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宫:凤凰于飞》 第一章 引 我出嫁那日下好大好大的雨,我记得皇后嫂子问皇兄,“于飞,真的要嫁去那么远的地方吗?”我没有听到皇兄说什么,但是我晓得,皇室决定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 我叫管于飞,是当今管国皇帝的皇妹,却比他的长子还要小十岁,是整个皇室最年幼的长辈,皇室之中,距离上一个公主出嫁和亲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但到了我这里,要嫁的不再是藩属小国,而是和我朝一样的天朝帝国。据说,这竟然是一百多年前一个皇祖母许下的承诺。 我的父亲自然是皇帝了,但他没有死,只是不做皇帝,也不做太上皇了。听嬷嬷们说,他是带着我的母后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于是从我懂事开始,我便不晓得父母是什么样子,那冰冷的画卷,并不能给我多少慰藉。小时候每当管教嬷嬷打我手心责备我淘气时,我总是想,若在父皇和母后的身边,一定不敢有人欺负我。 皇宫之中有很严格的规矩,我也是在这样的规矩下成长,皇兄是个很严肃的人,他从来不宠爱孩子,所以除了皇后偶尔对我的怜惜,其实这个宫里,真的没有什么温暖。 能够嫁出去,去另外一个国度,我觉得很好很好。 “娘要家人天落雨,丰润福泽永延绵。公主啊,这是福兆啊!”苏嬷嬷替我盖上了喜帕,嘴里不停地叨咕这句话。她是母后的奶娘,母后跟着父皇离开后,她便一直照顾着我,皇兄将她封为怀德夫人,所以她是这个宫里唯一敢责罚我的嬷嬷,我也晓得每回她打我的手心,是怕我因为淘气而惹人嫌,她是真心疼我的。 “时辰不早了。于飞,让朕送你出宫吧!”皇兄沉郁的声音响起,在我听来,他似乎有些舍不得我。 送亲的仪仗繁华冗长,着实气派过皇室的任何一次婚礼,因今日朝臣、后宫、百姓要送走的这个长公主,是要去另一个大国做皇后的,在所有人眼里,我这只凤凰不过是要换一个更富丽堂皇的窝而已,世间最幸运的女子当数我了。 没有依依惜别,没有叮咛嘱咐,我很恭敬地拜别了皇兄,极平静地上了凤辇,仪仗出城时,夹道欢呼的百姓也没有引起我的兴趣,我只是坐着,等着,等待进入另一个国度,等待我那从未谋面的夫君,等待一个年轻的帝王。 第二章 有凤来仪 离开养育了我十八年的国家时,我还穿着轻薄的纱衣。纱衣上绣了金线压丝的凤凰,耀眼炫目。皇后嫂子说她从未见过这样美的裙衫,便是她的嫁衣朝服,也不过尔尔。当她告诉我这是天朝特意送来的嫁衣时,我淡淡一笑不以为然。 出嫁的行程远比我想象的长,在一日一月甚至一季的接连更替后,我终于踏入这片新的国土。彼时,已然漫天飞雪,屈指一算,竟快过年了。 这一刻我才发现,我实则是从一个小国嫁入了一个大国,一个比自己的国家国土大上十倍的天朝帝国,无怪乎群臣欢呼,无怪乎百姓雀跃,如此看来我当真是有福的。 送亲仪仗进京的那一日鹅毛般的大雪纷扬而落,我高兴极了,这是我十八年来从未见过的景象。一个南方国度的女孩能在寒冬里这样自如地欣赏雪景,只因了我的凤辇里安放了烧着精碳的金铜暖炉,车厢里热烘烘如阳春三月。 于是我越发觉得这个国家很有意思,她有着太多我不曾见过的东西,起码十八年来我从未见过落雪,从未用过暖炉。 送亲使臣告诉我,帝后大婚被安排在了元月初一,据说上三代皇帝都在那一日成亲,且帝后和谐融洽直至终老,视为美谈。我浅笑:“原来他们算好了日子的!” 于是凤辇暂不入宫,为一切谨慎妥帖,我被送入了京城硕王府内暂居。硕亲王姓傅名铭,年方二十有八,继承了祖辈世袭罔替的爵位,据说傅家满门忠贤,之前还出过一位皇后,至于是哪一代皇帝的皇后,我便并不清楚了。 硕王妃母家姓赵,皇室加封其为涵春夫人,生得纤弱多姿,此时正身怀六甲。她面善柔和,喜言爱笑。我想便是这样的性子与品性,才要的傅王爷成为京城贵胄中唯一不娶姬妾之人。 这一日已是腊月二十六,傅王府里为了我与皇帝的大婚早已忙坏了,仿佛他们傅家要出嫁女儿一般,一个个进来出往不亦乐乎。 “公主啊!”晌午时分,涵春夫人又腆着肚子来别院看我,她总是这样笑盈盈地握着我的手,没有半点生分,“今日一早我进宫去,太后娘娘直问我您的相貌品行,我大大地卖了一个关子,太后气得骂我坏心肠子呢!” 我看着她笑弯了的眼睛,心里也暖融融的,从前这样幸福的笑容于我是一份奢侈,莫非这个国度里,人人都爱笑么? 涵春又拉着我笑呵呵道:“公主啊,再过几日我可要称您为皇后了。新帝登基六年来,我朝终于有皇后了。” 我欣然一笑,关于皇帝的一切我略有了解,他其实早有了妃嫔皇子,只因百年前的那个承诺,必当我十八岁才能出嫁,这中宫之位便空缺至今了。 “夫人喜爱玩笑,于飞很是喜欢,待于飞进宫后,也想请夫人常常来与我说说笑,我怕在这里……”我言至此,默默住口了。 涵春满脸心疼,冲着我认真道:“不怕公主笑话,昨日还和王爷谈起好像我们王府嫁个妹妹似的。当年康贤皇后也是从这沁园嫁出去的。我知道公主在我朝举目无亲,若公主不嫌弃涵春,你我就姐妹相称如何,从此你便把傅府当母家来看。” 即便我深居后宫,不谙事理,我也知道涵春这样的话是不妥当的,可也就她这样的性子才会说这样的话。而我亦明白,中宫之位并不好坐,皇后嫂子的辛酸苦涩我是从小看在眼里的。如今我也要成为皇后,虽然是高贵的公主出身,到底举目无亲无所依靠,若当真有涵春这样一个人扶持我,定是好的。 “姐姐!”我欣然唤了一声,随即道,“于飞知道宫里已然有了诸多妃嫔,若姐姐不嫌烦絮,便先帮于飞第一个忙,为我说说那几位娘娘可好?” 赵涵春喜形于色,热融融地拉着我道:“好啊好啊,公主你听我说啊……” 在涵春口中我知道如今大皇子的生母是潋滟宫的常贵妃,其曾为太子良娣,大皇子亦是在太子府所生,如今已有八岁。 圣上膝下共二子三女,二皇子为芬芳殿萧妃今年初春所育,尚在襁褓中。三位公主中两位系萧妃所出,长女六岁、次女五岁。三公主年方三岁,生母李淑媛难产而终,留下小公主被太后养在身边。 “听姐姐这么说,这位萧妃当为圣上的宠妃了。圣上登基六年,她膝下便有一子二女,这是何等的荣耀。”我笑盈盈说着口中的话,却见涵春面色微微一滞。 “是啊,这位萧妃娘娘是嘉善元年进宫的,到如今产下皇子坐稳正妃一位,我们私下常常说这萧氏不日定要越过常贵妃去了。”涵春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惋惜,我想我能猜出她的心思。 皇后之下便是皇贵妃、贵妃,常氏虽然有贵妃之尊,可谓后宫中太后之下第一人,但自太子府产下大皇子后再无所出,算算也有八年了,而萧氏六年里孕育一子二女,孰轻孰重显而易见,这位常娘娘当是被圣上冷落许久了吧。听闻常氏长圣上两岁,难道他是一个喜新厌旧的薄情帝王? 我微微叹息一声,几番惆怅掠过心头。 涵春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握着我的手笑盈盈道:“公主啊,萧妃虽国色之姿,可依我看在你面前也算蒲柳了。除了今年春新选进宫的宫嫔,您是年轻貌美,又是正宫之主,皇上定另眼看你。” 我亦笑着与她说话,将此番心绪抹过,而心中却微微一凉,后宫之中独独不缺绝色美貌,光有一副皮囊能做什么用呢?也如涵春所言,我在众妃面前年纪尚小,又加举目无亲,似乎怎么算,我都是一个弱者。 “臣傅铭参见公主殿下。”傅铭在门外隔着厚厚的棉帘向我请安,他不似妻子那样热情活泼,总将一切规矩都拿捏地细细。 我看一眼涵春笑道:“王爷有事吗?” 傅铭似乎停了一停,随即道:“圣上旨意,元月初一将亲临王府迎亲。” 我霍然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涵春道:“怎么有这样的规矩?” 涵春腆着肚子掀开帘子出了门,片刻后回来与我道:“王爷说钦天监算出公主您是福星临世、凤凰来仪,上表请奏后,圣上与太后共同商议才有此决定。说是如此才算对天地的尊敬,便可有我朝万世平安。” 我只觉有趣,转而一想,轻声笑道:“钦天监无事算我做什么?” 涵春也是一脸茫然,想了半日也不得解,遂拉着我说些别的玩笑。可我却隐隐觉得其中有着蹊跷,不过既没说我是灾星,便当是有人暗助于我,如此我这个皇后当真是名至实归的一国之母了。呵……我才来而已,怎么能结下这样的好缘分? 之后几日宫里陆陆续续有人前来,或管教女官或司仪礼官,一个个都极其耐心地与我讲着各种规矩和礼制,许是我从小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渐渐的便把一切都记下了,甚至……忘却了从前的规矩。开始成为天朝帝国的人,我却并不因自己的“忘本”而忧伤,本来我就是带着愉快的心情离开的。 除夕那夜,王府中张灯结彩,却少了几番迎新之喜,此刻夜半已过,府中上下都忙碌而紧张,却非为了我的大婚,原来涵春不小心脚下一滑,不足月的胎儿就要出生了。可也因了早产,她折腾了许久还是未能产下胎儿。 我带着侍女匆匆来到正房,傅铭正焦急地等在厅堂,乍见我有几分诧异,低着头不敢看我一眼,口中道:“公主殿下该早些休息,明日圣驾便要驾临了。” 我莞尔一笑,悠悠道:“多谢王爷关心,不过此刻本宫更担心姐姐和她腹中孩儿的安危。”我语毕便抬步入门,这是我来天朝的第一次逾矩,尊贵之体岂可入血污之室,何况我明日便要大婚。 傅铭有心阻止却无力阻拦,眼睁睁看着我进入产房,连一干接生稳婆和婢女都吓得目瞪口呆。我却握着涵春的手温和道:“姐姐不要怕,从前我的嫂子也是早产,如今不也是好好的吗?” 涵春早已被折腾得 面色惨白,寒冬里沁出一头的虚汗,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我说话,努力保持着清醒。 我扬手拿出一只精巧玉瓶,对婢女道:“快用热水匀开了,给王妃服下。” 涵春的艰难是我没有预料到的,她竟怀了一对双生子,一个胎儿出世后另一胎更是产得艰辛,渐渐的日头微露东方破晓,产房外傅铭急如热过上的蚂蚁,只因圣驾很快便要临抵,他催了数次而我就是不愿离开涵春。 伴驾前来的诸多朝臣、司仪、女官等等都被新皇后的架势唬到了,圣驾已至,皇后竟然连嫁衣都未上身。难道这就是公主与寻常女子的不同? 傅铭此刻已顾不得妻子,正满头虚汗地立在皇帝面前,万想不到自己精心准备的一切竟换来这样一个尴尬的局面。 “她在为你的夫人接……” “王爷!”一个不知死活地奴才冲到了傅铭面前,乐颠颠地打断了皇帝的话,“夫人生下双生子啦,母子平安啊!王爷……”但他随即被正堂里肃穆静谧的气势唬住了,不知今日傅铭有没有面子保他的脑袋了。 朝服嫁衣被直接送到产房,几个嬷嬷和婢女手忙脚乱地为我打点好一切。待我一袭盛装立在涵春的床前,稳婆将一对婴儿抱来给我看,那红通通的皮肤仿佛昭显着顽强的生命力。我看一眼昏睡的涵春,心中暗暗道:“待你身子好了,要常常进宫来看我。” 然此刻已容不得我再多说多想什么,接下所有的事都是我无法控制的。只是被众人簇拥着踏出房门的那一刻,无可遏制地紧张提醒我再过些时候便要见到我的丈夫,而他正是天朝的帝王。 寰宇,你会给我幸福的人生吗? 一路行往皇城,我一路问着自己。 帝王亲迎皇后,这样的大婚仪式古今少有,却偏偏落到我的身上。皇嫂虽深爱皇兄,皇兄也对其顾念结发之情,可皇嫂这个皇后做得并不舒心。她手握后宫大权但不能率性而为,她拥有最尊贵的地位却比不过一个小妃子在皇兄面前的撒娇撒欢,她总是噤若寒蝉,对皇兄恭敬有加。我常常想若她也偶尔甜蜜一笑或温婉歌一曲,也许皇兄就不会眷恋那些妃嫔的矫揉造作了。 可苏嬷嬷却告诉我,皇后与妃嫔不同,而每一个皇后又不相同,想要坐稳正宫之位,除了美貌与智慧,涵养与心思也一样不可缺,皇嫂的退避并非是懦弱的表现。但当时我并不太明白。 离开故国疆土的那一刻,嬷嬷含泪挥别她照顾了十八年的小主人,一句极简单的嘱咐,此刻我想来却是富含深意的。 “公主,要过的幸福啊!” 幸福,多么温暖的两个字,可是当真不容易。 我轻轻挑开帷幔,映入满目的白雪压枝,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有白雪的冬天,我能过的温暖吗?对了,今日元月初一,是春季的第一天啊,原来,已经是春天了。 大婚的礼仪繁杂而隆重,我无须知道自己下一刻该做什么,一旁搀扶我的喜娘会清清楚楚地引领我。 下凤辇,捧苹果,跨马鞍,入坤宁宫,与寰宇九叩天地。 授金册凤印,受百官朝拜…… 顶着沉重繁华的凤冠,我看到身边俱是一张张灿烂的笑脸,那欢愉的乐曲和琳琅的笑声传入耳中时,我突然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从此我有了丈夫,我便是有了家。 接受后宫妃嫔朝礼参拜时,我坐在高高的凤座上与她们相距甚远。以她们站位的排序,我能猜出那端庄雍容的为首之人当为贵妃常氏,而其身后侧一个明媚娇妍的女子应为正妃萧氏,虽然此刻众人脸上皆肃穆庄重,可从她们的眼里极细微的变化,我还是看得出圣上之所以区别对待二人的原因。 这一日的繁忙与热闹终趋于宁静。此刻只有我一人独在,可却没有孤单的寒意,椒泥涂壁的宫室里有着暖暖的香气,满室的红晕旖旎,将我的脸染得通红。 有宫门开启的声音,有内监宫女请安的声音,垂首间一双金色龙靴已在面前停下。 寰宇!我心内低呼。 金线压边的广袖里我双手紧握,不知这一刻他会不会看出我的紧张和羞涩,我当真是局促无措了。为何阵阵的热涌向心头和脑海,仿佛自己要飘飘然没了知觉。 只觉得凤冠被轻轻触碰,我心头蓦然一紧。然待头上的沉重被完全卸下,而我亦没有听到钗环落地声,那颗心又回到了心房,我在嘴角扬起淡淡的笑容,一股暖意流遍全身。嬷嬷告诉我,若大婚那晚皇帝为你拆下凤冠时发髻上的钗环珠佩安然不动,那是大吉大福的征兆。我本不信,可嬷嬷说皇兄为皇嫂卸下凤冠时珠钗洒了一地时,我才略略信了。 而我也知道,今日这发髻珠钗是在匆忙中戴上的,如此随意也能换来这样安稳的结果,我知道十八年来孤寂的生活,当真要结束了。 交杯酒、莲子羹,还有那盘只熟了面皮的饺子。 苏嬷嬷说吃饺子时一定要说一句“好生”,我说了,却忍不住笑了。自知失态,便更不敢去看对面的寰宇。 待内监婢女的脚步声陆续远去,宫室之门被轻盈合起,我又暗自握了拳,企图压制心内的紧张。 “你很喜欢笑?”寰宇的声音响起,温和中带着一味笑意。 我这才发现从方才那盆饺子后,我就一直在笑,于是羞涩难当,将头垂得更低。 寰宇的声音又起,“你是不是预备一辈子都不看朕,从进门起,你就一直垂目无视朕的存在。难怪你会觉得为傅王妃接生比帝后大婚的吉时更重要。” 我蓦然抬头,一张面含微笑的面颊映入眼帘,面前的寰宇英气中带着硬朗的俊美,肩膀宽厚,如此坐着也比我高出许多。 这样温和的笑容化解了我心中所有的紧张,对于寰宇的相貌我并不陌生,早在出嫁前便有使臣将天朝帝王的画像送入深宫,我一直都晓得,我的丈夫是个俊美的男子。 “我……臣妾以为天地之间没有比生命更重要的,而涵春夫人和她腹中胎儿又是活生生的两条命,俱是珍贵的。”我尚不习惯自称臣妾,却觉得与寰宇讲话没有拘束,更多一份亲和。 寰宇笑了,揉着额角道:“你比画中更美,朕从太子府开始等你,等了十年。” 我在面上洋溢出幸福甜美的笑容,轻声嘀咕一句,“往后便无须再等了。” “你在……说什么?”寰宇脸上的笑容是这样的好看,他看着我,话音中带着一丝无奈,“看来你还不懂得一个皇后该做什么。今日你误了时辰,母后有些微词。” 我的面色微微一紧,竟天真地问他:“要紧么?” 寰宇忍俊不禁,摇头叹息一声,末了却温和道:“应当……不要紧,因为朕在。” 幸福,嬷嬷口中的幸福就是这中感觉吗?我只觉得周身暖融融的,又要飘飘然无知觉了。 “启禀皇上,芬芳殿萧妃奏报,小皇子身体不适。”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宫室外响起,我不禁微微蹙眉,这就是所谓的下马威么? 寰宇却没有动身,他伸出手握着我,问:“朕要去吗?” 我暗吸一口气,抬眼笑答:“依理依矩您都不该去,何况……您又不是大夫,去了小皇子就会好么?” 寰宇无奈笑道:“作为皇后是不能说这样的话,旁人会觉得你心胸狭窄。” 我垂目低语:“此刻于飞只一娇妻尔。” 寰宇畅怀大笑,转而朗声道:“宣皇后懿旨,御医馆前往诊视,明日凤驾亲临芬芳殿。” 有滚热的东西夺眶而出,这样被人娇宠的滋味我从未有过,竟是这样美好的。感慨与兴奋中身体突然被一双大手拢住,淡淡的香气侵入鼻内,我记住了,这是寰宇的味道。 第三章 云瑶之别 寰宇十七岁受封太子,那一年我只有八岁。那是怎样一个懵懂无知的年岁,我却已知道了将来的夫君会是何人。寰宇等了我十年,而我何尝不是期盼了十年。 不敢埋怨父皇母后于我的“弃而不顾”,他们若能幸福,当真是好。可我终究厌倦深宫里的生活,我分明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却只得与孤寂和寒冷相伴。苏嬷嬷的疼爱与严厉并不能使我有家的感觉。 丈夫的怀抱便是家的温暖。年少无知的我在得知寰宇将是我的夫君那一刻,便开始期盼这甜蜜的温暖。而如今,我正在寰宇的臂弯里沉沉地睡去,十年的等待换来这样美好的幸福……很值得。 满腹的安心要我睡的深沉,在柔柔的亲吻中醒来时,寰宇正俯身看着我,那双星眸里映出一张娇羞愧涩的脸,我微微侧过头去,嗫嚅道“皇上对不起,我……臣妾……” “怎么办?”寰宇轻声问我。 我不明白寰宇为何对我有这样大的耐心,他与我见面不过十几个时辰,却似乎熟悉并了解我的一切,从而无条件地宠溺我,他低下头在我的耳边吹着热气,“怎么办?若母后追究,宗人府追究,朕要如何作答?” 我急红了双眼,眼角沁出几颗晶莹。 昨夜满室的红晕旖旎,叫人心潮澎湃,周身升腾阵阵热潮。寰宇的吻落在颈上,叫我的心无律跃动,这样的感觉陌生而美好。 可……我终究还是个女孩,裸裎相见的那一刻,我的彷徨和恐惧还是让寰宇发现了。 手指轻抚,那羞愧的泪珠被抹去。继而是轻柔的一吻留在眼角,我只听到温和而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放心,有朕在。” 他的宠溺换来的是我无可遏制的哭泣,我像是委屈小童哭得那样伤心,侧身用被角掩了面不想叫寰宇看见。 我听见寰宇低低的一声叹息,他极耐心的将我抱起在怀里,他指着褥子上一滩暗红色笑道:“有了那个,不就没事了?” 我诺诺地侧脸去看,心中一紧,天真地问:“怎……怎么来的?” 寰宇举起左臂,紧实的上臂内侧有一条两寸长的伤口,虽已止血结疤,但那道疤痕依然触目惊心。我惊得没了表情,似乎觉得呼吸也停止了。帝王的身体是国之根本,龙体金贵到一毫一发不得损伤。可寰宇为了向人掩饰我的彷徨和恐惧,竟然割破了自己珍贵的身体。 “这几日恐怕要于飞亲自照顾朕的饮食起居并沐浴更衣了。”寰宇的口吻显得那样自在闲逸,“若叫岳祥他们发现了,便是整个皇城都发现了。” 我的感动几乎将意识淹没,却不愿矫揉造作地过多自责。只是双手捧起他的手臂,轻轻一吻落在伤口上,继而抬眼用最甜美的笑容向着我的丈夫,“于飞很会照顾人,皇上放心好了。” 寰宇看我的眼神没有帝王的霸气,是那样温和而甜蜜,他将我拥在怀里轻声道:“你不必内疚,朕以为正常女子和夫妻,应当是这样的。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的与众不同。呵……只是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还会接生!涵春夫人能平安渡过,于飞当真是福星,只盼你也是朕的福星。” 我肆无忌惮地享受寰宇对我的疼惜,虽然这份爱来得很突然,可饱受十八年孤寂寒冷的我愿意无条件地接受。 “皇上皇后,时辰不早,当去寿宁宫参拜太后,辰时便要往天坛祭天。”昨日那低沉的声音又响起,我的身体不自觉地微微一动。 寰宇似乎察觉,他扶着我一同起身,只穿着丝绸睡袍立在床前对我笑道:“岳祥虽刻板严肃,但为人极好,忠于朕。” 我轻盈起身,到屏风处取下寰宇的内衬,利索地为他穿上身,嘴里应道:“臣妾明白,岳公公是皇上的人。” 他转身轻轻刮了我的鼻子,带着半分疑问:“朕的娇妻,可否担六宫之责?” 我退后一步微微福下身子,巧然笑道:“臣妾当不辱圣命!” 我喜欢听寰宇爽朗的笑声,他上来虚扶我一把,嘴上笑意不减,“于飞,朕信你。” 我转身从妆台的抽屉中取出锦盒一方,递在寰宇面前,神秘道:“臣妾历时半年舟车劳顿来到京城,从夏季走到冬末,看过了我朝三季风光,心中无尚欢喜。这是臣妾一路所集之物,权作与皇上新婚之礼。” 寰宇将信将疑,将锦盒打开,面上随即绽出欣慰的笑容。盒中是我一路所集各地谷物,或有三穗的稻麦或有饱满的粟米,江南江北五谷不缺。 “祝吾皇身安体健,我朝五谷丰收、风调雨顺,家国天下安泰升平。”我退身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寰宇看我的眼神越发喜欢,只是扶起我后捧着我的脸问道:“只一娇妻尔?朕的于飞的确不同寻常。” 我巧然一笑,见寰宇身上已有内衬蔽体,便向外呼了一声:“来人。” 随即宫室之门被打开,内监宫女鱼贯而入,我与寰宇的独处暂告段落,心中难免有几分不舍。 我们分别有侍婢服侍更衣,我看着寰宇在众人面前渐渐表露的帝王之气,心中微微一漾,十年前我便知道自己将来的皇后身份,这十年我自然不会白白荒废,只是不想我的丈夫竟这样体贴而温和,这个皇后定要做的出色。 寿宁宫庄重肃穆,我与寰宇并肩向太后行礼后,便有妃嫔女官齐刷刷跪地行礼,几番俗礼过后众人方才落座安定。 太后年氏是寰宇的生母,先帝的发妻。寰宇在兄弟中行三,却是唯一的嫡子,两位兄长幼年早夭,他便又成了长子。先帝育有四子三女可谓子嗣稀少,幼子寰宥的生母因罪自缢,他自小被皇后收养,据说与寰宇手足情深。今日他一个男眷不便入宫,我不知何时能有机缘见一见这个朝野有名的闲逸王爷。 “皇后初来,此刻距辰时尚有功夫,不如要各宫见一见,皇后也好认识。”太后是个不多言的人,她并没如寰宇所说对我昨日的误时有所计较,我心里却是留了底的。 “儿臣尊母后言。”我恭敬一语毕,便有两名宫妃盈盈立到我身前。 又是一前一后的排位,我知晓,前者是贵妃常云倩,后者乃正妃萧亦瑶。云瑶之别为何,我今日可一览否? 抬眼望去,常云倩端庄雍容,萧亦瑶妩媚明艳,这是表里的区别,当满足帝王不同的情趣。只是常云倩的端庄雍容怕是因累年的失宠而自顾形成的吧! “祝皇后娘娘千岁安泰,福泽延绵。”二人在我面前毕恭毕敬地行礼,我微微一抬手笑盈盈唤她们起身。 我知晓萧妃的光芒早已盖过常贵妃,此刻也大可随众,便只问萧亦瑶:“萧妃昨夜辛苦了,不知小皇子的身体此刻是否已安稳,本宫略通岐黄之术,或许能替小皇子把一把脉。” 萧亦瑶面色大窘,果然听太后悠悠问一句,“昨夜小皇孙身体不适吗?怎么哀家不曾听闻?” 听话听音,此刻太后并无意关心小皇子的安稳,她是在警示萧亦瑶昨夜的放肆,毕竟帝后大婚当夜她敢公然示威,太后不可能坐视不理。 “也不知是哪个奴才胆敢去惊扰皇上与皇后,臣妾回头一定彻查严惩。”萧亦瑶此刻的解释只会越描越黑,我心中明白,她是没想到我会当众将其一军,才如此局促。她继续道,“小皇子已然安稳,请太后与皇后娘娘放心。” 我浅浅一笑,转而看一眼寰宇,我不能不顾念他的感觉,毕竟萧亦瑶是他的宠妃。可是……出乎我的意料,寰宇的面上没有半分不悦,他几乎可以说面无表情,为什么?因为此刻面前站了这么多女人? 从小生活在深宫,宫闱女子何种的模样我毫不陌生,甚至无需去认识面前的每一个,她们极大部分是与皇兄身旁流水飞云一般无足轻重的女人一样,只是换了一副皮囊,另长了一番心思。皇嫂那般性格尚能稳坐中宫十八年,我管于飞如何不行?何况 ,我还有寰宇。 “你放心,有朕在。” 这样温暖的话在耳畔萦绕,我忍不住侧脸去看寰宇,他似有察觉,竟回过一撇温和的嗔怪,示意我当端庄大方。 我浅笑收回目光,却突感有两束不同心绪的眼神落在了我的身上。于是大方含笑,蓦然抬眼,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两道眼神收回时二人眸中的微震。 太后对于这一切早习以为常,她漠然开口:“虽然哀家还有诸多事要于皇后讲,但今日祭天吉时不能耽误,皇帝与皇后先行吧!” “遵母后言。”我与寰宇并肩起立,恭敬拜别后便双双离开寿宁宫,我不记得从正殿至宫门走了几许,却知道出了宫门方行三步我的手便被一张大掌握在手心,我本不习惯如此寒冷的气候,但那一刻却周身温暖,如漫步在宜人暖春。 前往天坛须穿越京城,于是龙辇所过夹道有百姓欢呼雀跃,我知得民心者得天下,寰宇他定是个好皇帝。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能与寰宇同坐一辇,固不愿将手从其掌中抽出,若没有了那掌心的温暖,我觉寒冷当如何是好。 寰宇若知我如此率性,当有何种思量?我暗笑,又侧脸看他,却见一张溢满爱民之意的面颊正频频向道旁百姓示意。突然手被紧紧一握,略觉疼痛,听寰宇唇不动而传出的话音,“于飞,你是皇后,一国之母。” 我羞愧难当,连忙侧身向外,与那些夹道来欢迎我的百姓挥手示意。心中暗呼一口气,好怕寰宇生气。 这一日,寰宇再没有与我说话,被无条件宠溺的甜蜜渐渐淡去时,我无法遏制心头的难过,却又不得不做出皇后应有的仪容,人前人后一副笑意阑珊、大方从容的模样。 可每每垂目,我眸中的失意与黯然,寰宇会发现吗? 因了寰宇的冷淡,我的心情极不好,只有与寰宇再回寿宁宫伴太后及诸妃用膳时美咲的出现才让我微微有了欣然之意。 美咲是寰宇的幼女,生母李氏难产而终,襁褓中小公主便被抱到了寿宁宫,如今美咲已有三岁,小小模样出落的标致甜美,我推想李氏定也是绝色姿容。 “儿臣美咲祝母后万安。”美咲在奶娘的引导下恭敬地向我行礼。 我是母亲了?呵……笑容中掺和了惊喜与无奈,从此不仅美咲是我的女儿,我亦是所有孩子的嫡母,他们都需称呼我为母后,而我……更是一国之母。我不禁抬头去看寰宇,他却没有察觉,只是宠爱地逗着美咲.让我略略安心的是,寰宇眸中对于美咲的宠溺,与之前看我时不同。 “美咲跟了哀家三年,如今皇后既已入宫,哀家也不想再辛劳,往后咲儿就跟着皇后住坤宁宫吧!”太后举杯小饮一口美酒,转而将慈爱的面容向着美咲,“咲儿,在坤宁宫可不许再淘气了!” 美咲腻在父亲的怀里乖巧地点了点头,随即用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我,娇滴滴道:“母后,咲儿最乖了。” 我笑得欣然,既然这孩子没了母亲与我有些许相似,那就让我好好疼爱她吧。我本欲伸手去抱美咲,却怯于生气的寰宇,心里微微发怵。 寰宇似乎看出我的心思,伸手将美咲递入我的怀抱,口中道:“咲儿亲一口母后。” 我大喜,将美咲紧紧搂在怀里,垂首在她香香软软的脸上亲了一口。寰宇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我又固执地如此认为。美咲似乎很幸福,笑得开怀。 三公主本是淑媛所生之庶女,如今由我抚养入住坤宁宫她便成为了嫡女,身份地位一下越过两个姐姐。方才孩子们一起向我行礼时,我曾有注意,大公主美瑭和二公主美仁都样貌平平,一皆没有遗传萧亦瑶的明媚娇妍,倒是大皇子宇珅像极了他的双亲,高鼻大眼,小小年纪已然有了半分父亲的英姿。 我抬眼去看常、萧二人,果然又是不同的模样,常云倩只是带着儿子悉心照顾着他,而萧亦瑶却时不时会看一眼上座,看一眼我怀里的美咲.“母后,您真漂亮,涵春夫人进宫时告诉儿臣母后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往后美咲就会有一个最美的娘亲,果然涵春夫人没有骗我。”美咲认真地看着我,手里还捧着一块咬了一口的蒸糕。 我心中并不欣喜,三岁的女娃娃会说这样长这样准确的句子?我的小侄女们可不是这个模样的。但我亦觉得心疼,定是有奶娘或者嬷嬷这样教过美咲,要她以此来博我的欢心,毕竟她是个没有亲娘的孩子。 “美咲的嘴真甜,比这蒸糕还甜。”我举起美咲哄了一句,又亲了一口,我明白孩子是无辜而招人疼的。 余光略略飘过寰宇的面容,我心底又泛起涟漪,只怕自己又失了仪态惹他生气,便将美咲交给奶娘,安安静静地坐在了一旁。 不知太后是否有所察觉,我却觉得她的嘴角有着几丝好笑之态,心中便越发不安,只安稳地用过晚膳,做完其他俗礼后,与寰宇一同回了坤宁宫。 大婚三日,帝后必同室而居。 果然依寰宇所言,他支走了宫室内所有奴才,看着那一大桶蒸腾着热气的暖汤,我怯怯立到寰宇面前,低声问:“皇上,您要沐浴么?” 寰宇依旧没有说话,他只是站起身张开双手,等待我为他宽衣解带。 我面色一红,利索地伸手服侍。须臾,寰宇便沉浸在了热水之中。我坐在浴桶边,轻柔地为他搓着肩膀,心中微微酸楚,暗暗抱怨:寰宇你竟这样小气。 突然拿着搓巾的手被寰宇抓住,他用力将我拉起绕道面前,我垂首不敢看他,但还是低声道了句:“对不起,臣妾……” “两日,你说了几次对不起了?”寰宇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怒意。 我心中羞愧,不言。 “晨间你说当不辱圣命,可今日祭天路上你如何做的?” 我不敢再说抱歉,却当真无言以对,于是胡乱道:“皇上,这水仿佛不热了,臣妾要奴才们再添热水。”我用力一抽手转身想走,却被一股更大的力量反拉过去,脚下因水一滑便整个人失去了重心。 温暖的浴水顿时将我包裹,窒息敢侵袭脑海,我紧张地想大口呼吸,却生生喝下几口热水。正要被窒息带走意识时,我被一双大手抱起贴在胸前。那温润的肌肤,坚实的胸膛,此刻我的面上已分不清泪水和浴水了。 “咳咳咳……”我伏在寰宇的胸前涨红着脸咳嗽着,方才呛入的水要我很是难受。 一手托着我,寰宇的另一只手在我背上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耳边有温暖的声音响起,“这回是朕对不起于飞了,要你吃这苦头。” 我似乎是吓坏了,忘记了我的丈夫是皇帝,只以为是个宠爱娇妻的男人,竟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委屈而泣,一边还不停地咳嗽着。 当意识到自己没轻没重的失态时我的双手便被架开了,不知何时我的腰带已然松开,外罩的长衫连带内衬被寰宇一起从肩头滑下,我不敢反抗甚至躲闪,脑海里清楚地意识到,我是寰宇的妻子,是他的女人。 天蚕丝织成的小衣一沾水便成了透明之物,在内室明亮的烛光下,我知道此刻在寰宇面前自己是如何模样,我微微闭起眼睛,即便彷徨和害怕,却依然期待丈夫甜蜜而温暖的吻落在我的颈上。但只觉得肩头压下一股力道,整个人旋即又被按入水中,浴水却正好停在我的颈上。 寰宇轻轻捏了捏我的脸,轻声道:“这样才不会着凉。”继而脸上又多了几分玩笑,冲着我问,“朕是此刻唤奴才进来伺候皇后沐浴,取干净衣裳呢,还是……” “不要!”我脸上比方才咳嗽时涨得还红,急切地打断了寰宇的话。浴桶虽然很大,但还不足以宽适地容下两个人,且寰宇那样高大,感觉到自己触碰到寰宇的身体时便已羞涩难当,他此刻竟还要唤宫女和内监进来伺候? “哈哈哈……”寰宇爽朗地笑声又起,却在笑声中极 其迅速地离开了浴桶,带我回过神来他已经披着锦绸睡袍立在桶外看着我了。 我有种被戏谑的感觉,似乎觉得这样的玩笑有些过头,这一刻我不再贪婪地去看寰宇,我不是小孩子,为何要这样哄我玩? 寰宇似乎察觉了我的黯然,他扳起我的下巴凝视着我的脸,低声道:“朕的于飞生气了?” “臣妾不敢!”我显然是生气地回了一句,随即便将目光投向一旁。 寰宇却俯身在我的脸上轻啄一口,并在耳畔低声问:“方才朕一开始就向你道歉了,古往今来听说过皇帝向皇后道歉的吗?” 我蓦然一惊,面上的神色从失意委屈转向了局促和迷茫,我企图用眼神告诉寰宇:不是生气,而是害怕,你对我的宠爱来得这样突然,又如此隆重,你可知我多怕这温暖的幸福一瞬间会消逝殆尽?我敬你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可不愿谄媚地待你,我只想把你当作我的夫君,要保护爱惜我一生的男人。可是寰宇,你我都是帝王家的儿女,伴君如伴虎,那不是一句儿戏啊!难道你以为我不明白吗? 寰宇又用手指轻抚我的眼角,浓眉微微皱起,“昨日那个爱笑的于飞去哪儿了?今日晨起便哭过,难不成于飞是一日笑一日哭的?” 这本是逗人的话,可我不笑反愁,心内更是暗呼:寰宇,原来你不明白,你只是把我当作…… “傻于飞,朕只是和你玩笑,却忘了你还是个女孩子,当真是朕做的过了。”寰宇双手捧着我的脸,面上那不同于看待美咲的宠溺笑容又浮现出来,“于飞可是要为朕担六宫之责并仅朕之娇妻的皇后啊!朕怎会如此儿戏你我的感情?难道于飞当真要生气了?” “当作”之后的那些话被我生生地咽了下去,那分甜蜜的被宠溺的感觉又顽强地占据了心头,面对寰宇的笑容我是在无法运用理智,面对这个解除我十八年孤苦生活用一颗爱心融化我的男人,除了同样给予他我满腔的爱,还能做什么? “皇上,对不起!”我语毕便抿着嘴唇,委屈地望着她。这样的神态我曾看皇兄的宠妃对他做过,彼时只觉得媚态横生好不厌恶,此刻却发现,原来对所爱之人的撒痴,仅仅是由心而发的乞求被保护的娇态。 寰宇又是无奈地微微叹息和苦笑,他坐在我方才坐的地方,细细端详了我很久,眼神里却越发透出喜爱的神色。我微微低下头,此刻蒸腾的热气定已将我的肌肤烫得通红莹润,再有覆在肌肤上一层细密的水珠,定是很好看吧!心中暗想,竟忍不住笑了出来。 “于飞,今日你对萧妃所言着实让朕刮目相看,这个后宫朕需要一个贤德聪慧的皇后来掌管打理!”寰宇的话音出我意料竟严肃认真起来,“可是朕又不想失去这样一个娇妻。于飞,皇后之位不易坐,你说过当担六宫之责,能保后宫祥和,朕确实可以信你吗?” 我的思绪有些纷乱,面色停滞的片刻我幡然醒悟,其实寰宇懂我,他看懂我的眼神了,他宠爱我的娇柔单纯,却也希望我做一名出色的皇后为他分忧,原来寰宇真的不曾戏谑于我。 双眸本因水汽而秋波盈盈,此刻也分不清可有泪水充盈其中,我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嘴角挂出幸福的微笑和坚毅的自信。 寰宇笑而不语,然神色却告诉我,他信。 “来人!”寰宇穿着睡袍隐入帷幔坐于床榻之上,应声有宫女开门而入。“服侍皇后沐浴!”寰宇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隐约间我见他已捧着一卷书坐在床头了。本以为他是个喜新厌旧于女色的皇帝,原来却真正是个有情而更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我毫不保留地在心内夸赞寰宇,任由宫女服侍我擦身穿衣,却不想去看她们的脸,天知道她们怎么想象此刻情境的缘由。但,一个激灵从脑海闪过,不由得我微微蹙眉。 萧亦瑶。方才寰宇说他欣赏我今日对萧妃的反将一军。可她……不是宠妃么? 待内监宫女退出宫室,又是我与寰宇独处,我欣欣然隐入帷幔立在他的面前,但寰宇却沉浸在书中不曾察觉。 如此待他看完了一篇后,方将书册合上卷在手中静静地看着我,眼眸里则透出淡淡的喜爱之情。我知道自己经热水滋润,面上红霞一片,又有难以掩饰的幸福写在脸上,自然煞是好看了。 寰宇微微张手示意我入怀。轻移莲步,我坐到寰宇身边,鼻息中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叫我心中安定。 “于飞!”寰宇拥着我轻声道,“六宫之主并不好做,将来若朕亏待了你,你能理解吗?” 只觉得心头甜腻,起码我知道皇兄从未与嫂子说过这样的话,我转身看着寰宇,笑盈盈道:“皇上放心吧,于飞最好哄了。” 寰宇一愣,随即露出苦笑,捏着我的脸道:“为何朕觉得你更像美咲呢?那么顽皮!” 我一羞,投入他的怀中,寰宇拥着我翻身入床相依而卧,他嗅着我发丝里的茉莉香气轻声问:“可知道母后为何不追究你昨日误了时辰之事?”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回忆今日太后在我面前的一言一笑,并不觉得这个半百妇人有何可怕之处,但我心中也明白婆媳间微妙所在,便是如皇嫂这般内敛温和的女人,在儿媳妇面前也有着实足的架势。 寰宇放开我的身子仰面而卧,我起身将锦被细细地替他盖上,便听他道:“涵春夫人是太后的外甥女,她的母亲与太后是一奶同胞的姐妹。只因听说你是在为她渡过难关而耽误时辰,所以才没有计较。于飞!”寰宇伸手握着我,神色认真,“这些年后宫妃嫔与太后相处不甚愉快,朕期你能孝敬母后,不管发生什么,要感念她是朕的娘亲。你明白么?” 我心中微微疼痛,可见寰宇这些年过得并不如外人所想那么愉快,我伏在他的身上轻声道:“臣妾的母后从小便抛下女儿离开了,十八年来臣妾从不知母亲之爱为何?太后既是皇上的娘亲,便也是臣妾的娘亲,不论将来发生什么,臣妾心中都明白她是为了皇上好,既与臣妾有同样的心思,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何况,只要皇上疼于飞,她便足矣!” 寰宇释然,他将我拥入他的被窝温暖我略有冰冷的身体,低声责备道:“你从南方来,如此寒冬你岂能习惯?却不知保养,若病了,朕疼谁去呢?” 我越发恃宠而娇,腻在他的怀里咯咯直笑,耳里听到寰宇低声的一叹。我不以为然,只是安心地闭上眼睛欲睡,后来我才知道,寰宇那日一叹却是为我的笑声,他担心将来的宫闱生活会埋没了我这无邪天真的笑。 