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滚滚》 第一回 水鬼升阎王 易凌胜一朝交泰 凤凰变乌鸡 陈兰英半夜惊魂 俗语说:“福为祸所依,祸为福之源”。这福福祸祸,不断转化,其因素有两个:一是内因,与人的思想、品行、气质及知识、技能等有关;一是外因,如时代变迁或社会环境的变化等。但不管内因还是外因,这些祸福的变化,最终必定是邪不胜正的,这是天道循环的规律。社会靠此进步,历史靠此发展,正义靠此伸张,人世间的恩恩怨怨也都最终靠此得到平伏。有些看来一时很得意或很得势的事情或甚至是很凶猛的东西,只要它不是正道的,就迟早总有消亡的一天。只是这种消亡,有些人他自己能亲身体验到,而有些人,却要留给子孙后代去体验罢了!小民如此,再大的人物也是如此的。 这里且先说一个名叫易凌胜的人。 易凌胜是徐昌县石坡区大路乡岭塘村人,土改那年三十一岁,刚过而立之年。三十岁前他败名破家,是甘尽苦来,三十一岁之后却没想到天上又掉下了个金菠萝而苦尽甘来。他享尽荣华富贵,吃尽山珍海味,玩尽青楼春色,但土改划家庭成分时却是贫农。按他自己的话说,如果早两、三年搞土改,他最少也要被划为富农或工商业地主。因为那时侯他还有祖上留下来的七、八亩土地,幸得在两年前被他一夜之间赌掉了。那一次赌,他赌掉了最后的祖产,气死了守财如命的父亲,但却带来了今天的好运气。有谁想得到呢,败家却是兴家。这世上事,只有天知道。他想,父亲若是有灵,看到他现在即将到来的好光景,也会含笑九泉的。 但他的好运气却是全靠嫖赌两个字带来的。 先说嫖。他念完私塾后,十六岁就出来县城帮父亲做生意,二十岁就开始出入花街柳巷了。当时父亲在城里开了一间布店一间米铺。父亲管米铺,他管布店。布店里有一个伙计叫马运添的,生得瘦削高挑,两只布满血丝的红眼睛会眯眯发笑,是肉场中老客。他见小老板的眼睛总是望着一些年轻的女顾客转,知道他还未吃过腥,便有心带他去妓馆中见识见识,顺便也揩点油水。 这一天吃晚饭后,易凌胜穿好鞋袜照常要去大坝场饮茶听潮洲大鼓。他问运添去不去,运添说:“大鼓不好听,吵得心乱耳囫满;我喜欢听媚香楼的靓女唱曲,娆娆嫩嫩的,落魄消魂!” “听说媚香楼唱曲的没有几个是好样儿的,又要花好多钱是吧?” “便宜无好货,好货不便宜哩。这媚香楼也有挺鲜嫩的。这要看你肯不肯花钱。今天上午那个穿旗袍来剪绸布的,就是那媚香楼刚来不久的楼花,听她唱一曲就要十吊呢!”运添神乎兮兮地说。 上午近十二点钟的时候,聚丰绸布店是来过一个买绸布的女客。这女客是随着一阵香风飘进来的。只见她穿着一身蓝底灰格呢绒质的旗袍,手戴黑色的丝织手套,拎着一个腰形小钱包,迈着阿娜的脚步,随着高跟皮鞋的咯咯声音款款而来。易凌胜立即被这香风花影迷住了,他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这天上飘下来的仙女,竟忘了做生意,一动不动地呆立在柜前。 “小姐,请问要哪料子货哩?”马运添立即点头哈腰起来。 这小姐也不答话,盈盈踱步,左右观看,最后指着一匹红底印花上料杭州丝绸问价钱。运添开动油嘴,没费多少功夫,便用提高一成再九五折的价格给她剪了几尺丝绸。易凌胜还未醒定神色时,这小姐已把钱递过来了。 小姐迈着莲步款款而来又扭着腰肢款款而去了。易凌胜追出店门,一直望着那闪闪的屁股在街口消失。他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女人,这女人交钱给他的时候,媚眼和樱嘴都对着他笑,两个酒窝一漩一漩的,直令他热血翻腾,差不多心都跳出去了。 “嗨,造化,这女人脸若桃花,眼含秋水,做她老公准要短命!”店伙计王老五一边抹口水一边说。 “为啥?”易凌胜问。 “这就叫做老婆靓,老公矛好命啰!你看这女人,黄蜂腰,鲫鱼口,桃花眼,样样生得齐正,保准是省城逃难过来的。”王老五还在咽口水。 这女客的光临仿佛给易凌胜的血液注入了兴奋剂,令他一个下午都东张西望个不停。现在听运添说她是媚香楼的花女,便止不住心痒,无论如何要去见识见识了。他打开钱柜,装了些银元,便与马运添一道到西门脚的烟花店媚香楼去。 原来这姑娘正是媚香楼新来的湖州嫩雏,名叫细娇。年方二八,生得浑身雅态,遍体娇香,又唱得一首好曲,故声价不轻。徐昌县虽是山城,但抗战时期日本鬼子没有打来,沿海和内地来逃难的人不少,县城便在几年内繁华起来。到媚香楼来的也不乏其人,只是拿得出大钱的人却不多。易凌胜年少风流,未逢美色,一见了细娇,便觉得情迷意荡,周身发热,花钱便在所不惜了。那细娇见易凌胜出手大方,又见他虽是年少,却生得俊伟,热情奔放,又知道他是少爷老板,便百般奉承。是夜细娇吹弹歌舞,喜得易凌胜手舞足蹈,魄荡魂消。从此他便常在媚香楼撒漫用钱,大差大使起来。马运添则是鞍前马后,自然也揩了不少脂油粉水。 由此几月,聚丰丝绸布匹店开始现金周转不灵,货源不丰了。老爸易天禄知道后,立即炒了马运添的鱿鱼,并严管现金收入,每日登记流水帐款,限制不肖子用钱。易凌胜哪里按捺得住,便变着法子向人借贷。但向人借钱要利息,毕竟手短气细,做起事来就没有那么顺当了。于是,他想法偷偷地把布卖给人家。 忽一日傍黑,易凌胜私下把货仓里的两匹上等黑礼呢布低价卖给了和记布庄后,便袋了钱往媚香楼走去。他今天约好要去给娇姐做生日。已是数日没迈这门槛了,两下相见,自是情蜜。鸨婆何大娘夹菜斟酒招待也格外仔细。是夜月色明媚,细娇尤为温柔娇伶,清唱一曲后两人便宽衣解带,相拥而睡。不想半夜时分,忽然轰轰轰敲得一阵门响,几个蒙面人冲了进来,也不打话,把易凌胜从床上拖下来蒙住双眼后绑了起来。接着两人把他架了出去,搭上一辆三轮车走了。 第二天,禄记米铺老板易天禄便收到一张传票,他儿子被“吊参”了。旧时候,被绑架叫做“吊参”。据说把一只活猪割出血来吊落到有许多海参的海里作饵,会引来许多海参吸血。这样便能捕到许多海参。“吊参”意即被绑架的人是只活猪,能吊出许多参(钱)来。钱不拿来便把猪活活吊死。易天碌的传票要他必须在五天内拿出五十万银来给儿子赎身,过时撕票。有人说他儿子是到媚香楼去的。可是派人到媚香楼去看看,鸨母和细娇也消无影踪,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这易天禄只有一个宝贝儿子,自是紧张起来。他本出身贫苦,三十岁那年跟着外面的人走江湖做挑夫。后来听说这老板在途中不知何因突然死了。他便偷偷地把老板的随身财物洗劫回来,在家买了十多亩地,又在县城开了个米铺,做起财主来。有了些钱后,他一方面做生意,勤入吝出;一方面又放高利贷,专门借给一些贩葱卖菜小本经营的人。那些穷得没饭吃的人,借来做本,一日图挣些钱,除了还他之外,下剩几文度日。这样屡年下来,他便也积攒了些银两,没几年功夫便又开了间丝绸布匹店。徐昌地方抗战时候外面的人流入很多,农村布业发达,丝绸布匹销量又大,开始几年生意走好,赚钱如猪笼入水。他一心指望儿子能做个好帮手,在生意场中打筋斗,翻几个滚,日后便能做个财主。没想这儿子却不成器,小小年纪便去寻花问柳,被贼人捉去“吊参”,只怕性命难保。 易天禄只得卖了聚丰丝绸布匹店赎回了儿子,又给他讨了一房媳妇。从此他不让这小子出城里去。这媳妇姓刘名春兰,虽不是很漂亮,但却也贤淑端庄,是中等人家的女子。娶妻后,女人温柔似水,易凌胜也着实在家安安分分过了一年。但不久他就按捺不住寂寞了。村中有一班泼皮,常 邀他到外面去游荡。先是在村寨里的肉铺店内玩玩牌九,后来就到墟上去赌博。输输赢赢,不久就赌上瘾来。半年一过,他成了附近墟上赌馆的座上客,一赌就是一整天,早上开门进来直赌到天昏地黑。墟上开赌馆的,都知道他有些家产,便常撺掇一些老手上场,钳红捉绿,让小吃大,每每引得他赌兴大发,几次输到脱裤。不到两年,易凌胜把老爹放在家里的老银积蓄都赌光了,值钱的东西都拿去抵赌债了,最后还瞒着老爹卖了几亩土地,连老婆陪嫁的首饰也都拿去卖了。易天禄回来见儿子这个样,也无言可说,只叹了几口气,落了几点泪。他知道这儿子闲着没事做会惹出更大的祸来。老牛舐犊,没奈何,又只得叫他回店里去帮手。但约法三章:一不准嫖,二不准赌,三不准抽。出去要禀报老爸,并要有人作伴。 易凌胜被老父在身边看住,确也生性了好一段时间,两脚不出门三步。那一日,老父忽然患了头晕病,延医无效,要回家去养息,少时便不能回来掌柜。走前,他对儿子说道: “你是有家室的人了,必须检点行为,不得再去嫖赌。我少待时日就回来的。” “你老就放心好啦!”易凌胜满心欢喜的说道。 老爸走后,易凌胜却也规矩了几日。忽一天,只见旧日伙计马运添在店门口经过。他穿着很是阔气,嘴上叼着香烟,过来跟易凌胜打招呼。原来运添说他现在在一间麻将馆帮忙,就在不远西门街口。他说最近来了一帮外客,赢他们的钱容易,刘二、李三这几日赢到盆满钵满,机会难得,叫他不妨也去玩几铺试试,说得易凌胜心痒起来。这易凌胜压抑已久,早就是“人在店铺心在牌”,无奈老爸看着,动弹不得。现在一时无人管束,便如老虎归山,磨牙擦爪,踢腿剪尾,着实要翻腾起来。这一晚,他心痕手痒,实在忍不得了,便走到西门口那间赌馆去来一番博杀。没料先赢后输,一夜就赌输了五百余银。第二天再去翻本,赢回了三百。第三天后,一连豪赌几天,运气不错,输少赢多。心想再赌它几铺,准能把那年输的布店钱再赢回来。正在得意时候,不想牌风一转,连连输局,几天来赢到的尽被庄家席卷而去。他火红着眼睛,索性向钱庄大耳窿胡四立字据借钱再赌。结果,一夜功夫,禄记米铺便赌掉了。到一个月后易天禄病愈出城来时,大耳窿胡四派几个人到店来追数,连本带息,封了米铺,还要卖七、八亩地才够数。易天禄捶胸踢足,呼天跄地,忽然跌倒,两手一撒,口吐白沫,便一命呜乎去了。可叹他生平阴谋他人和刻薄所争得之钱物,眨眼之间尽囊抖空,只剩下空荡荡一间祖屋。 老父死后,易凌胜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也狠后悔了些日子。靠着母舅的亲戚关系,他到同村的周仕贵布店里去打工。由老板变伙计,自是心灰意冷。但却是不能不打醒精神做人的。开头帮老板收布匹看银水写帐目,做得十分圆活,也都与人相与,布店生意便好了起来,老板很是欢喜。但这老板十分细心,不久发现店库里布匹隔一段时间就少了些数目,便在夜里放暗哨,留心察访。 这一天夜里,北风呼呼,冷雨靡靡,大家早早便关门睡觉了。街上死一般的静寂。半夜时分,忽然从仕贵布店的二楼窗口吊下一个物件来,只见楼下有个黑影马上伸手去接着。 “龟弟,你做的好事!” 吼声响处,两支电筒从暗处前后照了过来,接物件的人被逮个正着,人赃俱获。原来易凌胜与人合谋偷老板的布匹。一个在楼上吊下来,一个在楼下接,出手后就两人均分。接赃的是隔离邻店煮食的伙计周友伦。易凌胜把几次分得的赃款都拿去赌了。当晚,周仕贵找人来见证,并要易凌胜立下赔偿字据。后来,易凌胜回家去把祖屋卖了才算完了此事。 这易凌胜到了此时,真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没办法,只得向叔父借了间烂瓦屋栖身。叔父易天华是地道农民,靠包耕过日。易天禄发财的时候,他曾向他借钱买了两头水牛。现在看见侄儿破落,虽不知个中详情,却也知道他不守本分。便劝他不如暂且学叔父包耕,虽是辛苦,却能养活妻儿老小。自此,他把一头牛分给了易凌胜,便教他打起牛屁股来。易凌胜到了此时,儿子待哺,老婆生病,母亲又过世,生计无着,真是英雄气短。想到自己败家,如水漏堤崩,自是后悔不已。在叔父呵促下,终于卷起裤脚,拿起了牛鞭子,在泥田里吆喝起来。 这日子才过了没一年,忽然平地一声惊雷,世道变了。当许多人还在梦中的时候,易凌胜却醒得最早。那年,先是在小学校的操场上演出《白毛女》,有许多人高呼“打倒地主阶级!”,他就知道早年在城里时听人说山那边斗地主分田地的日子快到了。不久,土改队进村了,有钱人发慌了。当土改队长侯叻在贫雇农代表会上口干舌燥地作完斗地主的动员讲话后,易凌胜第一个就站了起来。他先是通通鼻窍,习惯地把鼻子“吼吼”两下,然后尖声阴气的说道: “今天穷人要翻身,就要打倒地主老财,不能让他们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拉尿。侯队长讲的话句句在理。我们贫雇农要团结起来,大胆斗争地主。我先报名斗周仕贵。他逼我承认偷布,害我在老婆坐月子的时候卖屋弃家,弄得我老婆生病,母亲气死,真是家破人亡!”说到最后,易凌胜的声音也变得嘶哑起来,他伤心的样子令侯队长感到十分同情。侯队长也象演戏喊口号那样激动地站起来,举起右手: “打倒地主阶级!” 接着便有几个人站起来的,都说了与那些有钱人的深仇大恨。有的是见死不救不肯借钱的,有的是放高息盘剥农民的,还有的是低价买穷人土地的,更有一些田界屋界纠纷中倚势欺人的等等,侯队长都一一记了下来。那天的贫雇农代表会议第一个任务是排查村里的斗争对象,划清阶级阵线。在易凌胜带头下,进行得十分顺利,侯队长对他十分赏识。接着便是选农会会长。这农会会长负责组织农民斗地主、分财产等大事,要有觉悟有胆识的人来担当。通过侯队长提议,大家举手表决,一致选举了易凌胜。 农会会长要在村上办公。就在岭脚下的文祠庙里,走进大门后转右弯,第一间耳房就是农会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一张藤椅、几张凳子和一张办公台,台上放着一部手摇电话机。上级有什么指示,铃声一响,很快就能听到。农会办公室的隔壁就是土改队的办公室。侯队长要落乡,有电话时农会就派人通知。易凌胜被选为农会会长后,第二天就到农会办公室去上任。他戴着一顶五角星的帽子,坐在藤椅上,等待几个贫农组长来开会。现在这村里,除了土改队长,就要算他是话事的人了。村长是三代贫农易天华,是他的叔父,土改组长侯叻就住在他家里。叔父肚里没有墨水,开会讲话还要流口水,事事还得靠他。他们两人掌管着村上地主老财的生杀大权。那些往日神气十足的老爷们,现在见到他都点头哈腰起来了。真是三日河东,三日河西,想不到乞丐也会变大公的。他想,到那天见了周仕贵后,要告诉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吗,我现在是水鬼子升做阎王爷啦!”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嘿嘿地笑了。 贫雇农组长开会研究了一天,第一批要划地主成分的就基本确定下来了。其中最大的老财是周伯年。他在城里又开铁机布厂,做布匹生意,还开金铺。仅这布匹中的“徐昌士林”,就以颜色耐新和布质坚固出了名,远销省内外。家里土地也有十多亩,常年雇请长工耕作。自土改风声一来,长工们都走了。现在偌大一座新屋只空荡荡他一家人住着。周伯年六十多岁了,有一妻三妾,生育共四女一男。大的两个女儿都嫁了,听说其中有一个还在念书时候就参加学生运动,后来不知到哪儿去了,现在在外面工作,一个小女儿还在读书。儿子周树和三十多岁,在城里管着许多生意,是行十万坐 十万的人物。周伯年经商出身,早年在印尼开钨矿,后来钨矿生意卖给了美国人,改在香港经营布业,一向为人宽厚,村中没有得罪谁人,就是长工也没有谁肯出来揭发他什么的;周树和是城里商界头目,很少在家。但对乡梓教育却很关心,出资创办育才小学校,村里父老众口皆碑。贫雇农组长们讨论了一日,定了五个要斗争的地主,周伯年不属斗争的对象,可是,侯队长最后总结时说地主阶级的善良都是伪装的,本质就是剥削。大家之所以对某些地主还揭不出来是因为受了一些表面现象所蒙蔽,是阶级觉悟不高的表现。考虑到工作的逐步深入,第一批斗争时,大财主周伯年可以拉上去作陪斗,以后再搜集材料。他的身家大半还在城里,这样,还可以促他出钱赎罪,增加胜利果实。 易凌胜负责通知周伯年到那天不准外出,要到小学校操场去参加斗争大会。这天午饭后,他戴正了五角帽子,穿了一身干净衣服,到周伯年住的大新屋福源楼去。 砰砰!砰砰! 吆喝加敲门,里面传出了狗吠声。好大一阵后,才有人出来开门。 易凌胜本来有点恼火。今天我农会长驾临,还不早早开门,你地主阶级摆什么臭架子!他本想踢开门进去训他妈的几下子。但一会儿就门开了,随着“谁呀!”娇滴滴的声音,他看到了一个身穿唐装大红花绸旗袍梳长辫子的漂亮女人开门出来。便立即两个眼睛瞪大,嘴巴张开,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了。 “干部同志,请问有什么事吗?”女人问。 “呵,有! 我是农会会长,通、通知你家周伯年后天九点钟到、到小学校开、开斗争大会!” 易会长醒过神来,记起了来这里的任务。但他竟口吃起来。讲完话后,鼻孔又象被两块鼻屎堵住了似的,他立即“吼吼”了两下鼻子。 “同志请到屋里坐吧。” 易凌胜身不由己踏进了这座大屋。这是中西结合的客家式洋楼。有两层回龙。三厅五进四翼。正中第三进后就是两层的水泥建筑的洋楼。洋楼后面是花园。易会长被带到洋楼的客厅里。那里有几个女人见有客来到,便马上站了起来。他象一个大干部光临那样,坐到大师椅上去,翘起二郎腿,对几个女人扫了一眼道: “周伯年在吗?” “他身体有点不舒服,这几天伤风咳嗽,躺在床上休息。请问同志有什么事吗?”年纪大一点的女人必恭必敬地说。 “你听着,后天要开斗争地主大会。我农会和土改队正式通知周伯年九点钟准时到会,不得有误!”易凌胜阴着嗓子呵斥般地说道。 这女人唯唯是听。屋里的几个婆娘,有拿烟的有敬茶的,恍如敬老爹似的。易凌胜看到这些如花似玉的女人们,心想,再过不久这些地主们就要扫地出屋,穷人们就是这里的主人,这些凤凰就都要变成乌鸡了。他有点可怜起她们来了;又想,我现在上无片瓦,下无锥地,又是农会长,必定要分到这屋子中最好的房子来,过一过神仙般的日子。想到这里,他不禁走出厅去,背着两手,踱着慢步观察起来。 左边厢,小花园的一块空地上,那个穿旗袍的女人正在晾晒衣服。那双玉手在晨曦下象两只小白兔般的上下跳跃,一条长长的辫子一直垂到浑圆的屁股上。只见她忽然拎转身来,掂起脚尖,两手往上攀拿着竹篙上的衣服,易凌胜站在一边看呆了。他看到了那出水芙蓉一般的脸蛋,看到那由于两手往上攀举而挺起来好象就要撑破衣衫的高耸的乳峰,竟下意识的“哇”了一声。冷不防一只大黄狗扑了过来,吓得他赶快后退,不小心脚下一滑,跌了个仰面朝天。幸得主人赶快把狗喝住了。他连忙爬起来,一边扑打衣服,一边悻悻地向外走去。周伯年一家连连赔不是。 回到农会办公室,易凌胜呆呆地把那女人想了一天。原来,这女人叫陈兰英,是周伯年的儿媳妇,周树和的妻子。她是县府财政局陈集宏的女儿,今年二十七八岁了,虽然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却仍是十分美丽。玉白的肌肤,鹅蛋形的脸膛,丰满而高挑的身材,加上一条又长又大的辫子,浑身都透发着青春而又成熟的气息。她原是跟着丈夫住在城里的,但这些时间来,城里生意不好做,金铺关门,布厂也少了许多销路,家公周伯年又身体欠安,丈夫便叫她回家来多加关照。她虽是大家闺秀,但为人却很随和,现在家里的长工们都走了,便做些扫地洗衣服的事情,还要照管油盐柴米等许多家务。现在她见农会来人通知要老人家去开斗争地主大会,不禁十分担心起来。 “爹,你看是不是叫树和回来商量一下?”兰英问道。 “这老爹又是头晕又是心乱,前些天还有点发烧,万万去不得开斗争会!”太太担心地说。 “叫树和回来跟工作组讲讲情吧!”二妈说。 “不行!这是什么时候,什么事情?树和不能去讲情,讲了也无用,不能叫他回来。”周伯年心知躲不开这一场风暴,他坐在椅上显得有些激动。 “要不,我去跟他们说一说行吗?”兰英仍然担心地说。 “更加不行!你们不要瞎操心了,唉,没用的;这是世道变化!”周伯年坦然地说道。 “他们需要的是钱,听我兄弟说,隔邻新塘村的药铺老板钟启龙有病卧床,出了三千银免了一场斗。”二妈又说。 面对这世道的变化,有钱人家真是忧心忡忡。当灾难终于降临的时候,他们也只能听天由命,因为这是时代的车轮,是无法抗拒的,但却都希望有什么办法能使这种灾难尽量减轻一些。 “要不,找今天来的农会长说说情行吗?”三妈说。 “不熟不识,可怎样说情呢?”兰英问。 “有道是”鸡腿打得牙窖软!“我们托三叔公送点东西去试一试吧”。 溺水的人在挣扎时候是没有选择的,哪怕是一根稻草,也会抓住。陈兰英她们几个女人没有出门,不知道外面的形势变得怎么样,只听到说斗地主时那些穷人对地主拳打脚踢,很是可怕,并且知道现在是农会话事,谁是地主并且哪个要斗是靠农会去定的,便拜托堂叔公周伯宏带点东西去农会长易凌胜处说说情。 易凌胜收下了周伯宏转交来的两瓶人参补酒,两盒中秋月饼,一块金砖,两只金戒指。他知道这次本来就不斗争周伯年的,便卖了个人情,对周伯宏道: “我先答应你,不斗争周伯年可以,但有些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我还得跟土改组研究研究。不过,我看土改组最少也得叫周伯年出来陪陪斗。” “总之多靠胜大哥周旋一下,伯年的确有病,也愿意出钱!日后还会多谢你的。” 周伯宏是村里做中人的,易凌胜卖田卖屋的时候曾与他打过交道。但时过境迁,此一时,彼一时也。以前是我要托他求人,受他搓揉;今天是人托他求我,故也得摆出乞丐变大公的架子来。周伯宏忙不迭的点头哈腰,易凌胜只坐在一张烂藤椅上撬着二郎腿斜眼望着他。待他前脚走开,他便马上打开台上的中秋月饼盒子来看一看,闻一闻。呵,这是城里义盛饼家做的一盒莲蓉肉月和一盒五仁月,都油渍渍香喷喷的。他立刻叫醒了在睡梦中的儿子。父母子仨人一人手拿一只月饼,好象牛嚼牡丹般的狼吞虎咽起来。儿子易志雄边吃边叫好吃,可妻子吃得过急,突然呛气起来,咳个不停。 “咳、咳,我吃不得的,这月饼是热气的东西。你们别吃那么多,留几个到中秋吃、吃吧。”她边咳边有气没力地说。 “儿子,吃吧,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时自然有。”他叫儿子吃个饱够。吃完了再喝口茶,爬上床去睡觉。 油灯下,易凌胜一边吃喝一边品玩着台上的物品。这一块金砖和两只戒指,在灯下熠熠生辉,仿佛把整个茅屋都照亮了。他虽然在赌桌上曾十万八万地输赢过, 但金砖这玩艺可从来没见识过。掂一掂,少也有二两重,心知价值非轻,他不禁嘿嘿地笑了;再看看两只戒指,一大一小,分别是一只男装一只女装的。男装的中间镶翠玉,可能是周树和戴的;这女装的箝着晶莹透亮的红宝石,肯定就是他那娇妻戴的,闻一闻似乎还有点余香呢!他把大的自己戴上手去,正好合适,把小的拿给还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咳嗽的妻子说: “你把这只戒指收藏好,日后就送给你老妈子吧,她这辈子可没见过这宝贝!” “你弄得到这东西就卖几个钱,也好修修这烂屋子。窗没窗,门没门的,下雨漏水,刮风入尘,再不修就住不得人啦!”妻子边咳嗽边扫手说。 “你愁个鸟!现在有大新屋在等着我们住呢!” “你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吧?” “你知个屁。告诉你吧,现在穷人翻身了,贫雇农就快要分地主老财的房屋和财产土地了。今天你老公水鬼升了阎王,当了农会会长。地主老财都要听我说话!别看我今日裤穿洞,明日我就龙穿凤。这村里最好的屋子不久就是我们的啦!”易凌胜不无骄傲地说。接着他一边像吹笛子般的口里哼着“的的打的打”,一边打开一支人参酒就往嘴里灌去。 “我不信会天落油炒饭,只怕那一天我都没命罗!” 妻子讲多了几句话便又激烈地咳嗽起来,后来觉得鼻子一腥,竟咳出了一滩血。她知道自己不会有多长的命了。正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嫁给易凌胜以来,她还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那年生下个儿子后,因月子里休息不好,患上痨病,又没钱医治,几年下来便捱成个皮包骨头的身子。她对以后的生活没有多大的希望,只想眼前能不受那么多苦就好了。 夜,静静的。当月亮爬上窗户的时候,茅屋里传出了轻轻的呼息声。易凌胜怀揣着一块金砖,手戴着两只戒指。心里想着周伯年家那媳妇,美美的睡着了。 这一晚,陈兰英半夜里做了个噩梦。她梦见一只猛虎向她扑来,撕咬她的躯体,把她咬得遍体鳞伤,吓得她大喊救命。一觉醒来,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回 相知救恩主 周树和绝处逢生 穷人分新屋,福源居炊烟四起 斗争地主大会开得很成功。岭塘村姓周的富户多,第一批五个要斗的就占了四个。原因是周姓在这里定居早,这一带土地肥沃,距县城又不远,宜商宜耕,以农带商和以商带农的都不少;易姓和吴姓的以耕织为主,多是出劳力的。但周姓人口多,也有许多后起想发财却又没本事的混混,或有一些老实巴交的农人,他们往往与那些地主都有一些瓜瓜藤藤的关系,恩恩怨怨的事便不能避免。土改一来,这些恩怨成了斗争的材料。斗争会从吃完中午饭开始一直开到傍黑。那些地主老财个个背插着一块写着姓名的纸牌子跪在台上,低头伏地,被斗得屎滚尿流,稀哩花啦。有不承认事儿或不认罪的常挨拳打脚踢,也有被吊起一只手指来的,脚尖不着地,直吊到认罪为止。有个叫张大眼的地主婆,堂侄周定金斗她,说还了钱给她却不认帐,但她还坚持说是借多还少,被周定金一脚踢去,她便趴在地上爬不起来,象一只被摔断筋骨的蛤蟆四脚乱颤。下面许多人拍手叫好;易凌胜斗争周仕贵时,周什么都点头承认,但台下群众说他狡滑,有几个人便喊着“打他”!易凌胜就一巴掌把他打得蒙头转向,嘴角流出牙血来。 周伯年没有挨斗。只见他跪在台上战战竞竞,两腿不住的抖动,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来。约摸过了半个多时辰,他张开嘴来呼吸,觉得两腿发麻,身体快要支持不住了,便坐了下去。可是不久一个民兵走了过来,朝他屁股一踢,伸手在他的背领上只一拎,又把他拉正了跪立的姿势。他感到腰脊无力,身体失去了平衡,便靠两只手巴在台上来支撑,如此又捱了约半个时辰。再后来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一股腥气直往鼻孔里出,他突然堆了下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台下有人说这地主装死,不要理他,于是让他一直躺在台上。直到人们都散会了,农会长易凌胜才叫人通知他家里来人把他抬回去。大家看看他,已经是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 从此周伯年便没有再醒过来,据说是脑出血,在城里和家里医了半个多月就死了。死后也不敢普张,草草完事。一个南半县的巨富,身处非常时期,不知不觉就了结一生,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周树和回家来料理后事,自是一番悲伤。面对老母娇妻,他只是痛哭流涕和沉默不语。今后日子会变得怎样,他心里没底。 接着农会又主持斗了几个地主,划了一些财主和富农的成份。周姓有二百多户人口,一共划了十五户地主和六户富农。但凡做了新屋的,没有一个逃得脱“地主”这顶帽子。做大屋的大地主,做小屋的小地主。侯叻组长说,要扩大胜利果实,对符合地主成份条件的绝不能放过一个,差不多每十五户就应该有个地主。因易姓和吴姓没有地主,勉强只有两个富农,所以,周姓的地主就多了。岭塘村变了一个新的世界。村长和农会长是村里过去人丁最少又最穷的易姓两位驶牛的叔侄担任,民兵队长由吴姓的一个雇农担当。农会长易凌胜办事点子多,斗地主有办法,又能说会算,深得侯队长的信任。 这一日天近傍晚的时候,开会的人都回去了,文祠庙农会只有易凌胜一个人还坐在那里抽烟。忽然外面走进来几个没穿裤子象泥猴一般的孩子,只见他们每个人都背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篓,走到农会来,放下竹篓便要找村长。 “有什么事?”易凌胜问道。 “我们在茔下塘摸蚌螺摸到了许多武器,你来看看!”年纪稍大一点的名叫铲头的说道。 易凌胜走前去俯身一看,果然这些竹篓里装着许多金灿灿的子弹。他叫他们都倒出来看看,竟还有两颗手榴弹和三支驳壳短枪!这子弹少也有二、三十斤。易凌胜不禁大为惊讶起来。 原来这茔下塘是邻村罗姓与本村周姓之间的一口大鱼塘。罗姓与周姓隔邻,相距不过三百米。旧社会时,常常因地界不清引起一些纠纷和摩擦,有两姓斗杀的趋势,故两姓都买有不少武器。解放后政府贴出布告,明令定时收缴武器,愈期不交者要当反革命论处。现在小孩子摸蚌竟摸到了这么多武器,肯定就是暗地里有人把这些东西掉到水塘里去了。但外面都用几层油布油纸包裹着,所以子弹枪枝都依然是油光鳞鳞的。 “你们是靠近罗屋这边摸到的还是在靠近周屋这边摸到的呢?”农会长问。 “都是在靠近罗屋那边摸到的。”铲头说道。 “你们都是谁家的孩子?” “我叫铲头,我爸是周金富,我们都是同一个大屋子的。” “唔,这样吧,你们就把这些武器放在这里好了。”易凌胜沉吟了一会,两手一挥,下命令一样地说。 “你给我们奖点钱吧。这些东西拿去当铜铁卖能抵好些钱呢!”几个孩子一齐说道。 易凌胜想了好一阵。末了,他拍拍铲头的肩膀道: “好吧,你明天这个时候来这里,我就奖你们五毛钱!” “太少了,要不,我们拿去墟上卖吧!”铲头拿起竹篓就要走。 “吓,你们要卖武器当反革命吗?”易凌胜忽然大声喝道。 孩子们只得把一篓篓子弹和两颗手榴弹三支短枪都倒了出来,堆放在地上。他们怀着不舍的心情,走了出去。 天黑下来了。 易凌胜掌灯看着这些黄橙橙的子弹和乌黑发亮的短枪,心生一计。他不禁嘿嘿地笑了。 月亮还没有出来,正是人们准备吃晚饭的时候,外面静悄悄的。乘着黑夜,他猫步走到茔下塘去,脱了下面衣服,也在南边塘里摸了起来。不久,他又把一大包物件掉到福源楼门前的玉泉池里。 第三天下午,贫农组长会议还没有结束的时候,铲头和几个小孩子又来到农会,他们每人仍然背着竹篓,竹篓里仍然都装着许多子弹和两支短枪。但这些东西却是在周伯年的福源楼门前的玉泉池里摸到的。开会的贫雇农们惊得都睁大了眼睛。 易凌胜又给他们奖了五毛钱。 小孩子摸蚌螺摸到了枪,侯组长说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说明阶级敌人不死心。他们不交枪,把枪藏起来,准备有朝一日报复。他叫农会把武器保管好,准备待后一点时间再搜集一些典型的物件搞一个土改斗争的展览会,提高人们的阶级觉悟,转变有的人认为地主阶级善良的错误认识。同时,他把情况呈报区委,建议按照违反限令缴交武器的有关法令,批捕周树和。区政府认为逮捕周树和的证据不足,但同意可先由村农会传讯,进一步落实。 于是,周树和在守丧期间,被民兵捉到小学校去禁闭起来了。 这所“育才小学”,还是在抗战后他老父周伯年出资兴建的,是砖砌瓦盖的两层楼房。在方圆十里八里的农村中,算得上是较有规模的学堂。楼梯用的是又大又厚的麻石板,东西各一道。楼梯下面的空间是学生用来存放扫把、垃圾铲和清洁桶等物件的,又暗又潮湿,周树和被禁在东边的梯间里。罪名是私藏武器。他被告知,在他屋门前的玉泉池里搜到了子弹和短枪,有人检举这些武器就是他们家里的。他必须把所藏的武器都交出来,否则将受到严惩。 他被这突而其来的“罪恶”吓昏了。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理不出一点原因和头绪来。他们父子搞实业、做生意,信奉天主,素来与人为善,从不与刀枪沾边,那来有武器呢?同时,玉泉池水浅,原是种荷花养金鱼的的地方,有武器的人是不会把它放到那里去被人发现的。他有点激动地把这话对审问他的同志说了,那同志说他不老实,态度不好,嗷嗷争辩,一个在旁的民兵便一脚踢来。幸得他闪避一下,可是脖子却马上挨了一掌。他被打得头颈发麻,眼冒金星。 他被禁在狭窄的楼梯下的暗房里,如果不是叫出来问话,则不知道天亮还是天黑。大约听过了附近人家的三夜鸡啼 ,他知道已过了三天。三天犹如三年。城里的生意在他回家办丧事前已交带了妻兄,谅无大碍;他心里牵挂着家里的老母和妻小,不知他们这些天担惊受怕是怎样过去的;民兵每天只给他一点吃的和喝的,他又渴又饿,喉咙干涩得发烧,但最难受的却是蚊虫叮咬。这些蚊虫不管白天黑夜都狠命的叮咬他,咬得他浑身肿烂,坐立不安。他头昏昏的觉得自己快支持不住了,模糊地祈求着天主保佑。不过,他清醒地知道,私藏武器这一件事是绝对不能承认的。 这一天吃饭后,有一个圆脸平头、说话象女人腔的人叫他走出禁闭室来对他说道: “周老板,你私藏武器是人证物证俱在,必须好好交代。政府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现在给你两种选择:一是写好坦白交代书,把还有武器放在什么地方写出来;一是不老实交代,死路一条,你就写好遗书吧!”说完,从他鼻子里发出“吼、吼”的两声,他放下纸笔就昂着头走了。 他能写什么呢?他突然想到,这是一个阴谋。这个阴谋是要他死,这个人说的所谓“两种选择”都是死,是谋财害命!想到死,他心里一阵慌乱,突然感到可怕起来。他有那么多资产,有许多未竟的事业,有高堂慈母、娇妻爱子,他死了之后怎么办?这一切来得那么快,那么突然,这难道是天意么?这些天来,常听到有钱人的性命朝不保夕的一些消息,有的今天还活生生的,明天就死了。难道今天就轮到自己了吗?真是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啊!他想,也许是父亲在天上召他去了。他用手在胸前画着十字,流着眼泪轻声地祷告着,然后,颤抖着双手,写下了遗书。 那天的晚饭多了一点,还有点肉。他吃了一点,便坐在潮湿的泥地上一边想着这几十年来短暂的一生,一边等待着死神的降临。他今年才三十岁,二十岁起就跟着父亲做生意了。父亲在南洋过了大半生,抗战前曾在香港开织布业,香港沦陷后回家乡来办织布厂。家乡地处山区,日本鬼子打不到来。抗战时候有很多内地的人都逃难,举家往偏安的地方迁居,县城便迅速发展,生意也跟着兴旺发达起来。徐昌城一时竟有小南京之称。至解放前,父亲开办的信义布厂占了县城河背一条街,有二百多台机器,漂染和织布及管经营的就有三百多工人。从抗战胜利开始,布厂的生意已基本由他管理。他设计备料的“徐昌士林”是信义布厂的名牌,远销南洋海外。两年前,父亲又着手开了个金铺,生意一度看好;但后来红军白军战事频频,国民党的胡、谢部队两次光顾县城,福记金铺便不敢再开了。解放后,他本踌躇满志,想好了一套计划,准备在政府领导下,大兴民族工商业。但可没想到时不在我,他深深地为自己叹息,也为自己没有象某些商界朋友那样及时离家远走而后悔! 他又想到妻子。妻子陈兰英是他在县城高中读书时的同学,长得娇艳秀丽,十分漂亮,曾是学校的校花。她温柔顺和,他很爱她。她娘家也是从潮州地方迁来的,她与他结婚后,一直就在城里小学教书,这些时间来却都在家里担惊受怕。她和儿女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他又在想多病的慈母。 忽然,东边的墙上发出了蟋蟋嗦嗦的声音。他惊疑的望着。不久墙上出现了一个小窗户那样大的洞口,微光从外面透了进来。 “快出来,快出来!”外面一个人在小声说话。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心卜卜地跳起来了。墙洞开在齐腰高的位置上。那人把上半身探进来,伸手来拉他。他本能地把手伸给他,很快就爬了出去。 十月小阳春,外面正下着雨,天漆黑黑的,但常有电光闪闪,有几声闷雷。路很滑。那人也不打话,一手拿着一根棍棒,一手拉着他在前面走。他心里慌张,脚步空虚,打了几个趔趄却没有跌倒。他们朝岭那边的村外走去,拐了几个弯,便来到了叫伯公坳的乱葬岗边。那人停了下来,拿出一条绳子,三下两缠,就把周树和绑了起来。 “好汉要做什么?”他颤抖着问。 “告诉你,周老板,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辰。你村里有人出钱要杀死你!你是地主份子,活着也受罪的,不如早日见阎王去吧!你还有啥话说?我要你死得瞑目。” “轰!”突然,一道电光闪过,天空响了一声惊雷。周树和看到了那人咬牙寰眼的狰狞嘴脸。只见他迈开脚步,抡起棍棒,就要劈将落来。周树和吓得魂飞九窍,他两脚像筛糠般的打颤,只眼睁睁的看那棍棒朝自己的头顶劈来。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哎哟!”一声,棍子没打下来,却见那人跌倒下去,他跌到前面地上一个坭凹里去了。 依稀的电光下,只见斜刺里跳出来一个人,他拿起摔在一边的棍棒,对坭凹里那人喝道: “吴日牛,谁要你谋杀好人,说出来饶你狗命!” “是、是你们村、村的农、农会长易贝车要我杀他的!”吴日牛趴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道。 易凌胜在村间有一个雅号叫易贝车,贝是赌字的偏旁,车是输字的偏旁。他是赌输身家出了名的,故有人便给他起了个外号。许多本村或邻近的人不知道他的正名却只知道他的雅号。这吴日牛是邻村人,专干抬脚挖泥窿的营生,也是远近无人不识的。 “他怎么对你说?” “他说这周树和是地主,私藏武器妄想变天,应该处死。杀死周树和后,他叫我把他埋了,并取下他的信物交给他,赏我两担米十吊钱。” “天杀的,今天我把你们两个都剁了!” “好汉饶命!”吴日牛爬了起来,浑身泥浆跪在地上说。 原来,救周树和的不是别人,正是铲头的父亲周金富。周金富年长周树和一岁,是周家村里的武打师傅。他父亲早丧,靠母亲做针线活和帮人打短工维持生计,从小受苦。后来母亲到周伯年家煮食,小金富便常出入福源楼,逐渐与念小学时的周树和相好相知。因老实听话又有礼貌,便备受周老太的关爱。稍长便叫他到城里去打工学做生意。但他生就一个好身材,长得虎臂猿腰,无心学做经营,却常到城里武馆去舞拳弄棍,练就一身武艺。后来,母亲生病,幸得周老太出钱请医生治好。母亲病愈后他回家来设馆授艺,也教出了不少徒弟,在一村八堡中颇有些名气。他的妻子是在福源楼打工的妹子,也是周老太撺掇的。所以,周伯年一家,实是周金富的恩人。 那一天吃晚饭时,他听铲头说,他和几个小朋友到茔下塘摸蚌摸到了许多枪和子弹,交给了农会,奖了五毛钱。铲头还把农会奖的钱买了一包香烟来孝敬老爸。他摸摸儿子的光头,夸了他几句,还没在意。可是,第二天又听说农会长叫他们几个小马骝到福源楼门前的玉泉池去摸,并且,竟然又摸到了子弹武器,他就心里犯疑。再后来听说农会捉周树和去审问,他便知道必然要出事了。这几日,他暗中密切注意起来。今夜天黑下雨,估计会有情况,他便在小学校旁边监视了半夜。刚要离开,忽见一个人鬼鬼祟祟的猫着腰在东边挖墙洞,后又见他带周树和出村,便一路跟着不离。当吴日牛举起棍棒要劈下去时,他在土墩后一个箭步跃上去,飞起一脚,咚的一声便将他踢到泥凹里去了。这一杀手锏叫飞鸿无影脚,正踢中了吴日牛的腰部,直疼得他起不了身,坐在泥凹里哎哟哎哟地呻吟起来。 周金富正要举棍劈打吴日牛时,周树和连忙拦住。 “放他一条命吧!”他说。 第二天,乱葬冈上多了一个新坟。据吴日牛说,这新坟里埋的就是地主周树和,但这事只有他和岭塘村农会长易贝车才知道。吴日牛交给易贝车一只怀表,一支派克钢笔,这是周树和身上的信物。易贝车查验信物后给了吴日牛两担大米,十吊钱。 周树和的家里被通知:农会怀疑周树和 私藏武器,但他被传讯后畏罪潜逃,现正报告政府通缉。一时,家里无法打听他的下落。 铲头的爸爸出外做生意去了。走的时候他对铲头母子说,要好久才能回来。走后,他的家庭成份被划为中农。 不久,吴日牛病了。腰部积瘀,起不了床,又兼发冷发热,不到一个月便一命乌呼了。有人说他死前大叫“地主饶命!”大约是做了亏心事,被鬼谋死了。易凌胜听了,吓出了一身冷汗。再不久,他的痨病婆娘也死了。他夜晚一个人不敢出入,并且,每天晚上都要把一张刀放在床头镇邪,才能睡觉。 星星还是那样的晶亮,月亮还是那样的柔和,太阳还是那样的猛烈,村里的小溪流水还是那样的清幽,那岭上的榆林还是那样的静穆。可是岭塘村的一切人和事却在一两个月中全变了。 先是划为地主成份的十五户人家全都被扫地出屋。他们中,有老祖屋的被赶回祖屋;没有祖屋的,被赶到一些做过牛栏猪舍的棚屋去住。周伯年一家被迁到小易屋去。这易屋有五间瓦房,虽是土砖砌的,年久砖墙剥落,坭地又很潮湿,但不漏雨,毕竟比牛棚猪舍好多了。农会规定,这十五户人家中,如果年满十八岁以上又不是地主份子的,均可在原来居住的屋里分给一间半的房子;未满十八岁的子女和未嫁出去的女儿还要父母照顾故仍应与父母一齐居住,没有条件留分房屋。但家中不管是谁,大小男女离屋必须先搜身,除了可以带粮食及沙煲、锅、铲等物件外,任何东西不准带出去。这叫做扫地出屋。离开后农会便在地主的每一户门上贴上封条。 接着是分胜利果实。胜利果实都放在小学校里。地主家里的好东西可多了,都搬到学校里去分类编号摆放。大件的如床、柜等物件放在楼下礼堂里;桌、凳、藤椅还有红木桑枝的茶几沙发等东西摆放在礼堂左右两侧的两个教室里;衣服、布匹、鞋帽等细软物件放在楼上的一个教室里;棉被、毡子、蚊帐又放在另一个教室里。此外,还有一些铜壶炉、铁板盖、铝水煲等东西也放在一个教室里。这些东西分了三天。分了的东西都写上名字,贴上红纸条,放在另一边。学校里每天都好象赶集那样人山人海,闹闹嚷嚷。最穷的雇农先分,抽签后唱名,先唱先分。易凌胜是农会长,他理应照顾先分。先分大件的,他要了一张雕花镀金的大木床,一张龙凤贵妃沙发椅和配套茶几。民兵吴六要了一张弹簧床。只见他咚的一声跳起来坐到那床上去,立刻便被弹了起来。旁边的周七见了,讪他日后小心腰疼,说夜晚干那事时别叫婆娘蹦着压坏了腰骨,那快活的样子引得周围的人都笑了。 地主家里搜到的胜利果实中,也还有一些金银首饰及手表钢笔等物件。不过,那些东西另作登记,内部处理,贫雇农们是没有人去过问的。但也有个名叫“大将”的民兵,生得五大三粗。他负责胜利果实的放哨保卫工作。只见他头戴着五角帽子,身穿从胜利果实中拿来的略显得长阔一些的中山装,卷起衣袖的左右手各带着一只手表,胸前别着两支钢笔,威风凛凛的在楼上楼下走来走去。他还不会看钟点,但却不时抬手看表。倘若有人问他:“大将,几点钟啦?”他就会举起另一只手到你眼前神气地说:“你看!”。这种大干部的派头引来了许多大姑娘的羡慕的目光。 分完了胜利果实后就分房屋。贫雇农凡是缺屋住的,都可以分到房屋。缺得多的,住地主老财的新屋;缺得少的,分完地主的新屋后再调整。十五户地主的屋子都封出来,共有八座大新屋,两座中型的合面楼,还有一些老房屋,合起来共八百多个房间。全村三百多户贫雇农,几乎每户都可以分到两三间房子,真是皆大欢喜。 易凌胜分到了福源楼的花园洋楼里上两间下一间房子。楼上面的两间是住房,坐北朝南,极是雅致;下面的那间原是周伯年的客厅,比一般房子大多一半。此外他还在东厢屋近花园处要了一间做厨房。农历十月初九这一天,家家放鞭炮,屋屋敲锣鼓,全村贫雇农搬新屋。岭塘村最大的新屋福源楼沸腾了起来。 福源楼共有八十多个房间,一共搬进了廿多户。有姓周的,有姓吴的,有姓易的,还有姓刘的。其中,数姓周的最多。进火那天,村长易天华用红纸叫小学教师写了“翻身楼”三个大字,贴到门楼上去。 翻身楼里面十分热闹。只见东西南北中各个方位都冒出炊烟来,这是各户人家在做入火的第一餐饭。酿豆腐、剁鱼丸、蒸滑鸡、焖猪肉这四大样是必备之菜。剁鱼的、剁肉的、杀鸡的,声声呼应;炒菜的、煲汤的、蒸糕的,迭迭招呼。真是家家甜蜜蜜,户户香喷喷。翻身的农民欢天喜地,快乐极了。只是刚刚入火,这大厦在热闹中就已显得有些挤逼:一个大门和四个小门内,住在厅廊里的第一户人家,几乎都在自己房门前的空地上砌灶煮食。他们担心用一间房来做厨房会弄脏了自己的屋子却并不担心门廊公共地方会被弄得乌烟瘴气,并且,房门前煮食既方便又可以多占点应该占的地方;屋里走廊的一些通道上有的也搭起了鸡舍鸭舍;有的又竟在放着花盆的天井里圈着猪。香的,甜的,辣的还有臭的,馊的,腥的混合在一起,构成了这农居的大杂烩。人们都在这热闹的气氛中陶醉了。 土改工作组离开后的第二天,陈兰英的哥哥在厂里收到了有人转交来的周树和的遗物和一份遗书。几天后他转给妹妹,陈兰英哭得死去活来…… …… 第三回 初级社排工 娇弱娘嫩草经霜 中学校招生,周汉华更名易姓 土改的热闹很快就过去了,岭塘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秋收到了,人们迎来分田后的第一个收获季节,男女老少都全力投入了紧张而欢快的劳动。田野里到处晾着一扎扎的禾杆,禾坪上到处晒着金灿灿的谷子。天变得宽了,地变得阔了,山却变得模糊起来了。 陈兰英三口人分得一亩半稻田。她带着两个孩子,大的儿子在上学,小的女儿还没有一岁。她没有去劳动,把稻谷给同姓堂嫂陈洁珍去收割了。土改以来短短的两三个月,她和家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福源楼被分了,婆婆和二妈及三妹四妹都住到破烂的易屋去;她因为不是地主份子,母子女三人留在福源楼分剩的三间房子。两间是卧室一间是厨房。厨房是原来的厨房,卧室还是原来她居住过的房子,但家具等东西都没有了;三妈因是孤身只人,又是土改前一年才嫁来的,也不属地主份子,所以在福源楼也分留一间半房子。兰英的两个孩子还小,三妈就跟她住在一块,平时总算有个照应。一家四口,粥一餐,饭两顿,买米种菜,抬水担柴,白天黑夜,黑夜白天的学过着日子。 光阴荏苒,岁月蹉跎,不觉梧桐落叶,第二年的深秋到来,秋收又开始了。 “梆梆梆;梆梆梆——” 这是村里互助组上下工的梆声。今年的秋收与过去不同,农民的劳动按照上级指示组成了互助。翻身楼有六个互助组。人们基本上按照原来祖屋的姓氏形成劳动组合,并且把晒谷的禾坪也一户一块地划分了。也有几户是与邻屋的妯娌凑组的,上下工便要统一听梆声。这梆声唤醒人们起床,催动人们出田上工,舞镰挥禾;也催促人们下工回屋,洗锅造饭。梆声带来了大地的喧闹和沉寂,也带来了农家的奔忙和快乐。 梆声也敲开了陈兰英家里生活的另一种节奏。 忽一日,婆婆和三妹被大姑子回来带走,到省城她工作的地方去了;又一日,二妈和四妹也回到湖州的外婆家去了。她们是在城里生活,把户口也迁了出去,不再回来。她们走前兰英和三妈都前去送行。正是人生自古伤别离,大家都不免伤心的流了许多泪水。婆婆和二妈担心牵挂着兰英的两个孩子,她们把囊中能拿出来的一点余存都给了她;再一日,三妈也要到省城嫁人去了,丈夫是邻村的一个在省城织布的四十多岁的鳏夫。周伯年一家如鸟巢被大风吹落一般,同窝鸟儿各自奔飞,只孤零零剩下兰英一家三口。大家都开始在一个全非的环境里生活。 这一天,三妈要走了,她对兰英说: “我看你还是把女儿送给洁珍去养吧,洁珍这人心地善良。你带着两个孩子可怎么过啊!” 陈洁珍是周树和远房堂兄周树青的妻子,她与三妈在娘家是同村的姑表姐妹。周树青三十多岁,有一个儿子。生第二胎时难产,是女孩,洁珍生病,分娩后医生说已不能再育,不久女孩也夭折了,所以总想抱一个女孩子来养。她见兰英的女儿漂亮可爱,又见兰英生活艰难,便对三妈说过这个心愿,三妈也曾经对兰英说过这件事情。现在她要走了,便又再把这事提了出来。 “再待后一些说吧!”兰英舍不得孩子,心中难过的说。 “周树青现是干部,家庭贫农,出身好,在他家里日后小女孩也有个前途!再说,他就住在隔邻人民大厦,相距不远,有事也好照顾。”三妈说。 周树青的父亲曾是私塾老先生,早年亡故。他靠寡母王氏织布为生,稍长便也帮着织布卖布,为人机灵。土改后,先在区政府煮食,随后就当了通讯员,跟着陈区长跑腿。妻子比他大两岁,虽是等郎妹,但姣好而温存,极是贤淑孝顺,婆媳如母女,且织布种田样样熟手,家庭被打理得条条是道,故周树青对她很是敬爱,百依百顺。常言道,妻大两,黄金长,刚好这陈区长又是她娘家的堂叔,于是周树青在区政府也就逐步得到看重了。陈洁珍想抱个小女娃来养,他没有反对。 但陈兰英觉得孩子还太小,她不忍心离弃。 “唉,你看着办吧,要是有个亲人照应下就好!你以后有事就多找洁珍商量。”三妈不无挂虑地说。 送别了三妈,陈兰英回到家里,见到三妈坐过的凳,睡过的铺,想到这一大家子的人这一年来亡的亡,逃的逃,死的死,走的走,离的离,最后只剩下她们母子三人,举目无亲,不禁抱着女儿号淘大哭起来。 正在哭得伤心的时候,突然互助组长刘嫂敲门进来,说是晌午过后,村里要开群众大会,通知各户要有人参加。她擦干泪水,连忙刷锅造饭,准备好大孩子上学回来吃的后,便到学校礼堂去听会。礼堂里人头攒动,有许多抽烟的男人和背小孩的妇女走来走去。陈兰英抱着女儿,站到近外面一角的柱子旁边,探头往那厅台上看去。只见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在大声的说道: “大家听好,粮食是命根子。俗话说,一朝无粮不住兵。过去奸商控制了粮食,农民日子难过,若遇天灾,奸商抬高米价,许多人便要破产,有的就去讨食。现在这种日子不会再来了。为保证粮食的供应和粮食价格的稳定,从今造开始,政府实行粮食统购统销。首先是做好统购工作。每户要自报自己所耕的田的土地等级和亩产是多少。村里按照土地等级确定各户要交的公粮和余粮数。交公粮是种田人的义务;交余粮是积谷防饥和支援国家建设,每田也要交。交了公粮和余粮后的粮食便是各户的口粮;交公余粮后,若还有粮食多的,要卖给国家,严禁自行买卖;若是粮食不够吃的,统购后还由国家按定量供应,这就叫统销。等会宣读初定的各户公余粮数后,大家讨论,再报个准数儿。收多收少,人眼是称。” 接着便由原农会长易凌胜宣读初定各家要交公余粮的数量。土改结束后,地主被斗垮了,地主的土地房屋被分了,土改组走了,农会便没有什么事干。但易凌胜还留在村上,他做了村长易天华的文书,有事没事都在村公所转,抄写计算也都少不了他。 再接着便是大家议论和各户核实。这两年来风调雨顺,且刚分到了土地的农民都如旱鸭子遇水连头带尾巴钻进水里那样去伺侯庄稼,所以收成很好,大家也都热烈赞成交公余粮。但对一些农田收成等级有所争论。争论后干部作了记录和调整,也降低了一些屋前屋后的鸡啄口农田的余粮数。最后村长宣布,后天早上各家挑谷到墟上粮所去,先交公粮,再卖余粮。有几户地主没有来开会,定的余粮任务显然比大家的都要多一些。 这一造陈兰英仍没有收割粮食,她的公余粮由堂嫂陈洁珍去交。但由于她的田是请人去种的,莳田后稻禾没有得到认真的耕耘管理,稗草杂生,产量低了几成,所以交公余粮后陈洁珍留给她的便所剩无几了。她和几户地主那样都成了缺粮户。 粮食统购后,市面上已不容易买到米谷,有些缺粮户家庭便陷入了困境。但村长手里的批量是有限额的。某个村如果需要超过这个限量,就要报呈大乡的乡长批准。岭塘村有二十多户缺粮户。其中有的是大吃户,有的平时吃粮就无计划,常拿粮食去周转。他们三天两日来闹粮食,闹一次便要给一点;还有多户是劳力薄弱的贫雇农,也得先照顾。因此,几户缺粮的地主更没有分返销粮的份儿。陈兰英一家三口,一个月里最少要缺十天的粮食。 人不能站着饿死,她开始到墟上去买杂粮。番薯块、木薯干、芋头片,都成了主食,捱过了一些日子。但是杂粮吃多了小孩患肚子疼,便不敢再吃,有时孩子饿得额头冒冷汗。听说城里叫人民食堂的那一间饭店新开了一种“幸福餐”,每位五毛钱可以吃到许多饭菜,她便索性带孩子出城去吃饭店了。 城镇饭店吃饭的人很多,天还未亮就有许多人在外面排队了。有的家庭一家先派一个人来排队,这个人的后边放了几张 小凳子或几块砖头占个位置,后边的人便不得超先。陈兰英虽然娘家在城里,但最近娘家也不安宁,她想尽量不给母亲他们带来担心,所以每次吃了幸福餐后就回家去,不在城里停留。同时,儿子在念书,她不能每天都带着孩子们去,只能隔天带着女儿去和星期天再带儿子都去。虽然辛苦又花钱,但总算能吃饱肚子,也就得过且过地又过了一些日子。 但“幸福餐”只开放了两个月多就不再有了。原因是外面排队的人太多,供不应求,每天都有许多人买不到吃的,因此常常争先恐后的打起架来。饭店被有关部门勒令停业。这一天,陈兰英排了半天的队可饭店没有开门,便抱着女儿从城里回来。她肚子瘪瘪的,饿得头昏眼花,女儿饿得两眼无神,哭叫无力,儿子的午饭又还没有煮,幸得这几天来买的幸福餐自己吃少了一些还积下一些饭干,虽有点馊味儿,也胡乱煮来吃了。 第二天上午,她只得到陈洁珍的家里去借点粮食,但她出工去了。 晌午,陈洁珍来探她。她带来了一袋粮食,一箩番薯,关切地说道: “我那地里的番薯收了,可顶我家半个月的粮食。这几十斤米和番薯你就先对付些日子吧;我另外还叫树青在乡里拿到五十多斤返销粮批条,你可在这些天内去买。这日子也真难为你啊!” 陈兰英热泪盈眶,哭得说不出话来。 小女孩嚷着要陈洁珍抱,陈洁珍也很是喜欢她。这天晚上,陈洁珍说要把她抱回家去,她说不忍心看着孩子捱饿,要替兰英养着,并认她做女儿。说来也怪,这女儿几次见了陈洁珍,抱在她的怀里竟一点儿也不生分。 “你可怜这孩子瘦得眼大肚突的,都生疳积了,快去看医生吧!” 女儿最近老是不停的哼哭,快两岁了,还不太会讲话。陈洁珍抱着她,一边轻轻的拍,一边又给她细声的唱,一会儿便在她怀里睡着了。陈兰英感到自己不会带小孩也无法养活孩子,再这样过日子是给孩子遭罪,迟早会饿死或病死的。 她终于让她把女儿抱去了。送走了女儿后,她整整的哭了三个晚上! 再过一个多月,她还是回娘家去了。 娘家的日子也不那么好过。父亲原在旧县府财局做事,算是旧官吏,被捉去劳改;大兄陈资民在信义布厂里管生产,任副厂长。自周树和离厂后,许多生产和财务的事情都离不开他,现正在三反五反运动中,听说被隔离审查,两个多月没回家来。大嫂在毛巾厂里做工。两个弟妹和侄儿侄女还在读书。但毕竟城里的粮食有定量,且城里也能买到一些杂粮,大家对付着吃也就一天又一天的挨过了许多时日。 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梳。四月荒一过,端阳节就到,田里的稻谷渐渐变黄,夏收就快开始了。这是土改后第二个年头的夏收。夏收前岭塘村以屋为单位成立农业初级合作社。翻身楼有二十八户,隔邻又有两户工商业成分的家庭,合起来成立一个翻身初级社;解放楼有二十户,与隔邻的小张屋共成立一个社,叫解放初级社;此外还有人民初级社,和平初级社及钟屋初级社、吴屋初级社、曾屋初级社等等。岭塘村共有十九个客家大围龙屋,便有十九个初级社。各户的田地归各户,但入股由社里共同经营,各户的农具或耕牛仍归各户。原来的互助组便合并了。 易凌胜有点文化,又干过村农会工作,村长便指派他任翻身初级社的社长并兼做记工员,刘嫂任副社长。一屋子百多人口归他领导,一社三十户的生产资料和劳动力由刘嫂和他安排,大小事情他说了算。他想,由农会长降做一屋的社长,官是小了,但大小还是个官,好歹这一百多人口归他管。所以,那一天成立初级社时他在会上讲完了生产组和农具分配后最后也说了几句时兴话: “今后我家是你家,你家是我家,正是”天下农民是一家“,”人多热量大“啦!但是,村长说的,”成立农业社,共同富裕靠大家“,希望大家要合心。正所谓山歌唱的”莫学灯笼千只眼,要学蜡烛一条心“!”说完,他斜眼往下面看看,并从鼻孔里发出孔,孔两声。但社员们对他能否做好社长觉得信心不足,所以没有掌声。 初级社的成立使易凌胜挪了一个位置变为社长。平时排工啦、计算工分或分红啦、到村上或乡里开开会啦、写写返销粮或其它什么的批条啦等等,倒也是挺忙的。他开会时听上面的话,开会回来后有许多人就要听他的话。他觉得比做农会长的时候还要忙并且也有点儿权势。树挪死,人挪活,做了农会做社长,他心里常常感到有些得意和高兴。尤其令他高兴的是这初级社成立后,陈兰英也带着孩子回来了。 这近一年来陈兰英回娘家去了。见不到这可人儿,易凌胜真是朝思梦想。从土改开始第一眼见到她,他的心里就一直占着她。为了她,他计害周树和。原以为土改分屋时,他把厨房分到她的住房隔壁,便可以朝朝暮暮,一日三餐的见到她,就有机会谋娶她的。可是她家里日日门窗紧闭,不见人踪影。她那三妈走后不觉又过去差不多一年了,可她还是她;这两年来他带着儿子混,儿子有餐没餐的,便常在邻居王婆子家搭吃,有时他回来得晚,儿子便在王婆家里睡了。王婆子原与他母亲是异姓相好的姐妹,他素以老妈相称。她见他有日没夜,又操带着小儿子易志雄,如鸡公带子一般,屋里的勾当七颠八倒,便劝他早日续弦,并说可以给他做媒,包他满意。可是在王婆子的家里,荷包蛋煮米粉他吃了三四次,面相过三四个女人,却没有一个是满意的。有一天,王婆子听他又在问见到那地主的媳妇陈兰英回来没有,这婆子听声便听出了意思,她甩斜着眼睛问他道: “儿是想那雌儿吧?” 易凌胜也不脸红,立即在王婆子身边坐下去说: “可怜见孩子吧,我想她都快疯了!你老人家有什么办法?” 王婆子一时没有答他的话。她正端起水烟壶来抽烟。只见她装满一柱烟丝,点着火,咕噜咕噜的抽了几口,把烟雾吸了进去后再慢慢的吐了出来,半闭着眼说道: “你别说我泼你,你跟他是前世无缘,今世无姻,别白日发梦吧!” “老娘为何这等说?” “你想,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小娘,是人家的老婆,你前生今世那有姻缘;她又是地主的家属,你是贫农,响当当的社长,你不怕人说也要怕这社长做不长。” “她曾是人家的老婆我不介意,况且她的老公都死了快两年了;我这社长以后当不当不要紧,有她做老婆就成。俗语都说”宁要美女,不要江山“呢。老娘就帮我一把吧,事成必当重谢!” 易凌胜立马托王婆子做媒,并许给王婆子在事成之后一件在胜利果实中分到的绿色鹤绒棉袄,一副檀木寿棺材,一百斤大米和五十吊钱。 “我帮你也不保一定能成,就看你的造化。”婆子想了想说道:“但话又说回来,你一定要娶她,这朝见口,晚见面,也没有娶不到的,拿龙眼核扪屎看各人的手段哩!但儿你想先媒后娶呢,还是先奸后娶?” “何为先媒后娶?” “这先媒后娶得花费时日。待我花些唇舌,给她晓以厉害,吃些香甜,过了三年两载,到那一日她有意思了,这婆娘就是你的。” “何为先奸后娶?” “儿子你不会蠢得要画皮画出骨呢!这社里屋内是你的世界,有朝一日你把那婆娘干了,俺再梳拢梳拢不就成了么?但你心急喝不了热粥,不要事情没作成她叫起来,羊肉吃不上又惹了一身骚,到时你就麻烦了!” “是的,是的。但我可不能多等待时日,夜长梦多,”莫待无花空折枝“了!儿子这里多多拜托老妈,若到机会时你就早日作成我吧。”易凌胜满心欢喜的离开王婆子,鼻子里又不断的发出了吼、吼的声音。 他开 始寻找机会。一双滴溜溜的眼睛总是跟着陈兰英出出入入。 夏收开始了。南方的农村夏收劳动最紧张,时间最紧促。夏收时节多雨,又常打台风,正是“禾黄雨落,饭烂火着”,天时不由人,人们恨不能把稻草人都捉来干活。这一造夏收,陈兰英卷起裤腿,也投入到紧张的劳动中去了。 她被分到同在东厢屋居住的一个组里去。这个组,周姓家的婆娘占多数,排辈数都是子嫂妯娌。大家知道她的身世,却都挺关顾她。割禾不限她割多少,割累了就叫她学打禾;打禾也不限她打多少,能打干净就成;有时见谷子多了,也叫她去送送谷子,但挑谷不限她挑多重,能挑多少就挑多少。组长李嫂叫她累了就歇歇,可她却不敢半点儿偷闲。只见她学割禾,一镰刀割下去,却只能割断三几条稻杆,要再用力多锯几下,才能割完一穴儿禾来。有时还差一两杆没割断,想拔它出来,可是用力过猛,就一屁股坐在泥田上。禾还未割到一排,却早已弄得满身泥浆,大家都笑个不止;她学挑担,二、三十斤也要用双手托着走,走起路来如脚履薄冰,扭扭捏捏,摇摇摆摆,那姿势刹是好看;更有时侯突然看见了禾田中的吸血水蛭,便吓得又哭又跳,好象见到了老虎一般,跳到田埂上再不敢下来。组里几个娘们见她细皮嫩肉的,都生怕太阳晒裂了那玉般的皮肤,叫她做一做,歇一歇,有时就叫她回去煮点开水送来给大家喝一喝。 好不容易挨过了一天。夜里,她躺在床上只觉得腰酸骨软,浑身疼痛,皮肤象要爆裂一样的难受,但疲劳很快就把人拖入梦中。第二天早晨爬起来,身体虽然还象散了骨架似的,她还是坚持去劳动,因为粮食要靠社里分配,市面上哪儿也买不到。这日子不劳动便要面临挨饿。 俗说三日肩膀四日脚,四日过后闲趟趟。陈兰英坚持了六天的劳动后,明显地感到疲劳减轻了,灼热的皮肤疼痛感觉也缓和了,只是有些皮肤变红了,有些皮肤便褪了一层薄薄的白皮。她已能不用颈下转肩也能挑起四五十斤的谷子。手上、肩上开始长了一层粗皮。 这一天早上,忽然天边出现一大片黑沉沉的乌云,云层里响起了一阵阵低沉的闷雷声,天气十分闷热。这是台风快来的预告。刘嫂决定全社劳力迅速到六里外的横湖四村去抢收稻谷。为提高效率,每人负责一块田,包割包打包担回谷子。一时,大家背着打禾的磅拔,挑起装谷的箩筐,还有的人家带上能帮手割禾的大孩子,浩浩荡荡出发了。 横湖地原是低泷洼地,修东沟后被浮了上来。农田土地肥沃,稻禾长得高挑,谷粒饱满。人们踏进稻田,便一字儿排开。只见镰刀飞舞,人头晃动,一片金色的稻海很快就被分割开来。沙沙沙、涮涮涮,随着日头的升高,那近河堤的一大片稻海逐渐变小了。近晌午的时候,终于一担担的谷子挑回去了。 陈兰英只负责转角地方那一分半的一块地。地里积水未干,烂泥粘脚,举步维艰。她叉开双脚,挥动镰刀,头也不抬地割了起来。只见镰刀过处,一堆堆稻禾排在地上。好不容易把稻禾割完,她回头看看,有许多人已开始挑谷回去了。天开始刮风,她赶紧把谷子打好,便装箩上埂,扎好箩绳,挑担上路。 风越刮越大。同来的社员已早就回去了,空旷偏僻的路上没有一个人。陈兰英心里有点慌,她赶紧把谷担挑上堤岸,迈开了蹒跚的脚步。大堤上风野,她横着扁担,两只盛着半担多谷子的大箩顶着大风一左一右的展开象是一堵墙壁,一步也难迈动。俄顷,天下起了大雨,猛雷一阵阵的轰打下来,路变滑了。她不敢停顿,一步步的艰难地前进着。她前进两步,大风又把她推后一步。风雨迎面扑打着她的脸,她感到连气都呼不出去。突然,眼前电光一闪,一声巨雷劈了下来,她脚下一滑,便摔开担子,跌滚到堤下,昏过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河沟底,浑身湿淋淋的。头好象爆裂似的难受,手脚被划破还在流血。看看河堤上,可幸那一担谷子没有倒泻,还放在那儿遭大雨淋洗。狂风还在呼啸,河水一阵阵的涨了上来,她一步步的往上爬去。 “兰英!兰英!” 朦胧中,远远地传来了人们的呼喊声。原来,刘嫂吃了午饭后,发现陈兰英还未回来,便赶忙叫了几个社员冒雨来寻找。大雨落得天蒙蒙的,她们在堤边找到了她,便把她背了回去。 一碗姜汤使她苏醒过来,她发现自己已穿着干净的衣服躺在家里的床上。李嫂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稀粥,她喝完后便觉得好了许多。但是,腰和腿都摔疼了,动一动就痛,坐也难坐起来。 下午,梆声响后,人们又投入到枪收的劳动中去了。陈兰英起不了床,便只能躺着休息。她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跌倒的,心里很是感激那些妯娌子嫂们。要不是她们的救助,她可能现在还在风雨中,或许就已被水淹死。想到这里,她伤心得哭了。 正在伤心的时候,邻居王婆敲门走了进来。 “小娘子,听说你跌得不轻,损坏了腰骨不曾?” “多谢王妈了。我恐怕是伤了腰身,疼得坐不起来!”陈兰英一边想挣扎起来一边说道。 “你别起来,让我看看吧。”王婆子快步走过去,把她按躺在床上。她撩起她的内衣,见到背脊和大腿部都有一块红肿的地方,便说道:“哎呀,天可怜见,你金枝玉叶的怎杠得起粗重活儿啊!不要紧的,我有王良古祖传跌打药酒,给你擦一擦,再饮一点,过两天就会好起来的。” 说着,王婆子三步两脚的回去拿来了跌打药酒,立刻把酒倒点儿在手上,便在陈兰英腰上腿上轻轻的摩擦起来。陈兰英去了面衣,侧躺在床上,任由王妈上下左右的搓揉,不久,疼痛的感觉便渐渐的减轻了些。