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 第一章 小樵郎山中遇仙迹 有情人怒下落凡尘(一) 长河一片月 空山新雨中 谁家桂花落 我心静无声 ——《惮机》 我和你并不熟悉,不过这也没有关系。我叫楚天父,我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我的儿子叫贾楚天。如果说世界上哪个父亲的名字是根据儿子的名字起的,那肯定就是我。我喜欢抽烟、喝酒、玩牌、围棋、交朋友、看电视和随便写点东西。噢,还有就是听故事和讲故事。你看你对我已经有所了解了,那就让我给你讲一个吧,如果你有兴趣而且又不怕耽搁时间的话。 我先把烟点上,这是你的茶和咖啡,糖块在这儿,放不放随你便,我开始讲了,你慢慢品吧。 这是一个近乎于真实的故事,向世人完整地讲述它是我此生唯一的使命。仔细回想一下,应该说在我五岁前尚未懂事和记事的时候,奶奶、姑姑和母亲她们曾经无数次地向我讲述和复述着其中的某些片断,而此后她们突然象失去记忆一样,再从未提起。我试着询问过几次,她们不是板着面孔就是装作浑然不知。于是我也就懒得再问,干脆静下来专心收拾头脑中那些闪光的故事碎片。在接下来的三十多年时间里,我就象一个不知疲倦的掬补匠,更准确地说是一个毫无操作经验和技巧的学徒工,一点点拼接着那张遥远的生活照片。“你不要求助于任何人,只有你才能完成。”这是一句鼓励的话吗?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深信这就是事实本身。 那天我坐在家门口的地上玩耍,从胡同口径直走过来一个人,嘴里唠哩唠叨,停下来说:“就是这一家。”我抬起头来问:“你干什么?”他这才低下头看我,说话的声音轻了一些,“你是这家的孩子吗?”我点点头。“你家要出大官了。不过不会是你,应该是你哥。”“你怎么知道?”“我都五百多岁了,什么都瞒不了我的。”他说完就大笑了起来。 据村里的老人们讲,大约在五百多年前,应该是在明朝明成祖永乐十八年,良家镇一带有个小伙子到大青山上砍柴就再也没有回来,全村的人都认为一定是让狼给撕分了。可是三十多年前他背着一捆枯柴进了村,逢人说着半神半仙、半文半白的话。一开始没有人信他,可他相面、算命、劈八字、看阴阳宅,样样都精通。只这一手人们就服了,良家镇这些年来除了李大举人还没这么能的人哩。更甭说他进村时手里还摆弄着两枚铮明透亮的扁珠子,一黑一白,通晓阴阳呢。他常年趿拉着鞋,不分冬夏,只穿一身破衣衫,居无定所,来去无踪。不论什么时候遇上他,他总在面无表情地唱着谁也无法听懂的神曲,细听时更象在念。 “何为了何为好,了来才知好,不好怎知了,自来自去赤条条,我是一颗寄生草。草在尘中来,终归埃中去,凭生消受多情雨,来世作得苦菩提。菩提本非树,春亦无觅处,瞻前顾后庸碌碌,戏到尽时自落幕。假成真有亦无,上下内外一层布,悲愁喜亲密疏,回头去时已成故。故在处士家,故在莲台下,故在慈悲风雨转眼分离乍,烟蓑雨笠一支篙,芒鞋土钵无牵挂。牵挂在心意在痴言,左行路远右行路难,中间苦海水连天,到头来,便是一场蔷薇园里荡秋千,枝乱叶乱纤索乱。更何以时过境迁,人去楼空不见佳人眠。想归想盼归盼,亭台轩榭,无有从前愿。说什么回头试想,原非因何,才晓得身后已成烟。倒不如放下担子找块绿荫歇歇肩,前也不管,后也不管。” 这话老百姓谁能听得懂,要是李大举人还活着……说也白说,举人都死了十几年了。人们开始象神仙似地供着他,他却从不理会这些,依旧我行我素,见了你高兴他就会向你讲一段山中的奇遇。于是那些真听过的和那些听传的人都在竞相传说,仿佛这也能显示他们特殊的地位与关系。他的故事象风一样在盐河两岸奔突不息,翻卷着沉重的河水与轻浮的灰尘。 第一章 小樵郎山中遇仙迹 有情人怒下落凡尘(二) 大青山又名窦氏青山,系汉代窦漪房皇后因思恋家乡而建。为了能在长安的深宫中望见故乡,她命人在她父亲溺死的水塘上掘土筑山,高达数十丈。山成之日,皇后于山下祭父。车队人马直排出十里之外,连同围观的乡亲有几十万人。仪式开始,窦皇后哽咽难言,泣不成声,用泪水缓缓地诉说着离乡之苦、思父之痛。此时空中乌云低垂,悲风凝驻,地上旌旗半舞,哀马嘶鸣。所有的人都受到了感染,心就象被一只手在水中使劲地揉搓着。顷刻间咸涩的泪水流满了筑山取土的沟渠,向前方翻腾着、滚动着,在十里之外汇入了清凉江中,这就是我家乡的盐河。窦皇后回驾长安,为中原留下了绿水青山,留下了她母仪天下的风范与容颜。千百年来,大青山上风兴雨作,草密林深,豺狼虎豹出没其中,隐士神仙飘忽其里,凡人是很难走近的。 明朝明成祖永乐十八年,中原大旱,百姓食无裹腹,就连取暖的柴禾地里都不生一根,于是有胆量的青壮汉子纷纷冒着生命危险进大青山砍柴采果,借以糊口度日。良家镇的小伙子就是在那年的年根底下挎上柴刀进山的。腊月二十六,天上飘着小雪。 雪下的大了,没有日头,他麻利地捆起柴草,回身却再也不见下山的路。山封了,就象一只吞食人的猛兽乍然间闭合了血盆大口。他绝望了,开始哭泣,叹息自己无人照料的父母。“老天爷啊!我还没娶媳妇呢!我还没生儿子呢!你就放我一条生路吧!我那老爹老娘可依靠谁去呀!我回家给你烧高香,我这就给你磕头啦!”他一头扎进雪地里,声音在雪面下石子一般地滚动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在一片静寂中醒来,除了落雪的声音四周一片沉谧。他茫然中抬出头来,原先浓密的黑发此时一头银白。他拎起柴捆,柴刀早已不见了踪影,在没膝的深雪中朝着山下踉跄跋涉。 一棵苍翠茂密的大树映入了他的脑海。这时他忽然想起进山的路上真的有一棵大树,在半山腰转弯的地方,旁边的小松树上挂的满是松子壳,松子在树下撒了一地。于是他开始在视野中极力地搜寻,直到一个庞大的树影跃入眼帘。他浑身顿时兴奋起来,肌肉象荆条一样地抖动,青牛似地俯冲下去。只有风在身边河流般穿越,雪粒鱼崽儿一样吻着他的脸…… 雪渐渐地浅了,草慢慢地绿了,他的两只鞋子亦不知何时跑丢了。夹袄的扣子全都被树枝挂开了,胸脯上跳动着晶莹的水珠,柴捆在背上随着他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冷吗?一点也不。一阵轻风拂面吹来,草丛里的花儿都微笑着睁开了眼睛。泉水在脚下的石面上浅浅地流过,水窠里几尾游鱼戏弄着漂浮的花瓣儿。而那棵大树下却有两位白发银髯的老者在悠闲地下棋呢。那是一棵高大挺拔的桂树,绿荫如盖,芳香四溢…… 我这是在哪儿呢?我真的回不了家了! 他好奇地走上前去,在旁边默默地注视着。两位老人神情专注,丝毫没有发现他,而他也慢慢地被棋盘吸引了。那黑白两色的棋珠子一旦放到石盘上,便立刻变得透明,隐隐地现出人的身形。黑色的是男人,白色的是女人,神情各异,纠缠不清,有的在奔跑,有的在退缩,有的在坚持,有的在痛苦。贪婪的欲壑难填,狂妄的骄纵姿意,淫荡的卖弄风骚,阴险的背后藏刀。尖头顶的见缝插针,三角眼的乱中求利,蜜甜嘴的溜须拍马,偏分头的以退为进。乘胜的得意洋洋,临败的咬牙切齿,有的还留一口气,发泄着垂死绝望、心有不甘的呼喊。两位老者仿佛看惯了他们的模样,一点都不在意,相互说着笑话,时不时地叨念出一两句“好呀了呀”的神歌。这时他看到有两枚棋子静静地躲在一角,深情地凝望着,象是要拉住对方的手,他们好象根本就不关心周围的是是非非,天地间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棋盘上发生了大的变化,两团棋子扭打在一起,作着你死我活的挣扎,远远的有人在鼓掌,有人在偷笑,更多的人在麻木的观望。两位老人气得脸面通红,银髯直立了起来,口中说道“乱世啊,乱世啊!”,一扬手用长袖把棋子拂了一地。顿时声音消失了,而那些棋子竟神奇般地一落地便再也不见了。当他抬起头来看时,两位老者早已踪影全无。此刻一条下山的路就在他的眼前,他远远地听到了老盐河沉重的流水声。 他低下身去拾起柴捆,就看见那一黑一白的两枚棋子静静地躺在上面,依旧含情凝视,沉静如初。他将它们攥在手心里背上柴禾回家了。进村以后才发现,他说的话人们都似懂非懂的,而他的家又在何方哪?时间过去了五百年,小村庄早已变成良家镇了。 难道真的就是他吗?四十多岁却满头银发,一副神仙般自由自在的模样,衣衫褴缕,反而散发着清新之气。我从地上爬起来与他对面而立,直视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的世界象被雪覆盖着一样洁白,连空中飞过的鸟雀都是白色的。站在他对面的小男孩儿通体透明,五脏六腑的表皮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可是我根本就不认识。 第一章 小樵郎山中遇仙迹 有情人怒下落凡尘(三) 事实证明他的话是对的。 我只有一个表哥,寄养在我家里。难道表哥也算?当他说我哥能当大官时,我还在心里偷偷地笑他,我没有哥哥,哪来的能当官的哥哥呢?大姑年轻的时候很多媒人登门,奶奶恨透了爷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蔫脾气,从中挑选了邻村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家。按村里的话说,大姑父是个嘴巴好使、干活稀松的人,常年与人合租一辆骡子车在外跑生意。轮到他出车的时候,他必会赶着车从我们村里走,在我们家吃饭不说,还得管把他的大骡子喂饱。这样一个聪明算计的人,却是回回贩来的东西很难出手,几年下来赔得家里只剩下几张吃饭的嘴了。大姑父做买卖的本事一般,但他的生育能力却是极强。大姑嫁过去几乎是一年一个的生,转眼间膝下已有了三男三女。我小的时候,大姑还经常回来住娘家。大姑心肠好,对人热,奶奶和母亲都欢迎她,这样一来,她和孩子们都能吃上一口饭不说,还能和寄养在我家的四哥母子团聚。 大姑生下四哥后,家里断了粮食,她带着头大的孩子四处挖野菜度日。月子里就没了奶水,几个月的四哥饿得快断了气。母亲把父亲买回来的小米倒了一半,背着给邻村的大姑送去。进了门把米袋子放到外屋里,到了里屋却见大姑坐在炕头上悠闲地摸着针线。“小四呢?”母亲诧异地问。大姑略显慌乱地说,“死了”。她的眼睛不经意地瞄了一下堆在炕梢儿的乱被窝。母亲不相信地一看,那被窝上面压了一个大枕头。母亲意识到了什么,两步跑上去掀了起来,四哥已被憋得脸皮发紫了,连哭的气儿都没有。“姐呀,咱可不能这么着。”母亲心疼地哭了。大姑“哇”地哭出了声,“我也不想啊,真是养不活了,活的都得饿死,别让他跟着受罪了吧。”母亲哭了一阵,径自出屋来烧水淘米熬了一锅稀粥,撇了一小碗儿粥汤端进来喂孩子吃。“姐呀,姐夫不在家,你哪里能干这糊涂事,孩子虽小,他好赖也是条性命啊。咱大人饿死了那是没法了,只要咱还有气儿,哪里能下这个手?”母亲把四哥揽在怀里,一口口吹凉了喂到嘴里去。穷家的孩子命都硬,不一会儿四哥就缓过来了,还伸着小手抓挠大姑。“你看,孩子跟你多亲啊,你可不能再生这个心。今天的事咱娘是不知道,知道了还能饶得了你?你想想咱娘那时,带着孩子们多难啊,比你难吧,不也一步步挺过来了。现在孩子们小,累赘多,等他们齐刷刷长大了,你光剩享清福了。好日子在后头呢。” 好日子是在后头呢,可大姑没能等到那一天。当天母亲回来的时候,害怕大姑再想不开,就把四哥抱回家来。跟奶奶谎说大姑身上不舒坦,没劲带孩子。其实那时我家也不好过,爷爷死了,哑巴大爷爷还活着,有奶奶,还有三个姐姐,最小的还不到一周。全家人没有正格的劳力,只靠父亲微薄的工资。父亲每月交上自己的伙食费,剩下的十块钱给家里。母亲预先留出盐、灯油和洋火的钱,其余的才用来吃饭看病和抓药。秋天里庄稼收下来,大姑就把四哥接回去,冬天里大姑接长不断地住娘家,住到年根儿底下才回去。春天里粮食断了顿,母亲再把四哥接回来。这样过了两三年后,大姑得了一种怪病,嗓子里长了个东西,堵得喘不上气来。大姑夫带她出去看病,孩子们都放到我家里。一个月后回来了,大姑瘦得脱了相,脖子窝里开了个口儿,插了根管子来喘气。大姑夫赶了骡子车接孩子们回去,却唯独把四哥留下了,他跟父亲说,“你们家没小子,就把小四儿给你养着吧。你姐知道你们会疼他。”转过年来收麦子的时候,大姑脖子里的切口感染了,化了脓水往腔子里倒灌。人没坚持了几天,就死了。 父亲供着孩子们上学。同我的姐姐们相比,四哥的成绩显得很出众,村里的先生都夸他长大了肯定有出息。学校里放假的时候,父亲就带着四哥回他的家去看望大姑夫,把他的学习一一说给大姑夫听。大姑夫死的时候闭不了眼,只等着父亲去。父亲知道他的心思,坐在炕沿上攥着他的手说,“姐夫你放心,小四儿我一定把他拉扯成人。”大姑夫这才合上眼走了。为了这句话,父亲后来让我大姐退了学在家里干活,多挣一份工分好供着下边的弟弟妹妹们上学。四哥也真挣气,从小到大学习总是排在前几名。后来一闹“文化大革命”,高考取消了,上大学全靠乡里搞推荐。看着那些不三不四的同学因为有关系有门路上大学走了,四哥立刻泄了气。父亲为他找了个乡里翻砂厂的工作,他也没心思正经干,三天两头地在家里闹脾气。他生气父亲不能给他使脸跑关系,干脆堵气跑回自己家去了。 恢复高考的第一年,他落榜了。父亲很伤心,父亲对他抱得希望太大了。在父亲为他联系复读的时候,他却要求再去翻砂厂里上班。那是父亲第一次打四哥,也是唯一的一次。第二年四哥考进了省里首屈一指的大学,离开了生他养他的农村,现在官都作到省里去了。此为后话,这里不提也罢。 如果没有四哥,你说那当官的会是我吗? 第一章 小樵郎山中遇仙迹 有情人怒下落凡尘(四) 这当官的话又从何说起呢?原来这日良家镇的李氏家族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情——迁祖坟。外姓人看热闹,妇女们拉着三五个小孩早就跑到李家坟上等着去了,有的在村头的树荫里说着风凉话:“二少爷人家这是响应政府号召,给咱老百姓留打粮食吃饭的地呢,这是积攒阴功的大好事,你们都得磕头谢恩才对哩。”有的说:“磕头的事谁能抢到你前头,还不快去?这功劳恐怕要赛过他爹大举人喽。”在举人家的堂厅里更是站满了本家的老少爷们们,他们都红涨着脸,在嘈杂的喧闹声中火药着了一般发表着各自的观点,根本没有人在听,当然二少爷李仲良除外。他稳稳地坐在八仙桌边,一言不发,直到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声音在他炯炯眼神的注视下象风一样倏然散去。他缓缓地站起来,人们又一次目睹了他初掌族权时的风采,如同一位惊涛骇浪中镇静持重的舵手,唯一的航线就是他的眼睛。“祖坟不迁全村的人就没有地种,就没有饭吃,这是迟早的事。你们都说祖宗选的地方风水好,我就不相信。埋了多少辈儿出了一个官儿、一个举人,这以后我们还不一样又是平头百姓?要是不放心就从我家挪,先把我爹迁走,各家只挪近两辈,其他的老祖宗我们就不惊动了,就让他们在地下安息吧。举人都走了,风水还有吗?要是还不放心,我就让疯子来看看,闲地间哪儿有风水咱就定哪儿。就这几句话,祖坟今儿就迁。我这就去找疯子,都散了回去准备吧。”人们让出一条路,然后跟在他身后走到院子里去了。 疯子突然停住了。他回过头来一把夺过随人手中的铁锨,在自己的脚下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圈说:“就这儿啦。”同时手往五十米远的地方一指,“这是一条官脉,我脚下正是龙头。只可惜是一条粉白鳞银龙而非赤鳞金龙,不然就是龙脉了。”手朝天上一指说:“你们看那块云彩,象不象一条小白龙,那是天气儿,正罩着这儿呢。天气儿地气儿人气儿三者合一,这不是风水宝地吗?只记着千万别让活人通了气儿,那风水可就跑啦。”人们抬头朝天上望去,立时唬得脸都白了。真格的万里晴空上就只有他手指上方那一朵云彩,上扬着龙头,跃然飞舞。 二少爷赶忙收起脸色,回过头来冲族人们说道:“真是千年不遇的好地方啊!事不宜迟只怕夜长梦多,大家都快回家收拾吧。李二你留下挖坑埋界石,把咱这宝地看好喽。”他一边说着一边抽身往家走了。这李二是乡里出了名的戏傻子,只因白日里作了一场好梦,说他是大唐李家几十代子孙,过不多久也会象那袁世凯似的当上皇帝。美得他裂着大嘴就醒了,话也不会说,满脑子里都是戏词儿,月月年年在他梦想的宫殿里演绎着大唐皇家的悲欢离合。现在他一边唱着一边在那圆圈里挖土,还不时围着跑几个圆场儿,在将近两米深的地方,铁锨下发出了“咚咚”的声音,这一锨下去就从洞口里“咝”一声窜出了一道白光,向着东北方扶摇而去。戏傻子把铁锨一扔撒腿就追,直到老盐河边一头扎进水里。 族人哆嗦着进来回话时,二少爷正和疯子吃饭。他把碗一推声音很低说:“知道了,你下去吧。一个傻子的话也用得着大惊小怪的。”待那人出去后他突然转过身来死死地盯着疯子,一言不发。而疯子也正在凝视着他。二少爷静静地走到桌边来说:“疯子,你是明白人,这满不了我。你五百多岁了,哪个朝代是老百姓的朝代呢?现在天是人民的天,地是人民的地,人民当家作主,人民说了算。这政府真心实意为百姓办事,咱又凭什么不拥护不听从呢?这次恐怕要麻烦你往东北乡里走一遭,直回到我这儿来,其余的事由我来办,你只记着别多说半句话。”疯子一动没动,仿佛在等他把话说完。二少爷会心地笑了:“你不信我吗?我也是大家子弟,读过不少书的。我问你山中那两个神仙都何等模样,一个破落员外和一个破落公子,对吗?你唱的那段神曲别人听不懂,我可以给你拆解呢。”然后他用手拍着桌面有节奏地唱道。 陋室空堂,断壁残垣,怎知当年不登金銮殿。画虎须画骨,知人莫知面。今还木棉袈裟,明或紫莽绸缎,披袈裟只怕自己经文最难念,系绸缎才觉自己故事最难演。寻一个地僻天高皇帝远,可不忍眼睁睁把那万家忧乐看,处一方庙宽堂阔执皇权,可又与那污流交汇难情愿。错只错十载糟糠苦,十载鸡窗寒,枉费父母天天作着无望盼,夜复挑灯为儿女缀补珍珠衫。一忽儿茅屋草舍淡酒三两盏,一忽儿金砖碧瓦百官宴,急匆匆上下左右难周旋,踏进门槛怎生不为官,到死来不能归田把那忠孝全。身已至山前,前后无路亦无退身间,回首方觉似水流年。搭几间茅店,风雨夜行解人难,可又荒山深处人不见。栽一棵大树作旗杆,一夜间忽刺刺树倒鸟飞散。只落得赤条条来去,汪洋中行船。 “解得切!解得切!”疯子跳起来,出了大门径直朝东北方向去了。 这时他正伸出手亲昵地抚摸着我的头说:“你可不能去当官,那样太可惜了。你的使命是讲述一个故事。切记不要求助于任何人,因为只有你才能完成。”说话时他的手正好停在我的头心上,好象还用力按了两下,一股温热的气流顺着骨髓传遍了我的全身。 不知道我的神情表现出惊奇还是怀疑。他可能为了打消我的顾虑,接着说道:“三十年前这个门口坐着一个小男孩儿,五行缺木,取名桂棋。他是你父亲。我把那颗黑棋子送给他了……”话还没说完,奶奶从门洞里冲了出来,手上拎的黑褂子一把塞进了他的怀里。 “走,走,疯疯傻傻的,别唬着孩子。” 他一直都象是笑着在看我,然后就转身拖拉着鞋走了。没多远他把黑褂子往后邻家的枣树枝上一挂,摇响木铎铃,走了。 “他不愿穿好衣裳。奶奶,他是良家镇的疯子吗?” “是吧,良家镇的。”奶奶无力地倚靠在门框上,出神地望着。人的视线不能转弯,她不可能看到比胡同口更远的地方。 村外,桔黄色的夕阳挂在西天上,毫不吝惜地把万点碎金泼洒上河面,象鱼虾不停地跃动着,随着夜幕的缓缓降临,渐渐沉入了水底。天空在劳累一日之后合上了眼睛,广袤的大平原在黑色的笼罩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平整宽阔。一群早宿的鸟雀被良家镇的钟声惊醒,忽剌剌叫着在林子上空盘旋。那钟声空旷清凉,穿越了永恒的时空…… 第二章 贫母女荒逃观津口 富老爷寿庆良家镇(一) 弯弯莲,曲曲柳, 弯弯曲曲河道口。 盐河九九八十弯, 多少白骨无人收。 弯弯莲,曲曲柳, 弯弯曲曲河道口。 杨柳条条留不住, 多少折断离人手。 ——《难民小调》 盐河长约二十公里,流域面积计有一百平方公里。它并不是发源于大青山,那只不过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人们之所以相信它而流传它,那实在是因为苦难的乡亲们缺乏时间和生活空间去施展他们丰富的想象力,为了能够不断地使这根神经得到颤动而不会断掉,于是就将这个故事成千上万遍地复述,而宁愿把自己酸楚不堪的心灵在苦难的泪水中一次次过滤。泪水聚集在一起是有份量和力量的,盐河的故事可以为他们提供历史依据。当然这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 千百年来,盐河就象一位仁慈的母亲,沉重地流淌,无奈地流淌。用她那苦涩的乳汁哺育着自己的子孙儿女,无声无息地细数着每一个春夏秋冬,从地图上看她的身躯就象一部中枢神经图谱,在她的头部向四周伸出许多庞乱的枝丫,越来越细小,直到渗透进这块平原的每一寸土地。象一根根细丝,象一双双手臂,牵系着、守护着或远或近的个个村落。 我们应当给予她同情,苦难的生活远没有结束,孩子们的泪水只会向母亲温暖的怀中倾注;我们应当给予她崇敬,她是那样的坚强,用眼泪支撑着生命的繁衍与传接。 小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比大青山更远的地方,于是遥远的大青山是盐河的源头就再合适不过了。盐河绕过大青山之后就流进了我较为熟知的地界儿。在这一段不长的流程中,有两个地方有必要说一说。其中一个是我的老家,村名叫观津口。从这里再有一里多地盐河就汇入了宽阔浩渺的清凉江中。这里是盐河的最后一个渡口,在没有桥梁的年代,摆渡是人们过河的唯一方式,你可以看到清凉江那无边无际的身影,听到它那奔腾咆哮的喘息,恍若置身天河一般。这个颇有气势的名字放在这里非常恰当,只可惜这个村庄并不大,由几户世代摆船的人家繁衍而来,总共才有二、三百人口,实在是辱没了它。除了来往的船只和上上下下的人群多一点之外,它和这块土地上其它瑟缩的村庄根本没什么两样。只是这里还有一个小小的集市,逢三八的日子,当街必会略显热闹一些。随着时令的不同,商品也在不断地变换着花样。篮子里、包袱里都是自家树上摘下的果子,换几个零钱就集上捎回点儿大盐和灯油去。在众多的商品中,四季不变的只有从清凉江中运来的东北大烟叶儿,或许只有它那辛辣坚硬的味道才能舒缓男人们生活的劳顿,体现他们在风流女人面前所需要的满腔豪情。有的老人们讲集市上还有黑生意,就是倒卖人口和贩烟土。不过这都是些没有真凭实据的事,到我出生的年月,别说这些,就连集市也没有了。 说我们村,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了我的关系。无论从文化、经济方面,还是在人口和地盘上,它都根本无法与良家镇相比。良家镇是我们的政治中心,乡公所设在镇中央,官吏们大都由镇上的人担任。在乡公所的旁边,有一个不大的戏院子,隔不上十天半月就有戏班子跟着船过来,在村里唱上一两天。靠近盐河是一个大码头和宽阔的货场,南来北往的船只与货物都会在这里停靠与转运。码头上有一大大的铸钟,每当有船到来的时候,它就会敲响,召唤脚夫们前来扛活。夜深人静的时候,那钟声直掠过水面和林梢,扑落到每个庄户人家的窗纸上,赶夜活儿的媳妇们就会停下手上的针线,在幽黑的灯烟里抬起头来,心中不仅感慨:良家镇多好啊。那神情恨不能再年轻一次,好结亲嫁到良家镇去。 良家镇上有一望族,不但人口众多,而且在乡里声望极高。族长是位晚清举人,此人姓李名维贤字扶之,为人德高望重,且文笔极好。乡亲们谁家有了官司,若是求他写下状纸,保准能够打赢。当然他也有自己的原则,如同作人一样,从不与恶人说一句话,为恶人写半个字。在百姓们眼中,他就是活圣人。乡公所的官吏说了话,人们可能不听,可只要他把头一点,乡亲们问都不问一百个服从。附近那些有过恶行的人都怕遇到他,尤其不敢看他那坦荡浑厚的目光。他们根本不敢走近他的宅院,担心在那阳光般的注视中丑行败露。这其中就有他的三弟李维世。李举人兄弟三人,他排行老大,二弟维民小有出息,很会写一手八股文,实指望同他哥哥一样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可叹时运不济,赶上清末战火连绵,无暇科举,只落了一个空头文人。后来借兄长名声,曾短暂任过乡公所的文书官。民国初期,有一远房舅舅在邻县作了县长,来信力邀李举人前去协助,无奈李举人淡泊功名,婉言辞谢,并推荐二弟前去,他方才拣到这一官半职。幸亏此人擅长呵谀逢迎之术,招得舅母喜爱,娶得表妹为妻。从此纱帽稳妥,只等时来运转,平步青云了。 在兄弟三人中,老三是个名符其实的败家子。父亲早亡,从小母亲溺爱,兄嫂宽让,自来手不执笔,目不视书,养成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母亲故世之后,兄长约束严些,方才略有收敛,可也只能是不再额外糟蹋家产,但凡家中吃的、穿的、用的,只要是有,哪一样也是任着他来挥霍。他不愿与哥哥分家单过,谁都知道大米堆里显不出小粮虫。最近他又学会了抽大烟的本领,不知不觉上了瘾。老婆严氏虽有些刁蛮但很是怕他,从不敢与兄长讲起。这几天老三总是躲躲闪闪不敢与大哥照面。今天是李举人的生日,他可怎么办呢? 李家大院座落在村中偏西头。你看红灯笼都已经挂好了,我们快去看看吧。 第二章 贫母女荒逃观津口 富老爷寿庆良家镇(二) 这一日是腊月二十六,再有三、四天就是除夕夜了,现在的空气里已满是爆竹烟火的味道。黄昏仿佛一道扬起的灰尘,慢慢地落回了大地。那十几盏高高悬挂的红灯笼耀着人的眼,格外的喜庆和热烈。借着红彤彤的灯火看过去,天空里撒满了粉红色的纸屑,在花前叶下,翻卷着、飞舞着,有的一下子扑到人的脸上,凉丝丝又暖乎乎的,真是太惬意了。瑞雪兆丰年,盼着来年有个好收成吧! 年关年关,还不都是说的穷人。富贵人家正完全沉浸在一派祥和之中,盘算着如何打发这段美满的时光。年节下庆寿辰,正是双喜临门,举人家高大的门楼虽然紧紧闭着,可那欢乐又怎么关得住呢?院子里有两个男人不停地扫着厅堂前的雪,而那条甬路在他的身前身后捉迷藏似地忽隐忽现。他们不能停下来,因为丫头们来来往往,远不到停歇的时候,他们也不愿停下来,因为今天是老爷的寿喜日子,心里跟着高兴。那些丫头们也是如此,都找出自己最新鲜的衣裳,依照太太们的吩咐,有的到膳食房传唤菜肴,有的到寝室去拿皮毛坎肩和手炉,每个人脸上都含着笑意,连眉梢也向上翘着。她们在布置的如同戏台一样华丽的空间里穿行,走着小而快的云步,就象舞台中央的主角那样。只可惜周围没有观众,那两个没有情趣的扫雪男人也把她们忽略了。 “福来,”举人老爷在暖阁里喊:“你们都进来吧。” 院子里一个人直起腰来,把手中的扫帚靠到门廊角上,低低地说:“福二爷,咱们略歇一歇。”福来和福兴都是老爷给他们取的名字。福兴年岁少一些,来得稍晚一些。福来到李家已有二十多年了,年节一过,饺子一吃,他就四十四岁了。两个人都很老实、忠诚,深得主家之心。福来管理内宅各院,一大家人的吃应用度全由他一人操持。福兴分管着外宅花园,疏沟浚渠、添花补草、修葺亭台,大的地方老爷出了预算之后,就靠给他去办理。两个人在良家镇娶了家眷,过着不错的日子。树大荫深,都是托了举人老爷的鸿福。 福来他们在门廊里抖了抖身上的雪,撩开门帘侧弯着身儿进到堂屋里。依他们的身份是不应该干这等粗活的,但今天的活计他们都已安排停当,在他们忠厚坦诚的心中,坐下来吃茶笑话是老爷太太们的事。他们两个人的老爷婆也早过到这边来,帮着摆弄物品。这会儿正陪着大太太聊着闲杂家常。二太太从不参与这些没有品味的话题,含着一种特殊的笑容望着她们。那两个媳妇都很会说道,一边听着一边恭敬地陪着笑。只要在大太太一瞅哪个人,她就会赶紧把耳朵递过去,生怕漏听一个字似的。 “福来,你略歇一会儿,喝杯热茶,就去后院把三爷请过来。”举人说话时并不看兄弟媳妇,丝毫没有责备他们的意思。而那妇人正听福兴家的说着什么,表情非常投入和自然。“福兴你也去看看二爷家的人。”举人老爷的话还没有说完,两人已转身开始朝外走了。 “我也去请三叔。”从老爷左手边的椅子上站起来一位少年,有十五、六岁的样子,面庞清秀,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武之气,声音虽稍显稚嫩,但口气非常坚定。他一边说着一边携着福大爷的胳膊出门了。 人好象还没有到齐,趁这段时间,我来介绍一下这一家人吧。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刚才跑出去的少年就是举人的大儿子李伯涵。要说举人家还有不遂心的事,也只怕是这一件了。举人的两房太太都先后几次有了身孕,但不出五个月都莫明其妙地流产了。眼看着到了望五的年纪,还没的点着一线香火。于是大太太对菩萨祷告,二太太对月光悲怜。直到福来有一天外出办事在途中捡到一小口袋红豆荚,背回家来熬到太太们的莲子羹里。半年之后两位太太奇迹般地都怀孕了,并先后为举人老爷生下贵子。大少爷取名伯涵,二少爷取名仲良。第二年花谢叶落、大雁南飞的时候,大太太又生下一位小姐,乳名真儿,下人们都喜称她“真小姐”或“真姑娘”。福来可谓立下了大功,两位太太都对他敬爱有加。大太太姓方名淑勤,清凉江北名门之女,祖宗立下战功,德荫子孙。人如其名,她性格贤淑勤谨,相夫教子,颇有风范,年幼时读过家学,至今牢记着《女儿经》《三纲五常》等祖训,凡事恪守大家规矩,时时处处维护名门尊严。相比而言,二太太恰似小家碧玉,她的年龄要比举人小十多岁。她的父亲白先生是举人的家师,学生中举之后,主家见他年事已高劝他回家休养,并赐与他终生领取月钱和食俸。李举人常常去看望恩师,也非常喜欢和怜爱这个玲珑乖巧的小师妹,他教她写文章、填诗词、对对联、破灯虎儿,给她带来最新鲜的水果和点心。恩师病故的时候,用枯干的手拉着他的衣襟,无力的眼神望着哭泣的母女,一句话也没有说上来,生命就象风中的小火苗儿那样陡然熄灭。从那之后他去得更勤了,对师母和师妹的体贴和照顾更加细心周到。渐渐地他发现师妹注视他的眼神不再那么单纯,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而他才发觉自己早已离不开她了。与大太太在一起,他们更多是相互尊重和关怀,可面对师妹,她是那样的柔弱和文静,言谈话语间那样招人惜怜,他总有一股拥有她、守护她的冲动。几十年过去了,二太太若玉还是那样矜持、那样高洁,她从不拉扯家长里短,性情全在诗词之中。她向往牡丹的雍容华贵,可她却是一支白莲,只能固守着自己的清香,并将它无私地馈赠给爱莲人。 第二章 贫母女荒逃观津口 富老爷寿庆良家镇(三) 福来提了一盏灯笼,领着大少爷的手出了门楼。 雪象是大了一些,胡同里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白絮,在人的脚下投射着暗淡的光。北风夹着雪粒,斜打在人的脸上似有灼痛。可怜的灯笼在人的手上漂摇不定,或许它也很冷。好在不远,三叔家的门楼隐约可见。二爷在外作事,中院便闲置了多年,家人们定期过来清扫房舍和院落,只走花园东门即可,大门好久没打开过了。福来半侧着身子,多少为少爷挡着风寒。他们略微低着头,手藏在袖子里,跟在灯笼的后面快步走着。 “福大爷,门楼下有人。”大少爷紧紧拽住了福来的衣袖。灯笼慢慢地移上去,确有两团黑影拥在一起,一动也不动。待他们走近些,方才看清一个妇女斜靠在门框上,耷拉着头,一个小女孩伏在她的怀里,象是睡着了,脸上凝着晶亮的泪珠。她的睫毛长长的,那里应该是一双非常美丽的大眼睛。 “少爷,人还活着。”福来把手指依次放在她们的鼻翼之下,感觉到游丝一样细弱的呼吸。 “把门打开,人抬到屋里去。”伯涵果断地说,他甚至想都没想就把那个女孩儿抱了起来。 屋里一切都是现成的。久无人居虽觉清冷些,但总比外面暖和多了。福来把刚刚点着的火盆端进来,放在床边,然后自然地退到了少爷身后。少爷的这一举动他是非常赞同的,可下一步又该怎么办呢? “福大爷,你快找我三叔去吧,然后只叫苇儿送过些热汤热水来,再不要告诉别人了。我也不能呆太长时间,免得人们都知道了。”他象是早已明白事情应如何发展。 这一对可怜的母女,她们是病倒了?冻僵了?借着烛光,伯涵细细地端祥。就要过年了,她们没有饭吃,没有衣穿,生活该是怎样的凄楚和辛酸啊!她们是谁?她们又来自何方? 观津口有一王姓人家,兄弟二人,摆船为生。妯娌俩带着孩子在家做些针线,相处倒也和睦。只叹好景不长,兄长病死,留下寡嫂孤女度日。天长日久,渐生嫌隙。多是弟媳风凉话语,白眼冷眉。嫂子善良温纯,处处忍让。每每听到“一人挣钱,百口吃饭”的话时,便想起自己那短命的冤家,向隅而泣。只是顾及弱女,思前想后别无它路可寻,只得栖身檐下,含泪吞声。这一忍竞又惹恼了那没良心的小妇人,不分家吧,明摆着是累赘,分家吧,又舍不得那一半家产。于是她下了狠心要将这母女扫地出门,以绝后患。就象是猎捕羚羊的母狮,潜伏在草丛中,只在等待最佳的时机。 第二年久旱无雨,收成大减。年景不好,串亲戚的少了,渡口上没了生意,集市也跟着萎缩,再好的针线活儿也卖不出去。小院里的吵骂声一日紧似一日,那妇人趁着与男人吵架,借机指桑骂槐,把狗血一盆盆泼到嫂子的门前。渐渐地小村里的女人们开始谈论她如何给男人们喂奶,而男人们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越来越不老实了。她不敢出门,别人的目光象刀子一样剜割着她的身心,她不敢去死,留下女儿一人背负着母亲的耻辱活命。 在一个初冬的早晨,她带着女儿逃出了家,那个早已属于别人的家。俗话说饥荒年米粮稀,她们常常是吃一顿,饿一顿,但却拼命地向前逃着,仿佛身后有一血盆大口,随时会将她们吞没。她们没有首饰珠宝,甚至没有衣裳可当,有的只是一点残余的生命来供她们慢慢消耗。有一段时间她们在一个财主家里做短工,桨洗衣服、纺线织布、推米磨面,为了一口饭吃,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深冬里依旧穿着薄衣单衫,腊月头上她忽然痨咯不止,吐血成缕。主人家怕受传染,发了善心,三个菜窝窝就一把将人推出了门外。过年了,她们却无家可归,相互搀扶着走向生命的终点。 娘,你快吃了吧,吃了病就好了。女儿说。 闺女,娘都快不行了,吃了也白吃,还是你吃吧,别怪娘心狠,撇下你一个人。母亲说。 干粮推来推去,泪水边说边流。一步步挪了七天,一口口吃了七天。在这样一个风雪黄昏,她们是如何来到良家镇,又怎么会倒在这个门口呢?没有人知道,也许正是天意吧。 第二章 贫母女荒逃观津口 富老爷寿庆良家镇(四) 伯涵回来的时候,屋里象是在谈论着苇儿的事。三爷肯定是刚刚过足了烟瘾,满面红润,双眼一道道放出光来。举人并没有怀疑他,而是与大太太说着话。伯涵走到福来的身边坐下,静静地听着。 “我看就让苇儿去吧。这丫头稳当,会说话,识调理,心眼也活泛。”举人一副商量的口气,但大太太只能是不住地点头了。 “苇儿要去哪里?”伯涵转过身来悄悄地问福来。 “二爷家来的人说,二奶奶的贴身丫头生病回家了,一时又找不着合适的,二爷愿从家里再要一个过去。”福来小声说。 “二叔家的人呢?他们什么时候走?” “到镇上为二爷办事去了,说是急事,明天一早就得走,好赶回去回复。” 举人老爷的六十大寿早在半年前就定下了,老三这儿不用说,一个大院里住着,二爷那里福兴一个月前就报过信去,说老爷愿让二爷回来,弟兄们一块过个年,好好地叙叙情义,再说二爷已有好些年没回家了,人老思亲,非常想念。当时二爷感动得很,说定了回来。有官在身就是忙,进了腊月二十说又被公务扯住了,脱不了身。就只好派家人送来寿礼,把赔情的话写了两张纸。他哥哥虽然有些失望,可又怎能不谅解他呢?老三从小对二哥好感就不多,自从他作了县太爷的乘龙快婿,更是很少回家,生怕别人知道他是乡下人似的。镇子里有事就打发家人回来,他的下人能到家里来就算是不错了。有时根本就不知道,隔些日子才听乡公所的人说起。 “不能来就算了,说是派人来送寿礼,那些点东西谁稀罕?哪回进家门不要东西?这回倒是不要东西了,嘿,要人哩。”三爷拍着八仙桌子角,“还能有什么急事,不就是搜罗点土特产回城送年货吧。”他的嘴撇了撇,很厌恶的样子。 “你少说一句吧。”李举人喝止了他。当着那么多妇人和孩子,他不愿再提这件事了。 伯涵的心根本没在这儿,他的脑海中一直浮现着刚才一幕幕场景,现在她醒了吗?她们会说些什么话?我能怎样帮助她们呢?尽管他不住地提醒自己,别乱想了,今天是父亲高兴的日子,千万不能让家里其他人知道,免得让父母觉得晦气。可是他的脑海象是被线绳牵着一样,一会儿就走神了。他的手有点凉,在袖子里握着拳头,两只脚不停地交换着颤动。说心里话,由于他的年龄,遇到这种事,心里实在是有点紧张。 “涵儿,你是不是觉着冷?”母亲关切地问他,“让苇儿去拿个手炉来?” “没事,可能是刚才在外面了,不用一会儿就能暖和过来。”他这边说着话,福来那边倒了杯热茶,交给他双手捧着。他忽然想起,那个女孩的眉毛和真儿妹妹的几乎是一模一样,又细又长,中间离得特别近,象是蹙在一起。这时他不能明白了,她们相似的年龄,同样的美丽,为什么没有相同的生活呢?一个锦衣玉食,享受着全家人的爱,另一个冻饿在风雪之中,无人关怀。还有苇儿,说来就来了,说走就得走,难道真有神的安排?那么我的生活又被设计成什么样子了呢?他象一只迷途的小鹿一会儿奔跑,一会儿跳跃,可他的眼睛还一直停留在妹妹的眉间。福来提高了噪门儿说道:“老爷,时辰快到了,人也齐了,您老快入座吧,好让我们给您拜寿啊。”人们纷纷站起身来,簇拥着举人老爷向外面走去。庭院里响起了一阵欢快热烈的鞭炮声。 是啊,别来扰乱这段美好的时光吧,人生本来就有着太多的悲欢离合,谁又能去为自己选择呢? 第三章 美女娥卖身葬亲母 丑烟鬼看戏娶彩妻(一) 月儿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歌舞休, 几家泪儿流, 几家高楼饮美酒, 几家流落在街头…… ——《九州曲》 风停了,黑的雪从空中飘落下来渐渐变成了白色。 一望无垠的雪原就象一片凝固的银色海洋,时起时伏,在远方被无边的黑色吞没。它的线条儿是那样的柔和、舒缓,巧妙地为大地掩去了棱角,让人感觉无比的亲切和自由。只有一两孔乡间小桥还睁着茫然的眼睛,注视着这个世界由丑陋竟倏然变得童话般美丽。 盐河边的货场上空荡荡的,平日间川流不息的人群如同幻影一般,消失在夜的长幕。铸钟蹲在角落里,象一位老人那样黯然和孤独,身上披着一层厚厚的白锈,醉眠在青春与繁华的梦中。露天的戏院子里断续有几声喝彩,裹着浓浓的夜色传到岸边来。远远地只见汽灯下走动着色彩斑斓的幽灵,那一方明亮仿佛是悬浮在空中的银幕。在这无声的人间,那是天上的舞台。 “苇儿到哪儿去了?”大太太在整个寿宴过程中都非常激动,高兴时笑逐颜开,伤心处泪眼婆娑,就象一名十分老道的演员,挥洒自如又恰到好处。她没有受到过这方面的训练,或许是生来就有的天份。作为女人,在一个家庭中生活了四十多年,她的哭和笑都有让别人感动和相信的充分理由。所以她忽略了其他人,当然不包括供他依附和攀援的丈夫,在每一个话题里他们都是一个共同体。 当寿宴完毕,丫头们端上漱口水时,她才注意到站在身边的原来不是苇儿。所有的人都有还沉浸在她纯熟的表演之中,根本没有留意周围的观众。丫头们互相看着,有的低头有的摇头了。 “我刚才在外面碰到她,她不大舒服,我让她回房歇息去了。”伯涵连忙说道。福来在他身旁边不住地点头。 “福来,待会儿到库里选两块上好的料子,为苇儿裁身衣裳,赶夜做出来,明儿上路好穿着。苇儿跟着我不容易,咱是读书人家,不能让县里人说笑话去。”大太太吩咐着,福来就站起身来,给老爷行了礼,道了安,退身出来了。在东花园里,大少爷追上了他。他们都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哭声。 “你快去库里办事吧,交待妥了就紧回来,我先去看看。”伯涵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角门进去了。 屋子里的烛光是那样的微弱,仿佛随时都会自己灭掉。那个小姑娘正俯在母亲身上痛哭。她的身子剧烈地抖动,可哭声实在是太小了。她的心里定是盛满了悲伤,而已经没有力气表达出来了。苇儿于一旁扶着她,没有劝说,只是陪着掉泪花。看到大少爷,苇儿站起来一边擦着脸颊一边轻轻地说:“她母亲不行啦……”然后就再也说不下去,那泪花越擦越多,最后干脆哗哗地流了下来。 伯涵走到床边安慰道:“姑娘,你快别再难过了,我们会帮你的。”然后转回身来说:“苇儿你也别哭了,这就回去吧,说不定太太要找你呢。” “有什么事吗?”苇儿不解地问。 “我不想告诉你,可又不愿瞒着你,明天你就要走了,到我二叔家去了。福大爷正忙着为你选料子做新衣裳呢。”苇儿就那样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没有异样的表情,就象早已知道似的。她不想走,可她知道那不是她能改变的,她的生活从来都是由别人安排和支配,命运也是由别人来操纵的。 那个姑娘停下哭泣,一下子扑到地上来,冲着苇儿跪下说:“姐姐,你救了我的命,我还没报答你呢。” “妹妹,我哪里救得了你,我们都是苦命人啊。”她们抱着哭在一起。盐河就是一条苦涩的藤蔓,上结着数不清的贫苦人家,谁又能把她们的泪水分开呢?福来匆匆忙忙赶过来后,不一会儿把苇儿劝走了。 姑娘自从苏醒之后,看着屋里的摆设就认定是遇到了贵人搭救,刚才那位俊美的姑娘被唤走了,难道是眼前这两个富贵老爷吗?他们为什么要救我这样素不相识的人呢?我可以信任他们吗?我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啊!姑娘的悲情涌上心头,扑在母亲身上哭得再也起不来了。 “姑娘,你快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入土才为安呐。你快回我家少爷的话,我们才好帮你呢。”福来上前安慰她说。隔了一会儿,姑娘才慢慢抬起头来,映着烛光,她的眼睛里含着朦朦的水雾,睫毛长长的,象烟一样笼在前面。眉心锁得更紧了,透出无限的哀怨与悲愁。她象一枝孤苦伶仃的花苞,在寒风中直立着抽泣。 她叫王大云,人们都是这样喊她的。穷人家的女孩儿没有纤巧的名字,无论她们长得多么美好,都只有一个粗俗的名字以便来应付粗俗的生活。家住在北乡的观津口,亲人中尚有叔婶,不过从她提到他们的表情判断,感觉双方很难相处在一起。这是一个倔犟的姑娘,苦难的生活早已把坚韧装进了她温柔善良的心里。 “天也不早了,我连夜租下车船把姑娘送回家去,明天一早就把她母亲葬了。”福来非常同情她,因为他年轻时有过相同的辛酸经历。 “也只有这样了,免得母亲她们知道了,还不知怎样教训我呢?福大爷,这钱你先拿上,等过年我得了钱就还你,只是别忘了办完事再给这姑娘撂下点儿,她的苦日子怕是比树叶还稠啊!”大少爷低声与福来商量着。 “穷人家办事,花不了几个钱的。这点事儿少爷你就别惦记了,你也有这份善心,就是我们穷人家的福气了。”福来说着话,心想着这大少爷虽然只有十五、六岁,可到底是举人家的孩子,办起事来周到、清楚、不慌不忙,说话也很大气,心地还那样善良仁义,以后会有大出息的。 黑夜掩着一切慢慢地走出了我们的视线,幸福是他的手帕悄悄地被带走了。每天清晨醒来时人们都不得不重新寻找,而他却把悲痛象影子一样抛下来,只要一回头你就能看到。 第三章 美女娥卖身葬亲母 丑烟鬼看戏娶彩妻(二) 天晴了,地上找不到吃食儿,麻雀聚集在树枝上喳喳地叫着。起落之间,雪粒纷纷跌落,在阳光里闪着钻石般的光芒。村外大路上有两条深深的辙痕,平行着伸向远方。仿佛雪本来就下成这样,谁也没来打扰过它,那辆载着苇儿的车还没有出发,她还在哭着换新衣裳。 李家花园里,有两个小丫头陪着二少爷和真姑娘玩雪。他们一会儿藏到亭子里,一会儿躲在树后面,用小雪球朝别人投着,有时追着摔倒了,就干脆在软绵绵的地上打几个滚儿,还夸张地尖叫着。在这样一个冬日的早晨,他们是最快乐的人。 伯涵起来晚了,慢慢地踱到父亲这边来请安。他的眼眶有点发黑,神情有点倦怠,一副快要得病的样子。母亲心疼地拉着他挨自己坐下,叫下人为他传饭去了。 “我没有不舒服,可能是夜里做恶梦了。”他随口宽慰着母亲。实际上他确实感到自己要病了,不是生理上的病症,而是郁结在心里。昨天晚上,聆听着落雪的声音,他想起了很多事,可有些东西是他这个年龄还不能明白的。他生活在这个高深的家宅里已经十多年了,今夜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苦闷和孤寂,就象一只被罩在笼子里的小鸟,外面的世界在他头脑中是漆黑一团。其实他比小鸟还要可怜,他连外边的声音都听不到。天都要亮了,他才恍恍惚惚地睡去,而醒来时就感觉那块沉重得石头一样的东西还积压在心里,当听到弟弟妹妹在花园里的笑声时,他想那是多么可贵而又可悲的一点欢乐啊。 “别害怕了,你三叔雇了戏子们来唱堂会。今晚上锣鼓一敲,鬼魅们就都吓跑了。”母亲说得那样自信,就象这种事在她身上得到验证一样。 丫头们把饭菜端了上来,伯涵就在身边的茶几上索然无味地吃了起来。当晚饭一样样儿摆上来的时候,他却觉得手中的筷子还在拨弄着早点和午餐。一天的经历完全是个空白,他记不得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也许他根本就什么也没说、也没做。他的游魂仿佛总被那些不明白的事情牵着,一会儿是苇儿,一会儿是那个姑娘,反正没有回归他自己,所幸他还能感到身边大人们的谈话和呼吸,听到弟弟妹妹因兴奋而产生的喧闹,让自己感到仍然属于眼前的世界。他退到了一边,静静地坐下来。 “涵儿,你有心事吗?”隔了一会儿,二太太若玉走过来轻轻地问他。心事,这个词真是太好了,它正是心中那块石头的名字。他象是遇到了知音,如释重负似地抬起头来。他看到了一双略显忧郁的眼睛。 “没……没有,我正等着听戏呢。”他已经懂得了掩饰自己,心事是不能轻易吐露的,尤其是在渴望倾诉的时候。这一瞬间的意识,能够说明什么呢?他比实际年龄要成熟一些?或许心事到底是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就好,一会儿看戏吧。”二太太的声音有一些疲惫了。她的关心是真诚的,而没能换回同等的信任。这个场合谈论心事是不合时宜的,它只适用于有关演戏的话题。 真的,戏就要开始了。 第三章 美女娥卖身葬亲母 丑烟鬼看戏娶彩妻(三) 唱堂会的隆兴戏班是从清凉江上游来的,腊月底还在外地漂泊挣钱,可见他们的经济状况实在不甚理想。尽管戏唱得很一般,但班里有一个女戏子长得可真不错,因噪子破了被大戏班裁减了下来,可在这小戏班儿混口饭吃还有富余。艺名叫作红翠衫,听着虽不响亮却是头牌花旦。有时喜欢摆摆谱儿,那也是从大戏班里学来的。她有一个干弟弟,艺名小红伶,有时跟她学学唱,更多的时候是侍侯她的生活起居。隆兴戏班只能在近乡里转悠,知道良家镇有个戏园子,所以每经过盐河都会停留几天。 又要过年了,红翠衫的年龄一日长似一日,在女戏子来说,青春是最好的本钱。最近她却经常叹息,因为她的青春正一点点随着盐河和清凉江的水流东逝,一去不回头了。戏班里的小妹妹们不但戏学得越来越多,而且都出落得有模有样,只是还不会她那善弄风情的把戏。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位置已经危机四伏,千万要把握住现在的时机,棒槌一倒再扶起来可就难了。她不甘心寻个平常人家,因为她最受不得清贫,可是正经的富家子弟谁又愿意娶个戏子呢?于是在戏台上,她的媚眼儿满场飘飞,直到被良家镇的烟鬼三爷象杂耍演员接盘子那样,一个个全都揽在怀里。他们就象娼妓和嫖客似的一拍即合,她捡到了钱包,他也自认为抢了头彩。今天的堂会就是他们刻意安排的,在此之前三爷已经准备好了赎金,只等锣鼓一停,银子一抛,小娇娘就是他的人喽。可他还说是给举人哥哥贺寿呢。 红翠衫一走进李家宅门眼泪就掉下来了,噢,不是眼泪,应该是从心里酿出来的蜜汁。她就象看到自己的家一样高兴,这个家真是太气派了。她从心中决计要在自己的家里完成粉墨生涯的绝唱。取悦家里人,征服家里人。她把头贴得更紧,油彩涂得更浓了,好扯开和遮掩悄悄爬到脸上的皱纹。她的干弟弟在一旁为她理着行头,宛若女孩,如花照水。今天是她的两折子看家戏《贵妃醉酒》和《霸王别姬》。锣鼓在外面响了起来,她不慌不忙地眨着眼睛,寻找着在男人怀里迷醉的幻象和感觉。她出场了,一眼就看到烟鬼三那颗锃亮的金牙。 她的脚步看起来略显散乱,但品起来又似有章法,最为恰切地体现出醉酒后的贵妃。那妖娆婀娜的身段,那妩媚流连的神容。只见她轻启樱唇唱道:海岛冰轮初转腾,奴见玉兔又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那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玉石桥斜依把栏杆靠,那鸳鸯来戏水,金色鲤鱼在水面朝。长空啊,雁儿飞,雁儿比飞腾,闻奴的声音落花荫,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 应该说她的噪音确实不够丰满圆润,但她很会把握和使用,以断腔和颤音代替了高音,反而倒让村镇里的观众觉得这样表现醉酒更为合适。她的表演无可挑剔,至少要高出无师自通的大太太好多倍。现在的大太太手正停在一块茶点上,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大大的,象是正想吃东西而被舞台上表演吸引着忘却了。她那因衰老而泛黄的眼珠被红翠衫手上一根无形的线绳牵着,左右摇晃。表演得太完美了,就象一只精灵钻进了并主宰着人们的脑海。镇上流传着一首诗据说是送给红翠衫的,诗这样写道: 缓步轻移下瑶台, 云雾霓裳风里裁。 几何情系翩翩舞, 魂魄散尽不复回。 烟鬼三爷从小一提起诗词头就疼,可这一首他不但背熟了,而且好象还弄懂了一点意思。戏唱到这一刻他就只剩下一个魂了,手揣在衣袋里紧紧地攥着钱袋子,到时候潇洒地一抛,在戏子们面前显示他的大方,在全家人面前表现他不可动摇的决心了。 全家人当中只有二太太若玉和小伯涵不为所动。大少爷根本就不喜欢扭扭捏捏的东西,他的心里被塞得满满的,哪会去关心几百年前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呢?他看到福来的身影一闪,就与身边的母亲道了安相根着出了堂门去。她母亲“嗯啊”地应着,根本没听到儿子说的话。二太太却是因为由戏里想到自己身上来了。她就那样呆呆地坐着,眼前分明全是过去的自己,在蔷薇藤下寻觅佳句,在风荷轩里默默低语,在廊桥上凝神,在银亭中深思……在所有与丈夫共处的时光里流连盘桓,相偎相依。她就这样忆着过去,直到虞姬那段精彩的剑舞在锣鼓中开始。这出戏是她点的,她不认为这是悲剧,会让人觉得不喜庆。相反在她的心里这才是爱情,在刀光剑影与战火雄风中锻造出来的真爱。虽然她没有这样的生活经历,但她极愿意在戏台上找到影子,把自己投入进去,为了心上人,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虞姬的道路,生死以之。 “噹”地一声锣响,整个堂会上顿时哑然无声,刚才在虞姬身边的一团光影也戞然而止,那一双锋利的宝剑正横在红翠衫的玉颈上,她娇喘微微,胸脯在鱼鳞彩装下一起一伏,汗水和泪水从她脸颊上一齐流下来,她被自己完美的表演感动了。 “噹”地又是一声重响,一包裹银钱随着三爷的手臂一挥跳到了舞台上。那些洋元在别人眼里就象是扑楞楞飞出的小鸽子,滚到了台上的每一个角落,在汽灯下闪着夺目的光芒。红翠衫没有去看那些银元,而是向三爷投去了多情的、满含谢意的一瞥。她知道今天她成功了,而且迈进李宅的第一步是那样完满,简直无懈可击。虞姬那弯曲的腰杆儿慢慢地直了起来,舞一个剑花,从容地转身向台后走去。 第三章 美女娥卖身葬亲母 丑烟鬼看戏娶彩妻(四) 穿越漫长的风雪之夜,福来他们一路乘车搭船赶往姑娘的家。姑娘呆呆地守在死去的母亲身边,拽着母亲冰凉的手,却不说一句话。她早已哭干了心中的泪水,亲人的离去仿佛让她长大了许多。在她的眼前,母亲睡得如此安祥,没有尘世的惊扰,没有生活的辛酸,她一件件脱去了饥饿、寒冷、贫穷、屈辱的外衣,把女儿独自留在苦海的沙滩上,静静地离开了。车到观津口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路边的树皮早已被人们剥得一干二净,在雪野里透着另一种惨淡的白光。村子里象是有一两户人家的屋顶上飘荡着缕缕的炊烟,在晨风中依稀可辨。周围的世界里最多的除了雪,就要数坟场里的小丘了,象大禹治水遗漏的息土,高低不一,连绵起伏。这里是那样静寂,距村庄只有一步之遥。 姑娘的叔叔扯着两个孩子来了,他们羸弱的身体表明从家门走到村外应该是个奇迹。她的婶子不愿来也不敢来。正躲在炕头儿上极度兴奋地数着福来着人送去的棺材钱。她的叔叔刚开始并不清楚事情的原委,及至姑娘说明白之后,他摁着两个儿子一下子跪在了福来的跟前,口中哭喊着“大恩人哪”的话语。福来急忙上前扶住他,自己的眼泪不由地掉了下来。 福来从口袋儿里抓出一把零钱,让姑娘捧在手里。他亲眼把姑娘交给家里人就放心了。马车在远远的地方等着,马驹子不停地打着响鼻,或许是冷它等得有点不耐烦了。福来郑重地道了别,转身朝马车走去。在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空间也象是凝固了,在姑娘的思想里除了那一对渐远渐去的脚印,就什么也没有了。是他们救了我的命,是他们出钱埋葬了我的母亲,这恩情怎样才能报答,一辈子也报答不完啊。这时姑娘那双一直泪朦朦的眼睛闪过一道坚毅的光芒,她为自己作了决定。你知道穷苦的孩子会更早具备这种能力。她从母亲身边站起来,走到叔叔跟前,果断地说:“叔,人家救了我的命,还拿出这么多钱来,一句感谢的话都不要,我得去报答人家。这钱你留着好好养活我弟弟们吧。”她把手中的钱向叔叔怀里一推,顺着雪中的脚印跑了。 “大爷,你等等我。”姑娘高声喊着,一脚深一脚浅地踉跄前行。她的声音惊得叔叔呆立在雪白的坟场里。钱币一枚枚从怀中跌落,象树叶那么轻盈,在松软的雪布上组成了一副平直相间的美丽图案…… 此时虚弱的姑娘正躺在福来的家里,他老婆按着福来的吩咐守候着这个远房亲戚。及至听到门响,就见男人跟着大少爷走进屋里来。那妇人走出去,隔一会儿端上两盏热气腾腾、香喷喷的茶来,便知趣地退下去了。 “这可是个情深义重的姑娘,一个钱也没留,都给她叔叔了。”福来叹口气接下去说:“多好的姑娘啊,怎么拦也拦不下,就是当牛做马也要来伺俸咱。” “这可不行,这不成收买人了吗?”大少爷还是有点担心。 “是啊,我开始也这么想。可后来一琢磨,她还有别的活路吗?少爷,你是没出去过,荒地里全是坟包了,树皮、草根儿找都找不着,死的别说了,活人瘦得都鬼一样,我可是眼见了,这才带上她回来的。”从福来沉重的语音中可以感觉到他有一些难过,毕竟他也曾有过那困苦挣扎的岁月。 伯涵沉思了一会儿,仿佛在想象外面的情景。这些本来是离他非常遥远的,可因为眼前这个昏睡的姑娘,他象是找到了自己身上那条外联的脐带儿。“也只好这么办了。”他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口茶水,“咕咚”一声咽下去,从椅子站了起来。“还说是你的远亲,苇儿走了,正好补这个缺儿吧。明天你就领她进去,年节下不会不同意的,只安顿些轻细活儿做就是了。天晚了,我也要回去了。” 门在大少爷的身后掩上了,但它却无法把黑夜全部关在外边。在二十世纪初叶的中国社会,人被自然地划分在不同的阶层中,他们都有自己的门和窗户,接触着各自的水和空气,在既定的轨道上演绎着生老病死。贫穷和富贵就如同两场互不干扰的戏剧,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把姑娘留在了这里,形同一段插曲。 姑娘,美丽而又可怜的姑娘,快快醒醒来吧,好目送你的恩人离去。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的背影,在你的人生路途上点亮了一盏善良、正直的明灯。 姑娘,那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你在想些什么呢? 第四章 真姑娘执意进村塾 涵少爷力辩众乡绅(一) 凝成眼波三春水, 描出腮红二月花。 云影只合堂前过, 水流花落古人家。 ——《仕女图》 静静的除夕夜。 我不知道,当人们已在深夜睡去的时候,贫富之间还有什么不同。枕头的高低,被褥的好坏,更重要的可能在于,穷苦人的梦里多一些对幸福的向往和追求,而富贵人家却把所有的忧虑和恐惧都装在了梦境之中。无论怎样,他们都在今夜为自己划满了一道年轮,明天就是明年了。 盐河的岸边都已结实了冰,只在河中央留着一条水道,于寒星下蛇一样无声地蜿蜒前行。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与广袤的平原紧紧地连在一起,在你的面前缓缓移动,直至把视线牵引到太阳升起的地方。 平原上,一个个村庄陆续醒来。在每一条街道和胡同里都游动着鱼崽儿或蝌蚪一样的拜年的人群,见面时人们就会拱起手,作着揖,嘴里说着吉祥平安的话语。在黎明的墨色中体行着古老的传统和悠久的文明。这本是一个很普通的清晨,可人们却赋予了它不平凡的意义。 李家宅院里每间房屋的门都敞开着,迎门的条几和桌子上燃着两烛高高的红蜡,供奉着神灵的地方,都摆放着时兴的果馔和菜肴,自然也少不了一盘热饺子。地上有一团纸灰,可见大太太带领着家小刚刚拜了一遍。在所有的厅堂屋中,挂上了新换的中堂字画。举人老爷端坐在庆寿时行礼的地方,他的身后是一幅《松鹤延年图》,颜色古旧,显示出年代的久远,光线太暗,看不清出自哪位名家之手。那对联写得真好。 鹤发初生千万寿 庭松应长子孙枝 此时李维世正携同两房妇人给兄嫂叩拜。红翠衫低眉敛唇,含情露春,如花临水,若柳扶风,把那光采一一占尽,气得严氏牙根发痒。老爷扶着弟弟的衣袖拉他起来,几乎要抱在怀里。大太太也连忙一手一个扯住,然后松开严氏,在红翠衫白玉般的手背上亲昵地抚摸着。 “维世啊,你最近怎么越来越瘦了,要不找大夫看看?”哥哥关切的目光中有一股炽热的火焰。 “喝酒喝的,有点伤了。”三爷赶紧低下头,走到桌子的另一端坐下。 说话间天微亮了。福来、福兴两家也赶过来,在厅堂上陪着爷们说话。村里人接连不断地进来拜年,妇人们都躲到厢房里去了。福兴家的刚迈过门槛儿就直奔红翠衫过去。 “你们看,天底下还有这么俊俏的人儿,三爷不疼坏了才怪。”