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碎了无痕》 前记 是的,现在一切都好了,你看,风往北吹,水向东流,一切都好了。 终于告别了那漫长岁月,不是无法入眠便是乱梦纷纭的岁月;该睡的时候可以睡了,也不再有梦来打扰,黑夜白昼都一片安宁。这样好日子的到来,我和安眠药一刀两断,和过去的种种也一刀两断。这就是现在的生活了,平静如水。 我就是在这时,开始对往事的回忆,或者说是对那些夜晚里,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旧梦的回忆。 或许你也有着这样的体验,当痛苦和绝望像藤蔓一样将自己紧紧绑缚时,总期盼一切只是一场噩梦。这样想着,有时真的会突然从梦中醒来,庆幸地发现只是虚惊一场;而很多时候,无论怎么祈祷,都无法从现实的梦中醒来。于是知道了,梦和现实的不同。 很多时候,回首过往的岁月,记忆中有那么多面孔,孩童的玩伴,校园的学友,社会生活中的相识相交;而回忆的最后,总怅然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已杳无音信了,甚至根本不知道彼此身在何处。而如果,你的身边有着那样一些人,和你从头到尾走完了人生的全程,没有消失去,你将是非常幸福的。这样回首得多了,那些渐渐模糊的面孔是否真正存在过,还是只在梦境中出现,已经无法区辨。二者一样的朦胧而缥缈。 还是把它当作梦吧,或许会少一些因岁月流失而带来的失落和感伤。 对于我所认为的清醒,我也总担心着,不知哪一刻我会突然睁开眼睛,发觉那也一直是在梦中。没有人向我保证,那样的事不会发生。 此刻,站在岁月的风中,回首过往的云烟,我想记述的,或许也只是一场场这样或那样的梦。梦是琐碎的,尽管我曾试图理出个先后,可惜总难尽人意,索性,就保持它的本来面目吧。 第一章 夕阳如梦,红霞满天。 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眼看到的,永远是这样一个晴朗的夏末的黄昏。在这样的黄昏中,一切像汹涌的潮水迎面扑来。潮水是浑白的,当它在一瞬间将我淹没,却化作无边无际的灰色。是的,铅样的灰色。不知道为什么会是灰色,但那灰色却分明漫布了晴朗的天空,像一张网;是的,像极了儿时看祖父打渔时撒下的那张大网。 网动起来了,我却没看见祖父挥动的双臂,也没看到翻动着白晃晃肚皮的大鱼,所能看到的,仍是一片灰色,搅动着的灰色。 仿佛是茫茫的尘烟从灰色中弥漫而来,风沙中一朵残菊摇曳飘零。不知道那残菊从哪里吹来,也不知道要被吹往哪里。 风沙中还有一处身影,或者说是一处仰望的姿势,一处已屹立千秋的石像。 这样的形象,一遍遍出现在我江南草长莺飞的梦里,出现在我那一点点被咳喘所侵蚀的夜晚,一遍遍地显现,一遍遍地重复。 那时的我,似乎经常迷失方向,在学校的后山上徘徊,找不到下山的路,在粗糙的树林里斗转一圈又一圈。 岁月在风沙的剥蚀中一圈圈退去,我却一直记得那个仰望的姿势,无论在何处回首,蓦然间,看见的都是那样的黄昏,那样的身影,那样的,鹰一般深沉的眼睛。 那是个梦吧。 那时,我俯坐在深夜里,点燃一支烟,望着打火机跳动的火焰,四周一片黑暗。舍友的鼾声平稳,使我意识到我还醒着。跳动的火焰中,我狂烈地咳起来,那个梦也潮水般涌来…… 夕阳如梦,红霞满天。 黄昏再次沿大地铺开,天地一片寂寞。在这寂寞中,孤鸟轻翔犹如时光的流淌,疲倦的翅膀依旧想驮起斜阳;水中的天光云影仿佛梦中的天堂,痴迷的鱼儿不停地试着飞翔。东方旭就这样直起身子倚靠住河栏,稍蹙眉头,微合双眼,透过岁月的尘埃深深凝望着辽远的穹苍。他在凝望什么?我沿那视线极力追去,结果总是一片茫茫。时空轮回中,往昔如缥缈的秋风,散漫四处,感觉却是若有若无的空旷。 回首间,便看到他头上的纱布几日来已渐渐松弛,双腿却依然微微颤抖。秋风灌进他的裤管,像一把犀利的刀剔着肌骨,他却早已麻木。 注定,那个夜晚将令他永远伤痛。 东方旭是谁?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我江南的梦里?无数次的失败让我最终明白,这样的追问只会使我的梦百般纠结,理不清,又甩不开。只有妥协,任凭他和他的时空将我深深湮埋。 一个身影走近东方旭,我突然叫了出来:灵儿!是的,那是灵儿,千真万确,可灵儿是谁?谁又能告诉我? 是这样的,你在梦中总是无法理智,不但记不得梦里的自己是在哪里,甚至记不得自己是在哪里做梦。我的梦中只有他们,我是完全被抛开了的,所以你也不要问我是谁。而即使不是在梦中,那时的我也不确定能说得清我是谁。当时的我看很多事都还是模糊的,在很多年之后,再回首当时,很多事或许都不值一提了,一切也都随风而去了,而那时,我却深深地陷在那个梦里,狂烈地咳着。 还是先说他们吧,在我梦里反复出现的那些人。他们或许只在我的梦里,或许又不是,而谁又说得清梦到底是哪个呢。 灵儿默默地望着东方旭,过了好久,两行泪突然流下洁碧的双颊。 “余波回来了,今天向我问起你……” 灵儿的话使东方旭的身体震动了一下,我的眼中却依稀有什么东西要浮出似的,不知是我又陷入了一个更深的梦里,还是时空在那一刻发生了转换。很久之前那次平常的相聚,突然像幽灵一般出现,我感觉到他的心再次跌入伤痛的深渊。 天空若正有一只鹰在翱翔,一定放射出像东方旭一样深沉的目光。 风起云动…… *************************************** 雨打芭蕉。 一家酒吧的名字。 这个名字,使我突有一种亲切感,仿佛自己曾经去过,那真实的感觉竟不像是梦中。 “妈的,你说的那家伙还来不来?我他妈酒都喝三瓶了,膀胱都快爆了!” “垃圾!你他妈无能别找借口,肾虚就别顶啊!” “谁他妈不顶了?!只是你说的那家伙也太他妈的了吧!” “行了,再等等,你没发现这儿新来了个小妞,又大又圆!” 说着二人朝同一个方向贼眼望去。 “讨厌!不许乱看!”小甜甜生起气来又捶又拧,雷豹却拳脚之下面不改色岿然不动,大山一般巍峨。小甜甜只好变刚为柔,撒起娇来活脱脱一只温顺的小花猫,硬向主人怀抱里钻,天生一身渴盼人抚摸的骨头。在雷豹那一米九的躯体间撒娇叫唤了一阵,她才渐渐平息,拿一双狐媚的丹凤眼盯着郁郁寡欢的东方旭,悄悄贴着雷豹的耳朵说:“小宝哥今儿咋的了,一副失恋的样子哎?” “他呀,才不是他妈的失恋呢,而是想去恋,肯定又是想那个女……生了。”东方旭瞪了他一眼,雷豹立刻把女人改口叫做了女生。 “哪个姐姐这么有福气啊,能让小宝哥这样失魂落魄来着哎?” “我他妈的哪知道!要是我就抱着一百朵玫瑰跑到她班里当场向她下跪,我不信不能将她手到擒来!小宝却他妈的突然女人起来了!” 雷豹冷不防被小甜甜拧了几下,嗷嗷直叫。 “就是嘛,小宝”,余波在一旁听着也忍不住接道,“当今这社会,就是他妈的爱得早不如说得早,说得早不如上得早;爱情就是他妈的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听哥哥的,保你没错!” 东方旭将视线由窗外搬进来,无精打采地说:“你们不懂,她不是一般女生。” “操!女人他妈的脱去衣服都一……嗷——!” 听声音就知这次小甜甜是击中要害了。有这对小冤家在,东方旭也被逗得不得不展颜一笑。余波打趣道:“行了,你们俩回去再开战吧,不要把战场扩大化了,只是安全起见,大哥千万别忘了看看‘中央一套’,我们可不想这么早抱儿子哈。” 小甜甜扬手将一只空玻璃杯朝余波砸去,嘴里骂着下流缺德的话。 这一桌正酒溅人闹不可开跤之时,一个小个子小眼睛的男生笑呵呵地向他们走来,东方旭一见他便豁地停住嬉笑,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顺着东方旭的目光望去,心中竟然一阵绞痛,似乎看到了另一时空的伤痛。 雷豹招呼着小个子道:“你他妈的可来了,兄弟们都等着不耐烦了。”在小个子的映衬之下雷豹越发显得虎背熊腰壮如泰森。 小个子赶忙道歉:“兄弟们,罪过罪过,我先自罚一瓶!”说着就拿起酒瓶一饮而干。雷豹连连拍手叫好。 余波也不禁一惊:“嗯,不错,拿白酒喝着跟啤酒似的啊。” 东方旭却面无表情问道:“雷豹,你认识这小子?” “噢,妈的,我忘跟你们说了,这是我新认识的一兄弟:潘晓,很够义气的!今天特约来兄弟们认识认识。” 东方旭一听忽然火冒三丈,推身就要离去,余波一把抓住他问道:“你小子怎么了?不知道咋的,我最恨他妈的有人不把话说清楚抬脚就走的了!” “听着,”东方旭推开余波的手一脸怒气说,“我从不和对自己兄弟下手的家伙做哥们,你们要认他做兄弟那咱们就散伙!” “小宝你他妈啥意思?”雷豹圆睁着一双铜铃大眼问。 “信不信由你,这小子曾为一女生暗地里找人把自己的兄弟狠撮了一顿,那人我知道,现还在医院挺着呢。” 雷豹突然转过身俯视着潘晓冷冷地说:“三秒内从我 眼前消失,不然别怪我他妈的翻脸!一,二,……” “大哥,别,听我说……”潘晓话未说完便感觉头脑“嗡”地一声巨响,整个人向一边踉跄了几步才又站稳。 雷豹已经发火,又要举起大手。 潘晓见势只好连忙狼狈逃去。 东方旭笑起来,举起酒瓶道:“来!我敬兄弟们!” 酒到瓶干。 酒吧里满是轻柔的音乐。 ************************************ 这样的一幕很快就被酒气冲散了,我不知道东方旭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它,在那样的黄昏中,它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而隐约中我却感到,任何事情发生了都不能随便被抹去。在一天天的仰望中,东方旭多么渴望那晚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哪怕要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去换取它的不存在,他也心甘情愿。 ************************************ 至于后来的事,我是从很多梦的碎片中拼凑出来的。那晚的后来也是一样的平常。他们又喝了很多酒,折腾到很久,直到小甜甜双手攀着雷豹的脖子,双眼已无论如何也睁不开时,他们才一起离开。 雷豹搂着小甜甜向他的租房走去,余波望着他俩的背影对东方旭笑道:“我看小甜甜今夜是撑不住几个回合了,哈哈……” “行了,我们走吧。”东方旭虽然已不是一两年的小痞子,但听到这样的粗话还是觉得不舒服,所以暗示余波离去。 余波也顿感自己言语过头,忙转换话题说:“对了,小宝,你那小妹妹叫啥?要不要让兄弟帮忙?” “不用了,对她是不能操之过急的,我现在正武装自己,等待时机呢。” “武装?呵呵,他妈的狗屁武装?” “诗,”东方旭扬手一指,“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说着还煞似情深地仰天沉醉起来,只是一首诗罢,四处里不见了余波的踪影。 余波说的那女生确实存在,名叫许清依。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起许清依这个名字,眼前浮现的总是东方旭凄楚的眼神,仿佛是埋着无数伤痛的深潭。 ******************************* 许清依是在幽幽的古筝声中一点点出现在众人眼前的。那是一首满是沧桑的曲子,会使人瞬间迷失掉自我,而置身于茫茫原野上,秋风萧萧,万木枯黄。乐声中,一个声音却清风般缓缓飘来: 心属于你的 我借来寄托 却变成我的心魔 你属于谁的 我刚好经过 却带来潮起潮落 风属于天的 我借来吹吹 却吹起人间烟火 天属于谁的 我借来欣赏 却看到你的轮廓 顺着声音看去,台上有美一人,宛如轻扬:洁白的丝绒萦绕之中,玉雪为肌冰为魂,羞笼芙蓉闭清梅;莹莹烁烁,一双黑眸如千里冰封中两泓深潭,隐却无数柔情;但见她一颦一笑,扬腕俯首,每每春息荡漾,处处清风环绕。东方旭不由看得呆了,也听得呆了。 都是因为一路上 一路上,大雨曾经滂沱 证明有你来过 可是当我闭上眼再睁开眼 只看见一片沙漠 哪里有什么骆驼 她正微微低下头向你缓缓走来,一头黑发珍珠似地藏在白色丝绒中若隐若现,风起处,丝轻扬。片刻,和着戚戚的音乐,她缓缓抬起头,眼中闪烁星光,继续着: 背影是真的 人是假的 没什么执著 一百年前 你不是你 我不是我 悲哀是真的 泪是假的 有什么因果 一百年后 没有你 也没有我 随后,是渐渐低去的古筝独奏和长长的一段寂静,似乎人人都在追寻那无尽的余味,许久许久,才爆发出一阵长长的掌声。 当东方旭回过神来定睛望去,已是人去台空,惟有暗香弥散。“那……那女生是谁,你知道?”东方旭傻傻地望着旁边的黄书生,痴痴问道。要不是黄书生硬拉着他,他才不会来听什么诗歌朗诵。 “连她你都不认识?唉,没见识真是太可怕了!我们高一年级的第一大美女,才貌双全,真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车见车载花见花开,唉……”黄书生对着东方旭连连摇头叹息。 “我们年级的,怎么可能?我们年级的女生哪有这水准?”东方旭仍不相信,想他素来自以为踏尽芳丛纵览世间名卉,如此不相信也是自然。 “废话!女生要都这水准这就不是银河系了,人家那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五百年难得才出这么一位。” “听起来你很了解内情,那一定知道她叫什么在哪个班了?” “说你傻都对不起普天下的白痴,刚才主持人不是念到她的名字了吗,许清依,许清依就是她,她就是许清依,只是我也不知道她在哪班。” 其实他连许清依这名字也是刚刚才听说的,甚至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她,并不曾认识,只是他是有名的“谎书生”,凡事经他一说就千真万确似的,其实全不可信。 “好啊书生!我看你小子才是五百年难得才出一位,又跟我胡侃开了,欠踹是吧?” 东方旭话未说完,黄书生早撒腿撤去。闪得比流星快多了。 打那天起,东方旭就整日如坠云雾之中,已是神魂颠倒,且鬼使神差地找来几本诗啊词啊的或读或背起来,天天不息。 每次余波看到东方旭突然换了一个人似的傻态,总很无奈地骂道:“妈的,暗恋综合症又剥夺了一个年轻的生命!想着就他妈的矫情,切!”然后扬长而去,不屑一顾。 那样的相逢本来是欢快的,至少不该悲伤,而当我穿过岁月的风沙看到它时,有的只是感伤。为什么感伤?我不知道。这样的梦做得久了,梦中的人物就会活起来,好像真的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你若还要问我东方旭是谁,我能做的只能是沉默;你也不要再问我是谁,我能做的也只能是沉默。谁知道谁是谁呢? 记得那晚东方旭不见了余波,便知道他又跑去网吧包夜了。于是独自回到学校推出单车也准备回家,但转念想起自己刚喝了酒,此时回去三姑会闻出来的,就推着车子在街上慢慢溜达,等着凉风把酒气吹散再回去。还好晚自习没上,现在还没到放学时间,回到家也不会太晚。 初春的夜晚天仍格外寒,东方旭踏着霓虹灯的暗影穿行于静夜中,散发出的酒气在空中凝结成冰凌,脚步过处,降坠如缤纷的落英,弹奏着轻轻的夜曲。除此之外四处安宁。我该怎么向她表达呢?走着走着我看到东方旭又沉浸在梦一般的情思中,奇怪的是我竟然看得见他的思绪。我在梦中似乎经常可以看见人的思绪。我这样一个小混混,她定是不愿理睬的,而且向来名花早有主,她不会也有男朋友了吧?一定不会,她才不是那样俗的女生呢,可她若真不俗又怎会接受我呢?管它呢,先试探一下再说,对,应该试一试了,但万一砸了怎么办?还是要小心,可是,唉,总不能干等着吧?嗯,明天就出手,只是千万别弄巧成拙自断后路就行。 那晚直到深夜,东方旭翻来覆去怎么也不能入睡,睁着眼在黑暗中想了一宿,最后才想好一封信,早晨到校即写了准备找人送去。找谁送去呢?想来需一女生才好,便看到了白灵儿。但白灵儿一直以来就与东方旭冤家路窄,直接让她去送她不但不肯还定会百般嘲讽,再者,东方旭也不想让白灵儿知道自己的事。最后只好让余波转托白灵 儿送去,余波一脸鄙视的神情,骂道:“真他妈比女人还女人!”但余波还是接了,对白灵儿姐姐长姐姐短的求了半天白灵儿才愿出马,余波在心里不知又对东方旭骂了几千遍。 许清依打开彩色的信笺时,一眼便看到那些潇洒飞扬的字,只是那信的内容却令她忍俊不禁,上面写着: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忍不住要轻轻地问一声: 你的腿到底累不累啊, 整天在我脑海里跑来跑去? 远远望见许清依看信时甜甜的笑容,看完后并没有立刻丢进垃圾桶而是放进了书包,东方旭一时高兴地不知该做些什么,紧握着双手无比激动。最后决定去请余波大吃一顿。 牛刀小试,初战告捷,这大大鼓舞了东方旭全面进军的勇气。在他那周密的战略计划下,加之出其不意的战术运用,东方旭激动地感到胜利正一步步向他走近,他兴奋地好想冲上前去,拥抱整个春天。 此后他又小心翼翼地送过几封这样的信。 决定最后胜利的日子终于到来。在东方旭如期跃进全校前十名之后,按照约定,许清依答应同东方旭见面,地点就在校东旁公园的河边。 ******************************************* 我看到公园里的路灯已经全部亮起,长久的仰望加上冷风吹拂,东方旭被纱布包裹的头又开始持续作痛起来。他靠着栏杆缓缓地坐下来,小腿又是一阵剧痛。他咬着牙轻轻挪了挪双腿,然后环顾了一下四周。我的眼前在那一刻又出现了两个时空的交错,他所坐的位置,正是那天他早早地到来等待许清依的地方。我清楚地看见,当时他就站在这里,青山碧水之中犹如一只挥动翅膀的鸟儿,无限的自在。而此刻,却是只受伤的小兽。 梦菊来找东方旭,她已找了好久。东方旭就跟着她回家了。仿佛是一个窗口关闭了,另一个窗口却依然开着。时间在继续。 一如涓涓流淌的河水。 ****************************************** 那天傍晚,当他的心颇不宁静的时候,终于看见河边婆娑的柳枝下,许清依宛如轻扬的身影,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不只看到了许清依,东方旭还发现她身旁有一个玉树临风的男生,和她靠得如此贴近。二人或谈或笑,满含春风。近了,见那男生剑眉星目,倜傥风流。东方旭心里没底起来,这是他始料未及的意外变故。 许清依粉面含羞地走近,大大的黑眸偶尔望一眼极不自在的东方旭,只见他清秀的面容处处飘逸潇洒,一双困惑的秋水时时泛起波花。她看着暗自偷笑起来。 “请问东方旭在吗?”许清依丹唇未启先浅浅一笑,如清泉一泓。 东方旭慌忙答道:“在下复姓东方,单名一个旭字,大家都叫我东方,不带那个旭。” 许清依脸上的笑荡漾开来,转头望向身旁的男生。那男生笑着伸出右手,彬彬有礼道:“你好,东方,我叫徐清杉,清依的……” 第二章 在水一方伊人醉 万般情思 皆随鱼雁坠 娇花招得痴蝶归 吾独惟有心芳泪 心芳泪 顿作倾盆漫天飞…… “雨打芭蕉”里光和影的柔和构建出一个缥缈的空间,时间也完全融入其中。我是在碧螺春的淡淡清香中,看到东方旭漫无目的写出这样的文字的。他是怎么和许清依交谈的,又是如何告别的,他已完全不记得。他只记得许清依最后是被她男朋友手牵手领走的,她男朋友的背影是那么的光辉眩目。东方旭将写满文字的纸揉碎了,丢到垃圾桶里便起身离开。世界仿佛在他出门的瞬间突然变换,漆黑一片;没有影,没有影的夜令人无法形容。恍惚中他蓦然体味出刚刚饮进的那一杯清愁,感觉有点苦涩。他继而记起许清依倾国倾城的笑容,凝望着暗的夜,黯自神伤。 “小样,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又跑到这种地方鬼混来了!还傻愣着?还不抓紧回家!” 我记得那是白灵儿的声音。灵儿的声音在什么地方听见,都能一下子认出来。东方旭走上前去,一副伤痛欲绝的样子,对白灵儿道:“真是悲哀啊,明明是担心晚上痞子多,这才苦苦等着护送你回家,怎道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抛落花’啊!” 白灵儿“噗嗤”一声笑得四周顿然光亮了许多,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犹如摇摆的风铃。“是啊,眼下就一小痞子,我还是赶快回家吧!”说完蹬起车子便走。 东方旭便也推出自己的车子回家。 第二天早晨,东方旭刚坐到位子上,白灵儿就抛去一张纸条。东方旭暗自认为白灵儿还是为昨晚的事骂自己的,打开一看,骂他是猜对了,只是却另有原因。上写着:不好了!不好了!蠢猪都成状元了! 原来期中考试成绩单才下来,虽然东方旭提前就看过了,而且也为此兴奋了一整天,但如今事过境迁也就没啥感觉,只微微苦笑了一下。立刻,白灵儿又扔过来一纸团,打开一看:敢问是哪颗彗星撞到猪头了啊,千古奇迹呐! 东方旭无奈一笑,也回了一条:唉,我的心不小心撞到了你的心,好硬!好痛!东方旭立即就收到了回复,他不看便知只有四个字,打开一看果然是:死去吧你! 东方旭抬头望去,白灵儿正双目冒火地瞪着他,嘴唇撅得可以拴住两头牛。这样的形象,我也穿越风尘一次次看到过,一直没有被磨灭。 东方旭伸伸舌头,开始读起秦观的词。许多天来,他已经养成每天早晨背诵诗词的习惯了。 读着读着,无意间望了望窗外,许清依正轻盈地走过,仍是一身素白,像一束纯洁的百合花,她旁边并肩走着东方旭昨天见到的那个男生,二人依旧谈笑自若。东方旭猛感觉一根锈针深深扎进自己的心房,一阵刺痛,夹着摩擦。 这样开始的一天对东方旭来说真是百般煎熬,有好几次他都要拉着雷豹余波去大醉一场,雷豹余波无一不惊讶得几乎失去理智,因为这几天班主任正几次三番点名警告雷豹他们不要逃课。雷豹他们也并不是随便就可以威胁住的,只是班主任手段多样,他们早已领教多次,轻易是不想再尝试的。东方旭只好闷闷地作罢,他也不想只身试险。 不过下午开班会,班主任倒是对东方旭大加褒奖了一番。 梦虽是梦,有时也会和现实相差无几,这样的梦就一点创意也没有,但它也存在着,而且最让人分不清梦与醒的界线。 班会周周开,内容次次重,这次班会却可以说是别开生面的一次了。因为表扬的不是别人,而是东方旭。在同学眼中,虽大多不清楚他的痞子行当,但对他那不务正业只知满校园看美女的品行,还是有目共睹的。如今这样的“花间浪子”,突然鱼跃到班级第二年级第六,不可避免地要掀起不小的风波。黄书生一马当先,道:“我早就说嘛,爱情的力量是无可估量的,怎么,证明了吧?依我看,这才是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呢!”大家都习惯了“谎书生”的谎言,没有人会当真,更没有人会把他当成预言家。说谎者的悲哀就是他不能永远只说谎话,而别人却会永远把他的话当谎话。 最乐的还是雷豹余波他们,要不是给班主任面子,他们一定早把课桌给翻个底朝天了。雷豹强忍着激动之情低声骂道:“奶奶的,咱兄弟他妈的也有出头之日了!” “是啊,这以后咱爷们的日子要好过一点了,”余波也强忍着兴奋说,刚理的短发中,那前额仅留的一缕长毛,被他吹得格外欢畅。 班主任表扬了一通东方旭,不知不觉中,还是情不自禁地又回到了班会上那永恒的话题:什么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啊,什么有耕耘才有收获有付出才有回报啊,什么要把高考当作坚定的目标三年不变啊,什么高一基础高二关键高三冲线,三手都要抓三手都要硬啊,好像下面的学生都长着三只手似的。直说得台下六十七双耳朵上的老茧又厚了一层。 终于,班主任一句“下面开始自习”宣告了班会的结束,大家纷纷低下头安静起来。班主任默默地从讲桌上拿起一把剪刀,背抄着手在教室里巡视起来。不一会就听后排一声惨叫,大家纷纷回头观望,只见余波双手抱头无限痛苦地趴在课桌上大声哀号,班主任手里正攥着余波前额那一缕长发,一脸的得意。黄书生看后连连摇头道:“惨啊,惨啊——上天降下无情剑,斩断三根烦恼丝!”说得全班上下一阵又一阵的欢腾。 欢乐是暂时的,片刻之后东方旭又回到了无尽的春愁中,深深不能自拔。同桌的黄书生观望了许久,意味深长地对东方旭说:“有句话说得好啊,‘爱不是占有,你喜欢月亮却不能把它摘下来放到脸盆里’,想开点吧,情圣!” “忽悠我是吧又?!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东方旭表面上做出一副洒脱的样子,内心仍是不变的愁苦。 晚自习放学后,东方旭走到许清依教室前,情不自禁地又站住向里看了又看,一眼便看到许清依仍坐在教室里,静若娇花。东方旭不觉间看得出了神,直到肩膀被谁轻拍了一下才醒过来,随即尴尬得不知所措起来。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许清依的男朋友徐清杉。还好徐清杉似乎什么也没看到,笑着和东方旭搭讪道:“东方旭,在等人?” 东方旭吞吞吐吐应了几声,便找个借口逃走了,这种没面子的事他几乎从来未遇到过,心中自然百分的郁闷。更令他郁闷的是,当他在校园转了一圈后推起车子准备回家时,抬头一看,徐清杉和许清依正比翼双飞似的走在他前面不远处,东方旭暗暗痛骂老天不止。远远地,他就一直跟在他们后面推着车子缓缓前行,视线一刻也不忍从许清依背影上转移离去。一直跟到他们一起转入了一条小巷,东方旭停在巷口望着漆黑的巷道,再不见清依的倩影。他坐上车子,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烟点燃吸起来,烟火忽明忽暗,明时隐隐可见袅袅的青烟,暗里寂寂的只有无尽的哀愁。 东方旭正默默抽到一半时,忽听得小巷内传出一声尖叫,叫声无比的惊慌恐惧。但东方旭一下便听出了是许清依的声音。他急忙甩掉烟头蹬车而入。 巷子里一片混乱。徐清杉正在和四五个痞子打成一团,许清依靠在墙上不停叫喊着。东方旭跳下车,大叫一声住手。几人竟真的纷纷停下来,转身看向东方旭。 东方旭走上前去,骂道:“妈的,怎么是你们?你们干吗啊?这是我朋友。”说着指指徐清杉。 对面一人笑道:“东方旭,怎么是你?我们也是为兄弟做事,不好意思,误会,误会。” “兄弟?妈的哪个兄弟?”东方旭骂道。 “既是自己人便没事了,撤了,回头我请你。”说着那人朝东方旭挑挑眉毛,走了。 徐清杉还想追去,东方旭拦住他,望了望许清依。 徐清杉便骂了几声就不再去追,对东方旭说:“哪天请你!现在我先送我妹妹回家,回见。” 妹妹?东方旭一时愣住,看着徐清杉把许清依拉走而一言未发。走时许清依转头看了看他,满脸的余惊中泛着桃红。 几天后,徐清杉果然请东方旭去酒吧喝了一顿,还介绍了几个哥们给他认识。到那时东方旭才知道,徐清杉真名叫许清杉,是许清依的亲哥哥。说时许清杉笑道:“我就那么一个妹妹,不希望他被人骗,所以就出了这么个主意。”东方旭也微微笑起来,心里却说不出的兴奋。但许清杉随后向他说:“你小子成绩那么好,该好好学习才是,看你喝酒的架势却是很熟练啊。以后该用心在学习上,别和我们一样就知喝酒打架,我们那是社会垃圾,你可是人才啊,哈哈,对了,现在先别打我妹妹主意,不是我对你小子不放心,不过你可以帮她提高一下学习成绩。” 东方旭无言以对,其实在他第一次见到许清依之后就决定“改邪归正”,从痞子行列中退出来,只是这一切对着许清杉不好都说出来。 从那日起东方旭学习更用心了,从头到脚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集聚着无穷的能量,而他和许清依的距离也一天天靠近。每当活动课时或晚饭之后,许清依坐在校园的石凳上捧书而读时,东方旭都会不知不觉来到她身旁。然后一直聊到上课铃响或夜幕降临。那样的黄昏总是情意绵绵,温馨如水。望着枝头的鸟儿,东方旭煞有其事地问许清依:“我有个问题一直想请教,不知当讲不当讲?” “当讲的当讲,不当讲的不当讲”,许清依抿起嘴,灿若桃花。 “你是不是非常喜欢诗词?” “嗯。” “那么在表达相思的诗句中你最喜欢哪一句?”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嗯,确实是好诗。可这两句后面两句也很好不是吗?” “后面两句?后面哪里还有两句?” “有啊,”东方旭神秘地笑了笑,继而念道:“而今相对近咫尺,不知何诉相思情。” “真没文化!”说着许清依起身而去,身后的天空彩霞翩翩。 是啊,在我的梦中很少见到那样的天空,特别在以后的岁月中。所以给人的印象会特别深刻,我一直记得。 此后一连几日东方旭不见许清依,自以为言语失颇暗自深悔不已。一日听雷豹他们高声谈论,其中一个名字使得东方旭不由紧张起来,只听雷豹义愤填膺地说: “是啊,那兄弟真够仗义,替自己哥们背黑锅一点也不犹豫!那县长的儿子就他妈太畜牲了!……” “那许清杉怎么了?”东方旭打断了他忙问道。 “被派出所抓去了。估计不能轻了,那可是重伤啊!妈的,根本不是他打的,县长的儿子打的,你说那兄弟仗义吧!”雷豹仍旧不停地赞叹,东方旭听此心中一沉,后面的话便已无心听下去。 这次许清杉确实麻烦不小。那晚县长的儿子求他过去“帮忙”,他本想过去只是吓一吓对方,没想到会真的动起手来。县长的儿子本是个窝囊废,见自己人多却胆大起来,抡起铁棍上前一顿乱打,直打得一人倒地不动。这时派出所民警赶来,县长的儿子丢下棍子撒腿就跑。许清杉却没有跑,他拦住追赶的警察,说人是他打的,叫他们不必追了。于是民警便把他带走了。 派出所给许清杉家打电话时正好清依也在。她看到接电话的母亲脸色顿时变得蜡黄,便知是哥哥出事了,顿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挂了电话的母亲叫苦连天:“作孽啊,真是作孽,这孩子咋就不争气呢!”说得清依暗暗垂下泪来。 从小她就是看着哥哥打架长大的,每次见哥哥与人打架后破头伤脸地回来她都会哭个不停,直到哥哥求饶似的向她保证以后再也不打架后,她才擦擦眼泪,用手抚着哥哥的伤处问:“疼不疼呐?”哥哥只轻松一笑,若无其事地答道:“不疼,一点也不疼,不信我打你试试?”许清依便破涕为笑。虽然之后哥哥还是照打不顾,一直没能像妈妈希望的那样改邪归正做个好孩子,但哥哥在清依心目中永远是值得信赖的依靠。在她的记忆中一开始便没有父亲的印象,哥哥是家中唯一的男子汉,永远给她最温馨的呵护,哥哥的存在使她在这样一个经济拮据的家庭中不但没有遭遇到丝毫的困苦,还饱尝生活的甜蜜。如今哥哥出了这么大的事,许清依根本不知如何是好,只有不止地落泪。 东方旭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个不停,他现在必须马上见到许清依,他感觉到许清依现在十分需要一个人去关怀,他一刻也不能再等了,他必须马上冲到许清依家里。可他又凭什么去呢?他去又能做些什么呢?他只感到胸口闷得厉害,好像即将爆炸的气球似的。晚自习刚好没有老师上课,他料定班主任也不会去,于是偷偷向校外的“雨打芭蕉”走去,此时或许只有酒精能使他平静一些。可他走到“雨打芭蕉”玻璃门前时又犹豫了,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答应许清杉以后再不打架喝酒的诺言。许清杉说他妹妹是很喜欢东方旭的。东方旭进进退退几次,最后还是猛一转身离开了。 路灯洒下的光轻柔温软,如流动的溪水;光的尽头,夜色无边无际漫延开来。春意已浓,夜色更浓。踏着浓浓的夜色,和着浓浓的春意,东方旭徘徊于许清依家门前的小巷中。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从那一头到这一头,仿佛上足弦的钟摆永不停息地做着简谐振动。 偶尔停住了脚步,东方旭抬头望去,小巷的深处不远有一个身影,许清依的身影,令人一见销魂的身影。其中莹莹闪动的,是她饱含泪水的双眸,顷刻间化作无限的柔情注入东方旭心中,他好想冲上去将她紧紧拥抱,用他温暖的胸怀去温存她那凄婉的心;至少他想轻轻握住她的双手,让他的挂念通过掌心流入她的心房。但他什么也没做,愣愣地站在夜里,因为视线所及之处,除了夜,还是夜。 当半月现身墨空,夜便可以形容。东方旭披着似有似无的月光,推开三姑家的门,和往常一样,只有东方旭房间里的灯还亮着。轻轻关上家门,东方旭顿感一身疲惫,身上仿佛背着如来的五指山,沉重难当。他本想悄悄进入自己房间倒到床上便睡,可三姑房间的灯还是一如往常地亮起来。东方旭便轻轻叫了一声“三姑我回来了”。之后便见客厅的灯也亮了,三姑走出来,身披着外套说:“小旭,今晚怎么回来这么晚?赶快洗刷一下就睡觉吧。”说着便又去给东方旭把牛奶热了一热。东方旭只好去刷牙洗脸洗脚,回到房间时书桌上一杯牛奶正冒着热气。他实在没力气去喝,倒在床上便睡了过去。梦中的世界也如这熄灯后的房间,只有黑,和着牛奶的味道。 第三章 我记得曾清楚地看到一个背着行囊的高大背影,走上了去大上海浦东开发区的大道,渐渐消逝在茫茫打工仔中。那是许清杉。 接着我便看到许清杉的母亲和许清依两双潮湿的眼睛。 县长的儿子多少并没有雷豹说的那样卑劣,很快他就又花钱又找人把许清杉弄了出来,当然主要是县长的影子无形中起了关键作用。而且学校也没开除许清杉,只是给了警告处分,当然也是因为县长的独生子找了校长一次。 出来后的许清杉便决定辍学打工。 许清杉是这样对妹妹说的:“你又不是看不到,我不是上学的料,在学校也不能老实待着,老惹事让妈和你担心。还不如早出去挣点钱,也好让妈歇歇……” 许清杉说完淡然一笑,显得很坦然。 ******************************* 春光易老,时间永是流逝。只是校园之内不只气温在升高,一段关于现代版“司马相如与蔡文姬”的故事渐渐也沸沸扬扬起来。现代版的司马相如是东方旭,现代版的蔡文姬是许清依。故事最怕渲染,尤其是这么多人反反复复渲染。很短一段时间后,郎才女貌比翼双飞便成了全校人羡慕的对象。当然,再美好的事情也有人憎恶,雷豹就是一个。他一听人谈论纷纷便环眼圆睁,鼻骨耸起像一只奔驰的猎豹,不停地骂: “真他妈见鬼!哥们儿的面也不见,酒也不喝,整天就想着他妈的女朋友,我怎么他妈的就交了这么个重色轻友的兄弟!” 其实世间之事大多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人们只看到了东方旭和许清依二人成绩都位居前茅,却忽略了东方旭成绩忽高忽低的浮沉。由于特殊的背景,东方旭那令人艳羡的成绩总是缺少根基似的左右摇摆不定,一时年级前几名,一时班内十多名,使他的学习情绪颇不宁静。 高一即将结束,期末考试将来临。东方旭倒不担心成绩单要送到家去,而担心自己对自己的许诺不能实现,是故坐在考场里他的心不由地激动起来。事情往往是期望越大失望便越大,不知这次东方旭会不会再次证明这一定律的正确性。 窗外一只白头翁静静地趴在树枝上,正做着美丽的梦。 ************************************* 我的梦开始的地方,还是那个公园,还是那条小河,他们最常去的地方,晚阳镶嵌在林间,隐隐烁烁。 许清依嫣然一笑,一笑倾城。 黄昏是如此迷人。 二人都仰望着令人一见销魂的蓝天,一时无言。 “清依,你知道吗?”东方旭仍望着天。 沉默。 “每次仰望我都会做一个梦,一个做了无数遍的梦。梦里的天像现在一样蓝,梦里的水像现在一样美,梦里的黄昏像现在一样迷人,梦里的人,像现在一样静静地相偎……”说着他低下头凝望着清依,清依也望向他。 “梦里的岁月是在此时吗?梦里的场景是在此地吗?还是,我们现在就站在梦里,说着梦语?”清依的双眸犹如正在缓缓流淌的溪水。 “我倒真希望现在是在梦里,最好是一梦千年。” 清依的双眸泛起微微的波花。 “对了,我今天刚读到一首诗,”东方旭说着念起来: 如果你是头上的云彩 垂落的雨就是小溪 千条万条流来 我在浩瀚的海里 等你 如果你是掉队的孤雁 我期盼风寒霜重的秋季 缩成石头,抱紧自己 我穿着厚厚的夜 等你 这样的情境,确定在我的梦里出现过,可是当我费尽心思去搜寻时,却到处也没了踪迹,不知是已被风沙侵蚀,还是沉入了岁月的潭底。不是说美好的时光总最令人难忘吗? 在那样的时光中,他们一起望着天,或是望着他们的梦,那梦看来是那么的真实,仿佛就在未来的某一个时间,距离他们那么的近,那么的触手可及。 ******************************** 高一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年级大会。按照学校惯例,每年都要年级一二名上台发言,名曰交流学习经验。而今年上台发言的是东方旭和许清依,从念到他们名字一刻起台下便一直喧声不断。东方旭一本正经神情严肃地走上台,郑重其事地讲道: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 大家晚上好! 首先,我要感谢学校,感谢老师,感谢同学,我还要感谢我的亲人,感谢我周围的每一个人,没有你们,就没有我今天的成绩,请允许我在此对你们表达我最诚挚的谢意! 下面立即响声一片,分不清是掌声还是笑声,震耳欲聋。 我想对我大家是有目共睹,以前的我,成绩像品行一样差。是老师耐心的教诲,使我渐渐改变了态度,成绩才稍微有了点提高。但我永远忘不了,自己曾是广大差等生中的一员。我相信只要树立目标端正态度,人人都能取得好成绩。所以,曾经那些奋斗在同一阵地的战友们,我们一起努力吧! 下面又响声一片。 许清依的发言相对正常许多,也长了许多,如山涧流水清澈幽悠,令人出神。 二人发言后,台下纷纷闹成一片。有感叹爱情伟大的,有羡慕他们的浪漫的,有很多后进之士,立刻便开始到处寻找动力源泉的,还有就是昔日东方旭的那帮哥们,一个个摇旗呐喊,捶桌顿足,纷纷为同类的崛起而振奋。雷豹拉住东方旭,说无论如何他今晚也要请客,一旁的小甜甜也拉住他嗲声嗲气地叫:“小宝哥哥哎,小宝哥哥哎。”东方旭生怕被许清依看见,连忙点头应诺。 但那晚无论他们怎么灌,东方旭硬是一口酒也没喝,直到余波无奈说声“得了,他小子不喝算了”,雷豹才甘心放手。小甜甜用一双百媚千娇的狐眼望着东方旭,问道:“小宝哥,什么时候把清依姐姐也带来我们认识认识哪?” “得了吧,人家和你不是一个档次的,你认识啥?”雷豹不识趣地打断她。 小甜甜便贴着他撒起娇来:“人家变成今天这样子还不都是你哎?哼,没良心!” “好,好,你比她档次高多了,行吧?”雷豹说得小甜甜一身的温顺,如小鸟依人。 东方旭无心久留,不时看看窗外。余波眼明神会,双手一摊说:“行了,今晚我还要包夜呢,咱们撤……” “你他妈忙啥,这才喝多少!”雷豹一脸的不情愿。 “喝多了小甜甜会对你不满意的,走吧!”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讨厌!”小甜甜照例骂余波下流。 东方旭立即跑到许清依教室门前,清依早已回家。他不禁暗骂雷豹他们几句。 回到教室,还有不少人没走,明天就放暑假了,最后一晚大家难免聊起来就没完没了。东方旭见白灵儿正在整理书桌准备走,便凑过去:“咋的,一直等我呢?” “臭美!”白灵儿不屑一顾,“真不知好歹,整天往酒吧跑!” “噢?”东方旭觉得好笑,“怎么?是等得急了,还是担心我醉倒?” “懒得理你!”白灵儿提起书包,看也不看他一眼。 东方旭以为她就要这么走了,没想到她却趁东方旭不加警惕时搞背后袭击,狠狠地打了东方旭一书本,嘴里还说着“活该”。但她终究也计划不够周到,就在转身逃走的时候,自己的马尾辫被东方旭抓个正着,直痛得她龇牙咧嘴。 “小样,看你今儿往哪跑?”东方旭紧紧抓住不放,白灵儿怎么挣扎也逃脱不了。 “快,快叫哥哥,哥哥一高兴或许还能把你提前释放。 ” “帅哥哥,帅哥哥,小妹再也不敢了,您就高抬贵手饶了我这一次吧,啊……”白灵儿只得求饶,声音像极了关在笼中的百灵鸟。 东方旭刚一松手,冷不防又被白灵儿狠狠地踹了一脚,白灵儿刚刚还是苦苦的哀求立刻变成了清脆的笑声,犹鸟儿出笼一般。 “好啊——帅哥哥我今儿姑且放你一马,免得你记恨我一暑假。” “吆,啥时候西边都打太阳里出来啦,变得这么大度啊?” “十年了都,我哪次不是这么大度?哪次不是任你宰割?只是你感觉不到罢了!要不你再叫声哥哥, 能更加体会到我的大度。”东方旭说着露出笑脸。 “呸!呸!臭美!姐姐我才不收你这样的小弟呢!”说完,白灵儿连蹦带跳出了教室,如一只可爱的小鹿。 “你们认识有十年啦,你不会在胡侃吧?”黄书生饶有兴趣地问东方旭。 “你以为随便是谁都有你那说谎不用打草稿的本事啊?你这样的奇才,说五百年才出一位都不行,那简直是千秋难得一遇的!” 孰不知,说谎者的另一个痛苦不是别人不相信他,而是他不相信别人。 “那你们打小就认识喽?!” “可不是,说来我们从幼儿园就坐在同一个教室里,一直坐到现在,看样子还要坐下去,真是冤家路窄啊!” “嗯,看起来你俩,前世不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就是终日缠绵的恋人。”黄书生又开始一本正经地信口开河起来,东方旭只好尽快躲避。 ******************************* “十年来我哪次不是这么大度?哪次不是任你宰割?只是你感觉不到罢了。” 这句话一遍遍在白灵儿脑海中盘旋,使她躺在床上覆去翻来无法入眠,内心仿佛涌出一股股的温泉,带给全身一阵一阵的温暖。 我的视线仿佛一刹间进入了白灵儿的回忆中,时光飞逝的十年。是的,十年,一幕幕旧事历历到面前:因为东方旭割了自己半块橡皮,她让他给自己买了一个月的棉花糖;因为东方旭过了自己在课桌上画出的分界线,她偷偷地用小刀在他肘上割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还理直气壮地说是自我防卫;因为替自己写作业东方旭被罚站一个下午,她却因向老师撒娇卖哭而幸免于难,这样她还站到他面前,嘲笑他是个大傻瓜,他却只一脸的憨笑;他还曾被强迫着把车胎气放了,然后带着她从县城的最西边骑到最东边,又从最北边到最南边,她一直坐在没气的后座上欢快地看着东方旭大汗淋漓,而这一切只因为东方旭考试比她考得好她不服气。东方旭唯一一次被一群小痞子打得鼻青脸肿,也是因为白灵儿骗他说自己被他们欺负,他便挥袖向前,她看着他挨打还直骂笨蛋。 白灵儿回想起过去,总如韩国的电视剧一集接一集没完没了。想着小时候自己的任性与东方旭的愚笨和忍让,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 窗外的暖风轻轻吹着月光摇摆,白灵儿多想他们永远都不会长大,永远都生活在梦一样的世界中,而现在东方旭却仿佛完全变了,先是交了一些狐朋狗友,后来又认识了叫许清依的那个女生。关于他和许清依的传言,她一直未当真,只是感到东方旭变了很多,变得总是和自己作对,也变得很少和自己说话,除了那些不正经的鬼话;只是对那些鬼话,她却是既不想听又想听的,她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夜深去。 *************************************** 关于东方旭,我的梦里还有更多关于他的碎片。那些碎片散落了,像秋叶铺满大地一样,就编织成了他的那些生活。 东方旭回到家立刻喜出望外。 客厅的灯亮着,里面还飘出来谈笑的声音,而且是大姐的声音。 “噢,几天不见弟弟又长高好多啊!”东方梦菊看见东方旭连忙站起来,打量着他高兴地说,“而且,越来越帅了!”说着朗然笑起来,眉梢之中尽现迷人的气质,成熟而脱俗。 小晶晶欢快地跑到东方旭跟前,使劲仰着小脸叫道:“哥哥,哥哥,大姐姐说你变帅了!” “不对,不是变帅了,哥哥本来就很帅,是变得更帅了,是吧姐姐?”晶晶的姐姐真真赶忙纠正不迭,东方梦菊一边点头一边笑得弯了腰。 这样好久之后,东方旭才有机会说话,兴奋有增无减地问梦菊:“大姐,你啥时回来的?” “才到不久,”东方梦菊说着拿起水果递给东方旭,灯光下东方旭看见大姐脸上未静的风尘,“回来真好,这次一定要多在家呆几天。 “大姐,你为什么突然就回来了?”东方旭问。 “不干了就回来了,”说着梦菊脸上浮现几许沧桑,“还有就是赶着回来给奶奶过寿啊!”说着又恢复了欣悦,片刻的沧桑烟消云散。 “奶奶要过寿?我还不知道呢,哪天?” “还有十天,所以我急忙赶回来了!” 东方旭也无限欣喜起来。他从来是最喜欢一大家人聚到一起时的热闹的,然而最近几年,除了过年回去那两三天,他平时几乎没回去过老家,周末或放假他都要到平城爸妈那里去,因为上学时他与爸妈也见不到面。东方旭一直不明白爸妈为什么要把他送到蒙城三姑这来上学,而他们却住在平城。他曾问过妈妈几次,妈妈总说是蒙城上学条件好,以后能考个好大学。这次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相聚的机会了,东方旭高兴地问:“咱五个姑和小叔都到吧?” “那当然,弟弟妹妹们也都该去,正好都放假。” “是啊,我们都去。你五姑正在给你奶奶做‘寿’字呢!”东方旭的三姑端着一杯牛奶放到东方旭旁边温和地说。 “什么‘寿’字?” “就是用一元硬币连成的寿字!”小晶晶迫不及待地答道,“里面还有好些是从我存钱罐里倒出来的呢!”说时一脸的自豪。 “就你那总共才七八个还好意思说!”真真向晶晶撇嘴嘲笑道,“哎,哥哥,你说拿钱给姥姥做寿字应不应该?她还抱着她的存钱罐不愿意呢!”说着真真由轻视忽然变为欢喜,悄悄贴着东方旭的耳朵说:“还是我趁她睡觉偷偷给倒出来的,呵呵。” 东方旭一直乐得合不上嘴,小晶晶显然被说得羞惭了,一个人坐到沙发里看着电视不说话。 “对了,弟弟,试试我给你买的衣服。”东方梦菊说着找出几个纸包,掏出几件新衣服递给东方旭,东方旭一看款式便笑道:“大姐就是知道我,一买就是我最喜欢的!” “行了,试试合适吧!这些是你二姐的。”梦菊指指其它几个包说。 “二姐也该放假了吧?”东方旭说着不由轻轻叹息了一声,想来二姐和自己一样都上高一,而她在平城自己却在蒙城,心里多少有些为二姐不平。 不过很快东方旭一心就只希望十天能早点过去,他已经对聚会充满了期待。。 第四章 夕阳如梦,如梦的不仅仅是夕阳。 依旧是斜阳,依旧是仰望,依旧是河水在脚下流淌,我看到的却是另一个画面,太多这样的画面重叠交掩,我已分不清先后。沿着东方旭的视线望去,明明是同一个夕阳,却渐渐的不再是同一个黄昏。 空气是如此的清新,也如此的熟悉;顺着夕阳的柔光慢慢下移,就在那云天之下,我突然看到两个拣拾贝壳的小孩。 那水是那么的澄清,澄清得可以清晰地看都水底沙地上河蚌悠闲爬过的细痕,浅浅的,弯弯的,来来去去,找不到哪里是起点,那里是归宿,仿佛原本就无始亦无终。就在那沙痕的更里处,小男孩惊奇地发现一个大大的贝壳,圆鼓鼓的银面在夕阳下闪闪烁烁。男孩又喜又乐,只是他无论怎么伸长手臂总是离那贝壳还有远远的一大截。他脚上穿着新买的旅游鞋,看着水面直急得乱跳,一边跳一边呼唤:“媛媛,媛媛,快来帮我,好大的贝壳!” 小女孩轻巧地跑过去,脱下鞋,走进水里,蹑手蹑脚地拾起贝壳,整个过程就像是捉一只美丽的蝴蝶,生怕蝴蝶飞了,连呼吸都停止了好久。当他把贝壳拿出水面时小男孩高兴地又蹦又跳,好像那贝壳里睡着一个美丽的梦。喜欢童话的他天生就喜欢贝壳。男孩和女孩一起翻来覆去地欣赏着,彼此猜测着空空的硬壳里面曾经有过什么,又都到哪里去了,他们还不明白生命的新陈代谢;或许生命本来就没有生新陈代谢,空空的小房子在他们眼里充满了神秘的梦幻。女孩的脸近靠着男孩的脸,微微泌出的汗珠经夕阳一染,颗颗都娇滴滴的莹莹闪烁。久久地,小男孩注视着她的脸,那亮晶晶的小脸上似抹了一层蜜;轻轻地,他用他的小嘴在那水灵灵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像水里吐着泡泡的小鱼儿。 小村庄正渐渐恢复以往的平静,车子发动时带起的尘土早已落下。村庄坐落在一条小河边,小河的水曾是很清很清的;村子的另一边便是一望无际的原野,看不到山的起伏,隐隐可见的,只是附近几个小村落。村子很静,因为没多少人,特别是没多少年轻人。年轻人都跑到祖国南方的大城市去了。 踱步河畔,河水已完全没有了昔日的清澈,也已看不到鱼儿游动的水波;但东方旭独自沿着水边走着,仍有不尽的韵味,那味道说不清也表达不出。 仰望云空,东方旭轻轻叹出一口气,“也不知现在吴媛在不在家,多年不见了……”东方旭想着,童年那些朦胧的记忆一一翻上心头,其中大部分都离不开这条小河,离不开一个叫媛媛的女孩。 “看!弟弟果然在这!”声音成熟开朗,东方旭便知是大姐她们来了,回头一笑,却发现另外还有一个陌生但熟悉的身影,清扬婉兮,似碧波流连。最是那嘴角绽放的微笑,明媚似三月的桃花,甜美如初熟的哈蜜瓜,轻盈仿佛蒲公英的种子飘在水天之间,落在东方旭的心角。东方旭忽有种朦胧的感觉,这感觉使他想到许清依,还想到回忆中的那枚贝壳。二者仿佛是在同一刻出现的。 “怎么,在城里呆久了就不认得我农村人了吗?”依旧是笑,天然去雕饰。 “你是媛……吴媛?”东方旭展眉而笑,憨然如前。 “行啊,小弟!还认得你的老朋友!要不是你二姐提醒,我都认不出来了。瞧瞧,曾经的小女孩媛媛如今长得亭亭玉立了!”梦菊拉住吴媛上下打量着,直看得吴媛面如桃花。 东方旭默笑,依旧憨然。 “看来梦旭哥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不爱说话,只是长高变帅了。”吴媛一边说一边不时打量着东方旭。在他们眼里东方旭怎么也不会是一个抽烟喝酒的小痞子,这点连东方旭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感觉离开了学校自己便被什么东西压着绑着,表现出来的已不是自己似的。东方旭想着仍没说话,只是笑。 “对了,媛媛,你现在在哪上学?”梦菊问道。 “早不上了,大姐。初二以后就在家呆着,一直也没哪去。”吴媛含羞答道。 “噢,怎么不上了?”东方梦菊发现了吴媛的尴尬之态赶忙改口道,“不上学也好,自由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咱们村里原来那些小孩几乎都不上了,大多出去打工,我本也想出去,但爸妈就是不让,出去看看多好啊。” “是啊,如果我再出去的话带上你如何?” “好啊,就说定了大姐,那时候可别忘了我!” “那可不一定,万一大叔大婶不让去;再说,或许他们快要给你找婆家了,到时更不让你去了。”说着梦菊先自个笑了起来。 吴媛羞得脸通红,连连说:“大姐好坏,将来一定遇上个厉害的姐夫,好好治治你。” 说着二人打到一处。东方旭笑得更开了,梦秋也抿嘴笑个不停。 他们在河边说笑,我远远地望着,真是好一道风景:梦菊的大方灵动,梦秋的娴静淡泊,吴媛的自然清淳;分则各个独具风情,合则成一曲华美乐章。再加上东方旭静静站到那里,俨然一棵白桦树。 日沉月升,已然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时,四人河畔流连仍意犹未尽。梦菊突然想起什么事要到二爷爷家去,梦秋便陪同一起前去,宁静的河边立刻只剩东方旭和吴媛,两人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便转回家去,一路沉默,各人怀着各人的心思。 “梦旭哥,你咋一直都不说话?”吴媛双眸闪闪如夜空的明星。 “我……和以前一样,还是不会说话。” 又是沉默。可听见四周夜虫的叫声和蚊子扑扇翅膀的声音。 “梦旭哥,你这趟回来呆几天,不会又是匆忙就走吧?” “不知道。”他本来想把自己想多呆几天的想法表达出来的,但张开嘴却只说出了这三个字,然后便低下头看着脚下,朦胧的路。 如水的月光披在二人身上,轻轻的柔柔的如刚蜕变出壳的蝉翼一般。许多年前,在同样的夜晚,或许也是同样的地点,当月光也这般披在村子上时,我看到他俩在手拉着手向家奔跑,如果不是提前结束了过家家的游戏,东方旭拉着的还是自己的“小媳妇”。而许多年后,这样两小无猜的场景只是同时出现在二人脑海里,再也不会成为现实了。生命的成长渐渐把二人赶到不同的道路上,中间竖起不可逾越的高墙,这墙使东方旭苦恼也使他迷罔。他在想,曾经的耳鬓厮磨无话不谈难道真的随着那岁月一同埋葬了吗? 而岁月又埋葬在何处呢? 身后的小河渐渐远去,已听不见潺潺的水流声,恰如身后的流年,也渐渐远去,消失在黑暗中。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挣扎着,突然莫名地感到恐惧。然而,与噩梦不同的是,我没有醒来,我也分不清什么才算醒来。 ************************************** 东方旭回到家时我又看到了刚刚结束的寿筵,仿佛刚被收拾干净的桌面重又摆上了酒菜,刚刚平静的屋子里空气分子又都激活起来,连刚刚躺下的两位老人都又坐到了正堂上,孩子们已来了很多。看着四处的儿孙胥女,满屋子满院子满满的热闹,满脸装不下的欢颜。 对老人来说,或许再没有什么能比一家人团聚时的热闹更美好的事了,因为一年之中这样的热闹实在是太少,至多也只有一两次,其他时间却只有寂寞和冷清。 二位老人偶尔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交流的也无非是相同的欣悦,彼此说话的声音都很大,因为都聋了许多,所以乍一听起来像吵架,只是没有吵架时话说得那么多那么快。东方梦秋紧挨着老太太坐着,手里一把扇子轻轻摇动,尽管屋里并不很热。 “你爸爸和你弟弟快该到了!”老太太满心欢喜地说。 东方梦秋使劲点点头,大声“嗯”了一声, 一脸的微笑灿若云霞,白的云红的霞。 老人不爱看表,却对时间感知的无比准确,仿佛他们总是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生活似的。老太太话音未落,东方旭就笑嘻嘻地走进了堂门。老太太笑得更浓了,对着东方梦秋说:“真是山东人避邪啊,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东方梦秋点头含笑。 “奶奶,孙儿给您祝寿来了!”东方旭贴着老太太的耳朵大声道。 “嗯,嗯,好,好!”老太太摸着孙子的手连连笑道。 正说着东方旭的五姑父手提大礼包走在前面,来到正堂,先和老爷子问过好,后趴到老太太耳旁大声道:“祝您寿诞快乐!” 老太太连连道:“快乐!快乐!” 东方旭二姑一家随后也进来,东方旭的二姑父稍矮的身躯顶着一个大肚子,慢慢迈着官步,脸上一幅经久不改的温和的笑容,先点头叫了一声爸,后转向东方旭的父亲,说声哥来了,随即十分自然地也趴到老太太耳际说道:“祝您老,寿比南山,福海无边啊!” 老太太一面摇头,一面笑道:“要真没边就好了!俗语说人过七十,阎王不请自己都要去了,撑不住几个年头了!” “哪里!阎王不敢留您老的,就看您这么多儿孙他也怕了!”说得哄堂一阵大笑。 东方旭大姑在一旁笑个不停,说:“看,人他二姨夫就是会说话!” 是啊,相比之下,东方旭的大姑父明显的憨厚寡言多了,俨然一位朴实劳动者的样子。 人越来越多,宽大的庭院此时都显得有些拥挤了,已不够孩子们嬉欢耍闹。东方旭被孩子们缠住,很久才从孩群中逃出来,躲到西边侧房里,开门一看,大姐、二姐都在,不禁无限欢喜。 “二姐,你怎么一个人提前就来了,我回家也没见到你。” “我放假比你早,所以提前就来了。”东方梦秋淡淡地说,其实在她的内心深处,至今为止,对奶奶的感情仍比对妈妈的要多得多,她毕竟从一出生就跟爷爷奶奶生活,上初中后才回到爸妈身边。东方旭也能感觉出这点,只是他不愿提起这方面的事。 姐弟三人正说笑着,东方旭四姑推门进来,一进门便拉住东方旭的手,无比亲切。长发飘逸中,一张美丽犹存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快四十岁的年龄。 “几年不见,梦旭真的长大了,简直成了帅小伙儿啦!”东方旭四姑说着自己先笑起来。东方旭也跟着笑开了。 “我看四姑是越来越年轻了,你们看,这样比起来是不是一点也看不出是我的姑妈哪!”东方梦菊一边说着一边真的和其四姑站到一起,让东方旭和他二姐评比,二人喜不自禁。 不久,东方旭的大姑、二姑、五姑也都进来了,姐妹几个凑到一处难免有些说不完的话,而且谈起来总能开出一串串欢笑的花朵,其景融融,其情融融,其乐融融。 当孩子们在庭院房屋之间穿逐的时候,时间也跑着向前。在时间的飞逝中,全家二十九人一下子团团做到一起,中间是四张方桌并成的大桌子,上面桌布覆盖,汤菜漫漫。一眼望去,那数不清的碟碟碗碗筷筷确也是一大奇观。特别是酒过三巡,老爷子发过话后,下面随便觥筹交错起来,更添加了几分氛围。这样的场景虽然在过去并不罕见,但在当今的中国家庭也已不多见,堪称古老中国的残留古迹。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里当然也是天下。所以当夏日西斜,正堂之上高挂的“寿”字仍银光闪闪时,大家却已陆续开始相互话别,筵席之上渐渐只剩下冷菜冷饭。二位老人站到大门外,一个个送着自己的子孙们离去,脸上仍挂着笑,只是那笑像此刻天上的太阳少了几分明媚,多了几分疲惫,或是其他的什么。 “梦旭!”东方旭的父亲已醉了七分,叫道,“你跟你妈说我们今晚不回去了,叫你妈把屋子收拾一下。” 东方旭轻轻地应了一声,脸上无多少表情,内心却满是欢喜。 ******************************* 而第二天东方旭便被他父亲带走了,说他要学习。梦菊和梦秋仍留在村子里。对梦菊的行为,父亲从来是很少过问的,因为她已足够成熟。但对梦秋也一样不过问,因为梦秋对这村子有着浓厚的感情,因为她的记忆是在这里发芽成长的。 吴媛每天都来看她们,而大多时候只有梦秋在家,陪着她奶奶似乎有永远也说不完的话。尽管那样的谈话很费力气,却似乎是梦秋最感开心的事。 又一个傍晚,夕阳如梦的傍晚,吴媛把梦秋拉到河边,拿出一个蓝得像海的空瓶,笑容秘密地对梦秋说: “二姐,是不是把愿望放在漂流瓶中,当漂流瓶流到大海的时候愿望就能实现?” 东方梦秋怔住,许久才默默地点点头,尽管她也不知道那是否真实,但吴媛脸上浓浓的真意使她不得不作出那带有欺骗性的行为。 吴媛无比高兴,立即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对着空瓶默默许愿,然后高高兴兴地将空瓶放到水流中。蓝瓶顺流而下,像漂浮的梦。 “瓶里装着什么?” “一个梦。” 却不是她自己的梦,是另一个人的梦——东方旭的梦,梦里他漫步于清华园中,像展翅的鹰。 以后每隔几天吴媛都会来到河边,对着空瓶默默许愿,然后看着蓝瓶顺流而下,成漂浮的梦。这样载着梦的蓝瓶被不断放入流水中,一个接一个,串联成青春的流线,不离不断,直到吴媛离开那条小河,离开那片土地。 第五章 一直想知道,我那江南的梦里,快乐的时光是怎样的颜色。我曾在那样的夜晚苦苦找寻,终于在一个十里荷塘桂子飘香的夜里与之不期而遇。是的,梦里难得是有颜色的,尽管这有很多医学上的解释,但也有那么偶然的一两次,千百次梦境中的一两次,可以看到五颜六色的世界。 那一年东方旭十五岁,马上就要进入花样年华。而那一年对他来说已是繁花似锦。 以后的日子每当他感慨秋风的悲凉时,那段时光总给他以祭奠和安慰。 最先令东方旭兴奋的消息是三姑家的小表妹晶晶告诉他的。那天晚上他回到家,惊奇地发现晶晶还未睡觉,坐在沙发里困得不停地揉眼睛,看见东方旭回来,她却立刻精神十足地跑过去,一双眼睛忽闪着说: “哥哥,你想家吗?想爸爸妈妈吗?” 东方旭开心一笑,不知那小家伙又想干嘛,故意摆出一副想家的样子说:“想,每天晚上都想家想得睡不着觉。” “丢!丢!这么大了还想家!”晶晶做着鬼脸说,“那我就告诉你个好消息好了,以后你不用想家了。”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好像是天大的秘密生怕被别人知道似的。 “噢?”东方旭笑起来。 “你的家就要跑到这来了……”晶晶刚说完就看见她妈妈进来,话没说完便立刻逃到自己房间睡觉去了。 “小旭回来了,”东方旭的三姑温和地说,“你爸爸今天来了,说是要调到县政府来工作,以后就搬到县城来住了。” 东方旭听到这消息后兴奋地一晚没睡觉。搬家对别人而言或许不值一提,但对他而言是再开心不过了。自五岁离开父母跟三姑生活以来,东方旭一直渴盼着那种家的感觉,这种感觉随着年龄的增加而日愈强烈。每每夜深人静之时,最令他怀念的就是小时候睡在妈妈的怀抱里听那些动人的童话故事时温馨的画面;还有就是赖着要大姐周末放学带他到奶奶家去,那里不但有二姐还有好多听他指挥的小孩子。而一到三姑家,所有那些感觉全没了,他既不能像在家时经常撒娇,也没有旧日的伙伴一同玩耍。虽然三姑对他的照顾一直无微不至,但那种感觉却是另外一种的。 十一年了,他还能再回到从前吗? 另一个好消息是东方梦菊带给东方旭的,无疑又是一个惊喜。星期天那天梦菊要带东方旭去她公司玩,东方旭先是一怔,梦菊才说她在广告公司找了个工作,以后再也不去外地打工了。东方旭听后当然高兴不已:大姐自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外打工,半年难得见一次面,每每都使他十分想念,这次终于可以待在一起天天见面啦! 意识深处,东方旭和他大姐的感情是无比浓厚的。东方梦菊比东方旭大六岁,自小就带着他,是东方旭心中的榜样和偶像,对他给与了不尽的关怀和疼爱,哪怕东方旭上学后也是大姐经常为他遮风挡雨,嘘寒问暖。东方旭与大姐的感情和二姐完全不同的,二姐只比他大一岁,还从小就长住在奶奶家,没和东方旭有多少姐弟之间的生活,彼此都有些疏远。 “大姐,你怎么找到工作的?”东方旭兴奋地问。 “是六叔给找的,夏六叔,常到我们家去的那个。” “哦,是那个很好玩的六叔。”东方旭当然知道,在他父亲那二百多个结拜兄弟中,东方旭最熟悉的就是这位叫夏明广的六叔。在他眼里,这个六叔亲切友善、年轻幽默,没有其他那些的世俗圆滑诡异和爱夸夸其谈的毛病。这个六叔也喜欢他,总和他像朋友一样交谈,平日里还常带他出去玩,和亲叔叔一般。 这位夏明广和东方旭的父亲友情确实很深,虽然二人已不是同龄人——东方旭的父亲比他要大二十多岁——但二人交往却无一点代沟,堪称忘年交。特别自东方旭的父母到县城之后,夏明广每隔一两天就要到东方旭家一次,每次到那吃饭喝酒如在自家一样,东方旭的父亲待朋友也从来都是分外真诚,他家里的事,几乎没有夏明广不了解的。庄老夫子曾说,君子之交淡如水,这话在今天也有它的意义,可惜的是当东方旭的父亲真正体会到时已迟了很多。 东方旭自己在这一年也终于把成绩稳固住,可以定居校一名。而当成绩真的稳居前茅时,东方旭对大学的渴望反而比任何时候都强烈了。从前是上一天学混一天课地生活,东方旭对大学、对高考丝毫没有感觉,也不因成绩平平而惭愧;而今成绩真的好起来后,他却时时放不下对大学、对高考的设想,这样的梦日日做夜夜做,东方旭甚至分不清那是梦还是现实。其他人也把它看作了理所当然的事,老师、同学、父母、亲人,他们都认为那是水到渠成易如反掌的事,而现实总存在事与愿违的可能性。 而人,也不过是一种可能性。 东方旭的梦里总是少不了一个人——许清依,甚至可以说她才是梦的灵魂。如果东方旭梦到自己是只鸟儿振翅翱翔,那清依定是在和他比翼双飞。东方旭不知道那是不是爱,因为他不清楚什么才算爱,他只是喜欢和清依在一起的感觉,哪怕只是静静地远远看着她的感觉,那感觉也说不清楚,像王维的诗,或像王维的画。 或许这便是青春吧,青春总充满了诗一般的朦胧和幻想。当东方旭坐在座位上青春却像鸟儿一样飞入云丛的时候,班主任赫然出现在讲台上,视线像探照灯在全班上下来回扫射。 “好了,大家都停下来,今天开班会。”班主任的声音像一粒小石子落入静湖未激起多少水波,大家继续埋头学习对他置若罔闻。 “好了,都停下,开班会就都认真听,不要学习。”班主任似乎有些生气,将声阶提高了一个八度,下面纷纷行以注目礼。 班会就这么开始了,不用说还是老一套:赏罚分明。先是表扬了几位同学,还故意将东方旭的各科成绩当作重点逐一评论了一番,东方旭听后俨然有一种被人视为箭靶的慌恐之感,仿佛全班六十七人有六十六人站在他背后用矛头指着他,一个个摩拳擦掌要把他变成刺猬。想来就毛骨悚然。表扬完后,班主任稍作总结,又把“文革”式的口号搬出来让全班同学忍受一番,难免激起了群情不满,下面开始议论纷纷。 但见班主任略一停顿,大家都知道接下来天气将变,忽地安静无声。果然,班主任一开口便极具扭转乾坤之势:“但是,某些同学是死活不见悔改,像杨相龙一小撮人等。”做以配合,面部表情也顿由温和骤变为铁一样的严肃,生铁。 “杨相龙,江山永固啊,永远的第一!——倒数!”班主任怒目一睁,“你是不是想学秦始皇,打算建立子孙帝王万世之业啊?你看看你的成绩,那真是武大郎的扁担——条条不站(占)!……我看啊你就甭叫什么杨相龙啦,叫杨相虫得了!” 台下终于忍耐不住,笑声像高压锅里的蒸汽轰然冒了出来,楼顶倍受摧残。 “还有相大涛,我们的榜眼!你说你数学居然能得二十三分,是不是nba看多了,乔丹是你的偶像啊?” “詹姆斯也是二十三号。”相大涛坐在最后一排小声嘀咕道,后几排立刻笑成一片。 “你啊,也干脆改名,叫相水滴得了!”班主任继续着,没听见下面的低语。 “马千里,马千里呢?” 马千里诚惶诚恐地站起来,呆若木鸡一般。长久的磨炼造就了他高超的演技,一面对班主任,立刻就能呆若木鸡。 “你是不是中国人,有没有一点爱国心?语文竟比英语都低,但英语也只有六十七分哪!你是啥——中外不通啊!我看日行千里名不符实,改叫马不跑才是名至实归。” 很多人已经笑得透支,可是不能把下辈子的笑拿来预支,只能干捧着肚子却力不从心发不出声音来,或只有以捶桌子或砸书本等肢体语言来发泄内心深处的笑欲。 余波、雷豹二人最是快乐,因为自始至终没点到他们的名字,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二人分外欢腾。当然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班主任也心知肚明。 这次班会,可以说像遵义会议一样具有伟大的历史意义。不仅在名义上将全班同学分了等级流派,这种政治格局还具体在地理上表现了出来。班会之后,教室内最后一排全部后移到紧靠着后墙,和倒数第二排隔开了一条宽宽的走道,仿佛朝韩分界线。这种座位的安排乍一看别具创意,其实综观全校并不罕见,可谓是高考制度下一条亮丽的风景线。这样的界线划分,其意义是显而易见的,老师明白,学生自知。是故,课上老师对界线之外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理不问了,最后一排的那“一小撮”也可以放心坦然地睡其所睡,再无顾虑。 令“界外人士”对自己完全绝望的是在一次生物课上,一道偏题很多人不知道知识点在哪,而余波却很不小心在课本一处注释上发现了,便极其兴奋地举手示意老师。结果他的手一直举到下课,老师始终装作没看见。而那个问题也一直没有解决。下课后余波的手仍高高举着,整个人都麻木了似的。 此后,那七个人便完全在课堂上“置身世外”了。在我的记忆中,原本生龙活虎的几个,突然如霜打的茄子,奄然消沉。 对这种改变,意见最大的一个就要数白灵儿,或许她是唯一一个对此事感兴趣的人,其他人都一如往常地学习,对此似已麻木。 “班主任怎么能这样呢,太不人道了!”白灵儿愤世嫉俗似的乱发脾气,只是始终无人响应,如此她的怒气更浓了。 坐在其后的东方旭早就发现白灵儿发脾气了,只是假装没听见,自己在那偷乐。白灵儿猛一转头,水晶球似的两眼怒瞪着东方旭,没好气地骂道:“笑什么笑?!没人性!” “嗨,想起个笑话笑一笑,招谁惹谁了我?欺负人也不能这样欺负吧,还有没有人道了这?”东方旭着重把“人道”二字说得重了些。 “不准笑!就是不准笑!”白灵儿火气更大了,连连跺脚,这还不解气,将东方旭的书推倒弄乱后才转回头去闷不作声。 同桌黄书生见怪不怪,一脸看破红尘的超脱之态,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因果循环,施主又何必自招无妄之灾呢,听贫僧之言,山下的老虎千万不可理睬……” 黄书生尚未将东方旭渡入空门,白灵儿忽又转回身来,将他桌上的书也全部推倒弄乱。东方旭也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地直念“阿弥陀佛”。白灵儿直气得又蹦又跳地到教室外面去了。 ***************************** 晚自习后回家时,东方旭将班会上的笑事添油加醋地向许清依讲了,逗得清依一个接一个的笑,听来就像摔碎了一路的玻璃杯,很薄很脆的那种。听着清依清脆的笑,望着她那明媚的脸,东方旭满怀欣然,真希望脚下的路可以永远走下去没有终点。 路的另一边,霓虹灯下,一对男女正紧紧拥抱着热吻,缠绵如生死离别一般,东方旭看着感觉十分的恶心。想以前每到晚上放学后,他经常和余波他们到校园的那些小角落里发掘“隐情”,藏在一边等那一对对极尽亲热之时大叫一声,并以此为乐。而自从见到清依后,东方旭无意中再见到那些“校园秘密”会感觉厌恶起来,同时感到清依是那样的圣洁,不沾俗尘。此刻东方旭又感念起清依的圣洁,忍不住想去拉她那纤纤素手,只是手刚拿起又放下,他实在不愿去打破她的那种圣洁。 “你知道吗?”东方旭望着星空明月悠然地问。 沉默。 “星星为何如此美丽?”东方旭用手指着星空说。 “为什么?”许清依莞尔一笑。 “从前有两个小孩,他们彼此相爱。女孩许了一个愿,想要天上的星;男孩知道,人死后就会变成星,于是男孩为女孩变成了天上的一颗星。” 沉默。 “星之所以美丽,是因人对星的思念。”东方旭痴痴地望着许清依道。 许清依感觉有一股暖流缓缓流过心田,暖流过处,两岸芬芳。 东方旭指了指星空,说:“你看,那儿有两颗星,相偎相依的两颗星,一颗多么像你,一颗多么像……”东方旭笑了起来,省略不说。 “一颗多么像会说话的星星,而且是会说鬼话的星星。”许清依接着说道,一脸迷人的笑。 “对啊,你也听到他们说话啦,你知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东方旭煞有其事地说,“它是不是在说‘我喜欢你’呀?” 许清依飞红了双颊,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根本就听不懂!”说着掩嘴笑开。 那样的夜晚如水如棉,那样的月色令人沉眠。东方旭的十六岁,如花似锦的十六岁,每一晚都如此香甜。甜蜜的岁月令人陶醉也令人怀湎,东方旭就这样在一边陶醉一边怀湎中走向它的花季,走过他人生中最美丽的春天。 高二那一年,是那么的让他一生怀念。 *****************************************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高二是两极分化的一年”,老师们整日的警钟长鸣终于得到现实的证明,很多人也由此对老师的唠叨给与了新的态度,他们赫然发现老师的话并非全无道理,只是明白时为时已晚。 高二后期给东方旭的感觉就是教室越来越沉静,气氛越来越死寂。蓦然回首,才发现最后一排大多空空如也,只有雷豹余波二人还坚守岗位,二人占据了整个最后一排的空桌椅。是的,不知何时起原来最“活跃”的那“一小撮”一个个相继退学离开了,没有告别,也没有送别。离去的是那样坦然,没有留恋没有遗憾;留下的仍一如从前,没有因“战友”的离去而伤感,也没有对着空空的桌椅感叹。 时钟一如既往地一圈一圈地旋转,亘古不变。 不知道为什么,东方旭在那蓦然回首间忽感一片茫然,眉心空空如静碧的水渊。 即便是余波,也不再是以前的余波,雷豹也不再是以前的雷豹,他们的存在,只有上课时静静的沉睡,下课后空空的桌椅,空气中似乎已不存在他们的气息。东方旭不明白从前那些生龙活虎的少年如今为何都这般无精打采如老去的狮子趴在荒原。 高二结束期末考试的前一个星期,就连他俩也永远地离开了学校。 退学那晚他俩在 “雨打芭蕉”里大醉了一夜。没有叫东方旭,因为考试近在眼前。 站在高三的门槛前,没有人不开始空前而非绝后地重视起考试。 二人推杯换盏,豪饮不断,有一种解脱后的轻松与悲壮。 只是谁也不多说话。 晚自习后东方旭还是去了,是他自己去的。他坐到酒桌上一言未发,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便骂道: “畜牲!妈的走也都不告诉我,还有没有我这个哥们!”这是他很久以来第一次口吐脏言,但听起来却已经一点也不粗野。 “好!我他妈的不够哥们!”雷豹举起酒杯仰脖而干。 “我他妈也……”余波也是一杯。 一时间仿佛时光回流,我隐约看到了三人的从前,像水一样已经流逝了的华年。 东方旭发现酒桌之上少了一个人,不禁问道:“怎么?小甜甜又怀了?在家养身子呢?” 雷豹一声叹息,感慨道:“他妈的,别提了,我们的事被她爸妈知道了,就把她转到外地上学去了,也算是弃暗投明吧!”几年的学校教育雷豹也算是学会了几个成语的。 “好!弃暗投明!为小甜甜干杯!”东方旭举杯,三人共饮。 酒到杯干。 一恍高三。 第六章 而关于东方旭的高三,我无论如何也打捞不出半点印记,仿佛那根本就是空白。也许我本来就不该那样找寻,梦什么时候会是完整的呢?在对往事的打捞中,却有一个画面,总是突然就出现到我面前,不管东方旭在以怎样的姿态仰望哪里的夕阳,不管东方旭的脸上是怎样的忧伤,透过他深沉的目光,总能看到。 那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晚,我躺在黑暗中,那样的黄昏又突然弥漫而来。东方旭在仰望,透过他仰望的视线,我深深探进去,眼前出现了另一个时空。 ************************* “这么多人,早知道就不来了。”许清依紧跟东方旭在人群中穿梭时,轻声抱怨道。 过年的气氛把整个小城渲染得格外绚丽:处处张灯结彩,一片欢腾。一年中最大的人流涌到街道上,把大街堵得完全可以挡住九八年的洪水。此时节,外出的人都已纷纷返回,有打工的,求学的,闲游的,有文明人,也有痞子混混。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人,在这样的腊月的夜晚同时涌到街面,其鱼目混杂之状自不必言。 东方旭也开始后悔带清依出来,起码不该来广场这人群密度最高的地方,特别当听到清依抱怨时,他尤其感到这个地方不适合清依,于是一心急着挤开一条人缝,带领清依逃出去。 在人群中穿行犹如在海浪中击水一样艰难,东方旭掩护着许清依,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时,已是气喘微微,额头泌着汗珠。二人站到广场的外缘,东方旭望着人山人海无奈地说:“敢情中国的计划生育,成效很是一般啊,还须大力加强。要不我们去公园吧,那里这时该安静些。” 许清依似已精疲力竭,只无力地点点头,用手擦着鼻尖的汗珠。 “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去买两瓶喝的好不好?” 