?逆流而上固然英勇,可结局是灰飞烟灭;顺流而下,接收洪流的馈赠,就能在大自然中如鱼得水。 他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只不过摔了一跤,爬起来知道痛,记住痛,以后的痛就少许多,多么简单的道理,怎么会想不通呢?他对自己说:“接收命运的安排吧,化被动为主动,服从命运最终超越命运。我不是一块岩石,岩石可以被劈开打碎,我不能,我要做坚忍不屈的北河水,没有什么能击碎我勇敢的心!” 他顺着水流,一直漂到七里外的河湾才上岸。 几天后,陈继梁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 陈玉新遇到人就说,不一天,整个村子都知道了。 韩老六来买农药,对陈继梁说:“这大学生就是举人啊,不简单,吃上皇粮啦!”陈继梁笑笑,觉得这个老头可爱极了。 他还是老样子,浑身脏兮兮的,先前的花白头发现在差不多全白了,不过身子还算硬朗。现在他还是一个人过,那头老黄牛还在,只不过老得不成样子,他又养了头牛,不过这头老牛还是没有卖,陈继梁想,或许他把这头牛当成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伴儿了。 韩老六又说起李向,他说这几个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小时候就李向最机灵,不过李向没有考上大学,真是想不通。大胖和刘海波这两个棒槌,这两年也混出个人样了,上次回来几天,穿西装打领带的,还挺像那回事儿! 韩老六又说起陈继梁和李向送他去诊所的事,他不会说什么感谢的话,只是反复地说李向和陈继梁都是“好娃”。 陈继梁忍不住问他以前是不是叫刘海波吃瓜皮,韩老六说:“没有的事!”陈继梁说:“多少年的事了,你肯定忘了吧!” 韩老六说:“这事儿我忘不了!唉,也算叫他吃了一口,就一口!那回大胖还有刘海波偷我的瓜,我抓住了刘海波,我想吓唬吓唬他,谁知这小孩不经吓,真吃了一口,我立马不让他吃了,叫他回家——不过这事还真是有点蹊跷!” 陈继梁问怎么蹊跷,韩老六挠挠头,说:“后来有天晌午,我刚眯了一会儿眼,牛就跑了,等我抓回来牛,瓜棚里放个西瓜,瓜被掏个洞,里面有股尿臊味。这事儿还没完呢!后来我又发现三个瓜,都是这个样,真是稀奇,我估摸着是孙大圣显灵了,他是怪我叫刘海波吃了一口瓜皮。” 陈继梁哭笑不得,这个老头,还是神神叨叨的。 陈继梁这几天来看什么都顺眼,他爸爸逢人就说他考上大学的事,他有点不好意思,但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他心想,过完这个暑假就要去上大学,学的是新闻专业,还不会说普通话呢,得赶紧学学,要不然满口家乡话,还不让人笑话是乡巴佬?怕别人听到笑话,他躲到平房顶上练习。他读《普希金诗选》,其中一句是他反复朗读的:“再见吧,忠实的槲树林;再见吧,你田野无忧的平静,和匆匆流逝的岁月的那种轻捷如飞的欢欣——我从你们身边把回忆带走,却将一颗心永远留在了这里——” 往事就像秋日里漫天飞舞的蒲公英,总有一些要落到记忆的土壤里生根发芽。想起以往在田野里玩闹的情景,陈继梁陷入了幸福的忧愁中。他就要告别生活了十九年的家乡了,他的童年他的少年时光仿佛就在昨天,真难忘啊! 他想起了李向,他最好的朋友和老师:你打算怎么办呢?我知道你不会向任何困难低头的,你一定会振作起来的。 陈继梁找到李向,想安慰他,可是他觉得自己的安慰很虚伪,他怕李向不领他的情。当他得知李向退学的想法,他顾不得那么多了,要是李向退学,他以后的人生可就不一样了。 李向也确实有点想不开,他笑着说:“你上你的大学吧,祝贺你啊!我们各走各的路啦!”陈继梁听出来李向话里带刺,他说:“只不过差5分,你可以上三本呀。”李向说:“我不是你啊,大少爷!我家哪有钱呀!”陈继梁脸上发烫,说:“我家也没什么钱,不过我给我爸说说,他一定会帮你凑齐学费的。”李向说:“算了吧,我不需要。”陈继梁说:“我说的是真的!”李向吼道:“我说的是假的吗!”陈继梁吓了一跳,李向从来没有对他发这么大的火。 李向说:“不上大学会死吗?你说?”陈继梁不吭声,李向说:“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陈继梁说:“那你还复读吗?”李向吼道:“我不复读!你给我走!” 陈继梁没想到李向会这么冷眼相对,他不怪李向,李向只是一时气愤,并不是生他的气,等过段时间他会好起来的,现在就不要烦他了。 李向整天呆在家里,眼前放着一本书,可是他一天也看不下一页。他饭吃的越来越少,人很快瘦下去,眼窝深陷,头发乱糟糟的也不管,尽管他不会寻死觅活,但是心结难除,他想是不是要出门走走,要不然他会疯掉的。 妹妹芳晓劝他,他只是苦笑,他说:“你哥没好好学习,考不上大学,你可千万要争气,咱家盼着你能出息哩。”芳晓说:“哥,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再努力一年,一定能考上的。”李向说:“我早想好了,只有一次机会,咱家这么穷,我还把这机会白白地丢掉了,我真没出息!” 王咏华劝他不要难过,李向笑笑说:“放心吧妈,没啥事,等两天我就好了。”王咏华怎么能放心,但是她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劝儿子,她割了几斤肉,炒点好菜,想让李向补补身子。 这天王咏华正在做饭,李新声进厨房问:“早上的菜不是还有剩的,在哪儿?”王咏华气愤地说:“就知道吃,吃吃吃,吃死你吧!娃都成啥样了,你还只顾着吃,你有良心没有!”李新声愣了一下,说:“这娃就是死脑筋,不上大学又咋的,咱村不就老陈家那小子考上了,再说小向就是考上了,咱也没钱供应呀!”王咏华说:“就你那德性,是供应不了!”李新声也不生气,他走出门,王咏华叫住他:“你不是要吃肉吗?在这儿。”李新声说:“不吃了!” 他掂着一瓶酒,走到李向的房间,干咳了一声,说:“关着门修炼呢?”李向不搭理他。李新声喝口酒,说 :“你是男人不?”李向瞪他一眼,李新声说:“是男人就要拿得起放得下,你是个娘们。”李向冷冷地说:“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李新声说:“我是没啥资格,不过你得承认,我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小子,你还嫩着哩!”李向冷笑一声。 李新声说:“你敢喝酒吗?”李向盯着他,李新声说:“酒都不敢喝,还是男人吗!”李向夺过酒瓶子,“咕咕”吞了两口。他几乎没有喝过白酒,这样往嘴里灌了两口,呛得眼泪都要流下来,喉咙像火烧一样。 李新声说:“看看,喝了两口,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李向听了,又灌了两口,肚里像是起了火,烧得他浑身燥热。李新声说:“好好,有点小本事,不过比你爸差远了,我第一次喝酒喝了半斤哩!”李向不答话,他默默念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又咕咕地喝。李新声说:“人,就要会享受,不能太死心眼!” 喝了半瓶子酒,李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头疼得要命,后来起来吐了好几次。王咏华端着水,责怪李新声说:“你这个酒鬼,咋叫小向喝酒!”李新声说:“我没逼他,他想喝的,男人不喝酒,活着象条狗,是吧?” 李向躺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早上才起来,头还有点疼。 他不想在家这样行尸走肉地活着了,他决定了,他要出远门。 今年春节,大伯从北京回来了,带着一大包大白兔奶糖来看侄儿侄女。李向当时问了食宿方面的情况,现在,他想去北京。 每一个有抱负的年轻人,在他沸腾灼热的年华,都有一股闯荡天涯,征服世界的冲劲。他们义无反顾地踏上异乡的土地,渴望凭自己的双手和头脑,闯出一片天。但是,他们要承受想不到的苦和累,还有旁人的冷眼和嘲笑。但是,这是他们迈入成人行列必须经历的洗礼。 是成功还是失败暂且不说,窝在家里,即使日子过得再安乐,也是一个见识短浅的鄙俗之人。 对于乡野间成长起来的李向,这次的远行有更多的原因。他想要离开一段时间,伤口的愈合是需要时间的,他想一个人静静地养伤。 他还是满怀抱负的青年,年轻的热血在他的周身激荡,他能感受它们热烈的召唤,那就是:离开封闭的河滩村,混出个人样来! 第二辑-已经长大-第一章 光阴流转不停,当年四人刻下名字的小树已经长到碗口粗,树干上的名字也愈加鲜明深刻。 李向十八岁,陈继梁十七岁,他们就要迈入成人的行列了。他们偶尔来到树林,抚摸着亲手刻下的印记,往事像电影胶片一样在脑中闪回,几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真是让人欢喜又让人忧愁。 