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轱辘命》 引子 扑通!白发苍苍的大娘和衣跳进水里,拎出两个光不溜秋缠在一起的小把戏。 不会耍水还要下河!个头矮一些的晃晃被血浆洗过的脑袋,愣不拉叽地抱怨起来。 真不能怪他抱怨,他都快被水给憋死了。满以为可以当回“龙梅式”小英雄的,没想到英雄没当上,自己还差点儿陪了命。 个头高点儿的算是吃饱了水,肚子鼓得像皮球,犯青的嘴唇一个劲地哆嗦,想说点什么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张不开口的这位其实也才八岁。 别嚷了,瞧你付斜头公鸡相,把人家蒋老二吓成啥样子了,还不快点去给人家里报个信?大娘在矮个小把戏的耳朵上揪了一把,不去?看奶奶回去怎么收拾你…… 还不快过来,向毛主席低头认罪? 是父亲的喝斥声。蒋楠生乖顺地老练地规范地在堂屋正中跪下。父亲手中的扫帚自如地沉重地准确地落在儿子的屁股上,你呀你,一天不给我惹点事出来就浑身痒痒,对吧? 蒋楠生诚恳地低下头去,他这回确实惹了桩不大不小的祸。 本来他只是想在岸边打打水漂。水汪子里长大的却不会耍水的孩子,看着水眼更馋。瓦片踩着水面溜得正欢呢,前方忽然钻出一只黑乎乎的小脑袋。瓦片没长眼睛,自然不会绕弯子。小脑袋当当正正挡住瓦片的去路。 小脑袋就长在矮个小把戏的身上。 瓦片出手后,蒋楠生没能收住脚,踉踉跄跄的跟着瓦片,一个劲儿地往河里冲。靠岸的地方,水本来蛮浅的,可不知从啥时起出现了一道道深坑,像陷阱。坑里面原有的粘土呢,在落潮的时候被村上的人挖去砌墙盖房了。 蒋楠生差点儿没把命丢在陷阱里。 死过一回的小把戏懂事早。 村子里响起了嘀嘀声,一下子招来好几十号小把戏。蒋楠生鼓足了勇气才下定决心,逃它一天学。都长成半大小伙了,见识带轱辘的东西对他来说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放我上去嘛,蒋楠生可怜巴巴地央求把门的人,让我在轱辘上蹦两下嘛。 把门的售票阿姨装着没听见。 蒋楠生拱起小手作起揖来,求您哪阿姨,我只待一会会儿,我不下来就不是人。 售票阿姨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蒋楠生瞪大眼睛,真的,不骗您。我不下来您告我爸。 售票阿姨终于被逗乐了,气门在蒋楠生眼前徐徐打开。 嗷嗷!蒋楠生突然捂着脑袋直叫痛。原来车门开到一半的时候,门顶上掉下一片锈穿的铁皮。他需起赖皮来,阿姨,就让我跟着轱辘转两圈吧,那样就不疼啦。 售票阿姨在他秀气的鼻子上轻轻地刮了一把,你呀,年纪小小的,说话就不算数。 算数,保证算数,坐一小段就下来…… 不行。 站着坐还不行吗? 不行。 要不,我打票。我这就回家掏两只蛋送给您,粗壳的,没准还双黄呢! …… 一口气狂奔了十来里地。他必须赶回家,赶在父亲前面回到家。他得反省。主动悔过终归要比强迫认错的效果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大点儿小点儿深点儿浅点儿的道理他心里都明白。 嗒嗒嗒……,是父亲的脚步声,越来越响。蒋楠生赶紧把手指往口水里泡。 毛主席,大救星,你为人民谋幸福,求你再给我一次生命。 随着虔诚的朗朗忏悔声, 晶莹的口水终于从指尖转移到了下眼眶。 我犯了错误。不是小错,而是大错。我不该逃学。逃学很不该,我保证改。向毛主席保证, 如果下回不改,我愿意被揪出去游街。 念念有词,阴阳顿错,活像是小和尚念的经。念罢,蒋楠生挺胸昂首,一丝不苟地跪到了该跪的老地方。 …… 村子里搬来了一位瞎子。村子上的人都说,刚搬来的瞎子会算命。 会算捡到的命吗? 父亲把蒋楠生推到了瞎子面前。 瞎子若有其事地算了算,嗯不错,你捡回来的这条命呀,是条轱辘命。 这话怎讲?父亲不解。 瞎子说,轱辘嘛,自然会走但更会转,转转走走,走走转转,生就轱辘命的人呀,日子当中少不了动荡。说了你别不信,你们家老二将来即使不跨海不越洋,也免不了要翻过几座山。放心吧,他是不会窝在咱们这个僻静小村的。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 瞎说! 父亲慌忙伸过手去堵住瞎子的嘴,三百六十度转头扫视一遍,还好,周围除了几只蚊蝇之外,没别的生灵。 瞎子倒没说瞎话。 七十年代末,蒋楠生的确翻过几座山,走进了位于邻省省城的工学院大门。 十年之后,他又赶了趟他那年龄段的“末班车”,飘洋过海去了美国。打那时起,蒋楠生便与轱辘结下了不解之缘。 第一章 翱翔 热死人啦! 蒋楠生停了下来,胡乱地抹了一把额头,豆粒大的汗珠倒是消失了片刻。 他好想飞。 站也不找块僻静点儿的地方站, 缺德! 人流中传出怨骂声。他被一股足以淹没他的人浪冲出老远。 我的包! 他尖叫起来。 人浪,一浪高过一浪。 我的包…… 叫管啥用,难不成你能挡住潮流?傻瓜! 他摇摇头,嘴角边发出一丝无赖的笑声。他猛然调遣出全身的气力,逆流而上。谢天谢地,那两只行囊好像是在原地扎了根。 …… 海关大厅,黑压压的人群。 真笨!放着四条短队不站,都挤在两排长龙里头凑啥热闹? 蒋楠生沾沾自喜地绕过长龙,选了条最短的队尾落下有些浮肿的脚。这会儿他已是精疲力竭气喘吁吁,说实在的,侍候两只死沉死沉的行李,绝不是件轻松愉快的事。 十二条通道呈漂亮的一字形排开,好繁荣好气派。可惜其中的一半和大厅里的冷气一样,暂不开放。 美利坚人? 有人搭讪,语气疑惑惑的。蒋楠生怯生生地扭过头去。搭讪的是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付显然是很高档的眼镜,高档镜片后的眼球虽已褪色,但透过比先前语气更加明朗的疑惑,依稀可见它们曾经拥有过的碧绿。老者微颤的手中,拄着一根看似象牙雕琢成的拐棍。 不是。蒋楠生摇摇头,一付傻不拉叽的样子。 我想也不是。老者嘴里嘀咕着,手中的拐棍慢节奏地斜立了起来,穿过蒋楠生的视野,险些碰着那只有些懵懂的脑袋。蒋楠生慌忙仰面躲闪,拐棍却在空中停了下来。他顺着棍尖所方向望去,毛塞顿开,哦,原来那还是根替人说话的象牙拐。 美利坚……人,只有…… 盯着前方一块字不像字画又不像画的灯牌琢磨了一阵子,蒋楠生总算开了窍,鱼目混珠不成,洋人们的通道,他哪过得去。怪不得呢,前前后后站着的,鼻梁骨统统要比自己的高出一大截。 唉…… 他长叹一声,你这个笨蛋又站错地方啦。 下一个! 嘹亮的吆喝声再次响起。谢天谢地,总算被吆喝上了,蒋楠生想,如此蒸腾下去呀,自己站的问题会变得越来越严峻的。 行李! 吆喝声稍稍低了半度。照着别人葫芦画自己的瓢,蒋楠生没弄明白关员还说了些什么便领会了他的意图,他酝酝气,把两件死沉死沉的行囊搬上了传送带。 亲爱的,过来一下,好吗? 来了,我的甜心! 清脆的嗲音,一下子便把关员连同蒋楠生的目光招了过去。一对白嫩嫩的酒窝,的确有些撩人。 荧光屏后。“亲爱的”搂着“甜心”,挤坐到比秀气些的那只屁股面积更小些的转凳上。 为你效劳是我最大的快……快……,啊!……快查! 恭维的话差一丁点就说完了,浪浪的笑音却突然定住格。赶在一对神圣的眼球即将蹦出壮严的眼窝之前,“亲爱的”半只豪迈的屁股已从转登上率先弹起,害得属于“甜心”的那半只落了空。 稍沉些的那件行囊终于被押上了审判台。 接受审判的,是清一色的石头。大老远的背来这么多石头,其动机的确令人费解。然而,身为默默无闻少有建树,但却踌躇满志指望能圆个什么科学皇上美梦的地质学子,石头在蒋楠生生命中的份量可不一般。这包远渉重洋的石头呢,更是举足轻重。是它为他轻而易举地敲开爱默大学的大门,也是它为他铺平了一条令芸芸众生羡慕不已的生存路。它是后盾是武器,或许,还是上帝,保佑他凭借连自己都觉得十分过意不去的托福gre成绩,蒙混过关力挫群雄脱颖而出,把一份自己就算不吃不喝不拉不撒一辈子也没啥指望能攒够的资助牢牢地握在手中。 爱默大学出了位名教授,科学家,叫拉伯特。拉伯特和蒋楠生同行,但在与他相当的年岁上,已是大名鼎鼎硕果累累,在运用当年已是穷途末路的磁学手段研究红极一时的板块构造大陆漂移这一领域中作出过不朽的贡献。板块没有国界,大陆也没有国名,想在板块大陆这个行当中称雄霸道的科学家自然会放眼全球。拉伯特和蒋楠生有约在先,他为他读博士提供必要的条件,他呢?则全力以赴带他在陌生的“中国板块”上走一遭。遵拉伯特指示,蒋楠生专程跑了趟云贵高原,风餐露宿了几十天,终于在启程前一个星期把这包后盾这包武器这包上帝不折不扣地整到了手。 没等“亲爱的”开口,蒋楠生便得意洋洋的掏出“标本出口许可证”递了过去。许可证是部级的,红头,那上面盖有醒目的官戳,管戳的权威性仅比国徽略逊一筹。这会儿,他暗自庆幸,庆幸自已知难未退,不厌其烦兜了无数道圈子,还搭进了整整两条别人都说“才拿得出手”的“中华牌”,才说动管戳子的那位老兄答应在这付现在可算是派上用场的护身符上加急盖了这一章。 护身符在“亲爱的”的掌心里打了个滚,又落回蒋楠生手中。蒋楠生感觉不妙,很无奈很努力却很艰难地张罗起解释辩护交涉挽救的词汇来。 咔嚓!用得着的词汇刚凑齐一小半,霍霍闪亮的钢刀已在受审行囊的腰间落刃。 蒋楠生懵了。“亲爱的”好不潇洒的动作,他觉得眼熟。没错,他见过,他想起来了,那是在一部他一时记不起名字来的什么大片里。大片里说的呀,好像是什么反恐……,不对,好像是打走私……,也不对,再不就是辑……,对对,没错,是辑毒的英雄故事。 蠢货!毒品有那么重吗?你先前的那位甜心为了帮你押送它们到审判台,都闪腰离岗了。为了它,我还付了一大笔托运费呢!再说,就算你不蠢,你想对路子了,你胜券在握了,你快当英雄了,难道就不能打开拉链?那能耽误你几秒钟的工夫呀! 蒋楠生好想骂娘。 “亲爱的”摒住呼吸,竭力不让脸上任何部位有一丝蠕动,全神贯注不屈不饶大义凛然的气概,让人生畏。蒋楠生同样摒起呼吸,却控制不住面肌的颤抖。抖颤的面肌连成了一片,恰到好处地呈现出一付战战兢兢可怜巴巴无可奈何的神情。 哧哪!箱子的撕裂声好恐怖。咕咚咕咚……,圆柱状的石块滚了一地。 咕咚! 不知从那里传出一阵闷雷似的咕咚声,蒋楠生扭头一看,原来从隔壁洋人通道里迈出的一只富态的脚,不偏不倚踩上了一根滚得稍远些的石柱。脚的主人倒下了,有些肥雍的躯体在石柱的牵引下滑行了一段不短的距离。 有些肥雍的女人被摔得不轻,没等爬起来便捂着屁股气急败坏地咧开了嘴,妈哟,害死人啦!太缺德了!是谁扔出的垃圾呀?我要告你们,我要向你们索赔! 蒋楠生苦着脸笑了笑,他不知道碰到如此状况该不该说声道歉。他环顾四周,咦,怪了,咋碰不到一道同情的目光呢? 吼够了,骂足了,肥雍的女人终了在自己的搀扶下爬了起来。 快叫救护车!终于有人起哄了。起哄的却是位衣冠楚楚的男仕。衣冠楚楚的男仕电掣般地出现在肥雍女人的身边。 伤着了吧?哇,伤得一定不轻。很疼,是吧?快躺下!疼就叫,大声地叫。衣冠楚楚的男仕一边关照肥雍女人,一边从精致的西装内侧口袋里掏出张精致的名片。 肥雍女人接过名片扫了一眼,突然喜上眉梢,又像突发羊角疯似的就地倒下,紧捂住胸口再次疼啊疼啊的嗷叫起来。 蒋楠生不解地摇摇头。 “亲爱的”依然面无表情,周围发生的一切似乎与“亲爱的”毫不相干。他随手捡起一块石柱,翻来覆去全神贯注地摆弄起来。 山羊胡须中钻出一块丰满的舌条,“亲爱的”手中的石柱转眼间被洁白的舌苔打磨得晶晶发亮。他亮晶晶的额头上,忽然呈现出两道深深的沟壑,渐渐地,那满脸的肥肉全都拧在了一起组成失望的字样。 哼! 一丝冷笑从“亲爱的”脸上掠过,一把八磅重锤神奇般地出现在他手中。 蒋楠生急了,赶紧上前阻止。他想向他说明,说明一个浅显的道理,石头全是实心的,连条缝隙都难找到,哪有毒品藏身的地方哟!可是东拉西凑了老半天,必须用的字眼愣是没能凑齐一小半。太深了。 他烦烦地跺着脚,一筹莫展。他恨自己,恨自己长了张太不争气的嘴。 对不起先生,它们贵,不能砸。坏了补,非常难!他只好捡会说的说了,一字一板地,生怕对方错过任何音节。 谢天谢地! “亲爱的”显然听懂了。他终于收住手并开了口。这口一开呀,倒收不住了,嘟嘟嚷嚷的一蹦就蹦出了几大串。 蒋楠生耸耸肩,表示听不懂。 “亲爱的”犹豫了一下,恋恋不舍地搁下了铁锤。他用阴沉沉的脸谱示意蒋楠生稍候,转身拎起桌上的电话。 又是一阵更加难懂的的嘟嘟囔嚷。 …… 几分钟后。一位华裔模样的小姐朝着关卡方向匆匆走来。离得还很远,蒋楠生已猜出这位小姐的来意,因为,小姐的脖子上套了块相当醒目的身份牌。 丢人现眼哦……蒋楠生狠踢了自己一脚,脸烫得像刚开封的炉火。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体面的,邋遢的,就连在他眼里是土得掉渣的大嫂们,全都过了关,还没见谁用得着翻译帮忙呢。 他不得不低下曾令他自负过的头。 翻译小姐大口喘着粗气,挣扎了许久才收住脚步。只见她两颊飞红霞,双唇颤微微,一张淡妆的贵妃脸被惊被慌打破了它固有的宁静,一付貂蝉般的身段洋溢出的竟是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窈窕。她不适时宜的失态,招来“亲爱的”怪怪目光。 蒋楠生猛地抬头, 你,是……是……是……,你? 定格。哑然。他的目光突然变成两颗锃亮的钢钉,深深地深深地钉入她的脸庞。 咳! 没反应。 咳!咳! “亲爱的”连续咳了两声。 对不起。 她赶紧掩饰一番,胡乱地收藏起其实已是无法抗拒的惊慌。 记得我吗? 她问他。 记得? 他反问。 视线渐渐模糊,眼前满地的岩柱仿佛变成了一只只熟透的了红苹果。他的思绪像是被安上了轱辘,不知不觉的转回到了那个潇潇秋雨夜。 …… 四年前。 南下的列车轰轰隆隆地折腾了整整一个昼夜,总算把在拥挤不堪的过道里蜷缩了二十几个小时的蒋楠生带到了滨江市。 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某部机关的彭西琴正在滨江做基层实习。实习工地离市区约莫有五六十里路。当蒋楠生一路风尘几经辗转,拎着袋红扑扑的苹果出现在西琴的集体宿舍门口时,已过夜间十点。 笃笃! 敲门声好不急促,足以赶上他心跳的频次。 一袋烟的功夫都过去了,还是没有反应。 嘭嘭嘭! 他性急地拍起了门板。 悉悉嗦嗦…… 功夫不负有心人,门后终于出现了动静。一阵忙乱过后,房门被拉开了一条比脑袋还要窄些的缝隙。 眼睛,他终又看见了那双迷人依旧的眼睛,被满面晚霞般的红晕衬托,显得比往日更精彩更动人。 凝望着曾将他拉向爱河拽进情海的眸光,冲动激昂哀怨酸楚,在蒋楠生心里掀起阵阵狂涛。多么熟悉的眼神哟,今日为什么会显得有些陌生?往日似水的柔情,此时为何飘起愁云?久违了,委屈了,岁月的沧桑,光阴的肆虐,我发誓,今日将是你们的泪海逃生夜! 他用已是放荡不羁的双手,迫不及待地推开了那条比脑袋稍窄些的门缝。 什么?! 他尖叫起来,叫声凄惨而又悲凉。门后的情景,宛如锋利的屠刀,直插他的眼帘,势必要将眼球连根刨出。 心爱的人衣冠不整,远不及往日挺拔的胸前,五颗纽扣扣得整整齐齐,却在一件半透明的丝质内衣上整整齐齐地站错了队。心爱的人秀发蓬乱,像是刚刚躲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劫难,两只依稀散发出清香的“马尾”粗细不一,稀里糊涂地搭在微微颤跳的双肩。 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站在床边,神情尴尬手足无措,衬衣的下摆一半在里一半在外,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什么叫刚刚做过亏心事。 西琴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从惊讶变成了惊喜,从惊喜变成了惊恐,又从恐变得了惊慌……,突然,她惊呼一声,我的天啦!双手紧捂起脱色的脸庞,双膝齐涮涮地落在了地上。 惊呼声令他悚然,他好担心,担心她会像自己一样,昏厥过去。 他似乎明白,又好像不明白都发生了些什么。然而,就在近乎飘然的瞬刻,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什么将会发生。 咕咚咕咚……,网袋不知不觉地从手中滑落,红彤彤的苹果滚散了一地。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下唇却被夹到了齿尖的中间。 片刻之后,他昂起头来,恍恍愡惚迈进门槛,扶起西琴走到床边。 西琴在床沿坐下,把头深深地埋进了双臂。 蒋楠生抹了一把挂在额头上的汗珠,向正在床前吁喘的男人伸出伪装得不卑不亢的手,我叫蒋楠生,彭西琴的大学同学。 他的心在流泪。流泪的心在向灵魂诉说。为什么?为什么非要伪装?为什么不能坦承相告,我就是深爱了西琴好多个年头的蒋楠生?!同学?千百个日夜相思,难道就这样被如此平淡的字眼抹煞,火热的爱炽挚的情,难道就这样在“无地自容”中化为灰烬…… 西琴呀西琴,好想像从前那样对你信口开河,偿还欠下你的激情;好想用憨厚的笑,再次拔动你沉睡的心弦;好想向你求婚,让你尝一次征服男人的滋味;好想听你说上千个“爱”字,那是你对我的许诺;好想抱紧你静坐窗前,一起聆听好远好远处传来的闷雷声…… 可是,可是,可是……,雷真的轰鸣起来了,可那不是雷,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霹雳呀! 男人接过蒋楠生伸出的手,文质彬彬地招呼道,久仰大名,幸会幸会。我叫宁浒,和西琴小学同学。不日我将出国留学,临行前特地来向她告别。 蒋楠生若有所思,抬头在宁浒的脸上打量了一番。他终于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外表还算俊秀的男人就是……,唉,管他是谁呐,反正就那么回事了。 对不起楠生……,西琴总算缓过点气来,目光死盯住蒋楠生,实在没想到你会突然出现,真的。要是早知道你并没有绝情,还有心跑来看我,一切都不会发生的。 这话磨棱两可。他不明白她是想表白,如果早知道他仍然爱她的话,她和宁浒之间的私情就不会萌芽,还是想说,要是早预料到今天他会突然出现,怎么着也会把他俩的私情暂藏起来。 其实对他来说,两种心态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在他心目中,西琴不再属于自己。现实令他痛心疾首,却又无法回避无可挽救。 他想告诉她,西琴呀西琴,是你在我心中点燃爱的火焰,最终还是你亲手将它扑灭。你没有错,不必为所发生的一切向我做什么交待,那样只会重新揭开你受伤的心上正在凝结的疤痂。揭破了,会流血的,会流很多很多的血,我好害怕看你流血。你说过,你不是放荡的女人,我相信。没有难言的苦楚,你不会移情别恋;如果在他的身上,看不到闪光的东西, 你也不会轻易委身于一个你曾经声称“毫无感觉”的男人! 话都到嘴边了,又被咽了回去。他很疲乏,疲乏得张不开嘴。 他向她道了声珍重,打算离去。 西琴挪了挪双唇,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宁浒突然插嘴抢先挽留,蒋先生,既然来了,就多玩会儿吧,老同学见回面也不容易嘛。 阴腔怪调的,蒋楠生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肉麻。 这儿没你的事!西琴板着脸,对宁浒下了逐客令。 宁浒乖乖地起身,留下一声淡淡的冷笑,走了。 西琴蹲到地上,一只只地捡起四零八落的苹果,一只只地吹去苹果上的浮尘,然后一只只地放回已裂开一个比苹果更大的洞的网袋里。 蒋楠生绕过西琴,朝门口走去…… 楠生,关员让我转告你,他们这是秉公办事。翻译小姐的话音打断了蒋楠生的思绪,思绪中的那袋红苹果,瞬间又变成了眼前这摊圆鼓冬冬的死灰色岩柱。 蒋楠生“嗯”了一声。 西琴接着传达“亲爱的”指示,按照规定,他们有责任在征得旅客同意之后抽查百分之三十的可疑物品。如果你属无辜,验查又给你造成了经济损失,你是可以向海关索赔的。 蒋楠生又“嗯”了一声,他的思绪仍在往事中挣扎,无暇顾及眼前的争端。 哐敲哐敲…… 三十来块样品转眼间变成了碎片。正当砸得起劲的时候,“亲爱的”突然收住了手。这回他果断地放下铁锤,然后自信地拍了拍脑袋,显然又有了什么新的主意。 “亲爱的”再次拎起电话嘟囔了一气。 喂西琴,你说这帮人是不是偷工减料,百分之三十的指标还没完成呢。这叫……一直处于沉默状态的蒋楠生终于开口了。这会儿他特想和西琴说说话,随便什么话题。 少说点吧,也不瞧瞧这都是什么地方。西琴打断了蒋楠生。 又过了二十来分钟,一条又高又肥的狗慢悠悠地晃了过来,在主人唆使下,翘起尾巴,在那堆碎片上认认真真地嗅了好几个回合。 狗洒下一道赞许的目光,摇头摆尾地走了。 蒋楠生被弄得哭笑不得,一股脑地冲着西琴发起牢骚来,我说啊,你们这位关员是不是有点毛病,自认眼睛不如狗鼻子好使也就罢了,可还没听说过,那种训练有素的尖鼻子狗,嗅觉还能被什么东西屏蔽住。如果他早点儿把狗牵过来,恐怕连包都用不着开就能真相告白,哪犯得着他费那么大的力气,跟硬梆梆的石块较那老半天的劲。你说傻不傻呀? 西琴没置可否,叹着气说,时间久了,你会慢慢习惯的。 音乐声起,很刺耳,像是最廉价的收音机抖弄出的乐符。 西琴条件反射似的掏出呼机,一看,神色紧张起来,对不起楠生,我得走了,老板在呼我呢!我想你这边也不会再有什么用得着我的事情了。 说完,西琴一阵风似的飘走了。 随着那阵风,记忆再次在蒋楠生的脑海里柔柔的飞舞起来。 …… 他没走成。 “扑通”一声,西琴再次跪倒在蒋楠生面前,张开双臂环抱住他被醋淹过似的双腿。她没再哭泣。她已无力发出曾撩起过他无数回心酸的呜咽。 西琴……,蒋楠生欲言又止。 她仰起头,可怜巴巴的,像是一个刚闯下大祸的孩子,等待大人的呵斥和宽宏。他发现,她的脸苍白得近乎虚脱,驻留在那上面的唯一表情,是无助。 别……别这样,这样不好。他笨拙地求她,求她起身。 她不依,双臂抱得更紧。 他抚摸着她凌乱的秀发,贪婪地品吸着那里面散发出的比往日更抑郁气息,听我说一句西琴,我们真的没有必要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四年前我们是在欢声中相逢,今天为什么就不能心平气和地道别呢? 你好坏,我恨你!你要抛下我这个无助的女人。 蒋楠生机械地点点头,恨吧。 可是……可是,我又有什么权利恨你呢?西琴扬起脸来,我知道,你不想再听我说什么,可我一肚子的话还能说给谁听啊? 蒋楠生抽了抽鼻子,那你说吧,我听着。 西琴坚强了些,你是我今生今世唯一爱过的男人,是事实。可我背叛了你,也是事实。我无地自容,是事实。可我真的好委屈,那也是事实呀! 蒋楠生的眼圈渐渐红了起来。 她退坐到床边。呆滞的目光偏离开他的视线,慢吞吞地转向床头的小木箱。 她好可怜,他为之心酸。犯酸的心在说,说吧,有什么苦,统统倒出来。我听着,静静地听着。我要用不太灵光的听觉,尽可能多地带走你的苦楚,就算是为爱尽最后一次责任。 他在她身边坐下。 西琴的嗓音嘶哑了,几年来,我像是只疲惫的小帆船,在漫漫无边的大海里漂泊,渴望能找到避风港。来到工地后,我给你写了那么多封信,全都石沉大海。焦虑、盼望,盼得好累好累。他出现在我身边,对我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我渴了,他端上水,我饿了,他送来饭,不思茶饭时,还是他扶抱住我,我才没倒下。他好像好像那个避风港呀!不管你信不信,我还是要说,对他,我没有想过爱,但有很多的感激。之后的事,你说他趁人之危也好,说我自己作践也成,反正欲望这东西有的时候是难以控制的。我一直佩服你,你是一个正人君子,可像你这样的君子也太少了。他不是,我也不是。事情都到这份上了,只要你别将我当魔鬼当妖精,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楠生,能原谅我吗?我知道这是苛求,可是,看在咱们四年的情份上,宽恕我一回,好吗? 蒋楠生腾地站了起来,有些激动地,西琴,你没有错,要我原谅什么?你没有罪,宽恕又从何谈起呢?本来,我不想再说什么,可是,你脸上流露出来的真情实感实在让我心碎。你真的好可爱,可爱得让我不得不放弃尊严,再次掂量起那爱的份量,好可惜哟,它死沉死沉的。能支撑得住它的,恐怕只剩下我的灵魂。我的肩我的手我的心我的情感,还有我这行尸走肉般的躯体,已经无力为它再做些什么了。但我保证,我将永远视你为知己。我还是像从前那样自信,相信自己有能力呵护住朋友这虽不如爱沉重,但却同样庄严的字眼。作为是朋友,我愿为你分担苦痛,听你倾吐心中的委屈。作为朋友,我也应该向你坦白我的心态我的感受,我保证,这将是最后一次与爱相关的心态,和情牵扯的感受…… 不,我不要。她打断他,有些蛮横地,我要情我要爱,可我不要那该死的最后一次! 他不怪她。她有蛮横的权利,毕竟,她给了他比贞操更宝贵的初恋。 西琴,听我说,平心静气地说。好希望我这会儿的情绪能感染你,恐怕你从来没见过我这样平静吧!我自觉今天比昨日成熟了。老人们常说,小孩子生一次病,长大一次。我们这些长大了的人,经历些磨难后,也会变得更成熟。我想对你说什么来着的?我总也改不了“信口开河”的毛病,这不,话头都给丢了。 蒋楠生顿了顿,噢,对了,我要告诉你,其实有时我把贞操看得很淡。假如在我认识你的第一天,你告诉我,你为爱付出过一切,我会不以为然的。可是,今天在我看来,你失去的并不是什么贞操,而是信心,因为一切的一切发生在你我的爱情被宣判死刑之前。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虽然我也无法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现在想来,部份的你,有的时候还真让我看不清。你显得好高,我必须扬着头,还要踮起脚,才能瞅见你的脸。和你一样,我也累!可我不怕累。可是,如果踮直了脚,仰平了头,还是看不清,我又该如何应对呢?长得高不是错,就像我身材矮小也不为过一样,爱、情那么复杂,怎么 可能用对与错概括!西琴,你知道,我崇尚自然,自然的事物中不可以有任何勉强的成份。想想看,就算你我之间的这份爱从死刑架上侥幸脱逃,今晚发生的一切能不在咱俩之间投下一道可怕的阴影吗?其实,那岂止是阴影哟,恐怕更像一座山,这次我在野外爬过的城墙山,我们站在半山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什么?你出野外了! 彭西琴的双眼瞪得溜圆,泪泉又一次喷发。蒋楠生的一句多余的话,似冬日里的霹雳,击溃了她精神上的最后一道防线。 这已无关紧要,无关紧要了…… 他吱唔着。 西琴咆啸着,不!世道太不公平,对你对我都不公平。咱俩苦苦追求了好几年的爱终无归宿,我还阴差阳错,鬼使神差般地当了回扼杀爱的刽子手。命运呀,你怎么这样捉弄人!真主啊,你还能偿还我的清白吗? 蒋楠生冷静下来,忘记我吧西琴。是聚还是散,一切都发生得特别自然,自然发生的事,总有它的合理性,公平与否就别去深究了,反正我们是无法改变自然的。我祝福你,我想你该对我说同样的话才是。我觉得啊,发掘新的爱,或许会比修补残破了的要容易些。破镜是可以重圆,可那裂缝是无法消失的。就算咱俩的爱没有结局,也比悲的比惨的尾声强好多啊,还是让时间把结局写得很淡很淡吧,好吗? 西琴沉默起来,一步步地挪到木箱前。她缓缓地打开木箱,从箱底翻出了一张稍微有些有点发黄的纸。 这张纸对蒋楠生来说并不陌生,因为,那上面记载着他爱的誓言。 我爱你,只要太阳牵着月亮走 我爱你,只要夏日之后还是秋 我爱你,只要八大过七而小于九 我爱你,只要一江春水向东流 西琴的面颊贴上了誓言,像一个将出远门的母亲舍不得丢下嗷嗷待哺的幼子。 纸变成了纸浆。 誓言被泪水吞没。 地球不转了……夏天之后出现的怎么会是寒冬……一江春水也流成了倒淌河……告诉我,告诉我,十月过后,那八月还会回来吗……不会了,再也不会了!避风港,见鬼的避风港,避得了我的躯壳,也能避得住我的心吗? 她絮絮叨叨,颠三倒四。他沉默无语,为她揪心。 你已是铁石心肠,我还能说什么呢?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股力量,西琴突然坚强起来,对不起啦楠生。我算是自作自受,而你呢,才真叫冤屈哟。看来咱俩缘份已尽,只能来世再逢了。 她低下头,将那排错了位的纽扣复了原。她拽下辫绳,迅速梳齐刚被解放了的秀发。 他必须告辞,从工地回城的末班车很快就要启发,他得赶凌晨的那趟回京的火车。 她一把搂住他,头在他胸前埋得好深。 不能明早再走吗?我好想你抱着我再在一起度过这一夜,就像从前有过的两回一样。楠生,你这一走,恐怕连再见到你的机会都没有了。留下吧,反正离天亮也没几个时辰了,就算是给我这个罪该万死的女人处死前的一点怜悯,好吗? 他咬着牙,强忍了半天,泪珠才没有滚出眼眶。 西琴,我们都长大了,还是理智些好。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我又何尝不希望能和你在一起多呆会儿呢?可是,别前缠绵只能给别后新生罩上一层不必要的阴影,从前我俩在一起的时候,最怕最怕的,不就是那阴影吗? 她没有再说什么,坚持要送他去车站。出门前,她又拎起那袋红苹果,带上它们吧,路上好充饥。这么晚了,我也没法给你准备点儿什么…… 还是你留着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么多年来,我还没得机会送你过什么礼物呢。幸好它们是苹果,久存不了的。 那……我就天天看着它们,直到枯死的那一天。 …… 那只箱子!厮长的古瓜脸上传出新的命令。蒋楠生一抖擞,蹙蹙地瞟了“亲爱的”一眼。那张古瓜脸上的颜色仍不好看,青得像刚死过一回似的。 衣服书籍日用品……散了一柜台。“亲爱的”胡乱翻弄了一气,终于拎出一包塑料布裹着的茶味。 茶味是父母从老家带来的,老两口坐了几十小时的汽车,专程赶到北京为儿子送行。 父亲语重心长,土长在里下河边的这种茶呀,有它的独到之处――长长的颗粒,粒粒均匀,但看不见叶子的形状,它们经受过高温的焙烤,但没有失去清新的绿色。 母亲说,沸水能泡出它们的芬香,但泡不散它们的骨架。 …… 嘿嘿,这是什么?“亲爱的”指着茶叶发问,阴腔怪调的。 你说呢?蒋楠没好气地反问,心想,谁不认识茶叶呀?明知故问装腔作势,恶心!但他心里明白,再也闻不着这包特制“毛尖”的芬香了。 对不起先生,但是……,“亲爱的”稍微友善了些,根据美国海关有关规定,我们必须扣留并销毁所有非法入境的农副产品。 不管对得起还是对不起,反正茶叶已进了垃圾箱。这回总算有了点战果,“亲爱的”的脸上马上恢复了一些血色。 蒋楠生多少有些伤感,那毕竟是父母的一片心。他狠狠地瞪了“亲爱的”一眼,埋头收拾起那只仍旧完整的箱子来。 “亲爱的”在眼角的上方挤出一对还算厮文的笑,先生,现在你可以走了,欢迎光临自由世界,说着,将一张厚实的皱纹纸递给蒋楠生。 蒋楠生在皱纹纸上扫了一眼,非常庄严。除了那只绝对不会认错的“老鹰”外,他还认识首行的几个粗体字―― 索赔申请。 对不起先生,蒋楠生模仿“亲爱的”口气道,但是,我可以借用一下你们的垃圾箱吗? “亲爱的”点点头。 谢谢。蒋楠生摆出一付漫不经心的样子,将“索赔申请”拦腰撕断。 地上台子上到处都是石头,那可是他蒋楠生打开这自由世界大门的一串钥匙呀!包烂了,兜不住它们了,蒋楠生想走,特想快点走,可他实在没法子走。 他好无奈,不得不拼凑出最婉转最恳切最客气的语气向“亲爱的”求援,先生,还得请你帮帮忙想想办法,这些样品不比茶叶,是不可以留在这里的。 下一个! 吆喝声再起。“亲爱的”显然不打算再答理蒋楠生。 长龙早已消失,除蒋楠生之外,整个大厅里只剩下两三个穿制服挂名牌的官员。冷气好像也已经恢复供应,一股寒气袅袅袭来,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寒噤。 蒋楠生稍稍放开些嗓门,我说先生,下一个还是我,我需要帮助。 吵什么吵!影响秩序。“亲爱的”不耐烦起来,我说不帮你了吗?还不是你自己拒绝接受帮助呀。 蒋楠生被说傻了。 “亲爱的”弯下腰,从垃圾箱里拎出那份已被蒋楠生一分为二的“索赔申请”。两片依然庄严的皱纹纸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居然把“亲爱的”蒜头式的鼻尖吸引了过去。望着他一脸的贪婪相,蒋楠生忍不住地开了口,先生,那包茶叶特别香,扔了怪可惜的。 “亲爱的”想了想,摇摇头,再次弯腰,小心翼翼地翻出那只已被什么东西戳破了的茶叶袋。蒋楠生一阵激动,打算谢上两句,没想到“亲爱的”一把拉开抽屉,迅速敏捷地把茶叶塞了进去。 蒋楠生张了一半的嘴许久没能合上。 “亲爱的”很快又正经起来,甩下几个字,去,填好申请再说,便忙着修理他嘴边看上去还算工整的山羊胡子了。 蒋楠生恍然大悟,原来,解决散样包装这遗留问题也属于索赔的范畴。 既然是申请,必然会涉及审批,蒋楠生不得不问一声,先生,可以告诉我审批手续需要多长时间吗?心想,一两个小时好等 ,一两天可就难啦。 他这么问,其实只是放放心而已,并不十分顾虑。从这里回去的人常常说,西方社会的最大优点呢,就是效率。在这个常常被人挂在嘴边的论题上,似乎不存在任何意见分歧。所以,他满有把握,认为处理他这点小事儿,是不会拖太久的,没准呀,三五分钟就能解决问题呢。 不会太久的,“亲爱的”张口便来,有关部门就会指派专人调查的,三十天之后,嗯,最多六十天吧,就会有结果啦。 多么高效率……的答复啊! 大概是因为嘴张得太快的缘故吧,一根胡须的肉根沾在了“亲爱的”的指尖上,他想把他吹开,可是无论他怎么吹,胡须就是舍不得离去,惹得他恼羞成怒,竟莫名其妙地煽了自己一个耳光。 蒋楠生当然比“亲爱的”更急。 别急楠生, 我们一起想办法。 雪中送炭来的,是西琴。西琴又回来了,这回她手里拎着一条大号麻袋,很像是庄稼人秋收时用来装粮的容器。 蒋楠生百感交加。 西琴蹲到地上,一块块地捡起四零八落的石头,一点点地吹去每一块石头上的尘土。 蒋楠生木桩似的立着,目不转晴,缄默不语。他想对她说,不用吹了,尘土是石头的祖先。他没有说。他实在不忍心打破令他也许也令她惆怅令他也许也令她沉缅的意境。 直到所有石块都钻进了麻袋,西琴这才松了一口气。 蒋楠生说了声,谢谢你啦,又愁了起来。箱子带轱辘,会滚,一手拉一只呀,还不算太要命。可这麻袋不一样,死沉死沉的,无论拽着还是拎着,他实在走不出多少步。 哦,没推辆行李车呀?西琴问。 蒋楠生摇摇头。 西琴朝出口的方向指了指,唠,行李车在那边,又抬起手来看看表,不早了,我得回家啦,唉……,这一天下来还真累,祝你好运,拜拜。 这回,西琴真的走了。 蒋楠生挥挥手,目送着昔日情人的背影消失在那道不透明的玻璃门外。他长嘘一声,扎在思绪上结又不知不觉地松开了,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潇潇秋雨夜…… 潇潇秋雨,把施工中的路面搅和得一片泥泞。