这王婆子摩着她那白玉般的胴体,看着她那丰满而线条优美的身材,闻到她那肉体飘来的清香,竟也觉得有点儿忘情起来了。 晚上,王婆子叫来了易凌胜,小声对他说道: “乖儿子,你明天就开荤吃鲜吧!”接着,便如此这般的叮嘱一番。易贝车听了大喜。 第二天下午,人们都出工去了。王婆子拿来药酒,又给兰英摩擦。末了,她再倒出小半杯药酒来给她喝了。不久,只见她脸上涌上了一朵红云,便慢慢的睡着了。王婆见叫她也不知,便轻轻的给她去掉内衣,掩门而去。 房里静悄悄的,挂着窗帘的窗口透进来一些亮光。陈兰英裸身躺在床上,在柔和的光线中沉睡着。突然,房门轻轻的打开,一个人闪了进来。他把门轻轻的闩上,猫步走到床边。只见床上玉体横陈,躺着的美人儿脸衬桃花,肤若白雪,樱唇带笑,两个高耸的乳峰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他的心卜卜的乱跳起来,血液直往上冲,呼吸也紧迫起来了。他赶快脱掉衣服,象饿虎擒羊那样的扑了上去。 陈兰英在梦中梦见了自己正被一只老虎撕咬着,她感到肉撕裂般的疼痛。一觉醒来见是一个男人正疯狂似的压在上面。她想喊叫,可是喉咙象被什么东西塞着,喊不出声来。她想挣扎,但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她只能任由他糟蹋,眼泪扑簌簌的流着—— —— —— ——。 外面,狂风呼啸,大雨倾盆。天井里、走廊上的鸡舍猪棚被大风吹得劈哩拍啦地响,雨水把垃圾、猪粪、鸡屎冲到天井的沟池里,把水涵管堵塞了,翻身楼成了臭窖泽国。屋内花园那一棵高大葱郁的白玉兰树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香花烂落满地。 两个月以后,陈兰英明显地感到身体不适。她怀孕了。 她到医院去把孩子打掉。去医院的那一天,她回到娘家把事情告诉了母亲,母女相抱大哭一场。后来母亲告诉她,城里的小学校长曾经来找她,说是要她回去教书,叫她回学校去看看。 几天以后,她到城里去代课了。学校老师与她都 是过去的同事,工作很快上手。那些学生也很是喜欢她。 秋去冬来。新历年前,学校里将有一批代课教师转正。校长唐参才告诉陈兰英,要抓住这个机会,争取做个公编教师。王婆子又传来社里的通知,要地主家属陈兰英回去参加劳动。 一个月后,学期结束前,陈兰英终于被转为正式公编教师了。但教师的履历表上,家庭成分填写的是“贫农”。 地、富家庭成分的不能转正。她终于答应嫁给社长易贝车。 再过半年,儿子周汉华小学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徐昌中学。周汉华小时候身体不好,迟读书,到小学毕业时已经是十五岁的大孩子了。上中学时,他改名为易志良。学校发给他的助学金申请表上,家庭成分一栏也写的是“贫农”。 第四回 黑市炒粮价 高级社稻禾减产 大床换小米,翻身楼一室三光 陈兰英在城里学校教书,她的户口也转到城里来了,但儿子的户口粮食却还在农村。办手续的时候,社长易凌胜没有让他迁出,他把他留下来,好维系他们之间的关系。陈兰英每个星期得回到翻身楼来拿孩子的粮食。有时,这易凌胜也把粮食送到学校去,在学校的教师宿舍里住上一、二天。抽抽烟,喝喝酒,翘起二郎腿来等待吃饭。这日子虽是奔波了些,但他占有天仙般的美妻,学校许多人都投来羡慕的眼光,令他好象做了皇帝般的那样舒服。可是他到学校里去也常觉低人一等。那些当老师的看来比他斯文,穿着也比他高雅一些。特别是他们每月都拿工资,袋里多少有一点儿钱,抽的烟都是“丰收”牌子以上的,比他的好。陈兰英对他很少说话,却多嫌他邋遢烟臭,不给他亲近。俗语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他想,这都是无钱的过失。土改过后几年,所有得到的浮财都花光用尽了,衣服也不合时了。现在做这烂鬼社长,挣的工分只能买粮食,抽烟的钱还得靠卖鸡蛋去换。心里便常觉晦气。 光阴荏苒,不觉又过了些年月。这一日队里要去墟上卖番薯藤,他带了把称,跟着几个婆娘到市场上去。找了几个地方,最后在卖杂粮的地方找到个摊位。只见卖番薯的、卖木薯的,卖芋头的,还有卖南瓜的,摆满了一行。看穿着打扮,这些多数是山里的人。近一年来,高级社后土地归公,原来的十几个初级社组成一个大高级社。每个初级社便是一个生产队。公余粮多少由高级社里定,收割完后集体上交。高级社的公余粮要比初级社时多,粮食开始紧张,杂粮也就能卖到好价。山里土地多,山农争着开发种薯芋,赚到了一些钱,比平原地上的社员好过多了。易凌胜卖完薯藤后,便也在那里转了几圈。市场上,开价的,还价的,过称的,熙来攘往,甚是热闹。忽然,有人挑来一担黄灿灿的谷子,立即便有几个人围了上去。这粮食本来是不准在市场里买卖的。但有的农民完成了公余粮任务后,在自留地里种了点稻谷,筘紧咽喉,把口粮省了点出来卖。市管会人员对此半只眼开半只眼闭。不过,也有的市管人员有时候会出来干预,卖粮的便得赶快挑走担子挪换一个位置,否则,市管会没收你的谷子不用看时辰。所以,买的和卖的都得关顾前后。只见这一担谷子很快就以八十元一百斤的价格卖掉了。这个价钱比粮站的高出了七八倍。买卖成交后,那卖谷子的便舒心地从袋里拿出香烟吞云吐雾般的抽了起来。 接着又有几担谷子挑来卖。价钱也都差不多。高级社以来,农民把主要精力都放在自留地的耕作上,有一堆狗屎都积到自留地上去了。这自留地里打多少粮食都是自己的,份份到肉。但社里的却是过了一手又一手,如祖太公分猪肉一般,有分才有的。因此大家到社里来干活都是捱工待食般的做作,出工不出力,有一天凑合着做一天,地里便打不出往日的谷子来。而高级社干部又工作出色,上报的粮食增产,公余粮便增多,于是上交公余粮后的口粮就所剩无几了。多数农户到了四月荒时都要到墟市上去买粮食,故秋收后的粮食价格还算是比较便宜一些的。也有农户分到粮食后就卖些谷子去换买杂粮,毕竟杂粮便宜一些,且又能填饱肚子。 易凌胜一边看那些买卖,一边鼻子里发出“吼、吼”的声音。最近以来,酒也喝得少了,自觉血气便没有那么通,鼻子里总象有什么东西在塞着似的,要多孔它几下才觉疏通。刚孔了几声,忽然,有人在背后拍着他的肩膀道: “贝车兄别来无恙啊!” 易凌胜回头一看,不觉一边的嘴角挂了上来。原来这是多年前在墟尾赌桌上的名叫卢博财的搭档牌友。解放后,没有赌博的了,大家便没有见面。他见他穿得洒脱,面有红光,便握着他的手说道: “多年不见,财哥好妥当哩!” “彼此一船船。”他把般字说成了船字,自笑起来。 “不知财哥在什么地方发财?” 他问。 “这日月再不讲发什么财啦,能吃上两餐饭罢了!”财哥从袋里抽出两支锡纸飞鹰牌香烟来,一人一根点上后便扯他到镇上的饭店去。他们拣了近墙角的一张桌子坐下。财哥掏出一斤粮票,叫来了两钵饭,一斤红焖猪肉,一只卤鸡,一碟炒花生,再打来一斤烧酒,两人便开口吃喝起来。 三杯酒落肚,财哥说道: “这些年见你不着。记得那年赌万历,我还借了你十吊银子哩!” “都猴年马月的事啦,老哥还记着!” “不然,我赌钱输多赢少,就那一次我赚了百多吊钱,是沾了你老哥的福气。” “看你使用不小,真是今非昔比啦!老兄干的什么勾当?” “不瞒你老哥说,蛇有蛇路,我这是转手买卖,即买即卖。卖谷子的一来,我叫搭档来充市场管理员去管一管,那些农民伯伯怕被没收,我便趁机低些价买入。然后再提高几块钱卖出,易过借火哩。” “那你一墟能赚多少?” “不多,大约五至十吊吧。” “哇,一月九墟,你足足领两份高薪啦!” “夸奖,但一家老小不挨饿罢罗。哎,我看你老哥你象个干部的样子,跟我搭档,你充市管会,我出力,三七分成,三日趁三墟,左肩挑来右肩卖。如何?” 说着,卢博财眉飞色舞的比划起来,一张大嘴露出了烟黑的牙齿,唾沫星子直喷到桌菜上。 “唉,实话告知,我往日做初级社的社长,现在做着生产队长哩,身不由己!”易凌胜不无懊丧的说。 “哈,原来你当了大干部,那就更好啦!老哥不会靠山吃山么?” “何为靠山吃山?” “邪教!你老兄这还需要我教么?” 只见卢博财如此这般的在易凌胜耳边说了几句,易凌胜频频点头,鼻子不断发出得意的吼吼声,嘴角又斜挂到了耳边上去了。 二个月后,易凌胜到学校去时穿起了新的列宁装的衣裳,并且也抽起了锡纸烟。他又买了一辆飞鸽牌的自行车。这车子放在门口,惹来了许多老师的赞叹和询问,身穿干部服的易凌胜的回答是很骄傲的:“不多钱,才百七八元一部车子哩!” “农村干部真不简单!”那些老师听了差不多都张大了嘴巴,翘起了大拇指。他们不吃饭也得至少花四五个月的工资才能买到这种车子。 听见那些教师的赞赏,易凌胜浑身都感到舒服。可是,陈兰英对此却不看也不问,她还是那样的麻木和冰冷。 “嘀铃铃!”易凌胜骑着车子飞进了翻身楼。只见社员们都投来了惊叹的目光。 “啊哈!城里的大干部回来罗!” “队长你在城里走路时脚趾套了个金戒指啦!” “小意思罗,这是老婆买的哩!” 这几年来,社员们都说易贝车行运行到了脚趾公。分新屋、当干部、娶老婆,好事迭迭来。现在当大家的肚子都咕咕叫的时候,他却周身风光,带手表、买单车、抽锡纸烟,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城里的干部呢。不过,人有自知之明,易贝车也知道这样的包装有人看了会眼热。因此,他把单车说成是老婆买的,听起来似乎耳顺一些。他想,就让他们两眼出屎吧,正所谓同人不同命,同遮不同柄哩! 但不久,这嘀铃铃的飞鸽就不见了。那一天,他从城里回来已是傍晚时分,把车子洗抹干净后他把车子锁好,放到客厅里去。可是第二天早上起来,客厅门大开,锁头被撬,飞鸽却不见了。据公安员分析,肯定是屋内有人作案。因为晚上睡觉时,翻身楼的大门小门都闩着,外面的人一般进不来;同时只有屋内的人才知道这车子放在什么地方。但是,屋内的人会是谁呢? 他立即想到西厢屋一个叫刘 佛来的青年。最近以来,村舍里经常有人偷鸡摸狗,窃菜盗瓜。这刘佛来虽是青年,却手脚不干净,被人捉过几次。公安员根据这条线索一摸,果然发现刘佛来在县城修理单车店里以半价寄卖过一部单车。他不知从那里假了一份证明,说是遗失了购买单据,修理店便把它转卖了。公安员审他: “你为什么要偷单车?” “这单车好卖又值钱!” “卖的钱那儿去了?” “咱肚子闹革命,都买米粮吃啦!” “队里大伙都够吃,为何你就不够呢?” “咳,同志你不知道,今年队里可惨啦!收割了的谷子放在仓库里也少了二千多斤,大伙都饿得肚脐粘背脊了!” 易贝车被偷失了单车,这是实实在在的事;但生产队的谷子少了二千多斤,这可不是乱说的事。弄不好是给合作化抹黑。公安员喝道: “刘佛来,你说话得有根据。若是造谣,捉你坐牢的!” “你捉我坐牢我不会饿肚子哩!但我说的话可半点不假。晒谷入仓每天都有过秤登记的,错不了。不信你问问大伙嘛!” 公安员没有去问大伙,也没有再审刘佛来,但最后还是勒令刘佛来限期赔偿。到了限期,易凌胜叫了几个人来,把刘佛来睡的大床拆掉,抬到县城去卖了。 刘佛来的大床是土改时分的胜利果实。雕花镀金,还带有鸳鸯戏水的铜镜子。抬到县城寄卖店去卖到了好价钱。除了还单车钱外,还剩下百多元钱买粮食。他发现,其实睡龙床和睡木板都是差不多的,最主要是吃饱肚子。于是,他索性把房里的胜利果实衣橱框子什么的都陆续抬到墟场上去卖了。这些家私用水抹洗干净,仍然光艳夺目,山里的人十分喜欢,竞出好价。这一个四月荒,他不再去偷东西,一家四口也半粥半饭挨过去了。 这一日,天下着小雨,他正在自留地里忙活,忽见老搭档刘福来走前来道: “佛孱,有单生意你做不做?” “做钳工?” “打生铁!” “那座炉?” “人民大厦的炮楼仓库。” 接着,两个人便坐在田埂上密谋起来。原来,福来计划今天晚上到高级社的仓库去偷谷。成立高级社后,每个高级社也设粮仓,用来做公余粮的中转站和储存一些返销粮。佛来福来在行中也用暗语,钳工是到城里去打荷包,把人家袋里的钱用手钳子钳出来;打生铁是偷米谷,人是铁饭是钢,吃饱了肚子屙尿都像撞钟般的咚咚响;炉子就是仓库。佛来早就对这些仓库看得眼睛出火,眼下家中粮食又将尽,离割禾又还有几天,正不知如何打发,便立即同意干了。 是晚,两人吃完夜粥,便小休片刻,专等夜深行事。 三更时分,外面静悄悄的,娥眉月透过黑云洒下一些朦胧的光亮。佛来福来闪到了人民大厦西边近大路口的一座四角炮楼下。这里是岭塘村农业高级社的粮食仓库。这仓库的木门是向外开的,门外有一堵矮墙,矮墙上有个铁栅门。翻过矮墙,打开木门的钥匙便能偷到里面的谷子。佛来一个翻身跃上墙去,正准备往下跳,忽然听到了里面有声音。睁眼一看,见里面有人影晃动。 “有贼!”他迅速跳回去小声对福来说道。于是,两人便绕到围墙的门边去看看。见铁栅门只是虚掩着。探头往里边望去,朦朦的月光下,只见有一男一女挑着担子正朝栅门走来,后面还有一个人正在关上仓库的门准备上锁。说时迟,那时快,这佛来一边把栅门关好并拉紧,一边马上大声喊了起来: “捉贼啦!捉贼啦!” 福来一边就地拿了块砖头砸在铁栅门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一边也打开破锣般的声音,高喊着: “捉贼啦!捉贼啦!” 立刻,睡眼惺忪的人们从床上爬起,开门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有人带来电筒往里面照去,只见两男一女蹲在地上,旁边放着满满的两担稻谷。一会儿,住在里屋的民兵队长来了,他带了几个人进去,把这三个偷粮的都绑了起来。人们一看,都不禁“啊呀!”的一声,打开的口许久都合不上来。 原来,这三个人中,两个外村人,是一对夫妇,有人认得那个叫“卢搏错”的是经常在墟上卖谷的。第三个人用衫包着头,扯下来一看,却是邻屋翻身队的易队长! 此刻,易凌胜耷拉着脑袋,眼睛不敢见人,他恨不能立刻钻到地下去。他被民兵反绑着双手带了出去。人们看到眼前的人和事时似乎都呆了,惊了,懵了。没有人说话,只有几个婆娘发出啧啧啧的叹息。但刘佛来却高兴得笑了。他说他早就看出来啦,他已在这里等侯几个晚上了。他和福来把放在地上的两担谷子拿来分了。立即也就有许多人围上来抢分。只见拿衫当布包的,拿裤裆装的,拿围身帕盛的,大家推推搡搡,谷子被抢得洒满一地。 第二天,据说易贝车坦白交代,他和卢博财里外结合,先偷翻身楼生产队的稻谷,再偷高级社里仓库的谷子。卢博财是开锁的能手,两人作案已多次了。没想到,行得夜路多,终于遇到了鬼。这一次贼喊捉贼,大贼却败在小贼手中了。 (未完) 第五回 学校选优秀,易志良榜上有名;区县树典型,泥腿子选为先进 (接上集) 第二天,据说易贝车坦白交代,他和卢博财里外结合,先偷翻身楼生产队的稻谷,再偷高级社里仓库的谷子。卢博财是开锁的能手,两人作案已多次了。没想到,行得夜路多,终于遇到了鬼。这一次贼喊捉贼,大贼却败在小贼手中了。 这一个四月荒,翻身楼的社员们大家都象刘佛来那样,把床柜等不能吃的胜利果实都抬到墟上去卖了,再买谷子或杂粮回来。炊烟起处,家家的锅灶都煮出了热气腾腾饭菜。但是人们房里的那些家具摆设,却已是十室九空了。贫苦惯了的农民并不觉得那些东西的可贵,那些东西原来就不属于他们的,他们只要吃饱了肚子就好了。 易凌胜的家私也搬光卖尽了。高级社干部把这些家私卖得的钱作为对社、队的赔偿。同时他被撤了生产队长的职务。公安局捉他去劳动教养了十多天,回来的时候,头发也被剃光了。那圆圆的脸和光溜溜的头,看起来就好象是一个皮球放到脖子上去似的,令人觉得好笑。不管他走到哪里去,那里的小朋友见了都说:“电灯泡来啦!”,弄得他只能戴上帽子。 据说,易凌胜的那张雕龙画凤的檀木贵妃椅先前卖了一百多元,后来被省城的一位文物收藏家花一千多块钱买去了,县城的寄卖店赚了差不多近千元。他知道了后,跌腿锤胸后悔了许久。 “梆梆梆、梆梆梆、--- ---” 上工的梆声又响了。人们拿着镰刀,挑着箩担,走出了家门。 夏收又开始了。 第五回学校选优秀,易志良榜上有名; 区县树典型,泥腿子评为先进 农忙过后,县里开始大兴水利。徐昌县有一条徐江河,每年春天都要发一次大洪水,平时却水流不多,弄得平原地方便有许多低洼的湖洋地。这些湖洋地虽不能一年两造种稻谷,但因水浸连年,水产便极为丰富,脚踩个湖儿都能捉到半碗鱼虾,螺蚌则遍地可拾。住在低洼地里的人们,过着半农半渔的生活,倒也不失其乐。不过,每年洪水一来,总要毁了许多农田,政府便考虑根治。先是开沟排水,后来就在源流的山口处筑个大水库。这水库由多条山脉汇合而成,名叫合水水库,开口处颇为宽阔,因此工程浩大,需调动全县劳力,赶在明春雨季前修好。指挥部提出奋战半年的口号,全县各社队的劳力除了有孩子还要吃奶的婆娘外,其余都得上山挑土筑堤。岭塘村里的民工由副社长吴添福带队,组成七八十人的队伍,每个月为一轮,背被带帐,挑锅担柴的到山里去安营扎寨。 易凌胜被派到民工队里去做施工员和丈量土方。自生产队长被削职之后,他就得规规矩矩地做社员了。但做社员的日子最长,肚子最不好对付。他父子俩很快就把粮食吃完,连易志良的那份口粮也给占吃了。为此,他已两个月来没有给易志良粮食,陈兰英也没再回来过。听说做水库的有粮食补助,他便拎了两支“五华长乐烧”给吴添福。于是,他被派了一个分队施工员的差使。 分队施工员每天做的是上工时站到要倒坭的地方去发签牌和下工后量一量土方。工作虽不用挑担那么辛苦但也不轻松,早出晚归。每天收工后,还得等待指挥部里的施工员来一齐验方。指挥部有几个施工员和一个总施工长,施工员验收后开一张条子,交总施工长签字过印后便能凭条到指挥部领到钱粮。一个中等劳力民工一天能挑四十多担坭便能拿到四十多支签牌,挣到十五六个工分,获三两多的粮食和二毛多钱的补助。有的青壮年跑得快,一天甚至能获半斤的粮补,便能吃上一顿饱餐。因此,抢速度便是挑担的第一要紧处。速度快则拿到的签牌多。工地上,只见挑担的如流水穿梭,抓锄的左锄右刨,派签牌的也手忙脚乱。真是有水好行船,钱粮一到实处,一条龙的忙活。各社队每天五更造饭,七点上工。上工的播音一响,便见一簇簇的人群,象蚁巢搬家似的,从不同的地方汇集到山上,漫山遍野的奔忙起来。 水库的主堤坝在一天天的增高着。堤坝外两侧的山丘一天天的变矮了。 这一日,秋日柔和,天高气朗,主坝上彩旗飘飘。山脚下那边的公路上忽然来了几辆小汽车。小汽车在坝前松林处停下后,从里面走出戴着草帽的几个人来。只见他们一边抬头了望,指指点点,一边迤逦向主坝走来。 “闪开,闪开!”走在前边的一个矮胖子对穿梭般挑坭的人喝道。但有的人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吆喝,仍然埋头挑担走路,有些空担的人便停下来瞧一瞧。 “别犯急,大盔甲,我们要让社员先走!”后面的一个人一边说,一边急忙叫他们几个给民工让路。 “县委范书记来视察啦,请大家让一让路吧!”那个叫大盔甲的立即换了一种口气。 于是挑担的,拿锄的,打夯的,人们都立即让开了一条道。原来,徐昌县委有九个常委今天到水库工地来视察,了解工作进展情况。范书记和县委领导一行在县水利局长金正甲的引领下,登上了坝堤。他们在东边望望,又在西边瞧瞧;走到堤底砌基石的地方看一看,又去堤侧砌排洪闸的地方量一量,最后仍回到大坝上来。只见那个叫县委范书记的捋起衫袖,走到一个正在使劲打夯的小伙子身边说: “小伙子,累了吧,等我们来试一试!” 立即,县委的几个人便围了上来,大家举起石夯,“嗨哟,嗨哟”的夯了起来。周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掌声过后,群情欢跃,人们干得更起劲了。 “范书记,群众的劳动热情很高涨啊!”一个戴着眼镜的同志说。 “是的,最好算一算,每天有多少民工出勤,多少人挑坭,按每人每天能挑多少土方,大约估计一下,能不能在春节前基本完成主体工程。春节过后,雨水一到,工作就很被动,而且会出问题。”身体魁梧的范书记不无担心地说。 “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在春节前完成!如果每天的进度不够,就再调人力。李总指挥,你给范书记汇报一下吧。”水利局长金正甲道。 “不忙,你们写个书面报告送来研究,但数据要确实。” 县委领导一行离开主坝,向挑土的地方走去。忽然,范书记停了下来,他望着匆忙奔走的人们,小声地对旁边的同志说: “你们发现没有,民工的畚箕盛的坭土都不满,三担只能当两担的量呵!我们计算时只能打个七折。” “这些民工在乎拿多十支八支坭签,就可以多得些工分和钱粮。”一个深知内里的干部道。 听了书记的说话,领导们果然发现,尽管有些青年疾走如飞,但他们挑的坭都不多。工地上,抓锄头装坭的人不够,一边锄,一边刨,只顾打发坭担;发签的见担就发,手忙脚乱,不顾担里的坭多少;担坭的眼中有数,谁也不想满担,挑了就走。真是只见柴火烧,不见锅水开。范书记拍拍李总指挥的肩膀说:“老李,劳动的管理急需改进!” “是的,我们晚上就召集施工员开会研究研究。”李指挥急忙应道。 “哎,你们看看,那个青年好样的!”忽然,一个县委同志惊叹地说道。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一个青年,十六七岁的年纪,雄纠纠的体态,挑着一担大畚箕,畚箕上满盛着坭土,正低着头大步流星的向坝堤那边走去。他一只手扶着扁担,一只手前后摆动,十分的轻松。这一担坭,少也能顶人家的两担。他把担子挑到倒坭的地方,两手轻轻的一拎,把坭泻下,又跨开大步去装坭了。 “走,我们过那边去看看!”范书记高兴地说。 一行领导来到主坝前东侧取土的山腰上。他们边走边看,那个青年仍然风风火火地奔忙着。人们并没有发现他们的到来。当他们跟在他的后面来到工地时,才知道在这里劳动的大都是在校的学生。原来,为争取早日 完成修筑水库的任务,县教育局决定,县城的两所中学,初三年级以上的学生,每星期都安排半天的劳动来支援修筑水库。场地不宽,但学生的人数却不少。有锄土的,有铲坭的,有挑坭的。由于人员搭配得较好,劳动有条不紊。只见工地上校旗飘飘,尘土飞扬,人影闪晃,闹声鼎沸。范书记高兴地喊道: “同学们,你们辛苦啦!” “不辛苦,战天斗地,为民造福!”前边的一个学生高声答道,周围的同学笑着打量着他们。他们能想到,这些走起路来背手挺胸又笑容可恭的人一定是哪里来的领导同志。 “李总,工地要加强广播宣传工作,做好表扬鼓动。这些学生都要认真表彰啊!陈部长,你也派人来采访,写些报导见报。” “好的,好的。”李总指挥和宣传部陈部长都异口同声地说。 “你们学校谁是带队的?”范书记问。 “里边那个挑担的同学。”有人指着那个挑满担坭而又快步流星的同学道。此刻,他正在山丘下边帮着装坭上担。 “易志良,这里有同志叫你啦!”一同学大声喊。 “好的,我马上就来!”那个名叫易志良的回头应道。他正准备挑起担子,突然扭头一望,发现有两个同学正在侧边山丘的凹陷处挥锄。那里的土质松,由于这两天来挖坭的只顾往里挖,山丘的肚子已挺了出来,随时有坍塌的危险。两个同学在下面锄挖,只见上面的松土沙沙地一阵阵的泻落来,看看危险就要发生,可是他们却全然不知。 “哎,不好!”易志良急着道。有几个人顺着他的视线抬头望去,惊得叫了起来: “喂,王小波、张大明,危险,快走呀!” 可是他们听了呼喊后却仍楞着站在那里。他们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易志良放下担子,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伸开双手,尽力把他们往侧边推去。只听轰隆一声,山坭坍蹋下来了。那两个同学刚好被推到蹋土边缘,被坭土扎住腰脚,动弹不得,易志良却整个被倒下来的山坭掩埋了。 人们立即冲上前去,七手八脚的把他们扒了出来。王小波、张大明都没事,易志良却已脸色紫黑,不省人事。 “李总,指挥部有没有卫生员?你的施工员都在那里?”范书记大声喝问。他的脸色绯红,颈筋暴涨。 李指挥和金正甲及县委办公室张主任迈开快步向指挥部走去。不久,易志良在人们的救助下,终于苏醒过来了。偌大的一个工地,施工的管理和民工的生命安全都没有认真地重视。县委范书记皱起了双眉。这一次视察工地他所见到的一些事情,说明水库的工程进展虽然快,但也有不少隐患,这是一场造福全县人民的大兴水利的人民战争,不能乐观。 “黄司机,你赶快送这个学生到县人民医院去住院护理,并通知他们学校派个老师去;我们都到指挥部去先开个会。”范书记向大家挥挥手说。 指挥部就在附近用竹木搭起的一个工棚里。有指挥部办公室、会计室、粮油供应处、厨房,也有用竹子搭起来做桌凳能坐五六十人的会议室。范书记一行来到会议室里,只见李指挥、金正甲和张主任已站在那里。两排长凳子上低头坐着七八个人。中间用竹板搭成的桌子上摊开着几张报纸,报纸上面却放着几堆扑克牌,还有一些钱和各色各样的粮票。有两个人正在掏着裤袋,把钱和粮票交到桌上。 原来,这几个人在开完碰头会后,正躲在指挥部里打扑克赌钱粮。李指挥他们走进去的时候,他们正赌得火红火绿。金正甲三步两脚走向前去,把报纸一掀,扑克牌立刻稀里花啦撒满一地。 “妈你个屁,你们这些是什么人,竟在上工的时候躲在这里赌博?”金正甲行伍出身,他瞪圆着眼,眉毛倒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们喝道。 这几个人大都见过这个黑脸大肚子的水利局长,都把头一缩,就想溜出去。 “不准溜!快说你们都是干什么的?把袋里赌的钱粮都给我掏出来!”金正甲把拳头擂在竹鞑桌上,扎的一声,有几支竹条便断了。 这些人眼见溜不出去,只得战战兢兢的一一报出自己姓名和做的工作来。其中有几个是指挥部的施工员,也有几个是带队的干部。从袋里掏出粮票最多的是新任的指挥部的施工员易凌胜。 张主任见范书记和大家来到,便把情况向大家简单的说了。 “这是阶级斗争的活材料,资产阶级思想真是无孔不入啊!李指挥,你先把他们带出去,交代下面对他们作出处理,明天写个材料交给办公室。今天见到的几件事情都不能轻视,我们在这里开个现场会研究工作。”范书记挥挥手说道。 这几个人由总施工长钟禄宏带走去了。钟禄宏说,好在他们中没有地富家庭的人,不然的话事情可就大了。他唉声叹气的代大家写了一份保证书,他们每个人签上姓名并加个手印,事情便告一段落。不过,易凌胜不久前才被总施工长钟禄宏提拔上来做指挥部施工员的活计便丢了,换了另一个青年担当。他十分叹息的是花了许多手段,好不容易谋到的肥差才尝到一些甜头又窝了。半个月以来,他担任指挥部的施工员,在验土石方时做些手脚,便轻易的搞到一些钱粮与总施工长二五平分。特别是这些天都有学生来劳动,可以占吞的钱粮便更多,神不知鬼不觉的极是顺当。正待展开拳脚,却不料便被折断了筋骨。这一次出事不但连本带赚的粮票被倾囊掏空,而且检查批评后便丢了这份差事,更可惜指挥部的那几个施工员和带队的那几个人大家都鸟兽散,再不能聚在一起摸牌了。他们都是刚出窝不久的雏鸟,与他这个老雀周旋起来,只有被捉吃的份儿。真是人会算,天会断,衰运一来,屙尿都会被蛇咬着孱头哩! 易凌胜这边懊丧不已。但他不知道,值得庆幸的却是他负责施工的工地蹋方没有造成人命伤亡。他也不知道,他赌博的时候,差点把易志良和两个学生的性命都赌掉了。 发生了这件事情之后,吴添福不敢再安排他做什么事,叫他卷起被盖回家了。 易志良在医院躺了两天就出院了。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妈妈。陈兰英是两天后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报道时才知道的。《徐江日报》报导了那天水库工地上发生的蹋方事故,热情赞扬了徐昌中学学生易志良积极劳动,争挑重担和舍己为人的高贵品质。这篇报导放在第一版的明显位置,标题是《向罗盛教式的同学易志良学习》。 一时,易志良很快就成为校内外都知名的人物。不久,他光荣的加入了共青团。毕业前夕,学校公布的五好学生名单上,初三甲班的易志良是榜首的第一个。升中考试后,他被徐昌高级中学录取。 易志良的前面铺着一条升学的康庄大道。但毕业后,他却选择了另一条路。他回农村务农去了。 又是一个深秋,河里的流水干了,岭上的树叶黄了,篱边的野菊花也吐蕊了。 太阳灰蒙蒙地照在金黄的田野上。一群青年正欢快地在一块试验田上挥镰割禾。这是岭塘村的共青团支部的高产试验田。易志良回农村以后,与几个青年一起,向高级社要了两亩地做水稻高产试验。一块地用汪汉国的小株密植法。莳田的时候用绳子绑上标记,按株距行距正方6寸的规格;另一块地则用林炎城的单株密植法,规格是4乘4。两块地在大道两侧,都挂起了青年实验田的牌子。社员趁墟出入都能看见。经过青年们一造来的精耕细作,不但谷粒饱满,而且谷穗长得密密匝匝,齐齐晶晶,十分惹人喜爱。这一日,秋收开镰,各个生产队都有人来观看,县农科所也派员来参观。两把大称在路边伺侯。 只见青年们把谷挑到大路上,立即便有人扛抬起来过秤。 “七十斤。” “七十五斤。” “ 七十三斤。” “--- --- --- ---” 一边有人看称唱数,一边有人在打算盘。末了,亩产结果分别是一千零五十三斤和一千一百斤。比同类的土地亩产高出了两百多斤,也比报纸上汪汉国和林炎城的产量还要高出几十斤。青年们都高兴得欢呼起来。 不久,《徐江日报》详细地登载了县农科所写的调查报告《科学种田喜获丰收》。于是,便有许多人来取经学习。从莳田、耘田、施肥到壮尾,参观的人络绎不绝。主持试验的知识青年易志良忙于介绍经验。他把这些经验用“四个字”和“五个一点”来概括。四个字仍然是“精耕细作”;五个一点即精耕要做到犁田时要深一点,插秧的规格要准一点,以保证禾苗均匀的空间;细作要做到施肥的合理。即莳田时候用颗粒肥料——淡一点,太浓会烧叶,会使禾苗先受苦,影响正常生长;壮苗时候要浓一点,让禾苗充分吸收养料;壮尾肥料精一点,最好用含磷化肥。这“四个字”和“五个一点”的总结其实是老农的平常经验。但把它们系统地总结起来却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共青团试验田请老农做参谋,按照老农的指导,再结合先进的技术要求去做,成功地获得丰收。易志良平时勤做笔记,头脑灵活,又善于总结,他的经验介绍得很生动。 这一年,他被选为回乡知识青年参加农业生产的积极分子,受到县人民政府的表彰。许多初高中学校都请他去作报告。那几年,城市和农村的高中学校都很少,徐昌县能考上高中读书的人只占百分之五左右。表彰的材料说,易志良是一个贫农的孩子,母亲是教师,但他热爱家乡,积极参加农村社会主义建设,虽然考上了重点高中但也回农村参加农业生产。这对许多不安心农村的初高中毕业生来说是一个很生动的教育材料。所以,他在学校里作的报告很受学生和老师的欢迎,并且越讲越好。他根据有些老师的提示,除了认真地从提高认识的需要出发,大谈农业科学实验,谈农村社会主义建设的远景和知识青年所起的重要作用,此外,也谈点实际的思想,例如,受到做教师的母亲的教育或受到哪些事情的启发等等。他最后把这一切都归功于党的教导和母亲的希望。他的发言获得同学们的热烈掌声。 这里报告,那里开会,太阳下去,月亮出来,日子过得飞快。再割两造禾后,易志良上调到区团委工作,担任了石坡区的团委书记职务。 易志良回乡后,易凌胜再没有到学校去找陈兰英。条件是易志良每月负责易凌胜的生活费。他非常热爱母亲,十分同情母亲。这些年来,母亲为了他,为了生活,所付出的代价太多太大了!一年多来,在他的努力下,母亲开始过上安定和舒心的日子。这正是他之所以没有去继续读书的主要原因。而易凌胜在水库赌博出了事,也自觉矮了一截,不敢再张扬。不过,藤断自有篾来驳,经过一番滚打,他又摸出了一番门道,在市场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个立脚的位置。但凡墟日,只要他一站在那里,便有许多人来找他。他搞的是黑市卖“满天飞”(粮票)的勾当。他的“满天飞”要比人家的略便宜一些,但每墟只卖一点,卖完即走,所以也没有出什么事情。市管会的从来没有找过他的麻烦。他像一条蛇,在这荆棘草丛里找到了洞口,便一头钻了进去。 第六回 奸人施奸计,风流女红杏出墙; 开学以后,陈兰英调到另一所学校教书。 这是城西的一所完全小学,位于徐江桥畔。河岸绿柳成荫,岸上有几十米用麻石铺砌的街道。校园的树木与河边绿柳连成一片,显得宽广清新而静穆。这里解放前是教会办的一所学校,叫广济小学,规模不大,但设备比较完善,校舍也很整洁。学生和教师都是外县人较多。校长是女的,三十多岁年纪,叫谢凤歧,生得眉清目秀,肤白唇红,见人总是满面笑容。她是潮州人,但能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对人很是和气。她的爱人就是教育局局长李敬清。李敬清与张滔是很要好的朋友,他们原在同一个部队转业。把陈兰英调到这所学校来就是张滔的主意。 俗语说,同乡三分亲,谢校长很同情陈兰英的境况,也知道张滔和陈兰英的关系。张滔为了她,到现在仍一直未娶,还是孤身一人。她很愿意帮助他们,可是,面对现实却又没有一点办法。 新的环境并没有给陈兰英带来好的心情。开学后不久,一件事情把她推到了悬崖边。 一天晚上,李敬清对谢凤歧说: “发生了一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什么事?” “今天县粮食局转来一份材料,说陈兰英的丈夫易凌胜与粮所职工罗楷光及管制分子卢博才勾结一起倒卖粮票,在易凌胜身上和家里一共搜到了五百多斤粮票。根据易凌胜交待,还有五百多斤粮票放在陈兰英处。粮食局和县打投办希望我们作出调查和处理。你看这件事情怎么办?” “我看这件事纯属诬告!按说陈兰英对这个流氓恨之入骨,早就与他没有联系。他怎么会把粮票放到陈兰英处呢?”谢凤歧不禁有点气愤地道。 “我正是这么想的。这是拉人陪葬的阴谋。如果我们听信他一面之词,把陈兰英开除出队,处理回乡,就正中了他的奸计。这个流氓乘人之危,曾使她饱受苦难,但他得不到她,肯定满怀仇恨,不肯罢休。” “他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烂命一条,但死也要抓个垫背的。我们可不能把她再往火炕里送。”谢凤歧心怀同情地说。 “这件事如果放在两个月前反右派运动的时候就麻烦了。任你有天大的冤屈也在劫难逃啊!”李敬清不无感慨地说道。 “你说这事该怎么处理呢?” “我看,你先从旁了解一下,看看陈兰英跟那个易凌胜的关系现状怎么样。要是冤屈的,你可以先给她打个招呼,也好心里有个准备。不久我们会派人去调查了解的。” 第二天,谢凤歧就把情况跟陈兰英说了。这件事情,心明的人一想就知道是怎么个理由。陈兰英听了急得直哭,不知怎样是好。可怜一个善良的弱女子,只因生得如花似玉,备受爱护,也备受摧残。她不知道生活的道路上有许多陷阱在等待着她,直到她踏进陷阱里去了,却往往还不知道。好在世界上毕竟是好心的人多,使她免受了一些灾难。这一次飞来的横祸原是易凌胜着意要陷害她,使她当不得教师,打回家来受苦,便能再做他的老婆。如果不是李敬清任教育局长,这事恐怕就把陈兰英推到悬崖下去了。谢校长还鼓励她要坚强起来,相信政府,并且,要借这次机会,争取与这个流氓脱离关系。 原来,罗楷光贪污粮票一事本来很是密实,卖粮票的两个搭档也甚是默契,没出什么事儿。但罗楷光这人行为不检点,终因一件桃色事情陷了进去,被人揭发出来了。 这罗楷光生得高挑身材,口阔脸方。一双色迷迷的眼睛总是碌碌的转。他生性好猎女色,喜欢粘花惹草。还是在旧社会做店员的时候,他就曾与街上的一个寡妇混上,后来惹了一顿好打,把脚都打拐了。解放后做了粮站职员,且政府政策管得严,几年来都规规矩矩。虽是喜欢拿眼睛瞟女人,但却不敢轻举妄动。自开始贪污粮钱以后,荷包里多了些钱,肚子里也就多了些油水。家里餐餐鱼酒肉,直吃得眼红口滑,肠肥腑满。正是饱暖思淫欲,家里的荤菜吃腻了,便要寻点腥的来吃。忽一天,粮站里走进来一个三十上下年纪的女人来买米。这女人体态娇娆,身材丰韵,穿着一身紧身花布衣服,胸脯高高地隆起,浑身上下都充满着青春的活力。只见她把买粮食的米簿子递了过来,笑着说道: “鸡哥,麻烦你买二十斤米。” 楷光正在拨打算盘,听到了清脆的笑声,不觉浑身一振。抬头一望,不禁满脸堆笑。 “好咧,香妹子,最近怎么总不见你呀?”他不急于把粮卖给她,却跟她寒暄起来。 “这些时间来在家里织网兜哩,也好帮补点儿家用。”香妹子答道。 这香妹子叫伍琼香,住在墟尾。老公刘大雄是搬运工人,每天推一辆鸡公车往县上运粮食或货物。这刘大雄生得貌如其名,腰宽肩阔,臂力过人,故花名又叫大雄牛,或称他为牛雄哥。只因家境贫穷,四十岁上才经人介绍,娶妻生子。妻子伍琼香与他差了十七岁,原是一个老地主的小老婆。嫁了两年就遇上了土改,没了生计,便只得改嫁。她有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和一只红润樱桃小嘴,很是惹人喜欢,婚后很得大雄牛的宠爱。现在虽是近三十岁年纪,生过一个孩子,因喜欢打扮,却如二十岁左右的样子。一条又大又长的毛辫子直垂到微翘起来的丰臀上,显得阿娜而妩媚。她常要在身上搽点儿香水,街上走过,后面的人便能闻到一阵香味,香妹子故而得名。她有时侯也要来粮站做点短工,与罗楷光已是老相识,所以,说话也不避讳,直呼雅号。 “织网兜能赚多少钱哩!到我这里来做短工吧,我最近需要请个人搞仓谷装包,按包计钱。包你好过织网兜子。” “好呀,多谢鸡哥!”香妹子高兴得眉飞色舞,笑得像桃花一样灿烂。 罗楷光与她约定,第二天就来上班。这一次买米,他假作看错了称,多给了她十斤。这香妹子看在眼里,也不出声。眼看又有人来买米,便背上粮食,扭扭捏捏的离开了。 第二天,香妹子一早煮好了早餐,侍侯了丈夫和儿子上工上学后,便来到粮站上工。罗楷光早已等候多时。他打开仓库门,里面已有麻包针线和铁铲等物件,便叫香妹子自己装谷包,他要赶回前堂去卖米。 这仓库位于店堂的后面。仓库周围有很高的围墙,由店堂进来有一扇铁门,门上写着:“仓库重地,闲人免进”,平时是没有人出入的。香妹子过去也曾经来这里做过粮食打包装的活儿,但都是与几个人一齐来的。今天楷哥只请她一个人来,想必是要关照她争点儿收入,也好贴补一下家里。但看到鸡哥那色迷迷的眼睛,心里便有点儿发慌。不过,这慌中带有点儿惊喜。因为鸡哥也有一种魅力,那强壮的体魄,那白哲的皮肤,那含笑多情的眼睛,都是自己那被晒得乌黑牛般的推鸡公车的丈夫所没有的。况且鸡哥有职有权,结交了他必有好处。想到这里,她心里定了,便呼拉拉的干了起来。 仓库里很是闭气,虽然有窗,却不通风,不一会儿就感到有点儿热了。香妹子装了几袋谷后,便脱了花外衫。她把几个小窗孔都打开,后来索性把仓库上面的天窗也打开来了,便感到空气流动了一些,门口的风有点儿透了进来。 好一会儿,忽然闪进来一个人影儿,仓门关了。只见罗楷光手拎着一个茶壶走了进来。 “辛苦啦,香妹子,歇一歇,喝点儿淡茶吧!” 他倒了一杯香茶递给她。香妹子说声“多谢!”便把手拍一拍,站起身来,一手叉腰,一手举杯,咕噜咕噜的喝了起来。 香妹子一边喝茶,罗楷光便一边从袋里掏出一把扇子给她扇风。一双眼睛只在香妹子身上骨碌碌的转。 灯光下,香妹子穿着桃红色内衣,肤白如玉。她叉腰挺肚,酥胸半露。那丰满的乳房就像两只小皮球嵌在胸前那样,正随着呼吸一起 一伏。罗楷光看得发呆了,他不断地在咽着口水。忽然,他放下了扇子,两只手紧紧地把她抱住。这香妹子假意挣扎了一番,便顺势坐了下去,两个人就滚在一堆了。 罗楷光是情场老手,香妹子热辣难挡,两人如干柴烈火,赶快宽衣解带,也不怕仓库里到处是谷粒,就在麻包袋上呼哧起来。这香妹子正值当年,既热烈又温柔,那一种娇媚之态直令罗楷光心荡神飞。 此后,两人便如胶似漆,做起秘密夫妻来了。先是在仓库里秘密幽会,后来就到香妹子家里去。香妹子家住墟尾,平时行人甚少,外人不知;大雄牛儿上午出去,傍黑才回来。日里干活辛苦,夜里常常一上床就打呼噜,竟也觉察不出什么来。 约莫过了一个月后,刘大雄便有点儿感觉。先是发现自己吃的饭多起来了,早午晚都是满满的一大钵饭,少也有半斤多米。他说: “香妹,这粮食不能吃过量,小心月底挨饿!” “我去粮站干点儿短工,每天能补助几两米哩。” “既有补助,你们也要吃多点儿,不要光给我添饭。” “你干活辛苦,我自有分数的。” 老婆十分体贴的说道。 再过了一些时候,刘大雄又有点儿蹊跷。他发现老婆最近好打扮起来了。夜里睡觉似乎还能闻到她的一点儿香水味儿。他开始警觉起来。 这一天晚上,他借故外出,却去了对面不远榕树下的一间铺子,敲开门道: “潘婆儿打扰了!” 这潘婆是卖豆腐的。开门见是对门的大雄,连忙让进屋来。 “雄哥明天要早买豆腐吗?” “不是,只有件事想麻烦你老人家哩!” “有啥事儿好说。莫不叫我儿子明天帮你推车么?” “也不是,我想麻烦你老人家明天后帮我留神点儿门户,看看有谁进我家来。我今天没带什么来孝敬你老人家,只在县上的城镇饭店买了几个莲蓉肉馅儿包子,不成敬意!”刘大雄显得有点儿腼腆地说道。 “好的,我早上卖完豆腐,只不出门就是了。这包子你拿着明天吃饱好推车哩。”潘婆儿话头醒尾。她知道这香妹子近来总是有点儿妖里妖气的,也觉得有点儿蹊跷。既是近邻有托,又是有趣事儿,就满口应承下来。 第二天一早,刘大雄出得门来,把车手上的带子往肩上一挂,分开两手,挺直头颈和腰身,就像伸着脖子走路的公鸡那样,推着车子咿咿呀呀上路了。潘婆子的儿子一早便把豆腐从乡下送出来,不到两个时辰便也卖完了。她收拾好店铺,放下竹帘子,便拿了张矮凳坐在竹门帘内,一边补衣服,一边不时张眼望望对面。 上午无事。香妹子出门很快就回来了。只见她手里拎着一斤猪肉和一支烧酒,走进屋里就没再出来。家里可能下午要来什么客人了,潘婆子想。便打醒精神继续张望。 下午,小孩子们上学过后不久,只见香妹子出来门口扫地,一边扫,一边左右张望,末了,便把扫把放在一侧,放下门帘,走进去了。又约莫过了半个钟点,忽然有一个高挑身材的男人从一旁斜插过来。三步两脚的走到门口,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并随手把门关了。潘婆看那背影,见他走路有点儿拐的样子,心里便知道是谁了。又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才见那人溜了出来。女人跟着便把扫帚拿进去了。 怪不得这牛哥闻出骚味儿来哩,潘婆儿心中便有了主意。 傍晚,刘大雄先到潘婆处打听了情况,回来见婆娘脸带桃花,眉角生辉,心里已知道端的,也不出声,当夜无话。第二天,刘大雄照常一早出门,带了一钵中午吃的饭菜,说是要到县上去运货物,近晚才能回来,便把绊带往肩上一挂,就推着车子上路了。 吃了中午饭以后,刘大雄只推家里有事,离开搬运队转了回来。他把车子放到搬运站去,不回自己屋家,先折进潘婆子家里,拿了张凳子,便躲在竹帘下向自己家门口张望起来。 西斜的太阳从左侧屋顶照了下来,家门口洒满阳光,有点儿耀眼。有几只小鸡正在那儿啄吃。不久,刘大雄就见自己的婆娘穿着红花衣服,拿着扫帚走出门口来,扫了几下,便放在门侧,走了进去,随手又把门帘放了下来。 “这扫帚放在门侧是安全暗号哩!”潘婆在一边说,她显得好有经验。 过了一会儿,忽见一个身穿灰色干部服装的高个子男人半拐着腿直奔自家门口,掀起竹帘闪了进去,立刻就把门关了。几只小鸡吓得四散逃去。刘大雄立即跃了起来,他随手拿了条撑门的棍子,就想冲出门去。却被潘婆在一边拉住了。 “且慢!你现在冲进去,他们还没那个哩!你老婆今早又买了猪肉烧酒。他们正在饮着交杯酒呢!” 刘大雄只得耐着性子再待一会。潘婆张眼看时,只见他颈筋暴涨,双眉倒竖,突眼圆寰,咬牙切齿,一股怒气正从胸中呼出。忽然,只听见屋里时钟响了三下,刘大雄再也忍不住,疾步奔了过去,只一脚,便把自家门儿踢开,跨进房里一看,只见床上两个人正赤条条的抱在一起。说时迟,那时快,刘大雄怒从心口出,恶向胆边生,也不打话,立时一棍子劈将下去,只听见“哎呀”一声,罗楷光的屁股早吃了半棍。原来,大雄手举过高,这棍子先落到蚊帐顶上,立时咔嚓一声,先把蚊帐打烂,所以落到罗楷光屁股上的力量,只能算是半根棍子。但这半根棍子,却如天雷劈顶,直把罗楷光吓得滚下床来,跪在一边惊呼“饶命!” 刘大雄气打一边来,正想举起棍棒横扫过去时,却被潘婆儿后面抱住棍子。原来,刘大雄前脚进去,潘婆儿就后脚进来。只听她道: “有话好说,杀人偿命!” 这大雄牛正在气劲上,若是再一棍儿劈过去,罗楷光保准命丧黄泉,幸得潘婆儿及时赶到,才免致被打死。潘婆见两人都还赤条条的,一个跪在床下抱头求饶,一个跪在床上战战兢兢,便连忙拿了两人的衣服叫他们穿上。张眼看那婆娘时,只见她脸若玫瑰般的艳丽,肤白如玉,娇容楚楚,隆胸纤腰,体态柔美。那神情态度,犹如雨打桃花,风吹杨柳,恁般铁石男人见了都会心动;那老鸡公被打伤了屁股,竟一时站不起身来。 “快说,几时开始勾搭?”雄牛儿吼道。 “一个月有多了。”老鸡公坦白说。 “来了几次?” “记不清楚了。” “你色胆包天,竟敢入屋来强奸妇女。我要把你告到法院去!”雄牛儿说。 “雄哥饶命,我情愿受罚!” “我罚你老婆来这里给我睡够两个月!”大雄牛高声嚷道。 “我老婆样儿丑,你再罚其它吧。” “好,你听着,来一次罚你五十斤粮票。就算你三十次,罚你一千五百斤粮票。”雄牛儿说。 “算少一点吧,我找不到那么多票子啊!”老鸡公有点可怜巴巴的说道。 “你不给就拉倒,我马上叫居委会的人来!”大雄牛把木棍子一拍,拍到一张烂台上,只听见哗啦一声,台架立即就被打散了。台上的东西撒满了一地。 “愿罚!愿罚!”老鸡公吓得连连点头。 “口说无凭,你立下字据来!” 于是,刘大雄拿来学生写字的纸笔,白纸黑字的叫老鸡公写下字据。这大雄牛也读过几年小学,粗识几个字儿。只见写道: 本人欠刘大雄一千五百斤粮票,定于某月某日还清。立字据人罗楷光。 末了,罗楷光打上手模,大雄牛还要再加上见证人潘婆儿手印。 “鸡哥,我见证人也要点儿手续费,你明儿给我两百斤黄豆吧!”潘婆道。 罗楷光此时只想早点离开,便一意点头应诺。刘大雄本想把事情搞大,但细想一下无什么好处,且推车辛苦,月供的粮食常常又不 够吃,只得先讨回点赔偿,权且戴住绿帽,日后再慢慢算帐。 不久,刘大雄得了那一千五百斤粮票,便到黑市上卖了,足有二千多元,立时富裕了起来。一个穷困之人,靠推车儿赚点力气钱,一天最多也只能得到一块钱多点。这二千多块钱,足够他推七八年车子的收入。大雄牛见到藤箱里一捆捆大团结纸币,只觉得浑身筋骨都松软起来了,便再也没有力儿去推车。他有了些儿本钱,常在圩场转悠转悠,也学会了一些左手转右的门道,就在这圩场上做起买东卖西的勾当来。老婆伍琼香自然变得规矩起来,再不敢出墙飘香了。 潘婆儿得了两百斤黄豆,儿子也不问因由,只管把石磨推得辘辘的转,还饲了一条大白猪。这两百斤黄豆磨完了,她又再要了一百斤。罗楷光心里虽是不肯,却也奈何不得,自认晦气。只屁股着了一棍后,伤着了尾椎骨,隐隐作痛,走路便更拐得厉害了。再过些日子,粮站的黄豆剩下不多,潘婆儿便再要不到黄豆。儿子问起来,她便只得把这事告诉了儿子。这儿子又告诉妻子,妻子又告诉邻居那个嫂子,嫂子又告诉丈夫。于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罗鸡公与香妹子通奸罚粮票一事不久便传开了。有一天传到粮食局长的耳朵里,他把桌子一拍,立刻指令派专案人员立案查询。专案人员立马审人查账,结果便发现了问题。罗楷光不能不坦白。于是,卢博财和易凌胜便被抓住了。这一天,专案人员通过打投办公室的同志在圩场上捉拿两搭档时,在他们身上还搜到了五百多斤粮票。县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决定没收他们非法所取得的财产。于是卢博财和易凌胜家里便被搜查一番,各罚了七百多元。两人在圩场上从此风光不再。后来,听说罗楷光在拘留期间自缢身亡,刘大雄卖的粮票便无人再去过问,香妹子的风流事情也逐渐被人淡忘了。 易凌胜不敢赴圩,待在家里,又不事农活,无事可做,便觉百无聊赖。幸得叔父易天华还在高级社里做书记,便关照他做个生产队里的吊肥员,专门负责把社员积的猪屎牛粪过秤登记,此外又管生产队里上工打梆,如此过了些日子。他袋里自然还有些银两,三天两头还要买点儿猪肉豆腐。不过却不敢拎在手上招摇过市了,并且,饮的米酒也改为蔗酒。看看周围那些喝粥咽菜也难熬日子的社员,他又自觉比他们还强了许多。 忽一日,叔父易天华叫人通知他到高级社的办公室去,说是县里派人来调查事情。他不敢怠慢,赶忙到了那里,只见两个公安模样的人在等候他。 “你是易凌胜么?”一个人问他,另一个人在记录。 “是。”易凌胜坐下来后说。 “我们是县法庭和公安局的,今天问你事情,你必须如实交代。”问话的人十分严肃地说道。易凌胜经过一次场面,还心有余悸。他知道这些人厉害,不敢正望他们。 “你和卢博才非法贩卖粮票是那里来的?” “是卢博财的亲戚罗楷光那儿拿来的。”易凌胜小心答道。这一次他不敢再说是圩场买来的,因为他知道事情是罗楷光出了事已坦白了,而且上一次在墟上被捉住时,这件事就已经明白。 “你有没有去罗楷光那里拿过粮票?” “没有。每次都是卢博财去拿的。他拿回来后才交给我卖。” “卢博财每次交给你多少,他能记得起来吗?” “这记不清楚,有多有少,但我们是先小人后君子,每一次他交来的粮票卖完,结算交钱后,他才交给我下一次卖的粮票的。” “你每次有没有把他交来的粮票卖完?” “我是代卖,卖不完就当墟交还给他。” “既是卢博财去拿粮票,并且,既是你负责代卖,每墟必清,那么,你何来有五百斤粮票放在陈兰英那里呢?”办案人员问道。 “我---我---我--- ---”易凌胜一时语塞,竟答不上话来。 “我们经过与罗博财谈话,他说的跟你一样,说明你说的有五百斤粮票在陈兰英那里不是事实。” “我是交了五百斤粮票给她。”易凌胜还想耍赖。 “那你这五百斤粮票是从哪里来的?” “… … ” “你何时何地交粮票给她?” 易凌胜还是答不上来。学校里的老师人人都知道,这两年来他足迹未踏过校门,说不得假。一个乡村里的混混,如果遇上世道混沌,没有法制,没有正义,靠一肚子坏心水,专门算计他人,欺凌良善,搅风搅水,任作非为,并且,往往又有人帮着他兴风作浪,的确是害人不浅的,再强的人也往往躲不过这种灾难。但一旦有了法制,则又由不得他们兴风作浪,正义自得伸张。小混混遇上公检法,只三句半话,便漏洞百出,出尽洋相,被人识穿阴谋诡计,终于承认诬告。两个来调查的同志录了口供,再读了一次,便叫易凌胜在白纸黑字的调查材料上签了字,并打上手模。这事正如李敬清所说,幸得又在反右运动之后,没有了乱中取胜、混水摸鱼的可能性。若是遇上反右运动,只要有人上台一揭发,下面又有人一喳呼,假的也就变成真的了。现在易凌胜尽管满肚子坏水,也吐不到人家身上,只能坏了自己,到头来反而搬起石头打了自己的脚。这就叫做邪不胜正。陈兰英开始听到诬告时,先是被吓得直哭,后来受到启发,细想一下,似此无休止地遭人暗算,苦日子无时是了。于是坚强起来,写个状纸到法院去,投诉易凌胜恶意陷害他人,希望法庭澄清事实,主持正义,并申请离婚,把被动变为主动。法院收到投诉,没有轻视,立刻派人调查,并按照程序一一做好有关核实工作。 不久,易凌胜收到法院的传票,接受法庭的宣判处理。易凌胜诬告陈兰英的罪名成立,又兼倒卖贪污的粮票,判处行政拘留半个月,并赔偿被诬告人的名誉。同时,鉴于夫妻双方无感情,两年多来已无任何联系,法庭同意原告人申请,批准离婚。 这一天,易凌胜做梦也想不到会被公安人员用枪押着走进看守所里去。他似乎还没有想清楚为什么这一次会栽在自己的手里。反倒怨法院有意偏袒陈兰英,心里记下仇恨。但既是犯了法律,也不由他不从。半个月里拘留反省,也像劳改队员一样去做些劳动,总算很快就过去了。从此他便心图报复,这是后话。 陈兰英有如获得再生。几年来绑在身上的枷锁终于被解脱了。她感到了无比的轻松和自由。她感谢谢校长他们夫妻的关心和爱护,觉得这世界毕竟还是充满着爱和正义。她更是思念张滔。心想,如果没有张滔在一直关照和鼓励自己,也许,她还在苦海中挣扎。 夜里,她躺在床上静静的思念着他。 第七回 引蛇出山洞,刁书记慷慨陈词;赶羊落泥沼,六君子在劫难逃。 第七回引蛇出山洞,刁书记慷慨陈词; 赶羊落泥沼,六君子在劫难逃。 贴着标语的汽车在滚滚灰尘中远去了。高呼口号的人们陆续散去。易志良离开队伍,他到学校去见母亲。母亲脸上已有点儿红润,两腮也丰满了一些。她比过去好看多了,显得恬美和端庄,但眼角已出现了几条皱纹,忧愁仍然挂在眉际。她在学校里主教音乐,也兼教语文。一些学生说,听她朗读课文如在听动人的诗歌朗诵,能引人入胜;她的歌声清亮,笑容甜美,能给人快乐的享受。她每天上四、五节课,工作虽然很忙,但却总是精神饱满,看得出来她的工作是胜任和愉快的。 一叶知秋。这些时间来,张书记告诉他,一场反击右派的急风暴雨般的斗争就快到来了。他开始留心最近以来的时事政治。他见到报纸上先是陆续地登载了一些突出的尖锐的反面言论,后来这些文章便逐渐减少和消失,再后来就有许多工人和农民对这些言论的痛斥和谴责。一些地方开始了群情激烈的批判。从一些报导和电影新闻上可看到,批判的场面甚是浩大,气氛紧张。联系到社会上人们对粮食和一些物资供应紧张所带来的情绪,他似乎窥视到了里面隐藏着的一种杀机。反击卢依群的斗争,正是这场厮杀的开始。他又有机会看到了上级的一些指示性文件,其中有的话使他隐隐地感到了一些担忧:“无论民主党派、大学教授、大学生,均有一部分右派分子和反动分子,在此次运动中闹得最凶的就是他们。”“要推动左中右三派人物展开争论,一定要使反动分子在公众面前扫脸出丑”。徐昌县没有大知识分子,但有几千个中小学教师。他们的队伍复杂,思想也复杂。随着运动的深入开展,他们都必将面临一次严峻的考验。他必须在一些问题上提醒母亲的注意。 “妈妈,你最近有关心时事吗?” “我们每周星期五晚上有两个钟头的政治学习。” “都学些什么呢?” “无非就是读读报纸,议论议论时事罗。” “议论多讲些什么呢?” “最近有‘外行不能领导内行’的,也有‘反对教条主义’的,更有‘广东农民生活接近饿死边缘’的,但谈得最多的还是粮食问题。” “你都讲些什么呢?” “我什么也没讲。古人说,‘言多有失’,我不过问政治,我只想教好书。” “你不过问政治,可政治会过问你的。妈,以后的政治学习你应该发表一些正面的意见,要说好话,不能唱反调。比如应该说,广大农民都有温饱,没有旧社会的逃荒和饿死人的现象;又比如说,共产党是领导人民革命事业的核心力量,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等等。这些大道理你都知道的。” “可我不明白,报纸又为什么要登载那么多反面意见呢?” “这是有意让一些人把内心的不满都表露出来,然后再进行批判斗争。通俗一点地说就是‘引蛇出洞’。现在有许多大蛇都引出来了,报纸上的争论很是激烈。但他们乱说坏话,必定自吃其果要倒霉的。卢依群就是个活事例。如果有那么一天要每一个人都提意见时,你只能说好话。” 陈兰英点头笑了。她看到自己这个快二十岁的孩子已变成个大人了。孩子有敏锐的政治嗅觉。他正顺着时代的节奏在谱唱着自己人生的歌曲。这两三年来通过在农村的踢、打、滚、爬,提高了他的思想素质,炼就了他的工作才能。她相信孩子能走好人生的道路。看到孩子过早的成熟,她心里既高兴而又隐隐地感到担忧。 过了国庆之后,文教队伍的反右运动开始了。城区的中小学教师反右运动分为三个阶段。先是学习和发动阶段,安排在学期之中。学校老师每星期有两个晚上学习文件;第二是鸣放阶段,各人向党组织提意见,以利整改,安排在期末;最后是斗批阶段,安排在放寒假的时候。这三个阶段各做些什么,怎样进行,是运动的领导者掌握的。城区中小学老师反右运动成立一个办公室,下设中小学各一个领导小组。领导小组分管几个由各校党支部书记组成的核心组织。在各个阶段的适当时候,领导把意图和做法有分寸地向下面逐层布置,以便有计划有步骤地开展最基层的工作。开始的时候,也不叫反右运动,只叫整风学习。老师们没有经过什么运动,只知道要听领导的话去做,并且对新事物往往都怀着一股热情。 政治学习的内容丰富,多是报纸上的社论或一些文件。大方向就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帮助党组织整风。那一天晚上,城镇培英小学党支书兼校长刁玉正在动员会上拿出一份文件来大家共同学习,题目是《为什么要整风》。 “几年以来,在我们党内,脱离群众和脱离实际的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义,有了新的滋长。因此中央认为有必要按照‘从团结的愿望出发,经过批评和自我批评,在新的基础上达到新的团结’的方针,在全党重新进行一次普遍的、深入的反官僚主义、反宗派主义、反主观主义的整风运动,提高全党的马克思主义思想水平,改进作风,以适应社会主义改造和社会主义建设的需要。” “这次整风,是一次既严肃认真又和风细雨的思想教育运动,坚决实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原则。” “目前,中央机关以及一些地方党组织,都正在邀请各方面的非党同志举行各种座谈会,倾听他们对党的批评。实际上,这就是吸收非党同志参加整风运动的一种很好的形式,”“现在我们革命的内容找到了它的很适合的形式,就是大鸣,大放,大辩论,大字报。我们找到了这个形式,适合现在群众斗争的内容,适合现在阶级斗争的内容,适合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抓住了这个形式,今后的事情好办多了。大是大非也好,小是小非也好,革命的问题也好,建设的问题也好,都可以用这个鸣放辩论的形式去解决,而且会解决得比较快”。 读文件后,接着便是讨论。讨论很是热烈。副校长唐参才首先带头发言。 “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荀子说:‘是吾而当者,吾友也;非吾而当者,吾师也’。这是我国古代哲学家留下的名言,也反映了我国祖先的优良美德。我们应把它作为座右铭。今天我先表个态,我一定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积极投身到党的整风运动中去帮助党员同志,搞好工作。” 唐参才是抓教学业务的副校长,有十多年的教学经验。他抓教学在城区中很有威望,工作认真,又为人和气,故很受人尊重。但他出身地主家庭,所以不是共产党员。他是副校长。他的表态有一定的号召力。 接着是教导主任黄术光发言。他检查自己过去只重业务而轻视政治学习的错误偏向,说这是走白专道路的表现。建议非党员的教师都要更好的加强理论学习,紧跟形势。党员教师则多加强业务学习,更好的熟悉教学业务,大家做到又红又专。再接着是团支书兼数学科组长黎志甘发言。黎志甘长得鼻正口方,一表人才,说话的声音铿锵有力。他说,这些时间来,看了报纸上的许多报导,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感到真是春到人间,受到极大鼓舞。青年人要站在时代的最前面。他写了一首诗在会上朗颂道: 青年人高声歌唱, 要把我们的痛苦和快乐一齐谱成曲子, 都写在纸上。 不要暗自忧伤, 不要觉得迷茫, 把心中的苦恼和悲凉都倒出来吧, 在太阳底下,它们都会变成花香。 --- --- --- --- 诗歌给发言增添了气氛,人们报以赞许声和热烈的鼓掌。全校六十多个教师差不多都说了话。最后,校长兼书记刁玉正做总结。他说: “今天的学习,大家发言很热烈,很好。这说明老师们都能正确认识这次整风运动的意义。回去之后,大家把要鸣放的意见写成书面交上来。每个人都要写。希望大家在这次政治学习运动中都有一个良好的表现,向党交心。我代表党组织给大家表个态,秉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精神,凡是向上反映的意见或建议,我们都上呈领导;凡是向学校党组织提的意见,我们都认真研究,并且一定虚心接受批评和改正错误。” 学期结束后,大鸣大放的整风变成了反击右派的运动。由于每所学校收上来的鸣放材料都有一些典型的右派言论,说明知识分子中有一部分右派分子和反动分子,所以,必须进行深刻的批判,才能达到教育群众。各学校的鸣放工作都发动得很好,人人都能提意见或表达自己认识,太大超过了估计,超额完成了任务。领导小组根据各人写的鸣放材料,先分清哪些是香花,是善意的意见;哪些是毒草,是放臭屁。然后再分析那些毒草的阶级背景,于是第一批右派份子便定出来了。寒假一开始,中小学教师各集中在一所学校。第二天便把那些典型的材料用大字报的形式先抄写出来,奇文共观赏。黎志甘的那首名为《勇敢者》的诗贴在文化走廊的第一块板栏上,许多人争相阅读,有人唧唧称赞,说读起来朗朗成声,热情洋溢;但更多的人觉得写这首诗的人锋芒毕露,用词夸张,会招来是非,不免有点儿为他担心。开始的几天,黎志甘听到人们赞许的议论,感到有那种在台上表演听到了观众热烈掌声后那样的高兴劲儿。但他也看到了有些人似乎有点顾虑的目光,心里便又有点儿发毛。这首诗,不是他的提意见稿,只不过是运动开始时他的即兴发言,却不知为什么竟作为鸣放意见抄贴出来了。或许是领导把它用来当作一种鼓动吧,或许,这里面隐藏着什么不祥。想到这里,他有点儿坐立不安起来。 果然,一个星期过后,批判《勇敢者》的大字报就铺天盖地贴出来了。 “当前,农业高级社年年丰收,城市私营工商业进行了社会主义改造,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形势一片大好。可是,面对这种大好形势,黎志甘却感到痛苦和忧伤,对前途感到迷茫和悲凉。请问:这是什么思想,什么立场?” 一篇署名为黄蜂针的文章说。 “黎志甘出身剥削阶级家庭。他父亲是大资本家。解放后,他的店产改造了,生意合营了。所以对现实不满,刻骨仇恨,所以感到痛苦和悲凉。我们必须充分认识他的丑恶嘴脸,批判他的资产阶级立场!”另一篇署名叫马一鞭的文章说。 “黎志甘仇视党的领导,在学校常说党员校长不熟悉教学,经常说党员校长听课提的意见不对。说刁校长不熟悉业务,是教学上的外行,这是仇视党领导教育的表现。这些言行与他的资产阶级立场是分不开的。”这一篇署名是一群革命教师。 “黎志甘经常与一些人一起不听刁校长的话,经常借业务研究为名,不参加劳动,不加强政治学习,走白专的道路,有意抗拒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我们不但要批判他的思想,还要深挖他的后台。”这一篇署名是透视镜。 --- --- --- --- 看着,看着,黎志甘不敢再看了。大字报一篇比一篇激烈,一篇比一篇尖锐。他仿佛感到一支支明枪暗箭在向他射来,无数火炮在向他发起攻击。他开始感到可怕,他好象觉得一夜之间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自己的面貌变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他变得象一个面目全非的传染病人,有些同事已开始避离他。看到人们冷漠的眼光,他惶恐得吃饭走路都不敢抬起头来看人。 果然,几天之后,他在大会上受到了群情激昂的批判。那些往日看来是温良恭谦让的同事,一下子个个都变得非常激动而无情,甚至咬牙切齿。大家都狠批深挖,把他写的一些词语上纲上线;口号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他觉得自己真的成了十恶不赦的人了。他不敢看大家,只有心怀懊悔可怜巴巴的低头挨批。两个多小时的斗批,低垂的头直把颈背都压得僵直起来了。 批判过后,刁玉正代表领导小组对他说: “你错误性质严重,组织决定对你实施隔离反省。你要进行深刻的检查。希望你能好好的认识错误并揭发他人,立功赎罪。” 黎志甘出身于一个商人的家庭。