第二日我醒来时,寰宇已不在身边,我惊恐万分自知这是犯了大不敬的,可当宫女鱼贯而入捧着华美的宫服时,我才知皇帝一早去了涵心殿议事,特地吩咐宫女要我好生歇片刻不许打扰。可我心中犯怵,再休息也不能耽误去给太后请安啊。于是问了时辰,得知尚早,方才安心。 “皇后娘娘,皇上说这是他送您的新婚之礼。”一个年岁稍大的宫女上前一步,指着身后宫女手上所捧的精美华服笑道,“今日皇室要宴请皇亲大臣,皇上吩咐请您穿这个出席。” 我微微一笑,起身要拜谢皇恩,那宫女却上前扶住我笑道:“皇上说皇后娘娘免礼!”这个宫女我似乎见过,询问后才知她是从小服侍寰宇的莲衣,如今已是寰宇的御前待诏正四品女官,比起一般妃嫔还要体面。我知寰宇善待于她,自然也多做亲厚。 待那一身华服穿戴整齐,我才知道自己是得到了寰宇怎样厚重的礼物,立在镜前只觉得自己光芒万丈,便是大婚那日的嫁衣也不能媲美,我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莲衣却在一旁盈盈笑道:“这一身衣服,皇上前年就叫人预备下了,没想到竟然如此合皇后娘娘的身量,可见皇上与皇后心灵相通,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原来寰宇的心思比我更深,前年便预备下了我们的新婚之礼, 用一盒稻谷换来这样华美的衣裳,当真划算,我心中暗笑,回身对莲衣道:“恐怕姑姑平日里也为这身衣服操心了吧!本宫要如何谢你呢!” 莲衣受宠若惊,福身道:“皇后娘娘可不该对奴婢客气,这是奴婢的本分。” 我心中了然,握了她的手轻声道:“往后还需莲衣姑姑多多提点,本宫才好竭力服侍皇上。” 莲衣应承,继而笑道:“常贵妃与萧妃等已在外殿恭候,要给您请安。” 我眉头微微一动,对莲衣道:“那先换身衣裳吧!” 莲衣一愣,但随即我便在她的眼眸里看出满意二字,许是她念我年轻不谙这宫闱之事,可她似乎忘了我亦是深宫里出来的公主,好多事情便是不学,也看会了。 我换了昨日的礼服出现在坤宁宫正殿,看众人的眼神便知道这个决定丝毫不差。对于才来的皇后她们定然是怀了十几分好奇心,恨不得一眼能看穿了心肝脾肺,毕竟从此以后我便是那地位轻易不可撼动的女主人,而她们再怎么爬也有个顶了。 待我落座,众人一一来向我行礼自报家门,常、萧二人已算熟悉,旁人这两日虽见过却不知底细。于是如花美人一拨一拨从我面前过,但叫我留下印象的却只有淑媛林氏和贵嫔年氏。 林淑媛的姿色在萧妃之上,且语调轻柔面色谦和,如扶风春柳婀娜多姿,叫人观之而生赏心悦目之感。我心中微微有几分醋意,寰宇身边竟有如此多的美人,与她们这些年过二十如怒放琼英的女子相比,我更似待放的花苞,更多几分孩子气。 天朝后宫妃制较为繁杂,皇后之下有皇贵妃、贵妃、正妃、昭仪、淑媛、贵嫔、嫔、婕妤、荣华、贵人、美人、才人等等等等。那一日宫中女官前来向我教授时,便是记住这些等级的排序就花了好多心思,彼时笑着问涵春这么多人她是否记得住,涵春却笑眯眯道:“公主只要认得贵妃常氏、正妃萧氏、两位淑媛林氏、冯氏再有贵嫔年氏便可,除了这几位主子,其余宫嫔都在美人之位上下徘徊,那些人可谓无足轻重,而去年初春才选秀入宫的女子都只在才人常在几个低等位分上,未见有得圣宠出挑者。” 然此刻我之所以留心年氏,是因她与太后同姓。之前涵春从未与我讲过太后有本家姑娘也在宫中侍奉皇帝,甚至都没告诉我她是太后的外甥女。想起那日她提到常、萧二人时微微凝滞的神色,我不得不对这些女子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多做留心,毕竟她们比我更早走近寰宇侍奉寰宇,对于寰宇的了解她们远在我之上,在真正掌控她们之前,我有好多要学的东西。 “本宫生性喜乐,若往后有空暇,各位娘娘自可常来坤宁宫坐坐。”我温和地说出这句话,眼神轻轻扫过众人。看着皇嫂做了十八年的皇后,即便她不算太成功,但一个皇后当如何说话如何行止,我早已学会。 今日初次与众妃在坤宁宫会面且皇帝与太后都不在,我本该说些自谦之言以求与众人拉近距离,但我不要,我必须从第一天起就让她们知道,我管于飞从此是这后宫真正的女主人,不论何时我都凌驾于阶下所有女人,现在如此,往后更是如此。 常云倩笑得极其温和,代表众妃一一应承,又起誓将忠心侍奉帝后,以求为皇室添福。她如今已二十有九,过了年也算三十。女人三十若保养得当是极有风韵的,在我看来她实则丝毫不比萧亦瑶差多少,如此会笑又温柔的女人,为何得不到寰宇的喜爱? “臣妾六年来与贵妃姐姐共理后宫诸事,如今皇后娘娘已掌凤印做主中宫,这后宫之事皇后是否有意重新分派呢?”萧亦瑶的笑容就不那么和善,她眼眉间的明媚似乎正清楚地告诉所有人,她是皇帝的宠妃。 我略略将眼角余光投向常云倩,她竟气定神闲看不出半分心思,我心中了然,微笑道:“眼下正逢年节,年前诸事定是常贵妃与萧妃打理安排,此刻不宜多做变换。这件事待过了元宵宫中稍稍空闲,本宫自会再做安排。” 眼见常云倩嘴角淡淡一丝得意,而萧亦瑶却重重吸了口气。便是我心中也明白强龙不压地头蛇的粗俗道理,我初来乍到一派新鲜,怎么也该先避一避光芒向众人示弱,就算要抖擞皇后威严也不该急在此刻。可我方才一番话,似乎这个皇后之位已坐了好多年。 此番得意与不平让我心中留底。我深知萧、常二人之间有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不论萧妃如何隆宠在身方才代表诸妃与我答话的还是常贵妃,这便是鸿沟所在的原因。 我心中略略舒了口气,正体会着皇帝的无奈,穿着一身红色盘金龙袍的寰宇便出现在了坤宁宫。 于是率众在仪门跪迎,但当寰宇亲手扶起我并用那温和宠爱的目光看我时,背后射来的寒光冷箭还是叫我忍不住微微一颤。 第四章 情意深深 常云倩?萧亦瑶?还是林氏或者年氏?可不论是谁,这怨怼与嫉恨已深重到迫摄人心,究竟这深深宫闱给了她怎样的人生,而又为何在这一刻将寒气漫射在我的身上呢? 寰宇眼中当下映出一张局促不安的脸,他握着我的手不禁微微使了力道,星眸凝视于我,似乎在问:“怎么了?” 我躲过疑惑的目光,稍稍侧头见萧亦瑶和年氏立在我面前,却不见林氏和常云倩,眉头不禁微微一动,但旋即便绽出笑蓉转身扶着寰宇的手向殿内而去,口中道:“皇上不是在涵心殿与大臣议事,怎么又折回坤宁宫了?” 寰宇见我面色回转,也不在细究,笑道:“也非早朝,不过几件琐事罢了。正想去寿宁宫给母后请安,听闻六宫聚首在此,朕便想来携众卿一同前往,皇后以为如何?” “臣妾遵圣上安排。”我微微一福身,余光却扫过方才立于身后的常云倩与林氏,前者依然气定神闲,林氏则似乎一副许久没有见到寰宇的模样,那双温善若水的眼眸里含满了情意。 继而寰宇携我与众妃前往寿宁宫向太后请安,今日是年初三又是帝后大婚第三日,按惯例皇室要宴请皇亲贵戚,实则真正要接待的当为皇后母家之人。苏嬷嬷被我留在故国养老,除了送亲使臣我连个贴身的宫女都不曾带来,当真如涵春所说的举目无亲,又何来母家之人列席呢? 于是继钦天监莫名奇妙的福星之测,我又突然在天朝多了一门子亲戚。 原来涵春苏醒略作调养后便递了折子送到寿宁宫,说她自己和一双孩儿的命都是皇后所赐,大恩不知当如何报答。若太后无异议,可否让她以金兰姐妹的身份作为皇后母家之人出席皇室家宴,以求不让皇后心生凄凉冷清之意。 太后笑着说这些时,我微微垂首以示谦逊恭顺,不想多做言语只愿听凭太后或者寰宇的意思。自然此刻我已明白,涵春是太后嫡亲的外甥女,她没有十分的把握是不会呈上这样的折子的。 “涵春这孩子正在坐月子,怎么能进宫呢?”太后的话音慈祥温润,只听她接着笑道,“什么金兰姐妹啊,这孩子越发学得混了。哀家看来这份心思倒是不错的,只是听着不顺耳,皇帝看如何改一改好呢?皇后千里迢迢而来,若今日家宴母家一席只坐送亲使臣的确太过凄清了。” 寰宇的面色有半分尴尬,他似乎怕我心中不自在,极快地将目光从我的面上扫过,殊不知如此却大大暖了我的心了。只听他对母亲道:“回母后的话,当年康贤皇后便是从傅王府嫁出,母仪之德历代称颂,如今皇后也从傅王府嫁入皇宫,朕以为似乎因缘之中早有安排,不如要皇后从了康贤皇后为义侄孙,排辈下来,就让傅铭腆颜做一回皇后的兄长吧!” 太后似乎并无异议,只是点头不语。 我正欲谢皇恩,便听萧亦瑶在一旁掩嘴笑道:“这才有趣呢,涵春夫人与皇后娘娘做不成金兰姐妹,这会子倒成了姑嫂,傅王爷也摇身成了国舅爷当上了国戚呢!” 我笑而不语,见寰宇面上也无甚表情,倒是太后微微耸了眉头似有几分不满,只是没料到竟能听到常云倩在众人面前开口,依我看来她当是那种做惯了可有可无之人才对的。 “萧妃这话说差了吧!傅王府在康贤皇后前就已是国戚了,到如今也依然是。怎么听萧妹妹说起来好像傅王爷有心巴结皇后似的。” 因此而惊讶的并不只我一个,从许多人眼里我都看到了“奇怪”二字。果然不出我所料,平日里常云倩应当从不与萧亦瑶多话一句的吧。 眼见萧妃狠狠瞪了一眼常氏,我暗暗舒了口气,也许我这个皇后的出现,才正式挑起了她们的矛盾吧! “启禀太后、皇上。”岳祥手持拂尘躬身进来,口中道,“逸亲王到,在宫外候旨求见。” 太后面色欣然,扬手示意召见,却对儿子道:“正过节呢,皇后也才来,皇帝一会儿见了宥儿少几句责备。” 寰宇面上的笑容很是敷衍,旋即便微微蹙起了浓眉,神情煞是严肃。我心中不免疑惑,岳祥口中的逸亲王便是寰宇唯一的弟弟寰宥,据我所知他们应当是手足情深,那缘何太后会当众这样嘱咐皇帝呢?难道我所知道的只是不切实际的传闻? 思量间岳祥已再次出现在了仪门,他一侧身,从后闪出一身量与寰宇相差无几的男子,眉宇间与他的兄长亦有几分相似,只是棱角更偏俊美,如画一般流畅细腻,略略又带了几分年少的自信之态。寰宥身上穿着普通的亲王朝服似乎并无出挑之处,但腰间那另置的腰带还是让我留心了。 “儿臣给母后请安,给皇上请安。”待寰宥立直了身体,便听太后要他来向我行礼。 与寰宥目光的顷刻相交,叫我心中不惊微微一动。如此美男子,当世间少有了。收回目光时我却心中暗笑,只可惜如今在我眼里除了寰宇外,旁人再无任何光芒了。 看着寰宥向我行礼,遂将脑海中有关他的一切细细记起。他的生母生前高居皇贵妃一位,因被检举参与并包庇娘家贪赃枉法之行而遭先帝降罪,不堪受辱故自缢以示清白。彼时四皇子寰宥只有两岁,生母死后被抱在了皇后身边抚养,到如今已有十八年。而如今二十岁的寰宥也早已受封为王在宫外自立门户了。 “没想到皇嫂竟是如此绝色佳人,果然南方多丽人,半点不假。”寰宥行礼后向我说的第一句话竟如此轻浮,一时我不知该如何应答。 果然寰宇有些怒意,冷声道:“四弟休得造次,在母后面前也无半分收敛么?” “是,臣弟只是惊于皇嫂的美貌并无别的意思,皇上……” “宥儿!”太后适时地开口,笑盈盈道,“今日的家宴哀家交给你,不会出岔子吧!” 寰宥笑道:“母后放心,儿臣已悉心打点一切。” “哼!连一身朝服都穿戴不齐,谁还能指望你操办家宴?”寰宇冷然起身,对我道,“皇后送朕回坤宁宫歇息吧,也不该再打扰母后了。” 我一怔,即刻随着他一同立起向太后告辞,与寰宇前后走过众妃嫔面前时,我发现大家的神色都很自然,似乎如此的情境她们早已经习惯了。 扶着寰宇出殿门的那一瞬我略略回头,却看见太后拉着寰宥指着他腰间那别致新颖的腰带说了什么,随即又点了他的额头,两人笑言间竟亲昵如同亲生母子。 一路前往坤宁宫,寰宇只是牵着我的手没有说话,但握得很紧走得也不快。眼下虽已是初春可依旧天寒地冻,若泼水在地上定即刻就能成冰。宫内主要道路上的积雪早已被扫在两旁,但难免有些地方会有薄冰,我偷偷看着牵着我慢慢行走的寰宇,他是怕我不习惯走这样的道路,才握得我这般紧吧! 寰宇的步子突然停下,他侧身来看我,微微蹙眉道:“朕忘了你不习惯这样寒冷的气候,竟带着你步行。”他一挥手,身后的内监快步跟了上来。 “让皇后的暖轿快些跟上来……” “不必了。”我欣然而笑,不顾鼻子脸颊早已冻得没了知觉,只是神情兴奋道,“臣妾愿意陪皇上走走。” 寰宇却不应允,只是道:“冻得满脸通红呼吸也急促,还要逞强么?”他冷冷对一旁的岳祥道,“还不快去?” 我噤声不语,虽感念寰宇的体贴,心中仍有一丝不快。并非逞强,我当真觉得轿子里的温热及不上寰宇手心的暖意,何况与所爱之人携手漫步,何等美妙! 然而我终究是不敢违抗寰宇的命令,顺从地坐上了轿子回宫。待寰宇相随而来见我立在仪门处不停地向外张望时,不禁哑声而笑,冲着我摇了摇头,随即挽着我进入内室。 莲衣极其麻利地为寰宇解下雪衣,递上热手巾,再奉上精致的暖炉,一切妥当后才缓缓立到一侧,而我尚穿着方才的雪衣怔怔地立在一旁。 寰宇自然奇怪,他蹙眉看着我,问:“回来许久了为何不换衣服?” 我不愿告诉他缘由,只是低声问:“皇上是自己走回来的么?” “呵……”寰宇无奈而笑,对莲衣道,“皇后这边没有贴身的侍女和嬷嬷,往后莲衣你就跟着皇后吧,皇后年纪还小,有些事情需莲衣你来提点才行。” 我有半分不服,转而看着莲衣,但见她笑盈盈福身道:“奴婢遵旨,但奴婢以为皇后娘娘的聪慧非等闲女子所有,皇上此刻若不信奴婢的话,日后定会赞同的。” 眉头不禁微微一动,莲衣究竟是怎样的女子,她竟可以这样与君王说话?我细细回想,的确,方才前往寿宁宫的路上众多妃嫔见了莲衣俱是恭敬有加,连带萧、常二人也不例外。莲衣看起来顶多才过三十岁,若自小服侍寰宇,少说也有二十多年,恐怕比太后和儿子还要亲近几分,难不成…… 正暗自思索着,却听寰宇的声音响起,“朕让莲衣送来的衣裳你怎么没有穿?” 我收回了心思,正视着寰宇认真道:“皇上口谕是要臣妾在家宴上穿此华服,臣妾以为此刻便穿在身太过招摇。臣妾是六宫之主,当为妃嫔之表率,端庄稳重才是臣妾应有的仪容。”说完这句话,却莫名有些不自信地垂下了头,在心里,多希望能穿上这美丽的衣裳让寰宇夸我一句呢! 寰宇的嘴角挂起淡淡的笑容,他没有多说别的话,只是要莲衣服侍我换衣裳,便将我支开了。 “除了在太后面前,奴婢从未见过皇上这么爱笑,皇上看到娘娘似乎就特别快活。”莲衣一如之前侍奉寰宇也给我递了热帕子,口中却道,“娘娘当真是福星临世。” “福星临世!”我心中默念,多么奇怪的测算,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便把一个人捧到了云端,可若是有心害我之人指使了钦天监,那我会不会就成了“灾星”? “娘娘,奴婢伺候您换衣服吧,听皇上方才的口气,似乎是想看您穿上这身华服呢!”莲衣笑得很善意,眼神话语中透满了对寰宇的了解,不由得要我微微不适,最了解寰宇的不应当是我吗?何况一个女官,竟敢揣摩圣意? 莲衣的眼睛仿佛能洞悉一切,她支走所有宫女,一边为我卸下围腰,一边口中笑道:“奴婢十三岁进服侍皇上,到如今已有二十年了。可奴婢只是一个御前女官,娘娘才是要生生世世陪伴皇上之人,皇上如此疼惜娘娘,可见是天设姻缘,定合永世之好。” “永世之好。”我细细念着这个词,心中暖意顿生。的确是我小心眼了,莲衣二十年服侍寰宇怎么可能不了解他,何况面对一个不是自己女人的女人,寰宇定有别番情愫。而莲衣在深宫这么多年,也定晓得什么样的话是不能随便说的,既然在我面前如此随意,可见是诚心要忠于我,而我却因几分醋意而险些误解了她,错哉! “莲衣,方才你说皇上从前不爱笑的?”为表我亲和之意,遂向莲衣提出了我的第一个问题,“本宫缘何常常见到皇上笑呢?当真是因为见了本宫吗?” 莲衣一愣,许是我的口吻很孩子气让她奇怪,但旋即便松了神色,可只是一边将镶嵌了红宝石的腰带替我束上,一边淡淡道:“娘娘往后便能体会,只怕奴婢说了您也不能全明白,且奴婢若无意间断章取义,却要害娘娘误会旁人了。奴婢只能言至此,还请娘娘恕罪。” 我微微一叹,深知此话的含义,看来若不尽快了解寰宇了解这个皇室,往后的日子当会多几分艰辛。 “六宫之主并不好做,将来若朕亏待了你,你能理解吗?”寰宇的话突然萦绕心头,我眉头微蹙,彼时以为贴心的话此刻想来,其实另有深意。 莲衣却笑盈盈将云锦长衫替我穿上,蹲下身子将衣带绑紧,口中继续道,“可是奴婢却晓得,若皇上有心护着谁,便是任何人也伤不了她的。”她立起身子看着我,眼眸里的笑容很纯净,且溢满了自信。 “莲衣也是圣上有心要护之人吧!”我淡淡一笑直视莲衣,伸手牵她,悠悠道,“所以皇上将你赐给本宫,对不对?” 莲衣满面释然之态,我知她与我之间的防备已除,作为不同身份出现在寰宇生命里的女人,我们的心意是相同的,都深爱寰宇,只是那份爱的意义不同。 “逸亲王,是怎样的人?”待一身华服穿戴整齐,我立在镜前照看,用“我”自称问着身旁的莲衣,“皇上此刻似乎余怒未消,从前他们相见也是如此么?我在故土也知道皇上和逸亲王手足情深,朝野传为美谈。为何此刻眼见的却大相径庭?” “你很好奇吗?”寰宇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随声望去,见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带着怒意,心中一时乱颤。帝王自有帝王的脾性,便是他再如何宠爱我,也不会喜欢女人在背后议论自己和兄弟的情谊吧。 “圣上。”我屈膝福身,垂首间便见莲衣的裙裾一晃而过,许是寰宇示意她出去了吧。缓缓立起身子,我静静地站在原地,心中暗念,寰宇他会责怪我吗? “这身衣服你穿着真美。”话音由远而近,最后一个“美”字便落在我的面前,肩膀被一双大手扶住,只听到温和的话语,“若方才也这样穿着,的确要让六宫侧目了,朕还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 我念起方才那摄人的怒意,心中难免委屈,嗫嚅道:“皇上不生气么?” 他轻轻捏我的脸,语气依旧温和,“于飞为何总是要朕生气呢?是啊……本来好多事情你终究要知道的,瞒着你又有什么意思?只是这几日是我们的大婚又是过年,不愉快的事情,先不提了。” 我心中大定,甜甜绽开笑容,欣然望着他英俊的面颊,“是,于飞听皇上的。往后莲衣在我身边,我也能学好多东西,您放心吧。” 寰宇微微蹙眉,凑到我耳畔低声道:“若在旁人面前,要自称”臣妾“。”他又在我的额头轻轻一敲,嗔道:“管靖不是说会给朕培养出一个出色的皇后来吗?怎么却送了个小丫头来,什么都要朕来教。”管靖是皇兄的本名,听寰宇如此言,心中大大不服,嘟囔道:“皇上没听到莲衣方才夸臣妾吗?将来臣妾一定会是个好皇后的,您可别不信呢!” 寰宇大悦,在我的额头轻轻一吻,温和道:“好啊,朕看于飞的了。”随即揽着我坐到暖炉边,笑道,“于飞给朕讲一讲一路过来的趣闻轶事,朕的皇后已然踏遍我朝一半疆土,朕这个皇帝也不曾走那么远!” 故作娇纵,我笑道:“若臣妾讲得好,皇上裳臣妾什么呢?” 寰宇闲闲道:“哦!那下一回于飞做错了事,朕不罚她便是了。” 心中一甜,便不再撒娇,只是娓娓将一路所见都告诉了他,但心中还是有些隐忧,寰宇兄弟之间微妙的关系不得不让我上心。 然见寰宇听得饶有兴趣,我便也越发说得精彩,渐渐地就将心事放下了。只觉得夫妻二人相依取暖说些有趣的事情,这幸福的滋味当真是比蜜还甜。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我们依旧坐在暖炉旁,莲衣等将一些点心置于一边供我俩取用。岳祥进来伺候时,见他偷偷看了我几眼,眼眸中溢满了奇怪的神色。我心中不禁也好奇起来,这宫里的确尽是陌生之人,若欲掌控一切,我必须快速地了解每一个。 时间又一晃而过,家宴开席的时辰将至,岳祥和莲衣分别为寰宇和我整理服饰,随即备下车辇送我二人来寿宁宫迎太后同往。这是我第一回以皇室女主人的身份出席家宴,面对的将是所有的皇亲国戚,我必须用最好的仪容,让寰宇面上有光。如此下定决心,我更是事事小心了。 只是不曾想,今日逸亲王精心备下的家宴和那别出心裁赠予我这个皇后的贺礼,似乎让寰宇和弟弟之间的矛盾又加深了。 当我与寰宇携手侍奉太后进入庆宁宫时,正殿内早已黑压压站 满了皇亲国戚,我出身皇室对这样的阵势不曾陌生,方能应付自如,若是平常人家的女子,一辈子恐怕也不定见过那么多人。 遥遥望去,傅铭果然带着几个傅氏子弟和我的送亲使臣及驻天朝使臣同席而坐。即便如此我亦不免黯然,人家姑娘出嫁都有双亲祝福,而我的父母又在何方,隐匿山林的他们知道女儿出嫁了吗? 心中略略一沉,我便只静静地坐在太后身侧,脸上的笑容客套而不自然,虽身处皇室合家团圆的氛围,确越发觉得自己可怜。我抬眼看寰宇,不由得暗暗自嘲:管于飞,此生有了寰宇,还有何不满足,此刻自怜不显矫情么? 寰宇侧目看我,我那略显黯然的神色没能逃过他深邃的目光,见他微微蹙眉,心中不免打鼓,我怎么又要寰宇担心呢? “哈哈哈……太后如今可颐养天年了吧,皇后娘娘带着满身福气来我朝,从此六宫有主,您尽可弄孙为乐享受天伦啦!”一个知天命之年的王爷举杯起身,向上道:“皇嫂,臣弟敬您一杯。皇后娘娘,太后年高不宜饮酒,您替她老人家饮一杯如何?” 我知太后仅五十三岁,并非年老,岂能不胜一杯清酒!这位六皇叔不过是想让在场亲贵看一看我的仪容气质,评一评皇室新女主人的风采,自然不能轻易应对了。 于是盈盈举杯,一旁的莲衣随即为我斟满美酒,广袖轻拂遮于脸前,我一仰头便将杯中美酒饮尽,随意满面喜色大方笑道:“本宫承了母后的福气了,六皇叔也请!” “哈哈!一饮而尽,皇后娘娘果然气度非凡。”六王爷随即饮尽杯中酒,笑呵呵对众人道,“吾皇乃真龙天子,如今有皇后这天降福星相配,我朝必可享万世之福。你们说是不是?” 这样恭维的贺词我听得太多,便是接下来群声山呼万岁也不会添什么新鲜,倒是恭贺过后我目光扫过寰宥时不由得停了停,他那张俊美的脸上,似乎略有不屑之态。我心中一晃,这,意味着什么? “老四,酒喝三旬了,这莺歌燕舞早看腻味了,怎么样!今日备了什么新鲜玩意儿贺我们的皇后?”六王爷是皇族长辈,先帝最疼爱的弟弟,故而在这家宴上数他最活跃,且年岁也渐渐大了,也没人再与他计较了。 寰宥笑得从容,起身让道:“六叔总是拿难题刁难侄儿,可不知皇上喜不喜欢呢,上一回的教训侄儿还没忘记呢!” 众人笑得尴尬,故作不闻,我心内略惊去看寰宇,果然他的嘴角带着冷冷的笑意,亦满是不屑。我记得莲衣告诉我,寰宇是不爱笑的,而今日家宴至此,我的确没见他怎么笑过,此刻的笑又那么叫人心颤。 “四爷说笑话呢!”萧亦瑶看来极爱揽事,正用丝帕掩嘴笑道,“谁不知道四爷见识广博,年纪轻轻就踏遍名山大川,王府里新鲜玩意儿多不胜数,太后娘娘这才年年要您来操办家宴,不就是图个热闹,四爷这会儿何苦推辞呢?”她盈盈笑着,神色傲然一派宠妃的气势。 寰宥并不领情,只是笑道:“萧妃若喜欢,臣弟往后多请些杂耍班子来供你取乐便是了,今日家宴国宴的,那些小东西恐怕有伤大雅吧!” 我暗笑,寰宥此话大有讽刺意味,去瞧萧亦瑶果然美目圆瞪忿忿不已。 “老四何必矫情,快说今日备了什么玩意儿了?”六王爷不依不饶,已凑到寰宥身边了。 “六叔怎地一个老小孩儿似的!”寰宥无可奈何,退了一步,却昂首看着上座口中道,“等过了这旬酒,要请皇上、母后还有皇后一同移驾,这次的玩意儿在这屋子里可无法展示。” 寰宇似要开口,却被太后抢了先,只听她乐呵呵道:“依你便是了,只是若不好玩可要罚的。六王方才可听见这孩子叫你老小孩了?长大了越发不懂规矩,一会儿若不能博我们皇后的喜欢,六王尽管撕他的嘴。” 六王爷爽朗笑道:“便是皇后不喜欢,臣弟也不能撕他的嘴,若是撕坏了这满京城的千金淑媛还不拆了我六王府呐!” 一席话说得在座者无不畅怀而笑,寰宥也无奈苦笑摇头归座。方才他的话其实大有挑衅皇帝的意味,却被六王和太后玩笑着化解了。此刻我再看寰宇,他已面色平和,看不出心绪,我心中轻轻一叹,看样子这哥俩的关系早不是什么秘密了。 宴至尾声,在寰宥的示意下皇帝携众人步出殿阁,殿内暖意融融殿外却寒风飒飒,甫出得来不禁叫人冷得骨头生疼。我大大地打了个冷战,在场所有人恐怕就我最不经冻了。 寰宇从侍者手中拿过狐皮鹤氅为我披上,皱眉道:“老四胡闹得紧,这样冷的天出来看什么玩意?” 我在寰宇身旁轻声道:“母后喜欢,皇上就不必为臣妾计较了。” “咳咳……”我听到身后有清亮的咳嗽声,我嘴角微微一扬,这声音当是萧亦瑶发出的吧,她多番在我面前示威,当真以为我好欺负么? “嘭!”的一声巨响,将我的神思拉开,在众人的喝彩声中眼见庆宁宫突然被照得通亮,夜幕下礼花绽放,绚烂夺目,我不禁紧紧在袖中握拳。 众人的喝彩一浪高过一浪,我的心却隐隐作痛,身子的微颤让寰宇觉察,只听他在我耳边轻声道:“礼花是管国的特产吧!这一次老四算是用心了。” 我双眸含泪,微微点头。 既然离开了,便不知何时才能重回故土,虽然我满怀憧憬地嫁给寰宇笃定此生忘记过去,可当真能忘了那一切吗?我以为我很坚强,但此刻突见故国之物,还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哈哈哈!”小美咲琳琅而笑,不知何时离开了也专心观赏的奶娘蹦跳着往那燃放点跑去。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留在天上,谁也没看到这个小不点跑了出去,待又一发礼花上天的巨响过后听到美咲的哭声传来众人这才发现小公主正立在院子里吓得哇哇大哭,而这一刻带着火苗的纸片正纷纷而落,直扑美咲而去。 我心中大惊,情急之下单足一点跃身出去,一把抱住美咲在雪地里打了个滚,带火的纸片还是落在了我的鹤氅之上,瞬间引起火苗。 待内监们扑上来灭了我身上的火苗我抱着美咲站起身子时,才发现立在殿门前的众人个个都目瞪口呆,我轻呼一口气,暗自笑道:“你们的皇后叫于飞嘛!这样的功夫还是有一点的。” “这就是你的别出心裁,你的新鲜玩意?”但我始料不及,寰宇竟为此勃然大怒,指着寰宥冷声喝道,“你做哪一件事可以让朕省心?”随即看着我眼眸中却透出疼惜,对内监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送皇后回宫宣太医!” 美咲从我怀里被抱走,我被众人簇拥着离开庆宁宫,寰宇他的反应似乎太过激烈了,今日的意外怎么能怪逸亲王?我略略回首,却见寰宥不似之前的不屑,面上的确更多几分抱歉之态。 一场家宴不欢而散,太医陆续来了几批为我诊视,这是皇室规矩我不能推托,但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不过在雪地里一滚,能有什么妨碍!倒是美咲定被烟火的喷发吓得不轻,小孩子家家定想不到在天上这么美的东西底下竟如此骇人。 “小公主怎样了?耳朵没震坏吧!”我吃着一碗热乎乎的红豆羹,方才家宴只顾着矜持不曾吃饱。 莲衣立在一旁侍奉,听我提到美咲便道:“太医说这几日恐怕会听不太好,但吃几副药静养些日子就好了。奴婢听说太后心疼得不行,搂着小公主哄着睡着了才放下。只说要是今日把小公主给震聋了,四爷罪过就大了。” 我将碗递给一旁的小宫女,奇怪道:“这与逸亲王有什么干系,他怎么能想到美咲会跑出去!”我心头一凛,又问,“那个奶娘恐怕要遭大罪了吧!” 莲衣拿了热帕子来给我拭脸,口中道,“太后心善,只罚了跪也就过去了。大年节里又是您和皇上大婚之期不宜打打杀杀的,要是搁在平 日恐怕是保不住命的了。” 我“嗯”了一声,起身往窗外望了望,心里惦记着寰宇怎么还没有回来,今日是我与他大婚第三天,是最后一个可以笃定“等他回来”的日子。 莲衣在我身后轻声叹道:“娘娘要不要先歇息,听说皇上把四爷带了去涵心殿,这一训就没时辰了。” 我更是奇怪,笑道:“训?这点小事也值得训么?” 莲衣笑而不语,只是那眸子里透出的无奈叫人心中隐隐不安。 “你们都下去吧,莲衣姑姑陪本宫说说话就好!”我一挥手将寝殿内的宫女都屏退了,只拉着莲衣在桌前坐下,认真道,“莲衣,我想听听你们口里那位四爷的事儿。方才萧妃也口口声声四爷四爷地喊他,宫里都这么称呼他么?” 莲衣很明白寰宇要她跟着我的目的,遂笑道:“先帝爷膝下有四位皇子,头两位都是后宫妃嫔所生,但长到十二三岁都殁了。太后连着生了两个女儿到二十六岁才生下了皇上。不想皇上七岁那年竟得了大症,太医都束手无策预备提着脑袋见先帝,谁料那一晚皇贵太妃生下四爷后,皇上竟奇迹地还转过来。听宫里的老嬷嬷说那会儿皇上已好几天灌不进药就等着咽气了。” 我欣然一笑,支着脸道:“难怪母后那么疼逸亲王了。” 莲衣笑得不自然,低声道:“仿佛天注定似的,皇贵太妃在四爷两岁那年就自缢了。先帝不知怎地就从此不喜欢四爷,见了面总是冷冰冰的,若不是四爷被太后养在身边又那么宝贝,恐怕宫里也就没人待见他了。” “逸亲王才二十岁,怎么人人见了都叫他四爷?” 莲衣笑道:“左不过小时候皇上和四爷在一起淘气,要得宫女内侍天天提心吊胆,动不动就来一句”爷给小的一条生路吧“,那会儿也称皇上三爷呢,这么多年,宫里就都叫惯了。”我不信,问:“皇上那么严肃,怎么会和弟弟一块淘气?” 莲衣也满面不解,:“因哥哥们死得早,皇上从前很疼四爷这唯一的兄弟,但被封为东宫太子后,皇上就变了个人似的对四爷管得极严厉。太后也弄不明白,常常念叨说这十年功夫兄弟俩疏远了不少。” 我微微一叹,看来我听到的天朝皇帝与兄弟情意深厚是旧闻了,不过二十岁就被封亲王,寰宇并没有刻薄兄弟,且皇亲之中也不见有人轻视寰宥,这兄弟两个究竟怎么了,难道只有他们才晓得吗? 我依旧不解,问莲衣,“但怎么说,今晚这场意外和逸亲王没干系吧,皇上恼什么呢?” “怕是旧账新账一起算了,前阵子户部有官员上折子说四爷打着给太后办年节家宴的幌子亏了国库的钱,那件事情太后一直压着,说眼下两国和亲没得闹出皇室丑闻叫人看笑话。今日皇上怕是动怒了。” “亲王还贪财?不像!”我摇头不信,心中暗念:寰宥如此俊美的少年王爷,一身傲气光芒四溢,岂会贪财? “四爷脾气傲,便是被冤枉了也不爱啃声。其实皇上也定清楚,这只是一只没人要的黑锅扣在四爷身上了。”莲衣说着眼底闪过好奇的神色,低声问我,“娘娘方才的身手好矫健,您会功夫?” 我笑得尴尬,也压低着声道:“莲衣啊,要是没人想起来这事儿,咱也不提了啊!” 第五章 两小无猜 那夜寰宇很晚才归,我竟已累得趴在桌上睡着了。后来听莲衣说是圣上亲手将我抱到了床上,且面带喜色似乎并没有因晚宴上的意外而在心中存气。 大年初四是恢复早朝的日子,我好在警醒,只听得室外岳祥低低的一声请,便翻腾了起来,正疑惑自己何时上的床,就听寰宇温暖的笑声响起:“朕以为于飞会像小孩儿一般睡到天明。”他坐起身子看着一脸无辜的我,刮了我的鼻尖笑道,“宫里还没有哪个妃嫔等待侍驾等得睡着的,何况昨夜朕本有好些话要与你讲,可你竟睡得酣甜,像个累坏了的孩子。” 我羞愧难当,只是柔声道:“臣妾知错了,时辰不早臣妾侍奉您起身吧!”寰宇点头不语,却在我的面颊上轻轻留了一吻。 这一记温柔要我面色绯红,周身也软绵绵的,寰宇是上天派来补偿我十八年孤寂生活的神吗?为何他总是这样宠我,甚至溺爱我?他甚至没有问我为何会一些花拳绣腿,皇室里的公主都该如花一样娴静才对的。 起床后进来侍奉的是岳祥和莲衣,他们麻利细心地为皇帝穿戴整齐,那些看着繁琐的功夫在他们手里却游刃有余。但让我奇怪而留心的是,岳祥又有意无意地看了我几眼,眸子里射出的好奇比先前更多了几分疑惑。当他再次看我时,我大方一笑回敬,果然见他慌得收回了目光。 送走寰宇,我便也整装敛容预备往寿宁宫请安。晨昏定省,皇室繁琐的规矩让人无奈而不得不遵守。但一路前往太后殿阁,半道上便遇到了寿宁宫的老嬷嬷传太后的话,说是昨夜贪了酒水今日起不来,要皇后和众妃免礼。我遥遥向寿宁宫方向福了身谢恩,便挽着莲衣道:“我们不坐轿子了,你陪我走走。” “皇上吩咐了不敢让您在雪地里走,怕摔了您。”莲衣笑着道。 我心中自是欢喜,嘴上却嗔怪道:“莲衣从今可是我的人了,是不是?” 莲衣会意,无奈而笑,遂小心扶着我一步步往园子里去。 我管国虽不比天朝地大物博,皇室却也繁华奢侈,只是我从未见过白雪压枝的景象,也不曾触摸过雪的冰凉,徒然置身一片白茫茫的皇室园林难免兴奋不已。见我捧着一团雪在手里把玩正笑得灿烂时,莲衣在我一旁轻声笑道:“皇上曾在奴婢面前叨咕说礼部那些官员都是老糊涂,正月里将您接来成亲,若将您这南方公主冻坏了可怎么办。没想到娘娘竟然一点不怕这寒天冻地的风雪,皇上心中定不知怎么宽心欢喜呢!” 我捧着雪球努嘴笑道:“莲衣你可别尽夸人将我浸在那蜜池子里,我可是要做你口中那个比常人更聪慧的皇后的。” 莲心欣然而笑,却见我的目光盯在了远处,遂也看了过去。不远处的亭子边上,两个孩童正在雪地里嬉戏,欢喜得旁若无人。 “那两个孩子是谁?”我将雪球扔在了地上,拍了拍手问,“看着像是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若是宇坤怎么那么早就起床了?书房里还没开课吧!” 莲衣明白我的意思,带了宫女径直过去将两个孩子领到我的面前,果然是常贵妃的儿子宇坤和一个十来岁光景的小丫头。 “儿臣参见母后,祝母后福体安康。”眼见着宇坤在雪地里跪下去我一把拦住笑道:“免了。”但他身后那个小丫头还是硬生生地跪了下去,口中自称的是奴婢。 “大皇子怎么起得这么早,在园子里玩不怕冻坏了?”已有宫女拿了雪衣过来,莲衣麻利地将玩得满头大汗的宇坤裹上了。 宇坤只有八岁,这个年龄正是似懂非懂的时候,他似乎觉得遇见我是很唐突的,此刻裹着衣裳挨在莲衣身边怯生生看着我,嗫嚅道:“母后,儿臣往后不玩了,今日您能不告诉父皇吗?”他又指着身后那个已被我喊了起身的小宫女道,“还有她,也不要告诉母妃好么?” 这便是小孩子的心思,这岂是我不说就能瞒过旁人的,只怕不一会儿潋滟宫的奴才就要找来御花园了吧! “好啊,母后应你。”我甜甜一笑,蹲下身子用丝帕擦着宇坤额头上的汗水,“还没用早膳吧,母后带你去吃点心可好?”我又指着他身后的小宫女道,“也带着她。” 宇坤大喜,兴奋而用力地点头。我欣然起身却看见莲衣不解的面色,我用眼神告诉她,“我自有道理。” 带着宇坤回到坤宁宫不久,常贵妃便风尘仆仆的来了,她竟着急得连御寒的毡衣都不曾穿,一见我便当地跪了下去请罪。 “多大的事情贵妃何须自责?”我示意莲衣扶起常云倩,温和笑道,“大皇子正在里头吃点心呢,贵妃用过早膳了吗?” 常云倩的窘迫似乎丝毫不减,垂首低声道:“臣妾用过了,谢娘娘恩典。” 我笑而不语,常云倩比我大十一岁,从寰宇成为太子起便伴在他的身旁,是寰宇的第一个女人且为他孕育了长子。这些年不管寰宇如何宠幸萧亦瑶而冷落她,我笃定在他对常云倩有着和普通女子不一样的情愫。 “贵妃娘娘坐吧!”我幽幽笑道,“转眼各宫妃嫔就要来了,眼下先不提大皇子的事。小孩子也懂得脸面,方才还求本宫不要告诉皇上和你呢。” 常云倩眼眸一转,微笑着欠身道:“娘娘的话臣妾记下了,过一会儿和各位妹妹一起跪安,大皇子今日就留在坤宁宫玩一日,恐怕要扰娘娘歇息了。” “哪里!”我笑着看了一眼莲衣,她递回来的眼神让我笃定,这是常云倩一贯有的脾性。 之后便如我所言,各宫妃嫔陆续而来向她们的皇后请安,我只是学着从前皇嫂的语气说些客套的话,不过片刻众人就散了。 “那日常贵妃在太后和皇上面前一句话驳了萧妃的面子,那不是她惯有的作风吧!”众人离去后我与莲衣立在偏室门前看着宇坤在里头和那个小宫女嬉笑,嘴里却如是问着她。 莲衣道:“今日这般才是贵妃的脾气,那一日只怕在场的人都觉得奇怪。” “那是你们贵妃在向我示好呢!”我转身看着莲衣,笑道,“不信一会儿你问问大皇子,今日里怎么能跑了出来?” 莲衣一怔,用难以置信地眼神盯了我半刻,随即微微躬身轻声道:“娘娘当真是皇上的福星了,奴婢一点也没有夸错。” 我由心一叹,若这些伎俩都看不出,又怎么能做皇后为寰宇分忧呢?遂拉着莲衣往我的内室里去,一璧笑道:“往后你再多夸夸我便是了,我知道,莲衣的话在皇上面前有着分量呢!” 莲衣也不推辞,只是笑着。看得出她很开心,似乎为了我的聪明,又仿佛因一直等待自己从小服侍的主人能有一个最好的伴侣,而此刻终于等到了一般,那份笑容里更多的是释然。我虽不清楚寰宇身边那么多女人她为何都不“中意”,但就常云倩今日利用儿子来和我亲近的这份心思,只怕一早也在莲衣的心里了。 莲衣带着侍女为我换上家常衣服后,宇坤和那个小宫女便被带到了面前,小家伙换上了干衣服又吃了点心,此刻正乐滋滋地对着我笑,脸蛋红扑扑得很是可爱,更重要的是,宇坤像极了寰宇。 “莲衣,皇上七岁时你便伺候在身边了,你看看我们大皇子是不是和皇上小时候一个样子的?”我一边笑着,将宇坤叫到身边,把我从管国带来的皮影送给他玩。 “太后娘娘也这么说呢!说大皇子和皇上小时候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像得叫人觉得离奇呢!”莲衣笑着应了我,便去问那小宫女的名字和岁数。 “奴婢叫婉儿,是才派来伺候大皇子的,过了年十一岁了。”那小宫女怯生生地,却娇俏可人。 莲衣温和问道:“是谁派你来得?还是贵妃娘娘选了你?” “是太后娘娘派奴婢去潋滟宫伺候大皇子的,原先奴婢在寿宁宫后院做洒扫的活计。”那小宫女见莲衣模样亲和,便也笑开了 。 我明白莲衣的心思,她是想起自己的从前了,也许从前莲衣也是和这个婉儿一样最先只是寰宇的玩伴,慢慢的才有了主仆之分,二十年的感情……哎!我轻轻一叹,心里生起甜甜的妒意。 “母后。”宇坤捧着手里的皮影仰着头问我,“母妃她来过了吗?母妃知道儿臣在您这里吗?” “她知道了,还要你在母后宫里玩一天呢!”我摸了摸宇坤的脑袋,笑道,“宇坤往后可不许欺负婉儿,虽然她岁数比你大,可你要像疼妹妹一样保护她,不许自己淘气连累婉儿受罚。母后这样交代你,能明白能做到吗?” “婉儿还不快谢谢皇后娘娘的恩典?”莲衣让婉儿向我谢恩,她的声音有些激动,似乎因被看穿了心思。我抬头看她,报以会心一笑。 又看宇坤骄傲地向婉儿炫耀手里的皮影,我扬声笑道:“让美瑭和美仁来和宇坤一起玩好不好?母后也给她们备了两份!” 宇坤摇头道:“萧妃娘娘每天都要她们两个练琴写字,从来不让儿臣和她们玩。” 