自从红翠衫落户李家,她们是第一次有机会说话。 “我也说是呢,没事多过我这边来,咱们娘们好说话。”大太太一直牵着她的手,可怜见儿似的,“往后姐妹要好生相处,家和万事兴吗。”她说着看了严氏一下。 “太太说得是,要是太太不嫌弃,哪天我过来给您唱几句解闷吧。”红翠衫缓缓地说。 “巴巴地小嘴儿还这么会说。”福兴家的根本没看到严氏用眼白不屑地瞟了她一下。 福来家的站在一边全都看在眼里,连忙走过去一把搂住严氏,拍打着说:“要说天底下这喜新厌旧的人,福兴家的你是头一个,你怎么着也不能把咱们这个大美人忘了呢?”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先笑了起来。 “就你这个老蹄子会献殷勤,还捎带着编排我,我就不知道三奶奶长得美?你想让三奶奶责怪我,人家才不呢,心眼那么好,看你还能得意。”福兴家的风一样吹过来,抓着严氏的另一只胳膊揉搓着,用眼感激地剜着福来媳妇。 “看我不把你们俩的嘴撕烂,割出那正反两面都能说话的舌头,让咱们娘们瞧一瞧。”严氏红了脸笑着站起来,作着伸手的模样,唬得两个媳妇笑着跑开了。 “大过年的,不说不笑不热闹,你就当戏看吧。只是你从前叫个啥名啊?”大太太问红翠衫:“咱是书香人家,从今往后那个艺名就得去了。” 红翠衫一听低下了头,脸也有点红了。当她再把头抬起来的时候,眼圈红着,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从小没了爹娘,哪里知道姓什么,只是没学戏以前叫玉香。”她声音那样凄楚,人们听得心都有点疼了,谁还记得她会演戏啊。 “我就是随便一问,你可别伤心了,那以后就叫玉香吧。”大太太把手伸过去为她擦泪。 “玉香不好吧,金香多好听,又华丽又宝贵。”二太太说话了。刚才她坐在一边冷眼看着,手绢在手上折来折去,没说过一个字。红翠衫正想向大太太道谢,听了这话又转过身来。 “这名字好,多谢姐姐,我也觉得这”玉“字显得穷气呢。”红翠衫很会迎合着说话。其他人听了立时都向二太太看去。二太太若玉很反感这个戏子叫她姐姐,她本想这玉字是代表纯洁和雅致的,只有自己才能配得上,一个戏子岂不是玷污了它,才出言为她改为“金”字。却又听红翠衫说出这些话来,心里就有些气恼,正想回口说些厉害言语,就听大太太说道:“金香好,就叫金香吧。一说这话,我又想起来了,原来有事净让苇儿给我想着,苇儿这一走,凡事都稀里糊涂的了。福来家的,你这就去把院里的几个丫头都给我找来,起个名儿,分了用吧,我身边少了人可不行喽。” 过了不大功夫,福来家的领着三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进了门,在当屋里一字排开低着头站着。由于年龄还小,身材都显得小俏一些,衣裳的颜色样式也差不多,从后面看,除了辫子不一样长短,再没有什么分别了。 “把头抬起来,跟太太们说说叫个啥名?”福兴家的在一边说。 三个小姑娘慢慢地把头抬了起来,可能是刚才在花园里打闹玩耍了,她们的小脸红扑扑的,象小苹果一样,有的从头发帘里往外渗着汗珠,有的腮边一缕头发紧紧粘在脸上。最里边的小姑娘很秀气,两只黑眼珠乌溜溜的,她使劲咬着上嘴唇,不敢开口。 “甭害怕,说吧。”二太太说,显然她已经平静了。 “我叫文慧。”最里边的小姑娘说完,很快又把嘴唇咬上了。她的声音又平和又纯静。 “我叫玉兰。”第二个小姑娘略胖一些,眉眼憨了一点儿。 “我叫大云。”大太太知道这是福来的亲戚,就一直看着她。然后想了想说:“一个使唤丫头,整天呼来唤去的,字多了绕口,你们就依着苇儿来,叫慧儿、兰儿、云儿吧。” “既是起名呢,我看就全依着苇儿来吧。你是蕙草的蕙,你是兰草的兰,你是芸草的芸。丫头就是丫头,顶着天也是草命。叫什么玉兰,那玉字也是你叫的。”二太太谁也不看,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红翠衫听得有点莫名其妙,严氏的心里却有几分得意了。叫玉兰的姑娘吓得低下了头,而芸儿在想,这家人可不都象大少爷那么好性情。 “行了,你们几个先下去吧。我有些累了,等出了正月再分吧。”大太太眯着眼睛说。 第四章 真姑娘执意进村塾 涵少爷力辩众乡绅(二) 转眼间已过了元宵节,新春就要闹完了。穷人家苦撑苦熬,度日如年,富人家可不甘心就让它这样轻易地溜走了。还有几天,村学就要开学了。举人家打算今年把二少爷送到学校里去。时下不兴搞拜师仪式,就邀请村学的先生由举人老爷的乡绅学友坐陪,来家里吃顿便饭吧。 二少爷仲良与伯涵上下差不到仨月,本应两年前一起上村学的。可这二少爷怕是多少吃了母亲的亏,自小就体弱多病。二太太心疼得不肯让他离开半步,哪里还舍得再给他加上功课。举人见是如此,也就不再提了。倒是二少爷十分知学好进,在家里缠着父母学习,时间不长他就写得文章象模象样,诗词曲赋也有情有趣,很得举人老爷的欢喜。两年下来,若玉见他身体非但没生大病,反倒强健了不少,举人老爷也怕误了这天资聪颖的孩子,遂旧话重提。 “哥,我也要上学。”几天来哥哥们总是在说这件事,这一天,真儿忽然非常认真地对着他俩说。 “对啊,真儿也早该上学了。我这就和母亲说去。”伯涵牵着弟弟、妹妹的手一齐跑出屋去。 大太太在屋里正和若玉闲话,说着古书中关于女道和理家的真理。大太太从不计较她,而是站在举人的立场,对她和亲妹妹一样好。她们看到三个孩子一同跑进来,大太太一把将仲良搂进怀里说:“跑那么急干什么,小心跌了跤,让我们心疼。”若玉则用手迎住伯涵和真儿,把桌上的茶吹了吹,送到真姑娘的唇边说:“快喝点水吧,你怎么也跟他们疯跑起来了。” 伯涵从二太太的身边走开,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太太、娘,让真儿跟我一块去上学吧。”仲良还没等伯涵张口就说了。 大太太好象一时没有听清,楞了一会儿才回过味来,假装板起脸冲着仲良说:“净胡闹,一个女孩子露头露脸的,这可不行。” “我就要去吗,我为什么不能去?”真儿不乐意,说着说着就快要哭了。 “因为你和哥哥们不一样,你是个女孩子。”二太太低下头,轻声轻气地哄她。“女孩子最好呆在家里,免得出去这个瞅那个瞧的,看脏了你。” “我不信,哥哥也没看脏。我就要去上学。”现在很难说清,在真儿小小的头脑中知识到底有多大的吸引力,她最想得到的就是家门外那自由的空气,要同哥哥们一样平等地去呼吸。她用女孩特有的任性的办法来解决问题,自己根本不知道在这平原上她正在成为妇女解放运动的先躯,也丝毫不清楚这其中将要面临的压力和阻力。 这时金香领着她的干弟弟走了进来。那个小男孩完全是一身女装,模样俏丽非常,羞赧地跟在后面。 大太太正被纠缠得不耐烦,一看到金香姐弟俩,就对着三个孩子说:“别烦我了,跟你父亲说去吧。”三个孩子站起来走了。伯涵坐在那里始终一句话也没说。 若玉也站起身来,没看见金香她们一样,向门口走去。 “姐姐你要走吗?我说让弟弟给你们唱几句呢。”金香转过身来对她说。 “大太太喜欢听戏,你们唱吧。”若玉就那样淡淡地说。 “我给她改名叫苓儿了。快去送太太出门。”苓儿低着头转身向门口站着。若玉差不多已经走远了。 屋里只剩下她们三个人,一下清静了下来。谁也说不清楚,金香自从进了李家的大门,突然象变了一个人似的,收起了自己那副放荡的招牌,良家妇女一般地尊老爱幼,摆着姨太太的模样,连走路都显得稳重了许多。 “苓儿,你把我教你的那段《西厢记》给太太唱吧。”金香说着在大太太身边轻轻坐下来。 碧云天,黄叶地,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都是离人泪…… 听着听着大太太合上了眼睛,嘴唇一下下地蠕动着,手在袖口边上不停地摸索,而金香的两只手早都在不经意间捏成了兰花指。女人啊,她们都早已陶醉在戏文里面了,世界上只要有男人存在,她们就除了自己什么也不会关心,因为世代这样,所以她们认为理应如此。苓儿在屋子中间唱得那样认真,举止与眼神都一丝不苟。他痴迷其中,用心用情地扮演着女人们的离愁别恨,竟是那样的得意和自然。 真儿,你是多么的孤单。 高高的屋檐上,有一只小麻雀在寒风中跳来跃去,寻找着自己的伙伴。有时它落在光秃秃的枣树枝上,就象一片干枯的叶子,眼睛里满含着无奈,叫声中透着无助的凄凉。它低下头不停地梳理着薄薄的羽毛,慢慢地退入了渐近渐浓的夜色之中。明天还留在原来的地方,只是需要我们耐心等待。 第四章 真姑娘执意进村塾 涵少爷力辩众乡绅(三) 一夜无话,次日午后。 太阳仿佛隔着一层纱帛,发射着懒散的光芒,恍忽得直叫人昏沉欲睡。芸儿来到李家已有多半月了,经过福来的安排,她只在午后和晚间给老爷和太太们的屋里送两次热水。 “你是芸儿吧。”大太太坐在床沿儿上,困倦地打着哈欠,看到芸儿拎着水壶走了进来。 “是,太太。”芸儿低着头,恭敬地回话。看到大太太并没有别的话,就快步走到桌前给太太把水斟到茶盏里,慢慢地端到太太脚边的矮几上。 “你去后面的膳食房问一声,晚上请少爷的先生吃饭,按原定的菜谱都齐全了没有。”大太太伸手摸着茶水,口中吩咐道:“噢,对了,跟福大爷说一声,叫他晚上陪着吧。” “是,太太。”芸儿略等了一会儿,便转身出去了。 自从芸儿进了李家的这所宅院,还从来没有出去过,她也从来没有碰到过少爷和福大爷。对她来说,这个院子真是太大了,屋高院深,林木森森,而人却又太少了,走到哪儿都是空荡荡的,让人害怕。那么陌生,那么静寂,整个院子如同睡去一般,只有芸儿在依照太太的指意,穿过堂舍和甬路向膳食房走去。从高空俯视下去,就象是一只天真的蚂蚁。 在李家宅院靠近东花园的花廊边上,有一个过道儿,穿过去在后堂屋的背面就是李家的膳食房了。在这豪华的宅院里,它象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小院,静静地隐藏在高屋大厦的丛林之中。主人们从不到这里来,只在上屋里的丫头们传唤菜肴的时候,这里才能见到厨娘以外的身影。李家长期雇佣着两个厨娘。年岁大一些的那位颇有几分来历,因为她是大太太奶娘的女儿,自小得了母亲的真传,腌制的一手地道的江北小菜儿。当初方大小姐嫁到李家来,有几年总也不合饮食,后叫福来回江北娘家把奶娘接来,住了一年半载为她调顺口味。哪知这一住大太太更是吃不下别人经手的饭菜,硬是留拦着奶娘不能回家。奶娘不得已,才把家里这一位老姑娘推荐来。这位厨娘也真难怪会老在家里,皮肤糙干,噪音憨沉,腰圆臂宽,从身后大略一看活脱脱是个打虎英雄武二郎。除了母亲教传的腌菜烹饪的技艺,任凭怎么说也不能是个女人。可巧此人又性格豪爽、粗犷,从不涂脂抹粉,只是有一个不良嗜好,喜欢嗅闻女人身上的暗香,原来的丫头们都害怕接近她。 另外一位厨娘年纪略轻一些,约有三十六、七岁模样。与上边那一位相比,她应该是十分标致的女人了。因为来得晚,又没有特殊的技艺,所以在这个两人世界里,她甘愿处在一个被统治的地位。她的身上有着贫穷女人的一切弱点:柔弱、顺从、忍让……这是个有着苦难经历的女人,在被丈夫抛弃之后,为了抚养孩子,她必须保住这份工作,同时也必须承受那个准女人的凌辱。 厨房内静静的,火炉上的水壶“嗞嗞”地冒着白气。芸儿找不到一个可以询问的人,实际上她根本不知道去找谁。她迈过门槛儿,一步步走到屋里来。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的面颊和衣衫上划出一道道方格,然后流过去铺泻到地上。一块块儿的光柱中飞舞着数不清的灰尘和埃粒,象小蜢虫那样左忽右扑,不着边际。 “这里有人吗?”芸儿听到自己的声音,颤动着很快就被周围无边的空气吞没了。 忽然她听到北边的仓房里发出一阵粗重的喘息声。她透过虚掩的门缝向里边望去,只见两个厨娘紧紧地搂抱在一起。那位老的将年轻的结实地挤压在米袋上,一只手狠狠地揽着对方的头,宽厚的嘴唇捕捉着脸和脖胫,另一只手则伸到人家的裤裆里,象一只迷路的野兔狂乱地冲荡。而又因为兴奋和满足,鼻孔里喷发着牛一样的气息。 “大姐,你别进去,我身上正脏着呢。”年轻的厨娘痛苦地哀求着,可她没有力量摆脱。 “小娇人儿,你只管受用好了。”老厨娘疯狂着,不想控制自己。 芸儿是多么无知啊,她竟然推开门走了进去说:“太太问……” 那头发情的“公牛”蓦地停了下来,只把头转向了芸儿,她的脸涨红得紫茄子一般,但绝对不是因为害羞。对面的小姑娘搅扰了她的好心情,岂肯善罢干休?她把愤怒运集到两只手上,其中一只手的手指上挂着淋漓的血丝,抓住芸儿瘦弱的肩膀,向仓房门外走去,口中吼道:“问什么问,谁让你敢到这儿来。”就象是扔一件褂子,芸儿被甩了出去。 可怜的芸儿在炉台旁落了下来,她的胳膊撞翻了水壶,那滚开的水流从她的腿上一只淌进鞋里,象一把锋利的针锥刺扎着她的皮肤。恍然中她只看到那头“公牛”还在忿恨地吼叫着,而那年轻的厨娘从仓房里跑出来,捡起地上的水壶并为她慢慢地脱掉了脚上的鞋子。 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包括光柱中起起落落的飞虫,只是听不到一点声音,就象一部无声的黑白电影。当然这只是我的比喻而已。 第四章 真姑娘执意进村塾 涵少爷力辩众乡绅(四) 接近掌灯时分,李家的客人已陆续到齐了。除了伯涵少爷的先生,都是举人老爷的朋友,一些多年的世儒故交。平日间本不少来往,但今日是断不可不到的,入塾从师,少年归向,这是儒家的头等大事,可喜可贺也。 良家镇的这位先生,原是一位流落的书生。此人姓秦,四十岁上下,一年四季总穿着旧而干净的长袍,容貌睟然,身材癯然,谈议津津,文质彬彬。他和举人老爷只在学识上进行交往,从不掺杂其他多余的东西。其人旧学很好,用举人的话说是有质有情,有气有声。在晚宴开始之前,他和举人坐在上首的红椅上,谈笑风生。其他的世兄们一会儿听着,一会儿彼此交换着各自不同的看法。 福来进屋来禀告说都已准备齐全,然后引领着诸位客人到迎宾堂去。这些谦谦君子们相互推让着,李举人和秦先生坐了上首的主席,下首陪着福来、伯涵和仲良。 菜过五巡,酒过五味,这些宿儒们敲击着碗盘杯盏,不停地吟诵起明月之诗、窈窕之章,或张狂、或放荡、或悠然自得、或怡然相悦,神情不一,形态各异。只有秦先生还存留着庸雅的风度,静静地欣赏着他们的表演,时不时地把眼光投向伯涵和仲良。 “秦先生,我妹妹也想上学。”伯涵站起来,声音宏亮,拳心儿里攥着汗珠。象是听到一声叫板,整个堂屋里顿时哑然无声,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他的身上来,有一位世兄的筷子还停在半空中。 就如同时间突然抖动了一下,接着每个人都又恢复过来。几位儒生瞬间扎起了一道篱笆,守护着儒学的尊严。他们的口中喷洒出一道道肆虐的洪水,向着小伯涵无情地冲击过来。李举人没有反应,秦先生的目光也始终是那样安祥、镇定。 伯涵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在过去的一天多的时间里,他苦思冥想着一个问题,为什么女孩子就不能上学呢?他把头脑中那些古代伟大女性的事例一遍一遍地讲给自己听,最后决定无论结果如何,一定要为妹妹去争取。今天他当众勇敢地讲出这句话来,最担心的是父亲和先生的反对,现在看到父亲和先生并没说一句话,于是心中又平添了几分成功的信心。 一阵疾风暴雨,几位乡儒但见小伯涵默不作声,只当是吓退了眼前的这位白衣小将,便欣慰地安坐下来。这时伯涵开口说道:“诸位叔伯,恕侄儿冒昧,我十分敬重你们,饱读经、史、子、集,通览诗、词、歌、赋,张口即有惊世之作,挥手便得天下文章,集忠义于身,汇文武于体。” “世侄过奖了,不敢当,真不敢当。”几位乡儒谦笑着,手擄着胡须等着下文。 “只可惜与古人相比,尚有千里之差。”伯涵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那是,那是。”人们附和着说。 “男的不说,只说女的。先来看这忠义二字。越国西施,容貌沉鱼,去国离乡,取辱吴宫,史称祸水。可是没有她的忠肝义胆,哪有三千越甲,直吞吴城,一血国耻;汉代昭君,美可落雁,自行请命,和亲北番,没有她的大忠大义,哪有西汉的稳定与繁荣。不施貂婵之计,怎堪后汉之乱?无有文成公主,焉有高唐大梦?古今多少女子,为了忠义,舍弃幸福,抛却亲情,到头来史册无载,反留千古辱名,其冤何诉?其情何白?再说一个”文“字,班氏昭女,辅父助兄,著《汉书》册,辑抄较订,哪有青春?李家清照,其才天高,以文忧国,以词忧民,心可史鉴。又有薛涛,文姬,神采飞扬,字若天成,岂是庸庸男人可比拟;最后说这”武“字,花木兰替父从军行,十年征战苦,千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梁红玉擂鼓抗金兵,沙场自从容。尚有杨门女将,个个文韬武略,技艺超群。这女子们哪一个我们能比得上呢?如下我们民族内忧外患,我等男儿只知在家中饮酒唱赋,于国何济,于民何益啊!由此我就更惊叹那些忠义敢行,文武全才的真女子、真豪杰。当初秦始皇燔灭典籍,以愚黔首,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我们的思想是何等桎梏,为何还要在此基础之上给普天下的女子再套牢一层男权的枷锁。太史公说过:位卑未敢忘忧国。每个人都有报国酬民的权利,任是何人也不能剥夺的。女孩子怎么就不能读书、受教育、治国平天下而干一番事业呢?” 这一番话直说得众人无言以对,福来在旁边早已听呆了。各位乡绅更是羞愧难当,尴尬地连称“世侄真是好口才”。他们哪里知道,伯涵为了这一番话和说出这一番话的勇气已经煎熬了整整一个昼夜,而此时伯涵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或许是激动的缘故,他不得不压制着自己的呼吸。 “鄙人也还算得上是个读书人,是圣人的学生。读了圣人的书,人要变得圣明。”李举人话说得有条不紊。“所谓圣明,即是圣达、通明。刚才听了犬子的话,尽管是班门弄斧,但其中也不乏道理。定国安邦说得太大了一些,真能写出一篇好文章也就不错了。这件事我不反对……” “世兄,您怎么能……” “女孩子应该不出闺阁,学些女红……” “让爱女抛头露面,任外人品头论足……”举人的话尚未说完,几位世儒乡绅吃惊地站了起来。 举人仿佛没有看到他们一样,扭身向秦先生说:“秦先生,这收不收可就在你了。” 秦先生把赞许的目光从伯涵脸上收回来,对着李举人含蓄地笑了笑。 “先生,收下我妹妹吧。她天资聪慧,禀赋极佳,能于诗词,比我和哥哥还要强些呢。”是二少爷仲良在说话。 “噢,果真如此,那我倒要看看。去叫你妹妹来,我现场命题、定韵、限时,你们兄妹赋诗如何?一来聊助酒兴,二则几位学兄品评品评,我再作定擢。”秦先生认真地说。 伯涵赶忙跑出堂屋来,一把抓住妹妹的手,激动地说:“真儿,就看你自己的了。”随着扯着妹妹汗津津的小手,直奔回屋里来。 迎宾堂的北墙上悬挂着一幅古旧的水墨画《风竹图》,堂联道:风来疏竹,风过竹未经声;雁度寒潭,雁去潭不留影。画下方的迎宾桌上早已摆好笔墨纸砚,三个孩子正襟端坐在椅子上。 不一会儿,福来转过迎屏来,手中的纸上写着:题目:咏雪;韵脚:哀韵;限时:半香;不限五七。而此时整个迎宾堂中已飘散出一股幽幽的檀香。 画屏前面,正是觥筹交错…… 香尚有半指的时候,福来捧着三张小宣纸到宴席上来,双手递到老爷的手中。 咸言盈祥瑞,莫测其胸怀。 世上纷纷恶,皆曾雪中埋。 ——李伯涵《咏雪》疑是春风至,万树梨花开。 不辞人间冷,只为送清白。 ——李真《咏雪》一夜北风万户栽,玉树琼枝落瑶台。 无论天下贫与苦,却把和暖送将来。 ——李仲良《咏雪》举人老爷一边看着,一边摇头,依次向下首传去。纸上的字一律是工笔楷书,有柳、欧、颜三体。那些世儒们称赞了字,又称赞诗,连声叫出好来。最后传到秦先生面前来,他上下翻了几遍后说:“几位世兄高见?” “第一首立意独特、奇绝,言人所不敢言,一改常规,反其意而用之,真实、正直。” “这二首境美意深,套用古诗毫无痕迹,尤其后两句格致高雅,融情入景,自然、不矫情。” “第三首虽入笔平淡,但用意深远,宽厚、朴素,正所谓仁者见仁,有古诗之风。” …… “诸位过奖了,实在是过奖了。秦先生,你看……”李举人轻轻地问。 “诗文虽好,尚需磨炼啊!不过这个女学生,我收下了。”此时三个孩子从画屏后面走了出来,远远地恭敬地站着,紧握的小拳头这才慢慢地松开了。 院子里流淌了一地的月光,多么美好的夜晚啊。 第五章 思绵绵若玉伤春闺 情切切病女描花样(一) 空谷生幽兰, 只叹无惜怜。 不为早折损, 切莫出深山。 ——《仕女图》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仿佛只是经过了一个漫长的黑夜,当人们再次醒来的时候,原野里早已不经意地泛出了一层黄绿,隐隐的、淡淡的,象是鸡雏身上的绒毛。今年盐河平原上的春天,来得倒象是格外早些。河面上更是睁开了睡眼,沉寂了一冬的河水再也按捺不住涌动的心情,欢呼着、跳跃着,打着旋儿,争先恐后向前跑着、笑着,一切都无法拘束了,管它是霜剑冰刀,只要拦着去路,就把它统统粉碎掉,让它们在我这欢乐的怀抱中消失吧! 只有凝固的村庄仿佛被残存的冬天包裹着。周围的树木一株株剥出了白骨,裸露在料峭的风中,早枯死了。耕地里一沟沟、一垄垄,哪里有庄稼的影子。一年饥馑一年荒,唉,春天啊,就这样来了。 良家镇的街上还不够热闹。河水刚刚开道,来往的船只都还没到。镇上的男人们只想趁这几日再好好地歇上一歇,攒下力气好干活,开了头儿一年就不得闲了。女人们没有集赶,没有戏看,她们还出来干吗?宽绰的大街上最多的就是孩子了,穷人家的打宝、抽尜尜、抓石子儿,富裕人家的就结伙搭伴地上村学了。 李家少了三个孩子搅闹,愈发显得冷清了。金香推说身上不舒坦,有几日没到前院来了。大太太就只好天天躲在屋里养神静思,时不时地还能听到后院时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清唱。举人老爷整天呆在书房里,很少与人见面,有时饭也要传进去自己吃,他定是在书中找到黄金屋了。 若玉独自一个人蜷缩在床边,有时斜倚在锦被上,就这样呆呆地守着,若有所思,思又若无,整日慵慵懒懒的,打不起一点精神来。儿子上学之后,她就更加寂寞起来。尽管她不再年轻,但在别人眼中还十分美丽,可她却在春日里,妆束有些散乱,心里一阵阵地空虚。或是春倦,她同往年一样时不时轻咳。 屋里的书桌上收拾得整齐干净。左边的案头摆放着一套《石头记》脂砚斋甲戌年评本,那是主人每天必要翻看的书。书的旁边叠放着一块蛋青色的丝织方帕,一角上绣着乳白色的莲花。桌中央的笺纸上排着一对镇石,从石质上看应该是一对,奇怪的是半边并没有字,只在另一边刻着单字“缘”。右上方的笔筒和砚台也都是白玉石雕成,与那镇石倒象是选自一块石料。屋里的其余摆设十分简单,稍显华贵的就是一对青瓷瓶和墙上的字幅了。那是一首词,词牌《青门引》,字写得清秀、隽永,没有落款,无从知道字与词出自谁人之手。词曰: 轻冷还乍暖,风雨方定来晚。清明寂寞近庭轩,花中酒残,病又是去年。画角吹醒楼头风,夜静入阑干。更披明月哪堪,隔墙送影过秋千。 若玉缓缓地踱到窗前,推开旧冬里糊在一起窗扇,一股凉风“嗖”地扑进了她的怀里。这一阵风惊得她倒添了几分精神。外面的天高了一些,不再是冬天里盖压在她的屋顶上。白云也挣脱了出来,一片片飘散。 “二太太,你别站在风口里,小心着凉吧。”送水的小姑娘是蕙儿,自从芸儿烫伤了腿脚,她就主动承担了下来。见二太太动也没动,她顾不上倒水,连忙放下壶,过来把窗子关上了。 若玉转回身来,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仔细地看着蕙儿为她斟茶。 “你是叫文慧吧。”她问。 “我叫蕙儿,是太太您给改的呢。”蕙儿送过茶盏来。 “是谁给你取的名儿?”她接着问。 “我妈,她……”话说到这儿,蕙儿的眼里涌上了泪珠,就低下了头。 “她读过书?”若玉没注意到蕙儿的表情。 “我不知道,她只教过我唐诗和宋词。”蕙儿说。 “你学过这一首吗?”她指着墙上的字幅。 蕙儿抬起头来看了看,摇摇头。她的牙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愿再说了。这时二太太突然伸过手来,握住她的胳膊,心疼地说:“你也穿多点,别冻病了。”就象母亲抚摸自己的女儿那样。蕙儿有点受宠若惊,吓得赶紧抽出手来,后退了两步,拎起水壶来走了。 二太太脸上还留着刚才的温情。屋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下午,若玉翻阅着《石头记》,直到孩子们下学回到家来。 用完晚饭,三个孩子聚在举人的书房里复习功课。若玉独自回来在灯下读书。等读到“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一回,不知不觉把那“葬花吟”念出声来。一句句泪湿尺素,一声声寸断肝肠。当读“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时,她干脆拢上书,伏在案边抽泣起来…… 待她慢慢把泪水绞干,屋里的空气使她透不过气来。由于过度的伤心,她的胸口正在一抽一抽地疼痛。她强忍着走到窗前,又把那扇窗子打开。屋外的月光涌进来,那么清凉、爽洁,普照着天下每一颗痛苦抑或幸福的心灵。 春夜如墨,明月如水。若玉提起笔来,一手抵住心口,轻咳着写道: 月上东山照东邻,不见西厢垂泪人, 窗内抚琴千般怨,斑竹点点万数痕。 夜色未央更漏残,烛光明灭风声寒, 绫帕新题断肠句,病起相思人无眠。 帘外明月对落花,不知来年落谁家, 一样花开人面美,冷风凄雨苦相杀。 可怜花谢雨风中,满园冷落水流红, 一方残树听雨好,人去楼空与谁听。 寒塘何曾渡鹤影,今夜冷月葬花魂, 梦中一片秦淮水,前生合是采莲人。 荡舟心许艗首回,君子拂袖传羽杯, 沾裳敛裾畏倾船,浅浅一笑暗相随。 自是才子白衣裳,日月秉承才情长, 侬今弄琴君知音,何时伴君就华章。 君子去兮几日还,不系江山系红颜, 江山难改人易老,雪腮不度鬓云残。 春风怨,不度玉门关。 若能他日再逢君,生死相许共缠绵。 只愿去向来生逢,魂梦几回与君同, 今宵又吟别离曲,醉中喜剪蜡灯红。 惨淡冷酒寂寞樽,萧缩画屏孤独身, 枯花败叶凄凉日,一帘风雨送黄昏。 黄昏送雨轻扣门,门里门外两消魂, 君子可记芳草诗,院内秋千落香裙。 香裙此生随花去,来世尘中寻玉人, 玉人难在来生缘,徒留香裙对黄昏。 不知此生何处渡,敢问何处渡来身, 一朝红颜春归处,玉人香裙两无寻。 诗刚刚写完,若玉忽觉背后有人推她。她连忙把笔放下,正待回头看时,听见儿子仲良说话。 第五章 思绵绵若玉伤春闺 情切切病女描花样(二) “妈,你这样弱的身子,怎么扒在这儿睡着了,天气还冷,小心添病了。”仲良温习完功课回来,一进门就直奔过来。 若玉呆呆地抬起头来,象是不知道自己身在哪儿。看看窗子并没有开着,再低头看看桌上的笺纸,哪里有什么字迹,倒有一片泪水浸湿的印渍。分明是一场春梦。这一惊,出了浑身的汗,刚才梦中吟的诗句竟一个字也记不起来了。 “看书累的,就睡着了。现在没事了,我们睡觉吧。”若玉站起来抚摸着儿子的头。儿子回到了她的身边,她有一些高兴了。 “妈,你不知道,今天我们秦先生的侄子到他这儿来了。他穿着那样的衣裳,中间缀着一排黑色的扣子,特别精神,人也长得英俊。”一躺到床上,仲良就急不可待地说。 “他是来跟着秦先生上学的吗?多大了?”若玉问。 “比我和哥哥要大二、三岁吧,我也不太清楚,哥哥可能知道,秦先生叫了几个大学生到他屋里去了呢,哥哥也去了,他们说话说了好半天才出来。你明天问哥哥吧。”仲良说着说着就快要睡着了,迷迷糊糊地还没忘,“妈,我要有那么一身衣裳多好啊。” 若玉仔细端祥着儿子的小脸,睡得是那样的香甜。她轻轻地理了理儿子的头发,幸福地躺在儿子的身边,满意地在绵绵的春夜中安然睡去…… 趁人们尚未醒来,我为你介绍一下秦先生的侄子秦越吧。 这是一个十分英俊的小伙子,今年十七岁。长方脸儿,白净面皮儿,两条长长的眉毛,细而清淡。他的眼睛最是不同于别人,就象稍宽一点的柳叶那样,黑眼仁大大的、亮亮的,含着无限的春光,又透出智慧和理想。在他高高的鼻梁下面,嘴唇儿也是又薄又长,两个嘴角收回去,让人觉得他是那么文雅和含蓄。他的穿戴在这个封闭的小镇里是从来没有见过的,由不得那些小媳妇们惊叹着多瞄上几眼。那是一身青蓝色的中山装,上衣大小四个兜儿,都象小口袋儿似得吊在衣服的外面,可又是那么平整。中间一溜的黑扣子,一个个都闪着光,直系到脖口上去。裤子外面不但没有长袍遮着,还有两条线样的东西在裤管儿前头,抻得裤子笔直。这一身衣装显得人是那样的挺拨和潇洒。 他从哪个世界来? 就象从地下钻出来的一样,他突然出现在这个镇子里。我们知道水上的船只都还没有运行,那么他只有从身后的这片平原上,沿着扇形散开的村路寻到这里来。他身上的衣服是那样干净,没有丝毫的风尘,那肯定是从离镇子不远的地方才下的车。手提着小藤条箱,神清气爽地出现在门口。秦先生与学生的目光同时被吸引了过来。 “叔叔。”秦越情不自禁地叫起来。手中的行李箱稳稳地滑落到地上。 “小越!”秦先生少有地露出自己激动的心情,快步走上前去,伸出双臂,把侄儿紧紧地拥进了怀里,在他后背上轻轻地拍打着。他是多么喜欢和疼爱他的侄儿啊。然后他们分开又把双手用力地握在了一起。他们没有拱手打揖,这在伯涵他们看来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可在他们的身上又是那么自然得体,把感情和亲热都很好地体现在每一个动作里。 等到秦先生把侄儿安顿好,重新回到课堂上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现在我们把《颜氏家训》收起来,我来教一篇新课文《少年中国说》。这篇文章的作者是梁启超。他是一个诗人、学者、政治家、思想家,是一个活着的思想家。”秦先生把“活着”两个字说得很重,带着满腔的钦敬之情。接着他开始背诵此文。 “日本人之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是语也,盖袭译西人之言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梁启超曰:恶,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欲言国之老少,请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梁启超曰:伤哉,老大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梁启超曰: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是今日全球之一大问题也。……夫古昔之中国者,虽有国之名,而未成国之形也。……且我中国畴昔,岂尝有国家哉,不过有朝廷耳。……梁启超曰: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使举国之少年而果为少年也,则吾中国为未来之国。其进步未可量也;使举国之少年而亦为老大也,则吾中国为过去之国,其澌亡可翘足而待也。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其作光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少年中国,与国无疆!” 伯涵自从跟随秦先生以来,还从未见到过他象今天这样兴奋。在背诵文章的时候,他的表情、他的眼神、他的声音,更象是一个年轻人。在他的眼前肯定另有一番美好的景象,那是别人所不能看到的。他的右手握成拳头在胸前不停地用力挥舞着,沉着而又坚定。 日头已收敛起咄咄的光芒,偏向了西天,把一片桔红均匀地涂洒在树梢和屋顶上。正有一块火烧云,燃烬的木炭一般,把黑色全部镶在了红亮亮的圈子里。忽然从遥遥的背影中飞出来一群稀落的鸟雀,或鸣叫,或旋徊,或东或西地又飞走了。 第五章 思绵绵若玉伤春闺 情切切病女描花样(三) 少年和中国,这两个词就这样轻易地占据了伯涵的脑海。连同秦先生那激昂的声音、刚毅的神情,都如同电流通遍了他的全身。少年中国,中国少年,当他第一次把它们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才惊异地觉察到原来自己的身心中还揣着一个不曾发现的东西,那就是中国。在此之前,每当他说到国家和民族的时候,出现在眼前的只不过是一个幻象和轮廓,可今天就好象风飒然降临到了面前。 “祖国,我的母亲,您现在是怎样的容颜?我是您的儿子,我爱您,我要亲近您,我要保护您……”心潮澎湃的伯涵平生第一次向着先生举起了手。“先生,我们想知道现在的中国。” “好孩子,你坐下吧。你们现在还太小,等以后长大了,自然就会知道的。”秦先生父亲一般语重心长地说着,他的手落在伯涵的肩膀上。伯涵感到他是那样的温暖和慈严。“好了,课就讲到这儿吧。下边的时间你们把学过的《颜氏家训》抄写一遍。伯涵、永勤、守正你们仨跟我来一下。” 于是在秦先生那间小屋里,伯涵再一次见到了秦越。秦越跟他们每个人都亲切地握手,并且称呼他们为同志,真是新奇而又好听。 夜深了,窗外的风被树的枝脉划成细而碎的长条,在夜空中将一天星光抖落在地。这个平淡无奇的小镇之夜,它只属于那些不眠人。 在良家镇村学秦先生的寝室里,叔侄俩抵足而卧,谈兴正浓。我们也略来听一听。 …… “叔叔,你把我们找得好苦哇。自从xx起义失败后,你就消失得踪迹全无。有人说你东渡扶桑流亡日本了,有人说你被关在xx的牢狱里,还有人说你已经被敌人暗害了呢。父母和婶娘他们多处打点,也丝毫没有你的消息。只有我坚信你不会死,你的道路是正确的,我要勇敢地走下去。等到我们胜利了,你就能回到我们身边了。” “小越,叔叔知道你是好样的,是一个有骨气、有胆识的年轻人。叔叔也是迫于无奈才回避到这里来。这个地方比较偏僻,气候松散,消息闭塞,便于隐藏。叔叔也曾想过到国外去,那里人身安全,言论自由。可是对于拯救我们的民族又有多大的益处呢?只凭几句真理的说教,国民就能觉醒了吗?完全不是。我慢慢地回想我们斗争的历程,过去想得实在是太简单了。用几只小喇叭的宣扬去推翻几千年封建思想构建的大厦,根本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干脆静下来做我的教书先生,决心培养几个有血有肉的革命青年,一加十,十加百,总有一天整个民族都唤醒了,那个摇摇欲坠的宫殿也就自行坍塌了。” “叔叔,你是不是悲观了。尽管这样革命得更彻底一些,但这时间岂不是太长了吗?四万万人,何时才能完全醒悟啊。”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长是长一些,可是要想国民真正地解放,别无捷径可走啊。” “武装起义不是很好吗?前几次虽然都失败了,可哪一次不是加速了这个腐朽王朝的末落呢?只要我们组织再周密一些,力量再强大一些,我看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的。现在南方一些省份的军队都发动起来了,说不定我们的成功指日可待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疆。我何尝不期盼那一天啊!只怕是欲速则不达,革命最怕绕弯子了……喂,小越,你看伯涵他们怎么样?” “我也说不上来,他们都很聪明,也有理想。只是这么闭塞的地方,他们能接受新思想、新观点吗?还是可靠些好。” “他们都是爱国的热血青年,过两天你就知道了。你们青年人之间是最容易相通的,找机会多和他们玩一玩、谈一谈。交几个正义的朋友总是很好的。” …… 伯涵又一次失眠了。他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直视着幽深的玄夜。他的思绪如同插上了翅膀,透过了小小的缦帐,冲出了深深的庭院,穿过小镇,飞越江河,在广阔的天地间自由地翱翔。 在他的眼前秦越那个小藤条箱再一次打开…… 那是一沓沓或铅或油印制而成的书刊和文稿。 那是一篇篇气宇轩昂、文字激扬的诗词歌赋。 那是一个个有思想、有感情的灵魂。那些伟大的灵魂在伯涵的面前高高地耸立着,用不屈的头颅和笔直的脊梁构建起民族的尊严,抒发出了救亡图存的的鼓呼与呐喊。他们用如炬的目光俯瞰着天下愚昧的人群,用神样的声音说着:我要拯救你们,这些可怜而悲悯的人,给你们美好的生活,让你们自由而快乐。 伯涵这样想着,再也无法入睡。他的心脏从未象现在这样跳动得有力,一腔热血沸腾着在体内如铁流般奔涌。他披衣而坐,卷起床缦,以使自己呼吸得更畅快一些。他的头脑中不断地跳跃出“斗争”“解放”“平等”“民权”这样的字眼,这在他以前是从未读到过的。思想到现在,他仿佛刹那之间寻到了大年前不眠之夜苦苦思索的答案。为什么芸儿和妹妹真儿都一样善良而可爱,却生活在两种世态里面?是大人们常说的“命”吗?才不会有这种东西呢,那是宝贵人愚昧贫苦人,而穷人又自我安慰罢了。快别去相信吧。“明天我就要去看看她们,解放她们,把平等的生活交给她们。”伯涵微笑了。即便是在黑暗中,他的眼前却始终闪现着一条敞亮的光明大道。 屋外的风“呼呼”地刮着,多么象一阵阵催人奋进的战鼓。伯涵不去点灯,他在黑暗中想象着周围都是共同战斗的同志,虽然彼此不能看到,但可以听到他们的呼吸与心跳。秦先生和秦越就在自己的身边,给他以指引和鼓励。 风啊,你来到我的窗前,快别停留,去把我的思想告诉秦先生他们吧。 风啊,你尽情地吹吧,快吹散这阴霾和黑暗,好迎来一个霞光万道的黎明。伯涵心中在想,我要目送这幽冥离去,昭日到来。 第五章 思绵绵若玉伤春闺 情切切病女描花样(四) 天亮了。 “芸儿还没好吗?”伯涵见蕙儿送进洗脸水来就问她。 “脚肿得怕是连鞋还不能穿呢。”蕙儿说着都略带出一丝的痛苦。 “是这样。噢,你别掺热水了,我要用冷水洗脸。” “那怎么行。太太知道了,会责怪我们的。少爷,你还是……” “太太怎么会知道呢?”伯涵没等蕙儿说完,一边说着,一边把脸扎进冷水盆中。真舒服,真精神,真好。 今天正好是村学停学的日子。早饭的时候,若玉因着了风寒,早晨头沉、咳嗽,并没到前边来用饭。仲良吃完饭只略坐了坐就回去陪母亲了。这会儿大太太带了伯涵和真儿一同过来瞧瞧。若玉还是靠在床边上,只多加了件衣裳,正绷紧了一块布绣花呢。仲良端坐在书桌前,聚精会神地看书。 “你可吃些东西?什么要紧活儿这么赶着做,歇歇总是好的。”大太太走进来,斜坐在床的另一头。 “还不是旧病?不妨事的。哪就那么金贵,吃副药便好了。这是良儿的书袋子,不小心划破了,补上又不好看。我给扎上个花,明儿上学要用了。”若玉回道。 “真好看,姨娘也给我扎一个。”真儿羡慕地说。 “你的也破了吗?”仲良关切地问。 “平白地扎一个怕什么,不也好看吗?”真儿反问。 “等你姨娘病好了再说吧。快别捣乱了。伯涵带你妹妹出去玩吧。我再坐一会儿。”伯涵听了母亲的话,走上前来说了几句“好自将爱”的话,就扯着真儿出来径直朝芸儿她们住的地方走来。兰儿和蕙儿正在房前的空地上玩踢方,跳腾得满头大汗。看到少爷他们走过来,跑过去一把扯住真儿玩起来。伯涵见她们玩得高兴,就一个人转到屋里来。 在临窗的一张床上,芸儿靠紧被褥平坐着,腿直伸着,盖了一层薄单子。她的身边叠放着几件旧衣裳。芸儿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缝着,根本没听到伯涵走到她的床边来。 “你可好一些了。”伯涵轻轻地问。 这是多么熟悉的声音。它曾经在芸儿的心中和耳边无数次地响起,象春天那样美,又象阳光那样暖。芸儿有点不相信自己,恍惚之间针尖刺痛了她的手指。 “少爷,你怎么能到这地方来。”芸儿倒不知说什么好,泪水一下子盈满了她乌黑的眼眶。她想从床上起来,可皮肤的痛楚蛇一样爬遍了她的全身。 “你千万别动。你还要补这么多的衣裳?”伯涵自己搬了个杌子在窗前坐了下来。 “也没有几件。我天天在床上一坐,倒成了一个享福的人了,这可叫人受不了,哪儿有干点活舒坦。下人们的衣裳又没好赖,缝缝补补不又穿几年,省得府里年年给我们添衣裳了。兰儿和蕙儿不怎么会针线,她们天天给我端汤送药的,真比亲姐妹也不差。我正没法报答她们呢。” “你怎么总想着报答别人?” “有恩哪能不报啊!到现在我也能记得,跟着我娘逃荒的时候,谁家给过半碗稀粥,谁家给过一块干粮。我是无力报答呢。”她的泪一颗颗地滴落在手中的衣衫上。那是兰儿一件淡粉色的夹袄,已经穿得略褪了颜色,袖口上磨蹭得飞起了毛线儿。芸儿正沿着飞边扒一株浅绿色的兰花,针脚匀称,和真的一样美。 “你的手真巧。真儿要是看到,准得让你给她扎花不可。”伯涵赞叹地说。 “我娘扎得才好呢。这都是穷人干的活儿。小姐要是喜欢,指出花样儿来,扎一个也不费事。”芸儿正说着,真儿仨人相拥着到屋里来,听了半截话,高兴地捧起袖子看了又看,欢喜地说:“给我书袋子上扎一枝腊梅红。” 芸儿急忙让蕙儿拿过一张旧纸来,平铺在腿上,用条帚苗醮了墨汁和颜料在纸上一点儿一点儿地厾着。她是那样认真,在伯涵看来,她的创造与诗人写诗、文人作文没有什么不同。她的胸中怀着世界上所有真、善、美的东西,通过她晶莹的眼睛和纤细的手指,表露给世人看。她在有意地忽略或忘却世上人性的恶劣,什么事总想着别人为她做的,她要去付出什么,而不去想在这个世界上,她为什么不能得到更多些,生活得更好些。她是那样容易满足,别人一句平常的问候,她都会心存感动。她认为现在的生活已是上苍给她的很好的安排,又怎能再去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究竟哪些是属于她的,她却又从未想过。她就这样无怨无弃地生活,泪水来自她善良的心泉,笑容也是直接从肺腑之间荡漾而出。 “我能为她改变什么呢?”伯涵在心中问自己,“她看上去倒比天下的人们都还要快乐一些,还有兰儿和蕙儿也是无忧无虑地玩耍。若真是给了她们自由,把她们从这个家门中解放出去,她们能应付外面的生活吗?”伯涵一旦面对她们,又不知该如何行动了。 “真好。”真儿爱不释手地捧着花样儿,看了又看。那是一枝在雪中盛开的红梅,枝干虬然苍劲,骨骼傲挺,在躯干上点缀着几朵鲜艳的梅花,严寒中开得凛然无惧,那么奔放、豪情。真儿迫不急待地叫着兰儿、蕙儿跟她回房取书袋子去了。 “你不想生活得更好一点吗?”伯涵进一步试探着问。 “这样还不好吗?要不是那天遇到少爷和福大爷,我不定早饿死了。我现在吃有饭吃,穿有衣穿,外面吃不上穿不上的苦命人多着呢。”芸儿一边在线盒里找着丝线,一边说:“少爷是个善心人,可外边那么多的人仅靠你一个能管的了吗?好好地念书上学才是正经事,别再为不相干的事恼心了,回头荒废了正路,老爷和太太又要难过了。” 他问她一句话,芸儿倒要劝上他十句,不掺杂半点私心,全都是为了他和老爷太太们好。听着她的话语,就象是知心朋友一样。伯涵一时也没有更清晰的思路来启发她去争取什么“解放和自由”,便站起来要走了。 “少爷,你千万别嫌弃。我没什么东西能报答你,就抽空用裁下来的零碎绢布绣了两条带子,你拿去捆捆书本,将就着用吧。”说完从褥子下面取出一个薄布包。伯涵接过来,抖开两条长长的丝带,两端各绣了十几朵颜色各异的桂花,重叠着、交替着,隐隐地散发出桂花的清香…… 桂树是何等的高洁。此时伯涵忽然忆起苏子曾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缈缈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第六章 初相识尊卑可同命 再回眸主仆竟连心(一) 原上春草露初晞, 蕙籽飘飞泪淋漓。 待得时长日暖后, 结出双蕊两依依。 ——《仕女图》 这就是我们盼望已久的春天吗? 沉寂了一冬的盐河平原,因为有了野草野菜的生长,一时间热闹了起来。那些在饥荒后剩下的人们,拎着逃荒要饭时的破篮子,相互搀扶着,走出家门,沿着弯曲的村路,走到田野里,来刨取老天爷给他们播下的食粮。他们的脸是暗绿色的,身影在风中抖动着、摇晃着,象鬼魅一样游离在远离村庄的土地上。上苍是多么残忍,随着自己的心意来摆布和惩戒他的黎民。而他又是多么仁慈啊,当人们踏到死亡边缘的时候,竟让这野草野菜长得如此顽强而生生不息。 千万计的躯体用骨汁和血泪浇注了盐河两岸的土地。我肥沃而又贫瘠的平原啊,在春天里,你还是绿了。 那日晚饭刚过,秦先生带了侄儿到李家登门拜访。 秦越今天穿了件酱色的长袍,衬着白净的面庞,另有一段风流儒雅。寒暄之后,落座说话。 “这是小弟的犬侄,特地从南方老家来探望我。小越,来见过李举人和太太们。”秦先生用手招呼着秦越。秦越走上前来,落落大方地鞠躬问候。 “多好的孩子啊。”大太太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由头到脚地打量着说“别多礼了,快坐下吧。”举人老爷欣赏着秦越得体的举止,赞许地颔首微笑。 “这次小侄来得匆忙,只带了些家乡的云雾山茶,是今年刚采下的。实在是不成敬意,万望笑纳。几年来承蒙世兄多多关照,略表我区区之感。”秦先生说完从手中捧出一个精巧别致的缎子盒来。 “贤弟实是高雅之人,心清意真。我若是拒礼,就是一个俗人了。”李举人笑着接过来,珍爱地打开盒子。里面并排放着两个紫砂茶筒,又嵌着八盏茶盅,四个一行,分两排摆放。八盏盅盖上分别有“福、禄、寿、禧、康、富、安、贵”的字样。“说到茶,你们南方人是最讲究的。洗手、净心,要一个境界。又取甘冽山泉,井水次之,用木炭加热,沸水冲泡,清香盈室,是一种享受啊。不象我们一盆一罐,牛饮一般,解渴而已。真是玷污了茶经。” “世兄过谦了。茶不过饮料而已。南北两地,风俗不同,习气各异,本也说不上孰优孰劣。我到北方来,时间一长,也慢慢体会出这一饮而尽的豪爽。反观南方又略显得小气了一些。要说茶道,古人最是精通,每逢好茶,必要饮酒赋诗,那才是雅兴呢。”秦先生说道。 “咱们今天何不以古人为师,对着这上等的云雾山茶,也附庸风雅一回。”李举人兴致很好,吩咐福来下去安排果馔去了。丫头们送上新水来,为座上的人们在紫砂茶盅里冲上了新茶。不一会儿,满堂里飘散出脉脉的清香,浸润着人们的肌肤,涤荡着人们的脏腑。 “今天咱们虽是取乐,但也要有个理论才对。需老爷出个主意,都好有个章法可循。”秦先生恭敬地说。众人也随声附和,只有大太太神情略显得勉强了一些。 “既是这样,我也不便推辞。只是我乃老朽之人,言语未必尽合时宜,这下一轮的令牌要交给年轻人才对。要我说咱们由易到难,先来联句如何?以茶为题,以座位为序,无论平浅,每人一句,从我开始,自一数起,然后二三,可化字,可谐音……” 老爷说话的时候,人们已经开始依照次序琢磨自己的词句了。思路敏捷开阔的尽量多想几句,免得与前边人重了,又在心里比较着好赖,准备着与上句的连接。这时李举人开口说“一心。” 福来正站在老爷身边,端着苹果,竟没想到联诗是这样容易,就脱口而出“俩叶。” 这一来是人们始料未及的。原来的次序都要向下顺延一位,刚才想好的都因变数换了平仄。每个人思索半天竟替别人作嫁衣了。 秦先生略思片刻说“山泉水。”从三到山,化用得巧妙自然,不着痕迹。 秦越接下来说“四两清风。” 伯涵说“五缕日光晴。” 仲良说“六杆爽朗翠竹。” 另一边的椅子上,中间是大太太。二太太和真儿分别坐在两旁,下首正是真儿。她不假思索地说“七株芬芳杜蘅。” 大太太本不喜好,可又不便退出。听着别人说的,自己心里一片茫然。更想不到年轻人又接的快,一下子就到了她面前。她忙笑笑说“刚才我这‘七’还没想好呢,说话又改成‘八’了。人一老,脑子也慢,我可是不中用了。不过我听着真儿他们说的,象是到了哪个地方了吧。另外我想香茶配佳景,总得有个地方品茗才好,我就凑上一句‘八步陶然亭’吧。” 人们都没想到大太太不但说上来了,而且情意贯通,一点也没走了样子。伯涵在心里本来为母亲悬着,听了母亲的话,倒觉得比自己的那句还好。 二太太若玉说“酒菁品罢人犹香。”谐音了酒字,有茶有景,岂能少了美酒?若玉长于诗词,懂得转换起伏。既迎合了上句,又为下句留下了空间。 一圈回来又到了李举人,因为上句说得好,接出一句来不会困难。他随口而出“拾得茶声。” 举人的话音刚一落地,秦先生一拍茶几站起来说“好一句拾得茶声,既不化字,也不谐音,而用其别意,真是出神。更说这‘茶声’二字,一品一听,可相通否?人不相通,神则通之。断不能再接了,我等也不能再接了,再无出其右之句了。”经他一说,人们才渐渐理出这一句的好来。其境只能在意会之间,口宣书喻是千万不能的。 “贤弟可是过奖了。我是随口罢了。咱们还是品茶要紧呢。”李举人双手握着茶盅谦逊地说。别人品着茶,真儿用工笔小楷,把刚才的联句以茶为题誊写下来。正是一心俩叶山泉水,四两清风,五缕日光晴。六杆爽朗翠竹,七株芬芳杜蘅,八步陶然亭。酒菁品罢人犹香,拾得茶声。 李举人把令牌拿出来,交给年轻人。伯涵和仲良推让着给了秦越。一则他是客人,再则秦越也年长两岁。秦越见此,也只好收下。然后他转身对着举人说“既是如此,我便行令。但请老爷做主,包括老爷太太在内,各人都要听行。” 李举人见他正规行事,正合心意,高兴地说“那是那是。” 秦越接着说道“我想有雅有俗,可谓雅俗共赏。何不以茶园、茶花、茶叶、茶枝、茶根为题,拈成纸阄,随人抓去,抓着什么就写什么。要求只有一个,必需写成竹枝词。以刘禹锡诗为例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这样岂不热闹一些?” 秦先生听了笑着说“这多不好,我们这么大岁数,郎啊妾的如何说的出口。” 李举人兴致正高,拉住他的袖子说“这有何妨,又没有外人,还怕取笑?再者说你还不一定能拈着呢。只管写出来抓着看吧。” 福来托着盘,当众把八个纸团放好,在人们眼前摇晃几下,然后盖下一块丝帕,从老爷开始,依次各人抓去。 第六章 初相识尊卑可同命 再回眸主仆竟连心(二) 秦先生手里捏着纸阄,却只顾瞧着李举人的手。等打开一看,秦先生禁不住笑了起来,纸中央正写着“茶枝”二字。李举人没有办法,就侧过身来盯着秦先生的要看。秦先生便说“你手气真好。我是比不上了。这次恐怕是没题目了,只好等下次吧。”他一边装着沮丧的样子,一边慢慢打开。这次李举人笑的更响了,就见秦先生的纸团上写着“茶园”。然后两人面对面地又笑了起来。 其他人中伯涵、仲良和大太太没有抓中。秦越拈到了“茶叶”,真儿拈到了“茶花”,若玉拈到了“茶根”。以下便是五首《竹枝词》。 茶园——茶园山下水流长,采茶捧茶厚待郎。茶水到口莫嫌涩,个中甘苦郎细尝。 茶花——茶花开出心一枝,花好正是心嫩时。郎要摘花连心摘,到死心头不忍离。 茶叶——茶叶叶下说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采尽满山茶叶后,可是郎行思妾时? 茶枝——身背茶篓进茶山,茶枝未断作郎攀。郎自薄情出手易,茶枝离树何时还? 茶根——妾是茶尖郎是根,一树多枝皆有心。年年相处只几日,三百六十是离分。 人们说一阵,笑一阵。品茶闲话,天渐渐晚了。秦先生遂起身告辞。 “让贤侄住在这里吧。你那儿地方小,不宽绰,就别在一块挤了。”李举人挽留说。 “那岂不是太打扰了。”秦先生客气地说。 “打扰什么,就和涵儿住在一屋里。被褥都是现成的。小孩子们一块玩耍一块学习,省得跟你拘束,这不倒好吗?” “秦先生你就别再辞让了,又不费事。”大太太很喜欢这个年轻人,就在旁边附和着说。 “承蒙世兄的美意,那就得讨扰些日子了。”秦先生转过身来对秦越说“你就住这儿吧。凡事不可造次,让老爷太太们操心。” 福来打着灯笼去送秦先生回村学了。伯涵、仲良走上来拉住秦越的手,真儿也很高兴,相跟着他们走出屋去。屋里的人都走散了,只留下淡淡的茶香。 几日后晚间散学的时候,举人特令让福来前去请秦先生一同来家吃饭。秦先生见推辞不过,只好带了门出来。远远地就看见秦越和伯涵他们边说边走,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 “伯涵,你妹妹读书有几年了?她的诗文可真不错,在你们这里她也算是个奇女子了吧。”秦越自从结识真儿以来,慢慢地领教了她的诗文,只那句“七株芬芳杜蘅”就已经显露出了她的高雅和纯真,还有“到死心头不忍离”那句,她是一个多么情深义重的姑娘。 “有三年多吧。有时她天真得让你觉得她根本就是个孩子,可有的时候她的想法和做法,又让大人们为她吃上一惊。可见她心中是有的。在我们这里她是第一个上学的女孩子,在家中她和丫头们相处、玩耍,从来没有主仆尊卑之分,你说她倒是奇不奇呢?我还没想过。”伯涵回头看看妹妹说。 “我看她有些鉴湖女侠的风度呢。”秦越称赞说。 “什么江湖上的侠女,她可不会舞刀弄棒这一套。”仲良不解地说。 “我说的是鉴湖女侠,不是江湖。这可是一位爱国的女英雄,名字叫秋谨。她为了我们民族的解放与发展,已经被满清政府杀害了。她说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她要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你可读到过这等豪放、刚烈的诗句?”秦越停下来,深情地望着南方的天空。 “真有这等的女英雄!我们实在是羞愧难当。我辈生为男儿身,只叹报国无门啊!”伯涵听了之后感慨万端。 “我想总会有属于我们的一片天的。”秦越象是说给伯涵听,又象是自言自语。 这时真儿快走几步赶了上来。秦越看到他俩的书袋子上各绣着一枝花,非常好看。 “这支红梅是你绣的吗?”秦越问真儿。 “我只是喜欢,我可绣不了。是芸儿为我绣的,听说她能下地走动了,我还没去谢她呢。咱们今晚去找她玩怎么样?”真儿提议说。秦越心里想着,真儿喜欢雪中的红梅,定是性格情致使然,这芸儿能绣出这股精神来,也是个不俗的人吧,我倒要认识认识。 秦先生就在他们不远的身后,欣慰地望着四个年轻人肩并肩地走在一段金光铺洒的路程中。 晚饭过后老爷太太们陪着秦先生说话。他们几个就溜出来。一出堂门就看见严氏和金香手挽着手从东花园那边走来,苓儿紧紧地跟在身后。严氏看到伯涵一行人跑出来,就对苓儿说“跟他们玩去吧,大人们有话说,走时唤你就是了。”苓儿正巴不得脱身,一抽头就和伯涵他们跑起来了。 兰儿、蕙儿在上边侍侯还没有下来,芸儿独自一个人正在屋里做针线。看见少爷小姐们走进来,就把针线活儿放到一边,迎上去让进来坐好说“我们这儿也没有茶叶,少爷们将就着喝点白水吧。” “你快别动了,还没有全好,小心动了伤口要紧。我们都刚吃过饭,哪能喝得下去?”伯涵急忙起来拉住她的胳膊。当着这么多人,芸儿的脸竟象是点着了一样,火烧火燎的。她微微低下头,顺从地坐下来。屋里的光线比较暗,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隔了一会儿,兰儿和蕙儿从上边也下来了,看见一大屋子人就高兴地说“今儿人多,咱们倒不玩一会儿?” 仲良问“你们下来的时候,秦先生可走了没有?” 蕙儿说“你们刚出来,三奶奶她们就去了,没多大功夫,三爷也过来了,秦先生就告辞回去了。这会子他们正说话呢,咱们只管玩一阵也散不了的。” “那就摸纸牌吧。”兰儿说着从身边的抽屉里拿了出来。八个年轻人就围在一起摸了起来。真儿可巧坐在秦越的对面,玩了几把牌就看出秦越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有时还因南北地方玩法的差异,经常出错了牌,索然地坐在那儿一把一把儿地给人晋供。 “我不吃你的供了,我宣布退出来。小越哥咱俩看一把如何?”上一把儿本是真儿吃供,又是秦越落后,可是真儿不由分说就把小杌子搬到秦越的身边来。凭着真儿的思路,竟连着赢了四五把儿,其它的人竟轮着给他们晋上供来。秦越高兴起来,心中十分感激这个聪明的小妹。 “你们俩只赢不输,还有什么意思?干脆咱们玩别的吧。”几个人结成了同盟对付他们两个,可无奈牌运不济,还是得伏首称臣。秦越的脸上不无得意之色。 “我从戏班里出来的时候,揣了一副人物签子。上边画着小人儿,写着合辙压韵的字。有三国的、红楼的、西厢的,我去拿来混散了,抽着玩可热闹了,你们玩不玩?”苓儿忽然想起来说。这几个年轻人长年都锁在深宅大院里,哪见过戏班里的玩艺,都赶紧催着苓儿快去快回。苓儿没过多一会儿,怀里就抱着签筒跑进屋来,没注意被门槛儿绊了一下,当地就摔了个大马爬。黑漆签子散开了一地,签子筒“咕碌咕碌”地滚到芸儿脚下来。 人们都一齐站起来走上前去,有的去搀扶苓儿,有的蹲到地上去捡签子。当他们拾到手上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哎,我捡到了红娘,你快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字?”“一生聪明伶俐,偏巧身为奴婢,何事声名鹊起,全为情感游戏。”“我捡到的这是关老爷吧。勇是斩颜诛文,忠是千里寻兄,义是华容报恩,傲是败走麦城。” “你们快住口吧,别念完了,一会儿就不好玩了。”苓儿从地上起来,抖落着衣衫,忙过来把人们手上的签子抓过去放到签筒里。他背过身去摇晃了几下,回身来说“你们谁先来?” 第六章 初相识尊卑可同命 再回眸主仆竟连心(三) 兰儿过来后合上眼,嘴里默念着,伸手抽了一枝交给苓儿。苓儿接过后唱道“貂婵。时逢后汉,身陷战乱,终为人用,难逃天算。”完后又把签子投回筒中。 兰儿听得模糊就说“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你也得说说才好。” 苓儿却道“天机不可泄露。” 真儿抢白说“这不过是玩玩而已,谁也不必当真的。若是抽着了刘备,就真去做皇帝不成?”说着她上来随手拈了一枝放到苓儿的手中。 苓儿唱道“探春。原有翎兮相从飞,千里东风一梦归。” 仲良近前抽出一枝签,苓儿接过来道“诸葛孔明。举重若轻,临危受命,谋事在人,成败天定。” 伯涵和秦越一同伸出手来,苓儿却退回去说“只能一个一个地来。”秦越也不客气,上去拈出一枝来自己看个究竟。别人也围上来就见上面写道“吕蒙。有文韬武略,是一代将才,只难成大事,因错保君台。”秦越把签放回筒里扭头对伯涵说“想不到这戏子们还有这等见地。” 伯涵听他说话,点头称是。后又伸手为自己抽了一枝,看上面写道黛玉。就不仅先笑了起来说“这可有点荒唐了。”众人抢去一看,也都笑个不停。真儿夺在手中念道“缘定木石前盟,情随海枯石烂,若非世态艰难,定可天遂人愿。”完后打趣哥哥说“林妹妹,宝二爷来了。”众人都才止住笑,又被她说的笑了起来。 兰儿趁着说笑把蕙儿推到跟前来,让她也抽了一枝。苓儿接过来唱道“宝钗。闺中文采女,园里德淑人,为求富与贵,但向身边寻。” 其他人都拈完了签,只待芸儿了。人们都笑说“宝黛钗只差一人了,你不会给我们拈出一个宝二爷来吧。”