他们的个子已经窜到他们父亲那样高了。李向稍黑,浑身结实有力,那是在田间磨练出的强健体魄,不单在身体发育上,平时为人处事,他也多多少少显现出成年人的气度。陈继梁和李向差不多高,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和李向相比,他仍像个小孩子,他爸爸陈玉新免不了仍要为他担心不已。 可喜的是,他们都没有失去小时候的好心肠,他们一有时间还会到韩老六破旧的小屋里和他谈笑,陈继梁很喜欢听韩老六讲鬼故事,韩老六的鬼故事讲来讲去就那几个,陈继梁还是听得津津有味。韩老六有了听众,高兴地唾沫星子四溅,比吸上一根好烟还要高兴。 人长大了,不自觉地要成熟起来,李向和陈继梁已经不再是整天嬉闹的孩子了。他们都认为自己已经长大,他们内心的想法越来越多,同时,烦恼也越来越多了。 他们已经读完高二了,等到暑假过完,灼热的季节就真正来临了。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考大学是他们遥远的梦想。而现在,这个梦就这么真切地摆在眼前,他们比宋元帅,刘海波幸运多了,他们是这么近距离地感受到大学神秘的气息。但是,想伸手抓住它,却是千难万难。 两年前,他们双双考上了高中。陈继梁考了531分,顺理成章地上了县一高,这是平城县最好的高中;李向没那么幸运,虽然他考了547分,却选择上二高,因为二高为了和一高竞争,540分以上的考生可以免一半的学费。 李新声游手好闲的本性难移,李向的妹妹芳晓也要升初中了,地里的那点收入应付高昂的学费已经捉襟见肘。李向毅然去了二高,别人很难体会到,当他做出这个选择时,他心里是多么不舍。多少次李向想象在一高的怀抱里成长,可是这不可能。他已经长大,他是家里唯一能指靠的男劳力,但是他不能为家里挣钱。想到这些,李向就一阵怨恨,他恨自己不能让这个家富起来,他恨不能让妈妈歇歇手脚,他恨不能让妹妹安安心心地上学。他只能放弃,放弃一高中,放弃通往大学的康庄大道。 他年纪轻轻,承受的压力却这么重。父亲的懒惰使他不得不过早地撑起家的重担,但他仍然恨自己无能,这是一个多么不幸又坚强的青年呀! 李向失去的太多了,当别的孩子玩闹时他要做饭,喂牲口,照顾妹妹:当别的孩子听父亲严厉的教诲时,他面对的是满身酒气的醉鬼父亲。陈继梁有那么一个关心他照顾他的父亲,在李向看来,他多幸福呀! 是呀!当我们闯了祸,撒了谎,成绩羞于说出口时,父亲凌厉厚重的巴掌打在我们身上,把我们及时拉回光明大道。这就是父亲的爱,严厉而慈爱,仿佛是暴风雨,在给与充足的雨水时,从不忘把稚嫩的秸秆重重抽打,要他们练就铜筋铁骨,迎接收割的季节。 父爱,对李向来说,也是个遥远的梦。 这天,李新声又买了一箱啤酒,还有几大包凉菜,说:“小向,给桌子收拾一下,一会儿你立叔要来!”李向说:“又喝酒?”李新声说:“男人不喝酒,活着象条狗,是吧?一会儿你替爸喝几杯,也学习学习,喝酒就是外交呀!” 李向说:“那你给咱家贡献不小哩!” 李新声没有听出来李向话里有话,乐呵呵地说:“那是!看到没有,那鸡笼就是我从你立叔那儿要过来的,现在院里多干净,以前可是臭烘烘的,一不小心就踩着地雷啦!” 李向心说,那个破鸡笼大窟窿摞小窟窿,甭说鸡子了,就是鹅也能钻进钻出,我和妈补了几次才勉强圈住鸡子,你还以为多大功劳呢!要是把喝酒的钱省下,十个新鸡笼也买回来了。 李向不吭声,等李新声出门,就掂着那箱啤酒和几包凉菜,朝百货商店走去。 他要退了这箱啤酒。 百货商店的刘叔问起,李向说:“我爸他胃疼,不能喝酒了,让退回来。”刘叔不信,随口说:“你爸不喝酒了?不可能吧!他那熊样不喝酒能干啥?” 李向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他立刻吼起来:“你说谁熊样?!” 李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他要一拳打在他脸上,有这么损人的吗?太可恶了! 刘叔愣了一下,赶忙赔笑说:“叔说错了,别生气啊小向。” 李向看着刘叔惨笑的老脸,喘着粗气说:“找钱!” 退了酒,李向刚走出去,听到刘叔小声嘀咕,李向清清楚楚地听到他说“没教养”,李向周身的血又开始往头上涌。 他像头困在笼子里的暴怒的野兽,把牙齿咬得咔吧吧响,他想走到他面前,抽他一嘴巴子,砸他的东西,指着他的脸,要他再说一遍! 李向没有回去,他脚步沉重地往家里走。他悲愤地想,这就是乡亲们对爸爸和我的评价,这就是我在村人眼中的印象。这么一个父亲,让人指着脊梁骨嘲笑,他怎么还不知羞耻呢?我是缺乏管教,我就是个野孩子,没有人看得起我! 李新声和孙怀立来了。 李新声发现啤酒不见了,气急败坏地找王咏华,李向说:“别找了,我妈不在,酒我全砸了!” 李新声怒气冲冲,骂道:“你这孬孙子,想造反呀!”孙怀立赶忙拦住,红扑扑的肥脸挤出笑,说:“小向是说着玩儿哩!” 李向说:“我跟你大爷说着玩哩!” 孙怀立愣了一下,仍然笑着,说:“你这娃咋说话的!”李向说:“就这样,没听清是咋的?”孙怀立无话可说。 李新声咬牙切齿地说:“老子非打死你不可!”说着,一脚把破拖鞋甩老远,赤着脚慌慌张张地去捡起鞋,嘴里骂骂咧咧地要打李向。 李向只是冷笑。 李新声会打李向吗?他的破鞋扬在半空,他猛然间看见,儿子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他,这眼神里除了愤恨,还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意思。他也似乎突然间才发现,儿子已经比他还要高了,他这么快就长大了呵!他对儿子不管不问,儿子要他戒酒,他就要打儿子吗? 李向满心凄凉:他这么自私,地里的活能偷懒就偷懒,把担子全卸在妈妈肩上,他是个男人呀!他怎么一点儿责任都不承担呢?这是天底下最窝囊,最自私的父亲,我真为他感到羞耻,还有悲哀! 孙怀立拦住李新声,说:“小向也是为你好,酒多喝也没好处,是吧!娃这么大了,再打他像哪里话!” 李新声还没有喝酒,似乎就醉了,他说:“李向呀,你比老子心狠,将来比我强,我不是你老子,你是我老子,是不是?你说!” 李向不说话。李新声收回手,失魂落魄地走进里屋。 孙怀立劝了李向几句,见李向不领情,就没趣地走了。 李向从来没有这么伤心,从小到大,他吃了多少苦,他都不在乎,但是他受不了别人的嘲笑,他灰心地想,爸爸从来不管我,他甚至连打我的勇气都没有!他不仅是个没用的人,还是个懦弱的人。他竟然说出那样的话,他是做父亲的吗?我从来没有感受到什么父爱,他不会教我做人的道理,他不会叫我好好学习,替他争口气,他不会关心我,我们从来没有过倾心的交谈,我不知道他的心思,他更不知道我的想法。 算了算了,我何必乞怜父爱呢?我没有爸爸,不也活这么大了吗? 第二章 自从上了高中,李向就没有了星期天,他要在星期天打零工挣钱。 二高附近的很多饭馆招杂工,李向想家里只有妈妈一个人撑着,自己这么大了,还伸手向家里要钱,实在不像话。该自己解决生活费了,再说打打零工还可以长些见识,为什么不干呢? 李向想找一家离学校远的饭馆,这样可以避免让同学看到。可是问了几家都说只要全职的,倒是离学校近的几家饭馆要兼职的。大概因为这些饭店邻着学校,星期天不少住校生不回家,店里生意比平时好得多。李向心想,收起那些可怜的自尊心吧,要紧的事是挣钱。 这时是李向刚上高中的第二周。 这是一家兰州拉面馆,可是就像欧美的中国餐馆把美味变成快餐,这家拉面馆也懂得入乡随俗。李向没有到兰州吃过正宗的拉面,在平城这个小地方吃的拉面,除了面条是圆的,和鸡蛋面、肥肠面没什么区别。老板是本地人,在甘肃干过活,吃过几年拉面,回来就开起饭馆,李向心说,也算是有心人呐! 老板就是大厨,老板娘就是收银员兼服务员兼洗碗工。李向来了就是新的服务员兼洗碗工。老板老板娘都很随和,说好了一天八块钱,管中午一顿饭。活不重,就是琐琐碎碎的让人有点烦;而且态度要好,顾客就是上帝嘛!忙到下午2点吃午饭,李向吃得不少,一大碗拉面加三个馒头,其实他还能吃一个馒头,可是他不能吃了,这样已经很不像话了。 吃完饭,李向要回学校,下午3点上课。等到下个星期,2点半就要上课,他得跑着回去了。 陈继梁有天下午到二高找李向,陈继梁记得李向在二班,就在二班门口张望。教室里的同学看他晃来晃去有些烦人,就瞪他几眼,陈继梁只好到窗口张望。 没等陈继梁发现李向,李向早看到他了,李向跑出教室,说:“你怎么来了?”陈继梁说:“我们学校大扫除,我偷跑出来的。”李向说:“你胆子挺大的!”陈继梁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好多人都跑了,我是最后走的。”李向嘿嘿笑了,说:“我又不是法官,你那么坦白干什么?”陈继梁说:“没有啊,我实话实说。” 李向说:“我正好有事要跟你说哩!”李向把自己打工的事告诉陈继梁,他还想要是家里不忙的时候,比如这个星期天,也不回家,他要留在餐馆打工。 陈继梁惊讶地看着李向,他说:“你不想家么?”李向说:“这么大了,还想家!