路灯在雨帘中没精打采地溜哒着,洒下道道比萤火虫强不了多少的亮光。马路两旁,童年的梧桐在孤芳自赏,还喋喋不休,埋怨雨的荒唐,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如此嚣张,非得将已在苟延残喘的秋意赶尽杀光? 雨夜的郊外,是恐怖的家乡。郊外的雨夜,它个名字叫空旷。和它形影不离的那个孩子呢,特别像凄凉…… 西琴走得特别慢,蒋楠生几乎得完全停下来,才能赶上她的步伐。她不时向他转过头来,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里,满是被“空旷”搀扶着的“凄凉”。 记得咱们校园里的那条林荫道吗?这样的话,她已不是头一回问起。 不需要记住的,因为从来就没有忘记过。 是啊,他怎能忘记呢?那可是他俩的爱情路。路虽短,却很坚实。路边的白桦,见证了多少次悲欢离合。白桦拥托的青天,又聆听过多少回酸甜和苦辣。那条路,让他找寻到了挣扎于情感世界的自我,也正是在那条路上,他不止一次为爱迷惘…… 西琴叹息道,这儿有林也不缺道,可惜哟,林无荫,道难遮。 蒋楠生说,我想那条道上的林这会儿也成不了什么荫哪。 记得斛兵塘畔的露珠吗?你好逗,竟然把它们当成雨滴了。你还自己解嘲,说什么你是最后一个享受雨点温情的人。我说不对,应该说你是第一个感觉露珠滋润的幸运儿。 反正它们都是水,水是好东西。这不,雨水怕你孤单,特地赶来和你一起为我送行。 还有泪,泪也是水,是最最好的东西…… 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浸透了西琴的前襟,反正那一片,特别湿。 她在哆嗦,一向颀长的颈项被寒气截去了好长的一节。“萤火虫”光下,唇色依稀可见,好像是苍白之中携带着犯黑的紫。 蒋楠生掏出手帕递给她,既然是最最好的东西,应该珍惜它们才对呀。 不,我要让它们往外流,不然流到心里会犯酸的。楠生,回去以后,给我来封信,免得我惦挂,好吗? 信? 还是不写的好,蒋楠生恨它,恨得咬牙切齿。不知道都是谁想出的馊主意,发明这信字,要不是信作崇,好端端的一对有情人,也不至于阴错阳差地沦落到今夜这般跟着“凄凉”走的地步…… 我不会有事的。他故意压低了嗓音。只有这样,才能轻描淡写自己心中的惆怅。 他们终于走到了车站,候车亭里空无一人。 记得我到达北京的当天吗?在车站外,你好凶。当时,我很怕,怕再也见不着你了。那只是怕。这回呢你一点儿也不凶,可我却好胆怯。拉开房门的瞬间,我已经产生一种不祥预感,咱俩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楠生,你为啥没有骟我两个耳光,然后扬场而去呢? 我只是想圈个温柔些的句号呀。想想看,气势汹汹的,那句号成得了圈儿嘛?不画出个好大好大的感叹号来才怪呢。 车进站了,车门徐徐开启,西琴却紧紧地合上了双眼。她在期盼,期盼着肯定是最后一次了的吻…… 他向她伸过去一只手。 她的手握了过来,指尖滚烫,掌心却冰冰凉。 保重! 几乎在同一瞬间,两个人嘴里蹦出两个同样深沉的字眼。 公车加大油门,箭也似的穿离站台,蒋楠生被甩到最尾端。透过尾窗玻璃,他又一次看见了雨水陪伴着的西琴。她正凝神远望,吃力地环抱着一棵幼小的梧桐。 她仍在期盼,期盼着奇迹的发生。她在找寻,找寻惊涛骇浪里的避风港。此情此景,令蒋楠生心碎,一个踉跄,撞上了车窗。 他用心声呐喊,原谅我吧西琴,我无法不离你而去!你悲悯的身影,不减当年的清纯。你的灵魂和躯体,在我心中将永远圣洁! 公车渐渐走远,他隐隐约约地看到,她的身体顺着梧桐树干缓缓下沉,最后停泊在了梧桐树下的泥潭中。她的手掌出现在他视野里,随风摆动。突然,它变成了一只木偶,在半空悬了好久好久。 …… 喂,你这人怎么像木偶似的?还不快走! 吆喝声再起。“亲爱的”的两只手相互搓擦着。虽然是几经周折,那根粘在指尖上的带肉胡须终究还是他终于成功地甩掉了。 行李车似乎比麻袋更沉。蒋楠生费了牛劲,也没能拉动半步。 一位红种人从远处走来,一跛一拐的挺有韵律。 红种人穿得土不拉叽的,但胸前偏偏挂了只同样式样的牌牌。他的两只手各拎着一把扫帚和一只畚箕。畚箕是崭新的,扫把却翻了毛。有一点还算般配,它们一样小巧玲珑。 跟铁家伙较劲,蒋楠生折腾出一脸狼狈相。红种人被逗得直冒傻气,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叭叽! 红种人煽了什么东西一巴掌。 蒋楠生惊了一下,回头一看,那什么东西呀,是只自动收钱机。收钱机可是个新鲜玩意儿。要不是那上面画了一块钱的图案,他一定会以为那是什么电源闸门之类的东西。 红种人趁机掏出一元纸币,在蒋楠生面前晃了晃。 蒋楠生大悟,行李车只提供有偿服务。他好一阵感激,总算碰上一位热心肠。他伸过手去,表示愿意接受对方的好意。 美得你! 红种人将纸币塞回了自己的口袋,还诡诡一笑,做出一付怪相。 看来,他还不是特别傻。 红种人一拐一跛地走开了,一辆清洁车刚好为他开路。嚓嚓嚓。他手中的两件家伙跳起交谊舞,很有节奏。清洁车 刚在水磨石地板上打上的一层腊,竟然被他蹭去了薄薄的一条。 其实,他一点也不傻。 蒋楠生傻了。 他好恨自己不能当一回哈利波特。魔法在身,变出一两张钞票实在是举手之劳。兴许还能把那位“亲爱的”变成哑巴聋子瞎子什么的,通关时的那些障碍也就不消自灭了。 路上的盘缠,十张二十元外加两张五十元的票子,仍整整齐齐地在躺在裤兜里。临行前,妻子特地替他把兜口给缝上了。 白玉说,还是缝死了的踏实,旅途中可以睡成安稳觉,老想着提防扒手呀,可折腾人啦。 尿能憋死人?他不信。他回到了柜台前。 幸好他没当成哈利波特。坚守岗位的,只剩下那位“亲爱的”。看得出来,他嘴边的山羊胡比先前更潇洒了。 “亲爱的”还真像变了个人似的。 不就一块钱吗?拿不出来?我帮你! 没等蒋楠生开口,钱包已掏了出来。钱包里倒是有一块钱,不过,也只有一块钱。 不对呀,昨天还是两块的呢…… 两只手指在“华盛顿”的脸上捻了好几个来回。 噢,付小费了。嘿嘿,我说也是,钱包没离过身呀。怎么忘记那档子事了呢? 看来“华盛顿”的脸没粘什么外块。于是,一块钱潇洒地离开了他的手。 蒋楠生刚想说声谢谢,“亲爱的”又向他塞过来一张名片,回去后给我寄张支票回来。别忘记啦!我相信你。一下子就把他的感激之辞堵在了嘴中。 蒋楠生受宠若惊 - 这会儿,他居然相信起他来了。 蒋楠生觉得遗憾 - “信任”怎么来得这么迟?提早小半天出现该多好!那样的话,一切麻烦都不会发生了。 其实,蒋楠生该感谢他才对,是他彭西琴带到他面前。可是,短暂的重逢,是悲还是欢,真难说清楚。 推着行李车走出海关,蒋楠生终于踏上了自由的土地。他东张西望,还真的感受到了自由的难能与可贵。 机场真大,从国际进港到国内出港,中间足有一里地。 航空公司柜台前冷冷清清,八个窗口却同时开放着。 先生,实在抱歉,飞往d市的最后一趟班机已在d市上空盘旋了。和蔼可亲的接待员接过机票一看,没拐什么弯子便直道歉。 蒋楠生大为不解,你们又没耽搁我,道的是哪门子歉呀? 接待员连忙解释,感到遗憾和抱歉用同一个字。 蒋楠生更糊涂了,感到抱歉和抱歉又有什么区别呢? 接待员苦笑起来。 不过两三分钟的光景,蒋楠生便拿到了次日凌晨航班的订座。航空公司还为他安排了免费住宿。住的地方就在机场附近,据说还是星级的。 办妥麻袋和另一只旅行箱的交运手续,他坐上了旅馆的通勤车。通勤车跟专车没啥两样,总共才载了他一个人。 “专车”司机似乎比航空公司的人还要热情。上车的时候,硬是夺去他手中所有的行包。其实,他并不打算麻烦司机,那两件随身小包加在一起也不过斤把重。 车在旅馆门前停下。蒋楠生刚从座位上起身,司机已经提着斤把重的行包,毕恭毕敬地等候在车门口。 一种被抬举了的感觉在蒋楠生心里油然而生。今生今世,这种感觉总算被他体会到了……不对,至少不全对。他再一想,感觉的背后好像还暗藏了点什么。噢,想起来了,那大概是早有耳闻的西方礼节。 在礼节面前,蒋楠生还真有些拘束。他想摆脱。于是他迈开大步,走了。 先生,对不起。你不觉得你忘记什么了吗? 走,至多也就走出一步半,他就被司机叫住了。 蒋楠生停了下来,环顾四周直摇头,意思说,没忘记什么呀!属于他的东西确实都在身边。 司机平摊开手掌,五只黑白分明的手指协调而有节奏地上下抖动开来。 蒋楠生总算明白了司机的意图,脸刷地红了起来。他天生也不属于那种一毛不拨的吝啬鬼,可这会儿,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租车用的那一块钱,还欠着呢。 蒋楠生摊了摊双手。 司机耸了耸双肩。 两个人同样无可奈何。 旅馆。 旅馆豪华程度远远不及京城里的大酒店,虽然他没有住过,但进去观光过好几回。大门后的大厅既雄伟又堂皇,这就是为什么大家都喜欢管它叫“大堂”。站在大堂前台后面的那排小姐呀,水灵劲儿一个赛过一个。甭论其它条件,光凭这排小姐的面子,也肯定会有客人提前做番打算,下回还要光临。 这里全不一样。整个建筑倒是有几层,大门后面也设大堂,但大堂的规模实在有限,要是说比北京街头浴室改装成的客栈大不了多少,一点也不过分。 五尺柜台上摆着一只活动响铃。蒋楠生不厌其烦断断续续按了十几下,一位先生才从里间走了出来。先生衣着随便,但胸前也挂了块似乎是人手一只的牌牌。“值班经理”几个字字体粗犷,在牌牌上面显得特别醒目。 欢迎光临!对不起,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打完从里间拖出来的哈欠,慢悠悠地伸上一串还没来及伸的懒腰,经理致了欢迎辞。 彬彬有礼,蒋楠生觉得这礼行得好多余。拎着行包跑到这种地方来的人,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他认为还是老家客栈掌柜的招呼动听些,嘿嘿,找铺困觉呀?土里土气的,特别实沉。 蒋楠生迅速把航空公司发放的免费券递了过去。 经理接过去一看,面露难色了。只见他用左手托起右边的那半只脑勺,右手呢,却在左边的太阳穴上胡乱地搓揉一气。经过一番认真仔细的较正,他脸上最终的表情恰到好处地停留在了“为难”上,实在对不起先生,但是,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我们的经济型客房已经完全满员。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为你开一个豪华套间。套间可供五人亨用,设酒吧,冰箱,双卫生间…… 废话!有啥对不起的?蒋楠生心想,没住过标准间,先开套间“洋荤”,欢喜还来不及呢,介意什么? 他把头点得特别夸张。 先生,你打算划信用卡,还是付现金呢?经理边问边在键盘上敲开了。 付帐?这下子蒋楠生可纳闷了,笑话。告诉你,我啥也不付,我有那张代用券!想到这里,他故意把代用券往经理面前推了推。 是这样的先生,经理耐心解释道,套房房价每晚二百二十五元,标准间三十九元,差额一百八十六元。打百分之二十贵宾折扣,余额为一百四十八元八十分,再加百分十二的营业税,总共一百六十六元五十六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虽然他没能听明白所有的内容,但基本上领会了经理的意思。那么长的一句话主要由数字组成,数字自然比其它类型的单词稍微好懂些。 怎么办?蒋楠生进退两难。 他是真难。 人生地不熟的,好不容易才走到这地方。换一家吧,咋去呢?拿起电话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算找着了别的旅店,也不见得就能找着标准间,到时候弄不好会弄成驼子翻筋斗,两头不着实,连三十九元的免费部分都用不上。 自认倒霉吧,蒋楠生心想,都是被海关给害的。他后悔起来,后悔没填那张索赔表,这可是一笔可观的损失,不让他们赔好冤枉。幸好,经理嘴里的那个“总计”没超出支付能力。还是白玉有远见,坚持换足洋盘缠,否则他只好在附近找条僻静点儿的马路睡觉了。 我将付现金!蒋楠生的语气中突然出现了力度,头跟着扬了起来。钱既然非花不可,何苦花得窝窝囊囊呢?从前才拿几张票子,几个朋友聚在一起,一顿照样搓掉一大半。别人 不是常说花钱风光风光吗?咱就痛痛快快地风光这一回! 经理侧身倚在柜台上。他在等待,等待一百六十六元五十六分。 蒋楠生聚精会神地望着经理的脸。他也在等待,等待那豪华套间的钥匙。 沉默不好熬,可蒋楠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冲着经理笑咪咪,反馈回来的呢,却是疑惑惑。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打算付现金,对吧先生? 经理打破沉默。 是呀,不先付钱,睡上一宵跑了谁负责?一点即破,蒋楠生马上明白过来,两只手下意识地在全身可以伸进去的口袋里胡掏了一气,结果掏出了个垂头丧气。他又为难起来,既然已夸下海口,不兑现太没面子。可是,在大堂广众之下拆裤子,那面子也很难保住呀! 真是活受罪。他想,以后要是每天都得像这么过,他宁愿当初没做那个出国梦。现在没法子了。做不做梦不是自己说了算,就像豪华套间能不能住一样。做不做梦由命做主,套间能不能住成,那得看掏不掏得出钱来了。 蒋楠生硬着皮头问经理,可以在结账的时候付钱吗?语气明显软榻下来,先前的那点力度像是昙花一现。 对不起先生,我当然希望你可以那么做…… 又是希望,希望个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们嘴里的希望就是别指望!难道你们就不想活得轻松些?没门两个字外加一个感叹号,完全可以取代你嘴里所有的罗里不嗦! 但是先生,按规定,离店时付账需要有信用卡做抵压。 到底有完没完?还但是呢!你也知道,跟在但是之后的条件一定不宽松。信用卡?看我像是有信用卡的人吗?嘿嘿。噢,你看出来我不像,不然,你就不会说那些但是呀希望呀规定呀之类的鬼话了。告诉你,别把我当成全老土。咱对信用卡呀也略知一二。不就是牡丹卡么?咱申请过,差几天就拿到啦,不就是在等存折上余额过千元嘛…… 恼归恼,海关留下的屁股还得擦,蒋楠生的手终于滑向了缝死的裤兜口。要想把那屁股擦干净,看来非得把这被白玉缝死的裤兜拆开不可了。 裤子还真难拆,尤其是穿在身上。他试着拽了拽,针脚一根也没扯断。再一用力呀,咔呲!还没缩过水的的确良沿着第一道针脚咧开了嘴。 他打住了,不行,得另辟蹊径。露大腿的形象不见得就比睡马路强。 蒋楠生一拍脑门,计上心来,借剪刀! 剪刀怎么说来着?好像没学过。其实,他没学过的洋词多着呢!念书的时候,所有功课当中最让他头疼的,就数洋文了。他总认为死啃外语的人祟洋媚外。自己不崇洋媚外,外语那玩意儿就不该死啃。我是中国人,何必说外文,不学外国语,照当中国人。那么多好听的顺口溜,他只能说上这一段。 关键时刻傻眼了吧? 才不呢,不然哑巴就没法活了。 不对,哑巴的活法不一样,他们的哑语比谁都棒。 嘿,哑语谁不会说,不就是打手势?石头剪子布的把戏,咱们中国人都会玩。张开食指和中指,左右分合几个来回,剪的意思不就表达出来了吗? 一点不假,经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对不起先生,我不抽烟,因此,无法向您提供香烟或者与吸烟有关的打火机。如果你打算向我提供香烟,我必须谢绝。大堂禁止抽烟。也希望你能戒烟,因为抽烟对身体有害。 唉!真拿他没办法,看来手势也有国籍。 蒋楠生又问,能借用一下你的刀吗? 剪子用不成,刀凑合着倒也能把线割开。刀的说法多一点也简单些,随便抽出一种,就算牵强点,也不至于影响到总体沟通。 听蒋楠生这么一问,经理头部凡是露毛的地方都变了形。 头发僵硬地竖了起来,像是地球上最丑陋的孔雀开的屏。 睫毛从左往右整个重排了一遍,重新排列成的组合正好是个倒着的八字型。 邋遢的连腮胡颤颤悠悠,在和两片厚厚的嘴唇一道过舞瘾。 经理的目光在蒋楠生身上滴溜了两大圈,最后却停在了自己的鼻梁上。 在借还是不借之间做出抉择之前,他不得不琢磨一番,这人借刀究竟想干啥。 想杀人?不像。杀人靠借刀,杀不成呀!想恐吓?也不像。恐怖的人的人天生就装不出善样。想打劫?不可能。在这一点上,他满有把握。以往碰到过的几回都是来无影去无踪,速战速决,像他这样拖泥带水的,要是能完成什么值得上电视大事那才叫斜门呢! 莫非是碰上了什么事想不开?有点像。先前他还向我讨烟抽了呢。慢!不光是有点像,简直太像了,人被钱逼疯的事儿可不少见。我说祖宗呀,不就是百把块钱吗?大不了不收就是了,千万千万别在我这里寻短见,拜托啦! 不行。放着送上门的生意不做,对不起良心!人要救,钱还得挣…… 抖抖活活的手伸向电话,又像触电似的缩了回去,最后在惶恐万状的目光的掩护下,拉开了柜台后面的一只抽屉。 他决心当回不舍己也照样救人的英雄,以告慰自己信奉多年的上帝。 经理翻出一把餐具刀,塑料质地的。他将刀刃架在自己的手指上试了又试,在断定它不会造成任何程度的流血事件之后,才放心地递到蒋楠生手中。 谢谢……塑料刀仍在交接途中,蒋楠生又开口了,先生,能告诉我厕所在哪儿吗? 我的天呀!还真让我给猜着了。想不开的人,往往会找块僻静的地方去……去吧,不要紧的。事实上,我已经拯救了你。我好伟大哟,对待一时性臆想的最伟大策略,莫过于我采用的这种缓兵之计!书本上电影里还有那些屡见不鲜的现实报道中,类似的救人情节不都是如此处理的吗? …… 蒋楠生返回前台的时候,那几处露毛的地方尚未恢复原形。然而,在他惶然依旧的神色中,又添增了许多显而易见的得意和自豪。 刀呢? 留在厕所了。 不够锋利吧? 还行。 …… 惶然的目光在蒋楠生身上点击了三下,颈项左腕和右腕。怪了,去了那么久,怎么会没有留下一点点痕迹呢? 九张二十元的票子平摊到柜台上,严严实实地盖住了那张免费券。经理一张接一张捻起,用双手拉直举过头顶,借日光灯光看了又看,直到数够了九道清晰的防伪标志,才放心地将它们塞进收银机。 两个人不约而同,喘出一口长气。两个人也不约而同,在脸上堆起只动皮而不牵肉的笑。无论如何,他俩都卸下了一只不算太轻的包袱。 豪华套间的钥匙在找头的陪同下出现在柜台中央,掀起一阵微风,将免费券吹落到地毯上。蒋楠生弯腰将它捡起,放回柜台,却被经理揉成一团,扔进身后的纸娄。 先生,五一六室。沿着楼道走到尽头,大约四十米左右。尽头的右手边有只电梯。乘电梯上到五楼,出电梯以后往左手方向拐,右手边的第六个房间就是五一六号。先生,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路,指点得实在详细,蒋楠生却不以为然。英语虽然说不上几句英语,但阿拉伯数字,他没有一个不认识!这座“自由世界”里的人一定非常聪明,几秒钟之内就能记住这绕口令似的路线。不然,经理干嘛要说它?这座“自由世界”里的人也一定很迟钝,连序数方向和路标这样简单的常识都弄不清楚。不然,它们有必要被经理嘴嚼得滚瓜烂熟吗? 要不,他想为一目了然的土冒提供一点额外的服务?可是,土冒最土的环节就在于说不出听不懂多少洋文呀! 直到走近房间门口,蒋楠生才基本回味过来经理发出的那串连珠炮。 和蒋楠生同乘一 只电梯的,是一个黑人和一对白人。黑人衣衫不整,颜色已褪去大半的t恤衫至少比体型小两号。白人衣冠楚楚,大热天的照样西装领带全副武装。 他们的块头同样粗壮,身上同样散发着让蒋楠生心烦的浓烈香气。 电梯升至第四层,白人夫妇大摇大摆走了出去。电梯门尚未关拢,一只毛绒绒的黑手突然搭到了蒋楠生的肩上,吓得他跳了起来。 哥儿们,对不起,但是……但是你能给我五块钱吗? 谁是你的哥儿们!少套近乎。光天花日想打劫?没门。听说过中国功夫吗?也不怕断只胳膊少条腿。嘿嘿,打劫还讲礼节,还注意什么风度,笑煞人了。 怎么不讲话?哑巴?嘿,人模人样的,懂不懂礼貌呀? 礼貌。又是礼貌。这边的事呀,好像很难理解。蒋楠生心里犯起嘀咕,碰上拦路打劫的人难道也要以礼相待?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开了口,没有钱。 没等黑人有所反应,蒋楠生的一只脚已伸进了电梯的门缝中。两扇铝合金门板朝着相反的方向徐徐地滑开,为他溜之大吉让开了路。他不敢在密闭的笼子里久留,这边的事难理解,难理解的事更难预测了,纠缠下去,天晓得什么样的事情会发生。壮胆归壮胆,要是真的碰上什么事,有一点可以可以肯定,自己是招架不住的。 晚啦。 哼,没有钱?!没钱还穿白领!黑人的鼻腔里发出一阵超低频的吼声,抓住衬衫将蒋楠生高高揪起…… 白领卡住了蒋楠生的脖子,憋得他翻着白眼直踹腿。 叫你跑,我帮你跑! 不由分说,黑人将蒋楠生连人带包一起扔出了电梯。 蒋楠生躺在地上,两眼直冒火星。他像挨了当头一棒,脑子里懵糟糟的。黑人的暴力,着实给他一计下马威,驱散了他踏上这片土地前怀有的那一丝向往。 他好想家,想念那座虽贫瘠却温馨的家园,那方虽平淡却详和的土地。他恨自己,恨自己没出息,偏要踏上这片陌生的国土,追寻寄人篱下的生活…… 其实,出国这档事并没有让他激动过,离别六月怀胎的妻子不能不说是一种痛苦。接到录取通知书当天,蒋楠生沉默了好一阵子。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人生路将会发生巨大转折,但他实在说不清这种转折究竟是喜还是忧。 他好迷惘。 要不是一项攻关项目因实验条件限制而颗粒无收,他绝不会萌生飘洋过海的念头。 打从到京城念研究生起,蒋楠生就吃上了“古地磁”这碗时髦的饭。随着时光的推移,他渐渐地发现这碗饭呀,吃起来可不容易。他去过秦巴,登过喜山,采集过数以万计的样品,在实验室里度过过上百个不眠之夜,却无法像同行们那样频频发表洋洋大作,向世界壮严宣布惊天动地的科学成就。为此,他失望他困惑他苦恼他不解…… 他蒙发过另谋生计的念头,是导师挽留了他。 导师是地道的学科先驱,系里梯队式的成员大多曾是他门下的弟子。可他为人谦和,从来就没摆过大知识分子的架子,因此博得众人的拥戴。无论在什么样的场合,大家都管他叫先生,乍听起来很像古时候私塾里的称谓,其实那是由衷的敬意。 在蒋楠生的记忆中,他从未用过先生的名字。 先生时常唠叨两句,咱们穷不算,还要被那款该死的巴黎条约禁运。以后得机会,到国外去走一走,用他们的仪器测咱们的数据,不信咱们中国人就提不出世界级的理论过积极的假说。 他说的理论,是指大陆飘移,至于假说,那可谓是五花八门了。过去二十年,世界上大大小小的古地磁学家出尽风头,为地球表面屈指可数的几片大陆描绘出千奇百怪的漂移经历。 天花乱坠,蒋楠生半信半疑。他觉得许多假说说得太邪乎,讲述的似乎是这样的故事,一个魁梧的侏儒吹嘘他五岁那年在一个仅有五十人的宁静王国里冒着枪林弹雨救出五百条性命。 假说会孵化,一个繁衍成几个数十个上百个。个个神气活现,因为它们的身上披着科学的盛装。就连中国这块古老朴实而贫瘠的大地,也在专家们的笔下支离破碎了。在历史的长河里,它们像一只只无头的苍蝇,四下乱窜。 几乎成了共识,中国由数块子大陆拼凑而成,百万年前,隔洋相望。至于数的定义,说法就难统一了。两块,三块……,那属于保守派的假说,据说有人有望破一打的记录! 胆小鬼当不上家,于是有人大胆倡言:西伯利亚曾经挂靠中国南海,稍不留神,就绕到了北方。 要想当大家,自然要一鸣惊人。想当大家的人终于鸣了起来:最早最早的时候呀,中国“鸡头冲下”诞生在赤道上。后来渐渐长大,会走了,一口气走到了南极。再后来又打道回府,一边飘,一边还扭个不停,不知不觉地错过了老家。再再后来呢?跑累了,一头瘫在当今的位置上安了家。 成果匆匆出笼,论文紧跟着在赫赫有名的杂志社排上版。可是油墨未干,已有人挺身挑战了:什么南极北极的,那是胡扯蛋!谁说咱中国去过南半球?根据我们掌握的最新最佳最全的资料分析,华夏古陆仅在北极和赤道之间徘徊了几个回合。 众说纷纭。大地充满生机,酷似冬去夏来的大雁,在蔚蓝的海面上自由自在地翱翔。 蒋楠生狠了狠心,决定翱翔一番。他不指望能当什么家,但他指抱一线希望,先生的唠叨没准有它精僻之处,美国之行也许能为自已的事业扭转乾坤。毕竟为了这番事业,他已经付出了整整十年。 …… 翱翔刚开头,双翼似已折。 蒋楠生慢慢清醒过来。他下意识地挥了挥双臂,一阵钻心的痛。他苦涩的目光停留在了白色的衬衣上。纽扣少了两颗,胳膊拐弯的地方却多了块铜钱大的洞。 活该!都是你惹的祸。 蒋楠生冲着衬衣发起怒来。 这件布腥味尚未散尽的“司麦脱”,是白玉为他精心挑选的。她跑了好几家商场,才找到适合他“三等残废”身材的这一款。本来,他舍不得穿,妻子偏不依。临去机场前,他终于屈从,任由妻子把自己从头到脚重新包装了一遍。 妻子说,刚到一个新国家,还是体面点儿好,免得人家瞧不起。 想到妻子,蒋楠生不禁自责起来,恨恨恨,怨怨怨,没良心的东西,恨什么,怨什么,也不该怨恨妻子的一片心呀。 他对她的内疚感,其实由来以久。思绪翱翔。他的眼前又现出妻子纤弱的身影,阵阵娇柔而悲凉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 …… 护城河畔,夜幕降临。白玉低着头,心不在焉地摆弄着胸前第三颗钮扣。突然,她扬起脸,挥手抹去挂在那上面的泪花,喃喃细语,楠生,我答应你,咱们结婚吧。瞧咱俩,一个是情场溃兵,一个是初涉爱河。我想这条河够宽够长,该收容也收容得了一个伤痕累累的溃兵…… 咱们总算有自己的家了,我好满足,你呢? 储藏室里,陈年尘土的气息还没散尽。躺在吱吱作响的行军床上,白玉激动不已。 孩子呢?啊!孩子?我要我的孩子!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白玉从昏迷中苏醒,惊恐万状。她抚着扁平的小腹,歇斯底里起来。 …… 蒋楠生在呻吟,心比胳膊更痛。 白人夫妇扭过头来,潇潇洒洒的,瞥了一眼 白人夫妇嘀咕了两声,潇潇洒洒的,转过身去 白人夫妇迈着一字步,潇潇洒洒的,走开了。 走进豪华套间,蒋楠生迫不及待地脱下“司麦脱”,换上一件深灰色的老头衫。照着镜子,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内装外罩,风度虽说差了点,但不致于惹事生祸。白色褪尽,该不再引贼 注目了吧。领子索性消失了,自己算得上是比那贼还要穷的穷人吗? 下楼找饭吃。蒋楠生不得不又走进了电梯。 哥儿们,好酷哟!对不起,能给我五块钱吗?又有人和他搭讪,这回的肤色看上去还算白。白“哥儿们”贼溜溜的目光在和西裤不太般配的“老头衫”上扫描了好几遍。 一模一样的套路,一模一样的礼节。 从经理那里找回来的三张“华盛顿”被掏了出来。他得打点折扣。他想,即使是做买卖,还讨价还价呢,何况他是白给。 白贼不肯收下。他双手叉腰,头摇得像只拨弄鼓,嘴里不住地喊叫,不,不,不,……多、多、多…… 还得不折不扣?蒋楠生乖乖地掏出十元的票子。他可不想再遭一回皮肉苦。他已做好打算,填饱肚皮后,就钻进豪华套房,锁紧房门,直到明天返回机场的时辰。 白贼总算满足了,谢谢你哥儿们。说罢,还冲蒋楠生行了个半调子的军礼。 德行! 电梯在底层停下。门刚刚开启了一道缝,蒋楠生已疾步钻出。 白贼的喊叫声再次在他身后响起,哥儿们,等一等! 蒋楠生心有余悸地扭过头去。 白人正从口袋里掏一把钱,一把皱皱巴巴但数量可观的钞票。 蒋楠生好纳闷,怎么着?打完劫,难道还要炫耀一番? 白贼追了上来,手忙脚乱地从钱堆里挑出一张五元的票子塞到蒋楠生手中,先生,这是你的找头,我可不想占你什么便宜哟。 啊!贼也讲信用?真是滑稽。蒋楠生想笑,可怎么也笑不出来。 天刚蒙蒙亮,蒋楠生已钻进了通勤车。司机还是昨天的那位。遗憾的是,他没能重温昨天的感觉,那种“被抬举了”的感觉。 第二章 公爵 这里也有砖房呀! 蒋楠生从公爵车里钻出,一下子便被眼前的红砖公寓吸引住。 这里的砖房跟中国的不一样,砖头仅仅是装饰品。这么说吧,就算把砖头拆光,楼里的每个房间照样能住人。 是汤成的声音。 汤成算是新一代留学生中的老前辈。据说发生在美国的大事小事儿,他精通至少一大半。汤成还是蒋楠生的师兄,年长差不多一轮,尽管看上去更年轻。历经硕士博士博士后,他已经在拉伯特手下连续混了七八个年头。 我的妈哟! 站在公寓大门口,蒋楠生好生吃惊,迟迟疑疑的,老半天楞着不敢迈进。长这么大,他没瞅见过这么宽敞的房间。长这么大,他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干净的家。 远处的落地窗,宽得足足顶上他大学宿舍的四壁周长。从客厅通往卧房的通道,一定可以装下曾经被他视为家的那间储藏室。 记忆犹新。准确地说,他的人生就是从那间宿舍开始的。人生从一间破房子开始?大概谁听了也不会信。其实真是那么回事。在老家的时候,大人都喜欢说城里这城里那的,好像城里人过的是神仙的日子。哪家的丫头嫁进城了,那可是件了不得的事儿。哪家小子进城当兵了,回到村子上准被丫头们追破头。直到进城之后他才发现,那城里有啥好?一间破房子还要挤进八条半桩子汉,才不如家乡的茅草房舒适呢!原来大人都是些大骗子。从那时起,他开始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比大人更会看世界。 房舍确实破旧,实心红砖墙被风化得找不出什么平整的面。窗户倒没少开,窗格子上的玻璃呢,大多已被塑料布取代。家当呢?更甭提了。为了让两张摇摆不定的课桌派上点用场,他曾和伙伴们一道挺而走险,到一里地开外的教室去提取课椅,结果被保安拦截在半道。要不是丢下赃物撒丫子就跑,还不知道会被处以什么样的处分呢。楼道里的景象更悲惨。黑幕下,坑壑赤裸,稍不留意,扭脚脖摔屁墩碰破头之类的很难避免。偶尔也有人碰上过一两盏仍在喘息的白炽灯,哇,那可是件了不得的事,瞧那炫耀劲,可神了,哎,知道我撞上什么了?我撞上了大运啦! 蒋楠生更怀念那间储藏室。储藏室算是他人生道上不小的转折点。他是从储藏室开始拥有一个家的。 结婚之后,白玉一直跟着蒋楠生打游击。地质郎的集体宿舍有个好处,无论什么时候,拼拼凑凑,总能拼凑出一两间鸳鸯房来。 有一天,白玉挺着大肚子给丈夫送饭,在实验室碰到了先生。先生爱管闲事,和白玉东拉西扯,最后扯到了房子上。先生问白玉住什么地方。 白玉老实说,暂时还没有固定地方住。 先生蹙紧眉头,突然想起系办公楼的角落里,好像有一间闲置着的储藏室。 办公室主任花了两天时间,才找出储藏室的钥匙。 储藏室已经闲置了不短的时间。门上的封条,好像是一九六某年贴上的。 封条开启后,小两口着实吃了一惊。十来平方米的空间像是收破烂的仓库。黄得发焦的报纸书本刊物杂乱无章地塞满书架,笨头笨脑的电子管仪器七倒八歪,混杂在书堆里。一面大革命旗炽,竟然被蜘蛛网悬吊在半空中。要说生气,倒不是一点没有,瞧,老鼠们多有朝气,活蹦活跳,成群结队在并不富裕的隙缝中东钻西窜。房间里最不稀罕的,当然还数尘埃,这不,他刚刚挪进去一步,脚下的那双千层底已被埋没。 …… 别做美梦了,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家。不出两天,你的三位室友就会到齐的。 讨厌!蒋楠生恨死汤成了,心想,你小子还真会找时间开口,没瞅见我正白感交加吗? 才四个人住,也犯得着用这大的空间?蒋楠生还是不理解。在他心目中,即使再多住进来四个人,这套公寓呀,也属于豪门中之豪宅。 哇!还有太师椅。 蒋楠生又发现了新大陆。太师椅占据的是卧室里最黄金的地段 – 中央,特别显眼。 这种椅子的功能可全啦,能转会摇还可以躺,有钱的人家才舍得买哟。生怕蒋楠生掂不出它的份量,汤成赶紧解释。公寓是他给找到的,找得合算,他自然功不可没。 是嘛? 蒋楠生嘿嘿一笑,这么说,咱这种身上没几个子儿的穷光蛋也能冒充有钱人呐? 嘻嘻。 哗啦啦…… 蒋楠生钻进了厕所,没拉屎没撒尿,好端端的一箱水就这样被他糟蹋了。说英文的人喜欢把厕所说成是休息室。当初他真还想不通,休息休息,好像撒尿拉屎就不需要付出劳动似的。这会儿身临其境了,倒觉得那么称也没啥不妥的。瞧这套公寓,厕所的数量居然和卧室并列第一,一尘不染香气怡人的雅境也只有在这里来才能体现得淋漓尽致。 卫生间共有四面墙,却挂着两面镜子。洗脸台后的那面规模可观,可谓是顶天立地,将本来已相当宽敞的空间又整整扩充了一倍。相比之下,右手边的那面虽不甚起眼,但照样可以容纳除侏罗之外人的上半身。 夹在两面镜子中间,蒋楠生觉得新鲜,更觉得别扭。他好想让两面镜子同时派上点用场,于是,他尝试了。结果呢?他看到了一张连自己都讨厌的严重变形了的脸。 唉,真是脱裤子放屁哟,多此一举。他想。 莫非如此的排场旨在助主人节省点转体之时侧身之力?哈哈,他算猜对了,脖颈稍稍转了个来回,自己的正侧两面倒是尽收眼底。 还是咱中国人实沉哟。他对着镜中那张堆满苦笑的脸感叹,不是吗?一枚三寸圆镜,异曲同工。举着它,在目光的指引下,自上往下从左至右前前后后慢慢地移动,同样能照见任何想照的零件,想看的部位。 西方时兴厕所文化,他早有耳闻。据说有人已先行一步,把电视吧台音响图书室统统请进了卫生间。究竟什么样的文化会在这种封闭的氛围中诞生呢?他实在想像不出来。 他认为还是记忆中的那些露天公厕够味。 那是大学年代的校园。校园里有整整一圈学生宿舍。宿舍圈的四个角上,座立着四座不伦不类却别具一格的露天厕所。 在他入校之前,宿舍楼里的所有厕所就被统一搬迁了。据说围绕着该搬还是不该搬的问题,学校经历过了一番激烈的论证,最终主张搬迁的一方占了上风。搬迁的理由除了“改善居住环境,根治”不捂鼻子,进不去楼道“的弊端”, 还有“培养吃苦精神,杜绝”不穿外裤,照样能解手“的好享受情绪”。 决策出炉后不到一个月,四座矮小的建筑便相继出现在宿舍圈的四个角落里。据说厕所搬迁之事大功告成后,校方还举行了一次颇为隆重的开幕仪式。 打那之后,每天晌午开饭的钟点稍过,四座矮小建筑旁便同时排起长龙。长龙里发出的炯炯目光,大多聚焦在五花八门的书刊物上。偶尔也能看到几付焦急的神情,眼巴巴地期盼着别人的礼让。 建筑物内,信息飞速传播。张三失恋,李四作憋,王五偷窥女浴室,周六偷了同伴的钱,孙七窃了公家的书…… 芸芸众生,一旦蹲上无遮无掩的便坑,嘴就很难闲着了。 一幅奇特的景观。那才是一种文化,一种奇特的厕所文化。 …… 留给他印象最深的厕所,要数秦巴山沟里的那间茅房。令他刻骨铭心的呢,当然还是那间茅房的主人。 两年前,他来到那片山区。原来约好在乡里会面的地质队已先期撒离,他只好硬着头皮独闯山涧。他向乡政府求援,希望能找个带路的人。乡里做官的似乎要比城里的那些热情些,特地委派当地最高将领 - 民兵连长专程护航。连长在外面当过几年正规兵,自然可以说蒋楠生能听懂的话,具备这种能力的人呀,在当地 实在是屈指可数。 连长准备了两杆猎枪,说山里面常有熊瞎子饿狼什么的出没,不提防不成。 为啥要带两杆枪呢?蒋楠生好纳闷,心想,可别指望我也能摆弄那玩意儿哟。 连长一点也不含糊,万一坏了一杆,你说咋办呢? 原来,大山里的人,天资一点也不比“开化”的地方差。民兵连长熟悉那一带所有的山沟沟,就连他要去的采样剖面,他也能把位置说得准确无误。 相形见绌哟!蒋楠生觉得自己又矮了一截。京城的大街小巷全都挂着路牌,他也免不了时不常地走段弯路呢。 进山的那天,外面下起蒙蒙雨,窄窄的盘山小道山像是被涂上一层油。