清依再次点点头,脸上渐渐恢复冰雪映红梅的美丽。 东方旭转身走向广场外的超市。 坐在长凳上,清依的手不自觉触摸到了东方旭刚给她的那封信,说要她回家再看。想起东方旭神秘的表情,她脸上露出微笑,悄悄打开那彩色的信纸。看到的,是用飘洒的字体写的一首诗: 对着你的背影,说:我爱你 被你听见,要我对着你再说一次 当着你的面我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怕我一张嘴就会死去 我不怕死,只怕我死了 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 寒月当空。不是满月。 等东方旭拿着两瓶可乐跑出超市时,四下里却怎么也找不到许清依的身影。 他转了一圈又一圈,渐渐心急如焚起来,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间。电视剧中被无数次演绎过的绑架镜头此刻一一呈现到他脑海中,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那些全是虚构。 但虚构的情节一旦真的发生于现实,其悲剧意味顿增千百倍。 几个衣着怪异的男子已围住了东方旭。 东方旭一看便知都是些游手好闲的混混,便假装没看见,侧身想要离开。不料一人挡住他,迎面就是一拳。东方旭顿感鼻子一阵灼烧,鲜血已汹涌而出。还未等东方旭还手,其余几个也都一哄而上,乱拳乱脚落在东方旭身上。东方旭招架着,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他也不是武侠中的英雄,冷不防被打倒在地。几个人摁住他仍是一顿饱打。东方旭被打得怒火中烧,拼命挣扎起来,却听一人骂道:“你他娘的还想不想见你马子了?!” 东方旭赫然怔住,鲜血轰然冲上脑门,冷汗从全身所有的毛孔冒出。 又是一阵暴打。 东方旭也不知是被几人连推带踢,进了一间灰暗破旧的楼房里,进去的一刹那他便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他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如刺剑一般扎进他的眼里:许清依紧靠着墙壁,正被一群混混围着,头发凌乱,双目惊慌,脸上红红的几道印痕显然是被打过的痕迹。东方旭开始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畜牲!你们这些畜牲!放了清依,快放了清依!” 一个小眼睛小个子的男生出现在东方旭面前,一脸奸诡地笑着,说:“他妈的东方旭是吧,还记得你祖宗我吗?”说着就是一巴掌,狠狠掴在东方旭脸上。 东方旭许久才记起,他就是曾经在酒桌上被雷豹打走的那个卑鄙的家伙,名叫潘晓。 “原来是你个垃圾!”东方旭骂道。 “操你娘的!”潘晓又狠狠地掴了东方旭一巴掌。 东方旭嘴角也流下血来。 小个子继续骂道:“你他娘的好贱啊,拆我的台不行,还不让我向许清杉那狗娘养的出气,我操你娘的就这么好惹是吧?!” “有种咱们一对一,把清依放了!”此刻东方旭一心只放在许清依身上,他已看出这房间里都不是一般只打打群架的小混混。他无法确知他们能干出什么坏事来。 “你说对了,我就是没种,今天就他妈要对付你的婊子,”小个子又一脸恶毒的阴笑,“呵呵,看看,我们这里的兄弟够你婊子受用的了吧!” 东方旭趁人不备,猛然挣脱开,冲着潘晓的脸就是一拳,潘晓又瘦又矮,一拳就被打倒在地。东方旭紧接着就冲向许清依,却感双腿一阵木麻,轰然扑倒在地。 他的腿已无法动弹。 潘晓恶狠狠地爬起来,指着许清依骂道:“妈的!扒了那婊子!” 剧痛中,东方旭听到清依极度惊恐地大叫起来,字字都像冰针刺进东方旭的心里、肉里。东方旭紧咬牙关用双手撑住地,猛地挣扎起来,后背却又狠狠地挨了一棍,再次趴到血地上;抬头看时,清依的外衣已被踩在地上,那三五个痞子正恶狼一般撕扯着她身上残存的衣服。 东方旭叫喊着,歇斯底里般地叫喊着,在地上挣扎着向前爬去。 潘晓用脚狠狠踩住东方旭已被打断的小腿,双手揪起他的头发,故意让东方旭看着许清依受凌辱,一脸最最恶毒的诡笑。 许清依的挣扎越来越无力,嗓子早已叫不出声响,空张着惊恐万分的嘴,象一只被恶狼扼住咽喉的小鹿,已无力反抗。立刻,她雪白的胸堂便裸露在外,一只只肮脏的手,在那玉肌冰肤上留下一道道污痕。罪恶啊,却仍不罢休地继续进行着。 东方旭疯狗般抓住潘晓的手,拼命向前扑去,就当他的手刚要接触到围着许清依的一人时,头上嗡地一声巨响,世界顿时在他眼中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只有黑。 无尽的黑。 死一般的沉寂。 *********************** 每当这时,我都能感觉到东方旭的心中在滴血。这个场景自第一次出现在我的梦境中,之后的夜晚便反复出现,每次我都在这黑寂中惊醒,发现自己已是大汗淋淋。我总想摆脱它,却往往陷得更深,那仿佛是一个漩涡,将我深深吸卷住。我在黑暗中摸出一支烟点烟,在打火机跳动的微光中,看到的仍是东方旭仰望的眼神。 黄昏中,东方旭一次次仰望,眼中满是忧伤,心中一次次滴血,逆流成河。我不知道他心中的血已流了多久,还要再流多久。无数个夜晚,那滴血的声音总和我的时钟一起响起,踏过江南的烟雨濛濛。 天会亮吧,梦会醒吧,可总还会再次入梦,或重复,或继续。 *********************** 东方旭醒来时,已是家家爆竹辞旧岁的除夕之夜,中国旧历的新年,在亿万人民的欢呼中已然走近。 病房里格外沉静,全没有新年的影子。 “清依,清依呢?清依在哪?”声言沙哑得听来便惹人泪垂,东方旭睁开双眼的第一句话打破了世界的沉寂。 爸爸、妈妈、大姐 都在。听见东方旭的声音做母亲的又涌下泪来。 东方旭用正打着点滴的手紧紧抓住梦菊问: “大姐,清依在哪?告诉我好吗,大姐!” 东方梦菊低下头,说:“是个女孩打的120,并把咱家电话告诉的医生,我们并没有见到其他人。或许……” “大姐,清依怎么了?”东方旭挣扎着欲起来,眼前一黑又昏了过去。 凌晨已过,病房里也可听得见外面排山倒海的爆竹声。 新年已经到来。 东方旭再次睁开眼睛,所说的话仍是询问清依在哪,这次仍是东方旭的大姐梦菊回答的他,尽管是个谎言,但多少给东方旭一点安慰。东方梦菊对他说:“我们刚才仔细问过了医生,他们说救护车接你时确有一女生,告诉了咱家的电话号码,只是不愿到医院来就回家了,看样子没受什么伤。” 东方旭眼中闪出一丝亮光,急忙问道:“真的,大姐?医生真的说清依没事?” “真的没事,没事,你先好好躺着吧。”梦菊安慰着东方旭静下。这时东方旭才感到浑身疼痛得厉害,上下骨头都碎了一般,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全身动弹不得。 而许清依的伤和痛又何止身体上的伤痛,那样的伤痛深深痛进她的心里,痛进她的灵魂,她只有躺在母亲的怀里不住地流泪,一流就是一整夜,一句话也没有。 那晚,当从绝望的深渊中挣扎出来,像一只失去方向的小羊从狼嘴里挣扎出来,看到东方旭趴在血泊中,她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伤痛,忙着去呼救。而当救护车把东方旭带走,只剩许清依一人站在空空的破房中,猛然看到自己散乱的衣服,回想起刚刚发生了的一切,她才痛然瘫到地上,将头埋进双膝,无声地哭起来。 泪水潸然。 潸然的泪水打湿了整个夜晚。 东方旭醒来时,许清依才孤零零地回到家。那时许清杉也刚从外醉酒回来,他母亲正催促他去找找妹妹。许清杉转头看见清依进门时衣服破乱头发凌散的样子,所喝的酒顿时全变成冷汗流了出来。他急步冲上去,双手紧紧握住妹妹问:“怎么了,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清依含泪不语,一头扑进母亲的怀抱,痛哭不已。 饱经沧桑的母亲马上明白了一切,立刻老泪纵横,用手不住地抚摸着女儿凌乱的断发,嘴里哽咽着:“乖孩子,妈妈在这,妈妈在这,妈的乖孩子,妈妈在这……” 许清杉也马上明白妹妹遭遇了什么事,猛然冲到院子,对着苍天大叫起来,像一只受了重创的狮子,悲痛不堪。 许清依什么也不说,母亲要带她去医院她不作声,母亲要她上床休息她也不作声,就一直默默地趴在母亲怀里,只有泪,无休无止的泪,泣天恸地的泪。 新年的到来依旧是一片欢腾,天地并未因世界上那些不幸的人们而做丝毫的改变;除夕夜里降了一场雪,厚厚的一场大雪,那雪反而更增添了人们的欢腾,欢呼声连绵不绝。 万里雪飘。 万家灯火辉煌。 ********************* 注定,那个夜晚将令东方旭永远伤痛。 我总是这样对过去做结论,却毫无根据。要什么根据呢?又哪里会有真正让人信服的根据呢?不如一句注定。 很多年后,我才最终理清,那个夏末的黄昏是东方旭高考过后的一天,就是那个夕阳如梦,红霞满天的黄昏。 东方旭总会像那样来到公园的河边,站在黄昏里,只身倚着栏杆,稍蹙眉头,微合双眼,透过岁月的尘埃深深凝望辽远的苍穹。每当想起那个夜晚,扶着拐杖的手便微微颤抖,纱布包裹下的头颅也会剧烈疼痛起来。但无论家人怎么阻拦,他每天都要执拗地来公园站一站。他能感觉到,公园里很多地方仍温存着清依的身影,清依的言笑。他到公园站一站,便似乎见到了清依,听到了他那清脆的笑。 清依走了。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也不知去了哪里。 东方旭曾无数次拨打清依家的电话,敲她家的门,得到的都是清依家已搬走的消息。 为什么?东方旭仰望着云天默默倾诉,为什么要离开? 那絮絮的心语,伴着小河流淌。 清依,你还记得我们的梦吗?那些因为你而色彩斑斓的梦,你还记得吗?清依,此刻你在哪呢?你也在仰望着曾经梦一样迷离的夕阳吗?告诉我吧,不管你在哪,不管发生过什么,告诉我吧,通过天边的云朵,通过低去的斜阳,告诉我吧。不管命运怎样安排,我的梦依然不改,我们的梦依然不改,清依,回来吧,回来吧,哪怕什么也不向我告白,只让我确定你还安好,我就心满意足。清依,你在哪? 我是个没用的废物,眼看着你受凌辱却不能给你保护,我真是没用,这样的人是不值得你留恋的。我本该躺到医院里永远也不再醒来的,我这样醒来还有什么意义,有什么颜面去仰望这碧蓝的天空,有什么颜面去呼吸满园的空气,我这个没用的废物!只是,求你回来见我一面,只一面,哪怕让我立刻死去,我只求再见你一面,知道你一切安好。 清依,你在哪? 不知何时,东方旭仰望的脸上两行泪水又在静静流淌,仿佛永不干枯的江河。泪水从脸上滑落,滴入泥土里,不知春天能否再开出一个花季? 吴媛又来看他了,远远地站着。自东方旭出事后,吴媛总三天两头到城里来看望他,哪怕只是这样远远地站着,不说什么话,她依旧一天天地来,一天不来一天牵挂。 东方旭擦去泪水,缓缓地走向吴媛,他现在已终于不再需要拐杖了。 “谢谢你吴媛,以后你不必来看我了,我已经没事了。”东方旭望着吴媛的双眼,仍一脸忧伤地说。 “梦旭哥,听大姐说高考成绩已经出来了,你打算报什么学校?” “什么也不报,”东方旭叹息一声,“我要去复读,明年再考。” 吴媛很赞同他的决定。她知道东方旭该上个好的大学,而今年他显然是没考出真实成绩来的。她为东方旭的振作感到欣慰。 而东方旭真的能振作起来吗?他自己也不知道。 那一年,高考改在六月的第一年,那两天里,东方旭被扶着进出考场,看着他的神情,没有人会再对他抱有什么希望。校门外围得密不通风的家长,看到他时,一个个都不住地摇头叹息。尽管如此,东方旭的成绩依然过了重点本科线。但只因心中还残存的那个梦想,他最终却决定去复读。东方旭的父母劝过他几次也就不劝了,他们毕竟还是了解自己的孩子的,知道他一旦认准的事,别人是说不回来的。 “梦旭哥,我相信你明年一定会考得更好的!”吴媛抿起嘴鼓励着东方旭。 东方旭点点头,再次抬头望着夕阳,他想说清依也一定会好的,可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一年的夏天在无声无息中过去,东方旭一点也没有体会到夏天的感觉,因为他的心再也无法热起来。 ********************* 东方梦秋走了,去了哈尔滨一所对她来说并不理想的大学。当看着二姐踏上火车,前往遥远而寒冷的北方时,东方旭那种离别的感伤突然强烈起来。虽然梦秋和他们这个家始终有着一种无法消除的隔膜,但血浓于水的亲情总是依然存在的。 遥远的北方,从春到冬四季冰雪覆盖的北方,二姐会不会感到凄凉?东方旭望着已远去的列车不停追问着。梦菊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眼中有着同样的牵挂和不舍。 长长的铁轨是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东方旭看不出其中的寓意,只是感到一种失落。 梦秋走后不久,东方旭也出发了,他要去洛城,去他复读的学校。 梦菊和夏明广开车送的东方旭。 两人坐在前面随便闲聊着,东方旭一人坐在后座默默地望着窗外。车从他的母校前一闪而过。当母校的身影和着整个蒙城渐渐隐去的时候,前方宽广的公路正破开云涛冉冉飘起。 东方旭静静地望着东方那一轮红日,心中却不是渴望着飞翔,沉沉地,犹如一泓静碧的深潭。 第七章 洛城。秋半。 洛城比蒙城大许多,满眼的繁华。过市中心一直往外走,双月园学校就伫立在繁华的边缘;尽管繁华已过,仍风流不改,一眼望去,一片红色建筑燃烧如天边的云霞,颇具气魄。 我的梦里,从此就有了那样一片土地,和那土地上的许多种种。双月园,那个名字是那么深刻,梦里梦外都让我无限缅怀。 而我,却也渐渐完全沉沦到那个梦里,迷失了自己。 双月园学校是这片土地的一道风景,也是全省有名的私立学校。不止规模宏大,近年来更因高考成绩而声名鹊起。每年高考过后,都有一批不是落榜的高分生从四面八方聚集至此,再续他们的宏图大志。和很多私立学校一样,双月园也是大众眼中的贵族学校,从幼儿园到高三各年级俱全。规模之大,连朱镕基总理都亲自前来访问过。由于资本雄厚,学校的师资力量便甚是强大,特别是近年来又加办了高考复读班,高考成绩年年斐然。真正成绩差而未考上大学的落榜生,是很难进到学校去的,进去的大部分都认为他们只是失利而未失败,很小部分是父母非常有钱的真正的落榜生。由于以上原因,来此复读的一个个不是垂头丧气的消沉模样,反而格外的雄赳赳气昂昂。 当东方旭迈进高耸的大门时,也不禁直了直胸背,脚下生出了一团云气一般。 一进大门迎面的教学楼顶上,“为成功做准备”六个金晃晃的大字各各剑拔弩张,龙腾虎跃。整个学校在这六个字的金光笼罩下,似乎处处气焰高涨。 东方旭忽然又想起了他的梦想,忽然又十分地渴望飞翔。 飞翔,就要把过去遗忘,就要为折断的羽翼疗伤。而不是所有的伤都能复原的,有的即使复原了,也会留下一生的伤痕。 东方旭忘不了。即使他胸中又燃烧起火焰,那也是悲壮的火焰,能烧伤自己的火焰。此刻他就感觉到了心口的疼痛。 走进双月园的东方旭还不知道,白灵儿也来了,而且半月之前就来了,在理科十三班。东方旭没有去十三班,而是按教务处的安排去了十二班。那是他们第一次离开同一个班级。 当东方旭跟着教务处老师走进教室时,里面正上自习,一片安静,甚至连东方旭的到来都没能对那种安静有一点干扰,低头学习的仍在低着头,偶尔抬起头的,不过是为了伸伸腰活动活动颈骨。东方旭陡然有一种“身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觉。只有最后一排还有三两个空位,东方旭便走过去坐下。夏眀广和东方梦菊还在窗外楼道里看着,他冲他们淡淡地笑了笑,摆摆手,二人会意,便都离去了。 东方旭环顾一圈教室,孤独之感油然而生。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一排排望去没有一个身影能给他带来亲切感,一个个皆如路人。事实上即使一年过后,这一教室的人很多仍同路人。对他们大多数人来说,这里不过是人生道路上一个小小的驿站,稍作停留他们便会分道扬镳,不会有太多的记忆和留恋。 东方旭表情淡漠,翻出日记本,写道: 不该来的地方从此长出我的脚印 该去的地方正盛开着怎样的花朵 有谁知道 你在何方牵着我的魂魄 不再流泪的双眼 何时能再见你的雪额 求你告诉我 如果 永远没有那一天 你我相约家乡的清河 迎着风筝在春天里唱歌 我又如何重燃我的鲜血 天地只是一具空壳 ************************* 刚来学校的那些天,东方旭的情绪一直是这样起起落落,时而梦想之火重燃,时而消沉忧郁难堪;也无人交谈,整日形单影只,独来独去。 东方旭并没有住学校宿舍,而是在学校旁边租了一间楼房居住,于是和同学的交流更加的少。郁闷之时,他便想起以前的那些同学朋友来,昔日的欢情只能更增加他的寂寞。 他终于去找白灵儿了,他那十二年的老同学。 可是,白灵儿变了,变得已完全不是以前的白灵儿。 她默默地望着东方旭,一双大眼睛黯淡无光,一点也没有了以前的灵动活泼,始终静静地如一泓秋水。 “你也来了,几天了?” “四天。” “在几班?” “十二班。” 这就是他们所能找到的全部话题。 东方旭感觉到白灵儿变了,但他不明白,白灵儿为何一下子会变成现在这样,变化竟是如此之大。以前那个整天活蹦乱跳,爱耍小脾气,爱生起气来就乱扔别人书本,满世界只有欢乐的小女生哪去了? 是高考吗?东方旭不知;他只知道白灵儿高考确实考得比平时差很多,但他却不知道为何会那样。东方旭没有问,因为他已感到白灵儿在逃避那些话题,那些话题说来也许会让她再次伤心。 直到很久以后东方旭才知道,在那年高考前一个月,也就是东方旭仍在家养伤的时候,白灵儿的父母离婚了,而她既没有跟随父亲,也没有跟随母亲,而是选择了一个人生活。 东方旭知道后,久久地仰望着黄昏叹息了一番。 刚开始的每个周末休息时间(事实上也就只有星期天下午才没课),东方旭的大姐东方梦菊总会和六叔夏眀广一起来看望他,给他带些生活用品和水果。其实东方旭最需要的是他们给他带去的关怀和体贴,再就是,大姐那永远乐观开朗的情怀对他莫大的感染。 大姐每次去,都会在东方旭放学之前先把他的房间给整理一遍,他有没洗的衣服便给洗出来晒着。等东方旭回来时便满面春风地迎上去,问这问那,亲切之情溢于言外。若东方旭心情不好,大姐总会抚着他的头发开玩笑: “咋的了帅哥,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是不是又想你那清华园里的红颜了?放心,她会在清华园里等着我们的大帅哥的!” 说着自己先笑起来,东方旭也就跟着笑起来。 姐弟俩说笑一会后,夏明广便催促道:“行了,行了,别光顾着精神食粮,现在都还空着肚子呢!” 东方梦菊便转过头,带几分调皮的神情笑问道:“六叔,你又想请客啊?” 夏眀广故意装出一副很受委屈的样子,说:“好,我请客就我请客。” 东方梦菊遂高兴地站起来,拉起东方旭的手说:“走,弟弟,又有的吃喽!六叔,这次去哪?” “你们说去哪就去哪。” “好,那……就去‘水月轩’!” 东方梦菊拉着东方旭先走了出去,夏眀广随后把门关上锁好。 水月轩是一家小酒馆,店虽不大,装饰却很优雅,略带古典韵味。坐在那样的环境里,东方旭的心情渐渐好起来,夏眀广看了一周也直称赞不绝。 他们刚拣了靠窗的一处位置坐下,立即有一位服务员前来招待他们。那服务员文静雅致,年轻纯净的脸上全无一点灯光酒影的痕迹。在东方梦菊和东方旭一起点菜时,夏眀广就和她搭起话来:“看样子你不是专职吧?” 服务员笑着答道:“先生好眼力,我是学生,在这做兼职的。” “噢,你也是双月园学校的?”夏眀广饶有兴趣地问道。 “是,和这位同学是一个学校的。”那女生说时看了看东方旭。 东方旭无意间抬起头来,便看到一双眸子正望着自己,明如皓月,澄似秋波。 那女生自然而优雅地朝东方旭点了点头,便拿起菜单离开了。 如此极平常的一幕,谁也想不到在以后的岁月中又会成为一个开始。 人生,有太多太多时候,是人自身无法预测的。 那天的午餐,东方旭吃得不错,心情一直都很好,谁也 想不到这样的午餐在不久之后东方旭便再也没有吃过,也永远不可能再吃到。 ************************ 东方旭的大姐经常来看他,他的情绪渐渐好了很多。当月圆之后,秋意阑珊之时,他差不多可以完全投入到学习中去了。这时东方旭才发现班上确实是高手云集、俊彩星驰,而且他们一个个都胸有成竹似的,学习有张有弛,方法各具特色。东方旭也从他们身上学到不少东西,体会到进步的感觉。渐渐地,东方旭也不像刚来时感觉那么寂寞,周围的同学也不再行同路人。毕竟大家都是有着相似遭遇的,而且为着相同的目标聚集到一起,彼此有着很多可以分享的故事和经验,很多经历甚至十分相似。慢慢地东方旭不再感觉那只是一个驿站,而是一个军营,一个所有战友都能和睦相处的军营。 而且,这里的每个人身上都有着自己的故事。 东方旭的同桌江洋,他的故事,就给东方旭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叹。 每次晚自习放学后,东方旭都能在校园的小路上遇到江洋,而每次遇到他时江洋都在打电话。东方旭一听便知电话的那头和这头的关系——春天里的男女关系。每当东方旭路过,江洋不管是已打完电话还是正在进行时,都会从外套内兜里掏出一盒烟来,分一支给东方旭,也抽一支自己点燃。一时间二人忽然就熟悉了很多,江洋便向东方旭说起他的故事,说起他的女朋友。 江洋的女朋友曾经比江洋高一级,现在已读大二。江洋在上初二的时候就开始和他女朋友谈恋爱,二人一直如胶似漆。只是他女朋友考上了江西的一所大学,两人之间顿时隔起了千山万水,从此他们俩便被相思之苦缠绕着。 “老婆整天让我给她打电话,一天不打她就会哭,说我不再想她了。我哪里不想她啊,每时每刻都想,可是我还要高考啊,老这样一上课就走神怎么好啊……”江洋说着又狠狠地吸了几口烟,烟雾之中他的脸写满了忧愁。 “我本来不吸烟的,”江洋望着手里的烟头说,“现在整天这么郁闷,便吸开了。你怎么也吸的?” 东方旭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也夹着烟卷,苦笑着说:“那你给我干吗?彼此彼此,郁闷。” “有时,”江洋继续说着,“我真希望老婆和我分手,嘿嘿,那样顶多也就难过一阵子,不必这样整天折磨人。” 说着江洋的手机又来短信了,看他的表情便知又是他女朋友的。他立即回复过去,手指操作手机键的动作非常的迅速。 东方旭摇摇头,苦笑一下,踩灭烟头独自走开。他不知道自己的清依现在怎么样了,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那让他无比感伤,想起来心里就痛痛的。 夜晚,东方旭仍然是失眠,不过他已渐渐学会调节自己的情绪,渐渐不再在乎自己能否睡得着。第二天上课可以保持正常。 ********************* 双月园有一个特色,就是每天晚饭之前都有一节课是自由活动课,学生可以做些自己喜欢的运动。当然,大部分人还是会呆在教室里学习的,偶尔才出去运动一会。 正课一下,江洋便叫着东方旭去打篮球,东方旭是很想去的,他曾经也是个篮球迷,只是此刻却犹豫了,毕竟他才丢掉拐杖刚一个多月,即使以后怕再也不能剧烈运动了。不过他还是去了,哪怕是跟他们去看看,也能解一解球瘾。再说,他也不是能在教室里一直坐住的人,出去走走是他乐意的。 球场上人不少,格外热闹。 东方旭只试着跳投几次,便感到小腿断处微微发烫,开始隐隐作痛,于是只有恋恋不舍地下了场,坐到场边石凳上,心里多少有些失落。不经意环顾四周,东方旭却发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而且好像正迎着他娉娉走来。最是那一双迷人的眸子让东方旭感到熟悉——明如皓月,澄似秋波。 近了,那女生微笑着朝东方旭点点头,在他身旁坐下,仍注视着东方旭说:“我叫叶如梦,理科十三班的,阁下是?” 东方旭没有笑,反而一脸静默地说:“浮萍漂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 女生莞尔一笑,一笑如虹。 “你很冷吗?笑一下能释放能量获得温暖的。”女生说完,仍吃吃地盯着东方旭那副深沉不改的脸孔。 “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笑与不笑又有何区别呢?”东方旭仍一脸的忧伤。 女生笑得更加风情万种,站起身来道:“那你现在想不想散散步,去欣赏一下这幽微灵秀地呢,东方旭?” 东方旭一怔,凝望着女生无语,许久才缓缓站起来。 女生指了指旁边的一条竹林小径,说:“走吧,曲径通幽处。” 东方旭却也真的走了,边走边说:“你真的叫叶如梦?”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又有谁能说得清呢?”这次好像轮到她卖官子了。 “你怎么知道东方旭?” “你也知道东方旭?” “叶如梦?我见过你?”又是两个问句。 “我在‘水月轩’里见过你吗?”回答的也是问句。 沉默。东方旭想了好久,才忽地想起那次在“水月轩”吃午饭见到的服务员,稍微有了一点明白,说道:“见过。只是何曾相识?” “相逢何必曾相识。” 东方旭立刻想到了“同是天涯沦落人”一句,又望望那天那地,不禁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头,便不再作声。 “东方旭,你为何不住校呢?”叶如梦见东方旭沉默便问道。 “不喜欢。”这次东方旭是直接回答的。 “因为你喜欢吸烟?” “也许。” 叶如梦又迷人地笑起来,揭谜底似地说:“你还不知道吧,我就住在你隔壁,我还与白灵儿是一个班的。”见东方旭没什么反应,仍是一脸的毫无表情,她忍不住略带娇气地说:“东方旭,你是真的这么深沉还是故意假装的?” 东方旭深沉地说:“装的。” 叶如梦笑时,东方旭也终于露出一丝微笑。他笑是认为她不知自己是假装假装深沉的,她笑却因为他认为她不知他是假装假装深沉的。 “大家都叫我东方,理科十二班的。”此时东方旭反而不问自答,因为他实在不想和她一直默默走下去。 “我知道。” “那你什么不知道?” “不知道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叶如梦望着东方旭,一脸调皮地笑道。 “那你知道白灵儿以前什么样,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吗?” “命运。命运使她变成这样,也使你变成这样,使每个人都变成今天这样。” 说时叶如梦脸上的笑忽然消失,像被一阵风猛然吹散了,呈现的却是一丝的悲哀。东方旭猜想她所说的“每个人”其中也一定包括她自己。 ******************* 我不知道叶如梦是如何进入我的梦里的,仿佛是流星一闪,又仿佛是烟花一炫,无论怎样,留给我的都是长长的寂寞。 第八章 生活在平静中逐步趋于机械化。对东方旭来说,每日除了教室、食堂、租房,便只剩对清依的思念。思念经深秋的黄昏落叶一衬,便格外地悲远。 想起清依,东方旭便会独自一人到校园走走,校园不大,也不太小,环境却还不错:假山池塘交相辉映,竹林小径幽深弯长。东方旭漫无目的地走着,时不时地就会遇上叶如梦,而每次遇到叶如梦,她脸上都是笑容在绽放,仿佛她的世界里永远没有忧愁,殊不知笑容背后的忧愁更令人悲伤。东方旭显然还看不出那笑容背后的忧愁。 “叶如梦,你真的住在我隔壁?”至今,东方旭对叶如梦仍不十分了解,而叶如梦却好像很了解他。 “是啊,千真万确。” “那我怎么好像没见过你?” “那就是你的问题而不是我的问题了,我是经常见到你的。” 东方旭越发不解起来,或许是自己没留意,他如是解释着。事实上他课外时间真的很少留意身边的事,因为脑子里大多是许清依。 比如除了同桌江洋之外,它周围的那些人他仍都不怎么认识,虽然坐在一起,却几乎没怎么说过话。 江洋平时也不怎么说话,却很喜欢写东西,所以大多时候都是他的笔在代替他的嘴运动。东方旭看过他写的文字,满带伤感,却文采飞扬,词句之间饱含深情。 当江洋默默地写着他的心情时,坐在东方旭前排的女生,时不时会转过头来好奇地看着江洋,也默默地不作声,脸上带着微笑。那是一张平凡的脸,于是呈现出来的也是一副平凡的微笑。平凡的东西往往引不起注意,江洋和东方旭二人就都没注意到。 “喂,江洋,能不能拜读一下你的大作啊?”前面的女生轻轻地问江洋,仍是平凡的脸平凡的微笑。 江洋立刻抬头笑道:“我随便写的,都是垃圾,没什么好看的。”不过他还是给她看了。 江洋给人的感觉总是那么随和友善,东方旭最欣赏他这点。 “厉害,随便写都能写得这么好,真是厉害!”女生看完一篇后称赞道。 江洋略微显得不好意思起来,脸红了红笑着说:“这算什么,东方旭写的诗才叫好呢。”说着看看同桌的东方旭。 东方旭正在看书,没有一点反应,似乎根本就没听见他们谈到自己。 那女生望望东方旭,一对大眼睛眨了眨,并没有因东方旭的冷漠而觉得委屈,反而继续开心地和江洋聊着:“这位看起来好像非常深沉。” 江洋开怀一笑,凑上前去说:“这才是高手,深不可测!” 那女生用手遮着嘴笑了,这种动作美女做出来一定很是贤淑,可是她作出来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她虽然继承了杨贵妃的雍容,却没有继承杨贵妃的华贵,特别在今天这个审美标准和唐朝完全不同的时代,便只能充当小丑的角色。但小丑大多是快乐的,而且还能给别人带去快乐,她就看来很快乐。 “对了,我还不知你名字是怎么写的呢。”江洋说着脸又红了一瞬间,其实他连那女生名字的发音也不知道。 “我叫洛汐。洛城的洛,潮汐的汐。”洛汐笑着说,她显然是知道江洋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江洋的脸一下子又红了,脸潇洒,红也潇洒。 说话之间,洛汐又用好奇的眼光看了东方旭很多次,像在审视一个怪物似的。东方旭自始至终都毫无反应,一成不变的冷漠,给人一种遥不可及的感觉,好像他把整个世界都忽视了,世界同样把他也忽视了似的;事实上,世界没有忽视他,他也没有忽视世界,只是他不想去面对眼前的世界。他也说不出为什么不想。 说东方旭没有忽视这个世界,是因为他知道洛汐身上总带着一串铃铛,江洋却不知道。因为一进教室,洛汐就用手捂住自己的腰间,不让铃铛发出声音,而在教室外从她身旁走过,就能听到一串清脆的铃声,那铃声曾使东方旭记起许清依的笑。 洛汐好像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拍东方旭的桌子,对着东方旭说:“东方旭,我可不可以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东方旭抬起头,仍一脸静默,似乎在等待洛汐发问,洛汐看了看只好说:“你为什么这么冷酷,这么深沉啊?”两个“这么”在她嘴里的发音格外重。 东方旭没有立刻回答,洛汐认为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反而有一丝惧怕。 东方旭看到她表情的变化,感到自己是那么无情,遂笑了笑说:“装的,你没听说过故作深沉嘛,就是说我这样的。” 洛汐便又恢复了原来的笑,平凡而快乐的笑。 江洋也笑了,笑得开怀,笑东方旭总是故意说自己是故作深沉,其实他感觉得到东方旭内心也很深沉,深如潭渊。 ************************* 东方旭的天空终于有了一丝阳光,使他的心透过阴霾似乎又有了一线希望,那就是他成绩上的提高。 在这样一个高手聚集的班级,学习成绩要想出类拔萃,即使对东方旭也不是一件简单事,所以他才格外的欣慰。但这欣慰无论多强烈都注定不可能将东方旭彻底变回原来的模样,当他在掌声中走上讲台时,仍是千秋不改的冷漠深沉。站在讲台上,他的视线略约仰望,眉头稍蹙,双眼微合,用低沉的声音说: “曾经有一个梦想让我渴望飞翔,而突然折断翅膀的我,冥冥中来到这里等待涅槃重生;一直以来没看到什么希望,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我不知道我的梦现在何方。无论怎样,在我落泪之前,我会依然坚强,因为我还没放弃我的梦想,不管它是在此地还是在他乡……” “或许每个人都有一个梦,每个人都有一个希望,是梦使我们相聚一处,是希望让我们不怕再次跌伤。我想说的是,不管未来的结局怎样,我们都应该珍惜共同奋斗的战场,把这偶然却珍贵的相聚收藏。” 东方旭语调低沉,却能使人的血液渴望燃烧,话音未落台下已是掌声一片。 或许东方旭真的能在涅槃中实现飞翔,如果他能在这样的平常中走过这一年,如果这一年能不发生那些令他崩溃以至彻底沉沦的事情。但事情却偏偏不合人意地发生了,毫不留情地发生了。或许这就是叶如梦说的命运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而那命运,有时并不像手掌上的“生命线”,掌握在自己手中。 人类最本质的悲哀便在此处。 ************************************* 东方旭一直认为,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至少他坚信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所以他并未感到自己命运的变化,只是感觉大姐好久没来看他了。难道大姐知道我情绪已经稳定,还是她最近工作很忙,东方旭这样想着,等待寒假的到来,回去和大姐好好聊一聊天。大姐是唯一一个能和他无所不谈的人,就像东方旭和许清依的事便只有她一个人清楚。 寒假转眼到来。 放寒假,东方旭是和白灵儿一起坐车回去的,家里没人来接他,不知为什么,他向家打了几次电话都没人接。 汽车穿过洛城中心,新年的气息已触手可及,处处洋溢着喜庆和繁忙。看着车外的喧闹,东方旭不禁想,如果没有了新年不知人们会少多少欢乐,少多少期冀。有了新年人们就似乎有了目标,有了一个个的里程碑。而过年对于他来说却成为了一个痛苦的回忆。 车内的白灵儿却一如往常的沉默,且还多了一些悲伤,毕竟她现在能回去的只是一个空家,没有温暖的空家。 东方旭看着白灵儿,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感觉白灵儿是此刻这世上最不幸的人,他甚至想邀请她到他家去过年,若在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来,而 且还会添油加醋开些玩笑,而现在东方旭却无法说出口,她怕一说出口就会把她心上的伤疤揭开,鲜血会再次流出。 还是让伤疤自然脱落吧,东方旭这样想着便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看着窗外。 不知何时白灵儿睡着了,头微微靠在东方旭肩上。东方旭一路上一直保持着一个坐姿,一动未动,他怕稍一动弹就会惊醒白灵儿。而她也许好久没有这么睡过了,即使到了家也永远只有一个人,不会睡得这么踏实。她有多累啊,特别是她的心,一颗孤单的心。东方旭这样想着,忽然心疼起白灵儿来,感觉她好像自己的妹妹,他也多想把她当作自己的妹妹。他望着白灵儿靠在自己肩上的睡脸,既可爱又疲惫。东方旭多想让车就这样一直不停地开下去,而白灵儿也能一直睡下去,她太需要别人的呵护了。 过了很久,当车身跳动的时候,白灵儿还是醒了。她把头从东方旭肩上抬起,望着东方旭轻微地笑了。能看到她此刻的笑,东方旭比谁都高兴,他甚至暂时忘记了自己的悲伤。想了一会儿,东方旭对白灵儿说: “灵儿,我想跟你说件事。” 白灵儿吃惊地望着东方旭,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她,也是第一次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和她说话。 “我想,你可不可以做我妹妹,不知你愿意有我这样个哥哥吗……” 白灵儿低下了头。从下面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颤抖,眼睛里是泪水在旋转。愿意还是不愿意?她什么也没说。 “真的,我不是在开玩笑。”东方旭更加认真地说,“我保证会好好努力,做一个合格的哥哥的。” 白灵儿抬头望着东方旭,脸上已是两行泪水在流淌。 是啊,十二年多了,他俩彼此都已是百分百地了解。对白灵儿来说,以前东方旭虽然喜欢和自己对着行事,但是足以称得上一个好哥哥。特别是童年的那些回忆,此刻又纷纷出现在脑海里,白灵儿一下子感到东方旭是那么的亲切,仿佛一直以来就是自己的哥哥,只是现在才知道而已。当她一个亲人也没有的时候,当她最孤单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哥哥坐在旁边,做她睡觉的枕头,白灵儿无比地激动,泪如泉涌。她好想一头扑进哥哥的怀里放声大哭一场,但她还是只点了点头,泪水早模糊了双眼。 东方旭感到无比高兴,高兴的不是他有了个妹妹,而是白灵儿有了个哥哥。 下车后东方旭先送白灵儿回家,其实所谓的家就是一座空房子。白灵儿的爸爸妈妈自离婚后就都搬了出去,只是偶尔回来给白灵儿送些生活费。再没有其他人照应,确实只剩孤单单一个人。 白灵儿打开家门和东方旭一起走进时,却看到她妈妈正在收拾房间,沙发上坐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母女俩视线相对。白灵儿好想扑上去叫一声妈,然后让妈妈不要走,但她一动也没动。母女俩都没动,相对着泪水流下来。 还是东方旭拉着白灵儿走上前,问了一声阿姨好,白灵儿的妈妈才赶紧擦干眼泪应着,上去摸着白灵儿的肩将她看了又看。 “灵儿,跟妈妈去过年吧,我是来接你的,你叔叔也同意。”白灵儿的母亲说。 沙发上的男子也站起来,笑着说:“是啊,灵儿,跟你妈妈过去吧,还能和你姐姐一起玩。” 白灵儿早听不下去了,连连摇头,说:“我哪也不去,我就呆在家里,我有哥哥照顾,你们放心好了。” “哥哥?什么哥哥?”白灵儿母亲吃惊地问道,视线转移到东方旭脸上。 东方旭连忙答道:“我是灵儿幼儿园就一起上学的同学,会像哥哥一样照顾灵儿的。” 白灵儿的母亲立即发起火来:“你什么东西?敢让灵儿叫你哥哥?你敢打灵儿什么主意小心我叫人剥了你的皮!不是好东西!” 东方旭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 “妈!我的事现在已用不着你管了,你还是回去一家人过年吧!”白灵儿强忍着眼泪大声说。 白灵儿的母亲立刻热泪盈眶,提起包踉跄着走出门外。那中年男子掏出一叠百元钞票放到茶几上,也跟了出去。 白灵儿立刻扑进沙发大哭起来。 东方旭一下也不知所措,坐到沙发上对白灵儿说:“都是我的错,早该想到阿姨会在,我就不该送你回来。” 白灵儿哭了一会坐起来哽咽着说:“不怪你,我妈就是这样,什么事都自以为是,以前就为此老和爸爸吵架,其实妈妈其他地方还是挺好的,你不要生她的气。” “我知道,怎么会呢。”东方旭忙苦笑着说。 东方旭在白灵儿家一直到很晚才回家,他打算让白灵儿也去的,只是无论他怎么劝说白灵儿也不愿意。东方旭只好先回家,答应经常过来看她。 白灵儿微笑着送他出门。 蒙城的街道,依如往年般热闹和喧哗,看着来来往往拥挤的人群和年年翻新的市容,东方旭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既亲切又遥远。 触景伤情,他又想到了最后一次和清依的那晚,也是和那差不多的时节,差不多的人流,可是清依却不在了,仿佛是突然掉进了激流勇进的人潮中,被浪涛卷走了。一年过去了,这一年的时间里,他没日没夜不在思念,这思念不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减,反而越来越沉重,直压得他透不过起来。他无法再看下去,无法再看那熟悉的场景,他抬起头,不让泪水流下,艰难地向前走着。 ************************************* 他一下子好想回到家,好想大吃一顿家里的饭菜。今天已是腊月二十六,大姐二姐已经都在家了吧,今晚的团圆饭一定又是老爸亲自下厨。一想起老爸的那一手好菜,东方旭就忍不住直流口水,肚子早钟鼓齐鸣了。不知大姐最近都忙啥了,也不去看我;还有二姐,都说上了大学人就会变个样子,不知二姐变成什么样了。东方旭天马行空地想着,恨不能立刻飞到家去,落到餐桌旁。 东方旭推开大门走进院子,却没有人迎接他,也没听到任何声音,只有客厅的灯亮着,除此之外一片冷清,一片沉寂。 直到东方旭走进客厅,直到看到爸爸阴沉的脸,妈妈暗自垂泪的双眼,和大姐二姐分别坐在沙发上低头不语的神情,直到东方旭悄悄说了一句“我回来了”,然后只看到二姐无言而只有泪的双眼,所有刚才美好的畅想一瞬间全部烟消云散;一颗心如抛入池塘的石子,急速下沉。 “梦旭,你坐下。”东方旭的父亲熄灭手中的半截烟头,沉重地说道,声音中混合了无限的愤怒和伤痛。 东方旭放下书包,紧靠着二姐坐下,用肘碰了她一下,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看到的却是二姐泪水涟涟的双眼。 东方旭的心一下沉到水底。 墙上的时钟在“嘀嗒嘀嗒”地走着,仿佛饱经沧桑的老人,对世事中的一切都已看透,没有什么能再把它感动,无论是幸还是不幸。 门外的天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世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 也没有别的声音,除了叹息。 第九章 叹息。 东方为民未开口,又是一个深重的叹息,犹如深宅古院的大门忽地打开了。 “梦旭,你说,你能同意你大姐这样做吗?你也不能同意是吧!”东方为民一提起他要说的事,就似乎有无尽的愤恨,身子已被气得开始发抖。 东方旭胆战心惊地望望大姐,大姐一直低头不语,头发散乱着。东方旭最终小心翼翼地问道:“爸,什么事?” “唉……”,东方为民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抖动的手夹着烟卷狠吸了一口便放到烟灰缸里拈灭了,烟灰缸里已有一小堆烟头。“不是东西!夏明广真不是东西!我待他哪点不好,没想到他狗娘养的那么不是东西!不是东西!”东方为民骂着又浑身发起抖来,他试着去找烟,烟盒早已空。 “到底什么事啊,爸?”东方旭感到自己的声音也开始发抖。 “梦菊,你听着!”东方为民用手敲打着茶几无比愤怒地说:“要么有我,要么有夏明广!有我就没他,有他就没我!你自己看着办!他个狗娘养的,敢站在我头上拉屎,除非我死了!不信你试试!小梦菊,你听着!”东方为民抖动得厉害,已经语无伦次了。 梦菊终于发出声音,却只是哭的声音,她蜷缩在沙发里,将头埋进双膝,头发散乱遮住了整个面容。 东方旭的母亲一直在哭个不停,好像除了哭她已经不能做其它的任何事情了。见东方梦菊只是哭却不表态,梦旭的母亲便哭哭啼啼地说:“梦菊啊,你就听你爸的吧。你爸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难道你真想我们家破人亡嘛,梦菊,我的孩子……”做母亲的越说哭得越伤痛,哽咽了一会,苦口婆心地继续说着:“他都那么大了,还有了老婆孩子,儿子都那么大了,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呢?再有他和你爸那关系……梦菊,你咋就不能给我们争一口气哎!” “行了,这样的话说多少遍了!能起作用吗?!”东方为民又说道,“梦旭,现在就听你说说,你同意你大姐那样吗?” 东方旭浑身颤抖起来,只感到牙齿咯咯作响却说不出话来。 寒冷的冬天! 东方梦菊抬起头来,乱发下的一张脸一点也不像从前,变得苍白如雪。她终于开口说话:“爸,是我对不起您,是我给您丢脸了……你就当没我这个女儿吧。” 东方为民猛地站起来,脸色苍白,大叫一声:“什么!没你这个女儿?!除非你死了!你死了也要埋在我们东方家,休想埋在他们夏家!” “梦菊,你是铁了心的还要跟着他走是吧?无论说什么你也要走是吧?”东方为民瞪着梦菊怒斥道,手上的青筋已一条条地鼓起来。 梦菊执着地点了点头,又将头埋进双膝。 “梦旭,把铁棍拿来!”东方为民大叫一声。东方旭忽地从沙发里站起来,好像是被那一句话给弹起来似的。 东方为民猛地冲出客厅,回来时手里已握着一根生锈的铁棍,他冲着梦菊过去,嘴里叫道:“我叫你跑!今天非打断你的腿,叫你跑!” 做母亲的弯着腰摇摇晃晃走到梦菊跟前,忽然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大声哭着说:“梦菊啊,妈求你了,你就回头吧,孩子,我给你磕头了。”无计可施的母亲只能用这人类最古老的方式来乞求自己的女儿,可女儿呢? 梦秋早也呜呜地哭得昏天暗地。 “妈!”梦菊叫着摊坐在地上放声痛哭,“你这样,你这样不是逼着我去死吗,你就不能给我一条活路吗?妈!” “妈求你了,为了这个家,也为了你自己,你就醒醒吧!” 梦菊摇着头,散乱的长发粘满了泪水。 东方旭已经完全崩溃,所有的意念都土崩瓦解,他只有一个思考:这一切都是梦,都是梦,不是真实的,他要醒过来,他要走出梦境。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 是啊,这一切都是梦,只是不知是东方旭进入了我的梦,还是我进入了东方旭的梦。不论谁活在谁的梦里,一样的都是沉痛。 东方旭拖着麻木且沉重的双脚,一步一摇地走出客厅,走到院子里,他还未走到大门,便听见身后大姐一声惨叫,断人肝肠的一声惨叫! 东方旭不敢去想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夏明广从大门外冲进来,冲到客厅抱出梦菊。梦菊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裤管处血流如注。 “妈!妈!”梦秋也在客厅里大叫起来。 东方旭踉跄着跑进屋,只见母亲昏倒在地,梦秋正抱着她痛哭大叫;父亲仰倒在沙发上,紧闭着双眼喘着粗气,手上还紧紧攥着一根冰冷的铁棍。 “这一切都是梦!都是梦!绝不是真的!”东方旭嘴里嘀咕着似傻如痴地站起,许久后突然转身冲出门去。 这一年的寒假,对东方旭来说就是这样开始的,他曾幻想着无数的团圆无数的温馨,却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破裂,不只是家的破裂,更是他心的破裂,精神的破裂。他站在凄冷的长街上,对现实之中突然出现的事,怎么也无法接受,脑海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些回家之前美好的畅想。他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这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他有一种恍惚的感觉,像是整个身子都飘在北风中,像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蜃楼幻境。 每次回到家,不都是妈妈热切地迎上来,关爱地问寒问暖吗?不都是爸爸早收拾了一桌的饭菜,满脸慈祥的笑吗?不都是大姐随后下班回来,笑嘻嘻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帅哥回来了!”吗?然后,不都是一家人坐到一起边吃边聊,吃得香甜聊得和美吗?虽然大多时候二姐不在,但却和在时一样,因为我们都不时地提起她。 爸爸是从没打过我们的。自从我记事起,爸爸就几乎连凶都没对我们凶过,不管是对大姐二姐还是我,更别说打我们了。爸爸虽然不能像亲密无间的朋友一样和我们相处,比起和他同时代的父亲还是格外亲和的,他不但没打骂过我们,甚至也不强求我们做我们不愿意做的事情。大姐大学毕业后坚持到外地找工作,爸爸虽很不赞成她出外,并已给她找好了工作,但他还是由大姐去了,也没有生气。可刚才,刚才爸爸怎么会那样呢? 还有大姐,她虽然一直以来都极有主见,偶尔可能有些固执,但对长辈的话却是言听计从的,至少不会让他们生气或伤心。大姐常对我说,爸妈年纪大了,希望全在我身上,要我一定不要让他们失望,更不能将来“娶了媳妇忘了娘”。大姐一直都是多么的孝顺,多么的识大体顾大局啊!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是的,怎么会是真的?可我刚是从家里出来的啊,那些事就发生在家里,发生在温暖和美的家里,我的家里,可家呢,我的家呢? 当东方旭渐渐意识到刚刚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以梦的形式存在的,他便感到心中一阵疼痛,玻璃杯打碎一样的疼痛,能听得见声音的疼痛。 疼痛中东方旭睁开眼睛,深夜的路灯是那样的灰暗,深夜的路是那样的凄冷。他挪动起双脚向前走去。去哪儿呢?他已没有灵魂去思考这样的问题。 他的胃肠一阵痉挛,接着头脑一阵眩晕,扭曲的身体踉跄着险些跌倒。 蒙城的天气一到过年就会下一场雪,且总是一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今年的雪又按时来临,片刻间,就把东方旭覆盖笼罩在一片茫茫不见红尘的白色世界中,纷纷得如漫天飘落的杨絮,又如绵绵不尽的哀愁。 千里落雪,万里伤忧。 ********************* 东方旭再回到家已是凌晨四点,家里四壁的灯仍然亮着,谁也没有睡觉。东方为民还坐在沙发上,被浓浓的烟雾迷漫着,脚下一地的烟蒂。母亲斜靠在沙发里,紧闭的双眼依然泪如雨注。 空。房屋里顿时显得如此虚空。 东方旭站到门口,久久不动,最后转身 推开二姐的房门走进去,浑身的冰雪洒落了一地,敲打着空寂的夜。梦秋和衣半躺在床上,脸上泪痕未干,见东方旭进来时俨然一个雪人,从头到脚都被冰雪覆盖,便立即从床上下来,用毛巾把东方旭身上的雪打落,又找来衣服给他换上,自始至终却没说一句话。 “二姐,大姐怎么样了?”东方旭一边换衣服一边问道。 “我刚才打了大姐手机,已经住院了,说没什么大碍,只是要多住几天。”梦秋沉缓地说,眼里又有波光在闪动。 “二姐,大姐的事到底是怎么样的,你能不能给我说说?”东方旭挨着梦秋坐下,这是他一夜都想弄明白的事情。 梦秋倒了一杯热水给东方旭,低头叹息一声,幽幽地讲起来,一边讲一边又落下泪来。 我便看见了梦秋含泪的双眼,闪动在冰雪笼罩的夜里。透过那潮湿的双眸,我隐约看到了梦菊的过去…… ********************* 最先发现梦菊和夏明广在一起的,是东方旭的五姑。五姑把那事告诉了东方旭的父亲,做父亲的当时就很生气,一下就晕倒了过去。之后父母都分别和梦菊谈了几次,一直劝说她回头。东方为民还把梦菊的工作给退了,可梦菊,就是着了迷似的怎么也改初衷。后来,东方为民一气之下把梦菊关在了家里,并找人把夏明广打了一顿,叫他以后不要再找梦菊。可梦菊出去后还是去找了他,并且一去就了无音讯。东方为民费了好大的力气,最终才从上海把梦菊找回来。 就那样,我看到东方为民的头发一夜间就花白了。是的,就在一夜之间,一头乌黑的头发,稀稀疏疏就白了。 梦秋伤心地讲述着,一张冰雪的脸上流着两行冷泪。 “后来呢?大姐回来后呢?”东方旭问,语气中也满是感伤。 “大姐回来后爸妈仍整天劝说,可大姐就是不改变主意,爸爸一气就……” 梦秋说完用毛巾擦拭泪水。 东方旭有一种感觉,感觉他知道的只是事情的结局,背后有很多事他是不曾知道的。他了解大姐,也了解大姐几年来和夏明广一直交往很多,那样密切的交往曾经令东方旭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样的情况。 此刻的东方旭,心中除了无尽的伤悲又多了一份恨,对夏明广的恨。他感到这么多年来夏明广一直在骗他们,特别是用感情去欺骗大姐。东方旭固执地那样认为着,对夏明广的恨意越来越浓。 悲和恨都能使人失去理智,而悲和恨交织在一起呢? 东方旭沉沦于酒精。 过年的几天,东方旭也一直不在家。他不是在大街上游荡,便是坐在酒吧的角落里独饮。清冽的冷酒流进胃里,却浇不灭他心头的悲和恨;相反地,每当举起酒杯,心中的一切似乎一下都漂到酒面上,随着酒水一起流进嘴里,那酒好苦。 生活啊,总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会突然发生,给人以最沉重的打击。这一棒就重重打在东方旭的心上。旧悲新愁,两个新年的打击,此刻都浓缩到浓浓的酒里,灼烧着他的心脾。 在酒的天地里,东方旭遇到了他的老兄弟。 雷豹不知何时突然坐到东方旭面前,开口依然是脏话连篇:“妈的东方旭,来喝酒也不叫我一声,他妈的是不是早把哥们儿忘了?!” 东方旭毫无反应,根本就当雷豹不存在,仍然是举杯而尽,满腹的哀伤。 “妈的!”雷豹恼火,也倒了一杯喝掉。他退学后便跟到外地去了,这是第一次回来,东方旭这一年多的事,他丝毫也不知。他虽是个粗人,也很会察言观色,早看出了东方旭的悲苦。 东方旭又将雷豹的杯子倒满,举起自己的酒杯说:“来,兄弟敬你!”说完又一饮而尽。 雷豹也只是喝,喝完了再喝。二人均不说话,似乎所有的话都溶在了酒里,通过酒他们的心连在一起。喝着喝着,雷豹也显出不尽忧愁的样子——他也有他的伤心事。或许,此刻来酒吧的每个人,酒里都满载着他们的忧愁。酒相似,愁不同。 试想,除年的夜里没有忧愁的人谁会到酒吧来呢? “走,”喝尽了桌上所有的酒,雷豹拉起东方旭说,“哥们儿带你释放释放去!”东方旭被他牵着,身子已有些摇晃,背影仍是写满了惆怅。 雷豹拉着东方旭进了西环一家发廊。西环路上几乎处处是发廊,一家挨着一家,那些发廊业务内容也均一样,都是挂着理发的牌子却干着青楼的行当。此时虽即将新年,那些发廊仍一个个灯光隐隐春情幽幽,刺激着人类原始的冲动。雷豹拉着东方旭刚进去,立刻就有三四个浓妆艳抹的小姐围上去,一拉一扯尽露骚情。那浓烈的香水和着胭脂等很多东西的混合气味,直熏得东方旭胃里翻江倒海,一肚子的酒此刻都受了刺激似的直往上涌。东方旭一手捂住鼻子和嘴,另一只手还要招架围攻的小姐,苦不堪言。一看便知雷豹是这里的常客,一切都处之泰然,他笑对东方旭说:“今晚我请客,尽管挑!” 东方旭摇了摇头,骂道:“妈的,有纯的没?!” “操!纯的他妈的来这?将就着吧。”雷豹已有些迫不及待。 “那我到外面找去,回见!”东方旭说着转身出了发廊,刚深吸了一口大街上的新鲜空气,就猛地吐出一滩黄水,或者说是经悲愁再次发酵的酒。 天空再飘起鹅毛大雪。 东方旭回到家已成冰雕,全身的雪凌。他一头扎进床里就不再动弹,任冰雪自然融化,湿了床被。他感到好冷,里外都好冷。 他突然又好想念许清依,想着如果此刻清依能在面前,他的心或许还能有一丝温暖。可是清依在哪呢。想起清依,他的心更多的还是伤痛。 ************************ 东方旭想去看看他的大姐。他去的那天正是大年初一,上一年的积雪几乎一点也没融化,正如家里的悲凉。 东方旭推开病房门,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夏明广正坐在病床上抱着梦菊。他心中的怒火顿时燃烧起来。他疯一般冲上去抓起夏明广,迎脸就是狠狠的一拳,夏明广嘴角顿时流出血来。夏明广张开的嘴还没发出声音,东方旭飞起的脚又踢到他脸上,夏明广便倒在病床前,脸上血红一片。东方旭的小腿也突然抽筋般疼痛起来。他紧握着拳头骂道:“夏明广,你他妈的王八蛋!杂种!禽兽不如!” 从一开始,梦菊便大叫着叫东方旭停手,差点从床上滚下来。东方旭忙扶住大姐。夏明广从地上爬起来时,一脸的愤怒,他瞪了一眼东方旭,便转身出了病房。 东方旭沉默良久,直到身子不再发抖,仍呆呆地盯着病房门。 “弟弟,不关他的事,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对不起你们。”梦菊说着早已泪流满面。 “为什么?为什么啊,大姐!”东方旭哀伤地叫着,像悲痛的哭号。 “这就是我的命吧,弟弟,你就别问了好吗?”梦菊是在哀求东方旭,东方旭不再言语,望着窗外。 许久,东方旭平静一些,望向梦菊说:“你想没想过以后,这样下去以后怎么办?” “还管什么以后,人生就这短短的几年,过一天算一天,以后就由它去吧。”梦菊一副看透生死的神情说道。 东方旭的心里很是低落,许多话便不再说。病房的灯开始亮时他起身离去,出门前回头向梦菊说了一声:“大姐,愿你能得到你想要的……幸福。” 梦菊顿时又热泪盈眶。 除了祝福他还能说什么呢?东方旭不知道。他只知道无论如何他都有一个大姐,一个曾经令他自豪让他崇拜的大姐,一个从小到大都给他无微不至的关怀的大姐,一个至亲至爱血浓于水的大姐,他不该祝福自己的 姐姐吗? 那个破碎的家呢?东方旭也不知道,或许它真的已无法挽回,就像碎了的水晶球一样,不能再复原,永远都不能。 注定,东方旭的心中又多了一处伤痕,深深的一处伤痕。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吗?夕阳西下,东方旭又抬起头,仍然不信。命运一定是可以改变的,北风凛冽中,他怒视上苍。 大地一片枯黄。 第十章 白灵儿的新年,却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孤单,虽然东方旭一直都没去看望她。 她是和自己的父母一起度过的。 白灵儿的母亲回去后仍念念不忘、放心不下自己的亲生女儿,最后还是决定要去陪灵儿过年,她后夫也高兴地同意了。当白灵儿的母亲回去陪灵儿时,她的父亲也刚好回去,打算陪灵儿过年。原本年年一起的一家人再聚到一起过年,就这样因了巧合才得以实现。 白灵儿格外欢喜。父母虽然终究不能同原来一样,但他们为了灵儿,都尽量使一切看起来同原来一样。其实如果他们能早这样为女儿着想一下,或许家仍还能是原来的家,或许白灵儿仍是原来那个活泼可爱的白灵儿。如今,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暂时的温暖,温暖过后仍是孤单和寂寞。 但即使是暂时的温暖,对白灵儿也是弥足珍贵的,她恨不得能把它像照片一样收藏起来,以后需要时可以随时拿出来。 过了大年初二,父母便都回去了,白灵儿又觉得冷清起来,打电话到东方旭家,电话是梦秋接的,说东方旭已回学校。 是的,那时东方旭正坐在回学校的车上。虽然还有两天开学,他在家已实在呆不下去,就提前回校了。他以为看不到家的沉寂和凄凉,悲痛就会减轻,就能渐渐忘记这一切。可发生了的事都能忘记吗?他干脆闭上双眼,汽车连同整个世界全部消失不见。 洛城,仍是满目繁华。东方旭站在车站中央,连抬眼望一望洛城的力气都没有,直接登上了去双月园学校的公交,坐下后继续闭上眼睛,洛城也消失不见。 “嗨,东方旭!”东方旭闭着双眼时,却听到了叶如梦的声音。他缓缓睁开眼睛,意外的是,从叶如梦的脸上却未看到新春的气象,反而有一些憔悴和沧桑,不由想起自己,越发的感伤。 叶如梦看到东方旭不展的愁眉里,写进了更多的悲伤,想说的话便一股脑咽了回去。她只坐到东方旭身边,默默地,忽成路人。就这样,两人除开始的一声招呼便再无交谈,各人望着各人的方向,各人怀着各人的忧伤,一言不发。车到学校,走下车门,站到校门前,二人完全已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彼此都没有对方的存在。 人有时就是如此奇怪,躯体发出的行为,却是自己的大脑所完全不能理解的,甚至有些行为是有悖于大脑意愿的。 他二人即是如此。彼此越想打破僵局,彼此表现出来的,越是对对方的视而不见。二人突然间天涯海角般遥远起来,或许是都不愿增添对方的忧愁,像害怕伤到对方的刺猬,故意保持距离。但现实总是无法逃避的,变故也罢,忧伤也罢,总得去面对。 终于,东方旭开口,问起叶如梦寒假过得如何,叶如梦笑着说还好,不错。她继而还讲起发生在寒假里的那些有趣的事,以及怎样和父母去的东北过年,那里过年是如何的与这里不同,还有她怎么在冰天雪地里迷了路差点回不来等等,一切听来如临其境。 东方旭从她脸上,只一眼便看出那一切都是谎言,但仍认真倾听,时不时回应一个微笑。末了,叶如梦也询问东方旭的寒假情况,东方旭下意识也说了一声还好。叶如梦知道那也是搪塞的虚言。 二人提着各自的行李走进住房,虽然两间房紧紧相挨,谁也没有邀请对方过去坐坐,谁也没有心情去邻居家看看,一面墙将二人就此隔开。 寂寞。只见四壁墙。 ********************** 刚开学的几天,东方旭几乎没去上过课。每当他走进教室,心中便生有一种困苦压抑之感,使他待在教室的每一刻都痛苦不堪。而每当回去睡觉,一躺到床上,大脑却立刻兴奋起来,乱七八糟的事情无所不想。他心烦意乱地走到街上,几乎找不到一处可以让他心平气和的地方。最后他走进了“似水流年”,走进了酒气滔天的世界,走进了歌闹舞躁的世界,一个混浊不堪的世界。 东方旭径直走到柜台,要了一瓶清酒,选一处角落坐下,自斟自饮,无菜无肴。四围里,或男女相拥相抱令人作呕,或三五一桌酒水飞溅脏话满天,东方旭全然不顾,此刻他的世界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酒。 不时会有打扮妖艳的小姐,操着浓浓的脂粉声调来问东方旭要不要人陪,东方旭只用手一挥,全然不顾。有些小姐却像踩在脚底的口香糖,不是随便一挥便能挥去的。她们索然贴着东方旭坐下,拿起酒瓶给东方旭倒酒,一举一动尽显无限的娇媚。东方旭一把夺过酒瓶,目不转睛地盯着酒杯只吐出一个字:滚! 她们也就终于无趣地叫骂着离去了。 就这样,在那些日子里,我常常看到东方旭出现在“似水流年”。在那样的天地中,他形单影只地坐在角落处,有时是一下午,有时是一晚上,甚或一夜,陪伴他的只有那一瓶瓶清酒。地上的烟头堆积如山,浓浓的烟雾笼罩着,如永远散不去的忧愁。烟雾迷漫中,看着众生挥霍的千姿百态,听着众生放浪的言笑,东方旭的灵魂仿佛找到了寄托。因为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所以感觉不到忧和苦。 除此之外,东方旭似乎再没有安宁之地。尽管租房里他已买了一瓶安眠药,但每夜仍要经受失眠的煎熬。东方旭已经确信自己得了抑郁症,这样想着他便更加苦闷。 在“似水流年”里呆得久了,对小姐的纠缠,东方旭渐渐不再拒绝,任其攀延,只是仍不理不睬。于是后来,东方旭便不再是一个人独自饮酒,总有一两个女孩会在旁边陪着,言行极尽挑逗。还好,东方旭始终风吹不动雷打不摇,一味喝酒。 一次,东方旭刚坐下,正喝着杯子里的酒,一女子也端着一杯酒招摇地走过去,一路上蜿蜒出风情万种。她紧靠着东方旭坐下,将手中的酒杯放到他嘴唇,柔声柔气地说:“来,帅哥,喝杯我的。” 东方旭用手一挡,继续喝起自己的,说:“你喝你的,我喝我的,井水不犯河水。” 那女子贴得更近,用挑衅的语气说:“你怕我下春药?胆小鬼……嘻嘻嘻……” 东方旭不屑地一笑,夺过她手里的酒杯,刚要一饮而尽,突然一只手把酒杯抢了过去。东方旭抬头一看,我在那一刻也似乎跟着抬头看了看,看到叶如梦正浓妆艳抹地站在面前。是的,我清楚记得,透过东方旭的双眸,我看到了和以前判若两人的叶如梦。如果以前的那个是清纯的,眼前的则是无比妖媚的。 叶如梦将酒杯狠狠地摔到地上,双眼冒火地瞪着东方旭身边的那个女子。 女子也愤怒地站起来,叫嚷道:“你凶什么凶!又不是你的男人……” 那女子话未说完,叶如梦一记耳光掴在她脸上,她顿时怔住,许久之后,愤然离去。 东方旭若无其事继续喝着酒。 “你怎么来这里?”叶如梦用十分复杂的口气问。 东方旭不看她,反问道:“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一句话使叶如梦满脸羞红,她转身离去,东方旭从背后冷冷地追问:“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叶如梦头也不回,随便丢下一句:“做鸡。” 东方旭将半杯酒举在空中,久久没动,然后一饮而尽,头仰得很高、很久。 而片刻后,叶如梦又站到东方旭面前,手里多了两瓶高浓度烈酒。她把酒放到桌上,说:“要喝就喝这个!”随后先自倒了一大杯,一饮而尽。 “为什么?”东方旭望着叶如梦,面无表情地问。 “我高兴。”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来这做……!” “我说了我高兴!”声音里饱含泪水。 东方旭俨然看见叶如梦眼里闪闪的莹光,只是那莹光片刻便消逝无痕,她又倒了一大杯,一饮而尽。东方旭也默默地倒一杯,饮尽。叶如梦看着空杯, 突然仰天大笑,笑声尖刻阴冷,全不是东方旭认识的那个叶如梦所能发出的。 难道以前东方旭所见的叶如梦全是虚幻? 那晚最终喝了多少酒,喝到什么时候,东方旭已全然不记得,我也不记得,因为那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经过这么久,我终于可以找出这样一个理由来解释很多问题了。东方旭只记得喝得非常痛快,非常尽兴,然后就是还记得醒来时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被子下的身体赤裸着,房间里还漂浮着一种特别的香味。 …… ********************** 白灵儿找到东方旭时,他仍在“似水流年”。 那些天,白灵儿到处在寻找东方旭。从开学的第一天开始,白灵儿就一下课便往东方旭教室跑,看到的总是东方旭的空座位,四处询问均不知他的去向,都说好久没见到东方旭了。其实东方旭每天都去教室,只是上课时溜进去没下课就溜出来,几乎没有多少人注意到。白灵儿一天天不见东方旭的影子,心急如燃烧的烈火一般,她预感到东方旭一定出了什么事情,有了这样的预感,她似乎更急切地想找到东方旭,哪怕一刻也难再等下去。 每当一下课,白灵儿便急冲冲跑出去,直到上课才回去,仍心神不安的样子。这样几天下来,她明显地憔悴了很多。一次,当她又空等了一次回到教室,趴到桌子上就默默地哭起来,正哭着,忽听一个声音说“东方旭在似水流年”,抬头一看,叶如梦正用怜惜的目光看着她。 似水流年?东方旭在似水流年?东方旭怎么在似水流年?白灵儿来不及多想便向校外跑去。 似水流年的环境,对于白灵儿是完全陌生的。她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地找寻着,每次抬起脚都不知该落在哪里。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酒气和烟草味,她用手紧紧捂住鼻子。清光暗影里转了几个圈子,最后她终于在一处烟雾笼罩的角落里,看到了东方旭模糊的身影,似乎东方旭的旁边,还有其他人,那身影和东方旭的交织在一起。她缓缓走近。 果然是东方旭,他正在举杯畅饮,旁边紧挨着一个藤萝般柔软缠绵的女子。 一时间,白灵儿茫然不知所措,欲退不忍,怔怔地呆立在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世界中。 怎么会这样?这是真的吗?白灵儿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东方旭正喝到沉迷处,现实的所有悲愁和抑郁,正都消散在云雾萦绕的世界中,感觉如登仙般飘逸。抬眉一笑间,透过濛濛的云雾,他刚好看到呆呆站立的白灵儿,看到她那闪闪的双眸,顿时有一种被烈日灼烧的感觉,如同阳光下的鬼影一样痛苦。他猛地推开身旁的小姐,真的像游魂野鬼一样逃向门口,仿佛门外才是地狱。 刚逃出门外,白灵儿便从背后叫住了他,那声音如法咒般把东方旭定在原地。面对着面,东方旭一直不敢去正视白灵儿大而澄清的双眼,像是被人当场抓住的小偷,那双眼睛几乎将他缩小了一半。 晚风吹着薄云飘逝,时间在一分一秒中悄然走去,二人的世界只有沉默,像亘古不变的荒野,像千年依旧的荒漠。 “为什么?”白灵儿说出第一句话就差点哭出声来,睫毛频频抖动。 “你……快回去上课吧。”东方旭抬头望望星星尚未显现的静空,神态默然如深冬的荒山。 “为什么?”白灵儿说出第二句话,泪珠便如滚豆般滑落,这第二句话似乎也消耗了她的全部能量,她精疲力竭地蹲下去。 “回去上课……”东方旭拉起白灵儿向学校走去。 来到理科十三班门前,东方旭放开白灵儿,白灵儿仍默默地站着,眼里泪水在滚动。 “进去上课,进去。”东方旭用略带命令的口气说道,白灵儿仍低头站着不动。 “进去上课,还要高考……对你来说高考很重要。”东方旭继续说道。 “那你呢?你也回去上课。”白灵儿抬起她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东方旭,“答应我,哥。” “嗯。”东方旭点点头,感动中掺杂着浓浓的愧疚。这是白灵儿第一次真正叫他哥,而他现在还配做哥哥吗? 白灵儿一双眸子在东方旭脸上久久地寻找着真诚,最后破涕轻笑,转身推门走进教室。 东方旭徘徊在楼道里,摸出身上的最后一支烟点燃,刚要放到嘴上,他突然把烟卷狠狠地摔到大理石板上用脚踩灭。他看到白灵儿哀求的双眼又出现在面前,对着他说“答应我,哥。” “答应我,哥。”这一句话是多么让他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堕落。他真想现在能有一个人出来痛打自己一顿,打得越重越好。 东方旭也真的感觉背后来了一个人,不过这个人是不可能打他的,来的是叶如梦。 不知道为什么,东方旭却敢正视叶如梦,一直正视着她的眼睛,他所做的事,本该让他连见叶如梦的勇气都没有的。自那晚之后,每次东方旭回去,都是轻轻地打开房门,并轻轻地关上,生怕隔壁房间的人能感觉到,虽然他知道那房间里多数是没人的。他不但一直正视着叶如梦,简直是瞪着她,眼中不仅有怒火,还有一点鄙视,一点憎恶。 “白灵儿找你好久。”叶如梦满是怜惜地说。 “她是我妹妹,一个真真正正的好女孩。”东方旭一直盯着叶如梦,把“真真正正”四字说得很重,唯恐对方听不见似的。 叶如梦脸色变得很难看,她明白东方旭是在讽刺自己,但仍勉强地笑了笑,说:“你真幸运,有这样的好妹妹。” “那当然!”东方旭转身离去,离去前一双眼睛仍瞪视着叶如梦,装满着鄙视和憎恶。 叶如梦久久地站在原地,一脸痛苦的笑容,如破碎的玻璃花。东方旭的眼神一直浮现在她面前,像一把刀割着她的心,但她终于没有哭,似乎她能将所有的悲伤都装在心里,永远不会化作泪水溢出。 ********************* 东方旭终于走进教室,而且决心再不轻易逃出,因为他答应过自己的妹妹,他要为自己的承诺负责;只是他不认为自己也应该为叶如梦负责,事实上他确也没有什么责任要负。 教室里一片安静,虽然有六十多颗心脏在跳动。大家都沉浸在各自的书山题海中,或皱紧眉头冥思苦想,或手托前额无限深思,没有人会注意到有人进出。即使有几个抬头看了看东方旭进来,也是视而未见,脑海中仍是漫漫的数理化。东方旭悄悄坐到位子上,江洋恰好站起来拿着手机要往外去,冲着东方旭微微一笑,东方旭便知定是他女朋友又来电话了。 东方旭刚坐定,前排的洛汐回过头来,冲他无声地笑笑,然后转身从桌洞里掏出一叠试卷放到他面前,最上面有一张小纸条:几天的卷子,加油啊!东方旭翻起试卷,那些试卷竟都按各科归了类,且按日期排了序。东方旭看着那厚厚的一叠卷子,一时仍毫无感觉,既没有一气完成的冲动,也没有任务巨大的压力;心里反而沉沉的一如平静的秋水。这时洛汐又递过一张纸条:其实这些对你来说都不需要做,只看看今天数学最后一题,下课给我讲讲。 东方旭便翻到那一题,读了几遍才读进去,好久才打开解题思路。 洛汐回头看看他专注的表情,欣然笑起,胖乎乎的双颊微微鼓着,像两片泛着蓝光的贝壳。 下课铃响起,教室里却没一点反应,好象那铃声只是金属敲打发出的声音,并不代表任何意义。洛汐转过头望着东方旭,东方旭便翻出那道数学题,给她讲起来,声音低沉却如行云一般流畅。 “你知道为什么男士叫man,女士叫woman吗?”洛汐忽闪着双眼,突然问道。 东方旭一怔,慢慢道:“据《圣经》记载,夏娃是由亚当的肋骨变化来的,便称女人为 男人的骨中骨、肉中肉,woman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 “不对,”洛汐笑起来,“是说,男士和女士一起散步,男士走得很快,但女士走得慢,女士便在后面叫道‘慢(man),慢(man),你慢(man)……点啊,因为我……我慢(woman)!’”说完笑嘻嘻地盯着东方旭,问:“知道了吗?” 东方旭点点头,重新讲起那道数学题,语速慢了很多。 第十一章 这年的春天轻盈地走来,和以往的春天一样,又和以往的任何一个春天都不一样。一样的是万物生辉的明媚春光,不一样的是人和人的心情。 春天本该是属于年轻人的,而青春却在作茧自缚中渴盼飞翔。 山清水秀,草绿花红,而青春的世界只有日复一日的三点一线,仿佛那已是生命的全部轮回。凶猛的狮子被从小拴在木桩上,也会渐渐习惯绳索的存在,渐渐麻木辽阔的草原,渐渐地,对自己的安身之所感到安逸。而此时的青春虽然同样麻木着,却很少安逸,因为绳索在牵着他们,紧紧地牵着他们向前。 难道青春就该是这样? 东方旭离开静得能听到尘埃降落的教室,走在校园里,望着飘逸的云,碧洗的天,总有一种落落的感觉。仿佛走在真空里,眼中所见也是真空,而他却一直想看到旖旎的大千世界;但无论他怎么寻觅,始终只有一个字: 空。 亘古的虚空。 假山上遥望,一片碧云青天;池塘边驻足,群群游鱼留连;竹林中徜徉,幽幽如入桃源。若是从前,此情此景中,东方旭定能生发许多的遐想,遐想有一天能隐居世外永隔尘寰,悠悠然,庭前花开花落,天上云舒云卷,怡然终年;遐想着日间抚琴听音,夜有娇妻伴读,只羡鸳鸯不羡仙的脱俗沉湎。然而此间,纵眼望去,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如漂浮着的太虚,转眼之间便可能会全化作虚空,亘古的虚空。 东方旭唯一感到真实的,是白灵儿在他身边,虽然她站在风景里,站在春天里,一句话也不讲,只默默地望着周围的风景,东方旭心中却踏实了很多。如果说东方旭心中还不是真空的,那唯一存留的便只是一个字: 情。 情为何物?东方旭说不清楚。他只隐约感觉到躯体里流淌着一股温泉,流淌着一种温度,那温度使他有了感觉,使他又重新看到了整个世界。世界一下由虚渺回归真实了。 什么样的情?东方旭也说不清楚。他甚至不知道情该如何分类。他只记得那种感觉,让他想去珍惜的感觉,是家的感觉,十分亲切的感觉。 这感觉又总会让他想起许清依,想起清依,他的心又怅怅地痛起来。 在时间的洪流中,岁月将记忆一遍遍刷新,往事一幕幕相继隐去,直至完全消逝。其中,时间也渐渐模糊了东方旭心中清依的容颜,却无法模糊那刻骨的伤痛。