父亲在城里开文具书籍商店,养成他从小就爱看书的习惯。书籍给他带来知识,也使他看到了美好的未来。他觉得生活在生机勃勃的社会里,就好象置身于汹涌澎湃的时代的激流中一样,波涛滚滚,每个人都在这激流中前进。所以,他追求进步,崇尚奉献,一上初中他就加入了少先队,后来又由少先队组织保送入团,最近还写了入党志愿书。他在学校里工作肯干,但热衷于表现自己,好出风头。他的诗歌就是这种满腔热情的表现。原以为言者无罪,用满腔的热忱投入到鸣放的热潮中去,是响应领导号召的进步表现,没想到这里面却藏着玄机。原来,说的话一旦上纲上线,竟是那么的可怕!人们都说,什么藤结什么瓜,什么枝上开什么花,什么人就说什么话,语言和行动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他自悔由于没有改造好自己,所以内心深处才隐藏着这种资产阶级的情操。他痛心疾首,因此,检查起来也就在纲线上去狠批自己一番。但写了几次检查,领导都说不深刻,没有通过。真是欲哭无泪,他懊悔地躺倒在床上,只觉得头脑发麻,肠干肚燥,再也呕不出什么话来了。 “黎志甘起来,没有写好检查不准休息!”工作组派来的人把他从床上扯了起来。 夜,静静的。北风在窗外刮得呼呼地响,人们都卷缩在被窝里睡着美觉。可黎志甘已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工作组派人轮番监视他,一定要他写出深刻的检查。检查拿不出来,躺在床上就得起来。几天来的高度紧张和疲劳,使他感到头昏脑涨,眼睛发涩,耳朵鸣响。他感到自己快要崩溃了。 第四天拂晓,刁玉正来作了指示。他指出: “你的错误离不开思想根源和客观环境,你有白专的温床,所以才对抗党的领导。你不止一个人。你要立功赎罪,也要帮助他人改正错误,要砸烂这个温床。” 于是,第四天早上,一份通得过的检查终于出来了。下午,徐昌县城区小学的大鸣大放栏上贴出了一张爆炸性的大字报: 《把反动的六君子组织揪出来!》 人们看见,署名为金猴的文章揭露培英小学有一个反动组织。这个组织有纲领,有行动,与党的领导对着干,抗拒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走白专的道路,叫嚣“外行不能领导内行”。组织人员的名单是:副校长唐参才,教导主任黄术光,语文科组长李苑苓,数学科组长黎志甘,还有体育科组长夏伟强,音乐科组长陈兰英。 大字报像一颗重磅炸弹,震撼了人们的心灵,把小学区的反右斗争迅速推向高潮,一场十二级台风漫天盖地卷来了。 培英小学的“六君子”在劫难逃。 第八回 批判抓辫子,四典型隔离审查;检查拉关系,掌门人乘危猎色 第八回批判抓辫子,四典型隔离审查 检查拉关系,掌门人乘危猎色 六君子的头号人物是副校长唐参才。他的工作主要是负责学校的教学领导。根据黎志甘交代,以他为核心的学校教学骨干都是“另类”教师。教导主任黄术光家庭成份富农,语文科组长李苑苓家庭成份是小土地出租者,体育组长夏伟强的岳父是坏分子,音乐组长陈兰英原是大资本家的老婆。这些人把持学校的教育教学主阵地,向老师灌输资产阶级白专思想,反对党员校长的领导。他们以“要把培英小学办成教学一流的学校”为纲,通过达到三个第一,即学生在区里的统考成绩第一,比赛成绩第一和教师的教学水平第一,抵制学校的政治学习,反对走又红又专的路。这三个第一的目标,使学生埋头读书,老师埋头教书,学校埋头抓教学。在这些骨干的把持下,“外行不能领导内行”,多年来,只有教学业务好的才能评为先进。党员校长在教学上也没有威信。 这一天,批判唐参才的时候,一个叫肖华雄的老师率先发言。他说: “唐参才出身地主家庭。他父亲是一方恶霸,解放后被镇压了。他怀念过去的生活,常常借物寓情。他把自己喻作一支撑船的竹篙,作了一首打油诗,说什么‘忆过去绿叶婆娑,叹今天叶少黄多。莫提起,一提起泪洒江河!’他又常常哀叹自己怀才不遇,说自己‘行迈悱悱,心中摇摇’。请问,你这是什么思想,什么情操?” “这、这些都引自古诗词,非本人所作。打油诗是有一次大家猜谜语的时候我出的题,没有什么用意的;‘行迈悱悱’一句话是、是那一次城镇学区叫我主持教学观摩会,我是日夜都在考虑怎样才能搞好,因此哼了出来,是我用词不当。”唐参才有点儿结巴地说,额上冒出了汗珠。 “唐参才,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成立六君子组织?”一个叫吴中生的老师跳上台去,用手指着他的脑门大声喝问。 “我没有成立什么组织啊!”唐参才低着头道。 “黎志甘你出来揭发他!”这吴中生是学校的少先队大队辅导员,也是领导骨干,说话有一定的威势。 “唐参才有一次曾对我说,我们教学组的六个骨干就是六君子。他还说‘君子者,人格高尚的人也’。他叫我们要精通教学业务,鼓吹‘箪食瓢饮也不改其乐’的颜回精神,做孔孟的孝子贤孙。”黎志甘站在台上耷拉着脑袋说。他心有余悸,所以说的话不象其他人那样神气和激昂。但也算是勇敢的反戈一击,立功赎罪。 “唐参才赶快坦白!”下面有几个人大声喊道。 “我是说过我们教学组的六个人是六君子的话,也叫大家要精通教学业务,但没有成立六君子的组织。”唐参才承认道。 “你们教学组的六个人是‘六君子’,那么我们和广大教师是什么?难道是伪君子?”吴中生捉住了话尾,立即打蛇随棍上,愤怒地斥问。 “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之所以叫我们六个人是六君子,完全是有点儿戏谑的意思,没有想到会演绎成这样的!” “唐参才经常借古讽今,含沙射影,今天你休想避重就轻,蒙混过关!”吴中生道。 “让我解析一下:中医汤头歌诀有一首叫‘陈夏六君子’的,由参、术、苓、草、夏、陈等六味药组成。这唐参才的‘参’就是中药党参的参,黄术光的‘术’就是白术的术,李苑苓的‘苓’就是茯苓的苓;还有,黎志甘有一个甘草的‘甘’,夏伟强有一个半夏的‘夏’,陈兰英有一个陈皮的陈。这完全是一种文字游戏,是牵强的巧合!”唐参才在群众的呼声中战战兢兢地说。 “嘿——!”立即,台下响起了一片笑声。吴中生见严肃的批判会一下子松施了下来,立即振臂高呼: “不许唐参才狡辩!” “唐参才必须彻底交代!” “唐参才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 --- --- ---” 群众也跟着呼喊起来,接着便又有几个人上台去批判。有的批判他资产阶级作风严重,头发和皮鞋经常搽油打腊;有的说他骄傲自大,目无党员领导,教学上自己说了算;还有的说他宣扬腐朽没落的封建主义思想等等。唐参才都唯唯接受。批判之后,唐参才和黎志甘一起,由工作组派人监视着,住在同一个课室里,隔离审查写检讨。 跟着不久,黄术光也被拉下来了。他最大的罪状是说农民吃不饱,同情大右派卢依群,攻击统购统销政策;再接着,李苑苓也被隔离审查了。她曾经为她的被划为小土地出租者的寡母鸣不平,对土改政策不满。培英小学整风运动开始近十天来,第一、二批受批判的教师就抓到了四个典型,有力地促进了运动的全面开展,群众的斗争情绪十分高涨。这不能不说是城区小教战线反击右派斗争的一个巨大的胜利。 但接着培英小学第三批的名单就难定了。虽然吴中生检举夏伟强的岳父是坏分子,但夏伟强的家庭成分却是贫农,老婆还是生产队长。这夏伟强生得五大三粗,虎臂猿腰,是篮球场上的后卫健将,为人直爽,平时看不出与唐参才有多大关系,肯定不是什么“六君子”的货色,强加上去会产生一些负面影响。况且,夏伟强是体育教师,人们说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从来就少动笔,在鸣放中一个屁也没放,故书记刁玉正在他身上找不到庇漏。他便把矛头转向陈兰英。 但是,细看陈兰英的鸣放材料,她写的或回答学校领导组提出的几个思考问题的意见都是正确的。什么合作化是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啦,统购统销能防止粮食投机倒把,稳定物价啦,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是消灭剥削阶级和剥削制度的根本措施啦,等等。她平时沉静寡语,对人和气,除了弹琴唱歌外,在老师中不轻意随便说话,但对学生却是笑口常开。况且,她又已经背叛地主家庭,改嫁给贫农。她像一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蝴蝶虫蛹,在她编织的茧网上找不到突破口。 然而,这美丽的蝴蝶早就让刁玉正垂涎三尺了。刁玉正虽是撑船出身,但为人精灵。小时侯,他在当私塾先生的堂叔那儿坐过半年板凳,后来就去漂江拉纤了。解放后,学校缺乏教师,师范学校扩招,他三十三岁报小了五岁年龄,幸运读上了初师,毕业后就到小学去教书。由于入学时年纪比所有同学都大,做事比较成熟,所以在学校就当了学生会主席;又由于出身是撑船工人,所以入团入党都很是顺利。他分到农村一所小学教书,两年后便当上了校长,城区管文教的廖书记是他的一个姑表兄弟,不久他便调到城区。培英小学党员少,他便当上了校长兼书记。正是春风得意,仕途是很顺利的。 刁玉正有一个外号叫钢条。别看他生得瘦骨嶙嶙,身无半斤油,面无四两肉,体重不超过九十斤,但他却能挑一百几十斤的担子来回走几里路也面不改色。学校老师到农村支援秋收劳动时,他能踏着大谷垛上的木板,把满满的一担担稻谷挑到谷垛顶上去,使许多青年农民都佩服得五体投地。特别是背劲,更是无人可及,二百多斤的满麻包谷子,两个壮汉抬起来往他肩膀上一搭,他背着竟能咚咚咚的上楼梯。出身的贫苦锻炼了他的过人的体力,在教师中,担、抬、扛、拉、背永远是他的强项和骄傲。钢条由此而得名;还有一点人所不及的是他虽然年不过四十,却已经娶过三个老婆。第一个老婆是童养媳,同房不到两年就不明原因的死了;第二个老婆结婚不到三年又离了。这第三个老婆是他在农村教书时的厨房煮饭工友,曾经两次嫁过人,生得丰满肥大。据说这个老婆的父亲是专门捉蛇捉青蛙的。她见瘦校长工作辛苦,便经常煲青蛙粥给他宵夜。后来,瘦校长吃完宵夜后便和她煲到一个被窝里去了。不过,瘦校长虽然人瘦,瘦人多火,那话儿却比 平常人还钢,两人情投意合,便很快就去区里登记结婚。只是时间长了,刁玉正便觉得后悔。他觉得这肥婆虽然能解邪火,却没有一点儿情趣。她的腰身和屁股一般的粗大,没有一点儿曲线,像石板那样两手抱不动它;两个奶子又大又瘪,就像两个水袋似的,没有一点儿弹性;嘴巴又大又厚,翘起来最少能挂上三斤猪肉,没有一点儿温柔。渐渐的,他便很少回家去睡觉了,倒是那肥婆儿隔三差五的要到学校里来。刁玉正调到城里教书后,他见城里的女人个个都比自己的老婆漂亮,就更是心猿意马。他的眼睛成天骨碌碌跟着女人们转。而这些女人中,他觉得陈兰英可谓是最美口可餐的了。 陈兰英虽是人到中年,却仍十分艳丽。她肤色洁白,面容俊美,一对晶莹透亮的眼睛总是流露着楚楚动人的天然笑意,那杨梅般红嫩的嘴笑起来露出雪白而又整齐的玉齿。特别勾人眼魂的是那曲线柔美的身材,凹凸分明,常令刁玉正想入非非,他有时望着望着竟会忘乎所以,听课不知听她在讲什么,开会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但这端庄而自然的美犹如天鹅般的高贵。天鹅总是在天上飞,高不可及。她对他的忘情似乎不屑一顾,对他总是敬而远之。所以,这天鹅肉吃不到,只有想着吃,他能吃的只能是皮厚肉粗的懒蛤蟆。然而,越是吃不到的东西越想吃,他只能常常把这懒蛤蟆也当作白天鹅来解馋,这倒常令肥婆儿感到高兴不已。现在,没想到天假人愿,吹起了反击右派的强台风。这强台风一吹,天鹅也就会被刮落地来哩!他得抓好这个机会,即使吃不到天鹅肉也要闻闻她的香味。 这一天吃晚饭之后,他找她谈话: “陈老师,你有没有参加六君子组织?”他满脸严肃地说。 “没有。”陈兰英认真地回答。 “根据群众检举揭发,你们六君子在一起秘密开会,排斥党的领导,搞独立王国。难道没有这回事吗?”他拿出了群众检举的牌子。 “我是个教师,认真教书是我的职责。唐校长的什么君子是他说的,与我无关啊!”陈兰英委屈地说,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你是唐参才介绍进入教师队伍来的,自然和唐参才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代表组织正式通知你要做好检查。明天晚上交给我。” 刁玉正不容置辩的说完话就走了。陈兰英心里如灌了铅一般,她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宿舍。这些天来,批判会的斗争情景历历在目。当领导把矛头指向谁的时候,跟着就有许多群众起来批判揭发谁,许多无中生有的说话一经上纲上线就会变成罪行。被人叫做“臭知识分子”的许多人都担心自己屁股不干净,他们宁可一齐指着别人的裤子说别人赃,也好过有人在自己的身上找瘕疵;也有人找机会表现自己,想捞点儿油水的,便要发挥痛打落水狗的精神。所以,每一场批判会都是那么激烈,那么震撼人心。钢条校长要树立威信,就必须找到几块垫脚石,谁当他的垫脚石都得倒霉。她感到了厄运就快降临,就像站在深渊上面那样的恐怖。 第二天下午,陈兰英就把检查提早交上去了。她写了一个晚上,上午又作了修改。内容主要是回忆唐校长作过哪些工作指示,也虚心检查自己不重视政治学习,思想跟不上形势;还深刻检查劳动观念不强,有知识分子的娇气等等。语气极为婉转,态度十分虔诚。检查交上去后,她觉得心都吊到喉咙上去了。 昨晚一夜没睡,她感到头昏脑涨。吃完晚饭后,便宽衣躺到床上去睡着了。迷糊中,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荆棘丛中,漫山遍野的大火正向着她烧来。她拔腿就跑,可是却被蘖枝绊住了裙子,急得大叫救命。醒来一身大汗,心脏卜卜的乱跳不停。 窗外,满天星光闪烁。城里却正华灯初上,街道上仍人来人往。陈兰英披衣起床,站在窗前向外凝望。她感叹人生像苍穹那样深奥莫测,又感叹自己不能像路上行人那样活得自由自在。这几年来,总是有一条无形的绳在捆绑着她。她祈求幸福,但这世界却充满了仇恨;她希望平安,可这世界却充满着斗争。这些年来,丈夫、家庭、亲人都在仇恨和斗争中如落花流水,现在自己却又在一步步的陷入深渊。这世界是多么残酷啊! “笃、笃、笃”,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沉思,开门一看,钢条校长站在门外。他手里拿着一份稿子,有点面带笑容那样的走了进来。 “陈老师,你这份检查我看过了。写得不深刻!”刁玉正在房里唯有的一张藤椅上坐了下来。 陈兰英没想到校长会踏进房里来的。来者不善,她预感到这检查的严重性了,不觉紧张起来。她眼睛望着这个皮笑肉不笑的校长,说不出话来。 “你看看吧,这一份检查避重就轻!”校长拿着检查稿子指指点点道。“你看,这些写唐参才如何抓教学的,都不应该写,简直是歌功颂德!唐参才阶级本质反动,你应该揭露他的反动言行。” “我政治水平低,真想不出怎样写。”陈兰英道。 “这次运动就是要提高你的政治觉悟。你要紧跟形势,站到无产阶级这一边来!”刁校长声音越说越大,样子越说越严厉。他把稿子退回给陈兰英。 看着眼前这只天鹅可怜巴巴的样子,他体味到了居高临下的快乐,感到了胜利者的愉悦。陈兰英木然地站在一边,她翻看稿子,那笑咪咪的眼睛变得十分宁静。灯光下,那沉静的脸庞像一朵娇艳的莲花,半披着花外衣的曲线更加柔美。钢条校长看着看着,怦然心动。他不觉站了起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唐参才是唐参才,你是你,受蒙蔽者无罪嘛!你的检查稿子只要删去几点 ,再补充几点,我看就能过得去。”他的声调突然变得柔和起来,走到她的身边去。 陈兰英拿起笔来坐到写字台前去,她拧亮台灯,摊开了稿子,根据校长的指点,删除了几段文字,又在后面补充几点人们在批判大会上说过的意见。 夜,静静的。小屋里只有两人。刁玉正看着这整洁清静的房子,望着这漂亮动人的女人,心里感到甜滋滋的。他想,这里要是自己的家该有多好啊!他借帮助修改为名,站在陈兰英旁边,眼睛却贪婪的看着她那穿着内衣的雪白柔嫩的肉体。当陈兰英把稿子改好站起来的时候,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突然他把她紧紧的抱住,并顺势把她压倒在床上。 陈兰英惊得拼命挣扎。钢条校长却把她死死地压在下面。 “小娘子,我不搞你的材料了。你把我想死啦!”他颤抖着声音说道。 陈兰英被他压得动弹不得。她想呼唤,可是呼喊不出声来;她想挣扎,却又没有一点儿力气,眼泪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你嫁给我吧。我出身好,是党员校长,我掌握着政策,我会保护你的。” 刁玉正爬在她的身上,一边梦呓般的说着话,一边把鬼爪一般的瘦手伸进她的内衣里。他摸捏着她那高耸的乳峰和白玉一般的身体,那两片竹板般的薄唇在她脸上身上到处乱啃乱咬。 突然,啊呀一声,刁玉正左手护着耳朵滚下床来。陈兰英从床上爬起来,打开房门,亡命似的向外飞奔而去。 一辆吉普车飞驰而来,司机忽见有人横过马路,急忙刹车。随着引擎吱的一声怪叫,一个女人在前面倒下去了。 刁玉正手护着被咬破的耳朵匆忙逃离。 天上没有月亮,校园里也没有路灯。一条黑影从校园后门的平房里溜出来消失在冬日的暗夜中。 北风呼呼地吼叫着,校园仍是静悄悄的。 第九回 君子逑淑女,穷男儿忍痛割爱;危难遇知己,弱女人受伤避灾 第九回 君子逑淑女,穷男儿忍痛割爱 危难遇知己,弱女人受伤避灾 第二天上午,城区全体小学教师按照昨日的工作安排,参加对城镇第二小学的一个教师的批判大会。工作组派人来到集中的地点通知学校,批准陈兰英老师因病请假。 城镇第二小学受批判的这个教师姓余,名韦达,高师毕业生,中等身材,国字型脸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许多老师都认得他,因为他经常给年青教师们上公开课,并且,为人有一种傲气,看人总是半闭着眼睛,不轻易接受人家的意见。但他被工作组叫到台上去的时候,却一样是垂头丧气的。 只见有人上台问他道: “余韦达你今年几岁?” “二十五。” “你的家庭出身是什么?” “地主。” “你有什么屁大本事?” “我是普通教师。” “那你为什么想当国家主席?”那人严厉地喝问。 “我没有这样想过,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啊!”余韦达低声说道。 “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规定:年满三十五岁的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可以被选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可是,你提意见时公然说应取消三十五岁的年龄限制。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年龄不是能力的象征,三十五岁这个概念不很科学。” “那是不是应改为二十五岁才科学?” “这要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审议。” “你竟敢攻击宪法!你连起名都叫‘余伟大’,真是狂妄自大。你就是想当国家主席!”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建议。”余韦达急着争辩。 “余韦达要坦白交代!”下面立即响起了呼喊声。 “不准余韦达狡辩!” “--- --- --- ---” 台下有几个人叫着、跳着,激动地举手高喊,于是便有一些双目呆滞的人跟着抬一抬手同声呼应,但更多的人却面色铁青的默默地静观着。培英小学校长刁玉正的耳朵贴着膏布棉花。他没有象过去那样神气活现的的总是坐在会场的前排,也没有举手呼喊,而是耷拉着脑袋躲在会场的一角。有人问他这耳朵怎么啦,他摸着一边脑袋说,他在昨天晚上不小心走路,耳朵给电线杆子碰伤了。上午的会议还没有结束,他就离开了会场。人们看见,他被一个穿着公安制服的人叫出去了。 下午的会议刁玉正缺席。工作组长突然来到学校小组讨论的地方宣布一个通知。通知说,因工作的需要,现决定撤消刁玉正的培英小学校长兼书记职务,学校领导工作暂由吴中生主持。 人们对这个突然的事件感到惊讶和奇怪,但却又不敢妄自猜测。有老师说早上起来见到陈兰英房门前有斑斑的血迹,又有老师说家属见到了几个公安员上午在陈兰英房里勘查现场和摄影。人们再联系这钢条校长的耳朵,把这些事情串起来,这件事也就多少能估摸一些端的了。许多老师把吊着的心半放了下来,脸上有些微微能看到的心照不宣的笑容。似乎这强台风转了一个弯,离开人们远去了。他们宽松的舒了一口气。 吴中生似乎也不知道事情的原因。他一下子被提到学校的领导位置上,表现得既高兴又冷静。他与工作组长交换了一下意见后便布署了下一步工作,并提拔肖华雄任学校领导小组副组长。教师整风反右运动经过近半个月来的深入揭批,已把一批隐藏在教师队伍中的资产阶级右派份子揭发出来了。有的学校多一点,有的学校少一些。但总的来说,这些右派分子只占了教师总数的百分五。运动更重大的意义在于教育广大群众。半个月之后,运动进入了全面深入的联系实际、学习提高阶段。人人都要联系自己的思想,紧跟形势,端正认识,写好总结。 没有人通知陈兰英写总结。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那吉普车幸得及时刹车,但还是碰到了她的臀部。那时,她立即被吓得昏了过去,一只手也擦伤了。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已在医院。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正焦急地在凝视着自己,他的两只手紧紧的握着自己的一只手。见她醒过来了,便俯下身来,小声而又激动地说道; “兰英,好危险啊!你差点儿就被车压在下面了。” 陈兰英睁大着眼睛,她怀疑自己是在梦中。她想挣扎着起来看看,可是臀部和大腿却像断裂那样的疼痛。 “别起来,你好好地躺着。我去叫医生来。” “张滔,你怎么在这里?”陈兰英拉住他的手问道。 原来,昨天晚上,张滔等区委书记在地区开完三级干部会后,几个人坐县委的吉普车顺路回城里来。他的家住在城北,当几个人都下了车后,司机便载着他往北门驶去,不想刚转了一个弯,就差点儿撞倒了从学校后门飞奔出来的陈兰英。张滔和司机一时都吓呆了。他们立即把她送到医院去。 陈兰英的伤势不很厉害,但臀骨伤着,不能走路。张滔询问了详细情况,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便立刻把情况向老朋友李敬清反映。李敬清是文教线整风运动办公室主任。第二天一早他便把这件事上报公安局调查落实。公安员来到现场取证,只见陈兰英房里,从床上到门口都有点点血迹。这是刁玉正耳朵被咬破后留下来的证据。再看看钢条校长的受伤耳朵,事情便很容易下结论。钢条校长刁玉正被拘留了。但为了不至影响学校的整风运动,并保护受害人的声誉,这件事暂时对外保密。陈兰英被批准在医院治伤。 张滔和她都没有立即把这件事告诉她的儿子和父母家里,所以,他们现在都不知道她受伤住院。白天,当张滔赶回去上班以后,病房里没有其它人,显得格外的清静。但张滔那深切关怀的眼神却占据着她的心灵,使她不能平静。危难中遇到知己,这是她没有想到的。这些年来,她一直在想他,可是,却又一直在躲避着他。他的热情能像浓酒一样使人心醉,他的眼睛像炽热的太阳那样能使她冰冷的心熔化。她害怕她会被那爱河情海重新淹没。这爱河情海会给他带来烦恼和灾难。但事实上,她躲不了他。这些年来,他总是在寻找她并且关心着她。见到了他,她心中就能感到一丝的温暖和抚慰,但更多的却是惶懔。那隐藏多年的爱河的地下暗流已从深岩里渗泄出来了,它能永远流淌下去吗?她想,命运就是那样的捉弄人,如果时间倒流二十年,她没有听父亲的话嫁给周树和的话,也许她就不会受那么多的苦楚了。她和张滔至今都会仍是幸福的一对伴侣。 回忆把她带到了二十年前的过去: 那时侯,山城徐昌县只有一所中学。中学里读书的女生不多,每个班就只有那么二、三个。她和张滔、周树和都是同校同学。张滔为人热情奔放,周树和为人老成持重;张滔常热心社会活动,周树和却性格内向,喜欢读书;张滔家住农村,父亲在城里打工,靠借祖偿供他读上高中,家庭清贫;周树和却是大老板的公子哥儿,出手大方。两个人是朋友,两个人都爱着陈兰英。然而陈兰英的心里,却似乎更多地倾向张滔。因为跟张滔在一起时,她感到多一点快乐。童贞的感情是圣洁的。两个男同学之间没有嫉妒和仇视,他们三人之间似乎谁也少不了谁。 中学毕业之后,周树和在高等工业学校继续求学,张滔却迫于生计,到乡下去教书。陈兰英则闲居在家里。后来,张滔也为她找到了教书的工作,两人在一起的机会增多了,感情便一天天的加深起来。田野上,小河边,丛林里都有他们相伴的足迹。校园里,大树下,花丛中都留下了他们的欢声笑语。他们出双入对,人们都报于羡慕的眼光。张滔伴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觉得自己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一天夜晚,她抵挡不了张滔那烈火般的激情,他们偷吃 了禁果。 但是,不久陈兰英却突然不来上课了。校长被告知,说是陈兰英要准备结婚了。张滔急忙跑回城里去看个究竟。原来,县城富商周伯年要给儿子周树和娶媳妇,周树和非陈兰英不娶。于是,陈兰英的父亲——徐昌县财政局的一个小职员与周伯年喜结亲家。陈兰英被父亲叫回来,说是已经看好了日子,准备在半个月内便要做新娘。 张滔想办法约见了陈兰英。见到了他,她哭了,两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她告诉他,父亲已经把她许给了周家,再过十多天就要结婚了。她不能不听父亲的话。他劝张滔不要把她放在心上,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要继续下去了。 “张滔,也许这就是命运吧。”她说。 “不,我不相信命运。这都是人为的。我们为什么不能结婚呢?”张滔激动地道。 “可是,父亲已经受了周家的聘礼。两家一定亲,我就成了周家的人了!” “我现在就可以向你父亲求亲,要你嫁给我!”张滔哽咽着说。 “没用的。你走在人家的后面,父亲怎么可以改变主意去答应你呢?” “那么,我们一齐走吧。走了,他们就没办法。” “不。我这一走,父母怎么办?我还有弟妹,我怎能做不孝女啊!” 张滔呆了!他像被人从温暖的小屋里突然推到了冰天雪地之中,彻骨的冰冷使他几乎麻木了。他后悔为什么不走先一步,叫家里来向她父亲提亲。可是,家里清贫如洗,拿什么去求亲呢?美好的憧憬不同于美好的现实,他配不上她!几年来他像是生活在梦里。这梦原来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他痛苦极了! 但他最后还是祝贺了他们的新婚。毕竟周树和还是他要好的同学,况且自己家境贫寒,为自己心爱的人着想,只能忍痛割爱。结婚那天,金朋酒家宾朋满座,杯盏交错。许多要好的同学和朋友都来了,张滔表现得意外的热情和冷静。他站在酒店门口跟周树和他们一起迎宾,他帮他们招待客人并安排他们入座就席。婚宴开始了,他点燃了足有三丈多高的炮仗。后来,他与大家一起频频举酒,直饮到酩酊大醉! 但他回去整整哭了一个晚上。他的心就好象被挖去了那样! 从此,她就没有再见过他了。一年后,听说他在乡下的一所学校里与几个教师在一起秘密参加革命活动,搞抗日救亡工作,被人告密,几个教师都被县政府派去的警察逮捕了。后来,几经周折,周树和通过父亲的关系才把他保释出来。 此后便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但她一直在思念着他。两年前,他从部队转业回来时,他找到了她,并且经常来探望她。 --- --- --- --- “妈妈!” 一声呼唤打断了她的沉思。易志良左手拎着一网袋苹果,右手提着一个瓦盅,风尘仆仆的推门进来。 “孩子!”她连忙想坐起来。 “你就先别动吧。”儿子放下东西,把母亲扶了起来。 儿子告诉她,是张书记叫他来的,瓦盅里的乌鸡煮酒也是张书记叫带来的。现在农村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张书记回来后正忙着开会。 “妈,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被车子撞倒的?”儿子对事情还不清楚。 “是我自己不小心横过马路,幸好是张书记坐的车子。”母亲说。 儿子深情地凝视着母亲。他了解母亲的处境,同情母亲的苦衷。这些年来,母亲饱受沧桑,历经磨难,但他却无法使母亲幸福。母亲本是百花丛中的一支娇艳的花朵。当花园被废,荒草芊芊的时候,这些花朵就被摧残得不复存在。但他希望能减少母亲的一些苦楚。母亲慌忙横过马路,肯定是事出有因的,并且可能与运动有关。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点担心起来。但听张书记说,城区中小学整风办公室已批准母亲请假养伤,这样或许又不会有什么事情吧! “听说学校的整风反右还有一段时间才能结束,你就安心养伤吧。张书记说已帮你请假。”他安慰母亲说。 “你代我感谢他。你们都很忙,以后就不用来看我了。一点儿轻伤没事,我会料理好自己的。”母亲显得很轻松地说道。 “听人说,‘伤筋痛骨一百天’,不能轻易!”儿子显得很不放心,他扶着母亲吃了一些鸡酒,又与医生说了些话,然后才匆匆离开了。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她似乎看到了张滔的影子,呆呆地怔了好一会儿。 十天以后,陈兰英回到学校时,整风反右运动已接近尾声,大家集中在大礼堂里听总结报告。 报告先谈国内和国际形势。国内完成了党对农业和工商业及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工农业生产突飞猛进;国际上,社会主义阵营空前团结,美国正处在困难地位。东风压倒西风,形势一片大好。报告接着说,这次运动是教师队伍中思想战线上的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你死我活的斗争。经过大鸣大放大批判,徐昌县城区小学抓出了一些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右派份子。这些人头脑发胀,极为嚣张。他们配合社会上的右派分子,在“帮助共产党整风”的幌子下,恶毒向党进攻。他们攻击社会主义各项政策法令,污蔑党的领导,妄图拉着历史倒退,使得中国天空上黑云乱翻。广大人民是决不许可他们得逞的。我们必须打败他们的猖狂进攻。报告总结说,整风反右运动是一场伟大的政治斗争和思想斗争。这场斗争锻炼了人才,教育了群众,孤立了反动派,取得了伟大的胜利。 会议结束时,全部右派分子上台亮相,然后被押送去劳动改造。培英小学是城镇的中心小学,在小教队伍中有些名气的教师较多,右派分子也就相对多了一些。其中,唐参才原是副校长,思想反动,被划为极右份子;教导主任黄术光和语文科组长李苑苓、数学科组长黎志甘走业务第一的白专道路,并且对现实不满,被划为一般右派份子。城区十所小学共有近四百个教师,上台亮相的共有二十人,刚好占教师总数的百分之五,其中,培英小学却占了五分之一。这不能不算是钢条校长的一个功劳。然而,这钢条校长却因思想腐朽,作风恶劣,在运动期间利用职权耍流氓,被免去职务和开除党籍,性质属破坏运动。整风运动结束后,当这些右派分子被安排到农场或水库工地去劳动改造时,他被正式逮捕劳教。 反右斗争涌现了一批积极分子,锻炼了一批人才。他们成为各学校的领导骨干。培英小学吴中生被提拔当党支书兼任校长。肖华雄担任教导主任。其它领导成员和科组长也都换上了新生力量。 陈兰英躲过了一场灾难! 才过不久,没想到另一个灾难却无声地向她袭来。 第十回 奸人施奸计,风流女红杏出墙;害人反害己,小混混身陷囹圄。 第十回 奸人施奸计,风流女红杏出墙; 害人反害己,小混混身陷囹圄。 开学以后,陈兰英调到另一所学校教书。 这是城西的一所完全小学,位于徐江桥畔。河岸绿柳成荫,岸上有几十米用麻石铺砌的街道。校园的树木与河边绿柳连成一片,显得宽广清新而静穆。这里解放前是教会办的一所学校,叫广济小学,规模不大,但设备比较完善,校舍也很整洁。学生和教师都是外县人较多。校长是女的,三十多岁年纪,叫谢凤歧,生得眉清目秀,肤白唇红,见人总是满面笑容。她是潮州人,但能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对人很是和气。她的爱人就是教育局局长李敬清。李敬清与张滔是很要好的朋友,他们原在同一个部队转业。把陈兰英调到这所学校来就是张滔的主意。 俗语说,同乡三分亲,谢校长很同情陈兰英的境况,也知道张滔和陈兰英的关系。张滔为了她,到现在仍一直未娶,还是孤身一人。她很愿意帮助他们,可是,面对现实却又没有一点办法。 新的环境并没有给陈兰英带来好的心情。开学后不久,一件事情把她推到了悬崖边。 一天晚上,李敬清对谢凤歧说: “发生了一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什么事?” “今天县粮食局转来一份材料,说陈兰英的丈夫易凌胜与粮所职工罗楷光及管制分子卢博才勾结一起倒卖粮票,在易凌胜身上和家里一共搜到了五百多斤粮票。根据易凌胜交待,还有五百多斤粮票放在陈兰英处。粮食局和县打投办希望我们作出调查和处理。你看这件事情怎么办?” “我看这件事纯属诬告!按说陈兰英对这个流氓恨之入骨,早就与他没有联系。他怎么会把粮票放到陈兰英处呢?”谢凤歧不禁有点气愤地道。 “我正是这么想的。这是拉人陪葬的阴谋。如果我们听信他一面之词,把陈兰英开除出队,处理回乡,就正中了他的奸计。这个流氓乘人之危,曾使她饱受苦难,但他得不到她,肯定满怀仇恨,不肯罢休。” “他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烂命一条,但死也要抓个垫背的。我们可不能把她再往火炕里送。”谢凤歧心怀同情地说。 “这件事如果放在两个月前反右派运动的时候就麻烦了。任你有天大的冤屈也在劫难逃啊!”李敬清不无感慨地说道。 “你说这事该怎么处理呢?” “我看,你先从旁了解一下,看看陈兰英跟那个易凌胜的关系现状怎么样。要是冤屈的,你可以先给她打个招呼,也好心里有个准备。不久我们会派人去调查了解的。” 第二天,谢凤歧就把情况跟陈兰英说了。这件事情,心明的人一想就知道是怎么个理由。陈兰英听了急得直哭,不知怎样是好。可怜一个善良的弱女子,只因生得如花似玉,备受爱护,也备受摧残。她不知道生活的道路上有许多陷阱在等待着她,直到她踏进陷阱里去了,却往往还不知道。好在世界上毕竟是好心的人多,使她免受了一些灾难。这一次飞来的横祸原是易凌胜着意要陷害她,使她当不得教师,打回家来受苦,便能再做他的老婆。如果不是李敬清任教育局长,这事恐怕就把陈兰英推到悬崖下去了。谢校长还鼓励她要坚强起来,相信政府,并且,要借这次机会,争取与这个流氓脱离关系。 原来,罗楷光贪污粮票一事本来很是密实,卖粮票的两个搭档也甚是默契,没出什么事儿。但罗楷光这人行为不检点,终因一件桃色事情陷了进去,被人揭发出来了。 这罗楷光生得高挑身材,口阔脸方。一双色迷迷的眼睛总是碌碌的转。他生性好猎女色,喜欢粘花惹草。还是在旧社会做店员的时候,他就曾与街上的一个寡妇混上,后来惹了一顿好打,把脚都打拐了。解放后做了粮站职员,且政府政策管得严,几年来都规规矩矩。虽是喜欢拿眼睛瞟女人,但却不敢轻举妄动。自开始贪污粮钱以后,荷包里多了些钱,肚子里也就多了些油水。家里餐餐鱼酒肉,直吃得眼红口滑,肠肥腑满。正是饱暖思淫欲,家里的荤菜吃腻了,便要寻点腥的来吃。忽一天,粮站里走进来一个三十上下年纪的女人来买米。这女人体态娇娆,身材丰韵,穿着一身紧身花布衣服,胸脯高高地隆起,浑身上下都充满着青春的活力。只见她把买粮食的米簿子递了过来,笑着说道: “鸡哥,麻烦你买二十斤米。” 楷光正在拨打算盘,听到了清脆的笑声,不觉浑身一振。抬头一望,不禁满脸堆笑。 “好咧,香妹子,最近怎么总不见你呀?”他不急于把粮卖给她,却跟她寒暄起来。 “这些时间来在家里织网兜哩,也好帮补点儿家用。”香妹子答道。 这香妹子叫伍琼香,住在墟尾。老公刘大雄是搬运工人,每天推一辆鸡公车往县上运粮食或货物。这刘大雄生得貌如其名,腰宽肩阔,臂力过人,故花名又叫大雄牛,或称他为牛雄哥。只因家境贫穷,四十岁上才经人介绍,娶妻生子。妻子伍琼香与他差了十七岁,原是一个老地主的小老婆。嫁了两年就遇上了土改,没了生计,便只得改嫁。她有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和一只红润樱桃小嘴,很是惹人喜欢,婚后很得大雄牛的宠爱。现在虽是近三十岁年纪,生过一个孩子,因喜欢打扮,却如二十岁左右的样子。一条又大又长的毛辫子直垂到微翘起来的丰臀上,显得阿娜而妩媚。她常要在身上搽点儿香水,街上走过,后面的人便能闻到一阵香味,香妹子故而得名。她有时侯也要来粮站做点短工,与罗楷光已是老相识,所以,说话也不避讳,直呼雅号。 “织网兜能赚多少钱哩!到我这里来做短工吧,我最近需要请个人搞仓谷装包,按包计钱。包你好过织网兜子。” “好呀,多谢鸡哥!”香妹子高兴得眉飞色舞,笑得像桃花一样灿烂。 罗楷光与她约定,第二天就来上班。这一次买米,他假作看错了称,多给了她十斤。这香妹子看在眼里,也不出声。眼看又有人来买米,便背上粮食,扭扭捏捏的离开了。 第二天,香妹子一早煮好了早餐,侍侯了丈夫和儿子上工上学后,便来到粮站上工。罗楷光早已等候多时。他打开仓库门,里面已有麻包针线和铁铲等物件,便叫香妹子自己装谷包,他要赶回前堂去卖米。 这仓库位于店堂的后面。仓库周围有很高的围墙,由店堂进来有一扇铁门,门上写着:“仓库重地,闲人免进”,平时是没有人出入的。香妹子过去也曾经来这里做过粮食打包装的活儿,但都是与几个人一齐来的。今天楷哥只请她一个人来,想必是要关照她争点儿收入,也好贴补一下家里。但看到鸡哥那色迷迷的眼睛,心里便有点儿发慌。不过,这慌中带有点儿惊喜。因为鸡哥也有一种魅力,那强壮的体魄,那白哲的皮肤,那含笑多情的眼睛,都是自己那被晒得乌黑牛般的推鸡公车的丈夫所没有的。况且鸡哥有职有权,结交了他必有好处。想到这里,她心里定了,便呼拉拉的干了起来。 仓库里很是闭气,虽然有窗,却不通风,不一会儿就感到有点儿热了。香妹子装了几袋谷后,便脱了花外衫。她把几个小窗孔都打开,后来索性把仓库上面的天窗也打开来了,便感到空气流动了一些,门口的风有点儿透了进来。 好一会儿,忽然闪进来一个人影儿,仓门关了。只见罗楷光手拎着一个茶壶走了进来。 “辛苦啦,香妹子,歇一歇,喝点儿淡茶吧!” 他倒了一杯香茶递给她。香妹子说声“多谢!”便把手拍一拍,站起身来,一手叉腰,一手举杯,咕噜咕噜的喝了起来。 香妹子一边喝茶,罗楷光便一边从袋里掏出一把扇子给她扇风。一双眼睛只在香妹子身上骨碌碌的转。 灯光下,香妹子穿着桃红色 内衣,肤白如玉。她叉腰挺肚,酥胸半露。那丰满的乳房就像两只小皮球嵌在胸前那样,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罗楷光看得发呆了,他不断地在咽着口水。忽然,他放下了扇子,两只手紧紧地把她抱住。这香妹子假意挣扎了一番,便顺势坐了下去,两个人就滚在一堆了。 罗楷光是情场老手,香妹子热辣难挡,两人如干柴烈火,赶快宽衣解带,也不怕仓库里到处是谷粒,就在麻包袋上呼哧起来。这香妹子正值当年,既热烈又温柔,那一种娇媚之态直令罗楷光心荡神飞。 此后,两人便如胶似漆,做起秘密夫妻来了。先是在仓库里秘密幽会,后来就到香妹子家里去。香妹子家住墟尾,平时行人甚少,外人不知;大雄牛儿上午出去,傍黑才回来。日里干活辛苦,夜里常常一上床就打呼噜,竟也觉察不出什么来。 约莫过了一个月后,刘大雄便有点儿感觉。先是发现自己吃的饭多起来了,早午晚都是满满的一大钵饭,少也有半斤多米。他说: “香妹,这粮食不能吃过量,小心月底挨饿!” “我去粮站干点儿短工,每天能补助几两米哩。” “既有补助,你们也要吃多点儿,不要光给我添饭。” “你干活辛苦,我自有分数的。” 老婆十分体贴的说道。 再过了一些时候,刘大雄又有点儿蹊跷。他发现老婆最近好打扮起来了。夜里睡觉似乎还能闻到她的一点儿香水味儿。他开始警觉起来。 这一天晚上,他借故外出,却去了对面不远榕树下的一间铺子,敲开门道: “潘婆儿打扰了!” 这潘婆是卖豆腐的。开门见是对门的大雄,连忙让进屋来。 “雄哥明天要早买豆腐吗?” “不是,只有件事想麻烦你老人家哩!” “有啥事儿好说。莫不叫我儿子明天帮你推车么?” “也不是,我想麻烦你老人家明天后帮我留神点儿门户,看看有谁进我家来。我今天没带什么来孝敬你老人家,只在县上的城镇饭店买了几个莲蓉肉馅儿包子,不成敬意!”刘大雄显得有点儿腼腆地说道。 “好的,我早上卖完豆腐,只不出门就是了。这包子你拿着明天吃饱好推车哩。”潘婆儿话头醒尾。她知道这香妹子近来总是有点儿妖里妖气的,也觉得有点儿蹊跷。既是近邻有托,又是有趣事儿,就满口应承下来。 第二天一早,刘大雄出得门来,把车手上的带子往肩上一挂,分开两手,挺直头颈和腰身,就像伸着脖子走路的公鸡那样,推着车子咿咿呀呀上路了。潘婆子的儿子一早便把豆腐从乡下送出来,不到两个时辰便也卖完了。她收拾好店铺,放下竹帘子,便拿了张矮凳坐在竹门帘内,一边补衣服,一边不时张眼望望对面。 上午无事。香妹子出门很快就回来了。只见她手里拎着一斤猪肉和一支烧酒,走进屋里就没再出来。家里可能下午要来什么客人了,潘婆子想。便打醒精神继续张望。 下午,小孩子们上学过后不久,只见香妹子出来门口扫地,一边扫,一边左右张望,末了,便把扫把放在一侧,放下门帘,走进去了。又约莫过了半个钟点,忽然有一个高挑身材的男人从一旁斜插过来。三步两脚的走到门口,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并随手把门关了。潘婆看那背影,见他走路有点儿拐的样子,心里便知道是谁了。又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才见那人溜了出来。女人跟着便把扫帚拿进去了。 怪不得这牛哥闻出骚味儿来哩,潘婆儿心中便有了主意。 傍晚,刘大雄先到潘婆处打听了情况,回来见婆娘脸带桃花,眉角生辉,心里已知道端的,也不出声,当夜无话。第二天,刘大雄照常一早出门,带了一钵中午吃的饭菜,说是要到县上去运货物,近晚才能回来,便把绊带往肩上一挂,就推着车子上路了。 吃了中午饭以后,刘大雄只推家里有事,离开搬运队转了回来。他把车子放到搬运站去,不回自己屋家,先折进潘婆子家里,拿了张凳子,便躲在竹帘下向自己家门口张望起来。 西斜的太阳从左侧屋顶照了下来,家门口洒满阳光,有点儿耀眼。有几只小鸡正在那儿啄吃。不久,刘大雄就见自己的婆娘穿着红花衣服,拿着扫帚走出门口来,扫了几下,便放在门侧,走了进去,随手又把门帘放了下来。 “这扫帚放在门侧是安全暗号哩!”潘婆在一边说,她显得好有经验。 过了一会儿,忽见一个身穿灰色干部服装的高个子男人半拐着腿直奔自家门口,掀起竹帘闪了进去,立刻就把门关了。几只小鸡吓得四散逃去。刘大雄立即跃了起来,他随手拿了条撑门的棍子,就想冲出门去。却被潘婆在一边拉住了。 “且慢!你现在冲进去,他们还没那个哩!你老婆今早又买了猪肉烧酒。他们正在饮着交杯酒呢!” 刘大雄只得耐着性子再待一会。潘婆张眼看时,只见他颈筋暴涨,双眉倒竖,突眼圆寰,咬牙切齿,一股怒气正从胸中呼出。忽然,只听见屋里时钟响了三下,刘大雄再也忍不住,疾步奔了过去,只一脚,便把自家门儿踢开,跨进房里一看,只见床上两个人正赤条条的抱在一起。说时迟,那时快,刘大雄怒从心口出,恶向胆边生,也不打话,立时一棍子劈将下去,只听见“哎呀”一声,罗楷光的屁股早吃了半棍。原来,大雄手举过高,这棍子先落到蚊帐顶上,立时咔嚓一声,先把蚊帐打烂,所以落到罗楷光屁股上的力量,只能算是半根棍子。但这半根棍子,却如天雷劈顶,直把罗楷光吓得滚下床来,跪在一边惊呼“饶命!” 刘大雄气打一边来,正想举起棍棒横扫过去时,却被潘婆儿后面抱住棍子。原来,刘大雄前脚进去,潘婆儿就后脚进来。只听她道: “有话好说,杀人偿命!” 这大雄牛正在气劲上,若是再一棍儿劈过去,罗楷光保准命丧黄泉,幸得潘婆儿及时赶到,才免致被打死。潘婆见两人都还赤条条的,一个跪在床下抱头求饶,一个跪在床上战战兢兢,便连忙拿了两人的衣服叫他们穿上。张眼看那婆娘时,只见她脸若玫瑰般的艳丽,肤白如玉,娇容楚楚,隆胸纤腰,体态柔美。那神情态度,犹如雨打桃花,风吹杨柳,恁般铁石男人见了都会心动;那老鸡公被打伤了屁股,竟一时站不起身来。 “快说,几时开始勾搭?”雄牛儿吼道。 “一个月有多了。”老鸡公坦白说。 “来了几次?” “记不清楚了。” “你色胆包天,竟敢入屋来强奸妇女。我要把你告到法院去!”雄牛儿说。 “雄哥饶命,我情愿受罚!” “我罚你老婆来这里给我睡够两个月!”大雄牛高声嚷道。 “我老婆样儿丑,你再罚其它吧。” “好,你听着,来一次罚你五十斤粮票。就算你三十次,罚你一千五百斤粮票。”雄牛儿说。 “算少一点吧,我找不到那么多票子啊!”老鸡公有点可怜巴巴的说道。 “你不给就拉倒,我马上叫居委会的人来!”大雄牛把木棍子一拍,拍到一张烂台上,只听见哗啦一声,台架立即就被打散了。台上的东西撒满了一地。 “愿罚!愿罚!”老鸡公吓得连连点头。 “口说无凭,你立下字据来!” 于是,刘大雄拿来学生写字的纸笔,白纸黑字的叫老鸡公写下字据。这大雄牛也读过几年小学,粗识几个字儿。只见写道: 本人欠刘大雄一千五百斤粮票,定于某月某日还清。立字据人罗楷光。 末了,罗楷光打上手模,大雄牛还要再加上见证人潘婆儿手印。 “鸡哥,我见证人也要点儿手续费,你明儿给我两百斤黄豆吧!”潘婆道。 罗楷光此时只想早点离开 ,便一意点头应诺。刘大雄本想把事情搞大,但细想一下无什么好处,且推车辛苦,月供的粮食常常又不够吃,只得先讨回点赔偿,权且戴住绿帽,日后再慢慢算帐。 不久,刘大雄得了那一千五百斤粮票,便到黑市上卖了,足有二千多元,立时富裕了起来。一个穷困之人,靠推车儿赚点力气钱,一天最多也只能得到一块钱多点。这二千多块钱,足够他推七八年车子的收入。大雄牛见到藤箱里一捆捆大团结纸币,只觉得浑身筋骨都松软起来了,便再也没有力儿去推车。他有了些儿本钱,常在圩场转悠转悠,也学会了一些左手转右的门道,就在这圩场上做起买东卖西的勾当来。老婆伍琼香自然变得规矩起来,再不敢出墙飘香了。 潘婆儿得了两百斤黄豆,儿子也不问因由,只管把石磨推得辘辘的转,还饲了一条大白猪。这两百斤黄豆磨完了,她又再要了一百斤。罗楷光心里虽是不肯,却也奈何不得,自认晦气。只屁股着了一棍后,伤着了尾椎骨,隐隐作痛,走路便更拐得厉害了。再过些日子,粮站的黄豆剩下不多,潘婆儿便再要不到黄豆。儿子问起来,她便只得把这事告诉了儿子。这儿子又告诉妻子,妻子又告诉邻居那个嫂子,嫂子又告诉丈夫。于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罗鸡公与香妹子通奸罚粮票一事不久便传开了。有一天传到粮食局长的耳朵里,他把桌子一拍,立刻指令派专案人员立案查询。专案人员立马审人查账,结果便发现了问题。罗楷光不能不坦白。于是,卢博财和易凌胜便被抓住了。这一天,专案人员通过打投办公室的同志在圩场上捉拿两搭档时,在他们身上还搜到了五百多斤粮票。县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决定没收他们非法所取得的财产。于是卢博财和易凌胜家里便被搜查一番,各罚了七百多元。两人在圩场上从此风光不再。后来,听说罗楷光在拘留期间自缢身亡,刘大雄卖的粮票便无人再去过问,香妹子的风流事情也逐渐被人淡忘了。 易凌胜不敢赴圩,待在家里,又不事农活,无事可做,便觉百无聊赖。幸得叔父易天华还在高级社里做书记,便关照他做个生产队里的吊肥员,专门负责把社员积的猪屎牛粪过秤登记,此外又管生产队里上工打梆,如此过了些日子。他袋里自然还有些银两,三天两头还要买点儿猪肉豆腐。不过却不敢拎在手上招摇过市了,并且,饮的米酒也改为蔗酒。看看周围那些喝粥咽菜也难熬日子的社员,他又自觉比他们还强了许多。 忽一日,叔父易天华叫人通知他到高级社的办公室去,说是县里派人来调查事情。他不敢怠慢,赶忙到了那里,只见两个公安模样的人在等候他。 “你是易凌胜么?”一个人问他,另一个人在记录。 “是。”易凌胜坐下来后说。 “我们是县法庭和公安局的,今天问你事情,你必须如实交代。”问话的人十分严肃地说道。易凌胜经过一次场面,还心有余悸。他知道这些人厉害,不敢正望他们。 “你和卢博才非法贩卖粮票是那里来的?” “是卢博财的亲戚罗楷光那儿拿来的。”易凌胜小心答道。这一次他不敢再说是圩场买来的,因为他知道事情是罗楷光出了事已坦白了,而且上一次在墟上被捉住时,这件事就已经明白。 “你有没有去罗楷光那里拿过粮票?” “没有。每次都是卢博财去拿的。他拿回来后才交给我卖。” “卢博财每次交给你多少,他能记得起来吗?” “这记不清楚,有多有少,但我们是先小人后君子,每一次他交来的粮票卖完,结算交钱后,他才交给我下一次卖的粮票的。” “你每次有没有把他交来的粮票卖完?” “我是代卖,卖不完就当墟交还给他。” “既是卢博财去拿粮票,并且,既是你负责代卖,每墟必清,那么,你何来有五百斤粮票放在陈兰英那里呢?”办案人员问道。 “我---我---我--- ---”易凌胜一时语塞,竟答不上话来。 “我们经过与罗博财谈话,他说的跟你一样,说明你说的有五百斤粮票在陈兰英那里不是事实。” “我是交了五百斤粮票给她。”易凌胜还想耍赖。 “那你这五百斤粮票是从哪里来的?” “… … ” “你何时何地交粮票给她?” 易凌胜还是答不上来。学校里的老师人人都知道,这两年来他足迹未踏过校门,说不得假。一个乡村里的混混,如果遇上世道混沌,没有法制,没有正义,靠一肚子坏心水,专门算计他人,欺凌良善,搅风搅水,任作非为,并且,往往又有人帮着他兴风作浪,的确是害人不浅的,再强的人也往往躲不过这种灾难。但一旦有了法制,则又由不得他们兴风作浪,正义自得伸张。小混混遇上公检法,只三句半话,便漏洞百出,出尽洋相,被人识穿阴谋诡计,终于承认诬告。两个来调查的同志录了口供,再读了一次,便叫易凌胜在白纸黑字的调查材料上签了字,并打上手模。这事正如李敬清所说,幸得又在反右运动之后,没有了乱中取胜、混水摸鱼的可能性。若是遇上反右运动,只要有人上台一揭发,下面又有人一喳呼,假的也就变成真的了。现在易凌胜尽管满肚子坏水,也吐不到人家身上,只能坏了自己,到头来反而搬起石头打了自己的脚。这就叫做邪不胜正。陈兰英开始听到诬告时,先是被吓得直哭,后来受到启发,细想一下,似此无休止地遭人暗算,苦日子无时是了。于是坚强起来,写个状纸到法院去,投诉易凌胜恶意陷害他人,希望法庭澄清事实,主持正义,并申请离婚,把被动变为主动。法院收到投诉,没有轻视,立刻派人调查,并按照程序一一做好有关核实工作。 不久,易凌胜收到法院的传票,接受法庭的宣判处理。易凌胜诬告陈兰英的罪名成立,又兼倒卖贪污的粮票,判处行政拘留半个月,并赔偿被诬告人的名誉。同时,鉴于夫妻双方无感情,两年多来已无任何联系,法庭同意原告人申请,批准离婚。 这一天,易凌胜做梦也想不到会被公安人员用枪押着走进看守所里去。他似乎还没有想清楚为什么这一次会栽在自己的手里。反倒怨法院有意偏袒陈兰英,心里记下仇恨。但既是犯了法律,也不由他不从。半个月里拘留反省,也像劳改队员一样去做些劳动,总算很快就过去了。从此他便心图报复,这是后话。 陈兰英有如获得再生。几年来绑在身上的枷锁终于被解脱了。她感到了无比的轻松和自由。她感谢谢校长他们夫妻的关心和爱护,觉得这世界毕竟还是充满着爱和正义。她更是思念张滔。心想,如果没有张滔在一直关照和鼓励自己,也许,她还在苦海中挣扎。 夜里,她躺在床上静静的思念着他。 第十一回 农田水利化,求变革解放思想;小社并大社,搞创举拔苗助长 第十一回 农田水利化,求变革解放思想; 小社并大社,搞创举拔苗助长 张滔已有几个月没有很好地休息了。他正在农村大搞农田水利建设,夜以继日,忙得不可开交。石陂区方圆二百多平方公里,一半是山区,一半是平原。按照区党委的部署,三个月内要实现平原农田方格化,达到土地平如镜,道路直如线,并且大道宽四米,小道阔二米;半年内在山地兴建一座水库。水库可以灌溉,也可以发电,供应全区农村和墟镇的生产用电力和照明。 平原农村,几千年来都是小农经济。田园阡陌,如蛛丝网络;乡间小路,迂回曲折。只能用两脚走路,不论耕作和生活都极是不便。还是在一年前,他担任县委办公室主任时,对小农经济给生产发展所带来的阻力估计过高,对农民的小生产的意识看得太严重,曾经建议县委暂停农业社的发展,并相应作了一些部署。当时,高级社后一些地方粮食减产和与这种减产不相适应的过高的粮食征购任务不但带来粮食紧张,而且,市面上农副商品供应也严重不足,同时,许多地方的高级社耕牛缺乏,入社前农民宰杀耕牛的现象很严重。还有,许多农民认为合作社富养穷,强养弱,是大拉平,因此,一个社员两样心,出工不出力的现象普遍存在,广大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并未能发挥出来。根据先有机械化,后有合作化的观点和中央农村工作部的有关指示,他提出了当前应狠抓生产,全力巩固的工作方针,主张收缩一批一哄而起的高级社,把一村一社的高级社的发展控制在三分之一的范围内。这个意见得到县委的讨论通过。但是,不久就受到了批评。被认为这是中农情绪,是“小脚女人”走路。为了纠正错误,县委把张滔下放到一个区里去工作,同时,立即加大了发展的速度,在半年内就把高级社的数量翻了一番,一年内全县就基本实现了一村一社的农业合作化。 “老张,在农业合作化的问题上,存在着两条路线的斗争。我们过去执行了中央农村工作部的指示,在停、缩、发三个字上重在停和缩,求稳求慢,显然是违背了毛主席的思想。我们在一定程度上成了右倾保守。今后我们必须吸取这个教训,把工作做得更好。”县委范书记在调动他的工作时曾经语重心长的对他说。 “范书记,这都是我学习毛泽东思想学得不好所带来的工作失误!”张滔惭愧地说。 “不过,我仍然认为,不能把农民的社会主义觉悟估计过高。合作化从形式上改变了小农经济的生产模式,但还必须在内容上去充实它。否则便会出现许多问题。你有知识,又善于学习,到了基层,就在这些问题上多去研究研究。现在高级社已办起来了,家大业大,怎样管理?前人没有做过,我们很需要这方面的经验。” 范书记是南下干部,在地区党校学习时曾与张滔是同学。张滔文化基础好,思维敏捷;范书记好学,不耻下问,彼此有一定的交情。几年来,工作上也配合得很是默契。所以,虽然按照上级有关指示,在合作化问题上对犯了“右倾机会主义思想”的省、地、县、区、乡五级干部需作出“改换工作”的处理,但只是把张滔的工作下放了一个层次,挪动了一个位置,使他“钻到合作社的问题里面去,熟悉合作社的各种问题”,找到解决的办法。在一定程度上,他的工作将更为重要。他仍然是县委的常委,他的实践可以看作是县委在基层工作的试验,他的摸索将成为县委开展工作的参谋。 “从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到合作社,是生产关系的重大变革。现在的问题是土地改革后,小农经济所能容纳的生产力还没有充分地发挥出来,我们就急于改变这种生产关系。一方面,农民的思想意识跟不上来;另一方面,新的生产关系的物质条件又未具备。所以,几年来,生产没有发展,农村经济便出现了一些紧张现象。中央农村工作部的反冒进决策就是基于这种情况才产生的。现在看来,这种思想和决策是右倾保守的表现,我的思想也是受小农经济的影响,太墨守成规。这也许就是思想领域里两条路线斗争的反映吧!”张滔的情绪仍在检讨之中。 “形势的发展一日千里啊,这也不仅是我们的思想落后了的问题。毛主席曾明确地说过,新民主主义社会要搞十五年。但最近他又说,只需要一九五六年一个年头,就可以基本上完成农业方面的半社会主义的合作化,各项事业的发展的规模和速度,已经不能完全按照原来所想的那个样子去做了。一年的功夫,把十五年要做的事情都做好了,这就是领袖的伟大之处!”范书记心怀敬仰地说道。 “瓜熟蒂落,只有通过变革,才能缩短这个过程。”张滔受到了启迪。 “我的理解,关键是先要改变生产关系,然后才有可能大大地发展社会生产力。生产力发展了,生产就发展了,就能一天等于二十年!” 范书记的这一句话,是学习毛主席最近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后的体会。毛主席说:“农业和手工业由个体所有制变为社会主义的集体所有制,必然使生产力大大地获得解放,这样就为大大地发展生产创造了社会条件”。这个讲话,他曾反复读过,但体会远没有范书记的深。过去认为生产力只有受到束缚时才需要“解放”,才应该“解放”。现在看来,这种认识是错误的,是保守的,应该先要改变生产关系!改变观念非常重要。他感到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 “好吧,我一定紧跟毛主席的路线,到基层去摸索和实践!” 人的意识一旦转变了观念,思维方法便完全不同。地区三级干部会议之后,张滔回来抓了两件大事。一是平整土地,兴修乡道,挖沟挑渠,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为实现耕作机械化打好基础;二是建筑水库,既能改良一些地方灌溉系统,又能促进农业电气化。这个宏伟计划由张滔提出,在党委会上讨论通过,再召开全区各合作社主任会议贯彻,很快便形成气候,紧锣密鼓的准备和大刀阔斧的开展起来。 平整土地以河东乡为试点,易志良是青年干部,有知识,任总指挥,兼乡长,区党委副书记何进英蹲点协助。河东乡在石陂区的东陲,由河东、东桥和金风三个村子组成。东与新宁区和横陂区交界,西与邻乡河西乡接壤。中间又有一河一沟,土地平整。但由于过去耕作一家一户,农田大一块,小一块,支离破碎;田埂高一条,低一条,错综迂回,大小路道弯弯曲曲。这一片土地,土质肥沃,水利方便,如果再进行方格化的平整,则不但耕作容易,而且,土地的可耕面积还会增大。易志良曾在东桥村工作过,有一定的群众基础,所以,工作的开展便比较顺利。 “我们的土地方格化就是要达到大路能通汽车,小路可驶拖拉机。一、二年过后,生产发展了,我们可以买汽车,买拖拉机。到时候,耕田不用牛,割禾不用人,只要把拖拉机开到田里去,呼啦啦,一片土地转眼间就犁好了;呼啦啦,一片稻田转眼间就割完了。我们当农民的就和城里的工人一样啦!”易志良极善动员,他在生产组及村合作社的干部会议上说得眉飞色舞。 “到那时侯,我们到城里看电影就坐村里拖拉机去,好象苏联的集体农庄那样,大家唱着歌,一路嘻嘻哈哈多快活!”有个姑娘显然受到感染,高兴地描绘道。 “到那时侯,我们村里都可以建电影院啦,用不着到城里去看。”又有个小伙子说。 “到那时侯,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社会主义啦!” 人们一下子都兴奋起来了。但也有农民表示担忧。 “要是什么都机械化了,那我们可就没田耕哩!”有个老农说。 “不耕田就当工人呗!织布呀,织畚箕做竹器活儿啦,烧砖瓦啦,何愁没活儿干。”一个稍后生点儿的道。 “到时候,不用你打牛屁股, 管保你不做工也有饭吃,你就在家里做煮饭公好啦!”几个娘们哈哈笑道。 “世上那有这么好的事,太阳西边出罗!”这个老农自我解嘲说。 易志良的鼓动工作做得很成功。他算了一个细帐:几条大路有多长有多宽,几条小路有多长多宽,几条沟渠又有多长多宽,加起来需占用多少土地;原来的曲曲弯弯的乡道和破碎网络般的田埂加起来又有多少土地。把两个数字一比较,结果还赚了些耕种面积。人们都很佩服他的口才和精细的计算。但是,由于道路和水渠都拉直了,所以,有的村或生产组占用的土地会多些,有的会少些,这就需要统一调整和分配。同时,筑路开渠,挑坭铲土,移高填低,需要大量劳力。这些问题如果解决不好,工作便难开展。 “我看咱们三个村的高级社要联合起来,再成立一个大社。河东、东桥、金风三社一体,原来叫河东乡,现在,我们就叫它为东风农业高级合作社吧。” “为什么叫‘东风’这个名呢?”有人问。 “河东、东桥都有一个东字;金风有一个风字,大家都取一个,简称就是东风。同时,我们三个村都在石陂区的东面。毛主席说,‘东风压倒西风’,我们就取个吉利,叫‘东风高级社’,意思是永远胜利,永远富强。你们说,好不好?”易志良笑容满面地问道。 “好啊!”大家异口同声地答道。 “今后大家就是一家人,土地分配、劳力安排、种作划分、收成结算,一家人统筹兼顾,共同富裕!”易志良声调激昂地说。最近以来,在张滔的影响下,他认真地加强了学习。在《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这篇讲话中,毛主席对北京郊区白盆窑农业社由互助组直接升入高级社的做法和对慈奚县歧山乡办大社的做法作了充分的肯定,使他受到了启迪。目前,从报纸上看,一村一社的规模已落后形势,一乡一社甚至几乡一社是当前工作的热点,是发展的必然趋势。而大兴水利和平整土地,就是这种形势发展的催化剂。他认为,区党委的部署是积极的和及时的。他预感到,农业生产的新高潮就要到来了。“我建议,从明天起,我们成立平整土地青年突击队。根据县水利局绘制的图纸,突击队员再具体测量定位,插好标签,然后分到各个社组去负责领导施工。各小社做好劳力安排,三天后开工。” 说干就干,东风农业高级合作社得到区党委的批准,正式挂牌,石陂区的第一个一乡一社的大社就产生了。青年干部易志良任社长。原河东、东桥、金风三个合作社复名为东一、东二、东三村。村长仍由原来村社的社长担任。由于一乡一社,统筹兼顾,土地的划分和劳力的安排都没有矛盾。人们都被不久未来的美好理想鼓舞着,各样工作都顺利地开展着。 东风农业社平整土地突击队由各村派出能写会算的青年参加,选一个队长。这个队长叫卢丽珍,初中毕业,容貌端庄,仪容闲雅。一双俊眼水汪汪的活泼非常。她跟在易志良的后面,与几个青年男女一起扛着标杆,拿着小旗,在田里来回忙碌着。易志良每定一个点,她就插一支标杆,然后,按照大路小路或沟渠的要求量出宽度,插上第二条标杆。当纵横几条干线的一些端点定下来后,突击队员便分组开始工作。有几个青年在她的指挥下插小旗。只见她一边眯着一只眼睛朝标杆的另一端望,一边打着偏左偏右的手势,声音清亮,指示明确,俨然像是一个有专业训练过的测量员的样子。易志良站在一边记录着数字,见她穿着一件红底黑花的夹袄,深蓝密纱的裤子,系着一条白色的围巾,身材匀称,肤色洁白,蛋脸桃红。在春风吹拂下,乌黑的女学生装式的短发轻轻飘动,显得甚是美丽而袅娜。 三天的工夫,施工的标志便全部插好了。卢丽珍还帮他计算了一些土石方。那里要搭桥,那里要下涵,也写得清清楚楚。