二十几座山峰,五十余里山路,对蒋楠生这个身不强体不壮的平原之子来说,算得上是艰难险阻。 连长扛着所有的行囊在前面开路,蒋楠生吃力地跟着,一步一滑,狼狈到了极点。 突然,他脚下的地质鞋失去了控制,一个劲儿地往坡下滑去。要不是连长返身相救,除了葬身山谷,他将别无选择。 后来,每逢碰上险径,连长都让蒋楠生站在原地等候。他先将行囊送过危险区段,再转回来接应他。 伏在连长的背上,蒋楠生感觉到他身上的肌肉绷得好紧。他无法想象,在摩擦力近乎为零的斜面上,连长是如何保持平衡的。他甚至怀疑,这是一片超脱自然的空间,那些描绘自然的力学定律根本不适用。一程又一程,他数不清连长跑了多少个来回,但他可以肯定,他在他的背上跨越了至少十里地的空间…… 途中,他们还真的碰上了一只黑熊,笨头笨脑的样子蛮可爱。黑熊好像不大会走路,只知道横着身子蜷紧脑袋,顺着山坡一个劲儿往下滚。 连长说, 黑熊眼瞎,看不见人,但能闻得到人的气息。 黑熊真会欺负人。它偏要绕过连长,滚到蒋楠生面前来找茬,吓得他嗷嗷直叫。 连长心明眼快,抢先黑熊一步扑到蒋楠生身边。 连长把蒋楠生压倒身下,再把嘴贴近黑熊耳边,念念有词地嘀咕了一气。 黑熊好听连长的话。虽然扫兴透了,还是驯驯服服地滚开了。 蒋楠生直骂自己无能,竟然连个“熊样”也活不出来。他好羡慕山民,羡慕他们的生命力,羡慕他们能让猛兽俯首称臣。 他想,“善有善报”大概就是如此定义的吧。 蒋楠生下榻在连长的老家,周围的世界令他神往。雾气悠悠,像是鸳鸳炊烟,在这里筑建仙境;鸳烟川流,激起阵阵微风;微风轻拂小溪,荡起道道涟漪。宁静与祥和,在山沟里飘溢着清香,即使是风雨暴发雷霆的时候,高山也能梳平它们的怒发…… 连长家三世同堂,堂由土坯和草秸搭成。房子总倒是砌了三间,可只有一张热炕。 蒋楠生觉得奇怪,那么多人为啥要挤在一张炕上? 连长回答得特别干脆,还不是为了节省柴禾。 蒋楠生更不理解了,柴禾满山遍野到处都是,几十户人家就算拼命地比着烧,烧上几十辈子恐怕也烧不光。 连长突然拉直了脸,柴可不能乱砍,草没了,石头会露出来。树倒下了,风挡不住;露出来的石头,会慢慢地变成土;土越积越多,风一刮,那日子可就难过了。 年长的主人翻箱倒柜,找出一条粗花布床单,铺在炕上靠近火头的那一侧。 连长说,褥单可是为你准备的哟,够厚吗?蒋楠生想说声感谢的话,谢意却被连长截在了半途,小兄弟闭嘴,咱们山沟沟里不兴感谢这两个字。 女主人擀出了好几大碗粗面条,孩子们瞅着直咽口水,他们总算盼来了大饱口福的机会。满满一篮子鸡旦被换成了佐料、老酒,自留地里的小辣椒不翼而飞,两只正处在发育期的母鸡也被绑赴刑场。老实巴交的山民将摆出山寒上最高级别的宴席,款待远方来客。 蒋楠生悄悄为母鸡松了绑。母鸡会下蛋,蛋是山沟里倡行的流通货币。他实在不忍心断了这一家老小的财源。 主人们好固执,屋前屋后地追了一通,又把它们给抓了回来。 蒋楠生还想劝他们刀下留情,惹得连长恼羞成怒。 甭说了,你们城里人压根儿就是瞧不起咱们乡下汉子! 乡下汉子?蒋楠生好惭愧,自己也曾土生土长在乡下呀!不就是多喝了几年墨水吗?墨水又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谁知道它会把人心染成什么颜色呢? 他含泪饱餐了主人的盛情。 夜间,蒋楠生腹部一阵犯胀,憋了一阵子也没出现任何松驰的迹象,便蹑手蹑脚地起床去了茅房。 山沟里的茅房,其实也就是茅草屋檐下的一只蛮深的坑。借着星光,蒋楠生忖摸着在坑边蹲下。忽然, 身后响起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胆怯了,因为他听说过山里有狼。就在他颤颤颞颞,紧急运筹逃身之计的时候,冰凉的光腚突然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拱得一阵发痒。他魂飞魄散了。一阵地震前兆般的哆嗦,终于把自己哆嗦进了万不得矣谁也不会想去光顾的地方。 稍稍缓过口气来,蒋楠生发现自己正骑在一头肥头大耳的猪背上。不速之客的非礼, 惹怒了坑的主人,猪发作了,猛地抖动起它丰满的身躯,蒋楠生身不由己,转眼之间便被比他粗也比他壮的生灵折腾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屎人儿。 小伙子呀,黑灯瞎火的,我说你跑到那里面去干什么呀? 老者的声音,特别憨厚。蒋楠生抬头一看,怪了,这山寨的农院里啥时装上灯杆呐?再仔细瞅瞅呀,原来是长者和连长。老者高举马灯,连长拿着的, 是只手电筒。 蒋楠生没吱声。他又能说什么呢?要是说人做啥事都有什么动机的话,他还真说不准自己跑到粪坑里去的动机是什么。 我不是说有事儿叫我的吗?上茅坑怎么也不招呼一声?唉,还得怪我困得太死。对不住了,小兄弟。连长一边憨憨地道歉,一边跳下差不多有一人深的粪坑。 灶门开了,女主人用最快的频率拉响了风箱。火苗嗖嗖的窜出灶膛,把女主人古铜色的脸庞照得黝亮。水开了,在口径最大的那只锅里沸沸扬扬地闹腾着。火越烧越旺,灶边柴禾堆眼瞅着消失了。 蒋楠生赤条条地站在院子中央。女主人侧着身子从老者手里接过一堆臭哄哄的衣裳。连长端出那锅仍在沸腾的水,倒进门前接集天雨的龙缸,再一瓢瓢地韬出,浇到蒋楠生的身上。在朦胧的月色下,蒋楠生接受了一次的真情的沐浴,一回特殊的洗礼。 那是一段厕所的故事;一段情感交织成的故事。那是蒋楠生会终身讲述的故事;一段他渴望再去体验的故事。 …… 走出休息室,一阵倦意向蒋楠生袭来,十个小时的时差,折腾人起来,也够受的。他一头倒在了太师椅上,一种新颖的惬感顿时横扫整个身躯。多多少少,他算是找着点美滋的感觉了。 他很快熟睡过去。踏着鼾声的节奏,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其妙无比的梦。 他梦见自己变了。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家”, 一个带着个响当当的头衔的“家”。那头衔好像叫什么“皇上”…… 对,叫“科学皇上”, 呼风唤雨骄横跋富的“科学皇上”。 登基的那天,他站在一座摩天楼顶,挥舞着高举起石头的双手,向世人发表登基宣言:我,蒋楠生一世,自即日起,荣登科学皇上宝座,主宰大陆漂移。 他说 两万万年前,咱中国已经在那风和日煦的赤道上稳坐了四十亿个年头。后来那边风云骤变,湿气当道热流横行,已无法满足全球统帅所必需的生态环境。于是,我疾书圣旨,招来了诸大陆上的各路兵马。奴才般的兵马们争先恐后,前呼后拥,抬着咱华夏古陆日夜兼程 ,楞是将咱它搬到了今天这块幅员辽阔的风水宝地上。 他往下看去,看到了黑压压的人头。千万付脸付付仰平,千万张嘴张张拼命地呼喊。楼太高了,过了许久许久,那齐刷刷的呼喊声才传到他的耳边: 千真万确!华夏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又说 一万年前,北美大陆只不过是我东海群岛中最小的一个。后来,居住在那里的人群集体骚乱,我觉得他们是无药可救,便将他们连人带岛一同流放到天边最远的地方…… 人群欢呼雀跃。这回,他很快就听到了那边传来的声音 皇上英明,放得好!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楼崩塌了,科学皇上变成了高中飞人。原来,摩天高楼下面居然没有根基。 …… 蒋楠生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四脚朝天。 他睡得太沉了,居然压塌了这张没钱人绝对享用不起的太师椅。 蒋楠生抹了把嘴角边的口水,翻身打坐起来。他小心奕奕拉了太师椅一把,这才发现这尊富贵的象征身段和腿脚不知何时分了家,也不知道是哪位好心的人类,为了拯救太师伟大的形象,硬是用铁丝将本已分家的肢体捆绑在了一起。 …… 室友们陆续入住。他们都算是蒋楠生的老乡。身居国外,老乡的说法自然随意得多,凡是喝过长江黄河水的人,统统囊括其中。 和蒋楠生共用一室的叫陈国军。陈老乡曾被某名校收入少年班,后因对压力提不起兴趣来,只好中途辍学。回到老家后,他发现压力更大。重读中学吧,不知该念哪一级;当工人吧,还没那体力;找份文职活儿干吧,又觉得埋没天资。走投无路了好几年,一位情同手足的昔日同窗突然为他出了个权宜之计 - 出国。出国也需要文凭学位呀,那倒好办。洋人不用公章,但承认咱中国的公章。萝卜白薯能吃也能刻,用它们整出几枚像样的公章自然是手到擒来的事。没出一个星期,学历证明,毕业证书,还有一套非高材生莫属的成绩单,便统统搞定。 陈国军和蒋楠生同龄,但仍孑然一身。为此他并不气馁,还会时不常地在别人面前炫耀几句,老婆暂缺算什么,谁笑得最后才叫笑得最好,这话你们懂吗?咱家父家母正全力以赴, 嘿嘿,物色到比你们老婆强的媳妇嘛,也就是近期的事了。凭我手中这张美利坚签证,啥样的姑娘找不着。到时候你们可别后悔哟,谁让你们性急呢。 史林和张兵合住另一间卧室。 史林是先生那个时代的人,在南方某著名大学当教授兼付校长,公派到爱默大学来进修。他兢兢业业地革命了几十年,至今仍两袖清风。史林远涉重洋的目标最明确,在往老化危机四伏的脑袋里灌输些现代化的同时,顺便捎上两大件,替儿子的洞房添增些喜庆。进修期仅半年,公派生活费不足学生资助的一半,那两大件的目标着实令他犯愁。 张兵是这伙人中唯一的老资格,从外洲搬迁过来。两年前,他以伴读身份来美,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一直充当伙头军的角色。角色嘛扮演得还算出色,可日子呢,却过得一天比一天无聊。无聊到了极点,闯荡一番的念头也就萌生了。于是,他不惜在异国他乡过牛郎织女般的生活,毅然走进爱默大学的校园。 张兵时常忧郁沉闷,偶尔还唉声叹气,说什么妻子长相典雅迷人,让不少洋男人垂涎三尺,任她独居一方,心里还真有点儿不踏实。本来他打算在妻子就读的学校找份书读,不料却遭到妻子以及她老板的坚决反对和百般阻拦。那位小有名气的老板自有高论,说什么像他这样才华横溢的能人,若不进一流学校的校门,那叫浪费资源埋没人才。 客厅里的公用电话刚开通,张兵便抱着话筒喋喋不休了整整一个晚上。 汤成自然是这间公寓里最受欢迎的客人。他是大伙儿的免费车夫。减价超市全都建在郊外,离开轱辘呀,即使是清贫的生活,过起来也不易。 这就是你们的晚餐呀?汤成进门便问。四条汉子嘴里各啃着一块单调的面饼,身后的餐桌上却空空如也。 我做的,嘻嘻。史林笑着接茬,大家都想尝尝我的手艺,扬州葱油饼,地道的,很地道的。 不对呀,史老师,汤成打趣道,我咋连葱花都没瞅见呢? 嘿,还葱油饼呢,甭说葱花啦,连点油腥也没有。陈国军冷不防的发了句牢骚。 张兵瞪了陈国军一眼, 你呀,坐吃其成,还要吹毛求疵,不像话。 汤成若有所思地,都怪我迟来了两天。 蒋楠生连忙吞下嘴里尚为嚼透的无葱无油饼,扯着被饼基本堵死的嗓门说,那能怪你哟,你目前的情况咱又不是不知道。 这话说得在理,求人帮忙嘛,总得偷别人不忙的空档。那些日子,汤成忙得是屁滚尿流。 他面临的是人生的一大转折,改行。 汤成已在地学这块从未肥沃过的土地上苦苦耕耘了将近二十个年头,总算熬到了该是收获的季节。然而事与愿违。一天清晨醒来,他突然痛心地发现,自己是白白浪费了二十个阳寿。另谋出路自然成了他唯一的出路。 那个年头的商业管理和股票一样,被一帮子年轻人抄得红红火火。每个新生的mba都像是一匹千里马,屁股后面,簇拥着一群火眼金金的招贤伯乐。伯乐们不遗余力,能抢便抢,可挖则挖,mba的身价因此被抬上了天。 行情看涨令汤成心动。 一种对美好未来的向往,唆使他在近不惑之年豁出去赌一把。汤太太小汤成一轮,来美三年,已辗转d市的大小餐馆,打工三载,积攒下一笔还算可观的血汗钱。这笔钱,自然成了汤成必须动用的赌资。那响当当的mba头衔,便是他要赌资去换取的筹码。 汤成点点头,颇为感触地,楠生老弟呀,我劝你还是趁早改行,千万别混到我这地步,死到临头了,还不晓得如何收尸呢。 蒋楠生摇摇头,说起来想起来都容易,做起来就难哪。我跑这儿来,就是想在咱们那个老行当里多做点事,再说我也没有资本去改行呀。 是难。汤成在沙发上坐下,语重心长地说,但我觉得现在多受点苦总比到时候走投无路强。地质博士嘛,就是低质博士,低质博士就业的机会呢,实在和这边的人情味一个样 – 奇缺。 行情没准会变呢。蒋楠生边说边把一杯白水递给师兄,啥事好象都有周期性。你瞧,喇叭裤曾在三十年代风靡一时,后来萧条了四十年,到了七十年代,又成了流行装。咱们这个地学呀,没准会在哪年变得像如今的mba这样火。 难道你愿意耗上个四十年? 不至于吧。 走,咱们去超市吧。汤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我想买辆车。蒋楠生突然冒出一句话,令所有在场的人都惊讶不已。 蒋楠生打算买车,其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免费用车用车夫,绝不是长久之计。用它一两回嘛, 还勉强说得过去,就算是为助人为乐的人提供助人为乐的机会吧。日长月久了,情形就不一样哪,他担心会惹上“脸老皮厚”之嫌疑。 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他要挣钱。他打算出门打工。出门自然离不开车。离开北京前,他对白玉许过愿,尽快安顿下来,然后接她和孩子过来同享天伦之乐。想来他很惭愧,打从出嫁起,妻子一直跟着他东奔西颠,要数过过的安稳日子,恐怕只能以小时去记算。他好想在这里为她筑建一个平静的窝。 这么快?片刻诧异之后,汤成连声赞同,那也好,那也好,有辆车开开,会省掉许多麻烦的。 能向你借笔钱吗?犹豫了许久,蒋楠生还是开了口。 嗯…… 第一个月资助下来我就还。 多少? 三百。 没问题。 不过……三百块钱可买不到啥象样的车哟。 轱辘能转就成。说着,蒋楠生跑进卧室拿出一迭报纸。 尼桑公爵,四门,一九七七年造,全自动。开十四万高速路里程,酷似新车。二百五十元,或接受最高出价,查询电话…… 就它了,和我的一样,好车。汤成喜上眉梢,当即拍板,并掏出一支红笔为这则广告加了个粗粗的方框。 第二天一早,师兄便领着师弟来到公爵所在地,一家廉价超市的停车场。车主是位彪悍的黑人,正没精打采地绕着他的公爵兜圈子。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不要离别得这么匆忙…… 汤成刚打开车门,一串还蛮悦耳的音符便跳了进来。循着声音的方向往去,原来那是彪悍黑人吹出的口哨。 黑人满脸堆笑,大摇大摆地迎了上来,两颗贼溜溜的眼球转得特欢,在乌黑的肤色衬托下,发射出两道威慑的光。 这可是辆好车哟。没等汤成开口,黑人便滔滔不绝地黄婆卖瓜了,要不是那个狗娘养的把我给解雇了,我才舍不得卖它呢。它跟了我这么多年,从来没出过毛病。现在没办法啦,实在养不起它。你们仔细瞧瞧,里外都看看,这车有多新,跟新车又有啥两样。我才卖二百五,信不信由你们,这可是机不可失的交易哟…… 别听他的,尽胡扯。汤成悄悄地对蒋楠生说。 蒋楠生正听得入神,对汤成所言有些不以为然,我看这车蛮好的,多新呀,才两百五十块。 一桶不值钱的油漆也能把你给懵住呀……汤成指着车身上一块新鲜的漆斑,笑笑, 都十来年的古董了,新得了吗?说罢,老练地打开了机箱盖。 还行吗?蒋楠生显得有些性急。 行不行得看跑起来的感觉了。汤成撂下箱盖,转身问黑人,可以开上路试试吗? 当然可以。黑人爽快地答应了。 汤成和蒋楠生坐进了前排,黑人却站在原地不动。 进来呀!汤成招呼黑人。 黑人还是没有想挪窝的意思。 你倒是进来呀!汤成看看表,有些着急了,这事办完了,他还得赶去二十里开外的那家商学院报到。 黑人仍然没有挪窝。 你倒底进来不进来?汤成进一步加大嗓门,心想,难道你不怕我把你的车给开跑吗? 你们去吧,我相信你们,嘿嘿,相信你们不会把车开跑的。黑人终于笑容可掬地说话了, 说完便躺到马路沿上乘凉去了。 公爵的发动机响了起来,声音平稳动听。 还好吗?蒋楠生问,心里一阵欢喜。 好,很好,的确是辆好车。汤成赞不绝口,潇洒地松开离合器,挂上前进档,四只轱辘同时转了起来。 汤成加大油门,轱辘越转越快了。 一辆吉普突然从泊车位中起动,汤成下意识地踩了一脚刹车。 不好!刹车不灵!汤成尖叫起来。 轱辘和刹车之间好像失去了联系,公爵借着惯性一个劲儿地往前冲,眼啾着就要撞上前面的吉普了。 怎么办?蒋楠生出了一身冷汗。 坐好!汤成大吼一声,急中生智,猛打一把方向盘。公爵听话地钻进了吉普腾出的泊车位。谢天谢地,泊车位前方矗立着一杆灯柱。 随着一阵强烈的碰击声,两条身躯前后晃荡了几个回合,和公爵一起停了下来。俩人心有余悸地下了车,脸色一样难看。 汤成钻进车肚,不一会儿又垂头丧气地钻了出来。 这……这是咋回事呀?蒋楠生懵懂懂地望着汤成。 它妈的,我们上当了。这个混蛋居然把刹车线给拆了。汤成大口喘着粗气,瘫坐在地上。 公爵破相了,前杠中央出现了一只偌大的坑,把灯柱围在中间。挡风玻璃上,一道长长的裂缝横贯底边,他俩谁也记不清,那是新伤还是旧痕。 狗娘养的,你们长眼睛了没有?放着好好的路不走,偏要去撞灯柱,啊?我要你们赔车! 人还离得好远,劈头盖脸的叫骂声抢先传了过来。这会儿,原先那个黑人的身边又冒出了两个黑人,同样彪悍,同样恐怖。 这简直是讹诈!蒋楠生气急攻心,冲动地迎上前去准备和他们理论一番。 快回来!汤成急了,匆忙跟上两步,将蒋楠生拦腰抱住。 为什么?蒋楠生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这帮家伙来势汹汹,咱们呀,好汉不吃眼前亏。汤成显得冷静沉着多了。 可是我们已经吃亏了呀。 小亏,小亏。不就二百五十块钱么,息事宁人,算逑了。以后你会慢慢明白,不管碰到什么事,得忍,不然日子会很难过的。 黑人从汤成手中接过钞票,没点,便塞进裤兜。三个黑人迈开整齐的二郎步,在口哨和声的伴奏下,摇头晃脑地走开了。 我说,你看见了吗?晨曦中我们骄傲地迎来了微光的最后一道闪亮……和声旋律悠扬,在停车场上空久久回荡。 这玩意儿咋处理呀?蒋楠生关心起公爵的后事来。 拖回去呗。汤成自有打算,我这就去给我俱乐部打电话,不花钱的。 拖一堆废铁拖回去练钢呀?蒋楠生不解。 汤成拍拍蒋楠生的肩,放心吧老弟,别忘了我在建设兵团开过几年卡车。发动机变速箱我都拆过,修修刹车什么的,那不是小菜一碟嘛。 那……那车身也能修好吗? 别穷讲究啦,你不是说过轱辘能转就行吗? 汤成还真行,去了趟报废车场,花五块钱凑齐配件,再车上车下的捣鼓了小半天,公爵终于可以上路了。虽然外观不尽人意,但轱辘转了起来,因此,蒋楠生把买车过程中发生的伤心事,基本上抛在了脑后。 夜间,蒋楠生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在繁星闪烁的夜幕下,他悄悄地钻进公爵,感慨惆怅顿时在心中荡漾。 他再三告诉自己,咱终于拥有属于自己的车了。他想笑,但笑不出来。这不是梦吧?他反复追问自己。他思绪万千,在已成历史的人生时空中穿游,最终停在了那个恶梦般的凄惨夜。那一夜,车对他来说,与生命等值,然而…… 储藏室。 眼瞅着一个时代积攒起来的垃圾,蒋楠生心里直打鼓。这么多笨重的家伙,怎么才能把他们弄出去呢?自己搬,他怀疑自己的能力,请人帮忙吧,他不敢。房子是系里借给他的,纯属地下交易。地下交易自然张扬不得,一旦被大权在握的后勤处房管科逮着,他和白玉又将无家可归了。 别愁了,没啥大不了的。我俩一起干,用不了几天,准能整出个象样的家来。白玉算是摸透了丈夫的心事。 你?望着妻子尖挺的小腹,蒋楠生流露出一脸的疑惑。 我怎么了嘛,又不是泥捏的。 那孩子呢? 不要紧的。放心吧,咱们的宝贝儿和我一样,没那么娇气。 …… 一个星期后,储藏室终于恢复了房间的样子。 两张单人床被搬进了这间迟到的新房,再添置些小饭桌小圆凳煤油炉之类的家当,蒋楠生他们的第一个家就这样诞生了。 咱们总算有自己的家了,我好满足,你呢?躺在吱吱作响的行军床上,白玉激动不已。 我也是。蒋楠生掩蚀不住内心的喜悦,显摆起来,这间房少说有二十平方吧,都快够处级标准哪。不对,该超过处级了。咱先生解放初就处级啦,住得还没这宽敞呢。白玉,等咱们有钱了,就先买张双人床,再添张办公桌,你说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我想先给咱们小宝贝儿买只小摇篮。 …… 家的感觉,其乐无穷。他们不懂得这仍属清贫,因为他们没有品尝过比这更奢华的滋味。他 们更不会怨言艰辛,因为他们明白安逸的日子离不开艰辛铺垫。 凌晨三时许,白玉腹部突然感到一阵阵隐痛。 大概是累着了吧,我得好好地休息了。她想,强迫自己睡了过去。 不一会儿,她再次醒来,疼痛的感觉渐渐地加剧了。 她坐了起来,望着熟睡的丈夫,欲言又止。她对自己说,睡吧亲爱的,这些日子可把你给累坏了。我能挺住的,天一亮我们就搭车去医院。也该做一回超声波了,小宝贝是男孩是女孩,咱们心里还没数呢。 蒋楠生被轻柔的呻吟惊醒。 糟糕。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一骨碌跳下床,说了声“挺着白玉,我马上回来”,便光着脚丫风也似地冲出了新房。 开门!开门!我要用车! 趴在学校车队大院的铁丝网上,蒋楠生嗷叫着,像是一串雷鸣,响彻校园的夜空。然而,老天偏偏和他作对,平常夜夜有人值班的车队,这会儿不知为何被铁将军把了门。 蒋楠生绝望地狂奔回家。白玉正蜷缩成一团,半跪在床头。豆大的汗珠爬满她的额头,把那条结婚收下的礼品枕巾打湿成和刚洗过的一样。 白玉在丈夫的搀扶下,艰难地走出了新家。蒋楠生使出浑身解数,把妻子抱上了飞鸽的后座。医院离校园有两里路。飞鸽还没走出校门,白玉已支撑不住,身不由己地从那几根悬空的铁棍上滑脱。 蒋楠生不知道那一路是怎样走过的,只记得自己和妻子一样,昏倒在急诊室的大门口。 白玉流产了。眼看着一个小小生命就这样在见到人间光明前夭折,蒋楠生悔恨交加。他悔,悔不该让妻子操心劳禄,他恨,恨自己无能呵护住一个家。徘徊在手术室门外,一种强烈的自责在他脑海轰鸣,是他扼杀了无力主宰命运的生命,是他将一个平凡而本份的女人推向绝望的境地。假如,他能用自己的性命换回幼小的魂灵,假如,他能用自己的魂灵抚平她心头的创伤,那么,他情愿化为灰烬。 昏迷中的白玉安详地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像是盖了一层漂白过的纸,产后大出血差点儿将她一同推进死海。 望着白玉惨兮兮的样子,蒋楠生潸然泪下。他默默地对妻子说,白玉呀白玉,你朴素勤劳,你善解人意,你为我生存,你为咱们的家奔波,可现在又要让你承受这意外的打击,这飞来的横祸。这付担子太沉重了,你那柔弱的双肩怎能承受得住呢?我知道那个已经消逝的生命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不是常常幻想,人生要是能从死亡开始该多好?善良的真主,帮帮我,让那幻想成真,就这一回。白玉,我爱你,那个我从未对你说过的爱字,此刻在我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深,从未有过的实,从未有过的真……但愿这爱能带给你微薄的力量,支撑起你将会疮溃的情感。青山在,人未老,我们还能孕育生命,到那时,新的生命不再是婚姻的产物,我保证,他将是爱的结晶,情的硕果。 大夫走进病房,连声叹息,可惜哟可惜,你们要是早来十分钟就好了。不过,还算幸运,你妻子已经脱离危险。 蒋楠生脸上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欣慰。 白玉苏醒过来,下意识地摸了摸扁平的小腹,撕心裂肺的喊声随即在病房响起。 孩子呢?啊!孩子,我要我的孩子! …… 你们的公爵车已经报废,故不得占据本公寓的泊车位。依据房契中的相关条款,现勒令你们于二十人四小时内将该车拖离停车场。- 房东。 第二天清早,史林出门做晨练,在大门上发现了这张紧急告示。 蒋楠生敲开了房东的门。 房东先发制人,你们那辆车拖走了吗? 很重的南方口音。房东是位白人青年,看起来要比蒋楠生年轻不少。别人都说他的命特别好。五岁那年,父母双双死于车祸,祖母获得一笔巨额赔偿。高中没毕业,拉扯了他十几年的祖母又离开了人世。在祖母的遗嘱上,一家几代人所有的财产都罗列在他的名下。这幢年久失修的公寓楼,便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对不起,先生,但是……蒋楠生反辩道,我并不认为它已经报废,不信您可以开一圈试试,顺当着呢。 顺当?房东瞪大了眼睛,顺不顺当不关我的事。你的车被撞过是明摆着的事实。被撞过且无法修复,就叫报废。 懂吗? 懂!蒋楠生不甘示弱,先生,你可以要求我修车,但无权勒令我将车拖走。 哈哈哈……房东前俯后仰地大笑起来,你知道,换一根前杠需要多少钱吗?告诉你别吓一跳,买两辆你这样的破车还绰绰有余。 破车?蒋楠生涨红了脸,笑话!我也告诉你,别忌妒,咱这辆公爵呀,开起来跟新的一个样! 房东笑得更放肆了,你说那破玩意儿和新的一样?哈哈!笑煞人了。好了好了,不扯这些了。不管你怎么认为,反正法律说了,像你公爵那样的破车是不可以上路的。不可以上路的,当然就是废车哪。如果你不怕吃罚单的话,可以试试,我倒要看看是你还是警察更厉害。 为什么?蒋楠生的语气明显软了下来。 为什么?房东用嘲讽的口气反问道,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明白?!告诉你,车杠是为缓冲撞击力设计的,它的故障便是对生命的威胁。你怕不怕死,谁也管不着,可你必须替别人的安全着想呀。 生命两字一被抬上桌面,蒋楠生顿觉理屈词穷了,只好怏怏告退。可他还是想不通,车杠上普普通通的一只坑,难道真能帮助人在生死之间选择死亡? 他不信,也不服。于是,他拿起电话,向汤成求助。 哈哈哈哈……没等蒋楠生把话说完,汤成便大笑起来,有意思,真有意思。甭听他那一套,比公爵破的车多着呢。昨天我们不是还见到过好几辆没尾巴的车么,照他嘴里的法律,没尾巴的车危害更大,可它们照样在马路上跑得溜溜的呀。 还笑呢!我都快急死了。蒋楠生可没耍贫嘴的闲兴。俗话说,人往高处走。他不敢想像失去公爵后的日子会是啥样,尽管他才当了不到一天的“有车的人”。在研究生院的时候,他常听回国探亲的留学生发牢骚,什么空气真脏呀,什么洗澡没热水呀,什么打电话还得跑邮局呀,什么出门挤车真难受呀,什么一回来不感冒就拉稀呀,等等,好像出趟国呀,都成了洋人养的了。 汤成胸有成竹地,放心吧,老弟,这事包我身上了,保证搞定。 汤成停车场出现在停车场的时候,肩上扛了捆酒杯口粗的麻绳。 咱们公爵不是犯法了吗?那就该把它五花大绑拖出去游街喏。 汤成故意逗乐。他有个习惯,干正事前,喜欢轻松一下。他也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在打无把握之仗时,总爱吹嘘一番。他说,这些都叫养生之道,是从一位“双百”, 百万加百岁的老翁那里学来的。 哦,蒋楠生做恍然大悟状,我还以为你要把房东捆起来呢。 公爵的正前方是一棵大树,汤成将麻绳的一端拴到了树干上。 噢,你打算把车杠拉直呀。蒋楠生终于看出了门道。 怎么样,这主意够绝吧。说着,汤成沾沾自喜地将麻绳的另一端扣在了车杠的中央。 汤成跳进驾驶室,点火,挂倒档,然后猛地踩下油门…… 这一招还真管用,车杠上违法的坑眼瞅着鼓了起来。 叭啦!咣当! 随着两声巨响,公爵像只怒吼的狮子,疯狂地往后冲去…… 汤成还没来得及刹车呢,公爵已停了下来。一只巨大的穿墙式空调挡住了它的去路。空调不敌公爵,乖乖地缩进了房间。多亏空调以身相救,公爵才保住了它的尾巴。 没……没……没想到会……会是这个样子。汤成突然口吃起来。 蒋楠生嘻皮笑脸地,汤兄呀,你说绝,还真够绝的。瞧,除了跟空调较了回劲,居然没捅出别的漏子来。 汤成颤颤兢兢地走下车来,盯着车尾撞击部位仔细观察了一番,直到确认蒋楠生所言之“没捅出别的漏子来”,才松了一口气。 糟糕!蒋楠生突然尖叫起来,公爵还没保险呢。他们本来打算今天先进城办保险再上路练车的,结果被那张该死的告示给搅了局。这下可好,公爵惹的祸,只好自己担当了。幸好只伤着了空调,一个月的积蓄应该够赔了。 公爵的前杠安详地躺在地上。哼,都是为你!蒋楠生看着心烦,抬腿狠踢了它一脚。前杠翻了个身,发出一串咣当声,像是在诉说委屈 – 不怨我,我的问题还悬着呢。 你等着,我去去就回。汤成恢复了自如,老弟你放心,不摆平这件事呀,我名字倒着写。 哎哟,又吹上了。蒋楠生心想,这回还更来劲了呢。瞧你赌的咒哟,能让我放心吗。名字倒着写又怎么样?你那两个字呀太简单,哪个是名,哪个为姓,洋人本来就弄不清。你自己也说过,在你认识的人当中,至少一半以上,包括拉伯特,一直以为你姓程名汤。 …… 汤成还真有能耐,也就半小时功夫,居然弄来了一包东西,那里头有榔头有改锥有电钻还有铁丝。 前杠上的凹坑已基本消失,汤成仍不满意。既然是纠正违法行为,那就纠正得彻底些吧!他挥起榔头猛敲了一阵,哎,前杠还真的恢复了原形!可是好景不长,它又遭创伤。只见汤成趴到在地,一鼓着气在它贴近车身的那面钻出四只小孔。 瞧,大杠长胳膊了,想抱哪就能抱哪。汤成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将两根铁丝穿进了孔中。 汤成钻开车底,蒋楠生用力托起大杠。啊,真沉!他手一软,刚准备松开,汤成已将铁丝的两端拴在了杠后的铁板上。 好险哟!蒋楠生尖叫起来。他实在不该松手。大杠万一掉下来,接着的将是汤成的腿,后果呢?不堪设想。可是,该不该他也顶不住呀!那叫生命的极限…… 铁丝被绞紧了,前杠将就着返回到它原先的位置。 保住公爵已成定局,蒋楠生心里一阵欢喜。可他还是有些顾虑,要是真的撞车了,这前杠还能起缓冲作用吗?公爵本来就违法了,现在又隐藏罪证,万一被查出来,会不会罪加一等呢? 死脑筋!你碰到的麻烦不只是那张停车证吗?看上去天衣无缝就成。 高明!精僻!蒋楠生对汤成肃然起敬。他说得对,法律恐怕注意不到四只躲藏着小孔,别人生存的权利,起码在肉眼中得到了保障! 他房间里的太师椅,身座不也是这样凑合在一起的吗? 蒋楠生敲响了房东的门。 房东绕着公爵转了几圈,蓝得发绿的眼睛顿时发出惊诧赞许和不解的光。 哇!你们用的是哪家修车行呀,修得这么快这么好? 好!要是每个人都像你们这样守法,天下也就太平了。 修这破玩意儿值吗?花的钱肯定可以买到比这辆公爵好很多的车…… 房东自言自语,废话还真多。 …… 对不起,经理,我们不小心碰坏了一只空调。蒋楠生单刀直入,提起空调的事。 房东仍深陷在沉思中。他头也没抬,随口说,没关系,回头把你保险公司的信息写给我就行了。瞧他那样,还真大方,好像根本没把空调当回事。 蒋楠生只好明说,车刚买回来,保险还没来得及上。麻烦经理你核算一下损失,发了奖学金我就给你送钱去。他心里明白,损坏东西赔偿,是天经地意的事。反正迟早得赔,早点赔,早了桩心事。 房东直摇头,哪能让你破费呢?这点小事情好办,好办。说罢,便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停车证,一丝不苟地交到蒋楠生手中。 蒋楠生做梦也没想到,来到美国后欠下的第一笔债就不用还。房东真够仁慈的。他感激得不得了,连连拱手作揖,那,谢谢了。 房东又说话了,我给你两天时间,赶紧去办理投保手续。办完手续告诉我一声,我们好申请赔偿。 天呐,原来如此。蒋楠生觉得白做那几个揖了。他想笑,在他和房东之间,房东出的主意不能不说是两全其美之计。他更想哭,要想逃脱债务,必先跟着干一番作憋的勾当。长这么大,他最不喜欢做的事就是作憋。在他的记忆中,他作过一次憋,结果被整得好惨。那是上大学的时候,他是班上没有争议的尖子。每逢坐进考场,他座位周围的人口密度总比别的地区高。有一回,老师把他叫去办公室,严肃地告诉他,你作憋了。他不想抵赖,只想澄清一个事实,不是我作憋,而是我为别人提供了作憋的机会。其实,他想抵赖也赖不了,人称“鬼精灵”的那位,居然把蒋楠生的大名一块抄到了他的考卷上。老师年轻气盛,听着他顶嘴不舒服,他偏说抄袭和被抄袭都叫作憋,还打比方,说什么婊子和嫖爷同样犯法,都得被罚。结果呢?他被罚了只鲜红的大鸭蛋。 他不想再作憋。 他对房说,要赔,还是我自己赔。也就是一只空调,赔得起的。 房东突然严肃起来。脸上的肉从松驰到拉直,花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 赔得起?你以为赔了空调就完事?告诉你,空调被撞成那付惨相,谁敢保证整个房体结构没遭破坏?房体结构加固起来,可不像装空调那么简单,你几年的奖学金加起来恐怕也不够赔。 危言耸听,蒋楠生被吓坏了,天好像快要塌下来似的。他本来挺灵巧的舌头像是被打上了结,挣扎了老半天,才冒出两个,其实是一个字,那……那…… 房东的脸又松驰了下来,他说,别这呀那呀的了,赶紧去上保险,啊。拖久了,现场容易被破坏,现场破坏了,就有弄虚作假的嫌疑了。 蒋楠生转身问汤成,这……这……这合适吗?他摸不着这边的深浅,但他知道行骗犯法的道理,犯法是要蹲间狱的。想到间狱,他更害怕。他宁愿一辈子还债,也不想蹲间狱。唉,这都是什么样的选择哟! 合适,没等汤成开口,房东抢先作了回答,最合适,谁遇上这种事都会这么做。 那……那……那被别人识破了怎么办?蒋楠生索性追问起来。 识破?房东眉头一皱,答道,笑话。我们美国人都讲信用。谁也不骗谁,所以谁也不会怀疑谁。整天疑神疑鬼的,生意就甭做了。 都是些什么逻辑呀?蒋楠生听不明白。他转过身去问汤成,这么做不是明摆着骗钱吗?这句话,他是用中文说的。 汤成半晌没吭声了,他一直在低头思考一个问题,公爵惹下来的祸,该不该由他负责。房东出的馊主意,无疑给了他心理逃脱的机会。可是那样做的后果,他实在没有多大把握。发灾难财的事,他耳闻目睹过无数回。为发横财故意制造灾难的恶作剧,也不罕见。但是这种发生灾难-上保险-索赔的发财步骤,对他这半个美国通来说,还是很新鲜的。 蒋楠生没头没脑的问话,吓了汤成一激灵。他反问蒋楠生,骗钱?骗谁的钱呀? 哎,你在想什么呢?帮人帮到底,帮我出出主意,我倒底该怎么办呀!蒋楠生把他面临的选择重复了一气。 汤成这才理清了头绪。稍思片刻,他终于作出建设性判断:照我看,如果我们不听房东的话,你一辈子还钱的可能性要比蹲监狱大。 这都是什么主意呀!蒋楠生需要的,不是什么可能性。他冲着汤成嚷嚷,你是说,我们应该和房东一起骗它一把?! 汤成好像找着了主见,昂着头说,骗就骗,如果我是你的话,宁可蹲监狱也不受人讹诈。 蒋楠生问:难道保险公司的人都是吃干饭的,那么容易上当? 汤成答:咳,操那份心呢!保险公司财大气粗,才不会在乎千把万把块钱呢。 蒋楠生又问,那…那保险公司靠什么挣钱呢? 汤成脱口而出:靠骗呗!赔一家,涨价一大片。说得好听点,那叫超需集资,多多留成。 他被骗过,被骗得绕着几家保险公司团团转。他的那辆宝贝公爵,开了不到三年,保险涨了四回。身价下跌,保金反而上涨,都是什么理呀!