那伤痛仿佛深埋的酒,年代越久只会越发浓烈。 这感觉还让他想起大姐,想起破碎的家,使他越发伤痛。 东方旭伤痛着,那时的我总以为他会永远伤痛下去,或许要直到他的灵魂随血肉一起消逝的那天。后来我发现我错了,这世间真的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也没有什么可以持续长久的,不变的只是变这一主题。 天很空,一只燕子在孤独却自由地滑翔。 东方旭同样孤独,却不自由。 “哥,”白灵儿的声音仿佛燕子的呢喃,“你不能总这样消沉,高考又要到了……” 是啊,不惦记着高考的学生,能算得一个合格的学生吗? “高考?高考真的那么重要吗?”对东方旭来说,高考远没有自己的梦重要,而此时那个梦却早已碎了。“看,在这大好春光中悠然一生也不枉此行哪,何必非要挤那总有人落水的独木桥呢?少了我,或许其他人就能更顺利地通过。” “哥,别忘了,你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来去无牵挂的。”说时她的眼有些湿润,因为她已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东方旭走过去,将手放到她的肩上,他想用行动告诉灵儿:她不是孤零零一个人的,至少还有他——她的哥哥在。 白灵儿提前感受到了春的温暖,抬起双眸凝视着东方旭,“哥,回去学习吧,我相信今年的高考你一定会考好。” 东方旭点点头,他也知道现实是永远也跳离不开的地球,但他的心底却仍然想摆脱,或者说现实给了他太多他不想面对的真实,他对生活已渐渐没有希冀。 特别每天晚上回到住房,灯熄夜静之后,他发觉睡眠已是越来越艰难的挑战,以致最后使他完全丧失了信心。 起先,东方旭一躺在床上头脑里便空白一片,脑海里空无一物反而使人无法入眠。东方旭以为是简单的失眠便干脆坐起来不睡。失眠对他来说如家常便饭一般,早就习惯了,所以他深知失眠之时越是想入睡越是无法入睡的道理,便干脆选择不睡。那样他就重新打开灯坐起来,或看书或听音乐,直到困得不知不觉中睡着为止。但渐渐地,东方旭发现无论坐到什么时候也不会睡倒了,反而越坐神经越是兴奋,越坐头脑越是混乱,天马行空无所不想,结结扣扣缠绕难断。东方旭的床头总有几盒安眠药,开始吃一片便能入睡,后来吃过两片三片却全无效用,东方旭一气之下,将所有的安眠药都扔进了纸篓。 多少个夜晚,对于东方旭来说从此不再入眠,他就坐在床上,背靠着墙,一根根吸起烟来,吸久了便咳嗽不断,咳声和着烟雾在房间里萦绕。 *********************** 都说梦是潜意识的泄露。不知道是因为我的无眠而梦到东方旭的无眠,还是因梦而让我无眠,但即使在梦里,我对东方旭失眠的痛苦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那感觉相似,我想如果不是在梦里,我们一定可以成为知己。我想这也许就是东方旭为何那么理解林黛玉一样,他和林黛玉一样都是寄人篱下。 *********************** 再后来,东方旭不吸烟也会咳嗽,特别到晚上,特别躺到床上时,会一直咳嗽不止。那咳嗽仿佛和心跳连在一起,有心跳便有咳嗽,只要第一声咳嗽过后,就像绝对光滑的地面上,汽车受到一个力后便永远运动下去一样,后面的咳嗽便无止无休了;而且后面的咳嗽总想赶超前面的咳嗽似的,中间间隔也越来越短。咳嗽时,呼吸就变得困难,仿佛气管一时间狭窄了很多。他只有再坐起来,呼吸才容易一些,咳嗽也能缓和一些。 东方旭手捂胸口,背靠墙坐着,听着气管发出“吱吱”的声响,像哨子,像墓地里夜晚的虫鸣。 这样坐片刻,东方旭从床上下来,推门走出去。长长的楼道,阴深深的如同遥远的古墓,空空地回荡着他的足音——“砰,砰,砰……” 这样的夜晚到哪里去呢?脚要是能思考就好了。 春意已深,夜仍凉如水。很多街道的路灯已相继熄灭,只有夜空寥寥的几颗星仍坚守着岗位。夜空之下,一片孤寂,整个世界都在安睡,唯有东方旭一人醒着。如果说孤独真的是一笔财富的话,东方旭一定是个很富有的人,只是这财富像很多财富一样,不能给他带来快乐。 今夜无风,你在哪? 东方旭凝望着深深的夜空,不禁又想到清依,想到清依便感到深深的伤痛,又连续咳嗽几声,踱进街道深处。 是啊,仰望太累,遥望迷茫,回望是无尽的感伤,只有遗忘最适合他——可他会选择遗忘吗?他的脚步声做着回答。 苍白的酒 是谁寂寞的忧愁 孤独的我 流浪在凄清的街口 像一条瘸腿的狗 也不知道 狗是我的前世 抑或我是狗的今生 当我们相逢 相逢在凄清的街口 却有着一样的忧愁 苍白的酒 孤独的狗 满天寥落的星斗 在岁月的洪流中 和夜色下我深深的凝望 一起 化作亘古的虚空 ************************* 东方旭走过灯光幽幽的酒吧,走过凄清的街口 ,街口跑过一条瘸腿的狗,恍若幽灵。我是不是也是个幽灵呢?东方旭如此想着,便感觉自己也变得飘渺了,甚至随时可能飞起来,化作烟云消逝。 东方旭走了很远,转了个大圈回去。其实他不知道,一直有一个身影跟在他身后,也转了同样的一个大圈。东方旭走进他的住房,那身影便随后走进他隔壁的房间。 叶如梦没有开灯,她喜欢浓浓的黑暗。黑暗中,人可以把内心里所有的悲伤都展现在脸上,而不必担心别人会看见。她径直走向自己的床,那床和东方旭的床只有一墙之隔,所以每夜躺到床上她都能感觉到东方旭辗转反侧的苦闷,都能听见他撕裂肝肺的咳喘。只是,她没有同情,心如止水,因为那些对她来说早已算不得什么,又有谁能知道她的苦闷呢?又有谁会同情她呢?她又想起东方旭瞪视她的眼神,那么的锋利尖锐,像一把刀叉进她的心房。她终于流下两行泪水,她的泪水也只有在浓浓的黑暗中才会流出,没有人会看见;有人的时候,她的泪水只会化作微笑绽放盛开。 黑暗之中她同样孤独,甚至更加孤独。但她本该不孤独的,她有父母,父母都是教授;她有家,家里书香浓蕴。而她在家里能感受到的,只是无穷无尽的书籍时刻包围着她。她不喜欢历史,也不喜欢哲学,但父母总会命令她去看没完没了的历史和哲学;她更讨厌在她看来毫无趣味的名人传记,但只要一回家,书桌上就会摆着几本那样的新书,并要求在规定的时间内写出读书笔记。在家里她已很少和父母说话,因为只要她一张口,父母都只会回一句“那几本书看完了没有?”声音虽然那么和蔼,她却一个字也不想听。她从小便不明白,为什么父母有那么多上不完的课、写不完的论文,连一点和她谈心的时间都没有;有那么多她毫不感兴趣的书要她读,还要让她写她极不情愿写的读书笔记。父母根本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她喜欢什么,也从来不会向她询问,他们只会从小到大为她规划好所有的一切。那规划在他们看来是那么的完美,因为其中融合着各种各样的教育理念。只是生活或生活的教育,离理论上的教育是天衣无缝地吻合,还是天壤之别的不同? 叶如梦只感到她是那么的苦闷和孤独。 东方旭却有着怎样的孤独呢?叶如梦尚未感觉到,但她从内心祈祷东方旭的孤独和她的不同。 她又听见东方旭的咳嗽声了,那时他又试着躺到床上,咳嗽和胸闷再一次强迫他坐起来,背靠着叶如梦靠着的墙。 夜漫长。 孤苦更漫长。 幸亏黑夜总要过去,黎明终将来临,那时白日里的孤苦之情便会被阳光分解掉很多。还有那些统一战线的战友们,多少也给东方旭一些温情。一班之中,东方旭对江洋印象格外的好。江洋热情洒脱文采飞扬,偶尔显露些许忧郁之色更加显得气韵非常。而且,江洋和东方旭也算是同道中人,既可为酒友亦可做烟友,全校之中实属罕有。 这几日,江洋见东方旭一日比一日颓废,便盘算着找个方式让他放松宣泄一下。他认为人抑郁久了要宣泄出来才行,所以他能保持不变的洒脱。他正想着,洛汐回过头来望望他又望望东方旭。东方旭正低着头学习,她便悄悄移动座椅到江洋桌前,一只手一直捂着腰间的铃铛,低声问道:“有句诗我不懂什么意思,想请教一下。” 江洋潇洒一笑,说:“琴棋书画诗酒花,在下样样不如他。”说着用手一指东方旭。 洛汐会意一笑,用手一拍东方旭的桌子道:“喂,大诗人,‘枯藤老树昏鸦’中的‘昏鸦’是什么意思?” 东方旭抬头看看洛汐,双眼饱含血丝却依旧深沉,洛汐感到一阵冷风吹过,不由打个寒颤。 “昏鸦你都不知道是什么?”江洋连忙接道,“昏倒的乌鸦呗!”说时冲别处偷偷一笑。 “就是!就是!”洛汐拍着桌子显得无比高兴,“我就说是昏倒的乌鸦,同桌偏说不是!还说什么黄昏的乌鸦,黄昏的乌鸦有啥意思啊,你想呐,又是枯藤,又是老树的,那乌鸦能不昏倒吗?” 洛汐说得一本正经,江洋却听得笑不能止,手脚都舞之蹈之起来。 东方旭也不由露出一丝浅笑,温和了许多。 洛汐转回去后,江洋悄声对东方旭说:“哥们,今下午没课,去喝几杯怎样?” 东方旭显得有些意想不到,点头称好。 不过,在去之前,东方旭还是先争取了白灵儿的同意,无论如何他答应过白灵儿要改邪归正的,他向来最讨厌不守信用的人,所承诺之事都尽量要求自己做到。 讨价还价之后白灵儿最终还是同意了。 他们去的酒吧名叫“梧桐雨”,其内设施古色古香,也确实很有诗情画意,二人都暗暗喜欢。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又所谓借酒消愁愁更愁,二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几回合,一个个忧愁涌上心头,不觉间都吐露出自己的心声,喝酒的进程亦随之延迟。 “哥们,你说说,以前老婆不管是一天三次地打电话来,还是让我打电话过去,我都是烦恼加惆怅,可现在她三天也不打一次电话了,我仍然是烦恼加惆怅,开始天天想着她打电话来,你说这是为什么?”江洋扶着酒杯说道,眉宇之间一层忧郁。 “那表示你想她啊,发自内心地想她。”东方旭停了停,继续说道,“知道她为什么不经常给你打电话了吗?那是她怕耽误你高考,其实她也同样想念着你。” “真的?要是那样就好。”江洋笑起来,眉宇间的忧郁消散后,一张脸仍旧帅气十足。 “不过,说心里话,”江洋又说道,“我对我俩的未来预感不是太好,毕竟分开这么长时间,又相隔这么远。但是我也不愿想得太多了,一切顺其自然吧,几天前我还收到老婆寄来的鸡腿呢,味道好极了!”说着江洋一脸幸福的微笑,将杯中的酒一口喝得精光。 “就是嘛,这么好的老婆你还有啥惆怅的,幸福还享受不完呢。来,干杯!”东方旭说着举杯一饮而尽,他心中的惆怅又岂是几句话能说得完的啊。 苍白的酒。 二人走出酒吧时夕阳已落下多时,天已有七分黑。这里的七分虽也是约数,但比武侠里的七分功力的七分要真实一点,毕竟武侠是武侠,功力是可以以量子化的形式发出的。 二人谈笑着走回校园,步伐都已有些错乱。校园里梧桐叶满,花香草盛,处处融融洽洽。二人的心情都达到几日来的最佳状态,忍不住吟诵起诗句来,一唱一和,很是逍遥。 先是江洋扬起双手,仰望上空念道: 天下风云出我辈, 一入江湖岁月催。 皇图霸业谈笑中, 不胜人生一场醉。 东方旭拍手叫好:“《笑傲江湖》中令狐冲的,好!好!来听我的!”说着也一边思索,一边歪斜着头念起来: 扶云摇上踏青天, 众生沉浮我独仙。 嫦娥飘袖鸾凤舞, 花下醉卧一千年。 念着东方旭仰面倒在草地上,对天大笑不止。 “好一个‘花下醉卧一千年’!”江洋也倒下,“这一首应该是你自己绉的吧,够狂!够洒脱!” 东方旭又长笑几声,说道:“要说洒脱,我认为唐伯虎最洒脱,一句‘笑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乐月中眠’多绝啊!” “是啊,够绝!”江洋目光闪烁,“只是他的绝笔诗却苍凉很多,可见唐伯虎也有他的现实啊!” “他年新知如相问,只当漂泊在异乡。只当漂泊在异乡啊……”江洋说着念起唐伯虎的诗来,连连感叹。 “高见!高见!唐伯虎确实也摆脱不了现实,说来和我们差不多少,哈哈。” “对,哈哈哈……花下醉卧一千年!” 二人边说边 笑,乍一看去倒有几分竹林七贤的雅致、扬州八怪的悠情。 ************************** “好啊,你们喝得烂醉不说,还一个个大放厥词,真是垮掉的一代!” 二人笑得更欢了,他们谁也想不到此刻白灵儿会出现。但东方旭只笑了几声便立刻停住,因为他看到白灵儿身旁站着叶如梦。他慢慢站起来,将身上的草屑拍掉。 江洋盯着他继续笑着,说:“不是‘花下醉卧一千年’吗,这还早着呢。我明白了,你这是‘万花丛中过,片草不沾身’啊,哈哈。” “哥,”白灵儿走到东方旭面前,“你不说只喝一点嘛,怎么到这时候,都快上晚自习了?” “哥哥今天高兴,似水流年里人又少,”说着目光转向叶如梦,叶如梦不好意思地将头低下。 “你不会真醉了吧?”江洋也站起来,“我们去的是梧桐雨,似水流年那可不是好地方。” “对,是啊,似水流年确实不是好地方。”说这话的时候,东方旭仍一直盯着叶如梦。 叶如梦转身离去。 “哎,叶子,你怎么就走了,等等我。”白灵儿一面叫着叶如梦,一面命令东方旭,“快洗洗脸回教室哈,就快上课了!”说完向教室跑去。 东方旭原来的好心情顿时没了许多,只因叶如梦的出现又让他想起许多事,包括那些令他伤痛的旧事。 很多事既已发生,尤其发生在自己身上,是不可能轻易就忘却的。 不管怎样,酒精还是发挥出了一定的效用,东方旭回到教室伏到桌上便沉沉睡去。对他而言,能睡已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江洋则不然。如果酒精对东方旭而言是麻醉剂的话,对他则是兴奋剂。他一坐下便和洛汐滔滔不绝地聊开,听得洛汐不住地笑,笑靥如花,牵牛花的花,而且是系着铃铛的牵牛花。 东方旭睡了整整一节课,醒来感觉清醒许多,也有些精神,便抓紧学起习来,这样的学习状态对他来说也是难得的。 但他终将要走入夜中,面对他不愿面对的一间小屋。而这次他一进入楼道便看见叶如梦站在她房间门口,似乎是在等他。东方旭装作没看见继续向前走,目光越来越冷酷。 “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当他走过她身旁时叶如梦问,声音依然伪装得很平静。 “你对不起你自己。”东方旭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进自己房间,随后把门连贯地关上。 叶如梦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站着,站了许久,最后转身走入房内,门也在她身后关上,屋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黑。 她喜欢浓浓的黑。 东方旭却一直开着灯。他对墙角的那张床已产生了恐惧,索性不去靠近它,而一直坐在木椅上。写字台上放着一盒烟,烟盒敞着,他一根根地抽出来摆在桌面上,再一根根地放回去,如此反复几次,最后夹起一根放到嘴上点燃,轻烟腾起的一刻,他重重咳了几声。 又是个无眠的夜晚。当听见叶如梦打开房门走出去时,烟卷在他手中停滞了片刻,直到脚步声远去,他将烟头送入嘴中,又一缕白烟从他口中升腾。 夜依旧漫长。 第十二章 正当东方旭一面在长夜中饱受煎熬,一面继续备战高考时,家里打来的一个电话使他的心又猛地一沉。 当前的一切一瞬间都已变的毫不重要,他即刻请假回家。 回到蒙城时,家里房门俱锁,东方旭的三姑家也没人,他又立刻跳上去老家的汽车。心里一种从未有过的怅惋。其他的一切都从他脑海里消失,此刻只留下一个意识: 奶奶去逝了。 死生大矣,岂不痛哉?!更何况是那么疼他爱他的奶奶。 如果说我第一次看到人逝去,就是在那时了,虽然是在梦里,同样心里一阵颤动。 到家里,东方旭谁也没见,便被主管丧事的领进侧房,穿上一身孝衣跪到灵棚前。一时间,东方旭竟然忘记了哭泣,甚至没有滴一滴泪。双膝跪地,望着当面大大的一块白布,白布上一个黑色的“奠”字,他只感到喉咙干燥堵塞,心如刀绞,却怎么也哭不出声,也没有泪水。管事的人在一旁多次提醒要他哭,他始终哭不出来。直到看见父母姑叔,一个个白衣白鞋泣涕横流悲痛欲绝地从里面出来,他胸中淤积的泪水才一股脑倾泻而出,“哇”一声大哭起来。这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遇到亲人去逝,他的哭还只是最原始的哭声,或许这样的哭声反而是最最真挚、最最伤痛的哀悼。 此后主事的便把他安置在一个位置跪着。辞灵即将开始,院子里站着满满的全是人,白压压一片,如雪罩的森林。 按照男女辈分,祭奠之人依次上前跪拜,跪拜之时,哭声与哀乐响成一片,震彻苍天。 跪拜后,所有亲属要排队绕灵堂走一圈。东方旭作为长孙,跟在叔叔后面走进去,只是潜意识地走着,失去了知觉一般。灵堂正中央,一口漆得金黄的大棺材尚没有加盖。随着队伍前挪,经过棺材近旁时,东方旭不由自主向棺内望了望。只一望,心猛然一跳,感觉如丢了魂魄一般。那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死去的人,尽管是自己的亲人仍不免感到了恐惧。 老太太身穿绸缎做的寿衣躺在棺木里,一张脸蜡白无半点血丝。那张脸,东方旭看去已略微有了些变形,全不像他记忆中的那张慈祥温和的面容。 只看了一眼,东方旭便霎时痴呆许多,只机械地跟随队伍走着,越发没有了感觉。 人死后都是这样吗?以后真的再也见不到从前的奶奶了吗?奶奶一直那么疼我,上次来还笑着说不想我考大学,因为考大学后就更难见面了。回想起来,奶奶那安详的笑还在眼前,那握着我的手还温热可以感觉得到。可从今往后呢?从今往后就再也见不到奶奶了。再也见不到了。从前那些回忆再也不可能在现实中出现了。 奶奶去了哪里?就这样消失了吗?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一下子就消失了呢?奶奶的身体还在屋里啊,奶奶怎么会不在呢?奶奶呢?生命难道就是这样一瞬间烟消云散吗?死去的人难道真的不复存在吗?要永远地离开吗? 东方旭走出灵堂后,一点点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对生命的追问和体会,他还是第一次那么切身,那么深刻。生命是什么?东方旭越想越迷茫,越想越低落,最后只是默默地流泪。 复读以来长久的消沉,东方旭自认为早已看淡了尘世的一切,而一个生死却让他难以割舍,剪不断,理还乱。 *********************** 在那片春暖花开的黄土地上,在老人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庄园上,老人的身躯随棺木缓缓地沉入大地之中。来于尘土的最终归于尘土,老人就这样睡成了大地的一部分。有人在哭,有哀乐在响,可这些都丝毫也改变不了什么,大自然的新陈代谢,依然按着原先的程序进行着,明天太阳还会升起,可那落去的夕阳呢,就那样落去了? 从各个方向赶来的人,又向所来的方向赶回去,或许不用多久,他们便会忘记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世界上有那么多平凡的人,平凡地来了又平凡地离去,谁会记得他们呢?即使有几个记得的,这几个人也终将离去,连同他们的记忆一起从世界中消失,那样之后呢? 东方旭呆呆地看着人们一一离去,感到这个世界好虚无好飘渺,真的如梦幻泡影一般。 他当然不知道,他真的是生活在我的梦中,自然感觉会有些飘渺;可是,难道我也是生活在别人的梦中,为什么会有相同的感觉呢?所以我还没来得及笑他,自己反而恐惧起来。都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我想如果上帝和我这样想的话,一定笑不出来。 *********************** 东方旭没有走,他想留下来,留下来回忆这里曾经的一切,他多么希望在他的回忆中,这里的一切都能复活,奶奶仍笑着给他讲那些遥远而神奇的往事。 还有大姐二姐呢,此刻她们又都在哪?东方旭好想见到他们,他突然好害怕,害怕哪一天之后,他和他们也会永远无法再相见了,生命竟是如此的脆弱和无奈。 他隐约记起很久之前看过的一段话: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你以为明天一定可以再继续做的;有很多人,你以为明天一定可以再见到面的;于是,在你暂时放下或者暂时转过身的时候,你心中所有的,只是明日又将重聚的希望,有时候甚至连这点希望也不会感觉到。因为,你以为日子既然这样一天一天地过来,当然也应该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昨天、今天和明天应该是没有什么不同的。但是,就会有那么一次:在你一放手,一转身的那一刹那,有的事情就完全改变了。太阳落下去,而在它重新升起以前,有些人,就从此和你永诀了。 是啊,太阳落下去,在它重新升起以前,有些人,就从此永诀了。 我便又看到了,那个站在黄昏中的寂寞的身影,他久久地注视着落去的夕阳,直到夕阳完全没去,黑夜将他的视线垄断,他的头仍低扬着…… **************************** 老人入殓的第二天,东方梦秋才从遥远的北方赶来,家里人都不让她回来的,她终究还是穿越千山万水回来了。她对奶奶的感情,是无论什么人也无法理解的。十三年的养育恩,十三年的朝夕相伴,十三年说不尽的点点滴滴,还有未曾报答一点草木之情的遗恨,一刻全化作奔涌的泪水,一串串滴落在坟前那新鲜的土壤里,滴进老人睡着的梦里。 梦秋在奶奶坟前整整哭了一天,一天里,新的阳光一直普照着那片土地。 夜幕降临,她昏倒在坟前时,脸上仍有两行泪在流淌。 梦秋醒来时已说不出话,全身气力枯竭。从听到奶奶去逝到现在她什么东西也没吃过,加上几日的奔波和一天的痛哭,明显是虚脱了。她躺在床上半睁着双眼,眼角的泪水一颗颗滑落。母亲将她扶起来,擦去她的眼泪喂她吃饭,自己却忍不住泪水直流。 “乖孩子,奶奶会知道你的心的,她在九泉之下也会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的……”母亲擦拭着眼泪,“吃点吧,孩子,你要活得好好的,奶奶才能安心。” 梦秋一口一口吃起来,一口口和着泪水咽下。 看着二姐的情形,东方旭又是一阵心酸,想来二姐从小就跟随奶奶生活,和奶奶的感情最是深厚,奶奶突然就走了,二姐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到,能不伤痛至此吗? 而梦菊却一直没有回来。不知道她现在哪里,也不知道她是否得到奶奶去世的消息,她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难道不是人类的悲哀? 月黑星稀,流水无声,静静地仿佛岁月的流淌;那银带飘去的远方,是否携着往日的回忆? 东方旭站在河边, 孤单地站在黑夜里,脑子里堆积着满满的东西,却都是那样一个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问题。那问题产生的悲哀情绪缠绕着他,就像青蛇缠绕着猎物,一点点被压缩的是他的心。 “梦旭哥,是你吗?”一个声音穿过夜的黑暗,振动东方旭的鼓膜。 “是。”东方旭转过头,看到的仍是一片黑暗。 一个身影渐渐从黑暗中隐现,一个他感到有点陌生的身影。 “是我,梦旭哥,媛媛……” 哪怕不是在这样的夜里,吴媛这样站在他面前,东方旭一下也会认不出来的。因为现在的媛媛,和他记忆中媛媛的形象已有了很大的改变。长发烫卷了,眉毛修细了,眼圈周围打上了一层不太薄的脂粉,脖子上一条白金项链在夜里仍能熠熠闪光。连她那声音似乎都变了,好像多了一些都市风味,又好像不是,反正东方旭已听不出是媛媛的声音。 “嗯……你回来了。”东方旭说那话的口气,好像他才是一直在那居住着,吴媛却外出归来似的。 “你知道我去广州啊?!”吴媛的声音似乎有些喜出望外,“是的,我才回来几天,出去都一年多了,可回来就赶上大奶……我这次回来也呆不几天,本来我不想回来的,爸妈死活要我回来……” 东方旭还不知道,吴媛这次是回来订婚的。 青春的心总是充满躁动,时刻想飞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当吴媛退学在村里呆了两年后,那颗心终于再也无法在脚下的一方土地上安静了,便跟着那些姐妹朋友去了南方,去了广州,去了那些满眼繁华的城市。城市的一切对她来说都那么新奇,充满了吸引力,她也很快融进了城市之中,被城市重新打造着。就因为这次回来,她和父母不知吵了多少嘴,最后仍是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好带着一万个不情愿回到村里。 要和吴媛订婚的,是个普通的乡村青年,憨厚朴实,勤俭本分,学得一手极好的养殖技术,自己办了个养鸡场。但吴媛最接受不了的,就是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巴佬,一辈子只能窝在穷乡僻野中,以前她便看不起这种人,现在更看不起,从第一次见到他,吴媛便始终是一副不屑和鄙视的神情,使得她父母直对她横鼻竖眼的。不过小伙子倒是憨厚,一脸淳朴且略显羞涩的微笑,凡事毕恭毕敬。 与这样的人订婚,就意味着自己也要永远窝在农村,所以吴媛是一千一万个不肯,任父母怎么劝说也不同意。父母本也不想强迫自己的女儿,可看到对方确实是一个优秀的年轻人,而且相亲两年来常常到家里来,每次来都带一大包礼品。农民最过意不去的是欠别人的情,所以父母最后还是硬把吴媛叫回来准备订婚,他们认为吴媛日后总会明白过来的。 而吴媛现在正沉浸在都市生活的现代化中,早失去了对现实的理智。她决定回来,只是为了应付一下父母,再说订婚不过是个形式,在她眼里,城里人刚结婚都是可以离婚的,订婚就更不算什么了。 这一切吴媛都没向东方旭提起。二人又说了很多其他的事情,大多是吴媛在滔滔不绝地说,东方旭只偶尔应和几声。河水依然在流,时间依然在走,二人站在河边直到很晚才回去。天再亮的时候,就是吴媛订婚的大好日子了,只有她一个人对此毫无所谓。 *********************** 天亮了。又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 迎着朝阳,东方旭又要离开那片土地。虽然他心里对高考已没什么寄盼,父母却依然看重,不愿让他多待半天。梦秋没有一起离开,孱弱的身体此刻仍是走路都无力。 离去前,东方旭去和爷爷告别,爷爷衰老的体态自奶奶去逝后又沧桑了很多,但一双眼睛仍然沉稳。那沉稳是岁月雕刻的作品,透露着历史的深邃。老人点起一袋烟,那烟袋也显着历史的沧桑。老人好久没吸过旱烟了,偶尔找出来点上一袋,一吸一吐中,品出的也不止有大地的朴实,还夹杂着很多他对人生对生活的认识和感悟。老人吸过几口停了下来,院子里已洒下一片阳光。 “梦旭啊,回学校再学习别太累着,也不要有什么压力……要知道很多事情不是我们想着就能成的,凡事也都放开点。你奶奶走了,我也快了,我们老人最后想看的就是你们一个个都能好好的,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就好,千万别委屈了自己……”老人平静地讲着,一双眼睛望着门外的黎明。 不知道为什么,东方旭感到嗓子一阵干涩,汹涌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是啊,老人一句看似平平的话,却道出了他的全部苦闷和压抑,而这些他的父母却好像从来也没有觉察到。他的孤苦,他的无助,他的连入睡都不能的抑郁,以及所有郁积于心中的苦水,一时间全被老人一句话激活,奔涌翻滚。等这一切归于平静后,东方旭感到内心舒畅了许多。他慢慢握紧拳头。 东方旭走出村庄,走过奶奶的新坟时停留片刻,忍不住又滴下几多泪水,泪水落进尘埃,无声亦无痕。 四月春深。 高考,下个季节的主旋律,序曲已奏响。 *************************** 梦秋在床上躺了足足两天,才渐渐恢复些气力。一有些气力,她第一个做的事便是又到奶奶坟前跪了半天,默默地流了半天泪,白皙明净的脸上写满了伤悲和憔悴。 她从坟地回到家,吴媛正站在门外等她。见到她,吴媛满是欢喜却又不能表露出来,只时不时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梦秋见到吴媛便擦去脸上的泪痕,也浅浅露出一丝笑容。 死者已矣,生者犹存,生活往往需要不断的遗忘。 “二姐,好久不见了,真够想你的,你还好吗?”吴媛迎上前去先问好。 梦秋握起吴媛的手,略点点头,潮润的双眸出神地望着吴媛那变化万千的美人脸,那脸一改曾经的稚嫩而显出百般的妩媚。 吴媛并没有感到不好意思,或许她根本尚未意识到自己的变化,看着梦秋有些呆滞的眼神,只当她还处在沉痛之中,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了,二姐,”吴媛突又想起什么似的,“怎么没见着大姐啊?” 梦秋的眼里顿时又涨满了泪水,她一句话也没说,其实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又何尝不想大姐,何尝不想知道大姐现在什么地方,可一想起来更多的却是伤悲,那伤悲和东方旭的并不完全相同。她的更多是同样身为女子的伤悲,是为大姐那悲剧性的爱情而伤悲。 是啊,女子对爱情的全身心投入,就注定了她们悲剧性的命运,更大的悲剧是女子明知是悲剧却无法自拔。 吴媛见梦秋越发悲伤却不知其中原因,一时间更加不知所措,双手不停轻抚着耳根的卷发,心里也是无限的感伤。 梦秋又拉起吴媛的手,二人默默地走进家门,坐到院子中央的水杉树下,梦秋不禁一声轻叹。 “媛媛,在广州感觉还习惯吗?”许久,梦秋转过头望着吴媛问。 “还好,比在家闷着强多了。” 梦秋不言语,她心里却期盼着能一直呆在家里,外面的世界太过喧嚣,身在他乡也倍感孤独,特别是东北的冬天是那样的寒冷。如果她能选择的话,她一定会选择在村里长久停留,哪怕奶奶不在了,她仍感觉奶奶会时刻在身旁陪伴着她。 “你这次回来做什么?”梦秋终于又开口道。 “二姐,”吴媛停顿了片刻说,“我是来订婚的,爸妈他们……”说起来她犹有些不快。 “订婚?”梦秋显然没有料到,“你才多大啊?” “就是!我比我梦旭哥还小两个月呢!爸妈就是老土!”吴媛越说越生气。 “这样也好,早点,就不要再在外面漂泊了,叔叔婶婶也是为你着想。” “哪里为我着想 ,他们巴不得我早嫁出去,他们好过自己的安闲日子呢!”吴媛嘟哝着嘴抱怨道。 人和人真是不同,梦秋心想着。正午的日头被几片云遮挡了,地上只有淡淡的云影,这是她向往的最美好的恬淡生活,吴媛却恰恰不喜欢。 烧过七日纸梦秋又要回到北方去,而回去之前,她的心里又多了一层阴影。 七日那天,五个姑姑都较早到的。可是到后不久,兄弟姐妹相聚一处却渐渐发生了口角。等梦秋知道时,二姑和五姑正吵得不可开交。作为老大的东方为民一时也难以开解,其余几个姑姑也只是略微劝说几句,个个生怕得罪了这个或那个似的。梦秋只见五姑义愤填膺地指着二姑叫嚷道: “你不就是有几个破钱吗?妈妈住院你早晚不在跟前一刻!我们去了你还说三道四,嫌我们不请专家,嫌我们照顾不周,有本事你去啊,有本事你让妈活过来!看你整天颐指气使的我就来气,问问大姐,有几个人喜欢你的?” 梦秋见二姑紧紧抓住大姑的双手说:“大姐,你说说,我哪点做得不好了?我有钱,我有钱又不是天上掉的,又不是偷的抢的,我有钱又不是罪过。家里哪一点不是花我的钱最多,咱们一个娘的哪一个我没想到的,大姐,你说说,小五她能这样说我吗?” 梦秋的大姑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原本就是不怎么爱说话的,此刻只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脸无可奈何。 “你少糊弄大姐!家里花你的钱最多?那不是应该的?三姐家那么紧张,总不能都花三姐的吧?你简直就是没良心,难怪大家都叫你‘二独子’的!”五姑仍然不依不饶,越发大喊大叫起来。 梦秋二姑气得浑身发抖,猛地倒到地上打起滚来。她向来是姐妹中性子最烈的一个,这样的委屈怎能承受得住。 众人忙一起把梦秋二姑扶起来,她仍浑身颤抖得厉害。 东方为民终于从沙发里站起来,厉声道:“小五,你站着别动,要你二姐打你几下!……他二姑,你狠狠地打,小五要敢动一动我不饶她!” 梦秋二姑居然真的拿起门后的扫帚,照她五妹狠狠抽了几下,打后一下坐到地板上喘息不止。梦秋五姑自始至终果然也一动未动,一脸的木然。 一场姐妹之吵,就此算暂时平息下来,大家都陆续坐下不言语。梦秋的叔叔,也是兄弟姐妹最小的一个弟弟,自始至终都坐在沙发里不言语,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姐姐之间会发生这样的不和。 那晚的祭奠仍按时进行,整个过程的哭声都非常的大,其中不止有对死者的哀悼,也有其他郁积于心中的悲痛或委屈,一时间同时爆发出来。 原本和美的大家庭,一时在梦秋心中也变模糊了,她甚至不知该如何评价这样的事。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她一个内心依旧纯真的少女。她能有的只是惋惜,一种类似美丽的花瓶被打碎后的惋惜。当她回忆几年前奶奶过寿时,全家的欢快和睦,惋伤之情更重。 这种惋伤之情,添加到因奶奶去逝的悲伤中,使得梦秋回校后一直消沉低落、郁郁寡欢。 北国的寒冷,是不是因了这样的悲情? 第十三章 原本平凡的六月,因了高考而忽然牵动起千万人的心,千万人的血液随着气温的上升而趋于沸腾。 百舸争流,谁主沉浮?千帆相竞,争分先后。 原本知识的殿堂,在这个时代忽然成为人生的第一大战场。 有成必有败,有取必有弃,有喜悦必有悲泣,自然法则的优胜劣汰亘古不变,成就了人类的智慧,也成就了现实的残酷。 无语。东方旭无语。 他站在考场外,熙熙攘攘的考生从眼前来往,或全神贯注凝神屏息,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或兴奋激动长呼深吸。东方旭却心如止水,终究未起半点波澜,不是因为他曾经上过考场,那是早已模糊的记忆;而是他的心里翻来覆去一直回荡着一首诗,一首小诗: 我不与人争 胜负均不值 我爱大自然 艺术在其次 且以生命之火烘我手 火一熄 我起身就走 怎么会突然记起这样一首诗呢?东方旭甚至不知曾在何时何处看到的这首小诗。但这首诗却一直回荡在他心头,像连绵的秋水,他的心在秋水中低沉,落落的下降。 他想使自己多一点兴奋,多一点斗志,毕竟要来的是一场与时间的战斗,低沉总不是好兆头。但哪怕他故意握了握拳头,握起的依然是无力的真空,他无奈地摇摇头,走进考场。 与预感的一样,即使坐进考场,考试铃响,他的思维仍是无法激活,始终如沉睡的老牛,任由时间无声地流淌。就这样当别人都挥笔疾书时,他却是缓缓地前行,挨过四场考试。 东方旭真的已是心如死灰、毫无希冀了吗? 不是的。 高考结束后,东方旭走出考场,一眼看到暗红的夕阳,就突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他确信——这次高考又彻底砸了。回想四门考试,没有一门不是在交卷的最后一秒里把题目完成,所有答题的速度均如蜗牛挪步一般。 怎么会这样?东方旭想起来便满是苦恼,唯一残留的一点希望又已破灭,他眼中的黄昏更加苍茫。 是啊,他费了好大力气构建自己的梦想,而高考只是他梦想的第一个台阶,可如今就是这第一个台阶,在他面前已是如此不可跨越,他的梦又一次破碎。 曾经,参加过奶奶的葬礼后,对生活和人生东方旭都有了新的认识和感受。或许是奶奶的离去使他产生的思考,或许是爷爷一句话对他精神的释放,他才努力克服了抑郁症。尽管失眠仍是经常,生活终于能一点点恢复正常。同时,他心中还重新燃起了希望,尽管那希望之火只是星星点点,对生活却不再是完全的逃避和消沉。 然而,当下呢,东方旭的心又沉了下去。 唯一让东方旭感到有一点欣慰的,是白灵儿是兴高采烈地跑到他面前的,一张口便是听了让东方旭心宽的话: “今年的高考题好简单啊!老师还说会多难多难呢,白白吓了我一场!对了,哥,你一定稳操胜券吧,这些题对你来说真是just a piece of cake!对不对?!”白灵儿说话的时候,一直在高兴地左顾右盼。 看到白灵儿如此高兴,东方旭极不愿意去打消她的兴致,也装出一副轻松的神情说:“对!太简单了,just a piece of cake!”言语神态,完全和发自内心的一样。 白灵儿果然越发欢快了。自高三之后,这还是东方旭第一次看到她那么高兴,那么开心,仿佛很久之前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又回来了。东方旭也渐渐真的轻松起来,他的高考已不再重要。 夕阳如梦。 高考过后,考生都会有一种解脱或获得自由的感觉,仿佛飞出樊笼的鸟儿回归森林似的。可江洋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对自己高考结果的预感也十分糟糕。当很多人都兴高采烈地收拾东西回家时,他一个人徘徊于校园的角落处,无限苦恼。 东方旭找到江洋时,江洋正一个人抽闷烟,原本挺拔帅气的身躯陡然间沧桑了许多。东方旭无声地走过去,拿过江洋手里的烟,抽出一支点燃。 两个不同的年轻人一时有着相同的愁绪。 烟雾萦绕,四际无声。 “走,喝两杯去……”连吸两颗后,东方旭转头向仍然不语的江洋说。 “走!”江洋猛地甩掉手中的烟头,二人并肩而行。 “去哪?” “梧桐雨。” “好!不醉不休!” “好,不醉不休。” 梧桐雨,灯幽酒醇,清香四座。 “唉,真丫的郁闷!”酒过三杯,江洋忍不住将胸中烦恼一吐为快,“每次都考成这样,糟糕透了!” “尸首都还没见,你就这么早盖棺定论?我考得更差我都……”东方旭苦笑一声,举起酒杯便饮。 江洋沉默片刻又道:“其实光高考我还不这么郁闷,而是,都考完这么久了,老婆到现在也没打电话或发个短信过来,我发的短信也不回,这些天我就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真丫的郁闷!” “什么预感?”东方旭一直没想到,江洋主要是因为他女朋友郁闷。 “我总感觉她现在对我越来越冷淡,我心里真是没底啊,担心她已经移情别恋,毕竟这么长时间不见……”江洋说着沉默起来,眉宇之间紧锁着浓浓的惆怅。 “不会的,肯定都是你在胡思乱想,人家今天有事也说不准。”东方旭说这话,并不全是为了安慰江洋,他心里也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要是你说的那样就好了。”江洋苦笑一下,朝东方旭举起酒杯。酒杯相碰发出轻脆的撞击声,任何声音在这样的环境中都会变得轻松。 光幽影淡。 江洋的手机铃声终于响起,是当时的一首新歌——林俊杰的《江南》:“不懂爱恨情仇煎熬的我们,总以为相爱……” 江洋所有的忧愁,在铃声响起的一刻全部化为乌有,他立即接通电话,朝东方旭笑笑,走向酒吧门口。东方旭也笑了笑,继续喝着自己的酒。 苍白的酒。寂寞的忧愁。 江洋很久才回来。令东方旭意想不到的是,江洋回来时,脸上的忧愁反而比之前更加浓厚了。只见他闷不作声地坐回原位,举起酒杯便一饮而尽。 东方旭已大体猜出发生什么事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望着江洋。江洋一杯饮尽后,便长长一声叹息:“唉,没想到啊……被我猜中了……” 果然是东方旭猜想的那样。 “不会吧?是不是在和你开玩笑啊?”东方旭这次的说话却完全是安慰。 “不会的,她是很直肠子的那种女生,不会开这种玩笑的,她哭的是那样伤心……” 江洋眼里似乎已有波光在闪动。 东方旭也不好再说什么,举杯道:“来,人生难得几回醉,一醉解千愁,干!” 只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她哭着说她不想分手,却又说已经深深爱上了另一个男生,”江洋似乎已有些醉了,眼圈发红说,“我说什么?我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啊。她还说我以后不要再和她联系了,不然她会更加伤心的。我又能说什么?我有一千个一万个难过和不同意,都说不出来啊……”东方旭第一次看到江洋这么动情,酒后不止吐真言,更吐真情。 江洋不停地向东方旭倾诉,悲伤之情听来令人扼腕,比一切言情小说里的悲情都更令人牵肠挂肚。因为它是真是的,真实的悲伤才会让人产生共鸣。 苍白的酒。 ************************ 东方旭扶着江洋走出梧桐雨。江洋已醉得不能走路,嘴里仍低低地倾诉着伤悲。 他们回到教室,教室里正聚集着满 满的人。大家在共聚最后的一个夜晚。地面上,桌面上,椅子上,到处堆砌着用过的复习资料,有参考书,有试题,还有以往所有的束缚。大家都不谋而合地将这些书本讲义抛洒一地,似乎胸中的抑郁之情能经此行为发泄出来。发泄不完的,他们便大喊大叫,也不知自己喊了什么叫了什么,或跑到讲台上,用粉笔在黑板上尽情地挥洒。教室里一片嘈杂,沸反盈天。 一到教室,江洋突然清醒许多,推开东方旭,自己走进群体中,和这个同学攀谈,和那个同学玩笑,一言一行均醉态百出,顿时成为众人的快乐焦点。东方旭看着不免也哈哈大笑起来。 并肩奋战一年的战友此刻欢腾一片,也不知是庆祝他们的胜利,还是庆祝他们的失败,或是有胜利也有失败,总之人人都尽情挥洒着内心的感情,挥洒的方式也大体相同,只是欢笑,欢呼;欢呼,欢笑。 “哈哈哈……噢——哦!……哈哈……” 欢呼声中,时时透出一串铜铃的叮当声,清脆婉转,像浪涛中嬉戏的鱼儿,时隐时现,随波跳动。那声音是从洛汐腰间发出的,此刻她也在人群中跳跃,且不再时刻用手护住腰间,任由铜铃随着她的跳动而叮咚。她在人群中穿来穿去,脸上时刻挂着灿烂的微笑,像一朵盛开的花朵,只不过是牵牛花。东方旭望着她默默地笑起来,笑自己怎会想到牵牛花,而不是牡丹、海棠之类的,其实从形体上看那些花更加形似,只是不神似;牡丹高高在上,海棠亦声名显赫,远没有牵牛花平凡可爱。东方旭如是想着更加乐了。 只见江洋挤过人群,歪歪斜斜地走上讲台,右手重重地一拍教桌,口齿不清地大叫道:“同——志们!战——友们!我在此宣布——庄严宣布,高四十二班这块土地,从今儿起……彻底解——放啦!来啊,上酒!今晚谁不醉都不许走,上酒!” 下面笑声一片,尤其洛汐把腰都弯成表达式为y=-x2的抛物线了。她好不容易直起腰来,向讲台上问道:“江同志,敢问喝醉了怎么走啊?”周围又是一阵欢笑,江洋也忽地一笑:“人说漂亮的——女生脑子笨,你——咋也不开窍呢?怎么走,我都醉了还问我,我哪——知道你们怎么走啊?真是个美人坯子!”说得众人又是长久的开怀大笑。 洛汐轻奴起肉乎乎的嘴唇,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她跑到黑板上只轻描淡写的用粉笔划了几下,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睡猪便跃然板上,小猪旁边还倒着一只酒瓶,他人一看便知是在画江洋。江洋乐呵呵地拿起粉笔,挥手在旁边写上了自己的大名,还故意转过身靠在黑板上,把自己的头和猪头靠近,洛汐直笑得捂住肚子不放。 东方旭一直坐在最后一排,也沉浸在满世界的欢声笑语中,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都使他的心格外的轻松,脸上的笑便一直没有消失。 不久白灵儿又跑进来,在他身旁坐下,高兴地说这说那,声音欢快地简直是一只活泼的百灵鸟。东方旭听着,劳累加上酒精作用,感觉渐渐变得如梦如幻起来,竟连连打起瞌睡。白灵儿见此情形便不再讲话,脸上保留着浅浅的笑,像初开的水仙花。 东方旭一觉醒来,教室里喧闹之声已经平息,只剩三五个人在各自收拾自己的物品,偶尔谈论着暑假的计划。一晚欢腾过后,教室里已是狼籍遍地,到处是堆积的纸张书页,看去如繁华过后的凄凉。东方旭酒已醒的差不多,心中忽有种空空的感觉。转头一看,白灵儿正伏在旁边桌子上睡着,脸上的微笑仍未消散。 东方旭叫醒白灵儿,冲她微微一笑,白灵儿这才发现夜已很深,伸伸舌头调皮一笑。 明月当空,校园里一片寂静,已能听见草丛中夜虫的鸣叫。路两旁的梧桐刚发芽,看去仍是光秃秃的枝干在月光中静默着。东方旭和白灵儿并肩走在树影里,彼此都不再言语,仿佛临别之前都在回忆这里的一年时光。 “这一年也蛮令人留恋的,毕竟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天。”东方旭悠悠地说道,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但他的回忆更多却是痛苦的,记起那些痛苦,他心头又是一阵痉挛。 “嗯,明天又要离开这里了……”白灵儿的声音听起来也满怀留恋之情。 东方旭轻轻叹息一声,抬头望着明月说:“但愿,我不再见到这里的日出……” 白灵儿也抬头望着月脸,一缕惆怅吹过心田,她的明天将是怎样的呢? 月光如水。 第二天一早,东方旭和白灵儿就离开了那片土地,离开了洛城,在他们走后很久,东方的一轮红日才破云而出。 ************************** 而那时,叶如梦还留在那片土地。 在东方旭推开住房门走出时,叶如梦刚回去十几分钟,是从“似水流年”回去的。她满身疲惫地躺到床上,心灵也是万分倦怠,合上眼便睡去。她刚要睡熟,东方旭的开门声却把她惊醒。她闭着双眼,知道东方旭就要离开,也许从此永远不会再相见,想来心中一阵酸楚,泪水从眼角滑落,流到枕巾上。 她感觉酸楚,并非因东方旭对她的态度,人间冷暖她看得多了,也看淡了;而是感伤这世界上,终究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体谅她,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的苦和累,没有人在乎她是怎样生活着。她感到自己是上帝遗忘的青苹果,只有自己品尝自己的酸涩;是被丢弃的旧玩偶,在大自然的风雨中逐日消磨。 她本以为东方旭能成为自己的一个知心朋友,没想到他反而格外地冷酷,几次三番地当面嘲讽自己。 叶如梦想着心血便一颗颗在滴。 此刻她好想冲到东方旭面前,向他道明自己那晚开的两个大“玩笑”:一个是说自己是鸡,一个是他醉酒后,她和两男生送他回去后脱去了他的衣服。 但她始终没有动,多点委屈对她来说又算什么呢? 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在她湿润的枕头上,她便睡在泪水里。 ****************************** 晨光中,江洋和洛汐也一起走出校门,踏上开往他们家园的汽车。二人说说笑笑,阳光在他们脸上荡漾。一夜过后,江洋似乎把昨日那些不愉快的事都忘记了,至少一时还没记起来。说笑起来轻松自然,无比潇洒。 “回去打算去哪玩呢?”洛汐对未来的近三个月充满了希冀。 “还没想呢,等成绩下来报完志愿再说吧,回家先睡上它半个月,好好增增肥。”江洋边说边伸开懒腰,说完冲着洛汐一脸狡黠的笑,道:“你可最好别学我,呵呵。” 洛汐朝他一奴嘴,用生气的语气说:“我偏要睡,还要睡一个月,你们这些人没福气,就不知胖的好处。” “哦?”江洋又呵呵笑起来,“你也太残酷了吧?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广大人民群众想想,社会主义建设不但要物质文明,还要精神文明,你……唉,有点社会公德心好吧。”江洋说着皱起眉头,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情,冷不防被洛汐狠狠地踢了一脚。 “说真的”,江洋继续道,“你要是瘦下来那绝对是大美人一个,我敢保证!”江洋说着一本正经起来,“现代版的《丑小鸭变天鹅》即将上演,你可不能辜负了像我这样的千万观众啊。” 不管江洋怎么拿她开玩笑,洛汐也绝不会真生气的,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说笑,不然别人也不会轻易犯此大忌,去拿女生的体型开玩笑。 说笑声中,二人不觉便到了家乡。 分手之后,一个人走在稍微有些熙攘的大街上,江洋心中的苦恼终于又翻江倒海般涌了出来,眼中顿时一股失落和迷茫。高考砸了,未来不知将身去何方;女朋友走了,心中怎能不无限哀伤。往日那些甜蜜的相守一幕幕显现,画面是甜美的,背景音乐却是 悲凉的。曾经感到烦恼时,他也经常想到分手,以为当断即断不会有太多牵挂,真正断了之后才发现,自己是那么的无法割舍,原来那份深埋内心的爱恋一直是那么浓烈。江洋越想越是悔恨,他掏出手机,想给她打电话,哪怕只听听她的声音,此刻也能多些安慰。但他始终按不下去,想起她最后的话语,最后将手机又放回去,可还是心有不甘,又掏出来,最后还是放回。如此反复多次,一颗心倍受折磨。 爱情啊,真是经不起考验,那些海誓山盟有什么用,什么用也没有,什么也拗不过现实。江洋这样想着,把一切事都否定了。 高考,就这样在几家欢喜几家忧中又一次过去了,只是那欢喜悲忧仍只是暂时的,生活中有太多的偶然和意外,欢喜悲忧亦总是变幻难定;或喜或悲,有时只在转眼之间。 面对人生,谁能预料,前方等待着的,会是什么。 第十四章 东方旭回到家已是下午,晴空万里。 他发现家门前停着两辆搬运车,很多人正在把各种家具从院内搬出装到车上。东方旭困惑地走进去,看到客厅已差不多搬空了,只后墙的挂钟还在上面若无其事不急不慢地走着。东方为民从里面匆匆出来时,东方旭陡然间感到父亲又老去了很多。原先挺直的腰背看去已微微变得弯曲,白发又添了约一倍。他望了东方旭一眼什么也没说,忙又去招呼那些人,告诉他们什么什么放到一块,什么放下面什么放上面,一点没有空闲。 东方旭走进卧室,他母亲正收拾些衣物被褥之类的东西,见他回来便停下坐到床上,轻叹一口气。 “妈,这是做什么?搬家啊?”东方旭放下手里的包,也坐到床上。 “嗯,搬家,搬回老家去……”母亲显得十分惆怅。她似乎有很多话要对东方旭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搬回老家?为什么?”东方旭十分惊讶,本以为不过是换个住处而已,如此听母亲一说,顿感家里又发生了很多事,且不是寻常小事;不然住的好好的不会突然搬家,而且,搬回老家父亲工作怎么办? “你爸已交了退休申请,估计上面也会批准的……都是夏明广那没人性的,把我们害惨了,你爸差点就给抓了……”做母亲的说着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用毛巾擦拭。 确实不出所料,发生了一些事,但东方旭无论如何想不到,那些事会和夏明广有关联。那大姐呢,大姐也和这些事有关联吗,东方旭越想越迷惑,心中忐忑不安。 “他?……他对爸怎么了?”东方旭仍忍不住想问个明白。 “他告你爸私藏枪支并加入黑社会,要不是你姑奶靠她上一辈的老关系走动,说不准你爸现在都在监狱蹲着了。”东方旭的母亲含着泪讲道,声音中夹杂着愤怒,最后又忍不住骂了一句“夏明广真不是人”。 东方旭又是一惊。父亲私藏枪支,他是知道的,枪支还不止一种,他常常见到;但他知道父亲藏枪绝没有什么恶意,也没真正用过,纯粹只是个人爱好。至于父亲加入黑社会,东方旭想是没有的。父亲朋友虽多,且好坏都有,谁见面都“大哥,大哥”地叫个不停,但他绝不是黑社会意义上的老大。这点东方旭确信无疑。 看到母亲伤心,东方旭也不再多问,帮忙收拾起东西。 许久,东方为民进来,看到东方旭依旧爽朗一笑,满含苍凉道:“梦旭回来啦,吃饭没有?没吃到你三姑家吃去吧,我们都刚吃完。吃完后收拾收拾,咱们搬回老家去。你知道,你爷爷老了,一个人呆在乡下不好;我也退休不干了,正好回去照顾你爷爷。好了,到你三姑家吃饭去吧。” 东方旭含糊答应着,他发现父亲说话时,两颗门牙不知何时成了假牙,也不知原来那两颗是怎么掉的。 吃饭时,东方旭的三姑才向他讲述了那许多事情的发生,东方旭之前无论如何也是想象不到的。 那天,还不算热,窗外阳光明媚,东方旭的三姑是这样平静地向他讲述那些事的: 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你大姐腿好了之后,就和夏明广一起去了南京,在那里安了家,并找了工作。而夏明广那样的人会和她安安心心待在南京吗?他才不是那样的人呢……就不知你大姐是怎么想的。他虽在南京,却时刻注意着这里的风吹草动,一心想着找机会让你爸难堪。你爸也是,向来对谁都掏心窝子,你说哪能是个朋友就无话不说无事不谈啊?夏明广早知道你爸私藏枪支的事,那些枪他还都玩弄过的;只是他一直想找个更大的事好让你爸一败涂地。他知道你爸那些朋友肯定会出事的。 这不,你爸一个黑社会的结拜兄弟犯了不小的事被捕了,夏明广就抓住了这个机会,把你爸告了。你爸当然想不到,家里的枪支被公安局的给搜出来了。夏明广还告你爸参与黑社会,还提供了你爸和犯法的黑社会老大是结拜兄弟的证据。你爸一开始就被拘留了,要不是你二姑奶在政府各部分都还有硬实的关系,这事不知要多麻烦。夏明广从各方面也找了不少关系,你爸差点就被判刑了都。 东方旭一直听着,几乎没怎么吃饭。他的心里早硬硬实实的了。 而对此,东方为民除了恨还有痛。 最令他痛心的,是在他被拘留那几日,往昔那些各行各业的兄弟朋友,一下全无影无踪了。没有一个人想着去为他奔走相助,反而是被捕的那位黑社会老大,坚决否认他加入黑社会以及从事不法行为。 东方为民一时间心灰意冷。想来自己朋友遍天下,到头来却几乎无一人是真心和他相交,怎能不无限懊丧;自己不但白白付出了那么多真情实意,也几乎花出了所有的积蓄,到头来换得的只是一些虚情假意。 于是,此事一了,东方为民便决心退休回老家。他觉得再在职位上待下去已没有什么意思。一来那件事后他的名声多少已经受了影响,退休是无奈的选择;二来他顿感身心疲惫,也真想休息休息了。 一个将自己大半生都交给了朋友的近暮之人,就这样差点毁在自己曾经最好的朋友手里,这种打击之大,可想而知。是故东方为民几日之间便颓唐许多,彻底失去了中年人还残留的那一点激情。 一个阴沉的夜晚,他骑着摩托车回家时,又不幸撞到了路边的一块大石,摔伤了肩膀,也摔碎了两颗门牙。从此,他真的从生理和心理上都老去了。 哀莫大于心死,其心虽未死却已如衰朽之木。 悲呼! 东方旭听过三姑的讲述,眼里又浮现出刚才所见到的父亲苍老的神态,食物哽在喉咙久久不能下咽。过去的父亲一直是顶天立地雷厉风行,自大姐离去到现在短短半年之间,仿佛一下衰老了十多年,怎能不让他心酸。 那大姐呢,她知不知道夏明广做的那些事呢,她难道还要和他在一起吗?东方旭想不明白。他的苦恼一阵强过一阵,如涨潮的海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梦旭,你吃过饭先躺一会休息休息,我过你家去看看收拾得怎么样了。”东方旭的三姑冲东方旭说了这句后,便走了出去,顺便把真真和晶晶姐妹俩也都叫了出去,她是怕二人在家东方旭便无法安静休息。 东方旭心中一阵温暖的感动。 ********************* 天空变得有些朦胧,看不清云的倩影。 东方旭一阵惊喜,惊喜的是前面不远处正向他走来的是东方梦菊,他的大姐。 “大姐!”东方旭脱口而出。 “嗨,小帅哥。几日不见更洒了啊,呵呵。”梦菊走近了,习惯性地拍了拍东方旭的右肩,是的,右肩,有一道伤痕的右肩。然后便看到她略带风尘的脸上笑容璀璨,一如温暖和煦的春天。这是姐弟俩见面时做姐姐的永远不变的神情,令人沉醉,特别是东方旭。 东方旭也一如从前地笑了,心中满是亲切之情。 “放几天假你们?” “五天。” “哦,不错嘛!五天可以好好玩一玩了。对了,我们公司要出去旅游,我带你一块去吧,反正你又用不着学习,回头我去和爸说去。”梦菊右手一直放在东方旭肩上,脸上始终笑靥绽放。 “好啊!你们公司请我啊?”东方旭听到能跟大姐出去玩,当然无比高兴。 “没问题,谁叫你长得帅呢!”说时开怀一笑。 不知怎的,忽然很多东西飘过心头,东方旭顿感眼前一片模糊,大姐却不知何去。而那些飘过心头的东西盘旋着,一一展开,一页页却都是现实。 东方旭猛地睁开眼睛,微暗的视野中小晶晶正双手托着下巴盯着他。见他醒来晶晶甜甜地笑开,转身跑了出去。东方旭从床上坐起来,依稀听到小晶晶正在告诉妈妈哥哥醒了,她 妈妈却批评了她一通,说一定是她吵醒的,然后就听见晶晶不停地否认和辩解。 东方旭微微一笑,刚刚的梦又涌上心头,微笑即刻化作愁云弥漫。 是的,在我回环往复的梦里,东方旭也做着回环往复的梦。这就是其中一个,陪伴他近一生的一个。 大姐。他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自己的大姐。 抬头望去,窗外已黄昏。 东方旭走进院子里的黄昏,望着灰白的天空静静地呼吸,目光如鹰眼般低沉。 当东方旭的世界正是黄昏的时候,我特意努力向天空望了望,发现我的世界也是黄昏。当然,那是梦里的黄昏。 黄昏中,晶晶正坐在小板凳上生气,显然是因刚刚受了冤曲心中不服。她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天空,清澈的黑眸里燃着微微的怒火。 东方旭的三姑拿着两块西瓜走出来,递给东方旭一块,说:“你爸妈都已经跟车回老家了,家里东西也都搬走了,我跟他们说了让你先在这玩几天,他们就没来叫你。” 东方旭接过西瓜,一时间什么话也不想说,只好再问一遍:“家里东西都搬完了?” “搬完了,房门也都锁上了。” “哥哥不走了?!”不知小晶晶啥时跑过来的,仰着小脸问道,“那待会带我去玩吧,哥哥?” “你哥哥刚考完试,要休息知道吧,你少去缠你哥哥。”三姑说着把手里另一块西瓜递给晶晶。 小晶晶又生起气来奴着小嘴,但一想到哥哥不走还是高兴起来,已经开始打算要去哪玩好了。 一听到高考,东方旭的忧愁更浓了几分,有如凄婉的夕阳落得越低越红得浓烈。 他的名字虽是一个“旭”字,却注定要在落日中独自哀伤。 命运?他不信。 东方旭望着残阳的眼睛,渐渐射出坚毅倔强的光芒。 他便在三姑家住了几天,几天里每天都去看望白灵儿,陪她度过几日孤单寂寞的时光。 他们在一起时,经常去蒙城一中——他们的母校。那里曾留下许多美好的少年趣事。然而,此刻他们的心已都不再是少年般无牵无挂;成长的种子已过早地在他们心中发芽,结出的也注定是苦涩的果实。未成熟之前有哪些果实不是苦涩的呢? 他们也常去学校旁边的公园,一起在公园里徜徉,一起回忆交谈往事。回忆中东方旭忍不住又想起清依,心口一阵阵疼痛。只是,那时,清依的容颜在他心中已完全模糊,剩下的是一些抽象的符号,比如她的清纯,她的娇美,她那刻骨铭心的笑。 东方旭手扶着河畔的栏杆,那栏杆遍身写满了横七竖八的文字,有些早已模糊,有些却清晰可辨。 “哥,你在看什么,咋不说话?”白灵儿见东方旭手扶栏杆出神不语,也走过去扶着栏杆问。 东方旭仍不做声,不知是没有听到,还是不想说话。 时空在那一刻又出现了重叠。是的,我看到了,很多个东方旭靠着栏杆站在黄昏里。那许许多多的东方旭竟有着惊人的一样:一样的身姿,一样的角度,一样的目光,深深凝望着同一个夕阳。可能我的想象力就那些了,都在我的梦里反映了出来。 只是,在看去未变的青山红日下,却已是时过境迁,一切都悄然发生了改变。 东方旭久久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透过岁月的尘埃,他面对着过去的一个个自己,面对着几度春秋的河山日月,内心极度地悲伤。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他没有流泪,他早已无泪可流。 白灵儿看着东方旭痴痴的神态,看着他眼中的伤恨,立即明白了一切。她忙去找话题转换东方旭的思路,便又问:“哥,你打算报什么大学,是去北方,还是南方?” 东方旭转头望望白灵儿,又望向遥远的前方,思维从过去移到了未来。对于未来,他曾经只有一个梦想。而此时那个梦已让他没有信心遥望,他轻叹一声,说:“我还是想去北方……唉,等成绩下来再说吧,用不几天了……我想,这次无论怎样,我都会去上了。” 白灵儿点点头。 东方旭说着,视线沿河岸边那一排青青的垂柳望去,他仿佛看到了什么,眼中灵光一闪。他匆忙移动几步,双眼时刻不停地向一个方向寻望,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而所发现的事物又突然消失了,他的惊喜瞬间变成焦急。而他的心中,许清依的身影却顿时变得清晰无比,仿佛埋藏的记忆猛然复活了似的。而激活那些记忆的,便是东方旭刚刚无意中瞥见的那个身影,那身影看去竟是那么的像清依。东方旭再去仔细找寻时,四下里却空空如也,只有低垂的柳条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哪里还有一个人影。难道又是幻觉?东方旭心想着仍忍不住四处寻觅。 这样的幻觉已经出现多次。东方旭再度失望。 东方旭的一系列表现,白灵儿都看在眼里明于心中,不免感到难过。对于那些曾经关于许清依的流言,她至今仍是一点也不相信,她坚信许清依仍然是清白的,坚信上帝是不允许那么肮脏的罪恶发生在清依身上的。东方旭知道许清依为什么离开吗?白灵儿不确定。她能确定的是东方旭对许清依深沉的思念之情。她不知道那些流言东方旭却曾亲眼看到,尽管他宁愿自己的双眼永远失明也不愿那些事情真的发生过,但上天似乎很是无情。 天若有情天亦老啊。 白灵儿举眸望去,空天依旧。 “哥,你明天就回老家吗?”二人在回去时白灵儿问,语气中饱含依恋之情。 “嗯,爸妈都回去有几天了,我也想回去看看。” “那……那你还经常过来吗?”一想到自己孤身一人白灵儿不禁倍感寂寞。 东方旭展眉一笑,“当然来啦,什么事没有也要过来看你啊,谁叫我是你哥哥。”东方旭说完呵呵笑起来,他最不愿意自己的忧愁污染白灵儿的情绪。 “好,说话当真!”白灵儿高兴起来。 如果欺骗能给他人带去欢乐,这样的欺骗比真诚更加可贵,因为把愁苦埋藏于心中而假装快乐,比吐露真言更加困难。不过对东方旭来说恰恰相反,把自己的痛苦拿出来和他人分享,是他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他总认为自己无权把痛苦分担给别人,却有义务让身边的人快乐。 白灵儿看起来就快乐了很多。 ********************** 小河的流水依然在不停南去,只是看去比上一次更加浑浊不清,河边也已不再是沙地,不知何时堆起了厚厚的淤泥。小河已不是原来的小河,人也不是原来的人了。东方旭站在河岸上远远注视着今昔不同的河流,满脑子想的却尽是与它无关的事情。 他已回来好几日,父母的苍老却使他一直难以接受。从小到大他一直生活在父母亲人的溺爱中,可以说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在他心中,父母就是凡事都能倚靠的大树,而自己只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根本不用去想怎样生活。突然之间,他发现那棵自己可以倚靠的大树老了,黄叶已开始飘落,一时感到手足无措起来。他认为自己该做些什么了,可他能做什么呢,他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唯一能做的就是学习,没想到高考又一次令他失望,他发现自己几乎完全是个废人,用粗话说只是个“造粪机器”。他忍不住这样骂了自己一句。 傍晚时回到家,东方为民正在厨房炒菜,不时飘出一阵阵清香。东方旭直了直脊背走进厨房,看到父亲一手端着炒勺在火焰上颠动,一手往里面继续添加佐料。虽是初夏厨房里却十分闷热,东方为民花白的鬓角下泌出一行汗水。东方旭心中一动,脱口说道:“爸,我来……炒试试。”其实他对炒菜做饭一窍不通,甚至从前他根本没进过几次厨房。 东方为民转过头来,冲他开 颜一笑,说:“这就好了,你洗手准备吃饭吧,叫你爷爷一声。” 东方旭便转身出去。不一会东方为民便端出几碟菜,每碟都是色香味俱佳,只是东方旭却毫无胃口。一直闷闷地低着头,细嚼慢咽。 “梦旭,明天高考成绩就能出来了吧?”东方为民突然问道。 东方旭的心不禁“怦怦”跳了起来,支吾了几声却不知说了什么。激动过后,便是强烈的负罪感不断袭来,他恨不得把自己千刀万剐了,实在不忍心让父母再次失望。 很多事情都喜欢出人意料地发生。第二天,当东方旭得知自己的高考成绩时,就有些意想不到:他的成绩并没有想象中的糟糕,而是超过了一类本科线六十多分。虽然这离他之前的期望值还是差了很多,但相比高考之后的预感,却是喜出望外。他连忙向白灵儿打电话,一接通却听到那端传来的啜泣声,白灵儿却考得不是想象中那么好,尚未超过一类本科线。东方旭不禁为她伤心,痛恨上帝是那么的爱折腾人,总把人类的情感当作猴子一样耍来耍去。 高考成绩下来不久便要填报志愿。填报志愿那天,东方旭一早便叫着白灵儿,一起赶去洛城双月园学校。自始至终白灵儿都闷闷不乐,双眼含着泪光。东方旭能做的只是不停安慰她。 双月园学校里很多人,他们却并未遇到多少同学,即便遇到了,有的也只是打个招呼便不再言语。各人有个人的心事。东方旭转了几圈才找到江洋,一见面,江洋仍是一脸热情的笑容,立刻把东方旭拉到一边说道:“完了,完了,这次真的是又没戏了。你打算报什么学校?” 东方旭拿过江洋手里的成绩单,看后才知他考得也不好,没过一类本科线。他看完苦笑一下说:“我想报北京理工大学,就怕不稳妥。” “北京理工大学……根据以往它的分数线来看应该没问题,行,应该有把握!”江洋说着呵呵笑起来,直笑得东方旭感到奇怪:按理说他考得不理想该愁眉不展才对,怎么几乎看不出多么惆怅来? 江洋接着略微放低了声音说:“我还没告诉你呢,我老婆又跟我和好了——其实根本就是假的,呵呵,没想到都是她在试探我——等报完志愿我们就一起出去玩……”说着他的手机又响了,铃声换做了《老鼠爱大米》:“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喂,婆婆,呵呵,有啥吩咐的,我就快完了……”江洋对着手机有说有笑,一直聊了很久才挂断,放下手机冲着东方旭一脸幸福的欢笑。 “婆婆?是谁?听起来不像……” “呵呵,是‘老婆’的‘婆’。才一会儿,这都是第三次打电话过来了,呵呵,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如胶似漆了。”江洋开心地讲着,洛汐从旁经过都没看见,只听一阵铃声叮当,他急忙转头把洛汐叫住。 洛汐见到江洋似乎很不好意思,虽然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江洋看来是那天最开心的一个人,见谁都热情有加。他笑容满面地向洛汐打个招呼,指了指她的身体打趣道:“哎吆吆,你不会这几天真的一直在睡觉吧,瞧瞧,又胖了一圈,唉!”边说边摇头叹息。 “欠踹是吧?”洛汐嘴里说着,双脚却毫无一点要踹人的迹象,若在以前肯定早踹出去了。她接着道一句“我爸在那,我过去了”,便转身离开,从头至尾没和东方旭打一声招呼,甚至根本没看到他在旁边似的。东方旭心中不禁一寒。江洋又接着讲述他那些浪漫的事,笑容灿烂如春。 末了,江洋要请东方旭喝几杯,东方旭只一再推辞。幸好江洋的女朋友再次打电话来,要江洋去车站接她,东方旭才得机会逃脱,等白灵儿也填报完后即刻赶车回了蒙城。 经历过高考的人都有体会,只有填报完志愿之后高考的紧张心情才会真正有所放松,因为不论成绩好坏都成定局,剩下的只是对未来的遐想。二人默默地遐想了一路,想的却不尽相同。 快到蒙城时白灵儿问东方旭:“哥,剩下这些天你打算干什么?” 东方旭沉思了良久才幽幽答道:“我想去打工。” “打工?”白灵儿多少有些吃惊,“去哪打工啊?” “我也不知道,大不了去工地看看,我今天遇到一个同学就正在工地干活,听来还不错。” “你真的要去?” 本来白灵儿想着和他一起骑单车旅行的,此时却说不出口。 是回老家的几天,东方旭开始想到要去打工的。父母的衰老使他意识到自己早该自力更生。人们常说“一个高中生拖累一个家庭,一个大学生拖跨一个家庭”,而他的家里马上就会有两个大学生,他已经看到了父母肩上沉重的负担。如果继续一味地白吃白喝,他的良心便不能安宁了。 他想一回到家,便把自己要去打工的想法告诉父母,而且决定了不管他们怎么反对自己也坚决要争取。所以他到蒙城片刻也未停留,便转车去了老家。可当他回到家,刚想把早就设计好的话讲出来时发现家里多了一个人,不是外人,正是他的大姐——东方梦菊。 第十五章 泪。 东方梦菊眼中饱含着泪水,滚滚欲滴;她母亲一直老泪满面,流落不息。东方为民眼中虽没有泪光,他的心里却可能一直浸在泪水之中。父、母、女三人坐在三张沙发里,都不言语。从东方为民手中升起的烟雾已弥漫了整个房间。 东方旭轻轻走到门口,脚步便停止住。他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因为他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这样的情景已不止一次出现,他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了。终于,他的脚步再次动起来,走到东方梦菊身边,他就挨着梦菊坐下,声音略有些颤抖地说:“大姐……你回来了。” 东方梦菊望着东方旭,眼中的泪水陡然滑落。东方旭也忍不住双眼发涩,但他还是坚持住了。 “梦菊啊,爸爸对不起你,不该……不该打你的……”东方为民说时,声音中满是歉疚和怜惜。 梦菊听后叫了一声“爸!”,便放声痛苦起来。 东方为民停了停,继续说道:“只要你能回来,你的爸爸妈妈还是以前的爸爸妈妈,你的弟弟妹妹还是以前的弟弟妹妹,我们都不会怪你的,都是夏明广那……灭绝人性的东西。”说着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在他心中对夏明广有着太多的愤怒和遗恨。 东方梦菊一直痛哭不止,她的母亲走过去将她拥入怀中。 许久,东方梦菊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她从母亲怀里坐起来,母女相望着,她说:“妈,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对爸爸那样……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做母亲的冲她不住点头,喃喃重复着:“我们知道,我们知道……” 此刻,东方旭对整个事情才大概有所了解,伤心之余感到些许欣慰。大姐能回来是他梦寐以求的,而此刻大姐就真实地坐在眼前。他真希望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大梦一场,现在梦醒了,家又变回了原来的家。 东方梦菊真的回家了,带着满心悔恨和伤痛回家了,回来,她便决定再也不离开。 又坐了很久,东方为民起身去厨房准备晚饭,天早就暗了下来。 东方旭感觉轻松了许多,这才仔细观察起大姐。好久不见,东方梦菊似乎胖了不少,但仍然光彩照人。只是,东方旭无意中看见她的小腹明显向外凸起,不免心中一寒,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翻涌不息。 他不知,那时东方梦菊已怀孕六个多月。 就在东方梦菊回到家的第二天,夏明广便随后追去了。东方为民确实已经老了,强忍住了怒火没有发作,这在以前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东方旭对他的愤怒本已变淡,但梦菊怀孕的现实使他忍无可忍,再次怒火中烧,冲上去便是一拳打在夏明广脸上,打得他嘴角流出鲜血。越打越觉得怒不可遏,东方旭接二连三又狠狠地打了夏明广几拳,每拳都打在他的脸上。 夏明广似乎毫无感觉,不论东方旭怎么打也不躲不避,两眼一直望着东方梦菊。而梦菊从他一进家门便泪流不止。打过之后,夏明广缓缓走到梦菊面前,东方旭没有再拦他。梦菊不去看他,头转向一侧,说:“你走吧,咱们早已……一刀两断,我就当……从来不认识你……”没讲完又痛哭起来。 夏明广一直用乞求的眼神注视着东方梦菊,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显得十分悲痛,苦苦哀求道:“都是我不好,你就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对你的心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是想真的对你好啊……” 东方为民突然怒喝一声:“梦旭!把他赶出去!” 东方旭如梦惊醒,把夏明广推推搡搡赶出大门,门外有人把他扶进了轿车。车发动起来,缓缓开去。 家里,东方梦菊一头倒在沙发里泪如雨注。 发生这样的事,东方旭始料未及。夏明广对东方梦菊倒是一片真情,梦菊对他也不是说断便能断的。 情虽只一字,岂能轻易了断? 一直以来,东方梦菊都深深地爱着夏明广,否则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和家里决裂。当她知道夏明广对自己父亲的卑劣举动时,她心中有的不是悔恨,而是深深的伤痛。她知道夏明广对她也是情深意重,所以她不后悔,也不恨他,只有伤痛:为了他们的爱不得不中断而伤痛,为了她腹中的生命而伤痛,为了这样的结局而伤痛。她倒在沙发里,倒在自己的泪水里,倒在无际的伤痛里,猛然间腹中一阵剧痛,顿时昏倒过去。 东方旭在家待了几天,梦菊的情绪渐渐稳定些。他又想起出去打工的事,跟父母说出。父母并没有极力劝阻,只嘱咐他凡事要当心,东方旭便开始了他的第一次工作经历。 ******************* 是真的,梦就是如此荒唐。我竟一度在我江南的梦里,看见那高举在秋风斜阳中的左手只有三个手指。是的,只有三个手指。我看不到无名指和小拇指,不是因为视野模糊,而是根本就没有。 我不知道那样的手势象征着什么。我只一次次地看见东方旭站在秋风中,在如血的落日下,举起那三个手指。时间久了,那似乎就成了一个标志,每当看到它,我就知道我又来到了梦里。 ****************** 七月流火。虽不是形容天热,天却很热。 特别是建筑工地上,更加显得热火朝天。 严格说来,东方旭不是个文弱书生,但与那些建筑工人相比,则显然是手无缚鸡之力,使人不得不联想到“百无一用是书生”那句古训。看到东方旭推起小小的独轮车都东倒西歪举步维艰,在旁所有的工人无不朗声大笑,嘲讽的话语不断。他们大多是最底层的劳动人民,张口所讲的大多是粗野的话,什么“你小子将来有媳妇都上不得”,什么“即便上得也顶不住”之类的,听来均不堪入耳。在那样的语境中,东方旭想到了雷豹、余波,想到他们讲话还是蛮文明的,不禁暗自笑起来。 那些工人说话粗野,身体看去也粗野,但心却朴实。