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歌》 第一章 枫林 岛上开始起雾,漫天的白茫茫笼罩下来,将整片林子围在一股难以名状的阴冷中。红色也要看不清了。红色。 船未靠岸前,明明看到了大片红色,火红,血红,满眼是错错落落的红。他还笑着对徐增寿说:你看,枫林,除了他,谁还会在荒岛种枫树?但现在,看不清晰了,只有一阵一阵从天际沉下来的白雾,沉到鼻尖,亦是冷透的。 他突然咳嗽,咳得很凶。酒很久不喝,天下间也早已没什么能使他诧异失措,今天这岛上的雾,却使他咳嗽起来,涨得满脸通红。 我是否很苍老,或者,看起来总有些年纪了?他这样想着,不禁冷笑。徐增寿递给他一块热水敷过的绒巾,他顺手接过,用力在脸上猛抓一把,似要把整张脸撕下来擦个干净。 头发……头发也该重新梳理,是吗?他转身进船舱,散了发,往桌前一坐,也不说话,只是顾自发呆。过了片刻,突然拍桌怒道:“半天了,怎么都没人来给我梳发?” 忘了,怎么忘了,出来寻人,除徐增寿和两个船夫一个厨役外,没带一兵一卒,连随从丫鬟都弃在渡口。于是懊恼,不该如此任性私出,他的命不只是他自己,但这道理他现在无暇理会,只想找到那人。他是出来游山玩水,顺便寻人的,别的事,暂时都搁在一边吧。找到以后呢? 然后,是个了结,回他的宫殿,建他的城池,护他的子民。 木梳在他发上小心而笨拙地游行,他笑:“增寿,别人梳发可不像你,用了这么多蛮力。”“四哥,你这不是拿我难堪吗,我可不是连血知道你头发脾性……” 头发也有脾性吗? 头发也有脾性吗?那天他也这样问那个红衣如血的少年,少年一把剑就横了过去,将他的发腾空斩去一小截。他大怒,一掌击出,将毫无防备的少年震退几步,仍不解恨,又将长剑抛出架在红衣少年脖间:“你不想活了?” “我只是告诉你,你的头发和你的人一样暴虐不易亲近。”恍惚记得那少年的脸是清瘦硬朗,却又太年轻太好看,以至人人都忽略了红衣袖里那把剑随时可能夺人性命。 是了,他这样说过,我最不易亲近。他苦笑,任由徐增寿笨拙地盘发,入扣。“怎么样?” 怎么样?有些冷吧。在海上漂了一个多月,来时也不曾带件风衣。徐增寿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紫色夹棉短袄,犹豫片刻,脱了短袄递给他,昂着脖子道:“我不冷,给你,只要四哥不嫌是我穿过的。” 忽听他狂笑,柔软的棉袄经过手心,又扔还给徐增寿:“你当我弱不禁风吗?再说,我还真嫌弃你穿过用过的东西。”还未笑完,又咳嗽起来。突然自言自语:“想感染点风寒,竟也是件难事。” 徐增寿一边嘱咐船家小心靠岸,一边把短袄披到他身上,道:“姐姐亲手缝的,你也嫌弃?不然回去姐姐要知道你受冻,岂不要给我摆恶脸?” 他抬头看了看面前这个一脸正气的少年,笑道:“从北平开始到现在,你跟着我有五六年了吧?你小我三岁,现年二十三。等回去,就把你和叶姑娘的婚事办了,以后,留在南京吧。”一耸肩,将衣服抖落。现在,紫色棉袄又回到徐增寿手里。徐增寿急了,追过去解释:“四哥,我和叶风影根本啥事没有,你别因为要将我甩开就把我往火坑里扔……她有个金刀刺猬的老爹,且……且……” 徐增寿垂下头不再说话,因为船已靠岸,听他说话的人已经快步上了甲板,顾自穿入枫林。雾很大,他单薄的身影一入枫林就消失不见。徐增寿追上几步,发觉岛上寒风刺骨,打了个大冷颤,赶紧披上短袄继续追上。 “四哥,连血那么倔强个性,怎么可能跑来这里隐居?你最了解他,这次怎么就犯糊涂……” “哎,反正都跟着你到这鬼地方了,谁让你是四哥。” “可是四哥,他明明在千刀门,与你……呆得快活,怎么会突然跑了,说他去报父母家仇也罢,难不成仇人就在这荒岛上?” “四哥!” “四哥……” 徐增寿一下从头凉到脚,到处是红色,却又红得虚幻,抓住了,又只是一层层的雾,笼在一臂之外。“四哥!”四哥……四哥……到处,只是自己的回音罢了。突然想起姐姐出门前的嘱咐:路上要护着你四哥,千万别将他弄丢了。当时他还笑着还嘴道:“姐姐这是有了夫君忘了亲弟,论武功论才智我哪样及他十分之一,你应叫他护着我才是。”姐姐笑着递给他紫色短袄:“快去吧,玉龙马脚健,小心跟不上他。” 女人一旦爱上男人,那些温柔娇羞,那些智慧练达就都有了着落,像春天的野花一般,不经你点拨伺养,自己就盛开得如火如荼。姐姐十六岁初嫁的隆重还历历在目,谁都说那是天作之合天造地设,那个骑着白如雪塑的宝马晃晃而来的少年新郎,看起来的确英俊潇洒,他却望见那新郎敷衍地笑过,连新娘的出场都未引起他丝毫惊异,他却从侧边被风吹起一角的红绸巾里发现姐姐已将马上的男子看得入神。那年,他十五岁。等他十八岁再见到那雪龙马上的男子时,他却笑得如阳光般灿烂,他身边,立着一匹血红的马,马上坐着一个比他还年轻些的少年,眉目很深,如同墨笔刻过,双眼明亮如同当晚的月光,在暗夜里发出幽冷却明亮的光芒。他有很好看的鼻梁,微微颤着,嘴角扬起,露出两个既深又浅的酒窝。他穿一身血红的长袍,有些许瘦。 而姐姐呢?他怯生生唤了白马上的男子一声:姐夫。然后才听见后面马车里传来喜悦的一声叫唤:“增寿,你已经到了么?”于是他才看见马车上的人下来,依然是窈窕的身材,美丽的笑容。他却分明感到那个十六岁的姐姐不见了,站在面前的,只是一个高贵雍容的少年美妇,举止拘束有礼,谈吐平静温和。简单一番叙旧后,他看到姐姐从容走到白马下,牵到那男子的手,温柔浅笑:“四哥不让静平陪着,静平就省下力气在家中养懒,只是,一路小心。父亲一直想让增寿长点见识,路上,你就当是个随从使唤,让他也吃点苦头吧。”“是,夫人回去吧。”白马扬起前腿像是伸个懒腰,马上的人顺势牵转马头,一手扶住妻子,劝她回马车上去。 徐增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清楚记得当日的每一个场景,也许是初次出来江湖,心中有所希冀,对未来将经历的每一天,每个时辰,都充满想象,所以这场对他来说有如出征般壮观的见面,印在十八岁初夏,挥之不去。 他记得姐姐的眼神,充满爱和不舍,但只是对白马上的男子,对自己却不再如年少时那样溺爱不够。她离开前又转过身望了眼那个红衣少年,他却比拟不出那眼神,是笑着还是不笑? 马车走后,只剩他们三人。他再次怯生生唤了一声:“姐夫。”他想问他:这次的任务是什么?要去搅和传说中的武林大会,就他们三个人吗? 白马上的男子又大笑起来,往他脑门上拍了一掌:“傻小子,我是带你去玩,只管骑马喝酒看女人,还有就是,保住小性命。” 啊?徐赠寿刚想说什么,却见那红衣少年笑道:“祝永乐,除了骑马喝茶看花,还有一样本事就是,吹牛皮。”白马又胡乱挥起前蹄,白马上的男子装出一副要整治红衣少年的模样,红衣少年握起马缰躲闪,转头露出两个极深的酒窝。两匹马嬉闹着一追一躲往前奔去,徐增寿握着缰绳呆了半晌,等听到老远传来白衣男子一声叫唤,才回过神来,笑着跨马追去。 以后别姐夫姐夫地叫了,听得我起鸡皮疙瘩,叫四哥就好。 好啊,四哥。 四哥却像人间蒸发般消失在枫林里。他一直往前,一直往前,林子却一直鬼魅般如影随行。难道这个岛整片就只是枫林?徐增寿猛敲了敲自己脑袋,刚才无缘无故想起那些旧事,这下好,跟着都能跟丢,还说 什么给姐姐带回一个生龙活虎的姐夫。 第二章 梅墟 “你是谁?”蓝衣衫的姑娘赤脚从溪边走上来,双手还提着长裙,一头又粗又长又黑的发只随意束了一握在颈边,没有金银头饰没有繁花插戴,脸上也看不出半点胭脂水粉,清秀灵动,眼角还落着几粒雀跃的斑痕,却一点也没有碍了美观。美女他见得多了,这个平凡无礼的姑娘,却使他觉得愉快,因为那姑娘直盯盯看着她,眸子转得飞快,让他想起连血曾说过的一个故事来。 那故事并不好笑,好笑的是连血说起有个姑娘会用眸子说话,他不信,要他证明给他看。如何证明,就只有把那姑娘找出来。连血见得不到他信任,懊恼起来,把剑往他马背上一横:“你若不信,我便把你的宝贝玉龙马杀了。” 他只是奇怪为什么连血每次生气或是假装生气,都会拿他的玉龙马恐吓,他该知道,一匹马而已,难道能真正威胁到他?当然,他都愿意相信那只是小孩子的撒娇发脾气而已。 现在,他信了,世上真的有眸子会说话的姑娘。他心里想着,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你叫什么名字?”会唱歌的眸子盯着他看,似乎在说:你入了我的地盘,就要听我的。 “我?祝永乐,连血一定告诉过你。“他的眼中突然有了兴奋的颜色,永乐,永远快乐的意思。 他一恍惚,就看见了那年,同样的入冬时节,天还不够冷,十四五岁的少年杀了青刀分堂的堂主王万青,他一袭红衣如血,也许衣上沾了血迹,但已分辨不出。剑都没有出鞘,是王万青自己的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割了自己的咽喉,只不过少年一只手,还抓在王万青已经发青的右手臂上。 他年轻得不像话,你或许还可以嘲笑他乳臭未干,但他的眼神那么凌厉像要把人钉入地狱,又冷,又年轻的杀手,通常应该收归己用。于是几百个高手围攻他要为王万青复仇的时候,他使了一个眼色,救下了他。 这孩子显然并不懂得江湖上的规矩,也不懂得杀人后如何不被别人杀的周全把戏。打狗要看主人,杀人也一样,千刀门是武林中除少林武当外数一数二的大帮派,他们的人犯了事不能由你杀,要杀也得由他们自己亲自动手,何况你杀的还是一个分堂的堂主。既然要杀人,也该找个容易逃脱的环境,能不被仇家知道最好,要留下罪证也无妨,起码不要给自己制造一个四面楚歌的困境。要光明磊落,要逞英雄,都不该在这时候。命没了,要英名又有何用? 他当时正好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参观燕行镖局白燕行的大儿子白朗的大婚仪式,千刀门派出三百弟子祝婚,给白燕行脸上添足了金,他知道一切只因他上个月在三十一个分堂主的议席上随口说了句:也许千刀门需要一把飞刀了。白朗的飞刀如何? 新郎新娘还来不及行夫妻对拜礼,就被一衣衫凌乱的中年男子搅乱了局,他原本企图窜入人群,却发现闯进的是大堂中央,无遮无拦。围观的人还未看清那男子的长相,只见眼前拂过一袭红衣,然后就听到垂死一声呜呼,青色大刀上很快爬满鲜血,落在红色地毯上,仿佛是新娘不小心打翻的红枣茶,还留着余温。 他也看清了,死的是千刀门武功不算弱的王万青。眼前却全是那件红衣的袍袂,挥之不去。与新郎新娘的新装不同的红,那是喜庆祥和的红色,这稚气少年的红,却是冰冷如冻,像雪,却又被染了不吉利的颜色。 少年一松手,死人随之倒下。他转身要走。但千刀门三百弟子已将少年团团围困,白朗的两把飞刀就放在旁边的红木桌台上,发出银亮的光芒。外围是参加喜宴的各路英雄,手上都亮着各自的兵器。少年却要硬闯,眉头微皱,大概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围攻。也许他心里还在疑惑:我杀他一人,为什么眼下要杀我的,却是几百上千人? 他祝永乐只是个看客,穿的灰布旧衫,长发凌乱,脸上还画了几条刀伤装横。他本该第一个走到正中央将那少年擒住,他本该比谁都不希望有人在婚礼中捣乱。但他也只能是个看客,何况,他第一眼看见这张孩子气却冷酷沉着的脸,就已经喜欢上。 最重要的是,他的出手的确很快。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少年惊到。千刀门,一直都缺少这样一把剑。 他只是走到新娘身边低声说了一句话,新娘痴痴地望了他一眼,转身挤进大堂中央。他笑,江湖上,没有多少事,是祝永乐所不能控制的。 是啊,江湖上,没有多少事,是他祝永乐所不能控制的,即使是天下间,也没有多少事,不在他掌握中。多像一个冷笑话,多年前就已经被自己亲手控制的那红衣少年,现在,却在控制着他,使他放下许多责任、家业、恩怨,跑来这荒岛就为心里一个无关紧要的结。 “永乐?原来世上真有一个人,明明将自己唤做永远快乐的人,却根本活得一点都不快乐。”会说话的眸子又在盯着他看,仿佛一眼就洞穿了他脸上因为回忆往事而起的片刻恍惚。 永乐突然想到什么,双眼放光,抓住那姑娘的肩膀问道:“是吧?连血说的那座红叶岛,连血说的梅墟,连血说的会说话的眸子,连血说的醉死人的酒和迷死人的歌谣,就是你?他说的……就是这里……果然是这里。” 他跑到溪边,看到石板上一件血红的衣裳,也不顾衣上带水,一把抓起在手中挥舞:“他怎么还是爱穿红衣?他长高了肩也宽了许多……”说到这里,突然停住,沉下脸,眼里有了忧虑:“走吧,他的剑也该比从前更快了。” “去哪里?”姑娘调皮地抓过衣服,继续放在石板上,提起裙角,用脚踩洗。 永乐也不说什么,负手站着看那姑娘洗衣。 “你别看着我妨碍我洗衣服。晚了会下雪,我可不想冻死在这……而且,你说的连血,我根本不认识。” 永乐换了个姿势站立,双手在胸前交叉,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好了好了,只要你猜出我的名字我就带你去。” 永乐仍不说什么,面上带着笑。这姑娘比他想象中好玩得多。 “好吧好吧,猜不出没关系,你可以问啊。也许我一高兴,就告诉你了。” 永乐扑哧一笑,反倒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脸上还涨着些红,清了清喉咙道:“请教姑娘芳名?” “回公子,我叫张笑,大家都叫我笑笑。”她故意拘了一礼,眨着眼笑,眸子里像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将整个春天都装了进去。 “笑笑姑娘,你再不洗得快些,天就要黑了。” “是啊,双脚都冻坏了。”张笑娇俏地眨了下眼,双脚故意哆嗦着。等她不紧不慢洗完,收拾起衣物,扬起头将粗黑的长辫一甩,往前边走去。顾自走了好一会,突然回过头说了一句:“要把你逗乐,看起来一点都不难。”此时永乐就在她身后,不到一尺远的地方,几乎要头碰头了。“你追得我这么紧,是怕我逃跑吗?”张笑又开始笑,永乐只是庆幸她笑的时候已经回转身,他便不必再被那双伶俐的眸子盯着。 前面,低矮的木栅栏,里面空旷的庭院里只有一棵树。被雾笼着,看不清树的形状,只觉得高大,苍老。再前面就是一座木屋,有竹楼有别院,走近了才看清构造,可谓精致雅观。 “你一定没见过这样的树吧,你猜它什么时节开花,开什么颜色的花?”张笑咯咯笑着,能想见她的大眼睛里那双眸子又飞快地转了好几个圈。 永乐笑道:“他曾说,梅墟没有梅花,倒有一棵望春树,二三月,白花如雪。”走到门外,突然莫名紧张,怕一推门,就见到那一身夺目的红衣。 暗笑,城府如你祝永乐,也会有怕见的人吗?想着,张笑已推开棕色木门——没有人。 然后才发现,整个梅墟,只有他和张笑两人。心又沉了下去,天快黑了。张笑哼着不成调的曲在院里晒衣服。他看见那件血 红的衣裳幕布般散开来,披挂到树枝上,迎风招摇着,仿佛这棵枯朽的老树一下子又鲜活起来,开出了大红花朵。 “人呢?” “什么人?” “你知道我在说谁。带我去见他。” “可我真不知道你在说谁……我爹娘出门办事去了,三五年内回不来。我留你住可以,但别动什么歪心思,我的手段是很毒的,最好别欺负一个姑娘家。” “笑笑姑娘,你还想和我开玩笑吗?”永乐顾自在房中坐定,剑也卸了,扔在茶几上,环顾四处像在寻找什么,心中暗想,这姑娘果然有趣,有趣得令他险些失去耐心。 张笑回到客厅时已换了身更蓝的衣裳,外面罩了件白色狐皮短披风,手上还拿了件黑白相间的狐皮长袍,长发披散了,直直垂在肩上,看起来比刚才更加灵气动人。她犹豫片刻,将长披风递给永乐,娇笑道:“冻成这样,可不能让人说我们梅墟待客不周。” 永乐以为张笑要带他出门寻人,赶紧将长袍一披,提剑欲走。张笑突然又咯咯笑起来:“你干什么?我去寻吃的招待你这个麻烦客人,你要跟着去吗?”不等永乐说什么,张笑一把将他推回木椅上,银铃一笑,转身奔出门外,身形很快淹没在雾气中。 裙角浮动间瞧见,这姑娘竟依然赤着双足。 第三章 雪夜 他将梅墟上下都溜达了一遍,除了后院有些荒凉外,并没发现什么特别。他想发现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叫祝永乐。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久了,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先有了祝永乐这个名字后才有了他这个人还是先有了他少年时的莽撞骄傲才有了祝永乐这个名字。 久了,就会分不清真实与虚假,分不清爱,与,恨。这道理,很多人都不愿承认,执意要认为忠于一开始的想法,非杀一个人或只爱一个人,才是真正有始有终的英雄。 他现在只关心一件事:连血为什么想杀他?他又是不是非要知道为什么不可? 屋外果然下起大雪,浓雾一下散开,可看清院子里百年望春树上皲裂的树皮,四散的树枝上只剩几片枯叶摇摇欲坠。今年这场大雪,比往年都早了整整半个多月,奇怪的是岛上的枫林看起来仍像在秋天。 天已渐渐昏暗,爱笑的姑娘还没有回来。 他看着树发呆,呆了半晌才突然发现树上那片红色既不是花,也不是叶,而是连血的衣裳。他回过神来,立马奔出门外将衣服从树枝上取下,拍去雪花,捧在手心。 顿了片刻,又将衣服重新挂上。怔怔地望着这片红。他想起了林威蓝,想起了绝色魔刀的脸,和她脸上那块拙劣的红色面纱。 魔教被千刀门剿灭的时候金刀刺猬叶百年下令闭门追杀,一个不留。魔教向来是最阴毒的教派,他们的人为了赢对手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只要留一个活口下来,几十年后肯定又会出现现在同样的场面:血洗江湖仇家。连血当时正与他一起在魔教总坛后院以江湖游侠的身份与林威蓝饮酒对诗。一局终了,他们还来不及看见武林中闻名的绝色美女从罗帐内走下来,金刀门已杀到门外。进魔教总坛前,他祝永乐和连血玩笑说,如果林威蓝够美够才情他也许会头脑发热留在她的后院做上十天半月的护花使者,但如果她徒有虚名连金刀刺猬的泼辣女儿都不如的话,魔教就真的不堪一击不留也罢。连血笑他好色之徒,还嘲讽他说如果林威蓝真的是绝色美女他就一刀杀了她免得留着祸害世上的肤浅男子。 他们还在弹琴说词的时候,有人慌张传报魔教总教被攻破,紧接着叶百年带人闯进了后院……林威蓝突然从罗帐内冲出来,跌倒在地毯上,一双杏仁眼毒蛇般盯着叶百年,仍不确信发生的事情。右侧面纱不慎脱落,这时他们才看清所谓绝色魔刀的绝色,右侧脸颊上两条黑色的寸长疤痕,右边眉间也落了条细长疤痕,像被很锋利的刀刮过,又勉强缝合,狰狞不堪。 叶百年手起刀落,连杀几个护卫的魔教徒,又一刀落下来,似乎杀谁对他来说都一样不值得推敲,他只知道身上有魔教印记的人一个不留。林威蓝已完全乱了分寸,等她避开刀锋亮出自己的魔刀时,叶百年的金刀已经逼近几乎一招就能要她性命。 连血突然出手挡住了叶百年的金刀。这孩子,他又开始逞英雄,又忘了杀王万青那次教训。不该救的人最好连碰都不要碰,何况她与你非亲非故,连几杯酒的交情都谈不上。 叶百年看向他的时候,他只好无奈地摇头,暗示,放过林威蓝,别无选择。连血的性格他早就猜透了,冷漠时谁都不在他眼里,血性上来时一只雀鸟的命他也会拼死保护周全。 林威蓝是什么样的女人?在魔教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说要什么,什么就得乖乖送上门去。魔教养尊处优供起来的女神,且不说她的刀法如何,光刀上的百余种毒药就足够叫你生不如死。连血实在太年轻,年轻得以为一个女人的诗若是对得好,人也该是善良天真的。 林威蓝最后在叶百年的妥协下归顺千刀门,顺理成章。当武林中响当当的大美女赤裸着面孔走出后院时,人群瞬间安静下来,随后起了窃窃私语,起了不屑的叫嚣声。 连血突然追上去,从红袍上撕下一大块布片迅速塞到林威蓝手中,又迅速退回到后边,呆呆望着林威蓝将红布裹上脸,狼狈离去。 他只是在想,他以什么筹码要求这个少年回去千刀门,回到他身边,回到那段时光。也许,林威蓝就是那个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筹码。当日连血的剑刺过来之前,他刚刚下令将林威蓝和她的魔刀分堂弃之不顾,任其他武林门派随意处置。 呵呵,连血,你竟为一个疯魔的女人要杀我。苦笑。他看着雪越下越大,积成满世界白色,而夜幕降临,视线内的风景反而更加明亮。红色长袍上也落满了雪,积了冰冻,仿佛镶嵌在浮雕树里一滩鲜血。 远处有人影浮现,一个瘦小些一个高大些,瘦小的肯定就是张笑,高大的,莫非,是他吗? 永乐抓起茶几上的剑,不安起来。是防备,还是喜悦?但右手还是不由自主握紧了剑,无论如何,他必须对连血的剑保持高度警惕,剑客,毕竟是剑客。 姑娘的银铃笑声雀鸟般飞近,永乐只听到她对身后的男子说:“你看,前面就是我家,哈,今天在溪边拣回的那人恐怕已经饿晕过去了。” “你今天还碰到了别人?是不是灰白衣服,二十六七年纪,相貌堂堂很有风度,手上还有一柄银色长剑?”一个年轻的声音急切地问道。 不必猜,永乐已看清了那男子长相,紫色短袄,不是徐增寿是谁?握剑的手立马松了,呼出一口气,神情却更加失落。 徐增寿快步追上来,上上下下看了永乐一番,确信他毫发无损才哆嗦着打趣道:“我还怕四哥冻在见鬼的枫树林里,没想到早就被美女救了,还有狐皮大衣穿。呃,这真是个又鬼又神的地方。” 徐增寿一边拍落衣服上的雪花,一边又小声说道:“笑笑姑娘神奇得很,大冷天赤脚在山坡上打野鸡,还真被她捉到几只。” “那么说,她没去找人?”“找人?她在山坡上望到我被困树林才……哦,四哥是说他?”徐增寿撇了撇嘴,不再说话。 永乐一把抓住正在摆弄野山鸡的张笑,责问道:“连血呢?你是耍我?” “喂,我几时耍你了?我也从来没说认识什么叫连血的人。你最好对我客气些否则小心连鸡毛都吃不上。”张笑眼睛仍然在笑,只是笑得有些扭曲,脸上红一阵青一阵。 “你还跟我耍!哼,我自己去找。”永乐一把甩了张笑的胳膊,大步往屋外走去。张笑伸了伸胳膊,嘀咕埋怨道:“下手这么重……”徐增寿欲跟出去,被张笑拉住:“他会自己回来,我们做好了饭等他就是。” 永乐出了梅墟,四处望不到灰白以外其他颜色,一面是枫林,一面是荒山,再一面雪白一片平地,已能依稀望见大海。他一口气跑上山坡,站在最高处看,除梅墟外,又哪有什么人烟。连鸟兽都不叫了,整个世界异常冷清。他孤身立在山顶上,如果天下都是他的,他又有什么可开心?幸好,他还不曾想要那些。但有人说,他迟早会为了要那些虚无的东西而付出更多代价,因为他一出生,就注定了只有用这种法子,才能活得久一些。想到这些,心中不知是向往还是绝望,他自己也不清楚。雪停了,远处悄然出现一轮新月,仿佛是哪个姑娘迷起眼睛在笑。 他暗想,也许连血就躲在某个角落看他,如果真是这样,那他总有办法将他找出来。捉迷藏的游戏他记得小时侯玩过,他一直都是兄弟里面最聪明的那个,他总有办法将别人找到,哪怕他藏得再好。 他想到梅墟后院内有一座单独的木屋,窗上挂着黑色窗帘,看不清里面摆设。木屋门是外锁的,整个房子除窗台外,密不透风。一想到此,他快步奔回梅墟,进屋后来不及看一眼已摆上桌的大餐,直奔后院木屋。徐增寿见永乐进门,刚竖起大拇指想夸张笑神机妙算,又见永乐已一门心思往后院跑去,便也立马站起想跟上,又被张笑一把拉住。姑娘的眼眸子似笑非笑地转着,说道:“他武功好你十倍 ,我看你呀,最好哪也不要跟着他去,免得连累自己性命。” 徐增寿原本最见不得别人说他四哥是非,这下也动起怒来,拍桌道:“你懂什么,四哥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就算出了什么意外,那也是我徐增寿学武不精,关四哥什么事。”张笑见他一脸正经样,盯着看了好一会,笑道:“你叫徐增寿?你父亲为什么要你增寿呢?一定是想你活得久一些。真傻。” “我怎么傻了?”徐增寿追问道。 “还不傻吗?你叨叨念念的四哥一上岛就把你扔在脑后,害你差点冻死在枫树林里。他心里要有你这个弟弟,刚才看到你时为什么一点也没兴奋?人家心里只记挂那个对他很有用的连血而已。”张笑一边摆弄着鸡腿,一边死盯着徐增寿好象非要盯到他觉得难堪为止。 徐增寿缓缓坐下,道:“你不懂,连血虽然是个很有用的剑客,但也是个很好的朋友。四哥他,本就没有多少朋友。” 永乐站在黑色窗帘外,终于笑了。窗帘虽然黑,但从某个角度看过去,会有道白光划过眼睛。之前他也被这道白光刺了下眼。也许刺眼的并非那道光,而是他对那道光的熟悉。那本是他用了将近二十年的剑。七岁时父亲给他取名,也就是那天,他得到这把剑。那大概是他人生中第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既不是别人馈赠也不是天生拥有,他在一场猎斗中用一柄木剑杀死一头野猪,父亲坐在高高的看台上,问他要什么奖赏,他豪不犹疑要了这柄独一无二的白沙剑,他只知道手上有白沙剑,便再没有人敢嘲笑他身世不明。白沙剑玉龙马,本就是他高贵身份的全部象征。 连血当时拔了他的白沙剑要杀他,走时自然也带走了它。 白沙剑的剑光不一定最耀眼,反而有些陈旧,但一定是最特别的,与玉龙马一样,因为没有雷同也无法雷同,所以珍贵。 他伸手去拉门锁,锁竟然是虚挂的,只不过里面的人出不来,因为锁很大,很沉。他一推门,就看见了那柄白沙剑赤裸裸悬挂在床梁上,灰暗的房间里,只剩那道剑光冷冷地亮在眼前。 你在? 你在? 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自床上传来,他笑,笑自己小人之心,竟一直紧紧提防,而他所提防的人,根本没有动剑也没有杀他的意思。 从小到大,他都不敢百分百信任谁,也从不把自己的性命交付给谁。他一直都是步步为营小心生存,所以,一个跟在身边不过两年的小小剑客,他更没有理由完全信任。但现在他有些暗暗自责,也许他就是不同呢,连血,本来就只是个天真得还不懂什么叫背叛的少年。 他走到床沿,坐下,低声说道:“回去吧,林威蓝那件事情我处理得是狠了些,你走后我就已经重建魔刀分堂,你回去依然能听她弹琴吟诗。呃,千刀门眼下危机重重,很多事,我都需要你帮助……” 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妥协,他从来不对谁说这样的话,也从没试过原谅一个背叛过他的人。他的心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完全忘了一开始寻他只是为了质问和了断。 突然全身一阵发麻,背上已被人点住穴道。床上刷地跳出一个矮小精瘦的声影,一阵尖锐的笑声传入耳膜:“千刀门能将绝色魔刀林威蓝呼来唤去的人,大概只有一个,就是传说中的千刀门总门主……祝永乐!猜得不错吧?猜你和此间主人的关系,哈哈,换我一条活路那是绰绰有余了。” 永乐脑中嗡地一声,后悔已晚。可这精怪的男人是谁?为什么他会躺在这里? 第四章 交换 房间里灯光终于亮起,点灯的是笑弯着眉眼的姑娘,身旁站着怒目圆睁的徐增寿。 徐增寿恨不得冲过去将那精怪的男人打个鸡飞狗跳,但被张笑紧紧拽住了胳膊。永乐苦笑,竟然有一天他会落在一个猥琐的小人手中,且毫无反击之力。一把很薄却很宽的钢刀架在他颈上,全身上下被床单缚住,无法动弹。 他的样子一定可笑极了,是吧?只想笑,一生中被这样捆绑的机会一定不多。干脆闭起眼,什么都不想,仿佛已经睡着。 徐增寿被张笑拽着,只好远远拿剑指着对方怒喝道:“你要是敢伤我四哥,我……”张笑转头看了一眼满脸涨红的徐增寿,咯咯笑道:“傻子,你四哥自己都不着急,你紧张什么。” 徐增寿总是不了解女人,尤其身边这个。你若有办法救人就行动啊,女人却偏偏喜欢卖些关子让人以为她很有玄机,但保准到最后她不但没那个能力,还总是高估自己的本事。 但他当然不敢莽撞,毕竟这里还是张笑的家,主人对付客人,总比客人对付客人要容易些。况且,四哥看起来气定神闲,虽然样子,有些滑稽。 张笑眼眸子飞转,笑得银铃作响:“一把菜刀横行天下的猫眼狼——蒋飞,别的本事没有,要挟敲诈的本事江湖中无人能及。说吧,什么条件,本姑娘今天摊上个笨蛋客人,只好自认倒霉了。” 徐增寿一听“猫眼狼”三个字,顾不上想别的,开始盘算起身上的银两以及可以兑换的物件,对他来说,能用钱解决的事,就绝不是大事。人说少什么都没关系,只求别让猫眼狼抓到什么把柄。这世上的人谁没有一点软肋,再光明磊落的英雄也难免有一两件见不得光的心事。所以猫眼狼的生意总是不会太差,而且一旦他要求交换,只要他开口要价,从来没人敢还一分价钱。不等张笑再说什么,徐增寿插回剑,急急问道:“你要多少,尽管开口。” 蒋飞盯着徐增寿腰间的金锁片两眼放光,险些连口水都流下来,他看中的东西很多,交换不到的东西却很少。徐增寿二话不说取下腰间金锁,道:“这是……呃,猫眼肯定比我要识货,而且,当然,不止是这些。” 蒋飞一手握着刀,一手已伸出老远,恨不得立马夺过来吞进肚里。他身材短小精悍,双脚不安分地在床上跳上跳下,一副委屈求全拿不定主意的样子。张笑又笑道:“猫眼狼要的东西,恐怕拿谁的命都交换不去。” 蒋飞一听,瞪眼急问道:“臭丫头,难道,你手里根本没有解药?” “解药有没有,要看你是不是舍得你从祝家庄换来的千年灵芝。”张笑一手悠悠地晃着手中的长发,一手紧拽着徐增寿。任何时候她都在笑,似乎天下没有事能令她紧张。 蒋飞也笑道:“以前你用解药换我千年灵芝,我还嫌吃亏,现在我手上有了新筹码,嘿嘿,十个金锁片也不一定够本吧?” “那你说吧,要什么?”徐增寿追问道。蒋飞又是嘿嘿一笑,噌地从床沿跳下来,说道:“第一,解药;第二,什么金锁银锁老子都要了;第三,入千刀门魔刀分堂。” 徐增寿一惊,他怎么知道他们身份?刚想问个清楚,被张笑抢先道:“第二第三条我管不着,第一条我要灵芝交换。” 没有商量余地? 没有! 徐增寿看向永乐,永乐笑道:“千刀门不敢收蒋爷您这样的高人。” 蒋飞突然暴跳起来:“姓祝的你别以为你们千刀门个个都是正人君子,别忘了当年王万青是怎么欺凌少女最后让人给当众斩了。我蒋飞在江湖上名声虽然不怎么光彩,但也从不偷不抢从没少谁一分货。臭丫头用毒计引我上岛还将我囚在这鬼地方,那才叫卑劣!灵芝我有,但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换。魔刀分堂我去定了,换还是不换?” 永乐低笑一声,摇头叹气:“你用灵芝解你身上的毒,不是一样吗?” 千年灵芝本来就是解毒灵药,但世上总有这么些奇怪的人,非要拿自己的金子去换别人的银子。好比,有些人明明拥有最令人羡慕的生活自己却看不到,非要盯着别人手里一点小幸福还不惜用全副身家去换。猫眼狼自己就常常用别人这些弱点交换到许多好处,怎么这次犯了糊涂? 不等蒋飞辩驳,张笑已抢先说道:“当然是特别的毒,否则能轻易将大名鼎鼎的猫眼狼吓得魂飞魄散?你看来,也并不如别人口中说的那么聪明。” 永乐又摇了摇头,反问道:“既然笑笑姑娘能制出千年灵芝都解不了的毒,那还要灵芝何用?” “你!你帮里还是帮外?”张笑撅嘴娇嗔道。 “谁是里谁是外?”永乐笑道。 蒋飞一拍脑门,尖笑:“我怎么就没想到……你是说……难怪,我从杭州城出来,明明是要往北去,却被你个臭丫头一路引到这破岛上来,我他妈的还真会信她的鬼话,还以为自己真中了什么奇毒……慢着,我在客栈时的确因为喝了一杯龙井,手上开始长红斑,你看你看!”蒋飞快速扯起袖子露出一只红斑星星点点的手来,本来就瘦小的手臂此刻看来更像一树变了形的梅花枝,永乐不禁嗤鼻笑道:“梅花散是民间捉弄人的小把戏,江湖中人早已不屑使用……蒋爷中毒有近半月了吧?这半个月里笑笑姑娘好吃好喝的招待着你吧?哈哈,滑稽,确实滑稽!” “你又笑什么?” “我笑你在江湖上横行多年,竟折在一个小丫头手里。” “但你为何告诉我?” “呵呵,记住,我最不喜欢回答的问题就是,为什么。”永乐又开始闭目养神。许多片段迅速在脑海里集合,勉强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情节:张笑为了得到灵芝,一路尾随蒋飞,并在其茶盏中下了梅花散,再以解药为诱惑将他哄骗到梅墟。一旦进入自己的地盘,张笑要控制蒋飞就容易得多了。这个房间本来住着一个病人,因为房间里一切井然有序,而且有股奇怪的药味,桌上还有一只半干的药碗。至于蒋飞为何会在这里,之前发生了些什么,他也只能猜测……如果没有错的话,有个人故意避他。 不会是别人。走得匆忙连剑都忘了带走,连门都未及锁上。连血!他喃喃自语,他从小就吃惯各味药水,竟也闻不出这碗里残留的是什么药。他记得他,并不是个体弱多病的人。 蒋飞的钢刀早已插回自己腰间,一步窜过去夺了徐增寿手里的金锁片,转身扑通一声跪倒,拍着胸脯道:“无论如何我要进魔刀门,你放心,我绝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我蒋飞别的本事没有,但就是说到做到。” 这一跪永乐没怎么惊讶,反倒把徐增寿和张笑两人吓了一大跳。张笑跺脚撒娇道:“我不管你们发什么神经,我只要灵芝,还我灵芝!” 徐增寿道:“你要入千刀门可以,就拿灵芝做了入门贺礼怎么样?这也是情理之中。”张笑感激地看了徐增寿一眼,频频点头。 蒋飞想了想,咬牙道:“灵芝我另有用处。杀了我也没用。” 几双眼齐刷刷盯着永乐。永乐只说了句:“起来吧,你的东西,你可以自己作主。” 蒋飞一下从地上蹦跳起,乐得跟找着金矿似的两眼放光。“啊,忘了忘了!”开始手忙脚乱给永乐松绑,一脸尴尬地嘿嘿笑着像极一只做错事的猴子。 徐增寿也跟着乐起来,全然忘了自己刚失了祖传的护身金锁片。张笑猛地一甩长辫,跑出门口又停住:“祝永乐,你会后悔的。” 这次,张笑没有笑。她不笑的时候比任何人都显得冷漠。 永乐企图从蒋飞口中问出些什么,关于这个房间的主人。蒋飞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来,只说是自己进来这房间,也没看见什么人在。 张笑独自在餐桌上看着鸡腿发呆,见徐增寿走来,假装没看见。“你要灵芝我送你,我家里有好几块 上好的灵芝,也不会比祝家庄那块差到哪里去。”张笑仍是不理他。徐增寿伸手去抓鸡腿,被张笑一掌打了回去。 蒋飞尖锐的笑声突然响起,差点没刺到两人耳膜。“祝家庄的千年灵芝没什么特别,特别的是世上没有第二块同样的。” 道理谁都懂。就像每个皇朝变更总有许多人为了那个高殿上的位置抵死拼命,因为,皇帝只能有一个。就像我们爱上一个人,总能于万千人中将他一眼认出,独他一人,谁也不能模仿成百分百相像。就像,一个博览天下武学的人败在一个只会一个招式的人手里,因为他那一招,已经炉火纯青独一无二。 张笑抬头问了句:“那人呢?”蒋飞趁机抓了只鸡腿往嘴里塞,一边含糊地说着:“在房间里发愣呢!饿死老子了真是……” 张笑暗想,明明已将他全身上下搜遍,这么重要的东西他必定带在身上,怎么会……而且,明明将他锁在西边杂物房里,怎么会……是他,又在闹什么脾气!她突然想到什么,哎呀一声叫:“还病着呢!” “你说谁?谁病了?”徐增寿一边追问,一边迅速抓了只馒头啃。“哼!”张笑又照例甩了甩辫子,往门外奔去。徐增寿在追与不追间犹豫了片刻,扯了块肥点的鸡肉用纸包了,继续闷头吃馒头。很多事他看不懂,但也并不想懂。他只知道,有四哥在,天塌下来了也不用他操心。但刚才,他的确被吓到了,见到蒋飞仍心有余悸。 永乐没法分辨碗里残留药汁的成分,心中有些懊恼。除几味普通中药外,到底是什么?味道如此奇怪。 白沙剑顾自在眼前晃动。在外人眼里它顶多是把精致的宝剑罢了,剑光都不见得明亮。他取下自己腰间的佩剑,剑鞘是纯银打造,没有一点花纹,只在鞘口镶了一圈红木皮。他拔剑,拔出的却只是一个剑柄,与白沙剑一模一样的剑柄。 “为什么只仿造了剑柄却没有剑?”身后传来一个沉而冷的年轻的声音,仿佛暗夜里突然盛开的烟火,落在永乐心口,形成一个巨大旋涡。 他想笑,又拼命抑制住已冲到喉咙口的喜悦,只是静静回道:“因为,根本不会有第二把白沙剑。” “为什么不换一把更好的剑?” “不会有更好的。” “为什么你还来找我?” “我来找你,是要知道……也许,我已知道原因。” “但你堂堂门主怎么可能是找我来的……” “连血……”他猛一回头,恍惚看见灯下一个红衣少年从暗影里走来,他比从前高了许多,肩膀更宽,脸上的稚气退去许多,一脸硬朗,依然眉目分明。只是灯下那张脸苍白了些,也染上了许多时光的灰暗,使他无法再把他想成当年那个小少年。 少年却突然回身,背向他:“我记得,你最不喜欢回答的问题是,为什么。呵,小跟班当然更没有资格知道为什么。” 第五章 重演 他记得在人群中连血是个沉默的人,虽然在只有他们两人的旅途中这少年也总有百般的玩闹。所以当连血不再说什么,十分安静的时候,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只觉得那少年又有了当年的味道。他走上前,轻声说道:“有些问题我没法回答你,但……你背叛我一次,我们扯平。” 连血依然沉默。红衣褪了原本的鲜红,孩子已蜕变成英俊少年。但你仍能感受到当年的谈笑嬉闹,甚至他沉默时的呼吸,一切如旧。 他祝永乐不想拐拐弯抹角,但仍不由自主故作骄傲再次提醒面前的少年:是你背叛我在先,该是你向我求原谅,现在,只要你求我一次,我才可重新把你招纳。 连血显然没理会他那句“扯平”背后的意思,冷冷道:“白沙还你,以后再不要上门讨债了,祝门主!” 最后三个字是一字一顿念的。 永乐以为自己已足够低声下气,傲慢的劲一上来,追上几步扳过少年身躯,甩手就是一个巴掌。 连血怔怔地望着他,连最后的表情都没了,眼里所有的光彩都褪去,仿佛一场博弈,顿时失去目标失去思考。 同样的场景,只不过他已感觉不到疼,笑:“你这巴掌的力道没有以前狠了。” 张笑突然从屋外扑进来,猛地一推永乐,怒道:“你这种人,刚才就该死在猫眼狼的菜刀下!” 她本不想进来,但还是闯了进来,仿佛见不得任何人对那红衣少年有一点不敬。 她心底暗想:这个男人已经太骄傲以至根本容忍不下另一个同样骄傲的少年。连血要的江湖她给不了,但起码,她不会使他受伤。本以为连血会开心,他所崇拜的那人在海上漂了一个多月来找他,绝不会有第二个人得到这种待遇,她虽然没有亲口听连血讲过但也知道他一直都梦想回去当年那样的浪迹江湖中。她本还在暗暗难过,以为连血又要抛下梅墟去寻自己的江湖了……直到祝永乐一巴掌甩下来,她才突然醒悟。 她只有在看着连血的时候,脸上才出现片刻平静,她大多数时候在笑,笑着应付一切,她很少发怒,而大多数生气的理由,总是同一个。 “姓祝的,我说过你会后悔。我几乎错信你!”她回身看连血的脸,因为突然的激动而起了满脸红晕。她想到千年灵芝,更恨不得将永乐一行人立即赶出梅墟,赶出红叶岛。 连血一直望着永乐,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想不起自己的姓名身世,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只看到那年千刀门苏州总堂大厅上,他尾随他最信任的人来为一群被千刀门某个分堂杀害的江湖人士讨个公道。他满怀斗志而来,还小心戒备以防帮派中人突然围攻他要为王万青报仇。死他是不怕的,只担心会连累兄弟。 谁知道进入大厅后,所有人齐刷刷站立鞠躬,喊出一声洪亮无比的“门主”。谁是,谁是门主?他惊措。难以相信,他们一起游历江湖将近两年,他们已经无话不谈彼此亲如兄弟…… 他沉默,之后的他一直以沉默冷场,不敢谈笑不敢嬉闹。永乐说:“傻小子,我还是那个祝永乐,你也还是那个连血,别因此就见外。”他点头说:“是,我知道。”心里却似埋了火药,随时期待一次爆发。 看着他在一帮平日里嚣张得不得了的人面前随意呼来唤去,想到上一回剿灭魔教分明是他的刻意安排他却傻傻跟着去仗义行侠。 很多时候,我们难过的不是真相本身,而是为什么自己身在其中却会不知道真相。 千刀门大而堂皇,在武林中即使只做一个分堂堂主的随从也足够扬眉吐气,何况他现在是总门主的贴身随从。在梅墟是时他梦想有一天像张伯父张伯母年轻时那样傲剑江湖。但他的江湖才刚拉开序幕,就被打回了原形。 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成大事,必须心狠手辣?为什么往上爬,必须踩着别人的尸体? 既然魔教必须赶尽杀绝却为何,当天在魔教总坛别院外,伪装出可惜怜悯? 他还记得他劝动叶百年收编魔教剩余教徒时的豪迈。他已经把心目中的英雄推得太高……高处更容易碎。 他记得张伯母说过,人最危险的时候是当他发现他认为最美好的东西被打碎成空。 永乐不知道自己如何甩出的那一巴掌。上一回情节类似,只不过那一次他的脖子上架着白沙剑,他虽然惊讶但还是吃定了这把剑刺不下来,恼羞成怒甩手就是狠狠一掌,尽了全身力气,震疼从手心直传到鼻尖……他发火的时候很多,教训人的时候也很多,那一次无疑最狠。 提剑的手也被震落,长发盖着的侧脸,再没有抬起过。“祝永乐,我欠你的,今天之后就已还清,以后,不要让我再看到你这个伪君子。”声音已经颤抖。 看着他慢慢走出去,像一个不速之客,终于找到出口,走出了他的迷宫。 张笑将还在发楞的永乐推出门外,重重将门关上。 夜已很深。永乐在院子里看树。树上还挂着那件红衣,红衣像冻结在树上的雕花,成了这枯树上唯一的生命。 徐增寿不敢问,张笑亦不许他进连血房间。徐增寿在家中排行最小,与兄长间因年龄关系已有些隔阂,倒是与姐姐亲近,但姐姐16岁嫁人。他是父亲最宠的一个,却搞不懂为什么其他兄长可以穿戎装上战场却不许他继承父志。他借口去北平给姐姐做伴才得以逃脱家里的束缚。他刚无端地想起一些,又开始厌烦起这些琐碎的东西,在他眼里,每天无论阴晴,都是很好的开始。他喜欢自由,喜欢每一件不可预知的事情。 张笑在厨房间煮药。蒋飞顾自啃着馒头和鸡肉。他的胃口向来不怎么好,所以吃得并不爽,开始抱怨岛上的伙食不够丰富。过了半晌,见没人搭理,幽幽叹口气,道:“为什么你们不问问我入千刀门有何目的?” 仍旧没人理会。他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老子编了七八个理由,竟一个都没机会说出口,可笑,可笑!” 第二天大清早,永乐一行人离开梅墟。张笑站在楼台上,也不知自己做对还是做错,就那么看着。雪还未融,海面行船无碍,只要途中不起雾。谁知道呢,这天气,雪说下就下,早就没了四季定律。 “四哥,真走?”徐增寿忍不住问道。永乐走出几步,突然来了句:“想你姐姐吗?”徐增寿双眼一亮,却又猜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点头道:“四哥是说要回北平?这趟我们不去苏州,而是回北平?” “那我呢?”蒋飞一下窜到俩人前面尖叫道。永乐解下腰间配件,手握着剑,眼睛却看向别处。过了片刻,将剑悬在枫树上,也不说什么,顾自走远。蒋飞好奇地跳过去拔剑。一愣,又插回去。 仿造再真,也不过是躯壳。 第六章 往事 船夫已准备好起航,似乎早知道他们会在这个时间回来。船行得慢,永乐无来由地发起脾气,要船夫加速行驶。徐增寿刚要为船夫辩解,反倒先被永乐训了一句:“你跟了我这么些年还是一副吊儿郎当样!”于是闷闷地退到船尾,踢着板上的枫叶发怔。 阳光一照,船上角落处未清理掉的一些积雪也化了个干净,天气却更冷。永乐离开梅墟时退了狐皮长袍,这会儿也只有坐在船舱里喝酒。手是冷的,酒却是温的。 蒋飞坐在船尾拿出袋烟,楞了片刻,又系回腰间。徐增寿见了,伸手去夺,被蒋飞反手一抄,抓个正着。徐增寿甩脱蒋飞后又去抢烟袋:“是什么名贵烟丝拿出来了都还舍不得抽?是不是又是要挟了别人什么才换来的?有蹊跷!有蹊跷!” 蒋飞弓起背双手护着烟袋,那样子看起来非常滑稽。徐增寿知道是故意逗他,反倒更卯足了劲要抢到烟袋,刚跨步过去,船突然一阵颠簸。徐增寿一脚滑入板层里,直冲蒋飞扑了过去。蒋飞一个跟斗避开,徐增寿险些摔个大马趴,好在及时抓到一根缆绳,凌空一跃,飞到了船桅上。 “看看猫眼狼的烟……袋……里面装着什么名贵烟……丝……”徐增寿故意拖了长音,不紧不慢地去拆烟袋。蒋飞一看,腰间烟袋竟已不知不觉给偷了去,于是用力踢船桅,徐增寿坐不稳,险些将烟袋抖落。蒋飞尖叫一声:“小心!” “小心什么?什么破烟丝这么宝贝……”徐增寿嘀咕着,双腿夹紧船桅,腾出手去拆烟袋。蒋飞趁其不备横飞过去抢夺,两人在高处动起手来,才打了两三个回合,突然都怔住:远远望见一艘中等大小的红木船往他们方向靠近,船构造看起来相当精致,设计奇特,只看个大致轮廓已能看出船主人必定是个风雅趣致的人。 徐增寿呼唤永乐出来看,蒋飞趁机夺回烟袋,懒懒地插回腰间,笑道:“这烟丝是宝贝,但也比不上你们有钱人家的草贵啊!”这会儿徐增寿的全副精力已经转移到红木船上,因为他看见了一个人,张谢。 张谢是谁?四年前的黄山武林大会,少林武当分别派了门下最得意的弟子出席,其中武当派出的弟子,便是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张谢。许多人对武当派出个弱不禁风的书生感到不可思议,以为是武当派人才凋零。谁知一出手就惊了四座。 我们总是这样,低估不该低估的人,又高估不该高估的人,只因每个人都有一副可以伪装的外表。又或者,不可伪装的是外表,可以伪装的才是,内心。 就像,我们改变不了那些既定事实,就只好努力去更改可以改变的东西,而那些,通常因为容易隐藏才不被人发现。 也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总有可以努力的方向,所以你会看见失去双足的人在学着用手走路,失去右手的人在苦练左手拔剑,没有强健身体的人会自创出轻灵的剑招,没有美丽容颜的女子会更容易满腹经纶…… 张谢的功夫有些诡异,你看不准他那个招式的出手位置,也猜不出那一招用了几分力道,像是慵懒的拳脚,却总是恰到好处化解对手的凶猛招式。 永乐出了船舱,也看到了船上的人。瘦得脱形,脸上毫无血色,神态却安然潇洒,当今武林除了张谢,还会有谁?永乐率先想到的却是他与张笑的关系,脑海中迅速将所有线索穿起,连贯成一个最可能的事实:这个张谢出海必定是往红叶岛,红叶岛上的主人,是张笑,那么张笑,毫无疑问,不是他的妹妹,也必定有血缘关系。而张谢的父母就是,几十年前早已退隐江湖的张无忌、赵敏夫妇,也就是连血时常提及的张伯父、张伯母。 直到这时,永乐才突然想明白一些陈年旧事。了解一个人,需要多少时间?也许一眼,也许很多年,也许永远不。永乐苦笑,因为他也从来不问连血,你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不喜欢别人问的人,也同样不喜欢问别人。 当年黄山武林大会的目的本是为了讨论官府与武林之间的分界问题。自从朱元璋借明教之力登上皇位,建立明王朝以来,中原武林有很长一段时间相安无事。但随着王朝的稳固和朝廷各派势力的形成,且诸王子都先后得到封地,各个帮派为了牢固自己的势力又不得不寻求武林中人作后盾。原本天下事,江湖事,无分内外,习武也是为了保一方安宁而已。 但江湖毕竟只是江湖,参合到政事皇权之争,难免就搅得乌烟瘴气,许多人无形中丢失了习武之人的清高心境,投入到勾心斗角中。武林大会就是希望通过几大重要门派的联盟,作出与朝廷官府权利之争划清界限的声明,以向朝廷表明中原武林对政事的态度,也是对小门小派歪门邪道的一种威慑。 千刀门原本只是苏州城一个有些名望的镖局,后在中原各地开了许多分局,尤其那几年发展迅速,各分局以刀为名,改为分堂,依旧是镖局营生,却赫然已是江湖中人人不敢小视的一大门派。但因千刀门向来不与武林名门有什么纠葛,也不受武林规矩的约束,尤其老门主退位后接任的新门主神秘莫测,更使得江湖中人对其保持观望,不去骚扰也不敢去骚扰。千刀门夺取势力的手段也一向聪明而且狠,你永远猜不出为何那些曾经在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会愿意死心踏地甘愿屈居千刀门一个小小分堂。 世上总有许多事因为想不通,才显得神秘,等你身置其中,才会恍然。 所以那次武林大会,千刀门并没有得到邀请,且毫无疑问,千刀门也是他们武林正派要商讨的一大问题——任何一个势力,不管是否对你造成威胁,一旦它正邪难辨,实力难测,都难免成为眼中钉,肉中刺,必须等对手摆明了底细,才能在心里站出立场来,确定亲疏远近。 他们可以不邀请,但永乐却不能不参加。因为你要在这个地方立足,就必须要清楚地知道这个地方每个人的脾气,少林武当的通常会倚老卖老,五岳各派比较盛气凌人,丐帮重义气,却往往是非最多。而且这次大会不同以往,他更关心的是,朝廷的态度。 徐增寿盗了威风镖局的手下两张请柬,永乐和连血两人堂而皇之混入黄山派的莲花台。连血第一次换下红衣,威风镖局的白色练武装衬得他更加英挺,也更加阳光。永乐笑话他为什么一定要穿红衣,连血不答,只是问:“为什么我们要来参加这乱七八糟的武林大会?”永乐冷笑一声,道:“的确够乱七八糟。”连血埋头试剑,道:“忘了,我不该问。” “我们是来玩,难道你不喜欢?” “是!增寿倒喜欢得很。” “那你回去换了他来!”永乐的脸立马沉了下去,转身走开。 “怎么还不走?”见他依旧跟在身后,便愈加冷言冷语。连血顿了顿,说:“你要落入他们手中,增寿救不了你,我却还能一试。” 永乐不再说话,大步走得更急,惟恐让少年看出他在笑。 他从不跟人提起过去,似乎也没有人会问他的过去。少年时初入江湖,就接了千刀门的烂摊子,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作为千刀门门主的时候,他常常会忘记自己还有另一片广阔的天地,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父亲,有一个聪明温柔的妻子,有……他拥有的实在比任何人都多,却偏偏总像少了什么。 他第一次看到连血,便像看到了他想象中的自己,可以不顾一切,自由洒脱,随心所欲。可以很冷,也可以很灿烂。 他自己,天生套满枷锁。 第七章 张谢 永乐同连血混在威风镖局随从中,眼看着几大门派为联盟声明事件起纠纷,黄山派作为东道主,反倒率先反对声明,认为武林中人不该自认清高,能各投明主一展身手,才是习武的最终目的。连血好奇道:“这东道主说反悔就反悔,真够滑稽。”永乐笑道:“没看见黄山派突然多出许多官府的高手吗?” 连血这才感觉出有些异样,服饰可以改装,形态却难以伪装,黄山派弟子行动随意而官府的人无论走路还是站立,都显得严谨规矩。“厉害,这都让你发现……他们争江山争地盘,斗得殚精竭虑,要是每个人都有我们这样看热闹的心情,是不是就开心多了?”连血歪嘴笑着,转头看永乐。永乐回他一笑,暗想,天下之争,若能置之世外,他倒是希望就这样遨游江湖。 东道主立场一出,竟引起众多小帮派附和,像事先约定的一般。丐帮代表无意中被激怒,率先动起手来,却在三个看不出来历的黄山门徒中败下阵来。黄山门徒中几时有了这种高手,而且嚣张傲慢,令各派人士急于教训他们一顿,便都迫不及待轮番上阵。 这三人非但形同一体,连招式都一模一样,但他们不是同时出同一招,而是一人一招形成连贯,一个人,武功再精妙,速度再快,也难以抵挡三个人连环出招。 人多了破绽也多,也更容易出错。但这三人非但默契,而且默契得可怕。我们自己出招有时也难免有错乱,他们三人却像有机关控制般迅速而且准确。看着上去挑战的人,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三五个人,都一一败下阵来,连血显得很兴奋,两眼开始放光。永乐见他握剑的手紧了一下,便一把抓住他右手,惟恐他按捺不住。 连血回头看他,脸上已有些涨红,歪着嘴角像是恳求:这么有趣的对手,我一定要试试! 永乐轻声说道:“别忘了,我们还穿着威风镖局的衣服。” 连血辩驳道:“你说出来玩,又不让人玩个尽兴。不管,我非去试试不可!”一边说着,已把剑横了出去, 正要腾空跃起,突然又收回力道,全身退回。永乐正想问个究竟,抬头一看,练场正南方已站出一人,修长,瘦削,脸亦是清瘦的,眼眶深陷,一副弱不禁风的受气模样。 永乐小声道:“你认识这人?” 连血退后一小步,埋头不语。 那三人站成一排,形成一堵人墙,四周风起,宛如有股巨大的力量在三人间盘旋开来,将周围人都震慑住。而对面那个单薄不堪的武当弟子,袖袍被吹鼓成两只大兜风,呼呼地招架着两只瘦弱胳膊,让人不禁担心会被风吹折。脸也被风吹得有些走形,头发却一丝不苟飞在脑后,没见一根凌乱。 他脚下的巨大莲花彩绘已在不知不觉间裂出几十条缝,像是花朵枯萎前一次隆重的经脉俱裂。他落脚处的花绘已经陷入台面几寸,台上的人除了衣袂飞外,巍然不动。 三人先后出手,对手突然收起满袖风,来了招天女散花。散出去的也不过是些风,却让三人中的第二个人来了个措手不及,一招慢了半拍,随即满盘落弦,那武当弟子出招诡异,看似缓慢无力,实则稳而扎实,根本没给对方机会重整招数,便一直那么一个慢半拍地越打越乱,最后自乱阵脚,其中第二个出招的人反被第一个出招的人一招毙命。 最无破绽的对手,通常最经不起一个漏拍。人也是,最一帆风顺的人生,反而最经不起一次小小打击。 他显然是以气息和心法胜了对手,武林中许多高手相争,赢的通常都是这样的人,以气摄人,而不是以力取胜。 永乐微侧过脸说道:“那人看似弱不禁风,实际运筹帷幄,江湖上最怕就是这种高手。想我千……呃……不过,武当门下,不好招……应付。” “怎么,你想应付他?”连血在身后冷冷道。 “怎么?怕我敌不过他?”永乐回过头去,本想取笑他一番,但见阳光慵懒落在他身上,即使是在一色白服人群中,他都像是跳脱出来的一个,连光线都照顾得独到,刚刚好勾勒出细致轮廓,眉眼间还落着些惊讶和负气。 “敌不敌得过我怎知道……你一路要我陪着游山玩水,什么时候让我真正干上一架?” 说“干上一架 ”的时候,满眼光亮。 永乐回过神来,拍了下他肩膀,笑道:“他太瘦,不及你好看。” “哼,是比武又不是比……又不是要拿来娶妻生子。”连血一手擦着剑,又把头埋低了,怕被人瞧见似的。“怎么,不高兴?”永乐故意半蹲下身子去瞅他。连血背过身走开。永乐刚想骂他几句“竟然在我面前耍起性子”的话,莲花台上,下一轮决斗已经陷入僵局。 这回败下阵的,是青海帮帮主。海上几个帮派是最少与朝廷有瓜葛的,也是最能置身事外的,这回青海帮作为海上第二大帮派,却打起护国安邦的旗号来。 那武当弟子开口道:“现在天下安宁,百姓养生,我们习武之人也该趁这个时机重整当年武林的威风,在朝野上斗什么你死我活,最后遭殃的还不是百姓。江山姓什么,与我们无关,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和责任,是不是?” 又是一个武当说教徒。永乐暗想。 但他说的,又何尝不对。天下纷乱时,江湖人马变作兵马共抗外敌;天下安定时,竟还要为一个姓氏的利益去斗你死我活,实在太杀江湖气。 看准时机,大派人士纷纷附和,一时间,大局在握。 武当弟子——现在知道他姓名,张谢——功成身退,泰山、衡山反客为主,黄山派掌门自废右手,推上新掌门,一切,像莲花台上的巨幅彩绘,工整,流畅,谁也无暇顾及这彩绘里细细密密的断纹。 永乐暗想,这局原来有人操控,幕后指挥就在黄山派中,但现在突然收手,难道是真被这个瘦脱形的武当弟子给震慑了?不解。他回头去寻连血,只见他摩擦着双手从莲池后假山处出来,一路走到池边,站着发怔。永乐也没心思去管他,莲花台上开始争论起千刀门问题。所谓后起之秀,神秘低调…… 可笑,他不过是借了千刀门之名,练练自己的手段。 所谓江湖,他根本连在意的功夫都没有。 但当感到天下豪杰都因他祝永乐起彷徨时,嘴角便牵起一抹冷笑。这是他要的效果。 第八章 船遇 徐增寿楞在船桅上,被蒋飞一脚震得不稳,手没抓上,“扑通”一声掉落水里。等他重新探出头来,发现自己已在红木大船下,险些撞上船板。张谢伸手示意他上船,徐增寿倒显得仓皇失措,一头扎进水中,潜回自己的船上。蒋飞取笑他道:“还以为千刀门多么卧虎藏龙,就你这样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子!” 徐增寿冻得哆嗦,瞪了蒋飞一眼,转身进船舱。 张谢见永乐神态傲慢,望了他两眼,见对方一点没要开腔的意思,只好率先拘礼,向永乐颔首一笑,道:“在下武当门下张谢,不知公子……” 蒋飞抢先亮出钢刀,道:“像张大侠这样的名人我们都很久仰,像我们这种无名小辈,张大侠当然不会认得。” 张谢笑道:“猫眼狼蒋飞,在下也是久仰大名。”蒋飞哈哈笑道:“不想竟有人还认得老子!” “我们好象在哪见过?”待船靠近,张谢再次拘礼问道。 永乐突然三步跨上对方大船,漫不经心地笑道:“幸会,在下……祝永乐。” 祝永乐?千刀门总门主?张谢神色不动,只恭恭敬敬将客人请进船内。有些渊源,各自心领神会。 “当日黄山武林大会,你接过我一招,因为连血。”张谢回想那日情形,反倒有些庆幸当时不知他就是祝永乐。 “我来,只问你一件事。” 张谢会意一笑:“连血任性。” 永乐“恩”了一声,叹道:“他是我千刀门的人。” “他父母是谁?” “呵呵,你们千刀门任用一个剑客,难道不会事先追查他底细?”张谢这一笑,使永乐有些恼怒,但细一想,偏偏是在连血的问题上,大意疏忽。也是在他离开后才恍然,竟然没留下任何可寻的线索。 当年在燕行镖局,他略施点小技,救他突围。随后,几次设计好的重逢和路见不平,轻易收买到少年的敬仰忠心。 大概再不会有更贪玩的时光——他年少气盛,玩转江湖;他稚气天真,一无所知。 少年要报恩,他摆摆手说不若陪他醉饮。少年说自己刚从岛上来,江湖好大,既兴奋,又生怯。他给他讲南京城的繁华,看到少年满眼向往。他教他如何辨别路人身份,如何巧取对手,少年听得入神,直将他崇拜到五体投地。 醉到天明时,他起身告辞。少年不舍,约好有缘再见的话,再痛饮一宿。 少年醉里舞剑,他偷眼看得分明。剑是普通的剑,招是普通的招,偏偏在他手里耍出来能变幻万千,令人眼花缭乱。 千刀门一直缺一个好的剑客。他暗笑——找对人了。 还来不及设计下一次重逢时,一抬头,恰见一袭红衣飞马跃过,丈外,蹄声戛然而止。少年扬眉转身,意气风发:“嘿,巧,又见面了。”那时天外,夕阳正浓。 “还不知道你名字!我叫——连血,红色的血。” “祝——永乐。” “永乐!”他顺口喊来,毫不客气。显然他初入江湖,从未听过祝永乐的大名。这个姓名第一次被人这样称呼,惊到身边侍从。他对身边人使个眼色,笑出声来:“巧,又见面了。” 他再仓促地设计一场侍从离去,他再化身一个正义公子,要去北平刺杀某个地方恶霸,为江湖除祸害,只可惜少一个得力帮手。少年挺身而出,说愿效犬马之劳。 真是个恶俗又美好的圈套,他想,一晃,六年了。 “我在问你,他的身世!他为什么会被你父母收养?” “呵呵,祝门主,大家把你看作神人,原来也不过是个心浮气躁的江湖后辈!”张谢瘦削的脸似乎一笑就牵动整个脸部神经,显得尤其诡异。永乐不禁心底发寒。进入这个岛域开始,他就明显失了些底气。 想动怒,忍住了。只是笑笑,继续问。 张谢起身在船内踱了几步,叹道:“我倒希望这次你能把连血带走。” “他又不是玩偶,说带走就能带走。何况,我何必求一个,背叛过我的人。”永乐心里不爽,不觉就把气撒在了连血身上。 “你果然一点也不了解他。”张谢冷笑道。 “他不过我祝永乐一个随从,千刀门这样的杀手不计其数,了解,当然谈不上。” “祝门主千里迢迢出海,不会是专程来与我张谢船上一遇吧?” 永乐联想在梅墟的冷遇,心一横,道:“要杀我的人,我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张谢即刻警惕起来,抽出长剑横在桌前:“你来杀他?不可能!你把他们怎样了?” 永乐笑而不答。这下轮到张谢全身发寒,他自认料事如神,凭连血口中提到的祝永乐,以为他们两人多少也算是生死之交,但现在,他却又看不透了。这个千刀门后面最大的操手,当然也应该是心狠手辣,所谓的人之常情,不一定适用在他身上。 不对。 “祝门主恐怕下不了手!若你要杀他,当年便杀了。当然,连血真要杀你的话,当年你也早就已经死了。” “你对他的剑法这么自信?” “自然!” “你知道他为何要杀我?” “我不知道!不过,他母亲,是魔教中人。” …… “难道我杀了他母亲?不,不对,灭魔教前,他父母已经去世。”永乐回想当日他们进魔教向林威蓝呈拜贴,入魔教别院,旁观叶百年剿灭魔教,又救下绝色魔刀……一路也并没觉出身边的少年有何异样。也许是自己疏忽。此刻恍然,那么,连血恨自己,的确是与魔刀分堂有关。 “他可以向我解释,他为什么不?”心中仍是气愤,一路来嬉戏玩闹,彼此无间,他却对他如此不信任,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杀他。想他祝永乐还轮不到一个随从来教训。 “人说千刀门门主狠绝,他还要为你辩解。我看,世人说的不错,你眼里只有你自己。” “你!!”永乐将茶杯一摔,抬手一掌就要甩过去,张谢闪身一躲,笑道:“祝门主出手果然狠。”脑海中却无端地闪过一句话:伴君如伴虎。 他虽然不是九五之尊,但千刀门万人之上的身份,已经足够教江湖人胆惧。留连血在他身边,究竟好事还是坏事? “慢着,你说连血,不是有心杀我?”再想当日他突然从大堂外冲入,当着各路分堂主的面,质问自己为何不出手救林威蓝,满眼怨恨。他祝永乐当然不能在众人面前被一个手下随从无理质问,于是摆出总门主的架势喝令他退出大堂,指责他没有资格干涉。 少年一不遂心,拔剑问道:“你一开始就是耍我,是不是?”他出手太快,如果那一剑真得的刺下来,谁也拦不住。 事情就这样,两年多来最大一次分歧,他冷笑几声,推开长剑,甩手一掌掴在少年稚气未脱的脸上,主仆、兄弟,情谊两断,从此分道扬镳。 永乐并不是不懂,那一剑根本形同虚设。 “走吧。别让我再看见你这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永乐重新坐回桌前,一杯茶下肚,觉得火辣,忍不住又连番咳嗽。呵呵,是龙井还是碧螺春?而茶这东西,在心里焦躁时与酒又有何两样? 张谢笑道:“这好象是我的船。” 永乐一时尴尬,正好徐增寿撞门进来大喊:“四哥,海上有浮尸!”张谢立马夺门出去。永乐环顾四周,船很大,却显得空旷,除了船夫,不见一个随从。以武当派勤俭克己的做法,探亲要作这么大排场…… 只是,他现在弄不清,这趟出寻,找的到底是什么? 那边,蒋飞拿烟枪拨弄尸体。胸口刀伤都是新的,死于溺水前,看装束像是东海帮门下,但——伤口,竟是叶百年的金刀所留。徐增寿心直口快,一声“金刀刺猬”出口,才想到祸从口出,这下武当好管闲事的作风非又把 矛头指向他们千刀门了。这些年千刀门纵横江湖,早就成为武林各派的忌讳。当年黄山武林大会被连血意外搅混,没有商量出个对策,现在四年后再想遏止已经来不及。而且千刀门行事狡黠,处处与江湖规矩打擦边球,让你恨得牙痒,又苦于没有个群起攻之的契机。 这下好,暗杀东海帮弟子,抛尸海上…… “四哥……” “我看看!”张谢伸手去接徐增寿从尸体身上搜到的铜牌,被徐增寿一手挡了回去,直等永乐出了船舱,急忙递上去,惟恐让人探出什么隐秘似的。 这是——燕王府守卫的私人令牌。 第九章 宝藏 “祝门主认得这铜牌?”张谢问道。 “怎么会……”徐增寿刚要开口,又怕说错话,转头看永乐。永乐笑道:“这官府的东西,我认不得,不过既然是死在金刀下,总有他该杀的理由。” “也难保一个上万人的帮众不会有滥杀无辜!”张谢步步挑衅。 “想来武当也出过不少败类!”永乐回敬道。 双方话不投机,张谢行礼送客。他总是一副彬彬有礼样,即使出言讥讽时也让你看不出丝毫粗野。徐增寿将尸体搬回自己船上,回头见偌大的红木船上就立着清瘦脱形的一个人,显得异常森凉。 两船交叉过,一去一回。 “四哥,这事怎么处理?” “沿海就是东海帮地盘,我们当然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去东海帮问个清楚明白。”蒋飞尖叫道。 永乐甩手将铜牌抛入海中,正午的阳光已把雪消了个干净,一阵风起,才又重新感觉到凉意。“增寿,把船上的木筏解下来,你俩去东海帮,我回红叶岛。” “四哥,连血不是不愿回吗……那个张谢不简单,我怕……” “照我说的办。” 日光偏斜,枫林更红。就这么一滩荒岛,一片秋红林,一株百年望春树,一座寂静梅墟。 岛上的空气变得浑浊,没了初来时的清透。天气有些暖回,风也静了些,反倒使人觉得阴森。远望梅墟,红衣还挂在树上,雪早消了,冻也解了,偶然起一阵风,低低吹起,仿佛是那个少年本人,静如古木,红如残血。 其实心结已解,想那少年护着林威蓝多少出于对母亲的怀念。永乐想着,找个什么契机,借口,双方都下得台阶,又不至使谁难堪。 厅中只有张谢、张笑两人。摆了满桌菜,不见谁下筷,也不说话。张谢只是闭目养神,张笑看了他一会,起身道:“我去看药熬好没。” “笑笑!”张谢语气凝重,“你这样对连血没半点好处,不如放了他。” “哥,你说我囚禁他?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张笑也不笑了,双眼瞪得浑圆。 “他又不是你什么人……” “你冷血,当然不会把任何人看得重要。爹娘离开前怎么说的?我们是一家人!” “但,凭你还能医好他?” “当然,医不好又怎样,我们在一起开开心心的就好。不必学你,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的臭道士!” “这么说,他大仇也不想报功夫也不想学,高兴跟你在这荒岛上快乐余生?可笑!你该长大了,他不过是一个跟我们一起长大的弟弟,他现在长大了,有自己的活法。” “我没把他当弟弟看……况且,我们同年生的,他也算不得我弟弟。” “那样更糟糕!” “药好了!你继续吸你的天地正气!”张笑一甩头,满头黑发错落下来,撑着张气鼓鼓的小脸走开去。张谢微叹一声,问道:“那些人,都安排好了?” “哼!”张笑白眼一翻,端着药从后门转出。 天暗下来,后院木屋中点了灯火,隐约可见白沙剑的剑光荧荧发亮。 张笑出了别院,回到大厅,又提了一篮子食物转入厅后书房。书房正对门处,暗格打开,里面透出一股浓烈的酒味。木梯陡长且狭窄,张笑赤足踩在上面,没有丝毫声响。下了楼梯后穿过酒窖,尽头处一座厚重石门,费力推开,光线突然明亮起来,甚至有些刺眼。陈年酒味混着细碎的杂音,只有张笑的笑声婉婉转转,引起一阵阵同样婉转的回音。 密室里只有一张大方桌,三男一女围坐在桌前,各持兵器,装束普通,看不出来历,个个神情凝重,一副欠了他几百两银子的怨气模样。一边角落处堆挤着三个人,中间一个大胡子鲍鱼眼,身材矮胖,正是江湖上最是名如其人的——胡大球。左边一个相貌清秀的中年男子,恰是东海帮副帮主裘不遇。右边那个,皮肤黝黑,双眼深陷,目光犀利,看装束,像是蒙古族人。 胡大球,原本是武当门下,因当年黄山武林大会上与黄山派女弟子私通,被武当逐出师门,不得已离开中原。有人说他被蒙古飞鹰堡招揽,如此看来,传言倒像是真的。 说起胡大球被逐出武当,还有连血的功劳在。当日便是连血无意中闯入黄山派后院,撞破了胡大球的丑事。 张笑随口说了几句,见没人接她话,又银铃笑了几声,离开密室。 等听到楼上暗门关上的声音,桌上四人才开始放松警惕,先听到一人叹气,年纪稍轻的男子问另一年轻女子道:“人是我们抓的,功劳倒归了他张谢。日后传出去,人们净会说武当张谢如何如何英勇,如何如何擒获江湖败类胡大球和蒙古族余孽,哪里会有人记得我们锦屏七星!” “老四不要说了,就为抓他们三个,我们自己就死了三个人……锦屏七星!锦屏七星就是眼睁睁看着小六死在他的鬼斧下却不敢吭气,仇人都五花大绑在眼前了也不能杀他解恨!这就是江浙沿海人人敬畏的锦屏七星吗?”年轻女子越说越激动,猛地抓起剑就要往裘不遇身上刺去。一中年男子厉声喝止,另一看来年纪最小的抢先夺了剑,安抚那年轻女子回座。 这四人,竟是江浙沿海颇有威名的锦屏七星。 “老二,现在你最大,你倒是说说,我们这次兴师动众到底为了什么?不是说拿宝藏吗?祁连山的冰都要结成山了,宝藏呢?”被唤作老四的男子低声问道。 胡大球随即小声嘀咕道:“这天还没入冬呢……”年轻女子随手抄起一只茶盏扔到胡大球脸上,怒道:“再罗嗦一刀废了你,丑八怪!” “宝藏之事,只怕,真假还难辨。这三人也杀不得。现在江湖上都当我们锦屏七星为了蒙古余孽那些宝藏自相残杀,他们要死了,谁来揭示真相?张谢是利用我们没错,我们不也同样利用他才得以暂时安全吗?”说话的是其中被称作老二的七星之一。 年轻最小的少年递饭菜给围坐的众人,那年轻女子转头看他一眼,突然哭道:“只知道宝藏,宝藏,小六是怎么让那人一掌一掌打死的?你们谁能把小六还我?” “英姐原来……” “别闹了阿英,小六都死了,活着的时候你净欺负他,现在哭得再凶也晚了。何况,你自己不也是眼睁睁看着他死,没敢出手吗?” “老四,让她哭去!老大老三,谁也不比谁死得好看!我们现在骑虎难下,必须找到宝藏,否则,三条命就白白搭上了。” 楼上的暗门又开,张笑小心翼翼穿过酒窖,给密室换了新蜡烛,明眸一转,笑道:“这个姐姐——是陆英五吧?哭相可真不好看。喂,你们堂堂锦屏七星,怎么会听凭那个病怏怏的竹竿人摆布呢?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机密?” “小丫头你跟张谢什么关系?”老二警惕地问道。 “我……一个小丫头罢了。你们不妨告诉我吧,我可以想办法让你们出去。” “哈哈哈哈,小丫头,你问错人了。我们根本不想出去,出去了才是死路一条。” “老二,我倒觉得我们应该离开,眼看入冬,那个,要真冰封了,我们这一趟就白搭了。”老四说道。 张笑一手捏着下巴笑个不停,看看胡大球,又看看他身边那个异族人,低声叫道:“你们不告诉我也行,我就放了他们……” “臭丫头,你敢!”老四挥刀就要砍下去,突然浑身一怔,刀也握不准,一个踉跄跌回座上。“菜里有毒?” “是有毒,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毒。你现在最好连动都不要动。”张笑说话间总是笑意连绵,这时候反倒令人不寒而粟。陆英五立马止住哭,拔剑指着张笑,道:“姑娘别忘了,我陆英五也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你以为你没吃东西就不会中毒吗?” “ 怎么?啊,臭丫头,你还在杯子里下麻药……” 胡大球笑道:“你们几个从小就在江湖上混的人,竟然让一个小丫头一点小伎俩给骗了,真是好笑!” “喂,大胡子,你也别笑,本姑娘对飞鹰堡也是很有兴趣的。等下来收拾!”转头向锦屏四星,“刘老二,说吧,你们这次甘愿低声下气的,里面到底有什么阴谋?” “张谢这小人出尔反尔,他答应过要保我们四人安全。” “张谢是张谢,我是我,关他什么事。说吧,在密谋什么?” “宝藏,元开国后埋藏的宝藏。藏宝图,现在就在锦屏七星手上。”裘不遇冷冷道。 第十章 聚散 永乐暗中一怔,江湖传言的东西果然很少空穴来风,他原本对所谓宝藏,也是一笑而过,觉得是武林中一些势力间的愚人愚己罢了。或是信其有,但宝藏,财富,他不缺,也就少了那些兴致。 记事起,已经是锦衣玉食,所以猜不透,为什么那么多人执著于那些金银财宝。总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也不得不为了那些东西费劲心机,心狠手辣——人,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变了,自己也没发现,猛一回头,才看到已离开从前那个自己,很远。 下面的谈话他也没兴趣再细听,只是猜不出张谢的意图。为了宝藏?呵呵。 外面已是半夜,后院木屋的灯早熄了,永乐就那么站在窗外,只从禁闭的窗缝里看到若隐若现一道剑光。 他想到妻子。所有人称颂她贤良温婉,聪慧练达。好虽好,好得连挑剔的词都拟不出半个来,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她安稳宁静,相夫教子,他却心怀江湖,游行不定。有时一年半载不见,车马上远远望去,可见她在朱红大门外整装接迎,笑若仙子。等近了,俯身一跪,他双手扶起。夫妻之间的生分全摆在了那些繁琐礼节中。她也从不像其他唧唧喳喳的妇人们在丈夫面前诉苦埋怨,只是细心照料伺候,会不经意问起,这伤口那伤口,还疼否痛否,连身上最细小的疤痕都逃不出她双眼。也从不问他忙碌些什么,不怒不争,连同房共枕,都互尽到周全礼貌。 世上的女子他见得多了,走马观花的最后都一一淡成远山风景画,徐静平,大概是这些画里最大一副打底图,明明是最淡,又偏偏挥之不去。十八岁娶亲,娶的到底是美人,还是一招稳固江山的棋局? 好虽好,不是心中那副泼墨山水,能浓到眉间心里去。 只是,怎么无端的想起她来? 又无端地想起与连血祁连山之别,北平重逢。或许,只有这样接连想到两个人,才能使内心平静。 那年初识连血,他还是满怀少年壮志的祝永乐,两个人骑两匹脱僵野马游遍边疆各地,从北平到青海,甚至更远。草原荒漠都一起嬉闹过来。祁连山下,红衣少年问他是否愿意留在那里,从此养马放羊,娶个快乐的祁连山姑娘,看看日出日落,等待冰雪消融。 他笑:“小孩子才喜欢那样!” “你不喜欢吗?”连血有些失落,一抿嘴,酒窝跑了出来。 “喜欢是喜欢,不过我不行。”那时的祝永乐,心底思量着,他天生高贵,哪里可能过那种凡夫俗子的日子。嘴上不说,脸上已摆满了不屑,也没看见那少年眼底一丝恍然。 “如果我报了仇,还活着,我就会回来这里……”连血抬头看远山,白雪皑皑。他的眼睛在雪光中透明起来,仿佛积雪已经在那干净的眸子里渐渐消融。 永乐笑道:“我们明天回南京!算来也有一年没回家了,不知道炽儿长高没有。” 连血惊讶,不说话。 “很吃惊?我儿子,我出来时那么丁点大,却聪明得很。” 略微一迟疑,“好。今晚我烤羊肉给你饯行。”连血突然加大嗓门道,惹得路人回头来看。他笑,一笑,酒窝更深。 “怎么,你不和我一起走?” “我又没有家。哦,我有家,飞满红叶的海岛。有机会再遇见,我带你去岛上看望春花。白得像雪,不,比雪要白。那得是早春时候。不过那时你就看不到最红的枫林了……哎,没有法子。” “不和我一起走?”永乐继续问。 “是!” “你是我请的人!” “以后不是了。” “怎么了这是?” “我还有父母大仇要报。你的救命之恩,我以后再报答。” “小子,别闹了!”永乐沉下脸来,低喝道。 “谁是小子。永乐,你说过,我有绝对自由。这一年我们已经杀了不少人,虽然你说他们都是该死的人。但,我想,我不想再杀人了。” 少年的心情像天气一样变幻不定。他想,大概是平常太纵容他,都忘了分尊卑分地位,才会使他敢对自己说话这样冲。当夜,连血在山下白帐外烤羊肉,他坐在帐中,执意等他来道歉,来修好。那少年偏偏铁了心不来。 僵持到第二天早晨,帐外火早熄了,少年坐在枯木桩上睡得很沉,棕色狼皮风衣掉落在碳木旁,他就一身单薄的红衣在风里睡着了,嘴角还牵着一个负气的弧度,毕竟还是个孩子气的家伙。满架子冷透的烤肉,香味也跑光了。 拣起风衣想给他披上……算了。 想来是又气又好笑,与一个不谙事的少年闹脾气。也好,本来还为难这趟回南京,该不该让他知道自己身份。就这样了,让他当自己是个游山玩水好管闲事的江湖侠客。 他牵马走出很远,才跨上马,扬鞭去。也不知那少年醒了没有。 那个春天花了最多的时间北迁。从南京到北平,浩浩荡荡,仿佛一次出征讨伐,他拔剑指着北面,想象那山后有许多企图侵吞中原的蛮族,他豪情壮志,要让那些扎粗辫骑烈马的人从此不敢再入中原半步。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自由,独立,壮烈,还有责任。是江湖以外的更大的天地。他在那个天地间飞驰奔跃,想找个人喝烈酒拼剑法,醉卧山林间。但没有人。连酒都要戒了,只为不忍心辜负妻子几年来对他唯一的请求。 如果连血在…… 这样想着,连血就来了。 他就站在酒肆外高楼下,一袭红衣如血,单身立在玉龙马旁,浓眉浅笑,酒窝深陷。一手提剑,一手拍着马背,似乎说了句什么,他听不清,但玉龙马长长嘶鸣了一声,围着少年不停转悠。 他抬头正好迎上楼台上的目光,笑,大声喊:“喂,又见面了!” 惟恐对方不记得了,他又匆忙补充道:“还记得吗?被祝永乐丢在祁连山下的连血!” 他一跃上了楼台,把剑往桌上一按,歪起脸问道:“南京城来的大少爷,你还愿请我做你的随身护卫吗?” “来酒肆,却喝着茶,祝永乐,你不是吧?” “我看到玉龙马,就知道你在附近了。” “祁连山的雪已经化了,没等到你回来。真不够义气。” “好了,我不计较。但现在你要请我喝酒。” “笑什么,我身上没有一点银两。我想,我还是谋个差使比较好。” “你不说话,不说话就是答应了?来,陪我喝酒。” 他记得,他只是笑着看那少年,别的,都像尘埃般四散,看不清了。 第十一章 连血 夜深人静,一股冷风吹过,意识到手脚发冷,猛吸一口气,却引起一阵咳。暗骂,这什么鬼天气鬼地方,自从上岛开始就在不住咳嗽。肚子也是空的,才记起这一天一夜都没吃什么东西。 正恍惚间,感到剑光一闪,却不是窗缝里那把白沙剑。 剑光亮在身后。 “连血说你聪明,果然,都没逃过你祝门主的眼睛。进来喝杯酒吧,外面冷。”张谢的态度却是和善大方,像接见一个真正的客人,与在船上时的拘礼傲慢大不相同。 “你知道我会回来?” “本来不知道,但连血说我那点伎俩骗不过你。我一路来毫无破绽,却不知你从哪看出了端倪?” “我——只是猜测。船很宽敞,根据船板的声响推测船身浸入水下多深,你说,那么大个地方,不装几个人过来,不是浪费了一艘大船吗?”永乐回道。 “你去过酒窖了?”张谢闻到他衣上沾的酒气,暗想,他竟比想象中难对付得多。 “我来了,你打算怎么对付我?” “对付?我为什么要对付你?正好,这事,我们武当不想管。却不知千刀门有没有兴趣?” “哈哈!”永乐大笑,“原来所谓武林正派,都不过一些明哲保身的家伙。宝藏是真是假,还是个问题,最聪明的做法当然是,让那些小人物们先蹦达起来,没有的话就权当看个笑话,要是真有的话,得宝的人免不得一番争夺,那时你们这些德高望重的门派再出来说公道,最后还能光明正大参与分赃……” “祝门主——这世上本就不存在绝对的正恶。我要保锦屏七星的安全,又不能让他们落入蒙古人手中。这中间的大义小利,我想祝门主,应该看得透吧?” “你以为千刀门会对宝藏有兴趣?” 张谢笑道:“镖局做的不就是保人送财的营生吗?祝门主肯定会有兴趣。” “我接手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你说。” “这事关系重大,我必须亲自处理,所以,需要一个帮手。” “哼……你说连血?” 永乐笑,不说话。转头看木屋,他们在外面的说话声,里面应该是听得一清二楚,为什么里面的人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不在?不可能,分明听见木屋内有呼吸声,床板辗转的声响。 “这个,我当然乐意,但连血,他自小只精通剑术,不像江湖上其他人八面玲珑,只怕帮不了你多少。”张谢一脸凝重,走到木门边,想推门进去,又疑惑起来,望了永乐一眼。 “这话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哼……进来再说。” 门只是虚掩。张谢进去点了灯,见连血正侧身躺在床上把玩一只酒葫芦,那短刀在上面胡乱雕着什么。见到张谢,也没多大欣喜,只“恩”了一声,说:“张大哥不是应该在酒窖看着那帮人吗,点灯做什么,刺眼。” “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有双火眼金睛。”张谢拨弄完灯盏,见连血顾自玩刀,便走到近处,正对着连血,又重复了句:“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有双火眼金睛。” 连血笑起来,道:“师姐把我当药人,往这里面灌了各种药材,”说着指指喉咙口到腹部,“耳朵不见好,其他几窍倒都让她开得出神入化了。” 张谢陪着笑起来,侧头看进门处。 连血脸上的笑一僵,有些不知所措,撑起半个身子坐在床上,低头把玩小刀,酒葫芦一不小心,掉落床下,洒了些在地上。顷刻间,满屋子酒香。 “这就是传说中醉死人的酒……”永乐走过去拣起酒葫芦,见上面雕了株树,光是枝桠开叉,冷冷清清的,只是最低的枝杈上挂了件轻薄的衣裳。胡乱沾了些红色,像是血。 永乐伸手去擦,红色就沾了些在自己指腹上,闻到一点腥味。 看连血把玩小刀的手上,食指指尖沾了血迹。张谢也注意到,抓了他手看,既而笑道:“让你黑灯瞎火玩刀,活该着。” “是这葫芦皮太滑,一刀铲着手指了。”连血把手往脑后靠,撑起身子半靠在床背上。 “昨晚我到处找你,其实你一直在我身后?”永乐不禁失笑,想到那副场景,自己有多荒诞。他感到连血一双眼睛紧盯着他,在他说话时。而他话一说完,那双眼又赶紧垂下去, 这让他多少有些难堪。 “不想见你,所以站你身后。”连血像个小孩赌气似的翘了嘴角。张谢哈哈笑起来:“我妹妹这每天都给你吃了什么药,满嘴酸得……” 连血看着张谢说话,然后又低头笑:“师姐熬的,那是武林八卦汤,最近那几贴药,把我胃都翻空了,一喝就吐。她却非说是去污秽,养身补耳。” 永乐注意到张谢每说一句话,都要率先碰一下连血,像是提醒。“连血!”永乐叫了一声,连血低着脑袋,不答。再唤了两声,还是不答。 永乐伸手碰到连血胳膊,连血像是一惊,抬头看着他,又是疑惑又是惊喜。 “我接了趟棘手的镖,你再当我随身护卫,如何?” “棘手的镖?酒窖里那几个人?”满眼喜悦,盯着永乐看,突然又想到什么,黯然道:“我恐怕,自己都保护不周全。” “到底……”永乐刚想问,张笑进来,怒气冲冲,指着连血吼道:“我辛辛苦苦熬的药,你都倒后山了,活该作聋,活该一辈子听不见。” 永乐一惊,想到自己曾甩出的一掌,不觉手心发烫。 “笑笑,你就别折腾连血了,那药催吐,是不是不把人瘦成我这样不甘心啊?”张谢拉了永乐要往外走。永乐不肯,追问:“耳朵怎么了?耳朵怎么了?” 张谢扯不动他,对连血作无奈状:“看吧,哪壶不开提哪壶。”连血望见张笑挑眉毛一瞪眼,破口数落起来,那场景,他都不知该劝还是该躲。 张笑将永乐从头到尾责难了一番,最无耻的词都形容上了,堂堂千刀门的门主就那么站着楞住,毫不辩驳。 果然是自己。是自己一巴掌甩下去,用了过份蛮力。哪里知道这少年没有丝毫防备,连内力都没护到半分。 他是没想到会有那么一掌下来,震破耳膜吧。 连血记得自己转身走时,左右随从围扑上来要拿下他,然后依稀听见那堂堂门主喊了一声:“让他去。”那声音听来,他是对他失望吧?耳边流出血来,浓得像千刀门总堂大殿上那根厚漆的雕柱,显得他的红衣,淡成了掺水的葡萄酿。 奇怪那一刻,净是想到各式各样酒,以为自己是醉了才会听到满耳嗡嗡作响。 他只是生气永乐对林威蓝的困境置之不理。他以为祝永乐还是当年马上嬉戏的那个祝永乐,一把剑架他脖子上时,他也只会笑着问:“小连血又想威胁我什么?” 仅仅是想去责问他为何一入千刀门,心就狠起来…… 那时大殿上聚集了各路分堂主和新进的飞刀、青龙刀等几个新堂主,祝永乐正站在第一个台阶上刚刚下达对魔刀分堂的态度——不能一个女人,毁了一座千刀门。 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果真与从前两样,连血想着,已经拔剑出手。那是他自己也没料到的交锋吧? “跟我回去。”永乐拉过他胳膊,少年一双眼盯着他看。 “可是,我练了两年多,还是没法防后面的偷袭。”连血把小刀刺入床沿,划出一条深痕。 “我有办法,你忘了,我是千刀门总门主,我还是……我还有……我认识一些宫中御医,他们会有办法。” “真的?”连血笑起来,眉眼弯得,还是当年在北平重逢时的模样。 “哼!”张笑踢门出去。觉得憋气,转入酒窖去折腾那七人……谁教他们送上门来供她张笑戏弄。 想到连血那双眼一亮,问“真的?”时的表情,越 觉得气,就把还梨花带雨的陆英五狠狠糗了一顿:“你那小六入了阴曹地府没准还开心呢,他都不稀罕你这种活着欺负他死了才来假惺惺爱他的女人。还有你,老大死了轮到你老二当头头了,敢情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叫你装老大,装得三不像。丑八怪你笑什么?就你这副尊荣,还私通黄山派女弟子,天大的笑话了,要不是被我师弟撞破,估计你现在整个也被那黄山派的狐狸精啃得精光了吧……裘不遇你个卖国求荣的,亏我爹娘还经常护着你们这些海帮的营生……” 一通乱骂,完后,想连血一提起重闯江湖就浑身来劲的模样,又暗暗生气。要阻拦也是容易,但又觉得没劲透了,像牵着了一匹宝马,那马却是要随时撒腿奔走的,在马背上烙了再多她张笑的痕迹也是徒劳。 回到厅堂,见他们三人围在桌前吃饭。张谢在专心至致挑菜吃,每道菜都吃不了几口,永乐笑他难怪瘦成精。连血在往葫芦里灌酒,样子极认真。 张笑更来气,却反而换了一脸笑,说:“菜都凉了,我去热一下。”三个男人一起望着她笑。 “永乐!” “恩?” 连血低下头笑,像得了什么便宜似的沾沾自喜。 “我还像以前那样待你,行不?” “……我没变其实……恩,像以前那样。” “不许再有大家都知道我却不知道的事。” 永乐心里咯噔一下,不知该怎么接话。连血拍他肩膀,笑:“当然,也不是什么我都要知道,你妻妾儿女的事,我倒还不想听。” “呃……胡大球三人怎么处置?”永乐叉开话题。 第十二章 紫色 连血走在前,时不时停下来等。永乐瞪他:“赶路啊!” “你走前来,或者我们一起走。” “怎么了?”永乐问。 “怕一回头,看不见人。”连血笑起来,酒窝刚一露,又藏起来,改了一副认真的表情。永乐突然想到什么,追上连血:“这回我们先去北平,我有件东西给你用正合适。” “什么东西?” “自然是好东西,然后再去南京——我答应过帮你找名医。” 已是第二天清晨。枫林间又下了雾。永乐站到连血身边,一眼量出他长高了许多,肩膀宽了,甩了些少年稚气,眉眼更深,就是那身红衣不变。 “你喜欢红色?” “不喜欢。” “但你一直穿这颜色,我还以为……” “……习惯而已。”连血笑了笑,不再说话。 再走出一段,连血发现什么,奔过去看。永乐看前面也是白茫茫一片,直等走近了,才看到是自己上回走时留下的白沙剑剑鞘。看着连血把真正的白沙剑插入剑鞘,横到自己面前,不禁有些恍惚,不管是身边的少年,还是这柄白沙,是自己的东西,无论如何,最后都得回到自己身边。于是扬眉一笑,那姿态,仿佛天下在握。 两人上了小船,由连血在前边撑船,永乐站在一边想心事,发丝散乱,衣衫单薄。连血望了他几眼,觉得对面那人看来有些孤单。不禁想,自己站在那岛上望海发呆的时候,看见他的人是否也曾这般体谅他的孤独。 到夜间,连血扔下浆,伸个懒腰,刷地一下仰躺到船板上,两眼看着夜空发怔。“是不是怨我不用大船?”永乐小心问道。 “不,你肯定有你的用意,再说梅墟也没几条好船。”完全是赌气的口吻。 永乐想到回北平、南京,难免有些恼人的事情要应付。北面边关这几年在自己的治理下,颇有成绩,连蒙古最大势力的飞鹰堡近年来也不大有作为,只敢在北平以北的蒙古境内做些小动作。 他身边哪个兄弟不是争着要做出成绩来向那个万人之上的父亲邀功,他却不能。甚至还要处处小心,隐锋藏芒,免得在兄弟间落了口实。 自小是兄弟间最聪明的一个,却发现无论自己多出色,都不可能得到父亲的垂爱和众人的尊崇。久之,也认了,只想在自己的世界作出一番作为,天下,江山,还是避而远之吧。 “你在想什么?”连血见他不答话,拉他过来一起躺在船板上。满天星光,像要从天上落下来,直落到人眼睛里去。天地无限宽,人心却各有各的棱角。“你不会懂,也最好不要懂。就乐意看你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转头看连血,见他仍怔怔望着天空发呆。他没听到。永乐顾自笑,没有听到最好。 连血突然撑起半个身子看着他,问:“你刚才说话了?记得以后说话前先提醒我,我好看着你说话。” “……一定想办法医好你……” 醒来已是第二天早晨,永乐暗想这一夜竟睡得这么沉,起身看到从身上滑落的黑色短披风。转眼看到晨光下一身红衣立在船尾,手臂一摆一晃,像在弹曲舞剑,令人恍惚。 “今天有太阳,顺风行船,我们应该能提早几日靠岸。喂,船里有吃的,带个馒头给我。”少年摆出一副饥饿状,更加用力划船。海面平静,四处茫茫望不着边,永乐搜出包裹来,暗自惊叹张笑的细心体贴,几个夹了东西的馒头上附了小纸条,写着“连血用”三字。永乐将馒头递过去,取笑他:“你师姐对你倒真是爱护。”连血一口咬下去,皱起眉头,道:“不知道又是什么名贵草药,涩得很。” “那你还吃?” “师姐找这些药都花了很多心思,而且,吃了也没坏处。”连血抽了抽鼻子,三两口吃完,又继续撑船。 船行到东海帮境内,被一艘大船截在半路。连血乐得跟对方周旋,四五十人都被他打翻船下。永乐见他玩得开心,也不去阻拦,只在身后替他提防。 “永乐,我们是明闯,还是暗混进去?” “当然是混进去了,打够没?先缴了那艘船,换身衣服。记住,不要离开我视线范围。” “恩!”连血感激地望他一眼,飞身到大船上,将一帮人都捆了个扎扎实实,拖到船仓里,锁上大铁链。“永乐,好久没这么玩了。”摞了袖子要去摆弄船上的航向标。 青色船服,手脚都有束带,轻巧灵便。连血见永乐换成这种装束,有些不伦不类,便笑起来:“怎么看你都不像是个东海帮的小混混,最好我给你在背上装个罗锅才能有点痞气出来……” 永乐抬头看他,青色衬着海水,少年的眸子也变得浓绿起来,笑道:“你倒是穿什么都穿出模样来,让人不敢认。” 两人大模大样行船过去,上岸后直奔宁波东海帮总帮会。岂知一进门便遇上叶百年一干人。两人混到东海帮帮众里,只看叶百年提了厚重的金刀气势汹汹往大堂赶去,满脸杀气,叫嚷着要裘不遇偿命。东海帮帮众在大堂外截阻,被叶百年的金刀连砍几人,立马乱了阵脚。叶百年提刀冲进大堂,其余千刀门几十人与东海帮众混战成一团。 永乐心想,叶百年若是已经查出东海帮与外族勾结的证据,也该先公告武林再作处理,但索仇一说,来得蹊跷。何况裘不遇半月前已被张谢等人困住。正疑惑间,只听堂内传来一声嘶吼,继而人声杂乱。连血正要往大堂内走,被永乐一把拉住。连血正要争辩,忽见大堂内飞出一团紫色来,猛地撞在通道左侧的假山上,既而翻入池中,溅起满地水花。 众人先是一怔,随后纷纷往池子边探头看去。大堂内奔出几个丫鬟来围在池边,又不敢靠近,个个低个头一副听从发落的模样。 只见池子里猛地冒出个人来,满头满脸的湿,头发是青紫色,裙纱是很浓的葡萄色,内衬的衣服露出边边角角和领口处一大部分,是稍微淡点的藤紫色,再去看她的脸,白是白,但眼角唇口,又都隐约被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紫色给占据了,整个人看来就是一团层次不清的紫,连从脸上发际落下的水都被沾了这颜色。只是紫色映衬下的脸庞,明媚异常,十分夺目。 永乐见连血看得入神,笑道:“几年不见,小连血果然是长大了,看见美女会两眼发直。” 连血回瞪他一眼,道:“我只是看着奇怪,哪里来的这么一串大葡萄?” 看连血说得一本正经,永乐再去看那姑娘,越觉好笑:“葡萄……亏你想得出来!”连血也笑起来,转身要往人群里挤。永乐止住他,示意他看前面。 大堂里出来一金甲浓须的大汉,四十来岁年纪,手持金刀,不是叶百年是谁?叶百年满脸凶恶站在那里,本来就是威风凌凌的长相,眼下又像头发了怒的狮子,吓得两边众人都倒退几步,不敢围攻。 有千刀门弟子奔出来禀报:“搜遍整个东海帮,没有裘不遇半点踪影,听说他六十几岁的老娘在一年前下落不明。有人说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半月前……” 那紫衣姑娘已被人从池子里牵出来,一面扶着肩膀作疼痛状,一面昂头对叶百年道:“老怪物你几天前才来过一次,杀了我几个人,这才几天,怎么又来了?我江紫鱼一没杀你宝贝女儿,二没藏你要抓的裘不遇,三没找过你们千刀门什么麻烦,老怪物,你说你凭什么拿我一个女孩子撒气?” 难道叶姑娘遇难?永乐心头一怔,出来前,还见叶姑娘与徐增寿吵吵闹闹要跟着出游,难道就这几月间发生了许多变故?不由想自己为了寻一个人,撇下一大帮子人不顾,实在有负门主之职。原本扯着连血的手立马松了,暗叹道,这少年究竟有什么值得? 再看叶百年,雷霆震怒,飞身拆了东海帮“东海之霸”的牌匾,砸到院墙上摔个粉碎,吼道:“老夫我今 天不代表千刀门,你们这些小畜生要报仇找就来找我叶百年一人,我女儿一日死不见尸,裘不遇一日不现身死在老夫刀下,你们就休想有一日太平。 七天后要是不见我要找的人,就别怪老夫刀下无情,从半死不活的江大海到你这如花似玉的江紫鱼,一个个给我女儿陪葬!” 第十三章 挟持 江紫鱼“哇”了一声,道:“好你个堂堂金刀刺猬,连一个半身不遂的老人都不放过!”一手指着叶百年,湿的衣袖一甩,水珠四散,也甩落了几滴在永乐脸上,一股池水的怪味。永乐捋起衣袖就擦。江紫鱼眼角瞥到,突然转头瞪着永乐,指责道:“你哪个海口的弟子?好大胆子,几滴水掉你脸上怎么了?谁许你擦掉了?还用这一脸嫌恶的表情!” 连血上前挡在永乐面前,昂头不说话,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江紫鱼走近前甩手要拍巴掌,被连血一把捏住手腕,疼得脸色发青,硬是不出声,两眼瞪直,像要冒出火来。 永乐轻笑道:“你又耐不住性子!”见连血没反应,想他应是没听到,罢了,走出几步,对叶百年道:“叶堂主,裘不遇半月前已被锦屏七星所擒,这虽然是江湖传言,但也极有可能是真。东海帮上下的确不知情,还望叶堂主仔细核查。” 叶百年一眼认出永乐,心下大惊,又一想徐增寿之前说门主随后就到,料想是已查出了什么,虽然气在头上,也不得不寻个台阶下。于是说道:“这位兄弟既然敢站出来说话,想必是知道些什么,不如就陪着你们的帮主千金随我走一遭锦屏镇七星堂,等事情有个水落石出,自会放你们回来!” “老怪物你以为凭你们几个人能把我怎么样?”江紫鱼喊道。 “你说我敢不敢?” “你当我东海帮兄弟都是摆设?” 永乐心想这姑娘一副临危不惧状,好玩得很,耐了性子说道:“大小姐现在不是争口舌之利的时候,千刀门的青刀分堂就在宁波城,离此不过百里路,没准早已在我帮内设了埋伏,而且,老帮主……” “你的意思是让我乖乖被他挟持去?”江紫鱼怨怒道。 永乐示意连血放了她,说道:“大小姐,你说你一个人受点委屈事大,还是帮中兄弟死伤无数事大?更何况叶姑娘的事与你无关,清者自清,怕什么?” 江紫鱼迟疑了一会,想到父亲江大海大概已在他们手上,也有些泄气,道:“行,去就去咯。”扫了永乐一眼,看向连血:“这个,敢对本姑娘不敬,抓破我手臂的,也要一并跟着我去。” 江紫鱼喝令众帮中兄弟退下,又与叶百年谈妥保证江大海安全的条件,在千刀门几个兄弟的看守下,三人离开东海帮,前往千刀门青刀分堂。 连血一路不说话,永乐挑了几次话题,也不见他反应,只听江紫鱼一路对连血将她手臂抓出伤痕的事叨叨念念,不讨到一句道歉话誓不罢休。连血索性闭目养神,那些话自己也都散在耳外。叶百年在永乐的授意下提前回青刀分堂打点接待事务,江紫鱼发现叶百年已提前离开,不禁开始盘算起如何逃脱,要永乐断前,连血断后,她解决中间,然后三人可在小树林附近顺利逃走。永乐对她的建议置之不理,连血更是连眼都不抬一下。江紫鱼气极,往两人身上拧脏水。马车里一股池水味。 江紫鱼连打了几个喷嚏后,也不闹了,坐在一边发抖。连血脱了自己的青衫扔给她,江紫鱼看了他一眼,喃喃道:“早该如此。” “你……”连血顾自换上红衣,不再理她。 永乐笑道:“好不容易有心怜香惜玉,却被人当驴肝肺,好笑。”连血急了,喊道:“永乐你少胡说,我哪里怜香……紫不溜湫一串大葡萄,看着烦心罢了。得,你把你这身也剥下来,看得我别扭,人家葡萄光一件也不够取暖的。”连血动手去扒永乐的衣服。“你倒是细心,被人劫持都不忘带衣服。”永乐有意取笑连血。 连血撅起嘴,道:“红衣是丢不得的。” 江紫鱼要换衣裳,叫停了马车,将两人赶下车。 此时已进了青刀堂的地界,沿途已有千刀门的青旗和石碑。连血望着石碑,突然道:“当年我杀王万青,现今他妻儿若要向我寻仇,永乐,就让他们给我个痛快就是。” 永乐恍然,原来他是担心王万青的人向他寻仇,又不想使自己为难,思虑了半天才说出这番话来,不觉又有些心疼。于是郑重其事道:“以后无论想什么,都不许对我隐瞒。碰到为难的事,都不许自作主张去解决。更不许说出让别人来个痛快这种话,王家人真要来寻仇,五年前你就已经死一千一万次了。” 连血看着他说完,又不确定他是否已说完,呆看了一会,别过头去,道:“忘了你是千刀门的总门主,忘了在总门主面前,一个随从,是没有想的自由,更没有动手的自由。” 永乐恼怒起来,道:“你有意曲解我的意图。罢了,很委屈不是?小孩脾气!” 连血心里感激,言语上偏要争些姿态。好在江紫鱼换完衣裳,众人又催促起程,两人重新回到车上。 江紫鱼将两件青衫都套了上去,又裹了那件黑色短披风,看起来倒也英姿飒爽,长发披散开来,青紫色褪掉了一些,露出一段段黑发来,倒也显得别有趣味。 “看什么看?” “我只是看见一串葡萄褪了皮,原来也不过是青果一枚。”连血有意挖苦她。永乐不免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知道你们不是我东海帮的人,说,到底什么来历?” 两人铁了心不再搭理她。 青刀分堂。堂主是王万青的长子王厉。在千刀门,除各分堂堂主及一些亲随的人外,没人见过总门主的模样,因而他们入青刀堂,也只是以金刀堂在东海帮的卧底身份。徐增寿一见永乐,就有些激动难以自持,想说什么,被永乐一个眼神打了回去。等安置了江紫鱼,永乐、叶百年,徐增寿,王厉四人转去密室。连血跟在四人身后,犹豫该不该跟进去。徐增寿回头去拉他:“走快点,好不容易回来,怎么扭捏起来?” 王厉已下令支走其他兄弟。叶百年道:“连公子能重回门主身边,倒也使老夫安慰,眼下江湖纷乱,没有一个能人在门主身边保护,实在不放心。不知门主是在哪遇见的连公子?” 永乐道:“也是巧合而已。你小子,傻楞什么,一起进来说话。” 进了密室,永乐问起叶姑娘的事,叶百年突然哀叹一声,老泪纵横。徐增寿抢着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番。原来一月前叶风影到祝家庄游玩,在杭州城附近与一蒙古人起了纠葛,叶风影性情顽固,被激怒便动起手来。有人亲眼见叶风影被与那蒙古人一起的裘不遇抓走。但几日后那蒙古人与胡大球一起出现在东海帮。当日东海帮发生内乱,一向忠心的裘不遇要挟瘫痪的江大海交出帮主之位,哪知江大海早已将东海镇帮之宝的御赐金牌交到女儿江紫鱼手中,并将女儿交到武当庇护。裘不遇虽然掌控了东海帮,但没有御赐金牌无法号令整个东海各大海口的弟子。而后各大海口群起讨伐裘不遇带外族人进入东海的行为,在讨伐过程中,叶风影被胡大球所挟持,胡大球要带那蒙古人逃离,叶风影拼死抵抗,反被裘不遇一剑刺穿。各海口本就不欲杀裘不遇,既然那蒙古人已落荒而逃,也便暂时不追究,只要求裘不遇对帮中上下有个交代。但第二天,裘不遇已带着叶风影的尸首离开。帮中人似乎始终相信裘不遇叛变另有隐情,直到他带叶风影离开,也仍有人认为是因为裘不遇杀了金刀刺猬的女儿,怕千刀门上东海帮寻仇,害了东海帮,才有意躲开。 “可有人亲眼见到叶姑娘遇难?”永乐问道。 “那还有假,全东海帮的人都看到了,问过一些丫鬟,都说当晚就断气。”徐增寿说着,想到平常叶风影的捉弄和一些无理取闹的情节,也不禁哽咽起来。 第十四章 推断 王厉见徐增寿伤心,接过话头继续往下说。裘不遇失踪后几日,曾出现在武当,与江紫鱼因御赐金牌起过冲突,被武当的几位道长打至重伤,却被锦屏七星所救。众所周知,锦屏七星不过是地方一霸,亦正亦邪,根本不可能无缘由插手千刀门与东海帮的私事。也有人说是为了传说中的宝藏,但宝藏亦真亦假,也从未听人说起宝藏与裘不遇有丝毫关联。 “裘不遇上武当之时,叶姑娘的尸首可在?”永乐问道。 “据武当弟子讲,裘不遇上山时带了一具女尸,但后山一战,除了几位道长和江姑娘外,无人知晓。锦屏七星救走裘不遇时,尸首已经不见。听人说是打斗时被裘不遇当活靶子,扔下山崖,无处可寻。”王厉话刚说完,叶百年挥起金刀往石桌上一砸,道:“非将那裘狗贼碎尸万段不可!”只听哗地一声,石桌已碎成四片。 “门主怎么看这件事?”王厉问道。 永乐转头对连血:“你来说说。” 连血眼神一恍惚,像才回过神来,低喘一口气,道:“我久住东海,也常听我伯父伯母提起东海帮,江大海虽算不上什么武林豪杰,但东海帮的副帮主裘不遇向来在江湖受人敬重,人称鬼斧神机,机智过人,人缘也向来极好。江大海几年就前已经瘫痪,成了活死人一个,东海帮这些年也全仗裘不遇主持大局。”说到这里,顿了顿,看众人反应。 “怎么不说了?说下去。”永乐言语间已有厉色。 连血一怔,索性放开嗓子,继续说道:“或许裘不遇与胡大球及蒙古人在一起,有其不得已的苦衷。今天在东海帮我们也私下打探过,裘不遇的母亲的确在一年前无故失踪,我怀疑有人以此要挟他。裘不遇是出了名的孝子,这点,相信很多人都听过。叶姑娘若是还和我几年前见过时一样可爱迷人,而她性情又豪爽,我是说……那蒙古人对叶姑娘起了什么歹念,也是情理之中。” “等等,你的意思是说,裘不遇不是真心叛变,而是被胡大球二人抓了把柄,而叶姑娘被抓,与千刀门并无关联?”王厉问道。 “这倒极有可能,我这丫头知道我爱惜千刀门的声誉,出门从不自称是金刀刺猬的女儿。她又仗着会几下三脚猫功夫,行走江湖,肆无忌惮惯了。”叶百年叹道。 “恩,你说下去。” 连血继续道:“裘不遇抓叶姑娘,也必定是蒙古人的授意。想必那蒙古人要挟他带他们去东海帮,有两个意图。一,助裘不遇夺位;二,借东海帮在江湖上的影响,制造事端。蒙古人想夺我中原土地的阴谋一直没有灭,近几年他们的势力开始扩大,指不定又要在我们中原武林掀起一番大浪来。当年黄山武林大会,还记得那个神秘的黑衣人吗?” “听他们说起过,是一个黑衣刀客。”徐增寿抢先道。 “对,一个自称是来自千刀门弯刀分堂的黑衣人,耍的也是弯刀,打伤了好几个武林高手。最后还在众目睽睽下逃脱。我怀疑,当年嫁祸千刀门的人,与现今害死叶姑娘的人,都来自同一个地方。” “难道那黑衣人就是那个蒙古人?”徐增寿话一出口,又觉有些不妥,那蒙古人看来身份尊贵,武功也并不高强,根本没可能亲自去冒那个险。 “你忘了,他们身后有一个神秘诡异的飞鹰堡。” “胡大球的事,江湖上一直有传言说他归顺了飞鹰堡,原来传闻十有八九都是真。那么,宝藏一说,也极有可能是真,虽然各大门派都在极力澄清说是谣言。”王厉接道。 “锦屏七星呢?他们为什么救走裘不遇?”徐增寿继续问道。 连血想到梅墟酒窖一幕,永乐躲在暗处偷看密室对话,却没发现正在酒窖里偷酒喝的他。永乐出了酒窖后一直站在他的木屋门外发怔,却也没发现他就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直到张谢出现,他才有机会潜回房间。 想到锦屏七星,便无端联想到那些,又走了神,等永乐碰他胳膊,问了句:“连血,怎么不说了?”他才又回过神来。“是说锦屏七星吗?呃,七星救走裘不遇,不,应该说是劫。七星的目的很简单——为了宝藏。江湖传言,宁可信其有,七星素来贪心,可能是从什么地方得到关于宝藏的消息。但七星太小看裘不遇,才会反而遭来杀身之祸。七星得到了藏宝图,但一路被胡大球等人追杀,中间可能发生了几场恶斗,七星死了三个。最后——阴差阳错,都——呃,落到我们手里。叶姑娘的不幸让大家都很难过,但我以为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保护好锦屏七星,哦,不,四星的安全,飞鹰堡迟早会有行动。而且我认为为叶姑娘报仇,不能急在一时,要对付飞鹰堡,那蒙古人是个很大的筹码。而且,裘不遇杀叶姑娘的事有蹊跷,我们还是查明真相比较好。恩——我说完了。” 众人原本对胡大球等人已落入千刀门手中感到惊讶不已,但连血说到报仇的事,叶百年第一个动怒道:“报仇是我叶百年的私事,与千刀门、飞鹰堡都扯不上任何关系!” “我只是说报仇的事要查清楚再说。” “你为裘不遇辩护我没话说,也不否认你说的也许是实情,但裘不遇的确在众目睽睽下杀了风影,连尸体都不放过,拿来作箭靶,眼睁睁的事,还能有假?我不管他是否受人要挟,这斯是非死不可。”叶百年挥刀怒道。 连血撇撇嘴,想辩驳几句,又觉无趣,江湖上的事他看过听过,有自己的看法,但若不是永乐让他说,他还真不高兴扯那么多话,将自己的推测公诸于世,于是闷闷地说了句:“你们谈,我还有些事做,先走了。”转身去开石门,要往外走。徐增寿连唤了几声,连血自是没听见,顾自离开。永乐瞪了叶百年一眼,叶百年冷静下来,叹道:“这孩子怎么还是当年一个脾气,半句说不得。” 永乐望着那红色背影,苦笑一声,道:“他若变了,也就不是我身边的连血了。有件事忘了跟大家提——他自从上次,已经听不见声音。你们,遇事照顾他点。” 有时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怜惜这少年,还是心里有愧?就像当初出海去寻他,究竟是个什么目的?不得其解。 徐增寿恍然道:“难怪他现在喜欢看着人说话,以前连血与人说话,几乎不看人的脸。叶堂主,我觉得连血说的也有道理,还是找裘不遇问清楚了再杀他不迟。只是四哥,你们是怎么逮到的那帮人?” 王厉道:“我记得当日在大堂,门主那一掌……” 连血出了密室,在院里转了一圈,心里想到些什么,便想找些酒来喝。在梅墟,酒是世间最香,笑笑偏不许他贪喝,说是怕冲淡了药性,每日只许几小杯,他又装作听话,免得惹师姐又是苦口婆心地埋怨教诲,于是总偷偷跑去酒窖沾酒气。想到自己早先出来闯江湖,完全是少年意气,只不过想在报仇之前尽情做些令自己开心的事,骑马游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类的侠客情节。然后才遇见了他祝永乐。 遇见不遇见,与缘分又有什么关系呢?不是他,也总还会有个张永乐,李永乐,也许也做了兄弟,也许反目成了仇,也许擦肩过,几世陌路。只不过与那个祝永乐喝着酒骑着马的时候,他又摇身一变成了千刀门的总门主。于是他也不得不跟着变成了千刀门门主身边的一个随从。他改不过口来,仍叫他永乐,但,他仍能对着这个祝永乐耍脾气,平等相待吗? 他说,你待我如从前,不行吗? 行吗?连血想笑,人间如此安静,而那些会说话的嘴巴,却又如此吵闹,闹得他总是忍不住想躲开。 找一个人,杀一个人,宝藏,权力,勾心斗角。那些他不喜欢的东西,而那些东西又总是要来围着他,使他不得不像他们那样去揣测——这就是江湖吗?有时也下些决心,想,既然做了他祝门主身边的人,就必须有他一半的练达主张。这么一想, 又觉得刚才在密室闹的脾气有些孩子气。 算了,总有一天,他大仇已报,江湖也远了,或许回到当初谈笑过的祁连山下,有好朋友在身边,再找个好女子,一生一世那样过了。想到这里,便笑,当年爹娘也勾勒过这样的风景,连山雪景,天远小筑,那记忆里做梦都带笑的童年时光。 于此便更下了复仇的决心。虽说张伯父张伯母一直在有意无意阻止他报仇,就像师姐盼望他永远留在梅墟,那也是一番宁静江湖远的生活,他却总觉得那不像真正的家。 仇恨是什么呢?他能时常记起一夜之间祁连山的雪都变红,而救他的人要他从此隐姓埋名,不能再对人吐露半点关于祁连山下,天远小筑,于家后人的半点信息。可笑的是,那些叫他忘记复仇的人,也忘了当年血洗天远小筑的时候,他已经不是个一无所知的孩童。 喝了些酒,想的有些天马行空。恨不得立马就练到了于家剑法的最精妙处,精湛到可以一剑抵万千,能一招取那人性命,只要能复了仇,即使死在乱箭围攻中,倒也爽快,或者侥幸能得以全身而退,他也终能无牵无挂,回到祁连山下,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只是好笑,无论怎么设想将来,总归是盼望有一日骑着马回到祁连山下,有好朋友陪着,自然是最好。 笑,等永乐,厌倦江湖的那天。 还是说,是自己朋友太少?便只认了他一个?再笑,酒是好酒,只是一个人醉,那样无聊。 第十五章 买醉 永乐详细说了自己的计划,众人只管听着,只在心里暗暗叫好,好一个周全的欲擒故纵之计。永乐也没像以往那样去问取众人意见,直接便定了行动方案,让徐增寿带几个人上岛去将锦屏四星及裘不遇三人带出来,由王厉联络各地分堂主做好护卫准备。叶百年要求同徐增寿一起往岛上拿人,永乐不许,反倒派他去北平燕王府接一趟重镖,而且要即刻出发。 叶百年心里纳闷,千刀门从来不接官府的生意,这回怎么杀出个燕王府来?但见今日门主一脸不容商量的神色,叶百年也没好再说什么。平日里他在千刀门德高望重,门主对他都是敬三分,凡事也都能与他商量一二,偏偏今日,却觉得面前这个祝永乐有了七分距离,完全是定夺江山的气势。 是趟什么镖,要老夫亲自去接?这话,哽在叶百年喉咙口,明知是门主有意支开他,却也找不着理由推脱,但见永乐取出一封信递给他,道:“到了燕王府,将信交给管家,自会有人给你安排。这趟镖必须加倍谨慎,才想要您老亲自出马。其中利害,我想叶堂主自己也能权衡。” 叶百年领了命,只好先行离开。临行还嘱托徐增寿一定将那几个人看紧了,那裘不遇就是要死也得等着死在他亲手之下。 等叶百年走后,永乐又交待了些东海帮的安抚事项,道:“江紫鱼在我们手中,一来是教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二来,我觉得这姑娘灵得很,说不定就有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你们最好是想办法使她能心甘情愿留在这里,总会有些用处。” 徐增寿、王厉两人一起点头称是,心里却都有些不解:一个怪里怪气的江紫鱼,能有多大利用价值? 王厉突然想到什么,说道:“魔刀分堂这几年一直隐退在西北边疆,但前些日子那边传来消息说,林堂主,已经独自回到中原。苏州总堂派人下了密报,怕林堂主旧脾气不改,惹出是非,要各分堂留意踪影。” 提起魔刀分堂,永乐不免由林威蓝想到连血。那孩子当年不就因为她才跟自己闹翻吗?好不容易将人叫回来,也怕因为林威蓝的事闹第二次翻脸,细想了下,下令让王厉向各分堂传书,但凡遇见林堂主,便请她回总堂,称有故人要相见。 下了命令,心里又有些为连血生气:他倒是为了一个恣意妄为的女人牺牲不少,而那个女人呢?怕都不会记得这故人是谁。 徐增寿正待出门,永乐叫住,问道:“蒋飞呢?林威蓝捉摸不定,不如就叫他去将人找来。他不是也一心要入魔刀分堂门下吗?这次就随了他心愿。” 徐增寿应了一声,道:“没想到四哥还记着他那点要求。那家伙前几天还缠着叶堂主要去魔刀分堂,叶堂主正气头上,便训了他几句,要不是四哥你们及时回来,我怕他迟早闹出事来。 徐增寿走后,永乐短叹一声,转身对王厉道:“你今天不动声色,很好。但我希望你是真心放下这段仇怨。” “门主不必怀疑属下的忠心,连公子的才智属下今天也见识到了,个人恩怨,我早已放开。当年也是先父犯错在先,怪不得连公子刀下无情。”王厉一番话,说得极为坦荡。永乐笑道:“你小子,比王万青强百倍。” 议席散,只剩他一人。桌乱了,只剩叶百年金刀的砍痕。他坐在白虎皮铺陈的桃花芯木椅上,既暖,又冷。他喜欢自己在处理完棘手的事情后那番一切在握的笃定畅意。他有翻云覆雨平定江湖的胸襟才华,越到慌乱处越游刃有余。他自信以他的能力,振兴十个百个这样的千刀门,也未不可……只是罢了,罢了,江湖终归只是他的消遣。而江山,终究也要与他无关。他不争,不怨,看透……这般自欺欺人,想,就当自己只是祝永乐,也无妨,浩大江湖,也够他一展抱负,图个痛快。 如此想着,最后舒展一个通明的笑,自言自语道:“常棣之华,手足情深。” 手中白沙,谁还记得?记得当年他七岁孩童拼了胆射杀擒猎。 “刚才你看你三哥要被白鹿追上,竟能不畏不惧跨马过去射杀白鹿。又是这样小的年纪,能懂得兄弟手足的大义,真是不简单。”高高在上那人哈哈笑着,侧身问旁边慈祥华贵的妇人:“你看这个棣字如何?常棣之华,大明之福。” 那妇人远远看了他一眼,颔首一笑,道:“好一个常棣之华。棣儿,还不快谢恩?” “你想要什么奖赏?”那声音浑厚亲善,却不像是书里的父子逗趣,一把竹剑一串糖葫芦的奖赏都能令人欢跃跳脚骑上父背,或是挨几句责难,却不必怅惶着什么时候冷不丁送上一道废止格杀令。 他年纪虽小,也早早懂了这个道理。于是不闹不吵,不挖空心思,只想到了一把剑——第一次在大殿上看到这剑时,他就想,那名字,那剑光,与自己真是相似,相似的孤独。 看他多么聪明,要了一把剑,既不失身份,又不必哗众取宠。想到此,连他自己都失笑:江湖上那些夺宝争势的伎俩,在他这个记事起就晓得步步为营的人面前,岂不是太过儿戏? 然而,活得这样累,究竟好还是不好? 一旦被这问题困住,心就孤苦起来,便想到兄弟。兄弟的友谊,小时候是真,等各自有了领域有了班子有了算计,便就看不清了。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却是连血。 那少年现在会在何处? 王厉在石门外求见。永乐即刻眉目一换,思绪一收,抖擞精神,出了密室。 “江小姐吵着要见门主,还是请门主委屈下,周旋下那江小姐吧,实在难缠。”王厉无奈道。 永乐拂袖一笑,道:“走。呆会你也当我一个下属看待,别恭恭敬敬的,叫人看出端倪。” 定海酒楼,仿佛酒香里都混杂着海水的咸涩。连血一个人喝得畅快,苦涩味的酒,入口却使人更清醒了。酒楼有卖唱女在台前咿咿呀呀,有三五成群划拳高呼,他一概听不见,清清静静,观赏着他们或狰狞或凄苦或惆怅或猥琐的种种表情,不知不觉间,酒坛又空了。