这天,当易志良看到她写的一些数据时,抑不住心里的赞叹道: “丽珍,你非常聪明能干,为什么不再读书呢?” “家里没钱!”她说。 “你爸爸做什么的?”他关切地问。 “爸爸过世了。”卢丽珍的眼眶立刻红了起来。 原来,这卢丽珍是开明地主卢济平的孙女。卢济平是老中医,解放前在城里开普济堂药材铺,为人极是善良。卢丽珍的爸爸是他的第二个儿子,读大学土木工程的,一直在外省的一个铁路局工作。土改后,因父亲病故回来奔丧,便改在一所中学教书。但由于加入过国民党,不久便被定为历史反革命份子,被管制劳动。一年前在山里劳动时,挑着担子一个趔趄坠下崖去跌死了。 易志良听到了她的叙述后,不觉心里如坠落了一块铅。没想到眼前这个如花似玉的少女的身世竟是如此悲惨。她刚踏上懂事的年龄,家庭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命运处在灾难的浩劫中。 “你测量得很像个模样,学过这方面的知识吗?”他把话题叉开去。 “我经常看到父亲怎样工作,便也知道一些东西。”她低着头,还在想着父亲。 “你念完初中了吗?”他问。 “一年前,我考上了徐昌高中,可是没有读。”她说。 “你应该考取中专。读中专不用交学费。” “可是,家里就只母亲一人劳动,如果我读书的话,个人的生活费都成问题。”她声音有点儿哽咽,眼泪跟着簌簌的流了下来。 也许是同病相怜,易志良的心里受到了强烈的震动。他觉得她就像他的妹妹,她跟他有相同的遭遇。这个聪明漂亮的姑娘是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迎接她的应该是晶莹的雨露和明媚的阳光,而不应该是暴雨狂风。他一下子就产生了一个念头,他觉得应该帮助她。 不久,他有机会见到了她的妈妈。这是一个面目清扬,丰神整洁的中年妇女。岁月的坎坷虽然使她的眉鬓之间有了一些皱纹,可是她仍然十分清丽。她是湖南人,过去一直跟着丈夫在外,从来不事劳作,回来之后经历了许多变化,犹如脱胎换骨,身心都十分破碎。当她听到易志良要帮助女儿读书时,感动得流下了热泪。她看到了这个青年的诚实和热情,看到了女儿的希望,感受到了这人世间的真正的友情和温暖。 一年以后,卢丽珍在易志良的资助下,果然考读了一所医士学校。三年毕业后她当了医生。后来易志良挨批落魄,卢丽珍毅然相爱,成了患难夫妻。这是后话。 当施工标志插好后,各生产组社员便按照分工路段包干完成任务,并开展劳动竞赛。三个月的工作两个月就完成了。东风高级合作社十五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出现了一个三纵十横二十沟(渠)的崭新面貌。易志良开展工作的经验被他总结为三句话:一是思想领先,二是大社保证,三是青年带头。他的工作经验在全区干部会议上作了介召。 张滔在会议上对全区干部作了实现农田水利化和把小社并大社的总动员。他说: “《中共中央关于把小型的农业合作社适当地合并为大社的意见》中指出,‘我国农业正在迅速地实现农田水利化,并将在几年内实现耕作机械化。在这样情况下,农业生产合作社如果规模过小,在农业的组织和发展方向上势将发生许多不便。为了适应农业生产和文化革命的需要,在有条件的地方,把小型的农业社有计划地适当地并为大型的合作社是必要的’。同志们,我们处在一个崭新的时代,一个崭新的社会。我们不能学小脚女人东摇西摆地走路,必须解放思想,破除迷信,要紧跟形势。为了更好地走好社会主义道路,使我区的农业生产迅速发展,区委决定掀起农田水利化高潮。全区平原十个大乡在三个月内必须实现方格化。大家可以向东风高级社学习取经。同时,为了组织好生产,要求把原有的村一级农业社,全部合并为大乡一级农业社。各大社社长 由区政府任命。” 一场农田水利建设的高潮掀起来了。春耕之前,广阔的田野上到处插满着各色小旗,农民挥锄的,担坭的,夯土的,熙来攘往;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千年的小农经济,随着田园阡陌的改变而得到了改造。人们似乎感到,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就快到来了。几个月来,区干部们忙于到下面去蹲点,掌握情况,并协助做好小社并大社的各项工作。 平原地区的农田方格化基本完成后,区党委马不停蹄,立即着手建筑坪石水库。春耕之后,过去的农民都有一段农闲时期,劳力充足,正是建筑水库的大好时候。区党委决定大打一场全区动员的人民战争。为了保证工程的顺利完成,必须实行全区的统筹兼顾,统一运作。区党委作了大胆的尝试,把十五个乡社合并,实行一区一社,上报县委批准。 “农业合作化还缺乏管理经验,一乡一社的经验还有待总结,现在又上升到一区一社,我们是否又有点儿冒进了!”在县委扩大的工作会议上,抓农业的县委副书记刘子奇不无担心地说。 “不搞农田水利化,不搞农业机械化,就不能改变小农经济的生产关系,无法去实现生产力的飞跃。”张滔提出他的看法。 “农业机械的重要作用就是提高劳动生产率。但是,就每一单位面积产量的提高来讲,农业机械化的作用是无足轻重的。我认为,现在农村拥有巨大的人力资源,同时,水稻田有较复杂的耕作特点,就近期来说,机械化的推行仍不大可能。所以,当前,我的意见是一乡一社先抓好点,步子不要迈得太快。”刘子奇仍然坚持他的看法。他熟悉农村。中央对农村工作一系列指示他都是认真地理解和执行的。他和张滔在反冒进上曾经配合得较为默契。 “大搞农田水利建设是中央的指示。可是,农田水利建设得花许多劳力和资金。农民的思想意识自私保守,你不大胆改变生产关系就无法办到要花费许多劳力和资金才能办到的事情。我的看法,小社并大社的做法势在必行。”县计划委员会主任说。 人们都提出自己的看法。大约有一半的同志认为,形势发展得很快,农业合作化还没有摸索到经验,必须先摸索一乡一社的高级社的经验。最后,大家还得听范书记的意见。 “我先读一读毛主席在《工作方法六十条》中说的一段话吧:‘在多、快、好、省地按比例地发展社会主义事业的前提下,在群众觉悟提高的基础上,允许并且鼓励群众的那些打破限制生产力发展的规章制度的创举’。根据这个指示,我同意石陂区关于一区一社的大胆尝试,到取得经验的时候再推广。这样吧,一乡一社要做好普及,经验从实践中来;一区一社的作为典型,先做好试验。不过,不管哪一种规模的合作社,都要搞好生产,增产增收,这是巩固和发展的物质基础。县农业局要作好具体的部署。” 范书记高瞻远瞩,看到了形势的发展,一区一社的做法在县委会议上得到了通过。从一乡一社到一区一社,时隔半年。石陂区敢为人先,把改变生产关系放在首位,使广大干部和群众的建设社会主义的积极性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三个月内实现了平原农田方格化,四个月内便建筑了一个能蓄水一千万立方米的水库。广大社员不计报酬,战天斗地,互相协作。他们番薯加稀饭,吃住在工地,队里记工分,行动集体化。石陂社花少钱办大事,做到了小农小社所不能做到的事情。张滔从反冒进的工作失误中得到了教训,受到启迪,着力于改变生产关系,创造发展生产关系的条件,终于找到了一条跑步进入社会主义的的康庄大道。他的工作为全县树立了一个多、快、好、省的跃进的典范。 张滔的转变观念是一种大彻大悟的觉醒。一、二个月之后,几乡一社的,万户一社的,集体化程度更高的人民公社在全国各地迅速兴起。徐昌县原有的一千零五十三个高级社在一天之间合并为十八个人民公社。 张滔被调回县里工作,任县委抓农业的副书记。县委领导工作的分工重新作了调整。 易志良升任石陂人民公社副社长。在组织书记何进英的介召下,他光荣地加入了共产党。但是,在他入党宣誓的那一天,张滔却病倒在水库工地上,被送进医院去了。 第十二回 输血促生机,千结柔情续凤愿;砸锅熔高炉,大炼钢铁立新功。 第十二回输血促生机,千结柔情续凤愿; 砸锅熔高炉,大炼钢铁立新功。 张滔患的病是胃穿孔,需进行胃切除手术。原来他的胃病早在几年前就开始了,但一直没有很好地治疗。胃痛时,吃上几粒小苏打片就过去了。有时痛得厉害,便吃点止痛药,或到医院去看看,打打止痛针。开展农田水利化建设的几个月来,协调各行业计划,召开大小会议,落基层,下工地,促进度,建组织,大事小事,事必躬亲;大社小社,大权独揽。一个大社的党委书记,工农商学事事关心,终因劳累过度而病倒了。 那一天县委召开各公社书记会议,他带领一班领导到石陂公社参观工农业生产。看了石陂酒厂,造纸厂,石陂窑厂,石灰厂,最后,参观即将竣工的坪石水库。人们登上山腰,只见前面两座山岭之间横亘着一条长虹般的堤坝,堤坝上彩旗飘飘,有许多民工在夯土,还有许多民工在来回奔忙的担坭,堤坝边上已开始铺贴草皮。水库工程已接近完成。 “这个水库建成之后,不但可以灌溉发电,而且,水库里可以养鱼,两边山地可以建个林场牧场,植树养羊。明年再到这里,石陂公社要请大家吃羊肉,喝鱼汤!”张滔兴奋地说。 “喝石陂红酒,不醉无归!”副社长易志良补充道。 “还是人民公社好,这一大二公就能做出许多事情来!”有人高声说道。 “俗语说,易管千军万马,难管三顶烂笠麻,农民问题老大难。现在这千顶万顶烂笠麻一呼百应,说东不西,真是时代不同啊!”有人慨叹地说。 “老大难,老大出来就不难。谁说外行不能领导内行呢?石陂公社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没有第一把手的领导,什么事情也别想做好。”县委范书记感触良深地说,“现在,新的跃进就要到来了,我们必须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敢作敢为,紧跟形势!” 中午的吃饭在范书记带领下就在工地上吃一顿民工的番薯稀饭。张滔吃了番薯,又吃了点儿做菜的萝卜干,不久就开始胃痛,夜晚痛得复地翻天。当晚公社卫生院无法止疼。第二天一早送到县人民医院时,张滔已疼得无法忍受。只见他面色铁青,眼睛紧闭,大汗淋漓,疼痛使得他把嘴唇都被咬破了。医生诊断是胃穿孔,并且必须马上动手术。 经过一阵的准备和忙碌,两个多钟头后,医生顺利地完成了张滔的胃切除手术。 易志良一直跟在身边。从发现张滔胃疼到把张滔送到医院,他都没离开半步。看到张书记痛苦的呻吟,他似乎把心都吊上喉咙去了。手术前,县委的几个领导和石陂公社的一些同志都回去了。范书记指示要用最好的药物,最好的护理,必须保证张滔的身体能早日恢复健康。 手术后的张滔还在麻醉中没有醒过来。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一个装着血液的玻璃瓶子吊在床架上面,里面的血浆正通过导管,一滴一滴地注进他的血管。 “能不能告诉他家里知道呢?”县委负责财会工作的杨科长说。 “不好,他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弟弟和妹妹都不在徐昌县。”易志良道。 “各位领导放心吧。这里有我们护理!”护士笑着说道。 易志良最后还是把张滔住院的事告诉了妈妈。妈妈与张滔是老同学。妈妈在学校,离医院不远,可以早晚出来照顾一下,也可知道病情变化。 下午,当陈兰英匆匆赶到医院去时,张滔已经醒过来了。陈兰英见他躺在病床上,失神的眼睛正望着自己的到来。那干裂的嘴唇没有一点儿血色,无力地朝着自己微笑。他的一只手正在打着吊针,另一只抬起来要与她握手。她快步走上前去,紧紧地撺着他的手,眼眶红了起来。 手术过后的张滔,虽然麻醉了疼痛,但是经过一个晚上剧烈疼痛的折磨,他已没有说话的气力了。 陈兰英坐在床边静静地守护着他,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手。直到滴完了两瓶药液之后,张滔似乎才有精神再睁开眼睛。 “感觉好一点了么?”她问。 “是的。差点疼死我了!”他苦笑着说。刀口的疼痛使他紧皱双眉。 “你怎么弄得这么严重啊!”她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不要紧,坏事变好事!”他有气没力的安慰她道。 陈兰英说不出话来。眼前这刚强的男人在极度痛苦的时候还在安慰着自己。他从不知道爱护自己,只知道亡命一样地工作。他单身一人,没有人关心他的生活起居,冷暖饮食。他的单身一直是因为过去的失恋,是因为自己的过失。要是他有妻子的照料,他也许就不会病到这个地步,她想。 “好好地休养好自己的身体吧。这几天我给你煲点什么汤来吃。”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对他说。 “医生说,这几天滴水都不能饮。”他轻声告诉她,疲劳地合上眼皮。 陈兰英每天清早中午和晚上都到医院里来看护张滔。她帮他转侧,给他洗脸抹身,有时护士忙不过来,她还帮他小便。张滔虽然觉得很是过意不去,但浑身却是没有一点儿气力,只得任由她打点。 第四天下午,张滔放了几个屁。医生说可以进点儿流质食物了。陈兰英拿来棉垫,把他扶了起来,半躺在床上,然后把牛奶冲在奶瓶里,试了试温度,就象喂小孩那样小心地喂着他。张滔躺起来时感到肚皮上的刀口像撕裂一样难受,半是忍痛半是高兴的吮吸着奶瓶里的牛奶。 “哎哟!”他最后还是哼出声来。 陈兰英连忙拿来毛巾细心地给他温敷。她穿着灰蓝色的裤子和短袖杏领的白色的衬衫,衣着朴素并得体大方。那雪白幼嫩的皮肤和略显丰满的身材仍然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她坐在床边,轻轻地用温热的毛巾敷呵着他的伤口,从她身上和头发上散发出来一阵阵清新的香味,沁入心肺,张滔的疼痛慢慢的减轻了。 “我这是因祸得福吧!”他望着这温柔美丽的脸,握着她的手,不禁感叹地说: “为什么呢?”她笑着问。 “不然,那有机会享受你的服侍啊!” 陈兰英的脸蛋红了。她感到,这二十年来,她欠的他太多了。她希望能有所补失,希望张滔能早日恢复健康。她握紧张滔的手,深情地凝视着这张刚毅而又有英气的面孔,心里产生了一种羞涩而又好象是幸福的感情。 疲劳和舒服使得他静静地睡着了。 张滔的身体恢复得很慢。动手术后已经半个月了,可是还没有正常地进食,每天主要还是靠输液维持身体消耗的能量。虽然也再输了两次血,可是效果不大。医生说,血液质量不高。那些职业卖血者的血差不多过半是稀析的盐水。他们在输血前先跑步,跑得大汗淋漓,然后饮上几斤盐水,才去输血。这种血输进去后只能保持几个钟头,很快便代谢了。 一天上午,易志良和杨科长来到医院探望张滔。见张滔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一点儿精神也没有。听了医生的解析后,他们心里很是着急。 “能不能找到高质量的血源呢?”杨科长问。 “血站里的血一般都质量不高。最好有哪位同血型的同志或亲人的献血。”医生说。 “看看我的血行不行?”易志良卷起了衣袖。 经过血型化验,易志良和张滔同是a型的血。 “抽吧,要多少抽多少!”他高兴地说。 护士立即行动。 易志良躺在另一张病床上,他看着自己的血慢慢地流进了张滔的血管里,似乎觉得两颗心都凝在一起了。这两年来,不少人都说他和张滔有点象父子俩,想不到连血型都是一样,都说人眼是称,他隐约地感到了这里面迷糊的缘分。 充满着青春活力的鲜血注进了张滔的体内,立即产生了良好的效果。下午,张滔便感到肚子有点儿饿,开始吃 稀粥了。他觉得稀粥很香很香。这稀粥落到肚里,立即使人充实起来。他感到肚子里有一股热气在升腾,这股热气升到眼睛上,外面的东西便立即变得明亮起来了。 一个星期后,张滔已能起床走路。他的吃量开始逐渐增加,身体精神都恢复得很快。这些天来,他心情很是兴奋。易志良的血流进了自己的身体,这不是一种巧合。他早就发现易志良和自己有许多谜待解开。那半扬的眉毛,那卷曲的头发,那刚毅的嘴巴,那宽阔的胸膛和高挑的个子,都和他有着血缘般的相似之处。曾经有群众说他们很像兄弟或父子,使他心里产生过强烈的震动。现在看来,这个谜终于解开了,他是多么的高兴啊! 这一天,他喝完了陈兰英煲的斑鱼汤后,嘴角挂着微笑,久久地凝视着她。 “什么事那么高兴呢?”她被看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兰英,这次验血时护士小刘发现我和志良有血缘关系,便做了dna鉴定。这小刘是我的表妹,她知道我们的一些情况。”张滔告诉她。 “她怎么说?”她问。 “昨天她对我说,志良是我们的孩子!”他抑不住心里的兴奋,声音都有点颤抖起来。 陈兰英的脸蛋立即绯红起来。二十年前那花前细语,那月下双影,那热辣的相爱,就像是昨天的事儿那样,浮现在眼前。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知道啊!”他感叹起来。 “我哪有机会跟你说这事呢!”她小声说道。 “其实,早就有人说我和志良像父子俩,如果不是验血,我也只能心里怀疑。”张滔若有所思地说。 “验血这事人家知道吗?”她问。 “县府杨科长知道,大家以后都会知道的。”他说。 陈兰英没有说话,她陷入了沉思。 “我们结婚吧!”他热切地说。 她仍然没有说话。她知道他们结婚不是自己说了算的。想想自己的出身,她对这件事有许多顾虑。 “兰英,我已经为了你空空地过去二十年了,我们不能再等了!”他的声音有点发哑,眼睛变得忧郁起来。 “可是,你有没有想到,上级领导会批准吗?”她深情地望着他道。 “出院后我立即写好申请。我想,我们会感动上帝的!”他充满信心地说。 “要是不批准呢?”她还是很担心。 “新社会婚姻自主,不批准我们也结婚!”他眼神果断,意态坚定。 她抑制不住激动的感情,扑到他的身上去,嘤嘤地哭了。二十多年来的感情,二十年来的思念,化作一股瀑涌的热泪,尽情地倾泻出来。张滔一手抚摸着她的一头秀发,一手轻轻地把她伏在他胸前的头扭转过来,放到他的臂弯里去——他的肚皮还是有点儿痛。 她仍在尽情地泣啜着,眼皮和嘴唇都红红的,泪水流湿了他的衣衫。看着这雨打桃花般的玉脸,他爱抚地亲吻着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吮吸着她的热泪。 一个护士轻轻地推开房门,又轻轻地掩上。 --- --- --- --- 从来好事多磨。张滔出院后,一九五八年八月十五日,全县投入了全民大炼钢铁运动,县委领导班子全部在铁山沟和槐岭村驻扎,全县有二千多干部和十二万多的群众参加大炼钢铁。张滔大病初愈,范书记说,他的任务是养好身体,并在机关里处理县委的一些日常工作。钢帅升帐,各行让路,他只能把自己的事情也搁在一边。 这一天,张滔也到槐岭村去参加县委的一个会议。 “今天已是九月十五号了,毛主席要求在九月份钢铁有一个大跃进。我们要扭转土高炉生铁生产不正常的局面,争取在九月二十五日放第一个钢铁‘卫星’,完成和超额完成九月份的产铁计划。大家都谈谈自己的意见或建议,出谋献策。”县委范书记说。 “中央提出今年年底生产一千零七十万吨钢的生产任务,省里要求我们要实现日产千吨,成为钢铁大县。我们有一个铁山,我们又有丰富的槐岭煤矿。如果我们达不到这个指标,其它县就更难上去了。”抓工业的李书记说。 “这些天来,许多农民把自己家里的柴火、废旧家具甚至台凳、门板都拿来当燃料烧了,附近山里的祖坟也挖了,棺材也是好燃料。群众的积极性空前高涨。但是,这些东西很快就烧完了,煤又供不应求,怎么办?”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 “其实,土高炉炼铁根本就不用烧煤。从槐岭到铁山有茂密的松林,为了钢帅升帐,我看可以砍伐这些树木作燃料,开动鼓风机,多快好省。”有人这样说。 “不行,这样一来,水土流失,后果不堪设想。”抓林业的领导说。 “《人民日报》社论《全力保证钢铁生产》中说,各部门、各地方都要把钢铁的生产和建设放在首要的地位。当钢铁工业的发展与其它方面发生矛盾的时候,应让路给钢铁工业先行。中央要求不惜一切代价,把钢铁生产搞上去。”宣传部长说。他的意思是不惜一切代价,敢想敢做,主张有需要时,可以让民工砍伐树木。 “为了实现日产千吨县,土高炉的数量还必须增加。明天起,农村的所有青壮年都必须到槐岭来。每个公社,每个乡,每个村定任务。”范书记说,“还有,完成不完成一千零七十万吨钢,是关系全国人民利益的大事,要拼命干,要调动一切人力物力参加炼铁。中学校停课一、二个月,学校师生可以担煤和运矿石,也为钢帅升帐出一份力量。” “县日产千吨,每个公社最少也得日产五十多吨,不能完成怎么办?”有人担心地问。 “只有不能完成任务的人,没有不能完成的任务!”范书记说,“这几天,石陂公社的产铁量最大,质量最好。据说,他们采取废旧钢铁回炉的办法,我看这个做法可以推广。明天召开个扩大会议,具体研究做法。” 范书记的决心很大。看得出来,他在实现省里要求的千吨县任务上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因为全国的千吨县才不到五十个。这不仅是上级的信任,也是全县光荣的任务。 会议接着学习了上级下发的一些有关文件,明确了当前大炼钢铁的“先于一切、高于一切、重于一切、大于一切”的形势,一直开到深夜。 真是洞中才十日,世上已千年。张滔住院一个多月,世道就发生巨大变化,全国开始大跃进。他不了解情况,所以没有发言。但他深深地感到,自己已落后于形势了。大炼钢铁这种大规模的群众运动是在公社化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这正是新的生产关系发展生产力的有力的明证。 这一个夜晚,他就住在土高炉群中搭的帐篷里。槐岭村位于徐江县的北山区,是两边高山之间的狭长地带。前面的铁山有丰富的铁矿,两边是煤山,是大炼钢铁得天独厚的好地方。但是,前期炼铁用大高炉。由于没有经验,没有辅助材料,只用煤去烧贫铁矿,烧出来的海绵铁简直就跟饼块煤渣差不多。后来改用土高炉,加上鼓风机和一些石灰石,烧出来的铁反而好一些。于是,星罗棋布般的土高炉就在槐岭村建起来了。张滔步出帐篷,只见到处火光冲天,高炉的烈火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昼;四周人声鼎沸,漫山遍野红旗招展,壮观景象真是空前绝后。啊,为了实现钢产一千零七十万吨的宏伟计划,全国人民都在土高炉的热潮中沸腾了!他不禁心潮如涌的感叹起来。 张滔还在身体恢复期间,他在炼钢工地上没有任务。他是农业书记,当务之急的任务有两个。一是组织好在家里的中老年人,搞好农田管理,做好秋收准备;二是依靠在队在社的干部,做好支援炼铁第一线的各项工作。但是,青壮年都出去了,农村劳力不足。这是一个急需解决的问题。 第二天,在县委召开的“钢帅升帐”会议上,各公 社炼钢团都汇报工作,易志良代表石陂公社炼钢团发言: “石陂公社的坪石水库刚刚建好,大炼钢铁的任务就落下来了。开始,我们公社在人力物力上都存在一些问题,产铁任务上不去,拖后腿。大家心里都很焦急。后来,看到报纸上关于上海有十多万吨废钢铁回炉的报导,我们受到启发,便想了个办法,发动群众献废旧钢铁。我们要求每户最少献二十斤。这些废旧钢铁再回炉煅烧,结果,产量就上去了。生产一上去,群众的热情就来了。现在,我们炼钢团四百多个土高炉昼夜不停,运矿运料和炼铁人数达到四千多人。” “当前,要使生铁生产大跃进,关键是发动群众。石陂公社的这个方法可行!”范书记高兴地说道。 “我看,小学也索性停课。学校师生可以参加废旧钢铁的回收工作,秋收时,还可以帮助农民收割。不管是五六十岁的老太太,不管是十几岁的小孩子,都能出一份力量。甚至七、八岁的小学生也可以搞点收集工作。这样,我们就把广泛发动群众落到了实处,也解决了农村劳力不足的一些问题。”张滔建议说。 “这是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最好方法,让小孩从小就养成劳动习惯和观念。”抓文教卫生的王书记立即表示赞同。 “可以在小学生中开展收废旧钢铁的竞赛,这样可以把任务落实到每一户。我们县有四十多万户人家,如果每家收它二十斤废铁,合起来就有八百多万斤。八百多万斤就是四千多吨,这个潜力不小。”张滔接着说。 “好!县委统一意见,发出通知,马上行动。”范书记觉得这个具体办法好,这无疑是给土高炉注入一股新鲜血液。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万座土高炉铁水奔流的壮丽场面,眼睛立即光亮起来。张滔的这一个建议,使他欣喜地感到,九月底最后冲刺的五、六天时间里实现千吨县已不是难事,指日可待。 县委的钢帅升帐会议以后,一个新的炼铁高潮被掀起来了。山里砍树林,农村拆房子,凿铁窗、撬铁门、破铁栅、砸锅碎壶,真是声势浩大,热火朝天。全县八十多万群众被彻底发动起来了。徐昌县大炼钢铁书记挂帅,全民动员,日夜奋战,终于在九月底之前连续几天实现了日产千吨县。 九月二十五日,徐昌县射出了第一颗“钢铁卫星”。虽然炼出来的那些烧结铁,铁丝支支楞楞,有的半个门环还镶镌在铁疙瘩上,但毕竟是产量上去了。省地报纸都把这个消息和报导放在头版头条,使人们兴奋了好几天。为了进一步激发群众的炼钢热情,县委在人民广场召开庆祝大会,奖励和表彰一批炼钢英雄和先进单位。这一天,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工人农民和学生有几千人参加大会,气氛热烈。表彰会上先进人物发言,各单位代表表态,最后,县委范书记总结经验。只见他有力地挥动着一只手,声调激昂地说: “毛主席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要使钢帅升帐,关键是发动群众。谁发动群众最彻底,群众运动的声势最大,谁就能飞得最快。我们把这些工作的经验归结为几个字,就是‘四、三、二、一’。四,就是思想要领先,要做到四破,大破保守思想,大破怀疑论、条件论,大破农民不会炼钢论;三,就是行动要跟上,要以小胜大。我们有三个小:小高炉、小转炉、小平炉;二,就是两种土方法,以土胜洋。一是土法炼铁,二是土法炼钢;一,就是一个关键,关键就是大搞群众运动。我们连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和七、八岁的小孩子都发动起来了。我们是炼钢又炼人,万众一心去争取胜利!我们的胜利,是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的胜利,是伟大的毛泽东思想的胜利!” 范书记生动的的讲话博得了热烈的掌声。人们都深深地被他的讲话打动了。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 “毛主席万岁!” “总路线万岁!” “大跃进万岁!” --- ------ --- 教育战线也是受表彰的单位。局长李敬清上台领了一张奖旗。奖旗上写着六个大字:“大炼钢铁立新功”。 夜晚,谢凤歧对他说道: “开展小学生收废旧钢铁竞赛,真是一个创举。这些学生首先搜集自己家里的,铁锤、铁钉、剪刀、铁线呀,还有门环呀,铁链呀,一些铁器呀,总之,家里是铁的东西就拿来。一个学生献的铁何止一、二十斤啊!” “农村学生交的更多,他们把自己家里的铁锅都砸了。一个大铁锅,一个铁粥煲,还有锅铲菜刀什么的,少也有二、三十斤!”他说。 “农民把自己的锅也砸了,他们用什么煮饭呢?”她不解地问。 “农村开始办公共食堂罗。一个生产队就一个食堂,吃饭不要钱,家家户户就不用自己造饭啦!”他告诉她。 “你不知道,我们学校有的工人家长来到学校把孩子交上来的铁锤剪刀什么的硬是拿回去了,他们说,这样折腾简直是脱裤放屁!”她有点讪笑般的说。 “他们这是落后意识。要算政治帐,不要算经济帐。一点财产损失算什么,我们国家的国际威信最重要,毛主席的正确领导最重要。这钢铁卫星不但是射给全国人民看的,更是射给社会主义阵营和帝国主义看的,甚至是射给右派分子们看的。毛主席要让全世界都看到,中国赶上和超过英国用不着十五年!你必须善于引导教师们加强学习,不能受一些错误意识的影响啊!”李敬清有些警觉,他显然是认真起来,说话便有些严肃的样子。 局长的一席话引发她的深思。是的,没有反右派,就没有全国一盘棋,没有大跃进,没有大炼钢铁;就不可能做到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敢作敢为。事情的发展总是一步一步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她必须带领全体教师紧跟形势。 广济小学全体教师更积极地投入了大炼钢铁和农村郊区的食堂化运动。白天,他们领着学生到郊区农村深入每家每户去拔锅灶,砍树木,继续发动群众献铁献料,师生们甚至把城里和郊区几个庙宇的铁香炉、铁鼎都搜来送到高炉里去了;夜晚就到郊区食堂去写标语,绘表格,画墙画,把食堂搞得五彩缤纷。 大炼钢铁带来大办公共食堂。钢帅升帐之后,徐昌县农村迅速建立了二万多个公共食堂。全县百分之百的农民在公共食堂里吃饭。 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加上热热闹闹的文化宣传,使人们感到,一天等于二十年,美好的共产主义就快到来了! 可是,县委范书记和张滔却正为标志着徐昌县共产主义就要到来的另一颗卫星上天而忐忑不安! 第十三回 产粮下指标,试验田里射卫星;吃饭不要钱,公共食堂出懒汉。 第十三回产粮下指标,试验田里射卫星; 吃饭不要钱,公共食堂出懒汉。 土高炉炉火正红,转眼却又近秋收。重阳后不久,中学生来到工地担煤运矿,一部分青壮年农民回去准备秋收了。 县委办公室里,范书记和张滔等几个常委正在研究粮食高产的问题。 “老张,我们县晚造水稻亩产估计能达到多少?”范书记问。 “今年风调雨顺。一般农田亩产在五六百斤左右;土质肥沃的,亩产一般能达到七百多斤。”张滔说。 “试验田的情况怎么样?” “石陂公社东风青年试验田比较好,丰收在望;水尾公社的红旗试验田亩产能保收八百多斤;其它试验田比一般农田产量都要好一些,但不见有较大的差异;县农场的五亩试验田,有两亩失收,另外三亩可以增百多斤,但最多也不会超过亩产八百斤。” “那两亩地怎么会失收的?”有人问。 “一个是深翻,一个是密植。他们深翻的深度达到五尺,把瘦瘠的红土都翻上来了,伤了元气,再加上高度密植,结果,生出来的禾苗都又细又硬,营养不良,不到一尺高就全部枯死了!”张滔说。最近,为了要报高产,他曾经深入去了解几处试验田的情况。 “这场长郑利圃没有耕过田,瞎搞一通!”有人叹道。 “自古以来,农民耕田都是先密密地播种,到秧苗粗壮时候再拔秧来莳田的。如果高度密植可以高产,干脆播下去就行了。违反耕作规律肯定失败!”有人说。 “其实,这是报上介召的先进经验,也许我们还没有掌握要领。”有人辩道。 “最近报纸报导的粮食产量鼓舞人心。水稻亩产两三万斤的已不是新鲜事,省内外的都有。看来,我们在这方面是落后了!”抓宣传的李部长有点儿担心地说道。 “这事我总有点保守。我到下面去了解情况后,开始,对亩产五千斤的不敢相信。后来,报上报导了有亩产一万斤的,我就信了也许个别有五千斤的,不信一万斤的;再后来,报上报导了亩产二万五千斤的,我就信了这一万斤的,不信二万五千斤。唉,总觉得玄啊!”张滔心劲不足地说。 “这亩产二万五千斤的,一亩地产的稻谷可供一个八十人的生产队吃一造的食粮,相当于我们一般三十多亩良田的产量。真是奇迹!”有人在一些具体数字上去计算。 “思想解放了,破除迷信,就什么奇迹都会出现。《人民日报》登了卫星田照片,小孩子竟可以坐在密植的稻穗上。这就是事实!”范书记从高的思想角度去理解。 “可是,这二万五千斤谷子就是两百多担,铺到一亩的地面上去恐怕都有七八公分厚哩!”在具体数字上去计算的同志仍然怀疑。 “昨天,我看了报纸关于徐水县漕庄公社卫星田小麦丰产的报导,当过农民的公社书记刘廷奎介召经验。方法是深掘七尺,施底肥三十万斤;种子先进行人工培育,刚出芽的功夫就播下,土地垒成堆形;播籽一千斤,每平方公分一粒,每棵长八十粒小麦,亩产共十二万斤。有方法,有数据,又是务实农民说的话,你不信也得信!”范书记说。他显然也怀疑过这样的产量。 “夏种前,我曾经读过钱学森在《中国青年报》发表的一篇文章。他说植物如果能利用照射到一亩地上的太阳光达到百分之三十,就能亩产几万斤。这是科学的计算。但是,做起来却不容易。现在老农不会耕田,一切都听领导指示,可是,当领导的有几个会耕田?新的经验还要慢慢摸索。”张滔说道。 “报纸报导,河北徐水县三十一万多人口,收了十一亿斤粮食,平均每人每造三千多斤粮食,怎么吃得完啊!”李部长说。 “当前全国丰收增产形势一片大好,徐昌县绝对不能落后!要调查一下还有没有产量高的试验田,我们要争取出卫星田。现在省委、地委都设高产奖,下高产指标,形势迫人。我们也要拿出一部汽车和几部手扶拖拉机来设几个高产奖。奖励一些亩产最高的大队和领导,群众的积极性就会调动起来。只要群众的热情调动起来,什么事都好办。”范书记终于下了决心。 “对,就像炼钢铁那样,各个公社下指标,不怕粮食不丰收!”有人提议。 张滔本来想提出反对意见,但又担心自己再度成为保守的典型,便没有再说话。这个提议获得通过。要完成由上而下的高指标,这是唯一的办法。县委把从地委领来的高指标分到各个公社,公社又把指标下达到各个生产大队,大队就分配给各个小队,于是,干部和群众的积极性就调动起来,地里的稻谷可以在几天内从纸上长出来,秋收的产量一下子就上去了。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至十一月中旬统计,徐昌县终于达到了平均亩产一千四百零三斤,比地委下达的指标还高出了二百多斤! 十一月下旬,终于有一块五分地的青年试验田亩产达四万多斤,射出了全地区的最高的水稻亩产卫星。 这是石陂公社东二大队青年试验田的一块土地。东二大队青年试验田原是副社长易志良组织几个共青团员进行高产实验的基地,一共有四亩,已经耕作了三造。原来,易志良当上了区干部后,从挂钩落东桥村开始就热心搞几亩农田的高产试验。第一造按照有关高产的经验介召,选其中一块地高度密植和深挖土地,落足基肥。结果,禾苗抽穗时全被发热烧死,这一块实验地失收;第二造下足基肥,但只犁深半尺,并且,严格控制行距株距,插田时用麻绳扎签定位,并采用科学方法施肥。结果,这一块地的亩产达到九百一十斤,比一般农田增加了一百多斤;第三造这四亩地全部推广这种科学密植法,禾苗长势很好,稻穗颗粒饱满,丰收在望。他们打算这一造收成之后,把经验向各生产队推广。 团支书卢伟导是东二生产大队的大队长。这人生得五短身材,目清鼻正,嘴唇微微翘起,很会说话,为人极是机灵。有一天他到公社去开估产会议,听了许多大队长的议论。 “亩产顶峰也不过七八百斤,上面分配的产量指标却要达到一千二百斤。我们累死也达不到这个数!”有人苦着脸说。 “报纸讲,‘没有千斤思想,不打千斤粮’。说这话的,没有耕过田,不怕放的臭屁把裤子打穿!”有人笑着说。 “大炼钢铁还可以拿铁锅铁葫芦凑数,这粮食能用泥巴去凑么?”有人问。 “嘿,上级定的产量这么高,是纸上写出来的,哪里需要过秤哩。他敢写,我们就敢报。你吹我也吹,大家粜风卖云!”有人答道。 “对,你说亩产一千斤,我就报两千斤。免得被批判右倾保守,反正法不责众!”有人这样说。 于是,散会之前,桌面上出世的估产数字就出来了。一张总报表上,大家都填写着一些数据:耕地总面积、总产量、平均亩产。人们报上去的平均亩产都在一千二百斤以上,比实际亩产最少高出四百多斤。也有一、二个大队敢报二千斤的。卢伟导最后也报了个出头数字:一千二百一十一斤。 但是,就这个亩产数,报上去仍然远远地落后形势。随着割禾的进度,各地上报的产量也不断增加着,有些山区公社的亩产原来只有三四百斤,现在都已经超过了八百斤,平原地区大部分都在平均亩产一千三百斤以上。县与县相比,徐昌县落后了;公社与公社比,石陂公社也落后了。为了挖潜力,县委办公室搞了几次电话报数,落实最新统计。最后,经过几回修正,全县上报的平均亩产达到一千四百斤。这个产量在地区居于中上水平,已经确实不能再增了。 就在秋收接近尾声的时候,石陂公社办公室曾胜强主任接到东二大队长卢伟导的电话,说东二大队青年的东风试验田丰收在望,有一块五分地的亩 产估计可达到四万斤。 真是于无声处听惊雷,公社立刻把电话打到县里。消息传来,领导们振奋了!县委范书记听了,有说不出的高兴。他拍着张滔的肩膀说: “老张啊,这一下,我们也有粮食高产卫星上天啦,徐昌县不会落后了!” 大家都高兴极了,张滔却没有话说。一方面,他知道这亩产绝对达不到如此惊人的数字,不能说个“是”字,但更不能说个“不”字,其中必有蹊跷,得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另方面,他知道这试验田的耕作有易志良的参与,十分担心这里面会出什么问题。不过,这些天易志良到地区参加共青团的代表大会去了,不知他知不知道这个情况。 “组织人员并通知报社,明天收割的时候到现场去参观!”范书记布置道。 这一天,东二大队青年试验田要开镰收割了,四面八方都涌来许多看热闹的人。东沟上,排放着一辆辆单车;东沟边,周围的田埂和空地上,都站满了人。男的,女的,戴笠麻的,戴草帽的;穿着挂膊,卷起裤脚满身污泥的;衣服整洁,穿着鞋袜,朴素大方的。大家都睁大着眼睛,张开嘴巴,惊奇地看着眼前这神奇的土地。只见这块正方的土地上,密密匝匝的生长着两尺多高的壮实的水稻。稻穗上挂满了黄橙橙的稻谷。饱满的谷穗把禾杆都压弯了,但由于密挤在一起,禾杆相互支撑着,谷穗聚成了一片金黄的板块。这一块土地简直就是天然的用无数禾秆支撑起来的空中谷堆! 收割开始了,只见七八个青年欢快而小心地挥动着镰刀,几部打禾机在田边隆隆地响。割禾的,刹刹刹,片刻就有一堆堆的稻禾放在后面;打禾的,沙沙沙,一会儿打禾机里就能刨满一箩谷子;挑谷的,喳喳喳,几个大汉像车轮一般的在地里团团转,把一担担的谷子挑到不远的晒谷场上。晒谷场上,早就有几 把大称侍侯,县里下来的一些干部正拿着算盘纸笔,边称边拨算盘边登记。谷堆越来越高,不一会儿就要搭木挑板才能爬上去了。大约收割了半个上午,终于全面结束。人们看看稻田,这一块土地如同用禾蒿织出来的地毡一般,割完了稻禾的地上,刷子般的禾茎挤得密不透风。 “看吧。这里的每一根禾蒿都尽最大可能地从地下取出精华来奉献给人们,土地的利用率真是达到了最大。这些精华聚集起来,变成了堆得如山高般的谷子。”有个记者模样的人摸着禾蒿,感叹地说道。 “毛主席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却往往是幼稚可笑的。这话一点也不假。高产卫星就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有个干部象朗颂诗歌般的说道。 “要是多几块这样的卫星田,我们就坐火箭进入共产主义啦!”有人快乐地高声叫道。 人们都带着欢笑陆续离开这一块出现奇迹的土地,走到晒谷场上。 晒谷场上,经过过秤和反复核实,这五分土地的最后产量是二万零一百零四斤。照这样计算,平均亩产四万零二百零八斤。 “大跃进万岁!”当最后的重量出来后,青年农民们不禁鼓掌欢呼起来了! 干部们激动地信服了!他们望着这小山般的谷堆,用草帽当扇子,一边扇一边发出肺腑深处的感叹:“真是旷古未有的奇迹啊!” 日近中午的时候,几十辆单车叮铃铃地离开了东二大队。 几天后,东二大队获得了一辆崭新的解放牌汽车的奖励。当汽车驶进村里的时候,锣鼓喧天,全大队的人都欢笑了。青年团员们坐着解放牌汽车到城里去兜了一圈,看了一场电影,并且,回来在大队部打鱼杀鸡,美美地打了一餐牙祭。 东二大队青年试验田的这颗卫星很快就上了广播和报纸。县委范书记看了,舒心得直吐烟圈儿。但主持耕作试验的公社副主任易志良在外面开会看到了这个消息时却感到一阵心慌。他知道这个数字是假的,开会回来后,便急忙找到大队长卢伟导,心绪不宁地对他说道: “好家伙,你真沙胆,竟把产量虚报上了天!” “上级要求粮食产量要射卫星嘛!” 卢伟导说。 “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呀,这实在太离谱了!” 易志良说。 “可是,毛主席又教导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敢想敢说,现在是大跃进的时候啦!” 卢伟导一字一句的笑着说道。 “你这颗卫星是吹出来的气球,不一会就要破裂的!” 易志良喊道。 “嗨,现在哪一颗卫星不是气球呢?报纸上有五万斤的,七万斤的,还有十多万斤的。我这四万斤还算是少了哩!大气球都不会破,咱这小气球更破不了。”卢伟导一点也不心虚,他振振有词地说道。 “这五分地你就把它的黄金汁都榨出来,也只能打几百斤的谷子啊!二万多斤你是怎样画符骗鬼的?”易志良只得沉住气问。 “山人自有妙计!告诉你,我这还是县里的大干部们瞪大眼睛看着一担一担验收过秤的。”卢伟导眨了眨一对小眼睛,神秘地说道。他见眼前这位年轻的社主任一脸茫然的样子,觉得他毕竟还是初出茅庐,许多奥妙机关实在是不知道。但这事不能瞒他,便站起身来,走近前去,把这事的起因经过是怎样的,详详尽尽的告诉了他。 原来,有一天,县上来了个干部,听说是农业局来了解秋收情况的。他拿来几张最近的各种报纸,里面有各地试验田亩产射卫星的报导,也有登着照片的,并告诉卢伟导知道,最近县委也要重奖高产的试验田,希望他们也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争取射出徐昌县的高产卫星来。卢伟导话头醒尾,他揣摩这位干部光临是代表了领导的意图,再认真读一读报纸,心里豁然开朗。于是,在试验田收割前他开了一次共青团支部会议,研究如何才能射出高产卫星来,志在必得县委的解放牌汽车的奖励。他们采取了两个办法:一是割禾前遛夜把其它水田的禾稻连根带坭铲来密密地移种在这五分地上,挤得满满的;二是兵分两路挑谷到晒谷场去过秤。一路是试验田里割来的谷子,另一路则是仓库里的谷子。因为从试验田到晒谷场要经过大卢屋生产队的竹林边,有几个青年便在这竹林边做好接应。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把生产队谷仓里待晒的谷子也挑到晒谷场去过称。于是,五分地打出了两万多斤谷子的高产卫星就终于射上天去了。这件事情,是上级清楚,下面知道,明睁着眼睛濑尿的。 “我这是听了锣声就爬竹竿哩!”卢伟导自嘲地说。 “我看这个包迟早要穿的,这是骗人,扯大炮!”易志良听了卢伟导眉飞色舞的叙述之后担心地说。 “报几千斤几万斤是骗人,但报一千几百斤也是骗人!我算摸准了脉搏,上级领导都希望大家报大数。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事办好了,咱东二大队奖到了一部汽车,石陂公社更有你的功劳哩;办错了的话,责任在我。横竖咱是农民伯伯,充其量难道能开除咱农籍当工人不行?” 卢伟导得意地说道。 这卢伟导平时讲话喜欢夸夸其谈,他跟易志良已很熟悉,且年龄又比他大十多岁,所以,如老兄相对,讲话便没有顾忌。 “我担心你们东二大队的粮食征购任务不能完成,到时候,麻烦就来了。”易志良说。 但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这卫星射出去了,上了报,谁都知道,便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他知道现在全国形势一片大好,到处都是丰收喜报。太多的担心或许是没有必要的。 易志良没有再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尽管这亩产四万斤是虚报,但已成事实。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能善后处理了。张滔曾经对他说,从现实的眼光去看,各地粮食卫星上天实际是吹出来的,是上级领导政治上的需要,就象大炼钢铁一样。上面有人急于求成,好大喜功,说一不二,下面就吹牛拍马,谁也不 愿落后挨批,所以,越报越厉害,你骗我,我骗你。这就叫做“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他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做基层干部的只要不是自己虚报产量说瞎话,大可心平气和,因为事不由己,而且,你也无法改变这种现状。想到这里,他似乎觉得心里实在一些。看到卢伟导坦然的样子,他只有显出没奈何的苦笑。卢伟导能言善说,反右派分子卢依群的时候,他带领一批青年团员批判卢依群和高呼口号,把卢依群批得汗流浃背。大炼钢铁时又跟易志良一起砸锅端灶,敢作敢为,事事走在前头。不久,在易志良的建议下,他被提拔为大队长,所以,他和易志良有一定的交情。眼下这高产卫星他豁出去了,但却事先来不及向他请示,毕竟感到了一些内疚。但他深信自己做法是响应号召,紧跟形势的,并且,立竿见影,皆大欢喜。不过,易志良谈到的粮食征购任务却真正是一个问题。要是增产增购,则非得把大队的仓底刨空不行。 “你们公共食堂的粮食怎样管理呢?”易志良问。 “各生产队收割后的所有稻谷都还归各队保管,还未上交公余粮。食堂要吃多少,由生产队会计做计划,自行决定。”卢伟导说。 “不行,三级所有,大队为基础。各生产队的粮食应上交大队仓库集中保管。食堂用的粮食每三天到大队仓库去出一次。这样,可以防止浪费,也可避免因征购不平衡而带来的麻烦。”易志良说。 “今年的余粮任务定下来了么?”卢伟导有点儿担心。 “新的粮食征购任务还未下达,但余粮的征购肯定多,否则,上面不会承认你高产的。我看要心中有数,大队要迅速把粮食归仓。最好还是做个计划,免得到时候缺粮。” 易志良可谓是深谋远虑。他虽然涉世的时间还不长,但饿过肚皮,当干部两年,深知民以食为天的道理。他没有世故,为人真诚,所以,想事往往会尽量老实一些去考虑。他担心因为试验田的虚报产量会给农民带来饥饿,所以,一开完了会就急着来了解情况。他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但是,当天上还是万里无云的时候,很少人想到天还会下雨。 “现在是放开肚皮吃饭啦。放心吧,这里无粮那里有,到处吃饭不要钱!” 卢伟导笑他还有书生气,是杞人忧天。 两人正说着话,不觉已近中午,大队部的时钟“当当当”的敲了十二下。 梆梆梆、梆梆梆 --- --- 外面,吃饭的梆声响了。 “我们去看看公共食堂吧。”易志良说。公共食堂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是新鲜事物,可是,他还没有具体去体验过。 他们往离大队部最近的红旗生产队食堂走去。每一个农家大屋就是一个生产队,每一个生产队就有一个食堂。这食堂一般就设在大屋子的中厅和上厅两个地方。吃饭的台凳是每户人家自己搬去的。有高的,有矮的;有圆的,也有方的;有好的,亦有破的,更有有台无凳的,或有凳无台的,都各占一个席位,很有城里竹篷戏院旁边的大排档的气概。食堂的四周墙壁上被小学教师们画满了字画或歌谣,还有社员们每日劳动的安排表,更有妇女例假登记的表格。中厅正中墙上有一幅红纸黑字的大标语,写着:“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天梯!” 人们从家里、路上、田里四面八方涌进食堂。饭厅里,人头拥拥,盆碗当当,男女老少聚聚一堂。有神态整洁的,也有头发蓬松的或满面污垢的;有面目清扬的,也有流鼻涕流口水出眼屎的;有穿着齐正的,也有衣衫破烂的,更有汗流浃背一丝不挂的,真是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只见个个盛饭高耸得对坐不见面,人人吃菜有如揽禾杆入牛栏。刷、刷、刷,嚓、嚓、嚓,只一阵工夫,便如风卷残云一般,钵光桶空了。食堂里饭桌上,凳脚下,到处是残羹剩饭,狼藉一片。 热闹过后,食堂便又人去台空。人们一窝蜂的涌来,又一窝蜂的散开。有几个人吃饱了饭,敞开涨得像青蛙一般的肚皮,挺胸突肚的打着呵欠慢慢踱出门去;也有几个人因吃得大饱,背靠在墙上,仍然坐着不肯起身。 “农民吃大锅饭也放卫星哩!你看这些农民直吃到撑颏登颈的。现在午饭后非得有两个钟头透透饭困不行,农民出田也像城里工人上班那样正规了!”卢伟导指着这几条大汉的背影对易志良说道。 食堂冷清下来后,卢伟导和易志良才走进厨房。生产队长余菊珍已给他们盛好了一盆饭、一碟青菜、一碟豆角,又煎了两个荷包蛋,算是干部小灶。两人便在内间吃了起来。刚端起饭碗,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吵架。 “丢那妈,为什么不给老子吃饭?”一个男人大声喝问。 “饭都吃完了,不知道你现在才来啊!”一个女人答道。 “你这地主婆娘是存心欺负咱贫农,当心老子剥了你的皮!”男人拍桌骂道。 “双荣大叔,这不关她事,我这就给你再煮,一刻钟有吃!”另一个女人和语说道。 “不行!今餐的饭吃完了,锅碗也洗干净了。大家下午还要去上工种蚕豆,我们不能再煮!”余菊珍从厨房内间快步奔出去说道。 “岂有此理,我的粮在食堂里,你们是想饿死我么?!”男人高声嚷道。 “日有影,钟有时,梆声一响就开饭,谁叫你天天大家吃完了才来!”余菊珍得理不让步的说。 “咱腰骨疼,在床上多躺一会都不行,你这是哪里的规矩?”名叫双荣大叔的像牛一般的吼道 “你前天说心肝疼,昨天说肚子疼,今天就腰骨疼,十天有八天不出工,可吃饭还要人等候,有这样的规矩么?”余菊珍也大声反问。 吵声越来越大。双荣大叔踢桌子,摔板凳,大闹一场,余菊珍就是不让。易志良在里面听得清楚,连忙叫卢伟导把半盆饭和一碟青菜端将出去。这卢双荣见里头忽然走出一个大队长来,又见他满脸堆笑的把大半盆饭菜倒给自己,一时张开嘴巴说不出话来。 “双荣大叔,天落油炒饭也要起早身啊!”大队长拍拍他的肩膀说。 “是是,是是。”卢双荣醒神过来,连忙拿了饭菜点头不迭的走出去了。 原来,这卢双荣正是个蛇入屁穴都懒得拔的出了名的懒汉,常常日高三丈还未起身,见人总是睡眼惺忪的样子。平时生产队里出工,他是三多二少的模范。哪三多?屎多、尿多、口水多。哪二少?挑担挑的少,出力出的少。他到茅坑里去拉稀,一蹲就是半个钟头。并且,过一会儿又得去一次。据他说,他这是身体虚弱的毛病。他又会讲几句道听途说的增广贤文,常把张三李四王五的事情拿来套议,女人们便话他口水多过茶,但他却不理会。因为队里就数他才会几句之乎者也,他认为这是鸡和鸭讲话,自然高出一等。并且,口里讲多一点,手脚便可动少一点。队里办公共食堂开会时,他提议让他的老婆到食堂来煮饭。但他的老婆刘添娣三朝不洗脸,四天不梳头,满身臭酸味,大家都不举手。最后却选了地主的儿媳妇李美芳,人们都说李美芳整洁检点,且手脚麻利。这使他心里早就一肚恶气,故总是不时找点岔子来恼一恼她;公共食堂办起来之后,大家放开肚皮吃饭,人人吃饭不要钱,他索性不出工,白天躲在家里睡大觉,夜晚就出来捉鱼虾。捉的鱼虾多了,便拿去外面卖,香烟烧酒好生消受,真是游哉优哉!虽然许多社员有意见,但他是贫农,说话时眼睛大过伽蓝,谁也拿他没办法。生产队长余菊珍早就要正言他几句的了,今天便有意不给他留饭。但没想到还是给他吃上了。 “上级讲,办好公共食堂是培养农民集体生活习惯和集体主义、共产主义思想觉悟的有效措施。可这公共食堂就是养懒人嘛,现在都难叫人开工啦!”她坐在一边叹道。 “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这些农民真是 烂泥巴涂不上壁!”卢伟导似乎悟出了真谛,一边剔牙一边说。 易志良没有说话,他感到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很难理解的。一边是虚报产量,一边却放开肚皮吃饭,一边又是不劳而食。这些事情看来都是违反常态的做法,可是,现实中却愈演愈烈,一切就象卫星那样虚无浩渺。 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能这样建成么?他茫然了! 但是,他更没有想到,这卫星竟也把他带上了一个新的高度。 第十四回 异地遇知己,有缘千里来相会;同屋探“战友”,无情两小赴黄泉 第十四回异地遇知己,有缘千里来相会; 同屋探“战友”,无情两小赴黄泉 秋收过后,忙了一阵冬种和修渠。转眼之间,新年又快到来了。 元旦前,省里召开劳模大会,表彰工农业生产的先进分子。易志良既在领导开展高产卫星田的工作上取得了成绩,又在大炼钢铁中带头创造奇迹,所以被选为县的先进劳模。卢伟导作为高产卫星田的基层代表,也被选为公社的劳模代表。他们都光荣地出席了省的劳动模范表彰大会。 劳模会上,人人都戴着大红花,各路英雄汇集,自有一番热烈动人的气氛和景象。易志良和卢伟导都第一次到省城来,听首长讲话,住高楼大厦,吃大厨手炒,坐包车包船,看文艺汇演,真是感到有说不出的新奇和惬意。 会议开了三天,连参观和游览等活动一共五天。最后半天是讨论,讨论中央《关于一九五九年国民经济计划的决议》。《决议》认为,“我们不但有可能继续跃进,而且有可能跃进得更好”。按照这个计划,一九五九年的粮食产量要比一九五八年的产量增长百分之四十。不少劳模们都发言表态,一定努力完成上级的决议。 “照这个《决议》要求,明年咱县每造的平均亩产最少要达到二千斤。”有人这样计算道。 “庄稼一支花,全靠肥当家,回去咱们大力积肥!”有人说道。 “积肥如积粮,肥多谷满仓。”有人附和。 “积肥要养猪。猪多肥多粮多!”有人提议。这些话是到处标语都有的,发言的人说起来就象唱歌一样的轻松和好听。 “我看生产队要多种点番薯,猪吃薯苗肥料多。现在食堂的猪也吃饭,养猪象养人一般,不会大。养猪的人都懒得去捞水茜和割猪菜,哪来的猪粪做肥料呢!”有人联系实际说。 “卢队长,明年你可要放一个亩产六万斤的卫星来啊!”县委来参加会议的王同志对卢伟导说。 “对,继续跃进,一亩当它二十亩,一天赛过二十年!”还有一个鼓动道。 “思想指导行动,胆量就是产量!”县委的王同志又说。 “请领导放心啦。咱牙齿当金使,力争完成任务,保证对上级负责!”卢伟导拍着胸脯大声表态。 “好样的,大家向你学习!”人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大家对上级负责,可谁对农民负责啊!”突然有人这样说道。 说这话的,是一个叫罗金生的劳模。这是一个老实农民,五十多岁年纪。小眼睛,大鼻子,厚嘴唇,紫铜色的脸上布满着岁月的劳苦所积累的皱纹。只见他巴达巴达地抽着一支旱烟,心事重重地继续说: “我解放以来是劳模,事事都带头干,但粮食产量却不敢带头。我们那里,土地瘦薄,是筑山塘后开出来的山坑田,原来亩产才只有二百多斤,去年有的达到三百多斤已经封顶了,但大队报了八百斤。你报八百斤不要紧,可这土地是高级社时候就入了册的,社员就要多交粮食。我看不久就要饿饭啦!” 罗金生的一席话,像倒头的一盆冷水,把许多人都噎住了,说不出话来。因为大家都知道开会时要鼓舞人心,讲成绩,说好话,只有右派分子和地主他们才会讲缺点说坏话的。但又不敢批评他,因为他讲的是实话,而且,大家都知道他还是全国劳模。罗金生见大家都不说话,知道话不投机,便坐到一边抽烟去了。讨论一时冷静下来。 会议结束时,大家吃了一顿美餐,上级给每人发了一张奖状,还照了一个光荣的集体相,并且,每人还给发了两张大团结。这是开会五天来的误工补助。二十块钱装在袋里,可以到街上去买许多东西回去,大家都很高兴。 离开省城前的那天夜晚是自由活动,易志良没有去逛街,却意外地和卢丽珍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 原来,这次他被评为劳模并有幸来参加会议,本是没有想到的事,所以,也就没有告诉卢丽珍知道。虽然卢丽珍在省城的一所卫生学校读书,并且,她经常和他通信。同时,他似乎觉得就象一个大哥哥对待一个小妹妹那样,心里也时常会惦记着她。可是,一种人世苍凉的感觉过早地占据着他的心灵,使他在感情世界中超常地变得过于持重。卢丽珍摆脱了家庭的困扰,她聪明而美丽,她将有美好的前程。这是他所深望的。而他自己,他在人生的长河中被推进了一个漩涡。他在这个漩涡中翻滚,并将在不断的翻滚中度过青春。他憧憬未来,却又不知道未来将给他带来什么。他要为朦胧的未来去作一些努力。或许这个努力还刚刚开始。所以,他在感情上和思想上都还是个空白。他没有想到要见她,因此,也就没有打算把到省城去开会的消息告诉她知道。 可是没有想到,开完会那天晚上,他到一所学校去见在那里教书的姑母,出来时已经八点多钟了。不期然地竟在一个公共汽车站上与她相遇。 那是省城几千个公共汽车站中的一个小站上。易志良从学校出来,快步赶到附近的一个车站去乘车。汽车还未开到,他便站到一旁去排队。刚一转身,后面就跟上来一个姑娘。那姑娘抬头看见了他。 “志良哥,你怎么在这里呀?” 她不禁惊喜得跳了起来。 “真巧啊,你怎么也在这里!”他同时也发现了她。 他们快活地双手紧握,两对眼睛互相凝望。预想不到的见面,使他们都欢喜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卢丽珍感到脸热乎乎的,心都差不多要跳出来了。 “怎么不写信告诉我呢?”她看到了他胸前别着的劳模会议证。 “事情仓促,而且会议的时间短。”他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道。 “要不是我刚好出来大书店买书碰见你,你回去了我都不知道呢!”卢丽珍说。 “这就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哩’!”易志良高兴地道。 “我的学校就在前面一个站。”她说。 “我刚好到师范学院去探望姑母后出来乘车。”他告诉她。 原来,这里是省城的一个文化区,有几所大中专学校都在这里。街道繁华热闹而又相对的安静。易志良的大姑母在师范学院工作,卢丽珍就在附近的学校读书。他们的相遇是天假人愿,这是两人似乎都心里想着,可是两人心里都没有想到的事。 “你什么时候回去呢?”她问。 “今天是会议最后一天了。明天一早就要回去。”他说。 “我们到附近的东湖公园去走一走好吗?”她提议道。 东湖公园离车站不远。冬暖的夜晚,天气清爽。公园里,绿树下有对对情侣相依相拥,也有双双的恋人慢步徐徐。九曲桥上灯光闪烁,倒映在湖水里摇摇曳曳,使人感到湖水里似乎有另外一个仙境。湖边唱粤曲的歌声阵阵,游人如织。 他们坐在柳树下面的一张情侣石凳上。两人在茫茫人海中不期然的相遇,使得他们都感到冥冥之中好象受到了什么力量的驱使,除了高兴,还有激动,更感到亲切。问工作啦,问学习啦,问身体啦,还有问亲人啦,说不尽的千言万语。令易志良非常高兴的是卢丽珍最近在学校开始领助学金,可以基本解决每个月的伙食费了。卢丽珍考上卫生学校后,他曾把两个月的工资寄给她,帮助她解决入学后的一些生活费用。 “你工资不多,以后就不要给我寄钱了。”她低着头说。 “不要紧,你有点儿钱就买点书和用的东西,把生活和学习安排好一点儿吧。”他关心地说道。 “为什么你对我那么好呢?”她忍不住问。少女的心,有许多美妙也有许多疑问,这是她早就想要问他的话了。 “其实我也跟你一样,我想读书还读不了啊!”他问非所答地说。 于是,他把他的身世,他的遭遇,他的少年的苦难和母亲的不幸全都告 诉她知道。 卢丽珍听了,心里涌起了一股热流。想不到他竟与自己是同一个阶层出身的人。他爱他的母亲,他忍受着心灵巨大的痛苦,顺应着时代的脚步,去探索人生道路。眼前的他,是个一貌堂堂的青年。他为人善良而有志气,做事认真而有作为。她原以为他是个工农家庭出身的青年干部,他对她的关心只是一种同情,并且,她曾经对这种同情产生过怀疑。没想到他在人生的道路上竟经受过了如此巨大的劫难。也许是同病相怜,他的说话像一丝甘泉,滋润着她早旱的心田,使她感到亲切,受到鼓舞,也感到了活力。从她懂事开始,她就看到冷酷,遇到欺视和无情。能遇到这样的男人,正是她这一生的缘分,她不由得把身体靠近他,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我虽然入了团,又入了党,当了干部,我憧憬美好的未来。可是,现实中我却有许多问题弄不清楚。我是在石缝中求生存的人,也许有一天我还是要当农民的。”他最后说出了心里的话。 “不,你一定有光辉的前程!”她坚信地说。 夜深了。月亮开始偏西,公园里游人渐渐少了。空气变得清冷起来,易志良感到了一些寒意。他看看卢丽珍,上身只穿着一件深红色的卫生衣,一条长长的辫子垂落在蜂腰上,显得十分健美和苗条。白皙秀丽的脸蛋在灯光和红衫相映衬下如芙蓉出水般的晶亮。他担心她会受冻,便站起身来,把身上穿着的棉衣脱下来加在她的身上。 “我们回去吧!”他说。 她顺势紧紧地拥抱着他,他情不自禁的在她的脸颊上轻轻的吻了一下。两个人的心都猛烈的跳动起来。 月亮悄悄的躲进了云层。 开会回来,山区劳模罗金生的话不幸言中了。还不到春节,各处的食堂粮食告紧,吃饭改为吃粥,并且,每人每餐只能分到两碗。开始,这粥还象稀饭的样子,吃的时候还用得上筷子;不久,粥越来越稀,一张口一仰头就喝了下去,男女老少个个叫肚饿。公共食堂没有菜,菜芽子一出来就被人拔来吃了;又没有油。于是,不到一个月,大家肠子干了,肚皮瘪了,挖芭蕉根的,挖野菜的,摘树叶的,人们就象野猴一样,睁着饥饿的眼睛,到处觅吃;再过两个月后,水里和地里都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搜来吃的了,面肿的,肚胀的,脚浮的,就象瘟疫一样到处蔓延开来。 由于卢屋生产队有卫星田,报的产量特别高,所以上交的余粮就特别多。几乎上交余粮后便没有社员的口粮了。原来,下级要对上级负责,要承认高产,就必须能交出余粮。新年前,由县到公社都专门开了反瞒产会议,元旦一过,各大队都陆续把余粮交清了,交不清的轻则被斗争,重则被免职。卢伟导庆幸自己当时听了易志良的话,迅速把粮食集中到大队来,全大队的粮食统一集中保管,否则,卢屋生产队的农民早就没有吃的了。从劳模会开会回来之后,易志良和卢伟导的工作都有变动。易志良官升一级,调到另一个公社去任社长去了;卢伟导从大队长变为大队书记,虽然还是做的“戴笠麻”的官,但说话管用了,责任也就大了许多。不过,他觉得自易志良调走之后,公社里便少了一个知己,有些事情做起来也就不那么容易了。 这一天,公社召开工作情况研究会议,各大队支部书记参加。会上研究了两个问题。一是要巩固食堂,要保证每人每天最少有半斤食粮,不够半斤的要上报公社。同时,食堂菜地可以分一点给小组种瓜菜。种瓜菜时间短,收成快,粮食不够可用瓜菜代替。二是要发给农民工分钱。自公社化后,吃饭不要钱,劳动只有记工分,没有报酬,农民连买煤油的钱都没有,很多意见。 “抽烟的没有烟丝钱,私人又没有地方种烟,许多人开始抽树叶了。”有人说。 “农民拉屎无草纸扪,都用禾杆揩屁股啦,开会一屋子臭屎味!”有人说。 “做的工分没有钱,做不做一个样,以后就无人出工了!”有人担心。 “现在出田的不出力,磨洋工,修水利的工分又多,生产队的工分都是虚的。”有人道。 “我曾经计算过,我们大队如果把卖余粮的钱分给农民,每干一天活争十工分还买不到两分钱一盒火柴哩!”有人道。 “吃饭不要钱,粮食无代价,除了一点余粮款,大队哪来钱发给农民呢?”有人问。 “不是说人民公社工、农、商、学、兵五位一体么,我看公社要拿出点儿钱来给农民发工分款才行。公社有商业,有工副业。”有人建议。 “现在可不是大炼钢铁的时候啦!