不知道是因粗野而朴实,还是因朴实而粗野,或是两者本来就是不可分割的。他们一面嘲笑着东方旭,一面走过去帮东方旭推起独轮车。独轮车一到他们手里,便有了灵气似的,连跑带跑地直向该去的地方奔去。东方旭望着工人们那黝黑油亮的脊背,不禁暗暗敬佩不已。 如此,东方旭在工地并干不了什么重活,只不过照看一下工料,偶尔干些添运泥沙或搬运砖块之类的细琐零活。但即便这些,也使他的皮肤晒开了一层又一层,手磨破了一片又一片。尽管如此,他心里却无比充实,远比在家闲呆着舒坦很多,特别是每晚下工后领到那三十块钱的工钱时,更加觉得酣畅。 那每日的三十块工钱,虽微不足道,却是东方旭第一次劳动所得,且每一块都不能不说是真正用汗水换得的,所以他无比珍惜,怎么也舍不得花。至于那些一年到头都是靠这样出卖劳动力生存的人们,东方旭对他们在无限崇敬之余,也难免有一丝戚戚的同情之感。想来真正养尊处优的人,有几个像他们一般辛苦,而他们那样辛劳的人,又有几个可以享受高度发展的物质和精神生活。社会流行着一句话:“赚钱不辛苦,辛苦不赚钱。”东方旭想那话是对的。 那些建筑工人中,有一个叫二秋的给东方旭的印象最深刻,大家都叫他“秋儿(二)”。从周围人的言谈说笑中,东方旭很容易便了解到二秋还是个光棍,根本谈不上家徒四壁,因为他连个真正的家都没有。但在东方旭看来,二秋每天都无忧无虑,有他的地方总会笑声不断,因为他的一言一行都滑稽可笑。人们见到他,最常说的一句打趣的话便是“秋儿呐,给我叫声爹吧,我就给你找个媳妇咋样?” 二秋没有妻子,父母也都已去世,纯粹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每当听到别人拿光棍揶揄他时,他都是笑骂一声:“熊儿的!想要爹给你们找花娘是吧!”众人哈哈齐笑 。 熟悉二秋的人都相信,他是永远也娶不到老婆的,因为他根本存不住钱,总是左手来右手去,身上很快又一文不名。按理他是工钱比较高的工人,每天都该有一百多,但他就是没钱。东方旭开始也很是不解。 傍晚下工后,工人纷纷离去。只剩东方旭一人照看材料,等到晚上有人来换班才能离去。二秋最后一个走的,手里拿着刚领到的工钱,一脸憨笑。他走到东方旭近前,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子,二叔今晚带你去个好地方咋样?” “去哪?”东方旭以为他刚领了工钱想请自己大吃一顿,不禁有些高兴。 “去哪?当然是好地方!”二秋笑嘻嘻地打量着东方旭说:“就怕你小子不行,要我看,要把你头剃光了才可以。” “为啥?”东方旭多少已猜出他讲的不是什么好事。 “熊儿的,就你裤裆里那小东西一定不管用,要把头剃光当家伙使,哈哈……”说完摇摆着离去,东方旭留在原地苦笑。他顿时明白,二秋把自己的血汗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那也是一种生活,真实的生活,以前东方旭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会有人过着那样的生活,而且还生活得很自在,并未感到生活的贫苦。他心中一阵落落的感觉,像是迷惘,又像是哀伤。 在工地的时间虽然不长,东方旭却近距离体会到了一种对他来说全新的生活。生活中满是汗水泥灰、贫穷劳累、粗野肮脏。而这样的生活,也不过是人类为了存活下去,所扮演的千姿百态的生活方式中寻常的一种。 众生万象,有多少是常人可以想象到的? 东方旭一边打工一边做着这样的思考,思考的结果不免是悲天悯人,为这芸芸众生的存在价值感慨不已。他发觉类似“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的言语,对大多数人来说连句空话都不够,千千万万的人们一生只不过是为了一口饭而劳作不息。他们也有贡献,但他们只是为了吃饭。他们默默地来又默默地走,生死不足为道,又何苦来这一遭呢?但东方旭随即发现,不论以何种状态生活的人,他们都有着一个相同的意念:生存下去。哪怕他们不知为何要生存,生存有什么意义,都想方设法地生存下去。这或许就是生命的本能吧,或许生存的意义就是生存本身,不问为什么的人,才是真正的智者。 东方旭望一眼头顶的烈日,烈日里似乎包含了整个宇宙。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东方旭自己就笑了。 “喂,大学生,这样的日子不如在学校念书舒坦吧?呵呵。”一个年纪老一些的工人蹲在高处,看到东方旭还以为他在怨天叫苦,于是向他打趣道。 东方旭冲他苦笑了笑,低头向落下的吊袋里搬送砖块。装满后,上面的人便把吊袋提上去。他们大多都是用这种原始的方法向上转运砖石灰料的。 东方旭看了一眼正往上去的吊袋,弯腰把下次要搬运的砖摆放好。开始时他一次只能搬两三块砖,几天下来五六块也已不成问题,他发现搬砖这么简单的事,也有技巧在里面。 正弯腰将旁边散放的砖五块六块地摞到一起,忽听头上有人大叫一声“当心!”,东方旭忙抬头上看时,只见一堆砖头正向自己砸下来,慌忙之中急向后躲避,不料脚下被砖一绊,仰面倒了过去。东方旭只听“轰”一声巨响,但觉得左手一阵麻木,气血猛地冲向头顶,随即昏迷过去。 在那样烈日当头的中午,我看到了,很多人也都看到了。就在一吊袋满满的砖块缓缓上运时,袋底突然裂开,砖头一股脑落下。而那时东方旭正在下面。若不是他向后倒了过去,那堆砖头定将砸到他头顶上。如此,虽没砸到他的头,他在倒下的瞬间,手下意识地张开,左手便被那堆砖吞没。昏迷中,东方旭感到左手火热麻木,血管剧烈跳动,心揪成了一团。俗话说十指连心,他伤的正是手指。其痛难以形容,在第一波痛觉传到大脑时,东方旭便承受不住昏迷过去。 这是东方旭第二次因伤痛昏迷,第一次是在许清依面前;这次昏迷前,东方旭只看到白茫茫刺眼的阳光,像无边的海洋,又像无际的宇宙时空。 飘摇。如海浪中的一叶孤舟。 飘摇的是他的灵魂,他的意识,他的生命。 很久很久之后,小船似乎找到了暂且停靠的港湾,生命不再飘摇。只是上岸后已然是另一个世界:白色的世界。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白色的被褥,白色的人,连整个左手都藏于白纱之中。只是,仍是麻木的手,毫无感觉的手。 这世界有好多人,好多东方旭都认得的人。爸爸,妈妈,大姐,还有二秋他们,几乎该在的都在了。 二姐呢,二姐怎么不在?东方旭突然醒悟:二姐远在北方的大学,还没有放假。 他继续醒悟,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正躺在病床上,而且想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原因,心中一急,猛然拿起右手去摸索自己的左手。可,那哪里还是什么手?每根手指都像根粗大的树枝。而且他随后发现——不是每根,只有三根! 东方旭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拇指已均被齐根截去! 在发觉这一变故的瞬间东方旭又远离了清醒,再次飘摇。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这一切都是梦,都是梦!这混混沌沌的状态就是梦的状态啊。快醒来啊,既然我已觉察到梦的虚幻,为何还不醒来?醒来后一切就会恢复真实的,醒来后我便会发现自己正蒙头睡在自己的床上,醒来吧,我不想再做下去,快醒来吧! 东方旭挣扎着,他的灵魂在挣扎着,他渴望一切都是一场梦。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这是谁在说话?快把我叫醒啊!把我叫醒吧,求你了,把我叫醒吧!是啊,人生如梦。 人生的一切都是梦,是虚假,没什么真实的,欢喜也罢,伤痛也罢,都是虚假的,不必惊慌,不必担心,虚假的,都是虚假的。你看,我的手为何不会痛?定是虚假的无疑了,虚假的怎么会有感觉呢?虚假的,人世间本来就是虚假的。 我分明听见东方旭在我的梦里被噩梦折磨着,却无法叫醒他,而且,无法叫醒我自己。我们究竟被谁控制着?我可能会突然醒来,但即使我醒了,东方旭也不会醒了,因为那时他已不存在。其实所谓的梦醒,不也就是梦想的消失吗。 ******************* 再一次,东方旭试着睁开眼睛,这一次他没有立即闭上,而是从眼角流出两行泪水。 生活啊,生活。本该是梦的,被它变做了真实,本该属于真实的,却被它变做了梦。生活的真实又是谁能逃避得了的?东方旭一直睁着眼睛。 他终于向我的梦妥协了,他把它当做真实接受了。我没有笑,我没觉得这样我有什么了不起的。 东方梦菊紧紧地握住了东方旭的右手,她母亲蜷缩在病床的一角低低地哭泣,除了哭她还能做什么呢?东方为民的眼中也闪着泪花,这是东方旭第一次看到顶天立地的老爸眼中含泪。 这场景好熟悉,东方旭感觉自己掉进了时空的漩涡,一切都和回忆如此相似。不同的,只是那失去的两个手指。 “大姐……清依……”东方旭十分艰难地吐出那两个字,之后便再也发不出声音。他的喉咙堵得厉害,呼吸都已困难。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流泪,不断地流泪。 “弟弟,你好好躺着,爸妈和我都在,过几天便接你回家,以后……以后再也……不打工……”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 “大姐……二姐呢……二姐……”不知道为什么,东方旭此刻好想二姐,想其他所有的亲人朋友都在身边,只是没有力气叫出那些名字。 “你二姐刚放假,就快回来的,你再好好睡会儿,别胡思乱想。”梦菊擦干眼泪,把东方旭的右 手轻轻放到被子里。 东方旭又闭上眼睛。 窗外一缕晨光照进病房,晨光尽头,是冉冉升起的旭日。旭日升起在东方,发出的光,曲曲折折照到东方旭身上,光便成了苍白的光,人也成了苍白的人。人就睡在光影中。谁都难以想象,那样苍白的光里,包含了赤橙黄绿青蓝紫所有的色彩。 第十六章 在那些梦里,我发现很多理论得到了证实,比如天意弄人,比如世事难料,比如,祸不单行。 当东方旭因残缺的左手伤痛欲绝、几度迷失神志时,一个更大的伤痛烙到他的心房上,他一时间完全失去理智。 那个消息穿过千山万水,从遥远的北方传来——东方梦秋不幸遭遇车祸。 每天都有无数交通事故发生,每天都有无数生命在交通事故中离去。东方梦秋就是在那天离去的其中一个。这对别人可能不算什么,但对于东方一家,无异于惨遭雷击。 死讯最先是传到东方梦菊耳朵里的,她无论如何不愿相信那是真的,只感觉猛然间天旋地转起来,腹中一阵剧痛便昏倒过去。等她醒来后,才无边无际地痛哭起来,把正午的日头哭成了昏月。 她只是哭,却不愿把消息告诉父母,尤其不敢告诉母亲。她不知道母亲知道后会伤痛到何种程度。然而,她又不得不说,梦秋的学校还在等着家人前去办理相关事宜。她只好吞吐着先告诉了父亲。父亲听到后,手中的烟卷陡然掉落,还保持着夹烟姿势的手,开始不停地颤抖,花白的头发降落了下去。 梦菊扶住东方为民坐到楼道旁边的长椅上,东方为民不言不语,一脸呆滞地僵着。梦菊一看吓坏了,“爸!爸!”地大叫起来。 梦菊的母亲听见叫声从病房里跑出来,急问发生了什么事。东方为民见她出来,便直向梦菊摇头,不让告诉母亲。母亲却看在眼里,抓住梦菊不停地追问。梦菊大哭一声扑进母亲怀抱,泣不成声说道:“妹妹……妹妹她……妈!” “梦秋?梦秋怎么了?梦秋怎么了?!”母亲听梦菊一说,再加上眼前情景,便已明白了七分,神经早不再正常。 “妈!小妹……小妹她……出事了!”梦菊痛哭连天。 母亲一愣,坐到地板上,轰然昏倒过去。 做母亲的,谁能承受自己儿女出事的打击? 东方旭听到哭声后冲出病房,当听到二姐出事时,心“砰”地一沉,眼前的世界顿时停滞了;又似乎所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茫茫然空无一物。他木呆地站在原地,似傻如痴地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脸上早已默默地流淌着两行泪水。许久,他突然仰天大叫起来,鬼哭狼嚎一般苍凉。高举的双手在空中抖动,左手的纱布渐渐渗出红色的血液。他终于坚持不住,左手一阵阵剧痛,摇晃着倒在地板上。一张嘴仍大张着,两行泪依旧在流淌。 转瞬之间,原来的五口之家,只剩东方梦菊一人还有着略微清醒的意识。她在爸爸、妈妈和弟弟之间来回盘旋,也是早已手足无措,心急如焚。过了很久她才大叫起救命,几个护士闻声匆匆赶去,把三人纷纷扶进病房躺下。 东方为民长长地出了几口气,渐渐缓和过来,脸上还笼罩着浓浓的悲伤。医生将东方旭的左手绷带拆开,重新包扎破裂的伤口。 东方旭的母亲不时也渐渐苏醒。只是,尽管她的眼睛睁开了,她的灵魂却仍在沉睡。她半睁着无神的双眼,眼中泪水已停止流出,从那双眼里透出的光芒是那么的涣散,那么的灰暗沉寂。呆呆地,她久久地注视着天花板,终于含糊地说起话来,而话一出口预示的不是她的清醒,而是严重的失常: “梦秋,妈妈对不住你,打小便没有好好照顾你,你恨妈妈,妈妈不怪你,你不和妈妈说话妈妈也不会责备你,妈妈只是想你知道,妈妈始终是疼你爱你的。每次放假你都不愿和爸妈住一块,你知道爸妈多难过吗?但那一点也不能怪你啊,梦秋……” “梦秋,哈尔滨天冷,你到那一定要注意保暖,爸妈不在身边,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其实,爸妈在身边你也是自己照顾自己,我们做爸妈的很不合格啊。” “行了,早点睡觉吧你,妈明天带你和弟弟去公园玩……” “妈……妈……”东方梦菊趴在病床边,轻声低唤,话未出口早已是泪流满面。 母亲双眼木讷地望着她,眼中忽然露出一丝亮光,叫道:“梦秋回来啦,外面下雪冷吗?你怎么穿这么少衣裳啊?”说着便要起床去找衣服给梦菊穿,梦菊上前紧紧抱住她,呜咽不止。母亲轻轻拍打起她的后背,木讷地笑了笑说:“又想妈妈了是吗?梦秋最乖了,想妈妈的时候也不哭是吗?奶奶经常夸你呢。” 这一切,东方旭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至此也无法接受二姐离去的事实,对母亲出现的神经异常更感到无限悲凉。他已经完全忘记了此刻自己也正躺在病床上,忘记了已残缺二指的左手。 ******************** 整个世界都流淌着悲痛的河流,河流之上是梦秋朦胧的身影。那身影时近时远,时隐时现,却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清扬的笑开在她清纯无瑕的脸上,就像荷光开在澄清的湖面上,就像雪花飘扬在洁白的天地间,不染一点尘俗。 生命是脆弱的,有时比一片雪花还易消融,有时比开放的昙花还易凋零。而无论怎样,生命的离去总是令人无限伤痛,哪怕他相信死去的人已升入天堂,哪怕他相信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仍忍不住会悲伤。 东方梦秋就这样悄悄地离开了,在那遥远的北方,在那记忆中漫天冰雪的世界里,走入另一个世界——天堂。关于哈尔滨,我只去过一次,记得那是在冬天,到处白茫茫一片,根本分不清天与地的界限,在那样的天地间,很容易就觉得自己是在天堂,是在神的国度。我想那样的地方是属于梦秋的,她在那样的地方归去也一定是安详的。她应该仍是面带微笑的,因为天堂里的奶奶在向她招手,她轻盈地跑过去,趴到奶奶膝盖上,笑着讲那些有趣的小事情,银白色的世界里,一老一小无比亲密。 ******************* 东方梦秋的遗体被她父亲接回家时,东方旭已走出医院回到家乡。他母亲却没有一同回来,她住进了另一个医院——精神病疗养院,东方梦菊陪伴着她。 东方旭在梦秋坟前整整哭了一天,没有声音,只有默默流淌的泪水。泪水流进梦秋身边的泥土里,她应该感觉到家的温暖了吧。 梦秋是多好的一个姐姐,东方旭回想起过去更加的痛心疾首。在他的记忆中,二姐从小便不多言语,脸上始终是与世无争的笑容。她不像大姐那么开朗,也没有大姐那么倔犟。但她像大姐一样疼爱自己的弟弟,像大姐一样孝顺和善良。她从小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却从没对爸妈说过一句怨言,虽然她的心中藏着许多的委屈和泪水,她脸上却总会带着微笑。这样的姐姐怎么就走了?老天又是怎么忍心的? 东方旭透过泪水仰望苍天,苍天无言,苍天依旧。 他再一次证实:苍天无情。 苍天真的无情。苍天不但夺走了他的姐姐,还痴呆了他的母亲。母亲半个月后被接回家,神情却一点没有好转,看谁的眼光都一片惘然。如此一来,母亲更见苍老了。 在东方旭陪伴在母亲身边的日子里,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了他的手上。 那一天,他照例早早地起来,为母亲洗脸梳头。他的左手仍裹在纱布中,他就只用右手,梦菊要做他也不让。此时的梦菊身子已十分臃肿,稍一活动,腹中便会隐隐作痛。东方旭已为母亲洗过脸,正为她梳头。他站在母亲背后,望着母亲的白发,便忍不住一阵阵心酸——母亲的头上已很难见到黑发。他右手拿着梳子,轻轻地从发根梳到发梢,一遍一遍地,像在轻轻梳理着岁月和记忆。 “妈,你知道吗?从离开家后,每天每夜我都期盼着能这样静静呆在你身边,为你梳头,替你捶背。或者像很小很小的时候,趴在你怀抱里,一动不动地让你给掏耳朵,听你讲那些迷人的故事……” 说着说着,他眼里又泛起泪花。做母亲的默默地听 着,呆呆地像一座雕像。她轻轻地叫出一个名字:“梦旭”。 东方旭一阵惊喜,忙趴到母亲面前,激动地叫了几声妈妈。母亲的目光却依然无神地望着窗外,嘴里继续着:“你也要离开妈妈了,到三姑家要听话,想妈妈的时候妈妈就去看你……” 东方旭眼中的泪水滚落下来。 这时,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达,信封上的地址使东方旭又一次失望:不是他报考的北京理工大学,而是陕西的一所他连名字都不曾听说的林业大学。 他的报考失败了。 他只是一愣,失望并没有延续多久。他把通知书轻轻放到书桌上,继续给母亲梳头。信封他没有打开,他似乎没有力气打开。至于里面装着什么与他似乎也毫不相干。他只一遍一遍梳理着母亲的满头白发。他低低地说: “妈妈,我再也不去上学了,啥学也不上了,以后天天在家给你梳头,你说好不好……” 母亲不语,两眼呆呆地望着窗外。 窗外几只鸟正在啄食新红的枣。 ******************** 夏明广又来过好多次,每次来都是向东方梦菊苦苦地哀求,每一次东方梦菊都狠着心不让他进家门,他最终依依不舍地离去,几天后会再一次前来。 东方旭对夏明广的到来已没有什么感觉,完全可以置若罔闻。家里的悲伤,他已无力承受,门外的一切他又怎么顾及的到。 最后开门见夏明广的,却是东方旭的爷爷。老人一脸平静地打开院门走出去,用平和的语气说道:“凡事都是注定的,你害了她是冤孽,她回家来也是冤孽,你还想把她害得更惨吗?以前的事,我们不和你计较,以后你也别再来了,梦菊需要一个好的环境把孩子生下来。”老人说完,转身走进去,门在他身后敞开着。夏明广向里望了望,却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车里,车子随后缓缓离去。 之后夏明广再也没有来,梦菊的情绪渐渐趋于平静,她所能做的,就是摸着腹中的生命,为他默默地预想着未来。 只是,未来往往和人预想的完全不同。 东方旭的左手终于从纱布中显露出来。而看到它的那一刻,东方旭宁愿把它永远用纱布包住。那是多么丑陋的一只手啊。无名指和小拇指被齐根截去的地方萎缩成两个紫红色的肉凸,看去令人无限悲凉。剩余的三根手指也伤痕累累,像沙漠之中弯曲的枯树的枝干。只看了一眼,他便紧紧地闭上双目。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将左手深深插进衣兜里。即使没人的时候拿出来,他也决不去看上一眼。除了父亲在他松开纱布的一刻看过他的左手,再没有别人见到过。即使睡在床上,他都将手放在衣兜里。或许他心中有的只是悲伤,并没去有意掩藏自己的残缺,一切都不过是下意识的举动。当他心中的悲伤渐渐稀释,一切都一天天恢复正常后,他这一无意识的举动才增添了许多有意识的因素。只因他心中的伤没有愈合。 特别是到晚上拿起洞箫的时候,总无法吹出完整的音符,听着那不再和谐的旋律,即使在黑暗中他看不见自己的左手,心里却一阵阵刺痛。 箫声呜咽,呜咽之中又有几多心痛。 但他并未因此而丢弃心爱的箫,而是反反复复地吹着,像在和谁赌气似的,直到音符又渐渐恢复婉转,他的手早已疼痛难耐。 每天晚上,等母亲睡去之后,他便拿着他的洞箫来到小河边,对着乳白色的河面幽幽吹起来,箫声沿着水面传到很远很远,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地方的时空中。 箫声断时,东方已是一抹微红,河边空无一人。 ********************* 夏天又过,秋风吹来。 东方旭最后还是离开了母亲,去往学校。只是去的不是大学,而是洛城的双月园学校。经过很多天,他才最后做出那个决定的。 他公布这个决定时,父亲冲他点了点头,大姐也向他点了点头,只有爷爷一脸漠然地吸着旱烟,没点头也没摇头。许久,他在地上磕了磕烟袋嘴,平静地说起话来,是说给东方旭听的,也像是说给天下所有苍生听的。 “万万啊,都是一个命,人活一世,谁也逃不脱。土里来,土里去,人改变不了什么,活着不全是福,死了不见得就是不幸,冥冥中都是老天安排着……” 老人目光一转,望着东方旭,话语继续。 “梦旭啊,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不反对,但你千万不要难为自己,凡事多看开一些,拿得起放得下,不要顾虑太多。家里的事有我和你爸,你就安心学习好了……” 老人思考着他的人生感悟,所说的话并未全能表达出他的意思,对于人生,谁能说得清呢? 东方旭的心如潭水一般沉寂。 门外碧空如洗,薄如蝉翼的几片白云显得很安逸,阳光透过云层洒满大地。《圣经》说,阳光之下,没有新鲜事物。也有人只为了看看阳光而来到这世界上。东方旭站到阳光下,却全无一点感觉,依旧平静如水。 苍天无语 有谁,看得懂阳光的文字? 风静水流 轮回,还是生生不息? 看得透的风光 看不透的尘世 百花怒放 却开到荼蘼 第十七章 “我不愿再看到这里的日出和日落。” 现在,他却又真实地回到了那里——洛城,双月园。 木萧萧兮易落,风戚戚兮黄昏。没有太阳,他没看到这里的日出,也将看不到这里的日落。但太阳每天都照常升起,升起便终将沉落,他就生活在日出日落中,每一次仰望都将无限感伤。 又一次体会“物是人非”的情境。 梧桐树下,踏着落满黄叶的红砖小路,风起处,叶纷飞。秋风萧瑟,黄叶飘落,秋风落叶里,有多少滚烫的泪水在挥洒。无言的目光抚过凋零的枝头,几片残留的黄叶在秋风中摇曳,将目光写满无限的凄凉。 摇曳的黄叶,是在等待,还是在流连?是在悲戚冷秋的到来,还是在高唱生命的最后乐章? 这样的时光并不陌生,这样的光景最是熟悉。曾经就是在这样的光景中走过一年沉重的岁月。那时的光景仍在,似乎丝毫没有改变:依旧的山,依旧的水,依旧的阡陌,依旧的楼台。只是曾经一同行走的那些面孔,被一阵阵秋风吹散了、吹远了。他们还在的,只是从另一个时空和东方旭默默相对,或面带微笑。那笑是如此的缥缈,一阵风过,也被吹散了、吹远了,吹进东方旭的心中。 他的心中此刻又是怎样的世界呢? 为什么又回到这里? 东方旭望着低沉的天空,早已茫然。很久以来,他便没有清醒过。经历那许多事后,谁又能清醒? 秋。 东方旭不能不想到他的二姐——梦秋。二姐一定睡在这浅浅的秋中,做着同样浅浅的梦吧。二姐陪伴奶奶去了,把我留下陪着爸爸妈妈,我们的少年不就是这样度过的吗,一切又回到过去罢了。过去是那么美好,现在的二姐也一定带着同样的微笑。 东方旭想着想着,嘴角移动出一个微笑的姿势,姿势之中飘出的却是凄清的秋风。他的眉头稍蹙,他的双目微合,飘散出鹰眼一般深沉的目光,消散在同样深沉的天空中。 天灰白。 “哥……”是白灵儿的声音。她就站在身旁,一直静静地站在他身旁。 “我要走了……”仍是白灵儿的声音。她弯腰拉起行李箱,眼波流转,如风中的一泓秋水。 “我送你。”东方旭许久才从沉湎中回转出来,接过白灵儿手中的行李。 “不用了,哥。” 白灵儿深情地望着他,望着他身后的教学楼,教学楼上“为成功做准备”的大字在秋风中岿然不动,“你还是回去吧,我自己去火车站……”她不忍心说出那样的话。东方旭是唯一一个会送她上大学的,她的心里是多么希望他能一直送她到站台,然后在他温柔的目光中远行。但东方旭的忧伤使她不得不口是心非。 东方旭沉默着。他没有继续要求前去相送,只呆呆地望着白灵儿好久好久。直到天光渐暗,地下又飘落了一层黄叶,他缓缓伸出双手将白灵儿拥抱。 白灵儿的泪水流落在他的肩头。 离别的话语不需再说,拥抱和泪水早已倾诉一切。 白灵儿坐进洛城开往新疆石河子的列车。车笛鸣响的一刻,她透过车窗向后远远遥望,她不是在哥哥的视线中启程的,但她感觉得到哥哥正在向她遥望,向她前去的方向遥望,她相信自己会一直生活在哥哥的遥望中。 只要有哥哥的遥望,天涯不再遥远,荒漠不再孤单。 她多想哥哥能永远陪在她身旁,就像以前从小到大一样。她甚至想他不只是自己的哥哥,而比哥哥更加亲密,就像刚才一样,她可以紧紧依偎在他的胸前。只是想,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怕,她怕一张口所有的一切都会像梦一样隐去,醒来只是孤零零一个人睡在黑暗中。那样的夜晚对她来说是多么多么的孤单和恐惧。她不愿失去唯一的哥哥。 白灵儿要前去报到的大学在新疆石河子,一所她没有填报却被调剂到的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她整整痛哭了一夜,但她终没有像东方旭一样选择再复读。她只是想着早一点自力更生,至于什么大学已不想挑剔。她已向命运屈服,虽然那样是痛苦的,但在命运中挣扎不更加痛苦吗? 东方旭便在命运中挣扎着。 他再一次选择复读,除了心底的那一丝不甘,剩下的便是责任。父母的骤然老去,二姐的悲痛离去,母亲不再清醒的神志,使他感到自己的肩上有着许许多多的担子。他觉得自己该活得争气一点。他更加不甘心自己的失利,不甘心就此向命运低头。他觉得那不该是自己。于是,他再一次怆然地走进复读学校的大门,那一刻,他戴着手套放在衣兜里的左手紧紧地攥起,像又握着一方梦,虽然他感到了揪心的痛。 然而,当他真的走回校园,望着“物是人非”的秋天,更多的却是哀痛。回忆往往是痛苦的,特别是站在现实中回忆。 白灵儿走后,他孤单地在黄叶中又站了许久。终于再一次握起双手走进教学楼,步履深沉,却残余着一口气。 他依然走进理科十二班。十二班还在原来的位置,还是原来的老师。他没有改换其他的班级,他对那里的一切都已有了深深的感情。 人都是有感情的,何止东方旭一人。他一走进教室,便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江洋,还有江洋的同桌——洛汐。 东方旭猛然一怔,仿佛突然间时空逆转又回到了从前,或是之前的一切都是大梦一场,现在梦醒了发觉仍在过去。 但东方旭很快便发现一切都已改变。 江洋笑呵呵地迎上去: “嗨,东方旭,你终于来了。班主任几天前就说你也要回来,呵呵,我们真是有缘啊!”说着,帮忙接过东方旭手中抱着的书本。“来,来,我们都给你收拾好座位了。”江洋一如既往的亲切热情,此刻却令东方旭无限感动。 “你……你们,你们也回来了?”十分明显的问题,东方旭忍不住仍问了出来。 “可不是嘛,大诗人!”钢铃响处,洛汐笑睁着一双大眼答道。她依然胖乎乎的像个企鹅,“欢迎欢迎啊,一路辛苦啦!你都回来了,我们心理平衡多了,快请坐,嘿嘿。” 东方旭便被他俩拉着,坐到他们后面的座位上。三人相聚,如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格外喜悦。尤其是江洋洛汐二人,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要对东方旭讲,或并不是纯粹要讲给东方旭听,而只是想说出来而已。虽然不久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也都惆怅忧愁过,此刻在他们脸上已丝毫看不出一点忧郁的痕迹,反而是无比的欢欣,发自内心、真诚的欢欣。 什么是真正的友情?这就是真正的友情,共度患难的友情,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友情。东方旭被这样的友情深深温暖着,嘴角终于也露出一丝淡淡的笑。 世事如棋,人生如梦。他们能在他乡异地的高四相聚已是偶然,何况重新又在高五相聚。他们此刻的心情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他们也不需要他人去理解,他们高兴已来不及。 “唉,真没想到我们还要回到这里来,最加想不到的是你也回来了,缘分啊缘分,真是太有缘分了,改天我们一定要到菩萨前烧上一柱高香。”江洋望着东方旭开玩笑道,从他眼底,东方旭看出一线忧伤。 “收!收!收!烧你个大头鬼啊烧!我才不希罕这缘分呢,什么破缘分,还要和你们同学真是倒霉,倒了大霉了!”洛汐说着奴起厚厚的嘴唇,一幅不屑的神情,然后又“扑哧”一声笑开了。像吹饱的气球忽地放手,气球向后飞去,洛汐一笑也后仰过去。 “瞧把你乐的,我只是说和东方旭有缘分,谁说和你有缘分来着,一听和帅哥有缘就原形毕露了吧——整个一花痴!”江洋接着打趣道,直笑得洛汐双颊飞红。 三人一边玩笑,一边讲述起高考后的经历,又纷纷感叹不已。天意弄人,他们却保留 着可贵的乐观,并不认为自己被捉弄了,反而认为是在和上天争斗——“与天斗,其乐无穷”,他们便都乐了。 他们的故事讲来大多相似,不同的他们谁也不愿意说,就像东方旭的左手,一直被他深深藏在衣兜里。 老战友再次相逢正畅谈之际,他们的班主任老师推门而入,径直向东方旭走来。班主任身后还跟着一女生,粉面含笑,机巧可人。班主任一直走到东方旭桌前,用手指了指东方旭身旁的空座,对那女生说:“你先坐这吧,不合适以后再调换好吧。” 女生点头坐下,“咯咯”一阵欢笑,像春晚的风铃,稚嫩清纯。 洛汐睁圆一双好奇的大眼睛,匆忙凑上前去打听起来:“你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的?” “我叫文雯,‘文成公主’的‘文’,‘晴雯’的‘雯’,好热啊,疯掉了要!刚从家里来的,你们现在就开空调啦,那不是要热傻了都?知道吗,刚才走过你们校园,黄叶都落了一地,真的,那场面真是好看呐,等会下课了一定要再去好好看看,什么时间下课啊?对了,你叫什么呐?”说完又“咯咯”笑个不停。 不只洛汐一时怔住了,连江洋、东方旭也一时倍感思维滞钝,只觉得有一串珠子在瞬间相继滑落,速度之快,过程之流畅,三人都一时反应不过来,最后只剩下她那清脆无止境的笑。钱钟书先生说有鸡鸭的地方粪多,有年轻女人的地方笑多,但像那女生一样无缘无故就笑个不止的仍实属罕见。 “文文?雯雯?文雯?雯文?噢,是文雯!”江洋盯着天花板思忖了好久,才弄清楚文雯的名字到底是哪两个字,不禁连连摇头,自叹愚钝之极。 洛汐可没那份心思去想,想也未必想得出来,所以干脆拿起文雯的课本看个明白,不由“噢”一声顿悟过来。随即想起对方也问到自己的名字,刚想回答,不料文雯又飞快地抛出一串长珠子,那速度比小李飞刀还快。 “哎呀,我的笔记忘带了,刚买的一本小说也忘带了,哎,妈呀,疯掉了要!学校超市在什么地方啊?我得去买几本笔记去。你在哪个宿舍?我住在110,呵呵,110,多好玩呐!不过这学校宿舍条件倒真不错,还有那么大一块镜子,幸亏我没把家里的那块大镜子搬来,呵呵,真谢天谢地!下节课上什么啊?别上数学就好,我最讨厌数学了,什么东西嘛那么烦人!高考刚过,数学课本立马就都被我烧了,算借的别人的,真可怜,我高考数学才考了九十三分,不过语文也只考了一百零六分,可能是我的作文又写跑题了,你不知道,我平时作文就老跑题,唉,疯掉……”说完自顾自地,右手支托下巴望着黑板发起呆来,虽然她一连提出了很多问题,却完全没有想得到回答的意思。其实即便她想要回答,洛汐也答不上来,她的思维速度加大马力也根本追不上文雯的语速。于是洛汐连连赞叹不已,江洋也随之附和。 “人才!奇才!天才啊真!”江洋一边赞叹,一边自卑词汇量太少,言语无法尽达己意。 文雯对着黑板出神良久,忽地转过头盯住东方旭不放,直盯得东方旭莫名其妙,忽又“扑哧”一声笑开花来:“我没注意到身旁还坐着个人,你是我的同桌吧,叫什么名字?” 东方旭好不容易听清楚这么一句话,随即后悔不该听清;前旁的江洋也听清了,不然不会乐得手舞足蹈的。东方旭没有回答,或者说不知道怎么回答,一脸不改的深沉。 文雯仍一直盯着他,就像在观赏动物园里一只稀罕的小动物,然后微微皱起眉头,尖挺的小俏鼻子下一张伶俐的小嘴说:“你怎么这么冷啊给人感觉?这样可不好。我妈说了,年轻人要像太阳一样光辉灿烂才好。不过你倒挺有福气,我这颗小太阳一定会让你灿烂起来的,呵呵……”说完又独自笑起来,好像遇到了天底下最令人欢欣的事情似的。 江洋、洛汐好像也遇到了那样的事情,一个个无限欢喜。 只有东方旭无语,这样的女生他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但绝对是第一个做同桌的;若在两三年前也许只是小菜一碟,而此时他大脑中的欢乐中枢早已退化,兴奋传导很迟钝了。随着上课铃响起,他缓缓低下头学习。 学习——东方旭已把它列为高五的唯一任务,要一刻不放松地去完成。 ***************** 如果说高四是对高三的重复和发展,那么高五便纯粹是对高四的重复。重复的生活除枯燥乏味外,更多的是郁闷。一到上课,东方旭便会想到在去年相同的时刻也是这样上的课,而那时的人却大都走开,唯独他们三个被留了下来。于是他顿感郁闷,且常常伴随着一种时空交错的混乱感,颇感心神交瘁。 高五,东方旭仍然没有住学校宿舍,还是住进了他曾经住过的那间租房,房里的书桌和床都依旧,似乎还能闻出它吸过的烟味,或者还有其他什么味道。东方旭躺到床上,不由想起隔壁房间里的人来,不知此时房间里住着什么人。其实扪心自问,对于那间屋子里曾经住过的那个人他就了解吗?想来觉得自己很愚蠢,也很无情。 “希望她现在一切都好。”东方旭暗暗念道。 夜如梦。却已不见叶如梦。 隔壁房门突然轻轻响动,很熟悉的声响。东方旭下意识地从床上站起来,打开门。 他什么也没看见,楼道里光线暗淡。 他转过身去,但不死心,又转回身,灯光依旧幽暗,光雾中却一个明媚的身影。那身影朝东方旭悠然转过来,一双眸子闪亮着,皓如明月,澄似秋波。 “叶如梦……”东方旭心海里一阵翻涌,面容却依旧冷漠如秋,只说出了这三个字,他却默默地将房门在面前关上。 叶如梦却一直站在原地未动。直到楼道里的灯全都熄灭,她仍站在黑暗的楼梯口。她是喜欢黑暗的,因为黑暗中它可以将心中的泪水幽幽流出。 这次她却没有流泪,转身走下楼梯。她的脚步很轻,楼梯处的灯依然熄着。 夜 毁灭了一切 夜 又创造了一切 只是相思不能忘却 东方旭静静地躺在床上,躺在夜里,像一泓无波的秋水,从表到里一样的沉寂。他心有所思,却不知所思何物。是许清依吗,飘渺如遥远的梦境;是二姐吗,伤感如凋零的水仙花;还是灵儿,还是苍天碧海荒漠凄原?东方旭任由心思无声地流淌,不去追寻那心灵之水来自何处去往何方。 他这样躺着,在想到清依之后,却想到了叶如梦,并梦幻般地看到了她。他知道那只是自己的想象,但却感觉那么真实。他知道自己一直躺在床上,却又感觉真的是刚出去回来似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产生那样的感觉。 漆黑的夜,仿佛坟墓。 东方旭舒展双耳,却没有聆听;争着双眼,却并未凝望。无论如何,他终究还是听到了敲门声,打开房门,终究还是看到了叶如梦的双眸。 东方旭打开灯,关上门。世界顿时只剩下灯光下一间房的天地。 “没想到你会回来,你也没想到回来会再见我吧?”叶如梦冷冷一笑,“我从不相信命运,但有些真的好像是冥冥中注定的,就像……就像你会那么讨厌我,”叶如梦停下来,凝望着东方旭的眼睛,继而视线环顾房间一周,“你不知道吧,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这房间。” 东方旭插进衣兜的左手猛地抖动了一下,引起心潮波澜起伏的涌动。他因自己长期对叶如梦的误解自惭形秽,更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羞愧不已。 叶如梦却依旧冷笑,凄婉而哀伤。 “人的感觉是虚幻的,人的所见、所闻、所想,有时并不是真实的,人只能体会到自己的孤独,却无法体会到他人的孤独……”房间里有她和东方旭,但叶如梦却像是在 自言自语。 “对不起……”东方旭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叶如梦的眼中忽地泛起泪花。 很多时候,人的眼泪能承受别人长期的冷酷和委屈,却无法承受一句理解和道歉。 眼泪在叶如梦转身走出房门的刹那间滑落。 夜,便像是浮在泪水中的。 第十八章 高五的秋天,是如此的漫长和凄凉。 记忆中,冷风从一入秋便吹起,一直吹到秋末,直把北国的大地染上了浓浓的枯黄色。走在冷风黄叶的秋里,东方旭总会陷入对往事的深深沉湎中。过去的每一刻都被他无声地拉长,过去的每一刻都充斥着亘古的忧伤。忧伤中他一次次彻底地绝望,又一次次使自己站回到现实的土壤上。 关于现实,难道就这样永远忧伤地逃避下去吗?除了痛苦,我就不能做些什么吗?东方旭伫立在校园的假山上不停地询问。过去的终是过去了,我该如何去面对?基于未来,我必须义务地活着,可又该何去何从? 他慢慢将左手从衣兜里拿出来,只一眼便又心痛如割。 江洋他们应该早看到过我的左手了,为什么他们却一语不发,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东方旭不由想起那次不小心在江洋洛汐面前展露出左手的情形。 那次东方旭正在全神贯注写东西,洛汐借他英语笔记看,东方旭竟一时忘记去掩藏自己的左手,右手继续写着,却用左手把笔记本拿了出来递给洛汐。东方旭没留意,只感觉过了好久笔记本仍在手里而没人接。他下意识抬起头来,洛汐和江洋两双眼睛都在吃惊而悲悯地望着他,确切说是望着他的手。这才猛地缩回左手,笔记本陡然掉落在地。 洛汐身子一颤,仿佛笔记本不是掉到地上,而是掉到了她的心上。她战战兢兢地弯腰捡起笔记本,立刻转过身去。同时江洋也转过身去,二人均不言语。不过片刻之后二人便恢复正常,对东方旭依然如旧,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而东方旭从他们那时的眼神中早已明白一切,如此虽然他们故意假装着什么也没看见,东方旭却不再正视他们,也不再说多少话。他本来就不多言语,从此几乎什么话也不说了。 一个人丑陋的一面被他人看到,总会感觉不自在的。自那日起,东方旭便和他俩有了一层屏障。 东方旭只对文雯感觉还自然一些,当时文雯不在教室,所以他对她的一切言行感觉更加真实。尽管文雯整天不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就是快如闪电地说个不停,东方旭却渐渐与她亲近起来,和江洋洛汐却慢慢疏远。而这一切也并不是他有意的。 有事没事,文雯总会盯着东方旭不放,追问道:“哎呀大哥,你就不能笑一个吗?是不会笑还是忘记了啊?哎呀,疯掉了要!你看你呐,比我老爸都老,真让人受不了!要不我给你讲个笑话,算是启发启发你吧……”笑话一个字还没讲出来,她早笑得不能言语了。 东方旭淡淡一笑,那样口没遮拦的无知女孩,确实能让他一时间忘却很多忧愁和苦抑。 文雯见东方旭露出笑容越发笑得厉害了,一手捂起肚子,一手指着东方旭吞吞吐吐道:“笑……笑了!笑……了……呵呵呵。” 洛汐有时听到笑声回过头去,也会被逗得笑开,不过看到东方旭时,那笑中顿时多了几分悯情。 自始至终,江洋洛汐二人都没提起东方旭断指的事。越是这样,反成了一块石头重重压在东方旭心头。天长日久他都无法将其搬掉。 正视现实吧。东方旭想着,缓缓举起只剩三根手指的左手,猎猎秋风中伸向天边那苍茫的落日。三根手指,夕阳中望去,像血染的沙漠里三根枯竭的树枝,悲壮,倔犟。 这就是一遍遍出现在我梦里的场景。那样的手指赫然出现在眼前,我每次都会突然醒来,发现汗水湿透了床被。我没有见过那样的手,我想那是我见过的最丑陋的手了,而且还是那么清晰,我的梦里很少有那么清晰的细节。我点燃一支烟,心里仍有一点余悸,借着打火机的光,伸出左手…… 每次那样的场景出现,我都会听见东方旭的声音,那声音和那手势一样,悲壮,倔犟。 看吧,上天,你的杰作!看吧,上天,我依然站立着!我现在还没有向你屈服,将来也永远不会,我们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东方旭长久地站着,左手始终前举着,目光如鹰眼一般深沉,正在一点点汇聚光芒。 过去终究无法忘记,便只有面对,东方旭决心与命运战斗了。他相信命运不能将他困住,他要突破牢笼闯出去。亲人们需要他,他必须奋斗。他把心中的最后一口气鼓起来,要自己改变自己的生活。生活也确实因此有了改变。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看到的东方旭都是充满着狠气的,或是高昂着头颅,或是紧握着拳头,或是咬住牙关,仿佛要将眼前的世界打个粉碎。 ****************** 东方旭努力将更多的精力集中到学习和高考上,使自己没有时间去回忆感伤。基于他的根底,理所当然地,他的成绩再次出类拔萃,所有人都感到惊奇,只有他的老同学们感觉那才是正常。他们早已见识过那些所谓的奇迹。他们更多的是欣慰,看到东方旭重又振作起来而欣慰,洛汐再看东方旭的目光中,也渐渐少了那几分悲悯之情。高五的他们,似乎又沐浴到了生活的阳光。天空阴暗得太久了,明媚的阳光越发的令人心旷神怡。 那里的日出,那里的日落,东方旭一天天从中走过,心中已不再多感伤。是啊,无论如何,人在现实中都会逐渐变得心平气和的。 只是,东方旭那个天才的同桌好像永远不会平息,反而仿佛每天都有十万个为什么似的无限困惑。哪怕在自习课上,大家都忘我地学习,她自己也奋笔疾书的时候,她却会突然转过头盯住东方旭,秀眉紧皱,一脸不屑地问:“一个人数学得了一百五已经不可能了,怎么可能同时英语得到一百四十多呢?更不可能的是,与此同时语文怎么又可能得了一百三十多呢?这诸多的不可能怎么可能同时发生在一个人身上,而这个人就坐在我身旁呢?哎呀,最最不可能的是这个人就坐在我身旁却从来不笑,天底下的奇事咋就都让我碰上了呢,到底,这都是为什么呢?疯掉了要!不知是该喜呀还是该悲呢。” 东方旭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望着文雯,她那尖尖的鼻子很是俊俏。 “哎呀,大哥,瞧你这片乌云啊,弄得我这颗光辉灿烂的小太阳都快发不出光了,你就不能发发慈悲笑上那么一笑吗?疯掉了要!高五有什么了不起的嘛,你看人家江洋,怎么就和你差距那么大呢?!” 江洋闻声回过头去,笑呵呵地说道:“谁在说我呢?咱可不准搞个人崇拜来着!” 文雯又开始一发而不可收拾地傻笑起来,好像她的大脑发笑中枢总是一受刺激便要兴奋不停,发出一连串的神经冲动来。直到又笑了好久,她才能再说出话来:“你看,你看,像江洋人长得帅,又阳光,真是男生中的楷模,你咋就不能近墨者黑一点呢?” “啥?啥?是‘近朱者赤’,”江洋忙纠正道。 “呵呵,对对,是‘近猪者痴’,‘近猪者痴’,哈……”又是一串连绵不绝的笑,大珠小珠落玉盘。 江洋笑脸灿烂,刚想接着打诨,瞥见旁边的洛汐,她自始至终都在专心学习,好像根本没听到他们的欢笑似的。他便收敛了笑容转回头去,也继续学习。 文雯好像什么也没察觉,仍是笑了好久才停下。 本来,东方旭一直认为洛汐是个天真无心眼的女孩,见到文雯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纯真,同时发现洛汐也隐藏着许多心事。其实,每个人除了外在的形象都还有另一个自我,而表面的往往是不真实的。 东方旭不禁想起叶如梦,随之又一阵悔恨。 自那晚叶如梦走出东方旭的房间,他便再也没见到过她,甚至也没听到过她出入的开门声。东方旭不知道她还在不在“似水流年”打工,她那样美貌的女生,确实不该在那种地方出现的。 秋去冬来,渐渐由凄凉变得冷酷,天地已一片荒芜。经过深秋的磨练和再 次振奋,东方旭心情好了很多,正好两月一次的休息时间到来,他怀着不错的心情回到家里。每次往家里打电话,他父亲都说母亲的精神已一天天好转,他早就想回家看看。 一到蒙城,东方旭便急不可待跳下车奔赴三姑家,他打算只在那稍作停留便转回乡下老家看望母亲。到三姑家才知父母也都在,看到东方旭,他母亲已能认出他来。东方旭一时无比开心,看到父亲一直在暗暗向他使眼色才忍住,不敢说些什么。其实东方为民是让他别提梦秋出事的事,做母亲的现在仍不知情,大家都怕她尚不能接受那样的刺激,一直骗着她。 东方旭的父母是为他大姐在蒙城的。转眼间东方梦菊即将临产,却经常感到腹痛,为保安全来提前住院观察着。 在三姑家吃过饭,东方旭便陪同母亲一起去医院看望大姐。医院离三姑家不远,他扶着母亲步行前往。母亲确实好了很多,只是偶尔思绪还有些不清晰,一时清楚他是从洛城双月园学校回来,一时又以为他是上大学放假回来。东方旭脸上维持着微笑,心中却一阵阵酸痛。他用左手紧紧扶着母亲,心里暗暗发誓要考个好大学,让母亲好好地高兴一番。 他们走进病房时,梦菊刚打上针,她看来气色不错,只是脸瘦了整整一圈。见到东方旭到来,梦菊十分高兴,用没有打针的手拉着他有说有笑。东方旭感觉从前爽朗的大姐又回来了,发自内心的喜悦。 “怎么样,弟弟,最近学习还好吧?不用说,那些对你来说都是小菜一碟是吧。”东方梦菊边说边笑着,拿起床头桌面上的水果递给弟弟和母亲。东方旭回答着他的问话,脸上充满久违的微笑。母亲也一直在旁微笑着聆听,却很少说话,目光之中多少还残留些滞钝。 休假的三天,除了吃饭睡觉,东方旭都是在医院里和母亲一起陪伴大姐。父亲暂时先回家了。东方旭的三姑下班后也经常到医院去,两个小表妹放学后也跟着跑过去,小小的病房里一时间充满了温馨和欢笑。小表妹晶晶围着东方梦菊转了一圈又一圈,突然向她母亲问道:“妈妈,大姐姐是得了什么病啊?怎么大姐姐的肚子那么大啊?” 她姐姐真真“嘘”了一声道:“小孩子别乱问,大姐姐要生宝宝了。” “生宝宝?”晶晶瞪大了眼睛问,“大姐姐怎么会生宝宝啊?” 做母亲的立刻打发两个小孩出去了。而东方梦菊的脸还是变了颜色,不愿正视大家。 东方旭回校的那天,梦菊也要求回家了。尽管医院再三劝阻,梦菊仍坚持出院,大家也都劝她不住。或许她不愿别人看见孩子出生的时候没有爸爸。 ***************** 初冬的太阳暖洋洋地照着空阔的大地。东方旭坐在车里望着窗外的暖阳,不由想起那个自称光辉灿烂小太阳的文雯,随之勾起她的许多可笑之事来,那笑得前仰后合的姿态,那快如落珠的言语,一时均如在耳目般清晰。 快乐的时候总会想起使人快乐的人和事,人便更加快乐;如同悲伤的时候总会想起使人悲伤的旧人和往事,人就越发悲伤。生活不会永远充满快乐,但也不会永远填满悲伤,不过是有的人快乐多悲伤少,有的人快乐少悲伤多。纵观人生,悲欢愁喜都是暂时的,重要的是人对待生活的姿态。这是我在梦中的感悟,从此我才知道,在梦里也是可以思考学习的,也便相信了程咬金梦学天罡斧的故事。 **************** 心情好的时候,东方旭更加振奋,心中充满无限的劲力和希望。 而生活有时就偏偏会和人过不去。 回到学校一周后,东方旭打电话回家,却迎来了生活对他的又一次打击: 东方梦菊早产加难产,抢救无效,惨然离去…… 听到噩耗的东方旭,喉咙一阵腥苦,整个世界都开始摇晃。 东方旭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到家时东方梦菊已下葬。葬礼很简单,却令人无限悲恸。下葬那天,家中一直有一个婴儿在声声啼哭,还有一个精神再次崩溃的老母亲。东方梦菊本来也许不会离去的,是她无论如何要求保住菊影——她的女儿。她却未能见到自己女儿一面,她甚至还不知自己生的是个女孩,便已失去知觉;或许她早预料到自己的不幸,所以提前给孩子取了一个“菊影”的名字。 所有出生的婴儿都要啼哭,而菊影的啼哭,或许是在为她的妈妈哀悼吧。 东方旭望着襁褓中痛哭着的菊影,分明听到她在哭喊“妈妈,妈妈……” 东方旭痛不可支,泪水再次淹没整个冬天。 两个女儿都已离去的母亲,注定将永远不再清醒。她现在已经不可能认出任何人了,也不会对自己的行为有任何理智了。 我记得,那天阳光依旧明媚,和梦秋离去的那天一样的好天气。 东方旭转身跑出家门,东倒西歪来在梦菊坟前,一个踉跄趴到土地上,放声哭嚎起来,像一只极度悲伤的野兽。 嗓子哑了,哭嚎变得苍茫;声音渐渐微弱,只剩下哭嚎的姿势,像黄昏中的一匹狼。东方旭一直用手狠狠地捶打大地,双手早已血肉模糊。 他好恨,恨不得将天地都打碎。 极度的悲恸会转化成无限的恨:恨天,恨地,恨命运。东方旭如此悲痛怎能不恨? 怨恨上天的结果只会是折磨自己。东方旭双手早已麻木。最后终于倒在无边无际的悲恨里。 他不相信命运,命运却一次次折磨着他;他要与命运抗争,与命运抗争是如此的痛苦。 他又一次站到天地中,高高举起左手,左手的三个残指朝向天空。这是他斗争的宣言,也是他斗争的姿态。他没有倒下去,他仍然站立着,虽然内心极度的悲苦使他左右摇摆,他仍久久地举着左手。 天地无言。 无情又怎会言语? 血泪有声。 有情又怎能静默! ********************* 秋天已逝,菊花凋零。秋天是伴着菊花一起离去的吗?另一个世界里,正是秋清菊盛的时候,梦菊和她的妹妹梦秋正做着什么呢?那里,或许他们已摆脱俗世的苦海,微笑在美丽的天堂。一个成熟开朗风情万种,一个清扬纯洁平和善良,这样的灵魂绝不会永远生活在悲苦中的,他们一定是去了另一个世界,过着美好的生活。 我只能这样想着,像是在安慰东方旭,也像是在安慰着自己。在短短的一年里,东方旭遭遇了三位亲人的猝然离去,我想那种心情是没有人理解的。人在那样的心情中很容易走到极端,不是极度的悲恸,就是极度的狂乱。而这二者,原本或许就是一致的,就像天才和疯癫之间。 ********************* 菊影一连哭了七天,到第八天才停息。不再哭啼的她,用一双晶莹如玉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东方旭。东方旭将奶瓶送到她嘴里,她便安静地吮吸起来,仿佛已经懂得妈妈不在,她要自己学会生存。看着她吃奶的样子,东方旭更加心痛:这样可爱的生命,却永远看不到自己的妈妈。 从那之后,菊影变得十分懂事,再也没有大哭大闹过。即使有时大半天没有人在旁陪伴,她一个人睁着眼睛望来望去,也会十分安静,偶尔发出些声音,好像是在和人说话似的。 东方旭的母亲精神已严重失常。东方为民一边照顾自己的妻子,一边还要照顾幼小的外孙女,整日间忙里忙外,早早地弯了腰,原本挺拔的身影,渐渐佝偻下去,日复一日地,像一只衰老的黄狗。 东方旭想在家帮一帮父亲,东方为民却早早地打发他回学校。东方为民弯着腰,抬头望着东方旭,满脸坚毅地说:“你放心,你爸爸老是老了,还死不了,只要我不死就 能让你上学,其他的事你别管,回去好好学习就行。” 东方旭又一次热泪盈眶,他望了望母亲,悲壮地走出家门。 ************************ 回到学校,对于周围的人,不论老同学还是新战友,他都全然不顾,一张脸孔一日比一日冷漠。而那,或许只是他的心灵在一日日扭变的外在反映。 他发疯般地学习,不顾双腿的剧痛在操场狂奔。四百米跑道上,他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又爬起来多少次。每一次摔倒,他都咬着牙再爬起来,仿佛是刻意在和上天作对。 几日的奔跑,他的腿已举步维艰,即使躺在床上也一刻不会停止疼痛。越是如此,他越是故意地到操场上去,越是跑得疯狂。他认为那不是在折磨自己,而是在和上天搏斗。疼痛得厉害时,他会认为是自己战胜了上天。 终于,他倒在跑道上再也无法站起来。每一次试图起来都再次轰然倒下,他反复地倒下,夜色中像被装进瓶中的一只灰蛾,用身体不停地撞击四壁。 很久很久,晚自习下后,江洋发现了倒在操场上的东方旭,把他扶将起来。没想到东方旭用力推开江洋,忽又重重倒到地上。 “东方旭,你这是干什么?怎么也用不着和自己过不去啊。”江洋冲着东方旭叫道。 “你走!我不用你管,我能站起来,是朋友的别管我!走啊你!”东方旭跪在地上叫喊,活像一只瘸腿的狗。 江洋又上前拉起东方旭,紧紧套着他的肩膀,东方旭怎么推也推不开。 “他妈的东方旭,你还是不是男人?!是男人的别趴在地上像个死狗!”江洋故意用激烈的言语刺激,东方旭便不再推他。 江洋扶着他缓缓走出操场。此时的东方旭已完全无法站立,江洋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送回住处。看着东方旭躺在床上气喘吁吁,江洋也筋疲力尽上气不接下气。过了好久,他才稍稍平息过来,问道:“兄弟,有什么事说出来,别都憋在心里,这样会出事的。别忘了,你的身旁还有你的朋友,他们会永远支持你的……” “江洋,对不起。”东方旭情绪也已渐渐平静。 “朋友别说这些,以后你要是再想出气就打人,没人打就来找我,别和自己过不去。”江洋的几句肺腑之言说得铿锵有力,真可谓是个重气重义之人。 东方旭仍不停地致歉,仿佛除此之外他别无话说。 江洋见他如此也不再多说什么,知道他别的也不会说,便打算去给东方旭买些药水来擦伤口。东方旭心中满是感激。 江洋出去时房门未锁,走进一个人,却是叶如梦。叶如梦手里拿着药水和棉球,什么也没有说,便给东方旭擦洗手上脸上的伤口。东方旭没有拒绝,也没有言语,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进行,仿佛时间的流动。甚至当叶如梦拿过他伤痕累累的左手时,他也没有什么反应。江洋再来时,叶如梦已给东方旭涂抹完毕。见到叶如梦,江洋先是一惊,随后明白过来,连忙向她道谢,将手里的药水放到书桌上。 叶如梦浅浅一笑,走了出去。 东方旭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指着书桌的抽屉对江洋说:“里面有烟,拿出来我们抽根。” 江洋拿出烟点上一根递给东方旭,自己也点上一根,脸上渐渐又恢复平日的笑容。 “你说你多幸福啊,破点皮就有美女来给擦药,早知道我就不去白跑一趟了,呵呵。” 东方旭粲然一笑:“让你们为我这个废物奔劳真不应该,呵呵,我真没用,废物都不如!” “这样说又不把我们当朋友了,行了,别想那些了,要不要我去买几瓶酒咱俩喝个痛快?好久都没放松了我们。” “好啊。”东方旭目光一闪,顿添几分精神,他也好久没用酒精麻痹自己了。 二人随后一直喝酒到凌晨两点,江洋见东方旭已醉,心情也转好,这才悄悄离去。 躺到床上,回想起东方旭在操场上的情形,江洋不禁有些毛骨悚然,连连感慨。东方旭的那些经历他还不知道,但他已看出东方旭心理上的变化,东方旭的心理已经明显出现问题。 积郁成疾,有什么疾病比心理上的疾病更难治? 第十九章 那是怎样的梦境。我的感觉只两个字:混沌。无数个夜晚,纠结在那样的梦里,我感到心力枯竭,每次醒来,床被都被我翻来覆去折腾得一片狼藉。 一连几天,东方旭都没去上课。没有物件的支持他连站立都不能。躺在床上,他的脑海中尽是父亲佝偻的身影和坚定的目光,那目光充满了对他的信任和期待。想到此,东方旭便泪流满面,同时,又开始对自己无限的责备: 我真是天底下最没用的废物,事已至此,不但不能为家做点事,连自身都还要他人照顾;除了学习,我根本毫无用途,可就是学习又怎样呢,连个高考都过不去。没用!没用!真是没用! 东方旭手扶着墙壁站起来,静静地对着墙上的镜子,镜子中的自己何等的丑陋!——蓬乱的头发像干枯的杂草,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上,像长满了恶心的胎记。他长久地注视着镜中的人影,注视着他那黯然无光死鱼一般的双眼,心中填满了深深的自责和自我批判。在他眼中,那样的躯壳不过是一堆杂乱的分子,像垃圾一样堆积起来的分子。 他终于看不下去,抽出一只烟点燃。灰白色的烟幽然升起。 ****************** 江洋没向任何人说东方旭的事情,故除他之外,没有同学知道东方旭“失踪”的缘由。这对别人尚没什么,却急坏了文雯。她有着孩童的天真,当然也有着孩童的好奇,越是不知道越是想弄明白,于是连半分学习的心思都没有了,老是缠着江洋追问不止: “你和东方旭是那么好的兄弟哎,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来上课,哼,还整天讲什么江湖义气,呸,都是骗人!对了,你不是知道东方旭住哪吗,快去看看呐!疯掉了要!我说你这人啊,咋就一点人性都没有呢,老同学出事你都还坐得住,真没人性!唉,没人性啊!” 江洋早已忍无可忍,转过身争辩道:“喂,有没有搞错?我怎么没人性了?东方旭是我兄弟,我当然要去看望的了,你着的哪门子急,东方旭是你什么来着?” “你……你就是没人性,一点人性都没有!猪狗不如的家伙!呸!呸!和你做同学真是倒了大霉了。疯掉了要!东方旭是我同桌,我关心我同桌有啥了,比你那个冷血的禽兽强多了,哼,说你是禽兽都贬低了禽兽!” “嗨,我是招你了还是惹你了啊?东方旭不来上课,你干吗这样损我?我好欺负是吧……”江洋依旧半开玩笑地为自己鸣不平。 文雯直气得两只脚不停地在地板上扑腾,嘴唇嘟囔着叫道:“我就损你!偏损你!”然后忽地趴到桌面上呜呜哭开了。 这中间的变化如此迅速,江洋一时反应不过来,竟不知如何是好,呆在那里似笑非笑万般无奈。 洛汐见状忙跑过去伏在文雯脸旁,双手揉着她的肩膀柔声柔气地哄劝:“好了,好了,文雯不哭,都是江洋不好,他就是那么讨厌,我们文雯才不和他一般见识呢,你说是吧。” 文雯抬起头来,早已哭得如泪人一般,一边抹眼泪一边仍嘟着小嘴道:“就是!都是江洋的错,真是讨厌,我才懒得和他计较呢!”话还没说完,却忽地“咯咯”笑了起来,眼中的泪珠经她一笑都纷纷坠落,乒乒乓乓摔了一地。 江洋好是无言,确切说是“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不过他一方面不得不接受千古奇冤,另一方面却不得不感叹女生的善变,简直令人应接不暇。 有人说,女人唯一不变的,就是善变; 又有人说,女人善变的是脸,男人善变的是心。 无论如何,女人善变是举世公认的了。但像文雯这样风雨骤变的,仍极数罕见,可谓之天生尤物啦。难怪才华横溢的江洋一时间也会无语。 还有一句话他也得到了证实:最了解女人的永远是女人。他没想到洛汐只平平一两句话,就使得文雯乍雨还晴了,不禁仰天长叹: 难懂啊,你的名字叫女人。 洛汐那圆润如满月的脸,向江洋露出一丝傻傻的微笑,江洋却感觉那笑中含着许多轻蔑和嘲讽,便吐一吐舌头,向她伸出大拇指。 等“文雯事件”平息之后,江洋侧头盯着同桌的洛汐。满腹狐疑地问:“你咋就不关心东方旭为什么不来上课呢?看来你比我还没人性啊。” “欠踹!”洛汐说着抬腿踹了江洋一脚,脸上却微微泛起一层红晕。 江洋没有躲闪,仍一动不动注视着洛汐,他发觉身旁的这个胖女孩倒是挺有几分可爱的,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洛汐用手抚了抚耳根处的头发,继续学习,一切看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江洋无奈地摇摇头。 他摇头是在感叹女孩的心思是如此的难以捉摸。 江洋当然知道东方旭为何不去上课,他也每天都去看望东方旭。在他看来,东方旭情绪已经好了很多,不时会露出笑容。他在心中也着实松了一口气。 外表上看来东方旭确实已没什么,不久便去上课了。不是真的已没事,而是他把一切掩埋的更深。 东方旭去上课,表面上最高兴的当然是文雯,东方旭再不来的话,她可能真要疯掉了。她紧紧抓住东方旭不放,心中似乎有千言万语,一时间都像冲锋枪中的子弹,争相迸出: “东方旭啊东方旭,你说你这几天都跑哪鬼混去了?也不跟我们说一声,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多着急吗?你啊,真没人性!说!是不是回家有什么好事?!不对,江洋每天都去看你来着。江洋这坏蛋,无论如何也不带我去,这笔帐我一定要给他记着!你是不是生病了?堂堂男子汉,生了点小病就好几天不来上课,真是没用!想当年牙疼我都坚持上课,当时我都对自己特崇拜,虽然我轻易不崇拜人。笑什么笑?!你不知道,牙疼要是疼起来真是受不了,就你小样保准坚持不住!对了,疯掉了要!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快说啊!” 文雯紧紧抓住东方旭,那架势要是东方旭不能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就甭想从她手中逃脱。东方旭久久不回答,她越来越急了,马上又要哭开似的。 东方旭不慌不忙,看着前方,沉然问道:“江洋怎么没来上课?你们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吗?” “管他呢,坏蛋一个!是啊,江洋这家伙好像一上午都没来上课,他又跑哪去了,是不是你们俩在轮流搞鬼啊?真疯掉了要!唉,不玩了,不玩了,你们一个个都是骗子!” 东方旭摇摇头,去问洛汐。洛汐也不知道,同样正在困惑中。说着洛汐从书桌里拿出一本笔记本,递给东方旭,说:“你的英语笔记。” 东方旭打开看时,这几天他没来上课的笔记洛汐都给抄上了,而且抄得非常工整,重点均用红色笔标记得一目了然。东方旭没有道谢,洛汐也没等着他去道谢。她现在正担心江洋为何不上课。 ******************* 正午,却不见阳光,光线暗淡得像是黄昏。 枯柳,柳叶早已化为泥土,光秃秃的枯枝在风中摇曳。 零乱的烟头堆满一地,还有一根在江洋手中燃着轻烟,烟刚要升起,便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风撩拨着他的秀发,钻进他的外套,肆意纵横;他却无动于衷,仿佛远山上的冰雪雕成的塑像。 没有人知道,他已坐了多久,还要坐多久,时间对他来说似乎已毫无意义,世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似乎全没意义。 “江洋,江洋……”一个声音逆着风,上游进他的耳朵。他仍一动不动——真的已是一尊雕像。 “江洋……”洛汐站到他面前,微弯着腰,双手扶在大腿上,已是气喘吁吁,“干什么……你这是?”这是个必须要问的问题,洛汐却想了好久才说出来,她仍然担心自己该不该问。 江洋抬起满是愁绪的双眼,望 向洛汐,他那颓败失落的容面全然不像是阳光的江洋所该有的。洛汐看到不禁“噗哧”一声大笑起来: “呵呵,瞧,咋的了这是,又失恋啦?” 江洋苦笑一下:“幸灾乐祸是吧,明知人家失恋了还来取笑。” “呸!矫情。早知就不瞎操心了。” “噢,你担心我啊?”江洋好像忽然复活,脸上一副好奇的神情,“真的假的?怎么担心的?” “谁没事闲的!我是出于人道主义的立场,别自作多情!” 江洋又露出招牌式的笑容,十分具有亲和力,不知他内心深处是不是也在笑。他笑着说:“为了表示对人道主义的支持,今天中午我请客,想吃什么尽管说。” 洛汐满是怀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江洋,她不知他刚才到底为什么犯愁,此刻又为什么突然恢复得这么快,不禁连连摇头。看来,男孩的心思女孩也是猜不透的。 其实洛汐早一语中的,江洋确是又失恋了。昨晚他女朋友打电话给他,向他详细阐述了二人之间的现实问题,最后提出分手,那样的分析,使江洋一心想挽留却无言以对。想来他女朋友说得十分有理:她现在已上大三,而他还在高三;二人相隔万水千山;她马上就要开始找工作,他的前路还遥遥无期。这是再怎样的理想主义者都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而现实却又总难以改变,他还能说什么,不过独自伤心罢了。 整个上午,他都在思考那样的问题,他找不出理由反驳女朋友,甚至连自己也无法说服,最后还是不得不选择分手,那样或许对他们都更好些。等他想通了,尽管心中仍十分悲伤,脸上却能恢复阳光般的灿烂。 这些洛汐全然不知。吃饭时江洋将心中的情愫全部吐露出来时,洛汐忽闪忽闪地眨着大眼睛,听后却一句话不说。 “现在好了,”江洋一脸诡异的笑,“我没有女朋友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住啊!” 洛汐冲他皱起鼻子,满是鄙视的神情,却一句话没说,只低头吃饭。她吃得很少,就像大多肥胖的女生都吃得很少一样。 江洋继续问道:“东方旭来上课了?” 洛汐点点头,忽然叹息一声说:“真不明白你们这些男生,也不知整天是怎么了,说不上课就不上课,一个个看起来都很复杂似的。” 江洋轻笑几声,“是啊,你们是不会明白的,一个个都是‘小白’!” “小白?”洛汐睁大眼睛疑惑不解,忽然明白过来,对江洋又是打又是踢。望着洛汐,江洋不禁暗暗发笑:像她这般白痴的女孩却也挺可爱的,要是不那么胖就好了。想着又鬼鬼地笑起来。 看到他笑,洛汐咬着筷子,眼中又写满了不解。 *********************** 因为高考,学习成了做题,教学成了考试。特别在他们这个一年将有七十多万考生的省里,老师就是把学生当作“做题机器”来训练,直到学生对考试都已麻木,考试仍是越来越频繁。 为此,江洋有一副对联: 天天做题天天不会天天做天天错天天做 年年考试年年不过年年考年年落年年考 横批:何时是头 考试,总会有出错的时候,总会有考不好的时候,成绩好的与成绩差的都不例外。这几天的考试,东方旭便考得一团糟糕。别人考差了或许只是失落一时,东方旭却完全不同。他已把考试看得太过重要。这样,考试失败对他的打击也就格外强烈。而当一个人把一件事看得太过重要时,便往往难以平常心对待,常是要失败的,且败得很惨。失败后也更难保持平常心,这是一个怪圈。 东方旭的心灵,早已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扭丑的灵魂借机又魔鬼般逃逸出来。 他又开始在操场上疯狂地奔跑,失控的身形一颠一簸好似爆胎的破车。 终于,又一次跌倒。 爬起来后,他没有继续狂奔,而是疯狂地冲进了酒吧,要了一瓶高浓度的白酒,躲在角落里狂饮起来。酒精灼烧着胃壁,内脏一阵阵痉挛,他却喜欢那种感觉,仰天大笑。 在轻柔的音乐中,他昏然睡去。在他趴到桌上的一刻,手中的酒瓶跌落,发出空空的沉闷之音。 醉去对他来说或许是件好事,但他终究还要醒来,醒来只会是更加强烈的自责和自我批判。东方旭醒来时已是午夜,酒吧里的音乐还没有停,许多灯却熄灭了。灰暗的光影中,他看到一个身影正面对着他坐着。那身影如夜,而夜如水。 叶如梦起身端过一杯水,放到东方旭面前,他的整个内腔都正干燥得如火烤一般。但他没有端起那杯水,他不愿让自己舒服,他就是要折磨自己。 “喝杯水吧。”叶如梦望着他干裂的嘴唇,柔声说。 “别管我……”东方旭似乎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或许他想控制的已不是他,而是依附在他体内的魔鬼,“别管我,你走。” 叶如梦没有动,眼中却有波光在闪动。 那波光却让东方旭平静了很多。他起身离去,在那样的境况下,他不想见到任何人,尤其是认识他的人。 叶如梦仿佛知道他的心思,看着东方旭疲惫地离去,她仍一动未动。 东方旭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到住处,进门便倒在床上。他没有开灯,房间里如浓墨一般黑。然而过了许久,灯却突然亮了起来。东方旭静静地站在镜子前,用一双痛苦而悲愤的眼睛望着镜中的自己,望着自己的眼睛。那一双瞳孔渐渐扩大,瞳孔之中隐隐显现出他的影子——好卑微,好丑陋! 他突然挥起拳头捶向自己的胸口,看着镜中的那人被自己打得痛苦不堪,一点点垂落下去。 夜,彻底安静…… 房门一直没有关紧,叶如梦推门进来,只见东方旭正睡在地板上,嘴角含着几滴鲜红的血。忽地,有几颗泪珠从她眼中滑落。她轻轻关上房门,走到床边拿起被子盖到东方旭身上,她知道东方旭不会醒,他已太累。 她自己也已经很累。但她并没有立即回去,反而在东方旭的书桌边坐了下来。桌上放着东方旭的日记,她便一页页翻开: 清依,我不知道我现在怎么了,我觉得我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了,任何一点波动现在都会让我产生巨大的波澜。我对自己的仇恨似乎一天天加深,我怕在见到你之前,我会已经被自己杀死了。 …… 清依,二姐走了,我好难过,我一直还无法接受,我真的就再也不能见到她了。人为什么会有生死呢,既然要死,为何又要来此一遭呢,岂不是平添了这人世间的伤悲。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你不会也不再让我见到了吧。 …… 清依,我的心里好不舒服,原本好好的家,就那样一下子没了,破裂了。我的大姐,我最知心的大姐,我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了,我也不知道能向谁诉说,我好想你啊,你能让我知道你在哪吗? …… 清依,明天又要高考了,我不知道自己会考得怎样。说实话,我对自己很没底,我感觉自己就是抽干了灵魂的空壳,激发不出半点活力,我现在的思维速度,我知道在考场上一定是不行的。我仍然不知道你现在在哪,我连对你的期盼也在一天天削弱了,对于明天,我真的不抱什么希望的,虽然我也想考好,想去那一直梦想的地方。只是,我是如此的力不从心。 …… 叶如梦翻着写满了东方旭深沉内心的日记,心中对他的认识也渐渐有了改变。幸福的心情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心情却各有各的不同。叶如梦的心情也是不幸的,但她还是被东方旭的不幸深深触动。特别当她看到东方旭因高考失败而梦想破灭的痛苦,大姐离去使家庭破裂的痛苦,因父母苍老的痛苦,失 去手指的痛苦,二姐离去的痛苦,再次复读的痛苦,大姐离去的痛苦,自责的痛苦……不禁悄悄落下泪来。 泪水落在日记上,浸渍了文字,也浸渍了东方旭的痛苦。 她怎么也想不到,原来东方旭和她一样,一直生活在痛苦中。 他们的心灵一样痛苦,却无法交流,谁也不知是为什么。 ******************* 天渐渐亮开的时候,东方旭的房间里静静地没了声响。 东方旭是被自己的咳声吵醒的,醒来时已经喘不上气来,整个胸腔似乎都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挣扎好久才坐起来,听着自己的气管发出粗糙的喘息声,五脏六腑似都已干燥得裂开了。他靠着床,坐在地板上,将头仰放在床面上,立刻又被憋得直起头来。这时,他看到床头桌子上有一杯水,下意识地抓过来一饮而尽,气流才稍微缓和些。 他想要起来,终于试了再三才成功,天地顿时一阵旋转。他东倒西歪地走进洗手间,用冷水冲洗脸,冲过才渐渐有了些清醒。清醒之后,他想到该去上课,迫使自己虚脱的躯体向学校走去。 自习课已经开始,教室里寂静无声。东方旭低垂着头走进教室。他感觉全班同学一时间都抬起头来盯住自己,并开始小声嘀咕起他这次考试的成绩,不禁头垂得更低,几乎是钻进自己座位上的。 其实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也始终没有人言语,只有东方旭坐立后,文雯才发出了教室里唯一的嗓音:“又迟到了,今天咋那么憔悴啊?”声音很低,像蚊子在扑扇翅膀,东方旭没有回答,他没有力气回答。 江洋回过头来冲东方旭微笑一下,温和而亲切。 洛汐也回过头来,递给东方旭一张纸条,却是一道数学题。东方旭用沉重的思维寻找解题的方法。 文雯一直在旁注视着他,好像天底下任何事对她来说都充满了趣味似的。她尖俏的鼻子,红扑扑的脸,天下难得纯真的心灵。 终于,她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第二十章 又一次彻底的失败。 比上次败得更惨。 惨到每一门都不可能的低。 不可能的事情往往总要发生。 世间本没有什么不可能,“存在即合理”,一切均有缘由。 东方旭失败得更惨,是因为他把考试看得更重,极力想挽回上次的失误。结果,又一次事与愿违。 事与愿违一词真的好残酷! 在那样混沌的梦境中,我发现我只能用这样的语句来描述,我的脑细胞严重凋亡,我感到匮乏。 ****************** 东方旭看着面前刚发下来的一张张试卷,看到的是一张张魔鬼的脸孔。他听到魔鬼在狂笑,围着他狂笑。它们的形体发生着各种各样丑陋的扭曲与变形。 这个时候,他没再跑到操场上去,一直呆呆地坐着。或许他的灵魂早跑到操场去了,只留下一具躯壳——苍白的脸,灰然的眼。 “瞧啊,东方旭,我这题怎么错了?”文雯把她的物理试卷拿到东方旭面前让他看,东方旭却毫无反应。“看看啊你,结果和他们的一样,他们的却都对了,真是不公平。东方旭!”文雯见他始终无反应,拉着他的胳膊大声叫道。 “告诉你了,别来烦我!”东方旭的眼中顿时冒出鬼火一般的凶光,把文雯吼得流起眼泪。她却不敢哭,或是忘记了哭。东方旭的样子,谁见了都会被吓一跳的。也许只有江洋可能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却不在教室。 洛汐听见背后有人一声大叫,却怎么也想不到是东方旭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已绝不是正常人发出的。她转过头望着东方旭,立刻也呆住了。 “听见了吗,别来烦我!”东方旭说话的时候是望着洛汐的。 洛汐的眼中顿时也泛起泪花。 她们那样的女生,遇到这种情况真的不知所措,泪水不过是她们本能反应的分泌物。 洛汐含着泪花的双眸仍望着东方旭,在东方旭看来,那却是无比的丑陋,他眼中的凶光更亮了一些,冲着洛汐继续大叫:“别烦我!最讨厌你们这些女人,他妈的一个个就知道哭!” 洛汐回过头去,伏在桌上哭起来。见此情景,文雯简直惊呆了,一动不动地愣着。 东方旭起身走出教室,他不想伤害他人,而他却已无法控制自己,他只想避开所有他认识的人。 