世情真是好看,人人脸上有说得出的委屈和说不出的心事,他却能看出没有声音的那些表情里,藏了什么样可爱或可恨的私心。 直到卖唱的歌女都换了两三人,连血衡量自己也就三分醉意,想也想够,看也看够,一手提剑出了酒肆。才走出两三步,撞上一个人,正是蒋飞。 蒋飞一见连血,两眼放光,道:“刚才就听人说青刀分堂来了两个大人物,还说什么是总堂派在东海帮的卧底,我一猜就知道是你们。” 蒋飞一面说着,一面将连血拉回酒肆,要了两坛子酒,继续说道:“在梅墟,我不是存心闯你房间,还不是以为你房里会有解药吗?后来被你给逮了,是我蒋飞有眼不识泰山,连祝门主的人都敢得罪。最后你让我假扮成你睡在你床上,我也乖乖照办,咱俩这笔帐,应该是两清了吧?现在大家都是千刀门的兄弟,还望连公子不要记着千年灵芝那点成见……” “千年灵芝?这个,是我师姐得罪你在先,强人所难。还希望你看在她也是为我治病心切的份上,不要与她计较了。”连血回道。 蒋飞见连血根本没将那回事放心上,便放了胆说道:“连公子,我知道你与门主交情不一般,希望你能帮我在门主面前说些好话,让我能尽早去魔刀分堂。” 连血诧异道:“你就为了林威蓝才入的千刀门?” “这还不够理由?” “够。”连血埋头一笑,想起多年前第一次隔着青丝纱帐望见传说中的武林第一美女,那时别院内酒暖,风和,诗情画意,外面却在进行一场大屠杀,他还不知道身边坐着和诗的这人,就是那场屠杀的主使。 想到这,又不免有些心酸:自以为最亲近不过的祝永乐,原来自己对他根本一无所知。 当年千刀门的大殿上,一怒拔剑,多少也 有这份对自己年少无知的懊恼在。 “她不美。”连血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美不美,是她的事。喜欢不喜欢,是我的事。” 连血笑,满眼羡慕。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找她?” “我想啊,但魔刀分堂几年前就不知被藏到了哪里,一直未出江湖。没门主的准令,我翻江倒海得找上几年?” “那求我何用?” “你是他失而复得的亲信,这点小事,他当然愿意卖你个人情。” “你自己求他,他未必不肯答应。” “话虽如此,但现在门中发生这么大事,我不敢在这时候碰钉子去。要说他也就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偏就有那股威风在,使人不敢亲近。” 连血“啊”了一声,酒也忘了喝,握在半空。“他不易亲近?呃,也对。”但又想,他何必去管那么多,永乐就是永乐,永远都是那个与他一起骑马舞剑游转江湖的永乐,即使摇身一变成了一门之主,也不过是在人前换副威严,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便仗着酒气,满口应承下来,暗想:即使因此惹他发怒,也正好看看他能对自己容忍到何种程度。 完全一腔少年意气用事的心思。好在贪杯后三分醉意成了八九分,也弄不清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被蒋飞架着送回青刀分堂。在房里睡得正迷迷糊糊间,见到永乐,也没加思索,直接冲口质问了一句:“你将林威蓝怎么样了?” 永乐一怔,没料到在这时候,他惦记起的竟还是她。 第十六章 醉问 江紫鱼将青刀分堂上上下下闹了个够,耍尽小姐脾气,肆无忌惮。远远望见那白袍黑裘的公子缓缓走来,长发一半盘扣一半飘散,齐整不乱。身形孤高,举手投足间,一副自然而然的英雄气概。她想,她东海帮果真不该有这样气宇轩昂的男子,从见第一眼,就该看出他那拙劣的乔装。只是,他到底是谁?如他们说,只是千刀门一个剑客而已? 那也一定是那些剑客中最风流最英勇的一个。 她片刻就安静了下来,转身回房,对镜落座,顾自梳发。知道那人就要走近了,就要迈进门槛,她执梳的手,竟也恍惚起来。 浸染过紫草汁的长发虽然在池水中褪了些颜色,好在染得深。满脸精心做的妆有些凌乱了,面色浮白。随手翻开镜前一盒胭脂,恰也是紫色。“千刀门待客,倒也细心。”不禁莞尔。 她听得到剑客轻逸的脚步声,心跳。 其实她不喜欢这样,这样无理取闹,这样张扬。但不得不。 在马车中听他呼吸沉稳,看他负手沉思,端详他眉梢傲气,心里就落了空——是个无底深渊,是她喜欢的,想扑通一声,掉进去看个究竟的。 但他那样温文尔雅,会喜欢这样一个江紫鱼吗?自己也有些迷惑。 永乐是皱着眉头进来的。看她换了已经烘干的紫衣,突然安静下来的样子,竟有些不相识。他故意转头对外面的人喊道:“你们谁说江小姐闹得疯了一般,这不是好好的吗?以后再这样诋毁,人家大小姐嫁不出去,就要拿你们追究了!” 江紫鱼又气又乐,扑哧一声笑倒在妆台前。“江小姐要是无聊,我找人陪你下棋玩耍。对了,明早出发去武当,行程紧,早些休息。”永乐一边说着,一边往外面护卫中打量,想挑个机灵点的出来应付。 江紫鱼从椅子上跳起来,又换作蛮横无理状,跑到门边将永乐扯进屋里,拉到桌前坐下,道:“你陪我下棋,别人本姑娘不稀罕。” 永乐无奈,只好看她摆了棋局,落了棋子,扶颔垂笑看他:“公子该你了。” 永乐敷衍应棋。那满目的紫,令他不期然想到十八岁的新婚大礼。 紫草不衿贵,贵的是这紫色的染料。素未谋面的妻子,要送什么大礼以表诚意?父亲能赐他金山银树,他却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热情来迎接那个女子。富贵?太轻易,真心?太渺茫。从徐府探门过来的喜娘热热闹闹地说起,那小姐是如何温婉娟秀,经纶满腹,直夸到天上有地下无。他懒懒听着,更多专注看手里那本兵书。他尊贵无比的母亲在一旁絮絮叨叨,说,徐府的千金缺什么我们就送什么,才显出我们将这门婚事的看重。 可她会缺什么? 喜娘说那小姐喜欢紫色。 在一旁静默的他突然抬眸说了一句:“不如就叫人到东海深处取最好的海藻,提炼最上等的紫色,给那徐府千金做身最紫的新装送去。” 他埋头,继续看他的书。然后一转眼,就是烟火弥漫的迎娶,天下狂欢。徐府的千金连同江山的安宁一起在他马上牵了死结。马是玉龙宝马,白如练的骢毛,颈前结了大红花缎。他一眼望见她一身耀眼的紫,竟比红装更加惊艳,他心里暗暗吃惊,脸上却摆出恼怒:“怎么这样紫?” 在朝野上德高望重的徐达这刻也惊慌失措,赔礼,说:“女儿执意喜欢,实在……” 有人提醒他,那件新袍是按着他的意图送到徐府的。 他恍然,原来这就是她的新娘。 十八岁,像南京城散不尽的烟花,他落落寡欢,不知道满腹的诗书史学兵礼阵法,有没有尽情尽洒的去处,不知道早晨一睁眼,是否就爱上身畔轻柔精致的那张脸。 “你看什么?我有这样好看?”江紫鱼举双手在他眼前胡乱挥。永乐微微一怔,投下一子,笑道:“你输了。” 起身要走。江紫鱼追过去又将他按回座上,匆忙收好棋子,要再下一盘。院里天阴下来,下起小雨。风吹进房间,冷起一阵鸡皮疙瘩。江紫鱼连打了三个喷嚏,摸摸鼻子,催促道:“快下快下。” “江小姐还是休息吧。”永乐看着窗外雨,想,连血也该回来了。 “不碍事不碍事。只是有一件事我想不通,你们挟持我来,不是要去锦屏镇吗?怎么……” “哼,江小姐心知肚明。”永乐已经坐不住,再次起身要走。 “喏,你似乎知道得比我多。那,你叫什么?” “朱永乐。” “朱——永乐?我听说你们千刀门的总门主,也是叫什么永乐来着。不怕他因为你与他同名就给你个大不敬的罪名吗?” “所以你最好不要大呼小叫我名字,免得使人听错,我可得罪不起。” “好,我不叫。那你再陪我下副棋。” 永乐惨笑,真是——阴魂不散。 直到入夜,江紫鱼昏昏沉沉,俯桌睡了。永乐走出门外,关门的间隙,听到她几声梦呓:“裘大哥!裘大哥!叶姑娘!叶姑娘!”永乐一惊,脑海翻波,仔细一推敲,突然想通了什么,暗夜里轻轻一笑。又见江紫鱼翻了个身,只扣了一半脑袋在桌上,继续断断续续的梦呓。 永乐只好又进门,将她抱到床上睡下,加盖了条床被。见她额头冒汗,一探,竟烫得吓人,满脸晕红。忙叫人找大夫,找丫鬟,等她完全睡过去了,才放心离开。 当年妻子怀胎,他也没有这样细心照看过。眼下,第二个孩子也快出世。他粗粗一算,离家又有半年多了。 找人问,有没有见着连公子。一人答:“连公子和蒋大侠喝得烂醉,刚回房。” 永乐转身去连血房间,老远闻到一屋子酒气,进门便骂了句:“臭小子,自己溜去快活了,让我一个人应付那个刁蛮千金!有你这样做随从的吗?” 走近了看,连血两眼发亮,也看不出醉了没,刚想抓他起来折腾一番,他却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眼睛更亮,仿佛要把黑夜都吸进去。他眉毛直起来,几乎是质问的口气:“你将林威蓝怎么样了?” 永乐用力扯开他的手,退后几步,负手看他。连血失去重心,一头倒在床沿,猛然有些惊醒,摸着嗡嗡作响的脑袋,直起半个身子,还是一样的眼神,也看着他。 永乐不说话。连血迟疑了下,重新问道:“为什么你要她远避边疆不准入中原半步?” 永乐皱眉,疑神看他。 连血被他那双雪鹰似的眼盯得透不过气,心下也有些气馁,一边蒋飞避开老远,观望。连血心一横,又再说道:“你看不惯她行事风格,又是为了哄服我才不得不将林威蓝招安。这些,过去了也就不提。但她既然已经降服,你又何必这么狠绝,我记得她之前说过,最不习惯边远黄沙漫天……” 小屋寂静。蒋飞喉咙发痒,也不敢出声,替连血捏了一把冷汗。 “你说完了?”永乐冷冷道。 “你很生气?” “说完了就早点休息,明早要赶路。”永乐看他一眼,微微松了下肩,转身离开。 连血怔在那里,等永乐身影完全淹没在夜色中,突然一个抖擞,从床上跃起,喃喃自语道:“我说错了?”一手抓在半空,仿佛还抓着那只手臂。于是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坐在他刚刚站着的桌前,看到红木桌上已多了一道手印。“他生气了,果然。”连血冷笑。 蒋飞从屋角窜出来,拍他肩膀安慰道:“还好还好,刚才可真把我吓到了,你这人,喝点酒胆子就涨这么大……我蒋飞服了,服了。” 第二日,连血仍在酣睡之际,蒋飞扯着欢愉的尖叫声,自门外一下蹦到他床头,拼命摇醒他道:“连公子,连血,快醒来,好事。” “怎么?还有好事?”头还涨得厉害,晨光显得刺眼,他坐起来,抵着鼻子想,昨夜怎么睡着了? “昨天回来晚了,才知道徐增寿那小子早已动身去岛上接人,而且林堂主已经重回中原,门主派我去找林堂主,这不是大好事一件吗?”蒋飞乐得口水横飞,一把钢刀上下乱舞,连血不得不将身体后斜避他刀锋。 “这是昨天,他就下的命令?” “呃,看来是。在我们喝酒那会。” “那我昨晚……” “呃,都过去了……呃,等我回来请你喝酒赔罪……”蒋飞一溜烟地跑了,连血连叹一声都赶不上。 桌上端放着血红色新袍,夹了棉层,衣领、袖边都镶着细黑的绒毛。他将新衣穿上,自己看自己,肩宽,衣长,都恰到好处。正顾自出神,有丫鬟进来,站在门边咯咯笑,说:“公子穿上这身,真是好看。昨天接到任务后,几个婶婶连夜赶做的,你看袖口处那片红叶,绣了好长工夫。” 连血惊了一下,那丫鬟手指袖口。他便扯起袖口翻找,原来是红线绣的枫叶,栩栩如生,仿佛又到了红叶岛的枫林间,叶子翩翩翻落,都是没有声响的,寂寞。 只是这会,心里热起,问道:“是昨日那位祝……朱公子让你们做的吗?” 门侧的姑娘又只是咯咯笑着,点头。 “对了,公子先梳洗,然后我带公子去大堂。” 江紫鱼挑剔地喝了些清粥,又怨服侍的丫鬟太早将她吵醒,昏昏沉沉的还没睡够。突然望见窗外有个人影由远及近,白衣黑裘,两袖生风。 于是顾不得抱怨,一下蹦出门外,对着那人影喊道:“朱公子,要出发了吗?我已准备好。” 人影走近了,不悲不喜,淡淡问道:“病好了?” “我哪有病?好得很,走吧。” “那就好。不过,要再等个人。” “昨天你说,不劳师动众,不带随从吗?” “但我没说不带连血。” “哦!”她想起那满身红衣的少年,想到一路可以整整那奇怪的少年倒也不错。于是埋头发笑。 第十七章 茶亭 连血走去大堂,远远望见永乐与江紫鱼有说有笑站在一处,心想他大致已经将昨天的事忘了,于是展开一张极其乖巧的笑脸迎上去,酒窝露得一边深一边浅。永乐侧耳听江紫鱼谈笑,也不正脸看他。连血走近后,站在十几步外,想随意笑笑,却又笑得没什么底气,又不肯先开口,只好站在大堂一侧,背过身抬头欣赏起墙上字画。 过了也不知多少工夫,转头一看,那两人早已走在前,一笑一搭,早将他忘得一干二净。连血狠跺一脚,又觉得理亏,想跟上,却不见马匹。 那小丫鬟牵了匹血红的马儿出来,连血眼睛刹时像被烟火燃到了一般,又惊又喜。马儿扬蹄嘶鸣,冲着连血奔过来。“是我的骄阳马,怎么到了这里?” “早晨有人送过来的,还有一封信,要我们亲自交到公子手中。”丫鬟递过来一封信。连血看上面字迹,不禁暗笑,又是师姐。 信中写道:你走得匆忙,骄阳马都忘了带上,特托大哥送出梅墟。谨记,行走江湖,务必小心。信封末尾是张谢的字迹:我急往武当,马儿托人送来,勿惊。 永乐仿佛早就知道了骄阳马的事,听到身后少年的笑声,对江紫鱼嗤鼻笑道:“一匹破马,也值得他那么兴奋……无聊。” 身后连血跨马跟上,却又不靠近,与前面两骑一直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三人奔波了半日,到一处茶亭歇脚。永乐率先落座,江紫鱼点了各色糕点,笑看连血下马,走近。 “连公子怎么一路都不说话?” 连血在永乐对面坐下,侧半个身子。入冬天气,日光微薄,他刚从马上下来,眼前似乎还笼了一层呼吸凝固的水气。远山有些看不清,只是入云处的山顶,白茫茫已有积雪。 “连公子怎么不说话?”江紫鱼伸手在他眼前晃。 连血一手推开,回转身,坐正。见永乐只管喝茶,并不打算理他,便又有些气馁。 呆了片刻,连血“啪”地一声从桌前站起,放在桌角的剑“晃当”一声掉到地上。然后听见连血字正腔圆说了三个字:“我认输。” 江紫鱼“啊”了一声,看向永乐。 永乐一口茶水差点就喷出来,呛得咳嗽。“谁与你赌了什么?” 连血摇头。 永乐笑:“那你说什么输赢?” “你有意使我难堪。”连血撅了嘴,专心盯着他看。 “我有这么大能耐,哄服你还来不及。”永乐笑得更厉害。 “……” “你们在说些什么?”江紫鱼瞪着两只紫影重重的眼,看得莫名其妙。 “是我先开的口,请你朱大侠与我说话。”连血闷闷答道。永乐又笑,一阵咳嗽,然后瞪了他一眼,道:“这么说来还是我输了,连夜让人做这一身红衣,不分明就是要哄服你吗?” 茶亭来来往往许多人,各有各的匆忙事。马与马的铁蹄踩撞,几声嘹亮的嘶鸣。那个紫色的姑娘也许长得俏丽,但许多人更向那个红衣如血的少年回眸端详,他眉头皱了,又舒展,坐了,又站起,他忧悒了,又笑起,一双眼明亮如星火,总会直直盯着说话的那人,像要从对方脸上,读出五脏六腑来。 紫色的姑娘更加专注看身边的白衣公子。那公子不说话的时候让人敬而生畏,咳嗽的时候让人不自觉跟着忧心,笑的时候,又令人随之畅意欣然。 店小二端了新出笼的包子过来,一脚踩到长剑,惊得连退几步,一叠声“对不起”,慌忙小心拾起放回桌上。连血不禁窘迫得应不上话。茶亭外突然有洪亮粗犷的声音呼叫:“将现有的糕点食物统统拿上来,兄弟们人多。” 永乐神色一变,江紫鱼愕然。 第十八章 夺马 连血转头看去,见是一帮货商装扮的人马,马蹄扬起的灰沙迷了人眼,竟一时数不清人数。 来者个个身形粗壮,毛发偏重,他们三五成群占了茶亭内外全部空桌,其他客人纷纷让出位子。掌柜的匆忙吩咐增座,店小二手脚一慌,磕到了其中一个。那人立马跳起来挥手要打,被另一个看似领头的中年男子挡住,严声道:“坐下!一路过去,谁也别给我闹事。”那人横了一眼,只得坐下。 永乐让连血不要多看,将满盘碎鱼推到他面前。连血夹筷吃了几口,突然问道:“你不是不喜欢吃鱼吗?点这么大盘。” “无所谓,反正你爱吃。” “哦,我知道了,小葡萄点的。”说完两人同时转头去看江紫鱼。江紫鱼却不见了。 两人四处张望,竟然没见到江紫鱼人影。“溜得还真快!”连血摸了把鼻子,偷笑。 “到武当还有几天路程,她没这么快溜。估计是碰到了仇家。”永乐对连血使了个眼色,连血循着他眼神所指望去,茶亭背后柴草垛附近露着一戳若隐若现的紫。“这大小姐倒真是什么人都得罪得起。” 两人继续吃饭。连血见永乐对着马厩眉头一皱,便转头去看,只见两个大汉在拿皮鞭抽玉龙马,侧着身,看不清说些什么。其中一个狠狠甩了一鞭在玉龙马背上。马提起一脚踹过去,那人被踢倒在地。 “玉龙马变得越来越像你。”连血吃鱼,碎鱼刺难挑,他却吃得极认真,小心翼翼。永乐看他吃得开心,不禁笑:“你那匹骄阳马也越来越像你,红得火一样,难驯服得很。你说,他们怎么尽欺负我的马,不去折腾你那匹呢?” “骄阳不爱往人多的地方挤,惹不到那些是非。我就是喜欢它这清冷的脾气。” “呵,我看未必。” 连血转头再看,三五个人已经和两匹马纠缠到一块,不知是马缠上了人,还是人要驯服马,闹得一团轰乱。 “怎么回事?” “不告诉你。” “你认为他们会是什么人?”两人注视了一会,永乐问。此时好几个大汉围了玉龙马要骑上去,都被马一个拱身摔下来,骄阳却躁得厉害,与两三个人斗成一团。连血全然没注意永乐说什么,刷地一下提剑跳起,道:“敢这样欺负我们的马!” 人未动,剑鞘已经先飞了出去,横扫在几个人脸上。众人一惊,有人叫嚣了几句,挥刀上来。连血已转眼飞身过去,骄阳马嘶鸣一声,伸长了脖子像是知道主人要来。人马俱是血红,在满目萧条的冬日,轻尘薄雾间,更仿佛天外来客,几分惊艳。 “这马是你的?”其中一人问道。 连血不答,用剑挑了另一匹棕色马的缰绳,握在手上,再换一手执剑拍了下玉龙马马尾,望向永乐道:“鱼也吃够,我们还是赶路要紧。” 永乐在苍薄的日光下看他从容自围堵的人群中走出来,玉龙马也即刻显得乖静,径直往他的方向奔来。负手,笑,回想刚才玉龙马遭围攻,骄阳追上来解围。骄阳有骄阳的冷漠,却也有它的急躁和不可抵触。倒真是与那少年相似。 永乐翻身上马,等与连血并肩。那帮人却才反应过来,紧追上,拦住去路,其中一个道:“你这两匹马都不像是中原之物,矫健得很。我们几个兄弟喜欢,想买下。” “永乐,昨夜你是真生气?”连血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就你小子,还不够资格惹我生气!”永乐笑,心里却也不禁一问:难道不是为他? “哼,早知你是逗我。”连血嘴角一撇,策马奔去。围堵的人阻挡不到,被马蹄吓退到两边。 “倒是卖不卖?”之前问话的那人横了眉,提刀拦在永乐马前。 永乐看骄阳马奔远,江紫鱼骑的那匹棕马也已经被带到柴棚后,紫色一晃眼,溜得飞快,于是说道:“我这马价太高,只怕诸位买不起。” “可天下还没有老子买不起的东西。” “天下?天下有多大?你又为何偏看上我这匹野马。” “你卖还是不卖?” “三千两。” “三千两……大哥,这是存心敲诈,不如直接抢来,与他那么多废话。” “你懂什么,这马是雪山绝种宝马,及其耐寒抵热,我们见多了千里马,也没见过这样一匹白练矫健的,猜得不错的话,就是传说中的雪山玉龙马。刚才那红衣小子座下那匹,性情刚烈,也不是普通的马,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当年在瓦刺颇有盛名的骄阳马,不知怎么就落到了中原武林。老子爱马,是天性,骄阳性躁,难养,玉龙却是天上人间的极品,三千两反倒是便宜了。”说完大笑,转身去向领头的那人说了些什么,领头的那人摇了摇头。那人继续说些什么,领头人却突然拍桌大怒,道:“你当三千两是一把灰不成?我们劳师动众一路来,不需要花银两吃喝?” “钱对我们来说还不是……总有一天多得挥霍不尽,还不容我今天买这一匹马?” “老二,你别过分。东西一天没到手,就一天不能招摇。” “笑话,我们万事俱备,只差走那一趟。何况等拿了东西回来,这马还在不在?” 只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闹越凶,僵持不下。旁人去劝说那老二,反被吓退了回来。 永乐听得他们说什么东西到手不到手,眉目一收,暗笑:又是一群闻风而来的家伙。 “这位大侠要是不买,我就先告辞了。”也无心再套话,迅速跨马离开。 只听得背后几人骑马追来,远远听得那人大叫:“买卖不成,抢也得给我抢来。” 永乐马快,很快将他们甩脱。直奔到岔口,才想起未与连血他们商量行程,两个小镇皆通武当,却不知他们走了哪条道。 正踌躇间,听见树林中一串银铃笑声,既而走出一个紫发紫衣的姑娘来。“朱公子,你使的什么计谋甩脱了他们?” “若不是你,我们犯得着跟他们周旋?” “刚才连血已经教训过我,你又来。我只不过是不小心杀死过他们两个小罗罗。”江紫鱼摆出一副委屈状。 “连血呢?” “回头救你去了。” “啊?我用得着他救?走的哪条道?” “抄小道过去了,他说怕你与他们玩得开心,万一要起争执,他们毕竟人多。” 永乐也不说什么,调转马头回奔。任凭江紫鱼在后面喊:“怎么又丢下我一人?” 第十九章 坠崖 玉龙马回奔过去,一路不见连血身影。想他可能上了官道,便转向大道上追去。没追出多少路,却看见那领头的商人领了马队过来,却不见与他夺马的那几人。永乐潜在一侧,只听其中一人道:“铁二哥这回像是真看中了那匹白马,帮主,不如我们派几人把那马抢来了,也省得他与我们斗气,万一出什么乱子,打乱我们行程。” 领头那人叹了一声,道:“国有国法,帮有帮规。中原武林牛神蛇鬼多,我们必须小心才是。” 顿了片刻,对边上一人说道:“出一千两,追上那人问问,肯不肯卖。这是底线。”旁人领命,带了几个随从刚要离开,前头却有人来报:“铁二爷与那红衣少年在前面山坡上缠斗,双双坠崖……生死不明。” 永乐浑身一怔,顾不得多听,抄回小道飞马赶去。一路回想,是了,有这么个山坡,连血定是在那坡上等他,却被那铁老二给纠缠上。 永乐管不得山坡陡峭,骑着玉龙马直接冲到了山顶上。山坡不高,正适合观望。而山坡另一边,却是望不见底的深涧。 几人见永乐上来,立即摆了阵势。永乐下马,望下探了几眼,不觉有些晕眩,伸手抓住其中一人喝问道:“怎么回事?老实给我讲来!” 彼时领头的那帮人也追到了山上,迅速摆了阵势将永乐围在中间。永乐手一使劲,那人疼得哇哇直叫,只好将当时情形详细讲了一番。 连血果然就是站在这里等他,但恰好错过了道,永乐往官道上过,他往小道来,等他转到官道时,永乐早已过了山坡处。连血没等到他,只等到了追赶而来的铁老二等人。 当时有人怂恿铁老二自立门户,铁老二教训了那人一顿,说自己对帮主绝无二心。其中一人就说道:“帮规有一条,不强抢豪夺,但我们手上没多少银两,藏宝图又在帮主手上。我们说了夺马,如果没把马夺回去,岂不是在帮中丢尽脸面?而且夺马事小,违帮规事大,丢了铁二爷的面子事更大!” “这不是铁二哥有没有二心的事,而是帮主他,仗着飞鹰堡的威风,订了乱七八糟这么多规矩,把我们好好一个苍鹰帮整得娘们似的一不能抢二不能打,兄弟们多憋屈。” “可我们手上没藏宝图。”铁老二也终究动了心思。 “只要铁二哥有这心,我们兄弟再设计偷回藏宝图,等东西拿到手,还怕帮中兄弟不投靠到铁二哥门下。” 几人在山下商计,便暗订了计谋,伏在山上等大帮人马过来,打算伺机行动。却不想在山坡上撞见那个红衣少年。 连血想下山,被他们拦住。他们又恐密谋泄露,要杀连血。连血自然没将他们放在心上,一心要下山赶路,草草应付了几招,那帮人也根本不是他对手,强拦不住。连血以为他们吃了亏,不敢再追上来,铁老二却突然背后出招,一刀砍到连血后背。他们也没想到这少年会这么容易中刀,便又趁机围攻。连血负伤,被铁老二纠缠不脱,最后两人打斗至山崖这边,铁老二一脚滑空,连同扯斗中的连血一起坠崖。山谷幽深,竟连坠落的回音都听不到。 “你们是怕他泄露了你们那些小阴谋?” “大侠,我们不知道他在这里,不是存心害他。帮主,我也不想跟着谋反,只是迫于……” 永乐突然反手一扭,只听“啊”的一声,那人已被抛到领头人的身上。领头那人低头一看,抛过来的已经是个死人。心下暗惊:好狠的手段。抬头看那白衣人,深黑色的眼像要把周围的光都吸进去,令人后背发凉。 “我帮中兄弟,也不能由你说杀就杀。” “这种人,有叛逆的心,却没担当的胆量,死了也不足惜。若我的兄弟有什么不测,你们所有人陪葬怕都不够!” 有人出刀,说要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中原狂徒。 玉龙马突然望见什么,往另一侧奔去。原来是骄阳马,孤单单立在侧面斜坡处,来回踱步,似在找什么。一白一红两匹马蹭在一处,越显得远山苍茫,说不出的寂凉。 永乐无心应战,对方却来势凶猛,永乐剑未出鞘,不等那人的刀砍下来,已猛踢出一脚,连人带刀坠落山崖。许久才听得“砰”的一声,似是炸裂。 那领头人道:“你杀的第一个人的确该死,在外人面前泄露宝藏机密。但今天,你也只有死路一条。没有人能把这个秘密带出苍鹰帮,你杀我帮中兄弟,我这里的弟兄也不会放过你!” 他一跃而起,挥刀下来,永乐往后退出几步,提剑去挡。 那苍鹰帮的帮主招式凶猛,永乐又是一心脱围,被刀锋逼到断崖处,却想着,将连血从岛上找来,难道是为了今日这种方式断他性命?心中备觉荒凉,目光也不自觉更加凌厉,开始拔剑。 白沙剑,不是杀人的武器,但若杀人,没有别的锋芒能与它相当。 他想他一生勤于治学,文韬武略,修身养性,隐藏锋芒,终究抵不过一回盛怒下的心狠手辣。原来他不是仁义公子而是逆我者亡。 即使是人家要杀你,你却也露出了过分的狠。这念头,只在事后想起,才有些恍惚。在当时,却是使了全部杀招,要尽快将围攻的人都处理干净。 玉龙马也看得呆了,似乎从没见过主人这样舞剑,招招入狠,也从没见过主人这样杀人,有去无回。 苍鹰帮帮主招势虽猛,永乐却是一心求胜,几十个回合下来,苍鹰帮帮主分神去救其他兄弟,被永乐趁势一剑架在了脖间。 “我懒得杀你,最好不好再纠缠下来。我兄弟生死未卜,没时间与你们周旋。” “你不杀我,我也一样要杀你。这是我苍鹰帮的规矩。” “哼。”永乐不禁苦笑,“铁老二大概不知道,那个红衣少年是个聋子,根本不会听到他们所谓的密谋。” 聋子一词,自他自己口中讲来,入到自己耳中,竟是万分刺耳。 他是个聋子……众人讶异。但现在这些都已无关紧要,有人还是要他死,他还是得杀人。 只是山涧突然传来两声叫唤:“永乐!永乐!” 连血的声音,梦幻般近在咫尺。 永乐更顾不得杀人,在苍鹰帮帮主身上猛推了一掌,那人跌出几丈,被帮众牵住。 永乐探出身子去看,又不见半点人影。连喊了几声,也没回应。料是连血听不见,又错以为方才听到是幻觉。于是扯下身上的黑裘短披,往下扔去。 短披落了几丈外,突然被什么接住,再仔细望去,原来是山坡上面呈坡状,而到中间部分却是往里凹进,连血一手攀在断根的树藤上,一手企图往上爬。但根本没有可攀缘的地方,背上又受了伤,只能暂时架在那里保存体力。 连血看不到永乐,也听不见永乐说话。永乐心知他在那里,心里一暖,紧锁的眉头刹时一松,险些笑出声来。 他也没去多想,看准地势,抓了根枯藤便飞身下去。连血正凝神望着上面,见到永乐,即刻眉开眼笑,双颊酒窝深露。“我一直等着你来,你果真来了。” “刚才我看见有人掉落,想上面肯定发生打斗,就猜是你来了。” “好了不要多说。”永乐看他脸色发白,也不知他伤得怎样,只想快些脱离困境。 正要携了连血纵身往上跃,树藤却被人从上面砍断。两人一下失去重心,往深涧里跌落下去。 永乐觉到手湿,原来自己的手推在他伤口上,沾了满手血。连血疼得身子直颤,也说不出话。眼看要落入地面,两把剑一起飞出,交叉在离地面两三丈处的山壁上。两人落在剑上,趁势飞起,又借着对方力道,平稳落在地上。 “你笑什么?” “死里逃生,当然要笑。” “我从没想过会这么死。”永乐故意装作不屑。 “但我以为我就要死在 那里了,若不是知道你会来。又怕昏睡过去,更不知道你来过。” “既然知道我会来,怎么还会怕死在那?” “但血是会流尽的。”面色苍白,却笑得灿烂。 永乐这才想起查看他伤势,血已经从背后渗到前面,使得红衣更红。他手里还紧抓着那件黑裘短披。永乐拿短披垫在大石上,让他俯卧在上面。先替他止了血,又不知该如何处理,扯了几片身上的衣服小心包扎了下伤口。“能撑得住不?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大冷天这地方也没什么治伤草药。” 连血点头。挣扎着起来,在永乐的扶持下,两人在山涧寻找出路。 “可惜了这件新袍。” “恩?” “才只穿了一天。” “你要喜欢,以后我给你找个手工精细的姑娘,天天给你缝上七件八件。” “我有些困了。” “你要敢睡着,我饶不了你。这样,你说说,当你在山崖上等我时,心里想些什么?” “我想些什么?我爹,和娘。觉得愧对他们,没有亲手为他们报仇。” “好,现在你拼命想着,要活着出去,为他们报仇。睡着了就是不孝子。” “恩,我知道。跟你在一起久了,我有时会故意忘了报仇的事。但一个人时,就又想起来了。在梅墟,我日日夜夜想着如何学好剑法,就是为了一招取那人性命。” “为什么与我在一起就想忘记报仇?” “因为一起骑马闯江湖,很快乐。我想快乐多一天是一天,反正迟早都会没的。” “为什么这么说?你的仇人是谁?他有那样难对付?” “恩,难对付得很,张伯父张伯母都说,我的剑法没练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就想也别想报仇的事。所以从小到大,我只练一种剑法。” 永乐细心看了他一眼,眼睛还是那样亮,嘴角挂着笑,若隐若现的酒窝一处深一处浅。平常见他都不爱笑,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话也不爱多说。或许也就只有他知道,其实这少年不但笑起来比阳光要灿烂,说起话来,也总是可爱得令人不忍。 会是什么样的仇恨,一直禁锢着他,从小到大? 还是不问了,他也说,喜欢这短暂的忘却。 “前面就是出路,我们很快会有地方好好休息,有上好的药上好的茶水,还有你最爱吃的碎鱼。” 第二十章 农家 在绕出山涧的途中见到铁老二的尸体,已被摔得不成人形。永乐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道:“也是个爱马之人,却落得如此下场。若不是你侥幸……”转头看连血,心绪复杂。 连血见他叹气,原本昏昏沉沉的人又精神了一些,撑起笑,缓缓说道:“我这不是好好的,没缺胳膊没断腿……” 又走出一段,山路渐宽。永乐觉到连血身体越来越沉,又加了几分力扶他。 “怎么不说话了?” “我听到马儿的声音,这里是北平?” “连血!” “我一看见那马,就知道又遇着那个气宇轩昂的祝永乐了。” “连血!” “师姐又带什么药来,又苦又涩……” “你还好吗?” “永乐,我们怎么回梅墟了?枫林这样红……” 永乐觉到哪里不对劲,仔细查看伤口,并未开裂,血却是从胸前渗出,因为衣衫本身就红,又是夹了棉层,一时也没发觉。他随手一沾衣,已是满手鲜血。 也不知他一路流了多少血,心中懊悔,反倒发了狠训骂他:“胸前什么时候挨了刀也不说,动动嘴巴会累死?你是存心想死在这里陪那个铁老二不成?就成全你!看你自生自灭!”永乐狠狠一松手,怒气冲冲,看连血踉跄了几步,仿佛清醒过来。 只见他一脸惊措,眉头轻皱,只勉强吐出一句:“我……不过是……冷得都忘了疼……”话未说完,身子就往一边倒去。永乐冲过去及时扶住,看他额头沁着冷汗,人早已昏死过去。 天也渐渐暗下来,好在已绕出山涧。永乐身上负了连血,又要提防苍鹰帮的人下山搜索,避开了大路,只能一直沿着山路走。 眼看前面是个岔道,不敢冒然走出去,只好先将连血放在一边,先出去查看外面是否有苍鹰帮的踪迹。四下并没见什么人影,匆忙转回接连血,只想早些赶到镇上救人。 突然见树丛中有细碎的声响,正是连血那个方向。也来不及细想,拔剑跃起,喊了一声:“什么人?” 那人一惊,退出几步,瞪着双无辜的眼看他:“朱公子,是我!” 永乐这才看清是江紫鱼,松了口气,道:“你怎么在这?” “我一直在等,你们都不回来。连血伤得成这样,你们怎么搞的?” “别说那么多了,你会点医术吗?” “当然会……我不太会。” “女人心细,会一点就好。”永乐想自己手忙脚乱的样子,更是懊悔。 只余一匹马,永乐让江紫鱼带了连血先去找个最近的地方治伤,自己随后跟上。 到了一处农家小院,江紫鱼给了屋主一些银两,要了间空房安置连血,又让屋主在屋外留了标记,以便永乐寻找。 “你端几盆水到房里来,然后在屋外看守,不许任何人进来。呆会有一个长相极为贵气的白衣公子找来,你想办法好好招待他,但不许让他进来。就这样,我没出来前不许任何人来捣乱。本姑娘绝不会亏待你们一家人。”江紫鱼匆忙向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交代了事情,进房后立即锁了门窗。 永乐追着马过来,不过半个时辰已经追到农家外,想这荒野地方只有这一处人家,又见院门外挂了一方紫帕,必是无疑。进了院里,看到一农家姑娘在提水喂马,忙问道:“是否有一男一女来过此地?” 那姑娘突然见到个满脸血污的人站在门外,先是一惊,即刻又明白过来,低头道:“你就是那个紫衣姑娘说的白衣公子吗?公子先坐着,我爹娘已经在准备晚饭,外面凉,公子屋里坐。” 永乐也没心思看她,只追着问:“他们人呢?带我去见。” “公子还是先进屋吧。” “带我去见人!”永乐大声道。 那姑娘似被吓到,怔怔看了他一眼,立马转身跑回了屋里。永乐无奈,只好跟着进屋。 那农家夫妻俩小心翼翼招呼永乐,说女儿没见过生人不懂事。永乐只好再耐了性子问她:“他们人到底在哪?” 那姑娘怯生生从暗影里站出来,将江紫鱼交代的话一一说了。永乐突然拍桌而起,吼道:“人在哪间房,带我去!快!” 姑娘吓得面色发白,忙将房间指给永乐。 永乐提剑奔至那房前,推门不开,一剑自门缝砍断闩锁,正要闯进,突见江紫鱼站在进门处,满脸不爽,道:“你就这样不信任我?” “我从来谁都不信,更何况你一个东海帮的千金,满腹城府。” “你竟说我城府深?”江紫鱼气道。 永乐更无心理她,径直进房内看连血。见他安然睡着,粗麻被褥下露半张清俊苍白的脸,眉梢凌乱。原来他的眉生得这样浓而细密,长而不修。不觉伸手去抚。这是他失而复得的东西,像一把剑,一匹马,一座城一样,有他祝永乐的标记,未经允许,不能抹消。 “怎么这么凉?冰块似的。再拿几床被子来。”永乐使唤道。 “你以为这里是你的千刀门,呼来唤去?平常百姓家有这几床被子已经很好了。”江紫鱼突然想到什么,转头对那农家姑娘道:“将桌上那件红衣洗了,再细心缝补下。这么好件袍子,扔了可惜。还有,桌上那盆紫水,不要倒了,明天早上用它来洗伤口。” 永乐望了眼那盆水,又望了眼江紫鱼,恍然道:“你头发原来不是天生的紫?” “你现在才看见我换了样子吗?”江紫鱼负气撅嘴。 永乐一想,方才倒真是没在意。紫色洗退后,妆也显得正常了,才突然觉得黑发素妆的江紫鱼有种说难以名状的美,清雅秀丽,与之前判若两人。 “想不到江小姐不但刁钻过人,还有这样高明的医术,连身上各处都是玄机。”永乐半是赞叹半是讥诮。 江紫鱼巧笑,一手拢着发梢,道:“朱公子你高看江紫鱼了,你难道没听过紫草能止血治伤吗?这里穷乡僻壤我也是不得已才想出这招,还担心你嫌我的头发脏呢。” 永乐看了她一眼,不再说什么,满身疲惫,只是坐下来,隔一桌远远看昏睡中的少年。一日里发生太多事,仿佛一生都没这样狼狈过,背着个人满山寻出路,追着马狂奔寻落脚处,满脸满手血污,擦都擦不去。想起自己山上杀人一幕,更觉得苍凉落寞,满目惊心——年少时有人说他一双鹰眼过分凌厉,必是心狠毒辣之人,他在大殿后窥看到父亲摇头低叹,没有对此说一句话,直接点了他哥哥的名,询问骨骼天命。 他在暗中冷笑:我一不滥杀二不策乱,我偏居一隅低调治学,却非要自小就被按上心狠毒辣的罪名,真是可笑。 他心有宏图,却也知道,那一声摇头低叹,已早早将他的雄心壮志草草扼杀。当时是心灰也有不甘。 此刻却有些恍惚,那一招招下去,毫无余地,难道果真如那当年的相士所说:他,必是心狠毒辣之人? 若不狠毒,何来破穿耳膜那一掌?不禁苦笑。 第二十一章 诱惑 晚饭时,永乐瞧了眼刚切的白斩鸡,露出厌恶的表情。喝了几口面汤,从喉咙一直烫到胸口,才似乎恢复了些知觉。那农家姑娘偷眼看着这面色凝重的公子,也不知又是哪里招待不周,只是诚惶诚恐垂头立在一边。 江紫鱼招呼那姑娘一起坐下来吃。她看了眼永乐,没敢动。 江紫鱼转头向永乐,一把抓了他的手,道:“公子,你请她坐下来吧,我们这样霸占着人家房子,你又这样一副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叫人害怕……” 永乐冷冷抬了一眼,道:“坐吧!这是你家。”眼神落在江紫鱼握着他的那只手上。 江紫鱼低“呀”了一声,匆忙缩回手,对那姑娘道:“我们公子就这脾气,你不要理他。他虽然拿着剑,其实从来不杀人。”永乐听到最后一句,心凉了一下,汤也喝不下去。 那姑娘红了脸坐在一侧,怯生生问了句:“公子怎么不吃了?” 永乐不说话。 江紫鱼问道:“你父母呢?” “他们晚上歇在田边的草房里。哦,房间都已经收拾好了,床被都是干净的。” “他们把你一人留这,不怕我们这些江湖人发起疯来,把你给……”江紫鱼故意逗她。 “是我自己要求留下来照顾三位的。”说完,已羞得满脸涨红。 “哦?”永乐诧异,重新打量她。细看才发现是个很标致的姑娘,有乡下人的健康肤色,却也长了一张颇有古典风韵的脸,瘦长而结实。她低着头,余光却落在永乐持勺的手上。江紫鱼心头一个哆嗦,嘴上却装作随意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冬青。” “冬青……四季常绿,是松。”永乐喃喃道。 “恩。”冬青的头垂得更低。江紫鱼撇了嘴,道:“亏我花了一百两白银,就是听你们谈松论树的。” 农舍透风,永乐根本无法睡眠。披了衣坐在窗下。 喝了几口农家的酒,呛得一阵咳嗽。他记得新婚时喝过一次大醉,人事不省,第二天醒来,看到满眼的红纸红绫红丝帐,身边坐着个纤巧的女人,明亮的大紫,金绣的反光映在她脸上,优雅而陌生。她却像与他熟识已久,不卑不亢说了句:“相公,你醒了?御医来过,说相公体质不宜饮酒。”他看着她端茶水,送到唇边,突然笑了——大将军的女儿,训练出这般练达,就是为了在十六岁的年纪,八台大轿极尽张扬送到他身边来? 看吧,那是他的人生,身边角角落落都布满棋子。 门外有脚步声移近,又走远,来回数次,最后停在窗下,没了动静。 “你在想什么?”江紫鱼的声音,宁静得不像她平常。 “在想我妻儿。” 窗外低低一声“啊”,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声音。风吹进,永乐咳嗽。江紫鱼想站起来,想到什么,又重坐回冰凉的地上。 “其实我……”江紫鱼吞吞吐吐,又是一阵沉默。永乐似乎没听到。 “你就这么不高兴和我说话?你连问一句我为了什么欲言又止都不肯吗?” “朱永乐,我一直在等你问。” “虽然相识只一两日,但我看出你在难过。可我不知道你在难过些什么,为连血,为千刀门,还是别的什么,但又不想问……你真像个无底洞,看不穿,又布满荆棘。” “木头人,你睡着了吗?还在想你的妻儿?” “他们真是幸福。” 又是长时间静默,江紫鱼顾自看寒夜星空,朦朦胧胧,小小的一颗星划落,拖着浅蓝色尾巴。“木头,我若受伤了,你会像救连血那样救我吗?” “其实我……挺开心的,你能听我说话。”江紫鱼站起,抖抖衣服上的寒露,离开。 其实我要走了。只是这后半句,他却连听都不想听。他是否早已忘了她是他挟持的人质?也忘了看住这个人质对他们上武当会带来多大方便。 既然他不在乎,那就更没理由赖在这里。 江紫鱼远远听见冬青端着火盆走向永乐房间的声音。房门推开的声音,冬青羞怯的说话声。 她猛地跑出农家小院,跨马往野外飞驰去。 阴谋是她定的,她现在后悔了。跑得越远,越急,越停不下来。突然马一个踉跄,将她跌出几米外。她被摔在一棵松树上,粗糙的树皮在她手上磨出了许多道痕。 深深浅浅的血印,却疼在她找不到的地方。 她要赶在永乐之前抵达武当。千刀门两个小小剑客,就是死在她江紫鱼手里,也没什么可惜。不是吗?扶着手走出几步,冷笑。此刻的朱永乐,是在美人的刀下,还是在美人的怀里?任哪一个下场,都一定狼狈得很。这使她开心,她江紫鱼,不会喜欢一个狼狈的男人。所以,他最终也只是一个不值得她喜欢的人。 永乐听江紫鱼离开,眉头皱了皱。有些人在身边,你会烦,不在了,又觉得冷。江紫鱼多变,时而娇躁,时而静谧。他会喜欢坐在窗沿下的那个她,洞察着他的难过,又不至挖空心思去追究那情绪的出处。 现在,夜更凉了。低沉的脚步声,是功力深厚的高手才有的步调。他觉得很累,有些懒于应付即将到来的人和事。 “怕公子不习惯破屋漏风,就端了火盆来,正好取暖。公子还不睡吗?”冬青一面说着,一面走向窗台,去拣那件掉在地上的白衣。 火里燃着奇怪的香草,像要迷人心窍。银刀的尖角懒懒闪在她俯身下去的袖口。她穿的是粗布青衫,单薄,贴着身体,光影下,脖颈处泛着紫铜色的红。 他目测这一刀的出手,最快最先会落在他身体哪处? 江湖人说,天下银刀最厉害的不是千刀门银刀分堂的李银华,而是司徒家独一无二的司徒冬青。而她魅惑男人的手段比她的银刀更狠。 在她俯下身的时候,永乐不自觉伸手抚在她背上。从后背到脖间。细长优雅的弧线。他的手指轻敲,像在弹一曲引火的旋律。弯腰的人浑身一怔,似没料到这突然的亲密。拾起的衣服,又掉落回去。 永乐猛然将她横抱起,看到那双惊慌失措的眼,是农家女儿的还是司徒冬青的,他也分不清了。 “公子……”她缩在他怀里,浑身发颤,低低叫了一声,银刀的尖角随之消失。 他却整个晚上一句话也没讲。 他想起,他有着许多女人,但他看谁都那样陌生。司徒冬青,大概是其中最莫名的一个。 司徒冬青醒来时,永乐已经不见。她穿好衣服,走过去将火盆踢翻。是我勾引了他,还是他勾引了我?她想到此,又猛踢了几脚。“糟糕,答应师姐将他想方设法困在这里,现在他可不要跑了!”赶紧追出去看。 在连血的房间看到他,才松了一口气,站在门外远远看他。 他像看一件易碎的瓷器般看着那个昏迷中的红衣少年。盆里的紫水上结了薄薄一层冰。他头也不回,对司徒冬青说道:“将水加成中温,替他擦伤口。” “但你不准离开。否则我杀了他。” “江紫鱼是怎么教你的?” “哼,困不住你,就杀。”司徒冬青又亮了亮她手里的银刀,继续说道:“但我师姐低估了你。”嘤咛一笑,端着水盆离开。 第二十二章 冬青 司徒冬青给连血擦伤口,少年的胸膛裸露在两个人面前,伤痕、淤血、若隐若现的胸骨。“他长得好看也就罢了,还有这样诱人的胸膛。若以后长熟了,会是什么模样?”司徒冬青笑吟吟道。 “司徒姑娘见惯了男人的,怎么昨夜,慌成那样?”永乐立在一边,两眼只看她擦伤口的地方。 “你!朱永乐,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过了片刻,见永乐不说话,她又自己接着道:“司徒家有规矩,男人可以调戏,但不能托付。我戏弄他们,难道就要把自己献出去?天晓得,你之前,男人们连我的手都不敢碰,怕我毒死他们。” 低头巧笑,接着说:“但你不一样,你是第一个我自己看上的男人。 ” “那,你希望我以后如何待你?” “我知道你不是真心。本想只留你三天就好。不过现在,有点想赖着你一辈子。”她说话娇柔妩媚,完全没了农家女儿的气息。 她喃喃说起昨夜的云雨,似在回味。突然看见什么,擦伤口的手怔在半空。永乐心上一喜,追上几步,道:“你早醒了?” 少年明亮的眸子闪了几下,用一种异常奇怪的眼神看着司徒冬青:“你的手拿开。你是他什么人?” 他看了眼永乐,又看了眼司徒冬青,然后挣扎着起来,披上红衣。 “小心伤口裂。”司徒冬青惊叫了一声。永乐一把抓住他手臂:“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出去。”连血撇开永乐,缓步往屋外走。 早晨的雾气还没散尽,院前种了一株梅,枯着树枝,像魔鬼的一只手,细长皱裂,关节毕露。或许,它现在死了,或许,等天更冷时它又开出俏丽的花来。 “连血!” “恩。” “她不是……”永乐不禁又自问:解释这些做什么? “我们即刻上武当,如何?”连血冷冷道。 永乐说要去买马,三里地外就有马场。司徒冬青追出门口,盈盈笑道:“公子忘了昨夜面汤中的毒了?你现在动不了真气,还没赶到武当就被苍鹰帮的人给杀了吧?” 连血一惊,仔细看了永乐,道:“你中毒了?” “三天内不服解药,七窍流血而死。”她左手玩弄自己右手手指,像在说天气一样将“七窍流血”这样的词随口说出。 “永乐,如果我们不在三天内赶到武当,会有什么后果?”连血无力倚在门口,眼睛却很精神。 “也许会死几个重要的人。” “但如果我们不去呢?” “他们也许会活得很不错。” 两人相视一笑。院子外,有马蹄声近。 司徒冬青兴奋起来,鼓手叫道:“又来了一堆臭男人。” 来的却是官兵。 群马挤破栏杆直冲院内,领头一人拉出一张画像道:“可有见过此人?” 画像上一蒙面男子,三四十岁年纪,身形高大魁梧,头发粗卷,眼神异常凌厉。 “官爷,这画上的人犯了什么大罪?”司徒冬青转而又换作一副农家姑娘的模样,先是摇了摇头,又小心翼翼掂着脚端详画像。 “乡下人不要多问,如果有看见这个人带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公子,立即通知官府,赏银少不了。” 铁蹄又踏过推倒的围栏疾驰而去。司徒冬青幽幽叹道:“来了又走,真是无趣。”永乐突然奔出去追那几个官兵,只留了句话:“我去要几匹马来。” 连血想追去,一动身就牵到了伤口。司徒冬青过去扶他,他撇开她,认真问道:“永乐说了什么?” “他说去要几匹马来。你听不到?但你刚才在床上,好象听懂我们讲话了。” “我看到了。你说,你与他昨夜……但你为什么还是要下毒害他?” “哼,他只要顺着我,我自然给他解药。他是我的男人,我才舍不得杀他。对了,我看看你耳朵。” 半个时辰后,永乐带了两匹马回来。司徒冬青站在碎石阶上看他,盈盈笑着:“你是怎么要来的马?真让我不可思议。毒没发,说明没动武。哎呦,我真该跟了去看。” 永乐将马缰悬在门柱上,对她说道:“武当我非去不可,但不是为了你师姐。你可以拦我,用你的银刀。你若不想杀我,可一路跟着我们去,直到我们对江紫鱼不再有危险。” “如果你答应不与我师姐作对,不去坏她大事,我就许你去,否则,你还是要死。” “连血伤势怎样?” “你有听我讲话吗?只知道连血……师姐给他服了灵丹妙药,又有紫水的渗透,他应该没什么大碍,只是失血过多,身体虚。” “那就好,我们即刻出发。”永乐边说边已进房间找连血。 司徒冬青弯着眉眼笑,又故意撒娇地喊:“你就不问问我愿不愿意跟你去?好没良心。” 她想,她这么聪明的女人,怎么一夜之间好笑成这样,男人一句话都未哄她,她就迫不及待要追随他去,一点没司徒家女人的精灵傲气。 只有两匹马,司徒冬青早早挑了更矫健的一匹,坐在马上等他。他来了,却与那红衣少年上了同一匹马。好似就该这样,连询问都不必有。司徒冬青将身子往后一蹭,道:“两个大男人一匹马,倒不嫌挤。” 连血一脸尴尬,道:“我骑马的力气还是有的。” 永乐拍了他肩,笑道:“赶路急,怕你拖累我。” 一路过去,竟没有遇见半点苍鹰帮的影子,司徒冬青坚持认为是他们以为两人坠崖已死,才没再追究。等到了武当山脚下,连血精神恢复了不少,三人过郧阳府,见街边挂着通缉的告示,画上那人,几分相识。 连血与司徒冬青猜了片刻,又都想不起哪里见过,永乐双手去扣两个人的脑门,道:“我身边竟有你们这两个自以为高手的傻蛋……分明就是前几日在农舍见过的蒙面罪犯,换了个姿势就认不出来?” 两人一同“哦”了一声,伏桌笑。“相公原来你也会这样逗人。”司徒冬青盈盈笑着婉转道。 连血、永乐两人同时怔了一下,连血见永乐不说话,低头道:“叫相公,原也是应该的。只是可怜我又多了个能使唤我的人。” 永乐扑哧一笑,对连血道:“原来你小子是操心这个?呵呵,这苦头有得你吃,我说不准会给你变出千八百个使唤你的人来。” 司徒冬青见永乐没什么意见,更是相公相公地叫上了瘾。“对了相公,冬青可不可以问个分内的问题?” 连血听到此,笑得更是伏桌不起,又怕牵着伤口,喘气不止。永乐忍住笑,做了个“请”的动作。司徒冬青幽幽说道:“师姐说你们俩同是千刀门的剑客,但刚才连血说他要听你使唤,是你的下人,这是什么道理?” 永乐正要答她,她突然从桌上跳起,紧盯着前面,银刀也在袖口亮出了尖角,缓缓说了一句:“相公,你的情敌来了。” 永乐回头去看,楼梯口的屏风前站着一个瘦脱形的男子,青灰色宽袖袍,两袖是当真的清风,仿佛里面只藏了一根竹管,细若无形。脸也是瘦长,两颊紧收,眉骨深陷。 连血站起,予他一笑。那人从屏风前走来,看了眼司徒冬青,很快又将目光落在连血身上,话却是对永乐讲的:“祝门主,你怎么把连血搞成这样?” 司徒冬青大叫一声,赶紧又捂了嘴巴,笑吟吟道:“我就知道相公不是一般俗人,原来竟是……” 永乐心里愧疚,一时说不出话来。连血问道:“张大哥与司徒小姐相识?” “何止相识,原来定的除夕夜本小姐就要风光大嫁武当。张谢,今天你来了正好,这是我相公,我司徒冬青这辈子就跟着他了,除夕的婚约,我是抵死不会参加。”司徒冬青挑着眉说道,人早已换了座 位,挨着永乐坐下,故意将身体倾在他身上。 张谢脸色变了变,说道:“婚约不是我定的,我张谢……也不过是从长辈心愿。”沉默了片刻,对永乐道:“若你们已有情分在先,我……” 连血想到些什么,忧心地望向张谢:“我竟忘了司徒冬青就是周姑姑的女儿……” 永乐起身,轻轻推开司徒冬青,冷笑了几声,想,上天有时真是荒唐,不管你需不需要,它高兴给你,就硬塞给你,推都推不掉。它不高兴给你,你抱得再紧,它也能收回去。 第二十三章 山寨 永乐看了眼街边的通缉令,对张谢道:“连血伤未好,想烦张兄照顾几天。我有件急事要亲自处理。” 连血猛一抬头,盯着永乐道:“伤早好了。”司徒冬青又把身子蹭到永乐身上,抓着他胳膊道:“相公你这样体贴下属,这小子真是好福气。我们这就走吧,我看着这瘦子就生气。” 永乐安抚她坐下,对张谢道:“张兄,也麻烦你照顾好冬青,婚约之事,等我办完事,自会亲上武当赔罪说明。” 张谢微微一点头,永乐回看连血一眼,转身便走。 司徒冬青敲桌叫道:“你还中着我的毒呢,今天是最后一天!”永乐没理会他,转眼已下楼,只听得马几声嘶鸣。 “气死人了,难道他就这么神通广大,知道我昨夜就已在茶里下了解药?” 连血从窗口望见他策马往南边奔去,突然一跃而起要从窗台跳出去,被张谢抢先制住。“张大哥,你拦我做什么?我的伤早已无大碍。” “他是一门之主,总有自己的事要处理,你总不能处处跟着,况且你气息不稳,跟着不怕连累他吗?” 连血无奈,重新坐下,见两人一副尴尬模样,都闷着不说话,便询问起张谢为何这么着急回了武当。 原来他们离岛当日,张谢便接到武当的传书,要他速回去办理大事。锦屏四星及裘不遇几人在张笑的看管下,料也不会有什么大碍。连血问起那件大事是否已办妥,张谢目光一沉,继而笑道:“原本没办妥,这会是办妥了,或许,也算妥当。” 司徒冬青回过神来,猛将银刀抽出掷在桌上,道:“是否我娘发现我偷溜出家,要你来找我?哼,我娘没安什么好心,天天记挂那张无忌,还想让他儿子来纠缠我。你死了这条心,我这辈子就稀罕相公一人了。天下女人多了去,我司徒冬青在江湖上声名又糟,你武当圣地,也不怕被我这样个风流货色给玷污了。你爱听你爹娘话,我可不听,他们要再提这亲事,我的刀就不客气了。”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起伏不止,又偷眼瞧着面前两人脸色。连血的眸子一闪,转头看张谢,两人一个眼神交换,像互通了什么私瘾,只见张谢将精巧的银刀放回司徒冬青手上,欣然一笑,道:“司徒姑娘,其实,我对儿女之情并无多大兴致,也想一心在武当修道,只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约,难以推脱。事已至此,对我来讲也是再好不过。除夕婚约……我会亲自向周姑姑赔罪。只是,你以后别再这样任性,周姑姑毕竟是你母亲。还有风流货色这样的词,也不过是不明就里的人说说……” “怎么,原来你对我……一点心思都没?”司徒冬青听了,不免心头一阵失落,转而想到永乐,又眉开眼笑,伸手去拍张谢的肩,道:“如此,我们还能做成朋友,不然,我可真保不准会一刀劈在你脖子上。” 连血自窗口看到街边的通缉令,此刻正有人将它从墙上撕下。只见那人撕了东西后,左右张望,快步往南边奔去。 每个人都那样匆忙,做着以为重要的事,他呢?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生命,仿佛从不属于自己。在天远小筑,他是父母的遗孤;在梅墟,他是师姐的小玩偶;在江湖,他是永乐的小跟班;在只剩他自己时,他也只是一个六岁起就要苦练剑法等有朝一日报仇雪恨的红衣少年,与街口这些忙碌的人,与这世间的许多东西,都有着难以接近的距离。 街口人群拥挤,买卖,赶路,成群结对,形单影只——地上渐渐出现了一些水痕,越来越多。人群便突然热闹起来,每个人都往各自的方向飞跑,有人快,有人慢,有人相撞,有人谩骂。但不知什么时候,街上竟空荡荡了,连一个人影都不见。连血感到失落,怔怔望了好一会,说道:“张大哥,我的剑法几时能练到出神入化,等着日子,让人心慌。” “连血,你又胡思乱想什么,我爹说过,非三十年苦功不可,你还小。” 他们便是常常用这个“三十年”来打发他的岁月,从小时,到现在。 “下雨了,不知相公办完事没有,也没留个去向……”司徒冬青趴在桌子上喃喃自语。 三人在店里住下。司徒冬青问张谢为何会出现在酒楼,张谢将在去武当路上遇见江紫鱼的事说了一番。“你与你师姐向来爱闹,我猜想你也是跟着她来了武当,才到郧阳府挨店找过去。” 夜间,司徒冬青配了新药让连血喝,连血最烦苦涩的草药味,更何况不是师姐煎的,便更连应付都懒得,只任着性子说不喝。司徒冬青大怒,双手叉腰道:“要不是看在相公的面上,谁理你伤得怎样。你爱喝不喝!” 连血一想,若喝了这药,体力恢复得更快,也不至于连累永乐行动,便狠了下心,捏了鼻子一口喝干。司徒冬青这才叹了口气,说道:“不知谁这样狠心,将你一个好好的少年打成双耳失聪。两耳相通,我是没法医好你了,天下也没人能医好你。不如这样,是谁下的手,我替相公帮你出气。” 连血“恩”了一声,不回她,心想,这女人当真是那样喜欢永乐?不知永乐是否也同样喜欢着她。 后半夜,雨早停了,司徒冬青换了身葱色裙衫,悄悄出门,一路往城南奔去。行至一竹林处,风声紧迫起来,在耳边呼啸不停。她心里害怕,又不敢停留,一直追着风吹来的方向跑。等出了竹林,才发现竟来到一处山寨。寨子不算大,寨门像是刚被人拆过,凌乱倒在一边,看不清字迹。门口有两个人把守,里面到处有人点着火把来回走动。整个寨子似乎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司徒冬青悄悄隐到山寨后面,见有个身形与她相差不多的女子端着茶水往一处灯火最亮的房间走去。她迅速点了那女子穴道,将她的外罩脱了穿上,又将发型匆匆一改,端起盘子往那房间过去。 到了大门外,见对门处坐了一虬须大汉,三十来岁年纪,发辫粗卷,一看之下,有股摄人的威风,令司徒冬青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左面坐了一面相儒雅的青年,微胖,眼神却凶恶得很,正说着什么“那两人一日不死,我苍鹰帮就难有一日太平。始终是个隐患,非除不可……” 苍鹰帮?不正是追杀永乐他们的那伙人? 那苍鹰帮的人又继续说道:“将军要如何处置那个小东西?” “听说中原的狗皇帝最疼的就是那小娃,我们也不忙着杀他,皇家的子孙,多一个不多,少一个皇帝也不心疼。我只要用他来威胁一个人。”虬须大汉说道。 司徒冬青眼珠一转,立即想起通缉令上的蒙面人画像。再看身形模样,八九不离十。苍鹰帮是北方的一个小帮派,向来只在自己的地界称霸,怎么突然这么大费周章南下?和这通缉犯又是什么关系? 那苍鹰帮的人接话道:“将军是要去威胁那太子朱标?高,这招的确高明,早听说那太子仁慈软弱得很,不像那燕王朱棣来得果断善战。他又最疼这个儿子,将军只要稍稍威胁,他定然为了大事化小,极尽满足将军的条件。” “先别太乐观,朱标这人,虽然懦弱,却也未必好欺。” 司徒冬青听得他们说到当今太子,揣测事情可能要比她想的复杂,正狐疑间,那苍鹰帮的人咳嗽了一声,示意她将茶水放在桌上。司徒冬青放下茶盏,立在一边一副乖乖待命的样子,那人又摆手示意她出去。司徒冬青无奈,磨蹭着退出了房间,正想在门口继续听,见有几个人举着火把过来,只得走开。 她四处溜达了一会,没见着要找的人,心里不免起慌:今日分别前在永乐身上洒了影子粉,明明是朝着这个方向,气味一直停在这附近,怎么会找不着人影? 第二十四章 恶战 司徒冬青暗想,永乐一路与自己同行,怎么会知道有这么处地方,且与这被挟持的皇太孙又有什么关系?正想着,突然听见后排小矮房处传来呼叫声,顿时整个寨子都火光通明,众人纷纷拥向小矮房处。