芸儿笑着正待伸手去拈时,就见金香满面春风地走进来说“什么宝二爷、琏二爷的,你们说得这么热闹。”当她进门看到苓儿怀里抱的签子筒时,上前来一把拽住苓儿的胳膊往外拖去。“你这个小浪蹄子,把这下三烂的东西也敢捣腾出来,哄着爷们小姐玩,仔细我这就回去揭了你的皮吧。” “姐姐,我再也不敢了。”苓儿吓得散了魂魄似的,被拖着走了。金香病了这一段时日,说话的底气倒象是更足了一些。 “少爷、小姐,时候不早了,你们也紧回去歇息吧。明天还要上学呢。”芸儿她们也害怕太太们再找到这儿来就不好了。 “我们走了,我是来谢你的,芸儿。一玩起来就全忘了,要是有好的花样,结记着还给我扎。”真儿临走时俯在芸儿的肩膀上。 “你自己多注意点才好,别过予地动坦。”伯涵走出去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着芸儿说。 芸儿感激地点点头,无力地倚在门旁,目送着少爷一步步走在斑驳陆离的月色之中。那月光象是突然溶化了一般,汩汩地流淌在芸儿的脸上。 这一日芸儿给上屋里送完水,只说是到东花园帮着兰儿除草去。可一回到屋里就见蕙儿一人坐在床沿儿上发呆,待走近时才看出她的眼睛里满满地噙了两汪泪水。芸儿紧挨她身边坐下,抚着她的肩膀问她“你这是怎么了?委屈成这样,有什么心事咱们说说也好。” “我想家,想我爹我娘了……”芸儿这一问不要紧,蕙儿只说了半句话,那眼泪就象珠子似的一颗颗滚落下来。 “蕙儿,咱们也相识了这么多日子,到底也没有多问过一句话,今天既是说起了,你也跟我说一回,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芸儿本来听了蕙儿的话,一时就想到了自己的爹娘,陪着蕙儿掉了一会子泪珠。倒是她先停下来,又忙着劝慰住了蕙儿,两个人就说起话来。 “我原本也落生在富裕人家,在城里生活。爹多年来都在城里经营着祖上留下来的生意,母亲就在家宅里看守门户。我家长年也雇佣着几个奴仆,里外照应着,日子倒也十分快活。我记事以后,母亲闲下来时也教我识文断字,读些个唐诗宋词,我那时哪里知道人间有这许多苦啊。人们常说好花不长开,好景不长在。没过两三年,我母亲在生下我弟弟的当天就死了,弟弟也没能活下来。在我的印象中我娘是长得那么好看,就象咱府上的二太太一样,又俊俏又白净,连说话的声音都那么好听。刚有几个月的功夫,我爹又续了一房太太,开头他们对我都还挺好的,自从我娘请来的算命先生说我克父克母之后,他们的态度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又赶上那一段时间我爹一回到家里不是唉声叹气,就是借酒浇愁,大吵大闹,甚而有时就拿我出气。后来我才知道是家里的生意不好,债又逼得紧,愁烦得他整天躲在家里熏烟喝酒,醉了就骂我是丧门星,有时还失手打我。这样折腾到年底下,讨债的人天天来催命似地找他,堵在门口叫骂着不依不饶的。他实在是没处藏了,有一天夜里一个人在后院里喝醉了酒,失足掉进井里溺死了。我到现在想起来一点也不恨他,我娘活着的时候,我爹对我可好呢,什么好吃给我买什么,还专拣好的料子为我做新衣裳穿。他骂我打我那都是被生意逼的,也都是我命不好,克了他们的命运,妨害了我们全家……”蕙儿又掉下眼泪来,芸儿的手帕都快擦得精湿了。 第六章 初相识尊卑可同命 再回眸主仆竟连心(四) “我爹这一死,我就真成了那断线的风筝。后娘一向是待我厉害惯了的,现在嫁到我们家来,不但没捞到半点家财,眼看着这空壳子也要被人顶了债去,就暗地里撺掇人把房屋、园子、铺子都变卖了,夹着包袱趁夜里跑了。末了还让一个叔叔把我领走。我想她必是要了钱的,其实是把我也给卖了。就这样几经周折我才被卖到这里来作了丫头。唉,我天生下来就合该是这丫头命,宝与贵哪是和我沾边的,只要一挨上我,说不定谁又得吃了我的亏,倒了我的楣,净是折了亲人的福份来凑合我这条不值钱的贱命罢了。”说到后来,蕙儿止住悲声又自怨自弃起来。 “想必你是经过了宝贵,比较着现在是难受了。说起我爹我娘活着的时候,何曾吃过一顿饱饭?哪一天饿死都是说不定的事。肚子里没食儿整天还得象牛马那样干活,连可怜自己的功夫都没有。我现在能到这里作丫头,穿上衣吃上饭,就已经是千恩万谢的事了。你也须想开些才对,亏了被卖到这里来,若是赶上个刻薄人家,那又能怎么样呢?你快把泪收起来吧,咱们既是苦命人,吃什么样式的苦都是有定数的。”芸儿在嘴上劝着蕙儿,又在心里劝着自己。 “我哪里是想不开,你知道我也不是得了手又想别处的脾气。现在这世态能保住这小命就得烧香念佛了,哪里还有咱们谋想的份儿。只是那日抽了苓儿的签子,上边说什么若得富与贵,但向身边寻。我才想这宝贵二字可是在我这儿能停留的,亲爹娘还不都是随着它们撒手去了吗。想着想着心里就……”蕙儿说着说着眼圈儿又红了,她就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说了。 “你一说这签子,我倒是想起来了。第二天我收拾屋子的时候,在这屋墙角里捡到了一根。想是那天苓儿一摔倒,咱们没拾全漏下的。我心说哪天苓儿过来了偷偷地还给他的,省得让上边人知道了,又得打骂他。这签子上本是戏子们无聊,写来取笑玩的,你怎么就当起真来了。照你的话说,我捡到的这根签子注定是我的了。那日正说要抽就被搅散了,也没轮着我,可巧就为我留下了这一根。我这就拿了来,你快快给我也解一解。”芸儿到自己的床边,从褥子底下轻轻地取了来。 蕙儿接过手来一看,上面写道宝玉。看似有缘,实则无稽,一旦痴傻,方可归去。蕙儿反复地读了几遍,却不通其中的意义。芸儿又在旁边一劲地催问,她就说“这几句话倒象是佛教中的偈语也未可知,若用一两句话讲出来它的含意,别说是我,就是咱们这家里举人老爷除外,任何人也怕是不能的。我这一阵子看,每个字虽都识得不假,可它们凑到一块,就觉得跟那山隔了云隔了雾似的,影影绰绰的弄不明白。” “就这么几个字,引得你说出这一大堆话。亏你还说都认识,临了也没个子丑寅卯。怕是上面说了什么不祥的意思,你难出口也是情有可原的,还搬出什么佛教、偈语这些我连听都没听过的词来唬弄我,又抬出举人老爷来镇吓我,你知道我是不相信这些戏言的,刚才还劝你了的。既是这样我也就不问了,不知道便罢手,知道了倒越发不好了。”芸儿淡淡地说。 “这不是信与不信、知不知道的事,你既抽的它,它就在那儿等你呢。”蕙儿倒有些虔信。 “要等就等呗,那又碍什么事。不知道心里也没有鬼胎,反倒活得踏实些。再说我的命已然这样苦了,再加上黄莲也到不了哪儿去。只别光想着好,也就没什么可报怨的了。我们说了这一阵子话,兰儿还指望我去帮她除草去呢,这会儿不着急了才怪,你也别在屋里闷着了,咱这就一块去吧。”两个人挽着手出了门朝花园里走去。 李家的花园若是被野地里那些剜草割菜的穷人看到,想必会认定自己是到了天堂了。有小桥流水,有曲径游廊。这几日天气骤暖,几朵耐不住的小花就提前绽开了,白粉的、浅红的,点缀在鹅卵石铺设的甬路两旁。沿着小径待走到塘边,就可看见水里成群的小红鱼儿穿梭游戏,竟又比人自在了许多。春天原本应是这等模样,只是被缩塑成了盆景,摆放在这里供富家子弟赏玩。 第七章 红翠衫姊妹露奸意 黑白阄兄弟分家私(一) 非是杨花柳絮, 此生漂泊流寄, 一朝东风吹起, 向着彼岸飞去。 ——《仕女图》 这日正是清明节。天气已有些暖了,乡间的小路上蠕动着一个个黑色的人影。他们在连绵起伏的坟巷里时进时出,却没有一点香火,有的只是痛楚的泪水和对亲人的思念。对于这些贫贱的人来说,阴阳就在一线之间。 云渐渐地沉了,看不见的小雨就如同雾气一般,笼罩着静静的盐河平原。小草翠绿了起来,焕发出春天里少有的生机。刚抽出了鹅黄的杨柳在风中挥舞着片片飞絮,而此时也被雨丝一下下扑落在地。有的则跌落在河面上,瞬间即被无情的波涛吞噬。那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只说那日晚间严氏和金香相互挽扶说笑着走进堂屋来,神情竟好似亲姐妹一般。她俩见秦先生坐在客席上,便收敛了一些静退到里间来。大太太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站起来同秦先生告了失陪,引领着若玉进来说话。刚迈进门槛那金香就急急地上来施礼请安。 “你可全好了没有?”大太太挽住她仔细地打量着她的面容。 “好是好了,只这些日子不能过来陪太太说话、解闷,心里就总也不是个滋味,越发急这病就越拖沓。有时也强打起精神唱两噪子,实指望太太您能在前院听见,知道您这妹妹还惦念着太太就行了。”金香就这样红着眼圈说话,逗得大太太倒要难受起来了。 “她这一病也怪可怜人的,身边没个亲的热的。这不刚说好了点,就急急地要我领着过来给哥嫂们请安呢。”严氏叹口气,心疼地说道。 “都是一家人,哪有这么多的讲究客套,倒是身子骨要紧些。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病,大夫看了怎么说的?我让厨娘们给你收拾的饭菜还合口吧?”大太太关切地问。 “我正说谢恩呢,再好的药也不如食补。我这病我心里最清楚,大夫瞧了也没用,都是在戏班子里长年练功得下的硬伤,过几日天气暖稳了,自然也就去了。说不定一年要闹上两三回,大夫瞧也会瞧烦的。这次是多亏了我家奶奶里外照顾着我,比亲姐姐还要周到些。我心里哪能过得去。我年纪轻轻的不说去侍奉姐姐们,倒反过来要人伺侯,这不是折了我的阳寿吗,定是我有三生修下的福啊。” “姐妹们相处自是应该这样的。看到你们俩这般和睦,我们和你哥也就对三弟放心了。只是有事就应言语一声,端汤送药的有丫头们呢,咱们都自己做了,还养着她们干什么?我这老糊涂脑子,你们不说话,我也忘干净了,过几天把小丫头们分了用去吧。”大太太一直都是金香的忠实观众,戏里戏外又怎能分得清呢? 这金香也确实是腰腿疼了两天,借这个机会她就躲在后院里再也不愿到前头来了。不但要对大太太起坐处处都要敬着些,连那若玉也是瞒眼里瞧不上她。她原本想的进了李家门,到处吆三喝四、呼来唤去,凡事都任她使得。哪知道上面还罩着好几层天呢,尤其是这姨太太若玉,那么文静安然,比得她处处都不自在。她正好躲在屋里,天天思来想去,如何才能遂了自己的心愿。 有一天时近中午的时候,她慢慢地走进严氏的屋里。见严氏正眯着眼歪在床上歇息,就在离床边一步多远的地上深深地跪了下去。随着她身子一低,那泪珠也滴嗒滴嗒地掉了下来。严氏从眼缝中细细地瞅着她,丝毫不动声色。而她也默不作声,只跪在地上流泪。约摸有了一盏茶的功夫,严氏在僵持中从心里先软了下来,装着突然醒来看见她一样,惊讶地说:“妹子,你什么时候进来的?这又是干什么?有什么话快到床上来说。” “姐姐,你得先答应原谅我,不然我就是跪死在这儿,也不能起来。”金香哭泣着说。 “妹妹,你有什么错啊,我先答应你就是了,还是快起来吧。”严氏从床上下来,两人相互挽扶着坐到床边上。 “姐姐,你别和我一般见识。我是从小没爹管没娘养的孩子,跟在戏班子里吃苦受累、颠波流离,天天挨师傅的打骂不说,还要让世人都瞧不起,你是不知道,端上戏子这个饭碗,一辈子再翻身可就难了。我就是在这样的苦水中泡大的,一天的好日子都没见过,只是在戏里品尝一下富贵的滋味罢了。我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子,何尝不需要这个疼那个爱的,可是又有哪个对我们是真心的呢?一年前我遇到了咱家的三爷,他不但爱看我的戏,还知道心疼人,我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就经不住他一再的甜言蜜语,时间一长就依了他。我哪里知道姐姐你对他是这等的好情义,为了他在家里的脸面上维下护、处处用心,担了一身的委屈。若是知道就是逼我去死,我也不会从了他的心愿,来夺姐姐你的爱啊。”金香一下子扑到严氏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严氏脾气虽然刁悍,但却是个心里不甚明白的人,哪经得金香这一阵子揉搓,心里早先软了半截。又听金香说出这一席话来,嘴上也就没了提防,抱住金香的肩膀说:“妹妹,你能这样对我,我还有什么可瞒的,说出心里话,岂不痛快些。你刚进家时,我是有意为难你。你年轻俊俏,又会说话维人,处处都比我招人喜欢。我又没个后续,以后哪还有我过活的地位。这些事我想你心里也是明白的。以前姐姐对不住的地方,你只管撂到一旁吧,从今往后,咱们俩线拧成一股绳,就是亲姐妹了。一心一意过日子,待两年你给三爷添个香火,咱不是也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吗?” 金香俯在严氏的腿上一边认真地听着一边断续地哭着。待到听完就猛地哭得更痛了。“姐姐我可有了亲人了。”正当二人纠缠的时候,苓儿走进来说:“前院的饭都准备好了,大奶奶专为姐姐煮的燕窝汤、莲子羹也都送过来了。三爷不在家,还是分开摆到屋里各自吃吧,过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喝了。” “你这个少眉眼的东西,谁让你分着摆的,哪个吩咐你了,都给我端到这屋里来,今天我和三奶奶在一块吃。”金香蓦地坐了起来,瞪着眼睛,虎视眈眈地怒斥说。吓得苓儿垂下头转身出去了。 吃饭的时候,金香殷勤地为严氏一会儿盛饭,一会儿端汤,直喜得严氏乐在心头,忙忙地摆手躲让着。金香就伸手抢过碗来说:“亲姐姐,我以后就侍侯你了,可不能这样客气。”吃过饭待苓儿收拾干净之后,两个人又偎在一起续话。这时金香为严氏捶着腿说:“姐姐,我进了这李家门之后,渐渐地看出这府上论忍性、论仁义你是没比的。三爷他本来就是家里的老小,凡事是听惯的了,再加上又不务正事,家里全由大哥一人主张。你又天生的好谦能忍的脾气,凭人拿捏了也从不多言。说仁义呢,你也是富家门里的大小姐,从小爹娘心尖上的肉,没受过任何委屈的,若不是事事都把和睦二字放到前边,谁还当别人的软柿子不成?要说是一天两天也就算了,你嫁到李家来已就十多年了,怎样才能有个出头之日啊。有时我就替你在心里抱不平,可我是个小媳妇,不当家不主事的,说了话占不占地方放一边,还不是怕说多了,坏了你这些年攒下的心意。” “妹妹,你这样知道我的心,我是何尝不想啊。你还看不出来吗,在这家里我不也是个小媳妇,人家眼前过来过去的,谁又能看的见呢?还不是怨自己嫁错了冤家,他整天游手闲脑的,哪里知道别人的心啊!想多了也是白惹自己生气,有什么法子。唉。” “姐姐,你既有这样的心思,我是铁了心跟你的。咱姊妹俩并在一起,还不能成事?何苦要靠着他?与哥嫂们分了家,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最难得这心里痛快。再者说祖上的田地、宅基和物什,哪个没有咱一份?到时候你给咱当家,省得我们都要看别人的眼色。” “你想三爷他能同意吗?”严氏还有些担心,可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这你甭管,我 去跟他说。”金香却是胸有成竹。 可是大太太还被蒙在鼓里,温和地与她们搭讪。二太太若玉就坐在一旁,象是在听又象是根本没有用心。一出多么精彩的双簧啊,这又与她什么相干呢?说话间外边象是三爷来了,秦先生也不便久坐,随即起身告辞了。严氏和金香碰了一下眼色,几个娘们说着话就出来了。 第七章 红翠衫姊妹露奸意 黑白阄兄弟分家私(二) 摆了一盏茶的闲话。 “维世啊,你有什么事吧。”李举人见老三坐在那儿一言不发,就故意问他。 “没什么,我只是想……”烟鬼三吞吞吐吐的,有话总也说不出来。严氏和金香看到哥哥主动问他,原想正好借此表明心意。却又见他这等为难,心里急得就象是爬满了蚂蚁一般。 “大哥,他不好说出口,我就说吧。我到咱李家将近二十年了,这些年来由哥嫂们照顾着,添了多少的麻烦就不能说了。最近我们商量着,哥哥嫂子年岁一年年老了,我们再这样不知好歹地累赘着,那就太不懂事了。不能给你们分忧解愁也便罢了,我们的负担总压到你们身上,外人笑话自不必说,在我们心里也是过意不去的。只是念在哥嫂们多年的恩情,这种话不说憋在心中,说了又怕哥嫂们难过,往别处想,疏远了弟兄间的情分。三爷与我私下里说了不少回了,可碍于此总也不敢提起。三爷,你是怎么想的,倒是跟咱哥他们说一说。”实在没办法,严氏只好硬着头皮站到阵前来。不过她知道,这完全是兄弟间的事,烟鬼三爷不表态,她说得再多也是白搭。 屋里的目光此时又集中到维世身上来。李维世突然感觉身下的椅子象个大洞,他正在向下陷去。又仿佛是块大包袱,把他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你都说了,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低着头,声音也是地籁一般,小得可怜。 就这样几个字,却象石块一样,个个都结实地砸在李举人的心坎上。他心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触。是疼吗?好象不是,疼没有如此厚重。是痛?也不对,分明在内心里直立着无数的尖刺。它比酸楚更真切,较悲恸要轻微。“总有这么一天,总会有这么一天的。”他在心里静静地告诉自己说。其实这在他是早就料想到的,既使三弟不说,有一天二弟维民也会提出来,合久必分吗。只是祖上几代单传,创下的家业要在他手上一分为三,总会有一点从此散落的感觉。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无法勉强的。 “你们想得多余了,若真是这么想的,我这当大哥的应该是高兴才对,哪会怪罪你们呢?既是这样,我就依了你们的心思,省得你们处处拘着,放不开手脚。只是我想,这件事要给你二哥去个信儿,叫他来家一趟,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免得以后生些是非……”举人老爷说话时,神态安祥,语气沉稳。他的目光如此宽阔,每个人都被装进视线之中,可在里面又象沙粒那样渺小。 “老爷、三爷,你们这是……”福来送秦先生回去后,一直站在角落里不敢出声,听到这里竟忍不住插言说话。他在这个大家里一呆就是几十年,这份感情今天受到了伤害。 “福来,天晚了,你回去吧。明天让福兴进来一趟,修补花草的事先放一放。”举人老爷见此把福来支走了。 金香也低着头,可她心里是最得意的。 大太太始终没能回过神来,如同梦境一般。 二太太若玉想着一个是奸伪刁蛮的妒妇,一个是逢场作秀的戏子,竟能好得姐妹似的,必定事出有因的。此时一路听过来,就在心里暗暗发笑了。 福来走了,那门帘“扑搭”一响,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这屋里的空气就凝滞了一般,丝毫也不流动。临窗的树枝正在春夜里一片片舒展开柔弱的嫩叶,天行有常,顺其自然吧。 第二天日头当顶的时候,福兴一路赶到了邻县县城。 “福二爷你怎么来了?老爷太太他们都还好吧,你快进屋里坐。”苇儿正蹲在院子里洗衣裳,看见福兴急匆匆迈进大门来,就高兴地站起来引到客厅上,沏好茶后到里边禀报去了。隔了一会儿,二奶奶手里摇着手帕就走了进来。 “我说这眼皮儿一早晨就跳个不停,说不定有什么事呢,这心里正嘀咕着,福二爷你就进门了。家里有什么事吧。”二奶奶坐下来,说话不紧不慢,悠哉悠哉的。这是一个浑身上下、眼角眉梢都肉乎乎儿的小俏女人,模样还不难看,只是一只脚略有点毛病,走起路来有些轻微的颠颇,小时候裹脚缠坏了的。她就那么揉着眼角气定神闲地听福兴说话。 “二爷得什么时候从衙门里才能下来?老爷说务必请他回去,有些事需要当面说定。” “这我可不知道。近来我爹身体不太好,回乡下老家静养去了,衙门里的事全由他一人做主,大事小情哪个不得过问?他是紧得很也累得很啊。若不是你家二爷有这个本事,衙里岂不乱了才怪?这已经够他操心受罪的了,一家人还要给他添事,这些苦衷我们不说你们不知,还只当我们住在城里享清福哩。我们还得有烦福二爷回去禀告一声,什么事自己先看着办吧,只别再派人来跟他说了。” “那好吧,既是二爷不得闲,我这就回去答复就是了,只这分家的事又得撂一撂。老爷还得训斥我,到城里来什么事也办不成。”福兴看着那妇人有脸色,站起来就走。 “苇儿,去看看饭菜准备好了没有?”二奶奶急忙拦在福兴的前面,高声招呼着苇儿。“福二爷,这么老远地来了,哪能说走就走啊,饭好吃不好吃总不能让你空着肚子吧。再说这话还没说清楚呢,若这分家的事大哥有了主意,我们还能阻拦着拖延不成?天也不早了,你二爷这说话间可能就要回来了。”那妇人见已把福兴留下,就转出客厅到后宅去了。 过了晌午直到福兴走的时候,二爷一直没有露面。二奶奶倒是让衙门里一位姓阴的师爷跟上福兴回去。临出门时,她把一张清单交给阴师爷揣在怀里。苇儿紧紧地送出门来,偷偷地塞给福兴一个小包袱,里边有两双软底儿绣花鞋,是专门给大太太做的。 “说我想他们吧。”苇儿的脸庞更清瘦了些,黑眼眶里滚动着泪水。 第七章 红翠衫姊妹露奸意 黑白阄兄弟分家私(三) 这日晚间,全家人依次坐定。正首是举人老爷和大太太,二太太没有来,她在老爷的书房中守着几个孩子温习功课。两侧上首是阴师爷,因他是代表二爷全家来的,所以让他坐在上首座席上,福来和福兴正好补空坐在那两把闲椅子上。下首就是三爷、严氏和戏子金香。今天没有请一个外人到场,一是举人老爷不愿将此事声张出去,在镇上闹得沸沸扬扬。再者就是他感觉有他坐在这里,这个家还能够分得清楚,不会自乱自讧,没有必要让外人介入。这一堂屋里的人,神情都是相异的,人只有在一种特定的环境中,才会显露出他真实的模样:举人老爷略有无奈,但更多的是平和,眼睛中分明是对弟弟们的严慈和关爱;大太太则是正襟安坐,目光一遍遍地巡视着其它人,停在严氏和金香身上的时间稍长一些;阴师爷虽然显得拘束,但他似乎是心中有谱,不时地干咳几声,支起手臂摆弄着腮边的一根长长的痣毛;烟鬼三爷低着头,翻着眼看看大哥,后又喝上一口茶水;严氏把手叠放在腿上,仿佛有一点急迫;金香则颔首敛眉,只在不经意间翘起嘴角,从心里漾出一丝笑意。在福来和福兴中间的桌几上,堆放着厚厚的帐册和地契。 “咱们就先从宅基、房屋分吧。福来你都一一记下来,写进凭据里。”老爷的一句话算是为这出大戏敲了开场锣。 “老爷,小人临行时,二爷托我将此信捎来给您老过目。小人不敢造次,故……”阴师爷从怀里掏出来捧举在手上,福来接过来递了上去。李举人展开看时,见上面写道:兄鉴:日前家仆抵城,告诉分家之事,实感意外之举。料想必是三弟乖张,令兄长心灰意冷,无暇旁顾。小弟游任在外,不能尽绵薄之微,实愧于心。近闻三弟又娶花妻,真乃胡作非为,不知回头。思之我心几为憔悴,无力挽回。天下之事,合久必分,是为规律,兄嫂切莫为此等小事伤心为盼。吾今公事缠身,不能归家一见,亲闻兄长教诲,憾也。此事只凭兄长定擢,全无异意。此请大安,愚弟顿首。李举人看毕长舒了一口气,心里稍稍安慰了一些,遂转头向维世说:“你们可还有什么要说?” “我是粗俗的人,不会二哥的花言巧语。分只分得干净了吧。”烟鬼三气乎乎地说。然后李举人看看福来,示意开始。 “宅基三座,房屋120间,每套各40间;花园一处,占地4亩。”福来捧着帐册高声宣读。 “花园暂不分割,各家共享吧。里边不是大的建造,零碎的修补、疏浚,这些我管就是了,也用不了多少银子。房屋还按原来住的分吧,里外都一样,谁的也不会少一间。福兴说说田地和铺子。” “头等地共320亩。其中东洼100亩,西坟60亩,花园120亩,家南40亩。” “花园和东洼两处二弟、三弟平分,从西到东算,每人各计110亩,西坟与家南两处归我行了。” “老爷,这样分得不均,您……”福兴说出来,福来记着也在犹豫。 “我说了便算,你们只管记下罢,别的甭管。”李举人的口气似是不能更改。 “次等地205亩,其中台上75亩,岸头130亩。” “台上75亩只归三弟一人。岸头130亩我与二弟均分,每人各65亩。” 严氏和金香于一旁听着,相互交换着眼色。她们象是看到了自己的土地上结出了一层层白花花的银子,拾都拾不过来。俩个人前后奔跑,左右弯腰,累得倒在银子上睡着了,梦里说有人来抢收,她俩急得一口口全把那银子吞进肚子里去了。待她俩清醒过来,李家的800多亩田地已经瓜分完了,外边镇上和城里的米粮铺、药材铺也都写到了每个人的名下。天晚了,人也困乏了,今天分到这儿就要散了。 “老爷,二爷有句话,事先我忘记说了。他说长年在城里,田地也没什么用,分了之后,如果大爷和三爷没用,他想按村里的地价卖了,又怕你们有考虑,因此要我把话说到前头。”阴师爷看大家都站起来要走,就立在屋中央大声禀告说。 “田地没什么用?他不是吃地里的粮食长大的?长年在城里又怎么样?城里人天天喝西北风当饭吃吗?”李维世冲到当中来,阴师爷尴尬地笑着退了两步。 “老三,你给我退下去。这事我再合计合计,明天给你回话。阴师爷,你这就回房休息吧。”李举人站起来。众人纷纷走出了堂屋去。 星光下,隐约可见堂门上方的牌匾——逸和堂。 第七章 红翠衫姊妹露奸意 黑白阄兄弟分家私(四) 清晨,有一群鸟雀停在逸和堂前的树上喳喳地叫。树叶越来越密了,小鸟们欢天喜地地在枝叶之间东躲西藏。有的突然从里边飞出来,落到屋檐上,落到院子里,新鲜地啄食着地上的颗粒。当人们一走到近前来,它们又倏然飞起来,直钻进叶片丛中。此时你只会听到它们清脆的鸣叫,却再也寻它不见。 举人老爷走进来的时候,屋子里的人已经坐齐了。与昨天不同,二太太若玉正安静地坐在大太太身边。李举人坐下来先向阴师爷说道:“你家老爷的意见我考虑了,这地是祖上苦熬苦煎挣下的,不到万不得已,无论如何是不能卖与他人之手的,他的地我收了。你回去告诉说,让他来家取银子吧,多少随他就是了。”阴师爷点头称是。 “这份家产虽然是几代祖宗累积而成,但大都置了房屋,购了田地,开设了铺子,这是咱们都知道的。这些年来我们用的吃的都是祖宗的老本,里外花销甚大。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这两年适逢灾害,田地上少了租子,米粮店生意萧条,也是你们都看得见的,月月亏空也是常有的事。以后这日子过起来还需手上紧一些。另外,这田地和铺子都分给你们了,对佃农和伙计们宽范些,都是多年的情份了,切不能因自己紧了就去有意刻薄人家,凡事都要看得长远。其他的零散用品都在库里存放着,急着用的一会儿从账册上划分了领走,不急用的还放在库里,谁的也不会少的。只是有几件祖传的宝物,看怎样分吧。我今天有言在先,谁若把这宝贝以后给糟蹋了,可就没脸见祖宗了。” 福来翻开帐本,然后依次给每人瞧去:金麒麟一对、孩儿枕一个、仕女图七幅……再下边尽是一些珠宝和玉石饰品,数目不一,价值不菲。阴师爷看过之后,在心里默默地与二爷写给他的清单比较着。除了二爷少写了几样珠宝外,最大的出入即是这《仕女图》少了一幅。于是开口言道:“大爷、二爷对阴某如此信任,我实在羞愧难当。早就听说这良家镇李家是富荫城北的首户,今日一见,名果不虚,别的不说,只这《仕女图》当属稀世名品,全套八幅,二爷也曾私下里与小人谈起,小人心中仰慕已久,只恨无缘,今日有幸可否睹此八幅真面?” “阴师爷,别说是你,我也是只相看过一回。这《仕女图》全套八幅不假,可本府却只得了七幅,另外一幅是何等模样,我也根本不曾见过。既然要分散了,福来就取出来让人们都赏玩赏玩吧。”李举人说着,福来说话间就取回来了。人们都围上来,一轴轴地展开观赏。 第一幅:仕女站在竹堂前的溪水边,若有所思地微低着头看着水面上流过的云影。第二幅:仕女的身边有一株奇异的兰花,身后山高路远,草密林深。第三幅:画面看似平坦一些,仕女的脚边尽是些丛生的杂草,叶子叠生在一起,狭长而尖细。第四幅:仕女象是在一片苇荡边上行走,风吹鼓着她的衣衫,苇杆向一边倒伏着,四周飘浮着若有若无的飞絮。每一轴图上都题着几句话,借景生意,看后又在似懂非懂之间。 第五幅:仕女倚在梳妆楼前的桂花树下向江面上眺望。诗曰——九月朱窗染暮秋,满树桂花倚妆楼。一江烟波留残照,正待天际识归舟。 第六幅:仕女伫立在空旷苍凉的江边,面庞上凝结出淡淡的哀愁。背景是一川风雨。诗曰——雨漂漂兮水流东,木萧萧兮杳冥冥,怨公子兮怅忘归,路险艰兮我思凝。 第七幅:仕女不是在匆匆地赶路,而是在一片落花中闲读,整个画面是那样清幽、深静,只可聆听到花瓣落地的声音。诗曰——落花无声亦有声,我心有情也无情。莫问身外风尘事,且向书中卜前程。 人们围在一起啧啧称赞。二太太若玉早已看得呆在了里面。李举人知道这些东西才是最难分配的,尽是些无价之宝,哪一幅画都能换套宅子、几十亩地,怎样分得公允呢?他冥思苦想了一夜也不得要领。二弟和三弟肯定是都不愿跟着他吃亏的,可这些东西真若全都交到他们手里,自己又是不能放心的。没有更好的办法,就听天由命吧。于是一项项做上黑白阄来,兄弟们各自抓吧,抓不走的才是他自己的。以下列出各人分得的物品清单(纸张有限,只备珍品,它则略去)。 李维贤:孩儿枕一个,仕女图之三、六、七,景泰蓝器皿…… 李维民:金麒麟一对,仕女图之四,珍珠钻石,宣窑瓷器…… 李维世:仕女图之一、二、五,珍珠及祖母绿玉镯,成窑瓷器…… 签上字号,家产算是分讫了,人也要走开了。李举人目光炯然,直视着三爷说:“家是分开了,可手足兄弟是分不了的。若真有了难处,就还过来。”然后他转脸朝着阴师爷,“回去跟你家老爷也说一声,真有事就回家来吧,走得再远,这里也是他的家。”就这样李举人目送着人一个个打起门帘走出去,又目迎着春天的风一阵阵吹进来,烟雾在他周围便一股股地散开了。 第八章 因绣红芸儿得赏识 怕失意兰蕙争攀枝(一) 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 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 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遄行,遄 行,长途越度关津。惆怅役此身,历 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 自珍。 ——《阳关三叠》阕一 春天的盐河象是一位少女,那么羞涩与清纯,但它更多的时候又象一位新妇,安分而流淌着一川的温柔。夹岸的芦苇芽风风火火地长起来,三棱子草也在浅水中直直地挺着腰身,柔长的水草象是一张暗色的花毯,沿着岸边直铺开去,织纺得那么均匀与和谐。有几只燕子在河道里飞来飞去,用尾巴无意地剪开水面上的云朵,惊得那水下的鱼儿一下子窜到水草里,再也不肯出来。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夏季的脚步还远,雨季尚未来临。 秦越接到一封“速归”的短信后,匆匆地告别了良家镇。他在决定离开之后,本打算劝邀叔叔一同回去,可是想到那一次的彻夜长谈,他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秦先生并没有挽留他,只是让他不便声张,免得李家知道后又少不了破费饯行。 是夜月朗星稀,晚风轻轻地拂着人面。码头上灯火通明,脚夫们不知疲倦地来回奔走。在远离码头的岸边驿道上,行走着几个暗暗的人影。船只还没有到来,秦先生连同秦越、伯涵和真儿一边慢慢地踱着步,一边聆听着水上船舫里传来的歌舞乐声。定是那名贫贱的歌女,在靠岸的船上兜揽着可怜的生意,为那些离家的船夫们唱上一段段羁旅乡愁。尽管那些粗俗善良的船夫们最爱听的不过是一些小曲,可这名歌女在收到钱币后总是加送一段《阳关三叠》。在这舒缓的板式中,船夫们刚才还狂躁不堪的心灵,象是吹拂进一阵和煦的轻风,渐渐地皈依于宁静,思绪就在这月色水声中回归至巷口,回归至门前那一树的槐花清凉之中。 秦越走了之后,真儿的心里就一直空落落的,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感觉到秦越还象往常那样坐在她的旁边,一走玩耍、写字、读书和谈话。走了秦越,哥哥们和她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家中的乐趣也少了许多。几日里真儿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芸儿她们的小屋,为了能排遣心中的愁思,她从母亲那里要了丝线,跟着芸儿学刺绣呢。 这天芸儿到大太太屋里送水。大太太正在地上试着苇儿捎来的新绣鞋,来回走两步就不住地低下头左右看看。见芸儿进来,就坐到床沿上伸着脚给她看。 “这活儿真好。是苇儿姐做的吗?”芸儿禁不住问。 “你怎么知道苇儿?”大太太不经意地说,她的心思其实还停留在鞋上。 芸儿听了心里一紧。她是苇儿走了之后才进来的,不可能结识苇儿的。“我是听兰儿和蕙儿她们说的,她们常说苇儿姐心好人好手也巧。”芸儿低下身去,掩饰着自己,抚弄着鞋面上的花样说:“这花是篦上去的,要是裁好鞋面细细地绣上去,就更好了。” “前日里真儿往我这里拿了丝线,说是跟你学刺绣去,亏她又怎么兴起这个来。还说你绣得如何如何好,想必也是不错的。我那一双细底鞋都快穿坏了,那边的包袱里有块藕荷色的丝绸布头,拿去给我再做一双吧。别的布你喜欢的也挑两样,自己用去。”大太太用手指了指床柜。她的那双细底鞋正放在包袱旁边。 隔了两天的上午,芸儿抱着小包袱进来,见大太太与二太太若玉正坐在一起闲话,就站在屋门口迟疑了一下。“进来吧。”大太太向她招招手。芸儿走过去就把包袱摊开在两位太太的中间说:“那天也忘了问太太要什么花样,因紧着做活儿,回去就自己做了主张。想着藕荷色的布底必是衬出莲花的清洁,就用奶白的丝线绣了一支莲花,莲叶是翠绿的,也不知道太太喜欢不喜欢。” “真是好手工。竟比苇儿的活儿还要强些个。”两位太太一人拿着一只看起来。端祥得那个细致,从鞋尖到鞋跟,从鞋面到鞋里,处处的针脚儿细密匀称。不过顶好的还是那朵莲花,在两片莲叶的中间,托出一大朵洁白的花瓣。那奶白的丝线倒比纯白的更雅一些,尤其是在翠绿的叶片面,看上去有一些丰润涩湿的感觉,仿佛刚刚绽放的一般。大太太看着嘴里不住地念好,而二太太在那边根本就没有听见,望着花朵出起神来,如同手上捧的不是一只鞋,而是一件精美的礼品。 大太太本打算正好试一试,见若玉在一旁如痴了一般,就知晓了她的心思,想了想便有些舍不得地说:“我还没穿过这么素的呢,你头回给我做不知道也不怪你,二太太你要是喜欢,就拿回去穿了吧。” 若玉抬起头来说:“太太,你知道我是喜欢的,我也知道你不是不戴见,谁让我真是这么喜欢呢,我就领了你的苦心盛情。过两天我也亲自给姐姐做一双吧。” “你可别这样。春天里你本来身子骨就不怎么消停,赶明个累坏了,找那份罪受干吗?一双鞋能值个什么,再说我还有鞋穿呢。你要再这么着,就干脆还放下吧。”大太太半嗔半恼地说。 若玉见她如此说,便笑着站了起来说:“当着丫头也不怕招惹笑话,送了人的东西还往回要,我不给你做就是了。我这就得走了,少不得一后悔真不给了。”说完裹起两只鞋笑着走了。 芸儿就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待二太太走远了,红着脸说:“我不知道太太您不喜欢,容我再给你做吧。这双鞋我也给你补上了,用一样的花线,原来的手法,你先将就着穿几天。”芸儿把那双旧鞋翻上来摆开给大太太看。 “孩子,也真难为你了,又缝新的又补旧的。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好的活计,是个心灵手巧的。我是看二太太更喜欢才送给她的,你是跟谁学的这手活儿啊。”大太太抻过芸儿的手来,上上下下地看着。 “我从小就跟着娘做针线,到村集上去卖,一天忙到晚,从来不敢停歇……” “你们家远不远?你娘他们还好吧。” “太太,我早就没家了,我爹我娘他们都死了。” “家里还有什么人?你跟福大爷是什么亲戚?老家里常走动吗?” 芸儿心里想了想,终于没敢说出实情来。“我家里有个叔叔,福大爷是我家的远亲,平日里也不走动的,我娘死了之后,我是投奔他来的。” “怪可怜的孩子。我正说把你们仨丫头分了用呢,你就跟着我吧。” 第八章 因绣红芸儿得赏识 怕失意兰蕙争攀枝(二) 分开家之后,那严氏与金香当家做了主人,心里高兴不说,更是嘴上腿上各处都有不愿闲着。尤其是金香,揣着鬼心眼子不住地嘀咕。 这天她钻到严氏的屋里,紧靠在身上悄悄地说:“姐姐,你说二哥他们还能回来吗?”稍微停顿片刻,见严氏没能明白她的意思,就接着说:“若是不回来,他这处宅子……大哥可是俩儿子,说不定时间一长就成了人家的了。” “真是这么个事,我怎么就没想到。可我们能怎么办呢?”严氏虽觉事情重大,但她却是无计可施,只得眼巴巴地瞅着金香。 “最好的办法就是咱们先下手,搬进去住着。只要咱们住在里头,那就除了二哥之外谁也抢不走了。” “这倒是个办法,不过你也说得太轻巧了。刚分了家,他们会让咱搬进去?”严氏撇了撇嘴。 “白住谁让你搬?”金香道着戏词那样撂下个关子,“二哥二嫂的人我也听你和三爷说过,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手。这就得让三爷去一趟了,就说咱们给他看家护院、莳花弄草、维补修葺,说得好听一点,重要的是把那对祖母绿的玉镯带上,不怕他们不答应。” “下这么大的本,值不值啊。别到最后弄个鸡飞蛋打,看咱们冲谁哭去。那对玉镯我还想咱俩分了戴呢。”严氏一听要掏东西便实在舍不得了。 “姐姐,这事你可不能犯糊涂,轻重你须拿稳了。戏里还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呢。” “那就捡个大的珍珠捎两颗吧。”严氏还不太情愿。 金香就笑了,说道:“我这可是给你挣家业呢,你还这么舍不得。” “我不是舍不得,他们的眼皮子我知道,白得一根针也是好的。你放心,这样也能成。”说完两个人打开柜子就挑了起来。金香先取了一只玉镯子戴在手腕上,把另一只也给严氏套在胳膊上。她们仔细地比量着颗颗珍珠,时不时把那对镯子碰得叮叮噹噹响。 第二天清早,严氏和金香就催促着三爷上路。三爷自然有些不情愿,躲在屋里点上烟泡,不紧不慢地吸着。把那两个妇人急得围着他转来转去,说里说外。直拖到日头走到院子里,这三爷才打个哈欠伸个腰,拍拍屁股走了。 “妹子,这院子咱要想住得长远,只有我搬过去才行。大哥那边问起来,我就说嫌你们吵得慌,二哥那里也挑不出毛病来。”严氏说着万全之策。 “姐姐说的正是这个理。我想我搬过去了,但凡二哥听见,不说别的,只凭我当过戏子,他就能把我撵回来。到那时咱这宝珠子白给白送,岂不正合了他的心意。”金香暗想正合自己心意。“姐姐若是搬过去,咱家的东西只要你喜欢的、用惯了的就都搬过去。三爷他俩院随便住,白天在一个锅里吃饭,还能少了咱姐妹说话的功夫?” “妹子,你既这么说,我也嘱咐你两句。三爷是个放荡惯了的,这一分家,更是那野马无缰,没的管约了。怎么说他也守着你的时间长,咱俩是亲姐妹,我也不吃这碟子醋,你还是说紧些、看严些的好,怕是他把家糟蹋光了,咱俩可就喝西北风吧。” “我也是怕这个呢,偏咱又管不住他。”两个人厮守着在屋里扯来扯去,只等到日头偏西,烟鬼三满脸憔悴地迈进门来。他半句话也不说,就一头扎进屋里吆喝着把烟枪拿上来。 “怎么样啦。”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三爷并不急着搭理他们,合着眼飘飞在云雾乡里。过了一阵子淡淡地说:“二哥对我也不赖吗。” “什么赖不赖的,那事究竟怎么样了?”金香一屁股坐在他的腿边,给他从上到下地捶起来。 “成啦。”烟鬼三看神情倒象是一位凯旋而归的将军。金香听了一高兴手上的劲也没准了。“哟——你倒是劲小点,我这腿都叫你擂疼了。”三爷把身子侧过另一边,抽着烟再也不说话了。 第八章 因绣红芸儿得赏识 怕失意兰蕙争攀枝(三) 晚间上头收拾清了,三个丫头回到小屋来。躺在床上芸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就把白天的话和兰儿、蕙儿说了。“咱们仨只怕是在一块呆不长了,大太太今儿说把咱们分了用呢。” “倒底说没说怎么个分法?”一听到芸儿说的话,兰儿和蕙儿都从枕头上爬起来,竖起耳朵来听着。 “我哪里知道怎么分,大太太也只不过说了这么一句。她还说把我留下她用呢。我跟你们说一声,省得分开的时候咱又哭天抹泪的。”芸儿的心中有了一丝的惆怅。 “那我们要分给谁啊!”蕙儿先为自己担心起来。 兰儿心里有些不高兴。芸儿来得最晚,倒挣到我的前边,巴结到大太太屋里去,以后那还不得星星爷爷的,就象当初苇儿那样,连福大爷他们说话还要客气呢,错过了这个村,我去投哪个店啊。她有些没好气地说:“累了一天了,快睡觉吧,别吵了。” 第二天,芸儿闲下来说去为大太太扫扫院子。刚一进门就听见屋里有人“嘤嘤”地哭着与大太太说话。吓得芸儿一抽头就回来了。她见蕙儿一个人又闷在屋里,手上捣腾着纸牌就问:“兰儿呢?” “她上花园玩去啦。”蕙儿头也不抬地说。 “你咋不一块去?自己愁自己,你这算什么本事?反正都是伺侯人,谁不一样?走,咱俩到花园找兰儿玩去。”芸儿不由分说拽起蕙儿来就走。 俩人在花园里转了几处,也没能找着兰儿,就坐在银亭里等她。亭子的四周开满了大朵大朵的月季花,深红的、浅粉的、乳白的,一丛丛,一簇簇,在四月的阳光里绽放着笑脸。 “你倒是高兴一点啊。这么点小事你就愁成这样,那怎么行呢?你被后娘卖了,又被别人买来,打小是屈从惯了的,我是自卖自身,我不怕,我带你去和大太太说去,让她留下你吧。” “你别,我不去。我只想能跟上二太太就好了,她脾气虽说古怪些,可她模样、说话都有些象我娘,跟着她我更愿意。”蕙儿接着将那回替芸儿送水遇到的事说了。 “那你就和二太太说去,看她喜欢不喜欢你。若是你心里也就蹋实了,若不是,你干脆也甭当这剃头的挑子。” “我哪能说出口呀。”蕙儿实在想去,可她有些为难。 “你就直说呗,她象你娘,你愿跟着她,不行吗?”什么事到了芸儿这里也会因为直爽变得简单。 日头偏南了,俩人收起话头赶紧回来了。兰儿一个人在屋里洗脸,见她俩进屋来,就说:“你俩上哪儿野跑去了,放着活儿不干。” “我们俩到花园找你去了,找不着就等你一会子。”芸儿说。 “你说到花园去,我们又找不着。你上哪儿疯去了,这会子正不正晌不晌的洗什么脸蛋子?”蕙儿讥笑她说。 “你们这得了便宜的,我一进园子,正好被福大爷叫住,说喊上你们给太太们扫扫院子,可屋里哪有你们的影?我可不一个人就扫呗,弄得我灰头灰脸的。蕙儿还不给我泼了洗脸水。”兰儿说着站起来朝蕙儿抓去,吓得蕙儿端着水盆跑了。 午后芸儿送水的时候看到太太们的院子确实都扫干净了。大太太告诉说把太太们都叫来说点事。芸儿提着水走到若玉院子前,看见蕙儿在门口站着,低着头没有勇气进去。 “你快进去呀。大太太让叫她们呢,说不定就要分了。”芸儿说完把水送进去了。待她刚出来,蕙儿就跑进去,撩开门帘“扑通”跪在地上,冲着若玉说:“二太太,大太太说分丫头呢,你象我的娘,我愿伺侯你。”说完她就没有勇气再呆下去,趁着泪珠还没滚落下来,爬起来快步走了。 一会儿,若玉、严氏、金香带着苓儿都过来了。福来在靠近屋门边的椅子上坐着。大太太说:“正好家刚分开,今儿就把丫头们分了用去吧。别的我不管,我屋里针线活儿多,我眼又不好使唤,就让芸儿跟着我吧。那两个丫头你们愿留谁留谁。福大爷记住,跟丫头们说去。” 严氏就对若玉说:“二太太,你挑吧,丫头们都不错,我有一个用就行。” 二太太安稳地坐着说:“那就让蕙儿跟着我吧。” 金香见正事说完了,正欲说走。二太太若玉说道:“妹妹的戏唱得那么好,我可还没听过呢。这会儿咱们都刚好养足了精神,怎么不唱一段吗?” 金香刚在李家混了个模样,知道这是若玉在有意羞她,心里本不愿唱,可大太太坐在上面,她又回绝不得,只好说:“姐姐们爱听哪一出啊?” “那你就唱一段‘游园’如何?那里边句句都是好词。”苓儿在一旁听着,见没有他的事,就悄悄地出来寻丫头们玩去了。 第八章 因绣红芸儿得赏识 怕失意兰蕙争攀枝(四) 福来到小屋里跟丫头们说的时候,兰儿正趴在床头上哭泣。刚才苓儿一进门,就扯着兰儿的手说:咱俩是一家人。待他说清楚事情的原委,兰儿就呜呜地哭起来。芸儿蕙儿都赶上去劝她,苓儿本来是寻她们玩的,风是这般光景,自己没趣就走开了。 福大爷又把主家的话重复了一遍,便叫来几个小厮收拾了丫头们的行李,送到各处去了。芸儿眼看着福来一把大锁锁了门,悲情就不由地涌了上来。这是芸儿进到李家第一个落脚的地方,现如今又离开它了,自己在这里养伤、做针线、绣花样,与姐妹们一处玩耍,还有少爷和小姐来探望,这里有她的欢笑和眼泪,她都是不能忘怀的……待她回过神来往外走时,远远地还能看见蕙儿,兰儿已经拐进花园门里不见了。 一夜无话。次日早晨,阳光明媚。金香拿着皇历对严氏说:“姐姐,今天正是吉日,我刚跟三爷要了前院的钥匙,这就让兰儿和苓儿过去把正房打扫打扫,头晌里搬过去吧。今后就让兰儿专门跟着你,她要是伺侯不好,还有我呢。” “妹子,你身边没个人,只是太委屈了你。”严氏有些心里不忍了。 “姐姐,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好赖不还有苓儿吗。你就放心吧,一大家子的事还等着你操心呢,这点小事都往心里搁,仔细累坏了,我们没了主心骨,这家可就乱营了。”金香说着走出屋来,高声吩咐着兰儿、苓儿跟她到前院去。 就这样,金香用几颗严氏保管的珠子,把严氏欢天喜地地请出了自己的家门。那严氏不觉如此,反倒象拾了香饽饽似的,心里十分得意。兰儿跟着她,忙前忙后地侍俸着,一刻也不得闲。又加上这几天少不了搬搬弄弄,到处收拾,兰儿就感到这身上是紧巴巴的,硬撑着把严氏分派的活儿干完,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就再也不愿动弹了。 芸儿和蕙儿在一个大院子里仍是一处玩耍,几天里也不见兰儿到前边来找她们,打听着太太们说她随着三奶奶住在中院里,就绕了花园过来寻她。院里倒是十分清静,上屋的门紧锁着,只有西厢房的门虚掩着,她俩牵着手走过来,听听屋里好似有轻微的喘息声。芸儿小声喊:“兰儿兰儿。”屋里的人并不答应。隔了一会儿,她俩大着胆子推门进去一看,可不正是兰儿。只见她和衣倒在床上,鞋都没有脱,脸通红通红的,嘴唇都干裂了。俩人赶紧上前去将她推醒,急忙问:你这是怎么了。兰儿微睁开眼,见是她俩人,就伸手指指桌子说:水,喝水。 蕙儿跑过去倒了一碗水来,用嘴轻轻地吹着,送到兰儿的唇边。芸儿从后面把她抱起来,兰儿急切地把头低进水碗里,一口气喝了进去,后又无力地倒在芸儿的怀里。 “家里的人们呢?怎么就你一个人?”芸儿低过头来问。 “到后院摸牌去了。晌午了才能回来。”兰儿迷迷糊糊地说。 “这样丢开你不管,也太心狠了些。”芸儿说着说着泪就掉了下来。蕙儿也是一旁垂泪。她俩就这样一直守着,过一会儿就喂兰儿点水喝,还不停地用凉毛巾敷在她的额头上。时近晌午,兰儿催促她们说:“你俩快回去吧,要上饭了吧。” “他们吃饭也不管你吗?”蕙儿担心地问。 “管不管的吧。反正我一点东西也不想吃。你俩再给我倒下碗水,这就快走吧。别让他们看见,快些走吧。”兰儿用手向外拽着她俩的衣袖。芸儿蕙儿只好站起来向屋外走去。“我们过了晌再来看你。”俩个人刚走到院子里,正好碰上金香与严氏说笑着走进来。一看到这俩个丫头站在院子里,她们先是一怔,然后严氏扯开噪门就叫了起来。“兰儿,你姐妹要走了,也不知道出来送一送。我这府里还有没有规矩。” “三奶奶,兰儿病得厉害,都要起不来了,找先生给她看看吧。”蕙儿央求道。芸儿一肚子的气憋着,没有说话。 “什么?病了?你是哪家的小姐,金枝玉叶似的。别人挑剩的贱货我要了,可不是让你来这里滋润将养的,跟我装这棵病秧子,小心我一生气撅不折你。”严氏俨然一副雌老虎的狰容,向着西厢房冲了过去。 “三奶奶说话好难听。我们是丫头,下贱人不假,可就是皇帝老子也不能保住哪个人不得病。你们难受了,我们床前桌后地煎熬端送,自是应该,难道我们病了就是装的不成?”芸儿一步挡在了严氏的面前。 严氏倒不提防,吓得后退了一步,待清醒过来又气冲冲地说:“我教训我的丫头,与你们相干什么?” “你调教她我们自是管不着,你欺辱她我们就得说说这个理。”芸儿也不知哪儿来的劲头,一点退却的意思也没有。怕她忘记自己是谁了吧。吓得蕙儿在后面直扯她的衣角。 金香此时笑着走上前来,对着严氏悄悄地说:“姐姐,你消消气,别跟丫头们一般见识。”然后转过身来又哄又吓地说:“兰儿病了,她不说,我们哪里知道,还只当她去寻你们玩去了呢。我这就使人到镇上叫个先生来瞧瞧,抓几副药一吃也就好了。你们只管跟三奶奶吵闹,得罪了她,兰儿还有她日子吗?” “我们本来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我们怕什么?兰儿要是被你们折磨坏了,我就去告官。蕙儿,我们走。”芸儿一扭身,抓住蕙儿的手看也不看地走了。 严氏的眼中差点没喷出火苗来,在心里狠狠地说:“这个死丫头,看我怎么整治你。” 第九章 烟鬼三暗修俊美童 醋金香喧闹兄长府(一) “破齐阵”地北天南蓬转,巫云楚雨丝牵。巷滚杨花,墙翻燕子,认得红楼旧院。触起闲情柔如草,搅动新愁乱似烟,伤春人正眠。 ——孔尚任《桃花扇》 日夜交叠,星斗浮沉,天气一天天地热起来。春姑娘竹篮中的花瓣还没散完,夏婆婆摇着蒲扇在门外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晌午时分,街道上、院子里到处晒得都同火坯一般,烫得不敢摸手。人们就只好躲在屋里困觉。若非窗外少了蝉虫的聒噪,竟真疑是暑天了。 河道里尚有一丝风,挟卷着水面上蒸腾的瘴气,时不时地掠过河岸。半人高的芦苇只轻轻俯下身子,象是见面时打声招呼,即与风擦肩而过。飞起的蜻蜓又落回原处,续接着刚才的梦境。最苦了码头上的装卸脚夫,他们黝黑的脊梁被汗水冲刷得一沟一壑,仍要背负着沉重的货袋来回奔波。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贫民百姓,毒烈的日头就同饥饿与屈辱那样,悬在头上令他们无处藏身。 半个月来天总是沉沉闷闷的,就是一个雨丝也不下,空气使劲一攥都要能捏出水来,紧紧地粘在身上无法褪去。人们躲在屋里还是浑身精湿,就象是刚从河里爬出来的一样。金香一天天憋得难受,即便是屋里摆上冰,也抵消不了她胸中的热气,她从冰盆里泡着毛巾,隔不一会儿就拎出来擦一把。 “你这样转来转去的,能不热吗?干脆坐下来,玩一会儿牌也就凉快些了。”苓儿坐在一旁摇着扇子。 “跟你玩吗?那还不是白磨了手指头,没个输赢,有啥意思?”金香满眼里瞧不上这小打小闹。 “那就叫三爷请几个朋友家里来玩,岂不顺承了你爱好热闹的脾气。”苓儿倒没有挖苦的意思,只想着金香一玩起来,便是一心地投入,他也可以偷会儿懒,倒在边上歇一阵儿,这样天天在她身边摇着扇子,自己快要累垮了。这金香玩心本来就大,自出了戏班子,早就被李家的规矩捆绑得手脚发麻,现如今正如那刚放飞的小鸟,何事都敢做一番的。听了苓儿的话正中自己下怀,随即兴奋地赶到前院来与严氏谋划。却说这严氏也正闲得发呆、闷得发慌,人又是个少籽的葫芦,两人正是一拍即合。烟鬼三家的牌局就这样顺顺当当地成了起来。从此是烟火缭绕,牌声不断。 在三爷众多的酒朋肉友中,来往较多的有那么三五个人,但无论是谁来谁往,其中总也少不得两个人。一是乡公所的治安长,此人何姓,单字名海,人也长得高大魁梧表面倒存有几分敦厚。金鱼泡鼓眼下垂着一对大眼袋,想必是日夜繁忙所致。全身的皮肤松弛跨耷,宽下颌啷当着三个嘴巴子,没留胡子,光溜溜的脸上一团和气。可此人心里最是狠毒,吃喝玩乐,打砸抢掠,外带上抽烟狎妓,样样精通。百姓送一绰号“活阎王”。在这镇上他最怕他的随妾刁茉莉,这刁氏原是一青楼女子,色艺歌舞都还不错,赚得“阎王”喜欢,一朝入主内眷,便恶相毕露,但凡家中的女子,只要阎王多看几眼,被她睬到定要活活折磨死。几年中由她手上逼死的小妾丫环不下十人,且都是被“活阎王”欺瞒霸占来的贫家女儿。百姓对她更是恨之入骨,背地里称之为“屌判官”。人们每每经过这阴气森森的何宅,即觉汗毛倒竖、骨液慄寒。 另外一位是常驻良家镇的商人杜二爷。商人不仅懂得打点生意,更有一手来经营朋友。杜二爷的朋友大体分为两种,一是商假官威,相互利用的;一是沆瀣一气,臭味相投的。照此看来这何治安与烟鬼三正是其朋友的代表。商人的本性天定如此,舍小利而求大功。杜二爷绝对是个出手阔绰的人,只有这样才能够取得朋友间的信任和轻薄女人的欢心。他就象一个独坐溪边的钓鱼人,下饵、放线,然后就是等待时机。 牌局似战场。每逢一战,严氏与金香自是当仁不让,双双披挂上阵。人来得多了就分成两伙,这边两个女家拉着“活阎王”与杜二爷打麻雀牌,那边烟鬼三张罗着推牌九、拱牛子。但更多的时候只来他们两个人,先时烟鬼三还在旁边观看,日子久了他也懒得管,就自寻个清静之所歇凉抑或抽烟去了。赌桌子上没好事,天天在一块手碰臂磨的,少不了多说些话,多瞅些眼,况这金香本又是个轻佻的人,渐渐地“活阎王”就大胆起来,常常借机在金香身上摸一把,在脸上掐一下。而这金香也不气不恼,倒放荡着还手还脚,嘴里说一些戏子们不干不净的话,逗得“活阎王”分了心思打牌,还上赶着天天送钱来。其实在金香的心里,她更钟情于杜二爷,到底是见过大世面、做过大买卖的人,一举一动都很有风度,说话也讲究分寸得体,更别说那看她的眼神,含着无限的春情,搅得她心摇魂荡,意乱神迷。即便是低着头,她也能感受到对方沉甸甸、火辣辣的目光,象是莺莺偶遇张生、金莲初逢西门一样,不可自持。四家论输赢,三人作他想,只叫这黄珠婆严氏捞了实惠,竟天天满载而归,由不得她不上瘾了。再说这杜二爷从不空手而来,天天来天天如此,有时送给三爷喜欢的烟灯或是烟枪,甚至也随身捎来一两块上等的福寿膏,有时就从镇上的馆子里点下饭菜到中午送进府里来。但更多的时候是给女人们的礼品,精挑的那些货船上运来的时兴的饰品与丝物,当然是两份,少不得严氏的方便门。这严氏既得东西又赢钱,因此张罗得比别人更紧些,今天定下明日,明日占下后天。别人也是十分地乐意,各有所获,各取所需吗。正所谓是龙阵天天摆,手眼日日忙。 第九章 烟鬼三暗修俊美童 醋金香喧闹兄长府(二) 相比而言,举人爷的院子里清寂得很。自打天气热了之后,李举人就独自躲进书房里修养,两位太太也很少走屋串院,自行在屋里处事,落得个心静。倒是因为秦先生热病身体,孩子们放了几天学假,常聚在一起温习功课,说些闲言笑话,十分的开心。 这日上午,天还尚未热透,伯涵走到真儿屋里来玩。隔着纱帘看见真儿躲藏在里屋的书案前读书,竟迷得全没听见。他就蹑手蹑脚地走近真儿身边,故意大声说:“三小姐,上夜的丫头婆子们我都给你带来了。” “坏哥哥,你吓了我一跳。”真儿一惊,抬头见是哥哥使坏,就撒娇地说:“谁是你三小姐?你说的是什么丫头婆子?” “三小姐探春啊,你怎么忘了。东风千里,寻了贵婿,你是王妃啊。”伯涵打趣妹妹。真儿的脸就红了。 “你欺负我,我这就告诉娘去,赶明个给我说下一门厉害嫂子,看你还闹不闹?”真儿说着站起来假装赌气往外走。 “好妹妹,我是说着玩的,你怎么当真了。我若是给你娶个厉害嫂子,她还答应给你置备嫁妆吗?”伯涵扯住妹妹的手回到座位上,“你看什么书呢?这么入迷?” “是云亭山人的《桃花扇》,我也不过是随手拿来翻翻,竟是曲词俱佳,人物也好,倒放不下了。”真儿刚看到《却奁》一出,笔记就写了厚厚一沓了。 “不就是传奇吗?古人说:十部传奇九相思。净是些才子佳人,缠绵情话,这等闲书你还是少看些好。”伯涵以大哥的身份叮嘱妹妹。 “这戏却不一样,连秦先生提到过的梁启超都有注本,我们怎么看不得?”真儿反问说。“这部戏不落窠臼,打破陈规,是大悲剧呢。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很少是花前月下,纸醉金迷。即便是写爱情,也是寄故国之思,发亡国之痛,难道不是人生之大情吗?” 伯涵听后竟觉无言以对,想想说:“真是如此,我倒要先看一看。”一伸手从真儿怀里抢了过来。真儿正要来夺,伯涵藏到背后说:“功课记熟了没有,怎么看起戏剧来了?” “小越哥哥说过,他们那儿的青年人都会演新戏。我想这演戏,不管是新是旧,定有其相通的道理。新戏咱又看不见,就从旧戏开始也无妨,等理解了,学新戏也快一些。”真儿说出这话来,秦越的身影就在她的脑海中了。 “我说的话你何曾记过,我知道你心里只装着他一个人,是不是?”伯涵的话里有调皮更有关心。 “是又怎么样?我喜欢他我就说,哪象你啊,不敢说给芸儿听。”真儿听到哥哥问她的话,脸先热了起来。当她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来,伯涵的脸色也有些羞红了。 芸儿本是来找真儿说话的,正走到窗前把真儿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就低着头紧走回自己屋里去了。 稍待片刻,伯涵忽然提议说:“咱们演个戏不好吗?”真儿听了拍着手说:“我怎么没想到呢?叫上二哥哥,咱们商量商量去。”于是两个人同到二太太的小院里寻仲良去了。 芸儿躲在自己的小屋里,联想起真小姐刚才的话,心里竟象是作了一回贼似的,扑嗵扑嗵地跳个不停。这脸上热得仿佛有千根针在扎,脖子里也红了起来,就连身上也象是爬进去几条虫子,不自在得很。听到小姐屋里的门帘一响,两个人从屋里出来,她又禁不住自己不看,就躲在窗子的后面一眼不落地瞅着大少爷伯涵——上身穿了件蛋青色的大汗襟褂子,走起路来绸料子一抖一抖的,添了几分的潇洒,下身是深灰色的藏着竹叶的肥裤,脚上是一双半旧的双开脸的黑布鞋。芸儿心里想,若是穿上我给他做的鞋就更好看了。等到两个人说着话走出院门去,芸儿赶紧从床下翻出做了一半的布鞋来,可她这会儿的心思哪能静得下来呢?刚缝了三针,就两次扎了手,小血珠慢慢地沁了出来。于是放下活计,站起来刚走两步,又回到床边来,坐下吸吮着手,眼里的泪水就不由自主地涌上来。只要一低头,泪就会流到脸上,滴到地下。她只好仰起头来,胸脯因为哽咽一起一伏。你喜欢他吗?喜欢。这里面有多少是为了恩情?肯定有,但不多。你为什么愿意和他在一起?因为他正直、善良、有知识、有作为,更因为他爱护我,关心我,从不歧视人……芸儿在心里问着自己,又一个个做出答案。天啊,我是不是疯了,一个无家无靠的使唤丫头,竟然爱上了主家的富贵少爷。我哪一点能配得上他?老天爷!你就别再折磨我了。想到这里,芸儿情不自禁地趴在两只鞋上啜泣起来。 第九章 烟鬼三暗修俊美童 醋金香喧闹兄长府(三) 苦苦煎熬了半个多月,午后突然刮起了一阵急促的冷风,人们刚刚说了句——真凉快,这斗大的雨点子就“劈啪劈啪”地直落下来。打在地上足有一枚铜钱那么大,很快就被渴极的土地吸干了。然后是一阵紧似一阵,地上的铜钱就连在一起,摞在一起,汇集在一起流走了。 三爷躲在金香的屋里刚睡着,就被这急雨敲窗的声音吵醒了。