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烟瞳》 《青烟瞳》内容简介 幽昙国的王后慕容樱带着小王子青月,去探望幽昙王的宠妃冰清。小王子却在临去的时候先知先觉地宣布:冰清娘娘昨晚就死了。因为,他在梦里梦见冰清的死。 幽昙王东方遥即使心知肚明冰清的死,王后脱不了干系,因为这个女子和十六年前的那个女子是那么地想象,慕容樱怎么会轻易放过她?然而,他却没有惩罚她,只是把她打入了冷宫。幽昙王越发孤冷了。 小王子青月在摇篮里目睹了父王颠覆前王朝的政变,在刀光剑影里,那片烧红的天空在他的记忆里铭刻了下来。多年以后,他长大成人,才知道那场政变的真正目的所在,不是为王权,不是为江山,而是为一个绝世倾国倾城的女人,前王后柳无痕。当无痕之女柳瞳沦落为洒扫宫女,并且出现在他面前时,这位小王子和他父王当年一样痴狂地恋上了有着双瞳的前王朝的公主。 大王子蓝烟是一个和他弟弟性格迥异的人,表面上,他很柔弱,其实,他才是一个内心坚强的人。只要他想要的,他一定会不惜一切地得到。江山。王位。柳瞳。都是他想要的。亲情,怎么能成为他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青月一直为得不到父王母后寻常人家一样的疼爱而忧伤,但却为有一个爱他的哥哥而庆幸。事实上,在另一个爱面前,蓝烟,却没有他弟弟想象的那么伟大。 柳瞳的失踪牵扯出一个巨大的谋划。所有的那些隐逸在阴影背后的人,都亡魂似地跑了出来,要颠覆现任幽昙王的统治。相国萧燕明。南将军秦夜寒。典属国叶三思。等等一干人。 前王朝的王回来了。他原来并没有死。正是那个在黑暗森林里救了东方青月的男人,柳瞳的父王,十五年前的政变,并未夺去他的生命。如今,他联合邻国、带着他的旧部,重回雪城了。谁又会想到,这位曾经受人爱戴的王,这些年一直隐逸在西山,谋划着如何把江山王位抢夺回来,谋划着怎样为他死去妻子报仇雪恨。甚至不惜把自己美丽玲珑的女儿变成一把报仇的利器,搅得王宫天翻地覆。 幽昙王看到那位女孩儿时,却以为柳无痕的亡灵归来了。他把她,当成了她。甚至不顾众人反对,要立她为后。在柳瞳的心里,那个在小青月洲上与她谈天说地、三番四次救她性命的东方青月才是她的至爱。可是为了报亡国之仇、杀母之恨,她不惜放弃她的爱情,凄然走进了他父王的寝宫。 当她用尽计谋,杀了王后、这个当年鼓动东方遥发动政变夺取王位的女人,接着又借秦夜寒之手杀了蓝烟,然而,当面对东方青月,她日夜思念的人时,她却心软了,劝他逃离雪城,到西山去过他梦寐以求的隐士生活。 复仇的日子,终于来了。她把匕首刺进了他的胸膛,当初,正是这个疯狂爱着她母后的男人,打着爱的名义,亡了她的国家,害了她的双亲,迫她流浪多年,饱受人世间的悲苦。现在,正是了断的时候了。 当幽昙王脸上的面具滑落时,那柄鲜艳的匕首上,沾染着的却是他的儿子、东方青月的血。 “即使不能爱你,能够安心地死在你手里,终也是好的。” 她终于复仇了。抱着那具渐渐冰冷的尸体,她的眼里流下温热的泪水。脑海里浮现出,他提着一架鹦鹉、懒散地坐在秋千架上看她打扫树叶的情景,那是她第一眼看到他的模样,阳光清澈地穿过那千百竿青竹,打在他俊朗的脸上,一切,晃若前世…… 第一回 冰清(上) 我讨厌坐轿子,我要坐马车! 当我三下两下地把抬轿的轿夫踢翻在一边时,我的母亲,幽昙国年轻而美丽的王后正款款走下繁樱宫的三十三级台阶。后面跟着的四位同样年轻而美丽的宫女。那是一个美丽非凡的女人,我想她年轻时一定比现在好看。那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足以见证她曾经的风华绝貌。 她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清晰,像一幅水墨画一样,轮廓清明地在我面前展现开来。那张脸上的妆很妖艳。这妖艳使她额上的那个清纯的小小梅花妆显得很怪异。我一直都不喜欢她把脸弄得像画布似的。 他不喜欢女人扮得像个妖精似的。 我扯开嗓子对她吼。 你要化淡淡的妆,穿白色的衣服,就像冰清小娘娘那样子,父王才会喜欢。 我拉了拉母后那袭长长地拖在地上的华服,那是一件用无数根金银丝线编织而成的裙裾,宽大的后摆上绣着一只美丽且巨大的凤凰鸟,一只展翅欲飞的高贵的凤凰鸟。 胡闹。 当母后恼怒地甩了甩她宽宽的袖子时,有两位宫女姐姐神情紧张地跑到我身边来,她们都笑吟吟地看着我,以为微笑便能掩饰住她们内心的害怕。 小王子,请回轿内,我们这就去见冰清娘娘好吗? 这个说话声音甜甜的宫女叫小琛,她的脸圆圆的,小嘴红红的,特别爱笑,就连骗人的时候都是笑着的。 你们骗我。冰清小娘娘昨天晚上就死了。你们当我不知道吗? 小琛的脸上立马呈现出一片惊恐和慌措,她急忙掩住我的嘴巴。 小王子,你胡说什么?冰清娘娘在宫中好好的,王后娘娘现在就要去凝霜宫探望她。 放开我!我喘不过气来啦!你要谋害本王子的性命吗? 我挣扎着推开小琛。小琛吓坏了,忙把我松开。 小王子,别嚷嚷。奴婢该死。 小王子,没事的,别怕别怕。小琛姐姐跟你闹着玩的。冰清娘娘也不会有事的,她不过是感冒了而已。我们去看她好吗? 宫女缕儿整了整我的衣裳,眉眼儿尽是笑意。缕儿的脸瘦瘦的。虽然如此,我觉得她比小琛要好看百倍。因为,她比小琛要疼我。 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哟,缕儿,你过来。 小王子听话,我们坐回轿里头,小王子坐好了,再说出你的小秘密好吗? 缕儿竟然把我当小孩子哄,我很不高兴地别过脸去,拒绝看她。 母后,我不要坐轿子,我要坐马车嘛! 我对着我的美丽的母后筛糠似地扭着屁股,嘴巴撅得老高,挂得住十个油瓶了。 青月,别闹腾了。马车下次再坐,你要是再不上轿就见不到你冰清小娘娘了。 母后扔下这样一句无情无义的话,坐进了她那顶华丽非常的轿子。十二个精壮的宫役抬着的轿子。 小王子快请上轿,王后娘娘生气了。 缕儿抱起我,放在我已经坐得很厌恶的那个位置上。 我的轿子只有四个人抬。 我一个人坐在里面,觉得世界很荒凉。 小琛和缕儿跟在我的轿子后面。 我的轿子跟在母后的轿子后面。 我掀开紫色的帘子,朝着那个脸瘦瘦的缕儿招了招手。 你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缕儿附耳在我身侧,脸上水嫩水嫩的,一掐准出水。一缕不知明的香味儿,袅袅地从她粉白的颈脖儿间传至我的鼻子里。 缕儿,你好香啊! 我使劲地一吸鼻子,唯恐那些香味儿尽数被风吹散了。 小王子,你有什么话要跟奴婢说? 你靠近些。 我抓着缕儿的袖子,看着她明亮的大眼睛。 我跟你说,你不要告诉别人哟。 你说。我不告诉别人。 我母后见不到冰清小娘娘了,我也看不到冰清小娘娘了。她死了。就在昨天晚上。鼻子里嘴巴里流出好多血来呢!她一定很痛,瞪着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低沉着声音,看了看轿夫,他们都慢慢地走着,默默的,低垂着头,世界发生了什么,都一概与他们无关。确定他们什么也没有听到,我才安心地竖起食指,示意缕儿不要叫出声来,被人听到就不好了。 缕儿的脸陡然变了颜色,青一阵,红一阵,呼吸莫名地急促起来,两只眼睛瞪得极大,像冰清小娘娘一样地瞪大着眼睛,只是她的鼻子和嘴巴都没有流血罢了。 小王子,你胡说什么?冰清娘娘她…… 缕儿,做什么?还不快些? 母后的声音威严地打她的轿子里传来。缕儿慌忙把我的帘子放下来,催促着轿夫快快地往前走去。 第二回 冰清(中) 凝霜宫。 我都说了,冰清小娘娘已经死了,昨天晚上就死了,他们,竟然都不相信我。我们还在凝霜宫前,就听到大殿里宫女们响彻云霄般悲痛的大哭声。 嚎啕什么呢?家里死人了?一点规矩都没有,都活腻了不成? 我的母后,繁樱宫的主人,仪态万方地端着手昂然地走进凝霜宫。发髻上斜插的凤凰步摇在凝霜宫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帷幔映衬下发出金黄色的刺眼的光芒。 众宫娥齐齐地跪倒在地,惊惊战战凌凌乱乱,像秋风扫过的野草,眼角泪痕遍布,一个个哭得甚是伤心。 王后娘娘,冰清娘娘她……升天了…… 母后的脸,很奇怪地抽搐了一下,嘴角微微地上扬,像狰狞的飞蛾子要死命地打开它的翅膀,往灯火处猛烈地扑去。 我不明白,在这样的一个时刻,我的母后,她竟然笑得出来。 什么?昨儿晚上还好好的,今天怎么竟不行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些奴才是怎么伺候主子娘娘的? 母后,用她顷刻间装出来的惊讶和悲伤,来掩饰她刚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笑。只见她杏目圆瞪,脸色铁青,两条细眉剑一样地飞入云霄里去了,煞气毕露殆尽。我吓得紧紧拉住缕儿的手,掀开她的衣裾,躲在下面,暗暗的,香香的,但是很有安全感。 小王子,不要害怕! 缕儿忙把我拖出来,我不肯,又掀开她的衣服躲了进去。 缕儿没得办法,只得抱起我,一只手捂着我的眼睛,声音细细地道。 小王子,不怕,闭上眼睛,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冰清小娘娘她出了好多血啊!母后,青月好怕啊! 缕儿,把小王子带下去。 母后下令道。 是,王后娘娘。 缕儿听话地抱着我往外走去。我知道冰清小娘娘出了很多血,她疼得说不出话来。而我的母后竟然不让我去见她,她心里一定有鬼。冰清小娘娘对我最好了,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一定第一时间派人给我送来。而且,她还带我到宫外去玩呢。那个地方有很多红红的灯笼,有很多长得很好看的年轻的姐姐。母后是从来不会带我出去的,只有每年的中秋佳节,她才带着我和哥哥去参加庆典游行,而我的父王则在那个月圆之夜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武士去后山围猎。所以,冰清小娘娘是我最喜欢的人。看着她流了那么多的血,我却不可以救她。当伤心和愧疚压制住了内心强大的恐惧时,我扯着嗓子大声地喊了出来。 我不要走!我要救冰清小娘娘!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我使劲地用脚踢着缕儿的肚子,不仅如此,还握紧两个拳头,死死地擂着缕儿单薄的后背。我只能用这种暴力的方式逼迫她把我放下,逼迫母后答应让我留在凝霜宫,让我能够看到冰清小娘娘,最后一面。 哎哟……小王子,你…… 缕儿吃不住痛,疼得哼哼地叫了起来。我当然得很用力地踢她,用我踢蹴鞠的劲儿踢她的肚子。不然,母后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的。 青月,不得放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缕儿,让他下来。 母后转而训斥起我来,同时对着我和缕儿的方向招了招手。她是在招我,招魂似的。 我慢慢地从缕儿温暖的怀抱中滑落而下,双脚着落在天蚕丝织就的地毯上,蹬蹬地踏着那双冰清小娘娘送我的鹿皮小靴子,快步跑到我的母后身边,并且拉住了她四根修长的手指,那朱红的蔻丹映照着我的手心,像一树五月时分盛开着的艳丽无比的石榴花儿。 母后,冰清小娘娘,她死了…… 我昂起头,望着我母后,以超出一个孩子的执著来坚信、来证实,我的父王、幽昙王最疼爱的王妃,昨晚已经死在宫中了。 第三回 冰清(下) 青月,不许多嘴多舌! 母后厉声斥喝道,我感觉手指一阵入骨的疼痛。母后,用她美丽且长长的指甲掐了我一把。我痛得几乎要哭出声来。然母后却换了一张迷人的温柔笑脸。 冰清小娘娘只是生病而已,吃了太医的药就没事了。青月好乖呀,来,跟母后去看看冰清小娘娘。 我战战兢兢地跟在母后身旁,有宫女掀开冰清小娘娘寝宫的水晶珠帘。母后走进去,我也跟着走进去。一眼便看到冰清小娘娘歪歪地躺在张开的白色帐子里,嘴巴、鼻子里全是血。红得发黑发紫的血,像后花园里冰清小娘娘亲手栽种的玫瑰花儿,红得惊心动魄。 王后娘娘,冰清娘娘她…… 冰清小娘娘的贴身侍女小鱼早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 王后娘娘,您一定要为我们娘娘作主啊! 小鱼扑在我母后的脚下,哭倒在地。我吓了一跳,忙松开母后的手,后退三步,靠在紫檀木做的雕花宫门上。冰清小娘娘的样子真的很吓人,眼睛睁得很大很大,鼻子里流出些红得黑黑的血来,嘴巴里也是血,什么样的病会流出这么多的血来呢?我绕过母后,站在冰清小娘娘的床前,看清了她的脸,是青蓝色的,像夜晚的天空,幽幽的,冰清小娘娘带我看星星的晚上,看到的天空就是这样子的。 冰清小娘娘…… 我轻轻地唤着她,以为她会像以前那样子笑吟吟地伸出手来,捏捏我的脸,拍拍我的头,还会从袖子里露出一大把讨我喜欢的好玩的小玩意儿。可是,她现在,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香气绕人的被子里,不言不语,眼睛转也不转地斜望着什么,那双原本活灵活现的眼睛里面,是谁也说不清楚的神韵。迷茫?怨恨?害怕?还是愤怒? 大胆奴才!你们就是这样伺候你们主子的?来人,把这帮污合之众统统关进大牢,三堂会审,一定要把谋害冰清娘娘的元凶揪出来,严惩不贷!要是找不到凶手,你们,都得给她陪葬! 母后一声喝令,小鱼和凝霜宫里所有的宫女都被侍卫一一凶蛮地拿下了,关进了大牢。小鱼她们被拖出宫去的时候口中一直大声叫喊着—— 娘娘,奴婢冤枉啊! 喊冤声渐渐远去,甚至久久地在王宫之中回荡。直到很多年过去后,我依然能够听得到小鱼一声声带着血泪的叫唤。 父王很快得知冰清小娘娘的死讯,当他日夜兼程地从陈国国都赶回雪城时,冰清小娘娘鼻子和嘴巴里的血迹已经清洗干净了,并且换上了漂亮而华丽的衣裳,干干净净地躺在奉先殿的一个透明的水晶棺柩里。她就像是一棵做好了的植物标本,颜色鲜艳一如生前地安放在众人面前,依然美丽,依然鲜活。 父王风尘仆仆地赶到奉先殿,头上是枯草一般的乱发,胡须像新冒出的小草,发着细细的芽芽,风一吹,就要遍布天涯似的。眼睛里面缠绕着丝丝缕缕的血丝,似乎很多天都没有合眼过。 当他木头人似地立在冰清小娘娘跟前时,我看见他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掉进水晶棺里面。那些泪水沾染着陈国的土、幽昙国的风,还有幽昙王的情义。父王最爱冰清小娘娘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父王是那么地爱着我的冰清小娘娘。可是,他只离开了三天而已,他最爱的女人就魂归西天了。看着躺在水晶棺里冰清小娘娘脆弱的容颜,我想,他一定和我一样地心伤心碎。 再也没有人在他面前言笑宴宴了。 再也没有人带我出宫去玩了。 奉先殿的殿堂里摆满了明亮的白色蜡烛,闪耀着华美光环的烛光,像极了冰清小娘娘的眼睛。我知道,如果哪一天我要是死了,我也会和冰清小娘娘一样地躺在水晶棺里面,周身燃着很多很多的白色蜡烛,有很多很多的宫女为我哭泣,甚至陪葬。但我不知道,我的父王会不会从遥远的地方为我带来陈国的土、幽昙国的风,会不会为我流下疼痛的泪滴,甚至,片刻之间老去十岁。很明显的,他是不会的,因为,我都算不上是他最爱的儿子,更不是他最爱的妃子。我只知道,从那时候起,父王开始疏远母后,他宁愿在那些他不喜欢的妃子那里度过漫长的一夜,都不愿意触碰我的母后一下,甚至不愿意看她一眼。 母后,被彻底地打入了冷宫。 繁樱宫,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冷清和荒凉,甚至那些植物、那些花草树木都莫名地死去。 以上,是七岁那年发生的我印象最深刻的事情。甚至,屡屡做梦梦见那棵水晶棺里的植物,我的不明不白地死去的冰清小娘娘。 第四回 记忆 小时候,我是个时而张狂时而木讷的孩子,长大后,我依然是个时而张狂时而木讷的孩子。 在我七岁以前的记忆里,绝大部分是和我那已经死去的冰清小娘娘有关。冰清小娘娘带我去后花园种玫瑰花;去幽寒泽的河滩上放风筝;甚至出宫去玩,大街上有很多糖葫芦,有很多各式各样的泥人儿,还有很多喜怒哀乐的面具,甚至有一个房子还挂满了灯笼,养着很多好看的漂亮姑娘。直到我十五岁那年,我才知道那个地方唤作玲珑坊,是男人们一掷千金买一笑的地方。 当然,也有和冰清小娘娘无关的记忆。 比如说,我的父王。 在我出生以前,父王还是先王的一个部下,他总是一脸阴沉地面对这个世界,甚至在面对传说中仁慈而友爱的前王朝的王之时,他依然是一脸泼墨似的阴沉。也许,他这辈子都不曾真正地开心过。即使他用尽种种手段,臣服了众人,如愿做了幽昙国的主人,他依然没有笑过。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那个水样灵透的女子,她的名字和她的人一样充满灵性,她叫冰清。费了一番周折,把她弄进了宫,册封了她做妃子,为她盖了一座华丽的凝霜宫。这样也终于在他的脸上看到些许的笑意。我的冰清小娘娘成了最受他宠爱的女人。母后为此醋意大发,常以打骂宫娥来发泄心中的怨气。 后来,冰清小娘娘一死,父王就变得极不尽人情,独自一人住在阴森冰冷的雪宫。母后的繁樱宫,与雪宫遥遥相隔,那是七道宫墙的距离。冰清小娘娘之死,为父王母后之间铺就了一条又长又冷又暗的陌路。他再也不肯爱别的女人。而我呢,却无从知道自己爱不爱他们。也许爱,也许不爱,谁又知道呢?有时候,我谁也不想去搭理,无视这尘世,一味地活在自己狭小而阴暗的心灵世界里。 再比如说,小时候的那片天空。是的,我会经常想起那片天空,恶梦一样的天空,是火红火红的。我躺在那小小的摇篮里,看着头顶的天空,那么地红,是那种火焰般的红,燃烧一般,带着些许血腥且狰狞的意味。我看见了,我全看见了。父王兽一样的眼睛,泛着冰冷的杀伐之气,母后躲在帷幔后面,脸色阴沉得像没有月亮的夜。我听见她的声音暗暗地传来,“你能拥有的,我为什么不能有?” 然后天空愈发红了起来,像一块烧红了的铁。青色的兵器饮着淋漓的血腥祭奠着那些亡了的魂灵,那片红色的天空印在了我的眼睛里面,再也洗脱不掉,命运一样地,一次次地在梦里出现,像要把我焚毁,连骨头都不留下。 在我的记忆里的某个角落,有一片红色的火光,火光下的天空,包裹着一场我永远也忘不了的杀戮。那死亡的气息,那些无法瞑目将士的魂魄,总是夜半出来,在乱草里,唱着凄冷的曲子。 冰清小娘娘死后,记忆里便都是那片红色的天空和父王冰冷的面孔。 只有我才能明白他的心思,他的念想里,全是冰清小娘娘。他无时不刻地不在想她,但事实却总在提醒他,冰清,已经死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和他一样地在想念冰清小娘娘,一样地心伤一样地心碎一样地生不如死。但是更多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与他是两个竭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的人。即使我的血管里流淌的是他的血液。他不喜欢我。我感觉得到,他喜欢蓝烟。是的,他喜欢的人是我的哥哥蓝烟。蓝烟不仅聪明能干,而且长得也很好看,父王母后都喜欢他,不喜欢我,只有小刀和小颜喜欢我。 小刀坐在地上逗蟋蟀玩儿,一脸幸福的模样。那孩子是我从奴隶市场带回来的,那时候他不在玩蟋蟀而是玩弄一把生锈的小刀,与满脸的稚气所不相称的是,那满眼的怨恨。我不喜欢一个充满仇恨的孩子长久地待在我的身边,但是,我还是把他带回了青月宫。我想,兴许我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教化他。我们不需要那么多的仇恨。虽然如此,又有谁是在真正地爱着我们呢? 小颜是伺候我起居的丫头。我的起居饮食都由她一手操持。我冷暖饥饱与否只有她知道,只有她在乎。我确信,她是真正爱着我的人。但我却不确信,我是不是真正地爱着她。 第五回 偶遇(上) 我打秋天走过,一身清秋冷冷的气息。我的长长的素白如雪的袍子拖在地上,落叶一片片地翻转过来,被风吹跑了,我伸长手指来怎么努力也无法把它们抓在手里。有些东西逝去了便再也无法挽回了。不是吗?虽然我知道秋天它还要回来的,可一片叶子凋零了、死去了它还会活过来吗?不会的。就像冰清小娘娘死了便不再复活了。 倚在窗前,透过那些透明的阳光,我看见自己的手指透明得如一截儿羊脂玉。我看见温热的血液在血管里奔流不止。像幽寒泽的水一波一波地荡过去了。像小时候流逝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小时候的记忆像一片片破碎的玉石,再也拼凑不起来了。只记得那片红色的天空与及寒冷的刀光剑影。而我身边的那些人,却装作什么也不记得了,他们一个个都失去了那部分记忆了吧! 我的父王很乐意看到人们失忆时的光景,忘记过去,对他来说,并不意味着背叛。他也很得意于眼前的这一派平和。百姓安居乐业,社稷河清海晏。 也许,这样的平和会永远地持续下去。而我的生活却像一片平静的湖面,一颗明亮的石子,不经意间,跌落进心海,岁月里的那些宁静,瞬息间,成为了遥远的过去。 我看见那女孩的眼睛,清明如玉地从我眼里闪过去了,我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那一刻她给我的感觉。透过圆形漏窗,那女孩儿的脸,在阳光下闪现着柔媚的光芒。不过,她的脸着实脏得有些离谱,七道八道的污痕,让她看起来不知是从哪个破乱地方钻出来的;她的头发很长,却也足够凌乱了。缕缕青丝散落在苍白的脸庞间,像沉重的叹息。那两道微蹙的眉宇,淡淡如弯弯细月,这其间的忧伤,大概从未有人去细细斟酌过。 我奇怪以前怎么没有注意过她。这样子风华绝代的女孩居然做着这最下作的工作。一个卑微的宫女,最下等的洒扫宫女。 小颜,你过来。 小颜听得我叫唤她,忙把手里的瓜子儿扔下,一抹嘴巴,一路小跑,垂着手,恭敬地立在我的面前。 殿下,您叫我呢。 她,是谁?以前怎么没见过?南宫麽麽呢?青月宫的清洁不是她负责吗?怎么换人了? 我指着不远处挥洒着扫帚的女孩儿,一边儿逗着窗下的鹦哥儿,一边漫不经心地寡寡淡淡地道。 哦,她呀!南宫麽麽生病了,那麽麽脾气怪异,人缘又不太好,没有人愿意替她出工,谁要做这种又苦又累的活啊!这女孩却二话不说,心甘情愿地挽起袖子,提着水桶,拽着一块破抹布,扛一把烂扫帚,在宫殿的角角落落里幽魅般地出没。做这种洒扫活儿的人又丑又脏,谁会在意她们啊?难得殿下有心,竟然对她有兴趣。 小颜满脸不屑,根本就不把那个低贱的洒扫宫女放在眼里。 我提起窗下那架鹦哥儿,慢慢地走出青月宫门,走到院落里,走到那丛青青的竹子前,坐在那架缠绕着青色紫藤的秋千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一下一下地挥洒着扫帚。 她的眼睛如此明媚,像梦里天空中悬挂着的那枚银光闪闪的月。我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打哪里来。这样的一个女孩儿为什么会在这里做这些低贱的活儿? 我坐在紫藤秋千上,看着她,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她的一举一动,都那么地迷人。白衣女孩拖着一把忒大的扫帚,打扫青月宫院落前枯黄的叶子,她的长发随着她扫地的动作一起一落,那般风情万种。 我痴痴地望着她。 殿下,那儿太脏了,你快回来吧! 小颜跑下石阶,一边儿捂着鼻子。怪声怪气地训斥着那个女孩。 干什么呀?没看到二殿下在这荡秋千吗?还弄得尘土飞扬的,你成心的还是怎么呀? 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就好,就几片叶子而已。 女孩儿忙不迭地低下头道着歉,她的声音很柔美,泉水叮咚似的,极为动听。她握着扫帚,手指修长,恭敬地站在一旁。 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第六回 偶遇(下) 女孩儿惶惑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淡淡的羞涩。 那张脸……我看着她,不言,不语。 殿下,这尘土飞扬的……会不利您的健康的。咱们还是回屋里去吧! 小颜似乎很不高兴了,都着小嘴站在竹林的阴凉处。 小颜,你进宫多久了? 我逗着架子里的鹦哥儿,漫不经心地道。 回殿下,算起来,快有三个年头了。 小颜十三岁进宫,冰清小娘娘死后不久,母后大肆改革后宫,立下种种宫规,且广选宫女,不过那些宫女都是一班儿黄毛小丫头来的。因为,小丫头们对母后的王后宝座是没有任何威胁的。其实,像冰清小娘娘那样的女子,这世上又有几多呢? 小丫头们都由专门的麽麽们严厉地调教,桀傲不驯者以及试用三个月不合格者都被赶出了王宫。当然,在赶出王宫之前,她们的双眼和舌头都被行刑吏硬生生地捥去了。无论她们看到了什么,或是听到了什么都会被永远地烂在肚子里。这样子的生不如死,又有几个人能承受得了呢?所以,有不少被赶出宫的女孩儿都选择了另一条路,一条不归路,那就是死亡——她们硬是把自己撞死在了王宫的第十三道也就是最后一道宫墙上,那道宫墙长年血迹斑斑,野草茂密。也有不少人,残延苟喘于世。这样子坚韧的女人,毕竟是少数。 三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我叹息一声。三年前我还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站在母后身边,像个小木偶人儿。 殿下,怎么突然问起这事来? 小颜不解地问道。 你呢?你进宫多久了? 我抬起头来,看着她。坐在秋千架上,一荡一荡的。秋千的两条绳索在风里发出一阵阵尖锐的哀鸣声。 三个月…… 她轻轻地道。风扬起她的长发,流云飞瀑一般。 三个月。是新进的小丫头。 小颜,她是新人,宫里的规矩,她熟悉不过你。有空好好教导教导她。倘若这样子拉拉遢遢地跑出去,被王后看见了,定会把她轰出王宫的。 我提着鹦哥儿下了秋千,一片竹叶落在我的衣服上,捻在手心,细细地看那竹叶枯黄的脉络。秋天真的是个绝望无情的季节。看了看那女孩,她很尴尬。尽是污痕的脸上爬满红晕。那样子倒不失可爱。我浅笑一声,慢慢地往殿堂走去。 一阵凉风吹过,秋凉侵骨。我用力裹了裹紧身上厚重的秋衣,回头望着她,不知从哪里浮现而出的怜悯,洪水滔天般地把我淹没殆尽。秋天渐渐地凉了,她却依然衣衫单薄,破旧得不成样子。 喂,你听到没有?把你那张脸好好地用水清洗一下,看脏成什么样子了?还有哇,不要穿这些破衣烂裳,这是王宫,不是贫民窟。你要真没衣服穿,明儿到小颜姐姐这儿来,我这还有些衣裳,你拿去穿就是了! 小颜甩了甩手上的帕子,貌似很老成地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 那女孩儿蹙了蹙眉,依然轻声曼语地说道: 是,小颜姑娘见教的是。柳瞳知错了。 她,原来叫柳瞳。 这女孩原本该是个美丽的女子,她的名字和她蹙眉的样子一样美妙动人。 柳瞳。 我在心里面深深地烙印下了这个女孩的容颜,她动听的声音,她乖巧的模样,和那片红色的天空一样,铭心刻骨。 我倚在门前看着她躬身把秋千架上的一片叶子捡了下来。她做事情很细心也很专注。偶尔抬起手来拂弄耳边飘拂的长发,有时抬起头来看看头顶明朗的天空。脸上一片空明。 天冷了,天冷了,多添衣,多添衣。 鹦哥儿突然嘎地叫了一声,拍动翅膀,在笼子里转了个圈儿,小小的眼睛,贼贼的。 听到鹦哥儿突然开口说话,她惊了一跳,转而脸上盛开一脸明媚的笑。她笑的样子很明净,像水一样地流淌,是的,像幽寒泽的水一样缓缓不止地流淌。 她站直身子来,对着我站立的方向,涩涩地笑了,把地上的落叶扫净,匆匆离去了。 第七回 蓝烟(上) 我没有料到以后的日子是如此地寂寞如此地难以打发,细数着手指上细若银丝的血管,伺候着院落里长势不是很好的花草。漫长人生,像一出久久不谢幕的演出。演员是自己,观众也是自己。安慰的是自己,欺骗的也是自己。 直到傍晚时候,蓝烟走进青月宫月形门,我正守望着窗前,等着那女孩儿再次出现。等来的人却是蓝烟,我的哥哥,心里莫然涌现出丝丝缕缕的失望把我缠绕得无地自容。鹦哥儿扑哧了一下翅膀,尖牙利嘴地叫了起来。 大殿下来了,大殿下来了。 知道了,聒噪死了! 我腾出右手来轻轻地拍了一下它的小脑袋儿。 青月。 蓝烟缓步走来,一袭青烟色锦袍,极为合体地衬出蓝烟修长的体形。腰间别着一串儿方棱羊脂玉,红色的穗子一缕一缕地飘着。那张英俊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忧郁。蓝烟似乎永远都是这样子的。阴阴沉沉的像六月的天。蓝烟的性格和父王极其地相象。 哥,你来了。 我站起来,吩咐小颜倒来清茶。 青月,怎么啦? 蓝烟端起茶杯,看了我一眼,呷了一口茶。 没怎么,只是闷得慌。唉。 我长长地叹息一声,捏着鹦哥儿的细脖儿,聊赖百无。 小王子有心事了,有心事了。 鹦哥儿尖尖脆脆地扯着嗓子叫了一声。 闭嘴啊!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我狠狠地掐了它一把,小鹦哥儿痛苦地大叫起来。 我喘不过气来,喘不过气来啊! 鹦哥儿扑着翅膀,踢着脚丫子,右脚上别着一颗青烟色的玉环。它真的是位表演天才。 别装了。死鸟。小颜,把鹦哥儿提下去。 小颜笑着提起鹦鹉架子,往后殿走去。 柳瞳。柳瞳。 当小颜和鹦哥儿消失在素白的帷幔后面时,鹦哥儿尖声尖气地喊出了那个女孩的名字。 柳瞳是谁?谁家的女孩儿? 蓝烟一听到这个名字,便轻轻地笑了起来。嘴角轻轻地向上扬着,眼眉间尽是淡如烟云的笑意。 那只死鸟,总有一天,我会把它送去膳堂的。 千万别当着它的面说这种话,青月,这鹦哥儿很通灵的。 蓝烟警告我说。是啊,这小家伙的确很通灵。它让我知道,我的哥哥蓝烟,用着一种什么样的方式,爱着我。 八年前的那桩案子,让我陷入了种种前所未有的伤痛之中。冰清小娘娘死了。嘴巴里鼻子里流淌着暗黑色的鲜血。是有人投毒害了她的性命。父王下令对膳房和凝霜宫里的宫役、宫娥严刑拷打,定要问出个究竟。可结果呢,没有人招供。那天当差的宫役、宫娥一个个的都下了狱,死在了狱中。 缕儿和小琛也受到了牵连,父王甚至连母后都怀疑在内。他当然也怀疑我。只有我口口声声地说,冰清小娘娘死了,昨天晚上就死了。父王差人盘问了我好久好久,还说我要是不把真相说出来,就要被活活饿死。那时,我伤透了心。原来在父王眼里,我是连一个冰清小娘娘都不如的。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之所以知道冰清小娘娘死了,是因为我在梦里梦见她了。是我梦见她死了。父王不相信我的话,我被关在离秋殿的暗室里饿了好半天。母后也救不了我,她是自身难保。只有蓝烟偷偷来看我,从怀里掏出一纸包点心来,做贼似的小小声音说道。 弟弟,你快些把点心吃了吧!吃饱了才有力气逃出去啊! 蓝烟看着我狼吞虎咽地把那些我平日看都不看一眼的点心吃个精光。他的两只大大的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亮。 青月,你慢点儿,别咽着了。 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感到莫大的委屈。泪水啪嗒而下。 哥哥,冰清小娘娘不是我杀的,她不是我杀的。父王不相信我,你也不相信我吗? 青月,哥哥相信你。冰清小娘娘的死与你无关,你不要怕。哥哥这就带你离开之里。 离秋殿的那间暗房,释放了我半生的恐惧。而正是蓝烟,这个比我大一岁的幽昙国的长王子,把我从黑暗里从寒冷中从恐惧之中,解救出来。 第八回 蓝烟(下) 鹦哥儿是冰清小娘娘送我的七岁生日礼物,所以,它显得很贵重,我也很喜欢它。每天下学后都把先生教的诗文背诵给它听,虽然我丝毫也不奢望它能记得住多少,但当它总不合时宜地说一些乱七八糟的句子时,我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多么危险的境地,可那个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父王走进繁樱宫时,并没有人通告,他像幽灵一样地,走进了我的房间。在我十岁以前,我并没有自己独立的宫殿,而是和蓝烟一样,随母后住在繁樱宫的偏殿里。 杀人了!杀人了!小王子!小王子! 那只该死的鸟竟然在这个时候吃错了药似地尖叫起来。 在父王听来,鹦哥儿的意思是,小王子杀人了。于是,我成为继母后之后的最大的杀人嫌疑犯。父王凭借着鹦哥儿的一句离谱得有些发狂的话,把我关进了离秋殿的暗室。 后来,是蓝烟向父王证实,冰清小娘娘的死与我无关。至于他是如何向父王为我脱罪的,直到现在,我依然不清楚。我走出离秋殿的暗室不久,毒杀冰清小娘娘的人给揪了出来。那个人,就是母后身边的缕儿姑娘。谁会料到缕儿那么一个柔弱的女孩,竟然有胆量向父王最爱的妃子痛下毒手。唉。鹦哥儿捅出来的祸害,让我明白了蓝烟对我的一片赤诚之心。 想什么呢?傻掉了? 蓝烟轻轻地推了一下我的肩膀,把我从遥远的回忆中拉扯出来。 没……没想什么呀? 我回过神来,定了定神。蓝烟不相信地笑着。 别介,就你那点小把戏,还哄我呢?坦白吧!鹦哥儿早就把你给出卖了。说说那个柳瞳,是哪家的姑娘,干什么的她? 蓝烟!你怎么跟个媒婆似的,什么东家姑娘西家姑娘啊!你就信鹦哥儿说的话?它呀,还不知道要制造出多少冤案哪!你忘了当年冰清小娘娘的那桩案子了?要不是它这张乌鸦嘴当着父王的面嚷嚷什么杀人了杀人了小王子小王子,我会被关进离秋殿受那种我这辈子都不愿遭受的罪?要不是你向父王求情,说不定啊,我早就死在父王的剑下了。东方青月,哪还会有今天啊? 蓝烟的脸色,陡然间变了。 青月,你……你还想着八年前的那件事? 是。晚上尽做恶梦。一会儿梦见冰清小娘娘浑身是血地跑到我跟前,对我说,小青月,我好痛啊。一会儿又梦见缕儿死不瞑目瞪着我说,小王子,缕儿好冤啊!还有小鱼她们,那些宫役宫娥们,她们都太冤了…… 我不仅还想着八年前的那桩案子,我还想着十五年前的那场浩劫。刀光剑影,血雨腥风。那些屈死的亡灵,那片烧红的天空,那些破碎的记忆。在梦里,才能一片片拼接起来,成为一幅忧伤疼痛生死离别的画卷。 蓝烟不再作声,静默地坐在窗前。他一言不发的样子,极为深沉。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蓝烟其实是个心思很重的孩子,他总是不说话,一个人静静地坐着,默默地想着那些深似海的心事。母后说蓝烟是个深邃的孩子,心重如山。没有人能够读透他荒杂的心事。其实,我很想走进他的内心,毕竟他是我唯一的兄弟,即使我很孤独,也不愿意看着蓝烟和我一样地落寞。 怎么啦? 我俯身挨着他,像我们小时候那样子靠得那么地近,我几乎能够闻到他身上独有的气息,淡淡的菩提树叶的味道。 院落里的树叶儿纷纷扬扬地飘下来,昨天才扫过的地又一片凌乱。 秋天来了。 他叹息一声。哀怨地望着远处的天空。傍晚时分,晚霞像被人无意地抹在了天上。一缕缕的,纷扬不止。不知道他为何如此伤感,这可不像平日的蓝烟,他却也伤春感秋起来了。若被父王知道了他的宝贝儿子如此不济,他非得一剑斩了他去不可。虽然,他打心里喜欢他,却决不能容忍未来的王的继承人如此女儿态。 到底怎么啦?这么感伤? 我笑着望定他那张俊俏的脸蛋,期望一眼能看穿他的心事,是不可能的。 没什么。只是想起你来,便过来看看罢了。天要凉了,记得多穿衣。他淡淡地道,站起身来,衣摆轻拂,往外走去。 第九回 相思(上) 蓝烟行为举止本就乖戾,他这样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去,对他来说,再正常不过了。我只淡然一笑。有时候,我猜不透他。也许,他本也不像父王。