我在打工,你回家告诉我妈,就说我在学校学习。” 陈继梁答应了,还说要到那个拉面馆看看,李向不让他去,他说:“这可没什么好看的,刷盘子洗碗,还要给人端茶递水。”他怕让陈继梁看不起。 其实来了班上的同学吃饭,李向还是很难为情的。尤其是城里的同学来了,他几乎要躲起来,但是哪能躲呢?有什么困难是可以躲开的呢?这又算是什么困难呢?他想,只要脸皮厚一些,胆子大一些,一切都不再是问题。 打工要占用很多时间,不过李向还是要挤出时间多读一些书,比如下课的几分钟,临睡前,有时他甚至会在课上看小说。 古人说“书非借不能读”,真是这回事儿。李向就在学校门口的书店租书,一天租金3毛,后来和书店老板熟了,一天2毛。 他通常3天看完一本书。什么书他都看,刚看完金庸的武侠,现在看莫言的《红高粱家族》。他读书不求甚解,像是囫囵吞枣。 他也想认认真真看一本书,不过还是因为浮躁,或是虚荣心作祟,他想把所有好书看个遍,作为以后的谈资,更何况一天2毛的租金日积月累也不是小数目,他得走马观花,没有钱让他伫足欣赏。 李向不知道看这些书是为了什么,只是觉得读书已经和吃饭睡觉一样不可或缺了。他和故事中的主人公同喜同悲,上课或者打工时都会想起他们的遭际。 有次闹出了可笑的事。他在餐馆洗碗,想到萧峰在雁门关力敌百万辽军的豪迈气概,挥手把一只碗甩出去,听到碗碎的声响,李向才意识到自己走火入魔了,老板娘跑过来看,李向说:“不好意思,我打碎了一只碗,您从我的工资里扣吧。”老板娘说:“就一只碗嘛,没事儿,岁岁平安!”不过还好,以后走神时没出过什么事。 第三章 陈玉新的生意做得不错,几年来苦心经营攒下四万块钱来。陈玉新又有新的打算,他想买房。店附近有房子要出手,门面房三间,而且没有隔墙;后院有排瓦房,虽然有些破旧,修修补补就能住人,还能当仓库;院子里有口井,吃水不愁。他想把这房子买下来,接桂香和小梁过来住,这样两下里都不用操心了。可是房子要六万,除非卖了河滩村的房子才够。 河滩村房子卖不卖呢?陈玉新犹豫不决。要是卖了,买新房的钱就不愁了,还会有剩余,可是要卖了,以后回河滩村,就没有个归宿了。但是不卖的话,另外的两万块钱怎么办?桂香也拿不定主意,她说问问小梁吧,陈玉新说:“小梁也不小了,该听听他的想法了。”陈继梁想都没想就说一定不能卖房,陈继梁说:“钱可以挣,但不是靠卖房子挣来的!要是房子都卖了,那算什么?那叫‘倾家荡产’!” 也许是陈继梁的话起了作用,河滩村的家算是保住了,新房子也买下来。邻居都说这房子值六万,等几年还能升值哩。陈玉新说:“没那么好,人家要现钱,一次性付清6万,借了两万才凑齐呢!”这样一来,哪有钱进货呢?还得借,亲戚朋友那儿借点,不够还要使贷款。 陈玉新近来很高兴,陈继梁学习不错,全班百十号学生,他很少跌出前十名,这次考试甚至考了第四名,这可是个不错的成绩。 他几乎遇见人就把陈继梁往前推,说:“这是我的娃,在一高上学!”来人往往说:“进了一高就等于一条腿迈进大学啦!”陈玉新说:“那可不一定,有些读一高的是花钱买进去的,不过能买进高中还是进不去大学。”来人说:“这娃是考进去的?”陈玉新得意地点点头,说:“现在在班里还算可以,这次考了第四。”来人马上夸赞起来,说陈玉新有福气,下半辈子不愁啦! 陈继梁很反感这一套,他想,“我成绩好时,爸爸就涎皮老脸地在亲戚朋友面前吹捧,屁大的成绩他就四处乱讲,这也罢了。上学期我学习退步了,考了个十八名,他的脸就拉下来,变得比雨季的天还快,他真是个势利眼。” 就在陈玉新信心满满,准备大干一番时,他没有料到,他的农资店要遭受前所未有的挑战。不应该称为“挑战”,叫“压迫”或许更合适。 半里外的陈庄口也开了一家农资店。店主是陈庄的郭学力。郭学力个子大,人们都叫他郭大个。 郭大个家底殷实,刚开业就和陈玉新经营了四五年的规模差不多大。这个郭大个做生意不讲道理,凭着财大气粗,硬是往死里压价,连本儿都不顾。同一样农药,陈玉新卖5块,郭大个卖4块5,等陈玉新也卖4块5了,郭大个就卖4块。 庄稼人在乎钱,平时买菜一毛两毛都会缠上半天,这五毛钱可不是个小数目。这样以来,陈玉新的生意没法做了,眼看着门前冷落车马稀。陈玉新暗骂:这郭大个不是故意整人吗?他是要把我挤垮,一家独揽生意。可是干着急,没有法子可想。 这些天来的都是老主顾,他们说这儿贵是贵了点儿,不过在这儿买四五年东西了,放心。郭大个那儿是便宜,可他是个门外汉,喷药施肥他都不在行。这庄稼人一年就指望地里的收成,哪能马马虎虎呢?陈玉新听了,心里热乎乎的,心想虽然现在资金短缺,不能和郭大个对着干。可是到朋友亲戚那儿借一些,熬过这段,我看郭大个这样不顾本儿能撑多久。 最近几次拉回来货,他都是一个人卸车,王桂香在车上帮忙。他的身体本来就不怎么好,现在更不比从前了,扛着几个来回,腰疼得厉害,只好叉着腰歇口气。 王桂香说:“你上车来,我背一会儿。”见陈玉新不理睬,就趔趄着身子拉下一袋子化肥,扛在肩上,踉踉跄跄地走。陈玉新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扶住,他说:“不用急,慢慢卸,还是让我来吧!” 他心里很难受,辛辛苦苦经营了几年,现在还要让桂香受累,他真没出息。桂香要顾着田地,还要帮我照看生意,她太累了,什么时候能叫她享享福呀? 司机从车上跳下来,说:“你们两口子真不容易呀,这样卸车要等到猴年马月啦!我替你们卸会儿吧!”说着,就拽下一袋化肥扛在肩上。他二十多岁,给陈玉新拉过几回货。 陈玉新赶忙拦住他,说:“哎呀,你别忙了,我来吧!”这个青年呵呵一笑,说:“我成天窝在司机楼里,也得活动活动呀!生命在于运动嘛!” 陈玉新说:“年轻就是好呀,扛化肥都不当回事。” 眼前的青年让他想起了陈继梁,陈继梁这几年变化不小,肯干活了,有时卸货他也能帮上忙。只不过他太瘦了,没有长力,陈玉新也不想累着他,老是叫他歇着。然而,陈继梁内向胆怯的性格似乎还没有变,这一点还让他头疼不已。过几天,小梁就放假了,又要折腾我啦!陈玉新想着,呵呵笑出声来。 陈玉新四处借钱,亲戚们都是农村的,哪里有多少钱?但是一家一千两千的还是竭力支持。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陈玉新没说多少感谢的话,他想如果你们有什么难处了,我陈玉新没说的,一定会全力相助。 这些钱还远远不够,陈玉新就去朋友那里借。到了俞胜利那儿,俞胜利问明缘由,皱起眉头一想,拍起大腿说:“老弟,你咋不早说呢?我一个朋友和郭大个关系特别铁,就是孙发海,你见过的。要是叫孙发海给你两个调解调解,没准郭大个就不会胡来了!”陈玉新喜出望外。他拜托俞胜利赶紧筹划这件事,因为他的生意已经举步维艰了。 这种事当然要在酒桌上谈。酒席设在陈玉新家。陈继梁已经放假回来,他不愿意看他们的“丑态”,就跑到北河透透气。 郭大个是个精明人,看着孙发海和俞胜利在,话净捡好的说。酒过三巡,四人都醉醺醺的,只有郭大个好像还很能喝。他说:“今天老孙来了,我高兴。几位老哥,咱们干一杯!”陈玉新酒量一般,这时已经迷迷糊糊了,头晕得要命,可是酒还要喝。 郭大个又说:“新哥,咱们干一杯!”陈玉新头都要撞到桌子上了,他僵着笑说:“好,咱们干!”又咕咕喝下。郭大个说:“新哥,好酒量!咱们换大杯喝!”说着,腾出两个喝茶的杯子,倒满酒,说:“新哥,咱们喝!”陈玉新说:“兄弟,我酒量比你差远了,这么大一杯我怎么能喝完呢?”郭大个死活劝说,陈玉新说实在不能喝了。郭大个停住笑说:“新哥,你这是不给我面子啊!”陈玉新看郭大个咄咄逼人,孙发海又不说话,想这杯酒我要是不喝,这郭大个肯定会翻脸。算了,喝死算了!陈玉新盯住郭大个,最后端起酒,说:“兄弟,我今天舍命陪君子了!”陈玉新扬起头,把酒往喉咙里灌。郭大个见陈玉新喝光了酒,楞了一会儿,说:“新哥,我最佩服有胆量有酒量的人,你很让兄弟佩服!” 送走三人,陈玉新就吐起来,肠胃都呕到喉咙边了。桂香给陈玉新捶着背,带着哭腔说:“不能喝就别喝,非要逞能!”陈玉新没力气和桂香争论了,他什么也不能想,他得躺倒床上,不停地哎呦。 陈继梁回来了,王桂香叫陈继梁把那两大堆呕吐物扫走,他闻到那股味恶心得要死。陈玉新已经不省人事,一身酒气能熏死人。 陈继梁心说,这难受不是自找的吗?不能喝,非要逞英雄,折腾的是谁啊?你整天教训我,他这样烂醉如泥,有资格教训我吗? 第二天陈玉新输了两瓶液,头还是疼得要命。 郭大个没有食言,他调了价和陈玉新公平竞争。郭大个虽然在酒桌上和陈玉新称兄道弟,可是两人都明白“同行是冤家”,他们永远不会成为朋友,以后有没有冲突还说不定。陈玉新这次欠了郭大个一个人情,陈玉新想什么时候你郭大个也有过不去的坎儿了,我陈玉新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 第四章 搬到新房子住了,陈继梁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意叫它“家”。家是独一无二的,家是河滩村里最温暖的小窝,院里有菊花、金盏花、月季花,还有盘根错节的老葡萄藤。门前的辘轳井神秘而亲切,村外的老北河温顺又豪迈。