回想起梦中他紧紧地拥在女人的怀抱,睡稳在温柔乡里,刹时间又有些惆怅。他紧偎着荷香薄被,还在暗暗追悔,就见苓儿用脚掀开门帘抱着一堆红袄绿裤走了进来。这真是个可人儿,发丝上淌着雨滴,睫毛上挂着露珠,簇拥在一片花红叶绿之中,美目传情,巧笑含意,正是那水底的嫩藕,早春的鲜笋。见到三爷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竟呆呆地站住,象一朵花苞立在晨风之中,又象一只雏凤不知向何处飞去。 “过来。”三爷的声音带着几分温柔、几分迷醉。苓儿膝盖一软,迈着小碎步直走到床前来。三爷有些急不可耐,一把抓住苓儿的小手细细地看。这是一双标致的女儿手,指头尖小,皮肤白细,指甲上涂着均匀的花汁。三爷的两只大手把小手握在掌心里揉搓着,就象是攥着一团软乎乎的棉絮,没有骨感,没有硬度。 “你的手真凉,我来给你暖暖。”三爷说着就把苓儿的手带胳膊都掖到自己的裤腰里,然后腾出手来在苓儿的身上摸索。苓儿自小在戏班里当女孩儿养着,稍大一点就学唱小旦的曲词,长年深陷在女儿的意绵情长之中,从来没有男儿的态度,只想自己天生是个女子,教习得是处处云中步,时时兰花指,梳理打扮上比那真女孩还要娇美三分。他脉脉地看着三爷,没有丝毫反驳的意思。 “你被雨淋得冷透了吧,干脆人也钻进来焐一焐,别再病了要紧。”三爷见苓儿微喘着气,羞红了脸,更有些溪边施、月下婵的诱惑,就一把给他解了衣衫,裹进被子里来。苓儿合上眼,把脸紧贴在三爷的嘴边,任他一口一口地亲吻着。三爷抱着这个娇小的男孩儿,就象是搂着一块冷润油腻的玉石。慢慢地这块石头热了起来,有些烫手,有一个小手指样的东西直挺挺地顶在了他的肚脐眼上。 窗外的雨声和着上屋里的牌声、人声,渐渐地退隐成一种背景…… 当三爷汗淋淋地从苓儿身上出来。苓儿忍住疼痛转过身来,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哭了。“老爷,你把我用了,我就是你的人了。” 三爷可怜地俯下身子,把他眼窝里的泪水啜干,爱抚地问:“你疼了吗?快别哭了,我收你当干儿子,这样咱俩就长久了。” “我才多么大,能不疼吗?我是你的人,就想和你做长久夫妻。可我是你儿子,又是她的弟弟,这哪儿行啊。”苓儿朝上屋里努了努嘴巴。 “有我疼你,甭怕她。”三爷安慰说。“我朋友中也有好男色、喜欢小童的,没想到竟真是好滋味。” “我真比那女孩子还要好吗?”苓儿爬起来边穿衣服边娇滴滴地问。 “你说呢?女人们又脏又臭,你是又鲜又美,她们怎么能比呢?”三爷还有些恋恋不舍地挽着他的腰。 “老爷可知道这叫个什么词?”苓儿穿好衣裳坐在床边收拾着抱进来的衣服问,然后又不待回话自己羞答答地说:“我们戏班子里管这个叫不想前头恨,只采后庭花。”说完在三爷的嘴上亲了一口,径直往外走。“我知道你渴了,去给你倒杯水来。” 三爷瞅着苓儿柔美孱弱的背影心中自语:“嗯,好,后庭花。”待苓儿捧着水碗如嫩柳扶风似地走进来,三爷就说:“以后他们打他们的牌,咱们享咱们的乐。我个亲不够的,你快给我唱个曲吧。” “我倒是这么想,只怕老爷您过了这几天的新鲜,就把奴家抛闪了。我一枝残花,离了你就没有春了。”苓儿念着韵白,已经入到戏里去了。“我唱段《四梦》吧。”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妙,妙。快接着唱。”三爷两只手拍着板眼,似在品着其中的韵味。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縻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得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声溜的圆。 “我疼不够的。”三爷早把他搂进怀里去了。 第九章 烟鬼三暗修俊美童 醋金香喧闹兄长府(四) 只说这日,用完午饭后三爷早早地躲开休息去了。兰儿与苓儿把饭菜撤下去之后,那四个玩家不待半盏茶的功夫就又匆匆上阵。苓儿见兰儿凑上去看,便对兰儿说:“你侍侯着局吧,我先去歇一歇,回来替换你。”就转身出去了。约摸过了一个时辰,金香一摸钱袋子,空了。遂起身要去取钱。 “先就我这里拿一些,省些功夫吧。再说那冤家刚睡着,何苦去打扰他。”严氏从自己的袋子里数了一把零钱给她。 “这钱怕都是我的呢,连个媒婆子也不聘,我这钱就全钻到你们被窝里去了。”“活阎王”斜着眼看金香,嘴里讪讪地笑着。 “何大爷,这话你可要说清楚。你的钱我没赢半个子儿,再说我的还都跟着杜二爷睡觉呢,我有什么办法?”金香抬起拳头在杜二爷的肩膀上轻轻地捶了一下,眼睛里充满了娇嗔。 杜二爷毫不在乎地说:“快洗牌码牌呀,这个要紧哩。”他的表情极为自然,而他的脚却在桌子底下调皮地与金香逗闹着。坚持了几圈过后,也不知今天是金香是心情太好,还是牌运太差,一把零钱又是跑了个无影无踪。杜二爷看在眼里,就从口袋里抓了一把,数也不数直放到金香面前来。 “这可不行,难道你们仨是作下圈套,天天成局,赢了好分我的钱不成?”“活阎王”不愿借钱给人,又不愿显比得自己小气。 “我不要就是了,你咋不说借给我一些,咱俩也成个套儿,赚他们的银子花。怕是我那判官嫂子见你少了一个大子儿,回去打屁股呢。”金香咯咯地笑着,把杜二爷的钱双手捧回去,起身出屋取钱去了。 屋门推不开,从里边闩上了,把个金香急得一头汗。“死鬼,睡个晌午觉也要插门,谁还愿来浑搅你不成。苓儿,苓儿。”金香没办法,一边叫着苓儿就向厢房里走去。一拐进屋,哪里有苓儿的影子?“小蹄子,野到哪里玩去了。”她只好返身回来,从窗子里细细地瞧。先是看到正中的茶桌上摆放着三爷的烟具,然后又看了看旁边的两把椅子。靠床的椅子上是一堆衣裳,三爷的黑裤子、白长襟大褂上面还有一个紫色的小肚兜。金香“嗤嗤”一笑,心想大白天脱个精光也不害臊。金香扭回头刚走了两步,猛然记起:三爷何时穿过这样的小肚兜?她浑身一个激灵再返回到窗前看那床上,却是这样一番景象入目:三爷毛茸茸的大腿连着屁股裸露在薄被子的外面,侧身酣睡,而他的怀里正绻缩着苓儿,象一只滑溜溜的小猫梦得香甜。 金香最是个酿醋惹酸的主儿,哪受得了这一通气。两步蹿到门前,一脚踹开门,嘴里高声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像姑,大白天躲到屋里勾引爷们,看我不叫你好看。”她的声音大得出奇,故意让上屋里的客人听到。严氏听着外边起了骂腔,就赶紧出来,“活阎王”也跟在后面看热闹,只有杜二爷微微一笑,仍旧坐在那里摆弄手上的牌。 金香冲进门向着床上扑过去。苓儿听着有些动静儿,刚迷迷糊糊坐起身,一个大巴掌就甩到了脸前,他又重重地趴在三爷身上。这一撞三爷也醒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回头,那身上的小薄被子就被金香一把掀了起来,可不正是两个光屁溜儿。严氏二人恰巧进屋来,看了个一清二白。金香的嘴里还在不停地叫骂着。三爷觉得十分难堪,一回手正抡在那醋妇的脸上。金香立时滚落到当屋里,口角上渗也了血。 “三爷,你……你……为了个小童妓打我……”三爷并不理她,拽过被子盖好又躺下睡觉。她又盯着苓儿说:“你……你……我白养活了你,你倒踩着我的屋顶攀高枝儿,让人家走后门、进后院,你这个不要脸的下贱胚子,我……”金香越说越气,一把将头发挠乱,爬起来向花园里跑去。而苓儿呆坐在床上,半个脸红肿肿的,眼里噙满了委屈的泪水。 金香是一路狂奔、一路号叫着闯进大太太的院子的。大太太热得一直没能睡稳,隐约听到有人哭喊着且越来越近,就吩咐芸儿说:“你出去听听。”芸儿还没有走出屋去,就看见金香磕磕绊绊地穿过院子来到屋门前。可她并不进屋,故意跌坐在台阶上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大太太,你可得为我做主,我是不能活了。” 大太太从作姑娘时,到以后嫁到李家来,也不曾见过这等泼辣的阵势,急忙走到屋外。“这不是金香吗?是谁欺负你了,你快起来进屋里说。”芸儿走过去挽她,可她不顾一切地扭坠着,抱都休想抱得动。 二太太若玉听到外面的喧嚣就走过来看,严氏跟在后边进来。任凭如何劝解,那金香只管放开噪门子,一味地哭闹叫骂,在地上乱抓乱挠。严氏把事情略讲了一遍,大太太听后只光说一句话:这成什么体统啊。二太太若玉冷眼旁观,不置可否,还悄悄地和芸儿说了些什么。而那金香则喧叫得更响了。 略待了片刻,金香见不但没人上来劝解她,更是无人站出来为她鸣屈喊冤,就稍稍放低声音细听别人在说些什么话。若玉见此就走近前来说:“妹妹,你今天唱的这是哪一出啊,是《乔醋》还是《离魂》啊?”说完见金香并不答言,又接着说道:“你这是刚入富贵门,毕竟经见得少些。孰不知大户里这样的事多着呢。倘要今天见了今天哭,明天见了明天闹,这日子可就没个消停了,我看你又是个明白人,不要想不开才对。再说这日子已然是分开过了,只想家是自己的,人是自己的,那事就不是自己的了?还有你可听说过,天底下有嫂子去过问小叔子这种事的道理吗?,怕是唱戏的也不能这样编吧。你们都不好意思讲出口,大太太那就更难以启齿了。若要管只有老爷一个人合适,你干啥不去惊动惊动他?” “别,别,千万瞒着大哥才对呢,若是让他……”严氏急忙过来止住了。 此时就听福来大声说着话走进来。“是谁这么不懂规矩、没有深浅地胡闹,老爷让喊过去骂一顿打发走了完事。”一听这话,还没等福来拐进院里,金香早从地上爬起来,站到大太太身后去了。 第十章 绣楼上戏语抛绣球 银亭里泪眼掉银针(一) 【上小楼】您是那富家子弟,您是那富家子弟。俺却是布衣贫女,正一步步上得楼去, 一步步上得楼去。待要把绣球抛起,实指望哥哥打中您怀里,敢是要您抢接仔细。切莫被斜风吹离,切莫被斜风吹离,只教俺青春委曲。 天地间简直成了一副硕大的笼屉,白天架在烈火上焚烧,到了夜间又在温火上闷烤。这人就变成了小笼蒸包儿,瘦肉馅的、肥肉馅的,一个个都泛着浸浸的油渍。只可怜去年饥荒里留下的老弱病残,终究没能逃过这场暑灾,仅存的一缕魂魄也被慢慢地蒸发掉了。盐河两岸的坟场子一片连着一片,零散地飘动着一面面惨白的招魂纸幡。 二十世纪初叶的中国只由两部分构成。一是天堂,尽管活着的人没有到过那里,但人们宁愿相信它的存在。再一个就是合二为一的人间地狱。 李家的花园子此时正是鲜花的海洋。春天里的花还没有凋谢,夏天的花因这骤热的天气也冒然地开了。低矮处的苔茵、紫若、含菁和香英,混杂在一起,在高大的花荫里摇摆出无限的浓香,在成片的地里则是满栽着野雏菊,向着太阳都仰起了白色或黄色的脸庞。再高一些的是月季、芍药和蓝葵了,她们象是刚刚成熟的少女,响应着热烈奔放的阳光,绽放着体内每一个焦躁欲裂的细胞。靠近垣墙的地方爬满了玉萝、蔷薇,间或有几株牵牛花,她们自然地将各色的花朵编织成一条长线,蜿蜒伸展到墙上去,远远地看去更象是一条花的长廊。再加上招徕的成群的花蜂彩蝶,真可谓是乱花渐欲迷人眼、人间无处不飞花了。尤为惊奇的是花园中央的几株牡丹,有几年没有开花结蕊了,今年却突然堆出十几朵白冷冷的花来,一层包着一层,一圈裹着一圈,足足开了半个多月,至今还不枯落。那重重叠叠的花瓣玉石雕就的一般,美丽异常。 这个占地四亩的园子,虽然是联通的,但从格局上看,却是由三个相对独立的部分组成。当初设计时,也是为了前后各家游玩着方便,而又巧设曲径游廊,穿林过厅,更增添无穷的趣味。每一部分皆以一座楼阁为中心,依此设景,高低远近,引水筑石,随势赋形,而又各不相同。自前而后分别名为绣香楼、浣香楼和听香楼。再早的时候,每年一到伏天,家里的太太领着丫头们,无论哪处天天都聚到一起,挽着线香,浣着纱香,听着风香,日日说笑着直到秋凉。现下家里的人都懒散了,园子里倒显得清冷了许多。近几日却又热闹了起来,由于秦先生自打天热以来,身上总不爽快,干脆给村塾放了学假,少爷小姐们就天天躲在绣香楼上说戏哩。 那日间伯涵与真儿去找仲良商议,不承想二少爷也正有此意,只是怕人少角色多戏不好安排,于是就议定把芸儿、蕙儿连同兰儿和苓儿都招呼进来,一起排演。严氏本不太乐意,但见别人都不反对,也只好勉强同意,不过暗地里给兰儿派下更多的活什。金香却是一百个赞成,正好把苓儿从三爷身边丢开,而苓儿也怕天天看金香的眼色。于是几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天天聚到一起,趣味盎然地谈论有关戏曲的事。 “苓儿,你毕竟是经过科班的人,多给我们讲讲这里边的规矩。”几个丫头围着他问这问那。 “这可从哪儿说呢?我尽管是在戏园子里长大,可也是看的多,上台少,要说起演戏,一举一动,哪怕是一个眼神都象是有规矩的。比如说出场、亮相吧,若是恰到好处能博个满堂彩,可只差半点不被人哄下去才怪呢。还有更复杂的唱啊念啊什么的,有许多学问在里面,我一时也不能说完全,还是等分好了角色排演时慢慢地说吧。”苓儿虽说是个小戏子,可在这里显然已是半个行家了。 “小姐,咱们要演个什么戏啊?”兰儿自从过去之后,不是收拾家务,就是侍候牌局,在屋里憋闷坏了。 “二哥哥,你可读过《玉茗堂四梦》里的《桃花扇》吗?”在得到仲良肯定的答复之后,真儿说:“大哥也读了,咱们排演它不好吗?” 伯涵听到此处,略显激动地说:“这倒是部好戏呢,明末清初,正值家国衰亡之秋,与我们现在的处境是何其相似,有侯公子与李香君,情为国存,亦随国逝,双双遁入空门。更有史可法将军,拼死御敌,视死如归,这是何等的大节大烈大气大情啊。不同的是他们面对的是骏马强驽,而我们面对的是卷毛金发长腿蓝眼的夷鬼子,还要加上他们的鸦片、长枪和炮舰。我们的政府只会一味地退让,割地赔款,就象一只小羊羔那样,回过身来对待自己的百姓可又变得恶狼一样凶狠,生灵涂炭,黎民遭殃啊。这是部好戏,我们就要演好,只从中挑出《却奁》、《寄扇》、《誓师》来,由我与二弟、小妹,每人各编改一出,只要白话言语,但每一出最后的尾诗最好留下,等都写好了,就分了角色去熟悉去练习,最后把秦先生请到家里来,对着他们演一番如何?” “既是这样,我想不如找福大爷要点零碎布料,由蕙儿她们几个简单地缝几件衣裳,毕竟扮得更像些。”仲良补充说。 “就是吗,数数共几个人,多少身衣裳,可是什么颜色,有我去跟娘说。”真儿十分兴奋,几个丫头的心里也早已跳得“怦怦”响了。 在以后的几天里,伯涵、仲良和真儿三个人躲在绣得香楼北侧的桌子上不停地研写,有时他们会为了风格的连贯而相互询问和沟通,甚至会争执起来。这时在另外一侧依照样子缝制戏装的丫头们就会停下来观望着,直至他们认为意见吻合了,再回到各自的笔墨前。芸儿她们才会相视一笑,又埋头做起工来。 大太太和若玉来过一次,她们是各有所好。一个喜欢看这五彩斑斓的戏衣,另一个则手捧着改编后的戏词读得有滋有味。 第十章 绣楼上戏语抛绣球 银亭里泪眼掉银针(二) 台词都写好了,戏装也只剩下边边角角的补缀了,可是在分派角色时却发生了些小事情。刚开始人们都一致赞成由芸儿来扮李香君,但芸儿就是不同意,她说自己最厌恶这青楼女子。当人们给她一一讲出事情的曲折,她这才算勉强答应下来。 人们又定下由二少爷仲良来演侯朝宗。这时芸儿又红着脸说什么也不演了。“这可不行,主仆同台已经是非分了,好在台上也有仆奴,还能说得过去。可这样扮起来怎么能行?就是我们再有脸的丫头,也不敢这样错了乱了。原以为你们说些笑话,现在动真格的了,我还是找个丫头来演是正经事。” 蕙儿在一旁也附和着说:“正是这个理,你们主子们只说是闹着玩,可真要是传了出去,我们这丫头怎么办?芸儿可怎么办?”其实在她的心中是真不愿看到二少爷和芸儿在台上扮什么夫妻的,若是换了她,她虽说也不敢,但心眼里倒是愿意的。 “这不都是演戏吗?哪有当真的。”二少爷劝说道。 “我知道,这样吧,换了大哥来演侯公子,芸儿这回总行了吧。”真儿冲着芸儿调皮地做了个鬼脸。 芸儿的脸“刷”地一下子全红了,憋了好一会子,逼着眼泪没有掉下来,硬硬地说:“你们知道我是个没爹没娘、好情好性的穷人家的闺女,可也不能这样欺负人……”话没说完,就抱着手上的一堆戏衣跑下楼去。 “我是……芸儿,你别……”真儿跟着追到楼梯口,还是看着芸儿哭着走了。 “你不要追了,这是玩笑话吗?你净瞎胡闹。”伯涵也是红着脸呵斥着妹妹。当他看到芸儿红脸时,心中竟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可当又看到芸儿哭着走了,又觉得她实在是太可怜了。妹妹怎么可以开这种过头的玩笑呢?会不会伤了她的心,使她的心扉自此重新关闭。 上午人们又在一起说了会儿闲话,就不欢而散了。下午芸儿躲着没来,自己在屋里缝纫着戏衣袖口上的小花。真儿也知道自己的话有些太过实在了,可她不明白芸儿为何会生这么大的委屈。这也怪不得她,因为她不是丫头,不了解下人们在人前那层脆弱的自尊。 “好端端的,这戏可怎么演啊。”兰儿呆坐在一旁,见人们都无精打采,沉闷不语,不无惋惜地说。 “解铃还需系铃人,小姐,你再去找芸儿好好说说。”蕙儿也连忙说。 “我真要去跟她道个歉呢。可现在的问题是谁来演侯公子,这个事解决不了,芸儿是不会答应的。”真儿说的倒是实情,除去两位少爷,只有苓儿一个男的了,可他又是一副奴颜媚骨,与角色相差太远了。苓儿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另外凡是不固定的人物都由他来赶扮,担子已然不轻了。于是他就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突然拍着手说:“有了,你演最合适。” 人们听了心头一振,全都抬起头来看他,然后又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真儿亦是如此,只是苓儿指的正是她。在几个人的眼里,面前站着的这位虽是女流,但见她眉清目秀,额间自透出一股英武洒脱之气。兰儿悄悄地走到身后给她把帽子一戴,人们顿时看得呆了,这不正是一位风流儒雅的公子吗? 真儿见是如此,便不推辞,索兴从桌上抓起一把折扇,“哗”地一声打开,背到身后去,在屋里摇着四方步踱了起来。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十分地顺利,各个角色都一一指派下去。伯涵的史可法,仲良的杨文骢,蕙儿的小旦和苏昆生,兰儿的中军,其他的杂角全由苓儿一个来扮。然后是把词分说下去,各人顾自念记。 真儿喜滋滋地领了词本来寻芸儿,在院子里却四处寻不见。就到上屋里来问母亲。“你们天天混在一块玩儿,这会子倒找我要人。我怎么知道?”大太太眼也不睁地说。 “我们去时喊她,她说等你睡醒了沏好水才去,这阵你又说不知道,不问你还去问谁?”真儿编了个瞎话儿,说着就往外走。 “她冲好水后,跟我说是到园子里去,你们难道没见着她?”真儿听了母亲的话,就又急急地赶回园子里来找,直绕过绣香楼后,走到廊桥上,才远远地看见水上的银亭里坐着芸儿,正望着水面凝思。 第十章 绣楼上戏语抛绣球 银亭里泪眼掉银针(三) 塘面上聚集着十几尾小红鱼,在争啄着水里的浮虫。一忽儿围绕在一起组成花朵,一忽儿又象一枚两头尖尖的织布梭子“嗖”地游得无影无踪了。芸儿木然在看着它们,可又看得不十分清晰。她的心中存着一些事,一些难为的、想为的而又不可为的事情。她一只手捻着一根花针,另一只手则捏着一条丝线,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望着,象是在倾听自己心灵的声音。 “芸儿。”真儿一步跳到她的背后来。她惊得浑身一抖,那枚银针就落进了水塘,一丝声响也没有。她回过头来看着小姐,才觉出脸上湿漉漉的,原来她早就流泪了。 真儿连忙坐到她对面的亭栏上,抚着芸儿的手说:“我说了一句话,惹得你到现在还掉泪豆子,可知是我大错了,我这里给你赔个不是,你可不许再生气了,要不咱俩白好了一场。” “小姐,你对我好我还能不知道吗?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气我自己呢。我不识字,不认书,又是个出身下贱的丫头,哪里配得上大少爷?虽说你不是拿我取笑,可这种话叫别人听起来跟嘲弄我又有什么不同呢,咱们在一个院子里住着,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别人就更会相信几分,等传得太太们知道了,把我往外处一撵,我也就没脸活了。”芸儿赶紧把脸上的泪珠擦掉。 “我真没想这么多。我哥他喜欢你,你对我哥也好,我就是要讲出来让人们知道。”真儿满脸真诚地说。 “你这样可就是曲了我的心了。别说我配不上少爷,就是真般配,我也不敢有这个念想,有个事你不知道,我可没跟第二个人说过,你哥救过我的命,这一辈子我就是当牛做马伺侯他都是应该的。”接下来芸儿就把那个风雪之夜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给真儿听了。她一边讲着一边不停地抹着泪花,到了卖身葬母一节,真儿上来一把抱住她,两个人都“呜呜”地哭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真儿见芸儿已从其中挣扎出来,就真心劝慰她说:“你竟然这么苦,我就更不能看着让你再受苦了。我哥哥他喜欢你,这我能看得出来。上午你哭着跑了,没看见他的脸臊得跟打上胭脂一样,使着劲地训斥我,他还从来没对我那样发过火呢?” “他那是可怜我,我一个丫头有哪一点值得他去喜欢。” “丫头怎么了,你可别自轻自贱的。丫头也是人,心肠好,模样俊,照样有人喜欢有人疼爱。我和哥哥都不是那老思想,这你还看不出来吗?我见你平时倒是个有主见、不怕事的人,咋到了这等大事上反倒没了主意了。” “你越说越没谱了。我是个丫头,能在他身边端水端茶,就是我的福气了。我一不识书,二不认字,什么也不懂,是个不折不扣的睁眼瞎,大傻瓜,怎么能耽误了少爷的前程,毁坏了他的生活啊。这不就是我的主意吗?” “你真是个傻瓜。他真心喜欢你,你却偏要离开他,这才会毁了他呢。你怎么不想想,在你那种时候为什么是我哥去救你,又为什么偏让你到我们家来?这难道说是先前安排的么?这就是人们说的缘份,这就是人们说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啊。” “人们不是也说过: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你还说你不念书,这反驳我的话不都是书上的词吗?” “我上哪儿看去,还不都是听你和少爷常说的。” “芸儿,你是个聪明人,只可惜没落生到我们家,不过也不要紧,反正注定是我们家的人了。你也不用瞧不起自己,从今往后,我就教你认字、读书、写诗、作词,保准你是个哥哥喜欢的才女呢。” “说说就没个正经的,这认字读书我可是连作梦都想,不过我太笨,只怕缠得你没有长性就罢了,我这里先拜过你这位‘真先生’了。到时候我写的字、作的诗叫人家笑掉了牙,看不找你这先生要赔份去。”芸儿到这时才抿嘴一笑,又说了句:“我可是认真的,趁着你放了学假有空,咱们今晚上就开课。” “这两天怕是不行,咱那戏还没练好呢。我可是跟大人们都说出去了,别到时落得个台上一团糟、台下乱吵吵,成了咱们胡闹了。你这个香君别只顾了耍脾气、使性子,我就念呵咪陀佛了。”真儿双手合十,对着芸儿比划着。 “那样的演法,你打死我也不敢上台的。”芸儿的态度很坚决。 真儿先就笑了,扯起芸儿的手打趣地说:“我演侯公子了,咱俩配对成双,这回总该行了吧。你快跟我上楼去,他们怕是早等得急了。” 芸儿站起身来,抱着衣服正想跟她走时,真儿又拦住说:“我先前跟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你可别不当回事。” 芸儿的脸又红起来,推了真儿一把,羞怯地说:“什么假啊真的。哎呀,我的花针呢?我怎么把针给丢了。” 第十章 绣楼上戏语抛绣球 银亭里泪眼掉银针(四) 秦先生接到李家的邀请,打开一看落脚是伯涵三人的名字,内容又是他们排演的戏,兴致一高就早早地来了。歇了这些日子,他的身体也好了许多,此时正和举人老爷坐在台下摇着纸扇话天气及养生之说。说是戏台,其实就是廊桥上最高最宽敞的地方,台阶下面早已坐满了全家的男女老幼。太太们看过这么多的戏,就连登台演戏的金香在内,也从未见过自家人跑场主台。于是人们嗑着瓜子,吃着鲜果,只等这一声开场锣钹响了。 伯涵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台小戏在盐河平原上也算得上先锋了。按照他们的编排,戏中只有说词没有唱腔,应该是早期的戏剧了吧,至少是具备了戏剧的雏形。他们自然不会意识到这一变革,因为他们既没见过真正的新剧,也不是为了新剧的普及与发展,实在是不懂得唱腔而已。 这时就见台上有人用木牌遮着头脸从人们眼前走过去。木牌上写着:《桃花扇》之《却奁》。 苓儿扮的保儿登场了,走到台中央伸着懒懒的腰说:“江南花发水悠悠,人到秦淮解尽愁,哪管烽烟家万里,脂香粉腻满东流。春宵苦短啊。太阳都高高的了,怕是贺喜的客人也要到了吧。” 杨文骢走上台,朗声道:“与侯兄道喜了。”此时人们的胃口早被高高地吊了起来,在心里琢磨着到底是谁扮香君,谁扮方域。待二人出了场,只觉得这两个人长得竟是一模一样。眉眼鼻唇,经油彩涂抹,完全是一个人模子里倒出来的。大太太用手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一句话也说不上来。等她们张口说话,人们循着声音才辨出来,这香君原是芸儿,而风度翩翩的侯公子竟是真儿反串的呢。 随着剧情的发展,人们渐渐地入了进去。等香君说着:脱裙衫,穷不妨;布荆人,名自香的话,一件件散去华服,又把满头的钗环丢弃时,秦先生为这名重名重节的歌女带头鼓起掌来。在这样的戏台下面,看客们总也不知何时叫好,这会见有人拍手,也就随着“啪啪”地拍打起来。《寄扇》一开场,芸儿头上缠了块白绫子,额角处浸着红颜料,病歪歪地走上台来。大太太就看得心疼了。香君半含着眼泪一句句说着衷肠,哭泣着月夜迢迢、青霜满楼的孤寂,倾诉着秋水盈盈、凭栏凝眺的相思。惹得台上台下都是一片悲情。当展开溅血的扇面,人们对这个风尘女子自是多了几分同情、几分尊敬。芸儿也仿佛化入了自己,把那刚烈不屈的个性和着自己的遭遇一一展示给人看。她只觉得真儿确是了解她的心,每句话、每个字就象是给她专写的一般,从心槛上迸发出来,少了些凫娜姿态,多了些痛快淋漓。仲良上台后看到,不知是汗是泪从她的脸颊上淌下来。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到点完桃花扇下了台口,芸儿只觉得象是蜕去了蝉壳,已经精疲力尽了。好在她的戏演完了,下边一折是伯涵的《誓师》。 伯涵编改的这一出与原著略有不同。他为了增强效果把稍后的《沉江》一出作为结尾放了进来,应该说这是《桃花扇》中最悲壮的一幕。人阅此剧,或英雄气短,或儿女情长,皆因国破家亡。如下正演到紧要精彩处,我们何不去欣赏一番。 中军手持令箭高呼:元帅有令,大小三军,速赴梅花岭,听侯点卯。 史将军:怎么寂然无声?待俺击鼓传令。(然后擂出一阵惊天鼓)分明是生了离叛之心,不料天意人心,竟到如此田地。(弃掉鼓槌,顿足而泣)我的社稷江山啊,我的锦绣中原啊,我的大明家国啊,我的生灵百姓啊。你叫我独木支撑,我……我……我如何支撑! 中军惊呼:将军,你眼中怎么滴下的全是血迹? 史将军泣言:洒尽一腔血,作泪飘零;学那子规啼,魂归大明。生……生当作人杰,死……死亦为鬼雄。有我一个人,也须死守这扬州城。二十四桥明月夜,我要日日作鬼哭,奏响姜夔瑟琶声。 (此时台上忽喇喇跑上来一群官兵,每人手中各执一面大旗) 史将军大笑言:皇天佑我,尚有三千人马。常言道:养军千日,用军一时。我史可法岂是那贪生怕死之辈?各位官爷,我这里拜谢了。国恨家仇当前,也只有你们追随于我了。外敌临城,三军听我号令:上阵不利,守城;守城不利,巷战;巷战不利,短接;短接不利,自尽。那不良之念莫横胸,无耻之言休挂口,才是我史可法结识的好汉哩。来人啊,上酒,壮行,出征!(人们纷纷下台) 史可法一身血衣,跌上台来,哭道:回望扬州,狼烟冲天,杀气重重。可怜我三千子弟,力尽粮绝,不见外援,满拼自尽。我出得城来,一心奔去南京救驾,来至这滔滔江水之滨。惊闻那皇帝老子早已逃得无有影踪了。可怜我史可法一世英雄,竟落得如那丧家之犬,失穴之虫,有何颜面再回江东。皇天后土,二祖列宗,不想我大明如这风中的枯柳连根倾。哎,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满世界也不见一处干净的葬身处所,不如投入这拍天的雪浪之中,让精魂一缕化作这寒涛东去了吧。 按照原来的排演此时台后几个人冲出来,高呼“史大将军,切莫轻率。”而那史可法作翻滚状倒在台上。然后众人齐诵:万里烽火扬州路,民族破亡家何处,且将私情捐国仇,不叫英雄沉江去。至此全剧结束。或许是伯涵演得太投入了,一时间青年人的激情直冲颅顶,甩出两把热泪,竟“噔噔”两步跨过桥栏,纵身跃入了水塘里。 芸儿她们几个正从后台出来,台词还不及出口,即被刚才这一幕惊得呆住了。“大少爷——”倒是芸儿反应得快些,直冲到桥栏边用手去抓水中伯涵的手。大太太掂着小脚随众人围拢上来。此时伯涵已攀上桥栏,见人们都紧护着他,芸儿来不及说一句话就被挤到后面去了。 伯涵低下头脱去外边湿重的戏衣。其实他早已看见芸儿涂满油彩的脸上滚过的一行行心疼的泪珠。 第十一章 受启发真儿开家课 避形势二爷归故里(一) 拍碎双玉斗, 慷慨一何多。 满腔都是血泪, 无处着悲歌。 三百年来王气, 满目山河依旧, 人事竟如何? 百户尚牛酒, 四塞已干戈。 ——梁启超《水调歌头》 翻开我泱泱华夏的版图看一看吧! 此时她的身上贴满了耻辱的补丁。德法意美俄日列强的各色旗帜,在上面遮蔽了一片又一片的天空。而在下面那旗杆如同一枚枚钢针直刺入她枯瘪的躯体,更象是一根根贪婪的吸管儿将她的骨髓脑汁吸食干净。我的家乡恰是穷乡僻壤,反倒成了一杯极好的残山剩水。 宣统三年,三百年的大清江河日下,气数已尽,正如一位苟延残喘的老人,完全进入了生命的倒计时。对此。满清的子民们并不知晓,或许是他们从不关心。因为历史上任何一次改朝换代,都没有给他们带来真正的好运。只有日子才是他们自己的,如此说来,洋鬼子也没什么不好吧?莫说富贵人家里的香胰子、大烟膏、自鸣钟,就连普通百姓家用的灯油和洋火不也是越来越方便了吗? 真儿是盐河两岸第一位女学生和女先生,并且开辟了我们家乡的第一所女子学堂。这样称呼稍微夸张了一些,准确地说是女子课堂更合适。刚开始只是芸儿晚间收拾清整后,在灯下跟着她学写几个常说常用的字,然后就是背诵一些唐诗中最通俗易懂的《悯农》《登鹳雀楼》之类的短诗。伯涵、仲良知道后,不仅非常赞成,而且还主动说服了若玉让蕙儿也参加进来,并到后院跟严氏和金香她们说了一声。金香答应得倒极为爽快,只是严氏心中不十分同意,这兰儿也毫无办法,只能是两天闲了两天来,有时来的时候手上还抓挠着针线。 这日吃过晚饭,苓儿就近来找兰儿一块过去,严氏就从正屋走到院子里堵着说:“兰儿这几日不去了,我这屋里的活都攒下了没人干呢。前一阵子你们说去排戏,我就没拦着过,可你们排得那是个屁啊,叫过你们去就是为让你们多干活儿,这都看不出来,还傻乎乎地往人家那里钻。”她又指着兰儿的脸上说:“你看看给你安排的那个角儿,总共也就喊了那么两噪子,还是个没名没姓的,都是丫头贱货,偏为什么芸儿就能挑那好的演?你不知道丢人,我还丢不起这张老脸呢。你自认为低人一等,我可不能让别人骑到我的脖子上去。苓儿你愿去你就去吧,今后也不用来联络她,兰儿你给我回屋干活去。” 芸儿几天也不见兰儿过来,问苓儿也只说不知道,没见着她。芸儿猜想不是病了就是给严氏逼着干活呢。就于晚饭后叫上蕙儿一起过东花园来看她。近期一段日子,何治安的判官老婆连着做了几场无常讨命的噩梦,竟吓出一身的病来,“活阎王”自是不能约牌赴局了。杜二爷虽说照来不误,可烟鬼三却因犯了上回的霉气,一直是逛到外头去玩。人手不够,只是坐下来闲聊大天,没几日这严氏也懒得到后院里去了。今天她躲在屋里听着院子里象是芸儿在喊,她也眯起眼睛来假装不管,只要不把我的人叫走就没事。 芸儿和蕙儿走进西厢房里,见兰儿正在罐子里捣着花瓣。桌子上的小簸箩中还放着早晨从园子里采来又洗好晾干的一大把,都艳红艳红的,要滴血的一般。兰儿听见动静回过身来,看见是她们就笑着招呼进来坐,手上一刻也不敢停。“要喝水就自己倒一杯吧。” “一会儿我们就得过去上课了,好容易过来看你,你也就说陪着我们玩会儿。”坐了一会儿,芸儿和蕙儿假装扫兴地说。 “还能玩什么呀,我这儿什么也没有。再说临到睡觉我这活能干完就不错了。你们又是认字,又是念书的,跟那大小姐一样,好不容易来了,不说帮我也罢了,还反过来挑剔我,只可怜我掉进这无底的窟窿,连你们也这样瞧不起我了。”兰儿说着就掉下几滴泪水,她不敢让自己出声。 “不就是榨个胭脂油吗?看把你屈得成这样了,我们跟你开个玩笑也不行了,我来帮你吧。”蕙儿坐到她的身边,伸手来抢她的木棰子。 “你是站着说话腰不疼,你看这床头上堆着的棉花垛,我得抻成帛绩纺成线,每天二两线,一根丝儿少了都不行。过不几天,上屋里说了要我接着做鞋呢。”兰儿交了棰子歇了手,又发愁这活没个头。 “你干得越快她这活就来得越多,你还看不出来吗?对付她这样的主家,你也自己长个心眼子,这样累死了也没人心疼。近几日你就纺得慢些,看她又能如何?再不然就这样……”芸儿给兰儿揉捏着肩膀,到后来又附在她耳边说起来。其实芸儿出的也不是坏主意,只想着兰儿这样就能过去跟她们一块学习了。 整过了两日,晚上正要开课的时候,兰儿腋下夹着个小包袱笑眯眯地走了进来,她紧挨着芸儿坐下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我按你的话一说,真灵,那婆娘倒催着我过来呢。这回我可解放了,只是劳累了你。” “累些倒没啥,只是你也要识几个字,别当那闷葫芦了。把包袱给我,快听小姐讲学吧。”然后两个人都专心致致地听起课来。 芸儿的针线活是好的,她故意给严氏的鞋拖拉着时间,今天让兰儿捎几色彩线,明天又让兰儿带回花样去给严氏过目,这样一来小半个月的时间就过去了。那严氏虽说心里焦急,可是求人家做鞋的事,又不敢催促,也只好任着兰儿一趟趟传信儿,自己耐心地等着。 按我们现在的话说,伯涵和仲良随后也成为这所女子课堂的客座教师。只是他们的授课内容,全由真小姐来安排指定。在最近这一段时间内,伯涵是在讲《诗经》,仲良则是在讲《古乐府诗》。因为这些诗句听起来都是大实话,且又极少讲平仄排律,于是几个学生都学得轻松开心,并在私下里对诗已经感到仿佛是触手可及了。好诗原来更容易哩,不就是赋比兴吗?两位少爷早已看出了她们的浮躁心里,真姑娘说那就让他们试试吧。 第十一章 受启发真儿开家课 避形势二爷归故里(二) 第二天的课真儿一宣布,苓儿乐得蹦了起来,三个丫头虽显得含蓄一些,但按捺不住的心情也都挂在了脸上。心中也不免敲起小鼓,我们也能作诗了吗?几个人高兴地研着墨,眼睛却在相互观望着,象是在探听对手的虚实,又象是在从别人的脸上捕捉稍纵即逝的诗句。 屋外忽然间起了风,把桌上的几秉蜡烛吹得摇曳不定。如墨的云倾刻间聚到头上来,天更黑了,人也静了下来。真儿看人们把门窗关好,突然间有了题目。说:以雨为诗吧。 兰儿却说:“这雨还没下呢,怎么写呀,还不如就写这刮过的风呢。” 芸儿反驳说:“这话可知你读诗读得少了。正是因为这雨还没下来,才要去写它,这时你想它是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是不会拘束你的。想让你写一朵花,你只写人们都能看到的,那还有啥意思,写得再好也只会停留在字面上。想必要写出花的心,才好呢。人们看不到它,因人不同,而又随时各异,这样花就活了,诗也就活了。” 兰儿有些不解地问:“花心不就是花蕊吗?人们也能看到啊。” 蕙儿只在一旁抿着嘴笑,她幼时跟着母亲学过不少诗词,基础是最好的。她留意听着别人的话,又无意说些什么,心中已然在想她的诗了。苓儿见状走过来,指着自己的胸口说:“人家说的心是在这儿,你都胡扯远了,叫你上课你还不来,连‘肝’也没有,你还写‘湿’呢。” “你才没心肝呢。”兰儿见没人顺着她说,自知是不明白说出了笑话,就低下头咬着笔杆苦吟起来。三位先生远离她们坐着,静静地看书和等待。约有半个时辰,苓儿过来悄悄地问了几个字的写法,回去填了空格,把诗稿交了上来。便带着一副得意的表情去巡视别人的。芸儿、蕙儿见他的样子就用手捂着,也不抬头看他,兰儿干脆站起来把他推开说:“都叫你给误了,好容易想的一句,你一来又把它吓跑了。”苓儿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三位先生在阅读他的诗稿。 天昏地黄黄,织女思牛郎, 银河散作泪,一泻无星光。 初始心悒悒,哀婉语愁肠, 相会无一日,相思比水长。 忽闻儿女哭,隔岸唤亲娘, 大恸催肝裂,涕飞泪滂滂。 凡间重别离,仙界又何常? 问天天不应,求地地无方。 天地随心冷,泪结瓦上霜, 哽咽天霰霰,痛诉地茫茫。 残枝飘白绫,悲风舞素裳, 相怜同命人,我心已嗟伤。 三位先生未置可否,轻轻地将诗稿放在一旁,继续看他们的书。隔了一会儿,兰儿象是实在憋不出了,低着头才把几句诗交了上来。 忽雨落倾盆,浇淹劳途人。 妻女倚门望,村外雨深深。 然后又是放在一旁,继续看书。如同约定的一样。兰儿也知自己的诗没多大希望,就凑到芸儿她们中间来,默不作声地看她俩写诗。蕙儿的诗好象也只有四句,可她在每一句中总有那么一个字,改了又涂,涂了又写,左右之间拿不定主意。尤其是最末一句中,初写是一个‘飞’字,然后是‘铺’,再后是‘落’,又是‘坠’,此时还在为这一个字屏神凝思。芸儿的诗却全不一样,已然写了好长,她还在思想。 伯涵他们见天晚了,而两个人还在费尽心思地琢磨着,又不好打断她们,只好说:“兰儿你们先回去吧,拿上你们的诗稿,看是否还有添改?咱们明天再评讲。”话正说着,外面就有一阵雨象是撒了豆子一般,散落在窗纸上。苓儿两个人诗稿也不拿一头钻进屋去跑回家了,他们的诗也的确没什么能改的了。蕙儿把纸往袖口里一塞,嘴中咕哝着走了,她忘了叫上二少爷,甚至连招呼也没有打。最后就只剩下了芸儿和她面前的那一盏烛光。黄晕的光映着她的脸庞,在她黑亮的眸子里燃烧得那么温馨。隔着窗子,雨离她是这样的近,每一声都象是落在她的心上。雨脚如麻,芸儿的心也被散乱的雨声搅得不复平静。雪夜获救之后一幅幅的生活画面,既无顺序也无理由地汹涌而至,许多的人在她的脑海中走来走去,使她无法挣脱、无法拒绝…… 芸儿提起笔来,在原来的诗上一下勾掉了许多,只保留了最先的四句,后面的句子就不停地从胸口跳出来。芸儿也顾不上斟酌推敲,只一味地记了下来。 夜来庭院风,庭风过梧桐。 疏叶交拍打,疑是扣门声。 一起趋前问,却无人回应, 暗笑来床卧,烦恼因多情。 再闻急坐起,幽冥触心惊, 独坐无人对,欲语有谁听? 秋雨只寂寂,秋灯自耿耿, 长夜何落寞,阶滴到天明。 此后她将笔一放,竟思绪惘然,不知所之。在一个无人面对的雨夜,在一秉微弱的烛光前面,她仿佛是暂时蜕去了坚硬的外壳,默默地流着眼泪直到黎明。 第二天讲诗课开得也别有雅趣。首先是自己读自己讲,在这上面苓儿是胜了一筹,他写不出的东西也被他说了出来。而其他的人只略谈了几句,就再无话可说。从几位先生的评点来看,蕙儿的《春夜雨》较其它三首为好一些,芸儿的次之,兰儿的最后。人们都传着蕙儿的诗来看,见是:昨夜小雨入风轻,点滴催人倦入梦。惟愿天神解花事,莫叫香园泣残红。连同先生们在内,对这一个“泣”字极为推崇,有了这一个字,整首诗顿时有了一缕魂魄。蕙儿羞红着脸说:“我也只说就这一个字最好,你们不知道,这个字是二太太为我改的呢。” 兰儿只在一边为自己鸣不平,冲着真儿说:“题目不是‘雨’吗?苓儿写成了雪还能排到我前边?再说牛郎织女七夕相会,那功夫怎么会下雪呀。” 苓儿听了忙反驳说:“你懂什么,窦娥含冤六月还飞雪呢。这叫感天动地。” 第十一章 受启发真儿开家课 避形势二爷归故里(三) 严氏的鞋经了芸儿的精雕细刻,半个月了总也不告收工,急得她每天都问兰儿几遍。先前兰儿只是搪塞,问得多了,兰儿故意没好气地说:“干脆要回来我守着你做得了,你还当她知道那是给你做的鞋,若是知道了,她接手才怪。她针线那么好,前院里老爷太太们的活儿她还忙不过来呢。我只说要她帮我的忙,她细问我自是没跟她说的,我算计着再过几天也差不多了,你若是没耐心,我今天晚上就找她要回来,也省得她费劲,也省得你一天嘴上心里的放不下了。” 这严氏当然知道,自从芸儿那回在院里与她针锋相对,心里对她自是没有好感。见兰儿如此一说,连忙又收住话头一转说:“你还不叫我说话了。我也不是催逼她,只是每天你一去上课,我一个人在屋里连个说话的都没有,真是又烦又闷,这不是趁着你还没走,多和你说几句吗。要不你今天就别去了,陪我在屋里多摆会儿。” “我看我还是去吧。正好见了芸儿过问过问,她也快些个。你若真是闷得慌,我一会儿去找苓儿,顺便告诉姨太太,让她过来陪你在屋里说话。”其实上次评诗,虽说兰儿位列末席,但是几位先生对她的最后两句还是赞扬了一番——融情入景,真挚自然。而又经过这些天的连续听课,有些东西她刚理出个头绪,学出点兴趣,如何舍得不去。说罢,兰儿抽身向后院走去。 刚才兰儿那一番应付严氏的话,本是芸儿想出来告诉兰儿的,只为了在严氏这儿有个说辞,由不得她不耐下心来等待。没想到兰儿憨得如此,也不知保护芸儿,只一字未变地对严氏说了出来。更不知严氏在心里对芸儿如何看待。兰儿为了早些赶过去上课,来到金香的屋前一推门便迈了进去。 屋里的一幕顿时使得兰儿目瞪口呆。杜二爷光着膀子,把半裸的金香拥在怀里,两个人在床上抱着滚着,纠缠在一起,嘴里说着流言浪语,不停地挑弄着对方。这杜二爷把脸紧紧地贴在金香的胸脯上,象一头贪婪的猪处处拱着。那金香此时如同一位疯妇,死闭着眼,放肆地呻吟着,两只手在对方的背上胡乱地掐着、拧着,又绕到身前来扯他的腰带……兰儿呆立了片刻,突然回过神来,欲要转身跑出屋去,哪知那腿抖索着不听使唤,人一扭身正撞在开着的门扇上,“哐啷”一声,兰儿正跌出门去,而床上的人也惊醒了。 “你给我站住。”惊慌中金香猛然坐起,就大喊一声,顾不得穿鞋,系着扣子半掩着怀两步跑到门口来。兰儿却还在地上半跪着,脸色苍白。 “哟,这不是兰儿妹妹吗。”金香见是兰儿,先是迟疑了片刻,忽又换了一副菩萨般的笑脸,走上前来挽她,把兰儿一跛一拐地架到屋内来坐下。杜二爷也已整理好衣装,笑着说了两句话走了。 “兰儿妹妹,你不来我还说去找你呢。我有几件新做的衣裳,穿着瘦了,撂着又挺可惜的,正说给你拿过去呢。”这金香话说得极其自然、亲切,就象真是她妹妹刚进来坐在那儿一样。不紧不慢地从衣橱子里翻出几件衣裳,捧过来放在桌子上。 兰儿进屋后始终没敢抬头,听着金香说的话,更是把头埋得更低了,声音颤抖地说:“姨太太,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也不要你的衣裳,你让我走吧,前院里三太太让我喊你过去跟她说话呢。” “你看见我也不怕什么,你一个丫头家也把我怎么着不了。兰儿,咱这个家是谁说了算,你心里也清楚。你胆敢说出去半个字,我就能找个人家把你卖了配人去。”金香见兰儿不要东西,脸色便唬了下来,现听了她这几句话,见兰儿又缩成了一团,就又变了声腔哄她来说:“其实我也是个苦命人,好不容易挣到今天,这其中的苦水我也是喝够了的,你的苦我心里明白,咱俩正和亲姐妹一样呢。我知道你也不会生心害我,虽说我不为难你,可你也得让我心里有个底才好。这衣裳你不要没关系,这绿镯子你得拿上,待日后姐姐出了头,再找你要回来,到那时我是绝对不会亏待你的。”说着话,金香不由分说把镯子掳下来包在手绢里,一把揣进兰儿的怀里。兰儿却呆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走吧,咱们前边找姐姐说话去,只怕她待急了。”金香理了理鬓间散乱的发丝,扯着兰儿的手快步走出门去。兰儿一连几天总是恍恍忽忽的,眼神又散又乱,那里也不想去。金香每天都到前院来,一边陪着严氏闲摆,一边听察着兰儿的举动。 第十一章 受启发真儿开家课 避形势二爷归故里(四) 农家六七月正是瓜果成熟的季节。晚杏又酸又甜,人们还没能吃够,菜园子里的各种小瓜就都已下秧了。今年的粮食虽说欠收,但是勤劳的农民抢着节气和墒情,倒把蔬菜打理得比往年都好,晋送到李家来的瓜果更是多种多样。举人老爷听了秦先生的劝告,慷慨地免掉了佃户们今年的粮租,这些佃户们都感恩戴德地争着把最时鲜的物品敬献到府上来。有的还起早赶晚到河里捕鱼捞虾,举人老爷说这个时节的鱼虾最肥最美呢。然后就是密桃儿,而此时最高枝头上的红枣儿也甜得可吃了。 前天二爷家的人送回信来,说是今天全家回来。严氏不太情愿地搬回后院里去。举人老爷早已派人把屋子都收拾好了,还派了福兴不断地到村口张望。当日头挂上林稍,远远地就见大路上扬起一道烟尘,从尘埃中缓缓地驶出一溜的五辆骡马车。赶车的鞭子此时甩得又响又密,奔波了一天的牲口不得不昂起头来,从疲乏中再焕发出一点威风来。 “二爷回来了——”小厮高喊着冲进了家门。 五辆车一进村口就被人前后拥着,直到把胡同里塞得满满的。二爷从车上下来,一把搂住哥哥,悲泣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待两人分开,他还用手绢在自己干涩的眼窝里擦个不停,弄得眼皮都红了。家人们都被这久别重逢的场面感动了,大太太主动地从人群里走出来,与那个娇小玲珑的表妹挽在一起。 第二辆车上此时掀开车帘,先是下来一位丫头,然后她转身从车上抱下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领着走到她母亲的身边来。她指了指大太太低声告诉小姑娘说:“小姐,快叫大娘。”小姑娘懦懦地叫了一声,就扑到母亲身上,拉着母亲的衣服再也不松开。 大太太笑笑说:“这孩子,来了自己家了,反和出了门一样。”这时苇儿方才走上来,正想施礼被大太太扯住。苇儿眼圈儿红红的说:“太太,您身体一直都好吧。”大太太也不回答她的话,只在她的脸上身上细细地瞅来看去,怜惜地说:“你象是又瘦了呢。”芸儿站在人堆里,从这个丫头一下车就感觉在哪儿见过,那眉目,那声音,都是她记忆中有的,直到大太太叫一声苇儿,她的心里才象划过一道闪电,而顿时回到那一片苏醒之后的暖暖烛光中了。 苇儿也不经意间瞥见有个丫头死死地盯着她看,乍一眼望去倒象认识似的,既不是蕙儿,也不是兰儿,那她会是谁呢?定是我走了之后又新买的丫头,我怎么会认识呢?这时真小姐走上来,一手把她拉到年轻人中间去了。 “小姐,你又长高了,快让我看看。”苇儿惊诧于每个人的变化。如果人的思想也象衣服那样穿在外边,苇儿定会觉得她已经快不认识少爷小姐们了。 “福来,叫人看着把后面的行李车卸了,该抬的抬,该放的放,牲口找户人家喂着去。二弟,你一路颠波,咱们快进家里说话吧。”人们簇拥着兄弟二人走进大院里去了。 到了晚饭的时候,乡府官吏们来了,世交学友们来了。李家大院成了良家镇里最热闹的人家。亲人团聚,高朋满座,举人家的迎宾堂里整整摆下了三大桌宴席。人乐歌欢,酒醇肴香,直折腾到晚间亥时方散。这些年李家二爷出去之后,极少回家且又来往不密,难道这次是良心发现、人老思亲不成?个中隐情恐怕也只有他本人心知肚明。十天前他接到岳丈大人的亲笔密信告知:时下南方形势甚乱,大有江山易主之态,如此暖昧之秋,疑似之时,报新主抑酬旧恩,皆跋前踬后,左右狼狈。归故里暂避时日实为明哲保身之举。切勿流连,切勿盘桓。 连日来举人老爷夜夜惊梦,辗转难眠。有与二弟重逢的喜悦,亦有为二弟仕途的担心。以此次行装来看,想是他拿定主意退隐乡里去了。是他看淡了功利名禄,还是宦场险恶,为人所迫?他心中可有隐痛?我能为他作什么呢?这些情愫一直纠缠在举人心里,只是二弟一日不说,他便忐忑一日,十日不言,就又折磨十天,人也渐渐地憔悴起来。正当他决计去问个究竟的时候,消息终于传到了盐河岸边:随着武昌起义的胜利,宣统帝在北平宣布退位,中华民国成立了。 第十二章 剪辫子维世进民国 爱真理伯涵出乡关(一)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依依顾恋不忍离,泪滴沾巾,无复相辅仁。 感怀,感怀,思君十二时辰,参商各一垠,谁相因,谁相因? 谁可相因?日驰神,日驰神! ——《阳关三叠》阕二 乡公所的衙门紧闭,官吏们早已逃得干干净净,大院里朴楞楞飞起落下的都是野雀。我的乡亲们,麻木得蚯蚓一般,拱曲着身子匍匐爬行。在他们眼里,新朝的变化也只有这一点。 南方太遥远了—— 二爷家的太太,自从回到老家来,除了大哥大嫂以外,对其它人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大事小情没有她不过问的。单说这“二太太”的称呼,她就非从若玉那里抢过来不可,她假装无意地在姐妹中间一说,自然而然若玉也就被剥夺了,不得不恢复姨太太的身份。其实若玉是最看轻名份的,更不会与一个斤斤计较的跛足妇人争夺什么。自那以后,她极少出层去,静下心来读书写字,别人的事一概不理。二爷眼见着回家没多少日子,他的太太还象居家在外时那样唯我独尊,私下也常说起:这是大家,不比咱那小家,现下正是用人求人的时候,你凡事只可收敛些。这妇人虽说也明白此番道理,但由于蛮横惯了,时不时地露出些马脚来。别人还她一两句或不理她走开时,她便将这满腔的怨气回来一股脑地撒泼到苇儿身上。 一日清早,芸儿悄悄地出了院门,到东花园里剪几枝鲜花,回来插到太太和小姐的房里。进了园子没走多远,听到象是有人在里面哭泣。她循声寻过去,只见苇儿坐在塘边,头低在腿上“嘤嘤”地抽泣。 “苇儿姐——”芸儿跑上前去,在背后小声喊她。 苇儿连忙把脸在袖子上蹭了蹭,回过头来。看样子她还不曾梳洗,也许她很早就坐到这里来了。“你是——”苇儿迟疑着,叫不出这个丫头的名字来。 “苇儿姐,你不认的我了。我是芸儿啊。”芸儿蹲下身来,把脸故意凑过来,让苇儿看个清楚。 “芸儿?我也觉得挺面熟,只是不敢认了。”苇儿确是想不起来了。 “只怕出了这家门,我和你在外边遇见,谁也不敢相认了。年前那个雪夜里,你救过我的命,你怎么忘了!”芸儿拉着苇儿的手说。 “真是你吗?你叫芸儿?怎么会也来这里当丫头?”苇儿想起来了,正是那个与她搂在地上痛哭的小姑娘。 “我娘死了,叔叔婶子容不下我这吃白食的嘴,我还能上哪里去?既是少爷他们救了我,又出钱埋了我娘,我可不就来侍侯他呗。给他们当丫头就是我的福了。若不是碰上少爷,早就冻死让野狗叼走了。”她们说着话,手就攥得更紧了。 “你是自卖自身了。正巧咱家太太心眼好,比不得我们家那……”苇儿想起没走之前的日子,心头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你可是在屋里受了欺负,才跑出来哭的吧。走,跟我去找大太太去。”芸儿愤愤不平地说着就要走。 “大太太知道了又能怎样?她也没法把我要回来。还不是白叫她为难担心。我就慢慢地受着,等日子长了,再想办法吧。”苇儿一把拽住芸儿。其实她也怕这话一旦传回到二太太耳朵里,等着她的日子更是可想而知了。 “你就这么甘心?横竖还能怎么着了你,说不定闹翻了,大太太还把你收回来呢?”芸儿见苇儿要忍着,更是气不能平。 “那要是不收我呢?”苇儿轻轻地问,也象是对自己说。“若是收了,她们中间就有了矛盾,若是不收,我怕是没有出路了。芸儿妹妹,你是个刚烈的脾气,做事安稳一些,遇到事可不能往绝路上逼迫自己。人要是没了牵挂,死又能算个什么呢?你以后许会明白的。这么早你到花园子里做什么?” “我现在跟着大太太了,我是来给小姐的房里剪几枝花。” “小姐喜欢花了?前两年她可不这样,只知道玩。” “长大变了呗。虽说比小家子的女孩子儿大气,没那么矫情,可她心里也是爱美的。有时她的脸还红呢,一说起……”芸儿自知说失了口,赶紧叉开话头说:“她今年上了村学,前些日子领着我们演戏,现在每天晚间给我们几个丫头上课,办的都是些叫人们吃惊喝采的事,她不是变得更有本事了?这几日,你没事也来听一听课吧,少爷们有时也讲,可有意思啦。” “我哪有你们这福气啊,过些日子再说吧。我得赶紧回去了,太太和小姐她们该起了。”苇儿匆匆站起身,沿着小路回去,在拐弯的时候回身说:“芸儿妹妹,没事就来找我说话,我等着你。” 芸儿看着她走远了,也折回来在路边采了几枝鲜花。待回到院子里,就看见严氏和金香围着伯涵和真儿说着什么,大太太还没有起床。她径直走到小姐的房里,给瓶里换上新水,将几枝花参差错落地插放进去,摆在敞开的窗前。有一缕和煦的阳光,有一丝微凉的晨风。 这时听到伯涵说话。“剪就剪呗。头发是父母给的,各人所好,别人怎么能管呢?” “也不知他是听了哪路的风。若是剪得跟那洋鬼子一般模样,叫我们一家子可怎么出门啊。”严氏又慌张又羞愧。 “好看难看,不剪谁知道?再说别人好看难看,跟咱们有什么相关?”真儿大不以为然。 严氏看看金香。金香一句话也不说,她并不关心辫子的问题,只是希望家中多些风浪才好。 第十二章 剪辫子维世进民国 爱真理伯涵出乡关(二) 汉民族确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它的伟大不仅仅是历史悠久、人口众多、幅员辽阔,更在它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包容性和同化功能。无论你是统治者还是被征服者,你的文化只会因为它文明的博大精深而自动靠拢成为支脉,你的道德亦会因为它成熟规范的体系而自我调整,于是你获得了进步,它也获得了发展。你唯一能坚持的只剩下一些表面化的格式而已,而这种坚持也恰好体现了你原有的精神框架已被无声地打碎。你可以大兴牢狱、杀戮,甚至围剿,但这样只会让汉人的血更加彻头彻尾地渗透进来。历史正是如此,清代男人的长辫子即是明证,这没什么可说的。 生活有时是需要一些形式的。当吴三桂为了一个叫圆圆的女人把清兵放进关内的时候,背后那一根长长的辫子是多么丑陋。可时过三百年,当有人的辫子突然消失了,在你的眼里这就不仅仅是丑陋的问题了。因此既便是恢复祖宗的形式,这种改变也同样需要勇气,有时还要为勇气付出代价。李家三爷的辫子刚一剪掉,立刻在镇上赢得了一个“秃尾巴鹌鹑”的美誉。这也怨不得别人,他那大烟抽得正象一只脱了毛的鹌鹑鸡。 在李家大院里,除了金香和二爷,别人对此事几乎没有反应。二爷自感是清朝的官吏,当然心中要偏袒几分。仿佛只要是人们的辫子还在,那么大清的江山就会还在,他的乌纱能够保住也就是自然而然了。只要一听说有人剪掉了辫子,他心中的清朝大厦就会一阵摇晃,无名的恼怒亦会随之而生。对于兄弟,他决计采用一种较为克制的方法。于是他摆下“鸿门宴”,准备规劝弟弟就范。 老三不明就里,只知吃喝,听着哥哥一段又一段的寒喧之词。二爷坐在对面,每看到三爷的披肩短发在眼前一晃,他就一阵心痛。先前是强忍着,到这时灌下了一肚子的酒,他有些忍不住了。 “三弟,你叫我怎么说你好啊。肤发乃父母所赐,何其珍贵,你也太轻率了。外人怎么看我先不说,只在我眼里就看不惯。”二爷端起酒杯,一片肺腑之言。 “二哥,如下都是民国了,留短发这是迟早的事,顺其自然了。我们何苦为此等小事自扰。”三爷举起杯,往二爷面前一头,回来一仰脖干了。 “这民国立足未稳,焉知不能复辟。你这般性急,再要辫子长出来可就难了。真有那一天看你找谁接去。”他将酒杯缓缓地送至唇边,面露笑意。 “这可能吗?有人倒是这么盼着呢。汉唐宋明,哪一个复活了,汉唐多少年,哪一不比这满清根基深,说完不也完了。这是定数,天意不可违啊。”烟鬼三不看别人的脸色,抓起酒壶自斟自饮。短发左右摇摆,自有一份态度。 “简直是胡言乱语。”老二猛地把酒杯一蹲,脸也变了色。“小心我拿你个忤逆。” 老三吃了一惊,酒壶倾倒在桌上,汩汩地淌着酒液。他双手颤抖着捧起壶来,心中也因去了酒意而明白了几分,涎着脸说:“谁?你拿我,你还当你是谁?我怕你不成?玩蛋去。”说完把酒壶朝地上一掼,走了。 他并不回家去,而是径直出了胡同口。在家里他更是毫无清静可言,两个婆娘嘴里念叨的除了辫子还是辫子。在金香的眼里,现在是越来越看不上烟鬼三了,尤其是满是烟臭的嘴里那一颗亮闪闪的金牙。看一眼都叫人恶心,怎么能跟白白胖胖、又滋润又富态的杜二爷相比呢?若不是当初急于从戏班里跳出来,就是闭着一只眼也不会挑上他的。于是金香就有意地拉起严氏跟他搅闹,变着法地把他撵得越远越好,以便腾出心思而又不面对良心地来实施她的计划。 金香的计划与杜二爷有关。 杜二爷名双平,专门掌管着他大哥盐河两岸一带的生意。提起他的大哥杜只平,那可是一位在肃清周边六县区里响当当的人物。尽管家里地无一垄,但要是把银票往天上一抛,其码全县城的人一两天见不着太阳是真的。他的买卖与各大城市都串通着,有一处他的厂子,就有一处他的宅子。一些零散的生意就交给他弟弟和心腹门去打理,用它的名号,年底分些银子罢了,他从来都很少过问。眼下形势大乱,杜大爷正在思谋一处偏远地界的家宅,躲过这一阵才好。他把这件事交给了弟弟在盐河来办,寻一处好宅子,多少钱不要考虑。杜二爷十分乐意,当中赚取点银子,就够他在城里为自己修建一处,以后就是太平日子了。杜二爷的妻子早丧,膝下一女,自小由哥嫂抚养,他一个人独身在外过得轻松自在。 自从进到烟鬼三的家里打牌,他先是看到了金屋,然后又相中了这屋里的娇人。刚开始他慑于李举人的威望,不敢奢求老三的宅子,当后来听说他们兄弟已分家单过之后,他便加紧了手段,于是金香就成了这盘棋中不可或缺的棋子。这杜二爷的如意算盘大约有三步:一是小恩小惠,讨取欢心;二是眉送目接,博取春心;三是休戚与共 ,换取真心。当他们勾搭成奸、如胶似膝,再也分不开的时候,杜二爷突然和盘托出了自己的计划。若想今生今世作一对恩爱欢乐的长久夫妻,只能如此这般这般。把那金香吓得从被窝里出了一身身的冷汗。 女人是脆弱的,同时又是狠毒的。她的情拴在谁的身上,就会心甘情愿地为谁去死。几天之后,杜二爷再一次登门造访的时候,她坚定地说:“外面的活你去办,家里的事你甭管。” 第十二章 剪辫子维世进民国 爱真理伯涵出乡关(三) 伯涵来到村学的时候,守正、永勤和克明他们都已来了,正与秦先生说话。见伯涵进来,秦先生连忙招呼他在自己身边坐下。这时其他的人都安静下来,目光全集中在了秦先生的身上。秦先生起身从桌屉里拿出一封信来,随着他的动作,表情也变得庄重起来,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一份特有的凝重与神圣。 “前两天我收到小越的来信,读了之后心潮澎湃,连着几天夜里都激动难眠。这封信我读了一遍又一遍,为有小越这样的侄子而高兴,为中国有这样的青年而自豪。