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是大队当的家。”有人提醒道。 讨论没有结果,最后要求各个大队回去先算一个细帐出来,三天后再召开一个管财经的专门会议去研究。散会后,公社饭堂招待大家吃双蒸饭。这双蒸饭就是二蒸饭。肚饿的人为了安慰肚子能吃多一点,把煮熟了的饭用水浸洗过再蒸一次,这样,饭的体积膨大,原来盛一碗的便能盛一碗半或更多一点。但这种饭一点儿饭香味也没有,且吃了消化快。卢伟导很快就吃完两碗,虽然坐着的时候感到肚子是有点儿东西,但是,一站起来,好象里面的东西一下子就跌落下去,肚子反觉空了许多。 来开会的都是大队的书记,人人掌握着一千多人的饥饱大权,每人口袋里都装着一些粮票饭票或饼干票,当然不会挨饿。公社饭堂出来后,大家都到墟镇饭店去加料。有的坐到前堂去再吃上一钵经济菜饭,有的便喜欢吃一些粉面,有的索性躲进里面去,炒它几个荤菜,再喝它几杯白酒。卢伟导心里叨念着在食堂里饿饭的老婆和孩子,来开会前老婆又交带要给她姑夫卢展昌想办法买几包水肿病人吃的营养粉,无心磨蹭时间,便买了两斤粮票的甜馅包子,再去卫生院托医生开个水肿病的证明,买到了水肿病人吃的营养粉,三步两脚的走回家去。 回到家里,公共食堂已经吃完午饭,孩子不在家里。只见老婆和衣躺卧在床上假寐,见他回来,有气没力的坐起来道: “有吃的么,肚饿得心发慌!” “有甜包子哩,你在食堂吃了吗?”他问。 “食堂吃的是洗肠的粥水,越吃越饿啊!”她打开纸包,一边拿起包子就吃,一边对他说道,“你快去叫孩子回来吃吧,他早先还在家里哭着叫饿。” 老婆原来生得高挑丰满,虽然年过三十,并且生过孩子,却仍然干活泼辣,是村里出了名的驶牛好手。可是,这些日子,她跟大家一样在公共食堂里喝粥汤,天天饿得眼黄鼻花,浑身乏力,总是躺在床上不敢出去。虽然他三天五天的买些饼干或吃的东西回来,可是,正餐没有饱,越饿就越大食,买回来点零食也不顶用。农民饿肚子,大多没出工,眼看春耕就到了,老婆也没有出去犁田耙地。 “不是说,今天要犁田了么?”他问。因为犁田属于重体力活儿,照例每餐要加足半斤米的。 “生产队里的牛也瘦得皮包骨头,出不了工啦!” “展昌患水肿病,生产队早就不该让他去养牛了。”他说。 “大家一样在队里喝粥,做多做少一个样,除了他又有谁肯去养牛啊!”她说。 卢展昌是他堂叔父,又是老婆的姑父。老婆嫁给他时是卢展昌妻子李来香作的介绍。生产队里他们算是亲上加亲的了。因为展昌家里老少几口,生活比较困难,所以,入高级社时便照顾他养牛挣点儿工分。展昌也很是负责,总是把牛儿养得浑圆泽亮,几次村里养牛评比都得头名。可是,公社化后工分不要紧了,他老婆便嫌养牛辛苦累赘。孩子卢伟国也闹着要上学不看牛了,于是,这牛也就开始逐渐少了草料。这两个多月来卢展昌又患了水肿,牛儿就更是无人看管,一个月下来跛了只脚,两三个月便落了肉山。 “孩子跟卢伟国在一起 玩,你顺便把买回来的营养米粉给叔父送去吧。他肿得像个舞狮的‘沙和尚’,看样子捱不了多久啦!”老婆担心地说道。 他把两包营养米粉夹在裤腰带上,再披上一件外衣,便闪出房来往背层围龙屋走去。这客家大屋几十户人家,有两层围龙,围龙背后是坭土堆成的矮岭坡,埋着先人的一些骨殖,叫茔背。卢伟导住在前屋大门口,出入方便。卢展昌住在屋背最后一层围龙,去他家里时要穿家过户,所以,他必须把吃的东西尽量藏好,带少一点,以免被他人看见。这饥荒的年月,人人都睁着饥饿的眼睛。他不怕穿街过巷,却怕在自己祖屋里走来走去,似乎见了那些同屋子的兄弟姐妹心里就要发毛。这些父老兄弟忍饥捱饿,虽然是前期放开肚皮吃饭所造成的,可也与他这个大队领导人虚报产量有关啊!眼见他们个个面黄肌瘦,眼睛下陷,他着实感到惭愧和惶恐。 卢展昌搭拉着眼睛坐在一张烂藤椅上。他只穿着一条底裤,上半身披着一条烂毛巾,大腿以下全裸着。他全身浮肿,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肚皮胀得像垂在裤带上的水袋一样,脚若穿靴。见卢伟导进来,他已没有气力站起来了。 “大侄子你来啦!”他说道。 “展叔,我到墟上去给你买了点吃的。”他把营养粉拿出来放到桌子上去。 “你快弄点给我吃吧。我饿得浑身没劲儿!”他有气没力的说道。 这营养粉是用米粉、糠皮、黄豆和一些花生炒熟后磨成的。吃的时候用开水一泡就成。婶娘不在,卢伟导动手烧好开水,开了半包营养粉,弄好了米糊,整整给盛了满满的一大碗。卢展昌上口不接下口的一口气就把它吃完了。 “这是什么神仙粉啊,又香又甜!”他用舌头舔舔碗边,嘶哑着声说。 “这是水肿病人吃的营养米粉,要医生开了证明才能买到。我给你买了几包呢。”他告诉他道。 “好侄子,给我多买几包,你是书记,你要救救我啊!我家里还有一个大时钟,你帮我把它卖了换点儿吃的吧。”一碗米糊落肚,卢展昌便觉得有点儿精神,他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座棕色的大时钟说道。 那原是不知哪个地主家里一座德国造的大挂钟,十分堂皇美观,叮叮咚咚的,到时到刻都会唱出不同的动听的音乐来。土改时,有几户人争着要,后来大家抽签,被卢展昌抽到了。一家人视为珍宝,去年曾经有个收购古物的出了二百元也没有买到它。 “再捱些天吧,等反销粮批下来就好一些了。”卢伟导安慰道。 “只怕捱不过了。唉,旧社会挨饿还有饭讨,今天挨饿可是讨饭无门啊!”卢展昌十分悲凉地颤声说道,“咱今天是真正到了饿死边缘了!” 卢伟导没有话说了。眼前这位堂叔四十多岁年纪,生得高大魁梧,为人憨厚,只因天生右手有缺陷,干不了重活,解放初期便靠织布为生。高级社后,没有私人织布的了,生产队便分配他养牛。反右派那阵子,他和他一起高喊打倒卢依群的口号,很是活跃。他又被选为诉苦的典型,到处去讲话,吃得红光满面;大炼钢铁时,卢伟导带队砸锅,他就跟着端灶,后来公社军事化,卢伟导兼当民兵营长,卢展昌就当了民兵连长。叔侄俩就像“战友”一般,大会小会都常常有他的份儿,也算风光了一会。没想到才过了一年多,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若再不想办法让他多吃一点,恐怕真的捱不过这荒月呢。 “明天我给你写个条子,去公社卫生院看看病,争取在那里留医吧。留医便有营养粉吃!” 他说完便拐出房门,穿过围龙屋的巷子,向屋后的茔背走去。茔背种着一棵高大的狗屎子树和几棵榆树,狗屎子树上夏秋之间会长出许多象绿豆一般大小的红红的果实来。树上常有雀鸟作窝,地上绿草茵茵,平时小孩们上学前都是喜欢在这里玩的。刚踏出巷门,他便听见了一群孩子在那里嬉戏的声音。 “再往上一点,再上一点!”只见榆树下面,有几个孩子往上面瞧着,嚷着。 “是了,用力吧!”一个大一点的孩子叫道。 树下有三个孩子在拉开一件面衫,他们正在等待树上的人捅鸟窝下来。有几只鸟儿焦急地在上面乱跳乱叫着。 “小子,危险啊,快下来吧!”卢展昌的老婆李来香从另一边走过来厉声喝道。 “掉下两只鸟蛋啦,再捣,再捣!”下面的孩子高兴地嚷着。 卢伟导离远望去,见卢伟国赤着膊高高地爬在树上用长长的竹篙用力向上捅着一个大鹊巢,自己的儿子站在树下高兴的往上叫着、跳着。他刚想走前去叫儿子快回来,还没迈出两步,只听见“咣当”一声,树上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正跌到儿子的头上,“咚”的一下,儿子应声而倒。接着,又听“嘭隆”的一声巨响,卢伟国像一块重木似的从六米多高的树上掉下来了! “哎呀,不好啦!”树下的孩子不约而同的吓呆了。 “救命啊!”李来香抱起儿子大声呼叫。 卢伟导三步两脚的飞奔过去,只见自己的儿子闭着双眼,摊开双手躺在地上,头上正汩汩地往外流着血,旁边搁着一把从树上掉下来的钩镰刀。他一把抱起儿子,摸摸他的鼻孔,已没有了气息。他吓得全身毛发直竖,嚎啕大喊起来: “儿子啊!儿子啊!--- ---” 哭喊声叫来了全生产队的人。人们从屋里出来,见婶侄两个各抱着一个孩子在哭喊,都不禁惊呆了! “怎么回事呀?”生产队长卢兴昌问道。 “卢伟国用钩镰在钩榆树叶,看见树上有个鸟窝,就再爬上一点去捅。不想钩镰掉下来打在小卢光仔的头上,他自己又从树上跌下来了!”有个叫大造脚的孩子在一旁颤声说道。 “造孽啊!今早食堂分的稀粥我们母子俩的都滤了粥渣给他父亲吃了。他父亲头虚面肿,牛高马大的人捱不得饿。我母子俩人出来茔背,要捡一点儿沙菌和钩一些嫩的榆树叶回去煮粥水吃。没想到这孩子从树上跌下来就绝气了啊!天呀!”李来香呼天呛地的哭喊着。 “肚子饿那能去爬树呀,眼一发黄就会跌下来!”有几个后生同情地说道。 “惨啊,那么好的孩子,才活生生的,一眨眼就都死了!”有几个娘们流着眼泪说。 “快抱去卫生所急救啊!”有人提醒道。 于是,大队书记卢伟导抱着儿子卢光仔,三代贫农李来香背着卢伟国,两人急匆匆的向大路奔去。大树下,人们惋惜着,议论着,无可奈何地叹息着。 草地上留下两滩血和打烂了的鸟蛋。几只乌鹊凄厉的号叫着在大树上面盘旋。一阵大风吹过,那件掉在地上的烂衫被卷了起来,一直吹到矮树丛那边的坟地上去。 第十五回 进山开荒地,老贫农远离家乡;推行责任田,副书记挨批降职。 第十五回进山开荒地,老贫农远离家乡; 推行责任田,副书记挨批降职。 话说卢伟导和李来香抱着孩子飞奔到卫生所。卫生所医生何保安急拿听筒去听时,两个孩子都已无心跳了。连忙叫护士打强心针和进行人工呼吸,仍是回天无力。只见两个孩子的面色转黑,嘴唇张开,手脚已经变凉。卢伟国的口中还溢出血水和一些早晨吃过的树叶来。 “没有办法了!” 护士苦着脸道。 “医生救命啊!”李来香哭喊着。 “一个是脑浆迸裂,一个内脏出血。唉,都是致命的伤啊!” 何保安医生摇头叹息。 两个生蹦活跳的孩子一下子就都没了,两个家庭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中。卢伟导的妻子哭得死去活来,卢展昌踢腿捶胸,跌倒在地。他们都被送进公社医院。 卢展昌本来就患水肿,已是气失运化,再加上过度悲伤,逆气攻心,跌倒后便不省人事,口吐白沫。后被公社卫生院抢救过来,只眼睁睁的不能说话。医生先治他水肿,注射补机能的针,吃健脾祛湿的药,一日三餐都喂吃营养粉,十多天过后便慢慢好起来。 这一天,他女儿女婿都来看他。女儿卢玉珍去年嫁到山里去,老公罗火根是山里的气力青年,夫妻恩爱。玉珍知道弟弟跌死,又见父亲如此萎弱的样子,母亲又饿得骨瘦如柴,觉得甚是悲凉,流了许多眼泪。她跟老公一商量,心里便有了主意。 原来,山里的荒情没有那么严重。虽然生产队也办食堂,队里的粮食也不多,但食堂煮的还是稠粥,吃的时候,还用得上筷子。生产队长罗金生是火根的父亲,为人极是直爽。前些时候,他见队里粮食不多,又知道家家户户都在山茆地里种了不少木薯番薯和芋头等杂粮,便与社员商量,把每次从大队挑回来的米都分发给各家各户。大家没有锅,就把这些米放在沙煲里与杂粮一起煲煮,虽然不能吃饱饭,却也饿不了肚子。这种分米到户的方法很受大家欢迎,山高皇帝远,只瞒着公社和大队。如此一来,山坑罗屋公共食堂便没了烟火,社员却不会饿肚子。同时大家有杂粮,便能节约点儿粮食,三天五天还可以饱吃一餐饭。这种情况,比平原地方是好得多了。卢玉珍决心把父母接来居住,同时争取开辟一些荒地,再种点儿粮食。她叫丈夫回去跟家公商量。家公罗金生也出山来探望过亲家卢展昌,心里十分同情,便答应分一块山坡地给他们耕种。这山坡地远在深山,人迹罕至。虽无人耕种,却是队里的土地。但有收成,还必须交二成给生产队,以免众议。于是,卢展昌病好之后,家也不回,与老婆李来香跟着女儿女婿一齐到深山去了。正是春种的时候,山里的节气迟了点儿,女儿女婿在队里请了十天八天的假,在山里搭了个茅寮,与外母一起开山造田,种上一些杂粮和水稻。卢展昌还不能干活,便负责煮食烧茶水。四个人在山上狠忙了一阵,因黄坭土松软,不觉间也就开出二、三亩土地来。正值雨顺风调,山里空气湿润,不久作物便都长活了。李来香是忙惯了的农民,一有空便割草烧灰积肥,或挎一个畚箕出外去拾粪。女儿女婿不时过来帮手,又养了几只小鸡。如此过了几个月,到夏收时候,竟收了五、六百斤谷子和五百多斤番薯。除去上交外,还有整整有一造丰足的食粮。夫妻两人餐餐吃饭,极是高兴。正是,人是铁,饭是钢,这两头尖的硬饭吃了十多日,卢展昌觉得肚里实在,肌肉就变得结实起来,走路的时候脚步也甚是有力,便想回去看一看情况。趁夏种还有一段时间,两人挑着一担粮食回到自己家里。 人民公社三级所有,大队为基础。生产队里,夏收的谷子还是上交了大队。社员吃的粮食仍然由大队控制供应。由于产量不高,交了公余粮后,社员吃的米粮仍是不多。不过,粥水已改为稀饭了,并且,不再大锅去煮,改由每餐由食堂负责分米给社员。社员人各一钵,自己加水,多少自便。大食量的人要放满一钵水。放水后,各人再拿到食堂的大饭笼里去蒸。定量是成年人每人每餐二两半米,比过去每天半斤米又多了二两半。 这每天七两半的粮食,既吃不饱,却又饿不死人。由于各生产队只种粮不种花生,也就没有油;又因为仍然不准私人种瓜菜,所以每餐就只靠这二两半米加点食盐,大家在食堂过着集体捱饿的日子。每餐蒸饭的哨子一响,人们就都从家里出来,各人拿了一个蒸饭的钵子,到食堂去排队等待分米。先是食堂的保管员和生产队长及贫农组长三人查验过保管室的锁匙和封条,然后打开保管室门,由出纳员从保管室的大米缸里称出一袋白米来,倒进竹箩里,又拿来一个刚好能盛二两半米的圆筒形的竹制米合子,便出来饭堂的餐台上分米。只见他一只手把这合子轻轻的放到竹箩里去,另一只手把大米轻轻的拨过来,合子便轻轻的盛满了大米,然后平举着,再用一把小尺轻轻的一刮,刚好足称二两半的一合米便倒进一个社员的钵里去了。社员人人都睁大饥饿的眼睛瞧着,唯恐倒给自己时侯那米合子举得不平。因为这合子若有点儿倾斜,上边的大米便有点儿低陷,就要少一钱半钱的粮食;或者,那把小尺刮得大力一点也会多刮掉十多粒大米,米合中间就会窝陷了一点。如有这些情况出现,这时出纳员就必须重来一次。正是颗粒点命,零星怕算,大家心中都很清楚,假如餐餐节一点,把三餐的加起来,那一晚蒸的稀饭就会稠多了。而哪一钵的稀饭稠一点,那一家的孩子就会哭少一点。饥饿,使每一个人的眼睛变得那样的暗淡无神,又使每一个人的眼神变得是那样的无奈和无情啊! 卢展昌夫妇挑着一担谷子回来了。这件事情震撼了卢屋生产队社员们的心。只见他们两人也餐餐到食堂去蒸饭,但是却自己再添加半合米去,因此两钵饭蒸得高尖结实,使人看了馋得直吞口水。便有人提意见到公社去,说这是搞自发势力。公社派人来调查,见卢展昌是三代贫农,又饿死过孩子,却也无话可说。 但这件事情却启发了一些农民。不久,银昌、火昌、水昌、木昌等几个昌字辈的亲房兄弟便跟着卢展昌夫妇秘密到深山开荒种地去了。自古以来,开荒种地是农人的本行,只要有土地,有水源,就能叫土地长出粮食来。如果遇上风调雨顺,,丰衣足食自然就不成问题。几户人家饿怕了,在深山里包了一片山地,向山里人借了点儿杂粮,讲明秋收后一斤杂粮还一斤米的代价,便安营扎寨的干了起来。 正是饱食嫌夜短,饥饿日月长。这几户农民好不容易捱过了荒夏,盼来了金秋。立冬一过,辛勤的耕作终于结出了硕果,只见满山梯田长着黄橙橙的谷子,在向他们点头微笑。大家心里好不欢喜。收成过后,除了上交给山里的生产队,还了借杂粮的债,各家都有几担粮食,肚子就不会饿了。于是,大家便索性都不回去,安心在深山里耕作过日。只是家里的老小不肯进来山里生活,便把谷子秘密送回家去。 昌字辈的几户人家吃饱了肚子,劳动力又不回来干活,便苦了在队里的其它社员。生产队里大家都不出工,只坐在家里等待分米蒸稀饭。眼见冬种生产就要荒废,队长卢兴昌急得没有一点儿办法。这天生产队长开会,他向大队反映。各生产队长便议论起来。 “不出工的减他饭两!”有人说。 “鸡囊儿那么多的粮食,再克扣就不要人活啦!”马上有人反对道。 “饿死了人谁负责?”有人问。 “那大家都不出工,田地谁耕?”说减饭两的人道。 “我看出工的加米才对!”有人建议。 “米从何来?米升箩里转,非劳动力就得减米哩!”有人道。 “老人小孩怎么办?都不要了么?”有人气愤的问。 “到山里开荒是走自发势力,到公社告他们!”有人觉悟性高,大声提议。 “对,这是破坏集体生产的罪,叫公社派人去捉他们回来!”有人附和。 “什么破坏生产,人家这是逃命啊!卢展昌如果不去山里开荒,早就跟着他儿子去了。”有人这样说。 “我说千罪万罪,农民耕田又无饭吃,这是天大的罪!再这样下去就大家不耕田喝西北风啦!大队应该给出工的人加粮食!”有个生产队长大声疾呼道。 这个意见立刻得到人们的附和。于是,虽然大队的粮食不多,但还是决定发给劳动工分粮。每十工分加一两米,这样,干活一天,就可以吃多半碗粥了。这个办法起到了效果,各生产队出工的人多起来了。但是,出工却不出力,捱过了一天便有十工分和一两米。于是,农田该要水的没有水,杂草该铲除的没有除,霜田该翻的没有翻,农村到处是一片衰败的景象。 不过,卢兴昌却没有这样做。眼见大家已经没有了生产的积极性,他决定学习卢展昌他们在山里的方法,索性把冬种田按照在家的人口每人一份分了。因为冬种的蚕豆和小麦不用交公余粮,也不用上交大队,所以,谁种就谁收,省得麻烦。大队发的工分粮就按照冬种面积多少发给大家。如此一来,果然见效。大卢屋生产队里,不管男女老少一齐出动。锄田的,起豆垄的,放豆种的,各户分工明确。只见田里熙熙攘攘,挥锄的男人们在争谁家的豆垄起得长和短,挑粪的娘们在嚷谁担的粪稠和稀,小孩子们在叫谁放的豆种多和少,真是热火朝天。飒飒飒,不几天就把要冬种的土地全部种完了。 这一造冬种过后,大卢屋生产队把粪窖也分了。各人拉的屎归各家做肥料,积肥归己。春节过后,蚕豆小麦长势喜人。生产队平时也排工不多,各人安心管好自己的作物。这一个荒月,大家虽然仍然饥饿,但看到冬种丰收在望,人人都暗自高兴。不过,生产队里开过会,卢兴昌交带,大家都不能对外说把冬种土地分田到户。犯了天条队长挨批评事小,大家饿肚子可就事大。 春分一到,蚕豆和小麦就都开始成熟了。果然天如人愿,每份土地少说也能收三五斗。因此,这一个端节过得好不热闹。家家户户磨麦粉蒸包子,用蚕豆蓉做馅儿,或咸或甜,香喷喷的,直吃得小孩子差点儿把舌头都吞进肚里去了。 在山里开山种地的几户人家都回来了。毕竟在山里刀耕火种,缺水少肥的,且又离乡背井,心儿想着老婆孩子。不过,罗展昌夫妇却暂时没有回来。女儿女婿给他们在那儿搭起了茅屋,又饲养了几只鸡鸭。他们生怕回来还会挨饿。 食堂还是照样的打梆开饭,人们还是照样的排队分米,可是,端阳节过后,大家都能在自己的饭钵子上加点儿米粮了。大卢屋生产队的社员饿了三百六十多天,终于开始有吃饱肚子的日子。他们把蚕豆和小麦拿到粮站去换成大米,装进自家的米缸里,计算着割禾的日子,一天天的计划着食用。 日月运转,循环往复。端节才过,小暑来临,夏收夏种就又到了。这一造夏收,大卢屋生产队虽然也与过去差不多,收了的谷子交大队。但是,夏种的安排就有不同。生产队长卢兴昌与社员们合议,仍然采取按照人口分配土地的方法,好坏搭配,责任到人,到秋收时超产奖励。这个办法社员人人叫好,个个踊跃。大家都是饿怕了的人,又都尝过冬种的甜头。便都狠下功夫起早摸黑的落力去干。结果,立秋前七天就完成了莳田,抢到了节气,比其它生产队早了十多天。 不过,没有墙儿不透风。大卢屋生产队包产到户责任到人的做法很快就在东二大队传开了。先是大队书记卢伟导早就看在眼里,但他却不声张。这一年多来,自从粮食紧张,农民喝粥水开始,群众已病的病,死的死,走的走,留在队里的劳动力也只等分米蒸粥吃,但捱日子却不出工。干活对他们来说,似乎已没有实际的意义了。可自去年冬种以后,只见社员干活个个都起早摸黑,各人都为增产增收自觉劳动。不但没有要政府和大队发补助粮,而且,生产完成得快,群众的情绪稳定,走出去的社员也都在冬种前回来了。这正是“自发势力”的积极性,是群众走进死胡同后再往回走的求生方法,是公社和大队都无法做到的事情。他觉得这是农民脚踏实地的生产自救。过去自己脚步浮浮,乱唱乱跳,好讲大话,扯大炮,对生产对群众不负责任,已经给群众带来巨大的灾难,孩子和侄子卢伟国也在这个灾难中死了。自己对不起父老乡亲,也对不起老婆孩子,这是一个惨痛的教训!面对饥饿的群众和衰败的生产,他决定对这种包产到户的做法不声张,不反对,并任由发展。 不过,夏种过后,东二大队的其它生产队的群众也知道了这件事情。于是,陆续便有一些生产队学习大卢屋队的做法,开始动了起来。大胆一些的,即刻把青苗和粪窖也按人口分了,各户包干;胆子小一点的,跟着搞分田管理,责任到人。于是,东二大队的十二个生产小队虽然还是一样的土地,一样的人,一样的三级所有,可是,情况却在悄悄地起着变化。人们发现,这里的人勤了,这里的禾绿了,一造下来,这里的粮食都实实在在的增产了。并且,按照超产归己的规定,家家户户除了交公之外,都有了一些自留的粮食。 饿了近三年的农民毕竟有时可以吃饱肚子了! 这件事不久就传到县委领导那儿。县委抓农业的副书记张滔亲自下来了解情况。这一天,他找到了大队书记卢伟导。卢伟导说,是这回事儿,这是群众饿怕了被逼出来的。 “祖祖辈辈都是这么种田的。如今有田不种,你看我,我看你,人人捱饿,大活人被尿憋死,老百姓都自发干起来了!”卢伟导道。 “可这自发势力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张书记说。 “我看不管什么道路,群众能自发才是生路,否则就是死路。各枝生各叶,不要都在一条树干上绑死了啊!”卢伟导激动地道。 “包产到户不符合上级中央的政策,会犯错误的啊!”张书记担心的说道。 “古语有话,‘民以食为天’,难道让大家吃饱肚子都会犯错误么?”卢伟导感到很难理解。他提出自己的疑惑。 “这是路线问题。毛主席是要大家走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张滔说。他知道眼前这个农民书记曾经积极响应号召,射过亩产四万斤的卫星,也十分理解他今天的一些想法和做法。但作为领导,他不能同意他的观点和做法,他只能用毛主席讲的那些话去对他说。因为这件事情若摊出来就是拆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台,就是大是大非的问题。 “现在是救命问题。如果上级的路线政策连命都救不了,还有什么共同富裕?大卢屋生产队十八户人家,共九十二人。一年下来,饿死了六人,逼走了四户。”卢伟导近乎悲愤地说道,“我的孩子也是因饿而死的。这是我当干部的罪过啊!”说到伤心之处,想到老婆也因此而一病不起,这个大队书记,这个七尺男儿,不禁号啕大哭起来了。 张滔呆了。眼前这个基层的领导,一个大队的书记,像一个普通农民那样哭得痛不欲生!他不知道卢屋生产队的惨状,更不知道他的孩子的死,他被他的痛哭深深地震动了,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这几年来,我们讲大话,报大数,卫星满天飞,害得农民好惨。做领导的个个好大喜功,有谁对农民负责啊!”卢伟导心情非常激动。他最近以来总是会想起劳模罗金生说的话,心里处在对过去自己好大喜功,“对上级负责”的做法的深沉的后悔之中。张副书记的“路线问题”和“犯错误”的说话,正引出了他的这种痛苦的感情。惨痛的教训已使他的思想和感情都产生了变化。由于不想再讲假话,所以,即使面对县委的副书记,他也不能不说出上级所不高兴听的话来。 但是,张滔却没有不高兴,他是个善于 思考而讲求实际的人。卢伟导的说话是来自基层干部的最现实的思想反映,引起了他的深思,使他受到了深深的震撼。他本是来调查研究的。当他再详细的询问了有关责任田的一些情况,并冷静的作了一些分析后,思想便感到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他充分的肯定了东二大队的把粮食产量责任到人的做法,认为对调动农民生产积极性有现实意义,并表扬了卢伟导敢于承担责任和大胆工作的精神。同时,考虑到这件事情事关重大,他叫卢伟导要注意做到“三不”。一不要去宣扬,要由农民自发;二不要去扩大,有些集体的东西还要保留,譬如,农民的基本口粮还要在生产队掌握,公共食堂还不能散,以免带来犯忌,引起不必要的干扰;三不要把步子迈得太快,先集中精力搞好包工、包产、包收的工作。他把当前的形势和中央坚持“三面红旗”的一些政策和措施向卢伟导做了一个全面的分析,最后叮嘱卢伟导要注意做好农民的思想工作,做好三包的有关管理。他说,这三包的做法目前各地都有人暗中去搞,但与中央的方针政策不相符,这也是许多基层干部感到苦恼的问题。他认为,如果是真理的东西,是必定能产生良好的效果并能经受时代的考验的。卢伟导听了,心情豁然开朗。他没想到上级县领导中竟也有能讲得真话的人,他觉得心里平静多了! 然而,张滔回到县里,心里却并不平静。他觉得,卢伟导的大胆表白和东二大队的包产到户的做法,正是农民对“三面红旗”的抵制的思想说明。他说的“当领导的个个好大喜功,有谁对农民负责啊!”这句话,更是对这些年来党的领导作风的控诉,使他感到惭愧和难过!可是,从目前的中央一系列会议文件看来,上级还没有检查作风的浮夸和政策的失误,没有同情农民的痛苦,从根本上去扭转衰败的局面,却还在坚持着错误的观点和做法。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共产党人的精神吗?他百思不得其解。作为基层的干部,明知这样做不对,伤害了生产,伤害了人民,却仍然还要继续做下去,这将会有怎么样的结果啊,他不敢想下去了! 卢伟导的“不要都在一条树干上绑死”话,还使他深思的一个问题得到了省悟。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集体所有制是中央的主张,是“先进的生产关系”。毛主席说,“它为发展农业生产创造了社会条件”。可是,这种先进的生产关系却没有像领导说的那样,会“大大地发展社会生产力”,反而弄得有许多人不出工,使得生产全面衰退,带来了全民饥饿。原因在哪里呢?这是他一直苦苦思考的问题。从办高级社和人民公社以来,生产关系的变化,公社、大队、生产队组织形式的每一次调整,没有哪一次不是说适应生产力的发展的。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它离开了历史唯物论,钻进了唯心主义的死胡同。这样的文章越做越玄乎,越做越难做,终于陷进空想社会主义泥潭而难于自拔。但东二大队的“责任田”却适应了农村当前生产力发展,它冲破了集体所有制的束缚,进行了“各枝生各叶”改革,进行生产自救,结果,调动了群众的生产积极性。这种在社会发展中自然产生的变革,是农村生产力发展的必然趋势,必将是今后农村相当长时期的一种主流。他想,土改以后,农民分到了土地,生产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正是“各枝生各叶”的时候。可是,这些枝叶刚刚发起来,我们却把它们折断了,只剩下一条光秃秃的树干,损伤了元气。现在,这些枝叶重新再冒出来了,我们可不能把它们再“绑到一条树干上去绑死啊!”他感到,处在现实中的农民和一些基层干部的淳朴的语言和行动往往也存在着深刻的哲理,如果能深入去体味,会使人受到许多启发。这才叫做“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却往往是幼稚可笑的。”看来,真理并不是只掌握在会说套话的高高在上的领导者们的手中啊! 他感到责任田是农民的一种创举,决心支持这种新生事物。张滔就是带着这样的一种思想回到县委去汇报的。为了避忌,他给东二大队的分田单干起名为“定产到田,责任到人”,并对他们的包工、包产、包收等做法作了详细的介召。 “什么定产到田,责任到人,其实就是分田到户,走回头路!”有人道。 “这又有所不同,田还是生产队里的田嘛。”有人表示异议。 “我看目前只要农民有劳动积极性,产量有保证就行。千事万事,吃饭第一件大事!”有人说。 “这是路线问题,社会主义革命的目的是为了解放生产力,我们不能再回到落后的分田到户的生产关系上去!”有人提出了理论。 “我认为生产力只有受到束缚时才需要‘解放’,才应该‘解放’。土改分田地和现在搞责任田都是调动农民的生产积极性,生产力没有受到束缚。所以,目前这种生产关系还不能说是落后的。我看是不是可以把东二大队的做法当作一个试点呢?”张滔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可是我们过去不是致力于改变生产关系么?先进的生产关系能促进生产力的发展,这是普遍的规律。”范书记说道。 “我想,改变生产关系应像女人十月怀胎一样,足了月份,才能分娩。当生产力并没有受到束缚,还在自己的母体——生产关系的胎胞中正在成长发育,还不足月份的时候,我们不能‘解放’它。生产力只有受到束缚时,才需要改变;当生产力还没有受到束缚时,我们决不能先改变生产关系,并用这种生产关系去发展生产力。提前催生,结果就会聪明人办了蠢事。这是我对这几年来农村工作的反思。”张滔直言不讳地道。 张滔的说话犹如给封闭的房间打开了一扇窗子。结合当前农村万民饥饿和整个社会经济衰退的现实,多数人认为这个分析很是精辟,切合时弊;但又有点儿玄虚,听起来似乎也不那么顺耳。不过,由于人们对当前农村饥饿和农民出工不出力的情况都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最后讨论结果,县委作出“三不”决定,即在一段时间内不反对把东二大队的做法当作一个试点,但不宣传,不推广,并把情况向上反映。 这年六月起,责任田在东二大队悄悄进行;第二年三月起,责任田在石坡公社河东乡的三个大队暗自推行。“责任田”的出现,以它显著的生命力吸引了人们广泛的注意,耕责任田的人能吃饱肚子又引起许多人向往。于是,再过半年,责任田这种新的生产形式,便在徐昌县的大半个县蔓延开了。 张滔把对责任田的看法和推广意见给地委写成书面报告。他在报告中最后写道: “责任田”是农民的一个创举,是适应当前农村生产力发展的必然趋势。据我们调查摸底,拥护责任田的群众占百分之九十以上。我想,站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大众这一边,与他们同呼吸,该不能算是做群众的尾巴吧!反过来,怕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不跟我们走,这恐怕也不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一九五八年到现在,农业生产遭到巨大的破坏,这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不相适应的表现。“位卑未敢忘忧国”,从毛主席教导的实事求是这一观点出发,希望上级领导对“责任田”这一创举,这一种新的能促进现阶段生产力发展的生产关系,予以高度的重视,给以认真的审度、肯定和推广。 不久,地委果然派来了专门调查“责任田”的工作组。不过,十天八天下来,工作组认为,“责任田”其实是分田到户,是搞第二次土改,与人民公社的“一大二公”唱对台戏。这是农村的资本主义自发势力,它必将导致农村两极分化。这种做法,违反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否认三面红旗,必须全面制止! 于是,徐昌县的责任田被明令取消。不久,农民的米缸又空了。东二大队大卢屋生产队的银昌、火昌、水昌他们,只得又钻到山里去! 主张搞责任田的县委副书记张滔受到了党内警告和降职 处分! 第十六回 大社退小队,大饭堂灰飞烟灭;梁瓦换大米,翻身屋面目全非。 十六回大社退小队,大饭堂灰飞烟灭; 梁瓦换大米,翻身屋面目全非。 责任田没有施行。但是,秋收过后,公社的农村却悄悄地发生了一些变化。首先,地里产的稻谷除了上交公余粮外,已不用再上交大队,农民吃的粮食不再由大队统一保管,而是按基本口粮和工分粮分到各户去了;不久,每家每户又按人口分到了种菜的自留地。从此,自家有粮可以自己在家里煲粥煲饭,自家有地可以自己在地上种菜种瓜。农人们不用听哨子响到食堂去排队分米,听打梆声就到食堂去等待“开饭”了。办了三年多的有粥无菜,有盐无油的公共食堂,终于灰飞烟灭。 小队的生产,小队的分粮,小队的工分报酬。虽然挂的还是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的牌子,但却悄悄地又回到生产小队为基础的像初级社那会儿的境况去了。 农家各户,重新升起了袅袅炊烟。 田边路侧,重新长出了青绿的菜苗。 城里圩里,重新摆开了卖东西的摊子。 村间乡道,那些“穿靴戴帽”的满身浮肿的病人逐渐不见了。 人们开始忙碌,大地开始苏醒。 自由市场开放了。自由市场里,先是有一些山里人卖杂粮、卖柴草,后来便能见到一些平地人卖的瓜菜和果豆,再后来就能见到一些谷米和三鸟、鸡蛋了。农人们三四年不知菜味,三四年不闻油香,也都三四年没见过鸡鸭的样子,所以,开始的时候,鸡比凤凰还要稀贵,不是回来的华侨香港客和工资高的大干部,谁也买不起。不过,自家有谷便有糠,一家人再省一点儿口粮来,大家都可以买几只小鸡仔来饲养。慢慢的,大鸡小鸡便各家都有几只。但是,由于一只母鸡下一只鸡蛋竟比一个人出工一天的报酬还要多,所以,上面有人传下话来,为防止资本主义自发势力抬头,影响集体生产,每家养的鸡不能超过五只。一家人限养几只母鸡下蛋能解决一些油盐柴烧和买火水等的开支就可以了。大家都要一心一意爱集体,维护集体,走共同富裕的道路,锅里有了,碗里就自然有。又再后来,上面开会说,虽然个人不能发财,但集体可以发展经济。于是,各大队也开始做生意,在村头村尾或墟市场里办起公家的小饭店。只见煮粉面的,炸扎粽的,炒时菜的,还有剁鱼丸猪肉丸的,打着大队的名堂,陆陆续续的便都开起档来了。一到墟日,满街香喷喷,到处烟蒙蒙,情景煞是热闹。 沉寂了三四年的城乡市场又开始活跃起来。 不过,百物随米价。市场虽是热闹,纸币却是细只得很。比如,一担谷子可以卖它五六十元,相当于一个中上级干部一个月的薪水;一斤猪肉要二十多斤谷子的价。石陂公社饭店企锅的刁师傅卖一只猪便卖到了一千多元,差不多相当于一千多个农民在生产队出工十天的总共报酬。山里的人有粮食,有杂粮,挑出市场来便能卖到好价,赚了不少的钱。于是,便又有许多山民赚了钱便开始盖新房子了。 平原地里的人还是一个劲儿的发穷。粮食分到户后,虽然丰俭由人,但毕竟定量有限。生产队人均几分耕地,集体交了公余粮和另定的“超产粮”后,分到户的粮食只能半饥半饱过日。农民体力的干活,一餐不饱便餐餐饥饿;一餐饱了却又要几天捱饿。一日多吃一合,十日便要多吃一升。于是,大部分农家六个月的粮食不到四个月就吃完了。粮食吃完了的农民不能再靠生产队,生产队的保管室里已经没有稻谷;也不能都争着要大队的返销粮,大队有限的储备还要拿来做生意。因此,到了荒月大家还是得挨饿。 这是易凌胜有生以来过的第一个荒月。 高级社那会儿他没有挨饿。虽然大右派卢依群说广东农民接近饿死边缘,但他靠了卢博财却有大把粮票出卖,两个人餐餐在酒家饮酒叹茶;大饭堂那阵子他也没有挨饿。虽然放开肚皮吃饭不到三个月,社员就开始喝粥水,但他却又交了好运,天上掉下了一个黄娘娘来帮他解急。他不但没有喝粥水,反倒养得肥肥白白哩。 原来,自从在市场卖粮票出事后,他便不能再干这营生了。他虽然在外面混不下去,但回到队里却还是做老大的材料。公社化后,翻身楼生产队原来的队长刘嫂患了风湿病卧床不起,新的队长李清香又随军迁到丈夫那儿去,青年记分员又到县城农械厂去了。队里的婆娘多,只有他才会打算盘。于是,靠了他的当大队书记的叔父易天华的关照,他当上了生产队的队长兼会计员,管全队三十多个劳动力的出工安排和报酬计算。按照公社军事化那会儿编制,他叔父当的村长就是营长,他这生产队长就最小也是个排长了,比旧社会甲长的名堂还要大。他当排长也就得像一个排长的样子,指挥劳动,登记工分,分发工分粮,面对娘子军,事事说一不二。这些虽然看起来是鸡毛蒜皮的事,但对婆娘们来说,却件件到肉,都是百中茎的大事。社员吃多吃少,工分钱是多是少,她们都自己不知道,最终算盘一响,还是由他说了算。不过,“长头发”的事情不好管,她们疑心大,计较多,嘴舌长,也都常常不听他的话,所以,他常常要受她们罗索,有时竟也弄得他像张飞般的环眼竖须。日子长了,她们就都有些怕他,便给他起了一个雅号,叫雷公队长。婆娘们既怕他瞪眼吆喝,更怕他在工分簿子上劈扣你一笔,吃了大亏。 不过,公共食堂开始分粥水那会儿,雷公也响不起来了。一来,大家都没气力干活,几乎无人出工,打梆当响屁;二来,大队每天就分来那么一点儿粮食,每餐分米时保管室启封开锁都要生产队长贫农组长和保管员三人在场,又几十对眼睛瞪着,谁也甭想多分到一粒粮米。这粥水喝了三天,肠子便开始干瘪;再喝三天,肚皮便变薄;又再喝三天,便觉得肚皮与脊背快粘在一起,说话都没有了中气。幸得他在卖粮票那会儿还侥幸留下几十斤票子,父子俩人每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便煮些稀饭来充饥。 这一天夜晚,他正要去自家厨房煮稀饭的时候,走过西廊转弯的地方,见前面一间屋里又射出微弱的灯光。他知道这是住在围龙屋东侧的黄寡妇的厨房。这黄寡妇原是城里的人,已四十多岁的年纪,生得高柳身材,肌肤仍是白皙丰腴。丈夫是在圩镇上做裁缝的。夫妻原来的光景不错,生有一子一女。但儿子十岁时去池塘里游水不幸溺死了,女儿早就嫁了人,丈夫一年前又病死,如今便只孤身一人。办公共食堂时,大家见她衣着干净,做事检点卫生,手脚麻利,便选她在厨房里煮饭。这些天来,大家都饿得眼深鼻陷的,却不见她有半点儿饿相,易凌胜就觉得有点奇怪。今又几晚都见她的厨房里亮着灯,心想必有蹊跷。 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外面一片漆黑。他从自家厨房里拿来一张凳子,靠着微弱的灯光,猫着步儿走到她的厨房窗口下面,轻轻的放下凳子,两脚踏将上去,顺着窗门的空隙就向屋里望去。只一望,便差点儿像触电般的要跌倒下来。 原来,这黄寡妇正冲完凉,穿上一身短浅的内衣,坐到一张小桌边去吃东西。煤油灯下,看得清楚,那是一碗白米饭,桌上还有一碟什么菜。她一边扒着饭,一边又拿着一把扇子扇凉。也许她冲的是热水澡,身上还在散发着热气,厨房里又没有一点儿风,所以,胸前的纽扣也没有扣。易凌胜举目望时,只见她裸露的两只丰乳正随着扇扇子在上下颤动。奶子下面,小腹微微隆起,雪白的大腿交叠着搁在一张小凳上。易凌胜不看尤可,看了便觉得心儿卜卜的乱跳,呼吸加快起来,一股骚气儿直往上冲,令他眼睛发呆,口角流涎,竟忘乎所以。须臾,只见他一只手轻轻的拨开窗门,一只脚提起来,轻轻的跨进去,然后侧身钻头,转过身来,再轻轻的一跃,便跳将下去。这一跃正好跳到那吃饭桌子的旁边。说时迟,那时快,易凌胜也不打话,像饿虎 擒羊般的将黄寡妇一把抱搂起来。 这黄寡妇原先关好了门窗,万没料到会有人从窗口爬进来的。原来,自大炼钢铁之后,各家窗户的铁窗梗都被凿下来拿到高炉里去烧了,做贼的要从窗口爬进房去是极容易的事。起先她以为是贼,被吓破了胆儿,两脚只是乱打颤儿;及至后来看清是生产队长易凌胜时,便被惊走了魂儿,两只脚儿筛糠般的抖动,站在那儿只说不出话来。 易凌胜久不闻腥味,见黄寡妇浑身肌肤娇嫩,雪白丰腴,便觉按捺不住。他也不出声,只搂着她疯狂的乱啃乱吻,乱摸乱捏,直摆弄得她喘不过气来。良久,他一边捏着她的屁股一边对她说道: “哼,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偷公家的米!”他吓唬她道。 “没有,你不要冤枉好人!”她颤声说。 “那你这饭是哪来的?”他揭开煲盖,见煲里还有大半碗饭。 “这是我以前晒的饭干。”她答道。 “食堂里粥都乏米煮,哪来饭干?”他问。 “不瞒你说,饭堂开始几个月时,大家都放开肚皮吃饭。每餐吃完了饭后,我去抹台收碗筷,见碗里碗外,桌上地下,到处都是剩饭剩菜。我见大家都这么糟蹋粮食,心里过意不去,便把这些饭菜晒干,收藏起来,只等它日饿的时候吃用。”她说。 “想不到你倒会过日子!一共晒到了多少?” “少也有几担哩!” “那好,我们对半分。谁也不要说,谁也不知道!”易凌胜是脚趾串上了金戒指,过河抱了条大鲩鱼,没想到沾了此便宜,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从此肚子就有着落了。他见黄寡妇仍然半裸露着,便趁势把她的薄衣去掉,搂着她到处摸捏起来。 他把她按倒在桌子上。 她一身软瘫,任由他轻薄。 --- --- --- --- 从此,易凌胜三天两天便要到黄寡妇房里去睡觉。黄寡妇比他大好些岁,他管她叫小娘子,她就管他叫小老弟。俩人虽然夜里极是亲密,但白天大家不声不说,如若路人。故暗中往来了许多日子,却没有人知道。黄寡妇不但晒了许多饭干,而且也晒了一些菜干,还有一些豆干肉干鱼干什么的,凡是公共食堂开张那会儿吃剩的东西,她都把它们放到顶楼晒棚上去,风晒成干,再用大缸小罐分盛收藏好。这些饭干,足够两三个人好几十天的夜宵。所以,当大家都饿得火眼金睛的时候,易凌胜倒养得肥肥白白。人们都以为他还是在做经纪的时侯留有粮票防身哩! 不过,缸大箩大都没有肚子大,这饭干终有吃尽的时候。到公共食堂解散时,饭干也吃完了。队里分的粮食毕竟有限,小儿子又在学校念书,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的便要多一点儿。眼看就快要断粮了,青黄不接,距离割禾还有好些日子,易凌胜几日都没心思到黄寡妇那儿去,他愁得没了主意。 这一天晚上,黄寡妇蒸好了一钵半斤米的饭叫他来吃。时钟敲了十二下后,他便闪进了她的房里。饭放在热水煲里,还是刚蒸好的,饭上又淋了一些香喷喷的豉油。易凌胜半饿了几日,肚里正咕咕的叫。他见到如此高尖硬的饭儿,闻到如此浓清香的味儿,立即便三扒两口的狼吞虎咽起来。 “当心别哽嗌喉咙哩!”黄寡妇一边给他扇扇子,一边道。 “真饿得慌啊!米缸里快无粮了,咋办?”易凌胜转过气来问。 “一个大活人还能被饿死么!”她不屑地说。 “你还有啥办法?再帮你小老弟一把吧!”半斤米饭落肚,浑身便有了劲儿,他坐在凳子上把她抱了起来。 “帮你一刻难帮三时,人有三变嘛!”她说。 “怎么个变法?”他问。 “譬如我这几日,拿点死鬼裁缝留下来的衣服去墟上旧物店里卖,便能卖它十几二十块钱来换粮食,再没吃的就再卖,过得半日便有一天。”黄寡妇说起来很是轻松。她有裁缝师傅留下的家底,又只她一人吃饭,所以她是没有忧虑的。 “可我却在沙漠地上,无山无水!”易凌胜搞粮票投机倒把时,屋里的东西已卖得一干二净。他感到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你现成守着金山银山,却没有一点儿办法,真是枉为男人,还做生产队长哩!”她嘲笑地说道。 “你别再挖苦人啦,我这正所谓是往日龙穿凤,今日裤穿洞哩!唉,可惜这世上再也没有地主了,要是再有地主,捉来斗一斗,分分胜利果实该多好啊!”他叹息地说。 “这金山银山就在地主屋子的房顶上哩!卖它三条树梁少也能换到一担谷子。”她提醒他道。 真是一语点醒懵懂人!最近以来,山里人建房子的多,他们常出来墟上买桁梁瓦桷。公家木材站的树料和陶厂的砖瓦都不容易买到,价钱也不便宜,于是,便有向私人买建筑材料的。那一天黄寡妇到墟上去卖旧衣,就见到有人在圩场上交易新旧木瓦。由于木材是国家控制物资,所以,在自由市场里买卖都要小心一点。打听一下,价钱还不低呢! 这正是天无绝人之路。易凌胜听了,真是喜笑颜开。这些年来,由于粮食紧张再加上生产队里有做无钱,农人们要生活,大部分把从地主那里分到的稍为值钱东西都已卖掉。村子里凡是土改时分的地主的屋子和家具,差不多都已是十室九空。他自己住着地主周伯年的龙凤大厦,什么眠床衣柜,沙发凳台,或是细软衣物,时钟手表的,都早就没有了。但是,地上的虽然都没有,房顶上的却是依然完好。那里每一条树桁,每一块木板,每一根瓦桷和每一片青瓦,都神秘的隐藏着财富,隐藏着钞票,在无声地向穷人们招手。他想,自己有几间屋子的房梁棚瓦,少也能卖它五七百元钱哩,吃用便再不用发愁罗!可怜穷人们总是脸朝黄土,他们的眼睛还没有往上面去看,还没有发现头顶上的这笔财富呢,得趁机先卖得个好价钱!他既佩服黄寡妇的灵醒,又感激她的关爱。这一晚便把她当作天上降下来的娘娘,加倍的殷勤,直服侍得她通体舒服,飘飘欲仙。 第二天一早,他便叫了几个泥水师傅,在自己屋里乒乒乓乓的干了起来。地主的房屋结构都很讲究。除了雕龙画凤之外,房顶瓦厚梁密,楼棚的木板树桁也全是杉树,是做家具的好材料。易凌胜吩咐师傅三梁抽一五抽二,每间房只剩下二、三条桁梁支撑住两边的墙壁就可以了,二楼的棚板也统统的拆下来;同时,又把房顶上的厚瓦也删减五分之二。正是拆屋容易建屋难,如此足足的忙了两天,三间屋子的桁梁棚瓦就都十去五六了。第三天刚好是圩日。他把拆下来的建筑材料锁好,雇了两个人工,扛了一条树桁,一担青瓦,自己挑了半担木板,便在墟尾空地上选了个位置摆卖起来。 不久便有几个山民模样的人来问价钱。 “青瓦十五块钱一担,杉木棚板十二块钱一方,大树桁二十块钱一条!”易凌胜高声出价。 “老哥,你这货比人家的贵啊!”有个山民道。 “物有所值嘛。老实对你说,咱这是旧社会大地主的房梁屋瓦,坚久耐用,豪气大方。用来建屋,保你富丽堂皇!”易凌胜说。 “你们平原的人好世界,砖瓦梁木,遍地金银,到处可以变钱!”另一个山民羡慕地说。 “这还得多谢地主老财哩。要不是他们留下的东西可以变卖来救命,这些年来早就饿死几多穷人罗!”旁边有个老人道。 “你的货太少了,便宜一点吧。”有个人想买。 “我家里还有,够你建两间屋的料。”易凌胜小声告诉他。 于是,讨价还价,最后以每百瓦十二块钱,每方杉树木板十块钱,每条6乘90(直径6寸,长9尺)的杉木桁十五块钱成交。摆在地上的先给钱,并约定下午再到货主家里去验货交易。 正在 算钱的时候,忽听有人高声呼喊: “市管会的来啦!” 于是,有几个人便扛起要卖的树桁木板飞快的逃开去了。 “这条树桁是你的么?”有俩个戴着红袖章的市管会人员走前来问易凌胜。 “这是我住的屋里拆下来的。”易凌胜道。 “对不起,政府有规定,木材交易必须有证明!”市管会的说。 “后生哥,我拆自己的屋梁是卖来买米救命的!救命也要证明么?”易凌胜说。 “没有证明的木材要没收!”一个后生哥说完便要去扛树。 “你没收那树桁我就跟你拼命!” 易凌胜大声喊吼。 “你是哪个大队的?” 另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喝问道。 “我是岭塘村住翻身屋的,叔父易天华是大队书记!” 易凌胜高声回答。 “什么家庭成分?” “本人三代贫农!” 一喊一吼,很快便有许多人围上来看热闹。人们都声声同情卖树桁的。市管会的俩个同志眼见不能强来,只得退让一步道: “这一次就算了,下不为例!”说完,便大摇大摆的走开去了。 “告诉你,今天再休想欺负我,老子是贫农队长,卵棍敲得凳板响!”。易凌胜望着他们的背影悻悻地说道。 市管会的两个同志走了,围观的群众发出了喜悦的吁吁。易凌胜也开心的笑了。打从卖粮票开始,他就在市场里“揾食”,虽未成精,却也已得道,积累了许多经验。他知道市管会的同志欺软怕硬,尤其害怕“三代贫农”这四个字。只要打出这个牌子,他们便知道没有多大油水,而且纠缠起来留在市管会里还得管饭吃。有人传经,狗饿不怕狼,人穷不怕官。当今是穷的世界,穷凶则极恶。打出“三代贫农”这金牌子,到处响当当,县长也要让你三分的。 一堆青瓦房梁,棚板木桁,终于卖出了好价钱。从此,易贝车衣兜里的碎银散钱又袋得胀胀的,香烟装得鼓鼓的。他把从圩上买回来的谷子辗成上白的大米,煮成两头尖尖的硬饭,又不时到供销社去买它一两条窄尾翅的咸鱼来,再打半斤八两的烧酒,便在自己厨房里翘起二郎腿来慢慢的品尝斟酌。乌丁咸鱼加硬丁饭,他重又过起了有吃有喝的日子。 社员们瞪大眼睛见到雷公队长梁瓦换大米,个个效法,立刻就家家户户都动起来了。乒乒乒、乓乓乓,不到十天的功夫,翻身楼的,人民大厦的,解放楼的,幸福楼的,所有原来是地主们的屋子,都三下五除二,拆下了许多建筑材料。也有的索性把房梁一条不剩都拆下来,统统换上大麻竹的。于是,许多山里的朋友和有钱的人都到村里来看货议价。买的,卖的,一时甚是热闹。 岭塘村住新屋的穷人们都笑了。他们有钱买粮食了! 穷人们住的那些土改翻身分到的新屋子都空了,破了。它们被凿得百孔千疮,变得断壁颓墙,面目全非了! 第十七回 放手搞副业,大小队各显神通;积极平错案,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十七回 放手搞副业,大小队各显神通; 积极平错案,有情人终成眷属。 却说易凌胜带头凿屋卖梁,虽然把住的屋子都破坏得残破不堪,但却使许多社员免受了饥荒之苦,所以,公共食堂散了后,岭塘村的水肿病人便好得快一些。但见这些原来是地主的屋子,有的梁瓦卖四留六,有的卖六留四,下雨天便不免这里穿那里漏,要用盆儿罐儿去盛那滴雨;有的一不做,二不休,把房梁瓦桷统统的卖个干净,换上用竹子搭的稻草茅棚。看是难看了一点,像秀才戴了顶烂草帽似的。但不管春夏秋冬,一家大小吃饱了肚子,把门关起来,照样不怕刮风下雨,自是福在其中。 光阴荏苒,日月如轮。不觉大饭堂散伙后,新年就又到了。新年一过,春节就近。靠了房上的梁瓦,这一个春节大家都能吃上一餐酿豆腐和几餐干饭,算是欢欢喜喜过了个年。但是,春节过后,春荒又要开始。虽然大家的米缸里都还有些粮米,却不敢多吃,仍需勒紧裤带。人人都心里知道,家有千两金,不如朝进一。生产队里分的粮不多,自家有再多的钱去买粮也只是担坭填沟渠。而生产队的禾田有限,人均就那么几分地,又还要交公余粮和超产粮供应城里人吃的粮食。所以,农人们要想过好日子就是件不容易的事。 一九六二年的体制改革后,公社由一大二公变为“队为基础”的半公不公了,公共食堂解散,大小队和个人都要拿出过日子的本事来。可各户人家已没有家底,添置家当都要从买煮饭的陶罐煲钵开始;大小队也没有基础,一穷二白,大队夜晚开会点灯的煤油还得靠公家的厕所卖尿钱去买。正是千头万绪,百废俱兴。 百业食为先。各家各户有稻谷,生产队又种了花生,各大队便都办起了榨油厂、辗米厂和米粉厂。但毕竟各个大队的人口有个限数,干这些营生赚的钱便只够供大队干部们出入开会的使用和几个工人的饭食开支。后来有的大队就又办起了织布厂,还有的又办起了竹器编织厂,更有的办起了大队综合加工厂,大队三鸟养殖场和大队鱼苗场等等,正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岭塘村接近县城,历来织布业发达,许多农妇会织布,有的工商业者的家里还有一些布机。于是,大队干部开会研究,要办一间织布厂。 说干就干,征用织布机的事很容易解决。老书记出面,那些工商业者们的家庭不敢说半个不字。只一夜的功夫就无偿征到了五十多架布机。但是,工厂的场地却是个难题。全大队的地主的屋子经过土改复查已全部分尽,再也找不到办厂的好地盘。 “搭个简易厂房吧。”有人建议。 “不行,工厂的线纱布匹,被人偷走谁负责?”有人道。 “用翻身楼的公共食堂吧,上厅加中厅,少也能放四十架机。”有人说。 “更不行罗,你不见翻身楼但凡公共地方就被凿挖得七穿八漏么?”有人反对。 “华侨地主林番客有许多房舍,可不可以借来用?”有人提议。 “公家征用就是啦!现在讲一大二公,用得着向地主借吗?”有人赞成。 “不行,有华侨政策保护,这林番客一告,谁也顶不住。”治保主任张道迁说。 “去年公社想征用他的房屋做粮仓,派我去商量,这林番客都一口回绝呢!”财经主任有点信心不足的道。 原来,这林番客在泰国做生意发了财,解放前回来家乡买田做新屋。这屋子名叫凤阳楼,座西向东,红砖绿瓦,回字形结构,四个角还有炮楼,挺有派气。土改那阵,林番客被划为华侨地主,只是被分了一些田地,却没有动他的屋子。他一家人都在泰国,只有老番客和一个孙女儿在家,爷孙俩守着空荡荡的一座大厦,故早就有人想打这座屋子的主意了。不过,政府对华侨有保护政策,谁也奈何不得。这林番客虽然年过七十,但体魄还很健壮,在县社的侨联会也有些名望。去年春节,他的儿子从泰国回来探亲的时候,还请许多大干部吃饭呢。所以,干部社员都还得看重他。 “我的意见,张道迁织布有经验,由他任厂长;林番客的屋子要借来做厂房,这事就张厂长想办法吧!” 老书记下结论般的道。 “没问题,这事包在我身上!”张道迁拍拍胸脯说。听书记命他做厂长,他即便心中有数。 不几天,凤阳楼的北边有一间屋子夜里忽然起火。林番客吓得敲起锣来大声呼救。幸得大队民兵和许多社员邻居及时赶到,可好就近就有池塘,大家舀水泼火,人多力量大,很快就灭了火势,免了一场火灾。事后查看,烧坏了一间屋子的瓦面。原来北面的屋边正是农田,这农田里堆放着许多晒干的禾杆,农田又近大路。治保主任张道迁分析,可能是夜晚时候有人在这路上走过,抽烟不小心,把烟头掉到晒干了的禾杆堆上面引得着火了。这霜风天气,气候干燥,又吹着北风,火顺风气,风趁火威,一下子便吹向北边屋子的窗户和瓦面。若不及时抢救,恐怕最少也得烧坏二三间屋子哩。 林老番客认为这个分析在理,又觉得烦劳了众人,心里过意不去,便叫孙女拿香烟茶水来慰劳大家。烟过半支,众人告辞。张道迁表示,大队有责任保护华侨房屋的安全。为了保护好华侨的房子,避免类此事情的发生,他建议凤阳楼北边的屋子最好借用给大队做织布厂。布厂开张后,就有人专门看管布厂和这屋子了,这是一举两得。林番客惊怕再有失火,又想有了个公家的什么厂,人气也旺一些,便也点头同意。不过,凡事先小人后君子,必须签个租借合同,还要计算租金。张道迁代表大队都一一答应了。于是,不久,布厂择日开张,治保主任住进凤阳楼,他兼任大队布厂的厂长。 有了几间工场和工厂,大队兴旺起来了。每天上工的梆声响过,便有几十个娘们从各自的屋子里走出来到布厂去上班。一会儿,几十架机儿便“的咔的咔”的叫响起来。又一会儿,那辗米机也“哒哒哒”的开动了。隆隆的机声和有节奏的织布声,交织成强劲的一曲欢歌,从早晨唱到太阳落山,使村里变得热闹极了。 干部们的工作更加忙碌了。不久,几个大队干部都戴上手表,并且,出入都骑上单车,令不少人好生羡慕。不过,这两样会转的东西都是公家出钱买的,这是因为工作的需要。干部说,比如,你一会儿要去公社开会,一会儿又要去跑生意,一会儿还得回来处理大队里的一些事情,假如你没有单车手表,怎能做好这么多的工作呢? 但就只易天华老书记一人还没有这两样会转的东西。不过,他也照样能做好工作。他每天开会做事不需看时钟,只看日头,一天之中最少也有三次准确的;他出入不会骑单车,特会走路,到公社和县里开会却不会迟到。由于他没有兼职,只是做个书记,所以他不能像那些做生意搞交易的厂长场长那样有机会大吃大喝,最多只能三天两晚的到米粉厂或小食店去沾边儿吃点宵夜;或有时候到综合厂去观察工作,顺便喝点儿豆浆或吃点儿豆干、豆腐;又或有时侯带上级来的干部同志一齐到三鸟养殖场去捉几只鸡鸭来检查质量。但只他一人吃四方,家里却还是免不了有柴无油的过日子。老婆眼见个个大队干部都比他风光,他们的老婆孩子人人都脸色油亮,心里便不免有嘀咕,常常骂他是死田螺不会过田丘。但他心里清楚,自己虽是书记,却从土改开始一直就是上面官封的。无奈没有这做官的本事,肚里没有墨水,写字难过驶牛,又不会那样算加减乘除,也就管不了生意出入,自是觉得晦气。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忽一日,公社开大队书记会议,会后去黄岭大队参观。只见黄岭大队满岭种的都是烟草,已长得有半人多高。社员们正在小心的剪摘。公社抓财贸的领导说,现在国家烟叶缺乏,种烟草能卖出好价钱。他号召各大队尽量利用山岭坡地 去种烟草,早种早发,迟种迟收,还可以自办烧烤房。但烤烟必须有技术,可以参照黄岭大队的烤烟房,他们烤出来的烟叶都是一级水平的。 照黄岭的经验,一亩地的烟叶少也能赚到七八百元。 易天华抽了半辈子的烟,时常也要拿家里老母鸡下的蛋去供销社换那烟丝,他对烟叶便有特殊的感情。开会回来之后,他就有了主意。 这天夜晚,他叫自己的大孩子来商量道: “我打算办个耕岭队。把岭坡地全部种上烟叶,再办个烤烟房。你说好不好?” “这敢情好哩,有眼光,种烟叶准发财!”孩子易得发不禁欣喜地说道。 “我任你做耕岭队长,负责管好这件事,行吗?”父亲问。 “我保证做好!”易得发拍着胸脯道。他小学毕业已经多年,又差不多到了娶亲的年龄,早就想出来做点儿事情了。他知道,种烟搞副业是个肥差,每一片烟叶都是钱,所以,心里很是高兴。 于是,不久,岭塘大队的耕岭队就成立了。岭塘村是因为有个大岭坡,坡上有口大塘而得名的。这岭坡少也有二三十亩地,全是红砂土,原是葬死人的坟地,土里藏着丰富的磷肥和有机肥料,正是种烟草的好地方。烟草生得易,长得快。清明前栽下秧,小满就过膝盖高了。端节一过,只见漫岭遍坡,郁郁葱葱,烟草长成矮林,十分青绿可爱。易天华叫来有经验的师傅,砌了个烤烟房。小暑过后,一批批黄橙橙、嫩鲜鲜、油亮亮的烟叶就出炉了。易得发再办了个烟丝加工厂。只见切出来的烟丝又黄又亮,闻一闻香味扑鼻;卷支三角唛来抽一抽,一股芬芳浓郁的烟云吸入肚里,如有一条青龙入腑,周身舒服。这易得发虽还是个青年,却已是个吃烟的老师傅了。他见其色,闻其香,吸其味,便给这岭塘烟叶起了个名,叫红岗黄金叶。他把烟叶烟丝拿到市场去摆出来,插上“红岗黄金叶”五个大字的牌子,声名好听,卖相又极是好看,十分捉客,果然卖到了好价钱。 这一轮耕作,各小队出人工,公家买烟苗,出公地,易天华书记父子挂帅抓生产,干得极是红火。种烟草周期短,本钱小,又卖到了好价钱,与榨油织布磨豆腐等比较起来,显得优势许多。不过,一座大岭坡几十亩地的烟叶,全由书记的儿子一人包收包纳,大队究竟赚了多少钱谁也不知道。人们只知道耕岭队的社员的工分报酬比生产队里每十个工分就多了一角钱。这一角钱拿去供销社买粗盐的话,一家人最少也能吃用上二、三天。同时,大家还知道,岭坡上搭起了两间屋子,建了个烟丝加工场。大家又知道,国庆节那天,书记的儿子易得发娶老婆,摆了好多酒席,放了好多纸炮,人们三四年来还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哩! 大队的工副业都搞起来了。不久,小队也有人开始搞副业。住在翻身楼的穷人们大都只会耕田种地,最本事的就莫过是养几只三鸟了。或卖种鸟或卖蛋,十天三日圩里转,米缸和盐钵就空不了。不过,他们只是穷忙。有道是“养鸡卖,带八败”,左手拿蛋卖钱买米,右手就拿米喂鸡,一旦发了鸡瘟,则米缸和盐钵就都打烂了。所以,做生产队长的对这些副业是不屑多看或根本就无需过问的。 但有两户人家的副业却要刮目相看。一户叫周顺年,另一户叫周昌年。他们俩是地主周伯年的亲房兄弟,就住在翻身楼隔邻的一座双合字形的小小的新屋子里,也归属于翻身楼生产队的管辖。解放前周伯年家族都在县城做生意。周顺年做的是缸瓦生意。他与人合伙在山里办了一间窑厂,又在县城开了一间通四海陶瓷商店;周昌年则办了一间简易木行,除了代卖树木之外,还制造台凳箱柜等家具来卖。因虽在城里有生意,在农村却无田地,故土改的时候划家庭成分时这两兄弟便被划为工商业家。1957年私营工商业改造,他们的店铺被纳入公私合营,两人成了资方职员。大跃进后,农村勒紧裤带喝粥,调不出再多的粮食供应城市,城市就相应也要压缩人口,减轻负担,故城里的许多人便要下放到农村来。但凡剥削阶级出身的或历史有问题的人都必须先行遣散。于是,几个月前,周顺年、昌年兄弟俩便被单位精简,也回到乡下来吃新鲜米了。 乡下拆了大饭堂,粮食闹饥荒。两家都有老婆孩子,每家人的口连起来都有二尺多长,吃饭是第一大事。见农民弟兄吃糠咽菜,自己家里也粥一餐菜一餐的过日,兄弟俩便感到要想个办法来解决才行。虽然他们在城里时也一样的吃不饱,但毕竟每餐有二两半米落肚,而且,只一个人在外,好歹随便就过去了。现在回到家来,见到老婆孩子那无神的眼睛和菜黄的脸,听到大家喝粥水时那“呖呖劣劣”的声音,做父亲的心便觉得像刀割一般的难受。正是马死落地行,穷则思变,他们到圩市上去转了几日,就有了打算。这一天,只见周顺年去附近的河沟边兜了一圈,从沟底里挖了几担白坭回来。他把这些白坭,用脚踩练得十分嫩滑粘糊,便成了一堆上好的陶坭。再摆好从窑厂里借来的做炉子的工具,把陶坭放到架子上去摇了几摇,便做出一些烧煤的炉子来。三天后,他把这些炉子晒干,再放到砌好了的小窑炉里去煅烧,只两日,一个个结实美观的陶炉子就出来了。第二天,他把这几个炉子拿到市场里去卖,只一个时辰,便就卖完,还卖到了好价钱。 正值大饭堂过后,各家各户都要买煲钵买炉子。周顺年烧的炉子便十分好卖,不久就有公社日杂部的同志发现后全包购销。于是,父子几人一齐努力,挖坭的,跺坭练料的,做炉子的,买柴运货的,忙得火红火绿,做得货如轮转。一二个月下来,除去工商管理费、市场管理费和纳税费,再除了燃料费,倒也有几百元的收入,一家七口人的肚子总算能吃饱了。 周顺年开了个父子窑炉厂,周昌年就办了间藤椅加工场。原来,周昌年还在公私合营家具厂做职员的时侯就向师傅学会了做藤椅的本事。他见公社化大炼钢铁以来,许多家庭的木凳都烧的烧了,破的破了,大家屋里都缺少凳子,木材又缺乏,便织了几张大小不同的土藤椅拿到市场里去试卖。不想,竟也因实用和价廉而颇受欢迎。他有三个已中学毕业的儿子,他又熟悉货源,于是,一个家庭织藤厂就开张了。每天日出而作,钉椅架的,破藤条的,编织的,父子四人一直忙到乌灯黑火。但只要织得好,便卖得出去,生意很快兴旺起来。不过,由于这藤椅做工扎实,又挺美观,多卖了几日,便引起公家的注意。除了要交各种管理费外,有时还会因“破坏山林管理”的名义而被没收或被公家低价收购。但毕竟有做有吃,只要卖货的时候打醒精神,眼看四方,一有风吹草动时就要走避;或者,平时买些烟酒打点打点市场管理人员,也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刀下过人”。赚到的钱还是足够两餐温饱的。 两家的副业做开了,社员们便不免有些议论。 “还是资本家有本事,日子过得红火!” 有人说。 “人家是油,咱是水,是油就得浮上来哩!”有人心里佩服的道。 “这世道要共同富裕,咱们也得想法儿揩点儿油水!”有人羡慕。 “当然罗,人人搞副业,谁肯去耕田呀?”有人找到理由。 “可人家的老婆和女儿也照样耕田出工,他们做的工分也足够吊全家的口粮嘛!”有人为之辩护。 “不管怎样,他们这是搞自发势力,走资本主义道路!”有人觉悟高,呵斥般的说。 议论不分场合,老婆和女儿听到了,便回去说给男人们听。做父亲的听见了,心里便不免犯起愁来。解放以来,他们经历过许多运动,虽没有当上地主富农,却也算是个商人出身的剥削阶级,十多年来都夹着尾巴吊着卵子做人,总算平安无事。现在逼于生计,家庭副业搞起来了,但却是搞“资本主义”。名不正 则言不顺,有朝一日,说不定还会被划为投机倒把或什么坏分子上台批斗呢!想到这里,他们都心慌意乱,天天担心会出事情,出入也总怕见到社员和干部。 果然,担心的事情不久就发生了。 这一天下午,生产队长易凌胜忽然来到他们屋里。 “好生意呀!”易凌胜叼着一支香烟,站在厅廊的中间。他一边从鼻子里发出吼吼的两声,一边左右两只眼睛往两边瞟一瞟这两家人手中的活计。 “啊,队长来啦!”正在干活的顺年兄弟俩抬头看见队长来了,连忙放下活计,一个倒茶,一个敬烟。 “请坐!”顺年的大儿子赶快拿来一张凳子。 “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好意思!”昌年客气地道。 “哪里,哪里,打搅了!”队长坐下来,饮了一杯茶,鼻子吼了两下说。 “今日好妥当,队长有何指示哩!”顺年小心地问。 “是这样,有社员向公社反映,说你们兄弟搞自发势力,走资本主义道路。现在大队易书记传下话来,你们这是非法经营,限令你们在下个月停业!”易凌胜训话似的的说道。