莲衣也摇了摇手,走到我身边低声道:“萧妃娘娘对两位公主管得很严,很少让她们步出芬芳殿,更莫说玩耍了。” 想起那两个孩子闷闷的神情和与母亲的妍丽极不相称的普通模样,也算明白萧亦瑶的苦心。可从前那两个孩子只有萧亦瑶一个母亲,如今她们还有我这个嫡母,既然萧氏几次三番在我面前示威,那不如为了这两个孩子我主动去会一会,掂一掂她的斤两也好。 “宇坤你和婉儿好好待着,母后去一趟芬芳殿,看看能不能把美瑭和美仁带回来和你一起玩。”我盈盈一笑,嘱咐莲衣道,“带上另外两套皮影,既然两个小公主出不来,那我这个母后去看看她们也好。” 莲衣有些莫名,但还是应承了。看着众人复又为我穿戴整齐,镜中立着一个满身华服的少妇时,我心中暗暗一笑:寰宇,你的于飞要开始做一个皇后,愿我此生都能伴你左右。 寰宇怕我不耐严寒而特意命工匠打造了能够放置暖炉的宽大辇车,于是一路走过重重殿阁看那满目的白雪和宫人们冻红的面颊,而我却暖在周身甜在心里。 小时候曾问苏嬷嬷为何我的名字不和皇姐们一样顺一个“华”字,嬷嬷说因为父皇和母后情意深厚,父皇为了母后而放弃江山选择了双宿双飞的平民生活,为了纪念他们的爱情,便以“凤凰于飞”为寓意,给甫出生的我特别起了于飞做名,而我贵为千金公主,自然也是人中凤凰了。 “凤凰栖于梧桐,食竹果,为百鸟之皇。”我一手支着脸颊看着车外,痴痴笑道,“寰宇意为天下,当年先帝给儿子起名字时就认定了这个接班人了吧!我是凤,寰宇是龙,多美好的龙凤配!原来早就注定了这段姻缘了!” 支着脸的手感觉到了阵阵滚烫传入指尖,定是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我自嘲地一笑,叹道:“一会儿要见的可不是寰宇,管于飞你也太兴奋了吧!” “啊……”车外一声惊呼,我还来不及细听便被车子剧烈的晃动从座椅甩到了地上,我眉头一紧慌忙向一边看去,暖炉果然随之翻倒,烧得火红的炭块滚落出来,凤辇里铺满了兽皮做的毯子,顷刻便被火星引燃。 接着又是剧烈的晃动,只觉得天旋地转,我的身子也跟着车架翻滚,待一切平静时我发现车子已侧翻在地,我正跌落在方才还由此向外看的车窗上,底下隔着窗幔透过来的冰凉要我知道自己已经落地了。 我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兽皮燃起的火苗已越来越旺并挡住了车门的去路。只听得到车外吵吵嚷嚷的声音,抬头却见不到任何一个人出现在另一侧车窗上,理智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一定能有办法出去。 稍稍挪动了身子将沁了雪水的窗幔撕扯下来扑在了身边最近火苗上,随后立即扶着座椅试着把身子站起来,可是左脚踝用力后产生的剧烈疼痛让我再一次跌倒下去,脚伤了,我根本站不起来。 我迅速脱下身上的衣裳用来扑灭不断蔓延的火苗,凤辇里每一个角落都是极易燃烧的兽皮织物,烟雾越来越浓烈,双眼也被呛得泪水直流,若再没有人来把我拉出去,我就极有可能被烧死在车里。 “皇嫂,把手给我!” 我蓦然抬头,竟是寰宥趴在另一侧车窗上向我伸出手。没有半刻犹豫,我便极力地将手伸向他,可车辇太宽,跌倒在地上的我根本够不到他。 “你能站起来吗?”寰宥的身子又向车内探了探,但还是抓不到我的手。 求生的意念越来越强烈,我一咬牙将右手伸向了一旁烧得滚烫的暖炉,手掌用力一撑的同时右脚同时用力将身体撑起来,高高伸出的左手正好触及寰宥的手,随即一股大力将我整个人拉了起来。 身子探出车窗的那一刻,寰宥抱着我直接滚下了凤辇,待落到地上便有内侍宫女蜂拥过来将我们扶起,就在我转目的一瞬间,凤辇轰然塌下。 莲衣扶着我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她的脸色竟比那屋檐上的积雪还惨白,因左脚受伤我无力支撑身体便全倚在了她的身上。 “多谢逸亲王了。”我喘着重重的气,向从地上爬起来立在我面前的寰宥感激一笑。 我的笑容很真诚,却看到寰宥眼底带出的恐慌、震惊还有不可思议。他没有答话而我也不再问他,只因从他身后我看到一团明黄色正快速地向这边靠拢,待越来越近直到了我的身边,并一双厚实的大手向我伸出时,所有的意志和坚强都消失殆尽,只记得自己软软地躺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一并连心都安定了。 这一次的惊吓于谁都来得不轻,昏睡中的我只觉得眼前还是那旋转的凤辇和肆意跳跃的火苗,努力想睁开眼睛却又惧怕醒后周身剧烈的疼痛,便越发急火攻心,竟高烧起来。不记得自己昏迷了多久,只晓得醒来时我在寰宇的臂弯里,仿佛是他周身淡淡的味道将我唤醒。 “于飞怎么这么贪睡?朕抱着你有多累知道吗?”寰宇见我的眼睛似睁未睁时便轻轻捏了我的脸,低声嗔怪道,“醒了吗?不睡了?” 脚踝的扭伤,手掌的烫伤,浑身不知还有哪里被碰伤,总之醒来后尚来不及感动寰宇对我的心疼,就已痛得万分委屈起来。眼窝也里不争气地盛出晶莹的泪水,睫毛一动便顺着眼角珍珠般滚落在了寰宇的衣袖。 “娘娘可醒了!”说话的是莲衣,只是一觉醒来,她却竟眼窝深陷满脸的疲倦,定是为了我急坏了,但见她挤出笑容对寰宇道,“皇上也歇息吧,这里有奴婢伺候着就好。” 寰宇却看也不看她,只是轻轻抚摸我的脸颊擦拭那不断涌出的泪水,口中道:“你已一日一夜没睡,说皇后醒了就去睡,眼下可敢欺君?朕命你即刻去睡,若你倒下了,往后谁来照顾皇后?”莲衣闻言没有再说什么,嘱咐了几个大宫女后便退出了我的宫室。 一日一夜?我是初四早晨遭遇意外的,那现在是初五了么?我将目光投向窗户,却看不到外头的光景,于是无力地问道:“皇上,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许是有其他宫女上来侍奉,寰宇便将我从他的怀里放平到床上,坐在床边冲我笑道:“你管他什么时辰?既然睡了那么久何不再多睡一会儿?偏偏这个时候醒过来,即刻就要给你的手换药,不是自找苦吃么?” 我委屈地看着他,紧咬着嘴唇抗议他的不体贴,又因害怕疼痛而滚出泪水,却不敢说出口。 寰宇凑下身子到我的耳边,低声道:“好大胆的于飞,瞪着朕做什么?朕可不要缺胳膊缺腿的皇后,没好好保护自己,此刻还敢怪朕不体贴?” 我越发委屈羞愧,努力克制着情绪将一张脸涨得通红,又因疼痛而在额头沁出一层层的冷汗。 寰宇见状不禁蹙眉,嘴唇微微蠕动却没有把话说出口,而是蓦然离开床榻对宫 女们道:“快把太医和医女叫进来替皇后诊视换药!” 因药膏和脓血的粘连,医女们解开我右手上的棉纱时根本不敢硬扯那些已粘在被烫脱了皮肤的手掌上的纱布,可是她们用棉花一点点沾着热水的撕扯,更让我痛不欲生。 寰宇看得脸色发青,一把排开那个医女握起我的手腕,耳边只听到“于飞忍一忍”,手掌上便即刻传来因撕扯到皮肉而产生的剧烈疼痛,钻心的痛楚让我险些叫出声,但身体抽搐的那一瞬却又被寰宇紧紧地抱起。此刻,他已不再顾忌那些宫女太医,只是坐在床头将我搂在怀里,直到换完药、喝下药,直到我又沉沉地睡去。 之后的梦里再没有翻滚的车辇和跳跃的火苗,只有寰宇的笑容久久停留在我的眼前,让人觉得无比安心,仿佛周身的疼痛也因此减少,沉重的身体渐渐变得轻盈,睡梦中的我于是又固执地断定,寰宇就是我的神,我的天地。 “娘娘醒了么?”莲衣似乎看到我的眼睛微微开合,便试着轻轻唤了一声。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一张姣好润泽的脸庞,乌黑的眼眸里却映着一张苍白的面容,可她的嘴角有着柔和的笑容,笑得那样温暖,“莲衣,辛苦你了。” 莲衣见我竟然笑着说话,先是一怔,随即便一副释然放心的模样,眼角噙着泪水道:“若再多些辛苦能让娘娘避过那一劫,莲衣死又何妨?” 我努着嘴怪她:“什么死呀死的,皇上听见该生气了。” 莲衣破涕而笑,连连吩咐宫女端来一碗清粥,亲手将我扶起靠在怀里,一勺一勺地喂给我吃,这样反复地昏睡我已很久没有进食,饿得不消一刻就吃完了一碗米粥。 吃了东西我精神大好,便靠在床头和莲衣讲话,这才知道眼下已是初六的傍晚。 “皇上午后来过一回,见您还沉睡着便问太医为什么您那么能睡,太医被皇上问蒙了,奴婢在一旁听得只憋着笑呢!”莲衣用热帕子替我擦脸,又轻柔地将凝脂细细抹在我的脸上,盈盈笑道,“主子的皮肤水嫩嫩地可不敢冻皴了,这是江南进贡的玫瑰凝脂,皇上说江南女子都是水一般的娇美,一定要把最好的留下给您用。” 我不信,笑道:“莲衣又哄我,皇上要是把这话说了,萧妃她们还不闹翻了天?” 莲衣却摇头,低声道:“萧妃娘娘这些年虽然得宠,却从来不敢和皇上闹。宫里再得宠的妃嫔在皇上面前都是毕恭毕敬的,而萧妃娘娘她也就爱在人前逞口舌之快,表现出几分泼辣,在皇上面前还是个温柔如水的女人呢!” 我低声一笑,却转了脸色认真地看着莲衣,“给美瑭和美仁的皮影没坏吧?莲衣……我醒来这么久,你怎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凤辇会翻?” 她垂首沉默了片刻,才道:“皇上有旨意不让奴婢讲,说等您好了亲自告诉您。自然,这件事情不是意外这么简单了。” 莲衣面上极淡的恨意没能逃过我的眼睛,知道她是真心疼我的,便也不再追问,只是笑道:“那我等皇上来说,只是此刻还好奇一件事情,你们的四爷是不是有什么朋友也是遭遇意外死的?” “主子听说过吗?”莲衣有些难以置信,笑着问,“这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您怎么会知道?” “逸亲王救出我后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慌,我想那个时候最怕的人应该是我才对。”为了弄清自己的右手究竟烫伤到了怎样的程度,我一边说着一边试着微微动了动手指,却即刻引出钻心的疼痛,于是暗咬嘴唇生生把痛楚压了下去。 莲衣的眼眸里透出一股子惋惜,她轻声道:“就如同大皇子现在身边多了一个婉儿贴身伺候着,奴婢从前被派给了皇上,而四爷身边也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小宫女,那个姑娘叫竹青。” 我淡淡地笑了一声,“皇上那么重视莲衣,想必逸亲王对竹青也是一样的。” “竹青比四爷大两岁,小姑娘长得极漂亮。”莲衣一边说着一边细细地看了我几眼,垂下头极轻声地说,“娘娘恕奴婢冒昧,那个竹青眉宇间和主子有几分相似。” 我毫不介意,一笑了之打趣道:“难怪你说了”极漂亮“三个字。”脑海里却随即闪过一个激灵,眉头不禁微微挑动,问莲衣,“岳公公在宫里当差很多年了吧?” 莲衣答:“岳公公本是先帝的近侍,先帝驾崩前要他将来继续侍奉新帝,这才没按规矩被派去守陵。他在宫里已待了四十年。” 脑海中盘旋着岳祥时不时看我的眼神,又跳跃出寰宥眼底的震惊,总觉得这两束目光有着相同的地方,却怎么也挑不出来。 “主子怎么问起岳公公了?” 我回了神思道:“没什么,随口问一声。你接着说那个竹青的事,她就是那个因意外而死的人吗?” “是皇上被册封为太子的第二年。”莲衣追忆往昔,身形有一瞬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颤动,“那年四爷十一岁,竹青十三岁。因着皇上渐渐对四爷的严厉和冷淡,竹青便成为了四爷唯一的玩伴。可五月五端阳那一日,宫里上下都热闹地过着节,不知怎的蒹葭阁大白天竟然走水,又正巧竹青和四爷在那里玩耍,可能是竹青蒙着眼睛乱闯到了内殿,总之等水龙队灭了火把她的尸首抬出来时,她的额头上还缠着一条红布。她没被烧到身体,而是活活闷死的。” 我没有再问莲衣为什么竹青没能逃出来,只是自顾想象着寰宥当年的伤心,唯一的伙伴死了,兄长日益对自己严厉冷淡,又没有生母。看来他也有悲伤的往昔。 莲衣晃了晃脑袋笑道:“想起来就忍不住难过,但一切还是过去了。自那以后太后要重新给四爷安排贴身的侍女却被拒绝了,而四爷也不再贪玩,不论书房的课业还是校场的骑射每一样都学的极好,皇上那会儿私下里还常常夸赞几句,可一见面又冷冰冰的叫人看着揪心。” “竹青侍奉了逸亲王几……”我方要问莲衣,便有小宫女急匆匆进来禀报,说是皇帝正往坤宁宫来,我只能作罢,嘱咐莲衣不要在寰宇面前提起这件事情,便强打精神起身,扶着她一步一停地迎到了门外。 寰宇本没料到我会下床,甫见我时先是一怔,随即便蹙眉在脸上写出怒意,竟二话不说将我打横抱起,迅速地将我塞回床榻。 “莲衣你糊涂了?皇后胡闹,你也陪着她胡闹?”他没有责备我,却回身呵斥莲衣。 “奴婢该死。”莲衣匆忙下跪请罪,神色亦紧张不展。 我担心莲衣因我受罚,连忙在寰宇背后解释道:“是臣妾让……”可之后的话语被迅速堵回肚子里,寰宇回身瞪着我的眼神让人不自觉地有些害怕。 “朕让莲衣负责皇后的饮食起居,如果你有任何闪失,莲衣首当其冲难逃罪责。”寰宇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如循循善诱教化一个顽皮的孩子,“后宫这个家很大,如果女主人总是状况连连,谁来持家?谁来相夫教子,孝敬长辈?” 我垂首不语,这一刻我只以为寰宇是在恼怒我方才的行为,于是竟联想起了寰宥年幼时被兄长严厉管教的画面。的确,曾经那么爱你心疼你的一个人,突然有一天开始再也不对你笑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止尽的责备和冷淡,那是多么让人心痛的事情! 但这样的胡思乱想很快就从我的脑海里消失,莲衣并没有被寰宇惩罚,只是在我还没有察觉时就带着内侍宫女全体离开了宫室,我再抬头看寰宇时,他的眼底只有怜惜和无奈。我却困惑了,于是索性问了我想知道的,“皇上,莲衣说您会亲自告诉臣妾造成这次意外的原因。” 寰宇的脸上是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他坐到我身边轻轻托着我的下巴,“朕在想,需不需要让于飞时时刻刻都害怕朕,那朕就不需要再为一些无聊的事情操心了。”可旋即却温和了声音,心疼地看着我,叹道,“方才朕有些激动,只是怕你再 受伤害,并非真的气你。” 如此,我才觉得自己似乎是错了,只不愿承认,便故意道:“只怕母后也着急了,臣妾该万事小心才对的。” 寰宇知我有意扯开话题,捏了捏我的脸蛋笑骂道:“车子翻了,你小心有用吗?你的脑袋里想什么呢?这会儿倒是转得飞快。” 见寰宇笑了,我才定心,轻声嘟囔道:“您的话臣妾都记着呢,可您得告诉臣妾这车子怎么翻得,臣妾下回才好叫它别翻呐!” 寰宇拍了拍我的额头,用锦被将我裹住抱在怀里,语气中又出现了淡淡的怒意,“好好的一条路上无端出现一个坑,还封了一层冰。人走过尚能承受,却受不住车辇的重量,而你的凤辇又特别宽大。工部查验后说是右侧前轮陷入坑中,导致车子失去了重心,右侧的后轮吃不住重量也断裂了,所以车子才会整个翻倒。” 我没有细想其中的玄机,只是笑着对寰宇道:“工部也太不待见他们的皇后了,也不制造辆结实点儿的车子。” 寰宇瞪了我一眼,严肃道:“问题不是车子,是那个坑!你不觉得寒心么?” 我面色一停,笑容僵在唇边。 寒心?为什么要寒心?难道……那个坑是特意挖了,等我去跳? 原来,真的是这样? 第六章 暗香疏影 皇太后在年初七的清晨亲自来坤宁宫探望我,她审视我手上的烫伤时眼眸透着可惜之态,安抚我几句后便听她与自己贴身的嬷嬷道:“让宥儿进来一趟,他府里最适稀奇古怪的东西多,看看有没有什么民间偏方能让皇后手上不留疤痕的。” 我坐于床榻上欠身谢恩,太后却只是淡淡一笑,又嘱咐了我几句便离开了,我见她出门时握着莲衣殷殷说了许多话,却比与我的神态要亲近几分,心中不由得暗暗一叹,到底婆媳之间的情分是要时日来培养的。 再进来时,莲衣面上是喜滋滋的欣然之色,见我又躺了下去便过来哄着我说话,“主子要不起来坐坐,这样躺着总不好,皇上上朝的时候还吩咐奴婢千万不能让您白日里贪睡,不然夜里要睡不安稳的。” 我面色一红,扭过头去偷笑。 昨夜寰宇抱着我说了许久的话,他将这宫闱的丑恶一点不漏地统统都告诉了我,说我既然也是深宫中长大的公主,对这些应该不陌生,甚至都不该害怕。但就算害怕,他也一定会保护我。 少不得被寰宇的柔情迷得神情兴奋,又加连着睡了那么多日子,夜里便半点不思睡了。我睡不着,寰宇自然也睡不着,眼看四更将过见我还是滴溜溜睁大着一双眼睛地看着他,疲倦的寰宇恨得捏着我的脸嗔道:“再不睡朕就叫莲衣把你的眼睛缝起来。” 我扭动着身体钻在他的怀里,“皇上怎么不讲理的,臣妾睡不着有什么办法呢?” 寰宇并不和我玩笑,只是在我的额发上轻轻一吻,顺着又吻了耳际,温润地气息瞬时萦绕,声音中带着沉沉的睡意,“如今你伤了,看样子我们……”之后的话他没再说出口,不知是怕我羞赧还是他真的睡着了,但埋首在他胸前的我早就把双耳都染红,额头也沁出薄薄的一层汗,胡思乱想了许久便迷迷糊糊地睡去,一觉醒来寰宇已经不见了。 “太后娘娘来过后,只怕过会儿各宫主子也该过来了,娘娘见不见?”莲衣拿了软枕垫在我的腰下,说道,“若您不想见,奴婢便替您传话。”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转过神思,昨夜寰宇的话又涌上心头,虽然我渴望他的保护,但绝不能处处被动处处受伤害而令他失望。我浅浅笑着看莲衣,仿佛不经意道,“我也要看看谁那么有心思想看我栽跟头不是?” 莲衣一怔,随意用笑容抹过惊讶,只是招呼宫女过来将我扶起,口中道:“让奴婢替您梳头吧!” 当她的双手还在我的发髻上灵巧地跃动盘绕时,便有宫女进来禀报有妃嫔前来想我请安了。只是我万没有料到,第一个来的竟是贵嫔年宝怡,这个曾经让我留心的女子。 “年贵嫔和太后同姓?”我问莲衣。 莲衣明白我的意思,答:“只是碰巧同姓。” 我眉头一动,不禁更好奇起了年宝怡来,有意将裹了棉纱的手藏入宽大的袖笼后,便道了声,“请她进来!” 莲衣转身之际我又补了一句,“昨日逸亲王的故事还没讲完呢,回头我忘了你可不能忘。” “是!”莲衣笑着应承,出去后即刻便回了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身量纤柔的女子,一路垂首,走得那样谦恭。 年宝怡进门后并没有尾随莲衣近我的身,只是远远地便向我叩拜下去。我扬眉笑道:“这么冷的天还劳贵嫔来探望本宫。” “侍奉皇后是臣妾的本分。”年氏低声应了一句,微微抬头看着我问道,“娘娘您的身子可好些了?” 我示意莲衣请她入座,一手拢在袖笼里笑道:“好多了,不必担心。只是觉得寂寞冷清,往后但凡空闲着,贵嫔可要多来坐坐。” 年宝怡受宠若惊,微微揉搓着手里的帕子低声笑道,“臣妾方才见太后才离开坤宁宫,便想着您可能起来了。贸然求见本还怕打扰您休息,娘娘若喜欢,臣妾往后定常来陪您说话” 涵春曾要我留心的五个妃嫔中便有年宝怡,而她亦是五人之中品位最低的那个。此刻细细看她的眼眉,那恭顺的模样仿佛一个受委屈的小媳妇,我不过要她常来坐坐竟欢喜得把心思全写在了脸上。 之后的对话中我发现年宝怡时不时地会看一眼我的手,蠕动着嘴唇欲言又止,饶是半天也没把想说的话说出口。当她再一次将目光投在我的手上时,我适时问了一句,“贵嫔是想看看本宫的伤么?” 年宝怡大窘,垂首道:“臣妾的姐夫是个大夫,擅长创伤……他们家有愈合伤口的祖传秘方……” 原来她此行是为了向我荐药。只因妃嫔不敢越在太后之前,而她又不想落于人后,所以才这么一大早徘徊在坤宁宫外,屋子外寒天冻地,这番心思倒也够她辛苦的。 “皇上嘱咐御医馆全心照顾皇后,宫外的药物当不敢随意用。贵嫔娘娘倒可以和院士们说一声,若院士们觉得妥当并能治好皇后手上的伤,那才敢情好呢!”莲衣立在一旁笑盈盈说了这些话,末了向我递了个眼神。 我笑而不语,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只怕接下来还会有人不断地来荐药荐大夫,选哪一个都少不得添些口舌,这些麻烦还是推给御医馆的好。而这些话,让莲衣来说最合适不过了。 年宝怡自知唐突,便也不敢再提。而她的目的其实也早已达成,如此比众妃先行一步,还能不让我记住她留心她吗?且这样的行为无疑会招来旁人的鄙夷和排挤,她不会不清楚,看得出来她是有心要依傍我这个皇后做靠山了。 哎!皇后难做!我心内暗暗叹了一声,不由得又想起了寰宇,如果他不是皇帝该多好! 再后来妃嫔陆续前来,我亦全部接待一个不漏。当萧亦瑶走过年宝怡身边时那双明艳的眼眸里射出的不屑和微微皱起的眉头,都证实了我方才的猜测。我倒替年氏捏了一把汗,盼她不要弄巧成拙还未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厚待,就被萧妃所不容了。 因那日我是在前往芬芳殿的路上出的意外,萧亦瑶今日便显得特别殷勤,众人济济一堂却只听得到她的声音,不外乎一半感激一半自责,做足了表面功夫。 于是我当着众妃的面让莲衣将两套皮影交由她转赠给两位公主,末了笑道:“小皇子的礼物等他满周岁时本宫再亲自送给他。” “臣妾替琛儿谢娘娘的恩典。”萧亦瑶欠身致谢,娇妍的脸上溢满了得意之色。 的确,她是该得意的。皇帝膝下统共五个孩子她一人独占三个,这不仅仅就是得宠那么简单,只要我这位正宫娘娘于子息一日无所出,她的小皇子就很可能成为将来的储君。 而若我不幸早亡,她和常云倩二人都有机会凭着儿子被扶为正宫皇后,只怕后位空悬的这六年,也会有人盼着我…… 死! 想到这个字,我不禁心头冰凉,那日如果没有寰宥路过救我,也许……我真的会死。 不知是否心绪影响了脸色,常云倩在一旁温和地问我,“娘娘不舒服么?臣妾等还是早些告退,让您好好歇息!” 见众人纷纷应和皆欲起身跪安,我展颜笑道:“日日闷着也没意思,大家说说话才好。正巧本宫也有事情要说!” 我含笑将目光扫过众人,林淑媛进入我的眼帘,此刻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垂首坐在一侧,眼眸里没了那日看寰宇时浓浓的情意,但眉宇间的纯净清澈却深深吸引了我,让我没来由的喜欢这个女子。 悠悠收回目光,我启口笑道:“曾说元宵过后再重新安排宫中诸事,只是那场意外让本宫心有余悸,总觉得早些把事情做了安排,来日便是再出意外也不会有所遗憾。” “娘娘保重,臣妾有罪!”众妃被我的话惊到,纷纷离座请罪。 我笑得从容,示意众人归座,“许是本宫的话说重了,但事情还是要早些安排。”又看着萧亦瑶笑问,“小皇子身子可好?” 萧亦瑶眉头一 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尴尬地应道:“小皇子很好,多谢娘娘惦记。” 我欣然一笑坐正身子,但随即说出的话不仅夺走了她的笑容,更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恐怕谁也想不到,这个初来乍到还受了伤的皇后竟会毫无征兆地突然夺走一个宠妃的所有权利,并堂而皇之地以照顾小皇子为重做借口,让横惯了的萧妃无半点回绝的余地。 “大皇子已经长大了,平日里也只是在书房念书,贵妃比不得萧妃来得操心,所以往后这宫里的事情还是要贵妃多多操劳。”我说的很平淡,丝毫不顾及萧亦瑶的神情变化。 常云倩更是宠辱不惊,只是欠身应承了我,不管萧亦瑶怎样恨恨地瞪着自己,她愣是不瞧一眼。 我在众人的惊愕中又将目光投向了那个安静的林淑媛,可不知为什么,越看着她脸上的纯净清澈,便越舍不得把她推上风口浪尖,心下几番较量,我终究放弃了最初的决定。 随后的闲话已经大大变了气氛,不多时众人便散了。我起身欲回内室时瞥见一个宫女从方才林淑媛的座椅下捡起一方丝帕,便让莲衣拿来给我瞧。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素白的丝帕仅被绣上了林逋的诗句,但针脚细腻绣工精致,绝非平常之物。 莲衣为我褪下外衣又穿上藕荷色的棉袍,看了看我手里的丝帕笑道:“林淑媛闺名宛梅,所住殿阁的门匾还是皇上亲笔提的‘暗香疏影’四字。” 我不禁好奇,拉起莲衣道:“罢了,逸亲王的故事回头再讲。今日你得把各宫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听,比如这个林淑媛,还有年贵嫔之类,一个都不能落下。” 莲衣似乎早有准备,亲自沏了一壶热茶来与我对坐,但听着听着我的笑容渐渐淡去,不禁为自己今日放弃的决定暗自叫好。 转眼到了午膳时分,而太医和医女们也如期而至,当医女们要再次为我换药时,那痛得叫人昏厥的记忆又被唤起,我竟扯着莲衣轻声问:“我能不能拒绝?” 莲衣正要答话,却抬眼看见仪门处站着的皇帝,遂清咳了两声笑道:“奴婢不敢说,主子不如问问皇上。” 我并不知道寰宇来了,只是紧张地盯着那个一点点为我拆开棉纱的医女,嘴里嘟囔道:“还是算了,最不怜香惜玉……” 本想说“最不怜香惜玉就是这个人了。”但碍着医女在面前,我还是讪讪住了口,可脸上的神情却分明写着,“问他岂不是白搭!” 眼看着医女要去扯那贴着肉的棉纱,我忍不住回头靠在了莲衣身上不敢去看。但许是过分紧张医女的行动,连身后的莲衣换成了寰宇都没有察觉。直到发现莲衣的双手变得宽厚有力并鼻尖萦绕那熟悉的气息时,我才发现,抱着我的竟是寰宇。 “怜香惜玉?”寰宇低头看着我,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又自顾重复了一遍。 我羞涩难当转脸去看莲衣,才发现她已在旁边强忍着笑了。于是狠狠瞪了她一眼,正要回头和寰宇讲话,右手掌便传来剧烈的疼痛,待我再去看时,棉纱已经被完全扯下。 因为实在太疼了,我挡不住泪水涌出眼眶,竟恼道:“总是这样扯,长好的皮肉也被扯坏了,什么时候才能好?” 那医女吓坏了,跪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我不知所措。莲衣连忙将她遣下,亲自过来为我清洗伤口换药。 寰宇将我的头别过,捧着我的脸蛋皱眉道:“丢不丢人,当着医女的面哭?”然眼底却是一片心疼和怜惜。 “可是,很疼。”我呜咽着没有掩饰自己的情感,本就疼得钻心,我没有半分心思去考虑那些矜持。 寰宇轻轻刮我的鼻尖,“果然是公主,脾气那么大,方才那个医女险些被你吓死。” 我有些委屈,嘟囔道:“可是真的很疼,如果一直这样伤口很难愈合,臣妾不如自己治还好得快些。” 寰宇拍了拍我的额头,笑道:“朕的皇后不仅会接生,还会功夫,眼下朕才知道你还真的会治病,那天不是吓唬萧妃来得?” 我骄傲地笑道:“皇上一点也不了解于飞,她可厉害呢!” 莲衣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寰宇亦忍俊不禁,转而却嘱咐她道:“朕饿了,弄些吃的来。” “奴婢这就去。”莲衣应声下去,顷刻屋子里便只剩下我和寰宇了。 寰宇在我身边坐下,捧起我的手掌轻轻吹着,说道:“朕问过太医了,不裹纱布也成,只是你要小心别到处乱摸,不然有些苦头要吃呢。” 我绽开笑容,却不知自己脸上还挂着被痛出的泪水,只是娇滴滴道:“还是皇上最疼于飞。” 寰宇眼里的我又哭又笑煞是狼狈,却很真实。从他眼里徒然升起的温柔我看得出,他喜欢他的皇后在丈夫面前的真实。 “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千万不能再受伤了。”寰宇说得极温柔,眼底的怜惜几乎将我融化,“昨夜做梦还哭来着,那天在车里吓坏了是不是?” 我不知自己竟然会做梦哭泣,羞得满面通红,依身靠在他的身前,低声道:“于飞会好好学习做一个皇后,再也不受伤,不要您担心。” “唔!”寰宇撑起我的双肩,脸上划过一丝欣赏,笑道:“于飞当然厉害的紧,才来几天就把萧妃的权都夺了去?你就不怕萧妃来找朕闹,反而给朕添麻烦?” 我很是得意,扬着下巴道:“莲衣可都告诉臣妾了,皇上平日那样严肃,后宫粉黛在您面前无不毕恭毕敬。那日偶遇宇坤,那孩子也求臣妾不要告诉父皇他贪玩儿,可见皇上还是个严厉的父亲。那么萧妃再大胆,也不敢来闹您,皇上可别拿这事儿怪臣妾!” 寰宇见我满脸的得意和不服气,当真又好气又好笑,捧着我的脸蛋问道:“既然知道朕厉害,你怎么一点都不怕,还敢在朕面前趾高气扬的,动不动还要瞪一眼。看来是朕对于飞太好了,让你这个皇后一点规矩都没有。” 我依旧扬着下巴,认真道:“于飞要伴着皇上一生一世呢,总不见得总被您欺负,偶尔皇上也要让让于飞不是?” 寰宇气得要拍我的额头,我顺势腻到她的怀里讨饶,温和道:“臣妾这一声都会记着您那句话。” “什么?”寰宇转而温柔地轻抚我的背。 “你放心,有朕在。”我低低说出这六个字,却触动了心弦,不禁滚下泪来。 寰宇将我抱起,用手抹去我的泪水,笑着嗔道:“傻丫头,你放心,有朕在。” 幸福是什么呢? 我几乎不知该如何去形容,只记得那一刻身体轻飘飘的,周身涌动着翻滚的热潮,极不自觉地凑上身体,将温润的双唇贴在寰宇的嘴上,那感觉软软的,甜甜的。随即身体被他抱起,寰宇轻轻将我放到床榻之上,俯身看着平躺的我,眼窝中盛满了爱意。 一滴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滑出,我却同时伸出左手勾住了寰宇的脖子,用轻得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说:“让于飞侍奉您!” 大手挥落纱帐,却捧起了娇柔身躯,用满腔的爱意安抚羞怯的心,用最温柔的耸动将他的爱人带入另一个世界,那里充满了温暖,充满了柔情,足以让一朵娇蕊展颜怒放。 那日的午膳过了未正时分才被端进宫室,重新穿戴整齐的寰宇却拉着莲衣说了些什么才过来与我一同吃饭,接着便看到莲衣麻利地收拾了床铺,那一抹红色便再没有第四个人看到了。 我有些羞赧,吃饭时一直都没有说话,寰宇知道我的心思,只是刮了我的鼻尖轻声笑道:“不是说了吗?有朕在。” 我欣然而笑,压低了脸只管吃饭,却见寰宇的目光看向了莲衣,只听他道:“这方帕子,不是林淑媛的吗?” 我依势看去,莲衣手上果然拿着林宛梅的丝帕正要处理,皇帝能够记住一个妃嫔的丝帕,这意味着什么?我不禁 奇怪地看向寰宇。 他的目光与我接触,我发现了他眼底那一丝歉意。 “今日各宫主子来给娘娘请安时林淑媛不小心落下的,奴婢正打算派人送回暗香疏影去。”莲衣答着寰宇的话,脸上也闪过尴尬。 我记起那日林淑媛看寰宇时的深情款款和那眼眸里透出的期盼,不禁笑着问:“皇上很久没有去过暗香疏影了吧!” 寰宇淡淡一笑,吃着碗里虾仁道:“怎么了?” “不如就劳烦皇上亲自把帕子送去暗香疏影吧!也算……”我伸手握着他的手,嫣然笑道,“也算您赏臣妾一份人情,您是知道的,要想和妃嫔和睦相处,岂容易做的?” 寰宇凝视我许久,才双手捧起我的手温和地吻了一下,轻声笑道:“今天这个日子,朕怎么能去别的殿阁?” 我顿时脸红,垂首低低啐了一口,“莲衣还在呢!” 谁知莲衣早就闪身出去了,寰宇继而坐到我身边笑道:“真的要赶朕走么?今日可是于飞的大日子!是朕不好,这个时刻在你面前提起别人。” 我凝视着寰宇眼底的柔情,心中的温暖无法形容。 可我毕竟是皇后,毕竟为了做好一个皇后历练了十年,早就明白皇帝和丈夫的区别,莫说一个林宛梅,就是再多的女人爱慕寰宇而寰宇亦对她们留情,我也必须接受,并且这也恰恰是皇后和妻子的不同,在寰宇的面前,我不得不扮演出两个完美的角色。 “您去吧!虽然很幸福,可臣妾觉得有些累,下午就想好好睡一觉,今日就拜托林淑媛侍奉您吧!”我垂下头说这些话,很怕自己脸上的不舍让寰宇察觉出。 但许久都没有听到寰宇的答复,再而便发现他已不管我继续吃东西了。见我抬头看他,寰宇才放下筷子若无其事道:“朕也累了,下午和你说说话打个盹,要是夜里我们都睡不着,于飞就陪着朕看折子!”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鼓着脸抿着嘴,只怕自己喜欢地笑出声。其实被猜出心思并不是什么坏事,在我的心底,就是十万分地不希望寰宇离开。 寰宇举起象牙箸在我的额头轻轻敲了一下,“笑什么?不是希望朕走吗?”我甜甜地在他碗里添了八宝丸子,没心没肺地笑道:“臣妾请您吃丸子。” 我不知道别的妃嫔会不会和她们的圣上做这样的玩笑,也很好奇莲衣所说的‘毕恭毕敬’是怎么样的情景,更是奇怪为什么莲衣说寰宇本来不喜欢笑。 在我的眼里,我的丈夫是那么体贴温柔可亲可敬,宠爱他的妻子,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常常用欢笑抚慰她的不安和羞怯。难道我必须在寰宇面前扮演两个角色,而寰宇也必须扮演着不同的角色,甚至不仅仅是两个? 不知是什么念头驱使我希望尽快真正成为寰宇的女人,但那天莲衣告诉我的一些故事也有着催化的作用,很难想象这些年萧亦瑶在宫内的横行霸道,很难想象寰宇几乎很少驾临芬芳殿以外的殿阁。那么从大婚至今寰宇对我的隆宠不淡,那么我今日堂而皇之地夺走萧亦瑶所有的权利,这一切会带给我什么? 莲衣从暗香疏影回来时说林宛梅为了找这块帕子,不仅把殿阁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更是把来往坤宁宫的道路找了两遍,若是换了萧亦瑶的性子指不定上下奴才都要遭殃,但她到暗香疏影时却看到林淑媛正拿着手绷绣着另一块帕子,只是脸上有些伤楚之色。 彼时我正侍奉寰宇写字,听莲衣说完后低声在他耳边道:“臣妾带了好些管国上等的丝帕来,改日皇上挑几块送给林淑媛吧?” 寰宇却心无旁骛,写完一帖后才瞪了我一眼,“往后朕写字的时候不准在旁边说话,不然朕要你罚抄圣人古训!” 我见寰宇说的认真,悻悻地不再说话,可眼前却挥不去林宛梅的身影,再有寰宇一眼认出那块丝帕和林宛梅对这块丝帕的紧张,越想,就越觉得不安。 继续看着寰宇舔墨挥毫,落笔之处字字苍劲有力,不由得好奇那“暗香疏影”四字的模样。可想来又不禁奇怪,莲衣不是说这些年圣上独宠萧亦瑶,怎么还会有一个林宛梅得到皇帝的亲笔题匾?而她又是那样清澈纯净的一个女人,难道,我所看到的仅仅是外表?然而皇嫂曾说过,人的眼睛是不会撒谎,骗不了人的。 许是见我自顾发呆又微蹙柳眉,寰宇一壁写字一壁笑着问我:“怎么了?难道真的怕朕罚你抄圣人古训?” 我并未听见,依旧看着寰宇笔下的字发怔。 “于飞!”寰宇又唤我的名字,我方才惊醒,诺诺地看着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方才朕问你话?怎么不答?”寰宇握笔悬在空中,笔尖微微开裂,可见墨汁已尽。 我没有听到他先前问我的话,自然不知如何回答,却又一时编不出别的事来掩饰我对林宛梅的猜想,犹豫了半天一咬牙故作委屈道:“是您不让臣妾说话的!” 寰宇满脸的惊讶,如此看了我片刻才放下手中的笔,负手于后立直了身体,严肃地看着我问:“那现在允许你说话,告诉朕,方才问了你什么?” 我极力掩饰自己的心虚,双手却在身后胡乱晃动,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右手上还有烫伤,忘却了今天开始不用裹棉纱,于是那伤口硬生生磕到了一旁的灯台,痛得我撕心裂肺,泪水也夺眶而出。 寰宇迅速过来抓起我的手,又是疼惜又是恼怒,冲着我皱眉头,“朕还不许你的手到处乱摸你怎么没记住?”说完便捧着我的手掌查看伤口,见没什么事才舒缓了神情。 泪水是因为疼才出来的,但加上我的满腹委屈便叫我那张脸看起来楚楚可怜,我低声将心里的实话说出来,“方才臣妾恍了神思,心里想着很多事。” 我垂着头,没有看寰宇,只怕一看他我又没勇气说出口,“这只手不晓得多久才能好,伤成这样丑得不行,现在您还怜惜于飞,可往后别人都是纤纤玉手白皙柔软,臣妾却没有,到时候您一定会厌弃臣妾的。还有……莲衣说林淑媛的暗香疏影……是您亲笔题写的。” 我抬起头带着疑惑去看他,明知故问,“是不是?” “你总是喜欢想这些无聊的事情?”寰宇话还没说完,手指就在我的额头重重叩了一记,“还有什么疑问,今日统统说出来。” 我吃痛难当,要伸手去揉,却被寰宇挡下将我的两只手都缚在他的手里,“还有什么想问的?”他又追问了一遍。 我凝视寰宇的眼睛,看着他眼里那个局促不安的自己,心里一热抛开了所有避忌,很认真地问他:“臣妾一直很疑惑,您为什么那么宠爱我。” “管于飞!”寰宇腾出一只手来捏着我的下巴,仿佛看不透我的心思一般,很是不甘心地打量我,“如果可以的话,朕要把你再送回去让管靖再好好教你几年,也不至于要朕手把手地把一个小丫头教成皇后那么辛苦!” 既然说了便更不计后果,寰宇捏得很轻,我稍稍一晃便挣脱了他的手,反扬着下巴问他:“您让臣妾问的,却不给答案。” 寰宇此刻却笑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绽满温暖,他顺势将我抱在胸前,拍了我的脑袋说:“难得于飞还晓得朕宠你,不然朕岂不是被你冤死了?你问的问题在你心里都有答案,朕何必再回答你?只是……为什么宠爱你,朕也不甚清楚,也许是等了十年,也许是于飞就那么招人疼爱,也许……别的原因连朕也没有发现。” 我将获胜的得意小心地藏入心中,靠在寰宇身上乖巧而温和道:“臣妾的皇嫂是一个好皇后,可是她和皇兄的关系却越来越遭,臣妾并不认为皇兄有过分的地方,倒觉得皇嫂她自己不会做一个妻子。”我仰头看着寰宇,将声音压得极低,好像怕打扰什么,“于飞想做一个好皇后,也想做一个好妻子。既然是妻子,难免会有小心眼,难免会做错事,难免会 泛酸吃醋,难免……” “就是想为你的胡闹找借口?”