两个月前,他发现保金终于超过了身价,一气之下停了保险。有一天,他被警察拦住了。警察向他要保险证明。他没有。警察给他开了张罚单。警察说,开没上保险的车违法。无奈,他又走进了保险公司的门。出来的时候,他的头都快垂到脚面子上了。公爵的保金又发生了新的突破。 房东被冷落在一边,突然,他跑到他俩中间,大声说,我说你们两位,讲点礼貌,说大家都能听懂的话好不好。 蒋楠生和汤成面面相觑,同时伸了一下舌头。汤成说,保险马上就去办,赔偿的事容我们商量商量再说。 商量商量?房东窜了起来,你们这帮人废话就是多。我好心帮你们解难,不领情拉倒。上不上保险关我屁事。你们有能耐,赔呀! …… 蒋楠生缺的,就是能耐。除了按照房东的部署去做,他还能怎么办?口袋里没钱的人,腰杆子想直也直不起来。 远处传来脚步声,是房东助理的。 不好了,戴卫!助理一边走,一边喊,一六九房的房客跑到办公室来闹事,说什么就在她男朋友准备进入高潮的时候,床边的空调突然冲了进去。她一定要我们赔偿他已基本消失的性欲。怎么办? 房东匆匆起步,一边走,一边埋怨,嗨,没用的东西,这点小事都处理不了。一句话不就打发了吗?这是保险公司的电话,赶快和他们联系。 走出没多远,房东突然扭过头来,冲蒋楠生吼道,哥儿们,别忘记啦,责任险那块保高点! …… 很快公爵便成为蒋楠生他们这个集体中最受欢迎的一员。它载着四条汉子走遍d市的大街小道,为他们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 有一天,公爵正在一片住宅区内游荡,陈国军突然叫了起来,那是什么? 走近一看,是一台电视机。个头特别大,屏幕准在四十寸以上。看上去还蛮新的,最多也就用过两三年。蒋楠生试着搬了搬,大个头动也没动一下。 张兵说,别跟它较劲了,准是垃圾。他见多识广,他以前用过的电视都是被别人遗弃的。被遗弃的电视总有一段特殊经历,要么太老,要么患了重病。老点的兴许还能用,反正使二手货的人也不指望什么高素质的享受。患了重病的那些千万碰不得,为它们治病的费用一定超过身价,不然它们的主人神经肯定不正常。抱回家去还得抱出来,白费力气不算,弄不好还要被房东敲榨一笔垃圾处理费。反正正反都划不来。 蒋楠生想碰碰运气,这座房子里没准住着个神经病呢!这台电视对他的诱惑力太大了,他觉得它和客厅特般配。他家祖祖辈辈谁也不曾拥有过电视,虽然这玩意已经发明出几十年。他倒是看过电视,那是到北京以后。十五寸的屏幕还是黑白的,摆在班长的宿舍里。令人遗憾的是,图像常常擅离岗位,不抽它几巴掌就是不回头。每天晚上七时整,班长的宿舍便挤满人。蒋楠生还得提前进场,不然他必须踮起脚尖才能瞅见十五寸的上半段。过了没多久,班长被折腾得都怕享受特权了。蒋楠生捷足先登,把十五寸抱进了自己的宿舍。打那天起,三位室友不再理睬他,直到有一天,他在十五寸身上抽了整整一个晚上,也没能抽出点亮光…… 公爵把大个头拉了回来。蒋楠生迫不及待地往它身上通了电。 一具僵尸!蒋楠生骂了出来。 蒋楠生不罢休。他操起一把螺丝刀,打开了大个头的胸膛。 哈哈!保险丝。 蒋楠生尖叫着,从大个头的胸膛里拎出一根黑乎乎的玻璃管。 大个头活了过来,客厅里一下子阔气了许多。四条汉子守着它,兴奋了整整一个晚上。 史林说,儿子的新房里要是摆着这么个大个头,该多喜气,他的那块心病也就根除了。 陈国军直遗憾,大个头的主人怎么没将遥控器一起抛弃呢? 张兵居然想起了老婆,说她做梦都想拥有一台大个的电视。她是时装迷,很少错过大大小小的时装秀。可是在那块十八寸荧屏上欣赏时装,实在欣赏不出什么明堂来。色彩失调不算,模特儿还常在不该献媚的的时候瞎扭腰。 蒋楠生走到窗前,送给公爵一个飞吻。在他的心目中,拯救大个头的功臣是公爵,也多亏了公爵,他才有幸感受到“免费”的价值。他甚至异想天开,如果所有的生活用品都能像大个头一样免费该多好,他们这帮穷光蛋也就不穷了。 从那之后,每当公爵上路,蒋楠生都会留意路边的垃圾箱,有时还停下来,爬进垃圾箱翻一通。渐渐地,捡垃圾成了他的一种新癖好,公寓里的物质条件也逐步改善起来。 台灯之类的小电器,统统收回,脏一点也无妨,擦净后摆上书桌,和到商场去买盏新的没啥两样。桌椅板凳,也不放过,只要不像太师那样名存实亡。 …… 之后发生了一件事,却让蒋楠生尝到了“免费”的苦头。 他突然收到一份通知,通知上说他中了彩票,票面奖品为一套高档尼龙包,从大到小,总共六件,价值五百元。 按照通知上说明的领奖步骤,蒋楠生给彩票公司挂去了电话。 没等他开口,对方首先发话:祝贺你,幸运的中奖者。 废话,中奖的事儿他知道。为此,他早就激动过了。蒋楠生觉得对方的话好滑稽。这会儿,他最想知道的,是自己有多幸运。他打算给白玉写信,告诉她这件喜事。那幸运的程度,将直接影响到喜事的份量。喜事有大有小,大的会让人开心一辈子,小的嘛,也就一笑了之而已。他好希望这件喜事能让妻子快活一阵子。妻子快活,妻子肚子里的小宝宝会更健康。 蒋楠生问对方,从多少当人中才抽中了我一个呀? 奇怪,怎么没人答腔?对方还一个劲儿地说了一通和他的问题毫不相干的话。 以下是领奖程序。根据本公司彩票管理暂行条例,奖品运费一律由中奖人支付。您的运费金额为,(停顿)(另一个人的声音),九十九元九角九分,(第一个人的声音)请在十日内将运费寄到以下地点,(第二个人的声音)a州b市c信箱邮码d,支票抬头请写e公司。(第一个人的声音)过期不付者,视自动放弃奖品处理。 听完了,又楞了一会儿,蒋楠生终于明白过来,他听到的是一段录音。 他觉得奚巧,他不记得自己买过什么彩票。其实他从来没买过彩票。他对彩票不感兴趣。他认为撞大运实在是自己所有能力当中最弱的一项。 然而,意外之财,相当于他和白玉两年工资总和的意外之财,像块磁铁似的,深深地吸引住他的注意力。 诱惑这东西呀,抗拒起来,一定不是件什么容易的事。 蒋楠生干干脆脆,随即开出一张一百元的支票。他还唠叨呢,这帮人也不惜累,干嘛要弄出个九十九元九十九分的数字来?写起来一长串,耗掉的墨水恐怕也不止一分钱。再说,拖条一分钱的尾巴,算起帐来多麻烦。 七天之后,奖品如期到达。蒋楠生心里一阵欢欣。几只包被收进壁橱,又被拎了出来。看呀摸呀,蒋楠生爱不释手。来回倒腾了好几个回合,整套奖品最终还是被蒙上了塑料布,在壁橱里面歇下脚。 他舍不得用。 又过了两天。蒋楠生陪史林一起去逛减价超市。 从抵达美国的第一天起,史林便着手做回国的准备。说起来够难为他的了。省吃俭用其实也攒不出多少钱,除了筹措儿子的大件之外,回国以后的应酬也不是桩小事。 校长级的领导差不多有十来人,校长级的礼品总得准备十来套吧。 侄子侄女一大群,到时候个个知道洋伯伯回来了,他总不能两手空空出现在他们面前吧。 还有研究室的同事,搞专业的,大多出过国。人家回来的时候都曾送过礼品给他。洋文铅笔欧式小刀一次性打火机,虽不值钱,但是一片片心意,也是一笔笔人情债。人情债得还,留洋归国当然是还债的最佳时机。 时间紧,任务重。在资金短缺的形势下,那么繁琐的礼品,一时半会儿可凑不齐。所以只要捞到机会,史林就会到减价超市转几圈。他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那些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廉价货身上。 减价超市里仍设减价商品区。减价商品区内陈列的,不是残次品便是清仓货。 史林在减价商品区停下,这里是他的目的地。蒋楠生跑到位于减价商品区附近的日用品区看热闹。他到超市来的目的纯粹是陪逛,减价后的减价商品对他来说,仍然属于奢侈品。 蒋楠生走马看花,随手拿起几件商品看了看,几件商品全部是中国制造的。怎么会这么巧?,他不信。他索性沿着货架一溜边地检查过去,他终街于吃惊地发现,这里面不存在一样不是中国制造的东西。 他去找史林。他想告诉史林,超市里的东西除了吃的以外,绝大多数是咱们的国产货。他觉得既然是国产货,他大可不必往回背。白费力气不算,还要多花不少冤枉钱,何苦呢。 史林也在找他。见到他,史林激动得喊了起来,小蒋,快过来看看,这是什么!好像是你前两天中的奖。 不会吧,高级套包哪能摆在那鬼地方!蒋楠生不信,但还是想看个究竟。 这一看不要紧,蒋楠生看傻了眼。 没错!一模一样。他翻来覆去检查了一通,恨不得数一数每根拉链上,究竟长了多少颗牙齿。他迫切希望能在两者之间找出任何不同之处。 他好失望。他不得不做出结论,他中彩的奖品,就是这套触目惊心的清仓货。 他不甘心。他想,这几套包肯定是残次品。他又开始寻找,寻找抽头疵点之类的残次证据。 减价区内的这几套尼龙包,竟然和他壁橱里的奖品一样高级。 清仓就清仓呗,清仓货照样当奖品。蒋楠生安慰自己。 亏啦!亏大番啦! 史林又叫了起来。他说,这套包的清仓价好像比他为奖品付的运费便宜很多。 三元二十九分,三元九十九分,四元五十五分…… 蒋楠生扳开了手指。他得亲自算一算。他将每只包的清仓价加在了一起。 总和,像一把游动的匕首,在他的脑海里绞来绞去。 三十七元六十三分! 雪上加箱。史林不知从什么地方捡起了一块纸牌。纸牌上,白底红字,写得清清楚楚:六件一套一齐买,在清仓价的基础上,再削价百分之二十。 不,不可能!他们一定是标错了价钱! 蒋楠生拎起一套包,直奔收款处。如果收银机扫描出来的价钱高于明码标价,按照法律,举报人可以获得一笔悬赏。悬赏的数额为,差价的一百倍,但最高不超过……五元。他信心十足,五元钱的悬赏算是拿定了! 三元二十九分,三元九十九分,四元五十五分…… 尼龙包一只接着一只,通过了扫描仪。收银机上出现的数字呢?和他脑海里像匕首的那个一模一样。 请问,先生打算如何付钱?收银员问。 对不起,我临时改变主意,不买了。蒋楠生回答说。 …… 蒋楠生垂头丧气地回到公寓。张兵和陈国军两个人,正在家里乐得慌。蒋楠生刚跨进门,他俩立即举起了手中的纸。 蒋楠生抬头看了一眼,叹着气说了声,知道了。 陈国军阴腔怪气地咧开了嘴,嘿嘿,你的运气可比我们强哟,中彩也不一块中,居然抢先我们整整十天。 …… 奖品被搬出了壁橱。既然不是什么宝贝东西,也就没有什么收藏价值。 只用过一回,公文包就开了线。 腰包上的拉锁,打开蛮容易的,想合上?没门。 蒋楠生哭笑不得。一气之下,他把它们塞进了垃圾筒。 张兵倒垃圾,看到了这两只包。他把它们又拎了出来,送还给蒋楠生。张兵说,这么新的包,扔了怪可惜的。美国商人做生意可比国内讲信用。任何商品销售出去,一般三十天之内可以退可以换。 那就试试看吧。 蒋楠生又一次拨通了彩票公司的电话。虽然不抱太大的希望,但他觉得张兵说得对。只要有一线希望都应该争取。他穷,经不住折腾,那一百块钱还是从嘴里抠出来的。前些日子,他为自己制订了一项营养计划,除了每餐必备的意大面以外,每周可享用四根香蕉两顿鸡腿和一顿腔骨。从中奖那天起,营养计划中的非必备部份已被迫停止。面条毕竟是面条,面条前面加上个洋词也还是面条,几天下来,吃得他直乏味。用嘴里吃的换手中拿的,心里还勉强过得去。要是吃的拿的都没了,日子过起来,可就难受了。 祝贺你,幸运的中奖者……对方的声音,和上回一样,蒋楠生听着心烦。鬼话,应该说,不幸的中奖者才对! 以下是领……,又来了,蒋楠生心烦到了极点,冲着电话狂吼,别扭蛋了,我不领奖,我要和活人讲! ……放弃奖品处理。谢天谢地,对方终于扯完蛋,接着该有点人话了吧? 用信用卡自动付运费,请按壹……接着的,还是扯蛋。 银行直接转帐,请按贰……再接着的,还是扯蛋。 查询还有什么其它奖品可领,请按叁……扯蛋,扯起来还没完没了。 如果没有听清楚以上指示请按蛋……扯着扯着,又扯回去了。 蒋楠生狠狠地按下了贰。要想跟活人说话,这好像是唯一的选择。 感谢你和彩票公司联系,我叫索非亚……,电话里终于出现了活人,活人的名字怪动听的。 索非亚?听起来怎么像“要勒索就勒索你们非洲亚洲人”?其实还真是这么回事。上当以后,蒋楠生在汤成面前提起这出闹剧。汤成一点也不吃惊。他说,几年前那还是一种居奇计赢的招术,时间一久,也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发展到现在,这种心理促销招术已是暮落西山,仅仅适用于初来乍到的东方人。 对方接着说,能告诉我你的银行代码和帐号吗?所有数字都在支票的正下方。 一句废话没有,勒索也勒索得开口见山。 蒋楠生说,我付过运费啦,现在我想找你们的客户服务部。 索非亚说,没有收到奖品? 蒋楠生说,不是,奖品坏了,请问可以更换一套吗? 索非亚说,奖品一旦寄出,概不退换。你又没花钱买,换什么换! 咔,电话被挂断了。 蒋楠生气极败坏。他将腰包胡乱地塞进公文箱。他拎起公文箱,直奔停车场边上的垃圾箱。 两只短命包终于从他视线中消失,他觉得舒畅了许多。 咯咯咯…… 陈国军肉麻的笑声出现在身后。蒋楠生转身一看,他的两只手中,一手举着一张纸。 阴腔怪调又起,蒋兄啊,祝贺你哟!这回你连中二奖,一只丰乳器,一个性爱洋娃娃。打算什么时候领取呀?过期不候哟。 混小子,需贫嘴,小心娶不着老婆! 蒋楠生骂了一句,又转过身去。他在垃圾箱上使劲地踢了一脚,忿忿地说: 见鬼去吧,奖品!要是谁把你们捡回家,那才叫真正的中奖! …… 信不信由你,公爵还真的中了奖,确切地说,它为蒋楠生中了奖。 减价超市好像什么生意都做,它还附属了一座加油站。这个加油站的油价,自然比别的地方便宜,公爵用过的油,全部来源于此。 有一天,蒋楠生突然发现油泵少了一排,以前蒋楠生都是用这排泵给公爵加油的。公爵上了年岁,必须用有铅燃料才肯跑。在减价超市的加油站,只有少掉的那排泵中流出的油才是有铅的。 公爵眼看就要断顿了,蒋楠生急得团团转。他问那里的工人,为什么不供应有铅油了? 工人说,法律规定的。 蒋楠生觉得奇怪,那排油泵上个星期还在呢! 工人说,法律从昨天开始实行。 蒋楠生问他,照这么说,我的车不能开了? 工人说,用添加剂呗。 原来,国会前不久通过了一项环保法律,禁止有铅燃料驱动的车辆上路。蒋楠生根本不知道,汤成也没有提起过这么回事。既然屎已滑到屁门口,也只好知法犯法了。他想,这会儿大街上犯法的人一定很多。幸好交通法规还没改,警察抓着了也没辙。 公爵身上的最后那点油差不多跑光了,蒋楠生也没有找到添加剂,据说那玩意儿一夜之间成了畅销货,被抢购一空。 就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他碰上了一位好心人。他和他一样,正在为寻找添加剂四处奔波。好心人一看就是蓝领,满脸胡茬上沾着好多土。 好心人主动过来和他搭讪。先是一阵牢骚,这政府也太缺德,不打雷就下雨,好端端的车开不成啦!接着把话题转到了公爵上。 好心人问他,你这车值多少钱? 蒋楠生回答说,花了两百五。 好心人说,我出四百块买下它,你看怎么样? 蒋楠生脱口而出,当然好了。他以为他在开玩笑呢!都自身难保了,哪来闲兴挺身助人。再说,他也不像阔绰的人呀! 好心人说,那好,咱们一言而定。 蒋楠生将信将疑,带着好心人回到公寓。车契放家了,卖车的手续只能回家办。说实在的,他舍不得离开公爵,公爵已成为他生活的一部份。然而生活所迫,钱对他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强了。尤其在中奖中亏了之后,他一直耿耿于怀,总是梦想着把损失夺回来。现在时机来了,他无法放过。 直到四百块钱握在手中,蒋楠生才肯相信,公爵真的中彩了。弥补了损失还有余,天上竟然掉下了肉馒头。 办完交接手续,好心人没有立即离开的意思。蒋楠生心里正打鼓,好心人又说话了,哎,年轻人,你的同学朋友当中,还有没有像你这样的? 蒋楠生被问得晕头转向,像我这样的?你指的是哪方面? 好心人说,急于把用有铅油的车脱手的人呀。 蒋楠生更糊涂了,帮人还想帮一大帮,难道他是什么救世主,慈善家?人不可貌相哟! 好心人又说,咱们实话实说吧,我是做旧货买卖的。我买你们的旧车能挣钱。如果你帮我介绍货源,我给你提成。 蒋楠生用力甩了甩头,他不信自己仍长着耳朵,什么?你花四百块钱买公爵还能挣钱?他恨不得冲过去摸摸他的头,看他是不是在说胡话。他承认,这里挣钱的法子是不少,那家彩票公司靠骗,扫别人院子里的狗屎,也能扫出百万富翁,那靠的是苦是累。可是再苦再累,公爵变不成金子,黑人骗了老半天,不也才骗走了两百五? 好心人慢条斯理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做什么事儿都得靠机会,有时机会来了挡都挡不住,我就是碰上了商机。 蒋楠生倒是想听听这商机究竟在那里,没准哪一天,那碗古地磁饭吃不下去了,靠商机养家活口未免不是法子。好心人点燃一支烟,有滋有味地吸了一口。看来不和蒋楠生建立起商业伙伴的关系,他不会离开。 好心人接着说,听说州政府已经拔出一笔款,专门用于收购和销毁烧有铅油的车。收购价可不低,只要能跑到废车场,至少八百块。执行法律嘛,不花钱不行,花少了还不如不花,当州长的总不能让老百姓吃亏吧?老百姓吃了亏,谁还选他当州长呀! 原来如此!西方社会不光有金钱政冶,还有政治金钱呢…… 公爵走了。望着公爵的背影,蒋楠生感慨万千。来匆匆去匆匆,你饱受创伤,却带给我许多欢乐,也留给我许多思索。就在你生命的最后一息,还为我中奖,为他人谋生。是你,带着我走进这片陌生的社会,也是你,教会我生存本领。我将缅怀你的英德,我将呵护你的后代。 再见了,公爵! 第三章 雷怒(上) 哇,这车好新呀! 四条汉子围着雷怒转圈子,喜悦溢于言表。 说雷怒新,一点也不夸张。论年龄它才三岁,论经历它跑过的路还不足一万里,论长相嘛,它光亮照人,几乎找不出一丁点儿绣迹。照理说,像蒋楠生这样一贫如洗的漂流汉子根本不配拥有这么新的车子,可是雷怒实属例外。因为它生就两大致命弱点。第一,它娘早逝,产雷怒的厂子生下这辆后不久便宣告破产。第二,它先天不足,体弱病根多,那些病呢,还难对付,一旦发着呀,修理起来就不是件小事了,所以没有太多的好心人愿意收养。 买车前,汤成唠叨过这些个的毛病,蒋楠生还是执意把它弄了回来。原因呢,也有两条。第一,他喜欢雷怒的名字,特响亮。第二,雷怒很廉价,而目前的身体状况呢,远远超过“能开就行”的既定标准。 陈国军感慨上了,嘿嘿,咱中国人刚到美国就开上新车了,不气懵那帮瞧不起咱们的洋鬼子才怪呢! 张兵连忙搭茬,是的是的。我们该庆祝一下呐。 咱们兜风去! 蒋楠生拍了板。其实他心里早就痒痒的了。公爵身上的前杠,实在不保险。蒋楠生总是担心它经不起疾风摇拽,所以一直不敢拉公爵上高速路。不上高速路,很难走出城,所以四条汉子还没在这边领略过“天更蓝,月更圆”的大自然的风光呢。 d市距离大湖不远。不到一小时后,他们来到了湖边。花五块钱为雷怒打了张门票,人便和车一起被放进了湖滨公园。 公园的景色还算秀丽。 远望,湖水清澈,绿树成荫。近看,沙粒细腻纯净,鸥雀悠闲自得。 再瞧瞧,好像再没什么可瞧的了。唉……,四条汉子不约而同地叹了口长气。看得出来,他们很失望。 蒋楠生自言自语地,这也算是公园?心想,跑了大老远,真不知道跑来做什么。看水?一路上他们已大饱眼福;看树?校园就深埋在古老的森林里;看沙?大漠都踏过好几回了,小小的一片沙滩,实在挑不起什么兴致来。 四个人瞪大眼睛,竭力捕捉任何值得观赏的风光。五块钱花了自然讨不回来了,那总得有点收获吧。 景点!张兵眼睛尖,嗓门更尖。他发现了一小节屋檐,这节屋檐躲藏在远处一座小山丘的背后,还蛮有建筑风格的。 小伙子们朝着景点飞奔,史林被远远甩在了后面。上年岁的人了,腿脚本来就不如年轻时灵光,现在过的又是些勒裤腰带的日子。史林感觉得到,自己的体质在一天天地退化。他很庆幸老伴逼他带过来大半箱蜂王浆,不然他这把眼瞅着一天不如一天的身子骨,没准都撑不到两大件到手的那一天。 啊趄!蒋楠生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鼻子尖,闻到一股淡淡的臭味。臭味像是从老远的地方飘逸过来的。 就数你能,没事干呐,把我们往茅坑带。陈国军埋怨起张兵来。很快,四条汉子站在了景点的门口,出门迎接他们的,是一群争先恐后地从景点里窜出的蚊蝇。 别说,这茅房的样子,还挺别致的呢!我们大学校园里面呀,就有几座和这玩意儿长得特别像。蒋楠生咧着嘴说。 史林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虽然几十米长的山丘翻得好艰难,被慌报军情害得最苦的,也数他,但他不怨张兵,还一个劲儿地替张兵抱打不平。 依我看呀,这就是景点嘛。你们来了些日子了,还没见过吧?别看家家户户的厕所都考究得不得了,公共厕所多稀奇呀,稀奇的建筑就是景点嘛。你们去过江油吧?好多人千里迢迢往那跑,不就是因为那边有个别处没有的祠堂么? 那可不一样,陈国军摇摇头,往那儿跑得的人,十有八九是想怀念怀念一下咱们的一代诗匠。 嗳,实话告诉你们,要论怀念呀,我还真的怀念这种茅房。史林感慨道。他这么感慨,自有他的道理。 上周未,史林坐公车去了趟市中心。说是去闲逛逛,其实并不完全准确,好歹他的脖子上挂了架相机。相机是从国内带来的,看上去样子是老了些,但它曾经隶属过的档次可不低。史林多才还多艺,摄影便是他的一大艺好,抽空出门拍些西方小镇的街景巷观,自然可以往他珍藏了大半辈子的影集里填补点新鲜题材。 市中心规模不大,见不到任何高楼大厦。横着竖着也就七八条街,街旁除了些金融机关商铺门脸外,就是政府办公的地方。因为是星期天,几乎所有建筑物都由铁将军把门。大街上,除了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时隐时现,很难看到其他身影,所以市中心显得格外冷寂。 逛了一会儿,史林想上厕所。找遍了横着竖着的七八条街,竟然没找到一处容许他方便一下的地方。他打算坐公共汽车回家,一看时刻表呀,傻了,下一趟一小时之后才到站。几十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着落,史林急得直弯腰。这腰还弯得太不是时候了,有些发福的大腹跟小肚子较上了劲,本来已很紧迫的形势愈发严峻了。 史林身不由己,一屁股瘫坐在了一家当铺门前。 喂,干什么呢?有人冲史林喊话。史林猛地抬头,一位警察出现在眼前。瞧警察那付严肃的样子呀,一定是把史林当成被他们挤对得到处乱窜的流浪汉了。 我……我找不到厕所。史林支支吾吾地。 警察耸耸肩,意思是说,厕所不比小偷,他抓不着。 史林的脸憋成了紫茄子,警察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快上车!说达时,达时快,警察一把将史林拉起来,塞进他身后的警车里。 几分钟后,警车停在了大学医院的门前…… 城里要是有这么间茅房该多好!触景生情,史林感慨万分。 某种奇特的欲望在四条汉子的心中油然而生,不一会儿,茅房里仅有的四个蹲位便被四条东方汉子占据了。 畅通无阻的感觉真好! 你说这老美缺不缺德,圈块地就当公园。骗人白花钱不算,浪费掉的时间谁赔呀。 别这么说嘛,观光观光,观望到公厕风光,也是观光嘛。咱有收获就行,起码雷怒的门票钱没白花。 我就也是,这地方可比城里面的那家博物馆强多了。七八条破恐龙,眨眼的工夫就瞧完了,还得花二十块呢! 是嘛?那儿有恐龙?哇,我得去看看。 是呀!木棍子搭的,搭得一点也不像。你进去准能听到小孩嚷嚷,妈妈妈妈,这么多的拖拉机咋都长尾巴呀?当妈的说了,这些不是拖拉机,是恐龙,你不是盼了好久了么,怎么一下子忘了呢?小孩又说了,那恐龙拖拉机会跑吗?你们说,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慌,开什么不好,开那破玩意儿,还叫博物呢!唉,真是的。 那还算好的呢,我跟朋友去看过一个大瀑布,门票倒不贵,才十块钱。可你们猜那瀑布像什么?嘿,像小猫提着腿撒尿。我都站在瀑布跟前了,还一个劲儿地问朋友呢,得走多远才能见到瀑布呀? 七嘴八舌,茅房里像是炸开了锅…… 带着一身臭气,四条汉子钻进雷怒。时间不早了,下午蒋楠生还要去见拉伯特。 刚上高速不久,一辆劳克萨斯傲慢地超过了雷怒。就在与雷怒并行的瞬间,劳克萨斯的后窗里,探出两只黄灿灿的小脑瓜。 这车好气派哟!陈国军刚想感叹一番,只见两个顽童竖起手掌,张开嘴巴,冲着雷怒发出一阵哈哈大笑。陈国军赶紧挥手致意,他以为对方在向他们做什么友好的表示呢。 四只袖珍型的拇指和食指,在两对浅蓝色的眍眼前比划成四条细细的缝。两张灵巧的细嘴,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腔调:支那支那支那。两付猥亵的神情,极不相称地荡漾在满是稚气的脸庞。。。。。。 一阵浪笑,好不放肆,从劳克萨斯的前排传出。坐在前排的 ,是一对风度翩翩得让人嫉妒的成年男女。 他妈的,笑什么笑!蒋楠生感到一阵恶心。虽然他不明白他们为何如此开怀,但能听出,那是一种不怀好意的笑,这种笑很耳熟,公爵原先的主人也曾这样笑过。 不像话!张兵愤愤地说。他坐在蒋楠生的旁边。顽童的腔调与手势,成人的浪笑和神情,只有他知道确切的涵意。 那是一幅极其丑陋的画面,是对华夏儿女最恶毒的羞辱,就像当年疯狂一时的鬼子,谑称龙的传人为“东亚病夫”一样。 雷怒里,怒火中烧。 一窝狗杂种,教训教训他们去!陈国军激动得跳了起来。 对,让他们尝尝咱支那人的厉害!张兵同样失去了理智。 轼可忍,孰不可忍。雷怒像一头脱僵的野马,冲着劳克萨斯紧追过去。 史林的心情复杂极了。他不像年轻人那样冲动,虽然他和年轻人一样心痛。他静静地坐在一旁叹息,唉,咱们是寄人篱下哟,算了吧。要是弄出个三长两短来,我怎么向你们家人交待呢,我可是你们的长辈呀。 可是,年青人的耳渠已被怒火堵死了。 雷怒终于和劳克萨斯并行在了一起。张兵摇下车窗,挥舞起拳头,示意劳克萨斯的主人立即停车。 劳克萨斯飘了起来,被男人颤抖的双手牵引着,在高速路上胡乱地画起了曲线。女人脸色煞白,在高举双手的同时,竖起了中指和食指。 后座上,顽童的脸消失了,它们钻进了膝间,四只手紧抱着两颗脑勺,像是在做飞机迫降前的准备。 该收就收,放他们一码吧。史林似乎起了恻隐之心。其实他是不愿眼瞅着华夏精英闯祸异邦。唉,鸡旦碰石头,到头来碰碎的还不是鸡旦么。他又叹了一口气。 可是,雷怒已完全失去了理智,只见它蛮横地朝着劳克萨斯斜逼过去。 劳克萨斯终于停在了路边。 车厢里,猖狂的气焰消失殆尽,男人女人大人小人统统蜷缩成了一团。 年轻的支那人跳下雷怒,直奔劳克萨斯。 滚出来!滚出来!震耳欲聋的喝令声敲击着紧闭的车窗,像是一股强劲的寒流,直逼车厢里蜷缩成了一团的男人女人大人小人。他们哆嗦了,劳克萨斯跟着颤抖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饶了我们吧……。对峙了一小阵子,男人终于在祈求声中跪倒在了支那小伙们脚下。他做梦也不曾料到,今天碰到的,居然会是一帮视尊严比生命更重要的“亡命之徒”。 饶?没那么容易! 啪哒!蒋楠生怒吼着对准男人的左脸上煽了一计响亮的耳光,这算是对你们卑鄙心态的惩罚!没错,你们眼睛大,可惜没长珠子,竟然敢跑到咱炎黄子孙的头上动土! 啪哒!又是一把掌,正中男人右边的脸。张兵边打边说,叫你混,咱们支那人不许你歪脸瞧人! 两巴掌下来,史林意识到事态严重了,急忙上前劝阻。他一边拉开蒋楠生和张兵,一边指着男人的鼻子,愤愤地,你呀,没骨气的东西。 哎哟!史林突然惨叫一声,栽倒在地上。大家扭过头去一看,刚才还蹲在车里哆嗦的女人,这会儿正凶神般地挥舞着铁棍。 史林被击懵了,更被击醒了,他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你们真的不是人。 一辆宝马在雷怒身后停下,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从宝马中走了出来。中年人从女人手中接过铁棍,又将仍在地上跪着的男人拉了起来。 怎么回事呀,为什么不报警呢?中年人慢条斯理地问男人。 男人摸着自己发烫的脸膛,口吃地,没,没什么,误……误会。 中年人在男人的脸上打量了片刻,果断地摘下了挂在腰间的手机。 男人一把从中年人手中夺过手机,眼里再次放射出乞求的光芒,别……别报警,千万别报警……没……没什么。又将目光移向蒋楠生他们,对不起了,朋友,你们走吧,好吗? 蒋楠生捂着嘴,差点儿笑出声来,心想,这人怎么这么窝囊呢,挨了耳光,还说是误会。要是误会都在拳脚中收场,哈哈,那医院的大门岂不早就被挤破了? …… 小伙子们出了一口气,心里觉得特别爽。可是,一想到史林为他们遭了殃,他们的心情一下子又沉重起来。 嗨,你们难过啥?史林笑了起来,好不得意地,小伙子们,甭担心啦。别忘了,我也是支那人呀,支那人都不好欺负哟。我要不趴下的话,能躲得开那铁棍吗?说着,撩起衬衫,露出后背。后背上的疤痕倒是纵横交错,但没有一道是新鲜的。 哈哈哈哈哈……,雷怒里回旋起爽朗的笑声。 哎,你怎么啦?史林捅了捅身边的陈国军,脸色不对呀。哪不舒服? 我好……好害怕……,陈国军的声音有些颤抖。 张兵扭过头去,有啥好怕的? 我是后怕,陈国军战战兢兢地,要是他们报警了,我们都得进局子。 史林说,这不是没报警嘛。 陈国军又问,那,那他们会不会记下咱们的车号,以后再找我们算账呢? 张兵满是把握地,算账?他们还怕我们找他们算账呢! 为什么?陈国军不解。 你们知道,这个世界上流窜多少形形式式的律师吗?张兵滔滔不绝起来,律师靠啥挣钱?还不是靠官司。咱们这件事在律师眼里可是件高利润的官司哟。别小瞧那个小小的动作,那两声笑,上起纲上起线可就不是小事了。侮辱人要赔偿吧,告它个种族歧视更不得了。这些洋人们呀,最怕卷进这种官司了。输赢都得赔钱。 赢了干吗要赔?蒋楠生被张兵说糊涂了。 赔律师费呗,那可不是什么小数字哟。张兵显得有些得意。 哦。。。陈国军似懂非懂地,那……那我们动手打人了呀,他们也可以告…… 告咱们?你傻不傻呀,没等陈国军问完,张兵便接了过来,有啥好告的哟?就算告赢了,把咱们告进牢房了,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呢?别忘了,咱们可是一帮穷光蛋。 哦,原来有钱人的腰杆子呀,有的时候也直不起来。蒋楠生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开车的人走神,车就难免走错路。雷怒不知不觉的走错了出口。蒋楠生面前,出现了一条笔直宽广的乡间大道。大道上冷冷清清,雷怒显得孤苦伶仃。 突然,回望镜里光芒四射,色彩斑斓。 他扭头一看,糟糕,是警察!常言道,司机怕警察,就像小贩怕工商。 其实不完全一样。青菜萝卜,一挑就跑,拐个大弯钻进小道,谁也不会紧追不舍凑热闹。车这玩意不一样。想跑?难度太大了。目标大不说,屁股上还顶着块验明正身牌。有时候牛皮气发作,人摆布不了它。前面的低过限速一点点跑,你总得超它吧?不超速,一时半会儿还超不过。嘿,猫在路边的警察准能逮你个正着。再说先前那阵子,劳克萨斯飞奔,雷怒可不敢示弱,那种场合下示弱叫窝囊废。要是被警察发现,倒霉的还不是雷怒?谁让它跟在别人屁股后面瞎起哄! 唉,死到临头,怕也迟了,只好沉着应对了。他有种预感,凭他的胆量和驾车技术,往后跟警察打交道的机会少不了,只不过,万事开头难。 雷怒刹在了路边,蒋楠生毕恭毕敬地挪下车。在国内的时候常听司机说,碰到这种倒霉事呀,最好的对策就是装孙子。 “孙子相”还没完全摆好呢,一只黑乎乎的枪口却抢先瞄准了他。糟糕,蒋楠生暗暗叫苦,面对黑枪口装孙子,他可没有临摹过。但他知道枪不是好惹的,也不好躲,于是他高举起双手。 黑乎乎的枪口朝着蒋楠生缓缓地移动,不一会儿,双方便像约好了似的同时松了口气。蒋楠生的确不像坏人,警察自 然放松了警惕。警察呢,恰是位标致靓丽的姑娘,蒋楠生先前那种“司机怕警察”的感觉也就不知不觉的消失了。 坐回车里去吧,下回呀,千万别再往外钻。警察开口了,语气比想象中的柔和许多。 蒋楠生听话地坐了回去,心里直纳闷,干嘛非要我做回去呢,坐着装孙子的难度,恐怕比对着枪口装还要大。 让你不要出去嘛,你偏不听。小心被警察当逃犯给毙了。张兵发话了,嗓门压得很低。 你说了吗?蒋楠生漫不经心地反问了一句。 警察跟了过来,一张靓丽非凡的白果脸出现在了窗外离他很近的地方。蒋楠生下意识地仰起头,在那张好看的白果脸贪婪地打量起来。他不得不承认,在他记忆的图库中,还真翻不出如此刚柔并济的美丽。靓警似乎捕捉到了他的目光,恰到好处地瞪了他一眼,蒋楠生慌忙将视线转开,刚好落在了那只已经挂回她腰间的手枪上。 先生,知道我为什么要拦你吗?靓警开始执行公务了。 短短一句官话,声音里却隐藏着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借回话的机会,蒋楠生忍不住地再次仰起头来打量一番那张好看的白果脸。 先生,知道我为什么要拦你吗?靓警重复原先的那个问题。 哦,不……不知道……。蒋楠生顿时感到自己失态了,下意识地用手整了整本来就非常得体的衣领,换了种语气说,不过,我并不认为你拦我了,事实上,你拦的是雷怒。 这叫周旋。聪明点的人都明白有的时候稍用周旋的技巧可以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当然不能说,“我知道”。说“知道”和说“就故意气死你”没啥本质上的区别,下面的事恐怕就不好办了。 他也想逗逗她。无论是心怀叵测的挑逗,还是希望能缓和一下气氛,反正蒋楠生产生了一种想和她说说话的欲望。 靓警转过身去,她必须收敛一下笑容。 笑什么?蒋楠生作出不解状,心想,我没也说错呀!人说话得讲逻辑嘛。你说,你真想拦我吗?才不是呢。我都走出来了,还不是你把我赶了回去。 咳咳,靓警清了清嗓子,换了种问法,先生,你知道雷怒被拦之前,它的速度是多少吗? 瞧,立杆见影! 还真没在意。蒋楠生继续“周旋”,如果你非要逼我说个数字的话,我想。。。大概在二十和四十之间吧。 是嘛?靓警又想笑,这回倒是憋住了。她问,先生,如果我说你超出限速四十迈,不至于让你吃惊吧? 吃惊?让我吃惊的是,是……说到这里,蒋楠生突然打住了。本来他想告诉她,让他吃惊的是,世上竟然有如此健忘的人。超速四十的,是雷怒,不是他蒋楠生! 他不敢。 啊?!蒋楠生做出付目瞪口呆的样子,不会吧,小姐!照你这么说,这条路上的限速难道是个负数?别开玩笑呐,我拿驾照还没几天,水平棒不到那份上,倒着开,这雷诺可走不出几步哟。 靓警摇摇头,好无奈的样子。看上去她最多二十岁,阅历不是很深。也许在她的警员生涯中,还没碰到过这么镇静,不对,应该说如此胡搅蛮缠的“敌人”。 贼心既然不死,贼胆肯定会越来越大的。蒋楠生索性在她脸上细细打量起来。靓警转过头去,一连干咳了好几声。这下子,脸变得更红了。 唉,还西方姑娘呢,不见大方!蒋楠生自言自语起来。他好想对她说,瞧你那秀气劲,也配当警察?可惜,贼胆还没有大到那种程度。 靓警镇定下来,接着把音调做了适当的调整。 别小姐小姐的啦,难听!先生,我是警员。直话直说吧,这条路的限速只有二十五! 还是她的声音,但稍稍浑厚了些。显然她不打算继续兜圈子。她指着路边的一块限速牌,摊了牌。其实下来的时候,蒋楠生看过那块牌子,只是一念之差,没有理睬它罢了。 为什么?警官。蒋楠生还想再兜会儿圈子。他这么做的原因除显而易见的“好色”和“套近乎”外,还有重要的一条,那就是不愿轻易放过语言机会。