谁又知道呢? 小颜倚在窗下咬着瓜子儿,轻笑道,殿下,你不觉得大王子有些怪么? 怪什么怪?大哥性情如此,能怪到哪去? 我拿起一把小剪子,把博古架上那盆白玉菊端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把花枝上枯黄了的叶子给剪掉了。这盆白玉菊,花盘硕大,是上好的品种,散发着清香冷冷的香,满屋子都是那丝丝缕缕的味道。 反正怪怪的!他呀,铁定有心事。 小颜撇撇嘴,一边儿十指纤纤地把瓜子仁儿一粒粒地剥出,放进桌子上那个紫金琉璃盘子里。一边儿还聒噪不已。 小昭说,他现在呀,一天到晚地发呆发痴,像你一样啦! 我淡笑着,女孩子的嘴巴就是碎。小昭是蓝烟的贴身侍女,和小颜一般大,却没她这么聒噪。蓝烟喜欢幽静,为人也严谨,他可不像我这么放纵侍女。 大王子怎么样,你一个小丫头胡乱说什么?小昭可不像你这么多嘴多舌的。祸从口出,小心你的嘴巴。 小颜自跟了我后,也不知是我放纵了她,还是她天性便如此。一个自由放任无所顾忌的小丫头。幸好她留在我身边,换作任何一个地方她都可能活不过今晚。 在王宫这样森严残酷的地方,怎么能容许小颜这样自由性格的女孩子?在青月宫以外的地方,我绝对不容许她一张小嘴说三道四的,祸从口出的古训她还不甚明白。 殿下,你不知道么?小昭说大王子好些天都郁郁寡欢的,滴水未进好一段时日了,她都急死了,又不敢报告给王和王后。你不见大王子刚才憔悴的样子,大概他真的有什么心事呢! 蓝烟的脸色的确很难看。我叹息一声。可他有什么事却从不跟我讲,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小毛孩子,是不值得倾听他的心事的。蓝烟是个心气高傲的人,除了父王,任何人都不被放在眼里的。 你和小昭倒是同穿一条裤子的。落蓝宫有什么事倒都逃不出你的法眼。 我把白玉菊放回博古架上,小颜打来水,洗罢手,便无所事事袖着手坐在窗前望外面的树发呆。怪不得小颜会说蓝烟和我一样,一整日地发呆发痴。 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想念那个洒扫宫女,她今天怎么没有到青月宫来?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呢?她该不会是在躲着我吧?她为什么要躲着我呢?我喜欢看到她出现在我面前,轻轻地挥洒着扫帚,像在跳一支轻盈的舞。虽然脸上脏脏的,衣服破破的,可是她很可爱啊!再没有人像她那样子可爱的脏乱着啦!她的眼睛,她的眉宇,她的脸颊,她的手指,她衣袂翩翩…… 小颜提起桌上的葡萄藤蔓紫砂茶壶,笑吟吟地酙了一杯清清的茶水。 殿下,想什么呢?莫不是在思念那个小宫女啦? 我回过头来,看到那张小小脸蛋儿,脸色一沉,心下极为抑郁。 你知道什么?净胡说八道。 小颜哪敢胡说八道,殿下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唉。 她长长叹息一声,放下茶壶,倚在桌边,心事重重的模样。 小颜是个机灵的女孩儿。可惜,她也不过是个小女孩儿,什么也不懂。我的心思,她如何能懂呢? 我叹口气。呷了一口杯中的茶水,一腔苦涩。 行了,小丫头,叹什么气啊?陪我出去走走,整天闷在宫里,非把人闷坏不可。 出了青月宫的后殿那扇月形拱门,懒散地在路上走着。秋风一过,凉凉地扫过人的脸,幽幽的凉意让人不寒而粟。我早已穿上秋衣了,而她,上次见她时依然是夏天那身破旧的衣衫。不知道她以何过这严寒的秋冬季节?小颜裹在一身厚厚的锦织长衣里,小小的身子看起来让人那么地绝望。我总觉得风要把她吹走。可那个女孩子,那么地孱弱单薄,却做着如此重的活儿。宫里那么多的宫役、宫女,我不明白为什么单单让她来做这些最脏最累的活。 第十回 相思(下) 青月湖在青月宫后殿不远处,穿过几道曲折迂回的彩色廓道,眼前便是碧绿无痕的一汪湖水。青月湖由三个分散的小洲和四个湖泊组成。大青月洲是青月宫膳堂所在的地方,清风徐徐,鸟声阵阵。有时候会请萧玉良到大洲上来陪我喝茶饮酒。 小青月洲上的风景也极为秀美,绿树丛丛,鲜花簇簇。那是小时候我和蓝烟读书的地方。或许,和所有的小孩子一样,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读书。但是蓝烟喜欢,这也许便是父王不喜欢我喜欢蓝烟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吧!读书在我来说实在是一件枯燥而乏味的事情。 还有一个小小的岛,是钓鱼再好不过的去处了。我给它取了一个很伤感的名字,小鱼岛,每次上岛都会想起那个叫小鱼的女孩。 小颜唤来船役,问我上哪个洲去。我站在湖边的绿树青草丛里,望着头顶飞翔的白色鸟儿,不知道该向何方去。小青月洲上有破碎的记忆,小鱼岛上有伤心的记忆,大青月洲虽然给过我欢乐,可是,那仅限于萧玉良在的时候。独酌独饮,只能令我更加忧伤。 在我犹豫不决之间,小颜惶惑地拉了拉我的衣服,指着远处的湖边。 顺着她指引的方向,我抬眼望去。翠绿如云的青草丛里,好似一团白雾罩月般地朦胧,一起一伏间,颇为骇人。我示意小颜别吱声,悄悄前行。眼前的一切让我以为梦中。那女孩儿正半跪在湖畔草丛里,弯着细腰,长长如藻的秀发,在水里招摇,小小的鱼虾大概真的以为她的长发是水草,竟然欢快地在其间穿梭游动;青青的石上,放着一串鲜艳的牵牛花,揉碎了的花和叶在一片碧绿的荷叶里散发着迷人的清香;一只鹅黄的木桶装着半桶水,斜斜地倚在青草里……女孩儿浑然不觉身后有人正如痴如醉如梦如幻地望着她。 原以为,昨日一别怕是再也无缘再见了,没想到今天竟然在这湖边遇见了,而且,以这样一种让我毕生难忘的方式。今天她没有来青月宫打扫,我还只当她为躲避我。看来,她是换工作了。 她……好美…… 小颜看得给傻掉了,目瞪口呆地半天才吐出这么几个字来。 啊!她听到身后的动静,竟然给惊吓住了,慌忙起身,谁知脚下一滑,一阵水花,她竟然跌落下水 救……救命啊! 坏了,这女孩儿竟然是只旱鸭子,不会游水,惊慌失措地在水里挣扎不已。一时间我吓得冷汗涔涔,站在岸上看着水里的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殿下,快救她啊!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小颜急得跺脚,一阵疾呼,船役们听到呼喊声,弃下小船,都跑了过来。我急忙解下身上的披风,扔在湖岸上,纵身跳入水中,一把抓住了她的肩。别怕,别怕。我救你来了。 她的头发,她的衣衫,飘浮在水上,美若画中。那张脸被湖水打湿,苍白而无血色。她睁大眼睛,看着我,满眼里惊恐。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的她的手,冰冷。 没事了,没事了。 我托着她柔软的身子,向岸边游去,抱起她,船役们跳下水来,把她接上岸。 她被吓坏了,惊慌失措得像一只受猎人围捕的小兔子。 你没事吧?呛着没?莫怕,莫怕! 我蹲下身来,看着她瘫坐在地上,瑟瑟发抖。小颜一手扶着她的肩,一手把她额前湿湿的头发抹至耳下。 我……我…… 她几乎说不出话来,茫然无措地望着我,望着小颜。 好了好了,没事了。来,先把披风披上,赶快找个地方把湿衣服换了,可别着凉了。 我捡起草丛里的披风,盖在她身上。 她试着站起来,挣扎了一会,却又趴在地上了。她真的给吓坏了。站都站不起来了。她在小颜的怀里,簌簌的,像一片秋天随风而飘的落叶。 我一把抱起她,飞快地往泊船处跑去。小颜和船役们跟在身后,飞奔不已。 喂,你干嘛呀?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 她使劲地拍着我的手臂,奋力地挣扎着,嚷着要下去。 去小青月洲。快点。 上了船,船役们飞快地让船朝小青月洲驶去。四人划的木船在湖中破水而行,一条白色的水线梭子似地把湖岸远远地甩地了后面。 第十一回 小洲(上) 第十一回、小洲(上) 小青月洲上有一幢小楼,题为小青月楼。小时候我和蓝烟便在那里面读书,当然为免我们无聊,也为督促我们上进,更为安抚众臣子的心灵,众臣子的大儿子、小儿子们,都是我和蓝烟的伴读书童,那些家伙和幽昙国的两位王子接受同样级别的教育。唯一可惜是,没有女伴。我们吃喝拉撒都在岛上。现在我虽然很少到岛上去,不过平日里依然有宫役、宫女们候着。宫女们很快便让柳瞳沐浴且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女孩儿依然瑟瑟地窝在被子里,惊慌不已。小颜端来姜汤,我让她把汤都喝了,这样才能袪除尽体内的寒气。她端着碗,手抖得极为厉害。姜汤洒了一被子。 小心,烫着没? 我急忙接过她手里的碗,抬起衣袖便把被子上的汤汁给抹净了。 没……对不起…… 她愧疚地望着我,望着小颜。 殿下,我来喂她好了。 小颜伸出手来,欲接住我手里的碗。 小颜,你去吩咐膳堂,弄点吃的来。 不用麻烦你们了,我还要回去干活呢,嬷嬷不见我回去,一定要骂了。 她着急地掀开被子来,要回去提她的水浇我的花。 别动。 我按住她的肩,看着她的眼睛。 好好地待着,嬷嬷那里,我派人会去讲明的。天要黑了,你今晚是回不去了。明天一大早,我差船役送你上岸,但前提是,明天你的身体得好好的,不能感冒,不能咳嗽,更不能发热。明白了吗?来,先把姜汤喝了,明天就能上岸了。小青月洲很安全的,没有虎狼野兽,只有小鸟在树梢歌唱,你听…… 窗外小鸟唱着歌儿飞过,它们现在就要归巢了,明天一大早就会把你从梦乡里唤醒。 我怕…… 柳瞳喝下一汤匙我喂到她嘴里的姜汤,一副怯怯的样子。 都说了,你什么都别担心。你们执事吏都得听我的,我若是让你在小洲上玩几天,他也无话可说。 这女孩儿的身体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羸弱,半碗姜汤下去,她似乎好了很多,也不那么惊惶了。用过晚膳,我带她四处闲逛。晚霞满天飞。鱼儿频频地跳出水面。湖面的风阵阵拂面而来。 这里真美,又安静,真好。 她笑起来,很好看,比小青月洲的风景美多了。我看她,她看风景。她本来就是一道风景,一道让我心动的秀美风景。 这里是我小时候读书的地方。小青月楼是我在岛上住的地方。小时候的日子都在这里度过了。每个月只有逢初一、十五、三十这三天才能回王宫见我母后,说说思念之类的话,还得去雪宫接受父王对我们功课的检查。检查不过关就要被关在离秋殿的暗室里面壁思过一天,当然,这一天里谁也不能见,还不许吃饭。 是吗?原来你们王宫的人都要饱受这等摧残呵! 你还别笑,那是生不如死。我跟你说啊,我是没有一刻不在想如何逃离这小岛去。跳湖的心思都不知道有过多少回呢。有时候,看见天空飞翔的小鸟,我就想着自己哪天也长出一对翅膀来,飞出王宫,飞到遥远的西山去,在那里过一辈子,没有功课,没有喝斥,那该多好啊! 她还在笑。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很美。 你有条件上学,那不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有多少人想读书还不能呢。身在福中不知福呀你是! 那你让那些想读书的人来上上我的课试试?什么政策、算术、代数、几何、三角、礼仪,无聊之极,兵法、诗文、骑猎、音乐、绘画这些课我还有些许兴趣。我每天想着怎么跟那十多个先生周旋,那不知道有多累呢,哪有心思上课啊! 这些课程都极有用途,特别对你们王室来说,不学政策、兵法、骑猎如何治理国家,如何又能带兵打仗啊?算术、代数、几何、三角虽然很专业,而且可能会有些难度,但学会了总比不会强些。你要是不会算数,那你就不知道你后宫有多少妃子,你的下国向你进贡了多少稀世珍宝;你要是不懂礼仪,别说摆设国宴、接见宾客,就是接见你的一个小小的部下,也会闹出天大的笑话的。诗文固然很重要,可以增强你的修养不是?音乐、绘画也可陶冶情操。你要是不好好学习这些功课,那可真是可惜了。 最可惜的是,当年陪着我上学的是蓝烟,不是你,不然,青月今天肯定不会老挨训斥了。 我很聪明的,要是我做了你的伴读书童,你会更惨的。一个小小的书童都比你学得好,你堂堂二王子却……你真的是二王子吗? 第十二回 小洲(中) 她竟然怀疑我的身份!我呵呵一笑。 你不信拉倒,不信更好。就当我不是了。怎么样?喜欢这里吗? 恩,还不错。 什么叫还不错啊?风景多好啊!小时候,没有觉得这地方怎么样,现在看来,当真是个好地方啊! 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不过是你们了。不愁温饱,不必流离。饮食起居,有人照顾,吃喝玩乐,无人看管。想怎么样便怎么样,唉…… 她叹息一声,眉宇间愁绪点点。 怎么啦?为什么这么伤感? 看着她那样子,我忍不住伸出手来,揽着她柔软的肩。她忙后退三步之遥。从来没有人,这样子对我心存戒心。我心下惨淡。尴尬地抬着一只手,立在秋凉颇浓的湖风之中。 荣华富贵,过眼烟云。有些人,是不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她轻轻一笑,眼睛里尽是苦涩,似乎勾起了什么伤心事。 柳瞳…… 我不忍心她这个样子,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宽慰她。 你……怎知我的姓名? 她惊骇地望着我。晚风吹拂着她的渐渐干了的秀发,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花香。 我淡笑着。 天上的神仙夜里托梦给我,要好生照顾这位叫柳瞳的姑娘,可别让她受什么委屈。我答应下来了。却不小心让你饱受落水之苦,这都是青月的过错。 她无语。白色的衣衫随风飘扬。煞是飘逸。 为什么跑到湖里面来洗头?湖水那么凉,会冻着的。 我怜疼地看着她。 我来湖边打水,看见湖水诱人,便忍不住…… 她羞赧一笑,风韵撩人。 我哈哈大笑起来,世人皆禁不住美女的诱惑,却有人禁不住湖水的诱惑。 只有那些聚天地间灵气的女孩才能够有一颗如此不凡俗的心灵。那幅湖畔洗发图徐徐地在眼前展开,当真是美不胜收…… 见笑了。 她轻轻地道。 对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拉着她小跑到泊船处,打发掉了船役,自己摇着小船,往小鱼岛驶去。 我们去哪呀? 她坐在船上,看着远处湖水明亮,不解地问道。 前面的小岛,小鱼岛。 我摇着船橹,水声哗然。不一会儿,便将船停泊好了。小鱼岛,算来只不过是一个荒岛罢了。我很少到这座岛上去。今日蓝烟的到来,勾起我内心深处的忧伤,却连自己也不知为何要把她带上岛来。 为什么叫小鱼岛啊?是平常钓鱼的地方吗? 她和我并排走在这座孤寂的上岛上,湖面的风掠过,吹散了她的头发。 是的。却不只是一个钓鱼的地方。小鱼是冰清的丫头,一个瘦小的女孩儿,眼睛很漂亮。她对我很好,和冰清一样的好。冰清忙着做她的女红时,小鱼便来陪我玩,她最厉害的事便是做纸灯笼。红红的纸灯笼,冰清也喜欢小鱼做的灯笼,所以,我父王也喜欢小鱼做的灯笼。可是,最后,她还是死了。头破血流地撞死在天牢厚重的石头墙壁上。鲜血洇染,像一朵盛开得极其繁茂的花朵。 那些散不去的记忆,像天牢石壁上的鲜血,洇染在我心里头,也像一朵盛开得极其繁茂的花朵。我走了很久,也无法从那团记忆里逃身而出。 冰清……是谁?她的脸色黯淡下来。小鱼为什么……? 我站在湖边,面向湖水。那些风凌乱地吹来,从眼里穿过,眼角凌利地疼痛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泪水,止不住地滑落。 王宫有很多事情,并不像你们表面所看到的那样光鲜。罢了,不说这些伤感的事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带我上这座岛来,自寻感伤? 柳瞳,你长得很像冰清…… 我本来,本来不想跟她说起这事,可是,看着她就在眼前,活生生的,那么地像冰清,我实在没有办法把这涌在心头许久的话语咽下肚子去。 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像你那个冰清呢?是你太想念她了吧! 她不相信我的话,如果她见过冰清,她一定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要怎样她才能相信呢? 殿下,柳瞳有一事相求…… 她拉了拉我的衣裳,微微的夜色中,那张如满月的脸上,点染着丝丝缕缕殷切期盼之意。教我如何忍心拒绝? 我能帮你做什么?只要青月能做到的,就算一死,也定然鼎力相助。 我……我想出宫…… 这时,湖面驶来一叶小舟,舟上红灯点点。 小王子,你在哪?小王子……殿下…… 是小颜他们找我们来了,天晚了,我们回去吧! 她慌忙朝泊船处走去。看着她的背影,我猜不透她为何要出宫。 第十三回 小洲(下) 夜色冰凉入骨。小颜提着红红的宫灯带着一帮宫役、宫女驾着小舟竟然找到了小鱼岛来。 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可让我们好找,还以为你们…… 小颜给急坏了,手上的红宫灯,在风中飘摇不定。 小颜姑娘,让你们担忧了。是我想四下看看,不关二殿下的事…… 哼!柳姑娘,二殿下是什么样的人,小颜比你清楚百倍。他呀,就爱兴冲冲地带着姑娘家乱跑,天塌下来了,他也不管,何况我们几个卑贱的小丫头呢?你犯不着为他说什么好话儿…… 小颜怨声怨气地道,一只刺猬似的,逮谁扎谁。 小颜!不得无礼。柳姑娘,天色已晚,咱们还是早些回小青月楼歇息吧! 我厉声喝斥住小颜,这小丫头,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真搞不懂,她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柳瞳? 是夜,我住西厢房,柳瞳在东厢房,隔着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间挂满了红红的纸宫灯。西厢房是蓝烟的卧房,东厢房才是我在小洲上一直住着的地方。当我执意要把她安排在东厢房时,小颜极为不解。 殿下,东厢房您住得好好的,干嘛要让出来给她?西厢房您住着会不习惯的。再说了,大殿下他…… 小颜!你只要做好你份内的事来,其他的,不用你操心。你去东厢看看,柳姑娘安睡了与否。 殿下!小颜咬着嘴唇,轻声道:小颜多嘴了。小颜马上去东厢房…… 罢了。还是我亲自去吧!你也早些歇息吧,今天辛苦你了! 扔下小颜,我快步朝东厢房走去,全然没有看见那小丫头眼角闪烁的泪珠。 东厢房。灯仍亮着,柳瞳穿着一件白色天蚕丝长裙,飘逸得如同天上的一朵白云,素洁,宁静。她正斜靠在床边灯下,手上捧着一本蓝色封面的书。额前的发,一缕缕地垂下。墙壁上投下一个俊美的身影。她和别的女孩迥然不同,除了一副好看的外表,更有一颗剔透玲珑的心。 只是,不知道她为何想着要出到宫外去。 谁都知道,谁要是踏进了王宫半步,这辈子,怕是逃脱不掉了。历朝历代,白头宫女和她们哀怨的吟唱,还少吗?她们守着宫墙内的一树树繁花,年年月月日日,花开花谢,终会有一天,在毫无期盼的日子里,她们年轻时的满头青丝被岁月无情地侵蚀成皑皑如雪的白发。一个个生命干枯殆尽了,而那满树繁花却依然盛开如初。 也有人想着要逃离出王宫,到宫墙外,寻找曾经属于别人的自由生活。可结果呢?在她们还未走出王宫朱红大门十步之遥,便会被守卫的将士发现,紧接着她们便会被剥光了衣衫绑在宫墙下的十丈之高的耻辱柱上,示众。这种以警效尤的处罚,效果是非常显著的。但每年依然有三两个性情桀傲的宫女朝着那扇朱红大门奋力跑去。所以,每年都有三两个宫女赤身裸体地被挂在宫墙之下风吹日晒雨淋,直至血脉干涸,奄奄一息地,死去。 一个才进宫三个月的小宫女,应该知道宫里这些毫无人性的规矩。这些宫规,都是我的母后当年定下的。很多年过去了,她在佛号声声里早就忘记了自己当年定下的不合人性的规矩,而她的那些守卫王宫的卫士,却十年如一日地执行着那些被它们的主人遗忘的宫规。所以,每个初入王宫的宫女都要接受礼教嬷嬷们的严厉教诲。到最后,从她们手里走出一个个规规矩矩的长成一个模子的宫女。那些宫女,我统统都不喜欢。而这一个,当我意识到她的独特之处时,她正在我童年读书的地方翻看着我很多年前读过的书本。 在镂花的梨花木窗外看了她许久许久,她却并没有意识到灯光朦胧的房间外,正有人痴痴地望着她。这个女孩儿……我突然萌生出一种很强烈的冲动,我要把她留下来,留在我身边,无论我走到哪,她都会紧紧跟随。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不会抛弃她。上穷碧落,下黄泉。 一夜无眠。西厢房弥漫着蓝烟的味道,淡淡的菩提树的香味儿。 第二天清晨,在一片鸟语花香中用罢早膳,便吩咐船役将柳瞳送上岸。看着她在瑟瑟的秋风中,顾盼流转,心中有太多的不舍。她,依然要回到执事院她的十几个人住的小屋子里去,过回她最低贱的洒扫宫女的生活。而我,依然要过回我的寂寞无聊而富贵的王子生涯。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想要回到西山,过我宁静而美丽的乡野生活。 第十四回 织造(上) 我没有姐姐,也没有妹妹,父王这一系的东方家族只我和蓝烟两兄弟,母后那一系的慕容家族也只有两个小孩。大表哥慕容晚凉,温儒迩雅,爱好诗词,和蓝烟很要好。小表妹慕容晨破,慕容家族刁蛮任性的二小姐。晨破不常来王宫,就算她在,她的衣服却和小颜一般,终归太艳俗了些,根本不适合穿在那女孩儿身上。 织造府在王宫东门五十米外的地方,穿过长长的朱雀大街,在混乱的人群之间袖如云雨地走过,方到了织造府华丽的府门外。我是溜出来的,又无公务,自不便向内通报。幸而,织造府的管家刚好出来,看见我小偷一样地在门外徘徊,他笑吟吟地向我快步趋来。 原来是小王子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管家一揖到地,淡青色的袍子在风里飘飘忽忽,像一片片青草荡来荡去。 免礼了,朱管家,你们家公子呢? 织造司朱怀春的大公子朱远行,是我幼时陪读的书童,那人高高瘦瘦,脸蛋儿方方,浓眉大眼,算不得英俊,却常年穿着好看漂亮的衣裳。这厮最惹我们妒忌了。整天穿得像个花姑娘似的,唉,谁让人家的爹是堂堂幽昙国的织造司来的。全城乃至全国的衣服都差不多由织造府一手承办了。因为,小青月楼里没有姑娘,我们便叫他花姑娘了。 回殿下,公子被老爷差到青城去了,有一批天蚕丝要运回雪城,因事关重大,只能辛苦我们家公子了。 朱管家彬彬有礼地道。 哦,看来,你们家公子是大有进溢了,现在都能被织造司大人委以重任了。 我呵呵一笑,其实一点也不想笑,可是想到朱远行那德性,我就忍不住了。 小王子过誉了,我家公子他……依老奴看来,殿下到织造府来可另有要事? 这老狐狸眼神儿还真行。我偏不让你猜出我来干嘛来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就是突然想起远行兄来,便过来看看罢了。对了,你们家小姐呢?婉儿姑娘在不在? 我昂然地走进织造府朱色的大门。管家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呵呵。小姐当然在。殿下无事是不会屈尊到鄙舍来的。老奴这就派人通告小姐去。殿下请客房来。小三子,还不快给殿下上茶? 织造府真是有钱哪。宏伟壮阔。三进三出的大院落,种满了各色花草树木。养着些不知名的雀儿、鸟儿什么的。父王从不出王宫,似乎也从不关心他的臣子们都住什么样的房子,穿什么样的衣服,吃什么样的饭菜,干些什么事儿。说不定哪天他的臣子们聚众反了他,他也会一无所知的。他老人家竟然还责怪我惛惛不问天下事。 秋天来了,为宫里准备的秋衣都怎么样了? 喝着朱府的小丫头端上的极品好茶,淡淡地问道。 都备好了,大人昨儿还说着要亲自把今秋的衣物送进宫呢! 管家应声道,恭谦地站在客房门口。这老狐狸还真会应承,也难怪织造司如此重用他。 织造司不在府中? 我抬眼望一望管家那张皱巴巴的老脸,心里有些许想吐的感觉。人老了是不是都会成这个样子?眼珠子像鱼眼睛,脸老得跟脱落的树皮似的。 是,我们老爷刚有事出去了。老爷先前并不知道小王子将要驾临,所以…… 知道了。你呀,用不着啥事都替老朱顶着。老朱真是好福气,有一个这么忠心耿耿至死不渝的管家。唉,我要是有你这么一位管家呀!青月宫也不至于一团糟乱了。 我长长地叹一口气,呷了一口茶。 殿下,过誉了。老奴哪有那等能耐呀。是我们老爷看得起我们这些下人…… 织造府的管家当然听得出,我是在讥讽他们主仆二人。 回殿下,我们小姐来了。 客房门前的小丫头脆脆地通报道,女孩儿独有的嗓音,似恼似愠袅袅地穿过繁花绿叶传到我的耳中来。 是大王子还是小王子来了你们都不知道吗?当真是糊涂之极。 小姐,是小王子,他在客房等着您呢? 小丫头怯怯地道。 东方青月?他来做什么? 第十五回 织造(下) 朱婉儿走进客房时,我正抬头望着她。上着湖绿色的翠烟衫,下罩散花水雾绿的百褶裙,身披翠水薄烟纱,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气若幽兰。娇媚无骨入艳三分。织造司朱怀春的小女儿朱婉儿,本是雪城流传的第一美女来的,虽则如此,我还是觉得,她比起柳瞳来,就是哪里少了些许什么。反正,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不过,我看到这小妮子,还真是愣了一愣。 朱姑娘原来并不欢迎青月来访。是青月造次了。望姑娘海涵。东方青月就此别过。 在女孩子面前温儒迩雅,素来便是东方家的人惯于做的事。我谦谦君子般地对着朱婉儿揖了一揖,便欲离去。 小王子,既然来了,便不必这么急着逃跑似地离去了。若是被外人看到,还道我朱婉儿怎么大牌地怠慢了堂堂幽昙国的王子殿下了。 朱婉儿抬了抬手,湖绿的衣袖如碧波似地在空中一个来回,秀美无边。她慢慢地坐在主人的座位上。眉目里尽是怨气。 婉儿,还生我的气呢?那时是小孩子,大伙儿不是都不懂事么?原谅我的不是啦! 我低声下气地道,只怕没有向着那位大小姐下跪求饶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花姑娘朱远行求我帮忙,说是他的一位远房表弟,因为好奇,很想到小青月洲上去看看我们上学的情景。我呢,也是因为无聊之极,毕竟,小洲上的生活不比王宫,边边角角的我都能去。小青月洲也就那么点儿大,还得一整天地关在小青月楼里读书。所以,我提出一个今天看来都非常苛刻的条件。但没想到,我们的花姑娘朱远行竟然答应了。 那天,朱远行带来一位小男孩儿,长得娇娇嫩嫩的。眉眼儿水灵水灵的。走起路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当时,我是手拉手地把那个小男孩儿牵上船的。我记得,那双手儿特别地小,特别地嫩,简直是柔若无骨!我马上断定,这小男孩儿是个小丫头片子!不然,哪来的一股香香的味儿啊!父王规定,王子们读书的时候,小青月楼里是不能有女孩出入的。所以,在小青月楼里给我们端茶递水的都是些粉粉的小男孩儿。 朱远行履行诺言,把裤儿褪到脚踝处,撅着小屁股学小狗儿汪汪地在小青月楼里跳了一圈。而我呢,也坏透了,一边儿拍拍花姑娘白白的屁股,一边儿笑嘻嘻地唱道。 花姑娘,白屁股,打一下,响三响,汪汪汪,学狗叫,哈哈哈,笑煞人…… 站在一边怯怯的柔若无骨的小男孩儿却哇地哭了,哭声,震天了都,真是一出绝响。连窗边飞过的小鸟都被吓晕了。 朱远行也急了,裤子都顾不得提起来,拉着小男孩儿的小手,切切地道。 婉儿,别哭啊!别哭别哭,乖啦!你答应哥哥,不哭的,怎么又哭了?还哭这么大声呢? 哥哥,我们家去。他们坏透了,他们不是好人。我们家去。 八岁的朱婉儿泪眼朦胧地扯着她哥哥的手,执意要回家去。在她心目中,一颗仇恨的种子悄然种下了,这么一种,就是七、八年。 难以想象,这么一个小小的孩子心里,会容得下那样子可怕的仇恨。她恨我。每年宫中大型庆典活动,朱怀春带着儿子女儿到王宫来庆贺,他都要为女儿和小王子之间的这点子破事说上一大堆好话。可是,他的女儿从来不买他的帐,恁他说得多好听,朱婉儿对我的仇恨,依然不减当年。 得了吧!你不懂事?有你这么不懂事的小孩子么?这种事你都做得出,还有什么破事儿是你东方青月做不出的? 别那么大火气好不好?我赔礼道歉,还不成啊?那么多年了是吧,你给我脸色不要紧,可你不能让你老爹难堪啊是吧! 东方家的人,没一个是好的。 朱婉儿恨恨地扔下这么一句话。 小姐! 朱家的管家给吓了一跳,忙使眼色制止他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宝贝小姐。 你还别说,我东方青月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朱婉儿,你不能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哪。我父王我母后是不是好人,我们姑且不论,那我哥,蓝烟总没有得罪你吧! 蓝烟是个好人,谁都知道,可她不能否认吧!若不是蓝烟,她朱婉儿怕早就命归西天了。当初,朱婉儿大病一场…… 行了行了!你们家人都是好人,大大的好人,是天下百姓的救世主行了吧!说吧,你到我们家来,到底想干什么? 第十六回 交易 没想到,朱婉儿会这么好心好意答应我的请求。她竟然答应为我设计几套女孩儿穿的秋冬衣物。这可再好不过了。朱婉儿的女红是天下少有,在我看来,只有仙逝的冰清小娘娘才有这等手艺能够胜过她。有朱婉儿亲自给柳瞳设计、裁制衣服,我是再放心不过了。 朱婉儿以邀请我们一家出席她的生日宴会作为交易的条件。母后那里我去说说也没什么,蓝烟他生性随和,当然也不成问题,只是父王他……虽则织造府为幽昙王朝效力多年。若非是公侯世家或是功勋卓越的臣子,幽昙王是不会随意出席什么宴会的。也只不过是小小织造司女儿的生日宴会罢了,他当然没有兴趣了。我必须找到一个充分的理由才能把堂堂幽昙王带到织造府的宴会上去。朱婉儿可真是煞费苦心了。这等用心,父王一眼便能看破,他更有不去的理由了。哎呀,这下可真苦了我了。既然已经答应了,便只能豁出去试试了。 若不是为了她,我才不愿招惹这等麻烦事儿呢! 回去的时候,特意去了东街,买了三串儿糖葫芦。 小颜坐在窗前嗑瓜子,看见我进得青月门,忙起身道,二殿下回来了。 嗯。我把糖葫芦递给她,一看地上瓜壳凌乱,便道,你朋友来过了? 小颜接过糖葫芦,放在桌上那个葡萄紫的琉璃缸中,替我解下身上的白色披风,笑呵呵地道,是,小昭来过了。殿下,你又出宫啦?繁樱宫来人,传你过去呢!我和小刀找了你半天,都不见人影儿,还当你去找你那位洒扫宫女了呢! 繁樱宫又怎么啦? 我坐下,小颜倒来清茶。 不知呢,大概是王后娘娘想你了吧!昨天一晚你没有回来,今天一大早也不去请安,娘娘心里能踏实吗? 行了吧!我一会儿过去,那老太太又怎么了?一天不见我就挂念得慌啦? 我呷了口茶,心里闷着。 殿下,你也别怪小颜多嘴多舌,照说,王宫的事轮不到我一个小丫头来说什么,可是,殿下,你总这个样子,王后会伤心的。 哟,咱们家的小颜了不得了,现在连这样子的话都会说了,看来,我还真小看了你了。 我冷笑着,掼下茶杯,一拂袖,满心不悦地向青月门走去。 把地扫了吧!我不喜欢家里这么脏乱! 满好的心情,尽被她一席话清扫而光。枉我还跑大老远地去东街给她买糖葫芦儿,哼,我一向不喜欢女孩子如她这般。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那个弱弱的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子也变成这般模样了? 落蓝宫。 小昭正捏着一把小剪子,修剪花圃里的天人菊,看见我走进落蓝宫的朱色大门,忙趋前慢声道,二殿下来了,我们殿下还睡着呢。小昭去通报一声。 不必了,小昭,你忙你的,我径直去看看他便是了。 蓝烟穿着雪白的睡服,横躺在寝宫的紫檀木床上,雪帐轻笼,蓝烟脸色朦胧似梦,枕边摊开一本《南华经》,四肢舒展,满头发丝凌乱,像铺了一条河的水藻,纠缠不休。 呵呵,你倒真会享受,太阳都一竿子高了,你还睡啊?昨晚又读书到很晚了?父王知道了,岂不要大受感动?有儿如此,一生何求啊? 我逗笑道,拂开他的长发,坐在他身边,看着他慵懒模样,像个初睡未醒的女子,风韵撩人。 别贫了。别净说我了,说说你吧!昨晚你去哪了?母后一大早差人来我这找你,说是一天都不见你人影。你说,那老太太这样劳神费力的牵挂红尘中的人和事,她能修练成佛吗? 看着蓝烟那张宽大的床,一阵睡意汹涌泛起。我打个哈欠便倒了下去。 她呀,哪想成佛?整天吃斋念佛,不过是为求得心里安宁,为了赎罪罢了! 青月!你……别这样说她…… 蓝烟的声音陡然变了,我看不见他的脸色,只看到帐子雪白。 我冷笑着。翻个身,用衣袖遮着眼,谁也看不清我的脸,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揶揄。 那我该怎样说她? 青月……别这样,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你…… 蓝烟推了推我,轻轻地道。 我们还是去看看母后吧!啊! 我本来就是要和他一起去看望她的,现在,我反而不想去了。 我好困,睡了。你去吧,不然,就差小青蛙去繁樱宫告知一声吧! 小青蛙是蓝烟的小跟班,和小刀一般大,他本来叫李潜,这个名字还没叫开的时候,刚好碰上我那天心情不好,他又穿着一件绿绿的衣服,我便说,以后就叫小青蛙了。母后直骂我淘气,时间久了,大家都认可了小青蛙这个非常可爱的名字。 你呀!真拿你没办法。小青蛙,去繁樱宫跟苏离姐姐说一声,就说,我和小王子向母后问安,中午我们去佛堂陪母后用斋饭。 第十七回 前情 小时候,我和蓝烟就经常这样子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说些闲话,比如说,冰清小娘娘又送什么礼物啦!出宫去吃了什么呀!在玲珑坊看到了什么了啦!冰清没有带蓝烟去过玲珑坊,她只带我去过,所以,玲珑坊的经历成为我在蓝烟面前炫耀的很大一笔资本。 玲珑坊的女孩子都美得跟块玉似的,一个个不食人间烟火。 我莫名地道。神情懒散。 是啊!那些女孩儿,虽然心似珠玑,瓣瓣玲珑,每个人内心的世界却不轻易向外人坦露…… 蓝烟应声道。 心似珠玑,瓣瓣玲珑? 听得这一句话,我忙爬起来,支着身子,看着他。 蓝烟,你…… 蓝烟意识到自己露了马脚,涩涩一笑。 不用别人带我去,我自己有腿有脚,会走会跑的。 好你个蓝烟,若是被父王知道了,他会扒你一层皮的。 若是被父王知道八年前冰清就带你去玲珑坊,他还不要伤心死啊! 蓝烟拍了拍我的头,诡异地笑着。 用过午膳后,我们出去散散心吧! 你想干嘛?除了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还想出去鬼混不成? 午膳照例很清淡,三下两口吃点米饭罢了,不过碎碎地拉些家常。本想把朱婉儿的事拖出来说,但母后淡寡的表情让我很没说话的欲望。 自从冰清死后,父王搬去雪宫,与母后相隔了七道厚重的宫墙,她便再没有笑过。不知何时起,她开始沉溺在佛学的教化之中,打发自己漫长而孤寂的王后生涯。母后的一生,没有丝毫幸福可言。父王给了她荣华富贵,却没有给她所要的幸福。 王宫里的女人是没有幸福可言的,就拿冰清来说吧,我父王怜疼她,因为她的美貌和通体的灵性。却正是父王的这种恩宠的怜疼,招来了众人的忌妒,也招来了杀身之祸。当生命不再时,再怎样华贵的宠爱,都会失去存在的意义的。父王没能保护她,那个年轻的生命,在一片血光之中,渐渐黯淡,渐渐冰冷。 青儿,怎么啦?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叫御医来看看? 她发觉我神情不对劲,放下碗筷,看着坐在她左手边上神情黯淡的我。 