寰宇宠溺地瞪着我,吻了我额头上方才挨打的地方,嗔笑道:“只要你把身为皇后该做的都做好,其他的朕都能依你。” “真的?”虽然心中笃定寰宇的承诺,还是又问了一遍。 但等不到寰宇回答,岳祥便进了来,乍见帝后相拥不惊吓得后退了几步举着拂尘挡住自己的视线,唯唯诺诺地禀报道:“皇上,户部、工部、礼部三位尚书在宫外求见,您是否接见?” 我迅速离开寰宇的怀抱在一旁正色而立,便听寰宇问他,“就他们三个?有没有说什么事?” “就这三位大人,奴才见三位大人神情喜悦,想是什么好事。”岳祥说着,又偷偷看了一眼,见我和寰宇已并肩而立,方放下了拂尘。 “嗯!让他们到涵心殿,朕即刻就过去。”寰宇说着一挥手赶下岳祥,转而对我笑道,“晚上和朕一起去寿宁宫请安,此刻……于飞若有兴趣大可去一趟暗香疏影,你不是好奇那四个字吗?让林淑媛自己告诉你,那四个字朕为什么写。” “是!”此刻寰宇有政务要处理,我绝不能痴缠,随即唤了莲衣进来为他换衣裳后便一路送出了坤宁宫。 “依奴婢看,娘娘不必亲临暗香疏影,您身上的伤还没好,太后那儿还没登过门,若先去了林淑媛那儿似乎有些不妥。”送走皇帝,莲衣没有要替我换衣服的意思,说的话却极有道理。 “那也不必请她来这里,晚上我和皇上一起去寿宁宫时,顺道也带她一起去!”我扬眉笑道,“若我猜得不错,太后应该很喜欢林淑媛是不是?” 莲衣并不惊讶,似乎习惯了我的敏锐,只是温和地笑着点头,又塞了一碗药半强迫半哄得要我喝下去。 第七章 欲取姑予 那一晚在寿宁宫我又见到了寰宥,我与寰宇并肩入殿时他正坐在太后身边说着玩笑,乍见我和寰宇不禁收了笑容,只是恭敬地行礼,继而垂手立在一侧。 林宛梅在我们之后向太后行礼,我的猜测虽然未得到莲衣的详解,但此刻太后给予林氏亲和的笑容便是最好的答案了。 我深知自己虽已掌凤印主六宫之事,但上头毕竟还有太后在位,她才是真正的权威。为了自己,也为了寰宇,我需得努力经营这份婆媳关系,如此方能真正稳坐六宫。好在林宛梅是个清透的女子,她既能得到太后的垂青,我当也不逊于她。 “过年就该热热闹闹的,今日的晚饭哀家能多吃一口了。”太后温和地笑着,又吩咐宫女再多备菜肴。 寰宇有些愧疚,上前扶着母亲下座,口中道:“儿子只顾着朝务,总是忘了孝敬母后,实在惭愧。” 太后并不计较,只是举手挡开也要伸手扶她的我,笑道:“皇帝专于政务才叫哀家欣慰,往后有皇后孝敬哀家不就成了!只是也不急在这一刻,皇后要好好养伤才是。”随即便对林宛梅道,“淑媛扶着皇后,皇后脚上的伤还没好呢,方才进来时哀家看她走得还不稳妥。” 我惊讶于太后的细心,笑着承了林宛梅的搀扶,嘴里低声应道:“母后的话儿臣记下了。” 继而一行人陆续走往偏殿用餐,入席时太后让我坐在寰宇的身边,她自己则让两个儿子陪坐,我因右手受伤不能使箸,她又吩咐林宛梅坐在我身边为我添菜,一切的安排很是周到。 “宥儿已拿了他从西域医僧那儿搜罗来的疗伤药,一会儿皇后就带回去试试,若手上能不留疤痕最好。”太后一壁笑着对我说,一壁又向养子投去赞赏的目光。 我方要开口,便听寰宇道:“这一次救出皇后,着实是四弟的功劳,朕今日在母后面前谢你了。” 寰宥极快地看了我一眼,随即举起手中的酒杯向着他的兄长笑道:“那就算臣弟将功赎罪,还谢皇上上一回的宽恕,这杯酒就算臣弟自罚了。” 这话在我听来都不觉得顺耳,更不消说寰宇。似乎不仅仅是做哥哥地严待弟弟,这个弟弟也非省油的灯,时不时地就冒出几句话来挑战皇帝的耐心。这对兄弟偏偏都是太后的心头肉,不知他们掐了这十来年,做母亲的心里是怎样的感受。 林宛梅果然玲珑剔透,只听她在一旁轻盈而笑,毫无痕迹地将话题带开:“今日臣妾见皇后送了两套皮影给大公主和二公主,便记得前年太后寿筵时四爷也演了一回皮影戏贺寿,过了正月又是太后的寿诞,不知四爷这回又备下什么好东西了?” 饭桌上的气氛果然缓和了不少,寰宥笑着说还在准备便蒙混过去,太后知道他在卖关子也不追问,就连寰宇也道:“过了正月涵春夫人也能进宫了,听说傅铭那一对双生儿好生可爱,但还未取名字,说是涵春夫人定要您在寿宴上亲自赐名承您的福气。” “这丫头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太后的语气中充满了溺爱,却也不曾忘记我,“若说赐名,也当让予皇后,这两个孩子连同涵春的命都是皇后手下救回来的,我们的皇后才真正有福气呢!” 我笑着推辞,继而说些自己与涵春的事给太后听,一顿饭便也在说笑声中得以继续,而我却发现席间寰宥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多次,只是每一次都极短极快。 离开寿宁宫时,寰宥和林宛梅都随行恭送,我便当着众人的面对寰宥笑道:“这次的意外多谢逸亲王,本宫也有谢礼相赠,不日便派人送去亲王府,还请亲王笑纳。” 寰宇在我身边没有说话,一双深邃的眸子却紧紧盯着他的弟弟,寰宥只淡淡一笑,抱拳躬身道:“多谢皇嫂,臣弟就却之不恭了。” “送王爷出宫吧!”我扬声吩咐身边的内侍。刻意让寰宥先行,自然有我的目的。 待寰宥离去,我趁林宛梅行礼时扯了扯寰宇的袖子,递了个恳求的目光给他,随即便抛下了寰宇和林氏登车而去。 那一晚我并没有睡着,午间寰宇的温存尚未在我身上退去,多么希望夜里还能依偎着他的胸膛,而非抱着锦被独眠。 可我是皇后,所以于我而言,这只能是一份希望。 一夜辗转,待我思睡时天已微明,彼时莲衣已轻然进屋,看到得却只是我一脸的倦容和满目的憔悴。 “主子昨夜没睡好么?”莲衣很是焦虑,“是枕头不舒服,还是被褥不暖和?” 我怏怏道:“一切都好,只是……罢了,此刻头疼得发胀,想一杯苦茶提神。” 莲衣唤了宫女进来一起服侍我梳头更衣,末了却只端了一碗暖暖的杏仁露,“只怕您身体乏累,却因苦茶提足了精神反睡不下。眼下不过是妃嫔每日的请安,您对付一下,待各宫走了再补个觉。” 温甜的杏仁露进入咽喉,其特有的芬芳顿时游走全身,让人不自觉的放松下来。出生十八余载,我头一次彻夜不眠,才发现失眠竟是这般身心疲惫,然而这样孤独的夜晚以后常常会有,难道我永远都睡不着么? “皇上勤于政务,于后宫不过雨露之恩甚少眷恋,便是萧妃得宠也不过尔尔,后庭从未有过什么”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的荒唐。”莲衣一边端着杏仁露喂我喝了一口,一边看了我一眼又继续道,“但为了皇上子嗣稀少,太后也没少烦恼,偏偏放目后庭又仅挑得中嘉善三年进宫的林婕妤,三年来林婕妤每每晋升都因了侍奉太后有功才被予以嘉奖,太后曾亲自问皇上为林淑媛讨一个封号,却只得了”暗香疏影“这四字题匾。彼时太后不悦,便说待林淑媛有孕之日就将这四字暗喻的”梅“字赐给她做封号。可这一等,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这两年太后也就不再为了这些事和皇上费口舌了。”我早已听得呆住,轻轻推开莲衣的手转而看着镜子中自己那张写满“醋意”的脸,斜斜看着莲衣,轻声问:“这个样子是不是让人一看就能明白我的心思?” 莲衣掩嘴而笑,又哄我喝下一口杏仁露,方才笑道:“这就要问皇上了。” 我轻啐一口,驱赶她,“原来你是他派来专欺负我的。” 莲衣不再玩笑,将瓷碗递给身旁的宫女,麻利地为我打点好一切。我本不喜欢浓妆,今日却为掩盖倦容而抹上了一层脂粉,好在莲衣功夫到家,左右看看也并不觉得突兀。 “娘娘,林淑媛和年贵嫔到了。”小宫女进来禀报。 我左手抵着额角轻然笑道:“这两个人倒比到一块儿去了,真不知明日会不会有人我还未起身就来了。” 莲衣扶我起来向外走,嘴里笑道:“故而太后不喜欢妃嫔请安,她说做皇后时日日辛苦,老了还不能睡个安稳觉。” 这话只是玩笑,莲衣知我明白其中的原因,太后并非怕扰,而是她的确不喜欢这些妃嫔。加之六岁荏苒,但后宫里位分高的妃嫔依旧寥寥无几,便也难怪我甫入宫,年贵嫔就如此热衷于讨好我这个皇后了。 这一日的会面和昨日并无区别,只是芬芳殿的称病告假让我有些意外,原来这萧妃当真心气骄傲,我昨日才夺她的权,今日她便还以颜色了。 “萧妃一人抚育三位皇儿的确辛苦,两位公主虽已长大但不可缺少母亲的教导,小皇子尚不足岁更是事事都需多几分小心,难能可贵萧妃还肩负侍奉皇上的责任,本宫看来萧妃的德行足以做六宫表率了。”我欣然笑着,继而问常云倩,“贵妃也曾养育大皇子,闲暇时也去为萧妃帮一把手吧!” 常云倩答得殷勤,却又仿似无意一笑,“萧妃历来要强,从不在皇上面前喊一声辛苦,只怕臣妾前去,反惹萧妃误会,以为臣妾小觑她的能力。” 我眉头一扬,眼神轻扫六宫,见众人眼底都是一副等待着看我如何回应萧妃这番挑衅的模样,随即不露喜恶地笑道:“ 也是,贵妃还需好好照料大皇子。眼下只是本宫日日养伤闲来无事。”我看一眼莲衣,道,“莲衣替本宫去芬芳殿传个话,就说如今萧妃抱恙定因辛苦所致,这些日子就把小皇子和两位公主送来坤宁宫小住,但凡有乳母嬷嬷在,也不怕本宫照顾不周,何时萧妃身体好了,再领回去吧!” 众人惊愕地看着莲衣款款离去,个个都在胸前提了一口气。她们知道身为皇后我的确拥有这个权力,只是她们料不到,我这个年轻的皇后竟然一日比一日厉害,不过短短几日,便明摆着要和这个横行后宫数年的宠妃对上了。 直到众人散去莲衣才回来,两位公主和小皇子自然不会跟着来,萧妃的震惊我能想像,看着莲衣手里沉甸甸的荷包,我轻声笑道:“倒是还了我欠莲衣的见面礼了。” 但我并没什么好得意的,只因等到中午我都不曾看见寰宇的身影,手掌上换药时依旧很疼,却没有他在一旁哄我。 于是整日在屋内徘徊焦虑,可日落西山,夜幕沉沉,我终究还是没等到寰宇。 “皇上今日在涵心殿歇息,没有召妃嫔侍奉。”莲衣进来服侍我休息,并将皇帝的去向向我禀报。 因昨夜不眠,又睁眼等了一日,我早已疲惫不堪,可心里还盼着寰宇,便是见一面也好。 “您先休息吧!”恐怕在莲衣眼里,此刻我面上尽是幽怨的神情吧。 我苦笑一记没有说话,只是顺从地躺到床上裹紧被子。 莲衣放下纱缦,吹灭灯火,只听得关门的“吱嘎”声,整个寝室便陷入一片清冷中。 分明记得这里是椒泥涂壁,有满室的红晕旖旎;分明记得那一句“你放心,有朕在。”情真意切;分明记得…… 朦胧中,我看到林宛梅和萧亦瑶热融融地挽着寰宇向我走来,萧氏一见是我,便又紧了紧挽着寰宇的手,并朝我啐了一口。 可是,寰宇竟丝毫不介怀,他甚至不看我。 他们的身影真实地从我身边晃过,我欲喊却发不出声,伸手去抓,却一切皆空,只留掌上钻心的疼痛。 “寰宇……”泪水顺着眼角淌落于枕上,我能感觉到耳后湿漉漉的冰凉,凄然睁开眼睛,告诉自己,这是梦。 “为什么又哭了?”我尚自悲戚,耳边却突然响起寰宇熟悉的声音,依旧温暖而柔和。 难以置信!我一跃起身,借着皎白的月光惊愕地看着眼前不知何时躺在我边上的寰宇。不管是梦是醒,我笃定莲衣是真切地告诉我,今日,寰宇在涵心殿歇息! “来人!”寰宇低呼了一声,随即室门被打开,值夜的小宫女怯生生问了一句,“皇上有何吩咐?” “点灯!” “是。” 我听得见宫女所穿衣裙发出的摩擦声,在一片安静中寝室越来越亮,我眼前寰宇的面容也愈发清晰。 而寰宇看到的,却是满脸憔悴,泪水挂面,在惊愕和委屈中万分狼狈的我。 “小心着凉!”他用棉被将我裹起,似乎并不介意妻子此刻的狼狈,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怎么哭得那么伤心?梦里有人欺负朕的于飞了?” “嗯!”想起梦里寰宇冷漠的姿态,我很是委屈,腻在他的身上低声问,“若有人欺负于飞,您会帮她出气吗?” “怎么这么问?” “在梦里有人欺负于飞,可您视而不见,还……帮着一起欺负她。”我故意扭曲了那个梦境,继而抬头看着寰宇,纤长的柳眉稍稍拧曲,“昨晚之后,整整一天一夜都没有看到您,我以为您不要我了。且在梦里,您就是不要于飞了。” 寰宇无可奈何地看着我,“以后朕忙起来,你可能会好多天都看不到朕,难道你也哭闹吗?”他语气严肃,看我的目光也不再柔和,“朕的皇后不能多猜忌多疑心,她必须端庄从容地面对所有问题。而眼下,你只是一天没看到朕,就躲在被子里哭?” 我有些着急,怕他误会,犹豫许久才怯怯抬头,极低声地说:“昨晚臣妾强迫您……去暗香疏影,心里当真是怕您会生气。” 鼻尖被重重地一刮,寰宇的面色已转温和,他欣然而笑,仿佛方才的严肃都是伪装,“朕就等着你来认错,皇后胆敢强迫皇帝和妃嫔共眠,说出去,朕半分颜面也没有了。” 我乖巧地钻到他的怀里,娇滴滴道:“其实方才见到您,就知道您没真的生气。” 寰宇抱着我躺下,一壁在我的脖子里留下柔软的吻,一壁训道:“莫等朕真的生气了,才知道悔。” 我眷恋昨日的温存,不顾面上还有未干的泪水,便将娇柔的脸颊贴在他的胸前,“不悔,臣妾一生都不悔。”言语间,喘息愈发急促起来…… 那一晚值夜的小宫女再没敢进来熄灭灯火,我不知屋外是否寒气侵骨,只晓得屋内温暖如春,足以将一切融化。 而正如寰宇所言,那夜之后朝务突然繁忙起来,我几日才能见一次他,便是元宵家宴上寰宇也来去匆匆。 我知道他要忙春种、防霜冻、抵外侵、兴商贸,家国天下,帝王拥有至上权威,享满富贵荣华,也因此必须守护他的国家和子民,不分昼夜,不辞辛苦。 不知不觉我进宫已愈一月,手上的伤托寰宥的灵药好得极快,几乎看不出痕迹了。再过三天便到二月初七,正是太后寿辰,皇室内外继元宵之后,又开始忙碌。然妃嫔之间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说这一回借着太后寿辰,皇帝要大封后庭。 于是我的坤宁宫越发热闹,年贵嫔等来得更是殷情,我倒暗自纳闷,难道她们知道了这一次,是我向皇帝求来这份恩旨的么? “主子,您猜猜谁来了?”莲衣喜滋滋进来,方送走一拨妃嫔好不容易歇口气,听她这么说,反没好气道,“凭她是谁,替我挡了吧!” 莲衣眼睛一转,笑容不减,“若错过了,可不是奴婢的错。” 我用心一猜,眼眸里即刻绽出欣喜,立起身问,“涵春夫人进宫了?” “正在寿宁宫,太后请您一起过去说话呢。”莲衣抚掌而笑,顷刻便唤了宫女来替我换装。 前往寿宁宫的路上,我心情极好。这些日子寰宇忙于朝务无暇陪我,那些妃嫔我又不爱亲近,虽喜林宛梅,可她却是个安静的主,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于是除了莲衣还能说说话,这日子当真寂寥得紧。眼下涵春出了月子,我定要留她在宫里住些日子好好陪我。 “主子,四爷在前面。”莲衣凑到暖轿的窗外低声说。 我这才想起那晚之后,除元宵家宴,我也很久没见到寰宥了,遂笑道:“让轿子停一停,本宫和逸亲王说句话。” 莲衣遂扬声喊停,暖轿便稳稳落在了路旁。 我的暖轿并不宽大,却有前后十二人共抬,我在寰宇面前埋怨如此太过张扬,寰宇却反问我:“若再出意外,你以为朕还有个五弟能来救你?”我提了几次均被他驳回,最后说再提他便要恼,我愣是只能这般一直张扬下去。 扶了莲衣的手缓缓下轿,不远处的寰宥早已快步过来请安,我欣然笑道:“逸亲王是自家人,往后见面,当不必套这虚文。” 寰宥却轻然一笑,饶有趣味地看着我道,“皇嫂说的话又岂不是虚文?” 见他如此轻松,我才觉得更有趣,遂松开莲衣的手略略进了一步,从袖套中伸出右手将已看不出烫伤痕迹的掌心翻开,笑道:“前后都得亲王相助,本宫感激不尽。” 寰宥看我的眼神有那么一瞬带着奇怪的情绪,但即刻又恢复了他向来示人的闲逸,“皇嫂回赠臣弟的谢礼,也着实叫人大开眼界,这西洋远望镜竟比我朝工部所制看得更远更清楚,可见管国人才辈出。” “管国虽好,总不及天朝一分。”我收回手,端庄而立,“听闻亲王喜游历山水,或许有一天你可踏足管国看一看, 便知道那里为何能养出这能工巧匠了。” 他淡淡一笑,余光看见我的暖轿和那浩浩荡荡的十二人,笑意便更浓了,只是嘴角那一丝隐匿的不屑让人奇怪,只听他道:“皇兄如今,还真花了心思,只以为他……”却又不着痕迹地停了口,仿佛什么也没说过。 我心中的笑他看不见,但我已发现,寰宥在寰宇面前从来只称“皇上”,我是头一次听他喊“皇兄”。 自然不能当下问他原因,我只是笑道:“方才还说感激王爷的相助,此刻又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寰宥应得极快,连他也觉得有些仓促,俊美的脸颊上不知不觉惹出几分不好意思来。 我不以为然,只将所托之事交代清楚,眼见寿宁宫就在不远处,便别过已见了太后的寰宥徒步而行,毕竟此刻见涵春于我才更加重要。 涵春许是在月子里养得极好,身量形容看起来竟比产前还丰润,待我向太后行了礼,她便热融融拉着我问:“皇后娘娘说句公道话,涵春这般样子可比从前更有风韵?” 我掩嘴而笑,见太后拿宠溺的眼神嗔怪她的大大咧咧,遂轻步到太后身边打趣道:“不知儿臣想得和您在不在一边,左不过是您的外甥女婿把我们涵春夫人当宝贝一样呵护着,才养得这般珠圆玉润。” 此话大得太后欢心,她便提了之前要傅铭为我义兄的事笑道:“到底小姑子一张巧嘴厉害,我们涵春是遇上强将了。” 涵春不依,赖着太后要夸她漂亮,惹得一屋子人都哄笑不已,恰时乳母已给一对双生儿喂了奶正抱着孩子出来,涵春迎上去抱了一个又带着另一个乳母到我身边,面上的玩笑变成了感激,眼圈也微微红了,“孩子们快看看,这是皇后娘娘,是娘和你们的救命恩人,要一辈子都记得哟!” “才满月的娃娃哪里听得懂你的话,这恩等他们大了再记也不迟。”太后笑着,满目对于幼小生命的喜爱。 我从乳母手里接过另一个孩子递到太后面前,盈盈笑道:“母后可要费神了,涵春夫人可等着您给娃娃起名字呢!” 今日有涵春在,我大可以表现出和婆婆的亲近,一来太后有面子,二来因着涵春她也定对我更有好感。 太后接过孩子时却疑惑了一句,“皇后年纪轻轻,抱娃娃的手势却相当娴熟。” “在管国皇庭时,曾有难产妃嫔遗下的皇女抱给了儿臣的皇嫂来养,但皇嫂每日操劳分身无暇,儿臣那时帮着带过几年小侄女。”我详细作答,是为了勾起她对于寰宥的爱心。 果然太后面色越发温和,朝我笑道:“可见你的皇嫂是个可心人,怕宫女嬷嬷们怠慢这个没了亲娘的公主,才交给你这个姑姑来带吧!” 我微微点头,不再言语。 然回想过去,心中难免平添伤感。在故国的十八年,算得上那三年最有意思了,可是小侄女在我身边长到三岁就被皇兄的宠妃强要走了,她不过是为了显示自己贤德仁惠的一面,定不会真心疼爱那个孩子,便更不知子嗣繁多的皇兄会不会多一分心疼这个女儿了。 “皇祖母,这个娃娃比宇琛还小。”不知美咲什么时候钻到了太后身边,她好奇地看着皇祖母怀里的小宝宝,一双溜圆的眼睛里溢满了笑容。 不等太后回答,我已蹲下身子张开手臂笑道:“咲儿来母后这里!” 美咲早已熟悉我,乐颠颠扑进我的怀抱,我一壁抱起她,一壁对太后道:“儿臣身上的伤早已痊愈,不如美咲今日就搬去坤宁宫吧!开春后容易困乏,小孩子更难伺候,没得要母后您日日操心,还不如留着涵春说说笑话来得自在轻松。” 太后有些舍不得,但这是早前她定下的,且听说我带养过侄女并如此疼爱美咲,遂道:“上回这孩子也是从皇后手里救回的,可见你们母女的缘分早注定了,哀家也不能总留着她,有心也力不从了。” 此话说的哀凄,而她离花甲尚有年岁,能有这般想法定是这深宫沉闷的生活所致。她之所以这么疼爱涵春,只因了是自己的外甥女且不在妃嫔之列,深宫内除了丈夫和孩子是亲人,其他的不是敌人就要念佛了,能有涵春这个娘家人常常陪伴说笑,她岂能不疼! “您可不能力不从,得可劲儿抱着我的孩子。”涵春已将怀里的孩子交给了乳母,自己跪在姨母身边仿佛认真又好似玩笑着说,“要是您一个闪失摔了我的娃娃,我家王爷指定要怨我这做娘的,回头气得纳了妾,您还得哄我别哭鼻子呢!” 众人连带太后都愣了一愣,随即才个个忍俊不禁掩嘴笑起来,太后抱着孩子不给她,只是又气又笑冲我道:“皇后快替哀家动手掌她的嘴,要狠狠地打。” 涵春见太后被逗笑了,才乖巧讨饶:“不过讨您一笑,没得要打人。涵春才做娘呢!自家孩子还没管上,自己倒先挨打,纵使在我家王爷面前也抬不起头了。倒是您可真别动不动说这些话,皇后和各位娘娘听了还不吓坏了?” 众人笑着祝太后福寿安康,才行一礼,便有太监报芬芳殿萧妃也来向涵春夫人道喜,我将美咲拢在身前,心中暗道:“沉寂这么久,萧妃也出来见人了?” 萧亦瑶莲步轻移,走得绰约多姿,她这般张扬惹得众人纷纷侧目,我瞧见太后也只是闷闷地抱着怀里的侄外孙,一眼也不瞧她。 向太后和我行了礼,她侧身将抱着宇琛的嬷嬷推上前,一双媚眼里溢满了得意,“小皇子快满周岁了,臣妾想着到时候仿民间习俗让这孩子抓周,测测他将来的前程也好。” 一旁端庄安静的常云倩却开口笑道:“萧妃妹妹果然是讨巧的,这一边姐妹们正想着如何给太后过寿辰,又贺涵春夫人一对灵儿满月之喜。萧妹妹快有一个月不出门了,一出门就凑上这么大的热闹,不知给涵春夫人带了什么贺礼?” 萧亦瑶懒得理会,只是向涵春贺了贺,见太后将怀里的婴儿递给了乳母,便亲自抱着儿子在她面前跪下身子,笑道:“太后看看,我们琛儿可是长大些了?琛儿,叫皇祖母!皇祖母!”宇琛长得虎头虎脑,冬天里穿得又厚重,被萧亦瑶捧在手里就像一只鼓鼓囊囊的棉球。 太后应付了几句后,不咸不淡地说:“哀家记得坤儿没满周岁就会喊爹了,走路说话,连认字也比一般孩子早。” 常云倩说话前看了我一眼,继而才带着喜色谦虚道:“这孩子是有几分聪明,只是还淘气得紧,前几日见他神神秘秘的说话做事,儿臣便问他原因,绕了半日才听他身边的婉儿说,是在给您备寿礼呢!” 太后自然欢喜,众人也跟着夸赞大皇子孝顺聪明。我冷眼瞧着,今日明明是萧亦瑶来显摆她那金贵的儿子,却偏偏让太后一句话把风向全转了。她怀里的宇琛还是咿咿呀呀吐不清字的娃娃,谁也看不出聪明与否,但宇坤眼眉间像寰宇那是不争的事实,太后偏疼长孙其实也无可厚非。 美咲却离开我跑到萧亦瑶身边,乐呵呵问:“萧母妃,让咲儿摸摸小弟弟好吗?” 我看到萧亦瑶眼里有过那么一瞬不乐意,但碍着那么多人,她只能蹲下身子把宇琛抱在美咲面前,从厚厚的袖子里拿出儿子胖乎乎的小手,对美咲倒也和善:“琛儿,和小皇姐握握手。” 美咲喜滋滋地握起宇琛的手时,我看到那孩子的手腕上有一道月牙状的疤痕,显然不是胎记而是后天所致,不禁疑惑,皇子的身躯何其金贵,萧亦瑶怎么会让自己的儿子受伤? 许是玩了半日嫌疲累,太后随即便遣散了众人。美咲跟我走时老人家眼里有淡淡的不舍,虽然美咲只是跟着我换个住处,但毕竟三年来一直带在身边照顾饮食起居,忽然间这么一个开心果似的丫头不在身边,定很难习惯。 我说往后常常带美咲过来玩耍,又让涵春陪着她姨母在寿宁宫住些日子,太后才又面露喜色。虽知道还需努力 融合婆婆和我的关系,但想能善待罪妃之子的女人,性子一定不会坏,眼下看着,太后的确是仁爱之人。 我是最后离开寿宁宫的,却不想在半道上看到芬芳殿和潋滟宫的宫女内侍站了一大片,中间常、萧两人正对峙着,仿佛为了什么事起口角。莲衣告诉我,两人一见我的暖轿过来,俱面色大窘,很是不安。 我没有要停轿的意思,只是抱着美咲对窗外的莲衣道:“她们挡着道,那我们便绕着走,躲开她们就是了。” 莲衣明白,却轻笑了一声,“只怕两位娘娘片刻后就过来坤宁宫请罪了。” 我没有说话,抱着美咲又欢喜地亲了一口,小丫头乐得在我怀里咯咯直笑,漆黑的眸子里满是幸福。 我心里明白,如莲衣所说妃嫔们从不敢在寰宇面前闹脾气,那从前她们有了矛盾定不敢拉皇帝来评理,太后那里只管开心事定更不会搭理她们这些琐碎。萧亦瑶虽受宠,也不见得因此比常云倩高出多少,人家照样住潋滟宫做她的贵妃,生的皇子还那么讨人喜欢。故而两人之间有了磕磕绊绊,也定只不过嘴上厉害,从来没真正分个高下吧。 虽然不晓得她们为了什么起争执,但一定不是如莲衣所说来向我请罪,过会儿来坤宁宫,应该是找我这个掌凤印、管六宫的皇后评理的吧! 这日夜里我才哄着美咲睡下,便有一排排灯笼鱼贯而入我的坤宁宫,我连忙要莲衣示意众人不许发出声响,自己迎了寰宇轻声道:“皇上往后再来可小点动静,咲儿才睡下呢!” 寰宇却笑得促狭,在我耳边低声问:“小点儿动静?” 我羞得满脸通红,推开他恼道:“您今日自己歇息吧!听嬷嬷们说咲儿认床,臣妾今日陪着咲儿睡!” 寰宇不再逗我,笑道:“陪朕去看看小丫头,这些日子忙,很久没见她了。” 我心里暖暖的,在他身边呢喃道:“许久不见的,又岂是咲儿一个?” “哦……那方才谁恼来着?”寰宇看我的眼神仿佛能洞悉人心,我极不好意思地笑了。 来到美咲身边,小丫头正睡的酣甜,丝毫没有因换了地方而生出的不安。寰宇疼惜极了,俯下身子在女儿的脸上亲了两口,又为她掖了掖被子,那凝视端详的眼神里溢满慈父之爱。 我立在一旁轻声问:“咲儿像她的母亲吗?” 寰宇停了一停,才抬眼看我,“眼睛很像。” 我淡淡一笑,“佳人已逝,皇上大可转情于咲儿多偏疼她几分,但也不能忘了李淑媛的辛苦。但为何这一次大封后庭,却不追封李氏呢?” “我们出去说。”寰宇没有对我的询问表示反感,似乎有好多话要对我讲,便起身过来揽着我往外走。 坤宁宫里的宫女内侍都已习惯了皇帝对我的亲昵,随着美咲过来的乳母嬷嬷们却大大地唬了一跳,一时尴尬我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好又派莲衣传了我的嘱咐。 回到寝室寰宇要沐浴,屏退了宫女内侍,我一如新婚后的那晚侍奉他,静静地坐在浴桶旁为他揉捏肩旁,寰宇闭目休息了许久,睁眼后看着氤氲缭绕的热气问我:“今天她们两个为了什么让你费心?” “为了……” 第八章 蒹葭苍苍(一) 寰宇侧过头,伸出一只手握着我,他的手浸润过热水很温暖,反显出我的手微有凉意。 “为了一个月前的那场意外。”我将下巴抵在他的肩头,略带无奈,“萧妃的车辇在路上颠簸了一下,偏巧常贵妃也才过去,萧妃认定……或许的确那么巧合吧,她认为是常贵妃给她使了绊子,接着又牵扯出一个月前我的意外,萧妃话里话外射影常贵妃的用心,兹事体大,常贵妃便与她起了争执。” 寰宇没有说话,只是拉过我的手贴在他的脸上,我感受到他颔下略嫌扎人的胡渣,心疼道:“今天朝务很繁忙吗?您不要太辛苦了。” “傻话,你的皇兄难道不辛苦吗?”寰宇吻了我的手心,低声道,“再辛苦,看到于飞就好了。” 我笑得有些痴傻,低声问:“真的?于飞就那么讨您喜欢?” 寰宇笑道:“几分小孩子脾气偶尔也叫人头疼。” 我咕哝了一声,便见寰宇敛了笑容极认真地看着我,“往后她们的事情,你不爱管就别理。这些年她们也没少闹腾,只是找不到说理的地方,也就一直这么干耗着。如今你倒有心为她们辨个是非对错,却怕她们越发人来疯,还不是要让你闹心!” 寰宇终究是男人,女人的心思他不尽能了解得透彻,可我知道他是心疼我,遂眯着眼坏坏地笑道:“您定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却又来问臣妾,难道怕于飞对您撒谎不成?” 寰宇拍了我的额头训道:“就这没大没小没规矩的说话,才让朕头疼,你在母后、妃嫔面前也这样吗?” 我巧然一笑,双手为他揉捏起脖颈肩膀,也认真说:“为了做好这个皇后,臣妾学习了整整十年,不过是妃嫔之间口舌之争,臣妾还拿捏得住。只是您总这样一味偏疼臣妾,才真正让六宫心中不平。大婚以来,除了那一回去暗香疏影,您再没去过别的地方。这样好吗?” 寰宇有些不悦,皱着眉头说:“年后这一个月那么忙,朕也不过第十一次来坤宁宫,难道与皇后新婚,皇帝不该多眷顾皇后?她们若敢有微词心生不平,也算失德,还配做什么妃嫔!” 我低声嘟囔:“是第十二次。” “哦!嘴上说着要朕雨露均沾,私底下却算得比谁都仔细!”寰宇忍俊不禁地看着我,“十二次?不是十一次?” 我恍然大悟,原来寰宇在这里等着我,又羞又急,忙扯开话题道:“您还没回答臣妾,做什么不追封李淑媛呢!” 寰宇闻言脸色微变,继而便示意他要起身。 待内侍将浴具撤去,我与他并肩而卧,寰宇伸手将我拢在胸前,嗅着我发间淡淡的茉莉香气,声音却有些沉郁,“她会难产,着实因为心情抑郁所致,朕却帮不了她。” 寰宇发现了我的颤抖,便抱得我更紧,“朕不知道她们哪里找来的证据,说晨舞为求子而与太医私通,甚至说她腹中的孩子也不是朕的。” 我心中大骇,淫乱宫闱混淆皇室血统,若罪证确凿,莫说生下美咲,李室一门都难逃灭顶之灾。晨舞,我记得寰宇方才这样唤她,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我的面前直呼妃嫔的闺名。 “朕和太后都相信她不会这么做,可常氏和萧氏说得有凭有据,晨舞也百口莫辩。”寰宇冷笑了一声,“朕虽用强将风波压了下去,但从此不得不疏远晨舞,她彼时身怀六甲哪里经得住这些折磨?生美咲的时候就这么去了,一句话也没有留给朕,定是怪朕辜负了她。到如今,朕也不愿有人再想起她,不希望有人以此来伤害美咲。有时候,身为帝王也有许多无可奈何,甚至无法保护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我抬头看着寰宇,他眸子里的情谊那样浓烈,从前那个李晨舞,一定是他心坎上的女子。伸手捧起他的脸,我低声道:“往后臣妾会为您守护您爱的人,李淑媛的悲剧不会再发生了。” 寰宇笑得释然,“先保护好你自己吧!” 我见他神思回转,才甜甜笑道:“美咲往后有臣妾这个母亲,凭谁也伤害不了她。您既然相信李淑媛,何不给她死后殊荣,也更证明她的清白,这件事就让臣妾为您分担吧!” 寰宇的目光有些奇怪,捏着我的脸问:“朕以为你会吃醋的。” 我坦荡荡昂起下巴,佯装不乐意道:“那日谁说皇后不能多疑心多猜忌,训得那样严肃,其实自己也不过如此。” 寰宇翻身摁着我挠痒,我笑得喘不过气来他方罢手,脸颊贴着我的脖子轻声道:“就这样记住朕和你说的每一句话,一生都陪在朕的身边。” “嗯!”我呢喃一声,随即便融入在寰宇的一片温情之中。 那一晚寰宇比我先睡着,躺在他身边抱着他的胳膊,我的眼前却晃过许多人的脸,常云倩、萧亦瑶、寰宥、太后、林宛梅…… 那天常、萧二人来坤宁宫后,我只说了几句皇后该说的话而没有站在任何一边,但萧亦瑶就是觉得我偏袒常氏,她言词间诸多不服我并不计较。可让我不悦的是,她仿佛看到了我和寰宥在寿宁宫外的那一幕,那一抹明艳的笑容里隐藏着更深的含义,但一定是与事实相悖的。 听寰宇说起李晨舞的遭遇,我才发现,指不定萧亦瑶又想故伎重演,且萧、常二人究竟是敌是友,谁又知道呢? 我紧了紧抱着寰宇的手,心疼地呢喃一句:为什么她们就不能好好地爱你呢,这样勾心斗角,不累吗…… 翌日早早醒来,侍奉寰宇我已得心应手,他愉快地与我话别,送至门外,我却突然道:“皇上今日把岳公公留在坤宁宫可好?臣妾有些事要公公帮忙,今日派坤宁宫的总管跟着您好么?” 寰宇愣了愣,随即对岳祥道:“忙完皇后的事,再来涵心殿。” 我待前来请安的各宫妃嫔散去后,才把岳祥叫到面前,却先忙着要莲衣请他吃点心赐座,如此半日他终究忍不住,垂首问我:“涵心殿里诸事繁杂,奴才怕一些小太监侍奉皇上不周到,眼看着皇上也要下朝了,娘娘这儿若没什么事,奴才可否先回涵心殿去?这些点心奴才收着慢慢吃。” “是啊!皇上那里才最重要,那本宫就长话短说。”我温和地笑着,捧着精致的手炉问他,“一直想问一问公公,本宫是不是长得很奇怪?” 岳祥大惊失色,迅速离座匍匐在地上,颤巍巍地答:“奴才该死,竟让您有这样的误会,还是娘娘听了什么小人的谗言,您怎么会……您貌若天仙,怎么会长得奇……奇怪。” 我掩嘴而笑,示意莲衣扶他起来,继而道:“小人倒是没有,只是本宫很好奇,进宫以来公公要么就是不敢和本宫对视,要么总是偷眼看本宫,所以才会想自己是不是长得很奇怪。公公见惯了后庭如云美女,也许本宫这点姿色让你觉得格格不入也指不定。” 岳祥哭笑不得,又要下跪早被莲衣拦下,“公公有什么想法和娘娘说了不就成了,奴婢也好奇呢!” 岳祥瞪她一眼,随即才支支吾吾道:“奴才总瞧着您像一位故人。” 心里咯噔一下,只记得莲衣说竹青那姑娘和我有几分相似,怎么我又像另一个人了? “其实您长得并不像她,只是笑起来眼眉间的气质很像,奴才总不敢确定,所以时不时要看您一眼。实在该死,实在该死。”岳祥尽力为他的行为做着解释。 我心里不知为何觉得有几丝焦躁,只垂着头问:“那位故人是谁?” 岳祥矛盾了片刻,终究道:“是四爷的生母,先帝爷的皇贵妃周娘娘。”他又补了一句,“只是笑起来有那么一眼像,仔细看就分毫不像了。” “送岳公公去皇上那里吧!”我一壁说着,便起身往内室去,岳祥和莲衣俱看不到我的神情,却听莲衣极低声地问岳祥,“皇上知道吗?” 第八章 蒹葭苍苍(二) “寰宇知道吗?”我苦笑着问自己。这岂不是很奇妙?我竟然长得像寰宥的生母,那个畏罪自缢的女人。不,岳祥说是笑起来像,笑起来很像! 那一年,寰宇该有九岁了吧,他不会记不得那位周娘娘的面容……那莲衣!是啊,那年莲衣才到寰宇身边,理当没见过她。而周氏作为罪妃,崇德殿里更没有她的遗像供奉,故而常氏、萧氏她们都没见过寰宥的生母,也定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几分相似。 可是……太后她一定看得出来,眼下后庭之中还有谁会比她更了解周氏?但一个多月来我从未在她的神情里见过丝毫异样,难道是因为寰宇吗? 越想,脑海里就越一层层绕得紧,我一手揉着额角一手捧着手炉立在窗前,此时天空已不会再飘雪,但积了一个冬天的白雪尚未全部融化,白日里有阳光时它们会化开一些,若夜里骤冷,便又冻成了冰。莲衣告诉我如此反反复复的确要些时日,可春风又最是润物细无声,常常叫人冷不丁地就发现自己已置身在浓浓的春意里,丝毫没有准备。 彼时我笑道:“这需什么准备,春日来了便是来了,准备了又会如何?” 此刻我才发现,这句话真是一点道理也没有。 “主子,岳公公回去了。”莲衣在我身后,顿了会儿才又道,“奴婢多说一句,今日这事儿皇上回头便会知道了。” “嗯!”我应了一声没有说话,其实这些倒不必莲衣来告诉我,皇嫂很早就跟我讲过,但凡不是沉湎女色的昏庸帝王,通常皇帝对于他的后宫每天在发生什么是了如指掌的,一个男人面对那么多的女人,若事事都管,那天下的百姓全要打饥荒了。 “奴婢……真的一点也不曾察觉。”莲衣低声道,“奴婢进宫时,皇贵太妃已经死了。” “皇贵太妃?”我转身看着她,问,“她不是罪妃吗?上回你那么称呼她,我已经觉得很奇怪了。” 莲衣答:“是太后的意思,先帝驾崩后,太后便有意无意地要奴才们改口,说四爷是无辜的,别要他总是觉得自己的母亲是个罪人。” 我颔首思量:或许太后与周氏本身没有什么矛盾,若她们之间水火不容而太后反如此疼爱寰宥的话,那她的城府倒要叫我倒吸一口冷气了。况且如莲衣说的,竹青和我长得有几分相似,那说不定她与周氏更像,而竹青又是太后挑给寰宥的……问题是,寰宥知道自己的生母是怎样的形容吗? “怪我太着急了,不该急着问岳祥,只怕他那里从此定什么也问不到了。”我还是不甘心,轻叩手里的暖炉道,“好莲衣,你再替我找几个知晓宫里往事的人来好不好?悄悄的别叫人知道。” 莲衣笑了,过来换下我手中的暖炉又添了两片香,“奴婢可没您那么大的胆子,好歹先看看皇上的反应,若他恼了,娘娘您可别指望奴婢了。” 我很不服气,嘟囔道:“你们都怕皇上,往后我要让你们做什么事而你们又懒怠做,都不必找借口,一句‘皇上不准’,我就一点儿办法都没了。是不是?” 莲衣赔笑着哄我:“奴婢就这一回罢,往后什么都听您的。其实您也清楚,这宫闱之事打听起来有多不容易,再者那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一段,只怕大家都避之不及,您也问不出什么来。” 我没好气道:“在你心里定是皇上才最重要,我不为难你,回头我让他自己告诉我,再不济也要他下令让岳祥一五一十地给我说。” 莲衣一点也不奇怪我话里的骄横,只是笑道:“您来之前皇上曾问奴婢公主的脾气会不会很大,奴婢说看我朝的公主个个都娴静温和,即便小时候淘气些到了六七岁都收心了。可皇上说看着您的画像,看那双眼睛和笑容,就觉得……” 我瞪着她,追问道:“觉得什么?原来你们主仆从前总是议论我?” 莲衣的笑很真诚,“皇上说,总觉得您与众不同,会是个天下无双的公主。” 我面色一红,莲衣的确没有撒谎哄我,新婚那夜寰宇便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只是他们都不知道,十年来我每晚偷偷地展开寰宇画像时的那份心情。 想着,脸上缀出一抹幸福的笑容。 然此刻,我还不知已一语激起千层浪,虽知道岳祥会将方才的事悉数告诉寰宇,却想不到他竟然那么大的反应,下了朝气冲冲赶来坤宁宫时,涵春正在我和说话。 “皇上吉祥!”涵春笑盈盈地行礼,不料寰宇只是道,“母后礼佛将毕,涵春你先回寿宁宫吧!” 涵春莫名地看了我一眼,见我满脸肯定之态,她方行礼告辞。 莲衣端茶上来时背着寰宇向我使了眼色,示意我别傻呵呵地此刻就追问,我含笑答应了,却听寰宇道,“莲衣你下去,朕和皇后说话。”他端起青瓷碗喝茶,看着说得随意,语气却比平日生硬了许多。 “您在这儿用午膳吗?”莲衣走后我笑意阑珊地问,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寰宇放下茶碗看着我,星眸中的眼神越来越严肃,终于开口问:“岳祥说的话,你当真了?” 我无语点头,低下头再没去看他。 “岳祥年岁大,糊涂了,你别往心里去。”寰宇的语气渐渐温和,却听着有几分无奈。 我垂着头,看着长裙上用金丝混着各色绣线手绣而成的凤凰,低声道:“其实就是像个故人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您却特特跑来向臣妾解释岳祥他老糊涂了,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内殿里霎时静得出奇,我稍感不安抬头去看他,寰宇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果然被气得发红,他手里握着茶碗,不知是喝还是不喝。