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平日里,多多少少他也能接触到一些美国人,可那些美国人呢,不太愿意接触他。和他们聊天,简直像是问他们讨钱,高兴的时候,施舍上两句,不高兴的时候呢,哼哼呀呀的就稀里糊涂地给打发了。他也到国际中心去寻找过语言伙伴。找到是找到过一个,但只见了一次面,就拜拜了。对方说了,向男人学中文,他学不会,教男人英文,他也没兴趣。 蒋楠生发现圈子绕得越多,舌头越灵活。本来嘛,情景对话,就得在情景中对话,在情景中对话的感觉就是和在课堂上不一样。 提起语言和课堂这两档子事,蒋楠生就头疼。开学后上的第一堂课呀,他就上得灰溜溜的。当时他倒是有备而去,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开始的时候,他很想听,也全神贯注了一会儿,可听着听着最后还是听睡着了。他睡得很香,口水有滋有味地流了一下巴。他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当教授了,当上了那种被别人称作“老板”的大教授,神气活现地站上了讲台。 他给学生们出了一道从未有人提过的问题―― 假如地球不转了,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讨论相当激烈,课堂上的气氛可热闹了。 有人回答:世界将会一片漆黑。 有人反驳:不!世界将永远光亮! 有人调和:那要看地球停的位置。无论如何,世界将会一半黑一半亮。 他好得意:哈哈,你们都只说对了一丁点。告诉你们,仔细听,好好学,正确答案是什么呢?正确答案呀,是,如果地球真的不转了,它将立即化作银河系中的一颗流星,世界也将随之消失…… 啪! 流星?!突如其来的声响,敲开了他惺忪的睡眼。 他眨眨眼,伸出满是哈邋子的手,从课桌上捏起了一只粉笔头。 老师说,我问你呢,你倒是回答呀! 回答?没问题,他答得果断极了,与灭亡相比,亮点儿黑点儿都无所谓。 驴头不对马嘴地回答,引起满堂哄笑,全教室的人个个前俯后仰。他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还觉得纳闷,刚刚我们不是讨论到……要是地球不转了的话……吗? 不对,那个问题是我问的。现在的问题是,我被问了。。。稍稍清醒了点的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坐在课桌后,而不是站在讲台前。 他正了正脖子,咽了口吐沫,一本正经地说,教授先生,可以请你把问题重复一遍吗? 好!我问你,假如地球表面不再有水,世界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老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一字一顿地。他知道,蒋楠生听课听得很吃力。他是他学位评审委员会的成员之一。开学前,他对他进行过水平测试,结果测出个一问三不知来。让堂堂一名博士候选人旁听这门地学概论课,就是他出的馊主意。 你说呢?蒋楠生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他实在不适合再当学生了。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全班的同学都比他年轻,二十左右的人,就爱笑。笑声还底气十足,震得他耳膜直跳。 蒋楠生不以为然。他觉得老师的问题,和他梦里的一样无聊。 老师还真听话,居然反过来回答蒋楠生的问题了,没有水呀,咱们这些搞地学的人都将失业。想想看,地学当中哪个环节与水无关? 哦,老师原来是想强调水在地学中的地位呀。蒋楠生终于醒悟过来,这么简单的问题,他十年前就知道答案。 无聊!蒋楠生暗暗骂道。 可是,怨还得怨他自己呀。要是他自己的嘴巴稍微争点气,堂堂一个地学博士研究生也不至于被赶到“地学概论”这种 无聊的课堂上来活受罪。 老师,您只说对了一半……,蒋楠生“嚯”地站了起来,说,其实一半都过奖了,充其量您也就说对了一小半。想想看,水是什么东西?离开它,地球上的生命都将死亡。算你说对了,我们这帮搞地质的人会失业,可那不是因为水和什么有瓜葛,又和什么没瓜葛,其根本的原因在于,世界已不复存在。 …… 其实,他真的弄不明白,好端端的一条路,车速为什么要限得那么低。 先生,这是一条风景道,靓警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开车到这边来的人,都是想观赏一番景色,当然不可以开快啦。记住,千万要记住,凡是风景道,限速都只有二十五。 蒋楠生环顾四周。旷野一望无际,光秃秃的。就连别处随地可见的植被,也在这里失了踪。他觉得好笑,如果一片荒野也能称作风景的话,老家那一片片绿油油的农田,岂不早该纳入国家公园了吗? 噢,对不起。这里以前可不是这样的。看他一脸的茫然,她连忙补充说,那两块空地呀,曾经是一片森林。春天一到,花香扑鼻。每逢秋季呢,五颜六色的树叶交织在一起,远远望去,像是一幅画,可美了。 靓警的口气中,突然流露出明显的怀念和伤感。 那,那怎么会变成这付模样的呢?蒋楠生感到好奇,忍不住追问起来。 唉,还不是那个缺德鬼造的孽么。靓警叹了口气,拉开了家常,四年前,一个做房地产生意的人买下了这块地,打算建两片住宅小区。地刚被推平,那人就进了监狱。他投资的钱特别黑,好像都是靠贩毒品赚的。 话题扯远了,和违章呀处罚呀什么的已沾不上一点边。 既然这条路已不再是什么风景道,路速总该往上提提吧?蒋楠生故意把圈子兜回正题上。他没忘记,自己的当务之急,还是为自己超速辩解。超速四十迈,罚单可不会是个小数字哟,弄不好呀,拿了没几天的驾照,又得缴回去了。 谁说不呢?靓警垂下头,踢飞一颗拦在马路中央的石子,可是市政规划也不是什么容易做的事儿。我想再等段日子会有说法的。 不是已经等了……,蒋楠生本来想发两句牢骚,突然觉得自己是在多管闲事,马上换了一种稍微理直气壮些的口气,反正,真的没想到这里的限速会这么低,我也没有留意限速标志。不瞒你说,我们走丢了,你拦雷怒的时候,我正在想回家的路呢。 雷怒里响起鼾声交响曲,惊心动魄了大半天,伙伴们都已经累得不行了。蒋楠生意识到,虽然他对这位靓警满是好感,也不能再和她继续聊下去了。 你们去哪里? 艾默大学。 她向他索取了证件,转身离去。她钻进了警车。蒋楠生像个等候宣判的案犯似的,惴惴不安起来。他不知道她会不会罚他。但他明白即使她不打算罚他,也必须查看一番他过去的记录。那是警察的工作程序,守株待兔,没准那天就能碰上只在逃的兔子呢。据说这边一半以上的归案罪犯,就是这样侥幸落网的。 蒋楠生再次走出雷怒。坐累了,伸只懒腰,哇,好舒服。这回,他没有看到枪口。 靓妹又出现在他面前。她把证件交还给他。他发现,她手里还握着一张纸。 罚单?!完了,蒋楠生差点没叫出来,套了那了久的近乎,看来是白搭了。 别紧张,我又不会吃人。靓警玩笑着,将手中那张纸递到蒋楠生面前,拿着,照着图上的路线走,保证你能找到家。认识你很高兴。 她向他伸出那只握过枪的手。乖乖,好柔润的手哟。他浑身感到一阵酥麻。 他问她,那。。。那罚单呢? 她回答说,下不为例,可是,蒋先生,可别再让我逮着啊,到时候,新帐老帐可是要一块儿算的哟。 靓警留下了一个诙谐的笑。笑靥在蒋楠生眼前弥留了好长好长一阵子。 …… 第三章 雷怒(中) 蒋楠生匆匆赶回系里,秘书说,拉伯特已在办公室里等候多时了。 拉伯特刚从欧洲度假回来。 西方的教授享有一种无人可攀的特权,每上五年班,可以休整整一年的假。去年,拉伯特离开学校的时候已经开学,所以今年开学以后,他才回到学校。拉伯特是终身教授,所谓终生教授,倒不是终身要教要授,准确地说,是终身不教也照收。大家都说,终身教授算是地球上最理想的职业,不过不经历风雨哪能见彩虹,终身教授也不是想当就能当得上。在被加冕“终身”头衔之前,每个教授多多少少都能写出几段艰苦奋斗史。 系里的教授当中,谁“终身”谁不“终身”,像是挂了标签牌似的一目了然,蒋楠生只留意了两天,便总结出规律来了。周六周日深更半夜还耗在办公室里面拼命的教授,保准还没有奋斗到“终身”呢。 汤成警告过蒋楠生,和广大的终身教授一样,拉伯特喜欢在钱眼里钻来钻去。在他们眼里,那点可怜(其实对蒋楠生来说,挺多的)的资助是一种施舍,恨不得你能用二十四小时的连轴转去报答。汤成已经在拉伯特手下工作了七八年,在他的记忆中,拉伯特从来没有和他讨论过与工作无关的话题。 哈喽,很高兴见到你。拉伯特一边打着招呼,一边笑容可掬地从斜躺的转椅中坐了起来。蒋楠生正打算还个笑脸呢,那可掬的笑容却突然消失了。嘿,真邪劲,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仓促的笑,蒋楠生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自己这张刚笑出一半的脸。 太太和你一起来了吗? 拉伯特的第一句正文,便让蒋楠生觉得走错了办公室。 蒋楠生摇摇头,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他甚至觉得汤成的那番警告有些危言耸听,眼前的这位老板不是挺像从前的先生吗。 他忘不了先生。 到达北京的第一天,蒋楠生便前去拜访先生。别瞧先生一脸的保守相,处理起事情来,还真够开明的。 寒喧过后,先生向他提了个和拉伯特的差不多的问题,有女朋友了吗? 他有些腼腆,只好说还没有。 先生点点头,说,好,好,你还小。 他看了先生一眼,突然觉得自己是在蒙骗一个憨实的老人,有些惭愧,于是更正道,谈倒是谈了一个,不过还没有确定关系。 先生又说,这样也好。 那就是先生,一个慈祥谦和的老人…… 拉伯特吐出一口古巴雪茄青白色的烟云,噢,那就好。 好?究竟好在哪里,蒋楠生这回就听不大明白了。太太来不来,跟他拉伯特有什么关系?乍听起来,拉伯特好像还特别希望太太不要来呢。 拉伯特又在转椅上躺了下去,如果不一定要带太太来的话,最好还是别带来。 蒋楠生抬起头费解地看了拉伯特一眼,心想,西方人不是不兴夫妻分居吗? 见蒋楠生不悦,拉伯特突然语重心长起来,我这也是为你着想嘛,你看啊,多一个人,就得多付一份医疗保险,保险可不便宜哟。咱们这项目经费有限,省一点是一点,免得到头来不够你两年的生活费。 这都是什么话呀!蒋楠生的脸终于沉了下来。汤成告诉过他,项目经费是汤成起草申请的,那里面有笔专门款项,用于支付他两年的工资学费以及全家人的医疗保险。 蒋楠生冷冷地“嗯”了一声。 拉伯特跷起二郎腿,样品……都带来了吗? 蒋楠生苦笑起来,心想,汤成所言,果真精僻,拉伯特的确精明。这不,话只问了两句,就能把蒋楠生究竟带来了些什么――老婆还是石头――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拉伯特误解了蒋楠生的沉默,嗖地坐直身子,没带来?怎么搞的嘛。 蒋楠生连忙开口,带来了,但在过海关的时候损失了一些。他把在海关的遭遇如实说了,他想澄清这样的事实,未能如数完成任务,但不是他的错。 不像话,一帮官僚!拉伯特拍案而起,你也是,为什么不叫他们给我打电话? 打电话?我还想打人呢!那当儿你老人家正在欧洲休生养息,打电话岂不是跟打人一样――不可能?蒋楠生心里直冒火,再说啦,我手持“二品巡抚”钦签,他们都不屑一顾,你一个蝇头书匠口吐几句狂言,难不成就能顶上圣旨? 拉伯特向蒋楠生投来咄咄逼人的目光。 蒋楠生瑟瑟起寒,很不情愿地吱唔了声,对不起,心里很不是滋味。责任推卸起来看来是很难的,一切的一切好像还是他的过他的错。他好想辩解一番,但知道那是白费力气。张兵经常唠叨的一句话,已在他的耳朵里磨出了老茧――老板是什么人?不老实就打板子!老板的话,就叫板上钉的钉,不中听?哼,拨呀! 拉伯特既往不咎了,能告诉我,用了多长时间,花了多少运费吗? 蒋楠生草草算了算,大约十五天,运费一百元。还有,误机住……,他本来想把那套豪华套间的租金打进去的,又一想,不成,否则又该扯起那些扯不清的是非问题了。 拉伯特放下手里的雪茄,提起笔来,在一张便笺上刷刷地写下几行字。他把便笺推到蒋楠生面前,去找办公室的玛丽秘书,她会帮助你办理报销手续的。 蒋楠生接过便笺一看,不禁欣喜若狂,脱口而出,哇,我的公爵…… 便笺居然和公爵等值。十块钱一天,算出差补贴,看来,拉伯特蛮了解中国国情的。 什么?你说什么?公爵?拉伯特大吃一惊,摇头道,刚来就做公爵梦,不妥吧。作为你的导师,我必须指出一点,做学生的,必须树立牢固的艰苦奋斗思想。要谈享受嘛,等混到我这种地位再考虑享受也不迟。 哇,要是把最后两句话删掉的话,多好一通的革命大道理哟。。。。蒋楠生听着直吐舌头,他有些年头没被灌输过如此的陈词滥调了。 拉伯特重新点燃了嘴边已经熄灭了的古巴雪茄,问,你每个月的资助为九百元,够用吗? 蒋楠生摇摇头说,当然够了。他把“当然”说得特别响,心想,导师你问的问题多么无聊哟。资助数额又不是你决定的,学校发出的担保书上写得再清楚不过了。不够又咋的,难不成你会追加?鬼才信呢。 拉伯特弹了弹烟灰,你觉得……会有节余吗? 蒋楠生一怔,爱理不理地说了声不知道。他有些厌烦了,没想到拉伯特管事会管得这么宽。他抬起头来接连瞅了拉伯特好几眼,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不像美国人。美国人是不关心别人家财政状况的。他们常说,那叫隐私。 拉伯特又问,关于暑期工酬,你有什么要求? 蒋楠生皱了皱眉,没考虑过。 拉伯特自答起来,我打算付你一仟五。 每个月?蒋楠生喜出望外,像是刚刚做完一个黄金梦。 那怎么可能呢。。。拉伯特嘿嘿地笑了起来,我指的是四个月。加上你平时的节余,我想应该足够了。 蒋楠生垂下头,尽量不让拉伯特看出他的窘相。要是这时地上有条缝,他一定会一头钻下去。他缄默不语了,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不够?拉伯特已帮他认定平时有积余。说声感谢?也许应该吧,拉伯特的确破例了。以往的学生,包括汤成在内,还没有谁在暑期拿过一分钱。当然,除了汤成以外,也没有谁在校园里呆过一天。说来够让人寒心的,那一千五百块大洋又能算什么工资呢?蒋楠生好歹已经在这个行业里混迹了好几年,怎么算,也至少算是个经验丰富的打工仔。按照拉伯特为他开出的工钱,每小时只划两元十三分,还顶不上政府法定的最低工资――三块七毛五。 拉伯特的下一个问题终于从钱字上挪开了,你觉得,我应该叫你楠生还是叫你蒋? 蒋楠生 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叫什么都行。心想,有意思,你拉伯特不尊重我们的劳动,倒蛮尊重我们的习俗,大概是因为后者尊重不用花你一个便士吧。真想知道应该怎么叫我才合适吗?那我告诉你,叫蒋楠生我听着最顺耳,这三个字形影不离了几十年,拆开了叫我都听不惯。可是你已自作主张,排除了这种叫法的可能性。看来呀,你还是不了解咱中国,也不了解咱中国人。 当蒋楠生走出拉伯特的办公室的时候,拉伯特特地追了出来,他拍了拍蒋楠生的肩,哎,今天是周五,系里的人聚在一起喝酒,我请你参加。下午六点,酒吧见。 咦,拉伯特这会儿又大方起来了。一会儿风,一会儿雨。蒋楠生的脑袋被他折腾得晕晕乎乎的。初次见面,拉伯特给他留下的印象怪极了。看着拉伯特,蒋楠生想起了先生。拉伯特的第一句话好像是先生说的,先生那天好像也说过拉伯特说的最后一句话。假如把中间发生的一切统统省略掉,蒋楠生不得不承认,拉伯特和先生一样厚爱。 初次见面,先生邀请他到家中做客。先生不富有,自然请不起酒吧。 从实验室出来的时候,已过黄昏。于是老少俩人一起直奔先生家。 先生手里推着一辆自行车。先生风趣地说,我呀,是离不开车的,这车也离不开我,咱俩算是相依为命的好伙伴。 您这辆车的年岁大概不会比我小多少吧?蒋楠生问先生。 先生自豪地点点头,是挺久的了。学院搬迁前,我骑的就是这辆车。保存得不错吧?我想再骑它几年肯定不成问题。 先生好得意。 学院搬迁,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十五六年前,先生和学校一起搬离了北京。直到两年前,先生才被落实政策,准许迁返北京。 蒋楠生盯着自行车,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奇怪,整个车身光泽全无,但也见不到什么锈迹。唯一的一块锈斑,好像生在衣包架子上。为什么呢? 先生告诉他,那块锈斑是被煤气罐磨出来的。煤气罐太沉,又硬碰硬。起初,他还上过几回漆,后来人变懒了,想清闲了,也就任其自然了。 自行车为先生所作出贡献,远远不止是运煤气。它是先生离不开的拐杖,支撑着他的腰板。先生的腰板已弯成了弧形,恐怕再也直不起来了。早在上大学期间,蒋楠生就看过先生的照片。先生年轻的时候其实很魁梧。是岁月沧桑无情,压弯了他的腰。 先生的家座落在筒子楼里。楼道里没有灯。楼道里坑坑洼洼的。蒋楠生好像回到了大学宿舍。他好失望。他想像不出一位赫赫有名的大教授,竟然每天要在这种黑秃秃的楼道里走几趟。 迈进先生的家门,蒋楠生更是吃了一惊。房子统共只有一间,大小和蒋楠生从前住过的寝室差不离。房间布置得简洁明了。两只书架、一张饭桌、几只皮箱、一张床和一张只有三条腿支撑的办公桌,便是先生家所有的财产。 蒋楠生随口说道,先生您就住这儿呀,这么挤。 不挤不挤。先生直摆手,楼上还有小半间呐。我姐姐刚搬进去住。姐姐她已瘫痪了好几年了。房产科长心肠好,老惦记要帮着咱家解决困难。这不,他不顾全家人的反对,硬是从儿子准备结婚用的两间新房中隔出了一块让给我姐。 先生家的厨房就是楼道。所谓厨房,也就是由一台两眼煤气灶组成的。其实,整个楼道就是间公用厨房,靠墙的空间都被灶台挤满了。 师母在灶前忙开了。蒋楠生走过去凑热闹。楼道里昏黯极了,灶头上炖着的究竟是锅还是盆,他都分不清楚。于是他问师母,楼道里这么黑,咋看得见做饭呢?师母挪了两步,挪到房门前,拉开遮住房门上半节的帘子,瞧,这样能看清楚了吧? 师母忙出满满一桌菜。先生开了瓶二锅头。先生和蒋楠生一连对饮了好几盅。两代人之间本来就不是很深的代沟在碰杯声中消失了。 先生满是欣慰地说,好时光哟,总算被我们赶上呐。日子只会越过越安稳。小蒋,好好干,我的班就指望你来接了。 蒋楠生是先生身边唯一的学生。在他之前,先生招过好几个。好几个先后都出国深造了。先生很开明,只要学生想出国,他都尽力成全。先生很梗直,梗直得相信世上的人都和他一样梗直。先生从来没有怀疑过弟子们出国的动机。当然每位弟子出国前,他少不了要叮嘱一番,快学快成快回来。没见人回来,消息倒纷纷传来,出国了的弟子们,全都改了行。先生好伤心。伤心了一阵子之后,他又想通了。人各有志,改行一样可以报国。先生很无私。 听着先生的话,蒋楠生很激动。他踌躇满志,正是从先生的这番话启蒙的。 先生直夸师母会做菜。师母自豪极了,她说,她做的菜呀,全是地道的旗家风味。 蒋楠生这才知道先生原来是旗人。 …… 拉伯特居然也会请客。 蒋楠生早早来到酒吧,受人之邀嘛,还是不让别人等的好。酒吧里拥挤不堪,蒋楠生张望了一圈,也没有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侍从小姐迎了上来,彬彬有礼地问道,先生,几位? 蒋楠生说,我是来参加地质系聚会的。 侍者小姐把他引进了一个角落。他这才注意到,三张拼在一起的小桌上,摆着一块“订座”的牌子。噢,这点地方可挤不下多少人呀!他想,看来是个小范围的聚会,拉伯特邀请他参加小规模聚会,至少说明老板还是挺器重他的。 蒋楠生在角落里找了个角落坐下,侍者小姐又跟了过来,先生,需要点点儿什么吗? 我很好。蒋楠生说。他想,还是等主人来了再说吧。第一次逛酒吧,不懂酒吧的规矩,控制不好,又该出洋相了。 二十分钟过后,熟悉的面孔三三两两地走了进来。不大一会儿,订座周围就被挤得满满的。 拉伯特最后一个出场。蒋楠生发现,拉伯特的啤酒肚和别的人相比,可谓独树一帜。规模之大,恐怕足以让啤酒瓶在凸出的部位站得稳稳当当。 欢迎加入我们的每周聚会。拉伯特特地招呼了一下蒋楠生,在这张酒桌上,你一定能找到家的感觉。 是吗?蒋楠生不敢也不想相信什么家的感觉。他想,要是在这里可以找到什么感觉的话,那种感觉一定会很陌生。 他是这里面唯一的黄皮肤。 让你们久等了,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侍者小姐带着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回来了。看起来,她跟这帮人混得很熟。 今天好像特别忙,是吧?有人和她搭讪。 可不嘛,侍者小姐噘着嘴嘟囔起来,说什么这人呀,总也改不了瞎凑热闹的坏毛病,喝酒都赶着点子来,像是事先约好了似的。两小时前还空空如也,转眼的功夫窗台子都被占上了。 好了好了。你们都要点什么?大头,从你开始。侍者小姐终于说到了正题。 大头其实叫山姆。山姆也是一位终身教授,那“终身”的年头好像比拉伯特还要长。可是不知底细的人,一定会以为山姆是西部牛仔。马褂马裤马靴,他常常带着这身打扮走进课堂。长长的金发一直披到肩上,从后面看,还真难分清他究竟是爷们还是娘。山姆年过半百,性感却不减当年,用女人的话说,用不着靠近他,就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浓郁的男人气,据说大头的绰号落名于此。他对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的吸引力,实在令男人们嫉妒。据说,开学头几天,稍有姿色的女生,准会遭到捣蛋鬼的盘问,哎,小丫头,有没有到山姆大叔那里报到过呢?羞涩涩的回答,往往还是肯定的。山姆结过婚,也有一双儿女。但为了不辜负自己的性感天资,不惜与妻子签约离异,约定风流它十年八载之后再破镜重圆。在、这点上,他倒算是个明白人,懂得在 他所处的阶层,名声与名望一般重要的道理。山姆的名声和名望确实很高。他是系里最受学生欢迎的教授之一。讲起课来风趣精彩,做起事来呢?干脆利落。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点老板的架子,而在他脸上,色彩斑斓的笑总是源源不断。 山姆说,老一套,一杯咖啡两只奶,再来一盅白兰地。他嘴里说着,手也没闲着。侍者小姐的肚皮被他挠得直痒痒。山姆点完了,钱包也掏了出来,侍者小姐从山姆的钱包里抽出一张十元的票子。 蒋楠生看在眼里,急在心中。看来这是一种荷兰式的聚会,费用自顾自。怨都怨拉伯特,他为什么不早说呢?早说了,他就不来了。他买不起酒,一杯就得花去我几天的伙食费。酒吧里的“可乐”也太奢侈,扔出去两块钱,只能咂上几小口。白水照理说不花钱,可不一定要得到。他以前试过,不过是在一家快餐店。他想要点白水解渴,不料老板娘随口甩出一句,我们饭店不用白水,就把他给轰出来了。 叁十六,你呢?侍者小姐的目光停在了凯西身上。 凯西是一位活泼有加的金发女郎,刚大学毕业。她的身材并不像普遍的西方人那么高大,但在西方女性当中,性感绝对上乘。“叁十六”所指的,就是她的胸围。凯西身上洋溢着似乎永远也满足不了的性欲,因此屁股后面总有一群阳刚男人尾随。 和蒋楠生一样,凯西的办公室也在“牛圈”里。所谓牛圈,就是一间特大的房间,被一人高的隔板隔成十几个单元。每个单元勉强可以挤进一套办公桌椅。在凯西圈里的一面隔板上,一幅本来挺普通的挂历特别显眼。那上面的阿拉伯数字,总是被男人的名字覆盖得面目全非。五花八门的男人占据着她业余的时间,几乎不留任何空闲。从一小时到一整夜,为了尽量不让跪倒在她石榴裙下的饥汉们失望,她算是做了最大努力。 即使如此,供不应求的局面还常常出现。蒋楠生常常听到男人的苦苦哀求声,行行好,就给我半小时还不成?回答呢?对不起啦,可我实在没法子。瞧这日程表,五分钟也挤不出来呀!凯西心野如兽,可她又是位难得的才女。上高中期间,她曾获得过万里挑一的“总统奖”。在她那张名牌大学的成绩单上,长长的一串念下来,除了两个a减之外全都是a。 谁不想和才欲纵溢的风流女共枕?开学没几天,凯西已把系里弄得鸡犬不宁。据说山姆曾为她和另一位帅哥大打出手,最后不知道谁向谁妥协了。 凯西说,沙滩上做爱! 她点的,倒是一道挺有味道的鸡尾酒。很贵。 凯西刚把小肩包拿出来,一位油头光面小伙子连忙站了起来。他叫约瑟。 约瑟说,凯西的账,我一起结。 约瑟是蒋楠生的师兄,早先入一年入了师门。他出身于富贵世家,因此长了一付贵族的模样。名牌西装被烫得笔挺,两撮精心修理过的“山羊胡”,总喜欢随着他浑厚的嗓音翩翩起舞。 约瑟算是拉伯特的得意门生,因此捞了个实验室主管的职称。当这个主管,其实并不是什么美差,实验室的核心设备超导仪年久失修,主管的主要责职呢,便是每周屁颠颠地忙上大半天,往那“老家伙”的肚子里填补液氦。当然,主管也兼管排班,僧多粥少,一台仪器服务十来号人,不和主管沾点儿裙带关系呀,谁也甭想摊上有利的时段。主管还有个爱好,那就是喜欢欺生。因此,像蒋楠生这样的新来户只有在夜间十点过后,才有接近“老家伙”的权利。 轮到蒋楠生了,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办。 拉伯特猜摸出了他的难处,凑过身来小声说,没带钱,是吧?没问题,我替你垫上。 蒋楠生没有吭声。 拉伯特拍拍蒋楠生的肩,笑着说,没关系的,你不用还,下回替我买单就行了。 替你买单?蒋楠生才不会干那傻事呢。瞧他都点了些什么,一次头就弄来五瓶啤酒,还是从德国进口来的什么“黑格”。还是自己买点可乐喝喝吧,才一块五一杯。杯子虽说小了点,慢慢地舔,也够舔一阵子的。 聚会的定义似乎没有国界,说白了,无非就是吹牛侃大山。有酒助兴,吹牛侃大山这种传统运动自然会多些现代化的色彩。 蒋楠生是系里唯一的中国人。他第一次到场,大家似乎比往日拘谨些。聊天的话题,与往常相比,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绕来转去,好像一直围着“中国”兜圈子。在洋人眼里,中国那片土地好神秘。可到了他们嘴里呀,个个又成了“中国通”,夸夸其谈,头头是道,好像在那边过了大半辈子似的。 有人问,你一年挣的钱恐怕不够付这桌酒水吧? 语气很婉转,但蒋楠生听着刺耳。他觉得这样的问题很无聊,甚至荒唐。他想到离开,但实在舍不得丢下眼前这杯刚花了一块五买来的可乐。 算你说对了。可是。。。蒋楠生美滋滋地咂了一口可乐,你们这桌酒水钱呀,够咱付十年的房租啦。 哦…… 问话的人自觉没趣,不吱声了。 你拥有过汽车吗?又有人问,话题不知不觉地转向了汽车。美国人爱聊车,大概是因为汽车是诞生在这片土地上寥寥无几的发明之一吧。 没有!蒋楠生昂昂头,说,但咱们也用不着。我们那边呀,马路对面便是菜市场,穿条胡同就能进百货店,哪像这儿哟,想卖袋米都得跑上几十里。 蒋楠生的回答,惹得问话的人满脸不高兴,他又问,那……上班下班呢?听说你们都骑自行车,你不觉得骑那玩意既慢又累人还很危险吗? 蒋楠生反问道,骑自行车怎么了,难道你们就不骑? 骑,当然骑,可那只是我们的锻炼器材,我们才不会起那玩意去上班呢! 嘿嘿,有意思。蒋楠生笑道,你们啊,一边窝在汽车里长肉,一边蹬自行车减肥,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我看呀,汽车和人身上的肥肉一样,多余。汽车省了,尾气污染还没了呢,多好。话虽这么说,他心里还是明白的,如此贬低汽车,确实有些强词夺理。事实上,对蒋楠生来说,汽车的功劳明摆着,不然自己也不会在一个月内,丢了公爵又弄回辆雷怒。 蒋先生,请你记住一个事实,美国不比中国,高节奏!你懂什么是“高节奏”吗?上下班路上耗时间,咱耗不起。浑厚的嗓音响起,是约瑟的。 是嘛,你指的是你们上下班的路?也就是你们老说的那个高峰期?蒋楠生有些激动了,他天生最恨的就是盛气凌人。他端起水杯猛吸一口可乐,咄咄逼人地说开了,我问你,当你们坐在车里,路上堵的是水泄不通,难道你不会哀叹要是有辆自行车就好了?你们哪天不抱怨,说什么高峰期的高速路,跟停车场没两样。我还想问问你,约瑟先生,高峰期之外,你的汽车还能为你派上多大的用场呢?如果把你们蹬自行车减肥和在汽车里消磨掉的时间加在一起,你会吃惊的,骑车上下班恐怕更适合你所谓的高节奏,不是吗? 约瑟冷冷地说,既然如此,那你自己为什么还要买车呢? 问得好!有人在悄悄地帮腔,还有人竖起了大拇指。蒋楠生买公爵的事,约瑟是知道的。那天汤成修公爵用的那套家伙,就是从这位主管的手上借去的。 蒋楠生站了起来,说,假如你们的公共交通也像北京那样发达,假如你们的大街上也有像北京那样的自行车道,假如在这里的购物也像在北京那样便利,假如这里的老板也能像我北京的领导那样为我全家人提供生活保障,假如这里是北京,我一定不会买车! 说罢,蒋楠生扫了拉伯特一眼,拉伯特脸上阴沉沉的。他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连忙对着拉伯特轻声说了句“对不起”,又坐了下去。 约瑟提高了嗓门,蒋先生,别再强辞夺理了,老实承认吧,你们就是买不起! 蒋楠生点点头,你的说法不咋中听,但我承认你说的没有错。我们是买不起车,就像你们筑不起长城来一个样。可是,你不觉得自己好可怜吗?你们祖先的发明,到头来只不过是一种虚荣的显摆。 约瑟跳了起来,端起酒杯来了个底朝天,说,虚荣怎么啦,那是光荣!显摆又怎么样,没有钱,你显摆得了吗?再说句话,小心把你给气疯了。你知道什么叫美利坚吗?告诉你,美利坚就是“富有”和“懒惰”的绝妙组合。咱们不需要艰辛,不需要勤劳,可咱们照样富有,照样显摆。谁不渴望富有?你还不是抛弃了贫瘠的家园,投奔富有来了?你们这些…… 放屁!蒋楠生粗鲁地打断了约瑟,他的心被刺痛了。他恨不能抓起酒杯砸烂约瑟的脑袋,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情绪。他用一种平和却铿锵的语气回驳道,这回你说错了。咱们不是奔富有而来,而是来到这里创造富有。我们确实和你们不一样,在咱们的字典里,懒惰的注解是耻辱。 蒋楠生这么说,是有依据的。在这里,移民们创造的财富与其人口比例本来就相当失调。就拿艾默大学来说,研究生院的学生,差不多一半是外国人。而在所有外国人当中,半数以上又来自亚洲。 胡说八道!约瑟继续争辩道,告诉你吧,不服不行,只有美利坚,才具备创造富有奇迹的条件。就算把这里所有的能人统统搬到你们中国去,恐怕也创造不出什么富有来。 绝!一语道破天机,蒋楠生为之喝彩。说来说去,到头来还是不打自招,唯一能让他们津津若道的,只剩下脚下的土地。 的确,这是一片自然资源丰饶的土地,这是一片拥有最大可耕面积的土地,这是一片从未遭受世界战争创伤的土地,这是一片世界战争兵工厂的土地,这是一片被白人占据了还不到四百年的土地…… 蒋楠生想不通,上苍的宠爱,怎么会成为他们骄横的资本?坐在他面前的,如果是一群印第安土著,他一定不会为富和穷,为勤劳与懒惰和他们争得面红耳赤,毕竟他们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可是,和他叫板的,同样是移民,只不过早来了几百年。 蒋楠生想对约瑟说,瞧瞧你们的祖先,也曾不可一世的大不列颠帝国,不早就衰落得垂头丧气了吗?话都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他换了句话,说,条件?别扯蛋啦,如果把咱中国三分之一的人口搬到这边来,我倒想看看,这片土地将如何继续富有下去。 他相信,这不是见解,而是事实。 拉伯特站了起来,摆摆双手,做出个暂停的手势,说,诸位,都别再争了。你们争论的呀,全是些社会学问题,咱们搞科学的争不出啥名堂来。我们还是聊点别的话题吧。 就这样唇枪舌战终告结束。蒋楠生赢了,起码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侍者小姐被招了过来。 约瑟要了一杯威士忌,不加冰。 怎么,改喝烈酒,想做酒鬼啦?凯西冲约瑟做了个鬼脸。大家都知道,以前他讨厌烈酒,谁沾烈酒了,他就管谁叫酒鬼。约瑟狠狠瞪了凯西一眼,没好气地说,管你屁事。别忘了,刚才那杯酒钱是我付的,七块九毛五,请还给我。 拉伯特又要了五瓶碑酒。 蒋楠生对侍者小姐说了声“不用了,谢谢”,没再点什么。他杯子里的饮料的确还没喝完,只不过冰块全都溶化了,可乐的颜色比先前淡了许多。 第二轮酒送上来了,山姆端起自己的那杯尝了一口,便把视线转向了蒋楠生,问,你有女朋友了吗? 话题还是没有离开蒋楠生,山姆的话题也难离开女人。 拉伯特接过话茬,还女朋友呢,楠生快要当爹啦。 准确地说,楠生目前属于mba。凯西插嘴道,发现蒋楠生没听懂,连忙解释说,mba 就是“married but avable”的意思。夫妻分居嘛,男人起码得算半个单身汉,对吧? 蒋楠生的脸刷地红了起来,像满桌子的酒度被他喝了似的。山姆调侃道,还不好意思呢,怎么样,单身汉的日子好过吧?蒋楠生没有作答,却对凯西说,谢谢你啦,这里面恐怕数你最了解咱们男人了。说不清是解了气,还是气消了,反正蒋楠生这会儿的心情好多了。 山姆冲凯西挤眉弄眼地做出个怪相,说,哈哈,咱们凯西是不是想换换口味了? 凯西没有马上回答。只见她咪起左眼,抬起右手,用拇指和食指在右眼前比划出一条烟头粗的缝,接着前后来回晃动了几个回合。 这动作对蒋楠生来说一点也不陌生,中午的时候,劳克萨斯里露出的那两个小脑瓜也是这样比划的。但他明白,这会儿凯西想表达的,并不是同一层意思。和蒋楠生凯西同住一个“牛圈”的还有一位韩籍男生,这位韩籍男生和蒋楠生一样,属典型的mba。有一天,mba悄悄钻进凯西的“圈笼”,死皮赖脸地央求凯西和他约会。凯西什么也没说,只冲他做了个同样的动作,弄得那个mba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后怏怏离去。这一幕凑巧被蒋楠生撞见了。起初,他不知个中奥妙,后来这事在“圈”中传开了,他才明白过来,原来凯西的那个经典手势传达的是“生殖器短小”这一重要的信息。 面对凯西的嘲弄,全场哗然,蒋楠生却显得十分坦然。虽然他感到羞怯,但丝毫没有受侮辱受伤害的感觉。他以为,凯西陈述的是事实,每个人都拥有陈述事实的权利,只要不对事实妄自菲薄。亚洲男人的生理条件,的确满足不了凯西这种西方女性过人的性欲。她用既婉转又直截的方式表明对亚洲男人缺乏兴趣,有什么不好呢?应该说,那是一种诚恳,一种坦荡。 蒋楠生站起身,郑重其事地向凯西行了一个军礼,说,谢谢你的率直,我在这里向你致敬。凯西捂着嘴,满是惭愧地低语,真的对不起,楠生。她有点过意不去,她认为自己当众羞辱了他,玩笑开得过火了。她打算用行动向他道歉,于是,她走到蒋楠生身后,弯腰勾住了他的脖子。 柔软松弛的乳房自如地搭在蒋楠生的背上,热乎乎的。浓烈的“白钻石”香味扑鼻,熏得他直想打喷嚏。