没……没什么,母后,我没事的…… 我不知道该用一种什么样的表情,来掩饰内心深处的忧伤。生在王室,并不是我的选择,我知道宫外有不少人羡慕王子众星捧月的生活,他们却不知道,就为那道光鲜的外表,我和蓝烟,要付出多少。那些人世间的情爱、那些人伦之乐,身处王宫的人,是没有资格去安享的。 母后,青月他没事的,您不必担心。用完午膳,我和弟弟出宫去看看,整天闷在宫里,都快闷坏了。母后想要些新鲜玩意儿,我们帮您从宫外带来。 坐在我对面的蓝烟,优雅地笑着,他永远也是那样子笑的。眉宇上扬,嘴唇鲜红。 到宫外去走走,别总闷在宫里。母后自去年中秋节庆典出宫后,到如今,快一年没有出去了,宫外有什么新鲜玩意儿,母后哪能知晓啊?何况,母后一心向佛,对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早就淡了当年的心思了。只要你们玩得高兴,开开心心的,母后,便知足了。在外小心点,带上贴身侍卫。早些回宫便是了。 自父王冷落她之后,母后的性情一夜之间大变。从前那个争风吃醋的女人,如今素服一袭地坐在佛堂里诵经念佛,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 她坐在那里,眼角的皱纹如败坏的花朵,那些原本清晰的脉络都已枯死殆尽,不再鲜活。 出了繁樱宫,站在那道三十三级的台阶上,我满心不悦,蓝烟拍了拍我的肩,安慰般地道: 好了,高兴些,别这样子,你看你刚才那模样,让她担心,何苦呢? 唉,我心里不舒服,总堵得慌。 青月,是你想太多,别胡思乱想了。走,哥带你去一个地方…… 蓝烟拉着我的手,走下三十三级台阶。 去哪呀?这么神神秘秘的。 跟我走就是了,一会儿就知道了。 穿过一道道爬满青藤的宫墙,出了宫门。蓝烟在雪城繁华地段的一家酒肆里,买了些刀削牛肉,打了一坛子酒。我猜想,他大概是要去见一位老朋友。跟着他走了半天,愈走愈荒凉,到了城西,在一座又破又烂的房子跟前,蓝烟慢悠悠地道: 小时候,我们玩过捉迷藏的地方,还记得吗? 是残殿。我当然记得。 第十八回 残殿(上) 残殿是一座废弃掉了的宫殿。是青灰色的。青灰色的墙。青灰色的瓦。青灰色的窗棂。青灰色的月牙门。三重的门。院落里有一排一排的竹子。翠绿的竹子。残殿在城西一角,前王朝一覆灭,父王便废弃了那座毁于战火的宫殿。因为某些不忍忆起的记忆吧!父王大动民力,建造了雪宫、繁樱宫、凝霜宫、落蓝宫、青月宫、离秋殿等王室宫殿群建筑。 因为残殿很僻静,是一个捉迷藏的好地方。有一天,我和蓝烟、秦夜寒、慕容晚凉、慕容晨破、萧玉良、朱远行、萧浅草、朱婉儿,一群小孩在这里捉迷藏玩。那时夜色已经很晚了,朱婉儿吓得都尿裤裤了,我们大笑她一场。萧玉良的妹妹,萧浅草也吓得躲在萧玉良的怀里,大气不敢出。只有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表妹慕容晨破大咧咧的,什么也不怕的样子。 婉儿回家后大病一场,一整天地说看到了一个白胡子白头发的鬼倒在草丛里。请了大夫看了,也都不抵用,依然发着高烧,胡言乱语。朱怀春也给吓坏了,慌乱间还请了道士来设坛作法,说婉儿中了邪了。蓝烟是长王子,虽然那时他还小,几岁的小孩子而已,竟然跑到织造府去负荆请罪,把一切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父王本要严惩他来的,但看到他小小年纪却如此有担待,也就关在离秋殿思过了两天罢了。蓝烟放出离秋殿后,第一件事便是去织造府探望朱婉儿,哪知女孩儿好端端的在院落里放风筝呢。打那以后,父王严令,谁也不许踏入残殿半步。 听说,夜深的时候,的确有人听到过夜鬼高哭的声音。 我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青灰色的驳墙,猜想前王朝的繁华与辉煌。 你听到啦?蓝烟怪笑道。 这种鬼神论,不足以为信。不过,这个地方,太过荒芜啦! 蓝烟跨过一块镂着异样花纹的断石,穿过残殿颓圮了的宫院,走进了幽暗的殿堂。我跟在他身后,阴凉的气息,汹涌而至。猛然间,一只小老鼠飞快地跳跃过去了。我吓了一跳。这残殿,可当真破坏得厉害。从那一片残乱里,可以一窥当年前王朝的繁华。光影凌乱,斑驳离离,荒草摇曳,疏影横斜。果真鬼魅一般。谁能料想前王朝的宫殿如今残破成这般模样。一朝繁华一夕梦啊。我们没有听从母后的话,带上贴身侍卫,心下不免战战兢兢。 跟着蓝烟从残殿的前院绕到后院,眼前突然呈现出一片天空一样蓝幽幽的花草,想是有人精心照料过,不然,在这样萧凉的地方何来的花草。一阵阵清冽的香气随风涌动,不知道这些都是些什么花儿,香气如此凌烈。虽然平时,我也侍弄些花花草草,可我却从未见过这些蓝幽幽的花儿,它们像一汪涌动的海浪,在绿色的草丛间,翩跹不已,倒更像舞女的裙摆了。 我忍不住地低垂下头去嗅那些奇特的花儿。一层层的瓣儿间是点点雪花一样的花蕊,散着缕缕幽冷的香。 青月,别乱动! 蓝烟忙制止住我,看他紧张的样子,我倒忍不住地笑了。 没事的,你看这些花,开得多好啊!这可怪了,这么荒芜的地方,竟然会开出这么好的花来。你怎么突然想着要到残殿来? 你还记得朱婉儿说的那个白头发白胡子的鬼吗? 蓝烟一边走,一边回头望着我。 她那是吓坏了,哪有什么白头发白胡子的鬼?刚才还说不信什么鬼神之论呢!这会子又说这个干嘛? 我低头,弯下腰来,从青色的石板缝里拨出一根青黄的草来,那草正开着不知名的小花。 你过来。 蓝烟向我招了招手,我不解地小跑过去。眼前的一切,让我惊吓不已。我实在没有办法咽下喉咙处的那一声尖叫。 鬼呀—— 第十九回 残殿(中) 青月!小声点。 蓝烟忙捂着我的嘴巴,对我使了一个眼色。 别叫!他不是鬼。看把你吓的。 蓝烟说他不是鬼,可我分明看见那个白头发白胡子的鬼,正躺在残殿幽暗的角落里酣睡不已。白色的长发,白色的胡子,菜黄菜黄的脸色,褴褛破旧的衣衫,在凌乱不堪的荒草里,像似一个鬼魂。 朱婉儿说,她看到的……鬼…… 我感到手心里一片透心的凉意,难道这真的是她看到的……鬼? 东方先生,醒醒。东方先生,你醒醒啊! 蓝烟把手上的牛肉和酒递给了我,低下身子,欲伸出手去推那只沉睡的鬼。末了,蓝烟竟然打消了唤醒他的念头,一屁股坐凌乱的草里。 他睡着了,等他醒来吧! 我只得坐下来,把牛肉和酒放在脚边。看蓝烟对这老鬼这么礼遇的份上,当真猜不出,他是什么人,难道,真是一只鬼不成? 摸约一盏茶功夫,白胡子老鬼突然挣扎着坐起来,大叫一声,盈盈!盈盈! 东方先生,是我,蓝烟,您醒了。 老鬼擦了擦眼睛,定了定神。盯着我看了半晌,看得我心里发麻。 这小子是谁?你带他来做什么? 老鬼的口气甚是不恭。蓝烟却丝毫不生气,笑脸相迎地道: 他是我弟弟,青月,不是外人,您不要害怕。 东方青月?小子,这么看着我干嘛?不怕我吃了你? 白发老鬼抓着自己头上一蹋糊涂的白毛儿,瞪大满是血丝的眼睛,脸上装作怪异的表情,吓唬小孩子似的吓我。 我才不怕你呢!老鬼,这是给你的吧? 我把牛肉扔在他脚下,提起酒坛子,打开盖,一股清香袅袅飘散而出。 好酒好酒!快些给我,小鬼。 老鬼连牛肉都不要了,直跳起来抢我手上的酒坛。我一口气直喝下去,老鬼急了,抢了半个空坛子过去。 你咋能这样呢?小鬼,这是蓝烟买来给我的,你竟然一口气给喝了一大半! 东方先生,酒有的是,不怕没得喝。青月跟您闹着玩的,以后,不止我会给您带酒,青月也会常来看您的。 蓝烟笑着安抚住了老鬼激动的情绪,看来,他们老早就认识了。 好!好!有酒喝就好。还有件什么事?我竟然想不起来了。 白发老鬼抓着自己的头,一脸痛苦模样。 哦,对了,我的盈盈呢?你找到了她没有啊?你答应帮我找到她的。 盈盈,我正在帮您找,只是现在还没有什么进展,您又提供不出什么新的线索来,这茫茫人海,要找一个失散多年的女孩,的确不是易事。所以,东方先生,请再想想,你的盈盈,有没有什么别的特征。 蓝烟似乎答应帮这老鬼找一个女孩,一个失散多年的女孩。 我的盈盈,她长得很漂亮,跟天仙似的。 老鬼一脸灿烂一脸憧憬地道。说了等于没说,天底下漂亮的女孩多的是,但像柳瞳那样子神韵的倒不多见了。我的脑海里,马上闪现出那个女孩湖畔梳洗的景象。 我知道,盈盈长得漂亮。可是,除了漂亮,还有没有别的特征?比如说,她的脸上,身上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标志呢? 蓝烟的耐性,好到了我都要忌妒了。 什么特殊的标志? 这老鬼糊里糊涂的,天上地下都弄不清楚,竟然托付蓝烟为他找女儿。真搞不懂,蓝烟怎么会跟这种糟老头子混在一起。 脸上有没有疤,鼻子上有没有痣,脚有没有瘸,大脑够不够用什么的! 我不耐烦了,粗声粗气地提示老头道。 青月,不得无礼! 蓝烟喝住我。老头却给气坏了,红眼睛红鼻子地叫起来。 哇!你这小子,竟然敢咀咒我的盈盈!哼,你不怕我咀咒你?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呢?你这老头,神不神鬼不鬼的,躲在这破破烂烂的房子里,吓人哪! 想到朱婉儿被他吓得魂不附体,我就气愤。这老头还真命大,这么多年竟然没有被饿死冻死。 蓝烟把我推到一边,不准我说话。然后,他赔了十万个不是,才把老头给安抚下来。只听见蓝烟和言悦语地问道: 东方先生,你再想想。盈盈是不是还有什么特殊的记号?不然,蓝烟很难帮你找到她。 她……眉心有一颗痣。这算不算是一个特殊的记号? 第二十回 残殿(下) 老头想了半天,才吱吱唔唔仰头望着蓝烟,怯怯地道。 当然算啦!酒鬼老头! 我回过头去,冲他大叫一声。 青月,你别坏我的事。一边儿安静一会儿行吗? 蓝烟极少这样子训斥人的。我只是看这老头不顺眼罢了。这死老头,还拿他是谁来威胁我。他大概是不知道我和蓝烟是谁了,不然,还不吓得脸色发青酒坛子都会摔了的。 好,盈盈眉心有一颗痣是不是?那这颗痣是在哪边?是左眉心,还是右眉心?还有,是什么样的颜色? 蓝烟像哄小孩子一样地哄着那个怪老头。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一个老头子。倒把他的耐心磨得出人意料的好。 在……左边,不对不对,在右边,也不对,还是在左边。哎呀,我给忘记了。我想不起来了…… 老鬼急得都快口齿不清了,连自己的女儿都会弄丢,竟然还不记得那颗至关重要的痣是在左还是右。那他也肯定记不得那颗痣是红的还是绿的了。 不急不急,你再好好想想,那颗痣是什么颜色?想一下…… 蓝烟还是出奇好的耐心。我倚在那根残破的大柱子上,咬着一根枯黄的野草,看着我的哥哥蓝烟躬着身子满脸仁慈地望着那个神智不清不楚的老头。蓝烟,真的让我刮目相看了。他会是一位非常合格的王的。 是红的吧,既然会是红的,那也可能会是绿的呀! 老头皱着白白的眉道。我差点没吐血。蓝烟没可奈何地直起身子来,回头望着我,失望地摇了摇头。而那老头,扔下蓝烟,便端起酒坛子来,咕咕地大口喝起酒来,那包牛肉给和蓝烟一样,被扔在一边,理也不理会。 蓝烟,你怎么认识这个酒鬼老头的? 我把蓝烟拖到一边,拉着他的袖子,轻声问道。 三个月前,偶然识得。我看他可怜,一个人无家可归,就住在这破损的残殿里。所以,有时间便给他送些吃的喝的。他有个女儿,说是叫盈盈,突然就不回来了。我想凭我之力,帮帮他也好。哪知,到现在一点眉目也没有。他有时神智不太清晰,总会忘了自己是谁。一会儿说自己是幽昙国的大巫师,一会儿说自己是王后的老师。一会儿唱唱歌,一会儿跳着舞,都很莫名其妙的,听不懂,更看不懂。 还真看不出,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哇!竟然说他是巫师,还是母后的老师呢。看来,还真是大有来头哈!该不会是个骗子吧?哥,你可别被他给骗了。再不然,就是个疯子。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吹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我都不知道母后什么时候还有一位这样疯疯癫癫的老师呢! 大概是过度思念他的女儿,或者是受了什么刺激吧!不然,谁能好好的就疯疯癫癫的了呢? 蓝烟怜悯地望着他的那位可怜的酒鬼老头。 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萧燕明夸赞蓝烟有王者之风了。你看他,对一个莫名其妙的老头,也惺惺相惜的。这样的风范,我当然比不了! 你打算怎么帮他找到女儿?这样大海捞针也不是好法儿。 是啊,我现在就头疼这事,问了他很久,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来,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别的好办法。你看他这个样子,怪可怜的。 蓝烟叹息一声,浓眉微蹙。 你呀!就喜欢给自己找麻烦。我帮不了你,这种无头公案,躲还躲不过呢! 我拍拍蓝烟的肩,慰安般地道。 你小子,不帮忙便罢了,还说风凉话。行啦!有空到残殿来看看他。天越来越凉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安置他才好。 哥,天底下受穷受难的人多的是,你哪能一个一个地给他们良宅美食呢? 既然,他被我遇上了,那我便不能袖手不管啊! 不就安置他吗?你把他送去断弦阁不就得了吗?总比在这挨冻受饿强吧! 我也有这等想法,可是,他倒不乐意了,硬是哪也不去。说是要等他的盈盈回来。 这老头,真是啰嗦。看我的好了。 我躬下身子来,看着那老头十足贪杯的模样。 老酒鬼,酒喝光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保管你喝个够,跟我走好不好? 小子,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我是不会上你的当的,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等我的盈盈回来。你们不把盈盈给我找回来,我就不走! 你……我气得无话可说。这老头,活该冻死。我不管了。我气冲冲地对着蓝烟道: 我才不陪你们疯呢!我要回去了,你要在这陪你的疯老头,你就陪他好了,我走了。 我扔下蓝烟,一个人跑掉了。 真是十足的疯子。 连蓝烟都跟着他一起疯掉了。 第二十一回 红绡(上) 回到青月宫。 小颜不在。不知道哪疯去了。我窝了一肚子的气,不知道往哪撒去。 小颜!小颜! 我踢翻了一张椅子,小颜还不见出来。 来人!人都死光了吗?我大叫。火冒三丈。 殿下,您有什么吩咐? 一个粉衣女子小跑过来,我看着那张陌生的小小的脸,心里老大不高兴。 你是什么人?小颜呢? 奴婢凝霜,殿下有何事请吩咐? 女子怯怯地道。 凝霜?凝霜是你叫的吗? 我一听,更火了。 谁给你起的名字?这名儿以后不要叫了,换名。你们成心要气死我是不是? 殿下,请息怒! 自称凝霜的女子慌忙仆地而跪。一头漆黑的长发,洒了一地。 名字是父母起的,奴婢做不了主。殿下既然不许叫这名字,那请殿下明示,奴婢该叫什么? 随你叫什么阿猫阿狗,就是不准叫凝霜!你,你以后不必在青月宫了。我不想看到你。出去! 我恼怒万分地指着青月宫的大门,被我剥夺了名字的女子泪眼朦胧地起身,慢慢地走出了青月宫。 我走进书房,疲惫地倒在书案前的大床上。 蓝烟,柳瞳,疯老头,凝霜,还有冰清,搅得我天昏地暗的。心里郁闷异常,说不出的闹心。 那个女孩,很多天没有见到她了。看来,她是真的把工作换了。这几天前来打扫的是一个陌生的女孩,不是我想见到的柳瞳。我曾逮着那女孩问柳瞳的事,结果是一问三不知。真的搞不懂执事吏怎么净找些又蠢又笨的女人进宫来。 心里愈加烦闷。疲倦却又睡意全无。突然感到莫名的空无。做人怎么这么了无生趣啊?上苍好歹让你遇上一个看见她心里面会怦然而动的女孩,却又为何让她对我冷若冰霜呢?直觉告诉我,柳瞳并不喜欢我。我却每天都想着她。 执事院并不在王宫之内,出了第十三道宫墙,往右横穿过树荫浓密的西大街,便是青砖红瓦的掌管宫中一切内务事宜的执事院。为方便各宫差遣,即日执勤的宫役、宫女们都住在各宫后殿的偏厅里。而不当差的宫役宫女们则集体住在执事院的偏厅里。我无从知道柳瞳现在何处执勤,便只能到执事院来找执事吏问个清楚明白。按照宫里的规矩,王子公主不能随意到执事院去。但是这些破规矩,我却从来懒得去理会。 执事吏摇着个胖胖的身子拱着手趋步而来。 执事吏王成拜见二殿下,恭祝殿下福体安康。 免礼。你便是执事吏吗? 正是在下,殿下有何吩咐? 王成恭恭敬敬垂首道。 我问你,这几天青月宫执勤的宫女是谁? 走进执事院的大堂,款款坐下,小宫女奉上清茶,执事吏恭谦地立在下堂,肥头大脑的样子。 哦,本来安排的是南宫麽麽,后麽麽告假,说是身体不适,便换作新入宫的小宫女红绡…… 红绡?什么红绡?原来给各宫执勤的宫役宫娥都是你说换就换的,没个定制也没个规矩的吗? 我气极,好好的柳瞳,却又为何换个什么不明所以的红绡。 殿下息怒。南宫麽麽这不是生病了么?下官并非是随意撤换宫娥,等南宫麽麽告假回来,还安排她去青月宫执勤啊! 哼,王成,你可当真会打哑谜啊!什么南宫什么红绡,本宫全然不管。你只需告诉我,柳瞳哪去了?为何这几天不见其人? 柳瞳?什么柳瞳?下官当真不明白殿下所言何人何事…… 王成一脸迷茫地望着我。他居然不知道柳瞳!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你不知道柳瞳?你当真不知道柳瞳? 殿下恕罪,下官着实不知。 王成不像是在撒谎的样子,难道是那丫头骗了我?不可能,若大的王宫不可能凭空跑出一个人来,更不可能莫名地消失不见。 王成,你可知道在王宫犯下欺瞒之罪可是要处以剜舌之刑的。 请殿下明察,下官当真不知道柳瞳系何人。 本宫提醒你……罢了,你把红绡叫来,事实真相一问便知。 这其中的蹊跷怕只有那位所谓的红绡能道出个中原委来。红绡被传来,正是那位前天被我问话的陌生女孩。红绡跪在堂下,战战兢兢,怕得不行的样子。 红绡,别怕,你只管回答殿下问话便是,殿下和我都不会为难你的。 王成看着女孩语气平淡地道。 是。大人。 红绡,抬起头来,看着我。 红绡缓缓地抬起头来,满眼的惊慌。 很好,红绡,我问你,前天你去青月宫执勤,接的是谁的班? 第二十二回 红绡(下) 是……是南宫……南宫嬷嬷…… 女孩吞吞吐吐地说出这几个令我大为惊讶的称谓,我突然意识到,这其中定有什么重大的隐情。心下盘算着,忍着心里的愤怒没有发作。 我淡笑着,看着那个由于害怕而颤抖不已的女孩。 是南宫嬷嬷吗?你确认? 我……确认,殿下…… 红绡低下头,再不敢抬起头来,她当然看不到王成对她此时的表现是如何的满意如何地赞赏。 很好,红绡,你很诚实,我喜欢。这样,我调你去青月宫伺候我的饮食起居好不好? 殿下…… 红绡猛地抬起头来,她很惊喜,却又害怕,王成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遮不住的喜悦,涓涓细流般地打她的眼里缓缓流出。 王成,这位红绡姑娘做事很是细心,我很喜欢。你看,青月宫就小颜这丫头还好使唤,我看这红绡丫头也不错。你若没意见的话,人我现在就带走了。 我站起来,走下堂,拉起那位红绡,女孩长得很单薄,人也算得漂亮。 丫头,跟我走吧! 王成立在那,半天没有回过神来,直直地看着红绡跟在我身后,离开了执事院。 一路上,我只顾自己走着,没有搭理那个女孩。现在,我最担心的是,柳瞳会去了哪?照理说,人若是在王宫,便不会有什么危险,怕就怕…… 殿下,您为什么要红绡…… 因为你长得漂亮呗。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在执事院做着那些洒扫的粗活儿,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呀!你们的父母把女儿送进王宫,无非是想让你们享受荣华富贵,有个好的归宿自不必说了,可他们要是知道你们进宫只是做些肮脏的活,别说荣华富贵了,这样下去,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殿下…… 女孩嘤嘤地哭起来,很是伤感的样子。 行了,别哭了。说实话,我真的不喜欢女孩子像你这么笨嘴笨舌的,竟然还会学人说谎话骗人。说吧!为什么不说实话? 红绡知错了,请殿下恕罪! 女孩仆地而跪,青砖铺就的路面上长出些许青青的小草来,女孩的脸在青草中楚楚可怜。 是王成让你撒谎骗我的吗? 我扶起她,柔声道。 是的,前些天殿下问起那个女孩的事,红绡当真不知晓。王大人差奴婢去打扫青月宫,只是把一张名为柳冰清的题牌交到奴婢手中,至于…… 你说什么?柳冰清?什么柳冰清? 一听到“柳冰清”三字,我便急得抓住那丫头的衣襟,一把提起她,双手颤抖,内心惶惑。 殿下你……你做什么? 红绡吓得大惊失色,脸色苍白。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忙松开双手,内心的汹涌却怎么也无法平复下来。 柳冰清……冰清…… 这世界上,除了那位七年前便死去的凝霜妃冰清娘娘,还会有人和她同名同姓吗? 你是说,王大人给你交接的题牌写着柳冰清的名字? 是的。殿下,您看。 红绡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牌来,递给到我手上。 是一块镂着金色梅花的紫木牌,长约两寸,宽约一寸,木牌正中用清秀的小楷书写着朱红色的“柳冰清”三字。 那你有没有见过这位柳冰清? 红绡前天才进执事院,并未见过这位柳姑娘。 听红绡丫头这么一说,我心下凉了半截。这个王成,到底耍的什么花招? 殿下,您要找这位柳姑娘吗? 红绡轻声问道。 这位柳姑娘是我的一位故人,前些天还与她小聚过,这几天却不见她踪影。红绡,你在执事院这些天,有没有听人说起过什么? 回殿下,红绡新到执事院,她们有什么话也不会对我说起。 红绡,你再好好想想,这些天执事院有没有什么异常。 殿下,红绡真的什么也不知! 女孩急得一脸通红,看来,她的确是不知道柳瞳的下落。 好了,不为难你了。走吧,跟我回宫,以后你就留在我身边好了! 是,殿下。 红绡满脸喜悦地仆地叩恩。 想起了什么,你一定要马上告诉我,知道了吗? 恩,红绡知道了。 看着那位欢欢喜喜的女孩,心里一阵难过。为什么我情愿让留在我身边的女孩冷若冰霜地不愿留下来?我不喜欢的女孩却一个劲地往我身边涌来? 一阵风冷冷地吹来,浑身上下从心里冷到脚底,直冷得人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第二十三回 夜寒(上) 送红绡回青月宫,小颜依然没有回来。把小刀叫到书房,写了一封函,并一张小像交到他手里,吩咐了几句,小刀便欲退下了。看着他小小的身影,我心里颇为忐忑。 罢了,小刀,我还是亲自去吧! 我叹息一声,从小刀手里接过信函和那张我看了千百遍的小幅画像。 是,殿下。 小刀应声道,默默地站在书案边。 慢慢地打开那幅画像,心里一阵没由来的忧伤,汹涌而至。 那天从小青月洲上回来后,夜不能寐,便起身于灯下画了这幅画。翠绿如云的青草丛,好似一团白雾罩月般地朦胧,女孩儿身穿白裙,半伏半跪在湖畔,脖子修长,粉白,她正梳洗着长长如藻的秀发。这双眼睛,清纯如水,这弯细眉,哀婉动人,这秋月般醉人的脸,引起了多少相思?她身边的青石上,放着一串鲜艳的牵牛花,揉碎了的花和叶装在一片碧绿的荷叶里,一只鹅黄的木桶装着半桶水,斜斜地倚在青草里。 这情景,我久不能忘。 为什么突然就见不到你了呢? 我喃喃自语道。 殿下…… 小刀轻声叫道。 我回过神来,一抬头,便望见小刀那孩子眼里疼疼的不忍。罢了。小心翼翼地把画收起来,放入怀里,随手把信函扔在书案上。 小刀,备马,出宫。 马车辚辚地在西大街上,呼啸而过。世外的喧嚣,飘然而入,车厢内片刻的安宁,被破坏殆尽。斜靠在舆座上,莫名的疲倦,空阔地袭来。小时候,坐在马车上,冰清小娘娘就坐在我身边,拥着我,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幽凉的清香。我的小小的手,放在她平摊开的温凉的手心里,那么安祥。我们穿过西大街,向着朱雀大街,欢快地奔去。还记得她手心的温度,像是在昨日。一阙梦一样,醒来,却什么都不在了。有泪,轻盈滑落。嘴角酸涩的凉意,让我确信,秋天一日深似一日了。不知那个长眠于寝陵的冰清,衣衫够不够穿,夜里冷不冷;还有我的那个衣衫单薄的女孩儿,至今却又流落到何处去了呢? 马车骤然停了下来,小刀掀开帘子来,抬头看我。 殿下,南将军府到了。 我抬步走下车辇,眼前一座府第,称不上华丽,却森严有加,连门前的石狮,都令人望而生畏。 示过腰牌,门卫惊慌地低头道,是小王子驾到!小的马上去通报! 不必了,本王径直进去就是了。 刚走进南将军府的大门,一紫衣男子便急风似地蹿出来,脸上带着一种明亮的焦虑,那双眼睛,还如从前那样的锐利。 青月殿下,今天怎么得空来看夜寒啊? 南将军秦夜寒眉角飞扬,笑起来空明无尘。 你小子天天在王宫转来转去,就不上青月宫看我一眼。 我当胸给了秦夜寒一拳,这位掌管雪城二十万侍卫军的前朝南将军秦白石之子开怀大笑地挽着我的手臂,进了将军府的正堂。 秦夜寒叫小丫头上茶,我可不是来陪他饮茶的。 夜寒,我有急事找你…… 秦夜寒是个机灵的人,这可能也是我喜欢他的一个重要原因,当然,他还很仗义,这也是我这么急着来找他的原因。 秦夜寒领着我进了书房。这间书房据说以前是秦白石的,秦白石仙逝后,父王一直空着这再重要不过的南将军之职,等着秦夜寒长大成人,好继承他父亲的官职和南将军府的一切,当然包括这间书房。 我一直纳闷,父王是个猜疑心很重的人,他一直忌讳纳用前朝的官员。并不拥护父王的秦白石就是死于那场国人淡忘已久的变动中,秦夜寒是因着什么让我父王放心把这二十万的庞大军队托付于他呢?秦夜寒那么年轻便被父王委以重任,这在满朝的文武百官中,绝对是一个异数。不管怎么说,夜寒也有这个能力让我父王信任他。 我坐在他的面前,沉着脸,说不出话来,叫我如何开口?让堂堂南将军带着他的二十万侍卫军放下王宫的安危去帮我寻找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孩儿?可是,除了他,我不知道现在还有谁能帮下我这个忙。 殿下,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秦夜寒见我不出声,自然是以为我有什么天大的事来找他。 夜寒,我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若有什么事情,你一定会帮我是吗? 我哀婉楚楚地望着眼前这位以缯丝束发的手握重兵的儒雅将军,秦夜寒。 第二十四回 夜寒(中) 青月,你这说的什么话?只要是你的事,夜寒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说吧,到底怎么啦? 秦夜寒目光灼灼,我知道,此刻我若是让他去死,他眼睛也不会眨一下的。是我的父王,把他从废墟里捡回来的,不然,那个哭得眼泪鼻涕满脸都是的孩子,怕是早就毙命在寒刀冷剑之下了。父王的军队射杀了他的父亲,却救了他的性命,并且,父王竟然偷偷在外安置别墅,养育他十六年,并派国内博学之士培养他,当他冒出来的时候,我和蓝烟还莫名地以为自己多了一位哥哥呢!原来,他却只是前朝南将军的儿子而已,他并不能和我们一样住在王宫,但父王却如此倚重于他,赐他南将军之职,将整个王城的安危皆托付于他。秦夜寒长我两岁,虽则如此,他与我却惺惺相惜。 有一次,我偷偷地躲在父王的车辇后面,到了王城郊区的一片林子里,林子里面竟然有一片素雅的院落。父王的车辇在门口停了下来,透过青色的珠玉帘子,我看到一个比我高一点点的男孩气宇轩昂地立在门前,向我父王行叩跪之礼。父王慈爱地把他搀扶起来,挽着他的手进了房子里。看着父王与他的亲热劲儿,我当时真的很难受。原来父王对我甚至对蓝烟这般冷淡,是因为在宫外还有一个比我还俊俏的儿子。后来,我回去跟蓝烟讲了这回事,蓝烟却只淡淡地安慰我,多一个哥哥也好啊!只可惜不是姐姐或者妹妹,不然我们三个就好玩多了。以后,只要一跟蓝烟闹翻了,我便偷偷地逃出王宫,到父王为夜寒办置的别墅,找他玩。 夜寒哥,我……我想托你办点事……你……能答应我吗? 你这孩子,刚才不是说了吗?只要是你的事,我不会袖手的。 秦夜寒莞尔一笑,星目流转。我看着他,似乎总觉得,这张脸在哪里见过,那么轮廓清晰,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在他灼灼的注视之下,我依然没有办法开口。 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了?青月,你要改了你这脾性去,这样可不行,你是王子,王子该有王子的魄力。你说吧,只要是你想要的,纵然是天上的月亮,也会有人帮你摘下来的,是不是? 是么?可我从不觉得自己跟别人有什么两样的。说不定我还不如平常家的儿女呢,人家有父母怜疼,尽享天伦之乐,可我有什么呢? 我心下哀婉,自从冰清死后,王宫便成为死寂之地,没有欢愉可言。父王躲在他的宫殿里,追悼他亡去的爱妃,像一棵心死的植物,即使没有阳光的照耀,他也暮霭沉沉地生长着。而母后呢,守着佛座前的袅袅檀香,半生半死地度过那么些年,没有笑语,更无欢颜。纵使还有蓝烟在我身边,可又怎么样呢?蓝烟能给我我所缺失的温情吗? 别这样,青月,我知道你一定是遇上什么事情了,你跟我说,纵使你不叫我一声夜寒哥,我也会帮你的。 秦夜寒神色恳切地道,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握着我的手臂。那只修长的手掌,洁净,白皙,青色的经脉隐约可见,朱红色的血液似乎正汹涌前行。我感觉到从他体内潜发出来的力道,手臂一阵疼。 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个人。 沉吟半晌,想到那女孩楚楚可怜的模样,我不能再犹豫下去了。除了秦夜寒,再没有人能帮到我了。 只是找一个人嘛,你看你,弄得这么紧张干嘛?我还以为你要我去帮你杀人灭口呢! 秦夜寒舒了口气,提起素白的茶壶,酙了一杯茶,放在我手里。 找到她,可能比杀一千个人还难。夜寒哥,你定要帮我。 我接过他手里的茶杯,放在茶几上,从怀里掏出她的画像来,递到夜寒的手里。他接过画像,缓缓地打开。我看着他的脸,那种莫测的变幻,让人匪夷所思。惊愕?欢喜?还是惧怕?他的手,像一片历经秋风无情扫射的树叶,颤抖得极为厉害。 怎么啦?寒夜哥,你怎么啦? 我不明白他为何反应这么大,难道,他见过她? 她……她…… 秦夜寒颤颤地把画像卷起,放回我的手中。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辨。 到底怎么啦?你是不是见过她? 我急切地跳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狂喜万分。 第二十五回 夜寒(下) 没……没有…… 秦夜寒慌忙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漏窗外的秋光,点点地落在他的身上,让人心里顿生一股凉意。 夜寒哥,你一定要帮我找到柳瞳。你不是说,就算我要天上的月亮,也会有人帮我摘下来,我希望你就是那个帮我摘月亮的人。 秦夜寒为难地望着我。九岁那年的某个夜晚,秦夜寒帮我摘月亮。在他住的院落里,摆满了瓶瓶罐罐,盛着满满的水,当月亮升起的时候,那轮如玉盘的月,一个一个地跌落在水里,晶亮,剔透,惊艳而华美。那时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秦夜寒他做不到的事情。一个连月亮都能摘下来的人,即使身边无父无母的,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青月……你要我怎么帮你? 他的神色极其怪异,我猜不透这其中的干系。到底是什么让他如此大的变化? 你只要帮我找到这个女孩,至于你用什么方法什么手段我都不计较的。夜寒哥,我担心她遭遇了不测…… 我心下忐忑不安,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竟然说不见了就不见了。 这女孩……当真对你如此重要? 秦夜寒目光闪烁地道,他的眼睛里面流露出一种让人猜不透的痛苦,甚至可以说是慌乱。一个历经沙场的少年,竟然会让人从他的眼里看出后怕来! 是的,夜寒哥,你……是不是认识她?或者你曾见过她,不然,你不会这样子的。你说话啊? 我给他弄急了,扯着他的手臂,死命地晃着晃着,晃得自己眼泪水哗啦啦而下,我也不知道,我这哭得是什么。心里面难以抑制的悲伤,水一样地涌上来。当年冰清的离去,都不这么让我难受。 你这孩子,哭什么呀?我没有见过她,更不认识她,只是……只是觉得很面善罢了。 秦夜寒眼神躲闪,他不像是那种惯于撒谎骗人的人,所以,一见他那神情,我便知道,他没讲真话了。只要他答应帮我找到她,他就是在我面前撒天大的谎,我也不会怪他的。想必,他自有他的难处。 帮我找到她,好不好?好不好啊? 记得有一次朱婉儿当着大伙的面说,二殿下有时候真的很像女孩子。撒起嗔来,恁谁也挡不住。或许,她说的是真的,秦夜寒没能挡住我小孩子般的撒娇。所以,他便一口应下来了。 好吧!我答应帮你找到她,不过,你得把这幅小像留给我。 秦夜寒阴暗着脸,晃了晃手中那幅小像道。 我一愣,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么一个无理的要求,把这幅小像给他?那怎么可以!?这可是我画了整整一个晚上的,黑眼圈都给熬出来了。最要命的是,画像给了他,我却再也画不出她当时的神韵了。这可是孤品一件,给他画像,不如杀了我吧! 这……这不太好吧! 我恋恋不舍地看着他手里的美人,顾盼流转,风韵如神。 你小子,一幅画而已,也舍不得,让我如何帮你去找人啊?难道我要空口白牙地对我的属下说,我们要找的这个女孩怎么怎么样吗? 听他这么一说,转而想想倒也是啊,既然我现在求人办事,总不能让他为难吧! 那……好吧,你可不要弄坏了,我可就这么一幅,没少花心血才画出来的。 我小心翼翼地拿过他手里的画像,看了几眼,心里哀楚,如果把她找回来了,就不用每天对着画像聊表相思了。 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秦夜寒轻声问道。 这个跟你帮我找她有关联吗? 我不悦地看了他一眼。你去找王成,这小子嫌疑最大了。我去找他要人,他竟然说执事院没有这样的一个叫柳瞳的女孩,你说不这是见鬼了是什么呀? 她叫柳瞳?她真的叫柳瞳吗? 秦夜寒大惊,转而变了神色,淡淡地道,怎么有女孩子叫这样的名字? 我看着他很是奇怪,他这是什么意思?秦夜寒今天可真是让人莫名其妙的了。难不成他真的认识这女孩?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王成跟我说没有这样的女孩,而接她班的女孩却又说,本该到青月宫执勤的女孩叫柳冰清。冰清,她怎么会叫冰清小娘娘的名字? 我疑惑地道。 第二十六回 疑惑 一听到柳冰清三字,秦夜寒脸色大变,像被人狠狠刺了一剑似的,只见他哐啷一声打翻了茶几上的茶杯,清清的茶水,缓缓的顺着光滑的茶几,流淌而下,留下一股温凉的茶香。 秦夜寒瘫软地坐在那张宽大的檀木椅子里,脸上漫着密密的汗珠,灵魂被抽走似的。 你怎么啦?夜寒。 冰清。冰清。 他喃喃地念道。像刻意要想起什么来似的。可是,他还是失败了,颓丧地耷拉着脑袋,一副极为忧伤的样子。 夜寒哥……你别为难自己,只需把这事吩咐下去就行了,我已经派人暗中调查王成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般地道,看着他那个样子,我实在不忍心逼迫他现在就差那二十万大军去帮我找那个女孩。 青月,你放心,我会帮你找到她的,更何况你如此在乎她。 秦夜寒看着那幅小像,眼里是万种柔情,神色虽然黯然如夜。 