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如梦》 序言 三十万字的《流年如梦》诠释了什么是“真善美”。什么是“假丑恶”。它倾注了作者很大的心血。 作者柳湘武刚念完小学就逢上了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他能写出这样一部洋洋洒洒的长篇小说,令人称奇。他本身坎坷的经历和不幸的家庭遭遇是他动笔的原始动机。但他又能以豁达的态度客观真实地反映了那一个荒唐年代的人和事……。 “文化大革命”对年青一代来说是一个难以理喻的历史过程。但现在的中老年人都经历了那场政治狂热的岁月。本书中的华见森、宿芹、卜跃联、曲金灿、全毕正等等都何其熟也! 正如作者赠言:“历史不是儿戏,用儿戏写历史是历史的悲哀。但愿这悲哀,永远不再来。”作者写此书的目的也正基于此。人应该活得尊严,而民主与法制的健全是一个人活得尊严的根本保障。本书从一个历史的横断面剖析了这个民族的灵魂。它呼唤着尊严的回归,揭露了“灵魂深处撒把辣椒”那种残忍的人身迫害。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作品中以非常坦率的态度,提了个广泛性的问题:在“那灵魂深处闹革命”的岁月里,哪一个不是虔诚而又愚昧地高举着“宝书”在盲目地推波助澜?运动结束后,无论是国家的决策者还是各阶层的民众都对它进行了深刻的反思。相对而言,民众丧失理智的后果毕竟要轻微得多。而作为国家的领袖在决策中不受任何约束地带有主观随意性,那造成的后果必将是一场全民族的灾难。好人曲金灿疯了。坏人全毕正也疯了。殊途同归的命运对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实在是极端辛辣的讽刺。 年青的读者看完这段故事,一定会以为这纯粹是子虚乌有的“天方夜谭”。他们一定很难理解他们的父辈竟会弱智到这种程度!其实,这故事的确是一段十分真实的历史缩影。它距今并不遥远,从公元一九六六年至今不过三十三年光阴。许多当事人都还健在,书中的华见森以及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形形式式的人都健在。他们将会从什么样的角度去反省这段历史?又如何面对今天的社会巨变?他们的后来结局又是怎样?作者没有明确告诉我们,而是留下了“!!!???”的标点符号,让读者凭自己的想象去延续它的结尾。 反映“文革”的前期作品有“伤痕文学”和“暴露文学”等等。在那些作品中,主人翁和背景的选择以知识阶层和城市题材居多,鲜有涉及小镇和乡村的风土人情。《流年如梦》可以说是一部典型的平民之作。书中的人物都是些小得不能再小,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平民百姓。从他们的命运变迁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整个神州大地受“十年浩劫”危害的程度和深度。“窥一斑而知全豹”。作者正是用以小见大的手法真实地描写了这段历史的进程。 需要指出的是:作者在一些片段中使用了一定数量的江南方言——吴语。虽然它使江南一带的读者倍感贴近,然而,吴侬软语对于北方读者而言就有些勉为其难了。作为这样做或许是为了加强地域氛围,增强语言表现力,但我认为:它作为一种尝试,还是有一定的区域局限的。 行文至此,该说的都说了。我作为共和国的同龄人,也不可避免地经历了那场“流年如梦”。友人湘武由我来写序言。于是“曾经走过的日子,又一一在眼前浮现”。 “尔曹身与名俱裂,不废江河万古流”。历史已涩重地翻过了这一页。今天苕东小镇的人们又在以谈论“四象八牛”在港澳台的后代回来观光投资,创办中外合资企业而荣耀了。“文革”中未被毁灭的豪宅大院以及被百姓们拣回家作了井盖、当了铺板、砌了阶沿的碑雕牌匾,重新被搜集起来作为重点文物向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者们展示着它历史上曾经有过的辉煌和深厚的文化底蕴。水乡游津浜则在日新月异的市场经济浪潮中涌现了众多的弄潮儿而又成了富甲一方的鱼米之乡……当然,这些都是题外之谈了。 挚友:钱燕民 1999年7月15日 写在前言 忘记了恩德,是为无德。忘记了耻辱,即是无耻。一个善于忘却的民族是软弱无能没有出息的民族。 早在七十年代后期,文坛巨宿巴老就曾经向全社会呼吁:建立文革博物馆。意在唤醒人们的良知和理性。让我们的后代用清醒的头脑去避免文革的荒唐剧再一次在神州大地上重演。 由于种种原因,客观上的文革博物馆没能建立起来。然而,铭刻在国人心灵中的文革博物馆并不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蚀。因为,中华民族不是一个善于忘却的民族。 文革对于全国人民是一场深重的灾难,它对于文学创作者却是一份特有的恩赐。只要随意捧起一把尘封的往事,吹去杂质,就不难发现,在这场浩劫里发生的无数出悲剧、喜剧、闹剧、丑剧、冤剧都是些上等的创作素材。作为一个对那个时期有着深刻体验的过来人,创作中把这些素材弃之不用,却反而去搜肠刮肚地编造一些无关痛痒的卿卿我我,无疑是精神上的麻木和捧着金碗去讨饭的愚味。就好比是从市场上买来了晕的、素的、粗的、细的、山货、海味等各种菜肴,搁在厨房里不烧,等它腐败变了质,往垃圾桶一扔了之,自己却跑到饭店里去讨人家残剩的碗脚吃,岂非是本末倒置的浪费? 我没有进过小学以上的学校门槛,按理说,就算有人把山珍海味倒了去吃碗脚,也轮不到我来替他们舍不得。然而,为了使我们的下一代了解这段历史的劫难,并且永远铭记在心,不再重蹈我辈的覆辙,我顽固地以无洞掘蟹、硬地挖鳝般的愚笨,坚持着创作这本“东西”的努力。所以应该说,我是用了马拉松的时间才跑完了这一百米短程的。在创作过程中,我的几个好友都善意地提醒我:现在的文学作品,第一要素就是爱情,你的这本“东西”不用爱情作原料,会有人欣赏吗?我却偏偏脸红脖子粗地与之争论:这东西就像吃芫荽,不爱吃的人说它骚臭难食,喜欢吃的人却说它香得开胃。这并非是人们连香臭都不辩,而是各有所好罢了。 说心里话,我真的拿它尽往好处想,就像以前走村串户为人理发的小剃头,人们责问他:“你为什么总给人家剃个马桶箍呀?”每当这时,就会有几个清朝的遗老替他打圆场:“清朝时候时兴的就是这种带箍的头!”好了!这已经可以说明有赏识这本“东西”的人了。一个时代,一种风尚。当我这本“东西”变成铅字面世的时候,说不定正赶上古老当时兴,与爱吃芫荽,以“马桶箍”的发型为“酷”的人凑个正着也未可知呢! 我抱的正是这种侥幸心理。于是,就有了这本大言不惭的《流年如梦》。 浙江省湖州市南浔镇董家弄2号 居民 柳湘武 第一章 头号敌情 作者赠言:历史不是儿戏。用儿戏写历史是历史的悲哀。但愿这悲哀,永远不再来。 苕东,江南小镇。美丽而富饶的鱼米之乡。解放前,她以拥有四象八牛七十二条金黄狗等富商巨贾而闻名于中国的东部。然而,她更值得世人瞩目的却是这里曾经诞生过几个能与孙中山、蒋介石称兄道弟的人物。所以,她还兼有“半个国民党中央出于斯”的说法。 如果,这个说法往前推二十乃至几十年,则是镇民们津津乐道的谈天资料。可现在,随着时代的脚步跨进了一九六六年,镇民们脸上早已不复存在往昔的那份荣耀感了。原先的那份谈天资料已被造反派们所接收,并付诸了清查它的行动。 清查的烈度丝毫不亚于当年鼎盛的程度。因此,镇民们的脸上似乎又回归了一点荣耀感,它的出点则是:我们镇上的造反派是最强的。 最强的组织有一个最强的头,他就是苕东镇上成立最早、规模最大的革命造反派组织“红色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的总司令——宿芹。 别小看这位外貌文质彬彬的宿总司令在社会上的传闻并不多,可在全镇的造反派中威势着实不小。是他掀起了苕东镇上开展文化大革命运动的热潮,是他以一个知识分子的身份爆发出建筑工人般的勇敢,爬上了镇中心的制高点,那座唯一的三层建筑的脚手架,用一支臂膊一般粗的斗笔,写下了五个雄壮有力的楷字——打倒三家村。 这五个字,好似撒向东南西北中的火种,苕乐镇的文化大革命局面迅速被打开,各条战线及各个企事业单位和造反组织纷纷成立,运动如火如荼地燎原了。 他不光字写得好,人也长得英俊魁梧。一张国字脸,方方的。宽松的脸部肌肉过多地吸收了那双敏锐的眼睛搜索来的社会动向,时时透露出一股要整人的威严。他的头发笔挺地朝后梳着,金钢钻发蜡保持着它条条清晰的梳纹,犹如给自己活跃的思维留有回旋的通道。 自运动开展以来,他率领着“红总司”的这一帮红卫兵小将一直冲杀在第一线。毁庙、炸坟、砸菩萨、拆家堂、劈牌位、抄家、打坏人,把一个原本平静安宁的苕东镇强化得到处呈现出一派瑰丽的运动色彩。 阳光的照耀下,不见了阴暗面。然而,这不等于说苕东镇的阶级斗争无产阶级已经取得了绝对的胜利,被剥夺了权利的阶级敌人是不会甘心于他们的失败的。 一九六六年的十月十目,苕东镇像往常一样风和日丽。晴朗的天空中飘动着几朵淡淡的云彩。偶而飞过的一两只小鸟叽叽地叫着,清爽的秋风中浮动着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桂香……。所有这一切都没有迹象预示着今天会有重大事件要发生。 然而,事件的发生往往是在人们不经意的情况下突然降临的。 “嘀铃……”宿总司令的办公桌上那架摇柄式电话机响了,他的耳朵里传来一个激动而又急促的声音:“昨夜十二点正,在镇中福星桥一带,我发现阶级敌人向天空发射了两颗红色的信号弹……”。 这是一个奇怪的电话,虽然没有报名字和单位,却把时间与地点报得很精确。昨夜十二点钟,就是今天十月十日的零时。而十月十日不正是国民党的双十节吗?在国民党的双十节发生了这样的重大案情,可见它的性质是多么严重了。显然举报的人是一个警惕性很高但又胆小的群众。也许他正是意识到了它的严重性质害怕惹火烧身和遭到报复才只报告了地点与案情。 前段时期,社会上在盛传《芦荡火种》里那个忠义救国军的胡传奎被革命群众发现后揪了出来。还有那个叛徒甫志高,据说也没有死。在一次洗澡时,人们发现了他背上被双枪老太婆打下的两个枪眼疤……。这些看起来似乎都像谣言。但传播的人们说得有鼻子有眼,活龙活现,全不像空穴来风。 况且,今天这件事实实在在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的本镇上。这个镇由于历史的原因在“双十节”出现这样重大的潜伏特务案件是不足为怪的。尤其是两个阶级两条道路激烈斗争的形势下,它更说明了阶级敌人是不会甘心于他们的失败的。当他们越是意识到自己的阶级行将灭亡时,就越会猖狂地作垂死前的挣扎。磨刀嚯嚯地向无产阶级革命派进行反扑。 “这是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以来我们镇上出现的头号敌情!”放下听筒,宿总司令的脸色极为严峻,“革命群众都已经擦亮了眼睛,我们革命造反派更应该提高阶级斗争的警惕性。既然群众已经为我们提供了特务活动的线索,那就说明群众对我们的信任,我们也就有义务把它侦破。这既是时代赋予我们的光荣任务,也是我们必须接受的战斗考验。否则,我们这些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在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怎能发挥应有的战斗堡垒作用呢?”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办公桌对面雪白的墙上贴着自己手书的八个腥红色大字。这块墙面原先挂的是一副“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条幅的镜框。道义、文章与阶级斗争都是他的座右铭。只不过随着时代的更替,现在更着重后者而已。 “阶级斗争……”,他望着墙上的手书若有所思。蓦地,他的脑海里冒出了一个人来。这个人绝不是请客吃饭、做文章的那种。他风风火火、兴兴逗逗,让他去破这个反革命特务案件,真是再合适没有了。 “立即通知浆糊厂‘斗煞牛鬼蛇神野战团’的卜跃联团长。务必要他在一个月内立足于有,着眼于抓,向阶级敌人潜伏特务刮起十二级的革命风暴。坚决侦破这个代号为‘一○、一○’的反革命案件!” 第二章 男人? 大千世界,百态千姿。有些情景看似违反规律,然而在浦霞眼里反而会觉得有意想不到的别致情趣。就拿老公工作的青海来说吧!她喜欢的偏偏就是那条水流朝西的倒淌河。它水质清冽,风光独特,在干旱的大西北竟会有这样美丽的河流其魅力是远非江南水乡的河沟溪流所能媲美的。与倒淌河同样别致的是江南的黄梅天,阴沉沉的气候,闷热得乱摇蒲扇也盼不到半点雨落下来,可是一转眼天气放睛了,那雨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淅淅沥沥地在阳光的照耀下会下得收衣服都来不及。更令她感到不解的是:初春时她外婆原先的小院里插下的一长溜荆树条,尽管生命力极贱,却一棵也没有成活。横头那棵倒插的柳桩竟意想不到地长出了许多绿油油的新枝。这些风景虽然规律倒转,但对于自然环境,倒也没有什么妨碍的。 今天是礼拜天,没有学生的作业好批改。刚吃过饭她就躺在原先外婆的那张藤椅上休息了。朦胧间,那个男人,那个令她魂牵梦萦的男人又来了。沉沉地靠近了她,并且顺从地按照她的想像实施着他的动作。他的左臂又不松不紧地搂着她的颈脖。右手轻柔地掀着她的衣服……。 他的长相是完全符合她的想像的,国字脸,粗眉毛,厚嘴唇,腮帮上长着点糙胡髭,是那种摸上去很舒服的糙胡髭。不是像板刷一样硬的那种。 他的身材是魁梧的,老实说,在英俊和魁梧之间她倒宁愿选择魁梧。因为,魁梧的男子能给自己满足感。 那个男人的动作有些笨拙。沉沉的体重令她有受压迫的感觉,并使她呼吸急促,心跳加剧。他的嘴似乎在啃她的胸脯,那新长出的胡髭很轻柔地擦刷着她的乳峰。令她痒痒地同时产生了一种酥麻的体觉。 蓦地,那两片厚厚的肉唇噙住了她樱桃般的乳头……。舌头上的味蕾肯定也是粗糙的,否则,怎么会有锉刀似的感觉。 女人这片敏感的区域怎能经受“锉刀”的摩擦?在舒爽和快欲的夹击下,她的下体有了空腹对于食欲的感觉。迫切地需要有一样更有劲力的东西来填塞它。 她本能地撑动着双腿。一张一驰。似乎在用特殊的语言欢迎那件她渴望的物体早些进入。 “锉刀”的磨擦似乎更加剧了。然而,下体仍是熬人的空胀。她不由得“呕……嗬”地哼了起来。 “姆妈……” 是女儿在叫自己么? “……” “姆妈,倷(你)阿是勿适意啊?” 女儿又问 “俄(我)听见倷勒浪(在)哼呢!” 尽管是生活在苕东,母女两的对话仍然是标准的苏州话。因为一年前,为了照顾弥留的外婆和继承苕东的这份祖产。她经青海工作的丈夫同意带着女儿一举迁回到了母亲的出生地——这个陌生的苕东镇。并在苕东镇第五小学任了教。也许是大城市的优越感,她一直未改口音。 她微微地、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那个令她心旌动摇的男人不见了。站在她跟前的是自己的女儿——浦红红。 浦红红,十四虚岁了,因为家产的原因,她姓了母亲的姓。现在就读于母亲任教的五小。“姆妈,午睡格(的)一歇歇辰光(时间),盖之介许多,阿会勿适意?” “适意……勿碍(不要紧)……”她的思绪还陶醉在刚才的梦境里。与其说享受这份出自女儿的关心,倒不如说没有这关心更好。假如女儿不叫醒自己,这会儿也许已经和为了革命支援大西北的女儿她爸干完那件事了。 不!不对!刚才梦里那个男人分明不是丈夫。自己的丈夫白皮肤,尖下巴,戴一副很文静的宽边眼镜。连说话的噪音都是尖声细气的,而刚才那个男人肯定是那种从事体力劳动的粗犷型。只可惜,这不懂事的毛丫头……。 前些天,镇上出了件大事。从夜航班上下来的阿奶孙女两个在步行到镇郊的偏僻处时被三个歹徒截住了。据说,起先歹徒看中的仅是祖孙俩从上海带回的大包袱。然而当看到水灵灵的姑娘长得实在诱人时才动了强暴的念头。姑娘被吓呆了,由着暴徒摆布,也不敢歇斯底里地哭叫,倒是做阿奶的实在不忍心孙女这朵娇艳的桃花给三个毫无人性的暴徒给采了而呼天抢地地叫喊起救命来。一时惹恼了暴徒,被他们用手帕反绑了,并在她嘴里塞了一把带泥土的茅草。 老太婆暂时没了声息。可起先的哭喊已惊动了附近村庄上几个起早的农民。当第二个暴徒刚得手正待起劲的当口,猛听得一阵破畚箕的打击声由远而近。 “抓坏人啊!快来人哪!” 三个暴徒当场就被捉了两个,农民们用烂麻绳将两个贼人捆了结结实实送进了新成立的“红总司”。在现场跑掉的那个三天后也被捆了进来。 “红总司”可比不得公检法。他们所创立的刑罚远比公检法那套办法管用得多。叫作“哪里要犯罪,就要它在哪里吃苦头”,三个暴徒被剥了裤子,造反派们天天冲着他们那犯罪的东西给予苦头吃。昨天刚用烫水给它们搞过“卫生”。今天又拿来了纳鞋底的切底线说要变换新花样。直把三个暴徒吓得精神分裂,一见人影子就瞪直眼乌珠声嘶力竭地大叫。当然,犯罪分子哇哇叫的时候,正是造反派哈哈笑的日子。 浦霞看见三个暴徒时是在万人斗争大会上。当然她也看见了那个因遭强暴而被“请”上台作揭发的姑娘。其实那姑娘根本就没说什么话。只是用手捂着脸一个劲地哭,哭得咽嗒咽嗒。哭什么?她浦老师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的。作为女人,尤其是这样年轻的漂亮姑娘,与其在大庭广众出这个丑,倒不如宁愿遭强暴后不事声张,一桩本来很隐秘的事现在倒成了万人指心戳背的谈话资料。叫她今后如何面对嫁老公、做母亲等女人必走的路? 斗争大会那天,那三个暴徒已被整得拍胯拍脚,站立不稳,这是他们咎由自取。其实这三个暴徒倒并不是长得凶神恶煞,年龄只约莫二十出头点。倘若再加上一个假如。他们通过正当的途径,或说媒,或同事,也许姑娘的父母相中了他们其中的一个做了女婿也是说不定的。 这几个小伙子,真应该替他们可惜。也许,受旧的传统观念误导最深的正是他们这一年龄段。他们都没有懂得性事是男女双方都有的欲望。而其中的差别仅仅是先后强弱之分。在他们的意识里,女性始终是软弱的,娇羞的,被迫的,受欺侮,受蹂躏的。在性事发生过程中,是痛苦的。男人的乐趣正是建立在她们的痛苦之上的。从而忽略了女人在性事中也是享受方这一基本常识。正是由于这些认识上的无知和行为上的冲动导致自己成了犯罪的一方,躺进了为自己挖掘的坟墓。 其实,他们根本就不了解女性。女性对于性事,尤其是在平和安宁的环境里,他们得到的乐趣往往要比慌忙窘迫的男子要大得多。就好比吃菜,男人讲究的是量的吞咽,女人追求的则是味的咀嚼。因此,谁都不能保证女人的骨子里就没有一点点蹂躏男人的潜意识!只是由于根深蒂固的封建传统观念,把泼辣和放浪一点的女性指责为不贞洁或不妇道。把女性,尤其是把好女人的标准衡定在收敛、克制、约束、莲步轻移、笑不露齿的基础上,才使得现代女性不敢轻易表露对异性的热衷与追求。 几千年来,女人一直是被压抑的。她们的性欲被礼教以伪善的面目掩盖起来。她们不能高喊,不能表露,纵然有了心仪的对象也只能藏在心里,像牛的胃一样默默地反刍。在性欲的需求上她们简直被束缚得连动物都不如。动物都有叫窟的权利,雌猫会叫春,母猪会啃棚。甚至河里漫游的蛋鸭子见了异性都会头颈一缩一缩地表示亲昵。这些在自然界极其平常的事情,人类却做不到。人类在虚伪地歌颂母性的同时往往忽略了它的前奏——兽性。 应该羡慕男性。他们在大街上口吐脏话,要跟很老的异性发生关系也可随便挂在嘴上而不被人当 作怪物的。在大热天,男人们搬了条凳或藤躺椅子四仰八叉地当街躺着,那管不住的器官滑在外面也不会有人惊叫,而女性就不同了。她们越是在大热天就越得检点自己的动作幅度。以免那些要紧的部位偶而裸露在外人的眼里而被人斥之为大逆不道。假如她们像男人一样,在嘴上随便地说我要操你爸爸、操你爷爷、操你太公,那就马上会被人认为:这女人一定受了什么强刺激! 所以,女人不可言性,这对于她们是一种亘古相传的无奈,浦霞也不能例外。 她没有体验过被强暴的那种感受,也不知道梦里的那个男人对于她的行为是否叫作强暴?假如那也叫强暴的话,她倒反而渴望天天被强暴。结婚十几年了,由于工作的原因,丈夫所能给予她的实在太少了。有的只是连年的孤独与寂寞。一年中,丈夫难得从遥远的大西北回来两三次。“采线慵拈伴伊坐”的好辰光短暂得实在可怜。自己纵使有万种风情,无限的贴心话又能对谁去诉说呢?难道就这样守着空枕过渡到被人们叫“大妈”、叫“阿婆”吗? 她是个文化人,也即是文明人。她的职业是教师,可她的内心深处时时涌动着一股与教师不相匹配的那种动物发情的欲望。她的心灵时常被她的本能所折磨“女人为什么就不可以主动地去追男人?” 婚前,她非常喜欢普希金的爱情诗,也很喜欢《诗经》中有关“牝牡相诱”的记载: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诗人们在作品里把爱情描绘得纯洁美好和至高无上。那时候,还是黄毛丫头的她常常被感动得夜不成寐。婚后,她才似乎弄懂了什么才叫真正的爱情。那些所谓的真正的爱情发展到终结无非是本能的肌肤磨擦和两堆肉体之间异常强烈的碰撞与通灵的快感。说得难听点,也就是被世人嗤之以鼻的那种丑恶的、淫的、肮脏不堪的行为。普希金的那些华丽的词藻,美妙的造句在货真价实的性欲面前反而显得苍白无力了。那些令无数黄毛丫头为之心颤的诗句在成熟女性面前竟那么无济于事。 她很爱惜自己的面容和身体。她还有倾向很深的自恋情结。她深知自己无疑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性之一。她深知自己裸露在衣服以外的肉体部分不是最美的。真正最美的部份只有她自己才鉴赏得到。每次洗澡时脱光了所有的累赘物,大衣橱上的镜子便会告诉她:“你胴体的曲线是优美的。你的肌肤对于异性是最具魅力的。你整个的身段都是婀娜多姿的。你红、白、黑的三色,你柔腻和结实的搭配,高低的浮凸都体现得恰到好处。你对于男性就是最妩媚的女性。你终身不须为自己悲哀。因为,你就是胜利的女性”。 诚然,美丽的女人就是花朵,花朵的艳丽能得到人们的鉴赏才体现其价值。假如女人在像花朵一样开得最盛的时候而不被人注意,那才叫真正的可惜呢! 女性的美是相对于男性而言的。所以,女性越漂亮就越会遭受男性的骚扰或强暴。反之,作为一个女性,假设从来就没有受过骚扰,那么这个女人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 虽然,她到目前尚不知道,除了丈夫之外究竟有没有人在暗中窥探或企图骚扰她。但她向来是对自己很自信,凭这副容貌,不可能没有人动歪脑筋! 那个男人,梦里的那个,真是有的。浦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宽肩膀,粗眉毛,厚嘴唇,腮帮上有一片稀疏的糙胡髭,与其说他像梦里的那个,倒不如说梦里那个更像他。 他的手里拿着一把竹骨子的油纸伞,肩上披着一块粮管所里才有的白麻粮袋,满头淋得落汤鸡似的站在教室外向里张望。 “你就是浦老师吗?我给我儿子送伞来的。” “你儿子?……”浦霞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看,尽管他模样很狼狈,也不及梦里那么威猛,可这相貌……简直……真叫人不得不由衷地惊叹梦与现实间竟会有如此的巧合? 他与她相距得很近,他的脸上流淌着雨水,而她也因为激动,眼球里闪动着晶莹的液体。 从那身劳动布的工作装来看,他只不过是某一个工厂的车间工人,这倒使浦霞感到了坦然。由于心理上多了一份优越感,她的心脏也不像刚才那样猛窜了。虽然梦中那个令她激荡和缠绵,但毕竟是虚无的。哪里及得上现实中能正眼端详并看得很仔细的他。 他的胡髭软而冗长,也许他知道自己长得很讨女人喜欢为了免遭追逐而故意不修边幅。也许他自己陶醉于留胡髭的男子汉气质。然而不管他出于何种想法,能让女性这么自然地看个透彻的本身就是一种友好、大方的表示。那么,浦霞当然是不看白不看了。 起先他还似乎有些腼腆,四目对视的一刹间好像脸红了一下,但迅即被那种饱满的、性感的、绝对令女人喜欢的气质所取代。他的神情在告诉她,你要看尽管看吧!我是自然的、放松的、愿意的、默许的、友谊的,从眼睛到心灵都是接受的。 女人看男人本来就不需要心理紧张,也不必遮遮盖盖、羞羞答答。假如倒过来,男人在肆无忌惮地用同样的眼光看女性,那一定会被人叫作色鬼的。 真叫人感到惬意,只是浦霞觉得时间太短了。 “我是浆糊厂的,叫华中用,我儿子……” “倷格儿子是……”课堂上她讲的是标准的普通话,课余却是很好听的吴亻农软语。 “华见森。”她与他几乎同时说出了这个班上最顽皮的学生的名字。 “俚(他)刚走,俄看见格,落介大格雨,俚用书包顶勒头牢相(顶在头上),跳波、跳波介逃回去哉(了)。”未了,她还拖了一句“倷儿子蛮犟格。” “是啊,这孩子,我真为他担心!”说起儿子,华中用话就多了。儿子是他的最爱。“这阵子,我发觉他变化很大!” “哪哈(怎样)格变法?”她以从来没有过的热情表示关切。 “这孩子,从小就有点野豁豁……,记得刚上四年级时,老师刚刚教了几节课的地理,他就自以为已经了解全国的情况了。想入非非地认为自己将来必定是个从地图上的长江三角州跨到全国任何一个角落的伟大人物……现在学校里在批判三家村,教育他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他就更不得了了。前一阵子,他困头梦里嘴里都在喊:‘抓呀!抓……抓特务呀!’两只手把被角揪得紧紧的,扯也扯不掉,醒来后还问我:那些特务是不是真的像浦老师所说的,全是些镶金牙、尖下巴、鹰爪鼻子、戴鸭舌帽的那种人?……” “书上是介形容格,俚哪哈当勒真?” “浦老师,拜托您以后有机会多给他开导开导。这孩子,从小娘不在身边,任性惯了,脾气又犟。” “俚……没娘?”浦霞闻听大感愕然,“看来俄搭俚真格有缘份?”如果说刚才她仅仅是在敷衍。那么这会的兴趣倒真被勾起来了。 “娘是有的……只不过常年不在,到上海做佣人去了,不回来……。” “真格?”浦老师美丽的大眼睛突然放出光芒来,惊喜的模样让华中用也吃了一惊。 “是格、是格,是应该多关心俚!”浦霞似乎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恢复了平时的矜持,“如果星期天有空,俄来帮俚补补课,倷蹲(住)勒啥地方?” “福星桥东堍十五号”。 尽管没有家访的必要,可是星期天浦老师还是来了。作为教师,随时对自己所教的学生进行家访以及和学生家长保持联络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然而,她自己心里清楚,她造访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学生本人。自从那一天见过华中用后,她一直精神恍忽,脑海里时时浮现出他的影子,梦中那段难以启齿的情缘不断地鬼使神差地诱感着她的思维与行动。 “华同志,倷啊养鸡格?”纯正的苏州话,让听的人感觉得到声音里充满了磁性。 几句必要的话以后,她马上将话题从见森身上移到了家常话上。 “是啊,养了四只。” “格么,蛋生勿?” “生的,全靠它们,伙食才改善不少,到春季蛋多时,吃不了的还腌咸蛋呢,浦老师,你假如喜欢吃蛋,等会让见森给你送些去。” “俄勿要格。配给拔俄格蛋票,俄啊吃勿脱。” “浦老师,你养过鸡吗?” “养是养过,拨过(不过)一讲起养鸡,俄就要气煞快!” “怎么,养鸡怎么会气人呢?” “唔……讲起来闲话就多哉。”浦霞笑眯眯地望着华中用,脑子里却在想着如何尽快地寻找到讨论梦境的切入口。“旧年子,俄刚刚到苕东来格辰光,有位学生格家长拨了俄两只童子鸡,格样子是赞(好)来看。一只娇小玲珑,黑毛青脚。另一只麻粟鸡,鸡头上一簇圆滚滚格毛球实在讨宁(人)喜欢。面孔红冬冬。食么只吃一眼眼(一点点)。生起蛋来勤利得像鸭子。宁家讲俄格两只鸡是黑一千,麻一万。俄囡儿啊挪(把)俚当话宝贝。勿晓得,格只黑鸡,生空之蛋后一日到夜‘郭、郭、郭’活扒呒拉(焦燥不安),食么勿吃。俄勿晓得啥事体,问了邻舍隔壁,邻舍讲:格是孵了。俄想,孵就孵吧,宁啊要养小宁呢!想勿着,俚一孵就孵了一个月,还孵出勒一窝寒毛凛凛的鸡虱子。邻舍教俄,要勿拨俚孵,只要吓吓俚就会醒格。俄就勒俚尾巴浪扎之两面小红旗,格只鸡走一步吓一跳,走一步,吓一跳。看看蛮有趣,可就是勿醒。俄再用冰冰洇格井水浇俚格头,还是勿醒。摸摸俚,已经瘦得一包骨头,俄看看实在呒不(没有)办法,就请隔壁的邻舍帮忙,捉勒门槛浪,挪俚格头,‘叭’一刀宰勒落来。” “那么就只剩下一只了?” “讲起剩落来格只麻粟鸡,简直还要气熬宁。格只麻粟鸡,孵倒呒不孵,蛋啊生得勤。不过就是弄勿懂,黑鸡勒浪格辰光,俚经常追牢黑鸡踏雄。黑难拔俄杀脱后,俚少了个伴,就天天窜梁跳墙。到末来,俚竟像雄鸡一样起啼哉。天不亮就啼,啼得还蛮像煞有介事。隔壁宁家还当俄又养了一只骚拐头雄鸡呢?雌鸡会得啼,俄倒觉得蛮有趣,后来隔壁邻舍晓得后就朝俄讲:母鸡啼,不吉利。格征兆是灾难呀,俄听了怕起来,啊(也)挪俚杀了……所以,华同志,俄现在蛮少吃蛋,更加勿敢再养鸡哉。生怕格鸡虱子爬勒身浪响,要生皮肤病。” “其实,鸡虱子不会惹人。” “喔唷唷,华同志。倷是男人当然勿怕格。倷勿晓得伲朵(我们)女人最怕就是格沫事(东西)。惹勒身浪响,既勿适意,又出一粒粒格红点子。” 话转到女人身上华中用就不自然了。他向来刻板,不习惯与女人胡调。只得将话题岔开:“浦老师,现在天气热,容易出痱子。” “勿是。”浦老师断然否定,“痱子是生勒外面格,我生勒浪皮肤里厢。医生讲俄生格是皮肤过敏。要吃苯海拉明才有用。看……华同志,一讲起养鸡俄就过敏……倷帮俄看看,格歇俄头颈里阿有红点子?……” 她把领口拉得低低的,朝着华中用坦露着两堆馒头似的肉和中间那条深深的乳沟。 华中用的神情蓦然紧张,脸“刷”地红了。他毕竟不是童子鸡,当然懂得“看”的含义。只好尴尬地干笑“嘿、嘿”。笑得这么僵硬,可是浦老师依然浮想连翩,拿它当绣球。 “勿碍格,华同志。现在倷屋里呒不外面宁,看看勿碍格。” 她仰着脖子,双目微闭。这举动,他的记忆里也有过,那是老婆每逢需要他时才会有的神态。眼前这个女人分明是在挑逗他。或者是她正期待着华中用上前去摸摸她那“过敏的皮肤”。 这期待、或者说这欲望,他也是有的。而且长期来一直很渴望。假如这个坐在对面的女人是和他同样的普遍工人或者是一个村姑,他倒真的会很自信地转那份念头。然而,眼前的偏偏是一位天仙一样的美女。况且,她还是儿子的班主任。因此,过份的理智使他的胆量打了折扣。他不敢对气质那么高贵的女性存有亵渎的邪念。因为他的心里承受不起超重的罪孽。 “不……浦老师,我不配……也不敢。这要折阳寿的……”华中用的心脏“别别”地跳得很剧烈,说话也不囫囵了。 “勿要讲哉……”浦霞性潮正高,那三个暴徒的身影老是在她眼前晃动。她知道,男人的性欲一旦被激起,是犯枪毙也不会怕的。因此,她的胆量和行动都迅速地扩张,以自己也记不住的动作移到华中用坐的那条凳上,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亲昵而娇柔地附着他的耳朵说:“华同…… 不,俄勿愿意叫倷同志。亲亲俄……请倷原谅俄……俄格心,要跳出来哉,倷摸摸俄,摸摸俄格胸口……。” 她呼吸局促,轻柔地喘着气。胸脯在剧烈地起伏着。两个乳峰紧紧地靠在华中用的肩膀上蠕动着。绯红的脸颊不住地在他的腮帮上蹭,并放肆地在他的脸颊上、嘴唇上、耳垂上,以及那鬓角的胡髭上盖着一个个热吻。 这艳福,来得太突然。在华中用的意识里《水浒传》中的泮金莲、阎婆惜、泮巧云那样的女人在现实生活中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所以当这突如其来的激情降临时,他一时被吻得手足无措。他说不清自己的手放在哪里而被她拉往她的胸口的。他只知道自己的手在她细腻的乳峰上不由自主地开始移动时自己的心脏紧张得似乎要从口腔里喷出来。尤其是当他从掀起的衣角里看见她那颗淡红色的肉豆时,自己下面竟不可思议地开了闸…… “唔……浦……我不。请你不要这样。”他左避右躲,终于偏出头来,“您天仙一样的美人,又是知识分子。我一个大老粗工人,我不配……,又满嘴的烟臭……也不敢……真的……。” 浦霞终于松开了搂着他脖子的手臂。双手捧定了华中用的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以无法理喻的口吻问:“倷是讲,俄一个小知识分子,勿配倷格领导阶级?”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像我这样的光棍,十几年都过去了。古话说:只可鳏男,不可寡女。我们男人,不值钱……没有那事……也习惯了……。” “倷格意思是:勿想格种事体哉?” “不……想,我想……,可我更想他娘。那年是我不好她才走的。我欠了她的债已经还不清了。也再不敢有非份之想,要是她知道我犯了这事,恐怕她这辈子真的不会回来了!” “倷老婆一去十多年都不来管倷,说勿定俚勒浪外面格男人有一大群哉!” “我老婆不会的。” “噢!俄晓得哉,倷老婆拨俄漂亮,阿是?” “不,不。我老婆哪儿比得上您呢?您天仙一样……。” “倷假说真挪俄当天仙,格么,俄就挪倷当董永……。” 她重新疯狂地动作起来。她解开了他的皮带,又解开了他的扣子……这一回,华中用不犟了。顺从而麻木地由着她。当那一堆累累垂垂的肉呈现在她眼前时,她刚才那会的激情一下子跑得烟消云散。华中用的裤裆里分明已经粘着一大滩冰洇的“浆糊”。 她一下子从头凉到脚上,梦中的那个华中用“这么大胆,而现实中这个竟……?”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也不愿想下去了。一股深深的幽怨从心底而出…… “倷勿来事,好明讲么!” 然而,毕竟是自己找上门的,总得给自己找一个原谅对方的台阶。 “俄不怪倷,怪倷俄就勿来寻倷哉!” …… 第三章 卜跃联 “三九二十七,三三得九。妇女同志。一共九斤三两桃子,二元柒角玖分,对吗?” “对格,我拨倷三元洋钿,只要桃子好,另头勿找啊勿碍格,就当倷格脚步钿好哉。” “妇女同志,倷好像是苏州人?”卖桃子的卜跃联也会来几句半吊子的苏州调。 “苏州宁就是苏州宁,哪哈好像格。” “倷蛮大方格,介大方格女同志。伲朵还勿宁(不曾)碰到过。” “倷讲俄大方,格么格零头干脆勿用找勒。” “啊!谢谢!谢谢哉!”卜跃联刚刚伸手作出个想拿的动作,忽一转念改了个双手去棒的姿势,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捧住了浦霞那只捏钞票的手。那手白白的、胖胖的、软嘟嘟的:“女同志,倷格手糯来。” “倷格宁哪哈介呒不教养?”浦霞将手一甩,不由得在心里骂他:“宁倒霉格辰光,有法变呒法。介格尖嘴猴腮格沫事啊来奉承俄,想转俄格好念头。” 她想开口骂他几句,可转念一想他是在赞美自己,怎么能谴责他呢?出口时竟变了意思“手糯有啥格稀奇?” “ 我长这么大, 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格手, 只有像倷介漂亮的女同志才配有这双手。”卜跃联见她不反感,愈发恭维得起劲了:“女同志,倷格只手就像俄卖拔勒倷格桃子,粉嫩雪花格。” “俄姓浦,别宁叫我浦老师。” “噢!浦老师,做老师格,难怪介格漂亮。齐整(端正)来!” 说她漂亮,还用苏州话来赞美她:“看看这个牙齿蜡黄,嘴唇墨黑的沫事倒啊想勿着蛮懂精格。”浦霞一改原先的鄙夷,脸上堆上了微笑:“倷格种桃子格乡下宁,胆子倒勿小,挪俄格手捏得介牢做啥?俄要是喊起宁来,会叫倷吃官司格。” “哎哎……女同志。勿,浦老师,倷勿要误会。俄勿是乡下人。格桃子是俄买得来格,看倷漂亮,才肯帮倷拎来。格么介,格桃子我今朝奉送拨倷哉。反正,俄只出了五角洋钿。” “五角洋钿?”浦霞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哪哈介便宜?” “格讲起来闲话就多哉!倷勿要看勿起俄,俄可是镇上浆糊厂的造反派头头。用毛主席格闲话来讲,俄就是个‘数风流’的人物。就是还看今朝的那种‘数风流’。伲朵格组织‘斗煞牛鬼蛇神野战团’就是俄领导格。今朝格桃子是一个乡下老头挑出来卖格晨光,触毛(惹恼)勒俄,被俄处理格。啊勿算没收,俄拔了俚五分钱一斤。俚哭闹得排天倒地。拔伢‘斗煞鬼’训了一顿,赶了回去。俄出拨俚五角洋钿,挪了十斤桃子。不瞒倷说,俄已经尝过新哉。剩落来格正好碰到倷要买,俄就帮倷拎来哉!” “倷是浆糊厂格?” “是格。” “倷阿认得有个叫华中用格宁?” “当然认得,倷哪哈问起俚?” “格宁好勿?” “格宁好,华中用格宁是个好同志。” “好?……好倷格死脱。” “唔?难道格宁勿好?” “勿好!倷格拎勿清。” “是,是。俄是拎勿清。倷讲格宁勿好,其实格宁真格勿大好,是个寿头。想当初伲朵格‘斗煞鬼’成立格辰光,俄动员俚参加组织,俚倒推三阻四,勿识抬举。” “倷啊勿识抬举,是个寿头。挪俄格手捏得介牢,做啥?” 卜跃联猛地醒悟,手一松。可忽而又伸手捉住了浦霞的胳膊,赖倒身体朝她跪了下来:“浦老师,倷实在是格大美人,大好人。最最漂亮格宁……今朝俄求求倷……开开恩。让我登登仙……俄熬不过了……。” 他的手朝浦老师的袖口里摸进去,越摸越上,过了胳膊时,就转到内侧…… “嗬……唔!倷格手节头勒俄腋窝里介动……痒熬哉……哎唷!看倷格副馋相……今朝拔倷揩足油……不过俄要倷听俄闲话……” “倷讲格,俄统统帮倷做好、办到……” “喔……唔!格华中用……倷格翘辫子……呵……轻点……俚叫俄失面子……啊哟……” “是……俄一定会叫华中用翘辫子……失面子……” “浦老师,俄今朝真销魂,真适意!倷格皮肤细洁得来,像格生炒玉白果。又格香来又格糯……俄好福气,拨俄开了洋荤……” “倷销魂,倷适意!俄勿宁适意。起先倒蛮像宁。勿晓得介一歇歇功夫就骨碌碌滚落来。俄还勿是勒浪作贱自家么?” “俄勿好,俄忑激动……不过,就算一歇歇,俄啊勿枉为做了半世宁……” “倷只晓得顾虑自家,狗嘴巴里吐勿出象牙!况且,满嘴格口臭!” “好,俄回去就刷牙。今后,我天天刷。” “倷平时难道勿是天天刷牙齿?……难怪介腻心……” “以后俄记得了。” “还今后?……倷现在就刷。今后每天要刷两次。” “现在就刷做啥……勿是刚刚做好么?” “倷算完事哉!俄呢?” 他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那平时不知不觉中就会昂起的东西,在派用场的紧要关头竟那么不顶事。 “俄一定努力,俄一定争取。”他用手扶着弯弓似的那一段肉摆出副继续作战的姿势。然而,那累累垂着的小东西实在不替他争气。他朝浦老师鞠躬,它也朝她鞠躬。浦霞看得一肚皮气,朝着它似怨似恨地掴了一巴掌。 “喔唷唷,浦老师,倷好狠心。俄格命根子要断送勒倷手里厢哉!” “好,好,好。俄看奈今朝啊争勿落格口气哉。 不过……倷格个‘数风流’,勿要挪俄刚刚关照格事体忘记脱。” “是!是!俄一定完成任务。要是俄勿完成倷交拨俄格事体,俄就勿是‘数风流’!” “淘米来发,发米来淘。蓝棉纱线陀来,来陀喜沙米兰。来发,淘米,苏西?淘米,苏米?籼米。籼米淘来来发烧……。” 卜跃联不识乐谱。把他全身的音乐细胞都收集拢来也只有这几句绍兴语的对白。然而,就是这几个实在平庸的音符也只有在他极端兴奋的时候才有所抒发。 拾到金元宝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开心哪!他是唱着、跳着回家的。一路上,他的脑子里满是刚才的艳遇。浦老师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张一驰都已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记忆里,令他有骨酥肉痒的感觉。 在浦老师面前,他称自己为“还看今朝的数风流”人物。其实,在他还没有“数风流”之前,他就已经是苕东镇上妇孺皆知的“人物”了。只不过那时候他的名气不大好听罢了。人们将他聪明伶俐、见乖使巧、喜出头露面的一面隐去,只在背后把他形容为刁钻促狭、无赖撒泼的“二流子”。他字识得不多,以致于“风流”前还要冠一个“数”字。然而,他的见识却相当广泛。车站、码头、书场、戏院、茶馆以及暗地里的赌局等藏污纳垢的场所是他经常混迹的地方。他的“朋友”遍及各条门道、三教九流。无论是长衫班、短衫班、竹裙党、手艺人讲起他没有一个不认得的。他熟悉各个行业的切口,什么航船埠(头)、两面皮(肚)、豁水(鱼)、毛桃(鸡)、踏扁(鳖)、横盘(蟹)、夹朗(二)、横川(三)、箍叉(八)、踏盘(十五)、溜郁汪折中(一二三四五)、辰新张艾坦(六七八九十)、干装孙(乡下人)、攀死(女人)、挑白(男人)、端翻山(吃饭)……一说一大堆。他从不跑码头,却懂得许多地方的方言,除了最喜欢的柔笃笃的苏州话能讲得维妙维肖外,他还会讲几句“阿拉,那嫩”的上海话。“不西(是)不西(是)”的南方粤语。“没死(事)没死(事)”的湖北腔。有时他还会来几句“扎块、辣块”的扬州调,再加上“划意、喔老”的本地话,连他自己也讲勿清究意他懂了多少 种方言。 他向往的生活是:清早一壶茶,在茶馆里泡上一个早晨,侧着耳朵津津乐道地听一些“西头失火,东头掘藏。南边开掌船,北边草台戏。”之类的新闻。 他对于自己的日常生活是没有计划的,月工资三十六元,不算低了。却只够他做五昼夜的小开,余下的二十五日他宁可做瘪三。不是贪杯,就是滥赌。没钱花时宁愿东拱手,西哈腰地乱借,甚或干一些鼠窃狗盗的勾当。 他的模样长得不好,窄长的脸上没有什么肉,而颧骨偏偏凸得很出。牙齿七乔八裂,有两颗长到嘴唇的外面。头皮上毛发不多,可还顶着几块显眼的铜钿疤。正因为生就了这副模样,在桃花运未到时,女人一见他就避得远远的,故一直捱到二十五六岁他还打着单干。 桃花开得迟,他的红运却是不错的。三年大困难时期,人人都愁眉不展,可他却不断碰到好运道。那一年为了保护粮食,政府发动大家赶麻雀。半里路一面锣,一里路一台鼓。他负责敲粮仓的一台大鼓。那时候他心里烦,见了麻雀就敲,不见麻雀时他亦敲。全镇十几台大鼓就数他那台敲得最起劲。政府夸奖他,说他为保护粮食作出了贡献,就安排他当了浆糊厂仓库的保管员。这年头,人们都在用裤带来节约粮食。胃里绞清水了,就将裤带紧一紧。哪一户人家不是用油论滴数,吃米点粒头。就算那些生了大病的人,医生批个营养方也不过两斤青糠。难得有几户好一点的人家,蒸架上有几点麦夫皮米团子就已经算得上非常了不起了,他卜跃联得的这份美差真让人感到眼馋。人们都说:卜跃联是鸡入粮仓,狗近粪坑。瞧着仓库里没人时,用纸包一撮干散面,揣在怀里到家用盐水一煮就成了面疙瘩。再加上自己的一份定粮,光棍一条没有人与他分享。所以他倒尽够过了。逢上星期天居然还能吃上顿干饭。 有道是“运道未来时求也求不来,运道来时推也推不开”六○年的某一天,一份桃花运在他毫无预料的情况下找上门来。那是一个礼拜天的中午。他喝了四两精杠子洒。酒未足、饭未饱,下饭的菜就剩下两条肖山萝卜干。喉咙里却已经干霍霍了。他瞪着碗里的两个籼米饭块用筷子拨拉着,心里在想怎么把它咽下喉咙去。 “要是有小半碗肉汤该有多好!……或者有半碗葫芦汤倒也可以凑合了。”他叹息着。 他的奢望太高了,这年月,猪能吃的东西都叫人给吃光了,哪里还有肉或肉汤呢? “大哥……好心的大哥!”不知是什么时候,他的门口站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女叫化子,操着北边的口音在叫他。 “好心的大哥……你碗里的饭块,省一个给我……好吗?”她站在门槛外,翕动着小小的嘴,瞪睁着大大的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碗里的籼米饭块,显露出无限的贪婪。 “饭块?……我这两个饭块足有二两米呢,省了给你吃,自己吃什么?”他平时刻薄成精、一分一厘都不肯吃亏,哪肯将这两个大饭块平白就送给叫化子吃呢? “呃!”他打了个嗝。一阵酒气直往上涌,脸色潮红,眼也迷糊了。透过女叫化子腋下那脱了裁的衣缝,他看见了一堆抖抖的肉。禁不住心中一动。 说实在的,那女叫化子的确很耐看。脸上的脏黑也许是特意涂上去的镬煤。双眼皮被黑色一戗反而显出了一份凌乱的美。假如,揩去她脸上的煤,卜跃联可以断定,这个女人肯定才只有二十四五岁,他胸前那两堆耸耸的肉就是明证。 “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叫您好心的大哥哪!”那声音听起来也挺悦耳哩! “好,就冲你喊我好心的大哥,我这两个饭块全给你了……!两条肖山萝卜干也给你。” 也许,他从来没有过被人称为“好心”的时候,故而史无前例地大方起来,“也不要倒在你的钵头里,就用我的碗,在这儿吃吧!” “啊!谢谢,谢谢!你真是个好人。好心的大哥,”女叫化子迫不及待地捧起碗来就往嘴里划。干霍霍的籼米饭块吞进喉咙时噎得眼眸凸爆,泛起了一层莹光似的晶液,那双眼皮的大眼睛愈发好看了。 “你刚才说我是好心的,那么,我问你好心有好报吗?” “报?您是大好人哪!当然有好报了,好人自有天照应!天上的菩萨也会保佑您强强健健、大富大贵的。” “那么,你呢?” “我?……我命苦,哪能跟您大贵人比呢?” “我是问你,你拿什么报答我?” “我?……我就这破篮子,破钵头,怎么报得了您的大恩大德呢?” “嘻嘻……”卜跃联牙齿往外呲,眼睛却眯成了一条缝。 “哦!”女叫化猛然醒悟:“您要这个呀!……这个使不得,您大富大贵大好人。我,要饭的,会脏了您的……” “脏?脏我也要!洗洗就行!”他一把拉过女叫化,看准了那脱裁的衣缝手就直伸进去。他平时就呲在外面的牙齿这会扒得更出了。简直像正在交配的公猪。 “那……假如再弄一个出来,我可养不活呀!”此刻的她更多了一份娇媚。 “真能生一个,我有得做爸了,哪会不养你?……你不是说过,我是个大好人吗?你还怕靠不住?” “可我有老公,孩子呀?” “哼!”蓦地,他头上的铜细疤泛起了红亮的一层油光“我看你饭已吃了,就想赖账!” “别……大哥,好心的大哥,你别发火,我就伺候你这一回,还不行吗?” “一回?不行,我要……”铜细疤恢复为玉色时他吐出两个字“一世!” “噢哟!这位大哥好狠嗳!你两个饭块就要占我一辈子哟!” “谁说要占你一辈子。我是要养你一辈子,省得你叫外面那些犟叫化子糟蹋了!” “色鬼……” 在卜跃联的床横头,女叫化用夏布帐子的帐门拦起了一个角。躲在里面,就着煤油灯擦净了脸,洗净了头,汰净了脚,揩干了身子。卜跃联等得不耐烦,上前一把扯落了帐门。这时倒把他惊喜得呆了。眼前分明横阵着一个婷婷袅袅、肌肤粉嫩、茹茹可啖的尤物。 “啊哈!造化,造化呀!” 六二年,国家形势有了好转。卜跃联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女叫化真的为他添了一个崽。 时间一晃五年多了,当初那份美事给予他的刺激已经渐渐地消失,销魂的震荡也已变成了机械的动作。尤其是自己当上了“斗煞牛鬼蛇神野战团”的团长以后,在外面活动的机会更多了。人们在他背后仍然指心戳背地拿他当茶余饭后议论的资料时,他反而有些后悔自己五年前的那段“奇缘”了。尽管众人的神态都是羡慕的。可是以现在的眼光看,老婆当初的来路毕竟有点遗憾。 万万没想到,老婆正在变得俗汤气的今天竟然桃花重开,天上掉下个浦老师来。 “开心啊,开心煞人罗,实在是太销魂了!只可惜时间太短,一歇息功夫,那沫事就奔涌而出,关也关不住。兴许这是太兴奋、太激动的缘故。其实浦老师不应该怪我的小家伙不争气,应该怪浦老师她自己才对!谁叫她长得这么雪白粉嫩,夹夹壮壮还露出一副比男人还急火火的骚相来?凭她这样的动作,就是再多几个男人也是放她不倒的。 噢!对了。刚才她问起了厂里的华中用。看来这家伙也动过浦老师念头了。平时倒小看他一副老实相,原来骨子里胃口倒不小,癞蛤蟆竟想吃天鹅肉! 华中用的老婆出走多年。浦老师与丈夫也不在一起生活。他华中用光棍一条,尤其是了解到浦老师老公在外地的底细后对这么漂亮的浦老师不存邪念是根本不可能的。不过浦老师说的华中用使她失过面子是什么意思呢? 浦老师这么漂亮,漂亮的女人当然很爱面子。使女人 觉得失面子的事除了强奸,又是什么?一定是华中用做得太过份,在浦老师不情愿的情况下,华中用把她强奸了。所以,浦老师才对他这么犯恨。 女人最恨的就是强奸,尤其是像浦老师那样既美貌又有文化教养的知识分子,男人们看见她,赞美她,爱惜她,奉承她,拍她马屁都嫌不够,而华中用却对她一点都不尊重,对她粗暴糟蹋。浦老师当然会觉得失面子,也当然会对他恨之入骨的! 好了!可见你华中用要想动歪脑筋还没有这份道运呢!你根本就不懂得花女人得有本领。像我这样,提了一篮水蜜桃,说了那么多好话,她还爱理不理地搭架子呢!你得罪了她,不正是明摆着给我一个机会么?等我帮她出了这口气,她难道还不会对我更倾心了么? 第四章 华见森 苕东镇第五小学操场的大墙上,皱巴巴地杂乱地贴了满墙的大字报。在醒目的上首有一张狗屁不通的大字报尤为引人驻足。 “校长最坏,有一次骂我有妈生,没娘教……。浦霞最最坏,脸孔像个反动派的交际花,上音乐课伞(赛)果(过)放狗屁……。海瑞最最最坏,保护彭德怀……。邓拓、吴晗、廖沫沙最最最最坏,三家村里开了盘(爿)黑店……。我们要支持革命左派姚同志,打倒彭、罗、陆、杨成(纯)学术。燕山夜话,狗屁精,我要砸它个稀巴烂……。” 这张大字报,是第五小学新诞生的“红宇宙战斗纵队”的纵队司令华见森的杰作。三个小时前他发动了一场文化大革命为主题的战斗。以六○一班的一群顽皮为主的小造反们在他们的头领华见森的带领下涌进了校长办公室。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扬眉吐气地向校长和教导主任大声宣布:“校长……不!当权派!今天,我们革命的红宇宙战斗纵队,向你们庄严宣告:你们被夺权了。今后,一切行动都要听我的指挥,只许你们老老实实,不许你们嗯乱说乱动,我的话听清楚了吗?啊?” 他反背双手,在校长和教导主任面前踱着方步。突然,他一手高举,用力向下一摆,对教导主任作了个“坚决打倒”的手势。严若父的校长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一声不响地走出了办公室。教导主任却没那么识相,脸红脖子粗地大嚷:“你们这是无法无天……我十几年教龄……。” 他两句话没说完,就被这群小造反一哄而上,团团围住,用稻草绳把他绕了好几圈,一直把他推出了校门。 二个小时后,第二次战斗也开始打响。大字报墙的前面,几十只课桌被聚在一块拼搭成了一个临时的讲台。华见森颇有司令风度地站在“讲台”的中央,他的身旁则围坐着刚刚才被“任命”的鼻涕狗师长、光锒头旅长,黑皮参谋长,小癞痢团长等等。 “讲台”的下面则聚集着几十只令人赠恶的面孔。尖下巴的店老板,雷公嘴的狗腿子,山羊胡须的郎中先生,缩头颈的伪警官,瞎眼睛的算命先生、绱鞋子的右派分子、卖五香豆的地主婆、还有长两个大奶子的国民党官太太……。 华见森酷似电影里的节振国,双手衣角一扯,两门襟分开处,裸露出滚圆的胸脯和嵌着两面各半个山核桃般的乳头。 “嗯……哼!”他雄浑地干咳了一下,俨然像他所崇拜的偶像——史更新、丁尚武。他背着手,挺起胸,踱着步,对着台下的那群牛鬼蛇神开始了他的训话:“从今天起,我们苕东第五小学‘红宇宙战斗纵队’成立了,我就是司令。而且是最小的司令。苕东镇上最大的司令是宿芹。宿总司令的最大是因为他的组织大、势力大。叫作‘红总司’。我这个司令最小,不是因为组织小,而是年纪小,其实我们的组织也是蛮大的,有三个年级,六个班,起先我想给它起个名字叫‘全球红’。可是宿总司令说了:全球还不算最大,比全球还大的就是宇宙。所以我就给它起了个‘红宇宙’的名字。这意思就是要让毛泽东思想红遍宇宙。你说,好不好听啊?” “好!”台下参差不齐地附和着,四类分子喊起来连声音也是怪怪的。 “好什么?”华见森一声猛喝:“我哪儿是在问你们啦?我是在问我的师长、旅长、参谋长。谁要你们瞎起哄?” 华见森看着台下,继续了他的训话:你们这群人……狗东西。嗯!你们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叫你们来吗?我今天叫你们来就是要斗争你们。嗯!……你们这些狗东西。过去在旧社会犯了交交关关的罪孽……嗯!这个……嗯……应该统统撕拉撕拉……嗯!你们要请罪。……要千(忏)每(悔)。今天把你们叫来斗争……就是要……嗯!……?“ 他的喉咙里犹如卡了根鱼刺,发不出声音来。他原来是想好了叫他们来搬砖头的。今天从这儿搬过去,明天再从那儿搬回来。可是,忘乎所以的演讲使他早就忘了原来的计划。他“嗯”了足足有两三分钟,眼睛朝四下乱看,抓耳搔腮地极力搜索着下文。蓦地,他的手指触着了背着的宝书袋。情急智生计上心来,“今天叫你们来,就是要叫你们每人背一条语录。背得出放你们回去,背不出就罚打自己十个巴掌……嗯!这就是我的命令。因为我自己起码可以背十条语录,而且保证一字不差。” “向华司令学习!”台下那怪怪的声音又在附和了。可这一次见森听起来甜丝丝的,似乎有一种痒痒的美感。 “其实,我也并没有什么本事”他突然变得谦虚起来:“我比起太仓县沙溪公社洪泾大队的顾阿桃老妈妈来可就差远了。顾老妈妈一字不识都能背100条语录。她的家里贴满了宝像,她的桌子上放满了宝书,她的帐子上也挂满了毛主席像章。甚至连她的枕头也都是毛主席语录叠起来的。她每一次吃饭前都要背一条毛主席语录,每一次睡觉前都会念一遍祝毛主席、林副主席和夫人身体健康!所以,要学么就应该先学她的……。” “向顾老妈妈学习!” “向顾老妈妈致敬!” “好了,不要再学习、致敬了!刚才我是叫你们背语录的,背得出是个态度问题,背不出是个水平的问题。” 他后来说的这两句使人忍俊不禁。可他仍然认为自己讲得很对,大人们讲的也好像就是这两句话么。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那些可憎的面孔并不愚蠢。都选了条短的背了,像遇到天下大赦一般,一个个抱头鼠窜而去。最后只苦了那个卖五香豆的地主婆。她是在街上卖豆时被拖来的。左臂上还挽着一只装满三角包的篮子。她不识字,两分一包的五香豆还时常错掉,这回轮到她背语录实在是难煞了她。可是华见森那张稚气可亲的脸又使她感到宽慰。一股祖母般的慈情油然而生。她走上前去,松展着满脸的皱纹,伸出瘦骨嶙峋的右手在见森脸蛋上摸了摸,告饶般地说:“阿官,乖心肝。阿婆给你吃五香豆,语录就不要背了吧!啊?” “混帐!”华见森一声断喝。把原本就忐忑不安的老太婆吓得瑟瑟乱抖,“我们革命造反派,谁稀罕你这臭香豆?你休想腐蚀我们革命派!我问你,你这是什么居心?你是什么成份?什么阶级出身?犯过什么罪?” 他态度虽然十分严厉,可是眼睛却禁不住偷偷地看了看篮子里的三角包。 老太婆无论如何也不敢想像这张天真幼稚的脸和这雷霆般的震怒会有内在的联系。可是又不得不屈从这张圆脸所发出的威严。只好无可奈何地回答:“我原本并不是地主婆,就是不久前有一次,我对你们中的一个红卫兵阿官讲了一句该死的,罪该万死的,实实在在不该说的混帐话。我说:现在饭店里的白斩鸡要一元多钱一斤,过去我吃一只鸡也只化了两个银角子。他就带了一群像你们一样的红卫兵阿官到我家里,说我是资产阶级反动派,剥削阶级地主婆。” “你一个人吃一只鸡难道还不算地主婆?无产阶级的人哪儿有一个人吃一只鸡的?这又没有冤枉你。不过,今天我不跟你算老帐,只叫你背一条语录。不背语录就休想回家,或者,你打自己十记耳光也可以,我就饶了你。” 老太婆老实了许多,只得学着原先听到的声音“好像……好像是……吃饭的意思……噢!对了。叫做‘吃饭不要忘记……叫姐姐蒸蒸,’” “胡说,罚!该罚!” “罚十记耳光!” “敲自己巴掌!” 周围是一片嫩嗓子的喊声。别小看了这些鼻涕狗、光头,他们吼起来也是蛮有力量的。老太婆愣了好一会。嘴角抽搐着。突然,她撇下篮子伏身大哭起来。 “我前世不知作了什么孽?介大岁数了,还要我打自己的嘴巴子!我行善近半世了, 放生节特地买了小鱼小虾到河里去放生。平时,路上见了西瓜皮、烂菜叶都会拣掉,生怕毛头小伙子不小心踏上去掼了跤。时时刻刻想着积一点阴德,图个好报应……。想不到,今天要我打自己耳光……你们这些阿官、小少爷就饶了我吧!……我已经到快要死的年纪了,我死后保佑你们强强健健……阿官,小少爷……一定保佑你们,求求你们……。” 凄惨的哭声,看不出有半点装腔作势。华见森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这老太婆,毕竟那么一把年纪了,看看也确实可怜,就饶了她吧!” 想这里,他走上前去假意把篮子踢了一脚,喝声:“起来吧!快走!本司令饶你了!” 老太婆方才收住哭声,也顾不得那篮子了,伏在地上给见森“咚、咚”地磕了两个头,蹒跚而去。 “噢……抢啊!”那些眼睛早就盯住五香豆的小造反们一哄而上,乱纷纷地抢光了篮子里的三角包。 “哈哈!这样搞运动真带劲。仅仅用一天时间,苕东镇的旧世界就被我们打破罗!” 好快活,好刺激,因停课闹革命而空虚的心灵得到了片刻的满足。 这就是文化大革命。这就叫运动。这样的运动也实在好玩。华见森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去“红总司”时,雄壮魁伟的宿总司令用一种女人般的嗓音对他说:“小学里也是应该轰轰烈烈地搞文化大革命的。也应该搞四大,除了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还要可大夺权、大串联、大破迷信、大斗坏人。总之,你们认为怎么快活就可以怎么搞。要大胆。要随心所欲。不要拘束。不要怕麻烦。有了麻烦‘红总司’就是你们的坚强后盾。” 这个矮胖墩实的华见森,他的大脑里本身就比别人多了一根弦。这根弦把用场派在顽皮上是绝对聪明的。例如:掰手腕、玩洋片、赌拍夹、打弹子、撬铜卖铁、敲石子换钱,全班里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然而这根弦假如用到读书上那就“搭线”了。论成绩,如果倒过来数的话也是第一名。捱到毕业班还说不准三个括号、四则运算。也许是家中只有父爱缺乏母爱的缘故,他自幼就生成了一副逞强好胜的脾性。他一贯雄心勃勃而自命不凡。想象力极为丰富并时刻幻想着轰轰烈烈地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 他有理想,他的理想是当一个穿军装、拿机关枪的英雄。一天到晚“达达达”地打个不停。直到把坏人全部打死,自己威风凛凛,这才过瘾啊! 他有偶像,他所崇拜的偶像就在他看过的连环画里:打虎武松、花和尚鲁智深、猛张飞、老牛皋……。 他也鄙视,他把班上那些不会说大话、畏畏葸葸的同学鄙视为胸无大志,只会把粮食加工成粪便的窝囊废。 他一贯矜持自己,鄙薄他人,认定自己将来一定是个叱咤风云的无敌大将军。 他认为:自己早就成熟了。十四虚岁,不算小了。比起电影里的张嘎来还大了一岁。距大人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大人们能够做到的事情自己未必做不到。在他的眼里,大人们能做的也无非是些:贴贴标语、喊喊口号、念念语录。背个宝书袋,在大街上溜啊宕啊。看看破四旧。看看彩牌楼。就这些,难道自己不会么?也许,我会比大人们做得更好呢! 他过早地跨入了大人们的行列,模仿着大人们的举动。哪里有活动,哪里有好玩的,他就出现在哪里。总之,对于这场运动,他表现出了全身心的投入。 为此,他经常紧跟着那些激进的大人们凑热闹。当大人们往熊熊的大火中扔绫罗绸缎、家堂牌位、字画条幅时,他也抢着往火里扔。当大人们往吃长素的和尚尼姑嘴里塞肥肉时,他就在旁边问:好吃不好吃?当大人们将那些揪来批斗的游方郎中、佛道信徒、江湖艺人等等用绳串着牵往街上游街时,他就找来些铁畚箕、脚缸盖、钢精面盆、熟铁镬子等能发出不同音响的器具,让他们在坦白时敲打着为自己伴奏。 甚至,有些容易被大造反派们忽视的对象他也绝不放过。炸臭豆腐的摊上“为人民服务,臭豆腐五分四块”,凉茶摊上“昔日剥削成精、今朝一分畅饮”、铜匠担上“生铁补镬子,每洞三分”的那些红纸条勒令都是他的杰作。 停课闹革命以来,他一直没有闲着。最吸引他,并使他费了很多时间去研究的是镇中心的那块大告示牌。上面陈列的是各路英雄好汉们破获的物品。例如:有反动象征的香烟壳子,有“灭共”字样的塑料凉鞋,有对现政权含沙射影的火柴盒子,有颠倒着一眼就可以看出修正主义恶毒用心的一角纸币,以及越看越反动的面油罐头和牙膏牙刷等等。 所有这一切听到的、看到的情景都使华见森眼热,激动不已,并且跃跃欲试。他常常在心里自问:为什么别人就有那么敏锐的观察力?别人能够发现那么多的阶级斗争苗头而自己讫今一样都未发现过呢?是自己不努力么?不是吧!光是为了跟踪有特务疑点的不尴不尬的人他就化费过不少心血。成绩因此直线下降,上课时常受老师的批评。然而,他在心里早就暗暗立志:我读书不好,可我有的是力气,比我高一个头的人我都敢打,我就可以去抓特务。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抓个特务给你们大家看看。当然,这个特务越大越好。最好是蒋介石亲自派来的。到时候,嘿嘿!我就是全校数一数二的英雄!当广播里宣传到我的名字的时候,没准会说一句:“苕东镇上最小的英雄,抓到了一个全国最大的特务,这个小英雄就是苕东镇第五小学六○一班的华见森同学……”到时候,假如让毛主席知道了,说不定还要专门接见我呢!……嘿嘿……哈哈……! 就因为此,他曾经很多次爬过可疑人家的窗。偷偷听过可疑人家的壁脚。也曾经多次在校门口、在大街上跟踪过行动诡秘的、镶金牙、尖下巴、鹰爪鼻、鸭舌帽等等像他的班主任浦老师所描绘的特务那样的人物。 然而,当英雄毕竟不是很容易,想当就能当的。它需要有客观上的条件,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能够为国立功名垂青史,实在是他们运气好,赶上了打仗的年代。刘文学也是运气好,正巧碰到地主在偷辣椒……唉!只可惜苕东镇上连辣椒也不种! “造反当英雄要是能够抄一条近路就好了……”他忽发奇想,“我要是报个假案,让他们顶了真,不就好玩了?……” 这一天,他拿定了主意,壮着胆走进了邮电所,付了两角钱后拿起了平生从未体验过的话筒:“喂喂,我这个电话是要打到“红总司”的指挥部里的办公室……“ 电话里杂七杂八,的呖朵落地响了一阵声音后,传来了我就是“红总司”的嗓音。他迫不及待地报告道“昨夜十二点正……。” 他像一个蹩脚的群众演员第一次背台词,脸孔潮红,紧张地喘着气,费尽了吃奶的力气,好不容易背完了酝酿了好几天的腹稿,合上听筒的时候,额头上已沁满了点点汗珠。 不知是忘了,还是过度紧张。他竟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报。可事后一想:也好,让他们去捉迷藏吧!否则,将来调查起来,拆了烂污,这事就不好玩了。” 事后,他耐着性子等待“红总司”的动静。谁知三五天一过竟连声息都没有半点。看起来“红总司”的阶级觉悟也不见得会像自己一样高。罢了! 说心里话,他倒是真的希望出现几个放信号弹的阶级敌人。只有出现了敌人,他的幻想才能变为事实。那么,这个“英雄”也就非他莫属了。 洪妈妈经常担心儿子会早恋。要是那样,她们洪家的独苗,儿子洪秋鹰考大学,光宗耀祖的指望也就成了泡影。她的娘家姓强,从祖父到弟弟这三代也和她的夫家一样都是一子单传,从没有出过一个像样的文化人。尤其是自己的弟弟强大力,三十来岁了,还像那帮造反派的小青头一样,每天无所事事,只知道“哼啊,嗨啊”地弄那些 石担、刀枪棍棒。全然不操心家计、收入及支出。正所谓的“蛮肉一身,脑袋空空”。作为从强家出来的人,她只有在心里着急的份,也只能把指望都寄托在自己的儿子身上了。 可是,她儿子偏偏不替她争气。暑假期间,只见那个扎两根小辫子的同学白荷云常来。并且一来就把房门掩上,有几次,洪妈妈故意在房门外面试探性地咳几下,里面就传出来一阵惊慌失措的响动。故所以,儿子在干什么?她洪妈妈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然而,从不会说谎的儿子偏偏不认帐,脸红脖子粗地与他娘争辩。 “没有!我真的没有与她谈恋爱。” “那她明明叫白荷云,可你为啥只叫她一个‘云’字?亲骨头啊!不是恋爱是什么?” 洪妈妈有时也会盯着儿子的要害来一下的。 “云云是她的小名,她妈妈也是这么叫的!” “那为什么她一来,你就关门?” 洪秋鹰不响了。 这扇房门,里面没有门栓。荷云来了,洪秋鹰就用一只骨牌凳顶住,以防备他娘推进来。其实,他娘是过来人,总不会叫儿子过份难堪。倒是隔壁那个冒冒失失的小青头见森从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进门就“鹰哥,鹰哥”地往房里闯。洪秋鹰对他也没奈何。只是叮嘱:“你看见的,千万别对我妈说,知道吗?” “噢!”见森答应着又问:“可这算什么玩艺呢?就那么保密啊?” “这就是矿石机!”洪秋鹰拿耳机往见森头上戴,里面尽是些“卟落落、萨啦啦、嘀沥沥”的声音。 “这声音,就是电波,夜深人静的时候,还可以收到蒋匪帮的敌台呢!要是让我妈知道了,还不把她吓死?” “哇!鹰哥,你好大的胆呀!”见森吃惊之余,又指着那块像蜘蛛网似的铁丝片问:“这又是什么?” “这是天线,我把它藏在屋顶的木箱后面,她发现不了。” 这玩艺,倒也挺奇的。一个二极管,一个线圈,一个可片,两节干电池,一副薄铁皮耳机。配上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东西,竟然能收听到几千公里外发出的电波。 “鹰哥,这种矿石机店里卖多少钱一个?” “店里怎么会有得卖呢?我是买了零件自己装的。” “装的?鹰哥,你真了不起!” “不是我了不起,而是白荷云了不起。这副耳机,这两极管,这铁片都是白荷云送给我的。在我们班上,要是论篆刻,我比她强,可装无线电还是她教我的。呶!这线圈就是她绕的。” “我教他无线电,他教我篆刻,我们是互相交换。”白荷云讲起话来笑眯眯的,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 “不!你们这不叫交换。大妈说:你们这叫恋爱。” “胡说!”洪秋鹰的脸,霎时变得通红。 “瞎讲,瞎讲!”白荷云也双手掩面,头往下低,像是要哭了。见森意识到自己讲错了话,可他明明听到有一次洪妈妈在对自己阿爸讲:“我家的那个小冤家,好像在恋爱了。” “大妈真是这样说的么。”见森嘴犟,又嘟哝了一句。 “你再说!白荷云可要揍你了!”鹰哥喝道。 “不会,云云姐姐是不凶的。”见森看了看娇媚温柔的白荷云,转身对鹰哥说:“云云姐姐是不会揍我的。她的力气还没有我大呢!倒是你自己,经常对我很凶!” “我什么时候凶你啦?你从小到现在,我一直把你当弟弟。” “你打过我一次,有次我在打弹子,你往我头上拍了一头掌。” “那是你跟比你还小的孩子在打弹子,还想赖他们的,不害羞!” “你才不害羞呢!”见森争辩道:“云云姐姐,现在我告诉你,他才是个真的不害羞呢!而且是大大的不害羞,今天我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云、云、云的……。” “你!”洪秋鹰想阻止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见森的头转向了白荷云。 “云云姐姐,鹰哥他对你没安好心。经常在打你的主意,一天到晚云啊云啊。有一次他拉着我,给我讲了半天云彩的故事。他问我,你喜欢云吗?还说:云真的很好看、好形象。他还教我认各种各样的云状和名称,他告诉我:那轻轻松松的叫淡积云、斑烂绚丽的是碎层云、洒下无数光柱的层积云、混黄壮观的是辐辏云、棉絮一般一朵朵的叫高积云、油镬里爆蛋似的是毛卷云、翻腾着万倾浪涛的是钩卷云。他还说,他最喜欢的是幞状云。幞状云看起来很像蒙着薄纱的美女。他最不喜欢的是乌云。云云姐姐,连我都能记得那么多云,你说他对云彩的研究有多么深?观察得有多么细致?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你的名字里有一个云字。他还不是常在打你的鬼主意吗?……。” 见森说了那么多,洪秋鹰反而不去阻拦他了。他已经十八岁,情窦初开。与其说见森是在揭发他,倒不如说见森是义务代替自己坦露心声。 白荷云听得入神,脸色绯红。可心里却感觉到甜丝丝的。她巴不得见森的“揭发”不要中断。良久,她终于娇嗔地迸出了一句:“你坏。你们俩都坏!” “什么?我也坏?云云姐姐,你错怪我了,我是在帮你哪!” “好,好。就算你是在帮她,可你千万别把刚才的话说给我妈妈听。啊?不然的话,她真的以为我们在找对象了。” 六十年代的青年不怕谈论革命,就怕“恋爱”这两个字。 “见森,你既然叫我云云姐。那么云姐今天就送你一样东西。”白荷云也怕那两个字,得趣地将话题岔开了。 她从身上穿的这条没有领章的军装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手帕包,放到桌上。毕恭毕敬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打开,里面是几枚当今形势下最流行的毛主席像章。这几枚像章都是金属质的。有二分硬币大小,表面镀着一层金色,很精致。比起见森别在海军衫上的塑料像章要漂亮和时髦得多了。 “哇!太好了。”见森不等云姐分拣,就已抢了一个往胸口别了。边别边说:“云姐,太谢谢你了。” 云姐送的礼物真是太及时了。像章别在见森最喜欢穿的海军格汗衫上分外显眼。他得意极了。 “鹰哥,云姐,你们看我,这一下我可真的像个司令了。” “什么?你是‘司令’?”鹰哥、云姐都很惊诧,异口同声地问。 “当然罗!我今天正要告诉你们这个好消息呢!我们毕业班,就是我们五小六○一、六○二两个班级的同学,在我的统治下,成立了‘红宇宙’战斗纵队。我当司令,黑皮当参谋长,鼻涕狗是师长……平时跟我一起玩的伙伴们都当上了长……。” “好了,好了。你别再瞎吹牛了。你连领导和统治都分不清,怎么当得好司令呢?让我来考考你:你知道《五一六通知》吗?你知道黑《修养》这篇文章的全名是什么吗?……” “我是去问过宿芹总司令的,宿总司令没有考我这些。他对我说:如果第五小学也成立造反组织的话,你这小鬼,确实可以当司令。”见森涨红了脸,嘟着嘴争辩道:“而且我们‘红宇宙’的名字都是他帮我们起的呢!当时我问他,我们组织的名称起个‘全球红’或者‘32111’战斗队怎么样?他就说:为什么要叫战斗队呢,战斗队的头头只能叫队长,叫‘纵队’不是挺好吗?纵队的头头就可以叫作司令。再说那两个名字也不好听。‘32111’是个钻井队的名字,他们是灭了油井大火而闻名的,现在我们是要点燃文化大革命烈火,用一个扑火队的名字,那意思不就颠倒了么?至于‘全球红’么,好是好的,但全球还不是最大,因为宇宙比全球更大。所以我才把组织起了个‘红宇宙’的名字!我们的袖标明天就可以印好了。后天,我就是堂堂正正的司令了。跟你鹰哥的那个‘狂飙’纵队相比,说不定我 的人马比你还多呢!” “胡说八道!”鹰哥似乎被见森伤了自尊心,脸孔一板教训起见森来,“你那鸡毛组织也能算‘纵队’吗?你那个所谓的‘司令’有我这个‘司令’大吗?我们都是中学生,是实实在在的红卫兵,而你们这些小学里的所谓红卫兵,只能叫红小兵。胎毛都未脱光,就想跟我比了?” “哼!你有什么了不起?你比我只大了三四岁,就摆大人架子 ,说大人话了!” “好啦 ,好啦 ,你们都别吵了,吵到明天还不仍然是一个哥哥,一个弟弟。总不至于鹰哥变成了弟弟,见森变成了哥哥吧?” 白荷云本来是想护着见森的,可说话中却不知不觉地就偏到鹰哥的立场上去了。 “云云姐姐,怎么你也帮他了?”见森非常气馁。 “我不是有意的……。可……嘻嘻!”云姐笑起来像一朵盛开的花。 这一夜,见森失眠了。也做梦了。其实他恍恍忽忽的说不准,也分不清自己是在臆想还是在做梦。他好象看见鹰哥亲云姐的嘴,见森很羡慕,又很妒忌。他朝着鹰哥喊,“你说我羞,你自己才羞呢!” 鹰哥腰里鼓鼓的,一摸,别着一把枪。是一把短枪,德国造,油黑乌亮,二十响,一扣,一梭子。和《铁道游击队》里刘洪的那把一模一样……。 见森自己的肩上也扛着东西,一耸,轻轻的。但不是玉米杆,也不是那葫芦做的土琵琶。而是一挺机枪,歪把子。就是从小龟田手中夺过来的那一挺。可为什么这么轻呢?噢!原来是自己长大了,力大无穷……。 他的面前突然多出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蓝布褂儿,挽着篮子,头上盘着发髻。可是,这个女人不是芳林嫂,而是……? 是谁呢?是云姐?不是!云姐不是这身打扮。她转过头来,像又不太像。她的嘴巴比云姐的要小,眼睛比云姐的要大,酒窝比云姐的还要深,笑起来比云姐还要甜。渐渐地,她变得小了,发髻变成了小辫子。她唱歌,她跳舞,她还会说苏州话。噢!对了!她像浦红红,她是浦红红!确实是她!她在朝他笑,他也对她笑。她似乎在凝视他。其实是他自己在相思她。她是六○二班的亮星星。可就是她那个娘不好,虽是自己的班主任,可经常找自己的岔。她的娘走起路来扭着水蛇腰,像个电影里放的旧社会的少奶奶。讲起话来尖声嗲气却又很凶。可对浦红红大家都很友好。主要是因为她漂亮,成绩又好……。 那小辫子忽又变成了发髻,她变老了。老得长了皱纹。那皱纹越来越多。挽着的篮子里面藏的不是鸡蛋。也不是手枪,而是一只只三角包。拆开包,那里面是五香豆……可是这一次,大家都没抢,而是老太婆捧着篮子往小造反们面前送……不抢,反而扫兴! 那杆歪把子也会变,变成了一杆红旗。哗哗响,雄纠纠,气昂昂,好威风!上面有黄漆写的字“新长征步行串联队”哈哈!好家伙!原来自己是在串联哪! 刚才那个讨人厌的老太婆竟不卖五香豆了,变成了一个读语录的老太婆。仔细看,却是顾阿桃老妈妈,她拿着宝书不是在读,而是在背诵,拿着只不过是做做样子。她转过身的时候,见森看见了顾妈妈胸前的大宝像,那宝像好大哟!像个大碗。而且不是一般的大碗,是江北的糙大碗。顾妈妈床里的宝书好多好多,桌子上也有好多好多。他伸手要,顾妈妈笑咪咪地送给他,他要顾妈妈签字,可顾妈妈不会……。 他看到好多好多的红卫兵乘坐在卡车上,唱着哥,上北京去见毛主席。他们怀着神圣的使命,到北京去接受伟大领袖的检阅。去聆听伟大领袖的金口玉言。去目睹伟大领袖的音容笑貌,向伟大领袖问好,并向他老人家汇报各自所在地的文化大革命情况。 他们在向他招手,而他却在步行。他愤慨了,把手里的红旗一招。一辆红旗牌轿车停在了他的身边。把他接了进去。可那杆红旗横挡着他,他干脆把红旗插到了轿车顶上。好噢!真壮观,真神气,谁比得上我? 北京——比诗比画还美丽的地方。它雄伟、壮丽、博大,是祖国的心脏,是毛主席居住的地方,是全国六亿五千万人民向往的地方,也是百万革命红卫兵小将接受红司令检阅的地方。这里有长城、有故宫、有天坛、还有颐和园……。 这里吃饭不要钱,坐车不要钱,做什么都不要钱,就算要用钱,凭鹰哥的介绍信就可以到银行去领……。 毛主席红光满面,和蔼可亲。亲得像阿爸。甚至有点像小时候见过的祖父。说心里话,要是有一个像毛主席一样的阿爸或祖父,他愿意天天给他们亲自己的脸,哪怕长满了糙胡子,也不在乎……。 毛主席的身后跟着满面笑容的林副主席,还有周总理、陈伯达、江青、张春桥。他们都神采奕奕。只有刘少奇、邓小平才哭丧着脸,像家里死了爹。 对了!千万不要忘了问问刘少奇、邓小平,你们为什么好人不做,要做坏人呢?为什么要把中国搞成“黑修养”呢?为什么要成立资产阶级司令部呢? “华见森,你要武嘛?”这声音,怎么会是毛主席对宋彬彬讲的呢?明明像对我讲的嘛! “见森,见森。你醒醒哪!”这声音好象是阿爸的么。他怎么也到北京来了? “见森,你醒醒,你呃咽了。叫得吓人啊,”华中用站在床前,手里拿着煤油灯,照着见森的脸。灯光里,华中用的眉宇间溢满了父爱。 “阿爸,你干吗要叫醒我呢?我正在串联呢?”见森对父亲的关怀极其懊恼。 “串联?你是在呃咽。这几天邪心太重了,睡梦里才会翻转撑脚。你看,被子都踹到地下了!”华中用关爱地责备着儿子,“串联的小将哪有你这样的懒虫?睡在床里能串联吗?你再到公路上去看看,哪一个串联队不是步行的?” “不!我听鹰哥说了。步行不过是做做样子的。红卫兵搞大串联,在出发时都说是步行的,可到外面就都拦车了。为的是争分夺秒去见毛主席。鹰哥还告诉我,我们红卫兵除了拉大粪的车子外都可以拦的。所以,假如我去串联的话,其他什么车我都不拦,就拦红旗牌轿车!” “想得倒美,坐红旗牌轿车的都是大首长。要是你拦了轿车,里面下来个大干部,看他还不把你当反革命抓起来?” “不会的,中央文革说了,像朱总司令这样的大官都可以写他的大字报。我们不须怕任何人。” “那么,你拦住的车正好是中央文革的呢,怎么办?” “哪?……也不会这么巧吧……” 见森语塞了。 第五章 洪秋鹰日记 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他老人家发动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是伟大的。红卫兵运动是伟大的。红卫兵也是伟大的,以红卫兵为主体的大串联活动更是伟大的时代所产生的伟大创举。 以见毛主席为第一目的,以周游全国为第二目的的串联活动不仅仅是华见森一个人的梦想。可以说六十年代的红卫兵都做过内容相同的梦。然而,梦中的情景居然能变成现实的行动,那实在是六十年代的红卫兵小将们赶上了好时代。 作为全国几千万红卫兵中的一分子,洪秋鹰对这划时代的创举有着深刻的体验,并且认真地记录了一些片断: 一九六六年十月十三日 晴无风 又有一些同学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他们中有的是第四次毛主席接见时就出去的。在全国周游了一圈才回来的。而大多数是第五批接受检阅后就匆匆赶回来的。因为天气渐凉,出门没有多带衣物,不敢跑得太远。看他们那副眉飞色舞的模样,真让人既羡慕,又妒忌。他们还说,毛主席接见红卫兵肯定还有无数次,但是能见到刘少奇、邓小平的机会不会很多了,因为从出场的顺序来看,刘少奇和邓小平的出场越来越靠后。兴许,赶得早一点还能见上。 我是班上的班长,要不是我妈老是因为我是独子而竭力反对,我早就跟着宿老师的第一批就参加了。也许,到现在已经差不多跑遍全国了。独子,独子又怎么样?又不是去打仗,我妈妈也实在太顽固了。 现在全校还剩下十一名同学还未出去串联过,他们都是被家庭娇宠得胆小又谨慎,我们再这样下去,可就要落伍于时代了。不行!我们必须去经受大风大浪的锻炼,不该再犹豫了。 一九六六年十月十四日多云 上午我刚刚讲起要去串联,想不到大家都欢呼雀跃,摩拳擦掌。连云云也嚷着要去。我当然很开心。我问她,你妈妈不是不同意你出门呢?并且上次不是吓唬你说北方人把虱子当瓜子嗑吗?云云说,我告诉妈妈,去见毛主席,还怕虱子吗?她妈妈不但同意了,还塞给她一大卷用牛皮筋绕着的五元十元的钞票。其实,她妈妈的顾虑本身就像我妈一样是多余的,红卫兵出去串联,哪一个不是平安回来的?再说不需要带那么多的钱,大串联中吃饭、睡觉都不化钱,还怕饿了不成?反正她家条件好,随她去吧。 小冤家见森也要去,我拿话吓唬他。可这小鬼头犟头犟脑,不怕恐吓,反而用话激我:鹰哥,你能吃的苦,我都能吃。就看你敢不敢带我出去? 好!我也不怕华叔骂我,就带了你去尝尝辣火酱,看看你究竟有没有能耐? 一九六六年十月十六日多云 我们这一队人,一共十一名同学。个个精神饱满,一色的草绿色军装,一式的武装皮带,一式的军用挎包,挎包上一式的扎着白毛巾。伟人像为前导,红旗紧随后。那一面鲜艳的大红旗上印着“苕东中学步行串联队”的大黄字。雄纠纠,气昂昂。只差了见森这个杂牌军。他个子要比别人矮上半个头。腰间扎的是条不伦不类的帆布裤带。原想狠狠地克他一顿,可看他一副惶惑不安的样子,我不忍心灭了他的兴。 