小越在信中说,他也参加了武昌起义,可以说清王朝的覆灭、新民国的成立是有了他一份功劳的,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能视国家兴亡、民族安危为己任,这是何等的先进的思想,以后就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啦。”伯涵听着秦先生的话,突然意识到:革命离他是这样的近,原来在想象中遥不可及的梦想,如今已真实地落到了面前。又听秦先生接着说:“小越还在信中说,现在新国甫立,百业待举,正是国家用人之时,也是你们年轻人尽情挥发、展翅高翔的最佳时机。立志报国,成就一番事业,在这个新天地里定会大有作为。今天召集你们来,不说别的事,小越在信中留了地址,另外我在新政府中也有几位好朋友,如若你们有心前去,我可以把你们的情况写一写,推荐推荐,吃住小越会为你们安排的。你们先考虑考虑,一旦定下来要走,千万告知父母,不可莽撞行事。” 自从听了秦先生的话,几个年轻人都已在心中拿定了主意:走。可他们并没有象秦先生嘱咐的那样,与家中说明白,而是把一切准备工作都偷放在暗处进行。伯涵的举止变化哪里逃得过细心的芸儿,到了第二天她和真儿细说了一番之后,两人共同来到了少爷的房中,全然一副问询与关怀的神情。伯涵本来也没打算瞒她们的,见是如此,便将来胧去脉一一告知。真儿听后兴奋异常,而芸儿却有些失望落魄,牵挂的泪水立时盈满了眼眶。伯涵对真儿说:“你去把仲良叫来,我有话对你俩说。”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芸儿的心中忽然涌上千言万语,可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她的心中是极为矛盾的,从她自己的想法看是不愿少爷离开的,纵然无法诉说心中的情意,但毕竟每天可以看着他、守着他,为他做一些事。可她又在心里劝说着这一个私己,因为她坚信少爷的选择是对的,那里有他的理想、他的事业,是他崇高的精神家园,他一旦脱离了那里,必将会失去生机。芸儿不知道一个人情感的历程必会经受诸多的离别与相思,而这种磨砺正是成长所必需的。 伯涵亦不知用什么言语才能安慰芸儿此时的心绪。他只是细细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儿,这个俊秀的他曾救助过的穷人家的女孩儿。她是那样的纯真美丽,略低着头,整齐的刘海儿梳拢在额前,眼波如水,眉峰似山。她是那样刚强善良,对谁都无所欲求,只把一颗真诚透明的心捧到别人的面前。伯涵在心中告诉自己:我喜欢她,我要保护她,我要带给她幸福。他再也不能抑制自己的感情,用手轻轻地握住芸儿的手,放在自己“怦怦”跳动的胸口上。 芸儿的心一下象是水化了一般。她多么想现在和终生都能依靠在眼前这一副臂膀上。可她没有,是羞涩?还是胆怯?当听到真小姐和二少爷走近窗子的脚步声时,芸儿象是从梦中惊醒一样,抽出手来,快步走到床前说:“还是我来收拾吧,你别丢落下东西。”声音小得估计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她背身坐在床沿上,好使眼中的泪水和脸上的红晕悄悄地褪去。 仲良听了事情之后并不惊讶,仿佛在他认为好男儿理应如此,现在哥哥有了这样的机遇,他高兴之余更要为哥哥分忧。“哥,你走吧,家里的事你尽请放心,有我和真儿妹妹呢。你长期在外别总惦念家里,自己多保重身体,干出一番事业来方是正理。在走之前切不可让老人们知道,别人不说,只太太这里是绝对通不过的。时间久了,能回来看看就回家来,老爷太太们一旦放了心,也就没事了。这路上的盘缠我们给你凑吧,这件事是连福大爷也不能惊动的,我那里有攒下的碎银子,真儿你那里也有一些吧。” 真儿听了二哥的话,突然激动地说:“你在家里守着,我和大哥一块走吧。” 听了这句话,伯涵和仲良的脸一时都沉了下来。“这可不行,我这一走,咱娘还不知多么心疼呢,你再走了,这不等于要她老人家的命吗?”仲良也说:“你年龄还小,再说一个女孩子路上行动多不方便。”真儿见没人同意,不得已说:“不就是因为我是个女的吗?我就没有革命的权利啦。你们不带我出去,等我长大了,我自己也会走的。” “等你长大了,我和秦越会想办法带你出去的。”伯涵安慰地说。 真儿把这句话认真地记在了心里,然后回屋取自己的零钱去了。芸儿收拾的包袱里塞满了大大小小的东西,叫伯涵和仲良他们看了哭笑不得地说:“背这么大的包袱,还怕别人不知道吗?快些把没用的东西取出来,只带两件春秋衣裳就行了。” “那冬天怎么办?一早一晚怎么办?刮风下雨怎么办?哪一样都是少不得的。”芸儿唯恐还不够呢。 “到了南方我会再买呀。照你这样收拾,我跟搬家差不多了。”伯涵笑着说,芸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在伯涵简单的行囊中,有一双薄底布鞋是芸儿亲手做的。藏蓝昵子面,黑皮革包口,外面全是上的隐线,看不见一只针脚儿。最好看的是那双鞋垫儿,一针针衲在一起,在脚心处绣着一枝芸草,叶子绿绿的、长长的,象是在风中轻轻摇摆着芳香,又象是在娓娓倾诉着心中的话语。 按着事先约定的时间,他们将搭乘晚间的一艘商船。于是晚饭过后,伯涵说到村学里看望秦先生,趁着大人们还在喝茶摆话,仲良和真儿一块陪着出来。芸儿看到少爷在每个人的身上扫过一遍,然后收起深情的目光转身离去。芸儿只能留下来,目送着心上的人离开,强忍着隐痛在心中为少爷送上衷心的祝愿:幸福、平安。 第十二章 剪辫子维世进民国 爱真理伯涵出乡关(四) 在码头的角落里,几位青年人聚集在一起,他们都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憧憬着未来。船就要到了,秦先生在最后嘱托着每个人。真儿则用心听着水面上的声音。那个贫贱的歌女又在弹着琵琶咏唱《阳关三叠》。同样的河岸、流水和歌曲,真儿仿佛是回到了送别秦越的那个夜晚,又怎能不勾起她对小越哥哥那深深的回忆。 “真儿妹妹,多情自古伤别离,古人说得太入人心了,可是你这流泪的样子,呆会儿让哥哥看到了,他也会伤心的”。仲良走过来低声地劝她。真儿连忙收了泪花。这时伯涵从角落里走出来,在他们身边笑着说:“你们俩个在说些什么?难道是一些悲伤忧愁的话吗?是为了眼前的分别还是为了日后的想念?我看我们年轻的不至于此吧,你们应该为我高兴才对,我是去寻求理想和光明,这是天底下最有价值和意义的事,是正义的所在。你们怎么能用眼泪为我送别呢?”他一手拉住两个人,先对仲良说:“家里的事全靠你了,我不能在老人膝下尽孝,你替我多担待吧。老人年岁大了,只怕我这一走,害得他们心神不宁、坐卧不安的,你可千万照顾好啊。”伯涵稍停了停,又对真儿说:“小妹,你是一个有理想、有志气、敢作敢为的人,我们在外面会为你想办法的。”然后他附在真儿的耳边小声说:“咱俩定个盟约如何?你把秦越交给我,我把芸儿交给你怎么样?船快来了,你可有什么话让我带给他吗?” 真儿听了哥哥的话,略显得羞涩了些。这才把手中的东西拿出来,是一方写满字迹的手帕。“你把这个带给他吧。只是一首词,今夜的景也是一样的,天下分别情正同啊。” 伯涵和仲良展开看时,见上面写道:春风无邪,吹上桃花结,画舫歌舞唱分别,正是《阳关三叠》。一阕满天寒星,两阕驿道长亭,尚有一川流水,无奈携去离情。这是一首《清平乐》,话语间有些许的凄凉与感伤,同样流露出一丝的眷恋和思念。此时真儿的目光象是透视了浓浓的黑夜,心也象长出了翅膀一样飞向了远方。 船来了,长长的跳板搭上河岸。秦先生与几位年轻人一一握手,并深情地拥抱。他的眼睛湿润了,在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能读出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在深沉的夜色里,岸上的人挥动着高举的手臂,向着渐渐远去的忽明忽暗的船灯…… 别了,良家镇!我的盐河平原!船上的每个人都用迷濛的泪眼眺望着码头上的灯火,搜寻着亲人们熟悉的身影,直至这一切都吞没在平原无边的夜色这中…… 那一声启船时的钟鸣重重击打在了芸儿的心坎上。她脚下一趔趄,眼前顿时飞现出无数的火星儿。她忙撑在身边的树上,让自己一点点舔食心中的伤痛。多少天来,她的心被大钟一次次敲碎,只有在陪着大太太哭泣时她才会好受一此。大太太果然病倒了。任是谁来劝解也无法消减她心中对儿子的牵念。真儿和芸儿日夜不离地守护在她在床边,听她一声声“我的涵儿啊”叫得人们肝肠寸断。 我们这里还十分塞,走了孩子的几家人在看到留下的书信之后,对此事并不声张。别人问起时,也只说出远门串亲戚而已。因此这几位年轻的思想先驱离开故土去寻求真理,并未在我的家乡引起震动。如同盐河中投进一枚小石子,刚刚扩散的涟漪迅即被糟乱的波纹所掩盖。 秦先生听说举人太太久卧病床,特地登门探望,在嘘问了病情之后,径直与李举人来到书房里。待两人坐定,秦先生抢先说:“拙弟不才,前来讨罪。” “这是从何说起,贤弟你何罪之有啊?”李举人拂衣而笑,作着“请用茶”的手势。 “涵儿的离家我是有责任的,是我传授给他的新思想新文化,还有民主革命的各种信息。实不相瞒,我的侄儿小越是参加了革命党的,是他们武装起义推翻了腐朽没落的清王朝,这件事大大地震憾了我,看到了当今的中国是他们青年人的,于是我激励他们走出盐河去,去开创新天地,我又写信嘱托小越为他们作好安排,并亲自为他们设计行程并到码头送行。这一步步都是有我的,眼下害得老兄和嫂夫人不得安宁,这不是罪过吗?”秦先生心中十分愧疚,他若知道伯涵不与家中说明,自己事先必会登门晓知的。 其实举人老爷已就伯涵的事,将二少爷仲良召进书房里听了整整一天。他心中不仅是高兴的,而且也开始重新审视他的孩子们了。“这就是你的罪过吗?你不来我也猜到了八九分,仅靠涵儿自己,他再有见识也不会这么快就走的。我正说让仲良去请你,来为你的罪过畅饮一番呢。在你眼里,你老兄就那么迂腐不成?拙荆她是思儿心切,女流之辈是可以理解的,等过了这段时间自然也就没事了。贤弟,要为你加上罪过,当真有一条呢。”李举人哈哈大笑着说:“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突然来到这小小的良家镇?我不问你,你就瞒了我这么长的时间,这难道不是交而不信的罪过吗?” 秦先生听后也哈哈大笑起来,真诚地说:“有几次话到嘴边,却实难开口。老兄你是洞明之人,我深怕牵累老兄啊!”两个人就这样心与心的倾谈着、思想着并快乐着,从午前午后直黄昏,再到铺满清辉的月夜莅临。 芸儿守在太太的屋里,手上摇动着蒲扇,呆呆地看着月光在地上涂满窗格,既而又把桌上的瓷瓶擦亮。心中的思念正如一条小鱼,游出盐河,游出清凉江,游进了长长的大运河…… 第十三章 多情女传书还传情 失意人得志又得意(一) 老子束发正英年,痛当狐鼠走桑田。 竖贼安取问经济,枯骨何堪作梁橼。 子建八斗才犹在,项籍一腔血未干。 但等南天波浪起,是人寰处尽风烟。 ——《咏志》 柳条黄了绿了,燕子去了来了。 一扇扇朱红漆的衙门打开了。进进出出的官吏们走马灯似地,一忽儿替了这个,一忽儿换了那个,变到最后乡亲们发现完完全全又成了早先的人,竟是一个不差。幼稚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在几千年的封建老朽面前,是多么的无奈而可笑。 孙中山、黎元洪、黄兴、宋教仁、蔡锷一些名字慢慢浮出了历史的水面。但最让百姓们不能忘记的却是大脑袋的袁世凯。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寻求靠山的“善后大借款”……这一桩桩、一件件,说明了什么?根深蒂固的思想残孽此时又主宰了历史,为它挂上倒档,使整个民族的战车隆隆退去。 在收到一封肃清县的来信之后,二爷的心情终于好了起来,长长的辫子也心甘情愿地到镇上剪掉了。不过他已经是全镇上唯一留头发的男人了。同他当初坚持留辫子时一样,这一举动立刻招来了烟鬼三爷的阵阵嘲弄,而他现在是没有心思去计较的。 这是一封由肃清县里几位大生意人联名写来的信。大意是说:肃清县衙里人员极不稳定,又见多处的旧官已谋复原职,于是他们想到了共事多年的二爷的岳丈,既而想到了二爷。他们已在上边使了些银两,听口风事情是极有可能的,但不知是银子使得少,还是尚有关节需要打通,任命文书却迟迟不见下来。二爷的岳丈颇为关心此事,不知二爷作何感想。如若此事不能成功,但求二爷领略已尽人事之苦心,不为感报。倘能成就,便是两全齐美之事,自此官财两路上结交了可靠的朋友云云。落款首名即为杜只平。二爷在肃清为官时,知晓此人在上面有靠山,便多是恭敬往来,哪敢得罪?对他生意上的事更是听耳不闻,一路通行。杜大爷更为义气,但凡逢年遇节,人不出面,礼品货担一一送到府上来。原以为交情浅浅,没想到人家如此尽心竭力。二爷喜从中来,喜的是交下了这患难知己,有了杜大爷从中斡旋,这事情不愁早晚,必定能成,当然还是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二爷无暇多思,先给人家回复要紧。他急忙把阴爷招进府来,仔细商议。商定让阴爷就镇上兑换十万两银票,连日奔赴肃清,与杜大爷取得联络。切莫提起他岳丈之事,只尽自己的事办才是正理。趁着阴师爷到镇上兑换的功夫,二爷写下了一封铭心谢函。而此时看着阴师爷骑着马绝尘而去,他来回踱步,忐忑激动,心绪难宁。上下翻看着手掌,踌蹰满志。正所谓翻掌为云覆为雨,指日可待东山起。 几年当中,二爷的心情变化是几番阴晴,一波三折。最早的时候,他曾经心有不甘地与原来的官交宦友们联系过,企图求个保举推荐。可写出的信一封封泥牛入海,失了消息。想必是人人为求自保,各自奔忙,哪有闲情顾及他人?官场上的情谊恰是逢场作戏而已。没了靠山,少了帮衬,他李维民如何做得了官?又凭什么加官晋阶?渐渐地他消沉下来,几乎放弃了仕途之念。与大哥说起话来不免有些灰心失意之态。此时李举人就用圣人言语点拨他、引领他,甚至直言不讳地指责过他。其实他也是捧着圣贤书长大的,那些为人与为官的道理岂能不知?可就是无法听到心里去。再圣明的言语也不能浇灭他胸中的火焰,既使是成了死灰,一遇风声便要随之复燃,蠢蠢欲动。不过他确有他的过人之处,外出结纳旧友,几番访求贤才,与诸位名士在家立社,描图篆刻,谈诗论词,一时间传为美谈。他修缮乡衙,扶助亲里,济救穷困,哪一件不是大得人心的好事呢?最感人的是他在众目睽睽的大街上,一路满含热泪地施舍童乞。仅此一举就为他在镇上赢得了“大善人”的称誉,其声望直逼李举人。 那些受了他恩惠的乞丐们每到一处乞讨,都会敲着碗边或骨板儿叫唱: 良家镇的大善人,名字叫作李维民。 救乡亲来济贫困,乐善好施得人心。 良家镇的大善人,名字叫作他维民。 修乡衙来立公祠,淡泊名利孟尝君。 这段儿歌传到李举人的耳朵里,他听了颇感欣慰,还悄悄地用小楷写到了纸笺上,放在每天要读的书里。那日秦先生过来探望,随便翻看到举人老爷的书,见书中夹着的书笺,拿起来看过之后,微微一笑又放回原处,不置一词。 “贤弟可曾听到外面盛传的这首童谣?”李举人高兴地问。 “盐河两岸虽说已度过灾荒,可讨饭的孩子举目皆是,焉能没有听到的道理?没听过此歌的人定是天聋无异。”秦先生大笑着说。 “那我倒成了半聋的人了。前几日我才无意中听人说起的。真是日日身处书中,简直就是个孤陋寡闻的人啦。”李举人自嘲地说。 “恩兄此言差矣。唯有书中方是静地。多少人此时只怕正花明柳暗、水复山重,想入而不得呢。”秦先生说得满有风趣。 “贤弟对此如何看待?”李举人指着书笺上的字关心地问。 “说实话,这不象是儿童们心中所出,定是有人教授。”秦先生说得极为坦诚。 “想是儿童们的父母邻里也未可知。真难得二弟有这样的宽怀仁心,我真是自愧不如啊。”李举人感慨地说,用手抚摸着纸笺上的字迹。 “秦先生见此笑了笑,转开话题说:”兄长读书明志也是修身的正事,可天下的好文章皆从书外而来,我奉劝您有时间到院外河边走走看看,说不定触起文思,成就一篇好文章呢?“ “我乃老朽之人,已经不敢奢望了,如下只能是书中观日月,井里看星天喽。”李举人笑着说。 “虽逾花甲,怎能称老?孔圣周游,荀卿巡行,只是思想不能朽枯啊。古人讲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皆在不断运动,吐故纳新,正是此理。当今世界,变幻无端,进退莫测,外边的故事多着呢,何妨一看?”秦先生也是谈笑风生,神态安然。 “如此说来,我真该出去转一转啦。不求明智,赚一肚子好空气也是值得的。”让人想不到的是李举人只出门一次,就改变了他的一些成见。 第十三章 多情女传书还传情 失意人得志又得意(二) 二爷要走了。李举人去村口为弟弟送行。 连续几天来,李家宅院里这送别的酒宴撤了又摆,拾了再开。满院的人场喧闹,酒肴飘香。堂前的厅房里。连同门廊上,一面面放满了官衙好友们送来的匾牌。只要是人们一走到院子里来,听到的都是客人们口吐莲花般对二爷德行的赞誉。面对这些,最高兴的当数李家的主人举人爷维贤了。 二爷的车队缓缓向村口驶来。头辆车上树立着乡公所送来的“德惠乡园”,二辆车上是朋友们送的“清风高洁”,后面依次是“沐恩浴德、情意如山、高风亮节、义薄云天……围观的乡亲们发现,二爷的辫子短了,车队去比来时长了许多。在出村口的时候,车队停了下来。二爷站在车边与亲友们一一话别,热泪盈眶,离情满怀。正说话间,一群小乞丐跑到车前跪下来,惊得牲口一阵厮鸣,人群顿时静下来,就听孩子们齐声唱道:良家镇的大善人,名字叫李维民。救乡亲来济穷困,乐善好施得人心。良家镇的大善人,名字叫作李维民……唱了一遍又一遍,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二爷从哥哥的怀中抽出手来,胸前抱拳大声说道:”乡亲们,我李维民在这里谢过你们了,都请回吧。“说完话就从兜里掏出一把又一把的钱币向着孩子们和左右的人群抛洒而去。 场面却出乎他的意料。大人们都一动不动,只有那一帮小乞丐在抢拾地上的银钱。而他们唱歌的声音也因此散落下去,场面更显得静了一些。突然人群里跌跌撞撞冲出一个老汉,哭喊着:“小秀,我的闺女,二爷啊,你可怜可怜我这孤老头子吧,把小秀还给我吧,把闺女还给我……”这人直扑二爷脚下,额头重重地往街地上碰去。 举人老爷还没能回过神来,二爷的家丁上来一把将老汉拖开,二爷也已麻利地跳上车,吆喝着马车一溜烟儿地出村而去。吓得车前的小乞丐们抱着头向两旁散开。村口的人群愤怒着向前涌去,用诅咒追捕那个逃离的灵魂。 李老二,黑眼狼,黑心黑肺黑肝肠。前年为讨秋粮债,逼死佃户在南场,去年又抢良家女,母女投河烧人房…… 接着人们用脚狠狠地跺着刚刚撒在地上的银钱,唱骂着: 钱是天,好人头上没青天。 钱是地,都到坏人家里去。 钱是神,就是不分好坏人。 钱是佛,富人哪管你死活。 钱是山,穷人堆了富人搬。 钱是水,全都喂了渴死鬼。 钱是狼,谁有谁是亲爹娘。 钱是狗,谁有你就跟谁走。 钱是屎,穷人拉了富人吃。 钱是尿,穷人撒了富人要。 …… 千百人的声音汇集在一起,震得树上的叶子颤抖着、战栗着,天上的云彩也停了下来…… 在李举人的眼里,乡公所的官吏们匆匆地向后退去,二爷的友仁们灰着头脸离开了,他们一个个都像夹着尾巴的狗。刚才还大唱颂歌的那群小乞丐,此时已回到人群里与大人们齐声高喊。李举人已记不起自己是怎样从村口回来的。大门“哐当”一声关上了,可那震耳欲聋的叫喊声像洪水一样从屋顶上、墙头上、树尖上向着院子里漫过来,似乎要淹没这里的一切。 “你们还想不想跟我说实话,他都干了些什么?”李举人坐到椅子上,全家人都缩在椅子里不敢抬头。他的声音较往日虚飘了一些,可目光是那样的炯然。 倒是大太太沉了一会儿,劝告说:“这也怨不得别人,你整日躲在书房里,外面的事有人一说,你就信以为实,想必那没人说的,你也就不知道了。咱们人老了,还是图个清静好。那些烦心事不提也就罢了。”见老爷不说话,大太太向着家人们一挥手示意:你们都先回屋去吧。 人们站起来要走,突然被老爷一声喝住:“谁也不能走,把事情全都给我说出来,你们还有多少事瞒着我,我真白养了你们。” 三爷“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平日里你总是说他好的,我们可敢跟你说吗?他催逼秋粮,南场的佃户老栓成上吊死了。赵桥的柜上丢了银子,他揪住老伙计二忠不放,人家洗不白冤屈,喝卤死了。小庄上二寡妇的闺女被他的阴师爷相中,害得人家母女投河,房子也让人烧了。这位阴师爷在附近的集上欺行霸市,把后屯的一个小伙子活活打死了。前门店的大龙头家的闺女小秀被他抵债抵进咱家来当丫头,恐怕这屋里只有你一个人不知道了。你让我们还能说什么呢?”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人们都低着头不敢看老爷一眼。李举人听到后来已然听不清了。二弟啊二弟,难道你真是这样的人吗?我们李家清清白白为人,堂堂正正做事,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人呢?是经了官场倾轧、尔虞我诈而变的吗?可你不该把这些丑陋的东西带回家来啊!欺骗我虽属不该,可毕竟事小,无论如何你不能这样对待善良的乡亲们啊!你不要忘了,这里才是你的根啊!你是一时昏了头吧,是因为丢官而产生的失衡心理吧,你不是还做了一些扶危救困的贤事吗?你快忏悔吧,醒悟吧,别做一个让我不齿的人。二弟啊二弟。李举人在心中痛楚地呼唤着,希望能唤回二爷那迷失的魂灵。突然他觉得噪口一甜,这口气还没咽下去,满腔的鲜血直喷出来,人也向后仰倒下来。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又一个亡故的佃户伙计的面影,人人都呈着谦恭而憨诚的笑注视着他。 第十三章 多情女传书还传情 失意人得志又得意(三) 四、五年来,伯涵和秦越的来信已经成了真儿他们了解世界的重要途径。他们都是小信封装进大信封里直接寄到村学秦先生那里,再由秦先生按名字分给仲良和真儿他们。伯涵写给芸儿的信也装在真儿的信封里。对于这两位姑娘来说,收到来信的日子就如同节日一般,而读信、写信就成了生活中最快乐的事。 刚开始的时候,伯涵写给芸儿的信还比较简单,多是些体贴、问候的话语。芸儿有的字不认识,就全由真儿代读并解释一番。芸儿在一旁假装不在意地听着,内心里却充满着兴奋和甜蜜。而为了公平,也为了让别人分享自己的快乐,真儿更是把秦越写给自己的信读给芸儿听。这种情况持续了半年便发生改变,随着芸儿会认的字越来越多,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揣上自己的信,各自回屋脸红心跳地看去了。渐渐地真儿觉察到,每次来信后的几天里,晚间的课上完,待蕙儿她们走了之后,芸儿总要缠着她问一些问题,不是求证几个字的读音,就是把写在纸上的几个词拿出来叫她解释。有一次给芸儿讲解完后,真儿突然问:“这些都是我哥信上写的吧?” 芸儿开始没有听清,等回过味来,她的脸在烛光里很快就红了起来。 “芸儿,你别害羞,我没有别的意思。虽然他是我哥,可咱俩整日生活在一起,我是站在你这一方的。我在你们俩中间,不但是个传情的人,还是你们俩感情的见证人。他在信中给你讲的这些话,你心里就没有什么感觉吗?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吗?我知道字字句句都是他的真心话,我哥哥可是个羞于私情的人,这些话已在他心中蕴藏很久了,一定是他鼓足勇气才写到纸上寄给你的,若是面对面那非要难为死他不可。你知道他多么想了解你的情况啊。你何不给他写一封信,就是谈谈你的生活和学习也好啊。他若是收到你写的信,该有多高兴。你为什么不给他回信?你有什么担心吗?你愿意让他在等待中倍受煎熬?我哥哥是那种薄幸的人吗?我是跟你站在一起的,他若是敢背叛你,我是头一个打到他门上的人。” “哎呀,小姐你别说了。我给少爷回信就是了。他对我这么好,我满心的感激正要说呢。只是我一个丫头,不该想的事从来不想。”芸儿赶紧截住真儿的话。 “我不愿听的就是你这句话。我哥哥可是为了要听你的感激之辞才一封又一封写信给你的?上次咱们排戏的时候,我把话都给你说了,你真就这么固执,不肯体谅别人的心吗?你想过没有?你爱他需要勇气,他爱你就不需要勇气了吗?”真儿见芸儿如此自卑,故意刺激地说,然后撂下她一个人,捧起书来走出门去。 几日后,真儿在芸儿屋里径直问她:“你可写信了没有?要不要一块寄去?” 芸儿从褥子下方摸出一张叠好的纸来,递给小姐说:“你看一遍,少爷周围都是有文化的人,别让人看了笑话他去。” 真儿也不避讳,打开就见写道:少爷,我是芸儿,你写来的信我都收到了,不懂的地方还请教了小姐。其实我早就想给你写封信了,心中有好多的话想对你说,只是不知道怎么说起。我的生命是你给的,我一生都会记着你的恩情。小姐不让我给你写这样的话,我是情不自禁的。我们生活都很好,老爷太太们都很想你。 我的学习也有了进步。最近这些日子,我正在读李义山的诗。有一首《夜雨寄北》读了很多遍,只觉写得好,可不完全懂其中的含意。我想你是知道的,下次来信就给我讲讲吧。你一个人身处异地他乡,别总记挂着别人,保重自己要紧。知道你平安顺利,我们就会放心了。 珍重 芸儿 真儿含着笑看看信再看看芸儿。芸儿难为情地侧过身去说:“我说不写,写了还不是招你笑话。” “你这信怕是早就写好了吧。我可没有笑话你,说好还来不及呢。只可惜写得短了些,叫人看不尽情,又猜不透其中的意思。”真儿调皮地说。 “都是实心话,还能有什么意思?”芸儿赶紧辩白。 “果真没有吗?商隐的诗句句我都耳熟能详,身边守着先生偏又不远千里地去问他,这是何意?还挑了这样‘君问归期未有期’的意恋之词,我不懂,我哥哥他一看就懂了。”真儿凑到芸儿跟前来,把最后一句低低地说给她听。 芸儿顿时羞红了脸,抓住真儿的手,在她腋下抓挠着,嘴里不依不饶地说:“就是你最坏,我问别人你不许,问你你就拉出几大车的的话来唬我。看我今天不把你治个痛快。 真儿已笑得在床上缩成了一团,见芸儿还不停地伸手抓搔,就连她也一把拽倒在床上。两个情窦初开的姑娘倘徉在爱情的时光里,无拘无束地欢笑着。你爱慕的人又喜欢你,这是天下最大的幸福了吧。 第十三章 多情女传书还传情 失意人得志又得意(四) 伯涵的回信很快就来了。 在给真儿的信中,除了问候家里的每一位亲人,还简要地谈了一下秦越的情况。说他近期正在南方的某个城市办事,所以没能看信和回信等等。写给芸儿的信则厚实了许多。真儿故意举在手里,在芸儿的眼前晃来晃去说:“我看看哥哥是怎么讲解《夜雨寄北》的。如何?” 芸儿不急也不恼,反而笑着说:“装在你的信封里,还怕你看吗?你就念一念,我也乐得省心,听听就行了。” 真儿反倒不好意思地把信递了过来,而芸儿想也不想,挨着小姐坐下把信展开就一同看了起来。 芸儿: 能收到你的回信,这真令我喜出望外。你的字写得越来越好了,每天我工作一天,回来看看你的信,所有的疲劳就全都消失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幸福过。妹妹不让你说那些感激的言辞,这是正确的,我需要的不是它,我要听你的真心话。我猜想正是你信中不知怎么说的好些话吧。为了它,我愿意等,直到它们从你的口中说出来。 你读的书也越来越多了。几年来妹妹的来信中提到最多的就是你,你的每一点进步我都是清楚的。还有你写的诗,妹妹挑了好的给我写过来,我都积攒了十来首了。我最喜欢的是《问月》这一首:夜风送秋千,蟾光染秋园。梦醒别离后,花飞佳人前。草露滚珠泪,瓦霜遮玉颜。问月圆何期,思君已无言。读着诗我宁愿是那个月下思君的人,而不要你来承担这样相思的痛苦啊。 此时芸儿和真儿互望了一眼,彼此的脸上都掠过一缕真情。她们并不说话,接着向下看去。 《夜雨寄北》确是一首好诗,没有饱尝两地思恋的人是很难体味到的。这是诗人写给他远方妻子的诗。字面上的意思我想你是理解的,我只谈谈巧妙构思和作者的良苦用心吧。第一句是一问一答,就是“你问我回家的日子,唉,我还没有定下来啊。”其羁旅之愁与不得归家之苦已跃然纸上。第二句便写了眼前的景致,心中的愁苦与夜雨交织在一起,绵绵密密,淅淅沥沥,弥漫于巴山的夜空。而其后两句则是驰聘想象,另辟新境,其构思之奇,实出人意外了。然而设身处地,更觉情真意切,字字如从肺腑中自然流出。“何当”乃是由当前苦况所激发的对于未来欢乐的憧憬,盼望团聚后“共剪西窗烛”,此时的思归之切不言可知。盼望与妻子团聚而“却话巴山夜雨时”,则此时的独听夜雨和在雨声中独阅妻子询问归期的信,其心境之郁闷、孤寂,便不难想见了。作者却跨越了这一切又去写了未来,盼望在重聚时的欢乐中追话今夜的一切,于是未来的乐,自然反衬出今夜的苦;而今夜的苦又成了未来剪烛夜话时的材料,更增添了重聚时的乐。这是何等曲折、何等深婉、何等含蓄隽永,真较之“料得闺中夜深坐,多应说着远行人”是更深了一层啊。 真儿聚精会神地看着,却见大滴大滴的泪珠从芸儿的脸上滚落到纸上来,洇湿了一大片。她看看芸儿,就任凭在自己的肩膀上哭了起来。 真儿又何尝不是遭受这别恨离苦呢?她的心中也充满了倾诉的渴望,可她又不得不抑制着自己。因为她和秦越都不希望过早地谈论私情,而影响了两人的前程。当然在真儿的心目中,更是不能耽误了小越哥哥的前程。他是那么富于理想,每一句话都闪耀着智慧的光芒,他的理论都是真儿听所未闻的,不仅仅以国家和民族的名义,而且是那么新鲜、生动。他是那么勇敢,无所畏惧,向着一切黑暗和邪恶开火,投入到血与火的战斗之中,为了别人的解放和幸福,他不惜牺牲自己的青春和生命。他代表着未来,昭示着光明所在。他的一切都是真儿喜欢的、崇敬的,他就是真儿成长和前进道路上难以逾越的思想巨人。真儿怎么忍心用儿女私情来捆绑他的手脚,来束缚他的灵魂呢?她为秦越写的那首《清平乐》,秦越说他是喜欢的,但在当前的革命形势下,这种情怀是渺小的、卑微的,长期陷在里面的人是很危险的。小越哥哥是多么了不起,及时发现并纠正了自己思想中的错误。真儿得到这一番委婉的批评,就更对她的小越哥哥仰慕起来。很长时间一来,她总在思考自己怎样做才能体现那些理论的实质,才能使自己有更快的进步,才能尽快缩短与小越哥哥的距离。在革命的道路上她落下的太远了,她怕以后会连小越哥哥的背影都看不见。她为此苦恼着,没有人能帮助她。秦先生曾经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我为有你这样的女学生而骄傲,在这里你做得比我还要好。别让一些空洞的理论束缚住你的头脑,环境不同,事事也是在不断变化的。我们可以借鉴那些理论,来寻找在这个思想落后的北方村镇最好的方式方法。”真儿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芸儿忽然推了呆呆的真儿一把。“你快看,少爷在信中说,他们打算年底一块回家来呢。”然后就谁也不说一句话,同时向着窗外望去。深秋了,黄叶正一片片飘落…… 第十四章 元宵节老爷试才学 春雨夜兄妹填词曲(一) 曾记送君行,前路峥嵘。 别来琴瑟不曾鸣, 今见不知重见日,此恨难平。 ——《浪淘沙》 袁世凯八十三天的皇帝梦泡沫一般被风吹破。他倒是想得开,干脆就依了你们,还称我大总统如何?殊不知历史早已揭去了他的面纱,在全国上下一片倒袁声中,他还来不及反省就死去了。 我曾经到过袁世凯墓,基本上是依照皇家的格局建造的,但又融入了一些西洋的艺术。“文革”中之所以没能毁掉它,是因为毛主席批示说:留着吧,这是个很好的反面教材。 正月初十,伯涵回来了。 这消息竟比人到家还快。李家大少爷在镇边一下车,立刻就被人认了出来。三三两两地一传,很快就有人报进府来。此时福来、福兴紧紧跟在老爷左右,后边是芸儿搀着大太太,蕙儿挽着若玉正朝门口走去。他们刚转到迎门过堂里,就一眼看见伯涵身穿一身白色中山装、提着行李踏进门来。 伯涵快步来到老爷身前,深跪在地说:“不孝孩儿见过父亲。” “你起来吧,回家来了就好。快去见过你母亲她们。”老爷上前一步从地上拉起长大的儿子。他们的手无意之中碰在了一起。举人想儿子的手年轻有力,透出铮铮的骨气。伯涵的心中不免一惊,父亲的手何时变得这样苍老而温暖,有些象母亲的手那样柔软。唉,父亲已是年近古稀的人了。 还没等伯涵走到面前,大太太早已抑制不住自己,颤微微地上去抱住儿子哭着说:“涵儿,你可回来了。你真让……娘……想死了——”说到后来人已是泣不成声了。 “太太,大少爷回来了,我们应该高兴……才对啊。你再把自己哭病了可怎么好啊。”芸儿上来劝解,自己的泪珠子却是一颗连着一颗地落在胸前的衣襟上。等大太太将这几年来的思念和担心全都哭干净了,人们才勉强上来把他们分开。伯涵替母亲擦干泪眼,转身到二太太若玉跟前来。若玉也是红着眼圈说:“都一下子长成大人了。可是出息了。太太外面这么冷,咱们快回屋里说话吧。”于是人们簇拥一起往院子深处走去。 伯涵四下看了看问:“怎么不见仲良和真儿,他们没在家吗?” 若玉回说:“一大早两个人就到村里帮秦先生做事去了。也不知他们都忙些什么,怕是到晌午才能回来。” “他们在村学里,这功夫肯定见着秦越了。”伯涵高兴地说。他还回头悄悄地看了芸儿一眼。芸儿走在大太太边上,连忙把头低了下去。 “这么说你是跟小越一块回来的了。”老爷问。 “是呀,下了车他说先去看他叔叔,我们就分手了。这次他还是住在咱家里。下午我就去看望秦先生,顺便叫他过来了。”伯涵回道。 “还等下午吗?过了年没请秦先生到家来呢。福来,你这就到村学去……算了吧,涵儿,还是你去好,去把秦先生他们一块请来,今天咱们家好好吃个团圆饭。”李举人高兴又感慨地说。 在村学的门口,自打秦越一出现,真儿的心就突然跳得“怦怦”响。她象一只小鸟翩翩地飞到了秦越的面前,激动地说不上话来。只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的小越哥哥,竟如同作梦一样。 秦越也没想到第一个出现在面前的会是真儿。她象一只招人怜爱的小鸟亲热地落在自己身前,只用眼睛说话。她成熟了一些,仿佛更懂得害羞了,但仍然无法掩饰她的热情和率真。她美丽如玉,清纯似水,心中的眷恋和温柔此刻正如一条小溪缓缓地流出。秦越走上去拥抱着她。而真儿则把脸藏在他的肩窝里,让泪水痛快地流淌。在盛开的腊梅树下,他们什么也没说,在浓雅的梅香里静静地享受着重逢后的喜悦。 等秦先生和仲良走出来,他们又一一拥抱在一起。然后进到屋里,畅谈着几年的工和和生活。不一会儿,伯涵来了。 午宴十分丰盛。为了举人一家六年来的首次团圆,也为了秦先生叔侄的再次相聚。席间除了欢笑就是泪水,当然在几位年轻人的心中还有一些莫可名状的感觉。他们总想看看对方,而又总是意识到对方正在看着自己。在这种场合里他们不能有自己的话题,但是他们的心灵在默默地交谈与感应。秦越和真儿的思想不断地撞击出火花,把他们的眼睛同时擦亮;而伯涵每次听到芸儿的敲门声,都是那么畏缩与谨慎,他去寻觅,她就退却,之间总感觉有着一点点的距离。 席间的话题热闹了起来。不知是谁不经意间提起了几年前的品茶与赋诗。秦先生顺口背出了李举人写的《竹枝词》:身背茶娄进茶山,茶枝未断作郎攀,郎自薄情出手易,茶枝离树何时还。竟把李举人逗得大笑起来,当着孩子们的面连说:“那都属于随手而作,你倒又翻出老皇历来羞我。现在孩子们都大了,心里不定会怎么笑我如此老而多情。我今天把你请来反叫你讨了便宜去,我岂不成了孙仲谋嫁小妹,赔了夫人又折兵吗?”说完自己又大笑起来。 秦先生更是笑着说:“若不是今日团圆,谁还会想起这些故事,去捣你的风流旧帐。你尽管高兴就是了。” 秦越加入话题说:“伯父讲笑话了,《竹枝词》正是这个写法。不怕是俗言俚语,越上口越好。” 若玉在一旁提议说:“老爷有几年是难得这样高兴了。再过几日就是元宵佳节,咱们何不再办一个灯谜会、赛诗会什么的热闹一番?” 等宴席撤下去以后,人们又坐在一起谈论着。谜灯各人只管去做,只要是出得了好灯谜,灯是多多益善。太太丫头们也都算在其中,不得脱逃。冬深日短,功夫不大天就黑了下来,秦先生也不推辞,又吃罢了晚饭方才离去。 第十四章 元宵节老爷试才学 春雨夜兄妹填词曲(二) 这几天里,李家的年轻人们欢欢喜喜地聚在一起。他们编灯虎儿、扎灯架、糊灯纱,搬弄着诗词歌赋相互取乐和玩耍。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在谈论时局政事。论得多了,就慢慢察觉出秦越和伯涵的观点并不完全一致。伯涵毕竟是在外面闯荡了这几年,对社会有了自己的认识和见解。他不象真儿与仲良那样,一听到秦越宏阔深奥的理论,便陷入其中再也跳不出圈子来。他对他所认识的社会现象开始用自己的头脑去分析和感悟。这一日他们谈起了对袁氏民国的改良与拯救。 秦越激昂地说:“袁世凯这个窃国者,这个卖国贼,真没想到他在民国的外衣下怀揣着一颗皇帝的心。我们多少同志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革命成果到哪里去了?我们誓死追求的真理民国和自由民国到哪里去了?都被他掖到长袍马褂里当玩物了。现在南方的一些有识之士,正在积极倡导倒袁运行,云南的蔡锷将军已在招兵买马,势必揭竿举旗,等到全国人民都伸出胳膊,发出怒吼,他袁大头的末日也就到了。相信到那时,朗朗乾坤,清白世界,就会还给我们一个自由平等、民生民权的民国了。” 伯涵听了却说:“想他一个袁世凯也不能颠倒日月,我们的革命不能说是成功的,它的不彻底性导致了今天的这种局面。换了别人又能怎么样呢?就真如你描绘的那样自由和平、文明进步了吗?” 秦越立时接上去说:“伯涵,你在外面工作了这几年,什么没看到过?难道还不能坚信通过我们的努力和斗争,去建设一个这样的社会家园吗?” 伯涵也激动起来,站起来说道:“我当然坚信,关键是我们要怎样去努力、去斗争,在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引领下去奋斗,哪怕是牺牲。秦越你不是没看到,城市里的工人们在我们的民国里得到了什么?他们没日没夜地工作,吃不饱,穿不暖,有的饿死在机器台旁,有的惨死在监工的毒鞭下。他们的命运和土地上的穷苦百姓一样悲惨。而那些榨取他们血汗的资本家,却可以得到洋房、汽车,他们不顾别人的死活,一味地挥金如土,这难道公平吗?这难道就是我们自由平等的民国吗?” 秦越反驳说:“你这只是看到了其中的一面。在任何社会形态里总要有人做工不是吗?难道你要寻求的是绝对的平等吗?可惜那种平等只能存在于原始社会,不论尊卑而自食其力,但人人都衣不蔽体,食不裹腹。可是我们的社会最终是为了发展,为了进步,而任何发展与进步总是要有人付出代价的。这些做苦工的人们,比起奴隶社会的奴隶来境遇如何呢?他们已经是应该满足的了。而他们的付出比起我们的革命烈士来又怎样呢?在推动历史车轮向前滚动的进程上,这简直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人只有在认识到自己的付出与历史进程、民族命运息息相关的时候,才会心甘情愿地去做,去成就这种丰功伟绩。而不象这些工人总是牢骚、抱怨,甚至是罢工反抗。” 伯涵打断他问:“为了生存也是抱怨吗?他们的要求是多么地可怜,只是把工钱如数地发放,而这本来就应该是他们的。” 秦越有点不屑地说:“我们都是有知识的人,了解自己所肩负的使命,而他们呢?仅仅是为了吃饭。根本就属于不同的层次,相对于我们的目标来说,这真是太渺小又太可笑了。” 伯涵不解地问:“这可笑吗?我们若是没有饭吃,又拿什么去革命?” 秦越一笑说:“这种假设明显是不成立的,我们不能在这个错误的前提下展开讨论。现在我再回到原来的题目上,在我们理想的民国里,人们之间自然会比现在看到的更平等一些,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当前的形势都是袁世凯一手造成的,而这又与上千年来的封建体制不无关系。天下都是人家的,他说什么不行啊。我非常欣赏西方先进国家实行的联合执政,全民选举,这样不就平等了吗?工人、农民都可以有自己的组织,去竟争、参与、抗衡,而不能指望社会去怜悯你。” 伯涵笑着说:“以工人和农民的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这种方法与隔靴搔痒并无二致。只有政客和资本家,权钱交厉,是根本谈不上什么联合的。” 秦越反问道:“这你就看得浅了。同样是政客、资本家,他们的社会利益和经营市场也是不尽相同的,他们的意见不可能时时处处都相一致,肯定会有分歧和争执,时间一长就自然地结成了不同的党派。这样联合执政的良好局面就产生了。至于那些工人和农民,他们只好在社会生活中充当配角,为这个社会的资本积累和经济发展恪尽职责。” 伯涵显然不能同意这样的观点:“真是这样,就与我原来理解的平等差之千里了。” 秦越试探着问:“你是想让资产所有者全部平分给工人?把机械化的流水生产线再退回到手工作坊里去?这样恐怕是工厂一破产,工人们连个吃饭的地方都没有了,那他们可怎么活呢?” “我们的思想肯定是受到了认知上的局限,就同茧里的蚕蛹井底的蛙一样,还不能放在更广阔的世界里去看待、去衡量。我们应该再勇敢一些,跳出来并打破它,去继续探索。”伯涵苦思着说。 “你说得倒轻巧,这是我们多少同志用生命换来的天地。你没经历过那血雨腥风的战斗,自然不知道它的来之不易,更不会去珍惜了。”秦越的声音带了几分的伤痛,人也仿佛回到了战争之中。 伯涵不再说话了,但从心中他并没有被秦越说服,他把这些问题深深地刻在脑海时,要不断地去思索、探求。真儿和仲良从未见过如此针锋相对的辩论,尽管有些理论是他们不能尽知的,但他们却被感染着,启发着…… 第十四章 元宵节老爷试才学 春雨夜兄妹填词曲(三) 良家镇的元宵夜有几年没这样热闹了。其实不只是良家镇,整个盐河平原的状况都是如此。这倒是与政治上的变数不定没有多少关系,老百姓靠的是天地收成,一场大的灾荒就能把人折磨五、六年。如今是刚刚缓缓上劲来,他们就已经十分知足地扎起简陋的彩灯,来向上苍表达内心的感戴和祝福了。穷苦人搭伴结伙地上街观灯赏月,而富贵人家则是聚在自家园里,这已是我们这里多年来的规矩了。原因很简单,他们不似百姓倾其所有把最好的灯挂在街头巷口,而是留在家中。 李家的院子里可谓灯市如昼。每个屋门口、小院的门前,就是来来往往的路边也火龙似的点燃了各式各样的花灯。蝙蝠灯、小鹿灯、猛兽灯和喜鹊灯,杂陈在琳琅的彩灯中间。个数最多的要算是四四方方、规矩齐整的宫灯了,四扇灯纱上写满了不同的字样:四季平安、福海寿山、吉祥如意等等。月上柳梢,茶饭已毕,趁着身上和暖,全家人跟在老爷和秦先生后面一路走到院子里来赏灯破谜。举人先头扯出一个来是:竹做栏来木做墙,只关猪来不关羊,三个小子来捉猪,吓得猪崽乱撞撞。秦先生也就近寻着一个,见上面写道:“远看是座亭,近看无窗棂,上边有流水,下边有人行。两人相视一笑,也不作答便走开了。待他们转过弯去,就见几位年轻人围在一莲花灯前指指点点,争论着什么。等走上前去看清楚,原是灯上的谜语为难了他们,谁也没能猜得出呢。 秦先生口中默吟:少年清秀老枯黄,媒人捆打配成双,送君千里无恩情,将奴丢在大路旁。多么好的闺怨诗啊!人们都纷纷聚拢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猜什么的都有,可又总能被别人问住。只有二太太在一旁不说一个字。这时忽然听李举人和秦先生同时说:“有了。”众人连忙都竖起耳朵来听着仔细,而他俩人一牵手同回屋去了。 在院子里逗留了这一阵子,人们也觉得身上有些冷了,就紧紧地跟在老爷他们回到迎宾堂来。有的捧上手炉,有的啜着热茶,等着看他们的谜底出来。福来、福兴手上各攥着一张方笺,走到众人眼前一亮,刚才还苦思冥想的人们登时乐翻了天。二太太若玉抿着嘴,用手帕掩着额角,偷偷地笑。她身边的蕙儿也忘了体统,笑得躲到来画屏后面去了。大太太笑着让芸儿给她揉揉肋骨,可是叉了口气。而芸儿也是一边为太太抚摸着,另一只手不停地擦着眼角的泪花。真儿本正喝着茶,一看那谜底,再想想谜面,那茶碗也不顾,往桌几上一歪,赶紧将口中的水吐进桌下边的茶盂里,笑得蹲在那里站也站不起来了。秦越他们仨人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强加掩饰地笑个不住。却道这到底猜了个啥物件:草鞋。 待人们笑得够了,热气腾腾的元宵也已煮好端了上来。举人看着孩子们津津有味地吃着,满心欢喜地附在秦先生耳边悄悄地说:“咱们何不试他们一试,看看学识长进如何?”秦先生也正有此意,便放下手中的碗匙说:“贤兄可有新奇题目,讲出来听听。” “我最近看书时,净专挑些书中的小人物写诗,抒发一孔之见,自觉反倒更见人心志。不如现选出几个来,叫他们写去,以观领会深浅和世事长短。”李举人饶有兴趣地说。 “好便是好,可对他们这个年纪来讲,城府是否深了一些?”秦先生说。 “不妨事的,只是写来一看,说好是玩耍,不必认真,随他们各人兴致罢了。”李举人说:“你这就告明他们,我去写出人名来。” 秦先生追问:“咱不限时,不限韵,只叫他们化用一句成句,写成七律便罢。” 几位年轻人听了秦先生的话,一时间又兴奋起来。人人脑海中立时就映现出了诸多的历史人物,他们的身世、事迹与结局等,只是还没拿到题目,会让他们评写谁呢?福来跟在老爷身边从屏风后出来,双手捧在一起,从秦越起每一次摇晃手,就从指缝里漏出一个小纸团儿。各人都领到题目即刻转到屏风后自去研写了。外面的人就近悄悄地喝茶闲话,而芸儿和蕙儿心里痒痒得真比自己作诗还着急。 食顷,诗皆写就,传出来看时,依次如是。 《貂婵》 秦越 云想衣裳花想容,花期一断梦难成。 可怜花落常有意,只叹水流总无情。 从来美女为计施,自古佳人作棋行。 抛舍闭月羞花貌,赚取司徒身后名。 《弥衡》 李伯涵 立名何须太匆匆,还想功到天然成。 投书本非自主事,击鼓反唱他人声。 才高应觉权益高,命轻宜知名更轻。 身去情厢留史册,却遣曲戏后人听。 《刘禅》 李仲良 命中前生本无求,今世落地即为主。 哪愿忠臣扶得起,难怪明朝不思蜀。 本是东街织席人,反攀西汉刘高祖。 日出黄粱逐日没,不笑阿斗笑皇叔。 《蒋干》 李真 孤灯夜读苦寒窗,共吟同披情谊长。 自觉天地合我意,不知辛苦为谁忙。 聪明反被聪明误,虎狼又上虎狼床。 两国交兵各为主,一生只缘误渡江。 人们看完后,不免心下一惊。就连李举人和秦先生也倍感出乎意料。这笔法哪象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有的句子不能深刻入石,也已嵌木三分了。在如此纷乱的世态中,这对他们的成长是好是坏呢? 第十四章 元宵节老爷试才学 春雨夜兄妹填词曲(四) 刚出了正月,这天气竟无端地暖了几天。人们也知道这点暖气靠不住,只是多到院子里走走,并不减换衣裳。秦越他们商定这两日内就要走了,所以人们有事没事总是聚到他们屋子里来玩乐。这日晚饭过后,秦越与伯涵在屋里收拾行装,忽闻得窗子上“嚓嚓”地响。两个人同时静下心来聆听,原来是雨,这可是立春后的第一场雨啊。 两个人出屋来站在门阶上,顿时觉得空气已不似白日里暖和,飕飕地直往人袖口里钻。地上隐约有一些亮光,看到雨珠子落在地上蹦跳着、滚动着。伯涵说:“天气冷下来了,可是要变成雪霰了。咱们回屋去吧。” 秦越听了更不肯走。“再看会儿,我还没见过下雪呢。” “那就披上棉袍,这样非冻病了不可。”伯涵见秦越站着不动,就自行回屋去了。待他拿了秦越的棉衣正要转身出去,只见真儿她们已拥着秦越进屋来了。真儿埋怨道:“你看也不要紧,小心冻出病来。再说这会儿还称不上是雪,地上班驳陆离的,有什么看头?待会子地上铺平了厚了,再去赏雪踏雪也不迟啊。”说到这里忽看见伯涵手上拎着棉袍,就接着挖苦地说:“你光自顾自地站在外边,不看看我哥,放下客人不管,自己躲进来穿棉袍呢。” 芸儿等不及在后面说:“你只管乱说人,也不看清楚,那不是秦先生的棉袍吗?” 真儿调皮地回过头来:“我何尝是没看清,偏你护他这么紧。” 蕙儿在一旁打趣地说:“许是少爷着急往身上穿,拿错了吧。” 仲良见此就说:“大哥,这棉袍就不该你来拿,咱家的客人有人更照顾呢。” 伯涵有些腼腆地说:“都进里屋说话吧,再在门口站着都要冻病了。” 真儿听了就从身后一推芸儿说:“快进去吧,人家请你呢。”这一说,有的人笑了,有的人脸就红了。喝了一会茶,真儿突然站起来说:“咱们到花园里寻个亭子,赏着雪,作着诗,岂不热闹?” “饮几斛纯粮好酒,唱几句大江东去,就更有兴致了。”伯涵打趣她说。 “只是没有烧鹿肉,不然就学学湘云联句,醉了也不怕的。”真儿无所顾及地说。 “你还是省些事吧,若是老人们知道了,不好扫咱们的兴,折腾得他们就彻夜难眠了。”伯涵说。 “伯涵说得有道理。咱们不可太造次了,要联句非到园里去吗?只要胸中有竹,何苦囚于竹林。在屋里喝着茶,有人说又有人记,也是蛮不错的。”秦越站起来说话,真儿自然也就坐下了。听秦越接着说:“联句最好是行古乐府的体例,不必拘泥于韵脚,自然通畅就好。夹叙夹议,可情可景,谁有了谁说,未必依照次序,方有联成好诗的可能。设若处处约束,定会虎头蛇尾,流于形式,就没有意义了。” 众人听了都说:“正是如此,你尽管开头便是。” 秦越沉思了片刻咏道:“天河枯竭天池干,天帝迁怒谪众仙。忠臣自请烽火地,神州四面起狼烟。” 人们听了心说:“还是个从天上起的故事呢。” 伯涵接上去道:“北边倭日过松江,西边白俄霸伊犁。东海贼船早登陆,南岸港口悬蛮旗。” 真儿迫不及待地说:“民国政府颁诏忙,勿与洋人论短长。九百六十万沃土,送它几块又何妨。” 人们听了,觉得真儿说得解气,鼓起掌来。仲良接下去说:“富埠商市有租界,华人与狗不得入。可叹华夏几亿人,不哭不笑不愤怒。 伯涵忙又说:“业主资本堆如山,洋人政客出其间。沆瀣一气累累恶,同丘之貉滥滥冤。”见没有人接上,于是自己又说“忠臣一声长太息,不知城市竟如此。繁华奢侈面纱后,原是劳工背抽丝。” 真儿转言道:“飞越长江到黄河,贫穷更比流水多。逃荒路上人悲号,野坟岗下鬼唱歌。” 芸儿听着象是来到了盐河岸边,不加犹豫地吟道:“经过九九八十村,村村落落空无人。瓦碎屋斜飞衰草,百里鸡犬不相闻。” 蕙儿也接上道:“平原已然满小丘,举目尽是土馒头。草前莹火舞还乱,夜风凄凄月如钩。” 秦越慷慨激昂地说:“乾坤多有豺狼叫,忠臣愤对苍天啸。不得自由勿宁死,我为人间扶正道。” 下边人们吟咏地快了起来,仲良记也记不上,就干脆停了下来。 我魂西飞到轮台,寂寞沙场久徘徊。 千古雄风掩不去,万丈豪情拂还来。 旌旗猎猎起黄沙,仗剑来将侮敌杀。 殷殷鲜红马饮血,堆堆白骨颅生花。 我魂北飞到阴山,秦时明月汉时关。 弓声如雷箭如雨,烽火点亮敕勒川。 三军戍边阴山口,长空流霜袭刁斗。 试问胡人与胡马,胡鸟归去完羽否? 我魂东飞到沧海,雪浪拍岸正天涯。 波涛卷起千堆怒,精卫鸣出一声哀。 蛮夷船渡太平洋,处处鸦片处处香。 水师覆灭甲午后,却敌何待邓世昌? 我魂南飞到台湾,恸在青山绿水间。 成功誓死驱强敌,今又失落多少年。 玉石又握敌人手,宝珠又衔敌人口。 且把悲情永留驻,亿万同胞跟我走! 我要人人出资财,做得无数枪弹来, 我要人人赴战场,杀得蛮夷齑粉扬, 我要银河天池水复倾, 不畏天爷降我罪,只为杀尽胡虏兵, 我要莫邪剑,龙光催胆寒, 我要鲲鹏鸟,天上地下任西东, 我要苍生俱同等,自由欢乐享太平。 诗句联完了,几位年轻人血脉贲张,沉浸在满腔的激情之中。 此时整个世界静谧无比,只有春雪扑簌簌自长空飘飞而下…… 第十五章 杜双平设下私盐局 李维世踏上衔冤路(一) 风云突变, 军阀重开战, 洒向人间都是怨, 一枕黄粱再现。 ——毛泽东《清平乐》 六月,随着袁世凯末日的来临,中国又陷入了军阀割剧的混乱局面,中华民国已是名存实亡了。 李家老三被捕入狱,进了冀州局。 十日前杜二爷又来到烟鬼三的家里借钱,这在一个月内已是第三次了。金香坐在三爷的边上问:“二爷你这是做的什么生意?钱借得勤又还得快,你可是真有本事。” 杜二爷神秘地说:“这生意不平本事,谁干谁挣钱。” 金香听了撇着嘴说:“二爷,这么说你的心可够黑的。好事生怕别人沾上你的光,借了我们的钱作本倒发了你自己的横财。” 杜二爷连忙说:“钱我又不白借,哪次还你们不都是高息。你的钱在家里放着也是放着,还能下小的不成?” 金香不耐烦地说:“我就说呢,这么高的利息你能还得这么快,只不定你嫌了多少钱呢。还说这没良心的话,这次定不会借给你。” 杜二爷就软了语气求着说:“嫂子,无论如何你们可得帮兄弟一把。这两天货就要到了,放着现成的银子不捡,丢给别人去多可惜啊。我这次出去了,定会给嫂子带回好料子来作衣裳。” 金香反说:“我才不稀罕你孝敬我。要用钱也可以,算上我们出本,让我们家三爷跟你一块干,赚了钱平分就是。” 杜二爷又求着说:“嫂子,你可是不愿借钱才说这拐弯抹角的话。平日里你对三爷最不放心的,冀州府里青楼满街,烟花填巷。你真让他去吗?” 听了杜二爷的这几句话,烟鬼三的心里倒有些愿意去了。刚才他还对什么合伙做生意丝毫不感兴趣,这会儿他忽然十分想到冀州府里转转,各处见识一番。 金香说:“按说我不放心他出门的。可凭这些年的交情,与你搭伙作事,我有什么顾虑的。你说的那种馋猫舔腥、依红偎翠的事,就是关在家门里也保不准的,担心也是个白。就劝你们悠着点劲,好自为之罢了。接完了货及早回来,我在家里给菩萨烧香磕头等着呢。” 两个男人把目光一碰,心里得意地笑了。 从良家镇到冀州府,风顺了约有两三天的路程。先从盐河入清凉江走水路,再登岸走几十里的旱路,入滏阳河逆水而上,过千顷洼直泊到冀州府城下。三爷他们到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出了码头由杜二爷领着住进一家字号“悦来”的客栈。无论是店主人还是跑堂的小二哥都与杜二爷打着召呼,看来他确是这里的熟客了。 待洗去一路风尘,杜二爷说:“三爷,你先在屋里等会儿,我出去打听货船到了没有,回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吃饭。” 三爷问:“咱到底等的是什么货?” 杜二爷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得意地说:“什么赚钱咱就接什么。” 烟鬼三听了担心地又问:“别是捣腾军火吧。” 杜二爷哈哈大笑着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性地说:“那可不是说着玩的,让外人听见了到府上一告,就是杀头掉脑袋的事。你放心吧,咱这回是运几吨私盐。” 李老三心里一惊:“什么?私盐!这可是政府明令禁止的。” 杜二爷沉稳地说:“甭害怕,他不禁止,我还不赚钱呢。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该吃吃,该玩玩,这冀州府里销魂的东西多着呢。”说完出门去了。 留下烟鬼三一个人在房间里,他想着刚才的话确实有点担惊受怕。自己并不想做生意,只是想来冀州的烟花巷里玩玩而已。可后来又一琢磨,杜二爷来回跑也不下两三趟了,他路上的朋友肯定会照应的,绝对不会有什么问题吧。这样想完心里倒安定下来,专等着杜二爷回来同去寻花访柳了。 私盐船要两天后才能运到,只好在此羁留两天了。这正合了烟鬼三的心意。经了一夜的宿柳眠花,他心中那点警惕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杜二爷天天到外边打点生意上的事,他就只顾躲在红粉帐里颠鸾倒凤,日日痴醉,很快交下了几个红颜知己、粉面情人。生意上的银子还没赚到家,手里的钱币差不多快花光了。 第三天晚间,杜二爷在青楼上找到烟鬼三,笑着说:“你再这样折腾,回去嫂子该埋怨我了。咱们的货到码头了,这就接了装上船,连夜赶回去。你快跟我走吧。” “怎么这么快?我还……”三爷醉眼朦胧,打着酒嗝。这时几个艳妓拥上前来,又是搂又是摸的,口中说着恋恋不舍的话。弄得三爷早已香魂出窍,艳骨苏软了。 等来到黑漆漆的码头上,被河风一吹,他的酒清醒了一些。杜二爷四下看了看,悄悄地说:“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他们的人来验货。”然后一转身走入黑夜里不见了。三爷等了一刻功夫也不见人来,就无聊地在码头上胡乱地转来转去。 此时有人靠到他身前来,低声说:“二爷不是说验货吗?你先上船来看看吧。我去把他们都叫过来。”然后引领着烟鬼三来到一艘泊着的船上,就登岸叫人去了。船上暖和多了,烟鬼三见桌子上摆着热茶,就觉得实在口渴,倒了一碗坐在那里喝。半碗茶下去还是不见人来,就有些不耐烦地走进后舱里翻看。借着外舱的光亮,见里面堆满了袋子,用手上去一摸,硬硬的象是塞满了布匹。他在黑暗里诡秘地一笑,或许盐袋子就卷在里面吧。 突然听到码头上一阵嘈乱,“咚咚”地就有人跳到船板上来。他赶紧走出后舱来,正与满舱的大兵撞到一起。见这些人都端着枪,个个怒目圆睁,凶神恶煞一般,不由分说地将他往旁边一搡,直奔后舱里去了。烟鬼三在良家镇从未见过这么多大兵,身上就哆嗦起来,舌头也直在嘴里打蹩,话也说不出来颤颤地往船头走。 “不准跑,哪里也不能去。”船头上两个大兵把枪一指,拦住了他。 “我……我是……”半天他也没说成一句话。 “报告,后舱里装满了私盐,还有十条长枪。”后舱里跑出来个大兵向岸上的人报告。 “胆敢贩卖军火,把船上的人全都给我拿下,押在大牢里,待我细细地审。”岸上的长官命令说。 “各位大爷,这船舶不是……我的,我……是来……买……”烟鬼三听说里面藏着长枪,双腿一软“扑通”跪在船板上,哀求着说。 几个大兵听也不听,上来把他往起一拎,胡乱一捆带走了。 第十五章 杜双平设下私盐局 李维世踏上衔冤路(二) 三爷临行前的那天晚上,见金香心情不错,就钻到她屋里来求欢。可金香推说身上的经血还没干净,厮磨了半天也不同意。见三爷还是心有不甘,金香就说:“你回屋里去吧,我去叫苓儿伺侯你睡觉总行了吧。” 三爷略显惊奇地问:“你不是最不愿我养苓儿了吗?” 金香迟疑了一下说:“我哪是烦这个,只是嫌你们偷偷摸摸地背着我,一家人这又何必呢。” 三爷听了这话,高高兴兴地回屋等苓儿去了。待苓儿服侍他睡下,他就一把搂着苓儿亲起来。苓儿推了他一下怀疑说:“她今天怎么这么好,把我送到你的怀里来。” “她身上麻烦呢,不方便。管那多干吗?咱们先痛快了再说吧。”三爷有些迫不及待。 “我的傻爷,你先歇一歇,她什么时候来的,我给她收拾脏衣服怎么不知道?”苓儿不相信,“她没用我唬弄着换了你身上的什么东西去吧?” “不是唬弄的,明天我出远门了,带着家里的钥匙不安全,交给她管两天,等回来了还要过来呢。”三爷把小苓儿搂得更紧了。 苓儿在他怀里喘不上气来,气短地说:“你要是回不来,我们可就受她的摆布了。”他的声音很小,此时的三爷耳边早已什么也听不见了。不幸的是事情正被苓儿言中了。 第二日三爷走后,苓儿进来叫金香起床。金香一翻身扼住她的手腕子,厉声质问:“昨晚上,你跟三爷都说些什么了?”