司徒冬青赶回方才送茶水的房间外,只见一人慌慌张张进去通报:“将军不好,有一白衣刺客闯进大牢,杀了我十几个看守的兄弟,那小娃,被救走了!” 司徒冬青心里一惊:难道是永乐?只听得屋内那人拍桌笑道:“没想到太子还没引来,就先有人上钩来了,走,我们去看看是朝廷的哪只鹰犬!” 司徒冬青一听,不好,原来他们早已设了圈套,若果真是永乐,又是孤身一人……她越想越后怕,见那两人追了出去,便在后面小心跟上。 山寨上下火光一片,苍鹰帮那人跟在那被称为将军的人身边,指挥着众人严密把守山寨上下。“哈哈,幸亏将军英明,未雨绸缪,定好了这瓮中捉鳖之计。” “别忘了搜屋顶!” “我这有两百支弓箭,箭不长眼。你敢单枪匹马来救人,我赵木儿也敬你是个英雄,只要你下来投诚,我保证不开一箭。”只听那人对着屋顶处大声喊道。 四处风声,自耳边呼啸过。司徒冬青顺着那箭指的方向看去,屋顶最漆黑处,也只能是这山寨最能隐蔽的地方。她闻到影子粉的淡淡清香。屋顶虽广,却也是无处可逃。 下面的人在数:一,二,三…… “等等。” 只见另一处屋角走出一个人影来,一手垂剑,一手扶肩,走得缓慢,只看见满地碎影摇摇曳曳。所有人转头注视着他,所有箭都同时转向他走来的方向。他渐渐从暗影里脱形出来,眼里却装满孤高笑意,仿佛迎接的不是几百支拉满弦的弓箭,而是一次帝王般的朝圣。 司徒冬青低低叫了一声,赶紧又捂上嘴,往那赵木儿在的位置靠过去,又怕永乐认出她来,只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静观其变。 那赵木儿哈哈大笑,道:“你是什么人?难道是我赵木儿疏忽了,竟不知那朱标手下还有你这样一个人物。” “我不过一个穷酸江湖客,为赚那一万两赏银。” “哈哈,好一个江湖客,中了我下在铁索上的毒还能撑到现在。那黄毛小儿呢?” “你给我一万两,我便将他交给你。”永乐不慌不忙,神态自若。 “哼,你以为他跑得了?不过你这要求有点意思,好,我就给你一万两,交你这个穷酸朋友。”赵木儿心想,都说中原人狡诈,他倒要看看面前这人还能玩出什么花样。若真是英雄,倒也不妨交结。 永乐微微一笑,道:“我只要真金白银,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不然,我死了,也不会让他活着。呵呵,他死了,大将军要拿他威胁朱标的阴谋,不是一样难以得逞?反倒激怒了朝廷。” 司徒冬青不知永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想那赵木儿竟满口答应下来,让人去取一万两来。永乐真是为那一万两? 可是无论他做什么,都该有他的道理。她满怀信任。 看他面色发青,胸口微颤,果真是中了毒,却又硬撑。她恨不得立马奔了过去给他解毒,正想着,见一人上来对赵木儿耳语了几句,她耳尖,听得分明,原来借着取一万两的时间派人去搜寻皇太孙的下落。好在这帮人一无所获。然后听赵木儿对那人道:“拖得越久,毒血攻心,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别想逃脱。叫人搬一箱子石头来耍耍他。你们继续找人,一个九岁小孩,谅他也逃不出去!” 司徒冬青气得直跺脚,又不敢发声,眼看永乐有些支撑不住,想,相公真要为这区区一万两丢了性命吗?银刀在手里都捏出了汗,狠下心,想道:他继续拖延,到时神仙也医不好他,更脱不了围,不如趁着他们送一万两过去时跟了去,神不知鬼不觉给永乐解了毒,两人联手,再扔枚烟雾散下去,或许还能逃脱。 正要出手,又上来一人对赵木儿耳语了几句,赵木儿勃然大怒道:“原来这小子与我周旋时间,是要让那小娃逃脱。” 司徒冬青一惊,想,永乐为何那样护着那皇太孙?眼看赵木儿就要令人开弓,正此时,听到一声稚气的嘶喊远远传来:“我在这里!” 只见另一边暗影处奔出个孩子来,十岁不到的年纪,像是跑了一路,大冬天满头是汗,小脸涨得通红。只见他边跑边喊:“不要伤他!不要伤他!” 还未等那小孩跑到永乐跟前,两个大汉早已一把将他擒在手上,他只能空蹬着双脚叫喊:“不许伤我四……不许伤他!” “没用的东西,谁让你回来了?”永乐一改若无其事的神色,气得猛吐一口鲜血,几人趁机冲上去擒他,却被背后飞出来的一柄长剑挑开。 背后多了一个人。 红衣少年,火光下长剑如虹。 司徒冬青又喜又惊:连血怎么也找到了这里?她也来不及细想,悄悄从另一边移身过去。 连血身子挡在永乐之前,快剑连退了几批对手。围攻上来的人却越来越多,连血在前挡剑,永乐在后退敌,周旋不下。但打到后来,毕竟招架不住,两人都被围在阵中。 “永乐,我……” “谁许你跟踪我来?既然跟踪了来,谁又许你轻举妄动?你们一个个……被你们气死!”永乐怒道。 “可我若不出手,他们就要伤你。我不懂什么大局大义,只知道你不能死。”连血有些委屈,背过身,面色浮白。 “大不了死在一块。”连血沉声道。 赵木儿鼓掌笑道:“好一个忠心耿耿,死在一块。还有那个已经逃脱的皇太孙,又自己乖乖回来受擒,这种人将来若做了皇帝,恐怕连供我们欺负都不够资格。好,成全你们死在一块。” 刹时几十人围攻上来,两人一起招架,杀出几十人,又上来几十人。永乐毒发,连血伸手护他,一时乱了招式,眼看要被乱刀砍中,忽然听到一人在高台处惊声大喊:“住手,住手,将军!” 说话的正是那苍鹰帮的领头。 原来司徒冬青趁他们围攻永乐两人,疏忽了皇太孙,便趁机制住了擒着皇太孙的两人,救下人后想要偷避出去,但见永乐连血两人被困,便又顾不得皇太孙了,想着要从外围杀过去,却正好撞到了苍鹰帮那领头之人。那人以为她是寨中之人,一时间没有防备,反被司徒冬青抓了个空着,银刀一闪,已亮在那人脖间。 赵木儿看了那苍鹰帮的领头人一眼,道:“亏你是一帮之主,原来这样草包!” 司徒冬青暗喜,原来还是个帮主,来头不小。 永乐抬头望见她,是头一回这样看清她的脸,光影下,脸小得似乎一个巴掌都要握不住,五官都精细如画,又是喜逐颜开的神情,仿佛下面吵吵闹闹的不是战场,而是她家后花园的一次嬉闹。时间似是停顿了片刻,永乐随之眉头一皱,嗔怪的语气道:“连你也来了!” 司徒冬青听到这句,想他是忧心自己一个人出来,心里便觉得开心。又想到自己竟能为他做点什么,更是忘了局面艰险,欣然笑道:“让相公知道我司徒冬青也能做个女中豪杰。” 她随手扔出一粒药丸。永乐接住,一口服下。司徒冬青更是欣喜,婉转道:“相公你怎知我给的就是解药?你是已经这样信任我了?我就知道,我看上的男人,会是世上最智慧最英勇的。” 赵木儿回过神来,挥刀向司徒冬青,道:“都说中原的女人阴柔内敛,没想到还有这样恬不知耻的女人!你以为你拿一个区区苍鹰帮的帮主就能威胁我赵木儿?哼,愣着干什么,继续动手。” 人群骚动了下,多数人看向高台处,没有动。 那苍鹰帮的帮主看了赵木儿一眼,道:“全部给我撤。” “你苍鹰帮想造反?” “ 我好歹还算一帮之主!” 顿时左右僵持。 司徒冬青向永乐使了个眼色,永乐会意,微一点头。刹时一片烟雾缭乱,仿佛有乱云炸开。此时永乐早已看准位置,一把扯起皇太孙,与连血一同趁机逃脱。 他们沿永乐原先看好的路线逃去。奔出一段时间,见没人追来,便暂停下来缓气。永乐二话没说,甩手给了那皇太孙一个巴掌,道:“我花了半日时间找到这处隐蔽的出路,你倒好,追回来当英雄?险些害大家都丧了性命!” 那孩子只是一手紧紧抓着永乐手臂,擒着满眼泪,不说话。 连血有些吃惊,忍不住问道:“刚才我看见他们说到皇太孙……” 那孩子征了一下,摇头。连血眉头一松,便不再看他。 永乐觉得哪里不对劲。到底是哪里? 哪里? “那丫头怎么还没追上?” 不对!哪里不对…… 她似乎根本没有出来! 第二十五章 血祭 永乐嘱托连血将那孩子安全带到张谢处,自己则奔回去找司徒冬青。连血被他前所未见的严肃吓到,一时不敢推脱,将那孩子携在手上一路飞跑,想尽快找个安全处将人安置了。那孩子却扯着手脚对连血指责道:“你好大胆子,既是他随身护卫,又怎能让他一人去冒险?”连血一听,立马手臂一松,将他放回地上,边回奔边说道:“自己找个地方藏起来!” 那小孩却紧追上连血要他带他同去。连血无奈,只好携着他一路奔回。 两人回到山寨外,见里边除了搜人外,并没有抓到什么人的迹象。那小孩带着连血往最高处屋顶后侧跑:“四……他救我出来时便是让我躲在那屋顶后侧我才逃脱出来的,那里最隐蔽不过,那位救我的姐姐也许会躲在那边。” 两人小心潜过去,见有人从暗影里走来,白衣习习。连血大喜,低唤道:“永乐!”却又呆住。 他手里还抱着一人,葱绿色裙衫瀑布般泻在他脚边。那张年轻女子的脸玲珑像块雕琢过的玉,不是浮白,反倒像施过胭脂,在月光下,睡着了,梦里笑意横生,嘴角微斜。 “啊,这是救我的那个姐姐。她怎么样?” “死了。”永乐冷冷道。 “我去将那苍鹰帮的帮主杀了!”连血挥剑要翻墙过去,被永乐喝住。 “先离开这里,尽快!” 他的声音像落进冰窖的水,在寒风刺骨的夜里不断下沉。听不出那话里的情绪,只觉得阴冷。 一个前一刻还天真烂漫的女人,为他而死。连血想不出,他却何以冷静到这种地步? 等他们连夜赶回客栈处,天色已微明。 如果人生和昼夜般有轮回……但人生能有许多日夜,却与同一个人,只能有一次死别。张谢没有问一句话,只是忙忙碌碌进进出出,最后问店小二要了墨笔,折了两封信件,分别带往司徒府和武当。 永乐站在远处看床上的司徒冬青。第一次见她时,她是个农家少女,闪着朴素天真的眼,红着脸,然后低下头,说:“你就是那个紫衣姑娘说的白衣公子吗?”他想笑,当初竟没发觉那只是她一个伪装。 然后她摇身变成了妖娆诱人的女子,举手投足,像一树红桃直要盛开到人的心里去,且泛滥不止。但后来他又发现,那也只是她的一个伪装。 再后来她变成了一只雀鸟般的精灵,无心无肺地笑,追着他漫天飞跑,又烦又闹,闹得人不知该如何收场。 但究竟哪个才是她? 投下烟雾散,看到他们逃脱,一开心便忘了自己还身在险境,哪有这样傻的女侠? 被人倒伤一剑,好不容易逃脱,预感自己性命难保,又怕一路露了行迹,反倒招了那些要追杀他们的人,于是干脆找个地方静静等着。她难道不知道那样孤立无援更无异于等死? 她想,永乐一定是喜欢她的,不会舍得丢下她不理,他会回来找她。她想,她要死也得找个安全的地方,不能让他回来找她时,还要再入山寨冒险一次。她终于找着一个暂时安全的地方,安心等着,所以见到他时,笑得嘴都歪了。那一歪嘴的样子,比天下任何一个美人都要诱人。 她说她穿了她最喜欢的衣服来,本想见到他时使他惊艳。她要他帮她脱了外面罩着的侍女服,于是青衫毕现,那般苍翠的绿,仿佛这冬夜的墙角下突然长出一株四月的杨柳。 她说:“相公,那夜偷听到你说你在想妻儿。有一日,你也会这样想起我来吗?” 他想不起,他是点了头,还是许了诺。或者,他连伤心惋惜都忘掉了,只是眼看着她一点一点,消失,最后不会闹,也不肯再来烦他了。 她是我的什么人?永乐不禁冷笑。除了冷笑,他也不知道还该不该有别的表情。 “武当马上会派人下来,我们只能先将她安置在山上,等司徒府的人过来。” “我们为什么不现在就杀过去?永乐,你到底在想什么?她是为我们才死的!”连血冲到永乐面前,喊道。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永乐转身出了房间。他从走廊外望见官府的人马朝客栈奔来,冷冷“哼”了一声,进了那孩子所在的房间。 连血看他锁上房门,心就凉了半截。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孩,他似乎连情谊仇恨都能暂时抛空。祝永乐又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不是当年与他并骑行侠的那人。 永乐见那孩子躺在床上,以为他睡着了,便坐在床沿,一手靠着床头,顾自发怔。等听到楼下的动静大起来,便去叫醒他。那孩子醒来,一把抱住永乐,哭道:“四叔,允文对不起你。” “你哪有对不起四叔的。你记住,我们的命不止是我们自己的,还关系到整个大明江山,还有你身边的一帮子人。我们一路走来,一定会有牺牲,也许你还会失掉你最心爱的东西,但无论怎样,我们都要努力活着,因为,帝王家的人,总是比别人要活得艰难些。这些话你现在不会懂,等你长大,会懂得。” “四叔,我懂的。但你为什么又为了救我,孤身涉险?难道四叔不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吗?” “你错了允文。你四叔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大好人,更不会为了救你不顾自己性命,我这么做,肯定有我全身而退的法子……”永乐自嘲般一笑,心想,他原本想等允文逃脱后以燕王府亲随的身份与那赵木儿周旋一番,他们必定不敢轻易伤他。他也正好借此一来查探这帮人深入中原的意图;二来,如果苍鹰帮真是蒙古余孽在北方的一个基地,他要巩固北平的边防,就必须铲除这个祸患。 他笑,他从来不会一时义气视死如归,可他身边的人,却一个个愿为他慷慨至死。 难道他们不知道,死也是艰难的事情,和活着一样艰难? “四叔,他们是要抓我来威胁我父王吗?” “你记住了,世上只有一种人是不能受人威胁的,那就是皇帝。你父王将来是大明的皇帝,要控制整个江山,就不能对别人有任何妥协,否则那些人只会得寸进尺。但他又爱惜你,心地仁慈,所以,以后你必须保护好自己,不能再给别人这样的机会,使你父王因你为难。” 允文点点头,突然道:“四叔,那个姐姐,你要追封她为妃吗?” 永乐心头一震,封妃,这样的词汇落在一个江湖儿女身上,竟觉得十分刺耳。 他交代了一番让允文如何向他父亲及皇爷爷解释此番的遭遇,又千叮咛万嘱咐不得泄露半句有关他的情况,更不许将他在江湖上的一些朋友杂事带到南京城里去。允文一向听从永乐,点头称是。 叔侄两人又说了些话,直到听到敲门声。允文向连血张谢两人道了别,又去看了会司徒冬青。永乐为了不让连血几人察觉,便向官兵问起一万两赏银之事。连血听后,气得背转身去。张谢却只是面无表情地说道:“能将一个小小千刀门几年之内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他当然不会是一般人。你也没什么好气,你心无城府年纪又小,自然不会懂得他的心思。” 连血心一灰,道:“我已经年满二十,不是小孩了。你们一个个明明都心痛得很,又非要摆出副无情的样子来,才可笑得很。” 过后,官府果真送了一万两过来。连血见永乐与那送银的人说了什么,心下鄙夷,索性不去看他。 再过几个时辰,武当的人到了。同来的还有江紫鱼。 江紫鱼径直上楼,似乎谁也没看见,谁也不认识,只往安置司徒冬青遗体的房间过去。她见司徒冬青脸上仍然带着笑意,不禁伸手去抚,一触手才觉冰凉得很。她仔细看了眼司徒冬青那身绿衣,回头对永乐道:“这是我师妹最喜欢的颜色,但我常常笑她穿起来像棵树,招招摇摇,任人牵扯的模样。其实很好看,我只是不肯说句好听的赞她。” 江紫鱼看得 出神。 “恩,很好看。”永乐猛一点头,又细细看了司徒冬青一番。 “朱公子,若她活回来,你会娶她吗?” “但她活不回来。”永乐冷冷道:若她果真还活着,知道了他身份,还会那样喊他相公吗?——司徒府的人,对朝廷向来是有恨无爱。 但或许,她就是个特别的女子,看准了心爱之人,管他背景身份,总能义无返顾。 过了一会,江紫鱼又转头问:“张谢,你怎么连伤心都不会?” 张谢愕然,脸色刷地一下苍白,退出几步,出了房间。也没人关心他去向,只觉得那瘦不禁风的影子孤魂野鬼般隐去,有些骇人。 张谢走出客栈,突然跨上马往城南奔去。他凭着连血先前说的地点,穿过竹林,也顾不得竹叶潇潇划过皮肤的痛感,一路飞驰过去。马突然受了惊似的狂嘶起来,停在一处废墟前。望着眼前景象,张谢一路来的苦情隐忍都顿时被焦化无形。 眼前是一场大火刚刚烧尽,天空还弥散着黑色烟雾。未烧尽的木块,马蹄踩过的尸体横得遍地都是。到处血水,灰烬。房子已全部倒塌,只余一个个空空的高台。张谢一时分不清自己是不是来错地方,再抬眼,看到废墟里出来一个红衣少年,凄凄凉凉地站在自己对面。 “连血,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整个山寨,除了他们俩,再找不出一个活人。 “昨夜你们怎么会来到这里?” “我……我是跟着司徒姑娘追到这里的。” “外面都传言说被他们挟持的是当今太子的儿子,也就是皇太孙。难道是真的?”张谢说道。 “不可能!他说他只是京城一个贵族人家的少爷。”连血想到永乐,不信他会和那孩子一起欺骗自己。 “如果是呢?祝永乐极力讨好他,到底是什么目的?” “永乐不会骗我。就算那小少爷有什么权力在手上,永乐这么做,也是为了千刀门着想。”连血辩解道。 “我也没说勾结权臣贵胄有什么错。只是我们立场不同,你也别忘了,我们是没有资格和朝廷攀结的。他们也不配!” “永乐他不会。他……顶多只是利用他们。” “你这样相信他,我也只能希望他会是武林中下一个顶天立地的霸主,而不是朝廷鹰犬。” “他会的。”连血轻轻一笑,心里却不免一番挣扎。 “那么,你认为这是那小少爷的家人派人下的毒手?”连血又问道。 “只能这么想。只是,这么迅速狠辣的手段,我头一回见。如果是官府的人做的,我倒是怀疑他们办事几时有了这种惊人效率。”张谢若有所思道。 “你是说……千刀门?”连血极不情愿说出这三个字来。 张谢没回他话,只呆呆看着面前惨乱景象。 “看来,苍鹰帮的人霸占这个山寨前,将原先寨子里的人能杀的杀,能收的收,也欠下了这里不知多少条人命。现在反被人赶尽杀绝……”张谢不由感叹道。 连血心里不肯承认永乐会下如此狠手,一边又极尽心思怨恨他手下无情,老弱女流,一个也未放过。但在张谢面前,又想要极力去维护他。大脑纷乱理不出头绪,呆了半会,转眼去看张谢,却一时惊得说不上话来。 怎么他一日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年。原本因瘦就显得老气,此刻看来,二十七八岁的人更像是三四十岁的年纪,让人不敢相认。 张谢见连血吃惊,问:“我身上怎么了?” “没,只是,你生白发了。” “我记得从前你回梅墟,偶尔说起周姑姑家那位小姐,总是笑得最开心。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司徒小姐,而且喜欢得很。” 张谢招满风的袍子在废墟前更显空阔,因为全身都松懈下来,他看来更像只突然枯老的蝴蝶,飞也飞不起,连挣扎都没了力气。 连血想,原来一个人是会突然老的——当一个人发现自己一场多年的美梦,接连碎在醒来途中。 永乐会对杀害司徒冬青的人下这样的狠手,也说明他在乎她。原来每个人心里都有大大小小的爱,并一定说了出来,才算存在。 连血觉得自己这一日里想的事情太多,已经分不清永乐所做那些事是非对错。他想到一路上司徒冬青揽着永乐的手嘻嘻笑笑又与自己争吵的场景,当时却不觉得珍贵,甚至还一度怀疑她对永乐的用心。 四五天交情,已然要用一场大屠杀来平息,而面前这人呢?她在他心里埋了多少年?长成怎样的枝藤蔓延?早已不是血能平息的了。 第二十六章 骄阳 张谢听到几声低沉马叫声,示意连血去看,连血转头看去,不禁眼睛一亮,往山寨另一侧的竹林奔去。果然见到两匹马一白一红立在竹林间,白马看起来有些灰,红马则显得黑了,一副颓丧模样。连血大喊了声:“骄阳!骄阳!” 两匹马立时精神抖擞,昂首胡乱嘶鸣起来。骄阳马冲着连血奔过来,蹭在他手边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骄阳马时,烈日当空,那马却比烈日还要灼人。 当时他与永乐沿着北方边境一路游行,遇到气候干燥,接连不断的沙漠,连血座下那匹马便支撑不住,倒在途中。永乐先前还责难他行动懒散,连血不服,便说:“这世上能有几匹马能够得上陪你那匹玉龙跋山涉水。”永乐有意逗他一番,说:“蒙古人善马,必有许多奇珍。你看,过去就是鞑靼边境,鞑靼再往西北,是瓦刺人聚居地,据说,世上最烈的马都出自那里。” “好,那我们便闯过边境,去北方猎几匹好马来!”连血意气风发道。 永乐看他一脸的少年豪迈,笑道:“我是要去,但不是现在。现在,你只要做一件事——找匹像样的马,别误了我游山玩水的兴致。” 连血想不通他的兴致为什么这样特别,人人都挑江南的青山绿水去赏,他却偏喜欢在这酷夏天气沿着这高山沙林走。每到一处地方,他都会细心询问当地人的生活起居,气候人情。他觉得他有时看来不像个侠客,倒更像个地方官或是边防将军,可又觉得无论怎样的官名军衔,都又与他难以相称。 永乐骑马在前,连血步行跟上。连血越跟越后,后来永乐就不得不停马等在前,等连血好不容易跟上了,还狠狠跌了一跤。连血喊了几声:“我跟不上你!”永乐笑他:“这么经不起摔,亏你还是练武出身!”然后才不小心瞅到连血那双灰布鞋,底早磨破了,露出双发红的脚掌,便故作轻蔑地笑道:“鞋子都破了,很委屈是吧?” “哼,像你这样的公子少爷也铁定没穿过破底的鞋吧?”连血一生气,撑起来追上几步,一把扯住永乐的左腿往马下拉。永乐未及防备,同连血一道摔在滚烫的沙里,连打了几个翻滚。永乐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甩了连血一个巴掌,然后抓着他胳膊哈哈大笑。虽然有些玩笑性质,且也只算是次小小的惩戒,连血还是被惊到。这是他第一次打他,但他出手的时候,眼神刹那凌厉,仿佛他打在你脸上那一掌,轻也好重也好,都没有半点商量余地。而你,竟会被震慑。 连血很懊恼,不甘被人就这么打了一巴掌,甩手要打回。 永乐迅速抓到他已经举到半空的手,说:“你对我大不敬我都不追究,只是一个小小巴掌,是你小子福气!虽然我同你是游山玩水,但名义上你还是我请的人,是要替我办事。所以小子,别不服气,我能打你,你却打不得。” 永乐看连血脸色铁青,更是笑得开心,将他推倒在地,抓起他一只脚来看:“这沙果然凶猛,竟将我们的小连血烫成这样。好吧,看在你一声不坑的份上,许你上我的马,反正也快出这片沙漠了。” 连血瞪着他不说话,突然提起一脚踹在他胸口,然后迅速爬起来拍了拍衣衫,往前奔去。 永乐又气又好笑,一时回不过神来,只见那袭红衣在漫天黄沙里越去越远,最后缩成一个点。起了阵风沙后,连红点也不见了。 连血出了沙漠,在小村落里看到酒肆,因为饥渴过头使他见到酒分外兴奋,连灌下去一坛子土制烧酒。等他想吃点什么填胃的时候,发现整个人已经火烧般沸起来,胃里更是一团旺火将五脏六腑统统烫了一番,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店主说他这是水土不服,又空胃喝了烈酒的缘故,要他去医馆找大夫看看。 他挣扎着出了店铺,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然后听到背后马蹄声起,有人大喊着:“中原狗,滚开!” 连血回身,迷迷糊糊间见到一帮光着膀子的大汉策马挥鞭往他的方向奔来。领头那人长得尤其彪悍,骑一匹血红的马。连血被这突然冲来的马队怔住,站着没动。那领头之人显得很兴奋,拉紧缰绳要从他身上踩踏过去。连血早被那一坛子酒折腾得手足无力,但眼看马就要踏上来时,他稍稍一闪身,马与他擦身而过。那骑马的反倒因为冲击时过于用力,马绳也没拉住,眼看就要脱缰飞出去,连血手疾眼快,一个飞身拉回了马缰,使得马上那人只往后摔了一跤,不至飞出几十米外去。 “小子,身手倒不错,咱俩比试一场!”那人爬起来揪住连血道。这时候连血已被烈酒折腾得连站立的力气都不剩,仿佛只有被他揪着才能勉强站着。 “鞑靼狗,你的马倒是不错。”连血望到那匹小红马,眼睛开始发亮。 永乐曾说,他与他最大的不同在于,他永远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便去争取。而连血,总是等着别人将那东西送到他面前。 他说:“你就像个小傻子,从来不懂为自己找后路,也从来不懂得去占有。在这世上,不懂这两点的人,是没办法活得久的。” 连血嘿嘿看着他笑,说:“没有什么我非需要不可,所以才没什么要争。” 所以当连血看到那匹红色的马,与他的衣服一样血红的马时,心里只是喜欢,却丝毫没想占有的事。他勉强挣脱了那人,走近小红马,像老朋友那般去抚它的背。 “你叫我鞑靼狗?倒是好玩得很。可惜我们不是鞑靼人,我们从瓦刺过来。”那人说完,也不管连血准没准备,立马就挥刀下来。连血心不在焉,身手却敏捷,一个闪身躲避。那人一刀劈空,再连下数刀,都被连血轻身躲过。那人较起劲来,下手更加狠,连血躲避不过,只好拔剑。 连血心想,自己这副样子,一对一的较量还能轻易取胜,要是几人一起上阵,他便是有三头六臂也招架不住。蒙古人又对汉人恨得牙痒,更不会轻易放过他。想到此,索性使了劲出剑,以一对一先赢得战机,将那帮人慑住,他们便不敢再轻易挑战。 如果永乐在,他必然会教他这么做。 呵呵,如果永乐在,他又怎会落到这副田地。 若是从前的连血,在与人武斗中,从来不会去想输了怎么办,如何能赢得轻巧。永乐潜移默化间教会了他这些,或许更多,但他自己却未必觉察。 连血反守为攻,原本在剑术上已经鲜有对手,而惯于骑射的蒙古人又很少遇到使剑的对手,被中原剑术的敏捷多变逼得招招化空,最后败下阵来。 “我见过几个用剑的人,都不过是花拳绣腿。老子一直不相信我们的大刀会砍不过那细细长长一块铁片,今天才算是见识到了!好!”那人一拍大腿,抓着连血的胳膊哈哈大笑,顺带在他肚子上猛拍了一把,以示友好。 连血原本就勉强支撑,被这么一拍,肚子里一坛子的酒立马就翻滚起来,他不得不走到墙边,扶住墙呕吐不止。吐出的又全是些酸腐的酒水,经过喉咙,仍呛得他不住低咳。 那人又大笑道:“小兄弟,你是喝了我们蒙古人的火烧云。这酒中原人是不敢喝的,哈哈!” 小红马走到连血边上,去蹭他的脸。连血轻轻一笑,反手握了马颈,便全身瘫倚在马上,心想:这马倒像是知道我心里想什么。若是我现在骑了这马逃出去,想必他们也难追上。只是…… 别人的东西,终究是别人的。且他也不知道要逃往哪里,怕走远了,永乐更加找不见他。 那人却叹了口气,道:“小子你果然不凡,我这骄阳马性情烈得像火烧云的酒,我们瓦刺境内没有一个人能驯服得了它。我每次骑了它出来,街上人远远听见就会避开,没一个人敢在街上逗留。刚才若不是你拉住马缰,老子不知又要被这畜生甩到哪里,幸好前几次被摔还没断胳膊断腿。算来你也是救了我一回,不如这马就送了 你,当作人情!” “送我?”连血又喜又惊,抓着马脖子的手不禁多用了分力。 “老子说话从来不作假。但你也别太高兴,要驯服它,简直比登天还难。它要是不喜欢你,就算到了最南方,它也会自己跑回瓦刺去。” “马是不靠驯服的。”连血翻身上马,抚着那血红的骢毛,道:“它叫骄阳?” “不错,别看这马年纪不大,在我们瓦刺那是赫赫有名,翻雪山过沙漠,无所不能。” 连血笑,道了声谢,跨马往前去了。 那人呆了片刻,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奇怪了,这马怎么突然变这么温顺?真他娘的神奇。” 连血一顿狂吐后,胃便舒服多了,人又昏昏欲睡,干脆趴在马背上打盹,任由那马一步一晃走着,也不知要到哪里去。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有只手搭到他脑门上,温温凉凉。他猛地惊醒,直起腰来,看着面前那人,满心喜悦,却是半句话也说不上来,脸上更是一派生冷。 “好端端怎么会发烧?你这模样,是得我保护你,还是你保护我?” “看你那双烫得跟猴子屁股似的脚。”永乐面不改色,从马脖子上解下一双新的牛皮靴子。 七月近尾,医馆外的墙上爬了密密麻麻一墙的凌霄花,红得如火如荼。这本不该在北方生长的植物,却在这荒凉的西北边境上开成了这样风靡景象。医馆的大夫说,这世上没有注定不能的绝望,只有以为不能的放弃。 连血见永乐站在院里看那满墙的红花。他不知道那花有什么奇妙的地方,他却在那看了很久,仿佛能从那密密麻麻的花藤间,看到什么将来。 连血从那旧事记忆里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站在骄阳马和玉龙马之间。张谢见他想着什么,便问道:“连血,你当真喜欢跟着他闯江湖?” “他?” 他知道他是谁,他又实在不懂他到底是谁。“他是我离开梅墟遇到的第一个,请我喝酒的人。” “如果他做了什么你不能接受的事情,你还会信任他跟着他吗?” 连血低头,不答。“走吧,天色不早。”张谢轻声道。 第二十七章 雄心 武当一行人已动身上山,江紫鱼临行前对永乐道:“无论如何,不要上武当,也不要让我师父知道冬青与你的关系。” “我上不上武当,你也能干预?”永乐冷冷道。 江紫鱼也不再说什么,看了他一会,转身上山。 她心知,若她还是几天前那夜窗台下的江紫鱼,她或许能离他更近些,而现在,自己再不可能得到这个人的心,连一席之地都不会再有。 从小到大,司徒冬青都习惯以师姐为榜样,师姐说今天不练功,要溜出去游玩,她便跟着开溜;师姐说谁可爱,她便也会觉得那人可爱;师姐说谁是坏人,她便也同样认定那是个坏人。 江紫鱼说,她要办件大事,但有人拦在她面前使她无法行动,问师妹能不能帮她阻拦。司徒冬青立马鼓掌跳起来,巧笑道:“这样的事最好玩不过,什么样的家伙这么难对付,让他看看本姑娘的手段!” 江紫鱼嘱咐她:“如果你拦不住他们,就杀了。” 在她眼里,永乐虽然是值得她喜欢的男人,却并没值得到能为他而死的地步。何况,为了达到她自己的目的,她一样狠得下心杀一个认识不过两三天的人。 偏偏这一次,她错了。司徒冬青毕竟是司徒冬青,不是江紫鱼。 “师父该有多难过……” 这也是她唯一的师妹。 张谢两人回到客栈,连血见永乐坐在楼下,点了一桌菜,见到他们,立起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想到山寨废墟尸横遍野,忍不住要冲过去质问,被张谢一手拦下。“张大哥!”“不要再提这事!”张谢轻声嘱咐。 “坐。” “你倒是有心情吃饭!”连血口上这么说着,一手飞快夹菜。整整一天一夜没进食,早饿得发昏。张谢问道:“祝门主接下来是要上武当吗?” “我答应过去向武当及司徒家请罪说明,现在冬青不在了,我更加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如果我猜得不错,原本你们上武当,是为了叶姑娘的事。” “叶风影之死,千刀门不会善罢甘休。” “你是怀疑武当也是这次事件的帮凶不成?” “不错,武当本来就难脱干系。江紫鱼千方百计要在我之前上武当,想必现在上面已经布下什么迷魂阵等我们去钻。” “那你还是要去?” “我总不能辜负了江小姐一番苦心。”永乐冷笑。 张谢举了杯对永乐道:“来,我们干一杯。总有一天,你们都会发现一场场算计阴谋,到最后都不过是无意义的消遣,谁中了谁的圈套,谁是真小人谁是伪君子,谁又说得清。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谁知道我们下一次见面,是不是在你死我活的刀剑对阵中。” 两人对饮了几杯,永乐突然笑道:“江紫鱼一心找裘不遇,裘不遇却在你张谢手里。江紫鱼一心阻止我寻查叶风影遇害一事,这中间有什么玄机,张兄想必心如明镜。” “哦?”张谢微微一怔。 “你们联合起来陪裘不遇演这出戏,现在我倒是万分好奇,裘不遇到底有什么能耐,能让你们如此帮他掩饰维护!” “我不知道祝门主在说些什么。” “你知道的。不说也罢,总有一天真相大白。只是想不通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搞些什么名堂,言行不一。” “蒙古人在我们边界虎视耽耽,你千刀门又只管在江湖上敛财聚宝,哪会在意我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搞些什么名堂。” “笑话,你们不是一向号召不与朝廷有任何瓜葛吗?怎么也关心起国家安危来?黄山武林大会,就是你们武当在天下豪杰面前信誓旦旦说要与朝廷划清界限,说什么习武以匡复正义为本,不是要为朝廷鹰犬。” “呵呵,祝门主大概不知,当今皇帝得的天下,也是当年明教打下来的江山。我们不为朝廷鹰犬,却也不能任由江湖前辈徒手打下的江山又让那些不会治理天下的蒙古人夺去。祝门主,其实我一直有句话想与你推心置腹,单看千刀门现在在江湖上的势力,我相信你的能力也绝不至于此。如果你是志在金银财富,我无话可说,但我很希望你能做些真正于国于民有意义的事,也不枉英雄一场。” 永乐见张谢言辞恳切,真正是心腹之言,不由对此人生出一股敬意,嘴上却道:“财富这东西,取于民,用于民,我自然懂得其中道理。现在大明江山尚且不稳,若北方各族群起攻之,就凭你们这些江湖道士又能派上什么用场?行军作战,不是空有武力就行。” 张谢听得永乐一番鄙薄,反倒眼中泛喜,道:“好一个取于民,用于民!要是那些当官的也能有这种领悟,我们这些道士侠客也就能安心过自己的逍遥日子了。” 两人像是遇着对手,从西北边防到国家吏治,从民生经济到江湖格局,虽然处处意见不一,却也争得酣畅淋漓。连血只顾埋头吃饭喝酒,偶一抬头,也看不进他们说些什么,等一桌的酒菜都基本被消灭完,他突然从桌前站起,一把提起桌上的剑,道:“你们聊,我先上武当看望司徒姑娘去!晚了,怕再也见不着她面。” 两人同时从那场宏图大志中惊醒过来,永乐这才重新意识到刚刚有一个女人为他而死,为他所在的朝廷和江山,无辜送了正年轻的生命,心里不免一阵绞痛——在他还来不及去思考是否永远接纳这个有着小小私心和占有欲的小女人时,她却用死亡的方式在他心里划了痕。 比烟花还短暂; 比刻骨更铭心。 张谢最先走出客栈,骑了马便飞奔出去。他忘了,他怎么能将她忘了。他偷偷看了她一辈子,现在只剩最后一面,他竟在与另一个男人的谈天说地间险些将她忘了——忘了那个笑颜如花的少女已将不复存在。 连血付过酒钱,闷闷地往外走,听不见永乐在外面喊:“小子你怎么找回的马?” 他突然感到孤单得吓人——他们都各有各的雄心壮志,他却参与不到其中。 第二十八章 灵堂 武当上下素缟,完全是以入门弟子的仪式追悼司徒冬青。 她是张谢未过门的妻子——这便是她在这里的身份。 她在一起绑架案中被苍鹰帮的人所害——这便是她死亡的真相。 司徒家的车马与张谢几乎同时赶到。张谢只是避重就轻向周芷若讲了事情始末。周芷若一入灵堂,便将所有人赶出门外,说要单独与女儿告别。众人体谅她丧女心痛,也不敢打扰。 “我师父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好在他们俩没来,否则……”江紫鱼黯然道。 “他们会来。”张谢苦笑道。 “那你怎么不拦着?你知道……” “换成你,你会怎样?” 江紫鱼眼神空洞地望着张谢,一时接不上话,突然想到什么,提剑往后山奔去。 有弟子来报:有个白衣公子求见掌门师父及司徒夫人。 张谢听得身边小弟子们说道:“什么人好大口气,以为掌门和司徒夫人是说见就能见的。”那传信弟子手里执了什么信物,穿堂过室去向掌门传话。随后只见到俞掌门神情凝重进了灵堂,过不多久,开门传话:“请那公子到灵堂相见。” 连血牵着马立在大门外,有小道士前去牵马,他疑惑了下,拽过缰绳,抬头看张谢。张谢便对那小道士说道:“你将马系在那棵槐树下,去拿些饲料来扔在树下即可。要小心,马儿性躁。” 自永乐进了灵堂,众人便一直忧心忡忡候在堂外,又不敢靠近偷听。有人小心议论大门外站着的那红衣少年,身影孑然,看不出来历,是敌是友?有人起了争议,说:“ 刚才那白衣人必定与司徒姑娘的死脱不了干系,等司徒夫人一怒,到时免不了一场拼斗。但你看他只带一个小少年同来,想必这少年武功不弱。” “两位师叔祖上月起闭关修炼,不许我们再入后山,但每次江小姐来,都能自由出入后山,我倒是觉得自从江小姐上了武当,事端就多起来,莫不是东海帮得罪了什么武林同道,被人追杀至此,竟然连司徒姑娘都不放过。”另一人道。 “我倒是觉得那红衣少年诡异得很,你看他面无血色,显然是刚受过重伤,对着我们这么多人还能如此沉得住气,行为又乖僻,江湖上的少年剑客,几乎没一个能与他对得上号。” 几人议论不休,张谢只好在一旁轻咳几声。众人便不再说什么,其中一人小声道:“也是,大家不要再说了,万一让人听见……” 张谢苦笑——他若能听见倒好。 “师兄,除夕的婚约……” “七师弟,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张谢听他们一惊一乍聊到自己,心里苦闷却也只是笑笑:“冬青虽好,我张谢只是没那福分。”众人点头惋惜。 灵堂内,永乐先是毕恭毕敬屈膝三拜,周芷若见他跪拜时神情肃穆,竟也一时恍惚,随后见他对自己一个鞠躬,抬起身后,却又显得十分傲然,似乎全不将这武当上下放在眼里。她才猛然回过神,拔剑指向他咽喉,道:“你到底是谁?与冬青又是什么关系?” “在下……千刀门,祝永乐。” 他经营千刀门就像是领养一个江湖孤儿,再从中寻到点燕王府中得不到的慰藉。以至当他自己一本正经说出“千刀门祝永乐”这六字时,竟陌生得像在谈论一个其他人。 世上原本没有一个祝永乐。一个女人至死,不知道为谁而死。 这使他愧疚,也同时懊恼,脸上便摆不出致歉受责的表情。 “没想到千刀门的一门之主竟是这样年轻的后生,老道士惭愧。”俞掌门抚须叹道。 “祝永乐,我不管你多大来头,只想知道冬青的死,到底与你有什么关系?张谢那小子吞吞吐吐,我就知道里面另有隐情。冬青聪明自爱,我不信她会那么容易中了那小小苍鹰帮的圈套。”周芷若双眼发红,指向永乐的剑更近了一步,厉声问道。 永乐昂首立在两人面前,顿了片刻,正言道:“冬青因我而死。” 所有来龙去脉,都没了言语,只剩这一句,说出来的片刻,心里突然空明,有了种“终于不负”的释然。 如果不是死亡,也许司徒冬青在他心里,始终不过一个女子。 周芷若的剑凑得更近,随后,她几乎是一剑就刺了过来,连迟疑的片刻都无。 俞掌门阻挡不及,只抓到周芷若剑尾流苏。永乐却一剑挑开了那把曾经名动江湖的倚天剑。 倚天剑曾经断过,即使修复一新,也只能是把好剑而已,白沙不出鞘,已能轻易挑开它。 永乐身子往后一弯,但还是被倚天剑的剑尖刺到胸口。一圈猩红,像张嗜血的嘴,在胸口蔓延。最不起眼的伤,疼也疼不到心里去。永乐心想,这周芷若果真像江湖传言,是练过魔功的人,性情阴烈,倒与林威蓝有几分想象。相比之下,冬青却天真得教人喟叹了。 俞掌门一面劝阻周芷若,一面对永乐道:“祝门主既然能只身上武当,说出这番话,老道士相信司徒姑娘之死,你一定有难言之隐。” “呵呵,难言之隐谈不上。只不过我有负冬青,也不求司徒夫人谅解,只希望我此番上武当,冬青之事,能得以坦诚。” 永乐省去农家那晚情节,将山寨的情况原原本本讲了,在说到感情问题时,永乐心中有愧,只用了一见如故,两情相悦的俗套情节。按说农家那晚,若没有丝毫心动,也断不会有往后情节。 “张谢那小子知道吗?” “张兄,自然是知道。他也有心成全。” “那孩子……”俞掌门摇头长叹。 周芷若望着堂前灵位,突然放声痛哭,长剑掉在地上,发出清脆一声“噹”响。俞掌门叹道:“司徒夫人还是节哀顺变,江湖儿女,本就生死无常。” “可我只这一个宝贝女儿,从此再没人追着我喊娘,也没人缠着我撒娇任性。我此生够寂寞,老天还总是嫌我孤独不够。” 像她这样一个女人,幼年时父母双亡,长成后师父又遇难,好不容易爱上一个男人,却又弃她而投奔另一个女人怀抱。练过魔功,做过峨眉掌门,又瞬间丢了一切,想做个江湖女侠游历天下,终于遇见一个死心塌地爱她的司徒无二,却英年早逝,留一个七岁小女,一座空荡的司徒府。然后现在,她又孑然一身,回到最初,只是老去了。 人若要活得不悲,只有一种方法,即永不得到。不得便不会失。然而,从不得到的人,又有什么可喜? 永乐听她这番话,也不免动容,想过去劝慰几句,又止住。想,他再粉饰,也不过是个间接的凶手。 “祝永乐,虽然你与冬青已约定终身,但你千刀门与我司徒府江湖殊途,从此这段恩怨,便一笔勾消了。仇我周芷若自己会报,但下次若见到你,我难保不会一剑再要你性命。” “仇已经报了,司徒夫人不必再挂在心上。” “哼,你倒是如何报的仇?杀了那苍鹰帮帮主没有?”周芷若不屑道。 “江湖从此不会再有苍鹰帮。”永乐冷冷回道。 周芷若、俞掌门两人都为之一怔,不再说话。 “其实我此次上武当,原本为了另一件事,想向俞掌门问个究竟。”永乐微微拘一礼道。 “祝门主请讲。” “我金刀帮叶百年之女,叶风影,据说最后是在武当下落不明。请问俞掌门,叶风影尸首,现在何处?” “当日……老道士就直说吧,江帮主早前有托,如果东海帮发生变故,我们武当要尽力保护江紫鱼江小姐的安危。当时裘不遇叛变,江帮主有所察觉,早让人将江小姐送到武当庇护。我们为了事先不张扬,将她安置在后山,由两位常年在后山修道的师叔看护。但后来裘不遇还是找上门来,当时他的确带了叶姑娘尸首。随后我几位 师叔与裘不遇缠斗,缠斗间不幸将叶姑娘尸首抛入谷底。彼时锦屏七星也冒出来凑热闹,人多纷杂,一时无暇顾及叶姑娘之事。之前正好下过一场大雨,溪水涨满,尸首随水冲走,几个弟子寻遍山下,不见踪迹。” 永乐听罢,道:“叶风影毕竟是我千刀门的人,不查个水落石出,门中各帮帮主也不会善罢甘休。只是,俞掌门,你说裘不遇上山找江紫鱼,不过是要拿到御赐金牌,又何必背着具尸体?” “这个 ,老道士也是不解。” 永乐也不再说什么,一番谈话,心里都对彼此怀了看法和心思,只是不说穿。周芷若要带了遗体回司徒府,俞掌门则建议她讲遗体在武当火化,以免一路颠簸坏了形体。虽说是冬天,周芷若想到女儿爱惜自己容貌,等一路到司徒府,难免变得扭曲,又听俞掌门说张无忌夫妇也在往武当路上,心念一动,便打消了先前想法。 永乐最后别过司徒冬青,向两人告辞,周芷若斜他一眼,说了句:“天下人都以为祝永乐神秘不可测,冬青遇上你,真不知是不是前世孽债。”俞掌门也没留他,只亲送他至门外。 “永乐,去了这么久!”连血迎上去,看到他胸口血印,眉头一皱,伸手去抚。 “不碍,只是刺破点皮。”永乐勉强笑道。灵堂里那两双老练狡黠的眼,让他不得不花了心思去周旋,而面前这少年,无论再怎么故作深沉,他也能一眼洞穿他心思,明亮坦然,是能使人一对上,就仿如吸到一口清新之气,心情为之一展。 “连血,等我们办完这趟麻烦事,你再陪我去祁连山看日出如何?”永乐接过马缰,牵着马走出几步,不期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无人应答。 永乐回头,少年在夕光下懒懒走着,像在思虑一个难解的问题。 他总是忘记,忘记少年曾经无数次交代过:下次与我说话的时候,记得先让我看到你。 第二十九章 后山 “永乐,刚才我……”连血追上几步,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对我还隐瞒什么。” “你看,那就是武当后山吧?”连血手指大殿右侧一座小山,两眼发亮。 “连血,你真是越发能体察我心意,又与我想到了一处。”永乐猛拍了他后背一把,不想正拍到他背部伤口上。连血猛地将他推开,道:“你以为我铁打的,三五天就能把砍去的肉给长全。” “说说你的看法。”永乐饶有兴致盯着连血看。 “我们上山来时,那条溪水,你见了吧?有些地方潭深,有些地方则乱石多。我刚才细细看了,那条溪一直绕到那山上,除此,也没见别的水流。如果叶姑娘真是落入后山山谷,那么前边那山就该是武当后山,可那水流,就算是泛洪时节,顶多也只是将尸首冲到乱石处,绝难冲到山下。所以,不会找不到叶姑娘尸首。” “哼,武当那个老道士,自圆其说都还不会,两位修道前辈在后山守着,还能让裘不遇和几个锦屏七星给逃脱?”永乐回头望了眼武当大殿,不屑道。 “没有见到江紫鱼。”连血提醒永乐。永乐拍了下马,会心一笑,道:“你说说我们如何上后山?” “沿溪。” 永乐认真看了他一会,点头,却说了句不相关的话:“你喜欢北平之地吗?” “元人旧都,燕王封地,有什么可喜欢。永乐,好端端,你怎么问起这个?” “我只是……看这大明江山,如此巍峨,而边关却屡遭蒙古部落进犯,若有机会,你会舍得一身江湖气,去为国守边关吗?”永乐牵强附会,竟扯到了江山上,连血听得糊涂,不知道永乐用意,只是摆出副愠怒表情,道:“大明江山与我何干?” “与你无关,却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 “哼,皇帝眼里,哪有百姓。人说燕王英勇,或许能守得北地一时安宁,那他也不过是保他自己的王位守他自己的封地护他家族的江山罢了。永乐,你今天说这番话,奇怪得很。” “你怎知燕王眼里就没有百姓?守一方安宁,不就是为百姓安居乐业吗?” “我不认得什么燕王秦王,我只知道朱元璋为守他的皇位,杀害无数无辜。永乐,我甘心跟着你是喜欢你玩转江湖的气度,回过头来,我们也不过普通百姓——祁连山下,牧牛放羊,无所纷争,如此而已。” “连血,你这是在对我失望?” “不,你又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人,怎么会有失望。我知道你有保家卫国的雄心,这也是我崇敬你的地方。永乐,我们为什么谈这些?天快黑了。” 永乐一笑置之,心想:到了教你失望的那天,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收拾。武林中人对皇家的误解向来是个死结,然而,他也无可辩驳——杀害无辜,这是任何一个朝代帝王都难免的罪名。 “趁马上要入夜,我们先沿溪绕到谷底,再想办法上后山。别多想了,我只是随口说说。”永乐推他一把,拉马往前走。连血紧紧跟上,忍不住还是说了一句:“永乐,我不反对千刀门也像当年明教那样上战场保卫疆土,但,若要与朝廷有所牵扯,我是万万不能接受。” 永乐回他一笑,似很洒脱。“走吧,你不喜欢做的事,谁还能勉强得了。” 连血骑马走在后边,看永乐背影,心想:江湖毕竟大,却似乎都容不下眼前这人,又更何况,一座小小祁连山呢。 永乐突然调转马头回来,要让连血走先。 “若有什么野兽,你好在前挡着。” 连血只好走先一步,眼前没什么可看,天也渐黑,又要时不时回头去看,唯恐身后人马俱失。 永乐取笑道:“小心点看路,我丢不了。” 两人到了山谷,看水潭漆黑一片,连血扔了颗石子进去,转头看永乐。永乐道:“听回声,这池水顶多也就一人深。这么黑,你看得清我吗?” “放心,我早炼成了火眼金睛。” 两人将马扔下,沿着悬崖攀爬上去。崖不算高,又是枯藤丛生,倒也给了他们许多方便。等他们上了后山,见一处小屋里有灯光,便小心潜伏过去。 正要接近那小屋,永乐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轻叹。 他猛一回头,满眼是拂尘的白须,飘移不定。拂尘逼近,他连连侧身躲避,一个翻身飞出几丈,立在岩石上,那拂尘却像鬼魅般尾随而至。一退一追间,毫无防备的连血已径自进了小屋。 “你是谁?”永乐见面前一人,须发皆白,体态微胖,身形却很是矫健,看起来不着一分力道,他却感觉周身似被一股强力包围。 “守灵人。”那人缓缓道。 “张三丰的陵墓?” “臭小子你直呼我师父名号!”那人一掌推过来,无形无风,永乐却一下子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接招,只是一味躲避。后退无路,一掌落下来,永乐用剑去挡,掌力只轻轻碰到剑鞘,一碰即收,永乐却似被重击了一拳,胸口发闷,真气提不上来。 “武当守灵人,你是俞莲舟?” “你小子又是谁?半夜上我武当后山,还如此傲慢无礼。”俞莲舟轻甩拂尘,抚须笑问。 永乐即刻想到连血,四处张望,哪里还有连血身影。“前辈,我那位小兄弟,你们将他怎样了?” 俞莲舟似乎也才意识到少了一人,暗想,方才他明明有意出声引他俩过来,怎么只来了一个。另一个莫非耳聋不成? 两人听得小屋内有细碎声响,永乐匆忙奔去,一急,却被胸口一股热气制住,稍用了几分力,热气往头顶冒,只觉鼻间有温热液体,抬手一擦,原来流了鼻血。 俞莲舟自他身边跃过,一面笑道:“小子内力不错,可惜真正的学武之人讲究心静无争,你天赋是有,只是志不在武学,心里的花花肠子太多。不过你今天接我一掌,还能勉强护住内息,已经令老道刮目相看。” “如此说来,前辈认为武林中人都只该像你一样,一心守灵,钻研拳掌?” “怎么,你言语里有不屑之意?” “哼,人生在世,如果只是求个偏居一隅,顾自逍遥,那么,练得一身天下无敌,又有什么意义?”永乐走得缓慢,跟在俞莲舟之后。俞莲舟微微一顿,回望了永乐一眼,笑道:“倒是老道狭隘了。世外高人,又岂是人人都做得的。” “晚辈也狭隘了,壮志雄心,又岂是人人都有的。” 俞莲舟哈哈大笑,一甩拂尘,进了透灯的小屋。 “俞前辈,你将朱公子怎么样了?”江紫鱼猛扑上来,对着门外张望。 屋内只有江紫鱼一人,只是后窗大开。 “小丫头,你三番两次闹腾我们两个老头,要等的人,莫非就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他一手指向门口,永乐恰好出现在他手指处。等他缓步走近屋里,江紫鱼才看清他鼻尖的残留血迹。 “俞前辈,你下手忒狠。” “什么?你说我狠?是谁还口口声声说必要时杀之!” “我……”江紫鱼一时无话。谁坏她大事,杀之绝不可惜。可亲眼见到了,不过流了几滴鼻血,她却又莫名心疼。 永乐问:“连血呢?” 江紫鱼望了眼窗外,道:“与张前辈闹到陵墓那边去了。”永乐二话不说,转身出门,往屋后陵墓走去。 俞莲舟叹道:“他当真是千刀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剑客?” “我也疑心他身份,只是,若他不是朱永乐,又会是谁?” “哈哈!”俞莲舟突然大笑道:“你想怎么处置?” “俞前辈,将他们两人,囚禁在这里陪你们守灵如何?只要不让他们回千刀门,便可以留他们性命。” “小丫头,你小小年纪……”俞莲舟也不再与她讨论什么,两人一起 往陵墓去凑热闹。 陵墓外,连血与另一白须老人正在拼剑,斗得不可开交。永乐立在一旁,脸上似有笑意。见江紫鱼与俞莲舟走近,永乐问道:“那位便是当年武当七子里的张松溪张前辈吧?” “哈哈,不错。张师弟今天怎么这么好兴致,与这小娃斗起剑来?” “单论剑法,前辈,你看今天谁输谁赢?”永乐专注看他俩斗剑,似乎也忘了身处险境。 “这小娃剑法如此精湛,恐怕我张师弟要甘拜下风。倒是奇怪,这小娃如何能小小年纪将剑法练得如此精准,而又能舞得这般好看?我这么多年江湖阅历,竟也没看过这么漂亮又凌厉的剑法。” “啊,小心!”永乐见张松溪一剑移到了连血后心,想到他背后有伤,不禁疾呼。 “漂亮,翻身如鱼,转剑自如,非二十年的功力不可。不对,这小娃看来也不过二十吧?” “他自小练剑,又只专心剑术,所以俞前辈说二十年功力,也并无夸张。” “小娃有一处奇怪,喜欢正对着对手,一旦我师弟移到身后,他就要想尽办法转身。虽然他身姿灵巧,但若要对上两三个高手一齐出剑,他又如何应付周全?” “恩,他……”永乐无言以对,思绪翻飞,不由又想到要燕王府中的金丝软甲。 那软甲是徐达嫁女的陪嫁之一——他还记得徐达当年说的那番话:四王子将来是北平之主,而北平又是边关要塞。四王子英勇好战,恐怕会乐衷于亲上战场,有这件金丝软甲护着,我徐达的宝贝女儿也能少点担忧。 而那件金丝软甲,像燕王妃青春的容颜一般,被轻易锁在了那座旧元都城中,不见天日。 如今,他却一心想将它送给眼前那个舞剑的红衣少年。 “前辈,他年少时失聪,可惜得很。”江紫鱼回道。 第三十章 暗殇 张松溪越打越来劲,连血哪里有心应战,只想快点脱身出来。张松溪一招招逼他,连血无奈,只好使出了“于家剑法”中几招还不算太成熟的招式。张松溪被突然增强的剑气逼退,连退出几十米,一个飞身到了俞莲舟身旁,大声笑道:“过瘾!” “小子你过来!”张松溪挥手召唤他。 连血见到永乐,眼睛一亮,飞奔过去,扯了永乐道:“你刚才怎么突然不见了?我们走!” “走去哪呢?”张松溪取笑道。 永乐笑道:“哪也不去,我还等着俞前辈给我疗伤。” “有意思。”俞莲舟抚须笑道。 “怎么你受伤了?”连血正要仔细去瞧,却被张松溪一把抓走,边走边喊道:“你们收拾你们的,我去和这小子再斗上几百招。好小子,刚才那招是什么剑法?似乎有点眼熟。” 连血想挣脱,哪知这人一手紧紧将他架住,他根本动弹不得。连血心想这武当前辈内力极深,刚才对剑时他若用上几分力,恐怕现在自己早成了残废。 几人回到小屋,俞莲舟突然出手去擒永乐,永乐闪身,没有躲开,被他反手架住。江紫鱼叫道:“俞前辈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你怎么……” “刚才是谁吵着说要我疗伤的啊?”俞莲舟故意扬着白须哈哈大笑。永乐心想,这两位前辈倒是比那掌门道士好玩得多。心里不免生出一股敬意。 等这边疗伤刚完,那边张松溪一路笑着进了小屋,对俞莲舟喊道:“二师兄,这小丫头上次给我们带个死难缠的小病号,这次又给我带来这么好玩的小兄弟,大好事!大好事!” “小病号?是谁?”永乐警觉,追问道。 “张前辈,你这糊涂前辈,哪有什么小病号!”江紫鱼匆忙喊道。 “怕什么,这两人入了我师兄弟手中,还能逃得出去?”张松溪身材偏瘦,脸上也有些年老斑驳的迹象,眼神却很精神,一看便是个机智难缠的老者。此刻显出一副孩子气表情,更显得和蔼可亲。 永乐有意反驳道:“我们能偷上山来,自然也能偷下山去,你们如何困得住?” “哈哈,这话有意思。紫鱼丫头叫我们日夜防着你们俩人,还日日叨念着希望你们不要闯到这后山来。不过我可是盼着你们来,要是来个过得去的,就拿来玩玩,要是看不下去的,就遂了紫鱼丫头的愿,一掌打死,反正鬼鬼祟祟的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这么说,两位师父是故意等他们来的?”江紫鱼气得背过身去,拿剑乱砍桌子。 “你不是喜欢人家吗?都给你送上门来了你还不满足?”张松溪趁机又去取笑江紫鱼。江紫鱼“哼”了一声,背对这他们,轻声道:“我师妹尸骨未寒,你们最好不要拿这种事来开玩笑。”说完一下奔出了小屋。 “师弟,这回玩笑过头了哦……外面还设着灵堂呢。我们虽然不问世事,受人之托才接下这桩麻烦事,要真让人知道我们两个老头在这欺负这些小后生,师兄弟们泉下有知,恐怕,要笑掉大牙了。”俞莲舟一边说着,一边去检查永乐内息。“流鼻血的滋味如何?哈哈……”永乐也不去理他,想到刚才三人的对话,隐约猜出些事情始末来。但因他们提到司徒冬青,永乐一时又恍惚——脑子里有太多事情要想,一转身,便能投入到另一件事情中去,却将灵堂内的情绪抛得一干二净。 他想,他果真是无情之人,是要教为他牺牲过的人失望的。 连血从屋外冲进来,一脸兴奋,对永乐道:“原来我只要稍微变通一下,剑招就灵活了许多。多亏太师叔指点,不然我还得琢磨上好久。” “太师叔?”永乐与俞莲舟同时诧异道。 “哈哈,二师兄,你没看出这小子的招式有几分与无忌相似吗?”张松溪大笑道。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但他最后几招剑法,倒使我想起了另外一人……无忌的剑法我是知道的,恐怕未必比这小娃高明。你还记得天远小……”俞莲舟正待往下说,被张松溪大叫一声打断:“二师兄,这小子也算是无忌的半个徒弟。当年那桩子事,别提了,一提就窝心,别惹小孩不高兴。我反正是欢欢喜喜认了这个小徒孙,还想与他拜把子呢!” 说到拜把子,连血看了永乐一眼,道:“我与太师叔辈分太过悬殊,不敢称兄道弟……” 永乐回他一笑,道:“不好不好,我可不让连血做这个赔本生意,做兄弟是要不求同生但求共死,前辈毕竟是……到时要叫连血与前辈同死,我可不准!” 三人见永乐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房间的气氛也随之变得愉快起来,张松溪更是一拍脑门,道:“我倒忘了这回事,果然不好,就算小孩舍得,我也不舍得!”俞莲舟把连血叫到近旁仔细打量,道:“小娃你既然是无忌的徒弟,也就是我武当后生,怎么会加入那——千刀门?”言毕,颇有意味地瞄了永乐一眼。 连血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好老老实实道:“当时还小,一个人从岛上溜出来闯江湖,不巧杀了千刀门青刀分堂的堂主,而后,就与千刀门扯上了关系,怎么也撇不清了。” 俞莲舟、张松溪两人会意一笑,俞莲舟道:“你杀了他们一大堂主,这么大的麻烦事,你竟然能活着逃过千刀门的仇杀。而你初入江湖没有好恶之分,千刀门竟有胆量和能耐将你招揽,真是让我们两个老道大开眼界。” 张松溪盯了永乐一眼,接话道:“话说,这种事,除了千刀门的总门主祝永乐外,还有谁能摆平?” “哎呀,奇怪,朱永乐与祝永乐,怎么听着这么巧合?” 两人一唱一和,一边斜眼瞄向永乐。