出发了,喊着口号,唱着嘹亮的语录歌,我们都是血气方刚的热血青年,敢向旧世界的一切事物挑战。我们要表达的是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无比热爱。我们的神圣使命是向他老人家汇报苕东镇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大好革命形势。 无比的激动,无比的神圣,我们一定不虚此行,不虚此生! 十月十八日 阴 有小雨 大串联是真的,徒步只是说说而已。原先大家讲好,谁乘车谁就是叛徒。可是才跑了两天,计算一下,竟还不到四十公里,女同学中已经有人脚底起血泡了,懒在地上不肯走,情绪怎么高涨得起来?尤其是每当看到一辆辆满载着外地神气十足的串联小将的汽车从身傍急驶而过时,我的耳朵边就堆满了抱怨声。原先的誓言可以推翻,我当然也和大家一样迫切地想见到毛主席,乐得顺水推舟,可得等空车来呀! 最可笑的是见森,老是一个劲地缠着我问:为什么看不到有红旗牌轿车开过?他想坐轿车,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试图鼓起大家的劲头,在同学们显露出疲惫时就唱:向前,向前,向前!一开始时,倒还真有点振奋作用,可后来,大家干脆不唱了。好!不唱就不唱。我也不唱了,又不是我的独唱音乐会! 天也好像在跟我们有意作对,出门时还是秋高气爽的重阳天气,今天忽然变了脸,竟呼呼地刮起了北风,那细蒙蒙的秋雨落在身上,凉得受不了,好几个同学直打喷嚏。 我们平时真的太娇贵了,这一点点小折磨都经不起考验,怎么到得了北京? “想想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爬雪山,过草地,吃树皮草根的大无畏英雄气慨吧!”我朝大家喊,可是,回答的却是异口同声的“让我们躺一会吧!” 十月十九日雨转多云 无锡到常州是有汽车的,可我们能上的却是轮船,尽管轮船一刻不停地突突开着,同学们还是埋怨它跑得太慢了。我说:这条运河可是秦始皇的时候就开的,大家应该领略一下它的风光。” “有什么好看的?就看见两边岸,岸上有庄稼,船前方是一路水,这风光难道家里没有?”事实确实是这样,这运河两岸的景色实在不怎么美,连水都是黄浊的,那能比得上公路边的风景呢?我无话好说了。 轮船在一个叫横林的小镇停靠时,我们串联队的同学从船上看到公路上的汽车了,甚至还看得见车上红卫兵手里拿的宝像和红旗。大家对我又提建议了“别人能拦住车,我们也拦吧?” 我说“大家要是挤散了怎么办?” 说实在的,我的心也在动摇,别人在一辆车上也不见得挤散呀! 十月二十四日 已经有五天没有写日记了。路途上根本就没有写日记的心情和条件。只好今天一起写。事实上,这一篇也应该叫作小结才对。 列车的汽笛在长鸣,我的头也像列车一般在“呜呜”地鸣。而我这“鸣”是有气无力的,像到达终点的长跑运动员,疲惫极了。 北京是我们这一代人心目中无比美丽又无限向往的地方。我早在读小学一年级时就已经认识它了。今天,当我实实在在地踏上了这块无数次憧憬,无数次梦见过的地方。多年的梦想终于在文化大革命的今天变成了现实,这对于我,对于见森,对于所有从未出过门而想象力非常丰富的青少年来说不啻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大事。谁都会因此而激动万分的。 然而,它并没有激起我应该有的兴奋和喜悦,甚至,简直有懊恼和被击垮的感觉。 我们是在常宁公路上拦上汽车的,我忘不了那一个漆黑的深夜,也忘不了那个可以躲风的窝棚。云云依着我躺倒了,她感冒了,也太累了,不断地咳嗽着,再加上那双新解放鞋小了一号,脚踝被扣得太紧,两个水泡变成了血泡。可以这么说,这五天来她所经受的磨炼是她平生十七年以来的总和,她握着我的手很烫,可能已经在发烧了。可是她的勇气却是我感到意外的。 她说:“小鹰,回去别告诉我妈说我在路上感冒了。反正这次出门我很快活。” 她快活,我就感到欣慰,心里甜滋滋的,同样,其它的那些同学也都被她鼓起了信心。可是,见森这个小青头却是噜嗦个不停,问我:“鹰哥,我们这次革命行动会不会记入历史的史册?” “史书上会记载我们在窝棚内冻得瑟瑟发抖吗?”我反问他。我知道,他只有在扫兴时才不会太噜嗦。 拦着空车时已是深夜十一点多了。这一回倒是见森立的功,是他第一个听见了汽车的马 达声。只见他一跃而起,拿袖章罩在手电筒上乱晃。车子刚停下,他就迫不及待地跳上去,没料到他“哇哇”地叫着摔下了驾驶室边上的踏板。原来那是一辆军用卡车,为了防止爬车,驾驶员接通了防爬电源。那个穿军装的驾驶员探出头来呵喝我们:“你们为什么不向市里的串联接待站联系?却在半路上拦我们部队的车?我可是在执行紧急任务!” 我说:“我们也是紧急任务,要到北京去见毛主席。” “我们是部队,部队有军纪的。” “军纪有什么稀奇,我们连朱总司令的大字报都敢写!” 他横讲竖说总是不答应。我看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好同志,就请你拿出一点崇高的无产阶级感情支持一下我们的革命行动吧!我们有几个女同学都病倒了。” 也许他确是一个对红卫兵有无产阶级感情的人。也许是他真的看到了剧烈咳嗽着的云云而起了恻隐之心。也许他已经看到有几个同学已经在往他的车厢上爬了。也许什么也许都有。他的脸部表情复杂了一会后最终还是默许了我们的无礼,只是嘀咕了一句“过去是秀才遇了兵,有理讲勿清,现在倒过来了,兵遇了秀才,也有理讲勿清了。” “哎,哎!同志哥,我们可不是秀才,也是兵那!你是部队的兵,我们是红卫兵。与你相比,我们只是没有枪,没有领章帽徽罢了。” 上车以后,我们与他东拉西扯地瞎聊,原先的紧张气氛缓和了。心里的距离在靠近,仿佛连路程也缩短了。 金坛——句容——南京。我们这些小将需要步行好几天的路程,汽车只用了几个小时,到南京时天还没有亮呢! “好了,我的车还要去江宁,你们就在火车站下吧!”他说。 运气也非常的好,到南京的当天正赶上有几节卸下毛猪准备北返的车厢。车站的革命造反派为了表示对红卫兵小将的大力支持,将它清扫干净后,同意搭乘急欲北上的红卫兵以减轻车站的压力。 洪水般的红卫兵小将疯狂地往这几节空车厢里涌。我们十一个人也被冲得七零八落。可是我估计他们当初是都应该挤上车的。到了这种时候,我根本不可能有能力去照顾其他的人。红旗与宝像不知在谁的手上拿着?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幸好云云与见森还在我身边。云云被挤在我的前胸处,见森紧贴在我的后背。整一节车厢挤得如同装凤尾鱼的罐头。转个身都显得不可能。这时候,平时连说话都腼腆的云云变得非常大胆。在这人头济济的车厢里毫无顾忌地将我抱得紧紧的。似乎我们立足的地方不是车厢而是在万籁寂静的旷野。我甚至感觉得到她的心跳。这在平时,绝对是不可思议的,见森也好像变了一个人,一路上对什么都感到好奇并活跃得如猢狲似的他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护住自己那只褪了色的挎包。 清静了很小一会儿,从列车与铁轨的碰击声中我判断将要过渡口了。只可惜我们乘上的只是装猪的车厢。要不然,也好领略一番正在建设中的南京长江大桥的雄姿了。当然,这点小小的遗憾随着列车的前进而淡淡地消去了。 这种装猪的车厢潮湿、黑暗,又没有座位,而且还有虽然经过冲洗但仍然一阵阵挥发的臭气。最令人伤透脑筋的是:上车时冲上了一群流窜来宁的叫化子,他们手里挥舞着宝书,嘴里理直气壮地叫嚷着:“我们是真正的无产阶级,毛主席叫我们五湖四海一起来,难道我们不可以上车?” 这些肮脏的叫化子,七零八落地夹杂在红卫兵的队伍中,一个个都是黑漆一般的脸,黄粪一般的牙,油腻污黑的衣衫。比他们的外貌更脏的是他们那张嘴。嘴里冒出来的声音都局限在生殖的家伙上。仿佛世界上的语言仅仅只有这些。他们满车厢地乱挤,小将们只好竭力地避开,唯恐他们身上的虱子惹到自己的身上。尤其是几个上海出来的女小将,常常因为他们的推搡拉扯而吓得哇哇大叫。 更为可恶的是,这些“真正的无产阶级”竟连小资产阶级的差耻心都没有。车过长江后,他们又制造了新的混乱。竟毫无顾忌地脱下裤子,动物似地对车壁,对着车门,甚至对着小将们的视线啪啦啪啦地撒起尿来。这种声音,不仅引发了又一次骚动,更严重的是诱发了女小将们的生理反应。频频的尿急早在上车前就已经向她们发出过信号了。只是因为害怕挤丢队伍或上不了车而忽略了它的重要性。在这时候出现这种要命的撒尿声,无疑是给她们注射了一针催尿素。 “小鹰,我憋不住了。”云云附着我的耳朵,那声音似乎在哭,她的脚在轻轻地跺,脸色已因为尿憋得太急而显得煞白。“我和见森护住你,你就蹲下去。大家都这样挤着,发现不了的。”我说。 云云摸摸索索了好一会,艰难地蹲了下去。可就在这时,一个叫化子用北边口音怪怪地尖叫起来:“大姑娘家,白屁股好看哪!噢……噢……看哪!” 一阵甚于一阵的推搡、挤、钻,整节车厢又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是可忍,辱不可忍,出于同情心,一个苏州的小将猛然喊了一声:“叫化子,你们学过最高指示吗?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 “狗贼的,摆平他们!”见森也跟着直嚷嚷。我也义愤填膺,“打!我们那么多人,叫化子才十几个,不打白不打!” 各地的红卫兵小将此时都成了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在被激起义愤的小将们面前,这群令人厌恶的叫化子成了过街老鼠。顿时,车厢里满是“砰砰嘭嘭”的打击声和叫化子们“衣哩哇啦”的惨叫声。颠簸的车厢里升腾和飘扬着叫化子们身上掉下来的破布条、头发、棉絮、跳蚤和虱子。终于,在那个烧鸡很有名的符离集。列车临时停靠时,叫化子们哀嚎着、呻吟着被赶下了车。 “赢了,胜利罗!”车厢里一片欢呼声。赶走了叫化子后,里面宽松了许多,秩序也好了。我们其中的五六个同学也发现了我们。又朝我们聚了过来,大家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刚才那个苏州口音的小将也似乎跟我们认了乡亲,凑到我们的队伍里,他振臂一呼:“让我们唱支歌,‘团结就是力量’好不好啊?” “好!”字刚出口,就出现了一片极不协调的“啊”声。刚才还在为塞了几记乱拳头而高兴的苏州小将,一拍口袋准备取宝书时却傻了眼“南么尴尬哉……俄格粮票、钞票、夹勒语录本里,统统拨勒三只手摸去哉……!” “哎呀!……”“扎块、辣块”的口音也在嚷。 我还好,只是少了支钢笔。不过用原珠笔可以代替。云云丢了胸前的像章。见森损失最小,他出来时带的一袋子铅币子,现在还鼓鼓的。 最可怕的事是到德州时发生的,列车刚一停下,窘态毕露的人们就迫不及待地往下跳。扑向水龙头,扑向发面包馒头的那排长桌子。我拦着见森往发面包的点上奔,为的是多抢一点吃的。而云云急着上厕所。约好我们在车厢门口等她。没料到,我们捧着面包馒头等云云时,那些老早待在德州站外的红卫兵小将已蜂涌而出,纷纷挤上了原属于我们的车厢,而此刻我们在厕所外面等得焦躁万分。可怎么也不见云云从厕所里出来。 男人守在女厕所外面本身就是件非常尴尬的事情。而此刻厕所的里外都排着长队,涌来涌去,大家身上穿的又都是清一色的草绿军装,加上云云个头矮小,找她无异于大海捞针。 “一定是云云已经到车上了。”见森这样猜测,我也同样。 我们俩个满腹狐疑,而火车是不会等我们的,假如再不上车,我们只能留在德州了。 “上吧!到车上再去找找看。” 我们别无选择,也只能这样抱着侥幸的心理自我安慰。 …… 现在,我们真真切切地踏在了首都的土地上。可是,云云呢?你在哪呀?你要是出了事,叫我怎么 办呢?当初出来的时候我们讲好,无论如何不能挤散的,可如今……。 云云,我猜你现在一定在哭。你还发着烧呢!我现在找不见你,急煞了。你肯定也在急。什么东西不好丢?为什么偏偏要丢了云云呢? 云云,你知道吗?我的心好像要碎了! 十月二十七日晴 三天来,我实在没有心思记日记。拿起笔,眼前就只有云云的身影在晃动。云云,在打倒了牛鬼蛇神,破了四旧的今天,我倒真的愿意相信有迷信这回事。假如迷信能够灵验那就好了。不管你已到北京,还是仍耽在德州,都可以捎个梦给我。我也可以捎个梦给你。这样,我就可以来找你了。云云,现在我来告诉你:我们的接待站被指定在前门附近的一个大杂院里。接待站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多则十天半个月,少则一二天,毛主席就会接见下一批红卫兵的。这里离天安门广场倒很近,只两站多路。听说有些远的被安排在郊区呢!只是住的环境太糟糕。在围墙的里面用木条钢筋搭的架子上蒙了块帆布就算我们睡觉的地方了。用水也很不方便。几十个人合用一个大瓷盆。一个水龙头怎么够那么多的人用?去跟接待站的工作人员交涉,他们告诉我们,上次接见时这个院子曾经往过一百多人。乖乖!一百多个男男女女的红卫兵吃喝拉撒睡全在这里,我简直不敢想像。 水用脏了还舍不得倒。因为水龙头的水实在太细了。这要是在家里,我们早就嫌腻心了。可是,现在是大串联的非常时期,只能这样将就。只是夜里太苦了,我与见森在帆布蓬的靠外边,这儿头一偏可以数星星。这十月下旬的北京没有想到比我们家乡冷多了,接待站借给我们的军大衣遮不住寒冷。早晨起来时,一抖一批霜。我睡不着,见森也睡不着,两个人都翻来复去,他问我:“鹰哥,你是在想云云吧?”我会不想吗?此时此刻,云云你是否也在数星星?是否也在想我们呢?还有其它失散的同学呢?他们都怎么样了? 十月二十八日、二十九日多云 接待站的工作人员告知:如果钱不够用,可以凭各串联队的证明或介绍信向接待站限额借款。条件是:回到家后必然将钱立即寄还。 人们都说上海的红卫兵对钱很精明,这一次,我也算领教过了。睡在我与见森靠里的那个就是上海红卫兵。他每晚临睡前总是暗暗地将钱数一遍。所以,我约略知道他带的钱是我和见森加起来的倍数。可是,他还向接待站借了20元。对于钱,我向来是遵循父母从上辈传承下来:“非礼勿取,非义勿取”的古训的。够用了,也就没有必要去借。可是那个上海人却一个劲地怂恿我:“不借白不借,不拿白不拿。到了家后悔就来不及了。”他还暗示我,不要拿真的介绍信去借。因为睡觉前拉家常时我曾经偶然说起过,我的作品曾参加过县里的篆刻展览。他就极力地劝说我用硬肥皂刻几颗“风雷激”“反倒底”“痛打”“云水怒”等字样的公章。这当然是我的举手之劳。他说:“你负责刻章,我负责领钱,我们五五对分。”我说“我还有一个人哩。”他说也行,那就四六吧!我想既然是我出技术,他担风险,我何乐而不为呢? 好家伙,他竟真的凭了我这五颗章去“借来”了一百元钱。乖乖,这个大数目比我爸妈的工资加起来还要大呢!他说话倒也算数,取四十元,将那六十元给了我。 有了钱,壮了胆。心里也踏实了许多。可是失落云云后的伤痛又仿佛在隐隐地折磨我了。为了平衡一下自己的心情,我与见森讲好:今天去游八达岭。并且将二十元钱给了他。 真差一点被他气死。我给他钱,他反而咬定我,火车上失窃的钱是我偷的。并说,他看清楚我出门时妈妈只给了我十五元。 我再三解释,他总不信。直到我领了他去找那个上海人,可那上海人拿了钱后,早不知去向了。我火了,向他摊底牌:“你把你鹰哥看成了什么样的人了?今天可是我送钱给你用,而不是向你要钱!”他还将信将疑地嘀咕:“钱哪有来得这么容易的?” 下午游长城时,他早忘了上午那场不愉快的争论,登上八达岭后,他看到巍峨逶迤的长城好不激动,一个劲地在长城上蹦啊跳啊,还问我:毛主席说不到长城非好汉,我们今天就是好汉了吧?游长城,我平生也是第一次,可我却激动不起来,时不时地想着云云,要是云云在身边,那游长城才有意义呢! 见森幼稚加天真,他不给我思念云云的机会。只是一个劲地缠着我问:“鹰哥,今天我算尝到好汉的味道了,毛主席接见时若找我谈话,我就告诉他,我已经到过长城了。” 我说:“你是在做梦!你是什么样的人,毛主席会跟你谈话?” “那么,上次的电影里,毛主席不是跟宋彬彬谈话了么?他对她说:‘要武嘛’!” 我俩边走边谈,走到西边的一座峰火台时,他说他曾经做了一桩足以令我瞠目结舌的英雄创举。他说,他非常向往当英雄作好汉。今天到了长城也算了却一桩心愿。还说,要当英雄,自己有时候应该创造条件。 “你创造了什么条件?”我问他。 他神秘兮兮地告诉我:“我在出门前,曾经给‘红总司’打过一个电话,说了谎,有一天夜里我看到福星桥头有阶级敌人发射了两颗信号弹……。” “天哪!”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哪里知道“红总司”为此而闹得多紧张呢?那一次会我也参加了,还专门成立了专案组。这样的玩笑可以随便开的吗? “你胡来!”我真想狠狠地刮他两巴掌:“回去后,马上向他们声明,这是假的!” “嘿嘿!”他一脸的得意,“我就是要看看这些口号喊得震天响的造反派有没有革命的警惕性?” 被我说明了利害关系后,他才有点担心了,问我:“要是我坦白了这个案是我假报的,宿总司令会不会将我这个‘红宇宙’司令给撤了?” 闯了这样的祸。他竟还只顾惦记自己这个空头衔。真拿他没办法! 十一月十一日 这几天,天气晴朗。北京城的上空碧空如洗。接待站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后半夜有紧急任务。务必请各地的红卫兵不得走散。并且将我们身上所带的各种铁制品统统收管。完成任务后再行发还。还对我们进行了十个人一组,手臂挽着手臂的组队操练。 即使是最不懂事的见森,也已经意识到今天操练的内容:伟大领袖的检阅已近在即刻了。 一九六六年的十一月十日、十一日这两天,对于串联到北京的任何一个红卫兵都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我们的伟大领袖、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他老人家连续用了两天的时间第七次检阅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二百多万红卫兵组成的文化革命大军。我们的全体革命师生和红卫兵小将终于盼来了等待的这一天。 十日凌晨四时,雄伟、宽阔、壮丽的开安门广场上已经坐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小将。我们穿着接待站借来的大衣,脸朝着天安门城楼席地而坐。尽管,立冬过后的北京已是相当寒冷,接待站发的两个馒头又过早地填进了肚子,天刚蒙蒙亮,人们已经又饥又渴了。可是大家都把它看成是对自己意志力的考验。没有一个人表露出难以忍受的牢骚。大家都在静静地企盼着。企盼着最最激动人心的一刻。企盼着红太阳的升起,企盼着毛主席他老人家早一点出现在城楼上,企盼着最隆重、最庄严、最虔诚的时刻的到来。 太阳升起时,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唱着《东方红》,给我们带队的解放军战士也很善于调节和鼓励我们的情绪,一遍又一遍地给我们打着拍子。 今生今世,在我的脑海中,是永远也不会抹去今天的记忆的。上午十时正,所有的高音喇叭都响起了《东方红》的庄严乐曲。伟大的领袖毛主 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以及党中央其它方面的领导同志周恩来、陶铸、陈伯达、邓小平、刘少奇、朱德、张春桥等终于走上了天安门城楼。因为激动,我的心脏似乎要从嗓子眼中别别地跳出来了。天气也似乎特别帮忙,万里晴空的一轮太阳把我们凌晨熬受的刺骨寒气以及饥饿和干渴一扫而光。身体在渐渐回暖的同时,气氛也在迅速地高涨。我们这些等候在广场中央的红卫兵要远比守候在各条路口的红卫兵幸运。当领袖们刚在城楼上露面和招手时,我们就率先看到了。并且在领袖们检阅由六千辆汽车分五路纵队组成的三十万革命小将的游行队伍时,我们也亲临其境感受了这史无前例的、蔚为壮观的场面。这一条三十华里长的车队结成了极其壮观的红色巨龙(应该称作“巨流”,因为当今中国的“龙”已被红卫兵消灭了) 我真切地听到了伟大的声音。毛主席在扩音机前高呼:“同志们万岁!” 随着毛主席的呼喊,“万岁,万岁!”的欢呼声更疯狂了。简直是海呼山应,声震寰宇,几十万颗心脏在一样剧烈地跳动,几十万张笑脸在一样地迎着“红太阳”,几十万双手臂在一样地挥动着红色的宝书。顿时,天安门广场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人潮汹涌,涛声澎湃,震耳欲聋。 下午三时,车队过后,等候在广场上的三十万红卫兵潮水般地涌向了天安门城楼。然而,这远远不是全部,到十一日的下午为止,总共有一百五十万的红卫兵小将接受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检阅。小将们汇聚在长达二十公里的大道上,形成了一条红色的巨河。古老而又有着悠久历史的北京城沸腾了。 数不清的人在呼喊,发自内心的呼喊。 数不清的人在流泪,流的是喜悦的泪水。 数不清的人在跳跃,这是忘情的跳跃。 数不清的人在颤抖,这是亢奋的颤抖。 人们完全忘却了站得麻木的双腿,忘却了嘶哑的嗓子。忘却了理智的克制,忘却了饥饿和干渴,忘却了用手去抹一把淌在脸上的泪水。甚至有些人忘却了把尿撒到裤裆外面去。我敢保证所有的人此刻在心中说的是同一句话:毛主席啊!您是我们心中永远不落的红太阳,我们永远跟您老人家心连心! 我深切地感受到这次文化大革命以及大革命中所产生的大串联是非常重要而又非常必要的。我们这一代人,大都是解放后出生的。对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热爱是与生俱来的。以前,我们只是对着毛主席的像唱:我家小弟弟,半夜笑嘻嘻,问他笑个啥?梦见毛主席……。没想到,这个只有在梦中才敢奢想的愿望,在文化大革命的今天居然变成了事实,怎能不叫人疯狂呢? 毛主席啊!我今天终于幸福地见到您了。假如,没有这高高的城墙,没有那金水桥边一排排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我一定会奔上前来拥抱您、亲吻您,哪怕吻你一下自己立即死去也在所不惜……。 毛主席在城楼上来回巡视。边走动,边招手。下面,上百万的红卫兵在互相推搡着,按着由东向西的顺序在金水桥边移动瞻仰。谁都想多看一眼毛主席的音容笑貌。谁都不愿意被东面涌过来的人群推搡西移。谁也不愿意发扬风格,谁都像疯了一般。看到的还想再看,没看到的又急切想看。当我正担心个头最矮的见森被人群挤着时,没有想到这个极聪明的小鬼灵机一动,挤着爬上了别人的肩膀,把手合成喇叭喊:“毛主席,我叫华见森。我代表我阿爸向你问好!” 我被他提醒了,也朝上面喊:“毛主席,我叫洪秋鹰,现在是第四次看,代表我舅舅的……” 我一定要代表我娘舅看毛主席一眼,因为,我娘舅对毛主席的忠诚是非常虔诚的。并且我从小就受他的酷爱。 由于我们的喊叫,紧接着引发了下面一连串的呼喊:“我弟弟……”、“我姥姥……”、“我奶奶……”、“我姑姑……”、“我叫牛细毛……”、“我叫凌公樵……。” 忽然,毛主席走进城楼里面去了。好大一会儿没有出来。尽管谁都知道毛主席也是一个有血有肉,饿了需要吃饭,胀了需要方便的肉体凡胎,也能够理解检阅的体能消耗对于一个七十三岁老人的艰难程度。然而,对于任何一个从几千里甚或几万里以外赶来瞻仰领袖风采的红卫兵小将来说终归还是难以接受的。谁都会因此而懊恼万分:为什么呢?将要轮到我们,毛主席就不出来了呢? 有几个挤丢了眼镜的近视眼女小将干脆放声哭了起来。 没有看到的自然不愿走,后面的又拼命朝前挤。一霎时,推的、搡的、揣的、挤的乱成了一团,在金水桥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人们身上穿的大衣、帽子、解放鞋、宝书、宝像、钢笔等等眼看着掉到地上,却再也休想把它拣起来,否则,人也休想起来了。 毛主席依然没有出来,漩涡中越来越多的出现与检阅场面极不相称的惨叫: “哎哟,我的脚!” “妈呀!痛死我了!” “啊哇!别拉我的辫子!” “我憋死了,让我出去!” “……” 多亏了现场的工作人员,在他们的驱赶和疏散下,这个巨大的漩涡才慢慢地松缓下来,他们奋力地从漩涡中救出了几个体质羸弱、面容惨白的女小将,有效地止住了随时可能发生的悲剧。 个头最小的见森没有被挤着,他凭着自己的机灵攀上了别人的肩膀,在人群的上面像乘船一般地渡过了这个危险的区域。 稍感遗憾的是:我们都没有在最近的距离内看清毛主席的容貌。尽管我们都奋力喊了,然而这明摆着是徒劳的,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自己的喊声显得多么微弱,与其说愿望毛主席能听见我们的喊声,倒不如说这是自欺欺人罢了。更谈不上像华见森梦想的那样,毛主席会对他开金口、吐玉言:“华见森,你要武嘛!” 检阅后的广场很快的恢复了往昔车水马龙的景象。工作人员把广场上的遗留物集中起来,清理出那些踏得稀烂的宝书和踩扁了的宝像。把小将们挤丢了的帽子鞋子和大衣等东西整理归类。等待失主们去认领。 堆得小山似的鞋子和大衣等物件却很少看到有人来认领,难得有几个拿了单只鞋来配上一只尺寸差不离的就匆匆而去。因为,还有许多大城市等待着他们游玩,去播撒文化大革命的火种。这是伟大领袖赋予我们这些红卫兵小将的光荣任务和权利。至于那些大衣么,反正有接待站的工作人员去处理,遗失了也不需要赔偿的。 只有收获,没有损失,也根本没有花“借来”的钱,稍感遗憾的只是没有看清刘少奇和邓小平。想必是批了“黑修养”,他们已经预感到革命将要革到自己的头上,害怕了,躲在后面伤心呢! 第六章 诬陷 “卜头头,你向宿总司令讨来的这份美差可把我们害苦了,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形势一派大好。朗朗乾坤,清平世界哪会有这么大胆的特务呢?在我们看来,也不见得真有那‘一○、一○’这回事。要不,这一个多月以来,我们把码头、茶馆、戏院等等一切能怀疑的地方都像蓖箕似地蓖了好几遍,蛛丝马迹没有半点,不要说特务,就连小偷都没有抓牢过一个。我们也不好意思再领这两角一天的补贴了。现在宿总司令给我们的期限已过,我看还是早点交差,让大家回家睡个囫囵觉吧!” “请大家不要泄气么!这个‘一○、一○’案件越没有露出蛛丝马迹就越能说明这个特务隐藏得很深,也说明了这个任务是多么的艰巨。我把这项艰巨的任务接过来,为的也是我们这个“斗煞鬼”野战团的声誉。在苕东镇上所有的造反派组织中,我们单位的组织最小,要想在别的组织面前挺起我们的腰板,叫人们刮目相看,我们就必须将这个案子破了。宿总司令说了:破了‘一○、一○’你们都是有功之臣。他还告诉我:既然案发点是在福星桥一带,你们就把侦破重点放在福星桥。所以我希望大家再艰苦几天,多留点神,加把劲,争取早日把案子破了,到时候,我给大家放五天假,发两斤肉。让大家困个舒舒服服,吃个痛痛快快。” 同志们废寝忘食查到现在已精疲力尽了,案情没有进展发些牢骚也是挺自然的,卜跃联在给手下们打气的同时,自己的心里也在发虚:“我老卜也算个既做贼骨头,又当联防队的人物。哪条门道不摸透?难道这一回真把箍圈套了自己?” “卜头头,俗话说:多吃半夜餐,少吃年夜饭。经常这样混下去,人也吃不消了。总不是个办法,不如将案件交给派出所,反正……” “这可不行!”卜跃联最忌讳的就是这句话,“交给派出所当然很容易。可那样的话,等于向他承认我们革命的造反派都是狗熊。我老卜之所以要把这个任务抢在手里,就是要让这些吃干饭的官僚老爷们看看我的犟脾气。哼!我就不相信抓个把特务会这么难!” 今晚,他们这一行人,又戴着藤帽,手里拿着铁棍、麻绳、手电筒“叮叮、当当”地逛到了福星桥一带。。 桥堍边,一缕缕的羊骚气顺着风冲着他们鼻子飘逸而来。只见汽油灯亮的地方,几个厨师正在忙碌。 “卜头头,听说这家五香羊肉馆现在改了名,叫作‘革命饭店’了。”一个手下告诉他。 “唔!这个名称好!饭店和羊肉都应该革命的。”卜跃联若有所思,忽然来了灵感:“这‘革命饭店’这么晚了还没有打烊,不就是为了招待我们这些革命的同志吗?……好。好!今晚我以革命的名义,招待大家吃一顿革命羊肉,饱一回革命的口福,怎么样?……王师傅!” 他朝店里正在案板上斩羊腿的糙胡髭厨师喊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好啊!” 那个被唤作“王师傅”的糙胡髭显然也是个有组织的。见他们全副武装地走近来,也从袖套里翻出一只红臂章,两手往围布上擦了擦,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宝书,翻到160页,表面像是欢迎,实质却是拒绝地念了一条语录。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勤俭办工厂,勤俭办商店,勤俭办一切国营事业和合作事业。勤俭办一切其他事业,什么事情都应当执行勤俭的原则。这就是节约的原则。节约是社会主义经济的基本原则之一。’老卜同志,难得您这位贵客这么晚了还路过我店。来来,有空就坐一会再走。” “我们不只是来坐坐,听说你们革命饭店的羊肉烧得好,是特地赶来吃羊肉的。你就给我们来两大碗羊肉,两大碗羊下脚,再给我们来两大瓶‘暴烈一点的行动’——山薯烧。” “这个……”糙胡髭面露难色“我们的制度规定,擅自营业是要受处分的,况且我们现在准备的是明天的货呀!” “唔?”卜跃联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你们不是已经改成‘革命饭店’了吗?革命饭店就得为革命组织和革命行动服务。否则不就成了假革命?你可知道我们今晚的革命行动有多么重要吗?告诉你也不打紧,我们是在侦破一个最最严重的反革命案件。你听说过‘一○、一○’吗?” 显然,姓王的孤阅寡闻,他摇了摇头。“那你有没有参加上个月在‘红总司’召开的紧急会议?” 姓王的又摇了摇头。“你为什么不参加?” “老卜同志,您是知道的,我们饮食商店‘破坚冰战斗纵队’只是一个小组织。‘红总司’的宿总司令怎么会通知我们呢?” “你们这爿小饭店,也叫‘破坚冰纵队’?也懂政治?” “不、不!”姓王的一脸羞赧:“我们都是些小商贩组合拢来的?哪懂得什么政治?只不过为了表示紧跟形势,就在‘红总司’报了个名称,备了案,成立了这个组织,我不识字,就挂个名当了‘司令’。他……” 姓王的指了指一旁正在翻羊肚、刮羊脚爪的小个子说:“他姓刘,认得些字,就叫他当了政委,所以政治方面的事归他管。” “哼!你们的口气好大呀!才这么小小的一爿羊肉饭馆竟也敢妄称‘纵队’?我们浆糊厂五十多工人、二十多个造反派也不过叫作‘野战团’。我看明天还是改了,叫‘战斗队’吧!” “老卜同志,我们当初可是经过宿总司令批准的呀!” “好了,好了。我也不跟你计较了。今晚拿两碗羊肉来,便没事。否则,明天连革命饭店也不许叫了。” “可是……。” “可是什么?” “今晚的羊肉,是准备明天卖的,只烧了头汤,没有熟透呀!” “不就是没酥吗?不要紧的,拿来吧!吃得好,明天就让‘红总司’给你发个奖状!” 或许因为革命的名义,或许有了奖状的诱惑,王司令端上桌的羊肉还是很入味、很香酥的。几杯山薯烧下肚后,这群“斗煞鬼”野战团的战士叽叽喳喳的话也多了起来。后来竟纷纷地缠着卜跃联,要他讲与女教师的风流故事。 “女人哪!哈哈……啊噫!眼神定呀呀,面孔红冬冬……舌舌粘答答……搔到痒处……嗨嗨……她就酥……实在是……说不出的糯来……柔……。” 卜跃联牙齿和舌头粘在一起在口腔里打滚。眼睛定定地盯着碗里的羊肉,陶醉在粗皱干肤摩擦细皮白肉的意境里。 “卜头头,河对面有个人朝这边走过来。”手下的一个“斗煞鬼”向他报告。 “这后半夜了,还会有什么人?不想困觉呀?再去看看!” 隔了一会,刚才那个“斗煞鬼”又说话了“像是我们厂里的工人。” “谁?” “那个耿固头,光棍华中用……。” “华中用?”卜跃联眼前忽地一亮,蓦地跳了起来,似乎酒也醒了一大半,“老宿同志真是英明极了,他告诉我镇东福星桥经常有特务分子出没……” 其实令他更醒酒的是浦老师对他的嘱托。 “抓!”他只说了一个字。 华中用怀里揣着六十多元钱,得意地跨上了福星桥的台阶。他的嘴里习惯地哼着不成调的京片子,似乎还沉浸在刚才忘乎所以的兴奋中。 “疯啊……啊哈!十三百搭……统吃!”那双大半夜没有风过的手,竟在收摊前的最后一手牌里卓起了最为关键的一张牌。掳进了桌面上的全部赌资,引来了许多双贪婪的、妒忌的、羡慕的、或不肖的眼光。看着他把那一堆钞票一张张理齐、折好,潇洒地装进了口袋,拍拍屁股走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叫人开心的呢? 俗话说“骨牌一响,眼目清亮”。他华中用没有别的嗜好,就是染上了赌搏这一难以戒弃的恶习。尽管骨牌因为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开展而绝 迹了。但用于代替的,那黑、红、梅、尖四种格式各十三张的纸牌依然能变幻出无穷无尽的招式,常常诱惑得他一搞就是半夜。 由于他平时言语不多,更因为他第二天仍能神清气爽地照常上班,同事们都不知道他对赌搏有着如此深的沉迷。故根据他平时的工作表现,去年还阴差阳错地被评上了先进生产者。 今晚的手气开局时并不好。只是到了近半夜后才慢慢翻了本。结束前的最后一番牌更是给他来了个喜从天降:“十三百搭,统吃十三道” 一元钱一道的输赢,桌面上三十九元钱全都归了他。像这拾级而上的福星桥,越往上风头越好。细算一下,今晚他总共赢了五十多元钱。五十多元哪!不是个小数目,足可抵得上自己一个多月的工资了。 桥顶是个平台,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望得见家了。这“家”的概念对于他是不完整的。十多年前,老婆因为他赌搏,输光了这个“家”,在一气之下抱了儿子就走。他拼命地追上去求她,向她讨饶。可是,任其百般哀求、解释,这一次都无济于事了。闹得天昏地黑,老婆已断然决绝。最后华中用也发了耿,夺过儿子,冲着她大喊“你走,你滚吧!我就是一辈子没女人也不再求你了。可儿子是我的,他姓华……。” 老婆一去没了音讯。后来从别人那里传来消息:老婆在上海给人家做保姆。 男人发耿,女人发犟,苦的只是孩子。儿子见森在只有父亲,没有母爱的环境里长大。十四岁了,读书没出息,却是个实足的闯祸坯子。出门二十多天了,留了一张纸条,说是跟着隔壁的鹰哥串联去了,也不知落得副啥模样?想起来,责任也在做爸的身上,谁叫你去赌呢?然而,经历了老婆这一劫后,十多年来他不再对女人存甚么想头。相反,对于赌搏却更加变本加厉地沉缅在其中了。 过了桥顶的平台后便是下坡,桥有上坡就必然会有下坡,否则,就能走到天上去登仙了。可是,这福星桥就不该有下坡,否则就糟了。 “站住!”桥堍的两侧猛地窜出几条人影,厉声喝道。几根极亮的手电筒齐刷刷地照到了华中用的脸上,令他头晕目眩。 “鬼鬼崇崇的,搞什么破坏?”声音挺熟呀,听出来,原来是与自己同一单位的卜跃联。平时,他与卜跃联言语不投,并对他的为人很鄙视,此番凑着也算冤家路窄了。 “噢!……是你呀!你这可恶的逍遥派!”卜跃联阴阳怪气地揶揄道:“上次动员叫你参加我们革命组织,你却推三阻四,还经常在背后放我的冷枪,讽刺我和我的爱人。当初我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少正经呢!却原来你也在夜里搞那种见不得人的勾当。说!”他一声断喝:“你是去偷人家女人,还是搞特务工作?” 华中用被激怒了,他无法忍受这个行为龌龊的人对他的污辱,当然要针锋相对地还击。“姓卜的,老子不像你,连个叫化子都不放过!” “啊?你竟然还敢骂我?”今日的卜头头岂是往昔的二流子,怎能容忍没帮没派的华中用来揭这块陈年的痛伤疤?他顿时恼羞成怒:“愣着干吗?搜!” 四个平时一起工作的同事,这会忽然成了如狼似虎的陌生人,迅速地反剪起华中用的双臂,里里外外将他搜了个遍。六十多元钱交到了卜跃联的手里。 “十二点多了……,还带着六十多元钱。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带走!” 第二天的一清早,苕东镇中心大街的告示牌出现了一张“红总司”发布的轰动全镇的通告: 特大喜讯 通告全镇人民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英勇善战、高度警惕、眼睛雪亮的《红总司》和《斗煞鬼》的钢铁战士们,经过一个多月来夜以继日的紧张战斗,查线索,排疑点,历尽千难万险。终于在昨天深夜,一举侦破了代号为《一○、一○》的重大现行反革命特务案件。并在发案现场抓获了向人民公敌蒋该死发射信号弹,进行反革命联络的十恶不赦的狗特务——华中用。挖出了一颗在我们镇上埋得很深的定时炸弹。为广大苕东人民消除了隐患。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破获性质这么严重的大案,显示了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群众专政的巨大威力。让我们千遍万遍地高呼: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红色革命造反总司令部 斗煞牛鬼蛇神野战团宣 公元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十日 逮住了华中用,卜跃联嘴拉得老大,他逢人便吹:“我们手里拿着国家发的工资,嘴里吃着农民兄弟种的粮食,身上穿着纺织工人织的衣服,如果不把这个案件侦破,怎么对得起毛主席他老人家呢?怎么对得起生我们养我们的广大苕东人民对我们的信任呢?怎么对得起其他兄弟单位的革命造反派组织对我们的支持呢? “破坚冰,哈哈!今天这才是真正的破坚冰了。应该大大地感谢他们才对。要不是那两大碗羊肉……。” 审讯华中用的战斗马上拉开帷幕。忙坏了“红总司”和“斗煞鬼”这两个组织的人马。他们有如一群口滴涎水,正津津有味地议论着吃碰东但又舍不得掏腰包的闲汉看到了一头逃棚的不明户主的羊。一时间找绳子的、捉羊的、磨刀的、杀羊的、寻柴的、浇水的、借钵头的、煨血块的闹了个不亦乐乎。 审讯由“红总司”的宿芹总司令亲自主持,卜跃联站立一旁,像个法庭上的陪审员,前面一长溜的座位上坐着手里捏笔的人,气氛威严肃杀。 稀里糊涂的华中用到了此刻还以为自己没闯什么大祸。就算站得不稳,那影子总不会是斜的。赌点钱,又不是什么死罪。谅你卜跃联也不见得能吃了我? 没料到,宿芹一开头的提问就令他大大地吃了一惊。 “华中用,你老实交代,你是何年、何月、何时、何地、何人介绍参加特务组织的?” “特务?”华中用愣了一下,“我可不是特务。同志们,政治的玩笑可不好随便开呀!” 他只说了一句,背上就重重地挨了一拳“谁跟你是同志?”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记录的人也放下了笔,举起了语录本。 “你们蚊子叮菩萨,看错了人头。”华中用不服地叫了起来。 “砰!”背上又痛彻心腑地挨了一记。 “说!你这经费是从哪里来的?” “金扉?……我哪儿有什么金子呀!家里最值钱只有一对玉手镯,那年孩子他娘出走时带走了。” “不许打岔!”宿芹操着浓浓的泰州口音继续喝问:“我问的是钱,这六十三元五角钱是从哪里来的?” “钱……?赢的!”华中用觉得是该表明一下钱的来路,藉以说明自己与特务是没有任何瓜葛的。 “印的?……一共印了多少?”也许是泰州官话与苕东土话确实存在差别。也许是宿芹把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太紧了,以致把“赢”听成了“印”。 “就这么点。”华中用坦然起来,因为他本身不算一个大赌棍。 “那机器放在什么地方?” “机器?”华中用愕然,他虽然常赌,但从未听说过赌钱要用机器,赶忙解释,“我们用的是纸牌,打十三道。” “制版……制版要十三道……工序?”宿 芹满腹狐疑“那你把制版交出来。” “昨天夜里让姓卜的搜去了。” “有这事?”硕大的头颅转向卜跃联,卜跃联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副花牌扑克。 “制版……?牌!”宿芹恍然大悟,方才知道自己遭了华中用的耍弄。 “你这狗东西!以为我是在跟你闹着玩是吗?”宿芹勃然大怒,“来人!让他领教一下跟我打岔的好处。把他吊起来,要反吊,反过来吊!” 凶神恶煞的几个彪形 小将马上把华中用反缚起来……。 比筷子还细的尼龙绳深深地勒进了他的手腕。这种绳子虽然极细,韧性却极好,白而透明,像是用小店里的六分钱一根的钓鱼线绞起来的,嵌进肉里钻心地痛。华中用被吊得哇哇大叫,密密的汗珠在额头上凝成豆大的水滴,滚落到地上。 “宿芹,我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什么要如此对待我?” “谁说没有仇?你反对毛主席,给蒋介石放信号弹,就是跟我有仇!” “好!”周围是一片同仇敌忾的吼声,“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 “放我下来吧!那绳子扣到骨头里去了!我真吃不消了!”华中用尝到辣火酱,态度先软了。 “这就是你捉弄我的后果,是你自找的,怪不得我。” “我成份清白,去年还是厂里的先进!”华中用又叫起来。 “先进有什么稀奇?你说你成份清白,我没有调查过……就算真的成份清白。哪怕三代都清白……也该打!因为你忘本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忘本等于变质。变质份子不打,打谁?”他回过头,又对手下的人减道:“狠狠打!” “哇……啊!痛……”华中用痛愤交加,实在支持不住了。 “现在该明白了吧?说!经费总共有多少?放在哪里?” “真是没有‘金扉’呀!我家里连金耳环也没有过。” “还想打岔吗?”卜跃联狐假虎威地喝道:“宿总司令问的是经费。经济的经,就是蒋介石寄给你的钱。” “没有的事。” “没有?再打!” 铁棍和木棒又一齐交加而下。 “啊……哇!求求你们,求你们别打了,我受不了……我交代……金扉,啊!经费……经费藏在青阳桥下的……石缝里……。” “胡说!青阳桥是水泥墩的,哪来的石缝?分明是在骗人!”卜跃联又呵斥。 “那么,你看什么桥呢?随便哪个桥……都行……要不,就福星桥吧!” “哪有像你这样坦白的?要肯定,什么桥就是什么桥!” “那么,就肯定是福星桥好了!” “唔!……这才有点像话了……那么,你这两颗信号弹是怎么放上去的?” “不知道。” “什么,还敢不老实!” “大概……大概是……。” “大概什么?” “大概是绑在爆仗上放上去的。” “什么大概!简直就是!……再继续坦白,朝着什么方向?” “朝上。” “不对!” “那应该朝哪里?” “东南。东南方向才是台湾,蒋介石住的地方!” “东南就东南,快放我下来吧!痛死了!” “你还没有坦白,蒋介石长什么样呢?” “这我知道,蒋介石是光头。太阳穴上贴着块膏药……。” ……。 第七章 惊变 阿爸,我快要到家了。以前我听洪妈妈说过:一个人假如有了出息,有朝一日回到家里就叫作“阔别荣归”。那么,我今天真的是“阔别荣归”了。 阿爸,你知道吗?我这次跟了鹰哥到北京去大串联,才一个月零几天,我有了多么大的收获?长了多少的见识?说出来,你肯定也会高兴得将我托过头顶。奖一口烧酒给我喝,说不定还会将我最爱吃的咸蛋黄奖赏给我吃。 其实,再开心、再快活的事也比不上大串联。阿爸,让我一样一样地来告诉您,好吗? 首先,我要告诉的是最了不起的一件大事。我见到毛主席了。你说该有多幸福啊!毛主席满面笑容,比像片上还要胖。我看见毛主席的时候,眼睛一眨也不敢眨。我还代表您朝毛主席喊:我阿爸向您问好!可惜,毛主席听不见! 阿爸,我以前经常听到您和洪妈妈说:不到苏杭,死了冤枉。可今天我却要说:不到北京和上海,那才叫死了冤枉呢!这一次,我不但在轮渡中看到了长江,还在火车上过黄河大铁桥时看到了黄河。我们祖国最大的江和河我都见过了,我们班里的任何同学哪有我这样的运气? 阿爸,以前我总以为最快活最满足的是放寒暑假时跟了鹰哥到乡下农村去白相。戽污潭捉鱼,戳田鸡、爬高墩、打黄狗、捉蛇、开泥战等等小热闹。可是,把所有的小刺激加起来与这次大串联相比,那简直就是拿小草与参天大树作对比。 阿爸,我还要告诉您,北京不光有天安门,还有地安门,天坛、故宫、北海公园。尤其是还有八达岭长城。毛主席说过:不到长城非好汉。这样说起来,我现在已经是一条好汉了! 阿爸,还有更奇的呢!在北京时我碰到一个上海的红卫兵告诉我,上海外滩有一口大自鸣钟会奏出《东方红》的乐曲。我当时怎么都不相信,钟怎么会唱歌,回来时一定要拉了鹰哥同去看。鹰哥经不住我的纠缠只好同意和我一起从上海转乘十六铺的轮船回家。到了上海,我们才知道这一趟从上海转真是很值得。我终于见到了那口会奏《东方红》的大钟,并且听到那乐曲远比我意想的还要优美和悠扬。我坐在外滩的石阶上一直听了三遍还舍不得离开,真是惬意极了。超乎我们想像的是:上海比北京更漂亮。特别是外滩的景致令我终身都难忘。它的北面是一幢接一幢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高大建筑上披挂着几十米高的大红标语更给外滩增添了一种壮丽的红色美。外滩的东面是宽阔而浩瀚的黄浦江,江面上游戈的一艘艘巨轮挂着各种色彩的小旗帜犹如一幢幢会流动的大楼。这样壮观的场面就是在北京也是难以见到的。我怎么能不激动呢?要不是鹰哥的催促,我真想在上海也耽上十天半月,鹰哥心情不好,我也是理解的,假如云云姐姐不挤散的话,他肯定也会很开心的。 阿爸,有一句话,我一直藏在心底不敢说出来。其实就是不说,您也是知道的。每当我看到同学们的妈妈为她们的子女洗衣、买菜、做饭,那怕是在纳鞋底,我都会感到羡慕万分。我可以不感受一边做作业,一边陪妈妈缝补衣服时唠叨。也从来不能像鹰哥那样放学回家就享受母亲蒸好的水炖蛋。可我总觉得一个家只有两个人是不对劲的。这一次我一定要缠着鹰哥往上海转,其实我心里是幻想着能在上海碰到妈妈的。我真想告诉她:你的儿子已经长大了,早一点回来跟阿爸和好吧!可是到了上海我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上海,简直就是“人海”。我站在外滩向西望去,那一条条著名的路口直通外滩的马路就好像是北京的胡同口。口内口外那密密麻麻的人就像涌动的浪潮。要在这样的浪潮中寻找没有地址的妈妈就像在“人海”里寻找一根失落的头发那样的不现实。 阿爸,虽然这一次我在上海没能碰到妈妈。同时也请您原谅我没有像鹰哥一样给父母亲和娘舅买北京的茯苓夹饼和天津的麻花。可是这一次我自己却尝到了不少有名的东西。在天津我吃到一种名称叫作“狗不理”的包子,这怪怪的名称意思好像是狗都不会理睬的,想不到一口咬下去尝到的竟简直是天下最美的味道。还有在德州的时候,鹰哥特地给我买来了扒鸡,还说:到了德州,不尝尝扒鸡的味道就太枉为了。可就是因为扒鸡的缘故,我们才把云姐给跟丢了。所以,我和鹰哥在回来的路上经过砀山,看到比黄金瓜还大的梨子时也不敢再下车买了。 阿爸,我虽然什么都没有给您带回来,但我知道您是绝不会责怪我的。您还记得我十一岁那年你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吗?你说:你吃就等于我吃。对吗?其实,我心里明白阿爸您也是喜欢吃咸蛋黄的,只是因为我过分的贪吃,您自己舍不得吃才特意留给我的。有好几次,您袋里没钱,可那二两半的小爆仗还是照喝不误,我看您皱着眉头,吸一口小爆仗,就用筷子在蛋白上醮一下,直到小爆仗喝干了,蛋白醮没有了,可那蛋黄还是圆滚滚的留在蛋壳里。那时候,不知趣的我还是用贪婪的目光盯着那蛋黄。今天想起来,我是多么的不应该啊! 阿爸,我任何时候都忘不了有一次我把您省下来给我吃的蛋黄一口吞了下去。味道都没有尝到却反而被噎得要死。把您也气得给了我一颗爆粟子说:“老子省死省活,被你一口吞了,味道不辩是小事,可你不怕噎死啊?”当时我委屈得直掉泪,其实我也正在惋惜那滑进喉咙的蛋黄呢! 阿爸,从小到大,我没有少挨您的爆粟子。小时候,我常跟别人的孩子打架,往往先动手的是他们,而得胜的总是我自己。可是向别人赔不是的却是您阿爸。你身体结实,寡言粗躁,可在别人的家长面前却很温和,而对自己的儿子为何要施予爆粟子呢? 阿爸,您知道我最感到委屈的是哪一次吗?那一次,您应该记得,我无意中拣到了一只大乌龟,拿在手里玩。您看到后也很高兴,拎着它反反复复地看,还说:“这东西闻闻好像是臭的,可吃起来却是香的。这龟板还可以治毛病,可以治痔疮,还可以治阳痿。”你用它蒸熟了后醮着蒜沫吃,吃得津津有味。我就问:“这羊围是什么病?是羊的寄生虫吗?”您喝斥我:“小孩子家问这干吗?”后来我到隔壁去问洪妈妈,洪妈妈也喝斥我:“你这小孩子问这干啥?”最后被我逼不过,洪妈妈才说:“这羊围就是使夫妻不和睦的病。” 听了洪妈妈的话以后,我就在心里猜想:“我阿爸和我妈妈不和睦,兴许我阿爸就是得了这种病!只要我治好了我爸的病,我妈妈就有回来的希望了。反正乡下的田边河滩,这东西多得很。” 那里知道,这东西你要去捉它,倒也难呢!有一次我为了捉河滩的杨树蒲头下一只大乌龟,摔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胸前背后被杨树枝条刮刺得布满了血痕。回到家又猝不及防地挨了您一顿爆粟子。要不是鹰哥说破了这层秘密,我这顿爆粟子才吃得冤呢! 阿爸,正因为这顿爆粟子,您竟突然像变了一个人,我清楚地记得,你当初坐在我的床头,嘴角动了动,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一手抚着我挨了爆粟子的脑袋,一手将我搂得紧紧的,两颗豆大的泪珠滴在我的脸上。隔了好长时间您才说:“你这孩子,阿爸也不忍心打你。你从小没娘体贴,阿爸又没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买给你,已经欠了你不少了。当年你娘离开这个家也是我的错,全是阿爸的不好呀……!” 从那以后,阿爸的爆粟子再也没有了。就是我的成绩考得再不好,阿爸的批评也像和缓的轻风。 阿爸,您说过的,你吃就等于是我吃。对吗?那么,儿子吃的这一顿爆粟子,是否您也是打在自己头上呢? 客轮上的汽笛“呜……”地响了起来,船员的大嗓门在船舱外响起:“苕东到了,上岸的旅客把船票准备好,没有船票的请拿出学生证、红卫兵证准备验票上岸!” 这个时候,已 经是在后半夜了。 一个多月了,玩够了,也玩累了。尽管在路上丢了云云姐姐而感到遗憾。可在见森看来,那遗憾也是美丽的。 他欢快得如同一只小鸟,跳着蹦着往家里颠。离家还有百米远时他就开始喊 :“阿爸”了。 阿爸没有来开门,他似乎感觉到了有点异样。就着暗淡的月光望去,自家的墙壁上多了一张只有被抄了家、劈了家堂、拆了灶头的人家才会出现的“布告”。 走近了,细看竟是一则“通告”,白纸黑字分明写的是父亲的名字,最后的两句竟然是“对现行反革命分子、国民党狗特务华中用实行隔离审查”。 他的脑袋“嗡”了一下:“我阿爸怎么会变成了反革命特务?” 他急速地打开门,划亮了火柴。这一下,更使他吃惊了。家里的三门橱、老式木床、夜壶箱都不见了!箱子、壁橱,甚至那些不常用的坛坛罐罐、缸缸甏甏都贴上了封条。封条上赫然盖着“红总司”和“斗煞鬼”两颗大印。 “阿爸!阿爸!……这是怎么啦 ?……阿爸!”他方寸大乱,失声地叫着。 “见森,森森。小鹰你们可都回来啦 ?”洪妈妈听见这边的响动,披了件衣服走了过来,看见见森就紧紧把他搂住说:“孩子,你爸可遭了大难了……你不要急,听我慢慢说……啊?” 她叫见森不要急,可见森感觉到洪妈妈自己却在发抖。 “洪妈妈,我爸究竟出了什么事啊?”见森焦急地催着问洪妈妈。 “哎……!”洪妈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既同情又惋惜地说:“我也弄不懂你阿爸为什么要去犯法。好端端的做工人不是挺好吗?谁知道他偏偏要去叛国投敌,朝向蒋介石放红色信号弹,这一次被挖出来后,据说他还是‘一○、一○’的特务头子。有什么犯着呀?” “什么叫信号弹?……要灵,要灵又是什么?”见森只觉得像处身于云雾里。 “据说,信号弹就是放到天上会亮的那种炸弹。” 见森顿了一顿,似乎悟到什么,问洪妈妈:“那要灵要灵又是什么意思?” “听说这‘一○、一○’就是代号。也许就是代表时间的意思吧!” “时间?‘一○、一○’……啊!见森猛然省悟,仿佛被人狠狠地刮了一巴掌,“这不正是我报了那个假案的日子么?” 这件事,最清楚的莫过于自己了。这些天来,他一直把这个报上去的假案引以为自己得意的“杰作”。可它怎么会阴差阳错就落到自己阿爸的头上呢? “这件事问题不大。”他回过头对洪妈妈说“信号弹的事是我自己瞎编了跟‘红总司’闹着玩的,在北京时我就跟鹰哥说过这件事,可是‘红总司’怎么就会认了真呢?” “你说是瞎编的,可是镇上的宿司令、卜头头都说放信号弹的时间地点和你爸被抓的时间地点以及藏国民党经费的地点完全一致,都是在福星桥,夜里十二点。铁证如山,赖也赖不掉的。” “不!我要去找宿芹,把信号弹的事跟他讲清楚。”见森拔脚就走。 洪妈妈一把拖住了他:“你慢着,现在天还没放亮,你去找谁去?再说,你阿爸现在是在被隔离审查,不允许外人进去的。就算见着宿芹,你这样对他讲,他也根本不会相信。不如等到白天,让鹰哥陪你一块去,也好出出主意,顺便再给你爸送些饭菜去。” 吃过中饭后,洪妈准备了一大杯饭菜,让洪秋鹰陪着见森来到“红总司”的司令部所在地。即苕东中学闲置的老校区探望被关押着的华中用。大老远的就见那扇贴着标语口号的铁皮大门壁垒森严地紧闭着,在传达室负责守门的是一个“斗煞鬼”派来的中年人,见他俩前来,急急的关起半扇门拦住他们问:“你们是干什么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我们这里关着大特务、大反革命,不允许生人进来。” “最高最高的指示: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华中用是我的阿爸,我是给他送饭来的。”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提高革命警惕性。思想上、政治上的路线正确与否是决定一切的,……’你为什么要送饭?是不是想伺机搞攻守同盟?把饭拿过来,让我检查检查。”不等见森反应过来,他就劈手拿过杯子,打开盖,就用筷子抄了起来。饭菜被他一搅和,成了菜拌饭,糊糊的。洪秋鹰看着不顺眼,忍不住问道:“最高指示: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应该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全心全意为中国人民服务。’你把饭菜搅成这个样,要是馊了,还能吃吗?”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这就像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这么冷的天怎么会馊?就算馊了,给狗吃还不是一个样?” 他话虽刻薄,可自己并不争气。那两只并没有粘上多少油水,只粘了少许酱沫的筷子却被他不经意地塞进自己的嘴里吮了吮。而他自己却并未意识到这个习惯动作的不雅观。仍以一副蔑视的姿态对洪秋鹰和见森说:“《红灯记》里面,密电码可以放到粥里。你这小子难道就不会出花样,把你们的联络暗号夹在杯子里?” “你!”洪秋鹰实在火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应当想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根本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我们今天不是来找你的,而是来找宿芹把事情真相说清楚的。放信号弹是没有的事,是他儿子编造后向‘红总司’报的案!” “咦!”守们人一脸的嘲讽,“看你编的竟像真的一样。我看,这才是你们编造的呢!他的爷老子被关进去了,你们就说是编造的。骗得了谁?连我都骗不了,怎么想去骗我们的宿 总司令?再说,宿总司令也不是你们想见就见的人。狗一样的小赤佬,还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这张鬼脸?” “你们‘斗煞鬼’欺人太甚,没人看门,就派了条狗来挡道!”洪秋鹰怒火中烧。 “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污蔑革命造反派?”守门的“斗煞鬼”也被激怒了。 “你别狗眼看人低。想知道我是什么人吗?说出来吓你一跳。老实告诉你,我是比你更更革命的革命派,苕东中学最早的革命造反组织‘狂飙纵队’的司令,大名顶顶的洪秋鹰!” “洪秋鹰?你是洪秋鹰?……你就是那个敢把宝像别到胸口皮肤上的洪司令?” 看门的以一脸惊讶和狐疑的神色重新细细地打量了一遍洪秋鹰。眨巴了一会眼睛,忽然脸上堆起了笑“洪秋鹰,洪司令。失敬,失敬。久仰,久仰。那这样吧,小鬼先回去,洪司令留下来跟我谈谈。” 洪秋鹰看他这么欺软怕硬,就有意气他一气:“我是见过毛主席的人,你不配跟我谈话。我要跟宿芹亲自谈。” 看门的像是被兜头浇了一桶滚水一跳八丈高:“滚、滚!给脸不要脸,不识抬举的青头硬,狗一样的东西,也敢跟我比背语录!老子三个月前就已经是背语录的积极分子了。混蛋、赤佬、小瘪三!” 他被刺激得脸色发紫,一把将洪秋鹰和见森推到门外。那一杯子的饭菜连同篮子都被扔得老远,“砰”地一下,重重地关上了门。 “这个守门的也太欺人了。骂了他一顿,虽然没见着华叔,可也替华叔出了口恶气。” “气是出了,可我阿爸的事怎么办呢?” “不要紧的,过几天我们再去找宿芹,把这件事讲清楚就行了。如果他不答应的话,我也有办法将你爸救出来。反正这里是我们中学的老校区,地形我熟悉。以前,我们的‘狂飙’和他们的‘红总司’都想争这块地盘当司令部,因为他们‘红总司’势力大。最后还是被他们占了 去。” “那么,鹰哥,我们今天晚上就去把我爸救出来吧!啊?我都快想死了。” “唔……!” 深夜,万籁寂静。“红总司”墙边的法国梧桐下出现了两个黑影,杳无声息地爬上树,再一跃,越过围墙闪进了院内,不用说也知道,他们就是洪秋鹰和华见森了。 正如鹰哥所说,这“红总司”大院的地形并不复杂。围墙也不怎么高,还有后院那条小河最深的地方也不过齐肩膀,完全能淌过去。 他俩訇着腰,东窜西伏,寻找关押华中用的房子。 真是急死人了,白天为什么不好好侦察一下关押阿爸的确切地点呢?现在,人虽进来了,面对着黑咕隆冬的一排排房子,上哪一幢去找好呢?急得他俩在暗中直跺脚。 “阿爸!”兜了几圈后,见森终于忍不住朝着一间里面有蟋蟋索索声音的房子在窗口轻轻地叫了一声。 “华叔叔!”左边的见森一叫,右边的鹰哥也轻轻地喊了一声。 “什么人?”屋里一个粗嗓门猛喝了一声,随即拉亮了电灯。这声音分明不是华中用的。显然,不是“红总司”就是“斗煞鬼”了。 远处又有一间屋子的灯亮了,有人探出头来问:“什么响?出了什么事?”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叫。”这边的“斗煞鬼”回答。 远处的屋里一阵响动,出来了三个“斗煞鬼”,手里拿着电筒,嘴里说着:“找找看,说不定真有特务份子来找他联络呢?”一起朝见森和鹰哥躲着的方向走来。 “唰、唰”情急中,鹰哥和见森从地上抓了两把黄沙,朝正向他们走来的三个“斗煞鬼”撒去。深夜的“唰唰”声显得分外阴森。“斗煞鬼”们被吓得惊叫起来:“不好了,恶鬼撒黄沙了!”乱纷纷地逃回了屋里。 黑暗中,鹰哥和见森急急地溜到后院的河边。“卟通、卟通”跳进了寒冷刺骨的河里。 等这些“斗煞鬼”们重新壮起胆,操着长矛铁棍出来抓“撒黄沙的恶鬼”时,他俩早已消失在对岸的黑暗中了。 防范得这样严格是鹰哥和见森万万没有料到的。阿爸没见着,却反而受了一场虚惊,要不是那两把黄沙,或许他们也已经成为阶下囚了。 第八章 灵魂深处撒把辣椒 “柯牢的鲤鱼吃勿成,逃脱的鲤鱼十八斤”。鹰哥和见森的那两把黄沙注定要使华中用经受又一次灵与肉的磨难了。 原先存在于猜测中的案子现在终于有了实质性的内容。有人妄图劫牢就足以说明华中用这个反革命特务是真的。那么,他的同党迫不及待地窜出来与被关押着的华中用秘密串联,订立攻守同盟,也就说明了阶级敌人已经到了万分恐慌的地步。而且,也就可以由此而推测,这个案子的背景是多么复杂和重大的了。 于是,对华中用的待遇又升了一级。 那间曾经令华中用触及灵魂的屋子,今天又被布置一新,四壁的顶上日光灯串成了排,贼亮贼亮的照着那条新刷的标语: “推翻白色恐怖,实行红色恐怖” 与上一次审讯所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上一次那么多的人,也没有那么大的声势。气氛似乎要比上次缓和了许多。甚至,连卜跃联也好象变得温文尔雅了。那讲话的口吻和颜悦色,简直像是和忐忑不安的华中用商量着某件事:“老华,你先不要紧张。今天让你来是因为我们在外地取经时学到了一件新事物,所以特地让你先尝尝新,怎么样?啊?” 话音刚落,迅速上来了两名“红总司”的小将,将华中用的双臂反剪起来,头被揿到了九十度角以下。 华中用顿时身上的血液在倒流,耳朵胀得“嗡嗡”地闷响,好不容易挣扎着喊出了声音“卜跃联,你为什么又要打我?” “嘻嘻”卜跃联不像上回那样声色俱厉,他揪起华中用的头发,皮笑肉不笑地说:“这怎么是在打你呢?这分明是让你享受么!你大概还不知道,这就是北京大学新发明的‘喷气式飞机’。原先只有像刘少奇的家主婆那样的级别才够资格乘坐。今天之所以拿来给你先享用,是因为你是我们苕东镇的荣幸和骄傲。苕东镇假如没有你这个特务,也就没有我们破获的案件,我们的革命工作就出不了成绩。那么,这好东西当然应该让你优先享受罗!同志们,我说的一点都没错吧?啊?” “是啊!”四周是一片狐假虎威的声音。。 “你们凭什么要说我是特务?” “凭什么?”卜跃联忽然用相当严肃的口气吩咐叉着华中用双臂的两个“红总司”:“放他起来!你要问凭什么,让我认认真真地告诉你:我们凭的是林副主席的教导:‘大胆怀疑,大胆肯定,大胆打倒”。你以为我们会冤枉你啊?” “冤枉呀!真是冤枉的啊!我哪里会去给蒋介石放信号弹呢?我说的蒋介石太阳穴上贴着膏药是从《人民公敌》这本书上看来的。真的没有见过他啊!” “住嘴!我们今天要问的,不是你和蒋介石的事,而是性质更严重的问题。你现在必须交代你与特务同党的关系,以及整个特务组织。” “那是更没有的事。” “还想赖!我问你,你没有那事怎么会有同党来劫你的牢?” “我真的不清楚。” “你嘴上不清楚,可心里清楚,给我打!” “不清楚怎么也要打我?” “不清楚当然该打。你清楚了更应该打!实话告诉你,我们知道得比你自己还清楚。” 这一会,华中用变得可怜巴巴了“那你们还能让我说什么呢?既然你们知道得比我自己还清楚,不如就由你们写张纸,让我盖个章就是了。这些天来,我一直由着你们把我当泥巴,要长就拉一拉,要扁就捏一捏。要细就搓一搓。就请求你们不要再这样折磨我了。我真的不晓得什么特务的事呀!” “你这是消极抗拒。你上次既然已经承认过是特务了。那就铁定了。想赖也赖不掉的。不过,今天看你还算老实就不给你吃辣火酱了。”卜跃联诡谲地一笑,像是难得发了善心:“这帐明天再跟你算。今晚你必须把特务同党的事交待出来。否则,明天我再不会放松你了!” 第二天,一直到十点多。还不见有人将例行的早餐——两个刀切馒头送来。华中用饿得实在难受,就问看管他的“斗煞鬼”。“斗煞鬼”告诉他:“卜头头吩咐过的,你若是坦白一般的问题,一张纸一杯白开水。你若是交待出特务同党,交待一个就给一碗饭。你从早到现在一张纸都没有写过,我怎么可以拿饭给你吃呢?” 华中用被他这几句话气得发了耿:“历古以来,我听说过‘只有死罪,没有饿罪’,你们不给我吃饭算是哪一家王法?要是再不给我吃饭,我连检查也不写了。” “饿罪好像是没有的,但是……”“半煞鬼”顿了顿继续说:“现在有了,是卜头头发明的,你又拿他没奈何。谁叫你当初不愿意参加我们这一派呢?” 就这样,“斗煞鬼”们秉承卜跃联的旨意,足足饿了他一整天。 没料到,第二天中饭时分,正当华中用被饿得头昏眼花、浑身虚脱时,卜跃联却亲自端来了一铝盒的白米饭,上面还放了一块霉干菜烧的大肉。他假惺惺地对华中用说:“老华,只有死罪,没有饿罪我也听说过。所以今天给你加了倍,把昨天那一份补给你。” 这几天来,华中用已被折磨得精疲力竭,憔悴不堪。加上又被饿了一整天,见到那盒饭早已是馋相毕露,那管卜跃联安的什么心?一把夺过饭盒就狼吞虎咽起来。吃得连连打噎还硬往嘴里塞。 看着华中用把一铝盒饭三下五除二全塞进了喉咙,卜跃联突然狂笑起来:“哈哈!你华中用这只老狐狸,任你再狡猾也逃不出我这个好猎手的手掌心。哈!你中了我的计了。哈哈……快,快,来人!把他头朝下,脚朝上吊起来!” 一霎时,华中用被七手八脚地捆了个结实,用绳箍套了脚倒吊起来。他昨天被饿透了,肚子里已被白开水过滤一空。今天的饭刚过了喉咙就被倒吊过来。胀饱了的胃直往嗓子眼里压,吐又吐不出,想骂卜跃联,却觉得胸闷异常、呼吸被窒息了。 “嘿嘿!这滋味怎么样?这一回总该触及你的灵魂了吧?看你还敢不敢抗拒?这刑罚可是《水浒传》里有的,好像叫什么倒悬法。就是武松差一点尝到的那一种……。” 华中用被吊了一会,不挣扎了。蓦地,只见他牙关紧咬,眼珠突地瞪出来。反而把卜跃联吓了一跳:“快快,把他放下来,再吊下去,我这条小命倒要赔在他这条狗命里了……。” 华中用被从吊着的梁上放下来。他的脸色已经和死人差不多了。只见他冷汗淋漓。嘴唇紧闭。良久才慢慢地缓过气来。对着卜跃联断断续续地说“姓卜的,我和你今生无冤,前世无仇。为什么要将我从死里整?” “哼!笑话。不这样你的真话会倒出来吗?”转而吩咐手下:“把他拖出去,晚上我再来慢慢地消耗他。” 开晚饭的时候,照例又是二两。饭上面浇了一勺子咸菜汤,华中用虽然肚皮早已饿了,然而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看那饭块似乎比往常大了点,就不敢去吃它了。 愣愣地盯着那饭看了好一会,还是怀疑那里面又藏着什么新名堂,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仿佛要撒出尿来。解了裤带刚走到门口,只见那皮笑肉不笑的冤家又出现了。提着裤子的手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连忙扣好裤子,把撒尿的念头憋了回去。卜跃联一见不禁又动了肝火:“好啊!好好的饭你不吃,看见我就抖裤子!分明是在搞阴谋诡计侮辱革命派。你这个反革命特务份子竟如此恶毒!来人!把这碗饭去倒给狗吃。再把我为他准备的那一份‘好吃’的东西拿来!” 一大畚箕的煤渣被端了进来,放到了华中用和卜跃联的面前。 “他已经有好多天没有洗澡了。身上一定很痒。你们按照我布置好的去做。”他自己不动手,却捧着杯红茶在一旁下命令。嘴里兀自不停地训斥着:“你这个狗东西,害得我够苦了,我两夜没有睡过安稳觉,为你伤了多少精 神?” 华中用被七手八脚地拖翻了。他一动不动,麻木地由着他们摆布。那些人把的双脚倒提起来。用铁勺子把畚箕里的煤渣一勺勺地往裤管里舀。灌满后,又用绳子把裤管捆扎了个结实。 “怎么样?煞痒吗?触及到灵魂了吧?今天这个节目叫作‘为你搔痒’,哪里发痒,它就在哪里为你搔!就好比把你的灵魂用刀剖开,再往里面撒上一把辣椒。挺煞克的。假如你还执迷不悟。我还有很多新办法叫你慢慢地受用的。” “卜跃联一边有滋有味地品尝着杯里的红茶,一边又有滋有味地欣赏着被塞了煤渣后在地上痛苦挣扎的华中用。 “老华,跟你说实话,今晚这搔痒还算是照顾你的。你知道我明天已经为你准备了什么好东西吗?告诉你也无妨。我准备了一大脸盆的碎玻璃。跪在上面作交待,那才叫触及灵魂呢!还有,今天我看到你小便不爽,忽然想起了医院里的导尿管。不过,我帮你导尿不会用医院里的那种塑料管。为了叫你畅快个透,我会用一长铁丝,往你撒尿的东西里捅进去,那才叫真正的‘灵魂深处撒把辣椒’呢!” 他一边语态平和地说着话,一边朝着恐惧万分的华中用呲牙咧嘴的做着各种鬼怪的表情。 被煤渣搔痒得同样呲牙咧嘴的华中用忽然号啕大哭“我跟你前世一结,犯了什么克?要这样残忍地折磨我?你就放过我吧!我真的不知道信号弹和特务的事呀!” 转而,他又对旁边的几个“斗煞鬼”哭喊“老阮、小姜……你们都是我的同事,以前只要我赢了钱,大家要我请客,分香烟时都有你们的份……现在,我落到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步,我就求求你们帮帮我。你们谁要是帮我解脱了这件事,来世我当牛作马也会来报答你们的……。” 突然,他眼前一亮,停止了哭喊。有了新的发现。透过窗楞,他看到了救星:当初那个曾经朝他撒过娇、发过嗲的女教师——儿子的班主任——浦老师。在室外正隔着窗朝里张望。 这不啻是落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疾喊:“窗外的那位女同志,我认得的,叫浦老师,麻烦你们喊她进来。她了解我的。她知道我不会是特务的,她知道我是个好人,她肯为我作证的。她……。” “喊谁?喊她?”“红总司”和“斗煞鬼”们指着身穿黄绿色军装的浦老师哈哈大笑起来,脸上堆满了十万分的鄙夷:“呸!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配吗?你也配认识我们敬爱的浦老师,浦霞同志?连我们见了她都要向她敬礼呢!你有资格喊她吗?” 倒卧在地上的华中用,顾不上下身的剧痛,挣扎起半个身子,拼着全力失声大叫:“浦老师,浦老师,求您救救我!我苦死了,你会帮我的,您会证实我的为人的……。” 她还是那么的漂亮。那么的白皙里透着粉红。加上黄军装和红袖标的映衬,更显得漂亮中又多了一份威严。经华中用这么一叫,她终于回过头来,可是,就在她回头的一瞬间,美丽的脸庞突然变得铁青而冷漠。吐出的话语差一点令华中用当场昏厥—— “俄为啥要救倷?倷格个狗特务,求俄搭倷作证,倷勒浪做梦!俄是勿会得饶倷格。看倷老早几浒神气,还像煞有介事格工人阶级?看勿起伲朵知识分子。俄今朝看倷啊只不过是工人阶级格皮里厢裹勒一副国民党特务右派分子格贼骨头!……。” 一席话,把华中用刺激得歇斯底里地大叫“早知你是这样一个狠毒的女人,我当初真应该恨恨地戳你,戳死你!” “什么!什么?你?”卜跃联惊异得简直不敢想信自己的耳朵,“浦老师难道真的会和他有一腿?” 他赶紧走出审讯室,将浦霞叫到僻静处,故作聪明地问:“他真的戳……戳过你?” “倷哪哈问得介难听?” “他在说,他吃过你的豆腐?” “勿宁。” “你那要紧地方给他碰过吧?” “呒不!” “好!呒不就好!如果他敢对你心存不规,我立即就整死他!” “尽管呒不……不过……。” “既然呒不,犯不着介恨俚!” “可俚拨吃俄格豆腐还要勿好!”浦霞突然一声怪叫“格只脸,俄看勒就勿适意!” “哪……?”卜跃联听得云遮雾障,万般难解“俄猜想,俚肯定对倷有过企图?” “……” “打,打!”卜跃联重新冲进审讯室:“这个贼坯,竟敢企图勾引我们敬爱的浦霞同志。打得他翘辫子!狠狠打!” 第九章 冤死 “信号弹……信号弹,十恶不赦的狗特务啊!你们作了孽,却要我来顶罪。我一个小老百姓,哪里吃得消啊?” “天打雷劈的卜跃联,我与你前世无仇,今生无怨,充其量只叫了一声“女叫化”就值得你这样残暴地对待我?我那怕死了,化作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这天底下怎么竟会有这样的女人呢?模样漂亮得像天仙。作风淫荡得像母猪。心肠毒辣得像蛇蝎。你发骚,厚着脸皮来缠我。我虽然没有要你,可这是我的事,又没有碍着你什么?你就这样恨我,要置我于死地?女人……,我碰到这种无情无义的女人,合该是我倒霉。也许是我在前半世亏待了女人,这后半辈子要受女人的报应了……!” “为虎作伥的‘斗煞鬼’。我与你们都是一个单位的同事。以前只要听说我赢了钱,就像苍蝇叮臭肉,这个要我请客,那个要我分香烟。我总把你们当人看。谁知道,你们个个都不像人!邪狗咬我,你们也都成了疯狗。对我施暴!“ 遭受了这一次的毒打后,华中用仍然被押回了那间充满霉味的小黑屋。这里的空气令他窒息,屋角里挂着一片一片的蜘蛛网,偶有暗风掠动,那灰白的网片,竟如幽灵般地在华中用面前晃动。 他无力地在稻草垫就的床铺上撑起身子,自怨自艾地在屋里徘徊着,忽然他怨到了自己的头上“这世道,人心险恶,其实我自己就不是什么好人!那一夜我为什么非要去赌钱呢?假如我不去赌钱,这恶时辰不是可以避过去了么?就因为自己想赢别人的钱,才会有这样的报应啊!” “连我自己都不是好人,难怪这世界上碰到的就都是像卜跃联、浦霞那种毫无天良的人了。除非,像儿子见森那样的小孩子,心灵才是纯洁的。” 然而,他何曾料到,他儿子那一班幼小的心灵,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烈火的熏陶也变得“伟大”而叵测了。假如,华中用要是知道了那两颗信号弹就是他宝贝儿子创造的“杰作”时,真会懊闷得连跳黄浦也都来不及了。 所幸的是,他无法知道那信号弹的来龙去脉。故而,在受了千般痛楚后,心里最惦挂的依然是外出串联时只给他留了一张字条的宝贝儿子。 阿爸,你曾经说过我已经是一个小伙子了,应该多见见世面。那么,我今天就跟着鹰哥去参加新长征的步行串联了。由于时间太急促,我就“偷”了您夹在语录本里的三元钱。加了我平时积蓄的二元多,估计够用了。再说,在路上还会有鹰哥照顾我呢!您放心吧!回来后,我一定会把见到毛主席的好消息告诉您的。 儿子森森 一九六六年十月十六日早晨 这是儿子写给父亲的错别字最少的一张纸条。华中用几乎可以一字不差地将它背下来。活了四十多岁,儿子是他最大的安慰。记得那一年,见森他刚会走路。在一次赌搏中自己不仅输光了一个月的工资,还押掉了那块当初很稀罕的短三针手表。神魂颠倒地回到家里,茶饭也不思,躺在床上唉声叹气。老婆以为他病了,把饭茶端到床边伺候他。谁知后来弄明白老公不是生病,而是输了钱和那块当成宝贝的手表后,不由得吵开了:“我伺候你,原以为你是在生病。那晓得你是在犯贱去赌搏。我跟了你这两年多,好菜好饭轮不上,气倒受了不少。今天我就让了你,可孩子我要带走,他不能将来也变成赌鬼。” 她一气之下,抱了孩子就走。华中用像是突然醒悟过来,疯似地追上去,抱了孩子就往回跑:“你走……我不拦你,可孩子是我的,他姓华!” 起初时,华中用还以为只要儿子在,她总会有回心转意的那一天。憋住一口气也不去找她。谁知,这一去竟十多年毫无音讯。 从此后,他像失去了控制的船,愈发颠浮飘荡在赌海里了。 受影响最直接的是儿子。娘不在,爷不管,整日有如一头放生的猪,跟着那一群大一点的顽皮,钓鱼、掏鸟巢、打狗、叉田鸡。学习成绩只要不吃“鸭蛋”爷总宠着。连隔壁洪妈妈也常听他夸耀儿子“伢见森前天钓了一碗螃蛄鱼,今天又戽了一洋盆泥鳅,嘿!谁家老子有这好福气?” 小黑屋的东墙开着一个移窗,华中用双手紧紧地握着窗上的木直楞出神地仰望着空空的天。空空的天上飘动着几朵不断变换形状的淡积云,那淡积云时而变幻出人在走路时那样的脚,时而变幻出一个胖墩墩的身体,举着旗帜行进,时而又变幻出一个有嘴有眼的头形……那脚、那身体、那头,在华中用空空的脑海里忽然组合成了一个整体。逐渐,那整体越来越变幻得像自己的儿子了。 “见森……森森。我的好儿子。我知道你串联已经回来了。‘知子者莫若父’凭直觉,我意识到你已经回家了。你这孩子,自小爱耍小聪明,又犟头犟脑。那天夜里,把‘斗煞鬼’闹得惊慌失措,沸反号天的人,不是你,还会有谁呢?” 儿子是好样的。想起他,华中用的心情就无法平静,尽管在学校里他经常因为贪玩和成绩落后而让做父亲的吃“告诉馒头”。然而,儿子聪明的天资和活泼的性格又令他缺憾的心理迅速得到补偿。尤其是当他得知儿子接二连三地捉乌龟给他吃是为了治父母亲的“和睦病”时,华中用真切地感受到了儿子的亲情。也更使他觉得欠儿子的太多了。因此,这么多年来,他从未产生过再找一个老伴的念头。 儿子有一份孝心,说明他懂事了,也知道体贴父亲了,虽然,他的这份孝心非但没有达到目的,反而因头脑简单做法幼稚而使为父的身上增添了许多青紫的伤痕和那些新发明的酷刑的煎熬。但是,华中用在心灵上感受到的仍然是一分慰藉。想起它,他精神里就有一股暖流。他不会责怪见森。做父亲的怎能去责怪儿子对自己的一份孝心呢?有这样一个好儿子,不正说明了自己十几年的心血没有白花?想到儿子这么争气,他甜丝丝的,皮肉之苦也被冲淡了。 造反派得寸进尺。信号弹空穴来风。特务网更是子虚乌有。拿什么去应付造反派们穷追猛打的刑讯逼供?总不能为了不遭毒打而凭空捏造出许多无辜的人来编成一张特务网?他一开始就被屈打成招,但屈打成招后有什么后果,他是始料不及的。从按照造反派的旨意招认后反而受到层层加码的刑罚来看,再胡乱坦白那后果势必会更严重。 为了儿子的前途,也为了自己的清白。不能给世人留下一个前戳心,后戳背的话柄,必须彻底而干脆地把以前屈打成招的供词推翻。哪怕就是死,也要死得干净些。 经受了种种惨无人道的折磨以后,他不得不考虑死的问题了。尤其是工资被扣成十五元后,他痛苦地意识到:今后连儿子都养不活了,由着还未成年的儿子自生自灭,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那两个月的三十元工资,他没有托人带回家,这倒并不是不担心儿子会饿肚皮,而是他无法信任那些看押他的同事。要是他所委托的“斗煞鬼”存心吃没,就会更严厉地把他往死里整了。 狠毒的卜跃联、可恶的“斗煞鬼”。儿子,你可知道阿爸今天所遭受的冤屈吗? 自己随时都有突然死去的可能性,不能再犹豫了。尽管儿子还小,但还是该让他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是为了什么?给儿子留张纸条,告诉他自己受冤的真相。那么,假如有朝一日,苕东镇上也来了位“包青天”或“海青天”自己也就可以瞑目于九泉了。 见森: 他拿起笔,狠狠地在“交代材料”四个字上打了一个叉,刷刷地写了起来…… 我的好儿子。你阿爸实在是坏透了。抽烟、赌搏,又害得你没娘。而且,或许还会因为我在临死前所遭受的冤枉而使你一辈子都背着成份不清白的名声。我多么希望在临死前能听到你把我这个坏阿爸痛痛快快地骂一顿。好让我减轻一点负担,轻松地 到另一个世界里去。 但是,你阿爸的“坏”并非是造反派们所说的“坏”。他们毫无来由地说我是国民党的特务,给蒋介石放信号弹,还要我交代所谓的特务网。真不知是那一个天煞的放了那两颗信号弹,害到了我的头上。造反派们把我又吊、又打,还把我五花大绑地倒挂起来,往裤管里塞煤渣。这还不算,还说我交代不彻底,叫我跪在碎玻璃上作坦白。把我整得好苦啊!我实在受不了这种苦。只得屈打成招,承认了自己是特务,可这样一来,对我的刑罚更变本加厉了。儿啊!阿爸纵有十八张嘴也辩不清,跳进太湖也洗不净了。 森森,我的心肝儿!我这个坏阿爸养了你十几年。人家养儿为的是防老,现在时兴养儿防修。我养儿别无指望,唯一的就是,你长大后,千万要替我查清楚那个放信号弹的特务,这样,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孩子,隔壁的洪家曾经告诉我,你捉乌龟给我吃为的是让你妈与爸和好。阿爸对不起你呀!在你出生后的第二年,因为我的过错,气走了你娘。我知道你没娘的苦。小时候,有人骂你没娘。