夜寒哥,为何你…… 我实在觉得秦夜寒今日是匪夷所思了,难道他真的……真的识得这位叫柳瞳的女孩?甚至,他还可能认识冰清。 冰清的身世,一直是个解不开的谜。她究竟从何而来,有什么样的背景,从来无人知晓。父王对她宠爱有加,自然不过问她的过去,他只在乎她的现在,因为他确信自己能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虽然事实并不像他所设想的那样。到头来,还是有人,在他的王宫里对他最爱的女人痛下毒手。 可是,冰清进宫之时,秦夜寒还在宫外的小别墅里,努力学习怎样成为一个合格的保卫王及其子民的大将军。他又怎么会认识她呢?而秦夜寒被父王带到世人面前时,柳瞳还不知道在哪呢。他更不可能认识她了。这世间的事千奇百怪,这世间的人却也善善恶恶,让你分不清孰是孰非。 你这孩子,真想太多了,我见且没有见过她们,又何来的认识她们呢? 他黯然一笑,声音低沉地道,只是这画中之人,让我倍感温暖罢了。 我怅惘地望着他,十五年前的那场变动,让前王朝的南将军秦白石被灭了满门,秦家上上下下一百余人,都惨死于血泊之中。父王在乱尸之中捡回来一个满脸是血的孩子。独自存活下来的秦夜寒长大后,性格虽然不至于冷漠孤僻,但他却绝口不再提秦家之事。一个孤独长大的孩子,又有多少温暖可言呢?纵使父王视他如己出,但母后却从不看他一眼。他毕竟,姓秦,而不姓东方。 夜寒哥,你随我进宫去住吧!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多冷清啊! 你看你,又犯傻了不是?我是幽昙国的南将军,不是王子殿下,怎么能随便住进宫?这要是流传出去,可是有损王室声誉的。事关重大,可不能儿戏。我这南将军府,虽无你青月宫雅致,却也自在安宁。再说十几年都这样过来了,我也习惯了。谢谢你的一番好意。你有空多去陪陪你父王母后,不必老往我这里跑,世人眼俗嘴杂,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知道吗? 秦夜寒一直都把我当小孩子,对我很亲切随和,但对蓝烟却相当冷淡,这却不知是何故。 是,秦将军见教得是,青月永生铭记。 我抱拳笑道,你也学会训人啦! 我这不是训你,是为你好!你呀,也老大不小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你是王子,不是平常人家的孩子,你有重责在身,整个国家都可能压在你的肩膀上。 秦夜寒正色道。他从没有这样子对我说这些我不爱听的话,他知道我不爱听,所以,从来也不说,可是现在,他竟然一堆一堆地说这些我厌恶的说辞。 又来拿大话压我,有蓝烟在,国家用不着我的。我呀,只管做我的二殿下,过我的消遥日子啦! 你……你什么时候才会醒悟啊?罢了,只当我什么也没有说,夜寒哥知道你不会这么糊涂的。这女孩,我一定帮你找到。也难得你这么信任我。 秦夜寒叹息一声,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我的头。 我缩着脖子,试图躲过他的唠叨,一转身,便望见窗外秋色淋漓,远处一角红亭,更兼一团朦胧。我急忙擦了擦眼睛,难道是幻觉不成?那女子分明……分明是柳瞳! 第二十七回 婉儿(上) 待我再次抬头往窗外望去的时候,却只剩下一角红亭独立在绿树丛中,那女孩,早已不知踪影了。或许,是我念她太过,以至于心生幻觉。 辞别了秦夜寒,疲惫地出了南将军府,回到马车之上,痴痴地呆坐着,不言不语地。小刀未敢惊扰我,便这么一直坐在南将军府前,半晌过后,脑子里依然一片混乱。那亭子里闪动的身影,毫不消停地冲撞着中枢神经,幽昙泽的水一般地翻滚着。一定是我看错了,幻觉,一定是幻觉的。她怎么会和秦夜寒在一起?怎么会? 我头疼极了,烦躁不安地踢了一脚马车后的挡板。走啊走啊!停在这里做什么? 是,殿下。走吧! 小刀慌忙放下帘子,催促车夫秋格驾起马车,辚辚地驶离南将军府的领地。 斜倚在车厢内,闭目,心想,即使是亲眼所见,也未必是真。只盼早些把她找回来,不出什么差池就好了。 想到她衣衫单薄地立在秋风中楚楚可怜的样子,心里百般不忍。不知道朱婉儿有没有把衣服做好?我还是亲自到织造府上去看看。虽然怕她问起生日宴会的事,我无法答复她,却也顾不上了,管她呢! 织造府焕然一新,连门额上的牌匾都给换新的了。守门的家丁都换上了新做的衣裳。院内张灯结彩。朱府的人一个个都喜不自禁的样子。看来,这织造府当真是有天大的喜事儿。 织造司今天在家,腆着个硕大的肚子、带着一脸的媚笑,华衣丽服地迎了出来。 小王子屈驾到寒舍来,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朱怀春抱拳以礼,我微微颔首,走在主人的前面,直至客房。小丫头端上茶水,便欲退下去,朱怀春叫住她,说道,去把小姐叫来,说小王子到府上来了。 好久未瞻仰殿下仪容,怀春颇为念想啊!殿下依然仪表不凡,风度超然啊! 我大笑。朱怀春这个马屁精,还真会说话。 朱大人笑话了。 我呷了一口清茶,不再说话。当真不明白,朱怀春这样的粗鲁汉子怎么会生下朱婉儿这样绝代风华的女儿。 殿下难得到寒舍来,今晚下官一定要好好地设宴款待您,犬子远行外出未归,下官让小女婉儿作陪殿下左右,殿下意下如何? 朱大人客气了。青月只是一时想起婉儿姑娘来,宫中无事,便过来看看她。婉儿,她还好吧? 朱婉儿是个苦命的女孩,据说,婉儿是早产,自小身体便羸弱不堪。朱夫人临产时,因失血过多逝世了。朱婉儿一直为此事内心愧疚,认为是自己命硬,克了母亲性命。不然,现在她也是个有娘亲疼的孩子。朱怀春因为就这么一个女孩儿,再加上她母亲的缘故,便非常地溺爱她。所以,这女孩貌美如春花秋月、性格却乖戾无状。 朱家的这点子破事,谁都知道。朱婉儿的性情也是众所周知的,但听传闻说,朝中却有不少大臣的儿子、侄子什么的,都争相要与朱家联姻呢!朱婉儿却高深得很,对此极为淡然。这女孩还真令人刮目相看呢! 婉儿,很好很好!多谢殿下挂念!婉儿这孩子命苦,打小就没得娘亲惜疼。唉!下官是又当娘来又当爹地把她拉扯大,不容易啊!现在可好了,她也长大了,做父亲的也不必太操持了。 朱怀春说起女儿来,很是感慨。 朱大人好福气啊!生得婉儿这么即漂亮又孝顺的女儿,朱大人可要为婉儿找个好婆家,婉儿幸幸福福的,才好更加孝顺您呀! 我忍着笑,极斯文的样子,才没把口里的茶给喷出来! 朱婉儿虽则容颜绝色,却脾气乖戾,谁要是娶了她,当真要倒八辈子大霉呢!不过,怎么着也好过娶我那位要命的表妹。 小女何德何能?殿下谬赞了。 朱怀春笑容满面,谦虚地摆摆手。 青月听闻典属国叶三思之子叶仪伶欲向朱姑娘提亲呢。叶公子才貌俱佳,和令千金倒蛮般配的。青月可等着要喝这杯喜酒呢! 这话可从何说起呢?不知什么人在外嚼舌根呢。那位叶公子才貌虽佳,但小女心气高傲,对那些来府提亲者一概拒而不见,如此一来,我这当爹的可难做了。 可不是,那些人,得罪不起的。 我呵呵一笑。朱怀春自是要将女儿当着一棵蔓藤,好好的要附上一棵靠得住的大树才是。 殿下取笑了。就为这事,婉儿现在还生着气呢。待会儿,惟恐这丫头会对殿下言语冲撞,殿下大人大量,宽恕小女则个。 朱大人多虑了,青月和婉儿打小相识,朱姑娘的脾性,青月最是清楚了,自然无从怪起。再说了,青月此番前来,实是有要事相求于贵千金,不是来和她吵闹的,青月有度,朱大人不必担心。 言罢,门外小丫头传话说,老爷,小姐来了。 只听见环佩叮当,朱婉儿一袭红衣,飘然而至! 第二十八回 婉儿(中) 朱家女子然是绝色,髻云高拥,鬟凤低垂,唇若点,眉若画,面如出水芙蓉,腰似迎风杨柳,着一件大红色襦裙,皓腕银镯,莲步轻移,更显明艳动人。 爹爹,婉儿给您请安了! 朱婉儿躬身屈膝低眉细声道。 这孩子,小王子在此,不先问殿下安,倒管爹爹!还不快向小王子赔罪问安?殿下莫见怪,小女疏于管教,不知礼数,冲撞您啦!望殿下…… 朱怀春慌忙赔罪,一脸忐忑不安。我放下茶杯,开怀大笑。朱婉儿极不情愿地屈了屈膝,散漫地道,二殿下! 唉,青月是腆着脸不请自来,也不管主人家欢迎不欢迎,活该婉儿不喜欢我! 殿下恕罪,小女莽撞,却绝对心无恶意。殿下您大人大量,别跟她小女子一般见识! 记得去年中秋庆典上,父王一句玩笑话,招惹了朱怀春半天的解释。父王说,婉儿姑娘心气骄傲得很哪,青月竟不在这孩子眼里,难得难得啊!朱怀春脸色大变,惟恐父王为此定他和他的宝贝女儿什么罪行。此时的朱怀春又回归到去年庆典上的朱怀春了。 我淡然一笑,站起来,衣摆轻拂。 朱大人,东方家的人不是虎狼,你不必如此。你为官多年,该知道我父王待下臣怎样吧,我东方青月却也不是一个胡闹的人。东方家的人不至于残暴到让你如此胆战心惊吧! 二殿下见教的是!怀春性格鲁莽,难免内心惶惑,害怕冲撞王和殿下您,每日如履薄冰,夜不能眠。 朱怀春擦了把汗,像是怕极了的样子。莫非,这朱怀春心里有鬼?做了什么违心事不成? 爹爹,你起来呀!犯不着跟这无赖低三下四的。快起来呀! 朱婉儿纤纤玉指,一把拉着她老子宽大柔软的袖子,横眉怒向于我。 这个女娃子,一怒一喜,风情万般流转,可她就是不肯服软于我。 朱怀春颤颤微微地站起来,神情慌张却又怜疼地望着他的宝贝女儿。 婉儿姑娘,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唉,看来,青月这辈子是别想求得你的谅解了!罢了,我也不奢求了。我今天来,除了探望你之外,便想知道,你答应我的事做得怎么样了? 我答应你什么事了? 朱婉儿衣袂翩翩,樱桃小嘴上下一撇,柳叶眉儿左右一摆,毫不客气地直嚷嚷。 你堂堂一国王子,能有什么事有求于我一个平常女子? 你……你怎么不认帐了呢?朱婉儿,做人可不能这样,你都答应了的。这两天我就要拿到我定做的那几套衣服。 我做不了!你找别人去吧! 朱婉儿一口回绝,丝毫不给任何商量的余地。她不是朱怀春。这个我早就该清楚了。可是,除了朱婉儿的技艺,我谁也信任不了啊!这可如何是好?这个朱婉儿! 婉儿,这是怎么回事?二殿下让你做的事,你怎么不依令按时完成呢? 朱怀春看了半晌、听了半天也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依着婉儿的性格脾气,没有她爹的命令,她是不会帮我的忙了。 朱大人不必责怪婉儿,是青月的不对。雪枫表妹不日要到宫里来住上些时日,母后念着雪枫远道而来,一路风尘,不必带太多衣物,母后听说婉儿姑娘女红极为了得,所以,让青月求婉儿姑娘为雪枫公主按照婉儿的身量制造几套秋冬衣物。对婉儿姑娘来说,也不是多大的事儿,真的是有劳姑娘了。 我彬彬有礼地微微欠身并对着朱家父女莞尔展示我那迷倒天下众生的笑容。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慕容公主要到宫里来了吗?那敢情好。能为公主制作衣裳,那是婉儿天大的福份哪!婉儿一定不负王后和殿下的重托,早日完成王命。朱怀春如此一说,我便放一千万个心了。朱婉儿虽然性情乖戾,但还是非常听从她爹的意思的。 有劳了。哦,婉儿姑娘的生日快到了吧!青月定然备一份厚礼送上,只是父王政务繁忙,母后生性淡泊,他们怕是喝不到朱姑娘亲手酙上的寿酒了,不过父王母后定会为姑娘备上一份厚物的。 朱婉儿听我这么一说,恨得牙齿都要咬碎了。我暗自为自己的聪明劲儿得意不已。 小女何德何能竟然惊动大王和王后呢?小王子若能大驾光临喝上一杯薄酒,朱怀春和小女便感激涕零了。 朱大人言重了。青月不便叨扰,便不久留了,告辞! 殿下,下官已备下酒菜,烦请殿下赏脸留府一聚。小女今日对殿下多有得罪,定然要让她把盏向殿下赔不是。 第二十九回 婉儿(下) 朱怀春一番盛意,我不想拂逆他的意思,是看在朱婉儿手下那几套衣服的情面上,我也想看看,这朱婉儿怎么个向我把盏赔不是。况且,此时回宫也是一个人寂寥得无趣之极,还不如逮着这位绝色美人儿作陪左右呢! 朱府当真是奢侈到了极点,膳堂的规格绝不逊色于王宫。单就桌上这十几道菜来说,便足令我骇然不已了。 殿下请——怀春府上简陋,没有什么好招待殿下的,就这几个小菜,对了,还有酒,管家,去酒窖把那坛女儿红的老酒拿来。 朱怀春极尽谀媚之态,令我胃口大倒。 织造司坐在我左侧,他的女儿则坐在我对面,从始至终,朱婉儿就不愿跟我多说一句话。无论朱怀春如何使眼色示意,这女娃子就是冷面冷心的。 来来来,殿下,请下箸。这道喜鹊登梅,虽然府上小厨,做的不如宫里的味道好,但请殿下尝尝,说不定还别有一番风味呢。 眼前这道菜五颜六色,看则好看,喜庆则喜庆,但与我有何干?我举着手中的象牙箸,笑颜微展。 看来,朱家的生活比王宫可好多了!蝴蝶暇卷、姜汁鱼片、五香仔鸽、糖醋荷藕、白扒鱼唇、红烧鱼骨、葱烧鲨鱼皮、清炸鹌鹑、红烧赤贝、首乌鸡丁、百花鸭舌、片皮乳猪,今天青月可是要好好地打打牙祭了。明儿朱大人借你家厨子青月宫用一用,免得青月一整天的白菜萝卜吃得人都快变成白菜萝卜了! 朱怀春吓得仆倒在地,战战兢兢,如临大敌一般。 殿下恕罪!怀春只是一片至诚款待殿下而已,平日里,怀春哪敢如此铺张啊? 朱家的管家端着一坛酒,站在膳堂门口,远远地看着自家主人狗一样的仆在地上,不知道该进来还是该退出去的好。 朱家小姐气得脸如猪肝,碎牙轻咬,红唇刹时苍白,那只握着雪白象牙箸的玉手颤抖得极为厉害。 东方青月,你……你太过份了! 她啪地一掌把那双价值不菲的象牙箸拍在梨花木桌上,象牙碎裂,美人怒目。 管家,酒拿来! 我站起来,走近朱怀春,一手把他拉起来,一手招呼管家过来。 朱大人为何如此这般?青月是羡慕你呀,过着神仙一样的生活,身边又有这么个漂亮的孝顺女儿,可不像青月孤孤单单的了无生趣,青月对你可绝无半点毁誉之意。今天,青月借花献佛,借你的酒敬你一杯! 管家打开酒坛,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果真是珍藏的好酒。这么好的佳酿,却要和这样一位毫不解风情的男人对饮。罢了罢了,有人陪着喝两杯,总比没人相陪好吧!也管不了他是男人是女人还是不是人。一杯下肚,两眼放光,肺腑舒畅,内心空明。 老朱,你看这菜是有了,酒也有了,却无歌舞作伴,岂不无趣的很? 下官糊涂得紧,怎么把这事给忘了?来人,快快叫歌伎来! 慢着!老朱,人传言婉儿姑娘,舞艺精湛。青月无缘亲睹婉儿姑娘震慑天下的舞姿,一直深以为憾。今晚婉儿若是肯成全青月…… 东方青月,你……你……我朱婉儿不是你青月宫的歌伎,岂能任你差使不成? 朱婉儿气得脸都快涨破了,看着她那气急败坏的样子,我感觉心里头比喝完一坛美酒还受用! 婉儿姑娘,此话差矣!青月怎么忍心差使你呢?有美酒却无风月,那很是件伤风雅的事。朱大人虽然诚心诚意邀请青月共饮美酒,而婉儿姑娘却半点欢颜全无。青月好歹也是个好脸面的人,既然如此,青月还是先行告辞为好。 我大笑着,广袖一拂,蹒跚离去。 婉儿,你这是做甚?殿下,殿下,哎呀,我的姑奶奶,他喝多了,就这么出府,可别出什么乱子呀…… 朱怀春扔下女儿,一阵小跑跟上来,而我却已经出了朱府,走在那条繁华的东大街上了。 或许是酒劲太猛,竟然想起那阕忧伤的歌,便忍不住张口而唱。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殿下,何故如此忧伤? 正唱着,却一头撞在一女子身上,被她一把搀住,一股幽幽的清香拂面而来,如此熟悉的味道,是……是……感觉天旋地转起来,顷刻不省人事了。 第三十回 浅草 看不清楚她的脸,也听不见她的声音,只能感受到她内心深处的忧伤。那个女孩,站在湖边,长发飘扬,浑身上下洁白无瑕。湖风破面而来,天空的云朵,沉淀,一朵朵地沉淀,在我心里,没由来地纠缠,生生不息。 柳瞳……柳瞳,你在哪? 我找不到她,竟也不知她去哪了。好好的一个人,竟然在我眼前消失。我相信,我不会就这样失去她的。就像小时候丢失的玩具,差很多宫娥,找了很久,却没有找到,失望地坐在宫门前哭了很久很久。可是,过了一个晚上,它自己又跑出来了。柳瞳,她明天就会出现在我面前的。好好的,活生生的,笑容满面的柳瞳。 柳瞳。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柔软,冰凉的手。再也不想松开,再也不放行。 殿下…… 那女孩挣脱我的手掌,我慌忙起身,只见她,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胸前淡黄色锦缎裹胸,淡绿色长裙轻转,袖口上用蓝丝线勾勒了一朵淡色牡丹,富贵而华美;长裙下摆密密地延着一排海蓝色的水云图;浑身上下灵气通透,清凉飒飒。 你醒了。喝口热茶,醒醒神。 女孩转身端起一杯茶来,递到我跟前。 是……浅草姑娘。我……怎么会…… 看着那女孩,头疼得厉害。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躺在这里,丝被叠身,粉帐轻晃。 你喝醉了,倒在大街上,堂堂王子,一副醉态,狼狈之极。 萧浅草轻轻地坐临窗的桌前,阳光散漫地照在她高耸的发髻上,像一阙醒不过来的梦幻。 让姑娘见笑了。 我无可奈何地淡笑着,想到自己死尸一样地横躺在大街上,难堪之余,却无有多余的话语可言。 喝杯醒酒茶,会好些的。 谢谢你,萧姑娘,今日若不是你……青月怕是要吃苦头了。 你这人呀,就该多吃些苦头才是。不会喝酒,就不要喝那么多。酒醉伤身。你又不是不知? 浅草姑娘教训得是。青月深知贪杯不止伤身而且误事,下次定然不敢了。 知道就好了,起身吧,别赖在我的床上。我在后花园备下几样点心,想你也饿了,快些起来吧!我出去等你。 萧浅草扔下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拖着长裙,迤迤而去。 抬眼环视整个房间,果真是萧姑娘的闺房。床上珠罗纱的锦织帐子,葱绿色缎被上绣着一朵巨大的水红色牡丹;西首几上供着一盆叶子细长的秋兰,散发着幽幽的清香;东壁上挂着一幅工笔仕女图;金黄色的阳光透过镂花木窗,缥缥缈缈地漫散下来,笼罩着床前书桌上那张雕花端砚和几件碧玉玩物上;窗边的架子上停着一只白鹦鹉。当真是满目生辉,一室锦绣。 掀开锦被,昏昏下床。 下了阁楼,转出东厅,出了两重门,方到了萧府后花园。 小姐,殿下来了。 小丫头笑得颇为蹊跷,一见我走进花园,便都退了下去。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萧浅草哀声叹息地吟唱道,其声哀婉无常,恸人肺腑。 哈哈,小丫头有心事啦?说吧,谁家的少爷公子让你牵肠挂肚的? 听到萧浅草满腹心事,看到她柳眉微蹙,我想不出谁家的少爷公子能入得这相国小姐高高在上的眼。 是谁酩酊大醉得不知所以然睡在当街唱着这忧伤的歌啊?还说我满腹心事,我看哪牵肠挂肚的人是你呀,东方青月王子。 别说笑了,我能有什么心事? 我掩饰着拿起石桌上碟子里一块点心,放在嘴里,轻轻地咬着。 罢了,我也不想说破你。你不想对我说的,我怎么盘问你也不会说,你若真的想让我知晓,不用我问,你也会掏心掏肺地说出来的。 知我者浅草也! 我一高兴,神态全失,伸出手一把捏住萧浅草弹指欲破的小脸,萧浅草却满脸飞霞。 小时候,我最爱捏萧浅草的脸蛋,有一次捏得她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萧玉良还以为我怎么着他宝贝妹妹了呢,要死要活地跟我拼命。后来,大家渐渐长大了,连见个面都难,更别说在一起玩耍了。萧浅草和朱婉儿不同,她知书达礼,温婉娴淑,琴棋书画甚至女红都颇为精通,且上有父母疼爱,下有兄长怜惜,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 殿下,你做什么?还是长不大,跟小时候一个模样! 萧浅草一掌打在我的手背上,微微的有些疼痛。 青月,你又在欺负浅草啦!活该要挨打啦! 一年轻男子的声音清朗地传来。 第三十一回 反目(上) 萧玉良长发披肩,眉目俊朗,笑意盈盈,一身软烟罗青衫极为合体,迈步走来,半点声音皆无,像个夜鬼似的。 吓死人了你,莫名其妙地冒出来,要死啊你! 萧浅草一手玉指纤纤地捂着心口,很惊吓的样子,一手则轻握成拳捶在萧玉良肩上,嗔爱有加。 你看这丫头,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怕什么你?浅草,你该不会真的心中有鬼吧! 萧玉良满脸堆笑地挨着他妹妹坐下了,斜斜地望着那个脸色绯红如三月飞花的萧浅草。 你才做亏心事呢!我堂堂正正的,有什么亏心事可做的?可不像某些人,一整天的有事没事的就去拜访那个什么坊来的,爹爹前儿还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说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长进,不懂收敛。你前儿是不是在玲珑坊跟人打架闹事来的? 萧浅草,这种没根没据的事,你别乱嚼舌头好不好?一个姑娘家的,不好好读书学习栽花种草做女红,尽在家嚼那些烂舌头,怪不得到现在还嫁不出去呢!你看人家朱婉儿,上门提亲的人那是把朱家的门槛都给踏破了,怎么你就…… 这平日里恩恩爱爱的萧家两兄妹竟然反目成仇地吵起来了,我一时半会儿也搭不上嘴,只有凑热闹的份。慢慢地咬着萧浅草亲自做的糕点,看一场大戏似的。 我就嫁不出去,嫁不出去怎么啦?我当然比不了人家朱婉儿,我……我……好啊,我早知道你嫌弃我在你家,怕我争了你的宠是不是?我……我现在就离开你家行了吧! 萧浅草被萧玉良一番抢白,委屈得说不出话来,只见她泪珠儿一串串地往下掉,一听到朱婉儿这名字更是伤心得不行,腾地站起来,掀起桌上的果盘往她哥哥脸上扔去,抬脚便走了。 浅草,别…… 萧玉良没想到这下可捅瘘子了,他的父亲萧燕明可是疼这妹妹疼到骨头里去了,这下浅草肯定要去父亲那里告状的。不过,这个时候萧相国还在宫里议事,不在家中。不然一场暴风雨就即刻要降临在他头上了。 我一直看着萧玉良那狼狈样,忍着不笑出声来,到底是忍不住了。 你还吃,还笑。就知幸灾乐祸,刚才也不帮我劝劝她,弄成这样,这下可好了,等父亲回来,我肯定要脱一层皮了。 怎么我就不明白了,这朱婉儿三字怎么这么有魄力,把个萧浅草激怒成这个样子,她都恨不得吃了你了。 我拍掉手里的糕点屑,微微笑道。 不是因为我说她嫁不出去而是因为我提到朱婉儿?不会吧?我妹妹不像那种毫不自信的人呀!怎么比,我都觉得我自家妹妹不会比朱远行的妹子差多少啊?她今天是怎么啦?喂,是不是因为你在她面前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导致她今天如此反常?平时她可不是这样子的,怎么你一来,她就变得跟六月的天似的? 玉良兄,你说这话可欠思考了,做人可能这么不厚道。明明是你言语之中得罪了浅草,却把罪名不分清红地安插到我头上来,让我替你顶个罪名倒无所谓,可你得让我明白为什么呀?我为什么要帮你顶这个罪名啊? 萧良玉竟然把恶名推到我头上来,怎么会是因为我的缘故?明明就是他自己惹恼了妹妹。这家伙,活该等他父亲回来收拾他了。 哎呀,不跟你扯了。还不去帮我劝劝她呀? 萧良玉急坏了,竟然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咦,你这是什么语气啊?我可不是你家的仆役哈,你,在求我呢! 我一听,装作不高兴的样子。平日里那些人跟我说话都客客气气的,就这萧玉良大咧咧的跟什么似的,这也是我为什么跟他这么要好的缘故了。只有萧玉良才真正地把我当普通朋友看待,在他眼里,我不是什么王子什么殿下,我只是东方青月。 行啦行啦!算了求你了,殿——下——平日浅草最听你的了,你帮我好好劝劝她,算我说错话了。 什么算你说错话呀,本来就是你的错,哪有那样说自家妹妹的? 好好好,是我的不对,求你啦!帮我劝劝浅草,只要她不生气,让我做牛做马做什么都行。 得,这话可是你自个儿说出来的,我可没逼你啊!让你做什么都行?那咱们击掌为誓。等会儿,我把一个活蹦乱跳笑逐颜开的萧浅草给你牵出来,那你可要记住你撂下的大话,到时可别反悔哈! 第三十二回 反目(下) 和萧玉良击掌后,我乐呵呵地依原地返回,走进萧浅草的闺房。这女孩儿趴在被子上正哭得甚是伤心呢! 我轻轻地走至她身边,挨着她慢慢地坐下。等她哭够了,哭得很没意思了,我才温言软语地跟她说话儿。 浅草啊,咱不哭,有什么好哭的呀?就为玉良说的那些话呀?不值!哭坏了身子,你青月哥哥可是会心疼的。 萧浅草果真停止了哭泣声,后背也不颤抖得那么厉害了。她在屏息听我说话呢。 不哭啦!浅草,玉良逗你玩的,他说的话你也往心里去? 你也和他一样取笑我! 萧浅草直起身子来,一抹眼泪,两眼通红。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哪忍心取笑你呢?你是相国千金,这合府上下谁不把你捧在手心宠爱有加啊? 还说不笑我,相国的千金比得上你王宫的王子吗?比得上织造府的千金吗? 还真以为是我的过错,原来是朱婉儿闯的祸。 我是比不上她,没她漂亮,没她能干。 萧浅草梨花带雨,甚是伤心。 你看你,哪有那么傻乎乎的,自己把自己践在脚底下?朱婉儿怎么比得上你呢?你看那丫头,脾气古怪,自以为有三分姿色,全天下的男人都得围着她转不成?三番四次地求她帮我做几件衣裳而已,她却百般不愿意,还要搬出一大堆条件跟我做交易呢!若是浅草姑娘,绝计不会这么刁难我的,是不是? 萧浅草听得我这么一说,愠色稍减,却依然不依不饶。 人家有资格跟你谈条件,却没有时间帮你做衣裳。 萧浅草一语道破了盘聚在我心中多时的疑团,按幽昙国历来的风俗,未出阁的女孩儿稍知人事时,便开始为自己收掇嫁妆了,这嫁衣是一定要自己亲手缝制的,并且准备嫁衣时是不能接手做其他的杂活的,不然喜气是要被冲淡的。难道真如传闻所言,朱婉儿忙着动手裁制嫁衣了? 怎么啦?说话呀? 浅草推了我一把,我方回过神来,一想到柳瞳衣衫单薄的样子,心下却由不得闷闷不乐了。 听到朱婉儿要出嫁了,二王子竟然如此依依不舍呢。 她极为不悦的样子,站起来,走到窗前逗那只白鹦鹉。 罢了,说她做什么?你不生气了吧?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我才犯不着为别人生气呢? 不生气就好,走,跟我出去见你哥去。 不见!见他做什么?但愿这辈子再也不要见他了。他就知道欺负我。 还说没生气呢?明明就在生他的气。你当真不想见他? 说了不想见他,一见他我就来气。 又小孩子脾气了。不见他可行不通,他是你们萧家的长子,是你哥哥,你们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总不能躲着他吧! 大不了我回青城去,反正不想见他。 女孩子生起气来,真要命。她竟然为了不见萧玉良而要躲到遥远的青城去。 犯不着吧?浅草,要不这样吧,我请玉良随我进宫小住几天,等你气消了,我再把他放回来,这样你就不用和他见面了。 萧浅草愣住了,半晌,只见她一手掌打在架子上那只白色鹦鹉身上,鸟儿惊了一跳,哇的一声飞离了窗台。 你爱请谁进宫关我什么事?跟我说有什么意思? 她一扭头,满脸泪花,小跑出了房间,不知所踪。 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惹得她如此伤心恼怒。 萧玉良大步跑进来,哇哇大叫,恨不得打我一顿的样子。 哎呀,青月,你搞什么呀?还说替我劝她,结果却又把她惹哭了。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呀? 我把所说之事前前后后细说一遍,萧玉良叹口气,坐在我身边,愁眉不展地道。 这女孩的心思,怎么这么难猜呀? 萧玉良禁声了,愣愣地看着我,半晌,点着我的鼻子,恍然大悟地叫道。 哦,我明白了。她是不高兴我随你进宫去…… 那她又不愿意见你呀!那她想怎么样啊? 我怎么知道?你说过帮我搞定她的,现在弄成这样,可如何是好?说什么还我一个活蹦乱跳笑逐颜开的浅草。青月啊,你帮我哄哄她呀!她一向都听你的。 萧兄啊,我现在是一个头两个大,我哪有心思哄女孩子啊? 喂,做人可不能这样啊!什么叫你没有心思?我还不知道你,一整天的除了弄花弄草的,饮茶喝酒的就是瞎逛了,你抽点时间来陪陪浅草会死啊? 好啦,我的萧大少爷,我牺牲色相来陪你的宝贝妹妹,那你也得帮我一个忙作为交换,不然我心里会极度不平衡的。 第三十三回 入宫 带着萧浅草离开相国府往王宫的方向驶去,这丫头坐在马车里,一路上都没有与我说上一个字,一直都冷着脸,像我欠她十万两银子似的。这女孩的心思,当真深如大海,无从猜透啊。 马车停在青月宫的宫门前,萧浅草款款下得车来,我提着她软若无骨的纤纤玉手,漫步走向青月宫。 小颜听到马车声,喜滋滋地跑出来。 殿下,你可回来了。 我牵着萧浅草的手,走到小颜跟前。小丫头愕然地看着这位相国千金,半晌无语。 小颜不得无礼,还不见过萧小姐。 我一声斥喝,小颜慌忙曲膝行礼道,小颜见过萧小姐。 你就是小颜姑娘,常听青月提起你,今日一见,果然不同于寻常女孩。 萧浅草樱桃小口轻启,温言软语却三言两语毫不动声色地把小颜这小丫头给夸了一顿。小颜马上满脸堆欢地道,小姐谬赞了,把行李给我吧!小颜乖巧地接过萧浅草带来的贴身丫头小竹手里的包裹。 浅草你就住西偏殿的正房吧,小竹呢,住正房边上的小偏房,离你近些,照应起来方便些。 你主我客,别说让我住正房,你就是让我在这院落里露宿,我也没二话可言啊! 萧浅草乖驯地道。 呵呵,我怎么会让堂堂相府千金在我青月宫里露宿呢?跟小颜去看看你的房间,看缺些什么,尽管开口,我马上差人给你办上。好好在宫里玩几天,开开心心的,不许再哭鼻子了。 我伸出手来又忍不住捏了捏萧浅草柔嫩的脸蛋儿,萧浅草忙转身跟了小颜去了西偏殿。 唉,我真是自找苦吃!这些女人甩都甩不掉,我还亲自把她们迎到宫里来。幸好只是一个萧浅草好对付,要是慕容雪风也跑到宫里来,那我可是想死的心都会有了。 殿下。 我惊了一跳,是红绡。 你怎么在这里? 殿下,您忘了?今天早上您把我从执事院…… 哦,是的是的。我答应让你留在我身边。好了,在青月宫你有绝对的自由,想干嘛干嘛,没有人管束你,出了青月宫可不行,明白了吗? 那……我要做什么? 红绡如果你知道柳瞳的下落,你就快些告诉我,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殿下,我…… 红绡欲语还休模样,这时,萧浅草自西偏殿婀娜而出,满脸堆欢,看来这位千金小姐对我供给她的房间很是满意。 房间怎么样?喜欢吗? 我忙起身迎接萧浅草,红绡则黯然地立在下堂,不再言语。 恩,很不错,比我家里的房间还好些。阳光充沛,宽阔舒适且不说,最令人惊奇的是窗前那棵青藤了,真是神来之笔,翠绿的枝叶水一样地漫进屋来,一树青翠,被阳光那么一照,便是一道耳清目新的风景了。这房间是谁布置的?还蛮有意思呢。 萧浅草兴奋得不得了,一把挽住我的胳膊,欢天喜地的说了一大通,之前的郁郁不乐,一扫而空。 只要你喜欢,再怎么样都行。你不常进宫里来,待会儿我带你四下看看,比你那房间有意思的地方多了去呢。整个青月宫都是我自己一手设计布置的,虽比不上你相国府富丽堂皇,但绝对会让你惊喜不断的。相国那里我已差人将函送去了,你就安心在我这住着吧! 我挽着萧浅草的脖子往外走去,就像我们小时候经常那样子,大大咧咧的,萧浅草还是那副哭鼻子的小男孩模样。 殿下,你去哪? 小颜快步跑出来,殿下,萧姑娘进宫,你有没有禀告王后娘娘?按宫里的定制,你还是告知她一声。 好吧,我现在带她去见母后。小颜你有空好好陪陪红绡姑娘,别冷落了她。 我挽着萧浅草的手,走下青月宫的大理石台阶。 殿下,不好了,沐园……沐园…… 小刀慌不择路地闯进来,满头大汗,神情慌乱。 沐园怎么啦? 沐园是青月宫的小园子,仅种些时鲜果蔬,平日鲜有人去。 殿下,您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小刀吱唔着,神色迥异。 这孩子怎么这样子,我瞪他一眼,大为不悦,拂袖而去。 出了院落侧门,穿过游廓,过了斜烟桥,便是一排清凉瓦舍,瓦舍边有个人工湖,湖面莲耦招摇,湖水澄碧,鱼虾游戏莲叶间。岸边堆着些乱石,青草丛丛,乱花点点。围着些衣衫缤纷的宫役、宫娥,指指点点,噪杂不已。 出什么事了? 我走了过去,众人齐刷刷地让出一条道来。 殿下来了,快让开,让开。 萧浅草走在我身边,一看那情景,哇地捂着心口,吐了一地。 一个穿着宫娥衣衫的女孩,光着一只脚,湿淋淋地躺在湖边的青草丛中,脸色铁青,浸泡得全然不成样子,看来,已经死去多时了。 第三十四回 身亡 萧浅草一边干呕着,一边泪流不止,拼命地用丝帕擦着嘴角。 东方青月,你……你请我入宫就是看这命案现场吗? 我一面叫小颜和红绡搀扶着摇摇欲坠的萧浅草,一面用袖子捂着口鼻,上前辨认那宫女容貌。却大吃一惊,正是那位被我剥夺了姓名的宫女,凝霜。 这是怎么回事? 我退至一边,环视围观的众人。 回殿下,奴才到湖边来打水浇灌菜地,发现她……她的一只鞋子,在草丛里……奴才叫来人把她打捞上来,那时,她已经……死了。 一紫衫宫役伏地而言,战战兢兢,慌不可言。 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盘问着,力求使自己镇定下来。这女孩为什么会死在湖里面?难道因为我那么训斥她几句,她就想不开自杀了?那也太离谱了吧!仅仅因为我不让她叫凝霜这个名字,她就以死抗争? 摸约一柱香之前……殿下,奴才真不知是怎么回事…… 殿下,您看是提交刑狱司立案侦察还是…… 小刀立在一边,看着那湿嗒嗒的女尸,好半天才说出这句话来。 她是自杀的。不必提交刑狱司了,小刀,差几个人,把她厚葬了吧!此事不必声张,更不要传到父王母后耳中去。散了吧! 众人鸟散。窍窍私语,议论纷纷自是少不了的。 萧浅草脸色苍白,眼神里对我多有不满。奋力推开小颜和红绡,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径直走了。 殿下,萧姑娘她怎么啦?脾气这么大,当真是相府的千金小姐,跟雪风公主有得比了。 小颜被萧浅草搡了一把,差点摔倒在地。 她呀,比不了咱们那位公主,这千金小姐以为这宫女的死,与我有直接关联。 殿下,那这女孩怎么会……自杀? 小颜小心翼翼地望着我,我无奈地叹息一声,是我的过错,如果不是我……她也不会…… 我落魄地抛下身后那一干人,步履沉重地返回了青月宫,一进院门,便看见萧浅草坐在院落里的秋千架上,满脸不高兴。 我要回家,东方青月,你还是送我回相国府吧! 萧浅草站起来,看着我,眼睛里淆然有泪。 对不起,浅草,是我不好,本来接你入宫,是想让你开开心心的,哪知会碰上这种事。我不是故意的,原谅我好不好? 我低声下气地乞求道。 我不要在这种不干不净的地方待着,我要回家。 萧浅草,那女孩是自杀身亡的,你还待怎么样?难道我能把她杀了抛尸在那个小湖里面,等着所有的人来怀疑我?我为什么要杀她?这样做,我有什么好处?你怎么就不相信我?我东方青月是那种残害柔软女孩的人吗? 我歇斯底里地吼道。我已经足够郁闷的了,这位千金小姐却非得要激怒我不可。 萧浅草被我吓到了,愣愣地看着我。 你要是真的不想在这待了,那你现在就走啊,没人拦你! 我扔下这句话,抬脚便走了。 落蓝宫。 蓝烟坐在院子里的青藤架下独酙独饮,极闷闷不乐的样子。 怎么啦?心事重重的,过来陪我喝两杯。 蓝烟倒满酒,雪色的瓷杯盛满清冽的酒,酒香绕人。 我坐下,端起酒杯,一杯下肚,心里郁闷的。 哥,天凉了,你多穿点衣服,别冻着了。 难得青月这么关心你哥,说吧,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求我。 蓝烟轻轻一笑,额前一缕发随风飘扬。 哥……我……闯祸了。 一想到凝霜因我而死,我心里的愧疚便翻江捣海地涌来。 怎么?你闯什么祸了? 蓝烟一惊,搁下手中酒杯,诧异地望着我。 宫中有个女孩,自杀了。 什么?怎么会出这等事? 我也没想到一个纤弱女子,性情竟然如此刚烈……哥,我……我心里很不好受。 你呀!怎么这么鲁莽?这可是一条人命!让我说你什么才好! 蓝烟见我不吱声,便缓了缓脸色。 罢了,你也别太往心里去,这事,交我好了,我会帮你处理好的。 谢谢你,蓝烟!