我看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一笑,寰宇似乎被激到,霍然起身抓了我的手,我心内一惊便连声致歉:“臣妾不是有心的,您别生气。” “朕带你去一个地方!”寰宇竟没有动怒,他的语调越发平和,“朕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不然你总是那么好奇,回头听了相悖于事实的话,朕还需费心把你的心思转过来。” 我甜甜一笑,乖巧地跟着他的步子,嘴里道:“这回莲衣可得服输了。” 寰宇无奈地挽着我出门,随后各自上了软轿,一路到了一个叫“蒹葭阁”的地方,我隐约记得,那个叫竹青的姑娘就是死在这儿的。 第八章 蒹葭苍苍(三) 春寒料峭,下轿后我不自觉地颤动了身子,寰宇在一旁察觉,用温暖的手握住我,眼眉间是殷殷的关切,“冷吗?为何不多穿一些?” 眼见周身奴才都垂下头去,我努了努嘴细声道:“臣妾知道了。” 寰宇淡淡而笑,却更将我拥在身侧,抬眼看那“蒹葭阁”三字问我,“知道这个地方吗?” “嗯!”我轻声应了,“莲衣讲过一段往事,听着叫人心疼。” “还有一段往事宫中历来讳莫如深,她定不敢在你面前妄言,今日朕来告诉你。”寰宇垂首看着我,“以后每一件事都让朕来告诉你,不要再傻乎乎地去问岳祥,他回头就会出卖你。” 方才还觉得这蒹葭阁阴恻恻的叫人心颤,此刻已全然没了这感觉,看着寰宇一脸的温和,我不禁笑着委屈道:“可是您那么忙……” 寰宇微微摇头,拥着我就要往蒹葭阁里走,却突然见寿宁宫的嬷嬷疾步而来,一壁喘着粗气一壁道:“皇上,太后娘娘请您此刻就过去寿宁宫。” 我们两个都停下了步子,我感到寰宇拥着我的那只手稍稍加了力道。 “母后怎么了?身子不好吗?”寰宇问着,脸上却丝毫不见着急。 那嬷嬷瞥了一眼“蒹葭阁”三字,眸子里略过一瞬不安,垂首道:“太后身子没事,就是突然想见您,寿宁宫里已备下午膳就等您了。” 我已察觉到此刻气氛的微妙,遂笑道:“母后定是想儿子了,皇上这些日子忙得寿宁宫的门儿都没沾过,还是让臣妾先陪您去给母后请安!”我暗下握了握寰宇的手,面上是甜甜的笑容。 “好吧。”寰宇轻声应我,却仿似极不情愿。 帝王最忌将喜怒挂在脸上,他们必须将心绪隐藏在最深的地方轻易不示人。可寰宇在我面前是那么诚挚,在他眼里我就只是一个女人,一个能让丈夫卸去一切伪装的娇妻。 不再去想太后的扫兴,只要和寰宇在一起就好,服侍了寰宇上轿,我欣然转身想再看一眼蒹葭阁,但一个白色身影迅速在眼前一晃而过,惊得我心中大颤。可见众人都不曾察觉,我生生将这份惊恐压了下去。 落座于自己的软轿,我又怯怯地伸手挑开窗帘,惊异地发现隐身在门侧穿着一身白色赤金蟒袍的竟是寰宥,而他并没发现我望着他,那双极美极深邃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望着缓缓而去的寰宇一行。 那眼神里蕴含了多少情绪?他为何要独自在这蒹葭阁?他为何……要这样看着寰宇? 直到从寿宁宫出来,我依然有些心神不定。如何到的寿宁宫,席上太后说了什么,涵春又琳琅地笑了什么,寰宇如何与母亲说话,我竟都想不起来。 “我们还去蒹葭阁!”寰宇早已察觉我的游神,突然这样说一句,才将我惊醒。 “今……今日别去了,您才吃了饭歇一歇吧,下午还有朝务要处理呢!”我含笑说着,心里却一阵发慌。 寰宇牵起我的手,垂目问:“怎么心神不定的?方才母后都察觉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说出心里所想的。 “你也回去休息吧!朕夜里来听你讲,再告诉你蒹葭阁的故事。”寰宇轻抚了我的脸,随即便转身走了。 寰宇的软轿渐行渐远,惆怅也慢慢爬上我的眉梢。蒹葭阁那一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不安情绪也愈发强烈。 我深深呼了口气,暗自道:不论如何,谁也不能伤害我的丈夫。 “皇嫂。”突然冒出的称呼让我凭地一颤。 我转身看,立在面前的是寰宥,他那张俊美的脸上依旧带着淡定的笑容,还是方才的那身装束,只是手里多了一提戗金朱漆竹篮。 “逸亲王。”我即刻从诧异中抽身出来,脸上绽出从容的微笑,瞥见他手里的竹篮,遂道:“敢情王爷是来给母后请安的,这样精致的竹篮,里头放什么似乎已不重要了。” 寰宥浅笑:“难得皇嫂喜欢这漆器,皇兄只爱简朴之物,总嫌臣弟铺张奢华。” 我振了振广袖,有意往后退了一小步,嘴里笑道:“皇室自有皇室气象,但皇上也不想我皇室子弟给百姓以尸位素餐,一味贪图繁华享乐的奢淫形象。作为一国之君一家之主,这简朴爱民之举,皇上自然当为表率。” 寰宥的眉头动了一动,垂首笑道:“皇嫂果然夫唱妇随,颇具母仪之风。” 却见莲衣越过我对着他笑道:“说起来四爷可越发没规矩了,见了我们娘娘连个家礼也不行。再看您穿这一身蟒袍,行国礼也不为过。” 寰宥一愣,随即笑了,似乎在莲衣面前他显得很轻松,“莲衣从前跟着皇上最是沉默寡言,如今倒变得伶牙俐齿了,上一回皇嫂便说了家人见面时要我不必套那些虚文,莲衣你也在吧!” 我暗自一笑,好一个逸亲王皇四爷,莫不是玩笑间便暗指我这个皇后有一张利嘴么?然此刻不该有心情玩笑,我抬眼细细打量他,怎么看都觉得他眉宇间与寰宇更像,从他的脸上我丝毫想象不出周氏的模样。垂首间,我注意到了那漆器上镂刻的诗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悠悠念出口,含笑看着寰宥道,“这篮子若送给母后着实不妥,王爷以为呢?” 寰宥的神色稍稍黯然,他垂目笑道:“的确不是给母后的……”蓦然抬头望着我,手上却把那篮子递向莲衣,又转去冲她笑道:“莲衣替皇嫂收着,里头是皇嫂托我置办的东西。” 我面色一滞,不禁为方才的话感到尴尬,只别过头吩咐莲衣收下。 待莲衣接过,寰宥笑道:“此刻才是去向母后请安的。”他正跨步要走,却听银铃般的笑声传来,那语调却怪得叫人厌恶。 “皇后娘娘和四爷叔嫂间这么热融融的说话,为何不到寿宁宫里坐着说也叫太后乐一乐呢?”萧亦瑶袅袅婷婷地走来,一身百蝶云锦衬得她娇若琼英,恭敬地朝我行礼,随即笑靥如花般看着寰宥,问,“四爷这就要走了?” 我心内冷笑一声,不该来的总是会来…… 再后来萧亦瑶随着寰宥一同进了寿宁宫,而我则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没有要莲衣去打探之后的事情,只因对于萧亦瑶的行径我分毫不感兴趣。 整个下午我托腮看着眼前的戗金朱漆竹篮,却没有打开。只频繁地去看沙漏,频繁地唤来莲衣问时辰,顶好寰宇当下就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有好多话要与他讲,而里头的东西也要和他一起看。 第八章 蒹葭苍苍(四) 莲衣被我问得烦了,再进来时便笑着说:“其实主子您不见得要在这儿等皇上,您大可以带着篮子亲自去涵心殿,皇上下午若不找大臣议事,就是在涵心殿批折子,其间本也有些时刻要休息的。” “他好不容易有间隙歇歇,我却缠着他说些琐事,自己都觉得没意思。”我剥了一颗她拿进来的栗子,一壁道,“其实我真闲得慌,从前我的皇嫂好像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可我这个皇后似乎特别悠闲。” 莲衣给我倒茶,笑道:“您不是把协理六宫的大权给了常贵妃么?那一些繁琐小事自然到不了您眼前,真有什么大事发生了,您想闲也闲不住。” 我把剥下的栗子壳捏得“噼啪”作响,壳上的糖汁粘了一手,问莲衣,“我记得皇上说这些年妃嫔与太后相处并不愉快,今日萧妃倒那么殷勤地去寿宁宫请安?” 莲衣已唤宫女拿了热水来给我洗手,极不在意道:“奴婢瞧着也奇怪,昨日才抱着小皇子去了,今日又去。从前若非年节寿辰,萧娘娘除了涵心殿可是从不轻易再去别的殿阁。”说着又拿了凝脂来给我润肤。 挑了凝脂抹在手上,我问道:“昨天她和常云倩争执时说‘四爷又不会长守在这条路上。’你听出话里的意思了吗?” “她昨日瞧见您半路和四爷说话了?”莲衣苦笑一记,“虽说伦理有别,但您作为长嫂与这后庭的女主人,大大方方地在路上和皇叔说句话又有什么干系?她今日该不是特特来堵您和四爷的吧!说起来您和四爷两次见面都是巧遇,只是正好您嘱托了他办事才会多说几句话。” 我看着自己纤白柔嫩的十指,闲闲道:“当年,李淑媛或许也只凑巧请太医诊脉罢了……” 莲衣握着装了凝脂的玳瑁小盒子怔怔立了片刻,才感叹:“您能这么想当真是好,李淑媛实在可怜。”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道,“奴婢会愣一愣,是因这些年皇上从不许旁人随便提起李淑媛。曾有宫嫔侍寝时模仿李淑媛的妆容,惹得皇上龙颜大怒顶着月色就离开了那殿阁。” 我不禁好奇,“上一回你倒没提过这个故事,我还以为皇上从前只去芬芳殿!” “因此事要提及李淑媛,奴婢不敢随便说,但皇上既已亲自向您说了这段往事,奴婢也不用再避忌了。” 我感念寰宇对我的诚挚,抚掌笑道:“让我猜猜那人是谁……年贵嫔?” 莲衣笑了,“您当真绝世聪明。” “我想李淑媛定有绝世姿容,而能得到皇上临幸的也该是有些名份的妃嫔。常贵妃和萧妃不会放低身段去学一个淑媛,林淑媛那么静的性子也不会想法子博宠,冯淑媛和年贵嫔两人还是年氏的姿色更上乘,且她对我又那么殷勤……”我抬眼问莲衣,“年贵嫔应该没见过李淑媛吧?” 莲衣道:“那年李淑媛方难产而死,太后不想皇上总沉浸在悲伤中而不顾皇嗣的延续,故而对那年选秀格外重视,亲自选了林淑媛和年贵嫔侍奉皇上,谁料到年贵嫔没多久就得罪了皇上,侍寝后晋了贵嫔这三年多就再没动过。而太后也不喜欢她的性子,更是疏远了。私下里一些妃嫔宫女都猜测当初贵嫔是不是被人骗了。” “难怪她对我那么殷勤。”我无奈,“但这一招也够狠的,足足让她被皇上冷落三年。” 莲衣笑着叹道:“嘉善元年、三年、六年朝廷共选秀三次,算上常贵妃共有宫嫔二十七人,可到如今有名有分的正经主子也就那么几个,皇上冷落的又何止一位年贵嫔。” 我见她笑得奇怪,嗔怪道:“你该不会以为皇上就是眼巴巴地在等我吧?” 莲衣掩口笑道:“谁说不是呢!” 我伸手打她,正经问:“记得你说过,萧妃是去年生下皇子后才从昭仪之位晋上来的,她曾在我面前说与常贵妃共理后宫六年,从前宫里只有一位贵妃时,彼时的萧妃对常贵妃应当毕恭毕敬的是不是?” 莲衣细数道:“萧妃初进宫时封了婕妤,有孕后晋嫔位,生下大公主后再晋贵嫔。次年怀二公主时晋淑媛,再后晋昭仪,前年怀小皇子时皇上却没有予其晋封,直到小皇子平安降生才晋了妃位,宫里都说若当时皇上就行封赏,如今宫里就该有两位贵妃了。从前的萧娘娘倒真不是这个性子,自从李淑媛死后才变得这般。” 我淡淡一笑,暗自揣摩寰宇的用意,还未及开口,便见岳祥捧着一本折子来了。想起早上的事,我有些愧疚,极客气道:“岳公公来,是皇上有什么要吩咐本宫吗?” 岳祥不敢看我,躬身将折子呈上,“内务府拟好了此次晋封各宫的封号和品级,皇上要您过目看看是否妥当,并附后宫名册供您查阅。” 我让莲衣接了,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暗下示意莲衣一会儿送他时拿银子赏他,待他们离开才翻了折子来看。 给予妃嫔的封号或与其德行相配,或与其形容相近,左不过是一些美好的字眼,我并不甚感兴趣,一一看来,除贵妃常氏赐封号“和”、萧妃赐封号“荣”外,余者仅晋位而不赐封号,有淑媛林、冯二人晋昭仪,贵人韦氏、吴氏晋荣华,美人张氏、华氏、陆氏晋贵人,说是大封后庭却也仅仅这八人获恩。 再翻后庭名册,眼下除贵妃、妃、淑媛、贵嫔、贵人共七人外,美人之位算上获封的三人共九位,才人四位,常在七位,统共二十七人。除却去年选秀进来的两位才人和五位常在,竟然有两位才人和两位常在从嘉善三年进宫到如今依旧还在当初的位子上。 回想皇兄那如云的后宫佳丽以及频频封赏的景象我不禁哑然,到底是寰宇不喜声色,还是常、萧二人有意为之?虽然我也打心里不愿与别人分享寰宇,但那些女子既然进宫了就的的确确是寰宇的女人,她们或许得不到太多的荣宠,但若叫她们长久积怨而认定是皇帝薄情寡义该怎么办? 恰时莲衣含笑进来,嘴里道:“岳公公要奴婢代为转达,说皇上并不曾责备他,只是有些惊诧罢了。”见我柳眉微蹙,便噤声不语立在我身后看那封折子,末了叹道,“皇上终究是不喜欢年贵嫔了。” 我方发现年宝怡竟然不在受封之列,其实这回不过借着太后寿诞恩封后庭并不需要什么功德之行,是寰宇有意冷待年氏还是他根本忘记了这个人? “去潋滟宫请常贵妃来一次。”我合上折子和名册,对莲衣道,“我想听一听她的建议,也让她做回好人。” 是日,寰宇忙完政务在晚膳时分临抵坤宁宫,我抱着美咲与他一同进餐,寰宇心情甚好亲手喂女儿吃了小半碗饭,席间笑声不断,宛如寻常百姓家其乐融融。 夜里,寰宇看了我改的折子后才问:“你找常氏一起商量了?” 我应了却不解释,只指着一行小字道:“您漏了年贵嫔,臣妾虽不知道您缘何漏了,但想求您不计从前的不悦,这一次送臣妾一个人情。” 寰宇沉吟了半刻,才道:“朕知道那次是她受人诓骗才做那蠢事,可若本性娴静,又岂会总想着法子博宠?这些日子瞧她对你殷勤,更是叫朕不悦,才想借此醒一醒她。” 我低声道:“在您眼里妃嫔众多各有风貌,可在她们眼里,就您一人,即便想着博宠……也不为过。”我又翻看名册指着那些才人常在道,“这些人,只怕那么多年都没能和您说句话。” 寰宇竟笑了,揉着额角道:“朕当真苦恼,娶了一个总叫皇帝头痛的皇后,可这个皇后却大度宽仁,对后宫妃嫔极用心。” 我笑着嘟囔:“您这是夸您的皇后呢?还是骂她缺心眼儿?” 寰宇瞪了我一眼,嗔道:“朕还冤枉了你不成?朕说一句,你总要顶一句,哪天惹恼了朕,定要你记得教训才好。” 我痴缠着笑:“您不会恼的是不是?” 他拍了我的脑袋,摇了摇头又指着 另一行字道:“这个常氏也晓得?” 我答:“贵妃走后臣妾才添的,听莲衣说李淑媛从前娴静柔和,又念那使她抑郁的诽谤之言,特别选了‘顺’‘节’二字,追封李淑媛为‘顺节皇贵妃’,德容如玉、能固所守,您看好么?” 寰宇不语,许久才道:“‘顺柔’即可,她不配一个‘节’字。” 我大惑,却不敢问。 寰宇见我面有惊色,复温和道:“昨夜朕还与你讲是朕辜负了她,可方才看着美咲那么可爱天真而她却狠心抛弃。回想当时,朕已然将言论压下,只是不得已疏远她,她却并未了解朕的心意反一味抑郁苦闷最终撒手人寰,到底是谁辜负了谁?” 他的语气里有怨怼却还有满满的不舍和怜惜,我没有说话,只是取了笔将‘顺节’划去另添了‘顺柔’二字。 寰宇握着我的手道:“另外,‘顺节’二字,是父皇当年一直想用来追封四弟生母的谥号,待寰宥成婚之时,朕会为她的母亲正名。” 我心中莫名地惹出伤感,眼角含泪道:“父皇都能原谅周氏,您为何不能原谅李淑媛?” 寰宇的眼眸里有震惊之色,他凝视我良久,才道:“不是不原谅她,而是要忘了她。”语毕在我的额头留下深深一吻。 这一刻我突然为自己的伤感而感到可笑,其实我心里定是不希望李晨舞存在甚至反感她长久占据着寰宇的心,有意提拔年宝怡一半也是为了这个原因。于是乎,方才那句话我究竟为了什么而说,自己也糊涂了。 起身从桌上拿来朱漆竹篮放在寰宇面前,我敛下悲容笑盈盈道:“皇上看看,这是要逸亲王在京城替臣妾寻来的东西,预备做寿礼献给母后。” 寰宇也转了情绪打开来看,里头是一方红木做的盒子,盒身雕有松柏寿星寓意长寿安康,他拿出盒子再打开,里头却只有折叠着的宣纸,隐隐透着字迹。 我很是疑惑,寰宇却已展开纸来念:“蒹葭苍苍,白露为……”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面容也越发紧绷。 我怔怔地立在他身边,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也许我该先打开来看的,也许…… “蒹葭阁从建成后,只住过一个人,就是寰宥的生母周氏。”寰宇的面色渐渐平和,牵起一脸彷徨的我坐到床榻上,接着道:“周氏的出身很低微,进宫后在才人一位上待了三年,莫非一日在御花园无心得罪了当时的宠妃险遭鞭笞而被父皇路过救下,也许她一辈子也就是个才人。” 我怯怯地抬头看他,他的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见我看他,嘴角还勾出笑意,说道:“于是周氏从才人一路到了皇贵妃,宫闱那些琐事你也清楚,周氏如此风光定树敌无数,而父皇当时也有些爱之过甚,为平六宫嫉妒之怨,竟抬举周氏一门。这才有了后来的贪污贿赂等等麻烦……”他叹了一声,“不想评论父皇对她的情意,只觉得父皇当初是知道周氏是无辜而清白的,无奈之下才降罪于她,毕竟男女情爱比起江山社稷的稳固,后者才最重要。” “但在旁人眼里,周氏的辉煌是荒唐,周氏的湮灭也是荒唐,她死后不仅没有得到厚葬,父皇更下诏斥责其种种罪行,从此宫里再没有人敢提起这位风光一时的皇贵妃。”寰宇说时眸子里透出几分无奈,我想他定是又想起了李晨舞,毕竟她的逝世和周氏有相同之处。 寰宇将手指与我交叉并紧紧握住,“周氏身前最喜《蒹葭》一曲,所以那殿阁才有这名字,今天是周氏的祭日,所以你才会在那里看到寰宥。” “您……知道。”我的彷徨被此刻的惊讶驱赶得一干二净。 寰宇轻抚我的面颊,温和笑道:“你回身那刻朕挑了帘子看你,便也看到了。” 我垂目嗫嚅:“您不会误会那盒子里的……” “朕不仅信于飞,朕还信寰宥,这小子再怎么荒唐,还不至于这般。”寰宇拥起我,笑道,“朕猜想他可能是搞错东西了,这刻若发现了不定怎么着急。而他也想不到你会等朕一起看,下回再见到你,定尴尬得紧。” “您为何要带臣妾去那里说这段故事呢?”我低声问。 寰宇似乎有那么一瞬犹豫,继而笑道:“想在那儿告诉你,朕会忘了晨舞。” 我甜甜一笑信了九分,却不敢提那一分疑惑,遂起身离开他的怀抱,从妆台的抽屉里又拿出一只盒子,回到案前把盒子里的东西装入要寰宥替我买的红木盒子里,方笑盈盈过来递给寰宇看。 寰宇再看后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抓了我就抱在怀里挠痒,一壁问:“这东西你究竟备了多少?这上头你倒古灵精怪的。” 第九章 新月如钩(一) 耳听得更鼓又响,我实在没有睡意,便抱着被子蹑手蹑脚地爬出床。 暖炉旁的美人榻上,寰宇高大的身子蜷成一团,他白日里为国事忙碌当然累得思睡,可看着他睡得香甜,我越发不安。 天晓得若被人发现帝后相处时皇帝要委屈地睡在躺椅上,我这个皇后会遭受怎样的非议,说不定太后心疼儿子一怒之下家法处置我…… “皇上。”我鼓足勇气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猫下身子在他身边道,“臣妾真的错了,您回床上去睡好不好?” “嗯!”寰宇似乎被我扰了梦境了,只呢喃了一声没有说话。 我的手已因出了被窝而发凉,甫轻轻贴上寰宇的脸,他便被惊醒了。 “臣妾知错了,您回去睡好不好?”我低眉顺眼地恳求他,却只见他活动着因蜷缩而略嫌僵硬的身子,继而才缓缓坐起来,借着透过窗幔的朦胧月色看着我,问:“你想好了?” 我柳眉微拧,无辜地嘟囔道:“想……是还没想……” 寰宇丝毫不退让,沉沉道:“既然没想好赔朕什么独一无二的,那朕就继续在这儿睡。” 我急得快哭了,但心里一边埋怨着这个小气的皇帝,一边也因这份小气而甜得发腻。突然感觉到指尖的冰冷,眼眸一转,怯怯伸出手去抓他那宽厚而温暖的手掌,嘴里却说道:“下回再也不敢糊弄您了……您……” 正如我所料,话还没说完,我便被寰宇一把抱起,他迅速地把我塞回床上用被子裹紧,恨恨道:“你信不信要是病了,朕就把你送到宫外去养,要你一面也见不到朕。” 我痴缠着不要他离开床榻,腻在他身上嬉笑道:“臣妾不信您舍得的。”见他要怒,我又低低在他耳旁笑道:“赔您的独一无二于飞想好了,就是……” 那方托寰宥特意寻来,雕了寓意长寿安康花纹的红木匣子正静静地躺在书案一角,只是它还不知道自己早因一个‘小气’的帝王而被女主人无奈地抛弃了。 二月初七终究来临,那一日宫室上下张灯结彩只为贺太后寿辰。 寰宇往太庙为母亲祈福时顺带举行了各宫的册封仪式。实则太后寿诞年年有,但却独今年大封后庭,我在其中的作用妃嫔们不是察觉不出,故而和贵妃见了我便满脸堆笑,仿佛有我在,那仅屈皇后的皇贵妃之位便是她的了。而年淑媛更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让我心中很不自在。 只有在昭告天下追封淑媛李氏为皇贵妃谥号顺柔,我看到寰宇脸上那份释然的神色时,心里才略略觉得欣慰。 待再回后庭各宫向太后送贺礼祝寿,作为六宫之主自然我当先,捧着一只普通柳木制成的盒子恭敬地呈上,却窘得不敢抬眼。 盒内装的是与当初送给寰宇一模一样的南北五谷,本想让寰宥替我买个金贵的盒子来装,起码不失了皇后的尊贵。 偏偏寰宇一来计较我拿同样的心思对不同的人,显然是耍小聪明糊弄他,二来固执地认为五谷也莫非草一样的东西,用了精致的匣子装草,岂不是骂太后绣花枕头什么来着……凭他强词夺理终拗不过我要送这份贺礼,便转而怎么也不肯让我用寰宥买的那只匣子,还极小气的要我赔他一份独一无二作为补偿,更以独眠美人榻作为威胁。 “赔您的独一无二臣妾想好了,就是臣妾自己……”想起那晚一时脑热说出的话,我的心就倏得一阵乱跳,脸颊也难抑红晕飘起。 “哈哈……我们皇后真真母仪天下,哀家很欣慰。”太后的赞赏声已起,我自然笃定太后会喜欢这份礼物,不敢抬眼看的,其实是坐在她身边的寰宇。 “母后福泽延绵方为百姓之福,儿臣代天下百姓恭祝母后松龄长岁月,鹤语寄春秋。”我深吸一口气盈盈笑着说出祝福,遂深深福下身子并带着众妃齐刷刷地行礼拜寿。 不论我如何掩饰,面颊还是微微发烫,旁人看来定已红若晚霞,好在那些闺房私事无人能知,不然我……越想不禁咬牙切齿地忿忿不已。 妃嫔一一过后,便是孩子们来祝寿。看得出太后极疼宇坤,待他拜过后便搂在身边不曾放开。今日美瑭和美仁做了精心打扮,看着也算可人,但终究比不过美咲粉嫩嫩、娇滴滴地招人怜爱,又是自己照顾了三年的孩子,太后便也厚此薄彼地只抱着美咲不放。便是荣妃抱了宇琛给她看,她也只是塞了一封红包笑笑便过了,倒是看涵春那对双生子的辰光更长些。 荣妃心内再不平也终究不敢发作,转而抱着儿子去给寰宇看,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寰宇倒不似母亲那般冷淡,抱着儿子与萧亦瑶也着实玩笑了几句。 我立在太后身边看在眼里,没由头地就觉得心内泛酸。 第九章 新月如钩(二) 肘间被轻轻一抵,便听涵春在耳边低声道:“娘娘也快些生个小皇子,就不必瞧着荣妃得意了。” 我面上作红,碍着这么多人只能干瞪她一眼,恰见寰宇转头来看我。萧亦瑶见状把细眉一扬,愈加热情地挽着寰宇笑道:“皇上听听,我们琛儿会叫父皇了。” 宇琛在母亲的引逗下果然喊了几声父皇,寰宇大喜,握了儿子的手亲了几口,哄道:“琛儿快些长大,父皇带着你一起去打猎!” 宇琛被父亲握着的右手腕上依旧有那道月牙形的伤疤,然寰宇却丝毫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可见这道伤痕是早就形成的。 宇坤跑到父亲面前,双手负在身后认真地问:“父皇也带儿臣去吗?” 寰宇把宇琛递给萧亦瑶,摸了摸长子的脑袋笑道:“前日听蒋师傅说你的骑射大有长进,作为奖赏父皇带你参加今年的春狩。” 宇琛得意极了,谢过父亲后便对形影不离的婉儿笑道:“听到了吗?父皇带我去打猎了。”婉儿也替小主子高兴,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笑得眯成了缝。 却听太后嗔道:“哀家不准,坤儿的身子都没那马腿长,猎场里尘土飞扬的,谁能保他的周全?” “太后到了孙子这儿就这般心疼,臣妾听父亲说皇上六岁就跟着先帝进围场了,当年您也没不准呐!”常云倩的笑容里是满满的得意,她躬身在太后身边道,“何况有皇上亲自带着,您就放心让孩子去吧!” “皇祖母,坤儿长大了。”宇坤自然不依,过来摇着太后的胳膊保证道,“孙儿定好好跟着父皇,况且还有蒋师傅保护孙儿呢!” 子孝父慈祖辈宠爱,满室皆是笑声和温暖,看着他们祖孙三代这般亲热,我竟有几分黯然,想到自己从未体验过亲情的美好,心里更难抑一股悲戚。 稍稍退后几步,眼下所有人都把注意集中在太后和宇坤身上,或与和贵妃说笑,或在太后面前夸赞宇坤,谁也没发现皇后已独自退到了一边。 我心中苦笑,微微一叹抬头,却见寰宇正负手凝视着我,他的眉心有淡淡的皱痕,神情严肃中带着疼惜。 我尴尬不已,胡乱地将目光移开,又发现萧亦瑶抱着儿子立在寰宇的身后,紧紧盯着皇帝的眼睛里,写满了嫉妒和伤感。 “哇……”清脆的哭声里透着委屈和害怕,即刻打破了一室的笑声。 众人皆循声找人,我早已快步到了正殿的偏厅,果然见美咲正坐在地上哭得伤心,一张嫩嫩的小脸涨得通红。 “咲儿乖!”我抱起孩子,轻柔地哄着,“怎么了?谁惹我们咲儿哭了?” “母后,不是我们推倒皇妹的。”美瑭挡在美仁的身前,六岁的她其实还很稚嫩,此刻却又紧张又认真,继续解释道,“是皇妹自己摔倒的。” 她方说完,妃嫔们已涌了进来。一见那么多人,美仁便吓得躲在姐姐身后低低啜泣。如此我心里便清楚,推倒美咲的应该是美仁。 此刻萧亦瑶也进了来,见这情景,细长的眉毛顿时拧曲,眼底的怒意看得两个孩子吓得退后了几步。 “自己摔倒了还有脸哭!”我朗声笑着哄孩子,“我们咲儿最羞了是不是?” 美咲却哭得伤心,伸手指向两个姐姐,抽抽搭搭道:“咲儿的珠子……珠子……” 我只以为是孩子们玩时推搡了,本想就此撸过去,不料却还有别的原因,美咲哪里能懂我的心思,自然有了委屈就要讲。 “你们拿皇妹什么东西了?”萧亦瑶已立到两个女儿面前厉声呵斥,“母妃有没有讲过不准欺负弟弟妹妹的道理?” “荣妃妹妹别怒,皇后娘娘在这儿呢。”常云倩也姗姗进来,拉开萧亦瑶温和道,“小孩子在一起总是打打闹闹的,妹妹这么着急,旁人看了只怕怎么误会呢。” 萧亦瑶被她说得噎住,恨恨地瞪了两眼。 我把美咲给了身后的林昭仪,说道,“抱去太后和皇上那儿,说只是孩子们玩闹磕碰,没什么事。” 美咲在林宛梅怀里扭着小身体委屈地望着我,抽噎着说:“母后,珠子……咲儿的……” 我温和地朝她比了个“嘘”声,便要林氏和众人都出去,转而在美瑭美仁身前蹲下身子,柔柔地笑着问:“姐姐们是不是替妹妹收着珠子了?这会儿给母后,母后替咲儿收着好不好?” 美仁躲在姐姐的身后,怯怯伸出一只手将一颗鸽蛋大的五彩琉璃珠子放在了我的手心,嗫嚅道:“儿臣……觉得好看,可……没……没想拿皇妹的东西。” “母后知道。”我盈盈笑着,从腰际解下一块琉璃佩放到美仁的手里,“仁儿喜欢琉璃呀,母后这块佩饰先送给仁儿,回头再要工匠做最美的琉璃首饰给仁儿戴,那会儿让咲儿来稀罕我们好不好?” 美仁抬头去看母亲,手里托着那块佩饰不敢收回去,只听萧亦瑶冷冷道:“还不快谢谢母后赏赐。” 两个小丫头规规矩矩地朝我叩谢,我又笑着安抚了几句,回身离开经过萧亦瑶身边时,我的笑容已完全淡去,只留了一个冰冷的侧脸给她。 寿宴在晚间举行,上午的热闹让太后略感疲惫,各宫便都退回自己的住处用午膳,本以为我和寰宇要留下,太后却说有涵春陪她,留下美咲即可。 那晚之后寰宇有两日没来坤宁宫,便要岳祥把他的午膳传来和我一起吃。因了孩子们的事,我的心情更加不好,坐在桌前拨弄着碗里的菜却一口没有动。 “想什么呢?”寰宇突然问我。 没有准备,我也随口答道:“荣妃对女儿好凶,对儿子却那么偏疼。”语毕才发现是寰宇问我,遂朝着他尴尬一笑,说,“臣妾从前也是公主来的,所以特别偏疼女孩子。” 恰时岳祥进了来,对寰宇躬身道:“皇上,如您所料,荣妃娘娘的确打了两位公主的手心。” 我皱眉厌恶道:“她怎么可以打公主?我这个母后都没说什么呢!” 岳祥被我问的莫名,无辜地看着皇帝。寰宇挥手要他下去,却问我:“你小时候没挨过打么?她们今天的确是欺负美咲了,荣妃作为母亲若不给予小惩,岂不是纵容孩子!” 我自然知道其中的道理,嘀咕道:“可孩子还很小呢。” 寰宇“嗯”了一声,看着眼前的菜肴自顾道:“就要从小管教,不然将来和她们的嫡母一样又娇纵又会糊弄人,方叫人苦恼。” 莲衣已在一旁嗤嗤笑了,寰宇佯装斥责道:“莲衣也越发没规矩,主子不笑你笑什么?这也是你主子教你的。” 我很是不悦,眼窝里盛出满满的委屈,别过头再不看他。 寰宇示意莲衣带下众人,才过来搂着我道:“傻于飞,朕和你开玩笑的。” 我委屈道:“那晚臣妾都道歉了,您还抓着理不放。您再看今日各宫送的贺礼,臣妾这个皇后当真一点也拿不出手,这会儿您还欺负人。” 寰宇轻抚我的脸颊,笑道:“母后不是很喜欢吗?再有今日于飞表现得很好,美瑭和美仁也是朕的女儿,你没有特别偏疼美咲,朕很欣慰。” 我道:“原来做得好不仅没赏赐,还要被取笑,好没意思。” 寰宇轻轻捏着我的脸蛋嗔怪道:“做得好是理该的,还敢跟朕提赏赐?” 我不服,昂着下巴笑道:“您多多疼于飞,她才能做得更好啊!” 寰宇却没有说话,深邃的星眸里映着我的笑容,片刻后才捧着我的脸温和道:“往后不要再觉得自己孤单了,朕那么疼你,里头也有亲情。还有美咲,她是你的女儿,母女情不是亲情么?傅铭已是你的义兄,涵春和你的姑嫂情不是亲情吗?大家都那么疼你,还羡慕旁人做什么?” 鼻尖不由得发酸,我贴在他的胸前,低声道:“对不起,臣妾总是忘不了从前的光景,但当真不敢辜负您 !” “嗯!”寰宇嗔道,“要记得才好。” 我在他怀里憨憨地笑着,心里是一片甜蜜,却突然想到什么,便问,“您知道小皇子手腕上的伤痕怎么来的吗?他那么小,时时刻刻都被奶娘嬷嬷看护着,怎么会受伤呢?” 寰宇眉头微蹙,“你看见那道伤痕了?” 第九章 新月如钩(三) 我在寰宇的碗里添菜,低声问:“且看起来,母后似乎特别偏疼宇坤,对荣妃膝下的三个孩子不过尔尔。” 寰宇吃了菜,却没有答我的话,我也只静静地坐在一旁,许久他方道,“你总是把什么都看得很细,虽是好事,在朕面前也无碍。不过对旁人,还是要多藏几分聪明,处处好强,只会让人把你的心思看得透透的。” 我浅笑道:“臣妾自然比不过皇上阅历深,这厢多谢皇上教诲。” 寰宇屈指扣了我的额头,嗔道:“朕与你说正经的,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他顿了顿,道,“还记得朕与你讲,这些年后宫与母后相处并不愉快么?” 我明眸微动,问:“难道是为了小皇子么?” “宇坤是朕在太子府所育,作为皇长孙他自然多得祖辈宠爱,朕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是美瑭,彼时太后对美瑭也诸多疼爱,她毕竟是朕的长女。”他的嘴角渐渐露出无奈的笑,“再后来美仁出生,朕本不强求皇子还是公主,可荣妃却很在意,吵闹着说她生的是皇子定是有人狸猫换太子,你说可笑不可笑?” 我不自主地在搅着面前一碗鱼茸羹,低声道:“荣妃也太激动了。” 寰宇叹了一声道:“朕以为她闹一闹也就罢了,孰料后来她动不动就在母后面前哭诉,也不好好照顾美仁,让甫出生的婴儿生了大病。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是朕的骨肉,母后岂能不疼惜,少不得勃然大怒,从此寿宁宫里就很少能看到请安的妃嫔,只偶尔老太太高兴了才招孙子孙女们去看看,疼得最多的,还是宇坤和美咲。” “小皇子……”我在心底略略猜了几分。 寰宇苦笑道:“那年朕不想给她什么压力,怀孕时便没有予其封赏,倒叫她生下个皇子来。不知她如何想的,仿佛是有了前车之鉴般,宇琛一出生她就抓着抱了婴孩的产婆,在刚开口大哭的儿子手上留下很深的齿印,说是如此谁也换不走她的儿子了。” 我刚舀了一勺的鱼茸羹又回到了碗里,捂着嘴欲强忍笑意,但终究还是笑出声来了。 寰宇嗔道:“有什么好笑的?你不知母后有多震怒,宇琛满月时都推病不参加喜宴。荣妃闹了半天,把自己的脸面全搭进去了。所以你几次对她的威慑,才让朕很满意,毕竟将来她还要教育宇琛,若做母亲的一味愚蠢糊涂,宇琛又会长成什么样的性子?” 我也敛了笑意,正经道:“说起来荣妃这么做的确荒唐些,可臣妾看着荣妃并非是蠢笨之人,她比旁人的精明只是不在脸上写着罢了。那一次她会闹腾说美仁不是她的孩子,或许也是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了,不然皇室血脉这么严肃的事情,她敢随便否认吗?” “你是说她指控晨舞的那件事?”寰宇的眉头稍稍一动,吃了口菜掩去心思。 我知李晨舞一时半会儿很难走出他的心,心中微叹嘴上道:“您恕臣妾说一句大不敬的话。” “什么?”寰宇侧脸看我。 我垂目道:“美咲玲珑可爱,您也说眼眉像足顺柔皇贵妃,再看宇坤几乎和您一个样子。可是美瑭美仁虽然也可爱,但和双亲当真没有一分像的地方。若臣妾是荣妃,心里也会怀疑。” 寰宇的神色很奇怪,慢慢放下手中的象牙箸,低沉地问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第九章 新月如钩(四) 他眼底有淡淡的怒意,我细想自己的话并无何不妥,定是触动了他心里的什么。便低声道:“只是……觉得荣妃对两个女儿特别不疼爱,听宇坤说很少让她们玩耍,臣妾以为她或许就是这么想的。” 寰宇接着吃饭,一壁问我:“还有呢?” “还有就没有了。”我笑道,“臣妾知道这话是犯了大忌,故而方才您准了才说的。” 寰宇道:“早知道不准了,一来有由头罚你,二来也不至于听了要朕生气。” 我怔怔地看着他,低声问:“您真的生气了?” 眼眸里有几分无奈,寰宇举了一小盅酒在面前,却没有喝,“你的话朕也不是头一回听了,宫里对于美仁甚至美瑭的传言已有好些时候了。母后自然不悦,便也不大喜欢这两个孩子。有些事说多了,真的也就说不清楚了。朕倒半分不怀疑这两个孩子的出身,还盼着于飞能多疼一疼她们扭回宫人们的看法,没想到你倒也先怀疑上了。朕岂能不生气?” 我心疼寰宇的无奈,腻上他取走手里的酒杯笑道:“是臣妾不好,总是钻些无聊的事。往后定好好疼爱美瑭和美仁,美瑭是您的长女,又岂能让人轻视了。只是……此刻才用午膳,您就喝醉了怎么好,多吃一口菜,今日可有莲衣下厨做的。” 寰宇将我搂紧,低声问:“喝醉了怎么好?于飞,那日你答应赔给朕的独一无二还不够,朕还要我们的……” “孩子”二字在我耳边响起,心头一动,沉睡许久的悲伤被唤醒,眼角的湿润无可遏制地漫延开,一直到了寰宇的手上。 “你哭了?”寰宇微皱浓眉,手指却温和地抹去我眼角的泪水,“傻于飞,哭什么?难道你怕做母亲?” 我摇了摇头钻进他的怀里,低声啜泣着:“不是怕……皇上能不问么?于飞想好了,自会告诉你。” 寰宇的手在半空停了一会儿方落在我的背脊上轻抚,“朕明白了,不逼你,但有一天你想好了,要告诉朕。朕的于飞,不仅要记得朕的每一句话,更不能有话藏在心里不说。” “嗯!”我低声应了,环手将他抱得更紧,仿佛怕他会离开。 那晚的寿宴异常热闹,又是皇亲国戚聚集一堂,六老王爷很是敬重她的皇嫂,说了好些感人的话来,继而又起哄要看寰宥的贺礼。寰宥也不曾叫人失望,特特从江南寻来的丝竹班子经过多番调教后,奏出的乐曲宛如天籁。原来太后本是江南女子,如此大解了她思乡之愁,少不得又是对寰宥的连声赞叹。到底,寰宥是有心人。 而我是随寰宇和太后出现时,才在寿宴上见到的寰宥,自那日在寿宁宫外他给我朱漆竹篮后我们已很久没打过照面。还记得寰宇说定是其拿错了东西给我,再见面定会尴尬,可细细观察,却觉得今日的寰宥没有丝毫的异常,于我行礼时也极随和亲切并无半分芥蒂。我心内不禁疑惑,究竟是他寰宥足够沉稳,还是……寰宇骗了我? 待戏台上唱起《劈山救母》,我因从小不爱这些热闹的戏,便以换装为由暂时退出了宴席,带着莲衣在偏殿内歇息。 “主子不喜欢看戏么?今日可是请了京城名角来给太后贺寿的,演沉香的叫莫桂仙,三圣母和二郎神还是他的徒弟呢!”莲衣似乎不愿错过那台好戏,便想了话来引我的兴趣。 我端着一碗温热的杏仁露笑道:“这倒奇了,一个青衣一个武生,怎么都是他的徒弟?” 莲衣神秘的笑道:“您去看了就知道了。” “去吧,留几个小宫女在这儿就好。”我笑着推她,“不然哪日你请了假出宫去看,还是我的麻烦。” 莲衣笑了,嘱咐了几个小宫女,便又带着几个也爱看戏的走了。 喝了半碗杏仁露,从宫女手里接过手炉,捧于怀中在房内踱步消食。然走着走着便想出去看看殿外的光景,于是要那些小宫女不必跟着,她们不是莲衣自然好打发,不过须臾我已走到了寿宴所在庆宁殿的后院,院子里的迎春花已经开了,空气里有淡淡的香气。 “迎春得来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芳。”我低吟一句,伸手折下一支来。 “自来牡丹富贵、兰之幽雅、莲俱佛性,甚少有人留意迎春花。”寰宥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名师大家吟咏亦少,然韩琦此句也是臣弟最喜欢的。” 我翩然转身,极从容地唤了一声“逸亲王。” 月色下寰宥那张俊美的脸更是好看,他依旧是淡淡的笑容,抱拳道:“不想遇见皇嫂,若不行礼更是不敬,还恕臣弟打扰之过。” 我笑道:“上一回赠本宫故国烟花,这一次带母后神游江南,亲王如此有心之人又岂会唐突打扰人?本宫也只是出来透透气,并无心赏花。” 寰宥听出我话中的客气,退后了一步,方道:“不知皇嫂可满意臣弟所寻的红木贺寿礼盒?” 我面色微滞,一时接不上他的话,指间一松,迎春花落地。 第九章 新月如钩(五) “皇嫂……您冷么?”