你哭着回来向我要娘,我好惭愧啊!你是懂事的,后来你不跟我要娘了。可我知道,你嘴上不说,心里却更加想你的娘。虽然当初你娘的脾气也不好,可错误在我,我死后你假如碰到你娘,只希望你跟她说一句“阿爸很后悔,阿爸是好人”就够了。 孩儿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到临死才知道,赌搏害人又害已。那一夜,我要是不出去算计别人的钱,也许就不会遭此大难了。所以我要再三地叮嘱你,你长大后千万不要去赌搏。切记!切记! 儿啊!为父的心里有无数的话想对你说,可是看起来不见得有这个机会了。阿爸这几天是度日如年,活一天多一天痛苦。与其这样屈辱痛苦地活着,倒不如早点死了免得多遭那一份罪,死了倒轻松啊! 见森,我的好儿子!为父的这张纸就是遗嘱了。我生平没有欠过别人的钱,也没有钱借给别人。这两个多月他们一共给我发了三十元钱的工资,我放在半裤的贴袋里,你拿后,也好将就着过些日子。以后就全靠你自己了。 儿子,阿爸所受的这份冤屈不能向别人去一一辩解了。而你肯定是会理解的。你阿爸在政治上是清白的,因为政治的重要性,我在这方面的玩笑都不敢开,更何况会去做特务与国民党反动派发生什么瓜葛了。我在厂里的工作表现,一向诚实勤俭。读毛主席的语录,听毛主席的话,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我的为人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子孙。 见森,我的儿啊!阿爸真想抱着你大哭一场。你阿爸死得冤哪! 华中用绝笔 一九六七年一月末 华中用写完,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接下去就应该考虑,如何想法将它送到儿子手里了。 今夜在门口看管华中用的是姓阮的“斗煞鬼”。他坐在条凳上,头倚着墙“呼呼”地打着鼾。华中用盯着他思索了一会,觉得这人心地还不错。因为每次上刑时,他都避得远远的不肯动手。相对别的以虐待人为乐的“斗煞鬼”他较有同情心。如果他愿意提供帮助的话,是完全能做到把纸条送到儿子手里的。 华中用犹豫着,想叫醒他。可是一转念又觉得不妥。人心隔肚皮,不是知交的人会替你冒风险吗? 呼噜声停了,打盹的“斗煞鬼”也许是冷了,把滑掉的大衣拿起蒙到了自己的头上。 华中用看了一会,忽然来了灵感:我何不写张便条试他一试呢?叫见森给送条大衣来,他若同意,那纸条不就有办法了? “喂,阮老弟”华中用喊醒了“斗煞鬼”。姓阮的睁开眼不耐烦地问“干啥?” “我觉得冷,想拜托你给我儿子送张便条,叫他给我送条大衣来,好吗?” “唔,好吧!”姓阮的翻了一个身,又呼呼地打鼾了。 华中用将给儿子的“绝命书”折好,藏进了自己贴身的衬衫袋里。换岗时把那张要大衣的便条交给了姓阮的,就等着看姓阮的是否真肯帮忙了。 他伸长了脖子,盼望着儿子给他送大衣来,可是一直等到下午。见森没盼着,姓阮的却来了,他面无表情地对华中用说:“老卜命我来传你,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 华中发觉苗头不对,一把拖住姓阮的,问:“你把纸条交给他了?” 姓阮的满脸羞赧:“老华,怪不得我呀!你这不是明明在害我吗?你应该知道,你的事已经闹得够大了。千万不要把我也牵进去。我也怕牵连哪!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六口全在我一个人身上呀!” 华中用盼来的又是一个受难日。卜跃联晃着他交给姓阮的那张纸条冲着他大声地咆哮“你竟然还敢与外界联络?胆子也忑大了!” 过去那个娇滴滴的浦老师,此刻的嗓音也尖得怕人地叫着:“倷阿晓得现在对倷勒浪隔离审查?” “我冷,难道要件衣服穿也有罪吗?”华中用据理反驳。 “你不是在要衣服穿,我看你这纸条就是联络暗号。你冷了,就是说你被关了那么多天觉得难受了。把大衣送来,就是叫你的同伙马上来,好把你救出去。” “姓卜的,你也太欺人了。吃饭穿衣,人之必需。你难道冷了不添件衣服的?” “你懂得什么叫隔离审查吗?隔离就是不能让你与外界联系。审查就是可以叫你饿死、冻死!” “我不懂!”此刻的华中用突然变得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一声怪吼。自从给儿子的“绝命书”写好后,他就将生死置之度外,随时准备付出生命的代价了。“我只懂得骂了你一声‘女叫化子’,你就将我公报私仇!你既然要我死就明说吧,让我痛痛快快地去死,不要这样阴阳怪气。我也不会再向你求饶了。你经常这样丧心病狂地折磨我。我要是死了变成鬼,也要追你、捉你,叫你和我一样不得好死!” “反了,反了!气死我了!你竟然还敢污蔑我的爱人!”卜跃联被刺激得像条歇斯底里的狗“打!打!往死里打!” “砰砰嘭嘭”地响起了一阵酒瓶和椅子的打击声,华中用兀自骂个不住口“老子不是女叫化,没有豆腐给你吃。我苦头吃得没头颈,宁可死给你看!……女叫化、女叫化……哇!啊……” 华中用越挨打就骂得越厉害,造反派见他骂得越厉害就打得越凶。等到华中用的骂声渐渐地低下去的时候,女嗓音突然喝住了打得汗水涔涔的“红总司”和“斗煞鬼”。 “等一等,伲朵格样子打是错误格!” 对于活命已不存指望的华中用这时停止了翻滚。忍着剧痛挣扎起半个身子,不解地望了望态度突然起了变化的浦老师。心里升起一丝人性的曙光,想“女人,毕竟是女人,她终于心软了,不忍心了……”。 哪里知道打错算盘的却是华中用,只听得尖尖的嗓音在教听命于她的那些打手“华中用是国民党格特务分子,是极右派。伲朵代表格是革命左派,应该用左手打俚右边格面孔!” 话音刚落,华中用就被从地上拖起,推到了屋子中央的椅子上。一个“斗煞鬼”用右手揪着他的头发,左手朝着他右边的脸狠狠地甩了一阵巴掌。“慢慢叫”女嗓音又指挥着“还应该有节奏,除了格位打俚格同志,请大家跟牢俄格拍子举起宝书一齐来,一、二、三,预备,开始!” 革命大众 啪! 开心之日 啪! 阶级敌人 啪! 难受之时 啪! 蓦地,华中用突然作出了垂死前的挣扎,他集聚起四十多岁生命的全部力量。猛地挣脱了打他耳光的那个造反派。呲牙咧嘴地瞪着浦霞骂“毒辣的臭女人,我跟你拼了!”一头朝她的小腹上狠命地撞了过去…… 一大桶冷水 泼在华中用的头上,一动也不动。“快快,再浇一桶!”还是毫无反应。用脚踢他的腰眼,四肢已软如缆绳。这时,卜跃联和浦霞才都慌了神。 “快!快!对他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宿芹一听说出了人命也心急慌忙地跑来了“给他掐人中,揉太阳穴,剌涌泉……看看是否有救?要不然,这案子查不下去了!” 乱纷纷地忙乎了个把钟头,看看面色已如灰土一般。只好把尸体用被絮卷了,用板车拉进了苕东人民医院。没想到,前来诊断的医生也是个戴黑臂章的,他嘴角往边上一呶,示意直接进太平间。 “怎么?你敢不看?这可是个特大案件的重要人物,要负责任的。”宿芹和黑臂医生打起了官腔。 医生并不搭话,用手指了指挂在过道上的一排排大字报才说“这上面写的名字就是我。我自己泥菩萨过太湖——自身难保。为什么不送个重如泰山的阶级弟兄来让我抢救?我也好将功赎罪,反而给我送来一个轻如鸿毛的阶级敌人,岂不是叫我罪上加罪?” “咦?看你虽然戴着黑臂章,想不到阶级觉悟倒是蛮高的啊!” 造反派抢救一个反革命特务分子是史无前例的。华中用假如灵魂有知,倒是应该歌颂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所出现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的。他临死前哪里会想得到死后竟会有如此高的待遇。这些曾经折磨过他的人,都参加了“抢救”他的行列。说明,造反派们并没有要他死,而是他骂人骂得太狠了。 “怎么办呢?”真的出了人命后,卜跃联和浦霞都乱了方寸,他们开始商量办法:“没想到,这狗东西这么不经打!” 掌权者在行使权力时根本就没有考虑到会有什么后果。现在真的出了事,谁都怕担着干系。大中国历代沿袭下来的千年古制他们都明白——杀人偿命。 “是倷,是倷勿好!俄呒不要俚死!”浦老师此刻的嗓音倒真是轻和细软。可责任却是不肯负的,“你卜跃联蹲班房有老婆送饭。我一个女流进去了女儿谁管?” “我全是为了保卫你,才狠性命给了他两下。”卜跃联此刻也不再学她的苏州话了,“要是你的小肚皮被他那一下撞着,你还有命啊?” “慢慢叫,倷勿提醒俄,俄倒真有一眼眼浑头浑脑。俚既是用头撞俄格小肚皮,格就说明俚是想吃俄格豆腐,吃俄豆腐就是流氓!女人打流氓俄晓得是勿碍格。格么格样子看起来,俄倒是勿要紧格……。” “你不要紧,可我要紧。现在出了人命。老宿同志责问起来,当然不会怪你,你一个女同志,他护你都来不及。可苦的是我,人性命的大事,叫我怎么挡得了?早知他会死,我倒宁可挡在你面前,让他朝我身上撞一下,那怕让他撞断肋骨,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了。” “俄看,格桩事体,阿好先去问问老宿同志。或者,干脆先写张检讨书拨俚,来个负荆请罪!” “你是女的,夫君当然可以请罪。我怎么办?当初一个活人交给我看管,今朝交不出帐了,请罪也不相干的!” 两个人心里都打着鼓,忐忑不安地来找宿芹请罪。 宿总司令不愧为苕东镇上的风流人物。满脑子的文韬武略,有的是收拾残局的本事。当装出副笑脸的卜跃联前来请罪时,他只是笃悠悠地抽烟,朝着浦老师眯着眼睛笑。 良久,他抽够了烟,才缓缓地说:“你们一不要怕公检法,公检法现在得听我的。二不要怕我,我不会要你们吃官司。三不要怕华中用,因为他已经死了。四不要怕他家属,据我了解,他只有一个胎毛都未脱尽的小鬼儿子。哪有胆量来找我们论理?你们可以先派个人去吓吓他儿子,说他老子是畏罪自杀,你们父子串通一气就应该顶罪。如果你为老子鸣冤叫屈就要罪加一等。也要戴高帽子游街。谅他一个小毛孩子经这么一吓唬 ,魂灵早没了一半,还敢……。” 一席话,把两个人的忧虑一扫而尽,卜跃联被感激得趴到地下磕起头来“谢谢!谢谢!老宿同志真是英明伟大。从今往后,我一定更加坚定地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听从您宿总司令的战略步骤!” 第十章 喜鹊叫 下了好几天的雨,总算逢了个好太阳。华见森今天起了个大早,感到很轻松。把家里没有贴上封条的东西拿到外面太阳下晒好。在吃早粥以前,他朝东做了几次深呼吸和扩胸动作。这是鹰哥在火车上时教他的,那时叫化子们留在车厢里的霉烂气味令人发闷,是鹰哥教了他屏气的方法。他试后感觉确实很好。从那时起,他就有了这个习惯。 锻炼毕,刚要拿起粥碗就听得喜鹊“呱呱”地叫。这叫声听起来响亮、悦耳,又惬意。父亲出事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有过这样舒畅的心情。 忽然,一个戴着红臂章的“斗煞鬼”跨进门来,那张脸显得阴阳不调,神秘莫测。他整了整草绿色的军便装,扣好了风纪扣,神情严肃地问:“你是华中用的儿子吗?” 在华见森应了“是”后,他说话的腔调突然换了种不标准的京片子:“我奉老宿同志,老卜同志的命令前来通知你: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到了。你总算苦出头了。所以,‘红总司’`‘斗煞鬼’特地派我来向你表示庆贺。但是,你听后千万不可以激动。” “是我阿爸要回来了吧?”见森禁不住一阵喜悦,难怪一大早喜鹊就唱得那么欢。刚才看见“斗煞鬼”时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松驰了下来。 “不!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斗煞鬼”突然收住笑,一本正经地掏出一张纸片继续说:“老宿同志和老卜同志让我来正式通知你:你那个现行反革命的父亲,思想极端反动,顽固到底,誓死与革命造反派为敌,拒绝了革命群众对他的挽救。选择了一条通向黑暗的道路。向人民公敌蒋该死邀功请赏去了。已于昨天下午走上了自绝于人民,自绝于革命,自绝于毛主席革命路线的道路……” “自绝?什么叫自绝?”见森看着“斗煞鬼”的神色,发觉有点不妙,惴惴不安的问。 “自绝就是自杀!畏罪自杀!也就是死了!” “啊……!”不啻是睛天霹雳。见森只觉得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连呼吸也被窒息了。 没有任何预感,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 太突然了。见森顿时感觉到天在旋。地在转。五内俱摧。痛不欲生。“阿爸,阿爸!您难道死了?” “阿爸,阿爸。我阿爸是活生生的人呀!两个多月没见,怎么就会死呢?”见森双脚乱跳。眼前的房子、电杆、景物也跟着乱跳。跳了一阵,忽然倒在地上不动了。 “不许激动!我叫你不要激动!”念着通知的“斗煞鬼”也被弄得手足无措,只得停下京片子的念白,改用苕东土话朝外面大声喊了起来“来人哪!鸽嗒(这里)出事体台!” 喊声惊动了附近的邻居。隔壁的洪妈妈先到一步,看见倒在地上的见森。又看看呆若木鸡的“斗煞鬼”一手拿着通知,一边在喃喃地解释:“他爷死了,我来通知,一张纸没有念完,就成了这个样子!” 洪妈妈气得义愤填鹰“你们这些狗屁造反派,耍什么威风?把父子俩逼得这么惨,还有人性吗?”她夺过通知一看更火了“还要他划清界限,不许哭闹,不许戴孝,不许火葬,不许鸣冤叫屈,不许报复……要替他反动父亲顶罪……你们这些畜牲,丧尽天良,还算人吗?” “你这老太婆,怎么竟敢污蔑革命造反派?” “就骂你这狗东西。别人怕你,我不怕你。我兄弟叫强大力,儿子叫洪秋鹰。都是造反派头头,比你更革命。谅你不敢吃了我!” 听到强大力的名字“斗煞鬼”立即矮了三分。脸上堆起笑,弓了弓脖子说:“大妈,请您莫怪我,我只是奉命差遣。奉命的……。” 说完,他红着脸,拉下袖章,悄悄地溜了。 在邻居们的同情和帮助下,见森弄回了父亲的遗体。他抱着父亲呼天抢地哭得昏死了好几回。邻居们说好说歹总算劝得他给父亲的遗体抹了身,换了套干净衣裤,在镇郊的一片废墟上挖了一个坑,用最原始的方法安葬了父亲。 从遗体上换下来的衣裤里,见森取出了阿爸的“绝命书”和那最后的“工资”。随后把衣裤捆成一卷“随身包”烧给了父亲。 “绝命书”的每一笔,每一划,每一个字都紧紧的揪着见森的心。他捧着“绝命书”在父亲的坟头上狠命地擂着自己的头,哭得死去活来。 “阿爸呀!好阿爸!我亲亲的阿爸!我不是个好儿子呀!你知道吗?是儿子害了你呀!是我害了你,该死的是我呀!是我自讨苦吃想出来的信号弹。你恨我吧!你骂我吧!你打我吧!你为什么不把我打一顿再死呢?你用那火爆粟子狠狠地打我吧!让我好受些!阿爸!你既当爹,又当娘养了我十几年,好不容易把我拉扯大,一分钱的孝心都没得到,我却拿着冤枉当孝敬,把你害了。以后剩下我一个人,成了一钵头乱酱。叫我怎么搅呀?阿爸,好阿爸!我后悔死了!后悔死了……!” “见森,你要当心自己的身体呀!华叔叔已经死了,你再哭他也活不来,想开点吧!……啊?呜……呜……”鹰哥劝着禁不住也哇哇地哭了起来。 “鹰哥,我真的好苦啊!别人家都有爸,又有妈。我从小就只有一个爸。现在连爸也没有了,叫我怎么过呀?……哇……” “跟我们一起过吧!啊……呜……呜!” 淌不完的悔恨泪,一连半个月,见森茶饭不思,眼前除了阿爸的身影什么都没有。无论洪妈妈,鹰哥怎么劝慰都无济于事。眼见得见森日渐消瘦下去,洪妈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逼鹰哥每天陪着他。 门前的大柳树上,那喜鹊不知人间悲忧愁,依然每天不知疲倦地“呱、呱”叫着。叫得人心里烦躁。 忽一日,喜鹊刚叫过,远处响起叮叮咚咚的锣鼓声,一队人打着红旗和横幅由远而近地朝见森的家门口敲了过来。走在前面领队的是苕东中学“红总司”的几个小头目,后面跟的是阿爸厂里的“斗煞鬼”。再后面竟跟着一大群自己的那班小造反。“红宇宙”的光锒头旅长、鼻涕狗师长、黑皮参谋长和小癞痢团长等同学。大队人马来到见森门口就停了下来,其中的一名“红总司”一到门口就喊:“先把喜报贴到墙上去。” 一阵忙乎之后,“红总司”、“斗煞鬼”“红宇宙”们都整整齐齐地排列好,那阵势很壮观。刚才那个喊话的“红总司”担任指挥,在他的带领下,大家都掏出宝书,严肃认真地举行一场永远都无法命名的“仪式”。 “今天,我们怀着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无比忠诚。怀着对党对人民的赤胆忠心。怀着打击帝修反,接好革命班的雄心壮志。怀着对剥削阶级反动阶级的刻骨仇恨,怀着对华见森同学诚挚的革命情谊和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本着治病救人的革命原则。让我们共同帮助,热烈欢迎华见森同学与反革命的父亲彻底划清界限。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我们相信华见森同学会站稳立场,认清形势,尽早表态……与反革命的父亲决裂!” “胡说!我阿爸生我养我,我划不清,也决不划清!” “同学们,我们为了挽救华见森同学,大家一起为他朗诵几条‘最高指示’好不好啊?” “好!”一片附和声。 “最高指示: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 “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拿什么做标准呢?拿什么去辩别他呢?只有一个标准,就是看他愿意不愿意,并且实行不实行和广大的工农群众结合在一起。” “华见森,表态!” “华见森,表态!” “华见森,表态!” “你们休想!” “同学们,让 我们再一次以热烈的锣鼓声欢迎一遍,好不好啊?” “好!”随即响起的锣鼓声又咚咚地振得人们的耳朵发聋。 天色慢慢地暗下来,可是华见森咬紧牙关不表态,帮教队只好自找台阶。 “华见森同学今天暂时还没有觉悟,明天我们再来以满腔热情欢迎他,好不好?” “好!”附合声响过后,终于又复归于宁静。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来了。还是那副阵势,人数比昨天还要多,他们又重复了昨天的那一幕“仪式”。 又一天下来,帮教队们闹了一天,嗓音都哑了,见森还是决绝的两个字“我不!” 第三天再重复,那口号虽喊得少了,锣鼓却敲得更响了。洪妈妈看着也觉得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过来劝见森“你还是依了他们吧!我看这一关你是逃不过去的。要是像这样再几天下去,邻居也要受不了的,你就看在邻居的面上,答应了吧!” 见森委屈而悲怆地说:“洪妈妈,别人家有爸有妈,我妈不要我,我就这么一个爸爸了,阿爸死后,我没爸没妈,只剩下阿爸这两个字,他们为什么还非要我划清呢?这碍着他们什么了?” “傻孩子,又没有人叫你不可以想你爸,况且,也不是叫你改姓,这只不过是革命的形式主义罢了,有啥不好依的呢?” “我不愿意,可他们在强迫我。” “对,对,对!”那个领喊口号的“红总司”忙不迭地插话进来:“这是强迫。可这是革命的强迫。强迫你参加革命。是好事,是光荣的事。” “要是你爸死了,你也会划清啊?”见森冷冷地反问。 “那当然,我也会的,可我爸是个革命派,不需要划清的。” “好!不过我不改姓,只要继续让我姓华,划清就划清!” 见森咬着牙齿刚吐出这句话,就赢得四周一片声的喝彩和欢呼声。 “向华见森同学学习!” “向华见森同学致敬!” “欢迎华见森同学转变立场!” 华见森终于麻木而无奈地接受了“红总司”、“斗煞鬼”“红宇宙”们的祝贺。那鼻涕狗师长高兴得发跳。在见森的肩膀上结结实实地捶了一拳。 “见森,你终于觉悟了。我们又是自己人了。欢迎你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你还是我们的好司令。我真为你感到高兴!” “高兴你个屁!等你爸死了,我也会来高兴的!”见森恶狠狠地回答道。 第十一章 勾搭 这家伙死得好,死得正是时候。” “可不是么,为了这死坯,我不知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精力、气力差不多耗尽了。” “假设这个姓华的不死,连过年也不会太平了。哪里有得像今天一样舒舒服服地吃一顿定心饭?” “全亏了宿芹同志格正确领导和英明决策。当时格辰光,格个死坯眼乌珠一挺,俄吓得手脚啊呒不哉。末来伲朵宿芹同志拨勒俄几声闲话,俄格心才定落来。” “啊唷,看你们好得已经像一家子了,还‘同志、同志’的叫得肉麻来” “格叫做尊重。” “尊重?那么我问你,你们俩个困在一个枕头上时也是‘同志、同志’地叫的么?” “好啦,好啦。别再胡闹了,叫人听见了,可不是好玩的,人家浦霞同志可是有爱人的人哪!” “哟!那个可不叫爱人,只不过应该叫丈夫。丈夫、丈夫、跑开一丈就不是夫了。何况在青海那么远的地方。” “哎哟!这是什么东西?”卜跃联的牙齿缝里,被嵌进了一截尖尖的肉骨头。他愤愤地骂了起来“戳他娘的,狗贼的革命饭店简直是不革命。现在的革命形势无论哪里都是一派大好。可就是饭店不好,这种尖尖的硬腿骨也都混充排骨配在细什锦里,简直是在赚黑心钱。明天去找他算帐,把它‘破坚冰’的牌子拆了!” “是啊,现在的细什锦也被造反造坏了,五只角子,就这么一小杯子,拔来拔去筷子头上就几块排骨、龙肠、肉圆子和奶脯肉。过去四只角子的炒三鲜,里面还有是虾仁、爆鱼、鸡头颈哩!”女叫化向来能说会道,更何况这些年来她的苕东话已经说得与本地的老苕东们毫无二致了。 “论吃的么。”宿芹接上话头:“应该数苏州人的嘴巴最有吃福。松鹤楼的松子桂鱼和开洋莼菜荡都是名菜。还有玄炒观的酒酿园子和小笼汤包都百吃不厌。特别是那小笼汤包,做得雪雪白,据说是用上海的富强面粉做的。咬一口,那里面的鲜肉汤直往嘴里冲,吃起来实在再舒服没有了。” “讲到玄妙观,还有一样好沫事,素鸡豆腐干。既便宜,又好吃。味道实在是刮刮叫格。哪像苕东格檀香豆腐干,咬起来硬绑绑格,所以,连豆腐啊是苏州格好!” “是的,豆腐是苏州的嫩。”宿芹话音刚落,卜跃联和女叫化忽然一齐笑了起来,眼睛盯着浦霞做鬼脸。 “所以,我们的宿总司令就偏偏喜欢吃苏州的嫩豆腐……哈哈,好在现成就有。” “嘿嘿……!”宿 芹与浦霞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起来。蓦然,浦霞意识到了他俩是在取笑自己,脸刷地红了:“倷两个啊是鬼货!” 说罢,抿了嘴也“吃吃”地笑。 “来!来!喝!”卜跃联举起红得发腻的严东关五加皮,显然有点醉了,冲口说道:“那豆腐……只要不给华中用吃去就成了!” “放倷格屁!”说到华中用,浦霞极其敏感“俚啥格辰光吃过俄格豆腐啦?” 浦霞这一声嗔怒,倒把卜跃联弄得好不尴尬。好在女叫化自会打圆场“好啦 啦好!大家不要再讲笑话了。革命不是请客,而是吃饭。大家干了杯中的酒,我给大家盛饭去。” 卜跃联自知失言,可又无从分辩。心理却极其复杂。直到送客,他还酸溜溜地、想陪着送一程。被女叫化一把拉住:“他俩个干柴烈火,要你去空轧闹猛。做啥?” 卜跃联如有所失,呆呆地望着他俩远去的背影。这时他才意识到,当从他们的两双手握到一起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永远没有自己的一份了。 说起宿芹与浦霞的相识,还有着一番来历呢……。 他们这两个人,虽然同属于教育工作者,但在文化大革命前,却缘份未到,一直没有过认识的机会。 这个宿芹,出生于泰州的农家,毕业于华东师范。人虽长得一表人才,但在婚姻问题上却一直桃花难开。 是功夫太好?口才太好?水平太高?还是苕东的姑娘气质偏低?素养不高?内涵缺乏? 是地域的因素?他不喜欢苕东镇地方太小,还是小地方的姑娘不愿意嫁他这个苏北老倌? 是因为各方面条件太好了?显得曲高和寡高处不胜寒,还是权重势大,行为怪癖让人们敬而远之? 别人只有猜测的份。总之他对于女人的运道实在是不怎么样。谈一个,断一个,谈两个,吹一双。一直捱到三十出了头,尚未找到容貌般配,气味相投的。直把他弄得一提起个人问题就厌烦透顶。到后来干脆把它放在一边,再不愿去体味那窝涩感了。 没缘的强求求不来,有缘的要推推不开。自从与卜跃联混在一起后,他的缘份就来了。抓获了华中用,“破”了信号弹的特务案这阵子,他们的活动少了,空闲却多了。想做事的人一旦闲下来没有事情做就倍感寂寞。骨头里也会发起痒来。 忽一日,宿芹心血来潮,谈起那批抄家物资。 “老卜同志,我们辛苦到现在,从来没有考虑过个人的私利,那批红卫兵抄来的战果,除了金银珠宝应该上交外,其他东西都应该处理掉。倒不如我们现在先一道去看看,有没有中意的,有就留几件,放一边。” “看看倒不妨,留就有点灵魂深处私字一闪念了。” 卜跃联嘴上虽然在假惺惺地客套着,可心里却在说:“好机会终于来了!” “都跟亲兄弟一样了,还说那客套话干啥?” 卜跃联跟宿芹来到存放抄家物资的仓库。所谓的仓库,原来是清朝一大学士的豪宅。从门口朝里走,一进、二进、三进大厅都放满了从各处抄家来的各种物资。当卜跃联首先看到一对明代的龙头太师椅熠熠地闪耀着红木特有的暗红色光芒时,他的眼睛同样也放射出了暗红色的光。 “老宿同志,那些大件的我都不要,应该把好的留给群众,我只要那一对太师椅。我儿子还小,坐在那上面吃饭,做功课可稳扎了。” 俩个人继续往里看,没料到越往里好货越多。屋角里竟按原样摊放着一张红木大床。看上面纸牌上的登记,是古董商唐家的被抄物。卜跃 联心中又被勾得痒痒的,可是自己已经说过只要太师椅,况且自家有一张荸荠漆的西式木床,不好意思再捷足先登,就试探着问宿芹:“老宿同志,那红木大床不错,你还没结婚,就给自己留了吧?” 他期待着宿芹说一声“不要”那样他就可以把太师椅配成套了。没料到宿芹这一次并不推辞。若有所思地轻轻“唔”了一下,来了个当仁不让。往床上一躺,“蹭蹭”地弹了几下屁股,快活得如同一个小孩子,一连声说:“不错,不错,实在不错,它结实得好像戏台。将来和老婆睡这种床,简直没得话说了。” “老宿同志,你确实应该讨老婆了。像你这么大的领导干部,苕东镇上数你最英雄最了不起了。不弄个绝色的原生货也太枉为了。” “婚姻的事,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宿芹似乎非常感慨:“要是找了一个容貌好的,就怕她作风不好。找一个脾气温顺的,她什么都由你摆布,那趣味恐怕就不足了。要是找了个政治上要求上进的,那家里的穿衣、吃饭,买汰缝裁往我身上推可怎么行?要是找了个生活上很精通的,就怕她会在铜钿眼里翻筋斗……。所以说,事物往往充满了矛盾。” “矛盾归矛盾,可总比没有要好呀!这样吧,如果你老兄宿芹同志信得过我老弟,让我来帮你来挑一个夹夹壮壮、白白胖胖的原生货。到时包你带劲又满意。怎么样?”卜跃联嘴上奉承着,可心里却因为那张红木床叫他占了去而很不是滋味。 “你帮我选?”宿芹诧异地扭转那颗硕大的脑袋,微笑中含着讥讽:“你选的我会要?听说你很犯忌别人说你的老婆是两个饭块换来的。” “谁说的?那是阶级敌人造谣破坏我的名誉。”卜跃联的脸顿时红一阵,白一阵,眼前要是换了任何人,他早就一巴裳扇过去了。可对宿总司令他是万万不敢的,只好耐着性子向他解释:“我之所以恨那个华中用,主要是因为他竟敢讲我这种诬蔑我的坏话。” “其实说这话的人又何止他一个。” “别人是在背后呀!背后讲我当然没法知道。可他竟敢当面污辱我,我岂肯轻易放过他?所以,我一定要杀一敬百,给他尝尝我的辣火酱。” “其实让人家说说也没有什么关系么!事物都一分为二的,就像刚才我说的一样,既对立,又统一。它的反面不正说明你老卜同志有本事。惹得华中用眼红了才妒忌的?你看那华中用不就是个没有老婆的人吗?说明他没有那本事,那怕换了我,我也不见得有这么大本事。以这么小的代价,能换回那么好的老婆!” 说他有本事,卜跃联不禁笑上眉头。有些飘飘然了:“老宿同志。我就称你为老哥吧!要说这本事两个字,老弟我可什么都无法跟你比哪!论水平,论能力、论地位、论相貌、论权力我哪敢跟你宿老哥比呢?只是有一件,老弟我不是自夸,可要比老哥强,那就是弄女人。今天,我俩反正已经好得跟亲兄弟一样了,不妨说说知心话。不瞒你老哥说,要找个把相好的,哪一种女人一勾就上,哪一种不容易勾上。哪一个床上木讷无味,哪一个床上功夫了得。老弟我有的是门槛,眼光一照就有个八九不离十。” 宿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满脸得意的卜跃联,似乎在戏院里听说书先生说大书:“那你不要卖关子,说出来给我听听。” “其实呀,勾女人不是难事,主要该掌握好几个要点才是关键。要看一个女人能不能勾上?首先要吃准这个女人有没有勾搭男人的思想?” “哪怎样才能吃准一个女人有没有勾搭男人的思想呢?” “根据我的观察,有勾搭男人思想的女人在行为上都有特点或者缺点。第一是凶。漂亮的女人在心中总有一种这一辈子不肯让一个男人占了去的想法,否则她就白漂亮了。可是要想到外面去轧朋友就必须把自己的男人治服贴。我们苕东把这种女的比男的厉害的现象叫作‘船艄朝前’。那些‘船艄朝前’家中的女人,没有一个勾搭不上的。不过这一类女子大多比较粗鲁,你老哥不会喜欢。第二种女人就是:馋。女人嘴馋对她自己来说是个缺点。可对于想打她主意的男人则是天赐良机。他们最头痛的就是献不上殷勤。女人一馋,机会就来了。你把她爱吃的菜肴往她碗里夹。把苹果梨子削了皮再切成块送到她面前,抓瓜子仁一粒一粒地剥了壳送到她嘴里。那么,到没有人的时候她就由着你摆布了。这一类女人的表现大多比较松懈、散慢。第三,女人要懒。懒惰的女人最怕干活,不愿干活就只有装睡。明明醒着却装出副沉睡的样子,老公奈何她不得,当然只顾自己上班要紧。而她呢?躺在床上赖在被窝里想呆头心思,势必会想到男人身上去。这时候假如听到约好的敲门声,她比什么都快活。这种女人一般都是没有职业的家庭妇女。第四种女人就是爱俏的那一种,别看现在不时兴画眉毛涂嘴唇了,可是仍然有不少女人每天对着镜子要照上个把小时。把头发用荆树汁刨花水刷了一遍又一遍。我们把它叫作‘俏阿母,费老公’。所以那些爱俏的女子十有八九是骚劲十足的。这种女人,接触男人越多就越以为自己俏得道地。且最能领会男人的心思,你若对她使个眼色,做个手势,她马上就会接令旨。第五种女人是爱虚荣的那种。女人的要求一般要比男人多。假如她勾上了一个有权有地位的男人。她就会倒过来巴结你、奉承你。求你批个条子、盖个印子。让别人觉得她神通广大,路路通达。她的老公哪怕知道了,也会因为自己无能而不敢与你计较的。第六种女人我认为是最好的一种,那就是安静。静就是孤单。这一种女人以老公在外地工作的为多。她们外表看起来都非常庄重。但在骨子里都是想男人想得最厉害。做夫妻最忌的就是分居两地,一年难得两三回。眼看着人家夫妻整天儿成双捉对,心里能不羡慕吗?女人家最怕犯了病没有人问寒热、肚饿了无人端吃的。夜冷了无人掖被角。这种女人看起来很难高攀。可是一旦被你勾上后,你赶都赶不跑她。不但体贴人,而且不要你化费。今天闲话讲到兴头上。我也不瞒你。可有一点,你一定要答应不向我老婆去告密。半年前,我勾牢了一个老公在外地工作而模样又极好的标致女人。她还是个当老师的知识分子呢!按理说,像我这样的大老粗与当老师的知识分子是太湖里摇船,无论如何不会碰头的。可我不但勾上了,还节省得很呐!你猜猜,我化费了多少?说出来谅你也不会相信的。现在我对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要取笑我啊!” 卜跃联说到这儿,卖关子似地顿了顿,脸上洋溢着只有打了大胜仗的将军才会有的得意神色。 “我啊!才用了五角钱!” “五角?”宿芹惊奇瞪大眼睛:“买一张女人剧照还嫌不够哩!还是个老师?” 转而,宿芹又吃吃地笑着予以否定:“去!去!当老师会为了五角钱而要你?” “当然罗!所以这才像你刚才所说的,叫作有本事么 !你也是知道的,老弟我在苕东镇上也算得上是个路路通了!” 讲到这里,卜跃联越发得意了:“讲起来,那一天真正的是缘份到了。当初正值大破四旧的高潮阶段。我带着几个人准备把兆丰桥那对青石狮子砸了。那晓得这狮子座台结实得十二磅锒头砸上去光冒火星。折腾了大半天,大家嗓子眼干得要冒烟。坐在桥拦上边歇力,边研究。这时,来了一个乡下老头,挑了一担水蜜桃朝我们走了过来。我们拦住要买。可他见买的人多了,使装起翘货,要提价。明明是说好了每斤二角六分,可他偏偏在收钱时要算三角一斤。我火了,对他说:现在大家都在干革命,兴无灭资。你却在搞资本主义,种资本家吃的水蜜桃。我是镇上的造反派头头,造的就是你们这种资本主义的反。我问你,我们伟大的无产阶级难道只配吃狗瘪桃?现在我立即命令你,这种资产阶级吃的水蜜桃只准卖狗瘪桃的价细。每斤五分钱。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那老头子不服,大喊‘有强盗’。我更火了,把桃子就地一倒,将盛桃子的空蒸架扔进了河里。六蒸架一共四十来斤桃子,我称了十斤,扔给他五角钱。那老头死活不肯收。我拿十二磅锒头架到他肩上,吓唬他:我说得到,做得到。你再不收钱,我就往你光头上来一下!老头这才害怕了,勉强收下钱。 谁知,我拎了桃子回家时,却碰到一个文质彬彬的女老师。她见我手里拎的桃子很惊奇,一连声地用苏州话说好。并且说,这么好的桃子只有在无锡才买得着。还问我愿不愿意转让给她几斤。我当时有意想赚她一点,就对她说:我这桃子,可要三角钱一斤哩!没料到,她倒不说贵,反而说一个女同志提不动那么重的桃子,要我送到她住的地方。我想送就送,反正闲着没有事。等我把桃子送到她家里,却又发现新情况:长得那么标致的女人,家里面竟看不到一件男人的东西。这不叫人奇怪么?问正在做作业的小女孩才知道。这女老师叫浦霞,在第五小学任教。老公在青海工作。一年中难得回来一两趟。你想,知识分子虽然清高,生活也很清静。但是,身边没有男人这份日子怎么过?那时候,我连钱也不想要了,反正才五角钱,就存心试她一下。在她递钱给我的时候,我不去接钱,却悄悄地在她胳膊上捏了一把。谁知,她不但不发怒,还冲我‘眯’地一笑呢!” “就这样勾上了?”宿芹听得简直着了迷。 “当然,现在如果三五天不见面,她还会心烧火燎地给我写本埠信哩!” “听你说得那么漂亮,我看恐怕 也不见得,你什么时候领她来见见面,我才会信!” 从那以后,也由于那对红木太师椅只以一元三角的低价卖给卜跃联而催化了他们间的友谊。宿芹成了卜跃联家的常客。不是喝茶聊天,就是对酒神侃。有时还找出一些缝缝洗洗的活来叫女叫化代劳,不断地充实着他们间牢不可破的“战斗”情谊。 十几天后,他们间的关系因一次偶然的事件而突然出现了转折。 卜跃联有个习惯,每天吃过中饭照例要到大街上去闲逛一圈再去上班。直到傍晚下班才姗姗地回家。这样他就不用干家里的活。 这一天,闲逛到南大街的他偶然发现那爿国营的烟糖商店门口排着很长的队在等着买香烟。香烟脱销已经很久了,虽然他自己从未断过档,但看到群众排那么长的队才能买一包烟时,就产生了也去买一包的念头。他挤进队伍,一拍口袋蓦然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出门前换了衣服,浦老师写给他的本埠信还放在换下来的衣服里不曾取出。他烟也顾不得买了,急急地赶回家。 门上着栓,他知道老婆有睡午觉的习惯,故不去叫醒她。自己从钥匙圈上拿出水果刀,用刀尖从门缝里挑开了里面的门栓。换洗的衣服放在里屋,房门虚掩着。他推开门想悄悄地把衣服拿出来,免得吵醒老婆,也免得那封本埠信露了馅。可这一推,却使他怔住了:自己的老婆正与宿芹两个脱得精光,在那张荸荠漆的西式木床上翻江倒海,干得起劲。连门被打开也毫无知觉。把他窘得无地自容,后悔当初进来时没有把屁股先进来,这样好逃得快些。 他心里很不平静,搬了条凳,远远地在一个不易被发觉的廊檐下坐了,偷偷地往自家门首张望。 他用抽烟来计算时间。五六根烟抽过了。才见宿芹大大咧咧地从门里出来。这时间之长,几乎是他与浦老师的三倍。女叫化跟在宿芹后面,分手前还恋恋不舍地帮宿芹整了整弄皱了的衣服。 待宿芹走远了,他拿了凳子奔回到屋里,如雄狮一般地咆哮开了:“我有朝一日,也要当着你的面与别的女人睡觉,叫你也晓得,这是什么滋味?” 女叫化做了亏心事,不敢跟他犟。可嘴上忍不住要分辩几句:“这全是他来缠我的。他每次来,总是看着我傻乎乎的。还对我说:老卜同志好造化,你实在很好看。怪不得华中用骂两个饭块,你老公就犯忌。我当时就回了他一句。我说:我真的那么好看吗?他就……” “好啦,好啦,别那就啦!这狗贼的华中用,我绝不会放过他!” 卜跃联不敢恨宿芹,却把个华中用恨得咬牙切齿。 也许是色胆包天吧!宿芹仍然是毫无顾忌地经常来。虽然不致以当着卜跃联的面与他老婆困觉。可那种挤眉弄眼,动手动脚的模样实在使他看不顺眼。他下决心要气一气他的老婆。等到红礼拜那天。他起了个早,化了近半个月的工资,荤素干鲜买了一大篮。特地请了浦老师来家吃晚饭,一心准备着到晚上也将那醋儿叫老婆尝尝。没料到,老婆没气成,夫妻俩倒把那一坛子醋给分尝了。 傍晚时分,宿芹照例是不请自来。女叫化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看见宿芹走来,远远地就招呼着指桑骂槐地说给老公听。 “宿总司令,您是大贵人哪!您的金脚跨进我家的这个破门槛,是在给我家老卜最大的面子呀!” 宿芹并不搭话,他的眼睛老远的就直勾勾地盯着坐在竹椅上的新面孔。那新面孔同样也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就是浦老师,浦霞同志吧?”宿芹落落大方地伸出了那双细腻的大手。 极其柔软又好听的苏州话在宿芹的耳边响起:“大名顶顶格宿总司令叫得出俄格名字,格是我格荣幸!” 浦霞受宠若惊地半伸着小小的、厚厚的、肉扑扑的两只手,柔柔地握住了伸过来的的那双大手,完全不像普通女人那样羞答答地故作矜持。 “荣幸的是我,老卜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苕东镇上语录歌教唱得最好的是第五小学的浦老师。” 宿芹也并不因为拥有权势而故作姿态。 两双手除了皮肤较别人细腻一点外,其他都没有什么特别。也并没有电流。然而,当它们彼此接触到对方的一刹那,双方都感觉到有一股直透心田的快意。 主客的位置被颠倒了,桌面上的那份闹猛全让客人给占了去。当客人的两双手合到一起时,外界的一切都被他(她)俩摒弃了。 卜跃联与女叫化,尴尬地看着各自的心上人在忘乎所以中忽略了自己的存在。除了“嘿嘿”地干笑。“喝喝”地劝酒外,竟连使个眼色的机会都没有。 卜跃联好后悔,自己的半个月工资非但没有能让老婆吃醋,还把半年前的十斤水蜜桃也赔了进去。五角钱无所谓,可拎桃子时的那份欣喜全给现在替宿芹拎草鞋的烦恼冲得一干二净。哑巴吃得黄连苦,唯有肚里自得知。谁叫自己请来的客人是一对年少久旷的饿狗馋猫呢? 四方的桌子,四个人各坐一方。几杯酒下肚后,客人那边的凳子、杯子、筷都先自醉了。 客人在渐渐地靠拢,长凳的两头都翘了起来。杯子、筷 子、小碟都自个儿走到中间去了。两个人都像是患了病,男的得的是眼疾,眼乌珠光往旁边斜。女的应该看骨科,骨头软了,娇慵无力尽往这边倒。那眼斜的善晓人意,欲饵频抛,瞳孔里闪耀着婀娜多姿、胖软温柔的迷人身段。心里却在捉摸:这如花似玉的小娇娘怎么会姘着这尖嘴猴腮的卜跃联隔墙摘梅,浆糊当饭?那骨软的笑靥腻甜、畅情开怀,脑海里翻腾着口若悬河、叱咤风云的伟岸形象。肚里也在寻思:这风流英俊的大英雄怎么会与名声难听的女叫化避狗畏猫、暗渡陈仓? 对于宿芹来说,浦霞恰似一件埋在地下的宝藏,尽管价值连城,但在未被发掘前还受着污泥浊水的侵蚀。正所谓:“伯牙不识钟子期,空有瑶琴”。 对于浦霞来说,宿芹是独具慧眼的识宝大师,以前空着玲珑剔透的身体却得不到异性的赏识,今天终于了却了这份遗憾! 她,本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要是老公长期在身边,也许,她就是贤妻良母的典范。况且,为人师表也不愿扭曲了自己的形象。 然而,事实是严酷的。老公的工作远在大西北,使她长期过着七月初七以外的日子。空空落落的精神生活常使她感到饥渴。那种难以用笔墨表达的,肉体与精神又迫切需要的欲望,时时骚拢着她那根躁动的神经。 她毕竟是个女人,需要温情,需要异性的抚慰与怜爱。几千年前的古人尚且在《诗经》上留下过“牝牡相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记载,更何况像她这样三十出头,生理上正处于如狼似虎阶段的现代女性了。 俗话说:肚皮饿了茶也可充饥。因为水蜜桃的缘故,她认识了这个东跑西窜,闻闻嗅嗅,只知苟且交尾的猴一般的卜跃联。那一次,吃了他的水蜜桃,竟信了他那一套大言不惭的表白:“浦老师,我就是文化差点,可对女同志我比谁都懂得体贴。”就轻率地将自己向这个满口黄牙的“动物”作出最大限度的开放。当然,她只是把他作为饥饿时聊以充饥的“茶”罢了。 然而,卜跃联毕竟不是识宝大师。奉行的是:只要是篮子,就能往里放东西的那种实用主义。不懂得怜惜她这堆玲珑浮凸曲线舒展的玉体。在他那紧张得脸色发青,浑身直打哆嗦、呼呼气喘的撞击下,几十钞钟就宣告结束的战斗过程,简直是使她在蒙受糟蹋。根本就无法兑现“比谁都体贴”的承诺。只会解决他自己而从不顾虑她的需要。 今天才算得不枉为了。美人碰到了英雄。一个是文武全才,一个月里嫦娥。他俩才是世界上真正最般配的一对。他看她,越看越觉得血流奔腾。她想他,越想越觉浑身舒坦。一对饿狗馋猫都处在魂梦萦绕 着了魔一般的意境里。告别了,饥饿和忧愁的漫漫长夜。感情与淫欲、理智与本能终究使他们两愿两遂,融成一体了。 他和她,都应该感谢华中用,要是没有那“信号弹”他俩会凑到一起吗? 第十二章 潦倒 独立生活好艰辛呵! 当洪妈妈把阿爸留下的三十元钱重新还给见森,叫他去添几件夏天换的汗衫和半裤时,见森怔住了。 “洪妈妈,我怎么能再给您添负担呢?这半年来,我吃用开销全在您们家里,您把我当儿子一样对待,我已经感恩不尽了。如果您一定要将钱还我,我就不好意思再在您家里耽下去了。” “你这个小鬼,有多大了?竟讲这种老头老脑的话!你在我家,住得住,不住也得住!你洪妈要看着你长大,看你有出息。只有这样,你九泉之下的阿爸才会安心。你洪妈妈不懂什么大道理。可我曾经看过一出戏,讲的是一个汰衣裳的老婆婆,曾经帮助一个落魄的年青人。后来这个年青人做了大将军,老婆婆这才高兴呢!你洪妈今天帮助你,也不指望你将来拿什么东西报答我。我就指望你也像那个大将军一样有出息。到那时,你要还没有忘记洪妈的这两碗薄汤粥,就陪你鹰哥到坟头烧点纸,点根香,洪妈也就满足了。” “不!不要!洪妈妈,您那份情谊我记在心里,一定要偿还的,可现在我不要你们可怜我。我要自己寻饭吃……再也不能给你们添负担了……”他呼喊着,跑出了洪妈的家。 从洪妈家出来后,也不管洪妈妈怎么寻死觅活地找他。就是不肯再回到她家里去。他决心尝试一下自食其力。 起先,他跟着一群游荡的小垃圾拣煤渣。可他不懂拣煤渣的门槛。人家拣的是灰白的块渣里掰出来的煤心子。而他光拣那种黑黑的、沉沉的块子。小伙伴们拿他取笑,可他却满以为自己拣的又黑又沉,又好看,谁知拿到铜匠担上,铜匠师傅只要小垃圾的。对他只是说:“你的煤,炼本事的才会用,我那炉子太小了,不能烧。”他还真的会挽着那重篮子去找“炼”本事的……。 干这一行行不通,他估摸着摸螺蛳可能会挣钱些。四分一斤的螺蛳,只要摸上十来斤就够开销了。反正一到深夜,那河边的桥口上都叮得满满的,两手一捋就一大棒。 这一炮算是打响了。十天半月下来,与拎菜篮子的大姨大嫂们也搞熟了。她们宁可拎着空篮子等他也非要买他的大螺蛳。还向他打听:“你的螺蛳又便宜又大,是从哪里摸来的?”这时候,他的心里别提有多欣慰了。他高兴地想:我真能自己挣饭吃了! 为此,他特地去买了一只三节电池的新电筒,还置了一只篾青做的杭州篮,准备着大打一场螺蛳战。 没料到,新电筒买好后的第一夜就出师不利。一场好恼人的台风把螺蛳刮得躲在深处不上来。他仗着电筒篮子都是新的,一连走了十几个桥口,只拣了几碗贪食的小螺蛳。如果说,光是摸不到螺蛳倒也罢了,更糟糕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更遭当头风”一不留神踏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太湖石上,连人带电筒翻进了荷花池里。人摔成落汤鸡不打紧,只可惜了那新电筒,赶忙捞起时,那光芒已经渐渐地暗下去了。三节新电池得白摸两篮螺蛳呢!直把他气得直跺脚,下决心再也不去干那赔本的买卖了。 从“司令”跌变为黑六类的子女后,原先“红宇宙”的鼻涕狗、光锒头、小癞痢他们再也不来找他玩了。甚至,同学们的家长把他的堕落当作教育自己子女的反面教材。更气人的是,有时稍微做出一点令大人们不顺眼的事,就会被他们斥责为:有爷娘弄出来,没爷娘管教的小瘪三。 十四岁的孩子,心灵还相当纯洁,肩膀仍然稚嫩。然而,现实却逼迫着见森要以十根细小的手指去填饱唱空城计的肚皮了。 放眼前瞻,这漫漫长路,怎样才能渡过去呢? 心理上的落差,生活上的逼迫。环境的浸淫。使他很快地成了与小瘪三们争食,与小流氓们为伍的一个新成员。残酷的现实逐渐扭曲了他的灵魂。一年前在学校里课桌椅搭的讲台上那股子“撕拉、撕拉”的激情和豪迈气慨已荡然无存。 青阳桥边,一间小小的下岸平房,是卖五香豆的老太婆的家。一年来,她显得更苍老了。脸色憔悴,身子倦缩,她仍在干着她的老营生。门口放着卖五香豆的元宝篮。里面装满了折好的三角包。 见森幽灵般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上去搭讪道:“阿婆,这五香豆几分一包?” “两分”眼神漠然。显然,她已经认不出去年的小造反“司令”了。 “一包几粒?” “廿粒。” “买三包”见森摸出了身上仅有的一张一元钞票,扔到了阿婆的篮里。 “这……?”阿婆犹豫地看了一下见森,似乎在犯难“阿官,你有零票吗?这大票子,我找不开呀!” “找不开?……那我欠了!”见森使起了激将法。 “我找,我找。”阿婆一听说要欠,忙不迭地说着:“阿官你等等,我去拿。” 她转身走进了靠里的床铺前,回过头来,有所顾虑地重新看了见森一眼,从枕边摸出一只铁皮的烟盒。 在她转身的一刹那,见森眼疾手快地往篮子里一抓,两只三角包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阿婆手拿着铁皮烟盒,哆嗦着把它打开。见森眼睛忽地一亮,他看见铁皮烟盒里有一张崭新的五元大钞票和许多零钱。 阿婆从铁皮盒里一五一十地数出了九角四分的零票。末了,又小心翼翼地把它盖好,重新塞进了枕头的下面。 见森迅速地转到了她的前后,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拉家常:“阿婆,你吃饭自己做么?”嗓音甜甜的。 “哎,呶!就是这个行灶,我一个人吃饭,烧烧很容易的。” “那你的儿女呢?” “哎!年轻时老公死了,没留下儿子女儿。现在老了,苦哟!”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见森有意无意地绕着她兜了几个圈,突然说了声,“走了”拨转屁股就要走。 阿婆诧异地看着见森的举动。蓦地,像是悟到了什么。急步走到床边往枕底下一摸:“天哪!” 她惊叫起来:“阿官,阿官。你不能这样,不能……我苦啊!” 她死死地拽着刚要跨出门槛的见森:“阿官、少爷。我求求你……我好苦啊!这可是我的活命钱哪……!”她急得语无伦次,双脚乱跺。深陷的眼窝中两颗硕大的泪珠夺眶而出。 “你苦?苦什么?老子比你更苦!”见森啐了她一口,像是发了蛮。在见森眼里她比去年更吝啬了。想当初见森饶了她时,那一篮子三角包都舍得撇下,而如今……这地主婆,简直更令人厌恶了。 “阿官、少爷。我一搭刮子就剩下这五元多的钱。阿官,我求求你,我给你下跪。我这就给你跪下……”,说着,她竟真的双腿一屈“扑通”朝见森跪下了。可那只手却仍然死死地揪着见森“这铁盒里的钱,我还要买豆。还要营生。要活命。你要是拿走了我拿什么活命呀?求求你,行行好!” 她双手紧紧抱着见森的腿,头不停地往见森腿上乱叩,活像是去年的那一幕又重演了。 “我不信!你们这些做生意的,都是黑良心,怎么会就剩下五元钱?” “阿官,是真的。我不会骗人的。介大年纪了,骗人是要遭报应的。以前我是有钱的,而且有不少。一共有三百多元,足够养老了,可现在……可……呜呜……”说到这里,她竟松开了手,嘤嘤地哭了起来“前几天,镇上来了两个大官……也说我是黑良心。赚了黑心钱。还说我屋里藏着国民党的白洋钿。必须充公。一进屋,就翻来复去地找。最后,把我藏在石灰甏里的三百多元防老的钱都搜了去……呜……呜。我苦啊……我的命,我积了大半世的钱哪!” “大官?”见森一愣“什么样的大官?” “一个白面孔,头发朝后梳得亮光光的。另一个尖面孔,像个孙行者!” “啊……?宿芹、卜跃联!”见森惊得 张大了嘴,好半晌合不拢来。良久,他才渐渐地缓过神。 他的心灵被震颤了。此刻,整个胸腔充满了怪味,恶、丑、愧、恨、羞,犹如烧糊的五香豆,任何单一的形容词都无法描绘他的心情。真正是百感交集了。 宿芹、卜跃联伤天害理。如果不是生活所迫,他早就决心报复他们了。可是现在呢?自己又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呢?竟会干出与宿芹、卜跃联如同一辙的勾当。弄送这个苦命和善良到极点的老阿婆。 “阿婆,我该死,我可恶!……你骂我吧!骂吧!想怎么骂就怎么骂……我不是人,不是人啊!”他歇斯底里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牙齿咬得“咯咯”响。 华见森负罪的天良被唤醒了。他自然而然地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了深深的内疚和不安。感受到了自己的耻辱。感受到了灵魂被羞愧撞击后所产生的刺激和痛苦。在忏悔的心情驱使下,他心中一热“扑通”朝阿婆跪了下来。将铁皮烟盒举过头顶说:“阿婆,我对不起你,你打我几下吧!我不还手,让我好受点。” 这个血气方刚,从小就梦想着当大英雄的小伙子,今天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愚蠢。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耻辱。第一次跪在根本就不英雄的人面前流淌忏悔的泪。 “阿婆,这九角四分找头我也不要了。送给你买豆。”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活命钱”也塞到了阿婆的手里。 阿婆哪里肯接。将手乱推:“阿官,这犯不着。你不拿走我的钱,我已经千恩万谢了。不是我的钱,我是万万不要的。拿了也会困不着觉。吃不下饭的。常言道‘行啥良心,过啥日脚’。这非份之财,佛祖不佑啊!” 见森拔脚就走,可阿婆还是死死地拽着了见森,将找头塞进了他的口袋。 “这宿芹、卜跃联实在太可恶了。把我的家整得家破人亡不算,连这样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都不放过,简直是彻头彻尾的畜牲!” 过去听大人们说:地主份子都是有钱人。是因为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才被评为地主分子的。可今天这个地主婆这么苦命,怎么也被评了地主呢?也许,正如她去年交代的,她曾经一个人吃过一只鸡的缘故吧? 假如,真的是因为她曾经一个人吃一只鸡而被评了地主婆,那么,她的这个地主成份简直与他这特务成份一样的冤了。难道成份是这么随意就可以更改的? 以此推论,宿芹、卜跃联既然能改变我的成份。我为什么不可以也把他们的命运来一个更改呢? 对!找他们算帐!再不能让他们飞横跋扈了!要报仇!为自己,为阿爸,为了正义,为了阿婆,也为了一切受他们欺辱的好人报仇!叫他们也害怕我!害怕正义! 第十三章 复仇 冬天,呼呼的西北风把树上的枯枝残叶刮得瑟瑟乱抖,继而纷纷掉落在无声的大地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宛如无数支复仇的箭,携载着见森的仇恨射向仇人的靶心。 午夜,人们早已钻进了温暖的被窝,进入了温柔的梦乡。一个灵巧的黑影出现在卜跃联的家门口,只见那黑影提起门口待到的马桶,一猫腰,轻巧地窜上房顶,把马桶轻轻地安放在大门直对的屋檐上。再解下腰里栓着的绳子,用一头把马桶的环柄结牢,再沿着墙,攀着树跳下来,把绳子的另一头结牢了大门上的门扣。 这黑影就是见森。从既轻又快的流利动作里可以看出,他已经把这套动作演练得非常熟悉了。 爱与恨都能给予人超常的力量。十四岁的半大孩子竟然将红得发紫的造反派头头视为复仇的对象,说明见森的胆量和意志力已远远超出了他的同龄人。 他心里默念着林副主席的语录:“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报应都到”。做完了这一切,离天亮还早得很 。回到自己屋里只觉得精神亢奋,浑身燥热而无法入睡。巴不得天快快亮起来,期待着那必定会出现的喜剧早一点到来。 眼睁睁地熬到四点钟光景,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那颗喷然剧跳的心了。索性再一次来到离卜跃联家不远的一条弄堂里。 天蒙蒙亮时,那边传来了女叫化衣哩哇啦的哭诉声:“哪一个天杀的?把便桶拎到了屋顶上……我开门看见门扣上有一条绳子,一拉那马桶就兜头泼了下来。我碍着你们什么啦?要把一马桶粪泼到我头上……。” 见森一愣“怎么会扣到了他老婆头上?”转念又一想“也不冤枉。谁叫她跟了这样的人做老公。福享得够了,孽也作得够了。再说,杭嘉湖平原上的白米饭吃多了,尝尝这回料货也不算罪过!只可惜便宜了卜跃联这个狗养的。这次没有报应到他头上,算他走运。不过,也别高兴,下一次我还会找你的!” 虽然不无遗憾,但多少总算排遣了一下这口胸中的恶气。 怅然不足地刚要悻悻而归,又传来了卜跃联骂山门的声音:“老子无产阶级革命派,不怕大粪浇头,阿有本事敢跳出来当面较量?看我不叫省联总把你们捉去?关你们十八年大牢!” 冬天的寒夜是难熬的。对浦霞来说更难以忍受的是:比这冬夜还寒冷的孤寂。 房间的角落里,有几只老鼠在追逐,嗤喘着交尾。远处房顶上发情的猫突然怪怪地嚎起了长声。把正在交尾的老鼠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俗话说:“狗启种田,猫启过年”,说明年关将至,老公一年一度的探亲假又将到了。应该说,这可是她往年伸长脖子盼望的日子。可今年,不知怎么搞的,内心里总巴望他不要回来。 这该死的冤家,最近不知又勾上了哪一个女人?已经有一个礼拜不来与她碰头了。纸条也不写一张来,叫人心里好生怨望。 自从心里有了这该死的冤家,简直没有一刻令她放心的。前一阵子,苕东镇上组成了一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到隔省的邻镇去传经送宝。那边的革命派敬仰他是个运动中涌现的英雄人物而对他奉承、恭维。双方互相吹拍。闹得不亦乐乎。而他竟在联欢晚会上与那边的宣传队员握手搂抱挽胳膊,亲热得简直没有界限。当时,自己正坐在卜跃联的身傍,却没有半点眉来眼去,与他有重续旧好的想法。这能叫人心理平衡么? 你不捎个信来,忍得。而这边却不能不捎个信给你,免得老公突然赶来撞了车。这可不是好玩的。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嘛 !反正来日方长,后头的日子多着呢! 她想亲自去跑一趟,可转念一想又不行!冒冒失失地贸然赶去可不是有教养的女人的作派。这样只会使他看不起自己。 除了“女叫化”一定会有其他一些不知趣的女人主动地向这个八面威风的“大英雄”粘上去的。粘上去假如嗲功比自己好,那还会有自己的位子么?更何况他常在自己面前津津乐道:上海滩上的三大亨,过去白相一个未开苞的原生货时,一千大洋再加个嵌宝戒指,都会舍得的。将这种话经常挂在嘴上的男人,有几个能让人放心的? 她觉得还是写张纸条合适。以前她经常让自己的女儿给“宿伯伯”送信。每次回来时,还总会捎些洋酥、油饼等泰州点心给她。 她把写好的纸条套进信封,封好。在信封的外面用娟秀的笔迹写着“密件,宿芹同志亲启。革命群众敬呈”等字样。将已经睡下的女儿叫起“红红,起来!给宿伯伯送封急件,格是革命群众揭发格重要材料。尽快拨俚送去。” 没料到,红红一听极为不快,朝里“扑”地一翻身,拿被子罩了头“不去,不去!” “做啥啦?红红,是啥地方勿适意,阿是?”做母亲的异常关切。 “没有不适意,就是不去!”女儿的头蒙在被里,嗡声嗡气地嚷道。 “红红、红红。乖!倷今天哪哈勒?宿伯伯啥辰光亏待过倷,俚勿是蛮喜欢倷格么?” “……”女儿干脆不作声了。裹着的被子一扭,像是在耍犟。 “红红,乖心肝,心肝乖。搭姆妈去跑一趟,姆妈舌恬(喜欢)倷,宿伯伯啊会喜欢倷格,啊?” “宿伯伯……?呸!宿芹……谁要他喜欢我?” “啥沫事?俚哪哈啦?”见女儿骂自己的心上人,她不免心中一惊。 “他……臭不要脸!他不是个东西!……”浦红红“忽”地一下,从被里钻出来,圆圆的脸上写满了怨恨,冲着她娘大发脾气“都是你!你不好!是你对他说的,我恨你!” “俄?俄讲了啥沫事?”浦霞惊愕地扳过女儿的肩膀,焦急地问:“倷好好叫搭姆妈讲,啥格事体让倷发介大的脾气?” “你对他说……”浦红红顿了顿:“你说我屁股上有颗痣,他一定要看……。” “啊!”浦霞只觉得心脏停止了跳动,急急地问:“倷拔俚看勒?” “他哪里是看什么痣,他不只狠命地剥我的裤子,还用手指死劲地……挖,好疼。”浦红红头一低“呜呜”地抽泣起来:“等爸爸回来,我一定要告诉他。” “种牲,种牲坯……宿芹,真是种牲坯……”浦霞气不打一处来“俄去。俄要去寻俚算帐……!” 大门“砰”地打开,又“砰”地关上。浦霞将围巾往脖子上绕了两圈。急急地往宿芹的住处赶去。在她的身后,有一个黑影东訇西躲地尾随着她。 宿芹已经睡下了。也许,浦霞的顾虑是多余的。今晚,他并没有女叫化或其它意想中那些不知趣的女人在陪他。当门外响起钥匙开司必灵锁的声音时,他正盯着帐顶出神呢! “倷格勿要面皮格种牲坯!”当被冷风吹得面孔红扑扑的浦霞出现在宿芹床前时,他还以为是像往常一样,给饿狗送来了臭肉。岂知,他刚要伸手把她往床里拖时,浦霞却一反往常的温柔。脸板得像一块冰,指着他的鼻子骂开了“骨子里厢呒不一眼眼正经!” “你做啥?为什么?”宿芹莫名其妙,一点都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倷搭俄老实讲!倷勒俄囡儿身上做勒啥格事体?”浦霞气忿难平。 “噢!”宿芹明白过来。反而不显得刚才那么紧张了。不卑不亢地说:“我还以为是天塌下来了呢!你怎么这样小气?我又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只不过……” “不过啥?”浦霞打断了他,一声怪叫。 “不过啥你难道还不知道?去问你自己的女儿去!”宿芹突然提高了音量:“真是岂有此理!我又没有做越轨的动作。只是摸了一下。那一次,就是你写条子叫我狠狠地整一整特务华中用的那一次。红红给我送了条子后,就在我这儿翻抄来的书看。不知怎么的,她竟翻出了那本唐家抄来的《痴婆子》。她看了 不放手,可又看不懂。就问我:‘宿伯伯怎么这本书上写的尽是些‘凹啊、凸啊’的?我讲给她听,她还似懂非懂。那时,我看见她脸色红彤彤的。又看她胸脯耸得笃笃的。估摸着她已经在意想那事了。所以,才……。” “格是俄格囡儿,还小哪!才十四岁……”浦霞的愤怒仍难以平息。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人总是会长大的么!更何况你自己这么个大的都舍得,还在乎这个小的?真是妇人之见。冬瓜舍得,却舍不得芝麻!要是这一下也算过份了。那么,我问你,我与你的事应该算什么?你横抢竖棒的全由着我摆布,这又算什么性质?” 宿芹越说越响,而浦霞被他一句说中了要害,倒反而语塞了。态度明显地软了下来。 “格么倷格种行为啊勿是革命派格作为呀!何况倷还是一个响当当格造反司令呢!就勿……” 浦霞的指责已轻得蚊子叫一般有气无力。可就算这样,宿 芹也没有让她再说下去。 “好啦,好啦!别再说革命不革命的事了。难道革命家就不能有肉体的要求?要是革命家都像和尚一样不能和女人困觉,那还有谁会去革命?你知道吗?马克思也是有老婆的,叫燕妮同志,还有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和江青同志也是夫妻关系。林副主席和叶群同志等等革命夫妻的例子我可以举出无数个。他们不是都没有说:革命派不能和女人睡觉么?” “格么俚朵是正常格夫妻关系呀!”浦霞总算捕捉到了一点反驳的依据,还试图顽抗,顶了他一句。 “正常?笑话!难道我对红红只捞了一把,就算不正常了?而我与你倒算正常的?你难道以为我不知道啊!我早就听卜跃联说过了,你跟那个华中用就是因为有过这回事,后来不要好了,才恨命地整他的。再说下去,我还知道,你跟卜跃联也不干不净,至少写过本埠信,对不对?” 宿芹像一个得胜的将军,说话的音调越来越激昂。以他现在的这副模样,简直是站在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现场。反观浦霞却似一只刚刚被踏过雄的母鸡,完全失去了抵抗。不得不拿出她最后的杀手锏:“好勒,好勒。倷勿要再讲落去哉。阿好?倷再格样子,俄勿搭倷好哉!” 这句话突然起了催化作用。宿芹的口气顿时缓和下来:“我知道你是跟我好的。可是,你把我也逼得太急了,我才说了这些气话。你不要介意啊!” 一霎时,宿芹又变得和风细雨,风情万种。他拉过浦霞的手,让她坐到自己的腿上。温柔地将浦霞的加长围巾绕了两圈,从脖子上取了下来。用嘴唇啃扯着她的耳垂。低低地呓语:“今天,你真的仅仅为了女儿才来找我的?” 浦霞的冰块,遇到这样的热,迅速开始融化。她不说话,也不让他说话。扭转身子,将两条臂膊紧紧地箍定了宿芹的脖子。小嘴巴对准那大嘴唇,奋力地将舌头送进了对方的口腔里…… 屋里的电灯拉灭了。黑暗里除了悉悉嗦嗦的动作声,偶而也会发出一两声窃窃的呢喃。 “这小丫子,看她不出,倒真是大人了。起先,还把腿夹得紧紧的,可后来一松开,湿得我两手都是……” “倷格老流氓,介么粗根棍子。存心要害死俄囡儿啊?” “啊哇!”一声惨叫“它要被你拗断了!” “断了好,俄要为囡儿报仇!” “断了你咋办?华中用早不在了,卜跃 联哪儿及得了我?” “噢……呼!嗬……俄要死哉……唔!要拔倷弄煞哉……!” 此刻的女中音,没有了平时的圆润。像是走了调,变成了类似发寒热一般的呻呤。中间还掺杂着搬运工人掮米包时才会有的喘息声。 靠外墙的窗子被轻轻地移开了,窗的直楞中间移进了一个酥糖包大的物件。窗外有亮光“嚓”地闪了一下,把这对正在颠狂放浪的男女吓了一跳。 “这寒冬腊月哪来的闪电?” 正狐疑间,忽见窗口那个物件拖着“吱吱”闪着蓝光的尾巴被推了进来…… “啊!炸药包……!”女中音感觉到自己的未日已经来临,生命在倾刻间就要终止。发出了歇斯底里的绝叫,叫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房间内一阵大乱。 可是,来不及了。这一对男女还没有来得及披衣逃命,那个饱含着见森仇恨的“炸药包”就起爆了。 “轰!”地一下,声音尽管不大,但闪光却极为强烈,屋里屋外顿时弥漫了呛人的硝烟。这可是五十个斤头爆仗发出的威力啊!为了使今夜的“杰作”创造出轰动的奇迹,见森几乎想尽了所有的办法,为了这个炸药包: 他重新拎起了曾经发过誓永远不再拎的螺蛳篮子。 他曾经翻进高深的镇委大院,把里面的铜插销,铜锁撬了个精光。 他曾经把镇农机厂后院废铁场的墙圈打了个大洞。 不仅仅是这些,他还把每天的伙食压缩到两碗八分钱一碗的阳春面。 就这样,好不容易凑齐了十五元钱,买来了五十个一斤重的大爆仗。倒出里面的火药,掺夹好充作“弹片”的碎铁皮,用纱布裹紧,用两根鞭炮上的长引信做了导火索。再用绳子布片里里外外扎了个结结实实。做成了这个从“地雷战”里演变来的土炸药包。 然而,还是留下了遗憾。他推进去的毕竟只是个自制的土货。使得这次“爆炸”没有能真正地成功。因为他不懂得炸药包应该有雷管引爆才能发挥其应有威力的原理。以致这次行动没有达到见森预期的,把这对狗男女炸得血肉横飞的效果。当然,也就不可能再出现像董存瑞炸碉堡,与敌人同归于尽那样悲壮的场景了。 弥漫的硝烟中,屋里依然在闹猛地“哇哇”惨叫。这说明这一对狗男女并没有得到应该有的惩罚,付出了那么大的心血,连续两次复仇行动都没有达到目的,使见森难消心头之恨。懊恼间,他拣了块大青砖,在宿芹的大门上“砰砰嘭嘭”地乱敲了一气。胀着发毛的喉咙充作大人一般吼叫“宿芹、浦霞!狗贼东西,老子是省红暴会。今天特地来找你们算帐!” 尽管这土炸药包威力不算大,可它所产生的强刺激使得这对正在做爱、精神处于兴奋顶峰的狗男女在一瞬间陷入了接近于崩溃的惊恐之中。就其意义来说,它的效应是远远高于十五元钱的代价的。这对于见森,也不能不说是心理上的一点慰藉。 后半场肯定是好戏,它的戏剧效果是不言而喻的。可是,导演这场好戏的见森却不能欣赏这精彩的结尾。 附近有几户人家的电灯亮了。还有人打开窗子,探出头来观察这夜间突发的骚乱,时间已不允许见森再留在原地了。为了不暴露自己,也为了今后更严厉地对他们施予惩罚。他只好放弃了观摩这出自己创作的喜剧的权利。撤出了这特殊的阵地。 “红色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的总司令,在苕东镇的制高点上大书“打倒三家村”而轰动全镇的革命造反派头头。率先破获长江三角洲地区国民党特务案件的决策者,第一个带领在校红卫兵到北京步行串联的革命教师——宿芹同志,以及那个容貌秀丽,语录歌唱得最好,并且令许多男人暗中仰慕的革命女性——浦霞老师,此刻实在是出足了洋相。 他与她先后被人们从硝烟弥漫的房间里“抢救”出来。宿芹精赤条条,不挂一丝。雪白的肌肤上印着一块块青黄色的硝痕。他被拖出来时几乎是休克的,在这大冷的后半夜,他既不喊疼,也不叫冷。直到浦霞被抱出来时他才微微地睁开了眼睛。他可能也看到了浦霞被抬上临时充作担架的门板上时姿势实在是很不雅观的。她的一条腿难看地扭曲着,而另一条腿的腿弯处挂着一条差不多已被烧成抹布的三角裤。三角裤上还残留着火星。她神智清醒,只是人被吓瘫了。好几次想把腿夹紧,可是那火星烫得 她乱蹬腿。只能用嘴巴不顾一切地喊:关灯……关灯!谢谢你们,求求你们。谁帮我穿条裤子!“ 不能指责围观的群众热衷于拍马屁。在参与抢救的人们中自然有几个女性同胞不忍心让浦霞的私处给男性们当西洋镜看。竟不顾自己的受冻,迅速地把衣服脱下盖住了她以及他的下半身。随后,又有人拿来了两被条,将她和他分别盖好,抬着送进了苕东人民医院。 苕东镇沸腾了。 人们奔走相告,互相传播,无论是工厂、商店、学校、街头巷尾所到之处,人们都在眉飞色舞地谈论着这起桃色新闻。 不能埋怨人们太庸俗,太好奇。要不是因为文化大革命,这两个人之间所发生的私事充其量只会影响两户人家。然而,应该埋怨的是这个社会亏待了人民。因为在人民的生活中,除了吃饭和革命,其他一切都被剥夺了。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人幸灾乐祸地以超乎寻常的热情,用最下流的语言去谈论和传播这则桃色新闻。像这样的好话题谁舍得错过呢? 政治是动力,是一切工作的生命。当政治的高压把文艺也变得只剩下语录歌后。人们的精神生活就成了一片荒漠。当荒漠上的人们正饱受饥渴折磨的时候,这一则凭空落下的桃色新闻无疑成了人们甘美的食粮。饥渴难忍的人们哪会去拒绝这份可以充饥的食物?更何况,这一桩私事也夹杂着一定量的革命性和政治色彩。 这年代,高尚的、革命化的语言太多了,低级下流的事仿佛已经绝了迹。其实,人们或多或少地感觉到生活的不真实。这不,为什么偏偏会在两个最最“高尚”的革命派身上发生了这种下流的故事呢? 不知是从哪里冒出个“缺德鬼”竟把这则新闻编成了“顺口溜”并且配上一张春宫式的漫画,张贴在镇中心的大批判专栏里。一时间,专栏棚前天天人头攒拥,人们纷纷驻足观赏这两幅质量并不高却很合大众口味的艺术品。 顺口溜是这样写的: 稀奇稀奇真稀奇,苕东镇上出稀奇。 从来夜半最安静,却见屋里硝烟飞。 妖妇蹬足难脱身,败将落马嘴啃泥。 进言红暴老大哥,为民除害心莫慈。 既然他们做得,自然人们也可以说得。那些与“红总司”对立的红暴派更是兴高采烈。议论中满含着对他们的讥讽。 “快拷酒去,酒卖光了。” “这几天,我不喝那五角八分的精杠子酒,昨天买了一瓶一元五角的白玫瑰。今天,我又买了瓶一元八角的二锅头。” “唷!想必是拣了钱包?” “难道只有拣了钱包才快活?你不知道这几天是好日子啊?” “噢!我知道你快活的是什么了。你难道是那天夜里参加了抢救,看见了那两只赤胯狗?” “去、去!我才不献那份殷勤呢!再说看见了那种事是要触霉头的。得了赤眼猫,还得买眼药水汰眼睛哩!” 不过,议论中还是免不了带点遗憾。省红暴会对宿芹的惩罚太轻了。他们真刀真枪有的是,可为什么只弄来一个只爆不炸的次货? 第十四章 情变 宿芹被安置在医院的特设病房里。这里光线充足,空气清新,弹簧床和被子褥子都是软绵绵的,睡在上面像躺在波涛起伏的小船中,摇摇晃晃地把他的灵魂溢出了体外,随着波涛的起伏漂浮游离。 他的身子有如被钉死了,浑身不听使唤。能够感觉到的只是瘫软、灼烫和疼痛。虽然这里的环境舒适而安静,但充斥着他耳膜的嘈杂声却挥之不去。朦胧中老是回荡着“老子省红暴会……来找你算帐”喊声。 “嗯……哎哟!”身上水泡溃穿后的灼痛刺激着他的意识。游离的灵魂回归到了自己的躯壳。 “省红暴会……”这喊声,像擂鼓。震荡得他的思绪在柔软舒适的枕头上翻腾,时而雷鸣电闪,时而阴晴交替。 “老宿同志,你醒啦?你昨天那鸽子汤只喝了一半,今天的参汤是别直参煎的,很浓。你把它全喝了吧!” 守候在病床边的是卜跃联。他两眼熬得红红的。也难为他,已经接连几天没有睡过囫囵觉了。 “今天爽气多了,那边怎么样?”宿芹所指的那边,当然是指浦霞。 “浦老师好多了,我刚从她那儿来。她伤得轻,只是烧伤了皮肤,你放心好了。” “那你替我多照顾她点。” “这还用说吗?我一定会照顾得很周到的……”一想觉得不妥,连忙改口“那边有我老婆在伺候呢!” “有你老婆在,我就放心了。”宿芹慢悠悠地喝着参汤,继续说:“这笔债,我会叫他们加倍偿还的。” “听说这件事是省红暴会干的?” “不!”宿芹撑起半个身子,断然否定“省红暴会早已被省联总的强大攻势打得名存实亡了,就算有一小部分漏网的也已是苟延残喘,泥菩萨过太湖自身难保了。哪里还有力量来顾及这鞭长莫及的苕东镇?据我的经验分析:他们分明是本镇上洪秋鹰那一帮小子的土红暴‘狂飙’干的。他们早就投靠省红暴会,为的就是掮他们的招牌,拉大旗作虎皮去四处捣鬼。要不然,那个喊话的小子为什么是苕东口音呢?” “他们使用这种卑鄙下流的手段,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清楚啊?光浮在表面就有两个最直接的原因。其他的更不消说了1” “哪两个直接原因?” “第一就是上次大联合的事。按照中央文件传达的精神,全国各地、各部门的革命委员会必须建立在大联合的基础上。他的‘狂飙’拉拢了一些向来与我们有矛盾的单位,明火执仗地与我们对着干。其目的就是为了在革委会成立时插进来,分得一杯羹,占几个位子,抢去一部分权力。甚至还妄想与我们平分秋色。对于他们的动机,我是早有觉察的,怎么肯让他们得逞呢?所以我胸有成竹,在省联总的支持下,把绝大多数单位的造反组织团结到了一起,成立了现在的‘苕东总指’,这一下我们‘总指’的实力几乎覆盖了整个苕东镇。参加的总人数超出二千。他们的‘狂飙’一共加起来才二百来人,与我们一比就好像指头比大腿,将来革委会成立时他还有什么指望?所以,他就迫不及待地猖狂反扑了。这第二件事么,我猜想,就是白荷云的原因了。” “哪一个白荷云?” “就是上次出去传经送宝时,唱‘我家表叔’的那一个。你不是还偷偷地与我咬耳朵,说她是‘翘嘴弯眉毛,陡奶水蛇腰,包管是个原生货么’!” “噢!是她呀!我倒差点忘了。那你当时不是说‘只可惜她是个‘狂飙’串联时与洪秋鹰搞得挺热吗?怎么现在她转到你这儿来了?” “她原本是‘狂飙’的广播员。是我略施小计把她争取过来的。所以,我现在仍把她安排在我们‘总指’的革命之声广播室担任播音员。” “所以呀!怪不得我想近来喇叭里的声音怎么变得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了,原来……宿老哥,你真了不起,我这么不经意地说一句,没想到你已经暗地里用上心了。神不知,鬼不觉,她就成了你的……不!我们的人!” “浦老师的苏州话软绵绵的,听起来很舒服。可是,我们的革命之声就非得白荷云那标准的普通话不可了。而且还富于战斗激情!” “那么,你老哥是用了什么计策把她争取过来的呢?” “这个么……就不要说了!”宿芹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眉头皱起来,仿佛身上的伤又隐隐地作痛了。 “说给我听听么!我对你可是连弄女人的事也不隐满的。” “好吧!”想起往常的好处,宿芹终究还是没憋住,“那你可得保证,千万不要捅破它噢!” “你难道对我还不放心?” “我对她说:我收到一封检举信,说的是你妈妈解放前在上海四马路做过野鸡的事,揭发人的名字叫作柯春虎。你知道这个柯春虎是谁吗?我说就是洪秋鹰!她起先死活都不相信,还向我要证据。我说:你要是肯坐我腿上,我就全部解释给你听。只见她当时的脸孔红一阵、白一阵,那模样实在是可爱极了。我趁势把她搂过来,她也不挣扎,只向我要证据。我就解释给他听:他这个名字用的是对仗式。柯与洪是相对的,洪是大水的意思,柯就是干枯的木头。秋对着个春字。天上飞的鹰对的是地上走的虎。这个柯春虎不是洪秋鹰又是谁呢?另外据我了解,洪秋鹰在大串联回来时是从上海转道回苕东的,你再想想,别人都从苏州转车,他为何偏偏要从上海转呢?还不是为了到上海去搜集你妈妈的黑材料?好把你抓在手心里么?” “我说到这里,她突然伏在我肩上大哭起来:‘没想到他竟是这么个人面兽心、阴险毒辣的家伙,平时对我像对小孩子一样,哄我、欺骗我。可在背后竟然这样恶毒地污蔑我的妈妈……。’我说:对!洪秋鹰就是这种‘嘴上叫姑姑,袋里操家伙’的坏蛋……。” “佩服,佩服!我的宿老哥,你的智慧真是革命的宝贵财富。是让我学之不尽,取之不竭的聚宝盆呀!” “哈……哈……哎哟!那伤疤大概又绷裂了!我一笑……它就痛!……分明是那该死的洪秋鹰在作怪……。” “说到他,我真恨不得剥了他的皮,挖了他的心,割了他的肉,抽了他的筋。把他千刀万剐了!” “对洪秋鹰和他的‘狂飙’是不能仁慈的。我看现在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江青同志说过:解决两派争端的万灵药方就是‘文攻武卫’。‘文攻武卫’对实力较强的一派是有利的。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正义和道德从来都是属于强者的。我们‘苕指’的总兵力加起来一共有二千多人。而他一共才二百来个嫩小子。到时候斗起来,应该是三个指头拾田螺,手到拿来的。” “对,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林副主席也说了‘政权,就是镇压之权’。用枪杆子把‘狂飙’镇压下去,革命委员会就是我们的天下了!” “不!我认为最好不要动用枪支弹药。动了真家伙,武斗就升级了。万一省里面红暴会得了消息,赶来支援他们,我们反而没有必胜的把握了。最理想的还是凭我们自己的力量在本镇解决。对付那几个只会摇摇笔杆,喊喊口号的文弱书生只要准备些刀矛棍棒就足够了。我现在担心的倒不是武器问题,而是缺少几个身强力壮,会舞枪弄棒的闯将去冲冲头阵,造成声势,再劈翻它几个。俗话说,麻雀吓杀的多。那些‘狂飙’的嫩小子要是看见同伙被劈翻,早就吓得屁滚尿流,四散逃命了。那样一来,胜利成果不就垂手可得了么?” “有、有、有。现成的就有一个。就是上次跟你说起过的,苕东镇上的造反派中,有三个半好头头。这三个是你、我和浦老师。那半个指的就是他这个狠将。建筑社‘红色敢死团’的团长强大力同志。自从运动开始以来,他一直敢杀敢拼,英勇善战。臂 力大得像闯江湖的大力士,两百斤重的石担很轻松就能举过头顶。还能把二十斤重的一把大砍刀舞得呼呼生风。十几个小伙子都休想靠近他……” “那你不是也说过,他就是洪秋鹰的娘舅吗?这样的人怎么靠得住呢?” “是的,正因为他是洪秋鹰的娘舅,所以才只能算半个好头头。我对他说过:宿总指挥讲了,假如你不是洪秋鹰的娘舅的话,你这个好头头就完整了。他听了很高兴,当即表态,这个小鹰不听话,我正要好好教训他呢!” “说是这样说,可要是真的打起来,这种人还是靠不住的。” “不会的,他这个人我完全可以向你保证,他绝对是个对毛主席,对‘苕东总指’赤胆忠心的人。我敢保证的理由有三点:一、他的性格是听三句好话就连性命都肯奉送的人。二、他对外甥破坏大联合,与你宿总指挥为敌的做法很反感。三、我曾经以你的名义对他说过:强大力同志是三代无产阶级出身,成份过硬,立场坚定,旗帜鲜明,不愧为革命闯将。将来革委会成立的时候不要忘记把他结合进来。他当时听了非常激动,问我:宿总指挥真的这么说过?那就请宿总指挥把最艰巨的任务交给我吧!你说,这样的人还用得着怀疑吗?” …… “印把子、刀把子,造反派的命根子。抓住那印把子,哎!握紧那刀把子。当好革命台柱子,不让敌人钻空子,哎!嗨!不让敌人钻空子!” 建筑社的强大力,嘴里哼着夺权歌。手里拿着他的那把心爱的、祖上抗长毛时传下来的大砍刀在十五瓦的电灯泡底下仔细地欣赏着它磨光后所发出的寒光,脸上充满了得意。 在一旁缝补衣服的老婆神色不安,不时地停下手里的活,偷眼看他。 “老头子,你把这大砍刀磨得锃亮,真像要去杀人似的,好叫人害怕。” “当然罗!这些反动的保皇派不把它杀掉几个,他们能服贴吗?” “你就安耽点吧!你们强家祖祖辈辈都是安份的规矩人家,到了你这一代,却要拿这把大砍刀去砍那些读书的娃娃,你就不怕遭孽呀!” “遭什么孽?你不懂得革命的大道理,就不要瞎插嘴。” “我不是要管你的事。只是近几天我一直眼皮瑟瑟抖,心里别别跳,好害怕呀!” “怕什么?怕就是对阶级敌人让步。怕就是对保皇派的迁就。应该叫‘狂飙’的保皇派小子们害怕我才对!” “你老是‘狂飙、狂飙’的,他们究竟碍着你什么了?你要晓得,你的外甥也是个‘狂飙’。怎么连自家人都不认了呢?” “什么自家别家?你知道吗?‘狂飙’的保皇派们要保的就是那些叫人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叫千百万大众人头落地的走资派和红暴派。尤其是那些可恶的红暴派,不单单在省城里大搞武斗。还到地方上拉帮结派。小鹰就是被他们拉拢后,才成为我们的敌人的。” “你那大道理我听不懂,可是小鹰平时挺乖的,他怎么会惹你生这么大的气?我现在就去把你外甥喊来,假如外甥哪里做错了,就让他给你认个错,赔个不是。你们娘舅外甥两个就再也不要闹意见,让我担惊受怕了。好不好?你应该知道,你阿姐家三亩地竹园就这只根哪!” “好,你去!马上把他叫来。让我来教育教育他!” 娘舅声色俱厉,做外甥的却毫不在乎。他的回答舅妈听了更觉得胆战心惊。 “舅妈,你不要怕,形势在发展,时代在前进,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都什么年代了?