说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眯着眼睛呼出来,静看着兄弟俩的表情变化。 “可我们依法交了工商管理费,又交了税,还交了场地铺租费,综合经营管理费等等,县工商局和公社市管会都批准了我们办开业手续啊!”顺年颤声辩道。 “不管你什么局什么会,社员说你们这是搞自发势力,就得停业!”队长两手一袖,又翘起了二郎腿,吊高腔调说,鼻子再猛地吼了两声。 下个月停业,无异是砸了两家人的饭碗。兄弟俩都呆立着说不出话来。他们虽然早就预感到会有麻烦,但也不至于达到无端停业的地步。社员说停就得停,看来,人家肚子饿,你就不能吃饱。 “停就停吧,一个蚁民,自己有什么办法啊!”顺年的大儿子血气方刚,他有点儿愤愤不平。 “那也不一定。俗语说,路是走出来的,事在人为嘛!”队长斜眼瞧瞧他,鼻子又吼了两下道。 “我们该乍办呢?”兄弟俩问。 “俗语有话,不怕官,最怕管。你们都属生产队和大队管的,只要你们的副业打上咱生产队的名义,再在大队盖个印,就不是自发势力,而是‘集体经济’啰。咱大小队管着,便谁也不怕哩!”队长一语道破玄机道。 原来,易凌胜是要把俩兄弟的副业由生产队管起来,要他们上交生产队的“管理费”。开始,他本来也心中无底,原想用和缓的口气去与他们商量的。但踏进门来,先是看到他们两家的兄弟儿女都全神贯注的在做活计,全然没有发觉他的到来,后又见他们点头哈腰毕恭毕敬的样子,心里一笑,便有了主意。他要搬出公社和大队的名堂来先吓唬他们一下,然后再慢慢的道出玄机来。他知道他们这些人怕字当头,一吓必妥。果然,周氏兄弟自知这事势在必然,便只有甘愿受制。正是住在低檐下,不得不低头。最后讲定每月必须上交四成利润给小队,则窑炉厂和织藤厂可以照常开业。 自此,翻身楼生产队就有了工副业。后来,有些青年看到藤椅生意好做,便也跟着学做起来,做藤的人就逐渐增多,慢慢的成了气候。由此,生产队无本净利,每月都有千儿几百元的收入。正是锅里有了碗里有,易凌胜队长兼会计,自此生财有道,丰衣足食,无忧无虑矣。更且好事桩桩,重阳节过后,地质队来招工,儿子易志雄初中毕业又被选上了,从此便能吃上皇粮哩。易凌胜想,自己真是所谓行运行到脚趾公啰,心里说不出的快活。因此,儿子离乡那天,他办了个酒席,打鱼杀猪,请了好多亲戚和大队干部来吃饭。一者,为儿子前程庆贺庆贺;二者,他要干部们领个情,日后大家多多关照;还有三者,也是更重要的,他要告诉社员们,大队里从书记到干部都与他关系亲密,对他十分的看重。因此,他们也就会更加听话,会更加的敬服他们的队长。他知道,现在工副业有得搞,千事万事,当队长掌权就是第一大事!当然,这几桌酒席要花费好多钱,但他只要在生产队的会计帐目上写上“业务接待费”,珠笔一挥,便是万事大吉,是完全不用掏自己腰包的。 大队干部听说是欢送书记的侄孙子到地质队工作,便都来庆贺。酒席就设在翻身楼原来公共食堂的大饭堂里。只见那饭堂墙上,“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天梯”的大标语还像往日一样夺目,可上面的几条横梁却不知被谁凿下来了。一个原来是雕龙画凤的厅堂,变得残破不堪。热闹之中,又显得有几分的萧条。 “正是世事如棋局局新。一年前,大饭堂还饿死人。没想到,今天却能在这里大吃大喝哩!”酒过半巡后,一个大队干部感慨地说道。 “还是归功党的政策好。”几个人有同感地说。 “好是好在新经济政策,调动人的生产积极性!”财经主任发表看法道。 “最倒霉的是那些曾经反对大饭堂和‘刮共产风’的人。那个时候说他是‘右倾’,批斗了一顿,加顶帽子,现在回过头来大家又认为他说的是对的。”有人说。 “所以现在就要平反啦!”书记道。 “平什么反?”有人问。 “凡是三年大跃进中,在‘拔白旗’、‘反右倾’时候受批判处分的都要平反,官复原职。”书记回答。 “你不平反不行,不平反就得坚持大饭堂,不平反就得坚持刮共产风。”有人附和道。 “不平反就没有人敢说实话罗!” “县委张滔副书记也平反啦!”易天华继续说,“那天公社开会传达说,虽然张滔主张包产到户不对,但他的心意是好的。上级承认对张滔的处理有错误。” “讲句良心话,张滔确是对的,农民赞成!”有几个人异口同声的说。 “哎,今朝有酒今朝醉,谁知今天说对了的明天又会不会错哩!”不知是谁吊起腔来说道。 “对,今朝有酒今朝醉,咱们干杯!”大家一齐叫道。 大碗碰小碗,这一餐饭大家吃得很高兴。 大队干部们对世事似乎都有看法,又都有点儿在认识上的分歧,大家坐在一起就不免要议论。张滔曾经是石陂公社的书记,他所主张的“定产到田,责任到人”的包工包产责任制曾在徐昌县大半数的地方试行过,深合民意。虽然是昙花一现,但人们对他是十分熟悉和关心的。对他的处理,预示了上级政策的动向,影响着许多干部和群众的心理,所以,人们都无处不在谈论着这件事情。 张滔在县委召开的三级干部会上得到了平反。自地委宣布对他的处分后,他就被下放到县办的农场去劳动。后来,又有人检举他是叛徒,说他在解放前坐牢的时候向敌人写过反省悔过书,是由大地主周伯年保出来的。因此,受到收审,坐了半年的监狱。后来,据说,解放前他在坐牢的时候当时还未参加革命队伍,只不过是搞些抗日宣传,倾向革命,故算不上叛徒;那反省悔过书又查无实据。但由周伯年担保出来这一点却是事实。不过,旧社会里,有钱便能免罪消灾,出钱保人也是人之常情,这事也没有对党的事业造成伤害。并且,张滔家里还为此卖田卖屋,搞得倾家荡产,父亲也因此而过早逝世了。所有这些都不能构成反革命罪。所以,半年之后,张滔无罪释放,就又回到农场里去放牛了。县委范书记深知张滔是个人才。他觉得他思维开拓,又能理论结合实际,做好各项工作,且为人正直,是工作上的好助手,便对他备加保护。除指示专案组要实事求是去做好有关调查落实工作外,还常在生活上,身体上关心他。因此,虽然张滔在监狱里和农场里待了一年多,但生活上和肉体上都没有受到多大的痛苦。然而,心灵的震撼和创伤却是无法平复的。他虽然还刚 上四十岁,但却头发开始班白,明显地变得有点儿苍老的样子了。 平反那天,范书记把他请到家里来吃饭。饭后,两人促膝长谈。 “老张,今年春节后,中央召开了有七千人参加的五级干部会议,县委书记们都参加了。这个会开得好啊,大家听了心情舒畅。”范书记说,“现在,中央变得实事求是了,许多过去的错误都得到了纠正!” “我完全理解我们党在前进中遇到的一些挫折和困难,并十分感谢组织和你对我的关心爱护!”张滔由衷地说道。 “七千人大会之后,才有对全国千万个被错误地批判的同志的甄别平反。中央领导同志的讲话,对我们自五八年开始三四年来工作所造成的失误,再不说是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关系了。这是实事求是的开始。有了这,我们下面的工作就好做多了。当前农村经济政策又回到了自留地,自由市场和一九五五年的初级农业社时那种小队核算的‘队为基础’上去。看来,我们过去在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上的研究并不是那么的简单。所以,我希望你出来后,再回到农业第一线去工作。”范书记把话说到了点子上。 “我觉得我已不适宜抓农业,我现在需要加强学习。”张滔说。 “你不要有顾虑。毛主席在会上说:‘凡是中央犯的错误,直接的归我管,我们的省委书记,地委书记,县委书记,直到区委书记,企业党委书记,公社党委书记,既然做了第一把手,对于工作中的缺点和错误,就要担起责任。’现在,中央已制定了一系列的方针政策,我相信我们今后的工作会做得更好!”范书记仍是满腔热情的希望张滔能像过去那样投入工作。从建立高级社到人民公社和大炼钢铁,再乃至经济困难时期的恢复生产,张滔的策略都是非常积极的,他喜欢这样的干部。 “老范,这些年来我在思考这样的一个问题:从合作化开始,到高级社和今天的人民公社,我们是不是都在一条错误的路上走着。如果是走对了,为什么却越走越坏,为什么要倒回头去?如果是走错了,为什么一直都不承认错误,反而把对的打倒,把不同的意见压服,直至越演越剧烈,到今天才不得不出来反省呢?这个反省是不是真正改过的开始?”张滔提出了这么一个尖锐的问题。他是党的政策的执行者,曾经与范书记一起就以“先要改变生产关系,然后才有可能大大地发展社会生产力”这一伟大教导为指导,满腔热忱的跟随时代的步伐,积极去进行多年的探索和实践,结果,弄得焦头烂额,万民饥饿。现在,党的政策仍然羞羞答答的守着这种生产关系不放,还没有大胆去实事求是地去施行责任到人,包产到户的改革,说明这一伟大教导仍然需要维护和坚持。这样,他如果再去搞农业,势必还会再犯错误。他在这方面的体会,实在是太深刻了。他想,与其将来工作做不好,不如先把话说明白。他希望能得到范书记的真正理解。 “我觉得,从七千人的大会可以看出我们党和国家的希望,党中央的一些领导同志都勇敢地站出来了。省地市县的书记大家都在会上积极发言,一些左倾思想和错误的观念都得到了纠正。这些天你就先学习一些会议文件吧,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考虑好了,过两天就给组织写个报告。”范书记说。他考虑到张滔刚出来,思想上肯定还有些情绪,身体也不好,便也不急于安排他的工作。 几天以后,张滔交上来一个报告。报告里申请了两件事,一是申请到学校去搞教育,二是申请结婚。对象是广济小学的教师陈兰英。报告写道: 县委: 十分感谢党和组织对我的关心和爱护! 我自参加革命工作来,不觉已有十六年了。十六年来,在党的培养教育下,我由一个小知识分子成为一个共产党员,由一个农民的儿子变成国家干部,并且担任了党的基层领导工作。伟大的中国共产党领导我们创造了新中国,也培养了新时代的千千万万的劳动者和建设者。像千千万万的劳动者一样,我觉得,能生活在社会主义时代并为社会主义建设贡献力量是无比幸福的。 去年以来,我在工作上曾经犯了一些错误,推行包产到户,使农村集体经济受到打击,极大地助长了农村自发势力。经过一年多来的学习和改造,提高了认识。我觉得,我的错误是与我的思想观点有关,是我对毛泽东思想学习得不够的结果。为了今后不至再犯这种错误,我请求组织安排我到学校教育部门去工作。 此外,参加工作这十六年来,我无暇顾及个人问题,至今仍是孤身一人,特申请组织批准结婚。爱人是广济小学教师陈兰英。 一个星期后,张滔的申请批准了。考虑到张滔“到学校教育部门去工作”的要求,他被安排到徐昌县立第一中学去,任学校的党委书记兼校长。同时,为有利于工作和照顾张滔的身体,批准陈兰英与张滔结婚,并调陈兰英到第一中学去任校长室秘书。 张滔与陈兰英结婚的要求报告,经过第二次的申请,终于批准了! 一对经历了许多磨难的恋人,一对在时代的风雨中离散了十多年的鸳鸯,终于走到一起来了!他们报到之日,就是结婚之时。那一晚,没有请客,也没有仪式,就像久别重逢的夫妻那样,在皎洁的月亮下面,在幽静的校园的小屋子里,他们激动的相亲相拥。倾不尽的爱慕和抚慰,诉不尽的柔情蜜意,说不尽的关心和勉励,化成了一声声笑语和幸福的热泪;十多年来的思念,十多年来的渴望,十多年来的苦痛,都在那温馨的爱梦中飘逝了,在激荡的爱河中慢慢的慢慢的消融了! 月亮,悄悄的躲进了云层里。 第十八回 刘古泉致富,新干部生财有道;张道迁偷花,老主任鸠占鹊巢。 第十八回 刘古泉致富,新干部生财有道; 张道迁偷花,老主任鸠占鹊巢。 却说农村恢复自由市场之后,随着市场的逐渐繁荣,产品的逐渐丰富,各项生产也就逐渐的得到恢复和发展。大队的集体工副业上去了,以小队名义的个体工副业也各显神通。但手艺不是人人有,生意也不是人人会做,十有七八户的农民却还是要啃坭骨头的。三四年饥荒后的农村显得既热闹而又冷清。 说它热闹,是人人都有事做。生产队的干活,自留地的干活,公家的干活,自家的干活,日出而作,天黑而息。有时候,一分多田的土地上也会有十多个劳动力在那里“扶着锄头摸脉”,正是人多热量大,的确热闹;说它冷清,是禾田似乎成了农人世界的一切。这人平不到四分的耕地,他们似乎耕不完种不完,做不完,忙不完。不管农忙农闲,生产队里天天有工开,日日有安排。但生产队就只那么一点儿稻谷的收入,他们越是勤劳,做的工分越多,工分的报酬值就越低。而工分的报酬值愈低,就要愈多的出勤,到年终结算时才能做够吊口粮的工分钱。于是,有活无活大家做,有事无事大家忙,谁也不愿在家待着没了工分。一个劳动日一角几分钱的报酬,一天三餐的稀饭,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读书的,不读书的;聪明的,愚笨的,统统都缚在一起。大家闻梆起舞,个个上工下工。人人两只肩膀扛一张嘴,大汗出,小汗入,都忙忙碌碌的为三餐粥饭而奔忙着。但见白天街上冷清清的很少行人,路上冷清清的没有车辆;夜晚村上又冷清清的没有灯光,屋里也冷清清的听不见笑语。正是夜不闭户,路无拾遗,共同贫困把世界变得寂寞和无奈了。 不过,大千世界,林林总总,总是千姿百态。就在这寂寞和无奈之中,却也一样酝酿着一些精彩的事情。 清明时节,淫雨靡靡,气候潮湿,发了一次鸡瘟猪瘟,便有许多人家的米缸空了。各个生产队都有好几户贫农要靠返销粮救济。大队把批准了的各生产队的返销粮交由生产队长控制,每五日发一次粮食。各生产队便每五天到大队的粮仓去出粮一次,回来再分给返销户。这样做,虽然是麻烦了些,但能保证缺粮户不会断粮。这是政府对贫下中农的关心。 岭塘大队管粮食的保管和返销的是新上任不久的民兵营长刘古泉。这刘古泉二十多岁年纪,初小文化,生得五短身材,胖墩墩的,细眼大嘴,样子极是憨厚。他原是人民大厦三代讨食的刘麻婆的儿子。公社成立武装部后,要求各大队要成立民兵营,并选一个出身贫苦的青年来担任领导。易天华把大队的青年筛选了三天,最后才定下他来。一则他家庭成分贫农,家境贫苦,出身可靠,自成年以来都在家打牛屁股,二十多岁还未结婚,家里只有一个瞎了眼的老母亲;二则他的瞎眼母亲与自己的老母原来还是同屋姐妹,有些交情。这些年来,刘古泉就是在他的关照下靠返销粮养大成人的。比出身比情分,他是当新干部的最好条件的人选。 这民兵营长本来也无什事好管。农村没有拿枪的敌人,地富反坏份子又管制得像包袱一般的帖服,用不着有专门的兵去对付他们。但既是上面封下来的职位,就得有人去担任而且应有事可做。大队各位干部都在厂场里兼了职,因此,剩下给民兵营长管的事就不多。最后定他分管大队粮仓的粮食保管和防洪护堤,同时,又兼管学校文化教育和大队宣传。此外,大队在墟上办了一间饭店,因粮食与饭店有关,故这饭店也划归他管属,倒也一身几职。不过,这些事情之中,最有点儿意思的也就是管大队的粮食了。谁个缺粮,谁个该享受返销,返销多少,都由他决定,而且,粮食的出入也由他一个人负责。他的裤头上日日挂着一大串钥匙。正是人不可貌相,一个患了几年眼疾,曾经是满目眼屎无人瞧看的靠返销粮养大的农家孩子,靠了表兄书记的关照,虽然连出操的“一、二、一”都还没学过,但几年一过,摇身一变竟当上了乡下民兵的营长干部,并且掌管着粮食大权。这是村里许多想做干部的人都想不到的。 刘古泉虽是文化不高,但一对小眼溜溜的转,头脑极是机灵,并且,敢想敢做,办事极为干练。他已是二十三岁的年龄,该结婚了。对象是河西村的,名叫梅香姑娘,生得水灵灵的甚是可爱。但只因无钱,不敢迎娶。他见过她几次,因见她貌美,怕她变卦,就伺个机会把她睡了。最近见到她,知她腹中已经受孕,故得赶紧操办婚事才行。可他新当上干部,大队又没给什么薪水,母亲又是个瞎子,一时却也想不出生财的办法来。 正是天无绝人之路。一天,他刚把仓库的门锁上,便见易凌胜老表与几个生产队的干部都挑着箩筐前来分返销粮,眼珠一转,心里便有了打算。他假说现在赶着要去开会,今天没有时间,叫大家明天下午再来办理。但私下里却拉了老表一把,约他可在明天吃了中午饭后就来等候。 第二天午饭后,天气闷热,人们都在家里歇息。易凌胜挑上一担空箩,如约来到大队的粮食仓库。他之所以亲自到大队粮仓去出粮,一半还是为了黄寡妇。这黄寡妇最近常在夜里撒娇,说是患了风湿的毛病,筋骨酸软,不能下水干农田的活计,因此,一直在家里歇着,恐怕连吊口粮的钱也做不够。她说,返销粮是不用钱的,不吃白不吃,叫易凌胜也给她争取一份。 “老表吃过饭啦?”刘古泉正坐在门口等待他。 “吃过了,有劳表叔久等罗!”易凌胜满脸笑容的放下担子,鼻子吼了一下,递过一支香烟去。 “批条拿来看看。”刘古泉道。 “一共是三户人的,共五十斤。”易凌胜把条子递了过去。 刘古泉接了条子,看过后,便把仓库门打开。只见他迅速把两个箩筐都差不多装满了谷子,又叫易凌胜帮手抬到称上去称一称,再放了下来,小声地说: “一共是一百斤,你赶快挑走吧!” “这是十天的粮么?”易凌胜有点儿不解的问道。 “五天的,你挑回去,有多的就二一添作五!”刘古泉不动声色的说道。说完,他又踏出门来向外张望了一下。 “快走吧,趁外面没有人!”他闪了闪小眼睛,催促道。 易凌胜是个话头醒尾的人。他平时一肚子计谋。但却没有想到今天的际遇,竟是如此的突然和令人兴奋。原来,这小表叔约他一人来出粮正是要避开众人的耳目搞“二一添作五” 哩,真是青出于蓝,后生可畏!叔叔易天华培养的干部一开始就比他强。他立即心照,赶忙喏喏连声,三步两脚的把谷子挑出门外。 外面,炙肤的太阳正吹吹地在吐着火气,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易凌胜一刻也不敢停留,他把这一担谷子悄悄的挑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了。自此,表叔侄两个或明或暗,常干此勾当。这谷子就是银钱,易凌胜想法把它卖了,得来的钱对半均分,倒也十分的写意。但毕竟彼此还是表亲关系,不敢来往得太频密,以免隔窗有眼,隔墙有耳。刘古泉似乎初生牛犊不怕虎,易凌胜却是有过教训的。且一个人肩挑有限,卖粮分到的钱只能供刘古泉够买布票和剪花布给未过门的老婆做衣服用,始终成不了气候。 刘古泉见表叔做事拘谨,倒也不敢过望。但眼见着偌大的一个仓库,偌多的金灿灿稻谷,全部都由自己包收包出,自己却得不了多大的份儿,就像乞丐见到了金山却无法开挖一般,心里火烧火燎般的难受。一日,又见公社粮所派鸡公车运输队来运粮食,他验过批条,知道这是秋收时侯大队粮仓代收的公余粮和“超产粮”转运。算计一下,每天上下午各运一趟,第一批粮食总共需要三天的功夫,心里便有了主意。 第四天的上午,鸡公车队又运了一趟。但这趟粮食没有运到六里外位于墟东岭上的公社的粮仓去,而是运 到墟尾的一间饭店后面的仓库里去了。 运这趟粮食的也不是石陂公社粮所的运输队,而是附近圩上的鸡公车搬运队。他们也经常要为一些单位和饭店运些货物或粮食什么的,所以,做起事来很是麻利和熟落。 人们只知道,公社来的鸡公车队运大队的公余粮,运了几天也还没有运完呢。民兵营长刘古泉一个人管着粮食出入,还亲自押送到公社去,工作十分的负责任! 不久,刘古泉就娶老婆了。那天,他也请了好几张桌的亲戚,席面也挺排场,出桌的料子也挺真。去赴席的大婶说,一只鱼丸跌落地都能跳起半尺来高!又听说,迎亲的时候,他送给婆家单车、手表和收音机。这三样会转的东西,是当时最时髦最新式的礼物。老婆见了,喜上眉梢;外父外母见了,笑得合不拢嘴;乡邻见了,羡慕得啧啧称赞。 又不久,刘古泉的外母家里大搞副业,在屋岭背新搭的茅房里养了两只母猪和许多鸡鸭。人们常见梅香的妹子到墟上的一间饭店去担馊水,却没有人知觉她家里养了多少家禽和牲畜。直到卖猪仔和卖大鸡肥鸭的时候,人们见她家里三日赴三墟,三鸟和猪仔卖了一批又一批,赚的钱如猪笼入水,才知道原来这梅香姑娘嫁的老公是个管饭店的大队干部。他支持她婆家搞副业发了。这梅香姑娘今非昔比,只见她戴着手表,骑着“飞鸽”,常常婆家夫家两头走,又常常搭着夫婿到城里去看大戏。正像大戏上唱的“树上的鸟儿成双对”那般,夫妻有说不尽的恩爱和甜蜜。 俗语有话,日求三餐,夜求一宿,这做工糊口和赚钱致富都是人之常情。自统购统销和高级社公社化十多年来,样样事情公家统着,百业萧条,半饥不饱,求吃饱饭就是第一大事;现在自由市场开放,政策允许发展社队工副业,私人和集体都可以做一点儿生意,钱财物件有了流通,拉紧了的绳索有点儿松动,就不但有些人想吃饱,而且有条件吃荤的人又想吃荤。干部和社员,大家都要吃饭睡觉。虽然是集体经济的管辖,并都在大队生产队里过日子,但各人所处的位置不同,本事不同,谋生方法也不同,各人各家吃粥吃饭或吃荤吃素也就不同。这可不是共同富裕所管得了的事。岭塘大队青年刘古泉靠粮吃粮,成家立业,发财致富,夫妻恩爱有加。他新当上干部半年,打个滚儿摇身一变,穿的麻布就变成绸缎。有道是“三个阿婆六只乳”,当个干部多少工分收入大家清楚,人们知道他这是生财有路。所以,许多社员虽然眼红,但都很佩服他的本事。“爱块肉,砧边企”,他有份沾公家的边儿,也是他的造化,活得就比社员精彩。天下乌鸦一般黑,人们见惯不怪。 但还有比他和一般干部活得更精彩的。俗语又说,富贵思淫欲,常情之中又常有不平常的事情。 话说岭塘大队的布厂开张以后,五十多架木机日日“的咔的咔”的欢叫不停。社员早出晚归,每天最多的也能做到十五六个工分,赚到三四角钱。这比生产队出工是强多了。但做领导的却就没有多大的油水。这布厂是与县的花纱布公司打交道的,花纱布公司的帐单又是有人专管的,单据又都是有号码的,公家对公家,一时也做不了什么手脚。张道迁自任厂长以来,抓质量,促进度,争纱源,梳业务,倒也使布厂挺快兴旺起来,产销源源不断,并在县的花纱布公司里有了声誉。然而,他本人却是扑出扑入的赚了许多辛苦来吃。他做厂长,除了加班加点挣得的双倍工分外,虽然还有一些业务费,但仅供他一人抽烟喝酒就花掉了。公家办厂,个人要发财无门;要赚钱过好日子,还得靠自己。于是,老婆刘春英开始搞副业。先养了两只母猪,后又买两只母羊来产犊和挤奶。母猪和羊儿吃的薯苗黄豆等饲料全由张道迁负责。他在厂里,资金容易周转;老婆又会划算,卖猪仔羊仔还卖羊奶,以短养长。她每天不须出工,只养好牲畜就能日进多金。渐渐的,家里也就小康起来了。这也是做厂长的一点儿好处。 不过,因常常要守着厂房不回家睡觉,日子久了,老婆便难免有些儿意见。渐渐的,老婆觉察老公有点儿变样,有时跟他睡觉,见他也只是应付的样子。先以为他是工作忙,累坏了身体;后来见他连应付的劲儿也没有,便有点儿奇怪了。一个大好壮年,正是同房当饭吃的时候,莫不是他在外边有了女人么? 她立即警觉起来了。她想,织布厂里娘们多,可能有哪个女人与他勾搭上啦。想到这里,她再也安静不下来了。忽然想起新近嫁去幸福生产队的堂妹子刘秋英,她也在布厂织布,便赶忙到她家里去探访打听。 “妹子,你姐夫变心啦,我看他是在外面勾搭了女人!”她哭丧着脸儿道。 “勾搭了谁呀?”妹子问。 “我也不知道是谁。你知道布厂的娘们有谁跟他不正经的么?” “我看织布厂里没有这回事,个个都是人家媳妇,早出晚归,在厂里脚踏手织,正儿八经的。莫不你多疑啦!”妹子说。 “你不晓得,他都快三个月没有掂过我咧!”她说。 “想必姐夫工作忙呢。”妹子笑道。 “这男人工作再忙也不是做的大监事情,他必有新欢无疑了!”她说出了她的直觉。 女人对女人的直觉是很容易理解的。刘秋英想了一会,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来。 “对了,除非是她!”妹子沉思着说。 “谁?”她问。 “她,林番客的孙女,林丽美!”妹子说,“那林丽美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花容般的相貌,白玉般的皮肤,真是说多靓有多靓哩!” “她怎么勾上他的?”她急着问。 “有人见她经常要送开水到姐夫的办公室去,许久也不出来。”她说。 “办公室关着门么?”她问。 “日里不常关门,夜里就不知道罗!”妹子说。 “是了,我说怎么几个月都很少回家,又见他抽锡纸香烟,喝人头马酒,尽是华侨票才能买到的东西。这奸夫淫妇,我饶不了他们!”刘春英越想越气,扑扑地掉下了一串串眼泪。 原来,张道迁和林丽美勾搭成奸的确有好些时间了。这林丽美原是村里出了名的姣女人。只因家里有钱,祖父林番客爱之如掌上明珠,又兼自小到大无人管教,便生出一个十分任性的品格来。有两件事情是乡中无人不知的: 一件是她还在读小学二年级时的事。那时侯,她十四五岁,情窦初开,喜欢与男同学嬉戏。但男同学都比她小,见她像个大女人,又要摸摸捏捏的,便不愿意和她一起玩,所以令她觉得好生孤寂。不过,学校里有一个教体育的老师,名叫吴健兵的,长得十分帅气,他却常常要和女生一道跳绳、打球和踢毽子什么的,他也很喜欢接近她。上体育课的时候,他常常要教学生怎样做运动,男生女生都要学习许多动作。她个子高,做运动也比许多人强,便有了多跟他在一起的机会。不想,两人接触得多了,她就常常要暗自想他。俗语说,女想男,隔重帘。这林丽美心里想着他,便要寻找机会。有一次,她跳高的时侯摔伤了脚,便哎哟哎哟的坐在地上叫个不停。老师见她蹙眉蹙嘴的,只得把她背回教室去。又拿来跌打药酒,在她的腿上又是摩又是擦,又是按,又是揉,直揉到她不叫痛为止。后来,她又说走路脚很疼,回不了家,老师便又留她在学校里吃午饭。吃了午饭后,老师又给她倒来开水,还给她剥了一个橘子,又把几张书桌拼成一张床,叫她躺下来休息,对她真是十分的关心和爱护。但吴老师却不知道,这林丽美的脚痛,一半是装的,她摔倒后一会儿就没事了。当他低着头认认真真的给她按摩揉捏的时候,她嘴上虽然在叫疼作态,眼睛却直勾勾的看着他浑身丰满的肌肉发呆。吃饭后不久,吴老师就睡午觉了。他的房间在校园的一边,距离教室不远。她见四下无 人,便轻轻的走出教室来,三步两脚的跳到老师的房门口,把门轻轻的一推,闪将进去。只见吴老师在静静的睡着,她轻轻的闩上房门,脱了衣服,便呼的一声钻到老师的被窝里去了。这吴健兵十八九岁的年纪,正是年轻力壮,气冲斗牛的时候。他没想到床上忽然走上一个林妹妹来,像白蛇般的缠住自己。朦胧中醒来,先是吃了一惊,有点儿紧张,后来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正是鱼儿自己跳到猫儿的嘴里来,哪有不吃的道理。于是,两人抱成一团,滚在一起,终于做了苟且之事。从此以后,不管白天黑夜,一有机会,林妹妹就往吴老师的房里跑,真是色胆包天,全然不惊被人发觉,终于弄出了大事。一天晚上,月色皎洁,两人正搂在一起睡着,不想被校长发觉,带了两个民兵,用力推门进来,便被捉个正着。那时,正值婚姻大法颁布不久,由于林丽美还不到十五岁的年龄,吴健兵便成了诱奸少女的罪犯,当下被捆绑起来,送到区政府去。后来被判了重罪,可怜他从此便废了大好的前程。 及至到了五六年级时,林丽美已长成了大姑娘,出落得的确美丽。高挑挑的个儿,饱满满的胸儿,圆突突的臀儿,再加上笑眯眯的眼儿,使许多路人见了难免要回头多看一眼。但由于早熟,更且过早地偷吃禁果,所以无心读书,三日迟到,四日旷课。她又喜欢去接近男老师,时常要带一些华侨商店买来的香烟糖果来给一些老师派送。不过,学校所有的老师都已知道她的作为,大家对她避之犹恐不及,谁也不敢去碰这朵带刺的玫瑰。 转眼到了毕业那个学期,学校里来了一个教音乐的男老师。这老师名叫程世英,二十多岁年纪,白净的面孔,雄健的体魄,不但歌声嘹亮,而且生得一表人材。更兼又能弹得一手好风琴,所以,不几日,林丽美就喜欢上他了。上课的时候,她的一对眯眯的眼睛总是朝着他笑。这程世英也是风流才子,他见这个大女生时常含情脉脉的,便知道她喜欢自己,又见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十分的漂亮,便也常常向她挤一挤眉眼,回她一个闪电。如此,两人心有灵犀,逐渐便有了情意。 一天下午,放了学后,林丽美来到老师的房里对他说: “老师,你教我弹风琴好么?” “好咧!”老师高兴的说道。 学校的风琴就放在老师的房里。于是,说教就教,程老师拨起琴键来,两只手就像欢跳着的银雀。他又是弹,又是唱;一会摇头摆脑,一会又眼送秋波,把林丽美的心撩得卜卜的乱跳。 只听他弹唱道: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啊, 一家溜溜的女子,人才溜溜的好哟! --- --- --- --- 歌声婉转嘹亮,琴声幽扬悦耳,林丽美如入仙境,听得飘飘摇摇。 接着,老师抽了几口她送来的谢师烟;然后,便正式开始教学。第一天,老师教她认识键盘和音阶,“多粒米乏索拉妻”,一个键一个键地学和认。教的和学的似乎都很认真;第二天教她学习基本的单指弹法,一句一句的唱和弹,教的和学的也很认真。程老师觉得这位大女生十分聪明,教学到天近傍黑的时分,她已学会弹几首简单的歌谱了;第三天是星期天,程老师也不回家,就在宿舍里继续教她弹琴。这一天,要学双指的弹法,难度就大许多,但教的和学的都更加认真。只见她伸开的三只手指总是按不到同一个音节的高中低三个不同的键子上去,便发出一声声的杂音。她的脸儿红了,动作更加忸怩了。但程老师非常的耐心,教呀教的,就手把手的教学起来。 这一天,林丽美穿着像月里嫦娥下凡般的衣裾,又搽着气味芬芳的香水,浑身到处都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令程老师一边教,一边闻了香味打了几个喷嚏。正是男慕女爱,郎才女貌,他们平时已是眉来眼去,今天两人含腮咬颈,阴阳碰接,就难免要放出火花来。教呀教的,后来两人就胶在一块了。 不久,学校的校长又发觉了这件事情。不过,两人都是未婚青年,很快就去登记结婚了。程世英倒插门楣,住在林番客家里,第二年就生了个儿子,夫妻倒也恩爱和睦,一晃就过了两年。两年后,这程世英喜新厌旧,常要招花薏草,他又与一个女人勾搭上了。不料这女人却是军属,被家里告到法院去。结果,程世英就受到处分,被开除出教师队伍,并被判处劳改五年的徒刑。俗语说,男怕投错行,女怕嫁错郎。这林丽美嫁了个风流哥子,他吃着碗里香香的,却又想着那钵里辣辣的,一不小心,就打烂了碗钵,弄得荤腥也没有吃。可怜她如花似玉般的象貌,嫩娇娇的年纪,刚结婚两年,便守着个儿子,在家里过着冷冷清清的孤凄的日子。 布厂开张以后,凤阳楼热闹起来了。张道迁白天上班,夜里守厂,便经常能看到她的倩影。这个女人,有人说她是命带克夫的扫帚星,年轻轻的就使得碰过她的两个男人坐牢,所以,男人们碰她不得。但张道迁却不信那一套。他进得这座屋子来,就偏要看看这女人到底是怎么样的美妙和可爱哩。还是在救火的那天晚上,林番客叫孙女出来倒茶敬烟的时候,他就发觉这女人的确妖娆,心里就开始有点儿骚动。救灭了她家的衰火,却点燃了自家身上的邪火。 张道迁已近四十岁了,生得皮厚肉粗,浓眉深眼,长脸阔嘴,肤色黝黑。解放前跟着父亲又做豆腐又织布,发梦都想着赚钱,可是,家境却一直很贫苦;解放后,土改斗地主,他当了大乡的民兵队长。初级社时他做社长,高级社、公社化后又当上了社队干部。几年来,不求赚钱发财,只求一家温饱,倒也过得平和如意。但他天生喜好渔猎女色,只要见了哪家的女人有点儿姿色,他的一对深眼就会像色狼一样的注视不放,嘴唇便会湿漉漉的流出口水来。他又有玩女人的一套本领,听说还在初级社的时候,好些女人要分到返销粮时都曾经被他调戏和猥亵过,女人们背地里称他是 “日本鬼”。自见了林丽美后,他便不能忘怀她那姣好的身段和笑眯眯的眼睛。但是,身为治保的主任,他知道,对付这种地主家属要格外的小心,不得大意,必须慢慢的找寻机会。 这个女人,不但外貌美丽,声音也很甜美。不过,进得厂几个月来,虽然有时出入难免要碰面,但也只是打个招呼,倒不见她的热情。凤阳楼北厢的房屋做了布厂后,北厢另有门出入,东西两厢的通道门便锁了。林番客家住在东面,等闲不能进去,彼此无缘分接触。后来,他发觉,这女人每天早晚必定两次要来北厢屋前的水井边打水,早晨洗衣服后再挑一担水回去使用,傍晚还要挑几担水回去洗澡,便心生一计。 这一天,也是那么一个清早。林丽美又来到井边打水洗衣服。只见张道迁已在一边擦牙洗脸了。这些天来,她每天早晨来打水的时候,织布的社员们都还没有来上班,这位主任兼厂长就已经在井边擦牙洗脸了。他住在厂里,有时也拿了个脸盆在井边洗衣服。两人见过多次,也就有点儿熟悉,他还常常帮她打水哩。 “你早啊!”他笑眯眯的打招呼。 “你早!”她也笑眯眯的说道。 打过招呼,林丽美放下衣服,提了个木桶便要下井去打水。这是一口几平方米的坭井,周围长满绿草,一边有石砌的台阶。原来,林番客刚把屋子做好,就解放分田地了,所以,还来不及打造砖井,便在北门前边的空地上挖了一个小坭塘来当井用。这个坭井周围都是半沙土质,因水源全靠泉水,所以挖得较深,且又种上水茜,水质也很是清净。不过,坭井的水会随着节气变化而时深时浅。由于近一个月来都没有下雨,水位就较低,这些天来都必须下踏三级的台阶才能把水桶吸满。 “我帮你吧,这水位太低啦!”张道迁放下牙擦口盅,双手便拿过两只木桶来帮她下井去提水。只见他蹬蹬蹬的 踏下三级台阶,蹲下身子,两手把木桶往下一按,水便咕噜一声的注满了桶。男人力气大,他再两脚一站,“嗨”的一声,两桶满满的水便被轻轻的提将起来了。看那架势,就好像是提两只水壶那样的容易。可不料,刚转身要迈开脚步,忽然脚下一滑,马失后蹄,扑通一声,他竟连人带桶跌到井里去了。水花四溅,直溅到井岸上来,飞到林丽美的裙子上。 “不好了!”林丽美惊呼道。 “哎呀,好家伙,好深的井啊!”张道迁一边凫水,一边说着,游了几游,便爬了上来。只见他浑身湿透,手也有点儿擦破了,鲜血从手背渗了出来。 正是霜冬时分。张道迁爬上岸来,寒风一吹,不禁浑身打颤,打了个喷嚏,嘴唇立即冻成黑紫色。林丽美看着,心里十分的过意不去。她赶快回家去倒了两壶开水到桶里去,再出来叫他到她家里去先洗个热水澡,然后,又从柜里拿出棉衣和毛裤来给他换上。后来,又留他喝了一碗热粥,又休息了好一会儿。 下午放工以后,织布的社员们都回去了。只见林丽美拿着晒干了的衣服和一条香烟,袅袅娜娜的走过北厢屋来。 “张同志,我爷爷说谢谢你的帮助。这条烟送给你,不成敬意!”她满面笑容的说道。 他正在厂里收拾打点。抬头见林丽美来了,真是喜出望外。接过衣服,便连忙入去房里把衣服换了出来。 “多谢了,你这身衣服正合我身,又挺暖和哩!”他把换下的衣服交给她说。 “你合穿就送给你啦!”她道。 “不好,这是你爷爷穿的吧?”他明知老番客不合穿,却故意问道。 “不。”她说。 “那我就更不能要罗,是你爱人穿的么?” 他又有意把“爱人”两个字说得大声一点儿。 “他不配穿这好东西!”她显得有点儿哀怨的说道。 “是了,你爱人什么时候才出来啊?”他又很关心的问道。 一语触到了伤心之处,只见她的眼眶立即红了,便低着头没有话说。 “林阿妹,不要难过。俗语说,藤断自有竹篾驳嘛,以后家里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你!”他显得十分同情,柔声地劝她道。 林丽美好久没有听过这样安慰的话语了。眼前这个男人,虽是大队的治保主任,又是厂长,说起话来竟如此的和气,又如此的关心她,真使她感动极了。她多情而脆弱,心里孤凄,只说了“多谢”两个字,眼里就流出泪水来。 “没关系的。家里一老一小,也真难为你哩!”见她落泪,他似乎也着急起来,“我看既做邻居,难免互相帮助,你这东厢房子通道门的锁匙就给我一把,日后你们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时,叫我也就方便。这样好么?” 这时,天已近黑,外面传来爷孙两个在唤她的声音。林丽美拆下一把锁匙就走了。张道迁竟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他没有想到这一条妙计竟是如此的顺利。原来,他提水的时候,失足是假的,他有意要跌落井里去,是想先博得她的感动之情。他跌落水后爬上来,如果林丽美不拿衣服来给他换,这件事也就罢了,他张道迁难道硬要去她家里不行?可她不但拿衣服给他换,还叫他到家里去冲个热水澡,又请他吃粥、抽烟、喝茶,这是她心里非常的感激他,这事便有了三分;及至到了傍晚,如果林丽美只是把晒干了的衣服拿回来给他,说声道谢的话就走了,这事也就罢了,张道迁还能拉她坐下来说甜言蜜语不行?可她不但把衣服送回给他了,而且,连早上给他换的棉衣毛裤也送给他了,又流露了对老公的极度的怨恨,这事便又有了三分;最后,张道迁向她要锁匙,如果林丽美不给他,这事也就罢了,难道张道迁还能硬抢她的不行?可是林丽美赶快把一只锁匙交给他,令他出入方便,这是她心里对他已有爱意,这事便再有了三分。一恨一爱,有此九分,张道迁就不愁那金鱼不上钩来。这正是他身为大队治保主任的老到之处。这一计叫做“步步为营”。正是,鱼儿闻了腥饵味,摇头摆尾游前来。 这一天,入夜时分,白月满窗,晚风入户。张道迁打开东厢屋子的通道门,蹑手蹑脚的走到林番客家的住处去看看。行经老番客的房门口,只听见里面传出呼呼的鼾声,老人已经睡着了;花树前那林丽美房里还亮着灯。他走近一看,里面却没有人。再听一听,又听到了泼拉泼拉的水声,原来她正在浴堂里洗澡哩。那泼水的声音像一只纤手在拨动着他的心弦,使他骚动起来。他忍不住踮起脚尖猫着腰便向浴堂走去。只见两间浴堂相连,隔离的浴堂却堆放着一些杂物。他摸进杂物间,又攀又踏,轻轻的一跃,便跃上两间浴堂中间的间墙上面去了。 这间墙只有两米来高。张道迁跃到上面去边看林丽美时,由高望低,近在眼前,又暗中望明,便看得十分的清楚。只见她裸着身正在上下摩挲着自己雪白的胴体。灯光下,那丰美雪白的手臂水晶晶的闪亮,像莲藕般的鲜嫩可口;那丰隆的乳房正随着摩揉的动作在不停的波动;清水从上面洒下来,沿着她的肩背流向腰间,再从那圆曲的臀弯流向大腿,他不禁看得发呆了。 正在他目瞪口呆之际,忽然,间墙上面的小梁木却不负重力,扎的一声发出断裂的声音。林丽美抬头一望,吓得魂不附体,啊呀一声,便立即晕了过去。 他立即跃了下来,连忙把她抱进房里去。待她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赤裸裸的躺在床上。旁边有一个男人正紧紧地在搂着自己。 --- --- --- --- 从此,这一对男女夜夜欢娱。林丽美守了几年的活寡,再不会孤寂,便把个张道迁爱得不得了。她每晚煮好夜宵等张道迁来吃;又每晚烧好热水,只等张道迁回来,俩人好在浴堂里鸳鸯戏水。老番客年老,精神不佳,每天一到晚上就带着外孙熄灯睡觉,任他俩人狂到半夜也不知觉。林丽美自从交上张道迁后,家里一应大小事务,油盐柴米和一些华侨汇款的配给,香烟美酒,山珍海味,猪鸡鱼虾等供应,都交带他去办理,两人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正是朝鱼暮肉天天醉,眠香卧膝夜夜欢。不过,毕竟一个还是有夫之妇,又是地主的孙女儿;一个是有妇之夫,又是党员干部,两人要亲密,便只能偷偷摸摸。 一天晚上,欢娱过后,林丽美对张道迁说道: “我这里是地主家庭,你是党员干部,老治保主任,你不怕开除和处分么?” “嘿,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哩,我才不稀罕当这饿不死的‘吃饱主任’呢。有朝一日最好把我的党员也开除了,这样,咱不做干部就可以和你结婚,可不好么!”自从在林丽美家里落脚以来,张道迁吃香的,喝辣的,享受到了解放以来做贫下中农和大队干部时从来没享受过的东西。他不想再认真的干了,他只想入赘当个女婿,有得吃喝玩乐,管他地上煮(地主)还是楼上煮呢! “可是,你老婆同意你离婚么?”她问道。 “不同意也得同意,给我时间,我自有办法!”他说。 从此,张道迁家里变了个样子。夜晚,他不再回家里去睡;白天,他常常回去和结发妻子刘春英吵架,闹离婚。刘春英明知老公变心,无事生非,要闹出事来与她脱离,又一时拿不出凭据,便只有忍声吞气,咽着眼泪过日子。正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日子久了,大家明知张道迁行为不端,在制造离婚的借口,却又忌怕他是干部,不能得罪,故谁也不敢袒护刘春英,只有好言相劝;而至于刘春英骂他是陈世美,喜新厌旧勾搭女人,谁也没有见过,谁也不敢说他什么。于是,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小闹,一个和睦小康的家庭就慢慢的衰败了。刘春英再也无心去搞副业。不久,猪姆卖了,羊儿瘦了,小羊羔饿死了;在中学念书的孩子张开达也常常因为缺钱少米而逃学在家,年老 多病的家婆常常躺在床上暗自流泪。张道迁眼不见,口不问。白天在布厂上班,夜晚就躲在林番客的屋里,把大门一关,男欢女爱,乐不思“属”。 不想,乐极则生悲。也是合当出事。那日,正是林丽美生日,两人在房里饮了一些酒,都有点儿醉意,一场欢爱过后,也不闩房门,便相拥而睡。不料睡到半夜,突然有人用钥匙打开了大门,轻轻的走了进来。看门的黑狗却一声也没有吠,摇着尾巴欢喜得直打转儿。 原来,这夜归之人不是别个,正是林丽美的老公程世英。这一天,他刑满释放。因家在城里,中午出得监来,先回家一趟,理发洗澡忙了半日。吃晚饭后,老母亲的胃痛又发了,请医生来打针吃药折腾了两个时辰,才安静的睡去。他心里牵挂着林丽美,也不怕三更半夜,背了包袱,迈开脚步就往十多里外的乡下走去。 外面月明如昼,万籁静寂。他迈着自由而轻快的脚步,边走边想:坐监五年了,不知老婆变得怎么样,她见到了他也一定会高兴的。他下决心今后好好地做人,好好的过日子。他觉得很对不起她,所以事先也不敢叫人告诉她知道他那一天出狱,一心想回去先向她道歉,在她面前低头认罪,以取得她的原谅和同情。 午夜时分,他回到了凤阳楼。他还有大门的钥匙,一扭就开。这黑狗还是他在五年前养的,还认得他,他还在门外的时候就钻出狗洞来摇头摆尾的迎接他了。他心里有点儿激动,从袋里掏出刑满释放证书,悄悄的走进屋里,又轻轻的推开房门,再轻轻的放下包袱。妻子林丽美在睡着,她似乎什么也没有觉察。隔着蚊帐,他听到了她的静静的呼吸声音。 他轻轻的点亮灯,走近床前,又轻轻的把蚊帐挂将起来。可是,蚊帐才挂起半边,他忽然惊呆了。张眼望去,只见那贵妃床上赤条条的躺着两个人。林丽美睡在床的外边,一个浑身毛茸茸的男人正在里边搂着她睡觉呢。 鹊巢鸠占。他不见犹可,一见立即怒从胆边出,恶向胆边生,只觉得血涌心头,七窍生烟。只见他也不打话,两只大手就向林丽美的喉咙筘去,只想先把她扼死。林丽美在梦中忽然觉得有人扼喉,睁眼看时竟是劳改的老公正怒目寰眼的在站床前死筘着自己的喉咙,吓得魂飞天外,魄丧九宵。她口里说不出话,但只咕噜咕噜的两手乱挣,两脚乱蹬;张道迁即时醒来,见有人扼着林丽美咽喉,也顾不了穿衣服,立即从床边拿来装着三节电池的手电筒,向着那人的头狠命的砸去。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咚的一声闷响,这人倒下去了。张道迁赶忙救醒林丽美。两人披衣起床,翻转那人来仔细看时,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这人正是程世英。他头顶出血,双目紧闭,软瘫瘫的躺在地上。旁边的一张凳子上,有一袋行李,行李上面,端端正正的放着一张劳改的释放证书。 张道迁用手去摸摸他的鼻孔时,发觉还有一丝儿的出气。 --- --- --- --- 第二天,织布厂里传出新闻:昨晚林丽美的老公程世英劳改释放回来,想强奸林丽美,林丽美不答应。两人斗打起来,程世英被打破了头,抬到医院里去了。 县里来人调查。 张道迁半个月也没敢踏进林番客那边的家门。 后来,听说程世英大难不死,但被打成脑震荡。林丽美赔了钱,并终于与他离了婚。 可是,张道迁却仍然还是有妇之夫,他没有办法与结发妻子刘春英离婚。公社民政认为,夫妻本不是没有感情,必须调解和好,儿大女大的,离了婚便拆散了家庭。况且张道迁是共产党员,是大队干部,不应该有资产阶级的喜新厌旧的思想。经过前后两次的判决,都不准离婚。 于是,张道迁索性申请退党,并不想当干部。再后来,老山猪不怕海螺吹,他公然就与林丽美同居。这件事情后来刘春英闹到公社党委那儿去了。听说,党委叫大队支部对张道迁作严肃的批评。上级认为他虽然有工作能力,是高级社以来的老干部,可是他的思想受地富反坏分子的腐蚀,已开始堕落变质,必须向他敲起警钟,要对他作耐心的教育。 但张道迁厂长照做,干部照当。只见他头发打蜡,皮鞋擦油,出入骑的是进口的“克家路”,袋里装的是滤嘴烟,喝的是“马爹利”,穿的衣服四时光鲜,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在社员们看来,他活得真是特别的精彩! 当瓦罐子摔破之后,谁也没有办法再把它粘好。大队和公社的干部们都说张道迁是腐化变质了。这是农村中阶级斗争的反映。 听说,为了教育好一些干部,农村的一场什么运动就要开始了。 第十九回 黑子女学习,前后台登场唱戏;工作队清帐,大小队两头开刀。 一九六五年元旦前的一个下午。 秋高气爽,风静云稀。岭塘大队翻身楼屋后花园的草地上,有三十多个青年男女正席地而坐。他们在静静的听着大队团支书阅读报纸上关于农村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一篇文章: “当前,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正确领导下,全国各地正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毛主席指出,在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的整个历史时期,在由资本主义过渡到共产主义的整个历史时期,存在着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这两条道路的斗争。这种严重的尖锐的阶级斗争主要表现在九个方面: (1)被推翻的剥削阶级,地主富农,总是企图复辟,伺机反攻倒算,进行阶级报复,打击贫农、下中农。(2)被推翻的地主富农分子,千方百计地腐蚀干部,篡夺领导权,有些社队的领导权落在他们的手里……” 参加会议的是全大队的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子女。这是解放以来村里第一次召开这样的会议。最近,中共中央发出通知,决定在农村中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实行点面结合,全面部署,分期分批有步骤地推行。石陂公社有三分之一的大队已经开展了运动,岭塘大队是第二批。按照上级的指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文件发至全国农村每个党支部,要向全体农民宣读。岭塘大队部已经召开了贫下中农大会,由大队长向社员宣读;地富反坏分子及他们的子女没有资格来参加贫下中农的会议,就召开地富反坏家庭的子女会议,由他们学习了后回去向家庭传达。这个会议由民兵营长主持召开。读完了报纸和文件后,他作了两点指示:第一,要教育好自己的父母。只许地富反坏分子规规矩矩,不准他们乱说乱动;第二,希望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子女要在劳动中好好的改造自己,争取好的表现。党的政策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当前,为了使运动能更好地进行,保证社队的领导权在贫下中农的手里,大队决定,凡是在生产队做出纳保管或记分员和会计的非贫下中农子女,都要把有关帐目交出来,由生产队另外派人接替工作。 岭塘大队有三十多个在乡的地富反坏家庭的子女。他们大都是近几年来由于家庭成分的关系不能升上高一级学校读书的青年。由于有点文化,又比较怕事而老实,所以,社员们都喜欢信任他们,有几个被选为生产队的记分员或会计员或保管员。翻身楼生产队的周顺年的大儿子周志民最近就担负着生产队的保管员工作。他工作十分的负责任,粮食收多少,分多少,公余粮多少,“三超粮”多少,都有一本详细的帐目,早晚两造公布,贴在生产队的公布栏上。他和几个当了记分员、会计员和保管员的非贫下中农家庭出身的青年因为算盘熟,数字准,又算得快,写得好,还经常抽调到大队帮助搞年终结算。几个青年喜欢读书看报,关心国家大事和政策法令,便成了好朋友。散会后,大家议论起来: “党的政策哪一条说了工商业的家庭成分也是地富反坏的啊?”他不解地问。 “反正不是贫下中农!”有人说。 “不是贫下中农就是阶级敌人?毛主席说要团结百分之九十五的干部和群众嘛!”他仍然不服气地说。 “民兵营长文化低,在理解政策上难免有差错哩!”又一个道。 “党的政策可以“难免差错”的么?”有人气愤的问。 “谁个跟你讲政策呀,我看这是政治需要!”另一个颇有体会的说。 “危险,‘有些社队的领导权落在他们的手里’莫不就是指的我们吧?时代进步了,由于阶级斗争的需要,剥削阶级的子女也可以当成剥削阶级啦!”有人惊叹。 “唉,处在低檐下,不得不低头。谁叫我们不是生在贫下中农的家庭呢!”有人叹气。 原来,地富子女要把所负责的生产队的帐目交出来,并且今后不要担任生产队干部的工作,这一个措施确是岭塘大队的决定。在学习“前十条”的时候,大队民兵营长刘古泉主张先把地富子女做的帐清一清。他说可以认为地富子女就是地富分子的代理人,文件虽然没有直接指出,但也能体会出这个意思来。大队长钟义浩不同意这个看法,但书记易天华却认为这个看法有道理,现在思想不能右倾,抓阶级斗争就错不了。于是,便同意了这个意见,并把它当作决定,由刘古泉去贯彻执行。 两天后,地富子女中,有五个会计帐,三个保管帐就交到大队部去了。但周志民的保管帐却没有交上去。因为他认为,这保管员是社员选他当的,况且,他的家庭成分不是地主,也不是富农,不能把地主富农的绳子乱套到脖子上去。 “你当保管员有金子执咩,赶快把帐目交出去!”父亲周顺年对他说。 “报纸上讲,社教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不是我们小民百姓,他们在转移方向嘛。”周志民辩说道。 “你理他整谁?今天整这个,明天整那个。五七年时,说是帮助党整风,却整出了不是党员的几十万右派分子来;现在说是整当权派,说不定有一天屙尿转风,又射到我们的头上。我们要少说为佳,你别惹是非了!”父亲心事沉重的说道。 周志民不再说话了。自高中毕业以后,他就回农村来了。他不明白,对于剥削阶级家庭来说,为什么土改时候划了一次的家庭成分,一直就像阴魂一样笼罩在他们的头上,使他们不能抬头做人。他的家庭成分虽然不是地主,也不是富农,还算不上资本家。父亲仅是与人合股做生意的工商业者,在旧社会充其量还是个求温饱的小商人。但在农村,这种工商业的家庭就是贫下中农的另类。而且,他的家庭往往还与工商业地主成分的堂伯父周伯年连在一起。听人说,他考大学的时候,学校派人到大队来了解考生情况,做考生的政治鉴定,生产队长易凌胜就把他的家庭情况说得很坏。说他的父亲解放前与周伯年一起做的是大生意,但土改时隐瞒了资产;同时,又说父亲解放后的表现很差,被遣散回农村劳动改造,等等。这些情况,是一个曾经在高中学校小卖部卖货的职员的弟弟后来告诉他知道的。这个职员名叫李广真,因为他是党员,是学校的工人阶级,所以也参加写毕业生鉴定的农村调查工作。后来他调到工商局去了,当了一名干部。李广真的弟弟曾经是周志民很要好的同学。就这样,在阶级斗争的观念日趋尖锐的时候,他虽然在学校成绩很好,并且,还是负责学习的班干部,可是,由于政治鉴定不好,却上不了大学。一种人,为什么要去陷害并且能够去陷害另一种人呢?社会为什么又要提供这种陷害的条件和保证呢?难道这就是“阶级斗争”的政治需要的现实和结果么?面对无可奈何的社会环境,他只能做无可奈何的事情。第三天,他把保管锁匙和账本都交给生产队长易凌胜。 “你这保管是社员选出来的,社员们信任你,你为什么不做呢?”易凌胜当天就把账本送了回来,还没说话,鼻子先吼了一声。 “大队开会说,这工作要由贫下中农的子女来担当,我不适合。”周志民说。 “不就是生产队的保管员么,也讲阶级出身?”队长似乎对文件的学习还没有体会。 “现在兴讲依靠贫下中农,队长你就物色另外的人来担当吧!”周顺年说。 “唉,也是的,现在动不动就讲阶级斗争,剥削家庭还是自善其身好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哩!”他眼瞟了一下周顺年,又吼了两下道,“不过,我倒是不这样认为。” “要请队长多多关照!”周顺年随手拿了一包烟塞进他的袋里。 易队长也不客气,就从袋里抽出一支烟来,,一边点火一边说道:“这话好说,同队三分亲,有粥同喝,有饭同吃嘛!我说,保管员的工作由生产队开会再决定,这保 管账我暂时不接;我倒是想请志民来帮我做一做生产队的会计账哩!” “这更不行!”周志民道。 “为什么呢?我可以给你工分补助嘛。”队长说。 “别开玩笑啦,这不是要工分的问题!”周志民正言说道。 “大队都说了,地富反坏家庭的子女不能当生产队的干部!”周顺年一旁小声说。 “谁说你是地富反坏家庭?生产队的事我说了算。生产队认为你家不是地富反坏,你就不是地富反坏!” 易队长似乎很看重自己的权力,他有力的吼了两声,接着说,“其实,我又不是叫你当会计,我只是请你帮助我做个账哩。你不知道,我这生产队有几家工副业收入,账目就十分的繁琐。” “社教运动也要清小队的账目么?”周顺年问道。 “河背大队已经开始四清,听说搞得鸡飞狗跳,大队小队一齐清哩!”队长说,“不过,听干部们说,这是洗手洗澡,下楼过关,轻装上阵,最后达到团结对敌。” 说到社教,易队长似乎有点儿顾虑,但又显得很是轻松。后来,他也没有再坚持叫周志民为他做会计账。但是,最后他要求周顺年把这两年来的卖货单据交给他查对一下,以免有漏记出错。周志民告诉他,半年前卖货的单据和交款的单据都没有保留,可能被不识字的母亲生炉火时当作字纸烧了。 “哎,这就太不小心罗!”易队长似乎很觉遗憾的样子,拍拍周顺年的肩膀说,“遗失也罢,找到了也罢,我都有登记的底子的。如果有些出入,以后工作队来到,大家关照点。” “那是当然!”周顺年连连点头道。 他最后没有把保管帐本放下,鼻子吼了几下,就高高兴兴的走了。 后来,翻身楼生产队改选保管员,队长提议由黄寡妇担当重任。 一九六六年元旦过后,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工作组来到岭塘大队。 工作组一共有十三个人。组长名叫曾伟光,三十多岁年纪,是县农业学校的校长。组员共七男五女。县的工商局、税局、粮食局、财局、文化局、教育局等单位都有组员,工商局的李广真也派到这个组里来了。工作组直属公社的工作队领导。石陂公社的工作队队长是六年前石陂区区委书记张滔。他调到学校才两年多,就被抽调出来搞社教。搞社教是新鲜事物,谁也没有经验,政策就是《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中的二十三条规定。方法是通过放手发动群众,进行四清。即清经济,清政治,清组织,清思想。而第一步先要做好的是在清经济中,有针对性地开展大小队的清帐目、清财物、清仓库、清工分等四件工作。 岭塘大队的四清工作组的同志分住在十三个生产队,曾组长住在解放楼生产队的一个贫农的家庭里。这个贫农叫周隆昌,是生产队的驶牛手,解放前是周伯年的佃户,出名的老实人。据说,土改分田地分新屋时,他开始时不敢要,说这样做是抹了良心,对不起好心的有钱人家。直到土改工作队走了,大家都搬进新屋去住了许久,地主各家人已东奔西散,他才最后一个搬进去住。这个贫农没有是非,大队认为工作组住在他家里放心得过。 曾组长吃住在他家里。他有一个儿子在生产队劳动,媳妇在大队布厂织布。开始,他跟他们一齐喝粥,不过,不敢放开肚皮喝,最多只喝上两碗。一方面,做干部有个干部的模样,肚子不能太饿得叫人笑话;另方面,他还没有三餐喝粥的习惯,胃纳不大。但是,几天下来,他就有点儿顶不住了。特别是到了夜里,肚子空得咕噜咕噜的响,并开始有点儿隐隐作痛。他担心胃病会再发作,便只好用粮票买些饼干来充饥。周隆昌说,解放以来,他只在土改后的二、三年里才没有挨过饿;这些年来,日子越过越穷。为了肚子,把分到地主的东西,连同屋子,能卖的都卖了,总算救了几条命。大饭堂时,他患水肿病,九死一生;大饭堂后,他主张把田地分回给农民自己耕。他为人既不热情,也不失本分。所以,当工作组的同志要吃住在他家里时,他没有反对,但也没有给工作组的同志另外开灶。他要工作同志也体验一下农民的日子是怎样过的。 面对典型农民的生活,曾组长体会颇深。他今年已到了不惑之年,参加过土改,又搞过几年的农村工作。这些时间来,他一直在深思,解放十五年了,农民还不能吃上一餐饱饭,天旱又没有旱到这一片广袤而肥沃的土地上来,这里的水库和大沟小渠成年流水淙淙;苏修逼债也没有逼到农民吃的稻谷上去,国家没有把便宜的稻谷拿去抵债。可耕田的农民就是没有饭吃,年年月月饿肚子,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从理论上讲,农民的挨饿是因为农村的集体经济尚缺乏完善的管理,社员没有生产的积极性,生产便要衰退。而管理的关键因素是干部,党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就旨在教育干部,提高干部的思想觉悟,以进一步改善工作作风和工作方法。所以,社教是及时的和必要的。从经济入手,通过四清,就能找到管理中存在的问题,从而也就能进一步促进思想政治的建设。上级要求,为了能顺利开展四清工作,必须深入发动群众,紧密依靠贫下中农。要认识农村,分析农村,他和工作组的同志们都有脚踏实地去做好工作的愿望和吃苦的准备,住破屋喝粥汤都是预料中的事情。 不过,几天后,情况又有些变化。工作组的同志都没再喝粥。周隆昌家里也开始每餐吃蒸饭了。据说,为了使工作组的同志能吃得好一点,大队给每一户三同户都作了粮食的补助。 这一天,曾组长问道:“周大哥,我们现在吃蒸饭比过去吃多了多少呢?” “全家每天大约多吃一斤半米吧。”周隆昌答道。 “粮食不够吃怎么办?” “少不了,大队说会给返销粮补助!” “大队的返销粮容易分到么?” “不瞒你说,解放到现在,我这还是第一次享受返销哩!” “什么人才能分到返销粮?” 曾组长问。 “能分到返销粮的都是额门上贴了字的!”周隆昌咳了一声,继续说,“这返销粮有三不分:第一种,不是五保户不分。村里的鳏寡孤独残,每到荒月,若粮食吃超了,又无力购买,便要发粮救济。” “这是政策。”曾组长说。 “第二种,不是凳板户不分。” “何为凳板户?”组长不解的问。 “有那么几户人,分不到返销粮他就在干部家里的板凳上坐着不走,并指着干部的鼻子吼:‘老子贫下中农,卵棍也敲得凳板响,如果饿死了我,你要负责!’这些凳板户没有脸皮,有的从统购统销开始就这样年年吼叫,眼睛瞪得象铜锣一般大,干部怕他们。” “第三种呢?” “第三种,不是特殊户不分。比如工作队在我家里吃饭,我家里就是特殊户。大队说,宁可饿大家,也不要饿干部同志,我今天是沾了你的光罗!”周隆昌有点儿高兴的说。 “大队的粮食有限,靠返销也不是个好办法!”曾组长说。 “其实,大队的粮食漏洞最大。唉,你不听说,咱大队的民兵营长刘古泉外母家里养了几十只鸡,十天就要吃上一箩谷呢!”周大哥小声的说道。 “这件事情,我们在河西村搞四清时也听说过。”曾组长想了起来,点着头说。 “都说天下乌鸦一般黑。我看,一个干部如此,其它也差不了多少!做大小队干部的各扒各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唉,俗语说,当官也是为了口嘛,这也是人之常情!但就只饿苦了我们这些子民哩。所以,依我说,这土地非分不可!”周隆昌最后气馁的说道。 经过十天的深入群众,扎根串联,调查摸底,工作组最后确定第一步的工作是先清大队的粮仓和布厂,集中 主要力量打歼灭战。在工作组的领导下,抽调了几个能写会算的青年参加清帐。结果,布厂很快就清出了问题。除去正常的业务开支外还有一万二千三百多元的亏空,其中,有四千多元是白条子的单据。可以肯定,这些亏空的款项,都是张道迁两年多来贪污和挪用的积累;但是,大队的粮食仓库的清帐却初步没有发现多大的问题。从大小队的会计账看来,大队收的各小队公余粮和“超产粮”数,除去上调公社粮仓的粮食和大队内的返销粮供应及队办饭店的正常开销外,剩下的谷子与仓底尚存数相差不大。虽然返销粮的发放未必合理,大队干部的家庭每家都有份,而且保证三餐干饭,数量不少。只这一项就存在着多吃多占的许多问题。但这却是大队书记批准了的,与经手人的责任无关。 这一天,工作组开会研究的时候,组员李广真提出了这么一个意见: “听说,去年冬,几个生产队的会计和保管员都换了。昨天,我驻队的翻身楼生产队原保管员周志民给了我一本他抄记的保管账,我发现这本保管帐上登记的上交公余粮和超产粮数与会计账不符。我们是否把各个生产队的保管和会计账再核对一下呢?” “我们再请示一下,索性把原来换掉的会计员和保管员请回来核对一下帐目,事情很快就能搞清楚。”曾组长说。 于是,经过请示批准,工作组召集了几个原任会计保管工作的地富反坏家庭出身的青年来参加清帐核实工作。两天过后,果然查出了大问题。十二个生产队中,有六个会计账与保管账不符。从这些保管账上的上交粮食数算去,大队粮仓最少还有六千多斤的谷子不见了。同时,李广真还发现,翻身楼的会计账少了多项副业收入,社员上交的副业款有五千多元没有上账。一层臭的狗屎皮终于被捅开了! 原来,民兵营长刘古泉想事周密,未雨绸缪。半年前,他看到河西大队已开展了社教,又听说工作组到过他丈母娘的家里去了解情况,心里便有些顾虑,生怕以后清帐清仓会清出问题来。他跟易凌胜一商量,便决定修改生产队会计帐目中上交大队的粮食数字。好在易凌胜会做账,同时,刘古泉从大队长钟义浩手里接任大队粮食工作的时间还算不长,充其量只差几千斤的数量。而这几千斤的谷子只需要修改几个生产队的会计账就可以了。 刘古泉的思想觉悟境界高。大队干部开会学习社教运动“前十条”、“后十条”时,有的人打瞌睡,但他却听得很认真。当他听到“有些社队的领导权实际落在他们的手里”这句话时,觉得大有文章,仔细体会一下,便豁然开朗。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于是,提出了“地富子女不能做生产队干部”的主张,并得到了多数干部的认同。真是天赐良机!他知道,只要地富子女不能当干部,他们就得把账本交出来;只要他们把帐本交出来,他就能把早晚造的超产粮的数字调整改动;只要把粮食数字调整改动好,又不影响社员的分红,就不会被人知觉;只要无人知觉,又换上新的会计,这件事就天衣无缝了。事实上,开始的时候,工作组正是从大小队粮食的收支平衡上去清算的,结果就没有发现问题。可没料到,百密必有一疏,刘古泉没能把小队的保管账和会计账做到一致,以令工作队从一本帐目上看到了问题,就从这本帐目打开缺口,终于便发现了他露出的破绽。 周志民才智过人,做事沉实。当大队开会要他们交会计和保管的帐本时,他就已经多了一个心眼,他把交上去的帐本抄留了一个底;后来,易凌胜以退为进,要他家里交出近两年来的副业单据时,他又马上想到对方想要做什么,便假说单据已经遗失了。他的回答迅速而干脆,口气肯定而又显得漫不经心,叫人无可置疑。于是,易贝车大喜过望,便在账上大做手脚,把两年来生产队里做炉子的,织藤椅的各项收入,十去其三四,都不上账。他以为既然没有了单据,而工作组又不知情况,便尽管放胆做去。不想,又因周志民留有单据,工作组拿单据一查,发现了多项副业收入没上账,便被套住了马脚。 人过留迹,雁过留声。一个人,只要做了这些贪污的事情,就没有不能查出来的。俗语话,一种米谷养百种人。这百种人在生产队做干部就有百种境况和百种想法;这百种想法交汇起来就要做出千万种事情来。