他徘徊在校园里,站到操场边,望着冬日灰蒙蒙的夕阳,眼中的凶光才渐渐熄灭,而他的灵魂却无法宁静。透过苍茫的落日,他眼中浮现出老父亲佝偻的身影和花白的头发,浮现出母亲痴呆的眼神和不停颤抖的嘴唇,他又一次心痛,心痛过后仍是对自己无尽的恨。 他好恨!恨自己为何不争气,恨自己没用,恨不得想一拳把自己打死。他伸出左手,朝向灰暗的残阳。夕阳透过操场外的铁网闪着微光,他的手突然狠狠砸向那铁网,空寂的校园传来一声声创击声。 他又来到酒吧,要了一瓶烈酒,躲到暗淡的角落,一浪一浪将酒水倒进自己的身体。然后,昏然睡去。醒来时叶如梦又坐到他的面前。 一切都像是电影镜头的重复,我一闭上眼似乎就是那样的情景,酒吧和酒,不断重复。还有东方旭面前的那杯水。对别人来说仿佛是偶然,对叶如梦却不是,她每晚都在这里等待,她知道东方旭一定还会来的,因为她读过他的心。 她的眼中没有泪光。 东方旭却没有叫喊,而是起身欲走,结果一下倒在地板上。 叶如梦慌忙扶他起来,抓的却是他的左手。那只手本来就已丑陋无比,此刻又是鲜血淋淋,这样赫然出现在她面前,叶如梦被吓了一跳。 东方旭一阵大笑,“看到了?你看到了?以后别再管我,永远也别……管我!我就是一个魔鬼!哈哈……” 叶如梦抬起头,立刻又显得无比坚强,她镇定地望着东方旭的眼睛说:“我不怕……”然后紧紧抓住那手,拿出纸巾按在上面。 东方旭急忙将左手抽回,深深地放进外衣里,惊慌地嚷道:“我是魔鬼,会害人的魔鬼!别管我!别管我!”说着,转身又要逃走,再一次摔倒在地。 他喝的酒精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多,醉得格外深沉。 叶如梦又扶起他,然后用不容辩驳的语气说:“我送你回去。”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是恶魔,会害人的恶魔!”走出酒吧时,东方旭仍在翻来覆去地说着。 清冷的月光洒在二人身上,一个自称魔鬼,一个仿若天使。 天使说:“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说着她自己先哭了起来,泪水如月光一般清亮。 东方旭没有流泪,却突然停了下来,久久地望着叶如梦,突然把她拥入怀中。 叶如梦挣扎了几下,没有挣脱。她知道东方旭现在的心是多么脆弱,需要安慰,需要依托。 好久,好久。冷风在他们脸上划过,仿佛时间的流逝。 东方旭抱住叶如梦不放开,头深埋在她的颈肩。 “清依,你终于回来了,你知道我多么想你吗?清依……” 叶如梦感到自己被抱得越来越紧,几乎透不过气来,泪水再一次流过她洁白的面颊,打湿东方旭的肩头。 那夜,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流泪,一流便无穷无尽。 曾经被无数的丑恶灵魂戏弄侮辱,曾经受尽委屈,她都从没在人前流过一滴泪。 ******************** 洛汐、文雯的泪也很久没有停息。直到江洋弄明白她俩哭泣的原因,才悄悄向洛汐说出东方旭最近的不正常。洛汐听后,委屈全然消失,只剩下满满的怜悯与同情。看洛汐不哭,文雯也不哭了,她本来就是哭容易,不哭也容易的。但她却不知洛汐不哭的原因,还以为和自己一样觉得没意思便不哭了。 “东方旭怎么会这样?”洛汐小声地,略显胆怯地问江洋。 江洋摇摇头,也是一脸感伤,“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对他打击太大了吧,其实一直以来他就很抑郁,还老是封闭自己,把自己的内心埋藏得很深,你还记得我们看到他左手时他的反应吗?” 想来洛汐又是一阵心寒,东方旭的左手又使他汗毛耸立。她百般无奈地说:“那我们总该想个办法帮帮他吧,毕竟是老同学一场,该怎么帮他啊?” 江洋也随着不住叹息。难得他们三人会在高四那特殊的时期相见,更难得又在高五重逢,彼此的感情已不是一般同学可比的。而现在其中一人身陷困境,另外两人却束手无策,怎能不感叹哀伤? ******************* 那一晚,洛汐怎么也无法入眠。她掀开宿舍的窗帘,望着如水的冬月,回忆着江洋描述的东方旭的情形,又是一阵阵胆战心惊。她不知道东方旭现在怎样了,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不由又替他担起心来。想来,自她第一次见到东方旭,他就那么深沉,和江洋那样的阳光男孩完全不同。而即便江洋,也有忧伤难解的时候,难道这是成长的必经之路吗? 他们那个时代的年轻人,无可奈何地生存在那样的时代里。那个时代已不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时代。其实,少年的心灵本来就承担不了多少忧愁,对大人而言不值一提的困苦,对他们可能是莫大的愁恼。所以用大人的感受去衡量少年,往往是不公平的。 洛汐想着想着,终于盖着月光睡着了。 她的心是善良的,虽然并不是所有善良的心灵都能得到上帝的垂爱,她却是幸运的。上帝还给了她一颗纯真的心,一段平淡而幸福的人生,所以她最终能够在那样的夜里安然入睡。我常想,在我那些颇不安宁的夜晚,怎么出现一个洛汐那样的形象,或许是我的本能里一种自我调节, 使我可以在梦里喘上一口气。 在那样的夜里能安然入睡的灵魂很多,叶如梦却不在其中。 东方旭也不在,他虽然睡着,却不安然,酒精在他体内流转。 想睡觉的时候能够安然睡去,难道不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吗?只是,他们却没有那样的幸福。 叶如梦并不是因为自己而无法入睡,却是因为东方旭。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孤独痛苦的人,没有什么痛苦能再打动她;她以为自己早已麻木到不会流泪的地步,而东方旭的遭遇却让她一次次地流下泪来。 东方旭在有意或无意地折磨自己,她又何尝不是呢?不然她为何要去打工,而且是去那种场合打工?不然当那些客人那样对她时,她为何仍能面带微笑,尽管是苦笑?虽然她至今还完好地守卫着最后一道防线,但她又哪里真正在乎过,不过是自己的本能反应罢了。什么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她早都已麻木。 然而,就在看到东方旭自我折磨的痛苦表情时,就在她伏在东方旭的肩头泪流不止时,她不禁开始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也就是在那个月光如水的寒冷的冬夜,她决定再也不去酒吧打工,决定要一点点净化自己的灵魂。她抚摸着自己的身体,不禁因它的肮脏而感到恶心:那样的肌肤上,曾经是多少醉醺醺的男人一双双粗糙肮脏的手流连的土地,他们践踏它、污染它,把它当作他们魔鬼般的灵魂肆虐的地狱。 她决定不再和自己过不去,人应该善待自己,她忽然意识到了,是东方旭让她意识到的,她也想让东方旭意识到。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明白自我折磨是怎样的情景,我以为那只是梦里才会出现的虚幻。后来,我在现实中也看到了,才恍然体会到我很久之前的梦境。 泪,她再一次流下泪河。 夜,如梦;她却不在梦中。 ******************* 文雯假装出很生气的样子,却越发显得可爱而天真。东方旭已坐下好久,她都一直低着头闷闷不语。东方旭当然更不言语,他的定力和文雯比起来显然是无穷大。所以文雯不论怎么忍耐,还是没有超过三分钟,终于又兀自“咯咯”笑了起来。 东方旭却听而不闻,依旧在默默整理笔记。 “喂,东方旭!快道歉!” “对不起。”东方旭头也不转,似在自言自语地答道。 “讨厌,一点诚意都没有!算了,谁让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呢,这次就饶了你吧……” “谢谢。”没等文雯自我膨胀达到高峰,东方旭先道出了结果,仍是头也没转,目光深沉。 文雯又乐起来,一脸满意地说:“东方旭,其实你有时也蛮可爱的,要是能早一天学会笑,就更好了。” 东方旭不再言语。这一刻他情绪还算正常,正常的时候,他就尽可能会去学习。除了学习,他真不知道自己还有权利去做什么。学习也已是他的义务。在他学习之前,他先写了张纸条,碰了碰洛汐的肩,等她回身时把纸条递给她。纸条上是一句话,一句话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洛汐很久才回一张纸条,上面却是一道数学题。 东方旭提笔解答起来,很快便流畅地得出了结果,心中不免通畅许多。但他马上意识到,那是一道不算难的题,或是十分简单的题,洛汐不可能不会做的。这才想到是她在故意给自己树立信心,不觉心中一阵温暖。他的心中,很久很久没有这种春风吹过的温暖了。但同时也抑郁起来,他感到自己很懦弱,懦弱到别人都想尽办法来拯救自己。渐渐地,他似乎又听到身边有魔鬼在笑,上帝似乎也在笑。他的拳头又一次紧紧握住,一副想要同归于尽的恐怖神情。 江洋走进来时,正好看到东方旭失控的神态。他很自然地对东方旭微笑,然后做出一个出去走走的手势,东方旭便走出了教室。 他们站在楼道的窗台前,正好可以看见学校后面那一大片空旷的原野,黄绿色的麦苗铺满冬天的大地。透过灰蒙蒙的不甚清洁的空气,隐隐可见群山的影子,那里离城市已经很远。 “你知道吗?”江洋先打破沉寂,迎着冷风说,“我彻底和老婆分手了。” 东方旭没有言语,江洋继续说着: “好几天前她打电话来向我提出分手,列举了很多现实的问题,说分手是不得已的选择。当时我虽然不想,却并未强留。之后的很多天我都很郁闷,想了很久才终于想开。可是前天她又打电话来,说一切都是在和我开玩笑,只是想看看我有没有变心。我当时……当时心里真不是滋味,真的好郁闷。本来知道她是在开玩笑,我该高兴才是,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发现我已经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玩笑了,我感觉好累……所以刚刚我打电话向她提出分手,一切真的都已结束了。” 江洋说话的时候,一直望着深远的天空,目光也显得深远。说完他转过头对着东方旭苦笑一下,一脸真实的伤感。 东方旭依旧沉默,他仿佛一直在深深地思索着什么。江洋停顿片刻继续说: “生活真他妈令人郁闷!怎么也想不到会来到高五,还有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事来烦心。最近我老爸生意不太好,老妈的胃病又犯了,再加上这几天的事,上课我老是走神,做题也是做着做着就不知想到哪里去了。你知道上次英语考试听力二十个我错了多少吗?十三个!妈的,就是不能集中精神,真郁闷!这样下去到明年高考又不知会是什么样。说不准又要下降很多。每天晚上我都睡不着,一个人在洗手间里抽烟,这几天抽得太多,咽炎都犯了。” “可是想想,又有什么办法?生活就是这样,我们必须去面对,而且别人的安慰或指导作用也不大,主要是自己真正想通才行,唉,郁闷……” 江洋一直想把衣服内兜里的烟拿出来抽,却是站在楼道里,生怕被老师看见。 东方旭不禁叹息一声。能听到他的叹息,江洋也有一点安慰。他虽是在向好友吐露心中的烦恼,也想借此来安慰一下东方旭。东方旭能叹息,说明他已开始用正常的思维在思考。 这时,叶如梦在楼道的另一端出现,并向他们走来。她走得很自然,身姿窈窕,犹如带雨的梨花,有一种高洁却略带沧桑的美。 走近时,她淡淡一笑,凄婉而孤独。 她身着朴素的衣服,毫无脂粉色,却无疑已是一位成熟的美女。 东方旭知道她已来到身旁,却始终不愿正视,在他内心深处,一直不知该怎样去面对那个机缘相遇且给他很多帮助的女生。或许只有当他心理发生扭曲的时候,他才不会顾虑那些,而现在他却刚刚恢复正常。他迟疑片刻,最终还是转身走向教室。 江洋略显尴尬地向叶如梦打了个招呼,还想替东方旭圆场几句,却不知如何说起。 叶如梦先说起来,“看来今天东方旭心情不错……麻烦你,能不能转告他一声,就说白灵儿打电话来说她换了新宿舍,这是她宿舍电话,她还说想要她哥哥多给她打些电话。”说着,把记着白灵儿电话号码的纸条递给江洋,道过一声谢谢,便转身离去。江洋能觉察到她为东方旭的躲避感到伤心,只是她是个很会隐藏自己内心的女生,尤其是内心的忧伤。 ****************** 听到白灵儿的声音,东方旭有一种见到亲人的温暖感觉。而听到东方旭的声音,白灵儿几乎哭出声来。远在天边的她,听到东方旭略显沙哑的声音,一时间对家乡的思念之情更加强烈。虽然宿舍里正热闹非常,其余几个舍友都在有说有笑地高声谈论着,在她心中却只有思念。 思念飞跃千山万水将二人紧紧相连。东方旭站在路边的电话厅旁,夜风如霜;白灵儿捧着电话机,靠着雪白的墙。 “ 哥哥,你怎么老不给我打电话啊?”白灵儿重复着这一句话,东方旭却无从回答。 “哥哥,你近来还好吗,家里开始下雪了吗?我好想家……”白灵儿实在无法掩藏心中的思念之情,几句话后便吐露了出来。 “你还好吧,大学生活还习惯吗?”东方旭忍不住问道。 “嗯,都还挺好的,开始倒有些不适应,现在好多了。现在课程也很少,整天都没啥事干,就是想家……对了,黄书生也在新疆,呵呵,我在网上遇到他才知道的,不过他们学校离我们学校还是很远的……” “黄书生?”东方旭不禁陷入到对往事的深深回忆中,一切都已是那么的遥远,遥远到被岁月的风沙侵蚀得模糊不清。 黄书生,曾经的“谎书生”,他的同桌,那样的岁月里,有多少美好的回忆啊,年少无忧的他们,大多时候都生活在嬉笑中。那时还有清依,还有一帮铁杆的兄弟。……东方旭想着,拿着话筒不再言语。 “是啊,就是‘谎书生’,没想到他复读一年后也到新疆来了,呵呵,还是那么爱说谎,爱骗人。对了,哥哥,你们什么时候放寒假?我们腊月初九就放,到时候我去洛城看你好吗?” 东方旭轻声应了一声,尚未从回忆中走出。 东方旭握着话筒,在冷风中站了很长时间,双腿都快冻僵。大多时间都是白灵儿在说,他只偶尔应声几句。白灵儿讲了许多大学里发生的事情,大事小事,络绎不绝,直到她的宿舍除了她的声音外再无动静时,她仍是毫无倦意。最后她接连叮嘱几遍让东方旭记得给她打电话后,才恋恋不舍地将电话挂上。 东方旭放下话筒,手指已经麻木。 阴天,不见一颗星,看去要下雪似的。东方旭裹了裹外套,走回住所。 他也十分想念白灵儿,却又不希望白灵儿回来看他。对于未来,他已经毫无把握自己还会变成什么样子。这样凄冷的夜晚,东方旭又将难眠,他已记不得上次做梦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感觉是那么那么的遥远。 寻梦 撑一支竹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 第二十一章 天很冷,空中终于飘起冬天的第一季雪花,絮絮如满天的柳绵。 酒吧里依旧温暖如春,轻烟氤氲犹如满园的芳香。 东方旭坐在酒吧深处,透过蓝紫色的玻璃窗,静静地望着窗外连绵的落雪,中间只隔着一层玻璃,看来却仿佛另一个世界。不知他已这样坐了多久,他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的烟卷已化作烟灰轻轻地伏在桌面上。只剩一个已然冷却的烟头还在他指间,仿佛也在凝望。 每当心中郁结难解时,东方旭都会一个人来这里静静地坐上一会,有时甚至一直坐到深夜。一瓶酒,一盒烟,便是他最知心的伙伴。他已经明显感到自己能安静下来的时候越来越少了,除非来这里,除非靠着酒精和烟草的作用。而这样的安静,与枯树死水的安静又有何区别? 东方旭又猛地喝下一口烈酒,此刻他的心也难以平静了。 这时,一个女子花枝招展地挪到东方旭身边,不请自便地在东方旭身边坐下,端起东方旭的酒杯。里面剩余的半杯酒便全部滑过她紫色的双唇,流进娇嫩的脖颈里,她裸露的锁骨下胸部微微起伏着。 东方旭看着她风情万种的饮酒姿势,不禁觉得有些口渴。待她将空杯放下时,东方旭又满满地倒上,刚要举杯一饮,杯到半空却顺势转向,移到近旁女子的嘴唇间。她笑语盈盈地缓缓将杯中的酒饮尽,好似一只饮水的小梅花鹿。 杯子里没有酒,瓶子里也已干净,东方旭起身欲走,一只酥手却按住他的肩头。那女子起身拿来一瓶酒,和一只酒杯。她微笑着给东方旭的酒杯倒满。若在从前,东方旭是不会喝的,早已一走了之。而今他不但坐了下来,还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女子微笑着也轻轻抿了一口。 东方旭放下酒杯,却渐渐感觉自己飘飘然似乎要飞起来。心中所有的烦恼也一一消去,似乎一个美丽的天堂正隐隐显现。天堂里阳光明媚、遍野花开,蝴蝶在满塘荷花中轻轻扇动着大而美丽的翅膀。 东方旭以为自己醉了,摇了摇头脑,却看见身边含笑的女子,她的嘴唇就像那只美丽的蝴蝶,在向他缓缓飞来。而他却感觉越来越飘忽,如入仙境一般…… “东方旭!”叶如梦突然出现,摇动着东方旭。东方旭转头望着她,目光之中却尽显迷醉和兴奋的神色。 叶如梦立刻明白过来,一巴掌扇在旁边的女子脸上,直打得她一个踉跄倒进沙发里。 “说,你给他喝了什么?!”叶如梦指着沙发里的女子,呵斥道。 “就是一杯‘小丁当’酒,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里有的酒里是放了‘小丁当’的,呵呵……”女子反而独自笑了起来,好像挨打的不是她一般。 叶如梦不再理会她,扶起东方旭要走。她早已不在这里打工,是为了东方旭才到这里来的。这里的一切,她现在看来都是那么的肮脏不堪。 “天下男人有的是,何必这么急呢,呵呵呵……”身后的女子仍在放荡地笑着。 那一晚,东方旭都沉浸在美丽的梦境中,神仙一般云山雾海快活无比。而现实中的事,他一概不知。更不知自己是服了毒品,只是那毒品含量很小,不会令人上瘾。于是他一觉醒来,一切如昨。 他推门走出时,却迎面遇到叶如梦。叶如梦的眼里满是疲惫,仿佛没睡好。东方旭低头欲走,叶如梦叫住他说:“东方旭,以后别再去酒吧了好吗?” 东方旭忽有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他猛然转过身道:“以后你别来管我……” “你知道你昨晚喝了什么吗?!”叶如梦变得有些激动。 东方旭一怔,感觉有一股冷气沿着脊柱上升。他努力回想昨晚的事,却只能记得有个女子给他倒了杯酒,他喝了,之后便是空白一片。不由心虚起来。 “答应我,以后别再去酒吧了好吗?”叶如梦的口气和眼神,使东方旭想起白灵儿,灵儿曾经也这样对着他说那样的话。他本该因此而伤感的,心中却烦躁起来,转身离去。 叶如梦知道他还是会去的,且还要去很多次,因为他已无法控制自己。 东方旭一口气跑到校园操场上。那天是星期天,早晨不用上课,操场上有很多学生在活动。东方旭看到了江洋他们,正在篮球场上打球,便也加入其中。自他的腿受伤后,他几乎再没真正打过篮球,他的腿在对抗中便会发痛,也不能剧烈跳动。现在他却全然不顾这些,运球在场上来回穿梭,越是腿痛得厉害,他越要狠狠地跳起来才把球投出去。 其他人没有注意,江洋已看出东方旭的不正常。他几次让东方旭休歇一下,东方旭总是不闻不问,江洋也着急起来。 终于,东方旭在一次跳投落地时,一只腿疼痛难支,整个身体倒到地上。江洋将他扶起,他却甩开江洋的手继续去抢球。每投进一球他都大笑不止,仿佛在与谁的斗争中取得了胜利一般。 他在与上天战斗,也在与自己战斗。最后胜利的却总不是他。 他又倒了下去。 他好恨!恨自己如此的不堪一击,如此的无能! 那天夜晚,他终于又走进了酒吧。他不知道叶如梦跟在身后。 他没有要酒,而是径直来到前一晚那个女招待员面前,对着她说:“我要你的酒。” 女子仰天大笑,笑声尖锐如黄蜂的刺。笑声中她转身端过一杯酒,十分挑逗地放到东方旭嘴边,东方旭刚要拿起喝掉,手却被半途拦住,不是别人,正是叶如梦。 东方旭瞪着叶如梦,用力甩开她的手,抢过酒杯仰头而尽。 其间,一个笑声更加放荡开。 东方旭立刻就恍惚起来。 这次东方旭感到的不是飘飘欲仙,而是燥热难耐,似有一团火在他体内点燃。他努力克制自己,双手已快握出血来,而胸中的欲火还是顷刻间传遍了全身。他再一次进入梦境,只是那梦境不再是天堂…… “这次是让给我呢,还是让我借间屋子给你?”那女子扭动起腰肢,向叶如梦笑道。 叶如梦“呸!”地啐了她一口,拉着东方旭便走。 东方旭边走边用双手狠狠捶打自己的胸口和头额,他没有完全失去理智,还试图去克制自己的欲火。而药物的作用,并不是人体能轻易克制住的。走进房间后,东方旭便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他猛地扑住叶如梦,双手便去撕解她的衣衫。 叶如梦挣扎着,躲避着,叫嚷着,双手拼命去保护自己的身体,去拉扯自己的衣衫,但她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已是魔鬼的东方旭手中挣脱。泪水顷刻间飞散在房间的每个角落…… 那一刻,她真的好悔恨,悔恨自己不该去挽救东方旭,为了挽救他,她失去了最宝贵的一切。 或许,她根本就不该遇到东方旭。东方旭不但不能使她从痛苦中解脱,反而把她陷入了更黑更冷的深渊。 如果说有宿命存在的话,这就是吧。人在宿命之中显得如此的渺小,如此的无助,如此的身不由己。 片刻之后,药物的作用过去,东方旭恢复理智。刹那间,明白了眼前的一切,对自己的怨恨排山倒海一般向他汹涌而来。他跌落床下,刚好正对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他,衣衫散乱,面目惊慌,在他看来比任何魔鬼都更加丑恶。“轰”地一声,镜子在他面前化成无数碎片溅落,同时,他手上的鲜血随镜片一起散落。他又猛地握起一块碎片,用力插向自己裸露着的胸口,鲜血沿着碎片流出,滴落到地面。 叶如梦尖叫一声扑过去,用尽最后的力气,按住东方旭的手,阻止他对自我的惩罚。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你总不听我的?”叶如梦像是在哭诉,“我哪里错了?我哪里错了?……但你也没有错,你也没有错,我不恨你,一切又不是你的错……何况,在你心目中,我……我本来就是鸡 ……”说到这,叶如梦早泣不成声,抱头痛哭起来。 她好痛恨啊,当初为何要欺骗东方旭说自己是鸡,否则东方旭就不会那么瞧不起自己,就不会那么仇视自己,就不会不听自己的劝告,就不会…… 叶如梦恸哭不已。 镜子的碎片还在东方旭手中,鲜血依旧沿着玻璃的棱角滴流。玻璃并不锋利,他的伤口也不深,而他内心的伤口却变得很深,很深。 注定,他已永远无法宽恕自己。 注定,痛恨永远也无法弥补罪过。 不知道叶如梦痛哭了多久。仿佛时间在那一刻停滞,只有泪在流,血在流。 流泪的何尝不是在流血,流出的血也不过是心中的泪。 当哭声渐渐平息,泪水渐渐干去,叶如梦站起身来,找出药酒和棉球为东方旭擦洗伤口。东方旭没有动,任由棉球止住了他身上所有的伤口,他的右手仍紧紧握着滴血的碎片。东方旭感觉不到痛,他的心中只有恨——对自己一生一世的恨。叶如梦拿起他的右手,无声地让他将手指伸开,取出玻璃碎片。 “我对不起你,我是畜生,永远都对不起你……你该杀了我才对,为什么……”东方旭愤愤不平地望着叶如梦说。 叶如梦没有看他,擦拭着他手掌的伤口,那伤口很深。“我不怨你,你也没有对不住我,只是……只是,你要付钱……一百块……”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一百块,对毁坏了自己清白的人,她只是要索要一百块?她的眼中又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鼓了鼓气,她狠狠地接着说道: “行了,快付钱吧,付过钱我们就两不相干,谁都不再欠谁什么,付钱吧!” 说着,她将手伸到东方旭面前,一只颤抖的手。 “不!我会对你负责的,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 “负责?我是鸡,你凭什么负责?你能负什么责?”叶如梦竟笑了出来,她抬起潮湿的双眸,望着东方旭说。 东方旭无语。 是啊,他能负什么责?所谓的承诺不过是一句空话,特别关于“负责”这两个字。他又想把自己杀了。 “快付钱吧,我还要去接待……客人呢。” 东方旭缓缓伸出一张百元钞票。叶如梦拿过钞票,夺门而出。泪水在她转身的一刻,又汹涌而出。 一百块,最肮脏的金钱,就这样换走了她的清洁! 她将那一百元撕得粉碎,趴到床上蒙头痛哭起来,潸然的泪水淹没了整个夜晚。 ****************** 那一晚后,东方旭更加迷失掉自我,只在无休止地重复着两件事——抽烟、喝酒。不停地抽烟,不停地喝酒。每时每刻,他都生活在被尼古丁和酒精所麻醉的世界中,那样的世界里他仍仇恨着自己,他在寻求更深的惩罚。 他又走进酒吧,离“似水流年”很远的另一家酒吧,也是更加灰暗和肮脏的酒吧。酒吧里有太多见不得阳光的丑恶交易。 在东方旭走进酒吧的一刻起,便有接连不断的衣着暴露的女子向他打招呼。她们的眼中充斥着肉和色,仿佛一匹匹守候在春天草原上的饥饿的母狼,望着猎物发出贪婪的目光。 那时的东方旭,已不堪一击,任由摆布。他的内心是彻底的绝望,对于别人的摆布已完全麻木。他抽着他的烟,喝着他的酒,任由她们的手在他身上游走。 “帅哥,要不要换种酒啊,我那有你想要的……”说着,一服务小姐拉起东方旭,向酒吧深处那一间间半开半掩的房门走去。从那门中透出的粉紫色的光,令人沉迷。 东方旭笑着跟去,右手揽过女子的腰。那女子便顿时蛇一般缠到他身上了。 夜正浓如酒。 ****************** “没钱还想上老娘,滥鸭子!没用的针头!”接着是几个响亮的耳光从小屋中传出。门开时,东方旭被那女子一脚踢了出来,倒在地上,脸上赫然几个鲜红的指印。 接着便有很多人围上去,除了骚情的女子,便是管事的保卫。女子围上去搔首弄姿嘻笑不止,保卫却挥袖磨拳跃跃欲试。 “真他娘的倒霉,遇上个不顶用的针头,还他娘想白上!”从屋里愤愤走出的女子,还没穿好她自己刚刚脱下的衣服,便大骂不止,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东方旭摇晃着站起身,转身欲走。那女人从背后揪住他的衣服不放手。 “妈的就想走啊?”女子站到东方旭面前,指了指下面说,“从老娘腿下钻过去吧。” “不要脸,几天不见男人啊,就急成这样,被骑不成便要骑人。”其他女子纷纷笑骂她。 “别装纯,你们也不整天想着盼着净是男人!没用的针头,快钻!”那女子怒斥东方旭和周围的女子。 东方旭走上前,对着女子的脸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所有的女子都一时间失去声响。 许久,几个保卫才“哄”一声围上去,按住东方旭一顿毒打,打完把他拖出去扔到了大街旁。东方旭身上的伤口又渗出血来,他丝毫没感觉到痛。 正是“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的凉夜,东方旭仰面躺在城市的街道旁,满眼尽是星光。 “呵呵”,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笑。或许他希望那寒冷的夜晚能将他埋葬。他缓缓地闭上眼睛。 ******************** 有人将东方旭从夜中扶起,这人又是叶如梦。 现实中有太多的巧合,也有太多的离奇,有时甚至比任何小说中的虚构都更令人难以捉摸。叶如梦和东方旭的相遇,便是这样现实却离奇的生活吧。 叶如梦脸上的泪痕已干,却无人知道她心中的伤痕是否也痊愈;那张被她撕碎的纸票又被粘成一体,她破碎的心是否也能粘合呢? 她扶起东方旭的时候,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强。 叶如梦扶着东方旭,就像风扶着凋零的黄叶。 “为什么,为什么你老是出现,我害你害得还不够吗?” “因为,我不相信命运。因为,人活着就该站着,不能像狗一样趴着。因为,活着便没有死去的自由。人无权选择生,也无权选择死。因为,人总不是孤单单一个。”叶如梦语气坚定地说着。 “那你告诉我,我还有什么理由活着?”东方旭躺到床上,叶如梦又开始为他擦伤口。 “你感觉痛,是你心中还有爱;你感觉苦,是你心中还有追求。也因为你心中还有爱,所以你才那么的恨自己。你该好好活着,为了你心中的爱活着……”叶如梦说着,眼睛又已潮湿。 她读过东方旭的日记,了解他变成今天这样的原因。可惜这原因东方旭却不知道,他仍只有恨,对自己无穷无尽的恨。他继续绝望地呐喊道:“你看看我现在这样子,还有什么颜面活下去?对于家里,我丝毫不能做什么,关于学习,考个大学屡屡失败,我还有什么用?我已经连自己是谁都控制不住了!” “二姐走了,大姐也走了,妈妈不认得我了,爸爸老了,我好想为家做点什么,你知道吗,我想变得好好的,可是我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你看看呐,都成什么样子了?!本想着能考个好大学,可自己却那么没用,现在的成绩更是越来越糟糕。现在一拿到试题,我脑中就只有空白一片,那种感觉你知道吗,那种感觉真是生不如死……” 东方旭第一次说出自己内心的苦闷,双眼也渐渐潮湿。 “我有时真的想去死,可我竟连死去的勇气都没有,我是那么的懦弱,那么的懦弱啊!”东方旭说着便哭起来,泪水大颗大颗地跌落。 叶如梦靠过去抱住东方旭。东方旭便在她怀里放声哭出来。 他心中郁积了 几年的泪水,顷刻间都喷涌而出,如滚滚的江水连绵不绝。 叶如梦也在流泪,她心中何尝不是郁积着几许泪水。 直到哭得累了,大脑渐渐转入昏迷,东方旭便在叶如梦的臂弯间睡去。叶如梦也渐渐睡去。睡梦中,她紧紧地抱住东方旭。 夜,再一次归于沉寂。 ***************** 那个时候,我正躺在江南的夜里,望着繁华的城市上灰蒙蒙的天空,看不到一点星光。那一刻,东方旭不再寂寞,我却孤单依旧。我点燃烟,看着打火机的光,想起那些字句: 北向望, 流光藏; 夜戚茫, 啜流觞。 刹那间, 和着泪光, 分不清繁华与苍凉。 第二十二章 夕阳如梦。天地便如在梦的光影中。 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东方旭心中平静如水。他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一但有了选择,心便平静如水。现在他正走在人生最后一段路上,路的尽头便是另一个世界。路不长,终点已清晰可见,他却走得很慢。 那是一座很高的教学楼,他的终点便在那楼的最高层。他不由想到站到最高层的情景,心中除了激动,还有悸动,脚步止住不前。 你不是已经想通了吗,你的存在只会给他人带来负担,而你的生活又是那么的沉重和肮脏,这是你最好的选择,你不是渴望着飞翔吗?那你还怕什么呢,前进吧。 东方旭想了想,再一次迈出脚步。 校园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群一群的孩童,他们在操场上尽情地玩闹。一个小男孩抱着篮球,在不停地向比他高很多的篮圈里投球,终于有一次球进了,男孩高兴地又蹦又跳,其他同伴也跟着欢呼。 东方旭微微一笑,他好久都没有那么轻松地笑过了。他想,幼小的时候真好,世界单纯得只是一场场游戏,若有来生,我一定要在幼年尽情地玩耍,不要长大后留有遗憾。但愿来生的生活不是这样的,我能出生在一个平静的家庭,过着平静的生活,正常地上学、工作、衰老,然后满意的死去。人生总有不如意的事,只要不像现在这样,一些小风波是不算什么的。 东方旭遥想着自己的来世,脸上依旧带着微笑。来世大可不必结婚,至少不要孩子,因为人生之中有太多的意外,出生不见得是件好事。那我来世又何必再出生呢?对了,是为了今生的一个夙愿,一场梦。没有梦的人生最是痛苦。等着那梦实现,我便选个依山傍水的僻远之处,过着官不找民不扰的生活。那时可以自由地看书、吹箫,采菊东篱下或对影成三人。直到有一天,自己寿命将终之时,欣慰地走进早已设好的坟墓,永睡于山水之中。 东方旭抬头望望天边的红霞,第一次感到黄昏的风景好美,宁静而致远。 他继续走着,心里轻松许多,脚步便慢慢加快。他很快来到楼下,拾阶而上,直奔顶楼。 他感觉楼好高,他不久就觉得自己累了。而脚步抬起来却格外轻盈,仿佛整个身子都漂浮在云雾中似的,每一步都踏在云雾中。他感觉累的时候,抬头仰望,折折叠叠的楼梯依旧连绵不绝,望不到尽头。 他突然叹道,艰难地攀登,只为最后一瞬间的坠落,难道这就是我的人生?人说当理想在现实面前无声地跌落,从空中划过的弧线就叫做痕迹,我的跌落将是什么样的弧线,会留下怎样的痕迹呢?谁会看见这样的弧线呢?因为它存在却看不见,像许多看不见的事物都客观存在一样。而存在又是什么呢,客观又是什么呢?所谓的客观不也是人为的客观吗?假如没有人呢,谁又能证明客观和存在,谁又能确定证明本身是存在的呢?人们看不见弧线,看见的只会是一摊血,和一堆血泊中的骨肉。想到那血肉模糊的结局,东方旭心中又是一阵悸动。 懦夫!没用的懦夫!你连飞翔的勇气都没有!向着割断自己咽喉的楚霸王学习吧,向着打破自己头颅的海明威学习吧,那才是真正的英雄。而这是你最后所有的向他们学习的机会。东方旭的脚又向上迈了出去,悲怆而坚定。 顶楼的风很大,阴冷而飘摇。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忽然黑了,当东方旭站到窗台边向外观望时,天地竟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黑。 在黑暗中飞翔应该像是在宇宙中遨游一样无声而自由吧。东方旭微微一笑,他喜欢这样的黑。他开始准备飞翔的姿势,已有些迫不及待了。而就在他最后一次低头俯瞰时,却猛然发现那浓浓的黑暗中隐隐有魔鬼的面孔。它们一个个张牙舞爪,邪恶而丑陋。他的脑中电光一闪,却是自己的飞翔湮没在那些大张的血嘴之中…… 他蓦地闭上眼睛,将头缓缓转向背后,却听见一个声音在向他呼唤:梦旭,梦旭你回来了,想妈妈了没有…… 妈妈,妈妈。东方旭睁开眼睛,却看到母亲温暖的笑容。妈妈,你怎么来了? 他想走向母亲,双脚却被牢牢地钉在地板上。他的母亲依旧在微笑。 忽然一阵大风吹来。好大的风,天地动摇了。东方旭被大风猛地吹出了窗台,吹到浓浓的夜中,他惊恐万分地大叫: 妈妈、妈妈…… ****************** 夜,依旧沉寂。 东方旭伏在叶如梦的怀里,感觉到她的心跳,还有她的柔软,她的清香。 他紧紧拥抱那柔软和清香,仿佛在拥抱无限芬芳的春天。两颗心紧紧相偎,跳动到同一个节拍。那春天被他抱得更暖了,也更软了;他似乎还听到了燕子的呢喃,春云春雨一同沉醉。 天亮时,房间只有东方旭一人,和空气中淡淡的清香。回想昨夜里发生的许多事情,他分不清哪些是梦,哪些是醒;其实又有谁分得清梦与醒哪个是现实呢,现实的不过是人的灵魂。 东方旭燃起一支烟,烟雾和旭日一同升起。 ***************** 他又有几天没上课了,课桌上铺满了厚厚一叠试题,望着那空空的位子,洛汐心中说不出的感伤。而江洋也请假回家多天,她心中同样满满的记挂。她把那些凌乱的试卷整理好,放进东方旭的桌洞里,然后拿出他的笔记本为他补抄几天来的英语笔记。这样她的心仍不得宁静。 “洛汐姐,”文雯跑到江洋的位子上坐下,望着洛汐满眼好奇地问,“你说江洋和东方旭两个家伙奇怪不奇怪?以前是江洋在的时候东方旭不在,或东方旭在的时候江洋不在,现在更好,江洋不在,东方旭也不在。安静倒安静了,我这颗小太阳却总想睡觉,看着他们的试卷都空着,我的试卷也不想做了。疯掉了要!真是的,这些人都越来越没有社会公德心了。” 洛汐开心一笑,“就你人小事多,他们在的时候也很安静,不过是你自己不安静罢了。人家都高五了,本来学习成绩就很好,试卷做不做都差不多,你若都会了也可不做啊,本来做这么多题就没有多大好处的……” “洛汐姐,”文雯打断她的话,“你说是江洋更可爱呢,还是东方旭更可爱?你可是他俩的老同学啊。我觉得有时候他俩都蛮可爱的,而且可爱的地方还不一样,江洋嘛,整天嘻嘻哈哈,东方旭呢,一天到晚愁眉苦脸,你说好玩不好玩?” 说着,她还学着他俩的样子,很是可爱。 “我说啊,谁都没你可爱,我们的太阳公主,那才真正是天下无双呢!”洛汐笑得前仰后合,不小心惊响了腰间的铜铃,发出的似乎也是“叮叮当当”的清脆笑声。 “太阳公主,这名字好,我喜欢!洛汐姐你真是太伟大了!别看江洋和东方旭,一个爱拽文一个会写诗,都绝对想不出这么伟大的名字,好,我以后就是太阳公主了,不,应该是天下无双非常可爱的太阳公主!呵呵,好玩!”文雯拍着自己的胸膛,一副光芒无限的神气,当年的尼采大概也不过如此。神气之后,她又好奇地问:“姐姐,你知道江洋请假回家干吗去了吗?娶媳妇也用不了这么多天啊!” “就你鬼点子多,”洛汐拧了拧文雯那俊俏的小鼻子,说“江洋再回来可能就要走了,他这次回家是办户口去了。” “走?去哪?不考大学啦?不考大学是挺好的,我就不想考,考个大学要这么累,老师还整天骗我们说上了大学就好了,哼,我才不上当呢,不上大学不更好吗?我要是不上大学,就可以到处去玩,像三毛姐姐一样,整天呆在撒哈拉多好啊,就是风沙多了点,我要去就去香格里拉,去新西兰,对了,还要去瑞士……”说着说着,文雯的话又要落珠似的急速而高低起伏起来,洛汐急忙把她拉住,“行了, 行了,我的天下无双十分可爱的小太阳公主,你就大发慈悲饶了我吧。我又没说江洋不考大学了,真是的,他是要到别地去考,明白吗?他回家是转户口去了。你真了不起,一下子扯出那么多东西来。” 文雯又欢天喜地乐起来,笑声像破碎的冰凌落了一地。 “真是的,考个大学还要跑那么远,真不嫌麻烦!” “你懂什么,到别的省好考,哪像我们省,七八十万的考生却一个名牌大学也没有,真是命苦。”洛汐说着皱起眉头来。这样的现实确实令每一个即将面对它的年轻人烦恼,还好烦恼在她心中总呆不住,不一会便烟消云散。她是那种想得开的女孩,因为她的心灵并不比文雯成熟多少,一样的天真而单纯,喜欢想像美好的东西。 “还有啊,”文雯仿佛总有无尽的疑问,“洛汐姐,你发现了吗,东方旭这几次的考试糟糕透了,而且一次比一次更糟糕。像他那水平,考试时睡觉也不该这样啊,真是个怪人,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怪的人呢。” “你小丫才多大,一共还不知见过几个人呢。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的成绩吧,要继续进步才对啊!”洛汐说完轻轻叹一口气。她有时真为东方旭担心,自从听江洋说出东方旭那些事以后,她感觉东方旭一下子遥远了很多,而且让她感到恐惧。她现在几乎都不敢去面对他,哪怕东方旭只坐在她的背后,她的心都要跳个不停。人真是太复杂,太让人难以理解;而且人的很多东西都藏着不让别人看见,能看见的却往往都是不真实的,将来学心理学应该挺好玩的。 洛汐想着,又继续抄起笔记来。她想的总不多,所以烦恼便很少,至于文雯,便似乎什么烦恼都没有。 没有烦恼的人当然快乐。 她正享受着自己的快乐,东方旭忽然出现,并在她旁边坐下来。东方旭的出现吓了文雯一跳,因为乍一看去那已不是东方旭:头发干枯而零乱,脸上一处处伤块,眼角处还隐隐有几道红色的血痕,看去眼睛像正在流血似的,还有他周身上下一股烟草与酒精长期混合的怪异味道。文雯忍不住将鼻子和嘴都紧紧捂住,甚至连皮肤呼吸都给关闭了。东方旭没有看她,他似乎没有去看任何人,只低着头,目光无神地注视着干净的桌面。 东方旭走进教室那一刻,洛汐就看到了他,她却立即把头深深地低下,没有向后回转一次,而她的心却随着东方旭的走近,越跳越快了。 其实经过一夜的抚慰,东方旭的心理此刻是正常的。正常的他望着干净整齐的桌面,不由一阵感动,他知道是洛汐帮他整理的。他也知道自己对她有愧疚。但他不知该如何表达他的愧疚和感激。洛汐就坐在他面前,不过咫尺,他却感觉中间有一堵厚厚的墙。他拿出一张纸条写了两个字——谢谢,最后还是把纸条又放回了桌洞。我已欠了太多人太多的感激,又如何还得了呢?想着他心中又一阵悲酸,默默地倾听着自己心血在滴。 洛汐却转身递给他一张纸条:班主任让你去找他谈话,我们跟他说你生病了。呵呵,快去吧!good luck! 东方旭微微一笑,起身走出教室。 文雯一直目送他走出教室,才突然摆脱了束缚一般跑到洛汐身旁,惊讶而胆怯地说:“喂,洛汐姐,你看到东方旭了吗,吓死人了!好像……好像刚从战场回来的,不,是从地狱回来的。” 洛汐笑着,“我怎么没看出来,就你会联想,他要是地狱来的敢坐在你太阳身边?别大惊小怪的。” “呵呵,那倒也是,魔鬼是见不得阳光的,你说他去见班主任会不会挨批,都几天没来上课了?”文雯问道。 洛汐摇摇头,“我想不会的,我们班主任最是偏心,成绩好的学生他会格外疼爱的,不像我们动不动就要挨批。” “就是,就是!”文雯忙附和道,“班主任太偏心了,连我这个天下无双十分可爱的小……太阳公主他都不呵护,只知道关心东方旭那样的冷血动物,想来就气死人!疯掉了要!” 说着文雯嘟起小嘴,一脸的愤愤不平。 “你不知道别胡说!”洛汐也愤愤不平说道,“东方旭才不是冷血动物呢,亏你还是他的同桌,竟不知他的苦恼。” 文雯被教训得许久不说话,最后才又说道:“那他有什么苦恼,我也有苦恼,也没像他那样!” 洛汐又乐了,“你的苦恼?你有什么苦恼?是不是苦恼着你那么可爱活泼,却没有男生追你啊?整天就不知道点正经的,真拿你没办法。” “难道你不苦恼吗?”文雯反问道。 洛汐看来却真没有文雯那样的苦恼,她现在一门心思都在高考上,再者,她对自己的容貌多少有些自卑,不奢求白马王子与公主的故事在她身上发生,也不渴望有灰姑娘的水晶鞋。但这自卑很淡,她总能把苦恼都抛开。她又笑着对文雯说:“我当然没有你那样的苦恼啦,既不漂亮又不可爱,谁会看上我啊。” 文雯笑嘻嘻地凑到洛汐耳边,轻声说:“江洋就对你有意思,我发现的,保准没错!” 洛汐双颊顿时飞上一层红晕,她轻拧了文雯一下骂道:“你这小丫这么会八卦,再说我把你嘴给缝上!” “嘿嘿,洛汐姐脸红了。其实江洋挺不错的,又帅又阳光……” 洛汐在文雯满脸上拧扭,文雯笑着逃跑了。 洛汐一直把文雯当成个小机灵鬼,却没想到她还钻究起这些事来,不禁感叹只有自己是个表里如一的“白痴”。但经文雯这么一挑拨,她倒不由想起江洋,脸上顿时微微烧起火来。 瞎想什么?谁会在意你这个丑小鸭。洛汐想着继续抄写英语笔记。 从此,一个朦胧的梦境便经常在她脑海中显现,是丑小鸭变天鹅般的梦境。人总需要梦想,不管梦想是什么,清晰或模糊,总能给人以快乐;或许因为梦想总是高于现实而美于现实吧,它脱离了现实的真实,才给人以欣慰和向往。 两天后江洋回来,只是匆匆收拾了东西便离开了。他离开的时候,洛汐和东方旭都不在教室,只有文雯在那里望着江洋匆忙地收拾着行装而独自发呆。时不时地,江洋回过头冲她微笑,她也不理不睬,仿佛一夜没睡觉似的无精打采。 江洋临走前递给文雯两张留言录,让她转给洛汐和东方旭。文雯忽闪着水灵灵的双眸,十分委屈地问:“没有我的啊?” 江洋不好意思地一笑:“写得匆忙,我到内蒙再给你寄过来好吗?” 文雯顿时来了精神,高兴地跳起来,说了一长串流星雨似的祝福话,其中大部分江洋都没反应过来。 江洋走后,文雯才突然想到了什么,尖叫一声跑出教室,一口气连蹦带跳地跑进食堂。那时洛汐正在吃晚饭,看见文雯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老远便笑着说:“不用急,菜还多着呢,没人跟你抢的。” “江洋……江……洋……他……”文雯半天说不出几个字来。 “江洋?江洋来了?他怎么了?”洛汐脸上的笑容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收拾东西……走了……快……快出校门……了!” 洛汐“啊”了一声,立刻放下饭食冲了出去。文雯坐到凳子上,手捧着肚子大口大口地喘气。 远远地,江洋就听见背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洛汐正晃晃悠悠向他跑来。洛汐胖胖的身子,跑起路来像可爱的企鹅,江洋把包放到路边,看着她乐得直合不拢嘴。 “江洋,你怎么说走就走啊,连个招呼都不打!”洛汐跑得气喘吁吁。 江洋笑得更加灿烂,“怎么,舍不得我啊,要不你和我一起走吧,呵呵。” “去!去!鬼才舍不得你呢!快走!快走!”洛汐一反常态地不高兴起来,似有一肚子的委屈。 江洋却依旧灿烂地笑着 ,“不想我最好,免得伤神,呵呵。”他看了看手机,提起包说,“我得快走了,咱们高考后见,不管在哪,咱们都是在同一个战场上,祝我们今年都能好运!走了,千万别想我啊!” 江洋挥挥手,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便带着他那潇洒的笑容,转身走去。 “你……”洛汐似乎还有好多话没说,但那些话刚从她嘴里出来,便被一阵风全吹了回去。江洋头也不回地走出校门,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那时,她的视线早已模糊,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过不久之后,她便似乎又忘记了一切,依旧快乐如前地生活学习。那个丑小鸭变天鹅的梦她依然经常遇到,不过不久也渐渐隐没消去。 洛汐回去后,文雯便给了她江洋写给她和东方旭的留言,留言是两首诗和一些真挚的祝福。 写给东方旭的一首是: 沧桑的脸庞 是岁月耕种的土地 飞翔的梦想 依旧搁浅在心里 一年一生 三年三世纪 变的是容颜 不变的是仰望星空的神奇 洛汐看到写给自己的一首时哑然失笑起来: 栀子花再开的时候 你是否依然记得我 如果是 请告诉天边的云朵 如果否 就让流星滑落 千万千万 别用流星雨砸我 第二十三章 冬天更深的时候,大雪一场接一场,仿佛那个冬天是雪的祭年。罕见的大雪并没有带来多少兴奋,一切都似乎转入正轨,那轨道便是无声而忙碌的高考。 江洋走后不久,便如期给文雯寄来了一张留言录,还有几张他在内蒙古拍摄的照片。他的座位一直空着,直到大家都渐渐习惯了那个空座。 东方旭被班主任找去谈过一次话,他便再没有缺过课。神情似乎也有好转,言语比前时多起来,脸上偶尔也会现出笑容。只是那双眼睛,灰暗得像看不见底的潭水,总还令洛汐不够放心。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其他地方可以制造假象,眼睛却不能。每一次不小心看到东方旭的眼神,洛汐都忍不住一阵胆战心惊。 是啊,尽管表面看来东方旭一切正常,他每晚却要忍受着越来越沉重的失眠和咳喘的折磨。每晚他都要吸很多烟,撕心裂肺地咳个不止。 也许,只有一个人知道他的痛苦,那就是叶如梦。夜晚,东方旭无法入睡的时候,她也无法入睡,听着东方旭的咳喘心急如焚。她曾几次劝说东方旭去医院看看,东方旭都摆摆手拒绝了:药物能治得了他的心病吗? 他依旧艰难地呼吸,剧烈地咳着。夜晚对他来说,黑如地狱,长似百年。 更痛苦的是,东方旭时不时就会失去控制。失去控制,他就疯狂地捶打自己的头颅和胸膛,将房间里所有能反射出他影像的东西都打得粉碎。碎片一次次割得他满身伤痕。每当这时,叶如梦就冲进来将他紧紧抱住。在她的怀抱中,东方旭才慢慢恢复平静。多少个夜晚,他都是拥抱着叶如梦睡去,睡梦中也时刻不松手。看着他睡去的疲惫和满身的伤痕,叶如梦泪流满面。 许多个夜晚,东方旭在梦中突然喘不过气醒来,总会先叫出叶如梦的名字,直到将她紧紧抱住,一颗不安的心才平静下来。 在我的梦里,东方旭和叶如梦渐渐成了一体,他俩似乎总是同时出现在我的梦里,朝朝暮暮,紧紧相依。 抱着叶如梦,东方旭深情地说:“你知道吗,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度过这些夜晚;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叶如梦一阵感动,“那就让我一直陪着你吧,你会慢慢变好的,我相信。” “如果我永远都不好了,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会的,你会变好的,那时你也许就不需要我陪着了。” “要,我要你永远都陪着我。” 说着,东方旭将叶如梦抱得更紧了。 “那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只一件,不要再和自己过不去了。你答应吗?”叶如梦望着东方旭,满眼深情地说。 “嗯,我答应你。” ***************** 那个冬天,叶如梦陪伴着东方旭,度过了无数个不安的夜晚。 叶如梦没能看到东方旭变好,那样的夜晚,也随着她的离去一起不在了。 叶如梦去了另一所复读学校,那学校在距离洛城很远的另一个城市,全国都很闻名。叶如梦是坚决不同意转学的,而她的父母为她安排好一切后,却从来不在乎她的意见。这也是叶如梦从小到大痛苦的根源。 她还是走了。她走的时候,甚至没见东方旭一面。她父母突然到来,就把她和她的一切用车拉走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一件重要的东西他们没带走,那就是叶如梦的心。 没有了叶如梦的夜,东方旭只有孤独、绝望、痛苦、无助。 他疯狂地敲打着叶如梦的房门,门却一直不开,直到房东告诉他里面已无人居住,他突然失去了灵魂般瘫坐到地上,两眼呆呆地死灰一样。 等他再站起来时,却冲进了“似水流年”,把满瓶的烈酒往喉咙里灌。 然后,那个曾两次给他“酒”喝的女子,依然花枝招展地向他走来,像蛇缠绕着猎物一般,把他拖进酒吧深处闪着幽光的房间。 东方旭便把他的夜晚,沉没在“似水流年”的幽光中。 那幽光中有各种各样的柔软泥土,各种各样的芳香,各种各样的春天,各种各样的莺啼燕语,使他一次次想起叶如梦。想起她,他把春天紧紧地拥抱,仿佛还是在拥抱着叶如梦。 ******************* 在我的记忆中,那段时间里的东方旭,总是流浪着的。他经常站到校门外的马路上,人来车往中无路可去,只无神地站着。那些流动的人群和车辆在他脑海中顿时幻化成各式各样奇异的幻境。那杂乱无章的幻境只把他的头冲撞得疼痛,终于他又走进那繁华之地,堕落之街,灯红酒绿之中他的精神能获取些许轻松。这时的酒,对他的心灵来说,已成为一种镇定剂,他握着酒杯仿佛握着救命的稻草。还有那搔首弄姿的艳女,调情引逗的声音,都能给他的心以慰藉。 他痴痴地注视着那些女子,不久便有一个向他走来。她那走路的姿势,娇滴滴地,似乎所过之处都泼了一地的春水。而她的声音更加娇媚。当她双脚所踏的地面离东方旭还有一段距离时,她的上半身却已倾倒在东方旭身上,她的声音和她的手一起伸入东方旭的脖颈,“帅哥……去我那喝好吗,一个人喝多闷得慌呐,我那什么样的好酒都有,保你喝个够,来,走嘛……” 女子攀着东方旭的手臂,仿佛无骨的藤蔓。 东方旭微微一笑,“要是我要你陪我喝呢?” 女子抬起香腕。打了东方旭肩头一下,更加娇气地说:“真讨厌……人家还没喝过酒呢……”说着,却拉起东方旭走去,确切地说,是像条蛇一样把东方旭拖进酒吧深处,那里和那条街上的很多酒吧一样,有许多散发着诱惑之光的小房间。 走进那些小房间,东方旭便感觉走入了春光旖旎的春天,心情松畅。 人在现实面前,会逐渐地变得心平气和的。东方旭渐渐熄灭了他心中那微微的希望之火,一步步走进彻底的沉沦。曾经与上天抗争的斗性已把他自己完全击垮。 他开始不再拒绝任何投怀送抱的小姐,把夜晚埋葬在污浊狼藉之中。他还开始服食各种各样的药品,那些药品纯度很小,却足以给他的灵魂以片刻的安慰。而当他的生活费不能再给他那样的安慰时,他的夜晚更加痛苦千万倍。 当他偶尔睡去的时候,那个坠落的梦便会来纠缠他,他的梦亦充满了痛苦。 这时,白灵儿回来了。不知道这是东方旭的幸运还是白灵儿的不幸。 ****************** 当白灵儿急切而兴奋地来到东方旭面前时,她已完全认不出自己的哥哥。她想哭,却没有泪水,眼泪已无法表达她心中的伤情。 东方旭惨然一笑,随即不停地咳起来。 “哥哥,你……怎么了?”过了好久,白灵儿才说出她的第一句话来,这句话似乎凝聚了太多的泪水,湿湿潮潮的。 东方旭捂住胸口,又惨然一笑:“没什么,可能是感冒了……我带你吃饭去吧。” 东方旭把白灵儿带进餐厅。买饭的时候,白灵儿吃惊地发现,东方旭的饭卡里竟然只剩下几块钱,不由心里又是一阵落泪。 东方旭早已身无分文,这剩有的几块钱也是他从同学那里借来的。 “哥,你为什么不去看病?是不是……钱不多了?我这里……”吃饭的时候白灵儿望着东方旭小心翼翼地问。 东方旭摆摆手打断她的话。白灵儿却骇然发现,他支在空中的左手只有三根手指。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东方旭的断指,泪水顿时倾盆而下。 东方旭望了望自己的左手,惨然一笑,“早没了……吃过饭我送你上车回家吧。” 白灵儿含着泪摇摇头:“我在这陪你几天,等你病好了再走。” 东方旭不再言语,他何尝 想让白灵儿匆匆就走呢。他又激烈地咳起来。 “哥,我们这就去医院吧,你病得太厉害了。” 东方旭摆摆手,摇动的仍是左手,“不用了,我有药。” “不行,这么厉害光吃药怎么行,走,我们这就去。”说着白灵儿拉起东方旭的手,不容分说便走,东方旭又怎么忍心再拒绝呢。 当医生建议住院打点滴时,无论白灵儿怎么劝说,东方旭坚决不同意,最后只拿些药便罢了。当时东方旭身上只有几十块钱,他怎么可能说自己没钱呢,他最不想在自己的妹妹面前失去面子,这是他仅剩的唯一一点面子。 东方旭把叶如梦曾经住的房间租了几天给白灵儿住。他已没有钱交房租,和房主谈了好久,房主才同意以后付钱。这一切交涉白灵儿全然不知。 冬季天黑得早。天尚未全黑时,东方旭便早早地让白灵儿回去睡觉,并告诉她夜里不要随便出来,白灵儿有些困惑地答应了。 那一夜,东方旭强忍着不让自己咳嗽,他甚至把头蒙在被子里,生怕惊动了白灵儿。他不想让白灵儿看见自己痛苦的样子。 他早已没钱买烟,没有烟的他更加焦苦难耐。他也早已没去“似水流年”,那里的飘然如仙的感觉令他心痒万分,仿佛心里长满了一大块一大块的癣,他恨不得向心脏插进一刀。终于,他的身体再一次失去控制,尽管他的理智依然清醒着,却无法控制他的身体。 他在床上翻滚着、扭曲着,他还竭力克制自己不发出声音。棉被被他的牙齿咬得破了一个洞又一个洞,他还是无法平息心中的渴望,越发焦急难耐。他发疯般地用拳头狠狠捶打自己的后脑,直至晕倒过去。 第二夜,当他的心理和身体一起扭曲时,他又发疯般地开始摧残自己。这时白灵儿敲响了他的门。听到敲门声和白灵儿的叫声,东方旭立刻平静许多,他用冰冷的水冲了冲脸,才去开门。开门后,白灵儿一脸恐惧和担扰地望着他问:“哥哥,你刚才怎么了?” 东方旭强制着使自己保持镇静,说:“没什么,我……在睡觉。” 白灵儿显然不信,她深深地凝望着东方旭的眼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好吗?哥,我是你妹妹啊……” 东方旭痛苦地低下头,缩回凳子上坐下,久久才说:“明天你就回家吧,你的哥哥现在早已变成了魔鬼,以后你就当再也没有哥哥了,回去睡觉吧。” 白灵而顷刻间泪如雨下,“哥……,你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了,连你也要赶我走吗?” 东方旭痛苦地点点头,突然大叫:“快走!你快走!” 说着,东方旭已倒在地板上缩成一团,浑身不停地打颤。他在地上滚来滚去,双手不停地捶打自己的胸口。 白灵儿急忙上前拉住他,早被吓得魂不附体。她从未见过精神失控的人,更别说这个人是东方旭。 他一刻不松地紧紧拉住东方旭,被东方旭猛烈地甩来甩去,如风浪中的一叶孤舟。她无奈之下上前抱住东方旭的身体。这本来是一种本能反应,却激起了东方旭更深层面的变化,他突然抱住了白灵儿,疯狂地去撕解她的衣服。等白灵儿意识到危险想要逃脱时,早已逃脱不能,东方旭已发疯般地将他抱住。 白灵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魂飞魄散,大叫起来,叫声中满是嘶哑和悲惨。东方旭已完全不是东方旭,他恶魔般把白灵儿压到身下。片刻间,白灵儿胸前的衣衫已全被他撕开。 “哥!……哥哥!……我是你妹妹啊!……哥!”白灵儿双手拼命护住自己的身体,竭斯底里地叫喊着。 东方旭忽然站起身退到墙根,指着房门大叫:“快走!快走!” 白灵儿慌忙逃了出去。 东方旭立刻对自己充满了无限的仇恨,这仇恨使他绝望到了极点。他拿起一个破碎的酒瓶颈,把那锋利的棱角深深插进自己的胸膛。鲜血模糊了他的世界。他也终于镇静下来。 ******************** 他醒来时却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发现自己依然活着,对他来说不是高兴而是无尽的痛苦,他立刻想起自己对白灵儿所作出的丑恶罪行,心如剑刺。 有什么仇恨比对自己的仇恨更强烈更令人痛苦呢? 东方旭对自己的仇恨将永远也无法化解,他注定痛苦下去。 死亡有时是一种莫大的解脱,东方旭却必须这样痛苦地活着。 这本身便是一种痛苦。 东方旭心力不支昏迷过去。 他知道白灵儿将永远不会再和他见面了,而他又有何面目再见她呢。除了悔恨,他心中还是悔恨。 或许白灵儿不该来看东方旭。她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给自己留下了深深的伤痕,东方旭也又添了更深的伤痕。可她却是回来看望他的哥哥,这又有什么错吗?现实之中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这又是谁的错?一切的一切,是谁在操控着?命运吗?命运又是什么?谁该为这样的结局负责?东方旭?宿命? 白灵儿的泪水仿佛滚滚江水永流不息。她怎么也想不到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从小到大对她一直容让关怀的东方旭,竟然差一点就毁掉了她的一切,谁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呢? 回到父母留给她的空空的家里,白灵儿仍然泪如雨注。她趴在床上无休无止地痛哭着,越哭越伤心。她的泪水从天亮流到天黑,又从天黑流到天亮,已将时间湮没。 ******************* 东方旭出院时,学校刚好放寒假。医生递给他二百多元钱,说是医药费的剩余,那时他才知道,自己的全部医药费都是白灵儿付的,心中更加悔恨和愧疚。 不少同学都去看他,还是白灵儿替他向学校请的假。看到他出院,最高兴的是文雯,或许她对什么事都充满了极大的兴趣。他围着东方旭看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弯腰笑起来,而这笑好像核裂变,一经激活便愈来愈烈。洛汐见她笑得莫名其妙,忙去问。 文雯好不容易止住笑,说道:“你发现了没?东方旭住了次院出来,竟变帅了!” 洛汐随之一笑,仔细看去东方旭确实精神很多。 东方旭回到教室时,同学已走光。他独自一人坐在静静的教室里,顿生出无限的感慨,眼前的世界仿佛一切都是新的,他感到陌生,也感到悲凉。默默地,他想起很多很多。从很久很久之前一直想到当时。他想到清依的离去,想到大姐的离家和回家,想到二姐的意外和大姐的离去,想到自己的忧苦和高五之后的失控以及沉沦。一幕幕都似那么的遥远和朦胧。他不明白为何会发生那许许多多的事,他也预想不到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似乎隐隐感到心里的恶魔依旧没有消失,只是暂时隐藏,他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再跳出来作恶。这样想着,他的心中一片茫然,一身满是疲倦;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已经很苦,很累,而且犯下了很多永远不可原谅也无法弥补的罪恶,他好想得到解脱。那个飞翔的梦一直以来经常在夜里出现。每次在梦中面对死亡时他都会胆怯,都会想起父母。他恨自己懦弱。他的斗志呢?他的与天抗争的斗志呢?他不知道是不是住院时太多的药水注进他的血液,他的血变得冷冷的,失去了温度。 奇怪的是,在东方旭那样想着的时候,我也在跟随着他一起思考,可能是他的思维牵带了我的,也可能是我的思维牵带了他的。冥冥中,我们似乎在哪里认识过,不是梦里,而是很深的相识,我想了想,难道是前世?说来好笑,连我自己也不会相信。 东方旭久久地想着,不知不觉趴在桌面睡着了。这次他不再重复那个坠落的梦境,梦中是一片空白。 等到他醒来时天早已黑。黑暗中他听到一个声音,是洛汐的声音:“几年没睡觉了,睡得这么香?” “怎么你没有回家?”东方旭望着洛汐黑暗中的身影问道。同学们大都该到家了。 “太晚了,明天再走不行啊?”洛汐说着打开教室的灯。东方旭才看见她正在黑暗中玩盲文游戏。 “江洋过年的时候回来,让你去我们那里玩,你一定不去吧?”洛汐忽然转身问到。 “为什么?不过……确实去不了了,太远了。”东方旭答道。 “我就知道你不会去的,跟江洋说了,结果他连我也不见了,真气死我了!” 洛汐生起气来,气球一样的脸孔,虽不美丽,却可爱。 第二十四章 夕阳如梦,红霞满天。 还是那样晴朗的夏末的黄昏,还是蒙城的那处公园。一切都依旧,只是河岸的栏杆已所剩无几,仿佛秋天到来时百花的凋逝;河岸的垂柳已长高,垂柳之下的青砖小路上铺满了零乱的杂草枯叶,像遥远的墓碑。东方旭望着眼前残破断去的栏杆,目光冷漠如尚未温暖的冬天。他缓缓抬起头,透过岁月的尘埃,深深凝望苍老的落日和浮云。 黄昏,正一步步逼近。 在那未变的黄昏中,东方旭又一次看到了许清依。 他以为那仍是虚幻,像以往很多次一样。但那却如此真实。他无法阻止虚幻的继续。他清楚地看着许清依向他走来,是的,许清依,宛如清扬的许清依,一笑倾城的许清依。 走近时,东方旭看得清了,她抖动着的双眸早已泪光点点,纤柔的嘴角填满忧伤。 东方旭依旧默默站着,他知道一切不再是虚幻。他看到了清依的双眸,晶莹剔透的双眸,那其中流淌着曾经的流年。 世界无声。那双眸子里泪珠滑落,滴到东方旭的心中。 东方旭没有流泪,他的眼中早没有泪水。 他慢慢靠近,将许清依拥入怀中,仿佛拥抱着苦涩的梦。 “清依……你回来了……” 滚烫的泪水灌进东方旭的衣领,流进他心中。 “清依……你终于回来了。” ******************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梦总是在那里停下,仿佛是一根系着风筝的长线忽然断开,是的,没有风,就那样一下就断了,再也找不到了,找不到了,空空的天上怎么也找不到了。 而就在那时,蓝蓝的天空忽然变成灰色,是的,铅一样的灰色。浓浓的灰色从四面八方扑来,顷刻间将我湮埋,我又看到了,那个晴朗的夏末的黄昏,夕阳如梦、红霞满天的黄昏。 那样的黄昏中,茫茫的尘烟弥漫而来,风沙中一朵残菊摇曳飘零。不知道那残菊从哪里吹来,也不知道要被吹往哪里。 风沙中一处身影,高举左手,鹰一般深沉的眼睛,他在仰望,而他似乎已仰望了很久很久。 这样,那个梦开始了又一次的轮回。 ****************** 我点燃一支烟,望着打火机跳动的火焰,四周一片黑暗。舍友都已睡去,我一时停止了狂烈的咳喘,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平静,是的,平静如水。仿佛我一直寄身一叶孤舟,漂泊在汹涌的海浪中,此刻突然回到了岸上,是的,回到了岸上,四周一片平静,我也一片平静。 电脑屏幕上星空闪烁,我不知自己已坐了多久。 耳麦里还想着音乐,像是哭号,又像是哀叹: 伤心的背后 善变的藉口 让我牵着你的手 继续的力量 总是在碰撞 黑夜还在左右四周 你说这只是游戏 在不在乎也没什么关系 就算不如意 如不如意也终会过去 承诺不是我想要的承诺 疑惑是我不想要的疑惑 华丽的外衣全部都会褪去 但请不要停止我的音乐 但请不要停止我的音乐 承诺不是我想要的承诺 疑惑是我不想要的疑惑 华丽的外衣全部都会褪去 但请不要停止我的音乐 但请不要停止我的音乐 但请不要停止我的音乐 ************************ 东方旭也正坐在电脑前,不知道坐了多久。 他的电脑屏幕上,提示的是邮件发送成功。我不知道他发过什么邮件,也不记得那邮件是发给谁的。我在已发送邮箱里找出,将它打开: 去年的去年,沙发里幻想未来的种种,总是那么的遥远和朦胧; 昨天的昨天,车笛鸣响滑落肩头的行囊,心底一股莫名的悸动。 一夜的漂泊如流水浮萍,陌生的世界里车水马龙。 思绪飘飞,萦绕参天枯木。一片酷似蝴蝶的黄叶悠悠旋转; 步履沉寂,湮没在青石幽路,踏着无声的落英,不知是告慰还是祭奠。 茫茫然,阡陌交错中找不到前进的方向,人来人往里不见了熟识的容颜; 空空然,澄碧的湖水落泪无声,心却随之沉渊。 自由的风,飞舞去秋天,任凭昨天随着飘散,它不知道有一种脆弱叫孤单; 孤独的花,睁开流泪的眼,乞求时间不要改变,它不知道有一种脆弱叫思念。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那是曾经分别的无言。 今夕何夕,空天血日下,耳边挥不绝的是父亲深重的叮咛,眼中抹不去的是母亲痴迷的神情。 披着星光,默默地遥望北方,月圆之夜,和谁共度微微的烛光? 月光中的姐姐陪着奶奶是否安详,她们看没看到地下的人儿在深深感伤? 千里共婵娟,却是一处天上,一处人间,天堂寒不寒? 北方走到南方,只剩一份破碎无痕的理想;感人真情,带着无限悲伤,江南一片扬花纷纷的渺茫。 …… 我突然记得我是在江南,我的大学的宿舍里。而这一切我好像都是在那一刻才完全知道的,在一瞬间里知道的。我想,我本来也是知道的,应该是知道的,只是不记得罢了,人偶尔会忽略掉一些事情的,是的,一定是那样的。而此刻看来,一切都是那么的明了。因为,那都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我好像很久以来都处于那样的状态中,就像梦里不会记得现实中的事,醒来后也会忘了梦里曾有的过去。也就是在那时,我总是迷乱于那些梦中,茫茫不知前路,即使现在,对于那段时光,我还是有些朦胧的。我的那时,好似一直生活在那些梦中,现实中的事反而不记得。 在电脑屏幕的微光中,我环顾四周,很多事开始一一有了些知觉,我的大学,我的宿舍,我共处一室的同伴们,一切都在眼前,只是不那么熟悉。而就在这一切记起来后,我发现很多事是不记得的,是的,有一些事无论如何不记得了。我记得我南方的大学,却不记得我是怎么一下就出现在了南方,我本来应该是在北方的。很久之后的现在,我也是在北方的。如此想来,北方才是我的故土和归宿,南方算是他乡,而在那时,北方却虚然飘渺,反认他乡是故乡了、 很多时候都是这样,那些曾经以为念念不忘的事情,就在我们念念不忘的过程里,被我们遗忘了。 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又显得那么自然。多么奇妙的世界啊,我笑了笑,是的,世界有时就是这么奇妙,我在不久之后就发现了这一秘密。 东方旭呢?我感觉他就在我身边,又感觉离我很遥远,或许他也正在江南,在他的宿舍里。我对他越来越没有把握了,越来越无法确知他的身份和过往,却也越来越摆脱不了他。 “拜托,大哥,你搞毛呢?” 我转头望了望,石文渊正用满是无奈的眼神望着我。 “睡觉……”,我冲他笑了笑,关掉电脑爬到床上。 “嗨,你说我这次有没有机会啊?”石文渊轻轻说道,像是在感叹,“唉,豁出去了,不信明天晚上她还不动心……” 说起石文渊,我忽然想到,我的这个舍友又在孕育他的计划。没有人知道这是他的第多少个计划,更没有人知道他的计划还要尝试多少次才能成功,甚至已没有人在乎他的计划内容,大家都已见得太多了,审美也有疲劳的时候,何况是等待他那遥遥无期的美梦的实现。 我躺在床上笑起来,石文渊确实是让人开心的。 在我笑的时候, 我也咳了起来。我起来去找药,找了半天我才意识到,我根本就没有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没有药,我确实像是病了的。我无奈地摇摇头,或许我并没有病,可能是东方旭在咳,我被干扰了。想到这,我又笑了笑,点燃一根烟,真的就听不见咳声了。 ****************** 洛汐打来电话时,他还没准备起床,虽然已是上午十点,大家都还在梦乡。 依旧是洛汐先说话:“喂,怎么了你又?拽文是吧?整天到晚的都是这么消沉,老给我发这些死气沉沉的文字,你不知道情绪是可以传染的吗,你那些可就是情绪垃圾啊,真把我当垃圾桶了是吧。拜托,你对新生活就没有一丝的向往吗?” 他久没做声,他一直都是这样不出声的。 “喂,人还活着吗?” “嗯,”他一时还不知道要说什么。 洛汐的声音一下也低了许多,略显伤感起来,“你还在痛苦过去吗?过去的毕竟都已过去了,你出去看看,你都在哪儿了,那不再是洛城了,你就面对一下未来好吧,也算是对我们施恩了……” “你知道吗,”他昏昏沉沉地说,“我心里总是那么难过。我也知道要去面对新的生活,但新的生活是什么呢?就是这个我不喜欢的大学,还有我不喜欢的专业吗?每天走在这样的校园里,每天坐在什么都听不进去的课堂上,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吗?” 其实我的心里一直在想,洛汐所说的过去是什么,她知道他的过去吗?我想了想,那些过去是那样的浑浊不堪,是他不愿回首的,一心想要逃避的,她又知道多少呢? 洛汐一言不发,她早不知该说什么。 “你怎么不说话?”他望着屋顶问。 “在听你说啊。真是的,搞得我都开始郁闷了。今天宿舍里有两人打架,是我二姐跟四姐,真是的,就因为那么一丁点小事,弄得现在宿舍里气氛很不好,都没有人说话了,你不知道……” 洛汐接着慢慢讲起她进大学后经历的那些有趣的事情,说起来便滔滔不绝,足足讲了两个小时还意犹未尽。什么军训时候受伤,竞选班干部成功,大学课堂的搞笑事情,说得不亦乐乎。而他,只负责静静地听着,偶尔洛汐问还在不在时,他才应一声表示自己的存在。他好像向来就没有什么存在感的。 他似乎已习惯了那样静静地聆听,却不知道那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形成的。听着洛汐的话语,很自然地就能联想起她胖乎乎的样子,傻傻的,像石文渊床上那头大个的玩具熊。 挂掉电话,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立刻从床上爬起来。现在已经十二点多了,他答应过女朋友中午去她学校的,又要迟到了。他好像总是迟到,用他们的话说,整天魂不附体似的。 他用最快的速度洗刷完,马不停蹄地冲出宿舍,挤上了去武汉大学的公交车。顺便说一句,他女朋友就是武汉大学的,叫许清依。是的,你可能在我的梦里见到过她,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她确实很像那个清依,一样的清扬,一样的圣洁。我不知道我梦里的人物,如何一下子就跑到现实中来的。 ****************** 武汉大学的校园,不是花园而胜于花园。清依正站在风景中等他,显得从未有过的欣悦;这欣悦在她那如冰似雪的肌肤上绽放,本身便是一处绝美的风景。她手里还提着他的早餐。 她见他到来,嫣然一笑,什么责怪的话也没说。他心里暖洋洋的。 “先喝点水,等一会再吃饭吧,看你热的,”清依把水递给他,看着他满头大汗,开心地笑了。 我也笑了,站在樱花树下开心地笑了,从旁经过的人们都用不解的眼光望向我,我的表情可能很傻吧。因为我还在傻傻地望着他们。 清依兴高采烈地一个接一个向他介绍身旁的景物,她光洁的脸上始终飘浮着彩霞的风情、流云的光彩。 “等到樱花盛开的时候,这里整天纷纷扬扬如同落雪一般,”走在樱花园里,许清依望着花已凋尽的树枝畅想道,“那时,这里天天会有好多人,有时都挤不进来,不过那景色真的好美好美……” 沿着清依的视线,我望向那绿叶繁茂的枝头,想象着樱花盛开的情景,想到的却只是北方的雪,漫漫扬扬的大雪,我想我还没见过那样的樱花,意外地,突然有一丝感伤。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产生那样的心情,而他们却那么开心,我该同样开心才是的。 清依依旧满面春风地笑着说着,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她带他走过校园的每一条路,观赏着武大的每一处风景,生怕他会漏掉了什么。当他们从武大的侧门走出,来到东湖岸边时,已是黄昏,湖面上升起濛濛一层云雾。 对着烟波浩淼的湖面,清依莞尔一笑,说:“你知道我每次来到这里都会想到什么吗?想到若是你来这里的话,肯定会做些诗出来,这角度看去的风景确实有几分灵气,你说是不是?” 他心中一片漠然,甚至不敢去接触清依的视线,故意躲闪。风景是有灵气,他的灵气却所剩无几。他是怎么也做不出诗来的了。他无奈地笑了笑。 清依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失望,依然开心地向他讲述起她和她的同学们一年来在东湖边上经历过的那些有趣的事: “有一次,我们宿舍的一起去落雁岛玩,一个同学不小心掉水里去了,回来她就在博客上写了一篇日记,题目就是‘我知道我为什么会落水了’,呵呵,我们一看都笑得不得了,你猜她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名字?难道是姬冰雁?”他开玩笑说。 “呵呵,差不多,她叫林雪雁,”清依灿烂如花地笑着,“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她是在落雁岛落水的哈,”他也开怀地笑了。 再见到清依之后,他笑得渐渐多了,过去的那些忧伤在慢慢离他远去。遥望远方,城市的上方空气污浊,他却越来越感到轻松了。遗忘过去意味着背叛,他却没有一点自责感。 他们在湖边坐下,说着生活里那些有趣的事。湖面上游船轻轻滑动,直滑向看不见的水上。清依笑着站起来,用手指着停在湖边的游船,说:“我们去划船吧。”他点点头,二人便向小船走去。 船划向湖心,岸边模糊不见,举目望去,碧波茫茫中只见重山隐隐。 武汉,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到了那里,那似乎不是我想去的地方,即便来了,感觉仍恍恍惚惚,仿佛渴望已久的东西等得到时发现变了模样,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又像迷失了方向。 