我…… 我感激地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的脸,想起柳瞳的事,沉吟片刻,却硬生生地把话咽了下去。 还有什么事? 没有啦。我把萧浅草接进宫小住几天,谁知她一进宫便遇上了这事,唉!她还不知要把我当成一个怎样的杀人犯呢! 罢了,事已至此,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的。好好陪陪萧姑娘,不然,让她去陪陪母后,女孩子兴许能讨得她的欢心。母后,太寂寞了。 蓝烟轻叹一声,不再言语。 辞了蓝烟,百无聊赖地在宫里转着,谁想竟然出了宫门,漫步到了执事院大门之外。 王成和一个白衫人并排走出来,谈笑正浓。 第三十五回 释惑 萧公子请慢行,王成恕不远送了。 王成恭敬地拱手送萧玉良出了大门,眼见到我,吃了一惊,忙走下台阶,快步到我跟前。 不知小王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殿下宽恕。 哈哈,青月,是你。我正想去看看你和浅草呢,不知那丫头有没有给你添乱呵! 萧玉良风度翩翩地从檐下走出,大踏步的风似地飘到我身边。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萧公子,得空随我进宫喝口清茶。 我看一眼王成,不知这贱奴才如何和萧玉良勾搭上了。 殿下,您今儿怎么得空…… 王成战战兢兢地拱手道,我理也不理他,扔下萧玉良,一个人快步而去。 奴才恭送殿下和萧公子。 王成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我极不悦地眼乜了快步跟上的萧玉良一眼,默默地走着。执事院已远去,我心下依然不乐,一路无语。 怎么啦青月?左一个萧公子又一个萧公子,见外不见外啊你? 萧玉良一手搭在我肩上,大咧咧的道。 你怎么和那王成搭上了? 回殿下的话,王成不过偶然认识,一面之交而已,他怎么比得上殿下您呢?十万个王成也比不上青月殿下的一根手指头重。 萧玉良止住脚步,拱手当风而立,神色极为严肃地朗声道。 好你一个萧玉良,马屁精! 我开怀大笑,随手推了他一把,心里的不快一扫而光。 走,今晚本殿下好好设宴款待你们兄妹,一醉方休! 我拖起萧玉良的手,迈步向青月宫走去。 萧浅草依然在为下午发生的事生闷气呢,见到萧玉良更是气上加气,二话不说地进了西偏殿就再也不出来了。萧玉良弄不懂这个妹妹怎么那么难缠。我把萧玉良支到一边,冒着必死的危险,到西偏殿去见萧浅草。 还生气呢?女孩子的心就这么狭小,你要怎么样才消气啊,我的萧大小姐。 嫌我小心眼呢。你的心大方,大方到一条人命都不在你心里面了。你是王子,不是平民百姓,随便杀死一个人,不过是寻常小事。 萧浅草言语冷淡,神色凛然。在她看来,那凝霜竟然为我所杀! 这是天大的误会,我也不想多作解释,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去吧!反正我是个声名狼籍的人,背负一条人命案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不想跟她说太多,有些事越解释越糊涂。 那她怎么会好端端地死在塘子里? 萧浅草坚硬的神色稍有缓和,满眼疑惑地望着我。 我的好浅草,你只是王宫的客人,这里的事情,你不要管好不好?这全国上下一天到晚,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想管也管不过来呀!你看看那些宫役、宫娥,他们中有多少人是心甘情愿进宫来的,这不是没办法吗?寻死觅活的多了去呢。宫里的破规矩实在是多如牛毛,这丫头是受不了那些约束才投湖自行了断的。我哪能下贱到连一个宫女都杀害的份上呢?你认识的东方青月是那种人吗? 难道说,我冤枉你了? 萧浅草听我这么一解释,半疑半惑地道。 你呀,就是冤枉我了。好啦。你若是不愿见玉良,那我带你去繁樱宫我母后那好不好?你代我去陪那老太太,她正寂寞成风了呢! 萧浅草莞尔一笑,嗔怪道,说的什么话呀你?常言道,一笑泯恩仇。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了,这一关算是挨过去了。 那你答应我啦?我叫萧玉良去书房了,你现在跟我出去,绝对见不到那家伙。 我拖着她的手,往门外走去。 哼,你们俩,一个鼻孔出气的,当我不知呀?你当真让我去陪王后娘娘?你就不怕我在她耳边说你的坏话? 怕呀,怕死了。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妹妹就好了,母后也不会那么寂寞了。 鬼才要当你妹妹呢! 萧浅草稍稍提起裙摆,我扶着她,上了马车,辚辚地往繁樱宫去了。 你母后……会不会不喜欢我? 这位相国的千金,眉目如水地坐在我对面,随着马车的颠动,她头上的碧玉钗子一摇三晃。萧浅草竟然担心我的母后不喜欢她,活见鬼了。她对我这么蛮横,却如此在意我母后对她的看法。 繁樱宫门前的百合开得很好,白烁烁的一片,铺天盖地而来。 好香啊!好多百合花啊! 萧浅草掀开帘子,看到满眼的百合花,喜不自禁地跳下马车,像个孩子似的,嗅着那些香气四溢的花儿。 我拉着萧浅草的手,走进繁樱宫。此时,天色已暗,这座华丽的宫殿里却灯火昏黄。若是平时,定然宫灯簇簇,灿若群星。 殿下,王后娘娘已睡下了。 小宫女躬身行礼,似有把我阻拦在母后的寝宫清心殿之外的意思。 大胆奴才,本宫前来看望母后,也要经过你的允许吗? 第三十六回 拒见 我勃然大怒,扬起手掌来正欲劈下去,转眼一望到身边的萧浅草,我强按下心中怒火,宽袖一拂,踹开脚下拦路的小宫女,正欲闯进去。 殿下,这是为哪般?娘娘已经睡下了,她不想见任何人。 一女子的声音清越而来,我一转身,便看见一粉衣女子,款款而来,正是苏离。 自冰清死后,繁樱宫的侍女一批批地更换,苏离是母后托国舅爷慕容安从老家找来的,到宫中已经三年有余了,母后的生活,全部由她来打理。苏离比我大几岁,虽然她身份低微,但母后从不怠慢她,把她当自己生身女儿看待,所以,我一直唤她作姐姐。 苏离姐,今个儿母后怎么这么早便入睡了?我还道她一个人闷了,请萧姑娘进宫来陪她说说家常。 看见苏离,我忙陪了个笑脸,打起哈哈来。 娘娘今天身体稍有不适,乏困了,便早早睡下了。这位萧姑娘,劳烦你空走一遭,实在对不住得很,娘娘个儿见不了你啦!明儿再请过这边来吧! 苏离看了萧浅草一眼,不露山水地笑道。 既然如此,那浅草明日再来问王后娘娘安了。青月,我们回去吧! 萧浅草扯了扯我的衣袖,丢了个眼色过来,我便跟着她出了清心殿。 夜色昏然,天边的云黑得让人心下凄凉。母后,竟然拒不见我!这可是从未有的事,不知道苏离在搞什么鬼。 生气呢?就为你母后不见你? 萧浅草冷冷地笑了一声,我看着她,感觉骨子里一阵难言的冷。萧浅草这个表情,难道她知道了什么不成?母后除了吃斋念佛,几乎足不出宫。前儿也没有听说她身体有何不适的,这其中果真有什么蹊跷的不成? 浅草……你说我母后她…… 她是你母后,又不是我的母后,她有什么不想让你知晓的事,你该亲自问她才是,问我能问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萧浅草神色冷冷,像似一块不可触碰的冰,止人于千里之外。女人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东西,一会儿前还好好的,言笑晏晏,一会儿就冷若冰霜了。 我头疼地扯了扯额前垂落的发,一言不发地走下那道三十三级的台阶。那些百合花,开得真是好。昏黄的落日之中,一片金黄灿灿,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母后喜欢百合,苏离也喜欢百合,这些百合花,据说就是苏离从遥远的青城的某个山谷里面移植而来的。所以,这些百合花,才不同于花房里的那些颜色娇艳,性情柔弱,受不得半点风霜的花。现虽然初秋了,但在幽昙国偏寒的气候之下,它们却开得极为灿烂。 你那位苏离姐姐,可当真是位厉害的角色呵! 萧浅草打鼻子里冷笑了一声,衣衫飘逸地走在我身边。小刀迎了上来,掀开帘子,浅草极淑女地上了马车。我坐在她身旁,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浅笑一声,漫声道: 你不过见她一眼,就认定了她是位极厉害的角色?那你岂不是比她还要厉害百倍? 哼!你不信我说的话?那便罢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萧浅草,不再说话,别过脸去,望着车窗外流转的树木花草。 看着那张精致的脸庞,我心里不住地忤度着,今天这事的确让人百思不解。母后和苏离,今天到底是怎么的了? 青月。萧浅草哀怨地道,我原本以为王宫是怎样的祥和安宁,看来,我真是错得太离谱了。 这位相国的千金,楚楚可怜地望着我。微弱的天光,点点地照进车厢来,透过帘子晃动的空隙,柔和地打在她的脸上。我看见,那张脸上淡淡的哀愁,似三月凉风拂过人的心头。 怎么啦?浅草,你想太多了。那女孩……那女孩的死的确与我有关,怪我不该训斥她。 不是那女孩! 萧浅草嘶声竭力地叫了起来,腾地立起,又慢慢地坐了下去。 我愕然地看着她,极少有见到她那么激动的样子。 浅草。 轻轻地握着她的微凉的手,心下愧疚,目睹了凝霜的死,这女孩给吓得心智都凌乱了。 别怕,没事的。回去叫小颜冲点黄酒,给你压压惊。真的没事了。 青月,那位苏离……她……你要离她远点……那女人眼里的煞气太重了! 第三十七回 夜探 萧玉良胡乱地吃了两口酒菜,便悻悻地离宫了。夜色微凉,萧家兄妹执手相看,站在晚风中,衣袂翩翩。看着萧玉良清朗的面容,我抑制住内心狂躁念想,任由萧浅草把她的哥哥萧玉良、相国之子送出朱色宫门。 夜凉如水。清越的虫鸣阵阵地打草丛中传来,清梦被扰,烦躁不安地在宫殿里走来走去。 小刀带来的消息,让我的心沉入谷底。 萧玉良和王成在一个叫玲珑坊的地方,谈笑风生。他们的谈话中涉及了一个叫执事院的宫廷机构。这个机构掌管了王宫成员们的起居饮食,这个机构容纳了三千宫娥,并决定了他们的生死去向。而掌管这个机构的人,便是王成。一个执事吏,缘何与萧玉良走到一块了?虽然他的父亲贵为相国,但萧玉良却没有一官半职。一介平民,于他有何价值?难道……他的父亲,萧燕明!躲在一座青楼里,谈论那个众人讳莫如深的王室,这些人到底想干嘛?萧玉良一直以来我敬他为良友,强忍着心中百般疑惑,迟迟没有向他开口。还有那个苏离,那个眼睛里满是煞气的苏离…… 穿着夜行衣返回寝宫,一身的冷夜之气混杂着幽幽的百合花的清香,让人心伤心累。 萧浅草笼在一团妙曼的纱帐之中,睡得正醋。轻轻地提起纱帐,看着她熟睡的模样,像个不经世事的婴孩,心里隐隐的疼痛感,水一样地把人淹没。不知,那个女孩儿现在何处?不知,她身上的被子可暖和? 叹息一声放下锦帐,转身便欲离去。耳边却听得萧浅草呢喃软语地道: 青月,青月…… 我止住脚步,回首望那一团春色朦胧。 她,为何要在睡梦中轻唤我的名字? 轻轻躺下,窗前的纸宫灯上,画着一枝猩红的未知名的小花。灯纸透明地漏过一片雾般朦胧的光芒。微风渐来,宫灯轻晃。 今日母后入睡如此之早,苏离托词说她身有不适,倦了,便早早歇下了。如萧浅草所言,那女人眼里煞气太浓。我虽然表面跟她和和气气的,心里对她却并不释怀。所以,我才会夜探繁樱宫,就想看看这女人到底捣的什么鬼把戏。 苏离对镜理妆。朦胧如月的铜镜里,是一张称得上俊美的脸。细眉若画,唇红齿白。粉白的脸,带着淡淡抑郁之色。 我躲在锦帐之后,不明白她为何对镜轻叹?王宫虽无什么自由,却是人间所不能比的荣华富贵。苏家已然没有了什么族人,她亦无牵挂,在王宫待得好好的,可又有什么值得嗟叹的心事呢? 她抬手把头上的碧玉钗子取下,放在梳妆台上。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水一样地泼下来,密布在她平坦的后背之上。对着镜子,苏离轻轻地拨弄着满头青丝。 一转眼,三年已逝。一转眼,青丝变白霜。一转眼,红颜老去。桑陌,为什么你还不来带我离开这个污秽之地? 苏离拨下一根白发,镜中双泪横流。她一边哭泣一边倾诉着,甚为伤感。 桑陌是何人?我心下狐疑,愈来愈猜不懂这女人心思。只见她悲痛欲绝,十指横扫,便把那张梨木妆台上的镜子、钗子等莫名的饰物,掀翻了满地。之后便筛糠似地伏桌而泣。哀痛甚绝。 一个绿衣小丫头快步闯了进来,焦急地叫道: 苏姐姐,可了不得了,王后娘娘大哭大喊地唤你过去呢! 王后又怎么啦? 苏离一抹眼泪,粉妆疏离、发丝凌乱地切齿道。 您还是亲自过去看看吧。这会子正闹得凶呢! 慕容泓还在不在? 苏离厉声问道。随后绾了绾脑后的乱发,扔下一地狼藉,抬步离去。 国舅爷刚刚离去,王后娘娘这才……才大发雷霆…… 小丫头战战兢兢地跟在苏离身后,朝母后寝宫走去。 我躲在那团粉红的锦缦后面,眼见得那一室狼藉,心里头却糟乱得不行。像被人抽了灵魂似的,我踉跄着离开了繁樱宫。我不想看到那张虚伪的被扭曲的变了形的女人的脸。 父王此时若是知晓堂堂国舅爷正从后宫张扬离宫,他老人家心里会做何感受? 第三十八回 侠客(上) 慕容泓是王后慕容樱的结拜兄长,虽然算不上是慕容家族一脉,但母后对这个半路杀出的慕容泓的情意却要好过慕容安。慕容安才是她的嫡亲兄长。 当年的一场变动,让父王赢得了王位、万人景仰的尊重还有后宫三千佳丽,更让母后赢得天下女子羡慕的王后宝座,却为他们各自招来随时都可能出现的身首异处的危险。天下平定之初,幽昙国的国土上,还不是很太平。有一次,王后慕容樱回青城娘家省亲,排场富丽堂皇而浩浩汤汤。在距青城三百里左右的官道上,王后的仪仗队,招来一队黑衣匪人,为首的却是一位身段妙曼的白衣人。当时,我坐在母后身边,听到那个声音翁翁地打车外传来。他说,要命的就把那小孩留下! 原来,他们要的是我,不是母后,更不是母后车队里的千万财富。那时,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八岁的孩子,于他一个匪人,有何价值?我的年轻的母后,母鸡护雏似地紧紧地抱着我,不让我受到丝毫伤害。母后害怕得说不出话来,奇怪的是,年幼的幽昙国的小王子东方青月,竟然看儿戏似地看着那些光天化日之下抢劫他的匪人。如果不是慕容泓此时从天而降并舍身相救的话,我的母后和我,怕早已做了青城官道上的两条亡魂了。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慕容泓从夹着官道的高山上飘逸而下时的俊俏模样。衣衫胜雪,长发如丝。那样子的绝世罕见的身手,让母后浅浅双眸温柔似水。白衣人眼见得慕容泓身手了得,为保得性命,便长啸一声,腾空而去。慕容泓没有紧追上去,这让我百般遗憾。不知道这两个白衣人交上手了,会是怎样的一场恶斗。 母后浅笑吟吟地牵着我的手,走出华丽的宫车。那位容貌绝世、身手同样绝世的慕容大侠,像一把利剑般地立在我的母后面前,颀长,俊逸。 王后娘娘,您没事吧? 慕容泓的声音也极为好听,似琴音袅袅,让人听罢,脏腑舒畅。 本宫无碍。亏得侠士援手相救,你救了本宫性命,本宫自是重重有赏! 母后笑得极为妩媚,花般灿烂。父王的冷落并未使她失去如何与男子周旋的本领,看得出来,我的母后非常喜欢这个气质清雅、长相漂亮的慕容侠士。 王后抬爱了。慕容泓不过是江湖浪子而已,虽然祖居青城,却多年未回乡探望。思乡之情由来以久,谁想归乡之日却遇上王后大驾遭到这帮匪人冒犯,泓倾手相援,实出于江湖道义耳。 母后对这位救命恩人好感顿生,竟然特许他在母后车舆的前座,与她说些闲话,讲些江湖上的琐事。我一边儿冷眼旁观。听说真正的侠士是不屑于论道江湖上的那些破事的。可是这位慕容大侠,却很是津津乐道呢!打他迈上母后的车舆,我便自作主张地做出论断:我东方青月,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男人。就算他救了我的性命又怎的?谁知道他是不是别有意图呢? 母后到了青城舅父家,把慕容泓引荐给国舅爷慕容安。国舅一听说这位本家救了当今王后、他的妹子,激动得直把他拖进内堂,两人要焚香义结桃园。就这么着,慕容泓成了我的义国舅(这称呼别扭得我三天吃不下饭),一开始,当着外人的面,我还是会喊他一声国舅的。不过,打我看见慕容泓亲密无间地为我的母后梳洗长长的秀发时,我便哐啷一声打翻洗濯池边上的青花瓷盆,满眼的愤恨遮不住我此刻的极度不满。即使那满盆的溢着玫瑰花瓣的水溅了那一对男女满身,我也高兴不起来。跑出母后寝房的时候,也不忘狠狠地踢翻门边的花盆,倾刻间泥土芬芳。 再后来,母后回到雪城的王宫,还特意把慕容泓引荐给父王,说这是她从小玩到大的堂兄,如今举目无亲,母后的意思想让慕容堂兄在宫里谋个职位,也好陪伴在她身边,有个伴儿。我没有当着母后的面戳穿她的阴谋,我只是觉得,做男人,真的很没意思。 第三十九回 侠客(下) 第三十九回、侠客(下) 繁樱宫与雪宫隔了厚厚的七道宫墙,后宫即使是翻了天,身在雪宫之中的父王也不会知晓。但是父王却出其明智地没有许诺慕容泓一官半职,只是淡淡地说赐他金银财富。繁樱宫的主人极为抑郁,她衣袖长拂,愤愤地扔下父王、我和慕容泓。按照王宫的规矩,任何男性的王亲国戚都不可随意踏入后宫,慕容泓若不能在王宫谋个好官职的话,母后自然不能与他日日厮混了。 当初因为冰清的死,父王一怒之下硬是要废弃这位貌美如花的慕容家族的二小姐的王后之位。但是后来,父王竟然回心转意了,保留了她的王后之位,不过对她却极度冷漠了。失宠的王后性情越发古怪了,得不到父王的恩宠,却又留不住这位半路杀出来的侠客。母后她终不过是个平常的女人,需要人来爱她,疼她。那个她讲过的千百遍的故事里的逍,才是她心目中最圣洁的英雄。慕容泓不过是一个虚无的依托罢了,但父王却容不下他。自然也容不下那位被崇拜的被赞颂逍了,如果他不是存在于一个遥远的故事里的话,他怕是早已死过千百次了。 慕容泓离开了王宫,很多年过去了,一直没有他的音信。在母后早已把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遗忘殆尽的时候,慕容泓,回来了!还是那个俊俏的侠客,多了些许风霜铸就的成熟。母后闯开后宫的大门,接纳了他。父王多年不过问她的事情,不管她做什么,他似乎都不会放在心里。但她毕竟还是他的妻子,是一国之母,再怎么样,也得顾忌他的尊严,顾忌众人的眼,众人的嘴。 不知因何慕容泓扔下她独自离去,这女人才这般发狂这般绝望。 夜已深沉,窗前的白色宫灯依然摇晃不已,那枝描上去的猩红小花尤其地猩红。 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用罢早膳,萧浅草便聊赖百无地坐在院落里的秋千上,清澈的阳光,透过千万竿青竹,丝丝缕缕斑斑点点地落在她深红的锦缎衣裙上,那样子的柔媚却令人心动不已。我坐在窗前,饮着清茶,远远地望着她。萧浅草自有她的风韵,朱婉儿也别有意味,然而,那位名叫柳瞳的女孩儿却总在脑海里挥不去也抹不掉。 小刀飞鸽传信说,南将军秦夜寒已经派人大范围地搜寻那位失踪多日的女孩儿,然而,并没有收到能让我笑得出来的信讯。一日没有她的消息,我便一日寝食难安。没有任何心思带着萧浅草乱逛王宫。看着她落寞的样子,心里竟也堵得慌。 殿下,你看你,恭恭敬敬地把人家请进宫,却又清清寡寡地冷落人家。这算什么呀? 小颜站在窗边,一边儿给鹦哥儿换了食物和清水,一边儿拿眼睛瞄着竹林里的萧浅草,似有打抱不平之势。 我真不该把她带进宫,如她所言,这王宫是个污秽之地,她那样一个纯洁如水的女子,怎么会看得惯这些个人和事呢?等过了这三两天,我便送她出宫,省得大家都心烦意乱。 慢慢地酙了一杯茶,浅浅地品着。这茶叶…… 我噗地一口把茶水全吐在茶几上,小颜惊了一跳,忙放下鹦哥儿,拿过锦帕来,拭净滴落在我衣襟的零星茶水。 殿下,怎么啦?这茶不对吗? 小颜关切地望着我。我惯下手里的白瓷茶杯,皱着眉。 这是什么时候的茶?怎么如此之苦?还有一股儿涩味儿。这不是昨儿喝的云雾茶吗? 这个茶……这个茶不是昨儿的,那云雾已经喝完了。这是下边新进的茶叶,小颜试喝过了,这茶并无不妥啊! 小颜惶惑地倒了一杯茶,浅浅地喝了一口。双眸似水地望着我。 好象是有些儿清苦之味。殿下,这可如何是好?今春进的茶叶已经用完了,新进的云雾茶便是这些了。 你说什么?这便是新进的西山云雾吗? 这如何会是西山的云雾?这茶的口味不知比昨儿喝的差几千几万倍呢。 其中的蹊跷,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些茶叶是从哪里进贡来的? 是从西山运来的啊。 西山?这是西山云雾?不可能啊! 我愕然了,西山产云雾茶,但却不是这等次劣的茶叶。便纵是随便在西山哪棵茶树上采一片老树叶子泡出来的味儿也不至于差到这地步。 是西山啊,据说是一位与王后同姓的西山商人,千里迢迢地运来雪城的。 与母后同姓?慕容……难道是慕容泓……他竟然弃武从商了? 第四十回 母后(上) 殿下,王后宫中的阿九姑娘来了。 我正为这所谓打西山来的茶叶费神时,小丫头的传话打断了我的思路。 殿下,娘娘想见你。 繁樱宫的小丫头阿九行色匆匆地道。 自打母后许诺我的表妹、她的侄女慕容晨破,说要把她许配给我作王妃,我就感觉自己与她及她的侄女之间有了明显的裂痕。虽然母后不过是一个玩笑话,可在我看来,任何玩笑一不留神都会变成事实的。而晨破呢,其实是一个很跋扈的女孩,说实在的,这样的女孩,即使有千般姿色,比起那些温婉可人的女孩来,也不会讨人喜欢的,纵使她家财万贯良田千顷,再怎么有钱怎么有势力,我也不会看她一眼的。若非因为她是我家表妹,我才懒得搭理她呢。 繁樱宫前的百合花盛开得很好,一片接连一片,雪白的像下了一场大雪,似乎比昨儿更令人赏心悦目了。 二殿下看您来了,娘娘。 苏离扶着繁樱宫的主人,我的母后缓慢地从大红似血的帷幔后面转过身来。 母后安康,青儿看您来了。 我走到她的面前,握着她微凉的手。 青儿。你来了。 那女人的声音,沉稳而轻缓,弥漫着佛座前青灯黄卷的气味。父王的疏离,像一把尖锐的刀刃,直直地刺入她的内心深处。越过中年的她,在对爱绝望之后,便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佛祖身上,吃斋念佛,祈求上天赐她一段更长久的幸福。 青儿,来,这边坐,让母后好好看看你。 她紧紧地抓住的我手,抚摸着我的脸。挨着她默然坐下,我心里郁郁的,昨儿那个男人来过的痕迹丝毫不存了。唯一能看到的便是她脸上悄然而起的皱纹,像一道道忧伤的风景,让人不忍解读。当年的她,绝不简单到仅是一位美丽的女人,如果没有绝世的智慧,天下美女之多,怕也轮不上她来稳坐国母的宝座。 父王并不喜欢母后,小时候我便能感觉出来,长大后,这种感觉便不再成为一种猜测,而是一个个铁一样的事实。而她,我的母后,只能常年累月孤寂地青灯黄卷地伴在佛前,念着那些枯燥的经文,在佛座前的青烟里,一年一年地消耗着她那青春不再的容颜。母后,是悲哀的。父王对她的冷落,只换回她夜夜不息的眼泪以及尖锐狂躁的咆哮。每每此时,我便抱着自己小小的被子跑到蓝烟的寝宫,躲避那女人让我心碎的哭泣和尖叫声。 直到后来,她再也不哭泣了也不吼叫了。因为父王根本不再回到繁樱宫,他把寝宫搬到了雪宫。虽然他有很多的妃子,但我们并不见他真的喜欢谁。那些被召进宫的女人也只能和我的母后一样,整夜以泪洗面。而我的母后和她们所不同的是,她,是一国之母,年轻美貌之时育有我和蓝烟两位王子,年老色衰之时,又有佛祖慰藉。即使父王再也不临幸她,她偶尔还能够保持一颗宁静的心,面对她那万能的佛祖。但是,很多时候,她并不能,并不能心静如水地孤守繁樱宫。很多年以后,我原谅了慕容樱与慕容泓之间的私情。因为孤单,因为寂寞,因为渴望有人爱,更因为她是一个女人。 父王虽然深爱着冰清,但不意味着他深浩的后宫里的女人都能得到他的宠幸。奇怪的是,那些妃子之中只有玉菫妃一人曾怀有身孕过,但那个小孩在六个月大的时候便给夭折了,可怜的玉菫妃为此日夜嚎哭不止。母后因为她太过吵闹,打扰了她颂经的安宁,便给她送去一碗汤药,从此,玉菫妃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过了一月有余,有人在繁樱宫后花园的一口深井里发现了玉菫妃肿胀的身体,而她的舌头却比身体溃烂得更为厉害。母后向父王回话说,玉菫妃是自杀身亡,因为思念未降生的小王子而悲哀过度无以独活。令我惊奇的是,父王竟然默许了母后的这种说辞。那时才满十岁的我,一直坚持对母后说,玉菫妃,她是被人谋害的,那口井并不是案发的第一现场,虽然我并没有见到她的遗体,母后以我还是小孩不准接近不干净的东西为由,禁止我跟着侍卫去后花园看热闹,后来,那口井被母后命人用土填埋了。而在搁放玉菫妃被打捞起的尸首的地方,却残留下了永远的墨黑色,凭借那团墨黑色,我断定,玉菫妃是被人毒死后抛尸在母后花园的水井里的。 那次是母后第一次打我,我记得当时她气得很厉害,颤抖着,狠狠地一巴掌打得我趴在地上,流了满嘴的血,碎了一颗牙。 第四十一回 母后(下) 我只能说,年轻的王后慕容樱是个非常有心计的女人。她知道即使她得不到父王宠爱,却也精通后宫权术,知道怎样替父王疏远甚至摒弃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女人。虽然如此,她还是落寞如烟的一个女人,自然没有世人安享幸福的那种心态。青烟古佛都平淡不了她那颗受过伤害的心灵了。 繁樱宫幽寂沉郁的殿堂之上,纷纷扬扬的红色帷幔,在高大的宫殿里如迷如雾。 青儿。你怎么……穿得这么少,天渐寒了,别冻着了。 母后身上内着一袭葱绿色及地长裾,外披一件黑色大氅,胸前一抹素白貂绒点缀。这女人虽上了年纪却依然风采不减当年。 母后。青儿不冷。 我站在她的面前,心情黯然。 青儿。母后唤你过来,想和你说说话儿。 那女人瑟瑟地一手握着我的臂膀,一手轻抚着我的脸庞。脸上凄清悲切。 母后有何吩咐?青儿听您说就是了! 我心里叹息一声,不知她为何要如此?慕容泓也好,还是别的什么人也罢,终归不能填补她内心深处的巨大空白。 青儿,你清瘦了。 母后,多虑了。您看,青儿好好的,诸事不愁,如何会瘦了下去呢?倒是母后,凡事不用想太多,佛祖在上,他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我看着她,那双眼里尽是茫然,寂寞、无奈,或者说是恐惧罢。我着实不知道她害怕什么,害怕父王的离去?父王的早已离她远去了。害怕失去荣华富贵?荣华富贵于一个人不过如烟云罢了。现在她把自己关在佛堂里,吃斋诵经,每日有又何快乐何富贵可言?我终究是猜不透这女人的似海心思。 总是在梦里,梦见她怨恨的眼神,她恶毒的话语。“你所拥的,我为什么不能有?”这是什么样的欲望?如此深刻,铭心刻骨?我极少羡慕别人,唯有看到他人一家融融,我才稍有渴盼,若我也生在寻常人家,上有父母疼爱,下有兄长怜惜,那又该多好啊!可惜的是,这样的愿望是如此地可笑且可怜的。 佛祖会保佑我们? 母后冷笑一声。继而楚楚可怜地道: 那都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母后近来总夜寐难安,恶梦不断,时而头晕目眩,胃口也不太好,御医下了几剂药,吃了也不见好。青儿,你和蓝儿要好生照顾自己,你们也不是小孩子了。母后不能在你们身边照顾着你俩,凡事两兄弟要好好商量,不要鲁莽生事。你父王他是不会再回心转意了,母后这下辈子都还倚在你们身上了。青儿,你不要让母后失望啊! 母后,您的气色的确不太好,该好好休息才是,就不必劳神费力了。有些无所谓的事,还是不要想的为好,一些不必要见的人,还是不见得好,省得心伤心累,劳体伤身哪! 女人的脸色微变。却也不再说些什么。她说得没错,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她摆布的小毛孩子了。 母后,蓝烟来过吗? 他没来,这两天不知跑哪去了。怎么? 孩儿想……想跟蓝烟一起去看看父王。 我沉吟片刻,还是把心里的话一吐而出。父王一个人住在雪宫,我、蓝烟和母后都离他那么遥远。他三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我们前去探望他。像一个地道的隐士,他把自己关在雪宫。除了朝议,他不接见任何人。亲情的疏远,让他更加孤癖了。如果我和蓝烟经常去看看他,陪他说说话,父王兴许就不这么冷漠了。 你想去看他?他是不会见你的。 母后叹息一声。双眼轻阖,不再言语。 那母后……您与我们同去,兴许,父王还能……我们一家很久没有坐一块儿吃顿饭了,孩儿想…… 青儿,没用的,你父王他是不会见我的。你想见他,去试试,他寂寞了,或许还会见你一面。母后……就作罢了吧!我头有些晕眩,青儿,你去吧,让我好好歇息一会儿。 女人脸色苍白,像大病一场似的。我没想到父王对她的震慑力那么强,她竟然会这样。 母后,您没事吧?头晕眩吗? 我扶着她轻轻地躺下,锦帐内,那女人弱不禁风的样子。 不碍事,近来或是天寒了,母后老了,禁不得风寒了。 母后,您好好歇息,没事的。只是小小的风寒而已,侍孩儿写个方子,叫苏离姐姐拿点药,煎服一两次就好了。 我写下药方,交给苏离,千叮万嘱方离了繁樱宫。 秋风凛冽起来了。一阵冷似一阵。 第四十二回 雪宫 罢了,找不到蓝烟,我还是一个人去见他罢。在瑟瑟的秋风中,慢慢地移步前往雪宫,去见我那高高在上的幽昙国国王的父王。 拾级而上,素白的雪花石,精雕细琢成长而方的石阶,整洁地直通向雪宫巨大的朱红镶钉宫门前。石阶的两边摆着成千上万盆的帝皇菊和天人菊,那黄色的帝皇菊沿阶而下,紧跟着一列便是红艳艳的天人菊,整齐地排在两扇宫门前石阶上,煞是好看。这些菊花是我差人换上的,之前的雪宫别说一朵花,连一株植物都不曾见到。拥有着万顷江山的幽昙国王竟然素俭到了这等地步,即使如此,我依然不喜欢那个永远面无笑容的他。 宏大的雪宫除了正殿,中间还各有两排偏殿,正殿是父王朝见群臣商议家国大事的地方,左偏殿则是他的寝宫,右偏殿则是他的书房。当然,父王不像蓝烟,喜欢在书房里摆放一张巨大的床。他是一个生活很规律的人,上朝便上朝,读书便读书,睡觉便睡觉。十年前他立下的宫规,任何人没有国王的召见,不得踏入雪宫半步。所以,我和蓝烟都极少去雪宫,如果他老人家不一移尊驾来看望我们,怕是我们父子一辈子都难得见上一面的。 父王,他是越来越孤僻了。 而雪宫,则在父王的孤僻里,越发变得神秘莫测了。 其实,雪宫有一条秘道,直通后山。而后山却被一片巨大的森林所覆盖,这座森林,阴森寒冷,终日见不到阳光。人们唤它“黑暗森林”。那里面豢养着无数的珍禽猛兽。父王一掌管了整个国家,便下令封山,幽昙国的民众谁也不得踏入后山半步,而唯一不用执行这条禁令的人,便是他,幽昙国的王。 父王唯一的爱好,便是去林子里面围猎。每次围猎,他也只带上三两武将卫士,绝不肯让过多的人跟随,事实上,也没人愿意跟随。打来的猎物,也从不赏赐给他的属下,更不送往膳房,而是尽数喂了他那只传说中又大又猛的巨兽梼杌。《神异经》中曾有记载:“西方荒中有兽焉,其状如虎而大,毛长两尺,人面虎足,口牙,尾长一丈八尺,扰乱荒中,名梼杌。”没有人看见过那只巨兽,听说,它是被养在一个阴暗的山洞里面的。 一只不明来历的兽,为什么会被养在山洞里面?这样的疑问从没有人敢提起过,而每次送猎物进山洞的卫士却再没有出来过,他们去了哪?这又是一个巨大的疑问。所以,父王围猎的日子,便是用猎物的血和卫士的血涂抹而成的日子。当然,这虽然是父王唯一的业余爱好,但他并不经常去围猎,只在月圆之时,他才会出没在黑暗的森林里面,聆听兽和卫士的凄凉惨叫声。 父王狩猎的样子和那只传说中的猛兽,给我了极为丰富的想象。 七岁那年的一个夜晚,正是月圆之夜,我悄悄地跟随在父王的身后,穿过长长的邃道,走进了黑暗森林。这座森林在人们的传说里越发神秘莫测。人们少有踏进这片禁地的,来过的人除了父王,其他的都已成为死人了。我看见他披着黑色的氅,消失在丛林的最深处。那里一团迷幻的雾,让我看不清脚下的路,更看不清过去现在和未来。最痛苦莫过于,脚下无路可走。七岁的东方青月,深深地明白了这个道理。站在那一丛丛青藤缠绕的森林里,阳光轻飘飘地打不到他的头顶上来。年幼的孩子心里面藏着一座黑暗的城,无人来攻破。 真的是迷路了。捂着被荆蕀刺破的手,缕缕血丝在脑海里纠缠不休。我找不到归家的路。那个男人骑着高昂的黑骏马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正坐在那丛青藤上暗自垂泪,思念着宽广的王宫里可口的饭菜和温暖的被褥。 青儿。 我猛然回头,看见他华服威严地从长长的甬道走了过来,那些随风飞扬的帷幔,挂在冰冷的雪花石堆砌的宫墙上,而那些巨大的大理石柱子下亦是悬挂着明黄色的帷幔。 我看着他。我的父王。头顶上巨大的王冠,把他笼罩在一片昏暗的阴影之中。 第四十三回 父王 父王。孩儿请父王安。 按照幽昙国的礼节,我必须给他行跪拜之礼。当我缓缓地长揖及地时,半抬眼间,一眼望见他簇新的长靴上绣着一对美丽的凤凰,展翅高飞的凤凰,火红的凤凰。我心里纳闷着,一个男人,一国之主,他为什么要在靴子上绣着百鸟之王的凤凰?这么些年来,这是我第二次在王宫里看到凤凰的形状,第一次是七年前母后穿着宽大的刺着凤凰图案的华服带着我去探望冰清娘娘的那天,但那个时候,她已经死了。除此以外,便只能在古书上看到它美丽的身姿。书上说,只有女人,且只有王宫的女人,才配戴凤形的饰物。可是,眼前的这个男人…… 起来吧! 他的宽大的手掌一把提住我的手臂,我缓慢地直起身来,站在他面前,愣是矮了半个头。父王,还是那个威武的父王。他,其实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无论是他的脸,还是他的眼睛,抑或是他的眉宇,都让人难以忘怀,不要说是女人,恐怕是哪个男人见到他那样的人也会赞叹不已。父王不仅容貌出众,凭着他的文治武功,便足以威服天下。十五年前的那场风云突变,如果,如果不是他力挽狂潮,幽昙国今天怕依然风雨飘摇,国人怕依然深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我想,那些刀光剑影里面,最伟岸的那个,该是他的身影。 可是,我始终认为,再怎么文治武功的帝王,都不一定要板着一张脸的,他也可以很快乐,很温和的,像母后故事里的那个逍,温文迩雅的逍。 谢谢你摆放在宫门外的帝皇菊和天人菊,它们真的很漂亮,我很喜欢。 我跟在他身后,望着地上的影子颀长墨般浓,铺在甬道上的是青城特产的雪蚕丝织就的锦,雪白的,柔和的像是婴孩的肌肤,这种素锦和死去的冰清寝宫里铺设的是一模样的,直达他的书房。 只要父王喜欢,孩儿无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这,是发自我内心深处的话。没有谁不渴望尘世里那份深沉的父爱。虽然,我一直不喜欢亲近他。因为,我一直认为,他是一点儿也不喜欢我的。他喜欢的人是蓝烟,和母后一样,他们都喜欢蓝烟。我不喜欢去接近那些并不喜欢我的人。我能从蓝烟的眼里获得我想要的温暖,所以,对他的亲近并不让我自己反感。如果蓝烟是个女孩儿,或许,我和父王母后的关系会好一些。 你能这么想,父王真的很高兴。 他慢慢地在那张紫檀木书案前坐下,紫色的锦袍在他的身上,那么的得体。书案前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刺绣图画,正是那只在《神异经》中被提及的曾长于西荒的兽。它果真如书里所写的,人面兽身虎足,尾巴被长长地一笔提在半空。而梼杌那张,俊俏的脸,在我脑海里,一直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这头兽的脸。它是那么地完美,那么精致,连凶悍都是完美无缺的。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子的一张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青儿,近日可好?蓝烟呢?都还安好吧? 他漫声道。抬手酙了一杯碧绿碧绿的清茶,白色的瓷杯中,像盈满了一汪清澈的泪水。