娘舅的那把长毛时代的大砍刀在外公活着时我就看见过了。锈蚀斑剥,刀面上已烂得一坑一坑了。钝得连青菜也切不断。只能当劈柴刀用。我们是毛泽东时代的红卫兵,哪会怕他那一把老古董?舅妈,我给你看样东西,那才叫真家伙呢!” 洪秋鹰从裤带上解下来的倒的确是把“真家伙”。这把“真家伙”做得几乎跟真的一模一样。木制的柄上刻着交叉的条纹。前端锃亮的枪管约有三寸长,枪管的口经正好扣进一颗小口径步枪的子弹。手柄的前部联系撞针和扳机的是一根极精致紧密的弹簧。它无论从外观上看,还是看内在结构的合理性,简直找不出可以挑剔的地方。 舅妈被吓得叫苦不迭“你们娘舅外甥两个都是中了邪了!怎么连脾气都犟得像一块模子里压出来的?要是闯了大祸,叫我怎么办好呢?小鹰,我真的求你了,你就看在舅妈的面上,去跟你娘舅说句好话,讲个和吧!” “是应该去交换一下意见,反正我正想去白荷云家呢!” “可你这把真家伙千万别带去,好吗?舅妈吓不起的。” “那当然,娘舅不是敌人,可你得替我保密。不到关键时刻,我不会把它亮相的。” 尽管娘舅占有年龄、辈份和理论依据上的优势,一开始他们间的交谈倒也并不以大欺小,剑拔驽张。 “小鹰,你来了就好。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叫来吗?” “这我知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我不跟读语录,今天我是与你讲道理。你应该知道,现在全国各地都纷纷成立了革命委员会。我们苕东镇一旦实行大联合后也就可以成立革委会了。可是,现在就差你们的‘狂飙’还在逆历史潮流而动,投靠省红暴,另立山头,与革命的造反组织对着干,所以我要奉劝你,早一点认清形势,加入到无产阶级革命阵营里来。” “宿芹算什么东西?我怎么肯去投降他?” “你经常污蔑宿芹同志错误已经不小了,可你破坏革命大团结,阻碍苕东镇革委会的成立更是错上加错。你应该知道,要是成立了革委会,苕东镇也就可以太平了。大家也就可以安心地‘抓革命,捉生产’了。可是就因为你倒向了省红暴,所以苕东镇的革委会到现在还无法成立。你这个罪过是无法饶恕的。所以,我要明白告诉你,我们‘苕东总指’的全体革命造反派早已对你们的红暴派和‘狂飙’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你这是一面之辞,我的看法正好与你相反!” “相反?正因为相反,所以今天娘舅要批评你犯了革命性的幼稚病。你到外面去问问,知道人们在说你什么吗?说你从容不迫,文质彬彬,温良恭俭让,简直什么缺点都有,就缺少了革命这两个字!” “这叫什么缺点?这是宿芹乱打棍子,乱扣帽子!” “我可是为了你好,倘若将来闹起来,你那鸡蛋似的‘狂飙’经得起省联总和‘苕东总指’的这块大石头碰吗?” “碰?宿芹要是胆敢挑衅,可以叫他来试试!我的‘狂飙’不是软豆腐!” “好啦!你们娘舅外甥两个,再也不要争了。小鹰,你听舅妈一句,你娘舅毕竟比你年纪大,见识多。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你是小辈,看舅妈面子,就给你娘舅认个错,说个和算了。” “你不要为他求情。在革命的原则面前,外甥也不相干的!” 娘舅喝住了舅妈。可是,外甥根本不卖娘舅的账。洪秋鹰决绝地说:“我不会求情的,要我承认对娘舅不礼貌是可以的,可是要我改变革命的大方向,谈都不要谈!” 娘舅的火气当然比外甥大。 “我并不是想要改变你的方向,我只是不愿意看着你小小年纪就往火坑里跳。你们‘狂飙’才几个小毛孩子?我不是吹牛,凭我们建筑社一个‘红色敢死团’就可以将你们摆平了。你根本休想与‘苕东总指’二千多人马去抗衡。更不要妄想跟有枪炮弹药的‘省联总’去斗!你们假如不识相的话,就只会‘独臂挡车,自取灭亡’!” “应该叫螳臂挡车,娘舅在单位里既然是个头头,怎么会连螳臂与独臂也分不清呢?” “我今天不与你争这个螳臂啊独臂啊的。只因为你是我外甥才告诉你。你娘舅的话可以不听,毛主席的话总不能不听吧?毛主席既然号召我们实行革命大联合,你就应该带个头,搞好革命大团结,联合后,苕东镇的革委会也就可以成立了。到那时,我们还可以成为革命的同志,一道为人民服务,一道抓革命,促生产。” “成立革委会与娘舅有什么相干?用得着你这样的大老粗瞎起爆?又没有你的份!” “谁说没有我的份?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教导我们:工人阶级是革命的领导阶级。上次宿总指挥也对我说过:老强同志,你的家庭出身是三代清白的无产阶级。你对革命事业立场坚定,旗帜鲜明。人们都说你是半个好同志,其实啊,依我看,你应该是完整的一个。就可惜你的外甥拖了后腿……!” “别信他的。他们是在蒙蔽你,挑拔我们的关系!” “我才不受蒙蔽呢!受蒙蔽的是你。你受了红暴会的蒙蔽,连娘舅的话都不肯听了。你看对面的云云。她跟你是同学,原先也是参加你们‘狂飙’派的,现在也已认清了革命大方向。反戈一击,站到‘苕东总指’这一边来了,说明她的瞌充都已醒了,而你的恶梦要做到什么时候才会醒?” “云云她说什么了?”洪秋鹰仿佛被击了一掌,急急地问。 “她当然说:洪秋鹰阻挡历史的车轮,注定要失败的。” “不!她也是受了蒙蔽。” 洪秋鹰急匆匆地往云云家去了。强大力不解地望着外甥的背影感慨地叹息:“没想到我做娘舅的与他讲了半黄昏的大道理,他不开窍,我一说云云,就那么灵?” ……。 云云的家与强大力家隔街相望,仅仅斜开三间门面。当洪秋鹰从娘舅家跨出门槛的一刹间,借着昏黄的路灯正好看见云云急急地跑进了自家的屋里。嘴里在喊:“妈妈,他来了!快、快!关门!” 屋里传出的是白母的声音:“死丫头,谁来了?慌什么慌,冲死啊?” 随之探出头来张望的确是白荷云的母亲,当她看清将要进她家门的洪秋鹰时,迅即“砰”一下将门重重地合上了。 关门落栓,这样的遭遇是从来没有过的,把洪秋鹰弄得莫名其妙。 “云云,云云。你怎么了?” 屋里一响不响。 “云云,我找你有话说,你开门好吗?” 仍然毫无回应。 “笃笃”洪秋鹰叩了几下门扣。屋里好像有了点响动,随着门栓轻微地“的笃”一下,门猛地拉开了。白母的面孔出现在洪秋鹰面前。当他刚要开口叫“阿姆”时,冷不防白母转过身,端出一脚盆黑乎乎的脏水,照准了洪秋鹰的面孔,兜头泼了过来,淋得洪秋鹰浑身透湿。 还没等洪秋鹰反应过来,白母却先说话:“哎哟!得罪了!我勿晓得造反司令站在外面,正要倒汰脚水。不巧把司令浇湿了。对不起啊!快快。云云。你去把姆妈的花裤头、短背心拿来给他换换……。” 洪秋鹰被猛地一激凌,让脏水喷了个辣面胡椒。下意识地抹了两把脸,正要开口说话,又被这一顿抢白,顿时失了主意。愣了好长时间才开始嚷起来‘我有事来找云云,你们不欢迎也可以明说,为什么要做得这么下贱?” “我给别人做过佣人,当然下贱。可是再下贱也是只卖力气不卖身。更不会去害别人。不像你那么高尚,高尚得暗箭伤人!” 白母手撑着门框,怒目相向。在昏黄的路灯的映衬下,那脸色更显得母夜叉般的让人恐怖。 屋里面,白荷云虽然不露面,可是她尖尖的骂声却在她娘背后响起:“这卑鄙狗。保皇派。无耻小人,既策划爆炸又诬蔑好人,姆妈你休去理他!” 屋外面,洪秋鹰怒火中烧,再也按捺不住地朝里喊:“白荷云,你这叛徒!我算看透你了?你背叛了‘狂飙’,背叛了革命,臭不要脸!” “你这个反革命,我弃暗投明,你管不着!” ……。 洪秋鹰是什么时候走的,白荷云根本就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知道的只是,母亲将门重重地关死后,她被母亲拖进了里屋的卧房。外面再也没有响起敲门的声音。当时她猜想,过几天洪秋鹰肯定会可怜兮兮地做出副苦相来讨饶的。可我再也不会上他的当了。不曾想到,过了好几天后,却是强大力找上门来骂山门,她才隐约地感觉到洪秋鹰似乎有点委屈。 “你们忑做得出了。我外甥做了什么对不起你家的事,要用脏水泼他?都是几十年的老街坊,就算我外甥真的做了错事,你们打狗也要看主人面,可以告诉我,由我来管教他。如今他被你们弄得寒热夹攻,高烧不退。满嘴都是胡话。我阿姐急得团团转,假如真的出了大事,我与你们是不会甘休的!” 毕竟是自家的亲人,娘舅外甥的政治观点虽然不一致,但外甥一有事,娘舅还是来相帮出头的。这才叫“拳头往外打,胳膊朝里弯”。何况这个娘舅既是老街坊,又是个强横得叫人不得不怕的角色。白荷云的母亲也只得陪着小心:“他说胡话,可曾说到我家?” “他根本没有说你家。不过,他说的,我什么都没有听懂,尽是些不相干的话,什么紫血泡,发了烧,长江过了长白虱……德州,德州……一喊起德州就没个完,可就是没有一句囫囵话。我阿姐也听不懂,问我:他说代表云云看了第五看。看什么?再问他,他回答:看毛主席!我说:你这小鬼是不是在说梦话。他说:你不懂。……我当然不懂!” 娘舅不懂,是因为他没有这一层经历。这些话,白荷云却听懂了。尤其是那个令她刻骨铭心的德州,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在那短短的小半天时间里所经历的心路历程。 在她的记忆里,或者在她的生活中,甚至在她的性格上,德州车站上的一幕都成了她的一个转折点。 她清楚地记得,列车刚一靠站,她就因为小腹一阵阵的疼痛,匆匆地与洪秋鹰交待了几句话后就往厕所里赶。当初,她根本就没有意料到这个月的例假会突然地提前来临,并且量大得连罩裤都被染透了。毕竟才十七虚岁的女孩子。这种事平时在家中逢上,母亲自会关照得妥妥贴贴。然而这一次却成了她有生以来最严峻的考验。当她勉强地侧转屁股,半侧着身子扯下内裤,蹲在坑位上尴尬地用拇指和食指掂着它,翘着余下的三根手指头,怕脏又怕羞地瞅着那上面的血迹不知所措时,委屈得哭了起来。这时站在她旁边的是一位年龄较大的女红卫兵,不知是等她的坑位等急了,还是出于女性的本能。一看她一副窘态,就知道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就同情地问她:“你要帮忙吗?” 这一位女红卫兵,白荷云看她大约要比自己大四五岁,长相粗犷,性格泼辣,语气豪爽,动作麻利。要是平时在家里,云云对这种相貌的同性会远远避开的。可这一会,她忽然有了亲切感,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叫了她一声“阿姐”。 这位“阿姐”真的像自己的亲大姐,迅速地从她自己的包里拿出衣裤毛巾肥皂,热情地帮她彻底洗了个遍,解决了她的燃眉之急。 在“阿姐”的帮助下,她重新被整理得神态自若。可是,由于时间太长,也由于洪秋鹰的错误判断。她与“阿姐”从厕所出来时,更严酷的事实摆在了眼前:洪秋鹰、华见森、以及其他同学都没了踪影。在这个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的德州,往后的路该怎么走?她无法想像,也不敢想像。这时候她能感觉到的是心理、精神、意志似乎都要崩溃了。 她再一次痛哭起来。为什么要用如此严酷的事实折磨她这颗稚嫩的心灵呢?尤其是当这位刚刚认识的“阿姐”也要随着一群她不认识的“哥哥”们离她而去时,她几乎是用绝望的声音喊他们:“阿姐,阿姐,让我跟着你们好 吗?” 明知不是伴,事急宜相随。可是,跟着这位“阿姐”以及其他的“哥哥”们所遭遇的境况绝不是洪秋鹰和华见森们所能意料得到的。因为他们所行的是完全不同于洪秋鹰的那一种套路。他们带着她开始入住的是哈德门宾馆。后又因为游玩不方便而转到空军招待所。或许当洪秋鹰与华见森在油布棚里的缝隙里数着星星,牵肠挂肚地念叨着云云的名字的那个夜晚,正是云云泡在总后勤部气派非凡的浴缸里舒适地洗着热水澡的时候呢! 更有一点是洪秋鹰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的。白荷云跟着“阿姐”他们在中南海的会议室里受到周总理、陈伯达、康生、关锋等中央文革小组领导成员的亲切接见。 在整个大串联的过程中,“阿姐”对新环境的适应本领,超常的魄力,锋芒毕露的演讲风格时时激励着白荷云的青春活力。启迪着她的睿智。临分别时“阿姐”亲切地握着她的手,反复地鼓励她:要大胆,要武。要想成为一个新时代合格的女战士,就要有所作为,充分发挥自己的想像力,做别人不敢做的,想别人不敢想的。 这时的白荷云,已经像一个满师的徒弟,变得很勇敢,也很泼辣了。从北京回来的路程中,她不仅不再需要别人的帮助,反而还经常帮助和鼓励那些像她以前一样稚嫩和胆小的串联小将呢! 回来以后,她的活动范围不再局限在‘狂飙’这一派组织内。只要是她认为对的,积极的,革命性强的活动,她都参与。在她的眼里,原先敢闯敢为的洪秋鹰已逐渐落伍。“狂飙”的广播也远不及“红总司”的喇叭那么雄壮有力,富于战斗激情和节目丰富多彩。“狂飙”所占据的领域也远没有“红总司”那么大。尤其是以“红总司”为主体在全镇实行合并,成立了“苕东总指”后,更是从实力上证明了他们才是正确路线的真正代表。“狂飙”在强大的“苕东总指”面前显得更渺小了。 然而,这一切似乎都无法解释洪秋鹰要诬陷自己母亲的动机呀!因为宿总指挥所说的“柯春虎的检举信”发生在自己投靠“苕东总指”之前。何况洪秋鹰有什么必要将检举信投到冤家对头的宿芹手里呢? 想到此,白荷云的思想就产生了动摇。尽管她对宿老师相当崇敬,可是没有理由值得洪秋鹰要这么做!她始终认为在德州车站上是挤散,而不是宿老师所说的故意将她丢弃在半路上。假如洪秋鹰故意这么做。于他又有什么好处?这件事,实在应该去向问宿老师问个明白。假如柯春虎不是洪秋鹰,那么,心灵上遇受到创伤的洪秋鹰当然会发高烧,说胡话的! “宿总指挥,我看那个柯春虎好像不完全像洪秋鹰,应该对质个明白,否则,老是好像我在冤枉他!” “跟这种人有什么好对质的?我看你还好像与他有些藕断丝连,放他不下。这说明你革命的意志不坚决。我们现在是在轰轰烈烈地干革命运动。不是卿卿我我地谈小资产阶级感情。林副主席早在今年七月就教导我们:在革命派和保守派之间,不能调和折衷,搞折衷实际上是反动路线。” “可它关系到我妈妈的名誉,也关系到我今后的前途,我当然要问问清楚罗!” “不行!没有必要!” 宿芹当然不赞成白荷云与洪秋鹰去对质,一旦去了,那阴谋不攻自破,自己的心机不是白费了?没想到,仅仅隔了两天,他的态度忽然转个一百八十度的弯。 “小白同学,我考虑再三,你完全应该去找洪秋鹰对质清楚。一则,假如是误会的话也好及早得到消除。二则,也显示出了我们‘总指’革命派的宽阔胸怀和气度。向他表明,尽管我们不愿放过任何坏人,但也绝不凭空冤枉一个无辜的人。三则,你可以当面责问他:为什么要策划去年年底前对我的爆炸凶杀?看他怎样回答你?所以,我的具体意见是:你明天就去找他,但不要到他家里,在他家里有可能会遭毒手。而是应该正大光明地到他们‘狂飙’的总部去,与他们辩论,总部是公开的地方,谅他们不敢对你下毒手。假如万一碰到意外,也便于我对他们立即采取革命行动!” “唔!” …… 第十五章 文攻武卫 “狂飙”指挥部设在学校的东北角,这里原来是一座大资本家在清朝末年建造的既有雕梁画栋的古典气势又兼有镂花彩色玻璃西洋风格的大宅院。解放后,它先是被改成了中学的教育楼。后来因为新教室区的建成,这里成了学校的贮藏区。运动开始初期,洪秋鹰原来的“狂飙”总部被“红总司”挤占而被迫迁进了这座光线较暗的院楼。 这一座院楼,中间是一个青石板铺就的大庭院,四面楼层都有走廊相通,苕东的俗称把这种格式的院楼叫作“走马楼”。“走马楼”的主楼上有一个西洋式的尖顶。洪秋鹰的总部办公室就设在尖顶里面的搁楼上。 洪秋鹰大病初愈,精神忧郁,脸色苍白,满嘴唇都布满了血痂。犹如霜打过的茄子,毫无振作的风彩。 楼下有人在喊“洪司令,白荷云要找你!” “谁?”他怀疑是听错了。 “是白荷云,我们的大喇叭回来了!” “不要开玩笑,我经不起折磨!” 话音刚落,随着一声:“是我,又怎么样?”白荷云已经出现在办公室的楼梯口了。 洪秋鹰怔住了,他像不认识似地盯住白荷云想说些什么,只见嘴唇蠕动着,不出声。一层泪花控制不住地弥漫了眼珠。 对比很明显,白荷云的性格要比洪秋鹰坚强得多,她面无表情,一手拿着宝书,一手指着以往的恋人,吐出了铿锵有力的话语: “洪秋鹰,你今天必须回答我的问题,否则……。” 她没有将否则说下去,而是立即切入了正题:“一、为什么要化名柯春虎诬陷我的母亲?二、你策划爆炸、谋杀宿芹与浦霞两位同志是否省红暴会指使的?三、我是不是你下一个下毒手的目标?四、除了省里的‘红暴’周边的大城市里,上海的‘联司’与‘东方红’,苏州的‘铁派’与‘支派’哪一方是你的后台?我今天就问这四个问题,也代表‘苕总’向你们下最后通牒。假如你拒绝回答,‘苕东总指’将在一小时后对你们采取革命措施,叫你们灭亡!” 洪秋鹰愕然良久,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云云,你怎么像我的娘舅一样,中了邪,吃错药了吧?” “别废话!”白荷云厉声喝道。 “那你要我怎么回答?” “照实回答!” 两个人都僵持着。四目相对,双方都像陌生人似的盯着,试图从对方的眼神里挖出些什么来。 蓦然,远处镇中心方向响起了凄厉的警报声。这是六十年代最先进的警报装置,它的音量范围可达苕东镇的每一个角落,只有“苕东总指”才会有这条件。而“狂飙”拥有的只是一套局限在学校内的广播设备。 随着警报的鸣响,全镇的广播喇叭反复地呼喊着:“卜跃联、强大力”的名字,命令他们迅速带队集合。 “总指”的宣传车也立即出动,播放着:“苕东总指”向“狂飙”发起进攻的紧急通告,巡回在全镇的每一条大街小巷。 “苕东镇各企业、事业单位的革命造反派注意了。 全镇支持革命大联合,反对分裂的革命群众注意了。 半小时前,我们镇上突发了一起白色恐怖的恶性事件。令全镇广大革命人民切齿痛恨的反动保皇派‘狂飙’及其反动头目洪秋鹰等人竟然冒天下之大不讳,阴谋绑架了我们‘苕东总指’的一个女战士。他们的这种做法,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对于‘狂飙’的这种卑鄙恶劣行经,我们‘苕东总指’的全体战士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为此,我们‘苕东总指’现在发出紧急通告:凡属于‘苕东总指的各单位人员立即到苕中广场集合。紧急布置营救战友的战斗部署。同时,我们要严正警告‘狂飙’的一小撮反动分子。并向你们发出最后通牒。限你们在三十分钟之内立即无条件释放我们的播音女战士——白荷云同志。否则‘苕东总指’的铁拳必将会把你们砸个稀巴烂,打倒在地,并且踏上一只脚,叫你们永世不得翻身!” 紧急通告之后是早已准备好的严正声明。紧接着又播放了一篇敦促“狂飙”投降书。火药味浓得一触即发。 各单位造反派组织的成员迅速被集合起来,他们头戴藤帽,手执铁棍,声音洪亮,气势雄壮,有节奏地反复呼喊着:“‘狂飙’不投降,就叫它灭亡!”“顽抗到底,死路一条!”的口号,大有把‘狂飙’一口吞了的雄壮气慨。 “狂飙”也不是好惹的,他们似乎早已严阵以待了。装置在法国梧桐上的大喇叭也反复不停地播放着:“全体战士立即集合,准备抗击反动‘总指’的突然袭击”的紧急通知。 在“狂飙”的掩体里,打麻雀的汽枪。用毛竹板做的弓箭。小孩玩的橡皮筋弹弓。土制的汽油燃烧瓶,以及洪秋鹰自制的那把真家伙,都已经准备着发挥它们的作用了。 下午二时,全副武装的“苕东总指”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学校的运动场。运动场的土台成了临时的作战指挥部。一副早已准备好的横幅在土台的上方被张挂起来: 庆祝砸烂反革命“狂飙”表彰大会 “狂飙”作为喉舌的广播楼和作为大脑的指挥部中间隔着运动场。由于运动场被占领它们就成了两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据点。宿芹站在土台上发布了向“狂飙”展开进攻的命令。 “强大力同志,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成果的时刻到了。也到了考验我们每个革命战士的紧急关头。你的‘红色敢死团’要充分发扬革命的英雄主义精神,负责打硬仗,把东北大楼里的“狂飙”消灭掉,那是他们的指挥部,任务艰巨,但非常光荣。 卜跃联同志,你的‘斗煞牛鬼蛇神野战团’要堵住敌人的喉舌,煞住他们歪风邪气,打一场细仗,干掉‘狂飙’的广播设备,切断他们的电话线,不准他们叫嚣反革命反人民的声音。隔断他们与外界的联络,这样,他们的后台省‘红暴会’就来不成了。 其他各单位的革命派同志,要多准备好绳子、旗帜、爆仗、鞭炮以及宣传资料,我们一等战斗结束,就把庆功大会和斗争大会合在一起,开一次有特别意义的又别开生面的大会。” “打!冲啊!”四肢发达的强大力早就盼望着在大砍刀的挥舞下传扬自己的威名了。现在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体现痛打落水狗的毛泽东思想,才能体现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如果再不打,那两派大辩论的争端就永远没有休止了。 早就该打了,在文化大革命的特定条件下,现代文明的哲学思想已经到了非用最原始的方法来印证不可的时候。只有打才是唯一的万灵药方。许许多多在大辩论中无法解决的问题,经过文攻武卫后,实力较强的一派都赢得了胜利,再回顾历史,哪一个朝代不是相砍相杀而夺取政权的?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始终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正义和道德永远是属于强者的。 “同志们,不怕死的跟我上!叫‘狂飙’的兔崽子们尝尝我的铁拳和大刀。看见吗?它的寒光!我这把刀不认人的,哪管你是男孩还是女娃?谁叫你们不听毛主席的话?谁叫你们不参加我们这一派?谁叫你们不投降?” 强大力发疯一样地挥舞着大砍刀。率先冲进了“狂飙”的阵地。劈倒了作为路障的铁蒺篱。大刀指处,摧枯拉朽,所向披糜。“狂飙”的嫩小娃娃们只抵档了一阵,一见那白晃晃的大刀凌空飞来,早吓得哭爹喊妈,溃不成军了。 “红色敢死团”只用了几分钟,“狂飙”的防线就已被全面冲垮。小将们捂着流血的伤口,哇哇惨叫着逃进了指挥部的楼层。 攻打广播楼的战斗正如宿芹所说的那样,是一场细仗,声势虽不浩大,场面却同样精彩,甚至有点离奇。 这里,既想充好汉领头功,但又极胆小的卜跃联率领着他的“斗煞鬼”把广播室的“狂飙”女 小将们全部逼进了上面的楼层,面对着只有二十多步高的楼梯,“斗煞鬼”们衣哩哇啦闹猛了两个钟头,仍然束手无策。 上面的楼梯口安放着五六只臭气呛鼻,盛满粪便的大桶。只要卜跃联和“斗煞鬼”们稍微露出一点往上攻的迹象,楼上的女小将们就捏着鼻子,将大粪一勺一勺地往下泼。 这东西,不像他们厂里的浆糊,虽然同样是粘糊糊的,但不同的是它所散发的恶臭让卜跃联感到极端腻心。每当他想起那个倒在他老婆头上的马桶,他就会心有余悸,并产生一种发自本能的过敏。 两个小时过去了,那边的强大力指挥的战斗早已大见成效。已经将“狂飙”大部人马打得龟缩在指挥部的大楼里不敢出来应战。只要等待里面竖起白旗就可以宣告战斗结束。而这边面对着娇弱无力的十几名女小将却久攻不下。 幸亏初战告捷的强大力奉命来助战,还带来了一大捆仓库里的油布。他一看到这阵势,二话不说,割了一片油布就往上冲。 楼上的“弹药”毕竟有限,正当女小将们为遏制住“斗煞鬼”的冲锋而感到欣慰时,那大粪桶见底了。 越急越尴尬,这时又忽地杀出个头顶油布的强大力,油布外露裸着大半把锋利的大刀片,魔鬼似地向她们顶上来。女小将们看着已经桶底朝天的粪桶,发出了绝望的惊呼。 各种生物都具有特殊的防御以及反抗强敌的本能。 黄蜂在遇到侵犯时,会使用它尾巴上的刺,尽管它马上死去也毫不犹豫。 河蚌在受惊时,会猛地合起它的外壳,令敌方对它无从下手。 黄鼠狼令各种强敌害怕,就是因为它在惊慌时会放出叫强敌厌恶的臭屁。 看似一身肉的游蜒,虽然毫无凶相,可它分泌的腻浆足以叫任何吃它的动物倒胃口。 甚至最为善良温顺的兔子,在临死前也会拼命地蹬踏几下。 动物尚且这样,何况人乎?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是一场造就勇敢的运动。勇敢的时代造就了勇敢的闯将,勇敢的闯将就必须具备勇敢的行为。在勇敢的女小将们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的时候,能眼睁睁地等待死对头们冲上楼来索命么? 她们也是有绝招的,这绝招就是她们身上的那一块“禁区”。无论是祖辈传承下来的伦理,还是父母们为规范儿女们的行为,都把它形容为丑恶的万恶之源。尤其是当今政治统帅一切的气候下,它更叫人讳莫如深了。 在这块小小的、用三角裤就能将它包住的“禁区”里,历古以来出了多少人命官司?有多少伟人驾驭着春风得意的顺风船,经不住它的诱惑,倾翻在阴沟里?有多少人才在这里葬送了前途、事业、财产,乃至身体而成了冤魂?随着时代的变迁,革命社会的到来,人们拼命学毛选,背语录,其目的就是为了强化政治,抵抗它对人们的机体乃至灵魂的腐蚀。久而久之,它在国人眼里更显得神秘莫测了。人们已经习惯于把一切不吉利的事情极其自然地与它联系在一起。诸如:赌搏输钱,寻人无着,挨打遭骗,生病骨折等等,都不免要在肚里寻思一番:今天这么晦气,莫不是出门时不小心钻了晾女人裤衩的竹竿? 那么,现今到了面临死亡威胁的紧急关头,这件女性特具的“秘密武器”是否也有人敢一试锋芒呢? “看看吧!你娘的姑奶奶今朝横竖横,拆牛棚了!” 竟然真的有一个勇敢的女英雄毫不犹豫地解下了武装带,撩起了衣裳,褪下了裤子。 “叫你们这些狗养的看个清楚,触你个一辈子的大霉头!” 这实在是个绝活。其威力简直可以与秦琼的“杀手锏”、罗成的“回马枪”相媲美。刚烈威猛的强大力顿时傻了眼,被惊得脸色发白,像一头触了电的猪,发疯般地嚎叫着跌下了楼梯。 真是不可思议!十几岁的大姑娘竟会脱裤子?朝着他坦露这件他最不愿意看到的肮脏东西? 它,气味不香,形象不美。充其量只能比作一朵凋谢的花。与母猪的拐头、雌鸡的蛋肠一样长在最令人不齿的部位。他曾经有过两次永远难以忘却的教训,并且也由此形成了根深蒂固的观点,这件东西,除了老婆以外是绝对看不得的,否则,必定会倒大霉! 记得当初自己还是个元阳小伙子的时候,他曾无意中窥见过一个擦澡的女人。巨大的诱惑刺激着他的本能,使他这个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小伙子第一次感受到了自身强烈的饱胀和难以抑制的冲动。当时,他虽然紧张得心脏狂跳不止,但又实在挡不住异性的诱惑,在此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他每当晚上躺在床上想起这件事时就性情浮躁,颠三倒四地不能安睡。可是后来报应也来了,两只眼睛同时生了很大的“偷针眼”,又红又肿疼得他眼睛也睁不开。到医院吃了两刀,才算把脓头挑了。 无独有偶,文革开始后,他率领的“敢死团”到处抓阶级敌人,有一次他捉拿的“敌人”竟逃进了女厕所。他抓“敌人”心切,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追了进去。老鹰抓小鸡似地把“敌人”从坑位上提了起来。“敌人”被惊得哇呀妈呀地绝叫。猛一看,那裆里不仅没有跟他一样的家伙,再看面孔竟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妈。在他愣神的当儿,冷不防隔壁坑位上那个比他矮一个头的“真敌人”竟照准了他的太阳穴狠命地揍了两拳,打得他眼冒金星。“真敌人”还是跑了。而他却趴在了流淌着粪水的地下爬不起来。这一次,他的眼角上多出了两个大紫包,半个月后退了肿,还留着两块大乌青。 这两件事,像刀刻一样铭刻在他的记忆里。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把看见它当作一件难得的美事了。 今天,他又碰到了这样的倒灶事。把他刺激得语无伦次地乱骂“妖怪精,女流氓,狐狸精……你们暗箭伤人……这叫什么文攻武卫?分明是盘丝洞里的妖精作怪……下流损人……无耻之极。有本事就凭力气较量。一对一,那怕一对十,我也不在乎……。” 就在他强大力跌下楼梯的时候,躲在角落里观战的卜跃联恰似精神萎糜的鸦片鬼看见天上掉下块大乌膏,倾刻间精神陡长,豪气顿生,眼睛里放出光来。 他与强大力完全相反,强大力最怕看到的“东西”正是他最渴望看到的,因为在他的生涯中“它”与幸运始终联系在一起。 女叫化来到他身边以前,也曾经无数次地爬过别人家的窗,窥过人家的房,甚至许多次冒着跌落粪坑的危险,忍受着刺鼻的臭气,对着厕所的坑口行九十度鞠躬的大礼,为的就是想看见“它”。 女叫化的到来,并将“它”向他作了开放后,他就接二连三地碰到好运气。是“它”改变了他的生活。是“它”使他把辗转反侧的难眠之夜变成了畅快激荡的销魂之宵。是“它”把他从一个光棍二流子变成了有家有小的一家之主。又是“它”因勾得了宿芹的光顾而使他从小小的浆糊厂工人一跃而成为苕东镇的二号实权人物,并且勾上了天仙般美丽的浦老师。如此循环往复,他看见的“它”越多,他的运气也就越好。 现在,又是他的好运气到了。他再一次真切地看见了“它”。怎么能不叫他高兴万分呢?就在强大力败退下来的一刹那,他的兔子胆一下子就变成了豹子胆。他冲着惊得面无血色的强大力直喊:“老强同志,紧要关头要经得起考验,要奋斗就会有牺牲……这是革命的需要……要大胆……你不上,我来上!” 他嘴上喊得冠冕堂皇,心里却在好笑:这老强也实在太吃素了。送上门来的艳福竟把你吓成了一滩泥。你无福消受,还是让我来露一手给你看看吧! “老卜,这帮小畜牲太下流,我冲不上去。我俩还是换回来吧!”强大力兀自喘着粗气,跺着脚在地上搓着粘在鞋底上的粪“这里还是你上,我再到那边去攻打指挥部吧!” 说罢 ,他逃出广播室,一忽儿就没了影。 盘丝洞的蜘蛛精不怕鲇鱼嘴的胡搅蛮缠,却斗不过捏金箍棒的雷公嘴。当长着与孙悟空同样一副嘴脸的卜跃联呼喝着冲上楼层时“狂飙”的女小将们只有束手待毙的必然下场了。 广播不响了,这意味着卜跃联攻打广播楼的战斗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回到这边的强大力更凶猛地爆发了刚才受了侮辱的满腔怒火。他再一次发疯般地挥舞起大砍刀左冲右突,把一股恶气全部发泄到顽强抵抗的指挥部那一班”狂飙“的头上。 “打!狠狠打!”退据到楼上的洪秋鹰也愤怒到了极点“什么狗屁娘舅,翻脸无情。别人不敢往上攻,偏偏要你瞎起爆?现在这种关键时刻,外甥也是做得出来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大家照准了那个拿大刀的给我拼命砸!砸死他!” “狂飙”虽然占据着楼层,但缺少武器。洪秋鹰的那把杜造的真家伙,没有打出一粒子弹就哑了。不知是撞针太尖,还是弹簧太强,那子弹的底壳竟被撞针钻透,拔都拔不下来。好在这高墙大院,有的是砖头瓦片。“狂飙”们拆的拆,掀的掀,搬的搬,砸的砸,像手榴弹一样朝下面狂泻。砸向楼下这些虽然素无仇恨,但仍不顾一切地向自己索命的“冤家”。 毕竟是居高临下的优势,冰雹一般密集的砖块瓦片遏制住了闪闪发光的大刀。砖头是不长眼睛的,它可不认得娘舅。你们狗屁“敢死团”假如真的敢死就不要龟缩在掩体里。 “烧,烧吧!只有用火烧才具有往上攻的威力。”部下们纷纷建议。可是,强大力摇摇头,佑大一座雕梁画栋的古典建筑里包涵着穷苦百姓的多少血汗? “烧!为什么不烧?”有人请示到中军帐,宿芹毫不犹豫,果断地下达了命令“再浇上煤油!” 恶狼的嚎叫刚过,这些老式建筑就成了火葬“狂飙”的炉膛。楼梯口,煤油燃起了熊熊大火,凶猛的火舌直往上舔。楼上楼下马上成了一片火海。 “宿总指挥,宿老师。我还在楼上呢!强家伯伯,怎么连我也不要了?让我下来,我要下来呀!” 白荷云站在楼梯口,被呛了几口浓烟,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嘶哑着嗓子拼命喊着,洪秋鹰寻了条毛巾,抓起桌子上喝剩的半杯中药,迅速地浇湿了毛巾,把白荷云拉到里间,捂到了她的嘴上。 “你干什么?还想谋害我?”她厉声喝问,把头一偏挣脱了洪秋鹰的手。一股浓烟又呛进了她的鼻腔,这才发现洪秋鹰是出于好心:“我不要你假慈悲!” 洪秋鹰自己也用湿毛巾捂着嘴,镇静地用手势指挥大家打开各个窗口,只是在风势偶而转向的瞬间,稍微说上几句。 “云云,你跟着我,跳窗逃。” “洪……小鹰。”不知是被烟薰的,还是出于醒悟。白荷云忽然涌上了两泡眼泪。她猛地搂紧了洪秋鹰的胳膊,怆然地喊:“小鹰,我误会你了!今天死伤了那么多人,原来是我在做导火线呀!” 烈火仍在肆虐。煤油的火焰已经引燃了木质的楼梯,并且不时地发出木节被燃烧后毕毕啪啪的声音。 正当“狂飙”的小将们面临着逃生还是勇敢受死的抉择的紧急关头,远处传来了“嘀嘀哒嘀”的冲锋号和“砰砰”“哒哒哒”的枪声。这清脆的、货真价实的枪声使得正处于恶劣环境的“狂飙”们觉着了一线生机。顿时精神大振,奋力高呼:“噢!好!我们有救星罗!老大哥‘红暴会’来支援我们罗!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哪里知道,下面攻打正酣的“总指”和“敢死团”也呼喊起来“哈哈!我们县里的老大哥‘钢铁洪流’来罗!‘狂飙’彻底完蛋罗!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狂飙”们这才意识到除了逃命已别无选择。他们无可奈何地爬出了窗口,踩着俯檐的屋顶,翻过围墙,撤出了这个差点把他们烤成灰的革命熔炉。 强大力刚才那口恶气还未消尽,他料定“狂飙”们必定会从后窗沿墙而逃,就独自一人提了大刀到后院去寻找逃命的敌人。他一定要再亲手砍翻他几个,好好发泄一下刚才遭受侮辱的愤怒。 小将们看到他提了闪闪发光的杀人刀追来,愈发逃得快了。当他看见一个面孔焦黑,身上冒着火星的小将正把最后一个女娃子托出围墙后自己也准备翻过去时,就再也不肯错过这个机会了。他忽地窜上前去,朝着正要翻出墙外的脚踝狠命地挥了一刀。 只听得“嗯”了一声,黑影朝墙外倒去。劈着了!他赶紧用刀柄砸掉了围墙上的一块斗砖。攀着墙角跳过去,看到挨了一刀的小将正抱着腿痛苦地倦缩着,在地上翻滚抽搐, 强大力恨不得立即补上一刀,结果了他的狗命,一纵身跳下墙头,将刀高高举过头顶,正要往下砍时那小将翻滚着转过头来…… 在地上翻滚着的“敌人”正是自己那个顽固不化、誓不参加他们这一派的外甥洪秋鹰。由于极度的疼痛外甥已变得眼珠凸爆,他瞪着墙上跳下来的“总指”等待受死,却发现高举着da刀的“总指”竟是自己的亲娘舅时,终于凄惨而愤恨地叫了一声“娘舅,你砍吧!让我死得痛快点。我痛煞了……!” “啊……!小鹰,小鹰。真的是你啊?”强大力的心震颤着,全身处于一种与外甥同样的抽搐中。此时此刻,在他眼前翻滚着的“敌人”哪像小时候常常倚着娘舅撒娇的外甥?强大力顿时只觉得一片空白。后悔万分地擂着自己的头,叫着:“小鹰,小鹰,娘舅该死,娘舅真的不知道是你呀!……你为什么不参加娘舅这一派呢?我们这一派是革命的呀!你假如跟我是一派,娘舅怎么会劈着你呢?” 外甥的小腿被强大力的大刀从腿肚子一直到胫骨,劈了一条半尺多长的口子。口子的肉往两边翻着,汩汩地正往外淌着血。而此刻,同样在淌血的是强大力的心。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眼前的是事实,更不愿意将事实与他想当委员的愿望联系起来。 他扶起了他的小鹰,背上了自己的肩。小时候外甥曾无数次地被他这样驮着,趴在他厚厚的肩膀上玩耍戏闹。聪明伶俐的外甥只会使他感到骄傲与舒心。而现在,伏在他肩膀上的外甥不啻是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大铁砣呀! “我瞎了眼,瞎了眼哪!”强大力悲愤万分,欲哭无泪。愧疚悔恨地呼天叫地。也许,这又是看见了那“东西”的报应。前两次的“偷针眼”和“大紫包”随着时间的推移倒也慢慢地抚平了。而这一次“瞎了眼”可怎么去向亲姐姐交代呀!洪家三亩地竹园可就他这只根哪! 第十六章 保卫芒果 一九六八年,农历闰七月。老百姓们习惯于把七月半叫作“鬼节”。那么,在一年中出现了两个“鬼节”就注定了这一年不是个好年头。因此就有了“两个七月半,人死一大半”的谚语。至于是否确实死了一大半,当然属于无稽之谈。然而在这一年里死的人实在不是个小数目。并且,活死(苕东人叫作生死)的比例要大大高于因病而正常死亡的人数。 这一年,除了那些戴着各种罪名的阶级敌人上了吊,投了河,服了毒,碰了电,割了脉外,也有为数不少的革命派为了“革命”而牺牲在对方革命派的屠刀之下。从省一级的大派别“红暴会”被更强大的对手“省联总指”彻底消灭的事例来看,老百姓就自然而然地将他们的被消灭与“两个七月半”联系在一起议论。 “狂飙”被消灭了。他们是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而遭到了全军覆灭的下场。“总指”胜利了。这是他们奉行了毛主席“要吐故纳新,清除废料”的最高指示的必然结果。英明的伟大领袖高瞻远瞩的最新指示使得强大的一方愈发强大。弱小的一方消声匿迹。这或许也使他老人家隐约地感觉到了一份遗憾。为此,他老人家马上追布了一条最新指示:“浙江的‘联总’和‘红暴’都是革命的群众组织……要实行革命的大联合”,其时,红暴早已是昙花凋罢,大势去尽了。 武斗被平息了,“文攻武卫”的倡导者基本上达到了预期的目标。敬爱的林副主席亲自为“文攻武卫”的行动作了最好的注解。 “这次文化革命,真是胜利最大最大,代价最小最小……。 乱有四种情况:一、好人斗坏人,应该。二、坏人斗坏人,毒攻毒。三、坏人斗好人。暴露了坏人,锻炼了好人,好人吃点苦头,但尝到了很大甜头。四、好人斗好人,误会。但这是人民内部矛盾,容易解决。” 张春桥同志说得更干脆和简单扼要:“这次运动中死的人绝大多数是坏人。” 好人尝到很大甜头的具体表现就是“死的人绝大多数是坏人。”“以极小的代价换取了最大的胜利。”这难道还不能使所有活着的革命人民和取得胜利的造反派们高兴么? 就这样,在这场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出现的“文攻武卫”行动,经过最高层领导人的一番议论,得到最权威性的肯定。其正确性也就毋庸置疑的了。 这次行动后,宿芹眼里的坏人,那些对立派、假左派、保皇派、走资派、顽固派以及所有他看不惯的派统统消声匿迹了。他们无非是些老鼠一样的害人虫。老鼠死光了,大地就干净,对头清除了,宿芹也就太平了。 一九六八年冬,苕东镇的无产阶级革命派在宿芹的领导下,消灭了阶级异已分子,打击了地富反坏右,清除了军警匪特叛;砸烂了反动公检法;推翻了政府阎王殿。轻松地完成了大联合。总算迎来了革命需要他掌权的时代。苕东镇这个“孕妇”经历了难熬的阵痛和流血后,终于结束了“胀娠”,产下了时代的娇子——苕东镇革命委员会。 原镇委大院的门被重新打开,摘掉了原来镇党委、镇政府招牌的地方重新挂上了扎着大红绸花的新招牌。 镇中心的大批判宣传棚里,过去曾经张贴过披露宿芹和浦霞桃色新闻的顺口溜。如今这两位的大名又一次是出现在大红的喜报上。喜报上的名字呈宝塔形地排列着。宝塔的尖当然只是一个点缀,与全国各地一样,不例外地为了平衡“老中青”的模式而安排了一位从外地降职而调进来的老革命。老革命的下面才是真正的风云人物:副主任宿芹,常委卜跃联、浦霞;依次而下,委员若干名……。 出乎意料的是:三个半好干部中的半个,即在文攻武卫中勇猛杀敌的强大力同志却榜上无名,至于是何原因,人们就只有猜测的份了。有几个消息灵通人士隐约地听说宿芹改了口径。武斗前宿芹说的是:强大力同志如果愿意冲锋陷阵,这首功就归他。武斗结束后,他却说:强大力同志杀性太重,犯了严重的错误。通过帮助教育,我相信他还会成为一个好同志的。当然,这只是“总指”内部的传言罢了。或许是他自己因为砍了外甥一刀,良心受到谴责而自动放弃了当委员的要求吧? 更叫人们不解的是:“总指”为了营救战友而发动这场大规模武斗的关键人物白荷云竟不幸而被自己言中,真的成了一截导火索。它被用过后只剩下了一段灰烬,再也没有被“总指”重新利用的价值了。武斗刚结束,卜跃联就为白荷云感到惋惜:“这白荷云应该是我们的人,没想到这么一来倒让洪秋鹰占了便宜。”此话刚出口,就立即遭到浦霞的严厉指责:“白荷云一个人去‘狂飙’纵然是受了老宿的指派,其目的也是反老宿的!我们革命的队伍里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她这种反复无常的投敌叛变行为!” 唯有失败方的主角洪秋鹰反而显得心态平静。是白母的那盆汰脚水把他浇醒了,还是娘舅的这一刀砍中了他的灵魂。这一场战火虽然无情地把他的梦想烧成了灰,但同时也烤熟了他的思想。如果说,以前他对革命的认知仅仅是感性的,那么,现在对它则多了一层理性的思索。 最忙碌的一方当然是胜利的一方。人逢喜事精神爽,“总指”与它的分支们互相吹棒,弹冠相庆。卜跃联天天被绯红的五加皮作用得脸色酡红,十二分满足的神态中似乎又多了一份斯文。 “老宿同志,我一向最敬仰毛主席的诗词,特别是他老人家所说的‘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和‘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这两句诗,我今天才真正的懂得了它的意义。革委会成立了,这说明我们已取得了胜利,当然要更好看了。‘数风流人物’苕东镇不就是我们三个数风流人物么?这一切都说明,我跟着你宿老哥干革命千真万确是跟对了。那一天的庆祝大会上我们‘斗煞鬼’多么神气?扛着‘钢铁洪流’的重机枪、迫击炮。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放了那么多的爆仗,那腰鼓咚啊咚啊敲得我心花怒放。我跟着秧歌队扭啊扭啊惹得全镇的人民都来羡慕我。我敢说,解放那年从国民党手里夺取政权都没有这么隆重!” “这还不算最光荣的呢!一发再告诉你一个特大喜讯。毛主席他老人家得知苕东人民对他无比忠诚后,还要来一个喜上加喜,给我们苕东人民赠送芒果,作为给新生革委会的礼品呢!所以我们还要准备一次更隆重的游行,迎接伟大领袖送给我们的礼物。游行展览后还要把芒果敬奉起来。我考虑下来,把它敬请到革委会大礼堂的主席台上为妥,也便于大家参观瞻仰。” “芒果是什么东西?” “这哪是东西呢?那可是圣物!据说是友好国家送给毛主席吃了长生不老的补品。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爱民心切,舍不得吃,才赠送给成立革委会的地区,让革命人民长长见识的。” “噢!那么一说,我才懂了。这芒果就像古代戏里的番邦,每年要选出最好的东西进贡天朝一样的贡品。那么……”他突然压低了声音问“宿老哥,你尝过那圣物的味道吗?” “没有!” 这芒果,用汽车从省城接来的那天卜跃联才算真正的饱了眼福。它被安放在一只装潢考究的玻璃框内,只约莫几两重,馒头一般大,与馒头不同的是,它具有一种美丽的艳黄色,那黄,在底层垫着的大红绸缎的映衬下竟如金子一样闪耀着光芒。然而,从意义上讲,它的价值远非是金子可以比拟的。 玻璃框由四个精壮的汉子抬着,作了全镇大游览后被革命造反派和全镇人民护卫着,在有节奏的“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欢呼声中送进了镇革委会大礼堂的主席台中央,放在了那尊雕刻及扎制得非常精致逼真的天安门模型前。 芒果,绝不是一般的水果!它说明了这世界上确实存在一种像《西游记》里的“蟠桃”或“人参果”之类的宝贝。在全镇人 民怀着敬畏的心情排着队瞻仰它的同时,也勾起了卜跃联的猜测和好奇心。 伟大领袖毛主席神采奕奕、红光满面,人们在呼喊着“万岁!万万岁!”和“万寿无疆”的同时,最关心的就是他老人家究竟能不能活到万岁或寿域无疆。运动初期,曾经有一份宣传资料披露:叶剑英同志根据许多专家对毛主席的身体进行了全面的、科学的、综合性的检查和观察后得出的结论。欣喜地告诉他所会见的红卫兵代表:毛主席的健康状况特别好。经过慎密的分析和推测可长寿到一百三十岁左右。然而不久,叶剑英同志的这番话马上就遭到一个很有影响力的造反组织的驳斥。在该组织出刊的一份战斗简报上称:据最保守估计:毛主席他老人家至少能活到三百岁以上。这消息一传开,全国群情振奋,一片欢腾。毛主席他老人家能长寿无疆,不正是全国各族人民之福吗? 那么,究竟是什么宝贝能够使毛主席如此长寿,精神特好呢?全国的老百姓,也包括他卜跃联,就自然而然地会从他的饮食方面去猜测了。这个世界上一定存在着唐僧肉、蟠桃、人参果之类的东西。或许,就是这芒果! 伟大领袖毛主席曾经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时喊过“人民万岁!”的口号。让人民“万岁”而给人民赠送了长生不死的芒果,不正体现了伟大领袖的爱民之心,让人民也像他一样长寿么?不也说明了世界上确实存在着长生不死的宝贝么?尽管这只是象征性的一只,但据此不正可以看出,它的现实意义和珍贵程度是无可置疑的么? “芒果,芒果……这苕东镇,一万多人口,要想大家都分到一点点是不可能的。待它过了瞻仰期,革委会全体成员参与分尝的可能倒是有的。那么,我应该得到橄榄核那么大一块。假如分到常委一级,我就应该有狗瘪桃那么大的一块了。到那时,我一定要将它连核带皮(假如有核有皮的话)都嚼得碎碎的全吞到肚皮里去,不漏出一点一沫来。” 他的思绪在延展,手下意识地伸进袋里去掏香烟。袋里“嗒啦”一响。蓦地,他不敢想下去了。他的手触到的分明是镇革委大院的边门钥匙。这钥匙,他有。副主任有。老主任也有。谁能够保证他们不跟自己一样想到那上头去呢?“该死!要是被他们抢先偷了去,我那橄榄核那么一小块还轮得到么?” “与其干巴巴地坐等被他们偷去,剥夺了自己的一份,倒不如我自己先下手为强,剥夺他们大家的份!要是这芒果全让我一个吃了,真是死而无憾了。不!要是真让我一个人吃了,除了自杀,恐怕就永远也死不了了!” “镇革委大院进深旷阔,一到晚上就更阴森森了。谅必宿芹和老主任都不敢来。这两个家伙,一个六十出零,棺材板已上了背。哪有不想长生不死的?不过那副萎萎缩缩的样子绝不会有这胆量。另一个虽貌似君子,但骨子里实是小人。我与他这么好,他还搞我老婆。幸好他自从挨了红暴会一炸后,就再也不敢在晚上出来了。那么,这芒果不分明是留给我的?……嘿嘿!” 深夜,黑咕隆冬。卜跃联的每一根神经都被那芒果牵动着。他自己也记不清是怎样用钥匙开了镇革委的边门,又是怎样合上了它?他只知道自己的脑海里不停地翻滚着那只金黄色的芒果。甚至连眼前的手电筒光芒也变成了一片抹不去的芒果色。当手电筒的金黄色与玻璃框内的金黄色融汇到一起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脏在达到极限地狂跳。深更半夜的大礼堂内寂静空旷,更显得冷嗖嗖、阴瑟瑟,令他恐惧不已。他这个“斗煞鬼”的头头,正因为平生最怕鬼,所以在给自己的野战团命名时,他才起了这个能给自己壮胆气的名称。然而,今天不同了,在长生不死的诱惑下,就算再恐怖也必须大大地扩张胆量,把鬼撇到一边去! 远处有几只老鼠在“吱吱”地叫着,似乎在偷食、咬架。他下意识地咳了一下,空旷的四壁回荡着可怖的余音。这种声音,会令他的神经发生痉挛。手指仿佛哆哆嗦嗦地不听使唤了。然而,当手电筒的光柱照射到安放在框内红绸缎上的“芒果”时,他倾刻间来了精神。一跃而上,把贪婪的胸膛紧紧地贴在了那梦寐以求的玻璃框上。 框上没有锁,掀开盖子就行了。他迫不及待地拿出“芒果”往嘴里送,张大嘴巴,奋力一咬——嗬!长生不死就在此一啃哪! “哎唷!”他禁不住失声叫了起来。这哪是什么“芒果”?分明是一块石膏!怎么搞的呢?被别人调了包,还是毛主席给人民送来了一个假货? 他弄不懂,也来不及弄懂。正懊恼间、冷不防从主席台边呼呼地窜出两条黑影,以极快的速度打掉了他的手电筒。同时,一件极硬的物体抵住了他的后腰。一个沙哑的嗓音喝道:“不许动!敢犟就马上杀了你!” 真是怕鬼鬼越来。卜跃联还没有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一条大麻袋就从他的头上套下,把他笼罩在恐惧之中。 “同志饶命,好汉饶命!”他向来是个识时务的“俊杰”。他看过真假李逵的戏,深知遇上了克星只有装孬种才会不吃眼前亏。 “作了孽就不要心虚!”沙嗓门这句话似乎是咬着牙齿迸出来的“今天不揍你,我就不是人!” 紧接着,卜跃联的肋下“呼呼”地挨了两下狠击。 这两下,痛彻心腑,就算肋骨未断,也够他躺半个月了。 “好汉饶命,啊!大哥,大哥饶命!有话好说。我一切照办。求求你们别打了,饶了我这条狗命。或者留个姓名,来日我登门谢罪!” “啪啪”又是两下,这分明是条铁头的皮带,铁头扣击在骨头上撕心裂肺地痛。 “你这猢狲,实是可恶!死到临头,还想要我们的名字,好让你日后报复,别想得美!” 这声音有点熟,完完全全的大人嗓门,可是,身上接二连三的剧痛不允许他细想,又被一阵阵的猛踢狠击打得趴在地下,不停地滚动着令人作呕的躯体。 沙嗓门又说话了:“老实告诉你,老子是太湖里的麻雀,见过风浪了,不怕你报复,因为你没有机会了。” 紧接着又是一阵冰雹般的鞋尖与拳头。 “好汉开恩,大哥开恩!我保证今后不报复,也不做坏事。我保证……你们以后需要我做什么,只要传个话,我立即照办,今天只求你们高抬贵手,不要打我了。开开恩吧!” “开恩?呸!”也得问问洪秋鹰和华见森是否愿意?两年来,今天终于等来了解恨的日子。这报仇的好机会,岂肯轻易放过?想想华中用的反吊。想想灌满了煤渣的搔痒。想想喷气式飞机。想想尸体上半边浮肿的脸。想想“狂飙”的惨败和小鹰腿上的伤。想想卖五香豆阿婆的活命钱,他俩肯住手吗? 狠命地打了一阵,那卜跃联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最后连“开恩”也说不出来了,躺在地上原来倦缩着的躯体慢慢地放挺了。见森以为他装死,又对着他的肚子踢了两脚,还不动。洪秋鹰停了手,上前拉掉了套在卜跃联头上的麻袋,用电筒一照,见卜跃联已是面如死灰,毫无知觉了。 “死了!”洪秋鹰一声惊呼。 “确实死了!”见森用手试了一下他鼻息,确是断了气。 忽然,见森伏倒身子,“呜呜”地痛哭起来。洪秋鹰愣了一下,不解地问“打死了,是他活该。你要敢作敢当,怕什么?” 见森止不住哭声,边哭边呼喊:“我还有什么好怕的?我是哭我阿爸……阿爸”刚叫了两声又大哭“阿爸,你睁开眼睛看看噢!……阿爸、儿子为你报了仇。你为什么不看看呢?……阿爸……。” 不知道过了几天几夜,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经历了什么变故。卜跃联完全苏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睡的地方正是一年前宿芹住过的特设病房。只是他与宿芹对调了一下位置,现在轮到宿芹坐在他的对 面了。 宿芹像个经验丰富的大夫,拿着片子与浦霞,女叫化一起对着窗外的阳光在仔细观察。 “你们看,这里的肋骨,一、二、三、四、五一共五根都断了。这头部,是挫裂伤。加上脑震荡,所以才呕吐。……小腿上的腓骨折断了,没有移位……膀胱尿血是因为那腰里的一家伙。背上以及腹部大面积软组织挫伤,伤势相当严重,所以稍微一动他,他就哇哇哼。” “什么人会这样狠毒呢?这完全是要他的命么!我家老卜是个直性子,今天跟谁有了意见,明天交换一下又马上和好的人。从不把怨恨记在肚里。怎么竟会遭到这样的毒手呢?” “是的,我是了解老卜同志的,他对毛主席、对党都无比忠诚。对同志无比热爱。” 宿芹安慰地用手轻轻拍拍女叫化的肩膀接着说:但这可不是有没有意见的问题。而是阶级仇,民族恨的具体表现。老卜,你告诉我,是谁干的?老兄我为你去抓他一批!” 卜跃联默然无语,两颗失神的眼珠凝望着老朋友。他的胸部被整片的橡皮胶紧紧地包裹着。腿上绑着石膏,一点都无法动弹。唯有两颗活络的牙齿翕动着。良久,终于“嘤嘤”地哭出了声。面部表情活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是发现……有人要破坏芒果……才挺身而出……与坏人展开搏斗的。老宿同志……你一定要把它保卫好……这是毛主席的芒果……你一定要多派人保护啊!” “坏人为什么要破坏芒果呢?”宿芹大惑不解。 “我也讲不清……可我估计他们想偷。” “是小偷?……唔!这倒完全有可能!据扫院子的老头说,他发现你时旁边有一只旧麻袋和一个手电筒。那芒果缺了一小块。估计是你与坏人搏斗时摔掉的。另外我还调查了一些人。有人说,镇革委大院在走资派下台后的关闭期间,门窗上的铜锁、铜插销全被撬光了。所以小偷才能自由进出。可这么小的芒果,既不能吃,收购站又不收那石膏,小偷为什么要动它的脑筋呢?” “石膏?”卜跃联暗自思忖:“要是早知道是石膏做的,还会吃这么大的苦头吗?其实你是早就知道的,我这顿家伙真吃得冤枉了,这笔账我应该把它记在肚皮里。” 他心里怨恨,嘴上却不得不搪塞:“也许,他们还想偷别的东西吧!” “唔?” “老头子,我就知道你一向都警惕性很高的。那一夜,你没回来,我前半夜就眼皮瑟瑟跳个不住,后来睡着了,做了个恶梦,梦见你满身鲜血,站在主席台上,一手撑天,一手拿着一面锦旗。原来你是在……” “哎哟,你们真是一对革命好夫妻,连老公做好事,立新功都会托梦给妻子……”浦霞打断了女叫化的话头,半是玩笑,半是醋意地揶揄着。 “是的,这的确是一件光荣事迹。老卜同志为了巩固革命的新政权立了一大功。等一会,我与浦霞同志去召集全体革委会成员开个会。首先要向你表示衷心的感谢和慰问。再建议把你的英勇事迹上报县革委会和省革委。在全省范围内通报表扬。如有可能,我还要再推荐你出席即将召开的省首届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不过,你目前的首要任务就是好好养伤。要牢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唔!”卜跃联好不容易收住了噙在夹套里的眼泪,像个很听话的孩子。 真是跌一跤也会拣个金元宝。尽管他当初非常迫切地想独吞芒果,可他把它吃下去后如何去向宿芹作解释:‘芒果怎么不见了’那情景料想必定很尴尬的。加上出了这样的意外,就更难圆其说了。没有料到,宿芹几句话就把他最担心的顾虑给消除了。狗熊一跃而成了英雄,岂非因祸得福了? 林副统帅的话真是千真万确:“好人吃点苦头,但尝到了很大甜头”这苦头与甜头之间的比较可以说是种子与收成那样的等量齐观。然而,这样的交叠更使他的心情变得阴阳复杂了。他捉摸不透,自己的对头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怎么会事先知道他要去吃“芒果”?假设这个对头是“狂飙”的散兵游勇,是绝不敢躲在镇革委这样的政权机关里胡作非为的。假如这个对头是像他一样去偷“芒果”的贼。那么,打起来绝不会这么狠!……这个对头究竟是偶然相遇,还是精心安排?他越想越迷茫。 在卜跃联的生涯中,他与人结怨已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可是从来就没有得到过报应。为什么这一次……? 柔软的枕头,舒适地衬托着他的颈部,尽管身体无法动弹,但并不会影响他的思绪在脑海里不停地涌动。 “喂!老太婆。我猜想,是不是你老早的那个山里丑老公和你先前的野蛮儿子来找我出气。要不,怎么会这么狠呢?” 宿芹和浦霞走后,他与老婆的对话当然不须拘束的。 “你这死老头子,怎么一碰着倒霉的事就往我身上找原因呢?我们山里人,都是老实巴交的本性,哪像你这么强凶霸道?他爷俩个更是见了你都会瑟瑟抖的苦命根,才不会动那歪脑筋呢?我看你还是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你外面有些缺德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上次老宿就告诉我,有一回一个女人向你讨债被你骗进‘红总司’的隔离室,不但不把钱还她,还把她剥了肉粽子。她那时候已经向你讨饶说不要那钱了。可你还要逼她,要钱还是要命?我猜想这件事一定是她老公干的。是你做得忒过份了,人家来报仇了!” “不会的,她老公只是个绱鞋子的跷脚,哪敢……?” “那你自己再好好想想,有没有其他过份的事了?” “没有了。” “我看有,你自己忘了,我倒记得,破四旧那阵子,有一次,你拿了块奶脯肉,把吃素老太婆塞了一嘴巴。老太婆已经‘呃呃’地打恶心了,可你还要逼她说‘好吃,好吃’……。” “那么小一桩事怎么也好算过份啊?况且,她一个吃素老太婆,又没有老伴儿子,怎么会……?要是这么桩小事也能算过份的话,那么运动刚开始的时候被我脱了‘灭共’塑料鞋的乡下妇女,被我缴了有封建图案的铜脚缸的铜匠船等等都好算在内了!可这正是我们革命工作的成绩。恰恰是这些功劳,才使我当上了‘斗煞鬼’的头头!” “那么,我再问你。”女叫化子看着旁边没人,压低了嗓子问:“上次抄家时,你那一大包白洋钿和金戒指是从哪儿来的?” “你!放屁!这是在医院里……”卜跃联勃然大怒:“哇!呃……痛死我了!” 他一发火就痛得眉头打结,感到整个胸腔都被剧烈地憋紧了。老婆的问话确实太离谱,令他的脸上布满了似哭、似笑、似尴尬、似愤怒,似委屈甚或好似得意的表情。 作为像他这样冲在第一线的革命造反派,值夜班时,尤其是到了后半夜寂静无聊的时候,出去摸只把鸡,牵只把羊打打牙祭是常有的事,也挺正常么!有几次明明是鸡羊的主人听到响动,可在门缝里看到他们戴藤帽、执铁棍 ,手里拿着电筒和捆人的绳卷时,都吓得头也不敢透出来。哪会跟这样重大的报复事件联系得起来呢? 卜跃联一发怒,老婆倒不敢出声了。然而他自己的思绪却一发而不可收。他想到了武斗时“狂飙”广播楼里的那些哭叫的女小将,她们受辱后会不会回去告诉自己的父母亲戚而来报复呢?他想起了他曾经捆绑过和揿过头的镇长书记,他们在表面上虽然顺从,但背后会不会利用原来的门生故吏以及亲朋子女在暗中来一下?他又想起了被他揪着头发往死里打的华中用,他虽然已经回了老家,可他的儿子也已经到了叫小不小的年龄了,会不会也有了打人的力气和报复的念头?他还想起了被“总指”打败的洪秋鹰和砍了外甥一刀仍然进不了革委会的强大力以及许多在武斗中留了刀疤,削了头皮,打断骨头 ,烧了面容的“狂飙”。这些人才是真正会找自己报复的敌人。把他打得如此狠毒的凶手必定是这些人中间的某某人! 这个某某人既然会知道自己那一夜是去偷吃“芒果”的。那么他今后参加省积代会后的英雄事迹必定会被这个人所抹杀。并会把他偷吃“芒果”的真相揭露出来。西洋镜一经戳穿,常委的位置也就可想而知了。 怎么办?棘手啊!这个潜伏的对头对自己的威胁实在太大了! 卜跃联陷入了苦苦的思索之中,要是像诸葛亮那样能借来一阵东风,把这些死对头统统一刮了之该多好呀! 第十七章 上山下乡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已经出了院,但仍上着石膏,绑着胶带的卜跃联在家里安心疗养。睡梦中猛然被一阵爆豆般的枪声惊醒。他急急地披衣坐起,拎起耳朵恐惧地猜测着这枪声是冲着谁来的?枪声一直持续了半个多小时还没有停息下来,反而越来越密集了。 俗话说“一朝被蛇咬,三年怕烂绳”,卜跃联自从上次挨了顿揍后,稍一动弹身上就阵阵发痛,心理上更过敏,一听到不同寻常的响动就心惊肉跳。现在这深夜越来越密的枪声使他越想越怕,巴不得它早一点停下来。 然而,这枪声不但越来越密,而且离他家也越来越近了。把他吓得筛糠一般地抖起来。 猛然,自家的门上响起了一阵几乎使他神经爆裂的打击声“啊!……真是冲着我来的。一定是洪秋鹰带了武装来上门寻仇了!” 慌忙中,他顾不得石膏绑着的不便,急急地披了件老婆的花棉袄,瑟瑟乱抖地寻找着可以藏身的地方。 危急中,他的家并没有出现像李玉和的家一样能通往隔壁的坑。房间里只有一个暖橱,一对红木太师椅,一张三斗桌,一只马桶和一张床。相比较,暖橱的安全系数最高些。而越来越急的打门声又容不得他细想。慌忙中,他一跷一跷地摸过去,匆匆地拎出了暖橱里的被絮,托起石膏腿一窝身钻了进去。躲好了,再让老婆去开门。 “老卜呢?”门口的宿芹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从嗓音里可以听出来,他已等得非常焦急了。 “不……不在。”女叫化支支吾吾地回答。 “不在?”虽然很急,但宿芹不肯放弃这现成的机会,一伸手把她拉进怀里,冰凉的脸的在她热扑扑的脸上迅速地挨紧了,另一只手轻车熟路地捞起了她的前襟。 “哎……哟,冰洇的手……别……他。”女叫化一个泥鳅打滑,很快地从他的臂弯里钻了出来,把手指住嘴唇边一摇,往暖橱指了指,示意人在里面。 “唔?……他在?”宿芹一把拉开橱门,只见上身披着花棉袄的卜跃联正躲在里面直打哆嗦。 “你倒好……”宿芹刚要发作,女叫化赶紧上前来打圆场“他是叫上次吓的……”说 了半句,又觉得不妥,住了口。 “你倒好,现在当了常委,眼睛里没有我了,连我敲门也要躲起来?”宿芹装着一副愤愤的样子呵斥他。 “我……我是怕外面的枪声……”卜跃联惶惑地指着外面说。 “枪?枪!哪来的枪声?外面放的是爆仗,毛主席发表最新指示了。人人都在忙,你因为在家养病,我才特地赶来通报。” “噢……原来是虚惊呀!”卜跃联心头卸下了千斤重负,人却反而像瘫了一般。 外面在下雪,卜跃联一手柱了拐杖,腾出一只手帮宿芹掸了掸身上的积雪,松快地吐了口气说“现在这爆仗声啪啪的听起来很清脆,刚才不知道怎么搞的,就听得“砰砰”的闷响。还以为是‘红暴会’和‘狂飙’打进来了呢!” “红暴、狂飙。他们早就全部完蛋了。还怕他们干啥?就算他们不被打垮,现在这一关也叫他们百散大吉!” “现在这一关,什么关?” “你在家里当然不知道。这砰砰的爆仗声就是为了庆祝毛主席发表的最新、最高、最最英明的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 “到农村去?” “嗯!” “……?哈哈……好机会……好机会来了!”卜跃联突然甩掉拐杖,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把宿芹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怎么了?” 卜跃联并不理会宿芹的提问,竟顾自言自语:“这下子,这些冤家都有去处了。嘿!好机会呀!我就是不整你们,你们也休想再在苕东镇上耽了!” “你说谁?” “‘狂飙’的那些小杂种。他虽然失败了,可并不会甘心的。我总怀疑暗算我的……”忽然他有所醒悟,意识到说走了嘴,再往下说,吃芒果的事可要露陷了,连忙改口“他们是我们的心头大患,是眼中钉、肉中刺。把他们统统驱逐到农村去,一辈子都不要让他们回来,省得我们费精神。” “嗯,对呀!”宿芹翘起了大拇指:“老卜,你真是大有长进,我和你‘英雄所见略同’。可是,这一次不光‘狂飙’要下。原先‘红总司’的那班小将看来也得下。既然毛主席这么批示了,形式上就要一个样。比如说登个光荣旁,开个欢送会。虽然一律要他们下去,但不可以叫统统驱逐,这叫法太难听,会引起反感的。” “是……对!不过,还有一个小鬼,也要把他带下去,就是华中用的儿子!” “华中用?就是放信号弹那个?” “对!他儿子十五六岁了,经常跟洪秋鹰打得火热。我看是个坏橄榄,坏得出油!” “十五六岁?太小了。年龄有规定的。” “年龄不合格没有关系,反正他老子是特务,可以强迫他下去,先把户口迁走!” 一九六九年初春,刚刚过了革命化的春节,苕东镇上第二批上山下乡干革命的知识青年就跨上了新的征途。 洪秋鹰和白荷云没有捱上第一批。第一批走的只是“红总司”的几个骨干。他们估摸着反正迟早得下,倒不如抢先主动提个倡仪。做个响应毛主席号召的积极标兵。这批人人数虽然少,但形象高大,处处表现出上山下乡运动发起人的优越感。革命委员会郑重地派了负责人用小轮船一个点、一个点地陪着送去的。而真正的大部队倒是第二批。这一批人大多数消极,观点中庸,情绪不高。充其量只能叫作追兵。 追兵的队伍应该是清一色的中学毕业生。然而,竟像当年洪秋鹰的“新长征步行串联队”一样,多出了一个矮了一大截的小学生——华见森。他是被镇革委指名的强迫对象。比较客观的理由是,他已没有任何家属和家长。这样的小青年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更应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然而按照革委会内部一些领导的说法则是:碎瓦片就应该摔到它乱砖头堆里去。他的户口已经早几天就被迁往反修公社了。能让他同大伙一起参加欢送会说明了对他的一视同仁。 苕东镇的码头上,两艘驶向不同方向的煤轮已经拉响了汽笛,隆隆地启动了轮机。它们将分别满载着“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的知识青年驶向各自的目的地。 岸上、船上,送行的,被送的,都在流淌着依依不舍的热泪。千叮咛,万嘱咐,长辈慈情,拳拳爱心。洪妈妈一边朝这条船喊几句,一边又朝那条船喊几句:“小鹰、云云……你们要互相照顾,多多关心啊!”“见森……乖囡。你苦了、累了,想大妈了就回来。大妈家就是你的家……你们为什么会分开呢?大妈放心你不下呀!” 两条轮船间,洪秋鹰与华见森也在道别“见森,一定要学会写信,有人欺侮你,就写信告诉我!” “鹰哥,我会来看你的。过去,全是我不好,害了阿爸,也害了自己。我真恨自己当初不好好念书!” “下乡后,你一个人更要好自为之,做个安份的人。不要塌了你阿爸的台。更不要再做那信号弹一类的傻事了。我送你两句话,你可得记住:多吃,多睡,多干活。少争、少斗、少管事!” “嗯!我记住了。” 随着“瞿瞿”的哨子声,船员们开始解缆,抽跳,撑篙。顿时,岸上和船上同时响起了一片与时代潮流极不合拍的嘈杂声。 “妈妈”、“外婆”、“心肝”、“儿啊” “哇”、“啊”、“呜”、“唔” 嘈杂声中,突然有一个尖尖的女高音尤为清晰,直钻见森的耳朵: “见森,森森。我的弟弟。好弟弟呀!” 见森看见,云云姐姐伏在铁栏上伸 着臂膀,朝这边恸哭。 鼻子似乎有些发酸,胸腔似乎在不由自主地耸动。汗水也改了道从眼眶里冲出来。见森想多看看云云姐姐。可是,眼睛却越来越模糊了。 云云姐姐!要是德州不挤散。要是家里不遭变故。要是你一直都是“狂飙”。要是没有鹰哥头上的汰脚水和腿上的刀疤。我早已把你当自己的亲姐姐了。 见森将去的地方是反修公社,远离鹰哥和云姐的忠恩公社足足三十华里。这就意味着从今往后见森将要走上既没有洪妈妈,又没有鹰哥云姐照顾的独立生活。环境将逼迫他以十六虚岁的浅薄人生去与尔虞吾诈的恶劣社会作顽强的抗争。 下就下吧!这该诅咒的苕东镇的什么值得留恋?反正家里的东西已变卖殆尽,再也不存在“家”的形态了。反正破罐破掼兜底摔。什么都无所谓了,毕竟不是去坐班房,假如坐班房有这么多人欢送的话,也值! 下就下吧!离开这鬼地方,走向新世界。乡下总不见得也有宿芹、卜跃联之流的人间败类吧? 没有留恋,没有畏惧,没有悲切,没有悔恨。有的只是遗憾。遗憾很少有以前一样的机会对宿芹和卜跃联施予惩罚了。不过,你们也别高兴得太早。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在乡下,耽个十年八年,那时候再叫你们认得我! 轮机在隆隆地运转、煤轮缓缓地驶离了苕东码头。在轮船的尾部翻滚着一团不断扩展的v形波涛。v形气势汹涌,在不断地膨胀,整条河都翻滚了。一个连着一个的漩涡在卷走河面上漂浮的垃圾的同时,也卷起了河底的淤泥、水草。卷起了水中浮游的糠虾鱼虫,甚至蚬蚌螺蛳……。 这一阵浑浊的波涛,它给予了这些安宁的弱小生物的不啻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波涛中,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浑水泛起时扑扑地忽闪着。 “黑鱼!鹰哥,你看!那条黑笔管在吃小鱼!”见森突然拉着别人的袖口,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 水中确实有条黑鱼在吃小鱼。它异常活跃地享受着漩涡给予的恩惠。在平时,它需要用尾巴搅浑水质才能觅食。而此刻,翻滚的波涛给它赐予了现成的美餐。它无须劳动自己,就得到了尽情的享受。 “黑!黑!黑你个魂!发啥个神经?拉牢我的衣袖……姆妈,你看他喔!……这个脏兮兮的小鬼在拉我的衣服呶……” 训斥他的结巴是一个娘娘腔十足的白面孔小伙子,年纪二十出头。也许,他已经是一个高中班的毕业生了吧?读书读到这份上,还要娘陪着去下乡,真是年纪长在狗身上! 尽管自己比他强,但见森还是感觉到了失落。他这么大一个小伙子都有娘陪着,而自己才仅仅十六虚岁,就要一个人去闯荡了。如今连朝夕相处的鹰哥、云姐都已经分别了。 他失神地抬起了头,朝鹰哥、云姐的方向望去,他们的那艘船早已没有了踪影。 一个十六虚岁的少年,在这个世界上得到的本身就不多,然而,从他懂事开始,失落一直陪伴着他。母亲、父亲、洪妈妈以及刚刚分手的鹰哥和云姐。还有,自己的那一班小造反同伴,鼻涕狗、光锒头、小癞痢、黑皮……。 “呜……”煤轮跑完了十几华里的水路,拉响了汽笛,到了前方的目的地——反修公社。 前方的码头上,是一片红色的“山丘”。一片喧哗的人声。一片激奋人心,热情洋溢的欢迎场景和一片“砰砰嘭嘭”锣鼓声。 新生活将要在这里开始。这里总该是个好地方吧?这里不仅有广袤的田野,清澈的河流,以及使城里人感到稀奇好玩的猪羊鸡鸭兔。而且还看不到“油煎、活埋、绞死、砸烂”等等残酷的字眼。 啊!世外桃源原来只差苕东镇十几华里呀,真该拥抱您,社会主义的新农村! 第十八章 公章与狗 公章、狗。风马牛不相及。然而在全毕正的内心深处,这两样东西都与他有着不可或缺的情结。 一枚被取代的废章,木质的。上面“通津人民公社胡家生产大队”的字痕里嵌满了印泥,因而盖出来的章也毫无气派了。当它被那枚刻着“反修公社红光大队革命委员会”的新章取代的那天,大队会计正准备将它连同一些过时的旧文具扔进炭火盆里烧了。恰巧被全毕正主任看见,他以猴子火中取粟般的速度迅即地从炭盆里拣出了这颗将要燃着的废章。大队会计感到莫名其妙,不解地问:“全主任,革命委员会的新章都掌握在您的手里,要盖它一百次也只需要您说句话就行了。还要那旧的干吗?” “嗳!”他显得深有感触,“我就是喜欢用这颗旧的盖个一百次!” “这反正是没有用的东西了,您要,就拿去得了。” 全毕正果真将它用纸包了,放在口袋里带回了家。尽管它现在已不存在实际的价值了,但他实在舍不得扔了它。就把它作为一件有观赏性的艺术品吧! 他细细地把玩着它,品味着夺取它的艰辛。他饱尝过没有它的屈辱。在他没有掌握大队的印把子之前,作为一个被抽调到公社工作了七八年的半脱产干部,回到大队担任民兵连长时,提出的建议竟不如一个生产小队长那样有效力。甚至,在第二次结婚需要大队出证明而到公社登记时,竟被原来的老支书横挑鼻子竖挑眼,刁难了好一阵子。 今天,这印把子实实在在地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了。不由得使他产生了遂心如愿的感受:“今天,我就是要用这颗旧的盖它个一百次!解放前,人们传说上海滩上的黄金荣,势力大得跺一脚上海滩也会抖三抖。如今我全毕正掌了红光大队的大印,虽然比不得上海滩的黄金荣,但是,我现在跺一脚,红光大队难道敢不抖么?” 他从房间里寻了一张糊笪纸,就着那盒大队部带来的红印泥,愤愤地盖起印来。每盖一下,他鼻孔里就哼一下,咬一下牙,再盖一下……直到把一张糊笪纸盖得绯红的一片,他似乎觉得还不解气,找出磨草戟的磨石,狠狠地磨掉了上面的字痕,方才觉得胸中的那口恶气消尽了,坐在门槛上点了支烟,细细地欣赏起那张盖满了印的糊笪纸来。 脚边“呼哧、呼哧”地响起了熟悉的声音。他知道这准是自己的那条“乖心肝,阿黑”来了。移开盖满红印的糊笪纸,果然看见被他称作“乖心肝”的大黑狗正在亲昵地用头在他的两腿间扭来扭去地撒着娇。 他之所以把这条大黑狗称作“乖心肝”,是因为它实在是一条既善晓人意、又深通灵性的狗。他喜欢它,喜欢的程度竟如做父亲的喜欢自己的乖儿子一般。虽然全毕正到现在还不知道做父亲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但假如有人当着他的面说阿黑就是他的亲儿子,他也绝不会发火的。或许,他还会认为:做父亲大既就是这种滋味吧! 这“乖心肝”随着它原来的主人,以前的舅弟嫂,现在成了他老婆的胡丽君来到全家已经一年多了。这一年多来,他与阿黑形影相随,白天跟着他到处东欢西颠。晚上,他与老婆睡下后,它就睡在床边的踏脚板上,像忠诚的卫士一样护卫着他们。最使全毕正难忘的是,有一次他与丽君无意中说起明天起个早到公社所在地的游津浜去买只甲鱼调调胃口。没料到,第二天一清早就听得门外的阿黑“唔唔”地响着喑哑的喉音在撞门。夫妻俩正待起床,听到声音还以为“乖心肝”受了伤。他一骨碌爬起来,打开门,使他怔住了。“乖心肝”的嘴里分明叼着一只近两斤重的大甲鱼!大甲鱼因为疼痛,伸长颈脖死死地反咬着阿黑的嘴唇。当时,他除了心疼阿黑外,不禁在心里琢磨:这狗难道听得懂我们的讲话么? 那时起,全毕正对阿黑就愈发宠若至宝了。 “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乖心肝’你可知道么?大队的印把子让我夺过来了。你也应该高兴啊!”他捧起它的面颊,细细地瞧着,似乎非要从那狗脸上寻觅出他与它通灵的感情来。 忽然,他像是悟到了什么,从袋里摸出那颗已被磨平了的旧印来,放在它的鼻孔边让它嗅了嗅说:“呶,就是这玩艺。怎么样?你也看看。” 那狗竟懂事似地伸出舌头舔了舔那颗旧印章。 “啊!原来你也喜欢这印章啊?你喜欢就给你吧!反正这已经是没有用的东西了。我把它做成摇铃给你挂,怎么样?” 全毕正高兴万分,找了把尖头剪刀。在印的把柄上钻了个洞,用麻线串了,套到了阿黑的脖子上,左瞧瞧,右瞧瞧,看了好一会,情不自禁而又志得意满地笑了。 阿黑“嚯”地跳了出去,晃荡着那枚不会响的“摇铃”欢快地扭着屁股撵鸡赶兔去了。 这一天的夜饭,全毕正吃得特别香,两样宝贝串到了一起,难道不是如意吉祥的好兆头么?他快活得多喝了二两“白烧”。吃毕,将桌子上的肉骨碎屑捋到了狗食碗里。又从肉碗里夹出两块肥肥的奶脯肉拌在饭里等那“乖心肝”来用餐。 没料到,这一等竟等僵了。一直到晚上八、九点钟还不见“乖心肝”的踪影。这一会,全毕正可真急了,“今天是我的好日子呀,你怎么玩性介重,夜深了还不晓得回家呢?” 十点钟一过,他实在耐不住了,披了件衣服,拿了个电筒,出门找狗去了。 一直找到后半夜,他仍然呼喊着“乖心肝”“阿黑”。高一脚,低一脚,失了魂似地在奔突。村子里的每个角落,每一处猪羊棚,甚至屋前屋后的柴灰棚,坑缸边都找遍了,还是毫无“阿黑”的踪迹。 到天快亮的时候,他似乎被冰凉的晨风吹醒了。突然想起那“乖心肝”曾经给他捉过甲鱼,会不会是为了庆祝主人的好日子它又去河滩边捉甲鱼了呢? 他沿着河找去。当手电筒的光芒暗下去时,天也已经大亮了,猛然抬头一看,才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寻了三里多路,已经到了公社所在地的游津浜——也即是现在的“红军浜”了。 这一夜下来,他的心理上遭受了强烈的挫伤。昨天那份乘风破浪的得意劲竟一下子变成了极度的懊丧。他向来习惯讨吉利,如果这两样宝贝真的全没了,那么对于他来说,所失去的可不仅仅是一条狗和一颗没有字的废章,而是意味着今后的官途上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乖心肝、阿黑。我饭都给你拌好了,还给你留了两块大肥肉,你难道尝都不尝一下就真的走了?……阿黑,乖心肝,你在哪儿呀?” 他差不多要哭出来了。 太阳已经越升越高,他预感到,他的“乖心肝”一定是遭了厄运。当看到人们三三两两地背着茶笼上街买东西的时候,他突然悟到假如那“乖心肝”真的给人捉去杀了,那么今天红军浜的收购站必定会有人来卖它的皮,我为什么不到那里去守着。抓它个人赃俱获呢? 他急急地来到收购站,当问明营业员确实不曾有人来卖过黑狗皮时,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否则,他真的会马上得精神分裂症的。 他只买了几只馒头充饥,在收购站里疯疯地守了一整天。凡是有人拿狗皮来卖的,他必定要仔细地检查一翻,是不是他的“乖心肝、阿黑”的皮。 太阳很快就落山了,收购站也将打烊。营业员一则因看他是个新任革委会的主任,二则看他这副痴痴的模样也有点不忍心,就宽慰地劝他:“全主任,这里我为你留意着,凡有人来卖黑狗皮,我必定留下他的地址和姓名,你是否另外再去找找看?要是那狗真的叫人给杀了,那么,吃狗的人家必定会有骨头呀!” 一句话点醒了他,他重新在供销站买了两节干电池,回到家饭也顾不得吃,拿着手电筒到别人家的桥口和灰棚里去照寻。 功夫不负有心人,虽然他的手电筒并没有照到什么,但当他踅到河东胡 春山家的门口时,猛然闻到有一缕茴香桂皮的香味从他家的灶间里飘逸出来。 “烧肉是不用茴香的。烧鱼也不会用茴香,只有烧狗肉才用得着茴香……这阿黑分明是春山打死无疑了……!” 当全毕正的鼻子吃准了这一点后,他一个箭步上前就欲进去理论一番。然而,就在他的手将要打着门的一刹那突然缩了回来……。 他与胡春山之间,所存在的恩怨瓜葛绝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概括得了的。他们两个同岁,从小在一起长大,从上一辈起家境就相类似。有着相同数量的田产,相同的劳动力,又是同样的独子单传。所以两个人从小就非常要好。两家的父母走到一起也都互相争着夸奖对方的儿子。胡家的父母称赞全毕正政治积极,上进有出息。全家的父母则赞扬胡春山是生产上的能手,勤奋又踏实。二十岁刚过,两家的父母就都急着要给儿子谈婚论娶了。 婚姻是人生的终身大事,做父母的急着要给儿子娶媳妇、抱孙子的心情当然不难理解。可是,恰恰因为这婚姻的缘故,使两个从小就要好的伙伴成了水火不容的对头。 就农村习惯而言,物质条件越相近就越容易产生攀比心理。全毕正家的房屋是三进深的平房,比起胡家的二进式要大得多,作为全家,有了这方面的优越感当然是要体现一下的,在儿子的婚姻上为了面子也要争个先,所以对上了一个名叫端芳的姑娘后很快就为儿子张罗结婚的事了,何况,端芳姑娘贤淑、勤谨又温和,很讨老人和全毕正的喜欢。 然而,差不多就在同时,东村头做招花妈妈的玉婶受了十里铺教书的李老先生的托咐也来到胡家湾为他的独生女儿娇囡准备向全家的儿子提亲,在河东的春山家歇了歇脚后才了解到全家已经在为儿子张罗喜事了。 玉婶得了这个信息,只好回告李老先生说,已经晚了一步,全家的小伙子有对象了。但是出于做招花妈妈的本能,她同时又告诉李老先生:好小伙子倒还有一个,叫作胡春山。也是很厚道很结实的棒全劳力。把女儿嫁了这个小伙子也保证亏不了多少。只是房子稍小一点,假如您老不计较,老妈子倒愿意再为您老去跑一趟。 李老先生倒是开朗性格,应承后却还说笑,看来我那女儿娇囡,天生是嫁到胡家湾的命! 娇囡就这样跟胡春山对上了。这内情经玉婶的嘴传到全毕正的耳朵里。全毕正好奇又妒忌。待到见了娇囡的容貌后,他更是懊悔得直跺脚,她长得比端芳更好看,正是自己最最喜欢的那种模样。怎么这样不巧呢?只早了仅仅两个月,生生把一个原来应该属于自己的绝好姑娘错给了春山呢? 只可惜女人不像商品可以作交换。假如变了商品的话,他倒愿意再娶一个进来,与春山对调,两个换一个也值! 