在我迷思时,我听见摇船的阿姨在和他们谈天:“你们都是大学生吧,哪个学校的?” “是的,我是武大的,我俩都不是武汉人,听你说话也不像是武汉的口音,阿姨你是哪里人啊?”清依和摇船人聊起来。 “嗯,我不是武汉的,只是来这里挣钱。你们在武汉生活还习惯吗?” “还好,差不多可以适应了,就是夏天实在是太热了。” “是啊。我的儿子今年也刚考上大学,还是清华大学,他打电话说那里简直凉快的不得了。”说起自己的儿子,她显得有些自豪,摇起橹来格外有劲。 听到那大学的名字,我看到他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离家前夜的情景。 那晚,他收拾了所需的行李后,陪着母亲静静地坐着,母亲依然认不出她唯一的儿子。想到明天就要远行,他感到无比心酸,心中陡生一个念头,便端来一盆水放到母亲面前,叫了一声:“妈,我给你洗洗脚吧。”母亲没有言语,他缓缓地把她的脚放进温水里,慢慢地洗起来,随着时钟的嘀嗒,泪水也一颗颗落进水盆里。给母亲洗过,他把父亲叫来,也端来一盆水,他父亲的脸上顿时老泪纵横。多少年来, 无论怎样的风雨,父亲始终挺立着,没有低过一次头。以后,尽管他的腰弯了,精神支柱却依然牢固如铸。而那一刻,当他的儿子为他端过洗脚水时,他却流下了泪水。那是每一个做子女的都应该做的啊。父亲却断然拒绝了,无论怎样也没有坐下。看着那背影,父亲确实老了,是因那个家而颓然老去的。此后的岁月中,每次想到父亲,他都忍不住深深地难过。 我还记得,那晚,他还坚持要给父亲洗脚,菊影便叫嚷起来了,父亲急忙过去抱她。他又坐到母亲身边,为母亲梳起头来。菊影断断续续的哭声,在我心头久久回荡。 “妈,明天我就要走了,”他一边梳一边向母亲辞行,“妈,明天我就要去上大学了。您一直盼望着我去上大学的,这一天来了,明天我就会走了。可是我没有用,没有考上一所好的大学,总是让你们失望……”母亲呆呆地注视着墙壁,像是在认真地聆听。“妈,您知道吗,从小到大我都不想去外面上学,只想能日夜守在您身边。而您和爸爸却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把我送到了那么远的地方,你知道我一直是多么地想你吗,妈。从很小的时候,每到晚上我都睡不着觉,心里老想着你,妈妈,想你也没有办法,只能偷偷地把眼泪流进枕头里。”他停了停,我不记得他有没有流泪了,只记得他望了望母亲的脸,继续说道:“我当时就想着将来有一天,一定要把那时对你的想念说给您听,再让您好好抱抱我,现在终于向您说出来了。妈,您听到了吗?” 母亲没有言语,目光涣散无神。 是啊,母亲的眼神很像那时濛濛的湖面。 清依就坐在他身边,虽不是紧紧相依,却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存在。但那感觉里总有些东西掺杂其中,让他说不出什么缘故。当小船划过一处阁楼时,传来一首很老的歌: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 象朵永远不凋零的花 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 看世事无常 看沧桑变化 那些为爱所付出的代价 是永远都难忘的啊 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 永在我心中 虽然已没有他 走吧,走吧 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走吧,走吧 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 走吧,走吧 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 也曾伤心流泪 也曾黯然心碎 这是爱的代价 也许我偶尔还是会想他 偶尔难免会惦记着他 就当他是个老朋友啊 也让我心疼 也让我牵挂 只是我心中不再有火花 让往事都随风去吧 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 都在我心中 虽然已没有他 …… “嗨,来支烟。”当我正躺在床上默默吸烟时,石文渊无限失落地推门进来,第一句话就是向我要烟。 我把烟盒递给他,他抽出一颗点燃,随口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真郁闷,太无聊了……”石文渊长叹一声道,“今天和你女朋友玩得怎样,咋看起来颓废不堪的样子?” “累啊……”我也随着长叹一声。我想我一直以来都是那样的,懒懒的,打不起精神来。一天的游玩我也一直力不从心。 “我今儿才叫郁闷呢,上午去自习,转了半天愣是没找到空位,真假!下午又玩了一下午的游戏。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石文渊接二连三感叹,吐出的烟雾将他层层包绕。 “嗨,别提了,我今天占座遇到的一幕才搞笑呢。”刚洗漱完的蒋川说道,“早上七点前,自习室门口就挤了一大堆人,等自习室一开,大家一拥而入,真像抢什么似的。在这过程中,有一女生不幸被挤倒了,一男生去扶她,她用手一挥,大叫一声‘别管我,快去占座!’……”说到这,众人皆大笑不止。蒋川又继续道:“才刚坐下自习不久,有一男生和一女生为座位争吵起来,那男生始终不让,女生无奈说‘瞧你,一点绅士风度也没有!’男生一听眉毛上挑,不屑地说道‘哼,有风度也不对你风度!’”说毕,又是一阵大笑。 我们大学里的“占座文化”总能提供许多鲜活的笑料,同学们积极向学长取经,加上自己的探索总结,得出了很多有效的“占术”,比如实施“集体占”、“运动占”,加强团结合作等等,可以说收获颇多。我对那些是没有兴趣的,我大学至此还没去过自习室自习,我想以后我也不会去的。我想我去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睡觉了,就像在课堂上一样。蒋川倒是我们宿舍的“自习王子”,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自习度过的,我们都好奇他在自习室干什么。 说完,蒋川不解地问石文渊:“你不是今晚又有计划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石文渊连连摇头,直说道:“别提了,今晚正好看到人家和男朋友在一起,那么亲密。” 大家会意都笑了。蒋川仍打趣道:“你不是就喜欢挖墙脚吗,还说这样比较有挑战性来着,咋就临阵脱逃了?” “开玩笑,我才不挖墙脚呢,没意思。这你就不懂了吧,穿别人的破鞋,就像嚼别人嚼过的口香糖,毫无味道,还会落个人格低下的骂名,何必呢是吧。”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 我没有理会他们,我和人向来都是那么冷淡的,你可以说我孤僻,我想我就是那样的。在宿舍时,大多时候我都是躺在床上,随便拿本书看着。同时和女朋友发着短信。 ********************* 他的手机响起,是洛汐打来的。 他们又聊了很久,像过去的很多天一样,直到宿舍楼渐渐沉寂下来,大多人都已在梦乡时,他们才挂掉电话各自睡去。 第二十五章 大学开学很久之后,江洋才第一次和他联系,在那之前,我几乎都把江洋忘了,不只是他,他说起的那些人我也差不多都忘了。我不知道我的记忆力是什么时候变坏的,仿佛是在突然之间,很多事就从我脑海里隐没了。梦里我是不记得外面的事的,梦醒了,我就连梦里的事也不清楚了。清依说起的很多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洛汐说的很多事,我也不记得了。 有些事是不该忘记的,有些事忘记了或许也不是件坏事。 江洋是这样勾起我对他隐没的过去展开追忆的: “嗨,兄弟近来可好,有没有想我呐?” 他微微一笑,江洋那熟悉的嗓音总给人以亲切,“管它好是不好,我都懒得理会了。” “嗯,还是这么看破红尘啊!” 至此,我的追忆便像蜘蛛网延伸开了。以前的他是看破红尘的吗?以前的他我都不太清楚了。我依稀开始记得,江洋曾经是他的同桌和战友,那些岁月啊,你到哪里去了? “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有女朋友了,嘿嘿,你还认识呢。就是你的同桌文雯,嘿嘿,我发现那小丫头还是蛮可爱的。” 文雯?我的眼前顿时浮现出那个说话落珠一般,思维天马行空的小女生来,感觉既亲切又遥远。 “对,就是文雯。别看她整天嘻嘻哈哈一副没头没脑的样子,其实内心也很丰富的。我追了好久她才答应,呵呵……” 是的,文雯,精灵俊俏的一个形象,她的出现,使得我对那一段往事突然清晰了,仿佛是一扇门打开,我的面前已是另一个时空。 渐渐的,我已不知道江洋的言语了,完全沉浸在逝去的流年中。悲欢聚散,两度春秋,一一漫过心头;而以后的某一天,我会发现,此刻的回忆是不完整的,有很大一部分是被我略去的。我想到文雯本来是东方旭的同桌的,却不知道怎么就成了江洋的女朋友。不禁感叹世事变化之快。 顺着记忆的绳索,我最终想到了大学前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聚,是相聚,也是别离。 聚会那天,江洋依然笑容灿烂,对每一位同学都同往日一般亲切热情。他笑着讲述那些他在内蒙古草原上的生活和学习,以及那里的高考是如何如何的简单,以致于为了不暴露自己高考移民的身份,他需将很多题目都故意空着不做。如此还是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他心中的理想大学,而且是他最热衷的经济学专业。 同学之间说的最多的,便是自己未来的大学和专业。洛汐考取了山东大学的心理学专业,文雯是中央民族大学,还有其他同学是西安交通大学、南开大学、厦门大学等等,而到武汉来的,却只有他一个。同学们都不知道他的大学是长江大学,他们甚至没听说过那个名字。当他说出来是,他看到了他们一个个惋惜的笑容。 其实,这又有什么呢,他也没听说过的,而且是他最没兴趣的医学专业,但是他好像什么感觉也没有,从容地接受了,因为那时的他已经变了,变得不是以前那个为了一份执着可以高考三次的少年了。 我微微有所感觉的,是他心中那一份淡淡的惜别之情,特别是和江洋、洛汐他们。与他们共同走过的两年,他不知道算不算是不幸,但能认识他们他就一点也不感到后悔。人生苦短,怎样走过或许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心中存下的那一份份情意,那一份份回忆,那一份份洒在人生道路上的欢歌笑语。 “你为啥报心理学啊,就你那单纯得白痴一样的心理?”江洋在谈到专业时笑着问洛汐。 “你才白痴!我就是想报心理学你管得着吗?还好我大人有大量,将来你心理不正常时来找我,我还是可以给以指导一二的,嘿嘿……”洛汐说着笑起来,发出一阵清脆的铃声。 是的,记忆中的她,腰间总挂着一串钢铃,走起路来不是小心翼翼,就是叮叮当当。 “还是免了吧,”江洋皱皱眉道,有一个伟大的心理学家不是说嘛,“心理学家是心理最不正常的一个群体,你还是照顾好自己吧,我可不希望世界多一些不正常的人……” “欠踹是吧!”洛汐说着抬起肥脚重腿,做出要踹的样子,江洋早条件反射地闪到一边去了。洛汐气得又嘟起嘴唇,像吹饱的气球。 他也露出淡淡的微笑,冲洛汐说:“我可不可以做你的第一个病人,你先给我诊断诊断?” 洛汐只笑不语,江洋一旁打诨道:“还是你勇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洛汐抓住机会终于踹了他一脚。 文雯也凑过来,哪里有欢乐她对哪里就最感兴趣。她一过来就又蹦又嚷:“踹得好!踹得好!江洋就是欠踹!” 江洋摆出一副不平的神情,愤愤道:“嗨,我招谁惹谁了,你来凑什么热闹?” “哼!哪里缺少正义我就会在哪里出现,帮助我们正义的洛汐来消灭坏蛋!”文雯双手叉腰,神气十足地叫板道,突然又嘻嘻地笑起来,“江洋是坏蛋!江洋是坏蛋!” 洛汐高兴得连连鼓掌,拉文雯挨着自己坐下。 文雯为自己的“胜利”笑了一阵后,抬头望着他,又抛出一长串让别人听来很无可奈何的话语,一时间满世界都是珠子在掉落。 “喂,我说你啊,就是你,你怎么一个人跑武汉去了?这下可惨了,没有了我太阳公主的照耀,你怕是更不会笑了。唉,早知我就报武汉了,不,该是早知就让你报北京了,你啊,真让人不放心,你知道吗,中央民族大学的饭据说特好吃,你要是也去的话一定整天乐得屁颠屁颠的,你不知道,我就是奔着那饭去的,呵呵,我这张嘴就是有福气。我妈说我天生着一张富贵嘴,看来真不假。真是的,都同桌一年了,你竟然一点也没被我的福气感化,也太顽固不化了。嗯,顽固不化。出去后可千万别到处宣扬你是我的同桌,最好说不认识我,不然我一世英明都要毁在你手上……” 文雯越说越兴奋,她的思维永远如天马行空一般不着边际,幸亏洛汐早早拉住了她,江洋早乐得失去真面孔了。 “我说大妹子,你真是太伟大了,能和你一起同去北京,真是我几世也难得修来的福分啊,真是罪过罪过!”江洋说着双手合十,一脸的虔诚。 文雯突然“哎呀”一声大叫起来,“我差点忘了,江洋这坏蛋竟然也在北京,妈呀,可怜的人,可怜的我啊!” 满桌一听皆笑不可支。 聚会直到很久才在依依不舍中结束,大家一一告别并祝福,陆续返家准备开学的行程。 聚散苦匆匆,离合言笑中。我记得当时的他心情很是低落,不知道他们是何时离去的,我只记得我的耳边久久回荡着聚会的最后时刻,大家合唱的那首张学友的《祝福》: 不要问 不要说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刻偎著烛光让我们静静的度过 莫挥手 莫回头 当我唱起这首歌 怕只怕泪水轻轻的滑落 愿心中永远留著我的笑容 伴你走过每一个舂夏秋冬 几许愁 几许忧 人生难免苦与痛 失去过才能真正懂得去珍惜和拥有 情难舍人难留今朝一别各西东 冷和热点点滴滴在心头 愿心中永远留著我的笑容 伴你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伤离别 离别虽然在眼前 说再见 再见不会太遥远 若有缘 有缘就能期待明天 你和我重逢在灿烂的季节 不要问 不要说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刻偎著烛光让我们静静的度过 莫挥手 莫回头 当我唱起这首歌 愿心中留著笑容 伴你渡过每个春夏秋冬 …… ** ******************* 是的,曾经的一切就那样过去了,如今只剩下这遥远的祝福,那些日子却被永久地埋葬了。而不可争的,人的结局总是会被埋葬的。 江洋又笑起来,笑声中夹杂着一女生快如弹雨的词句,我知道了文雯就在江洋旁边。 他们的生活一定是充满了欢笑的,我又想起了他高五的那些日子,那时他俩就整天吵吵闹闹,仿佛从秋天开始时就是那样,一直到春天要结束,那时江洋去了内蒙古。 他想洛汐也早该知道了他俩的事,她却一直没告诉过他,他想给她发个短信打趣一下。拿起手机却看到清依的几条短信,她今天又来看他了,早已到宿舍楼下。他心中一阵温暖,连忙跑出宿舍,把手机都忘了带。 背后石文渊在向我叮嘱:“别整天就知道往外跑,也把你女朋友带进来我们看看啊。”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都这样说,我女朋友已经来过很多次了,我们经常在校园散步,到食堂吃饭,他们竟然没人见到过。真不知道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 清依一身素装,站在那里,和多年前完全一样。那时,他们都天真地生活着;那时,日子是那么的单纯如水;那时,她就最爱穿一身洁白的裙装,静静地站在阳光下,像一束美丽的百合花。就是从那时起,他喜欢上了白色,而且再也无法改变那种喜爱,而在那之前,他是没有那种喜爱的。那时的时光早已远去,清依却依然是那个清依,他却不再是那时的他了。 他真的变了。他却不知道自己变在哪里,过去对他来说也是模糊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醒来发现,他从遥远的过去跳到了现在。他变了,之所以说他变了,是他对自己有一种浑浊不清的感觉,仿佛是从浑水里泡了好久出来的,全身都被污染了,所以很多时候他会突然觉得自己的灵魂很肮脏,特别在见到清依的时候,站在清依面前的时候。 有一点让我感到奇怪的,就是我也感到他变了。在我比较他前后的不同而为之不解时,我突然想到,他的过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的,而他现在就站在我身边,这使得一切都迷离不堪,仿佛不是他来到了现实,而是我自己进入了梦中。现在来看,我对当时站在我身边的他是清楚的了,但当时无论如何是没有半点头绪的,所以我只有随波逐流,知道什么地方有问题,却不得不故意迫使自己忽视那些问题。 清依没有改变,清依的笑依然是那样美,纯纯的,淡若风轻。 他又迟到了,他知道他又迟到了,清依什么也没抱怨,只是那么宽容地笑着。他的心又一阵感动。 “我今天想去归元寺,你陪我去吧。” 那样的话语是无法让人拒绝的。很多年前,他就从来没有拒绝过。 “为什么想去归元寺?”其实,他还没去过归元寺,武汉的很多地方他都没去过,去过的也是与清依一起去的。 “去参拜菩萨啊,”清依笑着回答,“我一直都经常去的,你还没去过吧?” 出学校门口上公交之前,清依拉他来到路边卖金鱼的地方,对他说,“你买只小龟吧”。他问为什么,清依笑而不答。不过他还是买了一只绿色的很活泼的小龟。“小时候听爷爷说真正的乌龟是很安静的,”他把这向清依说了。清依笑着说,“这是巴西龟,和我们国家的不一样的。” 他无语,他不知道巴西龟有什么好的,他还是更喜欢自己国家的东西。 卖龟的阿姨高兴地看着他,仿佛他很可笑似的。他当时的样子或许真的很可笑。很久之后,他或许就可以知道他为什么可笑了,而那之后,他恐怕再也笑不出来了。我当时好像也买了一只小龟,放到了宿舍的空鱼缸里。 去了归元寺他才知道,里面有很多龟。 清依将他买的那只也放到池塘里,小龟在水面打了个翻身就钻了下去,不久便在龟群里分不出来了。 “早知道该在它脖子上系根红绳做标记是吧,这样都不认识了,”他觉得好玩说道。 “你傻啊你,你能在它脖子上系绳子?”清依打趣他说。 “也不知道谁傻,”他说,“你可能还不知道人们是怎么杀龟的吧,知道的话你就明白了。龟血是很多人喜欢喝的,为了得到龟血,人们就拿肉或其它东西去引诱龟,龟一旦咬住就不松口,脖子伸得长长的,任人宰割,直到血流尽死去为止。” 清依听得目瞪口呆,突然间留下泪来。他一时慌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 “好可怜,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它们呢,它们也是生命啊。”清依对着满池糖的龟自言自语道。 “你看到了吗,那只深颜色的趴在石阶上的小龟,就是我去年买了带来的。去年一年我经常到这里来,每次来都要看一看它,它或许根本不是我放的那只,但我感觉它就是。” 他这才知道清依为什么也要让他买一只小龟放到这寺院里。此刻,在他们的周围有很多很多人,他们中的一大部分人都是带着一颗归来之心到那里来的,那里有着他们这样那样的信念。归去来兮,哪一颗游离的心不怀有一些这样的情感,这是中国人的故土情结。 他回家的心思顷刻间强烈起来。 清依忽然拉起了他的衣服,带他向殿内走去。 “我们拜一拜吧。”站在殿内大像前,清依一脸笑容地说。 他却遥遥头,“我不想拜”。 “不要嘛,来,拜一拜好的。”清依说着拉着他在垫子上跪下了。 跪下的那一刻,他的内心一阵翻涌,说不出的滋味。 “你相信佛吗?”走出殿宇后,他问清依。 “信”,清依坚定地说,“很多愿望我都对佛祖说了,结果大多已实现了,比如……再见到你。” 他仰天不语,或许他也该信些什么。 这就是那天他和清依去归元寺的事。那是他第一次去寺院,第一次拜菩萨,一颗心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之前,那时他的心中空无杂念,也不知红尘为何物,那时睡觉时会忘掉一切,醒来后继续做梦。 去归元寺的那一天,他的心一直很平静。清依也是。离开时,清依说想以后经常来,他点点头,他想他下次来的时候会虔诚点的。 ******************** 他先送清依到武汉大学,等回到宿舍时天早已黑了,宿舍里灯没有开,大家“出游”都还没回来。每到周末,宿舍里都不会齐全。 他打开手机来看,里面有九个未接来电,全是洛汐的。他连忙给她打电话过去。 “哼,东方旭!你还活着啊?” “嗯,托您洪福,还残喘着。” 接着便听见洛汐“噗嗤”一声笑开了,“说!你都干什么去了,给你打电话你都不接?” “我,去看龟去了,怕打电话吓着它们就没带手机。”他没有说清依,或许她还不认识清依。 “呵呵,原来是看你兄弟去了哈。我给你说,今天可把我累死了,我们刚从芙蓉街回来,我两条腿都抬不起来了。你知道济南的芙蓉街吗,你要是见了肯定喜欢,那是真正的‘小桥流水人家’,你下次要是到济南来我一定要带你去看看。 “什么芙蓉街,你们怎么去那里?” “是选修课老师带我们去的,我选修的《论语》,选修老师说要让我们看一看古老的济南城,就带我们去了。那里真的是……唉,我都不说了,到时你自己来看好了,绝对的‘小桥流水人家’,保准不会让你失望。芙蓉街旁边还有小吃一条街,嘿嘿,有好多好吃的……” 洛汐独自“咯咯”笑了起来,他手握电话没言语,洛汐笑过后继续说起来: “昨天我们‘手工艺协会’举办作品展销会,场面很是热闹,我们的作品被抢购 一空啊!” “作品展销会?你们自己制作的?” “那当然!厉害吧?这还是我这个英明的会长想出的主意,有创意吧?还真没想到市场那么好,我的小助理还一直嫌我卖的价钱低呢。我们的作品种类还是蛮多的,围巾、手套、剪纸、插花……都是我们会员亲手做的。呵呵,上次协会进班级宣传,我拿着一束纸花说,有女朋友的可以向我们会员学习一下,自己做一束送给女朋友,台下一阵大笑。” “你还会手工艺?我还不知道呢。”他许久才应答一声道。 “那当然,俗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看不出来吧。要不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大作,你想要什么?这样吧,我正要做四大美女的剪纸,你想要哪一张?呃……我看就貂婵吧,我更喜欢貂蝉,过几天竣工给你寄去。” 洛汐略停了停,他仍没有言语,他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似乎他存在的价值就是倾听。她轻声一笑继续说:“真搞笑,那天上口语课,口语老师问我喜不喜欢superman,我说不喜欢,老师问我为什么,我说我就够慢的了,他比我还慢,是超级慢。结果全场都倒掉了,真是的,现在的孩子,一点幽默细胞都没有。” 我不禁又想起过去,那似乎是在遥远的一个下午,那样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久久地徘徊,那时,我就从她那知道了很多别具一格的言论。而她现在也和那些人一起来到了现实。 洛汐乐呵呵地讲着,时间便一分一秒地流去,不觉间两个多小时又通过电话消耗殆尽。而自始至终几乎都是洛汐在或说或笑,他几乎没怎么说话。直待洛汐说得累了,似乎才想到要让他说上几句,而他沉默得太久,已形成惯性,一时想要改变是不容易的,所以一时间也找不到话题,只好问一句:“你现在在哪?” “我正站在楼道里,宿舍里她们早该睡熟了。又是你,浪费了我宝贵的青春年华。”洛汐站在电话的那端,半笑半嗔道。 他站在电话的这端淡淡一笑:“那好,以后我不给你打电话了,你给我打,我不怕浪费青春年华……” “是不是又想卖老?唉,真受不了你们这些‘老人家’,不理你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嗯……”东方旭轻声应到。 “真得让我去睡觉啊,这么好?那我可真走了?” “嗯,挂电话吧。”东方旭笑道。 “我真走了!呵呵呵……”话筒里随即只剩“嘟嘟嘟”的声音,他也把电话挂上。 ******************* 夜已将半,宿舍楼里仍喧声不断,而且比这之前更吵了些。很多人都是在这时开始回返的。宿舍里仍只有我一人,过了许久其他人才陆续回来,便也有说有笑地热闹起来。大学生乃是青年的代表,也是对夜生活体验最多的群体。有人说武汉人没有夜生活,说这话的人大概把大学生给忽略了。其实,大学生已经开始从事所有成人能够从事的事情了,是应该被算在人之列的。 其他人都是打外面逛街回来的,只有蒋川是从自习室回来,背着那个鼓鼓的背包,背包左边放着水杯,右边放着雨伞。认识蒋川的人都知道,那是他的经典形象,你无论何时在校园看到他,他都会那样背着包,迈着官步走着。一天的自习回来,他似乎又收获了很多。 宿舍楼十二点熄灯,熄灯后大家才恋恋不舍地去洗刷准备睡觉,如果心情很好或很不好的话,很多人会在熄灯时爆发出一连串的叫骂声。而躺在床上,隔三差五地总会有那么一场“卧谈”。人躺在床上是思维最容易展开的时候,所以这样的卧谈每一展开便要持续一两个小时。话题虽频频转换,但男生谈论最多的还是女生,类比可得女生谈论最多的便是男生。不过石文渊对大家说,那样的类比是不对的,根据内部资料,女生讨论最多的有两个,一个是影视,一个是明星。 这晚熄灯之后,大家又顺其自然地进入常规“卧谈”,最引起共鸣的话题当然还是女生,这是个久谈不厌的主题。而谈论女生最专业的当然是石文渊。他立刻要把最新的研究成果发表出来,那就是本届医学院的美女分布,特别是精品美女的分布及具体介绍,他讲来最是拿手,每每都有惊人之语。不过这次不同,他未开口先是一声长叹:“唉,我们真是命苦啊,咱这届美女真是少得可怜,精品美女更少,而没有男朋友的精品美女就若有实无了!瞧瞧上几届的师姐们,一个个都多有味道啊!” 讲到这里,石文渊突然停了下来,整个宿舍也因此一度陷入空前的寂静中。其他同学终于忍不住问:“什么美女啊,文渊你干吗呢,独自回味呢?” “是啊。今天新认识了大三的一位师姐,真是美轮美奂,韵味无穷呐!太假了!” “晕,什么专业的?具体说一说来着。”经他一引导,其他人都来了兴趣。 “她啊,说来你也该认识,”石文渊说着叫了我一声。我这才注意到他在和我说话,而我正在发短信,没去理他。 他说的是宋婉,我确是认识的,但还不算熟悉,想来也的确很有气质,是那种成熟有魅力的女生。而第一次遇到她,好像是在一次和几个朋友出去k歌的时候。那时,我的心情不是很好,经常郁闷,那时,我还没有完全适应现实的变故。我在大学认识的人很少,可偏偏就认识了她。 第二十六章 回想起来,那似乎也是很遥远的事了,是的,很多事我再拿起来时都感到遥远而朦胧,仿佛我一直是站在很久之后的未来,静静翻看那一切的。就像日近西山的老人坐在黄昏的梧桐树下,斑驳的树影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是的,自我回家来后,我再回忆起以前的事,总感觉都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为了记述一件事,我可能要回忆好久才能想起来。 记忆中,那晚他和其他四个男生一起,喝过酒去ktv唱歌。一进ktv就遇到她们四个女生。他们中有一人和她们打起招呼来,原来却是认识的,于是五男四女便似假似真地走进了同一个包间。那晚第一个唱的便是宋婉。她拿起麦克风,随意朝众人一鞠躬,自然一笑道:“美女帅哥,大家好,我叫宋婉,唱的这第一首歌就是徐怀钰的《我是女生》。”大家一听歌名,便不约而同地笑起来,没人会想到有着成熟魅力的她会唱那样的歌。宋婉的歌声就从笑声中响起,清纯俏皮;再加上她那无拘无束且风趣搞怪的动作,四座笑声不断。 宋婉唱过没有立刻放下麦克风,而是用手指了指他,他当时一直坐在沙发里,她嗔道:“这位帅哥真不给面子,竟然对我的演唱毫无反应,大家想不想听他唱一曲?” 大家齐声叫好。 他当时对于那一举动确实是有些吃惊的,这才抬起头来,深沉的目光与宋婉相遇。不知道为什么,那样的目光他总感觉在哪里见过,而我确定他是第一次见到她的。他在想这一切的时候,她把麦克风送到了他的面前。他伸出右手,接过来。她始终没有言语,只那样微笑着,他也没有说话,且一直面无表情。 他唱的是刘德华的《冰雨》,嗓音亦像冰一样凝重,他知道他的嗓子早已变声了,唱起歌来完全没有了感觉。放下麦克风,他依旧沉默,独自吸起烟来。 这时,其他人纷纷活跃起来,麦克风开始不得安宁。大家你争我夺,你一曲我一曲,包间内气氛渐渐凌乱而躁动,而他唱过一曲后便一直坐在沙发里吸着自己的烟。 “帅哥,给支烟撒!”他偏头一看,宋婉坐在身旁,正向他摊开手心。他拿起烟盒,却没有放到她手中,而是随意放到她面前的茶几上。宋婉浅浅一笑,用纤细而细腻的手指娴熟地抽出一支烟放到红唇间,微笑着盯着他。他打开打火机,给她点燃烟。 这时一男生刚唱过,紧紧贴着宋婉坐进沙发里,笑着对她说:“美女,合唱一首如何?” 宋婉烟圈一吐,轻笑一声道:“怎么,挑衅我是吧?唱什么?” “随你,你说唱什么就唱什么,”男生笑答。 “来,唱《对花》还是《刘海砍樵》?” 男生连忙摆手,他没想到宋婉对戏曲还有偏好。 几首歌后,宋婉又坐到沙发里,望着他说:“帅哥别只顾抽烟,赏脸合唱一首吧!”他并没有同意。她就点了一首刘德华与梅艳芳合唱的《爱情苦》,并拿过一个麦克风放到他手里。其余几人纷纷跟着起哄,他不喜欢做焦点,只有唱了。 记得唱完那首歌后,他就挥挥手转身出了包间,其他人继续陶醉。尚未走出ktv楼门时,他的肩头被谁拍了一下,回头看时却是一张不曾认识的面孔,和很具有诱惑力的那种腰身。那女生笑道:“咋走这么早撒,帅哥?”她的那种语调神情,使他莫名其妙地反感起来。其实那女生是和他们一个包间唱歌的,只是他不曾注意罢了。他继续前走,那女生仍跟着娇声娇气地说:“这么快就不认得人家了么,我叫菲菲……” 他推开门走到大街旁。武汉的大街吵闹杂乱,大街上的天空混浊不清。他深呼一口气,孙菲菲却又出现在身边,甜笑着说:“帅哥是有约呢还是一个人?这样的夜晚一个人会很寂寞的。” 寂寞一词确实说到了他的心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那么寂寞,一个人时寂寞,人多时也寂寞。 他却对她吼了一句“别来烦我”,转身走去。他对令他反感的人,向来态度都很不好的。 没想到的是,孙菲菲在他身后笑得更加开怀了。 我仔细想了又想,最后可以确定,宋婉和孙菲菲就是那样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记忆里的,却似乎和我没什么关系。 ****************** 石文渊不在那晚的几个人里,自不是那时认识的宋婉,但他在讲完宋婉之后,却也讲到了孙菲菲:“大二临床有一个美女看着也很顺眼,就是嗲了一点,其实嗲一点也不是不好,俗话说‘十个女人九个嗲,一个不嗲有点傻’是吧?这美女叫……可能叫孙菲菲,是的,很多男生都叫她‘菲菲’来着。” 其他人听后不禁问道:“文渊博士,你是怎么了解这么清楚的,她们还不是我们这一级的?” “呵呵,天机不可泄漏。”石文渊反而卖起官来。 “太假了!”其他人骂道。 看完小说,我合上双眼头靠着墙壁,陷入深深的感思中。这时,宿舍的灯突然熄了,仿佛在同一时间里,几乎所有的宿舍楼都人声鼎沸起来,尖叫声、叫骂声,如炸弹爆炸后的尘土直冲云霄。 “妈的,快要考试了还熄灯!”石文渊骂了一句,也跑到阳台上大声跟着叫嚷起来。对面的宿舍楼还传出了小号的声音,吹的正是冲锋的旋律,惹来各楼的一阵阵欢呼。女生宿舍楼里也开始传出拖得长长的高频尖叫,那尖叫最能引发男生的欢呼。一时间,整个学生公寓区成了喧闹的海洋,声涛一浪高过一浪。 “操你妈喽——” “操你大爷呀——” “下雨啦,收衣服啦——”学的《大话西游》里的台词。 “还有谁——”学的《功夫》里的台词。 “啊——”“噢——” “叫毛叫?!叫毛叫?!扔暖瓶啦!” 叫喊声持续了快十分钟,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爆炸声,一个暖水瓶不知从哪层楼上被摔了下去,立刻又引发了一阵高烈的欢呼。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接一个暖瓶坠地的爆炸声,每一声都引来无尽的欢呼。公寓区立刻变成了元宵节的夜晚,成了鞭炮的世界,喧闹的海洋。 “谁有暖瓶,借我一个啊!”石文渊站在阳台上,冲着外面大声叫起来,立刻引来满院大笑,小号随之附和。 不知何时,外面的叫声和到了一个节拍,有节凑地叫着:“来电!来电!来电!……”其间不是还传出女生的尖叫声。 这样一直持续了许久,电却依然没有来。 我一直静静地坐着,保持着靠墙的姿势,此刻外面的喧闹仿佛与我无半点关系。我打开手机,看起电子书。 外面暖瓶爆炸声越来越密集,大有暴雨之势。就在此刻,各楼的灯又同时亮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长久的欢呼声,之后渐渐恢复平静。 “学校管理真是垃圾,这时候还停电,找事吗不是。”刘昕道。 “当年上高中的时候我们就扔暖瓶反抗熄灯,没想到上大学还有这样的事情,”石文渊笑道,“学生的力量还是不容小视的。前有五四运动,今有反停电运动,看来大学生没有退出历史舞台哈。不过说起来,学校也真够窝囊的。” “其实熄灯也不是不对的,现在都十二点多了,再说现在不睡觉的,上网的比学习的要多的多。”刘昕又思谋着说道。 “其实他们叫喊的根本原因不是熄灯,要么是压抑,要么是空虚,不过是借此机会发泄一下罢了。”石文渊道。 “那你是哪一种?”刘昕问他。 “我嘛,凑凑热闹。”石文渊笑答。 “真是骚货!”刘昕骂道。“骚货”二字是他们最先学会的武汉方言,早能被说得像模像样了。 “对了,蒋川还没回来呢。”石文渊突然发现到。 “他啊,估计 又要通宵了,真是自习狂人。” 灯继续亮着,我继续看小说。 ****************** 这时,他的手机上显示出一条信息,是清依发来的:今天又上选修课了,还看了关于莫扎特的电影,你今天都干什么了啊? 他思索了片刻,是啊,他都干什么了?他看到他的书桌上放着一本书,便回去一条短信:啥也没干,就在宿舍看书了,李泽厚的《世纪新梦》。 自清依重新回到他的世界后,每晚睡觉前,他似乎都是在和她聊天,度过了那样的很多个夜晚。那时他是在江南。以后回想起来,那样的夜晚是令人沉湎的,虽然已是有些朦胧,让人无法确认它是否真的曾经存在过;而对人来说,什么又是可以确认存在过的呢?人的认识是局限的,注定无法跳出自己的世界看待这万事万物。 他和清依短信的时候,宿舍里的人依然在热论女生,女生似乎是所有男生宿舍共同的话题。他对于那些讨论向来都没有多少兴趣的,好像在很久之前,他突然就对身边的事没有了兴趣。我曾仔细寻思,我想是在他第三次高考之后,他突然变成了那样的,即使清依的归来也没有给他多少好转。在与清依发短信时,他的心仍是平静的,以后的岁月中,他都是那样平静的,那平静或许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讨论之余,舍友们也会说上几句他和清依的事,他们至此都还说不知道清依的样子,说从来没有见到过她,他对他们说的这些话也都是态度冷淡的,他们说不知道就不知道吧,说没见过就没见过吧,又有什么呢?他们还想看清依给他发的短信,他没有给他们看。他们这样问过几次也就没兴趣了,不但对那件事没了兴趣,对他这个人也渐渐没了兴趣。在大家逐渐习惯了他的冷漠中,对他也就随之冷漠了,甚至说是忽视他的存在,说什么好笑的事也不会有他的事。 他和清依总会聊到宿舍里一片寂静、鼾声四起,他就静静地守候在黑暗中,看着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仿佛是火车在穿过一段段隧道,他就在车上,只是不知道列车正开往何方。 ******************* 那是在两三个星期后,他收到了一个大的信封,来信地址上写的是山东大学。山东大学里会给他写信的只有一个人。他打开来看,是一张剪纸画,图案是美人扶梅,精致而妩媚,每一处细微的剪裁都是经过认真仔细的修饰而成的。信封内还有一张精美的信纸,上面写着像曾经的洛汐一样胖乎乎的文字:我不能保证她是不是貂蝉,但我能保证她是个美女,不准说她不美! 看着那剪纸和文字,我感觉他的心头暖暖的,我有时能感觉到他的内心的,尤其当他就在我旁边时。他久久地端详,他自己或许也说不清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那感觉如烟似水,如花似月,朦胧而恬淡,温馨而亲切。 终于,他放下信封,将剪纸贴在自己床头的墙壁上。 此时,他又清楚地看到手机显示出清依的短信:你在哪呢,我已到你校门。 他在第一时间跳下床,跑出宿舍。在我的叙述里你也许早已看出,只有在类似那样的时候,他才会激动一点。 ******************* 他的舍友便在宿舍议论起他来。先是石文渊一声感叹:“真不明白,东方这家伙整天搞什么,除了女朋友,他的世界似乎就只剩下小说了。” 刘昕打趣他道:“我看你是羡慕人家的甜蜜吧。对了,你的新计划实施的啥样了又?” “真是哪壶不开你提哪壶啊,”石文渊说,“我现在的五脏六腑都投入到宋婉身上了,哦,婉儿妹妹……” 一句话惹得全宿舍的人狂吐不已。我在床上看电子书都听到了。 “没有追求,垮掉的一代啊!”蒋川感叹一声,又背上了他鼓鼓的背包自习去了,一成不变地,背包左侧放着水杯,右侧放着雨伞。 “真是自习僧人,这种稀缺物种也会跑到我们宿舍来了,真是不幸。”石文渊连连摇头感叹,说着也拿了本书去自习了,他的自习,其实只不过是为了去自习室找寻宋婉。 宿舍便安静了。我依旧躺在床上,刘昕戴着耳麦在看电视剧。 *******************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一直没有将他的过去告诉清依,她也没有问起过。而对于那些逝去的岁月,他好像真的已是不记得的了。见面的次数多了,他们在一起时已不再是那么的隔疏。他因此而满心安慰,他开始有点相信时间是可以改变一切的。 十一月十一日是他的生日,记忆里,他已很久没过生日,似乎已将它忘记。许清依却还记得他的生日,在风和日丽的长江边,她要为他庆祝他的二十岁生日。他没有想到的是,还有另一个人也记着他的生日,并给他寄了生日礼物。 记得那天是星期天,大学里的星期天似乎很少有早晨,大多数人睁开眼时已接近中午。他还没睁开眼,便听见舍友的大声言语,似乎在宣扬着什么新闻: “东方,东方,快起来,下面有你的十二封信。” “行啊,你小子真是艳福不浅,当今社会难得的几个痴情妹子竟都被你碰上了!快起来看看去!” 甚至还专门有一个别的院系的同学,跑到他们宿舍里,说要看一看谁是东方旭。他从床上坐起,那人便对他说:“你女朋友给你来信了,在楼下,你女朋友真够浪漫的。” 这样的事不但他没有相信,宿舍里其他人也不信,大家纷纷埋怨起那人的大吵大闹,有些人又继续睡去。 “谁忽悠你们了?!”同班的一同学争辩道,“十二封信,全是山东大学寄来的,每一封都沉甸甸的。东方旭这骚货,武大有一个,山大还留一个。” 他突然感觉同学不是在骗他,便穿衣下楼拿信。 楼下放信处已层层围了一堆人,嘴里议论的和眼里注视的,都是排成一排的那十二封信,每一封信上都写有“东方旭”三个字。我不记得他当时是怎样的反应了,我仍记得他一封封拿起信时,周围同学纷纷开起玩笑的话语: “你就是东方旭吗?” “是你女朋友来的信吧?” “你女朋友真不错!” 他无奈地笑了笑,转身回宿舍。 十二封信,每一封都在信封的右上角标有数字。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抽出一支烟点燃了,他那时的心情忽然又莫名忧郁起来,狠狠地抽着手中的烟。现在的我早已经是不吸烟的了,但我还清楚记得烟草的味道,苦苦的,有一点涩。我想烟草熏染下的心情也是那样的味道。 舍友都惦记着那些信封里装的什么,见他那样,问过几次也就不再问了。而他似乎并不急于想知道里面是什么,甚至宁愿没有那些信,或里面根本也没有什么。当时的他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想法的。 等宿舍里只剩他一人时,他熄灭最后一支烟,开始一封封拆开那些远道而来的信…… 每一封里都是厚厚一叠彩色的信笺,每一张上面都画着一个笑脸,每一张笑脸的表情都不一样,笑脸后的背景却都是太阳。在第一个信封里,另有一张信纸,上面写着这样的话:小寿星,生日快乐!这里一共有364张不同模样的微笑的太阳,加上今天微笑的你,就是365个,希望你在未来的一年里天天微笑快乐。记得,今天要微笑,每一天都要微笑!你可是向我承诺过的啊! 他忽地记起几天前,洛汐打电话让他答应她一件事,却神秘不说是什么事。 他就那样变得有些恍惚了,看着那些文字久久地愣着。许久之后才一张张地翻看起那些“微笑的太阳”,364张,每一张都不相同,却都是灿烂的微笑。 看着那些信, 他听见手机一遍遍响起,显示的都是“清依来电”。他便放下手里的信,走出宿舍。 印象中,武汉的天难得像那日一般风和日暖。那天,江滩聚集了比平日多很多的人。那样特别的日子,清依就在身边陪伴,他本该是很开心的,可他觉得自己的笑总是像没有发酵的面团,凝涩灰暗。他一次次地尝试使自己真正笑对江水、笑对清依,同时也兑现对洛汐的承诺,那样结果反而越发笑不出来。 江涛一浪接一浪,略显混浊不清。 “哥哥昨天又来看我了,还提起了你……”许清依半含羞涩地讲起,低头看着脚下的沙土。 “你哥哥现在在哪?”他不禁问道。 “哥哥又回上海了,是路过这里,他说要我们放假去上海玩。还有,昨天我嫂子也来了,她人真好……” “你嫂子,你什么嫂子?”他又问道。 许清依莞尔一笑:“当然是我哥哥的女朋友,还能是你女朋友?”说到这时,双颊不由微微泛红,急忙转移到别的话题,“真怀念很久以前的生活,少不更事,天天快快乐乐的。妈妈跟哥哥也天天都在身边,更不要为生活去考虑什么……” 他又久久地陷入沉默中,许清依浅浅一笑问:“你还在为专业郁闷吗,想好将来干什么了没有?其实,你干什么都一定能成功的。” “我现在很想赚钱……”他却低声叹道。 “赚钱?”许清依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你以前不是最痛恨金钱的吗?” “我现在也不喜欢它,只是……”他想起亲人和自己的承诺,让他们幸福的承诺,也是自己给自己的承诺。 “不管怎样我都为你感到高兴,你终于有了生活的目标了不是吗?希望从今天开始,东方旭会是一个新的东方旭,也还是原来的东方旭。”许清依说着,脸又一阵微红,或许是兴奋,也或许不全是。 原来的东方旭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每次问起,都会让他的心隐隐作痛。 当江滩上的灯光逐一亮起的时候,他们二人也点起了生日蛋糕上的蜡烛,烛光在江风中摇曳,像浪涛中的一叶小舟。 “许个愿吧!”许清依笑道。 他轻轻笑了笑,低头吹灭蜡烛。 “许的什么愿?”清依忍不住问道。 “愿所有的人都快乐,愿我能给人以快乐,”他一时也不知道这“所有的人”具体指哪些人,或者本来就无法具体。 许清依高兴地笑起来,我却从她笑着的眼角看到了闪闪的泪光。 那天许清依一直都格外地开心,那仿佛是她很久以来最开心的一天。江边的夜晚有些寒冷,清依忍不住抱紧双臂,他脱下外套披到她身上,低声说道:“我们走吧。” 许清依点点头,尽管她并不想那么早离开。离去的时候,她轻轻拉起了他的手,那是他们的手第一次接触,清依的心里暖暖的。 ******************** 莫名的感伤始终笼罩着他二十岁的生日。他强迫自己高兴起来,内心深处却总有些东西无法放下,他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先送清依到学校,回去时他在校门外买了一盒烟,不停地抽起来,却忽地想起那十二封信,不由自主地拨起洛汐的电话。 电话接通,他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要说什么。 “生日快乐!” “谢谢。” “怎么还是这么深沉,是不是高兴地累了都?” “是啊。”他故做轻松回答道。 “真好玩,笑死我了,二姐和二姐夫刚约会回来,二姐夫好像得罪了二姐,不敢给二姐打电话,就打电话给大姐,结果被大姐狠狠批评了一通,说什么我们家莉莉从小就是在宠爱中成长的,还说什么我们凡事都让着她,从来没人让她不高兴的,说他以后要对二姐好点,凡事都要让着二姐,不准再让她生气了。呵呵,二姐夫被训得没有话说,只在那边说是是是,我们这边都笑翻天了。大姐开的免提,大家都听见了。最后二姐夫说要向我们赔罪,说是买水果去了。” 电话里传来洛汐她们的欢笑声。 洛汐笑了片刻,又继续说道:“大姐把二姐夫教训了一顿,二姐那边却开始为二姐夫鸣不平了,说什么,二姐夫其实一直都对她很好的,没有欺负过她,还说一直都是她在欺负二姐夫呢,说大姐冤枉他了。”洛汐说着又笑起来,其他人也都在笑。 电话在不知不觉中接通了一个多小时,他一如既往地几乎没有说什么话。而他心中的阴郁,却在那一个多小时里渐渐地消散去了,仿佛是水到渠成般顺其自然。那时他才知道,不只倾诉可以化解烦恼,聆听也可以。 挂掉电话,手机里积存了六条短信,都是清依的,问他到没到学校,在干什么之类的。他立即回复了一条。 **************** 这时,宿舍里其他人正在激烈讨论着什么,我一时心情不错,便听起他们的谈话。 “废话,长得不好谁要?” 刘昕说着长叹不止,“唉,时代变了,人心散了,学校都快成妓院了。” 大家轰然一笑。 “今儿这是受啥打击了,怎么听起来一个个都成韩寒啦?”蒋川刚进来就坐下打趣道。 “别提了,”石文渊凑过来向我要了一枝烟,说,“我算是彻底绝望了,打明儿找个寺庙出家算了。”他说完深吸一口,吐出浓浓的一个眼圈。 我也抽出一支烟点燃。 蒋川问道:“真的假的?又是谁家的媳妇伤你心了?” “骚货,我就只能穿人家破鞋是吧?”石文渊不服气地说,“你知道每到周末,学校里来那么多车是干什么的吧?我算明白了,是他妈来接小姐的!真假!以前总是听说,今天我是亲眼看到了,那么多美女啊!那么多美女。连被我看好的孙菲菲都在其中……她们就那样被一辆辆轿车接走了。” “人各有志嘛,可能也是社会发展的需要。”蒋川轻描淡写地抛出那样一句评论。 “垃圾,俗话说肥水还不流外人田,自己学校的美女,就那么眼睁睁开着他们投入别人的怀抱,那种心情,真让我想起了食指的那首诗来,什么‘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石文渊一副怜香惜玉的神情。 大家又是默契地一阵狂吐。 “拉倒吧你,就是不投入别人的怀抱,也不会投入到你的怀抱。你还是省省力气,专心想你那个婉儿吧,不然连她也要依偎在别人的情怀了。”刘昕故意捏石文渊的软肋道。石文渊被说得不再言语了。 大家又一阵哄笑。 ******************** 他打开电脑,浏览了一些新闻,江洋上线和他聊了起来。江洋告诉了他一个他在网页上不可能得到的新闻,那个新闻使他一时间跌入了时空的隧道、记忆的深渊。 江洋一上来便问他:北师有人跳楼的事你知道了吧? 没听说,他回道。 在我们这真是轰动一时来着,北师怎么封锁消息还是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了,跳楼的是个大一新生。 江洋稍停了片刻,他以为江洋有事呢,没想到聊天框里出现了这样一行文字: 你知道跳楼的是谁吗,我也是刚刚知道的,她叫叶如梦。 叶如梦? 这三个字似乎有无穷的力量,现在再提起来,他仍然会被深深地击痛。而在那时,他在短时间内还不完全记得叶如梦是谁,但他的心已是百般纠结,喉咙灼热而苦涩。 叶如梦,这个名字似乎深深扎根于他的过去,在它的牵动下,那些被他遗忘的人和事朝他走来,仿佛入土多年的故人突然间复活过来,从坟墓中爬出来,满身的泥土。 ****************** “那就让我一直陪着你吧,你会慢慢变好的,我相信。” “如果我永远都不好了,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会的,你会变好的,那时你也许就不需要我陪着了。” “要,我要你永远都陪着我。” “那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只一件,不要再和自己过不去了。你答应吗?” “嗯,我答应你。” ****************** 我突然就进入了那些夜晚,耳边响着叶如梦的话语,泪水便奔涌下来,我不认为我会流泪的,但我确是流了,在我回想起那些夜晚的一刻,泪水便失去了控制。我的胸口似乎被卡车压到了墙上,我无法呼吸,只大口大口地喘着,像实验室里被钉在木板上的老鼠。 我开始翻腾自己所有的桌柜,想找出一张她的照片,是的,我好想看看那双明如皓月、澄似秋波的眸子,好想看看她那久违的容颜,看看她眉目之间那些寂寞和悲苦。可是我找不到,翻遍了所有的一切,我还是找不到。而我的喘吸已越来越艰难了。 永远也不能再见到她了,曾经陪他度过很多个痛苦夜晚的人,曾经说会一直陪着他的人,至今还那么鲜活的面孔,突然就消散在风中,永远也不可能再回来了。生命的陨落是比流星还要迅疾的,但却没有流星的光芒,有的,只是大地的一声叹息,震彻心扉。 他靠着楼道的窗台坐下,外面的空气依然那么稀薄。 城市的上方看不到星空。那些以前说着永不分离的人,就那样散落在天涯了。人生注定是寂寞的,寂寞的来,寂寞的走,寂寞如江南的雪花,还没将这世界看清,早已悄悄地消融。 烟火中,我又看到了那些过去的人和事,看到了他从过去走来的足迹。一路走来,许多人离他而去了,奶奶,大姐,二姐,他最亲爱的人,就那样离他而去了;还有那些一同离去的日子,他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哪怕在梦中,那些日子也不再是逝去的那些日子了。 他伸出左手,仅有的三个手指是那么的突兀,那么的丑陋。都离他而去了,就那样都离他而去了。每次看到那只手,他都会想到叶如梦,而今,手还是那样的,人却不在了。 ***************** 寂寞如雪 苍凉如歌 千年的落花 如千年的忧伤 万古的洪荒 如万古的遥望 人系何方? 春风已远 秋水早穿 一生的无奈 如一生的期待 一世的悲戚 如一世的相思 人归何夕? ***************** 熄灯后的楼道里暗淡阴森,一扇扇关闭的宿舍门仿佛尘封的岁月,楼道尽头不知是通向天堂还是地狱,而整个楼栋仿佛一座坟墓。他蹲坐在走道的一头,一颗接一颗地吸烟,烟头早已散落一地。 烟火忽明忽暗,轻烟升起无声无息。那烟带着夜的肤色,很快与夜融为一体,就像人死后与大地睡成一体一样。 他多么希望自己也一同睡去,可他偏偏活着。 第二十七章 现在想来,他是在那时,开始将过去的全部都记起来的。遗忘是苦闷的,记忆的复苏却只令人更加哀伤。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再次拿起,才发现自己仍然无法接受。他那时依旧是懦弱的,没有勇气面对痛苦的回忆,和已经肮脏不堪的自己。 他似乎被卷回到了那些时光中,本来他就有一帮好酒的朋友,如此又沉醉到酒的世界里。是的,那是他最后一段与酒相伴的岁月,不久之后,他便永远地告别了酒,也告别了烟。 *************** 我还依稀记得,他大学时加入了一个诗社,加入后很久才知道社长就是宋婉,而孙菲菲也在诗社里,是秘书部长。 诗社是学校里响当当的十佳社团之一,其中确有一些才华横溢的人,孙菲菲便是其中一个,最杰出的还数社长。诗社在宋婉的带领下,在湖北省中华诗词会上曾获得多项大奖,从而成为在整个湖北省都有些知名度的学生社团。诗社有一个传统,即每周一次例会,例会上大家或讨论交流对诗的理解,或彼此交换作品赏评。会员们兴趣相投,例会上总是其乐融融。 那次例会,宋婉一开始便讲出了她即将退出的消息,并要在当晚举行换届选举。她气韵脱俗地站到台上,始终微笑着说:“按学校规定,大三后早该退出社团工作了,只是我留恋着我们这个大家庭,才始终赖着不走的。但现在也不得不走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下面由秘书部长主持下一届的选举活动。”说完自然地走下去。 孙菲菲便一蹦三跳跑上去,先冲大家“咯咯”一笑,说:“我就不废话了,下面先由社长及各部长谈一下体会及对未来的建议,大家咋不欢迎撒?”说得下面一阵欢笑,纷纷鼓起掌来。 所谓的换届选举,选举早已完成,这里只是换届,即由原来的副社长、副部长来代替正的。 例会结束后,照例又要出去聚餐,去的是“小四川火锅城”。那次聚会,他是去了的。他对那样的聚会无丝毫兴趣,却对酒很有兴趣。喝过酒后,大家兴奋起来,一个个争相要去k歌,只有他没有动,仍自顾自地喝酒。他们要去就去吧,他在乎的只是酒。这时,宋婉拿了一瓶酒放到他面前:“行了,这瓶酒是你的,和我们一起k歌去。”说完拉起他便走。其余各人也一哄而散。 趋着酒劲,他们一到包间里便立刻疯狂起来,一个接一个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他一直坐在沙发里,我说了他对那些不感兴趣,甚至已有些厌烦,他就对着酒瓶自饮,嘴角渐渐显出冷冷的笑。那时的他如果对什么厌烦时,就会那样冷冷地笑着。这是我现在回想起来偶然发现的。 那晚,宋婉也始终坐在他旁边,没唱一首歌。看到他独自饮酒、自得其乐,她抢去酒瓶,猛地喝了一大口,呛得咳嗽不止。边咳边问他:“怎么总是见你不说话也不唱歌,小小年纪装啥深沉?太假了吧?” 他抢回酒瓶,笑道:“我喜欢。” 宋婉再来抢酒瓶,他没让她再抢到。孙菲菲看见了凑过来叫道:“瞧瞧,多惬意的一对呐!” 宋婉停住抢夺,笑道:“怎么,你羡慕啊?” 孙菲菲一摆手,“我可不像你们这些老女人,一刻也离不开男人,生怕没男人要似的,哈哈……” “得了吧你,你就‘老黄瓜刷绿漆——装嫩’吧,谁还不知道你?”宋婉回击道。 一句话说得孙菲菲顿时脸红,转身抢麦克风去了。 “给我一支烟。”宋婉伸手道。 他掏出烟盒丢过去,里面已没有烟。宋婉拉起他说:“出去陪我买盒烟吧。” 买了烟,他们就在休息处坐了下来,宋婉突然一本正经问道:“我可以做你女朋友吗?” “我有女朋友了。”他想都没想便答道。 “没关系,你们啥时分手?” “等时间到了尽头,等全部都化为乌有。” 宋婉笑起来,“这样说话多好,你干吗装得那么深沉啊?炫耀你演技好是吧?” “要不你也炫耀一下?”他也淡淡地笑起来。 宋婉笑得更加灿烂,笑后看看手机说:“不行,我得回去交论文了,你还上去吗?” 他摇摇头。他对那样嘈杂的环境早感到疲惫了。 “那一起走吧,”宋婉起身道,“他们不知道还要疯到什么时候呢。” 宋婉赶时间,直接回宿舍去了。他独自一人在校园里转了一圈。校园里绿树很多,路灯却很少,灰暗的光影中隐隐可见一对对或抱或吻的情侣,他们这一对与那一对之间的距离极尽,却是各自亲热各自的,彼此相安十分的自然。 他抽出一根烟点燃,那烟还是宋婉买的,但她只吸了一颗。烟雾中,他抬头仰望混浊不见一点星光的夜空,现在看来,他那时的神情是眉头紧锁,双目如潭影一般。 他的手机传来许清依的一条短信: 秋已至,气转凉,鸿雁群飞翔。 红花谢,绿林黄,寒雾涨,莫忘加添厚衣裳。 待闲时,看莲塘,百媚千红齐铿锵。 迎风行,莲散香,送吉祥,天道酬勤身安康。 他的心中因此有了一丝丝的安慰:至少还有清依在,清依仍然是不染俗尘。想到清依,很久之前那个梦想似乎又隐隐浮现,尽管感觉已是那么那么的遥远;仿佛冷冻千年的种子,在他心中又萌动着似要发芽。 那是怎样的梦呢,两个人手牵手散步在一片洁静的园林中,连吹拂的空气都有着诗的花香,连鸟的啼鸣都像是生灵在歌唱。那不是人类的伊甸园,也不是麦加的穆斯林,却比它们真实,也比它们更贴近生命。 生命是什么颜色的,如果梦的天空是蓝色的? 而那样的梦想此刻或许已在眼前,清依回来了,他们都走进了大学,美丽的武汉大学有许许多多的园林,绚烂的樱花每年都会吸引大量的游客,但那种感觉,那种梦想里的感觉,他却无法感觉到。难道梦想只是用来仰望的吗,难道梦想的实现就意味着它的破灭吗? 当他再次仰望时,天空仍不是蓝色的,鸟儿也没有歌唱,空气中亦没有花香,有的是什么呢?我不记得了,或许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当时记得的是很久很久之前看过的一段话: 我听见寂寞慢慢涨潮的声音,梦与现实的落差定格了生命的瘦弱。所有的寂寞都在那一刹那直截了当盛开成鲜红的花朵,苍白了十八年的花季,生命的气息也随之变得稀薄。 我不知道是否有一种鱼,一生都想躲开水。 我不知道是否有一种花,一生都想躲开阳光。 我只知道世上有个我,再也不想躲开生命。 生命注定是一段充满寂寞的有终点的位移。在虚词般的日子里,聆听寂寞盛开的声音,直到生命的引擎熄灭的那一刻…… 一个抱着宠物狗的女生从他身边走过,狗突然从她怀里跳到地上跑去,女生便不住地叫起来,声音嗲到了极致。他始终听不出她在叫着什么名字。等她又抱住小狗,更加无限矫情地说:“宝宝听话,不要乱跑啊,来,我们回家,给你洗澡澡喽!” 随着声音的渐逝,人也渐渐离去,四周一片寂静中,又只剩情侣的甜蜜私语。 他独自走了很久,终于找到一处僻静无人的角落坐下,又点燃一支烟。记得是在那时他的手机响起的,如果那时他忘记了带手机,或是手机没电已关机,或是他没有听到铃声,此刻我的悲伤或许会少一些。但是,那时他的手机偏偏响了,而且他还听到了它的声音,接了电话。 电话里传来这样的声音:你们俩跑哪去了,他们打起架来了,快过来帮忙。是孙菲菲的声音。 他就那样错误地丢下烟头,回到了ktv的包间里。 门打开时,里面却只有孙菲菲一人,正安静地 坐在沙发里喝酒。那时他就感觉到后悔了,如果能早一点后悔,或许他还坐在校园的树林里。 “他们呢?”他问道。 “都走了。我一人抽了他们一巴掌。”孙菲菲说那句话时十分平静,但他感受得到她身上那未消尽的余怒。无奈,他抽出一支烟递给她。 “可以陪我去下面喝点酒吗?”孙菲菲吸一口点燃的烟说,脸上仍不见一丝笑容。 他站起身,来到楼下酒吧,我说过的,他那时嗜酒如命。 孙菲菲一连喝过几杯,突然一声冷笑:“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可是我不明白,凭什么我就不能用自己的方式去更好地享受生活?我的生活为什么我没有自由?你们凭什么管我?我长得漂亮为什么要甘为平庸,我不甘心,我就是要纸醉金迷。呵呵,青春不就是用来挥霍的吗,明日黄花蝶也愁,谁会再去稀罕?你说话啊。东方旭,我就是一贱货对吧,只要有钱,是男人都可以跟我上床。这就是我的生活,我也喜欢这样,你们看不惯谁让你们看了!” 他不说话,只顾喝酒,他那一晚已经喝了很多酒。 “好啊,你什么都不说是吧。你比他们更可恶,你是骨子里看不起我。你走吧,我不信我在这里找不到人陪我。”孙菲菲也醉意浓浓了。 他熄灭烟头,拉起孙菲菲便走。他当时就是那么做的,虽然现在我也不知道那是出于什么目的。 “呵呵,你们男人啊,就知道上床,就喜欢他妈女人的身体!”孙菲菲被他拉着,东倒西歪仍絮叨不止。 每当想起那时的情景,以后的我都会心痛。 刚进校园不久,就在树林边的长椅上,孙菲菲无论如何再也不走了,趴在长椅上怎么也不起来。无奈他也坐下了,就在她身旁。当他坐下时,孙菲菲却一下钻进他的怀里,醉态百出,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你不是要吗,来啊,来啊。”她的嘴唇便贴了上来。他猛地将她推开,她又趴到长椅上。她一经发作,是难以一时平息的,又爬到东方旭身上,将胸口紧紧贴着他的身子。 现在的我记述那时的事,我是清醒的,而那时的他却不清醒,不止有酒精的作用,是他那时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神志模糊的,这也是很久之后我才发现的,而那时的他却以为自己还是自己,以为路就在自己脚下。其实脚下那些可以看见的路却不一定是可以踏上去的,甚至那路也不一定就存在。 怎么说呢,或许是他所有的信念都在那一时间里土崩瓦解了,也或许是潜伏已久的病毒终究又开始肆虐,他就那样迷失了自己,像大学之前一样,突然就迷失了自己。那一切都是在一瞬间里发生的。 失控的他,猛地抱起孙菲菲冲进树林深处,发疯般地去撕拉她的衣衫。他的双手已被恶魔彻底操纵,在她身上干着肮脏的事情。那不是他第一次成为魔鬼,却是他彻底的毁灭。 过去的事再回忆时,总喜欢去找寻因果,我一次次地找寻,却始终没找到他毁灭的缘由,我把我能回忆起来的都记下了,我仍不能理出因果来。我突然又记起了第一次见到清依时她朗诵的诗句: 背影是真的 人是假的 没什么执著 一百年前 你不是你 我不是我 悲哀是真的 泪是假的 有什么因果 一百年后 没有你 也没有我 *************** 不知何时,他的手机响起,是许清依的来电,特殊的铃声:“十七岁那年的雨季,我们有共同的期许……” 听到那铃声,他在树林深处的黑暗中猛地停了下来。他早已是大汗淋漓,双目之中透出不尽的恐惧。他不敢去碰手机,他宁愿世界上根本就没手机这回事,他将它摔得远远的。 孙菲菲忽地吐出一大口酒,衣衫凌乱的她更加不堪入目。那是在树林深处,灯光暗淡且夜深人去。 手机响了很久才停下,片刻之后又响起来。他摸索出一支烟放到嘴里,发抖的手好不容易才打燃打火机。 手机仍一遍一遍地响起,他瘫坐在草地上,只一根一根地吸着烟,烟头的火光明暗交替。 许久,他终于捡起手机,他的手还颤抖着,但是他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手机里面立刻传出许清依焦急的声音:“你在做什么啊,怎么老不接电话?” “没……没什么,有什么事吗?”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瞬间就恢复了平静,他说的那些话,竟都不是事先就在他大脑里面存在的,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在说出的那一刻他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你猜怎么着,今晚我见到白灵儿了,我们在网上视频聊天,你说巧不巧啊……”说着许清依忽然停下来默不作声了。 因为孙菲菲不知何时趴到了他的后背,头倒在他的肩上,嘴里仍不停嚷着:“来啊,来啊,再喝一杯,喝一杯,东方旭你好粗鲁……” 那一刻,他知道一切都完了,清依再也不会理他了,他的一切都彻底地完了,他还有什么容颜活在这世界上呢,他像一条狗一样,活得比畜生还不堪,一身的肮脏,一身的臊臭。他的思绪乱成一团。 电话早已断开,只有“嘟嘟嘟”的回声,听着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死亡之音。 *************** 那是在漆黑的树林里,疯狂地,他又向孙菲菲扑去。 夜已沉睡,风很凄冷。 城市的上方看不到星空。 没有星空的夜是残缺的,仿佛破碎的记忆,沉沦在岁月的汪洋。 *************** 那以后的接连几天,我无论如何也回忆不出发生了什么事,一切仍还在继续吧,应该和以往没什么两样的,只是我感觉不到那段时间的前行,我唯一的感觉,就是宁静,是的,那段时光现在看去犹如死亡一般宁静。没有短信,没有电话,清依再也没有出现过。就那样,她再一次离他而去,且不可能再回来了。 但他并没有感觉到心痛,他是那么的宁静,静静地活在世上,静静地走在阳光下,静静地什么也不看不闻不语,如一具行尸走肉。那个时候,他喜欢站到窗前,站到教学楼十六楼的窗前,他就那么僵立在那里,眼中只有脚下那很低很低的一小块水泥地,他觉得他可以飞翔,他觉得飞翔也会是宁静的,无声无息。我就在他站的楼下见到过他好几次,我一开始不知道他在干什么,那几天里在他身旁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他就那样长时间地站着,站在十六楼的窗前。他始终没有跨出那轻轻的一小步,他的心中仿佛还有一丝期许,那期许很微弱,仿佛就是一个电话,一条短信。 他还是等到了短信,但那不是从武大发来的,而是从山大发来的,不是清依的,而是洛汐的,是那个曾经胖胖的女生发来的。 洛汐一条条地不断给他发短信,告诉他她的那一件件经历,不管他回不回复,她仍继续发着。看着她那些嘻笑的短信,他依然心如死水。 其他人都去上课的时候,他仍静静地躺在床上,他喜欢就他一个人躺在宿舍的感觉。有时,他会翻起相册里的那些照片,翻起那364张“微笑的太阳”,大脑却没有一点回忆,只是重复着手腕机械的活动,意识凝滞而空白。 回想起来,洛汐是了解他的,知道他的忧郁,所以才画了那364张笑脸作为他的生日礼物。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洛汐应该是他的一个知己。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在他身上却完全看不出来,他对于有一个知己似乎没什么感觉。 那是在很多天后,在他不知把那些翻了多少遍后,他按下了洛汐的号码,不久便听到她那稚朴的嗓音: “今儿个是咋的了,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啊?对了,你今天不是要上解剖课吗,翘课呐?真是大胆。” 他没有说话,或许长时间的沉默他已忘记了言语。 “呵呵,其实我也正在宿舍自习呢,专业文献课,我们都不想去上,每次只派几个代表去,反正老师说了,我们去听课也没用,考试不会考讲的那些东西的。他们都去自习室自习了,我喜欢在宿舍自习,到现在我还只去过一次自习室呢,还是到那就回来了。” “刚才我老爸给我发短信了,说好久没给我发短信,感到很过意不去,问我想不想家,我一猜准是老妈让他发的,他还让我晚上给他打电话呢,头一回对我这么好,我当时一下接受不了,都哭了。” “对了,你知道吧,文雯成江洋的女朋友了,真想不到……而且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才知道的。” 他始终没有说话,连双眼也闭着,像是在听,又像不是,脑海里一片死寂,没有转动的思绪。 这样的通话又持续了很久,和以往的很多次通话差不多,不同的或许只有他的灵魂。 而他的灵魂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改变,那些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了,直到现在我还是模糊的。我依稀记得的,只是那一天,石文渊突然揭示出了他的那些深刻变化。 第二十八章 记忆中,武汉的夏天阳光泛滥,一到冬天,太阳却变得格外腼腆,甚至一年的冬天里难得有几次露面,一直躲在阴而不雨或阴雨绵绵的天空后面。那样阴冷的天气,加上临近考试的特殊时期,有暖气的自习室倍受大家的欢迎。他们甘愿放弃被窝里的温柔之乡,一大早便奋不顾身地去抢占自习室的宝地,然而,“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等他们来到自习室时大多会发现里面已是座无虚席,已经或被人或被书占着。基于学分的压力,我也不得不放弃我温暖的被窝,去那样的自习室挤上几天。 那样的天气,在自习楼转了一圈而找不到空位,可以说是最令人郁闷难平的了。有些人最终无法承受那样的郁闷,会气愤填膺地冲进某一个自习室,将那些放着占座的书使劲一推,若仍不解气,还要将那一堆书都抱起来扔到讲台上,最后坐到打扫一清的座位上,胸中之火仍久久难平。而那之前用书占座的同学随后到来,发现书和座位一同丢失时,那郁闷之情更加难以言喻。石文渊正体会着那种感受。 “你占的座呢?”刘昕见他甘站着,只嘴唇翕动脚却不动时问他。 石文渊无奈地指了指那坐得拥挤的一排,说:“没了……一个也没了。” “那去其它教室找找,”刘昕无奈提议道。石文渊却恋恋不舍,似乎被什么牵住了,欲走不能,悄悄说:“别走啊,宋婉都在这教室自习,看着了吗,那座位就是她的。”他说着用手指了指一处摆满书的空座。 大家相视一笑,一致摇头。 尽管百般不舍,石文渊最终仍不得不另去别处找寻立身之处。结果和我们的预期一样,只是白转了一圈给自己个心理安慰。无奈之下,我们只好离开自习楼,离开前,石文渊忍不住又站到宋婉正自习的教室后面凝望了许久。 **************** 那是在自习楼外,阴冷的寒风侵面而来,瞬间灌满衣袖,大家忍不住向上拉了拉外套的拉链。那时,寒风虽冷,他却没有多少感觉,而同伴一点点揭示出的现实,让他寒彻筋骨。石文渊说,石文渊是那样突然就对他说起了: “对了,我们去武大自习好了,反正你也要去看你女朋友的,我们就搭一下便车,听说武大的自习室别具特色,我都还没去过呢,快,给你女朋友联系一下我们现在就过去。” 估计他从听到那第一句话就开始了恍惚。他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和清依联系了,他突然意识到每次都是她先给他打电话或者发短信,而她已好久没有来电话或者短信了。 “愣什么愣啊你?再愣一会我们就冻干了。”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起来,有人甚至抢过他的手机,在通讯录里寻找清依的号码。 我也紧紧盯住他,希望他能给我们找到安身之处。 “你女朋友号码多少,怎么你手机里没有?”刘昕哆嗦着问道。 我看到他突然莫名地恐惧起来,他好像一直都不知道清依的号码,他急切地抢过手机,却如想象的一样,收件箱里根本就没有过清依的短信。他是不记得他删过短信的,更没有删过清依的短信,只是清依的那些短信哪里去了?完全没有在他手机里出现过的痕迹。 “喂,老大,有点人道好吧?”一旁的人无奈地说,“到底是去不去啊?” “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斩钉截铁地应下了。 等他下意识地又看了看手机,里面竟有了一条许清依的短信,问他近来有没有考试。他便将无处自习的事回复了过去,许清依立即说道:我们学校自习室不太紧张,要不你来这自习吧。 我们当真走到校门,坐上公交车去了武大。两所学校相距不近,感觉却并不甚远,想来武汉公交车确是神速,只感觉刚上车便要下车了,不由想起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在武汉水平高的出租车司机,是能追上公交车的司机。 下车时,他远远便看见许清依已在校门外等着,见他来时,她脸上洋溢出浓浓的喜悦,望去构成了与那样的天气完全对立的一处风景。 “早就听说你们学校的人都特能学,没想到比我想象的更加厉害。”许清依笑着迎上去向他说道。 “没办法,学医的最是苦了,”他答道,“自习占座在我们学校都形成一种文化了,可谓深远流长。” “那你们以后都来我们这自习好了,我们这很好找自习位子的。”许清依清扬地笑着。 “那好,终于找到安身之处了,你们说是不?”他说着竟笑起来,那笑出现在他脸上,便仿佛武汉的冬天出现暖阳,令人惊喜又令人不敢确信。在我看来,那笑总有点诡异,感觉凉飕飕的。 他确实很久很久没有如此真正开颜笑过,而且笑得表里如一。他的忧郁开始于清依的离去,他的微笑复出于清依的归来,特别是现在他感到清依仍然是以前的清依,仍然那么温柔清静,善解人意,埋藏于内心深处浓浓的感情便像暖暖的春风提前吹绿了大地。他长久寒冷如冬的内心世界便因之一点点冰释。 寒冬中的武汉大学依然翠美非常,许清依望着熟悉的四周笑容璀璨,她的心中何尝在领会此刻的风景。环顾一周后,视线再次回到他脸上,她问道:“你们想去哪自习?” “你带我们去哪我就去哪,难道还有的选择?”他笑答。 “当然有啦,通常我们都是自习室、图书馆、宿舍轮流自习的,即便自习楼也各不相同,有古典、现代之分,当然要看你们的品味了。”许清依解释道。 “唉,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他摇头说,“差距就是差距啊,在我们学校这样的事想也想象不到,你们这才是真正的‘自习文化’。” ***************** 也就是在那时,我依稀听见石文渊的声音,是的,我确定是石文渊的声音,那声音是对东方旭说的,重复了好多遍我才听见,但我无论如何也宁愿永远都不要听见。 石文渊没好气地说:“东方旭,你这嘀嘀咕咕的是在说什么?喂,大白天做梦哪!你女朋友在哪呢?” 他下意识转头看了看石文渊他们,又看了看清依,突然冒出一身冷汗。 在他们的眼中,和我的眼中,根本就没有清依的存在!我确定的,我的眼中空荡荡的,只有来去的人流。而清依似乎就在他身前。 他向我们指了指,向着空指了指。我们顿时不说话了,确切说是不呼吸了,对着他目瞪口呆。 天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我同时又发现,他们不是在望着东方旭,而是在望着我;我突然转头,竟然四下里看不到东方旭了,怎么也找不到了,我一下子感到了深深的恐惧,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我是谁? 我在那一瞬间里,又陷入了狂乱的梦境中。 ***************** 夕阳如梦,红霞满天。 天地忽地搅动成一个血海,各种各样的妖魔潜伏其中,吐着血舌舞动。 在那样的天空下,一切都依旧,只是河岸的栏杆已所剩无几,仿佛秋天到来时百花的凋逝;河岸的垂柳已长高,垂柳之下的青砖小路上铺满了零乱的杂草枯叶,像遥远的墓碑。我缓缓抬起头,透过岁月的尘埃,深深凝望满是杀气的红日和浮云。 黄昏,正一步步逼近。 我又一次看到了清依。 我清楚地看着清依向我走来,是的,清依,婉如清扬的清依。 我还分明看得清她抖动着的双眸早已泪光点点,纤柔的嘴角填满忧伤。 我默默站着,我确定一切不是虚幻的。我望到了清依的双眸,那其中流淌着曾经的流年。 我慢慢靠近,将清依拥入怀中,仿佛拥抱着苦涩的梦。 “我回来了。” 我感到滚烫的泪水灌进我的衣领,流进我心中。 “我回来了……” 我睁开眼睛,想看一看清依的容颜,却发现面前空无一物。 这时,我的梦戛然停下,仿佛是一根系着风筝的长线忽然断开,是的,没有风,就那样一下就断了,再也找不到了,找不到了,空空的天上怎么也找不到了。 然后我就看到,那样的黄昏中,茫茫的尘烟弥漫而来,风沙中一朵残菊摇曳飘零。