陈继梁还是要离开他们,虽然只是三里路的距离,可是他心里很不好受。 陈继梁没有地方好去,李向星期天时要在城里的饭馆打工,大胖和刘海波在外地,他没有人一块玩了,他显得越来越孤僻了。 他生性喜欢独处,倒不觉得多么苦闷。 陈继梁回到家,没几天的工夫,他和父亲的关系又变糟了,现在困扰在他心头的烦恼仿佛是秋日里连绵的阴雨,不知什么时候阴霾才能散去。 陈玉新看不惯陈继梁整天足不出户,用他的话说就是“和邻居老死不相往来”,他心说,小梁是关着门子朝天过呀,从小到大,我都怕他太孤僻,待人接物一点不会,将来受大罪。现在看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他还是老样子。难移也要移,总不能不管不问,到时他吃亏还不得怨我? 陈玉新总要找一些借口把陈继梁撵出门,比如叫他去邻居家借东西,或者硬拉他一块去朋友家,他想这是最好不过的办法,他要让陈继梁不知不觉地改掉毛病。 陈继梁虽然老是拉长脸,但也不反抗,儿子的一切似乎已经在他的掌握之中。 这天,他要去俞胜利家,俞胜利帮了他的大忙,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呀!他想当面向俞胜利道谢。陈玉新买了几条好烟,一箱一百多块的好酒,外加一箱苹果,再多拿不住了,只好就这些。 陈继梁正在看电视,他对陈继梁说:“收拾收拾,去你胜利伯那儿一趟!”陈继梁不情不愿地关了电视。陈玉新说:“见了你胜利伯要礼貌,别问一句说一句的。”陈继梁没好气地说:“那问一句答几句,你说?” 陈玉新一听这话有刺,就说:“个子也不小了,咋不长心眼儿呢?”陈继梁说:“就你心眼儿多!”陈玉新忍住气,说:“快点收拾,走!” 陈继梁说:“谁说要去了?”陈玉新说:“你敢不去!”陈继梁毫不相让,说:“你八抬大轿抬我吧!就你那些狐朋狗友,天天喝酒、吹牛,看了都恶心!” 陈玉新怒气冲冲地说:“越学越不成器了!有你这样说长辈的吗?外人面前你连屁都不放,跟个老鳖似的,在家里你嘴皮子倒利索了,你就会窝里横!” 陈继梁也大声嚷嚷:“你有啥了不起的,你这种人,就会找茬,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少管!”说完,气冲冲地出门了。 陈玉新只好独自去俞胜利家,找老同学诉苦水。 陈继梁顺着房后的小路走去,他心说,我怎么有这么一个专制的爸爸,他的话那么刻薄,他永远自以为是,永远对我吹毛求疵。 我不是可以随意修剪的盆景,他总是毫不顾忌地将我的枝丫剪去,理所当然地认为它们是无用甚至有害的。他不知道,当他一次又一次剪掉它们时,我多么难受。 那次我捉了一只小蝎子养,他发现了一脚把它踩死,还说怕蛰住我,我可怜的小蝎子就这样一命呜呼了。 这还不算什么,我喜欢吃着饭看书,他看见就呵斥我,我顶他几句,他就把碗给摔了。他这不是明摆着鸡蛋里挑骨头吗?我是在看书呀!我吃饭能吃到鼻孔里吗?他什么都要管,简直是个暴君! 陈玉新跑到俞胜利那儿,诉起了苦水:“生意让我忙得焦头烂额,小梁也不让我省心。这孩子都十七岁了,在家时门都不出,遇到生人躲躲闪闪的,跟做贼似的,他这样关起门来朝天过怎么行呢?” 俞胜利叫老婆弄几个小菜,收拾着酒壶说:“老弟,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小梁学习好,将来出息大的去了,你还嫌不好?来,干一杯。” 陈玉新说:“羊粪蛋儿表面光,你是不知道——” 陈玉新灌了一大口酒,说:“我老是跟他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道理你不懂吗?他说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我说娃呀,你太狂妄了,社会上不是你有能力就一定能有作为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说我是小人之心,社会哪有那么凶险?这孩子说话不知道轻重,他说我是小人之心,有跟老子这样说话的吗?” “我经常叫他多出门接触一些人,是想叫他锻炼社会交往能力,他老是拉长脸给我看,我这回气不过,话说重了点,谁知这孩子就和我翻脸,说这是他自己的事,叫我少来找茬。我是找茬吗?就算是吧,可是除了我,还有谁会这样出力不讨好找他的茬呢?这孩子自以为长大了,懂的多了,不服我的管教了,他真是太想当然了,咱们活了大半辈子没有活明白,他一个毛头小子真不知天高地厚啊!” “这孩子老是一心两用,吃饭时看书,我不能不管他,我叫他吃完饭再看书。他不听,他说他读书我也要管,我哪是不让他读书?我是不想叫他三心二意,这种坏毛病养成了最终祸害自己,做什么事都要一心一意,三心二意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小梁不听我的,他说他是扶不起的阿斗,不用成就什么大事。你听听,有这么作践自己呢?严格要求自己有坏处吗?就算他不能干一番大事,就可以三心二意随自己的意吗?” 俞胜利皱起眉头,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呀。老弟,年轻人的事不能着急,得慢慢来,有时这就是个时间问题,强扭的瓜不甜,你不能牛不喝水请强按头呀!” 两人互诉衷肠,一直喝到中午。 第五章 高三是个艰苦的季节,就像麦子想要成熟必须经受太阳的炙烤,李向和陈继梁要经历炼狱般的考验,然后成为真金,或者炉渣。李向已经想好了,他一定要考上大学,没有复读的机会。他心说,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还是没承担起这个担子。如果真的考不上,那也只能说明我没有读大学的命。 现在已经不允许李向每天中午去打工了,不过星期天有时间还要去。拉面馆的老板说:“干了两年了,虽然现在你隔三差五地不能来,不过只要你来了,随时可以工作。”李向很感激这个挺着大肚子的老板,他尽量挤出时间,到饭店里打工。 课上读小说只能告一段落,不过逢到星期,在饭馆干完活,李向就钻进书店,站着看小说。看了一下午,拖着僵直的腿走出书店,老板的脸色当然很难看,像猪肝,李向忍住笑,心说:“真是个小气鬼,不过谢谢你啦,没赶我出去,让我读到这么多奇妙有趣的故事。过完星期,又是一个月的炼狱,除了昏天暗地埋头苦读什么也甭想啦!” 其实,这段日子也不只是心力交瘁,也有赏心悦目的事情发生,李向万万没有想到。 同桌肖凯征说班上要转来一名女同学,长得很漂亮,看着比班上的女生舒服多了。李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贼眉鼠眼地说:“我昨天去班主任办公室,班主任正和她说这件事。她还向我笑来着!” 李向说:“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她对你笑又怎么样?就是对一个阿猫阿狗她也要笑的。她不对你笑,难道要对你哭?”肖凯征说李向内分泌失调,否则该替他高兴,还说他给我找了个大嫂。李向说他真是一个癞蛤蟆。 李向心说,这个新同学你是谁呀,你看不出肖凯征那副色狼样吗?还对他一笑留情,真是羊入虎口。唉,你自找苦吃关我什么事? 第二天上课了,新同学没来,李向对肖凯征说:“看来你那副色狼样把人家吓跑了!”肖凯征说:“你等着瞧吧,快来了。” 果然,第一节课上完,班主任带来一个女同学,看样子就是肖凯征说的那位。这个女生个子高高的,扎着马尾辫,给人一种脱俗的感觉,咦,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在哪呢?李向一时想不起来。肖凯征激动得连连招手,班主任看他张牙舞爪的,狠狠剜了他一眼。 那个女生大大方方地做了自我介绍,她说她叫杨曦,家在城里东关,大家有空可以去我家玩。 李向对肖凯征说:“人家是城里的小姐,你这乡巴佬甭想高攀了!”肖凯征说:“城里的同学咋了?现在是什么社会了?还是老观念。”李向说:“那你去追王亚楠呀!”王亚楠是班上的大小姐,她老爸是大老板,现在屈居二高,整天拿鼻孔看人,不怕脖子抽筋,真是难为她了。 肖凯征说:“王亚楠不过是小姐脾气,心地其实很好呀!再说杨曦很友善,不会看不起人的,哈哈,难得呀难得呀!”李向说:“真服了你!只要是个女的,你都说好,没出息!” 老师安排杨曦坐在第三排右边靠窗的位子,李向幸灾乐祸,因为他和肖凯征坐在第五排左边,这样千里迢迢的,肖凯征是鞭长莫及。 中午李向和肖凯征还有李新正一块吃饭,肖凯征又对李新正说了他和杨曦的“奇缘”,李向很心烦,就到一边吃去了。这个杨曦,他真的在哪见过她呀? 哦,想起来了!就是在他打工的拉面馆!她到那里吃过饭,李向记得当时给她端面时,她笑着说声谢谢,他当时受宠若惊,在这儿打工这么长时间,很少有人对他说谢谢的,尤其是像她这样一个很——很漂亮的女生。不过很快李向就忘了这些事,想这些干吗?人家有礼貌,有教养,某人就自作多情了,真是没出息! 李向小看肖凯征了,他竟然“不顾廉耻地”常往杨曦那儿跑,和她搭讪,卖弄他的小聪明。