真应该怪玉婶,她为什么不早两个月来呢?或者,干脆玉婶不要把这份内情漏出来,他倒也不会有把娇囡看成是自己的那份念头。 他心理无法平衡,窝窝涩涩地盼到了吃喜酒的那一天。他气不过,到了闹新房的时候,他借着酒兴发疯找岔子,生出许多恶作剧来,按乡下的习惯,新婚闹新房,三天无大小。别人家小弟兄吃喜酒闹新房,闹的对象是新娘子的小姐妹,借个抢糖的由头,把小姐妹们抱一圈,亲一记,捏一把,摸一下,这是常有的事,而他偏把闹的目标放在新娘身上,一开始,他就闹着要与新娘子旋米囤。新娘子被他缠不过,勉强让他抱着转了一圈,刚把新娘子放下来,他竟然提出还要与新娘子亲嘴,这时候新郎官春山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但碍着小弟兄的情面,又是自己的大喜日子不便发作免得坏了气氛,好在难得一回,慷慨点就慷慨点吧!谁知,亲了嘴后,他又借口新娘子不配合,头没有抬起来,他没有亲着嘴唇,竟然又提出还要摸新娘子的奶子。小弟兄们开始劝他不要吵得太过份了。可他硬是坚持要摸新娘子的奶子。有几个不要事的小弟兄看他酒疯发得实在太厉害就打圆场:那就隔着衣服让他摸一下吧!但是他坚决不同意,还振振有词地说:“哪一家结婚有不吵新房的?小弟兄们出份子吃喜酒,当然应该让小弟兄们有个快活。我结婚的时候,你们也可以吵我新娘的么!你们为什么不吵?俗话说“新婚不吵,做人家不发。我还要找你们算帐哩!所以你们越是劝我隔着衣服摸我越偏要贴肉地摸!”直把个春山气得咬牙切齿。 从此后,春山再不愿与他像以前那样来往了。虽然事后全毕正向他解释那一天酒喝多了,承认吵得过头了点,可是,春山是个耿固头,气性很重,并不肯因为他作了解释而原谅他。 全毕正与胡春山再一次的结怨是造反破四旧的那阵子。全毕正被公社的曲书记打发回了大队,担任了民兵连长。也许是全毕正官运高照,这个在大队所有干部中最不起眼的职务竟逢着上头要求向走资派开火夺权,实行民兵挪总,这一挪总,原来的大队干部都被夺了权,全归了他这个民兵连长。他当了权后马上就兴兴逗逗起来,计划着要一步跨进共产主义,在全大队实行平均田亩,平均出工,平均收入,平均口粮,还要把胡家湾的河东河西两个生产队合并成一个组,两个生产队之间因为收入的高低,田亩的数量差别较大而都不愿意合并。互相把对方说得很难听,结果吵了起来,吵了一天还不罢休,闹到夜里继续吵。双方点了回光灯打语录战,西队念一条,东队念两条。西队念三条,东队念得更多。到后来大家都喊“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直至喊“万万万万万万万岁”数不清的“万”喊下来都没了结果。当初担任东队小队长的是春山,他看着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就喝住了大家说:“我们东西两队都是自家兄弟,再也不要为合并而伤了和气,现在小队越并越大确实不好。小队越大人们干活就越偷懒。生产越上不去。从前大包干时,人人都为自己干,劲头十足。只有干部最怕大包干。因为大包干得自己干。干部们就没得会好开了,也只好到田里去干活。所以合并只对干部有好处。现在公社对我们两个队的合并不作主,说明人民政府坦肩胛,闹得我们自家兄弟结冤家,因此,我劝大家再不要吵了……” 这一番话显然是针对全毕正的,但两队社员们都服这个理,所以合并的事就成了泡影,把个全毕正气得恨恨连声。 又一次两人的结怨是第二年的夏蚕上山前的老蚕期。西队缺叶,东队叶旺。全毕正要东队的社员发扬大无畏的共产主义精神,把夭头桑的青杠条剪下来支援西队。这时候,春山这个小队长已被全毕正撤了。新队长朱图山同志倒已经同意支援西队。可是大家都知道,夭头桑假如被剪去了青杠条,这一片桑树也就受了重创。这损失太大了?又是春山插了一句话,社员们跟着反了起来。结果这一片新桑园算保住了。可是胡春山与全毕正的关系却更僵了。 恨毒结得最深的一次是双抢快结束的时候,两个小队合并的事终于报到了公社。这时的公社已经新造反派说了算。他们当然支持并得越大越好。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地支持全毕正说:生产队并得越大,离共产主义的宏伟目标就越近。所以马上就批准下来。这一来,东西两队的劳动就合在了一起。有一天,全毕正说他要带领大队的干部们参加双抢大忙的劳动。中午正热时田里的水太烫,插下去的秧经太阳一晒,叶片马上就枯卷了。应该说正晌午是不宜插秧的。这时他带领干部们来到田头,把大家赶下了田插起秧来,然而他自己的脚刚蘸着田里的水就被烫得缩了回去。只好站在田埂上一个劲地空呼哧:大家干呀!加油干哪!为了革命,夺高产啊!又是胡春山不识时宜,一句话顶到他的心里:“大家都在田里干,你自己站在田埂上干什么?” 这一次,全毕正直把个胡春山恨得狠毒刻骨。你抢了我的老婆,又三番五次地顶撞我,剥我的面子,我总有一天会让你晓 得我全毕正的厉害的! “今天,这一份冤仇更是解不开了。你竟然把我爱若至宝的阿黑给杀了,暗地里这么阴险毒辣地跟我较劲儿。我把你的队长撤了,本来我倒也不想再把你怎么样了,可是今天蒲鞋不打脚,脚倒反而打起蒲鞋来了,你就拿我的阿黑报复。胡春山啊胡春山!你这狗贼的东西,现在,我真要与你把新仇旧恨一起算了。你走着瞧吧!我会叫你认得我全毕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的!” 第十九章 全毕正 那么,全毕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是怎样当上红光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的呢?说起来话就长了…… 他出自一个富裕但并不是富农的家庭。原先也并不是一块勤奋上进的料。与胡春山一样,只上了一年私塾就赖了学。干农活也不勤谨,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他爷叫他去种豆,不到一个钟头他就提着盛种豆的空篮子回来了,对他爷说 “我把三分地的种全下好了。” 他老子不信,跑去一看。惹得他老子大发脾气,骂儿子没出息。原来,全毕正把豆子一大把一大把地播在为数不多的几个坑里就回来交了差。又有一次,他老子叫他去插秧,他又故伎重演。一尺长的段行,尺半阔的浜。他老子只好把秧苗一棵棵拔起,匀好重插。说他“你看别人家种的都是三寸段行四寸浜,像你这样大段行阔浜会有好收成吗?”他还嘴犟:“上次小热昏卖梨膏糖,唱到吕纯阳种田。一亩田,四只角,吕纯阳只种四棵稻。到收割的时候他掼一下就是一担谷。我与吕纯阳比起来插得已经够多了。反正我把秧苗全插在田里,到时候一棵秧苗生一穗稻,我种下去的不见得会比别人收得少,大段行阔浜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成立高级社时却突然成了青年积极分子。有一次,他去捉鱼。意外地在河边挖出了几把黑泥。这黑泥可以当燃料。风箱一拉还居然火苗儿直窜。他棒着黑泥、找到比高级社还高一级的管理区区长曲金灿,向他报了喜。说是他在杭嘉湖地区发现了大煤田。在浮夸风、放卫星的年代,他成了一个特号的新闻人物,上了光荣榜。从此,他一发而不可收了。 时至今日,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了。他发现自己更了不起了。因为他有了更值得吹颂的内容。在广大革命群众都猛烈批判浙江的头号走资派江华的大字报里,他发现江华曾经散布过“浙江无煤论,北煤南运论”等谬论。所以他每逢开会就吹捧自己:“我早在一九五八年就用实际行动批判过江华的‘浙江无煤论’‘北煤南运论’了。” 大公社成立那阵子,当时的管理区曲区长变成了后来的公社曲书记。全毕正因为当年发现黑泥的功劳而受到了曲书记的青睐。把他带在自己的身边作为培养对象,当了个半脱产的勤杂员。 这勤杂员虽然在编制上是属于半脱产的,可报酬上拿的却是工资,况且他每天跟在曲书记的屁股后转。所以在老百姓的眼中他无疑是大干部的贴心随从,说得简单点,就是相当于秘书或者接班人之类的人物了。 从那时起,他再也用不着两脚插泥背朝里皇天了。再加上他当了半脱产的干部后时时处处都上了心,一不妄自称大,二不偷懒,三还积极参加扫盲班、识字组。硬是以自己的乖觉讨得了曲书记的欢心。 在这期间,最使他感到神奇的是,曲书记的那把像南瓜蒂一般的大印。每当他看见曲书记将那大印一盖即宣告某件事已作出决策或获得解决时,他就对这枚“南瓜蒂”能产生如此巨大的魔力而惊叹不已。在内心深处不由得潜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欲望。当然,他不敢奢想公社的这颗大印,他能幻想的只是:假如我有朝一日能把大队的那枚印章握几天也就心满意足了。 此后,他对曲书记就格外殷勤了。他殷勤的很大一部分是源于对这枚“南瓜蒂”的敬畏。在曲书记的房间或办公室里,他经常像忠诚的卫士一样紧紧地随侍着左右。地上只要有一点点垃圾,根本就不需要曲书记吩咐,他马上会拿来扫帚把它扫掉。桌面淋了水迹,他立即会用抹布擦得一干二净。甚至于汰碗筷、理家什、倒痰盂、涮马桶他都全包了。曲书记开始时还有点过意不去。到后来,习惯成了自然,也就慢慢地适应了,只是在心里很受感动,有一次竟对他当面许了愿:“有机会就把你转成全脱产。” “啊!全脱产!全脱产不就是那种和曲书记一样每月拿钞票、粮票、油票、布票、鱼票、肉票、蛋票、香烟票、火油票、煤球票、豆制品票的城镇户口了么?”他想着,心里甜滋滋的。 他还有一个令人们羡慕的家庭。父亲在旧社会既做生意又管田,积下了一份颇丰的家产。土改时划成份,不按家产按田地。而他家的田地亩数相加是九亩六分,按四口人的比例,比划定的富农界线正好少了四分。故侥幸被划为中农成份。他的娘更是一个对他百般宠爱的慈母。碰到任何事,宁可与别人翻面吵架也非要护住他。别人家都是小辈对长辈百依百顺,而他家则是娘对儿子百依百顺。因此,有悖于常理的事他经常做得出来。 他现在的妻子名叫丽君,姓胡。在丽君之前,前面已说到过,他的元妻叫端芳。端芳性情温和,懦弱善良。人很勤快,只知道一年到头起早摸黑地干活。除了养好家里的猪羊鸡鸭外又繁育了十几只长毛兔。然而,美中不足的是,结婚三年多,总不见她的肚皮鼓起来,老太太盼着抱孙子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她求神拜佛,有时候对着送子观音的像一跪就是几个钟头。可是,依然不见媳妇有慵懒馋嘴的症兆。照例每天像做不死似的。从早忙到晚都不喊累,为此,老太太背着媳妇多次去问过郎中先生。郎中先生除了告诉她一些办法外,同时也对她说:“男人生不出孩子的事也是常有的,你是否劝你儿子到城里的大医院去检查一下?” 老太太一听这话就来气,愤愤地指责郎中先生“十个郎中,九个瞎撞。你们这些郎中先生尽说瞎话。我儿子这么好的身架,会生不出儿子吗?历古以来,生孩子就是女人的事,一定是我家媳妇那家什出了毛病……” 俗话说:儿子是自家的好。媳妇是人家的好。以前与媳妇关系融洽是因为盼孙心切。把抱孙子的希望寄托在媳妇身上。现在几经落空后,老太婆的脸就变了颜色。把瞧媳妇的眼珠子变成了白色,黑眼珠移进了眼睑皮的夹套里。媳妇在沉重的劳作以外又多遭受了一层心灵上的折磨。每到家里的母鸡生蛋的当口就成了媳妇的受难之时。婆婆总会拿着鸡蛋在她眼前晃:“瞧,这母鸡多管用?它都晓得传宗接代,而有些人……哼!” 家里的长毛兔剪了毛,卖了二十元另六角。媳妇也丝毫不觉得欣慰。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搏斗,她终于壮了壮胆,向婆婆提出了结婚以来的第一个要求:“妈,你把这六角钱另头给了我吧!” 婆婆先是用鼻孔出声音,继而一想,媳妇从来没有提过要求,就史无前例地显示了长者的宽厚“好!给你就给你吧!但你要省省地花,不许乱用!” 媳妇也不答话,默然无声地接了钱,上了一趟街,就再也没有回来。 三天后,人们在上街的路上看见河里漂着一具泡胀的女尸。验尸结果,死者生前服下了大量的磷化锌。 媳妇死了,她的死虽然不足惜,但她生前养着的那些猪羊鸡鸭长毛兔却自然地落到了老太婆头上。她毕竟是上了年岁的人,累得病倒了,那马桶三天不倒,坐上去粪碰着屁股,叫儿子把马桶拎去倒了,全毕正也是极不情愿的。 “儿啊,娘是拎不动那马桶。你只要帮我把它提到坑缸边倒了,涮就让我来吧!” “妈,也亏你想得出来。怎么能叫我这样一个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去倒马桶呢?况且,我又是一个公社的干部,总得注意一下形象。叫我去倒马桶,我倒宁愿耽在家里烧猪食。” 他座在门槛上,顾自抽着烟,就是不肯去倒马桶。 直到他娘提着那满满的马桶,吃力地走两步歇一下,再走两步歇一下地往粪坑边蹒跚而去,他才似乎真有点过意不去了。瞧着旁边没人看见,急步走过去把马桶帮娘拎到了坑缸边。做娘的看到儿子愿意帮她拎马桶了,顿觉得病也轻了不少。心里美美的,不由得感叹道:“儿子倒底没有白养啊!” 嘴上这样说着,可在感情深处,做娘的比以前更增添了一份 自责:“怎么能叫儿子去倒马桶呢?这可是折阳寿的事啊!哎!这活应该是由女人来做的呀!” 尤其是每当她看到儿子失偶后那种难以名状的烦恼时,做娘的更觉得欠下了儿子的一笔重债。儿子嘴上尽管不说,可做娘的心里明白,白天肚皮饿了烂山薯也能充饥。但夜里男人没了老婆是什么滋味?她这个过来之人应该是清楚的。 媳妇断七那天,全毕正亡妻的弟弟带着他的舅媳和一条家养的极漂亮的大黑狗来为他的姐姐祭奠亡魂。祭奠完后,老太婆也许是为了向舅家表示忏悔,软缠硬磨地一定要他们多留一宿。舅佬农活正忙,先告辞回了家。留下了舅媳丽君和他们带来的那条大黑狗来陪伴这个猫哭老鼠似的婆婆。 舅媳的出现,对全毕正来说犹如久旱逢了甘霖。给行将饿死的人送来了佳肴。 四十多天过去了,妻子那肉体上的温香早已消失殆尽,随之而起的猛烈冲动却无法得到渲泄。孤独和烦闷袭击着他这个体欲极强的男子汉。那种无法向人表述的感觉在他心里极不自然地被压抑着。那件一惹即恼的“东西”频频地通过神经的传导向大脑发出“我受不住了”的警告,使得他难以自禁。每天夜晚上床,他就觉得如坐老虎凳一般地倍受煎熬,令他无法安睡。眼前老是显然荡着无数女人的大腿,以及大腿根部那诱人的地方。 这些天来,他每想到这块“地方”就似乎得了一种习惯性的头晕病,整个脑袋都是混陶陶的一片。以前那种有规律的生活被打乱了。他所需要汲取的“爱”失去了源泉。而自己需要施予的“爱”却无从寄托。现在,面对着花朵一般的舅媳,怎能不叫他不魂不守舍呢? 舅媳那甜甜的微笑使他非常陶醉。那叫着“姐夫哥哥”的轻声曼语实在令他难以抗拒。在那一片混陶陶中,他窥视着舅媳裁剪得低低的领口,以及领口下那两个馒头一般的粉红色肉团。凝视着她那细长而紧密的眉毛和绒毛似的鬓角,颤动而柔软的下巴,圆圆的脖子,他只觉得自己情不自禁而又极其舒服地颤抖了。 舅媳随身带着一本叫作《双珠凤》的言情书。说话冷场时就随意地翻几而,偶而还被书中情节引逗得笑出声来。 全毕正斗大字不识几箩筐,但他还是有意识地将身子往舅媳这边挪。装着也好像很被书里的情节所感染似的模样依偎在她的身傍。让她的头发温柔地在自己的脸上掠动和拂触。体味着四十多天来渴望得到的气息。 断七这日子,生者要对亡魂作一次结束形式的追忆。全毕正像所有因失偶而痛不欲生的未亡人一样,一整天都足不出户。然而,他的足不出户绝不是沉浸在对亡妻的缅怀和思念之中,而是陶醉在对舅媳的憧憬里。 他碍着老娘的面,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舅媳拉着家常。当然,谈得最多的是那条大黑狗“你带来的这条大黑狗真是好极了,又大,又壮,又威猛,又漂亮!” “姐夫哥哥,你也喜欢狗啊?” “当然罗,我特别喜欢的就是这种狮毛黑狗。” “那你喜欢吃狗肉吗?” “不!我虽然什么肉都吃,但狗肉我从来不吃。因为它最通灵性,最懂得主人的心思。所以,我最舍不得吃狗肉了。” “姐夫哥哥既然这么喜欢狗,那我回去跟他说一声,待出了小狗,就送一只给你。” “那我快活死了,你要是真舍得,可千万得把这事放在心上啊!”讲到开心的地方,他忍不住在舅媳手背上摸了一下,眼稍儿一挑,使出个轻浮的眼色。舅媳倒被他弄得漠知漠觉。 瞧见这副情景,老太婆毕竟是过来之人,倒先接了令旨,借口去喂鸡,知情识趣地溜了,好让她的儿子大胆地向舅媳去倾诉心语甚或表露爱恋。 老太婆“喂”鸡,一去几个钟头,舅媳感到莫名其妙。这样“喂”下去,那“鸡”还不撑死了?忽而一转眼,看到全毕正的脸上做出一副不像“姐夫哥哥”的模样时,她顿觉得六神无主。《双珠凤》中的内容也看不进心里去了。 老太婆的“鸡”是有意去撑的,这才是她去“喂鸡”的实质。 夜幕过早地降临了。要是它迟来一个时辰,舅媳也许会找借口离去的。然而这过早降临的夜幕对于全毕正来说也是无情的,吃了夜饭后,他与她的对话再无法继续下去了。 夜饭过后,他与她被分隔在相距一个厢房的两个房间里,在老太婆的房间里,舅媳与老太婆合用一条被子睡两头。全毕正则睡在自己的房间内。 老头子弄了几甏大头菜,摇了队里的小绍兴船出了码头,宽畅的三埭进深房子里只住着三个各怀心事的人,加上死者的牌位,在夜里显得格外阴森和空寂。不知是出于惧怕还是多疑,舅媳在前半夜翻来复去地踹着被子。老太婆比不上年青人的火气,上了年纪的人都怕冷,两个人合盖的一条被刚刚焐出一点热气就被舅媳踹掉了。冷风呼呼地直往骨髓里钻。再加上刚拆开的灵台与她只隔了一翻芦篱,更使她觉得心寒而无法入睡了。在舅媳发出轻微鼾声的后半夜,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走进了儿子的房间,兴许是起来寻被加盖。 她的儿子比她们更为睡不着,他没有踹被子,故热浪一阵阵地裹着他。到了后半夜还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床顶出神。当他娘正要伸手去拉儿子的耳朵时,他一骨碌地坐了起来。 母子俩并不答话。“知子者莫若母。”只须几个极其简单的动作与眼色,做儿子的就迅速领会了用口头需要几十分钟才能表达的意图。 母子俩迅速地换了位置,全毕正衣服也顾不得披,就摸着黑,跨过两个门槛,钻进了刚才老娘睡过的被横头。 前半夜的折腾使胡丽君睡得很香甜。她迷迷糊糊地觉得老太婆掀了一下被子,好像爬了出去撒尿。在进来时被子捞得很猛,大大地灌进了一阵冷空气。也许正因为冷的“老太婆”一进被窝就紧紧地搂着了她的大腿,一只手往她很暖和的地方伸。 朦胧间,她感到“老太婆”的手极不规矩,竟然在她的胯裆里柔软地来回摩挲着。渐渐地,她被慢慢上升的快意弄醒了,下意识地把睡在脚横头的“伯娘”狠狠地踹了一脚。心里在骂“老变死了,这东西你也有的,光摸我的干啥?” “老太婆”像是被踹痛了。轻轻地“唔”了一声,缩回了不停地摸索着的手。但是,更大的波澜随之而起。被子被掀起了大半边,“老太婆”从床的那头钻了过来,与她并排躺在了一个枕头上,紧紧地抱住了她的上身,那只不规矩的手伸进了她的衬衣,握住了她胸口的肉团。 这是一双结实而光结的手,它虽然出自一个农民的家庭,但它很少捏过铁耙或草戟的柄而没有粗糙的老茧。等到胡丽君渐渐醒索而感到这手完全不像老太婆的手时,一张板刷一般的脸已凑到了她的面孔以及嘴唇上。 “啊……啊!你……不行”胡丽君终于完全醒了。她看清了这个“冤家”的真面目,他正是白天搅得她六神无主的“姐夫哥哥”。 “姐夫哥哥,那狗,你要,就送给你。这个可千万使不得!” “那狗……我要。你……我更要。你比狗还要好……”全毕正气喘吁吁地一边说着,一边翻腾着躯体,不停地动作着双手。 “姐夫哥哥……这不行,实在……使不得……”她握住了全毕正那竿当枪使的家伙,往他意想之外的区域使劲拽。然而,心理上的抵抗远远比不上生理上的需求。终于,手一松由着那把枪尖穿进了自己的肉体,任它在灵魂里纵横驰骋……。 销魂的夜何其短,恼人的晨又过早降临。当全毕正走进自己的房间穿衣着裤重新出来时,老太婆也随即跟了出来。在胡丽君正欲开口责问她这个“伯娘”之前,老太婆突然先涕泪纵横地朝她跪下了,忏悔着求她:“一切都怪我不好,你今天要骂,要打,都由你,可你 一定要可怜可怜我。我临死前抱不上孙子,将来死了,口眼也闭不上呀!你就行行好,给我家添个孙子吧!哪怕孙女也是好的,要不,我们全家里可要绝后了呀!你如果能给我添个孙孙,我愿意一生一世做你的小,感你的德。来世就是做了牛马也会报答你。我烧香、拜菩萨、积阴德也会保佑你们强强健健,平平安安……!” …… 在这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她们各自经历了可以想像的过程。以前的舅夫人摇身一变成了姐夫的新夫人。舅佬吵,老婆闹,姐夫笑,老娘叫。只有全毕正的老头子卖光大头菜回到家里,看到儿子的缺德行为后,气得恨恨连声:“气数!气数!我们全家里气数尽了!你这畜牲。把我们全姓家的台都给坍光了!” 还有,那个提拔他到公社当干部的曲书记也毫不留情地指责他:“这种事,你怎么也做得出来呢?” 曲书记的话虽然不粗暴,但从他严厉的口气里可以听出来,全毕正再也得不到曲书记的器重了。 老娘的偏袒,丽君的温馨,与愤怒的老头子和那个已将他看穿的曲书记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这个人在心里缺少的就是仁爱,假设把他心里的东西全部摊出来,随便捞起一把看看,就会发现那里面所有的全是些仇恨的种子。虽然,全毕正觉得老头子和曲书记对自己的指责感到极不舒服,但表面上他毕竟还不敢与之对抗。直到文化大革命的运动爆发后他才碰着机会,先把老头子的梢给翻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一天,他被曲书记叫到办公室里,以非常严肃的口吻告诉他:“现在我被人写了许多大字报,其中有一份批判我用人失当,把政治上有问题的人提拔上来,并且揭发你父亲在解放前代理过两个月的伪保长。因为这属于政治问题,别怪我担待不起。看来我这儿不能再留你了。不过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总得为你的前途考虑一下。所以我给你们的大队书记打了个招呼,让他给你安排个职务。大队书记告诉我,只有民兵连长出去招女婿了,位置空着。所以你就回去当个民兵连长吧!将来如果形势许可,到时我会再考虑的……!” 这不啻是晴天霹雳,曲书记一句话就让他这个积极工作多年的“半脱产”卷铺盖回了大队。他急急地回到家,一头冲进自家的房间,用被子蒙了头,声嘶力竭地号啕大哭起来,倒把他娘和丽君急得不知所措。 “儿啊!你今天怎么了?……你说给娘听听……乖心肝,你说呀!……啊?娘给你出头去……是谁让你受委屈了?……” 他还是一个劲地哭,良久,他才一边哭着,一边悲凉地诉说起来:“姆妈,我这头你是出不了的呀!……我爷给人家写大字报了……他让人给揭发了……曲书记不要我了……我完了……是爷当的伪保长把我的前途给毁了……是他把我害了!姆妈呀!……叫我以后怎么办呢?我的全脱产……我的城镇户口都完了……民兵连长有什么用……一年能派几天用场?它不过是个摆设么……!” “那你就不会告诉曲书记,你爷就算当过保长,可你娘没有当过,是赤刮喇的贫农出身……他也就不会不要你了呀!” “妈你是不懂的呀!”全毕正脚一蹬,更伤心了:“这不相干的呀!一家人中只要有一个出了问题,这成份就算不清白了呀!……啊……” “这死老头子!”老太婆忽然恨起老头子来:“真是犯贱,要当什么保长?生生的把儿子给害了!” 待到老头子从田间干活回来,全毕正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胆量,平生第一次满腔仇恨地把他老子前面骂过他的那句话原原本本地奉还了原主。 “老畜牲,我们全姓家的台都让你给坍光了!” 老头子自知理亏,无言以对。但全毕正并不解气,以前他总以为,进了公社就是铁饭碗了,可是正当他前程似锦,春光正长的时候,老头子一下子就把他灿烂前程给断送了。这样的老畜牲难道还不应该恨吗? 然而,正当他哀叹机遇痛失又不易复得的时候,恰恰是他担任的这个民兵连长,轮上了瘟蒲头发芽的好年辰。他做梦都不会料到,上面会下发这样的一个文件:让各个大队的当权派一律靠边站。布置工作和处理事务均由民兵实行挪总。这一来,红光大队的领导权竟阴差阳错地落到了他这个民兵连长手里。尽管在大队掌权还比不上在公社当半脱产时的政治前途和经济待遇。但这里却实实在在是一个可以由着他的性子发号施令的独立小王国。 大队的当权派都靠了边,公社就更不例外了,甚至县里省里都被枪杆子接管(挪总)了。那么,当权派们的位子不都成了空缺么?这空缺迟早总会有人去填补的!他凭着跟曲书记多年所学到的经验和特有的政治嗅觉,蓦然意识到自己东山再起的机会来了。 这一次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无论是破四旧、造反、夺权还是阶级斗争都要比五十年代的办互助组、高级社、人民公社及三面红旗的运动来得痛快淋漓。如果说,高级社时他曾因文化太差,在识字班拼命补习而产生过遗憾。那么这一次毛主席亲自发动的大革命则好像是专门为他全毕正这样的人而提供机遇的。运动中,许许多多的学术权威因知识太多而纷纷滚下马来。没有文化或很少有文化的大老粗反而纷纷粉墨登场,掌握了各极的领导权。这对于他,做梦都在盼望的不正是这样的机会吗? 这一次到手的机会再也不能让它轻易跑掉了!他深知,“民兵挪总”毕竟是暂时的,也许,这辈子也不会有第二次了。如果这仅有的机会不把握好,由着它随风飘去,随流水氽走 ,那么,和普通社员们一样,去与粪水、泥巴、铁耙、扁担打一辈子交道,这岂非太可怕了?然而,如何才能把握好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呢?他陷入了苦苦的思索之中。 “儿啊!这几天你老是失魂落魄,吃饭做事都三心二意,这样下去身体也要吃不消的。你爷的事,是没有法子的事。为他气坏了身体不值得。你听娘一句劝,再不去想它了,啊?好在你大小还有一个连长的职务,总比那些一点位子都没有的平头社员要好一点!” “妈,你又要来烦我了。我现在想的不是老头子的事。” “好,好。不想就好。这几天老东西一直气鼓鼓的,说他害了儿子,他还不服气。今天一早就背了茶笼上街去了。我们不要等他,早点开饭,你先喝点酒,今天娘为你蒸了笋衣焖咸肉……” 端上桌的大铁洋盆里咸肉喷香油亮地闪着诱人食欲的光。笋衣发透了垫在肉的下面,把咸肉里的盐份吸收后,那咸肉更适口了。 “妈,这咸肉旁边厚厚的,乌乌的是什么东西?这么好吃!” “你尽管吃,吃了好就多吃些。” “那你告诉我么!” “说穿了,只怕你就不要吃了。” “啥沫事?这么奇怪。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吃了!” “妈,他已经吃了,你就告诉他也无妨么!这又不需要保密的。”丽君在一旁插话。 “其实呀!这东西倒是好沫事。就是化钱也是买不到的。只不过说出来难听,怕你说穿后就不要吃了,所以瞒着你。” “嗯!有这种奇事?” “它呀!就是屋后那几棵死杨树上长出来的野蕈,这几天雨水多,我摘了一篮子呢!” “原来这就是蕈啊?怪不得我常听人们说,香蕈磨菇不及烂肚螃蛄……” “其实烂肚螃蛄哪里比得上香蕈磨菇呢?” “这几棵烂杨树,怎么长得出这么好吃的东西呢?我听人说杨树是树木中最蹩脚、最派不了用场的树呀!” “这我就不晓得了。想起来大概是天气的关系吧!闷热潮湿,那木头就长出了蕈来了。” “烂木头会长蕈……?”全毕正若有所思“天气……气候……?” 这几天,全老头子心里烦闷,为了儿子的事,他遭到老太婆的咒骂不算,连儿子也竟敢骂他老畜牲了,这叫他怎么消受得了?在游津浜的小饭店里,他就着一角一包的油氽豆瓣,二角一盆的便三鲜闷声不响地灌了三个小爆仗。看看太阳落下山去,饭店也开始上排门板打烊了,才一摇一晃地踵了回来。 回到家,他一句话都不说,钻进床里连鞋都不脱就呼呼地打起鼾来。 全毕正睡在里屋,夜深了还听得他娘在骂:“这老不死的。被一泡尿灌得这么醉!像死尸一样横着,叫我怎么睡?重得像木头,搬都搬不动!” “木头?”全毕正在里屋听得,猛然眼前一亮:“烂木头都会长蕈来……是因为气候。那么 ,这民兵挪总算不算气候?……对!” 他思绪在延展,“把老头子抛出去,与他划清界线……老头子早就一钱不值了。我的存在才是重要的。俗话说:‘活着是棵草,死了变成宝’。正是这已经一钱不值的老子,恰恰是最值得自己下赌注的筹码!” 自从老头子对他与丽君的结合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后,全毕正一直把老头子看成肉中刺、眼中钉。加上代理过伪保长的历史问题葬送了自己的前程,更使他恨之入骨了。以他罪该万死的生命来换取自己伟大的存在和发展。除了这,还有别的选择吗? 于是,他迫不及待地带领着自己属下的武装民兵和部分基干民兵,来到自己家里把老头子揪起来,实行了大义灭亲的创举。当众宣布,自己与反动老子彻底划清界限。这还不够,又把他拉出去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去游斗。每到一处,就摆开场子对老头子进行铁面无私的揭发。他手下的民兵们倒碍着是他父亲,只是装模作样地喊几下口号。而他却偏偏要把老头子往死里打。他明明知道,老头子的小肠气痛起来捧着胯裆在床上打滚。可他偏偏把记记重拳往老头子的胯裆里打。他觉得这才解恨呵!他是把丽君进门时受的气和伪保长两件事汇成一股力量在惩罚他的老子了。 老子挨了儿子的打,回到家里对着老太婆哭诉:“我家祖宗不积德呀,前世作了孽,到我这辈子要受这等罪!” 老太婆却一门心思护住儿子,反过来指责老伴:“前世作孽的是你,谁叫你犯贱,要去当那几天伪保长,出那份风头?再则丽君进门时,你好话没一句,反而跳脚地骂儿子,你就不想想毕正大了,要面子了。他当然会吃勿落的。你难道忍心全家里绝了种么?” 老头子一口气横在肚里不打转,瑟瑟乱抖了一会,长长地叹了一阵气:“我对不起祖宗呀!三代单传得了这个宝货!” 他吃不下,也睡不着。激愤攻了心。到了后半夜,一头钻进了悬在猪棚梁上的绳套。 老头子死了。 他的死是应该的,叫作罪该万死,不得不死。只有他死了,才能解脱自己在人世间的罪孽。也给他的儿子驱散了遮住阳光的乌云。 儿子快活了。 倾刻之间,全毕正阳光普照,成了反修公社独一无二的英雄人物。他立场坚定大义灭亲的先进事迹在很短的时间内通过广播喇叭,迅速传遍了整个公社,整个县,甚至省里的电台也专门作了报道。当他听到广播里反复读着他的名字,播放着他的英雄事迹时,他感觉到内心深处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快意。他的光辉形象应接不暇地出现在公社、县及地区等各级讲用会上。他的光荣事迹还被县文宣队搬上了舞台,编成了戏剧到各地巡回演出。红光大队在成立革命委员会时,他这个只上过识字班,连口号都喊勿囫囵的半文盲,被当然地推选为大队革委会主任和公社贫代会主任,并且兼管了公社的治保工作。 与全毕正一样快活的是他的老娘。人们常说,妇女到了更年期心态会变得忧郁烦恼。虽然她曾经因为进门一年多的丽君同样没有生下传种的“蛋”而有过烦恼和忧郁。但很快就被儿子创下的“荣耀”所代替。她觉得儿子这着棋是走得值得的。老头子的政治污渍成了儿子因祸得福的的契机。当上了比古戏里的巡按大人还威风的“革委会”主任。她听说过,不论省里、县里、公社或大队里,那掌权的都叫“革委会”。自己儿子的“革委会”与省里、县里的“革委会”在叫法上是毫无区别的,这怎能不叫她感到万分荣耀呢? 因此,她的更年期出乎意料地成了兴奋期。她为儿子感到光荣和骄傲。把这份荣耀归功于祖宗积下的阴德。 是祖宗坟上的风水好,才使儿子当了官。为此,她还瞒住儿子偷偷地到死老头子坟上烧了几柱卫生牌素心香。 家里的猪羊鸡鸭长毛兔和灶口桥口已经够她忙的了,可她在繁忙的家务外又多了一份额外的活。即每天坐自家廊檐下对着上门来找她儿子的人,无论是干部、群众、客人,甚至挑乡担做小买卖的生意人她都要添油加醋地吹嘘一翻儿子的无量功德。 细心的人可能还会发现,全家老太招待客人的薰豆茶制作得比以前更考究了。除了大家都有的薰豆、芝麻、萝卜干、桔子皮外又多出了几样别人不容易备齐的金桔干、酸橙片和卟芝。凡是上她家门槛的人,无论是新知还是旧交,事急的,事缓的,自村的,别村的,愿听的,不愿听的,她都非得要你端着碗好茶,在既客客气气,又急不耐烦的气氛中以恭恭敬敬的神态,期待她的“兴奋期”发作得直到她自己觉得舌干口燥为止。所以,有些人在背地里悄悄议论:全家茶里果,就怕粘屁股。 不知她是无意还是无知。她总爱把儿子出去参观叫作“察访”,开会叫作“研究”,审讯六类分子叫作“升堂”。把儿子在大队里提倡的生产队合并叫作“共产主义”。还指着儿子买给她的夫绸衬衫说成是只有中央首长才够级别穿的“的确凉”。 确实,有了这么好的儿子,如果做娘的不感到骄傲,那么天下就没有值得骄傲的事了。要不,就是她的更年期真的变成了病态期。 第二十章 新来乍到 农村真是个好地方。 这是虽然也能偶而看到“打倒、揪出”之类的标语,但映入知青们眼帘中最多的是每户人家的大门上千遍一律地用最鲜艳的色漆画着的毛主席头像和头像下三个嵌在红心里面的“忠”字。 历古以来,这里就是富庶的鱼米之乡。最富的生产队,每天的劳动日值可以达到一元贰角。这么高的收入,几乎可以与城里的工人老大哥相提并论了。就整个杭嘉湖平原来说,也称得上首屈一指了。 这里原来叫作通津公社,现在已改名为反修公社。是全县最先进的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先进典型。所有的大队名称也都改掉了以前带有四旧色彩的自然村村名。成了清一色的红字头、红雷、红同、红光、红芒……甚至连公社所在地游津浜也改作了现在的红军浜。 红军浜的公社大礼堂今天热闹得像个菜场。两百多个知识青年拥来拥去地吵闹着。叽叽喳喳地询问着、挑选着比较富裕的生产队。同样,各个大队的安置负责人也像挑选商品一样地挑选着各自中意的对象。 一阵闹猛过后,只剩下两个最疙疙瘩瘩的知识青年没有人要,一个自然是年龄最小的华见森了,他不但看起来最嫩、最矮小,而且穿着也最为寒酸。一条军便装,很明显已经不合身了。上面的五颗钮扣竟有三种颜色,两颗是紫色的塑料扣,两颗是黑色的电木扣,再一颗竟是女式大衣上用的大排扣。那条裤子更难看了,尽管当年见森曾经穿着它去见过毛主席,但今天这条劳动布的裤子已短得将要露出膝盖了,是洪妈妈好不容易找出两块颜色相近的布料帮他接长了足足半尺,才勉强盖住脚踝,所以,虽然他没有挑选的要求,但同样他也没有受到别人的挑选。 另一个看起来并不是没有人要,而是他自己太挑剔了,确切地说,是那个陪他来的娘太苛刻了。看他娘的模样,像一个很有点来头的女干部,胸前佩着的宝像竟有碗那么大。军装的上衣标袋里齐刷刷地插着三支钢笔,与她相比,她的儿子举手投足间反而显出了一股娘娘腔。 他叫倪伯武,就是苕东码头上轮船发动的时候被见森拉错衣服而喊:“姆妈”的那个高中生。模样长得像菜市场卖的豆芽菜,白净又细嫩。他跟着娘一上岸就盯着公社管安置的负责人古敬宝同志叫“表叔”。还向“表叔”打听,哪一个生产队完全没有阶级敌人,倪伯武就把户口落实到哪一个生产队。然而“表叔”的回答实在令娘俩感到扫兴。因为“表叔”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完全没有阶级敌人的生产队。只好耐着性子向娘俩个解释:“虽然一个阶级敌人都没有的生产队确实找不出来,但是数量少一些的队肯定是有的,容我再想想就选一个少的队将就一下吧!” 可是“女干部”仍然是不依不饶:“我们出生于三代清白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庭,也正是阶级敌人拼命也要争夺的目标。伯武这孩子年纪轻,把他投入到革命的熔炉里去锻炼,我就放心。假如把他放在有阶级敌人的生产队里,阶级敌人是无孔不入的,万一我儿子被阶级敌人的糖衣炮弹所击中,受了他们的拉拢和腐蚀而变坏了,叫他将来如何去接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班?这样大的政治原则问题,叫我怎么放得下心呢?” 正当“表叔”与“女干部”难以妥协,相持不下之时,古敬宝的办公室里来了一个三十出头的魁伟汉子,他生就一张很有棱角的国字脸,他就是反修公社红得发紫的大名人,新任的公社贫代会主任兼红光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全毕正同志。 全主任的身后已跟着三个楚楚婷婷的姑娘,分明是他已经挑选到本大队的知识青年。 “我还想要个男的。”他说。 “啊……好,好!迎接新来的知识青年,只有红光大队是主任亲自出马。可见得对知识青年足够重视了。这儿有一个好小伙子,叫倪伯武,另外还有一个叫华见森。个头小一点。你看着办吧!我以为无论哪一个,能插到你的大队,真是好造化了!” 全主任大概是喜欢捧的。一听这话,立即咧开嘴笑了:“好……好。要!这个么 ……这两个么……我都要了。” 他虽然长得魁伟,但笑容和说话的模样却不很好看,笑的时候似乎有半边的面孔很费劲。说起话来还有点“这个,那个”的词不达意。 站在旁边的“女干部”一听说这是个主任,就好象老相识似地插话了:“噢,主任同志哪,我请问一声,你们大队的政治形势怎么样?” “政治形势?”全主任不解地皱起了眉头:“难道……难道说我们大队的政治形势还不算好?这个……我们大队的政治形势之所以好,就是因为打倒了一个一贯道。两个二流子。三个……富农。阶级敌人还会翻了天?” “那好,那好!”“女干部”忙不迭地应声说:“既然主任同志这样说了,我当然也就放心了。为了反修防修,也为了将革命的红旗高举到底。今天我郑重地把孩子交给你们。叫他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三大革命实践中勇当先锋。为的就是要他们将来接好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班,为早日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正因为毛主席他老人家把希望都寄托在下一代的身上,我们就更应该严格要求下一代了。尤其是像我们这样三代都清白的革命子女,更是阶级敌人妄图拉拢争夺的对象。所以,我们要坚决地抗腐蚀,不忘本。用实际行动猛烈击碎美帝苏修把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我国的第三、第四代身上的黄梁美梦。” “女干部”的长篇高论赢得了全毕正的“哈哈”一笑,尽管模样不好看,但声音却很洪亮“你放心吧!我全毕正站在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一贯立场坚定,对阶级弟兄最亲,对阶级敌人最恨。这个……这个,在整个反修公社讲起我,哪一个不翘大拇指……?” 华见森不止一次地听人们讲过,乡下人是最朴实,最豪爽的,今天果如其然。看来,这个叫全毕正的主任准错不了,想当初,镇上和居委会来“动员”他下放的时候,还以为不知要被“强迫”倒怎样糟糕的地方去。可是到了乡下,非但没有碰到半点“强迫”的事,而且还居然被安排到最先进又最富裕的大队。再碰上这么个豪爽的主任。真是喜出望外了。 他们一行人在全主任的带领下,来到了红光大队。其中的华见森、倪伯武和另一个叫阵窈窕的女青年被分配在自然村名叫作胡家湾的五队。据全主任介绍,这五队是他本人的所在队,无论是生产形势、革命形势、经济收入都列全大队的前茅。阶级敌人都已被彻底打倒(这倒消除了“女干部”的顾虑)。每个全劳力日值是一元另五分,算得上富得流油了。 红光五队几乎是一个没有缺点的队。政通人和富裕之外,还有一个好队长。队长的大名叫朱图山,年近五十,为人热情好客。他也是全公社有名的模范人物。当全主任率领知青们刚一进村,就受到他和社员们的热烈欢迎。 在“砰砰……嘭彭”的爆仗声和口号声中,知青们像新娘子般地被接进了临时充作迎客厅的养蚕场内。 养蚕场被清扫一净。里面像办喜事般地铺摆着七、八只八仙桌。在靠东首的墙边,一群人正在忙忙碌碌地淘豆、推磨、滤浆、烧火。 三个知识青年连同那个“女干部”即倪伯武的妈,刚刚在“迎客厅”内坐定,迅即被全队的群众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全无顾忌地指着新客人一个个评头品足。 “哟!看那个女的,好漂亮!” “全主任不是说了三个都要女的么,怎么来了两个男的?” “哎,你看,这姑娘小小年纪,戴着手表,兴许是找好婆家了 。” “你晓得啥?城里姑娘条件好,手表都是自家爷娘给买的。” “你看,那个这么小就下放了,他爷娘怎么舍得呢?” “是呀!介小,做得动田里活吗?” “年龄及格都得下,这是政策和策略……” “去,去!他这么小,年龄怎么会及格?一定是他上学上得早,初中毕了业,才一道下来的,要不,他就是个老头茄子……长不大!” “长不大?那是伦特勒司,先小后大。” “哈……是约克种……哈……!” “喂!你们看那个白面孔,被包捆得像个炸药包,他的老子一定当过解放军……背机关枪,哒哒哒……” “哼!瞎吹牛皮。机关枪是背的吗?是扛的!重机关枪要四个人才扛得动……” “看你自己在瞎吹,你知道机关枪一共有几种吗?告诉你吧!至少有五、六种呢!……有重机关枪,轻机关枪、旱机关枪、火机关枪、水机关枪……还有朝天机关枪。” “哈!还不知道是谁在瞎吹呢!哪里有水机关枪?枪着了水还打得响吗?” “那上次不是有一本电影叫什么来着……?枪管打热了,他就撒泡尿,不是又能打了么?” “啊哇!你踩着我的脚了。” “谁叫你伸到我脚底下去的呢?” 农村,自有农村里一套赶时髦的规矩,东首墙边忙碌的是今晚欢迎新客人的仪式中最重要的节目——忆苦饭。 顾名思义,这忆苦饭是要人们回忆旧社会的苦,体会新社会的甜。旧社会糠菜半年粮,那么,这忆苦饭一定是非糠即菜了。那些新来的客人如果咽得下这非糠即菜的忆苦饭,就说明他们是能够与广大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否则反之……。 也许,这正是对城里来的小伙姑娘的嫩嗓子作第一次考验吧? 事实上,新客人的顾虑是多余的,忆苦饭只是个像征而已。 当东首墙根那口杀猪用的大铁镬子里满满的一镬子油爆肉丁豆腐渣即将滚开的时候,刚才那一群叽叽喳喳的半大孩子早已转移到了锅台边,人手一只空碗,你一把,我一把地在抢了。 “不许抢!”队长朱图山严厉地喝住了这些馋嘴的孩子:“客人都没有尝过新,要吃,等做完‘四件事’,有你们吃的,我保证你们每人都有一大碗。如果现在谁敢抢。等一会,我就把谁的碗倒了!” 队长确实很权威,他一声喝,叽叽喳喳的场面马上平静了。 当喷喷溢着油香的豆腐渣被端上桌子时,还有一个大讲究,全队的男女老少全部到齐后,朝着毛主席的宝像排好队,手拿宝书,先唱《东方红》。接着将宝书上举三举,扪胸三次,嘴里念着: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然后,再读三条语录,最后歌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这样,农村里流行的“四件事”仪式才算全部完成。 从这一点看,农村里的“三忠于,四无限”比起城里的“早请示,晚汇报”来要严肃而又虔诚得多。城里人每天只做一次,而且是自发的各单位不派人监督。农村里的“四件事”。每天起码做三次。出工前,午饭前,睡觉前。而且,必须服从队长挨家挨户的检查。谁要是忘了,那可是要对你不客气的。轻者检讨认罪。重者批斗游村。可见在思想领域里,贫下中农已经在某些程度上超了他们的老大哥——工人阶级。 待到开饭时,豆腐渣已经凉了。但仍不失为一种美味。豆腐渣能做得这么好吃,是大大出乎知青们的意料的。大家都有一种不早尝为憾的感觉。然而,在心里他们仍不免要嘀咕:假如在旧社会天天能吃到这么好的豆腐渣,那不是比新社会还强了么?可是,从他们嘴里出来的声音却好象被豆腐渣堵塞了,大家都“唔、唔”地装着一副很有感触的模样。 忆罢苦,还得思甜。这甜,不单单是按工分分掉了几百斤豆腐干。更有趣的是晚上举办的欢迎会。这里每个生产队都成立了宣传队,锣鼓丝弦一应俱全。在临时搭的木板台上,小伙子们学着《沙家浜》里的样,“嘭嘭”地在台上摔着“丁包”。阿姆大婶们则跳起了缩着一条腿的“踹踹脚”。姑娘们把红纸用水漂湿了,当成胭脂往自己脸上抹红印。也有的拿了一只空信封一蹲一蹲地拍着大腿,一边“阿玲啊,阿玲啊”地唱着,较有文化的年轻人在为排练节目献计献策:“你这样下去,危险哪!这个‘哪’字要拉长声调,更要做出表情,念时要哪……啊!”就连一些上了年纪的大爷们也不甘落后,唱起了老掉牙的,但在农村依然很时髦的憧憬社会主义美好前景的歌谣:“社会主义像天堂,村村都有马达响,队队都有大喇叭,家家都有电灯亮……!” 戏散后,新客人被安顿在一间从漏划富农那里没收来的平房内。这是一间阔开间的九路头前埭房,中间用芦篱编的帘子拦了两道“墙”成为三个小间。靠外面的一间光线和空气都较好,就照顾了那个叫陈窈窕的女知青。中间一间最大,成了“女干部”与倪伯武母子俩的卧室。最里面的一间既黑又潮,就给了对什么都不会计较的华见森。 也许是“金窝银窝不及家里的草窝”吧!这第一夜,同一间屋子里的三“户”人家都犯了失眠。虽然,金窝银窝之说对于华见森来说是不存在的。但是,来到了这么美丽富裕的村庄,遇上了这么热情又豪爽的领导,又见到这么些纯朴好客的群众,他仿佛感觉到自己进入了一个梦想中的世外桃源,再加上跳出了是非之地的欣慰,怎能不使他过度兴奋而失眠呢? 芦篱“墙”的那一边,“女干部”母子俩睡在竹榻铺的一横头说着悄悄话,中间还夹杂着流眼泪、淌鼻涕的声音:“心肝……这里学习没有电灯,洗东西没有自来水,烧饭不用煤炉……苦了,累了,娘不在身边……你可怎么办呵!阿囡,妈妈真是舍不得你在乡下吃这份苦……!心肝……以后缺钱用,就回来拿……表现上要积极些……唔!政治上你古表叔答应多关心你的……” 做娘的谆谆教导,向儿子吐出片片慈情,做儿子的也不含糊,像课堂上背书一般地向娘捧出拳拳孝心:“妈,你放心。我一定遵照您的教导,听毛主席的话。滚一身泥巴,磨一手老茧,炼一颗红心,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 “哎!别这样不吉利,谁让你耽一辈子啦?……你现在跟妈说话,不必要讲大道理,其实有些干部讲大道理也是违心的。你别看他们讲得一流顺水,头头是道,可做起来天知道又是一副什么模样……” 外面的小间里,陈窈窕的竹榻“刮喇喇”响了一下,像是翻了个身,母子俩的对话停了。这种话要是让别人听了去,可是有被人揭发的危险性的。 陈窈窕在“嚓嚓”地划火柴,不知是看表,还是想起床放轻几两,但一忽儿又没了声音,想必是找不到马桶。 又隔了好一会,母子俩这一边终于有了轻微的鼾声,外间的陈窈窕也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那些瞧热闹的社员们散伙时,华见森的肚子就有点饿了。这豆腐渣好吃却不耐饥。越是到了后半夜人越醒索了。 他开始数数,据鹰哥讲,数数可以催眠,他以前从来没有失过眠,这法子有没有效,倒值得试试。 一、二、三、四……两百还没有数到,那些数字真的有些跳跃和参差了。 没料到,不远处又有了响动,那里大概有个猪棚,似乎有仔猪在“咕咕”地啃棚。恍忽间,那“啃棚”的声音竟渐渐地变成了人声。像是有人用什么东西捂着嘴巴在哭泣。中间还掺杂着一两句人的说话声。 倾刻间,见森睡意全无。他一骨碌坐起了身子,竖起耳朵倾听起来,这次他听清了,实实在在是大人的哭声。 他大惑不解,什么人会在这万籁俱寂的后半夜哭泣呢?为什么要 捂着嘴巴压抑自己?就算有什么伤心事,也用不着这种哭法,搅得人心里烦乱和厌恼。 这一夜看来真睡不成了。妈的,可恶! …… 乡下有句土话叫作“新来乍到,不知坑缸大小”。要知道坑缸有多大,看看好说,其实难量。如果要计算坑里的东西,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用秤称。闲话不落空,果真一大早队长朱图山就来叫门了“倪伯武、华见林、陈窈窕三位新来的同志,都该起床了。” 他肩上挑着一杆竹子刻着尺寸的丈竿。丈竿的两头,一头是准备给陈窈窕用的马桶,另一头则是一只给两个小伙子合用的粪桶。其时见森还刚刚合上眼睛,是倪伯武先开了门,当他看到睡眼惺忪的倪伯武刚把门打开时就劈头问了一句:“你们屙了没有?” “屙……屙什么?”倪伯武被问得懵懵腾腾。 “吃进去的,总会屙出来么!” “这么说,昨天吃的豆腐渣会拉肚子?”倪伯武还是莫名其妙。 “嗳……是你误会了。我是怕你们到外面去解手,才一早把粪桶给你们送过来。” 朱图山一边解释着,一边拿下粪桶:“这只粪桶是借给你和叫华见森的小青年合用的,以后要是屙屎呢,就在上面放条扁担,撒尿时就把扁担拿掉……这只马桶是我从家里拿来借给陈窈窕用的,她一个姑娘家,应该照顾……” “这点小事,也要麻烦你队长,怎么过意得去?他们小伙子,又不是女同志,到外面解手很方便的。” “女干部”也被吵醒,嘴上虽在客套,心里却老大不满意,为了解手这点小事,搅了她的安稳觉。这乡下人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呢?然而,又不能指责他的好意,因为农村里习惯了早起。 朱图山还在唠叨解释:“现在这粪哪,是金子。俗话说‘杨柳青,粪是金’我怕迟到一步你们屙到外面去浪费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节约闹革命。所以你们要把它屙在粪桶里。开工后会有人来称的,还要量度数。二十度以上每斤一分钱哪!一则为公家提供了肥料,支援农业生产。二则你们也好增加点收入。耽会儿,等你们做了‘四件事’,喝了粥,我就领你们去把自留地丈给你们。所以,今天给你们优待,不要出工了,在家作一点准备,工分照记!” “哦!”倪伯武这才恍然大悟:“这乡下真是太好了,连屙屎都会有收入!” 朱图山陪着他们做完“四件事”,喝了早粥。送走了眼泪鼻涕的倪伯武他娘,已是日上竿顶了。他把丈竿往肩上一扛,叫了会计,领着三个知青优哉游哉地丈自留地去了。一行人逛了一大圈,最后在一块栽满桑树的地墩前停了下来,朱图山用手一指“就这块。” 他用丈竿量了一圈,会计把算盘拔了一通说:“正好三分。” “那么就在这块地上给他们丈出每人三厘。”朱图山吩咐完会计转过头对三个知青说“这块地共计三分,是你们的自留地,但是每个人只能种三厘。余下的每人七厘要挖好界沟,分成三块……。” “为什么要三七分开?”华见森不解地问。 “你们刚来,当然不懂,按照我们公社的规定,每个社员的自留地是一分。但是,我们广大的贫下中农,当然也包括你们革命的知识青年在内,为了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表示我们的无限忠诚,所以特地自觉地每个人划出七厘,作为敬献给老人家的‘献忠地’。这划出的七厘还得给你们竖一块红色的‘光荣牌’,写上你们的名字,到开会时还要表扬你们呢?” “那么,每个人干脆只分三厘不就行了?毛主席又不会来种这块地的!”见森冒冒失失又说了一句。 “不准瞎说!”朱图山不满地瞟了一眼见森,脸上露出了极其严肃的表情:“你难道不知道这就是革命的形式主义吗?虽然这块献给毛主席的地他老人家不会亲自来种。但是他老人家要是知道我们贫下中农把自留地都敬献给了他,那该有多高兴啊?” “那么,早上那粪为什么不献忠?”见森不知天高地厚地补了一句。 “胡说八道!”朱图山勃然变色,简直气愤至极“粪怎么可以敬献给毛主席?你这小赤煞鬼怎么竟敢污蔑我们的伟大领袖。你该知道污蔑毛主席是要罪该万死的!今天念你新来乍到,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否则……” “噢!噢!不说了,不说了。我知道说错了!”见森惶恐万分,连连讨饶。他知道假如再多嘴多舌,就要招来非常严重的后果了。 “队长伯伯,那么这自留地上的桑树归不归我们呀?”陈窈窕毕竟是女的,问起话来比男小伙子要委婉得多。 “桑树是公家的,如果你们想要,队里折价五角钱一棵,在分红时扣除。如果你们不想要,到时候摘了叶归公家,桑梗归你们。” “这样做不等于是公家的桑树栽在私人的自留地里么?”见森在心里嘀咕,但有了前面的教训,他再不敢不识时务了。 然而,就算陈窈窕这么一句温和的问话,朱队长也不愿放弃教育知识青年的机会“陈窈窕啊,你作为一个革命的知识青年,来到农村接受我们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今天首先应该学习的,就是要批判自己灵魂深处的私字一闪念。我们贫下中农判断一个人思想好不好有一个标准,叫作‘忠不忠,三分钟。三分钟里看行动’。你们今后应该多多学习毛主席的语录:谦虚、谨慎、戒骄、戒躁。才能不辜负贫下中农对你们的教育呀!” “我并没有灵魂深处私字一闪念呀!只不过我们年纪轻,不懂的事多。问问你队长伯伯,以后就懂事了!” “嗳!倒底是女孩子家,招人喜欢!” 唉!这乡下的事真叫人难以捉摸,城里人嗤之以鼻的大粪能卖一分钱一斤,而划归个人的自留地却要自觉地敬献七厘! 后来华见森才了解到,红光大队的自留地献忠活动就是朱图山本人发起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学了毛主席的语录后,我在精神上和行动上都产生了飞跃。” 从前,他自己也是个为了使自家的自留地的边界一寸一寸往外挤而经常与邻家闹纠纷的人。一是因为自留地毕竟是劳动工分以外的一项重要收入。二是因为作为农民,他实在尝透了没有田地的苦头。之所以他对田地的感情比任何人都要深。 解放前,他的上辈传给他的土地本身就少得可怜。加上年成不好,为了糊口,他把这点仅有的祖产也卖了。卖光了田地后就以给人家做长工为生。所以,有几个比较刻薄的人就把他挖苦为“掼脱货”。 解放后,毛主席、共产党领导人民翻了身,他摆脱了被人雇用的处境,过上了不被人剥削的幸福日子。 更让他因祸得福的是,土改时划成份,他因解放以前就没有了田地,所以他的成份就被定了雇农。 雇农,被毛主席称之为农村中的无产阶级。和城里的工人老大哥一样,其革命性远远比半无产阶级的贫农和中农可靠。所以他逢人便说:“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新中国也没有我朱图山的今天。现在我的成份被评为最光荣级的雇农,我从心底里感谢毛主席,拥护共产党!” 正因为自己底板子硬,所以勾起了他想当干部的欲望。早在浮夸风时,他就在公社负责人的安排下,宣传过为形势所需的“经验介绍”而着实风光过一会。他向人们介绍的内容是如何把一斤米爆成米花,用开水一泡就可以变成十斤饭。又介绍过,每天在老婆淘米时他偷偷地抓出一把,一年总共节约五十斤米的“经验”。直到一九六二年,国家的形势有了好转后,他那套“经验”才过了时,从此偃旗息鼓。 这几年里,他虽然沉默了,也尽管自己也知道是个粗人,但是他想当干部的欲望仍然相当强烈,尤其是眼看着比他小十多岁的全毕正兄弟因为两捧黑泥被公社曲书 记相中,抽上去做了半脱产干部,他真是既感到羡慕,又充满了妒忌。 全毕正当上干部后,他常常在心里头思忖:全毕正是中农,我是雇农。曲书记选干部为什么不论成份呢?细细想起来,除了黑泥的因素外,也许另一个决定的因素就是全毕正上过半年多的识字班,比自己这个文盲多了一点点文化吧? “社会主义是天堂,没有文化跑不上”这“文化”两个字,总像一块乌云,遮住他这朵向阳花。他后悔当年没有像毕正兄弟一样参加扫盲班、识字组。又对毕正兄弟能当上半脱产感到心理很不平衡:论文化虽然他有一点点,假如论口才他还不及我哩! 然而,更多的时候他还是自找台阶下:“毕正兄弟能当官,他有他的福气,这些也许都是命里注定了的,我天生是条捏铁耙柄的命!” 这一次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的时候,他一听到“文化”这两个字就认为他对这个运动是没有戏唱的。可是后来听说太仓沙溪洪泾大队的顾阿桃老大娘不识字,用画符号的办法学习毛主席语录而成为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典型时,他忽然精神旺发,匆匆地去找当初还不是主任的毕正兄弟,向他讨教。 他和毕正兄弟向来都很要好。同时他也很敬佩和羡慕毕正兄弟在曲书记的培养下已锻炼成很有气势和像城里干部那样的官派了。尤其令他这位“图山大哥”感动的是,当了官的毕正兄弟仍然像以前一样尊重他。哪怕是在被曲书记打发回来后的日子里,他也不会忘记在“图山大哥”面前卖弄只高出一点点的“学问”。 “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两个人在一起学语录时,朱图山最喜欢学这一条。他是雇农,既然连贫农都是革命的同义词,那雇农就更不在话下了,况且它很短,很容易记住。 “节省每一个铜板,为着战争和革命事业……”这一条虽然很长,背起来也比较困难,但它很实用。朱图山对它的领会也最深刻“共产主义之所以到今天还没有实现,主要是因为大家不节约。尤其是不节约粮食。有些人天天嘴里吃着白米饭,脑子里还在想着红烧肉。比资本家还资本主义。要是大家都这样的话,共产主义要到哪一天才能实现?” 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很多次在他的“宝书”中教导我们:“反对大吃大喝,注意节约。”“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反对贪污和浪费的斗争,过去有了些成绩,以后还应用力。”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毕正兄弟在公社工作了七八年。以他目前的水平,不要说已经远远高于当年的半年私学和后来的识字班,甚至可以说简直已经达到当年曲区长的那一档水平了。 毕正兄弟虽然不是党员,但在与图山大哥一道学语录时却经常选共产党员这一章学习,使得他图山大哥产生了一种自己迟早会成为共产党员的预感。 “共产党员的先锋作用和模范作用是十分重要的……” “共产党员应该作到最有远见,最富于牺牲精神……” 经过一段时间的刻苦努力,他硬是记住了宝书中许多有用的警句,而且有几条顺口一点的整段他都能背下来了。 去年秋收后的某一天,他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像平时一样翻开了那本打满了记号的宝书,当读到“艰苦的工作就像担子,摆在我们的面前,看我们敢不敢承担。”时,忽然似有所悟。 “敢不敢?……敢不敢?那么,我自己敢不敢做一番别人不敢做的事呢?”他闷声不响,一连抽了好几根“大红鹰”。忽然来了灵感。把宝书往贴身口袋里一放,继而手一挥,像是下定了决心。 第二天凌晨,天蒙蒙亮时,他瞒住全毕正,瞒住社员们,甚至瞒着老婆和女儿,挑了满满一担被贫下中农称为“定心丸”的口粮谷,“杭育晃、杭育晃”地挑着来到公社粮站敲门。当粮站的验货员睡眼惺忪地看着这个头冒热气、脸上露着乞求般表情的他时,还以为这么早就来了个卖了议价粮急等钱用的光棍农民,一如往常地搭起了验货员的架子。撮了几粒谷子往嘴里一嗑“必扑”一吐说:“你这谷太潮,不合格。挑回去晒个大太阳再来吧!” 可是,朱图山不管他三七二十一,径自“蹭蹭”地挑进了粮站,往仓库大门边一倒,既不叫司磅,又不要开票。他是决意做个无名英雄了,倒空了箩担回头就走,把验货员弄得摸不着头脑:“哎,哎!你这是干啥?” 这时的他,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头一别,手一扬,比刚才的验货员更趾高气扬地回答:“这是伢贫下中农节约下来,献给毛主席的一片心意,向他老人家表忠心的献忠粮!” 说完,连姓名也不留,大步流星地赶回家里。一口气痛痛快快地喝了三大碗粥,一直激动到出工。 直到公社召开讲用会,当时的战斗总部主任根据粮站验货员提供的情况和相貌特征,要求各大队协查这位献忠的无名英雄时,全毕正才知道朱图山作出了如此了不起的创举。散会后去问他,他还谦虚哩:“你毕正兄弟比我高一脚,所以我很敬佩你。这一次,是我考考自己,敢不敢像你一样有大无畏的革命精神。” 这以后,朱图山的美名迅速传遍了整个反修公社。他自然而然地成了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标兵。实实在在地风光和快活了一阵子。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干脆把自家的三分自留地也划出了两分一里,献了忠。这一下,他的名气愈发大了。他的光荣事迹被推广后,自留地献忠活动也就在全公社形成了一种必不可少的风气。 就在图山大哥正要庆幸自己将要与毕正兄弟平起平坐的时候,毕正兄弟也突逢时来运转。上面通知:由民兵实行挪总,当权派一律靠边站。 那一天,当民兵连长的毕正兄弟来找图山大哥,告诉他:“我决定把东西两个小队合并了,东队的春山老跟我过不去,我把他撒掉,让你来当生产队长!” 尽管很想当干部,可这毕竟来得太突然,朱图山一个劲地把手乱摇:“你毕正兄弟一句话,就要叫我当队长,而且这队又是两个生产队合并的,将来投起票来假如通不过,怎么办呢?” “投票这种办法早就过时了,我叫你当队长你就当,假如我的话不算数,还叫什么民兵挪总呢?何况你还给毛主席献过粮,献过地。你不当谁当?” 队长就这样当上了。可是话还得说回来。过了年后即进入了春荒季节。朱图山家的粮食早已断了。一家人只好吃九厘自留地上越了冬的隔年胡萝卜和墙根边三年自然灾害后已不再有人问津的洋姜。甚至廊檐下地窖里原准备留种的山薯也被吃个精光。又因为自留地实在太少,连吃蔬菜都成了问题,全家人的生活就急转直下了。 朱图山自己倒的确是条硬汉子,勒紧裤带强挺着,饿煞不曾叫一声苦,可是家里的老婆女儿却耐不住,比宣传他的广播音量更大地在他耳鼓里震荡着她们的牢骚:“天天吃丁香萝卜,洋姜薄粥。只见萝卜、洋姜,不见粥,吃得肚皮潮煞了!” 没奈何,他被老婆逼着去毕正兄弟家借米。谁知,米没借着,倒被毕正兄弟现在的新老婆丽君不冷不热地揶揄了一番:“你现在既当了先进,又当上了队长。风头出足,又有得到处去参观白相,还不是都亏了我家那个。如今你不感谢倒也罢了,反而要向我们借米……如果,我家有米借给你,难道不也会去送粮站献忠,出风头?” 朱图山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吞下的“牙齿”又难以消化,结结实实地“胀”了好几天。 这“胀”显然是心理上的,生理上的“饱”却依然无从解决,尽管朱图山对忍饥挨饿有着很强的弹性,然而,弹性被压制到极限终归是要爆发的。 队里的种谷使他眼馋,盐水选种后,捞出了足足一栲栳半瘪的次谷。栲栳被抬进了仓库。可是栲栳的周围散落了足 有一斤多的次谷。他瞧着无人看见,收工时拿笤帚扫进了自家的畚箕。 傍晚,他仍然瞅着这一斤多谷子和自己掌握一半的钥匙出神,一根接一根地烧着他的“大红鹰”。忽然他顿有所悟。去仓库保管员那里找了个借口,诓出了保管员的另一个钥匙,在万籁俱寂的后半夜,他按捺着胸口“咚咚”作响的“锣鼓”干出了他自己都认为有损于他光辉形象的行径。 两大畚箕的次谷由于他的神经过份紧张和那双恐惧得痉摩的手,留下了一道给英雄人物抹上污秽的痕迹。在天未放亮,鸡鸭未出棚把它啄完之前。形粗而心细的毕正兄弟发觉了它。顺着这条星星点点的“路标”魁伟高大的身躯出现在心里发虚,脸色发白的图山大哥面前。 “去!还不赶快把它扫掉!”毕正兄弟异常严肃的命令解除了图山大哥异常沉重的心理包袱,使得他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俯首贴耳的份。 第二十一章 阿发 “啊哟!妈呀!……吓死我了……”随着陈窈窕的一声惊叫,睡在同一间房子里的两个男知青都听到了屋外有一串沉闷的脚步声由近向远而去。 “陈窈窕……你……你……你吓人倒怪,在叫……叫什么?”中间小间里的倪伯武被姑娘家的尖叫也吓得牙齿打起架来。 倒是里间的华见森胆子大,抄起一截手臂粗的桑树杆很快地跑到陈窈窕住的外间来敲门“陈窈窕,我是华见森。你开门!” 门开了,华见森刚刚跨进门槛,上身穿着绒线衫,下身只穿一条裤衩的陈窈窕就一下子扑到他身上,紧紧地搂住比她自己矮半个头的救援者,身体兀自抖个不停。 比陈窈窕高出一个头的倪伯武也来了。看见这副阵势,他当然也要英雄救美,把头埋在见森肩膀里的陈窈窕搂过来,扶她坐到床沿上,一边扶着她的背,一边安慰她:“别怕,别怕,有我们两位男同志在,你不要怕。是什么吓着你了?” “我……我……”惊魂未定的陈窈窕一边接过华见森递上来的裤子,一边抽泣。女性的娇弱妩媚实在使人怜爱:“我见你们都睡了,就热了点水,想揩了身,汰汰脚,准备睡觉。谁知道,这么晚了,外面还躲着人在偷看。我推开窗,正准备倒水,那黑影突然窜起来就跑……。把我吓得魂也飞掉了。” “你看清楚是谁了吗?” 陈窈窕摇摇头:“外面太黑了,又没有月亮,那人又逃得飞快……” “那么……”倪伯武迟疑了一下,脱口问道:“那你给坏蛋看去了没有?” 陈窈窕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可我估计不大会……窗缝这么窄,我洗下身的时候又蹲着……” “哼!在农村就有这种歪风邪气。所以下乡前,我妈妈千万关照我,要密切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农村中的阶级敌人是无孔不入的。这么一条小缝,竟然……哼!” 忽然,他扭头看了一眼华见森,不满地指责起来“华见森,你一个男青年,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人家女同志,长裤都没有穿,你不觉得不方便吗?难道……难道你也想像那个坏蛋一样,偷窥女同志的这个……这个……皮肤吗?” 倪伯武一咋呼,倒把华见森弄得不知所措,没等自己反应过来,就赶紧往外退,刚跨出门槛,倪伯武就“砰”一下关紧了门。这时,华见森猛然醒悟过来,“我是男青年,你难道是女的?” 他重新转过身,重重地打门。把那扇松木板的门敲得刮刮响,连土坯墙上的石灰皮也纷纷地掉落下来。 “你想干什么?”门开处,倪伯武手撑门框,忿忿地盯着见森,摆出副打架的架式,想吓退高不及他肩膀的小八拉子。 “你问我干什么!我倒要问问你,想要干什么?”华见森用肩膀奋力一顶,把倪伯武撞了个趔趄。走进小间拿起刚才扔下的桑柴杆,在倪伯武面前晃了晃说:“我进来拿我的桑柴杆,你留在里面做什么?出去!要么你脱下裤子让我看看,假设你胯裆里是条缝,我就让你留下来,否则……哼!” 碰到这么个强硬的对头,倪伯武倒反而没辙了,嘴里“哎,哎”地叫着,脚步却赶快往外挪。 “你这个人,怎么有点小流氓的习气,怎么这样没有教养?你……你读过‘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没有?” “你再敢噜嗦!”华见森抡起桑柴杆,又作击打状。 “好,好。不噜嗦了,不噜嗦了还不行吗?” “嘻嘻……”两个男青年都跨出门槛后,屋里的陈窈窕一反刚才的害怕状,冲着他俩笑出了声。不知是出于表示对两位救援者的感谢在笑还是因为两个男人为了她争锋而感到高兴在笑。这笑声,华见森听起来,却分明是陈窈窕在取笑倪伯武是脓包。 然而,第二天事情的进展大大超出了华见森的意料。倪伯武费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将原来与见森隔芦篱紧靠的竹榻铺搬到了陈窈窕的铺位旁,隔着芦篱你一言,我一句的交谈变成了两个人的相声,相互间的称呼也都免了姓氏。 “窈窕,依我看这样的大事应该去向全主任汇报……” “就算了吧!假如报告了,全主任派人查起来,影响弄得很大,反而不好了。再说,不知为了什么,我一看到全主任朝我笑,我心里就怕。伯武……倒不如你明天再找些报纸,把门上的缝也一发贴了,我就踏实了……。” “糊糊门缝是很便当的。不过,窈窕,有一点我发现,你了解问题、分析问题的本领还不够。你说的看到全主任有点怕,其实是你只看到威严的一面,而我看全主任,不但看到了他威严的一面,而且看到了他最革命的面。他最了不起的一面,你看现在这个社会,嘴面上把‘政治是统帅、是灵魂’喊得震天响的人多得数不清,但像全主任一样说到做到,对自己的亲爹也做到大义灭亲的人有几个?” “那你为什么不学学?要是你妈也有历史问题,你也敢像全主任一样说到做到吗?” “我……?”倪伯武噎住。他是孝子,要他去揭露自己的妈,岂非太荒谬了?“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我跟你是开开玩笑。”陈窈窕见倪伯武顶了真,不敢再揶揄了:“你看到你妈发嗲都来不及。再说,真的要是与她划清了界限,你的生活费谁负担?” “那当然,我妈每个月要补贴给我二十五元钱零用,比有些成份不好的人的总收入还多。所以,我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最伟大的妈妈,也是最革命的妈妈。像我这样的妈妈,怎么会有政治问题呢?不过,话还要说回来,她要是也有一个与全主任的爹一样的爸,她一定也会把他坚决打倒,大义灭亲的。” “依我看,全主任这步棋走得并不合算。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在农村正是好劳力,死早了,也是个损失,再说,他身为大队主任,要找个好老婆容易得很,为什么偏偏要把舅媳弄来当夫人呢?” “舅媳妇模样好么……这几天,我总是跟着那些老头们刹蚕毛柴,说她不但模样好,来的时候还带来一条大狮毛黑狗,全主任喜欢得紧呢!后来那条漂亮的大黑狗被富农分子暗害了,他好伤心呢!” “哎、哎”随着芦篱杆几下轻微的折断声,陈窈窕在低呼:“你把手伸过来做啥?” “那帐子再捞起一点么!” “不要胡来,那边华见森会听见的。” “都啥辰光了,他早就睡着了!” “……” 两个大男女后来发出了类似小娃娃发嗲一般的声音,把芦篱那一边华见森的神经勾绷得紧紧的。 他正步入青春期,入睡前的那段辰光就像饿猫闻不得腥气。然而,前面这一对大男女偏偏胆子越弄越大。天天只顾自己吃饱。哪管别人奶痨。干得性致高涨的时候,自管忘乎所以地“天哪、妈呀!”地瞎叫,把个华见森折腾得懊恼透顶。瞅着自己从镇上带来的那只破脸盆已经烂了三个大洞,再也无法用牙膏皮补漏了。便生了个歹毒的计谋,用一只破瓦钵盛了水,放在破脸盆里。看准了他们“嗬嗬、唔唔”地正起劲的当口,站到半桌上,隔着芦篱扔了过去。 “咣啷铛……”一声巨响。 “姆妈娘……!”两种声音在惨叫。 任你是驴子投胎,此刻一定缩了进去。哪怕是燕窝琼羹,这番也味同嚼蜡了。 “华见森,这么大沫事扔过来,存心要砸死我们啊?” “你们这一对骚狗母猪,发骚到猪棚里去,不要碍我困觉!” “你才是骚狗!”倪伯武边穿衣服边骂。 “你妈才是母猪!”陈窈窕也在还击。 “你爸是只公猪!”倪伯武打架没有胆量,吵相骂倒从来都要占点嘴上便宜。 “我爸假如是公猪,就操你阿奶这只老母猪。所以我爸是你祖父,我是你爸!”华见森曾经跟小 垃圾们做过伙伴,骂起下流话来岂会输给他这个娘娘腔?然而一说到“爸”他忽然觉得心中被刺了一下:“我这不是在糟蹋阿爸么?他阿奶皱皮干巴一个老太婆,我阿爸堂堂正正男子汉,我干吗要玷污自己阿爸呢?” 他沉默了。隔壁那一对大男女见这一边不再吭声,以为他服了输,倒也偃旗息鼓悄然收兵。 “阿爸……”他的眼前浮现起阿爸的身影。阿爸在充满慈爱地看着他吃咸蛋黄的那副馋相,笑咪咪地说着“你吃就是我吃。”阿爸的粗手指里捏着纤细的针线为他缝跌掉的钮扣。阿爸用筷尖剔着残留在龟板上的肉屑说:“这东西,既能治痔疮,又可治阳萎……”。阿爸噙着眼泪搂着他在说:“我再不会给你吃爆粟子了……。” 恍然间,他看见阿爸那半边青肿的脸。阿爸在犟,在反抗。宿芹、卜跃联、浦霞等一群人围着阿爸在打他。打他的胸口,打他的太阳穴,掐他的脖子,踢他的腰肋…… “不要打我阿爸呀!”见森想喊,可是胸口喉咙堵得慌。 “不要打我阿爸呀!”他真的听到有人在喊。 “喔……嗬!”见森猛然惊起,全身冷汗淋漓。 “阿爸,阿爸呀!……”那呼喊,那哭叫,挥之不去,难道这是幻觉? “心肝。乖!没有人打你阿爸。啊!乖心肝,你睡吧!啊?……”这次他听清了,这是真切的对话声。这声音来自后院,下乡近两个月来,他已经好几次在半夜里听到过后院发出的揪人心弦的哭声了,只不过从来没有像今晚那么清晰。 他知道,后面那一户人家是富农。对于富农,他当然不会同情,都是些不劳而获的寄生虫。虽然自己的的成份也不好,可是阿爸是被冤枉的,而富农则是剥削了人民,对他们的惩罚也是应该的。哪能与自己相提并论呢? 想起来,这户富农一定是因为这房子被充了公,让我们知识青年住了,他们自己被赶到后院住,越想越肉痛,才在夜里找烦恼,特地把怨气往我们头上出罢! 随着时光的流逝,他逐渐对这个村子有了感性上的认识。这红光五队,自然村名叫胡家湾。四五十户人家座落在南北走向的小河两岸。小河在村口向东转了个弯,胡家湾因此而得名,说是胡家湾,其实只有一家姓胡。这就是知青们住的后院那户神秘兮兮的富农户。 说它神秘,倒也不假。这所房子是老式的砖木结构。两间一直落,当地人叫作两进深。前面一间大九路带个披没收后在旁边开了两个门,改成三小间作了知识青年的过渡房,后面一间带个灶披间留给了富农自用。因为进出的通道被拦断,只好改在后门进出,打水、淘米、洗菜等活也都改在后面自搭的小桥口。所以知青们与富农户虽然是只隔了一堵墙的紧邻。但近两个月来他们还从未与“房东”打过照面,只是偶而在下桥口走过时望上一眼,也总是见那扇用石灰字写着“漏划富农胡春山”的后门关得紧紧的。似乎在向人们表明:他们一家是孤立于这个社会的。 然而,像这样常年累月地把自己隔绝于社会之外,屋里的霉气、潮气难道就不需要通通风,吹散一下么?这简直就像大粪卖钱,自留地献忠一样叫人费解。 全主任对三个知青是相当关心的。经常在吃过晚饭后来知青这儿坐坐转转,以前他较喜欢坐陈窈窕这儿,可是后来也许他发觉了倪伯武与陈窈窕打得火热,芦篱搭的“墙”被打了个大洞,又拼开了伙食,找起对象来了。身为大队主任,毕竟是识相的,当然不愿意成为别人眼里碍手碍脚的人物,故串门时倒常往见森这一小间里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拉拉家常,也算是大队革委会对知青的一种关怀。 只是有一点使见森感到纳闷。全主任对后院那条可以窥见富农户家的砖缝有着超常的兴趣。每一回窥探倾听后总要对见森叮嘱一番,要密切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如隔壁出现什么情况就要及时向他汇报。 “有什么狗屁情况值得报告?那户人家简直活见鬼,经常在半夜里烦人!” “对!这户人家是鬼!是牛鬼蛇神的鬼。富农份子不是鬼是什么?所以你要提高革命警惕性!” “那我以后多留点神就是了。”对于主任的叮嘱,见森把它看作是一份信任,一份青睐,一份恩宠。 说它神秘也罢。说它惹厌也罢。尽管见森对这户人家并不感兴趣,但陈窈窕和倪伯武却经常把这一家的女主人当作谈话的资料。 “伯武,现在会散了,我总算放心了。今晚学习班,学习的都是老一套,其主要的内容是叫我们知识青年选师傅。我自己早就想好选妇女队长当我的贫农师傅。所以一报到我的名,我想都不用想就选了妇女队长。轮到你的时候,我真要替你急死了。当时大家的眼光都盯着你,可你老是往屋角那个纳鞋底的女人看。大家都以为你要选她当你的贫农师傅了。我为你捏了一把汗,连朱队长都在替你着急,给你打招呼,暗示你……” “朱队长暗示我什么?” “他不是在说‘贫农师傅,贫农师傅,是贫农才能做师傅’。” “我哪里知道,谁是贫农,谁是中农?他们额头上又没有写字!” “假如你选个中农,倒也勉勉强强可以将就一下。就怕你选了一个富农,才真叫尴尬呢!你知道吗?那个低着头纳鞋底的女人是什么成份?她呀!是个富农婆,就住在我们的后院!” “乖乖!怪不得你刚才要捅我一肘子。叫我选朱队长做贫农师傅。我还以为你在捧醋罐头。” “我才不会吃富农婆的醋呢!我是为你好,不要违反了革命的原则。” “可是,我不相信,富农分子的家庭哪会有这样漂亮的女人?在我印象中,地主婆、富农婆、资本家的臭婆娘,国民党的姨太太都是些难看透顶的破鞋子、丑八怪!” “那倒也不是绝对的。白骨精都可以变成美女,阶级敌人自然也可以变为美女蛇!”见森隔着芦篱“墙”也参与了他们的谈话。毕竟是同一块跳板上下来的人,存不了隔夜的怨仇。 “可我无论怎么看,总觉得她不像富农婆呀!假如她真的是富农,那么这张脸实在是长错了地方……。” “那么,华见森你为什么要选范同做你的贫农师傅呢?”陈窈窕不再与倪伯武为了富农婆而纠缠下去了,换了个话题。 “当时,我和他坐在一起,他正在对我作自我介绍。他说,他当过队里的青年突击队队长,成份是贫农。还说他的范姓是个大家族。他的名字和越南民主主义共和国的总理范文同同志只差了一个字。所以叫到我选贫农师傅的时候,我见你们都选了队长做师傅,我也就选了他这个队长。” “其实他这个‘队长’算得了什么呀!我听社员们说过,所谓的青年突击队就是轮到有事做了,让青年小伙子去突击一下,或者多垦几铁耙,或者多挑几担泥,就这样叫叫的。既不算队委,又没有补贴。连他自己都在发牢骚,他的这个队长就只派过两天用场。就在‘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活动中,他与队里的几个小伙子尽义务挖了个防空洞,事后他还埋怨朱队长,他们几个小伙子每人挑了几十担泥,连个光荣榜都不登。荣誉、权利、实惠都得不到也就算了,谁知没几天,一场大雨把防空洞一下子浸塌了,反而挨了朱队长一顿批评。” 陈窈窕说了一大堆,华见森以为她对范同有成见,不禁为自己的师傅要辩解一下:“那他的思想还是好的么!” “要说思想好,他更轮不上了。你们男社员在一起干活,总是讲下流话。而我与女社员一起干活,讲的就是东家长,西家短。可是只要一讲起他,就没有一个不摇头的,人们都说,在他眼里,天下没有一桩办不成的事,可是真让他去做 ,就没有一桩做得成的事。干起活来,既懒散性坦,又不得窍门。还常 常自打圆场,‘百脚爬得快,背了一身债。游蜒慢笃笃,长了一身肉’。在评大寨式工分的时候,他因为成份好,大家一致评他十分,可是他一定要少拿一厘。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他谦虚在发扬风格,不计较私利。谁知他心底里自有一套小九九。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你们大家为了满分,争得面红耳赤,吵得打破了头。我才不犯那个傻呢!我拿九分九厘,少一厘才一分钱,一年加起来不过三元多。可是轮到脏活、重活、累活,我就用不着往前冲了。’早上出工时,大家都已到田里,他却还在路上,也不会有人说迟到。晚上收工时,哨子一响,他铁耙一掮,第一个回家。你说,他这一厘要换多少个惬意?所以,要是论思想,我倒要说,整个生产队,就数他的思想最落后了。” 陈窈窕真不简单,同一天下乡的三个知青,为什么就她了解得多呢?她所讲的有关范同的情况,果然第二天就得到了证实。 一清早派工,新拜师的三个知青自然都被安排在各自的师傅身边。华见森跟了范同去滤石灰浆。 滤石灰浆,既不算重活、苦活,又不需要什么技术。可是,新当了师傅的范同却非要活龙活现地拿架子,把这份只需要舀舀倒倒的活描绘得怎么怎么的有讲究。可是结果自己却被溅得满头满脸都是石灰浆。好在他会自圆其说:“干这种活,身上必须溅得脏一点,这样被人家看见了,就会说你干活起劲,将来评起大寨式工分来,保证吃不了亏。” 