而这千万种事情中,或是简单的为吃为喝的,也有稍复杂的为财为色的,并且还会有更复杂的为权为利的。环境不同,位置不同,气质不同,想的和做的也就不同,真是各有各精彩!四清工作只是将这些平凡中的精彩事情清一个子丑寅卯出来,做个警告的作用,以令集体经济不致于再受破坏。但是,什么环境便造就什么样的人,便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做出来。这也是大千世界的必然。你只能顺应环境,不提供或是杜绝贪污的可能,却不能既给人提供贪污的环境和条件,却又叫人个个洁身自好。生产队和生产大队都是原始的落后的集体经济,原始生产的大小生产队干部大都兼手经济,他们的觉悟程度又不知各人各有几分几厘。在这种原始的落后的集体经济管理中,你却要用先进的共产主义的思想去要求他们,实在也是天方夜谭的事情。 这一天,易凌胜被工作组带到大队部的一间空房子里,李广真对他进行隔离审讯。 “易凌胜,为什么你既做生产队长,又兼做会计?” “生产队里没人适合做会计嘛 !”易凌胜答道。 “从清帐看来,你贪污的情况很严重。现在工作组给你机会,先自动坦白!”李广真道。 “我没有贪污!”易凌胜可怜巴巴的说。 “举个例子吧,卖炉子的上交款,你为什么漏记了那么多?”李广真问。 “这是他们把好些单据遗失罗,没有上交!”易凌胜说。 “告诉你,卖炉子的每次交了多少钱,他们有登记;同时,卖炉子的单据都是一式三份的,我们也可以在日杂部查到,不怕你说遗失单据。”李广真说。 “那让我再查一查吧,漏记的我一定补上。”易凌胜见防线有缺口,便退了一步说。 “还有,卖藤椅的社员都是在自由市场交易的,每个月定期交给你管理费,你贪污了多少?” 李广真问。 “卖藤椅的有四户人家,每月每家上交二百元。账上有写哩。”易凌胜答非所问的说。 “从什么时候开始?” “去年八月份吧。” “不对,去年三月份就开始了,这里你漏报了五个月!”李广真掌握事实,句句到肉。易凌胜开始紧张起来。 “再还有,你的超产粮数为什么少了一千多斤?”李广真再问。 “这、这、这,早造不足晚造补嘛。” “不对。早造口粮的月份短,每年都是早造交足,晚造就不用交了;事实上你生产队已经交足了超产粮,但会计帐却少了一千多斤!”李广真声色俱厉的说道。 易凌胜立即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了。他的额门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鼻子“吼、吼、吼”地发出了连续的低吼。 “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告诉你,你不坦白,我们也照样可以查出来。到时候,你就不是处分的问题而是判刑的问题了!”李广真警告道。 易凌胜耷拉着脑袋,犹如被人掴了一个巴掌,只觉得懵头转向,眼脸发麻。他再也不敢说话,失神的坐在大队民兵室的水泥地板上。 在大队民兵室隔离了五天,他一天比一天忧虑。他本来以为,这洗手洗澡的事情,能瞒则瞒,工作组没有多大的能耐的,可没料到一开始就拿他开刀,并且掌握了他的许多材料。昨天,工作组的曾组长还警告他说,现在查明,他实际是漏划的富农分子,解放前一年他家里还有够划富农成分的土地,他是混进生产队干部队伍里的阶级敌人。他利用当 生产队长的权势,兼职会计,贪污的款项多,存心破坏集体经济,性质严重,不坦白就送去判刑劳改。他害怕被划为富农,更害怕判刑劳改,第六天便终于交待了许多问题。他不但贪污生产队的钱粮,还与大队的民兵营长一道,偷窃大队的粮食,并把粮食交给投机倒把份子去卖,又篡改大小队帐目。 于是,第六天,民兵营长刘古泉也被捉到公社去了。他在公社隔离审查了七、八天。回来之后,被停止工作,半个月也不敢踏出家门。 岭塘大队四清工作旗开得胜,第一阶段就清出了大小队干部贪污公款一万捌千多元,贪污粮食六千多斤。曾组长把材料整理好后,上报到公社的工作队。 第二十回 精辟析风云,周伯儒动中思忧;奸狡献锦囊,易贝车趁火打劫 石陂公社工作队集中研究了各大队交上来的第一批材料,觉得岭塘大队的材料很是典型。这份材料说明农村的阶级斗争确实复杂,完全符合中央《关于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一些具体政策的规定》中关于形势问题的分析。有些情况是很明显的: 第一、农村中还有在民主革命时漏划的地富分子,他们有的钻进生产队干部的队伍里来,篡夺领导权,破坏集体经济,并且拉拢出身好的干部,贪污舞弊。如翻身楼生产队长易凌胜,解放前两年,家里还有富农以上的田地,解放前一年破了产,解放后却是贫农,现在在生产队担任队长,品质恶劣,与投机倒把分子勾结一起,为非作歹;他拉拢民兵营长刘古泉(此事实质是刘古泉拉拢他),贪污舞弊,破坏集体经济。第二、被推翻的地主富农分子,千方百计地腐蚀干部,使一些干部腐化变质,革命意志衰退,成了四不清的干部。如大队治保主任共产党员张道迁就是腐化变质(其实是本质没变),甘愿堕落的典型。同时,根据群众的反映,大队各个干部或干部的子女有兼手经济,贪污集体财产的现象,情况不容轻视。这些事实说明,农村干部队伍蜕化变质和被敌人打进来、拉出去、分化瓦解的现象都很严重。这些干部,没有基本的社会主义思想觉悟,“政治上和平共处,组织上稀里糊涂,经济上马马虎虎。” 工作队长张滔认为,正如中央文件中所指出的,这些事实集中的表现就是四不清,性质是敌我矛盾与人民内部矛盾的交叉,是地富反坏与蜕化变质的有严重错误的坏干部结合起来跟群众的矛盾。只有揭露这些矛盾,才能达到教育干部,提高干部群众思想觉悟的作用。工作队必须充分利用这些典型材料,进一步深入发动群众,开展第二阶段的工作。第二阶段四清,要求各大队干部在经济上、思想上、政治上、组织上都要做好自我检查。 岭塘大队的第二阶段四清工作开展得很顺利。第二阶段的做法是在揭露第一阶段材料的基础上,大队干部人人下水,主动洗手洗澡。先是干部自查,然后进行背靠背的他查,再通过贫下中农核心小组审查核实,最后得出结论。 这一阶段的工作,初步落实了大队干部的一些四不清情况: 易天华,大队书记,利用职务,两年来多记工分三千五百分,又为儿子贪污耕岭队烟叶提供方便。两年来儿子共贪污两千八百四十七元。 黄金珍,大队财经主任,利用职务,两年来多记工分三千分,又贪污上面下拨的“刮共产风赔款”一千三百元,修水利补助粮五百四十斤。 许小花,妇女主任,利用职务,两年来多记工分三千分,又贪污大队产院公款三百元,贪污大队综合厂财物共五百二十元。 钟义浩,大队长,利用职务,多记工分两年共三千分,折合人民币六十元。 以上数字,与第一阶段工作组集中清帐的结果合起来,全大队四清的经济问题主要情况是: 干部贪污公款约共两万三千多元 ,多吃多占和贪污粮食约共一万五千多斤。以大队的人口计算,全大队人平可分到二十多元钱和约十五斤粮食。即每人可分到普通工人或干部一个月的工资和半个月的食粮。 贫穷的人们被这些事实震撼了!工作组再进一步发动群众,召开全体贫下中农大会。一方面,在方法上,把贫下中农群众作为党在农村中的唯一依靠,通过对这些贪污腐化的行为进行全面的揭露,提高社员群众的认识,进一步成立贫下中农的核心组织——贫代会,作为今后大小队经济的监督机构;另方面,在思想上,深入触动干部的思想意识,使他们受到一次深刻的社会主义教育,以达到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目的。 这一天,工作组召开贫下中农代表会,要大家发言讨论。 “原来这刘古泉守着粮食不发给我贫下中农是留给他们大队干部内部分用和他自己贪污,怪不得对我们那么吝啬那么凶哩!他也是个大贼,怎么就没人知道?”人民大厦的凳板户吴有福咬牙切齿般的说。 “外贼易挡,家盗难防。有谁知道当干部的竟也偷集体财产呢!”有人说。 “儿女多了尚需分家,这一百人一千人一个家,他和大家又都那么穷,他们的口又不是木做的,你能怪得人家偷一点儿么?” 贫农周隆昌道。 “我生产队的队长易贝车连偷带贪,朝鱼暮肉,吃的都是社员的血汗钱啊!”翻身楼的代表说。 “又做队长,又做会计,自己屙尿自己遮,这样的生产队不出问题才怪哩!”有的代表认为早就在预料之中。 “依我说,队长不能兼财会,兼财会必定贪污!”有人建议。 “贪污的钱粮若拿出来大家分才好呢!”有人道。 “土改时候斗地主,有的地主金山银山,大家贫苦人有得分;现在四清清干部,是三两清半斤,你穷我也穷!”有的代表兴趣不大。 “小寡妇哭夫:‘你矛我也矛哩!’”有人唱起来打比喻。 “不管多少,定个时间,多吃多占就得抠出来;否则,没有教训,不会牢记!”有人提议。 “贪污的干部还能再当干部吗?”有人问道。 “不是说洗手洗澡,轻装上阵嘛!”有人答。 “把手洗干净了,以后再戴上手套来拿,就谁也不知道罗!”有人说。 “还是他当干部,咱就不能得罪他!”有人担心。 “大老鼠就得用热一点的水烫死它!” 吴有福说。 “说来说去还是老古言语那句话,‘家大需分’。事情很简单,把田地归还大家耕,谁也饿不了,谁要贪污也贪不了。我就搞不清楚,为什么非要大家绑在一起来挨饿又挨贪呢!”周隆昌又把话说了回来。 --- --- --- --- 贫下中农代表会讨论和核心小组审查过后,接着便到了退赔阶段。公社召开三级干部会议,讲明政策。根据教育为主,处分为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和批判、退赃从严,组织处理从宽的政策,有贪污的各个干部,都要定出赔退计划。 在三级干部会上,工作队长张滔说,中央认为,这次社教运动是比土地改革运动更为广泛、更为复杂、更为深刻的大规模的群众运动,大约需要五六年或更长的时间才能完成,有的地方甚至还要进行民主革命的补课,把漏划的地主富农份子再抓出来。大家不能抱观望的态度和走过趟的思想。 工作队的同志还说:“凡是落实了贪污的,如果到期不赔退,就要考虑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和资产阶级分子这五顶帽子,哪一顶给他戴!” 于是,中耕过后,按照工作部署,四清工作就全面进入退赔阶段了。但正如社员说的那样,对农村干部四清其实是三两清半斤,清不了多少。一般贪污的,差不多都长年累月帮贴家里吃掉用掉了;个别贪污多一些的,也老鼠不留隔夜粮,三下两下就花完了,眼见没有什么财产可分。不过,贪污腐化的干部要坦白承认错误,提高思想认识,这是第一步;第二步要落实经济退赔数,这是工作队应实事求是地去对待的问题。一要根据坦白的态度,从宽处理,对所贪污的财物,折款定价从低;二是赔退的时间从宽,规定退赔的时间一般为二至三个月。三千元以下的,一般二个月赔清;三千元以上的,三个月完成。 张道迁是个贪污的大户。由于他和刘春英还是法定的夫妻关系,所以,赔退应由家庭承担。但刘春英无心持家, 副业已早破败,加上丈夫腐化堕落,长期与地主孙女林丽美勾搭成奸,这事是奸夫淫妇的过失,于是她便不肯承担赔退的责任。到了五月底,张道迁的赔退仍无落实,工作组按照政策便要给张道迁定性。刘春英毕竟是结发夫妻,她担心丈夫一旦被划为资产阶级腐化堕落的坏分子后会连累儿女 前程,没有办法,最后只得流着眼泪,卖掉家中基本口粮和土改分来的好衣服、被褥及两间房子,完了第一期的赔退款。可怜婆媳子女,一家四口,从此过着东借一日,西借一餐的日子。张道迁躲在林丽美的屋里,朝欢暮乐,只不出来。他的意思,不想法赔退,最终就能逼使妻子离婚。而只要刘春英同意离婚,林丽美马上就会把退赔的钱拿出来,还得一清二楚。 刘古泉贪污盗窃的六千多斤粮食中有五千斤是要他负责赔退的,折款一千五百元。他本没有什么家底,幸得丈母娘这些年来靠这些粮食搞副业赚了些钱,故很快就帮他把赔退款还清,被工作组认为是问题干部中坦白认错态度较好的典型。不过,他被隔离审查时,正值老婆坐月子,家中无人料理,因而使她缺乏应有的休息和营养,遂得了子宫下垂和贫血的毛病,每天都觉得腰疼腹坠,头晕眼花的,干不了活儿。 易天华的儿子原在耕岭队任队长,开始两年种烟叶生意很好,日子过得风光。但两年后,由于没有轮作的经验,重复再种,烟草长到半人高时便都枯萎了。因此,耕岭队便只能种点儿番薯,大部分土地丢荒。正是坐吃山空,贪污来的钱,娶老婆生孩子就花光了;队员的工分款无着落,不久,耕岭队也就散伙了。最终,贪污款还需靠老爸赔退。幸得老爸在土改时分到了地主的许多财物。其中,一张描金彩漆八脚床,两张花梨木镶玉石的贵妃梳化三人凳,两个镶钳着红蓝莹石和水晶玻璃镜子的雕花衣橱,还有两张檀木大师椅子,都是很值钱的东西,守了十多年也没有卖。这次工作组规定的时间一到,便也抬到县里的旧物寄卖店卖了,并且,还卖了一只瑞士镀金手表。 对于大队干部的贪污,有人感到惊讶,有人觉得奇怪,有人却觉得平常;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愤怒痛恨,更有人表示同情,但也有人却表示异常的担心。 这一天,两个“可教子女”坐在一起,也在议论这件事情。 “真是大快人心,一只只硕鼠都捉出来啦!”周顺年的儿子周志民高兴地说道。 “别高兴得太早,这些硕鼠打不死的。我看我们现在是在踩地雷,不久会有大祸临头!”一个名叫周建儒的却表示担忧。 周建儒是大队地富子女中年龄较大的青年,二十三四岁的年纪,生得五官端正,眉清目秀,面白唇红,一表人材。五年前他在县的重点中学高中毕业,成绩优秀,因家庭出身地主,便不能上大学,毕业后就被公社的中学请去当教师,大跃进后又被精简回家。回家后,按照他父亲的意愿,“不为良相,愿作良医”,他便潜心学医,先把中药的药性、汤头背熟,又再学习《内经》、《难经》和中医临床辨证的一些医书,逐渐懂得了阴阳五行和天人合一的医理。于是,几年下来,他便摸着石头过河,渐渐的,竟医好了自己母亲多年卧床不起的高血压疾病和村里人一些奇难杂症。由此,他在医病中找到了寄托和兴趣,便投身进去,认真研究,把理论和实践结合起来。有时,一、二元钱的药竟能医好久治不愈的难病,因而很受群众欢迎。他不但看病不收钱,而且有时遇到穷苦的人家还送医送药,故方圆十多里路内都常有人来求医问病,名声逐渐传了开去。一个月前,远村有个老人患了中风,不省人事,被家人抬出厅堂去,只等小儿子回来料理后事。第三天,小儿子回来见父亲尚未断气,就要寻访名医来诊治,经人介召,便请周建儒去治疗。周建儒摸了脉,看了舌苔和眼睛,说是患了极度阴虚而脱阳之症,开了一剂中药,又叫家人砍来几条山中黄竹,烧制了三碗竹沥做药引,每天一剂徐徐灌将进去,不料三天过后,竟活了过来;又再医治了一个半月后,老人竟能步行如昔,上墟出入,如未曾病过的一般,村人都十分惊异!儿子在省城是给某大首长开小车的司机。两个半月后,他再回来时,见父亲病愈如常人,家中又没有花好多钱,心里万分高兴和感激,便买了一些礼物和制作了一幅“妙手回春,治病救人”的锦旗,把车子载着父亲开到岭塘大队来找救命恩人。一方面,父子要当面致谢;另方面,他觉得这件事非同寻常,因为首长的父亲不久前也患这种中风病,他的年龄还没有那么大,体质也没有那么差,但却在医疗条件很好的医院里经过现代医疗技术和设备的积极抢救,最后还是活不过来。他想请周建儒去给现在也患着高血压病的首长看病。可是,周建儒却婉言谢绝了。首长的性命自然比山民的金贵,他可不敢负此责任。这件事,因有社员目睹着,所以在村中便很快被传为佳话。 周建儒为人诚恳老实。他没有在生产队当什么干部,只规规矩矩的劳动和热心为人看病,所以,既受到社员的欢迎,有很好的口碑,又能得到干部的尊重;更且年纪长了几岁,当过教师,比一般青年的见识也就多一些,为人又正直热情,故在村里既有贫下中农子女中的要好朋友,也有地富子女中的知心伙伴。周志民与他志气相投,性格相近,住的又相距不远,所以,时常要聚在一起说话。由于都是“可教子女”,两人便无话不说。现在听他的说话,似乎有很多的顾虑,周志民不免感到疑惑。 “这是为什么呢?”他问。 “俗语说,打蛇不死三分罪!这些干部洗手洗澡之后,再当上干部,‘团结对敌’,你想,地富们能有好日子过么?”周建儒道。 “地富们规规矩矩,没有惹他,总不致无端惹祸吧!”周志民说。 “嗨,你什么时候看见地主富农们不规矩过?又什么时候看见没把他们当作活靶子?”周建儒反问道。 “我的确弄不通,这社会为什么总是开口闭口就地富反坏,为非作歹;贫下中农,革命先锋。既是党的政策,为什么不实事求是地去分析人,察其言,观其行,再定其好或坏;而是先定一个调,划一个圈子,然后就指定这一部分是好人,那一部分就是坏人,并且扶持或怂恿这部分人去打倒或压迫另一部分人呢?难道这是有道理的么?”周志民愤懑地说。 “唉,政治需要就是道理。这叫做阶级斗争!现实去想一想,这些年来,大家没有饭吃,到处饥饿,农民的三餐一宿都解决不了,如果没有这个斗争,你说,矛头会指向哪里?”周建儒问。 “矛头向上,指向政策,指向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周志民答。 “但是,毛主席定了调,他主张的三面红旗绝对正确!谁也不能说上面的领导有错误!为了维护这个正确,阶级斗争就必须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像刮台风那样,谁挡风就刮倒谁,地富反坏首当其冲。这是统治的一种手段啊!”周建儒说。 “可是,地富反坏那有可能去反对三面红旗呢?他们早已经打倒在地上了,能挡风的不是他们!”周志民道。 “俗语说,打狗镇猴。没有狗,怎样去镇猴?谁容易捉来打,谁就是狗。在这种斗争形势下,地富反坏分子就是狗,并且已经是落水狗。他们说的话会被说成是放毒,做的事会被说成是阴谋,屙的尿都特别的臭,横看竖看都不是人;同时,随着坏分子、走资派的增加,对立的队伍还会跟着形势发展而有所扩大,这样,斗争起来就不断会有新意。这是形势发展的需要和必然。没有这种斗争,就会有人起来造反,这种饥饿的社会就不会太平!”周建儒心情沉重的说道。 “可这次社教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文件写得很清楚的。”周志民还在斟酌。 “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毕竟是极少数。他们是农村新经济政策的必然产物,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洗手洗澡后还是好人。然而,地富分子却永远是坏人。我们现在的情况是,作为坏人的地富分子的几个子女,竟然去参加好人干部的清账工作,而且清出了许多问题。我担心从此就布下地雷了!”周建儒说出 了问题的要害。他没有当小队干部,也没有去参加清帐,但他曾经叫周志民最好不要去参加清帐的工作。当时,周志民却没有听他的劝说。 “可我们也是事不由己啊!”周志民叹道。 “或许我这是杞人忧天吧!”周建儒说。 “依你看,难道工作组走了后,他们要打击报复么?”周志民不安的问。 “我看,打击报复势在必然。人,总是很现实的。你不能要求这些没有文化的干部会有什么修养和什么觉悟。问题在于这种打击报复是什么时候,什么手段,什么程度罢了。我想,社会的发展就像治病一样,如果治病治不到根,盛其盛,衰其衰,攻伐无辜,则越治越乱,最终无法收局,情况就很难估料。”周建儒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他们总不能违反党的政策!” 周志民也觉得真有点儿担心,但他年纪轻,想事便免不了简单化。 “阶级斗争就是政策!时代发展到今天,不是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的问题,而是借阶级斗争的名义挑动一部分人去压迫另一部分人的问题。这一部分的人与另一部分的人中间,有一条人为挑起来的不可逾越的鸿沟。这里没有道理可言,没有正义可讲。它利用的是落后文化中人们的愚昧无知!”周建儒说。 在周志民的心目中,周建儒是个良师益友。他不但钻研中医,却又常读报,关心时事政治,有较敏锐的观察能力和深透的分析能力。他把天人合一的思想不仅用在治病和养生上,而且还常与社会的一些现象结合起来,故说的话有深邃的哲理。但他平时却极少言语。今天,周建儒说的一席话,在周志民的心里留下了一角阴影。于是,他便开始更多的观察一些大小队干部的外在表现和行止。他发现,易凌胜深居简出,变得沉默寡言,似乎在谋划着什么,又似乎无可奈何的在等待着什么。他贪污的款项多,只赔退了一半的现金,其余的都吃喝花光了,要定期赔退。工作组长曾说他是漏划的富农分子,把他吓得差一点把脖子都缩了进去。从那之后,他走路也把头打得低低的。周志民有时遇见了他,跟他打个招呼,他似乎见如没见的一般,只鼻孔里发出有力的吼声,叫人听了,心里不禁发毛。 眼看到了新历五月底,工作组传易凌胜去说话,要他交代解放前的历史。他支支吾吾的不敢说出实话来。揣摩工作组的意思,如果不积极把款赔退清楚,要给他最严厉的处分,恐怕真的要把他的成分划为富农阶级。看来,他想拖是拖不了的。可是,还有三千多元的差额,就是挖地三尺也挖不出来!他现在已经没有退赔的本事。家里的东西,包括房瓦木桁都卖过了,再没有什么可以变出钱来!回到家里,他晚饭也没吃,坐在房里苦想。他担心要是被划为富农成分,不但他从此就要低头伏地,变为牛鬼蛇神,而且,儿子也从此就会没有什么好的前程,就要跟着倒霉了。他把周顺年父子恨得牙痒痒的。因为他们既没有遗失交款的单据,又保留了小队保管帐底,乃至使他既被查出了贪污的款项,又被查出了小队上交粮食的漏洞,终于把刘古泉也拖下水来。事情闹得大了,使他竟成了公社的贪污典型。 “得找小娘子商量一下!”困难中,他想到了黄寡妇。这些天来,生产队换了个队长,是大牛牯儿的媳妇,排工干活已不关他的事,所以两个月多来,他跟黄寡妇也明里暗里都没有往来。他想,她有家底,或许能借点儿钱吧。只要把款交清,这划成分的事情就会暂时放下来,而只要过了些时日,工作组走了,那时侯,一天的乌云就会散开了! 正是端节时分。农历五月的夜晚,稻穗飘香,薰风送暖。疲劳了一天的农人们早就寝入睡乡了。易凌胜蹑足走到黄寡妇的门前,按照暗号敲门。 “笃笃笃,笃笃;--- ---” 片刻,门打开了。黑暗中,易凌胜也不说话,就把黄寡妇紧紧的抱着,把黄寡妇抱得喘不过气来。 黄寡妇也不出声,任由他抱着。她这些天来也早就想约他相会的了。因见他老是愁眉苦脸的,怕他没有心性;又担心着工作组的李广真,怕他觉察蛛丝蚂迹出来,她便按捺着心儿,没敢跟他说话儿,也没敢给他打暗招儿。俗语说,一夜夫妻百日恩,这些天来,她也是在为他着急哩! “怎么样,赔退的事情有着落了么?”俩人把门窗关好,放下帐帘,躺在床上后,黄寡妇便小声的问道。 “唉,我正是为这事来与你商量呢!”易凌胜说。 “借钱我可没有,有一点儿积蓄都叫女儿借去做买卖了。”黄寡妇道。 “那我就走投无路啦!”易凌胜伤心的说道。 “拖一拖不行吗?”黄寡妇问。 “拖下去的话,工作组要划我为富农成分哩,拖不得的!”易凌胜担心的说。 “有一个办法你去试一试,准行!”黄寡妇道。 “有什么办法?”易凌胜问。 “你别急。我先问你,若是行的话,你拿什么谢我?”黄寡妇笑道。 “快说吧,我都愁死了!”易凌胜急着说。 “先说拿什么谢我?” “我就一辈子做你老公吧!”易凌胜拥着她说。 “不稀罕!我要你谢一成的钱给我医风湿!”黄寡妇撒娇般的说道。 “行,快说,我还有什么办法啊?”他问。 “你还有三间屋子可变卖呢!”黄寡妇说。 “唉,我还以为你有啥锦囊妙计哩。你不见,这些年来,我的屋子上至瓦面,下至眠床台凳,凡是值钱的都卖光啦!”易凌胜叹道。他一下子倒在床上,鼻子里发出了低沉的吼吼的声音。 “你厨房隔邻不是还有三间屋子完好没动么?”黄寡妇提醒他道。 “那是地主媳妇陈兰英的嘛!”易凌胜说。 “这就好办啦,陈兰英还做过你的媳妇哩!”黄寡妇道。 “不行,你总不能撬人家的锁头。工作队知道了不是罪加一等么?”易凌胜说。 “你们既然做过夫妻,这三间屋子是谁的,说得清楚时就天亮了;况且,你可以借检修为名,神不知,鬼不觉,把桁瓦都卖了。待陈兰英知道时,她是教师,难道还能跟你吵架不行?”黄寡妇道。 “这屋子好端端的,你又没进去看过,什么理由要检修呢?”易凌胜问。 “你不会想办法么?”黄寡妇不耐烦的说。 “你说什么办法?” 黄寡妇钻进被窝,在易凌胜的耳边只说了一个字,易凌胜便楞着想了半天。 “对,就这么办!” 他高兴得一个翻身把黄寡妇骑在下面,又是亲嘴又是摸捏,说道:“难怪你一身的邪火,还是你有办法!” “现在就先把火烧熔你!”黄寡妇浪浪的笑道。 --- --- --- --- 第二天早晨,易凌胜来到了周顺年的家里。 “顺年老哥,生意很好啊!”他一踏进门来便高声叫道。 周顺年一家正在捣炉坭做炉胚的忙活,抬头见易贝车踏进门来,都吃了一惊,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顺年拿了张凳子,掏出一支香烟,赶忙递了过去说: “忙两餐罢了!队长一向可好哩!” “不敢,多亏你的栽培,我现在已不是队长,是社员罗!”易凌胜阴声阴气的说道。 “不然,过些日子你的数字搞清楚了,说不定还要升你做大队干部呢!”周顺年讨好地说。他说话很有分寸,把赔款说成数字,听起来就轻松多了。 “不瞒你说,赔退的款我只完清了一半,还有一半的款,用在生产队里有时候要买肥料或添置农具什么的上面,我都记不清楚啦。没办法,算我倒霉!我今天来,就是想向你们兄弟俩借点儿数字的呢。你们有生意,财路宽,帮我一把,每家借给我一千五百如何?”易 凌胜直说道。 “队长不要吓我,你这块大石头莫不是要把咱这小舢板压沉么?”周顺年吓得睁大眼睛,张开嘴巴。 “一千几百,区区小数,你几个月就赚回来了!”易凌胜道。 “你也知道,现在做生意的犹如颏下转肩的挑担人一般,十分的艰难。莫说一千五百,就是借一百五十我都要十天八天的工夫才能筹到给你啊!”周顺年苦着脸说。 “咳,瘦驴大过羊嘛。我现在正是柴干米尽,这个忙你们得帮!”易凌胜开硬弓般的道。 “我们能帮你的时候一定帮!”周顺年撒网般的说。 “咱今天牙齿当金使,写个借条给你,保证有借有还!”易凌胜拍着胸脯道。 “咱真人不说假话。你到墟上的工商所去查一查,要是我还有存货的钱,就全部借给你吧!”周顺年摊开两手说。 易凌胜知道,周顺年虽是做的坭窑生意,但近来做的人多了,销路不太好。加上每月要缴纳一笔税钱和管理费,还要买燃料,买粮食。过去,他的货卖了多少,先得由日杂部转去交税金和工商管理费,剩下的才归自己。淡季的时候,常常差一、二个月的税金也交不齐。现在正是淡季荒月,他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要不然,那你就帮我问人借吧!”他又转为低声下气般的调儿说道。 “问谁?”周顺年问。 “陈兰英,” 易凌胜说,“问她借准行!” “你莫不是开玩笑么?”周顺年道。 “我现在是四处抓壁无沙跌,正所谓狗急跳墙哩!”易凌胜说。 “她跟你没关系,这事我可无能为力!”周顺年正言道。 “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嘛!要不是那时侯嫁了我,她能当老师么?她不会见死不救的。”易凌胜说。 “这事我可不会说话!”周顺年苦笑道。 “你是周伯年的亲房兄弟,陈兰英跟你们经常有来往联系,你就帮我代言几句吧。”易凌胜坚持着说道。周顺年知道他开始耍无赖,便没有再说话。 须臾,易凌胜的鼻子又吼了两下,阴声问道:“她的三间屋子曾经托你照看,锁匙在你那儿么?” 周顺年不禁警觉起来,他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易凌胜此行的目的是想来要锁匙!他先向他借钱,借不到钱后转而又说代向陈兰英借,最后才问陈兰英房屋的锁匙。一个目的,明明是声东击西,最终想要变卖陈兰英的房屋来抵赔退的款,真是用心奸诈!陈兰英离开乡下后,一直没有回来过。她曾经把房子的锁匙交给周顺年,委托他代为关照一下。这件事情大家都知道。 “锁匙不在我这里,我早就交还给她啦!”周顺年回答。 “你告诉她,当初离婚的时候,财产房屋可没分清楚的!” 易凌胜鼻子吼了几声,悻悻的走了。周顺年的额头上冒出了一把冷汗!他知道,这种人阴险狠毒,得罪不得。但是,却又不能任其遂意。事实上,陈兰英的房屋锁匙仍在他这里,但他不能交给他。 “简直是流氓无赖!”周志民在一旁恨恨的说。 “当心,这疯狗会咬人的啊!” 当天吃晚饭的时候,翻身楼生产队有一间房子忽然起了大火,浓烟滚滚,火舌透出瓦面。呼救的锣声惊醒了周围群众。人们拿来盆桶,架梯的架梯,汲水的汲水,很快就把火苗熄灭了。大家停下来看时,原来是易凌胜的厨房失火。幸得厨房里放在二棚上的禾杆不多,只能烧得上面几条桁瓦有点儿焦黑。厨房里,满地脏水,烟气呛人。只见易凌胜双手叉腰,抬头望着屋顶,半是哭半是笑的唱道: “真是人衰矛救,鬼衰上树罗!” 第二天,易凌胜叫来了两个泥瓦匠。这泥瓦匠师傅俩爬上屋顶去,掀开瓦面一看,只见除了厨房有几根烧得有点儿焦黑的瓦桷之外,隔离房顶也有一些被烧黑了的地方。易凌胜吩咐,由厨房开始,连续四间房子的瓦面,一齐修整。一是把除了厨房外的另三间屋子的瓦块删掉一半,并把搭在二棚上的树桁也拆下来;二是把烧得有点儿焦黑的桁木的表层去掉,钉上新的桷板后再把瓦面盖好。由此一来,两个泥水师傅忙了三天,竟也被删出了几十担的瓦块和拆下了二十六根的大树桁。又再后来,易凌胜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他把陈兰英三间屋子的杉木棚板也撬了下来。只几天的工夫,便把陈兰英的三间房子作了一次瘦身缩水的检修,删拆出来的材料堆满了一间厨房。 再过两天,他到墟上去找了个买主,便把这些材料统统卖掉,一共卖了两千多元。他把卖的钱交到工作组去,虽然还不够,可是也已是相差无几了。 原来,这便是黄寡妇献的计策。黄寡妇早就有谋想陈兰英房子的主意了。她见陈兰英的屋子空着,又见偌大的一个翻身楼,几十户人家,大家的房屋都瘦了身,就只剩下她和陈兰英的屋子还是完好无损。地主的屋子材料上乘,坚固耐用。早在大跃进那年,周裁缝还在世时,她就曾主张他买下陈兰英的屋子来用,当时陈兰英也愿意卖。但不久周裁缝就生病了,此事便成了泡影。今见易凌胜山穷水尽,她便又想起这件事来。黄寡妇原意叫他先作失火,然后假做检修,便可浑水摸鱼。但易凌胜又想,周顺年有陈兰英的锁匙,假如拿到了锁匙,日后万一陈兰英有什么意见,便可把事情的责任全部推在他身上去,这是上策;假如拿不到锁匙,也能使周顺年知道事情的厉害之处,此时再趁火打劫,事情便会很顺当。因为,在村里,除了周顺年外,再也没有人能跟陈兰英通音信的了。而只要暂时封住周顺年的口,就能方便行事。这是易凌胜想事又入木三分之处。果然,失火之后,住在翻身楼里的人们虽然见易凌胜在陈兰英房里删瓦下桁,乒乒乓乓的折腾了几日,但事不关己,便无人过问;而周顺年兄弟眼见易凌胜打横来做,明知他是狗急跳墙,也只得暂时避让,不敢把这事告诉陈兰英。终于,易凌胜的这一声东击西浑水摸鱼的计谋便得到实现了。 不久,四清工作到了第三个阶段。这一阶段的工作是整顿农村基层组织。岭塘村的大队干部中,除了个别已腐化变质的贪污分子外,其余全是贫下中农出身的干部,根据批判、退赃从严,组织处理从宽的原则,一个个洗手洗澡,轻装上阵,但工作安排却有一些的变动。刘古泉不做民兵营长,改任大队治保主任;张道迁被开除出党,并受到撤消职务的处分,赃款继续追赔;易天华、黄金珍、许秀花赔退之后,官复原职,继续担任大队干部的工作;钟义浩基本无经济问题,受到表扬,仍然担任大队长,并兼任支部副书记。民兵营长一职暂时空着,待研究后上报新的公社党委批准。同时,准备成立贫代会组织,由每个生产队推出一个人来参加,建立章程,监督大小队干部的经济,并规定各个大队干部及其子女今后不准再兼手大队厂场的经营。 石坡公社工作队的四清工作时间原定半年,要到新历六月底才基本完成。可是,六月初,工作队员回去县上集中开会几天后,就没有再回来了。公社一级的领导班子的组织建设工作还未做好,有问题的干部任用还未最后确定,同时,几个大队的社员还在望着工作组回来建立贫代会组织和处理一些干部四不清赔退款的尾巴,可是,直到月底,工作组也没有回来。最后听说,社教运动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全国就要开展文化大革命运动。 一场新的残酷的斗争又要开始了! 第二十一回 做梁上生意,图钱财险走邪道;结露水夫妻,割恩爱解职归农。 忙过了夏收夏种之后,天气还是异常的闷热。 灰蓝蓝的天空中,片片灰白的云彩一动也不动;地上没有风,太阳透过云层火一般的炙烤着大地;屋子里,猫儿躺在阴凉的地上睡懒觉,狗儿也热得趴在门口直喘气。几天来闷热而窒息的空气使天地变得如象蒸笼一般,真叫人受不了。 终于有一天下午,天上凝聚的白云全部逐渐转成黑色,并且越聚越浓。当整个天空都彤云密布之后,世界霎时便变得乌天黑地了。突然,银蛇飞舞,雷声轰隆,接着,狂风漫天盖地卷来,一阵飞沙走石过后,大雨便瓢泼般的泻了下来。呼呼呼,隆隆隆,沙沙沙,只见闪电追逐着猛雷,猛雷叱吒着大风,大风驱赶着大雨,大雨冲刷着树木、房屋、山川、田野。顿时,整个宇宙成了雨的世界,大地到处都成了水的泽国。 岭塘大队与洋岭大队交界地方有一条小河叫沿陂河。这是一条容不了多少雨水就要涨满的“尿澡河”,有二三十米宽,原是近邻几个高原地区从山沟流下来的几条小溪流汇合成的与大河沟通的排水河。河床高于农田。平时极少流水,一旦遇到大雨,则小河暴满,常有溪洪成灾的危险。这一次断续下了半天又一晚的大雨之后,从永禾、宁清、沥圳等几个公社的大沟小溪排泻下来的水滚滚下流,沿陂河水便迅速涨满起来。往时,一遇到大雨,民兵营长便要派人巡查河堤;现在,刘古泉已不当民兵营长,改任治保主任,这防洪的任务就一时没人打理。 第二天早晨,大队书记易天华放心不下,便爬上河堤上去看看水势。刚踏上河堤,他就被滔滔的河水震慑了。只见浑浊的河水已涨满了堤,正浩浩荡荡的往下游流去。他沿着河堤往上游地方去察看,走到通往一条小沟的水闸上面,发现了水闸的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漩涡,再看看堤外,见堤与闸交界的不远处射出了一条小杯口般大的水柱子。漩涡的水正从这个漏洞喷出来,随着洞口处的沙泥下滑,洞口便越来越大。不好,河堤已开始穿了个洞,眼看再过一刻便会有崩堤的危险。他赶紧跑下堤去,踢开堤下的一个防洪小屋门,进去拿来一个防洪报警用的大锣,尽力的敲打起来。 “当、当、当、当,--- ---” 锣声惊醒了周围群众,人们纷纷挑着畚箕,拿着锄头登上河堤。只见水闸旁的漏洞已有碗口那么大,洪水正从洞口飞射出来。大家赶忙在堤下锄坭挑上去填这洞口,可是,由于洞口已越来越开阔,水的冲力又很大,所以,倒下去的坭土立即就被冲刷下来了。而坭块又借着洪水的冲力,撞击着洞口,反而使得洞口更快扩大。不久,洞口上面的坭土也开始有点儿松动,眼看就快要缺堤了。 “大家赶快散开!”有人大喊道。 突然,斜刺里有人抱着两捆禾秆,飞跑了过来说道:“别慌张,看我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人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把一捆禾杆往洞口只一塞,洪水立即就被堵住了。大伙儿赶紧把坭土再倒下去,一阵忙碌,终于把河堤保住了。当漏洞口再也没有水渗出来时,那人爬上堤岸来吁了一口气。大家看那人时,只见是一个穿着粗灰色的工人劳动制服的青年。这青年浑身湿漉漉的,一边脱衫,一边说道: “好险啊,再迟几分钟,恐怕河堤就要崩了!” “后生仔,好样儿的!”大家异口同声的称赞道。 “你莫不是易志雄么?”有人认出来问。 “是的。”那青年答道。 “你不是在地质队吗?”那人又问。 “回来休假呢!”他说。 原来,这青年正是易凌胜之子易志雄。他最近半年来,隔三差五的经常在家里,据说是工作轮休。今天一早下雨过后,他正要去找当书记的叔祖。听人说他上了河堤,随后又听到锣响,他便快步跑上去看看。上得堤来,他见叔祖正站在水闸旁指手划脚,河堤已有漏洞。眼见众人补塞不行,情况紧急,他便赶忙跑到堤下最近处的农家去要了两捆禾杆,背上堤来,迅速跳下水去,把大捆的禾秆塞住洞口,终于把水堵住,免了一场洪水的灾害。他在地质队搞钻探,知道堵水的紧急方法,不想正派用上了。 “有经验,有胆识!”站在水闸上面指挥抢险的书记易天华笑着表扬他。 不久,河水开始降低水位。人们都陆续离开河堤。易天华仍在河堤上来回的巡视。易志雄跟在后面,他从袋包里拿出一包香烟来递给书记,欲言又止般的说道: “叔祖,跟你说一件事,我想回乡参加农业生产!” “你说什么?”叔祖书记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想申请回农村来!”易志雄再说了一次。 “为什么呢?” “我在煤矿地质队里每天都要打钻勘探,有时还要搞炮破,身体很不适应,!”易志雄说。 “人家个个想着当工人,你当了工人想回来,有矛搞错啊?”叔祖说。 “我近来常常闹胃疼,前一段时候进医院,都差点疼死了。医生说,患了胃出血病。这工作捱时间,又要用暗力,不适合我干。”易志雄道。 “不可以调动工种么?”叔祖问。 “队上说,现在是调整时候,正在精简人员,没有办法调换工种。”易志雄说。 “回来农村,生活挺艰苦的!”叔祖书记道。 “我是农村出去的,不怕艰苦;但再在地质队做下去,身体就真会跨了!”易志雄说。 叔祖没有再说话,他停下脚步来,审视着这个牛高马大的侄孙,见他虽然精神饱满,脸色却有点儿灰暗,但也不象有大病的样子,心里有点儿怀疑起来。 “我已经休养了近半年啦,现在身体已经恢复!”易志雄看见叔祖的目光,知道他有点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便道,“明天我拿体检表给你看看。” 易天华没有说话。他触到了一件心事,便不免有点儿担忧起来。十多年前,父亲临死的时候,曾经嘱咐他们兄弟要互相关照。他对他们说,曾祖父定居羊颈岭,传下三房人丁。祖父属于第二房。据说,这第二房的人丁兴旺有潜在的危机。因此,祖父交带,男丁成年之后,最好不要外出谋生,以保平安。原来,这里有一段古:听父亲讲,曾祖父生下三个孩子,祖父排行第二。曾祖父葬地的时候,曾请了一个地理先生来看风水,三家轮吃招待。老大有钱,请他吃饭的时候,朝鱼暮肉,从不敢轻待;老三家穷,东挪西借也要招呼好地理先生,虽然自己喝粥,招待先生的却仍是上白米饭,并且,餐餐还必有荤腥;祖父是老二,家底不错,但祖母为人孤寒,不会尊重先生,常常把家里大小吃剩的吃食也在下一餐煮给先生受用,先生终于拂袖而去,因而结下了恩怨。听说,曾祖父的地葬好之后,地理先生因感激大房对他的热诚款待和三房对他的真诚相待,又不满二房对他的轻薄,曾断言说道:“此墓地的风水,将来会使此屋的长房及三房财丁兴旺,但不利二房。今后二房的男丁出门不利,在家的也永远不会超过一张桌八个人!”此事已经过去近三十年多了,长房和三房果然人丁兴旺,各房男丁都超过了二十多人,有的出外谋生也挺发达。而第二房的祖父传下四个儿子,每个儿子又只生了一个儿子,到现在为止,有生便有折,除去已故的父辈,二房一脉男丁,仍不超过八个。他父亲在解放前正是因为要逃离祖屋的风水管辖才带着他们兄弟俩来到距羊颈岭十里外的河东岭塘村安家落户的。此事虽然是传说,其真假是非,常令易天华忧心忡忡。现在见易志雄大好青年,刚刚二十出头多点,又有光景,但却说是患了胃出血病,难道与风水的管辖还有关么?岭下吴屋有个汉子一年前听说也是患什么出血,好生生的,突然就死了。想到这里,他心里确实有点儿不安起来。他想,易凌胜的父亲虽比自己只大二岁, 却已早故;眼下易凌胜又不成器,中年鳏居,至今不成家;易志雄好歹也是自己的侄孙,同一个血脉,做叔祖的还能不看顾么?于是,他关心地对侄孙说道: “要是身体不适应,那也只好回来!” “叔祖,听说现在大队还缺一个民兵营长,就让我回来当吧。我有文化,准行!”易志雄竟直言不韪,在叔祖面前大胆开口要官。 “这事得大家讨论,还得公社批准呢!”叔祖面带笑容。说完,他若有所思的慢步走下河堤。 “叔祖,你也快退休了,我们年青人一定能接好班!”易志雄在后面大声说道。 易志雄目送着叔祖离去,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因为,今天他终于找到了向书记叔祖言明境况和心愿的恰当机会,并且,看来叔祖书记相信他的说话,对他回乡的要求也表示同意。他想,早先他对叔祖说的话语不多,但能给他提个醒,不重也不轻,恰到好处。因为,在村里,毕竟他们还是至亲的血缘关系,做书记的叔祖快到退休年龄,他一定会关照他的。他总算成功的迈开了回乡的第一步。 原来,易志雄半年前就离开地质队了。他不是休假,也没有生病。他是受到煤矿地质队的一个分队的通报批评后作为组织处分而被开除出队的。半年来,他不敢把事情告诉父亲知道,虽然回来几次,但只说是休假。这半年的时间,他大都住在山里一些挖煤人的工棚里。眼见手头的钱粮已将用尽,他觉得自己大好的一个青年,大好的时光,不能再待在那里了,必须回来家乡,做点事情。但他知道最近这些时间来,四清工作队正清算着他的老爸,他还不能急于回来,所以便一直等待着。可好现在四清工作队已经离开,他才有机会向当书记的叔祖说出情况来。他天性乖巧,能说善变。他清楚地意识到,不能被任何人知道他是因犯错误而被处分回来的。因此,早在几个月前,当地质队负责人事工作的同志要把他的档案材料寄回基层农村去的时候,他就通过有关的同志把它拿到了手,并且,划一支火柴把它烧了,不留半点尾巴。今天,他在叔祖书记面前假说自己有病,身体不适应工作,隐瞒了受处分的事实。他要造成一种十分符合逻辑的程序,即他是取得农村基层领导的同意后,才申请离职而光荣回乡的。 跟叔祖谈话后不久,他就在城里找了个刻印的人,刻了一个假的公章。回到家来,自己在空白公文纸上写上内容,再盖上假章。一份离职回乡的证明就完成了。 几天之后,岭塘大队党支部书记收到了易志雄交来的证明。证明用公家的信封封着,打开一看,只见公文纸的上面端正的写着: 证明 兹有本队职工易志雄积极响应党的号召,支援农业第一线工作,特申请离职回乡,经组织研究批准。 特此证明 槐岭煤矿地质队 (公章) 一九六六年七月十日 易志雄同时交来的还有他曾被地质队评为先进工作者的奖状,但他在发奖状的时间“一九六三年”的“三”字上加了两笔,变为“一九六五年”。易天华把证明和奖状在大队干部开会时交给大家看过。各位干部都觉得为他惋惜,但又十分钦佩他的热爱农业生产,“支援农业第一线”的精神。会上,易书记提议把他作为大队民兵营长的后备人选,上报上级批准,大家都没有意见。不久,公社武装部长打电话来说,上级认为易志雄贫农家庭出身,又有初中文化,还是共青团员,批准他担任岭塘大队的民兵营长。于是,易志雄离乡四年后,带着过失和希望,谨慎却又踌躇满志的回到了农村。 易志雄四年前离开农村踏上工作岗位,并且,又当过先进工作者,为什么半年前却会被开除出队呢?这里面原来又有一段故事。 一九六二年秋,易志雄初中毕业后刚交上十八岁,便被招进煤矿地质队去学习,半年后分配到钻探机上工作。一台钻机两个人负责,工作的任务是根据图纸定点钻探,了解地下煤矿的位置、质量和藏量。开始的一年里,觉得工作挺新鲜,又不辛苦,待遇也不错,单位还发给野外补助。他满腔热情地投入工作,分配的任务常常提前完成。年末总评,竟然被评上了先进,领到了一张奖状。但第二年便觉得有些乏味了。因为钻机老是在几个山头内转,每天钻上钻落,重复地做着一件事情,时间长了就会使人生厌。他生性喜动,便常在工作之外的时间出去外面世界走一走。不久,他就学会了抽烟喝酒,并结交了一些朋友。工资和补助有时便觉得不太够花销;第三年,经人介绍,他开始谈恋爱。对象是在山里的一个生产队里做记分员的姑娘。他很喜欢她,常常带着她出城去看电影,听大戏,逛商店,有时还要上馆子。单车搭出搭入,汽车坐上坐落,因此花的钱粮多,队上发的饷粮就不够开销了,时常拳头打过隔壁,未到月底发饷便先向人借钱。 一天,他正在钻机旁不远的墟镇上的一间小卖部里饮闷酒,店主黄日贤走过来道: “雄队长,这些天怎不见玫英姑娘过来坐哩!” “她最近忙一点,要帮家里收些杂粮呢。” 玫英姑娘就是黄日贤给易志雄介绍的对象,今年十八九岁,生得五官清秀,身姿修长,大眼睛笑眯眯的十分迷人。因是姓黄,又长得漂亮,村人便赞她叫黄玫瑰。她是黄日贤的一个亲戚。这黄日贤三十多岁年纪,天生有点儿瘪腿,不能下地干活,便在煤矿场内的小集市上开了一间小卖部,专卖一些油盐京果酱醋茶酒。后来生意好些,又内设了两张餐桌,办些下酒的饼干和熟食果菜,每天都有不少工人来光顾,生意便一天天看好。但由于本钱少,加上也有一些老客常要赊账,故现金周转不畅,进货购物便常觉困难。易志雄是个熟客,从不拖欠钱粮。他见他举止大方,又一表人才,便尊称他为钻探队的队长,并且给他做了个介绍。 “你们认识也有三四个月了,什么时候‘拉埋天窗’啊?”黄日贤关心地问。 “唉,不瞒你说,现在就只差一个老兄未到呢!”易志雄说。 “谁呀?”黄日贤问。 “孔方兄!”易志雄笑着道。 “新社会金钱不是万能,现在兴新事新办,你们当工人当干部的就节约一点嘛!”黄日贤说。 “金钱不是万能,可无钱万万不能哩!”易志雄道。 “这话怎么说?”介绍人黄日贤问。 “你有所不知,外父大人说他的女儿若没有四个三,则不嫁!”易内志雄说。 “哪四个三?” “第一,家里没有三间以上房屋的,不嫁。” “这事容易,听你说过,你家土改时分到了地主四间房屋,都是石砌瓦盖上好材料的。”黄日贤道。 “第二,结婚时,最少要请三张桌的亲戚吃喜酒。否则不嫁。” “这事不难,也在理。”黄日贤说。 “第三,嫁妆若没有三大件会转的,不嫁。” “哪三大件会转的?” “单车、手表、收音机!” “这可有点儿难了,三样时款的东西合起来少也要半尺来水哩!”黄日贤摇头道。 “还有,第四,要答应结婚后,必须在三年内每个月给外父家里交三十元赡养费。否则不嫁!” “这却有点儿见蠢了!试想,假如女儿嫁出去后,若夫婿家里不如意,做外父的还能苛求么?不过,他见你是个国家工人,月月割禾,所以然这个‘三斤狗’黄猪倌就这么说呢!”黄日贤点头笑道。黄玫英的老爸长得瘦瘦的,有个花名叫“三斤狗”,是附近村里有名的老猪倌。 “可是,我现在哪来这么多钱啊!”易志雄叹道。说完,他斟了满满的一杯白酒,咕噜咕噜的灌了下去。 黄日贤定睛看时,易志雄已喝得满面通红,一支半斤装的长 乐烧已被饮剩无几了。他见这青年有点伤心,并有一点儿的醉意,心里早就想好了的一个主意此时便从舌底下吐了出来。 “雄队长,我且问你,你真爱这朵黄玫瑰么?”他坐下来眼睁睁的问道。 “爱死了,这个东江美女,我现在一日想她十二时!”易志雄低着头答道。 “她爱你么?”他再问。 “这还用说,我爱她,她爱我,我们俩是‘天生配’!”易志雄说,他又呷了一口酒。 “那好办,山歌有唱,‘灯芯拿来搭桥过,有心相爱敢来行’,我教你一条发财的门路,就看你行不行!”黄日贤道。 “什么财路?”易志雄问。 “就是老古言语说的那句话儿:‘靠山吃山!’” “怎么个靠法?” “你们钻探机有的是柴油,地质队里又有的是炸药。这两件东西都能变钱!”黄日贤小声地说道。 “啊!”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易志雄啊了一声,抬起头来,瞪大血红的眼睛,直直的望着天花板。他扭着头颈,思考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都是太公的东西,悄悄的拿来这里,神不知,鬼不觉,我帮你卖!”黄日贤拍拍易志雄的肩膀,继续说道。 “中!他妈的,不拿白不拿!”易志雄放下酒杯,两手狠狠地一拍,对黄日贤道,“我拿来给你卖,二八分可行?” “好说!”黄日贤站起来笑道。 于是,说干就干。开钻探机的柴油原是没有什么限制的,用完了就拿大罐子到队部去充灌,并且,灌多灌少也无人登记过问。易志雄瞒过另一个队员,把到队上去充灌来的柴油,秘密地一桶又一桶的放在黄百贤的店里。正值煤山里矿场开发,许多民工和家属入住,但尚无人家用电。而这些农民和工人、家属,夜间都要点灯,有的还用火水炉子来煮饭煲水,供销社里煤油又需证购买。因此,黄日贤的柴油便像卖水一般的看好。一二个月下来,黄日贤二价卖出,却与易志雄半二价结算,无本净利,获赚不小。易志雄也分到了大把钞票,心里不胜欢喜。 俗语说,人心不足蛇吞象。这赚钱的事情,得一想二,越多便越好。不久易志雄便把队里的一些炸药、雷管什么的拿来叫黄日贤卖。这两样东西是管制物品,等闲是不能买到的,但是却有许多人暗中交易。炮石的,偷采煤矿的甚至捕鱼的都常常愿出高价购买。黄日贤认为奇货可居,便叫易志雄去搞来,多多益善。易志雄胆大心细,利用工作之便,混水摸鱼,偷摸起来便得心应手,并无人觉察。 真是“无限风光在险峰”,易志雄挺而走险,偷盗公家物资给黄日贤转手,不到半年,黄日贤和他都赚得盆满钵满,嘴巴流油了。 易志雄少年得财,要东则不西,真是挥霍自如。有一天,未来外父黄猪倌叫大家来商量一下,说他快要过六十岁生日了,到时照例要请女儿女婿和姊妹来吃饭喝酒,以示庆贺。按照王猪倌的意思,他打算买十斤八斤猪肉,再买一两条大草鱼,又捉一两只肥鸡鸭来,便可在家里摆上两围台,喝它个美满饱醉。他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大家都同意这样做,并且,一致决议合钱“打斗聚”,用了多少钱,姐弟几个人“三一三十一”,摊派负责。可是,当黄玫英把这个主意告诉易志雄知道后,易志雄却不同意。他说,人生六十古来稀,六十大寿理应到大饭店去摆酒好好庆祝一番,大不了花它二三百元,可也值得,所用的钱可以统统由他负责。黄玫英回来告诉父亲,父亲听了,霎时好象当了太公的一般,笑得合不拢嘴。大家也都十分高兴。 于是,生日这一天,吃午饭的时候,一行人便来到了槐岭山墟的源记大饭店。这源记大饭店是槐岭山墟里门面最光鲜豪华的酒家。青色玻璃的门外有两条玉色的大柱子,柱子周围都是铺着光亮地砖的空地。进饭店必须踏上几级台阶才能上到门前的空地上。大家来到饭店门口,只见柱子下面立着一块镶着金边的红匾,红匾上写着“黄府寿宴”四个大字,有个伙计穿着白色服装,正笑容可恭的在门口等待着迎接他们进去。 进人饭店来,见宽阔的厅堂上齐齐正正的摆着二十多张桌子,一色的罩着白餐布;厅的正中有一张大台,大台的上面,贴着一张大红纸,大红纸上,写着一个金色的大寿字。 “寿星三叔公请坐!易志雄同志两天前就来定下一大围的酒席了!”饭店的一个大师傅摆开了寿字下面的两张台,一边倒茶,一边说道。 “好的,好的!”黄猪倌一边点头,一边领着众人坐下来。这间饭店,他也曾经来吃过,但都是在墟日里给饭店卖了家里饲养的小乳猪仔后,觉得肚子饿了,就在粉面部坐下来吃一碗粉面什么的,从未登过正厅大雅之堂。这里的服务员师傅和经理,他也认识几个。卖乳猪的时候,他们管他叫三斤狗,那是一村八堡都知道的大花名。可现在三斤狗的生日在这里摆寿酒,这些师傅当然就不方便再叫他的花名了,改叫他三叔公。这也是他们会做生意之处。王猪倌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叫他的,就像吃了蜜糖那样,嘴上哈哈连声,心里觉得甜滋滋的。 “爷爷,在村里我听大家叫你三斤狗,怎么今天他叫你三叔公的呢?”小孙子揩着鼻涕问道。 “嗨,冇钱三斤狗,有钱三叔公呗!”黄猪倌开心得哈哈大笑起来。 不久,易志雄提着两支白兰地酒来到。这一餐寿宴,共出了五碟四碗合九样上菜,取意久久长远的意思。大家用劲吃喝,王猪倌和两个女婿片刻就喝得面红耳赤。 “外父,我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大女婿敬酒道。 “我祝你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二女婿也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我祝老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明年咱们又到这里吃喝!”做姑父的又满饮一杯说道。 “我说,今天是咱父亲的六十大寿,做女儿女婿的除了说好话,还要拿什么东西来表示祝贺和孝敬才行!”大儿子黄大昌站起来说道。 “好吧,我是做木匠的,别的我没有,我就做一个四人抬的樟木大寿棺,送给外父百年归寿时用!”大女婿站起来牛吼般的应道,唾沫星子连同嚼碎了的饭菜末子一齐吼了出来。 “呔,不会说话该掌嘴!咱父亲万寿无疆!”大女儿立即指着老公的鼻子恼道。 “不妨,有钱人家生日做定寿棺,百年长寿呢!”黄猪倌道。 “我做一件鸭绒外套给岳父吧,冬天穿着暖和!”二女婿是个裁缝师傅,在公社的服装店里干活。他也吃的是公家粮,说话时用手掩着嘴,斯文一点。 “大家孝敬,我心领啦!其实,这年月挣钱不容易,不必勉强!”黄猪倌满面笑容的说道。 “伯父,我没有什么孝敬你老人家,这一件物品你就收下吧!”易志雄站了起来,从上衣袋里掏出一个红绸布包着的盒子,毕恭毕敬的送给王猪倌。 人们睁大眼睛看着,大家都没见过这种小红绸包包的东西。只见三叔公打开精装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只金光闪闪的东西出来。 “这是手表!”小孙子说。 “嗳呀,这手表金光闪闪,什么货色啊?”黄猪倌惊叹道。 “瑞士的,梅花牌手表!”易志雄说。 “不错,这表上面有个梅花。这是外国勾鼻佬造的世界名表哩,少也抵得一仟八百!”黄大昌挤前来伸长脖子看着道。他见识多,但说话夸张,有个绰号叫做黄大炮。他在墟上卖猪肉常要短人的斤两。 “多少钱的?”二儿子黄守昌问。 “这是华侨商店要票子才能买到的,发单上有写,五百八十三元呢!”易志雄一边说着,一边把盒底里的发单拿出来给大家看。 “哗,半尺多水!你少也要三四个月的工资吧?”大女婿 佩服的向他翘起了大拇指。 “人家国家工人,地质队野外加班费一个月也够你吃一年!”黄大昌说。 “伯父六十大寿,这小小礼物,不成敬意!”易志雄十分谦虚的说道。 “哎呀,怎么今天还伯父长伯父短的,要叫外父啦!”姑父大声叫道。 “好的,好的,你们快选个好日子登记结婚吧!”黄猪倌笑得有牙没嘴,连连点头。大家都高兴的再喝起酒来。 吃过午饭后,易志雄和黄玫英出城里去看电影,逛商场。他给她买了一套呢料子衣服和大红细羊毛线衫。夜晚,易志雄便在城里的一间旅店开了一个房间。玫英姑娘一直还沉浸在今天父亲生日宴席上敬酒时那令人感到有点虚荣却又骄傲的幸福的气氛中。她没有想到易志雄为了她,竟如此的出手大方,正是“一掷千金”。在她眼里,英气勃勃的易志雄比起两个姐夫来,真是牛和马般的不同。易志雄一貌堂堂,年青有为,将来必定铁蹄千里,前程似锦;而两个姐夫猥琐混沌,憨厚而小气。她觉得今天一脉柔情从心里浮起来,已贴到易志雄身上去了,她愿意从此什么都听他的。当两人进了一个房间,易志雄把她紧紧地抱住时,她就像一团从冰框里拿出来的鲜美的奶糕,在易志雄炽热的呵拥中渐渐的融化了! 易志雄既对黄玫英一片深情,则爱屋及乌,给她的父亲做生日,又送给他一只进口手表,他觉得这些都是很应该做的事情。不过,过去经济不丰,常常入不敷出,想做什么事也做不来;现在有些钱,该花的时候就花,并且,做得堂皇一些,大家心里才会快乐。今天自己在寿宴上出尽了风头,既使小英感到光彩,又使爱面子的黄猪倌满心欢喜,还使那些姑舅姐夫们开了眼界,更重要的是在黄猪倌那里提前领到了恩准女儿出嫁的结婚通行证!记得算命的曾对他说过,若桃花运到时,他就一路春风,要钱得钱,要权有权,万事胜意。他想,今天能在这里跟心爱的人儿共度良宵,虽是半年多来用心良苦,却也是水到渠成,这也许就是命运呢。想到这里,他得意的笑了。他把房门关好,见玫英姑娘已羞涩的躺在床上,玉体横陈,百般娇媚,心里涌出了一股强烈的激情! 一个是热血男儿,思慕已久;一个是多情女子,温柔缠绵。是晚,一对情人在温馨的锦罗帐里,在昏暗却柔和的灯光下,颠鸯倒凤,说不尽的恩爱话语,诉不完的幽肠衷曲,尽情的偷尝着禁果的滋味。 不久他们就准备结婚了。易志雄果然实现许诺,给玫英姑娘买了一部凤凰牌子的单车,并且,又给了黄猪倌摆三桌喜庆酒的费用,还买了一部上海出产的东方牌台式收音机。那一天,黄玫英把买回来的收音机放在厅堂的神台上,嗒的一声扭开了开关,立刻就播出了欢乐的歌声。这收音机美观大方,放在厅中真是满屋生辉。黄猪倌直乐得竟也哼哼哈哈的跟着唱起山歌:“呕嗒,唉呀哉,细妹子你过来罗!” 黄猪倌又给玫英姑娘修缮了一间房子。自此之后,易志雄有时来了就住在玫英房里,只等良辰吉日便去登记结婚并办喜事。他又能体贴和孝敬老人,常常买点吃的东西带回来给老人家吃。未来的外父母心里高兴,觉得这个女婿胜过仔,大家过得十分融合和欢喜。 不想,乐极生悲,才过了一些日子,易志雄忽然半个月多也没有回来。黄玫英担心出了什么事情,便赶忙到钻机那里和地质队去打听。她被告知说,由于最近发生了一件事情与易志雄有关,易志雄被叫到队上办学习班去了。 原来,附近山里最近有人买了雷管炸药到水库去炸鱼,结果不慎竟炸死了一个人。这事公安人员追查起来,便追到黄日贤头上,黄日贤再把易志雄供出来,锤子打凿凿打木,于是,易志雄便不能逃脱关系,公安局把他捉来隔离审查了十多天。这时,队里的领导才发现炸药保管不善,遗失不少。因事关人命,非同小可,为教育职工,惩前毖后,地质队最后对易志雄作出了开除出队的处分。 不过,坦白的时候,黄日贤和易志雄都没有把偷卖柴油的事情说出来;同时,审查过后,地质队也没有要他们承担经济上的责任。所以,易志雄被开除后,私下里还有一些存钱和买来的粮票。他一时不敢到玫英姑娘家里,只推说工作有调动,自己却东一天西一日的跟着一些朋友在煤山里转,做些采煤的活计。但不久黄猪倌和舅仔他们就知道了底蕴。幸好黄玫英和他还未曾办理结婚登记的手续,这黄猪倌当机立断,忙叫女儿断绝与易志雄的往来。玫英姑娘虽然心里不舍,奈何父命难违,更且,易志雄又一直不敢登门,无法见面,于是,两人的一场恩爱史便撕心撕肺般的画上了句号。直到二十多年之后,易志雄再度出山,成了人物,而黄玫英又发了大财,两人才再续姻缘,这是后话。 六个月过后,易志雄终于结束了游荡的日子,回到了故里。有分教,他这一回乡,如蛟龙入水,干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且待慢慢说来。 第二十二回 开府闹衙门,彤云密山雨欲来;封屋除四旧,风雷急群噩戏水 话说易志雄从地质队回到农村,摇身一变,从被开除出队的人变成了大队的民兵营长。虽然当大队干部是比芝麻还小的官,但对于热心当干部的人来说,可就是处心积虑的大事 了。这也正可以说明当时农村政治组织的一般情况。那个时候,农村本无什么对当干部人员的严格管理。假如大队缺了一个干部,只要大队书记认上了谁,并且他家里在土改时候划的阶级成分又是贫下中农,又没有地富反坏的亲戚,把他的名报上去就没有不批准的。没有选举,更不用组织考察。先当干部,然后再解决入党;又或先入党,再当干部。这也是农村青年的一般仕途之道。你要从这条道儿走过去,一般的说,除非你是大队书记的近亲远戚,否则,你就得用各种方法或手段多多的表现自己,亲近书记,得到书记的认可。这就叫做非亲不信。这条道路虽是田园阡陌,但有时竟也可以走出一两个连跑带跳的人来;岭塘村的四清工作本来还未结束,一方面,四清中的经济赔退工作还未最后完成。如赔退大户张道迁要退赔的一万二千多元中,只由他的老婆赔了不到一半,易凌胜还欠着五百多元;原来说要考虑给易凌胜重新划定阶级成分的,但也仅只是工作组内部的一种动议,后来没有做成结论;同时,贫代会的核心小组也没有成立,大队干部的组织建设也还未健全。这些事情两个多月来一直搁着,工作队却再也没有回来,最后的结果也便只有不了了之。到了六月底,上级指示,过去了的事,凡是工作队处理过的,照工作队的意见办,不能翻案;工作队未处理的事情,则照现在县社一级领导班子的意见办。公社新的领导班子已由县里重新任命,大队的领导班子就由公社重新任命。因此,在这种形势下,易志雄看准时机,通过叔祖关系而稳当的当上了民兵营长。这在大队干部社员们看来,实在也就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情了。 四清过后的两个月多,各大队的工作开始了新的布署,岭塘大队的工作也有变化。首先,大队的一些厂场停办了。织布厂下放到小队自办,综合厂和耕岭队解散,辗米厂另派人经营。各大队干部都没有再兼手经济;其次,大队也不再设粮仓,生产队的公余粮和三超粮都直接交送公社粮所;同时,按照公社的指示,大队设立会计小组,计划每年定期对生产队的经济进行审核。四清运动后,张道迁没有再任大队干部工作。他一头钻在林丽美家里,当起了公开的丈夫。没有人告他,也没有人管他,欠着的赔退款也没有人追问,真是乐也悠悠。他庆幸自己由于不想当干部,因而没有急于赔退,终于便拖过了关。这事使刘春英后悔不已,也使易凌胜想起来跌腿捶胸,大呼上当! 易志雄担任大队民兵营长之后,不久就带领几个基干民兵到县上去集训,练习投弹射击。他是社交能手,酒肉过后,只几天,公社的武装部长便说他做事能干,工作有效率,同村来的几个基干民兵也与他成了朋友。他们常在各项比赛上拿到成绩,因此,这一次集训,岭塘大队民兵营训练成绩突出,受到了上级表扬。 这一天吃完午饭后,训练结束,他和几个民兵便打包袱一齐回家。途经县城百货公司,忽听人声鼎沸,大家扭头看时,只见一队学生举着大旗小旗和毛主席的画像从大街的东边走来。他们个个左臂上都戴着有“红卫兵”三个大字的红袖章,一边高喊着口号,一边飞舞着手上的旗帜。 “破四旧,立四新!”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炮打资产阶级司令部!”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毛主席万岁!” 队伍到了百货公司门前的闹市地方,这些学生忽然散了开来。有的张贴标语、大字报,有的拿着广播筒站在凳子上向群众演说,有的挥舞木棍砸烂一些商店的招牌,更有几个男女学生手中拿着剪刀,见了行人中长辫子的和烫头发的,走近前去嗦的一声就把头发剪了下来;见了穿漂亮的花裙子和小裤脚管的,也赶前去把它剪烂。大街上,有不少站在一边好奇地看热闹的,也有许多在听演说的,还有一些被剪了头发,剪了裤脚或裙子后大声哭喊的,更有被学生们发现但没有逮到的一些长头发和小裤脚的人拔脚逃走狂奔。学生们一边追,一边呼喊着,吆喝着,嘻嘻哈哈;街上行人见了各自慌张,都瞪着惊惶的眼睛目睹着大街上这一切突然而又狂乱和奇怪的现象。 看了一会,几个基干民兵搭乘单车回家去了。易志雄却被眼前的景象弄糊涂了。他走到演讲的人堆里,只见有十多个学生护着三、四个站在凳子上的同学,其中一个学生手拿着一份报纸在高声读道: “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和《人民日报》评论员的评论写得何等好啊!请同志们重读一遍这张大字报和这个评论。可是在五十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却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将无产阶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打下去,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志,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又何其毒也!