李向有点气愤,可是不知道这气愤该如何发泄,真可谓“名不正则言不顺”。 李向不知道对肖凯征为什么那么多的气,看到他整天一副小人得志、自吹自擂的样子就有气。不过话说回来,这家伙是真的有两把刷子,能说会道,学习又好,总之精得像个鬼。 杨曦走路很好看,像只鸟儿一样飘飘欲飞。下课时,李向看着她飞出教室,心情很舒畅,在枯燥的学习中找到一点乐趣。 李向没有想到,又一次调换座位,他竟然挨着杨曦坐,仅仅隔了一条走廊。而她竟然和王亚楠同桌,真是羊入虎口,李向心说,她要是被那个大小姐欺负了,我该不该帮她呢? 肖凯征却离她越来越远了,肖凯征说:“什么世道呀,老天要我们做牛郎织女吗?”李向哭笑不得。 杨曦坐在他旁边,可是他们一直没有说话。她好像对李向没有印象,李向有点失望。不光如此,她经常和她的同桌王亚楠有说有笑,亲得像姐妹。李向不敢想象,像王亚楠这样长着势利眼的贵族小姐,杨曦怎么会和她合得来呢? 难道她也是势利的城里姑娘,那样真让人难过。 月底的星期天,李向去饭馆打工。这时是下午一点半,饭馆里坐了三四个人,李向正在想《白鲸》里那头神秘的白鲸的命运,它狡黠又不可阻挡,和人类斗智斗勇,但是亚哈船长老谋深算,残忍凶狠,白鲸能摆脱他的追捕吗? 他正入神,没有想到杨曦竟然来了。 他的第六感把他从沉思中拉回来,他猛地看到她时,她和王亚楠已经坐下来了。 李向暗暗叫苦,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呀!她这次肯定记住我了,记住我是个洗碗工,我是个看人脸色的服务员。 她和王亚楠笑嘻嘻地说话。李向傻愣着,竟然忘了给她们倒开水,直到老板娘诡秘地提醒他她才想起。老板娘的眼神透出的信息很明显,就是他是个色狼,看到两个漂亮姑娘,就魂不守舍。李向很难否认,但是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王亚楠不包括在内。 李向慌慌张张地倒水,杨曦竟然没有抬头看他。李向心说,是啊,一个服务员,别人哪会看上眼呢?王亚楠还是看出了他,她像看怪物一样上下打量李向,说:“你怎么在这儿?” 她的眼神能杀死人,李向突然心里很难受,这种难受又毫无意外地变为愤怒,但是他不能发泄出来。 他心里很不好受:我怎么在这儿,我怎么能不在这儿?我不是你,城里的高贵小姐!在这儿够丢人的吧!偏偏叫你撞到了。他昂着头,生硬地说:“我打工!在这儿打工!怎么了?” 王亚楠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仍用吩咐下人的口气说:“好,你忙你的吧!”杨曦看了看李向,一脸惊讶。 李向走开了,心里很不自在。城里的女孩又怎么样,高人一等吗? 他又给她们端了面,他懒得说一句话。杨曦看看他,也没说什么。 她们终于要走了,王亚楠抱怨着面难吃,杨曦说:“大小姐就是大小姐,吃的都是山珍海味,哪能吃惯拉面呢!”杨曦拉着王亚楠走了。 她们混搅在人流中,李向还想着这事,杨曦似乎没有王亚楠那种骄傲的脾气,但是她们玩在一起,恐怕她也是瞧不起我的。 瞧不起就瞧不起,他们看我不起,我还看她们不起呢!她们养尊处优,走起路来趾高气扬,什么也看不起,凭什么呀?生在一个安乐窝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倒是她们炫耀的资本了。 这些天李向被繁琐的事情困扰着,像是笼子里的野兽,他很难冲破束缚。 一天中午,杨曦突然要他讲一道题。她侧着身子,看着他。 他感到脸上发烫。他说:“我仔细看看,写好了给你。”他心里骂自己没出息,用得着这么慌吗?她要我讲题,不过是像使唤下人一样,我不应该感到羞耻吗? 李向克制自己不想以往的不快,解答出来给她,她看了一会儿说有个地方不懂 ,要李向讲解。李向心说,她确实很笨,我已经写得清清楚楚了,怎么还不懂?又想上天是公平的,给你一个安乐的家庭,你的生活幸福无边,但是你的努力上进就要打折。 李向耐住性子给她讲,讲完问她懂了没有,她说懂了,她朝他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说:“谢谢。” 他吃了一惊。本来同学之间说声谢谢再普通不过了,但是这样一个城里的女同学对他道谢他还真不习惯。他忘了说“不客气”之类的话,他正在想: 是我错怪她了吗?她不是那样的人,是呀,在饭馆时,她就曾对我道谢。 她是个有教养的城里的女生。 李向很高兴,杨曦和王亚楠不一样,她没有城里人惯有的傲慢。 繁重的学习让李向无暇分神。肖凯征经常有意无意地来他的座位,李向知道他心里打的小算盘,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以后,杨曦每天中午都有问题要李向讲,她的基础很差,不知道为什么。李向每天中午的时间几乎不能干别的,她不停地问。李向有时也感到烦,但是一看到她笑着说声“谢谢你”,他就忘记了烦恼。他想,不就是讲题吗?费不了多少时间的,而且可以巩固所学的知识。 他问杨曦:“肖凯征常常和你说话,你怎么不叫他讲题呢?”她想了想,说:“他没有你讲得明白!”李向纳闷了,肖凯征嘴上像抹油了一样滑溜,他怎么会没我讲得明白? 一天讲了一个比较难的题,杨曦很是高兴,竟然说要拜李向为师,李向愣了一下,她就开口叫了:“师傅!”李向哭笑不得,竟然多了个徒弟,还是个女的! 她有一本《巴黎圣母院》,李向很想读这本书。 他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向她借了,很快这本书就在他手上了,牛皮纸封面,印刷精良,他生怕把它弄脏了。 他把挤出来的时间全交给了这本书。丑陋的卡西莫多心地善良,他深爱着美丽的艾丝美拉达,他不能向她表白,那会吓坏她的!他只能像是麦田里的守望者,把爱埋藏在心底,默默地为她奉献一切,甚至生命! 李向为撞钟人伟大的爱情扼腕叹息,为不人道的社会愤懑不已。 他把书还给杨曦时,她问他什么感受,他没有回答。他心底的愤懑积压得像火山一样,他感到他和卡西莫多同病相怜,但是卡西莫多的苦难比他大得多,他比他差远了。 第六章 高三了,陈继梁难得回一次家。汽车在起伏的柏油路上行驶,柏油路乌黑发亮,像是一条大鱼的脊背。他坐在副驾驶座上,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景象,他觉得自己像骑在大鱼脊背上旅行。 摆脱了书山题海的困扰,陈继梁的心高速飞驰着,兴高采烈,就像这在林荫道上飞驰的汽车。 他脑子里塞满了院子里的菊花。这些菊花是李向给他的,种了两年了,现在长成一大片,要是花开时候,那壮观景象,那秀丽的风姿,真是倾国倾城。 还记得上次回家,满园的花骨朵都挺直了脖颈,朱唇紧闭,像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姑娘。他想这次一定不会错过花期了。 还是回家好呀,在学校做题都做得恶心了,陈继梁在那本《突破高考数学》上,写了“做人难,做题更难,所以,我选择做人“,算是娱乐自己。 回到家,妈妈在门口接他。陈继梁进院里就被满园的盛开的菊花惊呆了,红的黄的白的紫的,像狮子头,像大绣球,像卷发的女孩,像灿烂的晚霞。 王桂香看着儿子,异样地说:“你都不问问你爸!”陈继梁不说话,心不在焉地拈着菊花,自从暑假和他爸爸闹翻后,他们几乎形同陌路了。 王桂香叹口气,陈继梁看她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他问:“怎么了?我爸,我爸他怎么了?” 陈继梁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他很害怕,就像小时候怕鬼一样怕得不行。 王桂香说:“你到屋里看看你爸吧!” 陈继梁心里一沉,慢慢走到里屋。陈玉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陈继梁叫一声:“爸——” 陈玉新动了动身子,他扑上去,他问:“爸你怎么了?”陈玉新笑了,说:“没事,骑车时被撞到了。” “撞到哪了?”陈继梁鼻子一酸,就要流下泪来。 陈玉新说:“就撞到右腿,早没事了!”看陈继梁不信,他就爬起来,要下地,他腿上脚上还缠着绷带。陈继梁拦住他,他说:“没事,我早就能下地了!”他推开陈继梁,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陈继梁赶忙扶住他。看他吃力的样子,陈继梁的眼泪又要来了。 王桂香哽咽着告诉儿子,他爸爸是被武家庄一个叫小运的撞到的。当时陈玉新正骑着车往店里赶,听到身边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过,他就倒在地上了,头先着地,半天才清醒过来,还好,头上没啥毛病。 陈继梁问:“那家伙在哪?他是怎么说的?”妈妈说都是四外庄的,也没难为他。陈继梁骂道,这样的人急着去死啊,他再来时我非要揍他不可。