寰宥也怔了怔,硬挤出一句话来问我。 微微低头看地上的迎春花,那娇嫩的黄色花瓣轻轻颤动着,仿佛因为脱离了母枝而害怕,那是无助的恐惧么? 管于飞,你此刻也感到无助吧!那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也感到心在颤动呢? “逸亲王,那日你装在锦盒里的纸笺是笃定要给本宫看的么?”我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迎春花,却仿佛能看到寰宥面上的神色,那淡定的笑容定没有了。 寰宥没有迟疑,“您看到了?实则您在寿宁宫外就看到了,朱漆提篮上也雕刻了这首诗。” 我将捧在怀里的手炉转了转,纤长的赤金镶玉护甲滑过铜质的表面发出刺耳的“嘶嘶”声,定了定心道:“本宫虽比你小两岁,却是当今圣上的皇后、你的皇嫂,这里头君臣伦理一层层的礼义,逸亲王不会不懂吧!” 寰宥的嘴角勾出笑意,他的神情里有不易察觉的不屑,“臣弟自然懂,亦不敢逾越半分。” “半分?”我抬起头,将凌厉的目光落在他俊美的脸上,“一首《蒹葭》就可以让本宫与你都身败名裂,便是半毫的逾越,也最终是这个结局。” 寰宥凝视着我,眼神没有半点偏移,仿佛是在告诉我他并无非分之想。 我微振广袖意欲离开,却听他开口问:“皇嫂幼时过的好么?在管国的十八年过得可曾快活?” 吹过一阵寒风,我发髻上簪的水晶凤钗随风发出“铃铃”的清脆声响,除却殿内隐约传出的乐声,便只有耳旁呼呼的风声。许是庆宁殿里越热闹,就越显此处的静谧。 “为什么这么问?”我收回要跨出的步子,又稳稳地立在他的面前。 寰宥看着我,那眼神里透出的怜惜和寰宇看我时大不相同,“不为什么,只是想关心皇嫂从前的生活,难道皇兄从未问过您?” 我别过头不看他,冷冷道:“过去的便是过去了,提了又如何?本宫也无兴趣与亲王说这些。” 寰宥的眸子微微暗下,自嘲道:“是啊!寰宥算什么?凭什么要皇嫂对我说这些!” 我侧头,看见他面上的黯淡,莫名生出同情。 “今晚虽只有如钩的弯月,却也很明亮,天空净朗朗要得星光更加璀璨。看着好不繁华,母后果然是有福之人。”我用心将话题扯开,“本宫离席太久,需回去了。” 走过他身侧,我听见极低声的一句,“皇兄从不关心您的过去么?” 我停下脚步,答:“不管亲王究竟想知道什么,你只记得,那个竹篮,那张纸笺,那首《蒹葭》,你的皇兄都看见了……他不提,是因他信任你。”语毕便昂首离开,再没有回首看他一眼。 回到偏殿时,屋子里的宫女已跪了一地。见我回来,莲衣忙拿了氅衣来裹我的身体,“娘娘您去哪儿了?穿得还这么少,快些烤烤火暖一暖就回席上去吧,皇上已问起您来了。” 才发现自己真的很冷,怀里的手炉也早没了温热,在暖炉旁烤着手,莲衣又问我去了什么地方,我只笑着说在外头随便走了走。 “奴婢怕旁人知道,所以也不敢出去找您,好在您回来了。”莲衣拿了热帕子给我擦脸,絮絮道,“戏唱了一半皇上就问起您了,要奴婢来带您回去!” 我几乎听不见莲衣在说什么,我只是在想,寰宇是不是也看到了提篮上的那首《蒹葭》,所以他再看到那写在纸上的诗,神情才能转得那么快。 如此,他定是为了瞒着什么才哄我说是寰宥拿错的,可,为什么呢? 而寰宥,为什么要知道我过去的生活?又为什么希望寰宇能询问我?的确,一个多月来,寰宇宠我疼我,却从没有问过关于我过去生活的一丝一毫。 那是他不想我回忆过去徒惹悲伤! 我笑了,却不自信,又觉得额头沉沉的,便伸手去揉。 “您不舒服么?”莲衣见我神色不展又揉着额角,很是担心地问,“难道是方才出去着凉了?” 我已不想再回到庆宁殿的热闹里去,也不晓得再看到寰宇或者寰宥时自己能否言笑从容,便顺着莲衣的话说,“是有些不舒服,你去回禀一声,说我先回宫去了。” 莲衣有些犹豫,但还是说:“奴婢送您回去吧,让小宫女和岳祥说一声就行了。” “太后的寿宴,我离席……”我亦有些犹豫,可觉得脑袋越发沉沉的,便索性不管了,“算了,明日再请罪吧!皇上那里……应该会替我兜圆的。” 第十章 香草美人(一)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方由莲衣服侍着躺下,就听到外头吵哄哄一片。谁能想寰宇竟与太后携手而来,还带了好些太医,再有尾随的妃嫔命妇,那仗势着实让莲衣也唬了一跳。 “回太后和皇上,皇后娘娘是略感风寒体内违和,并无任何妊娠征兆。”一个白发苍苍的太医隔着帘子在外头与寰宇和太后说话,却不知眠床上的我早已皱紧了眉头。 妊娠?难道他们以为我推病是因为有了身孕? “岳祥你个老糊涂,着实让哀家空欢喜一场。怎么越老说话越不靠谱了?如今好,撇下一屋子的皇亲国戚,就为了过来看皇后娘娘略感风寒?”语调中带着一丝愤怒,看得出太后对太医的回复很失望。 “怕是奴才们误传了,岳祥也非莽撞的人。儿子先送母后回寿宁宫,庆宁殿那里就交给四弟与六皇叔,您就不用操心了!”寰宇的声音响起,我听不出里头有什么情绪,可我想他定也是失望的。 “皇后需得好生保养,今日突然抱恙,在皇亲国戚面前实在有失礼数。”太后还是要说一句话来正宫规礼法,我在帘后欠身恭敬道:“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再后来,便听得“恭送太后、皇上”的声音响了一会儿,内室又安静下来,静得连那沙漏里细细的“沙沙”声,也能进入我的耳朵。 “主子吃药吧!”莲衣的声音再传来时,也带近一股浓浓的药味。她掀开帘子,从宫女手里端过药碗递在我的面前,温和地笑着说,“吃了药头就不疼了,也能好好睡一觉,皇上说今晚不过来了,要您好好歇息。” 他不来了? 我不禁黯然,摇着头说:“前阵子为了那场意外吃了好多药,眼下再喝不下这东西,你去我妆台下层的抽屉里拿紫色的小瓷瓶出来,倒两丸再拿热牛乳给我就好。” “这药能随便吃么?”莲衣有些不信。 我的脑袋越发沉重,无力道:“我说自己通岐黄之术,便不是唬人的。” 莲衣见我面色很不好,也不敢耽误,细心服侍后便要我躺平了睡,我从被褥里伸出手抓着她问:“告诉我,岳祥说什么了?为什么闹那么大的动静?” 莲衣垂首,犹豫片刻才道:“奴婢派蔷薇去庆宁殿找岳……” 我想听的,却觉得莲衣的声音越来越轻,渐渐的只看得见她的嘴唇在动,再后来什么也听不见,眼前,只留下一片白茫茫。 觉得身体越来越沉,仿佛躺在一叶小舟上,河面上吹着大风,小舟随风四处飘荡着,起起伏伏永远也靠不到岸。眼前除了苍白,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摸不着…… 寰宇,你在哪里?我怕…… “于飞,朕在,于飞!”是寰宇的声音,可是我为什么看不到他? “于飞醒醒,快点醒过来!”寰宇的声音好凶,为什么那么愤怒,他对我的温柔哪儿去了? “管于飞,朕命令你立刻醒过来……” “寰宇……”我奋力地哭喊了一声,眼睛倏然睁开,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床榻,看到了满脸焦虑的,我的寰宇。 “太医,皇后醒了,快过来看。”寰宇竟没有再多看我一眼,只是抽身找来了太医。 把脉,扎针,喂药,几番折腾累得我浑身酸痛,可由始至终服侍我的皆是几个陌生的中年宫女,莲衣去哪儿了? “娘娘早些歇着吧!”一个形容朴实的中年宫女替我擦了脸后温和地说,“太医下午再来替您诊脉。” 我身子的确没什么底气,只轻声问道:“本宫得了什么病?莲衣哪儿去了?” 那宫女犹豫了片刻,和身边的姐妹对看了一眼才垂头揉搓着手里的帕子道:“皇上发了大怒,责打了莲衣姑娘,此刻莲衣还卧床不起呢。” 我大惑,拖着虚弱的身体质问:“为什么?莲衣做错什么了?” 那宫女无奈道:“您不是得病,您是吃错了药,那晚莲衣给您喂的药险些要了您的命。皇上说若您转不过来,坤宁宫上上下下全体要跟着掉脑袋。也不是莲衣一个挨打,贴身服侍您的宫女内侍都没能幸免。奴婢几个是涵心殿偏殿里服侍皇上的,先过来顶几天。” 吃错了药?我愕然。 脑袋里徒然乱成一团,好在还清醒自己想什么,遂急切地问:“莲衣她们都没事吧?” 那宫女答:“是皮肉伤,且莲衣历来人缘好,太监也打得轻。只是……莲衣从小服侍皇上,皇上从来没和她红过脸,这一次却连她也不饶过。” 我哪里能放得下心,又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您睡了两夜一天,现在是初九已过了卯时,皇上上朝去了。” 初九了,呵……我心内苦笑一声,管于飞你怎么那么能睡?忽觉得下腹紧胀,便要那宫女来扶我解手。轻松下来,我复又靠着床头躺下,口中道,“替本宫请涵春夫人来一次,本宫想见她。” 却听那宫女为难道:“皇上下旨,若非他的允许,任何人不能进坤宁宫探视您,和贵妃与年淑媛等几位娘娘想来服侍您,也被皇上赶回去了。” “你信不信要是病了,朕就把你送到宫外去养,要你一面也见不到朕。”想起寰宇那天凶着我说的话,不禁委屈,难道真的见不到他么? 但转瞬,疑惑和愤怒便强占了我的心头,是谁向岳祥误传我有娠害喜?是谁……换了我从管国带来的药?只以为我这些日子过得风平浪静,原来,人家只是蓄势待发,甚至,险些要了我的命。为何这个人如此歹毒,每一次都想置我于死地? 第十章 香草美人(二) 过了许久,那宫女见我出神,几步走到我面前,笑得极温和说,“太医嘱咐要您多休息,皇上也吩咐要奴婢们好生照顾您。” “皇上来过吗?”我问。 “来过,除了上朝和忙国事,连饭都是坐在您边上吃的。”那宫女笑着要过来扶我躺下去,却听门外岳祥的声音想起来,“秋露,秋露。” 那宫女回头望了望,尴尬地看着我。我笑:“你叫秋露啊,外头是岳公公吧,你去把他请进来好了!” 秋露笑了笑,回身出去带了岳祥进来。 “岳公公来看望本宫吗?”隔着帘子我见他向我行礼,遂笑道,“你起来说话便是了。” 岳祥抬头朝我这边望了几眼,又低下头说:“皇上让奴才来问一问您此刻的状况。” 我心中一暖,问:“皇上还在朝上吧,怎么把你差遣来了?” 岳祥答:“今日无事,朝会早早散了,但江南各省递上好几道折子,皇上这会儿在涵心殿里看折子。” 他定是不能及时回来看我,才派岳祥过来问状况,再或者,是知道我醒了,故意不来看我…… 如是想着,我掀开被子坐起身来,对岳祥道:“公公慢走一步,一会儿与本宫一起去涵心殿!” 岳祥瞪大了眼睛望着纱帘后的我,脸上写满了犹豫和无奈,但终究他们是拗不过我的。 许是躺久了,走路便感脚下轻飘飘的,穿着厚重的氅衣,我需得秋露扶着才能走稳。在他们看来,我这个皇后一定特别麻烦,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安分。可他们不知道,若今日我不自己走出坤宁宫,往后的路我会走得更艰难。毕竟,这个家不仅仅只有我和寰宇两个人。 撇下众人独自走进涵心殿的暖阁时,寰宇正专注于面前的折子,时而皱眉时而展颜,时而又拿手边的册子翻来看。 我停下了脚步,突然只想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一直这样看着。 可寰宇不会那么不警觉,他抬眼的一瞬似乎看到一个穿着华丽氅衣面色苍白的女子立在仪门处,带着不可思议低下头去后又迅速抬起头来无比惊讶地看向她,浓眉越来越紧,随即“啪”的一声,那支朱批御笔被拍在桌案上滩出一片鲜红。 看着寰宇绕过桌子走向我时,我胆怯地后退了一步,我知道自己此刻定把他惹怒了,可仍希望他能静下来听我说。 “把氅衣脱了,这里暖和出去了会很冷。”寰宇只说了这一句,便伸手解开我的外衣抛在地上,又打横将我抱起一直送到了暖炕上,继而毫无表情地看着我,“在这里待着,不许乱动也不许说话。” 我刚张开的嘴只能怯怯地闭上了,虽然打定注意要和寰宇说清楚这件事情,可面对他不怒而威的脸色,我还是胆怯了。如同受惊的小兽缩起身子,抬起一双因病而略嫌黯淡的眼睛望着他。 寰宇指着大引枕冷冷道:“坐不动就躺下,但不许离开暖炕一步,不然你试试!”语毕便转身离去,回到桌案前继续看他的折子。 我靠在软软的大枕上,鼻尖是温暖宜人的香气,听着西洋大钟的嘀嗒声,看着寰宇心无旁骛的专注神情,渐渐觉得眼皮沉重,随即又沉入了梦乡里去。 梦里,我被一双大手抱起轻揉地拥在怀里,很温暖很安心,这份感觉……我睁开眼,真的在寰宇怀里。 “你真是很能睡啊!”寰宇叹了一声,从一旁的案几上拿过一碗漆黑的药,“喝下去,一滴都不许剩,往后你再敢擅自给自己乱吃药,朕就让你顿顿吃黄莲配米饭。” 我笑了,我知道他心疼我,心里觉得甜腻温暖,就肆无忌惮地笑了。 “喝下去。”寰宇却没有笑,眼角稍稍带出怒意。 我一颤,皱着眉咬牙将汤药喝下,苦涩的感觉仿佛都能钻进牙缝里,要人难受得做呕,我瞧见案几上有一小碟水晶梅子,便一脸期盼地望着寰宇。 寰宇看了一眼,却朗声唤人进来将药碗和蜜饯都撤走,回过头来对我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我不服,却不敢言,也因身体没什么力气,只能软软地靠着他。 “怎么不说话了?朕以为你还有力气朕说一句顶一句!”寰宇任由我靠着他,双手也将我环起。 嘴里的苦涩渐渐提起了我的精神,我极低声地问了一句,“不是吃错药,是服毒了是不是?”语毕,一滴泪水滑落面颊。 寰宇轻轻吻了我,亦在我耳边低声道:“若那两颗药丸都是毒药,若你不是用牛乳送服,若莲衣发现的晚……朕就没有于飞了。若没有你,朕要怎么办?” 我心跳得厉害,恐惧充满了脑海,紧紧贴着寰宇,委屈道:“为什么,究竟为了什么?是因为您太爱臣妾,还是因为臣妾真的不应该存在?” “不许你乱想!”寰宇轻声呵斥,“朕已派傅铭去查,在真相水落石出前,你必须好好保护自己,你答应过朕的话,这一次已经食言。不要以为朕不会罚你,你若再敢食言,朕一定不会饶了你。” 我略略安心,低声嘀咕:“所以您这回就拿莲衣她们来为难臣妾,那板子还不如打在臣妾身上来得痛快。” 寰宇嗔道,“会顶嘴了,看样子是好了。” 我软软地坐起来看着他,问:“是不是宫里人甚至母后,都只以为臣妾是吃错了药?” “朕不想引起恐慌。”寰宇答。 我颔首,眸子里射出一股坚强,极认真地对他道:“皇上放心,臣妾不会再被人欺负第三次的,这下马威,那人也耍够了吧!” “记着你的话。”寰宇看我的眼睛里尽是柔情。 我甜甜一笑,腻着他问:“那您赏臣妾一口糖吃好不好?” 寰宇被逗乐了,微皱的眉头终于展开,捏着我的脸又爱又恨,却仿佛怎么也看不够。我贪婪地享受着他对我的疼惜,我不能再这么被动,若想一生幸福,就必须学会惜福。 第十章 香草美人(三) 寰宇见我静静地躺在他怀里,沉吟了片刻道:“那日岳祥报说你身子不舒服要先回宫去,当时荣妃便笑着问是不是皇后娘娘有娠害喜了,朕本以为是荣妃有心要你难堪,不想岳祥竟笑着肯定了。母后自然欢喜,忙不迭就要和朕一起来看你。到头却空欢喜一场,老太太心里多少会不悦,你别多心。” 我撑起身子温顺地点了点头,又疑惑:“岳公公何以要谎报?” 寰宇知道我身子无力,便又抱我入怀,继续道,“朕后来问了她,又问了莲衣。本是莲衣派你那里一个叫蔷薇的宫女去告诉岳祥,然最后到了岳祥面前的却不是她。岳祥说这些小宫女都穿一样的服饰便没认清楚脸,也因着是喜事就匆忙想往上头报。朕要他认了一天的人,他也没觉得哪个是眼熟的,果真是老糊涂了。” 我心里掠过几分不安,试探着问:“那个蔷薇……怎么没到岳祥那儿?” 寰宇眉头紧蹙,语气中充满了愠怒,“她失踪了。” 心里咯噔一下,我突然意识到,那晚我和寰宥在月下花前见面、说话,只怕也没逃过那人的眼睛,与其…… “皇上。”我柔声唤了一声,略有心虚地抬眼看他,明眸里露出几分胆怯。 寰宇不解,温和地问我:“怎么了?这副神情像是又做错了事。说吧,你病着,朕不罚你。” 我眯眼笑着,柔柔地贴着他,低声将那晚的事情一一说了。 只觉得暖阁里静了半刻,贴着寰宇的胸膛,我能听到里头有力而平缓的心跳。 “朕知道。”寰宇竟一点也不意外,“你走之后四弟也离席,朕便知道他去找你了。” 我抿了抿嘴唇,鼓了勇气问:“有件事臣妾一直想问您,但……” 寰宇轻轻捏了我的脸颊,道:“不是说不可以对朕隐瞒事么,做什么吞吞吐吐的?” “您知道逸亲王放在那只匣子里的纸笺不是弄错了,是他有心要给臣妾看,而您也一早看到了朱漆篮子上刻着的诗词,是不是?”既然他不意外,我也不必犹豫,一股脑将心里的疑惑都问了出来。 还记得那晚无助的颤动,这样的感觉,我必须从心里将它彻底消除。 寰宇凝视着我询问的眼眸,仿佛想看透我的心一般,许久才问了一句,“你告诉四弟朕知道这件事了?” 我颔首肯定。 寰宇又问:“那他对你说什么了,是不是问朕有没有关心过你从前的生活?”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满面的不可思议。 寰宇却轻抚我的面颊,眼神里是七分怜惜三分无奈,“那日朕说要我们的孩子,你哭了,说有些话等想好了再告诉朕,朕许了你。那此刻于飞也许朕一件事,朕有些事眼下也不想对于飞讲,好不好?” 寰宇是天朝的帝王,他统治着一个政通人和经贸繁华的强国,即便是我的皇兄在他面前也需得矮上半分。可他却如此好脾气地问妻子“好不好”。 好不好。这样的词汇,不是不该存在于帝王的世界里吗? “于飞。”寰宇喊了我一声。 我眼圈一红,用力地点了点头,极感慨地说:“于飞记得您的每一句话。” 寰宇笑了,将我放到暖炕上,朗声唤人进来传膳,回头问我:“饿了吧?朕要太医和御膳房一起给你做了药膳,朕陪你一起吃。” 我巧然笑道:“您不是要臣妾顿顿吃黄莲么?”语毕额头便被他重重扣了一记,寰宇嗔道:“不要失了皇后的尊贵。” 我自然不会失了皇后的尊贵,只是在他面前我仅是个小小娇妻,哪里还需什么端庄稳重呢? 待得一切准备妥当寰宇带我入席,眼里瞧着,这顿药膳显然是花了大功夫做的。我略通医术,便知所取原料皆是药食同源的东西,且都有利于身体将毒素排出,又道道菜做得精致漂亮,叫人看了食指大动。我知道定是寰宇又下了死令,逼得那些太医御厨不得不动足了脑筋来应付。 然我才吃了两口用绿豆粉掺了米粉麦粉细细熬出的米糊,外头便报硕亲王傅铭求见,我低声嘀咕道:“臣妾这位义兄真是有口福的人。” 寰宇瞪了我一眼,叫岳祥把人带去偏殿,匆匆吃了两口饭后对我道:“朕要他查出任何蛛丝马迹都来禀报的,你自己慢慢吃。若等不到朕过来,就在暖炕上歇着,记着哪儿都不许去。”他语毕又有些不放心,吩咐岳祥道,“去寿宁宫,若太后那儿无事,请涵春夫人过来。” 我欣然而笑,目送寰宇离开,继而指着一桌子菜对秋露道:“本宫不吃了,你挑几碗没怎么动过的送去坤宁宫,你和莲衣一起吃。” 秋露毕竟也上了岁数,我的意思不用细讲她也明白,遂带着几个小宫女收拾后离了涵心殿。彼时涵春已赶了过来,我不由得笑道:“姐姐好迅速。” 涵春一边脱了氅衣一边道:“太后听说皇上让我来陪您,上赶着要我过来,世贤世忠还在吃奶呢。”语毕便过来抓着我的手将我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满脸关切道,“您又受委屈了,偏这两日皇上下了禁令凭谁也不能入坤宁宫,上一回我又在月子里。”她说得极真诚,“我那么艰难的时候您拖着吉时陪着涵春,可您两回受苦,涵春都帮不上忙。” 第十章 香草美人(四) 我身子无力,便扶着她坐到暖炕上,方道:“何须自责?宁愿姐姐时时刻刻见着我好的时候,那样狼狈的模样,真是不招人见的。” 一个小宫女奉了茶水上来,盈盈笑道:“皇后娘娘的称呼不对,涵春夫人可不是您的嫂嫂么?” 我看她一眼,十四五岁的光景,生的唇红齿白,和寻常宫女一样的装束,却在腰际缀了一只精巧的香囊。 我未开口涵春已然笑道:“这个丫头好生机灵,怎么不见秋露几个?什么时候你们这些小宫女也能进暖阁伺候了?” 那宫女略有些惊慌,跪下答:“秋露姑姑被娘娘派回坤宁宫了,走时嘱咐奴婢留心主子的茶水,平日里奴婢的确进不得暖阁。” 我笑道:“夫人并未责怪你,起来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颤颤起身,垂着头自报家门:“姑姑给奴婢起的名字唤琳琅,奴婢本姓尤。” 我又打量了她几眼,笑道:“很好听的名字,下去吧,告诉岳祥要他往内务府报一声,往后你就在坤宁宫当差,今日就随本宫回去。” 琳琅惊喜万分,连连磕头向我谢恩,我只是笑笑,打发了她下去。 “娘娘如此待见一个小丫头!”涵春取了果脯撕了一小片吃,“宫女等级严明,做到秋露、莲衣这般若非得主子的缘便是要熬上小半辈的,这丫头不过一句笑话,就从粗使丫头近了皇后的身,往后宫里的内侍宫女见了她还得弯半分腰。” 我道:“姐姐明白的,她今日便是赌了这机缘来引我注意。若我为她方才的话恼,也不过赏她一顿板子。若我喜欢了,她往后日子自然好过些。既然她有心巴结我,我乐得收来用,况且她如何有了这缘分,旁人都看在眼里的,多少嫉妒不屑对她而言也是警示,不怕她将来不好好做活。” 涵春托腮看着我,笑道:“今日太后又念叨起您来,说本担心您年轻不经事,但看了月余您的行事作风,早放下了心。却不想您总是多灾多难,又要她担心。” 我留意涵春虽与我亲近,却总以“您”来称呼我,她身为太后嫡亲的外甥女,却从不喊一声姨妈。亦是寰宇的表妹,但在他面前也不曾失君臣之礼。看起来涵春是个嬉笑开朗不拘小节之人,实则将君臣之礼拿捏地很细致,细致到让人觉得极其自然。 我抱了引枕来靠,笑着问:“姐姐的礼数如此周全,在我这里也那么客气。” 涵春莞尔一笑,明白我的疑惑,遂道:“当年太后与先帝大婚,年氏一族就几乎在朝堂上看不见身影了,有的也只是空留官位爵位,不问政事的。太后每每召见母家女眷,也总不忘提醒家人诸事当谨言慎行,切不可辱没门风辜负皇恩。从涵春记事起,就只知道嫡亲的姨母是皇后,但皇后不是姨母。” 我听得饶有兴趣,她又道:“太后这次给一双孩儿起名世贤世忠,也是要我傅王府不忘家中世代忠贤,需得秉持门风感念皇恩。说起来,太后平日里为人和善,这上头却极较真。” 我想起方才寰宇匆匆去见傅铭,笑道:“看得出来皇上极器重王爷,这一次……”念及寰宇对外封锁了我病倒的真相,连忙改口道,“不然大婚前怎会将我安置在傅王府呢!” 涵春颔首而笑,继而却忧心道:“这一回是莲衣给您服错了药,那上一次……”她放低了声音,“来宫里这些日子倒没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可宫外各家王妃夫人之间,却早传得沸沸扬扬,有些话甚至不堪入耳,这一回您突染疾病,不知她们又要如何传了。” 我丝毫不介怀,只道:“这并不奇怪,从前宫里的小宫女都敢背后议论我的皇嫂。有些事只是我们都不知道罢了,知道了,也不必大惊小怪。” 涵春见我如此,也略释然,笑道:“本不该与您说这些琐事,却又怕没有人会告诉您。” 我知她心疼我,坐起身来握着她的手笑道:“可惜姐姐进宫便是要侍奉母后,若能常常陪着我说话多好,白日里皇上忙着朝事,后宫琐事由和贵妃掌理,我是闲得慌。” 涵春笑得暧昧,低声道:“月子里听闻皇上如今专宠坤宁宫,芬芳殿已许久不踏足了。本不信,可进宫这些日子眼里瞧着,娘娘当真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 我面色略红佯装恼她,随即正色道:“好姐姐,于飞问你一件事。”见她应了,我道,“逸亲王和皇上之间,这些年有过大冲突么?” 涵春面色一滞,眼眸微微转了几下,显然是想瞒我什么。 第十章 香草美人(五) “王爷……回府不大说朝廷里的事情。”涵春稍稍坐正了身体笑道,“我若进宫,也是在太后面前说笑,皇上和四爷都极孝敬太后,纵使有什么不愉快也不会在她老人家面前表现出来。所以……我倒不晓得他们之间有没有什么大冲突。娘娘若想知道,不如等涵春下回问了王爷,再告诉您。” 我不愿为难她,握着她笑道:“好姐姐,我知你的心思,往后不说便不说,绕得那么远,姐妹倒生分了。” 涵春见我拆穿她的心思,反释然,低声道:“我们既是姊妹,本互相不该有隐瞒,但你我都身不由己,是不是?”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想起她往日快活的笑声,便把心头的话压了下去,我知若将被人换了毒药的事告诉她,她定会一股脑将事情都讲与我听。可那又有什么用?不过徒增一个人为我担心,而她也定会告诉傅铭,那寰宇也就知道了…… 呵!我心中暗笑,到底是绕不出寰宇的手掌心,这就是帝王吧! 我们又絮絮聊些旁的事情,待得寰宇回来,他面上已是轻松的笑容,“你们姑嫂说话,怎么也不上些点心?” 涵春笑盈盈起身行礼,“才吃了中饭不敢多吃,娘娘已赏了臣妾茶喝。皇上既然回来了,臣妾先回太后那儿,太后也惦念娘娘身体。” 寰宇毫不避忌地过来轻抚我的额头,又看我的脸色,才道:“不急着回去,傅铭在外头等你,你们夫妻两说几句话。朕已同他讲等皇后身子好全了再放你出宫。” 涵春面色一红,应了一句便出去寻她的夫君了。 寰宇坐到我身边,握着我的手看冷不冷,又问:“午饭吃好了么?一会儿在朕这里歇一觉。” 我轻轻靠上他,笑道:“您先前还嗔怪臣妾能睡呢!”又道,“还是早些让涵春回去吧,只怕臣妾的义兄想死妻儿了。臣妾这个义妹不曾给家里添什么光彩,倒叫好端端一对夫妻分隔开,再过久些嫂嫂也该埋怨她的小姑子了。” 寰宇亲了我一口,笑道:“闲得慌瞎操心,这些日子傅铭有得要忙,把涵春留在宫里才放心。” 我试探着问:“义兄那儿,是不是查出什么了?” 此刻,我看不到寰宇的神情,但耳听着他胸膛里的心跳,只希望他不要再隐瞒我。 “那个蔷薇找到了,只可惜……已经死了。” 我心中一紧,想他方才进门时轻松的笑容,难道是人前的伪装? 寰宇的语气愈加沉郁,“她的尸身在一间偏僻荒落的殿阁里被找到,身上还有一瓶药丸,里头的东西与你误服的一样。” 我稍稍颤动了下身子,苦笑着问:“皇上信,信她畏罪自尽?” 寰宇将我拢得更紧,冷笑道:“自然不信,当朕是傻子么?”他继而转了温和对我道,“傅铭是朕一等一的得力贤臣,他又是你的义兄,不论如何都会将此事查清楚。朕不会再要人伤害你,于飞,你也需自己保重。” 我停了半刻,方柔柔道:“那就从您对后宫雨露均沾起吧!” 寰宇闻言用力掰正了我的身体,微怒,“为什么又提这个?你明知道朕在你身上的心思,明知道朕不喜欢那些硬塞给朕的女人。” 我别过头没有看他,只怕看了便没勇气说了,“臣妾未进宫前,朝野皆知您宠爱荣妃,然这一个多月来,您除了去过一次暗香疏影,再没有临幸任何一位妃嫔。皇上……并非臣妾妄自菲薄担不起您的宠爱,可您身为帝王,臣妾身为皇后,我们都有自己的责任是不是?若长此以往,母后也会对臣妾有微词的。” 我不知寰宇有多生气,但他一定不悦了。本酸痛的身体被他这么捏着愈发疼痛难当,然面上方微微一抽搐,他的手就松开了。 “来人!”他沉沉地喊了一声。 岳祥带着人躬身进来,便听寰宇道:“送皇后回坤宁宫。” “等等。”我突然开口,挥手示意岳祥出去,转而拉着已站起身的寰宇问:“您生气了?” 寰宇背对着我,没有说话。 我轻轻晃动了他的手,弱弱道:“您说……于飞不可以有话藏在心里不对您讲的。” “不准再说话,闭上眼睛休息。”寰宇晃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往书案走去,一壁道,“在这里歇一觉,傍晚朕送你回去。” 我抿嘴笑着没说话,他见我没有动静便转身来看。只见我摆手轻轻比了个“嘘”声,低声道:“皇上说不准再说话。” 寰宇气结。 待暖阁又静下来,我躺在暖炕上看着寰宇批阅奏折,心里却难以抑制一阵阵的冰凉。 小女儿的撒娇嬉笑,能消除的只是短暂的伤楚。我可以用它在寰宇面前掩饰我的彷徨,可以让寰宇以为我不害怕。可是,又能成功多少次呢?正如寰宇说的那样,难道当他是傻子么? 惜福!如何才能惜福?那些要寰宇生气的话并没有错,我知道他心里很明白,只是我们都不愿承认罢了。 “皇上……”我撑起身子唤了一声,他抬眼看我的神情,仿佛已洞悉了我稍后要说的话。 第十一章 素颜肃言(一) 自那一日寰宇送我回坤宁宫后,圣驾直到十五晚才再次临抵。之前那几日,寰宇有三日宿在芬芳殿,一日在暗香疏影,再一日召贵人华琼婕侍驾涵心殿。 皇帝三日连宿芬芳殿,听闻荣妃为此颇得意了许久。我因病中不见人,故未曾见到她灿烂的笑容。然每日常云倩来向我禀报宫中琐事时眉梢眼角间的几分黯然,也能反衬出萧氏的得意。 今日寰宇来时,莲衣也养好了棒伤出来侍奉。寰宇在案上写字,我看着莲衣进出两次换茶水焚香,却都是差了琳琅来问我们需要什么。她第三次进来时,我终忍不住唤道:“琳琅你带大家出去,皇上和本宫有话要与莲衣讲。” 琳琅的确是有几分聪明的丫头,连忙带着众人出去没多问一句话,只留下莲衣垂首立在我和寰宇面前,亦不出声。 我轻轻扯了寰宇的袖子,低声道:“您不问问莲衣的伤好没好?”我深知莲衣不论凭岁数还是阅历,在这宫里是比一般主子还有脸面的人。头一回被皇帝责罚,定下不来台。以她的心胸自然不会怪我那日非要吃自己带来的药,既是毒药我早晚都会吃。但他们主仆二人毕竟二十年的情谊,头一次脸红,只怕有心要缓和,却不知该如何消除芥蒂。 寰宇放下笔来抬眼看莲衣,一时也不晓该如何问,被我轻轻推了一推,他方道:“那日朕盛怒之下冲动了一些,但莲衣你的苦头也没有白吃。皇后这件事需得瞒下六宫耳目,朕只怪你们擅自给皇后服药,连你一起责罚才能服众。你跟了朕那么多年,朕对你如何,你自当清楚。” 莲衣垂着头没有说话,手里却不自觉地扯着裙带,将裙带在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我翩然踱步至她面前,温和道:“有什么话就和皇上说吧,我避一避。” 莲衣大惊,急急道:“奴婢没什么要绕过您的,主子不需回避。” 见她开口,我方道:“比起我来,你更懂这宫里的规矩,也明白帝王之道。皇上那日罚你一来盛怒之下,二来也是给我警示,你若仍对皇上心存芥蒂,那你我主仆也做不了了。” 莲衣沉默了片刻,绕开我缓步到寰宇面前跪下说:“二十年来奴婢如何侍奉您,往后所有的二十年,奴婢也当如何侍奉娘娘,娘娘是您心上的人,便是奴婢要守护的人,奴婢不会再让娘娘被人损伤一丝一毫。” 我盈盈笑着扶起莲衣,对寰宇道:“莲衣多窝心呀,向您认错还不忘夸臣妾,皇上也给个笑脸,您这样紧绷着,臣妾也不敢说话了。” 寰宇瞪我,却已对莲衣笑了,“朕能没有莲衣你照顾,皇后可不行,小孩家家一般,若缺了你怕是饭也不会吃了。” 莲衣忍俊不禁,寰宇也干咳了几声忍笑,我恼道:“到底偏疼莲衣,为引她一笑就拿臣妾来做料。” 那一晚的笑声化解了矛盾,莲衣对我也比从前更加亲近。又暗中把尤琳琅的出处为人查得清清楚楚,得知她只是比旁人伶俐一些人尚本分,才放心她留在我身边。 后来莲衣告诉我,我中毒那晚寰宇恨不得即刻抓了凶手来千刀万剐,把一些个太医吓得半死。她跟着寰宇二十年,从不知道皇上还有那么大的脾气,仿佛为了我什么都会做一般。 闻言感念寰宇对我的情谊,为了不要他再为我担心,便更加处处小心,又细细地向莲衣打听了宫里所有妃嫔的家世出身,之后的路我笃定要走得比任何人都稳妥。 转眼到了二月二十五,正是二皇子宇琛的周岁,我亦病愈出宫有些日子了,便嘱咐内务府好好热闹一下,更在那一日又晋这些日子侍驾颇得寰宇欢心的华贵人为荣华赐住沁怡堂,让六宫羡慕不已。 但那一日本热热闹闹了一整天,却在晚宴上依着萧亦瑶给宇琛抓周时大大扫了兴。 按照习俗内侍们拿了书册、弯弓、印章、珠串、风筝、果子和装了银子的荷包摆在小宇琛的面前,然寰宇却说印章少不得叫人联想便撤了去。 之后乳母跪在炕头的弯弓与书册之后引逗宇琛,小家伙慢慢悠悠地往前爬时,众人都提了口气静静地看着。 眼看着宇琛要爬到乳母面前,萧亦瑶扯着帕子满脸的激动时,小家伙竟突然转了向,一把抓了只苹果一屁股坐下咧开嘴笑了。 众人也哄堂而笑,早有伶俐的小太监说起了吉祥话,说二殿下平平安安一生享福不尽。本来抓周也只是图个热闹,且是她自己提出来的,可仿佛极不满意儿子抓了只苹果,萧亦瑶缠着寰宇定要儿子再抓一次。 寰宇不胜其扰,说道:“不过玩笑,你何必较真。又是你要孩子抓周,如今平平安安不好么?” 萧亦瑶悻悻不敢再提,却听坐于一旁的年淑媛突然笑道:“臣妾听闻大皇子过周岁也抓周了,贵妃娘娘,您还记得大皇子抓了什么吗?” 常云倩深情地看了一眼寰宇,脸上极尽谦恭与温和,笑道:“那日也不过是大家图个热闹来玩,便摆了几样东西给宇坤来抓,这孩子哪里懂什么,就抓了先帝赏的脂玉镇纸在手里。” 萧亦瑶撇嘴冷笑道:“大皇子的确聪明伶俐,倒也不用贵妃姐姐这般到处炫耀吧?”此话一出,席面上冷清了许多,几个背着萧亦瑶的妃嫔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寰宇的脸色也不好看,却对常云倩道:“母后今日身子不适,你先离席去看一看!” 众人皆知寰宇话中的意思,上一回美仁周岁时太后便不曾出席喜宴,这一次孙子周岁老人家仍旧不来,寿宁宫对荣妃是怎样的态度已不消人来阐明。然皇帝让一个宠妃在众人面前如此没有面子,不由得要萧亦瑶气恼着涨红了脸面,却一句也不敢顶回来。 我欣然出面打圆场,笑道:“酒也过了三旬,我们二皇子终究是一生平安了。今日华荣华晋封之喜,皇上也该贺一贺荣华,不如先散了,本宫与和贵妃一同去探望母后。”遂招手要华琼婕到了面前,笑着嘱咐:“皇上喝了酒,荣华需小心伺候。” 如此荣耀要华氏受宠若惊,寰宇也不推让,便带着她离开了。 我与常云倩并肩走时,侧身看了一眼萧亦瑶,她面上并无愤恨的神情,眼角只有一抹叫人同情的凄楚,不禁反叫我生了疑惑。 第十一章 素颜肃言(二) 因吃了酒席,我提议步行至寿宁宫以消食,常云倩自然听从。与她行至半路,她忽然凑近我身低声问:“娘娘不会介意荣妃妹妹方才那句话吧?” 我笑道:“不过天下父母心,谁都偏疼自己的孩子,皇上也定能理解。” 常云倩小步跟着我,大度而体贴道:“但荣妃妹妹连连在太后那里吃闭门羹,面子上总抹不开些。臣妾在她面前也说不上话,别的不怕,只怕她一味较劲,反惹皇上不畅意,而皇上又是最重孝道的。” 我停了脚步,唤琳琅递了手炉上来捧在怀里,又缓缓前行,一壁笑道:“贵妃侍奉皇上日子最久,圣上怎样的脾气你当比本宫还了解。若要恼,皇上方才便恼了。荣妃也不过耍耍女儿脾气撒撒娇,且太后那里也不曾有过微词,较劲一说太严重了。自然贵妃的话本宫入心了,往后会稍留意荣妃,顶好……这后宫琐事既是贵妃掌理着,你作为姐姐多与她说说体己话,比本宫严词喝令强上百倍。是不是?” “……是。”常云倩有一瞬的犹豫,却不得不应。 转眼行至寿宁宫,因涵春已于前几日出宫这里确冷清了几分。然我们并未见到太后,只有老嬷嬷出来复命,说太后歇下了不敢惊动,我们的心意她会转达,请我二人早些回去歇息。 我遂与常氏分道而行,待回到自己的住处,莲衣才道:“这些日子年淑媛越发在众人里凸显了,自皇上当年离了她的安阳馆,已好久不在宫里行走了。主子进宫后,她频繁出入坤宁宫也罢,今日怎又挑起和贵妃的风头了。” 我分别拆下小指上的烫金嵌碎玉护甲,将两只放在一起对比成色,听完莲衣的话才说,“这两只小东西不一样倒别致,不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戴在手上显得呆笨。”继而才抬眼看着她笑道,“既然如此,就让年淑媛协同和贵妃管一管这后宫吧,她憋屈多年,吐一吐眉总不算过分。” 莲衣又问:“您怎么看这些个妃嫔呢?” 我眯着眼笑道:“莲衣你比我清楚吧,和皇上一样最爱明知故问套我的话。”顿了顿道,“从前皇嫂告诉我,有个道理虽俗却处处管用,我用雅一点的字来讲给你听,就是‘吠犬不袭人’。” 莲衣无奈我此刻还有心思玩笑,呵呵笑道:“雅一点又如何?左不过是爱叫的狗不咬人嘛!” 我微微摇头道:“皇上喜欢大雅,你这话叫他听去,定嘲笑你少读书。” 莲衣替我将凤钗珠环一一从发髻取下,去了那些纯金宝石之类的饰物,我的脑袋油然一松,却听莲衣不紧不慢道:“少读书才好哩,心思也浅。那些孔孟之道虽然有用,却叫人把心眼给钻小了。动不动就框在那里头,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我悠悠笑道:“是啊,也不知你们荣妃读书多少?却总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我从前见过的宠妃只怕比皇上如今所有的妃子也不少多少。只是人家个个博宠有方,却没一个像荣妃的。她有如此妍丽绝色的容貌,为何不再多生一颗玲珑剔透的心呢?今日和贵妃近我的身,仅就着那灯笼的朦胧,我都瞧见她眼角几条细纹了。想是宴席时间久了些,她不曾补妆才露了出来。” 突然意识到什么,抓着莲衣的手笑道:“你们不一样的,你别多心啊!” 莲衣不以为然,“就是奴婢读书少,才不晓得听了话要过一过再听音,娘娘自己多心了呢。” 我嗔她狡黠,又叹道:“方才离开芬芳殿时见她的模样,我是不忍的。奈何……皇上恼了,谁能拦呢。” 莲衣见我费神,便不再说话,侍奉我躺下便退了去。 偌大的床榻,我躺在上头更显得空荡荡,但此刻寰宇却在沁怡堂里陪着华琼婕,他怀里抱着的是另一个女人。 我蜷起身子将下巴抵在膝头,又用被子将自己裹了个严实,心中苦恼道:其实稍微雨露均沾也就行了,难道下回来,要等下月初一不成?寰宇啊,你也太顶真了! 第十一章 素颜肃言(三) 还记得第一夜独眠,我辗转了一晚没睡,现如今心中仍会生出几许寂寥,倒也能平静下来,拥着被子躺下略思几刻与寰宇言笑的场景,便能睡去了。 翌日清晨,我尚在梳洗,琳琅便进来道:“娘娘,和贵妃、年淑媛,还有华荣华已到了。” 常氏和年氏每日都比旁人来得早,华氏昨夜承恩自然要早些来向我致谢,一如上一次林宛梅。然琳琅之后的话却要我心中恼火,她道:“皇上今日从芬芳殿上的朝,听闻昨夜都过了子时突然离了沁怡堂,今日早晨宫里才知道这件事情。” 