不知道那残菊从哪里吹来,也不知道要被吹往哪里。 风沙中一处身影,高举左手,鹰一般深沉的眼睛。他在仰望,而他似乎已仰望了很久很久。迷乱中,他的手好丑。 *************** 我猛然拿出自己的左手,用力脱去手套。三根扭曲着的手指骇然眼前,是的,只有三根,且是无比丑陋的三根! 我转身而去,我想不出,除了逃走,我还能做什么。 而即便逃得出眼下,又怎逃得出生活? 穿梭于人流中,看着一双双脚步,我却找不到脚下的路。谁能告诉我,哪个方向是真实的,哪个方向是我要去的;而谁又能告诉我,告诉我那些的那个人是真实的?我谁也找不到了,他不见了,清依也不见了,我看到的所有面孔都是陌生的,毫无表情的。我就在那些面孔下左躲右闪,仿佛是过街的老鼠,仿佛是越狱的囚犯,仿佛是地狱逃脱的亡魂。 我一口气跑到东湖边,茫茫的水面,像是一个谎言;眼里的整个世界,都像是一个谎言。我颤抖着拿出手机,想再看看那些清依发给我的短信,却恰恰如我不能接受的,我一遍遍打开,手机里怎么也不再有清依的影子。慌恐下,我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我把手机狠狠地丢尽东湖的水波里,激起浪花一声,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我应该还是在梦里吧。或许一觉醒来,我还躺在童年的槐花树下。是的,至少我是在梦里的,这一切只能是一个梦。谁能告诉我,这除了梦还能是什么呢,不能的,这只能是梦,只能是梦,所有的一切都是梦。 是梦的,不是真实的,那我该怎么办呢?我该不必惊慌了,一切都是假的,我只要安心等着梦醒来就可以了。可是我的心为什么还颇不宁静呢,比这波涛起伏的湖水还要汹涌? 我又一次缓缓伸出左手,迎着太阳高高地举起,张开,那是多么真实的三根手指,在阳光中攀延着,像三根枯树根。 在一刹那里,我仿佛又站到了梦里,站到了岁月的黄昏中,天地一片苍茫,只有我一个身影站在辽阔的原野上。风从四面八方凛冽而来,我仿佛就是身处惊涛骇浪的大海之中,是百慕大三角,四周的海水鼓动起来,把我卷在中心,我突然消失去。 我不相信眼前的一切,使劲摇着头,我的眼中又是茫茫的湖水。我又看到了东方旭,他就站在我身边,只是没有了清依。你是谁?我不停地问他,他总是不回答,也不看我,他双眼忧郁,眼中只有苍茫的落日。 鬼使神差地,我又举起左手,躲在那残指的阴影里,我似乎渐渐清晰了一些。似乎分辨出了那些真的和那些假的。 我知道清依仍然没有回来,过去的一段时间里,我的心里早就有了这样的感觉,真正的清依是没有回来的。真正的清依不该是那样的感觉的。清依,你到底在哪呢,为何还这样折磨我? 冬日的阳光漂在湖面上,满眼的浮华。 两句诗就那样浮到我面前: 满目繁华何所依, 罗绮散尽人独立。 **************** 多年后,再站到岁月的风烟中,仰望黄昏下的斜阳,我知道我是在那一刻,站在东湖边的那一刻,知道了东方旭是谁,也知道了我是谁,知道了那些梦一般的往事,并不都是梦,却均已成为陈迹。那些梦中的人啊,忽地跑到了梦外,却依然是模糊的,依然是散落天涯,不知归处了。如此想来,梦里梦外又有什么区别呢?一样的了无痕迹。 唯一的安慰,是还有那样的几个人,偶尔会有几条信息往来,使过去复活,使现在鲜活起来。我想我能有的,也只会是那些了。 意识到那些,我知道我又回到了现实中。而一但回到现实,发现一切都还在继续。没有人会在乎我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对我的过去或现在感兴趣,一切都照旧着,仿佛地球的自转。 江洋在网上又给我留了几条笑话,洛汐的电话依然时常到来。我仍旧不怎么说话,只听着洛汐讲述她的快乐。她的快乐总是那么多。 “喂,你们英语作文和周记写了吗,下星期就要交了,东方,拿你的来抄抄。”石文渊向我叫道。 我摇摇头,“我还一篇没写呢。” “什么没写?”电话里洛汐问道。 我便说英语有两篇作文七篇周记没写。 “那我帮你写吧,我正好没什么事,什么时间交,我写好给传到你邮箱里。” 这样便完成了作业,我却并没有什么轻松的感觉,继续倾听洛汐讲述她知道的故事。 “刚才小文雯还给我打电话,向我讲述他们小两口的浪漫故事。说上个周末他们二人去登长城,还在长城上过的夜。他们去的是没有人烟的地方,把文雯吓得不得了,说一整夜都听见有狼嚎的声音,一直躲在江洋的怀里不敢出来。呵呵,她那么胆小的,真是受不了。不过他俩倒蛮有情调的哈,竟然想到长城上去过夜,我还趁机编了个故事吓了文雯一下,说有大学生在长城上过夜被歹徒给打劫了,连人都被肢解了,呵呵,她说以后再也不去了……” 舍友们陆续洗刷完毕,熄灯睡觉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 那一夜,我的咳喘似乎轻了很多,不久也就入睡了,而且,没再遇到萦绕多年的那个梦。 我心中还残留的,只是对家乡隐隐的思念。 第二十九章 回到家已是农历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但我并没有感受到丝毫过年的气氛,家里依旧冷清。 爷爷裹着棉大衣独坐在屋内,静静地抽着旱烟,往年这些时候,他的那些女儿们正一个个从四面八方赶来,家里会一直热闹到大年三十。而今年五个女儿一个还没有来。老人抽着烟,不时出去看看他的那些画眉,这大概便是他整日所做的事了。但他看去并不寂寞,也不着急,他似乎已习惯了这种寂寞和等待。想着他的儿女们一个个都事业有成,他反而会感到高兴。我记得奶奶便不能,她若还在,此时不知要念叨多少遍了。 老人抬头看了一眼墙上奶奶的照片,微微一笑,“你奶奶又在唠叨了。” 我也望向那照片。 “人都说年轻的时候觉得一天很短,一年很长;等到老的时候就觉得一年很短,一天很长。你奶奶一天不知要唠叨多少遍呢。”老人声情并茂地说着,仿佛照片上的人根本没有逝去,而是依然活着。 我听着爷爷的话却感觉一股凄凉。 人总难免寂寞和孤独,而且要最终习惯那种寂寞和孤独,这难道不是人的悲哀吗? 母亲大多时候都一个人,静静地呆在西侧的房间里,该吃饭时爸爸让我把饭菜送到她面前。母亲很少说话,即便说,也是些很遥远的往事,且言语混乱模糊。不吃饭的时间里,她就一直静静地坐着,目光散乱地望向窗外。有时我过去陪她坐着,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她便指着院子里那棵年龄比我还要大的枣树说:“春天来了,枣树开始发芽了。” 我便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当我开始知道那树上会结出很甜的果子后,整天站在树下仰望光秃秃的树枝,急不可待地追问妈妈树上怎么还不长出果子。妈妈便会抱起我,说,春天来了,枣树开始发芽了,就要长出甜甜的枣儿给梦旭吃了,梦旭何时也能像这树一样长大呢?我便用红扑扑的小手拍打着胸膛说,我将来会比树长得还高的,结的枣儿还好吃。母亲就高兴地笑起来。 那些事当然都是以前母亲告诉我的。 而此时,我望着痴呆的母亲无限悲戚,母亲再也不会笑了。 母亲却突然笑了,指着树梢说:“快看,鸟儿也来等着吃枣儿了,它要和我们的梦旭抢好吃的呢!” 我心里越发感到悲酸,忍不住抱住母亲。 父亲和菊影一起住在东屋,父亲担心母亲会伤着小孩。菊影长得很快,都能穿着小花袄在床上翻身了。她一直很听话,即便趴在床上翻身翻不过去时仍不会啼哭,一双水灵清澄的大眼睛不停地转过来转过去,仿佛有很多人在逗她玩耍一般,而大部分时间是很少有人过来照顾她的。平时只有父亲时不时抽空进来看一眼,便又得转身出去忙其他事情了。 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一个精神失常的妻子,还有一个出生便失去了母亲的婴儿,这些都需要父亲一个人去照顾。偶尔父亲的妹妹弟弟会来看望看望他,却帮不上什么实质的忙。父亲日渐瘦了,腰更弯了,但行动却依然如旧,稳健而麻利。上有老下有小,父亲必须好好地活着,他的行动言语中也透露着这个坚定的信念。责任感往往是能使人活得更加坚定的。 看着父亲忙碌的身影,我非常难过。我开始试着做饭做菜,但往往是刚开始做便被父亲夺了过去,“我来吧,你陪你爷爷看电视。”他宁肯让自己忙得没有喝一杯茶的空闲,也是不愿劳累自己的儿子。父爱无声,却深重而伟大。我打小就生活在那样的爱中,或许我本来是个幸福的孩子,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哪怕其中任何一个细小的枝节发生了改变,我的生活都该是幸福的。 每当这时,我的血液便会沸腾,一次次感动使我的心又渐渐复活,我告诉自己,我也必须坚强地活着。 ***************** 夕阳下,我又一次缓缓地举起裸露的左手。冷风之中,那三根削瘦的手指与河岸光秃的树枝远远重叠,凄婉而悲怆。我想我最终是能够面对它的,那一刻我的心中已平静了很多。 好久好久,河面的冰厚了一层又一层,我仍将手举在空中。 透过岁月的尘埃,我看到我那时的凄然一笑。 黯淡的斜阳倏地躲避下去。 我转身走去,我觉得我的脚步坚定地看去一定像父亲。 ***************** 父亲正在家中写春联。他端坐在书桌前,坐着的时候看不出腰背的弯曲。书桌上方的墙壁上贴了一幅他刚写好的字,是一首诗: 青海长云暗雪山, 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 那字是用隶书写的,个个都厚重而苍劲。 不破楼兰终不还,这不是曾经为我所写得吗? “爸,让我来写……” 父亲回头看看我,郎然一笑,“好啊,你来写,坐这。”说着拿下老花镜,起身离开书桌。 我没有坐,提笔就写了起来。胸中似有一股气团,我先写了一副对联: 沧海横流风云动,沉浮谁主 魏武挥鞭吴蜀鼎,乾坤晋归 我知道我的毛笔字功底尚浅,故用尽全力去挥洒。父亲在一旁看着连连点头,似也被我的情绪感染。我一口气又写了好几幅对联。 父亲没有言语,抽颗烟点燃走了出去。渐渐地我写的疲惫了,对联的内容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不由写出了这样的对联: 身无分文独一腔正气;心怀天下争两袖清风 看着自己写下的墨字,感觉又不像自己写的,我的心不知不觉已平静如水。我放下笔,静静地坐下,像是在想着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想。 夜很静,父亲正在逗着菊影,菊影不时发出纯真的笑声。 回家的几天里,我的心绪便一直这般时高涨时低落,再加上五个姑妈陆续到来,使平静的家里变得喧闹,我心中的波澜越涌越烈终于又一次次爆发出来。 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直到一切又暂时恢复平静之后才出来,爷爷和父亲始终没发现我的异常。我也是在很久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异常的。 一日父亲不在,我到厨房炒菜。当我把菜洗好放到菜板上,右手拿起刀时,忽然看到放在菜板上的左手,那手突兀而丑陋,我的心神一瞬间骤然改变。我放下刀,把右手和左手并排也放到菜板上,冷冷一笑。我想我的笑一定是很恐怖的。我左手便去拿起菜刀,高高举起来,眼睛一直望着自己完整的右手。 忽然,我的笑瞬间冷凝,菜刀猛地砍下。 当菊影的哭声惊然传来时,我便赫然看见菜板上一团鲜红的火焰在跳动,火焰之中隐隐趴着两只蚕虫。我感觉手一阵清凉,我竟是那么的喜欢那种清凉,因为那似乎让我感到轻松和舒爽。 我看到自己缓缓举起右手,诡异地笑了。“呵呵,现在你也和它一样了。”我欣赏着自己的双手,就像在欣赏刚完成的一件艺术品,而那尚未干枯的颜料还滴流不止。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在哭,我正是那么的高兴。渐渐地,我听出了哭声是一个小孩发出的,便从菜板上拿起那两只可爱的“蚕虫”走到婴孩跟前,笑望着她说:“看,有这个你就不哭了。”我便把一只“蚕虫”缓缓放进孩子的嘴里,孩子真的便不哭了。她咬着那蚕虫就像咬着奶头,开始不停地吮吸起来。 “好玩吗,这里还有一个呢!”我笑得更浓了,把另一个放到孩子的手中并让她攥住,孩子也露出笑容…… “梦旭!” 一个叫声将我惊醒,时空转换,父亲正惊慌地站在厨房门口。我低头一看,心中也十分净空:菜板上流满了鲜血,我右手的两根手指悲惨地躺在鲜血中。 我的手指仍在流着暗红的 血。 我才感觉到锥心的痛。那痛几次让我濒于昏迷。 昏昏中,我感觉一双手将我的手紧紧攥住,我却更加疼痛。我想叫爸爸快救我我好痛,但我早已疼得发不出声音,牙齿已格格发抖。 “哇!……” 我又听到了小孩子的哭声,突然睁开眼睛,才发觉一切都是幻觉,我的左手依然高高地举着菜刀,右手依然放在菜板上。突然,我又看到自己露出异常的笑容,左手和刀一起落下来,随着“咚”地一声响,鲜血顿时喷涌而出。鲜血流出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心顿时停止了跳动,顷刻痉挛成小小的一团。我心痛万分地大叫起来。父亲闻声赶来时,我已倒在地上。 倒在地上的我,怀抱着右手痛苦地打着滚,仿佛被剁去四肢的哈巴狗,叫着、翻着、扭曲着…… 有什么样的惩罚,比那样自己对自己的惩罚更痛快! 想着,我心中一惊,猛地醒过来,家里依旧一片安宁。我感觉自己右手的手指凉凉的,低头一看,菜刀的刀锋搁在右手手指上,手指上已被压出血痕。我拿开刀,抬起右手,看着渗血的红痕。我突然不知道刚才那一幕幕和现在的一切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或者是不是都是假的。我渐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有的感觉,我已无法确定真实的世界。 人之所感,皆大脑意识产生的世界,谁能确定它是否真实;即便所有的人为你作证,又怎么确定这所有的人不也是意识的构象?何况,当时我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我走到院子里,站在中央那棵古老的水杉树下,透过横斜的枝干望着长满云朵的天空。天不是很蓝,云不是很白,我感到冷。 这一切又有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假的? “梦旭,试试我给你买的运动鞋,看看小不小。”我听见父亲的声音就在附近,却四下里看不到,空空的院子里,就我只身站在水杉树下。 水杉树?我突然想起院子中央的水杉树,水杉树很干净,不会有让人害怕的虫子。还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坐在水杉树上,高高地可以看见家里每一间房屋,可是,那树在我十岁的时候便被移走了。 这一切让我害怕起来,我已不知自己到底身处何地。 “梦旭,愣着干嘛,快试试鞋吧!” “噢!”我大声应了一声,本想给自己鼓劲,却感觉自己的声音空空旷旷的。 我到底在哪?我到底在哪!我又大叫了一声“爸!” “怎么了?”我听见父亲走过来的声音,我朝他伸出双手。当我的双手被父亲粗糙的双手扶住时,我终于看到了父亲苍老的面孔:他的鬓角已全白。 “怎么了?”父亲扶着我的手关切地问。 我笑了笑,“没什么,刚才有点头晕。” 父亲的手厚重而温暖,我内心的恐慌渐渐消逝。这一切我又怎么能向父亲说起呢,他的担子已经够重了。 “是不是抬头抬得时间太长了?我刚进家时就看见你抬头不知在看什么,进屋吃饭吧,饭都做好了。”父亲说完又走进厨房。 我又想起了什么,猛然伸开双手仔细观看,右手完好无损,甚至连一点伤痕也没有。我又走进厨房偷偷看了看菜板,却没找到刀。 “把鱼端走吧,”父亲说。我默默点了点头。 直到开始吃饭,我也没发现桌上有炒的青菜。 我忽然又恐慌起来,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入妄想的;我也隐隐有一丝兴奋,多么希望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清依、二姐、大姐、如梦、灵儿,一切都是我在幻想。 但我不久便听到了菊影的笑声,也看到了墙上的挂历:赫然印着那一年。 这一切若都是假的,妈妈,妈妈在哪? 我急忙跑进西屋,进门便看见母亲仍痴痴地坐着,望向天空。 我靠着母亲坐下,揽过母亲的肩膀叫了一声妈,然后一样静静地望着门外。我总是这样开始回忆往事,而回忆起来却都显得若有若无,很多事发生了又仿佛是幻觉,有些人走散了仿佛根本就没出现过。我尤其不能确知灵儿有没有去洛城看过我,以及是否发生那些丑恶的罪行。我突然好想给灵儿打个电话,却又不敢面对“真实”的情况,只有独自惘惑,被混乱纠缠。 我感觉自己的大脑突然变得如高峰时期街道上的车流,狂乱而急速旋转,我用双手狠狠地抱着头不停地捶打,但这一点也没能使我安定。终于,我再一次失去控制,疯狂地冲出家门跑到河边,对着夕阳已没落的天边痛苦号叫,声音凄厉如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上天!” “杀了我吧!有种你就杀了我吧!为何要我这样丑恶地活着!” 我声音嘶哑地叫喊着,河面的冰都微微颤抖。 “梦旭哥……”我蓦然回首,吴媛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如冰似玉的脸上,一双黑眸充满了不尽的惊恐和哀怜。 “梦旭哥,”吴媛在向我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惊慌不定,“你怎么了?” “你是谁?”我早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是吴媛啊梦旭哥,你……不认识我了?” “我知道你是吴媛,我问你是真的吴媛,还是假的吴媛?!”我的声音变得暴躁起来。 吴媛不语,她似乎不知如何回答。 我又看到自己冷冷一笑,转身向河边跑去。我们所在的河滩高出水面很多,像断崖一般笔直地降落。这是常年挖沙所造成的,同时造成的是水面下深深的河床。就在我要从河滩跳下去时,吴媛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我。我转身跑去的动作并不快,且吴媛抱住我后我便不再用力,而是站定不动,突然开心一笑:“你是真的吴媛,是真的。” 吴媛拉着我的双手才缓缓松开。我转过身,望着吴媛的深眸,从中忽然看出很多年前的一景: 夕阳如梦,如梦的不只是夕阳。 顺着夕阳的柔光慢慢下移,就在那云天之下,两个拣拾贝壳的小孩。那水还是那么的澄清,澄清得可以清晰地看都水底沙地上河蚌悠闲爬过的细痕,浅浅的,弯弯的,来来去去,找不到哪里是起点,那里是归宿,仿佛原本就无始亦无终。就在那沙痕的深处,小男孩惊奇地发现一个大大的贝壳,圆鼓鼓的银面在夕阳下闪闪烁烁。男孩又喜又乐,只是他无论怎么伸长手臂总是离那贝壳还有远远的一大截。他脚上穿着洁白的旅游鞋,看着水面急得乱跳,一边跳一边呼唤:“媛媛,媛媛,快来帮我够,好大一贝壳!”小女孩轻巧地跑过去,脱下凉鞋,走进水里,蹑手蹑脚地抓起贝壳,整个过程就像是捉一只美丽的蝴蝶,生怕蝴蝶飞了,连呼吸都停止了。当他把贝壳拿出水面时小男孩高兴地又蹦又跳,好像那贝壳里睡着一个美丽的梦。男孩和女孩一起翻来覆去地欣赏着,彼此猜测着空空的硬克里面曾经有过的生命和如今的去处,他们还不知道生命的生死代谢,或许生命本来就没有生死代谢,空空的小房子里他们仍看到了满满的梦幻。女孩的脸靠着男孩的脸,微微泌出的汗珠经夕阳一染,颗颗都娇滴滴的莹莹亮。久久地,小男孩注视着她的脸,那亮晶晶的小脸上似抹了一层蜜;轻轻地,他用他的小嘴在那水灵灵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像水里吐着泡泡的小鱼儿。 我知道,那也是真的,比任何都真的真。 望着望着,我猛地伸手将吴媛抱住,也就是在那一刻,吴媛突然从我面前消失了,我的面前依旧是夕阳沉落的灰色天地。我无力地仰望,早已没有力气呼喊和咆哮。我能做的只是缓缓蹲到地上,将头埋进双膝,泪水像河水一样无声地流淌。 忽然间时空斗转,我发现自己仍坐在母亲的身旁望着天外;未等我细去证实,时空早已再次变幻,我却站到院子中间,我的右手手指 上有两道割破的伤痕,血迹已凝固。 静静地,我等待着时空再次改变,却只等来星月当空冷风拂面。 我默默走进西侧母亲的房间,母亲仍痴痴地坐着,望着门外的夜晚。 我靠着母亲坐下,揽过母亲的肩膀,轻轻叫了一声妈,忍不住已泪流满面。 除夕之夜,我拥着母亲静静地直待天明。鞭炮声中传来菊影断续的哭声,和父亲引逗她的话语。 几家房院上空盛开绚丽的焰火,照得夜晚比白昼更璀璨。焰火的光照在我家的房屋上,映得新贴的春联格外鲜艳。那年的春联全是买的,没有一张是自写的。我不知道我写对联是什么时候的事,或许也是不存在的。 家里唯一入睡的是老人。或许还有其他早已长睡的灵魂。 ****************** 时间依旧流逝,后来的我知道了,时空并没有轮回,轮回的只是我的心。 一时间,家中的冬夜显得异常寒冷,而我却久久没有睡意。陪母亲坐了很久,直待母亲睡着,我才回到房间,找出自己的相册和同学录,往日又缓缓流进我的心田。回忆过去总使人感伤,翻着那一张张记载着岁月足迹的照片,我总有说不出的惆怅。看着那些合影,有幼儿园合影、小学毕业照、初中毕业照、高中毕业照,而每一张上都有一个可爱的面孔——白灵儿。看着灵儿的图像,我总感觉自己的心在慢慢滴血。也不知道现在灵儿身在何方,她回来了吗?她在家中还会感到孤单吗?我想给她打个电话,但几次拿起又放下,我有什么面目再见她呢?哪怕我对她是如此的怀念。 人有时犯下的错,就像打翻的牛奶,再也难以纠正;还像胸口的刺青,永远无法抹去,它是刻在人们心上的。 百无聊奈,我翻出了过去做过的笔记,每一本都工整地记载着学习的精华。望着那一页页费尽心血做下的笔记,我忽有种“付出却没有回报”的痛苦。曾经所有的梦想都已破碎,那些便是追求梦想时的足迹。而到后来再回想时,那样的痛苦之情早烟消云散了。生活的经历使我明白,不是付出就会有回报的,收获是由许多因素决定的,付出有时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而当无意中翻到英语笔记时,我的心忽然多了一股莫名的感动。看得出来,那上面满满的记录,有很多不是我的字迹。那些字迹圆滑饱满,很容易就让人想到洛汐胖乎乎的身形。而那些也确是洛汐写下的,每一行都记得认认真真清清楚楚,有一些我那时才第一次看到。 恍惚中,我的脑海里不知不觉开始浮现出洛汐的容貌,她那圆圆的脸蛋儿,大大的眼睛,胖乎乎的手腕,一一来到面前。我似乎还能听到她的钢铃的“叮当叮当”的声音。我随后才意识到,现在的洛汐早不是原来的样子了,而我每次想起洛汐,最先想到的,总是她以前的模样。 我细细看去,每一页最下面纸的边缘处都写着一行英文:happy everyday!我不禁又想起那三百六十四张“微笑的太阳”,心中一时满是感动和歉疚。直到那时,对那所有的一切,我还不曾说过一句感谢。而对那些的感谢,又怎是语言能够完全表达的? 此时,电话响起,正是洛汐:“后天的同学聚会你去不去?” 我不知所云地回道:“不知道,你去吗?” 洛汐回道:“切,架子不小!我偏不告诉你,爱去不去!” 我记得挂掉电话我望了一眼窗外,星光满天。 在那样的夜晚,我进入了一个梦境,一个我从未进入的梦境,有些飘摇,却感觉真实。天空晴朗。流星雨降落如飘舞的花瓣,满园的花瓣如滑落的流星雨。我和清依并肩走在月色星辉之下,萤火虫在四周环绕盘旋。 “记得一句台词吗?”清依仰望如诗如画的夜空说,“流星雨是什么?那是天空留下的眼泪。”我看到一点星光从她的眼角滑落,远远望去如一颗流星。 我想牵起她的手,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时 “轰”一声巨响,大地在我们中间裂开一条鸿沟,仿佛地狱之门猛然打开。 清依在叫,我也在叫,天地间却只有轰鸣的震动声。世界刹那间变成漆黑一团,看不见黑之外的任何一点色彩。我一时间不知身处何地,只感觉自己在不停坠落,像童年时梦中坠落在宇宙太空。不知是我脱离了时空,还是时空脱离了我,之后很长时间我都失去了记忆。 时空在混沌中逝去,转眼却是黄叶飘零的深秋,天地一片萧索。我仍和清依肩并肩走在天地间,天地依旧,山水依旧,只是人却蜕去了稚嫩。 “还记得那年秋天你写的诗吗,我还记得:临风独把英雄酒,仰首笑看天下秋,一叶浮沉沧桑尽,万丈红云万古流。”清依微笑着念出来。那首诗从她嘴里出来,少了桀骜悲壮,多了宁静致远。而此时的我,心中也已没有昔日的豪情壮志,望着空天斜日眼中一片苍茫。 “嗨,你怎么不说话?”我心中一怔,侧头看去清依却不知何去,身边是一张满月脸和满脸可爱的笑容。我急忙问道:“洛汐,清依呢?” 洛汐笑得更浓了:“不就在那嘛。”说时手指了指另一边。 我便将头转向另一边,清依的莞尔一笑使我的心重新安静下来,看着漫天飘落的黄叶,静待日落。 突然间,天地间又是一声巨响,不知这巨响来自何方,因为世界又变成了黑暗…… 怎么会这样,你们还在吗?我不停呐喊,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的心开始焦急起来,像绷紧的弦。此时心中一个念头忽闪:我在哪里?家,我的房间,这一切都是虚幻,我定是在做梦,对,是在做梦,那就醒来吧,快醒来吧……我心中在祈祷,也是在呐喊。终于,睁开双眼,又是落英缤纷的秋。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我高兴地松了一口气,右边是清依美若芙蓉的微笑,左边是洛汐胖胖的容颜。 天地一只沙鸥。 第三十章 “对了,不是说有家属的必须带家属吗,怎么只见你不见文雯小姐?” “真的假的?我还以为你没啥变化呢,原来眼睛近视了,哈哈,那不是吗?”江洋笑着,指了指那边女生中文静纯洁的一位给我们看。 大家一阵愕然,半天才笑道:“太假了!绝对太假了!” 我的大脑怎么也无法把眼前的女生和记忆中那个叫文雯的女孩联系起来,想必大家也是一样。 江洋忽然对着我笑开,意味深长地说:“你的那位呢?噢,难道也在那边,我怎么没看出来?” 我不知道我当时的心里有没有什么不平静,只记得我拨开了他的手笑道:“我生日是11月11,怎么会有家属。” “切,你没家属?整天不给兄弟们发短信,你还敢说没有,想请客是吧今天?”江洋威胁道。 “只听说有的请客,还没听说过光棍请客的,”我推却道,“对了,那边的几个女生都是谁,洛汐还没来吗?” “你是不是眼睛也近视了?那不是洛汐吗?”江洋十分无奈地答道。 我这次真的尴尬起来,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确实出了问题,因为江洋指的那个哪里有一点洛汐的模样:修长的身型裹在羽绒服中仍显苗条,细薄的长发随风飘逸,一改满月的脸庞,一双大眼睛越发显得剔透,忽闪忽闪地格外引人注意,只是在偶尔的言行举止中约略还能找出洛汐的影子。她正与其他女生聊得开心,或蹦或跳却不再发出“叮当”的声响。 “无语了我。大学真是改造人的地方啊。”江洋望着洛汐,不住地感叹。我也望过去,洛汐却对我们这边视而不见似的,始终未瞧一眼。 老同学半年后相聚,原本经常联系的聊着彼此已知的事,不经常联系的大多只谈些学校专业等大众话题。时间已将我们的距离拉远,很难再有曾经的亲密无间。聚会原本定在十点,到十一点半时该来的人尚未到齐,来到的人便凑成一群一群的彼此畅谈,而男生和女生之间却很少交流。 终于,洛汐跑到我们一伙人旁边,笑道:“你们男生懂不懂礼貌,都来这么长时间了,也不过去给女生打个招呼,真是的!” 江洋依旧洒脱地一笑,接道:“洛汐,请问你是怎么做到的,连东方旭都不认识你了哎。” 洛汐“扑哧”一笑,脸上微微泛起红晕,转又一脸欣喜地说:“怎么,你也想减肥?快叫老师,我就传授你独家秘方!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趁今天老师我高兴。” 江洋立时双手抱拳,弯腰作揖道:“师父在上,受徒弟一拜!”惹得众人哈哈大笑,纷纷跟着打趣。 “洛汐,你是学心理学的是吧,我们以后有心理问题是不是可以找你咨询?”大家都开玩笑问。 洛汐笑而不答。 “你们学心理的女生是不是一眼就能知道男朋友在想什么?那样岂不是不能找学心理的女生做女朋友?” 洛汐又是“扑哧”一笑,说:“我哪知道,我又没有男朋友。” “那你看我现在在想什么?”江洋接道。 洛汐又笑而不答,一双眼睛比小燕子的还大。 “好,给你们出一道心理测试题。”洛汐笑盈盈地说道,“一个浴缸里装满水,旁边有一个大水瓢和一个小水瓢,你可以用水瓢或打开排水口把水排干,请问,用什么方法可以最快地将浴缸里的水排干?你知道答案,不准说!”洛汐说着,望了望我,这是她第一次有意地望我。其实,我早不记得她跟我说过这样的题目了。 “应该很简单的,”江洋立刻答道,“打开排水口,并同时用两个水瓢向外舀,这叫‘双管齐下’。” “嗯,你的心理素质不错,但是,更好的方法是,你跳到浴缸里,同时打开排水口,并用两个水瓢往外舀水,这叫‘三管齐下’!”洛汐咯咯笑起来。 “这些和心理素质怎么联系上的,纯粹是忽悠吧。”其他男生纷纷道。 “哼,说了你们也不懂!”洛汐说完又跑回女生那里去了。 到十二点时,聚会的人终于都来到,大家相互聚拢一起,开始拍摄合影,接连拍了好几张。 之后大家才商量着该去吃饭,便三三两两地离开广场走向酒店。我默默走在人群后面,前面的人都已过马路,我站在路边回头一看,后面只有洛汐和班长。洛汐在广场边上买了一串冰糖葫芦,举着向我悄悄说:“吃吧?” 我连忙摇摇头。 洛汐放到嘴里咬了一颗下来,说了声“再见”沿着街道走去。 “你去哪?不是去吃饭吗?”我下意识地问道,我记得那是我那次聚会和她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去给我舅舅看孩子,”洛汐回头,无奈地笑道,“我不能去吃饭了,你们好好玩吧,再见!”说完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我一时间怔在马路边,醒过神时前方的同学已走得很远。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越来越迟钝了。 之后的聚餐及聚餐后的ktv狂欢,我也一直都无法提起精神,大家k歌尚未尽兴时,我便与众人一一告别提前离开了。江洋和文雯都大吃一惊,他们没想到我会那么早就要走。 我是一个人来的,也是一个人回去的。我刚坐上洛城去蒙城的车,便收到洛汐的一条短信:你们都在哪儿疯呢?还不回家啊? ****************** 那是上大学之后,我去的唯一一次同学聚会,留下的记忆也就是这些了。也就是在那次聚会后,中学时代的那些人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了,除了一个人,那就是洛汐。随着长时间的不再相见,彼此的联系也越来越少,以致失去了音信,记忆也随之模糊开来。我想我从前的那些朋友,大多是这样丢失的。常说人际交往的唯一法宝就是主动,我想这在我身上得到了反证。 现在想起这一切都已晚了,连追忆都那么无力。 更何况,当时的我,连自己的状态已越来越不清晰了,特别在那样的夜晚,收到了那样一条短信。 ****************** 现在想来,我对于那条短信的真实性都是不确定的。那个夜晚,也就是那个对石文渊来说是精心策划的,对我来说与往常无异的夜晚。 在那个夜晚的前一天,我是这样度过的。 有人说春运时期的火车票,就像当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一样紧缺,我就没有票,最终只好先坐车去郑州,再在郑州转车回校。 有人说中国的交通事业因两类人而兴旺:民工和学生。放眼望去,拥挤如蜂窝的车厢里,除了民工便是学生,除了学生都是民工。 我的身边便是一群民工,他们一上车便呼三喝四,掏出几瓶白酒和几包可做酒肴的酱肉。列车才发动不久,车厢里便飘满了浓浓的酒精。没有酒杯,亦没有真正的菜珍,他们手握着酒瓶依然喝得兴高采烈,嘻嘻哈哈用不太清晰的方言高声谈笑着。他们也不顾车内严禁吸烟的广告牌,纷纷点起烟吸起来,车厢里的空气顿时成了酒和烟的混合物。 我望着窗外,家乡的城市、山水一一在后退。 酒过之后,几个民工又打起扑克牌,其他人也纷纷聚到周围看热闹。不一会儿的工夫,其中一民工便输了五十多块钱,一直叫骂不停。 窗外不久便成了黑暗一片,家乡在黑夜来临前便已全部退去。我好想睡一觉,只是耳边嘈杂,无法入眠。 车进河南几个小时后,那几个民工便收拾了扑克和行李一一下车了,座位下尽是一片狼藉不堪入目,乘务员只好过来清洁一下。 车到郑州已是午夜,车站里却依旧灯火通明。走出车站,我第一眼便看到了郑州夜晚的繁华,这个中国的中部城市,即使在夜晚依然不眠,接待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 郑州火车站算是我所见过的较大的火车站了,那里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列车,它们也从这里开向全国各地。我逐一看去,能到武汉的车非常多,我还没来得及高兴,随即发现,那些车的票却均已售完。看着售票厅里排着长队买票的人们,我已无心再呆下去,提起行李来到火车站对面的汽车站,打算坐汽车。令人懊恼的是,当天上午去武汉的汽车票也均已卖完,只剩傍晚的汽车还有票。我没有买,转身走出汽车站,我实在不想再等十多个小时。已奔波了二十多小时,早是又累又乏,只想立刻回校大睡一觉。 在广场上徘徊片刻,我又走进火车站售票厅,排队买了一张第二天的票,想蒙混过关,搭今天的火车。看看时间,那班车还有一小时便发车,我便急急来到候车厅前,而在进候车厅时却被检票员拦住了,无奈只好退出。拉着行李箱在广场上徘徊片刻,我又走向候车厅,同样被检票员拦住退了出来。这样反复地进进出出好几次,每一次都是检票员在最后一刻发现我的票不是当天的,把我拦住,我就始终无法进入。时间在一分一秒前进,我站在广场上不禁有些心灰意冷,不再抱有多少希望。 这时一年轻男子走过来,向我问道:“等坐火车吗,去哪,要不要送?” 我已没有心情答理,那男子却不停追问:“是不是没买到票,我找人把你送上车怎样?别走啊,保证把你送上车,”男子一直追着我说,“哎,哥们儿,你到底要不要坐车,要坐车我们就真能把你送上车,你在这等是等不到的,郑州是亚洲最大的中转站,票早都没有了。走不走?保证把你送上车。” “多少钱?”我问道,这些人干这些事一定都是为了赚钱的。 “一百块,”男子立刻答道,脸上露出迫不及待的笑容,“我们都是要冒风险的,万一被查到是要坐牢的,走不走你?” 我摇摇头,“太贵了。” “不贵,一百块怎么能算贵呢,郑州消费水平这么高,你若再等一天,光住宿就得二三百,这样多好,只要一百块钱就能坐上车,天亮就可到武汉了。”男子见我仍是犹豫,便招手又叫来一个男子,两人对我劝说不停。 我犹豫了许久,想是进不去的了,最后无奈决心一试,便问他们:“你们保证能把我送上车?” 两男子立刻又高兴起来,纷纷道:“保证把你送上车,送不上车我们不要钱。我现在打电话叫人过来怎么样,你是几点的车?” 我点点头,把车票拿出给他们看了看。 一男子立刻打了一个电话,片刻之后便另有一人过来,招呼了一声便递给我一张车票,面无表情地说:“走,你跟在我后面,什么也别说,走吧,记住,什么也别说。”说罢匆匆走去,不时远远回头看看我,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我拿过车票看了看,竟是当天五点的车票,只不过是发往北京的火车,快进候车厅时那人突然停住,悄声对我说:“你先进,进,别说话。” 我将那张票出示给检票员看了看,顺利通过,心中不免有些忐忑,进入候车厅后那人从后面赶上来,只远远看了我一眼继续向前走,仿佛根本不认识我,和我一直保持着很远的距离,候车厅内不断有工作人员查要身份证的声音,我感觉自己像小偷一样不自在。 之后发生的事是我永生难忘的,我的灵魂又受到重重的震荡。 如果再让我选择,我无论如何也不愿那样去坐火车。 ****************** 那一刻,我的灵魂彻底崩溃,尊严被打入冰冷的深渊。 我跟着那男子进入一个候车室,那里他与另一名男子碰头,原来除了我,他们还送进来三名学生,正在候车室里坐着。 两男子碰头后,便带着我们四个学生,从一个候车室到另一个候车室,转了几圈才来到我们要上车的候车室,恰好检票已经结束,检票员问还有没有要上车的,他们叫了一声便急匆匆冲进去。检票员没有看票,因为火车马上就要开了。 那两男子快速地在前面奔跑,我们在后面吃力地跟着。他们先送那三名学生上了车,再回来送我上车,而那时去武汉的车已经关门准备开动了。两男子依旧在前面奔跑,不停地回头冲我叫道:“快!快!”。 他们突然停下,站在一扇半开着的车窗前,不由分说便推起我,叫我由车窗爬进去,我被他们推搡着把头和肩伸进车窗,却立刻迎面而来好几双手,把我又推了出来,我还听到了里面人的叫嚷声:“不准上车!出去!快关车窗!” “谁说不准上车的!”一男子按住车窗道,另一男子又用力把我推了上去。 我上身刚探进车窗,又看到那一双双阻拦的手和一双双愤怒的眼睛,那眼神是维吾尔族人特有的,我再看去,车上坐的几乎全是维吾尔族人,后来我才知道,那车是由乌鲁木齐开往汉口的。 我感到害怕,又退出车外,潜意识里我决心放弃。 然而,那两个男子却并不愿放弃,反而一起用力又把我推了上去,我的整个身子都横跨到了车窗上,而车窗内的那一双双手也不干示弱,同时上来想把我往外推。 一时间,我便被卡在车窗里,内外都用力推着我。 我的脑海里一片杂乱,只觉得自己是一条狗,一条癞皮狗,一条被千人唾骂万人踢打的癞皮狗。我闭上眼睛,只希望自己能立刻从这宇宙中蒸发,越快越好,蒸发干净。 然而我还存在,存在于那一双双满是仇恨的眼睛里,存在于无数的骂声中。 窗外的人用力把我的双腿推了进去,我非条件反射地蹲到了车窗下的桌子上,嘴里一直本能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窗外立刻又把我的行李箱送了进来,我抱着行李箱半蹲在桌子上尚未稳住,便被那一双双手狠狠地推了下来,我跌跌撞撞歪歪斜斜地站到地板上,早已是满头大汗。 火车已奔驰起来。 四周的叫骂声依然不停,我一直道歉的嘴再也张不开了,我只盼自己能立刻死去,哪怕只是让我的知觉死去,让我远离那充满仇恨的地方。 我听见自己的心脏“砰”一声裂开了,重重地坠入肝肠之中。 汗水只在一瞬间便浸透了我的毛衣。 我就那样一直提着行李箱,下意识地向车厢中间挪了挪,似在找寻剩余的空间,又似在逃避满世界的仇恨,像一只落入人群拥挤的大街的小老鼠,想躲却找不到方向。 我终于找了一处人稍微少一点的地方站住,这才把行李箱放下,汗水沿着两腮流下。我进来那边的人仍然在大声谈笑着: “下次千万不能打开窗户,太恐怖了,跟强盗一般!” “妈的我都成了梯子了!” “我们该把窗户一关,夹住他的头,他就进不来了。” “他头伸进来时我们都往他脸上吐唾沫,他保准缩回去的。” “哈哈哈……”“哈哈哈……” 听着那些人大笑不止,我崩溃的心中顿时闪过一个念头:有一天,我一定要把维吾尔族灭了,就像曾经我想把大和民族灭了一样。 那些人中有些是用新疆语在谈笑,我听不懂,但我感觉仍是在讥讽我的。 列车继续前进,四周都是来自新疆的维吾尔族人,都有着相似的代表着维吾尔族人血统的眼睛。以前看到那样的眼睛,我都认为那是十分美丽的,那一刻我再也无法抬起头来,在那样的眼睛所包围的世界中,我无地自容。我提起行李箱,灰溜溜地走开了。 如果一个人的尊严被践踏,如果这个人无比珍视自己的尊严,那他便生不如死。 我只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不死,死的方法有很多,我恨自己竟然怕死贪生,恨自己是个懦夫。 我的心在静静滴血。 被卡在车窗里的情景一直反复呈现在我脑海里,我看到自己是那么的丑陋,那么的卑贱,我看到所有的人都指着我,暴露出凶狠的目光…… 他们为何要那样对我?同是中国人,一样在上学,他们为何要那样对我?想着我就伤痛欲绝,心如千万把刀割一般。 而他们那般对我又有什么不对吗?瞧我都做了什么?我转念想到。我所做的该是一个大学生做的吗?那样的行为是何其的不文明啊,我的脚踏在洁净的桌面上,很有可能还踏到了他们的身上,他们当然会愤怒。若我是他们,有人那样爬进来不也会生气嘛。是自己可耻,又怨得了别人什么呢。自己真是个品行败破的家伙…… 慢慢地,我把这一切都归咎到了自己身上。怒气也渐渐转变为对自己的不满。站了好久,腹中便开始翻江倒海。列车开进湖北后,我终于无法坚持,痛苦地呕吐起来。 窗外暖阳普照。 ******************* 回到武汉那天是元宵节,我在宿舍整整昏睡了一天。醒来时,宿舍里漆黑一片,舍友都出去狂欢了。外面正百花争艳,一片锦绣。 就在那时,手机传来消息:我和灵儿正站在大上海的高楼上,看美丽而寂寞的烟火,猜想,你定不在长江的这头,而是在那头。 这样的短信我只能认为是错发了的,只有其中的“灵儿”二字让我思索了片刻,说了,我的记忆和思维都一天比一天迟钝了。 夜已深,外面的鞭炮声渐渐隐去,宿舍楼却熙熙攘攘开始喧闹起来。宿舍里仍漆黑一片,舍友们仍无一人回来,我也懒得开灯。我就躺在黑暗中,听外面公寓楼下喧声四起,仿佛还有一大群人在齐声叫嚷着什么。那叫声很快便吸引了各楼栋的人,喧闹之声愈演愈烈。 宿舍里一直黑黑的寂静无人。 外面却是怎样的骚动。 如果那天我走到阳台上,便可以看见一大群人,各手持玫瑰花排成心形站在女生宿舍楼下,齐声向楼上大喊:“宋婉,宋婉,我爱你……” 公寓区里,到处还有滑着旱冰鞋飞舞的男生,人人手里也都拿着玫瑰花,这些人都是来为一个人捧场造势的,那人便是石文渊。 石文渊正站在那排成心形的人群前面,胸前捧着一大束玫瑰花,激动而期待地仰望楼上的一处窗口。 此时此刻,每一个窗口都挤满了兴奋的女生,只是没有宋婉——石文渊一直等待的人。 “宋婉,我爱你!宋婉,我爱你!……”叫喊声越来越高昂。 “宋婉,下去,宋婉,接受他……”女生宿舍楼上也渐渐响起叫喊声。 许久,楼栋门里终于走出一个人,天生丽质、气韵脱俗。她径直来到石文渊面前,向他说了一句话转身走去,石文渊就跟在她后面走出公寓区,来到公寓后面的草地上。一时间,所有宿舍楼上观看的人都尖叫不已。女生宿舍楼下的人群也在一片欢呼中散去。 之后,石文渊和宋婉做了什么,何时离去,大家自以为知晓便不再关心。都不知道,二人的相聚其实只有短短几分钟。 宋婉倍感好笑地望了一眼毕恭毕敬的石文渊,说:“你知道吗,我不想我的男朋友年纪比我还小。” 石文渊依然双手捧着鲜花,急忙道:“那我可以做你弟弟吗?” “不行,”宋婉摇头说,“有你这样不懂事胡闹的弟弟吗?” “那我改,以后绝对不敢了还不行吗?” “行,那回去吧你。” “噢,姐姐再见。”石文渊应了一声果然转身走去,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把手里的玫瑰花送给宋婉,微笑着说:“姐姐晚安。” 宋婉笑在夜风中,天空看不到明月,她却比明月更皎洁。 一夜之间,石文渊成了全校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远比当年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烧得还要红。他一回到宿舍,几人立刻围上去追问不止。他显得十分喜悦,神清气爽地说:“终于给我机会了,他答应坐我姐姐了。” 旁人一听立刻全都泻了气,摆摆手纷纷走开。 石文渊躺到床上,舒展开四肢念道: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 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 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我愿是你肩头里的一片雪 贪恋着你的体温你的一切 我希望时间能为我停歇 让我在你的肩头多停留一刻 第三十一章 我的手机又传来一条短信,显示的是和上一条相同的号码,我打开短信,却怎么也想象不到是那样的内容:我是清依啊…… 我的脑海里于是便有了那样的画面,清依和灵儿,在元宵之夜,大上海的楼顶,看着满天绽放的烟火,谈论起我…… 想到那些,我哭笑不得,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啊, 我确定是我的大脑又开始了幻想。 但是这样的短信又接连到来:我真的是清依啊,你怎么不回答,我是在网上遇到同学,告诉我你的号码的,还有灵儿,我们现在一起,她跟我说,她有个哥哥。 我不知所措了,我想我是无法摆脱那样的幻境了,我又陷了进去。我能做什么呢?难道要我再去给幻觉回复短信? 我把手机丢给躺在床上的石文渊,万万也想不到,他就那样读了出来:“我和灵儿正站在大上海的高楼上,看美丽而寂寞的烟火,猜想,你定不在长江的这头,而是在那头。” 我想我是从床上跳起来的,石文渊被我吓住了都,我就那样紧紧盯着他问:“你说什么?”他一时竟忘了回答。 “你说我手机里有短信?” “拜托,老大,你手机有短信你不会自己看啊?” “那你再念一条我看看。” 石文渊真的又念了一条,念的都是清依刚才发给我的。于是,我彻底迷茫了。 如果说天意弄人,我想这就是了;如果说机缘巧合,我想这就是了;如果说世事难料,我想这也就是了。 而当时的我并没有心思去想这些,我能想到的,只是这一切哪些是真的。难道石文渊也进入了我的幻觉?难道他所说的话是我的幻觉?还是目前的一切都是幻觉?难道我还坐在家里?难道这世间的一切都是虚幻?谁能给我证明呢?谁又能证明他不是在我的幻觉里的呢? 那样想着,我为人类而悲哀。人活一世,甚至根本无法证明世界是不是虚幻。那样人活着的意义何在呢?就如此不明不白地过活,自生自灭?那么,即使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意义本身便没有了意义。 如是我明白了,根本没必要去分辨真假、澄清价值。就活在当下吧。 活在当下,我就必须去回复那些短信。当我全身心投入进去时,我发现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回复。清依,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再去面对她。在我心里,她还在武大等着我呢,说不定明天一早就会来看我的,而这时却另有一个清依出现了。你让我怎么办?清依啊,你要我怎么办? 我呆坐了许久,终于回复了一条,那一条短信只有两个字:清依…… 我想那是我当时发自内心的言语了。 这时手机响起,我接听了洛汐的电话。 “怎么回到学校了也不汇报一下?真是的,你看我,刚安顿好就来慰问你了。”听得出她喘气的声音,应该是刚放下行李。 “是洛汐吗?我想问你一些事。”我不知道我这样的回答是不是让她感到吃惊了。洛汐许久才问道:“怎么了?” “你确定我现在真的在学校吗?你确定你真的在和我打电话吗?你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洛汐沉默得更久了,但是最终给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我不知道什么真假,但我会记住和你的每一次通话,在别人看来这或许可有可无,但我会用一生去珍藏,不论是真是假……” 下面的话我已听不见,我的心在那一刻沸腾了,一股暖流传遍全身。我知道了我该怎么去面对眼前的世界。几天之后,当我站在写着“国立武汉大学”的校门前,我的心踏实了,我的脚步更加坚定。 车水马龙中,阳光洒在人们脸上。 就那样,我看到了清依,她远远地就向我挥手,依然那么清扬,如扶着春风的杨柳。我满怀欣喜地跑上去,清依嫣然一笑,那笑穿过时空,和多年前的一样。 “怎么这么长时间了都不跟我联系?”清依轻声地埋怨起来,“我老给你发短信也不回,寒假前有段时间你的手机还停机了,你不知道我一个寒假都担心成什么样了。” “我……”我刚要回答,却看到清依的身后站着一个女生,没有笑,泪光闪闪,双眸幽幽。我的心抽动了一下,我知道,那是我的清依。虽然时间是个雕刻家,清依脸上的清纯已被沧桑覆盖,但那双眼睛没有改变,那看我的眼神可以顷刻间穿透我的心,让我的心感受着真情。 “清依……”我感到我的喉咙发干,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那一刻,我心中埋藏已深的思念一一复苏,那些痛彻心扉的思念,在那样的岁月中,好不容易才结疤被掩盖,在那一刻全部挣脱开,连同那些不堪的岁月一起,涌上我的脑海。 都说时间可以忘却一切,其实不是,时间只是暂时把过去掩埋了;都说在这个世界上,谁离开了谁都照样生存,那样的生存只是麻木。再见清依的那一刻,我才重新感觉到了生活的搏动。 只是,那一切都来得好迟啊。特别在回首那些堕落的岁月,我知道我已没有资格站到清依面前。然而,清依的眼神让我无法退缩。 我不知道我们那样站了多久,流了多少泪水,我的清依完全成了一个泪人。 “清依,”我终于又能发出声音,我的声音使清依的脸上落下更多泪水。 夕阳如梦,红霞满天。我确定自己不是在梦中。 ***************** “你变了。” 那是分别三年后,清依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只这一句话,又让我彻底愧疚不已。我在那时应该已经意识到,我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只是那时的我,心底还存有一丝渴望,或许是再见清依让我失去了理智。是啊,现在想来,人总是会变的,原本一起的人,沿着不同的方向变化,就不可能再在一起了。回首过往,我与很多人就那样擦肩而过了。 “清依,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一直不给我消息?”虽然回首只有三年,那三年对我来说是那么的漫长,似乎已过了几个世纪。 “我,我虽然回去过几次,却一直没法联系到你,要不是寒假里在上海遇到了白灵儿,我想我还是无法见到你。” “灵儿?你说你遇到了灵儿?” “是的,我在校内网上,蒙城中学的群里找到灵儿的,她给我说了你;寒假她还去了上海。你不知道,我和妈妈这几年一直都住在上海。” 说起上海,我一时间听成了伤害,不由又因过去而深感愧疚心痛。清依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情,说:“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不要对过去太自责了,其实,那晚,我……并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你昏过去后,他们也就都吓跑了,我,我还是好好的……” 听到清依的话,我的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即使此刻我也无法描述那种感觉。那之后,我只知道,清依还是以前的清依,我却不再是以前的我了。 我甚至想起了叶如梦,想起了“似水流年”。我无颜面对清依,把头转向另一侧,那边的“清依”仍在对着我微笑。 我们诉说着往事,诉说着那些共同的和不共同的过去,时间就那样在一句句诉说中过去。不知不觉已是月上枝头,而我们都无意离去。清依望了望月亮,说我该回去了,她一直送我到武大校门。我能感受到她的不舍,我想她也同样能从我那感受到。我刚要上车时,清依忽地想起一件事,立刻跑过来,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放到我手里,并轻轻说了一句晚安。 夜凉如水,星月满天。 ******************** “占到位子了没?” “占到了,真不容易。这次我们要牢握集体作战精神,建立我们的一个根据地,为此我占了两排,以后我们 都固定在那即可了。”石文渊一展身,仰面躺到床上,无比自豪地说,“以后可以天天见到宋婉了,呵呵。” “瞧你那出息,都做了人家小弟,还死心不改,男人做到你这份上,真够悲哀的!” “你懂毛?女生就是要长期感动才能动心的。再说,爱不是占有你懂吗?”石文渊一本正经道。 “切,真假!属你最假了。”其他同学讥笑道。 宿舍里的几个人就这样相互打趣着。直到看到蒋川归来,大家才知道很晚了,便一个个去洗刷准备睡觉。据说康德作息稳定,邻居根据他的作息调整时钟,在我们宿舍,蒋川就是大家的时钟。 我背靠墙坐在床上,看着清依给我的笔记本,里面记载着清依写下的日记。日记是从高三分别后写起的。读着那一幕幕往事,重温那一首首心曲,我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不同的是,不再是我的过去,而是清依的过去。我记得,我曾经也写下过那样厚厚的一本,同样是记载着过去,只是那过去与这过去竟完全的不同。而我的那本,早不知去处了。相比之下,我的过去似成了虚拟的幻觉,使人迷惘也使人感伤。我的过去充满了清依的影子,清依的过去又何尝不到处是我的音容笑貌? 旭,我要走了,我要离开蒙城了,或许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我是流着泪离开的,蒙城已流下了我太多的泪水,我无法再在这个城市待下去了,如果能再见,希望你能认出我来。 …… 旭,明天就高考了,你还记得你说过的梦吗,我虽然没说,但我的心里是和你一样渴望那样的梦想成真的,我能在大学校园里遇到你吗? …… 旭,来学校这么多天了,我知道不会再遇到你了,想你也不会到武汉大学来的,你在什么地方啊。武汉大学的校园好大,我很容易就迷路了,你要是在我就不用怕了。 …… 旭,你知道吗,我昨天去了蒙城公园,去了第一次见你的那个河边,我知道你不会再在那里了,你真的已不在。 …… 旭,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也不知道这一生是否还能和你相见,我想知道,许多年后,当我已变成一个老太婆,与你在黄昏中擦肩而过,你是否还能将我认出。 …… 旭,终于得到你的消息了,我好高兴啊,可是不知道怎么去联系你,我似乎失去表达了,我真的还可以见到你吗? …… ***************** 我不知何时睡去的,梦里一片安详。醒来时枕头潮湿而冰冷,昨夜的梦境犹在。 宿舍里其他人却早已不在。我想起那是周末。 我打开手机,里面有清依的一条短信:我在昨天同一个地方等你。 眼中的清依,依然是那身雪白的羽绒服,帽沿长长的绒毛在风中飘飞,更加衬出她清如明月的脸和富有灵性的眸子。我清晰记得,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时她穿的那身衣服。走到近前,清依的双眼依然可以看出昨天流泪的痕迹。我知道自己看到的是真实的清依,而另一个“清依”,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我认为她们是合而为一了。 清依微微一笑,递给我买好的早餐。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那样的场景就在那里曾经出现过,可都成了虚空。另外,虽然我对她的过去有了足够的了解,但我依然无法将我们的现在联系到一起。我想清依也是有同样的感觉的,不然她不会显得有些不自然。 “你的日记,我都看过了。” 沉默。 我记得,在三年前,很多情况都是像这样的,我谈天,清依很少说话。可是现在的我,却找不到三年前那些取之不尽的话题。我已有太长时间不主动说话了。清依还在等待,我只有低头吃起她为我买的早餐。 不一会儿,我收到一条短信,是洛汐的:你的生日礼物我刚去拿来,碎了,我哭了…… 我的心中顿时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的滋味。这滋味夹杂在我和清依之间,使我越发觉得不自然。一时间我不知该怎么回复,想了好久也只好说:不好意思,本想祝你快乐的,却让你不快乐了,真是罪过。 嘿嘿,没什么啦,我什么都缺也不会缺少快乐,伤心对我来说比快乐难得的多。洛汐回道。 我的心里有了一丝平静,洛汐的乐观总让我佩服。 那天是洛汐十八岁的生日。我之前给她寄去了一个水晶钢琴,作为生日礼物,因为她曾在电话里向我说过,很想弹弹家里的钢琴,学校里没有。可没想到那礼物那么脆弱,从南方到北方就碎了。后来洛汐跟我说她伤心了很久,一直望着那一个个晶莹的碎块,一块块地将它们拼凑到一起。一不小心,拼好的钢琴又碎了,她趴在桌上哭起来。 清依看着我发短信,并没有问我在发给谁,只是心神不宁地环顾着四周的风景,什么话也不说。见我吃完早餐,清依低头从包里掏出一双线织的手套,递给我说:“我……只是听灵儿说,你戴手套,就织了一只。” 关于过去,我并不想对清依有什么隐瞒,但那时我还没有把一切都告诉她的准备。我戴着手套的左手忙缩进衣兜里。 清依见状对着我,说:“我给你织手套,只是想你戴上它,能把过去一切都掩盖了。无论曾经发生了什么,都已经过去了。我想你能重新面对生活,我们一起……现在……还有未来……” 过去的事真的就能过去吗?我不确定。我的双眼不敢去和清依对视。我只点了点头,对清依说:“谢谢你,我会努力的。” 我看到了清依真心自然的笑容,那是相逢以来,清依第一次那样笑。她的笑给我很大的鼓舞,我希望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明天也会慢慢好起来。对于未来,我总是抱有一丝那样的希望,哪怕过去无数的不幸,我也幻想下一次不幸不会再来。而这次,我的幻想依旧破灭了。现在想来,很像佛家所讲的因果循环,世事总是环环相扣的。 无论如何,那段岁月是我至此的人生中,最后一段美好时光了。 那时的我与清依,都在努力找回以前的感觉,试图重新点亮生活。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尽量回避彼此的改变和现实的差异。 很长一段时间,清依的手机老有短信发来,而她只打开看一眼却一条也没回,且每次看完短信都显得很不自然。记得有一次,我和清依一起在武大的自习室里自习,一个男生在清依的另一边坐了下来,与她也只相隔一个位子。那男生洒脱帅气,冲清依笑着,并想说些什么。清依却早已是两腮绯红,宛若桃花。那男生还是说了:“我就知道你在这自习,怎么不回我的短信?” 清依并不回答,而是转头望着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我冲她笑了笑,这样的情形和我猜想的差不多,我想并不算的什么。 “他是谁?你认识?”那男生见清依一直望着我不说话,便又问道。 “他是……我……男朋友。”清依吞吞吐吐地回答说,声音极低,却把她的耳根烫得通红。说过之后,她立刻又转过身来,对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们就来到校园里,走过一段路,清依一直默不作声,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知道吗,”清依突然停下来说,“那男生……他老缠着我……其实,我只把他当成普通同学的。” 我开心地笑了起来,“这有什么,我看他满诚实的,品性挺不错。” “你还笑,”清依略含娇气地说,“我以为你会不高兴呢,我该怎么办啊?” “我怎么会不高兴,你这么坦诚地告诉我了,我真有些感动。”我的感动是发自内心的。 清依听我这样说,终于开颜一笑:“我就知道你不会计较的,这点心胸我想你还是有的。那我到底该怎么办呀?” “其实没什么的,你不必太在意就好了,我对你放心,对那男生也挺放心的。好了,别放心上了,对了,那男生叫什么啊,可以介绍我们认识认识嘛。”我半开玩笑地说。 “他叫徐凡,是我们系的,像你说的,确实没什么坏心眼的。”说着,清依轻轻一笑,我知道她心里的石头算是落地了。 当我们再回到自习室,那男生已不见踪影,清依的教材中却夹着一封信,她的心又不安地跳起来。她把信递给了我,我又乐开了,“你这样不好吧,至少尊重一下别人的感情。” “我是认真的,你不要拿我开玩笑了。”清依一脸忧愁地说,“我不想知道这信里写的什么,你要不看我就丢了。” 我只好把信接过来,那理所当然是一封情书,且声情并茂,我知道徐凡也不是闹着玩的。我想当我不在武大的时候,他一定会有更多的举动。 “好了,顺其自然吧,别想太多了。”我不知道自己看完信为什么要对清依说出那样的话,顺其自然,我当时还没弄明白,顺其自然的不一定都是什么好事。 之后,当我们一起走出自习室时,我怎么也没想到,徐凡正站在那里等着我们。他一脸坚定地走到我们面前,望了望我,又望着清依,说:“我不管你们多么情深意长,我总还要对你说出我的心里话,不说我对不起自己。许清依,你知道吗,我真的喜欢你,一刻见不到你我都不能安心,无论做什么事我都会想起你,看你开心我就会开心,你脸上没了笑容我就事事不顺,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我说完了,我知道自己没有机会的。” 他说完便像一阵风一样跑走了。 我们两个站在原地,都着实愣住了。 ******************* 东湖风光,旖旎非常。碧波粼粼,青山隐隐,不是仙境而不逊仙境。 我和清依相偎坐在湖边,畅望湖波荡漾。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和清依单独相处时,我的内心深处总还有些不自在。我极力掩饰,不想让清依看出来,结果越发不自在了。徐凡的那些话还常在我耳畔想起,我自始至终,都没有那样发自肺腑地对清依表白过。而现在的我,早没有那种冲动了。 许久,我们只相视一笑。清依的笑容悠然,犹如夜风中一朵晶莹的睡莲。 夜便浮在花香中,仿佛小船浮在湖面上。湖水之中,皓月澄碧。 ******************** “对了,”许清依忽然记起了什么,说道:“白灵儿去上海玩我才知道,原来你竟是他的哥哥,怎么没听你说起过。昨天,你的老同桌黄书生还发短信向我求助,说他很喜欢白灵儿,白灵儿却不给他机会。” 清依说起白灵儿时,我的心弦还是震了一下,不过立刻便恢复平静。我沉默了许久,脸上的笑容也黯淡无光。 “灵儿还好吧?”我静静问道,我想极力控制自己,但语气还是变了样。 清依不禁大吃一惊,不安起来,怯生生地说:“她很好,天天发短信给我,怎么,你和她好久没联系了吗?” “那就好,”我答非所问,“你怎么帮助黄书生的?” “我当然不能乱帮啦,那要看他们的缘分,白灵儿是个那么好的女孩,我对那个黄书生还不放心来着!”清依见我不愿提起我和白灵儿的事,也就不再问,她一定看出了我心情的变化。 “是啊,我对他也不放心,不过好久没见了,也不知他改邪归正了没有,其实除了好说些谎话,他还是蛮不错的。”我说着努力挤出笑容,不想因此让清依心里过意不去。 “还有,”清依急忙转移话题道,“我晚上打你手机经常占线,你是在和谁打电话呢,一打就是老长时间?” “怎么,吃醋啊?”我故意那样说,听起来十分别扭。 “臭美吧你!我只是好奇而已,要不你不说也行。”清依脸上也露出笑容,她以为我的心情又变好了。 “其实我没有给谁打电话,我只是在接电话,复读时的一个同学打来的,她叫洛汐,山东大学的。” “哦,这样啊,没什么事吧?”清依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摇摇头。 这就是我与清依所能找到的话题,很快话题讲完了,整个气氛也就僵住了。我一直尝试去改变气氛,却总感到力不从心。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为此,我还迫使自己去更多地参加集体活动,更多地去与人交流,我认为是我过去与人交流的太少了。但我发现尽管我加入到人群中,我依然很难融入,我觉得我和任何人都有着隔阂,我仿佛是被封闭着的。即使在宿舍里,一切都也没有改观,我依然是被排除在外,我对世事总是那么不感兴趣,其实,我好像对任何事都没有了什么兴趣。思维迟钝,行动懒散,表情麻木。我想那就是我的自画像了。 我想着改变。在某一个星期天,我参加了学校一个社团举行的“负重毅走”活动。背上三十多斤的重物,一天内徒步行走一百多里。不为别的,他们是在磨练自己,我只想改变一下自己,使自己的内心强壮起来。一天的征途中,每每到了身体的疲惫挑战意志的疲惫时,我都紧紧地咬住牙关挺了下来,最后胜利返回学校,虽然很累,累得连爬上床睡觉都成了十分艰难的挑战,我的心却从来没有过的轻松与欣慰——许久以来,我终于第一次战胜了自己。 人说,战胜一千个敌人一千次,远不如战胜自己一次。 我似乎又看到了希望。 第三十二章 得知后我既有些欣快,又有一丝不安:洛汐真的要来武汉,且就在“五一”假期时。 “怎么,不欢迎啊?不欢迎我就不去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洛汐在电话那头听我不言语便笑道。 “哪有哪有,”我忙回应道,“我一时激动,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表示对你的欢迎了。” “拉倒吧你,有啥好激动的,我是去武汉看我姐姐,顺便也看望一下你,说吧,想让我带什么礼物给你?” “我?我啥也不要,只要能见你一面,听一听你的铃铛。” “呸,呸,呸,真恶心!我都不想去看你了。”洛汐嗔道,继而又像往常一样讲起她身边那些有趣的事来。在她身边,似乎总会发生很多有趣的事,至少在她看来是有趣的。她还总喜欢把自己的快乐拿来和别人分享,并把这本身也当成一种快乐。我可以说是最大的受益者。回首大学时光,我的心平静了很多,一部分是清依的回来,一部分是洛汐的安慰。回首我的人生,很多人是我需要去感谢的,而我至今都还没有去做,洛汐就是其中一个。 **************** 时光荏苒,斗转星移,转眼间便已是四月下旬,武汉大学的樱花开了,又落了,留下的是华美而短暂的记忆。记忆虽然短暂,我却永远也忘不了,那纷纷扬扬的樱花,像北方的大雪落满我和清依的肩头。我与清依漫步樱花丛中,仿佛置身于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个梦境里。我在那一刻,似乎体会到了梦境变成现实的感觉。我们静静仰望着满园飞舞的落花,永恒便在那一刹那里收藏。 **************** 五一刚放假,清依便匆匆去了上海,去看望她患病的母亲,我多少有些失落,本想陪清依一起去,没来得及说出口,她早已离去,带着满脸的忧虑和急迫,看得我心有不忍。 清依走的那天,洛汐便来了。 洛汐到的时候,我没去接她,因为她说她姐姐会去迎接她,尽管当时我也正在车站送清依离去,但我还是没见到她。 下车后,洛汐兴高采烈地给我发了短信,告诉我要去我学校参观。想象的出,发完短信的她快乐的活像一个天使,蹦蹦跳跳扑进姐姐的怀抱。她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那样的快乐形象。 放假后的校园,一片安宁,仿佛人迹罕至的原始丛林。我回到宿舍时,只有石文渊一人在上网,其他人早不知去向。我问石文渊为何不出去玩,石文渊轻叹一声道:“有什么好玩的,婉儿姐姐正忙着写论文。真是无聊。” “原来你是在等她,我说咋能坐得住呢。”我说着拿起报纸翻看着。 “等,唉,我等到花儿都谢了,”石文渊又叹了一口气,“我没把她的心融化,我自己倒快融化了。嗨,东方,你说说,我啥时才能成功啊,再等下去她都快毕业了。” “你不是甘心做他弟弟吗?还说什么爱不是占有,那还有什么呢,”我对他说,“说实话,宋婉可不是好应付的,才貌双全,据我对她的了解,她若对你没有感觉,一时也是难以改变的。此事急不得,你要有足够的耐心。” “是啊,其实若能一直这样做她的弟弟,我也心满意足了,是真的,爱不是占有。”石文渊摇摇头,自顾自地笑起来,“话虽然那样说,我也那样认为的,可是我的心里还老是不爽。” 不一会我的手机便传来短信,是洛汐的,问我现在在哪,还说她已经到我学校大门了。我忙出了宿舍去迎接。 寒假时我虽已见过洛汐,那时再见,眼中仍不免一亮,内心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像种子一样长了出来。洛汐一身休闲,站立在树荫里,白色的旅行帽下,一双明亮的眼睛含着原始的清纯。看见我来,她轻轻翘起嘴唇,歪着头望着我不言语。外貌虽已不同,这样的表情却完全没有改变,我又想起以前来。 走近了,我一时也忘了言语,只是静静地盯着洛汐看,直看得洛汐“扑哧”一声笑开花,我也笑了。 “唉,来得真不是时候,姐姐正忙着写毕业论文,不能带我玩,我只好投奔你这来了,听说武汉有不少好玩的地方是吧?”洛汐开口便直入主题。 “嗯,我也听说了,只是不知传闻可不可靠,你都听说了哪些好玩的地方?”我说着递给洛汐一瓶可乐,微笑着问。洛汐使劲看了看我递给她的可乐,并没有打开。 “我就知道你不知道。真是的,今儿个算你幸运,我给你当导游,带你去转一转美丽的江城,也让你开开眼界。别整天只知道仰望天空,都成青蛙了快。对了,刚收到一条短信,挺好玩的,还是两首诗,叫什么,对了,如梦令。听着,女:昨夜校园漫步,遇见青蛙摆酷;呕吐,呕吐,只能拿头撞树。男:昨夜校园摆酷,遇见恐龙撞树;恐怖,恐怖,可怜那棵小树。呵呵呵,不会就是发生在你们校园的吧?”说着,洛汐又咯咯地笑起来。 我也轻松地笑起来,站在洛汐身边,我感到无比的轻快和舒适,还夹杂着一种说不出的温馨。仿佛我的心得到了释放,摆脱了某些束缚。我在清依身边的不自在全没了。 我便接着洛汐的笑话说道:“好啊,终于找到靠山了,今天我就跟你这活化石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小样,欠踹是吧!你才活化石呢!叫姐姐我就带你去玩,叫姐姐!”此刻她那一双大眼睛里又充满了淘气。 “搞笑啊你,小丫头片子还想充姐姐。”我回应道,说得洛汐的嘴唇又高高噘起,“现在打算带我去哪玩啊,导游小姐?” “现在?”洛汐用她那双水灵的大眼环顾了一周,“我先带你熟悉熟悉校园,免得你老是迷路。” “嗨,我说大姐,这是我的学校哎!”我一本正经道。 “哎,”洛汐答应得十分响快,都把自己笑弯了腰,“乖啊,小弟弟,我知道是你的学校,这才让你熟悉的,要不你以后怎么生活啊。要不你带姐姐去走走,让姐姐看看你记不记得路。” “无语。无语凝噎了我。快,找块豆腐把我砸晕得了!”我一脸无可奈何地说,洛汐早笑着跑开了。 我只好带她随便走走,说实话,我对校园有什么景点真的不太熟悉。校园很大,我也没有全部地方都去过。所到之处,洛汐好像都很感兴趣,快乐地欣赏起来便没完没了。我一直怀疑她眼中的世界除了快乐是不是真的一无所有。在学校转了一圈,洛汐又要求去武汉大学看看,在武大转了一圈却没看到一朵樱花,这让她多少有些失望。之后,我们又游了一圈东湖,从黄鹤楼上下来,再坐轮渡,走过江汉路步行街,又到江滩走了好远。洛汐一直像一只欢快的小鸟,丝毫没有疲倦的表现。她用喝完的矿泉水瓶装了满满一瓶江水,对着夕阳的余晖看了又看,仿佛里面藏着什么宝贝,看过之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望着天空轻叹一声,说:“本来还想去归元寺看看的,看来是与佛祖无缘了……” “归元寺?在哪?你怎么不早说?”我问道。记忆中我和之前的清依去过,但我却不知在什么地方,只还记得里面有很多小龟。 “说你是井底之蛙都坏了青蛙的名声,连武汉最大的寺庙都不知道。今天去的地方都是我想去的地方,说了也轮不到了。”洛汐意犹未尽地说。 “那明天去好了,明天你还是导游。”我暗暗觉得好笑。 “明天上午姐姐要带我去图书馆看书,下午就要去上海了。”洛汐道。 “上海?你也去?”我忙问道,心中一阵跌落的感觉。 “是啊,姐姐要带我去,我本来也不想去的。”说着洛汐似乎显得有些不舍。 我又一时失去语言,感到满心的惆怅,默默地仰望着渐渐暗淡的天空,心中空落落的。 “喂,”洛汐又微笑起来,“都一天了,你就不想尽一 尽地主之仪?” 我也笑起来,“我倒把这茬给忘了,走,现在我是导游。” 说笑着走出江滩,我们选了处环境还好的地方共进晚餐。 晚餐进行的节奏很慢,如同四处流淌着的轻柔的音乐,如同洛汐眸子里始终荡漾着的暖暖的幸福。我总是躲避着她的双眸,每一次目光相触,我的心都会像春天的雪无声地在融化。我不相信也不愿相信那种感觉,但我的心却一次次地背叛了自己。 “怎么不吃啊你?”望了一眼手托下巴静静坐着的洛汐,我问道。 “我喜欢看人狼吞虎咽的样子,你表演一下让我看看吧。”洛汐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似的,笑道,“那天,我和宿舍的姐姐们出去吃饭,一上来一盘菜我们就抢,跟几年没吃饭似的,当时还有一个男生,估计他一顿饭几乎没吃上什么东西,结果吃完了,我们一个个都撑得跟猪似的,想起来就好笑,呵呵呵。” “看不出来,那样你都还能减肥减成这样?”我不小心拿女生最敏感的问题开起了玩笑,“能吃的咋不吃了今天?” “我吃得又不多,只是抢着好玩。再说姐姐说了,并不是胖的人就都吃得多,就像吃得少不一定就不胖。我就是属于这类的。” “噢?哪个姐姐说的?”我笑道。 “本姐姐啊,”洛汐淘气地笑起来,“你知道我为何能减肥吧?” “不知道,”我摇摇头说,“难道另有隐情?” “呃……,不告诉你。”洛汐突然不好意思起来,笑容腼腆,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神情,同时我的心里却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潜意识里,我似乎知道了洛汐减肥的原因,同时我突然想到,一直以来我们都喜欢拿洛汐的胖开玩笑,经常对她说什么“别人都说你若减肥定是个大美女,我真想看看你减肥后什么样子,你就不能行行好啊?”很久很久以前,洛汐听到这样的话都会嗤之以鼻,一副不屑理睬的表情;然而我很久没见过那样的表情了,因为我们的话语大多是通过电话线传输的,我突然想到,高中分别之后洛汐的表情定然不再是以前的样子的。 想着想着,我竟有些不知所措,只默默地吃着。 吃过饭时,天已黑了好久,我送洛汐回她姐姐学校。不知为何,站在她姐姐校门内,我们却久久说不出再见,只听见洛汐轻声说:“到校园转一转吧?”