王桂香说:“已经没事了,那个年轻人也很过意不去,你爸就劝他别在意,好像他是劝架似的。唉!” 第二天,武家庄的小运来了,王桂香叫陈继梁倒水,陈继梁对小武说:“你渴吗?”小运慌慌张张地挤出笑,说:“不渴。”陈继梁真想抽他一嘴巴。 王桂香搀着陈玉新出来了,他笑着说:“小运,你咋还来了?我没事了,你别担心,这不怨你!” 小运笑笑说:“我爸非要我来——” 陈继梁打断他,说:“你爸要你来你才来呀!?你这人有良心没有?” 小运慌慌张张地说:“不是,我说错了,我爸还有我都很担心我玉新伯。” 陈玉新对陈继梁说:“你给小运倒杯茶!” 陈继梁说:“他不渴,你问他。” 陈玉新和颜悦色地对小运说:“小运呀,交通事故都是‘快’造成的,以后注意点就行了。年轻人别莽撞,干啥事也要慢慢来,毛毛躁躁成不了事……” 小运要走时,陈继梁说:“以后你骑摩托慢点,这次是碰到我爸了,要是别人,你有这么逍遥自在吗?”小运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陈玉新没想着只在床上养伤,他还是坐在柜台前,吃力地给人拿药。来人说:“你坐下!我来拿。看你都成这样了,回屋歇着去,让桂香来看着门吧!”他说:“桂香不懂,再说我是坐着,没什么大碍!”陈继梁回屋关掉电视,到柜台前帮爸爸拿药。他心想,爸爸,你不能走,我要替你走。 陈玉新心里百感交集,他心说,小梁是个孝顺的孩子,看到我的腿受了点伤,他几乎要流下泪来,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我一直以为他对我恨之入骨,在这之前,他已经很久都不愿理我了。他是个善良的孩子,他怕见到他的亲人朋友受伤。他敢为我教训武家庄那小子,我没有想到,我很欣慰。这孩子并不是我认为的那样软弱,他还是有血性的年轻人。 我们父子终于能坐下来说会儿话了,多久没有这样倾心地谈话了啊!我真的很高兴,以往的不快就让它们过去吧,父子之情哪是那么不堪一击? 小梁是个不善于表达自己感情的人,我以前硬生生地叫他与人交往,可是他说他永远也不会像我一样圆滑世故,他说他厌恶这样的人。 他是个单纯的人,我总以为这样的单纯是要吃亏的。可是我越是叫他学大人们的人情世故,我们的关系闹得越僵,看来我不能强求他了,毕竟他还年轻,即使吃了亏碰了壁,也没什么大不了。他的路还要他亲自走,他已经比我有想法了。我的担心多余了吧? 陈继梁返校的时候,天空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他回头看一眼雨中飘摇的菊花,走出家门。爸爸妈妈送他上车,爸爸微笑着和他挥手,他笑起来很慈祥,陈继梁以前从没有发现,总以为他像阎王一样对他横眉怒目。 雨滴落在车窗上,爸爸妈妈的身影模模糊糊,他的眼睛也模糊起来。他们渐渐离他远去。 车窗上淌着雨滴,像一张满是泪痕的脸,窗外的整个世界支离破碎。 一股强硬的气魄渐渐在他心头升起,他叫出声来:“我要好好读书,我要考上大学!”车厢里的人都盯着这个神经质的青年,陈继梁仍旧小声嘟囔着,众人的注视,没有让他感到慌张。 第七章 只剩下一个月时间了,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不经意间已触目惊心。暮春的几场雨越下越大了,窗外的世界郁郁葱葱,教室里却是暑气蒸人,只有到晚上整个人才能神清气爽。 晚自习下课,李向照例是要去操场转转的。 这天在操场遇见了杨曦,她很兴奋的样子,说师傅你来干什么呀? 李向笑着说:“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吗?再说,我一直来的,你是新来的吧?”杨曦诡秘地说:“你来是不是看女生的,这里晚上很多女生跑步的。” 李向说:“你别胡说,你师傅是那样的人吗?”她问:“那你是什么样的人?”李向说:“我要说我是正人君子你肯定嗤之以鼻,那我就是炒不烂,煮不熟,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杨曦笑了:“师傅你真有文化。”李向脸上一阵烫,想怎么自己也在小女生面前自吹自擂了,看来这种劣根性每个男的都有啊! 第二天晚自习下课,李向看杨曦走出教室,他犹犹豫豫地也去了操场,他想自己是居心叵测,又说:“操场这么大,为什么我不能去?” 杨曦果然在,她说:“你很不守时啊,晚来了二十多分钟。”李向莫名其妙,他没和她约定要来啊?这晚繁星满天,李向给她指猎户星座让她看,她说看不到,李向说那三颗亮的星星是猎人的腰带,竖着的三颗星星是他的佩剑。她问:“什么算横,什么算竖啊?”李向正要回答,看她偷偷地笑,李向说:“又骗我,你早看出来了是吧?”她又笑。 她叫李向唱歌,李向说我不会,她执意要他唱。李向就答应了,问她唱什么,她说唱水木年华的《一生有你》吧。李向很纳闷,她是什么意思呢?看她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李向想是自己多想了,唱个歌算不了什么的。他唱了一句,像鬼哭狼嚎,杨曦鼓励他继续唱下去。她说唱得不怎么样,不过感情很到位。李向想她用词太不讲究了,什么感情呀?师徒之情? 在紧张的高考冲刺阶段,他们的交往就这样继续。中午李向给杨曦讲题,晚上他们一起谈笑。好像没什么不妥。 这天中午,杨曦压低了声音,笑嘻嘻地说:“师傅,请我吃饭吧!”李向说为什么啊,她说:“你不是有家饭馆吗?这么小气,也不请我大吃一顿!”李向生硬地说:“你是城里人,我恐怕请不起你。”杨曦板起脸说:“你不要总是城里乡下的,你以为我是娇生惯养的吗?”李向说:“不是吗?”她生气了,扭过头不说话。 李向觉得好笑,一不小心竟然得罪她了,他写了一个“对不起”的字条,抛给她。 她很快又冲他笑了,真是小孩脾气。 李向说:“我可不能损公肥私,再说拉面你又不是没吃过,想吃饭我请你到别的地方吃。”他们低声说着话,像是特务。 高考前最后一个星期天,李向请她吃饭。 吃什么呢?杨曦说客随主便。李向说小时候和伙伴们怎样吃鱼吃青蛙,她吃惊得张大了嘴巴。李向开玩笑说我请你吃烧红薯吧,杨曦竟然来了兴致,说:“我知道哪有卖的,是烤红薯,不是烧红薯!”李向说:“咱们自己烧!”杨曦欢呼雀跃:“那好,咱们买来自己烧!”看她那兴奋的样子,李向才放心,他很怕杨曦嫌他土气。既然她感兴趣,那就请她吃烧红薯吧。 买来两个大红薯,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空地,他们捡了一大堆柴。李向故意惨叫道:“糟了,忘了带打火机了!”杨曦失望极了,说:“那咱们怎么办,生着吃吗?”李向听了笑得要岔气儿。李向说:“哎,我口袋里有个东西,不知道是什么,要是打火机多好啊!”说着,他摸出一盒火柴,杨曦惊叫着说太好了。 一会儿她觉得不对头,说师傅你耍我的吧?李向只好招认。她打李向一拳,李向愣了一下,说:“有你这么当徒弟的吗?”杨曦笑了,说:“有你这么当师傅的吗?” 点着火,他们对着火焰天南海北地聊。红薯熟了,他们狼吞虎咽地吃。杨曦也真不客气,吃得脸颊都添了几道灰。 这是李向第一次请女生吃饭,他心说,真是土得掉渣。不过他真的请不起她吃一顿像样的饭。 肖凯征说他这是挖墙角,李向说:“你没有墙角可挖,而且现在是关键时期,我不会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他想,她既然把我当师傅,我又岂能有小人之心呢? 时间过得真快,两天后就是高考了,以前总嫌学习累,盼望着高考早些来到,可是如今高考就像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爬进门了,李向有点慌,好像觉得自己浪费了大好时光。 明天上午放假,说是备考。这晚杨曦和李向谈了很久,李向没有想到,她还有一个不幸的家庭。她说她爸妈离婚了,现在她跟着妈妈一起生活。李向想,我还好有一个完整的家庭,虽然爸爸游手好闲,对我不管不问。 李向想安慰她,她却笑了,她说这没什么,她早已习惯了。李向想这么一个看起来单纯柔弱的女孩,心中竟然承担着这么多的痛苦,她需要多大的自持力才能免于内心的破碎啊?她真是一株太阳底下的葵花,永远绽放着笑脸。 李向说:“怪不得你和王亚楠不一样呢!”她说:“怎么不一样?”李向说:“王亚楠老是门缝里看人,你不会。”她说:“王亚楠说话是有点不讲分寸,不过她的心地很好!那次我妈发烧了,头疼得厉害。我送她去医院,路上一直等不来车,我都快急死了。后来一辆轿车来了,王亚楠从里边跳出来,她三句两句问明了情况,就扶我妈上车。车是她哥开着的,一直把我们送到医院。那时我刚转来,和她也不熟,她就这么好心帮我!所以不准你这么侮辱她!” 李向没想到王亚楠也会帮人,虽然这在乡下不值一提,可是这事发生在王亚楠身上,着实叫他吃了一惊。他想,跟杨曦说话时,王亚楠也没有表现得很反感呀!看来自己太肤浅了。 快十一点了,寝室楼马上要锁门了,杨曦说她不想回去,李向愣了,杨曦说想和他说一整夜的话。李向犹豫不决,看她苦涩地笑着等他回话,他不忍回绝她。 