连血抿了下唇,道:“两位太师叔,祝永乐与朱永乐本来就是同一人,只是不想一路张扬……”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俞莲舟道:“看来我师兄弟二人眼光还不差!只是紫鱼丫头还蒙在鼓里……” 紫鱼那丫头还蒙在鼓里。 蒙在鼓里。 江紫鱼在门外听了这话,脑子一沉,觉得受了次莫大欺骗。然而,然而,早该看出来不是吗?然而,然而,他是谁,与她都没有任何关系不是吗? 她还是江紫鱼,原来一切未变。 江紫鱼闷闷往外跑出几步,突然拔剑回转身,往小屋奔去。 二老问起永乐如何骗了连血入他们千刀门,永乐只是笑而不答,连血急着答道:“永乐对我,虽然耍了些小手段,却也说不上骗。我也的确崇敬他,甘愿跟随他。” 张松溪佯装发怒,对连血道:“小孩你好歹是无忌的徒弟,无忌当年也是江湖独一无二的大人物,你怎么就这么容易落入了祝永乐手中?”继而斜眼看永乐,永乐暗笑。 连血想辩解,也发觉无词可用,只好望向永乐求助。 永乐轻笑道:“两位前辈应该庆幸,张大侠教出的徒弟果然不同凡响,我一个看惯江湖豪杰的人,在还不知这少年身份来历的情况下,就一眼挑中了他。虽说,后来途中巧遇,的确是我有意为之,相信两位前辈也能体谅我爱才心切。” “哈哈,那你小子倒是说说,我们连血有什么才能让你这么看中?我看这小孩天真可笑得很,没半点是你千刀门用得上的。” 永乐听了这话,不禁也迟疑片刻——这少年究竟什么好,让他过了几年仍不甘心,不惜放着正事不做跑去海岛漂泊寻人? 正疑神间,突然从门外飞进一把剑,紫色一晃,剑已狠狠落了下来。永乐闪身一躲,躲开第一剑。紧接着第二剑第三剑接连而来,因房间狭小,永乐闪避不及,一剑甩出去,断了对方的剑,趁机一把抓住一团紫色。 紫色沉下来,永乐才看清自己抓的是江紫鱼的右手臂。似乎抓得过紧,江紫鱼脸色发青。 “丫头闹什么?”张松溪不解道。俞莲舟暗使了 个眼神,示意他不要插手。 “放手!”江紫鱼看永乐脸色冷得吓人,心里更觉委屈,却也不知是委屈些什么,只是胡乱挣扎。 “江紫鱼,我祝永乐不是什么英雄豪杰,反倒是个亲近不得的人,若不是我事先想到是你,恐怕你刚才就已经死在剑下。我不管你有什么阴谋阳谋,还是有什么误会,不过你记住,我这人从来不会对对手手下留情!”永乐猛地将她松开,江紫鱼被迫退出几步,一手护着被抓伤的手臂,脸色由青转白。二老见了也不免有些心疼,俞莲舟上去夺了江紫鱼的剑,将她拉到一旁,道:“紫鱼丫头,人家换个姓,你就想不通了?” 想不通什么?想不通什么?江紫鱼怅然若失。却又不知道失望些什么。 “那我还要谢谢你今天对我手下留情?” “江紫鱼,我看在冬青的份上,不想与你周旋。今日来,我只要你交出叶风影,活见人,死见尸。” “可笑,这里不是你的千刀门,有两位前辈在,你们也休想下山。” 俞莲舟见情形不对,忙说道:“叶风影?哪有什么叶风影?” 永乐冷笑:“前辈还装糊涂吗?”张松溪忙转头对俞莲舟吐了个舌头:“刚才被我说漏了嘴,这只小狐狸老早心里有数……” 江紫鱼耳中全是永乐那句“我看在冬青的份上” 看在冬青的份上…… 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甩了俞莲舟便往外跑。方才狠下心杀他的,这下又为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放肆大哭。自己心里也觉得不可理喻,直往悬崖边上跑。 也不知跑了多少时候,突然被一双手揪住。仔细一看,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到了悬崖都没发觉,幸好被人拉住。回头一看,是连血。 “你知道当年我把剑架在他脖子上,他是什么反应?” 江紫鱼止住哭,瞪大眼看他。 “他一掌下来,用了十分内力。” “是他将你打聋的?”江紫鱼惊愕道。 “所以小葡萄,你根本不必介怀,今天他对你,的确手下留情。” 江紫鱼不知说什么好,冷风吹得她满身起颤。哦,冷了。心里一团火一样的东西就这样渐渐被压了下去。连血对着她笑,酒窝露出一半,又急忙藏起来。见江紫鱼情绪稳定下来,便又放心往回走。江紫鱼突然拉住他衣袖,道:“先别回去,陪我吹会风。” 连血想她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哄哄她也无妨,只要大家相安无事,他是最开心不过。 第三十一章 月下 “他为什么会是祝永乐?”江紫鱼喃喃自语。 “当年我比你更惊讶。”连血望着星空发怔。他想到林威蓝,当年也这样陪他坐在千刀门苏州总堂的式微园里。 式微园。式微园。林威蓝说这是有家归不得的人才写的句子。式微式微,胡不归…… 他清晰记得林威蓝在他面前摘了面罩,挑起眼对他笑。美人如画,笑颜如花。那两道纵横漆黑的疤,倒像是月下树林的斑影,给一张原本就精致的脸平添许多生气。这是武林第一美女,名副其实,连血心里这么想着,一双眼看得入神。 林威蓝撩起长袖,伸出两只修长白皙的手,食指分别往连血的左右酒窝里钻。很轻,很顽皮,很暖。她说:“小连血叹什么气呢,酒窝都露出来了,小心姐姐一指将它戳穿。” “戳穿后怎么办?”连血被逗笑。 “拿根链子穿起来,上锁,从此你就与我一样丑了。”丑字拖了点尾音,林威蓝显得有些落寞,轻拍了下少年的脸颊,转头陷入自己的心事中。 “你不丑。”连血郑重其事道。 “我知道我不丑,我是武林第一美女嘛。”林威蓝巧笑,在月下对着湖水摆弄那两道疤。好像摆弄身上明亮昂贵的首饰一般。 “小连血遇到伤心事了?” “哪有。” “脸上写得明明白白。说给姐姐听。” “你……在这里过得好吗?”连血冥想了好一会,只问了这么一句。林威蓝笑他:“有什么不好,锦衣玉食,人人敬而远之。我清净得很。还是说说小连血吧,闷闷不乐,是不是为祝永乐的门主身份?” “不……不关他事,原本我跟着他,也是不计较他什么来历的。” “哈哈,还说不关他事,明明是祝永乐一路欺骗了我们小连血,今日一进千刀门,真相毕露,你才郁郁寡欢成这样,是怨他一路佯装路人,结果摇身一变成了此间主人吧?”林威蓝大笑,她笑的声音很冷,会令人不自觉毛骨悚然。绝色魔刀,被困在小小式微园里,傲气退了不少,反倒增添了许多阴柔。连血想他第一次见她时,她站在垂天的丝帐里边,言语多少傲慢自诩。 “你不必在我面前说永乐的是非,我信任他尊敬他,是为他这个人,与他身份地位,全无关系。”连血认真起来,挺直胸膛说道。林威蓝又开始笑他,笑得花枝乱颤。 “你笑什么?” “笑祝永乐怎么会找回你这样一个小傻瓜做他贴身护卫。我说,这哪里是你保护他,我敢肯定,一路是他保护你的次数多吧?” “我……”连血又气又惭愧,满脸涨红。林威蓝站起身,不再取笑他,只是换了轻柔语气,说道:“姐姐与你说些真心话。如果你喜欢一个人,认定了他,那就按照你的想法去支持他,帮助他,不要管别人说些什么,更不要管他是谁,他做过些什么。你记住,这世上根本不存在好人坏人,只有你喜欢的,和不喜欢的。这世上的事,根本不分好事坏事,只有值得做的,和不值得的。祝永乐可能是个英雄,也可能滥杀无辜;祝永乐可以是个江湖浪子,也可以是千刀门的门主,就算他是当今皇帝又怎样?你心里要有一把自己的尺子,不是去量对方的善恶身份,而是去量你对对方的信任能使你为他付出到什么程度。” 连血感觉心里有什么被她的话点燃,愈烧愈烈。 林威蓝还在继续说。 “我们是为自己活着的。为自己活着,也不过是为了使自己开心,满足。你要记着,如果你觉得值得,你心里喜欢,不要管什么江湖正义,天下大义,只管去做。我就是欣赏祝永乐敛财扩张的手段,既不拿什么正义当幌子,也不管天下人如何看待他,只管极尽所能开创他的天地。你啊,小连血,你的剑法很好,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中原武林的第一剑客。祝永乐看上你,大概也是因为这点,这个男人的心胸有时狭隘,有时却,宽容得让人害怕,他留着你,是要等你长大。但我相信,他绝不是个对谁都会这么好耐心的人……大概,你身上,有他喜欢的东西。” “我不许你这样说他。这世上哪来这么多的心机、阴谋。你总以你的心机来揣摩别人,难怪永乐说魔教的人复仇心重。”连血辩驳。 “哈哈,复仇心重,倒是不错。不过恐怕祝永乐的复仇心不会比我们轻吧?忘了告诉你,我更欣赏祝永乐斩草除根的手段,这才是成大事者的风范。” “林威蓝,你最好不要把所有人都想得与你一样狠毒。”连血冲口而出。他自己都迷糊了,怎么好好的一场对话,突然演变成了争锋相对。而林威蓝说的每句话,他想辩驳,又无可争辩。字字句句,却都像剑尖刺过,十分狼狈。 连血不肯再与她说话,坐在一边顾自踢着石块打水漂。林威蓝又走回来戳他的脸,嘻嘻笑着,说:“酒窝呢,酒窝呢,溜出来让姐姐玩玩。别不开心,姐姐逗你呢!” 连血被她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脸就红得火烧似的,抿嘴一笑,一把甩了林威蓝的手,道:“晚饭没吃,饿得很。” 林威蓝扑哧一笑,道:“你叫声姐姐,我去给你煮西瓜面。凉凉的,是魔教美食之一。” 连血心里一热,西瓜面,小时候母亲煮过的。 想到这里,连血眼前又浮现林威蓝转身嬉笑的背影,像他娘亲。然后又一想,就是连林威蓝这个人,也都变得久远了。江紫鱼见他出神,便问道:“你是怎么入的千刀门?怎么一开始不知道他身份?” 连血有些厌烦这个问题,仿佛答过许多次,却还总有人好奇地问起。他撇了下嘴,道:“你吃过西瓜面吗?” 那是夏天才吃的东西吧?一阵风吹来,两人都同时一阵哆嗦,仿佛真吃了一口西瓜面,凉到了心里去。 永乐随着二老进了小屋地下室。穿过长廊到了一处起居室,两张板床,一个书架子,上边摆满蓝皮书册。除此外,别无他物。再往前,有一道门,推门进去,满屋飘着淡淡香气,同样两张床,却铺了厚厚软被,一张方桌,书卷摊着,上面墨迹未干。是个女子手笔抄写了一半的《道德经》。桌旁摆了盆细长的竹子,一人来高,叶色青碧,仿如在春季。竹子边上,却是盆低矮的紫草。虽是冬天,养在温室,倒也仍紫得招摇。永乐笑道:“风影喜欢竹,而江紫鱼爱好紫色,这一青一紫并排放着,倒也别致。” “喏,小病号呢?”张松溪四下去找。三人回到密室中厅,张松溪开了另一处石门,道:“肯定是跑陵墓那边去了。我知道那丫头整天想着逃跑。” “谁要逃跑?摔到山下还不成肉酱!”一个清亮女声从门廊处传来,听来使人十分愉快。 张松溪的表情立马变得调皮起来,喊着:“小病号快出来,你抄的那道德经才完成了三分之一,你到底几时才给我抄得完?” 叶风影懒洋洋从门边走出来,披着发,穿了件小道士的道袍,看来很是清雅,又显得俏皮慵懒。她一见永乐在,双眼一瞪:“门主!门主是来带我回去?啊,天哪,我终于可以出去了。之前听到有声响,跑到陵墓那边,迟了一步,也没见到什么人。原来是门主。我早该想到……”她兴奋地跑出来,差点一下蹦到永乐身上去,但又及时控制,只是转移到张松溪身上,去扯他的道袍,又跑去揪俞莲舟的胡须。“门主,我去收拾下,马上走吧,我爹肯定急得暴跳如雷,指不定还到处杀人呢!” “经书还没抄完,就想走。小娃娃们一个比一个天真。”张松溪满不在乎道。 叶风影想到二老修行多年,永乐武功虽好,却也敌不过他们中任何一个,心下也有些气馁,只好又说道:“胡子老头和瘦老头,还有紫鱼姑娘,待我倒是很好……” “这会拍马屁可就迟了,乖乖在这呆着,我们武当山风景如画,可比那打打杀杀的江湖 要修身养性得多。”俞莲舟抚须笑道。 永乐见叶风影无恙,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也没去想如何逃脱的事,只让叶风影讲了事情来龙去脉。 叶风影平静下来,将自己从出走到武当的一路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原先叶风影溜出金刀堂,是要去祝家庄游玩。人说祝家庄出了千年灵芝,各路人马纷纷去求,她当然也去凑个热闹,想要是能求来,给她爹熬了补身体也不错。但她出门晚了几日,灵芝早就到了猫眼狼蒋飞手里。叶风影觉得无趣,在杭州四处游玩,却在西湖边的酒楼撞见两个人。 叶风影觉得那异族装扮的大汉可笑,竟和他身边那胖男人争论起断桥为什么不断的问题,便笑了几声。那异族男子倒也不生气,恭恭敬敬来向她请教。叶风影一来劲,与那人扯起了白蛇传说。谁知过不多久,那男子示意那胖男人拉上屏风,摘下门帘,要对叶风影动起手脚来。叶风影大怒,提起一脚就往那人身上踹去。 而后可想而知。 “我哪里打得过他们。心想这下死定了。后来裘不遇上来,我想他应该认得我,有一次英雄会,我去凑过热闹,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本以为他能救我一命,谁知道他竟是与那两人一伙的。那异族人立马让那胖子住手,说要让裘不遇亲自动手。裘不遇二话不说,就来擒我。我打斗不过,被他点了穴道,后来就到了东海帮……”叶风影说完闷叹了一声,接着道:“裘不遇将我困在东海帮一间房里。期间那异族人来过几次,那裘不遇说什么局势不稳,要他等形势稳定下来,再来折腾我。那厮那副嘴脸,亏我当年还当他是个英雄人物。哼,后来东海帮大乱,我趁乱逃脱出来,见胡胖子护着那异族人要逃跑,我当然一不做二不休,拔剑就去阻拦,谁知道被裘不遇一剑刺中……之后的事,我也记不清了,胡须老头说我是紫鱼姑娘救回来的。那一剑伤得我不轻,多亏了紫鱼姑娘医术高明,还有老头们天天给我熬药。现在几乎是全好了。” 永乐笑道:“你爹和增寿都以为你死了,哭得什么似的。” “啊?哎,我爹……你说徐增寿那臭小子也会哭?才怪!他总是巴不得我倒霉!” “可是我们怎么逃出去?”叶风影想了会,又重新扯到这个话题上。 永乐闻到一股香味飘来,转头去看,原来是张松溪烤了地瓜上来。永乐抓了一个便咬,张松溪大笑道:“我们的大门主,皮可吃不得。好笑,堂堂千刀门门主,竟然没吃过烤地瓜!” 永乐也不管他笑话,一边剥地瓜皮,一边问:“连血呢?他吃了没?” 一转头,见连血与江紫鱼并肩进来,一个俊美少年,一个玲珑少女,互相低声交换些什么言语,继而轻笑,竟也说不出的般配。 第三十二章 跳崖 张松溪带连血到了另一间小室,道:“就只剩这么张竹板床,你们将就吧。为了那俩丫头,我们两个老头把被褥都送出去了,你们要嫌冷,抱在一起睡好了,反正两个大男人,也没什么好怕羞。” 连血“啊”了一声,浓眉一弯,道:“冷倒是不怕,只是……” 张松溪笑了笑,道:“小子,以后你就天天陪我比剑,逍遥得很。这后山,进来容易,出去就难了……不过那祝永乐是个人物,可惜,可惜了。” “太师叔,我不明白,如果你修得天下绝学,又不让人知晓,学无所用,又有什么意义?” “小子你不懂,我们钻研武学,到最后将其书写成册,那都是留给后人的财富。年轻时谁没意气风发过,最后还不都是过眼烟云?你还太嫩。” “可是太师叔,如果那些东西没有顺利传给后人呢?纸有多薄,都经不起日晒雨淋的。我是个普通人,就想过自己喜欢的日子,与喜欢的人在一起。太师叔们那些钻研武学的热情,还有永乐那样称霸江湖的雄心,我都没有。我这样,算不算庸俗?” 张松溪突然长叹一口气,对连血道:“人的愿望都是现实中没有的东西。穷人想要富有,富人想要安宁,平民想当官,皇孙却只不过想要一番天伦。而你,小连血,想要过最普通的日子,为什么?” 连血认真听着,不答。 张松溪自己答道:“因为你没有普通的日子可过。看来,无忌当初不该告诉一个小孩真相。” “太师叔,那时我5岁了,已能自己看到真相。” “胡说八道,不是无忌告诉你仇家是谁,你能晓得?” “与张伯伯无关。奉天承运的诏书,我认得!”连血说这话时有些负气模样。 “哦……也许,无忌本就不该救你出来。” “太师叔为何这样说?我若没有活着出来,谁来替爹娘报仇?……我去找永乐,您不许与别人说起,不然我再也不陪您练剑。”连血转身就走。张松溪搔了搔头皮,无可奈何。 东方渐白,叶风影打着哈欠说困,回房去了。二老坐在各自的板床上闭眼打坐。江紫鱼觉得尴尬,不想与永乐独处,便也跟着叶风影进了房间。连血进来,闷闷地“嗯”了一声。永乐回头看他,道:“又是太师叔,又是小葡萄,这趟,来得很值嘛。” 与小葡萄有什么关系,我替你追她去的。这话连血在心里嚷嚷了几遍,没有说出口,想到自己迟早得离开了这些他喜欢的人们,心里有些不可名状的情绪,只是说道:“带你去休息。” 一张空荡荡的大床,连个枕头都没。永乐倒也没介意,趴下就睡。连血站在一边,原本憋闷的一张脸终于露出笑来,将一件茄紫色长披风扔过去,说:“只有这一件可以将就了。” “女人的披风?我冻不着,拿回去!”永乐眼睛一瞪,将披风扔了回去。 “哼,难怪小葡萄说:”他要不肯用,你就留着自己用。‘“ “哦,又是小葡萄!”永乐不屑道。 连血站着不动,正犹豫间,听到永乐随口问:“你睡哪间房?” 连血没说话,将披风折成枕状,放在床沿,出了房间。永乐撑起半个身子看他出去,说道:“没闹什么脾气吧……”想他也听不见,便顾自睡觉。 连血一人坐在张三丰的陵墓旁练剑,实在困乏,便靠着碑牌睡了。好在已是第二日清晨,睡到日出时分,阳光一晒,也不觉得冷。 正睡得熟,突然听到几声惨呼,像是当年爹娘的声音,匆忙醒来提剑去寻,晨光笼罩的山头,薄薄一片雾,山下虚空,什么都没有。也是,分明聋了,哪能听见声响。连血心里空荡荡,有些无聊,拿剑去砍陵墓旁的老青松。一剑劈下去,剑身进了树里,一时竟拔不出来。 张松溪不知何时来的,大笑着迎上来,道:“慢着,小心坏了一棵老树。青松啊青松,多亏了你老迈,否则早被这暴躁小子砍成两半喽!”两人合力,才将剑脱离了树身。 “太师叔,我们要下山!” “你小子傻了吧?怎么下山?四面的枯藤都被我砍光了,下山的路早堵了,除非你们长了翅膀飞出去。好了,安心待着,陪太师叔练剑去吧。” “张前辈,我们说要下山,只是告知你一声,并无求你也无询问你之意。”背后说话的,竟是永乐。 “怎么走?” “就这样走。后会有期!”永乐笑着抱拳一鞠,然后大步往崖边走去。连血看了张松溪一眼,匆忙一个行礼,追着永乐去了。张松溪笑道:“师兄,有人不把我们两个老头放在眼里。” 俞莲舟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拂尘飞速甩过来。永乐往后一退,避过。拂尘再甩,永乐拔出白沙剑迎上去,两人缠斗起来。永乐在剑法上虽然没有落到下风,但俞莲舟轻轻松松变幻位置,牢牢防在永乐前面,使得他没有半点突破的机会。连血冲上前,向俞莲舟求饶道:“太师叔,我们非走不可,请您……” “要走可以,你们先将江紫鱼那丫头杀了。”俞莲舟大声道。 “什么?”连血惊道。 “对,只要她死了,我们两个老头就没什么责任在身,你们当然就可以来去自如。” 不知何时江紫鱼与叶风影出现在崖边。两人迎风站着,衣袂吹得到处都是。叶风影在宽大的道袍里显得瘦瘦小小,双眼紧紧盯着打斗的两人,一旦永乐占了上风,便喜形于色。江紫鱼只穿了单薄一件浅色紫衣,唇色暗紫,不知是冻的还是有意涂的颜色。听到俞莲舟说要杀她,她的面色倒先红润起来,浅浅一笑,往前走近了几步,双手摆弄头发,一副待你来杀的模样。叶风影却连连往悬崖边退去。 永乐剑锋一转,突然向江紫鱼刺去。江紫鱼脸色一变,没想到他竟真的想杀她,心头说不出的滋味。 张松溪与俞莲舟同时飞身挡到了江紫鱼面前。连血暗叫“不好”,追赶过去,谁知永乐一剑抛空,人已飞到悬崖边,一手抄起叶风影,直往崖下坠去。 二老一惊,大喊“糟糕”。“但,从这么高的地方下去,又没地方可攀附,非死不可。”江紫鱼惊叫道。 “非死也残。何况手上还有个女娃。” 三人齐往崖边探去,突然从谷底传来连声马嘶,响彻整个山谷。 “上当!上当!”俞莲舟痛悔道。江紫鱼听到马叫时,先是一阵惊喜,又赶紧狠跺一脚,道:“这下大事不好。” 三人转头看连血。只见他不慌不忙走到二老面前,跪地叩了三个响头,起身后也不说什么,提腿就要跳。张松溪一把将他拉住,道:“你们在谷底做了什么手脚?还有,那是什么马如此灵性?” “四周都事先铺了几层草垫而已,只不过你们睡觉之时,我让马儿聚到了崖下。” “哦?小子还有与马通话的本事?” “那倒不是,只不过我一吹口哨,它们便会奔来。虽然听不到,但我在暗中扔了火把下去,看到火把移动,就知道它们所在位置。” “可你一直就在这睡觉,也不见你与祝永乐通过消息,他如何得知马儿在这边悬崖而不是在那边悬崖?” “太师叔,您一个得道高人,怎会不知道人的眼睛可以说话?”连血眉毛一挑,做了个鬼脸,在众人未防之时,已纵身一跃进了谷底。 江紫鱼伸手去抓,连衣角都未抓着,气得嘴唇发黑。匆匆与二老道别,要赶着下山。 “只可惜了那本未抄完的道德经哦。” “又冷清了。”张松溪叹道。 第三十三章 得意 江紫鱼出了后山,避开周芷若沿小道往武当山脚追去。哪知途中还是遇上周芷若一行人。周芷若带着司徒冬青的骨灰回司徒府,一路由张无忌赵敏夫妇作陪。张无忌夫妇昨日上武当,原本是来探望几位师叔及儿子张谢,没想正赶上丧事。 江紫鱼骑了匹快马刚绕出小道,忽听后面有人喊了一声:“紫鱼!”江紫鱼仓皇回顾,竟是平常想见这回又最怕见着的师父,想逃又无处逃,只得硬着头皮停在路口,等师父几人走近。 江紫鱼扑通一声跪倒,垂头道:“师父!紫鱼害死了师妹……” “起来吧,你没事就好!”周芷若双眼依旧红肿,回头看了张无忌及赵敏一眼,看他夫妻俩并肩牵着马儿,一副神仙眷侣的画面,心头一酸,道:“从今后师父也只你一个亲人,凡事小心三思,别为了你东海帮那点芝麻大事去拼什么性命,懂不?” “师父,您也要保重,我办完这次的事,便回来司徒府日日陪着您。” “什么事这么重要?东海帮不过一个躯壳,你还稀罕?那个烂摊子,裘不遇要喜欢就给他得了,反正你爹也早就不问江湖事。” “师父,这是最后一次,我保证办完了,就不再过问东海帮的事。我不会有事,您在司徒府好好养身体。紫鱼……得先走一步了。” “去哪?神神秘秘的!” “师父放心吧,办完事我就回来陪您。”江紫鱼一边说着,一边已跨马奔了出去。周芷若无奈,看向张无忌夫妇。赵敏走上前,道:“我看那丫头有点古怪。” “年轻人冲动,我倒觉得没什么古怪。你们俩当年不也是这样?”张无忌说道。 “我可不敢与张夫人比。”周芷若自嘲道。 “芷若妹妹,你还生我气哪?”赵敏挽住周芷若胳膊,撒娇道。 “哪里,我就是见不得你们成双成对,我心里妒忌!”周芷若勉强笑道,眼睛却又红了一圈。 张无忌看两人从当年的水火不容,到后来的姐妹之交,自己反而完全成了外人,心里倒也欣慰,站一旁看她二人言语上针锋相对,实则坦诚相对无所顾忌,想:当年要也是这场景,不知该有多好。 周芷若一想到冬青,便又笑不起来,对赵敏道:“虽说我们江湖儿女都能将生死看得开,但冬青才十九岁……我也一直待紫鱼如同亲生,自冬青出事,我心里就总是惴惴不安,唯恐再出什么事来。刚才姐姐一说,我也觉得古怪,如何是好?”说到中间,又有些哽咽。赵敏想到自己虽然国破家亡,却也有疼她爱她的丈夫和聪明懂事的儿女,也算是幸福之人,心底便又怜悯周芷若,扶她肩说道:“我们不妨一路跟着她去,也好暗中保护。我和无忌哥哥原本这趟出来是为了谢儿婚事,如今……也没什么要紧事,不如一起跟着那丫头,没准还能帮上什么忙。” “好是好,只是……” “不妨这样,芷若妹妹先带冬青的骨灰回司徒府,我和敏敏先一路跟着紫鱼,等芷若妹妹会合。司徒府的医馆遍布各地,到时我们只需在当地医馆留下线索即可。”张无忌转身嘱托了司徒府的随从几句,将自己的马拉到周芷若面前,道:“骑我的马,脚程快一些。” 周芷若也不再说什么,依依与他们二人道别。等司徒府的人马走远之后,赵敏猛掐了张无忌一把,撅嘴道:“你是不是又心疼你的芷若妹妹了?” “敏敏,你又来了!”张无忌无奈摊手。 “不过……如果她愿意,我想接她到梅墟来与我们一起住,怕她在司徒府一人胡思乱想,不能开心。”赵敏望着那远去的身影,心又早软了。张无忌笑道:“别看你一副女中豪杰的模样,偏偏是个又爱吃醋,又善良无比的小女子。” 赵敏莞尔一笑:“呵呵,你忘了我是如何心狠手辣将你抢到手的?” “敏敏……” “好啦,我们赶紧追紫鱼去吧,呆会千里马也追不上了。” 永乐冒险带着叶风影跳崖,虽然之前设计好草垛和插在崖壁上用以借力的树枝,但因为多了一人的负重,永乐一脚踩到树枝时,即使提了一口真气,树枝还是没能招架住,卡擦一声断成两半。永乐暗叫一声“不妙”,离地还有些距离,头朝下的去势,非受伤不可,只好奋力将叶风影抛起。就在那一瞬间,白马突然不知从哪奔出来,一跃而起,迎上永乐飞坠的身体。永乐趁机捧住马头,一个翻身骑上马背,再顺手接住叶风影。 叶风影早吓得魂飞魄散,等落地后,直拍着胸口道:“好险好险,我差点以为又死了一回。” “你上次不也被裘不遇抛下过悬崖?” “上回?不知那恶贼给我下了什么药,使我死了一般,毫无知觉。” “原来如此!”永乐扬眉一笑,调转马头退出几步,往崖顶看去。 叶风影情绪稳定下来,也跟着抬头看去。永乐吼了一声:“到后面去!”叶风影怔了一下,慌忙往后退去。 等了片刻,才看见日光下一片红色飞坠,像某种花在头顶绽放开来。 永乐飞身而起伸手扶住连血的肩。连血借了永乐之力一个翻身,平缓落地。“昨夜爬上去时没觉得怎样,刚才一悬空,才发现这山崖高得很。”连血闷声道。 “是啊,刚才我们险些摔成……”叶风影想说摔成肉泥,一想,过于夸张了,便又将话吞了回去。 “你昨夜就睡在陵墓旁?”永乐扯了把走在前边的连血,低声问道。 “替张真人守灵,有什么不妥?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增寿他们也该到青刀分堂了。” “风影,你上连血的马。” “为何上我的马?” “不上你的,难道上我的?” 叶风影站在两人中间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完全不拿她当一回事,便委屈得哭起来。连血脸一沉,伸手道:“好啦好啦,上来吧。” 永乐不禁满脸得意,骑马先奔了出去。 第三十四章 生日 三人几日里连夜赶路,北风凛冽,气温骤降。叶风影只觉头晕眼花,全身无力,却也不敢声张,想,只是寒气入侵,等到了镇上,睡一觉就好。永乐的玉龙马跑得飞快,连血又有意与之比快,也顾不得后面坐着个人,一味抽鞭紧追。 永乐突然勒马停在原地,回头看连血,只见他长发乱飞在脑后,红衣飘得到处都是。他忍不住想逗逗他,猛地调转马头去拦他去路。连血一手持缰,满脸振奋飞奔过来,哪料到永乐突然将马横在前面,他急忙勒马,骄阳马却停不下来,直往玉龙马冲过去。连血只好猛调转马头,冲进了一边灌木丛里。 永乐原本想着等他撞上来,自己再腾空一跃,让他扑个空。哪知他宁肯冲进荆棘丛里,心里不知是喜是忧,不免对自己一番怅悔,想:这少年做的事,总是让他吃惊。 “没事吧?”永乐慌忙下马去看。 只见连血倒在灌木丛里,一手抱着叶风影,一手挡着荆棘,两人一脸狼狈。 哦,他倒是忘了,他身后还坐着个女人。看他护着叶风影的姿势,又涨得满脸通红,倒叫人想入非非了。 永乐挥剑砍掉一些荆棘,两人从灌木丛中脱身出来,叶风影皱着眉头沉下脸,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对不起!”连血将她扶上马,满脸歉意。 “门主是看风影不顺眼吗?”叶风影在马上埋头哭起来,肩膀一耸一耸。 “啊!”永乐惊诧——这个玩笑,竟是开偏了。 “别哭了,我不过是与连血开个玩笑,忘了你也在。” 连血瞪着眼看他,满眼鄙夷。叶风影索性放声大哭:“门主将我叶风影当成什么了,这么大个人在这里,竟然说忘了我也在。” 连血“扑哧”一笑,道:“你家门主眼里,只有他的江湖大业,哪有你我这些闲杂人等。别哭了,我们不理他就是。”连血上马,护着叶风影顾自往前奔去。 永乐追上,与连血并骑而行,拍他肩膀笑道:“护花使者,做得还真像模像样。等回了千刀门,我给你们赐婚如何?” 叶风影“啊”了一声:“我,我……” “祝永乐,你又当自己是皇帝老子了么!我可不稀罕。好在增寿不在……”连血撇嘴道。永乐一听到“皇帝老子”四字,心下迟疑,耸肩一笑,想:那皇帝老子,可有曾偶尔想起他来吗? 三人到一小镇上投店,叶风影吃过晚饭便上床休息。等到半夜,连血睡不安稳,一人坐在栏杆上看月,也不觉得冷。想到什么,扬眉笑起来,一骨碌跳下栏杆往永乐房间奔去。他在门外挺身站好,叩门。连续三次,无人应门。连血脸一沉,暗想:大半夜他有自己的事情可做,而他一个贴身护卫,竟如同虚设。不禁心底有些泛酸。 他提脚猛踢了门一把,转身却见远处永乐心事重重往这边走来。他穿的是夜行衣,从黑暗中脱身出来,月下满脸昏黄。他看不见他。连血心头一紧,有种窥到别人的隐秘却又不想对方知晓的不安,一闪身便躲开了。直到永乐进了房间,锁上门,连血才长呼一口气,走出到后院去闲游。 “可……”连血想到什么,又转身回到永乐房间外,使劲敲门。 永乐出来,穿的是月白中衣,一副睡眠被打扰的愠怒表情。 “大半夜,有什么事?” “你忘了吗?” “什么?” “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记得,燕行镖局。” “那时你不留胡须,现在你留了青色胡渣。” “你想说什么?” “我……” “我要睡觉了,有事明天再说。”永乐推了连血一把,正要关门。连血蹙眉道:“今天是我生日。” “生日又怎样?又不是三岁小孩了。快去睡吧!”永乐一把关了门。连血对着房门咧了下齿,道:“喝杯酒都无人陪!”也不再理会他,顾自跳下栏杆,到厨房间寻酒去了。 “爹娘,连血又大了一岁。”连血一人坐在后院洗衣石板上,洒了杯酒在地上,怔怔看着那些酒慢慢浸入泥土中,浮起一些细碎的泡沫。“师姐一定煮了许多长寿面,然后只她自己一人吃。”师姐……想到此,心里又暖又寒,于是又倒了杯酒,高高举着,道:“师姐放心,连血过得很好。” 他可牵挂的人太少,几杯酒下来,怀念就空了。眼前闪过一些人,徐增寿,司徒冬青,江紫鱼…… 在农家小院时,司徒冬青像个真正的嫂子那样唤他连血兄弟,把他揪到日光底下细细看他的耳朵。会很豪爽地拍着他肩膀说:“叫我声嫂子,我给你补衣服。” 这个女人来的时候,走的时候,那些时光,匆忙得像只是赶了个人生的小场子,却是连血最常想起的一个。 他想:我想她做什么? 只因为她为他死了,才时时使他感激吗? 可,她是替他死的,不是他。 连血心底有莫名其妙的情绪,总来自与己无关的地方。若有一个人对永乐好,他便会对那人心存加倍的感激。有时他也想,自己究竟是做了这个人的奴才,还是知交? 江紫鱼呢?这个姑娘心思多了点,却也值得同情。连血想到这里,又倒了杯酒洒在土里,自言自语道:“冬青姑娘,小葡萄,你们也来一杯,陪我过这生日吧。” 若是爹娘在,此刻院子里应该有箜篌响,天远小筑的西厢壁上挂着一把绯红色箜篌,顶上雕着凤头,是他母亲最爱的乐器。这种古旧乐器,在当年已是很少人弹,偏偏她喜欢,且玩得出神入化。小时候听母亲谈起私奔的场景,说,那个风雪天,男人骑了匹烈马奔来,冲破魔教的七重防守,挥剑到了她面前,一跃下马,扔了长剑,抓住她双手急急问道:“我于镇明被你妖气所惑,生不如死,你救还是不救?”她说,他当时穿的青衫上到处染了血印,脸也花了,手也破了,浑身颤动着,不知是冻的还是疼的。她慌得手足无措,只好木木地站在那里,直到两个人身上都覆上了白雪。 “你救还是不救?” “你救还是不救?” …… “我数到十,你若没有离开,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 “一!” “我就知道,你是我的了!”他紧紧将她抱住,欢喜得一塌糊涂。 “我,我,是你抓得我太紧,我才走不开。你,你,你的脚,踩着我裙摆了……”她惶恐着说出实情,男人一惊,猛地放开她,远远站着,细细打量那个他口中的妖女。 他看到她突然转身奔走,没留下半句话。 魔教的人已经重新围攻上来,他却连摆开阵势的力气都没了。口中喃喃自语:刚才不该放开她! 然而,不是自己的,抢走了又有何用? 他几乎颓丧等着众人凌迟的时候,她却又回来了,怀里抱着一把绯红色箜篌,她歪着头靠在箜篌的凤头上面,在雪地里笑得冰花一般,无暇无忧。“退下,他是我的人。” 所有人都惊愕,退下。 她欢欢喜喜地朝他奔去,跃上他的马,看了眼还愣在当地的他,说:“妖女都送上门了,你这个正人君子,不会要反悔吧?” 他最喜欢看母亲说到这里时那满脸的骄傲,如果妖精都是这样,那么,他会爱上世间所有的妖精。但母亲说箜篌太大,一生只带它远行一次,就是那一次。其余时间,它都需要一个安静的所在,悬在壁上,或在弹它的女子手中。 流浪江湖的时候,怕母亲寂寞,父亲做了一只排箫。排箫很小,小到他五岁的手指都能使用自如。 若是此刻有一支排箫,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凭五岁的记忆吹出那段旋律来。传说中的妖女在月下歌舞,传说中的英雄在含笑吹箫。 他想着想着,便笑出声来。年少时来梅墟的客人见了他都要摇头叹气,仿佛他是个多可怜的孤儿。他却从未觉得自己有多不幸,只是认真做自己该做的事。报仇,报仇是唯一使他兴奋的事情,然而现在多了一样。那一样是什么,他又无法指名道姓,觉得是个隐秘的乐趣,不可说穿。 不知道蒋飞是否已找到林威蓝。 他瞬间又觉得温馨,那个名字从心底冒出来,有种亲近的喜悦。 “这杯就敬你,希望你平安归来。”他翻身到了草地上,仰躺在枯草坪中,酒瓶高高举着,往口中倒去。 突然被人在腰间踢了一脚,他满口酒来不及咽下,一半卡在了喉咙口,一半喷了出来。 “疯子!”连血猛地从地上跳起,被酒呛得满脸通红。等止住咳,他狠狠瞪了永乐一眼,提着酒瓶走开。 “等会凌晨一过,生日可就没了。不想我陪你喝一杯?” “我可消受不起,祝门主不是听从祝夫人吩咐,从此戒酒的吗?” “夫人的心意要领,但连血的生日酒,更是要敬,何况这又不是北平城。” 连血鼓起脸笑了一瞬,突然拿起酒瓶往嘴里拼命灌酒。“我这就喝干了,一口都不留你。” “你能斗得过我?”永乐窜身过去夺酒,两人厮打在一块。 突然听到阁楼上一人轻声笑道:“堂堂皇子殿下,竟也有这番撒泼的兴致,妙极!妙极!” 第三十五章 暂别 永乐浑身一怔,从厮打中脱身出来,抬头望去,却不见有半点人影。 “怎么了?”连血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你,你听到了?” “什么?” 永乐恍然想起,黑暗间连血不可能看到那人说话。“没什么,一些风吹草动。” 连血迟疑,却也不多问,怕自己问多了,显出一副奴才的姿态,怕是要被他从此小看。 “那年你闯入燕行镖局,也是生日不成?” “当然是。我独自一人寻酒喝,便碰见了强欺歌女的王万青,才又碰见你拔刀相助!” “拔刀相助”四字从连血口中说来,像染了金辉般神圣不可侵,永乐却觉得有些难堪——不过使了些小手段,却教一个少年从此对他感恩戴德死心塌地——手段这东西,在他眼里,如同吃饭走路,随手掂来的,但那少年要是知道真相,不知道是拂袖就走,还是再来一次拔剑相对? 他不敢想,又觉得没必要想——有些天命的东西,注定了他一出生,就比别人多点霸道的资格。一个少年的心情,他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是十二月初一,淮南阴湿寒冷。而此刻北平气候干燥,已有一月不曾下雨。北方发来急报,娟秀字体只写了两个字:盼归! 徐辉祖一脸庄严立在永乐房间进门处,见永乐推门进来,冷冷行了一礼,道:“殿下好兴致,家国都不顾,与一个毛头小子在这里嬉戏玩耍。” “徐辉祖,你也配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永乐将白沙往桌上一按,坐在桌前顾自饮茶。 “燕王何必动怒,我不过是受人之托带个信来,该说的说完了就走。太子近日南巡,途中遇到不少江湖厮杀,目前已下令要整肃武林,以免那些江湖争斗伤害到无辜百姓。” “这些,与我何干?” “呵,您知道为什么他能是太子而燕王您却不能?” 永乐冷笑一声,顿了片刻,道:“我朱棣虽不是什么好人,也从不想与我那仁厚爱民的皇兄争什么天下,我自有我的天地,且更逍遥自在。” “您所谓的天地,便是那个腥风血雨的江湖吗?您们同是皇子,性情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一个仁厚有余爱民如子,一个生性暴虐嗜血如命!我不知道燕王在江湖上做些什么,增寿也从来不说,不过,要是皇上知道一星半点,恐怕燕王连北平之地都要守不住了……” “哈哈,可笑,我朱棣的前程,还轮到你徐辉祖来操心了?且,你哪只眼睛见过我嗜血如命?你什么时候看到我滥杀无辜百姓?不要拿抗击蒙古外族的事来举证,我既然守了边关,就必须心狠……呵,今日真是荒唐透了,我与你辩解什么……” “燕王,我徐辉祖说话难听,但,希望在这次整肃江湖纷争一事上,燕王能助太子一臂之力。起码,不加阻拦便好。” 永乐不禁哈哈大笑,道:“在你们眼里,燕王就这样与太子不和吗?” “世人皆知,燕王有勇有谋,若对太子之位没有点觊觎之心,只怕无人肯信。” 永乐付之一笑,也不再争辩,只岔开话题问了一句:“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哦,我之前往北平去见了静平一面,她以为我南下或许能碰见燕王,便托我带信。前段时间太孙被人挟持,万幸平安归来。太孙的性格我太了解了,别人若于他有恩,他定会加倍回报。但这次虽说是一个无名剑客救了他,他却不肯透露半点关于那人的消息。反倒是有一次,我与太子在堂中谈话,说到许久不见燕王,我称有信件要带给燕王,皇太孙突然发话道:”四皇叔此刻该是在郧阳府近处,往宁波去了吧。‘“ “太子问他如何得知,太孙只好搪塞道:”途中听人说起。‘太子倒是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道是小孩道听途说,但……我从小看着他长大……那个无名剑客,想必是与燕王有关吧?太孙被救,也是在郧阳府。“ “这里可不是郧阳府!”永乐不屑道。 “但这里是往宁波必经之地。” 徐辉祖诡异一笑,说道:“燕王之心,不是世人能轻易读懂的。我徐辉祖大概便是那个不懂的人。静平的信既已送到,该说的话也都说了。燕王保重,我出来久了,怕太子询问,这就告辞。” 永乐点头目送他出了房间。“等等!” “燕王还有话说?” “我父皇,近来身体可好?” “无恙。倒是静平……” “静平怎样?”永乐急问道。 “给你生了第二个儿子。” 永乐大笑,却不知说什么好。 第二日清早,永乐与连血早已整装待发,却迟迟不见叶风影出来,敲门也不应。两人越觉不对劲,撞门进去,见叶风影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露半张小脸,脸上烧得红肿,像被人灌了几壶烧刀子般。永乐伸手一碰,烫得吓人。“难怪昨晚那么大动静她都没丝毫反应,原来病成这样。” 大夫说是先前生过一场大病,体质弱,又感染风寒,若不好好调养,恐怕会落下病根。 “赶路是不可能了,还不如将她留在武当后山,反而安全些。”永乐叹道。 “永乐!”连血欲言又止。 “怎么?” “没,没什么。不如我们租辆马车,或者由我先回青刀堂接应增寿,总之……” “不,我们回苏州总堂,不必分散行动。”永乐轻笑道,让人看不出那笑里究竟藏了什么玄机。连血大惊,眉骨一耸,问道:“你是从未打算护送锦屏七星,也根本不在意裘不遇与东海帮及飞鹰堡之间的恩怨?但你,为何要接张大哥这趟人镖?” “可笑,张谢未付我一分一毫,我凭什么替他守那几个人?” “你心中的计谋我是不懂,但也不要再当我无知少年一般又哄又瞒,好玩吗?” 永乐托店小二找来一辆马车,又请了个老妈子一路照料叶风影。连血见永乐将马车的马退还给了店小二,反给他的骄阳马套上了一身行头。“你想干什么?”连血追过去阻拦。 “不然,谁来做车夫?”永乐笑道。连血怒目瞪他,但也只好老老实实上了马车。 一路不敢快行,连血眼看永乐奔马在前,人影都不见了,但马车里还坐了个病怏怏的大小姐,也就只好保持中速平稳前行,心想:他骑马在前,可别碰上什么麻烦事。 连血正懒懒散散赶着马车,却见前方白色一袭风衣越飘越近,往自己方向奔来。是永乐。 “连血!” “啊?” 永乐放慢速度与马车并行。叶风影从车厢里探出头来:“门主,我们真的要回苏州?”她心知因为病情坏了门主的大事,却也不敢多问,只是小心求证。 “你只管休息,别再探头探脑出来受冻。”永乐随口回了她一句,语调有些凌厉,叶风影撅嘴鼓起腮帮子迅速钻回车内。 “还生气?”永乐看连血,故意拿剑去挑他下巴。 “想通了,那些出谋划策勾心斗角的事就交给你去办吧,我还不如不知道的好,只管跟着跑腿就是。呀,瞧我多轻松自在。”连血摆出一副怡然自得的马夫姿态,逗得永乐放声大笑。“你倒是能自己找乐,没了我也一样游戏江湖。”言语间却有些自嘲。 “连血,我有些要紧事要办,这一路不与你们同行。等到了苏州千刀门总堂,你记得,不要张扬,你见到叶百年,将这封信带给他。叶风影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一切等我回来。至于锦屏四星,他们必定会想办法从增寿手中逃脱。逃脱了便由他们去,我已经派人盯紧他们,一是保护他们周全,二是要放长线钓大鱼。裘不遇等人,料想现在已经在逃回飞鹰堡的路上。你在途中若遇到江紫鱼,便将裘不遇脱身的消息泄露给她,保准她不再为此事纠缠你们。不过,她现在定是往 宁波方向去了,绝想不到我们中途转北。其他的,等我回来再给你解释。” 连血认真看他说完,点头不说话。 “叶百年到时会有东西给你。” 连血也没问是什么东西,只是点头。 少年一双眼紧盯着他的脸,像要从他脸上读出所有心思来。但又气馁——他再有火眼金睛也终究不够毒辣。 连血想到什么,突然骚头笑道:“后悔了!” “后悔?” “你看,一下子告诉我这么多,任务艰巨,还不如一无所知,来得逍遥自在。” “你,你小子,最难伺候便是你!”永乐拿剑劈他。连血伸手夺剑,撇嘴笑。 “办你的正事去吧,别再来妨碍我赶马车!” “一路小心。”永乐想到什么,反手挑开马车的帘子对叶风影道:“这一路你便是连血的耳朵,遇事要及时提醒他。”叶风影连连点头。两人眼看永乐骑马飞远,叶风影突然问道:“他很喜欢你吧?” “啊?” “我是说,从没有人能与他亲近,除了你。” “还有增寿……” “他?不同。” “你不是病得不省人事吗?” “我……问两句都不行。”叶风影吐了下舌头佯装睡着,连血一把拉下车帘,顾自赶车。脑子里重现永乐临走前说的话,迅速整理出头绪,想:若有这样的对手,未免太过可怕。那么,刚才他将那些无所谓计谋的计谋和盘托出,是怕自己心存芥蒂吗? 笑……迎面寒风吹来,却感觉阵阵暖意,竟有股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轻松喜悦。 第三十六章 两地 永乐快马加鞭一路向北,途中也不费时逗留,只想以最快速度赶回北平燕王府。 赶到北平城门口时,正是午夜时分,城门紧闭,鸦雀无声。永乐向城楼上值勤的将士扔去一块令牌。 眼看那朱红色城门缓缓打开,北平的宁静与庄严一同呈现在他面前——每一次回来,都像个千里之外的访客打量这片土地的每个角落。而当他骑着玉龙马驰骋在暗夜的街道上,只有马蹄声“铮铮”回响的时候,他才分外觉察这片土地的呼吸——真正属于他的领地。 必须使它完整,富饶,安宁,才真正对得起这里每一个子民对他的接迎和叩拜。他想。 他忆起当年那一幕的壮观。浩浩荡荡的迁徙,那曾经在战火中破落的前朝宫殿,现在,这个城池是他朱棣的,是他唯一真正拥有的东西。只要他不被废,老老实实做好他的燕王,这世上便不会有任何人敢动他一根寒毛。 “燕王这次出门,半年多了。”徐静平盛装立在燕王府的门外,整个王府上上下下的人都站在她身后,婴儿在她身侧的丫鬟手中,大儿高炽被另一侧的丫鬟牵着,个子有些高了。 “是,上次出门前,夫人的肚子还只有这么大。”他突然来了兴致,伸手在胸前比划 “早产了近一个月,没让燕王亲眼见到小儿出世,真,对不起。” “好了,静平,你产后体虚,完全不需要这样劳师动众来接我。现在都三更了,还吵醒孩子们,像个母亲吗?你记住,在家中,我是你丈夫,不是什么大明四王子。” “是,静平知道相公心意,只是,我就喜欢这样看到你归来……看到你从雾色里奔马出来,气宇轩昂。” 燕王府三更的灯火,像要将黑夜穿透。徐静平亲自准备了几样小菜,处处都是永乐惯常的喜好。看了一桌熟悉的菜样,永乐却没什么胃口,小儿子在他怀里直哭,只好交还给徐静平。“炽儿,过来!”永乐向大儿招手,朱高炽楞了一下,跑上来,窃窃地喊了声:“父……王。” “怎么,不认识父王了?” “不是,是……怕父王不认得炽儿了。”朱高炽抿着小嘴偷眼瞄向永乐。 永乐哈哈大笑,一把将朱高炽高高举起,将他凌空翻了个跟斗,又接住,拍他脑门道:“天下哪有认不得儿子的爹!去,乖乖睡觉去,等天亮,父王带你去骑马打猎。” “父王,寒冬天不是打不到猎物吗?” “呃……好小子,我倒忘了。”永乐一拍脑门,笑得更加厉害。 “炽儿去睡吧,别妨碍你父王休息。”徐静平让身边丫鬟将朱高炽领了出去。 永乐动了几下筷子,突然问道:“气候干旱,城民们如何取水?” “先前相公下令全城蓄水,我一直按照相公的旨意定期下一道蓄水令,如今正好用上。气候虽然反常,但想必几天后该有一场大雨,相公不必太过忧心。”徐静平一边夹菜给永乐,一边缓缓道来。 “蒙古人可有大动静?” “大动静没有,小动静倒是不少。前些天抓到一名疑似奸细,口风极紧,等明日……” “关押在何处?夫人先休息吧,我去看个究竟。”永乐起身要走,徐静平急忙喊道:“相公还未给小儿赐名。” 永乐迟疑。 “小儿出世之日,天气严寒,正好是日落时分,夕阳满天,红得血染一般。静平从未见过那样红的夕照。”徐静平有意加重了“夕照”二字,仿佛眼前重现了当时景象。 “不,我朱棣的儿子,即使生在日暮时,也要有日出的张扬。极寒又如何?我便赐他一个春暖如煦。”永乐眼前浮现连血的身影,红衣如血,笑脸如煦。竟觉得万分温馨。 “就叫朱高煦。” 朱高煦。永乐突然想笑,他不是一个和乐的君子,却为何在想到那少年的时候,从万千文字里搜出一个“煦”字来,温懒得完全不似他的风格。 永乐见了那名奸细,也不盘问什么,上下打量一番,叹了一声:“苍鹰帮的余孽,一个不留。” “你凭什么说我是苍鹰帮的?”那人原先凶狠的目光瞬间瓦解,咬牙反问道。 “苍鹰帮的帮主已经投靠我燕王府,不信你看。”永乐从衣袖里掏出一块铜制令牌,那人一见,牙间都咬出血来,大骂道:“狗娘养的苍鹰帮,全是一帮没骨气的叛徒,亏我们堡主精心提拔他们。” “杀了吧。” “燕王……”侍卫以为自己听错。 “不必再严刑拷打,打死了他也不会说的。是条汉子,可惜各为其主。” “哈哈,我也尊称你一声燕王,谢谢你给我一个痛快!”那人狂笑不止。永乐出了地牢,心中总觉得被什么堵了一般,透不过气。 堡主。飞鹰堡。 苍鹰帮果然只是飞鹰堡设在中原的一个基地。他手里掌握苍鹰帮在中原各地的秘密据点——一个时辰内,北平苍鹰帮的基地,将会是第二个郧阳府郊外的废墟。 滥杀无辜? 但你不杀他,他便要死灰复燃。难道有别的选择? “你知道为什么太子能是太子而您只能是燕王?”徐辉祖的话,他明明未放在心上,却总不经意响彻耳际。“明天将王府中多余的饮用水发放给城中百姓,不许有一人死于干旱。” “但,王爷,万一迟迟不降雨,我们王府……”侍卫唯恐自己听错。 “照我说的去做,城民若有半点差错,王府的日子过得再逍遥又有什么用?哼,我就不信老天非要置我北平城于死地。” 徐增寿回到苏州千刀门总堂的时候,连血已经在叶百年家中喝了四五天的酒。喝完了睡,睡醒了喝。叶百年像个狱卒般守着叶家大门不许他跨出半步。进千刀门总堂必先经过金刀堂,所以徐增寿到了苏州率先进的是叶家大门。叶风影见到徐增寿像见了珠宝一般冲过去扑到了他身上。徐增寿毫无防备,被突如其来的重量冲击到,啪嗒一声两人一齐摔在了地上。 “你……你没死……” “你说的什么话,我什么时候死了。起来,拉我起来。” 徐增寿又惊又喜将叶风影从地上拉起来。“你,你,你怎么活回来的?叶堂主,这是……这是怎么……怎么回事?” “你结巴什么……”叶风影将脸扭到一边,满脸通红。叶百年吹着胡子哈哈大笑,道:“这丫头,大难不死,疯了一般。前两天还病怏怏的,一听说你来了,立马从床上跳起来了,哪像个病人。” “爹,您胡说什么!”叶风影拉了徐增寿要往后厅走。徐增寿迟疑了一下,道:“我,我,我还有话要和叶堂主说。” “你!你呆会来找我!”叶风影猛一蹬脚,跑开了。徐增寿低头站在那里,不知如何开口。叶百年沉下脸问道:“说吧,怎么回事?” “裘不遇太过狡诈,我们的船一入东海帮境内,不知他耍了什么手段通风报信,三个人竟然都在半路被裘不遇在东海帮的一帮亲信给救走了。我,我实在没用,海上斗不过人家,回到青刀堂,又将锦屏四星给弄丢了……我……” “此事,门主可知?” “我这就要去总堂向四哥请罪。叶堂主,风影那边,既然她平安归来,我就放心了,你帮我向她说声对不起。”徐增寿说完,转身就要走。叶百年拦住他道:“门主不在总堂,倒是有个人等着见你。你跟我来。” 徐增寿跟着叶百年经过后厅院子,看到叶风影在亭子里呆坐,看到他,立马站起来招手。徐增寿不敢多看,埋头继续走。 “爹,连血不在房间。” “那他在哪?” 叶风影将眼珠往上翻,挤眉弄眼。两人一齐往屋顶看去,只看到一个红衣少年翘腿躺在青瓦之间,不知在看天空中的什么。而当时的天空,一望无际的蓝,没 有半点浮云。 “呦,连公子今天不喝酒了。”叶百年笑道。 “爹,人家嫌我们家的酒不够香咯。” 徐增寿抓起一块瓦砾往屋顶扔去,被连血顺手接住,侧起身来看。由于看同一个地方太久,眼前突然一片混白,猛摇头清醒一番,才看清下面站着徐增寿。连血“哦”了一声,飞身下来。 “四哥去了哪里?” 连血摇头。徐增寿也“哦”了一声,心领神会。“我……”话未出口,连血扬眉一笑,反问道:“裘不遇几人跑了,锦屏四星也被你弄丢了,是不?” “你都知道了?” “永乐早就猜到,让我转达你一声,丢了便丢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其实,你可以将功赎过,我们一同去将那帮人找出来。”连血两眼发亮,直盯着徐增寿。徐增寿听得云里雾里,惊喜参半,只连连点头说好。叶百年突然一把揪住连血的肩头,责问道:“小子又想溜?门主信里明明白白交待,万一你要出什么意外,我老头子担当得起吗?”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要你当儿子一样护着?” “你,你一个聋子,又没多少江湖经验……”叶百年牛劲一上,说话声音都响亮起来。徐增寿与叶风影急忙上去制止。连血冷笑几声,甩开他往自己房间走去。 叶风影朝徐增寿努嘴,两人一溜烟跑掉了,只留叶百年一人干瞪眼发怒。 “增寿,我不在时,你有没有想起我过?” “没……有,就是,以为你已经……” “我死了你就更不用想我了是不是?” “没有,没有,忙着难过去了。我……” 叶风影偷笑,继续追问:“有多难过?有我爹爹那样难过吗?” “我……没,没有!就是,就是难过。我,我怎么这么不习惯,你好像变了个人。” “我哪里变了?”叶风影反问道。 “你以前处处与我争锋相对,今天好像,好像……”徐增寿结结巴巴,一句话总说不利落。叶风影转身走到树下,温婉一笑,道:“我以为我永远见不到你的时候,我对着张真人的陵墓发誓说,如果能再见到你,我一定不再和你争吵……要对你好。”说完,将衣领立起,使整个脸都埋进毛边的领子里,只露一双大眼睛在徐增寿身上闪了一下,转身跑开了。 徐增寿发现自己手心渗出许多汗来,手脚都不知要往何处放。 她喜欢我? 他不知道,心里有些迷惑,又有些欣喜。但脑子里很快又浮现出连血那句“将功赎过”的话来。连血说的不错,自己大意出错,就要有承担责任的气度,只好先想法将锦屏四星找出来,也算补过了。 原来四哥早就料到我会将人弄丢,可见自己从来就不值得四哥信任。想到这些,心里如同遭了虫蛇撕咬,无法再去想其他事情。 连血窝在房间不出,叶百年亲自带了好酒过去,说:“虽然比不上连公子家乡的酒好,却也是苏州城里数一数二的了。” “叶堂主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叶百年取出一只紫色密封木盒子递给连血,道:“这是门主让我转交给你。门主有令,不许任何人打开这个盒子,除了你。连公子,门主对你如此信任,希望你不要辜负了他的栽培,若再要任性行事,我老头子可不管你有没有门主撑腰,一样要教训你。” 叶百年走后,连血随手打开木盒。里面只有一件金丝背心。 传说中,刀剑不入拳脚无伤的金丝软甲。 叶百年临危受命前往北平接的重镖,竟然是一件金丝软甲。 他想笑,侧卧在床榻,鼻尖一耸,眼泪却横了满脸——除了师姐,这是第二个愿为他如此劳师动众的人。他将那金丝软甲高高举着,暮色的房间里金丝的光线尤其柔和,缓缓变幻出七种色彩。“永乐!”他低低唤了一声,仿佛那人就站在对面看着他笑。 第三十七章 岁末 又等了几日,不见永乐人影,连血想要趁叶百年宴客之时溜出金刀堂,叶百年却好像早看穿了他的伎俩,一大早便派人将后院团团围住,简直连苍蝇都飞不出一只。叶风影也被困在其中,说是堂主有令,宴席结束之前小姐与连公子谁也不许跨出后院半步——失职者死。 “为什么门主不许我爹爹将我活着的消息公布出去?我有那样见不得人么……” “他答应过江紫鱼。”连血百无聊赖,折根枯枝练剑。叶风影傻傻看着,听到“江紫鱼”三字,长叹了一声,道:“紫鱼姑娘真是个奇怪的人,我本该喜欢她才是,可她偏偏要杀这人那人,仿佛天下人都欠了她几条人命。但……连血,她很漂亮是不是?” 连血“啊”了一声,一个翻身跌到了地上。“没事吧?” “还好,背上一些旧伤,还以为好了,原来是天寒冻得忘了。”连血撑起身将背挺起来,感到一阵疼痛,便又赶紧将背收起来,靠树坐下。“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叶风影不依不饶。 连血想到初见江紫鱼时,她被叶百年一掌打入池中,满头满脸满身的紫从池中窜起,明明狼狈不堪她却还落落大方谈笑风生——“她嘛,明明是串葡萄,哪里是一个人。”叶风影听到,立马嘟着嘴叫嚷:“你也护着她……” “我喜欢护谁就护谁……”连血一手按在自己胸口,感到金丝软甲包裹的地方一股暖流膨胀开来,直抵手心。 “你喜欢她?”叶风影瞪大眼看他,觉得他不该是个会随随便便喜欢上女孩子的人。连血只顾看自己手心,似乎觉察到叶风影说了什么,再去看她时,只看见一脸的惊讶。他笑笑,自己心中的隐秘,延续到眼角唇际——突然觉得不妥,便换了一脸无所事事,自言自语道:“永乐,不知几时回来……”叶风影心想,整个千刀门上上下下,除了各堂主,又有多少人能见到门主真面目,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偏偏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能直呼他名号,他对他百般纵容,而他又无所顾忌。她想到门主大多数时候孤单的身影站在千刀门的大堂上——似乎那种天生孤独的人,困锁在自己的影中,无人能入侵,无人能交融。但世上没有人能孤单生活,所以他寻到了一个连血——即使丢失了,也要找回来。 “你知道门主为什么要找你回来吗?”叶风影充满童真的笑脸,使连血觉得心情愉快——他也想知道为什么。 “因为他太孤单了,需要一个人陪他说话。”叶风影又长叹了口气,想到徐增寿。其实我也孤单,但他似乎不够明白我的心意。她略觉难过,昨天徐增寿走时,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今早同爹爹一起设宴,也没进后院半步——她感觉到他在躲她了。 永乐回到北平第三日,先降大雨,雨后又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大雪却又连下了三日,积得满城浮雕一般,运河上也积起厚冰。城民们一面为大雨欢呼,为瑞雪作福,但大雪不停也为城民生活带来许多麻烦。府中一个厨役早晨买菜时跌伤了腿,被人支架抬着回来。徐静平怀中的婴孩止不住哭,嘶喊声几乎穿透整个王府。“王爷呢?一早就没见人。” “回王妃,王爷大清早便带了……带了小王爷……去官道上扫雪去了。”仆人小心翼翼说道。 “什么时候的事?” “王爷怕吵醒王妃,又,又怕王妃担心,就让奴婢事先不要张扬。” 徐静平追出门外一看,雪小了些,但并未停,想他身体力行去做这些事,原也是意料中的,但又不免一阵紧张:“他带了多少人出门?坐马车去的吗?” “王妃,现在外面根本驶不了马车。王爷同小王爷骑玉龙马去的,另调了两百个侍卫,王妃不必担心。” “他调侍卫过去,不过是做苦工扫雪罢了。”徐静平望着外面苍茫一片,不禁失笑。这个男人她太想了解,又害怕洞悉他内心——她的敏锐使她轻易洞穿一个人的心思,她有时喜悦,有时彷徨,但从不写在脸上——要叫这个男人敬她,护她,如果,终究得不到最好的爱。 婴孩的视线移到雪上面,突然止了啼哭,开始笑。