刺激,诱惑,实在太猛烈了,蒋楠生在这突如其来的刺激和诱惑中乱了神。幻觉油然而起,他仿佛看到了蚕衫茧裙下赤裸裸的肉体,思绪乱如浆粥,他想起了性想起了爱,想起了无爱的性,更想起了无性的爱。 大学校园,最后一夜。 蒋楠生端坐在床头,把西琴紧紧地搂在怀里。他闻到了一股清香,但不知道那清香究竟飘自何方。 西琴说,抱紧点,好吗? 蒋楠生听话地收缩了一下臂膀。 西琴说,再紧点,好吗? 蒋楠生没有反应,他的双臂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极了。 西琴说,你胳膊好像比往日僵硬。 蒋楠生说,大概是心慌的反应吧。 西琴问,你是说是我心慌造成的错觉? 蒋楠生说,也许吧,或许还有我的。 其实他说的心慌是他自己的。他无法不心慌。他甚至有些怨恨西琴,是她创造了让他遭受人性折磨的空间。他想问西琴,为什么要容忍一对刚走出青春期的孤男寡女,在令人想入非非的床上耳鬓厮磨?难道你还真的相信这世界上会有坐怀不乱的男儿?他没有问,想问的问题太敏感。他也不想揣摸她的心态,更不愿破灭那种已维护了好几个春秋的神秘感觉。但他着实为她捏了一把汗。他不敢恭维自己是什么刚毅男儿,起码不轨的念头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无奈呀,真的好无奈,那种被叫做情欲的东西一直在偷袭,何况在走进房间之前,他对性的欲望已被意外涣起过一回。 按规定,蒋楠生必须通过一条特殊的路径才能进入西琴的宿舍,其目的是为了避开一楼的水房。当时城市水压很低,一 到夏天,二楼的水笼头就不冒水了,所以一楼的水房便成了全楼女生夏日沐浴的地方。这天晚上,蒋楠生心事忡忡,居然把这条严格的规章忘得干干净净。他沿着一楼的走廊径直往里走,走进去没多远,便碰上了两位出浴的女生。女生手里端着脸盆,浑身上下一丝不挂。蒋楠生的眼睛一下子直了起来,这可是他平生头一回看到女人的裸身。他好想细细打量一番,可惜没能做到。楼道里的光线太暗了。他浑身哆嗦,费了好大力气才抑制住肌体里迸射出来的那种新奇怪异的感觉。 楠生,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啦? 我在想,想那两个女生。这话不该说,但出口了又收不回来,他只好把进门前发生的事讲了出来。 她们骂你了吗? 没有,大概是没得空吧。她们好紧张哟,都乱套了,扯着个脸盆就往身上遮,可怎么遮也遮不全,遮了上面露下面,遮了下面又露上面,我都替她们着急了。 那你还不快跑? 我倒是想跑呀,可是两条腿没有一条听便唤的。 没羞。 我想啊,她们干嘛不把脸给遮住呢?弄不清是谁,露点身子有啥关系。 美的你,让你看个够呀?要换我,非泼你一脸水,让你什么也瞅不见。 西琴翻过身去,紧紧地搂住蒋楠生,头随之埋入他的胸膛,越埋越深。他看不见她的面容,胸怀却一直感受着它的柔情。他清楚地听到她参差不齐的心跳,他仿佛看到了那件乳黄色衣裙下炽烈的肌体。袭击着他嗅觉的是挑逗的气息;黑暗中,他的视线却被美霸占。挑逗不断地燎起他本能的欲望,然而,他无法纵容自己去蹂躏那完整无缺的美。他在接受着折磨,心甘情愿地。为什么?他说不清,但多多少少与爱有点关联。他俩爱得好苦,爱得好难,他害怕往已经很苦很难的爱恋中再掺杂些什么别样的味道。 西琴说,我好怕,怕晨曦降临。 蒋楠生说,我会为你遮一辈子的天。 西琴说,夜是不是很深了?这句话她问了无数遍。 蒋楠生说,没有。他也这样回答了无数回。 西琴说,骗人,我都闻到露香了。她像个受惊的孩子,眼睛闭得紧紧的。 蒋楠生说,把眼睛睁开吧,让我好好瞧个够,明天就要分别了,这一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他们呢。 西琴说,干嘛要提该死的别字呀。 蒋楠生沉默了。他明白,除惜别之外,此刻西琴更多的感觉是恐别。她害怕,害怕分别后什么事情会发生,她害怕,害怕心头的那道阴影会变得更浓。 蒋楠生捧起西琴的脸,轻轻地吻干了挂在那上面的泪花。 西琴说,我听见闷雷的声音了,是不是远处什么地方要起风暴啦? 蒋楠生朝窗外望去,夜空繁星闪烁,静悄悄的。 …… 嘿嘿,我说楠生呀,看你的表情好像蛮陶醉的嘛。山姆的淫腔打断了蒋楠生的思绪。他发现,凯西那对柔软的乳房,不知在什么时候搭上了他的肩膀。 蒋楠生故意打了个哈欠,掩饰掩饰内心的慌乱,说,对不起,凯西,谢谢你的坦诚。不过,有一点你恐怕无法理解,在性爱的问题上,咱东方男人推崇的,是神秘,含蓄,或许还有专注。说着,从凯西的乳房中间挣脱出来。 …… 第三章 雷怒(下) 蒋楠生决定出去打工。别人都说,有车作后盾,什么样的工都能打。 未必。 他找的第一家是报社,工种,挨家逐户送报员。照理说,有车也不缺力气,干这种活并不难,可是报社偏不用他。理由呢?语言能力太差,和客户交流起来有困难。蒋楠生实在想不通,送报纸只用动手而不用动嘴呀。报社的人却说,这叫机会均等,话说得不流畅的,一律免用。没法子,只好作罢,钱毕竟存在人家的银行里,人家说了算。 第十四家,和前十二家一样,是餐馆,工种,招待,说白了,也就是送茶送水外加端盘子。 电话挂过去,对方问的是前十二家全都问过的问题。问题很简单,有经验吗?问法也基本一样,可这回蒋楠生听了觉得有戏。对方显然是华人,华人说出的英语比老美好懂太多了。在“经验”的问题上,华人和华人之间总该有通融的余地吧。不行!没想到对方连声对不起也没说,便把电话撂下了。蒋楠生灰心了,可他还是想不通,要是所有餐馆都只雇有经验的招待,那招待的经验又从何而来呢? 第十五家,单位,艾默大学,也就是他就读的学校,工种,扫地员。 电话挂过去,对方也有问题,问题是,你是工会会员吗?蒋楠生不假思索,回答说,现在还不是,但我非常愿意申请加入。他早就听说过,这边的工会钱多待优,势力强大,动辄还可以罢罢工。弄个会员当当一定错不了,至少可以让这段打工的日子前程似锦。对方没费太多口舌,就让他的希望又泡了汤。一句话,工会会员只在全日制员工中吸收。哦,原来这则招工广告是登出来骗人玩玩的。不是么?录用之前入不了工会,不入工会又不会被雇用,莫非他们是为会员提供跳槽的机会?嘿,瞎起哄呢,谁会跳槽来当清洁工!好,就算有,那跳空了的槽又将由谁去顶替呢? 第十六家,单位,某超市,工种,收银员。 这回更省事,对方没用提问,就把蒋楠生给拒了。都是他已用过十五回的开场白惹的祸,我叫楠生蒋,我是艾默大学的研究生。。。。。。对方说了,我们不招临时工。这倒也是,招人不容易,培训出一个称职的收银员更难。学生哪成,今天报到来了,明天没准就跑啦,靠不住。有道理,蒋楠生听着直点头,再一想,不对呀,既然不要学生,那你们干嘛要跑到学生中心去贴广告呢? 第十七家,无单位,工种,家庭清洁工。 吃一堑总会长一智,这回他故意隐瞒了学生身份。不料对方主动发问了,你是学生吗?正当他为自己“不是”的回答感到自豪时,对方已在一声“对不起”中挂断了电话。 咚! 蒋楠生轻轻地敲响了主人家的大门,比约好的时间提前了差不多五分钟。 没有应答。 咚咚!蒋楠生接着敲。 还是没有动静。怪了,车库里有车,家里应该有人呀。他后退半步,43号,这门没敲错呀。 家里有人吗?蒋楠生开始叫门。 有!随着一声童高音,门被叫开了。开门的是个小孩。小孩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小孩的身后,还有一串更小的小孩。 嘘…… 小孩冲蒋楠生做了个别吭声的姿势,自己倒先说话了,我叫大卫,见到你很高兴。但是,我不能让你进来。不要告诉妈妈我开门了,谢谢。嘭的一声,大门又被关上了,紧接着是一阵上锁的声音。 大卫,是谁呀?里面传出女人的说话声。 大卫说,没人。 妈咪,有人,大卫撒谎,我不撒谎。大概是较大的那个小小孩开口了。 门又被打开了,这回开门的是身披睡袍,头戴浴帽的女主人。 女主人笑容可掬,说,你一定是蒋先生吧?对不起,没想到你会来这么早,快进来。 进不进去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那块就快不了啦。蒋楠生望屋子里扫了一眼,天啦,这还像个家吗?小孩子的玩具,大人的书刊,还有大人小孩的衣帽鞋袜散了一地,想进去呀,那得跳着走。 对不起,是乱了点,实在没时间整理,以后就不会这样子了。见蒋楠生犹豫不决的样子,女主人赶紧找话圆场。蒋楠生咬咬牙,进去了。 女主人带着蒋楠生在房子里转了一圈。这座房子没什么特色,上下两层,三室两厅,外加地下室。厅还算宽敞,但卧室小得难以转身。最摆谱的还数卫生间,一共四处。 蒋楠生开始上班了,万事开头难。他在客厅里转悠了好几圈,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切入点 - 吸尘。他认为吸尘最简单,跟自己的专业也最接近。机器仪器都是设备,用到设备的活多多少少有点技术含量,当然更适合他这位堂堂博士候选人。 马达转了起来,轰鸣声把小孩们统统赶进了角落,但把女主人招了出来。 女主人突然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 吓死我了!随着蒋楠生一声尖叫,吸尘器被甩出老远,电源插头跟着蹦出了插座,轰鸣声消失了。 女主人欲言又止,犹豫了老半天还是开了口,能告诉我,你叫楠生蒋还是蒋楠生? 我叫蒋楠生,但这里的人都管我叫楠生蒋,听不惯。蒋楠生一边回答,一边纳闷,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如此兴师动众地提出这样的问题呢?莫非美国人第一次见面,都要先把称呼问清楚?没错,拉伯特也问过。还是学着点儿吧,免得别人说你不懂规矩。 于是,蒋楠生问女主人,太太,你觉得我应该如何称呼你呢? 女主人没有直接回答,却提出另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蒋先生,你是先吃饭呢,还是先刷牙? 蒋楠生给问懵了。这问题问得呀,要多无聊就多无聊。要是换个场合,他都懒得搭理了。这会儿不行,她在他面前大小也是个老板,老板的问题是值钱的。 先刷牙。当然。后面两个字几乎是从蒋楠生的鼻腔里挤出来的。 女主人哦了一声,转身打算离开。蒋楠生刚把插头插了回去,她又转了回来。她告诉他,她必须出去一趟,一小时左右回来,这家就交给他了。 这就更怪了,蒋楠生心想,我们初次见面,还算是陌生人吧。把这么大的一个家交给一个陌生人,难道不怕回来一看,家空了? 不可能。他转念一想,女主人一定是要考验我,噢,装着出门,然后猫在哪个角落里观望,哼,你们洋人还真有心计,前面的那些称呼呀刷牙呀什么的鬼怪问题,没准和准都有关。 女主人弯下腰,把刚被他插回去的插头拔了出来,说,对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提个醒,吸尘应该放在最后,一会儿你掸尘的时候,地毯还会集灰的。 蒋楠生点点头,心里的疑团消失了。 四个孩子被留在家中。女主人还真会用人,招呼没打一声,蒋楠生又兼上了保姆一职。其实在女主人看来,她算是打过招呼了。孩子是家的成员,家都交给他了,孩子由他接管自然是顺理成章理的事。 看来,女主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婉转。 孩子们倒蛮可爱,个个虎头大眼,乖乖循循的。大的领着小的,趴在客厅的地毯上玩积木。蒋楠生暗暗自喜,这看孩子的差事,看来是个举手之劳了。 这个家就远没有孩子们可爱了,看得出有些日子没有拾掇了。微波炉灶头冰箱,处处油渍斑斑。抽油机通风口,还悬挂着好几串油葫芦。满桌满地满椅子,都是番茄酱的遗迹。浴缸里面,显然是从人身上搓下来的泥厥厥好像已经沉积了几个世纪,蒋楠生看了,马上联想起老家青砖地上的那层厚厚的土苔。墙壁上,蜡笔的足迹纵横交错,清除起来,比打扫那几只被泥厥厥覆盖了的浴缸更艰难。 房间里的地毯,几乎全被衣物遮盖。那当中哪件干净哪件脏,实在难以辩 别,无奈,蒋楠生只好把它们统统塞进了洗衣机。按下开关,洗衣服这项工作就基本完成了。 蒋楠生来到餐厅,开始整理那张长条形餐桌。餐桌已见不着桌面,乱七八糟的纸头那上面铺了好几层。他随手拎起一张一看,是减价券,一包奶酪省五十分。他又拎起一张,还是减价券,一打鸡蛋优惠两毛五。。。蒋楠生摇摇头,心想,这满桌子的减价卷加起来,恐怕也抵不上他今天工钱的零头,女主人花了多少时间,才收集到这厚厚的一迭呢? 山姆?没错,是山姆! 蒋楠生在纸缝里摸出一张照片,注意力马上被吸引过去了。照片上总共有四个人,女主人,两个孩子,大的是大卫,还有一个是身披马褂脚踏马靴披着一头长发的男人。 蒋楠生问大卫,这人是你爸爸吗? 大卫说,是以前的爸爸。 他知道汤姆两年前离婚,留下两个孩子。他也听说过在离婚的同时汤姆已制定好复婚的计划。那么两个小点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呢? 管它呢,这种闲事难不成你也想弄弄明白?婆婆妈妈的,没出息。蒋楠生正在埋怨自己呢,客厅里传来小孩的哭声。他皱皱眉,放下了手里的活。还没当爹的男人呀,没几个不烦这种噪音的。 噪音是个头最矮,刚能扶着茶几走几部的那位弄出来的。 大卫说,弟弟饿了,你能喂他喝奶吗? 蒋楠生翻遍了垃圾场似的冰箱,好不容易翻出一只牛奶罐。奶罐虽然满满的,但拎出来一看呀,已过期好几天。他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放弃。他明白这样的道理,一时半会儿的,俄不死人,吃下不该吃的东西,那就难说了。 噪声越来越大,蒋楠生勉强地把小家伙抱了起来。他认为这样可以带给他一些安全感。小家伙猛地睁开一直紧闭着挤泪的眼睛,哭声更加嘹亮了。 不哭了,宝贝,好吗,妈妈一会儿回来,宝宝就又有吃的了。蒋楠生发出一种怪怪的童音。他使出浑身的解数,发挥出前所未有的温柔。小家伙一点也不领情,他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立即挣脱蒋楠生这陌生的怀抱。 没吃奶还这么大的劲,真是的。蒋楠生招架不住了,只好把他放回地上。小家伙急啦,他更急。小家伙急得在地上直打滚,他呢,急得绕着小家伙团团转。 他问大卫,除了牛奶,弟弟还能吃什么? 大卫说,弟弟还吃妈妈的奶。 这叫哪壶不开要提哪壶,蒋楠生不满地瞪了大卫一眼。他抬头看看钟,女主人外出已超过一小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骂了句,死啦,这么久不回来! 这样下去还得了,小家伙就算不饿死也会哭死的呀。蒋楠生担心起来,不得不再次打起冰箱的主意来。 有志者事竟成,蒋楠生终于从一只西红柿的身上找到了灵感。西红柿看起来软塌塌的,应该是和那桶牛奶一起买回来的,幸好,西红柿不会像牛奶那样过期。 他将西红柿扔进了碎菜机。 妈呀,随着一声惊呼,蒋楠生的脸变得像刚杀过人似的。他妈的,这是什么玩意儿。他揉着眼睛骂咧开了。 对不起,你忘记盖盖了。大卫彬彬有礼地提醒道。显然他也饿了,正冲着已被粉身碎骨的西红柿发愣。 爱哭鬼呀,这下你算是有救了。说着,蒋楠生一把抱起小家伙,并以最快的速度,将鲜红的奶头塞进他嘴里。 蒋楠生好得意哟,谁说咱爷儿们带不了孩子?瞧我这保姆当的够格吧! 小家伙果然不哭了,专注勉力认真的吸嘬着奶头,看得出,吃奶的力气就是大。 突然,小家伙一甩头,把奶头给吐了出来。嘿,这小子真好糊弄,蒋楠生自言自语地,就这点饭量呀。 小家伙又哭了起来,比先前更凶。 大卫说,弟弟好委屈,他说了,不给吃的还骗人。 蒋楠生才委屈呢,小孩子家,别瞎说,我骗谁了? 大卫不服气了,歪着脑袋,说,你骗弟弟,弟弟没吃到西红柿酱。 蒋楠生拎起奶瓶一看,那里面的西红柿酱确实一点也没少。顿时,奶瓶像是长了嘴似的,一个劲儿地羞他,看你的嘴还咋凶,还没骗呢,没骗小家伙咋白费了那么多吃奶的力气?好蠢呀,你。还是搞科学的呢,这酱糊糊也不是什么液体呀,要是说原来还有那么点水份的话,这会儿正在你脸上晾着呢! 既然没法喝,那就喂呗,有哈好大惊小怪的,不就是西红柿酱么,我不信我弄不进小家伙肚子。于是,蒋楠生把番茄酱倒进了小碗里,又从洗碗机里翻出一把小铜勺。 第一勺刚进口,小家伙就被嗝着了。 大卫小大人似的指指弟弟的嘴,说,干嘛捅那么深呀?妈咪喂弟弟的时候,勺从来都不进嘴的。 蒋楠生很不服气地瞥了大卫一眼,说,小孩子家,瞎插嘴,勺不进嘴,嘴进勺呀? “叭叽”一声,小家伙扬扬脖子,肚子里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倒出来的东西,好像是已基本消化但未完全汲收的奶,腥气难闻极了。真倒楣,完蛋了,这下小家伙不哭背过气去才怪呢!唉,偷鸡不成还折了一把米。蒋楠生心里直冒肝火。 大卫火上浇油,我说了吧,弟弟吃了勺子会吐奶的,你不停。 蒋楠生赶紧放下小家伙,找来拖把抹布,把被小家伙吐脏的地毯清洗干净。小家伙的事只好待会儿再说了,毕竟把这个家拾掇赶紧是他份内的活。 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呀,何况我还不是。蒋楠生冲着小家伙叹起气来。小家伙哭得再凶,他也束手无策了。 铃声大作。 蒋楠生让大卫去接电话。这会儿,他好希望这电话是女主人打回来的,见不着人,冲着电话发通牢骚什么的也能勉强解解气。 大卫楞着不肯去接,有些胆怯地说,妈咪交待过,大人不在家的时候是不能碰电话的。碰了警察就会来把我们带走,带走了,我们就再也见不到妈咪了。 又是件让蒋楠生倍感吃惊的事。看来这几个孩子常常单独呆在家里。他听说过,以十二岁为槛,任何时候让十二岁以下的小孩离开成人照管属于对儿童的虐待行为,一旦被抓获,父母会受处罚,轻则蹲几天班房,重则失去抚养权。 铃声响个不停,一直到留言机启动。 是女主人的声音,喂,蒋先生,请你拿起电话,我有事相求。 蒋楠生一把拎起话筒,迫不及待地说,对几点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孩子闹翻天了。 女主人连忙道歉,对不起,车出了点毛病,打不着火。我已经给拖车公司打过电话了,可他们一小时后才能赶到。可以麻烦你过来先接我回家吗? 原来她碰到了麻烦,蒋楠生那肚子气立即消失了一半。好的,我马上就来……他爽快地应允了,但转念一想,又犹豫起来,说,来……来接你倒是没问题。可是,孩子们怎么办呢? 女主人不假思索道,没关系,把他们留在家里好呐,千万别忘了叫大卫把门反锁上。接着,女主人把她抛锚的地点告诉了蒋楠生。蒋楠生很快反应过来,女主人被困在一家专营染指脱毛纹身日光浴的美容院的面前了。 无论如何,蒋楠生也不敢把孩子们单独留下。无事则罢,出点什么差错,他将是直接肇事者责任人,因为事实上女主人临走前已将孩子们托附给他。 蒋楠生抱起小的,领着三个大的走出家门。他将他们一一塞进了雷怒的后座。他匆匆忙忙笨手拙脚鬼鬼祟祟的样子,再加上一头黝黑的头发,旁人一眼就能料定他不会是孩子们的生父。当然,因为他是男人,所以更不会有人把他当成孩子们的保姆。 雷怒刚刚穿过第一个红绿灯,就被警察给拦住了。蒋楠生环顾四周,哇,一辆,两辆,三辆……一时还真数不过来究竟有 多少辆警车正争先恐后地向雷怒包操过来。 哼,干嘛这么兴师动众的。蒋楠生若无其事地哼了一声。警车再多,气势再庞大,他一点也不觉得紧张,因为他坚信,这回自己绝对没有违章。他没有下车,以往的教训不能不接受,他不想再次看到那黑乎乎的枪口。 警察们还真沉得住气,个个按兵不动,谁也没有立即走出警车。突然,不知从哪辆警车的高音喇叭里,传出阵阵令人胆颤的喊话, 雷怒里的成年男人,立即举手双手,走出车门,然后伏到车窗上。 小朋友们别害怕,警察来营救你们了。 真他妈的邪门,我都招谁惹谁了?蒋楠生心想,上回主动下车了呀,他们都说这车下不得,这回乖乖在车里坐着呢,又非要把你给逼下车,这都是什么理哦!想只能在脑子里想,骂也只能在心里骂,警察大爷大叔们可怠慢不起哟,想到这儿,蒋楠生马上行动,保质保量地执行了警察的命令。 四位持枪警察神速地出现在雷怒周围。 肩膀上杠数最多的那位朝蒋楠生缓缓走来。 警察由上而下在蒋楠生身上拍了一遍,没发现任何可疑器械,便命令他转过身来。 警察声色俱厉地说,你涉嫌绑架儿童,我们正执行公务,进行犯罪调查,希望你能配合。 配合?笑话!蒋楠生想对他说,既然已经涉嫌,还不尽快逮捕?转念一想,还是缓和一下气氛为好。本来嘛,没做贱,心自然不虚。 你们误会了,警官,蒋楠生平静地说,我跟本没有要绑架他们的意思。 警察权威性地摇摇头,说,没有绑架的意思?难不成他们自己会爬进你的车?快说,想带他们去哪? 蒋楠生说,带他们去找妈。 警察又问,你是他们的什么人?语气稍有缓转。 蒋楠生回答说,我在他们家打工。 打工?警察不屑一顾地冷笑道,打什么工?难道你能当保姆不成? 打清洁工,蒋楠生朝车里指了指,说,不信你可以问大卫,个头最高的那个。 三个大点的孩子正抱头缩成一团,小的噘着身子哇哇大哭。警察把头伸进车窗,指着蒋楠生的鼻子问大卫,小朋友,他是你的什么人? 大卫结结巴巴地说,他是我妈的……妈的……,“妈的”了老半天,也没能“妈的”出下文来。他还小了点,蒋楠生是谁,他确实说不清也道不白。 蒋楠生灵机一动,说,这样吧,警官先生,我带你去见他妈。见到他妈,你们想要弄清楚的问题不就能弄清楚了吗? 见他妈?还让他妈来见我呢,我看你还是先跟我们去警察局再说吧! 话言未落,一付亮铮铮的手铐已套上了蒋楠生的双腕。几乎在同时,一直在侍命的那几个警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了雷怒的后门。七手八脚瞎忙乎了一气,四个孩子全被搬进了警车。 蒋楠生喊叫起来,放开我!放开我!在警察面前,喊叫顶个屁用?警察押着他往警车走去。 一辆的士飞速驶过,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咔的一声刹在警车旁。 跳下的士的,是女主人。 女主人一把拉住警察的手,哀声道,别,别走,误,误会了,真的是误会了。 原来,女主人等了好久,也不见蒋楠生的踪影。她连续往家挂了好几通电话,一直没人接听。她料定蒋楠生在路上遇上了麻烦,便拦了辆的士,沿路找了过来。 蒋楠生被解放了,他又坐进了雷怒。屁股还没坐稳,肩章上杠数最多的警察又追了过来。他示意蒋楠生打开车窗。 警察说,先生,你违章了。按照法律,两岁以下或不足二十五磅的儿童必须使用儿童车座,你车里显然没有这东西。那四个小孩当中,我看至少有两个不足两岁。鉴于你是初犯,我只打算给你开一张罚单。 警察把罚单交到蒋楠生手中,转身走了。 …… 女主人说,谁叫你把小孩带出来的?这下可好,挨罚了吧! 我,我……,蒋楠生吱唔起来,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 回到女主人家,女主人忙着为孩子们做饭,蒋楠生继续埋头做他的事。先前发生在家里和发生在马路上的那些事儿,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马不停蹄地忙了一阵,该做的事就剩下收拾主人的卫生间了。就在这当儿,女主人走了进来。 她说她想冲个澡。蒋楠生心想,难道她掉粪坑啦,早上刚洗过,这会儿怎么又要洗了?这洗呀,还真会找时间。 他说,可以再给我十分钟时间吗? 她说,没关系,你接着做,接着做。反正淋浴间我用过后,还得清理一遍。说着,女主人已宽衣解带,一头钻进了淋浴间。 蒋楠生忍不住地冲动起来,用余光扫了女主人两眼。女主人视若无人的举止神态,让他诧异。可她光不溜鳅的肌体呀,实在是不敢让人恭维。唉,可惜啊可惜,蛮诱人的一张少妇脸,怎么会长在一条皱皱巴巴东垂西挂的身子上呢?难怪山姆会在外面肆无忌惮地寻花问柳呢。 女主人走出淋浴间,不紧不慢地往腰部裹上一条毛巾。她在梳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慢吞吞地梳妆起来。直到蒋楠生大功告成,她的身上还是只有那条毛巾。 她不是刚从美容院回来吗? 十几分钟过后,女主人款款地下了楼,在深入到房子的每个角落,仔仔细细视察了一遍之后,终于回到客厅,将一张面值二十四元的支票交给了蒋楠生。 尽管在预料之中,蒋楠生还是大失所望。女主人为什么会开出这样的数字,他不解其意。但有一点他清清楚楚,这二十四块钱还不够支付那张罚单的一半。埋头干了大半天,白干了不算,还得赔钱,蒋楠生当然高兴不起来。 女主人问,怎么,不对吗?从你进门起算,到现在不正好是五个小时吗?每小时五块钱,五五二十……四嘛。 蒋楠生掩饰起由衷的不悦,说,没有。太太,还满意吗? 女主人慢吞吞地点头道,总的说来还不错,你做得很努力。 被女主人首肯,蒋楠生松了口气,赔钱就认了吧,反正这份工作是保住了。 可是。。。女主话锋一转,说,有几处小小的不足我觉得还是明说了的好,这样可以帮助你下回改进。 请讲。蒋楠生做出谦卑状。 女主人清清嗓音,继续说,比如镜面上的斑点清除得不够彻底,马桶周围还能看得到碎发,冰箱下面那个通风口上的土也该清清了。清理墙壁的时候,千万不可用清洁剂,瞧那几块磁性涂料被你弄掉了,还不如原来的蜡笔印子好看呢。当然,最为严重的还是衣物必须分批洗,洗衣机被你塞得太满了,马达已被憋死,幸好它还在保修期之内,否则,否则…… 否则后面的下文,女主人没能说出口。蒋楠生能听明白,她想说的是,否则,不仅你今天算是白干了,恐怕还得为我白干好几个月。 除洗衣机之外,女主人所言纯属鸡旦里面挑骨头。那一道道的工序,蒋楠生算是尽力了。不是吗?擦到第七遍的时候,他才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吸尘器差点没被黄毛缠断了气,他还用手从地上揪出两大把。唉,人变起来真叫快哟。一个已经在肮脏的环境中生存了好些日子的人,居然挑剔起几颗水滴和几根毛发来了。有必要吗?谁都明白这样的道理,一旦有人拧一下镜子下面的那只水笼头,镜面上的水滴立刻会增加几百倍;只要猴子的后裔在马桶上坐上几秒钟,毛发一定会在马桶周围卷土重来。 还好,女主人首先把“下回”两个字作了声明。 蒋楠生坐在雷怒里发呆。他在思考一个问题,这家人为什么要雇人打扫卫生? 女主人追了出 来。不知道是出于歉意,还是为了讨好别的什么人,女主人打算为蒋楠生介绍另一份工作。 女主人说,楠生,看你干活怪卖劲的,一定是缺钱花吧?这样吧,我再帮你找点活干干。小丹尼他爹在一家家政公司当经理,他们公司正在招工,你去试试吧。 孩子他爹?山姆?家政公司?蒋楠生一下子还真理不清这里面的头绪,于是问道,你先生的公司?小丹尼是谁,他倒是知道,女主人对还在吃奶的那个小孩子讲得最多的话便是,不行,丹尼。 女主人说,我男朋友的。我这就去跟他说,他一定会帮忙的。 哦,原来是这样。蒋楠生虽然不很理解,但总算弄清楚了这家人的关系。 蒋楠生好高兴,堤外损失堤内补,这补还不是小补。听女主人的口气,在她男朋友的公司扫地,最多每小时能挣到十块钱。他看过那么多的招工广告,还没见过如此丰厚的报酬呢。他又做上美梦了,一小时十元,八小时八十元,一个月六百四十元,一年…… 噗嗤!蒋楠生正得意着呢,只听雷怒哀叫一声,停了下来。无论他怎么摆弄,雷怒丝毫没有回生的迹象。他走下车来,机箱里冒出的股股青烟,熏得他脑门直犯涨。 雷怒被拖进了一家修车铺。只在修车铺门前停了两分钟,就被赶走了。修车工说他们不修这种品牌的车。一家,两家……,一连拖去了七八家,七八家的修车工说的都是同样的话。千遍一律的话说得蒋楠生心烦,躲什么躲?雷怒又没染上瘟疫!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把雷怒拖到了d市最大的一家车行。车行主要卖车,但大多附设一个修理部。修理部的规模比一般专业修车行还要大,据说服务质量也属上乘,但有一点不尽人意,那就是满天要价。 值班经理相当热情,他招呼出一帮人来,把雷怒推进车间。 半小时过后,检查结果出来了。经理指着一份油乎乎的报告,向蒋楠生详细说明了雷怒的病情和治疗方案,当然,报告的结尾是医疗费用的预算。 由于循环系统出了故障,雷怒发过高烧。高烧烧坏了心脏,现在必须做心脏移植。雷怒的心脏天生特殊,现脏源不足,因此脏价偏高。若想挽救它,主人得舍点血本。一搅子服务,帐单上最下面的那行数字将是:两千五百四十四点六六元。 什么?!犯得着吗?费了半天劲,才弄个这么张报价单,真是的。蒋楠生心想,还是那位房东实沉。在关于公爵的问题上,在房东思维中省略的,不正是眼前这位经理画蛇添足的一步么?还是修车铺的修车工们干脆,见死就是不救,反正折腾来折腾去,最终这病入膏肓者的亲人还是救不起。 见蒋楠生神情呆滞黙不作声,经理关心道,有问题吗? 有,蒋楠生突然抬起头来,说,能告诉我,你们收购这辆雷怒吗?他心里明白,这辆雷怒呀,是想保也保不住了。 收购?那是废车场的事哟。经理的脑筋来了个急转弯,终于认定雷怒是辆废车了。 蒋楠生困惑地望着经理的脸。 经理一五一十地算起什么值什么不值来— 要是你能想办法把它弄到那边去,他们可能会给你五十块。不值呀,拖车费恐怕会超过这个数字的。这样吧,你把雷怒交给我好了,我替你报废,这个忙我做主帮了。 也只好这样了,这叫命。雷怒命短,蒋楠生和它相处了才三整天。 第四章 吉达 你从那里捡来的这辆破车呀! 是陈国军的怪腔,四条汉子围着吉达瞎起哄。 吉达真破。油漆的覆盖面积一定不会超过车身的三分之一,即使有漆的地方,恐怕没人能说出它准确的颜色。 破?大惊小怪。真正破的地方还没舍得让你们瞧见呢!蒋楠生冷不防地来了一句,随手打开前门,掀起司机座前的地毯。 啊!玩杂技呢,开车的时候还得悬着脚。史林叫了起来。地毯下面藏着好大的一口洞,一只成人的脚悬在洞里面绝对不成问题。 张兵说,哎,这你们就不懂了,这叫透气。我们这几个人当中,就数蒋楠生最爱出脚气。透透气好,透透气好,免得糟蹋这车里的味道。 蒋楠生说,吉达吉达,吉利康达。你们不想吉达,我要! …… 蒋楠生也是迫不得己,才弄回了这辆吉达的。他有好一阵子没碰车了,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命与车没多大缘份。前两天,汤姆打来电话,吓唬了他一通,说什么要是再不报到上班,专门给他留着的位置就保不住了。于是蒋楠生狠狠心,重新捡起了玩车的嗜好。没有车,到女主人家打工还好凑合,多花一两个小时,倒上几次公车总能到达目的地。可家政公司就不一样了,流动性大不说,那些被“政”的家呀,大多数不在公车线上。 汤姆是女主人的男朋友,因为是熟人介绍,蒋楠生没经过面试便被录用了。事先女主人还讨过好卖过情,说什么应聘的人可多了,进去不容易。 盛情难却。 有吉达相助,蒋楠生终于和汤姆见了面。汤姆的打扮有些别致。白色衬衣上系着根白色的领带,衣摆塞在蓝色的牛仔裤腰里,虽然满脸胡茬杂乱无章,脑顶上的灰发却是一丝不苟。他说起话来看似文质彬彬,却时常夹带些“操你”“狗娘养的”之类的粗词俗语。 汤姆首先介绍家政公司的概况,听起来公司的规模还真不小。公司在全州连锁经营,正在进军全国,有望在不久的将来跻身华尔街。分公司的业务又分组完成,业务内容和蒋楠生在女主人家干的活差不多。生意兴隆的时候,每组每天可以摊派到七八家,萧条点儿也能揽上四五家的活。公司业务员的报酬按家计算,每完成一家的业务,不论大小,均可获得十元的提成。 有什么问题吗?这句话问完之后,蒋楠生知道汤姆的长篇大论告一段落了,便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开展业务呢?从汤姆说话方式中,他慢慢地意识到,在公司上班,不兴用干活打工之类的字眼。 汤姆说,今天就开始,你不知道我在等你呀?对了,你和我还有我太太林达分在一组,我就是这个组的经理。 啊,原来他是这么个经理。蒋楠生有些诧异,他还以为汤姆不是个什么老板,也是个什么高层管理人员之类的角色呢。怪不得刚见面的那会儿他判断不准他究竟属于白领还是蓝领,原来他还真有些不伦不类,说是蓝领吧,好歹他有个经理的头衔;说白领吧,他又战斗在生产(或业务)的第一线。 无论如何,蒋楠生在汤姆面前不像先前那么拘束了。 蒋楠生问,你说林达是你的太太?他怎么听也觉得“太太”这两个字特别刺耳。汤姆是女主人的男朋友,也是女主人孩子的爸爸之一,这层关系他已经弄清楚了, 这会儿怎么又突然冒出个太太来呢?看来,这里人与人的关系还真难弄清楚。 汤姆点点头,说,是呀,她一会儿就到。 蒋楠生按奈不住一种突发的好奇感,追问道,那小丹尼他妈呢? 汤姆赶紧走近蒋楠生,一把捂住他的嘴。蒋楠生抬头一看,一位十分富态的女人正朝他们走来。 汤姆把嘴贴到蒋楠生的耳边,轻声说,千万别在我太太面前提丹尼和他妈,林达只要听说这两个名字,马上就会变成一条疯狗。不说啦,你心里有数就行。 该上路了,汤姆突然问蒋楠生,你开车来了吗? 不开车难道飞过来?蒋楠生心想,明知故问,这不是废话么?他指了指吉达,说,在哪呢,不好意思,小了点,也破了些。 很好很好,汤姆竖起大拇指晃晃说,咱们都坐你的吉达吧,省油省钱。 省钱?省谁的钱呀,蒋楠生心想,这老爷子车可比你身后的丰田费油多了。从家到公司也就二十来里地,吉达的油表已跳过好几个了。 不由分说,汤姆和林达迅速已手忙脚乱地将拖把扫帚水桶清洁剂等工具,一股脑地塞进了吉达的后箱。 他妈的,这欧洲人真够缺德的,车做这么小,成心折腾人呀。林达骂骂咧咧,使劲挣扎了一番,才勉强挤进了后座,汤姆跟着也拉开前门,一屁股坐了进来。 一切已既成事实,蒋楠生别无选择,只好作欣然同意状。 上路了,蒋楠生没话找话说,他问汤姆,你们在这一行干了多久啦? 汤姆说,快四年了,我和林达就是这么认识的。 蒋楠生问,这么挣钱容易吗? 汤姆说还行。他们一周工作六天,每天至少八小时,加上他还有点职称补贴,两人一年好歹可以挣上个五六万,基本上算已经跨入了中产阶级的层次。 蒋楠生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基本上达到中产水平的人家一般都雇人扫地,可是汤姆夫妇恰以扫地为生。他倒是想知道,他们家的地究竟由谁来打扫呢? 当然是请人做啦!汤姆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蒋楠生又问,那你们请的是咱公司的人吗? 当然不是。汤姆脱口而出,咱们公司的老板呀,最会宰人啦。 ...... 经理的权限其实还真不小。汤姆掌握着客户家门的钥匙。这是一座面积还不如蒋楠生他们住的地方面积大公寓。 主人不在家。 好啦,大家注意,现在我把工作分配一下。汤姆搓着双手,拖着浓浓的官腔发话了。很快,他便按区域将这屋子里的业务清晰明了地一分为三了。厨房和厕所归蒋楠生包干,汤姆和林达则负责卧室和客厅。蒋楠生听着觉得别扭,心想,百分之三十的人力干百分之七十的活,这公平吗?欺人太甚也别如此明白张胆呀。但又一想,又有什么不公平的呢?人家一个是官,一个是官太太,整个房子里不就他自己这么一个小卒么。还是忍着点吧,低不下半截头,做不好人下人哟。 蒋楠生收拾完厨房,林达仍在铺床,铺床好像是她那块业务中的第一项。汤姆猫在阳台上晒太阳,不时抖动一下手里的烟枪。