苓儿一惊,后又红着脸说:“他光知道干那事,才没功夫说话呢。”金香见问不出所以然来,就叫苓儿准备洗脸水去了。 闲了半日,到了午后金香独自出门上街办事去了。苓儿没事就到前院里找兰儿玩耍。兰儿正在严氏的屋里缝衣裳,他也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无意中说到三爷出门做生意的事。严氏就认真起来问:“做什么生意?什么时候去?” 苓儿有些嘲笑地意思,卖弄地说:“太太,你这耳朵根子也太清静了,原先还好打个牌,现在也没牌局了,你又不到我们后院里去。我那姐姐事事不跟你说,你就事事不知道了。三爷和杜二爷合伙到冀州贩丝绸,今儿一大早走的。” 严氏听了,心下怨不得别人,只诅咒说:“出这么远的门也不过来言语一声,我若是不知道反省了多少心。” 天刚黑下影来,金香到前院里来了。一进屋看见苓儿还坐在这里闲摆,就指着她的脸上说:“你这大话小话的一摆就是大半天,也不知道替我应点事,叫我来来回回的一个人跑。” 严氏还像亲姐妹一样上去拉住金香的胳膊,体贴地问:“妹妹,你都跑腾啥呢?兰儿快倒碗水来。小脸儿都累得发黄了,这眼也哭得跟桃儿似的,有什么伤心事跟我说说。” 金香掩饰着说:“这事却是我才刚出去从码头上经过,碰见北乡里的一个老戏客,说起我那师父来摔坏了十多天了,说重得人都快不行了。我急忙赶回家来与姐姐禀明一声,这两天里赶过去看看,只怕是晚了就看不见了。这也总算人家没白教养咱一场。” 严氏听了叹口气说:“既是这样那是应该的,你只管去就是了,别太伤心了,多买上些东西,才不失咱的体面。哟,妹妹,你那绿镯子怎么没戴着?” 金香的脸顿时白得像纸一样,幸亏刚才说着她师父的事,这会儿脸又暗处,严氏也没太在意,只顾去看她光溜溜的胳膊。只有兰儿出了一头的汗,低着头干活不敢往这里瞧。 “戴烦了,就摘下来收着呢。”金香草草地敷衍着,叫起苓儿来就走。严氏送出屋门来说:“妹妹,你可快去快回啊,别叫我在家里为你们个个担心。偌大的个院子快剩得没人了。我这个当姐姐的原该当家主事,替你们多操些心的,现在躲到前院里来图清静,倒把你里里外外地忙坏了。”严氏还想说什么,金香听着不自在,低下头转身走了。 关于镯子的事,这回一经提起,兰儿的心里再也放不下了。她心里本也不是贪恋人家的东西,之所以收藏起来就是想表明自己决不会多说金香的闲话,叫她放心就是了。兰儿也明白那祖母绿镯子金香也不是真心给她,只不过是用来堵她的嘴罢了。时到今日,那镯子一旦被人知道在她手里,事情反是包不住了。因此她想等金香一回来,无论如何也把镯子还回去。就这样她每天都将镯子揣在怀里假装去找苓儿,可是后院里一连三天连个人影也没有,门门都锁得紧紧的。十天过去了,情况仍是如此。严氏心里有些害怕,方才到大哥家里来报信。 第十五章 杜双平设下私盐局 李维世踏上衔冤路(三) 福来、福兴兵分两路,一路到冀州府察访三爷,一路沿清凉江附近各码头寻找金香。他们从清凉江上第一个码头分手,福来向上游冀州府去了。福兴则在码头上细细访问,一路向下游而去。 只说福兴但凡见是停船的地方,就要下去查询,这样几天下来,别说踪迹,连一点线索也没有。如此停停走走,眼看时间已是半月有余,人也走出了百里之外,身上的盘缠所剩无几,由不得他在外盘桓太久,再走这最后一站吧。 泊头镇相比良家镇而言,就更为繁华富庶,码头上堆满了小山一般的货物,南来北往的行人拥挤着、流动着,或行或坐,嘈乱不堪。街道两旁的店铺应有尽有,茶肆酒楼装饰得更加华丽排场。福兴顾不上这些,先寻到一家客栈安顿下来。福兴就店里打听到这个镇上大大小小的戏园子多不下五家,当问到“隆兴”戏班时,人们都不太听说过,只说若是小班子就到镇西边的几个戏院里去找。福兴依照别人的指点,一路走来。先头的两个戏院子一看门口贴着的戏报就不是,等他转到第三个戏院子门口,可不正是“隆兴”戏班儿。福兴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找着了。他隐隐地听着里边有木枪木棒的声音,就从院子旁边寻了个小门进去,看到有六、七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儿在院子里练功。其中一个稍微大点的小姑娘收了双剑向他走过来问:“先生,你找谁?是想定堂会吗?” 福兴客气地笑笑说:“我想问个人?打听你们班子里可有个叫红翠衫的?” 姑娘听了回过头去大声说:“唉,找咱大师姐的。” 孩子们听了都停了架式围上来,好奇地看着他。那姑娘说:“她都走了快十年了,人在良家镇呢。” 福兴见他们知道,心里反倒有了底,又说:“我不是找她,而是找她师父的。” 那个姑娘打量半天方说:“我们师父出去了,不在家。” 福兴接着问:“出去了,他老人家不是摔伤了吗?什么时候好的?” 孩子们见他穿戴也一般,再加上风尘仆仆的,一副疲惫倦怠的病容,就没好气地说:“你才摔伤了呢,我们家师父好好的,早上还带我们一块练功呢。” 福兴连连道歉,又问:“那你们大师姐最近可到戏班里来过?” 孩子们更没了耐性,厌烦地说:“她来这里干什么?刚才不跟你说了吗,她在良家镇作她的太太去了。走、走、走吧,要找她就到那里去。” 福兴转身出了院子来,低下头把刚才孩子们的话又想了一遍。金香的师父根本没有摔伤,这确是实情,她也根本没来探望师父,那她带着苓儿能到哪里去呢?她为何又要撒这个谎呢?不会是在路上走失了吧。这其中难道有什么隐情?我还是尽快赶回家中向老爷说明吧。 “大爷,要不要进来玩玩?”一股浓浓的脂粉味道直袭到福兴的鼻子里,他抬头看见一个妖冶风骚的女子倚在离他不远的门旁娇滴滴地问他。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已身处一个小巷里,从每个门口的招牌上看,这分明是烟花巷。立在门口的女子们有的拿着凉扇,有的摇着丝帕,个个搔首弄姿,眼神浪荡多情。福兴刚想转身离开,却见门口旁边贴着的新纸上写道:嫩像姑—小红伶。小红伶不是苓儿在戏班里的名吗?难道会是她?福兴问过自己以后,又摇了摇头,快步走了。不过他还是记下了这家名叫艳春楼的妓馆。 回到客栈,福兴思来想去总是不能放下,他叫来掌柜询问:“去艳春楼怎么走?” 掌柜诡秘地笑着问:“这位大爷,你可是去找小红伶吗?” 福兴假装不知地问:“小红伶是谁?是艳春楼里的名姐儿?” 掌柜凑上来说:“不是名姐儿胜似名姐儿,整个镇上谁不知道?半个月前新来的小像姑,十八九岁,养得白嫩,倒比别的还招人呢。” 福兴接着说:“像姑?你可见识过?” 掌柜的咂咂嘴说:“咱哪里玩得起哟,贵得很,大爷你要是去,可得多备得银子才行。” 福兴听了这话,愈发觉得蹊跷。从时间、年龄上都与苓儿相似,无论如何也要去碰碰运气。捱到晚间,福兴直奔艳春楼里。老鸨迎到厅堂里来,向楼上招呼着:姑娘们,见客了。福兴听着楼上一群姑娘扭动着腰肢从楼梯上下来,就头也不抬的说:“我不要她们伺侯。” “那这位大爷你点哪一位?”老鸨讨好地问。 “小红伶。”福兴说。 “哟,看把你急得,不就是玩玩吗。”老鸨冲楼梯上一摆手,那些姑娘们撇着嘴都回屋里去了。她又说:“这位大爷,真不巧,小红伶今儿身上不舒服,早早地歇息了。” 福兴懂得她的意思,摸出一个袋子来说:“多给你钱就是了。” 老鸨接了钱,一边在手里捻着一边带他上楼去。到了屋门口喊道:“我的好闺女,快起来吧,有客人来了。 第十五章 杜双平设下私盐局 李维世踏上衔冤路(四) 福来一到冀州府便各家客栈里打听。从人们说的情形推断三爷确是来过这里,可是退了房收了行李上码头走了。待到码头一问,才知半个月前这里捕了什么人。福来顿觉事情不妙,就收拾了碎银子直奔监牢而来。 当他从狱册上查到三爷的名字时,只觉得眼前一黑,金星四射。待心情平稳了片刻,就把兜里的碎银子全都掏出来堆在桌上,哀求狱吏说:“放我见见三爷吗。这些碎银子官爷们打壶酒喝。” 那几个小吏把银子一分,笑着说:“你的酒钱我们收了,人我们可不敢让你私见。你知道他犯的是何罪?贩运枪支,是死罪。时下风声正紧,若叫你见了他,上头知道了,我们的脑袋也保不住。” 福来听了不相信地问:“他贩运枪支干吗?别是搞错了吧。那同他一起的杜二爷呢?他俩是来倒运丝绸的。” 狱吏说:“船上就他一个人,根本没别人。丝绸里藏着私盐和长枪。这还能错得了。你快别在这里耽误功夫了,赶紧回家想想办法吧。看你们也是大户人家,多出银子兴许还能有救,晚了可就等着收尸吧。” 见了福来难受的模样,一个年岁大些狱吏好心地说:“要不你再到衙门里活动活动,上边同意了,我们就敢让你见。” 李家在冀州没有关系,办事只好让银子前头说话。等福来拿着上边的字据来监狱里见人时,身上只留下回去的船钱了。 “三爷,三爷,是我,我来找你了。”福来隔着木栏叫他。 烟鬼三听着是在叫他,转头一看却是福来,就爬爬着扑到栏边来,一把揪住福来的衣襟。“福大爷,你快救我呀。” 福来就势蹲下来,眼睛润湿地说:“三爷,你受苦了,大爷让我来找你了。” “我是不是可以出去了,今天就能回家?”他根本没听福来说话,只顾说自己的。 “见你一面还这么难,说出去哪里容易啊。你快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回去说了大爷也好想办法。”福来不忍心地说。 烟鬼三一听说出不去,绝望了半天才说:“我哪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刚上船喝了一口水,人家就把我给绑了。” 过了一会儿,福来突然想起来问他:“那杜二爷呢,你们不是在一块吗?” “他怕是也给抓起来了吧。当时他说去找人验货,这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三爷回想说。 “你怎么上的船?可看见搜出来的枪支没有?”福来仔细地问。 “枪倒没有看见,人家一说我就怕得不行了。至于怎么上的船,我当时醉忽忽的,哪里还记得清?你快回家想办法吧, 我可是一天也不想呆在这里了。”三爷哀求着说。 福来见他还不清楚自己的罪过,也就不便对他多说,呆了一会子,又是看他被大烟折磨得时不清醒,知道也问不出更多的情况来,就起身出来了。并连夜赶了货船回到家里来。 听了福来的话,李举人的心一下子象沉入了冰窟里。他痛恨这个不争气的三弟,回回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闯祸便罢,一闯就是天祸。这回倒牵连进人命关天的大案里。可他又不能坐视不理,眼睁睁地看着三弟就死。都怪我啊,自从分了家就对你疏于管束,放纵成了这般田地,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怎么敢去贩运枪支?更何况还是远到冀州府,人生地不熟,你哪里来的这个胆量?我的三弟啊,你是否受人驱使?你是否有些冤屈?你怎能去干这样的傻事!父母亡故的早,把你亲口托付给我,我从小看着你长大,喜欢你,疼爱你,家里的东西由着你,可是你就从来没让我放过心啊!我若是撇下你不管,我又怎么对得起九泉这下的爹娘,对得起几十年来的手足情义?我就是倾家荡产,我就是拼却老命,也要救你出来。 严氏见大哥半天不说一句话,以为他是无意救助,便死了人一般号啕大哭起来,嘴里数落着三爷的好处和不是,众人劝都劝不下来。 “都别劝了,还轮不到你在这里哭丧。”举人老爷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人们的目光中向门外走去。 严氏吓得一楞,止住了哭声。抬头却见举人走了,更象是没了脊梁骨,冲着门口瘫在地上,嘴里哭叫着:“大哥,大哥,你可得救他啊,你可得救救他。” 李家宅院里一团糟乱,扰得树枝里、屋顶上的麻雀一群群地飞走了。世界这么大,去寻个清静的地方吧。 第十六章 探牢监举人倾家产 使风舵手足断亲恩(一) 侯门傍,柳烟巷,夜长且将情词唱。 琴瑟移,弦管迷,相寻何处,不散宴席。离,离,离。 ——《钗头凤》 新的危机降临了—— 万里神州正象是一枚停止了滚动而就地旋转的铁球,突然间失去了方向。可它一旦有了自己的选择,在离心力和惯性的作用下,那会是一个一往无前或一发不能收拾的局面。这是可喜的,但也同样可怕。 福兴进到屋里,见各处都装饰得淡粉浅红,与那新房一个模样。桌子上燃着一根高高的红蜡。烛台上堆满了泪珠一个样的蜡油。红绉帐垂着半边,床上躺着个娇小的人儿。粉红袄,翠绿裤,脸上遮着一块丝帕,仿佛不愿看人一般。福兴就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一时不知从何开口,床上的人也不搭言,屋里静得听得见烛光在抖。 “这位小爷,你倒是跟我说说话呀。我知道你身上不舒坦,你放心好了,我不是花客,绝不会动你半根指头。我也是花了大笔银子才进到你这屋里来的,你总不能连句话也不说吧。”过了一会儿,福兴强与他说话。床上的人儿动也不动,理也不理。屋里又沉闷起来。福兴听着隔壁的房里,有窑姐儿娇滴滴地在唱。正是一首《解佩令》。 脸儿端正,心儿俊俏。 眉儿长,眼儿入鬓。 鼻儿隆隆,口儿小,舌儿香软。 耳朵儿,就中红润。 项如琼玉,发如云鬓。 眉如削,手如春笋。 奶儿甘甜,腰儿小,脚儿去紧。 那些儿,休要再问。 而后是嫖客男人的淫笑。再后是琴声一停,女人的放浪笑声。 “这位小爷儿,你一句话也不说,可是把我害苦了。我离家出来这么远,为了见上你一面,我这兜里只剩下回去的盘缠了,恐怕在路上连饭都不敢吃。我们主家走失了人,着急吩咐我出来找的。我对你并无恶意,只是见名字与苓儿的有些相像,才来求要见上一面。唉,算我倒霉,你既然不愿理我,想必也不是他,我这就走了,你也好自顾全吧。”福兴站起身来,无可奈何地朝房门走去。 “福二爷。”突然身后传来苓儿的声音。福兴回身一看,可不正是苓儿已掀开手帕坐在床边。 “苓儿?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到了这种地方来?”福兴又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 苓儿经这一问,就流下几行泪来说:“我是被那无情的姐姐卖到这里来的。” “你说是姨太太卖的你?她为什么要这样?难道说你们俩在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福兴关切地问。 “何尝有什么麻烦,她一径把我带到这镇上来,说是先住到一个远亲家里,哪知她一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我才知道哪是什么远亲,倒是个人贩子的藏窝。我这姐姐这么心狠,我从一懂事就伺侯她,到这会儿竟对我下这样的毒手。”苓儿叹口气,难受得有些说不下去。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你是不是有事伤了她?她怎么还没有回家去?”福兴越听越摸不着头脑。 “她还没有回家里吗?我本来以为她抛舍了我是为了跟三爷清清静静过日子呢?看来事情远不是这样简单。这么说三爷叫你出来寻我们的了。”苓儿问道。 “三爷?他不但不知道,咱还不知道他在外面是个啥境况呢。家里只知道他上冀州府作买卖去了,这都一来二去十多天了,家里见不着人影,就连个口信也没有哇。”福兴焦急地说。 “啊!三爷也没回家。”苓儿听了吃了一惊。“这事可就真是蹊跷了。我还以为是我看花了眼,现在想来定是他没个错了。这样狠心的人即便是千刀万剐了也不叫人心疼……”苓儿只顾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 “什么千刀万剐?什么看错了眼?你倒要跟我说得仔细一些。”福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得更加迷惑起来。 “三爷临行前的那天夜里,亲口跟我说的,是杜二爷带他到冀州府去接运一批丝绸,来去总共也用不了五六天的时间,卖得好可以赚上一笔钱呢。可是到了第三天,金香把我撇在人贩子窝时说出去办事的时候,巷子口停着的车上坐着一个男人,怎么看怎么象是杜二爷。当时我还疑心自己看花了,也就没有多想别的。这会儿我猛然想起来,这一回三爷在冀州府定是中了人家的圈套摊上官司,惹上麻烦,早已身不由己了。”苓儿想也不想地说下去,到最后时自己吓得也都浑身汗津津的。 福兴听得心里不住地打冷颤,可嘴上还是不信。“李家对她又不薄,她能干出这样的事来?况且这又何苦把你也诓出来卖给这种地方啊。” “刚卖进来时我还有些恨她,现在想想她没有把我害死就已是我的福份了。侍候她这些年到底是多多少少的情份。她这是知道自己做下了伤天害理的坏事,只怕李家不肯轻易饶脱,寻仇到她头上,就先把我这身边碍事的处理干净,再去放心地攀她新枝的好……”苓儿越说越害怕,好像一幕幕在她眼前亲历一般。突然他又想起来说:“福二爷,金香骗了三爷的管家钥匙,什么东西都拿得到,什么坏事都干得出的。你紧着启程回家去吧,别在外面找了,看到我你就算是找到头了。回到家里跟老爷禀明,后院各处都细细得察看一番,说不定有的事还能求个补救。另外三爷那里还得多派人出去找,只怕是晚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福兴听到这里,也觉得事态突然严重起来,仔细想起来,这其中有些巧合确实不象是什么偶然。再看看眼前这个可怜的的孩子,本来只能是个局外人,却也连带着落得这等下场,心里就更加隐然难安。须臾,福兴站起身来要走,苓儿起身相送。福兴回头看时,见他坐过的地方有一些血渍,就问:“你身上流血呢,怎么还让你……”他突然止住话头不好意思接着说了。 苓儿明白他的话意,反倒坦白地说:“为了挣钱,没人把你当人看,一天要接三、四个客人,这还是少得时候。只怕我是要死到这个地方了。” 福兴赶紧劝慰说;“可别尽说这些丧气的话。我现在身上没银子,不能赎了你回家,等把家里的事办清,我再与三爷来寻你。” 苓儿就叹口气:“你们也别费心了,我就是这个命。我对外面的生活也真是厌倦了,我跟了十几年的姐姐还这样对待我,无论如何我都是想不通的。我已打定主意不出这个门了,再说,我还有脸再见人吗?只在这屋里有一天算一天就完了。” 看着福二爷一步步走下楼去,苓儿转身俯到床上,再也不愿动一动了。他没有家,没有亲人,更不知爹娘是谁,身在何方?从小长在戏班子里,泪水中泡大,虽生为男儿身,心却是女儿心,这也就注定了他那残缺的不完美的命运。我们对此也无能为力,只好任其在被污辱的床榻上悲戚。 第十六章 探牢监举人倾家产 使风舵手足断亲恩(二) 福兴一进家门,四处也寻不见福大爷的身影。正着急的时候看见芸儿,等问过一遍才知老爷又把福来派回到冀州府去了。只不过叫他拿钱买着先不要把三爷提审过堂,否则这条命也就难保了,宽容些时日家中再想办法搭救。福兴听着三爷一入就是死牢,果然是遭人有意诬陷,就饭也顾不上吃直奔老爷书房而来。秦先生坐在李举人的身边,两人表情都透露出些许凝重,言语亦不似往日。近些日子里秦先生常到他家来,陪着举人老爷说话、出主意、想办法。这时见福兴推门进来,李举人立时从椅子上站起来,双目紧盯着却不敢问一句话。待福兴把事情经过一说,举人老爷就象是把住了兄弟的命门一般,稳稳地坐回到椅子上,缓缓地说:“用情不专,交友不慎,为患不浅,害己害人。福兴啊,这些日子以来真是苦了你了,可当今正是用人之际,你还不得歇息,这就带上三太太和良儿去后院里查查看,我就不信她一个妇人家还能闹翻了我大李家的天?” 清查结果一报上来,李举人多少有些坐不住了。所有的珠宝玉石一样没剩,这倒还不是主要的,最让李举人担心的是几幅《仕女图》连同房契也都全无踪影。还没等李举人说出话来,严氏在门外又一次悲痛欲绝地闯进来屋来。兰儿根本就扶不住她,她好比是一摊稀泥跪逶在当地上,头发象是散乱的鸟巢,脸上早已是涕泗横流,全家人都被她的哭号引了来并惊叹着,一时谁也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李举人背过身去任由她哭闹,等声音渐渐消弱下去,大太太上来方才劝说着离开到别处询问去了。福兴和仲良远远地退到角落里,不敢多说一句话,他们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事件,实在是太感到意外了。李举人无可奈何地看着秦先生,叹口气苦笑着说:“家门不幸,贻笑大方了。” 秦先生却摇摇头说:“虽说三爷平日里乖张不训,可毕竟不是恶人,此番遭人暗算,实属冤屈。如此不幸确非兄长之过,你不必过分自责。我看这一回事态严重,你虽然不愿求助一个人,但至少应该告知一声才对。更别说现在官场厮混,相互维护,正是自然的道理。眼下朝廷腐败,仕途淆乱不堪,恐怕要救三爷性命,别无他路好走。”秦先生低声说话,用手指在书案上轻轻写出“二爷”俩字。 李举人低头看看,眼中又掠过一缕缕无奈的神情。他就象一个明知自己要去做错事的的孩子那样,担心受到来自冥冥之中的报应和惩罚。“去找他吗?自从村口那一次,他是彻底地伤透了我的心,我已经不敢再指望他了。” “此言差矣。你可鄙视他的人格,唾弃他的德行,但你永远也推脱不开他是你兄弟的这个事实,同样三爷是他的亲弟弟也一样不能否认。你有搭救的责任,他同样应该承但这个义务。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才须待七年期。这或许是你验证的机会。他对待别人怎样咱们姑且不论,真是一奶同胞的弟兄他能那么绝情?人非草木啊。”秦先生知道这是救助三爷的最好途径,于是努力地劝说着举人。 “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也经常用这样的说辞来哄骗自己。我何尝愿他是个小人?我宁愿相信他是在一种丢官弃衔的心态下才干出了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来,那不是我真正的二弟,可越是这样想,我就越不敢拿出来见见阳光,只留到深夜里讲给自己听。贤弟啊,我再麻木一点,糊涂一些就好了,毕竟我还能有几年的活头啊。”李举人背过身去,是风迷了他的眼睛。 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李举人才缓缓地回到书案前面来。为了保全三弟的性命他开始给二弟写信。秦先生于一旁细细观看,见他忍辱含羞,艰难运笔,竟生出万分的不忍心情。 维民吾弟。家中突遭不幸,三弟冀州被捕,拘入死牢。我今派人前往,只用银钱打点疏通,拖延时间,料想只解燃眉,不能救之根本。三弟之事,目前我已察知一二,确属他人构陷,实为冤屈。想三弟自小金莼玉粒,衣食无缺,何曾受过虐待,如今囚于寒牢,食不裹腹,睡寐难安,又加之叫骂喝斥,更有棍棒相加,其苦可想而知,于人何其心痛。吾弟久于宦场,定有仕途友朋,从中设桥铺路,相救于水火重重,此生感恩涕零。如真遇官经审自可寻证,于己无害,吾弟当思之慎之。愚兄年迈,昏愦无能,唯望弟能出头,平息事端。家有宅田,不惜倾尽,必欲活之,方可阖门安宁是盼。 秦先生注视着他,平生第一次见到他是如此的苍老、衰微。眼前的这位老人一生淡泊明志,素位行学,奉行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人生信条,体行着孔孟老安少怀之说。可是现在,他正亲手一点点剥离自己一生构建起来的尊严,他的苦痛又有谁知晓呢?在这样的年纪,他完全可以躲在自己的暖巢里斩断愁思,安享晚年,可他却不能如些洒脱,只好为了这个日益没落的家族苦苦支撑,操劳奔波……秦先生怔怔地想着,直至听到李举人暗哑的声音,“良儿,你陪福二爷去一趟肃清县城吧。”说完他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再也起不来了。 “先下去吃点饭。”等主仆二人走到书房门口,李举人补充说。那是微弱得别人很难听到的声音。 当仲良二人赶到肃清县城,已是夜里掌灯时分。一路赶来已是人困马乏,可俩人并不敢停歇,直奔二爷家院而来。二爷看完信后,陷入了深思。他的手中掂这轻薄的信纸,竟比千斤还重,真好象是他弟弟的命一般,压得他有些不能喘气,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却一口连着一口地饮茶。苇儿在一旁伺侯着,不知道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惊慌着眼神在福兴和仲良的脸上瞅来瞅去。 “苇儿,你先带良儿他们吃饭去吧。今天就早点歇息,跑了多半天,想是人都累坏了。这事明早我们再说。”二爷把信叠起来揣在上衣里,对其他人向外摆摆手。 苇儿带他们下去,脚步轻轻的。直至吃完饭也没人说一句话。苇儿闷着就跟到福兴歇息的下房里,忍不住地问:“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福兴长长地噓口气说:“都是那个姓杜的捣鬼,害得三爷捕进冀州府了。”苇儿见等不到福二爷再说别的话,就心里揣测着倒退了带上门出去。夜色愈加地深了,正掩护着罪恶向善良的人们悄悄袭来…… 第十六章 探牢监举人倾家产 使风舵手足断亲恩(三) 第二天清晨,福兴他们早早地用过餐饭,坐下来耐心地等着。不一会儿苇儿走进来说: “二爷在书房叫你们呢。快过去吧。” 二爷的书房在整座宅院的西北角上,不太起眼的两间侧房。从正房的走廊上可以不必到院子里来而直接拐到书房里去。福兴他们进来的时候,二爷正俯在书案上象是批阅卷宗,那或许是一些跟政事有关但又不可以带到衙门里去的东西。他的身后是一幅中堂书法:德积百年元气厚,书经三代圣人多。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应该尽早来跟我说才对。我是于心何忍啊。叫外人听说了去,定会以为我这当哥哥的袖手自珍,不闻不问,岂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的处地吗?冀州府里熟人不是没有,只是长期没什么来往,早已疏远了。人情薄如纸哪!我想此事要两手准备才行。一是明案起诉打官司,找证人出庭作证,此中最关键的即是证人。这人一定要知晓底细,举出实证,叫对方根本没有转身的余地。二是我在朋友中再想些办法,倘若刚才这条道行不通,就只能靠多使银子,买下一条活命。现在看来,咱家既是冤屈,过堂经审才是正理,只不清楚对方又是什么来历,别到最后落个杀鸡蚀米,人财两空。大哥信中提到咱有证人,不知是个何等情况?”二爷说到此处才从桌子上抬起头来。 福兴便赶紧着把苓儿的话又及他的状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一遍。 “好!告,一定要告。”二爷听着听着,手掌重重地拍在书案上。砚台里蹦出了几大滴墨汁,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手上。“这一对薄情寡信之人,竟敢羞辱到李家门上来,看我不把他们送入死牢。福兴,你们这就赶回家里,尽快作好打官司的准备吧。我在这里找下朋友,三、五天后进城来听我的信儿,就只管往上递状子吧。”说着他从袖口里抽出一张银票抖了抖,交到仲良面前来。“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拿回去吧。” 仲良怔怔的,象是被二叔的话语感动了。手足一脉,看来这份情意是很难割断的,如同是一只手那样,平日里不停地摩擦、碰撞,可真到了用力的时候,它们总是会握向同一个方向的,一旦攥成了拳头更是甭想还能把它们掰开。 福光见状,就忙上去接过来说:“我替大爷在这里谢过二爷了。我们紧着回去吧,家里盼着消息呢。” “告诉哥嫂他们多保重身体。几天后来听我的信儿。”二爷说着说着,转身踱到窗口去了。 苇儿一直把他们送到街上来,只是在身后默默地跟着,愁苦着脸,不知说什么才好。仲良回头看看,见苇儿愈发地瘦弱了,衣衫有些单薄,被清冷的晨风一吹更加显得宽绰,就停下来对她说:“你别送了,快回去吧。看你眼圈儿都累得发黑了,人也瘦了不少。怎么那个小秀不帮你做家务吗?这回没看见她。” “春天里她就被二爷送给一个朋友做小去了。昨天晚上她还来咱家了呢,你们怕是赶路累得睡得实,没听见。穿戴得可好呢,在我小屋里坐了一会子,身上香喷喷的,跟个洋人差不多。”苇儿说得并不艳羡。在回来的路上她还想着,寻一个年岁跟二爷不相上下的男人,小秀她会幸福吗? 五天之后,福兴赶进城来听二爷回信的时候,事情就有一些不太顺当了。二爷托的冀州府里的朋友捎话来,事倒不是不能办,不过…… “要钱?”福兴问。 “人家不稀罕钱,说是相中了咱家的一样东西。”二爷有些吞吐地说。 “什么东西?”福兴急不可待地问。 “还能是什么?就那几幅画呗。”二爷轻描淡写地说。 “《仕女图》?这可是咱李家的传家之物,命根子。他们怎么会知道?”福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这一步就要了老爷的命了。” 听了福兴这一问,二爷略微楞了一下,掩饰着苦笑说:“大平原上谁还没听说过呢?传得越远,人家就越稀奇。我也知道这东西对于李家,对于大哥的份量。若不是为了营救三弟,我早就一口回绝了。可眼下正赶上这个节骨眼儿,我哪里敢作这个主啊!倘若误了三弟的性命,大哥倒会怪罪到我的头上,我真是左右为难啊。我私下里想着,先应承下来也不妨,咱不是还有告官那条路吗?那边设若走通了,这边自然也就放下了。至于到底怎么办,福兴,你还是回家跟大哥商定吧。” 福兴走出大门,正见远远地苇儿从街上过来。 “福二爷,你到哪里去?”苇儿紧走了几步上来说话。 “你上街了?”福兴有些心不在焉地说。 “没有,我上杜家去了。”苇儿随口一说。 “杜家?什么杜家?” 福兴听得一激灵。 “小秀那儿啊。她要的枕头样子,我抽好了给她送过去了。”苇儿听着福兴声音不对,又问:“福二爷,你怎么了?” “没啥。我家走了。”福兴在心里笑话自己。神经绷得太紧张了,实在是禁不起一点风吹草动了。连我都成了这个样子,老爷他该是怎样的痛苦啊!面对这样的一个家,老爷的心中会是何样的一番滋味。他的头发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全白了,眼睛更象是熬干的灯碗儿,褪却了多少的敏锐和光华。整个人都在枯瘦下去,仿佛会慢慢消失。而他又无法倾诉出来,因为没有人可以分担,更不要说来替代。唉,老爷呀,你是什么都放下了,却唯有这血肉亲情放不下。 第十六章 探牢监举人倾家产 使风舵手足断亲恩(四) 小秀自打成了姨太太,颇受恩宠。几乎是杜先生走到哪里都把她带在身边。 只说那日晚间福兴他们歇息之后,二爷正为三弟的遭遇愤恨不平,下人忽报说杜家大爷来了。二爷顾不上多想,随手披了件外衣出来见客。心下说:杜只平买卖大,地域广,这件事正可求他帮忙。寒喧坐定之后,苇儿送上茶来,就与小秀出来到自己的小屋里絮话去了。 二爷正琢磨着如何提及此事,却听杜大爷说:“这么晚了,贤弟难道不想知道我是为何事而来?” “我实为贵弟一事而来。”杜只平直视着他,目光不躲闪,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 二爷倒有些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应答。只喏喏地说“这……这……” 杜大爷见状,不失时机地从上衣里摸出一张纸来,待展开了见是一张房契。放到了桌子上,慢慢地推到了二爷的面前。“二爷,你可看清了,这是一张房契,一张抵押房契。这抵押双方连上保人恐怕只有这个人你不认识了。他就是我的亲弟弟杜双平。贵弟是做的什么大买卖,需要一百万两的银子作资本,二爷知道吗?我不知二爷你们兄弟间平日里相处如何?贵弟的为人又如何?这里边你会比我更清楚。如今贵弟已被拘捕进了冀州死牢,只怕这张房契一旦出示于人,即是最好的证据。” 二爷虽说听得将信将疑,可这张房契却是实实在在地摆在他的眼前。他又在心中比较着大哥信上的话语,一时间没了主意。 “二爷的心情,为兄很是理解。身为官宦,岂容自家兄弟遭受牢狱之灾。可话又说回来,不知你想过没有,一旦尽人皆知,贵弟专干这种捣卖军火的营生,势必会联系到二爷身上来,如若此时你的态度再暖昧不清,他人会作何感想?这些东西避之不及,沾染上了很难洗清。乱世之中,多少人翘首待位,乘虚以入,贤弟不怕假人以口舌反影响了自己的仕途前程吗?如果到了那一步,我们的心血岂不是白费了。” 这是威胁。二爷心中一闪念,但很快便过去了,随之涌上来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里面竟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感激之情。 “二爷你看,这张房契的期限是十五天,如今期限已过,也就是说这房子早已是我们杜家的财产了。不过你知道,我是不太在乎这些的,宅院我有的是。等这件事彻底平息了,我略住上一住,房契我就完璧归赵,交还给二爷随你怎么处置了。这是咱兄弟间的情份,跟别人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杜大爷亲密地笑着,说着。 二爷在心中快速地衡量着。朋友、仕途、房屋、金钱、家、兄弟、亲情……都被他按着自己的规则码到天平的两边。很快一头便翘了起来。 “我这个兄弟实在是太不争气了。惹下这天大的麻烦,家中大哥年岁大了,还不是靠我来给他收拾这烂摊子。我正是为这事烦心呢。恩兄,正好你就来了,还是你能帮我。冀州府里你的朋友最多。不过我也想了,三弟他再怎么不对,总不能叫他一死吧。”二爷说话时轻轻地敲着桌子角。 “那你有什么打算呢?”杜大爷并不吐口。 二爷见是如此,把头俯到桌前来,低低地说:“我是愿意托人活他一条命得了,免得张扬出去,谁的日子也不好过。可家里大哥寻了个说是知根知底的证人,憋足了劲要打官司,我哪里知道对方是自家兄弟啊,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吗。” 杜大爷听出了弦外之音,话风也跟着转了。“唉,咱们这当哥的难得省了心,不管他们又不行,管吧就都是麻烦事。说起打官司,我生气了就想,干脆咱们丢开手,任他们自己折腾去算了,可不管谁好谁坏,咱俩不是都丢不起这个人吗?来之前我就想过了,如果二爷和我想得一样,这事就交给我办了。几十万两碎银子铺铺道,就算为咱买个平安吧。不过,这官司的事还望贤弟多回家解劝解劝,免得伤了两家的和气,贤弟你意下如何?” “这尽请恩兄放心,官司的事我想只宜釜底抽薪。”二爷说得胸有成竹。 “还是贤弟想得周全,里面有什么不方便的事,说与我办就是了。”杜大爷站起身来,安然而又轻松地说。 等苇儿送走了小秀他们回来,看到厅堂里的灯还亮着,门也敞开着,二爷硕大的身影在烛光里摇来晃去。他在想些什么吗?是他的童年吗?由大哥带领着,与三弟一起在浣香楼前戏水,在廊桥上赏雪,在花草丛中捉迷,或是跟在大人身边,吃着茶点在院子里看戏,或是牵着三弟的小手穿过镇街到私塾去,或是过年的时候争着穿新衣、放鞭炮……还有,一定还有什么想不起来了。然后是三爷说过的叫他听了极不舒服的话,三爷那剪短了的散乱的头发,一掷而碎的酒壶,满脸不屑的神情,还有嘴角一抿嘲弄的笑纹……这时他又想起了分家时的情景,尽管他没在现场,可一闭眼也完全想象得出三弟对他是怎样的寸土必争、毫不相让。最可怕的是他躲在良家镇苦苦煎煎过的日日夜夜,尤其是离开时村口那让人耻辱的一幕幕和大哥审视他的眼神,他被剥去了层层的伪装,不得已现出了原形,而那一直是他赖以生存的工具。这些可恶的人们!我早已没有了家,更没有了亲人,我要狠狠地报复,为你们的苦难生活再叠加上无休止的痛楚。二爷咬了咬牙,心里真正轻松起来。然后他吹熄了蜡烛。 什么也看不见了,谁会知道呢?他闪出一排牙齿,暗自发笑了。夜,真黑呀! 第十七章 苇姑娘逼嫁肃清县 小红伶踪失艳春缕(一) 蝇头蚁角暗用心,满目腐尸作呻吟。 阴霾弥漫飘魅影,暗夜深长卷冤魂。 衰草离离悲天地,残曲片片恸古今。 莫道浮云能蔽日,清风荡尽终现真。 ——《咏史》 1917年,张勋大帅以调解黎、段矛盾为由,率辫子军入京,实为勤政保驾,掀起了复辟的历史逆流。然而时间不长,这场闹剧便在人民群众的一片哄笑声中匆匆收场了。 福兴匆忙返回良家镇,简单禀明了二爷的信息。李举人听了有些意料之中也颇感意料之外,长舒一口气喟然说:“家国危亡之秋,却豢养着这样一帮贪倖之辈,其命运何多舛哉!”心下想到,如若不是为了三弟性命,怎会与这等人有此过从,遭此盘剥与羞辱,实是有损于祖宗颜面,也丢却了自己一生安身立命的根本。过矣。然后吩咐道:“福兴啊,此为下策,不得已时而为之。现在你速去泊头把苓儿赎回家来,无论如何都要办好,或许只有他才能证明三爷是清白无辜的。” 于是福兴昼夜兼程奔赴泊头镇。码头上依然那样拥挤,来往过客操着南腔北调穿梭于船只与货担之间。街道上仍旧繁华,林林总总的店铺前车水马龙,人流如潮。福兴顾不上观望,辨认着街牌一路低头向艳春楼走来。艳春楼自打买进了这小像姑,拓展了新业务,便招惹得远远近近的富爷阔少们趋之若鹜,乐此不疲。有的干脆在家里建了戏班,招募下几个男旦,明着宠养起来。如此一来,艳春楼的名声更远,生意竟比其它几家妓馆红火得多。 只说那日晚间,小红伶送走最后的客人,身体已极度倦怠,正准备歇息,忽听得楼梯上“登、登、登”响过一阵之后,搡开门闯进来两位汉子。其中黑瘦的那个见小红伶纤巧的模样,就涎着脸走到床前。一把搂进怀里,嘴里“哥儿、哥儿”叫个不停。另个白胖汉子象是个管事的爷,一手揪住这人的后脖领,喝斥道:“真没出息”,那汉子一楞,吓得松开了臂膀,又把小红伶扔回到床上。 白胖汉子把床边的衣服拎在手里往床上一扔,命令小红伶:“快穿衣裳,跟我们走。” 事出突然,又不知道原委。小红伶摸摸索索地穿着衣裳,见两位大汉虎视眈眈地守在身边,心里就凭添了几分畏惧,手抖抖落落地系不上扣子。旁边的大汉等得急了,不耐烦地说:“走吧。”上去一胳膊把人夹在胸前,三两步窜出屋来,奔下楼去,人也走得飞快。小红伶侧身挣扎着,在楼梯上高声叫喊着“妈妈——”,可任凭他怎么折腾,大汉的胳膊是只紧不松,卡得他喘不上气来。待到了楼口,却见老鸨身后站着几名衙门里的官兵,都威风凛凛地端着长枪。桌子上放着一袋子银钱。事情完全明白了,他是被强行赎身了。这才停止了叫喊,闭上一双泪眼,由着大汉带他到天南地北去。 出了巷口,满世界黑洞洞的。他被塞进一辆停好的马车上,紧跟着两个汉子也跳上车来,一个钻进车蓬里,说了声“委曲一下吧”,用黑布蒙住他的眼睛,另一个坐在车辕上驱车奔走。刚开始小红伶还隐约凭感觉辨认着方向,可过不多久,马车在街道上左拐右转,他就迷迷糊糊再也搞不清了。旁边的人轻轻攥着他的胳膊,倒也没有伤害他的意思。这时他才静下心来,思想着其中到底会有什么故事。他困在其中,又加上车子的颠颇,一阵阵困倦袭上身来,遂慢慢地放下恐惧,生死由他去吧。他睡着了,呼吸得十分均匀。 翌日的阳光洒落床前,啾啾的鸟鸣打着滚儿跌进窗子来。小红伶睁开睡眼,当他看清楚屋里的陈设时,方才忆起昨天晚上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现在想来是真真切切。他从床上挪到窗口来,向外面张望。院子里有几株高大的槐树,枝头上结满了枯黄干硬的豆荚,树叶都泛黄了,晨风一吹,有的就轻轻地飘飞下来,落进地上浓密高耸的草丛里。高天上正飞过一行鸿雁,穿行在仅有的几片薄云之间。忽然从矮墙外扑进来一群鸟雀,在树丛草窠里起起落落,自由自在地欢舞,无拘无束地追逐……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小红伶随即又轻易否定了自己。我是一个任人摆布的玩物,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是还存活着,就逃脱不出这样的宿命。他的确是一件供人赏玩的烧器,只有深埋于地下时,才会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一旦降临世间,便会在不同的手上传递和把摩。若想彻底挣脱这个束缚,只能是粉碎自身,重回土地。小红伶忧怨地伫立窗前,目光凝视着树叶间散落下来的阳光,回想着昨夜里梦中的景象。先前是和戏班师兄师姐们在院子里练功,然后一转身就看见红翠衫站在院子中央,翻舞着《别姬》里的剑花,师兄师弟们都被她吸引了,与苓儿一起围拢过来呆呆地赏看。正在这时,姐姐的剑猛然停了下来,直向苓儿刺来。苓儿吓得抽身就跑,此时才发现原来院子里只站了他们两个人。苓儿知道喊也无人来应,便只管闭了眼地往前跑,还不等赶到院门口,背后就有一双手死死地钳住了他的两臂,他正想回身喊叫“姐姐饶我”,却又见是三爷的黑袖子将他揽在怀里,他这才松了口气儿,身子也在惊吓中绵绵地依靠了过去。俩人正待说些温存话,只听得窗外传来“嘤嘤”的啜泣。苓儿挣脱出来向院子深处寻找,便一路走进东花园里来,随着哭声到了绣香楼上。原来是芸儿、蕙儿和兰儿三个人搂作一团,哭成了泪人儿一般。你们 第十七章 苇姑娘逼嫁肃清县 小红伶踪失艳春缕(二) 福兴赶到艳春楼一问才知道苓儿早就让人赎身了,至于所赎何人、家住何方,老鸨一概不知。这是妓馆里的规矩,只认银子不认人。福兴无奈,只好出来,在泊头镇街上寻访几趟,也得不到半点线索,就匆匆赶回家来。一进大门,就看见仲良二少爷从门房里闪身出来,把他堵在门廊里。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父亲正急着听你的消息呢。走,咱到书房去。”仲良引着福兴边走边说:“我二叔捎回信儿来了,问官司准备得怎么样了,证人找得如何,他托的冀州府里的人说三叔的事很快就要堂审了。” 福兴心头一沉,喏喏地应着,径直来到老爷书房里。一进门槛,福兴手先伸到内兜里,把那赎身的银票掏了出来,讨罪似地说:“老爷,福兴无能,事没办成。” 李举人从福兴一进门口,就从脸色上猜到八、九分,等着他将银票原封未动地掏出来,心中已然明白了。轻轻地问:“是银子不够还是有什么别的情况?快坐下来说说。良儿,给福二爷倒盏茶来。” 福兴见老爷并无怪罪之意,就坐到近前来,将事情的经过从头至尾一一说知。李举人听后虽在十分沮丧,可在他又别无良策。天意难违啊!他思忖了半刻方言道:“事已至此,再无它路可走。既然找不到证人,也只能听命于人。福兴,你这就进库里将家中所存珠宝一并到镇上当掉,先陪良儿把几幅《仕女图》送到肃清二爷府上,后再连夜赶到冀州与福来汇合。估计他那里银子使得也差不多了。你们俩用银子托人晚些审吧。等二爷把路给咱铺通了,老三的性命方可保全。” 看着福兴和仲良出了门去,李举人在心中痛苦地长吟:列祖列宗,扶之不孝,家产倾尽。不仅未能光大家族,反使先人蒙羞受辱,实为罪不可赦,虽死不足以谢。死于我有何惧哉!可而今我还不能死,那在我讲来倒是一种解脱。我要支撑下去,慢慢地看着这个家恢复元气,届时我会重修祠堂,再塑灵牌,也就死而无憾了。 福兴把仲良送至二爷家的巷口,急着赶路往冀州去了。仲良迈进院子里,见各处静悄悄的,没有声息。他正准备从侧门转到后院里去,又隐约听到苇儿的偏房里传来了一阵“咯咯”的笑声,就走到门口轻轻地喊“苇儿苇儿”。 门帘一挑,确是苇儿露出笑脸来。“二少爷,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吧。” 仲良进到屋里,见苇儿的床上坐着个衣着华美的少女,见了仲良走进来就从床沿上站起来,柔声说:“二少爷来了。” 仲良一怔,仔细看时,这不是小秀吗。真不愧是富人家的姨太太,不但是穿得好,离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扑鼻的香味。苇儿接过仲良的行李包袱笑着说:“二少爷,你连小秀都认不出来了,快坐下歇会儿吧。”说着话就倒了一碗水过来,放到仲良面前的桌子上,高兴地说:“你们坐着说话,我到后院书房跟老爷说一声去。”苇儿撩开门帘出去了。 不待片刻,苇儿就回来说:“少爷,你去吧,二爷等你呢。小秀,你家杜老爷要回府了。” 仲良拎起包袱穿过侧门直奔后院去了。进了书房,仲良一边把包裹放到书桌上一边说:“二叔,这是爹叫拿来的六幅《女仕图》。”二爷的眼顿时亮了起来,手放在包裹上爱不释手地上下摸着,耳朵里听着仲良告诉证人失踪的事情,然后他坐下来惋惜地说:“真可惜了,若是有证人,凭我的关系一分钱不花,这官司咱也能打赢它,现在看来是不行了。唉,这么好的东西眼生生地送到人家里去,别说大哥,就是我也心疼死了。可你三叔现在是命悬一线啊。谁能舍得不救他啊。你回去跟家里说吧,有了这几幅画,你三叔的命定是能保住了。” 仲良站起身来说:“二叔,咱家既已舍了这画,你看想办法尽快交给人家,把三叔的事办利索了,你不知道冀州府里咱可是花钱拖着呢,一天说不清白就得扔多少银子,再这样愆延下去,家里可就受不了了。” 二爷叹口气说:“这里边的事情我还能不清楚,光是我托人使脸就花了数不清的银子,这事又不是咱说了算,我还烦透心呢。何时受过这等窝囊气,赔银子赔酒菜还得赔笑脸,为了自己我都没有这样求过人,我毕竟是堂堂的一方官员啊。行了,说这些也没用,你下去歇息去吧。” 吃罢午饭,仲良下来休息,翻来覆去睡不着,憋闷了一阵子,更是睡意全无。闻听得院子里有窣窣的搓洗衣裳的声音,就起身出来与苇儿闲话。 “少爷,人赶路赶得一身疲乏,怎么不我睡会儿?”苇儿抱歉地说:“是我把你吵醒了。” “哦,不是。我做了恶梦惊醒了,出屋来换换空气。”仲良解释说。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我也是常常在梦中吓得出冷汗。大白天有时就跟得了臆症似的,胡思乱想什么也听不见,二太太短不了训斥我。更别说是你了,里里外外、进进出出办的是这事,说的还是这事,不做恶梦就不对了。”苇儿劝慰说。 隔了一会儿,双方都没说话。仲良就搭讪着问:“这小秀倒嫁了个富有的人家,看上去人家待她还不错呢。” “可是呢。杜大爷是这一带的首富,买卖开得遍地都是,是肃清县里二爷最好的朋友了。听小秀说这人心地挺善良的,刚开始我还替小秀揪心呢。” “他经常到这府上来吗?”仲良若有所思地问。 “那也不是。只这个月里来得勤了。隔三岔五地来与二爷议事。”苇儿把衣裳拧出来,打了一盆清水一件件地涮洗干净。 “他们是说买卖上的事吗?”仲良问。 “那就不知道了。他们说话从不让外人听见。连小秀都得出来,到我屋里玩。” “这杜家老爷是什么名号?他可有兄弟吗?”仲良越问越紧,态度很是认真。 苇儿抬起头来,细细地想了半天,才迟疑地说:“象是叫只平吧。小秀摆话时倒也三言两语地提到过。他有个兄弟专跑咱盐河边上的生意,名字叫杜双平,老婆死得早,生个女儿,由他哥嫂抚养,年龄比小秀差不了几岁。” 仲良听着听着,脸就白了,站起身来向后院走去。连苇儿在身后喊他都没有听见。等到了侧门口又自己停住了,回身直奔大门而去。撂下怔楞的苇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苇儿等看不见人影了,心想这二少爷不是也撒臆症了吧。待老爷过问起来仲良时,苇儿就把刚才的摆话说了一遍。老爷气恼地一转身走了。 这是干什么?苓儿听见自己在问。她们同时抬起头来,兰儿瞪大了眼睛,在脸上抹了两把,不相信地说。这不是好好的,还说你让人家害了呢。苓儿听了这句话,脸上堆起了片片怒云,反说道,你才让人害了呢。说完就往楼下走。他听到身后兰儿追上来说,你别走啊,害得我还得去找。苓儿加快了脚步,竟是踩空了楼梯,从上面滚落下来……人也一惊,梦便醒了。 第十七章 苇姑娘逼嫁肃清县 小红伶踪失艳春缕(三) 苓儿忍受着两个为他赎身汉子的欺辱,这样苦熬了将近十日。除了送些饭菜和从他身上取乐子的时候,屋门一直都是用铁链子锁着。两个汉子从不与他说话,苓儿也懒的多问。既是人家花钱买了,随人摆布还不愿意吗? 这天上午,苓儿站在窗前看见太阳从半空中升起来,把廊前的一棵树影在门阶上筛了一地。门外风轻而凉,嬉戏的鸟雀比平常飞得要快一些,身形也略微瘦了似的,猜是田野里能觅到的虫食愈发地少了。天又高又蓝,几片云彩薄薄地浮在天幕之下。苓儿可以想象的出清凉江和盐河两岸广袤的田野,这是他在戏班时走南闯北最习以为常的景致了,还有过往的一些船只上满载的煤炭以及过冬御寒的布匹包裹,小渔船的浅舱里拥挤跃动的肥美的河鱼……那有多美啊!可眼前满院的枯黄草茎分明又在提醒他,冬天就要来了。看着随风摇摆的窗纸,苓儿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肩膀。冬衣都丢在艳春楼了,他感到身上袭来了层层的凉意。 他听到隔壁的屋里有人说话,却又不象是那两个汉子的声音。那声音很低,但音调叫人听了愈发地寒冷。这种地方还会有外人来?或许是他们邀来的朋友吧,到这来还能干什么?玩乐自然是少不了的。苓儿厌烦想到这些,就回到床榻上懒懒地躺下了。也不知迷糊了多久,门上的铁链子响动把他吵醒了,他看到临窗的屋地上晃着惨白的日影,天已近午了,他们进来还会有什么事?于是苓儿翻了个身儿,动也不动了。 “我的心肝肉儿,快起来吃饭吧。”黑瘦的汉子在叫他。但从脚步听起来分明是两个人。他们没有走到床来,而是站在门口,又把门紧紧地从里面锁上了。 苓儿这才从床上坐起来,斜眼看过去,托盘上放着两碟熏肉,一壶酒。这可是从来了之后还没有过的。他的心里又缓和了一些,忧怨地说:“天越来越冷了,咱就在这过冬吗?” “哪个愿意在这破院子里过冬。吃完这餐饭就该走了。”黑瘦汉子抢先说道。 “咱们要到哪里去?”苓儿迫不亟待地问。这两个汉子好不容易才开口同他讲话。 “多嘴。”白胖子训斥了一句,又转身与苓儿说:“你也甭问,只管吃饭吧。” 苓儿走到木几前,却见盘里仅有一只酒盅,就说:“你们不陪我喝两盅吗?” “鬼才陪你喝呢。”黑瘦汉子嘟哝着在苓儿对面坐下来。 “少废话。快斟酒。”白胖汉子命令说。 黑瘦汉子把酒壶握在手中摇晃后,慢慢地斟满酒盅。苓儿看到黑瘦汉子的手略微有一些抖,就好意地说:“你穿得也单薄,想必是有些冷了,先喝一杯热热身子吧。” 黑瘦汉子猛地跳了起来,连连退了几步才说:“我不冷,我不喝。” 白胖汉子见此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径直坐过来,盯着苓儿的眼睛说:“我们都不配喝,这是专门慰劳你的。你就别推让了。” 此时苓儿心中方起疑惑。原想他们可是好意,既是赎了自己出来,不能成就一世夫妻,也便有日月恩情,一时不会错待了自己,现在看这其中定有来由。他从容地端起酒杯举至唇边,安稳地说:“你们想把我怎么样?” 黑瘦汉子盯着他的举动,额头上竟渗了一层细汗。白胖汉子向后靠了靠,依然不露声色。 苓儿顿时明白了几分,放下酒杯来说:“这是壶药酒,是你们的朋友送来的。” “那不是我们的朋友。”黑瘦汉子的话音有些颤抖。 “我小红伶虽说是个戏子、娼妓,却也见过些世面。这杯酒我肯定要喝,不会为难你们。你们也是替人办事,交差拿钱。从一开始看你们二人的穿戴,我就不信你们愿出那一袋银子为我赎身,想必是被人雇佣,受人差遣。如此说来,我倒要感谢两位,真是让我多活了几天。”苓儿说得不紧不慢。“我本是残破之身,早已无法见人,原打算老死在妓馆之内,不想又承蒙有人惦念,重见几日天地。咱们近日无仇,远日无冤,你们不会生心害我,我求两位大爷,看在这几日鱼水相娱的情份上,叫我小红伶死个明白。” 苓儿见两人还是一辞不置,就不由得流下两行泪来,哀求着说:“我虽是卑贱之人,可也是爹养娘生一团骨肉啊,从小在戏班里吃苦挨打,长大了在妓院里饱受凌辱,可凭良心说,我坑过谁,害过谁,为什么这老天爷就容不下我呢?二位爷啊,你们也有爹娘,也有妻子,想是家道艰难,愿盼着人和事兴,子贵亲寿,不得已才这么做的。我小红伶是个穷苦人,能够理解你们,这毒酒我一定喝,你们就只当是可怜我这个苦命人,告诉我所使何人,叫我死能瞑目吧。不然我成了游魂野鬼,也怕搅得你们不得安生啊。” 白胖汉子叹口气说:“你真这样想,我就实话告诉你。既然我们接了财物,就脱不了干系,这活儿要做得不干净,主家是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纵是我们放了你,你也难逃一死,这其中的事我们不清楚,也不想知道,是位姓杜的指使我们来的。” “杜二爷?”苓儿听了心里大惊。遂停止了哭泣询问:“他右耳腮边有颗黑痣?” 见白胖汉点了点头。苓儿长叹道:“姐姐,你真是好狠心啊!我苦苦侍候你十多年,把我卖进妓院还不够,非要置我于死地。”说完端起酒来,泪眼双闭,一仰脖把酒盅喝了个干净。微笑着说:“二位爷,我给你们唱支曲吧。劳烦你们把我葬在堂前的树下,埋得好一些。”他一手抓起一支筷子,敲打着菜碟唱了起来。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翔。 问晓来谁染霜林绛, 总是离人泪千行。 成就迟,别离快, 牵扯不住马儿, 空有这柳丝长。 看林梢儿挂了斜阳, 长亭外又是驿道漫漫,秋草枯黄, 遍地清霜。心儿恰惆怅, 满腹话儿又对哪个亲人讲。 凄风冷动了衣裳, 真叫人痛断衷肠…… 韵字还拖着绵长的柔腔,苓儿的口鼻里就流出串串浓血来,眼眶里满是盈盈的泪滴。人缓慢地向后倒下去,两根筷子便同时散落在地上。 第十七章 苇姑娘逼嫁肃清县 小红伶踪失艳春缕(四) 三爷的案子终于有了了结,本说是贩运枪支的死罪变成了偷运私盐,判了五年的刑期。李举人悬着的一颗心是放下了,可再看看宅院里虽说不是家徒四壁,但祖宗的宅子少了,家传的宝物失了,亲近的人们一个个被折腾得元气大伤,早已没了精神。 “良儿,明儿你就去肃清城里,跟着你二叔报个喜信儿,让他高兴高兴也好。”李举人吩咐说。见福来、福兴同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就冲着他们摆摆手:“你们俩就歇息些日子吧,这一阵子够累了,往后你们也都半老了,怕是再也经不起了。” 仲良本想说些什么,可想想又忍住了。他应了父亲的话便出来准备去了。自从上次听了苇儿的话,他一直在琢磨这件事,说起三叔的案子,这姓杜的应该是仇家了吧,二叔他们怎样交成的朋友?为什么在这段时间里频繁地接触?俩人到底都商议些什么事?二叔托的冀州府里的什么人?哪位官爷伸手要的《仕女图》?苓儿怎么会这么巧被人重金赎身?有谁知道他是这个案子的证人?结果仲良是越想越害怕,他不敢与家人们说起,只好藏在心中思来想去,整日里愁眉不展。若玉和蕙儿虽说常在身边劝解,真儿和芸儿也常过来看他,但都因不明就里难以说到心里。仲良答应父亲前往肃清,倒怀揣着一层寻究谜底的深意。 一夜没能睡好,仲良早早起身赶路。来到肃清县时日头刚有些偏南,他不便到衙门里去寻二叔,便在街上吃了早饭,径直拐到家里来等候。二太太一个人在客厅里闲坐着,仲良上来请了安便坐下说话。不知什么原因,二太太近来好象对老家亲和了一些,仲良又觉得这个跛脚的婶娘也有几分好看了。 “来得这么早,可吃过饭没有?小环,倒茶来。”二太太冲着屋外喊。 “我吃了,别麻烦了。父亲叫我特意来给二叔你们报个信儿,三叔的案子结起来了,判了五年,命总算保住了。”仲良恭敬地说。这时有个小丫头进到屋里来,给仲良端上来一杯热茶。 “这倒是个好事。最近我看你叔他老是担惊受怕的,还不是为了这个。”二太太说得略感欣慰。 “刚才那小丫头是新买的吧。怎么没看见苇儿?”仲良随意地问。 “她可是享福去了。上个月得了个病,大夫说是怕传染的。我们就雇了人寻了一处城郊的小院清养呢。”二太太说:“她一个丫头家,再怎么有脸,你也不用去看她,万一传上了,我可没法交待了。回去也别跟家里说,我们可没亏待过她。” 喝了几盏茶,仲良起身说:“我去前边街上转转,给父亲买几张上好的宣纸回去。”他出来后在前边的一处街口停下来。不几时远远地看到堂妹李清与个女同学手牵着手下学回家来。仲良就紧迎上去叫道:“清儿,你散学了。” 清儿看到仲良就与女同学道了分别,跑了两步过来说:“二哥,你怎么站在这里?” “我只说到前边逛逛,又怕迷了方向,你回去有功课吗?不然陪我走走吧,我给你买好吃头儿。”仲良笑笑说。 “行啊,前面就有一个馃子铺,你给我买几颗大蜜饯吧。”李清一甩短发,往前走了。 “你们城里的女学生就是不同,你头发剪得齐耳短,刚比我的长一拃,又精神又好看。那个女同学辫子刚好搭在肩窝里,也挺俊秀的。”仲良搭讪着说。 “你可真会讨女孩子喜欢,又买零食又夸人家漂亮。”李清并不害羞,毫不掩饰地咯咯笑着。 “苇儿怎么病了?是什么病啊。”仲良见清儿高兴,就紧着问,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早晨还做饭呢,到中午放学回来家里就把她送走了,说是得了传染病,需要隔离的。”清儿只尽她知道的说了。 “送到哪去了?人家就不怕传染吗?”仲良假装不明白。 “想是为了钱呗,也就不怕了。那家人就住在西关口外,是个卖水豆腐的。不过你不能去看她,等养好了也不迟的。”清儿极为认真地告诫他。 “我不去,我可不敢去。”仲良害怕地说。在馃子铺买了一盒蜜脯就与清儿回去了。 吃午饭的时候,二爷才出来见面。仲良上前把父亲的意思说了,一家人就坐下来吃饭。二爷叹息说:“这些日子,家事、公事把我是折腾坏了。你回去跟家里说一声,把宅子略微收拾收拾,我打算回去静养静养。说不定有朋友跟我一起回家去,叫你三婶娘先搬到前院去住吧。” “二叔,你……”仲良本想问,你知道三叔的宅子没了。可他又收住话头说:“你定下行程没有?” “就在这几日吧。”二爷叹着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把碗筷撤下去,仲良就起身告辞,说路远怕天黑,不敢走晚了。他出了街口却一路直奔西关而去。几经询问终于来到一家柴门前。他隔着颓倾的垣墙看到院子里没人,就扳开柴门进去,立定在院子中喊问:“家里有人吗?” 破门帘一挑,走出来一个小媳妇,正想抬头问话,却一下子呆在原地:“二少爷——” “苇儿?你不是得病了吗?怎么这身打扮?”仲良疑惑地走上近前,仔细端祥。 苇儿也不搭言,只管把少爷让到屋里来。仲良一进屋,看见屋里有几处的裸墙上贴着红纸花便即刻明白了。苇儿只是坐在一旁偷偷抹泪。 “想我生来就是这个命,活该有这一步的。可是我做错了什么,得罪了二爷他们,也不明说就这么把我打发了。”苇儿流着泪说不下去了,哽咽了几声又接着说:“回去千万要瞒着太太他们,别再为我牵挂了。待我熬过这几年,就回良家镇看望太太们。” “家里就你一个人?”仲良心中十分难过,可他又无力劝慰。 “那爷俩进城里卖豆腐去了,这就要回来了。”苇儿说这话时,禁不住向身外看看,神情一直是惊战战的。 仲良知道自己来得搪突,看到苇儿的处境便不再说话,悄悄地告别出来,经过南门赶回良家镇来。 