莲衣挥手要她到外头侍奉几位妃嫔,这边替我紧着头上一颗大明珠,口中道:“奴婢疏忽了,往后会多派些人留意各宫动静。” 我有怒意,但还冷静,“皇上既然不想让人知道,我们倒不知道落得清静。我只是奇怪以皇上的个性,怎么会如此薄情华荣华,记得大婚那晚,纵使小皇子抱恙传来,皇上也不曾离开我半步。” 莲衣低声道:“因那是您啊!” 我不认同,反问:“难道是华氏侍奉不当?我不信,她虽无林昭仪的姿色,性子像了六七分,家世不厚故为人也谨小慎微,顶多要圣上怪其她拘谨之类,怎么会恼到离宫?” “我们猜总没个准,一会儿您瞧几人的颜色便有数了。”莲衣说着自言自语道,“别又是当年年淑媛的旧事重演吧!如此,可糟蹋了华荣华了。” 我将一只翠绿莹润的镯子滑入手腕,口中道:“争风吃醋并没什么大害,但动不动就要一个人永不得翻身,着实叫人恼火。这样的人侍奉皇上我不放心,将来有了皇子更叫人担忧。” 莲衣丝毫不惊讶,扶了我起来拿香炉绕着我的衣衫广袖微熏了几下,只是道:“娘娘今日要替华荣华出口气么?” 我笑道:“真心疼她便要她和我一起隐忍,今日有别的事情要做。”语毕便振了广袖,稳稳向外行去。 待我落座与三人闲话,妃嫔也陆续而来,却始终不见萧亦瑶的身影,末了芬芳殿内侍来告假,说小皇子着了风寒,娘娘照顾着不敢离开半步。 我闻言便对莲衣道:“吩咐御医馆日夜待命伺候,尽最好的药材来用,不必上报请取。”莲衣姗姗离去,我方对众人道:“春寒尚未退去,本宫因从南方而来,故总比旁人穿得更严实,又病了几次便也成了良医。大家切莫为了妍丽而减了衣衫,身体要紧。” 众人谢恩称是,我又道:“便是这个季节容易得病,和贵妃日日料理宫中之事,但仍需照顾大皇子,本宫早该给你指派几位姐妹相助,但各宫都嫌体弱,看了这些日子,倒是年淑媛不错。往后有什么不打紧的琐事,贵妃也不必亲力亲为,放手让年淑媛去理吧!” 我又笑道:“两位昭仪莫觉得本宫偏心淑媛,你们的身子都没她好,怕累了你们。” 林、冯二人自然乐得清闲,谦恭了几声,便有年氏盈盈拜倒领命谢恩。我笑道:“小公主晨起也咳了几声,本宫要照料几番,淑媛今日就替本宫走一趟,去芬芳殿看一看小皇子。” 年宝怡愣了愣,仿似有几分无奈,终还是应承了。 “如此散了吧。”我笑道,“荣华留一留,本宫知你长于女红,想为美咲缝件新衣裳,你替本宫选几个花样。” 华琼婕盈盈立起,待众人离开后才向我走近了几步。 “荣华也是聪明人,本宫留你何意,不消再解释了吧!”我已唤了琳琅奉新茶,又赐她落座。 坐在脚凳上华琼婕手捧茶碗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昨夜小皇子不舒服,皇上才连夜去陪荣娘娘,嫔妾……并无不是。” 浓睫忽闪,华琼婕眼底透出的是一片无奈,能在我面前说自己“并无不是”,可见她性子虽弱,却也有几分好强的心在。我盈盈笑道:“如此便好,本宫担心荣华或有不周到的地方让皇上误会,那本宫也好在中间替你说几句话。荣华性子好,太后与本宫都喜欢,俱言这样的女子侍奉皇上才好叫人放心。荣妃那里……你也不必多心,她的性子脾气,只怕你比本宫更了解些。” 华氏方展眉而笑,低声道:“娘娘厚爱让嫔妾无尚感激,进宫这么多年……终看到……”她停了停,声音放得更低,“本以为嫔妾一生就此过了,有今日的一切,多是娘娘抬举恩赐,往后赴汤蹈火,娘娘只一句话,嫔妾在所不辞。” 我笑道:“日久见人心,想皇上那日召你侍寝,也非本宫的意思。只盼你好生保养身子,若能孕育皇嗣,自然皆大欢喜。皇上于你及荣华的前程,便非本宫可以估量许诺了。” 华琼婕已宽了十分心,捧着茶碗欠身:“嫔妾记下了。”彼时莲衣正回来,复命道:“皇上昨夜便派了御医馆侍奉小皇子,听闻小公主咳了几声,院士随奴婢回了来,此刻在外头待命。” 我对华琼婕笑道:“陪本宫去看看小公主吧!” “嫔妾……想去看看小皇子。”华琼婕起身道,“如此方能平六宫议论,嫔妾确无不是,但人言可畏。拂逆您的意思,还请娘娘谅解。” 我扬手笑道:“何来拂逆,荣华如此才叫人放心。莲衣送华荣华出去,再请太医来看看美咲。” 如此太医进出,得知美咲并无大碍,我哄着她喝了川贝枇杷叶添冰糖熬的汁子,又陪着玩了一会儿,转眼便到午膳时分。寿宁宫却突然来了人,说太后请过我去吃饭。 连忙要莲衣备下几盒梨膏糖,抱着美咲匆匆过去。然果不出我的所料,太后也为了昨夜之事问我,又不想引人注意,故午膳时分才来叫我。 她抱着美咲哄她吃果子,抬眼问我:“小皇子那里,皇后也要关心着。” 我道:“儿臣知道了,只因今日美咲也不舒服,才先遣了年淑媛去看看。本想等午后美咲睡了,儿臣再过去芬芳殿。” 太后很不经意却最自然地说:“年氏性子并不好,往后有什么事情,还是让林昭仪或冯昭仪来做!” 我颔首:“儿臣记下了。”心里却明白,太后表面上与六宫不亲近,实则将每一个人都看得透透的,譬如我来了许久,她只问昨夜寰宇去芬芳殿,却不问华氏是否有问题,可见心里早有了底。 太后将美咲给乳母抱去,看着我道:“正月里皇帝专房坤宁宫,你们新婚燕尔哀家也觉得无不妥,但也不免担心六宫难平,好在如今皇帝也明白了。皇后你出身皇室,当十分明白妃嫔于皇帝的责任于朝廷的责任,皇帝膝下子嗣稀少,会让外臣百姓对皇室生疑的。有时候有些事情很无奈,但不得不面对。” 我欠身笑道:“母后讲的话儿臣谨记。” 太后的脸上浮现满意之色,她伸手握着我说:“哀家知道是你劝皇帝雨露均沾的,以他的脾气只怕对你存了几分气的。我的皇儿,皇后这个位子并不好坐,哀家既是过来人,有什么定能明白你的感受。但凡你觉得对的,尽管去做,记着哀家这个母后在背后支持你,纵使皇帝有脾气,你也不必惧怕。” 我心头一暖,眼里热热地就湿润起来,略带羞涩地笑道:“儿臣有母后,就什么也不怕了。” 我不知道老太太为何突然对我说这些话,但一句“过来人”要我明白,阅人无数的她实则看人一眼心里就能有八九分底,孰好孰劣她尚不对我言明,许并非要我自己摸索,而是她觉得还不到要清理门户的地步。我暗自笑,不知我中毒之事,太后知晓否。 “这是自然。”太后拍着我的手笑道,“眼下哀家还有件事情要你帮忙。” 我笑:“母后何以这么客气?吩咐儿臣便是了。” 太后略略叹了一声,收回手去道:“不是客气,而是的确要你有些为难。你知寰宥如今年有二十了,可王府里不仅没有正妃侧妃,连个侍妾都没有。皇帝不管这些,哀家不能不管。可这孩子以叫哀家宠坏了 ,饶是我苦口婆心,他终是凡心不动。长此以往要叫人笑话的。过些日子哀家请些皇亲贵戚公侯世家的女孩儿进宫赏花,你与哀家一起物色几个,再由你出面劝他,哀家不信他敢拂你的面子。皇后可愿意?” 因之前的种种,我本不愿与寰宥接近,奈何太后开口哪里能推辞,只能盈盈笑着答应,心里却盘算着如何能让自己置身事外才好。 第十一章 素颜肃言(四) 太后又道:“届时皇后尽管挑你中意的女子,是否适合宥儿,哀家最后再选一选便好。” 我只能笑:“儿臣明白了。”抬眼看太后,她满目的期盼,仿佛养子的婚期就在眼前,我却无太多信心,想那寰宥眼眸里的淡定闲逸,若非心上女子,他愿意被一个强塞给他的女人束缚人生么?这一点,他们兄弟两个倒有几分相似。 那日我才出寿宁宫,要为逸亲王选妃的消息便不胫而走。宫内妃嫔奔走相告,凡家中有待嫁小妹侄女的也纷纷发函出宫报知家里准备。莲衣告诉我,原来我还未回宫,就有各宫前来坤宁宫谋热乎,想从我这边当差的宫女内侍口中打探皇后的喜好。 傍晚时分,年淑媛姗姗而至,倒非来荐淑女,而是为我晨里嘱咐的事情复命。 “小皇子已退烧了,下午醒来吃了半碗麦糊,眼眸里也有精神了。”年宝怡絮絮说着,却始终不抬头看我,“太医说是小皇子昨日太辛苦,又吹了些风,服药发些汗就好。” 莲衣朝我递了个眼神,我颔首会意,问道:“淑媛辛苦了,本宫看你脸色不好,早些回去休息吧!” 年宝怡红唇蠕动了一下,犹豫了一瞬还是道:“臣妾还好,就不打扰您歇息,先告退了。” 看着她缓缓立起来,恭敬的眼神在转身间顷刻黯然下来,我朝莲衣看了一眼,她即刻笑盈盈追了一步,扶着年宝怡道:“让奴婢送淑媛娘娘出门,呀……您的眼睛怎么这么红?” 年宝怡闻言又惊又怯,还等不及说话,她身后的贴身宫女便“咚”一声朝我跪下,磕头如捣蒜,哭着说:“皇后娘娘要为我家主子做主啊!荣娘娘她太欺负人了。” “娘娘莫听奴才胡言,臣妾没事的。”年宝怡连忙来向我解释,然语未完,已满面清泪。 方才发现,她脸上无一点脂粉,净白纯素的一张脸,眼睛又红又肿,眸中溢满委屈,凄凄楚楚,我见犹怜。 我悠悠道:“淑媛既然说无事,那本宫也放心了。但身为妃嫔怎可一脸素容?便是皇上瞧见了也不喜欢,大大有失体统。” 年宝怡盈盈拜下称是,然那宫女却不服气,冲着我道:“娘娘明察,我家主子是哭坏了妆容,又是来向您复命请安的时辰,才来不及做新妆。” 我微微皱眉,对年氏道:“淑媛还需好好教导身边的侍女,这样没规矩在本宫这里也罢,只怕太后见了不喜欢。” 年宝怡几乎要哭出来,却只能叩首称是。 “莲衣拿昨日内务府新送过来江南碧溪斋的茉莉胭脂和槐花蜜粉送给淑媛。淑媛回去吧,但凡你尽心了,皇上和本宫都看在眼里的。”语毕我起身回内室,未再看她一眼。 莲衣再进来时,见我已坐在妆台前,不禁问:“娘娘要出门么?” 我挑一支紫金凤钗在云鬟上比了比,口中道:“随我去芬芳殿一趟,把小皇子接过来照顾。” 莲衣怔了半刻,立在我身后没有说话。我道:“这么多年太后对荣妃什么样的心思我这才来的人都看得出来,偏她自己还懵懂无知,可怜的还不是膝下三个孩子?反正美咲日日无聊,顺便把她两个姐姐也接过来。” “您不怕她急红了眼跟您……跟您……”莲衣终究不敢说那个词,可我却知道,她怕萧亦瑶找我拼命。 我道:“皇后抚养妃嫔的子女本就天经地义,何况我只是要照顾几日非想夺她的孩子。她若敢闹事才真真是不要命了。” 莲衣将信将疑,匆匆替我梳头换衣裳,许是担心荣妃闹事,便多带了十来个宫女内侍随我出门。于是继逸亲王选妃,夜幕降至时,宫里又以讹传讹出一件大事:皇后因年淑媛受荣妃羞辱,亲自带人往芬芳殿抱走了皇子和两位公主,荣妃哭天抢地也无济于事。 闻言,莲衣只无奈笑道:宫里都是这样,死人都能说活了,方才荣妃可掉眼泪了? 这一晚,寰宇并没有来我的住处,他竟极默契地去了安阳馆,我虽感念他懂我的心思,却也晓得对他而言这么做着实有些为难,只盼再见到他时能好好为我的愧疚做补偿。 莲衣来侍奉我安寝时,顺口提了一句,“和贵妃娘家小妹今年十九岁还未出嫁,听闻是仰慕四爷,此生非四爷不嫁。” 我不禁笑道:“好有趣的女子,这样的性子倒不像她的姐姐。只不晓得你们四爷喜不喜欢了,改日她进宫来,你指给我看。” 语毕却见琳琅火急火燎地进来,说道:“荣妃娘娘带着宫女去安阳馆了,不知眼下是什么状况。” 我不以为然,反对莲衣道:“今日瞧她那眼神我便知道纵使皇上今晚来我这里,她也会来的。凭她去闹吧,非要吃了亏,才明白。” 莲衣挥手退下满脸焦急的琳琅,对我道:“几位娘娘的年岁都比您大,却没一个有您的气质和沉稳,公主倒底是公主,奴婢算服了。六年来,荣妃是头一次闹到皇上面前去,以皇上的性子,她占不到便宜的。” 我叹道:“并非想她荣妃颜面扫地,面子都是自己给的,她不做人,难道三个孩子也不做人么?树敌太多不是好事,好比自恃年轻贪凉,老了风湿作痛才悔,有意思么?” 待满头青丝滋润毕,琳琅又怯怯地进来道:“主子,听说荣妃娘娘被皇上下令强送回芬芳殿,禁足了。” 第十二章 室迩人远(一) 翌日各宫前来请安,人人都带着观望态度瞧我的脸色,我却半句不提荣妃一事,只几句话抬举了年宝怡。她因复得圣宠并受我的厚待,一时间风光无限,叫人好生羡慕。年宝怡倒识大体一些,只做淡妆示人,言辞恭谦,毫无半点盛宠之下的骄傲。 昭仪冯煦想是家中有待嫁的女儿,见我心情不错便笑着问:“臣妾听闻太后有意为四爷选妃,皇后娘娘做红媒,不知臣妾听的可真实?” 我笑道:“本宫才来多久?各家小姐连面都不曾见过,这都是后话。然母后有意邀各家淑媛进宫赏花倒是真事,入了三月天气转暖,御花园里也琼英尽放,正是赏玩的好日子。冯昭仪如此热情,这件事本宫就交由你来督办可好?” 仿佛能有近水楼台的便宜,冯氏连连答应,我无意中瞧一眼常云倩,她果然若有所思,坐于一旁不语,只怔怔地想事情,许是为她那十九岁还未嫁的小妹发愁。 常云倩之父常建业官拜一品右丞相,膝下无子,仅有常云倩等五个女儿,其中长女及幼女为嫡出。长姊入宫为贵妃,其余庶出姐妹也自然跟着鸡犬升天,本无为正室之命,而今皆为京城官邸的正房太太。自然同胞的小妹更要高人一等,可挑来挑去一晃到了十九岁还未定亲,不禁急煞老丞相夫妇。传说其是一心等待逸亲王,真实与否也不得而知。 待众人散去,莲衣抱了宇琛来,小家伙突然离开母亲很不适应,在我怀里一动也不动,只拿委屈的眼神看着我。一副想哭不敢哭的模样,可怜他小小年纪已懂得畏惧,也着实叫人乍舌。 “美瑭和美仁如何?”我拿筛得极细腻的果泥一口一口喂宇琛,一边问道,“美咲和两个姐姐玩得开心么?” 莲衣笑道:“大公主和二公主只以为是过来住几天玩,又好像从没那么轻松过,一早起来就和小公主吃玩在一起,姐妹三个很亲热。” 宇琛吃了两口不肯再吃,似乎是在抗议我将他从母亲身边带开。我唤了他的乳母过来,严肃道:“把小皇子带好了,若瘦了病了,本宫定不轻饶你。” 待她抱着宇琛离去,莲衣传了早膳来与我吃,笑着道:“亏得娘娘小时候带过侄女,不然带孩子是个大学问,便是奴婢也无甚经验。” 我道:“如今想想,指不定是我那皇嫂历练我,也是她有心了。” 莲衣笑而不语,待我吃毕方道:“今日看起来,冯昭仪也有心要谋这门亲事,她是家中幼女,难道是为了什么表妹侄女么?” 拿了粟米碎踱步到院子里喂雀儿,我思量后道:“这件事情我需问一问皇上怎么看,毕竟将妃嫔娘家的女儿再嫁入皇室为媳妇,不管对于哪一家而言那荣耀都是举国头一份。若选错了人选错了门楣,抬举了扶不起的人来,到头来头痛的还是皇上。” 却听琳琅捧着盛粟米的盘子在一旁笑道:“也要看四爷喜欢不喜欢才好。” 我闻言扭头看她,见我奇怪的眼神,她方觉自己失礼多嘴,慌得一脸通红。 第十二章 室迩人远(二) “琳琅替我去把三位公主带过来。”我没有询问和责问,只差遣她离开,继而才问莲衣,“琳琅怎么进宫的?” 莲衣答:“依矩采选进宫的,进宫两年了,去年秋天才分配去涵心殿侍奉。” 我将手里的粟米碎尽撒了出去,惹得那些鸟儿竞相争食煞是热闹,拍了拍手掌问她,“普通宫女去不了涵心殿的吧!” 莲衣又答:“琳琅最早在内务府做粗使,说白了就是奴才的奴才,一日因犯了错被罚,恰巧四爷去内务府吩咐差事,瞧见就救下了这丫头。内务府里的人怕惹了四爷,就巴结着将这丫头分配去了涵心殿。其实四爷从来事过就忘,哪里还能记得她。内务府白小心罢了。奴婢看她也没再接触过什么旁人,觉得还妥当。” 我微微摇头,隐约觉得琳琅那日那么大胆地在我面前说话许是还有别的原因。这丫头心里藏了什么事,需得慢慢推究。 说话间孩子们已被带来,我要莲衣与琳琅拿粟米给她们喂鸟。三个孩子都一手拉着乳母一手颤悠悠地洒粟米,突然一只白鸽扑棱棱飞到美咲的手里啄食,小丫头当即就吓得大哭。美瑭倒极有姐姐的模样,过来抱着美咲的脑袋哄她,拿手抹她的眼泪。 我看了心暖,蹲下身子笑道:“大姐姐真是疼妹妹的好姐姐,你看我们咲儿,胆子那么小,又哭鼻子了。” 美瑭听我夸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放开了美咲,双手背在身后喜滋滋地看着我。美咲则扎进我怀里撒娇,哭得愈大声,惹得美仁过来躲在姐姐身后羞她。 乳母侍女们都笑了,院子里热融融叫人喜欢,忽听得熟悉的声音从后头传来,“好热闹,却不叫朕凑一凑。” “父皇!”美咲一见寰宇,便蹒跚着朝父亲跑去,撒着娇示意她的委屈。 我也有一日不见寰宇,再见心里自是欢喜。见他也高兴,便拥着美瑭和美仁过来请安,又从他手里抱过美咲,朝膝下两个小丫头努了努嘴。 寰宇知我心意,俯身抱了美仁在怀里,又耐心听美瑭说方才发生的事,极亲和地夸赞了女儿。我眼里瞧着,美瑭和美仁虽不如美咲长得玲珑娇俏,却也并不似在母亲身边那么拘谨,此刻答着父亲问话也颇伶俐聪明。 寰宇陪着女儿们又喂了一会雀儿,吩咐乳母带了她们下去,见天气极好便要和我在院子里晒太阳说话。 我唤莲衣将铺了兽皮褥子的美人榻搬在院子里,另设了暖炉茶炉,添了小桌小椅,待一应俱全,便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烹茶。 茶香四溢时,寰宇也歇了片刻,醒来见我正细细地斟茶,自取了一枚果子吃,嘴里笑道:“到底是公主,这日子过得也比旁人惬意。” 我并不喜欢,只道:“从前宫里也非于飞一个公主,自然是那些宠妃的女儿更像公主了,臣妾不过是没影的太上皇留下的女儿,哪里那么金贵了。” 寰宇听出我话里的几分怨气,有些歉意,搂着我哄道:“朕往后不提了,别想那些过去的事情。” 我方欣然而笑,端了一小盅茶在他面前,“那皇上多喝一口。” 他拿过茶杯没有喝,眉头微皱,问:“美瑭姊弟三个,你预备留多久?” 我自己取了一杯茶暖手,思量道:“荣妃何时服软,何时便把孩子还给她。” “呵……终是有人能治她了。”寰宇的笑略带苦涩,我知道他再不济也不会对萧亦瑶薄情,毕竟她是寰宇三个孩子的母亲。 我故意拿酸:“皇上要是心疼了,即刻送回去也不无不可。” “又耍心眼是不是?”寰宇回了心思,捏我的脸嗔道,“这张利嘴,叫人又爱又恨。” 我脱开他的手离了坐,昂着下巴道:“母后说往后皇上若欺负臣妾,只管去寿宁宫告状。” 寰宇一愣,随即喜上眉梢,问我:“真的?母后真的这么对你说的。” 我知他喜我与婆婆关系如此融洽,越发得意,笑道:“还能假么!母后可是握着臣妾的手说的。” 寰宇朝我张开手,“过来,朕的于飞这么讨人喜欢,要朕好好看看。” 我自不拂他的意思,笑着入他怀里奉他喝了茶,便听他问我:“四弟的婚事母后也要你张罗是不是?你预备选谁?” 我认真道:“臣妾想听您的意思。” 寰宇捏着我的手,思量后方道:“朕的意思,顶好不要选宫中妃嫔娘家的女子,寰宥毕竟是正牌的皇子亲王,他如今虽不沉稳,但朕来日必要重用他的。” 我笑道:“臣妾明白。只是……您听说过和贵妃家里常小姐的事么?” 寰宇眉头微微一蹙,冷声道:“常建业有些放纵这个女儿,若闹大了,会要朕难堪的。” 我倒越发对那位常小姐起了兴致,她比我大一岁,我们两个也算年龄相仿,说起话来应该不难,我掰着寰宇的手娇滴滴道:“要是臣妾替您解决了这位常小姐,皇上赏于飞什么?” “解决?”寰宇嗔道,“哪里学来的字眼?还好意思跟朕要赏?” 我赌气道:“顶小气就是皇上了,总有借口托赖!” 寰宇气结,握着我的腰肢挠痒,嘴里热乎乎问我:“谁小气了?再说一句试试?” 我哪里吃得住痒,一早笑伏在他怀里告饶了。 第十二章 室迩人远(三) 寰宇抱着娇嘘喘喘的我问道,“怎么求饶了,不是很厉害么?” 我无辜道:“再厉害也没皇上厉害,是于飞小气,往后再不敢说这话,皇上饶她这回。” “知道就好!”寰宇笑着放开我,拿了茶来吃,转而正经问:“什么时候替寰宥选妃?” 我有些奇怪,“皇上也很着急这件事情么?母后那日还说您不管,她不能不管呢!” “朕了解他,他自在惯了,并无此心思。若逼他,不定哪一日就失了踪影,难道朕全国通缉他么?所以这些年母后也不曾逼他。这次要你出面,想是没了办法的办法。”寰宇说话时神情很温和,眼眸里有对弟弟的关切,我微微一笑,笃定他是疼爱寰宥的。 便拿了话引他笑:“臣妾是头一回做红媒呢!皇上……要是有人来巴结于飞,迎来送往的那些好东西,臣妾能不记档自己收着攒私房钱么?” 寰宇先是愣了愣,待明白了我在说什么,气得瞪大了眼睛即刻扑来捉我。我却轻足一点,一个旋身便躲过了他。 “小妮子,会些花拳绣腿……”寰宇嘴上说着,脚步已轻盈地跟了过来。我躲闪不及被他一把捉在怀里,吓得连连告饶,“记档,臣妾记档……” “皇上!”突然传出的呼唤让我和寰宇都震了震,那简单的两个字里竟充满了怒意和不屑。 我侧过寰宇的身子去看,竟是已被禁足的萧亦瑶气势汹汹地立在了我们面前。她穿一身紫金云锦,臂上挽鹅黄轻纱,云鬟高耸,佩璎珞戴钗环,隆重而华美。 只是,一双明媚的眸子里盛满了愤怒。 未等寰宇开口,我已然振了衣袖敛了仪容几步走到她面前,肃然问:“本宫若没记错,荣妃此刻尚在禁足,缘何突闯坤宁宫?” 萧亦瑶无视我,只冷声道:“皇上,臣妾有话要与您讲。” 见莲衣稍后跟进来,她的左颊有明显的五个指印,身上的衣衫也被扯乱,唯独镇定的神色不变。我已明白方才外面发生了什么,不由得怒火中烧,旋即将凌厉的目光落在萧亦瑶的身上。 “坤宁宫是本宫休息所在,妃嫔求见需通报请旨,经本宫应允方可入内。莫说荣妃如今在禁足,便是和贵妃、林昭仪,又有哪一个敢如此贸然闯宫?”我说得厉声,更怒视于她,“莲衣身为御前待诏正四品女官,她究竟那里得罪了荣妃,要挨你的打?” 这话我是说给背着我们的寰宇听的,他闻言果然转身到莲衣面前,看着她一身狼狈和脸上分明的指印,皱眉道:“要紧么?” 萧亦瑶见她如此关心莲衣,却对自己视若无睹,眼里已含出泪了,带着哭腔道:“皇上,臣妾有话要与您讲。” “美瑭美仁已会记事了,如果荣妃不介意自己在女儿面前难堪的话,本宫更不会介意。”我说得极狠,并扬声唤了琳琅过来。 寰宇依旧没有看萧氏,他只是扶着莲衣道:“朕带你进去,宣太医来瞧。”语毕便带着莲衣只留了冷漠的背影。 “荣妃看到了,皇上并不想听你说话。”我依然冷声,面上的表情也无丝毫退让。 萧亦瑶愤恨地看着我,她心里只怕用了最狠毒的字眼将我骂过,可她不敢出声,能做的仅是如此瞪着我。 我嘴角勾起冷笑,“荣妃有话要指教本宫么?” 她嘴唇蠕动了一下,片刻方含着泪问:“皇后真的只有十八岁么?” 我道:“过了年,算作十九岁了吧!” “你……”萧亦瑶想说话,最终没有说出口。 “荣妃今日的失策在于你不顾禁足圣谕擅自出芬芳殿,在于你不经通报硬闯坤宁宫,在于你罔顾妃嫔的尊贵出手打伤莲衣,而你最最失策的,是方才在皇上面前无视本宫。”我一壁说一壁逼近她,几乎要贴上她的身体。 四目相对,萧亦瑶难抵我眼中的怒意,一个踉跄向后退了一步。 “今日坤宁宫被一个禁足的妃子硬闯,本宫的贴身女官还被打伤。”我冷声道,“你还没出坤宁宫的大门,六宫上下都已经知道。如此,本宫的威严何在?” 萧亦瑶冷笑道:“不要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要怎么处置我尽管下令!” 我打量了她几眼,威振广袖却是转身对琳琅:“派人送荣妃回芬芳殿。”语毕即昂首从她身旁走过,头也不回地往内殿去。 “皇后!”萧亦瑶在身后喊我,可我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与寰宇一样,只留下冷漠的背影。 第十二章 室迩人远(四) 待我入得殿内,但见几个小宫女服侍莲衣洗脸换衣裳,寰宇已不在眼前。莲衣朝我的寝室努了努嘴,又递了眼色,我颔首一笑,翩然入内。 寰宇此刻正负手立于窗前,高大的背影端正威严,听见脚步声,便转来看我。 双手扣于胸下,我盈盈立住未再向前,方才我那厉害的模样,对寰宇而言是极其陌生的,我并不知他此刻会作何感想。 “过来!”寰宇却张开了怀抱,嘴角是淡淡的笑容,眼底带着几许欣赏。 我甜甜一笑,几步往前贴在他的胸前,低声道:“您别生气,荣妃本性并不坏,您知道的对不对?臣妾往后会帮她想通些事情的。” 昨夜莲衣用兰花油替我润的头发,此刻还有淡淡的香气未退去,寰宇将脸埋在我柔软的发髻里,旋即又吻了我的面颊,“好于飞,朕就把荣妃交付与你了,还有这整个后宫。” 我笑道:“原来您此刻才放心呐,先前都是口是心非哄臣妾,其实根本就瞧不起臣妾的本事!” 语毕便被寰宇打横抱起,“今日非要治治你这坏毛病!”寰宇一壁说着一壁把我往窗口放,唬得我又哭又笑,方才对萧亦瑶的愤怒一扫而去。 午后侍奉寰宇用了饭,他便回涵心殿去看折子,我照顾了几个孩子午睡下,又看着宇琛吃毕饭,方才歇息下来。 莲衣端茶进来对我说:“听闻和贵妃带着管教嬷嬷去了芬芳殿,在荣妃面前把宫规一条一条念过,方才跟她来的宫女内侍都挨了打。和贵妃又将那两个扯了奴婢衣裳的宫女打发去了暴室,其实那两个都是荣妃的近侍,如此要她少了臂膀了。” 我掀开茶碗盖轻轻一吹,两朵茉莉便在水中悠悠旋转,淡淡的香气沁入鼻息,小饮一口方道:“本来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她今日无视帝后便是欺君之罪,不论家法国法都能要她褪一层皮,和贵妃这么做已算温和。” 莲衣却笑道:“倒是和贵妃许久没这么厉害过了。” 我眼眸一动,笑道:“明白。” 又想了想道,“正是抬举人的时候,这茶不错,你再包一些往沁怡堂、安阳馆送去,我很想看看年淑媛和华荣华哪一个才是捧得起的。” 莲衣诺了,却问:“太后娘娘不大喜欢年淑媛,娘娘倒不因此对她有偏见?” 我笑道:“便是有母后那里压着,她年氏才不敢有逾矩的心思。我岂不是更省心。” “啧啧啧!”莲衣感叹道,“皇上是大省心了,有了娘娘这样一个贤内助。难怪不仅脸色比从前红润,胃口也好了那么多。可怜奴婢尽心伺候二十年也没什么建树来。” 我知她方才定听见我在寝室内向寰宇的又哭又笑,羞得一脸通红,啐了口道:“真是主仆两个一窝子出来,净拣欺负人来的。” 随着荣妃这一闹,宫里倒安静了几分。寰宇除了在我这里歇息,也去沁怡堂和安阳馆,暗香疏影和冯昭仪的春宜殿也去过一次,然终是沁怡堂最得皇帝欢心,晋为荣华不过十几日,华琼婕再来谢恩时,已被封为婕妤。然华氏的确是个内敛懂礼的女子,饶是这般盛宠,却没有一个人挑她的不是。一并连太后也对这个女子留心喜欢起来。 转眼到了三月十三,气候已渐渐转暖,暖炉之类也早已撤去,这日各宫来请安时都换了春装,一个个均鲜亮轻盈很是妍丽。 然相聚所谈最多的,莫过于明日的赏花宴,众人如数家珍般把将来赏花游园的小姐们评比了一番,我听得最多的莫过于常丞相家的五小姐常云伊,冯昭仪的本家堂妹冯燕,韩国公柳忠的幼女柳飞鸾,再有穆尚书家的长女穆子晗。 据说这几位小姐是京城名媛中最著名的四姝,琴棋书画各有精通,因家中或有姊妹或有姑姨入宫为妃,故皆无缘朝廷选秀,只等青年才俊来配。但京城之中最炙手可热的才俊莫过于皇子出身的逸亲王寰宥,便有四姝待逸的传闻,好似四家府上憋着口气,只看谁有本事夺得逸王府正妃之位。 我只听着众人说笑,不做任何品评,待众人散去吃了早膳,便要莲衣去看几个孩子,自己则一人在坤宁宫的园子里踱步消食,才晃到假山下,边听后边有话传来。 “琳琅姐姐,你说明日咱们娘娘会给四爷选个什么样的女子?” 我稍稍侧身看去,却是琳琅带着一个小宫女坐在石桌前拿了柳条编篮子,我方记起前日觉得她信手做的篮子小巧可爱,随口吩咐她再多编几个给孩子们玩,倒是她有心记着了。 琳琅听了却头也不抬,只看着手里的柳条穿梭,嘴里很不乐意道:“娘娘定是能选好姑娘,可四爷要是不喜欢可怎么好!” 我眉头一动,这话仿佛听着不陌生。 第十二章 室迩人远(五) “听说贵妃娘娘和昭仪娘娘的妹妹明日都要进宫,明日姐姐带着我一起去吧,我好想远远看一眼这些名门淑媛的模样呢!”那小宫女拉着琳琅央求起来。 琳琅却很不热情,只是编完了一只篮子又拿了柳条再编,嘴里道:“莲衣姑姑定下人了,今晚就要安排吩咐下来,你且等等看吧!再说,那儿有什么好玩的?人多杂乱万一有个闪失,免不了打。” 那小宫女还是不死心,又缠着琳琅不依,我已悄然离开了她们往殿内去。琳琅的态度很叫人好奇,仿佛她和寰宥很熟悉,又仿佛她对寰宥有别样的情愫。女儿家的心思,是最难藏的了。可她一个小小的宫女,若无主子做主,这念想一辈子也就只是个念想。 这晚寰宇来我这里,吃毕饭陪着女儿们说了会儿话,方歇下。我见他眉头微微皱起便问:“皇上想什么?” 寰宇拉着我的手躺到床上,要我坐在他的身边,答道:“方才美瑭问朕她的母妃去什么地方了,这孩子从没问过你么?” 我无奈道:“美瑭已经懂事了,她明白嫡母和生母的区别,虽然您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可到底是亲爹呀。这些心思自然是不会同臣妾讲的。何况臣妾日日照顾她们,陪她们玩耍,美瑭那么懂事的孩子,怎么会好意思来问这个呢?” 寰宇笑道:“哪里这么一大车子的话?没有便答没有!” 我笑着腻在他身上,说:“荣妃那里这会子倒极有耐心了,您放心臣妾会和孩子们好好讲的。另外美瑭快七岁了,却连个封号也没有。待她生辰时您赐个封号给女儿吧,虽然她是庶出的,但毕竟是长女。” 寰宇很满意我对孩子们的一视同仁和疼爱,将我搂在臂弯里道:“管靖给你的封号是文疆,朕要美瑭记得你这母后的好,把你的封号同一个赐给她好么?” 我略略有些迟疑,道:“文疆公主一初生就被父母抛下,可怜十八年到头来又要远嫁他乡,不好不好,别要美瑭将来和于飞一样。”我说这些话时,正埋在寰宇的胸前看不到他的脸,但他似乎是想了想才说了后面的话,“坏丫头,有了朕不好么?” 他轻轻捏着我的脸蛋嗔怪,眼眸里却有好几丝心疼,我怪自己想得太多,便只嘻嘻笑着说:“不如皇上到时候问一问荣妃,这样岂不是更好?” 寰宇明白了我的意思,许是感念我的心胸,面上做出十分的欢喜。如此凝视着我,渐渐柔情四溢,便将唇印留在我的面上,颈上,热腾腾的感觉随着他温柔的抚摸游走在我的全身。 翌日一切如旧,临近中午内务府来报御花园已备下一切,各宫妃嫔及各家小姐皆已等候,我方挽了发髻戴金钗凤簪,着一身明黄凤袍挽白蝶穿花的轻纱,动身往寿宁宫请太后。待我们入得园中,果见百花齐放,满目的妍丽之色。 因今日皇帝不来,各宫倒未多浓妆艳抹,清清爽爽的妆容也不输那怒放的琼英。再有那远远立着的十多位名门千金,更是年轻多姿,再有羞涩腼腆示人,越发显得可爱。 我与太后落座受众人参拜后,便有冯昭仪翩然过去领着那十多位小姐到我们面前,盈盈笑道:“各家小姐承蒙太后、皇后恩典赐游御花园,特此再拜谢恩。” 太后喊了免礼,我也寒暄了几句赏下几件首饰,便要冯昭仪一一介绍认识。冯煦显然有心偏袒自家堂妹,头一个便是领了冯燕上来见我。到底是京城四姝,冯燕比起堂姊来更多三分美貌,言词婉约谦恭,极具大家风范。 然我的心思并不在她身上,只想见一见和贵妃的幼妹。我悄悄去看莲衣,她果然递了眼色示意我,立在第一排中间穿一身藕色缂丝长裙,臂上挽湖绿色烟纱的修长女子便是那非逸亲王不嫁的常云伊了。 “丞相府常云伊小姐。”冯煦的热情显然淡了几分,语毕便见常云伊姗姗挪步,如一朵亭亭玉立的莲花飘然而至。 “民女……”常云伊樱唇方启,便听得“哐”一声清脆,坐下一个潋滟宫的宫女失手打碎了手里的茶碗。 第十二章 室迩人远(六) “常云伊恭祝太后、皇后千岁金安。”常云伊将双手叠于身侧,深深福下身子,裙摆在葱绿的草地上如莲绽开,那宫女的失误对她未有丝毫的影响。 幼时苏嬷嬷也偶尔躲在暗处突然出现,或冷不丁在我写字时摔碎杯碟,直到我不惊不怯、视若无睹,她方告诉我,这才是淑女。 而今的常云伊,更是淑女中的淑女了,方才在座之人,未将目光投向常云倩所在的,为数并不多。 “云伊从前还时常进宫,这些年倒不大能看见你了。”太后对常云伊并不陌生,相比方才的冯燕,她笑得更热情,“真是越发出落得秀美,比你的长姊更胜十分。” 我盈盈笑道:“母后偏疼女孩儿,怎么拿贵妃来比?” 常云倩笑而起身,竟不谦虚:“这孩子本就生得好,臣妾自是逊色的,太后并非偏疼。” 众人说笑,几句而过,常云伊翩然退身,柳飞鸾安步而上。柳家女子生得白皙如玉,明眸弯眉,口齿清丽,言笑得体。据闻韩国公柳忠半百得此女,素昔疼爱有加,故而择婿之上谨而慎之,非良才不配。我静心而瞧,果然是难得的倾城佳丽,即便此次不配寰宥,来日也定非皇族贵戚配不上。 再有穆子晗上前,却是个书卷气极重的女子,答话亦是引经据典叫人叹服。小小女儿竟有鸿儒之才,穆尚书对这个女儿定是尽心教导了。穆尚书乃科举出身家世不厚,熬了半辈子才进入朝权的中心,却仍为一些贵戚所不屑。此次长女若能嫁入皇室为媳,膝下诸女定也能平步青云,一如……常云倩的那些庶妹。 我侧头去看,常云倩的目光果然落在了嫡亲幼妹身上,眼底是赞、是期,仿佛已看到云伊凤冠霞帔,步入逸亲王府。我举杯小饮香茶,心内暗叹,可惜要你失望了。 待众淑一一礼毕,便是各家女儿一展所长,或调琴吹箫,或泼墨挥毫,或翩跹起舞,或低吟清唱,如玉美人映满园春色,叫人目不暇接、击节叹赏。 众妃看得热闹,又私下接耳评比,我却稳坐于上喜恶不露,今日这场游园,让我对冯煦的行事极其失望。 太后所下懿旨只说请众家小姐游园赏玩,半句未提选妃之事,坊间传闻虽未得到驳斥,但传闻终究是传闻,谁也不能以此做挟。且今日我也只是想看看各家姑娘的品貌,大家坐着喝茶聊天便可。冯煦却大张旗鼓,将游园变成了才情展示,仿佛无形中昭告天下,今日太后与皇后,就是要选为四王爷选妃。倘若我不在这些女孩子中选呢?冯氏为了她的堂妹,太急进了。 晌午时分,御膳房呈上午膳,我与众妃侍奉太后一同进餐,席至半旬,寰宥竟不期而至,唬得众姝躲避不及,却见常云伊、柳飞鸾款款起身,盈盈朝寰宥行礼。待二人起身,我瞧常云伊看寰宥的神情,仿佛在哪里见过,收回目光掠过林宛梅时,我方记起她曾经也这样注视寰宇。这就是爱慕吧! “实在莽撞,哀家这里正请客呢,怎么来凑趣了?”太后口中虽这么说,却早有嬷嬷搬了矮几矮凳来挨在一旁,要寰宥坐下。 距离上一次太后千秋节,我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他了。此刻再见,总觉得寰宥那淡淡的笑容里又多了几分神秘,叫我有几许不自在。 “母后知道的,儿臣最是有口福。听闻今日御膳房以百花入菜,怎么能不来尝个鲜。”他语毕便朝着我笑道,“许久不见皇嫂,皇嫂更是光彩照人,让这满园春晖也黯然无色。” 我心中一滞,寰宥此行是来闹场的么?在众目睽睽下对堂堂皇后出言如此轻薄,坐下妃嫔、小姐们,该做何想。 “亲王过誉。”我轻声一笑不再多语,只侍奉太后用餐,饭毕便道,“母后不如午后先歇一歇,儿臣安排嬷嬷宫女领各家小姐游园赏玩,待您歇好了,大家再回来陪您说话聊天。” 太后也知因寰宥的到来要众人冷场尴尬,便颔首应允,于是送太后回宫,我吩咐莲衣道:“每位小姐身边指派一名礼教嬷嬷,只在园内游玩。园外要内侍看守闲人不得擅入,而园内之人无旨意不得擅自离开,不许有任何闪失。”如此,众人方散开,各自寻春花美景去赏玩。 待到寿宁宫,太后才对我说:“看样子,寰宥有些不乐意。” 我欠身笑道:“其实传言早已有了,他却不曾来向您推辞。依儿臣看,若非四皇叔孝顺您不想您为他操心,便是他有心在这人生大事上了。今日来,或许是想亲自选一选,也不无可能。” 太后笑道:“如此最好。”却又感叹,“便是他不乐意,这次也不能随了他。多年不娶,身边也没个侍妾,他只当京城里那些难听的话哀家听不到么?好好的皇室子弟,岂能惹断袖之祸!” 我微骇,当真是人言可畏,亦是皇室成员的无奈,嫁娶本事自身之事,却不得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皇儿啊,你看看方才那些小姐,可有顺眼的?”太后转而笑着问我。 我笑道:“说了母后定取笑儿臣,亏得这些女子不能选秀入宫为妃,不然儿臣这里定翻了醋坛子。哪里仅仅是顺眼?这些女孩儿个个都是天仙下凡。儿臣也算见过美人的,今日还是大开了眼界。” 太后嗔我矫情,正经问道:“可有入眼的,那京城四姝如何?” 我左右盼顾,太后的贴身周嬷嬷便领了意思,带着众人离了去。我方低声将寰宇的意思说了,末了道:“如此一来,常、冯两位小姐是断乎选不得的。冯小姐尚好,可常家女儿早在京城放出话来,非四皇叔不嫁。若这次不选她,常丞相脸面定挂不住。皇上为难的便是这个!” 太后恨道:“都是寰宥这孩子耽误的,才会多这么些事情来。”她想了想,对我道,“皇后掂量着办吧,万事以朝廷、皇帝为重。” 我颔首称是,心中了然,太后再疼寰宥,亲生儿子才是最最重要的。方想说话,莲衣急急地从园子里回来,见了我们便道,“出了些麻烦!” 琐琐因病,耽误了更新,着实抱歉,之后的更新会尽量保证的。 第十二章 室迩人远(七) 我见她面有难色,知道定是那些小姐们出了岔子,遂对太后道:“母后若放心,让儿臣来做主吧!” 太后思量了须臾,答应了,但不忘嘱咐:“她们虽是娇弱的小姐,背后却都是朝廷重臣,甚至一派势力,你要仔细掂量。” 我欠身承诺:“儿臣明白。”语毕随莲衣离去。 路上问她:“怎么了?” 莲衣快步跟着我,口齿清楚道:“各家小姐本在湖边赏花扑蝶,后来四爷也走到那里,几位小姐便迎上去与四爷搭讪。听说是为了四爷手里拽着的那支梨花,柳小姐和常小姐起了争执,二人各有闺中密友,不知哪几个言语上有了冲突,竟推搡起来。混乱中柳小姐被推下了湖去,此刻人已经捞上来,正在园子里的晚霞阁,太医也过去了。奴婢怕闹大了,便要礼教嬷嬷各自带着小姐们在晚霞阁的耳房里歇着,不能乱走。” 我倏然停下脚步,问道:“当时除了逸亲王,谁还在旁边?” 莲衣有些犹豫,但答:“冯昭仪和年淑媛两人远远地看着,直到柳小姐落了水,才过去。” 我恨道:“愚蠢的妇人,冯昭仪以为柳、常二人出了洋相她的堂妹就能脱颖而出?好好好,还有年氏,她终究是捧不起的人。” 莲衣道:“娘娘还是先去看看柳小姐,听说吓得不清,她可是韩国公的掌上明珠!” 我拂袖复行,却并不担心,只对莲衣道:“韩国公的为人我在管国便有耳闻,他疼女儿是一回事,懂不懂理又是一回事。今日的事不怕韩国公追究,只怕要其他几家起了冲突。” 待入园,便遥遥看到寰宥独自在湖边负手而立,一袭白绸蟒袍,衣摆随风而动衬出那俊逸的身姿。远远看着,却是如此落寞孤寂,我本有心怪他,此刻竟突然心软了。 “莲衣,您引逸亲王到亭子里歇息,一会儿若看我过去,不要叫他先知道。”语毕便往晚霞阁去,毕竟还有一屋子娇小姐等着我去安抚。 走近晚霞阁,常云倩、冯煦等已迎出来,还未等她们开口,我便冷声道:“有什么事之后再说,先想着如何向太后交代!” 众人面色大骇,个个垂头无语只目送我进入殿阁。 一入耳房,本静谧的气氛更多了几分严肃。身为皇后,内外命妇统归我管,这些官家小姐自然忌惮我。