在这之前他都做了些什么,蒋楠生一点看不出来。他问自己,为什么为懒人服务的人也不勤快呢?马上又为自己找到了答案,约瑟所言实在精辟,眼前这幅富有与懒惰的画面是活生生的,怪不得家乡的人喜欢把偷懒说成是磨“洋”功呢。 林达仍在和床单较劲。蒋楠生刚从厕所走出来,便听到她在发牢骚,你说这家人是不是有病,这不还没下雪呢,就盖这么重的被子,再过些日子,还不得睡烤箱啦。 汤姆烟枪上的那支烟,烧得特别慢。二十分钟过去了,好像没有任何缩短的迹像。 蒋楠生叫应了汤姆,他想请他验收业务质量。 知道啦。抽完烟就来,哎哟,累死我啦。。。汤姆头也没回,像是用长在后脑勺上的嘴在说,这样吧,你把地完整地吸一遍。刚才搬椅子的时候我扭腰了,这不,到现在还直不起来呢。说着,皱起眉头捂住腰,嘴紧跟着也歪到一边去了。 楠生,快过来,这是什么?汤姆吼叫起来。 蒋楠生朝汤姆手指的地方一看,连忙道歉,对不起,老板,我这就重做。看来,镜面上的水迹是洋人们共同的敌人,非得把它消灭干净不可。和在女主人家的那回相比,这次漏网的敌人就更多了。道道水印子不光留在镜面上,龙头上脸盆里也 到处可见。 返工?开玩笑。。。汤姆瞪直了眼睛,说,你知道你浪费了多少时间吗?时间就是钱,这你懂吗?老实说,跟着我干过的人还没有一个像你这样不讲效益的。好好看着,学着点,看我怎么做。说罢,拎起喷雾瓶,往“敌人”的身上喷洒了厚厚的一层洗涤剂,随即操起一块抹布,在镜面龙头和水盆里胡乱地擦了一气。 看看,我这活干得多漂亮。汤姆得意洋洋地夸起自己来。蒋楠生一看,好生佩服,前后确实不一样。经汤姆这么一摆弄,水迹全都消失了不说,那面目呀,还焕然一新。 不对呀。。。蒋楠生仔细一想,怎么没见汤姆用清水冲洗呢?对,他偷工减料。他倒看看用水冲洗后,他又将如何清除水迹呢。 他向汤姆指出了疑问。 冲洗?笑话。汤姆大为光火,劈头盖脸地冲着蒋楠生嚷嚷起来,一开始我不就交待过了嘛,我们的业务宗旨是新,我们的业务要求是快。用水冲洗这一条,既违背宗旨也不符合要求。告诉你,冲洗本来就是多此一举,浪费时间不说,难道你不明白,那清洁剂可以起抛光作用?把它们全给洗掉了,那新还能体现出来吗? 蒋楠生心想,洗涤剂容器上的警告写得多清楚,“小心!如果触及皮肤,立即用水冲洗。若出现红斑,请马上和医院联系。”这种对人体有害的东西,不清洗干净能行吗? 汤姆却说,有害无害,与我们的业务无关,主人自会做出判断。 ...... 下班前,汤姆把蒋楠生叫到一边,将一张支票塞到他手中。 蒋楠生说了声谢谢,他以为那是他一天的工资。 谢什么。我还得谢谢你呢。。。汤姆说诡诡地说,麻烦你把这张支票转交给丹尼他妈,是丹尼的抚养费。还得拜托你件事,千万不要在林达面前提起这件事。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呀。这回蒋楠生总算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女主人不用上班,也照样雇得起清洁工。 ...... 年轮呀,有的时候转得还真快。不知不觉的,一个学期就过去了。 平安夜,大雪纷飞。吉达孤苦伶仃,埋着头在雪地里打瞌睡。四条汉子忙碌了大半天,总算忙出了一桌还像那么回事的大年饭。 两打青岛碑酒摆上了饭桌,张兵一连打开了四瓶。尽兴吧,忙忙碌碌了几个月,每个人都经历过不少烦神事,也该松驰一下,往心里填充点喜气了。出门在外,都是流浪汉,流浪汉凑到一起,就把这栖身之地当作家吧。 蒋楠生怎么喜不起来,他望着酒瓶发愣。在他的眼前晃动的,是西琴的影子,他的身心仿佛回到了那个同样是大雪纷飞的除夕夜。他不知道,不知道早已逝去的那段爱为什么一直牵动自己的心;他怨自己,怨自己一再违背良心的承诺,总也忘不了那段情。他恨,恨得咬牙切齿,那位该死的“亲爱的”呀,为什么要创造那次机会,让短暂的重逢,发生在踏上西洋土地的第一天。 ...... 大学校园。 学院有个惯例,每年除夕为学生免费加餐。也只有在这一天,校园里不禁酒。穷学生平常的日子总是过得紧巴巴的,除夕加餐也就成了他们一年之中唯一一次大饱口福的机会。 加餐特别容易转化为聚餐,聚餐其实就是把几个人加的餐聚在一起。这天晚上,和蒋楠生一起聚餐的,除了朝夕相处的室友外,还有西琴,西琴的两个好姐妹,陈莲和李玉苹,以及李玉苹的男朋友马春成。异性的光临,为这间平日只有阳刚之气的寝室带来了不少神秘的色彩。 相互敬酒喝了一轮之后,饭桌上的话题不知不觉地转到了男女情事上。蒋楠生和西琴的恋情一直颇受关注,而今天两人双双露面,大家自然不会放过盘根究底的机会。不知是谁带的头,反正整个酒桌很快就被一片哄闹声给淹没了。小伙们七嘴八舌,偏要从西琴嘴里证实,蒋楠生是如何骗她到手的。这也难怪,在这件事上,他们心里本来就疑团重重。他们一直认为,发生在彭西琴和蒋楠生之间的,是一种极不平衡的恋情,而不平衡的恋情当中,一定存在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支撑点。至于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想,理由倒是很简单,凭白无故的,大美人不会看中三等“残废”汉,而癞蛤蟆又何能吃到天鹅肉? 西琴的脸滚烫,小伙子们的弦外之音,她听得比谁都要清楚。那正是她由来已久的一块心病,一道难以驱散的阴影。虽然她从未怀疑过自己是真心爱他的,可是她很担心吐沫里面也能淹死人。 见西琴不悦,蒋楠生连忙接过话茬,说,哎,我说你们呀,明知故问嘛。那档子事,你们不是早就弄明白了吗?他所说的“那档子事”,是他俩一直默认的俗套传闻,一段英雄救美女的情缘。 小伙子们一笑了之。 依我看呀,人真的不可貌相。告诉你们吧,蒋楠生这家伙可有手腕了,你们都得学着点哟。冷不防地, 有人发表见解。大家的目光马上转移到李玉苹的身上。 李玉苹说罢,特地扭过头去,送给马春成一个有些花俏的笑。马春成紧挨她坐着,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那头点得还蛮会心的,很像是在解嘲说,别看我呀相貌出众,可惜缺少手腕。没办法哦,只好找只丑小鸭将就着过吧。 马春成人高马大,在李玉苹眼里,是举世无双的师哥。而在李玉苹的择偶标准里,只有一个字,那就是师。于是,两个人一拍即合。 其实,李玉苹最初也不是这样的。 李玉苹早恋,早在高中毕业那年,就爱上了同班的尖子。那爱还非同小可,用她自己的话说,都爱到骨子里去了。尖子的模样实在对不起观众,身材五短不算,瓶底似的眼镜后面好像天生就没有长过眼睛。尖子的脑门上有块蛮恐怖的伤疤。据说有天上学的路上,尖子走着走着,就稀里糊涂的撞上了电线杆。李玉苹班上的同学都称班主任是老古董。就连这位老古董也曾不止一次感慨,他的两个得意门生,李玉苹和尖子实在是地造的一双。报考大学的时候,两个人商量着填了志愿,填志愿的原则只有一条,非在同一座城市不可。 他俩如愿了。尖子上了顶尖的学校,李玉苹进了工学院。 入校后没两天,李玉苹收到的第一封信就是尖子发来的。接信的时候,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可是读着读着呀,突然倒在地上了。 信里是这么说的。 来到省城,走进梦幻般的校园,我才发现,外面的世界好精彩。瞻前顾后,如梦初醒,你我实属幼稚。郎才女貌,自古传佳音。你若能接受这份爱的辞呈,我将感激万分。 一觉醒来,李玉苹像变了个人似的。当天,她就想方设法找到了马春成的书包。她悄悄地往那只书包里塞进一张纸条。她和马春成同班,但在这之前,他俩唯一的交往,只是在迎新会上草草寒喧过两句话。 她别出心裁地将纸条剪成了桃心状,桃心的中央是几行娟秀的楷书。 走进校园的第一天,我便惊喜地发现,世界上竟然有你这么潇洒的男人。深思熟虑,冒昧求缘,我不愿坐失良机。人间真谛,自古美为最。你若能接受这份爱的请柬,我愿以身相随。 马春成属于顽侉子弟,不会玩太多的诗情画意。但有一点他懂,那就是提纲结领,紧扣主题。纸条上的主题,自然是最后四个字。可能是过于亢奋,也可能是对特定的字眼有着特定的见解,反正“随”“许”两字被他相提并论了。于是,该发生的很自然地发生,而不该发生的呢?也勉勉强强地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之后,马春成开始冷淡李玉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她若即若离,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 面对这一切,李玉苹很坦然。她不仅毫无怨言,还人前人后地感慨,人生当中最大的乐趣呀,莫过于接受爱的 煎熬...... 这会儿,李玉苹的见解,三分像玩笑,三分像感慨,还有三分呢?好像是玩世不恭。这番也许是有心也许是无意的见解,在彭西琴本来就不平静的心里掀起轩然大波。片刻之间,她的脸从红变黄,又从黄变白,最后变成了一种谁也说不清的颜色。 蒋楠生好后悔,今晚真不该请李玉苹来做客的。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毕竟那是彭西琴的主意,他得顺从她。 陈莲坐在李玉苹的另一侧。她凶巴巴地瞪了李玉苹一眼,又狠狠地踩了她一脚。她想告诉她,别在这儿嚼舌了。李玉萍支吾了一声对不起,坐在一边沉默了。 陈莲把脸转向大家,说,要说手腕嘛,我看还数咱们西琴最厉害。要不是西琴捷足先登呀,告诉你们吧,这会儿你们恐怕会冲着我来问那个无聊问题了。 陈莲的话,三分像玩笑,三分像感慨,剩下的三分呢?其实是实情。 在蒋楠生眼里,陈莲是玉洁冰清,姿色并不亚于西琴。他曾毫不隐晦地感慨过,一个人要是能长出两颗心该多好,他一定会用另外一颗去追求陈莲的。 西琴也曾和他开过现笑,做梦呢,想知道你和陈莲站在一起像什么吗?说了你可别生气哟,你俩呀很像。。。像一对亲近的母子!西琴所言,倒是个玩笑中的事实。陈莲只要穿上稍微带跟的鞋,就会比蒋楠生高出一头来。 人生是本难念的经。难念的经,李玉苹有,彭西琴有,陈莲当然也有。 陈莲喜爱跳舞,喜欢得着迷。上帝偏又宠爱她,给了她一付让人妒嫉的身材。进校后不久,陈莲便一步登天,理所当然地当上了遐迩闻名的舞后。 照理说,无王不谈后。可是在工学院的交谊舞厅里,恰是先有后而后出王的。舞王舞后接触自然频繁。从双双翩翩起舞开始,到双双坠入情网,中间相隔了很短很短的时间。在旁人眼里, 舞王是金童,舞后是玉女。舞王舞后的那段恋情,着实让广大的少男少女们羡慕不已。 舞王的确长得帅气。拿马春成和他相比,略逊一筹嘛绝对是过高的赞誉。和马春成一样,舞王也是十足的花花公子,修养才华方面表现平平。恋爱之前,陈莲意识到过舞王这方面的缺陷,但又觉得其他方面的修养和才华在舞场上是排不上多大用场的,恋爱之后呢,修养才华那档子事突然从她的思维中消失了。 一晃新生进校了,校园里陡然冒出一朵校花。舞王迅速移情别恋,像只蜜蜂似的叮上了那朵花。就这么简单,陈莲的初恋像打仗似的,速战速决了。 失恋后,陈莲虽不像李玉苹那样歇斯底里,心里面还是苦痛了好一阵子。后来,她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苦苦挣扎着找寻到追求的方向。最后她为爱定了位,那位定得很实在,蒋楠生成了她心目中的偶像。她羡慕彭西琴,认为西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陈莲快嘴快舌,心里留不住话。她常在西琴面前坦言,好好把握吧,千万别当墙头草。你要是不珍惜的话,可别怪我夺你所爱了。 你?!哈哈哈哈。 陈莲引火烧身,她打的那番圆场呀,引起好大一阵骚动。捣蛋小伙们笑得前俯后仰直跺脚,有人还用调羹敲响了茶缸。滑稽,真的是滑稽,这辈子他们好像还没听说过比这更滑稽的笑话呢。 笑什么笑!陈莲突然大喊一声,整个寝室陡然静了下来。 陈莲索性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说,要不要试试,谁敢打赌?老实告诉你们几个,你们谁也没有蒋楠生可爱。只要蒋楠生敢说娶我,明天我就跟他去打结婚证。 又是一片哗然。有人说,嘿嘿,来劲啦,还打结婚证呢,学校也得让打呀。 酒桌上容易忘事,尤其是不痛快的事。 没等西琴的脸色恢复原样,大伙儿又举起了二锅头。年轻人一起喝酒,很少不闹酒。能者多劳的精神,恐怕没有人会往酒桌上带。集体干杯只是过场,咂吧两口也就应付了。闹酒的重头戏自然是开涮,涮谁不涮谁不讲规矩还不成。 老实巴交的,涮!滑头死活涮不着。 沾酒说胡话的,涮!灌酒如灌水的反正涮不倒。 有女友作陪的,涮!光棍汉子涮着没味道。 马春成和蒋楠生自然成了挨涮的靶标。你一杯,我一杯...,马春成渐渐地在碰杯声中陶醉了。 李玉苹挺身而出,马春成嘴边的酒杯,不知不觉地就跑到了她的手上。我代劳了!李玉苹公然宣战,谁不服气,咱们就比试一把。 捣蛋鬼涮瘾再足,倒不至于涮姐姐涮妹妹。拿姐妹开涮,太缺德,涮不好还能涮出点屁漏来。老生曾有过血的教训。据说去年除夕的时候,上届的一个女生被涮倒在男生寝室里,刚好隔壁一个患严重失眠症的男生忍受不了酒桌上的噪声,跑到校保卫科举报去了,结果,保卫科长冲进来活捉了个乱伦现场。 就这样,马春成在李玉苹的掩护下轻轻松松地躲过了酒桌一劫。 轮到蒋楠生挨涮了,说起来,他有酒量。去年聚餐的时候,他一举打破记录,还没动筷子呢,就灌进去整整一大瓶。那夜自己是如何度过的,他倒是没有多少概念,可是第二天一清早,别人还在打鼾呢,他又神气活现地起床了。两位室友脸上的小王八,就是他画的。问他干嘛要往别人脸上画王八,他一点都不含糊,谁叫他们酒后吐真言,说什么一不留意自己的对象又跟别人对上象了呢? 楠生突然觉得不对劲。酒也就喝了一两,房顶已经转了起来。又一杯下肚,眼力见长,咦,对面怎么会坐着两个西琴呢?来,一人一杯,替我解围。求求你们两个了。 西琴没有动弹。 蒋楠生眼前的西琴越变越多,三个,四个,五个...他向她们一一投去求援的目光。 所有的西琴都像木乃伊一样。 也许,她没有捕捉到他的目光;也许,她深信他的酒力;也许她爱莫能助;也许...,反正,她让他失望透了。 蒋楠生心里翻江倒海,酒劲又把那苦涩的滋味夸张了许多。在他渐渐放大的瞳孔里,曾令他刻骨铭心的西琴好陌生。片刻之前,李玉苹挺身相助,蒋楠生感触良多,他把她的举动解译成对爱的呵护。此时此刻,彭西琴无动于衷,蒋楠生万念俱灰,他无法不将她的沉默理解为对爱的背叛。他多么希望,希望西琴向他伸出厚爱的手,好让他在伙伴们面前痛痛快快地炫耀一番 -- 她是爱他的。 绝望之际,蒋楠生失去了理智,一口气把满载二锅头的瓷缸捧出个底朝天。 这一切,彭西琴看在眼里,怨在心中。她呆板的神情中多了两道紧锁的眉头,长吁短叹,蒋楠生的冲动令她惊讶不已。那么多个日日夜夜,目睹他的失态,这还是头一回。猪肝色的脸让她望而生畏,她好想在那上面找到往日的英俊和聪颖,可惜它们已被酒气熏跑得无踪无影。俗话说,醉酒的人和孩子一样真一样纯。此刻坐在她面前的,难道就是那个纯真的蒋楠生? 西琴用力捂起双耳,她几乎丧失了思维的勇气,她比他更失望。 闹酒的兴致被蒋楠生闹光了。捣蛋鬼们面面相觑,他们在问相同的问题――好端端的一顿酒,怎么会喝成这个样子?蒋楠生平时并不是这样的呀。 蒋楠生抄起一只刚启盖的酒瓶,发怒道,还有更满的吗?我要喝,把更满的给我统统拿来! 没有回音。 没有呀?好,就它了!蒋楠生自问自答地,将瓶口送到了嘴边。随着咕咚咕咚的声音,瓶中液面在急剧下降。 蒋楠生!别逞能了,我替你喝,还不行吗? 挺身而出的,是陈莲。她迅速跑到蒋楠生跟前,掰开那双正和酒瓶死命较劲的手。 滚!蒋楠生使劲一推,陈莲倒在了床上。他像一只咆哮的狮子,冲着陈莲狂吼,你?你是 谁?你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能喝,我没醉,论酒量,差得还远呢!不信?不信你去问那两个小王八!说着说着,蒋楠生身不由己,一头钻进了桌肚。课桌摇晃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刺耳极了。 西琴和陈莲一起把蒋楠生抬上了床。西琴的嘴像是贴上了封条,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脸犹如一尊塑像,出自哪位绝处求生的巧匠之手;躲在眼窝里的泪珠,一直没有滚落,她多么希望它们能在一只巨掌的安抚下消失...... 然而,手在何方? 人呢?蒋楠生爬坐起来,他觉得周围的一切怪怪的。 酒?酒?该死的酒。。。望着桌上喝剩半瓶的酒,他好像想起了点什么。 整个校园都己进入梦乡,静静的。雪片悄悄地爬上树梢,却藏匿不住轻柔的脚步声。西琴盘坐床头,思绪万千。她在思索,思索那份爱。她仿佛看到,那份爱被扭曲得乱七八糟,她好担心,扭曲的爱终将难逃破碎的命运。她尝试着,尝试着寻找问题的症结,可她心乱如麻,怎么理也理不清。她承认,他俩的爱曾被阴影笼罩。但她问心无愧,在灵魂的深处,她未曾动摇过。 现在呢?现在呢! 她再次踏上了心田上的自留地,自留地好像在膨胀。土壤肥沃了许多,那根本来已濒临夭折的“芦苇”,突然间被灌进了一股好嫩的浆。她怕,她怕自留地无度地扩张;她怕,她怕“芦苇”会长成大树,树影将遮住整个心田;她更怕,更怕他猛然闯进这片目前还算宁静的自留地。。。 西琴,西琴,西琴 蒋楠生发疯似地呼喊着,站在女生宿舍楼前。呼喊声,震耳欲聋,在宿舍区久久回荡。寝室里,白炽灯纷纷亮起。灯光和喊声一道,将夜空从沉睡中唤醒。 哈哈,快来看呀,有人疯啦! 唉,真是的,美美的一觉又被疯子给搅了。 缺德鬼,滚!滚到一边去发疯! 窗格子里爬出一只只圆乎乎的脑袋。讥笑声感叹声辱骂声,顿时混作一团。 彭西琴失声痛哭。 她好尴尬,好委屈,好沮丧。她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如此的地步。难道,这就是爱,这就是他崇尚的自然的爱?不错,爱得好自然哟!自然得随心所欲,自然得丧心病狂。结果呢,非得爱出个天翻地覆来不可! 我这是在干什么呀! 蒋楠生醒了。不知是西琴惊醒了他,还是他醒来后发现了西琴,反正他清楚地意识到,他又和西琴面对面地站在了一起。 他俩离开了宿舍区。为他俩送行的,是一道道鄙夷的目光。身后的白炽灯相继熄灭,夜空迅速沉寂下来。 他俩肩并肩地踏上了雪地。 深一脚,浅一脚,他俩在雪地里踏了好久,终于踏上了那条林荫道。 路,还是那条路,却被瑞雪覆盖了一层又一层;林荫已散,都怪寒冬吞噬了白桦叶。灰蒙蒙的天是那样的低沉,无情地遮住了云层外所有的光体,多亏白雪不用光源的恩赐,也能照亮周边的空际。雪片冰凌拼命缠着白桦枝,生怕寒冬对它们同样吝啬。 喜欢这里的景色吗?蒋楠生轻声打破夜寂。 很美,可惜这段路不好走。西琴喃喃道。 蒋楠生把脸转向西琴,说,今晚我是不是很失态?真的对不起。 西琴摇摇头,说,没什么。你不是一直崇尚自然么?你做的说的一切都很自然呀。真的,我看不出一点点修饰过的痕迹。 蒋楠生说,我是不是很自私,只顾自己的感爱? 西琴说,那也是无可指责的呀,爱本身就是种自私的东西。 蒋楠生还想再说点什么,西琴突然收住了脚步。 楠生,听我说,好吗? 西琴鼓足勇气,终于说出了她想说,又怕说,但已不能不说出的一段话。 我知道,你爱我。爱得很深,爱得很沉,爱得小心奕奕。你在乎我的感觉,因为你一直在细节中捕捉我对你的感情。现在你不用捕捉了,让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爱你,爱得虽然矜持,但很认真。自从那天,我俩一起踏上这条路,这种爱就没有动摇过。但你也应该知道,人言可畏。别人的闲言闲语,很难不在我心里产生一些苦衷,一些我也不情愿接受的苦衷。我原打算把苦衷留在心里,留在心里的一块自留地上,我会正视它,把握它,不让它伤及你我之间的爱。可是,你爱得太小心,太细腻,你渐渐揣摸出我的苦衷。于是你变了,变得越发小心奕奕,变得更加在乎我的感觉。你知道吗?我不想你改变自己,我爱的,是那个“虽不伟岸但很自信能攥取我心”的蒋楠生。看来你很难再做到像从前那样自信了,这可是让我痛心的现实呀。我不能怪你什么,因为你没有错。如果一定要论什么是非的话,错就错在我心里面不该萌芽苦衷。可是,我也是人呀,人都有思维。没错,你我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很自然,可是自然发生的事情照样折磨人。你不觉得咱俩爱得好辛苦。。。 西琴,别再说了。蒋楠生打断了西琴,我明白了。过去的事,权当是历史,好吗?一切都会改变的。恋爱了这么久,西琴头一回挑明苦衷。她的坦诚,让他感激。可面对她的苦衷,他又爱莫能助。他无法否认,他俩的确爱得很辛苦。他也必须承认,她有苦衷,不是错。他知道问题的症结。一切的一切,都归咎于自己这付该死的残废身材。 可是,这是一种他想纠正也无法彻底纠正的差错呀! 他尝试着纠正过。一年四季,他只穿皮鞋,因为皮鞋有跟。他常买皮鞋。他买皮鞋的时候,只注意跟的厚度。他平时省吃俭用,可省下来的钱呀,都花在皮鞋上了。他甚至痛恨鞋厂搞性别歧视,女鞋的跟一天比一天高,而男人的鞋跟呢,硬被他们人为地控制在四寸之内...... 唉...西琴叹了口气说,变,又是变。你的思维好像总在围着我的心态转。我好怕,怕你变得认不出自己了。楠生,难道你情愿变一辈子?我不想。我更不想往后的除夕夜都这样度过。我俩相逢在这条小道的林荫下,既然林荫已经消失了,就让我们的故事随它而去吧,我宁愿心内成灰。 在从酒醉中醒来的那刹那,蒋楠生就已经预感到今夜的结局。尽管如此,西琴的话还是震撼着他的心。可是,他已是疲惫不堪,实在找不到回天之力。 我要等,等待死灰复燃的那一天。蒋楠生说,像是生命垂危的人发出的人发出的最后一声悲鸣。 西琴鼻子一酸,哽咽着说,死灰复燃?唉,瞧这冰天雪地的哟。 ...... 这杯酒算我敬大家的啦!唉。。。史林举起酒杯叹了口气,说,有件事呀,我想得跟你们说了。怎么说呢,怎么说我也舍不得离开这个家呀。 史林要搬走了。他打算如期归国,迫在眉睫的是,购置两大件的钱还没有凑齐。经朋友介绍,他在一家中国饭馆找到一份打杂的工。工钱虽低,但管吃管住。他算过,两个月下来,两大件差不多就有着落了。 史林确实舍不得离开四人集体,这里再清贫再简陋,总归还有家的感觉。在剩下的日子里,和他一起生活的,将是一帮来自墨西哥的偷渡客。尽管他们像聋子像哑巴又是文盲,也没有工作许可,但他们几乎为零的身价,令饭馆老板们大发慈悲。于是,几乎每家饭馆都收养了一大批这样的廉价工仔。 除老墨之外,最被饭馆老板器重的,就数史林这样本份耐劳的大知识分子了。 史林的职称,疏菜打杂兼洗碗,在饭馆里属最低级。他整天都要打交道的,就是冰凉的水。在卑微的岗位上,史林干得相当出色。饭馆老板很少夸奖人,但一说起史林,这位老板总会赞不绝口。史林刮过的土豆,不沾一丁点皮,而在被刮下来的皮上,又很少看到肉。他摘好的青菜挑不出 黄叶,而在摘掉的黄叶中,从不见绿色。精心归精心,效率可不怠慢。从前两人的活,史林独自顶下,时间还常常有富裕。 史林美名远扬。才三天,已有四家饭馆来电求才。求才心切的饭馆老板们一致表示,愿出高薪聘请。高多少呢?百分之五,也就是每小时二十五分。小恩小惠,没能打动史林的心。他有他的伦理,是老板为他提供了了却心愿的机会,擅自离开帮助过你的人,那叫背信弃义。 那...那您就不回来哪?听史林说要走,蒋楠生显然有些伤感,又问,那边的人对您好吗? 好个屁!没等史林回话,张兵忿忿不平地插了进来,做饭馆老板的呀,找不到几个不缺德的。冬天冷得出奇,他们偏要在这时候抠暖气费。用不起暖气,也别开门呀!可他们又说了,不开门,那油烟往哪儿跑?当大厨当油锅当抓码的敢情好,人模人样往灶头前一站,浑身倒是被烤得暖烘烘的。洗碗打杂的人可就惨透了。他拉过史林的手,瞧,咱们史老师的手,就是被他们给害的。 张兵还是了解饭馆的。以前住外州的时候,他曾在饭馆里做过。可他实在经不住虐待,干了没几天,就打了退堂鼓。 史林憨厚地笑笑,哪能跟人家高级职称比呢?当打杂的嘛,就别穷讲究了。不就是点冻疮么?天一暖就消了。对了,我这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看你们。有件事我实在过意不去,公寓的租金得由你们三人分摊了。我们是不是都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人找房。 不用啦,陈国军冒失地说,反正...,我太太很快就要来了。 太太?这可是条令大伙儿吃惊的爆炸性新闻。 陈国军又说了,他很快就要当新郎了,新娘是个百里挑一的大美人。说着,还从钱包里掏出一张新娘的照片,蒋楠生接过一看,哇,好眼熟。难道...唉,中国人太多了,就算长得一模一样也不足为奇哟。不是吗?他对自己说,从前在路上在火车上,多少回有人把自己当成李月久,还捧着笔记本,死皮赖脸讨签名呢。 史林问,那你准备回国一趟? 陈国军说,不用,父亲已替我办妥了所有的手续。 张兵问,包括结婚? 陈国军说,当然。 张兵又问,新娘子很快能来美国吗? 陈国军说,没问题。我们编好了几十封书信。老美好糊弄,他们才看不出这是邮购婚姻呢。只要领馆的人不怀疑上假结婚,探亲签证就不难办。再说,我们确确实实是为了结婚而结婚嘛。 蒋楠生挠了挠头,没见面就结婚,这...合适吗? 他觉得不合适。尽管情感路上的坎坷,已让他完全接受了“先结婚后恋爱”的观点,但他认为夫妻结婚之后才见第一面,未免太复古了点。万一哪方存在什么让对方无法容忍的缺陷,甭说恋爱了,那婚姻有如何维持下去呢? 陈国军说,见过面了呀,相片一样嘛。反正各方咱俩都蛮般配的。 蒋楠生心想,但愿新娘也这么想。但愿她想嫁的是你陈国军,而不是这片花花绿绿的新奇世界。他没这么说,但问了句,新娘什么时候来美国? 陈国军说,最多不会超过两个月。 远水解不了近渴,蒋楠生和张兵心里同时犯嘀咕。每月三百元对他们来说,的确是一笔不轻的负担。 哎,好主意!张兵突然想起来了,他们研究组刚来了一位访问学者,正四下托人寻找临时住处。 张兵拿起电话,话筒在空中悬了片刻,又被搁了回去。 他才住不起呢...张兵叹息道,才拿那么点钱,还要接老婆孩子过来,能住上别人家的地下室就算不错啦。 说着这里,张兵突然激动起来,我们老板也真是的,拿学生不当人待。从前说奴隶主坏呢,我看呀,那些奴隶主不见得有他坏。 蒋楠生不以为然,说,少见多怪哟,见多了也就不怪了。世间哪有老板不剥削的,剥削水准都差不离。我算是看透了。他劝张兵息怒,也想告诉他一个事实,天下的乌雅没有一只是白色的,为老板好坏问题伤神,不值得。 张兵像是没听见蒋楠生所言似的,继续他的牢骚说,受洋人的气也就罢了,谁让我们跑到他们家门口来要饭吃呢。假洋鬼子的气呀,实在是难受。最可怕的是,和那些洋财主洋老板们相比,假洋鬼子心更狠。 张兵的老板是中国人,与汤成差不多同期来美。他从外州的一所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来到艾默大学做了一年多的助理研究员。这点平凡的经历本来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但他的运气实在不一般。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的老板在车祸中丧生。偌大的一个研究室总不能没有当家的吧,于是他自然过渡成为老板的接班人。这班接得真叫痛快,只见他摇身一变,便飞黄腾达,一下子就当上了终身副教授。不仅如此,他还继承了老板最宝贵的遗产,那便是十几号聪明过人却任劳任怨的华人学生和学者。 地位变了,层次变了,终身副教授的人更是变了。本份被甩在脑后。善良被驱逐出灵魂。说起话来,活像世界的总统。走起路来,眼睛里面只剩下天。 唯一不曾也无法改变的,是一身黄色的皮肤。 黄皮肤和高阶层在变质的状态下混合在一起,无机反应发生了,生成物便是这位终身副教授旗树一帜的处事哲学。只够勉强糊口的报酬,成了他仁慈的恩惠;美利坚签证,像是他对贫苦大众的悬赏;受他悬赏的同胞们,恰似划押过卖身契的奴隶。同胞们的时间,得任他支配;同胞们的劳动果实,归他垄断;稍有不从, 一道“取消你身份”的紧箍咒立刻套上同胞的头...... 两天前,张兵闷闷不乐地走进终身副教授的办公室。先前他已经找过他好几回,他总算露了面。 终身副教授正在算帐,觉得有人进来了,没抬头便问,找我干什么?他好像能从脚步声中听出来者是谁。 张兵说,我不服气。 终身副教授说,不服谁的气? 张兵说,史蒂夫。 史蒂夫也是终身副教授的学生,是研究室里为数不多的美国人之一。他和张兵几乎同时入校,可过的日子与张兵他们相比就大相庭径了。他整天吊儿郎当,东钻西窜,呆在办公室里的时间,恐怕还没有泡在吧里的多。 终身副教授说,有什么不服气的? 张兵说,史蒂夫凭什么在我的论文中加上他的名字? 说英文!终身副教授突然急了,记住,如果你再在我面前说一个字中文,我将立即中止我们的对话。 在语言的问题上,终身副教授的确做到了以身作则,起码在他当终身副教授期间,好像谁也没有听他说过一个中文字。不过张兵替老板遗憾,好端端的洋文,到他嘴里全都变了味,怎么听怎么像是羊肉串摊上的京油子学说维吾尔话。 听得惯也好,听不惯也罢,老板的话跟圣旨子没啥两样。张兵只好把最后那段话翻成了英语,并补充说,加就加吧,居然还加到了我前面。 终身副教授终于抬起了头。头还是低着的好。脸上阴森森的,让人看了倒味口。他冷笑着说,就为这事不服气呀?老实告诉你吧,那是我的指示。和你们这帮人比,史蒂夫为你这篇论文作的贡献就是大。 张兵一下子没辙了。可是他越想越窝火,那明明是自己整整一学期的心血呀!心血难道还得与别人分享?好歹他要理论一番。 贡献?张兵反问道,史蒂夫只是帮着改了几处错别字,那也叫贡献? 阴森森的脸一下子拉得好长。终身副教授提高嗓门说,那叫。。。定稿!没有史蒂夫定稿,你们那种憋脚的论文也好意思拿出来发表?别不自量力了。好啦,该话题到此为止。史蒂夫告诉我,你昨天没来上班,我问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好家伙,终身副教授一句话,一下子就把张兵从原告推上了被告席。 史蒂夫说?张兵心想,史蒂夫跟你一样,放假以后就很少在办公室露过面。他来过的那两回,倒是呆了大半天,可是在那大半天里面呀,只做了一件事。想知道那是件什么事吗?告诉你吧,是花你的钱,给在外州旅行的女朋友打电话。我知道,告诉你这些,你也不会介意的,以前他敢花你几百元狂打色情电话,你也只是在会上点到为止,说什么每分钟三四元的电话最好不要打,以前谁打过,既往不咎,但希望今后别再发生。你很聪明,一下子就猜出那些电话全是史蒂夫打的。不错,只有他有动机有条件。不是吗?我们这些人连普通的话还对不全呢,理解不了那种黄色的语言。再说,那种电话我们敢打吗?要是打了,你不把帐单摔在我们脸上再按十倍罚款才怪呢。进校的第一天,我用这部电话和太太通了五分钟的话,告诉她三十多个小时的灰狗差点没把我给坐垮。我都向你坦白了,你还一个劲地追在屁股后面训斥,说什么占便宜是不讲道德的表现,不讲道德的人在文明社会站不住脚,等等。我付了那一块钱话费,你说不行,不罚的话教训不深。我又给了你四块,你才肯高抬贵手...... 哑了?终身副教授又发话了,做贼心虚了吧。别以为我不在,你们就可以胡作非为。 张兵坦白说,昨天我病了。 终身副教授冷冷地,病了?病了为什么不请假? 张兵小声说,学校不是放假了吗? 终身副教授瞪圆了眼睛,厉声道,我说放假了吗? ...... 张兵的故事讲完了,在场的人心里都不好受。 史林喝了一口酒,劝道,可悲呀可悲!不过张兵,也别生气了。还是多想想老板的好处吧,也许这样会好过些。比如,他为你提供了读书的机会,再比如,他毕竟是位小有成就的科学家。 张兵猛地放下手中的酒杯上,说,什么鬼科学家,他自己出过成果吗?还不是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 踩着肩膀往上爬?这话触动了蒋楠生的每一根神经。他踩过别人的肩膀。他踩的,是先生的肩膀。更准确地说,是先生让他踩着自己的肩膀捡回了一条命。 先生也是教授。虽然这个教授没有哪个响当当的“终生”前缀,但是先生实实在在当了一辈子的教授。当了一辈教授的先生和张兵的这位终生副教授老板一点也不一样。 ...... 青藏高原。 城墙山,距离蒋楠生他们的营地大约有二十公里。顾名思义,城墙便是陡峻的代名词。据前人考证,这座山上地层完整,露头新鲜,是一条十分理想的采样剖面。 先生和蒋楠生带着助手小曹,一大早就来到了山脚下。山不高,拨差也就两百米左右,但很陡,远望过去几乎看不出坡的形状。 这山可怎么个爬法哟...离山脚还有段路呢,蒋楠生的双脚已像被上了镣似的,迈不开了。 先生拍拍蒋楠生的肩,憨笑道,走,千万别怕,古人说得好,车到山前还必有路呢。 走近一看,确实有路。那路便是由岩层露头构成的节节台阶。台阶连在一起像是光秃秃的梯田。梯面非常狭窄,梯面之间的落差却十分陡峭。蒋楠生看在眼里,毛在心里。即使是赤手空拳,他也不敢肯定自己有爬到山顶的能力和勇气,何况身上背着的,全是些钻机水箱之类的笨家伙。 见蒋楠生一付惶然的样子,先生连忙安慰说,这座山呀,其实不算险,起码悬崖当中到处都是落脚的地方。瞧那块石板多宽呀,爬累了,还可以坐在上面歇歇脚。先生年轻的时候参加过登山队。想到有登山队员相伴,蒋楠生倒是感到轻松了许多。 无论蒋楠生怎么推辞,先生还是执意从蒋楠生身上接过了几乎所有的行囊。蒋楠生紧跟着先生,终于跨上了第一级台阶。先生登山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年过花甲的老人。而蒋楠生呢,却像个刚学走路的小孩,步履蹒跚。八九节台阶下来,蒋楠生已是精疲力竭,不得不停了下来。转身回望山脚,他感到一阵眩晕,一个踉跄,身体眼瞅着失去了平衡。先生急了,一把抓住他身上那件厚实地质服的领口,直嚷嚷,口诀!口诀!蒋楠生定定神,捂着胸口朗诵起来,往上瞅,不回头,恐惧危机统统甩身后...... 太阳从东方走到了当空,又朝着西边缓缓地沉了下去。他们总算熬到了山顶。躺在山梁上,长长地吁上一口气,拥抱蔚蓝的天,回望来时走过的路,再看看眼前那几大包样品,蒋楠生心里充满了征服感。 该是下山的时候了,如何下山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城墙山的背面是一片斜坡,斜坡的倾角也就二十来度。斜坡上的岩石已严重风化,留下厚厚的一层沙质土壤。这就是为什么当年地调队填图时,把陡峭的这边划定为标准剖面。沿着斜坡下山,本来是件非常容易的事。可是,送他们来野外的那辆“二一二”吉普,正等候在城墙后面的一座山脚下。 蒋楠生主张沿斜坡下山,他已没有太多勇气和悬崖抗衡了。 先生翻出地形图一看,马上摇头说,不行,山区不比城里。这么走下去,至少得走四五个小时才能绕到停车的地方。 蒋楠生挠挠头,说,那是不行。远路本来就没轻担,何况咱们这担子已经够重的了。唉,怎么就没想到让司机把车开到山这边来等我们呢?看来咱们只好原路返回了。 