天上几只失群的雁孤落落地向南飞去,一路的田野凋零、萧瑟,四处喷吐着凄凉刹冷的秋气…… 第十八章 五裙钗创办芳草园 二才女题写香萝巾(一)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 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芳草遍如茵,旨酒,旨 酒,未饮心已先醇,载驰骃,载驰骃,何日言旋轩 辚,能酌几多巡!千巡有尽,寸衷难泯,无穷的伤 感,楚天湘水隔远滨。期早托鸿鳞。尺素申,尺素 申,尺素频申如相亲,如相亲。噫!从今一别,两 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 ———《阳关三叠》阕三 1918年的中国是悲衰的、耻辱的,我们是战胜国!在巴黎和会上,那些戴着白手套的洋人非但没有将德国在中国强行霸占的领土和主权归还,反倒作为礼物转赠给了他人。历史又一次见证了他们是如何贪婪地掠夺和攫取东方这片土地上的古老文明和神奇宝藏的。美丽典雅的凡尔赛宫亦将为此永蒙垢辱。那一纸所谓的《和约》,就成了一贴江湖朗中自欺欺人的狗皮膏药,糊附在我们的脸上,恶腻在我们的心头。 一 二爷回来住了一冬,刚一开春,全家便离开良家镇回肃清县了。他的朋友杜只平也举家来到良家镇,在后边的院子里住了下来。他们是和二爷的车马同来同往的,整整一季,他们都在到处呼朋唤友,显然成了盐河两岸新的势力中心。李举人家中经了这一大的变故,本是满心里盼望着二弟回来,兄弟俩暖心暖腹地说上一番体己话,趁此规劝二弟自重自省,毕竟他的良知在三弟的案子中还是有所体现的。可等他看到三弟的院子里搬进了二弟的朋友,初始迷惑的心里象是浇上了一盆冷水,人就轰然崩倒了。尽管仲良始终什么也没吐露,可他病躺在床上从头至尾地回味,先是愤懑、恚恨,最终不屑一顾了。他病好了之后,从不出门,甚至连书房都很少迈出一步,起居坐卧都躲在里边,窗户也不开,生怕外边有什么东西粘染到他的身上。话很少说,书也懒得翻一翻了,整日就是那样坐着,有人来只是随声应景,仿佛他不会再有自己的看法和主意了。他许是真的厌倦了,对别人的好意和恶行,也已失去了评谏和劝诫的欲望,如此物欲横流的年代,语言和良知是何等的苍白与脆弱。在他这样的年纪最不愿失去亲人,偏偏三弟坐了牢狱,而二弟最终也从心中离他而去了。秦先生过年赠给他一幅字,现就摊开在书案上,写的是“月到天心处,风从水面来”。从黎明到黄昏,他在心中不停地默念着…… 忧患正如催化剂一般,仲良几乎是突然之间就成熟了。仅仅是从这一桩事件中,他被迫进入了所谓的社会,便亲眼目睹了虞诈、欺瞒,体会到了道德的沦丧、亲情的肤浅,并可以想象阴谋诡计又是穿着何其美丽的外衣于世间行走。一个真正善良的人或家族,在如此荆榛满布的路上,是很难依靠自己的力量来保护自己的,他最终会落入陷井挣扎得遍体鳞伤。看看这个家吧,它曾经是多么美好详和,还有苍老的父亲,原来他的周身都充满着正义的力量,可也不得不在与阴暗的较量中消耗殆尽,可叹一个令人骄傲而又可怜的斗士,他的手脚完全是被自己的良心束缚住了。道德的作用是什么?它从来就无法规范邪恶而只会成为诚善心灵的无形枷锁。 仲良把福来、福兴叫到一起,翻看了近几个月的家帐,心下大吃一惊。原有的家底已空,外边的生意清淡,地里的收成亦大不如前,赔上了祖业不算,整个家都让三叔的案子搅得散乱了。而里里外外的杂役仍按照以前的摸样,人数无减,月钱照例发放,再这样下去,不出三年,这个家就只剩下空壳了。仲良原本还有些迟疑,现在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决不可依靠父亲了,他要试着把这个家扶起来。 “福二爷,自明日起你就到远近的各个铺子里转转,想必家里的难处他们也是略知一二的,柜上管事的也都是老人了,坐下来好好摆摆情况,能包的包下去,记着写个字据回来。实在不愿包的咱也不勉强,别让人家为难,视经营份额定人定员,尽量少用,开源节流吧。”仲良说得十分沉稳,他的表情与年龄不太相符。“村里的田地能租出去的也可长年外租,租子不可多要。家里的长工不再雇了,院子里的婢仆该散的散了吧。自今日算起,凡是李家院里的人,无论主奴月钱一律裁减六成。这事就交给福大爷操办吧。你们再想想,看还漏掉了哪些地方?这事你们只管尽力去办,老爷太太们那里有我自去解释。” “二少爷,这是个正道啊。眼前可是个难关,咱家没主心骨真不行啊!我俩原都是穷要饭的,多亏老爷收留才活了这条命,又蒙老爷长年器重,方才有了今天,说句有良心的话,就是拼上身家性命我们也会保着李家渡过这一关的。现在我们小家里都还过得去,先停我俩的月俸吧。”福来感动地说着,福兴在一旁也表明了自己同样的态度。 “我从小是你们看着长大的,虽说是主仆,但从感情上讲, 你们待我的好竟比哪个叔叔也不差,在心里实则是一家人。我父亲尽管是兄弟三人,可有的是指望不上,有的是不敢也不能指望,偌大的一个家,他早已是独木难支了,近些年来,不是有你们,维持到今天这个样子也是不能的。父亲虽然不说,可他心里最清楚,我也会记在心帐上,待以后家道宽裕了,咱再理论,我先谢过二位叔叔了。”李仲良含着热泪,在二人面前俯下身去。这一声叔叔叫得福来、福兴是老泪纵械,赶紧跪下去搀住少爷,哽咽着话也说不出半句。三人相扶着从地上起来,紧紧得把仲良搂在中间。 几件事办下来,竟是料想不到的顺利。铺子里的管事皆是老爷多年优待的,在柜上行事多年,里面的机巧早就心知,晓得如此大家经营,大手大脚,流失甚多,今见主家有意,便都顺水包转下来,念及老爷情意,又在年金上多加了一些,也算是回报家主多年眷顾之恩吧。院子以外的仆役都辞退了,而芸儿她们几个丫头不但自请免了月钱,还主动把几年攒下的零碎银子拿出来交到太太们面前,跪在当地上哭着说:“我们是没有家回的,就是饿死在这里,也要侍候太太们一辈子。” 太太们相视苦笑,心里宽慰地说:“没有要撵你们走啊,那些人都是花钱雇的,而你们几个家里早就买下了,买下就是李家的人了,还往哪儿走呢?快别哭了,这些碎银子家里一时半会儿地还不缺,都拿回去吧。”正说着话,就见年老的厨娘一手扶着肩上的被卷,一手扯着抹泪的年轻厨娘闯进门来。“太太们留下她吧,我愿意走。她家里有老有小,别断了这一家的活路吧。” 大太太哀叹地说:“家里也是没办法了才撵些下人的,你跟着李家这么多年,如今要老了,倒把你赶回江北去了,这怎么说得过去呀。自从宣统帝退位,咱方家立时少了荫护,断了源泉,我那几个不争气的兄弟们赌的赌,抽的抽,纵是个金山银海也早被挥霍空了。头些年还短不了到我这里讨个接济,现如今咱家也败了,他们却是连个脸儿也不露了。你真回了江北,也是个挨饿受冻的,没有好日子了。” “那我就去村东看祠堂吧,有我饭吃就行。给我带上几口小瓷缸,年年腌些小菜让太太们吃鲜,这就是可怜我了,只把她留下吧。若太太们答应,我今儿就搬过去,要不我只有回江北给我娘守老坟去了。”她肩上的铺盖卷一直没有放下,看来是去意已决了。 大太太见她是铁了心行善事,只好是答应了,并叫福来再过去看看可少些什么用度。年轻的厨娘自是感恩,一路跟了过去,直料理好了才又回来。以后的多年里她经常是省下好吃的饭菜带过来相会,俩个人相依相伴,直到老厨娘病死在祠堂之内。这是无关紧要的后话,此处不便细说。 第十八章 五裙钗创办芳草园 二才女题写香萝巾(二) 秦先生把村学托付给了仲良和真儿姑娘,悄悄地走了,正如他当初流亡时无声地来到这个不起眼的中原小镇一样。时至今日,镇上的百姓还只认为他是个落魄的教书先生,根本不晓得什么政治背景。他一向行装简朴,来来往往最贵重的行囊便是他的思想。他最终没有象自己来时想的那样,点燃这一川荒草,唤醒一方沉睡愚昧的黎民。 此时他才清楚原来的革命纲领距离国民到底有多远。中华民国成立了,可却不得已建立了一个军阀控制的国家政府。在盐河两岸他作为一个普通百姓目睹了整个变化的过程,心中激动过、欣喜过,可结果还是深深地失望了。这里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始终罩在人民的头上,看不到天日。李家的遭遇再一次震惊了他,社会秩序依旧混乱,丑恶摇着诱惑的枝条在阳光下行走,他没能拯救人民,甚至连自己的朋友也保护不了……他的离开当然不是退却,只是需要静下心来思索,重新找寻一种力量来解救苦难。多少天他不停地翻看着同志们的来信,真切地嗅到了一阵阵自南天吹来的清新的风,心房中一粒粒埋藏的思想的种籽苏醒过来,渴望着破土、发芽、抽叶、开花与结果。我要回归到战斗的充满激情的海洋中去。 由于家事的牵累,村学的事务倒是真儿照顾得多一些,每天忙到很晚才回家来。芸儿见她吃完饭,悄悄地凑上前来说:“小姐,我有些碎银子太太们说家里用不着,原本是想买纸笔学习用的,现在又不行了,你可用得着?” “为什么不行了?”真儿问。 “全家人都是这种心情,谁还有心思学诗啊。”芸儿实心实意地说。 “心情?和学习有什么关系?我的心情比你们好吗?我就应该日日啼哭不成?学习是一辈子的事,不能光凭心情和兴趣。对于我们女人来说就更加珍贵。我辛辛苦苦地教会你们认字、读书与写诗,难道仅仅是一时兴致?你的钱自己留着吧,不想学习那就随自己愿意怎样花,跟我没有关系。”真儿把身子扭过一边,翻看起作业来。 芸儿见小姐生气了,知道是自己辜负了别人的心意,就委屈地说:“我们也是好意,看你天天奔波挺难的。兰儿、蕙儿也常这么说。” 真儿当然知道她们是好意,可就是从心里害怕她们总是看自己低人一等,对自己要求太低了。“你去叫她俩也来,我再给你们去想办法。” 自从去年冬天里二爷一回来,严氏无处可去,只好挤在大太太院里,严氏暂住在伯涵的房间里,兰儿则搬到了芸儿的小屋里来。因此不一会儿,三个丫头都赶过来了。意外的是二太太若玉也跟了进来。“我也是闲得无聊,就来跟你们凑凑热闹吧。”仲良心中装着家事,确实能与她说话的人不多了。 真儿见此,赶紧起身让她坐到里边去。接过来说:“姨娘你来得正好,要不我明天也要去跟你商议呢。这件事我不愿让二哥操心了。可我又在村学里忙着,实在找不出整功夫来。 这几个丫头虽说是咱家买来的不假,可一块相处了这些年,就跟我的亲姐妹一样,我教会了她们写字、作诗,现如今顾不上了,又怕半途荒废了她们。这不她们就真打起退堂鼓来了。虽说家境不太好,用工少了一些,她们活计确是多了,但说到学习,这闲暇总还是有的。我们女人本来就少叫人瞧得起,倘若再自暴自弃,也就无药可救了。姨娘,在这个院里,除了父亲你的诗词是最好的,你就带她们吧。” 若玉的心情好了一些,赞许地望着真儿说:“真是个女先生了,讲出话来头头是道,末了还给我戴上个高帽子,叫我哪还好意思推脱呢。只是我会的那些早就是老皇历了,就不怕误了你的学生?” 几个丫头在一旁听着,心里虽然十分愿意接近二太太,但因从未见她与下人多说半个字,本以为她会辞个干净,没承想她毫无反感,反而一句话把人们都说笑了。 “要知道你这么喜欢收徒弟,我早就拜你为师了。她们可是有福气,得遇这高人点化。”真儿高兴地说。 “家里的空气愈发让人不能呼吸了,最近燥得我连书都看不进去了。你可让我教她们什么呢,不过读几篇好文章罢了。只不过我想学东西都是为了一个用,只有用上了、用好了,这才算是真知真本事。你看咱们娘们家家的,大门都难出一步,又能怎么用呢?”二太太自小跟着家父与师兄学的满腹才学,可见其无用武之地的苦衷。 几位丫头也沉默了。她们认为学习就是为了认字,不作睁眼瞎,象有学问的人那样吐诗吟词,就更有趣味了。却不曾想到学习竟是为了运用,既不能作衣穿,又不能当饭吃,它还有什么用呢?诗词歌赋除了抒发心志或一吐胸中块垒尚有它用?她们愈发迷惑了。不过这根本不能怪罪她们,古来忧国忧民的女性又有多少呢? “我们为什么不能呢?”真儿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自己。 “什么不能?”几个丫头围拢到她的身边来,若玉也饶有兴味地倾听着。 “象大哥他们那样办一张属于自己的报纸,专门发表我们自己的东西。每个人都要写稿子,这样既锻炼了我们,又可以散发给别人看,难道不好吗?”真儿越说越兴奋,“我们最好现在就给报纸定下一个名字。” “给别人看?都是咱们写的,闺阁内绣,这合适吗?”若玉有些担心,几个丫头也因手笨笔拙而胆怯起来,生怕露出丑去。 “闺阁怕什么?又不是不能见人,再说我们也可以眼界再开阔些,世界这么大,谁还能捂着咱们的眼?有了好文章,我就拿到村学去当课讲。你们别畏畏缩缩的了,赶快定个名字吧。我说……叫《群芳园》如何?”真儿不容置疑的表情深深鼓励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是不是太艳了些?”二太太若玉含蓄地说。 “《芳草园》怎么样?我们……”芸儿试探地问。 “这个名字不错。”还没等芸儿说完,若玉抢先说:“每个月抽出我的一半月钱就够咱们使唤了,不够了真儿你再添。” 几个丫头都争着把自己的碎银子捐出来。然后是围在烛光中认认真真地讨论起来。整个平原都暗了下来,只有这一枚小小的窗口透着淡淡的灯光,在执著地守候黎明的莅临。 第十八章 五裙钗创办芳草园 二才女题写香萝巾(三) 收到伯涵的来信已有几日了,芸儿心中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信,就连仲良和真儿也多少有些为难。虽说一年中信件往来不断,但依照仲良的意思没有把家里遭遇的事情告诉他。可现在他来信说准备到欧洲去游学,这可是去国离乡,天各一方了。若被老人知道了, 一连串的打击他们能承受得了吗?要不要把一切都告知哥哥,由他自己决定?那样就真是太残忍了。仲良不只一次地忆起了哥哥临走时码头送别的场景,耳边响起他们说的那些话,我们的民族是多么需要他这样的人啊。秦先生也不只一次地提起,为了实现理想我们是要做出牺牲的。哥哥也正是这样做的,抛家舍业,漂泊半生,何曾是仅仅为了一个我呢? “真儿,这几日我反来覆去地想,哥哥作出这样的选择肯定是有他的道理。早在他离开家的时候,我们就曾答应过他,为了大家和小家,咱们是有分工的,不是吗?”仲良把心中的想法直截了当地告诉了真儿。 “你的意思是继续瞒下去,让他放心地走?”真儿不象是在疑问,而是在心中肯定自己。她认真地点点头并听他说:“大娘那儿你和芸儿要多注意,父亲虽然明理但他们年岁都大了,我不想让他们知道,哥哥这一走,许是三两年,或是十年八年也未可知,我们都要作好保密工作,就同没发生这件事一样。” 芸儿在一边斟茶,心思全在耳朵上,水都溢到桌面上又珍珠一般滴下来,碰碎在地下,而她全然不觉了。作出这样的决定虽说正是她所希望的,但她仍是忍不住地心痛。他们分离得太久了,对于相恋的人,多等待一秒钟也是那样漫长。你快回来吧,让我相守在你身边,不求别的,只希望想看见你的时候就能看见你,听到你的声音,感受到你的气息……我可是太自私了?难道我是在害怕?害怕失去他?我在怀疑他的爱吗?不,我没有不相信的理由,那不是年少轻狂,纵是远隔万水千山,我仍能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他的关心和爱意,力透纸背。那么我是在疑惑自己,我有资格爱他吗?一个丫头嫁给主家少爷这能行吗?没有了他的支撑,我会坚持到什么时候?我这样做对得起厚待于我的他的家人吗?十年、八年,少爷,你放心走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芸儿的心只属于你一个人。 “哟,这里有人舍不得了,水也流了,泪也流了。”真儿赶过来说着笑话,劝慰她。“心疼得比我们还厉害呢,给哥哥回信非重重地写上一笔不可。”她用手在芸儿的鼻梁上轻轻地刮了两下。芸儿忙低了头扭身擦桌子去了。 “说正事吧,得抓紧给少爷回信了,路上要走好几日呢,晚了就赶不上了。”芸儿隔了会儿,不好意思地说。 “就让你这个泪人儿写如何?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经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真儿本来还想打趣她,可说着说着自己眼睛也潮湿起来了。 “还是我来写吧。”仲良见此说道。 晚上,真儿看完了学生写的仿影,见到芸儿的纸窗棂上还透着灯光,就披了件衣裳过来。芸儿半坐在床沿上,正扎在灯前绣着一条长长的围巾。芸儿抬头看见小姐,冲着床里边嘘嘴,稍稍往里挪了挪。真儿知道是兰儿缩在床里边睡着了,就紧挨着芸儿坐下,凑到她耳朵跟前低声说:“给我哥的吧。嗯,好香啊,你是用香萝草熏了。” “你鼻子真尖,这香味也能闻得出来。我是最喜欢这种草味的,穷人家没有香料,小时候我娘把衣裳熏了香萝才让我穿,我觉得它的香味竟比香料更自然、清爽。其实这种草野地里多的是,咱家的花园里面原是没有的,近两年收拾得不勤了,我在园子里看了就采来晾干,专等冬天放到箱里熏夏衣用的。你若喜欢就给你些。”芸儿停下针钱说。 “你那么喜欢还是留着给我哥用吧,看你点灯熬眼的,我可不忍心。”真儿嘻嘻笑了。 “紧赶着呗,别误了行程。我实在没什么东西送给少爷。”芸儿略显得羞涩。 “还有比这一针一钱情义更重的礼物吗?只怕这丝巾一围,我哥算是被你彻底俘获了。”真儿羡慕地说。 “小姐,我们都大了,你还嘴上这么没个遮拦,拿我说笑话。少爷只要心里有我,我也不会负了他的。你说来说去本是好意,可哪天叫太太们听去了,我这脸可往哪儿搁。”芸儿郑重地抬起头来,见真儿不回话就想起一件事来,正欲说时脸又先红了,“我有几句话,你的字好,帮我写在上面。”说着从小袄的内兜时摸出一张纸来。 真儿展开看时,正是一首诗。 赠君香萝巾,与君挡风寒。 一别成苍海,两地保平安。 仿佛梦有泪,依稀夜无眠。 愿君常回顾,杨花又一年。 芸儿这边绣着梅花,半天听不到小姐的声音,抬头去看,见真儿手捧诗搞,泪光盈盈,呆望着窗外的长夜。芸儿知道她心中的苦楚,便停下来握住她的手。真儿就把心思收了回来,由衷地说:“芸儿,你写得真好,把心里想说的都可以说出来。我准为你好好地写,我要让哥哥周围的人全知道,有一个美丽、善良、温柔、聪慧的女孩儿在等着他回家来。” 梅花巾绣好了,芸儿把它平铺在灯下。一端的巾角上有一干老梅向上方斜伸出一个枝丫,却只在枝尖上并开着两朵嫩白梅花,一大一小,一前一后,象是沐浴在雪中那般清润,那一朵小的仿佛是刚从花苞里展开,叠绣在大朵梅花的上面,更象是依偎在它的怀里来躲避风寒。另一端由为题诗留着空白。真儿运足了笔,在脉脉的香萝草的气息中,用蝇头小楷一字字地题写上去…… “苓儿,你别跑。”兰儿突在喊叫起来。惊得芸儿一激灵,忙俯下身去在她肩上轻轻地拍抚着。待兰儿翻个身儿又睡熟了,芸儿说:“她经常是半夜叫起来,手就抓来抓去的,闹得我半宿也睡不好。” “想他们在后院一处里玩耍多了,白天里想夜里就梦见了。”真儿瞅瞅窗外的天,“时候可不早了,咱也快睡会儿吧。” 第十八章 五裙钗创办芳草园 二才女题写香萝巾(四) 两地保平安,杨花又一年。看似貌不惊人的两句话,可细细体味起来这其中竟是包含了多少牵挂与苦盼啊。几日以来,真儿总在心里默念着,一遍遍地体察着自己心绪的起伏变化,她羡慕、向往,甚至有一些妒嫉了,可最终只剩下怅然失落。她本是一个坦诚直率的姑娘,但却有话不得说,有情无处诉,心中何其苦痛啊。她已有两年的时候与秦越失去了联络,其实在她心中早有预感,原先的来信中可以看出哥哥他们之间的分歧是越来越大了,起初他们对于这种思想上的差异都是通过争论来解决的,企图说服对方来达到一致。可时间一长,彼此都发现这是徒劳的,根本就是在耗费时间,于是两个人非常理智地分开了。显然他们是为一个目的,却走上不同的革命道路。真儿置身其外,面对他们的抉择是无能为力的。秦越在消失之前给真儿写来了最后一封信,详述了因与伯涵思想不和而不能并肩战斗的遗憾,并坚信语言不能说服的事情只好等待由世事证明。信中虽很少涉及到感情的言辞,秦越的意思真儿是理解的,尽管我会消失一段时间,只要你耐心地等待,我总会回来的。不然他为什么会专门给我写封信呢?相隔两日伯涵的信也寄来了,除简单地叙述分开之事外,就说他已与秦越无法联系上了。至此真儿才不得不接受这一残酷的现实,自己确是身处无限延长的等待之中了。 真儿收到伯涵的小邮包时,他可能已经身赴欧洲了。拆开来看,里面尽是些伯涵的手抄诗本和自办的文学小报,真儿随手翻看了几页,便有些爱不释手了。她一段一段地读着,如临溪而坐,畅饮着清新与天然。噢,原来文章与诗还可以这样写!就象是与人交谈,不必讲究铺排、对仗、平仄,甚至不能为了苛求韵律而妨碍了感情的自然流露。真儿的心乍一下解除的束缚,忽却有了头重脚轻的感觉,象是初春里刚刚卸下沉重的冬衣,浑身上下的轻松着实令她兴奋,她只是想走得更快一些。我要和芸儿她们重新学起来,办好《芳草园》,待到园里花果飘香的时节,小越哥哥就要回来了。 《芳草园》其意义如何?我怎么突然变得象一位研写历史的老学究了,凡事都要问个意义出来。它能称得上是盐河岸边民创的第一种报刊吗?显然稚嫩的它还难当此任。它丝毫没有涉及到政治、军事、经济等领域,甚至连文化的大背景都联系不上,我们姑且认为它仅仅是几个女性的创作园地吧。但时至今日,谁有资格去评价它的功用?更不消说去责怪她们目光浅显和眼界狭窄了。真儿只是一位在盐河边成长起来的姑娘,她不可能走在北平城里学生游行的队列中。但是她睁大了心灵的眼睛,敏锐地捕捉着遥远的微弱的新生文化新思想的气息。作为盐河的子孙,我们应该给予她感激和敬仰。 《芳草园》只是在私下里编写和流传,它甚至很难改变他家宅院里沉闷的气氛。长期以来李举人的书房成了女眷们的禁地,太太们无事可回,丫头们更是不敢靠近一步。二太太若玉每次都是从仲良口中探知情况一二,知道日子久了,老爷的身体已无大碍,只是精神上大不如前,当下心中略宽慰了些。若是精神上有个知音,象秦先生似的常来府上开导劝化,说不定老爷早就好起来了。想到此处她打定主意随手拿了几张最近抄好的小报走进书房里去。 李举人翻来翻去,目光不自觉地停在了这首《蝶恋花》上,口中不仅吟诵起来。当咏到“飞燕还乡期又误,柔肠寸断芳心苦”两句时,他在心中惦量着、思忖着,“师妹的词越发地精致了。” 若玉叹口气说:“我还有其它可为吗?空闺日日,忧复加愁,想着病痛折磨的你,看着烦琐纠缠的良儿,我怎么能高兴得起来呢?” “世事难料啊!你愁苦一分,我心痛十分,只可惜我竟保护不了你了。家道日艰,更是苦了这些天真的孩子们,良儿才这个岁数,却不得不练着理家主事了。如若涵儿在家,兄弟们多少是个帮手,唉,他独处一人在外闯荡,其境可知啊。”李举人少不得又是感慨一番,情绪很是低落。 “孩子们历练历练倒也不是坏事,良儿遇事沉稳多了,涵儿常有书信来,这孩子有胆识,定会成就一番事业的。你倒可以放心他们,我是担心你啊。人老精神先老,可不能全由着自己。我现在还有时梦见咱们年轻时一处玩耍,就如同昨日一样,真是醒都不愿意醒。可对着镜子照照,白发不减,愁丝又添,想人生一世,哪有几日美好时光?由不得心头泛起一阵阵遗恨离情,欲说还休啊。”若玉一颗心守望着老爷,句句都扯着肺腑。 “师妹,人只有此处的伤口是最难愈合的。”李举人指着自己的胸膛,“我是被自己的刀子扎的,疼都叫不出口。我是个纯粹的精神战士,可现实是它能守住的领土正如咱家的大院,是越来越小了。” “罢了,罢了,我是来向你求教的。你对这所谓的新诗怎么看?”若玉止住话头儿,把话题重又引到文章上来。 初始李举人象是没有读进去,可看过几篇之后便有了些滋味。“虽说直白了些,可意境还是有的。无体无格,非诗非词,倒符合了年轻人的情性。刚刚学想必这模仿多于创新。你可写了么?” “我都是老顽固不化了,学也学不来的。几个丫头真比那倒了酒葫芦,咕嘟咕嘟没个完了。”若玉说着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 “丫头?哪个丫头会写诗啊?”李举人更是高兴了。 “她们都能诗能词呢。真儿教了好些年了,这村学里一忙,就安排她们跟我一块学功课。真是可惜了几个闺女,怪灵透的。”这正是他们俩人最感兴趣的话题。 “赶明儿我也跟你们一起写吧,我可以多出银子,入了你们的社,从此只作社中人了。我要把秦先生也招进来,你说他会同意吗?”他举人突然变得小孩子一般,有些情不自禁了。 “秦先生他走了。”若玉想了想,还是如实告诉了他。“知道你精神一直不太好,就没到府上来辞行,我也是听良儿回来说的。” 李举人就又想起了什么,静默了。说,走了,走吧。 第十九章 杜老板两番下红柬 李举人五更上黄泉(一) 七十三年傲群蝗,悲风苦雨任凄晾。 奚堪浑处浮鬼蜮,不知何地是君乡。 ——《悼故人》 秋天来了。天那蓝,那么高。 盐河经了一季渲腾的夏汛,如今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柔顺地梳理着自己的根根发丝。在无边的苍穹下,它正如一条工整透明的尺子,标注着平原的每一寸土地。河岸上一丛丛衰草在风中折断了枯黄的身茎,水面映出的天空中间或掠过侯鸟的翅影,只可惜它们从不停留。 一 举人老爷的病症每年都会重犯一次,基本上从暮秋开始发作,隆冬里更是唠咯不止,厉害时就会痰中夹着血丝。不过他的病情却也奇怪,回回必是在二爷他们回家时开始,直至他们返回肃清县方才渐轻,慢慢痊愈。一家人只道是天气作祟,唯独仲良知是心病积压成疾。盐河上下的大夫都来察视,用药后症状也见轻缓,可每年必定复犯。今年倒好,节气刚入秋,二爷及杜大爷的家人便举家归乡。自打二爷家的院子一收拾,人就和有什么感应似的,未见其人,这病倒先找上门来了。 每年来往二爷与杜只平必要同乘一车,想是有些心腹事毕竟说着方便些个。两位夫人也好姐妹一般,家长里短的说个不停。李清与杜林月是同学,又是好朋友,更是一路上欢声笑语,舍不得分开半步,小秀只好与丫环儿委屈在同一辆车上。再加上每家有两辆装载衣物家什的马车,这一路车队在萧条的盐河平原上已然是浩浩荡荡的了。 “每年归乡,二爷总是这般顾虑重重,究竟是何缘故?能躲开肃清那是非之地,我们应该高兴才对,如何……”杜大爷总感觉一回到良家镇,二爷就情绪低落,拘谨有余而处处不敢放开。尽管他呼朋唤友,表面上刻意欢颜,但与他在肃清城里相比,着实有些不同。 “杜兄啊,小弟不瞒您说,我确是有心事放不下。就算咱俩是生死之交,你不问,我也是不能说的。”二爷象是怀揣着一肚子的委屈,只等着杜只平开言询问了。果然杜只平摆出一副关怀并关注的神情,静听他的下文。“这件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盐河上下乃至整个平原上,都听说过八幅《仕女图》吧。我家祖宗想尽办法只觅得了其中的七幅,我们兄弟分家立业时,各得了几幅。这《仕女图》在我们李家来讲,可谓是命根子,不肖三弟在上次那回事中,连同家宅、传家之物一应都被……令弟拿走了。真是败家之举啊。我家大哥知晓后,一病不起,每年连见我都……又见你接住了三弟的宅子,这其中我真是有难言之隐啊。去当面解释吧,只怕是越描越黑,窝在心里吧,这口黑锅我实在是背不动了。我哥是前朝举人,平时于乡里多行善举,得罪了他只怕有一天这良家镇我们是不好呆啦。” “那依兄弟之计,我们自该如何?”杜只平毕竟是来良家镇躲清静的,他可不想现在就惹下麻烦。 “有些事咱们都是心知杜明的。令弟该要的东西都得到了。那不该得的本属贪倖之物,须放手便放手,方叫咱俩这中间处事的能够左右逢源,不至于落个进退不为人的下场啊。“二爷一句话彻底亮明了立场,只看姓杜的怎么表态了。 “老弟啊,都有怪为兄我一时疏漏,让你如此担待。若仅为此事,那你就大可不必了。我杜某人平生只爱结交朋友,其余的全不放在心上,不就是《仕女图》吗?它就是价值天下,我也不会因此而失朋友的。这事你放心,不出十天,我保证完璧归赵。重修你们兄弟和睦,亲情圆满。”杜只平拍着胸脯豪爽地说,而他的心里却是另有一番滋味。 “那我就太感激老兄了,你这可是救了我了。”二爷抢上去一把捂住了杜大爷的手。 “我看咱这举人大哥实是个清高雅士,未必就愿屈尊与我等商贾之人有何交往?”杜只平略抬了抬眼,不见二爷作出反应,又接着说:“为朋友我可以两肋插刀,但凡不认我作朋友的,我可从不咽他撒下来的窝囊气。” “咱们做到仁至义尽,我这当兄弟的就不心愧了。其余的事都要一码是一码,好坏两边分清的。该怎么着我心里是有数的,不然以后咱们还怎么在盐河立住脚呢。”二爷不露声色地说,好象这其中并不包括如父母般疼爱他的兄长。 “是啊,乱世为官难,生意也是不容易作啊。要不是这些年你帮我我帮你,相互扶助着,我们俩谁也走不到今天。没麻烦了,就出去捞一把,有麻烦了,就回来躲一躲,一不怕打官司,二不怕没钱花,就是比不上神仙生活,也比那坐都坐不稳的皇帝差不了。谁要想扰黄了咱这老巢,首先我就不答应。 “我何尝不这么想呢,这里毕竟是我的老家。更何况长年冲杀在外,早就明白人无退路,必置险境的道理啊。” “那就等咱们营谋两年,扎深了根,开上它烟馆、妓馆,谁的钱也往咱兜里滚,盐河这天不管、地不管的地方就成了咱的了。”杜只平说完与二爷开怀大笑起来…… 远远地看见良家镇的影子了。在这个清清朗朗的秋日,它平静地迎来了两位踌蹰满志的人。 第十九章 杜老板两番下红柬 李举人五更上黄泉(二) 夕阳掩去它灼人眼目的光芒,在日渐稀疏的树丫间滑落。有风轻轻地从巷口飘进来,又如同一段绸带从另一头抽走了。李举人几日来天天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欣赏着愈发浓深的秋色。全家人都为他高兴,虽说老病今年犯得早了些,可精神头儿看上去更不错呢。 当两家车队拐进街巷的时候,里面顿时热闹起来。李举人照常坐在自家的门前,半合着眼睛,除了手脚轻微地抖了一下,再不会发现他与往日还有什么不同。在熙熙攘攘的喧叫声中,他没有听到二爷的声音,他不知道二爷直接去乡公所了。他略感失望,此时他听到有两个女孩子低声说着话向这边走来。 仲良听到外边人声嘈杂,赶忙撂下手上的事出来。等看到父亲跟前站着清儿,才知道原是二叔一家人回来了。 “二哥。”李清一抬头看到他,爽快地打声招呼。 “清儿,今年你怎么地回来了?”仲良说话迈出门槛儿,几步走到她们跟前。 “我们考上了国立中学,可总不开学上课,眼见着一个学期就这样过去了。我还能有什么去处?”李清说完话往旁边一靠,扯住她身边女孩的胳膊。“这是我的同学,也是最好的朋友,杜林月。二哥,你们见过面的。”仲良这才看了看那个女孩子,他仿佛没有什么印象了。“你怎么忘了,在肃清县城。”李清见他还是没反应,就提醒说:“你还夸她的辫子好看,人也好看呢。” 仲良这才猛然记起是那次为了询问苇儿的病由,在街上等李清碰到的事了。当时他只是随口说些好听的话,过去也就忘了。听李清这么一说,他下意识地去看那两条搭在肩窝里的辫子,碰巧姑娘正是抬眼看他。两个人四目一接,顿时脸都羞红了。 “父亲,外面天要冷了,我们回屋里去吧。”仲良紧低下头。 两个姑娘忙上前来,一边一个架着李举人的胳膊,从椅子里站起来。李举人睁开眼,嘴动了动但没有说出话来,便由仲良搀扶着走进门廊向院子深处去了。 仲良回过头来,见李清她们还站在那里,就说:“改天过来跟真儿她们一块玩吧。” 自打二爷一家人回来以后,李举人就不再到门口坐着去了,他又恢复了往常的习惯,天天躲在书房里,看书写字是每天必做的功课。天气日趋凉了,家人们并不多想,反倒觉得这是自然的事了。 李清和杜林月第一次过来玩耍,很有礼貌地先到老爷的书房里拜见,等进到里边并不见人,她们就静静地坐下来等待。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里,她们从未见过这样经典深藏的书房。这些典籍是李家几代祖宗积攒下来的心血,也是李举人最后固守住的精神家园,他总在这里偷偷地舔食自己的伤口。清儿不仅惊讶地站起身来,在书架前上上下下地巡看,那些连她的国文老师只说出名字而没看到过的书籍,一本本都整齐地排列在这里。沉浸醲郁,含英咀华,合是人生何其丰厚的享用啊! 李清在书桌上拣到一张词笺,正是一首《蝶恋花》。 离恨酿成春夜雨,滴到天明,更伴风枝舞。 飞燕还乡期又误,柔肠寸断芳心苦。 只盼春来千草绿,风雨无端,阻断春归路。 霜鹤来时不回顾,如何不肯随风去。 “小月,你快来看。现在还能有人写得这样好。”清儿招手让林月一起来读。两位姑娘虽说是学白话文和新诗学得多了,对旧诗词有些生疏,可一旦读进去还是被这方意境感染了。 里间传出来一阵紧似一阵咳嗽。两位姑娘手足无措地呆立在地上。这时一位模样俊俏的丫头手上捧着药碗进来,顾不上与她们搭话,径直拐进屏风后面去了。 “老爷,该喝药了。”声音也是那样入耳。然后传出来啜饮、漱口的声响。待屋里渐渐地静了下来,那丫头才蹑手蹑脚地退出来,也不敢说话,冲着清儿她们向外摆了摆手,相跟着都走到外边来。 “你是二爷家的清儿小姐吧。我家二少爷说了,邀请你们过来玩呢。我叫芸儿,是这里的丫头。老爷他又睡着了,不必拘什么礼,那样倒惊动了他。正好这阵子村学里放秋了,小姐也在家,我带你们去找她。”芸儿说完话转过身去提前两步走到前面去了。 几个青春活泼的姑娘连上丫头们,很快就熟识地无话不谈了。她们从城里的学堂说到村里的私塾,从唐诗宋词说到白话诗文,从传统戏曲说到表演剧,再谈论她们所了解的学生运动及乡间的农民暴动。一会儿个个是义愤填膺,一会儿人人又笑得前仰后合起来。这样快活的日子将近持续了半月,之后再来的时候总是清儿一个人,杜林月是一趟也不过前边来了。 第十九章 杜老板两番下红柬 李举人五更上黄泉(三) 举人老爷的病突然加重了。孩子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听到那天下午李举人在书房里跟两位太太叫嚷了一阵,然后就是二太太若玉惊得黄白的脸从中跑出来,赶着福兴等人出去寻大夫去了。等全家人都赶过去,老爷已被搀扶到里间的卧榻上,不停地哮喘,嘴角上尚有没揩净的血迹。他前胸的衣襟上也洒染着摆列不规则的一小片,衬着暗蓝色的长袍,透出紫色的逼人眼目的光。而他吐出的血大都堆积在书案上,此时正蛇一般向一张银白的宣纸缓缓游动。 大夫一手按着脉,一手接抚着李举人颤抖不停的手指。大颗大颗的汗珠子从发丝中爬出来,顺着脖胫钻进老爷长衫里去了。他大睁着眼睛,但又谁也不看一眼,直视着上方的雕梁画栋,沉重地喘着粗气。大夫诊视过后,仲良与福来引领着走到屋外去了。他才艰难地把手抬起来搭在疼痛不止的胸口上。 片刻仲良转进来说:“大夫说病情倒不严重,只是年岁已高,实需潜心静养,日日用药,切忌再动火气。多则百日,少则月余,便可大起了。”众人围站在榻边,听后都稍稍地松了口气。 “把方子给我拿进来。”李举人突然说。 福来从外边把药方递过来。“我不吃这药!”李举人一甩手把方子扔出去。仲良紧着从地上拣起来看,并没有觉出哪味药有什么不妥,便上前劝慰道:“父亲,你老息怒。这些皆是益气舒肝、补中调和之药。何处不妥?仅是为了止痛,才外加了一味速药,这对你……” “我不疼,既便是疼,也决不用这烟膏子。”李举人毅然决然地说。 “父亲,可是你……”仲良心疼地看着父亲满面淌下的汗珠,强忍着伤悲。 “良儿,这烟膏子虽能止疼,但它不治本呀。”李举人扫视着众人,口气和缓下来,最后停在儿子的眼睛上,一股老年人的慈爱自然地注入其中。“该忍的时候,人就是要忍啊。一旦用上这烟膏,形成依赖,人就无法摆脱了,最后鬻妻卖子,家破人亡,它不知毁了多少人啊。” 别人都静静地听着,严氏却不能自已地躲到人群后面流泪去了。 仲良近前一步斜坐在榻上,捂着父亲的手。“现今实在是没有别的药可替换呀。” “听我的吧。这点疼痛是无关大碍的。”李举人说着话引起了一阵猛咳,人也仿佛揪到一块去了。他艰难地冲着众人摆摆手,“你们都出去吧。我要静一会儿。” 仲良见父亲心意已决,便不再多说,站起身领着众人出来。等众人散去,他便抄起笔在处方上抹了一道儿,欲待与福来跟去抓药,见那位大夫还站在椅子旁恭候,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便走近前来,低声询问:“先生可否还有嘱托?” 大夫左右看看,迟疑了起来。仲良见四周只有福来、福兴二人,便说:“先生有话,但讲无妨。” “依在下来看,此病实是举人老爷一劫。想必初始只为动了心气,几年用药只可调理,不能解除根本,逐日累积下来,如今已成了实症。确非气浮哮喘这般简单。按其脉象,听其声音,察其痰物,在下斗胆判定十之八九,是得了肺痨。目前尚未有对症之药。我所处方,只可缓解一时,亦不能断其根源,平心静气,可延岁月。其余就看举人的造化了。”大夫说到最后默然低下头去。 仲良听之一惊,身体无主地会回到椅子上。等缓过神来,又不相信地问:“先生刚才的话,可确定吗?” 大夫无奈地苦摇了摇头。“用用药再看吧。千万记住,病人已不能经任何的阳燥火气,于病如若火上浇油。”说完打个辑,告辞了。 仲良见福来、福兴跟出去取药,就说:“替我送客吧。”之后就一个人坐下来,动也不愿动了。其实他心中明白,大夫没有十成把握,是不会把话说得这样清楚的。他不是不信,而是更愿意问问,万一是自己听错了呢。他连看到父亲的疼痛都不忍心,又如何去承爱这般沉重的打击。作为一个刚刚涉世的青年,自己就亲历了这一桩桩恩断义绝、德怨相报的事端,他多么想收回迈进门槛的那只脚啊!可是现实又在一步步地逼迫他,不但收不回来,还必顺责无旁贷地将另一只脚也跨进来。真残酷啊。 福来与福兴跟在大夫身后,悄悄地商议着。如果真如大夫所言,此等大事,没有个准备是不行的。看二少爷的模样,他怕是很难解脱的,大少爷不在家,三老爷又关在监牢里,眼下只能去惊动二老爷了。 第十九章 杜老板两番下红柬 李举人五更上黄泉(四) 二爷知道举人病了,就领着一家人过来坐了坐。二爷单独来过几次,守在大哥的床前,两个人只说些肤浅的言语,这个无关痛痒的问一句,那个答与不答都没关系。从来到去,李举人总闭着眼睛,显然他已没有任何兴趣了。等进了腊月,或许是年节将近的喜气,给人们都增添了一股精气神儿,李举人的病反而见轻了一些。相对的二爷的情绪就燥烦起来,经常与大哥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李举人忍了几日,最后说:“我的病好多了,你走吧,不用再过来了。”果然这之后,二爷只来过一次,就再也不见他的人影了。 本来全家人为了老爷的病挺高兴的,正准备好好地过个年为他冲一冲。可等到旧历二十,竟不由地加重了。这次是痰中带血,已全是血痰了,甚而就是小血块儿。仲良心里清楚情况,就把家里的事一应交给福来他们,自己日日守在父亲身边。大夫过来诊视完毕,只私下里问仲良:“可是哪日生气了吧。还是用上些止疼药。老爷会少受些罪。” 连日来服过药后,老爷就睡觉。他已被折腾得没有一丝精力了,颧骨高耸起来,眼窝深陷下去,整个人在被子底下萎缩成一团儿,仿佛正在向四周蒸发。仲良把父亲枕边的书籍收拾起来,轻轻地抱出去一本本重新放回书阁里去。父亲已经不起一点一滴的消耗了。在《苏沈良方》书中仲良抽出来夹着的两张红红的请柬,码完书后坐在书案前闲看。首张上写道:承蒙举人兄厚爱,惠应次子仲良与侄女林月结为秦晋之好,门当户对,些属天作地合之喜事。李家杜府自兹永结亲好,是为天地之恩,亦有贤兄之赐。今已择定日期,愿行婚配大礼,不知意下如何。当使人前来屈尊商议。恭安。落款是杜只平。打开第二张再看,落款是两个人,李维民与杜只平。内容是:兄大安,欣闻贵体无碍,愚弟略备拙酒,以示躬祝。近几年来,自鄙人逻伏盐河,多劳恩兄抬顾,实为感戴,不胜言表,只叹无缘当面以谢。今借此机,我已驱请众位乡官名流,末座相陪。腊月二十六晚,清声雅乐,结灯开宴,万望赏光。弟叩首以待。仲良细细思索着这其中的故事,从时间上看,第一张正是父亲重病的前一日,而第二张是在好转以后,复重之前。难道这仅仅是巧合吗? 李举人于睡梦中来到盐河岸边,河面上雾气沼沼,什么也看不清。他立在露湿的草地上,目不转睛地向着河面上凝望,忽觉脚下的土地软了起来,低头看时河岸竟如同沙子一般向着深处顺着他的脚底泄漏下去。而他已是无法挪动,地下仿佛有着无穷的吸纳力。这时就听到河面上有人在叫“父亲——”,他抬头看时正是涵儿站在船头,便不顾一切地喊道“涵儿,快来救我——”。可是他们之间象是隔开了一道透明的墙壁。伯涵丝毫听不到他的声音,船很快从这团迷蒙中驶入了另一个雾团。李举人还没有放弃,提高了噪门继续喊“涵儿,涵儿,你快回来——”,果然就有一条船驶了回来,仔细看时船上的人并没有伯涵,却是一个人被五花大绑地围在中央,蓬头垢面,满身伤痕,正抬头来冲着岸上哀号“哥哥——”。李举人这才看清了,此人就是他的三弟,就不顾一切地高声大叫“你们放了他,快放了他。三弟,三弟——”,喊声还没落,船就钻到雾气中去了。李举人无可奈何,用手狠狠地撕扯着渐渐逼近的雾气,却再也不见河面上有任何声响,就伤痛欲绝地哭了起来,全然不顾自己正在被大地一点点地吞噬。 仲良立在书案旁,听到里间是父亲在哭喊。声音虽说不大,可也听得分明。进来只见父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角淌着成串的泪珠,嘴里不停地呼唤着哥哥和三叔的名字,脸上是副痛苦与愧疚的表情。就掏出手帕,一面为父亲拭泪,一面凑到耳旁低声叫道:“父亲,醒醒,快醒醒。” 李举人恍惚之中听到有人唤他,而眼睛却怎么也不能睁开,两只手也陷进了沙粒中,紧箍在身上不得动弹,他就拼命地摇晃脑袋,向上挣扎。待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睁开了眼睛,慢慢地在暗淡的灯光中辨出了良儿的脸庞,继而他远远地听到后院里传来的丝竹乐声和吆酒碰杯的声响。 “今天是多少了?” “二十六,是父亲你的生日。” “你听到有人家在喝酒唱戏了吗?” “没有。”仲良仿佛也听到了一些。 “刚才作了个梦,我是不是哭了?” “枕头都流湿了。你梦见谁们了?” “你哥和你三叔,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呀。” “应该快回来了。” “跟你哥多联系。等你三叔回来了,无论如何都要善待他。” “嗯。你的精神挺好,可是要好起来了。我去叫太太和我娘过来吧。” “不用啦。那方子我看过了,没有用的。” “父亲,你不能胡思乱想。我……” “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你出去吧。我真的太累了,要好好歇息了。”李举人说完疲倦地合上眼睛。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夜风中象纸片一样先是飘飞起来,然后急速地向着无尽的黑暗坠去。 次日清晨,李宅的大门楼上悬挂起长长的白绫,恸哭声一阵阵地从院子深处传到巷街上来,寒风不停地翻动着灵堂两边的门联:魂灵已成蓬莱客,德范犹熏故乡人。 第二十章 败家子重蹈烟膏路 俊少年初掌家族权(一) 老盐河上滩连滩,步步投下鬼门关。 富贵老爷莫担心,弟兄为你保平安。 一根纤绳肩上系,顶风逆水好行船。 快来盐河走一趟,管你载回金银山。 ——《盐河纤夫歌》 1942年,孙中山先生在广州创建了我国近代史上第一所真正意义的军事学校——黄铺军校。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者在现实面前终于认清了,没有自己的军队,不经过一场彻底的革命,新的政权就无从建立与巩固。两年之后,北伐战争开始了。 一 对李氏家族掌门人位置的争夺,确切地说自从李举人一闭眼,就有人在心中开始惦念了。无奈族中祖上传下来的有规矩,须等丧期满两年后方可推选新的族长。这段时间内,对内对外事务全由过去辅佐过先族长的族中老人代理。这样一个只管操心办事,不管吃俸拿钱的苦差,难道还有人暗中垂涎吗?不错,良家镇是乡公所的驻地,而李氏家族在整个镇上竟占去了大半江山,几十年来经过李举人的苦心经营,别说只是良家镇,就是在方圆向十里盐河平原上,一提起良家镇的李家来也是无人不晓的,无论走到哪里,因为有了李举人的德高望重,人们多是抬敬着些。若是坐上这样的一把交椅,近可挟制乡衙,远可掉弄百性,还有什么事不好办成呢?杜大爷多年来闯荡在生意场上,最会在纷乱繁复的世况中看出可图之利,并迅速找到通途捷径。他既然想在盐河落脚步,开辟出新的经营天地,又怎会舍得让二爷错过如些天赐良机。二爷听后并没作过多的掩饰,因为在他想来,现在大哥一殁,自己正是族长的当然人选。内有学问满腹,外有权势无边,区区一个良家镇,还能让它翻出手掌心?不过他的胸中确是另有算盘,人老回乡,叶落归根,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自然规律,身逢军阀割据,说不定哪个初一十五,升迁不力,就得解甲归田,真能在良家镇占据一方势力,后半生自有依靠不说,眼前这位杜大爷的生易买卖也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抽股分红岂不成了小事一桩?财物不愁,安享晚年,不比在那肃清县城里自在清闲? 仲良深陷于丧父之痛中久久不能摆肿。父亲从病到死他都在身边一一亲历,回想起来每个细节都如同一枚枚箭射穿了他的心。他不敢承认自己猜想的事情就是真情实在,但他懂得正是这些一举撞碎了父亲苍老的心。他无法把真相告诉母亲与太太,可一闭上眼睛,父亲忍受熬煎的痛苦模样就跃然扑到面前……这又怎能不折磨他的心神。每相隔几天,他都会到村东祠堂里,跪坐在父亲的灵位前,用心灵向亲人低声地倾诉,自然不会生出争夺族长之念。客观地说,若不是有这两年的孝期,族长的权柄早已握入他人之手了。 有一天福来、福兴一同找他到老爷书房里,表情恭谨,立在书案前却不发一言。仲良从书中抬起头来问:“你们有事吗?” 两个人对视了片刻,福来说:“老爷的丧期已过去了,一年有半了,少爷的悲痛我们是知道的,咱又何尝不是呢。可如今……你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族里的事你怎么一点也不过问呢?” 仲良略有一些迷惑地说:“不是有人操持吗?” 福兴焦急地说:“少爷,你是真不明白啊,现在已有人拉拢族内的人了,你就忍心年看着老爷的一生心血糟蹋在别人手里。” “怎么见得就是糟蹋?族内老人还有,我一个年轻人,家未成,业未立,有何资格去和人家论争?”仲良不紧不慢地说。 “现在的问题是,上年岁的他们不敢出头,年纪稍轻的差不多都被人家收买了。那些老人们心里看不惯,都暗地盼着你出头呢。”福来、福兴恨不能把话说得再明白一些。 “你们可是知道了什么?到底是谁在暗中营私,勾结拉拢,干这样不得见人的勾当?”仲良这才对此事认真起来。 “还能是谁?”二人回头冲着后院看了看,便默不作声了。 “我二叔?”仲良吸了口凉气,头脑中便是一片空白了。他象是遭了雷击一般,浑身热得似要涨裂了。福来他们何时走的,后来又说了些什么话,他是一概不知了。只有一个念头使劲捆着他的思路,别说是为了整个李氏家族,就是仅仅从父亲的角度来想,也决不能让二叔得逞。可我势单力孤的一个人,又该如何呢? 他决定先去拜访族内的几位长者,听听他们可有办法。结果几天下来,他还是失望了。显然人们都已知道了二爷李维民对此有意,明哲保身,老人们都表达了年岁已高、无意出头的意愿。而他们心中又是明白的,比起族内的年轻人又考虑得深远一些。李氏家族若是交到了二爷的手里,非败即坏,这是眼见着的事情。于是言谈话语又表露出了一层忧虑,最后在送二爷出门的时候,都说愿意为二少爷效劳出力,希望在家族危急时刻,二少爷敢于挺身而出等等。仲良虽说有些失落,可心中毕竞对此事已有了些底数。他思来想去知道自己已没有了退路,便暗暗下定了决心。即便是鱼死网破也要拼争到底,成败听天命吧。 消息很快在良家镇传开了,一时间成了人们街头巷尾的谈资。镇上大多数外姓人日日打听,做起了最捧场的看客。自然二爷知道得更早,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而茶饭不安,手捋着下巴上的胡须干笑了几声说:“这个不知深浅的小子,看来我得替我哥教训教训他了。”诚然,他肚子里的肠子弯路多着呢。 这是一场不平等的比赛,孰赢孰输又象是无须等待最后的结果。而恰在此时,烟鬼三爷五年刑期已满,回家来了 第二十章 败家子重蹈烟膏路 俊少年初掌家族权(二) 仲良计算着日子,打发福来到冀州府里去接三叔回来。 烟鬼三一拐进自家的巷口,就冲着他的宅院而去。福来跟在后面,一路上没敢多提旧事,见如今再也隐瞒不住,就赶紧追上前来恭敬地说:“三爷,咱先到前院叙话。” “我知道,见我大哥,我总得换换衣裳洗洗脸吧。”烟鬼三本来就瘦,有了这五年的牢狱生活,人差不多只剩下一把骨头一张皮了。他躲闪开挡在前面的福来,头也不抬地闯进门去,不待走过门廊,就被两个家丁推桑着跌了出来。“滚,滚,哪儿来的穷叫花子。” 福来紧从地上把三爷扶起来,劝慰说:“全家人都在前边等着呢,快过去吧。” 烟鬼三想是几年里被人打骂怕了,蒙懂着正欲走开,忽就瞥见大门上方赫然写着“杜公馆”,心一激灵人也醒了过来,遂挣脱了破口大骂。“杜双平”,你个狗娘养的,给我滚出来,你想害死老子,没想到吧,老子偏又活着回来了。杜双平,我操你八辈祖宗,你霸占了我的祖宅,你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你……? 那两个尚未回屋的家丁,恶狠狠地扑出来,只一脚把他蹬翻在地,又围上前去一阵拳脚。福来挡在两个家丁的中间,身上脸上不免也挨了几拳。三爷在地上翻滚着,嘴里杂着惨叫一直唤骂个不停。二爷家的大门里出来了几个人,远远地看着后又是被阴师爷撵回去,大门哐的一声拴上了。 “住手——”仲良高喝着冲了过来。不知何时整个李家的人也都涌进了巷街。 两名家丁惊得罢了手,福来嘴角上渗着血丝急忙去搀扶踡缩在地上的三爷。这时那两名家丁才不意到整个街巷里围满了人。人们的眼睛里都喷射着道道怒火,仿佛要把他们烧焦一般,吓得两个人后退着,一步步要缩到门里去。 “站住——”仲良的声音象是一道劈雳,炸响在人群的上空。那两名恶奴膝盖一软,竟跪在了地上,缓了缓方说:“二少爷,我们实在不知……” 三爷才又缓回神来,瞅了瞅站在身旁的人群,使足了力气喊道:“给我揍死这狗奴才。”经他这样一喊,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几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攥紧了拳头挤到前面来。 仲良虽是气愤难耐,但他克制着自己,心里明白不能把事情闹大,一旦惊动了乡公所,出动了保安队,最后会很难收拾。于是他故意沿着人群走了个半圆,实是堵住了带头的年轻人的出路。而后他走到两名家丁面前,故意提高了噪门大声说话:“你们现在就跪着叫,直到我把你们家主人叫出来,我只与他评理。这里是良家镇,我们李家没有别的,有的是人,不欺辱你们也罢了,反倒骑到我们头上来了。今天的事说不清楚,我就领着李家的老少爷们闯进去拼个高低。” “对,闯进去,拼了这些王八蛋。”后边的人群跺着齐声高喊着。整个巷子仿佛都颤抖起来。 一会儿就见杜只平脸上堆满了笑纹从门廓后面拐出来,紧走了几步到仲良跟前,一手挽住了二少爷的胳膊,故意看着众人说:“贤侄啊,咱这都快成了一家人了,有话到家里说吗。” 仲良对他这份亲热感到一阵恶心,用力甩开手臂不留情面地说:“就在这说。怕人听见没好话,你家奴才仗势期人,今天拳头巴掌地打到我们李家脸上来了,你说怎么办吧。”仲良说完话,走到人群跟前来,与杜只平拉开了一段距离。 “二少爷,你就发话吧。咱们李家可不是好欺负的。”背后众人跟着起哄,恰到好处地助起了声势。 杜大爷心里有些发虚,他知道这些愚昧的百姓头脑一热,是什么事也能干出来的。他见仲良不知拉拢,就当胸一抱拳对着三面的人群揖了揖,讨好地说:“众位乡亲,今天的事实是我杜某过错,管教无方……”他慢慢地说着话,眼珠子却不断地向着二爷的门楼方向瞟,见二爷领着家奴出来了,就跷起脚来高声说:“二爷啊,这点小事倒惊动了您的大驾了。” 众人听他这么一喊,顿时静了下来。二爷故作沉稳地踱到人群当中来,一脚便站在了杜大爷身边。也不知何时,杜只平刚才作揖的双手早已放了下来,自然地倒背在了身后。 “老三啊老三,你真是越发地没有见识了。这杜大爷正是你的救命恩人啊。你出狱回家,没说到人家府上道谢,反而找到家门上来骂大街,咱是什么家门,这祖祖辈辈的门风都叫你给败环了。”二爷远远地指着鼻青脸肿的烟鬼三狠狠地说。此时刚才还叫嚣不止的李维世倒象是犯了错的孩子低下了头。 “还有你良儿,事情还没有说清楚,你怎么能聚众闹事呢?往前也要顶家过日子了,凡事都要有个规矩,坏了规矩怎么能行啊。”然后他仰起头来冲着人群摆摆手说:“咱们李家成了什么了,合起伙来欺压外姓人,谁给你们兴下过这样的先例。这本是个小误会,难道经人一鼓动,非得闹出人命来不成?你们都给我散了吧,别让我把账算到你们家里去。” 人们正要散去,仲良却走上前来说:“二叔,正因为事情还没有说清楚,众人才不能散了呢。你给我画下的聚众闹事的罪名我可担不起。你在外为官,县太爷作了几十年,判案也得问问当事双方,可别失了公道。” 二爷没想到小小的仲良敢于在这种场合同他对话,竟一时语塞了。这时仲良又接上去说:“咱们李家人多不假,哪个朝哪代办过仗势欺人的事?要说这个家门里一个半个的坏人不出,我也不敢保证,二叔,你仔细看看,今天在场的哪个不是知理说事的人。若真有那无事生非、聚众捣乱的,还等得到这会儿听你的教训,恐怕大事早就出下了。咱不去欺负人,难道反过来任由别人来摆布咱?这是李家的宅子不说,就连门前的路我们都不能走了?你倒是评评这个理。” “谁说这是咱李家的宅子?你三叔早已抵给人家了。”情急之中二爷反驳说。 “二叔,这宅子如何抵押的你可清楚?我三叔陷狱五年,他究竟是何时签安画押?”仲良紧追不舍地问。 二爷自知失言,又不能正面回答仲良的问题,就掉转了话题厉声训斥跪在地上的奴才。“你们这些刁奴,平日里就不服管教,今天又出手伤人,再有下次仔细我不活剥了你们的皮。”然后转身撂给杜只平一句话,匆匆地走了“你的人闯了祸,把我亲兄弟打成这样,你自己看着收拾吧。” 杜只平一见事头不对,倒也来得快,忙叫过几个家丁来。“给我狠狠地打,让三爷看看出出气。”如此吩咐着就走到三爷近前来,从兜里掏出两张碎银票,塞进烟鬼三的手心里,“兄弟,好好养养吧,过两天我给送点好东西过去。” 人群在两个犬奴棍棒之下的哀号中渐渐散去了,斜阳中二少爷的身影投地地上,显得那么颀长、高大。三爷回家得知大哥的死信后,自然又是一番痛哭,此处无须多表。 第二十章 败家子重蹈烟膏路 俊少年初掌家族权(三) 在接下来的半年里,仲良就一直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紧张度日。由于三爷知晓自己牢狱之灾的前因后果之后与二哥不断地公开争执,再加上仲良在族中决断的几件事情又妥贴得体,慢慢地族里的人心在向仲良倾斜。这些许变化二爷最为敏感,但他不慌不忙,决计在最后关头祭出他的致命杀着。 仲良躲在书房里正读一封哥哥自广州寄来的信。伯涵于信中提到,他已于半年前从巴黎归国,因事务繁忙,一直没能与家里联系。目前由组织安排下正在广州上学,就读于一所军事学佼。他简单地讲述了国外的见闻和校园内的生活,尤其使人高兴的是他又见到了秦先生和秦越,秦先生正是这所学校的教师,不过他得知了秦先生的真实姓名。而后说了些秦越的近况,希望仲良在合适的时候告诉真儿。信的最后说,自己也已改了名姓,家中不必回信。另当前有可能要发生重要事情,特别嘱咐信一定要销毁。仲良先是把信压在抽屉的底层,细细回味。哥哥、秦先生和秦越,亲人们的音容立刻浮现在了眼前。他是多么怀念过去那些朝夕相处的欢聚时光啊,可时过境迁,竟再也不敢奢望了。仲良竟犹未尽地翻出信来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找出火盆来点着了。 福兴进来看见说:“大白天的,烧什么呢?” 仲良从地上站起来,拍打着飞落在衣襟上的纸灰说:“一些旧物,没用的。” “少爷,你听说了吗?外面传出来说祖上有规矩,没有成家的人是不能选族长的。” “是吗?”显然仲良还不知道,沉了片刻又问:“族内的老人们怎么说?” “具体的规矩谁也没见过,但从记载不看的确没有未成家的人当族长的。这可有点难办了。“福兴无可奈何地说。 “你再去外边打听着点。我来想办法。”仲良说完话等福兴出门,他一撩门帘自先去了。在东花园里绕了圈儿后便径直奔大太太屋里来,恰好母亲也在这里说话。仲良一进门就跪在当屋里恳请说:“请太太们做主,尽早为孩儿完婚。” 仲良这一跪一张嘴实在是两位妇人始料不及,待明白了他的话意,若玉有些生气地说:“这孩子怎会这么不懂事呢?你父亲这一去孝期三年,你是不能动婚嫁大事的。” 接下来仲良把族长之争的前后经过细说了一番,又是把三叔冤案中二爷的所作所为以及父亲生病的前因后果合盘讲了出来。惊得太太和若玉说不出半句话来。事情已然到了这个地步,又怎能对孩子撒手不管呢? “良儿,我们也盼着你有出息,可婚配之事一不能轻率,二再说去找谁家的姑娘,如今八字还没一摘撇呢。”大太太为难地说。 “怎么没有?那杜家的不是与我换过生辰八字了吗?咱还有他家送过来的红柬为证,就是想赖也赖不掉的。”仲良已是胸有成竹。 “那杜家是咱的仇人,他把闺女许给咱是假,活生生气死人你父亲是真。都怪我们不明事理,与你母亲私下应了下来,还到你父亲跟前去商量,正是中了人家的圈套。现在人家目的均已达到,还会应承这门亲事吗?一时是一时了,更何况这等人家的姑娘是断不能娶进门的。”太太们动了真气。 “太太、母亲,眼下顾不上这么多了,咱就当是以牙不牙,也绝不能让他们得逞。为了父亲,我是不会让他们以后在良家镇为所欲为了。你们应了我,明天一早派人去下帖子吧。”仲良咬着牙说出这番话来,除了痛恨之处,他已经决计把自己交出去了。 “服孝之时,你会落下不孝之罪,叫你二叔有了把柄,岂不更难达成?”若玉又担心到下一层了。 “这我自有办法。”仲良说完话从地上起来,高大魁梧的身躯叫二位母亲顿觉有了依靠。 或许是杜只平没想到李家还会将此事重提,或许是他认为一旦成就了与李家二少爷的姻缘,以后无论谁胜谁负,他都会从中渔利,所以他顺手接了帖子,并没有反对的意思。等二爷得了消息过来质问他进,他还没有想出合理的解释。 “二爷,你休怪我,当初这也是你出的主意,叫我一时怎好收回这泼出去的水。再者小女向来宠爱,一时拿她也没有办法。”杜只平赔了笑脸说话。 正说着话,只见杜林月冲进门来,人也不往前站,两只手揪着小辫子,怒得红了脸。气愤地说:“当初你们把我当筹码,许了人家,现在目的达到了又要反悔再去祸毁人家,除非叫我一死。”把辫子向后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 二爷见此尴尬地笑笑说:“无妨,只管叫他们成亲便是。服孝时成婚,就犯了不孝的大忌,此等不教不忠之人,如何又担当的了族长之职呢?不过你得先停了动静,拖上他们几天再说,就算是帮我了。”