他们两个并肩坐在乒乓球台上,看天幕上矫健的猎人,李向能听到她轻微的呼吸,他思绪万千。 忽然,远处亮起一处灯光,是有人打着手电筒。那人把灯光照向这边来,李向马上想到这是教导处的老师在巡逻,赶紧叫杨曦下来躲在乒乓球台后面。杨曦很紧张,她下意识地拉住李向的手不放。 教导处老师向这边赶过来,他似乎已经发现了他们。李向低声说:“他发现我们了,快跑!”他拉着杨曦就往寝室楼的方向跑。那个老师叫道:“站住,站住!”他们哪里肯站住,站住了就等于自投罗网,只有赶到寝室楼,赶紧叫开门进去,才能躲过这一劫,不知道能不能来得及。拼一拼吧! 李向拉着杨曦飞快地跑,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李向想到底是女生,受不了惊吓。他们穿过空旷的操场,又穿过一栋栋教学楼,他拉着她的手,几乎忘了教导处老师的追赶,他竟然想,要是和她永远跑下去,拉着她的手,该有多好呀! 到女生宿舍前了,李向说:“你快叫楼管阿姨开门。”杨曦紧张得说不出话,李向急了,冲到女生宿舍楼的铁栅栏门前,大叫快开门。还好楼管阿姨惊醒了,睡眼惺忪地开了半扇门,探出头问:“你一个男的,叫女生宿舍干什么?”李向说:“不是我要进去,是她要进去!” 楼管阿姨看看杨曦问:“你两个是什么关系?”李向急中生智,说:“我是她表哥!明天要高考了,跟她说几句话!”楼管阿姨看他态度强硬,不像是撒谎,就让杨曦进去了。 李向又叫男生宿舍门,楼管还没睡,慢腾腾地开了门。李向闪身进去,赶紧往楼上跑。刚跑到二楼,就听到教导处主人高声和楼管搭话:“有人进去了吗?”楼管说:“刚上去! ” 李向敲开宿舍门,几个哥们儿都没睡,肖凯征大声问:“约会去了?”几个人都起哄,他赶忙制止他们,教导处的老师还在楼下呢!他们就小声开李向的玩笑,肖凯征说:“我和杨曦是有缘无份啊,让你小子得逞了,要不是你们坐在一块,我离她十万八千里,结果一定不是这样!”李向没有反驳肖凯征。 肖凯征说:“你不要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对我不理不睬的!”李向说:“没有!”李新正说:“爱情会让一个人变得成熟起来,你看李向变深沉了!”肖凯征说:“你要好好对杨曦,不然我饶不了你!”李向说别胡说了,八字还没一撇呢!考完了,大家各奔东西,恐怕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第八章 高考在这几天成为大江南北唯一的话题,无论达官显贵、平民百姓。现在不说以高考制度为核心的应试教育如何禁锢人才的培养,这毕竟是当今社会唯一还算公平的竞争平台,山沟沟里的学生,一旦在竞争中脱颖而出,就几乎等于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了。 陈继梁窝在家里看电视,陈玉新坐立不安,他想来想去,说:“小梁,你去外边玩玩吧!”陈继梁看看爸爸火烧眉毛的样子,嘿嘿笑着说:“爸,你比我还着急哩!”陈玉新说:“咋能不急呢?十年寒窗呀!出去玩玩,放松放松吧。”陈继梁说:“本来我很放松,你硬要我出去放松,我反而有点紧张啦!好吧,我去北河转悠一圈。” 陈继梁推出车,向北河去。最近没下大雨,北河水还没有上涨,她在积蓄力量,等到时机来临,他会像惊雷一样怒吼着一泻千里。 李向回了家,地里的活儿不小,黄豆地的草密密麻麻,得赶紧锄一遍。 谁料到天说变就变,草快要锄完,天色阴沉下来,听人说有场雨。坏了,锄下的草没捡出去,要是下雨,它们还会死灰复燃,那样就白忙活了。王咏华又怨老天爷又怨李新声,李向说:“吗,咱赶紧收拾吧,还来得及。” 两人赶紧捡草。 然而,还是没能躲过雨淋头,等两人捡完了草,早成落汤鸡了。谁知道这个小插曲,对李向今后的人生影响不小。 高三的生活太艰苦了,李向虽说是个棒小伙,身子还是掏空了不少,雨一淋,发起烧来,到返校时还不见好。 李向暗骂自己没出息:别说什么淋雨了,以前在大雨里淋半天也没有事,他想他一定是被吓病的,“我怕高考。我就是个胆小鬼,事到临头就下软蛋。” 李向发着烧考完语文,感觉还能挺过去。下午考完英语,他刚挤出人群就吐起来,幸亏周围人很少,要不然丢死人了。吐完了头重脚轻地走,肖凯征和李新正和他不在一个考点,他们在桥头等着他,肖凯征见他这副模样,说:“咋了哥们,考个试搞的上吐下泻的?”李向说:“你真够无耻的,趁火打劫呀!”李向问他俩考得怎么样,李新正说考得一般,肖凯征说:“估计能考130多分!”李向骂他:“去死吧!” 他们两个扶李向回去,他说不用,他要自己走。路上又吐了一次,肠胃都要吐出来了,李向想,只要别吐死我就好。回到宿舍吃了药倒头就睡,肖凯征和李新正叫他好好休息,他们要去打台球。他头晕得要命,什么也不能想,只是心里涌起一阵阵悲哀。十年寒窗只为今朝,他却像个废人一样了。 这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肖凯征和李新正说要送他,他坚决不让他们送,他真成个废人了吗?太好笑了。他们执意要送,李向不耐烦了,骂他们两句。肖凯征气愤地走了,李新正说他脾气太倔了,像头牛。李向叫他也走,李新正叫他打车去考场,李向说:“你走吧,我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都走了,李向很后悔骂了他们,他又开始骂自己:我真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他们是真心实意地想帮我,我却认为他们是同情怜悯我,我真是个小人。不过我真的不想叫他们看我这幅衰样。现在头只是稍微有点疼,我可以走过去。 李向不知道这病是不是故意和他作对,走了不大一会儿,头晕得厉害,不得不停下来坐在路边的台阶上休息。感觉好一点了他继续走。 路上有出租车,他不想坐车,他不信这小小的病就这样把他打垮了,他相信这病是越怵它,它越肆无忌惮。他骂出声来:“龟儿子,只要你整不死老子,老子爬也要爬到考场去!” 赶到考前十分钟来到考场。李向拧着眉,咬牙切齿的,监考老师盯着他好大一会儿,才放他进去。 这一场考数学,所有题看来都很难,李向竭尽全力应对。脖子没有力气支撑脑袋,用手支住。他脑袋上冒着冷气,面目狰狞地演算,答题。 下午文综考试相对简单,脑袋也不太晕了,考完他的病就完全好了。 李向很恨自己不争气,这病真是考试吓出来的:我是个胆小鬼,不管平时我装得多么有血性,多么有种,事到临头,软蛋的本性就暴露出来了。 当晚和肖凯征李新正打了一夜的台球,算是纪念逝去的中学时代。李向向他们道了歉,他们说理解理解,他们说他是牛脾气。李向满心凄凉:我是有个牛脾气,却没有牛的骨气,大学梦要醒了,我白白浪费了唯一的机会! 第二天收拾好行李,在校园转了一转,和每一样东西告别。三年的时间,他匆匆在校园来回穿梭,怠慢了满园的景色。李向默默地对它们说:“不要记恨我,我是多么舍不得你们呀!今天我就要背起行囊离开你们,不知何时能再见。这里曾经荡漾的欢笑和悲伤,会永远在我心头保藏。” 李向正发呆,忽然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叫他,是杨曦。李向回过头,杨曦朝我走过来,她肩上搭了一个背包。李向问她考得怎样,她说很一般,李向说我也是。两人不约而同地苦笑了。后来杨曦把联系方式写给他,他也把他的写给杨曦,她仿佛有什么话要说,可终究没说,然后他们告别。 李向走了不远,杨曦又叫住我,她从背包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他,然后跑开了。信封上什么也没写,里面有东西。李向掏出来,是一张照片,杨曦的照片。一大片盛开的向日葵前她灿烂地笑着,她的笑脸也像盛开的葵花。李向捏着照片,思绪烦乱。 第九章 李向的成绩出来了,差5分。 这意味着他的读书生涯已经结束。 北河的水开始泛滥了,河道涨成原来的几倍宽,滚滚浊流挟着断树残枝奔腾,又有不少猫狗丧命在河中,人们望而却步。记得有一年河水泛滥,淹死了邻村的一个人,那人的尸体就曾躺在对面的河岸,从那时起,李向对北河就产生了敬畏的感情。多少年,北河水劈石开山,给这里送来生机勃勃的沃野良田,多少年,北河以他的坚忍和不羁教训他的子孙。 李向站在高高的河岸,他说,北河,我要投身你的洪流中,我不配做你的子孙,我有的只是狂妄和浮躁。你来教训我吧,我多想接收你的洗礼! 他脱掉外衣,跳到河水中,激流立刻要把他冲倒,他赶忙把双腿叉开。 河水齐膝深,在身边溅起腾腾的浪花。李向试着往深处挪动,每走一步,都有被冲走的危险。一股波浪打过来,他站立不稳,倒在水里。他想站起来,可是尝试了几次没有成功,他就这样顺流而下,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灰意冷,他想,就让河水把我吞噬了吧,我是个毫无用处的废人。 浑浊的水托着他,每当要沉到水里,一种求生的本能让他重又漂浮起来。他想自己太可笑了,这样死在河里毫无益处,不是让父母寒心,让世人笑话吗?