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新校区,面积并不大,夜晚看来并没有什么景致。 就那样走着,我们似乎都没有刻意去观看景致,甚至我根本不记得自己都看到了什么。 “真好玩,我老是想起以前的事来,想着整天传纸条的日子。”洛汐笑道,我没有言语,或者说是无话可说。 洛汐拿出数码相机,指着和我一起观看白天拍的照片。我觉得看照片时我们靠得太近,我可以听见她的呼吸,一时间我感到了窒息和压抑。 等我意识到这点时,便不再去看照片,转换话题道:“听说我们下学期要学德语或者拉丁语了。” “学德语?好玩啊。”洛汐也不再看照片,说,“我有一个同学就是学德语的,我还跟她学了一些。”说着洛汐便讲了一句德语,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摇摇头。洛汐便提示说:“是三个字,男生对女生说的。” 我立刻明白了,但故意说:“对不起?” “不是,”我只听得见洛汐的声音,“是男生对自己喜欢的女生说的。” 我没有再言语,洛汐也不再言语,因为答案已再明了不过了。 我感到气氛有些僵了,不愿那样继续下去,故意开玩笑说:“是怎么说的来着?”话一出口,我立马便后悔了。夜晚变得更加寂静。 那一刻,我似乎听到了时间行进的脚步声,正踏着我心跳的音符。 缓慢地,像溪水一样,那三个字的德语又从洛汐口中流出。 校园一片安宁,偶尔能听见远远传来的一声车鸣。 “你姐姐宿舍在哪?”我只好问道。 “就在那边,快到了,”洛汐又笑起来,“我姐姐宿舍就剩她一个人了,其他人都出去玩了,这么晚才回去,她肯定要训我了。” 说着说着,我们终于来到那宿舍楼下,一时间都停住不动,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许久,我才又找到话题,问:“你明天去图书馆?”洛汐只轻轻应了一声,我却有一点期盼她能邀我同去,而我却对她说道:“那好,时间不早了,你上去吧。” 我看到洛汐又像往常一样,瞪大眼睛微笑着说:“那我上去了,你一个人能找到回去的路哈?” 我也笑了笑,点点头。看着洛汐转身而去的背影,心中忽有一丝不舍。那种感觉似乎比送清依走时还要强烈。 坐在公交车里,望着窗外不太繁华的夜晚,和一闪即过的面孔,我竟忘记了下车,直到车开进了站,发动机引擎熄灭,我顿然醒过来,望着四周满是陌生的世界。 这时我看了看手机,上面有好多条洛汐发来的短信: 姐姐说这么晚了到你学校的公交已经没有了,你等一下,我就出来。 你在哪?出来啊! 你在哪?说话! …… 我连忙回复道:没事,我已到校,车上没感觉到短信。 洛汐即刻也回过来:我一直在找你,你再不回,我都要哭了,呵呵,姐姐出来找我了,我回去了,晚安…… 我回到宿舍时已经十二点,宿舍里的人都睡了。其实宿舍里仍然就石文渊一人,只是熄着灯却没有睡着。他也刚回来,说是宋婉喝醉了,他刚送她到宿舍回来。他的语气里满是忧愁。 我打开灯,满房间都是烟。 ******************* 清依回来时洛汐已走了四天,而我的心始终无法平静,我感到些许的自责,不知该如何再去面对清依。思想了好久,吸掉了一盒烟,我才起身去武大。 清依的母亲开始诊断为肠癌,复诊却不是,经治疗已好了很多,所以清依回来后很高兴,越发显得倾国倾城。对我来说,那倾国倾城的美,感觉里忽然有一些遥远,仿佛嫦娥的美藏在冰冷的广寒宫里,皎洁却清凉。 清依在上海书城买了一本《元曲》送给我,我翻开看了看,正看到“枯藤,老树,昏鸦”一首,不由想起,洛汐曾经问我昏鸦是不是昏倒的乌鸦一事,暗暗笑了起来。 “傻笑什么呢这是?”清依看我笑得出神,问道。 “呵呵,突然想起一件好笑的事来,复读时有一女生对诗词很没感觉,竟把这‘枯藤老树昏鸦’的‘昏鸦’说成是‘昏倒的乌鸦’,还说得头头是道,说什么‘藤都枯了,树都老了,定是干旱得厉害,乌鸦当然昏倒了’。想来真是好笑。”我如实回答。 “呵呵,确实有几分道理,这女生真是可爱,亏她想得出来,”清依也笑起来,“那女生是不是洛汐啊?” “你怎么知道的?就是她啊,估计除了她真没别人能想得出来。”我当时仍处在对往事的回味中。 “真是个可爱的女生,我真想认识认识,要是也在武汉就好了。”清依意味深长地望着我说。 “是啊,以前她长得很胖,跑起步来晃晃悠悠地,老远就能认出来,而且只要是下雪,她一定会滑倒;真没想到,上大学后突然变瘦了,变成个大美女了,真是现实版的丑小鸭变天鹅来着。”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内心有一点不安,但想来又不知道什么地方让我不安的。 “你今天好开心啊,”清依悠悠说道,“这么久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开心。” 我无言以对。 “她来武汉了?”清依问道。 我不知道清依是怎么知道的,或许她也并不知道,她那样问 我时,脸上仍带着甜甜的笑。我只好点点头,我想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你喜欢她吗?”清依笑着问。 我望着清依,我不知道我当时的表情是什么样的,忙说:“你说什么呢,我们只是好朋友。” “我并没有怀疑你,其实我知道,我对你的了解,一定不如洛汐多,”清依说着忽然有些感伤,但立刻又恢复了笑容,“你能有个那么可爱的好朋友,真是太好了。” 我的心似乎被狠狠地拉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会有那样的感觉。遂想起以前,清依离去后自己痛苦的思念,扪心自问,我现在对清依依旧是真心的,只是,心中还是感到一阵莫名的凄凉。 “想知道余波、雷豹他们现在的事吗?”清依转换了话题。 “噢,他们怎么了?”我忙问,他们似乎早已沉睡在我的记忆深处,尽管曾经都是不能再铁的兄弟。 “我也是听哥哥说的,”清依似乎又触到了痛苦的记忆,身子微微颤抖着,“雷豹几个月前就入狱了,是因为……打死了……那个……潘晓。” 我听到“潘晓”二字浑身也颤抖起来,我想立刻握住清依的手,将她拥入怀中。但我什么也没动。 清依的眼中流出滚动的泪水。 许多伤痛的回忆,注定是人永远也无法忘怀的,不管岁月怎么流逝,还是曾经年轻的人均已成长。 “对不起,清依,对不起……”我不停地说着,许久以来,我一直想对清依说声对不起,说出后,我的心中痛苦无比。 清依好久才平静下来,向我说:“以前不都说了吗,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还有余波,”她继续说,“本来他和雷豹都在赌场里面打工的,现在也回家了,说以后不会再做那样的事情了。” 我点点头,想来雷豹定是为了我才对潘晓下那么重的手的,心中又多了一份对兄弟的愧疚。 然后我们又说起清依母亲的病,以及她哥哥的事,渐渐从往日的阴影中走出来。 “放假这几天你们都去哪玩了?”清依问道。 我不愿再提洛汐,只是说:“也没去哪玩,大部分时间在宿舍看书了,我们宿舍几个人去烈士陵园看了一下,感觉不怎么好,便写了一首诗。人们常说一个人该在从墓地回来的路上成为诗人,如果这墓地是烈士的墓地的话,或许不只多了一份对人生的感悟,还有对世态的悲戚。” 我便写出那日做的诗来: 墓前菊花凋落, 阶下情侣偎依。 吊客既是狎客, 陵区早成闹区。 烈士英魂安在? 惟闻风木哀凄! 第三十三章 学期的最后一个月,课程均已结束,考试便接踵而至,于是形成了无课比有课更紧张的情形,大部分人的一整天都是在自习室度过的。高中时总听家长老师不住地说,等上了大学就好了,上了大学就要多轻松有多轻松了。而真正的大学学习,要比中学艰巨很多,尚且有各式各样的活动,哪里来的轻松。那不过是大人骗小孩的一个谎言罢了。在成长过程中,大人会有意无意地,用许多谎言来激励孩子上进,而这样的效果却往往只是一时的,只会给孩子增添些许不该有的麻烦,也使他们的心灵变得脆弱不堪,经不住现实的考验。 明白之后,其实人生在世,不过是你骗我我骗你,大人骗小孩,政府骗群众,自然骗人类,骗得多了,骗得习惯了,就不叫骗了,改叫其他称呼,什么激励,安定民心,天意弄人之类的,结果是人自己欺骗自己,一切就是这样了。 也有些血气方刚的,主要是年轻人,被称作愤青的,往往不甘心受骗,结果本身还得生活在现实中,活得不自在。 我们宿舍最大的愤青,就要数石文渊了,动不动出去回来就要发一通牢骚。那天,我们都正在闲聊,他回来便气愤填膺道:“真受不了了,只要一出去,满大街的,都是什么‘做女人‘挺’好’、‘做男人‘挺’难’之类不堪入目的话,还自以为广告做的有创意,真是祸国殃民,小孩整天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真不知道后果会如何!” 我们听后都笑起来,刘昕接道:“毛主席老人家说知识越多越反动,在我看来其实不然,没有知识的他也爱反动。” “那你说什么叫反动?”石文渊一脸严肃,“凭什么他们说是反动就反动,噢,他们说正动就正动,搞笑,只听说过物理学上有什么平动、振动,没听说过有什么正动、反动的,其实,就是不让你动,你一动就是反动。” 我们相视一笑,没想到石文渊的长篇大论被我们给激发出来了。 他接着道:“就说农民起义,历史书上明确写着,是推动历史前进的伟大动力,可是你要是现在起义试试,保准立刻把你抓起来,这就是所谓当权派的逻辑,也叫强盗逻辑,我可以这么说,但你不能按我说的去做。不是还有一句话吗,说什么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但又明确提出,少数人必须服从多数人,还说什么都那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的样子。再拿什么民主和自由来说,西方人整天在那里嚷嚷什么民主啦自由啦,可是放眼望去,战争就是在那里打响的,打了一次不行,还要再打一次,打完了,照样厚颜无耻地高举着自由和民主,还动不动就指点别人做不到,真是搞笑!” “好,得了得了,您老多保重身体,宋婉还要人照顾呢。”刘昕说着拍拍石文渊的肩膀道。 “婉儿?婉儿怎么了?”石文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立刻紧张兮兮地问道。 我们真被乐得七上八下了。 眼看着宋婉毕业在即,石文渊一想起来就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看来,分别是在所难免了。 刘昕借机打趣他道:“有一本书不是叫什么来着嘛,《毕业那天,我们一起失恋》,不过你还好啊,根本不会失恋的,顶多失个姐弟情,是吧?” 不知道为什么,石文渊走到我近前,一脸忧愁地说:“东方,你知道吗,其实婉儿,她喜欢你。” 一句话说的宿舍里顿时没有了声音。当时宿舍的人除了蒋川都在,还有两个其他宿舍的。大家都没想到他会说出那样的话。 我也因他那句话吃惊不小,只摇摇头说:“少拿我开玩笑了,尤其是这种没意思的玩笑。”说实话,我很不喜欢被夹杂到别人感情中去,所以心里有一些不爽快。 而更让我不快的是,石文渊竟抓起了我的衣领,一脸愤怒地说:“什么没意思?我的婉儿怎么叫没意思?对你来说,像孙菲菲那样的才算有意思是吧,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的头“嗡”一声炸开,身体也跟着爆发,我记得我是突然站起,冲着石文渊的脸就是一拳,打掉了他的一颗牙齿。 他也怒不可制,抓起凳子就要砸我。 我不知道我当时的反应为何那么快,就在他抡起凳子之前,我一脚把他踢倒在地,这时,舍友纷纷上来把我们拉住。石文渊也大声骂开了:“东方旭,你以为你是谁啊,衣冠禽兽,别以为都不知道你的底细,连孙菲菲那样的婊子,你敢说你没上?你敢说吗!” 我的脑子里乱极了,五脏六腑也一起要炸开,舍友却按住我不放松,我大喝一声:“放开,让我走!” 他们终于一一松开手。 *************** 我早就预感到会有那一天的,进入那个宿舍不久我就预感到了。 大学的同学关系,看去虽然融洽和睦,而破裂也是最容易的。不同成长背景的人聚集到一起,从生活到思想,处处都存在冲突,特别是开玩笑的时候,彼此的底线是不一样的,开玩笑的方式也不一样,在有些人看来是正常的玩笑,对于其他人或许就是无法接受的。 后来石文渊曾让别人告诉我,说他那天是开玩笑的,并向我道歉,但我没有回复他,也再没有和他说过话,虽然之后他见到我,仍是一脸笑容。我已无法改变了。我在打架的那天,便搬出了宿舍,自己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 说这些,我不是要说我的舍友什么,我是说我的情绪反复无常,说我的不合群,和人交往久了,只会给彼此带来伤害,搬出去是对大家都好的一件事。 对于石文渊,我也一直怀有愧疚,我知道他说的话都是事实,我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没有向他表示。在我的心里,某些东西一旦破了,就不可能再复原了,友情就是一个。 我就那样,又告别了集体生活。 现在回忆起来,十几年的学生生涯,我住集体宿舍的时间,也就那大一的半年多。不能说集体生活不好,是我根本就不适合集体生活,我的天性里,有着太多不合群的因子,我想那算是我性格里最具悲剧色彩的一部分了。我不信命,但我却渐渐相信,很多东西是注定的,在你还很小的时候,在你还不能认识自己的时候,很多事就已经注定了。虽不是命运,但你血液里流淌着的某种东西可以决定你的方向。 关于大学,如果说我还有什么记忆的话,就是茫然了。总是有人问我,三次高考,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是否因此后悔过。我总无言以对。若是大学之前,我会说,一切都是值得的,哪怕再让我去重新选择,我想我还会那样;而大学之后,我自己也迷惑了,难道那就是我三年来苦苦追求的结果:一个不理想的大学,一个无法接受的专业?我不明白。最主要的是我不能随遇而安。 还好,让我又见到了清依,那是我大学里最大的安慰。 **************** 日子一天天过去,暑假如期而至。 我和清依踏上回家的火车。清依的母亲和哥哥都在上海,我便先送她去上海,之后再一个人转回蒙城。假期的火车总是超乎想象的拥挤,连走道里也是人贴着人,站得满满的,在里面寸步难行。我们好不容易找到座位,清依的鼻尖渗出了晶莹的汗珠。那种情景,使我一下子想到了三年半前,最后一次和清依到广场时的情景。我就是那样很容易就会掉进往事的漩涡里。 座位靠着车窗,我们相邻着坐下,清依擦着汗水说:“人总是这么多,坐车真是痛苦。” “是啊,大一开学来的时候,我没买到坐票,站了一夜,吐了两次,真是受不了。”我放好行李说道。 “你晕车吗?”清依惊问道。 “是啊,肠胃不好,不过这次坐着应该没事的。”我笑笑,拿出一瓶绿茶递给清依。绿茶是清依最爱的饮料。 火车 缓缓起动,我们说笑了一会,清依趴着睡着了。对面坐着的也是一对,女生靠着男生的肩膀,闭着眼在和男生有说有笑,洋溢着无限的幸福。望着清依洁净的脸庞,美丽的鼻尖和长长的睫毛,我的心里在怀疑,我不知道我能给清依什么,或许我从没有让她感到过幸福。 我望向窗外,长空下,火车像一条长蛇,蜿蜒着爬进黄昏,车头的前方,落日正红。 满眼繁华的上海,显得喧闹纷杂。拥挤不堪的大街上,一张张神态各异的面孔,展露着岁月的奔波,擦肩而过的人流中,各人有各人的前方。人总为自己的前方奔走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大街上的脚步永无停息。 走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四周都是陌生的楼房,陌生的人生,我总有一种流浪的感觉,不知为何,思乡之情在那一刻变得十分强烈。清依还在身旁,虽然手没有相牵,我想心是相连的,她一定也有着对故土共同的思念吧。 “我也好想回家看看,好久没回去了。”清依眼中透露出一丝凄茫,“不知今年能不能回去看看……” “要不,你和我一起回去吧,和你妈说说。”我有一丝激动地说。 清依却高兴不起来,“妈妈若不回去,我又怎能回去,要留下来帮妈干些活才是。” 我不再言语。 “我若回不去,你回去时,能帮我摘一朵蒙城公园里的花吗?”许久,清依向我说。 我点点头,淡淡一笑。 “我哥,那!”清依高兴地指向前方,“这么快就到了!”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人群之中可见一高俊挺拔的身影,是许清杉,仍然帅气十足,向后梳理着的亮发,更添了一份成熟的魅力。 清依立刻扑上去,紧紧搂住哥哥的手臂,我随后也向他打了招呼,许清杉爽朗一笑,“好小子,真的是你,好久不见了,走,喝几杯去!” “就知道喝酒!”清依怒嗔道,“哥,你不是保证,再也不喝酒了吗?” “是,不喝酒,我又没说去喝酒,喝茶还不行吗!”许清杉对妹妹的要求,总是百依百顺。 “还是不了,”我不好意思笑道,“我还要赶着回家,车票已买好了,就不去了。”说时望了望清依。 “这就走啊,不玩几天?我可没时间陪清依到处闲玩,”许清杉说着望向清依,“看来你只有老实呆在妈那了。”说完又是一阵大笑,直说得清依脸上顿时泛起红晕。 “对了,余波他们也都在上海,我本来还打算联系他们来见你来着。” “余波?”我不禁一怔,“他还好吧?不是回家了吗?” “他在家哪里待得住啊。不过那小子混得还不赖,最近又出了点儿事,所以就没过来。”许清杉说得很平淡。 “那下次吧,下次再找他们好好玩玩。好,那我该进站了,你们回去吧,再见。”我说着拎起行李箱,又不舍地望了一眼清依,她的眼中也无尽眷恋。 拥挤的车站人山人海,各式各样的人挤在候车厅里。求学的,打工的,旅游的,这里汇聚着三教九流各行各业的人。如果想观察众生万象,体验人生百态,车站或许是再好不过的地方;所有的人都目光闪亮,有着不同的企盼和焦虑;而他们的脸上又都有着相似的风尘。 我也带着满身的风尘,像一片浮萍漂回到家乡。 *************** 蒙城的街道变了又变,依然是那么亲切;蒙城的人换了又换,没换的是一方水土养育的那张相同的脸。人们一天天老去,街道却旧貌换新颜,宇宙中的万物,哪个不在经历着轮回的变迁?那里,我很容易就联想起它的过去,又深深陷入岁月的漩涡中…… 三姑家的两个表妹又都长高了很多,不再是过去那两个精灵古怪的小不点。他们看到我,仍然又蹦又跳地扑上来抱住我不放,“哥哥,哥哥”地叫个不停。我这才意识到该给他们带些礼物回来,自己毕竟已经长大了。 看到三姑,我立刻想起母亲,其实在内心里,我早就把三姑当作自己第二个妈妈,只是无法表达;而我的第一个妈妈此刻却不知怎样了,我突然好想立刻便飞回乡下家里。 如果说有什么变化,老家的人越来越稀少了,街巷之中不见人影,也不见有小孩玩耍,虽是夏天,却很凄清。家门关着,我推门而入,迎面屏墙上的图案,颜色已褪得十分暗淡,屏墙前的松树却高了许多。正屋里静无一人,我放下行李来到西屋,进门便见到了母亲,依然坐在床上痴痴地望着门外,保持着我走前的神态,仿佛半年不曾动。我立刻扑到母亲膝前,握起她的双手,含泪道:“妈,我回来了,妈,你儿子梦旭,回来了……” “梦旭回来了,梦旭回来了……”母亲轻轻地重复着,眼睛依然出神地望着门外。 外面不时传来幼儿的嬉笑声,是菊影的声音,正在她外公的引逗下乐得开怀。或许受了小孩的感染,父亲反而不像以前那么苍老,脸上挂满了笑容。知道我回来,爸爸立即将菊影放到小车里,让我看着,自己到厨房炒菜做饭去了。记忆中每次回家,父亲都是忙着准备饭菜。 吃过饭后,父亲和我聊起了天,在以前,我们是很少说话的,尤其是单独对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们父子间就形成了那样的隔膜。那天,我们聊了很久,直从中午聊到了日落西山,中间时时传来菊影呀呀的话语。我为我们父子之间关系的改善而感到欣慰,我想最坏的时期终于过去了,一切事情都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聊天中,我得知村上前天刚办过一桩喜事,是吴媛出嫁的喜事。 听到那样的喜事,我却高兴不起来,心里空落落的。 **************** 寂寞的黄昏里,站着一个黄昏里寂寞的人。 静静的风,吹拂着静静的黄昏,静静的黄昏,浸染着静静的身影,静静的身影,飘忽在静静地虚掩着的村口。双脚踏在依然坑坑洼洼的土地上,视线却沿着吴媛出嫁离去的方向无限延伸。怎奈何,夜色像一把无情的剪刀,把视线一截截剪断,直至支离破碎,被风吹散。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该有多好,那样,我或许就可以看到吴媛离去时那长长的回首和凝望,她在等待什么?或许她自己也模糊不清,只是久久不愿回过头去,直至视野变得潮湿,心中的等待最终仍没有到来;只有小小的村庄,记住了她无限深情的一次回眸,只有厚厚的泥土,永驻了她那一滴岁月凝结的热泪…… 如果空间可以重叠该有多好,那样,我们的视线就会在这片我们曾共同拥有过的天地里重合,就会像以往的无数次重合一样,久久不愿分离。那一刻我们定会同时回到过去,回到那心心相知、两小无猜的过去,彼此都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心中却流着一样的清溪,灌溉着青春的岁岁月月。 然而,此时、此情、此景,只有越来越重的黑暗,正统治着这个曾属于我们的世界,而我们只有像俘虏一样,无奈地沿着自己的轨迹前行,虽然都长着双脚,却似乎永远也不可能再走到一块。常说,有些人像两条平行线,彼此相距再近却永远无法相交;而另外一些呢,虽然相交,却在焦点后越走越远。生活中如此的情况更加普遍。 有道是,天下无数有情事,世间满眼无奈人。 各人有各人该去的方向,各人有各人成长的轨迹,世人难脱尘俗,无法向佛祖一样“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曰如来”,却必须接受既定的来和既定的去,自己并无选择的自由。有人说,人的命运靠自己掌握,而掌握命运的手却不自由,而是被他人操控着。 听村里人说,吴媛是被父母硬拉回家结婚的。她怎么也不愿意那么早结婚,更不愿意那么早离开她梦想中的都市生活。可是她终究是拗不过,还是坐进婚车 走了。还听村里人说,吴媛曾经流过产,是在外打工的时候,这也是她的父母坚持要把她拉回来结婚的原因吧。 想起来,我忍不住一声长叹。 手机响起,是清依的短信,问我到家了没有。我回复之后,转过身去,走回家中。清依的短信中还提到了一个名字,那就是灵儿,说她也在上海,与我擦肩而过。对于那样的擦肩,我不知道是该遗憾,还是该庆幸。我并没有忘记我还有一个妹妹,一刻也没有忘记,但我早不配当哥哥了,我对灵儿的牵挂,只能讲给风或云听。 灵儿啊,你还恨我吗? **************** 在家的日子,陪伴着母亲,听菊影学话,我的心得到了平静。无事的时候,便到村外走上一圈,沿着河岸独自徘徊,时不时会收到些短信,有清依的,有洛汐的,还有江洋他们的,我一刻也感觉不到孤单。 江洋老是问我在哪,叫我去参加同学聚会,我只告诉他我在老家,也没有去参加聚会。记得聚会后,洛汐给我发短信,把我批斗了一番,说同学聚会都不去,太不好玩了;还说曾经的双月园学校,现在是狼藉一片,学校垮了,要被卖了,里面已没有人了,往日的教学楼,也突然之间变得破败不堪了。 生活就是这样,不知道未来会有怎样的变化。双月园学校垮台的时候,朱镕基总理前去视察的照片还张贴在宣传栏里,“为成功做准备”的标语还写在每一栋教学楼上方,甚至连当年高考考得清华、北大的学生的照片还贴在那里,而学校里却人迹全无了。回想起来,双月园学校刚达到顶盛时期,立刻就走到了末路;现在双月园这名字已经不存在,学校被收购后,便改为其他名字了。 然而,当洛汐告诉我那一切时,从她那满含感伤的话语里,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她的表情,在我的记忆里,根本就找寻不到她忧愁的容颜。想到这,我对着手机笑了笑。 洛汐又问我什么时候回学校,我给她说了,她让我回校后注意查收一下信件。说的很神秘的样子,我不知道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我想问她的,结果把短信发错了,清依回复我说,她正在陪妈妈买菜。 清依还说,不要忘了给她摘一朵蒙城公园里的花。 第三十四章 回校的路上,洛汐又提醒我回去要查看信件。到校后,我立刻到院系拿了包裹单,仍不知道洛汐给我寄了什么东西。 我又发短信去问她。她听说我拿到了包裹单,十分高兴,却坚决不告诉我寄的什么,要我自己去看。 我并没有很在意,去邮局把包裹拿了,正好清依说她要来看我,我没来得及打开,便回了租房。回到时,清依已在门前等我。我便把包裹给了她,她饶有兴致地看开了。 “我可以打开吗?”清依翻来覆去看了一圈后问我。 我笑笑,点点头。 清依打开的包裹里,是一本彩页的线装记录本,古色古香的感觉。清依惊讶地叫了一声“好漂亮!”清依看看我,我笑道:“打开啊,里面还能有什么?” “万一是我不该看的呢,”清依笑着说,“你说了,我可真打开了哈,千万别后悔。” 清依一页页翻开,我怎么也想不到,里面都是照片,是洛汐来武汉时我们一起照的,其中还有几张我和洛汐的合影。看到它时,我感觉我的脸烫了起来,我不知道我该对清依说什么。清依却说:“好漂亮啊!你看还有这些文字,写的好美!” 我仔细看去,原来每一张照片旁边都还有一段描述文字。当我看到我们在学校后山下的合影时,想起那天我不幸真的迷了路,好不容易才走下来,中间还改了一首诗,那首诗被洛汐写在照片下了: 如今年纪已变大 还是你爱笑我爱说话 有一回并肩不知走在什么树下 鸟儿不叫风不刮 不知怎么回不了家 山间小路难倒了大傻瓜 那是洛汐改的诗,她还一直拿它来挖苦我。看到它我不觉笑开了,却没注意到清依,只知道清依也笑了,连说好玩。 最后一页是一张在长江边拍的夕阳照,洛汐在结束时写了这样的文字:一起的时间虽然短暂,想起来就像流星一闪,可是我记得每一个瞬间,并会用心去珍念;那一天,精彩如同一年,每一刻都会成永远。哼,都说我没有诗细胞,看姐姐我也写几句押韵的给你们看看! 看完,我怎么也笑不自然了。看着看着,清依竟流下了无声的泪水。 “我……”我不知所措,“她就是爱搞怪,这都是写着玩的。” 清依没有说话,拭去泪水,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我,点点头说:“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洛汐好幸福……”说着眼睛又潮湿了。 正在这时,洛汐打来电话,我没有接。不一会,她又发短信问我在干什么,我也没有回复。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向清依解释,因为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需要解释的,我和洛汐会有什么?可是我看得出来,清依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笑容不再那么通透,言语更加少了。 直到我送清依回到武汉大学,清依仍然不怎么说话。我们静静地在校园里走着,虽然太阳已落下很久,天仍热得令人窒息。我们在园子里坐下,清依突然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一直都担心,担心你我虽然重逢,却无法回到从前。见到你之后,我的担心一天比一天厉害。我知道这几年你变化很多,我一直想去了解你,去适应你,可是我……我还是做不好,我甚至,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看到你不开心,我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你,我好怕,我怕你不开心,更怕我不知道怎么去让你开心。看到你和洛汐在一起,你是那么开心,甚至每次说起她,你都笑得格外开心,我更觉得自己做得很不好,更加担心我们……”说着,清依的声音有些哽咽,眼中又流下泪水。 我的心口痛得厉害,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 “清依”,我看了一下天空,又想起很久之前,“你不要这样说,你这样让我更加难过。我的心里又何尝不担心,我怕一觉醒来,你又不在了,我怕你即使回来了,我们却没了共同语言,我……”我语无伦次,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看到清依眼中有了更多的泪水。 那一刻,似乎堆积了很久的话,一股脑都涌到我的喉咙上来,我无法控制它们从我嘴里跳出:“你还记得高中的时候吗,那时我总希望有一天能和你在一起,就像今天这样,看着天空,无话不说,无忧无虑;现在梦想实现了,我却没有那样的冲动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感觉好折磨人。每次和你在一起,总感觉你虽然近在眼前,却仿佛远在天边。在你身边,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更不敢去碰你一下,每一个言行举止我都怕自己做的不好。但是,你知道吗,我一直不相信,不相信我们回不到过去了。我以为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我们自己可以改变的,因为有一个感觉我很清楚。清依,我爱你,像以前一样爱你,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去爱你,不知道怎么去让你知道我对你的爱。再给我点时间好吗,清依?清依,请你相信我,我依然爱你,过去爱,现在爱,将来一样爱……” 我从没那样表白过,在我终于将自己的内心全部吐出时,清依突然拥抱了我。 那是曾经在梦里出现无数次的情景,但也只有在梦里出现过。一时间,我甚至不敢确定那是不是真实的。我紧紧抱住清依,她的头深深埋在我的胸前,那种感觉那么清晰。“清依,真的是你吗?”我呼吸着清依发际的清香问道。清依没有回答,我感到胸前一片潮湿。 那一晚,我似乎把心里所有的话都倒了出来。说完,心里痛快了好多。我牵起清依的手,第一次感受到清依肌肤的温度。我知道,就是在那一刻,一切隔阂都消失了。 “你怎么早不说啊,害得我,害得我,还以为你对我早没感觉了呢。”许久之后,清依笑起来说。 “我也想说,再不说都要把我憋死了,可是,我总是张不开口。” 我微微一笑,记忆中,那时的天空是最美的。 我送清依回宿舍的路上,遇到了徐凡。他似乎比以前更加洒脱了。看到我们,他并没有什么不自然,一脸真诚的笑容,上来说:“终于看到你们手牵着手了,呵呵,这才像样子嘛。清依,我已经想通了。我会一直把你放在心里的,但只是放在心里了,要是他对你不好,你随时来告诉我,我一定会替你好好教训他,呵呵,好,你们继续吧,再见!” 说完,他冲我们挥挥手,消失在校园里。 是那样的,我与清依,终于清除障碍,我们的心,终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靠得更近。我为此感到高兴,可是我的高兴没有维持太久。回到住房,我不得不给洛汐回电话,我们又聊了很长时间,确切说,是我听她讲述了很长时间。她没有问我为什么不接电话也不回短信,只是向我讲述起她的故事,一讲起来就停不下来。打完电话,我们在网上继续聊着。我终于打破洛汐的话语,告诉她我很久以来一直想告诉她的事情。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好说,你寄来的东西我拿到了,清依直说你做得好看,还说你可爱。 洛汐没说话,许久才回复我,你和清依在一起?你们又重逢了? 是的,她在武汉大学,还是像以前一样。 哦,原来这样。 我看不到洛汐的表情,猜不出她说那话时到底是怎样的语气。 那,恭喜你们啊。 呵呵,谢谢。 又是许久的停顿,我望着闪烁的图标发呆。 你知道吗 我无语,看着聊天框里闪出一行行文字。 我一直认为 一个人如果真心喜欢过另一个人 就不可能再喜欢其他人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 我老是担心 担心你不是这种人 现在我不用担心了 呵呵,算我没看错你 我一时不知道洛汐那样说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许我的多疑是没有必要 的,或许洛汐说话不会遮遮掩掩的,但是我就是感到困惑。除此之外,还有一丝难过。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难过。 那,如果有那么一个人 曾经喜欢过别人,但又喜欢上你了,而且是真心的 你会怎么办? 洛汐沉默了片刻回道: 我想 我宁愿一个人去流浪 我没想到洛汐会给出那样的回答,如果前面的聊天,我认为还有一丝可能她是在开玩笑的话,至此,我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那样? 我想洛汐会知道我在说什么的。 我不知道,你不要问我,我真的不知道。 我困了,晚安 说完,洛汐便下线了,我望着变成灰色的头像,心里说不出的悲伤。 以后的日子里,洛汐的电话少了很多,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打来电话。我也没有给她短信,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狭小的房间里,我狂烈地咳起来,最近,我的咳喘突然加重了。我翻开抽屉,想找些烟。每当咳喘加重的时候,我总是靠烟把它压下去。可是烟都被清依丢进垃圾桶了。我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戒烟好久。剧烈的咳喘一阵猛过一阵,无奈,我只好下楼去买烟。 *********************** 暮色浓浓如酒,晚风轻轻吹柳。 “最近见你心情一次比一次好,遇上什么好事了?” “能够天天见到你,心情能不好吗,伟人不是说过吗,有你在我眼前,再大的伤口也会流淌出音乐。” 清依望着我菀尔一笑,在我看来,那种笑是世间最美的风景。 她笑着嗔道:“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稍好一点就开始胡说八道了,以后真不敢天天见你了!” “你有权不见我,但没理由不让我见你,我只要每天能远远地望你一眼,只一眼,也就心满意足了。”我望着清依认真地说。 清依笑弯了腰,道:“你现在正不正常啊,是不是跳进酒瓶里洗澡,醉晕了自己?敢问阁下贵姓,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啊?” 我双手合十,仍一脸肃漠地说:“贫僧复姓东方,单名一个旭字,尘世中人都唤我东方,不带那个旭,在下是从东土大唐而来,去往西天取经的,路过此地,特向施主化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清依强忍着欢笑问道。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也强忍着道,“可否将施主的芳心施于贫僧?” 清依的脸上飞起一层红晕,轻打了我一拳,说:“还有这么不正经的和尚!”笑过之后她收敛笑容,动情地问:“你真的没事了?不会在骗我吧?你……你真的把过去都放下了吗?” 我点点头,“是啊,经过这么长时间,我终于可以做到了,为了我身边的人,我有义务振作起来不是吗?” 对于过去,我一直是没有把握的,就像对于未来,我早已不再去预料。但是,在清依面前,我是那么斩钉截铁就说出了那样的话,说出后,连我自己都深受鼓舞。 清依眼波流动,扑到我怀里,深情地说:“我就知道你能做到的,不管发生过什么,你都会重新振作起来的。” 我紧紧抱住清依,静静地聆听,东湖之水轻轻拍打岸堤的声音。 “那你现在能告诉我你发生的那些事了吗?”许久之后,清依抬起双眸望着我问。 我微微一笑,四目相对说:“我已把回忆腌起来,好风干了,等老的时候下酒,那时我们再一起品味,你说好吧?” “又胡说八道!”清依娇羞道,“其实我只是试探一下,过去的事还是不要提的好,就让它们永远成为过去吧。只要你真的好起来就好,祈求上苍,从今往后你再也不会那样伤心了,你知道吗,每天我都祈祷着这一天的到来。” 我的心中顿如泉涌,温暖似春,情深意长地久久凝望着清依的双眸。那双眸碧如清潭。一时间里,我有一种冲动,想深深吻住清依的双唇。我终究是克制住了,还好我克制住了。 在我的记忆里,清依的美是圣洁无瑕、超凡脱俗的,我并没有破坏她的圣洁,我确信我没有破坏。 我只是轻轻地把她抱着。 污染严重的天空,依旧透不过闪闪星光,铅灰色的夜空下,两泓溪水在心间温柔地流淌。 “对了,一直忘了给你说,灵儿就要出国了,好像是去法国,手续都办的差不多了。暑假在上海,她给你写了一封信,还让我带给你,我都差点给忘了。真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什么时代了还写信。” 说着,清依从包里拿出信给我。 我迟疑着打开信封,看到的第一个字便让我热泪盈眶: 哥, 我是灵儿,你还好吧,我很想念你,想念有你呵护的日子。 清依又回到你身边了,我打心里感到高兴,相信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你会让她幸福的,祝福你们。 还有,相信你一定也不会忘记,你还有个妹妹,她叫灵儿,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 …… “灵儿,灵儿现在在哪?”我强忍着泪水,问清依。 “应该差不多还在上海她爸爸那里吧,或许去北京领签证了,这几天在网上也见不到她了。” 我的嗓子突然干得厉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像是哑了一般。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十分纠结。我不愿让清依看见,把头转向别处。 十月的武汉,终于不再那么闷热。 ********************** 我们起身往回走时,刚进入武汉大学的凌波门不久,就看到在阴暗狭窄的小路上,一群人影在晃动。清依有些害怕,拉住了我。开始我以为只是一群喝醉酒的学生,并没有在意,听见其中一个女生突然叫了一声,接着是巴掌打在脸上的声音,“操你妈的,这就想吃老娘豆腐!” 我看看清依,我们不再往前走,打算等他们走远了再过去。 不料他们越闹越厉害,似乎渐渐动了真格,人影开始骚动起来。女生的骂声也越来越响亮和狠毒。 “个婊子!你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处女呢,信不信老子在这就把你扒光了!”里面又传来男生的骂声,在武汉的大学生,大多都会用本地方言骂人的。接着又是一巴掌不知打在谁脸上了,“个婊子!”这一巴掌的声音,要比前面的响很多。女生的声音渐渐由谩骂变成了尖叫,继而是惨叫。 清依紧紧抓住我的胳膊。 我让她站在原地,走上去叫道:“你们在这干什么?” 男生纷纷向我看来,原来里面只有一个女生,本来就穿着很少,现在连稀有的衣服也已残缺,抱着双肩蹲在地上。 “你小子最好少管闲事,”一男生上来警告我说。 “我也不想管,可我刚给保卫处打了电话,特来告诉你们一声。” 那些男生显然没有预料到。“你小子行!”冲我说完,都忙着走开了。 我回头牵起清依的手,安全起见,我决定到校外走别的门进去。 清依拉住我,看着黑暗中的女生,她依然蹲在地上,双手抱肩。 清依突然跑过去,我怕她有事,也跟了上去。 那女生穿的吊带装,吊带已被扯断。清依看了看,并没有说什么,她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女生披上了。女生抬起头来,我没有想到的是,那张脸我似乎在哪里见过。看着,我的心抽搐了一下。 女生站起来,理了理头发,对清依说了声谢谢。但她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转向我,说了声:“我是菲菲。”然后才转身离去。 我愣在原地。 之后,直到把清依送回宿舍,我没有再牵她的手。 第三十五章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我想这就是“快活”一词的本意吧。我记得那段生活只剩下了清依,可还是一天天很快就过去了。 我和清依经常来到东湖边,相互依偎着看湖面的风平浪静或波涛起伏,或走到船上,划行在湖面上。湖心的小岛上有许多海鸥,据划船的说是自己飞来的,我们划过小岛的时候,就看到海鸥在身边飞来飞去。那些时光总显得格外短暂,我和清依在一起似乎什么也没做,天就由早晨到了傍晚。 就在那短暂的时光中,新年一晃而至。 记忆中,那是我大学里的最后一个寒假。 村里一多半的人都出外打工,这些人只有零星几个回来过年,所以即便是除夕和大年初一,村里依然显得冷清非常。 家里依然是老样子,变化的或许只有菊影。她可以自己满院子跑了,会叫爷爷奶奶了,是的,父母都那样让她叫;菊影还会说些我们不能完全明白的话,还会断断续续地背诵“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了。听父亲说,菊影很聪明,有时候还很淘气,不过大多时候都很听话。父亲说话的时候,菊影正和他一起给鸽子喂食,家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几只白鸽。母亲也还是老样子。父亲说等到天暖和些,可以让菊影领着妈妈出来走走了。是的,母亲是该多出去走走。 在稀稀疏疏的鞭炮声中,又是旧的一年过去,新的一年到来。我呆呆地望着灯光中的腊梅,不由产生“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感慨。回忆之前的几个寒假,那个寒假算是平静许多。静静地望着父亲包饺子,菊影自顾自地玩着,我心里始终空空落落的,我突然想,下一次过年时会是怎样的情景,生活会渐渐好起来吧?是的,明天会更好的,许多小说或电影都是这样说的,平静的今天,只预示着美好的明天。尤其想到我和清依,我的这一信念更加坚定了。遂洗了洗手,帮父亲包起饺子。 就在大年初一那天,村里有一人饮酒过多,抢救不及时死去了,享年61岁。这给村子的冷清又增加了一份悲哀。从大年初二开始,陆续有人从外地赶回来参加葬礼,而死者的侄子,却在回家的途中,因交通意外事故而不幸夭折。叔侄二人的葬礼只间隔一天。这无疑,给村子增添了一些热闹。 葬礼上,村支部为死者举行了追悼会,因为其是党员,且是改革开放后村里的第一任村长。村里过年的人虽不多,追悼会上还是围了老少一些人,看着眼前凄惨的情景,大多也跟着流下真诚的泪水。死的当中年龄大的那位,尚还有一个不到十岁的儿子,两个女儿哭得都如泪人一般。还把敬他们父亲酒,因而使其丧命的人狠狠地骂了一番。 大部分时间,我在家里呆着,陪菊影玩耍。关于葬礼,我无论如何也不愿去看的。那些声响,听起来是那么熟悉。听人说,死者的女儿到来时非常伤心,哭得死去活来。但随即家里来人说,她的公公也去世了,按照礼节,她不得不放弃父亲的葬礼而回去奔赴公公的葬礼。这在村里一时成为谈料。 追悼会后,几位老人蹲到一起,像往常茶余饭后一样闲聊起来,不同的是这次的闲聊是从老村长开始的: “想着老魏当村长时,那真是清廉啊。当了六年村长,穷了一辈子。哪像现在这些年轻人,村长一年一换,谁下来都为自己捞了一大把钱,然后拿着当本钱出去做生意。哪有几个像以前老魏那样,真心实意为村子为老百姓办事的啊!”一个老人抽着烟感叹道,他也曾当了几年的村支部会计。 “是啊,是啊,”另一老人接着说道,“这官当得越来越不让人服了,当官不为农民百姓做事,只想着自己,怎能让人信服,俗话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唉,就说这路,谁上台都说要修,可至今都还是没变样,据说上面也拨了修路钱的,也不知那钱都到哪儿去了。” “上面拨钱,上面拨的钱等到了最后一层层下来,真正能用上场的不知还剩多少呢。你看修的那柏油路,就薄薄一层,哪经得起大车压。说是公路村村通,可修到离我们村还有半里地就不修了,人家有的村庄连村里街道都修了,我们倒好,唉!”说着都不由感叹。 此时一庄稼老汉一本正经说起来:“不过现在有一点让我们很满意,就是农民种地不要再交皇粮了,而且不但不向农民要钱了,还给咱农民钱,以前听老人拉呱,亘古以来,哪朝哪代都没有过这样的事,胡锦涛主席这点做得很得咱农民的心,我对这点真的没看法。” “是,大爷说得对,亘古以来没有过,”说话的曾经是村里小学的老师,“胡锦涛确实是不简单。” “就有一点不好,”有一老人说道,“现在这社会太乱了,那乱得真不象话,要是到现在的学校里看看,真睁不开眼。那哪是上学啊,搂搂抱抱!再看看嫖娼卖淫的,历朝历代没有现在多。” “是啊,说来这邓小平就是没有毛主席伟大,”说话的也是一老党员,“你说,外国那些东西我们能学嘛,咱们和他们不一样啊,咱们是讲礼仪的。这倒好,把外国那些败坏伦常的东西都学来了,成啥样了都。” 庄稼老汗又点燃一袋旱烟,还没来得及抽上一口,便接着说道:“邓小平,早晚给他定位不会好的。邓小平就是一个奸臣,他走的那路,根本就不是毛主席走的路。什么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就是不是社会主义!”说着他显然有些激动,握着烟杆的手都颤抖起来,“听说现在什么都要成私人的了,这哪还是社会主义。” “可邓小平确实是让中国人富起来了。”说话的是一直在旁默默倾听的年轻人,他终于忍不住说道,“我们应该看国家发展的主流,发展中出现些问题也是不可避免的。” 众人纷纷转头,一老人笑道:“是福光啊,大学生和我们这些老土就是不一样啊,哈哈。可我们毕竟看不了那些,我们所能看到的却都是这样的。” “说来说去,我还是觉得胡锦涛好,你想啊,不想农民要钱,还给钱,这连毛主席,那也办不到啊。”庄家老汉刚抽了一口烟忙接道。 “就说北乡人,在我们这种植牛蒡,雇人给干活每天只有10块钱。”另一老人道。 “多着呢,很多人争着抢着干,十块钱也是钱啊,你看老刘婶子,七十多岁了,都还去。唉,那活可不轻啊,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只有中午给一个小时吃饭,其它时间坐着歇一会儿都不行,监工就会过来,真是比以前给地主干活强不了多少……” 我听来心中不禁一惊,感觉酸酸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农村劳动力是如此的不值钱,这只能说明农民仍然很穷啊。我不知道该对眼前的这些劳苦大众说些什么,感觉他们是最底层的,也是最穷苦的,同时也是最愚昧的。我想,土地本来就是农民的,国家只是一个机制,本质上说,是国家抢占了农民的土地,现在又还给了农民,却让他们如此感激涕零,想来就让人感叹。我停住脚步,又听他们聊了几句。 “你说共产党这天下,打下来才五十多年,就变成今天这样了,共产党完全不是以前的共产党了啊。以前的共产党是什么,草鞋草帽,一群人下来工作,只说要一锅水,别的什么都不要,那是好啊,确实是为老百姓干实事。再看现在当官的,谁理你老百姓啊。”一位老人又说道。 “是啊,以前那是大家一起朝共产主义前进,现在是什么了,谁有钱朝谁那站。” “我看这社会啊,完全变了。毛主席那时候,咱全体平等,就那,毛主席还整天不忘阶级斗争,生怕出现阶级了。现在倒好,阶级划分那么明显了都,哪还是什么无产阶级统治的政权,无产阶级都成了被压迫受剥削的了。” “所以啊,刚才福光的说法我不同意。邓小平那不叫使中国人富起来,只是使某些人 富起来了,而且,富得流油。可老祖宗说的好,不患寡患不均,我看不是什么好事。”显然,这位老人为自己能想到那样的典故,而沾沾自喜了好长时间,环顾了一圈众人,不住地点头。 “说来当年‘四人帮’那伙人都是很有本事的,一个个都是改革家,只是受当时那些老一批人压制,要是他们掌权,说不准不会是现在这样了。”聊着聊着聊到这里,我又是一惊,这样的观点,我之前从未听闻过,更不知有多少人有这种观点。一时间,对过去那段历史里到底发生过什么,我也感到模糊不清了。 我还不是一位共产主义者,没有坚定不可动摇的信仰,且并不是所有的信仰都是符合事实的,我也不确定事实究竟如何。更何况,对于治理国家,我认为不是那么简单的,老子曰“治大国若烹小鲜”,我没有烹过小鲜,也不知那是怎么个烹法。我想至少不是简单的意思。 国之兴旺,匹夫有责。想到这我不免感到惭愧。自己心中,早已没有了什么崇高的理想和志向,也没有为国奉献的热情。看着眼前的那些老人,我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至少不该只是浪费国家粮食。这样想着,我的心中似乎有一团火被点燃了,隐隐约约开始烧起来。 我继续听他们聊天,人群谈论的话题渐渐由老村长转移到他女儿的事情上,一位稍年轻的问道:“这样说,养女儿真的没用吗?你说,老魏的女儿非得回去哭公公不哭爹吗?这种事真也少见,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真是稀奇,爹和公公死到一起了。” “是的,必须回去”,一位长者道,“要不说闺女是人家的人吗,就是这个意思,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生是人家的人,死是人家的鬼,你看,爹和公公一起死,就得哭公公不哭爹。” 我一时想起中国实行计划生育后男女失衡问题,想其是有着很深的民族根源的,在这样的礼节下,重男轻女的观念是难以根本改变的。 ****************** 回到家,书桌上还放着那本《世纪新梦》,我又拿起,随便翻开看了看,便看到这样的文字:人活着,总有梦……尽管梦中有痛苦,有紧张,有恐怖,但毕竟也有希冀,有愿欲,有追求。梦是人活下来的某种动力。 我的道路在那一刻似乎忽然间清晰了,我似乎又找到了自己的梦想,找到了前进的动力。 我把我的新梦,通过短信告诉了清依,清依显得比我还要高兴。 我心中就那样又涌起一股一股的浪涛。 我拿起毛笔,又写下了那副对联: 身无分文独一腔正气;心怀天下争两袖清风 还写了四个字:为国为民 之后,我又想到两句诗,写了下来: 且待梦笔书奇景,日破云涛万里红。 这时,才平静下来。 夜已深。我又开始狂烈地咳喘起来。我怕被父亲听见担心,自己到外面转了一圈,吸了几支烟。 清依发来短信,那短信让我感动了很久: 仰望着天空 烟花绽放的时候 我特别想念你 音响里正唱着两个人的烟火 我却只有一个人的寂寞 遥问北方 你是否也同样想念我 我止住咳喘,回复清依的短信: 你知道吗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 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你知道吗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而是我们明明彼此相爱 却不可以在一起 你又知道吗 思念一个人的滋味 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 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 一颗颗化成热泪 清依又问我开学前去不去上海,说想和我一起回武汉。我笑了笑,心里很温暖。但我还是想在家多陪陪母亲,也帮父亲分担些事,何况春运时节,去上海的票很难买到的,而我已提前订了回武汉的车票。我把这些都跟清依说了,清依并没有很失望,还说我好样的,和她一样知道孝敬父母。 ******************** 过年之间,我收到了许多朋友的短信,甚至许久没联系的老同学,也都给我发来祝福的话语,我为我能有他们那些朋友而感到幸运。同时我也为自己感到内疚,我从没有主动给朋友发过短信。 想着我给江洋发了一条短信,问他在干什么。江洋说正陪文雯玩呢,字里行间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文雯随后还给我发了条短信,说祝我新年快乐,还说一直想见见清依,又说江洋好想我。我不由想起她说话快如闪电的样子,那神情总能使人笑个不停。 我又给洛汐发了条短信,我也好长时间没给她发短信了。 洛汐没有回复,片刻之后,给我打来了电话。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呢。昨晚到很晚都没睡着觉,一直在想,如果哪一天你真的不理我了,那该怎么办啊。我想我可能会伤心的,就像丢了东西一样伤心。喂,说话啊,别又装深沉。”洛汐开口便说道。 我笑笑,忍不住咳起来。听到洛汐说话,我心中总感到无比舒畅,我笑着说:“总有那么一天我会不再理你的,你要有思想准备啊!” “好啊,你,你,你重色轻友!”洛汐愤愤然道。 “哪有,我是说,生命是脆弱的,说不定哪一天我就长眠不起了。”我说着又咳起来。 “真讨厌!我又不是说这个。唉,真是和你有代沟了。”洛汐听我不住咳着,忙又问道,“你没什么吧,几天不见别整的跟老态龙钟似的,让人听着多心疼啊,你说是吧。” “你还知道心疼我啊?谢谢。不过,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听出来老态龙钟的,我还听着你有点面熟来着。”我开玩笑道。 “呸!呸!谁心疼你啊!看你那点出息吧,就知道整天抠字眼,真是没指望了。”我的笑竟一个加速度,超过咳嗽先出来了。 接着,洛汐便把她积攒了好久的话都倒了出来:“你不知道,我这几天在家呆着真是无聊啊。老爸整天给我灌输什么积极思想,让我多读些历史和哲学,还想让我和他一样当老师。真受不了我爸,那只要一说起来,大道理一堆一堆的,别想停下。呵呵,每次他一开腔我就怕得不得了,连忙把我一个老同学请来,她特别喜欢听我老爸讲道理,还跟着应和,不像我,老爸在那讲我一点反应都没有。唉,也不知道你们都忙什么的,也没有人要同学聚会。说,你是不是天天和清依黏在一起啊……” 我一边咳着,一边听着,不觉间两个小时又已过去。洛汐连连问我到底得了什么病,还再三嘱咐我要去医院,这才把电话挂上。 家里的人都已睡得很熟了。在那样的寒夜里,我为自己的家人和朋友而感到温暖,看着窗外,我的心从没有过的踏实。我想,我要回报我的家人,我要让家人过上安定的生活。 ****************** 当旧年的积雪已然消逝,站在故乡的原野上怆然远望,一马平川的大地使我的心也渐渐变得开阔,遥望远方,我感到自己又要热血沸腾。 辽阔的天地间,我似乎已看清方向。 临走之前,我又去奶奶和姐姐的坟前站了一会,大姐二姐和奶奶的音容笑貌仿佛还是在眼前,还是那么清晰。我没有再过多难过。云天之间,落日正红,晚霞如一片海洋,我再次想到那句话。 是的,明天一定会更好。 第三十六章 生活就是这样。我不知道掌握命运的上帝是否真的死了,每当回首往事,我都想,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一定很公平,也很有幽默感。 我怎么也想不到,余波会给我打电话。在我的感觉里,余波变化了很多,或者说是成熟了很多,且有一种沧桑的感觉。我怎么也无法将那与记忆中的余波联系起来。他说他打电话时,正是在学校里,他说他回家不久便去职业学校上学了,是学修车的,他说感觉还不错,还说想和我畅饮一番了。只这最后一句话,我感觉到了曾经的余波。不禁笑起来。 是啊,人一旦有了目标,生活就会焕然一新。 我想着自己的目标,回到自习室,不得不又拿起令人头疼的医学书,无论如何,不能再荒废专业了,否则什么理想都不过是纸上谈兵。 那具体是哪一天,我不记得了,你知道的,当那些重大事情是发生在你身上时,你反而记不得日期的。那或许是春日里的某一天,应该是下午,我正在自习室里学习。我还记得我正在看的是药理书。清依发短信给我,说要过来,那之前我已经好久没去武大了。我让清依到时给我发短信,就继续看了会书。从武大到我们学校还是要些时间的。可是我再拿起手机看时间时,手机早已没电自动关机了。我试图打开,几次都没成功。我怕清依来时联系不到我,便提前来到一进校门的路边等着。我坐在树林边的长凳上,那是武汉难得的好天气,寒冷已过,闷热还没有到来,武汉的春天短暂得像当代少女的裙子。树林里聚集着三三两两的人群,或是看书,或是闲聊。那真的是个好天气,我想周末或许该和清依出去玩玩,我想好久没和清依一起了。 我想清依也该想我了,不然不会没事来找我,想着我更加开心了。 就在我计划着和清依的春游时,一个我认识的人坐到了我身旁。认识的人坐到一起或许没有什么,可那个人是孙菲菲。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第一反应只是离开那里。我刚要离开,孙菲菲叫住了我:“难道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吗?” 我没有回答,我不觉得我讨厌她,只是潜意识里不想和她坐在一起。听到她那么说,我却无法离开了。 “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好货色,但我总不至于,总不至于让你这么,这么厌恶至极吧……”我虽没有看,感觉得到她脸上的笑容已经消散。 “算了,我不是想和你纠缠什么,我来,只是想对你说声谢谢,关于上次在武大的事。” “菲菲”,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张开嘴的,“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对你有什么成见,我,我只是在等人。” “你不用解释,我知道,我也不需要你可怜,你们这些人我算是认识了,都一样是靠不住的。”孙菲菲说完起身离去。 我没有动,仍坐在那里等着,就像是在等着头上那片黄叶的凋落,也像等着命运之神的宣判。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清依还没有来,孙菲菲又回来了。她把清依的外套,上次披到她身上的那件外套丢给了我,“我只是把它还回去,如果你觉得我把它弄脏了,不配再穿在你的那位身上,你可以丢到垃圾桶里。反正,我只要把它还回去就可以了。”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我想我的举动一定很不友好。 “东方旭,你不要这样清高,我虽然下贱,但你不要忘了这片树林,就你身后的这片树林,请你记得,你才是我第一个男人,到现在为止,仍然是唯一一个。”我第一次看见她流泪,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呵呵,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能这么无动于衷的,你的样子真是恶心,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认识你……你才是最衣冠禽兽的无耻之徒!” 她转身跑去,或许有洒落的泪水,我没有看见。 我彻底呆在了原地,我不知道我的血是否还在流淌,但我已感觉不到风在吹。我久久陷入她留下的话语里,每一个字都刺到我的心里,无意间回首,却看到清依站在我身后,一脸的泪水。 我知道我的宣判到了,那一刻我就知道了,在转身看到清依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过去的所有,都不再只是过去了。 “清依”,我站起身,我想说些什么,但我不知道我想说什么。 “她说的,都是真的?”清依含泪问我。 我没有回答,我也否认不了什么。清依也不再等我说出来,转身跑去。 我想追上去,我想拼尽全力追上去,想向清依解释一切。可是我的腿就是挪不动,我解释什么呢,去解释那些都是事实?去解释那些事实是怎么一步步发展发生的? ******************* 当我还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时,一声尖锐的刹车划破长空,穿透我的鼓膜,我惊恐地抬起头,虽然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莫名地惊恐。我跑出校门,我想看到清依,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看到的清依却躺在血泊中。 如果时间可以倒退,我会看到清依像一只白色的蝴蝶飞了起来,飞了起来,离我远远地飞去。 我听到我的心脏破碎如玻璃一样的声音。 我从血泊中紧紧抱起清依,清依气息微弱,双眼仍满是泪水。 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我的心痛苦到了极点,我只是抱着清依,像一只没头的苍蝇,疯狂地向医院跑去。 纷乱的大街,飘落一路鲜红的花瓣。 *******************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发现我是那么卑微,我哪怕连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都不知道。我急急地追问医生,不停地追问。 “不要着急,患者失血过多,我们存血不够,正在调动应急血库,恐怕需要等一段时间……”医生向我说道。 我似乎立刻恢复了理智,拉住医生说:“我的可以!我是b型血,她也是b型,快抽我的!”说着我匆忙拉起衣袖。 “好吧,你跟我来。”医生把我拉进化验室。 ******************* 那分分秒秒的时间,我不知道是停滞了,还是在一如既往地流淌,我只感到自己等了仿佛一千年一万年。令我欣慰的是,我终于又看到了清依的容颜。 清依的脸苍白如冰雪,双眸紧闭,潮湿的睫毛上还凝结着几滴泪珠。我擦去清依脸上的泪痕,握着她的手心如刀割。我不停地祈祷着,我不知道我除了祈祷还能做什么。我祈祷清依能快一点睁开眼睛,再看一眼我,我祈祷我们能像以前一样在一起。我的眼睛,一刻也舍不得离开清依的脸庞。 清依,你快点醒来吧,我还有好多话要向你说。我不知道我们到底怎么了,你曾经音信全无的离去,我们都经过那么多考验才能再相逢,这一切都是那么不容易,那么不容易。我们终于可以心无阻碍地在一起,我们不久前还对未来满怀着希望的,这所有一切不应该就这么结束的。几天前,我们还彼此许下承诺,今生今世,不离不弃,难道你都忘记了吗? 我语无伦次地念叨着,清依的双眸终于颤抖着睁开,睁开的一瞬间,又是两行热泪流下来。 我无比激动,我看到清依睁开了双眼。 “为什么,你都不告诉我?”清依的声音微弱,细若游丝。 “我”,我吞吐着,“我不知该如何向你说,过去……” 清依摇摇头,“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好吗?我想,我会想通的,我想,上天不会对我们这么残忍的,只是,你得给我点时间,给我点时间。” 我点点头,离开了病房。 我去询问医生清依的情况。医生说只是伤口失血过多,已没有什么大碍,需要好好休息。我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但是,过去的阴影已重新覆盖住我的心空,我的心依然如乱麻一般。我以为我能把过去那些 事都忘了,我以为过去的事真的可以就那么过去了,而过去的那些日子也似乎是那样的。我们开开心心在一起,只感受现在和畅想未来,不追问过去。那一刻我才知道,过去的事依然都在我心里,只是暂时沉下去了,稍一震动,一切都会卷上来,就像马路上的尘土一样。而一想到过去,我的思绪越来越乱,很多事顷刻间都浮上心头。我想我思念清依的那些岁月,我想我那些堕落的日子,我想我没有资格再去爱清依,可是,没有清依,我又如何去生活,清依已经是我生活的全部了。 我正深陷在过去的泥淖中不可自拔时,医生找到我,递给我一张化验报告单,是我的化验报告单。 “我想我们不得不告知你,你的化验报告单显示……有点问题,你可以再做一次检查。”医生用安慰的语气对我说。 我正心烦意乱,正痛苦不知前路,并没有很在意,只是拿过来看了看。化验单上赫然标识着:hiv阳性。我的头“嗡”一声炸开了。 “这,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是不是?”我不愿相信那张纸上的结果,不停地追问医生。医生没有说话,我立刻什么都知道了。我毕竟也是学医的。 艾滋病?! 我得了艾滋病。我立刻想到清依,忙问医生:“清依输的是谁的血?” 医生摇摇头,说那时还没化验好,血库的血就到了,不过也是很危险的,血库的血再晚到一刻就要输我的血了。 我笑了。我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再简单不过,我的心也变得再平静不过。所以,我笑了。刚才还是一团乱麻的大脑,一瞬间单纯无比。我似乎从来没那么笑过,一笑起来就无法停止。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黑了,外面的世界依然喧闹。那样的好天气,当然会是喧闹的。四处闪烁着五颜六色的灯光,衬托着夜晚的繁华。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在茫茫人海中,走在满眼繁华中,走在漂浮着的幻境中,身体轻飘飘的。那种感觉,让我想起那次“毅走”活动,当我卸下沉重的包袱时,就是那样的感觉,轻飘飘的,似乎一用力就可以飞起来。那是一种释脱的感觉。 我点燃一支烟,看着一缕白烟升起,那么飘渺。望着头顶的苍天,我又笑了,我听到了上天对我的宣判,我没有抗言,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缘起缘灭,因果循环。所以我觉得一切都很自然,我心服口服。 我只是还惦记着清依。透过病房门的窗口向内望去,她似乎睡着了。 我没有推门进去,我怕看到清依的容颜我会心痛,我怕看到清依的双眸我就不忍离去。 还好上次在武大遇到徐凡时,我记住了他的手机号,便用公用电话给他打了电话。他答应马上就到。 我知道从武大到那需要时间,我便在这期间写了一封信,那是我最后一次拿起笔给清依写信,也是我写的最不顺利的一封信。第一次,我感到下笔是那么的困难。但我还是在徐凡赶来前完成了: 清依,你说你相信缘分,我想你是对的,我为自己能和你重逢而感谢上天。与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岁月,我会把它永远珍存。我不知该怎么向你告别,我想一切很快就会过去的。未来的日子,我们都要快快乐乐地走下去,一直走完各自的人生轨迹,我相信你一定会快乐的。我走了,我将不会在这个城市出现,不管你思考的最后结果如何,我也将不会在你面前出现。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我存在的那些片段。相信缘分吧,命运的安排自有他的理由。如果有来生,如果我能换一种生活,我一定会再来找你;如果下辈子还是这样,我想我们永远也不会再见了。我想你和我一样,都不会因此而难过的,因为那些美好的时光我们都已拥有。曾经的梦想,也都已经实现。我只还有一个愿望,希望你幸福快乐。作为我人生的最后一个愿望,相信善良的你一定不会拒绝的。好了,你快点好起来吧,未来在等待着你,幸福在等待着你。等你从病床站起,太阳一样从东方升起,明天是那么美好。 东方旭 ***************** 我把写好的信交给徐凡,并把身上所有的现金交给了徐凡,医药费我已经付过,我想那些够清依出院的了。我便那样走了。徐凡问我怎么向清依交代,我想了想,就说家里有事,我要立刻回去。我还对徐凡说,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清依以后就拜托他照顾。 我就那样走了,在我走出医院的时候,流出了我这一生最后一滴泪水。是的,我就那样走了,轻轻地走了,我知道,清依莲花般的笑容正在我身后绽放,我会好好地走的。 ***************** 我第二天便离开了武汉。火车穿过长江的时候,我望了一眼黄鹤楼,我知道,那个地方,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想起那首著名的诗来:“故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我的内心深处,突然好想念家乡,想念家中的亲人。我想依偎在母亲的双膝上,想和父亲一起好好谈谈。我们父子之间,一直以来就有太多的隔膜,我好想把那些隔膜永远地消除。 离开之前,我还登上学校后面的山,看了看自己生活一年多的大学校园,虽不是曾经梦想中的宏伟,其间也留下了我许许多多的脚印。我的许多朋友,还在那样的天地里,一起不会在相逢了。春天里的校园一片青翠,散发着青春园林中特有的活力。那活力将一直燃烧下去,此间许许多多的青春也将燃烧下去,一一留下生命的色彩。 火车缓缓离去,带走我的回忆,留下别人的故事在继续。 我还收到了洛汐的短信,我不知道如何去回复,我想起来寒假时开的玩笑,说我有一天会不再理她的。我想那一天已经到来了。 我一刻不停地望着窗外辽阔的天地,万里河山如此美丽,我知道,她还将变得更加美丽。 不觉间,有一股无比亲切的气息扑面而来,家乡的原野已在车窗外延伸。 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奔驰在无边的旷野上,嘴里高唱着青春的乐曲: 海风在我耳边倾诉着老船长的梦想 白云越过那山岗不停在寻找它的家 小鱼吵醒梦中的睡荷张开微笑的脸庞 我把青春作个风筝往天上爬 贝壳爬上沙滩看一看世界有多么大 毛毛虫期待着明天有一双美丽的翅膀 小河躺在森林的怀抱唱着春天岁月的歌 我把岁月慢慢编织一幅画 梦是蝴蝶的翅膀 年轻是飞翔的天堂 放开风筝和长线把爱画在岁月的脸上 心是成长的力量就像那蝴蝶的翅膀 迎着风声越高歌声越高亢 蝴蝶飞呀就像童年在风里跑 感觉年少和彩虹比海更远比天还要高 蝴蝶飞呀飞向未来的城堡 打开梦想的天窗 让那成长更快更美好 蝴蝶飞 蝴蝶飞 蝴蝶飞 ………… ********************** 想起小时候,我最深刻的感觉就是离家在外,曾经无数个夜晚,热泪淋湿枕巾,都是对家的思念。在我的双脚踏进家门的那一刻,我心中千丝万缕的牵挂顿时化作深深的依恋,我想我再也不愿离开家,离开我少年的心灵一直寻找的家。多年以后,我就那样回到了原点,回到了我的童年时光。 小菊影正和妈妈一起在院子里散步,看着他们,我仿佛看到了我小时候和妈妈在一起的情形。妈妈笑着,我也笑着。那时的天空应该也是同样的美好吧。要是时间一直停在那一刻就好了。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长大。 我抬头望望天空。 透过岁月的尘埃,夕阳依旧红火,仿佛做着亘古不变的梦。 有一行大雁在落日下飞过,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之后又有一只飞鸟盘旋了一圈飞去,我知道它驮不起斜阳,它疲倦的翅膀也没有留下痕迹,天空很快又恢复平静。 尾声 雨打芭蕉。 遥远而亲切的一个地方,里面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又似乎一切都已改变。 “来,干杯!”余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和从前一样洒脱,却多了一身安分。 东方旭也举起酒杯。 “我这次下决心要改邪归正了。” 说着,余波将双手伸开放到桌面上,东方旭才看到他左手残缺的小拇指。余波笑了笑,“看到了吗,我自己砍去的,算是对自己的一个承诺吧。” 东方旭也把左手放到桌面上,二人相视着,突然都放声笑起来。 “来,干杯!” “干杯!” “呵呵,最近老想起以前上学的事来,想来那时也蛮有意思的,就是整天不干正事,那些年都荒废了。”连喝几杯后,余波感叹道。 “是啊,我也是常回想,那时生活很单调,所以也没什么烦恼。其实没什么荒不荒废,结果都是一样的。”东方旭已有些醉意,他好久没醉过了。 “你最近在干什么呢?”余波问道。 “我已了无牵挂,只还想写本书,来祭奠一下我们的青春。”东方旭的目光伸向远方,不知是在回忆往事,还是在构想自己的书。 “好,最好写得真实一点,别像他妈的那些自称是作家的一群人,就知道瞎编乱造。你的书名叫什么?” “梦碎了无痕。” “妈的,不懂。写完记得给我看吧。” “那自然。” “来,再喝几杯。” 余波说着又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不好,我老婆叫我呢,我得回去了,我承诺过,再也不会让她等我的。” ****************** 一时间,酒吧里只剩下东方旭一人,空荡荡的,他突然感到一片迷茫:或许余波根本就没来过,或许他自己也不在此处,或许,他正站在北风的背后仰望灰白的天空。 透过厚厚的玻璃窗望向街道,四处灯光闪烁,仿佛是在玻璃上游走的精灵;街道上人来人往,一张张面孔浮现在窗面上,继而转瞬即逝。其中有些似乎是东方旭认识的,似是清依、灵儿、洛汐、江洋、文雯、雷豹、余波和黄书生他们,又似是宋婉、孙菲菲、石文渊、徐凡他们,似乎还有大姐二姐;他仿佛还看到了叶如梦,那个一直像梦一样,喜欢生活在黑暗中的灵魂。等他再想去寻找时,茫茫人海里却无半点踪影。 或许他们也从来没有来过,只是在我的梦中出现,然后与我的梦和摇摇欲坠的魂灵,在樱花漫天的午后,像雪花一样飘散。 那样想着,东方旭便真地看到了满天满地漫漫扬扬的樱花,飞舞千年。 他记起某部电影里的一句台词: 生命是一个过程,可悲的是,它不能重来;可喜的是,它也不需要重来。 ******************* *******************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