杜只平送他出门,心中揣测,这个老狐狸,心狠手辣,以后要赔着小心应付呢。 第二十章 败家子重蹈烟膏路 俊少年初掌家族权(四) 杜府上几天里没有回音,李家的人心里不安起来,唯有仲良指使着家人们里里外外地收拾着。外出采购的车辆从杜家门口过时,故意吆喝着,象是提醒,又象是施加无形的压力。 两位太太开始就知道这是没有把握的事,现在看来只怕真会落个无极而终的结果。“咱们想想别的办法吧,预备着点。”大太太担心地说,“现在托人去说别人家的孩子,怕是来不及了。帖子下到后院里人家没有回绝,可要这么等下去,别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严氏正好走进来,闻听此言便接上去说:“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应急吗?咱院里这不放着三个现成的丫头,何不从中挑选一个,那边不行,咱这边只说收房就完了。” 大太太眼瞅着若玉说:“就怕委屈了良儿这孩子。” 若玉别无它法。 芸儿、惠儿和兰儿被一齐叫了进来,静静地听太太们说话。大太太虽说没有强迫之意,但恩威关施,先从三个小丫头被买进李家开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讲到如今的难处,自己竞先落起泪来。还没等她说完,惠儿抬起头来,挂着满脸的泪痕,从若玉身上看过去,停到太太这儿坚定地说:“太太,你别再说了,我愿意。” 下午这事刚定下来,傍晚的时候杜家过来人定日子了。几天里杜林月听到门外的人声车过,知道是李家已着手准备了,便在大伯大妈面前重复着几日前说过的话,不吃也不喝,以死相抗争。杜只平终于招架不住,使唤人前来定下婚期,并依照杜林月的要求,彩礼分文不取。 喜日到了,李氏家族里的老人们都被请进了迎宾堂。二爷也位列其中,他专门等着两位新人拜堂成亲的时刻,便站出来质问谁家的孝子在孝期内结亲完婚,把个偌大的罪名当着全族人的面扣在仲良的身上,叫他永世不得翻身。族内的老人们有的听见了口风,坐在那里略显不安,都为仲良捍着一把汗。今天的事李家并没有铺张,只在门楼、各厅堂门前挂起了红喜帐,少了众多应有的摆设,少了习俗中的吹拉弹唱,整个院子倒显得愈发安静。 迎亲的队伍抬着花轿进了门口,前呼后拥地从迎宾堂前一过抬到后面去了。略有半个时辰,仲良由福来、福兴陪着进到堂里去了。他的穿着并不新艳,他的脚步十分沉稳。待他转过身来,也不急于开口,坐在上首空闲的椅子上,站起茶碗细细地品味。 “众位请用茶,喝茶吧。”福来和福兴两边走着恭敬地让着客人。人们答应着,顺从地低下头饮茶,但他们的心思根本没在其中。当他们抬头看二少爷时,就会发现仲良的眼神就象一位成熟的舵手那样坚定而富有信心。 二爷自然也意识到了今天的不同。 “列位族内父老,今天我仲良就算是成家的人了。凡是来到场祝贺的,都是我的证婚人,可对不起大家的是,虽是喜事,今天却没有喜酒,我身服孝期,不便拜堂成亲,举家相庆。我李仲良自小受父亲垂爱,言传身教,片刻不曾废怠,虽不能博古通今,但居家之道尚知,岂敢行此悖逆这事,叫外人贻笑大方?自家名誉是小,家族声望事大啊。我可不愿让人背后戳我的脊梁骨,戳咱们老李家的脊梁骨,血脉亲情,骨肉相连,我们永远是一家人啊。今后我们这个小家还是要靠大家多多扶持,多多抬助呢,这里我先谢过各位了。等到我三年教期服满,定会再行相请,把大家都邀至宾堂中,一醉相庆,共庆我们李家的和睦团圆,世代华荣!” 仲良的话刚说完,年轻的人们就叫起好来。年岁略大的也都激动地站起身来,为二少爷揪着的心踏踏实实地放下了。二爷看看人们,他只能把精心准备的精彩演说烂在肚子里,僵硬地笑着,随着人们向处走去。 经了这一次次的过往,二爷自知败下阵来,没过几日便与杜只平举家回肃清县了。他能就这样甘心吗?年后李家二少爷实至名归地坐上族长的交椅,开始了他在良家镇上几十年的风雨历程。 次日清早,严氏就抹着眼泪闯进书店里来哭诉:“良儿,快去管管你的三叔吧。他又藏那福寿膏呢。是哪个该死的又偷着给他,会把我们一家子全害了的。” 第二十一章 刁婆娘午睡失珠玉 傻兰儿屈死保清白(一) 夜宿开福寺,新月涂绉窗。 塔前铺素雪,林内挂清霜。 有约来临照,孤然无相赏。 所悲是何物?疏钟几声长。 ——《寺中记农历公历双十八之月》 随着历史上国共两党第一次合作的破裂,北伐战争宣告结束。继而便在上海、武汉等地接连发生了大规模的屠共惨案。国民党中一部分人在革命旗帜掩盖下的罪恶行径已无从匿饰。 一 古时曲词里正有这样一句话:无奈姻缘一段路,徒的拴牢仨俩人。 蕙儿就因了二少爷的婚姻,原地搁置在了那儿。虽说那日是情势所迫,不得已才挺身而出,应承下来填房一事,但在蕙儿心中,却是正中了自己下怀。自从丫头们分开侍俸太太,蕙儿就从早到晚,一天天围绕着这个院子忙里忙外,细心地照料着若玉和二少爷的饮食起居,渐渐地这儿就成了她心目中自己的家。至于是何时生出了这样的心思,蕙儿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一经发觉,它便象初春的小草那样不能自已了。但蕙儿又是最迷信命定的,早就知道富与贵不与自己相干,很长时间都在跟思想里那个脆弱的她纠缠着、逃避着、斗争着。可每次她又都会想起抽画签时,她抽得的签子上写的“为求富与贵,但向身边寻”这句话。这难道不是神灵在晓示自己,李家二少爷正是来拯救自己脱离噩运的贵人。尽管她的心中十分明白,这种主仆之恋很难能修成正果,而最终吃亏落败的只会是她。可她又无法说服自己,象脱掉衣裳那样将这段情感从心中轻松地除却。她没有芸儿那般幸运,交下了真儿小姐这样知心的主子朋友,于是她无人可诉,更不敢表露出半点差池。不过她还有个主意,毕竟芸儿与大少爷的事在她是一个可以仿效的先例。她还清楚的是二少爷的态度将决定着此事的成败。于是她先将自己隐藏起来,在日常生活对二少爷的精心侍弄和照料中,生出心来轻轻地捕捉由仲良那儿传输回来的爱情的讯音。在仲良为她讲学的眼神里,在仲良为她修改诗文的话语间,在仲良向她无微不至的关怀示意的表情中……她都幸福而满足地感知了。甚至在梦里二少爷还向她郑重地表白心迹了呢。尤为令她高兴的是,随着她的诗文功夫日深和《芳草园》的编办,二太太若玉也愈发地喜欢她了。这是一个多么美满和睦的家啊!那日太太们议论为二少爷填房之事,虽说只是不测之需,但那正是她的责任,怎好让外人去担承呢?蕙儿那投向若玉深情的一眼,仿佛在说“娘啊,你可要为我做主”。现如今林月的突然闯入,她就只能闲摆在那儿了。有一次她在为二太太梳头,若玉说:“我头发日见少了,是不是老了?你慢慢来。”蕙儿的手就轻缓了一些,此时又听见太太说。 我这一辈子是最不攀什么名份的,你也别太在意吧。 在我窗前栽株巴蕉吧。这是林月来到李家做的第一件事。自从服孝期满,仲良以族长之尊补办了喜宴之后,就很少到这个小院里来了。他同父亲一样吃住都在书房里,似乎忘却了妻子还他守护着一个小家。既便是每次过来,也并不多看她几眼,只是在母亲跟前嘘寒问暖,林月就同一个远房亲戚那样拘束地端坐一旁。这了散了发辫在脑后绾着纂髻的年轻妇人,她又能怎么办呢?林月自幼母亲亡故,父亲本又是个浪荡涣散之人,一甩手便将她抛舍在大伯家里,自顾到处寻欢作乐去了。年幼时倒也过了几年衣食无缺、无忧无虑的日子,可等长大一些才慢慢体味出这做人的可怜。我何曾享受过父母之爱?我又何曾体恤过家的温暖?我就象一只含珠的河蚌,饲养在唯利是图、侍价而沽的商人家中,他们所给予我的无一不是青楼里的教坊行为,即抬高身价的一项资本而已。多么令人厌恶的栖身之所!哪里才是我真正的家?来到良家镇后,交往中感觉出了李家二少爷的艰辛和不易,知他是个善良诚信、有责任心的人,便不由生出几分好感来。待得知大伯要与李家结亲,虽然与仲良尚未结成知己,但他是自己可以托付一生的人,心中也就有了许多美好的暇思。她从未意识到这是李家二爷的阴谋,只等后来到了族长权争的胜负之时,大伯他们出尔反尔,要退悔婚事,以绝仲良的进退之路,她这才不顾一切冲出来且以死抗争。她坚持不行聘礼,因为这是她可以实施报复的唯一方式。她是个迷途的新女性,勇敢地挣脱了封建樊笼,却又把自己送入了漫长的噩梦之中。林月总在省思自己,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刺伤了他的心?我能否得到诉说的机会?我去向谁讨问一个明白?巴蕉已伸到半窗高了,每天林月必会凭窗观望,凝视着蕉叶在风中不停地舒卷离合而黯然神伤。满院皆是好风景,却只有这一株听风听雨的巴蕉才属于她。 仲良又何尝不身处于爱情的炼狱之中,时刻用良知挞罚着自己。在他的印象里,林月始终是个柔婉又纯下的女孩儿,那两根摆动在肩窝里的小辫子曾经是何等的活泼和生动。当他第一次在父亲的书房里看到杜家的红柬,他多么痛恨敌人已把自己用作了刺向父亲的得意武器,当然也包括这个不失时机出现的邻家女子。在父亲病逝之后,他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可一时又苦于无法痛快地回击对方。等到二叔欲拿他的婚姻作文章时,他方猛然醒悟,或许正可以她为突破,在敌人得意之地实施反击,效果最佳。于是林月就成了这场争斗中不可或缺的一着棋。而他之所以敢把胜负压在这里,也正是建立在自己对林月原有印象的信心之上。事实表明,他成功了。外人只看到了二少爷过人的胆识,却不知其中更因了林月的倔犟与果敢。仲良虽说明了个中情由,但他却很难因心中感激而去亲近她。他无法摆脱旧有的阴影。每次在林月的面庞上都会同时映现出二叔与杜只平那阴险的笑容。在林月那双无辜而忧伤的眼睛面前,他只能选择逃避,甚至也害怕和蕙儿多说一句话。至此他才深切体会出二叔的阴谋,无论自己胜与负,林月就象是一枚痛苦的种子,植根在了他的心间。他日日躲进书房里,在一个假想的父亲存在的环境意识中来解脱负罪已久的心灵。白天他可以用家族内外的琐事麻醉自己,而在更深夜静时又不得不倾倒出来,一次次地辛酸饮尝。 又是秋后收田租的时节了,仲良将家给福来交待好,便带着福兴到各店铺里去收缴年金,逃也似地出了家门。 第二十一章 刁婆娘午睡失珠玉 傻兰儿屈死保清白(二) 自从三爷获释回家,严氏她们就搬到靠近东花园门的一处闲院里起居。这处小院原是举人老爷春秋时节颐养之地,后由病体不便多是要人照料,故此撂闲了这几年。现在虽说单独分住,可三爷家当已是一清二白,仲良记着父亲去世前嘱托的“无论如何都要善待”的话语,就明着不提,只是在暗中多多结济。哪知这烟鬼又犯了旧疾,不知从哪里讨换来的烟膏白粉,一抽上瘾而不能收拾。仲良虽经几次苦口相劝,倒也对他不离不弃,无奈家道日艰,想来也难十分周全。 道是一层秋雨一层凉了。昨夜的雨淅淅漓漓真滴到午后方才停驻。芸儿闷坐在床上听到窗外的雨声歇了,便走下来打开窗子透透空气。原是没在意的,院里满地尽是落叶,浸渍在积水中,呈现出一片片凄凉的秋意。也不知芸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披了件衣衫,轻轻地迈出门来径向东花园而去,风起闲情,雨触愁丝,竟是一路痴迷,惘然无所知了。她隐约记得在过来通往三爷小院的路径时,看到三爷从地上拾起什么慌乱地揣进怀里,躲闪着过去了。芸儿来到东花园里,满目皆是秋尽的景象,树叶稀疏,花枝零落,就连池塘里的水也凝了,石也瘦了。人也自觉少了几分精神,便呆呆地坐在一处亭栏上,再也不愿走动了。她一低头便想起了自己掉在池塘中的绣花针,想起了真儿小姐在此抚慰她的一番话语,想起了伯涵少爷翻身跃入水中的身影……她便细细地盯着塘面观看,极目搜寻着那枚细小的银针,恍若一旦复得,那从前的所有情形都会重回到身边。可是她只在塘面上看到了一张憔悴的脸庞,两鬓略显松散,眼神空洞无光。即而那面影被一滴滑落的泪水打碎了,颤抖着沉入了水底。 “你跑到这儿躲清静来了。”远远地兰儿招呼着沿着塘边的花丛走过来。芸儿回过神来,用衣袖在脸上拭了两下,转过来迎看着她。兰儿径直过来紧偎着坐在旁边,将芸儿的衣襟往中间抻了抻,扣着纽襻儿说:“天说凉了就凉了,你还这么好歹一披,冻病了也没人疼你。” 芸儿感激地看一眼,便低下头自己接着系下去。兰儿于一旁捡了几片亭中飘落的树叶,一一扔到水面上,无聊地说:“你说这些日子我老是梦见谁?” “谁呀?”芸儿随口搭讪。 “那个苓儿呗,还跟我说一些莫明其妙的话。今儿中午我刚打个盹儿,你说他就又来叫我、拉扯我,让我救救他。吓得我扭头就跑,他在后面紧紧追赶,手伸那么老长。”兰儿说着突然往芸儿脸前一伸手。 “你吓死我了。”芸儿惊跳起来,扯过兰儿来就要掐她,只见兰儿的胳膊上密密麻麻地起了一层疙瘩,才知道兰儿不是故意唬弄她,原来她自己也害怕呢。便在心里缓缓才玩笑着说:“莫不是你成日里光想那个小戏子吧。” 兰儿就有些恼了。“你心里才装着人呢,别当我不知道,不敢笑话你。” 芸儿一时没了言语,脸色也定了下来。心里明白兰儿不是嘴上乖巧之人,思想了片刻便自嘲般地说:“咱们姐妹都是有命没运的人,本应该相互怜惜才对,我不该打趣你,你也别挖苦我啊。” 兰儿也是气恼失言,正不知怎样扭转,就接过来说:“人家一睁开眼,吓得到处找你,后又寻到这园子里来,实指望你一说这梦就破灭了,反被你一趣闹,心里便和真的一样害怕了。又哪里是挖苦你。”看见芸儿脸色温和了下来,遂跟上去说:“芸儿,你刚才说咱是那有命没运的人,我劝你千万别一条道走到黑,一旦进了死胡同,可就没出路了。” 芸儿心里知道兰儿在说她和大少爷伯涵的事,便不想过多地纠缠这个话题。站起身来说:“咱快回去吧,说不定太太们要醒了。” 芸儿从后面取了水来,听着太太房里还没有动静儿,就先送到小姐屋里来。真儿已经到村学里去了。她的房间并无奢华,丝毫不象是乡间富足人家小姐的闺房,处处拾掇得平整而简练。临窗的桌几上工整地摆放着正在阅读的书本,有笔筒和一方石砚,镇石下横压着几张梅花笺。窗开半扇,清爽的秋风吹送过来一缕缕墨香,濡沾在轻摆的床缦上,隔帘上,熏染着小屋中的每一件器物。 芸儿放下水走到窗前,探身关上纱窗。又禁不住低头看去,见是一首新诗。 远远的街灯明了,好象是闪着无数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现了,好象是点着无数的街灯。 我想那缥缈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 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 你看,那浅浅的天河,定然不甚宽广。 我想那隔河的牛女,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 我想他们此刻,定然在天街闲游。 不信,请看那朵流星,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 真美啊!多么自由!多么令人神往!到哪里去寻访这等市街。芸儿不禁抬头向天上望去,午后的天空依旧如一片湿重的灰幕,笼罩无际。 晚饭后芸儿念念不忘地追到真儿屋里来,又爱不释手地读出声来。羡慕地说:“你已把新诗写得这么好了。” “可不敢当,一个瞑瞑夜行人,我哪有这样创造的心怀。”真儿此时停顿了下来,后又试探地问:“芸儿,我若是也出外走了,你们会怎样呢?” “那还能怎样,我就陪着太太难受吧。”芸儿知道小姐是在开玩笑,说过去不认真的。 “咱们现如今过得就不难受吗?”真儿心里默想着坐回到书桌前来。 第二十一章 刁婆娘午睡失珠玉 傻兰儿屈死保清白(三) 二少爷走后,福来日日领着三五小厮,下到田间地头清算秋租,称量之后,忙着归仓入库。院内各处家眷自行闲散,相安无事。再不几日仲良他们也该回转了。 兰儿跟从在严氏身后进屋的时候,芸儿正背身擦拭着桌上的瓷瓶。床边上若玉正陪着大太太说话,声音都有些懒散,映着发黄的窗纸,在芸儿的身后退减成为模糊的背景。也许芸儿的心思根本没在这个屋里,她谛听着枯叶从枝桠间折断的声响,然后是在一层层的风中荡秋千似地飘摇而落。间或有一两片被风再次翻卷起来,仅可在花根草茎间跌跌撞撞,它们为折损的翅膀发出一声声短促的喟叹。 “你给我跪下。”严氏当头一喝,声色俱厉,惊醒了屋里的人。兰儿不知她在训斥谁,自己懵懂在了原地。 严氏走前两步,返身坐在临床的椅子上,腾出一只手来直指着怔怔的兰儿。“你还敢不跪?” 兰儿早被她折磨习惯了,就毫无知觉地跪了下来。可她实在不清楚自己又犯了什么错,还值得严氏凑到大太太屋里来耍施淫威。 芸儿心怀不平地瞅着,就想替她上前说话。 “这丫头怎么了?”大太太惊讶地问。 “让她自己覥着脸说。我们家可养不起你这手长的人,撵出去拉倒。”严氏说出话来,已然把柄在握。 兰儿丝毫没有分辨,只忍不住地抬了抬头。芸儿在一旁按捺不住,知道兰儿嘴拙,平时吃多了委屈又道不出来,才惹得严氏隔三岔五没来由地欺辱她。就蹲在兰儿身边催促说:“你果真做了手长的事,就不妨说出来,免得惹了人家的长舌头,说说道道地难作人。” 严氏气得翻了眼白,冲着芸儿逼问:“了不得你这个死丫头,说出这夹枪带棒的话来助着她,莫不是你们俩串通好了,一块做下的这见不得人的好事。” “你少来诬陷好人,先把你自己身上……”芸儿正想数落一番,一可为兰儿拔闯,二又解心头闷气。却不料被大太太喝止了。 “你先出去。”大太太见芸儿气愤地跑了,停顿了一会儿才问兰儿:“你说也不妨,到底做了什么事?” “太太……”兰儿掉了眼泪,呶呶嘴小声说:“我不知道。” “什么?”严氏唬地站了起来,快步冲到兰儿跟前,“你敢说你没做,当了婊子还想着立牌坊?你想得倒美,呸。”严氏对着兰儿的头啐了一口,用手一把使劲扯住兰儿的嘴角,撕拧着厉声问:“你倒是说不说?” 兰儿疼得举起手来,又想护住自己的脸,又不敢去掰开严氏的手。鲜血从她的嘴角里渗了出来。“太太……我真……不知道。” 严氏恼怒地将兰儿搡倒在地,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你不说,也甭想赖干净。” 兰儿略微一抬眼,看到那是自己压在箱子底的东西,顿时吓得傻了。她知道手帕里包藏的正是金香交她存放的绿玉镯。她一点也没觉察,严氏是何时翻在手里的。人们若是猜疑她与金香有什么牵连,那就真是大祸临头了。 “我说我那金银首饰一件件说没就没了,原来是你个贱货在算计我这点东西。亏了我及时把这个镯子翻到了手,不然连这个赃物都被你卖了,我上哪儿去说理。”严氏摊开手帕,叫大太太和若玉都看了个清楚。 “那不是我偷你的。”兰儿强辩说。 “呸,那是我送给你的了。”严氏不容分说,“多少年你白吃白住白养活,到底还是贼胚子,竟偷到窝里来了。” 大太太与若玉都看清了,那确是三爷分得的绿玉镯。这种稀罕物严氏是断不会送人的。又见兰儿只管跪在那里哭泣,说不出半点情由,只当是她真地偷了去,现见是暴露了又害怕起来,就怒不可遏地训说:“李家怎么会调教出偷盗来,先关到院子里,待良儿回来了拉出去卖了。” “太太,太太……”兰儿一下子扑过来,“那真不是我偷的,你可怜可怜我,留下我吧。” 大太太厌烦地用脚踢开兰儿要拉扯她衣裙的手,对着严氏说:“去叫小厮们来,拉下去锁上。” 兰儿终于明白求告已是没用了。她大睁着眼睛,分明又看到了金香与杜二爷调弄的一幕幕场景,可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瘫软着被人拖拽走了。 第二十一章 刁婆娘午睡失珠玉 傻兰儿屈死保清白(四) 真儿从村学里回来才听说了这件事,过来问芸儿打听时,芸儿才将先头的话学说了一遍,至于到底兰儿怎么样手长,又为何被关押起来,她也不清楚了。真儿又把自己知道的有关首饰玉镯的事跟芸儿说知。 “兰儿她决不会做这样的事。”芸儿立刻反驳说,“这根本就是栽赃陷害。” “可首饰确实丢了,她陷害兰儿总要为点什么吧。”真儿不解地说。 “真丢了也不能空口白舌地一头栽在兰儿身上呀。”芸儿气愤至极。 “镯子不是藏在她的箱子里吗?她并不否认啊。”真儿也不相信,她在从对立的角度来破解这一个谜。 芸儿被问得无所适从。她在暗想,会不会是三爷相中的兰儿,被严氏知道了,变着法子要赶兰儿出门。若是这样,兰儿必是羞于启齿的。现在三爷少了约束,整日在外胡混,如何寻他回来证实兰儿的清白? 吃晚饭的时候,芸儿给太太们盛好,自己也不吃端了一碗就往外走。正巧严氏从外面进来,堵在门口问:“给谁送饭去?” 芸儿也不退缩,“给兰儿怎么了,她就是真偷了你的东西,也不当饿死的罪吧。”说完谁也不看走了。 “你坐下快吃吧。”大太太不耐烦地对严氏说:“都是我给惯坏了。”蕙儿在一旁本打算说话,见太太们这么说,就又咽了回去。真儿有些意乱心烦,匆匆喝了几口汤,谎称困乏起身离开了。 芸儿隔着门缝儿见兰儿浑身是土,傻呆呆地绻缩在床上,下巴放在膝盖中间,尽盯着墙角死看,就心疼地唤了她两声。兰儿听是芸儿的声音,半天回过神来,爬爬到门口来央求说:“好芸儿,好妹妹,你快去找大太太救救我吧。我真什么也没偷。她让人打我,我快受不了啦。” 芸儿把干粮从门缝里塞进去,递到兰儿的手上后说:“你先吃点东西,咱慢慢地说,那镯子怎么会在你手上的。” 兰儿惶恐地看着芸儿:“我不敢说。” 芸儿见她的模样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就悄悄地问:“真是那烟鬼要霸占你,被这婆娘看出来,才生心赶你出门的?” “不,真的不是。”兰儿哭着摇了摇头。 “那还有别的事?”芸儿追问。 兰儿痛哭起来。她是多么后悔当初自己的糊涂啊。“我早该说的,可是现在不敢说了。” 芸儿又气又急,“什么过去现在的,你连我都不说,也就没人能救你了。” “芸儿,说给你知道,你也救不了我。我是胳膊折在袖子里,自己疼自己受啦。”兰儿说也说不下去,哽哽咽咽地吞着干粮索性不说话了。 芸儿等了半天,方才站起身来,临走时又说:“我明天再来看你吧。” “你别走,我害怕。你说他们会把我卖到哪里去?”兰儿茫然地问。 “你净胡思乱想,等二少爷回来吧。”芸儿也不知如何安慰她。枯叶呼啦啦地衬得秋风更紧了,小院里只有兰儿小屋门泄出的一线光亮,到处黑阴阴的。 次日清晨,芸儿刚打开院门,就远远地看着福来吆喝着小厮朝东花园方向去了。她心里一惊,顾不上梳洗就跟过去探看。果然人们都拐进了三爷的家门。她紧跟在后面靠着门框边探听。只闻听严氏叫嚷着说:“作了贼还知道要脸,羞得上吊死了。” 芸儿的头即刻炸响了一般,耳朵里嗡嗡地鸣叫着,人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直奔到兰儿的小屋里。几个小厮正手忙脚乱地从梁上放兰儿下来。兰儿的头发象一道黑色的瀑布垂泻着,两只鞋一正一反地落在了地上,手也在空中摇来晃去,袖口上芸儿为她缀补的兰花不再淡绿,而是青得要刺破芸儿的眼。 芸儿疼得紧闭了眼,却没有一滴泪,踉踉跄跄地回到自己屋里,扑倒在床上就再也不能动了。只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大声呼喊:害死人啦——真儿分明是听到了芸儿的哭喊才赶过来的。一进门见芸儿抖索在床上,脸色腊黄,头发散乱,还只当她是臆醒了,上来为她捂好棉被,搂在自己怀里,宽慰她说:“你别乱叫了,等暖和过来就好了。” “小姐,兰儿吊死了。”芸儿一手薅住真儿的衣袖,泪珠子这才哗哗地流淌出来。 当天埋了兰儿,仲良晚间才回到家里。等福来一一禀告家事,仲良就此事询问太太们时,大太太说得轻描淡写。“本说是先关起来,等你回来问清了再打发她。”后又补充说:“她这算什么,纯粹是想败坏咱家的名声。” 严氏说得更干净。“她这是畏罪自尽,与咱们有什么相干。说下天来也不怕。” 最后若玉才说:“没有人逼她,合该是这样吧。” 第二十二章 痴情人堂前说痴语 诡心妇背后施诡计(一) 醉舞长歌意悠悠, 才情常驱大江流。 夜灯无眠双目小, 阅尽人间百个秋。 ——《与于大城共勉》 黑夜漫漫,暗昼无情。 盐河如同一位艰难越冬的老妇,匆忙中胡乱地收敛起一头衰发,在冷风中索然独行。空旷的原野上的几株枯树,间夹着一两只空虚的鸟巢,无聊地作着些点缀。大片大片的滩洼里泛着晶亮雪白的盐巴,折射出冬季里令人晕眩的日光。呵,白色原是如此恐怖。 真儿的离家出走任是谁也始料未及的。令芸儿有些不解的是,这件事在院子里并没有引起轩然大波。大太太不但没象伯涵离家时那般夜嚎啕,只是心似不甘地想了想,反倒略显平静地说“知道了”,人就又躲到椅子里闭目养神了。若玉的反应更象自言自语,“难道非走这条路吗”。林月把自己关在小屋里整整呆了一天,不吃也不喝,第二天她又把窗子打开,进出无碍了。 芸儿震惊了。在她眼中这所宅院就是一座坟墓,竟没有一丝的鲜活气息。兰儿的死、真小姐的离开,在人们的脸上和心里没能留下片刻悲伤的痕迹。芸儿仿佛置身于众多影子的生活之中,所有过去的印象也都虚幻起来。她的头脑中迷茫空洞,象是被人攫取干净。唯一残留在记忆中的是真儿为她写下的只言片语。 芸儿,不要怪我没向你道别,你了解我并不缺乏这一点勇气。我只担心母亲和二哥他们知道后,会因为不放心我是个女子而百般阻拦。二哥自然是好意,只怕母亲心中就更多加了一层破坏门庭的担心和忧虑,他们必是不会放我走的。可你知道生活在这个院落里,我是痛苦的,过去的欢乐已如梦境,早已破灭了。……这是怎样的一个家啊。它是一潭死水,上面泅满了厚叠在一起的绿锈。我根本透不过气来,都要窒息死了。我们浸泡在腐朽的污垢中,又被层层的水浮儿蒙蔽了眼睛,日夜挣扎却永难见到光明。……再看看起坐于内的可怜的人们吧。母亲原是那么温柔、慈仁,二姨娘曾是多么美丽而善感多愁,可这高高的围墙就是一道绳索,紧绑着她们向着麻木、无情的道路上去。兰儿憨直淳朴,她的死必是有着难言的伤隐,可我们有谁去真正关心过她啊,这完完全全是这个家的责任。还有林月,一个读过新学的女学生,好端端风华正茂的年龄,硬是被一纸婚契抵押在四面冰冷的墙壁之中,没有感情,没有生活,这悲哀到底要谁来负责?二哥不是也在变吗?尽管他对自己的改变是痛苦的,可不变又怎么能容得下呢?难道真有什么命运的力量在暗中作祟?是我们不可抗拒的。你和我又是怎样的结果,我连想都不敢想了。……我答应过哥哥要保护你的,看现在我是办不到了,你多珍重吧。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相信就等着我回来,我会找到哥哥他们的。……代我侍俸母亲,有空了多去探望林月和蕙儿她们。我会想你们的。 芸儿每想到这些话,身上都会泛起一阵惊凉。她一一对比着看去,院落各处都是静止而又沉寂的,恍若假的一般。码头上没有人碰见过李家大小姐,芸儿猜想她必是沿着村路一步步走远的。在夜色中,她只身一人勇敢而又孤独地走着,直消失在盐河平原的尽头。 李真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良家镇。她就这样走出了我们的故事,在前方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呢?她是否还会回到这片生养她的贫瘠的土地呢?让我们共同期待吧。 芸儿记着小姐留下的话,除更加细心地照料大太太外,平日闲下来的功夫,就主动到若玉的小院里找蕙儿和林月一处坐坐。几次过后她就慢慢觉察出蕙儿和林月并不融洽,态度上隔了一层纸样的东西,眼神也都互相躲闪着。林月不但没有主子的颐指气使,反倒待起蕙儿来十分的客气。蕙儿自是不敢承受,仿佛是吃不消鹊巢鸠占的便宜,后来也就不与芸儿一块来了。林月对待蕙儿,决没有曲意刻薄的意思,却是蕙儿自知情由,不知如何应对。虽说林月的处境十难得意,但她清楚李家都不是大伯那等恶人,自己能有今日一番遭遇,完全是因为宿债未偿,根本怨不得别人,恨也只恨自己多读了些文字,明白了些新理,怎如一生下来便糊涂的好。于是每逢心神悲怆,便在纸上记下几行顾影自怜的诗句。几年下来已是积写了百首有余。自从芸儿不时过来相与谈坐,她如若遇得了知音,新诗旧稿毫无保留地拿出来与芸儿共赏。芸儿又恰刚入了新诗之道,正巴不得到处借鉴临学,如此便来得更勤了。 “少奶奶。”芸儿轻唤了一声,掀开门帘进来。 “芸儿姐姐,快来窗前坐。我想这几日你把我忘了呢。”林月也不回头,还只顾伏案书写。芸儿就绕到里边去,为林月倒了一盏温茶送过去,顺势坐在她的旁边。 “还有几个字就誊清了,待会儿你再看。”林月写着又不慌不忙地问:“你可见过桃花吗?” “我没有,只是从诗里读到过。‘人面桃花相映红、桃花依旧笑春风’。一定是最美不过的了。”芸儿羡慕地说。 “咱家东花园里的花草,香则香,虚花而已。在肃清县城北有一大片桃园,每年旧历三月,花开满树,香溢全城,熏染欲醉。桃花艳而不矫,柔而不媚,花香中蕴含着春天的气息,引得年轻人们成群结伴地寻访踏赏,回想起来是多么自由开心啊。只可惜花期仅在半月上下,若遇急风冷雨,或许一日之内尽皆零落,昨日尚俏笑枝头,今天已萎枯陈地,俯拾落英,又怎不令人惋叹伤怀呢?今年又到了三月时节,李清她们定会去赏花的,唯独缺少了我一个。昨夜梦见桃花全凋落下来,铺散了一地,就哭醒了。在灯下为它赶制了一首祭诗。你若喜欢就拿去吧。”林月还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 芸儿仔细读来,正是一首《三月桃花祭》。 轻轻地我走了 在风中无声地飘落 如一滴美人之眼泪 经了胭脂 著上粉红的颜色 我是三月的情人 注定在三月销逝 美之生命方有缺憾 勿奢求飘雪的冬日 我吮吸三月之春风 我清润三月之春雨 我沐浴三月之春晖 我谛听三月之春意 我绽放三月之春光 我渲染三月之春机 我凝固三月之春色 我香浸三月之春泥 轻轻地我走了 从黄昏向黑夜坠去 象一枚斑斓之蝶翅 越了消亡 遗下美丽的回忆 第二十二章 痴情人堂前说痴语 诡心妇背后施诡计(二) 对于李家宅院,仿佛光阴故意放慢了脚步。每个人都被罩在了莫名的等待之中。清晨渴盼日头西落,深夜期待曙光照临。厌看了秋叶黄落,冬枝摇摆,又春光一日日褪去。令值大暑,分明是一年里酷热难捱的时节了。 刚一入夏,大太太许是怕热贪凉,积食不化病了十几日。芸儿日夜陪伴,药饭周勤,也便到林月那里去得少了。如今病情虽已好转,天气又一日热似一日,芸儿更是不敢懈怠,围绕在大太太身边端水、打扇、熏香、捶腿,桩桩件件别人都替换不得。若玉与严氏间或过来探看,也是趁着清早凉晚,祝融才一下凡,她们就躲进自己的小屋里去了。这样折腾得芸儿就同日日坐在云里一般,整天飘然忽悠,心事也难得理清了。 “芸儿,你把香灭了吧。天天燃着熏得我头疼,气也喘不匀实。不如到花园子里掐两枝花芽来,泡在屋里,闻得也凉爽些。”大太太见芸儿又把熏香点上,就不耐烦地说。 “太太,敢是早起我忘了。现日晌午热的,哪里还有花骨朵。就是剪来了也怕开出一屋子的暑气来,白又冲伤了你刚好的病体。明早我再去。”芸儿说着话,就把刚点着的熏香掐灭了。 “我可等不及,待会儿日神歇了,你就去墙荫里剪两枝来,又不费事,还拖到明天干啥?”大太太的脾气自打举人走后就变得古怪了些,现又经了真儿不告而别,但凡遇上小病不适,就更是烦燥多疑了。芸儿许是受得多了,心中明白怎么回事,就只管做事不再言语了。芸儿一点也不觉得委屈,她不去做自是没有错误,完全是为了太太身体着想,而太太坚持要她去也同样正确,因为她感觉那样才会舒坦。芸儿象理解自己的母亲那样宽待着眼前这位衰老的妇人,不仅是为她作为主人善待了自己,更主要因为她是大少爷的母亲。 太阳虽说没了,可天空还又高又亮,只觉得中间象是隔了一层塑膜,低矮得如同就在瓦骨树梢上,紧裹着院子里沉闷了许多。芸儿一走出院门,一股股热风吹得她肠翻欲呕,头脑也格外沉重,人就成了被设计好的那样沿着甬路机械前行。无意间三爷从里边匆匆拐出来,不停地回头哨看,正与芸儿撞个满怀。芸儿倒在地上,毫无反应地盯着三爷慌乱地把一盏银蜡台包卷在衫子里,干笑了两声疾走而去。芸儿缓缓地爬起来,继续朝东花园里走。她恍若一步步地踏入了另一幅情景之中:秋雨甫歇、落叶满阶的午后,在通往花园的甬路草坪上,三爷正躲闪着捡拾红红绿绿的东西,然后包起来揣进怀里,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会是什么东西?难道会是首饰?是严氏丢失赖在兰儿身上的首饰?是烟鬼三自家偷窃出去换取烟粉钱?兰儿为何以死来自保清白?如若没查出子丑寅卯,她的清白何来?芸儿顾不上再剪花枝,回身疾走。 大太太听完芸儿的话,随便打发了几句,应付过去了。可她私下里找来严氏和老三,把芸儿两次撞见的经过一说,正准备问个究竟。没想到烟鬼三横竖不怕,立刻就认承了下来。严氏倒象是早知道几日,一句话也没说。大太太心恨老三不争气,可想管也管不动了,只气愤地说:“偷起老婆的家当来了,你真没出息。” 严氏只当会翻出兰儿的旧帐来,先是就怕了。见大太太连提也不提,心虽放了下来,只是有事没事来大太太屋里嘘问得勤些了。有了这一回事,严氏处处提防着芸儿不算,只要一瞥见她,牙根儿就疼,这眼中钉又心上刺,还是连根儿拔掉得好。 连日里芸儿日夜费心劳神地侍候在大太太身边,左右支应着陆寸步不离,到如今早已是身心俱疲,人也棉花团儿似的没有半点精神。再加上这一串串的事故,使她常常深陷于前因后果的一幕幕场景之中,神情恍忽而又无法自拔。这日午后,为大太太捶腿见她困乏了,就又搬个方凳挨着坐下,轻轻地打起扇子来。 “大少爷,你怎么回来了。”芸儿一抬头看见伯涵走也进来,惊喜地问。 大太太正想睡迷,听到芸儿一喊,便清醒了,待睁眼看时哪有儿子,气得转脸要训斥芸儿。但见芸儿手上的扇子落在了怀中,歪着脑袋睡着了。可怜她这些日子尽心地孝敬,便有些不忍了心。] 芸儿见伯涵径直朝自己走过来,便警觉地四下看看,见屋子里并没有其他人,这才大着胆子站起来,迎着伯涵过去。心中有了微醺的感觉,脸上也已羞得桃花红了。连忙略低了头,不由地生出了万般的委屈,忍着眼里的泪水轻轻地问:“你怎么才回来呀?”伯涵身材高大了很多,芸儿仰头看他,有些攀附不上的样子。见大少爷对着她只是含首微笑并不说一句话,就有些嗔怪地说:“我是定了心放下青春来等你的,你不在外面混事业,赶回来干吗?”说完又觉得这句话有点过头了,根本不是自己心中的意思,紧接上去问:“你可是接我走的?”伯涵还只是一味地笑,象是在欣赏她。芸儿一经问出这一句,千头万绪忽地一下齐涌上了心头。“你快带我离开这儿吧,我害怕再呆下去了。兰儿死了,蕙儿闲摆着,我还能有什么结果呢?现在小姐也出走了,我平日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这会把我憋闷疯的。你为什么不说话?可是嫌弃我了,既是这样你也要说出来,别堵在心里,我能理解的,我甘愿一辈子不嫁人只伺候太太,她是你的母亲,你是我的恩人,无论怎样我是不能报答的,我也不会想得太过分了。”伯涵仍是不说话,转自往外走去。芸儿绝望之中伸出手去拽他,身子一倾,扇子掉了,人也跪坐在当地上醒了。原是一场惊梦。 芸儿顾不上细细回味,吓得心突突地跳起来,似是一只小鹿在怀里扑撞。她回身见大太太还睡稳在椅子上,就开始控制不住自己,喉咙处哽咽难耐。她不敢想象梦中的事了,假装用手理着鬓发,几乎是抱着头跑出屋去。 第二十二章 痴情人堂前说痴语 诡心妇背后施诡计(三) 俗语道:隔墙有耳。等到芸儿跑出了院门外,严氏才从躲藏的廊柱后面闪身出来。她本是拿了东西来讨好大太太的,却不曾想把芸儿的心机听了个严严实实,只字未漏。她把牙咬得紧紧的,脸上却透出一丝笑意。敢跟我作对,老天帮忙,活该叫你折在我手里头。 大太太听着脚步不象是芸儿,便微睁开了眼睛。严氏正笑着走到她近前来。“这么大热的天,人哪里睡得着觉。前几天托我娘家弟弟捎回来的槐花蜜,给你送过来,多喝点水也消暑的。” “这倒是不容易得的好东西,亏你还想着我。快坐下吧。”大太太稍微欠欠身子,算是客气了。“芸儿提水去了,等会儿冲上两碗,咱娘们俩一块喝。” 严氏连忙亲热地坐在刚才芸儿的凳子上,从地上拾起扇子,在大太太旁边摇着说:“芸儿可不象是去提水,扇子扔在地上,脸上臊得通红,不是做什么春梦了吧。”然后故意抻长了话头不说了,想引着大太太说下去。大太太沉吟着不答言。严氏知道她在心里正前后掂量,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又跟上去说:“女大思春啊,她的梦呓我可是听了个一清二楚,听得我心惊肉跳,我还纳闷这个丫头除了对您恭顺以外,她眼角里哪还有别人,原来是想着咱家的涵儿呢。” 这话一经严氏说出来,大太太又是心中一惊,至此心中的话也就收不住了。“我只这么一个儿子,虽说不在身边,总要为他寻下一门门当户对的亲家,才不会枉了咱李家的声名。象芸儿这样不错的丫头,我想给涵儿填房也能合她的心思。” “填房?亏您敢这么想。莫说她不答应,非逼着涵儿明媒正娶不可,即使是先应了,凭这丫头的本性,就甘随人后吗?等她变了法地抓住了内眷大权,别说我吃不上好果子,她还会象现在这样孝敬您吗?我看未必。她现在是有企图呢。”严氏可不想芸儿还能留在这个院子里。 “她会有那野心?有咱把持着,她敢离了大谱?”大太太有些将信将疑了。 “大嫂,你们主仆一场,情义自然是有的。可您也别忘了,咱供她吃,供她穿,已是白养活她了。现在您讲情义,等到以后老了,能力达不到了,还不是任人摆布?为涵儿娶一房好妻,知书达礼的,错也错不到哪儿去。若是留下了这个粗卑丫头,可是什么事也保不准的。别说李家手名声明摆着没了,就是涵儿的一辈子也给毁了。”严氏紧着火上浇油。 “那要依你怎么办?”大太太开始妥协了。 “若是依我才好办。只说是丫头大了,送回家由人家自行许婚配嫁,岂不爽快?”严氏心中暗喜。 “那多不好,只是跟了我这么多年,嫁妆我愿给她备一份的。”此时大太太倒又动了恻隐之心。 “我说您叫她糊迷了不是?赎身钱不要就算是便宜她了。”严氏才不想放过这落井下石的良机。 “咱不在乎那点银子,怎么说她还是福来的远亲呢。”大太太最终认为这样做才较为妥贴,也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善之心。 “你这是行好积德,那就随了你吧。”严氏恭维地笑笑。然后又沉下脸来凑到大太太的耳朵旁:“事不宜迟,还是快办的好。” “这事咱总得跟良儿商量一下吧。”大太太迟疑地说。 “那怕是不成了。他们自小一处玩耍,万一漏了信儿出来,你我还能应付的了?为了咱们的涵儿,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严氏只想把这事秘密地做了,更不想露了她的马脚。 “那咱娘们俩怎么做得了这事,再说真做起来,良儿也不会不知道的。”大太太担心地说。 严氏并没想得这样仔细,只是一心促成了这件事,接下来的事她就不管了。现在看起来大太太还没有更好的主意,便又挖空心思地去想。 “既是福来的远亲,干脆把叫进来说明了,叫他去想办法,先把芸儿唬弄回家才是首要。至于良儿那里也不难,你只管叫他出去到各柜上转看转看,顺便物色两三个小丫头买回来,反正咱家里也要添人了。等他办完事回到家,咱这里也早干净了,他还能不随了你的心思?”严氏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就停住说话站起来走到床边去。 芸儿提了水进来,看见严氏也在屋里,故意低了头直向八仙桌而去。 严氏换了副面孔,陪了笑说:“芸儿姑娘,提水去了。” 芸儿看也不看,更是烦得理她,正想往茶壶里冲水,听到大太太说:“三太太跟你说话呢。今儿别沏茶了,冲两碗槐花蜜水吧。” “真是今年的新槐花,闻起来就这般清香。”大太太远远地嗅着鼻子。 “正是呢。”严氏根本不介意芸儿的态度,咂了一口水,真甜啊! 有几句词是这样写的,凑巧正应了芸儿的事。 非是堂前爱惜身,只为痴情幻成真。 自古巧合属天意,而今生离由嫌人。 第二十二章 痴情人堂前说痴语 诡心妇背后施诡计(四) 仲良带上福兴出门了。第二天福来便只身一人到了观津口。大太太叫他到三爷小院的时候,他亲不知道商量什么事。严氏热情地张罗他坐下来,随口问着:“福大爷和芸儿沾什么亲啊?”他只沉默着并没答话,这也是他在李家多年养成的习惯,在不明了主人意图的时候尽量少说。等他听懂了大太太的担心和顾虑,他自己也认为芸儿这样想、这样做着实有些过分了。于是他原原本本、老老实实地讲出了芸儿的来历。大少爷如何救助母女、如何安葬芸儿母亲、芸儿是如何回来、又如何得到大少爷的安置。最后他胸怀着对李家的欠疚接受了这项任务,为了保全李家的声誉,更是为了挽回自己的过失。大太太没有一句责备还答应陪送嫁妆的话让他都有些感动了。 芸儿的叔叔名叫王贵,我们知道他原来做着渡口摆船的生意,倒是个忠实憨厚的人。后来在婆娘的撺掇下,用芸儿卖身葬母的钱在自家开起了小油坊,走街串巷地叫卖,人也精明了不少。只是家中婆娘能算计,又是个不知足的无底洞,眼看着两个儿了长到娶妻生子的年纪,自己好吃懒做不说,反倒处处挑剔,动不动就在院子里高声叫骂起来。 “真是个孬种,生俩儿子全都一个德性。要不有老娘,为日子能过成今天?早上大道上喝他妈的西北风去了。”王贵老婆在门帘外篦着头发,冲着油坊里骂大街。 油坊门口王贵蹲在地上挑捡豆子,里边两个儿子正忙着榨油。各人忙着自己的事,没人搭理她。那婆娘不出气,急着走到院子中央来。福来站在半开的门边,看了个清楚,就一步踏进门来招呼说:“大嫂,忙着呢。” 王贵老婆转过头来,见是位穿戴齐整的富家爷们,忙堆一了笑。王贵也站起身来,端着半筛子豆子过来打问:“这位老爷,可是要……” 福来还能依稀辨出芸儿叔叔的模样,就拱拱手说:“我是从良家镇来,大云让我捎个信儿。” 王贵这才记起了十几年前雪地里的事,忙将豆子放到地上说:“快进屋,屋里来说吧。” 福来就简单地从芸儿进到李家说起,人既懂事明理,伺候太太又尽心尽意,全家人都很喜欢满意,呆得如何如何好,现如今到了婚嫁年龄,大太太开恩特许她回家来,由自家作主找一处好人家,赎身价钱不要不算,还愿意为她陪送一份丰厚的嫁妆。见芸儿叔婶面露喜色,就又接着嘱咐说,只怕芸儿跟了大太太多年,情同母女,知道了死活不肯回来,拂了大太太的好意。大太太专门要我告诉你们,以后和芸儿就当是儿女亲戚走动,根本没有撵她的意思,千万别误会。 “那怎么会呢。良家镇李家的仁义谁不知道。再说真要撵她,往外一赶便完了,哪还会做这仁至义尽的好事。我们也是懂事的人家,劳烦这位大爷回去给大太太带话,我们不能到府上磕头谢恩了,全尽着你们的意思去办。”那婆娘盘算着,这丰厚的嫁妆或许能攀上村里的大户,更别说一与良家镇李家沾上亲故,各处的头脸自然就全都有了。她笑得满脸皱纹挤在了一起,扑簌扑簌地往下掉脂粉沫子。 “那就这样说定了,十天之内找下人家,我就把彩礼嫁妆都送到府上来。”福来站起身来往外走,在院子里他又对王贵说:“你还得到镇上走一趟,去把芸儿叫回来,说个什么话,别让芸儿犯疑猜。” “这都好说,您老就放心吧。十天之内我们等你的马车来。”这婆娘生怕有了变故,心里高兴得快不会走道了。 王贵一句话也说不上来,等把福来送远了,才回身跟老婆嘀咕:“大支不会有什么事吧。” “她能有什么事?真是个争气的闺女,脾气多随我呀,跟我的亲闺女一样。”说完看见王贵还是一副放不下的模样,就瞪起眼珠子,指着鼻子骂道:“你这个屌样子,肉包子砸着脑袋,你也抢不着。”又看见两个儿子在油坊里停了手往外瞧,就转过身去又骂:“还不干活去,白养了你们这些驴。” 骂痛快了她才回身往屋里来,嘴里自言自语地说:“我可顾不上跟你们制气,得找件新褂子出去张罗人家了,大马车可不等人哟。” 第二十三章 孔方兄驱使鬼推磨 虎狼叔诱骗女回家(一) 碧落何来五色禽? 长空万里任浮沉。 只因半缕轻丝系, 辜负乘风一片心。 ——《风筝》 南昌起义犹如一道闪电,划破了历史的夜空。两年中南国的草木似乎是被天火引燃了,愤怒地向着一切封建的、并与其关联着的、向其妥协着的旧的势力席卷而去。它不惜牺牲自己,激情万丈地向四周滚涌着、咆哮着,在长江沿岸汇聚成一道火的河流。 北方的清凉江畔、滏阳河边依然敲响的是直系军阀生脆的马蹄声…… 一 从高空俯瞰整个清凉江在上下大部分流程中都是抻直的,只是中间有一处向西拱起了一个皱折,乍看象是一根抖动的绸带。如果抖动时将什么东西甩了出来,那必是清凉店无疑。你还可以把眼睛眯起来看地图,就恰如一位成熟女性的侧影,清凉店正落在乳头的位置上。在其身后的平原上,有一条笔直的大道贯通南北。你若往北走,总会有一个叉路可通往良家镇去。 在清凉店十字路口的西北角上有一家字号兴悦的商行,二层小楼,沿着西北两街各开四窗,它是这里最有气派的建筑。向北望去,街道有了一个缓坡,房屋也渐渐趋向低矮,在坡脚处有一门脸不大的瓷器铺子,在嘈乱的街市上它显得格外沉静。因为门窗窄小,铺子里的光线稍暗,更加上前柜和货架都是栗红色,所以客人进到里面先是觉得阴凉,继而是凝重、拙朴,不自觉得气就会往上提,并收敛起轻飘飘的眼神,人就正统起来了。在南北两面间墙上分挂着两幅字轴。一面为“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另一面为“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这里的瓷器很是讲究,都是从南方进运来的高档货。别说老百姓家用的黑土烧制的粗瓷大碗这里没有,就是中等人家里的细瓷茶壶也是买不到的。格子里陈设的小到烟壶大到条几上放置的高瓶,都是绘着仕女或镂空颈耳的精致货色,专门为上等人家准备的。因此别看平时生意略显清淡,只要与富贵人家做成一笔买卖,差不多个把月的赚头儿就出来了。瓷器铺子的掌柜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此人姓林名华,据说是地道的南方人,祖辈上在江浙一带开着更多店铺,专营瓷器。他精于生意,更长于场面上的来往接迎,与附近的富贵人家请客吃饭,常常混在一起,早已成了很好的朋友。由于生意不忙,柜上只有一个伙计,人们都习惯地叫他老王,其实他的大号是“仁中”,北方人,勤快、老实,平时林老板忙的时候,他就会站在柜台里,眼睛紧紧地盯着街上每一个行人,生怕漏掉一个可以做成的生意似的。若是林老板在内间休息,他就会轻轻地不厌其烦地擦拭架上的瓷器,直至每一件都泛出幽幽的青光。 仲良带着福兴就是此时进门的。伙计听到有人进来,颇为警觉地转回身来,见是两位买客,这才笑了笑搭问:“二位爷,想买什么?” 仲良也不说话。此时老王绕出柜台,伸手恭让他们坐到临窗的木椅上,又倒了两盏温茶送过来。“您二位需要什么物件?” 福兴弹了弹茶盅说:“咱这里有瓷枕吗?” “有,瓷枕有。可是要最好的吗?”老王一边往柜台里走一边说。 “有几种就都拿出来看看。”仲良说。 不一会儿柜台上就摆出了五六种精巧别致的瓷枕。最普通的那件形状就象块用过的磨刀石,其它的有如卧兔、睡猪,最昂贵的要数孩儿枕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儿童葡伏在地上,满面笑容,招人喜欢。当然瓷质亦是最好的,光滑、柔腻,给人以清爽舒适之感。价格却是普通瓷枕的五倍之多。仲良虽觉贵了一些,但心里着实喜欢,想着大太太和母亲若是有这等瓷枕,少了多少燥热之苦不说,屋里又会平添些许乐趣,便在心中盘算着决计买下了。 福兴瞅出他的心思,小声说:“二少爷,大太太还叫咱们捎回几个小丫头去呢。别把银子……” 仲良知道大家里的丫头不愿就近收买,避免生些事端。这次大太太叫他出来也正是这个意思。可一个孩儿枕竟比两三个穷人家的闺女还值钱。仲良有点两难了,买吧,小丫头的事肯定办不妥,不买吧,如今正是暑天,他又实在不想错过。他犹豫片刻,从怀中摸出一枚红线绳拴牢的玉环,托在手心里交给福兴说:“去路口的当铺里问问,看能值几个钱?” “二少爷,这可使不得。二太太自小为你求下的,断不能当在异地他乡。”福兴不敢接。 外边的声音惊动了屋里的林老板,他咳嗽了两声。老王赶紧拎着茶壶到里间去了。稍过一会儿,人又出来笑笑说:“我们老板好结交朋友,知道二位出行在外,又遇到了难处,只求赏鉴玉环,或可将瓷枕贱卖,成人之美。” 福兴正要阻拦,仲良却已把玉环交了出去。 再出来时老王只对仲良说:“我们老板愿求一见。”说完引着仲良过了柜台让到后面去了。而后把门一关,退回身来招呼福兴说:“坐下喝茶。” 福兴不安地坐下,眼睛死盯住那个门口。老王则若无其事地挑着孩儿枕,不紧不慢地包裹封装起来。 仲良见伙计没跟进来,便迟疑地立在当地。他四下看看便觉这间小小的客厅,摆设与家中迎宾堂竟有几分相似。墙上的挂件透露出这是个有文化的生意人。“周郎扇底听新曲,米老船中访故人;江上孤臣生白发,灯前旅客罢冰弦。”这不皆是《桃花扇》中的词吗?世事蹉跎,若不是置身此处,这些好曲词我几乎要忘干净了。此刻他竟又浮想起了兄妹们演戏时的场景。 虚掩的侧门开了,仲良这才感觉那里一直有人在窥视着他,心里便有些气恼,正欲转身离开,但身后传来的一声呼唤将死死地钉在了那里。 第二十三章 孔方兄驱使鬼推磨 虎狼叔诱骗女回家(二) 关于王家过道里油郎王贵家与良家镇李家牵上了亲缘的事,随着芸儿婶子油头粉面地当街一走,顿时风长了脚一般跑遍了观津口的条条街巷。人们乍听起来还不太相信,真等到几辆大马车的嫁妆往王贵家里一抬,全村的妇女们都咂着舌头涌上来细打听了。那眼神恨不得要长出钩来,能捎带回一两件到自己家里去。当村的几个媒婆原是撇了嘴没认真对待的,这会儿都奋不顾身地从人群中挤到门前来,争着去拉扯王贵老婆的手,把三里五乡自认为不错的门户报上名来。喜得王贵老婆在心里一一掐算掂量着,暗自敲定了本村的殷实大户贾家。 至此,我就要花费一段笔墨来扼要地解说一下我们贾家了。 我的老爷爷贾福庆,在兄弟四人中行大,再下依次为连山、连雨、连房。福庆天生继承了祖辈勤俭持家、积攒度日的门风,与兄弟们分家之后,日子过得比他们都要厚实一些。但他不是那种显山露水的富足,宽裕之处只有自己心中清楚。从外面看上去依旧是克勤克俭,毫无张扬,果真到了事上,弟兄们又没有一个能比他办得更象样儿。这又是全村的人都能看得出来的。可话又说回来,小村大户,即便是富,也不曾长年屋中有婢仆,院里养家奴,只在家忙时节雇佣几个便宜的短工,充其量是一小地主而已。他有两个儿子,长子保全,若说他聪明,那是与他同类的聋子哑巴相比,早已错过了娶妻成家的年龄。次子保顺,幸好不是死聋子,但受听力的影响,话也说不清楚,头脑中就显得少了几根弦儿。给芸儿媒说的正是他。那油郎婆为什么会偏偏攀附这样一个人家呢?从外人看去,芸儿嫁过去准保衣食无缺,是修下了一辈子的福。而这婆娘心中想着,凭着芸儿的心计,过不了几年就掌权管家了,那地那粮食还怕不象自家的一样,贾家的人和牲口说不定也随便使唤了呢? 福来将王贵先行接到自己家中等待。他即进府里去叫芸儿了。芸儿一听说是家里来人看她,欢喜得顾不上收拾,只跟大太太打了招呼,急急得跟着福大爷出来了。王贵在动身前的几天里,始终对芸儿的事情感觉不妥,他翻来覆去地琢磨福来说的那些话,似乎没什么漏洞,可令他费解的是,李家既是如此看重芸儿,只叫她归家待婚才是正理,或可给出时间选配人家。可如今竟是仓促行事,还不让芸儿知道,如何能寻得到幸福归宿?王贵怕是其中有什么事端,他不敢与婆娘讲明,只用猜度无果来唬弄自己的良知,尤其在看到满屋的华衣锦被和贾家送过来的白花花的定亲银子时,他的精明告诉说把事情整弄明白,只有愚蠢的人才会做出这等傻事来。 “叔,你咋来啦?”王贵怔想着,芸儿迫不及待地在屋外喊。 “大云,快进来,快让叔看看。”王贵一激灵站起身来,就见芸儿淌着汗珠过来了,象一枝笑开了的石榴花。 “叔,你可是老多了,家里都好吧。”芸儿用手帕擦着汗,一绺头发斜斜地贴在额头上。 “我还能不老吗?你都长成大姑娘了,看你好的,跟富贵人家里的小姐一个样。”王贵赞许地看着侄女,心里后悔把她许给贾家了。 “太太们待我好,福大爷又处处护着,只有你们把我忘了,这些年连个家也没有了。”芸儿说着话又难受起来。 “日子穷没法来啊,掰着指头活命,哪来的盘缠啊!”王贵喏喏地说着,悲戚的心中有了一点动摇,他想起了芸儿卖身的银子,饥荒年没有它一家人早就饿死了。要不要问问芸儿到底为了什么事? “叔,咱别难受了,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芸儿抚去了脸上的泪花。 福来见王贵一时无话可应,就接过来说:“你叔他们日子好过了,自家开了个油坊,走村串乡地去卖,也各处打问你的下落。头月里我在街上正碰见是他,聊上几句话就相互认了出来,这不今天就来寻你了。” “咱家不摆船了?这油坊生意好做吗?我俩兄弟都快娶媳妇了吧。”芸儿太需要有亲人有家了。 王贵的牙象是在嘴里咬了咬,后才抬起头来说:“大云,跟叔回去看看吧。都想你呢。”他的头上冒出了汗,福来坐在一边说:“这天气热的。” “我何尝不想啊,可是大太太这一阵儿身体正不好,我哪离得开啊。等天儿凉快了,太太好了也就肯放我走了。”芸儿为难地说。 “咱家里有事,让福大爷给你求情去。”王贵愈发地觉得自己笨嘴拙舌的,来时婆娘教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了。他讨好地看着福来,希望他能帮个忙。 福来本不想说话,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说了。“你叔叔既是来了,家里又有事儿,我想太太也是通情理的人,你前脚走,我后边给你说一声去。” 芸儿没见过福来敢作太太的主,又怕难为他,就站起来说:“倒是什么事啊,我回去跟太太说吧。” 见芸儿要回去,王贵急得什么似的,把桌上的水碗往芸儿手里一塞说:“你这一去了太太要是不许,我就一个人回去了,大云,见了叔总得喝碗水再走吧。” 芸儿看叔叔这样,心里热乎乎的,一仰脖儿把茶水喝了个干净。人再往外走了两步就觉得腿脚软了,面前一片漆黑,嘴里咕嘟说:“我这是怎么了?” 第二十三章 孔方兄驱使鬼推磨 虎狼叔诱骗女回家(三) 三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拐进巷街,稳稳地停在了李家大门前。福兴从车上跳下来,自车帘后面唤出三个小丫头,交给门房引到院子里去了。两个小厮过来从车上往下抱几件装捆好的瓷器,福兴一一吩咐着他们都直接送到太太们的屋里去。福来得了信儿,走出来迎接。二少爷仲良正与瓷器店的林老板从车上下来,并排着往家走。福来见是来了客人,欲上前施礼,当他从那故意压低的帽沿下望到面孔时,人就刹时定在那里,话也说不出来了。 “福大爷,咱们快进家去吧。”倒是林老板上前一把搀扶住上了年纪的福来,缓缓地走上了台阶。步履是深而沉的,陌生亦而熟悉。 林老板究竟何许人也?仲良现在仍如同在梦里一般,昨日在瓷器店,听着身后传来的那一声呼唤,他不敢相信,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他害怕转身看时假象得到证实。他把手指掐在一起,感觉是清晰又实在的。他等着身后那脚步走近来,听得到气息从他脖胫上轻轻流过。他相信了这是事实,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泪眼迷蒙,一回身扑进了哥哥的怀里。哥哥,我朝思暮想的哥哥,我终于见到你了,我总想你在天涯海角,你却突然降临到我身边,我总在梦中听到你的微笑,可醒来只见黑夜无边……哥哥,你知道吗?十多年了,我们家遭受了多少磨难,三叔的牢狱之灾,父亲的病困亡故,族权的明争暗夺……我是多么需要你啊!仲良紧紧地拥抱着,任凭泪水,思念的、喜悦的、委屈的、自责的,痛快淋漓地抛洒。 眼前这位有着沉稳眼光和刚毅面庞的林老板可不正是我们的大少爷伯涵吗?他回到冀东南来开展革命工作,已近两年的时间了,由于工作需要他化名林华,以瓷器铺子老板的身份掩护自己、方便联络。柜上的伙计王仁中也是革命同志,因对这一带情况较为熟悉,由他来辅助着伯涵做好党的工作。说到这里,我们都明白了,伯涵加入中国共产党,走上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救亡道路。在欧洲留学期间,他结识了一批受马克思主义熏陶和巴黎公社斗争精神感染的青年学子,他们自发地组成团体,研究探讨中华民族的复兴之策,编办报刊,撰写文章,传播真理,积极响应着国内革命形势的发展。南昌起义打响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第一枪,在鼓舞与感召下,他们先后归来,满怀一腔热血,身背崇高理想,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场伟大的革命实践中去。自从回到这青山下的平原,伯涵时刻兴奋着、激动着,田野里一望无际的青纱帐,河道上川流不息的行船,星罗棋布的村庄,淳朴忠良的黎民,还有熟稔的乡音,夹杂着青草气息的风和雨,坑塘,小溪,弯曲的村路上蜿蜒伸展的辙痕……老盐河、清凉江,我永远是你的儿子,我深清地爱着你的土地和人民。 到北方的深山区和平原的偏僻地带发展革命势力是党的最新决策。因为在国内外的革命历史上,任何斗争若没有雄厚的群众力量作基础,最终是不能成功的,既便是建立了自己的政权,也随时都有被颠覆的可能。两年来,伯涵亲见了各级军阀兵吏对人民的血腥统治和疯狂掠夺,又体味了乡亲们的愚昧落后,他耐心细致地做着每一项工作,在清凉江两岸逐渐建立健全了党的各级组织,有效地开展起了革命宣传和斗争。一大批青年学生的爱国热情突然间找到了喷射口,他们深入到村落中、集市上,散发传单,教唱新歌曲,演出新剧,就象是一缕缕和暖的阳光照耀着人们沉寂的心灵,哦,这一片沉睡的平原,在初春的前夜解冻了,复苏了。 伯涵于近日收到了上级的新指令,调他到条件更为艰苦的太行山区去开辟新的根据地。他为了尽快完成与王仁中的工作交接,整日躲在里间里整理工作笔记。他的行装已经收拾好了,只待明日乘船出发。可就在这个临行前的下午,仲良走进了瓷器店。当他把弟弟自小佩带的玉环捧在手心里,对亲人的思念更是汹涌如潮。听了仲良的述说,想着父亲临终前对自己的声声呼唤,那是一份何其沉重的惦念与牵挂啊,家道衰落,内外交困,折磨病逝,可以想见父亲支撑得多么坚难。后又母亲积思成疾,姨娘体弱多病,妹妹不辞离家,弟弟煎熬度日,三叔恶习难改,兰儿悬梁自尽……爹娘啊,原谅不孝的孩儿吧,近在咫尺却不能去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却要你们来承担这生离的苦痛。我的家啊,你为何变成了今天的模样? 伯涵决计变化一下路线,从陆路到家里看望母亲和芸儿她们,再从盐河入清凉江出平原去。马车一路颠簸,伯涵心中想起了在国外游学时写下的一首诗。 我底家乡 在遥远底清凉江 青草茵茵百花香 波光粼粼渔歌唱 几回回梦里呼唤你 却隔了千山又浩淼海洋 我底爹娘 可是已白发苍苍 杨柳依依家门旁 炊烟凫凫屋檐上 几回回梦里呼唤你 醒来却只见一窗明月光 我底姑娘 …… 归心似箭,伯涵在心中吟咏了一遍又一遍。如今到了门前,他的心中竟是如此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