有股幽幽的清香,袅袅而来。 劳父王牵挂,青儿很好,母后和蓝烟都还好。 我伸手接过他手里的那杯茶,碰到他微凉的手指,心里像拂过一阵秋风,阵阵凉意。这茶,依然是我们一直喝的云雾。从西山运来的云雾茶。西山产茶,那里山青水秀,茶叶极佳。特别是山颠之上云雾里的茶叶,清一色的十五六岁的俊美女子,用她们生来只用来采茶的纤纤十指,采下那片片西山山颠的精华。这些采茶女子长于深山,养于深山,除了摘采王宫贡茶外,她们不能做任何别的活儿,更不能沾染尘世的污浊之气。况且,西山云雾,十年才长一次片叶儿,而进贡王宫的茶必须挑最鲜最嫩的叶儿;另外,这些新采的茶叶儿,半个时辰内必得烘焙,晾晒,所以,西山云雾是极品中的珍品。除了王宫,别说寻常人家,便是王公大巨、大商巨贾,也品尝不到这等珍惜的茶叶。 慕容泓那厮竟然用那些烂茶叶冒充西山云雾。真是可气之极。 第四十四回 午膳(上) 青儿,怎么啦? 我的父王、东方遥看到他的小儿子端起茶杯,脸色微变。他当然猜不透这其中的缘故。 没……没什么。这茶好香。 我呵呵地笑着,掩饰住内心深处情绪。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装作极好喝的样子。 青儿,陪父王用过午膳吧! 他轻轻一笑,那种从未见过的笑,就像八岁的蓝烟被他那种不多见的笑感动了一样,十六岁的我,竟也被幽昙国王独有的笑,给打动了。我无法想象,曾有有多少美丽的女子,被他那春花秋月般美好的笑容给神魂颠倒了。 久不和他一同进膳,我心下忐忑不安。握着有些冰手的乌木镶银箸,看着那满满一桌盛在精美瓷器里的美味佳肴,说不出的伤感。 圆圆的雪花石桌,铺了一张方方的大明黄的天鹅绒的桌搭,四周垂着鲜亮柔和的桃红色丝线穗子,桌子正中央是盛开的荷花状的转轴,微微突起的荷瓣晶亮地擎着一个插着红色天人菊的天青色的美人觚。 这种样式的美人觚,其实宫里面只有三个,都在父王的宫中,一个摆放在他的寝宫,是天白色的,那样子晶亮的雪白,像下了一场雪似的。一个在他书房的书案上,是碧绿色的,像盛满了湖水似的。其次便是这个放在膳堂饭桌上的天青色的了,无论他在哪在做什么,吃饭看书睡觉,这美人觚都活生生地映入他的眼帘。父王不喜欢女人,却喜欢这冰冷的美人觚。我曾经想把它拿在手里,细细地看它,却未曾料到,手还未伸过去,便吃了他一巴掌。看着那个笑吟吟的美人觚,我捂着脸泪流不止。除了这个美人觚让我挨过父王的巴掌外,还有一次更让我铭心刻骨,那是比一个巴掌还要疼痛的万分的滋味。 七岁那年生日,欢欢喜喜的穿上新制的衣裳,脖子上给挂上了一只金灿灿的长命锁。那天是万分地高兴,因为好不容易当一次寿星,提多无理的要求都不会被驳回的。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父王像平常的生日一样,带我去珍异馆挑选礼物。我当然不会像蓝烟那样挑一块冰冷的蒙了厚厚灰尘的石头了。那些积压在珍异馆的被人冷落的物品,纵使再怎么价值连城,不被人怜爱过,我也不会喜欢的。 看上了哪件你就说,都依你。 父王比任何时候都要慈祥,我知道这个时候我开口说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派人摘给我的。 我站在珍异馆门口,金黄色的阳光像稻穗一样灿烂地自华丽的螺旋天井处直直地漏下来,那些阳光,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想要什么,你拿就是了。 母后扶着我的肩膀,幽幽地看着回头仰望她的我。 我慢慢地转身,走出珍异馆,众臣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看着我。 我不喜欢那些东西。 我朗声道。从那些臣子的眼睛里面,我看到了不少的笑意。或许,他们是在嘲笑我的不知天高地厚。 那你要什么?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无论你要什么,父王都应允你。 父王慢声道。 我要父王脖子上的那块玉!! 我怎么也没有料到,那句话一说出来,会是怎么样的后果。 所有的人,都惊愕地看着我。 母后惊恐地冲上来,把我抱在怀里。 你这孩子,胡言乱语什么? 她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我能深切地感觉到她的恐惧。 孩子还小,不懂事,遥,你不要怪他。 她望着父王,满眼乞求。 父王的脸色,像六月的天一样,说变就变了。开始还高高兴兴的,怎么一会儿就冷酷得像一块冰似的。只见他紧紧地握着怀里的那枚红丝线串着的玉石,脸急骤地抽搐着,嘴角苍白地扬了扬,却始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青儿,还不向父王道歉。换别的罢,你要天上的月亮,父王也会给你,但不能要那块玉,那是父王的,明白吗? 她捧着我的脸,我却扭过脸去,看着父王颤颤地,离开了珍异馆,离开了众人的视线,慢慢地消失在远处。 那个生日,是我过得最不开心的生日。因为,我不仅什么也没有得到,还因此失去了父王的爱。从那以后,我便感觉他越来越疏远我了。 第四十五回 午膳(中) 青儿,吃菜呀!你最喜欢的小青鱼,多吃点。 他站起来,夹了一把小青鱼放在我面前的青花宫碗里,这只宽深丰圆的碗,绘着一片青色的梧桐叶,底口细描青色的楷体诗文,“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皆秋”。 谢父王。 我提起银箸,慢慢地把横躺在碗里感受浓浓秋意的小青鱼放入口中,那股久违了的父爱似乎正缓缓向我心里涌来,像一道甘甜的泉水,滋润着我久旱的心灵。 还记得很久以前,带你和蓝烟去幽昙泽钓鱼。那时候,幽昙泽的鱼多得不得了。蓝烟喜欢又大又红的金鲤鱼,而你却只喜欢钓那些又小又丑的小青鱼。 我看着他,那张微笑着的脸,在柔和的光线里,呈现出一派平和景象。他似乎回到了幽昙泽边,御下了让他沉重的王冠,一身素服地坐在草地里钓鱼。鱼儿钓上来后,便在岸边支起火来做鱼汤。刚起钓的鱼儿,泥腥味儿很重,父王差我们去一人去折菜花,一人去捡来拳头大小的卵石,那些石头在河滩上被河水冲涮得极为干净,父王把石头包裹在锡泊纸里面,放在火上热热地烤着,烤得极烫了的时候,便褪去锡泊纸,和洗净的菜花一起放入锅中,石头的温度可以更快地使鱼煮熟,而菜花的香味则能除去鱼儿的泥腥味儿。 那时候,是我最快乐的时候,也是他和蓝烟最开心的时候。 青儿,据说过两日便是朱怀春女儿十六岁生辰了,那女孩儿转眼便这么大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岁月不饶人哪。一眨眼的功夫,十几年就过去了。 父王叹息一声,望着窗外的绿树。鬓角泛白,额前细纹缠绕。父王,他真的老了。可他连朱婉儿的生日这小小的事情都知道,一直以为,他把自己禁锢在雪宫之中,宫外的事,他会全然不过问。没想到他竟然……我感到心里面怕怕的。 父王,每年您和母后寿辰,婉儿姑娘都要进宫拜寿的,她过生日父王也都有给她礼物的,今年父王送她什么呀? 朱婉儿当然期望父王和母后去参加她的生日宴会,这对她来说可算是最丰厚的礼物了。虽然如此,我还是不可说破。 是啊。每年你和蓝烟过生日,我也总愁着要送什么给你们好。送什么给那丫头呢? 他皱着浓眉,陷入了沉思。 前儿陈国国王差人送了些陈国的玩意儿来,有珍玩玉器,丝绸缎匹,还有三匹稀世骏马,你觉得那女孩会喜欢些什么? 送女人骏马,这不合情理;玉是有灵魂的,一定要送给懂得它的人;她是织造司的女儿,送她丝绸缎匹的话,怕她不中意。不知道父王可还有别的宝贝啊? 珍异馆的东西,都是世间所罕见的,你得空儿去挑一两件吧,喜欢什么拿什么就是了。 是,父王。 青儿,你还记得有一次陈国国王和他的小公主拜访我们的事吗? 当然记得,我们还带那小公主去幽昙泽钓鱼了呢。后来那位娇气十足的小公主还赖着不回家呢。父王怎么突然想起她来了? 本月十五,是父王大寿,也是中秋佳节,陈国公主要来为父王贺寿。 那是好事啊,父王威名远扬,陈国自然该前来为您老人家贺寿了。怎么啦? 那时你们兄弟还小,陈国国王许下言语说,等小公主长大了,你们两兄弟便也不小了,两国联姻,自古便有的事,也称不上稀奇。 联姻? 我感觉,那些话像一桶冰冷的水直直地泼在我的头上,从头顶透过心里,直凉到脚底去。无论是蓝烟还是我,当婚姻成为一种政治力量,成为一种交易,都是一桩再悲哀不过的事情了。 是的,青儿,父王知道你平时虽然只喜欢玩,但你是个极为聪明也极有责任感的孩子。你知道,陈国在我们的东面,而百灵国则在我们的东南面,陈国与百灵国毗邻,如果百灵国进攻我们,陈国也会不得安宁的。 百灵国,一直以来都是我们最强劲的敌人,为了一座百灵山,百灵国数代的君主都在积蓄力量,要把美丽的百灵山夺回,甚至扬言要灭了幽昙国。 这些我当然知道,如果战争一旦挑起,这天下安享了十几年的太平便会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而且,受苦的不仅是我们国家的民众,百灵国甚至陈国的百姓都会惨遭荼炭。 看来,父王是铁定要牺牲蓝烟或许是我的幸福来换得家国和平了。 第四十六回 午膳(下) 我看着那位坐在我对面的男人,这个幽昙国的主人,拥有着生杀夺予的至高无上的权力的我的父王。原来,他也和平常人一样,也会有烦恼,也会有为难的事儿。从小到大,我以为他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王。现在的他,极为平凡地坐在我身边,为我夹着我喜欢吃的小青鱼。 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话,像这样的承担责任的大话,应该跟他的大儿子说起才是,即使大敌来犯,也轮不上我这样一个只管吃喝玩乐的人来上场杀敌啊!不是还有蓝烟,还有秦夜寒在的么?一想起秦夜寒,我心里就沉重得慌,到目前为止,小刀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关于秦夜寒的消息。 陈国公主陈蝶,是个很不错的女孩,身份尊贵,人也长得漂亮,可是蓝烟他就是不应承这门婚事。 父王神色黯然地道,眉梢上的阴郁,抵挡不了他由来已久的英俊。 蓝烟是个极为听话的孩子,无论父王母后说什么他都不会有半点异议。谁想到这么温驯的一个孩子,他竟然也有反抗的一天。我对陈蝶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幼年时那个在幽昙泽边钓鱼的小女孩。扎着两个小小的辫子,小小的脸蛋儿上两团淡淡的红晕,眼睛却是大大的,水灵灵的极有神韵。陈蝶喜欢戴蝴蝶形状的饰物,那时候的她满头满身都挂着闪闪发亮的蝴蝶片儿。她伏在河边的青草里,言笑晏晏,便像似了一只小小的蝴蝶儿。 陈国的王要把唯一的女儿许配给幽昙国的大王子我的兄弟蓝烟,然而,我那平日温和的兄长,竟然拒绝接纳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殿下。父王不好拂逆陈国国王的美意,看来,他是决意要让我代替蓝烟娶了这位只见过一面的公主了。 无论你需要什么,青儿,父王都会满足你的。 他殷切地看着我,恨不得我马上便娶了那位陈蝶,恨不得马上便天下太平了。 只要我答应了这门婚事,是吗? 心里一阵难言的寒冷,如果父子、夫妻之间都需拿什么东西来做交易才能维系彼此之间的关系的话,那么这样子的令人心寒的关系,不要也罢。 父王,蓝烟是我哥哥,照理说我为他做一点点的事,原来算不得什么。虽然青儿往日只顾着自己玩耍,家国的事,从来都是您和蓝烟在操持着。而今,蓝烟不肯接纳陈国公主,青儿理当为父王和哥哥做些什么。父王,换了别的任何事情,青儿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可是,父王请恕青儿无理,孩儿不能娶那位陈国公主。 青儿,你…… 他似乎很失望,却又很疑惑,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大儿子蓝烟不愿意娶公主,连他的小儿子青月也同样不愿意。娶一位公主就有这么地难吗? 父王,孩儿真的不能。 我欲言又止,却终于没有说出口。便只在心里默默地说:对不起,父王,孩儿心里装着别的女孩儿,除了她,恁是谁也不会要的。一个尊贵无上的甚至可能是被宠坏的公主又算得了什么? 青儿,你能否告诉我理由?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愿意么?难道你和蓝烟一样,喜欢上了别的女孩儿了? 我大惊,蓝烟喜欢上别的女孩儿了?别的女孩儿,是谁家的女孩? 我的儿子都长大了,都知道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了。爱情也好,幸福也罢。这尘世里纷纷扰扰的俗事,会渐渐消磨你们突兀的棱角的。青儿,父王只想你和蓝烟一样,记住父王今天所说的话:未必你们自己去追求的,就是好的;未必父王亲手给你们的,就是不好的。你要切记,任何追求,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父王,孩儿铭记了。只是父王,您非得与陈国联姻吗?与陈国交好,可有多种方式,也未必非得如此不可。 陈国国王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自然要为女儿找个门庭相对人品又好的佳婿。在这众多的王子中,陈国国王千挑万选,却没有令他喜爱的,虽然当初陈国国王玩笑般地说要把女儿许配给你们兄弟中的一位。这么些年过去了,他如今重提旧事,这事能不能成,还要看陈国公主与你们的缘份了。 我心下沮丧,换了谁像商品一样地被人挑中,心里也不会好受。我要尽快找到柳瞳,不然,岂不一点退路也没有了? 第四十七回 胭脂 小刀依然没有消息,我在青月殿走来走去。心里焦虑万分,出什么事了不成?怎么几天都音信全无? 青月,你怎么啦? 萧浅草一袭白衣,飘然而至。看着她神色凄婉,觉得甚是对她不住。萧玉良让我好生安抚他妹子,我却对她像夏天用过的扇子,一到秋天便冷落捐弃至一边。 没事儿。浅草,午膳用过了么? 我愧疚地带着些许的关切,柔声问道。 没……没胃口…… 她慢慢地转过身去,窗外的阳光淡漠地打在她如丝柔顺的发上,像打在丛丛青草之上,散发出一缕缕暗青色的光芒。 殿下,浅草姑娘一直等您回来呢,到现在还未进食呢。 小颜不悦地看了我一眼。 是我的不对,我倒把她给忘了。 傻丫头,等我做甚?快些吃点儿东西吧,可别饿坏了,萧相国和玉良兄都拿我要人,我往哪赔他们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啊? 萧浅草掩口一笑,风情流转,眉梢间的抑郁之情,顿时一扫而光。 饭桌上。 一个心事重重。另一个也心事重重。 萧浅草一手端着小巧的描花宫碗,一手擎着镶银的翠绿竹筷,眼里那束光芒,柔和而温婉。 小刀他……我心下一沉。 小颜,胭脂回来了没有? 我猛然问一句。 萧浅草惊了一惊,握着镶银翠绿竹筷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我吓到她了。那女孩儿惊措地望着我。 胭脂是一只信鸽,浑身雪白如雪,唯有额头上长着一小撮儿红红的羽毛,像胭脂点染上去的,煞是醒目。小刀从南将军府得来的消息,便是通过胭脂来传递的。可是,我已经好些天没有小刀的消息了,胭脂也不见回来。 回殿下,小颜没见着胭脂。您把它差出去了? 小颜立在一边,背着阳光,那张脸青涩阴暗。 这可蹊跷了,即使小刀没有讯息带回来,胭脂也不应在宫外流浪啊! 我心里越发烦躁不安,寻找柳瞳,是我一大心愿,我却不想为此而节外生出什么事端来。小刀虽然只是一个从奴隶市场上带回来的孩子,但我却从未有贬低他的意思。 我决定再差人去南将军府探探情况,不然,我心里百般难安。差谁去呢?我看了看小颜和她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红绡。小颜虽然自小便在我身边,却不是一个可以倚重的人。而红绡呢,这女孩儿虽然话语不多,却还称得上机灵,我把她从执事院带到宫中来,她自然而然要思量着怎么来报答我的恩情了,所以,我认准了,她不敢背叛我。 秋日的阳光带着一种夺目的明黄,灿灿地穿过院落里的千百竿青竹,打在绕满青藤的梨木千秋架上,斑驳离离。坐在那沾满秋意的千秋上,阳光落在脸上,淡淡的暖意,把人心里的秋凉慢慢消融殆尽。 那双明媚的眼睛,在那个秋凉微浓的秋日里,极其惑人。她拖着一把忒大的扫帚,打扫青月宫院落前枯黄的叶子,那一头乌黑的长发随着她扫地的动作一起一落,风情百转。 我紧闭着双目,手握绕着青藤的秋千索,脑海里游走的尽是她白衣胜雪的身影。 萧浅草吃罢午饭,便往繁樱宫去了,说是要去探望一下我的母后。我不想与她同行,两个人女人说长道短,我也插不上嘴。只差小颜跟着照应着,不出什么差池便是了。 午后的青月宫一片宁静,风吹过竹林,发出一阵阵轻微的沙沙声,似蚕吞食桑叶的声音,清脆,悦耳。 一声异样的猫叫远远地打宫门外传来,心下诧异,走下千秋架,绕过朱红宫门,看见青青的宫墙上爬着一只黑色的老猫,两个眼珠子溜溜地转着,嘴角、爪子上,尽是斑斑血迹。我大惊,这该死的猫,又不知把哪里的鸟儿给活吞了。我拾起地上的一块小石子,用力一挥,把老黑猫打落下了高墙,啪地一声,它落在草里面,转眼间便没了踪影。 我心里气得不行,却也奈它不何,这只破猫,沁妃的破猫。我早就该捏死它了,也不知道给害了多少只鸟雀的性命。正欲离去,后退一步,却发现脚下有异物,软绵绵的,可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了。低头细看,一阵凉气直升上来,地上血淋淋地躺着一只白色的鸟儿,一只没了头的白色鸽子,仔细辨认着,它的左脚上挂着一只青玉脚环,晶莹剔透,却是上好的蓝田青玉。我把它抓在手里,淋漓的血还是温热的。 这只死猫,我杀了你! 我狂嚎一声,搂着那只早没了气息的鸽子,心下悲痛不已。 胭脂!胭脂! 我伏跪在乱草堆里,双泪横流,风呼啸着从头顶掠过,毫不理会我此刻像风中乱舞的碎纸片似的悲哀和忧伤。 第四十八回 问罪(上) 胭脂的死,彻底地击垮了我劳累的身体和低落的心情。躺在那张洒满秋阳的宽大的紫木方榻上,窗外边鸟儿在绿树之间婉转地鸣唱着,悦耳,动听,那天然的曲儿,是任何一位再怎么伟大的琴师都弹奏不出的。 当年,冰清赠我一只鹦哥儿,便是挂在窗前下的那只饶舌的家伙,还有一只白鸽儿,正是被老黑猫吃掉的胭脂。鹦哥儿和胭脂都是冰清留给我的一份念想。如今……那该死的老黑猫!!我已派人把它挂在宫外的那根耻辱柱上,五脏肺腑都被清掏一空,像一面猎猎的旗帜,黑黑的,血迹斑斑的,迎风飘扬。而那根平日骄傲十足的尾巴,亦耷拉直下,往日的威风,荡然无存。 青月,你这是做什么?这王宫上下,鸡飞狗跳的。 萧浅草轻提裙摆,带着一身的青草气息和浓浓的秋的凉意,匆匆走进青月宫。 杀猫而已。 我慢慢地翻了个身,背对着萧浅草,懒散倦慵模样。 杀猫?东方青月,你这是何故?好好的,弄得血雨腥风的。 那只破黑猫,它吃了我的胭脂,我便要它偿命。 我腾地坐了起来,眼角的泪水,淆然而下。 青月…… 萧浅草哀伤地摇了摇头。 东方青月!你给我出来! 门外一阵喧哗,环佩叮当,脚步凌乱,女人嚣张的斥喝声穿过宫门,扰乱了傍晚的宁静。 沁妃领着众妃子风似地闯进青月宫来,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迎风扑来。那沁妃涂满鲜红蔻丹的纤纤十指,张牙舞爪地捞着一张风干多时的黑乎乎的皮儿,脸上是愤怒得要吃人的表情。 她恨我。 我下令,扑杀了全宫上下的近千只猫。首当其冲的便是沁妃那只又黑又丑又谗的老猫。宫中的女人一个个都被寂寞镂空了灵魂,父王的冷落,在那些女人短暂的生命里,镀上了一层凄婉绝望的色彩。禁宫深深,深几许?那些女人是逃不脱的,寂寞是她们最大的敌人。唯有那些猫儿狗儿鸟儿雀儿的,才能打发那空枕无言、漫漫难熬的长夜。我一怒之下,尽数把那些畜牲屠杀了,以沁妃为首的众妃里,一个个的都提着死猫到青月宫来兴师问罪了。 眼前的这个女人,一袭大红丝裙,领口开得极低,露出如雪的且又丰满的胸部。沁妃长得自然不难看,你看她面似芙蓉,那柳眉儿,甚是慑人心弦,还有那双比桃花还要妩媚的眼睛,足以要了天下男人的命。那一头黑发挽成高高的美人髻,满头的珠玉发出刺眼的光芒。 东方青月! 那张鲜红的嘴唇,那碎牙轻咬,眉目里尽是怨愤之气。她恨恨地瞪了一眼,立在一旁的萧浅草。我知道,她恨不得食我肉寝我皮。 众位娘娘,青儿未能远迎,失礼了,还望各位娘娘见谅。 我走下紫木方榻,赤足站在榻下的织锦上,柔软的织锦正中央,盛开着一朵极艳丽极华美的牡丹花。我站在那朵花的中央,长袖如练,乌发轻垂。阳光轻柔地洒落了满身。我看着她们,面无表情。 浅草见过众位娘娘! 萧相国的女儿微微曲膝,对着众妃子盈盈一拜。 而这些女人,却并不理会。她们便像那后花园里的花儿,一到秋天,便都颜色枯萎了。残败如血的青春,随着时光,匆匆而逝,皆一去不复返了。 突然有些后悔,不该这么绝情。她们已经足够可怜了,我竟然连她们生命里最后的安抚都破坏殆尽了。 小王子,你这是何故?把我们的猫儿都扑杀了? 看你平日宅心仁厚的模样,没想到竟然生着这么一副狠毒的心肠,连只畜牲都不放过。 枉你堂堂一国王子,一宫之主,竟然如此下作。 有什么样的娘亲便会生出什么样的儿子来吧!这么歹毒,为娘的杀人放火投毒,做儿子的尽学会了那些下三滥的手段,有真本事,当着我们的面使啊! …… 人都说女人的唇舌如毒箭,看来是一点也不假的。你听听这些女人都说了些什么。我忍无可忍。转身。拨出那把挂在剑台上的剑,当空一挥。寒冷的剑尖直指沁妃咽喉。 闭嘴!谁要是再敢羞辱我母后,我便割下她的舌头! 第四十九回 问罪(下) 那把清霜宝剑,是十三岁生日时父王赠送的,一直便静默地挂在剑台上。明黄的阳光,水似地倾泻在平直的剑身之上,顿时满室生辉,满室杀气。人说清霜宝剑,是把奇剑。它本来自西方苦寒之地,浑身冰冷透骨,甚至杀人于无形。它在珍异馆一待便是十三年,十岁那年,我本看上了这把宝剑,奈何父王说我还小,不能碰这把杀气极重的剑,我控制不住它,只会遭来杀身之祸。过了三年,我从珍异馆里找出那把剑。十三岁的少年,面带微笑地成为了它的主人。 我能够控制它的剑气,任它游走在寰宇之内。 沁妃惊了一跳,慌乱之间,手中的那张血迹斑斑的猫皮儿,像一片枯萎的落叶,飘荡在地上。 你……你要杀我?东方青月,你要杀你父王的妃子。这是忤逆,犯上作乱! 杀你?用我的清霜宝剑?哼,你真抬高了自己了。 我轻轻地放回宝剑,笼着冰冷的手,站在那些女人面前。神色凛然地道: 诸位娘娘,今日青月有不到的地方,还请诸位勿见怪。之所以扑杀这些畜牲,实是情非得已。母后在佛堂清修,需要一个宁静的环境。诸位娘娘养这么多的猫儿,夜夜啼叫不已,扰人清梦,这王宫就不得安生。再说了,父王向来就不喜欢猫儿,尤其是黑猫,难道你们不知道吗?罢了,诸位请回吧!恕青月不奉陪了。 我拱了拱手,背过脸去,也不管那些女人的脸色有多么难看。 好,好你个东方青月,今天这笔,我记下了,我不会让你安生的。 沁妃弯腰拾起地上的猫皮,愤愤地砸下一句话,带着众妃子,潮一般地退去了。那怨毒的眼神,深深地为仇恨铭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来人,给我把青月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好好地打扫一遍。一屋子里尽是死猫的味儿,令人作呕。 我在沐园,那位叫凝霜的宫女自沉的地方,为胭脂做了一座小冢。坟墓前洒了些它平时最爱吃的玉米粒儿。湖水澄碧,水草青青。天渐渐暗了下来,晚风透骨地凉。 这几日,宫中如此不宁静,搅得我不得安生。死的死,亡的亡。这样的血雨腥风,恍惚让人回到十五年前,那些让人心悸的杀戮,一幕幕地在悬挂在心尖上。 青月,你当真犯糊涂啊!何必为了一只鸟儿,得罪了这宫里的娘娘们? 萧浅草当风立着,额前的一缕发,轻飘飘地垂着。 得罪就得罪了呗!反正这宫里再待下去也无半点意思,让她们去父王那告状吧,把我赶出王宫就好了。 我的心被那几只猫闹腾得疲惫不堪,对王宫的信心也被击得支离破碎。这座宫殿,禁锢了我十六年。十六年的青春岁月,在这幽暗的、没有温情的地方,如汤汤流水一去不复返了。 青月啊!你怎么……唉,让我怎么说你才是。王宫才是你的家,你是幽昙王的王子,以后,这天下也都是你的。你说你要离了王宫…… 行了,萧浅草,我对天下一点兴趣都没有。我的事情,不劳你费心。 我心里烦闷,极不悦地看了那女孩一眼,冷酷地扔下她,拂袖而去。 父王把我训斥了一顿。这是我意料中的结果,我不过是他的可有可无的小儿子,无论我存在与否,于他的江山他的家他的国都没有损伤。没有我,还有蓝烟呢。没有我,还有后宫众妃子呢。他早已忘了,自己心里真正爱的人,是冰清。 你竟然做出这等荒唐事来?平日里那些老师们都是怎么教你的?什么是礼义廉耻,忠孝信仁,你知不知道啊?我东方家族怎么会出了你这样的一个逆子?你就不能跟蓝烟好好学学?给我好好地待在离秋殿,反思反思你的行径吧! 离秋殿只给了我一段黑色的记忆。那昏暗的殿堂里,阴风阵阵。传说很久很久以前,离秋殿里关押的一位妃子,忍受不了这暗无天日的折磨,一条白绫自行了断了。宫役们之间传言说,夜半的时候,那位妃子会吐着长长的红舌头,在殿堂里四处流荡。小时候,我被关在这里,吓得半死不活的。恍忽看见那位妃子披头散发地舞着白绫,向我扑来。 第五十回 寿宴(上) 我已经成长为一个内心坚强的少年了,再也不是那个会被一个莫须有的鬼魂吓得屁滚尿流的小男孩了。十六岁,像花一样美好。在离秋殿的阴暗里度过了毫无意义的一天,又一天清晨在梦中醒来。纠缠在白衣女孩哀恳的眼神里,无力自拨。今天是朱婉儿的生辰宴会,我当然不会忘记。 打昏了木偶似的守在离秋殿门口的笨蛋侍卫,便逃似地往宫外跑去。此时此刻,织造司府上怕是好戏连台了。果真是喜庆之极,那些前来庆贺的人捧着华丽的礼盒,面带喜色,一副普天同庆的模样。 我袖着手,远远地站在织造司府门前,看着人们鱼贯而入。朱婉儿的大好日子,我的出现铁定让她百般不悦。父王没有来,母后没有来,连蓝烟都没有来。她其实一点也不想见到我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现在这个自己并不想出现的地方。犹豫着,不知该进去还是作罢。作为一个不受主人欢迎的客人,这个时候只会自讨没趣。 朱怀春一眼便看见了我,红光满面地奔下高高的石阶,向我走来。 哎呀,小王子,您可来啦!下官还以为殿下不肯赏脸来参加小女的生辰宴会呢,左盼右盼,可把您给盼来了!来来来,快快请进,小官早已备下薄酒,今日大伙儿不醉不休。 朱怀春极亲热地挽着我的手,把我拖进朱府红色院门内。众人认得的不认得的,都拱手叫,小王子安康。我安得哪门子康啊?面无表情地被拖进大厅。朱怀春是下了血本了,这一场宴会,奢华得让人以为身在王宫,那众人想象中的王宫。其实,父王母后都不是那等奢华之人。王宫的生活精致,简洁,从来便没有这么多的浮华。 我放眼望去,都是些陌生的面孔。平日里我本就不喜欢跟这些人打交道,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样的人在存活着,我全然不知。我生活在王宫那狭小的青月宫里,过着我晦暗的王子生涯,全然不像父王那般足不出宫,却尽知天下之事,他连一个小小织造司的女儿过生日摆寿宴这等小小的事都了如指掌。我自然比不了伟大的幽昙王了。所以,我对萧浅草说什么以后天下都会是我的鬼话,很是窝火。我对那所谓的天下,半点兴趣全无。 朱大人,你忙去吧!还有很多客人等你招呼呢。 朱怀春在众人的招呼声里忙不迭地红光满面地拱手行礼,却似乎没有弃下我去待客的意思。 是,是,是。殿下,现在宴会还没开始,客人也未到齐,大厅里太嘈杂了。烦请殿下一移玉步随下官到花园清静之地去暂且歇息一会,殿下,您看可好? 织造府的花园虽比不上相府花园那般大器轩昂,却也颇有意趣。绿树繁花,彰显着一派盎然的生机。红墙青瓦,小桥流水,处处是诗情画意。随着朱怀春三转四绕地来到一角小亭,朱家的主人差小丫头酙上上好的清茶,奉上几品精致小点心,便乖乖地立在一旁。 我坐在凉亭阴凉处,放眼望去,所到之处尽是繁花似锦。远处那道朱色回廊上,衣裙轻摇,似人影幢幢。定定地望着,那个红色衣裙的定然是今日的寿星,朱婉儿。只是不知那位白衣女子,可是谁家的女子,那一头乌发轻垂…… 小王子…… 朱怀春轻声唤道,我赶忙回过神来,颜色突变。 哦,哦,那什么……朱大人,咱们的寿星今儿定然是光彩照人呵。青月代父王母后前来为婉儿贺寿,这是父王母后各自为寿星备下礼物,这是青月亲自千挑万选的薄礼一份,还请朱大人代为收下。 我把为朱婉儿准备的礼物一一从怀中掏出,放在面前的大理石桌上。 朱怀春受宠若惊,感恩戴德地訇然匍伏于地,跪拜道: 谢大王王后及王子殿下恩典! 我看着那个黑乎乎的后脑勺,不再言语,掉头张望远处的那道回廊,只见花影凌乱,那红白裙钗摇曳的景致却不再了。 免礼罢。婉儿姑娘今日大喜,青月本不该单独见她,不过,青月还是想把这份薄礼亲手给婉儿呈上。朱大人,可否? 当然可以,那是婉儿莫大的荣幸啊!殿下即便当着众人的面赐小女这份厚礼,婉儿也…… 朱怀春打的什么算盘,我当然清楚,可是我未必就会给他这个机会啊!未等他把话说完,我便拦了他一句: 朱大人,您忘了?婉儿姑娘前世与青月有莫大的仇恨,倘若这大堂之上她不愿意接受我送给她的东西,我们彼此不是太过尴尬吗? 第五十一回 寿宴(中) 殿下可多心了。婉儿那孩子虽然平日顽劣,可今天是她的大好日子,您是王子,且代表着王和王后而来,那孩子再不懂事,也不敢跟您过不去啊! 我开怀大笑,以此掩饰我此刻晦暗无比的心情。 朱大人还真护着女儿,人言道,知女莫若父,看来,这话可说得一点也不假啊!既然如此,那便作罢了!朱大人,你下去吧!青月想一个人清静一会儿。 朱怀春诺诺地下去了。 那一袭白色的裙裾却依然在眼前飘忽摇曳着。朱婉儿身边的那个女子,究竟是谁? 半倚在那张雕刻得极为精致的楠木摇椅里,亭外树影摇曳,阳光明丽,打照在脸上,半暖半阴凉。像小时候,那一场场惊醒过来的梦幻,丝丝缕缕地镌刻在眼角,那样子的慌凉,那样子的苍茫。 殿下,远行琐事缠身,未能远迎殿下尊驾,还望您见谅。 我看见朱远行黑色的靴、宽大的衣摆、抱着的拳头、低垂着的额前两缕黑发以及那一张称得上英俊的脸。 我翻身而起,笑吟吟地望着他。 朱兄,多日未见,别来无恙否? 劳殿下挂念,托殿下洪福,远行无恙。 朱远行一袭镶花青衣,满脸笑容。近日一直未与他谋面,据说是去青城运送一批天蚕丝,这两天才赶回来参加妹妹朱婉儿的生日宴会。小时候,朱远行受尽我的折磨,这也便是朱婉儿痛恨我的根源所在。然而,朱远行却丝毫也不把这些小孩子的事情放在心上。朱远行为人宽厚,远不像他妹妹那么刁钻小器。 那就好,青城一趟,可顺利? 我示意他在对面坐下,微笑着道。 还好,路上出了点小小的意外,不过远行福大命大,都化险为夷了。 哦?路上出事了?青城官道一带依然不太平吗?那年我和母后回青城省亲,可不是遇上了盗贼吗?还幸得慕容泓行侠仗义地救了我们母子一命,不然的话…… 我自嘲地笑了一通,七年前的那一幕,我依然不能忘怀。一个侠客,以救命恩人的名义,陡然间闯进了我母后的床闱。而我,堂堂一国王子却只能睁眼闭眼间,装着浑然不知。 正是,在离青城三百里左右的官道一带,车被人拦截了,幸好父亲大人事先灵验,给多带上了府里几位身手不凡的侍卫,才躲过一劫。而且,殿下,我们救下一位姑娘,看起来极为可怜。 朱远行缓缓地道,像行去流水一般地,那张脸上的表情让我确信,在青城的经历,对这位织造府的大公子的人生将产生多么巨大的变故。那份喜悦,那份庞大无比的羞涩,正缓慢地把他笼罩。我在猜想,那位被救下的姑娘,正以一种什么样的无以伦比默默地改变着我眼前的朱远行。 禀公子,宴会开始了,老爷请殿下与公子到宴席上去,大家都等着呢。 小仆役衣衫整洁脆声声地道。 宴会开始了。 我坐在那个最受人尊重的席位上,看着眼底下我的子民们举杯庆祝,那些快乐的脸上写满了快乐的欲望。宴席上觥筹交错,歌舞升平。这就是幽昙国表面的景致,天下是太平的,虽然偶有土匪贼人作乱,但这并不能抹煞国人们安享太平的心情。席位之下是优美的舞蹈,美丽的舞女们,为酒足饭饱的客人们呈上华丽的歌舞。领舞者是一位紫衣女子,那是别一样的美丽,她的前额点着一颗醒目的胭脂,红红的一点胭脂,令她更加卓尔不凡。 我好似在哪里见过她。 半柱香的功夫之前,朱远行还在一边儿坐着,现在却并不在席位之上了。我心下纳闷着,今天既然是他妹子生辰,作为兄长的他,竟然不在列。还有,萧玉良和萧浅草也都没有来。相府难道没有派人前来祝贺吗?不过,典属国叶三思和他的儿子叶仪伶却都欢颜满面地坐在席位之。叶仪伶果真是位风度翩翩的孩子。 朱怀春频频敬酒,我都给一一接下了,原本,我却不是一个贪杯之人,可是,柳瞳的失踪和胭脂的死极其地败坏了我的心情,我不知道还将会发生什么不可预知的事情。半醺半醒之间,听得耳边一声清脆的通报: 相府萧公子到贺—— 第五十二回 寿宴(下) 萧玉良看到我时的表情是一万分的诧异,因为,他没有看到他的妹妹萧浅草。 青月,浅草呢? 我举着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我把那女孩完完全全地遗忘了,我甚至记不得,是我亲自把她请进宫,并曾许诺她的哥哥,要好好照顾她。 萧玉良在我身边坐下了,他不高兴了。 你这家伙,咋回事啊?你把她忘在宫里头,自己却跑外头来花天酒地了。 这是我的不是了。青月心甘情愿赔礼道歉。这几天宫里发生太多的事了,我一时半会儿没法跟你解释。等完了婉儿姑娘的宴会,我随你进宫当着浅草姑娘的面,负荆请罪,好不好? 这回是我理亏在先,没办法,只得低声下气的。 你呀,真拿你没办法,一整天地对什么事也不上心,别说你现在还没纳妃子不是,要是以后纳了妃子,人家还不得整日受你欺负啊! 萧玉良向来心直口快,在我面前更是如此,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的。朱怀春愕然地望着这位相国的公子,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明白人一眼便知了。这些话,我们只私底下开开玩笑而已,全然没有拿到公众场合来说的。这个萧玉良! 我往他面前的酒樽倒了半樽酒,命他一口气喝了。在萧玉良半推半就间,耳边响起司仪欢快的声音:下面由我们的大寿星婉儿姑娘亲自呈上一阙天上人间最为美妙最为华丽的舞蹈,《十六天魔舞》。 紧接着仙乐齐鸣,十一位妙龄女子组成一支乐队在一旁伴奏着。乐器有龙笛、头管、小鼓、秦筝、琵琶、笙、胡琴、响板等。十六位女子婀娜而出。这些女子八人一列,各自都穿着十分怪异的服饰,头上梳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发型,戴着雪白的象牙冠,身上挂着各色缨络,甚至穿着大红绡的长短裙、合袖天衣,披着云肩、绶带,手持鲜花的朱婉儿一身华服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我从来没有细看朱婉儿的容颜,现在看来,这女子当真是倾国倾城貌闭月羞花容啊!那若画黛眉,若点红唇,让人顷刻之间便销了魂魄了。看着她灵动的身影,在缤纷的绶带中纠缠不休。那般妖娆的舞姿,妩媚得连宫里教坊司梨花苑的女子都没法比了。 喔,还真看不出来,朱婉儿舞跳得这么好。这出舞阵容如此之大,怕是要花费些时日才能排练好的吧!单说这些服饰就看得人眼花缭乱的,你看,姑娘们出场后,队形急骤变化,且流畅得如行云流水。那舞姿轻盈飘逸,如鸿翔燕舞。眼前花团锦簇风光旖旎艳丽。可真为难朱姑娘了。 萧玉良侧着身子在我耳边嘀咕着,他眼里的朱姑娘急速地旋转着,迅捷得像一阵凉风,带着袅袅的花香,像要腾空而去。 你才发现啊!婉儿的舞蹈向来是雪城独一无二的,今日得以大饱眼福,也不枉此行呵! 早听说朱婉儿舞艺天下无双,上次在朱府,朱婉儿拒不当舞女,不愿意在我面前展现她那绝世的舞技。