徐静平笑着对身边的人说道:“煦儿像他父王,是不是?” 朱高炽年纪虽小,性格却很沉稳,不撒娇,永乐说什么,他便埋头去做,超出同龄少年的成熟。 “炽儿,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来扫雪?” “因为父王想教全城百姓知道,您一直守护在他们身边。”朱高炽略微肥胖的小身躯立在永乐身边,做了一个与永乐同样的动作:一手撑在腰间,一手顶着扫把,昂首望向远处。 “那你知道父王将你带来这里的用意吗?” “父王想让炽儿体会民间疾苦,也许。”朱高炽不确信自己是否猜对,只小心翼翼望向永乐,一副待裁决的姿态。 永乐浅笑几声,不说话。有许多城民加入到扫雪队伍中,场面显得尤其壮观。有一处人群中出现骚动,侍卫回报说是有人趁机抢劫。随后那抢劫的犯人被押了过来,永乐让身边的朱高炽来裁决。朱高炽一开始有些心慌,仔细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人,怯说道:“父王,炽儿不敢。” “恩?”永乐眼神一凶,朱高炽浑身一个激灵,只好走到那人面前,一手负着,轻声问道:“你为何要抢他人财物?” 永乐想到自己这个年纪时,父皇的全部心思都在太子身上。他无所约束,便更加自恃张扬,跟着几位武将整日里舞刀弄枪,甚至还偷混在李文忠的军队里上过战场,但也因此得了个野心勃勃的声名。等到他隐约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在其中的尴尬,童年的四王子便不在了,也没有少年。他是大明王朝的燕王朱棣,只做自己该做的事,说该说的话,娶该娶的人…… 他有点急于想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的。 朱高炽却像他的伯父,当今太子。他细心将那犯人询问了一番,最后却同情起那人的遭遇,转头问永乐:“父王,此人趁乱抢劫虽然可恨,但为母求医也是情有可原,孩儿以为……” “炽儿以为该如何,就如何。” “那,罚他退还财物,等她母亲病愈,再罚他到采石场做劳役三月。” 永乐也不说什么,笑着拍他肩道:“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借他几两银子,要他日后归还?” “父王如何得知?孩儿,正有此打算。” 雪在不知不觉中停了。鞑靼人趁雪灾之机在边界蠢蠢欲动,永乐亲自领兵守边。他凡事有亲历亲为的冲动,譬如行军打仗,仿佛一到马上,就瞬间有了生气。那几天好好整治了一番边界,料想蒙古人几年之内不敢进犯。 他不满足,心想,几时才能使蒙古人一辈子不敢进犯我大明边境。但,宏图壮志总归需要时间来成全,他从入主北平,就开始训练这样一批队伍,能应对蒙古人凶悍的作战手法。只是,十年二十年,他必须有耐心。 北平暂时安定,雨水丰足。长子懂事,次子可爱,夫妻相敬如宾,总归都是好事。已是年底,徐静平提前带了两个儿子出发往南京过年,永乐答应边界的事一完便赶去南京。身在江湖久了,竟忘了每年十二月底,是辞旧迎新的大节日。他托人带信到苏州,延迟归期。 徐增寿早已走了,但凡有家的人都走了。叶风影依旧喋喋不休,叶百年的大厅比往常更加热闹。他想不出做一个堂主或者门主,看起来热闹风光,实际真的开心?连血坐在屋顶晒太阳,胡思乱想。但根本没有太阳。 徐静平问起金丝软甲的下落,永乐在马上一个踉跄,想到了连血。“送了一个朋友。”他淡淡回她。徐静平心中疑惑,世上,谁能是燕王的朋友?但她也只是笑笑,不再提起。 “连血,下来试试新衣!”叶风影扯高嗓门喊道。连血正看着浮云发愣。叶风影扔了颗石块上去。连血“啊”地一声,跳起来,双眼发 亮:师姐! 张笑站在叶风影身后,大眼睛吃吃笑着。相比之下,叶风影的眼睛变得小而黯然了。 张笑向他使眼色。这个古灵精怪的女人,又用了什么法子混进金刀分堂来? 第三十八章 刺客 “你看起来很开心?”叶风影看着连血试新衣,满脸疑惑。“我就开心不得?”“得,当然得!”叶风影坐在亭子里托腮盯着面前两人。 “喂,新来的,你手工不错。但,我金刀堂该没有亏待你们做工的人吧?怎么连双鞋都不穿?大姑娘家,成何体统。”叶风影瞥到张笑一双赤脚,有意为难道。张笑只是笑,对着连血笑,眼里似乎,根本没有叶风影存在。连血嗤鼻道:“大小姐还曾穿着道袍到处走动,那又成何体统?” 叶风影气极,却又辩驳不了,只好对着张笑撒气:“你,你你,还楞着干嘛,旧衣服该扔的扔去,新衣服该改的改去。” “没什么不妥。”连血触着衣领处的黑毛,猜测是张笑在岛上又猎了什么猛兽。“你看我干嘛?干活去吧,乡下野丫头……”叶风影在连血处受气,又见张笑一双大眼盯着她笑,竟有些许心虚。张笑哼了一声,拿过旧衣服,对连血道:“我去扔了!”一甩长辫,转身要走。 “等等!还能穿。”连血伸手去夺。 “哼,料子是好,皮毛是贵,但破了就是破了!” “破了我也高兴穿!” “那你就藏着吧,破烂儿!”张笑的长辫自连血眼前扫过,怒冲冲走开。 “不送,野丫头!”连血踮起脚做个送客的手势。张笑突然又回转头,一把扯过旧衣衫,道:“洗了再藏吧,破烂儿!” 连血咧嘴笑个不停。叶风影自认识他以来,从未见他这般张扬爽朗地笑过。“什么人啊!”叶风影看得莫名其妙,扭头回自己房间去了。 晚上吃团圆饭,只叶百年、叶风影、连血三人。张笑端菜进来,将一盘红烧鲤鱼摆在连血面前,眨眼做了个鬼脸。连血偷笑。忽听叶百年道:“以往逢年过节,都只有我父女二人,今天有连公子,从前的冷清都一扫而光了。来,老夫敬连公子一杯。” 连血提起酒杯一口喝干了,想:你们父女倒是团圆了,我又算哪门子的家人?好在有师姐在……不知永乐现在何处? 叶风影吃了几口菜,又觉无聊,伏在桌上问:“爹爹,你说我们门主有没有家室?像他这样一个男人,应该要什么样的女人才般配?” “爹爹,听说南京城住的都是些达官贵人,增寿家在南京,门主又是增寿的表兄,你说他们会不会是京城里的什么世家子弟?”叶风影胡乱猜道。“小孩,胡说什么!你记住,江湖上每个人都不是无爹无娘石头里蹦出来的,每个人都会有身世。但,英雄不必问出身,我们又何必在乎门主什么来历什么出身?” “爹爹,我只是想知道门主夫人是什么样……连血,难道你不想吗?”叶风影低声问道。 “我……不想。”连血脑中浮现当年北平城外的场景,那个女人,坐在极为华丽的马车上,穿一身紫色金绣的裙袍,分明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不,祝夫人。他对她的温和平静,以及她与永乐道别时的亲昵,记得深刻,心底也为永乐开心,但又总觉得这个美丽高贵的女人,眼角余光有对自己的一丝不信任。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是永乐喜欢的。 “连血,你见过她?天,他真的有妻子。告诉我她长什么样?”叶风影缠问道。 “她,很好,高贵,知书达理……她,他们很相爱。”连血说完,突然明白了什么,想:延迟归期,或是回家见妻子去了。这么一想,便又有些心酸:人人都有妻儿有家室,他又怎么能奢望别人只守着他一人过节?转头看张笑,张笑眼睛一眨,走上前,取了双筷子,不停将挑净鱼刺的肉往连血碗里塞。 叶风影与叶百年面面相觑,怔得说不出话来。张笑只顾小心翼翼在盘里挑鱼刺,旁若无人。连血知道师姐怕他寂寞,才不远千里跑来苏州城寻他,心里感激,便越觉得那红烧鲤鱼好吃。 夜间,连血在屋顶看星,突然闻到一阵酒香——是了,梅墟那醉死人的酒。 他一俯身,便看见张笑在亭子外拿着酒葫芦对他笑。张笑张口说话,却没有发出声音。连血在顶上看得分明:原来师姐要他趁夜离开金刀堂。 “你不是很想逃出去吗?那俩父女早就醉得不省人事,你赶紧下来,包袱我都收拾好了。”张笑指手画脚。逗得连血直笑,却又迟疑。 “永乐他……” “好吧,这就走!”连血想他正与妻儿团聚,哪还顾得上他,不如自己溜出去游玩一阵,况且又有师姐陪伴。 张笑早就打点好了一切,两人轻易离开金刀堂。除夕之夜,路上也没什么行人,两人打打闹闹往南京方向去了。连血原本想要去北平,张笑不让,非要带他去南京城凑个热闹。连血无奈,便随着往南京去了,想:永乐恐怕也不想被人打扰团聚。 “连血,司徒冬青死了,是吗?” “恩……张大哥他……” “那个没用的家伙,只会躲在梅墟喝闷酒!我留给你的酒都快被他喝光了。” “今天是除夕。”连血想到除夕婚约,时日过得真快。 张笑叹了口气,倒觉有些内疚——将他一人扔在梅墟,除夕夜,又是怎么过的? 到了南京城外,张笑突然止住去路,问道:“我们来南京城做什么?” “你自己说这里热闹……” “不许!我不许你进南京城半步!”张笑意识到什么,态度一转,牵转骄阳马要往另一边去。连血挣脱,问道:“师姐,既然来了,我们便去看看皇帝老子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不闹事。” “你保证?遇见仇人,不眼红,不动手?你发毒誓,我才准你进去。” “我们可以只在皇宫边上逗留,师姐傻了吗?你以为皇帝是那么好遇见的?” “也对……但,你还是得保证,不许进皇宫半步。”“好,我保证。” 南京城毕竟是皇城,到处一派繁华,两人游玩尽兴,到了第七日,连血有些意兴阑珊。 听说元宵还有灯会,张笑两眼瞪得浑圆,抓着连血道:“看灯会,看灯会,我打小就没见过什么彩灯,也没猜过灯谜。我们等元宵过了再走。”连血想到小时娘也做过彩灯,挂在天远小筑的大门外,等爹回来。他突然来了兴致,决心要在元宵前做一只彩灯来逗师姐开心。 骑马路过宫门外,看满目的朱红围城,雕栏玉砌,层层守卫,心中不免一番热血沸腾,恨不得提剑杀进去,直抵皇帝的寝宫,一剑刺个痛快。然而,也许他连这目及的百里之地,都闯不过去。他摇头笑:总有一天,我会再回来,且让你再过几年逍遥日子。 元宵前日,连血正闷在房里往彩灯上题字,张笑突然闯了进来,连血慌忙将彩灯藏到桌下。“连血,我们去山上打几只野猪来玩玩!好几天不打猎,我都手痒了。” “大冷天,谁上山打猎!” “早过了立春,是春天了,况且,藏了一冬的野兽,才是又肥又壮呢!” 连血也懒得与她争辩,便一起往卢龙山去了。 张笑似乎有只天生灵异的鼻子,能一下闻出野兽的味道。她专找些野猪之类,说是可以卖给肉贩,够交房钱。远见有只鹰往西北边飞去,连血的目光只被那雄鹰的姿态所吸引,便跟着追了过去。追到一处平台,突见前面是几百名全甲的侍卫,团团围住,而高台之上,是个四五十岁的老者,神态威严,令人敬畏。连血突然像被什么魔怔怔住,躲在林后的身躯移动不开,双眼紧盯住那老者,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之间横住。 一个衣着华丽,高高在上的老者,出行几百个护卫,而再看高台另一边,人声嘈杂,或是更庞大的随从队伍。他脑中闪现一个人的名号:皇帝老子!朱元璋! 但又无法确定。手中的剑早已铮铮作响,响在他五脏六腑之内。 “想当年,朕与我们大明将士,便是在这里埋 伏追击陈友谅……卢龙山还是老样子,朕却老了……”读唇术使他轻易看到那老者说的每句话。朕……朕……普天之下,还有谁会称自己为朕? 他感到胸中有一团火,愈烧愈烈,连眼睛里都冒出火来。就是这个人,血洗当年的天远小筑? 他不确定……需要更多的证据。 此时,右边的守卫让出一条道来,一个太监模样的人呈上一只黄色锦盒,继而从后方又上来一太监模样的人,打开锦盒,取出一卷——不是别的,正是圣旨。 只看他念:“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连血无需再多看,手中的剑再也按捺不住,举剑飞身朝那老者冲了过去。 他眼里只看到了那双惊恐万分的眼。是的,朝他的心脏刺下去,从此爹娘在九泉之下,才可安心。也许他们现在就在那皇帝老子身边看着他,看他为他们复仇血恨。爹,娘,我的剑虽然不够登峰造极,但,与这个仇人同归于尽,已经足够! 他的剑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刺中他胸膛。他看到仇人眼里的自己,红色在他瞳孔里扩散,那是他的红衣啊,十几年前染过血的红衣。 眼看一剑就要刺中,四周的人如何反应,他已全然不在乎,也听不见。而对方的瞳孔里,却猛然出现另一个人。 那个人不知从哪里飞来,挡在了他胸前。剑锋刺入的时候,连血握剑的手一缩——忘了身在何处。 第三十九章 破庙 身在何处? 这背影…… 四面八方的刀光剑影围拢过来,他或许还有时间逃脱。对方受了他一剑,背向他,没有回身,也没有出手,这无疑是给连血逃跑的机会。而那中剑之人竟是故意往后一退,使剑刺得更深。连血一时恍惚,原本以那人飞身挡剑的身手,完全可以趁机置他死地,然而他却只是给所有人一个自己仍然受制于刺客的假象。所有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连血猛然清醒过来,弃剑跃起,借着那人身躯的暂时掩护,即刻没入丛林。 霎时间无数弓箭飞来,连血抵挡不住,好在中箭之处都不是要害,尚能勉强抵挡。连血料想自己逃不脱,本就抱了必死的心,不知怎的想到爹娘,大仇未报,便又发了狠要活着出去。奇在追兵慢了几步,连血一路逃出丛林,竟也未被追上。逃至山边,连血又恍惚起来,方才那中剑之人,慌忙之中连身影都未看清,然而当他近在咫尺,身上的气息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仿佛是身边无比亲近的旧相识。只是那身锦衣玉袍,皇亲国戚,怎么可能是旧相识? 杀父仇人就在几里之内,他却在逃命。想到此,连血又觉气恨不已,甚至想返身回去。正此时,丛林里传来追兵的声响,辨不清有多少人,仿佛四面八方,全是围拢过来的人。突然不知从哪伸出一只手来将他拉了过去。回头一看,却是江紫鱼。 “怎么是你?” “别说话,跟我走。”江紫鱼挥剑砍断连血身上的箭,一把抓起他往山下跑去。 破庙。江紫鱼一人坐在破旧的屋顶瓦砾之上,怔怔的不知想些什么。圆月在旷无人烟的荒郊显得异常冷清。是元宵吗? 往年元宵,或许还有冬青缠在身边,四处游玩。 冬青。爱吵爱闹,爱捉弄人的师妹。她昂起头看着月亮,自言自语道:“呀,冬青,你可知道我们喜欢上的,是什么人吗?” 连血睡得很沉,仿佛一辈子没有这么困过。江紫鱼说他浑身上下中了十三枝箭。一些箭头留在身体里,江紫鱼只好割开血肉将那些利器小心取出来。好在金丝软甲护体,五脏六腑无碍。江紫鱼像是有什么魔法,从身上变出一些草药来替他止血。 连血失血过多,精神却有些奇异的亢奋,等江紫鱼拔完全部箭头,伤口包扎好,他才昏睡过去。江紫鱼怕他体虚熬不住严寒,将披风都盖到了他身上,也不敢生火取暖,怕招来官兵。屋顶寒风呼啸,江紫鱼想什么想得入神,竟也没觉得冷。 “不知他伤势如何……”她喃喃自语。 抬眼看远处,心绪惆怅。 等到半夜,连血冻醒过来,身上的伤口早就麻木,只觉得浑身乏力。从庙门望出去,圆月正在下沉。他觉得自己仿佛死了一回,身心都千疮百孔。那些挖去的肉,流走的血,都会痊愈,而他,离他的仇人,又远了几千几万步。从前以为只要自己剑法精湛,起码也能与那皇帝老子争个同归于尽,现在看来,他离杀那个人的距离,简直是十万八千里。 像张伯母说的,三十年后再报仇都不算早——他一度以为这是张伯母故意想打消他报仇的念头而吓唬他,此刻看来,她才是对的。 “都怪自己精神恍惚,无端想起永乐,才会错失杀人的时机。”连血心里不肯承认,又将刺杀的失败归罪于他下手那刻一时的恍惚,竟从朱元璋眼里看到永乐身影。 “永乐!”他伸手触到金丝软甲,便又狠不起心怪罪那个与永乐相似的背影。此事若是让永乐知道,不知要如何训斥他。他突然有些庆幸,报仇是他私人的事,没有让别人知晓。 江紫鱼的披风软得像只温顺的猫伏在身上。连血心中一暖,想:她又救了我一次。 “朱元璋不会轻易放过刺客,所以我们现在没有时间养伤,必须赶快离开南京,找个安全所在。”江紫鱼突然出现在门口,挡住了门外的月亮。连血挣扎着起来。“你的伤,可以赶路吗?”江紫鱼问。 “没问题,我也想活命。”连血咧嘴一笑,挣扎起,将紫色披风扔了过去。 总觉有什么地方奇怪,连血又说不上来。江紫鱼不知从哪弄来一匹马,连血翻身上去,新伤旧伤一起牵动,但又不肯发出声响,只得全身靠在江紫鱼背上,由她快马奔去。“你可抱紧了!”江紫鱼将连血的手抓到胸前,让他紧扣住。一阵风过来,刮落了她头上的帽子,露出一头凌乱的短发,只长到脖间。 “你的头发怎么了?”连血恍然,原来奇怪的是她的头发,原本即使戴着帽子,也有浓密的两团蜷曲在双肩。 “没怎么,都烧了给你做药。怎么,你还嫌弃?” “不!哦,不,我是嫌弃。”连血想笑,又不敢牵动伤口。“但你,难道全身上下都是药吗?” “你忘了,司徒家就是以医出名。我是司徒家的徒弟,自然也是半个神医。我头发常年染紫草,上次褪了颜色给你治伤,这次便只好烧头发了。” “小葡萄!”连血忍不住喊了一声。江紫鱼“啊”地一声,叫道:“谁是葡萄!” “小葡萄,总有一天,永乐会知道你的心意。” “啊?你说什么!与他有什么关系。” “你跟踪我,不就是为了找到永乐吗?” “我是跟踪你,那也完全是巧合,我为了摆脱我师父和张大侠夫妇,才一路避到南京城来。那天我在街市看见你和一个女孩子一起,以为你们千刀门又有什么大动作,便跟了去。与祝永乐有相干吗?难道我救你,也是为了博他好感?”江紫鱼回头看着连血说话,有些激动,嗓门都高了几分。 “我没这么说。不过,小葡萄,谢谢你。” “你倒是胆大包天的,连皇帝都敢行刺。害我现在也一并成了逃犯。” 连血一时接不上话,顿了片刻,说了句:“裘不遇已经逃脱,你和永乐之间的恩怨,也该告一段落了。” “是么……”江紫鱼埋头想什么,不再说话。 “你黑发的时候比紫发的时候漂亮。你短发的时候,比长发的时候漂亮。”连血故意逗她。江紫鱼扑哧一笑,道:“死连血你也调戏我,看我不把你身上的洞一个个打穿!” “小心看路,别撞上树。”连血勉强抬起手将她的脸推到前面去。江紫鱼心里一阵发凉,想,他的手冷得冰一般,不会熬不下吧……怎么才能逃出追捕? 天色渐明,马上一对少年男女,快马往西北方向绝尘而去。 徐增寿出了皇宫,一路往街市走去。御医说剑要是再偏一分,再深一点,就要伤到心脏。宫里上上下下忙成一团,因为受伤的是当今四皇子,燕王朱棣。 徐增寿深知这点伤对江湖中人来说算不上什么,但,他不是别人,他是燕王。 然而,跟皇帝的命比起来,燕王又算得了什么?上有太子,秦王,晋王,在皇帝眼中,儿子与天下,怎可相比。 徐增寿今日从宫中出来,听到些闲言碎语,心里不爽,一边为燕王不值,一边懊恼与大哥之争,一边又对传言中的此刻满腹狐疑。昨日卢龙山,燕王挺身而出,救了皇帝一命,不少人赞叹燕王英勇,也有人暗地里传言燕王为了骗取皇上信任,不择手段。令徐增寿生气的是他大哥,徐辉祖,竟然当面质问他,是不是和燕王以及那红衣刺客串通好,根本就是一出苦肉计? 红衣少年,可连血,又怎么会是此刻? 他极力辩驳,心想徐辉祖不可能见过连血。徐辉祖却认定那红衣少年就是燕王身边的人。“当日我带信给燕王,就见到他与那红衣少年嬉戏,怎会有假?” “当时情势混乱,许多人都来不及看清刺客长相,你又如何认定那个红衣少年就是你所见过的红衣少年?” “那,凭燕王向来明哲保身的精明手段,怎么会抢着替皇上挡剑?当时太子、秦王、晋王都 在附近,难道你要说,三位皇子都没有父子亲情吗?分明就是,燕王早有预谋,才会第一时间冲上去挡剑,好立他一大功!” 徐辉祖咄咄逼人,令徐增寿辩无可辩,从家中逃了出来。到了宫中,燕王身边有皇上、大臣们守着,他也找不到机会说话,只好悻悻而归。 元宵的灯早就下了,城里照样喧哗,只是多了搜寻刺客的军队,到处贴满红衣少年的画像。 徐增寿随手撕下一张,细细看,五官虽然模棱两可,但也依稀可辨。有人轻敲他肩头。他回转身,看到张笑。 张笑手里拿一盏字迹未全的花灯,显得与街市的气息格格不入。“你……”徐增寿正想问话,张笑眉眼一弯,转悲为喜,笑道:“真的是你?连血出事了!你能帮我的,对吧?” 徐增寿连连点头,却也不知该从何帮起。 “当时几百上千支箭齐发,就算是再高的高手怕也躲不过去。好在连血侥幸逃脱。只是,恐怕即使逃脱了,也伤得厉害,现在全城搜捕,他满身伤,如何逃得出去?说不定已经……” “呸呸呸,他死不了!他还要陪我观花灯,还要与我过元宵!”张笑指着灯笼吼道。 “可是元宵过了……” “过了今年还有明年,还有一辈子的元宵。徐增寿,你熟悉京城,你能救他!”张笑一手死死抓住徐增寿不放。徐增寿想到徐辉祖的话,突然握住张笑的手,凿凿道:“我当然要救他,当然!” 燕王的寝宫,一拨一拨的人进进出出,直到掌灯,才安静下来。他现在是朱棣,是皇子,是卢龙山事件的第一功臣。等到所有人都走散,只剩他一人的时候,才渐渐从那些皇族的礼仪,名利的来往中脱出身来——他才能静下心来想,祝永乐,你该怎么办? 他头一回感到祝永乐在身体里的位置凌驾到了朱棣之上,这种感觉使他烦躁——祝永乐从来不过是朱棣的一个影子,他所做的每件事,结交的每个人,都只是他需要利用的罢了,从来都只为成就他作为燕王的利益。然而,此刻,他无法摆脱那个少年飞沈杀至的身影,那瞬间迟疑的眼神,那乱箭穿透的丛林。 祝永乐摆脱不了那个少年的影子,哪怕他现在成了朱棣。 夜间,所有探病的人都被挡在外面,异常清净的时候,只有一个人进来了。 皇太孙朱允文。 第四十章 美人 “四叔,允文来看您。”朱允文瘦小的身板一下扑到床边,床上却没人。“您怎么起来了?皇爷爷说您伤得很厉害。”朱允文见永乐坐在窗下看书,面色发白,眼神却比平常更加凌厉,哪里像个重伤之人。他转念一想,也对,四皇叔武功高强,哪有人能轻易伤他。 “允文,你过来!”朱允文也不多问,快步走到窗下。永乐让他挺直腰背立在面前,神色严肃起来,问道:“你自小在宫中长大,可有过朋友?” “朋友?”朱允文低头想了片刻,又昂起头回道:“皇家无友,不是四叔您教我的吗?” “对,我竟忘了。”永乐起身将书抛在一边,笑道:“假如你有朋友,你愿为他放弃你皇太孙的身份吗?” “不,不会。若真是我朋友,又怎会要我牺牲这些?除非是四皇叔您,我或许心甘情愿。但四皇叔也不会要允文这么做吧?”朱允文扬起脸,双手扶住永乐,一脸崇敬望向他。 永乐低笑一声,道:“你还太小……等你再大些,见的人多了,受的委屈多了,才会懂得。四皇叔累了,你先回去。” “不,四皇叔好不容易留在宫里,我想再听您讲讲外面的事。” “讲什么?” “讲那刺客如何?听人说那刺客身手极快,但不知道在万箭之下,是活着,还是死了。” 永乐脸色陡然一沉,低喝道:“你该回去了!”朱允文怔了一下,见永乐神色严肃,也不敢再逗留。等走至门边,永乐又喝住他,语气生硬,说了句:“回来!” 皇宫的灯火明亮,他却感到压抑,不似江湖的自在。想当年并骑游遍边疆,何等逍遥。“允文,你知道世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仇恨?” “因为父仇子报,父债子还,所以冤冤相报,没完没了。”朱允文此刻显得老成,一本正经仿佛学子回答先生的提问。 “所以你记住,对待敌人要狠,绝不能留半点余地。宁遭世人唾骂,也别为后世留任何隐患。” 朱允文认真听着,心头不禁一阵冷颤。 连血不知中了什么法术,竟然一路昏睡,等到醒转,已是第二日黄昏。他记得自己是在江紫鱼的马上,此刻却变成了马车。江紫鱼坐在窗口处,窗帘子掀起,她专注看着外面。那,是谁在赶车? 江紫鱼递给他一只馒头,道:“你都睡两天了,只怕死在梦里都不知道!” 连血逐渐清醒过来,依稀记得是做了些零碎的梦,像是在皇宫里面,他拔剑去刺那皇帝老子,剑也刺中了,血也流出来了,那皇帝老子的面目十分狰狞,他一眨眼,面前那人却成了永乐,面色苍白对着他笑,又笑得无比阴恻。他低头一看,手中拿的竟是白沙剑。一转眼,场景又换了,他骑着骄阳马跑在茫茫草原之上,一个身影忽远忽近,他追上去,认清那人是永乐,正要上前搭话,那人一回头,却成了林威蓝。 林威蓝的脸很陌生,仿佛少了什么。对,少了那两道疤痕。她伸手要带他走。他想拒绝,却没有松手。 “我竟梦见林威蓝了。”连血自言自语道。 “谁?你心上人?” “没什么……”连血一阵脸红,埋头去吃东西。“我的衣服……”他这才看到自己被换了一身青衣。“不是我干的,我可什么都没看到。”江紫鱼指着帘子外面,喊道:“猫眼狼,进来!” 外面的人应了一声,帘子掀开,凑近来一张黑瘦的脸,不是蒋飞是谁? “当日你昏迷不醒,我一人又不知该如何出城,你知道南京城上上下下都设了关卡。好在猫眼狼他们出现,连血,我怎么没听你提过你有个姐姐?” “姐姐?”连血一惊,难道是师姐?师姐来救他了?“师姐现在何处?” 蒋飞啪地一掌拍在他头顶,尖叫道:“你就只惦记那个臭丫头,亏林姑娘还一心救你。” “林姑娘?”连血四处张望,也不见马车上有其他人,心里却紧张起来,想:是林威蓝。竟是林威蓝。“你紧张什么,她已经走了。”江紫鱼闷哼了一声,继续转头看车窗外。连血又不免一阵失落,只看蒋飞眉飞色舞讲起如何逃离南京城那段,听到“林堂主”三字,少年眼睛一亮。 “林堂主只稍稍施了点美人计,就将那伙人迷得晕头转向。”蒋飞说得口沫横飞,江紫鱼一把扯下帘子,道:“去去去,赶你的马车去,一路林堂主长林堂主短的,她是你亲娘啊!我可是见那林堂主把你当奴才使唤,不,一条狗都不如!哼,谁知道她那面纱之下,是人脸还是鬼脸!” 蒋飞一听,暴跳如雷,一把掀了帘子,要将江紫鱼从马车里揪出来。江紫鱼一躲闪,撞到连血身上。连血碰到伤口,全身颤了一下,心底却觉得喜悦,想:是她。 江紫鱼执意往西,而蒋飞则执意回苏州。连血恐怕张笑担心,想托人往梅墟带信。但,找不到他,师姐怎么可能独自回去梅墟。“不如往北。”他心想,见到永乐,或许一切都会好转,他总有法子解决问题。 三人正争论间,听到一个极为温婉的声音说道:“一帮亡命之徒,还有闲工夫争论到哪里游玩?” 江紫鱼与蒋飞急忙转身。连血嗅出一股熟悉的气味,当年柳池边拂袖而过的味道。他一抬头,就看见了林威蓝。蓝衣白裙,还是当年的身姿,走在人群里,不需漏一下脸就能赢得众人回顾的江湖第一美人。但她此刻双颊袒露,笑起来依然很美。江紫鱼却低低“啊”了一声,该是被她脸上两道狰狞的疤痕吓到。 江紫鱼转头看看连血,又看看蒋飞,想不明白为何这两人能看她看得这么出神,仿佛根本没有看到脸上的伤疤。 “我们现在只有一条路,往西走。苏州离南京城太近,是官兵搜索的重要区域之一。而北平,虽说远离南京,但你们别忘了北平是谁的封地?就是替皇帝挡剑的燕王。紫鱼姑娘说要往西,我猜得不错的话,大概是要去追什么人。也好,我们便往西去,一旦进了我魔刀堂的地盘,皇帝老子的天罗地网怕也派不上用场。” 林威蓝话音未落,蒋飞早已连连点头称是。连血想到往西祁连山将可能近在咫尺,倒是恨不得插了翅膀飞去。人心里总是会有些东西,以为平日不提起便是忘记了,而其实它一直盘踞在内心深处,只消一个提醒,所有对它的情绪都会一股脑儿流出,根本隐藏不住。 江紫鱼见两人中了魔似的,对着林威蓝大气不敢出,心里便觉得不爽,又听林威蓝看出自己的目的,更是气极,却也无话可说,只好撅嘴道:“原来是当年魔教的第一美人,难怪如此大的口气。” 蒋飞抡起弯刀吓唬她,江紫鱼站在马车上居高临下回瞪他。林威蓝也不理会他们,顾自坐上马车,将连血半卧的身体扶起,拥在怀里,笑道:“看看,看看,都伤成什么样了,姐姐我还以为你活不成了呢。” 第四十一章 疼痛 四人避过官兵搜捕,一路往西。江紫鱼赶路心切,仿佛迟一刻就会错过什么,而林威蓝偏就喜欢闲散地游山玩水,仿佛世上根本没什么事值得她迫切去做。江紫鱼心里越发不爽,趁着林威蓝和蒋飞不在时,冲连血抱怨道:“她肯定有什么阴谋,一路懒懒散散的,就不怕被官兵追上。对,她自然不怕,可你是朝廷钦犯,大明上下有多少人在追捕你,她嘴上说得动听,当你是亲人爱护,却怎么不为你生死着想?” 连血垂头看自己身上的箭伤。有些结了疤,有些还鲜活得像要流出血来。江紫鱼放下药罐,用力把连血的头撑起来让他看着她说话。连血仰头看了一阵,又低头去数那些疤痕。 这么反复几次,江紫鱼气得直跺脚,从药罐里抓了一手黑乎乎的东西往他脸上拼命抹去。“呀,什么东西?苦死了!” “你到底听不听我说话?” “她不会害我,她……就是那样脾气,不喜欢被什么人什么事牵着走。” “这里每个人都巴结她崇拜她的,哪有人敢牵着她走……” “不就是你?”连血眨眼笑道。 “我?我哪敢!” “之前我们到了襄樊,林姑娘想直去汉中,过了陇南便是魔刀堂势力所在。你一路想尽办法让我们往西安府走,不取汉中之路,这也罢了,现在又怂恿我们往西北去。有阴谋的人,是你吧?”连血半玩笑半认真说道。 “哪有什么阴谋,她魔刀堂毕竟是千刀门的势力,是中原武林的势力,你以为一进魔刀堂你一个钦犯就安全了?要知道祝永乐就是……不,要知道朱元璋可是江湖出身,阴狠得很。”江紫鱼顿了下,一本正经说道。 连血皱眉看她,继而笑道:“自从你救我之后,说的话一直很怪。永乐是千刀门的总门主,他怎么会害我?难不成朱元璋还能差遣他的千刀门不成?你若不信任他,他又如何成为你心上念念不忘的那人?” 江紫鱼一时语塞,仿佛想说什么,又极其不愿地忍住。“就当是我江紫鱼对谁都不信任,反正对你总是好的。若不是为了治你一身箭伤,我犯得着天天跟着你们受她的窝囊气吗?她今天不想走路,我们就得搁在半路等她游玩尽兴了回来!她明天又说要吃哪里的名菜,我们就得陪着去那莫名的地方等一碗红烧狮子头。 我受够了!” 连血用力擦脸,那药膏却像粘在了皮肤上,越擦越弄得满脸都是。他也懒得耍脾气,只是玩笑似地说道:“林姑娘虽然任性,却也是在保证大家安全的基础上。你们之间,又没什么深仇,却非要搞得水火不容,难怪永乐总说,天下最麻烦便是女人。” “又是永乐!又是永乐!祝永乐他有什么好,值得你将他当玉皇大帝一样供奉?”江紫鱼原先稍稍平静的情绪突然抓狂起来,甩手推翻了一桌的药罐。 听到声响,蒋飞第一个踹门进来。“呦,小夫妻斗架?” 江紫鱼更加来气,抓起一把凳子便往蒋飞身上扔去,蒋飞一闪,被他身后的林威蓝接住。 “江小姐,我们已经按着你的意愿到了西安府,接着你说要去天水,我们也照办。你还有什么不满?”林威蓝将凳子反手放到地上,优雅落座。那一脸骄傲自在却是再多条伤疤也掩盖不住的。江紫鱼自觉在这个女人面前又落了下风,只好昂起头大声说道:“我自有我的用意,总之没有害人之心。不像有些人,自以为是武林第一美女,可以为所欲为,让所有男人都围着她转,却也不去照照镜子,没有个自知之明!” 连血看看林威蓝,又看看江紫鱼,两人的脸色都上了霜似的,冰着,他突然有些庆幸自己耳边的宁静。但眼睛有些马不停蹄地忙,不知道照顾哪边才好。 林威蓝慢慢站起,走过去,突然甩手给了江紫鱼一个嘴巴。连血辩不出那一巴掌的力道,但江紫鱼的半边脸立马出现五道血印。江紫鱼反手去打,却又停住了。 她大概是想到武当后山一幕,祝永乐也是这样一巴掌下去,疼到她五脏六腑,而林威蓝出手明明比永乐更狠了几分,她却反而觉不出疼。 “林威蓝,你记着,你是第二个这么打我的人!” “江紫鱼,我也希望你明白,在我眼里,你这种心机满腹自作聪明的女人,还不够资格让我林威蓝记住。还有,我一路忍你,是看在你替连血疗伤的份上。现在既然撕破脸皮了,你最好马上给我消失!” 江紫鱼看了连血一眼,充满愤怒。她避过林威蓝朝他走来。连血心里愧疚,满心希望她能拿他撒一下气,好平复她的情绪。但她只是从地上找出一瓶药水,沾了点在手帕上,专心替他擦掉脸上那些黑色药膏。 “每三天换一次药,黑色那瓶,每次洗完澡涂在伤口上,免得以后留疤痕。我走了,你自己小心。” 连血伸手去拉她,她早已飞一般窜出门外。他也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情绪,总之闷闷的像天空要下一场大雨,却没有一朵云。 江紫鱼说过,她救他,是为了心里好过。 他想,小葡萄终究是小葡萄,永乐的葡萄,他有什么资格留她。她本来就该是最自由的一个。 他自己蹩脚地穿衣。林威蓝过来帮她。他甩手走开了。 蒋飞在背后对林威蓝说:“连血是不是喜欢上那丫头了?你看他这样子,怪怪的。” 林威蓝没有说话,脸上有说不出的落寞。她一直就是一个寂寞的人,眉眼间总是笼了一些寂寞的心事,爬满那两道伤疤。现在这寂寞弥漫得更加厉害。蒋飞继续说:“林姑娘,你犯不着为这些小孩子的事生气,你看,连血还是向着你,才没有跟江紫鱼走。” 等林威蓝走开后,蒋飞又自言自语道:“不过,看那副失魂落魄样,难道真喜欢上江紫鱼了?” 连血躺在床上,什么都听不见。只觉得那些自从受伤以后一直不曾疼过箭伤,开始莫名地发疼。 第四十二章 预见 第二天,蒋飞整好行装,问连血:“你能骑马不?魔刀分堂在高山之地,路途颠簸,那马车肯定吃不消。” “我不想去。”连血冷冷回道。 “那你想去哪里?回中原被皇帝凌迟……”蒋飞正要发作,被林威蓝止住。“你说,去哪?” “我想去祁连山看雪。”西北的冬天冻得人全身抖擞,连血头一回感到冷,不知是因为孤单,还是别的。林威蓝伸手抚他的头发,牵嘴笑了笑,仿佛很洞悉他的心事。他心里才重新涌起一股暖意,仿佛回到了天远小筑,母亲在抚琴对他笑,他的心是无忧的。 在林威蓝面前,他成了一个可以任性的孩子。在师姐面前,他也只是一个被宠爱的师弟。在祝永乐面前,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时而卑微,时而傲气。只有江紫鱼在他面前任性撒娇胡闹,将她当一个可依赖的存在。 他有些怕某件事情发生,比如:爱上一个人。 但又忍不住去想象那件事情发生,比如:爱上一个人。 到了天水,气候变得尤其干燥,连血一路来没有换过药,身上痒得难受,一入客栈便让店小二烧水要洗澡。他撕开胸口那些裹布,发现里面的伤口流脓,恶得厉害。江紫鱼说过,这药虽然治伤有奇效,却也难伺候,定时更换,且必须涂抹均匀,不能用多,以免药性过强侵入体内,反留余毒。 以往与永乐一起也遇过不少厮杀,哪次不是遍体鳞伤,虽没有这次惨烈,但胡乱应付,时间久了伤也就痊愈。他自知这次是生死边缘,完全仰仗了江紫鱼的医术和照料才活下来,嘴上却还是不屑地自语道:“用这些药草,自讨苦吃。” 热水浸没胸口,痛得发麻。他不知从哪掏出一柄小刀,在木桶上刻画。正专注刻画,忽见一个颀长的身影推门进来,关门。雾气间看不清晰,但看那身姿,不是林威蓝是谁?连血吓了一跳,慌忙将整个身子往水桶里钻。 “连血,人呢?”林威蓝四处张望,最后站到水桶边,伸手将他从水里捞了出来。 “你干嘛!”连血仓皇,赶紧将身子浸回水里去。 “藏什么,我都看清了。” “出去!这是我的房间!”连血生气,怒目看她。 林威蓝吟吟一笑,道:“让姐姐看看又有何妨。小孩发育得不错,比我见过的男人都要性感。只可惜身上烂了好几处,长再好看的脸怕也没有女人愿意抱你。” 连血不看她,也不说话,伏在水里,继续玩刀。 “你在刻什么?” “与你无关。” “起来,伤口要是再恶化流脓,就真毁了这好身材了。”林威蓝一双手在他背上轻抚,连血全身一振,所有的防备都瞬间塌陷。原本这世上,本就少有男人是她的对手,哪怕她不再完美。 上过药,连血趴在床上,一动不动。林威蓝走了,他也依然没有动。江紫鱼真诚,却莽撞。林威蓝自恃,却温柔。他闭上眼,都是两个女人的身影不断变换。但他突然清楚地明白一件事:爱上她们的是他的伤口,而不是他。 越靠近兰州,他伤口上的血便越来势汹涌,像要喷出的火山,能将他自己淹没。祁连山,近在咫尺。天远小筑,近在咫尺。 蒋飞先行一步去了兰州城打探安全情况,连血同林威蓝两人在兰州城外遇到一些江湖厮杀。大概是些小门小派,两人也未放在心上。但在城外几里,竟然有东海帮的人与黄山派发生纠纷。 “怎么,中原武林中人都跑来这西北之地凑热闹来了?”林威蓝冷笑道。 入了兰州城,倒也没觉出异样,大抵官府的人也未发觉那些山路上的尸首。连血他们要逃避官兵,自然是绕最难走的路,又加上江湖中人的敏锐,才能觉出异样。 蒋飞的接头暗号在入城后便中断,两人随便找了间不起眼的客栈暂住。等了一日,仍没有蒋飞音讯,而城内的江湖人士却一夜间增加了许多。连血暗想,江紫鱼肯定知道发生什么事,她也定然在兰州城中。林威蓝一眼看穿他心事,淡淡说了句:“江紫鱼一定也在兰州城。” “我们跟着他们去,便知道了。”林威蓝努嘴向往西走去的四人,又补充道:“他们是东海帮的人。” “你怎么知道?” “身上一股鱼腥味,洗都洗不掉的。” 两人一路跟踪到山脚。林威蓝想继续往山上跟去,连血突然将她拉往树林后。“怎么了?” “那边有人。” “你怎么听到了?”林威蓝听到马蹄声响,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好奇地去看连血的耳朵。 “我没听到。只是感觉。” “什么感觉?” “永乐来了。” “你在说什么!”林威蓝一脸不悦,别过头去。她眼前仿佛出现一个男人立在庭院的背影。他在看什么?专注如同雕塑。他在想什么?凌然仿佛世间独一无二。那只不过是一副不完整的画,刻在客栈的洗澡的木桶上。祝永乐,你来干什么!她想。 对面果然出现一队人马。 徐增寿。 身边还有另一个人,三十多岁年纪,眉眼与徐增寿有些许相似,却要生得凶狠些。 “这是官府的人。” “你怎么知道?”林威蓝诧异。 “永乐说过,看一个人的眼睛,就能知道他每天活在怎样的氛围里。当官的有当官的眼神,江湖人有江湖人的眼神。那人一脸的官威,与江湖中人完全不搭。” “哼,又是祝永乐。但,你说他也来了,人呢?” “我不知道,但他一定来了。” 第四十三章 幸存 两人跟着徐增寿一帮人往祁连山上去。初春时节,山下已有了欣荣景象,而山上仍是遍地积雪,呼出的气能刹时成冰。连血两人用毛皮大衣将全身裹得严实,正好将本来面目遮去,恐怕连蒋飞也未必认得出他们来 .连血见徐增寿对身边那人说道:“大哥不是一向认为宝藏子虚乌有,只是江湖人的谣言而已,那又为何千里迢迢来到这冰天雪地?” 那人背对着他们,连血看不清他说些什么,只见徐增寿一脸不服,却也没有辩驳。 一路上山,眼前渐渐呈现一座巨大的山庄,矗立在雪原之间。“你猜此间主人是谁?”林威蓝指着那宅墙上“白云山庄”四字,若有所思。 连血凝神望着,神情恍惚,不知是被冰雪冻住,还是被“白云山庄”的宏伟震慑。眼看那些人进了山庄,而山庄上下,更仿佛是贵客临门,有人出来迎马,有人热情引路。 两人正想着该想什么办法进去山庄,见山下又有人上来。两人看了半日,发现这个山庄的主人对每个来客都热情接纳,而来人,除了一些江湖帮派,还有些从未见过的怪客,总之是一个鱼龙混杂。 “我们也要进去喝两杯。”林威蓝突然出手将某个帮派滞后的两人点中穴道劫了过来。 “你想干什么?”连血制住林威蓝的手质问道。 “他们不死,我们怎么混得进去?” “放他们下山就是了。” “连血,我真怀疑,祝永乐怎么会用你这种人做他的私人护卫,你一个连皇帝都敢杀的刺客,却连这点都不忍心,还混什么江湖!难道祝永乐没教过你杀人吗?” “永乐让我杀的都是有罪之人。他从不……”想到血洗苍鹰帮一幕,后半句便噎住了。 “好,不杀他们也行。放他们下山也行。但……”话未说完,已给那两人分别服下一粒药丸。“七日内,若让我看见你们出现在白云山庄,我立即叫你们七窍流血而死。七日后,我自会放过你们。”她手里握一只琉璃瓶,瓶中一条软虫似眠似死,但她指尖在瓶外一拨,虫子便立即苏醒过来,两人顿时痛得狰狞。 林威蓝转头向连血一笑,道:“这样总不算伤害无辜了吧?” 两人匆忙换了衣服,跟着进了白云山庄。 山庄里已聚集江湖各大帮派,正在大厅中争论什么。连血只看到一帮人七嘴八舌,说着宝藏的事。 果然是宝藏。 他四处搜寻,想找出永乐身影,但除了徐增寿,并没有见其他千刀门的人。 “你去哪?”林威蓝见连血对宝藏之事毫无兴趣,转身就要走,便赶忙拦住。 “去找永乐。” “他要是没来呢?不如同我一起打一打那笔宝藏的主意。” “我不稀罕。” “但祝永乐会稀罕。你不是想讨好他吗?拿宝藏去讨好他啊!” 连血脸色一阵发白,转身便走。 连血趁着无人注意,将白云山庄上上下下转了一遍,走到一座偏院,心里百感交集,不觉竟眼泪夺眶而出。 但无人注意到他的失控,也无人关心他的情绪。 小时候无论父亲怎样严厉责罚,他都不哭,从小就不爱哭。他不知这眼泪从何而来,但在这白云山庄破落的偏院,他觉得胃里五味杂陈,忍不住想呕吐——这山庄所有的东西,都着了魔似的击中他五脏六腑,并撞出撕裂的声音。 他想,他必须要马上找到永乐,告诉他他还活着的真相。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林威蓝找到他,问他要不要吃碗白云山庄特产的冬青面。“冬青面?世上怎么会有冬青面?” “不好,是有人要害永乐。”连血拔腿便跑,林威蓝追都追不上。 直到入夜,连血总算消停下来。“跟你说过了,哪里有祝永乐!白云山庄都让你翻遍天了,一碗冬青面而已,你真是疯了连血。”林威蓝又气又惑,也不知怎么开解他才好。 “说了你也不信,但他现在有危险。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一定有问题。” 林威蓝将大厅里听来的事情来龙去脉讲了一番。原来祁连山有宝藏的消息近日在江湖上不胫而走,以致各路人马都纷纷上祁连山,而那些德高望重的门派,不好出面又不能不出面,也都派人上山打探消息。这消息半月前才传出,但东海帮早就出现在兰州城。 “有人认为是心怀不轨者从中造谣,故意要引起中原武林的混乱。但那伙人一听到宝藏,早急红了眼,哪里肯罢休。话说这白云山庄倒也奇怪,主人迟迟不现身,对上门的客人,只要有名帖,便是来者不拒。而且,我看到几个蒙古人,虽然穿了汉服,但那一脸蛮子气息,戴多厚的帽子都遮不掉。” “我知道怎么回事。” “连血?” “东海帮和黄山派最早出现在祁连山,是因为他们最早得知宝藏的消息。东海帮的一把手是谁?除了江紫鱼,还有一个人,就是裘不遇。裘不遇与胡大球一伙,而胡大球的相好是黄山派的女徒。两队人马原先只想私自吞了宝藏,但真正的地图已经掉入锦屏四星手里。所以他们最先找的人,应该是锦屏四星。永乐说过,四星肯定会从增寿手中逃脱,而他已经派人一路跟踪。既然宝藏是在祁连山,那么,千刀门肯定也早已埋伏在了此地。而至于为什么几天之后整个江湖都得知了宝藏的消息,想必是有人趁机想搅乱中原武林。” “那谁是散布消息的人?” “飞鹰堡。” “飞鹰堡?蒙古人?” “恩,永乐说过,蒙古人一直对中原虎视眈眈,而飞鹰堡是他们最强大的江湖势力,连当年横行北方的苍鹰帮都是飞鹰堡在大明境内的分支。藏宝图在裘不遇手中,所以飞鹰堡要挟裘不遇为他们寻宝。但哪里知道半路杀出一个锦屏七星,使得藏宝图流失。武当和千刀门的介入,以及东海帮和黄山派的参与,使得飞鹰堡独吞宝藏的阴谋一时无法得逞,便索性来了这一招,叫天下大乱。” 林威蓝听得出神,望着连血道:“傻小子你怎么能知道这么多?” “我猜的。如果永乐在,他会知道更多。” “那现在怎么办?到底有没有藏宝图?有没有宝藏?” “我不知道。” “照你这么说,我们只要找到锦屏四星,就真相大白?” 但他们既没有找到永乐,也没有找到锦屏四星,更没有听到一星半点关于千刀门的消息。但是,他们找到了江紫鱼。 江紫鱼躺在冰冷的雪地上,不省人事。这是山庄外一个僻静的山谷,已经入夜,雪光映得夜色明亮。 “她被人打中一拳,昏过去了。”林威蓝冲连血喊道。 连血将江紫鱼抱进山谷一处洞穴,点火取暖。“奇怪,那一拳明明打在正胸口,却没怎么伤到五脏六腑。江紫鱼是冻昏过去的。” 等江紫鱼醒来,见到连血,先是“啊”地一声,抚着胸口道:“我死了?” “你怎么会死在雪地上?”林威蓝故意用了一个“死”字,将火苗拨得更旺,映得江紫鱼脸色更加发白。江紫鱼不理会她,直瞪着连血,欲言又止。 “是不是裘不遇?” 江紫鱼点点头。“但他有苦衷。他母亲被飞鹰堡的人挟持,他不得不把宝藏的秘密泄露给他们。锦屏七星其实是我故意引去武当的,就是为了让他们盗走藏宝图,拖延时间,然后我再调集东海帮的势力去与飞鹰堡那些人来个巧妙周旋,与裘大哥里应外合。裘大哥故意疏忽,落入武当张谢手里,其实,这也是我们事先商量好的,目的还是为了拖延时间准备在飞鹰堡抵达祁连山前有所部署,到时可将他们一举歼灭。” “我不信裘不遇是个正人君子。”林威蓝不屑道。 “但半路杀出了你和祝永乐。张谢将计就计,让千 刀门接手了这件事。因为中原武林虽大,但也鱼龙混杂,武当不理江湖纷争,只靠张谢和我们东海帮,自然不是飞鹰堡的对手,但也不能大肆张扬,而你们千刀门,正好是武林中最置身事外的一个大派,我们需要千刀门的势力做后盾。祝永乐是个聪明人,原本不会搅这趟浑水……” “祝永乐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没有利益他不会沾。而且他精明得像只狐狸,即使有宝藏,他也不会打头阵在前。”林威蓝想到他当年不动声色灭了魔教,眼里即是鄙夷又是臣服。 “他是不会那么傻。但……”江紫鱼又望了眼连血,顿了下,道:“但他还是接了张谢那趟人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你怎么会被裘不遇打伤?”林威蓝继续问道。 “裘大哥他,也是身不由己。飞鹰堡的人发现我跟踪他们,便要抓我回去。裘大哥肯定是为了救我,才故意出手先伤了我。当时我们间隔了一块巨石,他掌力发过来,巨石瞬间碎了,我想着这次肯定完了,但没想到,裘大哥武功竟然已经修炼到这种程度,能在瞬间化解功力,使我只是受了轻伤,又能让飞鹰堡的人以为我已经死了。” “连血,世上真有这样的功夫,能瞬间回收强大的掌力?”林威蓝冷冷问道。江紫鱼觉得林威蓝出言轻蔑,心头不爽,只是望着连血。 连血蹙着眉头沉默了一会,突然站起,问道:“你在哪里受的伤?” “就在前面那座山头……你们救我的地方啊。” “可我们见到你时,你就在这山谷外。” 江紫鱼想到什么,摸着后脑勺,道:“像是被人托住脑袋,暖融融的,当时胸口都麻了,感觉不到活着,就以为自己死了,然后就真的死过去了。” “是另有人救了你。” “一定是裘大哥……但不可能,当时他根本脱不开身,即使等他脱身回来救我,我恐怕也早已死掉了。” 第四十四章 探密 三人到江紫鱼说的地点,看到一堆碎石,碎尸般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坑。“裘不遇武功如何?”林威蓝问江紫鱼。江紫鱼思索了片刻,答道:“不曾想他有这么厉害。” “是啊,这样的身手,哪里犯得着在东海帮当个小小头目……”林威蓝语气充满嘲讽。连血说道:“我认为有人从这边发力,将裘不遇的功力都推散在了这块石头上,裘不遇以为你必死无疑,实际上,有人在背后助你。” “不可能,裘大哥不可能要置我死地,他一直疼爱我,看着我长大……” “江小姐真是好笑,你现在不关心救你的人,却关心要杀你的人。”林威蓝伸手挽住连血,亲密地笑道:“我们该回去享用白云山庄的晚餐了。”虽然林威蓝穿的是男装,那股子妩媚窈窕,却也像东海帮的人那身洗不去的腥味一样,伪装不起来,一个挺腰,就全显露了出来。 最后,江紫鱼穿了林威蓝的衣服,再经过林威蓝一番打理,完全找不出江紫鱼的感觉,仿佛成了另外一人。林威蓝则换回女装,边走边笑道:“那身脏衣服,一刻也不想多穿。” “现在,江紫鱼已经死了,你千万不要再露破绽。”林威蓝提醒道。 “我为什么非死不可?”江紫鱼心中不服,虽然明知此刻非如此不可。 “这样你才有机会看清谁才是真正要杀你的人。” “对了,连血,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我们……”不等连血答话,林威蓝冷冷接过话头,道:“因为你是往这方向来的,有人放心不下。”江紫鱼心头一热,感激地看向连血,连血根本没在意她们说些什么,突然问道:“和增寿在一起的是谁?” “是……”江紫鱼略微迟疑,心想,裘大哥怎会杀她? 信任的游戏规则总是这样:要么一生一世,要么全部归零。不能容忍一次怀疑。 从来,有什么隐秘,她都藏着要第一个让裘大哥知道,她的一切行动都来自裘大哥的吩咐。她不敢肯定,未经裘大哥的指挥,她能不能泄露她所知道的事。她弯起眼想了片刻,猛地抬头,下了很大决定似的,说道:“那个,是太子的人。徐增寿,与那人竟是一伙的。” “徐增寿那小子哪根筋搭错了?”林威蓝气道。 “增寿见过你了?”连血急切问道。江紫鱼便将在白云山庄遇到徐增寿的事说了一番。“我跟徐增寿之前只在青刀分堂见过一次,我看到他,便趁无人时问他千刀门来了多少人。他说千刀门对宝藏没兴趣,他现在不是千刀门的人,让我不要在别人面前提他和千刀门的事,他不肯说我也就不问了,私下就特别留意了一下他身边那个中年男人。对了连血,他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朝廷已经撤了对你的追杀令。好在祝永乐行事低调,江湖上也没多少人听过你的名字,就连徐增寿,都没几个人认得。总之,认识你的人,都确信你已死了。呵呵,你同我一样是个死人而已。” “一涉及宝藏,连朝廷都眼红了。好笑!”林威蓝愈加不屑道。回到白云山庄,大厅明亮的灯光下各路人马聚齐,气氛怪异。连血同江紫鱼混入人群中,林威蓝则像个远道而来的客人般款款而入,四周的目光她全然不见,只笑吟吟望着徐增寿身边那人。 她的半张脸遮在浓密的发里,更显得风情万种。 大厅顿时静了下来,所有人屏息望向她。“你是谁?”那中年男子被林威蓝看得慌乱失措,视线四处躲闪。 “我看遍了这大厅上上下下几百号人,还是这位爷最有贵气。大爷不在城里暖被,怎么跑来雪原受冻?”林威蓝秋波一转,伸手要去扯他衣袖。那人往后一避,嗖地从后面侍从腰间拔了长剑,威吓道:“你到底什么人?来此无理取闹!” “哈,本姑娘来,当然是为了宝藏。” 有人大声笑道:“江湖第一美女竟然也来了。你不认得她也敢跑来凑这个江湖中人的热闹,可笑。” “林威蓝,你被千刀门逐出中原好几年,怎么还是这么盛气凌人?谁不知道你脸上两条大疤,奇丑无比。” 一边有人窃窃私语:“怎么这么美的女子,会有人说她是奇丑无比……” “哈哈,说得好。原来大家还记得我是千刀门的人。正好,今天大家来白云山庄分赃,我们千刀门还没有派出代表,我正好填了这个空缺。”林威蓝顾自笑吟吟地,也不管别人如何争论她外貌。 “分赃?赃在哪里?”有人起哄道,大厅顿时争执声此起彼伏。徐增寿同那人起身离开,林威蓝向连血使眼色让他们跟上。 到了后院,徐增寿忍不住笑道:“大哥是不是被吓住了?” “谁被吓住了,江湖女子,毫无教养,父亲当年真不该叫你在江湖上鬼混。平常他接触的就是这些人吗?”说话的,正是徐辉祖,大将军徐达的长子。 “不,姐夫可没你那么胆小,看到美人就怯场。”徐增寿转脸偷笑。 “增寿,他们说的千刀门,不过是个镖局而已,怎么镖局里会有那种女人?” “这个……得问千刀门的门主了,我要是懂了,岂不也成天下第一大镖局的总门主了?” “增寿,越来越忘记自己身份了!”徐辉祖怒斥道。 两人进了房间,徐辉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道:“你看看,你姐也是越来越不像话,还亲自跑去军营帮他指挥战事。他怎么不自己跑去守关,而让一个女人去冒险?” “大哥一定误会了,是姐姐想帮姐夫分忧,主动请缨去的,况且,我们这里将事情闹大了,才好把飞鹰堡的注意力全吸引过来,没有飞鹰堡作后盾的鞑靼军队实力有限,也是趁机将他们彻底赶出大明的好时机。姐夫在北平自然是部署好了才会冒这险……” 徐辉祖摇头叹道:“你跟了他这几年,早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天下最终是太子的,燕王好战,又善谋略,但他也不过是燕王。皇上是个爱猜忌的人,一直对燕王心存芥蒂,只因燕王出生之时皇上做了个噩梦,梦见他怀抱婴儿上朝,朝廷大臣却朝那他怀中的婴儿叩拜,大喊四王子万岁万岁万万岁……增寿,你现在也有官衔在身,必须回京静心谋事,别再在外游山玩水。” 徐增寿一脸无奈,闷闷地“嗯”了一声,道:“家里帮我订的那门亲事,大哥能帮我推掉吗?” “怎么,你有心上人了?” “嗯。”徐增寿猛一点头,回道。 “哪家小姐?” “大哥不必管,她爽朗可爱,你见了她,自然会喜欢。” “先办完宝藏一案,回头你再去向家人交待。太子近日正为江湖事端烦恼,这次不管宝藏有无,我们都要好好灭一灭这些江湖人士的气焰,叫他们再敢小看朝廷。” 连血想到一路来没吃过东西,突然双手捂住胸口,大叫道:“啊呀,饿,好饿!”江紫鱼吓得浑身一怔,抓起他便往一边跑去。 “你怎么是饿死鬼投胎的?真没出息!” 江紫鱼看连血连吃了几碗面条,又怕被人认出,埋着头想笑不敢笑。 “这面叫什么来着?” “冬青面。冬青,原本就是雪山之物。”江紫鱼若有所思。 “你知道此间主人是谁?” 江紫鱼摇头,道:“只知道是位隐士,建立山庄多年,不问世事。裘……裘大哥说庄主深明大义,愿意为武林出一份力,才为我们行此方便。因为他不想见太多生人,便趁机云游四海去了,暂借裘大哥一用。” “哼,建庄多年,隐士。” “你冷笑什么?” “我笑天下人都健忘。”他吃完最后一根面条,抚着肚子道:“不过总算是饱了。” 第四十五章 寒潭 深夜,整个山庄总算平静下来,没有随处可见的烛火,没有喧嚣不完的人声,也没有兵器碰撞的声响,让人觉得紧张。 江紫鱼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那个太子的人口中说的他,是谁?” “徐增寿叫他大哥,徐增寿是太子派在千刀门的奸细吗?” “北平,那是燕王的封地。” 连血没有说话,躺在雪地上,似乎睡着了。江紫鱼起身,哆嗦着身子吵着要回去。 “你可别想在这雪地上睡觉,会死人的。我就差点冻死在……不说了,走啦!”江紫鱼去拉他,拉不动,“那你冻死在这吧,我走了。” 江紫鱼走出一段,见他还是不理,便自己跑掉了。回到山庄,林威蓝的房间里暖烘烘的生着火炉,她躲进偏厅便睡,林威蓝问她连血在哪,她托腮想了会,道:“一个人,听不见我说什么,只是闭着眼,躺在那里。像在等什么人,又仿佛,他原本就属于这儿,这里的一草一木以及每片雪,都在与他亲昵。林堂主,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林威蓝将头发高高撩起,笑道:“你看我丑吗?”接着她从腰间扯出一块红布,裹在脸上:“我被毒蛇咬伤,别人拿刀子在我脸上挖出那些血淋淋的东西,如果当时我醒着,我肯定宁愿死也不会要这样丑陋地活着。但是我蝼蚁似地活下来了,躲在自己的帐帘后面,佯装自己仍是武林第一美女。直到魔教覆灭。我一时慌张,忘了遮丑就从帐帘后面跑出来了,吓得所有人都惊呼。” “他也被吓到了,怔怔望着我,我早该知道,没有一个男人是例外,他们都只爱那些美丽的容颜……曾几何时我也是明白的,当年我就是仗着那美丽的容颜横行天下。但在我落魄而丑陋的时候,只有那个傻瓜,冲过人群,塞给我一张红布。我一撇头,就看见他的红衫像血一样燃烧在眼前,他漂亮得让男人都妒忌。” “你对我说这些干什么?”江紫鱼心中一怔,嘴上却还是不饶。 “我只是告诉你,他与别人不同。” “祝永乐也是。”江紫鱼喃喃自语道。 连血睡得迷迷糊糊,似乎进了一间房,墙上挂着儿时熟悉的那把箜篌。他伸手去抚,甚至能感觉到那厚重的灰尘沾在手心,而琴弦振了一下,发出悠长一声清香,回音弥漫整个屋子。 他猛地醒来,觉得自己在笑。雾气笼了整个天际,看不到一颗星。预计明天又有一场大雪。 他小时候犯错,会被父亲责罚跪雪地。他有意赌气,干脆就躺着,有时一炷香的时间里,他的身子就完全埋进了雪里。这是他的恶作剧,要让他们找不到他。 然后整个天远小筑的人都得翻箱倒柜地去找他。他却睡得安然,睡得忘了时间。张笑常常笑他是个雪人,怎么都冻不坏。母亲又是怎样笑话他的? 母亲会把他放进炉火房里,怕他冻着怕他落下什么病根,骂他是小王八蛋。那时父亲就会冷不丁出现在炉火房里,笑话妻子:“他是小王八,我是大王八,那你是什么?母王八。” 他喜欢他们斗嘴时候的样子,像看一出皮影戏,总要看得入迷。 是谁救了江紫鱼? 徐增寿他们口中的他又是谁? 千刀门在哪里? 谁才是白云山庄的主人? 似乎有了答案,但他已变得前所未有的谨慎——连自己心里私下的承认,都觉得不能。 雪又下起来,落在他身上。他站起来,往一个方向狂奔去,回到之前去过的破院,冲进房间,从墙上取下布灰的箜篌,再迅速跑出去,到离山庄很远的雪地,挖出一个坑,用披风将箜篌包好,放进坑里。再覆土,掩上白雪。想想,还缺了什么?再找来一根枯木,劈开,立在葬琴处。 其实人活在世上是很孤独的,因为,没有另一个人,能真的住到你心里去,你也无能在别人的心里久居。每个人都独自在这世上走着,有时候这些人为伴,有时候那些人为伴,也有一些人你希望终身随着他走,他却会失踪会离开,因为,路那么长,谁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他想报仇的心更切了。 也许只有亲手斩杀仇人,他才可毫无挂碍去选择生或者死,爱或者不爱。他隐约感到女人的诱惑,一闭眼便看见江紫鱼洗净浓妆后的脸庞,清新如同雪原的风光。而雪落在身上的轻柔,更像是林威蓝的手抚在他受伤的胸口,使人忘疼。 