先生皱起了眉头,照原路返回也不太现实。背着几百磅的包袱下这种山,老实话,我也没有太大的把握。 那怎么办?蒋楠生嘀咕着,要是我们能变熊多好,打几个滚就下去了。 先生瞪了蒋楠生一眼,说,变熊,还变鸟呢。都什么时候了,亏你想得出来。说正经的吧,看来我们只好兵分两路了。小曹,麻烦你带着东西从这边下坡等着,楠生和我一起沿原路下山,然后带车过来接你。 就这样,先生领着蒋楠生踏上了下“城墙”的路,随身只带了锤子罗盘和水壶这三件宝。 上山容易下山难。他俩走了没多远,便尝尽了这句话的苦头。上山的时候,蒋楠生一直默诵着先生教的登山口诀,往上看不回头,恐惧感确实被甩在了身后。这会儿倒好,路在下面,不往下看走不了。可是,站在二十层楼高的地方悬空往下张望,那感觉实在是种煎熬,甭说头晕目眩了,五脏六肺都被提到了手上。 沿着台阶往下走,更难。台阶的表面并没有多大的宽度,而上下级台阶之间的垂向距离却大多在两米以上,因此,每跨出每一步之前,都必须观察斟酌一番,只有在下节台阶的宽度允许他们在冲向悬崖之前收住脚的前提下,跳下去才不会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运动学中的惯性机制,这会儿成了他们必须制服的天敌。 走下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处足有三米宽的平台。如此宽的平台,酷似一张悬在半空的天然石凳,在这座城墙山上恐怕是独一无二的了。师徒俩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盘腿打坐到石凳上。石凳带给他们一种似乎是久违了的安全感,师徒俩不约而同拧开水壶,一口气美滋滋地灌了几大口。超负荷运作了一整天,先生的体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蒋楠生呢,从清早开始,一直就没有轻松过。 师徒俩拉起了家常。先生问蒋楠生,什么时候成家。 蒋楠生一边搪塞说不知道,一边思考起一连串与此相关的问题来。就在进藏前不久,他和西琴的恋情经历了一段走出低谷,跨越巅峰的过程。下一步该商讨的,恐怕就是婚嫁之事了。掰开指头算算,天各一方的日子,又过去了一个月。西琴先期去了南方,按照部里的要求,她必须在基层接受一年的锻炼。自从她离开北京那天起,他俩就失去联系。地质郎的日子,有 时真不好过,这不,一头钻进山沟,亲人情人的音讯全都没有了。 这会儿,他想念西琴。“要是世界上只有咱俩该多好”。。。。西琴以前常说的这句话,回荡在他的耳边。他多么希望西琴此刻就在身边,和自己携手在悬崖中央,与这美丽却险恶的自然抗衡。他坚信,一旦西琴出现在眼前,这片恐怖的深山会立即变成爱的宫殿。这不,远处色彩斑斓的群峰,酷似镶龙嵌凤的金壁。晚霞映红的天空,恰是殿堂上的琉璃椽檐。顽强地钻出石缝的骆驼草哟,谁敢说它们不是一束束虽不华丽却永不凋零的花? 蒋楠生激动了,忽然从石凳上站起,朝着天边高喊,哎...爱...! 他听到了回音。 他在回音中走进了梦幻。 梦幻中他对西琴说,请告诉我,我听到的,是你对我心灵呼唤的回音。没错,我看见了,看见你正展翅翱翔,朝这边飞来。。。我用脚下的石英,为你做了只硕大的婚戒,那可是这世界最原始最朴实的钻石,虽不见珠光宝气,却是沉甸甸的。我摘下最绿最绿的一束骆驼草,献给你。你闻了许久,如痴如醉。突然你说,好香!我向你求婚,你却故意把嘴闭得紧紧的。脸憋红了,眼睛说的话更亲切。我听到了,你在说,那还用求吗。于是,我们就在这座宫殿里安了家...... 哎,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早点上路吧。先生轻轻地推了蒋楠生一把,梦幻即刻跌入了悬崖。 路,路在何方?几乎是在同时,师徒俩人发现,他们钻进了一条死胡同。原来,大小两位科学家在用科学为生命指路的同时,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在他们的思维中,谁也没有考虑过下层台阶和再下层台阶之间的几何关系。 先生叹息道,人的目光怎么会这么短浅呢? 蒋楠生环顾四周,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三米平台往两侧渐渐消失,水平移动终究是走投无路。往下看,足有三米的落差下面,是一节比脚掌宽不了多少的台阶。惯性理论说,跳下去,双脚一定不会停在台阶上。向上瞧瞧呢,是一堵差不多有四米高的岩墙。。。。。。 先生眉头紧锁,双手交叉在背后,一连在原地转了七八圈。他和蒋楠生一样,一筹莫展。 两代人面带绝望的神情坐回石凳,他们的脑海里只剩下三个字,怎么办。 先生又站了起来,左右移动了好几个来回。他希望奇迹发生,结果自然是枉费心机。渐渐地,先生的心事变得比脚下的山还要重。他冥思苦想,三十年前在登山队时用过的绝招,在他脑海里一一走过。然而,那些招法再绝,在这里也派不上用场。本来嘛,徒手登山,有的时候和登天一样难。 蒋楠生出招了,要不,咱们索性躺下来睡上一觉,小曹他们迟早会来救咱们的。 先生摇摇头,再等他们找到这地方呀,恐怕只有收尸的事可做了。蒋楠生想也是,就算他俩还有两口气,伙伴们来了,除了站在山脚,像在动物园里观猴山似的,眼巴巴地瞅着两条吊死鬼渐渐死去,还能做些别的什么呢? 晚霞渐渐消失,转眼间群峰被巨大的黑暗笼罩下来,远外传来一阵阵怪叫声。 先生说,那是狼嚎。 蒋楠生问先生,这边的山这么荒,狼靠什么为生呢? 先生说,强者自然可以生存。山再荒,也少不了羊群野狗之类的动物,狼是饿不死的。 蒋楠生又问,那人与狼相比,谁更强呢? 先生说,说不准。 想到自己可能会成为狼的猎物,蒋楠生不禁毛骨悚然。他偷偷瞟了先生一眼,先生可比自己镇静多了。他好想骂自己一通没出息,可是,狼嚎声好像越来越近了。 先生突然站了起来,说,看来咱们得走回头路。 蒋楠生朝上望了望,上面是星光点点的半边天空和一堵城墙。 先生说,试试看楠生,踩住我的肩,再使点劲,或许你可以爬回到上边的那层台阶。 蒋楠生想了想,说,这不成,即使我爬上去了,你又怎么办呢? 先生说,没什么成不成的。先甭管我了。都到这节骨眼上了,出去一个算一个。再说,你出去了,就可以和小曹他们一块来救我呀。 蒋楠生苦笑道,我出去了又有什么用哟,还不是在山脚下添个看猴的人。 先生用手撑住岩墙,缓缓地蹲了下去。蒋楠生的心随之揪了起来,好痛。星光下,他看到了一付宽实的肩膀,他知道,这付肩膀正为自己创造生还的机会。 见蒋楠生没有动弹,先生转过头来,郑重地对他命令道,事不宜迟,快上! 蒋楠生拉了先生一把,说,要试也行,你踩着我的肩试。过不多久,这边就会很冷的,我至少比你年轻,碰上寒气,可以比你多活几个小时。 先生说,既然咱们说到生死的事了,那我就讲个简单的道理给你听吧。现在别的什么都甭说了,就算咱们是生死之交的朋友,分享两个生命的总和。这总和差不多有七十年吧。要是咱们一起活着出去了,我们拥有的生命会是七十年。如果我一个人出去,那总和只剩下二十年。而你一个人出去呢,至少还会有五十年。我们都不傻,在二十,五十和七十中间,当然应该首先选择七十,然后五十,最后才是二十呀。 蒋楠生有些动摇了。他知道,逃得出这道虎口不见得就能脱离深渊,之后途中还不知道会碰上多少个死胡同,与其让先生在黑暗中闯荡,还不如让他留在暂时还算安全的平台上守候。如果自己能活着出去,千方百计也要搬来救兵。离这里四十公里处,就是柴达木盆地里的明珠大柴旦。 蒋楠生脱下了地质服,放到先生身边。地质服质地厚实,多少能为先生卸点寒。他又脱下自己脚上袜子,悄悄地塞进先生的口袋。寒流到来的时候,袜子当手套用总比没有的强。 蒋楠生踩上了先生的肩膀,先生哼了一声,摇晃着站了起来,蒋楠生的脑顶离上面那级台阶越来越近了。 先生仰仰头,急切地问道,够着了吗?听蒋楠生说没有,马上吃力地踮了踮双脚,挺了挺已无法拉直的腰杆。 这回够到了吗?先生又问。 蒋楠生有些灰心地回答道,还没有。 差多少? 就几公分吧。 蒋楠生无可奈何地从先生的肩上跳了下来。先生趴到地上,从平台的边缘敲下一块几公分厚的石头。先生将石头垫到自己脚下,让蒋楠生再试一次。 石头与石头之间的摩擦力实在太小,先生刚刚起身,石块便从他脚下滑开。只见它像一颗出膛的子弹,一溜烟地飞进了山涧。蒋楠生和先生重叠在一起,卧倒在平台上。要不是先生的脚被平台上的一处棱角给绊住了,他俩一定会随石头而去,成为空中飞人。 先生坐了起来,随手从地上捡起了一颗牙,笑道,嘿,总算呆腻了,也该掉啦。还是掉下来的好,省得拔了。 蒋楠生突然闻到一股血腥气,赶紧问先生哪儿摔破了。 先生指了指腿,说,还麻布做的呢,这么不经磨。蒋楠生贴近一看,先生的两只膝盖处血肉模糊。 先生问,你呢?没摔着吧? 蒋楠生摸了摸脑门,打趣地说,我呀,比你强多了。身上的东西不仅一样没少,这儿还多出块肉来呢。 蒋楠生撕下地质服的袖管,打算为先生包扎伤口,却被先生一把推开了。先生说,别替我娇气啦,都这么大人了。想当初我们在五千米的山上迷了路,差点没被大雪给埋了,腿上的肉冻烂了好几块,那种罪都顶得住,擦破点皮算什么。别包了,还是透点气好。不信你看着,这伤口呀,保准赶在我们走出山沟之前,先结痂。 一阵寒风袭来,先生接连打了好几个寒颤。蒋楠生一连串地打着喷嚏,转眼间喷出来的气流好像全都 变成了霜气。既然上天无门,只好往下想辙了。师徒俩人都清楚意识到,耗在山腰上绝对不是办法。 往下的路只有一种走法,那便是硬着头皮往下跳。两人都明白,如果一个人能够成功跳下这道三米悬崖,另一个人生命就没有什么悬念了。两人也都明白,先行者将要冒九死一生的风险。 师徒俩人正为谁先下的问题争论不休时,先生突然冒出了一句话让蒋楠生懊恼不已。先生说,别跟我争了,我比你高十好几公分呢。这个时候呀,人越高,保险系数就越大。蒋楠生恨哟,恨自己这付不争气的身材。这块由来已久的心病,曾让他在情感的道路上茫然不知所措,这会儿呢,又让他在生命的十字街头为生存的概率叹息。 没等蒋楠生执拗,先生已开始做下行的准备。他把随身的物品拢成一团,抛下山去,又掏出一张手纸,刷刷地写下了几行字。借着星光,蒋楠生依稀可以看见那几行字是这样写的,老伴,请别怪我不辞而别,姐姐就托付给你了,好好照顾她,她这辈子过得实在不容易......蒋楠生热泪盈眶了,先生所为,让他感受到人性的伟大。他清楚地意识到,几分钟前,先生坚持让自己踩着他的双肩往上爬,那是把生存的希望送给他。此刻,他又将死亡的可能留给了自己...... 慢!就在先生转身的当儿,蒋楠生惊呼一声,先生一怔,下意识地收住了腿脚,问,有辙啦? 是的,我看到人了。蒋楠生模仿先生昨天用过的腔调说。昨天下午的时候,“二一二”在戈壁的大风中迷了路,不知不觉地钻进了一滩沙坑。几条汉子使出吃奶的力气推了老半天,也没奏效,“二一二”轱悠来轱悠去呀,就是轱悠不出那个坑。就在大家手足无措的时候,先生冷不防地说了一句话,嘿嘿,有办法了,我看到人了。原来,他说的人呀,是人身上的那层伪装。于是,四个人脱下身上的全部衣服铺到轱辘周围,“二一二”真还呼嗤呼嗤地爬了出来...... 先生不解,说,人?不就咱俩嘛,可是咱俩已是走投无路了呀。 蒋楠生笑道,我看到人身上的伪装了,还有....... 裤腰带!先生几乎是吼了出来。 两代人会意地笑了。先生笑得天真而慈祥,蒋楠生呢,则笑出了两行止不住的热泪。 宽松的地质裤在失去束缚后,再也不愿滞留腰间。两代人几乎裸露着下肢,矗立在悬崖间。冰凝的风,再次向他们袭来,他们丝毫没有感觉到寒流的威慑。远处的狼嚎声时隐时现,像是为他们奏响段段欢悦的乐曲。夜幕笼罩着群峰,只有数得过来的几颗星仍在眨巴着眼睛,他们眼前的路却被亢奋映得通亮...... 先生终于用他的双肩,将蒋楠生扛出了危难。 当师徒二人跋涉到山脚的时候,已近拂晓时分。两代人抱成一团。止不住的泪,从老少两个男人的眼窝里哗哗涌出。他俩歇斯底里地狂叫着,一直叫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我们没有死! ...... 唉,张兵叹了口气,像是在对自己说,机会...也就剩下这机会了,但愿这机会害不死人。 ...... 平安夜的晚宴,就这样在沉闷中收场了。夜间白玉打来电话,这才为蒋楠生糟糕透了的心情带来一点慰藉。 白玉说,咱们的孩子呱呱坠地了,是个可爱的千金。 白玉让蒋楠生为孩子起个名字。 就叫“鸣岸”吧。蒋楠生脱口而出。孩子的名字,他早就想好了。这两个字虽然听起来有些别扭,但能表达他的心态。从明到暗,这是他走过的路。哀鸣于大洋彼岸,因为那边是他的故土。 不好听....白玉思忖片刻,说,叫岸鸣吧,对,还是叫岸鸣好。一来听着顺耳,二来乐观些。今夜暗,来年明,一年会比一年强。 白玉比他开明。小岸鸣就这样诞生了。 ...... 轻松的日子没过几天,新学期又开始了。 别瞧吉达破,活得还蛮潇洒的呢,就是司机脚下的那个洞,又扩大了一圈。这不,年底的时候,它帮助蒋楠生基本还清了债务,新学期伊始,它又开始为拉伯特效劳了。 拉伯特神通广大,竟然有本事替蒋楠生找到一份助教的工作。这样,那笔助研资金就可以另派用场了。难以置信吧,像蒋楠生这种仍处于半哑巴状态的外国人,照样有资格当助教。不过,当助教也不是完全没有条件的,蒋楠生必须一边助教,一边接受语言培训,为期一学期。艾默大学校园很大很散,语言学院坐落在主校区外的一片森林里,和蒋楠生家和实验室相距至少五公里。 英语培训每周四小时,被安排在两个下午。培训老师是一位日本人的后裔,说起话来却带着一口阴阳顿措的英国腔。 按照惯例,培训第一天,老师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排座位。排座位的原则很简单,说同一种母语的人不可以坐在一起。当老师说“说中文的人请举手”的时候,五十个人当中,只有三双手没有举起手来。 安静!不对,不能安静。不......,还是要安静。 老师乱了方寸,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口语课当然安静不了,可是,不安静的时候呀,她又听不明白下面叽叽喳喳地都说了些什么。中国人在一起爱讲家乡话,那是人之常情。像蒋楠生这样的中国人,那就更得讲中文了,许多时候旁人说别的话他听不懂,总得请邻座的同学给解释解释吧。 老师不得不提醒说,请注意,现在的官方语言为英语。听老师这么一说呀,教室里倒是鸦雀无声了两分钟。可是那之后的官方语言究竟是什么,就不是老师能做得了主的事情了。 第二节课,老师找了一间特别大的教室。不忘乡音的中国同学们,被插秧似的稀稀落落地栽在了教室里。这一招果真灵验,普通话彻底地消失了。可是气氛一下子沉闷了好多,蒋楠生顿时产生了一种受折磨受摧残的感觉。 老师说,怎么会这么安静呀?你们不愿意说,是吧?好,我非要你们说不可。今天上课的内容是自我介绍,每人五分钟。 下课后,一位女生连赶几步,匆匆追上蒋楠生,说,能告诉我你的中文名字怎么写吗? 蒋楠生愣愣地望着对方,心想,中文名字怎么写有考究吗?他知道她叫金蓓,是化工系的新生。金蓓算得上是有点魅力的女孩,所以他在课堂上倒是多注意过她两眼。 金蓓说,我从前认识一个人,和你长得很像,名字听着也一样。 蒋楠生更糊涂了,心想,她一定是认错人了吧。他可以肯定,他不认识她。但出于礼貌,他还是把蒋楠生这三个字一一说了出来。 金蓓又问,你是不是在东方工院读的大学?她的目光突然强烈起来,让蒋楠生的脸上感到一阵灼烫。 蒋楠生瞪大了眼睛,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金蓓说,记得你曾经救过一个女生吗? 蒋楠生点头说,嗯,好像有那么回事。 他当然不会忘记那件事。 大学校园。 问题出就出在厕所上。当年权威们做决策时,大概没有预料到,他们的迁厕方案有一点不周之处,那就是会给女生夜间入厕造成不便和不安。问题其实很现实,蒋楠生进校第一天,就意识到了它的严重性。他曾和同伙们交流过自己的担忧,却遭到伙伴们嘲讽,大家都说他是杞人忧天。 紧挨蒋楠生所在一号楼的,是八号女生楼,因此,座落在这两栋楼前的露天厕所,两侧都刷有“女”的字样。深夜里,女生们不得不光顾这里时,一般会结伴而行。一来减轻些寂寞,更重要的,是可以相互壮胆。可是,孤僻的女性大有人在,孤僻的人就很难找伴陪厕了。这类女性虽然意志普遍坚强些,却也 坚强不到可以憋着不解手的程度。于是,紧急状况一旦在夜间发生,她们就不得不振作点冒险精神了。 周末,夜深人静。天上不见一丝白云,但不知为什么,星星也出奇的稀疏。顽固的秋呆子,散发出湿热的气息,传染给人强烈的郁闷感觉。 小伙子们无法入睡,只好靠吹牛来清磨难熬的时光,直到每张眼皮都打起架来,喧闹了一天的寝室才平静下来。 蒋楠生打起呼噜,呼噜声像雷鸣一般。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像是黄色又像是粉红色的梦。他梦见自己交上了桃花运,一种跌宕起伏稀奇苦怪的桃花运。桃花运中的女人纤细柔弱,勾魂诱魄,让即使是发育不健全的男人见了,也难免产生赴汤蹈火式的冲动。 他和她邂逅在魔鬼的爪牙间。 他是去拯救她的,结果身陷囹圄。 他和她一起呼救。他的喊声比她更凄惨。 魔鬼说,小姐,你走吧,我放你一马,感谢你为我诱来了美餐。 她离开了魔掌。临走前,她对他说,你真的让我感动。我爱你,假如你能活下来的话。 原来,那爱是有条件的。 他拼命地挣扎,为了爱,为了那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的爱...... 抓流氓!抓流氓! 刺耳的尖叫声,搅散了蒋楠生的桃花梦。朦胧之中,他清楚地意识到令他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于是他不假思索,腾地翻身下床,一把操起门后的扁担,夜游症突发似的,朝着厕所的方向狂奔过去。 嗵嗵的脚步声,离厕所越来越近。蒋楠生突然看到一只高大的黑影,从厕所里面窜了出来。黑影的双手提着裤腰,黑影的双腿像在和兔子赛跑。 蒋楠生运足了全身的力气,冲黑影紧追过去。眼看就要追上了,黑影突然停了下来。 扁担落到了黑影手中。刹时间,蒋楠生眼前火冒金星。他晃晃脑袋,强迫自己定下神来,发现黑影正手举扁担,在自己的双腿上左右开弓。 文弱书生终不敌亡命徒,招架之功连同还手之力,在麻木状态下丧失殆尽了。 黑影显然不想致他于死地,但他必须扫除自己逃跑路上的障碍。蒋楠生趴在地上, 双腿动弹不得。他一拳砸在地上,鲜血即刻从指缝里渗了出来。他恨自己无能,他多么希望能当上一回孤胆英雄呀。 抓流氓,抓流氓...蒋楠生呼喊起来,声音比先前姑娘发出的响量得多。 义愤填膺的人群陆续涌出, 将黑影团团围住。一阵雨点般的拳打脚踢之后,黑影终于躺在了血泊中。 保卫科长闻讯赶来,冲天鸣枪示警。人群被驱散了,奄奄一息的黑影被带离了现场。 人群中,面面相觑。他们好像是在为同样的问题寻找答案,这场带有血腥味的“战争”,为的到底是什么呢? 人群中的目光,终于集中到了蒋楠生的身上。这会儿,他正躺在地上呻呤。 班长神色紧张地推开人群,走到蒋楠生身边,问,那小子干嘛要和你过意不去呢?你没惹他吧? 蒋楠生微微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你看我是惹事生非人吗?快...快去厕所看看...那个女生有没有事,真希望她没被糟踏。 遗憾的是,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蒋楠生一阵心凉,他好想听到一声谢辞,甚至他还朦朦胧胧地希望过,英雄救美,没准能救出段罗曼蒂克来。 一只乌鸦从头顶飞过,呱呱地留下一串一点也不悦耳的叫声。 什么英雄救美,你这叫乘人之危呀。。。望着渐渐散去的人群,摸摸自己正在复苏的双腿,刚刚萌生的那点意念,令蒋楠生羞愧不已。他想通了,黄花闺女家,碰到这档子的倒霉事,谁也不会站出来当众宣布,我被流氓强暴啦。 经医院诊断,流氓着实受了重创。这么说吧,那条小命是拣来的。三十七处内出血,六根肋骨断裂,最严重的,还是双腿粉碎性骨折,往后他恐怕再也站不起来了。 蒋楠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流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相信,他不是人。 事情并未到此结束。黑影幽魂不散,理直气壮地向学校提出抗议。鉴于社会的压力,学校只好重新对事件进行进一步调查。 蒋楠生被叫到了保卫科,黑影也在场,斜眉挤眼地躺在一付土制担架上。 科长问蒋楠生,你认识受害人吗? 不认识。蒋楠生指指黑影,说,他被抓住的时候,受害人已经不在现场了。 科长问黑影,说实话,你倒底有没有干,或者是想干那混帐事? 黑影赌咒发誓说,谁想干了谁就不是人。 科长又问,那你深更半夜的闯到我们校园来做什么? 黑影腾地坐了起来,说,你们城里人讲话就是不中听。什么叫闯?笑话,我闯你家去了吗?俺当农民的,就不兴到粪坑里掏点肥?不让掏,下次不去就是了。不就是屎嘛,啥好宝贝的。 科长问不下去了。校园墙外就是农田,农民钻墙过来偷肥的事,以前时有发生。黑影挨揍的那天,有人在厕所附近发现一只粪蒌。黑影所陈述的,显然可以自圆其说,动机目的,前因后果,等等,实在找不出什么破绽来。 学校将事件定性为误会伤害斗殴,黑影一下子变成了受害人。考虑到众犯难责,究竟是谁的拳谁的脚,打断了受害人身上的哪一根肋骨,实在无法辨分,因此所有参与斗殴者,除被课以笼统的校纪校规教育外,一律免受处罚。蒋楠生呢?事实上他是肇事者,本来应该重罚的,但考虑到他的挑衅行为,并未对受害人造成直接伤害,因此从轻处理。 蒋楠生找到政治指导员,把检讨书递了上去。 指导员爽快地说,认识到错误就是好同学,放心吧,我们不会揪住小辫子不放的。 蒋楠生说,那我的伤呢,总得有个说法吧。 指导员说,得过且过吧,深究下去对你没好处。你说他伤害你了,没错,可是他说那是正当防卫呀。要是要刨根究底的话...,别忘了,那根扁担是你的。 公正吗?也许不。可是蒋楠生不得不承认处理结果的合理性。世上的事本来就是如此,合理的不见得多公正,而公正的呢,也不见得都合理。 也许,一切都怪那场梦;也许,一切都是梦。 ...... 那不是梦。 金蓓怯怯地做了个鬼脸,轻声说,要是我现在告诉你,那个女生就是我,你不至于被吓跑吧? 是嘛...蒋楠生没被吓着,倒是着实吃了一惊。这世界真小啊,小得只有校园这么大。年轮滚滚,三千六百五十个昼夜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 没想到你跑到这里来替我平反了。。。蒋楠生笑道,又问,别来无恙吧?他已完全平静下来,像故友重逢似的和金蓓拉起了家常。 金蓓还在道歉,说,那夜的事发生之后,我心里矛盾极了。先是觉得那种事见不得人,后来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打算找你当面致谢,可是一想到我让你背了黑锅,又无地自容了,一下子就失去见你的勇气。我好没出息,死要面子,你恨死我了,是吧? 蒋楠生说,有啥好恨的哟,要是连那点事也想不开,我恐怕活不到今天。 金蓓终于转开了话题,说,彭西琴呢?你们该结婚了吧? 蒋楠生支吾道,嗯,我们都结婚了。 金蓓说,那她和你一起来美了吗?我认识西琴的,当时我俩的寝室离得不远。 蒋楠生说,她来了,不过不是和我一起来的。和我一起来,她老公也得愿意呀。 啊。。。金蓓吃了一惊,说,什么,你俩没结婚? 蒋楠生说,结了,都结了。她嫁给了她中学的同学,我呢,娶了孩子她妈。 金蓓说 ,怎么会呢,当年你们不是玩得挺火的吗? 蒋楠生说,火?火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来得快,去得更快。你呢? 金蓓说,结过,又离了。不晓得是哪个嚼舌头的,在我先生面前说我被糟塌过,他受不了。 蒋楠生说,那件事不是没人知道吗? 金蓓说,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我宿舍里的那帮女生早就猜着了。 蒋楠生说,你为什么不向他解释解释解释呢? 金蓓叹口气,说,他要是听我解释就好了。他说我欺骗他,对他不忠。从他听到传闻的当天起,就一直把离婚两个字挂在嘴边。你说,那日子还怎么过? 蒋楠生很遗憾地说,为一点小事,就离了,多可惜呀。 金蓓笑笑,说,小事?中国男人有几个会把贞操当成小事哟。老实说,离了也好,不离我也不会想到出国。他做生意,挣很多钱,我要什么他都能满足,那种花天酒地的日子我也过腻了,还是自己出来闯荡闯荡的好。 蒋楠生抬腕看了看表,说,我得走了。他得赶回去腾房。陈国军的新娘突然决定提早动身,弄得三条汉子措手不及。这不,洞房还没有开始准备呢。 金蓓掏出纸笔,把电话留给了蒋楠生,说,和我联系,算咱们有缘。 蒋楠生说,有事找我,我有车! 洞房还像那么回事,虽然不算排场,却是喜气洋洋。小伙子们为迎接新娘的到来,着实下了一番功夫。迎亲是件大事,当然怠慢不得,尽管每个人的手头都不宽裕,但因地制宜的招法个个都能想出一箩筐。 陈国军激动得紧张起来,提出了一连串的旁人实在无法回答的问题。什么见了新娘该说什么,什么如果新娘不说什么该怎么办,什么见到新娘后该走过去还是冲上去,什么要是新娘看起来比他高很多该怎么办,什么要是新娘要买八大件该怎么办,什么要不要替新娘准备点安眠药....等等,好像这世界上将要发生头一回娶媳妇的事儿似的。 蒋楠生打趣道,还安眼药呢,我看呀,要准备就准备点兴奋剂吧。你从为人家都和你一样没出息,想着媳妇就睡不着觉? 张兵说,我看最好还是为新娘准备一块盖头布。拜完天地进洞房,然后掀起盖头来,然后...其它什么麻烦都省了。 ...... 国军,我们终于见面了! 是新娘娇嗔的声音。风尘仆仆的新娘刚步出海关的大门,一眼便看见了张兵。张兵的手上举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三个特别醒目的大字,陈丽丽。 新娘朝着张兵径直奔了过来。 陈国军手捧鲜花,朝着新娘出现的方向扑了过去。新娘稍一躲闪,刚好和陈国军擦肩而过。他扑了个空。 蒋楠生随即按下快门,记录下这历史性的时刻。就在他的视线移开取景框中的那霎那,只听“叭哒”一声,手里的相机掉在了地上。 陈... 蒋楠生的神情在诧异上定住了格。 蒋... 诧异的神情随即传递到了新娘的脸上。 哦,陈丽丽,久仰大名,欢迎欢迎。 蒋楠生很快掩饰起自己的失态,并冲新娘使了个眼色,然后弯腰捡起地上的相机,笑容满面地和新娘寒喧起来。 是蒋楠生吧,多次听国军提起你。幸会幸会。新娘心领神会,马上恢复了自如。她向蒋楠生伸出一只秀美的手。 两个人的手握在了一起,好紧...... 都怪陈国军没出息,偏要两个伙伴陪他去机场迎亲。带上蒋楠生算情有可原,吉达走到那,他没法不跟到那。 张兵呢? 张兵倒是心甘情愿的。他认为,公寓里平常最缺的就是女人气,能住进来一位妙龄女郎,那叫天赐良缘,管她是谁的老婆呢。他还指望着弟妹能做几顿可口的饭菜呢!张兵是冒着风险偷偷跑出来的。他说,豁出去了,大不了再挨终身副教授一顿臭熊。蒋楠生其实也不闲,那节烦人的语言课刚好赶在这个点上。上不上课问题倒不太大,可是完不成作业的话,到时候就没法结业了。结不了业就当不成助教。当不成助教的话...,拉伯特那边的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 幸好有金蓓。金蓓应承得特爽快,放心吧,我的蒋先生,你的那份宝贝作业呀,怎么着我也会帮你弄回去的。 人多出乱子了吧?这不,傻瓜机被摔懵了不说,新郎也给认错了,让张兵举牌子,蒋楠生出的这个主意呀,算真是馊到家了。 陈国军向新娘献上鲜花。 新娘挽起了张兵的胳膊。 张兵连连后退,吱唔道,不...不是,误...误会...误会了。 新娘怔住了。 蒋楠生赶紧上前一步,在新娘耳边悄声说,迎接你这么个大美人,手上不捧束花,配当新郎吗? 刷地一下,在场的人脸色都变得和猪血一样,从鼻尖一直红到耳根。 论老练还数张兵,一句话就打破了尴尬的局面。他故意叹了口气,说,唉,咱命不好呀,没办法,只能瞅着别人的新娘流口水哦。 新娘恍然大悟后倒也开明,打趣道,那就算我嫁给你们这个集体好了。 吉达实在是不争气,在这节骨眼上居然打不着火。蒋楠生抓住钥匙一个劲的转,吉达就是不吭气。再仔细看看呀,仪表盘上的灯没有一处发光。 陈国军叽咕道,没电了。 张兵顶了句,这个废话要你说。 陈国军提高了嗓门,我说没电就是没电!随即又把嗓门降了下去,说,下车的时候我可能忘记关门了。 新娘向前探了探身子,说,蒋楠生啊,我好佩服你哟。这么破的车也敢开。 蒋楠生回敬道,啧啧,你瞧咱们像是开卡迪那克的人吗?我看这样,还是给咱们的新娘叫辆豪华点的出租车吧。钱我出了,谁让我少欠这位小姐的呢! 新娘一扬头,说,知道就好,心领啦。 陈国军瞥了新娘一眼,不满地说,人家楠生什么时候得罪你了,说话这么冲? 新娘不服气起来,说,可不嘛,要不是指望这辆又小又破的吉达,有人准会找辆像模像样的车子来接我,是吧国军?瞧,都把我冻成什么德性了。说着,新娘的手已大大方方地贴在了蒋楠生的脸颊上。 凉,冰凉。 外面的气温本来就低,魁北克又窜来了一阵风。这阵风窜得真不是时候哟,吹得新娘直打颤。 蒋楠生稍稍向前倾身,躲开新娘的手,道歉说,对不起,让你挨冻了。 陈国军像小媳妇似的坐在新娘身旁,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过度还是被刚才那个尴尬场面给折腾的,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手足无措。新娘说的冷呀凉呀什么的,似乎过了好久才传进他的耳朵。他终于脱下了自己的羽绒服,披到新娘身上。 新娘低头扫了羽绒服一眼,笑道,十几年没穿过这么短的衣服了。 见没人答茬,蒋楠生又语无伦次地絮叨开了,对不起啦,新娘子小姐,我这洋相算是出足了。不得已哟。要不,我去叫辆出租,先把你和国军送回去。反正我们这些人的命呀,注定是苦的。 别胡说八道啦,咱们还是想法子充电吧。张兵冒冒失失地插话了。 四个人一起回到了大厅。蒋楠生拔通了汽车俱乐部的电话。俱乐部的调度说,由于路上死车太多,等候时间至少得三个钟头。蒋楠生一个劲地央求,说什么,吉达接的是新娘,一大屋子的人正等着她回去发喜糖呢,调度才表示可以考虑他们的特殊情况优先安排,但又说拖车回不来他也没办法。最后,他让他们做等候两个小时的打算。 新娘有些不耐烦了,说,要等那么久呀? 蒋楠生说,能等来就不错啦。我担心的是呀,等到最后吉达还是活不过来 。 新娘做出胸有成竹的样子,说,不会的,大老远跑来,总得给我点面子吧。说着,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 蒋楠生问她是不是饿了。 新娘点点头,嗲声说,是的,飞机上的东西实在没法吃。 陈国军不敢伸茬。他口袋里空空如也。来的时候,他倒是带了点零钱,可没想到自动售花机里的花那么贵,结果他和张兵口袋里的钱都被花机给吞噬了。 我请客。蒋楠生慷慨地掏出一张纸钞,说,咱昨天扫地扫来的这二十几块钱正愁没处花呢。 什么?新娘做大惊状,说,扫地能扫出钱来,有这事? 嗯,蒋楠生点点头看着新娘,快说,想吃什么吧。 新娘脱口而出,你怎么还是那......,话说出一半,断了。稍停片刻,又接了起来,那就全聚德吧!还记...记...德的烤鸭最香了。 蒋楠生“哼”了一声,说,还全聚德呢,回北京再请你吃好了。 新娘突然眼睛一亮,真的?几乎叫了出来。 蒋楠生故作正经地,别真的假的啦,还想吃什么? 新娘想了想,说,嗯...,砂锅居。你不是最...最...最大方吗?砂锅居的汤可比什么地方都贵哦。 蒋楠生脸故意一沉,说,也没有,重点。 新娘妥协道,那。。。那羊肉串也成。咱俩。。。咱俩说定了。 蒋楠生冷笑道,连羊肉也见不着,还串儿呢。 新娘急了,索性问了起来,这里都吃什么呀? 蒋楠生掰开手指数着说,汉堡包,比萨饼,热狗,还有高级点的。。。牛。。。牛。。。牛排。他把机场里大小饮食店的食谱通报了一遍。嘴上的门没把好,最后那个不该通报的牛排也给捅了出来。 新娘摇摇头,说,都不喜欢。你又不是不。。。是中国人,包子大饼也叫请客呀,还吃狗呢,听着都反胃。 陈国军发话了,丽丽,热狗可不是狗哟。吃起来就像中国的午餐肉,很有味道的。显然,他主张吃热狗,一块钱一根,最好打发。 蒋楠生摊摊手,那咱们只好多喝点西北风了。我说我的新娘子小姐哎,能不能告诉我哪一样可以勉勉强强接受呢? 新娘噘着嘴,好不委屈地说,排骨好了,好歹能啃点肉。 糟糕。。。蒋楠生暗暗叫苦,她怎么会偏偏选中这一样呢。去牛排馆?贼贵哟。这二十块钱扔出去恐怕只够换回来一小份外加一小块,问题是,那一小块人家也不见得会卖给你,不然三个大老爷们也能分着尝尝牛排的味道呀。 蒋楠生只好交底了,那玩意呀,咱买不起。 新娘的嘴噘得更高了,买不起也让我选,逗我玩呢? 蒋楠生向新娘深深地躹了一躬,说,又对不起啦,怪我不自量力。 新娘嘟哝着,那就吃狗吧。油最少,不会长胖。 蒋楠生诡笑道,你当真?热狗看上去油不多,可那里面全是些剁碎的大肥肉哦。 恶心。新娘直摇头,不要,我不要。饼呢,没肥肉吧? 冷不防的,张兵开了口,肥肉是没有,奶酪可不少。奶酪这东西呀,热量特别高,吃了不见得让你发胖,但肯定能帮你长壮。 新娘捂起脸来,丑死了,丑死了,我也不要。那包子呢? 张兵的阴腔怪调地说,汉堡包好哟,脂肪热量啥都不缺。脂肪倒是没有热狗多,热量也不如比萨高,可它们凑到一起呀,哼,保管你又胖又壮。 这也胖那也壮的,你们这帮人成心不想让我吃饭呀?新娘真的不高兴了,国军啊,我问你,你信里说的那些个优越条件,都跑那里去哪? 陈国军心里紧了紧,不知说什么才好。 蒋楠生灵机一动,说,上面还有一家冷饮铺,据说供应脱脂奶冰淇淋。要不咱们先用冰淇淋对付对付,怎么样? 四块五毛一杯,加上税,蒋楠生口袋里还剩下几只零钢蹦。 冷死啦冷死啦,这该死的天,比刚才还冷。新娘的埋怨声中带着明显的颤音。手捧着冰淇淋,站在魁北克窜来的凛冽寒风中,新娘的嘴唇呈现出很深的紫色。别说,那两片紫色的玉唇和红扑扑的脸蛋揉合在一起,在高挑窈窕身躯的衬托下,新娘比先前更显性感了。 望着瑟瑟发抖的新娘嘴中呵出的哈气,蒋楠生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感慨起来,冷呀热的,热呀冷的,冷热这玩意儿实在是折磨人哟。世界上最不和谐的事,恐怕就数冷热了。天热的时候人想冷,冷到临头了,又渴望热。整个一个没完没了。 新娘怔怔地问道,那你现在的感觉是冷,还是热呢? 陈国军像是没听到新娘的话似的,打岔说,废话,三九天里送冷气,那叫雪上加箱。 张兵跟了句,没错,是废话。大伏天里捂棉被,那叫打摆子。 拖车总算等来了,然而,蒋楠生担心的事情也紧接着发生了。 充电之后,吉达只喘了一口粗气,就再也没有活过来。 拖车司机宣判死刑,吉达的寿命到头了。 蒋楠生想,那我们的吉利和康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