朱婉儿的个性,丝毫也不比萧家的那位差。 青月,你说这《十六天魔舞》,我怎么看着,怎么觉得有点古怪啊! 萧玉良的脸上漫上一层迷幻的色彩,他虽然看懂了朱婉儿超群的舞技,却猜不透这阙舞蹈最深沉处的涵意。 《十六天魔舞》又称《天魔舞》,通常用于礼佛和宴享。这阙舞蹈极富于神秘的宗教色彩,属于佛教密宗一派的乐舞。舞队前各是一位领舞,正是朱婉儿和另一位容颜绝色的女子。萧玉良和我都只光顾着瞧朱婉儿了,却没多在意她身边的那位女孩儿。 那双眼睛,清明如玉,那张脸颊,明朗如月。那些柔媚的光辉熠熠地遮盖了朱婉儿的神采。她去扫地,当最下贱的宫女,做最下等的工作,我都没有别的话可说,每个人在王宫的命运,生来都不是由她自己决定的。可是,我不明白,她既然已经出了宫,做什么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去做舞女,一个在《十六天魔舞》里妖娆无比的舞女。 掌声雷动,舞乐退去,满地上是散发着浓冽清香的花瓣。 朱婉儿明亮似春光的脸,在众人的喝彩声里,呈现出一派平和的景象。她是美丽的,是众星捧着的那枚月亮。然而,此时此刻,我的心里面,仅仅容下的只是另一位女孩的容颜。 柳瞳——柳瞳—— 我顾不得仪容,离开席位,向她奔去。 第五十三回 玲珑 殿下,你这是干什么? 萧玉良一把拉住我,众人喧哗不已。 我从梦境中回过神来,所有的人都看着我,朱婉儿已退下了,柳瞳也不在了。眼前的一切,皆物非人也非了。这是一阙荒凉的梦境。梦里面原来只有我一个人孤独的思念。那眼角的泪水再也隐忍不住了,它们像百灵山积聚了千年的冰雪,旦夕之间偶遇了这人世间再炽热不过的感情,顷刻之间便化作了哀伤,千里绵绵、奔流而下了! 我恍恍惚惚地离席而去,身后的欢愉与繁华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所有的欢乐,都在那座深宅大院里化作了袅袅青烟,在这秋凉浓冽的秋日,随着一阵凉风,一去不复返了。在朱府院落的甬道上,我醉眼朦胧地看到了衣着鲜丽的寿星朱婉儿,正挽着一位白衣少年的手,匆匆地往大门外溜去。所有的人都在为她庆祝十六岁的生日,而这位本该是今日的主角的寿星却诡异地离府而去。 虽然已有六七分醉意,更加上那阵阵凉风打耳边吹拂,我却再也没有办法清醒过来了。雪城挥袖如云的繁华,让我迷失在红尘之中。那行踪怪异的两位,一直沿着朱雀大街,在青石板上走了大半天了。我着实猜不透他们到底要往哪里去。正疑惑间,迎面跌跌撞撞地撞过来的一位小子,蓝布衣衫,眉目清秀。 借过借过,不好意思,前面的老兄,冲撞您啦! 虽然我左右躲闪,却依然被他撞倒。这家伙,难不成是成心的不是? 当我从地上爬起的时候,朱婉儿他们却早已不知去向了。我气得恨不得掴那小子一巴掌,然而,那小子也无影无踪了。 一个人在繁华的朱雀大街上冷冷地走着,秋风肃杀,街边小店的酒旗,横空轻飘。满街的浮丽繁华,满街的孤独寂寞。路人行色匆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去处和归宿。而我,却无从归去。撒娇的小孩,穿着漂亮的衣服,咬着冰糖葫芦,幸福地拉着父亲的手,当街走过。烟火人间的冷暖,我从来都无从知道。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听说玲珑坊的酒远近闻名,当然,玲珑坊的女人更是远近闻名。玲珑坊在朱雀大街的西边,从朱府到玲珑坊,沿着长长的朱雀大街,要走上好一阵子。 玲珑坊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是灯火通明的,那些红红的灯笼,给了我片刻的温暖。在青月宫,一切都是白色的青色的,全无暖色,在一片清澈的冷色里,让我的心更加寂静。像这样的红灯笼,只有在喜庆的时候才被挂出来。只有晨破表妹的到来,还能带来些红的绿的暧昧颜色。 我只想,听玲珑坊的女人,为我弹奏一曲,摆上一壶美酒,独酙独饮,打发这漫漫长夜,仅此而已。玲珑坊我只来过两次,这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来玲珑坊,是冰清带我来的,那年我才八岁,一个懵懂得还不暗人事的孩子而已。第二次是和蓝烟一起来的。玲珑坊是一个好地方,美酒和美女,应有尽有。那天相邀玉良共入玲珑坊的女子唤作紫凤,眉心有一颗小小胭脂痣的女子,一袭紫衣,风情万种。她弹得一手好筝,而且,唱得很好。那一阙阙小曲儿,从她的口中婉转唱出,当真是沁人心脾。我们一起饮酒,唱曲儿,通宵达旦。那晚印象极深的是,那张红红的桌子上白色梅瓶里的那枝芳香四溢的梅花,开得真好。 还是那个房间,还是那张红红的桌子,梅瓶依在,而梅花却不在了,换了一捧雍容华贵的绿牡丹。这绿牡丹虽名曰牡丹,其实并不是牡丹,它是一个著名的菊花品种,是不可多得的珍品。枝条粗壮,叶形不规则而深裂。花则多为绿色、平瓣,多轮不露心,属芍药花型。花开时,外部花瓣浅绿,中部花瓣翠绿向上卷曲。心瓣浓绿正抱,整个花冠严谨、呈扁球状。初开时,花色碧绿如玉,晶莹欲滴;日晒后绿中透黄,光彩夺目。之所以名取为“绿牡丹”,是让人们赏菊忆名时,可以回想牡丹、芍药的娇艳容姿。 接待我的人,却不是紫凤,换了另一位姑娘。虽然长相一般,还好不那么让人生厌。听那陌生得不知所以的曲子,赏那枝菊花。大半夜已过。打发掉了那女人,自己倚在窗前,看那枝花。 第五十四回 朱雀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邀邈云汉。 紫檀房门被打开,一位蓝衫男子,探身而入,带着一阵冷然的风,夹杂着莫名的清香。 我站起来,看着他笑吟吟地缓缓而入。那样子的风流与倜傥,那吟诗作赋的派头让我忍不住哂笑不已! 人生如朝露,去日苦多。大把银子扔出来花,还不是为了找个乐子吗?这位兄台,叹的是哪门子的气啊? 眼前这位不速之客大大方方地坐在我面前,十指纤纤地酙上一杯清酒,言笑晏晏地望着我。 阁下好兴致啊!在这风月场里,不谈情不说爱的,只管诗啊酒啊月啊舞啊的,阁下诗情雅致,倒也令人钦佩不已。只是这不请自到,未免有些不君子吧! 烛光下,光影绰绰。那张脸细长而粉白,眉宇间的清秀全然不像位男人。 好,算我不请自到。今天小爷就舍命陪君子,吃喝玩乐,我做东。 这位小男人,装作很豪迈的样子。除了李诗人那首《花间独酌》,让我有些好感外,那股矫作,着实令人大为不悦。 哈哈!玲珑坊不仅女人出众,男人也同样出众啊!而且,卖笑的本领丝毫不逊于女人! 你…… 被羞辱过后的脸,是粉的粉,红的红,白的白,煞是好看。看着她咬牙切齿的样子,凤目圆睁,那般无可奈何的恨意,尽数散布在小小的脸上。 这么喜欢扮男人啊,连女人都当不好,还扮办男人呢!演技却又烂得太可以了! 拾起梅瓶里那枝清冷的菊花,深深一嗅,陶醉。 那晚,冷月当空。 蓝烟清唱,紫凤纤手调筝,我则坐在那枝梅下,裹在厚厚的白狐衾子里,饮着醇香甘甜的美酒,看着他们琴瑟相和,品味着那种从未有过的幸福。那种幸福感,在幽昙国的王宫里是无法体会得到的。曲子唱到一半的时候,一个小女孩儿推开紫檀木门,提着一盏红红的灯笼,双手戴着红红的绒毛手套,头上插着红色的绒花儿,最显眼的是,她穿着一身红得耀眼的红棉袄,还有小巧的红鞋子。 朱雀,过来。 紫凤素手牵引,那位红孩儿慢慢地走到我的视线里。 朱雀小妹妹,别来无恙啊! 我把菊花插回梅瓶,慢慢转身,细看她的脸。这孩子,长高了,越发出落得水灵了。 东方青月,你混蛋! 朱雀暴跳而起,母老虎一样地扑过来,扯着我的头发,发着莫名其妙的威风。我不知道哪里又得罪她了,自上次一别再也没有见她。 你也会骂人哪! 我淡然一笑,扶正她暴怒的身子,伸出了食指,在她小巧的鼻子上,轻轻的揉了一下。 朱雀倔强的身子突然如面团似的软了下来,抽着鼻子,泪水哗然而下。 死东方青月,你怎么老不来看我?这么久了也不来看我呀?把我一个人扔在这破地方…… 不哭不哭啦!这么大了还哭!羞不羞啊! 我掏出锦帕来,情意绵绵地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坏死了你,这么久了也不来看我! 朱雀狠狠地掐着我的肩膀,忍着巨痛还得安慰她。 我这不来看你了吗?这地方多好啊!有酒有花有诗有曲儿还有美女,简直人间天堂啊! 东方青月!!你不是人! 朱雀大吼大叫起来,那嗓门儿绝不亚于我那位晨破表妹。 就知道美女美女的,除了美女,你就不能牵挂点别的? 朱雀闷声闷气地训斥道。牵挂点别的?她怎知我的心无所牵挂?看来,女人真是不可理喻。不过,女人生起气来还是蛮好看的,尤其是那些容貌出众的女人。 是我的错,我没来看你。可我哪知道你们姐妹俩竟以玲珑坊为家呢?原想上次一别今生便无缘再见了,哪知上苍如此眷顾如此垂怜我这位可怜的男人,今日终于圆了我毕生的梦想,终于见到了我那位可爱可亲可怜的朱雀小妹妹! 你才可怜呢! 朱雀被逗乐了,那嫣然一笑,当真销人魂魄,淡淡喜色渐入眉梢。 是怜爱的怜啦!我的小姐!哦,对了,你姐姐呢? 第五十五回 紫凤 姐姐不在! 一听我提她姐姐,小姑娘朱雀就满不高兴了。这女人也真是的,不分青红皂白连自家姐姐的醋也吃。 你别不高兴,我只是想问候问候你家姐姐而已,你这小不点儿的心思,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小女人。 我瞥了朱雀一眼,漫不经心地倒了一杯酒,玩弄着手里的青瓷酒杯,酒色清清,清香撩人。 哎呀,行了,我代姐姐谢过你还不行吗?喂,青月,说实话,你今天怎么想到来玲珑坊啊? 想你了呗! 我顺水推舟,懒懒地饮着酒,摆弄着手里的青瓷杯。 啐!你还会想我呀!一整天地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你呀,哪会有时间想念我们这种欢笑场里混迹的女子? 朱雀纵身一跃,双目冷冷地望着我。她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双脚交叠,红色的裤管边儿上绣着金色的云形图案,粉色的绣鞋描着水嫩水嫩的水仙花儿。 我轻轻一笑。的确,我没有时间想念她们,打上次自玲珑坊见过紫凤朱雀两姐妹后,便在青月宫的院落里看到那位挥洒着一把破旧扫帚的有着绝世容颜的女孩,她就那样清明如玉地走进我的生活,我的心里。从此,我心里只满满地装着她一人,什么紫凤什么朱雀什么玲珑坊,都忘得干干净净纤尘全无。 紫凤是蓝烟在朱雀大街上相识的女子,那日的朱雀大街和平日的朱雀大街,一样地极为热闹,斗鸡走狗之徒,行人商贩遍街尽是。蓝烟走在前面,我跟后,像小时候那样子,永远是他在前,我在后。我们逛遍朱雀大街,看遍人间繁华。朱雀大街的繁华,是一世的繁华,那灯红酒绿之间,弥漫着令人心醉的奢靡。这雪城的繁华,乃至幽昙国的繁华,都是蓝烟和我甚至每一幽昙国的子民所愿意看到的。 在流水一样的人群中,蓝烟骤然停下脚步,在他面前的一位紫衣女子,正把一位红衣女孩从地上款款扶起。 喂,你少管闲事,把那小贼交付给我们,不然的话…… 三五位腰宽体胖的汉子凶蛮地呟喝着,一个个磨拳擦掌的,似要对着这位小小的孩子大干一场。 紫衣女面无惧色地把红衣女孩护在身后,红衣女孩则一脸惊慌,死死地用手拽着那位舍身保护她的陌生女子。 她还是个孩子,你们何必苦苦相逼? 紫衣女不仅人长得漂亮,声音也同样好听,她的额头上有颗红红的胭脂痣,煞是好看,更添了她的妩媚动人。 她还孩子?偷了我们多少东西,你让她自己说说。 这个小惯偷,今天好不容易逮住她了,绝对不能放过她! 就是,朱雀大街上谁没着她的道啊? …… 紫衣女子迟疑地望着她身后的女孩,那双动人的眼睛在说话。 我让她把你们的东西都还给你们还不成吗?只要你们放她一把。 她拿什么还给我们?偷我们的东西恐怕早就被她变卖一空了。 众人并不打算放过这个女小偷,这个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红衣的小女孩。 蓝烟把他随身携带的银两尽数给了那些所谓的受害者,搏得美人感激一笑。美人一定要请这位慷慨的义士到她府上一坐,并许诺一定报答解围之恩。 在玲珑坊的雅间儿里,这位自称紫凤的姑娘,为我们献上了只应天上有的曲儿。一位单薄女子,自己沦落烟花之地,竟然不忘解救他人于水火之中,真可堪是侠骨柔肠。蓝烟对她的才貌、人格都极为赞赏。而这位被解救的女小偷竟然不知道自己姓什名谁打哪里来,只说自己叫老大,因为别的孩子都叫她老大。这算什么名字啊? 紫凤请蓝烟为她取个新名儿,并要与其姐妹相称。蓝烟不仅乐意而且善于做这种事情。 既然是在朱雀大街上有缘相遇,便唤朱雀吧,紫凤,朱雀,天生的姐妹俩。 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我们赏梅饮酒,听曲儿。当那红衣小女孩推门而入时,我倒诧异了,万万没有想到,那个美丽无比的女孩儿竟然是曾经朱雀大街上脏兮兮、战兢兢的小偷。 说吧,你姐姐哪去了呀? 哼,说到底你还是挂念着我姐姐。都说了她出去了,你还待怎么着啊? 朱雀急了。眼珠子一瞪,柳眉倒竖。那满心的不悦尽写在一张小小的粉脸上。我就是猜不透这小女孩为什么老跟我急她姐姐。 我还怎么着啊?难得到玲珑坊来一趟,见人一眼总得吧! 她不在!去织造府了,今儿朱大小姐生辰,嬷嬷让她去助兴去了。 第五十六回 迷离 去织造府了? 那位翩跹起舞的紫衣女子,浅笑着跃入我的眼帘。竟然是她!我怎么就没有想起是她呢?我一时悔恨不已。 朱雀换了一身衣裳,回到她红衣小女孩的本色。酙着酒,醉眼迷离。额前一缕刘海儿妖娆地垂落在脸颊边上,水样婉转的眼眉,闪闪烁烁的烛光照映在那张温和的脸上,淡淡茉莉花的清香自她颈脖间飘散而来,忍不住地内心怦然而动。 青月哥哥,你多喝点。 她一边儿倒酒,一边儿软语相劝,如此这般着实令人魂酥骨软。 耐不住她的殷勤,也禁不住她的妩媚,酒越喝越多,人越喝越迷糊。我本不是这酒中之人,这么半宿下来,早就瘫软若泥了。 青月哥哥,你不开心吗? 不开心。 一口饮尽杯中之酒,苦涩地道。 你很寂寞吗? 很寂寞。 心里一片疼痛,难忍的痛楚。 也很孤独吗? 她的眼里有了别样的色彩,闪烁着的,尽是烛光点点。 很孤独。 所以,一个人到玲珑坊来买醉? 是的,到这里来买醉了。 我看着眼前那个坐在我的膝盖上的女孩,喝着她酙满酒杯的酒。这张脸,细腻,秀美,像春天清晨花园里刚开的一朵蓓蕾,漫洒着点点的露珠,委婉而动人。 你怎么不和蓝烟哥哥一起过来?姐姐可是很是挂念蓝烟哥哥呢。 朱雀温言软语地挽着我的脖子,对着我的脸,幽幽地吐出一团若兰的气息来。 蓝烟,他……他很忙。 我别过脸去,透过她满头的秀发,看到窗外幢幢的人影。 外面是什么人? 我问。朱雀漫不经心地道,你管他们呢?青月哥哥,你就没有别的朋友吗? 朋友? 我看着她,苦笑了一阵。摇了摇头,醉眼迷离的,一把抓住她提着酒壶的手,纤细,柔软,冰凉。 那么,你有没有自己所爱的人? 扑面而来的温暖、兰花的清香还有酒香,然后,是不知所以的昏厥。 当然有。 我的母后,慕容樱。小时候,我喜欢枕着她的膝,听她讲逍的故事,喜欢她年轻时的温婉如水。虽然,现今的她,沉暮得如佛堂里的那柱永远不息灭的烟火,有时黯然,有时明烁;我的哥哥,东方蓝烟。和我相伴十六年的蓝烟,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从小到大,我都跟着他,他上哪,我也上哪,穿同一款衣服,睡同一个被窝,吃同样的饭菜,使同样多的侍女,斗同样大小的蛐蛐。特别,喜欢冬天时,他帮我穿衣服,虽然有侍女伺候,但蓝烟他依然执意要自己动手帮我穿衣。记忆里的冬天,永远是那个暖融融的冬天;我的父王,东方遥,毕竟,他到底是我父王,威严地高高在上,不容侵犯。一个月见不上一两次,他只在他的宫里,过他一个人的生活。和我们所有的人,他总隔了一座雪宫,一张冷漠的面孔,几道厚厚的宫墙;还有,瞳,是的,瞳,那个清明如玉的女孩儿,她打院落里走过,满院的落叶因她而明媚生辉。她的手,纤素如雪地在水里划过,她的朗如明月的脸,渐渐消融秋风四起的暮色里,她的丝丝缕缕的长发,水藻似的在我的梦里纠缠不休…… 瞳。瞳。瞳。 烛光,依稀闪烁着那枝碧绿的菊,雪色的梅瓶映着粉白的帐子,雾般朦胧,泪也朦胧。 窗外,冷月当空。 翠绿如云的青草丛,好似一团白雾罩月般地朦胧,女孩儿身穿白裙,半伏半跪在湖畔,脖子修长,粉白,她正梳洗着长长如藻的秀发。这双眼睛,清纯如水,这弯细眉,哀婉动人,这秋月般醉人的脸,勾起了多少相思?她身边的青石上,放着一串鲜艳的牵牛花,揉碎了的花和叶装在一片碧绿的荷叶里,一只鹅黄的木桶装着半桶水,斜斜地倚在青草里。 这是梦吗?我不相信,让我如何去相信?我期盼了多久的场景,一幕幕地出现了,却又转眼幻灭了。 宣,你哪去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阵冷风,直灌进来。我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便裹着被子直跳起来。 混帐奴才!要冻死我呀! 朦胧中,我破口大骂。 门口站着一位盛装的女子,妖娆妩媚,广袖华服。她愕然地望着我。 东方青月?你怎么…… 我怎么在这里? 环顾着这房间,满室香艳,笼罩着一股幽幽的兰花的清香。这并不是我的房间。这是哪个女人的房间啊? 我吓得冷汗直流。门口那女子直直地走了过来。竟是朱婉儿! 这女人是谁? 朱婉儿又气又怒地指着帐子里露出的一截儿藕似的手臂,愤然道。那横躺着的死尸一样的女人,正是朱雀! 第五十七回 争斗(上) 死女人,你怎么睡到我的床上来了?天啊,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拖着被子跳下床去,胆战心惊地望着眼前这出无以收场的闹剧。一边儿是锦帐里睡眼朦胧的朱雀,一边儿是门边上怒气冲冲的朱婉儿。这俩女人都不好对付,看来,今个儿我东方青月是难逃此劫了。 青月哥,怎么啦你? 朱雀莺娇燕啼地从帐子里探出个乱糟糟乌黑黑的小青头,那小脸粉粉的,带着浓浓的睡意和昨夜残留的酒色。朱婉儿则又亦又白,扭过头来便欲甩门而去,却被一少年给堵了回来。那少年白衣胜雪,眉如黛,目色清清,面朗如月,红唇嫣红。浑身上下,纤尘不染,巨大无匹的光芒,晃若从天而降,落了他遍身。那少年正是昨夜朱婉儿挽着出了府门的白衣少年。原来竟然是这样的一个尤物。 婉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声音却像是一阵清越的琴声,叮咚地在耳畔回响着。 宣,我正找你呢,不想却碰上这无赖。我们走,片刻也不要在这肮脏的地方呆下去了。 朱婉儿挽起那少年的手,恨恨地瞪我一眼,正欲离去。 慢着。 朱雀披起一件红色的罗裙,声色俱厉地叫住朱婉儿。 这位姑娘,无缘无故地在我们玲珑坊撒的哪门子的泼啊?您这么大门一推,便污蔑我们的客人是无赖?可请问一句,这话可从何说起啊? 从何说起?哼!您可瞧好了,这位爷……这位爷……东方青月,你不要脸! 朱婉儿无颜面对这一场难言的尴尬,她如何能在嘴皮子上战胜这位在烟花之地混迹多年的朱雀,却也只能把矛头指向无辜的幽昙国二王子了。 得了得了,朱大小姐,今儿不是您老人家寿辰吗?您不好好在家为自各儿祝寿,跟这来干嘛玩的呀? 我提着被儿,虽然冻得半死不活,却眼见不得这朱家小姐跋扈的小模样儿。 东方青月,我在不在家待着,关你嘛事?你清清白白人家的孩子跑这种地方来混迹,你还好意思教训我? 朱婉儿暴跳如雷,那凶横的样子,着实不像大户人家的女儿。她身后的白衣少年,一把拉住她,不然这丫头还不跳上来跟我打斗一番。 婉儿,咱们走吧!这位兄台说得对,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别为这种人和这种事扰了自个儿心情。回府吧! 少年的眼,打我身上淡扫而过。那神情让我确信,我一定曾经在哪里见过他。 若是平时,我定然不跟他理论,可是,今天我偏不!哼,我倒要看看,这玲珑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藏龙卧虎之地! 朱婉儿衣袖一拂,大大咧咧地往桌前这么一坐,她还真打算不走了。朱雀则轻纱笼身,漫步走到朱婉儿跟前,脸带微笑,坐下了。 小妹妹,快些把衣服穿上了,天冷,可别冻坏了,不然,咱这位东方家的少爷,可会心疼的。 朱婉儿面带讥讽,烛光遍照下,那眉眼儿春光无边。 谢姐姐关照,妹妹我不冷,倒是您呀,好好的生日放着不过,跑我们这种地方来,仔细玷污了您那千金小姐的身子。 朱雀口齿伶俐着呢,我不用担心她会处于下风。这两女人莫明其妙地深更半夜地在这斗嘴,可真有意思。我愣是没想明白,朱婉儿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在这里出现? 我盘着腿裹着被子坐在榻上,耳边听着她们斗嘴,眼睛紧盯着门边上的白衣少年,心里却在盘算着:这样下去可不行,我可没这闲情陪这两位小姐在这斗嘴,我得找个空档,拍屁股溜了。只是,我真的是在哪里见过这少年,可是我竟然就是想不起来了。 朱婉儿不听他的劝,少年也无辙了,便木偶人似地立在朱婉儿身后,不再言语。 那位兄台,我好似在哪见过阁下。 我走下方榻,对着那白衣少年拱了拱手,侧头望他,却愣是想不起来,是在哪里与他邂逅。 那小子冷冷地立在那里,冷若冰霜地道: 阁下好记性,却不知在哪里见过在下。 我尴尬地笑了笑,望着他的脸。 请问您是婉儿哪家的亲戚?以前怎么没听她提起过? 东方青月,你这无耻之徒! 朱婉儿勃然大怒,纤手一扬,手里的冷酒雨似地泼了我满身,颈脖里,被子上,尽是酒香四溢。 第五十八回 争斗(下) 朱婉儿,你疯了! 我猴似地暴跳三尺,只感觉一阵透骨的凉意,直直地打身上传来。那壶酒早已凉了多时了,这会子怕冷得能结冰了。这女子当真是狠心之极,这么冷的天,她也不管他人死活。少年宣灵巧得像一阵风,柔软,轻盈,吹面拂柳。我愕然地眼见得他麻利地挡掉朱婉儿投掷过来的酒杯。 他为什么要帮我? 那张脸依然神色冷冷,刚才一晃眼的救驾,像没发生过一样。 这位少年到底是什么来头?他装得没事一样,提着袖子笼了笼手。依然木偶似地立在门边上。 朱雀一巴掌甩在朱婉儿脸上,朱婉儿还未回过神来,便莫名其妙地挨了一掌。她是朱家的大小姐,朱家的祖宗,朱怀春的心肝宝贝儿,长这么大什么时候受过这等非礼的待遇? 小蹄子,你打我? 朱婉儿捂着挨打的脸,满眼的羞愤难当,那神情都恨不得撕了眼前这位施暴的朱雀小姑娘。 朱雀跋扈地仰起头,挑衅地道: 怎么?我就打你,有本事送我见官哪!在玲珑坊,就由不得你撒野。请吧!这里不欢迎你这种千金小姐! 朱雀小妹妹妖娆多姿,脸上淡淡的红晕,一身鲜红,像一朵花儿似的,耳边挂着两粒红宝石的坠子,从没见过朱雀把自己打扮成这样子的。紫凤虽然是玲珑坊的头牌当家,却绝不乐意朱雀和她一样出场卖唱的,甚至不愿意她以女儿装出现在人们面前。逐客令一下,朱婉儿的脸是赤的赤,白的白,她这辈子是没受过这委屈。 宣,她打我,她…… 朱婉儿不悦地回头去,心里千般委屈要向他撒去。然而,哪里还有那少年的身影。 我诧异了,刚才他还……还在门边不冷不热地站着呢?怎么一眨眼功夫,就不知去向了呢?这白衣少年到底是什么来着? 宣!宣! 朱婉儿一跺脚,恨恨地瞪我一眼,飞奔而去。 青月哥哥,你看这两个人就是死赖着不肯走,坏我们的兴致,真是好讨厌啊! 朱雀背对着门,没骨一般地粘在我身上,双目含春,娇气十足。 朱雀,你搞什么呀? 我急得不行,顾不得伸出手来帮她把滑落的衣衫提上肩去,便推开她,往外奔去。 东方青月!你混蛋! 朱雀狂嚎一声,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我猜那只倒霉的梅瓶肯定被她砸得稀巴烂了,真是可惜了,多好的一只瓶子呵! 玲珑坊通宵达旦的灯火辉煌,男人女人都醉生梦死,这些人把现实生活里的不如意尽数泼洒在这烟花之地。朗月如轮,清辉四溢。我侧耳倾听,寻觅着那位少年的踪迹。 纵身一跃,身轻如燕。玲珑坊的屋顶笼罩在一层如酒的月色里,轻风摇曳,身上虽裹着朱雀的锦被,竟然依稀一阵寒冷。 喂,你不冷吗? 我趴在那少年身边,看着他乌黑的头发垂落在青青的瓦片上,不知道他揭开一片瓦正往下偷看什么。 他吓了一跳!惊愕地回首望我,那张精致的脸上尽是措愕、茫然和不解。 你在干什么? 我一只手按在他后背之上,一只手则撑着身子,往他颈脖间探去。一股幽幽的清香直袅袅升腾而来。 小点声。 他伸出一只手来,止住我。高高的屋顶之上,一眼望下去,屋内灯光似桔,明媚如画。三五个锅瓢似的人头,在屋内游走移动,或聚或散,或聒噪或沉吟。这帮人衣着怪异,不像是本国之人,却不知在商讨什么家国大事。 他们在干嘛呀?聚众谋反啊? 我附在他的耳边,轻声问道。那种温馨柔和的感觉,让人无比依恋,无比留恋,好似曾在哪里有过,却一时又想不起来。 哼,差不多吧! 少年宣冷笑一声,满脸冰霜。 你说什么?他们……他们真的聚众谋反?! 我哐当一声翻身坐起,心里冷若坚冰。 小点声音,你能不这么毛躁!你看,惊动他们了。 少年宣一把拉住我的手,蜻蜓点水般地腾空跃下。落地那一瞬间,原本裹在身上的锦被像一片枯黄的叶子,飘然而去。 喂,我的被子。 别被子被子的了,人家操着兵器追来了,快逃命吧! 他的手软若无骨,修长,细腻,轻滑。那怎么会是一只男人的手呢? 第五十九回 赵宣(上) 夜半的朱雀大街笼罩在一片凄冷清戚的氛围中,酒肆门前的酒旗舞动着秋夜的寒冷,冷月当空,双影随行。我以一面酒旗代替了朱雀的锦被,包裹着身子,跟在少年宣的身后,散慢地走在青色的石板街道上。 少年宣左顾右盼,他在找朱婉儿。 别找了,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肯定自个儿回家了,难道会等着人家来捉她不成? 二王子当真是薄情寡义之人,是否你们东方家族的血统便历来如此? 少年宣神色冷冷,这孩子像跟我有仇似的,我当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得罪了他,可是他的身上却又有股莫名其妙的吸引力,让我百般依赖,百般留恋。 宣……你见笑了…… 我尴尬地望着他,只听得朱婉儿叫他宣,却不知该如何唤他。 有何可笑? 少年宣停住了脚步,蹙眉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 少年宣当街而立,那道颀长的身影,像一柄利剑直指天地。相比之下,堂堂幽昙国二王子身披偷来的破酒旗,像个乞丐般地猥琐,在这位少年面前全然没有了王子的气派。我看着他剑眉深锁,反而觉得他才该是王子,我该是平民。 朱怀春家竟然有这样的人物。 我心里叹息。 你看他,步履轻盈矫健,身形俊朗妙曼。 喂,你去哪? 我两脚一蹬,风似地奔至少年宣的跟前,一把拦住他。 宣,等等我。 他面无表情,绕开我继续往前走。 能去哪?回朱府领罪呗! 你别怕,有我在呢!婉儿她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我步步相趋,跟在他身后,宽慰他道。 说不定她现在便身陷险境呢!你这人怎么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啊!? 少年宣脸色清冷。极不悦的样子。 谁说我不怜香惜玉啊?只是朱婉儿不是我的香也不是我的玉而已。况且,自然有人怜疼她,怎么也轮不到我呀! 我诡笑着。 那你的香你的玉呢? 少年宣回首望着我问道。 她……我正四下找她。希望她不要有什么闪失才好。 我叹口气,仰望着天空。那颗明星,冷冷地挂在那里,孤单寂寞自且不用说了。 哦?原来,你这种人也有心里在乎的人。呵,还真看不出。 他淡笑着,神情温婉。 那是。宣,那你呢?你的香你的玉呢? 我一把挽住他的肩,哂笑着。 少年宣左肩一沉,挣脱我的攀附,默默地往前走着。 怎么啦? 我看着自己的右手,只是搭他一下肩而已,至于么? 少年宣立在当街,回首望我。 小弟看兄台在玲珑坊倒还睡得蛮香的。 那是自然,又有美女在侧,又有美酒在手,何乐而不为呢? 哼,若是阁下就这样跟着小弟回去,我看,朱老爷非把阁下和小弟一起撕个粉碎呢。 少年宣冷然道。他说得没错,就这样回去,朱怀春杀人的心都会有,到时他就顾不得我是不是二王子了。 兄弟高明。大丈夫能屈能伸,咱还是找个地儿好好躲上一阵子,待风平浪静了,再出来见人不迟。 我开怀大笑,少年宣望着我,笑亦非笑的神情,那眉宇间的风情,极像似了那个人。看着他,我不觉痴了。 喂,别发痴了。走吧! 你……你很像……敢问阁下可姓柳? 少年宣脸色微变,嘴角溢出一丝冷笑来。 阁下认错人了。在下小姓赵,单名宣。是阁下相思太过了。 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神似之人?相思太过?这般苦苦寻觅,却是为哪般啊? 赵宣左右思量,死生不能再回朱府了,怎么也得找回朱婉儿,才有颜面见朱家老小啊!这少年聪明过人,末了,他竟然又折回玲珑坊。人是在玲珑坊丢的,玲珑坊怎么样也得给个交待吧! 再踏进玲珑坊的那一刻,我望着赵宣红灯笼下飘逸的身影,不解地问道: 我想不明白,你怎么会和朱婉儿三更半夜地跑到玲珑坊来。你们是如何避过朱家的人,这么逍遥地在外胡闹? 哼,那请问兄台,您又是如何三更半夜地在这烟花之地逍遥快活而不为人所知呢? 我……我那是…… 我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搪塞这位机智的少年,只得以笑掩饰我的词穷。 第六十回 赵宣(下) 玲珑坊西花厅。 灯火通明。屋顶一枝琉璃花灯华美而辉煌。当厅两把雕花酸枝椅映着桔黄的灯光,紫色的椅遮垂着明黄的流苏,桌上一枝茶壶,笼着八只剔透的小茶杯,一盆硕大的菊花泛着冷清的色泽。玲珑坊的当家从来不以真实面目示人。如今,那女人端坐在厅堂之上,头围雪色丝纱,一袭素白衣裙,十指纤细,轻捧茶杯。 两位公子深夜来访,把奴家从睡梦中惊醒,却不知何故? 在下深夜造访,扰了穆当家的清梦,实在该死。然小可表姐在宝地被人掳走,赵宣一时慌措,思前想后,兴许穆当家的能给我们兄弟一个满意的说法。 赵宣彬彬有礼地道。 我揉着破酒旗的一角,立在宣投下的阴影里,暗笑。 两位公子可真会说笑,这每日在玲珑坊转悠的也不过是些闲来无所事事寻难作乐的爷们儿,却从未有过良家女子踏入我玲珑坊半步,除非…… 玲珑坊的当家据说是一位姓穆名瑶的三十来岁的厉害女子,记得那日在玲珑坊上楼梯的当儿,紫凤打招呼的那位头戴白纱宽沿帽、身披黑色斗篷的女子,正是穆瑶。一个极神秘诡异的女人,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穆大当家的,您可不能这么冷血无情。玲珑坊虽说不过是烟花之地,却是您费尽心血挖空脑筋经营了七八年之久,方有今天的规模与名气。倘若,因为一个小小的女子而毁于一旦,这可不像是穆大当家的作派呵! 孩子,你是在威胁我吗? 穆瑶放下茶杯,慢慢地站了起来,缓步走到赵宣跟前,望着他精致的脸,柔声道。 不敢,赵宣只想找回表姐。如果不是穆大当家的给他们脸面,那些人怎敢在王城做下这种勾当?赵宣清楚您的底细,您背后若无能人撑腰,玲珑坊也不可能有今天这等局面。但是,您的能人再能干,也惧怕他顶头的那位。至少,目前是这样子的。 赵宣一席话,竟然令这位身经百战的穆大当家傲慢之气大为收敛。 哟!瞧这位公子说的话,可真是句句如刀锋,把奴家心坎上划过呀!既然人是在我们这走丢的,穆瑶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了,不然,这传出去,谁还敢再进玲珑坊的大门啊?公子放一百个心,穆瑶定然给你一个让你满意的答复。李沿,这事你马上去办。 粉红色的帷幕轻晃,听得后面一个黑黑的影子,低沉着声音道: 是! 玲珑坊雅间。 赵宣凭窗而立,颀长的身影映在墙壁上,他望着窗外的景色,似在瞑想些什么。 我打个哈欠,翻身倒在帐子里。 折腾了一晚上,早些安歇吧!穆大当家的竟然肯施舍这么一间雅间给我们兄弟俩,当真是给足了兄弟面子啦! 言罢,我卷起被子,美美地睡了过去。清晨醒来时,枕边空空,赵宣踪影全远,怪则怪我贪睡,我心里责怪着自己,匆匆离了玲珑坊。 青月宫。 我一回来,找满世界地找萧浅草,然而,小颜说她早便回了相国府了。我心里惆怅不已,忐忑不安地在花园里踱着步。红玉进得园子里来,脆脆地道: 二殿下,朱府的老爷带着少爷和小姐合府进宫求见您呢,说什么要感谢殿下的大恩大德呢! 你是说,织造司朱怀春?朱婉儿回来了?! 我一听,心下大悦。朱婉儿大难不死,可真是天佑朱家呵! 快,快快迎客。 果真,朱婉儿毫发未损地立在朱怀春身边,朱怀春一见到我,便扑地拜倒在地,老泪纵横地道: 殿下,老朱给您谢恩啦! 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我一把挽住朱怀春,大为不解。我何曾有恩于他? 婉儿,还不谢过殿下的救命之恩? 朱怀春拖过女儿,愣是把那丫头按在了地上。朱婉儿极不情愿地给了拜了一拜。 谢二殿下救命之恩,朱婉儿谢过了。 我云里雾里地望着这一家子,着实回不过神来。这到底唱得是哪一出啊?我何曾……朱婉儿当真被人劫去,竟平安回府。朱家合府上下把劫匪的这一番好意都算在了我的头上。 别介,快快起来啊你们!婉儿姑娘平安回来了,那就是好事啊!可这好事它不是我做的呀! 我一张嘴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总之,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了。 不是你救了我?那怎么会?那蒙面人明明说……说看在青月殿下……青月殿下是我朋友的份上,且饶我一命。那不是你…… 朱婉儿高声道。 我的大小姐,人家说是给我面子你还真当他是真呀?人家说是我指使的,那你信吗?真是的。这帮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我无可奈何地望着她。 婉说那些人衣着怪异,看来不似本国之人,但不知殿下如何会认识这些个人。 朱远行疑惑地道。 好啦,只要婉儿姑娘平平安安的就好。对了,赵宣兄弟可好?他如何不与你们一起进宫来? 第六十一回 秋格 我看着朱婉儿,想起赵宣来,心里堵得慌。比起这些个人来,我更愿意见到他。 宣……他……他走了。留下个条儿,便走得无影无踪。早知如此,哥哥就不该带他回来,让人徒增伤感。 朱婉儿哀凄地抱怨道。她其实很留恋赵宣,我看得出来。你看她那闷闷不乐的样子,便全然知晓了。 罢了。去留全在他自己,谁也留不住谁。 我苦笑一声。朱远行身上背着的包袱,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家伙背个包袱进宫作甚? 哦,光顾着说话,倒把这事给忘了,殿下请恕罪。 朱远行打开包袱,恭敬地垂手而立。我一看,心里一股莫名的伤感。是……是女孩儿的衣裙。可不正是央朱婉儿给柳瞳做的么?如今,芳颜不可寻觅,我还要这衣服做甚? 看不出堂堂二殿下竟然会为了几套女孩儿的衣裙伤心落泪。看来,咱那位慕容公主在殿下心里份量可着实不浅呐! 朱婉儿不咸不淡地道。 朱怀春一把拉住女儿的手,对她使了使眼色。 我轻轻地摸着那些华丽的衣服,柔软得像婴孩的肌肤,若是穿在她身上,该会是怎样的一种美妙呵! 小颜,可有小刀的消息? 小颜立在一边,看到她,便想起小刀来,张口便问。 回殿下,暂且没有。不过,秦……公子派人来过,那会子您不在宫里。 你是说秦……他有消息了?为什么早些告诉我? 我急了,烦燥地挥了挥袖子。 朱怀春向来善于察颜观色,一看我情绪不对,忙称府里还有要事,不宜久留,带着朱远行和朱婉儿出了青月宫。 秦夜寒差心腹进宫的时候,我正在织造府花天酒地呢!我内心怀念的人,虽然一刻也未逃离心间,然而,谁又知那一刻的昏馈,竟会令我与她失之交臂呢? 我一刻不停地驱车前往南将军府,车夫秋格满脸诧异的神色。他不明白二王子这是怎么啦?火急火燎地催着马车前行,内心的焦虑与不安显露无疑。他虽然知道,二殿下表面虽是大咧咧的一个孩子,但他的内心却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浑噩,不黯世事。 