那些都是你想要的?雾气中看见母亲的笑脸,在轻声问他。 也许更喜欢骑一匹血红的马,沿着海线踏过去,直入沙漠。遇上不公平的事,他可以拔刀相助,遇魔杀魔,有酒喝酒。 然后马儿晃着晃着便到了祁连山下。也许那时这里已成废墟。他便在山下搭一间草屋,哪也不去了。 到时,人人喊他一声于大侠,再无牵无挂。 永乐必定会笑他毫无志向,他要什么志向? 连血正胡思乱想之际,瞥见另一座山头有隐约的火光。他一心找永乐,也未多想,便向着那火光潜过去。到了山腰,因为走得急,被什么绊了一下,爬起身去看,竟是锦屏四星。 刘老二双目狰狞,一副惨死模样让人不寒而粟,陆英五被人刺破喉咙,其他两个亦是惨不忍睹。连血见陆英五手里握着什么,掰开来一看,是锦屏七星中小六的名帖。她连死都紧握着的,不是藏宝图,却是一个人的名字。连血想到酒窖中一幕,心里也觉得无限凄凉——相爱之人,若不是觊觎那宝藏,现在也该正在享受人生之美满。 贪图富贵,却也罪不至死。他心头发凉,走得更急。若上面已有飞鹰堡布下的天罗地网,那么他便是插了翅膀也逃不回去。但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执意孤身犯险。 他走得愈来愈急,仿佛真的有鬼使神差,且一刻都迟缓不得。 到了山顶,他又不敢轻举妄动,四处搜寻火光,却又哪来的火光。山洞,对了,就是山洞!想到此,手心已出了一层虚汗。他凭着儿时寻找山洞的经验一路摸索过去,鼻尖已嗅得山洞阴湿的气味,正待深入去寻,突然整个人被一股掌力托起,直往山洞里摔去。 他提防不及,整个人被摔入水潭中。 他心里懊悔,平常不该不修内力,遇到内力强劲的高手,再高明的剑法也便毫无用处。若不是耳不能闻,他又怎会遭人暗袭……池水冰凉,是祁连山上特有的千年寒潭。 “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扔去做冰雕了。”进来那人,块头极大,说话声震得满洞摇晃。连血自然听不见,只敢伏在水下看四周形状,所幸练了双火眼金睛,借着火光能看清哪些人的对话。 寒潭在山洞一侧,潭水极深,又是阴暗处,也无人看到他动静,他环顾四周,山洞很大,除了寒潭外,四面都站满飞鹰堡的人,将连血扔下寒潭的,竟就是当日郧阳府外同苍鹰帮一伙的蒙古人赵木儿。 “大将军,既然有人发现了这里,我看我们便不宜再浪费时间,今晚就攻下白云山庄,将中原武林人士一举歼灭,如此重创,怕中原武林十年之内难以恢复。”说话的,正是与裘不遇胡大球两人一块的蒙古人。 “堡主,万万不可。仓促动手,只怕会伤亡惨重,我们切不可低估中原武林的势力,毕竟都是些经过风浪的人。”胡大球急切阻止道。 “裘先生,你怎么看?”赵木儿转而问裘不遇。 裘不遇道:“藏宝图虽然在我们手上,但,那儿机关密布,没有钥匙谁也别想进去。当务之急,是先找到钥匙。”连血心里暗想,小葡萄在为他死心塌地赴汤蹈火,他却哪里有半点受人胁迫的样子。若是有机会,非亲手将他捉到小葡萄面前让她好好看清他真面目不可。 “裘先生,我已等不及了,你说要等江湖人士聚齐白云山庄好一举歼灭,我等。你又说宝藏必须由钥匙开 启,我等。你说怕千刀门的势力对我们围攻白云山庄不利,但现在祝永乐已经在我们手上,你还说要等。宝藏嘛,我们派人将整个山洞移平,还怕金银珠宝长了脚自己溜走不成?”那堡主忍着性子说道。 裘不遇冷笑道:“移平山洞,大雪崩山,整个宝藏都埋进雪山,后世人永远别想再打那笔宝藏的主意。堡主一直怀疑我说的宝藏是个幌子,倒也罢了,我裘不遇好好在东海帮混,何苦来走这遭?弄得身败名裂!” 连血脑子轰地一声:永乐也在他们手上? 为何永乐被飞鹰堡抓了,而徐增寿没有半点不安,整个千刀门没有半点动静? 他突然明白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了救他。 “钥匙究竟在谁手里?”堡主问道。 “天远小筑,于镇明。”裘不遇答道。“于镇明?当年洪武帝血洗天远小筑,于镇明的尸骨也早就寒了。”胡大球惊讶道。 “天远小筑在哪?” “祁连山。” “白云山庄在哪?” “祁连山……你的意思是说,白云山庄就是当年的天远小筑?钥匙一定就在白云山庄。”胡大球大喜道。 “是不错,我当年暗地里修建白云山庄,就是为了找到钥匙。但整个山庄都被我翻遍,钥匙不可能在山庄。我们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于镇明夫妻的坟墓,钥匙,一定在棺木中。现在,我们只需再等一个人,就是张无忌,当年是他埋葬了于家人。”裘不遇镇定自若说出这番话来,令连血不禁浑身一颤——那张斯文儒雅的嘴脸,竟要去掘他父母的棺木。 “若张无忌不来呢?” “已经等了这么久,还怕再等他一天吗?总之,到时不见张无忌,我也会想办法找出于镇明夫妻之墓。”裘不遇冷冷道。 第四十六章 水牢 永乐在哪? 有人往寒潭走来。他只隐约看清是胡大球,只见那赵木儿问道:“冻死了没?” 胡大球背对着他,看不清他说些什么。赵木儿远远瞥了眼寒潭,又道:“看样子是小门小派,单身误闯,冻死他也算是便宜他了,另外,裘先生先支一队人马去寻棺木,我和堡主再商量下明日的行动。此地已经不安全,白云山庄一役,我们必须速战速决。” “明天就要行动?大将军,还有一些武林中人在前往祁连山的途中,您不想一网打尽了吗?”胡大球突然转过身,正对着寒潭说道。连血心中一慌,以为被发现,非得死在这荒山不可。 连血憋着气,没再去看那边几人说些什么,只专注看近处的胡大球。胡大球又说道:“原来大将军和堡主早有良计,在白云山庄明日的伙食中下了药,那些武林高手就算有所提防,怕也不会想到是裘先生会倒戈相向,加害他们。而祝永乐又在我们手上,整个千刀门不敢与我们为敌。哈哈,还是裘先生的圈套设得好,在江紫鱼面前演了回义薄云天的大英雄,让那丫头到死都以为她是在帮着你拯救天下武林,哪知道你是利用她帮你完成了整个计划,还绕了个大圈子让众人都以为你是被飞鹰堡要挟,眼下他们还眼巴巴等着你将宝藏带回去给他们共享,可笑,可笑。” “胡大球。我们共同为堡主效力,你又何必将我说得如此不堪?谁当年被逐出武当,逃到飞鹰堡幸亏堡主收留的?何况我裘不遇,原本就是蒙古族人,我这么做,也只是为我大元复国出一份力而已。” 连血眼见他们起争执,想大概是胡大球因为裘不遇在飞鹰堡受到高于他的礼遇而不服,那赵木儿有些不耐烦,让裘不遇先行带人去寻宝藏钥匙,只留胡大球一人在寒潭看守。 胡大球继续骂骂咧咧,不住在寒潭边走来走去。过了一会,他咳嗽几声,向边上一守卫说道:“明天行动之前,千万不要让祝永乐溜走。你们务必将水牢看好。”他说到最后一句时,一手指着正前方,示意水牢方向。 “胡先生放心,水牢上下已经严密把守,他手脚都上了锁,料也没处可逃。” “别忘了水牢与寒潭相通,如果他从寒潭逃脱,我们的计划就有可能功亏一篑。” “胡先生真会说笑,这寒潭的水比冰还凉,与水牢又隔着一堵冰墙,他怎么可能逃脱?” “那样最好。我们做下人的,凡事小心一点总不会出错。” 连血脑子猛然一个激灵——冰墙,水牢,祝永乐。 胡大球借口干走去喝酒,连血趁机潜入水底,不动声色往后方游去。果然有一堵冰墙堵在前面。他试着推开它,但根本无法动它分毫。 连血冻得浑身发麻,但一想到永乐可能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不禁胸中一热,浑身又来了劲,取出小刀往冰墙上凿去。 他不知道这冰有多厚,每一刀下去,都像是水落在坚硬的石上,起不到多少作用。再加上水中浮力,他既要凿开冰墙,又要不惊动寒潭上的守卫,唯有小心翼翼一刀一刀下去。也不知凿了多少时间,唯恐天亮后他们要对永乐下手,也担心自己在寒潭中冻死过去,既救不了永乐,也救不了白云山庄众人。 直到双手都起血泡,疼痛的感觉刺激过来,他发了狠劲凿过去,冰墙竟真的被他打穿,缩起身子正好能穿过去。他过了冰墙,感到一阵暖意,原来虽只有一墙之隔,却完全是两个世界,水牢既没有水,也没有刺骨的冷。 他环顾四周,石室狭小,只有一处有灯火透出。沿着灯火寻过去,只是一个转角,便见到永乐坐在石凳上,双手双脚都锁着铁链。他看起来瘦了些,双颊都似乎被人削去了一小块肉,但神情还是那样坦然自在,浑然不似在牢中,而是在自家后院品茶,如果有一盏茶的话。 连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身子贴在墙上,既怕被守卫发现,又怕被永乐发现。 如果他看到他来救他,该会是怎样的表情? 如果他看到他还活着…… 他觉得胸中的振奋无法比拟,刚经过寒潭的身体一下子变得火热,似乎对这温暖的石室一时无法适应,满脸潮红。 白云山庄里还有林威蓝、江紫鱼,还有徐增寿,还有许多无辜的生命等着他去援救。想到此,他即刻冷静下来,拿几枚铜钱先将四周几个守卫点中睡穴。永乐一惊,回过头来。 连血耍出一脸无心无肺的笑,对着他,两颊的酒窝一深一浅落在唇角,像个做了什么错事回来请罪的顽皮少年。 永乐却一时恍惚,低唤了一声:“连血!”以为是幻觉,蹙眉笑道:“刚想你来着,你果真就来了。看来这回是真入了死境,要与你共赴黄泉。你是在道上等我的吗?” 连血眼眶一红,疾步过去拥住他道:“不,不是,我没死。我好好的,我来救你。” 永乐猛然一怔,抓住连血细细打量:“真是你……那他们在官道上收拾的死尸是谁?” 连血擦了把眼,道:“是林姑娘替我想的金蝉脱壳之计,那人面目全非,又穿了我的衣服带了我的剑,他们自然以为我已经死了。林姑娘说,你见了定能辨出真假,你便会知道我还活着……”言下之意,永乐并未将他的生死完全看重,竟都没有去亲眼看他的死尸。 永乐也不辩驳,脸色一沉,怒道:“是林威蓝?呵呵,好不容易捡回一条性命,你还跑来这里送死?” 连血一边去割他脚下锁链,一边匆忙将飞鹰堡的计谋说了一番。永乐细心听完,以命令的口气说道:“你即刻给我想办法逃下山去,将你所听说的一一告诉增寿,增寿会想办法去救大家。限你天亮前下山!” “我先救你。很快的。” “你走不走?呆会巡逻的人过来你也白搭一条命。我自有我的办法!” “不,我先救你。”连血急着要切断锁链,急出满头大汗。 “再不走,天下武林就都葬送在你手里。” “我只是来救你的,天下武林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石室有毒气,内力不足用,到时你我都逃不出去。” “我本来就没什么内力,怕什么。” “飞鹰堡的势力入侵中原,蒙古人卷土重来,那大明百姓呢?” “我只救你一人,我可不想做什么民族英雄,我也不管谁是皇帝,是蒙古人还是朱元璋……” 巡逻的守卫脚步声移近,连血仍在一门心思割锁链,永乐急起,一手甩在连血脸上,铁链的棱角在他脸上刮出几道血痕。 连血气急,狠狠瞪了永乐一眼,起身往转角处隐去。 恰此时巡逻的守卫走近,在铁栏外瞥了几眼,见永乐还在,也没留心到那几个昏睡的守卫,便又走了回去。 永乐这才长舒一口气,望向转角处,脸上即是满足又是失落。 他祝永乐从来不是一个等死的人,此刻却是真的在等死。他祝永乐处处算计,从不给对手任何好处,这回却大意落入裘不遇的圈套中。他祝永乐从来不是个大英雄主义能挺身而出的人,这回却真的做了舍身取义之事。人生在世便是这样荒唐,英雄原本不想当英雄,恶人原本不想当恶人,却总有些什么契机,逼着他去做了那回事。还是说,人心里原本就有那份大义,才会真的舍得牺牲。也只有心底暗藏险恶的人,才会在利益当前撕去伪善? 永乐心里感叹,当年的宏图大志,当年的天下大计,竟都是些不堪一击的东西,死亡能摧毁之前一切努力。 他想他处心积虑要谋得父皇的欢心,却反而一次次在父皇心中积下阴狠的印象。而当他心无杂念想救下父皇和连血时,却无意间赢得了父皇的欢心。 他想他小心翼翼谋求权位上的稳固,娶徐达之女,守边关之地,到头来从不知自己真正想爱的女 人是谁。司徒冬青?那几乎是场梦境。徐静平?相敬如宾的婚姻是他所求? 他想他十几岁便懂得聚积人力财力,借着千刀门的幌子在江湖上创出一片天地,他的钱和势力早就已经是所有王子中无人能及的了,太子也无法将他怎样。然而,他到底想要什么? 死在一帮蛮虐的蒙古人手中,死在祁连山无名的山头一个狭窄的山洞里。他这一生,究竟在忙碌什么? 炽儿煦儿尚未成人,他的事业无人能承。若是现在允文在这里,他倒是愿意交待他一番生后事,然而…… 父皇母后,众多的皇兄皇弟皇妹,有多少人会为他的死而痛苦?燕王府的宫门从此是不是萧条,而静平带着两个儿子从此深闺不出? 许多问题一股脑儿倒入他胸中,他有些后悔不该让连血回去。 最终来救他,来看他的,唯有连血。这倒是他想到过的,但那地点不在人世,该在黄泉某地。 他长吁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小子,还活着,呵呵。”不觉一笑,仿佛因此,倒是可以死而无憾。 连血突然又从转角处出来,伏在他脚边割锁链。 他心无旁骛做着他的事,不看任何人,不说任何话。 “你……”永乐想说什么,又放弃了。若不是双手也被锁链困处,无法动刀,现在他也恨不得连血能赶紧切开锁链,一起活着逃出去。他是祝永乐,是朱棣,是大明朝的燕王殿下,许多事等着他去做。他抬起一手想去抚连血落在他胸前的后脑勺,暗想:他毕竟不是当年那个鲁莽率真的红衣少年,也不是梅墟那个躲在身后看他的爱酒少年,他,是能单枪匹马上雪山入石室来救他的,真正的剑客。 第二轮的巡逻又逼近,连血终于赶在守卫抵达前切断手上脚上的锁链,将其中一个昏睡的守卫穿上永乐的衣服坐在石凳上佯装睡着。 怎么出去? 寒潭。 “等一下!”连血拦住正要过水的永乐。 “寒潭的水,一般人入水成冰。永乐,你现在稍微恢复了点内力,能抵挡一阵,但我不知道……万一一时逃不脱,我们就得在寒潭潜伏……不如我先过去引开他们,你再出来,我击石为暗号……”也不等永乐说什么,连血已率先游了出去。 等了有将近一柱香的时间,永乐接到投石暗号,憋足内力游入寒潭。 出了寒潭,看到一番打斗过的迹象,守卫死伤不少,连血却失去踪迹。 永乐悔极:若连血出了什么事……然而眼下,必须尽快下山。 第四十七章 转机 出了山洞才发现,天已大亮。 连血究竟花了多少时间潜伏寒潭,凿穿冰墙,割断铁链……永乐不敢去想,急往山下奔去。好在山上的守卫已经不多,想必都已去了白云山庄。 有人给林威蓝送来早餐。林威蓝四处找不见连血,又急又气,只好找江紫鱼出气。江紫鱼对连血的失踪有些不以为然,总相信他早晚会自己回来,也不管林威蓝说什么,毫不客气吃起林威蓝的早餐来。 “你还吃得下,连血要是少一根寒毛,我便杀了你喂猪!” “你敢!”江紫鱼也不甘示弱。吃了几口,又全吐了出来,道:“难吃得要死,厨子换了吗?” “听,是不是有人在争吵?莫不是连血出了什么事……”林威蓝突然拉起江紫鱼往吵闹的方向奔去。 “是宝藏有消息了。刚才有人带消息过来说裘大哥已经找到宝藏,让我们立刻赶去。”江紫鱼两眼发亮,甚至有些欣喜。 “裘不遇会有这么好心?肯定有阴谋。” “那我们跟不跟去?所有人都往那跑。”江紫鱼急道。 “去,说不定连血也会在那。” 一群人到了一处雪地,裘不遇正指挥飞鹰堡的人在挖地。旁边是一把古旧的箜篌,琴弦被挖断了几根,散在一边。枯木上写着“葬琴处”三字,此刻看来显得刺目而荒诞。 裘不遇显然被大队人马惊到,一时无措,但很快又恢复了他鬼斧神机的固有风范,摆手让众人静下来,道:“宝藏尚未找到,不知各位为何突然至此?” “不是裘先生派人向我们报信说宝藏已找到,让我们来助先生一臂之力吗?” “对啊,裘不遇你别告诉我说你现在在挖的不是宝藏?” “看来是有知情人看不过眼偷偷报信给我们,不然我们还真被你裘不遇给独吞了宝藏都不知道。” “既然这里就是宝藏,那大家一起来。” 许多人一哄而上。裘不遇急忙说道:“各位看这里像是埋宝藏的地方吗?我在找的是另一样东西,与宝藏无关。各位误会了。” 有人笑道:“别说你在找的是这把破琴?” 林威蓝哈哈大笑。走去扶起那把箜篌,道:“各位可有认得这把琴的?” “当年魔教圣女,于镇明之妻,弹的便是这把箜篌。” “不错,当年我们魔教无人不识这把琴,都视它为圣物。而今裘先生你毁了我魔教圣物,我虽然已是千刀门的人,但替我当年的魔教报个仇,也是应该的吧?” “林威蓝,你想怎样?” “不想怎样,就想抽你身上一根筋,来给这把琴续弦。”林威蓝说着,魔刀已经在手,要去取裘不遇性命。 裘不遇鬼斧一出,招招狠毒,林威蓝出手也狠,互不相让。斗了几十个回合,林威蓝毕竟占不到上风,取出一只瓶子想要下毒,江紫鱼突然奔过去挡道:“林堂主你先慢着。我问裘大哥几句话。” “哼,我这么做,本来就是想让你看清他真面目,你问吧。”林威蓝不屑道。 江紫鱼脱下帽子和男装,直视裘不遇,问道:“裘大哥,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中原武林的安危和宝藏的安危,对吗?” 裘不遇大吃一惊,不想她还活着,但即刻恢复冷静,笑道:“当然,紫鱼,当然是这样。我昨天出手伤你,实在是因为情形所迫,你不该在那时跑出来……” “你虽然打我一掌,却故意用巨石分散掌力,以免我真的受伤,是不是?” “那……那是当然,我怎么舍得伤你。不然,你现在早就死了。” “裘大哥,你教我为了江湖大义,对任何阻我们行动的人都要杀,你让我将所有武林中人聚集白云山庄,是为了大家合力击败飞鹰堡的势力,共享宝藏,是吗?” “当然,难道紫鱼怀疑我?” “不,我从不敢怀疑。你说祝永乐的千刀门势力庞大,善恶难辨,我便依你的计谋将千刀门阻在山下;蒋飞因为偷听到我们的计谋,你要我杀他,你说他可能会是飞鹰堡的奸细,我又信你;你说藏宝图在锦屏七星手上,我用影子粉可以一路追踪他们,他们却突然失踪。千刀门跟踪他们的人早就被我阻在山下,没有别人知道他们所在,除了你,因为,我只告诉过裘大哥你一人;你说白云山庄建庄近百年,庄主是个隐士。但,林堂主告诉我,白云山庄就是当年的天远小筑。朝廷血洗天远小筑才十几年前的事,哪里来的建庄百年的隐士?当你得知千刀门也到了祁连山下,害怕被千刀门捷足先登,所以你索性将事情闹大,让我将宝藏的事公告天下,说宝藏是江湖中人的宝藏,不可独享,那时我多崇拜你无私无畏的气度。你被飞鹰堡要挟,却仍能运筹帷幄,将他们玩弄于股掌,我自小敬仰你,听从你,你策划了一场惊动整个武林的大计,就是为了让大家能共享宝藏,共对异族。我从不敢怀疑,你就是白云山庄的庄主。” 众人哗然。裘不遇冷笑道:“紫鱼,你定是受了那魔女的蛊惑。” “是不错,林堂主使了许多方法要让我看清你真面目。我偏不信。我不信我做的都是错事。” “我从未骗你!只是……”裘不遇不忍见江紫鱼一双无辜的眼盯在他脸上,难免心虚起来。 “那,裘不遇你说你现在在干什么?”林威蓝冷笑道。 “这雪地上平白无故多出一座琴冢,我怕有什么阴谋才派人在此查看,如此而已。”裘不遇正义凌然道。 “裘先生!” 突然雪地四面都围拢了飞鹰堡的人,将一众武林人士全围在了圈中。几千的飞鹰堡众,将雪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裘先生,这次又全亏了你。”说话的正是赵木儿。众人惊恐,怒向裘不遇道:“原来你早就投靠了飞鹰堡,还故意引我们上山。” 裘不遇心里纳闷,只听那赵木儿说道:“裘先生,今日我们的计谋险些败在那厨子手上,幸亏先生想出这一计,故意将这帮武林中人引到此地,好让我们一举歼灭。” “怎么?大将军的意思是,厨子调换了我们的食物?我说他们怎么都没中毒。但我也是歪打正着,不过是想找到于镇明夫妇的棺木,哪想到将这帮贪婪的人都引了过来。”裘不遇也不再伪装,仗着飞鹰堡的势力,愈发傲慢起来。 江紫鱼亲耳听得他这样说,心里又恨又委屈,眼泪珠子似的不停涌出。“裘大哥,你还认得这令牌吗?”江紫鱼从怀中取出东海帮的令牌,对裘不遇道:“ 你看,上面写着,海定则波宁。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东海边,守护宁波府的平定,保沿海的安宁。我父亲不算是个大英雄,但我以为裘大哥是。你博学多才,英明通达,整个东海帮以你为首是瞻。从小你便教我,要胸怀家国,心系天下。你说你想做一件大事,就是歼灭飞鹰堡,使我们东海帮在江湖上从此扬眉吐气。但你……” 裘不遇大笑道:“不错,我是这么说过。但,我裘不遇,身上留的是蒙古人的血。” 江紫鱼哭得更厉害,口中念道:“原来你胸怀的是蒙古的家国,心系的是元朝的天下……我却一直被你利用……” 她拔出长剑要刺杀裘不遇,林威蓝阻拦不及,被裘不遇一斧斩落了长剑。 “我不想杀你,你最好现在就走得远远的,别再出现在江湖上。东海帮我会收编入飞鹰堡。我裘不遇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还不走?” “你不是已经杀过我一次?”江紫鱼苦笑道。 赵木儿有些不耐烦,下令要围杀。林威蓝与裘不遇缠斗,逼问道:“你将连血怎样了?” “谁是连血?莫不是被扔进寒潭的那小子?早就冻成冰了!”裘不遇笑道。 “你敢杀我的连血,我烂穿你的肚肠,让你生不如死!”林威蓝发了狠,要与裘不遇斗个你死我活。 大局已定,中原武林人士已成瓮中之鳖,哪里逃得出去?飞鹰堡有备而来,心怀宝藏的众人则是仓皇应战。 正此时,忽听得山头锣鼓震天。再抬眼一看,四面山头都竖起旗帜,官兵将士齐占山头。而雪原四处,涌上来众多弓箭手,在飞鹰堡外围围了个更大的圈子。 “千刀门奉总门主之令,来相助众武林朋友。另,门主已查悉宝藏一事是飞鹰堡的阴谋,诸位只是上了裘不遇的当。”说话的正是金刀刺猬叶百年。叶风影跟在附近,见江紫鱼愣在混战人群中,急忙追上去帮她退敌。“紫鱼姐姐,裘不遇是个恶人,你犯不着为他难过。”江紫鱼止住哭,问道:“他终于来了?” “恩,他来救姐姐来了。”叶风影连连点头道。 “那是太子的人。”裘不遇看清那些旗帜,慌道。领头那人,正是当日徐增寿身边的中年男子。 “怎么回事,裘先生?祝永乐明明在水牢,他怎么出来发号施令?这里怎么会混入朝廷的人?” “你记不记得昨日我来找你?呵呵,我原本就是为了告诉你,他是太子身边的人。你却等不及听便要杀我。”江紫鱼苦笑道。 徐增寿骑马奔来报捷:“飞鹰堡的祁连山基地已被攻破,飞鹰堡众多数歼灭,飞鹰堡主被俘……” 怎么可能?飞鹰堡的秘密基地无人知晓,他们如何能将整个埋伏在祁连山的飞鹰堡势力一举歼灭? 难道有人泄露?裘不遇来不及细想,正欲逃脱,被林威蓝飞身挡住去路:“裘不遇,你将蒋飞怎样了?” “你问江紫鱼,人是她杀的。”裘不遇大笑道。 “我没杀他,事实上,我只是将他关在厨房。”江紫鱼苦笑道。 徐增寿纵马过来,一剑劈在裘不遇肩上,笑道:“多亏江小姐将蒋飞囚在厨房,才能发现你们在厨房下药的阴谋。” 江紫鱼要杀裘不遇,徐增寿阻拦道:“四哥要他活口,江姑娘还是……” 江紫鱼迟疑片刻,反手还是将剑刺了过去,冲着裘不遇道:“你教我对人要狠,是你教的。” 剑收回,鲜血溅了她一脸。 徐增寿、叶风影同时愕然,呆呆看着江紫鱼。林威蓝笑道:“这种人,死一千次也不足惜。” “门主呢?”林威蓝问徐增寿。徐增寿茫然道:“他匆忙交待好事情之后便走了,像是去找人。” “找谁?”叶风影眨着眼问,双眼紧盯着徐增寿,仿佛专注看一副画一般。 徐增寿摇头,想不出还有什么人值得他四哥亲自去找。 第四十八章 实情 武林人士都已陆续下山。宝藏,成了他们中间最大的笑话。 佛家说,人的贪心是毒蛇。 大家似乎都心领神会,也不再提宝藏之事,整个山庄只剩下徐增寿、江紫鱼他们几人。叶百年也率了千刀门众人回总堂处理事务。 “你怎么会与太子的人来往?”林威蓝问徐增寿。 徐增寿也不隐瞒,将徐辉祖是自己大哥的事如实相告。 “徐辉祖,便是徐达大将军之子。那么你……” “你一直叫门主四哥,那祝永乐岂不是也是徐达之子?” 徐增寿也不知该说什么,心里惦记永乐安危。徐辉祖领兵下山前来向他们几人辞行。“白云山庄一役,多亏了各位相助,我徐辉祖也好向太子交待,不损一兵一卒,将飞鹰堡悉数歼灭。以前对江湖中人多有误解,还望各位多多包涵。” 林威蓝巧笑道:“将军不近女色,那才是我林威蓝最为佩服的。”众人想笑,又忍住。徐增寿忙安抚徐辉祖道:“林堂主向来爱开玩笑,大哥不要介意。” “宝藏之事既然是子虚乌有,我也会如实向太子禀报。只是,燕王毕竟是金贵之躯,还是不要到处涉险,万一出什么事……”徐辉祖话未说完,徐增寿忙阻止道:“增寿知道了,大哥还是快下山吧。” 等徐辉祖走后,叶风影凑上去问道:“燕王?是不是那个传说中英勇善战的当今四王子?他也在祁连山吗?” “胡说八道什么,现在北平那边正打仗,燕王他哪有时间来管这边闲事。多半是让徐增寿带话而已。”蒋飞尖声辩驳道。 江紫鱼转脸向别处,不知在想什么,突然说道:“燕王找连血去了。” “连血?他还活着?” “恩。”江紫鱼重重点头,望着窗外雪山发怔。 “你是说,燕王,就是祝永乐?” 四周突然变得一片死寂。江紫鱼脑中闪现连血刺杀朱元璋那一幕。那一幕,飞身挡剑的人,身影颀长,官袍锦带,手上拿的,是那柄白沙宝剑。 他们将附近都找遍,不见两人踪影。过了将近三日。永乐回到白云山庄。 他看起来疲惫不堪,衣衫也破了,似乎连头发都白了好几根。没有人敢问他话,他见到众人,第一句话:“裘不遇在哪?我要审他。” 几人面面相觑,江紫鱼心里生怯,别过头说了句:“我将他杀了。” “谁许你杀他了?那其他人呢?赵木儿,那个胖堡主,还有,胡大球,他们人呢?” “赵木儿被我大哥带回去了,那个堡主被乱剑砍伤,死了。还有,胡大球,不知去向。” “那就给我翻遍祁连山,将胡大球找出来。”永乐拍桌怒道。 林威蓝在月下修补箜篌。弹了几个音节,觉得不甚满意。 永乐问她:“连血若是听到琴声,会否……” “我只知道,他不可能听到琴声。”林威蓝顾自弹琴,也不抬头看他一眼。 “是我打伤他的。” “我知道。我还知道,只要他继续跟着你,就会不停被你或被其他人打伤,他就一辈子没有自己的生活。” “你说他同我在一起,就是害他?” “对,如果他回来,我不希望他再见到你。你只会害死他。” “你呢?难道你不会害他?” “门主,我知道你一直怕留我在,魔教便会死灰复燃。你放心,女人的心,真的没有你们男人狠毒。我们所求的东西总是很小,我只要连血在我身边,我可以从此归隐江湖,再不踏出祁连山半步。” “你回来就是为了找他?” “不,我回来是因为厌倦了塞外的生活。如今我找到了他,便不会再觉得塞外无聊。即使小小的祁连山,我也觉得无比快乐。” 永乐也不再说话,踏着雪顾自走了。 北平战事紧张,永乐快马回北平,留徐增寿等人继续寻连血。永乐走前留下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日找不到找百日,百日找不到找百年。” 再后来,徐增寿接到几道官文,也走了。林威蓝笑道:“我林威蓝从此就在祁连山安营扎寨,谁敢上白云山庄扰我清净,我见一个杀一个。”江紫鱼笑她太过自以为是,没有宝藏的祁连山,谁还稀罕? 再然后,张无忌夫妇来了,同来的还有张笑,周芷若。 张无忌带他们到了一处地方,是一座极其隐秘的山洞。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宝藏?难道真有宝藏?” “不是,这里是于镇明夫妇的坟墓。当年于镇明临死前要我将他夫妇二人埋在此处,为了避免被朝廷搜查,我有意不设碑牌。” 但此刻,因为气候变暖,大雪崩塌,导致整个山洞都被冰雪及巨石封住。 “如果连血知道裘不遇要去掘他父母的陵墓,一定会马上想到要在陵墓守着。而实际上裘不遇没有找到陵墓所在。连血很有可能被封在山洞。” “那怎么办?” “挖山。” 山洞打开。第一个出来的却是胡大球。 “连血呢?”众人又是惊喜又是紧张。 突然一个年轻的声音从洞里传来,急急地喊道:“永乐,白云山庄的人都得救了吗?” 然后看到少年一身红衣从乱石洞里跳出来,欣喜欢悦:“啊,张伯父张伯母,周姑姑,还有你们都来了。永乐呢?他还好吧?” “你的衣服怎么回事?”张笑直皱眉头。 “胡大哥帮我做的衣服,怎样?洞内什么都有,就是没吃的,光喝水,饿晕了我。”众人诧异:“胡大哥?” 胡大球赶忙笑着挥手道:“不敢不敢,我胡大球从没做过衣服,缝成这个样子,让大家见笑了。” 张笑心里乐得不行,又心疼得很,问:“你怎么会被困在里面?你不知道我们会担心吗?都以为你死了呢。” “哦,我死过又不止一次。” “可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死了呢,上次是,这次也是。” 张笑对他又是拳打又是脚踢,又是笑又是哭,张无忌心疼连血,想过去拦她,被赵敏挡住。“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吧。”赵敏笑道。 “师姐我饿着呢,洞内那些草吃得我胃疼。”连血一手揽住她肩膀,一手抚着肚子道。 张笑“哼”了一声,转身从他身边溜了出去,长辫子刷地一下甩在连血脸上,窃笑道:“你以后若再装死,我便再不给你酒喝。” “连血,你脸上那两道是什么?”林威蓝见他脸上两道伤,虽然已经结疤,但还是清晰可见是被什么利器刮破。“没什么大碍,是不小心让铁链刮伤。” “你也太不小心,总是叫我们担心。” “我……” “走吧,我们回房再谈,再质问下去,怕连血宁肯住在山洞也不想再见我们了。”赵敏笑道。 张笑带了梅墟的酒给他。他笑她:“师姐时时刻刻都带着酒来找我吗?” 张笑大眼睛扑闪了一下,看着他笑:“我想着,若找到你,你不肯跟我回去,我就可以用酒将你灌醉,再把你带回梅墟。” “师姐忘了,我是千杯不醉。” “我可以在酒里下毒。我敢保证,你一定会喝。” “你看!”张笑从身后拿出一盏花灯。“你看,上面还有你未题完的字。” “你怎么找到它的?这只灯做坏了,我明年再做一只新的给你。” “不,就稀罕这只。我每次看到它,就会相信,你无论在哪里,都会过得很好。你刺杀朱元璋都能活着回来,你真是个奇迹。” “是小葡萄救了我。” “我知道。”张笑突然不笑了,举着花灯左看右看,神情有些失落。连血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也猜不透,猛灌了一口酒,道:“师 姐你看,人活着真是不易,我以后再不会任性再不会胡作非为,未报仇之前,我一定好好爱惜身体,练好剑法。” 张笑心里想的却是:当日救他的人,为什么不是她,而是江紫鱼…… 当日连血离开寒潭,想去引开那些守卫,好掩护永乐离开。哪知那些守卫难缠,他怕永乐久等,便想办法将他们引到了另一个洞口外。好在胡大球突然出现救他突围。连血想着此刻永乐应该已经逃脱,他怕裘不遇真的找到他父母的棺木,下山后便直奔陵墓所在地。 他一时好奇心起,进了山洞想看看里面棺木是否安好,胡大球一路嘶喊,他根本听不见,顾自往洞内探去。等到大雪崩山,一切已来不及,胡大球为救他,也被无辜牵累。 江紫鱼一直以为裘不遇是好人,而真正埋伏在飞鹰堡的好人,却是胡大球。 “你与黄山派弟子私通,然后被逐出武当,难道都是一出苦肉计吗?” “不,我与她是真心相爱,我一个修道之人做出不伦之事,被逐出武当也是实情。加入飞鹰堡也是无奈之举,我总是在想办法要为唾弃我的中原武林做出一番成绩,才有脸面再回武当。” 江紫鱼想到裘不遇,心里苦闷,只是对胡大球说道:“希望武当会为你回心转意。” 江紫鱼见林威蓝一人立在窗下。怔怔看着院外连血张笑两人。 “你在想什么?” “我问你,你若遇见你心爱的男人,会怎么做?” “我会想知道,他是否也爱我。” “那你可以亲自问他,比如,喂,你喜欢我不?” “不,我绝不问他。他若心里有我,我便能从他眼睛里看到。若他心里没我,我问再多遍,也无济于事。倒难免让那男人因为怜悯我而许诺一句:我爱。” “你对自己就这样没有信心?”林威蓝笑道。 “我对自己,不敢有信心。他高高在上……” 林威蓝转头看她,眼里也不禁有了怜惜,道:“再高贵的男人,也不过是个男人。若是我,我管他心里有没有我,只要我心里有他就好。我便用我毕生的时间去爱他,护他,留住他。他的爱,对我而言,已经无关紧要。”她说着,看向连血。那少年红色的背影像刚刚跳出雪山的那轮红日。他不刺眼,他近在眼前,却不可触摸。 “无论他是祝永乐还是朱棣,他在你眼里,也不过是个你心爱的男人罢了,你畏惧什么?”林威蓝巧笑,眉眼际,那两道疤痕也在笑,那是连女人也无法抵挡的美——真正的美人,不管脸上有几道恶劣的疤痕,都能笑得灿烂而优雅。 江紫鱼心中一热,想到当日她受了裘不遇一掌,是祝永乐救了她,也是他将她带离危险之地,然后自己又孤身去涉险。 想到他的双手也曾在她昏迷的身上留过温度,她心里便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连血想下山去找永乐。 他收拾好行装,兴奋地催促每个人:“永乐一定还在担心我。我们赶紧下山,一定有许多事等着去做。” 众人想阻拦他下山,他根本什么也听不进去。 张无忌叹道:“连血,你知道为什么你刺杀朱元璋,还能活着退回?” “因为我出剑快,他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以为你的剑真的那么快?”张无忌反手挑上一剑,连血猝不及防,剑已架在脖间。 “不是因为你的剑快,而是有人暗中助你逃脱。”“谁?”连血心里触动,加大嗓门问道。 “祝永乐。” “张伯父,我……” “连血,我知道你不愿承认,其实你心里早就知道,祝永乐就是朱棣,就是燕王。他是朱元璋的儿子。” “不,不是永乐亲口说,我是不会信的。走,我们即刻下山,你们都还愣着干什么!” “不用他亲口说,是我亲眼见的。当日卢龙山我救你时……”江紫鱼欲言又止。 “这个燕王倒是与其他诸王不同,只是他是千刀门的门主还是大明四王子,与我们武林中人何干?我们只管在江湖上逍遥自在……”蒋飞打圆场道。 “是啊连血,我们管他是谁,你若不高兴回岛上,我们就在这里重新建个梅墟如何?”张笑道。 过了好一会,大家都静下来不再说什么。连血垂头看他的脚,什么都没听见。 突然连血笑道:“你们紧张什么。我早就该猜到他的身份,我早习惯他对我隐瞒身份,这没什么。我哪也不去,我逗你们呢。” 他说着,扔下行囊,走了出去。身后的人们即使乱成一团,他也是听不到的。突然觉得,永乐那一巴掌打得好。他是这样喜欢安静的人。 他笑,那胸口的金丝软甲,还是他当日派叶百年从北平亲自护送过来。或许有一天,他再穿着这件金丝软甲,去杀他的父亲,他的仇人。 不知道谁会输。 周芷若带了江紫鱼回司徒府。张无忌夫妇随他们一同下山。张笑执意留在白云山庄,张无忌夫妇也没说什么,随她去了。 林威蓝也没有走。蒋飞像个影子般不肯离开林威蓝半步。 叶风影回千刀门,带回消息:没有找到连血。 而对朱棣而言,一个少年的死,也许……微不足道。 他甚至忙绿得没有时间去想。那个少年死了,他该如何? 第四十九章 救人 千刀门依旧是江湖上最大的镖局,每年的收入几乎可与地方的官库相抵。朱棣将大小事交予叶百年,他则专心政事,一心治理北平。十年里他多次前往祁连山寻连血下落。他当然清楚,雪山之下,埋没几具尸体,他即使是将整个祁连山挖地三尺,也未必寻得到。 徐增寿问:“四哥,如果我们现在挖出他的尸骨,你还能认得?” “你只管找他就好。”朱棣嘴上冷漠,心中却想:他胸口、背上、膝盖,都有过大大小小的伤,即使尸骨风化,我也能认得出来 “说起来,几乎每次行动,都是他浑身挂伤。”徐增寿叹道。 “恩。”朱棣随口应了声,心中明了:多数是为我。 仿佛又能看见那红衣少年浑身是血,悬在断崖边等他来救。 “有一回,那小子喝了蒙古人的火烧云,醉得一塌糊涂,是让马驮着走的,我找到他时,他还睡在马背上做梦。这人,毫无心机,做不了大事。” “还有一回,他在祁连山下搭了帐篷,想赖在当地不走。我笑话了他几句,他就生气。这等小心眼孩子气……” “四哥不就是喜欢他心无城府,莽撞率真吗?” “喜欢?哪来的喜欢。”他自觉好笑,转身,去拆案上的信件。 “皇太孙托臣带信,说很想念您。” “允文最近好吗?” “好是好,学什么都极其认真,但似乎总不太开心,神情冷清得很。” “他年纪还小,哪里懂得国家之事与私人乐趣,那完全是两回事。没有人能鱼和熊掌兼得。”朱棣拆开一封信,上面仓促而秀气的笔迹写着:速去皇城救人。 没有署名,没有多余的字。朱棣的眼神却突然变了,瞳孔扩散出异样的光芒。 徐增寿想了很久没有想通这六个字的含义,也不能理解燕王瞬变的情绪:又喜又急。 朱棣烧了信后,坐立不安,不停在屋子里转圈,嘴里念叨:“你果然没死。果然没死。”突然他猛拍案台,对徐增寿道:“此事不得对任何人说起,你留在北平帮我照顾好他们。” “四哥,到底是救什么人?” 朱棣早已匆忙而去。 他一路快马加鞭,笑,是因为喜悦。忧,是不知如何周全。 这一场交锋,他已等了十年。 原以为等不来了,可以放下了,谁知道他又突然出现,像那一纸信笺,不期而至,没有前言没有后语,直接闯入。 记得那年,少年的眼前总像蒙了雾,让他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一进兰州城,少年便沉默起来,满腹心事。他故意去逗他:“怎么,一入祁连山,又水土不服了?蒙古人那火烧云的劲还在啊?” 连血对他笑笑,又埋头走路。骄阳马衬着他的红衣更红,天边又是夕阳如血。他骑马过去拦住他,问:“是不是觉得杀错了人,对我生气?” 前一夜他根据手中信报,让连血去杀一个贪官。实际上,那人是飞鹰堡在兰州分支的头目。连血杀人之后,发现并非他所说的贪官,当下发了脾气,气势汹汹要与他分道扬镳。 永乐最见不得别人给他脸色看,冷冷说了句:“那你走啊。” 连血眉头一颤,回敬他:“要走也是你走。” 两人僵持着,等到客栈小二上楼,向堵在楼道口的两人小声道:“客官挡道了。” 他命令连血:“让!” 连血昂起头回敬他:“你让!” 他突然笑场,道:“我不会令你做错事,你相信我便好,不相信,就立马从我眼前消失,当我朱……当我们没有相识过。” 连血撅起嘴想了一会,道:“我不走也行,但明天你得听从我的,我说去哪便去哪。” 他以为他鼓着腮帮子会说出怎样一番义愤填膺的话,谁知道是这么一句,他心里被逗得不行,脸上却不动声色,道:“不闹了?” “恩,我再信你一次。” 他看着连血神情凝重进了房间,心里揣测:明天当真要听从他的摆布? 不管是祝永乐还是朱棣,这都还是头一遭。 第二日连血早早牵好马等在院子里。“去哪?” “回家。” 少年一路讲他儿时的恶作剧,捕鸟雀,堆雪人然后藏在雪人肚子里…… 讲着讲着,突然沉默了。他问他:“怎么不说了?” 少年答他:“讲完了,就只这么短。” “听起来很不错。” “还有箜篌和排箫,那些曲子,我都没来得及好好记住。” “记那些无聊的东西干什么。”他想到宫中日夜不息的歌舞,有谁会去铭记。 话不投机,连血顾自走,他不耐烦地跟随。时而生气了,吼上一句:“到底去什么鬼地方?” 少年的心像是冰冻了一样,埋头往前走,马也不肯骑。 等到了一处村庄,连血脸上现出喜悦,手指远处的山头,说:“那里面住有神仙。” 他一听,大笑不止,问:“谁告诉你的?” “我娘亲。”少年昂起头,自信至极。 他骑马要往山上闯,少年拦住他,负气似的说道:“不去了。” “你带我来了这里,又说不去了,你到底想怎样?”他故意装成发怒状,想看连血惊惶失措的样子。 “当地人说,山上的神仙已经没有了。” 他看少年说话时那一本正经的脸,想笑又不肯笑,他不知道那当地人与连血说了些什么,就像人长大后突然发现童年的想象是假的,连血神情里抑制不住的失落。这个从不懂得隐藏情绪的人。 “永乐,我们哪也不去了,就在这里玩耍,你说好不好?”连血在当地搭了个帐篷,一脸憧憬征询他的意见。 他觉得好笑,以为少年一时兴起,便也随口说了句:“好啊,做个农夫。” 事实证明,任何应承都是不可随便给的。这点,他在后来更加慎用。他一生很少做荒唐事,也从不弃约毁诺,似乎也只有那次,仍能记得第二日弃他而去时,少年独自坐在早已熄火的帐篷外,冷风拂过他单薄的红衣,他睡着了,嘴角还留着负气的弧度。 他一生没有朋友,也不绝对信任任何人。他有时也怀疑自己疯狂寻找连血的动机,像个不解之谜,自己也无法洞悉。 “一定要等我。”他自语,策马更急。 南京城却平静如旧,既不见全城守严,也不闻有刺客。 皇上对他突然回京感到诧异,但也面有喜色。他将朱棣同朱允文叫到身边,突然说起从前一些事。像普通人家的祖孙三代闲聊一些旧事。朱棣头一回觉得自己真正成了这个老人的儿子,而不只是大殿之下的一个王子。 “棣儿,你知道朕为何把你封在北平?” “父皇要儿臣亲守大明边关。 ” “你知道就好。你的几个兄长都走得早,朕也只有你可以下下棋谈谈心啊,但你又离得那么远。从前朕轻信妖言,对棣儿有所疏远,你不会怪朕吧?” “自然不会,儿臣也一直挂念父皇龙体,只是北平战事不断,儿臣不敢掉以轻心。”朱棣看到自己说话仍然是臣子的谨慎和客套。 皇上看了眼朱允文,将他叫到近旁,对朱棣道:“允文年少,又不谙政事,以后还要你这个做叔父的辅佐。我知道你与允文向来叔侄情深,但……” “父皇放心,儿臣知道。”朱棣心知外面有传言:皇太孙年少,不是燕王对手,燕王野心勃勃,皇太孙登基之日,便是燕王夺位之时。 他不知这些谣言何来,一笑付之,然而现在,父皇也在对他生疑。不,应该是,他对他从来没有信任。 朱元璋问他这次回宫有什么要事,他只好说,探望父皇。 他可以洞悉父皇眼里的犹 疑,呵,朱棣不过是朱棣,只想守一方安宁,保江山无患,即使有那份雄心,又怎么会去与侄儿争自家天下? 难道他必得为了不让人生疑,而演一个不思进取不理政事的风流王子? 出了寝宫,朱棣向朱允文问起父皇病情,朱允文忧虑道:“从六月起一直不太好,入秋后开始咳嗽,太医学民间土方配了种药,吃了将近一月,这几天皇爷爷龙体又康复了些。” “允文,你如何看那些谣言?” 顿了很久,朱允文认真答道:“四皇叔忘了吗?所有皇叔包括父王,允文最敬的,是您。” 十年前的朱允文或许无忧无虑,能整日里缠着四叔讲天下奇闻。十年后他却只能变得少年老成,学着理国事,放弃少时乐衷的琴棋诗画。你看他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却时刻摆出忧虑的神情。几年前他还会对他的四皇叔诉苦,说:“允文没有四皇叔的胸怀谋略,怕担不起天下大任。” 但随着年纪越长,在皇爷爷及那些忠臣的教诲中,他也不得不感受来自四皇叔的压力,他也不想服输,让天下人以为朱允文就只适合抚琴写字,不懂治理天下。 他要对得起父王所托,要对得起皇爷爷信任,他必须将自己历练成大明王朝的下一个英明天子。 朱允文每每见到朱棣,心底都忍不住开心,想到年少时如何与四皇叔逗趣,如今那开心却不敢轻易呈现脸上,只是叔侄间的毕恭毕敬。 生在帝王家,便得承受帝王家的冷漠。这也是当年四皇叔教他的,如今句句成真。 “这几日恐怕有刺客,你务必小心部署,别让你皇爷爷受惊。” “嗯,允文知道。只是,四皇叔如何知道有刺客来?” “呃,江湖传言。另外……” “什么?” 朱棣迟疑了半晌,长叹一声,道:“如果真有刺客,留他性命。”他心中却想:绝不能让连血有机会进宫行刺。 一旦进入皇宫,他即使有呼风唤雨的能力,也无法救他。 第五十章 寻人 朱棣私下令千刀门全城搜寻连血,但连续几日,不见有任何动静。 “我怀疑是林威蓝那魔女的诡计!”叶百年气道。他一直认为连血已经葬身雪原,不然,十年时间,凭他的个性,怎么可能不回到千刀门找门主。 “不会,林堂主不会。”叶风影急道。 叶风影似乎很怕他们会放弃搜寻,叶百年疑道:“你这丫头今天说话有点奇怪。” “叶风影!”朱棣突然厉声喝道。叶风影浑身一怔,门主从未这样严厉唤过她全名。 “在……”她怯应道。 “连血还活着,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我……” “是不是?!” “他……”叶风影把心一横,正色回他:“在燕王面前,连血当然是死了的好。” 叶百年被叶风影吓得一个冷颤,将她扯到一旁道:“你这丫头怎么回事?当年到底发生什么?” “没什么,总之我们这些江湖儿女,碰上你们皇孙贵族,都不会有好下场!”她眼睛一红,转身跑出了房间。 十年不长不短,对一个女人的青春而言,洒脱了说,也不过是场烟火散去。没有人在意她的那些年华,就像一个故事讲完了,主角们沧海桑田地演绎,而她,永远无人在意。无人在意她的青春逝去,无人在意她的爱情迷失。 “有一天我必娶你,你嫁不嫁?”白云山庄,徐增寿紧握着她的手,向她许诺。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他:“你敢,我就敢。” 她不懂什么叫门当户对,也不懂皇帝一道赐婚的圣旨会夺走什么,她只是坐在连血曾经坐过的屋顶,翘首盼他来。他是谁?她也常常在心里自问。 他是徐增寿,徐增寿,其他的身份,与她无关。与她无关。 她毫不怀疑当日的承诺,托腮看着日落,等他来。 终于有一天他来了,蓄了小胡须,成熟起来。 她热烈地奔过去,握住他手,说:“增寿,你来啦。” “我来了。”他声音低沉,既近又远。双手已拢在她背上,想抱,又不敢紧拥。 “增寿,你变了。” “我……成亲了。”他避开她,逃往大厅。 有人说,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她笑,未必吧。 不然,前面怎会有个“愿”字,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那必意味着,只有少部分幸运的情人,才可终成。 但她仍很信奉里面这个“终”字,终成,便是百般曲折,最终仍然不离不弃。 但凡两情相悦,都不免千回百转,然后才有个“终”字吧? 她拦住他,问:“那,我们还有机会吗?” 徐增寿苦笑,答她:“风影,我是个懦夫。” “没事,我也不喜欢懦夫。我爹在后院,你去吧。”她温婉一笑,像什么都未发生。 那时她习惯无缘无故地失踪。叶百年总以为她仍然爱胡闹,到处跑。林威蓝问她:“你看起来还不错,徐增寿那小子似乎伤不到你。” “不,不是。我可能,还不急着难过。” “为什么?”林威蓝诧异,难过还分着急不着急吗? 她也说不上为什么,大概,还没意识到,徐增寿,已经永远不可能回到她身边。等到芳华老去,幡然醒悟时,自己的心也早就枯成沙漠,谁也走不进了。 她会嬉皮笑脸,缠着叶百年,说:“风影这辈子要陪爹爹终老。” 连血常常笑她:“总有一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现在装高兴呢。” 她想,我就装,装一辈子,怎么了? 叶风影一人走在街上,看满街的人说说笑笑,有一家三口,有老少夫妻,有三五结群的同伙,心里更觉得失落。也许刚才不该说那番话,让爹爹在燕王面前为难。但那些话一旦出口,所有委屈便洪水绝堤似地涌来,她感到整个人溺在水中,想靠岸喘息,但没有浮木。 有人轻轻在她背上一按,她回头,只见江紫鱼似笑非笑,一身素衣立在身后。叶风影仿佛看见救星,伏在她肩上便痛哭起来。等哭完了才发现江紫鱼发上戴的白花,慌忙问:“出了什么事?” “我父亲去世了。” “紫鱼姐姐……” “我都不难过,你难过什么?我爹残废了大半辈子,现在终于解脱了。” “紫鱼姐姐,你嫁人了吗?” “怎么问这个……”她微微偏过头笑,摇头。 “姐姐也还在等他?” “等他?啊……呃,怎么会,他是燕王。” 叶风影不问了,心想,原来天下笨女人不止她一个,而是很多很多。 “姐姐你来京城是……” “连血失踪了。” “啊,是林堂主传书给你的?门主,不,燕王也知道了。他逼问我连血的事,我便逃了出来。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傻瓜,那就不要回去,我们一起去找连血,绝不让他死在那老皇帝手中。” 第五十一章 报仇 第五十二章 醉歌 当年连血他们离开白云山庄,一直就隐居在祁连山下。林威蓝和蒋飞走后,只剩张笑整日里与他喝酒练剑。张笑折腾出一个酒肆,把连血放到酿酒房里去做苦力。连血兴致高的时候会一连干上三天两夜的活,忘记休息,而兴致低的时候,就只能看见一个醉鬼躺在酒槽下或舞剑或发怔。 酒肆的生意通常就是好上几天,又没得酒卖了。如果哪天你看见酒肆外排了长队,那肯定是我们的酒夫最近勤得很。江紫鱼上门的时候,酒肆大门却是紧锁着。她才轻敲了一下门,就听到里面传出一声清亮仓促的女声:“十天之内没有酒卖,不是已经公告乡亲了吗,怎么还来?小店忙着呢,不招呼您了。” 江紫鱼“噗嗤”一笑,继续叩门。听到张笑催促连血的声音:“你看你看,让你懒,下个月没进账就得喝西北风去了。起来,再不起来我就在酒里下毒。” “你舍得毒死他吗?”门外的江紫鱼忍不住笑道。 沉醉中的连血看到张笑念到江紫鱼的名字,突然“噌”地一下从长凳上窜起,一溜烟躲到后院去了。张笑开门,见江紫鱼一身紫衣裙袍孤身立在门外,在小镇寒冷的街上显得格外单薄。脸上却笑得灿烂。 “外面冷,快进来。” “什么事这么开心?”张笑见江紫鱼一直看着她笑,仿佛自己脸上贴了什么喜事。江紫鱼低头喝了口酒,道:“我来,就是看看你们。东海帮的房子太空,太大,过年就更冷清了。” “笑笑酒肆的大门永远为你开着。”张笑将手中的抹布一甩,爽朗笑道。 “你别光笑我,你和连血怎么样?” “我们就这样了……”张笑眼珠一转,做了个鬼脸逗她,江紫鱼赶紧别过头,皱眉道:“别来这招,小心鬼脸做多了以后长皱纹。” “现在就已经老了。”张笑摇头晃脑,不以为然道。江紫鱼伸手抚自己的脸,不禁失笑,又指着心口道:“可我们这里,明明还活在十二年前。” 张笑恍然,与连血一起的日子总是飞一样地过去,竟没意识到,一晃眼又是两年。 “那家伙又躲起来了?哼,躲到酒缸里去也没用,天下乱成一团可以与他无关,燕王起兵可以与他无关,但,我江紫鱼想喝你们俩的喜酒,总不能与他无关了吧?”江紫鱼刚要往后院去找,被张笑拦住。“紫鱼,你别瞎起哄,我并不打算嫁他。”江紫鱼也不管他,直往后院去寻连血。 “起来吧,喝醉了总会醒,你只不过是在浪费人间美酒。”江紫鱼用脚踢躺在酒槽下的连血,连血翻个身继续喝。“世上有什么事是你关心的?”她勉强将他的脸摆正,让他看着自己说话。 “酒。” “我这次来,带了三个消息。一,我师父最近钻研出一种药,也许能有助你恢复听力。药我已经给笑笑了,每日一副,你,试试无妨。” 连血勉强应了声,算是妥协。 “二,张谢将在明年一月,也就是下月初,继承武当掌门之位。笑笑不告诉你,是不想你因为江湖上的事再陷困境。毕竟,你现在是于家独子的身份,有多少人想挑战你的于家剑法。你已经不是小孩了,连血,娶她吧。天下于她,都没有你来得重要。这就是女人和男人的不同。” 连血怔了半晌,说了一句:“替我恭喜张谢。” “第三,你希不希望我讲?” “你不回答,就是想听。好吧,燕王大军已经过了沧州,进入山东济宁一带。建文帝那边,盛庸的南军早已经在东昌严阵以待。南军精锐,不知他能否过得济南。” “你怎么不说话了?” “今年之前,可还有黄道吉日,宜婚?听说当地人成亲都很有讲究,我们也大摆酒席,让整个镇的乡亲都来喝喜酒,如何?” “怎么,连血,你终于想通了?笑笑这么多年,总算……不,我现在就去告诉她。” “等等。” “怎么?你又反悔?” “不是,我一直想送个惊喜给师姐,从那年做花灯时就决定的,只是隔了这么久,我欠她的更多,你说,还有什么礼物,可以是一盏花灯的十几倍?”他冥思苦想的样子,仿佛还是十二年前的少年模样。 “你。就是你啊!”江紫鱼莞尔一笑,心底暗想:男人都那么笨吗,始终不懂,我们其实什么都不想要。 连血同江紫鱼连着附近邻居一起骗张笑说是邻居家小儿子年底要回家成亲,张笑最喜欢凑这种热闹,何况是喜事。 酒席是要摆一条街的,张笑信誓旦旦要酿一种酒,让百里之外飘香。她显然比所有人都热切,江紫鱼忍不住笑她。张笑感到哪里不对劲,问道:“我是不是真老了,像个老太婆一样,比别人还操心?” “没有,你操心的样子,好看极了,连血,是吧?” 连血从炉火房里探出脑袋来,脸上还留着煤灰,看着张笑不停地笑。 “你又笑什么?” “师姐,别人成亲你都忙成这样,若是我成亲,你该手忙脚乱到什么程度……” “你,你又乱说话,我封你的嘴。”张笑猛地抓起一把米往他脸上扔去。连血脑袋一缩,早就躲回去了。 隔日就是婚期。张笑连夜将几十坛酒封装,又同邻居一起清点了酒席装备,待到万事俱备,只等那对新人明日抵达。“好累。不过还是开心得睡不着。”她起身,又去将长街上的酒桌巡视了一遍。 “看你脸色不太好。”江紫鱼看她大眼睛失了很多神色,不免担忧起来。 “就是好累。紫鱼,我想求你件事。” “怎么了?好端端的。” “没什么,我现在总是记性不好,你帮我记着:梅墟的后院里有我十几年前埋的酒,我算过了,到明年开坛,酒是最香的时候。明年,别忘了提醒他喝。” “好,我帮你记着。快去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江紫鱼连拖带哄总算让张笑睡了。 江紫鱼出了房间,找不见连血,走出酒肆,才见他一人在满街的酒桌间舞剑。 青衫不如红衣来得炫目,在寒冬的月下更显得清冷。她只看到满目翻飞的青衣,散乱的长发,酒桌上飞舞的红布。 “永乐说过,哪日成家,我便要束发,剃须,穿红袍……你看,我穿了二十几年红衣,只有这一次是为我自己。明日起,我以此为家,不再想着逃走,也不再整日嗜酒。明日起我叫她笑笑,她也不再是宠我护我的师姐,而要由我去宠她护她。明日起我爱惜身体,保护家人,不再任性妄为。明日起……” “你舞剑真是好看。难怪他总想将你带在身边。”江紫鱼微叹道。 连血顾自舞剑,一剑翻转,将一坛酒凌空抛起,红泥的封盖碎在空中。他一手接住,畅饮起来,身子还在随剑舞动。 “明日起,为人丈夫,远离江湖是非。所有过往,今日同这坛酒一并,穿肠过肚……” 江紫鱼忆起过往,心中倍感怅然。每个人的心事说出来,都是厚厚一册奇谈。而再高明的读心术,又哪能真正读出别人的思绪。你看他自吟自舞,旁若无人,你若觉得他孤苦,他却是明日酒席上的新郎官;你若说他是欣喜所至,但那剑尖抖落的,分明是买醉的酒。世上的酒都没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是喝酒的人。有的人药酒都能喝出甘甜,有的人水酒也能灌醉。 她叫了一声“连血”,无人应她。 她恨不得冲到他面前,问个清楚:“仇已报了,恨已消了,是非的江湖早就抛在身后,你的心,到底在想什么?”但,她只是站在“笑笑酒肆”的招牌下面,认真看他舞剑,仿佛他喝醉了,她也看醉了。 然后看到连血躺到了大桌上面,仰头喝干了最后一滴。“真想再喝醉一次,五脏六腑全都沸腾,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风沙,我伏在马背上找,找遍梦 境,也不知道你还不会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突然出现。然后,当马儿惊起,我一抬头,就看到了……你……买的靴子……你怎知道我双足的尺寸?” “我时常想起大漠那家医馆,你问大夫说:你看这满墙的凌霄花像谁?大夫猜不出。你说,你看它,倔强、惊艳,却不懂内敛,还能像谁。呵呵,还能像谁……谁还记得骄阳马矫健无双,谁还记得郧阳府的废墟外它与玉龙马并立残阳下……” “是谁?又是谁?究竟是谁?”他猛地摔了手中空坛,整个身子倒在酒坛碎裂的地方。 像醉了,却又专注望着浮雾的夜空,双眼显得异常明亮,犹如流星擦过。 第五十三章 东昌 成亲当日,大家都早早起来, 装扮新房的装扮新房, 准备酒菜的准备酒菜。幸好张笑睡得沉,竟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师姐每日都起得最早……”连血疑惑道。 “她这几天累坏了,多休息一会也是应该。”江紫鱼突然正色对连血道:“连血,我要你诚心回答我,你真心娶她,绝无悔意?” 连血转身看门外,连续阴冷了将近一月的小镇竟在今天开出太阳。而昨夜雾重,师姐还担忧天会下雪。 “师姐……笑笑,她对我好,我懂的。从前任性不懂事,现在弥补,不算晚吧?我爱她,比亲人更甚。” 江紫鱼终于释怀,捧出折叠好的新娘装,道:“我这就去叫醒她,看看她惊喜的模样。她生来爱笑,今日,该是她笑得最开怀的日子吧。” “不,以后每一天,都只会笑得更开怀。”连血笑,光下的脸庞叠影重重,只觉得那深陷的酒窝里果真斟满了信誓。 江紫鱼连敲几次门,无人应答。连血眉目一耸,突然冲过去用力推开房门。 没有人。 被褥是整齐的,桌上还折叠着她亲手剪的喜字。 案桌上摆了纸笔,不着一字。 江紫鱼不敢确信所发生的事,也许她出门去买东西,也许她还是那样贪玩,与他们玩捉迷。“笑笑本就贪玩,不是吗?我去镇上找她,她一定是想到什么东西忘了买,才偷偷出门去准备了……” “小葡萄!” “啊?我去找她。” “你打开中间那个衣柜。” 江紫鱼愣了会,走去打开衣柜。 “里面是不是有一盏破旧的花灯?” “哪有什么花灯……” “她已经走了。”连血跌坐在椅子上,黯然道。 “她摆了纸笔,是要告诉我们,不要担心她,她是自己走的。” “那现在怎么办?”江紫鱼急道。