一个四五尺见方的石灰池,两个人磨洋工拖到了下午总算干完了。太阳还在半天里,范同却自作主张:“我们的任务完成了,早点收工吧!” 见森倒有些担心:“师傅,这么早就收工,朱队长要是晓得了,会扣我们工分吧?” 谁知,范同师傅更有道理:“他哪敢扣我的工分?他吃过我姐姐的豆腐,我还没有找他算帐呢!是他狠还是我狠?” 师傅的理由倒把徒弟给说愣了:“这乡下稀奇事实在太多了!这种事也可以挂在嘴上?” 既然是师傅作了主,徒弟当然乐得顺水推舟。捞个早收工,也好趁早洗洗这满头满脸的石灰浆。 近一段时期,干旱了很久。前面的大桥口水位浅得一搅就泛淤泥。见森只好到后面的小桥口去洗身子,汰衣裳。 洗好澡,汰了衣服上来时,他出乎意料地发现那扇写着石灰字的后门开着。门口站着两个反差极为强烈、年龄相差半个多世纪的人。一个是佝偻着腰,头发花白,瘦骨嶙峋的老太婆,另一个却是月朗星明、伶俐乖觉、惹人注目的小男孩。小男孩的身上穿着一件用大人衣服改的半大衫,与衣衫褴褛的老太婆相互倚偎着,长胳膊搀着短胳膊,分不清谁在倚赖谁。 “下放哥哥”苍老的、并带点“咕咕”的喉音在叫。见森从未听到过这种怪怪的称呼,可是马上意识到,被叫的分明是自己。 “求你个事好吗?”老太婆怯生生地盯着见森手里的半块肥皂说:“我们家成份不好,没有肥皂票。你把半块肥皂卖给我,行吗?我想给我们的阿发理理头发。” “卖给你?”见森疑惑着,心里却不由得想:“半块肥皂怎么好卖?说是向我买,只不过说得好听罢了。那意思说穿了就是想讨!……不过也无所谓,大不了就半块肥皂……” “就送给你们吧!……给你,小同志。”不知怎么的,见森也不知不觉地冒出个别扭的称呼。也许是因为他的这副慷慨模样是装出来的,心底里却对他们充满了鄙夷,所以才会冲出这种把小孩子叫作小同志的不伦不类的称谓。 下乡前,洪妈妈曾再三叮嘱他:乡下有些人是很爱贪小便宜的。有的人借了钱不还,也有的干脆见人就讨。今日果如其然。 “下放叔叔,谢谢您。不过,我阿奶不叫我小同志,叫我乖心肝!”这个被叫作阿发的孩子仰起圆圆的脸,天真而又清脆地叫着见森,宽宽的额头下闪烁着两颗乌黑发亮的眸子:“我阿奶要给我剪一个漂亮的分开头呢!” 他显得非常活泼和兴奋。边说边从袋里摸出一张写着蜡笔字的纸,将嘴里正在吮咂的半颗硬糖吐在纸里包好,说是等剃好头再吃。一转身从屋里搬出了一条断了腿、绑着布条的凳子,随即坐到了上面。 那断脚凳“咯吱”摇了一下。 “下放叔叔,这凳子是我自己修的,你看修得好吗?”阿发卖乖似的拍着用布条绑了竹稍当脚的凳子问见森。又转过头对阿奶说:“阿奶,这一回你可要给我剪一个出客点的分开头啊!再不要像上次那样给我剪个‘马桶箍’了!” “好、好。乖心肝。”阿奶一边回答,一边拿起剪子小心翼翼地剪了起来。 “半块肥皂是‘买’的,凳子是用布条绑的,剃头是用自己家的剪刀剪的,难道现在还有连一角剃头的钱都付不起的人家么?也许,他们在故意装穷。也许,这正是农村中的地富反坏善于伪装的狡猾本性!”见森被“买”去半块肥皂后心中不悦。可是对这个挺活泼可爱又乖觉伶俐的小男孩却很感兴趣和纳闷:“这样蹩脚的富农户,怎么会有这样好的孩子?” 他驻住了脚,不忍离开。就站在他们旁边,看着他阿奶剪头发,其实,华见森是舍不得离开这个很有吸引力的阿发。 “啊哟!”阿发轻轻地叫了一声。他阿奶瑟瑟抖动的手指实在不怎么高明。一剪一剪的留下了许多剪刀印不算,又夹住了阿发的一小撮头发。 “疼吗?”他阿奶既心疼又歉疚。又好象在埋怨这把剪兔毛的老爷货不灵光。 “哎哇!”又是一下。 长长的睫毛里,一颗晶莹的泪珠由小变大,大眼睛眨巴了一下,终于奔出了眼眶。 “糟糕,这一下阿发肯定要哭了。”见森想。 出乎意料,阿发并不哭,反过来安慰阿奶“阿奶,我不疼。是我自己不好,头动了一下。” “咦?”当他阿奶心疼得手脚都打颤的同时,见森的心灵也被震颤了。这么个小小的孩子,竟这么懂事?想想今天第一次被人称呼为“叔叔”的自己,刚刚脱离了儿童时代,并不比阿发大多少,对孩提时代的任性和顽皮的记忆犹如昨天。那时候自己对阿爸会有阿发这样的体恤吗?” 想到此,他忍不住走上前去对阿奶说:“阿婆,我手指灵活,让我来帮阿发剪,好吗?” “叔叔,您肯为我剃头?”阿发大有受宠若惊的喜悦,更显现出一派无邪的天真。 “肯、肯。阿发真乖!”见森情不自禁地托起他的下巴,摸了一下他粉嫩的脸。 “这孩子……”阿婆颧骨突出,刻满风霜的脸舒展了“像他妈妈,又聪明,又漂亮!” “噢,像妈妈。”见森正逗着阿发,对阿婆的话漫不经心,随口问了句“他妈妈还没有收工吧?” “唔……不!”咕咕的喉音中忽然夹杂了一丝嘶哑“又被公社叫去了。” “那他阿爸呢?” “没……了”语音大变,见森诧异地抬起头,看到阿婆脸上刚才那舒展的笑容已跑得无影无踪,瘪瘪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倾刻间多云转阴,布满了愁云。失去了光泽的眼睛里明显地流露出痛苦与怨忿相混杂的神情。 “叔叔,我痒。”阿发的呼叫使见森醒悟过来。他一拉围在阿发脖子上的围布“奇怪!好好的怎么会掉进头发呢?而刚才他阿奶接连两次夹了他的头发,他都没说疼?” “乖阿发,忍一下。马上就好了。”作为新来的知识青年,没有必要去分析当地人家那些与已无关的闲事。见森加快了手上的速度,还帮阿发洗了头,用木梳给阿发的头发分开了一条头路。又跑到前面自己的小间内拿了一块小圆镜给阿发说:“阿发你照照,漂亮不?叔叔给你剪的是不是新式的分开头?” 小圆镜勾起了阿发的兴趣。他照一下自 己的面孔,又翻过来看一下镜子后面的画。反复地抚弄着,瞧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着说“叔叔,你看我的脸上有两个笑窝。我阿奶说。笑窝就是漂亮。长大了会招小姑娘喜欢的。” “真是讨人喜欢的乖心肝呀!”见森被阿发的天真和幼稚深深地感动了。凝视着他逗人的笑靥,忍不住将他抱起,往头顶上面托了一托。阿发也亲昵地搂着见森的脖子说:“叔叔,以后我头发长了,你总给我剪,好吗?” “好、好!只是你以后不要叫我叔叔,就叫我哥哥吧!那小镜子你喜欢就送给你。” “真的?叔叔……不,哥哥,谢谢您!不过,我还是要叫您叔叔。我阿奶都叫您‘下放哥哥’,我怎么也可以叫您哥哥呢?” “下放哥哥,好了吗?”阿婆两眼定定地看着见森,干瘪而多皱的手里攥了几个铅币子,畏葸地半伸着胳膊,似乎在为难。 “好了。”见森答道。 “下放哥哥”喉咙里又咕咕的:“那肥皂……只有八分……再给你个鸡蛋,行吗?” “啊……!”见森吃惊地瞪着她叉开的做成八字样的拇指和食指,顿时茫然无措地将阿婆的手乱推:“不!我不要……钱……这一点点……肥皂都小半块了……是送给你们的。” 阿婆还是固执地伸着胳膊,似乎非要见森收下不可。 “这钱就给阿发买糖吃吧!”见森蓦然回想起刚才阿发舍不得把硬糖一次吃完,把吃剩的半块包在废纸里的情景。 “不。叔叔。我妈说,我们马上就要有钱了。再隔几天,长毛兔可以剪毛了,我们的兔子毛色好,可卖到二级。那是因为我经常给它梳的,所以到时候卖了毛,我阿奶就会带我到下伸店去买糖……。” 阿发从阿奶手里拿过八分铅币子,硬塞到了见森手里,阿婆却转身还要去拿鸡蛋。 “不要!”打雷一般粗鲁的嗓门,使一老一小都吃了一惊。甚至连见森自己也不敢相信这可怕的吼声竟会出自他的喉咙?他拉起阿发的半大衫,把八分铅币子塞进了阿发的口袋。 铅币子仍从半大衫的破袋里一分两分地淌了出来“袋漏了,去叫阿奶补补,啊?” “下放哥哥,这怎么行呢?非亲非故……怎么好……?”阿婆还欲推让。 “有茶吗?我渴了,我想喝口水。”见森倒并不是真的想喝茶,为的是尽快结束这种难堪的相持。 “茶!开水,行吗?”阿婆拿了只小碗,从竹壳热水瓶里倒了一碗已经没有热气的开水递给见森,抱着歉意说“下放哥哥,要是在过去,我们家里是从来不缺茶里果的。薰豆、芝麻、桔子皮、萝卜干,有的时候还有卜芝,样样俱全。可现在……这个家都成了这个样子,哪儿……” 阿婆灰裂的嘴唇抽搐了一下,像是触动了心事,倏地眉头一皱,失神的双眼惨然地看了看见森,一层晶莹的液体蒙住了她那枯黄的玻璃球一般的眸子,在眼角逐渐汇成了两颗黄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顺着鼻梁的两边,淌进了深深的皱纹里。 看到阿婆这幽怨、淡漠、忧伤的神情,见森心里陡然泛起了一股酸楚。他仿佛已经觉察到这副神情里所包涵着的极大不幸。上前宽慰地劝她:“唉!阿婆你这么大年纪了,不要伤心,身体要紧哪!” 谁知,这极其平常的一句善意劝慰却揭开了她感情的闸门。稀疏的牙齿咬了咬干瘪的嘴唇,终于“哇”地哭出声来。 “阿奶,您别哭么,您为啥又哭了呢?不是说好大家都不哭的么?”阿发伏在阿奶腿上也“呜呜”地抽泣起来。 “大家都不哭?。”见森的神经似乎被针刺了一下:“原来他家半夜里的哭声是为了不让孩子知道啊!” “不,乖心肝,让阿奶哭,哭哭痛快点。心里好受些。”阿奶伤心而慈爱地抚着阿发的头,欲制还恸。 阿发仰起淌满泪水的脸,捞起身上那件半大衫的衣角往自己的眼睛抹了两下,又拿起衣角去擦阿奶老泪纵横的脸,呜咽着说:“阿奶,您别哭了,好吗?” “乖心肝”阿婆艰难地抑制住悲怆,把阿发搂得很紧很紧,两张相隔半个多世纪的面孔,紧紧地贴在一起:“心肝,你也别哭,阿奶才不再哭了,啊?” 她用手捂着眼,可是,泪水还是不断地从指缝中往外溢。 “你不哭,阿发才会不哭呀!”见森同情地责怪道。现在他才领悟到刚才阿发为什么要推说痒而把伤心的话岔开了:“阿婆,究竟为了什么事,可以说给我听听吗?不要闷在肚里,烦坏了身子,啊?” “唉!天道不公啊……!”阿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藉以恢复一下过于激动的情绪。良久,她转过脸对见森断断续续地讲起了她们一家所遭受的变故…… “想想我们这个家,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心真的像是要碎了……前年,我们还是好端端的一户人家。我和儿子春山、媳妇娇囡都出工挣工分,就阿发这个小孩子吃闲饭。吃穿用途都不用愁。人们都羡慕我们是和睦老小一家子。儿子春山踏实勤谨,被社员们选了生产队长。媳妇娇囡贤德善良,又生了这个聪明漂亮、讨人喜欢的孙子阿发。正筹划着再生一个孙女,这个家就算十全十美了。哪里晓得,祖宗在前世不知作过甚么孽?去年遭了报应……” “前阵子,造反破四旧,我家春山只顾埋头生产,对运动从来不插话,倒也相安无事,可是后来。全家里的那个白肚蚕从公社回到大队当了民兵连长,正好逢到上面要叫民兵挪总,把以前的干部都夺了权,靠边站着,就由着他一个人无法无天,发号施令。把好端端一个大队弄得全都乱了套。” “他当了权后,社员们就遭了难,他每天兴兴逗逗,耀武扬威。说是要一步就跨进共产主义,今天要这边的生产队合并,明天又要那边的生产队搞合并,并到我们胡家湾的时候。两个生产队都不愿意合并,一直闹到男人们打架,女人们相骂,两个队还没有并成。矛盾却越来越激烈,我家春山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出面劝住了大家,叫大家再不要为了合并的事伤了和气,他讲得合情合理,两队的社员见东队的队长与大家想的一样,自然就听了他的,谁知这一来全家的白肚蚕见并不成生产队了,就对春山更刻毒了。他在会上就对春山说:‘我不信我这个连长斗不过你这个队长!’没过几天,他到公社去请来了贫宣队蹲点,贫宣队把东西两队的社员叫到了一起,调解说服加动员,说:‘生产队合并是符合毛泽东思想的,社员们暂时想不通是可以原谅的。大家都没有错,只是可能有阶级敌人在从中捣乱破坏,还说东西两个队全连长和胡队长两个干部的意见也不统一,你们两家闹矛盾总有一家是错的。谁对谁错一查田亩册就知道了,当即拿来了土改时的田亩册一查。他们全家田地的总亩数是九亩六分。而我们胡家田地亩数是九亩八分。土改时划成份都为中农。这时候,贫宣队长发话了,他说:‘现在查下来虽然当时定的都是中农,但是,胡春山家离富农的扛子只差了两分,这说明胡春山与阶级敌人靠得近。而全连长与阶级敌人离得远,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现在我们经过调查,矛盾和问题就迎刃而解了。现在我宣布:错的一方是胡春山而不全连长!” “他这一宣布,那个白肚蚕高兴得连连给贫宣队员们发香烟。可是我家春山哪里会服气。在会场上就跟贫宣队长吵了起来。贫宣队长被惹火了,恶狠狠地对我家春山说:‘我们是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就等于是贫下中农组成的法院。我们的判决是不可以反对的,谁要是反对,谁就是反对毛泽东思想,反对贫下中农。” “这个时候,要是我家春山认了这个理,倒也没有后来的大难了。可是,我家春山偏偏是个耿固头,认准了自己没错的事就是牛也拉不回来的,直把个贫宣队 长恼得发了狠,朝着我家春山暴跳如雷:‘你反对小队合并,就是反对共产主义,你搞捣乱破坏,反对贫宣队就是阶级敌人。你土改前有九亩八分田地,当初就应该划为富农分子。现在我以法院的名义对你这个阶级敌人进行庄严的宣判,从今天起,你的成份就是富农份子,漏划的富农份子!” “这一下,春山懊悔都来不及了。贫宣队长和那个白肚蚕不由分说就把他关了起来,要对他实行隔离审查。开始一两天,他们倒还通知我们给他送饭。第三天饭也不叫送了,给他戴了高帽子游村。谁知到第四天,一帮贫宣队和民兵竟抬来了一个青一块,紫一块的……尸体……啊!老天不开眼哪……啊!飞来的横祸呀……” 阿婆说到这里,早已泣不成声了。 “打死了?”见森惊问。 “明明是活活打死的,可那些人却说,不是打的,是误伤。全连长只轻轻一脚,溜了神,不巧踢中了阴处……我怎么会相信,拖住了春山小时候的一个把兄弟,一定要问个究竟,这个把兄弟见没有人了就把实情偷偷地告诉了我。” “他说:春山被关起来的三天里天天跟他们大吵。我们几个民兵和其他几个贫宣队也觉得他冤而替他向贫宣队长和全连长求情,都说他情节轻微,又当了那么多年生产队长,就算没有功劳,也有一点苦劳。贫宣队长本身就吃软不吃硬,见大家替他求情,倒也顺水下台阶,就说:‘那么,你们就叫他向我和全连长下跪磕个头,讨个饶。看在大家求情的份上,就给他个悔过自新的机会,我就不追究他了。谁知春山死活不肯磕头。我们只好再打圆场说:‘队长,现在不时兴下跪磕头了,就让他鞠躬代磕头吧!’没料到春山实在是个僵脾气。这个时候他还嘴犟说:‘判我富农,我不服,要我鞠躬作个了结可以,但我只向你贫宣队长鞠躬。他姓全的不配!’这一下,贫宣队长的脾气重新提起来了说:‘给你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已经宽大你了,你却不知好歹,还要讨价还价,你情节虽然轻微,但态度恶劣。打!’全连长不知从哪里寻了根胳膊粗的牛腿骨骂他:‘你这个狗都不如的东西,今天我就用这根狗骨头结果了你!’说罢他抡起骨头就对春山乱打。打翻后又对春山的胯裆用骨头捅,没几下,春山就脸色煞白,冷汗直冒。我们都劝:‘全连长,打不得了。他的脸已经在扭了,再打恐怕要出人命了!’这时的全连长打得正狠,哪里肯歇手?还说:‘阿黑的脸也扭过’。我不晓得阿黑是谁?可我当时猜想:那个叫阿黑的人肯定吃过春山的苦头。我不了解情况,所以就不敢再劝了……” “尸体弄回来后,娇囡给他抹身,那裤头上全是血块,粘得脱都脱不下来……男人这要紧地方被打得这样,还怎么活得成呢?” “他们把我阿爸的尿卵脬打得紫鼓鼓的,小鸡鸡肿得这么大……”阿发比划着一双小手,又插了话。 “事后,那个杀千刀的白肚蚕还厚着脸皮找上门来,假惺惺地给我们赔不是。还说叫我们放心,只要我们不搞翻案复辟,大队就给予我们照顾,一定负责把他埋得深深的,不仅不要我们开支,还可以给我们三千工分的补贴。他说这可是最高的待遇了,假如想翻案,那么,一个工分都不会给!” 灰白的头摇了摇,憔悴的脸上惊过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那后来呢?”见森听得心都焦了。 “哎!还后来呢!我因胆小怕事,心想人都死了,不能复活,也就算了。可是娇囡是个上过初中的人,她哪里肯依?非要告状不可。谁知告到公社里,公社非但不帮我们伸冤,还硬说我们是污蔑革命派。反而把她也关了起来隔离审查。我一个老太婆,除了出工,又得管猪羊鸡鸭,又要带阿发,再多了一份送饭的活,哪里吃得消?只得认了罪,写了保证书。就这样,他们还给娇囡规定了每逢批斗会,必须随叫随到参加陪斗,才把她放了回来。现在,人虽然被放了回来,但三天两头地被叫去批斗。你想想,我们这样的一户人家怎么斗得过这个杀千刀的白肚蚕呢?他可是个广播里、戏里都扬过名的人哪!” “那她为什么不到县里去告呢?” “难道这苦头吃得还不够啊?我们又没有三亲四眷在县里,哪会帮我们说话呢?越到上头,晓得他的人越多。哪会有这么傻的人,不帮广播里、报纸上宣传的英雄人物,反而为一户富农成份的人家出头呢?如今,最苦的只是我那个媳妇娇囡,每次被叫去,她不是陪斗就是挨打,那些贫宣队员吃饱了饭没事干,就拿阶级敌人寻开心,他们把四类分子集中到一间房子里,说是要惩罚坏人,可他们自己却怕累,就把扁担一扔,命令坏人们互相轮番对打。说是坏人斗坏人。他们自己却在旁边抽烟喝茶 ,取乐。这阵子,我那苦命的媳妇可受够了罪,你想,她一个女流之辈,力气不大,打别人时心肠又软,下不了重力。于是造反派和贫宣队叫她趴在地下狠狠地揍了她几扁担,教训她说:‘你必须这样打!’罪过噢!娇囡怎么能与男人们对打呢?多亏了那些男的坏人心肠不坏,总把扁担头都打出头一点,看上去很用劲,其实扁担头都打在身边的泥地上。要不然,她真会被那些男坏人打死的。只是,这一顶帽子一戴,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解脱哪?” “阿奶”阿发又天真地插话了:“妈妈说了,到了我有孙子的时候,我们的成份就又可以变成清白了。” “这只是想想罢了”阿婆又苦笑了一下:“我只见过罪孽越变越重的,无罪的变成有罪的。太公辈上的事也会翻出来挖树掘根,可从未看见过有罪的变成清白的。” “阿婆,你不要这样想。好日子后头总会有的。说不定将来阿发长大了,学了门手艺。当个厨子什么的,天天烧东坡肉给你吃。或者将来做了渔夫,经常拿了鲫鱼来孝敬你,让你吃得嘴巴都合不拢。” “嘿嘿!其实有那一天,我就是不吃鱼肉也是开心的……!”阿婆笑起来倒也蛮有幸福感的。充满了美丽的憧憬。 “阿奶,你看太阳已经照到第二块石头上了,该淘米烧夜粥,妈妈就要回来了。”机灵的阿发心里总惦记着妈妈。 当见森蹲在自己的灶口烧火做夜饭时,隔壁的娇囡也在公社里结束了批斗后被放了回来。也许是认识了的缘故,今天隔壁从那堵漏缝的墙里穿过来的对话尤为清晰。 阿婆的声音:“娇囡,你今天又受苦了吧?你是前世欠了我们胡家的债呀!来到我家这么些年头 ,芥菜籽落到了瘦地上,什么苦都让你受了,我做婆婆的心里不好受哇!” “妈,我嫁过来都这些年了,你还用得着说这样的话吗?是好是歹,难道我心里还不明白?再说今天还好,没吃什么苦头。他们主要是批曲书记,曲书记也在批他们。他们互相对着批判得很激烈,就把我们这些坏人忘了。所以,今天我们的头都没有人来揿……您也不要急坏了身子。”这是娇囡的声音。 今天的晚上,隔壁很安静。见森刚刚背了几条平时不常用的语录,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可是,约莫到后半夜,后院突然出现了一阵沸反号天的吵闹声。见森从梦中惊醒过来,就赶紧披了件衣服来到后面。胡家的门口已喧喧哗哗地围着许多人,有的拿着手电筒,有的提着回光灯,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 屋里有娇囡的哭声。不一会,门口一阵骚动,大队革委会主任全毕正被一群三十多岁的壮汉叉着胳膊推了出来。 全毕正被叉到后门外的一块空地上后,叉他的壮汉松了手。但他又被等在外面的人用雪亮的手电筒照着脸,一个愤怒的声音责问他:“你夜闯寡妇人家,是什么企图?” 平时里趾高气扬的全毕正这时完全没有了往常的威风。在一片:“说说”的怒吼声中耷拉着脑袋,苍白无力地作着辩解:“我是想照顾她,给她们补贴工分… …” “你这个害人精,把人家害成这样还说是照顾!……” “别跟他磨嘴皮。”人群中有人在喊“大家不要软心肠,给我打杀这个杀父害友的畜牲坯!这种人,打死他也不罪过!” “打!打!”周围一片全是愤怒的吼声,人们已经开始你一拳,他一脚地塞乱拳头了,全毕正突然一声怪叫:“你们没有理由打我!娇囡本来就是我的,是我让给春山的!” 这一会,人们打得更恨了:“他还嘴犟,打死这个贼坯!” 身为大队革委会主任的全毕正竟会有这种时候?不禁使见森大为惊讶。问了旁边的人才弄懂了一些原委。原来这群汉子都是春山和全毕正小时候的拜把子兄弟,住在毗邻的大队,因为不属于同一个大队所以不怕全毕正。近来,见春山家遭了大难,便约好后凑了些钱送来,谁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全毕正与娇囡正在吵架。 把弟兄们一开始还弄不懂是怎么回事倒也不敢贸然进入,后来听见全毕正在说:“给你工分你不要,却偏要翻案,与我过不去。我哪会给你好果子吃?你今天回头与我和好还来得及。要不然,你受一辈子活罪可别怨我。” 里面很久没有动静,到后来突然传出了扭打挣扎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娇囡咬牙切齿的骂声:“你这畜牲,害得我家破人亡。现在还想打我的主意,我实话告诉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里面的全毕正似乎还在用强,把弟兄们情知不对,发一声喊,冲了进去,捉住了全毕正一顿乱打。他们平时就恨透了他,正遗憾没有抓他的把柄,这一会岂肯错过了? 闹到天蒙蒙亮,全毕正已被打得像只脱壳的蟹。把弟兄们经过商量,把瑟瑟发抖的全毕正捆了扭送进了公社。谁知道,一踏进公社的门槛,全毕正突然像一个过足了烟瘾的鸦片鬼。软壳蟹摇身一变成了吃人老虎。还振振有词地说:“这是阶级敌人设下的圈套。富农老太婆搞的美人计,妄图污蔑和腐蚀革命干部。” 把弟兄们总以为这一次一定能将他搞得身败名裂了。没料到公社负责人与他穿的是一条裤子。反而将把弟兄们狠狠地克了一顿。说小弟兄拜把子是封资修的黑货,上海滩青红帮的遗风。尤其是在现在的阶级斗争中,无产阶级已取得全面胜利的大好形势下,你们还在搞宗派、拉山头,为阶级敌人鸣冤叫屈,更应该受到严厉的批判! 一桩大事,事实再明白不过了。可是经公社的这位负责人一番训导,竟化解得烟消云散,不了不之。 把弟兄们没有达到目的,也觉得没有脸面再回去向娇囡交代,竟不告而散,各自回了自己的家。 娇囡和婆婆得知了真情,呼天抢地地哭了一场:“这世道坑人哪!天理不公呀!” 哭着、喊着。婆婆似乎悟到了什么。从厨角里寻出了半盘去年用剩的木屑蚊烟。瑟瑟抖地点着了,供到灶架上的毛主席石膏像前,一家三口恭敬而虔诚地朝着表情不会起任何变化的宝像跪在地下“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哭喊着:“毛主席、林副主席。您们是穷苦百姓的大救星,我们一家这么苦,你们要是可怜我们,就行行好,救救我们吧!” 一家三口沉浸在悲苦的深渊之中,企求着根本就不可能回复的公正。蚊香在袅袅地燃着青灰色的烟雾,让风一吹飘忽得无影无踪。它究竟能否飘到北京?毛主席、林副主席会不会因为接受了香火而受感动?当然,这无非是一种自欺欺人罢了。然而,除了这,又有什么其它的方法更能慰藉这三颗滴血的心呢? 第二十二章 团圆饭 光阴似前,日月如梭。 一眨眼间见森他们几个知识青年插队落户已满三个月了 。按照全毕正在红光大队定下的规矩,每隔三个月各生产队都要进行一次大寨式评分。这对于知青自然也是一桩翘首盼望的事。因为三个月来,他们自己还不知道各自在贫下中农的心目中所处的“份量”。 顾名思义,大寨式评分当然应该以大寨为榜样,政治挂帅,思想领先,故大寨分也即是政治分,政治愈好,那么大寨分也自然会被评得越高。 两个典型的例子是队长朱图山和富农婆娇囡。朱图山在政治上具有艳丽的天然色彩。根子正,思想红,论阶级成份还是雇农,解放前靠卖田地卖房子度日,田地房产卖光后又给人家做长工。解放后,毛主席、共产党领导人民翻身当家作了主人,才使他走上了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过上了幸福的好日子。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现在的日子是芝麻开花节节高,甘蔗吃到老甜头了”故在大寨式评分中,他理所当然地被评了满分。又因为他是全公社的先进典型,政治觉悟冒了尖,又被嘉奖性地另加了一分政治分。成为红光大队独一无二的“加一”。这在全公社也是很难找出第二个的。 与此相反,像娇囡这样上有辫子,下有尾巴的富农成份是无论如何也评不上满分的。她原来得的是六分八厘,比妇女的正劳力七分只差了两厘。可是这一次评分中,她因为有翻案和美人计的行为,又被扣了八厘。这八厘扣的就是政治分,扣也扣得你理由充足,叫你不得不服。 至于在评分中出现的铢锱必较,唇枪舌剑地拼搏的倒是那些既不是“英雄”又不是“混蛋”的贫下中农。这一群体人数最多,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思想中有不积极的因素,谁都表白自己的政治觉悟是时刻紧跟形势的。这一点,对于新下乡的知识青年也不例外。 三个知青中,倪伯武政治背景最好,成份“自然红”。评分中得了八分半。陈窈窕的家庭出身是小商贩,属于“尚可”一类,表现也不错,平时还经常拿着宝书朗诵着练习普通话。贫下中农看着她也觉得顺眼,所以这一次运气也不差,得了六分三厘,与妇女的正劳力只差了七厘,这在全大队的女知青中也算得上最高的了。 华见森是三个知青中最感窝囊的一个。评议小组原先给他定的标准是和倪伯武一个样。那么,按理他应该也得八分半。但是,在评议到他时,朱队长插了一句话,说他在分自留地的时候有一点私心杂念,应稍微扣他一点,促使其改正错误向先进看齐。他这一插话,扣他分的理由接踵而至。成份不好,更应该扣。年龄不足十六岁,怎可与二十二岁的倪伯武同等待遇?个头太矮小,要比倪伯武整整矮一个头。思想落后,倪伯武曾经向评议小组检举过:华见森床头私藏着反共大毒草《上海的早晨》并且多次偷看。还有一条也许最严重和不能容忍的,他曾经散布过同情后面那一户富农的言论。就这样东一条、西一条,计算的结果,华见森的底分只剩得五分六厘,连最早提议的朱队长本人也觉得过意不去了。说他毕竟是知识青年,属于应该照顾的对象,好歹总得给凑满个六分吧!也好让他接受教训,注意影响,缩短与先进之间的距离。 这样的理由,这样的结果,这样的处理方法,无论从哪方面讲似乎都无瑕可击。可是华见森哪肯卖这个帐?会议还没有结束,他就指着队长的鼻子直呼其名:“朱图山,娘打癞痢!自留地要献忠,我哪里知道?问一句就算私心杂念?你会胡说八道。我也会蛮不讲理。明天我工分也不要了,就赖在你家里,叫你养我。你假如不给我吃饭,我就扒灶头,拆镬子。看你信不信……?” 散了会,回到住处,他钻过芦篱“墙”将正要理床就寝的倪伯武一把揪了胸襟就往外拖。倪伯武哪里见过这种拼命的架式,吓得歇斯底里地绝叫:“窈窕,你快来救我呀!帮我去叫朱队长呀!” “朱图山来,我照样打!你这狗贼的东西。老子看《上海的早晨》害着你什么了?要你去戳壁脚?今天我不跟你讲道理,就要你跟我到道场上去。打到天亮,分个你雌我雄!” 两个人扭着到道场上,见森刚一松手,倪伯武撒腿就逃,好在脚长逃得快,把同样也睡不安稳的朱队长叫了起来商量对策。捱过了后半夜,天不亮就搭了档赶到全毕正家诉苦去了。 倪伯武逃走以后,华见森恨了一会也就打理床铺准备睡觉。这一夜他又听见了哭泣声,因为感情已开始倾斜,他不再对后院的哭声反感,反而垫了条凳子,踮在上面仔细地倾听起来。 “妈,这姓全的不让我们活下去了,有朱图山在替他做帮手。硬逼着叫评议小组给我扣了八厘。现在一家三口,靠六分工分怎么活下去呀?” “明天我也出工去。我好歹也有四分,加起来也抵得一个男人了。” “那么,阿发怎么办呢?” “阿发我带到田头去,给他把戟子,让他斫些兔子草也好。” “就怕朱图山又要找他岔……” “怕他做啥?他这个惯脱货,年轻时穷愁潦倒,我还曾经接济过他,他若拿阿发说三道四,我拼老命也要跟他抄脚底,扒肚肠!” “我不是怕他说三道四,而是怕他们下暗手,这白肚蚕和掼脱货两个,什么事做不出?阿发毕竟是个孩子,哪晓得去提防他们。假如一旦出了事,叫我们如何好呢?” “唔 ……。” “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算再苦,把阿发也要拉扯大。春山在地下,也就瞑目了……唔……唔!你还是在家照管阿发吧!” 哭泣声又起,隔了好长一会。阿婆又说话了。 “娇囡,娘有一句话,搁在心里很久了。说了又怕伤你的心,所以一直不敢说。” “妈,您和我还有什么不好说呢?你有啥想法,只要讲就是了,我不会不听您的。” “那娘可真要说了啊!假如娘说的实在不中听,你骂我几句,哪怕给我个耳刮子也都可以的。啊?” “妈,我怎么会呢?” “春山去世后,我们这一家受的苦,都是苦在这‘成份’两个字上,房子被充了公,门上被写了石灰字,今天工分又被扣了。不是娘要伤你的心,依我看这份苦头吃下去,再没个望头了。这样的世道,你越想翻案越会吃苦头。说不定,你案没翻过来,命却不在了。到那个时候,我一个老太婆怎么把阿发拉扯得大?阿发是无辜的。他虽然没有过错,但跟着我们过日子,总是个有罪的身子,娘最近常听人讲,山东那个地方不兴找上门女婿,经常有一些不生男孩的人家到南方来收小孩子。一个三四岁的男娃要卖到二百多元钱。所以我想,看着这孩子跟着我们受这份罪,倒不如把他卖了,你拿了这笔钱改嫁去。这样一来,你两个都跳出了这个火坑。我一个老太婆,谅他姓全的白肚蚕也不敢吃了我……” “山东!”见森心里猛然一紧,脑袋“嗡”了一下,差一点从凳子上跌下来。这两个字对儿童意味着什么?他这个刚刚告别童年的大男孩是再清楚不过了。它对于生活在这片被称为“天堂”的土地上的孩子有着一种神秘的恐惧感。据说,那边的人特粗犷,特野蛮。吃的是生大葱,生大蒜,红辣椒、臭芫荽。喝的是小米粥、烈性酒。穿的是土布衫、狗皮袄。有些人身上还长着白虱子。因为那里的风俗不时兴找上门女婿,故偏爱男孩。那些没有男孩的人家为了传宗接代就到南方来寻觅别人多余的男孩,买回去做儿子,接香火。所以,任你是多么顽皮和不听话的孩子。只要一听到家长威胁性地说一句“把你卖到山东去!”就必定会乖乖地停下正在进行中的恶作剧。而装出一副老实听话的模样,以求得父母不要把这句话变为事实。然而,这毕竟只是说说罢了,事实上有谁会舍得将自己亲 生的骨肉卖到那种蛮荒的地方去? 这边的见森尚在呆想,那边娇囡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妈,你就不要说改嫁不改嫁的话了。我这辈子已经嫁着个好老公,也晓得满足了。就算再苦,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当今这世上我再不会碰着比春山待我更好的人了。所以,春山去时,我真想咬咬牙同了他去,要不是因为阿发……春山就这点骨血,我不忍心把他抛在半路上。但是,依您讲的,假如山东那边真的有一份好人家,这孩子倒是真能脱了罪,跳出苦海的……” …… 这里按下慢表,语分两头。且说朱图山、倪伯武两个人来到全主任家汇报。起先,全主任倒也吃惊不小,可是忽一转念,出乎他们意料地说:“华见森是个好同志嘛!” 朱图山、倪伯武都愣住了,愕然半晌才问:“全主任,您怎么反而帮他了?” “我说他是个好同志,自有我的道理。”全毕正两眼盯着倪伯武反问:“我问你,他打你,你为什么不跟他对打?” “我妈妈不许我跟不三不四的人打架。” “你妈不许,我许!” “我打不过他,听说他会武功。在镇上的时候就参加过武斗……” “正因为他有武功,我才说他是个好同志,他不像你,这么娘娘腔,这么大了还妈妈、妈妈的,去!今天跟他去道个歉,让他以后不要打你了。” 倪伯武哪会想到是这样的结局,他“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妈早说过,乡下的人是不讲道理的。” 说完,他抹了两把眼泪,带着满腹的委屈先回去了。 倪伯武走后,全毕正才对朱图山面授机宜“这个小鬼,我看就像前段时期忠心公社的那班老下放,搞了个所谓的‘东海舰队’肆无忌惮地闹事。癞痢打伞,无法无天。见到不顺眼的村子就打砸抢,吃拿要。对这样的人如果处理得不好,惹毛了他,说不定明天我们的反修公社也会冒出个什么‘西海舰队’来。所以,对华见森这个人只能抚顺毛,不能刮倒毛。你回去就给他额外加一点,让他消消气……” “哦!”朱图山恍然大悟,想起老下放闹事这回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么说:这小子果真是个祸殃根了。要不是毕正老弟的点悟,差点要闹大乱子哩! 早晨出工时,他换了副面孔,陪着笑脸对华见森说:“评工分的事,确实是我考虑不周。想想你们知识青年,不养猪羊,不放水草,又不拿自留地当回事,就凭这几个硬工分过日子,是够紧巴巴的。不过,你也别生气。虽然评议小组结论还是要执行,但我为你想好了两个弥补损失的办法,随你挑。一个是从这往东走两里路,就是忠心公社的地界,那边有一个反资大队,是我们全县的先进典型,那里已经开始在搞两级所有制了。上面就号召我们‘全国学大寨,全县学反资’,所以我们就要响应上面的号召,凡事学他们的样,你的任务就是,只要每天起个早,到那里跑一趟,赶在他们出工前,从广播里听他们当天都安排些什么工作。你用笔把它记下来交给我,那么我们第二天也就安排什么工作。就这么个任务,虽然看起来好像很轻松。但又很艰巨和光荣,意义非常重大。最主要的是我可以因此而加给你两成工分。你在跑一趟回来后,哪怕在家白相,烧饭,洗衣服我都只当不见,不再派你的工了。” “那么第二个办法呢?” “第二个办法是派你到杭州捉狗屎。每天加两成工分和两角伍分的补贴,那边正缺一个蹲场做饭的人,你假如愿意去,就只要每天烧好两顿饭和管好自己的船不被别人的船挤坏就行。空闲时尽可以在城里逛马路。简直就像城里的白相人差不多。这两份活可都是属于照顾性的,我这个当队长的因为看得起你才把这两个好差使让你挑,怎么样?你决定了那一样后就对我说一声,我也好早作安排。” “那么”见森迟疑了一下问:“我能不能两样都要呢?” “也行!”朱图山回答得很干脆:“你明天开始就可以先去忠心公社反资大队,要是腻烦了,就跟我说一声,我再把你派到杭州去。” “农业学大寨”其实说穿了也并没有多大难度。见森几趟忠心公社跑下来无非是记些反资大队每天安排的农活,从大队部里接出来的高音喇叭每个生产队都有(他们叫生产组),见森就是不进入反资大队也能听到他们每天都做些什么。他把每天记录的交给朱队长。第二天朱队长在布置工作时就照本宣科地安排自己生产队的工作:“昨天反资大队男社员捻河泥,女社员摸草。今天我们队男社员捻河泥,女社员摸草。” 如果见森记录本上记的事比较繁杂,朱队长倒也会灵活运用:“昨天反资大队安排的是零星杂活,那我们队今天就自行安排了。老年人绞柴龙,青年人撬沟,中年人嫁接桑苗。女同志蚕场消毒。” 这样的工作,真是既轻松惬意,又逍遥自在。朱队长还唯恐照顾不周,又批了一双胶鞋、一支钢笔、一本笔记本给见森,倒把见森感激得很过意不去。 惬意的日子过得快。可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个把月后,朱图山觉得与其这样学反资倒不如他自己指挥来得顺手,就通知见森:“学反资的事暂告一段落,你今天休息一天,明天随船去杭州捉狗屎吧!” “有得到杭州去,领略一下美丽的西湖风景,当然再好没有了。”他浸了些蚕豆,坐在门槛上剥豆瓣,脑子里却憧憬着大城市的风光。 这时,他忽然瞧见有两个人在朝他这边探头探脑,年老的是个大娘,她后面跟着个穿灰色军便装的汉子。她狐疑地在自说自话:“我明明记得,这里是胡家阿娘的家么,怎么变了?” “胡家阿娘?你问的是阿发的阿奶吗?” “嗳!小同志,我想问一下春山家的胡家阿娘怎么不住这儿了?” “她家从后门走,我带你去吧!”见森领着她们兜到后院,当两个老大娘碰了面后却似乎都不认识对方了,互相怔怔地对视着,还是这边的先开口:“胡家阿娘,我是东村的招花妈妈玉婶啊!这些年不见,你真是老了,也瘦了。我差一点认不出你来了。” “玉婶……”阿婆低低地叫了一声,眼圈一红,泪水涌了上来。 “胡家阿娘,这个客人是山东费县的,今天特地来和你商量你孙子的事。” “哦……”阿婆一侧身把来客让进屋里,却把见森挡在门外说:“下放哥哥,我们要说些话,你回去吧!啊?” “这两个一定是来买阿发的!”见森因为偷听过她们的谈话,所以马上就联想到这件最令他担忧的事,匆匆地回到自己屋里,搬了长凳,就着那条缝再一次偷听起来。 可是,这一次是在白天,哪里比得上深夜里那么清晰,再加上那男人讲的是卷着舌头的北方话,好半天见森都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后来,阿婆的几句话见森总算听见了。 “你给多少钱不忙说,可你今天一定要对我说实话。你家是不是富农?假如是,就不要来害我家阿发。假如不是富农,你一定要答应我待他好一点,我哪怕不要钱也情愿……” 寂静了几分钟后,阿婆声音又起:“你的证明上写的是社员,叫我怎么相信你呢?你说你家有四间瓦房,外带一间柴屋和一间粮仓。这么好的条件怎么会不是富农呢?所以,你不说实话,我们不卖了。真的不卖了。” “大娘。您老叫俺咋说呢?俺说的您老都不信,俺这趟不是白来了么?”这次山东的音调很高,见森终于听清了。 “不卖了,不卖了,说什么也不卖了!” “……” “胡家阿娘,是你捎了口信来叫我物色一家条件好点的。现在客人大老远的来了。你都舍不得了,叫我怎么交待?你可知道,从山东到这儿跑一趟得多少盘缠?” “这可恶的老太婆,为了几个缺德的臭钱就想把这么可爱的阿发拐走。早知你们是来买阿发的,我才不会领你们过去呢!……你这阿婆,真是好糊涂。你难道真的不相信有出头的一天了么?阿发慢慢地总会长大的,将来阿发长大后,天气放晴了,还怕没彩霞?……好在你最后关头还算是灵清的,咬着牙说不卖了,不卖了就好!” …… 捉狗屎,只是个叫法,实际上是拣人粪。正经的拣人粪应当是:一根小木棍,横头绑上一只用铁丝扎牢的破脸盆,再拿一把带柄的勺把散落在野外的人粪一点一点地搜集起来,装满一船后摇回队里,稀释后当蔬菜的追肥。本地有一句形容遭受了灭顶之灾的俗话说明了拣人粪之不易:“捉一世狗屎,打翻只粪船”。 然而,现在这个叫法应该给它打上引号了。假如某人真的规规矩矩到野外去“捉”的话,那积满一船粪就非得一年半载不可,那么这种人也必定会被人家叫十三点的。 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锻炼,“向阳花”们早已学乖了。他们知道城里的环卫工人老大哥把主要精力都放在抓革命上,很少有时间来管厕所。于是便给偷人粪的行为套上一个合情合理的名称——捉狗屎。一到夜深,他们就撇下装幌子的破盆,挑了粪桶担,去白天里看好的厕所去偷粪。 见森的任务是蹲场,主要是管住埠头的船位不被别的狗屎船占了去。等到船满摇走,空船停档,他的任务就算完成。当然,有时被岸上的居民和别的货物船嫌腻心恶臭而撵着走的情况也是常有的。但当人们得知他是一个有武功的蛮横之徒后,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知不觉中两个月一晃就过去了,空船与满船已轮换了三次。因为队里的肥料缺口太大和劳力方面的充裕,朱队长连双抢大忙都没有叫他回去。俗话说“苦粽子,甜翻烧”,当初吃粽子时,大家都有一脸的苦相,因为一年中高强度的农活预示着将要开始了。而甜翻烧一吃,则意味着双抢已结束,往后的农活相对轻松,可以舒口气了。 “肩挑粪担心向党”只是喊喊的口号,社会员们出来捉狗屎无非是贪图外出的补贴和工分罢了。有谁会真心愿意在毒日当头的大热天里守着这恶臭熏鼻的粪船,看着一绞一绞腻心的蝇蛆困觉吃饭?这么长时间了,到大城市逛马路,白相相的新鲜感早已消失。虽然队里并没有必须要办的事,可总该回去看看出来前栽在三厘自留地上的山薯和处理一下分给自己的口粮谷。那里毕竟是自己的“家”呀!何况“家”的隔壁还有一个令他牵肠挂肚叫他“叔叔”的可爱的小阿发呢! “阿发,你可知道,叔叔在想你吗?你知道叔叔心里在想啥?在想着亲亲你的脸,给你讲一个杜撰的,关于杭州的美丽故事。” 他巴望着第四船积满就随船回去过中秋节。可是这一批来的人偏偏是几个劳力最塌煞的。一个是六十开外的老头子。一个是师傅范同,另一个则是只会读语录的倪伯武。好歹他总算学会拉绷了。 他们几个人白天只知道逛大街、游闹市。夜晚该出发时偏偏又呼呼打雷,推都推不醒。眼看着十来天过去了,船舱里只积了一点点。这样下去,怎么来得及赶回去过中秋,吃团圆饭呢? “师傅,你们难道不想回去过八月半啦?” “想,当然想,可是杭州太好玩了。难得来一趟,干脆白相个够。这一船粪,挑挑蛮快的么!”说起白相,范同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倪伯武,你以为那几条窗缝用报纸一贴就没有事了?现在你我两个都不在,说不定天天有人去敲门呢1” 一句话触到他心里,他连连惶恐地说:“我听你的,听你的吩咐!” 这一天,我他们在白天就相好了脚头,看中了一处靠河沿的大坑,到了深夜,把船摇过去,四个人你一担,我一担地舀了起来,却不料,正当四个人快活得如同小狗翻进粪坑——大有吃头的时候,一忽拉出现了十几个手拿电筒、匕首、刺刀、链条的夜游神,把他逼在墙角“不许动!都靠墙站好!” 然后被一个个地搜身,四个人身上所有的,但为数不多的钱和香烟都被搜了去。倪伯武不知趣,操起了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半吊子上海话:“各位阿哥,帮帮忙。迪个,阿拉插青……” “啪!”那为头的随手一巴掌,打得倪伯武直哆嗦:“老子平生最恨叫‘阿拉’的,哈西?你想吃皮蛋儿,是勿?”说罢,手一扬准备走。 “阿伍类”华见森大吼一声:“你们这样滑脚哪里是模子?懂精的就露出底来,放下庆子(刀)、仟子(棍)倒外面开边(打架)。一对一单开,我假如输给你们才会服气。马上扯路回窑子(家),去怪城隍老(爷)养得不争气。但要是我赢了,你们就该把祥子(钱)吐出来,兄弟我也是个人,端得翻山(吃饭)抿得青条(抽烟)。” 他迅速地卷起了鹰哥送给他的绿军装的袖口,显露出一副实足的阿飞腔。这一来倒反而把这群小流氓镇住了。那为头的将见森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把刺刀收进了刀鞘,在见森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竖起大拇指说:“你这位兄弟人虽然小,倒蛮像是一条战壕里的朋友。不过我的粪既然被你们偷了去,肥的是你们队里贫下中农的田,钱就不还了。但我们毕竟有缘,看你的面子,我就再放个大茅坑给你们挑吧!” 这一班小流氓倒也不食言,果然指引了一处满满的大坑,末了还挥挥手,算是道别。四个人一阵猛挑,待这坑见底时,那船脚已有七成满了。天蒙蒙亮时,他们兴奋而轻松地踏上了归途。 二百多里的水路,借着一路上劲的南风,鼓足风帆,很快就到“家”了。“家”中的一切对于见森都是无所谓的。这两个月来,唯一最令他牵肠挂肚的是那个可爱的,与自己的童年有着相似遭遇的小阿发。他把玩着特意给阿发买的两只伏苹和一卷桉叶糖,想像着阿发见到苹果时的兴奋情景,心里充满了喜悦。三天的行程,哼着歌儿就过去了。 阿发,阿发!你是否也在盼望着曾经帮你剪过“分开头”的叔叔呢? 到家已是八月半的下午了,队里今天下午不开工,为的是让社员们过一个快活的中秋节。这可是农民的大节日,家家户户都笑盈盈地在下伸店里买回了甜月饼、肉翻烧。有几家条件好一点的还特地赶到“红军浜”买来了同盆柿和鲜嫩的菱藕。 见森安顿好行李,来不及收拾一下这两个月没有住过的“家”,就匆匆地拿了伏苹和桉叶糖蹦跳着往后院而去。 他揣着给阿发的“礼物”,不禁有些汗颜。要不是兜里的钱给夜游神搜了去,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买下他盯了很久的那二角钱一只的广东月饼。但一想到阿发将嘴里的硬糖吐出包好的情景,他又坦然了。阿发若看见那卷桉叶糖后一定会高兴得又要搂住自己的脖子叫“叔叔”了。 两个多月的风雨侵蚀并没有剥去门上的石灰字,不同的是,推开那扇门后的情景已完全改变了往日的景象。 “呃……”屋里的霉味简直比“狗屎”船上恶臭还难闻。见森还没有来得及打量一下这间乌黑的屋子,兔屎鸡浆就溅了他两脚。三四只长毛兔在已经坍塌的土坯棚里钻进钻出,睁着两颗滚圆的红眼珠在遍地的乱稻草中觅食残剩的谷子。身上的毛已结成了硬块,看得出已好久没给它梳过了。两只老孵鸡叽叽咕咕地把地皮扒了一个大坑。阿发和阿奶睡的旮旯里,一个乌灰的帐顶从围着稻草的砖墩上露了出来。一把铁耙,柄已碎成了条条,倒扎在紧靠见森住的那堵墙上。梁上、橼子上都挂满子长脚灰尘,一张方桌,好似中国的地形——西高东低。 阿婆显得更憔悴了。青黄相间的脸毫无血色,她坐在一只腌大头菜的甏上机械地搓着手中的稻草绳。 “阿婆” 见森叫她。 她没有应声,却伸手“啪啪”地打了自己两下嘴巴。 “阿婆……阿发呢?” “阿奶该死……”喉咙口的“咕咕”声比以前更重了。不禁使见森泛起了一股酸楚的感觉,怜悯和同情占据了他的心。 “阿婆……阿发……?”见森拉长了声调,顿时被一种不祥的预感所笼罩。 “阿囡……妈真该死……我不该把那两百元……全缝到阿发兜里去。这是你的钱,你拿了……好改嫁……”她反应迟钝,仍然没有回答见森的呼叫。乌灰的嘴唇在蠕动着,断断续续地说着那些像胡话的话。 “阿婆,我是下放的那个见森。” “见森?……下放哥哥。”她微微地抬起头,失神的眼睛盯着见森看了一会。枯黄的眸子里终于闪过了一瞬即逝的光。认出了见森。 她漠然而缓缓地站起了身,九十度转了个方向,蹒跚地走到墙边那只冒着缕缕烟丝的破行灶边,搬开半块方砖,取出两个沾着泥土的五分硬币和一块小圆镜子。眼珠定定的,一步比一步重地朝见森走来。 她在渐渐地向见森靠拢。他仿佛被一阵无形的气流逼着退到了门边,不安地看着阿婆充满血丝的眼球,枯黄的瞳孔里自己的影子在摇晃。 “这是下放哥哥的……”干瘪的手臂朝见森直伸着。 “啊!”见森猛然醒悟,阿婆还惦记着那半块肥皂的钱。慌忙地将她的手乱推:“不要。我早说过了,给阿发买糖吃的。” 阿婆的手像装了弹簧,仍然固执地朝他直伸着。嘴里喃喃地说着:“我有钱……我从来不欠人家的钱……我清清白白……从来不曾剥削过别人……” 见森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将手伸进了衣袋,掏出了那两只从杭州带回的伏苹果和桉叶糖,急忙塞到她手里。大声说:“我今天从杭州回来,给阿发买了两个苹果。喏,都给他。” “嘻嘻”她声音像是在笑,可脸上的表情却分明在哭“梨子……莱阳梨。……跟他新阿爸送的一个样……” 她把苹果和桉叶糖重新塞回见森手里,一转身钻进了旮旯里那顶破帐子。也从里掏出了一只没有成熟,却已经皱皮萎熟的梨子。放在唇边。不舍得去吃,却“粥粥”地亲了两口“心肝,亲亲。让阿奶亲亲……阿奶不吃梨,吃了要分离……阿奶要跟你在一起。” 她重新夺过了见森手里的苹果,与她的莱阳梨一道塞进了自己干瘪的胸口。 “新阿爸?……阿发……?”难道这残酷的事实果真降临到了这个苦难但又讨人喜欢的阿发身上了? 精神失常的阿婆并不理会见森,顾自手捧着胸前的苹果和梨。摇晃着随时会倒下的身躯。一抖一抖地唱着儿歌“囡囡摇……外婆摇,摇到外婆桥……外婆买条鱼来烧。烧得头和尾巴翘。阿发吃了哈哈笑……哈哈,阿发……噢!我们的阿发有得乘汽车罗!……我们乖阿发还有得乘火车哩!……嘿嘿……,这下好罗!阿奶看过了,山东新阿爸真的不是富农,证明上写得明明白白是贫农成份……四间瓦房,就缺个儿子……八月半到那里吃团圆饭……团圆饭……噢!……” 见森眼前一片模糊,鼻梁两旁两行滚烫的眼泪往下延伸着,宛如两条爬进他心窝的虫子,勾动着他一阵阵的酸楚。他下意识地攥紧了阿婆塞在他手里的小圆镜和两个五分硬币。铅币子扣搭在小圆镜的塑料边上“嚓嚓”地作响,像一颗稚嫩的心脏在跳动。 “叔叔……我阿奶说,笑窝就是漂亮。长大了会招小姑娘喜欢的。” “……山东新阿爸真的不是富农……八月半,吃团圆饭……” “阿发,阿发!……叔叔舍不得你呀!”远在山东吃“团圆饭”的小阿发,你可听见那个给你小圆镜的“叔叔”在呼唤你的心声吗? “那个可恨的山东人,那个缺德的招花妈妈。难道阿发对于他的阿奶,他的妈妈是多余的吗?”看着疯疯癫癫的阿婆,见森似乎也将疯了。他的心灵被惊愕与烦乱所充塞,残酷的事实撕碎了他的神经和良知。他真想歇斯底里地喊“这世道太不公了!” 可是话到唇边却转了岔“你……你这个做阿奶的好糊涂,好狠心呵!” 阿婆已经分明不能领会见森对她的指责了。她还在那里麻木地,似哭非哭地念叨着,喉咙口还象往常一样“咕咕”的。 苍天呵!你假如有眼,看看这四口之家,死了一个,卖了一个,疯了一个,如今总该可怜可怜她们了吧! 然而,苍天真不长眼睛,悲剧也并不到此结束。她们的家庭,只要还有一个完整的人,这一幕悲剧就还有延续下去的条件。 第二十三章 治保会 华见森在杭州的“英勇”行为,经过他师傅范同和倪伯武的一番添油加醋的渲染,回到队里后,他俨然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英雄。捉狗屎回来的华见森被捧得简直像部队里退伍回来的复员军人一般荣耀。 大队部里,华见森童年时的梦想在大队干部们的嘴上得以实现: “那班小流氓,刀枪棍棒一字摆开,哪晓得捉狗屎的人里有一个《八锤大闹朱仙镇》的岳云,哇啦啦……一声喊……” “哇啦啦,喊的哪会是岳云?是少年英雄罗成。手里的粪料勺一抖,简直就是杆天下无敌的‘罗家枪’,叫老杨林大吃一惊……” “依我看,华见森既像岳云,又像罗成,但更像《七侠五义》里的小侠艾虎……” “这小青头,下放那会,大家看他不起,没人要他。让我顺便带来,没想到却是个不怕天,不怕地,不怕拼命的!评工分那阵子,他既敢骂队长,又敢打比他高一个头的倪伯武,这么小的年纪,就有这么大的泼劲,倒是很少碰到的……”全毕正听着大家的议论。心里像一壶滚开的水,不断地冒出气泡。他忘不了那一夜娇囡家里所吃的一顿拳脚,他原先的那帮把弟兄个个都像凶神恶煞,好几次把他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我身边假如有几个华见森这样的帮手,还会被把弟兄们吃瘪吗?” “最近公社正准备组建治保会,我为什么不借此机会把这小子笼络过来,施予恩惠,培养成心腹,为自己所用呢?” 为此,他特地叫来范同吩咐:“你去告诉华见森,我准备把你们两个抽到公社治保会去,问他是否愿意参加?” “这是全主任提拔他,他哪会不愿意的?我代他答应了吧!谢谢主任的栽培。我们一定努力工作,决不辜负你全主任……” 范同快活得屁颠屁颠的,跳跃着来找见森:交运罗,交好运罗。华见森,我们被全主任挑选进治保会了。“ “我有何能?成份又不好,搞治安保卫工作最强调的就是政治过硬,阶级觉悟高。一定是你在搅什么花头,我不去!” “哎,嗳!你可别傻呀!这种好事儿可是别人盼都盼不到的,又拿补贴又加工分,干脚燥手,三个大忙季节都不用下田,哪一个人会有这种好运气?也难得全主任看得起你,他说现在是‘有成份论,但不唯成份论’。你如果表现好,他还可以把你搞成先进典型,将来有机会上调当工人,你也会排在前面的。我一听说,连忙代你谢他,没想到你倒犹豫……” 见森一听说对上调有好处,不禁动了心,“可我不熟悉治保工作呀!” “这有什么难的。无非是糊糊高帽子,用硬纸板做个牌:写上几个名字,再打个红叉。捆坏人的麻绳中间打一个绳扣。假如连这点都不会,你不是和倪伯武一样地笨了么?” 拿他与倪伯武比,才是真正的蔑视他,“我去!为什么不去?” 治保会是一个锻炼人的部门,别看他们整日游荡,无所事事,白相得骨头里也生出油来。可他们的大脑功能都是发挥得相当充分的。比如,发现哪一家睡得很晚,那么,经过盯梢或侦查,一定会发现这一家的男人或女人或多或少会与配偶以外的异性有一点不正经的表现。如果发现哪一家鱼肉不断,他们一定会联想这一家的经济来源是否正当?甚至有谁在自留地上摸得很晚也会引起他们的警觉,这一家有否多种了一棵超计划的大白菜的嫌疑? 这些事,看起来好象很无聊,但却很能说明问题,因为农村里的革命是既讲究内容又重视细节的。 忽一日,范同兴冲冲但又神色诡秘地来通知见森“今晚有任务,到大队部值夜班。全主任吩咐我俩不要走散。” “看样子,要刮红色台风吧?”见森问。 “不是”范同作了个鬼脸,凑近见森的耳朵轻声说:“今晚呀!有好吃的。南村头凤玲家的结婚酒席让我和全主任撤了一桌。足足有一粪桶……” “粪桶!”见森挺感诧异:“能吃?” 一想起粪桶,见森就直翻胃,当初武斗时对付卜跃联,几个女红卫兵小将舀舀浇浇都会作呕,如今要去吃它,岂非不可思议? 范同看着见森蹙眉咧嘴的模样,不禁笑出声来“看你,怕什么?那粪桶又没有装过粪,是畜牧场挑猪食的那副,很干净的。再说,不倒在粪桶里,有谁会相信是挑到畜牧场去的呢?” “看见粪桶担吃东西,就有点恶心。” “那你究竟想不想吃?你假如不想吃,今晚不值班也行。全主任让我通知你,无非是多一个伴,热闹一点,你不要忘了,多值一个夜班,还有五成工分的补贴呢!” “吃!”见森狠狠心,反问“一个月才四两肉票,为什么不吃?” 原来,全毕正当了革委会主任后,为了在本大队实现彻底革命化而立下了一条规矩:凡是婚丧喜事都要移风易俗,新事新办,节约闹革命。酒席不准超过两桌。尤其是结婚酒席,至亲长辈的入席名单必须由大队革委会审定。严禁超桌办宴。严禁未经批准者入席,违者严惩不贷。 铁的规矩定下后,没有谁敢往刀口上撞,也没有谁家变相在半夜里多办一餐而被捉住处分过。时间一长,人们也就慢慢地把那规矩淡忘了。办喜事的人家也存了一份侥幸心理“难道我多办一桌酒席,全主任真会派人来倒了去?” 千不该,万不该。凤玲的老头子真不该为三个女儿中的长女招着了上门女婿而快活昏了头。非要多办那一桌酒。也偏偏不凑巧范同奉了老婆之命去下伸店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油、盐、酱、烟、糖、火柴要了七八样。更应该怪店里的营业员正手忙脚乱地对付着一大群顾客而来不及招呼他。他看着一时轮不到自己,就瞅着店门口三个打弹子的小孩子正在头洞、二洞、三洞变老虎玩得起劲。他看得眼热,那颗童心被勾得复了苏,竟撇下篮子加入了他们的行列。玩兴大发却忘了正经。正意浓兴发的时候,营业员忙完了先前的买卖后开始叫他“范同你要买什么?” 他猛一愣,一时答不上来,反而责怪营业员“你刚才为什么不问我?现在我倒忘了。哪一些要票证,哪一些不要票证,我刚才记得牢牢的,可现在……” 他只好重新回转问老婆。这一次,他倒是真的急了,不走远兜转的大路,抄近路走了南村头那条田塍。路过凤玲家门口时正巧看见凤玲的老头子在放爆仗。他的好奇心又被勾住了。站在远处,踮起脚,眯着眼观望了一阵。突然有了重大发现。凤玲的老头子不但多办了一桌酒席,还在八仙桌上加了一只养蚕用的大匾。这样一来八仙桌就成圆台面。 这一发现非同小可,他连东西也顾不得买,就急急地直奔全主任家去汇报。然后,又与全主任一道,去畜牧场挑了副猪食粪桶,来到凤玲家,不由分说,将多办的一桌酒菜劈哩叭啦往粪桶里倒,还把主人与客人们叫到一起,狠狠地训了一顿,责令写出检讨书,张贴在大队部里。 那倒在粪桶里的菜肴,自然舍不得喂猪,成了治保员值夜班的半夜餐。夜深人静时,畜牧场的炉灶重新升起了火,把粪桶里的菜肴全部倒出,热了一遍。拿到大队部,就着两热水瓶的黄酒,快乐陶陶地吞食起来。 华见森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他的食欲被那副油光光的粪桶所遏止,愣愣地朝着脸盆里的菜发呆。可是全毕正与范同却一口一声“没关系”、“不搭界”地自我解嘲着,一边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地扫荡着粪桶里倒出来的肉饼、喜蛋、嫩鸡、爆鱼。一边动员见森“来来,不要扭扭捏捏,把这蹄胖当成阶级敌人一样,消灭它!” “我除了豁喇笑佛的土豆烧牛肉不要吃,其它什么都敢吃!” 两热水瓶绍兴老酒下肚,已是后半夜了。全毕正连脖子根都发紫了。脑袋瓜似乎又犯了那习惯性的头晕病。眼前全是浑 陶陶的一片,他脖子一梗,筷子划过头顶,那夹住的一只蛋饺连着汤滑进了自己的领口。范同手忙脚乱地帮他一阵挖揩,劝道:“全主任,你喝多了。醉了。” 岂知,全毕正突然趁着酒兴发起狠来:“醉什么……?都因为那只花狐狸……害得我不浅。你们去把她弄来。反正,我今晚不想睡了。让我细细地对她实行一番无产阶级的革命专政。” 见森不解,跟着范同走到屋外:师傅,全主任说的花狐狸是谁?” “还会有谁?看你,好象真的不知道似的。花狐狸就是漂亮的女人,你说,我们队里谁最漂亮?” “总不该是娇囡吧?”一想起后院的一家子,见森就惴惴不安。 “不是她是谁?全主任老早最想的就是她。现在最恨的也是她。一讲起她,全主任就咬牙切齿地发狠……她呀!我真猜不透她是怎样想的?儿子都已卖了,早就该改嫁了!好心劝她,她都不要听。说什么:两个苦命女人也好作个伴。反正阿发不在,她没了负担。没什么好怕了。两个人都有工分,能养活自己了。你说她傻不傻?” 可怜的娇囡,睡眼惺松地被带进大队部。这阵子,她连遭不幸。身子骨瘦了许多。眼皮却胖了许多。再加上后半夜在睡梦中被叫醒,蓬头散发,更显得憔悴不堪了。 华见森收拾了碗筷,预备了纸和笔,回到桌旁,拿条长凳坐了,等待全主任的开审。 全主任是领导,盅子大的字识不了几碗。范同只念过二年完小就赖了学。所以,记录的事,见森责无旁贷。 然而,审讯的全过程却使见森无从下笔。这并不是见森的“才学”不够格,而是被审讯的对象实在吐不出可供记录的言语。 全毕正刚才就血红的脸,此刻更紫得像一个杀戗的猪头。他开审前先在娇囡的臂膀上捏了一把,然后慢条斯里地问她:“你说,今天我应该把你怎么样?” 娇囡不回答,连头也没有抬起来。 “你别以为自己还是几年前的娇囡,那么风骚,那么壮滚。现在瘪塌塌了,谁也不会稀罕你。哼!……说!你身上的肉哪里去啦?” “……”娇囡眄斜着眼,无以回答。 “说!你以前偷过队里的蚕豆吗?” 娇囡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仍未作声。 “你老实交代!你曾经在马桶里放过盐,是不是?……你赖也别想赖。你们家的马桶,我作过调查研究……这个,这个……里面有白色晶粉,那就是盐……” “……”娇囡又动了一下嘴唇,念起了咒语。 “你给我老实坦白,你这副模样,有没有人看想过你?” 娇囡抬起头,眼白朝着全毕正,干脆闭紧了嘴巴。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个,这个……”突然,全毕正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你说!曲金灿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 “看你支支吾吾,要说不说。其实你不说,我也是知道的。” “吱……呶……”娇囡的咒语念出声:“南无,南无,南无……” “好啦……你不用再说了。你说的我已经猜着了。是这个……这个曲金灿吃过你的豆腐,对不对?” “罪过,罪过,罪过……”娇囡念得比刚才更厉害了。 “快坦白!曲金灿有没有和你发生过关系?或者强奸过你?” “没有!”娇囡翻了一下白眼,突然一声怪叫,倒把全毕正吓了一跳:“曲书记是好人。不像你……不要冤枉好人!” “好哇!你终于开口说话了。那么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护住他?曲金灿是个淫虫,你竟说他是好人。像你这样一张花骚的脸蛋,怎么逃得过他的魔爪?……岂有此理!” “没有,就是没有!” “你越说没有,我越不信,曲金灿不是个吃素的……不会对你没有企图!” “没有!硬是没有!”娇囡顿足大叫。 “没有?哼!没有你为什么要帮他?我看你还是老实一点的好。少吃一点亏。” “曲书记是个好人,从来没有过企图。有企图的是你。我不要面子了。我要坦白,只有你想强奸我!”娇囡呼喊着。他目光呆滞,可呆滞的目光对全毕正透露着一股威慑,令他感到可怕。 “放屁!”全毕正恼羞成怒,大喝了一声。他狠狠地连抽了几口烟说:“你想诬赖我?还不拿镜子照照自己的脸。我会要你吗?你今天假如再不承认曲金灿强奸过你。那么,今晚我们这几个人的工分和补贴都要从你的工分里扣出来!” 娇囡又闭紧了嘴,惹得全毕正发了狠,吩咐站一边的范同:“去拿些潮稻草来。我要熏黄鼠狼。熏得她不能睡觉,不能开眼。叫她尝尝疲劳战的威力,看她还敢不敢抗拒?……呃!” 一阵酒气直往上涌。他打着饱嗝,晃了晃发沉的脑袋。“啊,啊”地打了两个哈欠,看着范同点着稻草后,踉踉跄跄地到隔壁的稻草堆里睡觉去了。 呛人的浓烟在屋子里升腾蔓延开来,把屋里的三个人都熏得咳个不停。见森扔了纸和笔,抢先跑了出来,娇囡随脚也跟了出来,拖着见森哀求说“下放同志,我知道你是好人,求求你,让我在外面喘口气吧?” 见森点点头,算是默许。却不料被最后逃出来的范同重新推进屋里,还在外面扣上了门扣,嘴里不住地埋怨见森:“你把她放出来,我们的工分补贴向谁去拿?” 隔着门,只听得里面一阵阵的剧咳和扑打烟火的声音。可是哪里熬得过明火被扑灭后的残烟。不一会,就听她扒在门缝上朝外喊“我呛死了,我受不了……我坦白。你们要我坦白什么,我就坦白什么……” 全毕正的瞌充只打了一半,就被范同推醒了“全主任,好消息。那烟熏得好,她愿意坦白了。” “她愿意坦白了?连曲金灿强奸她也愿意坦白?” “她说,她什么都坦白。” “真的?”全毕正“霍”地跳了起来,使劲揉了两下发涩的眼皮说:“这下子有好戏了。” 他大喜过望,赶紧来到审讯娇囡的屋里。屋子里还弥漫着未尽的烟雾。娇囡正在涕拖嗒拖地拧鼻涕、擦眼泪。全毕正用报纸奋力朝飘着的烟雾扇了几下。又打开门窗,坐到位子上重新开审。 “告诉我,曲金灿强奸了你几次?” “三十三,三百三……三千三。” “不许胡说!揭发曲金灿的罪行必须严肃!” “杀人!”娇囡用手作刀,往自己脖子上割了一下:“他脸上涂着镬煤杀人。” “这可不是随便乱说的,是原则问题。要你盖手印的。” “什么印我都盖……。” “那么……你好好告诉我,曲金灿杀了谁?” 娇囡并不直接回答,只是又“叽叽咕咕”地念了一阵咒语。僵硬而没有血色的脸上忽而闪过了一丝狡黠:“少了谁,就是谁。” 蓦地,她的身子从凳子上0弹了起来,瞪着因为烟熏而流泪不止的眼睛,朝全毕正大声反问:“少了谁?啊?少了谁?” “你这骚货,可恶的富农婆。今天我不戳死你,就不是爷娘养的!”他血红着眼,转身对范同和见森大声命令:“你们都给我到外面去!” “这黑不溜秋,到外面去做什么?”见森不解,小声地嘀咕着。 倒是范同领会了那意思,向全毕正陪好话:“全主任,她是个富农婆,你饶了她吧!你大富大贵,犯不着……” “什么犯着犯不着?是春山的,我就是要。她本来就是我的!” “全主任,你放过她吧!全主任……”范同仍一个劲地为娇囡求情。 “滚!滚出去!”全毕正咆哮如雷:“你假如同情剥削阶级就留在这儿看我怎样惩罚她。否则,你……立即给我滚!” 范同无奈,只好拉了 见森到隔壁刚才全毕正睡觉的那间柴屋里。 不一会,那边传来了咬牙切齿的声音:“你这狡猾的骚货,我捅死你!我捅死你!我捅死你!……” 突然,全毕正像是抿紧了嘴:“唔、唔”了好一会,竟一声一声地叫起“心肝”来了:“心肝,你快活吗?心肝,你舒服吗?心肝,你适意吗?心肝……” …… 娇囡终于被放了回来。然而,被放回来的娇囡与从前的娇囡彻底划清了界限。从前的娇囡美丽、贤惠、勤谨。现在的娇囡逢人只说一句:“烟里雾里……把我强奸……烟里雾里……把我强奸……” 她疯了。像她婆婆一样地疯了。精神分裂的婆媳俩偶而也会有清醒的时候。这时候虽然她们会应答人们的提问,会干平常的活计,但更多的是哭泣。叫人怜悯和同情。让人稍感宽慰的倒是她们在发病的时候。这个时候,她们忘记了痛苦,只会嘻嘻哈哈地傻笑。时而各归各地搂住母鸡,抱着兔子:“阿发、阿发”地乱叫一通,时而争夺着装“乐果”的空瓶子或“乒乒乓乓”地摔着家里残剩的家什。 悲剧结束了。与其在水深火热中生活,倒不如疯了的好。因为只有疯了,她们才得到了彻底解脱。也意味着对生活中的一切不幸丧失了意识。而她们的生活中除了痛苦之外其它什么都没有。所以丧失的也只会是痛苦。这难道不算她们的幸运么? 让人们觉得可悲、可怜、可笑的倒是娇囡娘家的老父亲。那个被人们叫作老古董的书呆子李老先生,看到这副惨状时也痛不欲生。试图为其永远也出不了头的女儿一家翻案。也像疯了一般地到处喊叫:“全毕正这条狗,我哪怕告到县里、省里、中央、我都要与你打官司。把你告倒……!” 人世间真仿佛又多了一个“疯子”。他这个教书先生也不晓得摸摸自己的屁股揩干净了没有?他的老祖宗为他遗留下了比女儿的夫家多得多的田产,侥幸才没有划为地主。女儿家的头你出得了吗?再说,有谁会受理你的官司?那些专管打官司的官们自己也正处在泥菩萨过太湖——自身难保的境地。也在心里盼望着来个青天大老爷为他们断官司呢! 第二十四章 曲金灿 大队部里,全主任的座位上方那红纸写的条幅因为墙皮的风化和浆糊的风干翘起了一只角,被风掀动时“哗哗”地发着声响,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 见森看着烦心,多动的手指头忍不住,揪着那只角用力一掀,脱离大半边。 “哎,哎!华见森。你不要命了?怎么好掀这张纸?” “一张纸头,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那要看是什么样的纸头,有些纸掀得,有些纸掀不得。这一张就掀不得。这可是全主任的法宝!快弄些浆糊来,重新把它贴好。” “法宝?” “你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 “‘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不是很普通的么?” “你说它普通,全主任看它一点都不普通。这三句中,他最喜欢的是后面那句‘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他是把它当作什么‘铭’的。” “什么‘铭’?该不是‘墓志铭’吧?” “不是,不是。是老三篇的那个‘铭’。” “噢!那叫‘座右铭’。” “对,对!是‘座右铭’。他平时经常教育我们,要与坏人坏事斗。要与不良风气斗。甚至要敢于与最敬畏的人作斗争,意志才能锻炼得更坚强。我们受着他的重用,当然应该听他的话,维护他的威信。所以,这张掀不得。” “师傅,你所说的他最敬畏的人是不是上次审娇囡时说的曲金灿?” “怎么不是?” “那么,师傅。这曲金灿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你如果问其他人是怎样的人我都能回答,唯独问起他,我就讲不清。因为对他的叫法也实在太多了。有的人叫他老书记。有的人叫他老革命。有的人叫他老反革命,也有的人叫他老背时鬼。不过,随你怎么叫,都与他挂得上号。” “哪会有这么复杂的称呼?再说革命与反革命的性质截然相反,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我就知道你不会想信的。不过,你听我慢慢地解释后就会了解我所说的都是有凭有据的事实。” “那我倒要听听你所说的理由。” “称他为老革命,当然是事实。他老家在山东,参加过解放战争,渡江战役。从安徽芜湖打到浙江杭州,后来受了伤,留在苕东治疗。伤愈后就在通津一带剿匪。再后来就转到地方上当了干部。也许是他的威望和评价实在太高了,有些人偏不信,在公社革委会成立前专门派了人到他老家去调查过,哪晓得他老家的人见他们好的情况不要,偏拣一些见不得人的事调查时,才知道他们不怀好意。老家人一愤怒,把调查组的人统统关进了一间黑屋子,拿了火把在外面大骂。差一点把他们烧成了灰。吓得他们泰山也不敢游了,逃命似地回来了。 虽然他的历史是红的,但说他是‘老反革命’也并非不确。当文化大革命正轰轰烈烈、蓬蓬勃勃地开展的时候,大家都高举着宝书,到处在敬祝、歌颂、表忠。他却当众唱反调,把矛头直指毛主席的亲密战友、英明的林副统帅。说什么,那个连三忠于、四无限这种把戏都设想得出的人必定是把毛主席当昏君耍弄的奸臣。他甚至还说‘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究竟不好在哪里?谁能说服我,我就给谁磕三个响头’。除了以上这两条,更严重的是,他仗着曾经喝过一点点墨水,竟学着毛主席的样写起诗词来了,哪晓得写出来的竟一首反诗。” “反诗,怎样的反诗?”见森插了一句。 “什么反诗我不知道。我只听别人都在说:‘曲书记写了首反党、反革命、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反诗,所以大家都叫他‘老反革命’了。当时我也想,写了反诗肯定要被抓起来,坐大牢了。可是后来听说,上头有人给他打圆场,说他的诗不是反诗,只是比较消极,毛主席批评过的民主人士有时也是这样写的。这样一来,他才混过了难关。公社成立革委会的时候,他属老资格,继续当了第一把手。” “那为什么又要叫他‘老背时鬼’呢?” “叫他老背时鬼,当然更有理由了。谁都知道,全主任是他亲自一手培养起来的助手。从互助组、高级社、管理区,直到人民公社他一直把全主任带在身边,连从来不关心政治的平头百姓都认为,将来全毕正一定是曲书记的接班人。你可千万不要小看我们全主任哪!他虽然文化不高,可他有水平,有志向,有抱负。你假如帮全主任拎过他的工作挎包就会知道,它里面经常放着毛主席亲自从基层提拔起来的王进喜、陈永贵和因为学毛选而登上九大主席台的年四旺、顾阿桃,珍宝岛战斗中的孙玉国,写大字报而当上中央候补委员的聂元梓等等英雄人物的先进事迹和宝贵资料。你也一定会因为他有这么崇高和远大的理想而敬佩他。所以当他父亲的问题暴露后,他就坚决地、果断地、勇敢地对他老头子实行了独一无二的‘大义灭亲’。‘大义灭亲’你别看它仅仅是很平常,很轻松的四个字噢!要做到这四个字,你说要付出多么大的勇气?要具有多么大的魄力?可是,就在大家敬佩他、赞扬他。广播、电台、文宣队都在宣传他的时候,曲书记作为曾经培养过他的‘恩师’,按理说徒弟有了出息,师傅也有一份光荣。应该替他高兴才对。没想到,曲书记大概因为徒弟的名声超过了他,竟突然翻了脸,大骂全主任是‘不是东西的东西’。你倒说说看,这还算不算是‘老背时鬼’呢?特别是在去年,公社将要成立革委会的时候,他们间的矛盾发展到更为激烈的程度。当初全主任按照自己的名声,估摸着自己完全有可能被结合进公社革委会。因为上面要求老、中、青三结合,全主任属于‘青’中的模范,理所当然该进入一元化的领导班子。哪里知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当上新主任的曲书记说什么也不同意他进入公社革委会,还说‘这种人连大队的权都不能让他当,怎么能让他进公社的革委会呢?’就这样,全主任想往上发展的路生生的让曲书记这只拦路虎给堵死了。你想想,做人一世,谁不想混个出人头地?全主任的前途给他毁了。哪有不恨的?所以一讲起曲书记,全主任就咬牙切齿:‘这个老背时鬼,是我眼中的钉,喉中的骨,肉里的刺’。” “噢!难怪他要与人奋斗,原来……”见森嗟叹不已。 与人奋斗的时机又来了。一个月后,范同又带着一脸的诡秘来通知见森:“今晚有紧急任务,你不要跑开,要值夜班。” “怎么?又有谁家的结婚酒席给撤了?” “看你,尽想着吃的,是馋虫爬出来了吧?”范同压低了声音说:“今晚可是项大节目,全主任要真刀真枪闯闯大风浪。耽会公社治保会的人都要来。不过那名称改为专案组了。” “什么事这么严肃?” “是上次的那封材料告准了,曲书记被停了职,今晚斗的就是他。” “上一封什么材料?” “嗳!你怎么忘了?就是上次我们吃半夜餐那次,娇囡交代的材料,你自己作的记录。” “这种材料怎么能作数呢?那时候娇囡已经疯了……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呢?你听说过,‘酒后吐真言’,这句话吗?酒后能够吐出真言来,那么,疯后吐出的当然更是真言了。况且,她那时候还没有完全疯透,为什么就不能作数呢?” 这一夜,确实没有装菜肴的粪桶。满腹心事的全毕正泡了一大杯比药还苦的浓茶 ,吊足了精神,一根接一根地抽着他的“红灯”牌香烟,摆出一副如临大敌,准备一决雌雄的架式,与审讯娇囡的那一天判若两人。 曲金灿确实非同小可,他五十多岁年纪,头发有些花白,身子骨却结实得像条水牛,方棱出角的脸红红的,似乎充满了威严。然而,这个经过枪林弹雨的人今天却逢着倒霉的恶 时辰。被他的专案组员们簇拥着,押进了前些时审讯娇囡的那间屋子。 他像一头被关进笼子的狮子,不时地发出令人生畏的吼叫。傍晚,见森捧了一钵头饭给他送去,想不到被他一声怒喝:“我是被你们绑架到这里的,不是讨饭的叫化子,随身带着碗筷。” “好、好。我这就去拿碗筷。” “这不忙!”他粗鲁地命令见森:“你去!你先去把那个该死的,叫作什么娇囡的臭婆娘叫来。我要与她当面对质,我什么时候强奸过她?” “呵,真凶!”见森咂了咂嘴,赶紧退出来,向全毕正作了汇报。全毕正一声冷笑:“哼!想得倒好,我会笨得让他们去对质吗?你随他凶去,别理他,他如今在我手里,已经是只秋天的蟋蟀,凶不了几下了。” 审讯。就一般常识而言,是一种声张正义,打击邪恶的手段。主审者代表的是真理与权威,被审者则是罪恶和阴暗。假如,这个事实一旦被颠倒过来,那么这局面肯定是非常难堪的。 这实在是一次很尴尬的审讯。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熊熊烈火造就的全毕正并没有克敌制胜的法宝,反而使自己经常陷在被反驳的“沼泽地”中。 审讯刚一开始,作为主审者,全毕正试图给被审者来个下马威:“曲金灿,你知罪吗?” 不料,蹩脚的骑手碰上的却是匹烈马。只见曲金灿眼乌珠一瞪,头一昂,奋起还击:“我有什么罪,有罪的是你!我问你,你凭什么把我绑架到这里来?” “凭什么?我凭的是革命的名义。凭的是人民的名义,凭的是专案组的名义。” “好!那你把材料拿出来,我倒要看看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 ?” 全毕正“霍”地站了起来,一拍桌子,大声呵斥:“你难道还敢说自己没有罪?我问你,你明目张胆地对抗伟大领袖毛主席‘以粮为纲’的指示,故意东办一个果园,西办一个蔬菜场,拼命压缩粮食种植面积,这是什么居心?” “这叫犯罪吗?” “这不是犯罪是什么,难道还想抵赖?” “好!那么,我问你,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水利是农业的命脉 ’我发动大家修水利,建机埠。以前三个大队合用一个机埠。现在每个大队都有机埠,这算不算罪呢?我动员群众大办蚕桑,增加桑地种植面积,多养蚕,积累公积金,购买手扶拖拉机,也算罪吗?你颠倒黑白,将好的说成坏的,将坏的说成好的,写我的大字报。整我的黑材料。把我腿上的枪伤说成是偷女人而被人打的。反而把得过杨梅疮的烂鼻子领到台上去忆苦思甜,说成是地主的狗咬的。我倒要问问你,这是什么居心?” “那……现在我不与你说这个。我问你,你身为共产党员,国家干部,肚子里却全是封、资、修那一套。说什么,豁拉笑夫的土豆烧牛肉,你最爱吃!还说,勃拉勃拉夫的狗头只要烧得好,你也敢吃。有没有这回事?” “有……共产党员当然什么都敢吃。长征的时候吃过草根、树皮。杨靖宇同志还吃过棉絮、柴芯子。我问你,这叫封、资、修吗?” “这个……这个我先不与你说。现在我问你,你是何年、何月、何时、何地混进革命队伍的?又是何年、何月、何时、何地背叛革命的?” “何你个屁!老子参加革命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肚子里没有成形呢!你有什么资格来问我?” “哼!你别想抵赖。根据我的对敌斗争经验来判断,我一眼就可以看准你曾经做过叛徒!” “你说我做过叛徒。到我老家,到我原来的部队调查过没有?” “你别以为我不敢去,其实我早就去调查过了!” “你既然已经调查过了,那么,我有什么问题?你给我说清楚!” “这个……这个我也不跟你讲了。现在有人揭发你腐化变质,乱搞男女关系。生活作风有问题,你给我老实交代!” “你说我乱搞男女关系,生活作风有问题。是吗?你给我好好听着,让我正正经经告诉你。我确实搞过男女关系,但不是乱搞,是与我的老婆。要不然,我那儿子女儿从哪里来?现在我倒要你当着我的面,当着那么多专案组员的面说说,你有没有乱搞男女关系?生活作风有没有问题?你没有儿子女儿难道就能说明你没有搞过男女关系吗?” 全毕正差点被曲金灿的这番话噎死。他“你……你……你”了好一阵,气得眼睛里似乎要喷出血来。恶狠狠地盯住这个昔日曾提拔他当“半脱产”的“恩师”,脸色发紫,肩膀起伏,肚皮鼓动着。完全暴露了那多年“半脱产”所锻炼出来的“才干”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和不堪一击。 他原本口齿就不伶俐,这一会更像是一只斗败了的公鸡。然而,他毕竟是今天的主审者,哪会甘心于被对手这样抢白?只听他气急败坏地一声断喝:“狗操的,想必是犯贱了。见森、范同快快过来,叫他跪下。他要犟,就叫他吃辣火酱!” 他见范同、见森两个都迟迟疑疑地不敢上前,自己愤而站起,走到曲金灿的身后,往他腿弯里狠命地踢了两脚。 曲金灿腿一曲,踉跄着跪了下去。可是马上又顽强地挺了起来,破口大骂:“你这杀父夺妻的小人,禽兽不如的东西。畜牲!我当时眼睛瞎了,把你培植起来……小人!要我朝你下跪,你痴心妄想!” 全毕正怒火中烧,喝令手下的专案组员:“快快,把宝像拿来,对着毛主席,看他还敢不跪下?” 一幅毛主席去安源的伟人像,正放在审讯的桌子上,曲金灿无可奈何,极不情愿地跪了下去,似乎再不敢犟了。 全毕正并不就此罢手,拿起刚刚给自己的浓茶沏剩的半热水瓶滚水,随手拔了盖,朝曲金灿的头顶上猛地浇了下去。 “啊……哇!”曲金灿大叫一声,被烫得在地上乱滚。全毕正还不作罢,在屋角里寻了把铁勺子,到外面茅坑里舀了一勺子粪进来,嘴里嘟哝着“你不是什么都敢吃吗?我问你,你敢吃粪吗?” 曲金灿拼死大叫:“全毕正,你这小人,下贱。我宁可像你老子一样,要死死得干净。我不怕死,但我要人格!” “哼!”全毕正的声音从鼻孔里狠出来:“你想死得干净,我偏要你不干又不净。你要人格,我就是不给你!” 说完,他一举手,捏住了曲金灿的鼻子,把粪勺子往他张开的嘴里喂了进去,随后把余下粪便朝曲金灿的面门上兜头一泼。泼得他满脸都是恶臭的黄糊糊。还气不休,拣起半块青砖往曲金灿的头上狠狠地砸了两下,累得气喘吁吁。扔了砖块,吩咐专案组们:“给我狠狠打,打死了由我负责!” 曲金灿的头上,灰白的头发被大粪一浇,成了粘糊糊的黄块块。被青砖击过的部位又泛出了一缕缕紫红色的血丝,合成了一幅色彩斑烂的图案。初出茅庐的范同和见森被这副惨不忍睹的景象吓得愣在一旁,不敢吱声。 全毕正所培养的助手并没有他期望的那么得力,不由得使他着了恼,朝着见森呵斥:“你这小子不是很会打人的么?今天我要伸伸这口恶气,你干吗不动手?” 见森以前老是捉摸不透全毕正怎么会让他进入治保会。今天才算明白了,原来是要他成为打手才把他当成“有成份论,但不唯成份论”的典型而加以“培养”的。 “我不干!”见森向来不是欺软怕硬的人,要他对恨不起来的人施暴是根本做不到的。 “我也不敢!”范同也随声附和。 …… 第二十五章 改变 “曲书记,这饭还有点热,你吃了吧!气坏了,饿坏了,这身体可是你自己的……”看着心灵和身体遭受了内外夹攻的老干部激愤不已。天良未泯的范同和见森同情地劝慰他。 “我不要你们假惺惺地拍马屁。我平生最恨你们这种拍马屁的小人!你们去问问你们的头子,过去给我捶背、敲腿、揉腰、端汰脚水、倒夜壶哪一样没干过?可是,风向一转就立即残酷地陷害忠良。”曲金灿毫不给面子。 “你这个人好没道理。我们好心劝你,无非是看你吃了苦头,出于同情罢了。你别以为自己当个主任就会有人来拍你马屁。其实你早就被吃瘪了。现在更是我们的阶下囚。我们称呼你为曲书记是因为你那名字叫起来拗口,再则社员们还念着你的好处,所以我们才按大家的习惯来叫你。想不到狗咬吕洞宾,不识好心人!”尽管面前这位是公社的一把手,可见森毫不畏惧,这倒并不是因为他已经失势。 “你也算好心人?”曲金灿轻蔑地看着这个嘴上刚刚长嫩毛的小青头反唇相讥:“你以为我不知道啊?我早就听说过,红光五队有一个流氓知识青年,叫华见森。是反革命的子女,因为打人心狠手辣、吃人不吐骨头而被全毕正结合进了专案组。” “放屁!你们这些当官的,没有一个好东西。总是隔着门缝看人,造我的谣言。实话告诉你,下乡以来,我根本就没有打过人。” “哼!你没有打过人?那简直是西边出太阳!” “你!”华见森被激起了愤怒:“你小看我,我也小看你。在我的眼里你们这些当官的最不值钱!你说你不喜欢拍马屁,可我看当官的没一个不喜欢拍马屁。听到恭维话,奉承话,眼睛眯成一条缝。稍微受了点委屈就大呼小叫,耿耿于怀。” “你懂个什么?难道这也叫委屈吗?这可是原则的问题,人格的问题。我作为一个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革命、老干部、老书记能听任你们对我的捏造,歪曲和污蔑吗?再说,要审查我的问题,无论谁我都会接受,会配合。可就是不能容忍全毕正来审我,这是对我最大的污辱。他是个什么东西?只不过是个杀父亲,夺舅嫂的小人,有什么资格来审讯我?” “可是,你的材料上明明写着既背叛过革命,又写过反诗,你不服也没有用。” “我就是不服,说我背叛过革命,拿出证据来!说我写反诗,更说明了你们对我竭尽了诬蔑之能事。” “我以前跟你从来不认识,为什么要诬蔑你?” “我不是说你一个人,我说的是你们。你们这些说我写反诗的人知道不知道,什么叫反诗?可以说,你们根本就不懂!我曾经写过蝶恋花和渡江诗,这种诗毛主席也写过的,为什么毛主席好写,我就不能写?” “同样的名称不等于同样的内容,你把你的诗给我看看,是不是反诗?” “我为什么要给你看呢?让你们去咬文嚼字,捕风捉影吗?我才不会这样傻呢!” 仅仅是隔了一个夜晚的时间,第二天早上华见森给曲金灿送早粥的时候,曲金灿的态度突然从仇恨变成了亲近。见森刚一跨进门,他就站起身,微笑着伸过手来说:“昨晚我听了范同对你的介绍,是我误会你了。你是没打人。” 华见森看着伸过来的这只大手,它的手心里仿佛写着“真诚”两个字。他也伸出了手,刚要握它,突然又缩了回来。 “你什么都可以误会,可我不能原谅你诋毁我的阿爸。我阿爸不是反革命,他是被冤枉的。” “可我在你的档案里看到过,你父亲是个特务组织的头子。” “不是!”华见森叫嚷了起来:“我不允许你拿脏盆子往我阿爸头上扣。他不是特务!他是先进生产者,还得过奖状。他是屈打成招的,他也不是畏罪自杀,他是被打死的!” “唉……!没想到你却是个孝子。可是,你知不知道,我的问题也是被冤枉的。你替我想想,我参加革命时,革命都已经快胜利了。我会背叛到哪里去?来来,我们拉一下手,讲和吧!” 他再一次伸出手来。可是,不知是因为曲金灿太迁就,还是华见森仍没有从对阿爸的思念中回过神来,他依然没有伸出手去。 “嗳……你这孩子怎么脾气比我还犟?那么,我把我的‘反诗’拿给你看,好吗?你假如同意的话,我们就算扯平了,怎么样?” 华见森忽然感觉到胸腔里升腾起一股热潮。先前的距离顿时消失,他仿佛听见了父亲的声音:“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他紧紧地,是用一双手,紧紧地握住了那只像父亲一样有力的大手,眼眶里溢里出了一层晶亮的液体。 障碍一经融化,他们就成了忘年的知已,当然,年长者的“反诗”就成了他们间沟通的切入点。 那一首差点把“老革命”变为“老反革命”的“反诗”实质上是一阙词牌为《蝶恋花》的词。它的全文仅仅几十字,它的原文是: 《蝶恋花》 批判会后偶得 太平年月出狼狈,战战兢兢黔首夜难寐。 世间交欢多妖魅,东风惹得人憔悴。 欲说愁味强闭嘴,苦水三杯摇头装沉醉。 归去孤山指梅蕊,水流花谢待祥瑞。 另一首渡江诗更短,仅仅四句 征战渡江称雄狮,今蒙羞辱究孰知? 眼前倘使逢故友,曲氏封毫愧作诗。 “曲书记,像这样的诗词,难怪别人要说你是‘反诗’。也幸亏是在农村里,懂诗的人不多。要是这‘诗’出现在苕东镇上,不被宿芹查个祖宗十八代,那才叫怪呢!就算我这样高小程度的人也不难发现诗里存在的政治问题,虽然你可以把妖魅解释为阶级敌人,但是,你能把惹得人憔悴的东风比喻为反动派吗?” “咦!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对格律诗词倒这么有研究?” “我哪有什么研究?只不过看得多了而已。苕东镇上的大批判专栏棚里,哪一天没有几首打油诗,顺口溜,快板词登在上面?我们几个小朋友闲着没事的时候,就抄那些诗词玩游戏,有时还编作顺口溜,互相取笑。” “噢!难怪你小小年纪,嘴巴子这么厉害,原来是运动把你锻炼出来的!” “哎!曲书记,你再也不要提起运动的事了,我阿爸就是因为运动才丧了命。” “哪能不提起呵!”曲金灿感慨万千,面对眼前这个尚处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孩子,他竟像面对一个与他有着同样经历的莫逆之交在谈心。一点都没有书记和主任的矜持。 “这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把你们这些小青年越搞越灵清,却把我们这些老家伙越搞越糊涂了。运动刚开始的时候,说我是走资派,我倒没有不满的牢骚和情绪,虽然也有些不理解的地方,但心里总是在安慰自己。也许,这正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为了反修防修,为了党和国家不变颜色,为了第三、第四代不搞和平演变而故意让我们这些掌权的老家伙汰汰脑筋。慢慢地就会理解的。哪里知道,这运动一搞五年多,不但丝毫没有结束的迹象,反而越来越离谱了。不能不使我经常地,甚至痛苦地在心里琢磨,这场运动难道真的是毛主席设想出来的吗?他老人家为什么要发动一场规模这么大的运动呢?这样的运动有百害而无一利,作为伟大、英明的领袖,不可能连这点起码的常识都不懂。所以,我敢肯定:发动文化大革命不是毛主席的本意,是受了一些人的愚弄。我们不能盲从。盲从迟早会亡党亡国。我们这些经过战争夺取政权的老家伙,前半世风风雨雨,冲杀吃苦图个啥?就图个后半世里建了国,按照自己的理想为人民办点事,一则指望上级赞赏,再则也求个百姓称颂。我虽然担任着一个公社的领导,可我毕竟也是凡人,不可能做得到古人所训示的‘不以得为得,不以失为失’。 也根本不会在功成名就时看破红尘,激流勇退。心里只想着勤勤恳恳工作,保持晚节。既不要去奢想流芳百世的英名,也不要愧对每月八号国家发的工资。待到退休后,享一点社会主义制度的清福。却不料,就在馒头将要吃到豆沙边的时候,来了这么一场翻天覆地的大运动。活活要气死我们这些从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过来的老家伙。” “那是因为你们这些老家伙自持有功,倚老卖老,毛主席才不要你们了。” “你瞎说!毛主席是伟大的,他老人家也是英明的。正因为他的伟大和英明,才能领导共产党打败了腐败的、专制的国民党的独裁统治。所以,毛主席的正确性是不可怀疑的。你这话对我说可以,我不会往外传。要是在外面说,可要给人抓辫子的。” “要抓辫子,没有事也会被抓的。” “对!你这话说得对。这叫作‘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说到这里,曲金灿象是触着了自己的痛处,突然骂了起来:“妈的,说我背叛革命。无中生有,实足的可恨。这已经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更令人刻毒是,如今半腰里又杀出个叫娇囡的富农婆。正像你所说的,拿只脏盆子往我头上扣。硬诬赖我强奸了她。这可恶的东西,我要是看见,非要啃下她一块肉来!” “曲书记”见森的耳朵边响起了她疯前的咒语“三十三、三百三……”不由得心中一酸,说:“其实,这个娇囡也是苦命的人,她在被审讯的时候说过:曲书记是个好人。” “那她为什么要冤枉我强奸了她?” “你不要怪她,那时候她已经疯了。” “疯了?”曲金灿惊得眼珠凸出像颗田螺。脖上的筋梗得像根竹管。半晌,才喃喃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华见森满脸羞赫:“我们当时也在场……” “……”片刻的沉默后,曲金灿突然愤而站起,昂着头,直着嗓子大吼一声:“全毕正,我要告你,我要与你斗争到底!” 一页又一页的信纸,订好后厚厚的一迭,把机关用的大信封塞得满满的。曲金灿神色庄重地把它交在见森手里嘱咐说:“拜托你把它拿到苕东镇或者更远一点的地方去寄,贴上四张邮票,估计够了。” 见森接过沉甸甸的信封,不禁脱口说:“曲书记,这么长的信,你要毛主席看多少时间啊?” “是……是长了点。可是不长不能说明问题啊!这封信,我整整花了三个星期。要告倒这个败类,也许这是唯一的希望了。假如,连毛主席都站在他这边,那么,我的心,真的死了……” “不会的,我预料,毛主席肯定是帮你说话的,也许,毛主席还会亲笔批示呢!” “谢谢,谢谢。依你金口,依你金口……。”曲金灿紧紧地握住华见森的手,激动地摇着。仿佛他握住的是毛主席的手。可是见森却分明感觉到他的手抖得很厉害。 信,投进了苕东镇邮局门口那只绿色的信箱。绿色,长久以来,一直被艺术家们歌颂为“蕴育着希望”的颜色。见森对着那只绿色的邮筒在心里默默地祝愿:拜托,拜托了。你一定要给我们这位饱受屈辱的老书记带来好消息呵! 当然,没有理由把封信的结果往坏的方面去设想。可以推测:伟大而英明的领袖毛主席,当他一目了然地看到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品行而形成的强烈对照后,孰好孰歹?取谁舍谁?会作出怎样的决定?这用得着明说么! 可以断定:结束全毕正骑在群众头上屙屎屙尿,一手遮天的状态已经为期不远了。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究竟是谁掌握着事实胜于雄辩的真理呢? 然而。人世间恐怕最遗憾的就是这两个字了。具有三十多年党龄的曲金灿被“然而”击碎了天真幼稚的梦幻。 也许曲金灿当初就是不自量力,以为那值得夸耀的老资格准能抗衡全毕正的新权势。 也许,他把毛主席发动这场运动的伟大战略意图领会成对老干部的考验,对造反派的暴露的判断根本上就是错的。 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文化大革命运动是一场特殊的运动。运动时期也就是特殊时期,特殊时期所发生的问题当然要用特殊的方法来处理和考虑。而他忽略的正是这个“特殊”。所以,他才会非常幼稚地以谁都买得起的三角二分邮票就幻想着随随便便地与党的最高领袖通信。 要是,这也能行得通。那么,毛主席也就不成其为毛主席了。 要是,写信确是一条捷径。那么,或许早就有一些与他有着同样遭遇的老资格们走过这条路了。 要是,高层领域内真能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那么,五十年代的反右,六十年代的文革还发动得起吗? 要是,信写上万言就可解决问题,那么,早就上过万言书的梁漱溟、胡风、彭德怀也许就不会身败名裂了。 要是…… 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正如人们所歌颂的那样,烈火熊熊,光芒万丈。曲金灿正是一只趋光的飞蛾,错把这运动的光芒误认为希望之光而尽力一扑。殊不知他扑向的正是要将他这种“飞蛾”燃烧成灰烬的烈火。 绿色的信箱并没有给曲金灿带来“希望之光”。恰恰相反“希望之光”却照亮了他信中所要控告的冤家对头——全毕正。 一个月后,这封超重的,倾诉着他对文革的种种看法,倾诉着他在运动中所碰到的种种疑问,列举了国内、国际、党内、党外、百姓、干部的无数事实以及揭露全毕正丑恶品行的万言长信竟出现在全毕正的手里。他拿着它在曲金灿的面前晃着,牙齿咬得“咯咯”响,腮帮子啃成了肉疙瘩、狂怒地暴跳着“你……你!这个……实实足足的娘打癞痢……大敌人……大叛徒,大……死不悔改……屋檐下……过冬的洋葱……根焦叶烂……心不死。本来我正准备饶了你……谁知你活厌了……妄图对我……反攻倒算,毁我的政治前途……今天我一定要……把你踏上一百只……一万只脚……踩碎你的狗头……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曲金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写给毛主席的信被全毕正一片片地撕碎,甩散。感到彻底地绝望了。随着全毕正双手挥落的同时,他的心,他的政治信念,他的精神生命以及肉体以外的一切都跟着被撕得粉碎。 当初审讯曲金灿的时候,全毕正确实是暴怒的,盛怒之下给他吃了粪,还用青砖把他的头打了两个浅浅的口子,冷静下来时,全毕正确有一阵觉得自己有点过份。所以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再去提审他。这本身就意味着自己对曲金灿还念着旧情。只要他不反抗,全毕正对他宽恕的尺码就会逐渐放开。岂知,他自己一定要犯贱……那么,这一次是绝对饶不得了。 华见森被全毕正开除出了治保会,是因为曲金灿的的万言信的信封上有苕东镇邮局的邮戳。其实开除对于见森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挣这种作孽的工分,拿这种损阳寿的补贴本身就不是件光彩的事。 他到大队部去是为了拿回他的日常用品,也好顺便向曲书记道个别。没有想到,大队部还没有到,就看见曲书记被他的专案组们押解着往公社的大路上走去。 “曲书记、曲书记”他喊叫着追了上去,反正已被开除,没什么值得顾虑了。 曲书记和专案组都停下了脚步,问:“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见森气喘吁吁地回答:“我只是来向曲书记,向你们都道个别,我回队里参加生产劳动了,并且已经报名,加入了杭湖铁路的民工队。” “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我们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 “没事,没事。”他拿眼睛瞟曲书记,见曲书记也正两眼盯着他。 “华见森,麻烦你件事好吗? ”曲书记开口了:“假如有空,请帮我把被子、褥子拿出去晒晒,这么些天都没见太阳,潮透了。最好把枕套洗一下,都有霉味了。” “晓得了。”见森会意地点点头。 “走吧,走吧!”专案组们不耐烦地骂着脏话:“吊毛不操x,空轧闹猛。我们还以为你是来发香烟呢!” 在曲书记的枕套里。见森寻出了一张折成拍夹的纸条。那是一张“红光大队革命委员会”的信笺纸。见森记得当初全毕正曾给了一整本这样的信笺纸叫曲书记写交待材料用。后来发现曲金灿什么都不肯交待,才把信笺纸原本重新收了回去。为的是防止他再写出给毛主席的信那种东西,给他添麻烦。没想到曲书记却偷偷地留了一张。 信笺的正面是一阕词牌为《倾杯》的词 ,曲书记要给见森留的话却写在背面。 华见森同志:我后悔为了自己的问题而连累了你。全毕正已经知道你为我寄信的事。以他的无赖,肯定会对你加予迫害,甚至暗算。假如你一旦碰到紧急或万不得已的情况,你可去找黄高飞同志,他是我的老战友,担任着县内务局革委会副主任的职务。专门负责知识青年工作。你找到他后,将这张纸条给他,或许,他能帮你一点忙。切记!切记! 字条下面没有签名,也没有日期,也许这正是曲书记的良苦用心吧! “曲书记,你自己正在受难,毫无一点安全的保障,却在为我的安全担忧。你为我考虑得这么周到,而我又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见森鼻孔一酸,两行眼泪关不住,一直淌进了嘴里。 他重新把信笺翻了过来。看得出,这一阕词还不属于完工之作,涂了又改,改了又涂,见森拿起笔,给它誊了起来。 《倾杯》 当头雹 乌龙垂天,壬癸决水。堆起半天霾雾。 鸷鸟展翅,电娘挽袖,雷公声震怒。 鳞甲珠玉堕无数,恰似蚩尤斗。 千里烟渚,看九块,万物东倒西落。 恨杀暴风妒恶,昆仑砥柱,虫蠹共工触。 欲去牛鬼蛇,却来妖狐狗,神州污注。 雹摧残暑,广宏世界,一任昏天误。 问古人,依样浩劫,秦代有勿? 大队部的高音喇叭里,严伟才刚刚唱完阶级仇、民族恨,不共戴天!突然停了。的的笃笃地响了一阵麦克风的碰击声后,转播到批斗大会的现场。一个洪亮的男高音在宣布: “反修人民公社,愤怒声讨曲金灿反党反社会主义滔天罪行大会现在开始。 奏东方红。 下面由县革委会领导同志宣布对曲金灿的处理决定。 一个尖利的女高音带头领喊了口号: 坚决拥护县革委撤消曲金灿窃取的一切职务! 打倒曲金灿! 砸烂曲金灿的狗头! 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控诉、揭批、声讨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在发言,至于说些什么,见森一点也没有听清。但这对于批判大会本身并不重要。批判大会注重的是气氛,而不是内容。倒是全毕正领喊的口号,见森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战无不胜的”他口才不济,只能把长一点的口号零打碎敲。 “战无不胜的”台下也在呼应。 “攻无不克的” “攻无不克的” “光焰无际的” “光焰无际的” “彤红彤红的” “彤红彤红的” “毛泽东思想,万岁!万万岁!” “毛泽东思想,万岁!万万岁!” “坚决砸烂反修公社的勃拉勃拉夫”稍微长一点的他就走调了“曲金灿的狗头” “坚决砸烂反修公社的勃烈日涅夫曲金灿的狗头!” 好在群众自会修正,尽管像念书,但那一大片拿着宝书的臂膊举起来,那场面肯定像栽了一大片鸡冠花。 傍晚,见森把洒干的被子,洗好的枕套整理好后,拿过去,等他,他没有回来。 第二天,见森问范同,他还没有来。 第三天,见森又问。 第四天再问,范同不耐烦了:“我是你师傅,你问问不打紧。要是问其他人,被全主任知道了,准会以为你与他有攻守同盟。你老是问他来了吗?来了吗?他到我们大队里来又不是什么好事情!” “对!对!对!不来的好,不来倒好。”见森遭到斥责,心里却反而感到安慰,“我们这里对曲书记来说是一块伤心之地,我还盼着他来,真傻!外面哪块地方不比这里好?” 然而,你心里不希望他来,他却偏来了。大约十来天后,范同悄悄地告诉见森“曲书记又来了,今晚我一个人值班的时候来叫你,可是你只准偷偷地看他一眼,千万不要叫他。” “为什么?”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就是上次的批判大会上,他苦头吃足了。专案组的人在他挂的牌上绑了一支竹箭,往下低时,箭头指着他的喉结。可是,又在他脖子上宕了一块有洞的鼓墩石。往上挺时又得承受鼓墩石的重量。专案组的人给它起了个名叫‘晴蜓点水’。所以不一个钟头,他就翻到了地下。幸好那竹箭偏了,只刺中了夹腮。现在头劲里缠着纱布,动也不能动。” “这叫什么革命,这简直是法西斯。比日本鬼子还毒辣!” “不要叫,不要叫,全毕正正对你恨得要命,说你没良心,想抓你的小辫子。你一叫,让他知道了,我可担当不起呀!” 曲书记的伤可能比范同所说的要好一点,尽管头颈里仍然绑着纱布,可头部已经能转动了。见森站在屋外的暗处朝他看时,他正照着一张纸在哼歌。 “少拉少,淘来淘,来发少,少米淘……曲金灿,大坏蛋,走资派,要批判……” 见森不解,问范同,“他在唱什么?” “唱批判他自己的歌,这是专案组集体创作的,还特地请了县文宣队的专家谱了曲。” “那他自己怎么会愿意唱这种歌呢?” “他变了。”范同附在见森的耳朵边,声音轻得象蚊子叫,“他真的变了,变得好像有点不正常了。” “不正常?” “是的,我经常听人们说,脾气越是急躁的人越受不起折腾,容易得神经衰弱。” 范同所指的神经衰弱说穿了就是精神分裂症,尽管不怎么严重,但是由于一个天真而多嘴的小女孩的出现,他突然狂躁地发作了。 那一天,一个斫兔子草的小女孩,亮着清脆的童音。唱着:“少拉少,淘来淘,来发少,少米淘……”逐渐靠近了那间隔离曲金灿的房子。 “曲金灿,大坏蛋,走资派,要批判,装尽幌子,勾结地富,丑恶嘴脸无耻蛋。”曲金灿被小女孩的歌声所诱发,也唱起了这首批判自己的歌。 “咦?”小女孩蓦地发现窗户里面有一个头发蓬长的老头也在唱着同一首歌,甚觉惊奇地问“你怎么也会唱这首歌啊?” “那么,你是怎么会唱的呢?”曲金灿反问。 “我是我舅舅教的。他在宣传队里,别人都叫他郭建光。” “那么,你唱得全吗?” “唔”小女孩点点头,手指衔在嘴里,显得天真烂漫地反问:“那么,你能唱全吗?” “我当然会罗,因为我是大人啊!我这就唱给你听,好吗?” 小女孩又点点头。 “解放前,还乡团。变天帐,手里攥。叛变革命,杀害同志,罪行累累不能谈。” “解放后,混进来。假斯文,实野蛮。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刘少奇是伊黑后台。” “停下,停下!”小女孩忽然阻止了正 要往下唱的曲金灿“第四段让我来唱,我舅舅说,第四段唱的时候一定要有舞蹈动作,让我来跳给你看。” 小女孩把放兔子草的篮子,草戟拎到旁边。腾开一小块地方。扭着可爱的小身体唱了起来“见女人,眯起眼。摸屁股,亲脸蛋。腐化堕落,蜕化变质,强奸娇囡三十三。……公公,我唱得好吗?” “唱得好,唱得真好。公公拿糖给你吃。”他转身在屋子里乱找,可是哪里有糖?只是寻出了半块早晨吃粥时剩下的紫大头菜。拿在手里,递到窗外说“公公没有糖,给你吃紫大头菜,好吗?” “不!”小女孩决然地摇了摇头:“我妈妈对我说:大队部里关着一个头发很长、很长的大坏蛋……我看看好像就是你。我妈说:你有糖衣炮弹,要是打到人的身上就会一块一块地腐烂,所以叫我千万不要吃你的东西。” “啊!糖衣炮弹?”小女孩甜甜的噪音却像一把刀子割着曲金灿的心脏。他喃喃地重复念着“糖衣炮弹”,半晌忘了与小女孩答话。良久,他才接着问:“小妹妹,你可知道什么叫糖衣炮弹吗?” 小女孩又摇了摇头,眼睛里闪耀着灵动的光。忽而,像煞有介事地双手一比划,作了一个“很大”的手势说:“我没有见过。可听我妈说,有这么大,里面有糖……” 这无疑是一发真正击中曲金灿心脏的“糖衣炮弹”,他全身一震,顿时神色骤变,仿佛天都塌了下来。 他感到绝望了。如果说,忍受眼前的痛苦煎熬是为了等待可能到来的一线飘缈的希望。那么,他现在则感觉到这一线飘缈的希望也不存在了。眼前这个什么事都不曾懂的小女孩居然也晓得曲金灿是个造糖衣炮弹的大坏蛋,不正意味着熬到她这一代人长大,自己的冤屈还是出不了头的么? 信仰一旦破灭,精神马上就会崩溃。在极度的悲愤之中,当他确确实实地意识到凭自己的主观奋争根本不可能改变现实世界时,他终于走向幻灭。可悲地把自己给改变了。 “哈哈!这是真的吗?糖衣炮弹怎么是我造的呢?哈哈……现在我终于懂了。这糖衣炮弹是文化大革命造出来的。哈哈……” 他一会又“呵呵……唔唔”地嚎啕大哭起来。嘴里悲怆地呼喊着:“毛主席啊毛主席,这就是你设想的文化大革命呀!我要是早一点懂那就好了!我也会像全毕正一样出卖灵魂。我也会去杀父夺妻。我也会去凶恨奸掠。我早一天点那样,也不致于受这么大痛苦了。毛主席啊毛主席!七亿人民都在喊你万岁,可是我要说你不值得!你不是已经位高极顶了么?以你丰功伟绩的一生,为什么要把这么大一个国家弄得乱糟糟呢?假如,仅仅是为了把刘少奇换成林彪,犯得着这样做么?哈哈,我总算看透了,彻底看透了。以前我真傻,怎么不想想,朝廷出奸佞,还不是‘上不聪才下不贤’么?我当了大半世干部,连这点都不懂,还不是糊涂虫么?哈哈!我这个共产党员今天才晓得,什么叫共产主义?什么叫奋斗终身?我为之奋斗终身的事业原来是用青砖砸我,滚水烫我,大粪喂我,竹箭刺我来回报我的呀!……” 他时而怨爹骂娘,时而责怪自己,时而又哭又笑,看见墙外那条石灰水写的标语:“活埋刘少奇,油煎邓小平,绞杀陶铸”。忽然就骂起刘少奇来:“你是个大走资派。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活埋也好,油煎也好,绞杀也好,死不足惜,或许已经死了。可是你的阴魂可知道,有多少像我这样无辜的人在为你陪葬,垫棺材底?” 他瑟瑟抖抖地在屋里寻找着可以结束自己生命的东西。在电灯的灯头上部他看见有一节老化的电线在朝他闪着幽幽地暗紫色,他知道,在这间屋子里,能使他一步就跨进极乐世界的工具唯有它了。 他对着这一小节赤膊线自己给自己做起了祷告:“我的死刑判决由你来执行,说明我与你有缘。但愿,你把我送到那边后,给人剪了去。我就不能找替代了。让我的灵魂永远留在红光大队,叫这个杀父夺妻的小人一世不得安宁!” 他既没有留恋,也没有犹豫,就像吃饭前往筷筒里拔筷一样,非常自然地捏着了那一节暗紫色的赤膊线……。 “哇……哇”两声绝叫,像一把划刀,把他的理智、情绪、信念、思想一刀切断。再把他的灵魂拖出了窍,飘飘荡荡地进入了杳冥的境界…… 朦胧中,他听到有人在喊:“到了、到了。”而不是“醒了,醒了。” 他来到的是一个新世界,碰到的却是熟悉的面孔。迎接他的人群中有他老家的长辈,一起渡江作战的战友。还有那个曾经与他聊得很投机并在一起喝过酒的全家老爹……。 他很激动,扑向了他们,可是胸口堵得慌。那心脏突突突地往喉咙口窜……但那不是心悸。 迎接他的鲜花没有香味,而是刺鼻的药味,然而它不像是来苏儿的味道。 “啊……呜……哈……真太奇了!原来死竟然这么有趣……哈哈……” 据说,对他的抢救是成功的。能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应该首先归功于范同的决断。要是再慢几秒钟,老医生就是对他再敬仰也只能是无力回天了。 然而,老医生救活的不再是老早的那个曲书记了。他救活的仅仅是一个有着曲书记模样的躯壳。“醒”过来的第三天,他就因为邻床的病人无意间拉了一下电灯的拉线而引发了他严重的心悸。呼叫着冲出了卫生院。 好在他老早的时候积了德。古道热肠的乡亲们虽然没有帮助老书记恢复理智的力量,但从来没有将他从饭桌上排除出去。除了红光大队,他听到之处社员们都会自发地招待他,尊敬他,直到他的家属把他寻回家去。 第二十六章 倪伯武 搬掉了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消灭了拦路虎,斗倒了那个曾强提拔他但又成为他障碍的头号政敌,全毕正的感觉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快意。然而,高兴归高兴,他毕竟是个只会记住仇恨,不会记住恩情的人。哪里容得了华见森在他背后搞过的小动作。 他把朱图山叫来商量“图山大哥呀!华见森这个小青头,我原以为真是什么岳云、罗成和小侠艾虎。可哪晓得狗屁都不是,毫无一点良心。我这样抬举他,提拔他,谁知他竟恩将仇报,帮曲金灿这老不死告我的状!” “是么,我老早就对你说过,这小子不灵光,可是你说‘十个倪伯武也不及一个华见森’。我当然不敢再说啥了。其实,要按我说起来,你这句话正好倒过来。十个华见森也不及一个倪伯武。你把华见森提拔进治保会悉心培养,可你知道他在你背后说些什么吗?他说‘这个治保会好像机埠的碾米机,谷倒进去,剥了皮,出来成了米。在治保会里面,一个好端端的人进去,出来时就成子疯子。’你想想看,这种人的良心放在什么地方?哪里及得了倪伯武呢?所以我经常对你讲:小倪好,小倪好。可你就是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可是,这个倪伯武,我怎么左看右看总觉得别别扭扭。那腔调,怪怪的,我真的不喜欢他。” “那是因为你对他还没有看顺眼,所以就不了解他。其实你虽然不喜欢他,但他倒很尊敬你,崇拜你。他经常对我说:‘全主任最勇敢,最有英雄气慨。实在是一个伟大的人’。” “他说我是伟大的人?” “当然罗!这位小倪同志,叫我说起来,他没有一处不好的。家庭出身好,家庭条件好,家庭的教育也好,他下乡插队落户以来,不光在表现上、思想上积极要求上进。而且,还刻苦学习老三篇,唱语录歌,练样板戏,写大批判文章。放着这么一位好同志你不要,却偏偏把华见森这个小流氓、反革命的子女提拔起来。我的全主任呀!今天可要叫你毕正老弟了。我真是替你想不通!” “他还会写文章?” “难道不是吗?我每当听到他念自己写的文章就会羡慕不已,心里经常想:毕竟是洋学堂里出来的高中生啊。肚皮里藏着那么多的才学!我下辈子要是也能修到他这个份头。真叫我当牛作马也甘心情愿!” “那你马上去把他叫来,我有一篇大文章正要请人写。” 大文章,假如可以比喻的话:无异于解放前的私人布庄接了笔用船来装货的大买卖。不一会,师傅的身后跟着豆牙菜一般苗长的倪伯武进了门。他胳膊弯里夹着讲义夹,袋口上插着两支钢笔,站到全毕正面前“啪”地一个立正,颈部虽像被蒸汽熏过,一颗头垂在肩胛下面,可那声音却像是杨子荣面见少剑波“报告全主任同志,红光五队革命知识青年倪伯武前来听从您的调谴。” “小倪同志啊!你的师傅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说你思想好,根子正……” “报告全主任”倪伯武打断了全毕正的说话:“说我思想好,是因为有您作榜样和我师傅对我的再教育。说我根子正,那倒不假,我听我妈说,从我的太太公那时起,我们一家就是革命的无产阶级。所以别人都怕填政审表,而我最喜欢填政审表,政审表就像是我的光荣榜。早在加入红卫兵的时候,大家就评价我,有人说我是全家红,有人说是自然红,也有人把我说成是胎里红。” “胎里红?”全毕正皱了皱眉头:“我听郎中先生说过,胎里红了是要落胎的……” “不是,不是。不是那种落胎的红,而是那种血统的红。也就是成份论所说的红。” “好了,好了。”全毕正不再就“红字”上作文章了,话归到正题上:“我听你师傅说,你会写文章?” “是的,我不但经常写文章,而且写的都是革命文章,所以我对华见森很不服气。论武斗虽然打不过他,可是论文斗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你不要说起他!”这一次是全毕正生气地打断了倪伯武。“我今天叫你来的目的,是想请你为我写一本书。这本书主要写我的革命经历。因为上一次我到县里去开会,县革会的领导同志在大会上表扬我,说我的行动对得起革命,对得起人民,对得起党。他还鼓励我把自己战天斗地,打击敌人的英雄事迹加以整理,写成一本书。他说这本书肯定会很好看的,它一则可以教育青年一代,鼓励他们在阶级斗争中要经得起血与火的考验。再则也可以作为一个先进的典型向外推广宣传,发动群众向阶级敌人更猛烈地开火。只可惜,我吃亏缺了点文化,不能像你一样把它写成文章,所以……” “全主任,您把这个光荣任务就交给我吧!我一定不辜负您对我的信任,帮您把它写得很精彩!” “不,不”全毕正微笑着纠正他:“这不是帮我写,而是为革命而写,为革命的事业而写,为了反修防修的千秋大业而写。你把它写好了,大队还要补贴工分给你呢1” “不,全主任,我不要补贴,要补贴就不是好思想,就是灵魂深处私字一闪念。我要像我的师傅一样,不计报酬,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做一个革命知识青年的好榜样。” “那,那真是太好了,小倪同志。你师傅真是说对了,十个华见森也不及一个倪伯武。” “华见森算什么东西!” “对,他算什么!” 三天以后,倪伯武就跟在师傅屁股后面到全毕正家来交差了。他的讲义夹里薄薄地夹着几张纸,全毕正一见就皱起了眉头。满腹狐疑地问:“这就是你为我写的书?” “我听他读过了,写得真是精彩极了。”朱图山见全毕正不悦,赶紧帮衬。 “那你给我念念。” 倪伯武打开讲义夹,将几张纸拿在手里,在全毕正家的饭桌旁他一边踱着步,一边朗诵了起来。 “啊!红红的红旗。 啊!红红的红日 啊!红红的红心。 我们敬爱的全主任,啊! 你是毛主席的红战士,啊! 您就像一只翱翔在天空的红鹰,啊! 伟大领袖指向哪里,您就飞向哪里,啊! 啊!您迎着风暴,搏击长空。 啊!您向着火光,奋勇向前。 啊!您顶着雷霆,劈风斩浪。 啊!在前进的道路上,纵然有千重险峰,万顷恶浪,您毫无惧色! 啊!在阶级斗争的刀光剑影中,您依然闲庭信步! 阶级斗争呵!你死我活。 和平演变呵!休得妄想。 反修防修呵!何等重要。 啊!阶级敌人看到您就会发抖。 啊!阶级弟兄看到您就感到亲切。 那是因为您那颗革命的心脏在跳动。 那是因为您那根红线连着毛主席。 啊!所以您才有大义灭亲的伟大行动。 啊!所以您才有把曲金灿打翻在地的伟大气魄。 啊!伟大的领袖毛主席。 啊!我们敬爱的全主任。 啊!我们的全主任在您的光辉照耀下已变得越来越坚强,越来越壮大。 啊!……、” “好了,好了。别再‘啊’了。”失去了耐心的全毕正终于打断了倪伯武的表演:“你写的确实很好,可是我要叫你写的不是这种格式,你的这种格式我知道,叫作诗歌,我们农村里把这叫利编文(顺口溜)。而我要你写的是很长很长的那种。长得能成为一本书既可以拍电影又可以讲故事的那种文章。” “那!您所说的是小说吗?”倪伯武终于弄懂了全主任的意图,脸上堆满了遗憾。他惶恐地双肩一耸说:“全主任,写小说我确实不会。我们在学校里时,只知道批判小说,从来没有人敢写过小说。” “ 连你也不会写啊?”当然更遗憾的是全毕正,他原来以为只要会写文章的人,就会写出他所要的那种“书”,哪里知道使朱图山无比羡慕的倪伯武只会写那种听起来叫人起鸡皮疙瘩的“啊!啊!”。看起来,写“书”的确不是一件很便当的事情。 他无奈地放弃了写“书”的计划,没想到县革委的那位领导同志却没有忘记他曾经说过的话。他在县文宣队里抽了五名笔底能写出花来的女队员,组成了一个“全毕正同志事迹报道组”派到红光大队来蹲点采访,进行专门创作。并对他的光荣事迹进行了全方位的调研,记录、核实。这时的全毕正才知道写他的那种“书”需要懂得许多写作的门道。诸如:主题、素材、构思、时代背景、情节铺垫、心理活动等等。那个三脚猫的倪伯武凭几声“啊。啊”怎么写得出自己期望的那种“书”呢? 全毕正的遗憾得到了弥补,倪伯武的遗憾却无从补偿,他好不容易得到了全主任的赏识,可是只仅仅持续了三四天时间,全主任就再也不叫他写什么“书”了。如果是只因为格式不对和语句幼稚,那也可以让他边学边提高么!为什么就一下不理睬他了呢?全是因为来了个报道组,要是她们不来蹲点,或许自己已经写出让全主任满意的作品来了! 县文宣队的女队员们,为了创作上的便利和安静,选中了五队村东头的农具房作为她们写作和生活的住所。这里白天都很少有人到此闲逛,一到夜晚更是显得出奇的寂静。尤其是在晴热的夜晚,还时常可以看到东边坟地里一团团令人毛骨悚然的鬼火。 有一天晚上,那新装的电灯突然熄了。继而,东边的坟地方向传来了阴森而恐怖的呼叫声。女文宣队员们被吓得挤在一起瑟瑟乱抖。第二天的晚上,那条刚刚修好的线路又在无风无雨中断了电,坟地里传来的呼叫声比上一夜有过之而无不及。第三天夜晚,电灯虽然没有出故障,可是东边的坟地里却传来了一阵阵剧烈撕打和痛苦挣扎的呻吟声。约莫半个钟头后那黑蒙蒙的深处出现了一个蹒跚的人影,走到女队员们的住处前“扑”地倒了下去。女队员们借着电灯的光亮看到了满身抓痕的倪伯武躺在地上,嘴里喃喃地说着胡话:“我让……我给……我把……流氓打了!” 惊慌失措的女队员们满怀感激,叫起了队长朱图山,连夜用船把他送进了公社的卫生院。 自从这一夜后,那“鬼”经倪伯武这么一打,东边的坟地里果然再也没有出现阴森森的呼叫声了。女队员们被倪伯武的英勇行为敬佩得五体投地。 她们经过商量,决定把全毕正的创作任务暂时放下。改写一篇宣传倪伯武英雄事迹的报道送交县广播站进行宣传报道。说来也巧,正当县广播站在新人新事节目里是对他的事迹进行广播时,几个在坟地里锄草的妇女发现了坟窟里有一只被打断了腿,并且已经发臭生蛆的仔猪。倪伯武这一出自编自导的“英雄”戏才以狗熊般的结局收了场。 倪伯武英雄没做成,倒反而成了人人唾骂的过街老鼠。连那些和他一起干活的妇女孩子都会挖苦他,寻他的开心:“小倪同志,你说说看,猪爪怎么会抓到你脸上去的呢?” “你把自己抓得这么狠,那份痛怎么忍得了?” “你要做好事,为什么用这种方法?十多元钱一只仔猪,烧了给女队员们吃,满满一镬子,不也是好事么?打杀了多可惜?” 这一遭下来,倪伯武的名声臭到了底。群众议论他、羞辱他,他只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连他妈也埋怨他:“你这样做法,难道想把家里的革命资本都蚀光吗?” 要想得到全主任的赏识比以前更不现实了。全主任冲着他直瞪眼睛:“你把文宣队的创作任务都给搅糊了,你简直是在有意破坏!” 最终,还是多亏了“表叔”古敬宝同志为他打了圆场:“小倪同志方法虽然不对,思想比较幼稚,但主观上是为了做好事,也是革命英雄主义的表现么!” 有了古表叔的圆场,麻烦总算没有扩大。可是,倪伯武却从此变得心灰意懒,一蹶不振。经常一个人坐在铺沿上暗暗地长吁短叹:唉!我原来只是想借个由头做点好事,一则能出个好名气,二来也好引起全主任的重视,把我抽进报道组去,没想到竟会弄巧成拙,鸡飞蛋打……!” 乡下真是个倒霉的地方,说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可这三年多来,除了皮肤黑了,胡髭粗了,人变猥琐了,究竟成长了什么?想当初自己在家里时是何等的宝贝?父母把他捧在手里怕冷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夏天睡觉时,哪怕帐子里有一只蚊子,他也会大喊大叫,非要他妈把蚊子消灭后才肯入睡。没料到来到这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蚊蠓苍蝇成群地嗡嗡叫,下到田里更是毒虫、蚂蝗、田钻骚,每时每刻在威胁着,冷不丁刺你一口。最可怕的是,摘桑叶或拔毛豆时,捏着条软乎乎的地扁蛇会吓得你三天都回不过神来。这种大得几乎一不小心就会送命的大事,去告诉与自己最要好的贫农师傅兼队长朱图山。指望他能有所安慰,谁知他满不在乎,还批评他太娇贵。大队的全主任,母亲临走时再三叮嘱:一定要向他靠拢。有事多向他汇报,可那全主任只会挖苦他,取笑他,更不要说会赏识自己了。出了这件事后,连自己的娘也在埋怨他塌了家里的台。真是人到倒霉的时候,什么不顺心的事都会有,甚至,比自己小四五岁的华见森也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碰到一点小事就捋胳膊,晃拳头地欺侮他。唉!在这种倒灶地方,简直是活受罪,怎么耽得下去呢? 唯一对他好一点的是陈窈窕,出了那件事后也没有埋怨他。依然像住常一样洗两个人的衣服,烧两个人吃的饭菜,迭两个人睡的被头。可她越是对他好,他就越怀疑她别有所图。毛主席说的,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呢? 倪伯武的怀疑不无道理,双抢大忙结束后,县缫丝厂招工,度日如年的知青们盼来了第一次上调的机会。名额虽然很 少,但公社安置负责人古敬宝与全毕正商量后,硬是给红光五队留了一个名额,那用意说穿了说是专门留给倪伯武的。可恼的是,与倪伯武找了三年多对象的陈窈窕也争着要去。她对他说:“这次招的都是女工,就让我去了吧!我保证上调以后不会把你甩了。再说,你反正有个当干部的娘,管安置的表叔。下一次不愁轮不到你。” “你怎么可以跟我争呢?这个名额明明是我的,就算让给你,你那小商贩的成份也不见得通得过。这次我有得去,主要是因为我的成份比你硬,说穿了只有我才有这福气。这也是我的本事。你想去,为什么不叫你娘也去当干部?” “你这人有没有良心?”陈窈窕气得直哆嗦:“这三年来,我把身子都交给你了,还给你做饭、洗衣、任劳任怨,无非是靠你背景好一点,能早一点上调……” “身子?身子有什么稀奇?我的身子不是同样也交给你了么?谁都是自愿的,说什么交不交的?” “畜牲!”陈窈窕气极:“那么我说我不是自愿的,是你强奸我的,你难道也可以说是我强奸了你吗?” “你假如说我强奸你,我就说你是卖的。我每个月负担你十五元钱的生活费,不是正好五角钱一夜么?” “你……” 两个人互不相让,终于彻底闹翻了。陈窈窕明知在公社一关斗不过他,便直接找到县内务局去哭诉,而倪伯武来头更大,循着他妈的老关系寻访到省里。陈窈窕得知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追踪到省里,使出了她的杀手锏,告诉省里的专管干部:“他强奸我,玩弄我,现在我肚皮里怀着孕,你们假如把这个流氓放走,我要找你们拼命!” 省里、县里的干部都拿她没办法。弄到最后只得将那个名额收回,将他们打发回了生产队。 谁都去不成,倒反而不吵了。只不过原来那一道洞开的芦篱改成了一堵再也无法钻来钻去的土坯墙。 闹到这种地步,肯定老死不相往来了。可是,日子一长,麻烦事就来了。倪伯武自幼生性懒散,既不会做饭,又不会洗衣。下乡前在家里时,肚皮饿了,衣服脏了,那都是保姆的事。下乡后又亏得陈窈窕把家务活全包了。如今两人一散伙,单单只苦了他一个。为了做饭给自己的嘴巴吃,他必须每天起早对着塞满了潮柴的灶门鼓足了腮帮子吹,不是吹得烟雾腾腾,就是“轰”一下喷出火来把他的眉毛胡髭“吃”个精光。直吹得满脸是灰,吹出来的是粥是饭,是生是熟还要等到揭了镬盖才能论定。至于洗衣服,那更是二两烂棉絮进了弹花店,不能谈(弹)了。沾满泥巴的劳动衣裤他只在桥口两甩三掼,不拧又不晾,往桑树上一扔,也不管他有没有日头,不管它是晒干、风干、阴干、还是绞干。出工的哨声一响,他往桑树上一拉,披了就走。田头没有走到,那些爬进衣裤的刺毛虫就直往他的旯旮里钻。刺得他身上到处是肿块,无意中一碰就刺利利刺利利地一直痛到心里,有时痛得腋窝里起了淋巴结,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去求教队长兼贫农师傅朱图山:“师傅,师母。让我在你们家里搭了伙吧?我每月给你们二十元钱生活费,如果嫌少,我跟我妈说去,二十五元也行!” 师傅自然满口答应,对于徒弟这样的家庭背景,他想巴结还正愁没有门路呢! 没料到,这一搭伙,却搭出了一段姻缘。朱图山的女儿叫春兰,二十多岁了,早已到了怀春发情的岁月,正为日益上涨的年龄而发愁。可惜只是长得黑不溜秋、截短蒲头。那既粗又短的矮脖子使她的下巴能抵住自己的胸口。加上那一对晃晃荡荡的大奶脯不知被里面缚了什么劳什子,鼓鼓地直往上顶,仿佛要越过自己的肩膀去。所以,人们常拿她讥笑:“春兰呀!有一棵矮蒲头常菜。起苔了还不去烧肉,为啥?” 如今,倪伯武吃住都在师傅家打了蹲。少不了与春兰有个挨肩擦背或撞着不尴不尬场面的时候。就像揩身汰脚、上马桶、换衣裳等等,有意无意地往他眼睛里灌。 倪伯武是只开过晕的猫,哪里熬得过没有腥味的日子,又怎能禁得住那一堆滚圆的肉不时地在眼前晃?虽然春兰的确壮了点,黑了点,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饿猫”“呜呜”地发出了馋食的吼叫:“春兰姐姐,今晚上我不去看红灯记,就陪你纳鞋底,陪你到天亮,好吗?” 乡下姑娘不像城里的女孩子会娇滴滴地甩媚眼、羞答答地作姿态,既痛快大方又直接了当:“你这样坐一夜脚不冷吗?要是怕冷就挪进来,焐在被窝里,暖和……别冻着。” “那怎么好意思呢?”倪伯武反倒扭扭捏捏:“我还不是你家的人呀!” “你在我家茶也喝了,饭也吃了。按我们乡下的规矩,你着已经是自家人了!” 春兰的另一个优点是她不像陈窈窕那么有主见。无论什么事她总顺着他的意思走,这对于倪伯武来说,倒是空前未有的满足。以前他这个一米八几的个头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受到人们的揶揄、讽刺、取笑。有时甚至连一些四五岁的小孩子也会冲着他冷不丁地来一句“小倪叔叔,你怎么念起语录来像个阿姨?”窘得他无地自容。现在好了,半文盲的朱春兰每当听他讲那些马恩列斯、反修防修的故事简直就像乡下鼻涕狗听小热昏卖梨膏糖所唱的滩黄。她被他的渊博学识所折服。偶而,她还会由衷地惊叹:“小倪,你的肚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大道理啊?” “我的大道理啊,是来自毛主席对我的谆谆教导。对于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我是完全按照林副主席的要求去做的。不但做到读懂、读深、读透。而且还做到了精读、细读。不瞒你说呀!红宝书总共有270页。我每页都精读、细读。可以说绝大部份我都已领会了。只是有一条我到现在还不太理解。那就是毛主席说的‘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我老是想,无产阶级明明是最高贵的阶级,怎么反而愚蠢了呢?毛主席为什么要把它倒过来说呢?” “唔!那兴许是毛主席说错了?” “不!不会!毛主席怎么会错呢?他老人家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错了怎么行?” “那一定是印厂把它印错了。” “对呀!我老是琢磨的也是这个问题呀!” 他们两个,一个是饿瘦的猫,一个是挂臭的鱼,走到了一起,也算一碰抿缝,各得其所了。 当别人有时问起倪伯武:“你那春兰哪里比得上陈窈窕漂亮?”他总显得无所谓“女人还不都是一个样吗?嫌难看,拿枕巾往她脸上一遮,她还乐得以为我跟她捉迷藏呢!” 不料,那个当干部的倪伯武他妈知道了自己的爱子好上了一个比他大的乡下姑娘,并且还非要同她结婚。急得跺着脚叫爷“寻寻开心,白相相,当然可以,可谁让你真的去结婚了?你难道前途都不想要了?” “妈妈……您不是说过,支持我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么?” “我难道叫你这种扎法么?”当官娘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去问问你古表叔,扎了根还能不能上调?这简直是自己判自己无期!” “可是我正因为上调的事被陈窈窕闹翻了,才走这条路的。您帮我想想,我一个人在乡下孤苦伶丁,没人做饭,没人洗衣。谈得上什么大有作为?再说,我去问过古表叔,他也支持我,说我思想好。” “你古表叔说你思想好?他想用这把你搞典型?”当官娘这时忽然来了精神:“我和你马上去见你古表叔。” 古表叔很耐心地听他们把话说完,思忖了良久,才表态:“也好,现在大部分知识青年都不安心劳动,有的玩世不恭。有的自暴自弃。他这个榜样假如在反修公社五百多知青中一推广,倒也影响力不小。” “可是,我就怕这个典型一搞,他在农村就要耽上个大半辈子了。一旦失败,可是‘驼子跌跤,两头不着杠’,我真有点不敢想下去……”。 与此相反,春兰的爹和妈却一声一个好“好的,好的,……小倪好。他们俩都好。” 然而,朱图山说错了,凭他女婿这副德性,倪伯武能够好到哪里去?婚后,这女婿除了每晚必读语录之外,其余的一概不闻不问。地不锄一垄,饭不烧一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过多少时间,小夫妻就闹起了别扭。春兰尽管很温顺,可有时实在看不上眼,免不了总要埋怨几句:“你光知道念语录,学毛选。农活这么忙,还要我们烧饭给你吃,伺候你,你这思想也不对头。你我都有两只手,为什么偏要我们服侍你?你仔细在语录中找找,毛主席有没有规定,老婆一定要烧饭给老公吃?” 每当这时,倪伯武虽然心里自感理屈词穷,可嘴上却不肯认输,他会板起面孔,瞪着眼乌珠,脸孔紫、脖子粗地强辩:“我们不是说好做一对革命夫妻的么?革命夫妻就得做出点革命的样子来。要多关心政治,要多多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否则,我们的下一代就会改变颜色,国家就会变修。人民就要遭殃。到那个时候,劳动就失去了意义。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而是吃饭。不是等于已经告诉了我们,革命就有饭吃吗?你是一个革命知青的妻子。不要像那些毫无文化的农村妇女一样,只知道先困倒去,后爬起来。” “你这死鬼,油嘴滑舌。我不与你比念语录,有种,夜里不要跟我困觉!”拿他没办法的时候,春兰也会使绝招。他心里明白,对付这个爱不得、恨不得、哭不得、笑不得的东西。这句话的效果最好。任凭老公的嘴有多犟,一躺到枕头上,骨头就酥了。死皮赖脸地成了另副腔调:“你是我的亲亲,我的亲娘。” “我是你娘,你妈是你什么?” “我妈是横抱的娘,你是我直抱有娘。你这个直抱的娘比我妈这个横抱的娘还要好!” 全毕正刚刚跨进大队部,会计就递给他一张会议通知。他伸手接过,看见密密麻麻一大片字就皱起了眉头,他把通知重新还给会计说:“这通知怎么这样噜嗦?你帮我看看,将大概意思讲一下,如果没有要紧事,我先走了。” 会计告诉他:“公社将要召开全体知青和贫农师傅大会,传达中央关于再教育工作的文件和李庆霖同志写给毛主席的信。会议时间四天,还要求各大队各推荐一位知青和贫农师傅代表发言。” “那就让朱图山同志代表贫农师傅,倪伯武同志代表知识青年吧!” “那……”会计有点犹豫:“让他丈人女婿都上台发言,恐怕不太妥当吧?” “有什么不妥?全毕正反问:“我看就这样定了。” 会计去通知朱图山,朱图山一听却急了。赶紧来找全毕正推辞:“这种大场面,我讲不好,你还是另外选个人吧!” “为什么讲不好呢?我看你在队里开会讲的比我还好。” “不、不。我在队里开会发言时,就像拉家常,因为听的都是些乡亲。而那种大场面,我一上去就发慌,就像鸭子上了丝瓜棚,站都站不稳。就拿以前献忠的时候来说吧。你让我出去讲用,我明明想得好好的,上去后怎么讲。可我真的上了台就什么都忘了,只觉得那颗心猛跳、脑袋嗡嗡的,舌头也仿佛吃了麻药僵得不听使唤。看着那麦克风上包的红布,喉咙口就像塞了块抹布。何况,这一次是要讲给知识青年听,他们全都是些喝足了墨水的学生,错不得半个字,所以你就随便派个人,让我坐下面当个听客吧!” “啊呀呀!我的图山大哥。你都这把年纪了,怎么光会:‘杭育晃’不会‘嗯哼啊’?知识青年又不是吃人的老虎,有什么好怕的?你看我毕正兄弟,跟你一样不识多少字。可上台发言上千次,哪一次怯过场?你跟我比,就缺了一点‘嗯哼啊’其实这‘嗯哼啊’也是一门诀窍。当你说不下去或者无话可说的时候,你假如‘哼、哼’地干咳几下,一则可以提提自己的精神,再则听众也会误以为你气派挺大,官威挺高。那时候,你接下去随便说些什么,别人总以为你讲得很好。其实,说穿了,谁会在意你发言说了些什么?只要有气氛就行了。” “我哪能跟你比呢?你毕正兄弟经过大风大浪,一上台,那架势就是一副官派,威风凛凛。而我……实在是讲不好,真的讲不好。” “你为什么还说讲不好呢?我看你这次发言要比献忠的时候好讲多了。那时候要你发言,因为献忠是你的首创,谁也帮不了你。而这一次是要你代表贫农师傅发言,贫农师傅所讲的就是忆苦思甜。忆苦思甜还不是最容易吗?你只要光拣苦的话讲就行了。万一真的讲不出苦来,哭几下也可以,那些学堂出来的小青头,一看到你哭了,有眼泪,又有表情,还会以为你伤心得说不下去了,就会同情你。那时候你再把裤管捋起来,给他们看那块疤,说是地主的狗腿子放狗咬的,万一有几个小青头,对那疤要问长问短,我就会在下面喊:‘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不就解围了吗?” 朱图山被他这一番话虽然说得动了心,可还是觉得没把握,他这辈子吃亏就吃在“文化”两个字上。在有文化的知识青年面前去耍嘴皮子,还不是在关老爷面前舞大刀么?万一不小心说错个把字,被那些小青头驳了字眼,怎么个收场? “伯武文化好,让他发言吧!他不会塌你的台。” “小倪的发言,我本来就定好了的,那你既然这样说,我也只好不勉强了。” 与扭扭捏捏的丈人相反,他女婿一听说要他上台发言就高兴得手舞足蹈。倪伯武本身就是个在文革的特定条件下造就的特种人材。他出身于一个政治条件特别好的家庭,可是除了一副书呆气,读书成绩却并不好。下乡以来,他特怕干农活,却不可思议地会与农村姑娘结了婚。他的性格吝啬而自私,但却有着极强的表现欲。总想着创造条件来做一些“好”事,扬扬自己的大名。所以他每当被广播里的新人新事撩拨得心痒难忍时,他的灵感就会闪耀,脑子里就开始想像,用什么样办法才能把安眠药拌在饲料里,把谁家的猪麻翻后,他再自告奋勇地去把猪救活。只是可惜一直没有找到安-眠药的解药才没有实施。后来,出了县文宣队报道组那件事,他才不得不收敛起自己那些不着边际的想象。 全主任要他作为红光大队的知青代表在大会上发言的那篇稿子,他是精雕细琢,着实费了一番功夫的。他生怕写得不好,再一次失去全主任的青睐。所以写好后,他反反复复,细读精读,直到确认一个字都没有写错,每句话都符合逻辑后,才非常自信地到会场上去的。 然而,他天生就像一个滑稽团的演员。在他发言前,公社安置负责人,他的表叔古敬宝同志将他的光荣事迹先作了一番介绍:“小倪同志出身于无产阶级的革命家庭。在革命的环境熏陶下,在革命的家长教育下,他牢记毛主席的教导,立志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与广大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毅然决然地同贫农师傅的女儿结了婚,率先为广大知识青年作出了值得学习的榜样。”当说到“大家都应该学习他的革命精神”时,台下就响起一片惊叹声、口哨声、“嘘”声。他却拎错了一个秤钮,以为大家是在敬佩他、赞扬他,就站直了身子冲大家微笑、点头、招手。他原本就长得有趣,再加上那一副动作,台下“轰”一下笑开了,一忽儿,整个会场都为他“劈历拍拉”地鼓起掌来。 掌声响起,他更把肉麻当补药吃。欣然地展开了那份精雕细刻的大作,满腔激情地朗诵了起来: “领导同志们 知青战友们 贫下中农师傅们: 锣鼓响,咚咚咚,锵锵锵。 鞭炮鸣,叭叭叭,砰砰砰。 毛主席,发号令。 倪伯武,来响应, 学习顾阿桃,学习年四旺。 学习刘英俊,还要学习蔡永祥。 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习解放军。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 你们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和工农群众打成一片……” 倪伯武的发言稿捏在手里,厚厚的一沓,连主持会议的表叔也搞不清他究竟要念多少条语录。忍不住上前打断了他的朗诵:“小倪同志,因为时间关系,你就着重把你妈妈的红色家信宣读一下吧!” 倪伯武意犹未尽,虽然不悦,可也无奈。只好将稿子往前翻过几页,找到革命家信的那一页,不很情愿地念了起来: “伯武我儿:首先向你致以崇高的、真诚的革命问候!你的来信,我已收阅,得知你近阶段在农村中表现很好,认真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做毛主席的好知青,我感到万分的高兴。 我们的家庭,是一个革命的家庭。全家六口,除你是团员外,其他都是党员。所以你更应该严格地要求自己,用实际行动在农村中作出成绩,要敢于同坏人坏事作坚决的斗争,争取早日入党。在三大革命实践中,冲在前面当标兵,落在后面当追兵,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在广大知识青年中树立起自己的光荣榜样。无愧于七斗八斗、九斗十斗、斗出来的社会主义新型农民的光荣称号。 青年是祖国的未来,也是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由于70、26号文件的贯彻落实,知识青年的地位有了 很大提高,政治上成了与现役军人差不多的‘高压线’。这体现了伟大领袖对广大革命知识青年的亲切关怀。但是,我要提醒你,美帝苏修以及国内的阶级敌人是不甘心于他们的失败的。他们会千方百计地进行破坏和捣乱。并且把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你们这一代青年的身上。所以,对于地富反坏以及一切阶级敌人的阴谋活动,你们要坚决地、毫不留情地给予迎头痛击,用知识青年的‘高压线’叫它触电,专它的政,革它的命。彻底粉碎它的反革命黄梁美梦。把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进行到底。为此,我希望你一定要做到天天学习毛主席的著作,努力克服浮躁情绪,不断改造自己的世界观。 根据当前国际国内的大好革命形势,我特地向你提出郑重建议,从今天起,我们母子俩在不同的工作岗位上开展一场学习毛主席著作的革命竞赛,比一比谁的学习好?谁的决心大?在宣传毛泽东思想,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热潮中谁的贡献大? 最后,我想就此机会说一下你的个人问题,你与三代贫雇农出身的农村姑娘找对象,我表示坚决的支持和赞成。我们是三代无产阶级的工人出身,你的对象是三代半无产阶级的贫雇农出身。半无产阶级的贫雇农是农村中的革命主力军。所以,我打心眼里感到满意。以前我曾经反对你同有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姑娘交朋友,是因为我看不惯成份差,思想不积极,政治觉悟低的人……” “乡下大姑娘,有吃呒看相。”不知是哪一个捣蛋鬼,听得头皮发了麻,放了一记冷枪,打断了倪伯武他娘那封养儿防修,望子成龙的革命家信。整个会场顿时又象炸开的油锅一般地沸腾了。 “阿婆看媳妇,只想抱孙儿。” “瞎猫碰着死老鼠。” “拖着黄牛就是马,只要好骑,管它呢!” “春懒洋烊,鸟儿梗梗,有了铜钿,就讨婆娘。” 知青们的情绪高涨到了极点,可是倪伯武的红色家信却读不下去了。然而恰恰是这封读不下去的家信成为了他发迹的资本。在这次会议上,他被推举为反修公社知识青年积极分子的代表,出席了县里的知青积代会,并且担任了县革委“知识青年再教育小组”组员的职务。大大地火了一把。 第二十七章 转向 农历辛亥年,春节前后的好几天都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在江南,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了。然而,让人纳罕的是,下大雪时竟霹雳交加,雷声隆隆。当年轻人都在为这场大雪而欢呼“瑞雪兆丰年”时,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封建对他们的喝斥就犹如给兴头上的年轻人泼冷水:“好什么好?这叫腊绷,是不吉祥的征兆!” 到开春,人们又惊奇地发现,门前屋后的杜园竹、孝子竹都纷纷地开了花。老封建们又故弄玄虚地翻出了他们的老皇历:“天道轮回呵!看来要改朝换代了。六十年一个花甲,上一个辛亥年,也就是宣统三年,竹子也开了花,后来果然出了个孙中山推翻了满清帝制。他一上台就号召大家剪辫子。我那根大辫子,有多么神气呵!哪里舍得剪?东躲西藏捱过了半年,将它盘在罗宋帽里,可还是逃不过。有一次上街,我正在店里买东西,这时肩膀被人搭了一下,我以为碰到熟人,回头一看……啊呀!不得了!一个革命党公差站在我背后,将我帽子一掀,不由分说,就‘咔嚓’一剪刀,将剪下来的辫子往我肩上一扔,说声‘小兄弟,革命了。留头不留辫,留辫不留头’。没有了辫子,我心疼得抱着头哇哇大哭……现在想起来,还真好笑呢!” 年轻人对那些老古董却满脸不屑:“老寿头,都六十年过去了,还念叨那根老鼠尾巴。如今都什么年月了?还说什么改朝换代?广播里哪一天不是在讲国际、国内形势一派大好?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反动派必然灭亡,这朝代改换得了么?” 不错,朝代确实没有改变。然而,当年的十月中旬某天,早起的人们还像往常一样,把盛在碗里的粥搁在一旁,嘶哑着吃糙米粗粮的喉咙,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吟诵着“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的时候,外蒙古荒漠上的那一声巨响传到了红光五队。队长朱图山的喊声代替了平时的出工哨子:“今天全队停工,到大队部开大会,由县革委的玲委员向全体社员传达中共中央绝密文件。” 玲委员是县革委下到红光大队蹲点的干部。她的真实姓名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大多数的社员只知道她的姓名中有一个“玲”字,又因她乐于与群众打成一片,待人和蔼,故乡亲们都亲昵地称她为“玲委员”。别看她是位女同志,她的演讲口才可是能力很强的男同志也比不过她的。这次会议上,她除了向大家贯彻中共中央文件时是照着文件读的外,后来给大家上的长达一个多小时的形势教育课,就根本不用稿子。 “历史是严肃的,决不会因为一小撮时代的跳梁小丑的颠倒而颠倒过来。嘲弄历史的人最终还是受到了历史的嘲弄……两千多年前,卫国出了一个名叫荆轲的刺客,他为了达到刺杀秦始皇的目的,给秦始皇献上了一幅令其馋涎已久的‘督亢河山图’。‘河山图’是美丽的,然而,正是在最美丽的地方却藏着一把谋害其性命的匕首……两千年后。大野心家、大阴谋家林彪为了达到篡党夺权的罪恶目的,妄图重演这一幕历史古剧,对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竭尽了吹牛拍马之能事。创造了一套诗人无法想象的、世人无法仿效的、高超的马屁术。一会儿‘最最最’。一会儿顶峰。一会儿一句顶一万句。一会儿‘立竿见影’。一会儿‘天才’。终于骗取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对他的信任。在一九六九年召开的党的‘九大’上,毛主席亲自选定他为自己的接班人,并且把它列入了党章。但是,这个大野心家心术不正,身居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的高位而心犹不足。对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阳奉阴违。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当他接班人的地位已经确立后,就把毛主席的健在看成是登上权力顶峰的障碍。这个平时自我标榜为最最忠、最最亲密的‘战友’,终于迫不及待地撕下了伪装,暴露了大阴谋家的丑恶嘴脸。一手策划和制订了谋杀毛主席,推翻无产阶级政权的《五七一工程》纪要。但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远远比他这个无耻小人英明,聪明和高明,使他的《五七一工程》泡了汤。而他自己却钻进了温都尔汗的荒漠,在沙丘野草中作他的最高‘梦’去了。” “卖国贼林彪被钉上了历史的耻辱柱,他所提倡的‘三忠于,四无限’全是一些空洞的教条主义,从今天开始就应该坚决取消……但是,这不等于说不要运动了。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我们还是要搞下去的。并且还要把它引向深入。试问像我们这样一个拥有八亿人口,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国土的大国,不搞运动能行吗?我打个比方,我们的中国就像是一个人,人的生命在于运动,停止了运动,人就会生病。只有经常运动,身体才会健康。才会觉得有力量。绷紧了肌肉和神经,才能抵抗细菌和病毒对机体的侵蚀。因此,伟大领袖毛主席从来就不曾忽视过运动的作用。建国以来,他几乎不间断地发动了肃反、镇反、土改、三五反、反右、三面红旗、社教以及现在的文化大革命这样的大运动。每一次大运动里还包涵着一系列的小运动。诸如,学毛选、破四旧、四大、大串联、文攻武卫、清阶等等。犹如无数个肺泡组成的肺叶,有了肺叶的运动就产生了推动生命的动力,有了动力机体就会蓬勃发展,就可以强有力地抵抗帝修反的病毒对我们伟大祖国的侵蚀。社会主义的事业才会兴旺发达。所以,我们要深刻地领会毛主席的伟大战略意图,把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现在我讲一个小插曲给大家听听。六二年,蒋介石叫嚣要反攻大陆,我们那个村上来了祖孙两个人,东瞧瞧西看看,磨蹭了大半天。老的那个一忽儿指着一片房屋告诉小的那个说,这房子都是你曾太公时盖造的。一忽儿指着几只大阡的田说那是你太公时置下的。一忽儿又说那一大片桑园是他家的祖产,到后来干脆说村前那座桥也是他家的祖产。碑上还有他曾太公的名字呢?到后来,连那个小的不相信了,问老的那个:‘爷爷,你说这些都是我们的,那么别人有什么?’是啊!这个小的问得好,他问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什么都是他们地主家的,我们贫下中农还有什么?你们说,这运动、这阶级斗争、这路线斗争不搞还行吗?连地主的小兔嵬仔在潜意识里都已经感染上了这种病毒,我们广大的无产阶级民众假如还不运动,不斗争,不政治挂帅的话,那么,亡党亡国就为期不远了。 当然,我讲的这个小插曲只是强调了一下阶级斗争的重要性。今天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彻底批判,愤怒声讨林彪反党集团的滔天罪行。把林彪这个资产阶级的大野心家、大阴谋家、叛徒、卖国贼批深批透,批倒批臭,肃清他们的流毒。以抓好革命来推动当前的农业生产……。” 玲委员的形势教育洋洋洒洒,一流顺水。而全毕正对于这形势的突变就显得不适应了。虽然他也意识到了这突变中自己必须提高认识,调整方向,不落后于形势的重要性,可是转好这个弯子实在太费劲了。他的发言不但词不达意,而且简直可以说糟糕透了“啊……这个……么,哼!总的来说……就是,嗯,归根结蒂……如果是,最最简单地一句话……拆穿了讲吧……啊!这个秃子林彪同志……我早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 “这个东西精,做了大官羡皇帝,做了皇帝想登仙,真不是好东西!” “俗话说‘人有良心,狗也不吃屎’毛主席待他这么好,而他竟恩将仇报,真不是好东西!” “他早年当逃兵,不是好东西!” “他从来不听从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不是好东西!” “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是好东西!” “他叛逃苏修社会帝国主义,不是好东西!” 每念一句“不是好东西”就狠狠地跺一次脚,为的是把喊了多年“林副主席”的习惯改 过来,但还是把林彪称作了“同志”,好在以他目前的权势已没有人再敢与他作对了。 “咣……咣……咣”大清早,全毕正的安稳觉就被对岸范同刮镬子的声音吵醒了。他懊恼地披了件衣服走到河边,隔着河向对岸正刮得起劲的范同喊过去:“你天天这么早就咣咣地刮镬子,噪得我困觉都不安耽。哪有象你这样刮得勤的?再说,你就是把它刮通了,也只能省下几个柴钱?” 范同“嘿嘿”地傻笑着,他的确有点不好意思:“全主任,介早就把你吵醒,实在是对不起呀!可我也没办法,现在稻草柴要三元一担,我能省个十斤八斤,也就是节约了二三角钱哪!以前我懒得刮镬子时,烧一餐早粥就要八到九个草秸,现在我把镬子刮净了,只要六个草秸就可以烧滚了,隔几分钟,再用一个草秸回把火,连炖酱蒸菜都够了。小里不亏长算,一年下来,我倒能节省不少呢!” 范同那个屋里的,叫叶燕香。这时也走了出来与对岸的全主任搭上了话:“我们的大主任哪,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呀!你一个大干部,不顾家,当然也不晓得柴米贵。你家嫂子最近又当上了吃工资饭的民办教师,过下去的日子是‘麻雀踏不坍屋’罗!可我们夫妻俩又有些什么?一没有祖产,二不会手艺。一年到头,两脚插在地里,背朝皇天。天天鸡叫做到鬼叫。年终分红时,算盘珠拨得劈历拍拉,眼乌珠瞪得夹眨夹眨……全队的社员中,除了娇囡婆媳两个疯婆子,最苦的就是我们这一家了。你们这些当干部的,又不晓得体谅社员群众的苦楚。前天朱图山带了人检查自留地,在我家地上点来点去,就是多点出一棵茭菜,我向他求情说:‘我们家成份好,这多的一棵就照顾了吧!’谁知他虎着脸,做出副大公无私的腔调说‘要锄掉,坚决得锄掉,假如不锄,就把范同的团籍除了’。你这位大主任帮我评评理,难道多种了一棵菜,我家范同就变成修正主义了?” 这女人,能说会道,又天生一副“翘嘴陡奶,有钱难买”的好丰裁。细眉毛,大眼睛,五官紧凑,嘴唇圆而匀称,简直就像店里卖的洋囡囡投的胎。常诱得一些色鬼男子发情似地神魂颠倒,尤其是她在偶而一笑时,那微微露出的舌尖细腻粉红,蠕蠕而动,宛如河滩上张壳晒阳的蚌,更令人恨不得扑过去、啄上一口,以解心头之馋。 然而,说她有钱难买,她却偏偏没钱。正应了人们常说的一句话“红颜薄命”。也许因为身段太好,面容娇嫩的缘故吧!她刚嫁到胡家湾时,就遭了全毕正的白眼:“这个女人,资产阶级味道实足。吃得做不得,你们看她那吃饭的模样,多么嗲气。拿筷子的那只手,小指翘得高高的,活像电影里的姨太太……” 就因为全主任说过那番话,人们都不敢与她太接近,尤其是在开大会时,人们更拿观赏稀有动物的眼光来看她。 要是在平时听到叶燕香的那种话,全毕正肯定是要发作的。可是今天不知为了什么,他非但不感到刺耳,而且竟连她的模样也越看越顺眼了。 “是啊!是我这个大队主任没有当好哇!”他竟破天荒地谦虚起来,这倒是他生涯中“小和尚见丈母——头一遭”的事,“这几年光顾了政治挂帅和抓革命,对生产忽视了。自从上次听了玲委员的报告才知道,上头的风向也有点转到抓生产上去了。” “你们怎么一大早就在说我的名字哪?”每天都早锻炼、晨跑的玲委员正好跑到这里,停了下来,参加了他们间的对话:“说给我听听,你们在谈些什么?” “我正跟范同……同志,在说刮镬子的事呢!”全毕正尴尬地介绍了一下:“我嫌这声音刺耳,他说,刮了镬子既省功夫,又省柴……” “好哇!可见得贫下中农的觉悟并不低呀!”玲委员不由得赞叹道:“他们的政治觉悟有时候比我们这些当干部的都要高,我当干部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有想到过刮镬子也是节约闹革命呢?” “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乡亲们发牢骚。以前我老是考虑,政治问题最重要。政治上去了,共产主义也就实现了,大家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生活问题自然也就解决了。后来听了你的形势教育课,我才知道,原来吃饭问题差不多和政治问题同样的重要。” “对呀!我们共产党之所以能推翻国民党反动派的独裁统治,那基础就是人民群众,人民是水,我们是舟。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要使我们的政权万代不动摇,就首先要赢得人民群众的信赖。林彪反党集团之所以像蒋介石一样会失败,其主要原因就是脱离了群众。你看全国那么多纯朴而厚道的老百姓盲目地紧跟着他,高举宝书虔诚地喊了那么多年的革命口号,可是老百姓幸福了吗?他们得到实惠了吗?根本没有!相反,他们的胃却越来越薄了,干劲了也提不起来了。要知道,这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哪!要使他们拥护你就必须与他们打成一片,同呼吸,共命运,为他们谋利益。如果,你能让他们一年四季每天都有两顿干饭一餐粥吃,那就说明你这干部是当成功了。谁都会拥护你。所以,我们这些当干部的都应该干些实事。” “玲委员”范同的喊声隔河传了过来:“你说得好,你把我们贫下中农的心里话说出来了。我们拥护为群众干实事的干部,希望干部们与我们一起大干苦干加巧干,艰苦朴素拼命干!” “对,对。当干部是应该干!”玲委员那番话使全毕正也深受启发。同样,范同的那句“大干苦干加巧干”也给了他很大的启发:我大干苦干不行,难道就不可以巧干吗?俗话说‘文官动动笔,武官杀脱力’。诸葛亮摇摇羽毛扇,曹操的百万大军就被杀得丢盔弃甲,那功劳远远在关、张、赵之上。这就证明了巧干的作用。同样,我要是也能巧干,还不一样是功不可没么?” 他开始留意起田间的农活来,他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地发现,那几千年一贯制的弯腰操作法可以找到突破口而把它颠倒过来,他在会上强调:“我们为什么要在拔秧、插秧、摸草、割稻等农活中都弯着腰,躬着背,冒风雨,顶日头像狗一样趴着操作呢?我们难道就不能以无产阶级的新风尚打破封建传统的操作法,让社员减轻劳动强度,挺起腰杆来种田么?所以,我认为,插秧机非搞不可。其实,大家没有必要被那个‘机’字吓一跳,那只不过是资产阶级反动技术权威用来卖关子,搭架子而吓唬人的。有一次我到外地去参观,看到人家土法上马的那个东西也很灵光,结构也非常简单。只不过上部一个大扁斗,中间一个大木辊。木辊上钉满了卡口铁丝,扁斗里的秧根淌到下面,卡口铁丝就夹住秧苗往前滚,滚过的地方秧就栽上了。我当时就想,这样的‘机’我们随便哪个社员都会搞得出的。” “插秧机的办法假如万一不灵光,我的另一个办法也可以解决弯腰问题,那就是抛秧法,抛秧法只需要将小苗带土移植的秧畈,用铁锹戗起约一公分厚的带苗秧板,再每三四根秧苗捏成颗粒,人站在界塍上就可以向田里抛。这方法,也许比插秧机还管用,这样一来,原来很繁重的体力劳动不是变得像游戏一样有趣了么?” “我的再一个办法可能更管用,更革命,更大胆。我琢磨过,按照封建传统遗留下来的做法,从选种开始到插好秧苗,要经过选种、孵芽、滤水、做秧田、下种、拔秧、挑秧、插秧等许多环节。我的这个办法把这些都省略了。那就是点播种,把干种谷一次性点播在耘好的大田里,这样做虽然也需要稍微地弯弯腰,但大部分弯腰的活就可省去了,而且还不会伤及秧苗。” “除了以上的弯腰问题,我还发现了一个密植的问题,因为只有密植才能提高粮食产量。我曾经仔细地观察过,以前我们田里的稻杆子太稀了。农民们都知道有一句土话,叫作‘三铁耙 、六稻杆’。这就是说,垦三铁耙的田,才只有六棵稻杆的面积, 这不是太浪费了么?现在我要把它翻过来,变成一铁耙六稻杆,那样的话,亩产至少可以提高一倍以上,说不定,还能跨过‘双纲’达到吨粮田呢!” “也许有的同志要问,密植以后肥料的问题怎么解决?就像人吃饭一样,密植前是三个人吃一锅,密植了三倍后就成了九个人吃一锅。怎么够呢?在此我要坦率地告诉大家,请大家放心。我早已考虑好了肥料的问题。因为我在上次参观拖拉机的典型时,意外地发现了解决肥料问题的办法。他们那个队还在大办畜牧业,利用河塘放养的水浆板(革命草)不给羊吃,而是用搅浆机搅成浆,再拼入一些柴伙糠,直接作饲料喂猪,我还以为他们在吹牛,偷偷跑到畜牧场一侦察。果然那些猪都只只养得滚壮。所以我回来的路上就在想,回去后一定要叫红光大队的每个生产队都搞‘百头运动’。假如,‘百头运动’一旦搞起来,那一百头猪先不要说能出多少肉。就是一点肉不卖,光给我屙肥料也就等于是一爿小型化肥厂了。” “以上所说的都是比较迫切的问题,另外,我还学到了一些其他的先进经验,将来有条件时也可以实践一下。比如,有些先进的典型已经在生产植物生长素、‘九二○农药’和抗蝎稻虱的土法马拉松。尤其是土马拉松,搞起来真是便当,只要弄些苦楝树叶,加些老碱、柴油放在水里烧一下就成了。杀虫效果出奇的好,还有我们浙江的农科研究部门已经培育成功了三季稻的稻种,这些都可以列入我们红光大队的远景规划,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变革梨子,就得亲口尝一尝’。所以我今天给大家提的方案,大家都要同心协力地去做,广大的贫下中农同志们就会过上幸福的好日子。最后,请同志们不要犹豫不决,今天我所说的话决不是刘少奇时期刮浮夸风,是虚假的。而是实实在在为我们贫下中农同志们谋利益的!” “哗……”这一次的会议,虽然玲委员不在场,但全毕正凭他的豪言壮语赢得了与玲委员一样热烈的掌声。 “大家不要鼓掌,不要鼓掌。”全毕正听到那么多由衷的掌声,心里象灌满了蜜。他非常豪迈自得地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说:“再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作为红光大队革命委员会的主任,已经庄严地向我们最伟大的、最光荣的、最正确的党提出了入党申请。等到正式批准我入党的那一天,也等到我为群众谋利益的方案实现的那一天,你们再为我热烈地鼓掌吧!不过,我要提醒大家,越是我的方案将要胜利实现之时,一小撮阶级敌人就越会感到恐慌,一定会咬牙切齿,恨之入骨。用形形式式的理由跳出来猖狂反对,所以我们更要牢记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任何新生事物的产生都是要经过艰难曲折的’和‘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谆谆教导。高度加强革命警惕性,时刻密切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只要有哪一个地富反坏分子胆敢跳出来反对我的方案,我们就要对他严厉地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这是全毕正有生以来最成功,也是最得民心的一次演讲,然而,这毕竟是在纸上谈兵,真正实施的时候竟然样样都豁了边。 先说那插秧机,他把知识青年,回乡青年一概拒绝,却令人惊讶地将这高难度的制造任务指派给了三年级都没有念完的朱春兰。把朱图山父女俩吓了一跳:“毕正兄弟,你那好意我们领了,可春兰连封信都写不囫囵,怎么能担当得起这样重要的任务呢?” 全毕正却深谋远虑:“这东西看看难,其实容易,假如让有文化的人搞成了,没什么稀罕。但如果春兰搞成了那意义就大了。可能报纸会登,广播会报道。所以这好差使我怎么肯放给别人?再说,她的背后还一个有文化的男人好为她参谋。” “你是说伯武呀!他就更不行了。上次我教他用草绳打个‘咩咩结’。