北河的水是不会接纳我这个懦弱的灵魂的,我会玷污了这高洁的北河水。 他保持平衡,像游鱼一样飞速向前驶去。 李向突然想起了庄子的《逍遥游》,大鹏鸟凭虚御风,扶摇直上。这是不是生命的真谛呢?滚滚的河流中,逆流而上已经不可能,顺流而下则毫不费力。顺流而下,这不正是逍遥游吗?逆流而上固然英勇,可结局是灰飞烟灭;顺流而下,接收洪流的馈赠,就能在大自然中如鱼得水。 他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只不过摔了一跤,爬起来知道痛,记住痛,以后的痛就少许多,多么简单的道理,怎么会想不通呢?他对自己说:“接收命运的安排吧,化被动为主动,服从命运最终超越命运。我不是一块岩石,岩石可以被劈开打碎,我不能,我要做坚忍不屈的北河水,没有什么能击碎我勇敢的心!” 他顺着水流,一直漂到七里外的河湾才上岸。 几天后,陈继梁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 陈玉新遇到人就说,不一天,整个村子都知道了。 韩老六来买农药,对陈继梁说:“这大学生就是举人啊,不简单,吃上皇粮啦!”陈继梁笑笑,觉得这个老头可爱极了。 他还是老样子,浑身脏兮兮的,先前的花白头发现在差不多全白了,不过身子还算硬朗。现在他还是一个人过,那头老黄牛还在,只不过老得不成样子,他又养了头牛,不过这头老牛还是没有卖,陈继梁想,或许他把这头牛当成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伴儿了。 韩老六又说起李向,他说这几个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小时候就李向最机灵,不过李向没有考上大学,真是想不通。大胖和刘海波这两个棒槌,这两年也混出个人样了,上次回来几天,穿西装打领带的,还挺像那回事儿! 韩老六又说起陈继梁和李向送他去诊所的事,他不会说什么感谢的话,只是反复地说李向和陈继梁都是“好娃”。 陈继梁忍不住问他以前是不是叫刘海波吃瓜皮,韩老六说:“没有的事!”陈继梁说:“多少年的事了,你肯定忘了吧!” 韩老六说:“这事儿我忘不了!唉,也算叫他吃了一口,就一口!那回大胖还有刘海波偷我的瓜,我抓住了刘海波,我想吓唬吓唬他,谁知这小孩不经吓,真吃了一口,我立马不让他吃了,叫他回家——不过这事还真是有点蹊跷!” 陈继梁问怎么蹊跷,韩老六挠挠头,说:“后来有天晌午,我刚眯了一会儿眼,牛就跑了,等我抓回来牛,瓜棚里放个西瓜,瓜被掏个洞,里面有股尿臊味。这事儿还没完呢!后来我又发现三个瓜,都是这个样,真是稀奇,我估摸着是孙大圣显灵了,他是怪我叫刘海波吃了一口瓜皮。” 陈继梁哭笑不得,这个老头,还是神神叨叨的。 陈继梁这几天来看什么都顺眼,他爸爸逢人就说他考上大学的事,他有点不好意思,但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他心想,过完这个暑假就要去上大学,学的是新闻专业,还不会说普通话呢,得赶紧学学,要不然满口家乡话,还不让人笑话是乡巴佬?怕别人听到笑话,他躲到平房顶上练习。他读《普希金诗选》,其中一句是他反复朗读的:“再见吧,忠实的槲树林;再见吧,你田野无忧的平静,和匆匆流逝的岁月的那种轻捷如飞的欢欣——我从你们身边把回忆带走,却将一颗心永远留在了这里——” 往事就像秋日里漫天飞舞的蒲公英,总有一些要落到记忆的土壤里生根发芽。想起以往在田野里玩闹的情景,陈继梁陷入了幸福的忧愁中。他就要告别生活了十九年的家乡了,他的童年他的少年时光仿佛就在昨天,真难忘啊! 他想起了李向,他最好的朋友和老师:你打算怎么办呢?我知道你不会向任何困难低头的,你一定会振作起来的。 陈继梁找到李向,想安慰他,可是他觉得自己的安慰很虚伪,他怕李向不领他的情。当他得知李向退学的想法,他顾不得那么多了,要是李向退学,他以后的人生可就不一样了。 李向也确实有点想不开,他笑着说:“你上你的大学吧,祝贺你啊!我们各走各的路啦!”陈继梁听出来李向话里带刺,他说:“只不过差5分,你可以上三本呀。”李向说:“我不是你啊,大少爷!我家哪有钱呀!”陈继梁脸上发烫,说:“我家也没什么钱,不过我给我爸说说,他一定会帮你凑齐学费的。”李向说:“算了吧,我不需要。”陈继梁说:“我说的是真的!”李向吼道:“我说的是假的吗!”陈继梁吓了一跳,李向从来没有对他发这么大的火。 李向说:“不上大学会死吗?你说?”陈继梁不吭声,李向说:“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陈继梁说:“那你还复读吗?”李向吼道:“我不复读!你给我走!” 陈继梁没想到李向会这么冷眼相对,他不怪李向,李向只是一时气愤,并不是生他的气,等过段时间他会好起来的,现在就不要烦他了。 李向整天呆在家里,眼前放着一本书,可是他一天也看不下一页。他饭吃的越来越少,人很快瘦下去,眼窝深陷,头发乱糟糟的也不管,尽管他不会寻死觅活,但是心结难除,他想是不是要出门走走,要不然他会疯掉的。 妹妹芳晓劝他,他只是苦笑,他说:“你哥没好好学习,考不上大学,你可千万要争气,咱家盼着你能出息哩。”芳晓说:“哥,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再努力一年,一定能考上的。”李向说:“我早想好了,只有一次机会,咱家这么穷,我还把这机会白白地丢掉了,我真没出息!” 王咏华劝他不要难过,李向笑笑说:“放心吧妈,没啥事,等两天我就好了。”王咏华怎么能放心,但是她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劝儿子,她割了几斤肉,炒点好菜,想让李向补补身子。 这天王咏华正在做饭,李新声进厨房问:“早上的菜不是还有剩的,在哪儿?”王咏华气愤地说:“就知道吃,吃吃吃,吃死你吧!娃都成啥样了,你还只顾着吃,你有良心没有!”李新声愣了一下,说:“这娃就是死脑筋,不上大学又咋的,咱村不就老陈家那小子考上了,再说小向就是考上了,咱也没钱供应呀!”王咏华说:“就你那德性,是供应不了!”李新声也不生气,他走出门,王咏华叫住他:“你不是要吃肉吗?在这儿。”李新声说:“不吃了!” 他掂着一瓶酒,走到李向的房间,干咳了一声,说:“关着门修炼呢?”李向不搭理他。李新声喝口酒,说 :“你是男人不?”李向瞪他一眼,李新声说:“是男人就要拿得起放得下,你是个娘们。”李向冷冷地说:“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李新声说:“我是没啥资格,不过你得承认,我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小子,你还嫩着哩!”李向冷笑一声。 李新声说:“你敢喝酒吗?”李向盯着他,李新声说:“酒都不敢喝,还是男人吗!”李向夺过酒瓶子,“咕咕”吞了两口。他几乎没有喝过白酒,这样往嘴里灌了两口,呛得眼泪都要流下来,喉咙像火烧一样。 李新声说:“看看,喝了两口,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李向听了,又灌了两口,肚里像是起了火,烧得他浑身燥热。李新声说:“好好,有点小本事,不过比你爸差远了,我第一次喝酒喝了半斤哩!”李向不答话,他默默念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又咕咕地喝。李新声说:“人,就要会享受,不能太死心眼!” 喝了半瓶子酒,李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头疼得要命,后来起来吐了好几次。王咏华端着水,责怪李新声说:“你这个酒鬼,咋叫小向喝酒!”李新声说:“我没逼他,他想喝的,男人不喝酒,活着象条狗,是吧?” 李向躺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早上才起来,头还有点疼。 他不想在家这样行尸走肉地活着了,他决定了,他要出远门。 今年春节,大伯从北京回来了,带着一大包大白兔奶糖来看侄儿侄女。李向当时问了食宿方面的情况,现在,他想去北京。 每一个有抱负的年轻人,在他沸腾灼热的年华,都有一股闯荡天涯,征服世界的冲劲。他们义无反顾地踏上异乡的土地,渴望凭自己的双手和头脑,闯出一片天。但是,他们要承受想不到的苦和累,还有旁人的冷眼和嘲笑。但是,这是他们迈入成人行列必须经历的洗礼。 是成功还是失败暂且不说,窝在家里,即使日子过得再安乐,也是一个见识短浅的鄙俗之人。 对于乡野间成长起来的李向,这次的远行有更多的原因。他想要离开一段时间,伤口的愈合是需要时间的,他想一个人静静地养伤。 他还是满怀抱负的青年,年轻的热血在他的周身激荡,他能感受它们热烈的召唤,那就是:离开封闭的河滩村,混出个人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