她觉得脑袋嗡嗡地,却不明白连血为什么能如此镇定。 “那傻丫头,看到别人成亲,心里难过,才会不辞而别……我去找她回来就好。” “可天下那么大,去哪里找?” “天下虽然大,但她是我的妻子,她走不远!”连血认真说道,恍然一夜之间,与昨日醉舞的酒徒,判若两人。 江紫鱼突然拍桌笑道:“连血,我竟然忘了,昨天我与笑笑玩闹时,不小心在她身上洒了点影子粉。虽然只洒了一点,但,也许能找得到她。” 她自怀中取出一只瓶子,倒了些粉末在自己手上,闻了一会,再到街上,往空中洒了一些,道:“我现在凭我的直觉去找她,你紧跟着我,要快。” 连血一路跟着江紫鱼快马往东边奔去。到了一个小镇上,江紫鱼跺脚道:“只能到这里,影子粉太少,失去作用了。” “她肯定到过这里,我们挨家挨户问过去,总能找到她。”连血下马四处张望了一会,抬头,见是一家客栈。“说不定,笑笑就在这家客栈住过。” 进了客栈,江紫鱼将张笑的身形相貌形容了一番,那掌柜却想不起来,只说客栈每日进出的人太多,不好记。两人随便吃了点东西,想早点睡,明日养足精神再找。江紫鱼躺了一会,心想,会不会是笑笑那晚也听见连血醉酒说的那些话。她头绪乱成一团,起身去敲连血的房门。 掌柜的告诉她,那位公子根本就没进过房间。 她走到街上,看到他单薄的衣衫站在街口,向每个路人打听张笑的下落。她心头一酸,想:我若爱的是他,也便好了……我若是笑笑,此生还有什么遗憾?可,那人,那人,也曾有为我担忧吗?或许,是连想,都从未想起过。 第二日,两人打算结账离开。 “她孤身一人,又提着一只大花灯,我倒是担心路上遇到什么人为难她,她那性格,最容易惹事。”江紫鱼转身对连血道。 “花灯?客官是说一盏红色有些残旧的花灯吗?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那姑娘眼睛的确又大又灵,孤身一人,提着盏花灯。我对她说,元宵还早……那姑娘还笑着回我:在我眼里,日日都是元宵佳节。对,那姑娘就是这么说的。” “她是赤着双足吧?那她人呢?”连血一下窜到柜台前,追问道。 掌柜想了一会,道:“是了是了,那姑娘赤足,长裙盖着倒也看不出来,我是见她走路无声,才特别留意。她前天下午吃了饭就走了,我问她一个女孩子走夜路不便,不如留宿。她却说,她还乐意碰到一些小猫小狗的好让她打着玩玩。哦,对了,那姑娘往山东方向去了。说找个人问他要样东西。” “山东!连血,她难道是去找他了?” 连血顾不上想,奔出客栈,骑马便走。江紫鱼紧紧追上,嘴上抱怨:“昨日就该提花灯的事,又浪费一晚。” 马毕竟不是玉龙骄阳,行了两三日就提不起脚劲。连血两人一路不见张笑踪影,好在沿途打听倒是有些着落,她显然是往燕军方向去的。 两人到了东昌城外,听闻燕军被南军所围,燕王亦在其中。 “他一路胜仗,果然轻敌。这下入了南军的圈套……”江紫鱼急道。 连血思索道:“笑笑早我们两日路程,此刻最好是没有进城,不然……” “都说燕军被围困已有数日,笑笑即使来了,怕也无法混进城去……只是,弹尽粮绝,他还能撑几日?”江紫鱼一时激动,一时又喃喃自语。 耳边听得别人在谈论燕军此次必败无疑。有些江湖中人在酒席间开了赌,一个押燕王能全身而退。其他人大笑不止,其中一人道:“我们历朝历代,有哪个藩王能夺位成功的?还不都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哈哈,我不管你们怎么说,我却偏偏赌燕王赢。叛军又如何?朝廷能用的军马也就南军这一支,就靠李景隆那小子,没戏。” “好好,你非要买输,我们也没办法,看你长得一副贼眉鼠眼,没想到脑子也是不中用,哈哈!” 江紫鱼回头去看,不觉眼睛一亮。 那嚷嚷着要押燕王赢的人,竟是猫眼狼蒋飞。江紫鱼一手抄起剑,将一锭银子抛在桌上,道:“本姑奶奶也来凑个热闹,赌燕王赢。” “口气倒不小,敢问姑娘是哪条道上的?”有人挑衅道。蒋飞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人群中有人认出她来,道:“原来是东海帮的江紫鱼江帮主,好,江帮主爽快,多一个人,多一份赌银!” “人多了,我们不妨赌得更大些?”那人又道。江紫鱼大笑两声,道:“好,来个大的。我要是输了,我将整个东海帮双手奉上。你们要是输了呢?” 那些人被怔住,不想江紫鱼竟拿整个东海帮来做赌注。领头那人倒也豪气得很,将大刀往桌上一按,道:“如今江帮主既然说认真了,我也坦诚地说,我李长河别的没有,就这么一帮子铁杆兄弟,虽不是大人物,但也是江湖上的一帮好汉。我们若是输了,便一辈子跟着你江帮主,做牛做马。” “那倒是值了……”江紫鱼喃喃道。众人诧异,即便是疯子,也不见有这么疯的,要输整个东海帮,竟还觉得值了。蒋飞突然敲桌道:“怎么见到的女人个个都是疯子,好吧,我蒋飞奉陪到底。” 连血像是什么都没听到,望着道上的车马发怔。寒冬的风沙扬得满天都是,似乎连前路都看不清了。附近早就寻遍,没有张笑下落。 江紫鱼问蒋飞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蒋飞竟吞吞吐吐起来,道:“她,她不想再见到我。” “林堂主?你又做了什么坏事?” “我……我哪敢做坏事……我只是……我只是……我花了十几年时间研制出药霜,可使她恢复容貌。那日我万分欣喜将药拿给她,她问我药引是哪里来的……” “那朵千年灵芝。”连血悠悠道。 “对,于公子你竟还记得那千年灵芝。当年在祁连山时,张笑又问我要灵芝,堂主也听到了,我想着,眼看药霜就要制成,怎么能前功尽弃,便一口咬定那灵芝已经掉在海里。”蒋飞低声道。 “林堂主得知你用那灵芝给她做药霜,便将你赶了出来?那她用了吗?”江紫鱼追问道。 “不,她将它打翻了。好在我还留了一些。”他从怀中取出烟斗,轻敲了两下,道:“里面可是实的。当年我也是将灵芝碾碎了藏在烟斗里,才躲过张笑的搜查。” “林堂主为什么生气?” “还不是……”蒋飞看了眼连血,叹道:“她也以为灵芝真能治好于公子,也不容我解释。我心里气不过,当日便离开了魔刀堂。于公子,你何德何能,让每个女人都为你死去活来的?”江紫鱼也被蒋飞突然的问话吓住,看连血。 连血喝下一杯酒,起身,走了出去。 假使他有一次以上的命,他倒是希望,为每个爱护他的人,死一次。只是,人世间就总有那么多恩怨,有的难以回报,有的无法消除。他突然骑上马,往东昌城奔驰去。江紫鱼和蒋飞反应过来时,他早就一骑飞远。 两人追着他眼看便要到城门下,远远却见一匹马奔驰过来。是连血的马。而人呢? 两军对峙,杀人如同斩羊。而他若死在乱军之中,也不见有人会唏嘘吧? 江紫鱼气得扔下马鞭,道:“他终归还是去了。” 第五十四章 突围 连血混入南军倒是毫不费力。想当年连皇宫他也安然无恙呆上了四五天。进了东昌城才知道燕军果如外面传言,被南军团团围住。而南军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即使有救兵也无法从后面突围,毕竟燕王也被困在军中。 实际情形比想象中更糟。连血偷看到营帐中有人说当夜要大规模突袭,免得夜长梦多。他想寻一条捷径往燕王军中去,正暗自思索,无意中见前面一伙人说话,一人说道:“前日闯入我军的那名女子,昨日不是逃去燕军营中了吗?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她口口声声说是找燕王报仇的,我倒是盼着她真将那燕王杀了,免我们征战。”旁边一人凑过脸去问。 “你做梦吧,那女子本就是燕王的人,摆明了是奸细。今天凌晨我军突袭,那女子,让我们将军一箭射死了。” “啊?果真是奸细……多亏我们将军英明……”众人感叹起来。连血看得清晰,不禁浑身发冷。他们口中的女子,除了笑笑,还能有谁? 不,燕王门下能人多,未必便是笑笑。他握剑的手青筋暴起,似乎手中的剑已经按捺不住要杀人——如果…… 他强迫自己冷静,继而看到一人叹道:“元宵近了吧?那花灯倒是让我想起家人来……” 不,花灯! 月色刚下,南军正在享用晚餐,一场突袭围剿在暗夜里静候军令。连血再也按捺不住,也顾不得危险,自军营中挑了匹快马便往燕军营中奔去。 如果笑笑死了……他还顾惜什么安全? 如果燕军必败……他还爱惜什么生命? 他一门心思策马奔去,无数弓箭自身后飞来,他自然听不到,也不去防,只是策马往前,越过铁刺围栏,直闯燕军大营。 燕军以为是南军突袭,也蜂拥阻拦,弓箭齐发。马被砍伤,他从马背跌落。几百人围攻过来,他快剑去挡。他的剑未出鞘,攻上来的却全是尖刀利器。他也听不到周围人吵闹些什么,随手挟持住一个领兵,冷冷道:“我不想杀人,告诉永乐……告诉……” “将它带给燕王,我在这里等着。”他抽出袖中短刀,扔在其中一人身上。 然后看到所有人都退了,他剑下的人惊恐的眼望着他。 如果他记得,记得那人的声音……十几年前他是记得的。 被挟持的人惶恐地从他剑下脱身,他还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知道他来了,却不知道他会从哪个方向出现。 他一回身,后面的人群也退开。燕王一身银灰战衣,瘦长挺立。他的脸消瘦了很多,眼眶也陷了进去,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却比从前更甚,使人觉得陌生,更难接近。 他像是站在另一个世界的王者,令人畏惧。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月光洒落的地面,而是,天堑。 “你瘦了。”连血轻笑道。月色很近,月光很冷。有些人和事日夜在更换,只是这个青衫的剑客,除了红衣换了之外,似乎什么都没变,就连抬眸一次轻笑,都同第一次见面时一般清澈分明,顶多只是少年的脸庞更加俊朗而已。 “不想还能见到你。”朱棣扬眉笑道。仿佛已有许久没有这样笑过。身后有侍卫给他披上风衣,是黑白相间,当年梅墟,张笑亲手缝的那件。他朝连血走来,边走边道:“不想是在这里见你。” 朱棣走近一步,伸手去抚他左肩。连血下意识后退几步,冰冷的盔甲擦到他的脸,他不觉一颤,猛然想到张笑,急声问道:“笑笑,笑笑呢?” 朱棣的手猛地一颤,突然收手,道:“死了。” “怎么可能?” 朱棣转头看瞭望台上点的那盏灯。元宵的花灯。 “我找谁报仇?” “我!”沉默片刻,朱棣长叹一声,说道。 连血也不多想,提剑便刺了过去。“你自己说的!”朱棣没有躲闪,两边的人已蜂拥过来,将连血制住。 “燕王,杀不杀?” “他若想杀我,刚才那一剑谁也躲不过。”朱棣摆手,继续说道,“连血,你走吧,现在走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连血冷笑道。“南军今夜围攻,谁也逃不出去。” “那你为什么还闯进来?”朱棣问。 “我……我还没告诉笑笑,她马上就要成为我的新娘。” “这里是死路!你怎么闯进来的,就怎么给我滚回去!”朱棣一手夺过那些架在连血脖间的刀剑,怒喝道。 “永乐,我来与你死在一块,你难道不快乐吗?”连血抹了把嘴角的血迹,苍白的脸竟涨得通红,连声音都颤抖尖厉起来。朱棣不觉浑身一怔,让侍卫去取剑。 白沙剑,光芒依旧。 他将剑扔给连血,冷冷道:“快滚吧,再磨蹭一刻,我便杀了你。” “笑笑为什么来找你?”连血逼问。 “你忘了,我最不喜欢别人问为什么,即便是你,也不例外!你,去将马牵来。”他转身命令身边一人。 骄阳马,烈日骄阳。 马儿突然自那持缰的人手中挣脱,奔向连血,一头撞进他怀里。连血双手拢住,马儿在他胸前上下蹭,亲昵无比。有人惊奇道:“这马十几年都无人能驯服……” 朱棣向众人做了个手势,将左右都屏退。四下里突然一片寂静。“这两年我东征西战,将整个燕王府的性命悬在手上,我朱棣不是神,不可能将每件事都做到完美。哼,我每月派一个名医到笑笑酒肆,可笑,以为医好你的病,我便是无罪之人。但每次,你都将我派的人赶了回来。你现在该知道这一切都是谁在背后捣鬼。昨日张笑突然出现在我军中,她拼了性命来找我,只不过是来告诉我,她想通了,她让我无论如何想办法医好你。她以为宫中的名医,真的有什么灵丹妙药。呵,你的女人倒是个个令人刮目。” “你在看我说话吗?” 连血机械地点了下头,握剑的手却着火一般发热。“那,笑笑是怎么死的?” “一箭穿心,从瞭望台摔下来。” “你堂堂燕王,保护不了她?”连血嘶喊道,双眼发红。朱棣冷冷一笑,点头,道:“是又如何?” 连血觉得手中的剑颤得厉害,面前那人,早就不是当年的永乐。他猛然提剑刺了过去,被身旁一人拦住,急喊道:“连血,你错怪四哥了!”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徐增寿。 “你也不是什么英雄,叶姑娘的仇,我今天一并替她报了……”连血狠一甩手,将徐增寿推倒一旁。 “你要杀我,我徐增寿无话可说,只有一件事:凌晨南军突袭之时,四哥让我避到营中保护笑笑姑娘……他自己决意与南军死战,当时情势危急,我心里挂念四哥,一时疏忽,却让笑笑姑娘溜了出去。她前一夜将花灯挂在了瞭望台上。所以……等我反应过来时,她已爬上了瞭望台。那花灯有什么重要……四哥想救她,却也来不及了……还有,笑笑姑娘说……她说,她错了,越是想将你占有,越是失去你更多。” 连血突然大笑起来,连骄阳马都不觉颤了一下:“可我就要娶她了……只差一晚……” 有人通报:南军那边有异动。徐增寿慌忙劝朱棣道:“四哥,南军有火器埋伏,朱能、张玉的精兵未到,我们……” 朱棣轻笑几声,道:“是死是活,现在打算还早。”他将身上的披风紧了一下,回身望了连血一眼,沉声道:“骑上你的马,消失吧……”转身,也不再看他,顾自往军营中去了。 应战部署在悄然进行,四处显得更加寂静。 难怪燕王一个区区藩王的军队却可以一路直趋南下,如此精练。 连血独自站了一会,突然飞身去取瞭望台上的花灯。一时间弓箭如雨而下,齐齐射向高台。 “你在干什么!”朱棣怒喝一声,冲出营帐,夺马去 阻拦。“燕王小心,小心南军的埋伏!”而此时南军已经逼近军营。 连血飞身下来,骄阳马抬头迎上。一边奔驰而来的玉龙马惊起嘶鸣,在骄阳马前停住。连血笑道:“燕王,今日也只好死在一块了……”朱棣原本满腔怒火,被他一言,却也忍不住大笑道:“我可还要留着性命,你也只好活着了!” 此时,朱能的精锐人马已在外围接应,生死一线,朱棣在精兵及连血的护卫下杀出一条血路,眼看便要逃脱,连血却突然调转马头往营中闯回。朱棣气极,怒骂了几声,想他也听不见,当时情势危急,一众生死捏在朱棣手里,他也无法顾及连血,只好将气都撒在了玉龙马上,拿鞭在马背上狠抽。玉龙马一惊,跑得更急。朱能的精兵早已部署好突围路线,黎明之前突围人马总算顺利躲开南军包围。 “这次我们损伤多少?” 徐增寿埋头不敢说。朱棣苦笑道:“行军打仗,最忌轻敌。这次大错特错。”朱能要求燕王转移到安全之地,以免遇上追兵。朱棣不肯,命令道:“给我留下百名精兵,其余先去。”徐增寿也劝不过他,闷闷道:“连血也太不懂事,明知是死路……” “你不配说他。”朱棣骑在马上望向连血可能出现的地方,天色渐明,冷风吹得马尾如在空中飘舞。玉龙马似受了什么委屈,低着头将蹄子在枯草地里磨来磨去。初春的绿草已经若隐若现……记得那红衣少年,是十二月初的生辰。“过了?哦,都快除夕了。”他自言自语道。 徐增寿也似受了什么委屈,刚刚逃离战场的惊慌未定,又挨上朱棣一句冷语。他蓦地想到连血之前说的那句为叶姑娘报仇的话,心里更不是滋味。再想到自己因为这场战乱,原本被兄长徐辉祖囚在南京自家府上,怕的就是他来投靠燕王。他如今背弃兄长,一意孤行跑到燕王军中,求的又是什么?等到哪天,不管是建文帝赢了,还是四哥赢了,他都要背个不忠不孝的罪名。 无论如何,我也的确是不够资格说连血的。我就是个懦夫罢了。他心中暗暗想道。 “四哥,花灯!” 只见远处奔来一马一人。马是骄阳马,血红如朝霞。人是青衫客,长发如飞。灯是元宵的花灯,残破却灯火如跃,仿佛日出的霞光中,不小心掉落到人间的一团火焰。再近一些,才看清马上横躺着一副柔弱无骨的身躯。 还是那个,眼睛仿佛会说话的姑娘。只是,她的眼,永远也不再睁开来看谁一眼,也永远,说不了话了。 另一边迎上来的是一男一女。男的身材矮小,细眼如缝,却是极力睁大眼奔马过来,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女的一身紫色裙袍,衣袂翻飞,仿佛世上的花草都不及她的裙带娇艳,但她的脸苍白得像刚被雪霜染过,她的马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一株枯掉的老树下,人与马一齐发怔。 江紫鱼的脸浸在阳光背面,她没有看朱棣一眼,只是呆呆望着躺在骄阳马上的张笑。张笑,依稀笑着的脸,在晨光中渐渐明亮起来。 第五十五章 武当 第五十六章 参军 “那,燕王朱棣呢?”张松溪试探着问道。 连血想了片刻,认真答道:“可同生共死。” “你相信,燕王也能为你赴死?” 连血摇头,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可我并不需要他为我赴死,我只要他活着,得到他想要的。” “孩子,我告诉你,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有不同的使命,我们要做的,只是,随心。心,在你这里,只有你自己知道此刻想谁。你未老,不懂得年华逝尽后,会怎样悲戚那些从前未敢去完成的事。但等你懂得时,必然太晚。” “太师叔,您认为燕王举兵,是对的?” “哪有对错可分。建文帝年少,满心抱负治理天下,身边权臣又想一心巩固政权,削藩是必走的一步。而燕王朱棣,他的才能和势力都在诸王之上,他即使想安于天命,时势却也不允许,内心的抱负也不容他这样做。他举兵,也是必然。” “那,难道,战争没有错?那些死去的人,他们难道有错。” “既然已经发生了,何在乎他对错?” “太师叔您变了,以前他在您二老面前提家国抱负,您是不屑的。现在……” “哈哈,小娃儿又错了,你是你,我是我,我是不屑,但并不阻拦你去做。何况,我是最高兴看见年轻人们不顾后果的做事……看他们跌倒,看他们爬起,妙哉。” 连血下山的时候,张谢问他:“燕王赢了如何?” “回武当,陪太师叔舞剑谈心。” “输了又如何?” “他不会输。”连血抬眉一笑,答道。张谢笑着看他上马,看他自马背上回首道别。他思绪一转,无由忆起当年郧阳府的茶楼……那少年满身伤,眼底却是无限洒脱。然后是那少女的脸,年轻得像初春杨柳那片新叶,只见她沉下脸失落的表情,说了句: “怎么,原来你对我……一点心思都没?”转而想到什么,又眉开眼笑,伸手拍着他的肩,道:“如此,我们还能做成朋友,不然,我可真保不准会一刀劈在你脖子上。” 那顽劣天真的女子,再没人模仿得出她一颦一笑。他茫然想着,突地回过神来,连血的身影已隐没在山林间。他四处望去,武当之大,再没什么人出现,回转身,恰听到正午的钟声。而那少年急奔山下,定然抽不出空去想:现在是什么时辰…… 连血虽然没有去想时辰,却想了很多别的。比如,怎样不失体面地闯入燕军去。他的酒只剩最后一壶,舍不得一次喝完,总是每次拿出来饮一小口。外面的酒虽然也不失香醇,然而,笑笑的酒,只剩这一壶了。 但这酒还是喝完了。连血躺在马背上,酒壶倒举了半天,一滴也没下来。 路过茶馆,小二问他:“客官要酒?” “军中是不是禁酒?好,我就暂时戒了,给我十个馒头打包。”连血朗声道。小二听得丈二摸不着头脑,但看这客官一身江湖装扮,哪里像个军爷。 连血正等着馒头,喝水又觉得无味,无聊得四处张望,突然前边跑来一支人马,当前那人下了马,匆忙吩咐店家准备一桌菜,仿佛有大客光临。 店主和小二都呆了下,慌忙备菜去了。其他几个吃客待那领头的军官走开后,窃窃私谈起来,连血看他们说道:“听说燕军就在附近,不知是哪位大将……” 连血心底暗笑:他就是冲着这队人马才走的这条路。不管来的是哪位将领,再跟着他走,总能找到燕王大军。 过不多久,果然来了另一批人马拥着一辆马车,人虽不多,但看起来来头不小。马车上先下来的是个女子,紫衣裙袍,格外显眼。她小心翼翼扶下一人,那人穿着青红缎子长袍,即使面色苍白,看起来却依旧气宇轩昂,令人生畏。他的眼角已有了一点皱纹,看起来也不再年轻。他的眼神比从前更加冷了些,但当他看到立柱旁那个青衣人的时候,眼睛里闪现异样的光芒,且是喜悦的。他的左臂缠着早已印红的白布,显然是箭伤未愈。后面骑马上来的人,尖声嚷嚷着,正是蒋飞。 有人在猜测这是哪位将领,连血随同众人被蒋飞喝令退到后面座位上去。蒋飞走到连血面前的时候,先是一愣,揉了下眼,突然跳起尖笑道:“于公子!” “燕王大军就是这样对待百姓?”连血话一出口,后面的人倒都替他捏了把汗。蒋飞回头看了眼朱棣,突然猛拍脑袋,喊道:“哎呀我又忘了我又忘了,行军大忌,不仗势欺人……我江湖草莽,实在难改,难改。” 江紫鱼笑道:“猫改不了吃腥。”她一手扶了朱棣,一手扬起向连血招呼。朱棣瞪着连血不说话。连血回瞪他,也不说话。 突然两人一起大笑起来,连血抱起双拳,毕恭毕敬道:“在下姓于,特来此投奔燕王。” 朱棣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想笑,忍住,大声问道:“不后悔?” “不后悔!”连血更加大声答道,似乎听到手中白沙剑,沙沙作响。 第五十七章 再别 江紫鱼给连血做了一身紫色战衣,连血不肯穿。两人闹着闹着就闹到了燕王的营帐前。 朱棣正召集各部商议军事,燕军虽然强悍,夺下数城,但夺城容易守城却难,南军毕竟势大,总是很快夺回城池,他让众人说说自己的看法,再继续周旋下去,燕军经不起消耗。下面的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说话。听到外面闹哄哄的声音,朱棣猛地将手中的东西往桌上一按,道:“谁在外面吵吵闹闹?” 无人说话,江紫鱼清脆的声音喊道:“你不穿也得穿,我堂堂一个掌门,不是人人都使唤得来的。” 然后听得劈里啪啦一阵声响,一个慵懒声音说道:“葡萄派掌门,这么烂我还怎么穿……” 接着又是一阵噼啪乱响,声音越跑越远,想必是江紫鱼追着连血打,打到另一边去了。出去查看的人回报说:“于公子将江小姐做的战衣给砍烂了,江小姐气不过,便……” 未等那人说完,朱棣一摆手,沉下脸不说话。众人也不敢多说,个个神情严肃紧张。突然朱棣“扑哧”一声笑出来,想勉强止住笑,却反而笑得更厉害。众人面面相觑后,也纷纷笑了起来。朱棣挥了挥手,道:“各位都回去好好想想对策,去吧。”众人退去。有人不解,追上徐增寿问:“那于公子究竟什么来头,竟能让燕王当众失笑,这可不止一次了……” 徐增寿想了想,回他:“于公子十四岁时便跟随燕王出生入死。”那人听后,连连点头道:“想不到燕王如此重情重义……”徐增寿心底暗笑,想:若你们知道这位便是两次行刺先王的刺客,不知心里又要做何感想。 朱棣找到连血的时候,连血正躺在大树上睡觉,江紫鱼已经不知去向。朱棣拿剑敲打树干,树枝颤了一下,连血悠然躺着,连眼皮都不睁开一下,嘴里说着:“永乐发完火还等你的茶水呢,别妨碍我睡觉。” 朱棣也一跃到了树上,在连血对面找了根树枝躺下。连血一惊,半身跃起,见是朱棣,心中喜悦,一声“永乐”冲口而出。叫完又咧嘴笑了起来。“你笑什么?”朱棣不解道。 “你有那么多名头,我喊来喊去,还是觉得永乐最好。” “为什么?” “因为……永远快乐。第一次见面,你就是这么说的。” “那朱棣呢?” “朱棣嘛,那是那皇帝给你取的,什么兄弟手足,你却偏偏逆他而行。你看你的眉头,但凡你是朱棣的时候,你的眉头就一直是这样的。”连血说着,用手在额上挤出几道直直的纹,模仿朱棣的神情。朱棣被逗得哈哈大笑。 阳光晒着两人的脸,一股冬日里难得的暖意。连血躺了一会,又坐起来,问朱棣道:“永乐,等仗打完了,我们再去骑马游遍天下。”但躺在一边的朱棣只是眼皮动了一下,继续睡着。 “我知道这不可能了。不过,我也没时间陪你去游山玩水,我要去武当陪太师叔,还有,笑笑。”连血躺下继续睡。 有蜜蜂围着连血的脸飞转,连血伸手逗它玩,玩得出神。突然蜜蜂飞走了,他看它飞入花丛,翩翩如蝶。连血又从树上坐起,问朱棣道:“永乐,你在想什么?” “睡觉,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好的觉。” “我问你,此刻你闭着眼,第一个看到的是谁?” 过了好一会,见到朱棣回他:“我父皇。”连血脸上的热情立马散了一半,怔怔看了他一会,继续去睡。 “你在想什么?”过了会,连血又问。 “在想,你下一个问题是什么……”朱棣实在忍不住,睁眼瞪着他,似笑非笑。 连血却一本正经道:“我要问的是,这样兜兜转转的仗,还要打多久?已经死了这么多人……” “这不是我能控制的,我只是一个藩王,只有一个北平,他是天子,天下都是他的。” “你怕输?” “怕,我现在只要一步棋走错,整个北平就要遭殃,那些已经死的人,他们的性命都白白牺牲,还有这些已经被战争毁坏过的城池。连血,你不懂,如果可以自由,我一点都不稀罕这个天下。” “我懂。东昌一战,我回去找笑笑时,正好见到张玉将军亲自带兵闯入早已沦陷的东昌城去救你,他哪里知道你已经被朱能的精锐部队救出,我亲眼见着他死在南军乱箭之中,何等英雄气概。你说的牺牲,我是懂的。”连血黯然道。 “我的几个儿子长大后若有一个像你,我恐怕也要睡不安稳。”朱棣突然感叹道。 “我不好?” “像你,有时聪明,有时糊涂,任性妄为,不谙世俗,有时我必得将他婴孩般护着,有时又被他的才智折服。我朱棣的儿子若是这样,我便不知该爱还是该很,该委以重任,还是放他安乐自由。” “你看待我也是这样,既爱又恨?”连血睁大眼问道。朱棣点头叹气。连血耸肩笑道:“可惜我只是个侍从,所以你还不必为我发愁,你心里想的,还是如何赢取天下吧?” “不错。赢取天下。” “那,何不直接杀入南京,何必在山东这个地方兜转耗力?” “连血,你又胡闹……” 那蜜蜂不知何时又飞了回来,围着朱棣嗡嗡直叫。朱棣伸手赶它,那蜜蜂却像着了魔道,赶走了又立马飞回。连血坐在对面“嘎嘎”直笑,道:“别,别赶它走,你看它玩得正开心。”朱棣无言,只好闭上眼养神,不再理会连血,也不再理会那只蜜蜂。 连血怔怔看着日光西斜,看着天边燃起红色的云,看着夕阳的光一点点移到朱棣的衣上,脸上。他不由想起;两匹马游走边疆的日子,想起所有旅途中的争执、欢乐,去过的城镇,经过的村寨,喝过的酒,留宿过的客栈,救过的人,杀过的人……如今那张脸上多了些他不认识的东西,然而在他睡着的时候,宁静的表情还是他所熟悉的,哪怕老去了一些。 突然那张脸上的眼睛睁开,有些惊惶的,从树枝上坐起,正色问他:“什么时辰?” 连血嗤鼻一笑,没有回答。 江紫鱼偏巧这时候就过来了,说有军情送到。朱棣一个翻身下树,负手往营帐疾走去,江紫鱼紧紧跟上,甚至没空出时间瞧连血一眼。 连血看他疾走的背影,越去越远。他重新躺倒在树上,想继续刚才的回忆,但被打断的情节怎么也恢复不回来。就像,那个人,一醒来就成了陌生的燕王。 他心里说着:军情与他何干。即使满脑子不屑,却还是不知不觉走到了燕王的营帐前。 偷眼正看到朱棣气恼的话语:“若是连北平都守不住,我还做什么燕王,我们还打什么天下!” 突然那双眼凌厉地折向他,道:“你,给我进来!”连血一个冷颤,进了营帐,朱棣也不再理会他,继续训斥众人。 “那怎么办?继续南下,还是退守北平?” “说什么笑话,我们已经打到了这里,牺牲了多少人,现在退回去,那些人都白白牺牲吗?” “但即使我们现在过了山东,失了北平,若南军再全力截击我们,必然一败涂地!” 连血见众人争论不休,各执各理,心想:永乐怕是又要发怒了……当年别人问个为什么他都冷漠得很。徐增寿突然站出来,道:“不如让我去北平支援,与姐姐也好有个照应。” 朱棣瞪了徐增寿一眼,冷笑道:“你有什么能耐,甚至不如你姐姐果断狠心。”徐增寿没料到朱棣会说出这番狠话,心中既惭又气,屈膝一跪,大声道:“徐增寿虽窝囊,也不是贪生怕死的人,请燕王成全,遣臣北上。” 朱棣背过身不看他。徐增寿面色难堪,也不多说什么,起身奔出了营帐。连血急忙追了出去。 过了片刻,连血回到营帐,依旧站在方才站的地方,仿佛什么都未发生。朱棣忍不 住问道:“你心里一定想问,我为什么不阻拦他……” 连血不说话,仿佛事不关己。 “你怎么不说话?平时你不是最多荒唐的主意吗?”朱棣显然有些拿他出气。连血甚至没看他一眼,顾自站得笔直。眼看燕王就要暴怒,没人敢再说话,江紫鱼急忙走去揪着连血手臂轻声道:“你怎么回事?” “啊?找我什么事?”连血一副茫然状。 “你傻啦?”江紫鱼小声提醒道。 “哦,增寿去看他姐,我觉得很好啊,我送了他一程。他给了一壶酒,我想向燕王申请今晚许我喝酒。”连血自身后掏出一瓶酒来,一脸的怡然自得。 朱棣走回帐前坐下,双眼瞪向连血,却不说话。连血突然摆出恍然大悟状,道:“呀,燕王,你看这仗还要打多久?” 四处静得如同在冰窖。 连血继续道:“其实我希望这仗能多打上几年,反正我是最爱凑打打杀杀的热闹了。但是外面这些人一定不会乐意,你看,除夕又近了,多少人盼着回家团圆。” 江紫鱼看看连血,再看朱棣,连呼吸都不敢大出。 连血还在继续说:“百姓本来过着平静的日子,他们根本不关心谁是天子,谁是臣子。燕王,那些为你的野心送掉性命的老老少少,你做梦的时候不怕被那些哭声累到吗?” 朱棣的脸色煞白,却仍是没有说话。连血轻笑了几声,道:“至于朱允文,你舍得杀他吗?” “我知道你不舍,但你们都没有退路了。” “恩,就让这场仗慢慢打着吧,我反正喜欢得很。我就喜欢看你们个个蹙着眉头想不出对策的样子,我还喜欢看风云天下的燕王动不动骂人出气的样子,这样,你才像个普通人。” 连血终于不再说了,直直站着,像往常小侍卫站在营帐外待命的样子。等着看燕王拿什么手段来罚他。 过了很久,朱棣站起,扫视了众人一眼,冷冷道:“派人打探南京城的情况,如果这月里济南攻不下,我们便放弃山东,直进南京。”他挥手,让众人退下。 连血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也下去。”朱棣的声音听来疲惫不堪。连血听不见,却也感觉到了。他仍旧站着不动。 江紫鱼端了饭菜过来,朱棣让她将连血带走。江紫鱼拽他不动,只好作罢。 朱棣随意吃了点东西,起身进了内帐。连血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怎么,本王要睡了,于公子想要侍寝?”朱棣冷冷道。连血却一本正经,点头,说了句:“是。” 也不知过了多久,连血不知道内帐中的人睡着了没。但他只是静静站着,不发出一点声响。 蜡烛燃尽,黑暗中仍听得清他均匀的呼吸。朱棣喊他,连喊三声,笑:“我喊一个聋子做什么……” “本王……我自七岁起,就知道为了让自己赢而设局。可我并非一开始就如世人见到的那样贪心,我也想过酒醉山林混迹江湖的逍遥日子,我也想一个知心伴侣并马浪迹天涯,但你不懂,我天生禁锢在皇权的利益之中,我是诸王子中最优秀的一个,却必须掩藏锋芒才能躲过杀身之祸。我是诸王子中最英勇善战的一个,我也想安居北平,为大明江山守住国门。但,后人必定不会相信,今日无论我朱棣成败,我必定只能是史书上篡位夺权的暴王朱棣。我大明江山刚立,百姓才开始安居乐业,天下却又因为叔叔要夺侄子的皇位,而陷入水深火热……史书上必定留下一笔生灵涂炭的帐,找我朱棣来算。怎么,你是不是要问我,既然这么做没有半点好处,我为什么不束手交出兵权,同意撤番,这样岂非也就自由了,无牵无挂……你心里必定这么想……是,我有野心。我为什么要听凭天命?” 说到这里,朱棣自己也不禁笑道:“我在为自己辩护……真是荒唐。也许你说的对,既然是死战,我又何必在此折腾时间,不如直奔南京,要赢就赢个果断,要输就输个痛快!” “你问我舍不舍得杀允文。问得好,我也想问自己,这个你口口声声要讨伐的君王,岂不就是当年你能冒死去救的亲侄?不是叔侄情深,堪比父子吗?问得好,连血,除你,也不会再有人这样问我!” 朱棣听到连血的脚步声往内帐移动,想他终究还是要动手了。他佯装睡着,剑光闪过,他虽然相信连血不可能杀他,但这次他依然不敢确定,他的一只手已经紧紧握住被子中的剑,只等那剑光下来,他反手就可将他擒住。他也不确信,自己真能躲过连血的快剑。但等了很久,仍只有那熟悉的呼吸声起伏在身畔。过了片刻,他的手伸了过来。朱棣将剑握得更紧,整个身子都处于紧张防备中,但他还是佯装睡着,不想轻易惊动那只伸过来的手。 那只手停在他眼前,只要他稍微一动,就能触碰到。但那手只是晃了一下,又移开了。隐约感觉到有东西落在自己枕边。那呼吸声在床边留了很久,然后走了,像一缕烟飘过,轻得仿佛是在梦境。朱棣全身都松了下来,手心已是一把冷汗。他心里悔恨:不该又以最险恶的用心去揣度连血。他松去防备后,竟真的睡着了,就像白天睡在大树上面时一样。自战事一起,他便从未安心睡过一觉。但是今日他熟睡了,且没有一次惊醒。 等他醒来时,一侧身,便看见枕边一纸信笺,一块形状极为奇怪的铜片。信笺上懒洋洋的几个大字:永乐,这是我于家最贵重的东西,等这场战事一完,你便带着它来找我,我就在祁连山,为父母看守墓地。记:大事要紧,我等你。 像一个爱玩游戏的小孩,玩厌了过家家,玩腻了捉迷藏,现在,他说,他要玩的是,不见不散。 朱棣心里五味杂陈,他狠狠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自语道:“昨夜我却险些杀了他。” 连血走了,像一个已被终结的传奇,所有人都相信,在军中,没有人能如此冒犯燕王,所以这个于公子即使有再大的来头,也必定永远不可能再出现在燕王军中。过了几天,江紫鱼带了一队精兵北上协助徐增寿。军中又变回原先的严肃寂寥,营帐外再听不到打闹嬉笑的声音。 第二年春,燕王收到急报,说南京城防卫空虚。众人争论急报是否有诈,朱棣令人将纸条拿上来。当他展开字条那一瞬间,脸色刹变。但他只是淡淡说了几个字:“放弃山东,直取南京。” 仿佛南京城等着他的,不是皇位,而只是一个令他无言以对的玩笑。 第五十八章 殿前 燕军绕过守卫严密的济南,破东阿、汶上、邹县,直至徐州,向南直进。此时在山东的南军反应过来,奋起直追,而燕军早已过了徐州。 燕军一路死战,朱棣急着攻破南京城,铤而走险,不留退路。北平之危在徐静平和江紫鱼的配合之下,徐增寿一军大获全胜。同年五月,年轻的朱高煦引兵南下,与燕军会和。江紫鱼领东海帮众聚集南京城外,与千刀门大队会和。同年六月,燕军自瓜洲渡江,率军直趋南京。 “增寿呢?”朱棣见江紫鱼同叶百年等人一块,却不见徐增寿人影,江紫鱼诧异,望向朱高煦。朱高煦急忙道:“儿臣来得匆忙,忘了对父王说起,小舅原本一道南下,途中遇到大舅……徐辉祖的军队,徐辉祖当时正领了皇命撤兵,所以没有与我军周旋,儿臣不知他与小舅说了什么,小舅便跟他一起回了南京,儿臣怎么劝都劝不住。他们是亲兄弟,小舅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什么?跟着徐辉祖走了?这个猪脑袋,你也是,你怎么就不拦着他?”朱棣气极,一拳捶在案上,茶盏迸裂。朱高煦没料到父王会发如此大火,垂首立在一边,突然想到什么,道:“如今小舅身在南京城内,岂不正好来个里应外合?我们现在找一个高手进城,找到小舅,他熟悉宫中情况……” “我去。”朱高煦话未说完,被一个女子果断沉稳的声音打断。众人转眼望去,说话的只是一个娇小秀丽的女子,眼里却流露出男子的坚定,似乎下了这个决定,谁也无法更改。 “风影!”叶百年低吼了一声,也再无话可说。 朱棣看向叶风影,蓦地想到他时常对徐增寿开的玩笑:“你要再不长进我就把叶百年那个刁蛮女儿指婚给你,一物镇一物!”这话他虽然常说,却也常忘记。等他再想起来时,早就晚了。 他转身对蒋飞道:“你号称猫眼狼,混进南京城如何?” 蒋飞早就摩拳擦掌等候听令,一脸兴奋道:“我猫眼狼好久不做偷鸡摸狗之事,手痒痒得很。” 叶风影斜了蒋飞一眼,无话。蒋飞尖声道:“叶姑娘放心,我不会让徐增寿有半点损伤,除非他听了徐辉祖的话,归顺那小皇帝。” “不会,他不会做出这种事!” “战场上变幻莫测,何况徐增寿向来无主见,徐辉祖拿他老婆孩子一要挟,他没准就顺从了……”蒋飞辩道。叶风影“哼”了一声,道:“我了解他,他为了妻儿才会跟徐辉祖走,但他绝不可能做出背叛的事情。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死了。” 蒋飞见叶风影一脸较真,心知再纠缠下去就真要和这姑娘结怨了。他嘿嘿一笑,不再争辩。 “叶风影!” “在。” “你到城外接应蒋飞,一有消息,立马回报。” “是。”叶风影闷闷道。 第二日京中传出消息,徐增寿被徐辉祖软禁家中,蒋飞已暗中将徐增寿救出,徐增寿写了密信给燕王,信中写道:此刻城内空虚,大军在外,各地支援的军队也仍未赶到,燕军若在短时间内迅速攻入南京,建文帝必定是瓮中之鳖,无处可逃。于是朱棣连夜组军,准备直击南京。一时间燕军士气大振。 当燕军势如破竹一路攻破防线,直取宫门时,按事先约定出现在宫门外接应的却只有蒋飞一人,不见徐增寿。叶风影抢先上前追问蒋飞:“怎么只你一人?他呢?” “他已经先进皇宫去救人,让我在此等你们,他让我提醒燕王,东门守卫薄弱……”蒋飞疾声说着,手指东门,唯恐缓一秒便会误了时机。 “救人?”朱棣眼中一震,直视蒋飞。蒋飞不禁后脑都吓出一股冷汗,口上却说:“增寿说不定已在东门等我们。” 朱棣也不再问,引兵奔往东门。 宫中守兵虽然抱着誓死护驾的决心,却也敌不过燕军所谓的精兵——光是千刀门门下,哪一个不是风云江湖的高手。 一场死战,他越想以最快的速度突围,却越是赢得缓慢。等朱棣在燕军护卫下攻进大殿时,正午的阳光正肆意洒在白晃晃的大地上,通往大殿的路途,布满日光的碎影。 很多人死在身后,但前面空旷的通道上,只有一个人横躺在石阶上。他看来像是睡着了,从身体里流出的血已经凝固在石阶的缝隙里,像新上的漆,比大殿前的柱子还要红艳,还要夺目。他躺在那里,没有风吹他衣袍,四处死寂如同地狱。 终究,世上再没有人和声音能惊动他,他脸上甚至还带着笑,仿佛刚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正兀自得意。 叶风影尖叫一声,人已从马上跌落,晕了过去。 朱棣翻身下马,发了疯似的往石阶上跑去。朱高煦伸手去拦,没有拦住。 朱棣猛地扑倒在地,抱住那人尸身痛哭起来。当着千刀门各路堂主,当着燕军上上下下,当着江紫鱼和蒋飞的面,跪在石阶上抱着一具尸体哀哭的燕王朱棣,是谁都不曾见过的。 谁能令他恸哭如同婴孩?所有人被吓到,不敢想象接下来会有怎样场景。朱高煦也被怔住,心里涌起一阵比看见平素亲近的小舅的死更为难过的情绪:他是头一次看到父王哀哭,猝不及防的。从那跪地悲伤的神情里,他遇见一个陌生却更为亲近的父亲。 江紫鱼想要走上前,又似被什么力量吸住,不敢上前。她双手扶着叶风影,双眼盯着朱棣,却又不忍看,但也移不开。 一个身影自南门飞奔而来,落在朱棣面前。青衫修长,长发散漫,面目俊美,神情凄凉,手中的白沙铮铮作响。很多人相信,即使再过几百年,也不会有第二个剑客,能模拟得出他当时十分之一的惊艳。 江紫鱼低喊了一声:“连血,你终于来了。”声音低得连她自己都听不到。 连血站了片刻,突然嘶喊一声:“我早该替你杀了他!”话音未落,那人带剑已经直往大殿闯去,众人眼前还留着刹那滑过的剑光。 白沙的剑光,总是冷得像要把人心都冰住。 只听得大殿上厮杀声此起彼伏,分不清是谁的刀砍在谁的身上,谁的箭射中谁的身体,唯一知道的是:进去的人,手上只有一把剑。 朱棣猛地反应过来,放下手中的徐增寿,往大殿闯去。 晚了一步。大殿上的厮杀,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连血同朱允文一起走出大殿,连血的剑挂在朱允文的脖子上,而更多的刀剑,指在连血背后。他的青衫已经变了颜色,令人分不清是别人的血,还是他自己的。 但他走出来的时候,神情戏谑,仿佛只是玩一个游戏,他手中握到了筹码。 “只要我杀了他,就一切都结束了,是不是?”连血笑着问朱棣。 朱棣不答,反而问道:“你根本没有回祁连山,你一直在宫里?” 连血仍是笑,问朱棣:“只有杀了他,你才自由,是不是?” “你离开军营就直奔南京,你一直就藏在宫中是不是?”朱棣也继续问。连血仍不理会,像是自言自语:“杀了他,天下都是你的,你该快乐了吧?” “当日说京城守卫空虚的密报是你送来的?”朱棣苦笑道。连血不答,烈日下他的脸泛出一层红色,不知是晒的,还是因为心底的振奋。光影下他的脸孔看来如同虚幻,炫目。他昂起头,看着朱棣,一字一顿问道:“杀不杀?” “我问你杀不杀!”连血突然将剑狠狠抛在地上,怒吼道。 朱棣不禁被怔住,他实在想不清连血的脑袋里究竟都装了些什么。只听一声大笑,十分凄凉。笑的人,却是建文帝朱允文。 “四皇叔,不如让朕来告诉您真相。” “您猜得不错,他一进南京城就直奔皇宫。他简直就是个疯子,单枪匹马闯入朕的宫殿。四皇叔您一定很想看看 他当时的样子吧?对,就像现在,他的剑也这样架在朕的脖子上,反复问朕:朱允文,你该不该死?” “朕还记得当年郧阳府外,他也是这样冲进人群,要与四皇叔并肩死战。朕本该那时就死了,那么天下,现在,名正言顺是您的。是四皇叔您救朕、教朕、护朕。今日终究死在您手中,朕无话可说。现在四皇叔大概不爱听这些,呵呵。”他冷笑一声,继续说道:“还是说他吧。他当时完全可以一剑割断朕的喉咙,对四皇叔来说,一个江湖剑客的命换来整个大明江山,岂不是太划算的事。他既然不顾一切闯进皇宫,自然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 “可惜……他不够心狠,他竟然让朕逃走,说,只要朕不再出现在大明境内,他就不杀朕。可笑,天下再大,哪有落魄君王的栖身之地……他一迟疑,朕就有机会反手制他死地。朕拿徐增寿要挟他,他就束手就擒。哈哈,他的脑子是什么做的?今日徐增寿还是死在朕手上,他现在一定恨得将牙都咬碎了,恨不得将朕千刀万剐吧……” “您知道他为什么不杀朕吗?他怕您会后悔!您又知道朕为什么不杀他吗?朕……也怕四皇叔会后悔!” 朱允文年轻的脸上却有着年迈的沧桑,谈吐间尽是自嘲,落寞。他喊着四皇叔的时候,少年老成的伪装却又轻易剥落,像个渴望亲情的少年,言语、神情间都是孩子对长辈的敬畏和失望。 他可以在面临绝境时仍保持君临天下的风度,他可以在气极时挥刀刺死徐增寿,毫不留情。但一声“四皇叔”听来却无限凄凉,他喊的不是燕王,而只是年少不谙事时习惯的叫唤。 他又笑道:“如果朕不是生在帝王家,不是什么皇太孙,不做什么大明帝王,朕此刻应该在一座竹林小院里研习着琴棋书画,休闲自在,朕也许还画了几幅四皇叔英武的画像,拿来逗四皇叔一笑。朱允文,不就是应该过那样的日子吗?” 连血冷冷看着朱棣,没有理会朱允文在说什么。朱棣看着朱允文,神情复杂。 连血异常平静地说道:“你还想着什么?你的大明江山,你的天下?看,仗打完了,南京是你的,皇宫是你的,你要杀的人,我也给你带来了,你还要什么?” 第五十九章 离去 时间停滞了一般,连日光也跟着凝固。 日光折射下金色的宫殿如同枯木遍布的旷野,令人不寒而粟。只有连血的脸上泛起的红色,使人恍然,他却像个动情的少年,为终于实现了心中什么隐秘而激动得如同遇见迷恋已久的爱人。 他好像在耍脾气,将这场帝王之争当儿戏,他像站在这场纷争外看热闹的人,却又忍不住做了癫狂的事——比如好端端去招惹满身的伤来。 此时,他笑,是真的在笑,绝不勉强。 他悲,也是真的在悲,没有伪装。 他看着朱棣,等他回答。异常的优雅和耐心,别的事与他全不相干。朱棣猛地挑起地上的白沙剑,直指朱允文,问:“增寿是你亲手杀的?” “不错。皇叔请尽快动手,朕实在是厌倦了。”朱允文苦笑道。 “你走吧。到适合你的地方去。”朱棣手中的剑指向南门,颓然道。 “怎么,四皇叔和于公子说同样的笑话逗朕吗?天下,有适合朕的地方?”朱允文大笑不止。 朱棣将手随意摆了摆,淡淡说道:“去吧,你自小聪明,知道我在说什么。” “您从前教我,不要给对手留任何余地。您此刻觉得朕可以躲到哪里?” 朱棣突然长剑往朱允文身上甩去,怒喝道:“你走不走?”几乎是竭斯底里。 朱允文浑身一怔,身边几个亲信拥着他往南门奔去。他仍在笑,却也没反抗,任由他们牵扯着离开了大殿。叶百年等人想要阻拦,被朱棣一声喝下,众人也只好自动让出道来。 过了许久,军中有人欢呼起来,紧接着群臣下跪,向着朱棣所在,高呼“恭请燕王登基”…… 朱棣冷冷地站在大殿之外,显然他是天生的帝王,他侧过身看着众人,不说话,眼神里有不可触碰的傲气。连血静静注视这一切,眼光落到徐增寿已经僵硬的脸上,嘴角抽搐了一下,又望向朱棣。 像看一副画,一句诗,一幕景色,里面总有耐人寻味的东西,使他看了很久,明明看得通透,却又似丝毫未懂。他们在喊燕王。燕王是谁? 他们在喊什么?每个人嘴里都都高呼着同一句话。这又是什么把戏,你看他们每个人都玩得那样逼真。 连血俯身拾起地上的白沙剑,大步往宫门外走去。越过朱棣,越过江紫鱼,越过……渐渐西斜的日光。 第六十章 终结 林威蓝在宫门外徘徊了很久,她希望里面第一个走出来的,是那个笑时嘴角带酒窝的少年。不,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不解风情,冲动莽撞的少年,他早已长成天下独一无二的剑客,他必将是世上每个女子爱慕的对象,他有最迷人的笑容,有最快的剑法,他还将渐渐学会享受女人的爱情。林威蓝想到这里,不禁暗自笑。她已等得太久,为了他的成熟,已有一个笑笑付出生命的代价,她绝不做第二个笑笑。 但只看见天空那只火球慢慢移向西边,她等的人仍未出现。 然后是大队军马列队而出,每个人脸上挂着战争结束的喜悦。 然后是文武百官涌出,像一幕戏终于散场,每个人脸上有各自对结局的喜忧。 然后千刀门的人也出来了,叶百年拥着双眼哭肿的叶风影。各堂堂主,还有蒋飞。蒋飞第一个窜到林威蓝的轿前,垂首谦声道:“林堂主,是不是你来了?” 林威蓝这才从轿子里出来,没有带面纱,也没有用长发遮住脸。 她的长发悠然垂在脑后,她穿的也只是普通的裙袍,与宫中那些华丽的装束比起来,她简直就像个农妇。 但每个人的眼睛都直了,惊讶于世上竟然有这样的美人。她看起来永远那样年轻,神秘。 那两道黑色的疤依旧醒目,但她浅浅笑着,像春风拂过,使人忘记炎热。蒋飞垂着头不敢看她,仿佛被他看过一眼,她的美就会被玷污。 他以为林威蓝会冷冷地将他赶到一边去,但她只是轻快地笑,说:“蒋飞,我知道你为我做药,用心良苦,但是我不需要,若是没有这两道疤,我又怎会遇见他。” 他,她口中的他,自然是连血。蒋飞黯然道:“堂主,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等他?” “是啊!”毫不犹豫的口气。 “你等了很久?” “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等他从这里出来的时候,我不会再让他有机会逃走。” 叶风影突然“啊”地一声大哭出来,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不住颤抖。叶百年想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却怎么也扶她不起。 林威蓝吓了一跳,追过去问蹲在地上哭得几乎岔气的叶风影:“风影妹妹,到底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风影妹妹!” 她害怕起来,往众人脸上寻找答案。 “少了几个人。少了几个人。江紫鱼呢?徐增寿呢?不,还少了一个人。四十三个堂主,四十三个堂主,对了,青刀分堂,青刀分堂的王厉呢?” 她慌忙往宫门跑去。而皇宫的路,比她想象中还要长,每条路又都那样宽那样相似,她到处跑,就是找不到她想找的人。蒋飞默默跟着她跑,什么也不说,也不问。 再早一些时候,连血也正在往离开皇宫的大道上走,懒散地走着,像街头一个无所事事的浪子。 当他走到一半的时候,人群中突然起了点骚动。有人高喊:“此人目中无主,对朝廷上下又是极尽嘲讽,若放他就这样离开,必将后患无穷。”一群人高声附和。 连血仍在往前走,身后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动声色。 朱棣猛然想到什么,大呼一声“不可!” 与此同时,一柄青色短刀已经自连血后背刺入。 青刀,青刀分堂,王厉。 朱棣自石阶上飞奔过去,一脚踢飞王厉,刀柄早已没入连血体内。 连血转身,脸上仍带着笑,问:“永乐,你来啦……” 酒窝一深一浅,朱棣忍不住想用两只食指分别去戳他脸上那两个小酒坛。他不是最爱喝酒吗?拿酒来,那就拿酒来,我装满他。 连血身子一颤,倒了下去,朱棣双手扶不住,同连血一起跌在地上。江紫鱼赶来一起扶他,查看伤口。 “永乐,我杀王万青的时候,其实你就在旁边偷偷瞧着,是不是?” “傻小子,那我在半路替你解围,又邀你喝酒,你早就知道是我故意所为了?”朱棣一手按住连血的伤口,那鲜血却只顾喷涌而出。他看着他回答,脸上拼命挤出笑容。开始和结束,竟是为了同一个人,他突然想笑,当初真的该狠下心将王家的势力彻底打垮,那么,也不会出现今天的王厉。他一脚踢起落在一边的白沙剑,起身要去杀王厉,被连血扯住。连血一动,伤口的血又流急了几分,朱棣只好保持原先的姿势,不敢再轻易动弹。 “你在人群中很特别,我一眼就瞥到了……永乐,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你问,无论多少个问题。” “只有一个……那天在树上,你闭上眼,第一个看见了谁?” 朱棣怔了一下,没料到他只是问这个问题。“我看见……看见有一匹火红的马向我跑来,马上驮着一个不省人事的少年,穿一身红衣……不骗你,是这样。” “我知道。我就知道是这样……”连血想笑,一笑,牙间却流出血来。但他还是想笑。黑白分明的眼里闪着奇异的光芒,像祁连山的雪夜,白茫茫的雪原上,漆黑的夜空,明亮的月光。里面没有一丝狡黠,没有半点仇恨,仿佛比平时还要愉快,还要笑得灿烂。 “连血,连血,你醒着,千万别睡。” “你放心,我浑身上下哪里没挨过刀子,不怎么疼……没有事……” “宫中无数御医,到时连你的耳朵一起看好了,你说多好?” “还要一起骑马看日落……大漠的日落,你很喜欢看的……” “对,还要一起骑马去边关看……看日落……”朱棣看自己满手的血,从指尖漫到衣袖,再从衣袖滴落地面,像画师在石板上描绘的花朵,无拘无束盛开的花朵。 江紫鱼终于急哭了,双手在他背后入刀的地方抚摸,握住的只有一捧又一捧的鲜血。她断断续续道:“穿心而过,止不住血,怎么办?怎么办?” “但骄阳马也是会老的,玉龙马也是。”连血看着朱棣,伸手到他面前,再到他发上。他小心翼翼挑出一根白发。他想将它拔下来,却使不上力。 “永乐,你竟有白发了……”他黯然道。 朱棣自己伸手将那根白发拔下,放在连血手心,道:“你却一直这么孩子气,也许有一天我都是白发老头了,你却还是这么莽撞这么任性,那我岂不是要气死?” “哈哈,说不定你一怒……早将我扔到天牢去了……永乐做了皇帝,世上不会再有永乐……” “连血,我朱棣不是好人,一直都叫你失望,是吗?没关系,我再也不可能那样打你……躺下来,不要乱动,御医很快就来了……” 连血安静地躺在朱棣胸前,平静得像只是走累了,躺下休息。过了一会,他又睁开眼,喊了一声:“永乐……” “在。我在。” “在哪里……” “这里,这里!”朱棣将按在他胸口的手伸了过去,胸口的血似岩浆爆出般喷涌。朱棣又赶紧将手放了回去,用另一只手将他抱得更紧。 “还记得那天离开军营……我给你的东西吗?说好了,不见不散……” “恩,到时我去祁连山再将你找回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很多事只有你能做好。” 连血笑,满脸憧憬,点头说了句:“好……” 然后,再没声息。 江紫鱼慌得连哭都忘了,只是看着手中的血越来越浓,越来越浓。直到,血都凝固,终于不再流了。 朱棣一手拥着连血,一手按着他受伤的心口,觉得哪里不对,又把手放到连血脸上想擦他嘴角的血,越擦越多,弄得连血满脸的血。他又慌慌张张把手放回他心口按住。可是血已经不再流了。他不管,只是拼命按着。看到连血脸上沾满了血,他又想找块东西擦,想擦干净。可是身边什么也没有,他又急着去扯身上的衣服,然而衣服也都是染红的 了。他气恼,冲着周围的人发脾气:“给我,给我水……不,酒,给我酒……拿干净的布来……不,请御医,御医怎么这么慢……” 朱高煦将新取来的酒递过去,朱棣接得急,一不小心酒壶摔了,洒了一地。朱棣大怒道:“再去拿!还不快去!” 朱高煦惊呆了,等反应过来,慌忙去取酒。 这是他第一次从他父王脸上看到无助,坐拥天下的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突然像个失去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的普通人一样无助,慌乱,手足无措。 朱高煦想,也许他父王并不想别人看到他为一个无名剑客的死做出这种让人害怕的举动。他下令让所有人都退去,包括他自己。 王厉在笑:“我父亲无辜死在他手上,我一辈子在千刀门里小心翼翼做人,唯恐一不小心得罪门主……我想报父仇,却总是没有机会。我知道,过了今日,我就永远不会再有机会了……哼,门主,你杀了我吧,我再也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了……” 朱棣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回头继续擦连血脸上的血。酒倒在他脸上,不知道他还尝不尝得出味道,若是平日,无论什么酒,他都会评上几句,浓了还是淡了,甜了还是涩了……朱棣想到什么,猛地将剑挑起,往身后扔去,剑直直插在王厉胸口。 “我自然会杀你……”朱棣冷冷道。 江紫鱼突然大叫一声,带血的手猛拍脑门,道:“你看我这记性,笑笑藏了好多酒在梅墟……你还没来得及喝呢……”说完,楞了一下,伏在地上大哭起来。 林威蓝找到他们的时候,天边已染上了一层红霞。看,那天空中的云,像不像一片片鱼鳞?传说天空出现鱼鳞云,即使天不下雨,风也必然是乱吹的。 也许明天是个雨天,也许今夜,会起大风。可是林威蓝很希望明天是和今天一样的大晴天,她希望明天重新站到宫门外,要早一步,然后一切,重演。她必然会在最好的时间,砍下他背后拿刀的那双手。 当然,她很失望。接下来下了三天的大雨。似乎老天也有伤心事,也有委屈,也要哭。 燕王登基,改年号永乐。 永乐帝问江紫鱼是否留在宫中,江紫鱼犹豫了几天,最后还是走了。“不是不喜欢,只是,我毕竟是个江湖女子。”她临走对永乐帝说:“皇后也最喜欢紫色,她机智却内敛,而且母仪天下,皇上有了她,还需要江紫鱼做什么?” 江紫鱼自己也没想到,她其实是在吃皇后的醋,而且吃得厉害。 蒋飞一直跟在林威蓝身后,她要他走远点,他就走远点。她要他过来,他就跑过来。她要他滚,他就滚,但从来不肯滚远。 有一天林威蓝看着他不停地笑,不停地笑。 蒋飞很诧异,以为自己身上长了什么可笑的东西。 林威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双手按在腰间,笑道:“蒋飞,千刀门的魔刀分堂,从此交给你吧。”蒋飞愣了半天,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可是林威蓝走在路上,常常会突然回转身,喊一声:“连血!”看看身后没人,她又继续走,一脸疑惑。 第二年春,永乐帝去祁连山看连血。连血的墓地设在他父母之墓的左侧,果然如他之前说的:我就在祁连山,为我父母看守墓地。 他屏退左右,想一人在墓前呆上一会。 梅墟的酒带来了,果然是好酒,比他第一次进梅墟时闻到的酒还要香醇。 他坐在墓前说了些话,自怀中掏出连血当日留给他的铁片,问道:“你说这是你最贵重的东西,交给我做什么?” 他眼睛四下扫射,觉得这个墓地有些奇怪,建在一处洞口,而洞口很浅,里面却有被巨石封堵的迹象,想必以前是有通道的。 他循着挖掘过的洞口探身进去,里面虽然有更大的洞穴,却也没什么异样。 他掏出铁片,胡乱比划。看到一处凸起的石块,上面正好有类似铁片大小的一块印记。 他将铁片嵌上去,面前一座石门突然打开。 他走进石门,看到满满一石室的黄金。金黄耀眼得使人晕眩。 连血说的不见不散,就是要送他富可敌国的黄金吗? 他身子一倾,倒在一块斜着的石墙上。他记得有一回他在军中谈到连年征战国力损耗严重的事,那双明亮的眼就在营帐外晃了一下,似乎还偷笑了几声。 “你来参什么军,如果还留在武当后山,醉歌舞剑,多好……”他自语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