他学了半天还打不像样呢!” “你不要把你女婿看死么!过去不是有句名言,叫作什么‘只要有铁棒,就能磨成针’么!” 朱图山和女儿没话说了,勉勉强强接了任务回到家里,筹划来,筹划去总没有头绪。他们原本就不开窍的大脑哪里承受得了这么重的负荷?塞得进一台“机器”的结构呢?何况这台“机器”的任何部件都没有现成的资料图纸可借鉴。诸如:动力来源、传动部件、齿轮大小、铁丝木辊、规格尺寸、行距间距、速度牢度、元钉漏斗,用肩背还是用手摇?不同品种的秧苗根部携带的不等量的泥浆,问题一大堆,犹如一团团乱麻在父女俩的脑袋里挤压翻腾后变成一串串烦恼,折腾得他们食不甘味,夜不成寐。 无奈,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把这些问题叫人代笔写了封长信去请教在县里当了干部的老公倪伯武。 一个星期后,老公的回信来了,内容只有一句话:“这个问题我经过分析后认为是个机械的问题”。信封里面又夹了张倪伯武在学校时两派武斗中发的“碰到问题在毛主席语录中找答案”的索引卡,建议父女俩学一学“这个军队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它要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被敌人所屈服……” 朱图山父女俩被弄得哭笑不得,只好硬挺着头皮,用老婆量布的竹尺和自己那双长满老茧的手,一挎一挎地在木辊上钉满了三寸间距,上端开了卡口的铁丝,应付了全主任的重托。 说来倒真是奇的,只要秧苗比较整齐,在裹带的泥浆又不太多的情况下,它倒真的能钳住秧苗,在往前滚动的过程中栽在泥上,只不过它想个稚嫩的小童,需要两个人扶,两个人拉,一个人喂,速度比人工插还慢得多。然而秧苗一旦能够插到泥里,它就成了一个没有文化的新型农民,不要投资,土法上马敢于向资产阶级技术权威挑战的一个成功典型。其意义也就远远高于它实用性了。 土制插秧机扛到公社展出的那天,全毕正红光满面,沉浸在喜气洋洋的快活中。合不拢嘴地向前来参观的人们吹嘘着它的产生过程。 然而,他后来的那些为社员谋利益的“抛秧法”、“点播种”、“密植田”、“百头运动”却使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俗话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庄稼毕竟不像政治,可以随心所俗。那些曾经让嘻嘻哈哈的妇女们过足了游戏瘾的“抛秧法”东一簇,西一块地长得像癞痢头上的毛发,成熟后,有的地方一汪白水,有的地方馒头似地耸着几个堆,看起来那模样既有点像丘陵,又有点像群岛。这样的田焉能收得高产量? “点播种”的长势更是“千年不见亲娘穿红裙”。干种谷刚播下时还星星点点的均匀好看。没料到当晚正逢上一场大雨,谷尚未出芽就被大雨一冲,氽到了一边。等待到出齐后一看,活像是一副中国的地形图——西高东低。低洼处那些水氽不走的稗草籽倒反而长得郁郁葱葱,像是韭菜地里夹种了大管葱,鹤立鸡群地往上直窜,不用说,那“点播种”也算泡汤了。 再说“密植田”,这是全毕正下了血本的,除了施足了基肥,又加足了追肥,发棵后又用尿素喷了道根外施肥,间距一寸半,每棵植株都在七根以上,密得几乎毫无缝隙,所以,光是种谷就用了七十斤一亩。当它刚发棵时,长势油亮乌青,全毕正看了欣喜异常,简直就像孩子搭了个野伙棚。 孰料,这片过度下种,过度施肥的密植田也不替他争气。过密的苗棵,吸足了过量的养份后挤在密不透风的环境中,互相争光,只顾一个劲地往上疯长,就像倪伯武那样的缺钙身材,虽嫩绿却无劲力。到了透筒抽穗的关键时刻,被一场狠毒的八号台风全部刮倒。远远望去,这一片大田竟像盖了一层柔软的被子,尤其是后期到了纹枯病的旺发季节,反而成了繁育病菌的温床。收割时更不像话了,那软绵绵的稻把子,人们捏在手里竟像捏着一团团抹布,亩产仅得一百二十五斤,除去种谷七十斤,净收获只有五十斤。 最苦 的是畜牧场里那一百头猪,它们假如有知,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被热热闹闹地请进红光五队后会是那样的命苦,当初它们都只只膘肥体壮,饱满光滑。自从进了这倒霉的百头运动场,天天吃的是柴伙糠、革命草。有几头犟一点的,干脆倔起了猪性,死活不吃柴伙糠拌革命草,宁可嚼垫棚的柴草,没过多少时间,它们中有的痢倒在地再也起不来了。有的脊梁骨薄得像把劈柴刀。有的成了不会爬树的猢狲。还有的干脆被一阵风就刮走了生命,身躯溶进了接纳万物的大地。 全毕正迷茫了。简直难以置信:“我这么倾心地对待它们,它们为什么就没有半点点‘回报’之心呢?我一番好心,为了减轻群众的劳动强度,为了让他们增加收入,难道就这么个结局?当初的设想何等美丽,但输得这么惨,究竟是什么原因?” 他的脑海里一片空朦,只好带着满腹的疑问和不解去求教玲委员。玲委员不假思索地说“你首先排查一下,有没有阶级敌人畜意破坏的可能性?” “没有,没有,肯定没有。”他坚决地否认:“无论哪道环节,我都亲自把关,看着他们选种、下种、施肥到收割、脱粒、司膀、入仓。我敢保证,他们对我不会有弄虚作假的行为。” “倘若在阶级斗争方面找不到原因,那我也无法判断问题出在哪里了。也许,是因为天气的因素吧?” “天!”他眼前忽然一亮,找到了答案“是天!这鬼天气,前阶段不是狂风,便是大雨,如今又干旱了这么长时间。一定是有阶级敌人在作孽,念了种什么恶咒,天才会……” “不,不。”玲委员纠正他:“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自然的天气因素。我们共产党人不信邪,不信神,信的是人定胜天……” “对,我们共产党是不信神,不信邪,不信天。可是阶级敌人信呀!我们大队就有这么个一贯道,会呼风唤雨。两年多前,我带领民兵斗争他的时候,有人对我说这个一贯道会念一种咒语,叫天听他的话。我就是不信。我说,刮风下雨是天上的事,人怎么指挥得动呢?不料,就在民兵们用足了劲,把他的胳膊拧得‘咯咯’响的时候,怪事真来了。只听他的嘴里‘叽哩咕噜’念了一阵,突然平地里刮起一阵狂风,先是吹走了民兵手中的批判稿,然后把拧他胳膊的两个民兵眼睛里都吹满了灰尘。我这才信了。所以我敢肯定,这个一贯道贼心不死,躲在阴暗角落里搞了阴谋诡计……” “这种事,没有证据,怎么可以随便怀疑呢?” “没有凭据不要紧,先把他揪来,开个现场批斗会,叫他边批斗边坦白。” 一贯道被揪到田头的时候,全毕正怒火填膺,狠狠地揍了他两个耳刮子,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乌龟一贯道。娘打癞痢,狗贼的东西,居然贼心不改,叫天来与我们革命派作对,破坏抓革命,捉生产。我今天就是要专你的政,扒你的皮!” 一贯道有口难辩,纵然有理,也没有胆敢辩。历史的经验告诉他,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碰到这种场合只能识相一点,顺着他们,才会不吃眼前苦。正如乡亲们背地里说的:“你犟得过爷娘,犟得过全毕正么?” “是,是,是我没有改造好世界观,跟不上形势认识差,”吃了冤枉苦他还是赶紧认罪。 “我不要你作检讨,而是要你下雨!” “是,是。我保证半个月内一定下一场大雨。” “操你个瘟x,还想拖时间?十天!” “是,是。十天。” 一贯道认罪态度越好,全毕正就越感到索然无味。他停了停,忽然转移了愤怒的方向。 “愤怒声讨刘少奇的减产阴谋!” “向刘少奇讨还血债,要还粮食!” “坚决打倒刘少奇的臭老婆王光美!” 第二十八章 范同骂山门 “瞿……瞿……” 范同的粥还没有喝干,朱图山的出工哨子就已经在吹了,这声音,他一听头就要爆。 “今天,全体男女劳力都到稻田摸草……”朱图山边吹哨边喊着话朝他走来“队委以上干部,到大队部开植保工作会议……” “噢!你们干部今天又要开会啊?”范同“忽落、忽落”地喝干了碗里的粥,捏着空碗,两眼挑衅似地瞪着朱图山:“我也要去!” 朱图山被范同盯得直发怵,但又不敢发作,只好耐着性子解释:“嘿嘿,阿同。你不是队委,就不必了……” “我偏去……我曾经是突击队长”范同有意横撑船:“你们天天开会,我就开不得?” “青年突击队长不是干部,今天是干部会,我们队委以上的干部都是有通知的。”朱图山拿出一张纸,朝范同晃了晃,拖着鞋爿“踢塌踢塌”地竟自走了。 “哼!”范同心中窝涩,愤愤地朝着朱图山的背影发牢骚:“你们拿了工分捧茶杯开会,我们拿了工分可以出工不出力!” “是啊!”范同一鼓动,群众就三三两两地走过来附和他:“这年月,干部们有开不完的会,我们社员有干不完的活。” “我们的会也开不完呀,只不过我们社员开会是在夜里。没有工分。” “田里干活的人和大队部开会的人一样多就好了!” “‘白露白批批,秋分稻透齐’我们过去单干的时候,摸草从来不过白露。现在秋分都快到了,还在摸草,一直到霜降,还要‘屁屁’地打农药,这稻怎么会有好收成?” “我们都是做煞坯,捏的是铁耙柄,口粮带水份才分个九折,晒个大太阳又一个九折。他们捏的是蒲扇柄,风凉阴处坐坐,天南地北侃山海经,倒要每天补贴两角钱,四两稻谷,还有什么公理?” “一忽儿清查队,一忽儿专案组,一忽儿工作组,一忽儿文宣队。今天抽几个,明天又来抽几个,队里的正劳力差不多要抽光了,就是轮不到我们这些老弱病残。” “一讲起文宣队,我心中就来火。他们补了工分还要现金,英雄人物学不像,却搞什么送戏到田头。双抢大忙,我们这些老弱病残放个屁都没有时间。他们这些壮劳力倒在袅气百搭,甩竹板,扭腰肢,蹶屁股。我们哪里有闲心?” “好了,好了。”范同止住大家:“大家出工归出工,到田头后我来当家。他们既然开得干部会,那么我们也开得社员会。大家到田头坐它半天,讲讲故事。也享受享受,你们看怎么样?” “好!”有了领头人,这批老弱病残倒也很齐心的。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到了田头,大家在地墩上寻了片荫凉处海侃神吹地聊起了天。范同像模像样地当起了指挥:“你们哪一个先讲个笑话或者小故事给大家听听。” “我先讲一个呆头女婿的故事。”瘸腿的阿根向来喜欢开头炮:“有三个女婿去给丈人做寿。丈人心里想,我做寿,三个女婿都会送酒来。我自己就备好一甏冷水到时候与他们的甏混在一起,反正辩不出是谁的。不料,三个女婿也都这样想,各带了一甏冷水去赴宴。开席后,四个人都装着醉了。因为他都以为吃到的是自己的那甏‘酒’。丈人说:唔,实在是一甏好酒,可我平时酒量不大,吃一杯就会醉。大女婿接口说:我只要呷一口就醉了。二女婿说:我只要一闻到酒香就会醉。三女婿一声不响,扑地躺倒在地。另外三个异口同声地问,啊哟,你怎么一听到酒字就醉了呢?” “你讲的哪里是呆头女婿?而是精明女婿。倒不如让我来讲一个女人偷汉的笑话给你们听。”弯胳膊阿土接着讲了下去:“一个女人与别的男人偷情,恰巧被丈夫撞上了,那个男人仓惶地跳窗而逃。可是被她丈夫抓住了一只脚,那男人一挣,一只鞋子被丈夫拔了去。丈夫说:等到明天,我认出鞋是谁的再与你算帐。便把鞋当枕头睡着了。妻子乘丈夫熟睡的时候用他自己的鞋换了出来。早上,丈夫一觉醒来就对老婆骂骂咧咧的,可是一看鞋,认出是自己的,顿时懊悔不及,对老婆说:我错怪你了。原来跳窗的是我自己呀!” “你们讲的都是些老套套,今天我讲一个新故事给你们听吧!”歪嘴阿狗接了过去“我讲的是一个女赤脚医生,她老是心不在焉,一有空就打绒线。有一次一个病人来叫她打针,她嘴里只顾念着绒线的结法:两针朝上,三针朝下。那病人吓了一大跳问:怎么?为什么要打五针?女赤脚医生向他纠正:这不叫打五针,叫作五针并一针。” “你说的那个赤脚医生还算不上最心不在焉。”排骨阿金抢了过去“我碰到过一个人才是真正心不在焉。那一天,我到游津浜买东西,那个人一把拉住我说:哎呀!老王,好久没见了,你变化真大呀,以前你的脸色很难看,现在吃了些什么?竟变得这么年轻。我说:我叫阿金,你恐怕认错人了!他说:我就知道你叫王阿金呀!你一定是吃了种什么灵丹妙药?以前那么矮小,现在这么高大,真是好口福啊!我说,我不姓王。那个人更惊奇了说,怎么?你连姓也改了?” “好了,好了!”范同忽然阻止了大家:“我现在倒想办一点正经事。把今天我们这些群众的意见写成一篇稿子,贴到公社大门口去,让那些当干部的了解一下我们的怨气。我看这篇稿子让见森来写吧!他是知识青年,笔头好。” “写稿子,什么样的稿子?”见森问。 “什么稿我也叫不上来,只记得那种格式叫作什么……溜。”论文化,范同当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顺口溜!”见森马上就反应过来了。问范同:是不是就是倪伯武写的那种‘锣鼓响,咚咚锵’‘啊,啊’的那种?” “不是,不是!”范同有点不耐烦:“这东西我要把它贴到公社大门口去让人家念的,又不是叫人家唱的,咚什么锵?这个‘溜’的词我倒已经想好了……”他肚皮里虽然缺少墨水,但发起牢骚来却是个天才:“这‘溜’的词就是‘丰产方变癞痢,密植田像抹布。百头运动都不动,还到田头来送戏。我在田里苦干活,你在埂头唱京戏。待到年终分红时,大家收入三角贰。你穷我穷大家穷,西风喝光再吃泥。’” “师傅,这种写法像大字报,现在可不时兴了。”见森提醒他。 “不管它,不管它,写好再说。” 不料,这个‘溜’还没有变成稿子。这件事就让全毕正知道了。中午饭刚落肚,他们就急匆匆来到范同家,一进门就大发雷霆:“好你个范同,癞痢打伞,无法无天,竟敢反对样板戏?” 没想到,今天的范同一反平时的萎缩样,来了个针尖对麦芒:“我并不是反对样板戏,广播里的样板戏我天天听。可我就是反对像我一样捏铁耙柄、吃辣酱的雄鸭子,田里的活不干,拿了工分补贴,胀毛了嗓子在田埂上喊戏。队里的收入都让你们这些开会的、喊戏的给糟蹋完了。” “你们这些干活的难道是在卖力吗?我三番五次看见,你们不是铁耙打滚,就是把铁耙当篙子撑!”全毕正也会找岔。 “我们打滚也好,当篙子撑也好。可总能出粮食呀!比你们捧茶杯,乘荫凉总要好得多。” “你……你不要活不耐烦!”他开始威胁。 “我的成份是三代贫农,自然红,加上穷光蛋和大老粗,双保险。不怕你们拿我报复。”范同毫不未弱。 “你不要自以为是贫农就觉得了不起。高贵者最愚蠢!” “高贵?”范同像不认识似地盯着全毕正。他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一步一步地朝前逼:“你说我高贵?我现在穷得连盐都买不起,天天清汤寡水,几碗薄粥,炖点豆瓣酱,也不见一点油星子,还高贵?这高贵我可不要了,白送给你,我今天反正豁出去了,你大不了叫我吃官司, 我可不怕,蹲班房还比这样多点油水呢。” “你这是反动、反革命行为!”今天碰上范同兜底摔,全毕正表面上虽然声色俱厉,可内心却开始发虚了。 “革命是革命,活命是活命。我穷,我过不下去了,当然要骂山门,你要有本事不让我发牢骚,就要有本事带领大家富裕呀!你的那几个谋利益的方案为群众谋到了什么利益?啊?” “你,你!”全毕正气极:“我当干部十几年,从来没有见过你这种蛮不讲理的人……” “好了,好了,不要再争了。阿同你就省几句吧!全主任毕竟是一个大队的当家人,管着一千多号人,他又不是存心要我家过不好。你埋怨他,他去埋怨谁?”范同那屋里的劝架也劝得恰到好处。 “今天,要不是看你家娘子通情达理,我迟早会叫你看颜色的!” 说罢,头一扭,瞟了叶燕香一眼,狠狠地走了。 “好人只怕耿固头”范同的脾气,在红光五队向来温顺出了名的,这一次竟像吃了豹子胆,居然敢与全主任作起对来?无论是哪一位乡亲,都是不曾料到的。 他发火是因为穷。正如他老婆所说的:在胡家湾,最苦的莫过于他这一家了。他们一家,夫妻一对加两个儿子一共四口人。按理说,吃吃做做也苦不到哪里去,可他不知怎么搞的,像是交了“漠柯运”,几年来一直时运不济,长期处于要一样没一样的景况中。 不得志……懒……穷……借债……牢骚。在这样的圈子里,循环上几年,谁都会一样怨天尤人的。 说他懒,其实只是有点偷懒,骨子里却并不懒。真正懒的倒是他的老婆叶燕香,也许是模样太好的缘故,皮肤又白又嫩,明明是叫化子一般的命,却偏偏养成了一副官太太的脾气,晴天晒不得,雨天淋不得,下田怕蚊蠓,刮风怕毛虫。哪怕到几步远的桥口淘米,拎点水,她也非要戴顶草帽,生怕晒黑了那张标致的脸蛋。气候稍微有点恶劣,她就找借口不出工。所以,一年下来,最怕分红的时候,喊到范同的名字总是透支了多少多少。看到人家有钱领他只好眼红,回到家里免不了将叶燕香埋怨几句,说得客气时,老婆就回答:“我是只贪安耽不贪财”。若是说了凶点的,她干脆倒过来吐怨气:“我嫁给你范同,是鲜花插在牛粪上,找对象时看错了门头”。家里头猪不养,羊不喂,只饲了几只长毛兔。不养猪羊自然也就没有了肥料分。主要的经济来源就只有靠硬工分的收入。然而这几年队里的收入逐年在递减。每个正劳力的分红值从一九六七年一元贰角、一九六八年的一元另伍分猛跌到一九七三年的三角贰分。以前尚吃穿有余的范同一家,近期的生活质量就急转直下了。 他们的大儿子六岁了,生得像娘,脸蛋俊美却天生是个瘸子。四岁的次儿不是昨天咳就是今天泻。经常折腾得范同东颠西跑,疲于奔命。家里能卖的都已卖了。老早他引以为荣的生产队第一块半钢防震上海牌手表,也在无奈时忍痛卖给了小弟兄。前不久一个将要结婚的朋友与他商量房间里的那一尊瓷质的主席像能否转让给他们作婚房的摆设,范同满口应承,把它擦得一干二净,就等对方拿钱来换。可不知为了什么,对方突然说不要了。厌得范同好生懊恼。 俗话说:“越穷越苦越犯难,中午吃粥客人来”。这阵子,范同正穷得走投无路的当口,又半腰里杀出个程咬金。小儿子在节骨眼上犯了病,疯似地哭。他看着心烦,反正:“大是心肝,小是宝贝,阿二横竖是个打杀坯”就到赤脚医生那里要了几片安定。喂了进去,安耽了一会,谁知发寒发热,病更重了。向别人借吧,原本就为数不多的几个小弟兄个个像避瘟似的躲着,就连自己的亲姐夫也是“道着钱,便没了缘”。就在上个月,他好不容易剪了点兔子毛,盘算着到供销社收购部把它卖了后,下狠心也要烧顿红烧肉吃。没料到被姐夫知道了。堵在他从供销社回来的路上,催着要他还去年借给他的一栲栳谷子。还不顾脸面地嚷:“你穷我也穷,你当我的谷是偷来的?不用还哪?你上次不是亲口说过卖了兔子毛就折钱还 我的么?” 范同被逼得没法脱身,忽然眉头一皱,耍起了无赖。他指着自己的嘴巴说“你比我总是条件要好一点么!今天我还了你……这个洞拿什么塞?” 姐夫怒不可遏,挥手给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倒真的把范同给打醒了。面对盛怒的姐夫,他确实感到几分理亏。自己借了他的谷,不但没还他,却反而朝他耍无赖,要知道,姐姐一家吃口也是重的,除了硬工分的收入,也捞不到外块,哪有条件来接济自己呢? 以前,他一门心思期望着全主任对本队有所帮助,也指望他为群众谋利益的方案能变成事实。可哪里知道,全毕正所描绘的一片金光,却把集体的经济弄得精光! 队里的收入靠不住,屋里那个又不争气,自己又没有多大的能耐,空下来时,他只好朝着天上叹长气:“唉!当家呀!真好比掌舵。我这个船老大撑的是一条破船,又逢上了逆风逆水满船脚。加上饿肚皮外行,实在是难以摇到头了!……我这‘漠柯运’怎么一交上,就没有个尽头啊?” 广播里、会议上都在赞美穷。穷苦的大众是革命的主人,贫穷的阶级是领导阶级。贫穷的人民越穷越光荣。穷则思变,一穷二白,没有负担,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然而对范同这样穷得边油盐酱醋都买不起的人来说,就算有一张现成的白纸,也至少得再买一点颜料吧。 当生存的条件受到严重威胁的时候,他再也不会盲目地羡慕当年朱图山献忠的那份光荣了。也再不会吹嘘‘我与越南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总理只差一个字’那种毫无意义的大话了。他现在想问的正与以前的狂热所相反,全毕正为什么要把公社批给红光五队的一万斤返销粮给退了?朱图山为什么不把抛荒的“献忠地”退还给社员耕种? “你们这些捏蒲扇柄的干部,不晓得我们这些捏铁耙柄的社员的苦,我们为什么不能发牢骚?就是泥菩萨也要动火了……” 或许,这又是一个偶然吧。范同居然也会有“发迹”的这一天。 那是一个极其平常的一个傍晚,范同独自一个人在队里一块零星的秧田里耖田。他没有听见远处大忽隆的社员们已经收工的哨声。在太阳落山,天色已暗蒙蒙时他才耖好了那块田,从那边将近三里远的外阡里悻悻而归。回到家时,那些早已收工的社员已经洗澡洗衣,吃过夜饭,坐在门槛上拍蚊子,搓脚丫了。细细算起来,他足足比别人多干了两成的活。他倒也满不在乎,顾不得洗脸洗脚,先拿了碗粥坐在门槛上“突落突落”地喝了起来。 凑巧在这时候,县革委来蹲点的玲委员到他的道场上来串门。自从那一次刮镬子的事后,她一直对范同“既省功夫又省柴”的观点有着很深刻的印象。这时看见他这么晚了,还粘着两腿的泥巴,捧着碗在喝粥,还以为他是从自留地上回来。不由得说道:“范同同志啊!我看你一铁耙也挖不出个金菩萨来。就这么一点点自留地,何必那么精工细作呢?” “我不是从自留地上来。”范同一边给她搬凳让座,一边解释。 “那这么晚了,还两脚的泥,为什么?” “嘿嘿”范同憨厚地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今天我一个人在外阡的小秧田里耖田,没有听见收工的哨子……我也不争气,前阵子吃紧的时候把那块手表卖了,不晓得辰光……” “这么说,你是在公家的田里干得这么晚罗?”玲委员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这可是好人好事哪!” “不,不。是我没听见那哨子声。” “不!你是有意的,是想做了好人好事不留名,对吗?” “不。玲委员。我真的没有这样想。” “哎!看你做了好事还想回避。这愈发 说明了你风格高尚,做了好人好事,还要做无名英雄。” “哎!我那象是做好人好事的人呢?衣破烂衫,饭都吃不饱,再说家里这摊子……” “你越说,风格越高了。你生活困难,可思想是红的。在你面前,我这个共产党员也自叹弗如呀!” “玲委员……我……” “像你这样的贫下中农兄弟,根子正,思想好。心灵像金子一样地闪光,可是过的生活又是这样的艰苦,我们这些当干部的心中有愧呀!” “玲委员……我就是多干了点也是应该的呀!” “对!你这句话讲得好。这是典型的无产阶级主人翁的高尚境界!” “……” 两个人,一个是越辩越惶恐,另一个则越赞越感慨。 以后的几天出工,范同照例像往常一样懒洋洋的。一天上午,他带着见森转了一大圈只堵好了堤埂上两个漏水的鳝鱼洞,就在埂头上将铁耙一架,坐下来休息,一边与见森闲聊。 “见森,我劝你,千万不要在农村里找对象。依我看,倪伯武与朱春兰结婚就不值得。” “为什么?” “我们农村里没什么大讲究,就只要有劳动力,可他一不会做农活,二不会干家务。现在有他娘在经济上照顾还可以过过日子,要是将来他娘死了,他怎么过?” “那他不是还有丈人丈母和公社的那个‘表叔’吗?” “丈人丈母怎么能养女婿呢?再说那个‘表叔’也不见得肯养他。叔还带个‘表’字。一表三千里,在我们乡下早就不来往了。” “他古表叔培养他当了干部,当了干部后就有了工资,吃饭有食堂,不是已经在养他了吗?” “唔!但长久也不是个办法……其实上次他跟陈窈窕找对象,倒挺合适。” “嗳,陈窈窕是不错!” “那么,他们现在已经散伙,你去跟她找了,不是挺好吗?” “瞎说!她比我大两岁,我喊她阿姐呢!” “大两岁,勿搭界 的,女大贰,米铺地么。” “瞎说,瞎说,我不要,也不找。” “噢!我知道了。你是嫌她有回汤味,对吗?其实这东西就像吃‘叭嗒’,越回汤,味道越浓。” “你这个师傅怎么正经都不教我,尽教我些邪派?” “你说我是邪派?我看你们城里人才真的邪派呢!裤脚管小到五寸,被捉住后就要当街剪掉。有一次我上街,被工纠队们发现我的裤管太小了。捉住我后就拿汽水瓶往我裤管里塞,塞不进去就说我的裤子是流氓阿飞穿的,拿了剪刀马上就要剪,我一看急了,就大叫‘我不是流氓阿飞,我的裤子是土布做的。缩了水才这么小的,你们把我这个乡下人当流氓。我不服,流氓阿飞难道会和我一样穿土布裤子吗?工纠队们想想也有道理,倒真把我给放了。事后,我经常瞎想:小裤管有什么好?假如真正想耍流氓,裤脚管太小了,手怎么能摸得进去?再说耍流氓的人也不会这么笨,从裤腰里摸进去不是更方便么?所以我倒要说,真正笨的是那些工纠队们,他们搞的都是些革命的形式主义。” “你这个师傅怎么都是些低级趣味?工纠队剪裤脚管你就往摸进去的方面去理解。那么,按你这么说,工纠队把裤管剪开后,手更摸得进去了。他们倒反而成流氓了?其实,工纠队们剪裤脚管的目的是为了反修防修。为了防止在我国出现像美国的嬉皮士、雅皮士一样的颓废青年。可见你这个师傅的思想境界并不高。” “我哪有什么思想境界。只怪你自己那一次稀里糊涂就选了我当师傅,你要是事前打个招呼,我就会叫你不要点我了。” “那时候,我听说你是青年突击队的队长,以为你一定非常积极,非常有水平,所以……没想到你的水平还比不上我呢!” “嗳呀!什么叫突击队你知道吗?就是轮到活干不完了,让青年小伙子去突击一下,既不给记工分,又不给补贴。只是干完后写张光荣榜,表扬表扬。我那个共青团就是那时加入的。现在都已超龄了。可我这个‘队长’却一共才派过两次用场。一次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的时候,我带领五个青年挖了个防空洞。另一次是学大寨,搞人造小平原的时候,我的土埭担都是装得最满,所以就这样被人叫了‘队长’……” “……” 见森忽然不作声了。他侧着耳朵向远处听了一会,蓦地跳了起来:“师傅,你听。高音喇叭在说你的名字呢!” “瞎三话四。我的名字怎么上得了广播?” “真的,真的。”见森惊喜地叫着。 “怎么可能呢?”范同也满腹狐疑地竖起了耳朵。 广播里的报道已经接近了尾声,随着风一阵响,一阵轻地飘来:“……范同同志这种崇高的无产阶级革命精神是怎么来的?这与他平时经常学习马恩列斯和毛主席的五篇光辉哲学著作是分不开的。……在田头,他随身带着毛主席的著作……在家里,他孜孜不倦……油灯下,他捧着……聚精会神地……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我们广大的贫下中农要是都能像他一样……” “是玲委员……玲委员。”范同突然激动得呼吸急促起来。他使劲地摇着见森的手臂,却似乎是在与玲委员说话“玲委员……你看得起我,我已经感恩不尽了……我做得太少了……我要做好事,真的要做好事,做一辈子……” 八辈子都不敢梦想的荣誉在心理上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向他猛烈地袭来,倾刻间,激动与兴奋涨满了他的胸腔。荣誉对于任何人都有着一种潜在的欲望。他范同当然也不例外。只不过以前连肚皮都填不饱而不敢奢想罢了。今天,当这根长久地被压抑着的神经一旦被触动,意外的喜悦降临到他的头上时,怎么能不叫他激动万分呢? 大千世界就这么难以意料。当初倪伯武像猫捉老鼠一样的瞪着眼睛想寻一点好事做时,可就是偏寻不着。今天范同偶然碰上,却不费吹灰之力自己送上门来。这岂非是前世的因缘,上苍的安排? 这以后,玲委员成了范同家的常客。她每一次从家里或是从县里回来,总要带一些学习资料或大批判报道送给他。还不时地开导他,鞭策他、鼓励他,硬是将一个穷愁潦倒的范同在不长的时间里改变得涣然一新。感动得他悄悄地与妻子商量:“玲委员可真是我们的大恩人哪!她当这么大的干部没有一点官架子,竟会看得起我这样的基层群众。这恩德实在没法报了……我想,等那只新母鸡的头窝蛋下齐后,我们自己就不要吃了。省下来,送给她补补身子,也算表表我们的一份心意……” 第二十九章 否极泰来 范同偶然地做了一桩值得赞许的事,就被县广播站在《好人好事》这一档节目中作了大量的宣传,令队里的一些青年后生好生羡慕。 好人好事,顾名思义就是好人所做的事,仰或也可说,做了好事的也可以从一般的人变为了好人。好事也好,好人也好,这两者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然而你一旦做了,就能获得好评,就能上光荣榜,这倒是大家都一致认可了的。 群众是盲从的,上面在提倡什么,他们自然就附和什么。何况,这种好事比起当初只喊些空洞的革命口号来毕竟要实际得多。于是,人们就以范同为榜样,争相仿效,很快地把属于自己的休息时间演变成为收工以后的再出工。 尽管没有丝毫报酬,但人们都不甘落后。起先只是几个小青年起早多拔几只秧或摸黑多垦一行田。可是越到后来这个队伍却越膨胀了。就连平时最落后的老头老太也看着墙上的光荣榜热,也要像征性地多摘几把喂蚕的叶或多搓几托草绳,为的是过一下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光荣榜上的那份得意瘾。 夜,是大自然赋予人类的恩赐。经过一天劳累的人们,卸下了压得直不起腰的重担,松开了捏得双手痉挛的铁耙柄。在这属于自己的时间里,舒展着浑身的肌肉,躺到床上人轻得像腾云驾雾,简直如同进了仙界,无比的惬意。可是,由好人好事演变的再出工的兴起,剥夺了人们这份甜密的享受,这不能说不是一种残酷。 然而,让人费解,人们竟然会毫无怨言地热衷于这一类再出工,这中间的原因,可不是仅仅凭光荣榜能解释的。 林彪死后,那个非常烦琐的,每天必须进行三次的政治仪式——四件事,虽然被取消了,可是每逢三、六、九,每次两个小时的学习班却因为不是林彪提倡的而无须砍掉。相反,它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批判林彪反党集团的政治园地,比以前更牢固地框住了社员们的业余时间,人们早已腻烦了这种形而上学的学习班,只是不敢不去。现在恰逢上面在表扬范同的好人好事,我们何不用做好事来抵消学习班?一则也图个有趣新鲜,再则,这时间横竖不属于自己。 自从范同与朱图山、全毕正吵嘴后,社员们深藏在内心的同感也被激起了。他们心里明白,只是没有范同的胆量而不敢发作罢了。你们这些当干部的白天开会聊天,我们普通社员连夜里都在做好人好事,还不是做给你们看的?难道你们看在眼里还心安理得?说穿了,那意思就是“你们假如知趣的话,也一道下田吧!” 用做好人好事来否定枯噪无味的学习班,又用它来抗议干部们白天泡会,这不能不说是用群众的智慧开出的一贴良药。对这一贴良药感到苦口的第一个人就是朱图山,他找到全毕正大吐苦水,语气中仿佛受尽了委屈。 “我的大主任哪!我这个队长现在管起社员来也不灵了。我去通知那些小青头开会,可他们竟然说:白天我们听你的,晚上我们听范同的。我指责他们,你们做的是什么活?中午高温时插的秧,苗都晒枯了,夜里垦的田,东一丘,西一洼,耸起的再生稻比插下去的原生苗还高。他们回答说:我们年轻人放弃休息,不拿报酬,图的就是轻松热闹,‘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你叫我们去开会,会同意我们开开心心,嘻嘻哈哈吗?我问他们:是政治重要,还是干活重要?他们竟回答:当然是干活重要罗!我拿他们没办法,就对陈窈窕和华见森说:你们是知青,学习政治非常重要,就去开会吧!谁晓得两个知青也不听话,说‘我们下乡镀金,光荣榜上经常有我们的名字,将来对上调也有好处。我说这种光荣榜有什么稀奇?连四类份子的名字也经常写上去的,你们今后能否上调?还得大队革委会和生产队队委们说了算!这一来连那些四类份子的子女也反对我了说:我们成份虽然不好,可我们的思想是好的,你怎么把我们赎罪的机会也剥夺了呢?我实在耐不住,就火了说,现在倒底是我在当队长,还是范同当队长?谁知他们竟敢对我起哄,说,假如投票选举,范同的票数肯定比你多!你说,我这个队长还怎么当得下去呀?” “胡扯!”全毕正猛一掌拍在桌上“谁当队长,轮得到他们说?我要你当队长,连玲委员也不能干涉我。她虽然是县革委的蹲点干部,但是暂时的。她走后,红光大队仍然得由我说了算。看他们谁敢再提投票选举的事?不过呀……”他顿了顿,重新把拍在桌子上的手心翻过来,作了个无可奈何的动作:“这做好人好事的活动,毕竟是玲委员亲自发起的。我也没有办法呀!再说,那么多人都自觉自愿要去做好事,我又怎么能去批评他们呢?” 按理说,朱图山对好人好事的活动有抵触是不应该的。原先,他自己就是个把荣誉看得重如生命的人,对范同的行为应该理解才对。可是当他看到范同有了他当年献忠的那份劲头后就浑身不自在了。正如俗话所说“媳妇越乖,婆婆越怕”范同的崛起对他始终都充满了威胁。 “人人都说我范同好,范同我交了好运道……”。范同为自己创作了一首“什么溜”含在嘴里天天哼。现在,人们已经听不到他的牢骚了,因为,他自己也跨进了“捏蒲扇柄”的行列,经常到公社或别的大队去传经送宝和宣传讲用。享受着脱产干部才能享受的待遇。每天工分照记,外加三角钱四两粮票的补贴,政治上和经济上都打了个翻身仗。 他交上好运的主要原因是玲委员对他的赏识,其次与他本人的努力也是分不开的。经济上复苏后,他还像往常一样省吃俭用。还听从了玲委员的劝导,向她借了二十元钱到苕东镇上捉了两头仔猪回来养着。他盘算着,到过年时,猪就可以出棚了。那时,一定要给玲委员送只肥猪腿去,给她家过年。 以一般的情况而言,玲委员是县里的干部,他交范同这位穷朋友,一是因为自己有一颗善心,二是因为范同纯朴踏实,憨厚忠诚。就她的动机来说,她是根本不图回报的。然而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偏偏给了范同一个回报的机会。 进入腊月,一场大雪把田野下得一片银装素裹。还没等它融完,又来了强冷空气,把田间、道路、村庄冻得全是冰凌子。天寒地冻社员们没什么活好干,三三两两地相拢袖子在廊檐下跺脚挤暖。只有几个老年社员闲不住,拆了个柴堆,杀几把养蚕用的蚕毛柴,搓几绞放水浆板(革命草)用的草绳。 玲委员来了,她也闲不住,看到那么多人无所事事都不出工,就觉得不顺眼,她在人丛里找到朱图山问:“我的队长同志啊!你知不知道陈永贵同志曾经说过一句话:‘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今天那么多劳动力白白泡过一天,你难道就不可惜?” 朱图山往手上呵着热气,迟迟疑疑地说“这么大冷的天,外面那冰雪……” “正因为有冰雪……”玲委员的脸色顿时十分严肃“又这么冷,你就更应该联想到田间的作物也在受冻。噢!你人倒觉得冷,那庄稼就不晓得冷?虽然蚕豆小麦冻得起,可那嫩绿的油菜怎能经得起这么大的冰雪摧残呢?” 朱图山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大家也都面面相觑。 “同志们”玲委员转向了社员们“今天的天气是冷了点。但是,我们有毛主席的英明领导,有人定胜天的坚定信念。这冻有什么可怕?我们要发扬大无畏的革命精神,与严寒作坚决的斗争!” 说完,她竟动手脱下自己的鞋,扯去袜子,赤了脚,卷起裤管,裸露出嫩藕般的一双白腿肚子。去养蚕场的地火龙里畚了两筐毛灰“蹭蹭”地挑着,率先往外沿田走去,给油菜保暖了。一边走,还一边牙齿得得响地鼓动大家:同志们,‘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我们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冲啊!” 社员们被弄得哭笑不得,心中虽然不情愿,但也没奈何,只得挑了毛灰,跟 在她后面向外沿田走去。 去的时候,由于提足了火气,倒也不觉得。没料到,倒了毛灰后从那三里远的外沿田走回来却不行了,玲委员回程还没走到一半,就蹲在地上,捧着双脚打哼哼了。那双原来嫩藕一般的白腿已被冻得黑紫。活像一只腌制过的火腿。那冰凌刺着她的脚心和脚踝犹如尖刀直往她心里刺。拖出的清水鼻涕被风一吹拉得老长,仿佛非要把她早餐吃的面条重新拉出来。 幸好,范同倒空了毛灰赶了上来,见了这副情景,急忙扔了灰担,把她驮回了家。 范同的老婆叶燕香见这阵势也急得慌了手脚。赶忙打了一盆热水过来,要焐她的脚,被范同一声喝住:“不行!烫水敷脚,脚要烂的。快去换盆冷水,要用冷水搓。” 水打来了,这时的范同心疼得直哭“玲委员啊!你这是何苦呢?现在这天马桶结冰夜壶实心哪!你为什么只知道给油菜保暖,却不晓得给自己保暖呢?” 玲委员的小腿,原本是白白胖胖的,现在冻成了酱紫色。幸亏范同搓得及时,才使她脚渐渐地回了阳。她的这双腿,他当然舍不得亵渎。可是,为了让它复苏得快些,他索性捞起了自己的棉袄,把这双冰洇刺骨的脚焐进了自己的胸口。 玲委员又一次被实实在在地感动了。她噙着泪花,默声不响。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范同……。” 脱去棉衣,换上单衣,一转眼,热天又很快地降临了。 清晨,范同手里捧着两块布料,迟迟疑疑地来到陈窈窕的门口,说话也有些结结巴巴:“窈窕,听说你镇上的家里有一台蝴蝶牌缝纫机,是吧?” “有呀!这又没什么稀奇的,镇上好多人家都有缝纫机,你是想做衣裳吧?”陈窈窕看着范同手里的料问:“你剪来的是什么料?” “是好料,做衬衫的。那块湖色的是夫绸,白色的是的确凉。” “的确凉?”陈窈窕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你哪里掘了藏,发着横财了?” “不……我,没发财。这是上次县里传达批林批孔文件和参观典型时省下来的,那次会期长,一共耽了十六天,补贴又高,每天六角,还另外一天一张电影票呢!” “这两块料可得十多元钱哪 !这么说你一分都没有化,全省下来啦?”陈窈窕似乎感到不可思议,追问了一句:“那你吃什么?” “嗨嗨”范同有点不好意思:“我这个人钱没有来路,只有在开会的时候硬省一点,才能给家里改善改善……吃饭么,县里还发饭票给我们的。” “你运气真好,见着了世面,又得到了补贴。人们都在背后羡慕你呢!近来,你的名字好像锅里的铲刀,天天翻着响,社员们都在说你已经抵得上半个全毕正了。” “我哪能跟他比呢?我只不过偶然做了件好事,碰巧被玲委员看见,又蒙他看得起我,给了我这么大的荣誉。可如今出了名,倒反而经常开会,用不着下田劳动了,不是我说嗲话,像我这种做煞坯,太惬意了反而不好,经常开会不干活,见了乡亲们倒像是欠了债似的。” “唷!看不出你思想倒是蛮通的啊!”陈窈窕语气中带了几分揶揄:“怪不得玲委员上次在会上讲:六十年代出了个雷锋,是全国人民的光荣。七十年代我们反修公社出了个范同,也是反修公社全体社员的光荣……你既然思想这么通,那会你就不要去开得了。” “唔,这我可不能自作主张。再说,补贴虽然高,可不是队里发的,国家的钱,拿得心安理得,谁会舍得不要?就算我不要,玲委员也不会说我思想好。她上次对我说过:‘该拿就拿,不必客气。人无论在政治上、经济上都是波浪式的。有高潮,也必定会有低潮。她要我在高潮的时候多多参加活动,向组织靠拢。等有了一定的基础,就不容易落下去了’。听说过几天她还要组织人员到防化连去参观学习,回来后还要组织讨论、传达学习,算起来又得半个月。” “唔!像你现在这样经常出去开会,是得出出新了,做几条出客点的衣服。”她转入正题,“你做衣服,先把尺寸量了吧!” “不!不是我的,那块的确凉,一共才五尺多,只能给燕香做,燕香的身材跟你差不多,就按你的尺寸吧!那块夫绸是六尺,请你妈妈算一下,给两个小鬼套着裁,各做一条,不知道够不够?” “噢!说了半天你原来不是为自己做啊?那你自己怎么办?难道到县里开会也像在家里一样,穿杜布衣裳,抽大红鹰香烟啊?” “香烟么,我就干脆不抽,硬憋住。假如别人发给我,我就说:不会!否则接了人家的总得回敬,人家掏出来的可都是‘群英’、‘红灯’,甚至有些人还抽牡丹牌,我哪里回敬得起啊?如果烟瘾真的来了,我就找借口上厕所。点根‘大红鹰’拼命抽几口,那‘大红鹰’味道苦,一天只要三根就尽够了。至于衣服么,我倒是有一条结婚前穿的军便装,出客或开会时穿穿。另外,我板箱里还有一条列宁装的大衣放着呢!只不过现在气候热了,不好穿了。” “那你为什么自己不买一块料子,却省死省活只给老婆儿子做呢?” “我自己就等下一次吧!反正机会多得很。老婆是不好怠慢的,她嫁给我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中,她有时埋怨我‘嫁了你做老婆,像投错了胎’。我要是再待她不好,她会不变心吗?早在去年的时候,她就给我看过一次眼色了,那一次,我们小队分到三斤绒线票,大家都同意照顾我一斤票子,可我就是没有钱买,眼睁睁地重新给人要了去。她埋怨我,我不敢顶嘴,想起来我确实对她不起,惭愧呵!” “想不到你倒是破凉伞,好骨子。人虽然穷,良心却很 好,有你这句话,你老婆就应该对你好一点。……好在你现在已经逢上正像玲委员所说的,波浪上来的时候了。” “是的,是的,一波上,一波下,现在正是一波上的时候。” 可不是吗?范同目前确实处在人生的高潮期。自从批林批孔的运动一开始,公社就组成了宣讲团。由于玲委员的作用,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被选为宣讲团的副团长。这个副团长可不是以前那种挂挂名的突击队长。而是拿了工资,到处巡回演讲,上台说得着话,下台吃得着肉的那种“半脱产”干部,比起全毕正当初的“半脱产”来,也简直是等量齐观了。 第三十章 上大学 “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范同买了本新华字典,一边查字,一边念着玲委员给他的《孔孟言论》。 他老婆听得恼火,从被窝里伸出一条手臂拧着他的耳朵愤愤地说“菊、菊、菊,菊你个魂。你少在家里发神经,还不早点困?大半夜叽哩咕噜总是念叨那个‘菊’,可你老婆不叫‘菊’,叫燕香!我问你,是你那‘菊’好,还是燕香好?” “香好,燕香好。”范同的耳朵被拧得生疼,可嘴上却不得不解释:“我说的这个‘觉’不是你那个‘菊’,不可以吃醋的。这可是儒法斗争的材料,什么叫儒法斗争,你知道吗?” “你少在我面前卖关子,那些古书、大书、评弹书我小时候比你听得多了。你那个‘如法斗争’难道我会不知道?不就是如来佛与法海和尚打架么?” “这怎么是如来佛与法海和尚打架呢?他们两个根本就不是一个朝代的人么!我说的‘儒法斗争’是孔老二的那个……就是说‘悠悠万事,唯此为大’的孔老二。” “会吃会大我当然懂罗!你看棚里那两头猪,会吃的那头就长得壮。可是饭糍为什么要油油呢?饭糍从镬子里镪起来,一点都没有油。就算放到油锅里去炸,也不叫‘油油饭糍’我们娘家把它叫‘糍饭糕’。” “看你,详歪到哪里去了?真是一点都不关心政治。我说的孔老二是搞复辟的那个,他周游列国,到处碰壁……” “走油肋骨肯定会碰壁。我们娘家把肉走了油再烧,叫‘走油扣肉’,很好吃的。不过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肋骨要走油。你说的那个孔老二把肋骨走了油再烧,当然要碰壁了!” “你怎么老想在吃的方面呢?我现在学习的不是吃的东西,而是政治。明天批林批孔大会上要宣讲的。” “喂,我说,那个孔老二究竟在那里做错了?你们又要批判,又要打倒,究竟是他偷了别人的婆娘,还是他的婆娘偷了别人的汉子,你们要这样咒他?” “这可不是偷婆娘、偷汉子的小事,而是反革命复辟,实行资本主义的大事,林彪和孔老二,他们都是大坏蛋,是一根藤上的两个毒瓜。你想,林彪要谋害毛主席,被毛主席识破了。假如,万一他阴谋诡计得逞的话,我们无产阶级的万代江山还保得住吗?” “不会的,我听说书先生说过‘聪明不过天子’。毛主席有星宿,鸿运高照,吉人天相,总会逢凶化吉的。可是,那个孔老二为什么要和林彪在一起呢?” “不是孔老二要和林彪在一起,而是孔老二的阴魂附在林彪身上,所以要把他们放在一起批判。林彪之所以想篡党夺权,主要是他从孔老二那里学到了韬晦之计。而孔老二呢,也像林彪一样有野心,一门心思想复辟,说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磨其心志,苦其体肤……之之乎乎也那一套……。” “你讲的那些‘之之乎乎’结结巴巴的,我觉得一点都不好听。哪有玲委员讲得顺口?她上次讲的武松、泮金莲和西门庆,我听得简直就像小时候听大书,都快入了迷。” “那倒也不一定,你别看我有些结结巴巴,有时候我也讲得挺好的,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有一回我在台上说‘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台下的听众给我拍手,那掌声比玲委员讲的时候还多呢!” “那是人家看你手舞足蹈的样子,在给你喝倒彩。你却把讽刺当作补药吃,其实你那些支支吾吾,玄玄乎乎的宣讲谁听得懂啊?” “好了,好了,讲给你听,你总是挖苦我。今天被你这一搅,我什么都学不进去了,看我明天拿什么到台上去讲呵?我是个副团长,万一玲委员不到场,还得由我来唱主角。” “主,主。我看着你就来气,你心里只有那个‘主’,还有没有你老婆?嫁了你这么个老公,一点都不晓得体惜女人。就算你老婆是一堆肉,也该走走油,尝它一口吧?我也算是倒足了霉!” “……”范同怔了怔,赶忙堆起了笑“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今天不学了,就陪你……” “好了,好了。这种事,用得着女人来迁就男人吗?说破了,还有什么味道?今天我心烦,你给我换一个被窝睡去!”说罢,叶燕香侧转身,面孔朝里,屁股朝他,任他百般哀求,她再不肯理睬了。 也难怪叶燕香要厌烦,以前苦虽苦,温存乐趣却从来不曾少过。如今,老公当上了副团长,却反而不像以前那样一放下碗就拥着她,呵她的痒,打她的手心,吻她的嘴唇,摸她的肚皮了。有好几次,当叶燕香满怀信心地期待他,甚至挑逗他时,而竟浑然不知,只管自顾自地念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点都不意会到她的需要,就算难得心血来潮地操作一番,也只是急风暴雨,阵雨隔田塍。 一副好娇容,被范同忽略而干搁,犹如一朵艳丽的牡丹开在人迹罕至的墙角,不被欣赏。怎能不叫燕香心生怨望呢?如果说:范同不霸着这个位置,那么自会有人来顶缺。可恼的是,范同像只捉鱼的鸬鹚,只捉而不食。这不明摆着苦了叶燕香么? 在她的潜意识中,那个顶缺者其实早就存在了。自从刮镬子的那天起,她每当想到对岸那汉子的眼色,脑袋中就有浑陶陶的感觉。 全毕正就住在对岸,他们两家虽说相隔着一条形态上的小河。可这条被称作“湾”的小河宽不过两丈,全毕正家的河西桥口与她家的河东桥直对着,淘米、打水、汰菜、洗衣等按理常能凑到一起,只不过全毕正从来不干家务活而没有机缘罢了。 也许是事有凑巧,也许是人太闲了心里烦闷。全毕正忽然想起,有一次他娘烧的糙皮南瓜焦黄喷香,非常好吃。就问他娘:“我们家还有糙皮南瓜没有?” “呶!就在碗橱下面的臭卤甏边上。我烧猪食没空,你要吃,自己去汰了,耽会空了我会烧的。” 全毕正捧着糙皮南瓜走到桥口,漫无目的地东瞧瞧,西看看,浏览着河边的景色。 猛然,他眼睛一亮,瞥见对面的桥口叶燕香穿了那件老公做给他的白的确凉衬衫,泡在河里洗澡。蓦然站起时经水浸过的白衬衫宛如玻璃纸一般透露出她那光洁的肉体。全毕正研了研眼睛,定定地瞪着对岸河里的婆娘,此刻的叶燕香被白的确凉勾勒得浑身玲珑剔透,丝毫毕现。那模样比平时愈发楚楚动人了。简直要把他的魂魄也隔河勾了去。 乡下女人有几个穿过的确凉?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白衬衫到水里会变成透明衫。倒反而瞧着对岸桥口上的全毕正愣愣地看傻了眼的那副怪模样在心里觉得稀奇呢!她也露出口崭齐的白牙痴痴地朝着他笑。 这一个在西岸发呆。那一个河东傻笑。 “女人确实应该胖一点……”叶燕香那对鼓鼓的大奶脯晃荡得全毕正的思绪犹如机埠潭里的水在泛动。他只觉得浑头浑脑,似乎那习惯的头晕又犯了“有弹性的女人,才是好女人……假如能爬在这样的女人身上摇晃,谁能说不是一种高级享受呢?丽君身材也好,可哪里比得上她那么白嫩和壮滚?再说,这几年来她不同样是生不出孩子么?曾经听过娘的主意,完事后,在丽君屁股下垫两个枕头,可……,这婆娘倒也真奇的,……两个孩子都生过了,这奶头……居然……还逗人……” 他像喝了过量的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下桥口的,只觉得全身躁动,难以自持。 “唷!……”叶燕香突然一声尖叫,不知是发觉了自己透露的肉体,还是发现全毕正的糙皮南瓜朝河的这边氽了过来, “全主任”她微启着比樱桃还红的双唇,嫩藕一般的手指着河心荡漾的南瓜说“南瓜……你的南瓜。” 全毕正仍然像一个没有醒过来的醉子,答非所问地喃喃自语:“南瓜(难过),难 过(南瓜)……” 蓦地,他回过神来,把自己溜得很远的思绪拉回到自己的躯壳里,用一种几乎使自己也不敢想信的声调冲着叶燕香说:“我会使你不难过(南瓜)的。” 惊讶……醒悟。叶燕香大眼睛一闪,鲜红的舌尖在唇边蠕动了一下,甜甜的,娇嗔的,悦耳的嗓音从喉咙里滑了出来“翘辫子……嚼舌头。” 假如叶燕香是个正儿八经的人,对全毕正的挑逗当然不会作什么表示。他充其量只能饱一会眼福,纵然发情也只是一厢情愿。然而,妙就妙在她给了他一句嗔骂。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这一骂,恰恰表示了她对全毕正发过来的一丝欲念打开了迎合的大门。 这一声骂,像根蟋蟀草,把全毕正这只蟋蟀撩拨得骨酥肉痒,神魂颠倒。自古道“英雄难过美女关。”从他的角度来理解,但凡英雄总要过一过美女关的,过得了关的未必是英雄。难过关或过不了关的才算真英雄。想想古往今来多少大英雄,哪一个不曾风流过?哪一个没有在美女面前栽过跟头?我全毕正的顶顶大名在红光大队,在反修公社谁人不知,哪家不晓,总可以算个真正的英雄了吧?为什么我就不可以过一过美女关呢? 以前说她资产阶级味道实足,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今天葡萄送上门来,会因为说过酸而不去吃它吗?毕竟是各取所需,进展要比想像还顺利。从全毕正的熊熊欲火中爆出的一点火星,迅速引燃了对岸这堆很久未逢甘霖的干柴。 “久别胜新婚”为期半个月的解放军某部队防化连“儒法斗争宣讲大会”刚刚结束了学习参观阶段,回到县里还有五天的讨论,范同就迫不及待地找了个胃气痛的借口,急匆匆往家里颠。 老婆的身上像是涂着蜜,结婚六年多,他线毫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将老婆看得淡了。上次那点小别扭也使他感到非常内疚。同时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政治工作再忙,还应该妻子不忘。所以,他常在会前饭后向人们夸耀,城里人家夫妻结婚渡蜜月,我与燕香度的是蜜年。虽然我什么都比不过别人,可是老婆你们谁比得过我?燕香不是一个勤谨的人,可这是自己惯坏的,为了她这张标致的脸蛋,他宁可节衣缩食,穿棉纱土布,吃萝卜干泡饭也非要从牙缝里省下些钱给她做一件合意的衣裳,因此,在队里劳动时,他经常受人戏谑“你这个人前世没有讨老婆,所以把两辈子的恩爱并在一起给燕香了。” 今天时间晚了,没有来得及搭上去反修公社的轮船,那么,只好乘这双爹妈给的十一路了。 三十里路对他来说有什么好怕的?想象着被妻子那肉扑扑的双臂紧紧地箍着的时候,想像着她洋溢着脂香的肉体,想像她这些时日来总是搂抱着毫无反应的枕头在睡觉……他三脚并作两步,不!他简直是在奔跑! 正门装着自己做的猢狲跳,一拨,人就进去了。腰门拴着活络线,拉一下,门拴自动移开。自己家里的情况,自己当然再熟悉不过了,为了给妻子来一个出其不意的喜从天降。为了演一幕爱煞人的欢喜闹剧。为了重温一遍当初恋爱时偷吃禁果的甜蜜情景,也为了体味一下压力将达极限的畅快释放,他轻轻地踅进了自己的卧房,撩起了放倒的帐门。 虽然是结婚六年多的老夫妻了,但是一霎中他的心还是“砰砰”地一阵剧跳。脑袋也有些晕晕迷迷。他几乎失控地附下身子,黑暗中照准了枕头上沉睡的头颅,猛地吻了下去…… “哎哟!”他惊得几乎喊了起来,明明是雪白粉嫩的脸,怎么长满了扎唇的拉搭胡髭?他情知不对,慌忙中在上衣口袋里摸了盒火柴。摇摇,里面满满的。他挖出一大把火柴梗,“嚓”地划着了。 一阵剧亮,他看清了,也惊呆了。拥着他妻子睡觉的分明是本大队的土皇帝——全毕正。 精赤条条的全毕正如同装了弹簧般地惊跳起来。老婆也被惊醒了。同样的精赤条条。犹如猪棚里那两头滚壮的猪跑进了自己的床里。 倾刻间,他被刺激得浑身充满了恼怒。下巴得得地直打哆嗦。愤怒的力量使他的十根手指痉挛成一双铁一般硬的拳头。他钢牙紧咬,怒目横视,猛力一拳朝那张一抽一抽的脸上打去。 “啊哇”一声剧叫,随着这声剧叫,煤油灯亮了,那是老婆趴在床上点着的。她的下身错穿了全毕正的裤衩。挨了一拳的全毕正哆嗦地在床里摸了好一会,找不见自己的裤衩 ,只好用叶燕香的的确凉衬衫围了,爬下床来。平时那股飞扬跋扈、骄横不可一世的气势早已飞到九宵云外,显现出比娇囡家被捉时更狼狈的窘态。 “范同兄弟”全毕正挥手“啪啪”地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哀求说:“是我不好,我不是人,求你千万别打我了,让我自己打自己吧!就请你不要声张,饶了我,好吧?范同兄弟,求求你,饶了我吧!” 他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忽然抱住了范同的腿,嗓音近乎于哀嚎:“范同兄弟,饶了我吧,我在‘反潮流’的时候填的入党志愿书,这几天就要批下来了,你假如一声张,我的一切全都要完了呀!……你随便怎样打我都可以……我求你……” 求到后来,他干脆“呜呜”地哭了起来。 “扑通”上身还未穿衣的老婆也朝范同跪了下来“阿同,我也不好,我们就这一次。你就看在多年夫妻的情份上饶了我们吧!” “你……?范同心里的气愈发不平了。老婆竟然当着自己的面与野汉子称“我们”。实在使他无法容忍。他真恨不得用世界上最最刻毒的语言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但一时气极,昏了头,竟找不到合适的词“你……你们,毫不利人,专门利已。” “阿同,我们再也不敢了。”叶燕香仍然在哀求。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范同灵犀忽至,一条语录脱口而出,接着又举起拳头要打。 “阿同,你要打就打我吧!”叶燕香扑上去攀住了范同的胳膊,眼眶里一层泪水蒙住了眸子,朝范同闪烁着煤油灯照射出来的光。 妻子平时的温柔慢慢地占据了他的心,高举的拳头垂下了。 “君子不夺人所好也!”范同嘴里又冒出了一句文绉绉的孔孟言论,他把头转向全毕正责问:“你读过‘仲尼不为已甚者也’吗?” “范同兄弟”暂时的沉寂后,全毕正恢复了神智。他生平最怕挨打。只要不吃现打,脑袋瓜就灵光。磨嘴皮子的功夫对付范同毕竟是绰绰有余的。“我不好,我确实犯了错误,毛主席教导我们‘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我没有做到。请你给我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我知道你一定会同意的。你一向宽洪大量,经常做好人好事。今天的事,你就饶了我,你譬如多做了一桩好人好事,譬如多一次为人民服务。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你的恩德。今后,你说不定也要入党,到那时候,我将功补过,给你做入党介绍人,你看好不好?……” 一个是被自己宠得像玉皇大帝一样的妻子,一个是将要成为新党员的本大队第一把手。他们双双朝自己跪着。也不能不说是对他受伤的心灵给予了补偿。范同他原本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尽管万分愤怒,可是眼前这副情景却使他束手无策。他板着脸,沉默了一会,骂道:你们这副贼相,汰你们的千年舌头,我不要看,还不快把衣服给我穿上!” “这么说,范同兄弟,你答应饶我啦?” “我要不是看在你将要成为新党员这一点,看我不把你的头给揍扁了。” “啊!谢谢……真是谢谢你……”全毕正伏在地上,朝范同“咚咚”地磕了两个响头。 …… 全毕正的确有很长时间不敢再到范同家里来,这对于他虽然没什么,但却把个叶燕香烦得坐立不安,时不时地找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到桥口去汰,踮着脚尖,隔着河朝对岸望, 心里连连地怨恨“臭男人,忒没良心,你倒好。见了我家老公怕成这个样子。还狗舔巴吊自讨好,说自己是反修公社的大英雄。狗屁!英雄难道是这副脓包样的?” 想他、盼他、恨他的时候他不来,时间久了,叶燕香知道自己在这个冤家心里已不占位置,也就渐渐地灰了心,然而,当她把他的影子从自己的思忆中差不多抹净的时候,他却大大咧咧地找上门来了。 “燕香,范同在吗?” “你……”日思夜想的冤家,那么长时间没有一点音讯,今天一上门,问的就是范同,要不是自己老公就在桥口洗碗,马上就会进屋,她真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两口。 “你的范同兄弟在桥口洗碗。”叶燕香似怨似恨地白了他一眼,揶揄道:“我们的大主任怎么会想得到来穷社员家转转?” 全毕正刚要回话,范同左手一篮碗,右手一捅水,提着进门了,一见全毕正,就愣了一下。 “你来干什么?” “范同兄弟”,全毕正讨好似地迎了上去:“我今天来,是有事要跟你商量。” “你与我有什么事好商量的?”范同心里反感:老婆难道也好商量? 全毕正等范同坐定,先递了根香烟给他,然后神秘兮兮地附在范同的耳朵边说:“我今天有个机会,可以把我们间的前账后账一笔勾销了。” “账?”范同愕然。既然见过上次的熊样,也就不再怕他了,朝他破口大骂:“放你的狗屁,我什么时候欠过你的债?” “哎哎,不要误会,不要误会么!我是说,是我欠了你的债。你以前虽然骂过我,打过我。但骂得对,打得对。可是,我还是觉得欠着你的债。应该向你进一步作检讨。所以,我这一次是特地来还你债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范同仍然持有戒心。 “你听我说么!”他面有德色,挨过揍的阴影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公社已经决定创办一所大学,名称也起好了,叫作‘反修大学’。要各大队推荐几名杰出的骨干和青年积极分子去上大学。我已经把你的名字报上去了。” “什么?……叫我,上大学?”范同一脸的迷茫,他怀疑是听错了,拎了一下自已的耳朵:“你有没有吃错药呵?我就只读过两年的完小哪!”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们要创办的这所新型大学,是专门为了贫下中农而创办的。目的就是为了适应新形势的需要,使广大贫下中农青年一代通过上大学而掌握锐利的批判武器。向资本主义发动更为猛烈的进攻。所以,它在政治上对学员的要求非常严格。不仅要求成份清白,还要本人根子正,思想红,并且具有一定的儒法斗争的知识和高度的阶级觉悟。我考虑下来,我们大队只有你最具备这些条件,所以,我第一个就报了你的名。” “可是,我只听说,大学只有省城里才有,叫作什么高等的……‘学府’。我们反修公社怎么也能办那种高等的‘学府’呢?敢情就是办学习班吧?”范同将信将疑。 “我们农村为什么就不可以办大学呢?”全毕正反问:“你看那《决裂》里的‘共大’不就是办在农村里么?它凭的是什么?不就是几间茅草房?再看那打铁的青年,凭手上的老茧就上了大学。还有那个山里老乡,把一块泥巴,掰成两个砣砣,就把思想落后的教师教育好了。与它的情况相比,我们反修公社的条件比它好得多了。如果把解放后没收的地主,富农的大宅院和家族祠堂集中起来,办它个五六所‘共大’都足够了。” “那……?”范同的疑惑仍然没有完全消除:“我进了这样的大学后,去学些啥呢?” “这个……我可说不上来。”全毕正被问住了:“不过,我猜想,好学的东西总会有的。就比如《决裂》中那个戴眼镜的老师会教的‘马尾巴的功能’那种知识。再说我们办的大学并不是一定要让知识分子来教学生,我们贫下中农反过来也可以教育知识分子。大家互相教育,共同提高阶级觉悟么!” “噢!”范同似懂非懂“要我们教育知识分子我倒不敢。不过,到那个时候,我可不读‘马尾巴的功能’。这马尾巴我读了也没有用。我首先想问老师的倒是,什么叫‘农业八字宪法’?” “对,对!什么都好问。不问,政治上就不能提高。有一次,我就碰到过这么一个干部,因为缺少政治理论水平,在大会上提问题说:我弄不懂‘三项指示为纲’和‘阶级斗争为纲’都是毛主席讲过的话,撞了车又有什么要紧呢?还有那本叫作《条例》的小册子,他把它当作中央文件往下传达,社员们都以为形势要变了,还一个劲地称赞呢?结果差一点闹了笑话。你想想,你要是上了大学,有了知识,还会出这样的洋相吗?” “噢!原来这样!”范同总算消除了疑虑。可他忽而发觉老婆正眼神定定地盯住全毕正很有些不尴尬,不禁又悬起了心:“我要是去上大学,你们可不许乱来呵!” “不会,不会。你放心好了,我不是已经向你作过保证了吗?我这个人说话从来都是算数的。今天我特地上门来还债,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 “好,我相信你。”范同紧紧地握住了全毕正的手,仿佛眼前这位与自己分享老婆的情敌一下子变成了救世主。 全毕正说得对。反修公社为什么不能办‘共大’式的大学?自从《决裂》这部革命影片在全国各地公映后,不要说像反修公社这样有名的先进典型办起了范同所说的那种“高等学府”。就连一些向来默默无闻的穷乡僻壤和只能加工些零碎配件的百人小厂也不再把创办“高等学府”想像得非常神秘和不可染指。一股汹涌而来的办大学浪潮迅速席卷了全国各地的城市和乡村,无数个“农民大学”“青年大学”“劳动大学”“赤脚医生大学”“文艺大学”“工人大学”雨后春笋般地出现在祖国的每一个角落。数量比小学还多得多。创办那么多的大学是否符合毛主席的意图人们当然不得而知。然而,它确实在很大程度上符合了一部分人的心愿。这一部份人,都是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形势中涌现出来的骨干份子。他们中有的是生产劳动的积极分子。有是样板戏模仿得很像的文宣队员。有的是使相信迷信的坏分子闻风丧胆的治保委员,有的是已能独立诊断常见病的赤脚医生。有的是反潮流中涌现出来的新生力量。这一些人都是随时有希望进入各级领导班子的后备人员。尽管他们中有的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也有的头发都已花白,但是随着运动的不断深入和发展,他们已经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文化的低层次远远适应不了批林批孔、反潮流、评水浒、批周公、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这种理论性很强的新形势。而因产生了强烈的求知欲望。渴望着从“妈、麻、马、骂”的初级阶段直接腾云一般地进入文化领域的最高殿堂,对自己进行深造,用不断革命,彻底革命的理论知识武装头脑,去与邓小平那样的老资格走资派进行斗争,去探讨中国的前途和命运。 然而,进了这所大学后,范同以及他的同学们都深感失望。这所大学一缺教材,二缺教具,三缺教员。根本就不可能学得到他们所期望的文化知识。那些被当作大学课本发下来的教科书是连普通社员都必须学习的,张春桥著的“论资产阶级法权”,姚文元著的“论林彪反党集团的社会基础”。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运动初期被打倒的臭老九,重新被公社革委会起用,充当了“大学教授”。用他自己保存下来的,缺了角、卷了边的五十年代教科书作了“教材”。 与当年大革文化命相反,即便是在这样的学习环境里,大学生们还是表现出非常认真的学习态度。上课听讲的那份自觉性简直比幼儿园里分了糖果的小娃娃还听话。可见得,文化知识对于年青一代“透支”得实在太多了。 然而 ,假如有谁叹息,这是历史在倒退。那肯定会立即遭到驳斥:这是历史在前进,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的又一伟大胜利成果! 第三十一章 全毕正的悲哀 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全中国人民心灵中的一片青天坍了下来。整个国家到处一片悲声。放眼所见,红红绿绿的阶级弟兄戴了黑箍白纱在哭,黑锅黑帽的阶级敌人戴了黑箍白纱也在哭。 多灾多难的中国,在行将倒塌的关头,被一副患着癌细胞的巨人身躯支撑住了,这位巨人以他高尚的品格长期忍辱负重地周旋于自诩为人民大救星的统帅和一贯耍权术施诡计的弄臣之间折衷调和,缓解了一次又一次的民族危机,而成为人民心目中的丰碑。这座丰碑就是周恩来总理。如今,他终于因为操劳过度,活得实在太累而轰然倒下了。怎能叫崇敬他并且把国家的希望寄托于他一身的国人有勇气去承受这残酷的事实呢? 有线广播无情地,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播音员抑制着悲痛、用嘶哑的男中音缓慢地念着的“讣告”。 “讣告”在红光五队的知青屋前回荡 ,一个与“讣告”对抗的声音喷着满嘴的酒气随之响起:“你……你从来不真……为什么这一次不假?……” 已经二十三岁的华见森一手拿着洒瓶,一手拍着胸膊,站在门前的白场上好似在作演讲,活像十年前“红宇宙”成立时那一幕又重演了“你们这些人,都不关心国家大事,不知道周总理的死对我们国家究竟有多么大的损失?老实说,我们下放的都没指望了。可是,你们同样倒霉,我们知识青年没有上调,就像你们没有口粮、工分、土地。我们留下来,不是在跟你们争一份收入,分一份口粮,抢一份土地吗?啊?……你们说,我说的对不对啊?” “好了,你已经醉了,不要再喝了,周总理的死是国家大事,国家的事有毛主席操心,你的胃要靠你自己操心。你看你一瓶酒都喝得差不多了,可就吃了一个广东饼,还不是在作贱自己么?”陈窈窕一边劝他,一边去夺他的瓶子。 “谁说我是在喝酒?我喝的是毒药,是苏化二○三。”华见森晃着那只装酒的二○三农药瓶,用眼睛瞪她:“这辈子都没有盼头了,你难道不伤心?” “我怎么不伤心?谁愿意在这里过到老?我的家在苕东,苕东镇上有我的父母,还有妹妹,我是一定要回去和他们团聚的,哪怕找一个跷脚拐手,我也一定要回去的!” “你们女的上不了调还可以嫁人,我们男的多了节竹管头,无论到哪都要吃苦头。唯一的希望就靠周总理了。可周总理死得这么早,看来我们只有在乡下出卖祖宗(招女婿)一条路了……”说毕,他拿起农药瓶又要喝酒。 “叫你不要再喝了么!你不要忘了前天还在向我要普鲁本辛,你的胃要是再出血,谁也帮不了你!……” “你怎么像我的鹰哥和云云姐姐,老是教训我?” “我哪有福气做你的云云姐姐?只不过看着你可怜,年纪轻轻,又是胃病,又是肠炎的。好汉只怕病来磨,你知道吗?周总理已经死了,你就是把胃喝穿了,他也活不转来……” “他要是能够活转来,我宁可自己少活十年!” “我跟你一样,他要是不死,我哪怕一辈子不上调也心甘情愿!” “你刚才还在说,只要能回家,找一个跷脚拐手也愿意,怎么现在又说一辈子不上调也愿意,不是自相矛盾吗?” “不矛盾,我这句应该一分为二。它一方面说明了我们所处的环境,另一方面证明我们对周总理有感情,因为他最体谅知识青年的苦楚。假如这一次死的要是换成了江青,谁会舍不得?我们还巴不得她早点死呢!说不定我也会和你抢酒喝,那酒……喝起来才高兴呢!” “喂,窈窕。”见森随陈窈窕进了屋后忽然发问:“你帮我想想,我上次代曲书记寄出去的那封信,会不会寄到了江青手里,所以才被他们卡了?假如这封信寄在周总理手上,那结果肯定不一样!” “这倒是有可能的,因为周总理从来不会整人……可是,当今各条战线,上上下下都是江青那班人把持着,那封信不要说能否寄到周总理、毛主席手里,说不定还没有寄出苕东镇就被他们掐掉了。” “唔……!”见森陷入了沉思,可一会后,他突发奇想:“我现在就到红军浜去喊一转,说周总理没有死,喇叭里的‘讣告’是阶级敌人造谣破坏,保不准人们会快活得把我抬起来呢!” “你还敢开这种政治的玩笑啊?你开过一次政治玩笑,把你爸的命都赔进去了,这代价还不够大吗?” “……”见森一时语塞,拿起农药瓶又住嘴里灌了一口酒。看看已经到底的瓶子,长叹一声,说:“我现在才明白,解放前,有些酒店为什么要挂一幅‘太白遗风’的匾。” “你怎么一下又想到酒店里去了?”陈窈窕一脸迷茫。 “我听老一辈的人讲过,这‘太白’就是李白。是一个大诗人,也是大酒鬼。他写的诗都是灌饱了酒才写出来的。” “你说这干啥?” “因为我现在喝了酒,也产生了想写诗的念头。” “你……也想写诗?”陈窈窕哑然失笑:“你想和倪伯武一样,写‘锣鼓响,咚咚锵’?还是你师傅那种‘之之乎乎者也吗’呢?” “你不要小看我,我要么不写诗。要写,就写曲书记那种有格律的诗。” “你也想写格律诗?那简直是‘太湖里撑篙,不晓得深浅’。写格律诗是要有文学功底的!我读到初中毕业,尚且不懂。你认识几个字?就把天看成箬帽大小?” “我字虽然识得不多,可我能用我认识的字写呀!譬如我就写:周总理呵!你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周总理啊,你兢兢业业,勤俭朴素。周总理啊!你保护人民,从不整人。周总理啊!你为国为民,任劳任怨。周总理啊!你呕尽了血,操碎了心。周总理啊!敌人怕你,我们爱你。周总理啊!你没有儿子,我要做你的儿子,天天痛哭。周总理啊!……” “好了,好了。谢谢你的礼拜九了。你这种也叫诗啊?还格律呢!你这叫和尚拜忏,念哭丧经!” “为什么不可以哭呢?我作的就是哭丧诗。哭丧也可以写诗,就是我行出来的。因为我觉得周总理实在太伟大了,就算用尽了世界上所有赞美的词,用蓝天一样大的纸也写不完他的伟大。……唔!有了。……我真的发现了一句有格律的诗了。‘蓝天当纸写不完’啊?怎么样?下面再加一句‘留在心底长思念’啊?你说呢?……唔,我真的会写‘格律诗’了。哈哈!……” “蓝天当纸写不完,留在心底长相思……唔!不错……很形象!” 三个月后的清明节,天安门广场上出现了民众性的大规模悼念周总理的活动。由于触及到了“四人帮”的痛处,终于爆发了震惊中外的“天安门事件”。 八个月零一天。晚年被一伙阴谋家愚弄式地狂热吹捧了十年的毛泽东,终于松开了他那双紧紧捏住人民命运的手,撂下了正在进行中的第十次路线斗争的方向盘。到马克思创办的“农民运动讲习所”去报到了。在他行将告别自己创立的红色世界之时,终于回光返照,意识到真正能够把他的旗号扛下去的恰恰是运动中蒙受了冤屈的老一辈同侪,因而把“万岁”的宝座交给了他第二次选定的接班人华国锋。 尽管,他在活着的时候,享绝了人间对他的歌颂和崇拜,然而他还是带着遗憾西归的。在他的有生之年,共产主义作为一种理想,远远没有在全世界得以实现,甚至在本国,他也没有做到把生活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台湾、香港、澳门人民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反而在“万岁!万寿无疆”的红色海洋里淹没了自己的光辉形象,给自己丰功伟绩的一生留下了一个并不辉煌的结尾。让后来的史学家多了一份引以为鉴的反面教材。 在中国的历史上,两千年前的汉代,汉高祖死后,吕后作乱,幸亏重厚少文的周勃力挽狂澜,恢复 了刘家元气。两千年后的当代,江青也想作乱,也幸亏有了一个重厚少文的当代“周勃”顺应潮流,一举粉碎了祸国殃民的“四人帮”。保住了毛泽东创立的红色江山。在这块生存着八亿人口的古老大地上客观地结束了由于“明君”出昏招而造成的十年荒唐。 这里所讲的不是中国的历史,而是发生在那个时代的一个小小侧面。当然,应该讲下去的是书中人后来的结局。 走路莫走独木桥,撑船休撑当头篙。 菱桶过江你别逞能哟,一担要分作两担挑。 小时候,全毕正经常听她娘唱这支儿歌,可那时他只觉得好听,至于歌词是什么意思?问他娘,他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乡下农民不懂得深奥的哲学,却能从一些很普通的事物中悟出富于寓义的哲理来。如今,当这首儿歌又从遥远的童年向他飘来的时候,他那颗遭受巨大落差而变得哀怨的心灵终于被触动了。 “这几年我难道真的是在走独木桥,撑当头篙么?不是的,要怪应该怪政治气候的变化太频繁了,频繁得简直让人无法适从。过去只听说过,昏了头才会转向,可现在却使人转向转昏了头。” 俗话说:撑船的易落水,练拳的易伤。酒量越大越容易醉倒。当然,靠政治起家的人最经不起的就是政治上的失败。想当初,林彪倒台的那一年,全毕正费了好大劲才算扭过了这个弯子,可现在,这弯子分明是转过来也没有用了。 他被宣布停职审查,列入“说清楚”学习班,还只是上午的事。就在昨天前,他还凭藉以往的经验料定会出现一场全国性的大规模揭批查“四人帮”的运动。因此,他特地赶到县里,想去请玲委员帮助他拟一篇把“四人帮”批很煞克的批判稿带在身边,以免急用时仓促。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玲委员已被县革委宣布为“说清楚”对象。他好似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急匆匆赶回来,请其他人写了一篇“急件”,交给公社革委会布置批判“四人帮”会议的筹备小组,请他们审阅,没有想到筹备小组的人看都不看它一眼,只是冷冷地对他说“你没有必要写批判稿……扯了吧!” “啊?难道我批判‘四人帮’批错了?我拥护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不对么?”当时他的精神活脱脱像曲金灿看到自己的万言信被撕碎的那副模样。尤其令他难以接受的是,下午他被扣留下来,关进了公社那间经常关押黑六类的房间,房间里面一桌、一凳、一塌以及纸笔和用以审讯的绳子、杠子他都非常熟悉。可是,当他意识到这些东西将作用于自己时,他才知道自己的政治生命已彻底完蛋了。 “他们难道要用针对阶级敌人的这副阵势来对待我这个大队革委会主任吗?”他感到无法忍受,尤其是令他难以容忍的是,公社竟从他的所在大队抽了华见森来充任了审查他的专案组成员。 “我受不了……我不能接受一个我亲手提拔过的小八拉子来审问我。”他指着见森,歇斯底里地大呼小叫:“我要求换人,换掉华见森。我是公社贫代会主任,红光大队革委会主任,我要求有相当级别的干部才可以调查我,我要求尊重我的人格!” “你说我不够格?”华见森的脸上冷冷的,毫无表情,声调虽然不高,却足以令他的神经爆裂“那么,曲金灿呢?你当初审讯曲书记,有没有想过自己够不够格?” “啊……你……你休想污辱我,我上过电视,登过报纸,我大义灭亲……你有什么资格?……” “这正是你作的孽!” “好你个华见森,你也不要太猖狂。形势今后怎样变谁都没法料。我要是过了这一关,仍然当主任,就一生一世不给你上调!或者,‘四人帮’重新上台,我第一个就要叫你完蛋。” “我完蛋是以后的事,可是你今天就完蛋了!” “啊……啊!”他发出了类似曲金灿被开水泡头时发出的嚎叫。 曲金灿被捏着鼻子往嘴里灌粪的时候,也曾经喊过:“我要人格!” 然而,他的神经远比曲金灿要脆弱得多。当初曲金灿被青砖砸了两下后才瘫倒在地上。今天全毕正没挨什么家伙就已经瘫倒在地上了。曲金灿遭受过的其它折磨他都没有挨上,可曲金灿遭受折磨后的反应他却全都有了。 他一忽儿在地上赖地躬,一忽儿哀嚎,一忽儿抽搐,一忽儿呜咽,一忽儿又绝望地干笑。 历史从来不要求人们怨怨相报。然而,生活中却偏偏经常出现报应不爽的场景。 “说清楚”学习班,说了一个多月总算说清楚了。可是,说清楚后却一切都失落了。全毕正顶着一头污秽的长发,万念俱灰,步履蹒跚地跨进了自家的门槛。 “娘,给我烧点水,我想洗个澡……”刚说了一半,他突然怔住了——在他眼前出现的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影子,骨碌骨碌地朝他闪眨着眼珠子,两双眼珠子对视着……是他认不得它了?还是它认不得他了? 良久,他忽然猛地扑了过去,搂紧了它的脖子一声长叫:我的狗……阿黑……乖心肝……你回来啦?你不是叫春山给吃了么?……我给你的那颗印呢?……” “这狗难道是你的?”那声音也熟悉,只是似乎不应该在他的家里出现。因为。好多年以前,他的舅佬,端芳的弟弟已经发过誓,永远也不会再跨进这个门槛了。 “我们今天是特地等你回来办离婚的。”与他尚未离婚的妻子胡丽君与她的前夫唱起了双簧。 “啊?丽君……我不离。……丽君,我不要离婚呀!……阿黑……我的阿黑……我给你的那颗印呢?……罪过呀……你们怎么这样狠心呵?” 罪过吗? 这个时候如果要讲罪过的话,那么,他是否会想到真正罪过是已经冤死了的春山。那一夜,春山屋里飘出来的茴香味,只仅仅是烧了几只从游津浜的孵房里买来的哺退死蛋而已……! 数年以后,反修公社更命为通津乡,公社所在地“红军浜”也恢复了“游津浜”的旧称。 已经顶替父亲的工作而成为浆糊厂职工的华见森因公重新踏上了这块令他难以忘怀的地方。 在游津浜的街面上,他看到了两个疯子被一群十来岁的鼻涕狗、光锒头簇拥着进了供销社的烟酒部, 他认出来了,胡髭头发花白那个正是他经常思念的原通津公社党委书记,反修公社原革委会主任曲金灿。据说,他稍微一清醒就从疗养院里跑出来,到游津浜来疯疯颠颠。发作了,再由子女接回去,送进疗养院。 顶一头污秽黑发的那个正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反修公社红极一时的风云人物,公社贫代主任、红光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全毕正,据说他得了分裂症后没有人送他去过医院。 华见森再清楚不过了,他俩曾经有过很深的恩情,也曾经有过很深的怨恨,然而,此刻他们俩已经谁也不会再怨恨谁了。 在一片哄闹声中,花白胡髭的那个从人群众中认出了华见森,一把抱住,嘴唇连同胡髭瑟瑟地抖了一阵,猛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很皱的两角纸币,往柜台上一拍,朝营业员叫嚷“雄狮牌,大头的。自来火,红头的。有吗?” 污秽黑发的那个,也死死地盯着华见森看,但他不时地被那些朝他扔瓶盖碎纸的鼻涕狗、光锒头所骚扰。只听他一声呵斥:“呸!赤煞鬼!压埂头(短命鬼)!老子见过南萍、陈励耘,见过王副主席、江青同志。你们见过吗?……啊?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时候,那张污黑的脸上又仿佛闪现出了多年前华见森所熟悉的那一丝得意。 见森叹了一口气,忍不住要掉下泪来。 噢!十年!这十年,国家被搞得分崩离折,无数个家庭被搞得家破人亡。那么人呢? 除了眼前这两个疯子。 还有自己的阿爸 呢? 还有娇囡,阿奶以及阿发呢? 还有娇囡娘家的老父亲,是否仍然在喊叫“我要打官司”呢? 请允许我用文化大革命中出品的特产标点符号“!!!???”来作为本文的结束语吧! 柳湘武完稿于 一九九九年六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