秋格怪异地望着我,我心里纳闷着。他为什么总是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打我九岁那年有了自己的车辇、配了车夫后,秋格便一直跟着我了。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挑选马车夫的情形。南校场上,整整齐齐地立着三个百车夫。他们明晃晃的额头,刺痛了我的眼睛。那天的太阳特别地强烈。南校场上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男人的汗味儿。 那些招蓦而来的车夫之中,有英俊的,有潇洒的,有高的,有瘦的。我站在高高的检阅台之上,看着那些粗壮的男人们。秋格站在众人之中,我一眼便相中了他,但考核的程序依然是不能少的。驾车,驯马和格斗,几项竞赛完毕之后。秋格击败了所有的预选对手,他做了我的车夫。暴烈的阳光下,他憨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 刚刚有车辇的时候,我很是兴奋了一阵子,日日夜夜地都想坐着车去玩儿。我想去哪,只要说一声,秋格便冒着被杀头的危险马上驾着车,载我满世界地玩去。冰清离去之后,秋格取而代之,成为我最亲近的人。 秋格看了我一眼,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双手一抖,苍青色的缰绳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马车辚辚地驶在朱雀大街上。秋格的怪异表现,瞬息而逝。我心里念叨着,秦夜寒是不是有了什么新的线索。东方青月啊,你当真浑得可以,竟然会扔下这么重要的事情跑去捧朱婉儿的场。 南将军府巍峨地立在面前,秋格掀开帘子道: 殿下,将军府到了。 我慢慢地走下车辇,秋格站在我面前。我抬眼望他,不经意间,我的车夫秋格似乎衰老了很多。自我长大之后,我便不再乐意挨近他了。总觉得秋格的眼睛让人莫名地害怕。他望着你的时候,让你很不舒服。我避开他的目光,转身往将军府的大门走去。 秋格立在马车边上,久久地望着我。 南将军府的大门之上醒目地贴着白纸黑字的封条,守在门前的竟然不是将军府的家丁。 你们怎么在这里? 第六十二回 冤狱(上) 我愕然地望着陶俑般直立的两位幽昙卫队的卫士,平日只守卫雪宫的幽昙卫士如何会再现在这里?幽昙卫队是父王接掌王位之后设立的卫队,他对他们进行残酷无情的训练,也只有我的父王、幽昙王才能调动得了这支卫队。不出现特殊情况,父王是不会轻易调动这支卫队的。现在这支卫队的佼佼者却面无表情地守在南将军府的门前。 殿下请回吧!大王已经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南将军府。 卫士甲朗声道。 混帐东西!瞎了你的狗眼,滚开! 我嘶啦一声撕毁了粘在门上的封条,推开大门,大踏步走了进去。 南将军府大堂幽深,全然不像平时,丫头、小厮们言笑晏晏地趋步出门相迎,更不见南将军秦夜寒温暖的笑脸。看到的尽是一地狼藉,衣物、字画凌乱不堪。秦夜寒是个极爱整洁之人,他是不会把家里的东西如此乱扔乱放的,他更不会允许下人们如此懒散的。 这到底出什么事了?父王怎么忍心封了夜寒的府第? 一夜之间,这世界变幻如此之大,而我却全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秋风扬起了我的衣袍,找不到头绪的我,一时也找不到发泄的对象。况且,王子天生而来的修养制止了我内心深处随时都要爆发的怒火。 回去!回宫!我要亲口问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我咆哮着扯开了车辇的珠帘,愤愤地对着秋格大声嚷嚷。秋格望着我,又是那样子的眼神。我恼万分,冲他狠狠地叫了起来: 走啊!聋了吗?没听见我说要回宫!? 秋格忧伤地叹了口气,驾起马车,飞快地向王宫奔驰而去。 巍峨的宫殿,百转千回的朱栏廊道,一重重地穿过。雪宫笼罩在一片帝皇菊和天人菊的幽幽清香之中,像玉砌一般,玲珑如玉。 父王没有料到我会冲开卫士的防卫,闯进朝堂,像只愤怒的野兽,怨恨地望着高高在上的他。 青儿。你这是做甚? 你为什么要羁押秦夜寒?为什么封了他的府第?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我怒吼着,此刻坐在那个最威严最受人尊敬的宝座上的人不是我的父王,也不是幽昙国的王,是我痛恨的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当初那个偷偷出了王宫去探望那孩子的人如今又在哪? 群臣们看到我闯进殿堂,纷纷地避开,愕然万分地望着我。 出去! 他厉声道。伸长手直指殿外,那条宽大的绣着金色飞龙的锦袖,微微地晃动着。他的恼怒令我惊讶。 父王!夜寒哥他到底犯了什么错,您要这样待他? 我依然希望他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南将军秦夜寒一直都做得很好,虽然他很年轻,坐上南将军之位虽然有父王的意思,但他的确做得很好,屡立战功且不说,他不仅行事谨慎,待人也宽厚。他绝不是那种会随便被戳脊梁骨的人。说到底,是他太过年轻,背后有多少敌人,我想他自己都不知道。 到底谁想要至他于死地呢?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速速给我出去! 幽昙王压抑住他的感情,声音里已经没有最初的怒气了。他只是想要我远离朝堂,远离这诞生是非和解决是非的地方。 我站在那里,空阔的殿堂之上,奢华,威严,那些昏馈的臣子们,默不作声。我逼视着他们,相国萧燕明很是不满地望着我,其他人都避开我的眼神。这些人之中,一定有陷害夜寒的人。他们见不得如此年轻的他掌管着这个国家的命脉——军队。所以,他们出言毁谤,诋毁,陷害他。让对手身败名裂,身陷囹圄,不正是那些小人最擅长的事吗? 你们! 我咬牙切齿地指着他们。 你们这些人…… 殿下,秦将军的事情还未明了,究竟是通敌还是有小人陷害,都还在调查之中。您不必这么着急,待刑狱司把事情调查清楚,自然会还秦将军一个清白的。李大人是不是啊? 萧燕明不急不缓地道,目光直指刑狱司李延青。 是的是的。待卑职调查清楚了,自然还秦大人一个清白的。二殿下,您请不要着急! 刑狱司李延青慌忙躬身道。 我冷笑着,看了父王和他们一眼。恨声道: 这件事,我会查清楚的,如果当真是你们中的谁陷害他,我一定会让他知道诬陷的下场。 我一甩袖子,出了雪宫朝堂。 那些人怎么明白我对秦夜寒的感情,我想我的父王都未必能够理解我们之间的那份情义。 石阶上的帝皇菊怒放着,我看着非常地不爽,一脚踢过去,一盆菊花从石阶上翻身摔下,粉碎,菊花零乱、残败。 第六十三回 冤狱(中) 本想把找寻柳瞳的希望,全部寄托在秦夜寒身上,谁料到竟然出了这档子事! 我疲惫地坐在车上,靠在车窗前,望着宫里的景致。内心的哀伤潮般汹涌而出。小时候,我在王宫里过着快乐的生活,全然没有这些苦恼。有冰清在身边,有蓝烟相陪,还有那些漂亮的小宫役和小宫女,除了青月洲上的学习生活有些艰苦,我甚至可以不后悔地说,我的童年,是天底下最快乐的童年。可是,现在呢?快乐呢?不知所终。这座宫殿里,早已没有了我希翼的欢愉。 马车打落蓝宫前经过,我看着那片笼罩在菩提树丛中的宫殿,脑海里飘忽出蓝烟俊朗的面容来。蓝烟,他或许是幸福的。唉。 殿下,您要去探望大殿下吗? 我的车夫秋格掀开珠帘来,温和地望着我。 罢了。去看看母后吧,多日没去看望她老人家啦! 繁樱宫。 母后一天到晚地吃斋念佛,不知道她心里害怕些什么。走进佛堂,看了她一眼,便想退出来。却被母后唤住了。 她一脸香烟佛火地望着我,轻言轻语地道,青儿,你气色不太好,怎么啦? 没怎么,母后,我好好的呢。 我尽量明朗一笑。从小到大,无论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我都不会轻易向她倾吐。 还没怎么?青儿,有什么事,不要瞒着母后好不好? 她满眼慈爱地望着我的眼睛。这时候,还能看出她是一位母亲。平日里,她只是一尊佛像。 母后,您知道父王为什么把南将军秦夜寒羁押起来吗? 秦……夜寒? 母后愣了一愣,抬起头来望着我。我伸手把她搀起,慢慢地走出佛堂,在南偏殿的方榻上,母后慢慢地坐下了。苏离倒来清茶,便恭敬地垂手而立。 你是说那个脸上有一疤痕的小孩儿? 她端起茶杯,默默地呷了口茶,低沉着头,似在想些什么。 正是。母后您想起来了? 我蹙眉道。听秦夜寒说,他出生不久,被寄养在一小户人家,满月的那天晚上,养父母为他摆酒席宴请宾客,谁想到,竟然有人连这样的一个小小的孩子都不放过,要杀他灭口。秦夜寒褔大命大,保全了性命,只在右脸颊上留下了一道一指宽的疤痕。而他的养父母却没这么侥幸逃脱,双双倒在了血泊之中。秦家上上下下十六口人包括前来赴宴的五十来位宾客,这六七十口人当场命丧黄泉。秦夜寒身上背负着数十口人命,所以,他会拼了小命地习武,我知道终有一天,他会报了他养父母的深仇大恨的。 我听说,你父王待他极为仁厚,竟然封他作南将军,把王宫的守卫都托付于他。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会把他打入牢狱呢?这可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啊! 可不是嘛,母后,夜寒哥那么好的一个人,他不会背叛父王的。 我挨着母后坐下了,她的身上弥漫着一股佛的烟火味道。 夜寒哥?唤得这么亲切。哼,你认他作哥了? 母后变色道,神情忽而冷冷。我不知道这女人到底为了哪般,如此易变。 母后!你何苦如此?从小到大,在孩儿身边,除了蓝烟,便无人相伴,秦夜寒他喜欢我,他关照我,我跟他交往有何不对? 他喜欢你他关照你,自然不是平白无故的。青月,你别忘了,你是幽昙国的王子,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任何人接近你,都有他的目的。 她愤然而起。 这个女人既使在佛的薰陶下修行千年,她也依然摆脱不了她那与生俱来的世俗。她永远用她那世俗的眼光,蔑视天下人。因为她的缘故,我的父王身边仅有我和蓝烟两位王子,一直以来,我都非常渴望身边能有一个妹妹或者姐姐。可是,幽昙国的王后,不喜欢她的男人沾染其他女人。任谁都不行,哪怕是她的亲姐姐都不行。父王曾经说过,我有一个姨母,叫慕容楒,长像温婉,非常可人。如此听来,父王对楒姨母的喜爱明显地超越了我的母后。楒姨母最终没能成为后宫的主人,慕容樱对付男人很有一手,对付女人的手段自然极为高明。 我看着我的母后,哀伤汩汩涌出。 黯然地掀开帷幔,默默地走出。 二殿下。 苏离望了望左右,见无人,匆匆小跑过来。 我回首望她,停下脚步。 拿着。 苏离把一方锦帕塞在我手里,神色慌张,又拖着长裙,匆匆离去了。我手里拽着那方柔软的帕子,心里一阵紧张,来不及问她任何话语,她的葱绿色的身影早已远去了。赶忙上了马车,放下帘子,打开那方锦帕,只见上面满满的极为娟秀的字。 第六十四回 冤狱(下) 我颤颤地捏着那方柔软的锦帕,细读上面的字迹。竟然……竟然……我颓丧地倚在车厢里,外面的阳光细碎地透过珠帘打在我的脸上,透骨地凉。苏离在锦帕上说,相国萧燕明一伙人指控秦夜寒勾结南国犯下叛国罪,父王才因此把夜寒关押起来,五日后他将接受国人的审判。他曾经那么地疼爱他,如今有人说他叛国,他却二话不说地把他关押起来了。我算是明白了,一旦他的宝座,他的利益受到侵害时,他便会义无反顾地把他心爱的人踩在脚底下。就像冰清一样,没有谁会怀疑他对冰清的爱情,可是,他还是默默忍受了母后施加给他的压力。冰清,像一朵枯萎了的花朵,在他心里留下了一缕芬芳,从此朱颜不再。 当年,我没能救下冰清,现如今,我再也不能容忍谁把我爱的人从我身边夺走了,哪怕他是我的父王也不行。我决心奋然一搏。回到青月宫,我匆匆地走进书房,研好墨,写下 函,把小颜叫进来。 去,把这封信让胭脂送往青城,务必送到慕容殿下手里。 小颜愕然地立在书案前,不解地道: 殿下,你这是怎么啦?胭脂它……它不是…… 胭脂,它已经死了。 我疲惫不堪地倚在书案上,眼前一阵昏厥。 殿下,殿下! 小颜急了,慌措地扶住我。 快给我叫驿使,八百里加急,速速送往慕容王府。 我捶着紫檀书案,发狂地叫嚣着。 我只想快快见到慕容晚凉,除了他,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让夜寒脱离冤狱了。慕容家的大公子慕容晚凉,是我的国舅慕容安的宝贝儿子。为人温儒迩雅,却思维慎密,机敏过人,长得也很漂亮。蓝烟和晚凉的关系向来也很要好,他还一直嚷着要请表哥进宫聚聚呢。况且,父王也很喜欢晚凉,如果我们三个一起去劝说父王收回成命,兴许还能挽回夜寒一命呢。最重要的是,凭着他的智慧,慕容晚凉一定能够帮我查清事情的始末。 在焦虑不安里等待着慕容晚凉的到来,我也不敢片刻清闲着。让小颜准备了一份厚礼,天黑的时候,我们坐着马车,到了刑狱府门前。我咬了咬牙,便命小颜带了我的腰牌前去叩门。 李延青慌作一团地跑来迎驾,刑狱司大人恭恭敬敬地行礼道: 卑职不知殿下驾临寒舍,有失迎讶,还望殿下恕罪。 罢了。李大人,礼数就免了吧!废话也不多说了,我为何而来,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殿下,卑职……着实不知…… 李延青跟我打哑谜,我脸色铁青地望着他。 李大人!你不必在我面前装聋作哑,窗户纸都挑破了,坦白说吧,我今天就是为南将军秦夜寒而来。你不必紧张,我不是前来为他求情的。我只想看看这宗所谓的叛国大案的卷宗,这点小小的请求,李大人不会拂我意吧! 只要卷宗在手,事情的始末便也清清楚楚了,我还是不相信秦夜寒会做出这等忤逆之事,还他一个清白是我唯一要做的事。 殿下,您不是不知道,刑狱司所有的卷宗及档案,都密封在刑狱府密室里,不能轻易示人的…… 我没料到李延青竟然会拒绝我!他竟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软弱、怯懦,我倒错看他了。我冷眼看着他,李延青冒着冷汗,怯然道: 殿下,您别为难小的呀,这事……这事小的做不了主哇! 你做不了主?哼,听来真好笑,你堂堂刑狱司竟然做不了刑狱府的主。看来,外面的谣传竟然是真的了。 我冷笑着道。 谣传……什么谣传? 李延青果真紧张了。外面谣传相国大人不避嫌疑,硬是把原来不过是一介小吏的李延青提拔为掌管全国刑狱的刑狱司。 什么谣传?李大人,你当真还会装迷糊呵!您老人家的底细,本宫可是比谁都清楚。您知道我父王生平最痛恨的是哪种人吗?是贪官是污吏,还有那些结党营私的主儿。 我漫不经心地道,而李延青则继续冒汗。 我只要在父王耳边小小地轻轻地讲故事般地那么一说,我想,父王他一定会很感兴趣的。罢了,我可没那么清闲,萧玉良还要请我饮酒呢,话我可摞在这啦!李大人慢慢思量着吧!小颜,把咱给李大人备下的薄礼放下吧,回吧! 言罢,我长袖一拂,招摇而去。小颜放下礼盒,轻快地跟了上来往门外走去。 别……别介……殿下,请留步。 李延青快步追了上来,一脸苦相。 殿下,您可千万口下留情,饶小的一命吧!您请跟我来…… 第六十五回 眉轩(上) 我坐在车上默然不语,心里愤然不已,没想到萧燕明是个如此阴毒的角色。小颜坐在身边,闪烁着大眼睛,亦不敢言语。 敢问殿下,这会儿,我们回宫还是…… 车夫秋格谦卑地问道。 我没有作声,小颜小心翼翼地道: 殿下,您还有别的事儿要办么?还是直接回宫呢? 回宫做甚?去相国府! 我大声叫着,我心里憋屈着。 殿下,您可想好了?萧相国可不是李延青。 秋格肃然地望着我道。 我心里一凛,原来我这车夫秋格心里头什么都清楚。我早该想到,他不仅仅是一名卑微的车夫。是的,萧相国不是李延青,这匹老狐狸,可不好对付。今天朝堂之上,我的鲁莽冲动已经让群臣笑话了,犯不着现在又送上相国府让萧燕明羞辱。唯有沉下气来,以静制动,我才有可能赢得这一仗,救下秦夜寒。 好吧!我们回宫! 我看了秋格一眼,默然不语。他会心一笑,露出雪白的两排牙。轻轻放下珠帘,吆喝一声,驾起马车,打王宫驶去。 青月宫。 眉轩。我的书房。 灯光如豆,轻风摇曳。我披着发坐在书案前,摊开秦夜寒的卷宗,细细地看着。小颜拿着一封信函,走了进来,欢愉满满的表情:殿下,快看,是青城发来的信函,慕容殿下怕已经在路上了。 她把信函递给我,一眼望见书案上的卷宗,吃了一惊,殿下,你……你怎么把它偷…… 偷什么偷啊?小丫头。我接过信函,果真是青城发过来的,是晚凉的字迹。我长长地舒了口气,紧绷着的心情总算松驰了片刻。一边儿快速地拆开信函,一边儿说道: 李延青那头猪猡,笨得跟什么似的,这会子他怕还以为万无一失呢,我只用一张白纸,这叫偷梁换柱,没有了卷宗,他们就没办法审讯夜寒,除非他们再做一份卷宗。这样一来,我们也就为慕容殿下多争取了些时间。反正,我不会输给那些人的。 我低头看信函,小颜那丫头拍着马屁道: 这就好啦!还是殿下您足智多谋,有两位殿下在,秦将军一定不会有事的。 托你洪福。 我展颜一笑,把信纸重新折起,放在书案上。小颜傻呵呵地笑着。 对了,小颜,我上回写给秦将军的信呢?怎么不见啦?你把它放哪了? 突然想起上次本来欲写信给夜寒,让他帮忙寻找柳瞳,后来思量片刻还是亲自去找他了,只是那封信,我却随手扔在了书案上。 没……没有啊!小颜没有看到有什么信啊! 小颜愕然地望着我,转而躬身翻动案上的书本,四处翻找,可是,并没有找到那封信。 罢了,没找到就算了吧!你下去吧,早些歇息吧! 恩,殿下,您早些安歇。 小颜柔声道,摇曳的灯光中,那女子容颜凄婉。 好。你去吧! 我散漫地倚靠在书案上,灯光罩了我一身,在墙壁上投下一个淡淡的身影。 殿下,我……小颜为您铺好床被了,您早点歇息吧! 恩,谢谢你。以后这种事你不必亲自动手,让小宫女去做就是了。我看会儿书,晚些时候才睡。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我看她迟迟不肯离去,想必是有什么事情。 伺候殿下是小颜的福气,小颜……小颜睡去了…… 小丫头默默地转身,又快步走到窗前,把窗合上了。 夜里冷,别着凉了。 她轻轻地道,慢慢地走出眉轩。 看着她葱绿色妙曼的背影,我摇头浅笑,这丫头!小颜自幼孤苦,父母在一场变动中双双亡去,那天她因为去了姑妈家里,才让她逃离了那场决定她们全家生死的大火,而她的姐姐,据说却未能幸免。所以,让她忘却那场大火实非易事,她表面看似如此开朗,其实内心深处,却是一块无人能涉及的幽暗地带。这些年,也多亏她在我身边悉心照顾着。虽然宫里头有不少宫女,但身边的真正让我得心应手的,还是小颜那丫头。她和小刀,本是同病相连啊!想起小刀,又不免令人伤感。现如今,那孩子都不知散失到何处去了。唉,我怎么能够放心让他一个人出宫呢?柳瞳未寻到,小刀又不知所终。看来,我当真是高估了这太平盛世了。 朱远行说在青城官道上救了一位女孩儿,如此令他倾心的女孩儿,他竟然不引她让我一见!难道害怕我东方青月夺人所爱吗?我东方青月万万不是这样的人。 第六十六回 眉轩(中) 我冷笑一声。我东方青月虽不能说阅人无数,能入得我眼的女子却实在少得可怜。这天底下像冰清柳瞳那样的女子又有几个呢?她现在究竟去了哪?不知到底出什么事?往昔一幕幕地涌上心头,酸酸苦苦甜甜。相逢虽说短暂,却足以在记忆深处铭刻一生一世。 我望着这孤灯,枯坐到天明。 窗外人影幢幢。 谁? 我惊醒,抓起身后剑台上的清霜宝剑,轻盈跃到窗前。 什么人? 殿下,是我。红绡。 一阵女子清脆的声音婉转传来。红绡一袭红衣地站在门外,小脸冻得紫红紫红的,只见她手上提着一件黑色的大毛斗篷。风吹动她的红衣,灯光打照在她的脸上,楚楚可怜模样,像一幅画儿似的。 你怎么……还未睡啊?都五更天了,怎么啦? 我收起宝剑,快步走到她跟前,把她拉进门来,合上厚重的紫檀镂花门。小丫头的手冰冷透骨。 这么冷的天,你傻傻的立在门外做甚?快过来暖暖。 我牵着她的手,把她扶坐在方榻上,接过她手里的斗篷,盖在她身上,连同榻上小小的紫砂手炉一并搁在她的手里。看着她簌簌不止的样子,我浅笑着: 是不是冻坏了?这么大冷的天,也不多穿点?衣服够不够穿?不够的话,我叫小颜给你备上些。怎么啦你? 红绡仰着头,望我,满脸泪光闪闪。 哭什么呀?好好的,不哭,有什么事跟我说便是了。 我弯腰看她,柔声道。 殿下! 红绡突然跳起,一把抱住我。满脸的泪水尽数抹在我的怀里。 别……红绡,你做什么?松手。 我使劲地推她,这女孩儿力道还真大,她紧紧地抱住我,生死都不松开。 殿下,这世上,唯有你才对红绡这么好。红绡愿意一生一世地报答你。殿下…… 红绡扑在怀里,吐气如兰,像只软绵绵猫眯。 东方青月虽历事种种,却未碰到这样的女子。一时慌乱无措,伸着手臂,莫奈何地望着怀里这位红衣女孩。 别这样,红绡,你听我说。你……要真想报答,也未尝不可。 听我这么一说,这女孩果真抬起头来,满脸欣喜地望着我。 你说的可当真? 我扶着她的肩膀,极其认真、恳切地望着她红红的眼睛道: 告诉我,柳瞳……到底去哪了? 她黯然地松开了手,眼里的光亮迅速退去,像潮水一样。红绡颓丧地坐在榻上,低垂着头,泪水潸然而下。 殿下,你的心里,当真只有她? 我蹲下身来,扶着她的膝盖,诚挚地望着她的脸。 是的。好红绡,告诉我好不好?我知道你是个好女孩,你不会忍心看着我这么痛苦下去是不是?红绡,现在,唯有你知道柳瞳去了哪。告诉我,她现在在哪? 我控制不住自己感情,泪水哗然。这些天发生的这些事,让我身心俱竭,疲惫不堪,我已经没有办法再撑下去了。 殿下,您别这样,看着你哭,我心里…… 那你告诉我,求你了。 殿下,竟然为她求我一个卑贱的小宫女! 她叹息一声,幽幽地望着我。 打我第一眼看到她,我便感觉,这女孩儿不是一般的小宫女,我没想到……殿下为何不去问王成要人? 王成?王成,他死了…… 什么?王成他……死了…… 她愕然了。 是的,执事吏王成,前天夜里死在执事院的花园里。全身上下无别的伤痕,唯有右眉心上有一细细的红点。据法医何言的说法,王成系死于高人之手,眉心那一点红,分明是银针所创。什么样的人能够在夜半进得执事院且以银针伤他性命?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人分明与王成非常地熟识。不然,他也不会跟着来人到花园里去。他倒在那棵相思树下,满眼的诧异。他到死都不相信,那个人会要了他性命,且以这样的一种方式。 他真的死了? 红绡不相信地道。 这是真的,王成这人我虽不太喜欢他,但他在朝中却还颇有人缘,他一介执事吏而已,又没担任什么重要的职位,从不与人冲突。这案子扑朔迷离,刑狱府正忙碌着秦将军的案子,对于王成的死,却一直拿不出一个说法来。 王成已死,现在,唯有你一人知道柳瞳的去处了。如果柳瞳找到了,说不定小刀的下落也便知晓了,秦将军之所以被刑狱府所羁押,真正的原因,极有可能是因为他近日为了寻找柳瞳动作太大,以至给那些人留下了把柄。红绡,找到柳瞳,是解救秦将军的关键也是找到小刀的重要线索。你知道吗?告诉我,她不单单只是我心中的份量,她身上还牵附着这一干人的性命啊。 她……她似乎被王成送去了……青城。 第六十七回 眉轩(下) 青城?!如当着棒喝,我浑身冰冷地颓坐在地上。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谁借他那么大胆竟然敢把宫里的宫女往宫外送去?! 殿下,你怎么啦? 红绡焦急地扶住我,黑色的斗篷拖在地上,像盛开的一朵硕大的黑色牡丹花。 殿下!来人哪,快来人! 红绡大声疾呼,话音刚落,门便被猛力推开。是小颜。 殿下,你怎么啦? 她带着一阵寒冷的风闯了进来,冰冷的手把我搀扶而起。 小贱人,你对殿下做了什么?把他弄成这样! 小颜扬手一巴掌甩在红绡脸上,顷刻间便留下一个鲜红的掌印。 红绡愕然地捂着脸,泪水哗然而下。 小颜,你疯了,打她做甚? 我腾地站起来,一把拉住小颜,把红绡挡在身后,以免这可怜的女孩再受她的打。 你竟然护着她?小颜忧伤地望着我。转而对着红绡大声斥责: 小狐媚子,这是青月宫,不是你那执事院,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了。清清白白一个地儿,你休想把它玷污了。 红绡站在我身后,脸色忽红忽白,眼睛里闪烁着大颗大颗的泪珠,直喘着气,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说: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你别没有!青天白日的,头顶三尺有神灵。别以为自己做的那些事儿,无人知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告你,只要一天有我温颜在,这青月宫里就由不得你混来!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红绡抱着头,痛苦地叫起来。 红绡,你怎么啦? 我一看不对头了,忙扶着她。红绡脸色惨白,极其痛苦的样子。 头……好痛…… 红绡尖叫着,抱着头,眼珠子似在挣出来似的。极其地骇人。 没事,没事了。 我一面抚着她的头,一面宽慰她。 还不快去叫御医,傻站在干嘛? 我冲着小颜大声斥道。小丫头满心委屈地站在原地,冷言相讥道: 八成是装的,还真会作戏!也就我们殿下这样的菩萨心肠会可怜你,别装了,跟什么似的。 叫你去叫御医,你心肠怎么变得这么黑了?恨不得宫里头天天出事,是不是? 我恼怒了,抬起脚来,一脚踹在她肚子上。 哎哟—— 小颜捂着肚子,弯着腰,疼痛地叫起来。 我一看,着实下手太重了些,忙扔下红绡,转头安慰小颜。 你没事吧?疼不疼?我给急坏了,我……对不起小颜。 走开啊! 小颜泪水满面地推开我,捂着肚子跑出了眉轩。 我真是……我狠狠地跺了跺脚,前面远去的背影,身后躺在榻上的红绡。焦头烂额。 青月宫的御医宁半夏不一会儿便来了,这人细长身段,脸方长,浓眉,精通医典,医术精明。宁半夏细细地为红绡诊断后,便扯出方笺来,研了墨,写了一药方,递给小宫女。 宁先生,红绡,她没事吧!? 我着急地望着他道。 宁半夏轻言道:回殿下,卑下暂且不敢论断。想来是早时的旧疾。只是不知这位姑娘幼时头部可受过重创?不然,也不至于头疼成这般。殿下,这等病症,不能受刺激,一刺激了便疼得紧。卑下写下这方药,殿下叫人早晚两次地煎了,让她服下,先吃一程试试吧! 我接过小宫女手里的药方,细眼一看,只见上面用娟小的正楷字密密地写着:川芎6钱,白芍、酸枣仁、葛根各3钱,天麻、僵蚕各2钱,白芥子、细辛各1钱。 殿下,卑下先行告退了,若有什么,殿下派人唤卑下就是了。 宁半夏躬身而退。 谢过宁先生。水荇,送宁先生。 小宫女水荇将宁半夏送出了书房。唤人把药煎了,而红绡,依然躺在榻上,痛苦的展转反侧。在抱琴苑看小颜坐在花丛中,暗自垂泪。我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 天冷,回屋去吧!听话! 她捏着锦帕擦着眼泪,轻轻地哭泣着。 我握着她瘦小的肩,把她搂在怀里,温言道: 小颜,我希望所有青月宫的孩子都能和睦相处,不管是你,还是小刀,还是红绡、水荇等等,他们和你一样重要,你明白吗?我不该打你,但当时我的确很生气。 不! 小颜挣扎着推开我的怀抱,那张脸满是哀伤的泪水。 我们是一样,一样卑贱,一样微不足道。她才重要,她才是你心目中最最重要的人。 小颜!我从来就没有轻视过你们!是你想太多了。 我知道,我没有办法让她明白,身为王子的我,是多么地希望我身边的女孩儿,和我一样地幸福一样地快乐,虽然我并没有感觉到真正的快乐和幸福。但我却真的没有办法把她们和那个小颜口中的她相提并论。我想,我是自私了。因为柳瞳的缘故,我把一门心思都用在了红绡身上,却忽视了小颜的感受。 我的心,原来是那么地小,它只能容忍一个人的存在。 第六十八回 晚凉(上) 信函发出去的第三天清晨,我还在温暖的被窝的时候,我的表哥、慕容府的大公子,慕容晚凉风尘仆仆地站在了青月宫的门前。我一听到通报,便掀开被子,趿鞋披发地跑出重重帷幔,跑到宫门前。慕容晚凉微笑着望着我,伸长手臂。我一把扑过去,抱起了他。 表哥,你可来了!小弟想你想得好苦啊! 披着淡青色锦缎面紫貂毛底子的斗篷、用一条白色丝绦绾着长发的慕容晚凉,一边儿用手拍着我的后背,一边儿大声嚷道: 你这小子,多日不见,不知何时变得这么油滑了啊!怎么穿着睡衣便蹿了出来?看来,是真的很挂念我呵! 那是自然,青月对大表哥的情义,从未曾改变过。表哥,你快些进来。车马和下人都交给宫役们去办吧!你快来!我叫人烧好热水,等你沐浴更衣后,用罢早膳,歇上一会儿,青月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呢! 这一路上我还真是好奇,不知是宫里头出了什么事,让我们的青月殿下这么火急火燎地要把他的表哥召进宫来! 慕容晚凉跟着我进了青月宫,小宫女们齐齐地行罢礼,我把事儿都吩咐下去了,她们便忙活开了。 眼见得水荇把一篮子白灿灿的茉莉花瓣洒在浴池里,捧出那尊三足的青花鹦鹉牡丹香炉点上龙涎香,袅袅青烟里,慕容晚凉拿青丝绾起长发,水荇端着洗浴用具,乖巧地站在浴池边上。慕容晚凉一看这阵势,便笑着道: 青月,叫你的小丫头下去吧!你哥我可没这等福份,哈哈! 表哥,您在我这还客气什么呀?罢了,水荇,你下去吧! 慕容晚凉虽贵为王府公子,却为人低调,生活也极为简朴,他从来都不张扬,众生芸芸中,若非那份气质,当真没有人会知晓他的身份。晚凉和他妹妹晨破全然两类性格,一个温文迩雅,一个刁钻跋扈。我一直都不是很喜欢慕容晨破,一个被宠坏的小女孩罢了。 慕容晚凉洗浴罢,一袭素色蚕丝袍宽宽大大地笼罩于身,青色丝绦绾着青丝,额前碎发轻飘。他赤着脚坐上我对面的方榻,我把紫砂手炉隔了梨花木几递给他,木几上摆满热气腾腾的百合粥和各色水果、点心。 这两天一夜的疲命奔波,片刻都不敢停留啊!说吧,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事儿,这么急心急肺地把你哥召来。你看,我连蓝烟都未来得及见上一面,就匆匆直接找你来了。 慕容晚凉拂了拂衣袖,依然面有倦色地道。 小宫女端着青花瓷碗,装了半碗百合粥,放了一小青花勺在碗里,双手摆放在慕容晚凉面前。他一边儿舀着粥往嘴里送去,一边儿拿眼睛望我。 我屏退宫人,把这些日子以来,宫里头发生的事前前后后的向他细说了一遍。 听罢,慕容晚凉半天无语。 表哥,你知道,这王宫比不得青城太平啊! 真没想到,这一会子会发生这么多的事。这么说来,找到那位柳瞳姑娘是关键中的关键了。 慕容晚凉摇头叹息,缕缕青丝散漫地垂地肩头。 这是夜寒的卷宗,两天后,他们便要三堂会审了。我父王他…… 我把那卷宗摊开送至晚凉眼前。一想到父王对夜寒那不咸不淡的态度,心里便堵得慌。他以前不是这样子的,我还以为秦夜寒在他心中的份量远远要超过我和蓝烟。谁想到他如今会这样子。 晚凉接过卷宗,低头细看着。他突然笑起来,眼角的笑痕水一样漫延,流向嘴边。 这卷宗是什么人写的?案子漏洞百出,还审什么审哪? 那么说,我们还有机会? 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立马豁然一亮。 自然。你放一万个心,表哥心里有数。 晚凉轻笑道。 有你这句话,那我就安心了。有需要协助的,表哥尽管开口,青月定然鼎力相助。 我抱拳拱手,极为感激。 你小子,说这么见外的话。好生伺候着你哥,我不会让你失望的。用不了三天,我定然让夜寒平安回来。还有,派人好好照顾我的叮咚,能不能找回你的柳瞳,救不救得回夜寒还得靠它呢! 叮咚?你把它从青城带到雪城来了? 第六十九回 晚凉(下) 慕容晚凉的叮咚,是一只毛绒绒白色狗儿。它本是一只又脏又丑的流浪小狗,幼年时蒙慕容晚凉好心收养,现如今才长得如此英俊挺拔。晚凉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它,小家伙可机灵着呢。听闻,他们两个睡一个被窝呢。当然这话也就出自他妹妹慕容晨破之口,哪个不要命的敢嚼慕容公子的舌头。慕容晨破把她哥哥搂着小狗睡觉的事儿当机密捅给我听,我不屑一顾她的爆料。只不咸不淡地对她说一声:走开。慕容晨破不喜欢叮咚,这个慕容晚凉比我清楚。正因为晨破有一次把还没有名字的小狗扔进了荷花池里,末了,还滔滔不绝地向府里的人炫耀她的丰功伟绩,说那只杂毛狗儿叮咚一声,掉进水里了,还溅起老高的水花呢。叮咚这名儿由此而来。 慕容晚凉竟然带着这么一条不起眼的狗狗,几百里地从青城颠簸到雪城。这一路上吃喝拉撒,也不知道有多麻烦,他竟然……我看怪物一样地看着他,这位慕容殿下,可当真匪夷所思。 晚凉的贴身丫头七儿牵着叮咚从珠帘外走来,小家伙越发长得健壮了,眼睛大得吓人,皮毛光滑亮洁。看来,这些年人慕容晚凉在这条狗的身上没少花心血啊。 叮咚。哟,长漂亮了不少哇! 七儿把叮咚牵到我身边,我摸着它的身子,只感到手上一片潮湿,它轻微地叫唤了一声,伸出粉红的舌头,舔着我的手背。我的手背上一阵温热。 奴婢给它洗了澡,这会子还有点儿湿呢。殿下,我把它牵到外面去吧。 七儿抱起叮咚,晚凉示意她下去了。 别冻着它,给它弄点吃的喝的。 这位爱狗如命的慕容公子伸长脖子道。 我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表哥,你这么好玩,国舅爷就不骂你玩物丧志啊? 慕容晚凉,舀了一勺百合粥往嘴里送去,吃罢,便道: 他管我?他才懒得管我呢,他只一门心思地赚他的银子,算他手里有多少亩地啊,今儿进多少租啊;有多少间房子啊,今儿又收了多少租啊!他每天坐在王府里头数银子呢。那是他唯一的爱好。 慕容安好银钱,这举国上下,谁人不晓啊!在青城,十之有八的进项被划入慕容府的库房里。慕容家的银号、商铺、酒楼等等产业那是数不胜数。慕容家的王子和公主,出入青城,如入无人之地,那是他们的地盘,他们是青城的主人,在那里享有无尚的自由和权威。然而,我那位表妹慕容晨破却对雪城有着难言的情愫。她喜欢雪城,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喜欢。但是,若无王族的召见,任何外戚都不可擅自进入王城。慕容晨破每日站在青城的城墙之上,遥望着雪城的方向,目光凄楚地等待着那位来自王城的信使,给她送去青月殿下的信函邀请她到王宫去小住数日。那是很多以前,慕容晨破离开王城回青城的时候,我给她许下的诺言。多年过去了,信使已老去,慕容表妹已经初长成人,然,东方王子的信函却迟迟未送到。 晨破表妹……可好? 我愧疚地问道。 她呀,三天两头地问我,王宫有没有派使者来?我告诉她,王宫没有使者来,说明王宫平安无事。若有使者前来,则绝对是凶兆。看来,我说得没错吧! 他没有说错。自古以来,锋火台的烟火只在危难的时候才被燃起。王宫风平浪静了很多年之后,便不复太平了。我越来越没有安全感。秦夜寒的案子,让我对王宫的庇护者、我的保护者、幽昙国的王、我的父王失去了最后的信心。他,未能使冰清幸免于难,同样,最终也将保护不了我们任何一位现在还活着的人。 我想去看看蓝烟,很久没见他,不知他怎么样啦? 慕容晚凉打破我的遐思,清脆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哦,好啊!这两天我都没有见起过他。正好,我随你一同前去落蓝宫。蓝烟见到你来,定然要高兴坏了。 吩咐小宫女更完衣,慕容晚凉跟着我一起往落蓝宫走去。经过抱琴苑的时候,我一眼望见小颜,又坐在那块冰冷的青石上,啜泣不已。 你到底待如何?哭够了没有? 我冲过去,拖起她。 给我回屋去! 小丫头委屈地以袖拭泪,站在寒风里,颤抖着,像一片枝头上欲凋零的叶子。 她怎么啦? 慕容晚凉指着她,疑惑地道。 没怎么,耍丫头性子呢。走吧! 你把人家怎么啦?不然还哭得梨花带雨似的。 慕容诡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