要知道我若认定谁有失德行,那即便是倾城之姿,此生也注定无缘正房,甚至一辈子也嫁不出去。 “皇后娘娘!”众人盈盈起身向我拜倒。 目光留在常云伊身上,她神色泰然,没有半分愧疚和惊怯,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将心思敛起,扬手笑道:“各位小姐受惊了,也是本宫的奴婢胡闹,将大家围在了这里。本不是什么大事情,大家不要往心里去。” 众人欠身称是,却还是难定心。 我笑中带着威严,又道:“这意外谁也不想的,韩国公那里本宫自会有一番解释,柳小姐也最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若本宫的面子还够,各位小姐可就要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本宫不希望过些日子突然听到什么流言蜚语,将今日好好的一场游园说得不堪。” 众人连连承诺,不敢有半分意见。 我笑道:“太后那里上午累了,下午便不招待各家小姐。本宫备下几样薄礼,片刻后会有内务府的执事送来。今日的游园就先散了,出宫前也不必往寿宁宫谢恩,本宫自会将大家的谢意带给太后。” 众人叩拜谢恩,我欣然受礼,随即撇下众人去看望柳飞鸾,却要琳琅留心,一会儿将常云伊留下。 柳飞鸾的性子让我很奇怪方才缘何会起争执,她见到我时一不据理告状,二不矫情做娇柔样,只是静静地将事情略略说了,又自称罪过求我不必追究。 我自然不要追究,她既这么说,定是她错在先了。虽一时摸不清她的性情,不过柳飞鸾身上的确具备贵族女子进退得宜的气质,即便配给寰宥做妃子,也丝毫不差。 如果一定要在今日这些女孩儿当中选一个,柳飞鸾和穆子晗确实更具资格。若再往远了看,还是韩国公的女儿更胜一筹。到底穆府的家世太单薄。 我安抚了几句,留她在宫里住一日,离开时,便见琳琅陪着常云伊立在了外头,我还没瞧见常云伊脸上的神情,已发现琳琅的眉头皱得扭曲了。 我心中略恼,便支开了她,对常云伊道:“柳小姐有些虚弱,方才的事情还说不太清楚。但本宫毕竟要向太后回禀,云伊小姐可否陪本宫走走,顺带将事情的经过说清楚些?” 常云伊欠身道:“娘娘唤民女云伊即可,只是民女并不清楚飞鸾小姐是如何落水的,恐怕要娘娘失望了。” 我微微一愣,看着她镇定的模样,心中竟喜欢起她这性子来。才想起华琼婕也是如此,原来自己竟是偏好直爽沉稳的人,故而对萧亦瑶,虽看不惯,却并不厌恶。 我伸出手笑道:“那云伊陪本宫走走如何?这总不难吧!” 常云伊抬眼看了我,略略犹豫后便伸出双手搀扶,静静地随我出了晚霞阁,我却一路没说什么,只不知不觉地将她带到了湖边,带到了坐了寰宥的亭子外。 看着一湖春水,我开口笑道:“云伊今日进宫,知道太后和本宫真正的意思么?” “是请民女等游园赏春色。”常云伊答得很干脆。 我听到亭子里有极轻的衣料摩擦声,旋即又静了,方笑道:“难道你没有往更深一层想?” 常云伊静了片刻,见我挥手屏退了宫女内侍,她方开口道:“太后的旨意如此,民女并不敢多想。但宫外的传言民女也并非没有听见,只是为逸亲王选妃兹事体大,民女不能妄加揣测。” “如果本宫不选你呢?”我含笑看着她,问的话却直接得要她失了色。 常云伊凝视了我须臾,突然敛了裙子跪在我面前,咬了咬嘴唇方道:“若娘娘选了民女,民女此生都会记得您的恩典,但是……娘娘也请放心,民女从未说过非逸亲王不嫁的话,那些谣言纯粹子虚乌有。若是如此,逸亲王会因为民女而难做,民女绝不想王爷有任何的不悦。若您不选民女,也请您过些日子替民女做主指一门婚事,一来平了京城里的流言,二来也不会要王爷惦记。” 我微微侧头向着亭子,想听听里头会不会有动静,随即才问:“听这话,看得出你对逸亲王的情意有多深。既是如此,难道你甘心本宫再替你指婚配与别人,又能保证将来的人生可以幸福么?为何不求一求本宫,若将你选配给逸亲王,岂不是皆大欢喜!” 常云伊的神色又恢复了泰然和镇定,她垂着头低声道:“王爷好……便好了。” 我心中暗叹,她对寰宥的爱很深,却一点也不沉重,足够叫人感动。其实她配得起寰宥,也有资格让寰宥爱他。但寰宥如何想的,我不知道,而她常云伊,也注定不能嫁给寰宥。除非……有一天常云倩消失,或者她们的父亲退出朝政。但那,可能么? 倒是我答应寰宇能处理好常云伊一事,此刻看她的态度已不需我操心了。 常云伊仿佛深深吸了口气为自己鼓劲,继而才问我:“话说到这儿,民女能求娘娘您一个准信儿吗?” 我伸手扶她起来,将本决绝的话咽了下去,换了婉转的话说:“云伊小姐的个性本宫很喜欢,但今日的事情尚没有定论,且本宫一人说了也不算。云伊小姐先出宫回府,本宫这里定会妥善安排。若选了你,自是皇室与常丞相亲上加亲,若不选你,本宫也定会为你谋一桩好姻缘。” 常云伊的神情是很想再问我,但到底不敢逾矩,只得欠身应承。 我笑道:“本该要小姐与和贵妃姐妹两个好好说话,但此刻和贵妃去侍奉太后了,来日方长,往后本宫再请你进宫来玩。”语毕便要人来带她出宫,待一行人遥遥看 不见身影,我方踱步进入亭子,从容地看着向我行礼的寰宥。 示意莲衣离开,我笑道:“常小姐的话,亲王都听到了?” 寰宥那张俊美的脸上扯出一抹苦笑:“臣弟何德何能,竟要劳烦皇嫂为宥操心这些琐事。” “琐事?”我的语气渐渐严肃,“其实逸亲王心里很明白这到底是不是琐事,而太后和皇上要顾及什么,你更清楚。” 寰宥抬眼看我,方要开口,我又道:“逸亲王的智谋实在让人赞叹,一支梨花而已,就要得这些名门淑媛都没了机缘踏进你的王府大门。本宫虽然嘱咐大家不要乱传,可只怕那些小姐还没进家门,满京城都能知道这件尴尬的事情,那些小姐还敢上赶着来谋王府妃位么?” “臣弟实属无奈。”寰宥突然单膝跪于我面前,口中道,“臣弟并无娶妻之心,更不想随便坑害了哪家的姑娘,恳求皇嫂见谅,并向母后传达臣弟的心思。” “这会让本宫很难做。”我没有退让,“你要知道若非无奈,母后也不会转托于本宫。” 寰宥静默了,许久才道:“臣弟当真无心娶妻,特别……是这些小姐。” 我微微摇头,在铺了皮褥的石凳上坐下,看着满园的青翠,叹道:“方才云伊小姐的话你听到了!其实这样的女子,是很值得去爱护的。” 寰宥已站了起来,之后说出的话,竟让我无法驳斥,“宫里值得皇兄爱护的女人也大有人在,可如今皇兄只在乎皇嫂一人,这又作何解释?” 我顿时语塞,愠怒地望着他,那张脸上没有了淡淡的笑容,紧蹙的眉宇间缠绕着一份忧愁,眼眸里的神情那样无奈而无措,更多的竟是一份深情。我微微怔住,继而才问:“是因为有心上的女子么?” 寰宥怔了怔,苦笑道:“可惜她死了。” 第十三章 矫情自饰(一) 已入暖春,此刻日头正浓,吹在脸上的风却那样清冷,那细细的疼痛,又似有虫蚁噬心,为什么我会心疼?是为了寰宥心疼么? 是因我与他一样,从小缺失生母的爱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不,是我太偏执了,一如我的皇兄是爱我的,而太后和寰宇也并不待薄寰宥。 “那个女子是谁?”我含笑问,“是那个叫竹青的女孩儿么?” 寰宥看着我的神色有些讶异,但随即挂出淡淡的笑,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有几许暖人的温存,“不是竹青,竹青于臣弟,只是儿时记忆。” 这回轮到我惊诧,很难想象寰宥心底还有别的女子,且莲衣她们都没有发现。可这些不该我关心,身为皇后,我必须履行自己的责任。 提着袖子立起身来,我看着方才常云伊离开的方向,郑重其事地对他道:“今日来的各位小姐中,必有一位将来要成为你的王妃,但常小姐和冯小姐你都不能选,如果王爷有中意的,可向母后坦言亦可告诉本宫。自然,你若无中意的女子,就要母后和本宫来选了。” 寰宥停了停,嘴角的笑带着几分苦意:“看来臣弟坚持了许久的原则,要在皇嫂的手上打破了。” 我举步向亭外走,笑道:“王爷是皇家子弟,皇室的规矩就是如此,不消本宫过多解释。本宫期许你有中意的女子,其他的,就不必多说了。” 寰宥却问:“但方才皇嫂对常云伊所说的那些话,足可以让她对逸亲王府抱有希望,可是您又说臣弟不可以选她。” 我旋身看着寰宥,“如果王爷当真只中意常小姐,本宫自有本宫的办法。强扭的瓜不甜,不到情非得已,没有人想逼王爷。纵使皇上,也会多为他的弟弟思量几许。” 寰宥突然不屑地笑,笑中带着满满的不可思议:“皇兄他……对于皇嫂你,是个大大的特例,对于臣弟,永远只有皇室的规矩。” 我骄傲的神情缓释下来,看着寰宥的笑,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安掠过,说不清道不明,却又仿似与这兄弟俩有千丝万缕的牵绊。 此刻有内侍匆匆来报,“皇上请四爷去涵心殿。” “臣弟告辞。”寰宥没有犹豫,大步流星地走了。 看他的背影,我油然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似乎寰宥示人的永远是一张面具,只有他的背影才是最真实的一面。 “莲衣,我们也去皇上那儿。”莫名地,我想探究这对兄弟更深的情分。 第十三章 矫情自饰(二) 莲衣没有阻拦,只是问我将柳小姐送去何处,我想也不想答:“你差人去问和贵妃,一切要她做主。如此对韩国公也算交代。”说罢便径直往涵心殿去。 我的脚程终是慢过寰宥,我到时他已经进去好一会儿了。殿外站满了内侍宫女,岳祥、秋露等都不在里头伺候。殿门紧紧闭着,看起来里头仅兄弟二人。 “娘娘来了!”岳祥挥了拂尘迎上来,脸上的神色却不如笑得那么自然。 我浅笑:“皇上和逸亲王还在里头说话?你们怎么不在里面伺候着,立在外头做什么?” 这番明知故问让岳祥很为难,他躬身道:“皇上和四爷许是讲朝廷要紧的事情,故而奴才们都回避了。娘娘若要进去,可否也容奴才先通禀一声,不然怕万岁爷恼!” 我方要说话,殿门霍然打开,寰宥紧绷着脸从里头出来,乍见我先愣了愣,随即便上来请安,说的却不甚客气,“皇嫂也跟来了!” 我眉头一皱,若猜的不错,这兄弟俩又闹不愉快了!可前后才多少功夫,连一杯茶也不定喝完,他们又杠上了?到底是为了什么? “王爷这就要走了?”我笑着问道,“本宫还想亲自沏壶好茶请皇上和你边喝边聊呢” 寰宥抬头看我,脸上紧绷的神色舒缓开露出淡淡的笑容,“皇上已请臣弟吃了茶,皇嫂费心了。只是……皇嫂此刻倒不便进去见皇上……”他顿了顿终究没说,垂头道,“臣弟告退。”语毕旋身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我的好奇心再次被激起,这对兄弟究竟怎么了?到底是谁容不下谁? “娘娘,奴才为您进去通禀……” “不必了。”我打断了岳祥的话,一边已抬步往里走,“此刻没什么能有什么不便?”这话我说得气恼,为的就是寰宥方才那半句不说完的话。我对他这种含糊不清闪烁其词已完全没了耐心。他总是那样奇怪地看我,难不成我比别人多长了什么? 有些气冲冲地走进暖阁,方掀开帘子,我便被眼前的情景震住了。本干净齐整的屋子里,此刻竟飘了一地的碎纸,那破碎的纸片上偶尔能瞧见色彩斑斓的图案,我猜想被撕碎掼于地上的,应该是一幅画。 我悄然走近几步,裙裾摩擦发出的声响惊动了寰宇,他愤怒地转身,“出去,此刻朕谁也不见……”当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怒声方停下来。 “臣妾不该随意进来,此刻就走。”我微微福了福身子,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正预备转身,却听他喊,“别走。” 我停下了脚步,垂头看着地上的碎纸,有一片落在我裙子边上,那上头是一个优美的面颊轮廓,这是幅人像!我诧异。 腰突然被双手从后环住,寰宇将我整个人抱在了怀里,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萦绕在我周身,“于飞,答应朕,永远不准离开我。” 这一刻我的疑惑淹没了感动,我不知寰宇为何如此失常,方才他和寰宥有过激烈的争执么?为什么会撕碎这幅画像,这画上的人又是谁?这……是个女人吗? “出什么事了?皇上。”我转过身昂这头看他,企图从他深邃的眼睛里看出什么,“您能告诉于飞吗?” 寰宇凝视我许久,却终捧起我的脸颊,说得不容回绝,“不能!” 第十三章 矫情自饰(三) 我心中一沉,愣了许久,方低声道:“是,于飞不问。”又含笑道,“于飞不会离开您,除非哪一日皇上不要我了。” 寰宇的面色微微缓和,将我拥入怀,“朕怎么会不要于飞?傻话。” 我贴着他的胸膛冷静了片刻,侧头指着地上散落的碎片道:“好好的画撕碎了,若是大家之作,皇上回头该心疼了。往后于飞涂几张画,哪一日您生气了,就撕那些出气。” “凭他什么大家,不过一张画,终是死物。若真是于飞的,朕还不舍得撕呢!”寰宇笑着嗔了一句,他明白我话中暗指他今日有些失态,便转头喊了声,“外头有人么?” 岳祥应声带着宫女内侍麻利儿地进了来问寰宇有什么吩咐。 寰宇指着满地碎纸道,“把这些收拾了,另叫御膳房把晚膳送到坤宁宫去。” “等等……”我笑着对寰宇道,“今日好些事情,只怕母后想见您的。不如夜里臣妾陪您与母后一同进膳?” 寰宇却不乐意:“朕今日只想去你那儿。你先回去吧,朕再看几本折子就过来。让莲衣在小厨房做笋来吃。” 我微微福了身子依命,随即便按寰宇说的先行离开,然一出涵心殿我就拉了莲衣低声道:“你与秋露说一说,将那收拾起来的碎纸都拿来送到我们那儿去,别叫皇上知道。” 莲衣不知方才里头发生了什么事情,尚不明白那些碎纸是什么,但见我说的认真,也只好答应,半道与她分开时我又叮嘱了一句,“千万别叫他知道。” 夜里寰宇如期而至,他没有任何奇怪的神情,只赞了莲衣做的家常油闷笋好吃,又说我白日里提了要作画,便要我陪着孩子们玩,他则在一旁给我们画像。可几个小丫头哪儿坐得住,父亲才画了几笔便都闹着要看,折腾了几回,寰宇反握着女儿们的手带她们画我。 我含笑盘腿坐在褥子上,裙边散开着美瑭她们的玩具,手里摆弄着一只布老虎看寰宇和孩子们欣然欢笑的样子,心中虽暖,可总是有些不安。 那些碎纸我已然拿到,不知为何,我特别想看到那副画重新拼凑后是什么模样。寰宥是空手去的涵心殿,那这幅画就是寰宇收藏的了。他究竟为了什么生气,竟怒到撕了画出气。而这画他是否是当着寰宥的面撕碎的,我也不得而知。这兄弟俩之间奇怪而神秘的关系,让我越来越觉得心里不踏实,总觉得有什么大事情会发生,而我似乎也脱不了干系。 “父皇,姐姐也给母妃画过,可母妃说姐姐画的乱七八糟的。”美仁手里抓着一支笔,一边认真在纸上涂抹着,一边头也不抬的说,“等儿臣学好了,回头也给母妃画,一定比姐姐画的好。” 寰宇闻言却抬头看我,脸上的神情似乎是怕我尴尬。 我淡淡一笑报以安慰。本来,我为何要尴尬,美瑭美仁原就是萧亦瑶的女儿,她们迟早要回去的。反是这么久了寰宇都没在我面前提过那个女人,才叫人奇怪。不过经今日一事,冯煦和年宝怡算是叫我失望的,年宝怡若再有什么不该有的举动,那荣妃可不会对她客气了。 第十三章 矫情自饰(四) “美仁来,叫母后看看你的画。”我笑着朝美仁招手,却见美咲已乐颠颠跑过来腻在我怀里,指着她那张涂得满纸红彤彤的画对我笑,“孩儿爱看母后穿红衣裳!” 美仁也拿着画纸到了我面前,羞怯怯道:“儿臣还画得不好,也想给母后画红衣裳,却涂坏了。” 我认真地看着她的画,她们年纪还小毫无笔力,线条忽粗忽细时而晕成一滩,只大概能看个人形,其它什么也看不出,可是她用了红色、黄色等鲜亮的色彩,可见这孩子的确不讨厌我。 “哪里不好了?可比美咲的好多了。”我夸,“二姐姐就是比妹妹强。”说着将美仁揽入怀,一并对还在父亲是身边的美瑭笑道,“母妃她的身子已好多了,明日母后就送美瑭美仁回芬芳殿,你们都想母妃了吧!” 美瑭喜不自禁,立到我面前问:“我们真的能回母妃那儿么?” 我深知萧亦瑶即便对一双女儿不甚亲和温柔,但她毕竟是生母,纵使严厉一些冷漠一些,言语举止之间一定还会表现出她的母爱,而对于这两个已开始能懂事情的孩子而言,我若剥夺她们与生母相处的权力,不论现在还是将来,都将造成两辈之间的怨恨。 “母后怎么会骗你们!还有父皇也听着呢!”寰宇说着过来,一边唤莲衣进来将几个孩子从我身边带开,又对孩子们道:“一个个都是小花脸了,快跟着莲衣去洗洗早些睡了。” 我欣然看着寰宇哄孩子时面上一个平常父亲的神情,如此亲和而温柔,叫人看着幸福。我记得皇兄几乎没有对他任何一个儿女说这样的话,就更不谈对我了,倒是他身边的美人宠妃常常能得到皇帝的亲昵。好在皇兄虽有几分贪恋美色,还算励精图治,管国在他的手中无敢比天朝,也不曾贫穷萧条。 待孩子们离去,寰宇转身来将我扶起,我却因盘腿坐久了腿脚有些麻痹,一个踉跄跌入他的怀里,只听他笑道:“侍儿扶起娇无力,如今是‘皇帝扶起娇无力,最是矫情管皇后’。” 我昂着下巴嗔笑:“要是叫孩子们听了当儿歌念出去,那会儿看谁的面子下不来呢!您只管取笑,臣妾不碍的。” 寰宇嗔我狡黠,扶着我在美人榻上坐下,却问:“怎么想起来送孩子们回去了?” 我轻叹道:“到底是萧荣妃是镇得住的人,倘若今日游园有她在,柳家小姐定不至于落水。韩国公那儿,皇上替臣妾说几句话吧!没得要公爷以为皇后平白欺负他家闺女。宫里的事您倒不必操心,臣妾也不敢请您操心,定不会欺负您的妃嫔,自然也不能叫她们期负臣妾。” “那不至于……”寰宇顿了顿,微微一动的剑眉似要蹙起,却即刻问,“可有选上的?听说老四今日亲自去了,要得群芳手足无措,才出了这档子事情。” 我笑道:“此刻还没定下,母后与我也没有特别中意的。或许就在京城四姝里选了,您的意思臣妾已告诉母后和寰宇,母后要臣妾以您和朝廷为重,四皇弟没有做过多的表示。” 寰宇有些讶异:“你告诉寰宥了?” 我答:“臣妾擅自做主,是有别的道理。您可记得,和贵妃娘家那边可是传了话出来说常云伊非四皇弟不嫁。” 寰宇蹙眉,手中不自觉握了拳。 “臣妾并非干政,但想问您一句,常丞相的一切可在您的把握之中?”我认真地看着他,继而低声说了后面的话,“不然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寰宇简单地答,也抬头来看我。 我没有躲避他的目光,详细将心内谋算说出:“常云伊小姐爱慕四皇弟的确不假,可是她从未向双亲表示过非逸亲王不嫁这般有违女子德行且荒唐的意愿。她告诉臣妾只要逸亲王能幸福,她是否能嫁入王府并不重要。自然,若能有机会,她希望自己能争一争。臣妾没想到常小姐与她姐姐性格差异竟如此大,云伊小姐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又不失教养,若无和贵妃这一层关系,臣妾认为比起柳小姐更大气、比起冯小姐更柔美、比起穆小姐更灵慧的常家女儿的确是做王妃的不二人选。如果……皇上有把握将常丞相的一切捏在手里,臣妾觉得不如将云伊小姐配给四皇弟,不管四皇弟爱不爱这个妻子,云伊小姐都会尽其可能让他幸福。而对于朝野而言,皇上也是促成一段良缘,传世一段佳话!” 寰宇看着我,突然笑了,且笑得好似我说了什么错得滑稽的话一般,他的笑并非不屑嘲弄,是真的觉得好笑。 我茫然地望着他:“我……说错了么?” 第十三章 矫情自饰(五) 寰宇憋着笑,只不答我,扶我起来道:“累了一天了,早些休息。” 我不肯动,追问:“说错了什么这么招皇上笑,您说出来,若是好玩也叫于飞笑一笑啊!” 寰宇道:“你当真想知道?不许恼!” 我认真地点头,补充道:“若真的滑稽,下回也好免了在别人面前闹笑话。” 寰宇挽着我往床榻去,一边好似极认真地说:“方才听你那么神神叨叨的一车子话,却句句说的在道理上。忽然想起那日朕去傅铭府上接你时你在为涵春接生,一直都想于飞会做的事情究竟有多少。现在知道她若不是公主不是皇后,到了民间就是不做稳婆,入仕途也能当官媒,再不济做私媒也能养活自己。” 我立在原地羞恼地看着他,嘟囔:“这是皇上说的话呀!” “这是丈夫对妻子开的玩笑!”寰宇哄我,“说了不许恼的!” 我心中很甜,却点头,“是不恼的。”随即转头扬声道:“莲衣、琳琅,进来为皇上更衣,万岁爷要摆驾涵心殿。” 外头即刻脚步匆匆忙碌起来,寰宇气结,几步到门口吼了声:“忙什么,朕不去了。都该干嘛干嘛去。”转身来瞧见我得意的模样,恨得过来捉我。 身子一闪,我笑道:“只是妻子对丈夫开的玩笑而已……” “好,朕与你玩笑……”寰宇的脚步比话还快。 “啊……” 翌日一早送寰宇上朝后,莲衣为我梳妆时忍不住笑了,我想起昨夜和寰宇嬉闹,面上一红,问她:“什么事情那么好玩?” 莲衣抿嘴忍笑,遂答:“昨日您一会儿说皇上要走,一会儿皇上又出来吼人说不走,吓得岳祥以为您和皇上闹老大不愉快,在外头皱着眉转悠了许久,搅得别人也不敢懈怠。后来……听见您和皇上的笑声,他老人家才喘了口气。于是琳琅那丫头就没大没小地对岳祥说‘公公白担心的,皇上对谁脸红也不会对娘娘脸红,您是越老越操心了。’,岳祥被噎得脸通红,却又不能骂琳琅。他在宫里这么多年,连一般主子都不敢对他这么说话!看着他气得那样子,奴婢就觉得有趣。” 恰时琳琅端了一大盆鲜花进来给我插头,我道:“本宫还要叫一声岳公公,往后切莫没大没小,外人还以为是本宫纵容了你。” 琳琅含笑认错,却道:“其实后来岳公公也笑了,那样子好像打心眼儿里喜欢。” 我没有接话,没多久却吩咐她:“传话出去,今日各宫娘娘不必来请安。”话音才落,美仁就蹦跳着过来,给我行了礼便拉着我的袖子问:“母后我们多少会儿走?” “也要吃了早饭才走啊!”我笑着拿了一朵花给她戴,“要嬷嬷说你们吃得好,母后才送你们回去。” 美仁喜滋滋地应下了,她才离开,我便要乳娘将宇琛抱来给我看,小家伙在我这儿住了许久,倒也不陌生了,在怀里咿咿呀呀地喊我。 乳母在一旁道:“娘娘,二殿下昨晚上走了几步,奴婢没敢多试,这会儿您要不要哄他再走几步?” 我欣然笑道:“他会走路了?”说着就将宇琛放到地上,要乳母离开几步引他,双手架着他的胳膊轻轻托着。果然小伙腿上已有了力道,自己稳稳地站着,一见乳母笑着招引她,咯咯笑着就往前走,虽然还蹒跚不稳,可却是踏踏实实自己迈出了步子。 这一走,宇琛便向他的生母走去,一个时辰后在芬芳殿,我盈盈立在院子里看着小家伙摇摇摆摆地朝他的生母走去。许久不见,萧亦瑶瘦了很多。 “琛儿,我的儿子……你会走路了!你会走路了!”本孤身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萧亦瑶乍见儿子蹒跚着朝自己来,几步冲上前将儿子搂在怀里,藕色绸裙铺散在葱绿的草地上,合着她身上母性的光辉,这个景象很是温暖而迷人。 再见一双女儿跑向自己,她更是含泪张开了怀抱,许是美瑭美仁出生那么久,她第一次觉得她们是那么可爱。 “母妃,您瘦了!”美瑭摸着母亲的脸道,“母后说您的身体好了,往后您不要再生病了,儿臣和美仁在坤宁宫很想您。” 萧亦瑶连声应了,将每个孩子亲吻过去,方抬头朝门口看,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淡淡一笑,没有说什么,只等宫女们将几个孩子所用的东西送交给芬芳殿的侍女后,便带着莲衣要走。 “您留步,臣妾有几句话要对您讲。”萧亦瑶将儿子抱给乳母,几步赶了上来。 我笑道:“御花园阳光明媚,本宫正想赏花。”语毕旋身离去,萧亦瑶亦跟在身后,其实寰宇对他的禁足早就结束,但今日却是她继闯我坤宁宫后头一回出门。 “您可以做任何事情,可是不要与四王爷走得太近,这样对您不好。” 是日下午,我将自己一人关在寝室内拼凑那幅被撕碎的画,而萧亦瑶上午对我说的这句话始终萦绕在耳边,当最后一片碎纸被嵌入破碎的画中,一个纤弱柔美有着倾城之貌的女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那双眼睛我很熟悉,只是我所见过的是清澈天真,而画中的眸子里,透着的是淡淡的忧愁。 “莲衣!”我终于唤了一声,只因我笃定,她认识画中人。 第十三章 矫情自饰(六) 可是声音落,莲衣并没有如同往常那样利索地进来,取而代之的是琳琅,她怯怯地回了一声,“莲衣姑姑去涵心殿了。” 我眉头一皱,问:“去得这么急?都来不及与我讲一声。” 琳琅一副无言对答的模样,见我有些怒意,又道:“姑姑说您正专心着,还吩咐奴婢千万不要来打扰您。怕是也因这个才没向您禀报的。” 我松下神情,“没事的,你下去吧!等莲衣回来了,要她即刻来见我。” 可是这一等,直到日落西山,莲衣仍旧没有回来。琳琅似乎很担心,进进出出几回,不论是端茶递水还是侍奉晚膳,立在一旁都欲言又止憋着什么话不敢说似的。我猜想,她应该是想问我要不要去找莲衣,可是我明白,这个宫里能拦住莲衣的无非是寰宇和太后,而若他们之中真的有人将莲衣留住,我去找了,又能如何? 捧着一碗最喜欢的杏仁露立在书桌前,桌上那幅我花了许久功夫才拼好的画仍静静地躺着,一些碎片变形卷翘,让画失去了完整的美,可是画中女子从残缺中透出的妍丽,仍旧叫人倾倒。我甚至觉得,她比我美,比宫里任何一个女人美。 将玉碗搁在一旁,我双手将画中美人脸部几张碎纸压平,让裂缝得到最大限度的隐藏,那双美丽而迷人的眼睛又出现了,那淡淡的忧愁荡漾在眸子里,叫人由心生出怜惜。 深深吸了口气,我知道莲衣为什么不回来,我知道如何才能将她找回来,这一次是我不好,是我先逾越了寰宇的底线,我不该因他爱我疼我宠我,而忘记了他作为帝王的威严,都是我的错。 双手松开轻轻一拢,迅速破坏了我一个下午的心血,齐整排列拼凑的纸片又聚成了一堆,看着它们,心中疼痛徒生。 “琳琅!”我转身唤。 琳琅兴奋地进来,还以为我要她去找莲衣,然却见我指着桌上的碎纸道:“将这些收拾了送去涵心殿,给岳祥也好给秋露也好,一会儿和莲衣一起回来就是了。” 琳琅的莫名我能想象,可是她不敢多问,麻利地收拾了碎纸后悄然退去,偌大的寝室里只留下我一个人。 素昔不喜欢侍女们在眼前晃,可是没有寰宇没有莲衣,这个屋子真是静得叫人发怵。 “您可以做任何事情,可是不要与四王爷走得太近,这样对您不好。” 脑海里于是钻出萧亦瑶的话,心里一沉,我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去揣摩她话中的意思,联想她之前每每见到我与寰宥在一起说话时那不屑而略带嘲弄的神情,难道……是因为有谁和寰宥走得太近,而发生了什么叫人遗憾的事情? 萧亦瑶能够在大婚当晚来向我示威,她就不是那种将城府藏在心底不叫人察觉的聪明人,根本成不了什么大气候,所以任凭她在宫里横行霸道,睿智如太后也仅仅对她冷待而从未将她如何。 那么她今日对我讲的话,我该信么? 我记得那个女人曾经遭受怎样的流言蜚语,我记得是谁指控她的过错,我记得寰宇是想也不想就否决了我为她挑选的谥号…… 我的思绪一层层深入,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声,我以为是莲衣和琳琅回来了,转身去看,竟是寰宇立在了门口。 心仿佛被揪住,不疼却叫人难受地想哭。嘴唇微微颤抖着,可并不想说话。第一次,我第一次这样由心感到窘迫地立在他的面前,而他也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皇上!”我努力要自己镇定,款款福身下去,行礼。 打破的,是我们双方僵持了一个下午的感概。但这一礼之后会发生什么,我真的猜不到了,今日拼出画的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对寰宇是那么的不了解。也许不了解并不严重,可我不确定是我没有去了解,还是他根本不想让我知道的太多。 第十三章 矫情自饰(七) “都下去,没有朕的吩咐不许进来。”寰宇在于我对视的沉默后,冰冷地吩咐他身后的侍者。 有些慌乱的脚步声渐渐安静,不消一会儿寝宫里再没有我和寰宇之外的任何一个人。 我无措,不知该从哪一句话开始说起;我委屈,不知他究竟会如何对我;我愤懑,这并非都是我的错,难道寰宇他…… “过来!”寰宇伸出一只手朝着我。 我忐忑地看着他,竟摇了摇头,没有挪动步子。 “过来!”他重复,但没有变换语调。 我依旧固执地站在原地。实则我渴望依偎在寰宇的胸前,渴望此刻他能哄一哄我,甚至渴望能当今日什么也没发生过。但不行,如此矫情自饰、自欺欺人,只会让我永远生活在茫然里,如果我不能了解寰宇,爱他,还有什么意思? 寰宇渐渐皱眉,他不像之前那样很轻易地就用笑容来化解我们可能发生的矛盾,这一次他的神情丝毫没有要松开的迹象。 “朕叫你过来?”寰宇的声音渐渐大了,他仿佛看着一个顽皮而固执的孩子,眼眸里开始写出怒意。 “您有话要对臣妾说吗?我们……就这样说好了。”我几乎是被疑惑、好奇、委屈等等情绪冲昏了头脑,毫不经思量地对他说了这些话。 “就这样说?说什么?”寰宇反问,他的脸还是绷得那样紧。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从前皇兄的宠妃频频诬陷皇嫂苛责她们,皇兄有一次来凤栖殿质问皇嫂时,一向温柔恭顺的皇嫂第一次在皇兄面前扬起下巴,清清楚楚地告诉皇兄她是六宫之主,是一国之母,她不会做对不起皇兄的事情,更不会做对不起黎民百姓的事情。皇后就是皇后,不是一个小小的妃子可以撼动的。 那一次皇兄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了皇嫂许久随即拂袖而去,从此那些妖娆妩媚的妃子再怎么博宠恶斗,也没有敢来凤栖殿挑衅的。 当然……此刻我与寰宇的矛盾并不是为了一个宠妃那么简单。 “那幅画……上,那个女子是谁?”我也不答寰宇的话,径直问道,“我……只想知道这些,我只是好奇……没有别的意思。” “今日朕很清楚地告诉你了,不能。”寰宇想也不想接了这句话,“可是你做了什么?朕以为你是……没想到也会耍心思耍手腕?” 我自顾嘀咕:“谁说我没有心思不会耍手腕了?” “你说什么?”因我们之间有十来步的距离,寰宇似乎并没有听清我说什么,带着愤怒质问,“你告诉朕,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我自然没有胆子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但已不想再和寰宇绕圈子:“我……臣妾希望四皇帝和您之间的关系能更和谐一些,为什么手足之间要不合,甚至对峙呢?如果不是为了要紧的原因,怎么会到这样的地步?” 寰宇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我越说胆子越大,不曾想过下一句话竟真的挑战了一个帝王的耐心,“那个人是美咲的娘亲,是顺柔皇贵妃,是李晨舞对不对?” “如果……”寰宇似乎是将愤怒压在了心里,但面色已非常难看,“如果朕不告诉你,你会怎么做?问莲衣,问岳祥,还是直接去问寰宥?” 我没有做声,可能是被他的模样吓到了。 “朕不会让你去问寰宥,从现在起你在宫里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来告诉朕。”寰宇的话很奇怪,可是他语毕没有再等我询问已转身往外走,我遥遥听见他极没好气地对外头的人吼,“皇后病了,今日起没有朕的旨意谁也不准进坤宁宫,没有朕的旨意皇后也不能随意出宫,若凤体有任何闪失,你们全体都准备掉脑袋。” 我无措而惊愕地立在原地,究竟是不能提寰宥还是不能提李晨舞?再或者不能同时提他们两个? “主子!”此刻却见莲衣进来,她一脸愧疚地看着我,“都是奴婢的错。” 第十四章 尘封往事(一) 我哂然,“你没有错……是我……” 莲衣上来扶我,安慰道:“皇上下午并没有怒,他一直都在看折子,但就是不许奴婢回来,直到您派琳琅送了那些碎纸片来,皇上才开口问我究竟怎么回事。奴婢不敢隐瞒……” 我凄然笑道:“你没做错,你若隐瞒才是错的。莲衣,我累了,让我睡吧!” “娘娘,那幅画究竟是什么?”莲衣很紧张,“为何让您和皇上闹那么大的不愉快?” 我咬着嘴唇没有说话,任凭莲衣将我扶到床上,看着她疑惑而忧虑的神情,我知道寰宇在她面前一个字也没有提。 既然如此,那我何必再说?其实寰宇把莲衣喊去的时候并不知我是否已就那幅画询问过她,此刻我还没问,他是这样的态度,那如果我问了,他又会如何? “主子……”莲衣还想追问。 我笑道:“我真的累了,要睡了。你明日一早传我的话,正如皇上方才说的,这些日子我需静养,宫中事无巨细皆由和贵妃与荣妃掌管,还有那位飞鸾小姐,也让和贵妃照顾着,不日就送她出去吧!” “荣妃?”莲衣有些讶异。 “是的,让荣妃也参与。” 许是我的神情呈现出一种低沉消极的模样,让莲衣更加不安,可见我不容回绝,也不敢再多说,只道了声,“奴婢明白了。”就悄然退去。 我拥着被子坐在床榻上,分明已熄灭了烛火,为何眼前仍旧有寰宇的身影?还有,还有他方才那冰冷的眼神。寰宇……你不要我了? 悲伤和委屈中,一件件本就让我奇怪的事情开始纷纷冒出来。最先是我被钦天监说成是福星临世、凤凰来仪;再是一进宫就遭遇意外车祸,后来又被人在我自带的药里下毒;更有寰宥对我始终模糊不清的暧昧态度……蒹葭阁、李晨舞、寰宥的生母……对了,我还长得像寰宥的生母。 还有,还有我不顾一切只知道贪婪地享受着的寰宇对我的爱,可是……他这样爱一个本陌生的女人,难道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吗? 让我意外的是,本以为如此烦恼会一夜无眠,可我竟睡了下去,一直到了翌日天明。 我才起来,奶娘就领着美咲来见我,她笑道:“小公主今日醒得特别早,就吵着要来给娘娘请安。” 美咲娇滴滴站在我面前扶着我的膝盖,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我手中的玉碗。 看到孩子纯真可爱的模样,我心里略感安慰,可…… 我伸手捧着她的小脸蛋,纤指扶过她漂亮的眼睛,虽然孩子的五官还未定下模样,但她已足够像她的母亲,像画上那个绝美的女人。 “母后,你也喝牛奶么?”美咲抿了抿嘴看着我,娇滴滴道,“嬷嬷说不能多喝,多喝了肚子里要生虫子的。” 我抬眼看奶娘,她无奈地笑道,“公主不爱喝水,只爱喝牛奶,那东西最好也不能多吃,所以奴婢哄她的。” 我将玉碗放到她面前,笑道:“闻闻,香不香?” 小丫头嗅了嗅,奇怪地看着我,“这个味道好奇怪。” 我笑道:“这不是牛奶,是杏仁露,咲儿要喝么?” 美咲眯起了眼睛,跃跃欲试。我向莲衣要了汤匙,小心地舀了一匙给她尝,但只是舌尖尝了一些,她就皱着眉头道:“不好喝,没有牛奶好喝……” 杏仁的香味的确并非人人都能习惯,可习惯了也许就会迷上,我就是如此,从小都爱喝这有奇特香气的杏仁露。 莲衣拿了各色点心进来,我抱着美咲哄她吃了一点,便要奶娘带她出去逛逛,美咲说想去看两个小姐姐,我自然也同意了。 美咲走后,莲衣才道:“今日宫里挺安静的,也没什么事情。荣妃娘娘听了奴婢的传话后亲自去了趟潋滟宫,真是许久不见她踏足了,却不知她与贵妃说了什么。另外……”莲衣见我漠不关心,遂清咳了两声,又道,“太后一早就派人去催皇上,要皇上下了朝就去寿宁宫,如此好几回,只是皇上还未下朝。” 我依旧面无表情,她看了我许久,终默默地出去了。 后有琳琅进来换茶,也是面上怯怯地不敢于我说话,静悄悄换了新茶就要退出去,却被我叫下。 “娘娘有什么吩咐?”她低着头问我。 彼时我正捧着一卷书靠在窗前,笑道:“那日来了那么多的小姐,你都瞧见了么?” 琳琅一怔,应道:“是!” 我信步走向书架,将书册放回原位,去取新换的茶喝,她亦殷勤地过来侍奉。 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斟茶,我问道:“如果本宫把你赐给四王爷,好不好?” 琳琅毕竟年岁还小,哪里能有什么涵养功夫,闻言一慌,将茶水倒在了桌面上,更险些泼在我的身上。心慌手就乱,好好提着的茶壶又失手落下,杯壶相击发出好一阵清脆。 我已起身退到一边,琳琅惊恐万状地匍匐下,已骇得说不出话了。 莲衣闻声进来,没有过多地询问,已张罗人来收拾干净,又问我有没有受伤,方想责难琳琅,却被我劝下。 “不必大惊小怪,我还有话与她讲。” 莲衣默默应下,带走了所有人,徒留我与仍跪在地上的琳琅。 我缓步过去,伸手道:“起来吧!” 琳琅将脸埋在胸下,半分不敢抬头,更不要提站起来,“娘娘……您方才的话奴婢受不起,奴婢……想也不敢想。” “你不敢想不打紧,本宫替你做主就好了。”我笑道,“又不是没有这样的惯例,宫里的宫女被指给皇亲贵戚为妾的多的是,除非,你不想做妾。那本宫也无能为力,毕竟逸亲王妃这个位子,一个宫女是绝对不能坐上去的。” “不是的不是的。”琳琅大急,反抬起头来看着我,“奴婢就是为亲王做牛做马也不会有怨言,又怎么会嫌弃做妾?只是……奴婢知道自己没有这样的命,如今能在您身边侍奉,已是上天怜悯了。” 我笑道:“天下那么多的善男信女,上天顾及不了所有人,你来我的身边是你自己的努力和我的愿望,与上天何干?自然要你于逸亲王为妾,也非上天能做主的。” 琳琅怔怔地看着我,眸子里透出的讶异难以言喻。 我继续道:“你不必害怕,这件事情届时自然有个说法,本宫此刻只问你,愿意不愿意?” 她皱着眉头紧紧盯着我,好像是想看我是不是在拿她开玩笑,只在我的眼里看到认真后,她极坚定地答复:“奴婢愿意,倘若娘娘真的给奴婢这样一个机缘,奴婢一定会好好珍惜。” “好……”我道,“倘若这些日子宫里对你会有流言蜚语,甚至有人出言侮辱,你可能忍受?” 琳琅不假思索,用力地点头。 我颔首,轻轻挥手,“你先出去吧!” 其实我心里明白,寰宇这里既然得不到答案,那我只有逼寰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