联系到1962年的右倾和1964年形左而实右的错误倾向,岂不是可以发人深省吗?” 另一个学生一手叉腰,一手有力的在空中挥动道:“毛主席经常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们的目的是斗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批判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意识形态,批判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我们要横扫‘四旧’,荡涤旧社会遗留下来的一切污泥浊水!” 一个留着短发穿着草绿色军装的女学生接着读道:“我们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庄重宣布:第一,我们要破四旧,立四新,凡是封资修的东西统统要打倒和销毁!第二,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一切资产阶级反动权威,使他们威风扫地,永世不得翻身!第三,我们警告一切地富反坏右分子,一切牛鬼蛇神们,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 这些学生都是胸前别着“徐昌县高级中学”校徽的高中学生。看他们的样子,就象《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卢嘉川他们那样慷慨激昂。大有似乎国难当头,一代英雄就要出来了的架势。 “这些学生早先在县政府闹得很凶,要县委书记出来回答他们的质问!”有个穿干部服装的人道。 “他们质问什么?”有人问。 “主要质问为什么县委不支持北京、上海、广州等地的大专院校学生回乡串联闹革命,为什么不敢参加回乡学生组织的辩论会,为什么要撕毁在县府内贴的大字报,等等。”那个穿干部服装的人继续说。 “县府关着的铁栅门都被冲破了,他们说,县人民政府是‘衙门’,要造反!”另一个人说。 “听说各大都市和省城里,省委、市委都被包围啦!”有人道。 “到处都这样搞,凡是当权派的一律都打倒!”有人感叹。 “中央主要领导有毛、刘、周、朱、陈、林、邓,为什么他们红卫兵集会和游行都只举出毛主席一个人的画像来呢?”有人提出一个敏感的问题来问道。 “除了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可能这些人都有问题哩!”有人这样理解。 “现在是中央文革说了算,中共中央的文件常常发了又要撤消!”有人说。 “这不是乱了套了么?”有人问。 “唉,才平静了几年,刚刚可以吃饱肚子,又要天下大乱了!”有人叹道。 “天下大乱才有大治,‘造反有理’,我们要‘让群众在运动中自己教育自己’!”有一个别着钢质 校徽的戴着眼镜的人在一旁威严的大声说道,看样子他是回乡大学生。 人们看看这个大学生,大家都不再说话了。易志雄直到那些学生都集合队伍,并一路高歌,扬长而去,才慢慢的离开。 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些天来在城里搞训练,也听到和看到了不少的事情。他清醒地感到,山雨欲来,一场大的变革即将发生,自己必须关心时事,才能伺机进步。但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学生造反,却有上面支持,各级领导都惶惶不可终日,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接着,八月底,报纸报导,毛主席第二次接见红卫兵,和红卫兵亲切握手。从此,红卫兵的组织迅速发展起来。学生们所向披靡,他们继续冲向街道、农村,冲向单位、机关。几天后,在城里的体育场上和天主教的福音堂前,从地富反坏右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家庭及福音堂里抄出来的家具、西装衣服、花绸被褥、书籍,还有钢琴、手风琴、收音机等东西,堆积如山。不知哪个红卫兵把它们淋上汽油,燃了一支火柴,便全部被冲天的烈火淹没了;又不久,大街上,一批批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和学生们认为是“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反动权威”,都被捉出来游街示众;再不久,公社农村的小学校长和出身不好的教师也被革命师生们捉来游村示众了。这些“牛鬼蛇神”们有的被剃了光头,有的被剪成阴阳头,有的则戴着高帽。他们胸前都挂着又大又重的木牌子或用砖头做成的牌子,牌子上写着自己打了交叉的“狗名”。他们都低头伏罪,神态黯然。世界忽然变得好象是煮沸了的一锅水,天天有人敲锣打鼓,到处有人喊打喊杀。 这一天,岭塘大队也发生了一件事情: 中午时分,小学校里来了十多个中学生红卫兵,他们押送着几个在城里工作的资本家和右派分子回乡。原来,运动开始后,县里中学的红卫兵把城里的“地、富、反、坏、右”们捉去游斗。过了不久,又把各个单位的这些“黑五类”分子集中起来,把他们押送回原籍去管制劳动。先由县城的红卫兵把他们押送到公社,再交给公社的红卫兵把他们押送回乡。岭塘大队被送回来的一共九个人。其中,有五个是在县城做生意的公私合营后的资方人员,被红卫兵定为“反动资本家”,有四个是在单位已摘了帽子的右派分子。他们到了小学校的操场后,已是中午时候了。岭塘大队在公社中学读书的红卫兵一共有六男四女,另一个领头的男生名叫张开达,是徐昌高级中学高二学生,徐昌高中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的大队长,曾到过北京天安门前参加过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大会。他指挥着同村的红卫兵,下令这些资本家和右派分子一字儿排开,跪在学校操场的水泥地上晒太阳。这几个资本家和右派分子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他们一早起来就被人用绳捆绑着押送到体育场去参加县里的批判大会,大会结束后又被押送到公社,折腾了半日,没有吃一口饭,没有喝一口水,身体已经支持不住了,当下就有一个名叫周宗贤的资本家右派晕了过去。幸得有人发现,叫学校旁边的卫生站的医生来急救,才被救了过来。这事很快被一些小学生回去告诉大人们知道了。当时就有东方红生产队里一个名叫周胜彪的老贫农,他听到了后,连叫了几个红卫兵学生的家长,风风火火的赶到学校里来。 “你们才爬出壳儿就学得那么狼心,小心日后给恶人打死哩!”周胜彪大声喝道。 “这些是敌人,是反动派,你护着他们,什么立场?”张开达叉腰质问道。 “什么立场?良心立场。这个周宗贤在解放前帮着周伯年建造这所学校,造福后代,大家的子弟才有书读,可没想到你的书却读到屁股穴里去了。你是谁家的孩子,良心叫狗吃了么?”周胜彪反问道。 几个红卫兵见家长来了,原先那种趾高气扬的劲儿便跑掉了。张开达见来的都是正宗的老贫下中农,自己先矮了半截,便没有再说话。几个资本家和右派分子被拆开绳子,由一个个红卫兵护送回家去。 原来,解放前,这周宗贤在县城里做的是木材生意。他为人厚道,热心助人,在乡里有很好的声誉。周伯年是他的近亲宗侄。周伯年筹建这育才小学时,因要占用村里大岭下的空地,便有异姓的几个混混联合起来撑顶。他们手持刀棍,废了地基,扬言建一墙便拆一墙,气焰极是嚣张,但意思却是想要挟一大笔钱。后来周宗贤通过亲朋的关系,请来了南半县的土霸王张雄。张雄在村里办了一席酒,下帖请村中几个大姓的老大赴宴,言明建学校大义,声明今后不准有人捣乱。他又派人持枪看护了几日,果然,以恶惩恶,几个混混便销声匿迹,再也不敢出头惹事。周宗贤和周伯年再出点儿钱疏通几个异姓的老大,宁人兴事,一所宏伟的两层十六室的回形楼式学校才终于建成。其校舍的规模,在县中算得上是手屈一指。建学校的时候,周宗贤还无偿捐赠了许多木材。当时,周伯年请周胜彪在工地上负责保管材料,所以,他对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很清楚。后来,学校建成之后,周伯年还请周宗贤做了两届的校董。周胜彪因家庭经济困难,又为人老实忠厚,也常得到周宗贤的帮助。所以,他对这些好心的人便常怀感激之情。现在看到这些毛头小孩子要做出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来,便不顾什么“阶级立场”,毅然出来教训他们。这也是文化大革命刚开展不久才有的事情。若是到了深入开展时侯,周胜彪和那些贫农家长恐怕也就不敢出来干预了。 张开达是张道迁的儿子,今年正读高二。他当了红卫兵,上过北京,又是学校红卫兵的头目,这次,岭塘村中在城里工作的地富反坏右都由他负责押送回来,一时村里的人便都议论开了。大家都说刘春英生了一个儿子很是了得,才是高中学生便能上北京见到毛主席了,日后必定有前途。易志雄听了,联想起最近耳闻目睹的事情和报纸上登载的一些报导,便觉得很有必要向张开达了解一些情况。 这一天晚上,他把张开达请到家里。张开达的母亲刘春英与易凌胜的亡妻刘春兰原也是石陂墟墟东刘屋的同宗姊妹,所以,张开达与易志雄就是疏表兄弟。两家虽然不常往来,但也不生分。煤油灯下,易志雄定睛看这表弟时,只见他身穿一套草绿色的军装,胸前别着十几个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章,手臂上戴着红卫兵的袖章,肩上挂着一个红色的毛主席语录袋子,一副满脸的稚气而又威风凛凛的样子,叫人看了觉得啼笑皆非。 “好表弟,这些时间来听说你当上了学校红卫兵的大队长,又听说你光荣的上北京了?”易志雄给他倒了一杯茶,十分羡慕的问道。 “是啊,毛主席第二次接见全国各地的红卫兵时,我们学校选了十个出身贫下中农的人去,我是其中的一个。”张开达沾沾自喜般的说道。 “看到毛主席了么?” “嗨,人山人海,离远看见毛主席向我们挥手哩!” “了不起,你们真是前途无量啊!红卫兵的领导对最近的工作有什么新的布置么?”易志雄对张开达羡慕表扬了一番之后便开言问道。 “最新消息,我们红卫兵就要进行全国性的革命大串连活动了。当前,造反就是大方向!”张开达说。 “造谁的反?”易志雄又问。 “要打倒一切当权派,踢开党委闹革命!”张开达激动的道。 “踢开党委闹革命,不要各级党的书记,那不是乱了套么?”易志雄觉得张开达说的话都很新鲜,但也很难理解。 “现在就是要天下大乱!北京来的红卫兵说,现在的各级书记都是1962年以来执行三自一包、三和一少右倾路线的形左实右的当权派。他们与‘三面红旗’革命路线对着干,统统都得滚蛋,得改朝换代!”张开达一语惊人。 啊,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张开达还 是原来的张开达,但运动却把他的思想迅速推上了一个高度。一个中学生,竟能把如此深刻的问题说出来,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听说,北京来的红卫兵就住在县城里。他们经常要开辩论会,说起话来锋芒毕露,知识渊博,头头是道。县里的领导都害怕他们。 “你们红卫兵要各级党委都靠边站,那谁来领导呢?” “现在全国各地都要按照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十六条决定,成立文革领导小组。不然的话,运动就没法动起来,死气沉沉!”张开达口说有据,条条是道。 “怪不得最近周围的大队都在敲锣打鼓的说什么成立文化大革命领导小组呢!”易志雄道。 “表哥,咱们得打破岭塘大队死气沉沉的现状了,赶紧成立文化革命小组。你来当组长,我们红卫兵支持你,先搞破四旧!”张开达把手一挥,大声说。 “不行,这不是夺了书记易天华的权了么?”易志雄有思想顾虑。 “你不夺则人家夺,形势发展,这是迟早的事情!”张开达说。 “对,识时务者为俊杰,反正他都快退休了,要当机立断!”一直坐在一边不说话的易凌胜忽然站起来吼了两下鼻子,说道。 “大队书记靠边站,大队的领导就非你莫属!”张开达发表看法。 “行!”易志雄眼珠一转,下决心道,“古人说,‘兵贵神速’!我们从抄家除四旧着手,先造个声势。那些地富反坏右的家庭统统查抄,他们就是挨了打也没得话说。你派几个红卫兵打先锋,我和几个基干民兵后面跟上!” “也要抄资本家的,莫忘了先抄查咱生产队的周顺年兄弟两家!”易凌胜的鼻子有力的再吼了两下,他阴声阴气的喊道。 于是,第二天上午,岭塘大队出现了一支敲锣打鼓的队伍。走在前面的是几个戴着红卫兵袖章的回乡中学生,后面的是新任的大队民兵营长易志雄和几个从部队复员回来的基干民兵,还有一些后面跟着看热闹的小孩子。他们每到一处,便先把地、富、反、坏、右分子和家属们从屋里赶出来,除了厨房之外,所有的房门统统锁上,再贴上一张写着“岭塘大队文化革命领导小组”的封条。社员们都瞪着奇怪的眼睛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只见那些抄家的人手持短棍,大声吆喝着,走进屋去见镜子就打,见四旧就敲,乒乒乓乓的闹腾一阵,煞是威风。那些黑五类和他们的家属们抱儿拖女的走出房门,站立一旁,低头无语。他们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们生下来就是低人一等的,所以,自小便都懂得“百忍张公唾面自干”的家训,一声也不敢吭。白天,他们听任着这些大小兵们的指令;到了夜晚,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家大小挤在一起听任蚊虫的叮咬欺凌。 没有狗吠,也听不到鸡啼。岭塘村的夜晚,死一般的寂静。 查抄四旧的工作进行了七八天。第一天,大队的红卫兵和民兵把全大队二十多户的黑五类家庭的六十多间房子全部封好;第二天开始逐户的查抄。有些东西一时不能查抄详尽的,便索性把它们拿到学校的教室里去锁起来,再慢慢的清查。这些地主们原是扫地出屋的,所以都没有什么东西可抄;倒是富农和一些在解放前做生意,土改时被评为工商业家庭成分的人家,多少也有些物料。正是烂船也有三分钉,查抄起来颇费时日。一个星期后,红卫兵把封条撕掉,牛鬼蛇神们及其家属才能进去居住。他们进得房来,只见里面的东西乱得一天一地。墙壁上,镶着字画的玻璃被打碎,祖先们的画像也被拆下来撕烂了;衣柜里,好一点的衣物不见了;抽屉里,算得上是细软的东西被当作四旧拿走了。无需口说,也没有收条,家家一片狼藉,真无异一场浩劫! 再过几天以后,学校操场上也集中了一些“四旧”和书籍,张开达和几个红卫兵也把它们点着火,一会儿就烧成灰烬。 周顺年兄弟的家里也被查抄了。说出来的原因是:在农村中,工商业的成分虽然不是地主富农,但它是资产阶级,就是剥削阶级;其实真正的原因却是出自易凌胜和刘古泉的主意。因为他们想通过抄家,查找到顺年兄弟家里的生意出入的单据和周志民抄写的保管帐存底。正是因为这两样东西,四清的时候才把他们俩拉下水的,并且还留着尾巴,必须搜出来烧掉,以免后患。农村是贫下中农的天下,把非贫下中农家庭的都当作另类,想抄家就抄家,这样做合不合政策,是不会有人争议的。所以,在这种非常时候,有些人就尽管可以定些土政策来为所欲为。不过,搜查起来,周顺年兄弟的家里却没有多少东西值得过目。他们在解放前靠工商业为生,虽在商场中滚、扑、钻、打,却还没有达到发家致富的地步,实际还是城里的贫民。因此,在查抄他们家庭时候,几个民兵和红卫兵都漫不经心,只有易志雄才查看得十分仔细。他翻遍了所有抽屉和衣柜,甚至把每一件衣物和每一床被褥都打开来看,却没有发现要找到的那两件东西。最后,刘古泉交带,把周顺年家里的所有书籍和字画都先拿到小学校去锁起来,慢慢的进行检查。 原来,城里开始抄家时,周志民与周建儒研究了形势的发展,开始有了一些新的意识。为防事情的万一,他把家里做炉子进货出入的发单和原先抄写过的生产队保管帐底都藏到别处去了。所以,抄家的时候便找不到这两样东西,易凌胜和刘古泉也就找不到什么把柄。 但是,要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这一天,吃完午饭以后,周顺年被村里的两个红卫兵带到小学校去。走进楼梯旁的一间教室里,他看见有几个民兵和红卫兵坐在凳子上,正凶神恶煞般的在等待着他。 周顺年立定之后,一个黑皮肤黑脸的民兵阴声阴气的问道:“周顺年,你知罪吗?” “什么事情?”周顺年吃惊的说。 “你竟敢污蔑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黑脸民兵喝道。 “这话从何说来啊?我一向规规矩矩!”周顺年说。 “我问你,那一堆书籍是你家里的吗?”黑脸民兵指着墙边堆放着一些书籍问道。 周顺年走前去一看,见都是自己的几个孩子在学校里读过的书,有的还是最近买的,上面都写着孩子们的名字。 “没错,这些是我家里孩子们读的书籍。”周顺年满头雾水的说道。 “你看看书堆下面有一本《毛泽东选集》,也是你的么?”黑脸民兵又道。 “是的,这是我工作过的单位发给职工学习的,人手一本。书上写有我的名字。”周顺年说。 “你再翻开第二页的毛主席像看看,那里有什么?”黑脸民兵厉声喝道。 周顺年小心地翻开第二页一看,立刻惊得张开嘴巴,脸色变得惨白。他两只手乱抖,一头冷汗冒了出来。 “这、这、这--- ---!”他结结巴巴的说不出来。 “你好大的狗胆,竟敢污蔑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黑脸民兵一边说,一边把那本书抢了过来。原来,这本书的第二页有一幅毛主席的画像,在画像的鼻子下面,不知谁用墨笔给毛主席画了浓浓的一撮胡须! “这不是我画的!”周顺年颤抖着声说道。 “你的书不是你画的,那是谁画的呢?”黑脸问。 “这书放在这里少也有五六天了,不知是谁有意害人啊!”周顺年哀号般的说道。 “你说话要搞清楚,难道是我们画上去来陷害你?”黑脸奸笑一下说。 “总之我就没有画!”周顺年的声音开始强硬起来,他知道这种天大的罪是不能胡乱承认而无中生有的。 “好,不是你画的就是你的儿子画的!”黑脸说完,一条鞭子嗖的一声抽了过来。周顺年见了,连忙把头一低,用两只手护住脑袋。只听“啪”的一下,鞭子打在一只手的手背上,手背 的肉烂了一片,立即涌出许多血来。他才想用另一只手去按住伤口,后边又飞来红卫兵的一支棍子。棍子正落在他的腿弯上,他立即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了。 鞭子、棍子雨点般的落了下来。小红卫兵们一边打着,一边高呼: “我们誓死保卫毛主席!” “谁反对毛主席我们就打倒谁!” “你们不能冤枉人啊!”周顺年躺在地上呼天呛地般的喊道。他浑身疼痛,爬不起来。可怜已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折腾了一会,就只有躺在地上呻吟的劲儿了。但他清楚,这事是有人存心陷害,决不可承认是自己做的。 “也好,不是你画的,你回去,换你的大儿子周志民来,一定是他画的!你们剥削阶级仇恨毛主席,污蔑毛主席,今天决不能轻易放过!”黑脸两手叉腰说。 “不,不,你们不能无辜我的儿子!”周顺年挣扎着爬起来道。 “少罗嗦,这幅画上毛主席的一撮胡须不是你画就是你儿子画的!”黑脸用鞭子指着周顺年的鼻子说。 “你说我画就算我画吧!”周顺年抬起头来道。 “究竟是谁画的?”黑脸再问。 “好,我画的,大不了捉去打靶!”周顺年下决心般的说道。他担心这些人会像对他一样去折磨儿子,便只能自己承认下来。 “这就对了,党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只要坦白了,就可以放你回去;否则,禁闭你十天八天,直到你坦白为止。记住,回去后,家里要挂一个毛主席像,全家大小每天早晚要向毛主席请罪!另外,你今后必须接受贫下中农们的批判。开批判会时必须随叫随到!”黑脸说。 抄家结束之后,为了揭开阶级斗争的盖子,掀起文化革命的高潮,岭塘大队便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召开了一个贫下中农的斗批大会。大会由大队的治保主任刘古泉主持,公社红卫兵协助。参加会议的,除了贫下中农外还有小学校的全体师生。开会前,只见土台上黑压压的跪着一群人,那是全村的地富反坏右分子。这些人的前面,又跪着几个用绳子捆绑着的人,他们的胸前都挂着“现行反革命”的大纸牌。有几个民兵站在一旁吆喝着。 快开大会了,张开达指挥红卫兵小将们唱歌: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 就是一句话: “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 … 唱歌过后,群众开始静了下来,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台上。大队治保主任刘古泉走上了讲台,大声说道: “各位贫下中农,‘阶级斗争必须天天讲,日日讲,月月讲!’今天我们开大会要做两件事情:第一,斗争几个现行反革命份子;第二,产生岭塘大队的文化革命小组,以更好地推动我大队的文化大革命运动。现在先由红卫兵小将们揭发几个现行反革命份子的罪行。” 接着,张开达代表红卫兵上台揭发。原来,这次抄家抄到了几个黑五类家庭的黑材料。其中,资本家周敬堂家里抄到了印有蒋介石像的伪币金圆卷一百多张;历史反革命周育桓家里抄到了印有国民党青天白日国旗的《黄埔军校校报》两份;富农吴敬仁家里抄到一份报纸,报纸上有伟大领袖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照片,可是吴敬仁却把它拿来包脏东西了,照片上毛主席的眼睛上还被磨穿了一个洞,这是阶级敌人仇视伟大领袖的行为;“资本家”周顺年竟敢丑化毛主席,在毛主席的画像上画了一撮希特勒的胡子。张开达说,这些都是现行反革命的行为,必须坚决打击。 “我们警告一切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们,‘专政是群众的专政’,只许你们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最后让我们高呼:毛主席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台下跟着一齐高喊。几个红卫兵再把现行反革命的牌签子插到他们的背上去,立即就有人拿了把剪子把他们的头发剪成阴阳头的样子。几个小学生冲上台来,他们各拿了一条竹鞭子,狠力的向跪在台上的几个“现行反革命”打去。只听到随着啪啪的抽打声和哎哟哎哟的呻吟声,一个个现行反革命份子都满身伤痕倒在台上了。 接着便宣布岭塘大队文化大革命领导小组成立。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大队长张开达建议,选举易志雄为文化大革命小组的组长,刘古泉为副组长,还有几个干事成员。全体到会的群众大家拍手通过。 再接着便是由文革小组的成员和民兵、红卫兵押送几个“现行反革命”挂牌游村示众,所有地富反坏右分子都跟在后面陪罪。一路的锣鼓,一路的口号,一路的折腾。牛鬼蛇神们每到一个生产队都要下跪五分钟,口中念念有词: “向毛主席请罪!” “向贫下中农们请罪!” 红卫兵敲着锣鼓走在最前面,黑脸民兵张铁牛和几个青年跟着,易志雄和刘古泉押后。这一次游村大批斗,从早晨开始,直到中午才结束。大灭了阶级敌人的威风,大长了贫下中农的志气,大树了文革小组的威信。平时无人知晓的张铁牛、伍威君、周星亮、钟初红等几个青年基干民兵,在抄家和对敌斗争中如鱼得水,表现突出,都成了大队文革小组的领导成员。 易凌胜站在自家屋门口,看着这长长的送丧一般的队伍在大路上走过,看见这送丧的队伍中有一个戴着高帽低着头的高大的身影,知道那是周志民的父亲周顺年,心里便感到了一阵快慰。他想,三日河东,三日河西,事情变得可真快。一、二个月前才是自己难过的时候,转眼间又轮到地富他们挨整了。今天,儿子竟成了大队的领导,可以主宰大队的生杀大权,这是过去想不到的事情,真可谓是天意难测哩!这一次动作是杀鸡镇猴,就算是对四清运动时周顺年父子俩不听警告而兴风作浪的一个小小的报复! 看着送丧的队伍慢慢远去,易凌胜鼻子里连续地发出了吼吼的声音。他得意的笑了! 天,灰蒙蒙的,没有阳光,没有云彩,也没有一丝的风。树叶在闷热中静立着,焦灼的大地到处都在喘着大气。 大概就要刮台风了! 第二十三回 巧解两姓围,小殷勤姨母欢心;秘施连环计,大字报淑女受辱。 岭塘大队文革小组成立后,村里的供销社和卫生所门口也贴出了许多大字报。但大都是揭露一些在四清时候已公开的问题。有些新鲜的就是小队领导中一些鲜为人知的贪污或挪用的事情。不过,有正有反,有揭露就有反揭露,谁也不辩真假。倒是有些生活作风的事情,反而引人关注。对张道迁的蜕化变质,有人提议要把奸夫淫妇捉出来游村示众。 这一天下午,东红楼屋前的晒谷坪上,闹闹嚷嚷的突然来了八九个人。他们来到大门前,喝令一个被捆绑着的女人跪下。片刻,就有许多社员从屋里走出来看热闹。只见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手里拿着一个掏粪的长柄木勺子,三步两脚的奔向前去,把刚从屎坑里掏出来的满满的一勺粪水向跪着的妇人头上淋下去。顿时,跪着的妇女满身满地的屎粪,臭气熏天。她哀叫着,大声呼喊着。 人群发出了一阵鼓噪: “好啊!” “打她!” “打倒地主白骨精!” 拿粪勺的女人放下勺子,再操起了一把扫帚,没头没面的向那个女人打去。她一边打一边吼道: “我打死你这个淫妇!打死你这个白骨精!” 那个跪在地上的妇女被打得满地乱滚,杀猪般的嚎叫。 那女人正打得起劲,忽然,斜刺里跳出来一个男人来。他把那女人的扫帚夺下,并一掌向她打去,那女人便踉跄退后几步,被打倒在地上。她睁眼一看时,立即便号啕大哭起来。 “你这个死良贼心的男人啊,你今天还护着淫妇,我跟你拼命了!” 只见她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向这男人撞去。这男人轻轻的一闪,两手只一拨,便把这女人拨向前去,打了一个趔趄,撞到墙上,咚的一声,头上流出许多血来。这女人见血如泉涌,疯狂地站起来,呼叫着,又向男人扑去。 “我今天就死在你手下吧,我不想活了!”她拿着勺子冲向男人。这男人轻轻的一脚,又把她踢倒了。 原来,这女人是刘春英,打她的男人是她的老公张道迁。那个被大粪淋身的是华侨地主林番客的孙女林丽美。这一天,刘春英打听到张道迁上县城去了,便叫自己外家的几个兄弟纠集了一些人到林番客的屋里去,把林丽美捆绑着捉了出来。她原意是要把林丽美捉来羞辱一番,教训她不要再勾缠她的男人,也好出一出这几年来的怨气。打从文化大革命以来,她见到到处可以乱抓乱斗,只要是贫下中农,就可以对地富反坏们专政,她就萌发了这个念头了。后来,见到自己的儿子又当上了红卫兵的大队长,又去天安门见过毛主席,她觉得长了威风,是该报仇的时候了,就更加认定了这个做法。于是,她卖了几只鸡,忙着准备了一些钱,以便到时候请人做事时要用。这几天,儿子到外地串连去了,她把一百多块钱拿来外家给兄弟,哭着求兄弟们帮手惩治一下淫妇,伸张正义。 “这事情若再无人出头,外家可就丢尽脸啦!”有人大声疾呼。 “张道迁腐化堕落,正要教训,不可饶恕!”有人说。 “捉林丽美来斗争易如反掌哩!”有人道。 兄弟俩早就对姐姐刘春英的事感到苦恼,十分憎恨林丽美,却又一直没有办法。现在听了她的主意,又听了同宗弟兄大家的意见,觉得正是到火侯了。于是,便迅速纠集了几条汉子,大家迤逦向林番客的家里走去,三捆两绑的就把林丽美捉了出来,推推搡搡的押到刘春英屋门前去批斗。没想到斗争才开始,张道迁就从县上回来了。他不见林丽美在家里,听林番客说她被一群人捉去游村了,便连忙骑着单车出去看看。当他看到林丽美在自家屋门口遭罪时,心里已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便连忙走上前去,把正在折磨林丽美的气焰嚣张的老婆一掌打翻在地。当他正想回头来救林丽美出去时,没想到在一旁观看着事态发展的刘春英的两个兄弟气得咬牙切齿,吼喊着拿了绳子跳了过来。他们一前一后,就要擒拿张道迁来捆绑。张道迁见舅仔出阵,也不打话,立即跃过一边,扎稳马步,摆开架势,准备厮打。原来,张道迁在解放前学过几套打架的散手,在村上的武馆里吃过夜粥,对打起来,一般的三两个人都轻易难近他的身。刘春英的兄弟俩虽然年青有力气有勇气,但却没有打架的功底,因此,三两下手脚便被张道迁一扑一碌的打倒在地,一时爬不起来。 张道迁眼见两个舅仔不是对手,便把拳头在空中一扬,大声喝道: “以后你们少管闲事!否则,我的拳头不认人!” 这时,刘家兄弟请来的教打师傅刘传古在一旁见了,气得毛发直竖。只见他大吼一声:“不得无礼!”便一条鲤鱼跃水般的腾了过来。 这刘传古四十多岁的年纪,生得高大凶悍。只见他一只手象蛇一般的就向张道迁的眼前窜抓过去,张道迁马上用阴阳手把它解开了,并且,立刻打蛇随棍上,顺势便转到他的背后,一个铁掌向着刘传古的脑后打去。刘传古早有预算,他也不转身,略猫低身子,侧身一手托住张道迁的手腕,另一只手便猛的向张道迁的胸膛击去,再旋身一个扫膛腿。只听见“嗳呀”一声,张道迁便扑倒在地上了! 刘春英的兄弟俩正要上前去绑他。忽然,屋里走出几条大汉来,他们都手拿木棍,在地上一字儿排开,一齐喝道:“赶快放人!” 为首一个名叫张道威的道: “丢那妈!你们外村外姓的人走到我屋里来打架捉人,作威作福,成何体统?张道迁是我们兄弟,不准你们乱来!” 原来,这几个手拿木棍的都是张道迁的堂兄弟。他们都同住在一个生产队里。别看这些弟兄平时好象无什么来往,一旦有外侮来了,就团结得象一个人似的。这也是农村中从旧社会传留下来的房介姓介的一种宗族观念的自然行为。加上平时张道迁又为人不错,回家的时候常常拿些凭华侨票供应的香烟来派送给同屋兄弟叔伯们抽;有时,也有香喷喷的“华侨食油”送给兄弟叔伯们吃用。这种“华侨食油”,其实是林丽美的兄弟在香港开的饭店里的一些回收食用油。这些回收油虽然在香港不准再用,说是里面含有许多灰黄霉素,对人体有害。但把它重新处理过,再包装一下,带回粮油供应紧张的大陆来却仍然是上品。那些年月,大家的肠肚干瘪,长期都无油水润滑,所以,一旦有这种油去煮菜或捞饭,都感到特别的香滑,吃起来津津有味,心里真是十二分的感激多谢。因此,虽然张道迁喜新厌旧,贪慕虚荣,一头投进地主孙女林丽美的怀抱,但也有兄弟却暗自赞他勾女人的本事,说他现在财色兼收,命里行了重开二度的桃花运。早先,当刘春英外家的人捉林丽美来批斗时,碍着林丽美是地主出身,大家倒也无话可说;现在见张道迁在自家屋里遭外人绑打,明显地,眼见他们姓刘的是目中无人,犯了过界欺人的大忌。于是,便有人感到愤愤不平,呼出声来。内中有个名叫张道威的大汉,一声吆喝,大家便一齐回屋去拿了家伙站了出来。 刘传古见突然冒出几个人来厮打,先是吃了一惊,但立刻镇静下来。他不敢怠慢,两手一招,立即就有刘姓的几个壮汉跳了出来,一字儿摆开。正是,不是猛龙不过江,他们个个手持棍棒,摩拳擦掌,准备迎战。顿时,两边呼呼喝喝,眼看一场厮打就要开始了。 “住手!” 突然,大队的民兵营长易志雄大喝一声,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只见他的背后跟着一个解放军,正满脸严肃,神情庄重的望着大家。两边就要厮打的人见了都立刻楞住,并不约而同的退到一旁去了。易志雄站在中间挥动着双手大声的说道: “贫下中农们,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我是岭塘大队的文革小组长,我宣布,今天的批斗到此为止,请大家立即 回去!” 人们见有个穿着军装的解放军在场,犹如在闷雷之中见了一道闪电,都马上清醒了过来,便都陆续散开了。张道迁赶忙把林丽美扶起身来,坐到单车上去。他双手扶着车把,“嗒”的一声,踢开脚架,飞快的溜了! 原来,正当张道迁走过来打刘春英的时候,在一旁看着的他们的大女儿张小丹知道不好,会闹出事情来,便连忙跑到百米外的大队部去。她见大队文化革命小组的组长易志雄正跟一个解放军同志在谈话,急忙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快要出人命了,你们赶快去救救吧!” “什么事情啊,你是谁家的妹子?”易志雄忽见眼前站着一个大眼睛,白皮肤,十八九岁的身姿阿娜的长辫子的姑娘,不由得眼睛一亮,心中一动。他关切的问道。 “我是张道迁的女儿,我父母和一群人正在晒谷坪上打架,快出事了!”张小丹着急而又担心的说道。 易志雄几年不在家,没有见过已经长大了的张小丹,但他知道张道迁家里的事情。眼下,他被张道迁的女儿漂亮的脸蛋和姣好的身材深深的吸引住了。待回过神来问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情时,他知道了事态的严重。因为最近以来,经常有些打打斗斗的事情在各地发生,他出入也见过一些场面。但他显得异常的干练和镇静,想了一下,马上对坐在一旁的解放军同志说:“也好,我们先一起去看看吧,回头立即给你办好这件事。” 原来,这位解放军同志是附近机场的一个雷达站的战士。这个雷达站设在大队的边上,有支雷达架子从早到晚在空中旋转。最近以来,据说雷达的接收不太灵敏,影响了机场的军事指挥。工程技术人员说,可能与某些生产队种的竹子有关,这些竹子长得太高太浓密了,必须要砍掉一些。于是,这个雷达站的战士便来到大队找民兵营长兼文革小组长易志雄商量,易志雄满口答应立即去办。才想动身,没想到张小丹就急匆匆的跑来了。易志雄听了张小丹的述说后,眼珠子一转,立即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他知道,这个时候,借助解放军是解决问题的法宝,正是天赐良机!于是,他便偕同解放军同志跟在张小丹的后面,急急前往不远的东红楼去看看。来到了现场,只见黑压压的站满一谷坪的人,大家吆喝着,嘶喊着。看那弓弩拔张的架势,龙争虎斗就要开始,易志雄不由得也紧张起来。他快步走上前去大喝一声,遏止了两边的群众,停止了吆喝。解放军同志跟在他的后面,起到了威镇双方的作用,于是,一场一触即发的两姓之间的械斗在一二分钟内便被制止了。 当天夜里,刘春英被撞伤的头开始发疼,火烧火燎般的难受。女儿张小丹赶忙去采摘一些屋外种着的跌打草药“十八学士”,捣烂成糊,加点儿米酒去蒸热来给母亲贴敷。她见母亲的头颅正中,肿起了鸡蛋般大的一个疙瘩,疙瘩上的头皮已被磨掉了一块。 “多危险啊,再撞猛一点儿,不死也会脑震荡!”她对母亲说。 “死了好啊,死了干净!”刘春英流着眼泪道。 张小丹也陪着母亲流眼泪。她初中毕业已两年了。这两年,她长大成人,心情常陷入极度的苦恼和矛盾。眼见着父母闹离异,家中没有一刻的安宁,她非常痛苦。她同情母亲,却又无法劝说父亲,不能使父亲回心转意。今天的一场即将发生的打斗,把她吓得不知所措。幸得她能急中生智,及时请到大队干部,否则,后果真不堪设想。 “只是我死了就可怜你们姐弟俩个了!千不该,万不好,今世嫁了个负心汉子,这是前世的冤孽啊!”刘春英越哭便越伤心,伤口的血又渗出来了。 “不要把事情越闹越大吧,今天都差点儿要打大架,出人命啦!”女儿劝道。 女儿的话使刘春英停止了哭泣。她想起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心里可真有点后怕。今天的事,有三点是她始料不及的。第一,她没有料到张道迁回来得那么快,差点儿就连林丽美都不能捉到。第二,她没有料到张道迁竟出手那么重,差点儿就要了自己的命。第三,她没有料到张道迁的堂兄弟叔侄竟然如此团结,自觉的出来厮打,乃至差点儿就酿成一场械斗。这三个“差点儿”使得事情搞糟了,幸得正在不可收拾而千钧一发的时候,有个后生干部和解放军及时来解开了。这又是她第四点所始料不到的。 “多亏这个后生干部,他是谁?”母亲刘春英问。 “他叫易志雄,听说还是翻身楼易凌胜的儿子呢!”女儿说。 “怎么又有解放军来到的呢?”母亲又问。 “当时他们在一起谈工作,我就请他们来了。”女儿说。 “看来,易志雄这孩子还是挺不错的啊!他比你才大四岁哩。”刘春英对易志雄不算很了解,但也知道一些。他是外家堂姐的儿子,她和堂姐都同嫁在岭塘村里,又相距不远,所以,易志雄小时候是常来家里玩的。刘春兰病逝后,小孩就没有到过她家里。土改复查那阵,刘春英是斗地主的积极分子,当过贫农小组长,找过许多在土改时漏划地主的材料;复查结束后,她去乡政府煮食,后来又去供销社里打工,直到大跃进后这几年才回到家里来。所以,长大之后的易志雄她就不认得了。但今天在一触即发的关键当头,他三言两语就控制了事态的发展,免了一场厮斗,确实使刘春英心怀敬佩和感激。 “妈,明天我去看看舅父他们。今后大家都安分一点儿吧,我挺害怕!”女儿给母亲敷好了药就回房里去了。她很苦恼,想给远在北国一个城市当兵的他写一封信,倾诉一下心里的苦水,可是,一执起笔来,又似乎这笔有千斤的重力。他已经好久没有来信了。她想在朦胧中睡去,可是,另一个英俊的脸影却浮了上来。那是今天站在解放军同志身旁的潇洒而又有风度的那个一见就觉得熟悉和亲切的面孔。 第二天早晨,还没有吃早饭,大队文革组长易志雄就提着一篮鸡蛋来探望刘春英。他说,昨天见刘阿姨流了许多血,身体一定很虚弱,心里很是挂虑。他想到张开达表弟又不在家,所以,特地来探望,又说以后有什么事情,他会来帮助解决,并希望阿姨保重身体。刘春英听了,高兴得直流眼泪。 自此之后,易志雄三天两探,很快便与刘春英母女厮熟起来了。刘春英家里有时缺柴少米,易志雄一力帮助解决。他有很好的体力,又有单车,做起事来又快又好,很得刘春英母女的欢心。二十多天后,刘春英的身体才渐渐复原。 这一天夜晚,刘春英问女儿张小丹:“刘志军的情况最近怎么样呢?” 刘志军是与外婆邻居的一个青年,是比她上二届的同校同学,与她很要好,已经参军两年了。母亲知道,他们俩正在恋爱之中。 “已经两个月没有来信了,那天我去舅父家的时候打听过,听说部队要调防哩!”女儿说。 “你爸爸在四清时被定为资产阶级蜕化变质分子,今后会不会对你们恋爱婚姻有影响呢?”母亲关心的问。 “有谁知道往后的事情啊!”女儿惆怅的道。 “我看易志雄这小伙子不错,他可能对你有心呢!”母亲说。 “没有那回事情,人家口口声声‘阿姨’,关心的是你哩!”女儿红着脸说。 “关心阿姨是借口,我这个‘疏堂阿姨’算什么呀?对你有意思是真,我看出来了。”母亲道。 正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易志雄的确是对张小丹产生了爱慕之情。那天,自从见了张小丹之后,就觉得似乎有一股强烈的磁力一般,他被她的美貌和端庄的气质吸引住了。他刚从失恋中过来,内心的感情世界正一片空虚。张小丹的出现给他这空虚沉郁的心灵打开了心扉,突然变得鲜活起来,使他立即就产生了一种强烈和迫切的爱慕。当天夜里,他辗转反侧,不能成寝,便决定向她展开追求 。 但是,他已清楚地意识到,真正的爱情不能建设在金钱的基础上。一方面,现在自己在经济上已没有多大的能力;另方面,张小丹是张道迁的女儿,是个纯情姑娘。他若与她有缘分时,便是亲上加亲,要实实在在的做夫妻时,便不可让女人贪慕虚荣。易志雄经一事,长一智,由于有此心思,于是,开始的时候,他便自然的采用低调方法,借探望关心阿姨为名,送些轻微的礼物作为敲门砖,并且,进一步帮助她们解决生活上的一些困难,以博得母女的好感。果然,刘春英受到丈夫的打击,心里尝受了人生的无情和冷漠,已感到自卑。但在这个时候,突然得到来自他人的体贴和关心,便很自然地产生了一种雪中送炭的感激之情。由感激而生亲切,由亲切又生感情,逐渐地,她便视他如亲儿子的一般,见他来到时便觉得欢心。张小丹对他也表哥长表哥短的叫得很甜。不过,亲切中含着腼腆,腼腆中又似乎含着一种娇气和羞涩,使人亲近不得。不久,两家的往来便被邻居看出来了,大家都觉得这是天生的一对。 但是,过了一些时间,易志雄便觉察到了张小丹的秘密。他见张小丹总是在盼望邮递员老李的到来,并向老李询问有没有她的来信,心里便有些奇怪,但又不好过问。事有凑巧,一天,他到公社办事,路上遇见邮递员老李。他便给老李敬了一支烟,也笑问老李有无自己的信件。这个老李是个酒鬼,有烟有酒到处坐,草菅书信,平时常常要叫人搭送信件。他见时过晌午,便把村里的一扎信件都交给了他,叫他自己查看,并叫他查完之后,把村里的信件都捎带回去代为派送。没想到,这一扎信里正好有张小丹的来信。老李走远之后,他便把她的信偷偷的拆开来看了。 这是一封从解放军某个部队发来的信,笔迹清秀。里面写道: 小丹你好: 我已经好久没有收到你的来信了,你最近各情都好吗?是不是农事劳动紧张,抑或是参加农村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关系,使你没有时间写信呢?记得我也是在两个月前给你写过一信,里面谈到我的父母不同意我们谈恋爱的意见。老人家思想封建,认为你母亲是从这里嫁出去的,她生的女儿就不能嫁回娘家的祖屋来。不然的话,就是犯了‘经脉倒流’的大忌,不利于婚姻和家庭。但我是不相信这些封建迷信的思想的,也希望你不要相信和不要怪他们。他们是需要时间才能转变观念的,只有我们相爱才最重要。我爱你,你像一支雪莲,是那么的高贵可爱;你是天上的星星,每天夜晚高高的闪烁在我的眼前。不,你就是你啊,你是我心上的人,是我的梦,我的爱,我的一切。我愿意一生一世厮守着你,一生一世的保护你。你能答应我的要求吗? 这些时间来部队备战紧张,任务很多。前段时间搞野战演习,又搞练功比赛,所以没有时间写信给你,请你不要见怪和挂念。 集合的号声响了,就写到这里吧。 深深的想念你!有空快给我来信。 祝你 美丽、快乐! 刘志军 一九六六年十月 六 日 易志雄看了这封信后,心里感到一阵的热辣和紧张,似乎血液都要沸腾了。热辣者,这个刘志军对张小丹的热情感染了他,使他觉得她确实是多么的可爱,多么的令人思慕。她像雪莲,像星星,更像月亮,实在是太可爱和高贵了;紧张者,他必须赶在刘志军的前面,捷足先登,把她娶到手。他知道,她的追求者有滔滔的感情,还有比他优胜的条件,有巨大的吸引力。他必须想办法断了他们的关系,才能迅速把她的爱转到自己身上来。 他没有把这封信交给她,他把信烧了。可怜一个怀春的姑娘,两个多月没有收到情人的来信,每天中午望着邮递员老李叮铃铃的骑着单车来村里,又望着他叮铃铃的骑着单车离去,可就是不见她的鸿雁传情。这些天来,她劳动回来后便常常坐在房里发呆。刘春英见了,心里结了一个疙瘩。 又过了几日,有一天,张小丹从舅父家里回来,突然躲在房里号啕大哭起来。母亲觉得好生奇怪,好端端的不知她哭什么,但怎样问她也不开口。她一直在房里躲了一天半,就是不说话,茶也不喝,饭也不吃。刘春英吓得心慌意乱,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但想来必定是与刘志军有什么关系,第二天下午便赶忙走到婆家去兄弟处打听打听。 “听说这墟背的公社中学贴出了一张大字报,是讲小丹在读书时候的事情的。这里的中学生都知道了,刘志军的妹妹就在这中学读书,她也把事情告诉了她的父母知道了。”舅父说道。 “什么事情?小丹都毕业两年多了!”刘春英问。 “据说,学校的一个老师曾经强奸她,大字报把这老师揭露出来啦!”舅父说。 “造孽呀,哪里来的打靶鬼无端的要诽谤我的女儿啊!”刘春英不听犹可,一听立即呼呛般的喊道。 “这年月要诽谤污蔑人挺容易,贴一张大字报,又不需负责任。谁遇到了都自认倒霉,只得由它!”舅父叹息道。 “可我小丹还是黄花闺女,千金的身体呀!她那有脸面见人,她还要嫁人的啊!”刘春英伤心的哭道。她想起来了,这几天来,她见社员常常三五个人在一起说话,不知私下在议论些什么,但见她来了就不说了,想来,可能说的就是这件事情。正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那些中学生从学校里回来就会告诉家长,这个家长就会告诉那个大嫂,一下子就会传遍全村。这样的大字报真是作孽啊!她连忙急急的走到附近的学校去看看。 这所学校,她的女儿和儿子都来读过书,她曾经常常到学校来给他们送菜送米,所以是很熟悉的。进入校门之后是一条林荫大道,大道的尽头便是一座一座的教学大楼。几座大楼之间有一列黑板报和镶着玻璃的宣传栏,有开满鲜花的宽阔的草地,也有假山和水池。环境是十分漂亮的。现在入得校门来,只见林荫大道上,两旁的树上都挂着绳子,绳子下边吊着两三排密密相连的白纸黑字的大字报。有的大字报已经烂了,但还挂在那里。刘春英沿着林荫道一直走到大楼间,见黑板报和宣传栏上贴着的也是大字报。眼前的这一所学校,一米以上,三米以下的地方几乎全被大字报复盖了,成了大字报的海洋。 靠了一个学生的指点,她找到了贴在黑板墙上的那张大字报。这张大字报上面写了几行字,下面有幅漫画,画着一个魔鬼张开巨爪向着一个美女扑去,所以,很引人注目。只见大字报上写着: 揭露初三(1)班班主任卢思桃 卢思桃历任初三级的班主任,是个色徒。他娶过两个老婆,但他喜新厌旧,都脱离了。学校里,被他调戏过的女同学数以十计。两年前,他任初三(2)班的班主任时曾经强奸女学生张小丹。我们要把这个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捉出来示众,深入批判他的资产阶级思想作风,把他搞垮搞臭,打翻在地,使他永世不得翻身!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一群革命学生启 一九六六年十月二十日 刘春英也有小学毕业的文化。她看了这一张大字报,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往上冲,满面火烧般的难受。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不知是什么原因,与张小丹结了冤仇,存心要害她。这样的大字报是多么的恶毒和卑鄙啊!她见两旁无人,便立即拿来一张凳子,把这张贴在两米多高的大字报撕了下来。 校园里静悄悄的。她走了一圈,没有发现第二张这样的大字报,才放心的离开了。今天是星期天,也不知那些闹革命的学生明天回来还要再搞些什么名堂。她现在只希望儿子快点回来,有事才好商量。她想,儿子是红卫兵的大队长,如果他在家里的话,公社中学的红卫兵也得听他的话,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无中生有的事情了 。 她担心女儿还在哭泣,她要回去好好的劝解她。这样的大字报,什么革命学生,只当它放屁就是了,树正不怕月影斜,犯不着中了坏人的奸计!离开学校后,她便三步两脚的往家里跑去。回到家里,推门一看,却不见女儿在房里。有人说,早先,见她搭着易志雄的单车,俩人一齐出去,听说是到县城看戏去了。 压在她心上的一块石头落到了地上! 原来,今天县城里山歌剧团隆重上演革命现代剧《白毛女》。易志雄买了两张票,他请张小丹去看戏。张小丹躲在房里,起先推说头疼不去,就是不肯出来。后来,忸怩了一会之后,被易志雄拉上单车,两人便高高兴兴上县城去了。 易志雄和张小丹到城里去吃了晚饭,便来到县城的竹篷戏院。戏院里,黑压压的坐着一千多位观众,山歌剧团正演着革命现代剧样板戏《白毛女》。舞台上,大家熟悉的老演员张俊先扮演杨白劳,舞蹈演员李思思扮演白毛女,山歌手刘小亮扮演黄世仁。过去,山歌剧团的这些演员都只是唱唱山歌和跳跳采茶舞或杯花舞的,现在,他们竟都能跳起“巴黎舞”来了。只见随着有时轻快有时低沉的音乐,李思思用脚尖在舞台上打旋。她跳得非常熟练,动作优美而娇健。她向观众展示了一个在旧社会里饱受压迫和欺凌的可怜而又美丽的女性。她象一朵漂亮的鲜花,通过轻盈的舞步在观众面前展开着她那鲜活的枝叶和娇艳的花蕊。观众都被她的表演吸引住了。 他们坐在戏院的楼座上,那里的观众不多。张小丹侧手托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她没有集中精神去看戏。易志雄不时关切的回过头来看看她,轻声地问道: “小丹,你还觉得头疼么?” “还有点儿。”她说。 “要不,我去买点儿药吧!”他说罢就要起身。 “不要紧!”她拖住他。 他就势紧紧的握着她的手,摩挲着,亲吻着。张小丹不好意思的把手缩了回来,她的心扑通扑通的急跳起来。易志雄知趣的安静的坐着,两人默默的看着戏。不久,灯光转暗,音乐变得悲壮。只见台上的喜儿不幸被黄世仁强奸后,迈着踉跄的舞步,亡命的逃向深山。张小丹看到这里,忽然伤心的哭泣起来。 从县城看戏回来,张小丹还是很少说话,几天都闷闷不乐的躲在房里。这一天,听刘春英说是张小丹的生日。晚上,易志雄给张小丹送来了一部海鸥牌的小半导体收音机。他说,小丹的生活太枯燥了,以后多听听时事广播和音乐,这样就可以使生活变得更加丰富和快乐。可是,张小丹却并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她只是报以一个苦涩的微笑。 又过了几天,易志雄从县城买了一只鸡和一支人参酒回来。他对刘春英说道: “阿姨,我看表妹身体要用鸡酒补一补了,她最近经常说头疼哩!” 刘春英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她十分感谢他的关爱,心里早就有了个主意。昨天她对女儿说,她觉得易志雄年青有为,一貌堂堂,日后必有前途。他为人又知寒识冷,很会体贴人,对小丹甚有情意,正是小丹恋爱的好对象。她劝女儿要脚踏实地,不要再与刘志军来往了;况且,刘志军的家庭也不同意,强扭的瓜儿不甜。张小丹默默地听着母亲的说话,没说同意和反对,但眼睛似乎变得明亮了起来。 现在,与其女儿的内心苦恼着,倒不如把受大字报污蔑的这件事情告诉易志雄知道,看他的态度如何。她的主意已定,便对易志雄说道: “好姨甥,表妹最近受到了精神的打击,她内心非常痛苦,你不知道啊!” “是什么事情?”他关心的问道。 于是,刘春英便把大字报的事情详详细细的对易志雄说了。好个易志雄,只见他听了之后,恨得咬牙切齿,一只手在桌上狠狠地一拍,大声吼道:“待我到学校去捉那个卢思桃出来,叫大家狠狠批斗!” “使不得!这件事是人家污蔑的,跟那个老师没有关系。你要批斗他,还不是弄假成真了么?搅得人人都知道,只苦了我女儿啦!”刘春英提醒他道。 “那怎么办?”易志雄着急地说。 “俗语说,谣言不信则无。你去劝劝表妹吧!”刘春英鼓励他道。 易志雄便蹑足走进张小丹的房里。在昏暗的灯光下,只见张小丹坐在写字台前正手托香腮在凝神沉思。他也不打话,端来一张凳子,坐到她的身边去,举起她的一只手来,就往自己的脸上打去。 “你打我吧,我下次不敢惹你生气啦!”他哀求般地说道。 “谁生你气啦!”她连忙把手抽回来,伏在桌上哭了。 刘春英把两耳贴近房门,只听见他在款款细语,一会儿说着,一会儿又笑着;一会儿声音小得听不见,一会儿又像是在讨小孩子欢喜那样的小声唱起歌来。最后,她终于听到了女儿吃吃的笑声,便走近窗口,踮起脚尖向屋里看去。只见两个人同坐在一张藤椅上,易志雄紧紧地抱着她,亲着。她嘴角露出了微笑,终于放心的走开了。 不久,易志雄给张小丹送来一对金耳环,一只镶着蓝宝石的金戒指,两人正式定婚。这些定婚礼物,在贫穷的农村显得非常的庄重和高贵。刘春英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乐得硬是合不拢嘴。 从认识张小丹到定亲,时间不过三个月。这在易志雄说来,好女难求。他担心夜长梦多,便巴不得速战速决,早日达到愿望;但对张小丹来说,几个月的时间却是短之又短。按照常情,她是决不会如此的仓率的。张小丹纯洁、善良而美丽。她美丽得会使人妒忌,在她身上集中了许多好的遗传:父亲的桃花般微笑的眼睛和端正的鼻子;母亲的樱桃小嘴和高挑的身材、雪白的肌肤;甚至连祖母的酒窝也忘不了要印在她脸上。这一切再加上两条大辫子,使得她走到那里,就把亮丽带到那里。这样漂亮的姑娘是不乏人追求的,所以,还不到十八岁的时候,刘志军就开始追求她了;去年开始,就有很多人来做媒。她之所以这样早早地就委身于易志雄,有家庭的原因,人的原因,更有时代的原因。而这些原因之中,家庭和时代的因素是条件,人的因素是关键。易志雄处事精练,为人善变,智谋过人,又敢作敢为。有了这些优势,不仅是张小丹,就是黄小丹、李小丹或何小丹在这种环境下遇到了他,恐怕都只能是听天由命而任他安排哩。 原来,贴张小丹大字报的不是别人,正是易志雄自己。五年前,他也是从这所公社中学毕业出去的,所以,他对学校的环境和老师都很熟悉。当他读过刘志军写给张小丹的信时,为了要快速斩断他们的交情,便想到了在中学校园里贴大字报的方法。学校里有个老师叫卢思桃,是个色徒。他思想品质恶劣,众人皆知。当时正有不少学生写他的大字报,揭露他的臭事,大家回家来还到处传说和议论。一日,他正苦于尚无计可施的时候,听到了学生的这些是是非非的传说,便立即触动了灵机。他想,何不也拿卢思桃来做个弹子,造他一个声势呢?如果沾上张小丹的名字,这样,既可以使小丹蒙受名声的污辱,使她陷入苦恼,挫伤她的骄气;又可以通过这些传说,使刘志军的家庭也知道这件事情,再使刘志军本人受到打击,从而放弃对张小丹的追求。这是挥刀斩情思,截流开源的好方法,不怕鱼儿不乖乖地窜进自己织的心网来。这个主意一定,第二天,他便不声不响的在家里写好了大字报,并乘夜就把它贴到学校最显眼的地方去了。这一个动作,正是一石两鸟,产生了连环的效应。结果,中学生从学校回来到处说新闻,不出三天便满村风雨,沸沸扬扬的传得人人皆知。张小丹像一只正在展翅学飞的小鸟,被一石击中,跌倒在地上,暗自悲伤;刘志军则像另一只鸟儿,它被吓得远走高飞,从此就再也没有书信写给她了。 易志雄为了要 娶到张小丹,不惜通过使张小丹毁誉的办法,手段实属卑鄙,但却又“高明”。这个办法,无人传授,完全萌自内心,足见他的气质。俗语有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易志雄的这种气质,其实并非是一脉相传天生下来的,而是他从小就受其父亲的耳濡目染的结果,所以,长大了后就比易凌胜更为高明。正是无毒不丈夫,他为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这种气质,使他做许多事情都能强人所弱,出奇制胜。 不过,细究起来,大千世界,人争物竞,胜者为王。竞争如若游戏,胜负就有规则。卑鄙也罢,高明也罢,只要符合了规则,则最终就能在游戏中胜出。婚姻是终身大事,但男娶女嫁,毕竟也像一场游戏。娶者,即“取女”是也。按照“人的因素第一,思想的因素第一”的规则,“取女”必须先取其心,才能后取其身。心就是思想,思想则必有其过程。爱情不能一蹴而就,故欲使情爱顺利发展又必须做到“三心”。哪三心?即:开始时,先应使其动心;交往之时,再要使其欢心;最后,瓜熟蒂落时,你还要使她放心。有此三心,女人必然情浓浓,意蜜蜜,感受到爱情的幸福,昏昏然的认定你就是她终生的依附。女昏则婚,因而达到了男欢女爱的境界。由此,男人若看中了那个称心的女人,就必须格守道德,忍性求爱,决不可先取其身而后取其心也。否则,强扭的瓜儿不甜,一生也不得幸福。这是人世间情爱的规则。遵从这个规则,你认真做好了这“三心”,加上你又一有貌二有才,便不愁美女不嫁给你。就即使是美如天上的嫦娥,也要跟着董永过穷日子哩!且看张小丹的婚姻,当易志雄见到张小丹之初,刘姓和张姓的人正在闹纠纷。两军对垒,一触即发,就要发生械斗。这时他站出来大声一喝,便驱散了群众,避免了厮打事件的发生。好一个英武的形象,深使张小丹为之动心;后来,他又频频帮助张小丹家里,买煤运柴,送肉送蛋,又是出力又是体贴和关怀,数月如一日。好一个真诚的情意,甚使张小丹和母亲欢心;最后,出了大字报的事情,他又敢于正视并毅然表态,款吐爱意,不失一个男子汉之所为,更使张小丹母女昏昏然而放心。由此,张小丹便认定他是心中的白马王子,终生的依附了。她哪里知道这“三心”之中,又有易志雄不择手段的良苦用心啊!张小丹对易志雄既是达到了王子般的爱敬,便愿意听从他的安排,情愿早日成婚了。由此,一世的姻缘尘埃落定。直到后来易志雄飞黄腾达和身陷囹圄,张小丹才对他的作为有所反思。这是后话。 张小丹更没有想到,易志雄送给她的耳环和戒指,还是不久前他在抄家的时候,不知从谁家里查抄出来的“四旧”哩! 第二十四回 智捉马主任,搞绑架兄弟同谋;揪斗走资派,夺权力两派武斗 张开达自从串联回来之后,便一直没在家里闲着。他敢打敢冲,跟在大学回乡红卫兵的后面,是揪斗县委走资派的红卫兵组织者,很快便在县里当了红卫兵组织的一个头目。最近以来,县里造反派分为两大派,一派名曰红旗,是毛泽东思想红旗战斗队的简称,总部设在城镇的育民中学,参加的大都是学生和最底层的工人。后来,各基层单位的职工也有许多人参加,队伍逐渐壮大。红旗战斗队成立的时间早,自命为造反派;一派曰红联,是毛泽东思想红太阳革命造反兵团大联合的简称,总部设在离学校不远的县政府。成立的时间在毛泽东思想红旗战斗队成立之后,参加的大部分是工厂机关的中层以上的干部,也有一些工人和中学的红卫兵。 张开达是毛泽东思想红旗红卫兵战斗队队长,人们叫红旗战斗队为“旗派”。由于旗派没有掌握财经大权,所以经济运作困难,开始起家时,常要靠打、砸、抢一些商店、仓库来解决问题,因此,队伍的组织便比较复杂,城市里的一些混混,农村中的一些游闲青年,大都争相加入组织,队伍迅速壮大起来。这些工农造反军,先是长矛斧头棍棒做武器,后来,北京造反派发出反对“二月逆流”,揪军内一小撮的信号,各地便开始冲击军队,两派都弄到许多枪支子弹和手榴弹。双方筑起防御工事,常常有人开枪射击,县城的街道上有时也会冷枪打死行人。故张开达有时回家来时,也要在裤头上插一支短枪,以防不测,情势十分的紧张。 这一天半夜,张开达又回到家里。他找到了易志雄,两人坐在一个密室里,张开达问道: “姐夫,你不是想加入我们红旗造反派组织么?” “是啊,我看中央文革的方向总是要造反,将来红旗造反派必成气候。”易志雄说。最近以来,他见红旗派很得人心,参加的人越来越多,又见张开达年纪轻轻的就当上学生造反队长,出入带枪,有时还带保镖,开口闭口都语录不离口,心里常有一种时代造英雄的慨叹。现在正是动乱的时候,俗语说世乱出英雄,他想参加造反派组织,这样,可以在城里活动,以便窥探时机,在乱中必可得到好处。 “红旗造反派是资反路线的受害者,我们有中央文革的支持,必须斗争到底,直至取得胜利。现在,自上海‘一月风暴’后,各地都将成立革命委员会。我们当前的任务就是要掌权!”张开达道。他虽然只有十八九岁的年龄,可穿着一身褪色的军装,戴着一顶褪色的军帽,腰间又别着一支短枪。经过几个月大风大浪的磨炼,他似乎成熟了许多,看上去真象是一个年青有为的解放军军官了。 “我看,只有旗派掌权才能代表革命群众。红联是保皇派!”易志雄说。 “可是,联派他们也说自己是造反派,捍卫毛泽东思想,其实,他们是官办的造反派。听确切的消息说,他们最近正在谋划成立三结合的徐昌县革命委员会。”张开达说。 “什么三结合?”易志雄问。 “就是革委会里有三种代表:革命干部、军代表和革命群众。如果军管会把原县委办公室主任马向东定为革命干部的代表,我们坚决不同意!”张开达激愤的说。 “为什么呢?” “你不知道,马向东是保皇派。他支持联派,进入革委会就对我们旗派极为不利;只有把马向东换刘超远,我们旗派才能真正掌权!”张开达道。 刘超远原是县农业局的一个干部,三十多岁,曾在农村工作时因生活作风问题受过处分,文革开始后就积极写大字报揭露县委走资本主义道路,后来成为徐昌县造反派的总司令。他有三个副司令:王学林是红旗工人纠察队的司令,吴忠彪是红旗农民造反派的司令,张开达则是学生红旗战斗队的司令。三个司令,三条战线,在大方向大利益上,分工合作,团结一致,并各显神通。今天下午,当听到军管会将推出马向东为革命干部的代表的“路边消息”后,几个司令着急起来,一齐研究了半天,决定以揪斗县委走资派范子相的资反路线为名,一并揪斗马向东,把他搞臭。但马向东最近以来在联派的保护下深居简出,不容易捉到。大家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要打倒马向东容易,红卫兵无法无天,你们把他揪出来斗争一场,再搞个游行,不就行了么?”易志雄说。 “现在的问题是捉他不容易,我今天回来与你说的就是这个问题。”张开达道。 原来,开会后,张开达想好了一个计策,必须绝对秘密地进行,并且速战速决。为了这个行动不让人知道,他组织了三个打手,准备了一辆汽车,计划第二天上午就开始行动。他知道易志雄会开汽车,因一时找不到适当的司机,便回来与易志雄商量,并把行动的计划向易志雄作了交代。 “干吧,要坚决打倒走资派,事成之后,你再带几个民兵来加入红旗,我们成立一个红旗民兵战斗队。大旗一招,八方响应,拉出一支民兵的队伍来,你就是红旗造反派的英雄,这样,我们就有更大的力量!” “现在两派斗争,解放军能不管么?”易志雄疑惑的问。 “‘二月逆流’事件之后,中央的这些元帅们都不行了,他们统统靠边站。你想,军队能不乱么?军队分派,全国大乱。那天,我们接到了上面的消息,向部队一冲,就夺到了几支枪和子弹。部队一动也没有动!”张开达消息灵通,他说了许多最近的情况,而这些情况,对易志雄来说,是半知半不知的。 “看来,真的要天下大乱了!” “总之,是改朝换代的时候了!没有天下大乱,就无法使刘邓路线的一大批走资派滚蛋。姐夫,要做一番事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好,小老弟,我听你的!” 易志雄终于下了决心。自回农村以来,他当上了民兵营长,又碰上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并且,一夜工夫就当上大队的文化大革命小组长。抄家、搞批判、斗现行反革命,正是所向披靡。近一年来,城市农村都象是一池“翻黄”的鱼塘,人人都被弄得浑浑噩噩;加上县委、公社党委都瘫痪,党和政府的工作无人管,大队干部就统统都靠边站了,因此,他竟成了大队的风云人物,主宰各项工作。他捞到了“官”,觉得似乎人人都要听他的话,特别是地富反坏,对他更是必恭必敬。他感到了心理上的一种莫大的满足。现在,眼见形势的发展趋向是造反有理,他更必须闻风起舞,把握机遇,才有机会更上一层。天生的狡黠和后天的耳濡目染使他乐以逆水而上,决心跟上造反。 于是,姻兄弟俩志同道合,第二天上午,两件事情就悄悄地进行了。 他们一行五个人,由易志雄驶着一辆农民车,先到城镇第一小学去等待马向东的儿子放学回来。 城镇第一小学位于选江河畔。马向东的儿子上学要骑单车经过徐江桥。十一点半钟,下课的铃声响过,小学生们一窝蜂似的涌出校门。不久,便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从学校里骑着车子出来。只见这少年穿着白衬衣,肩上挂着红色的语录包,手臂上戴着红小兵的袖章,一边打着车铃,一边用力的蹬着脚踏,飞快的向前冲去。 “快,是他,学校里还没有第二个学生有单车的,赶上去把他逼倒!”张开达命易志雄开快车追上去。 公路上,小学生们看见汽车来了都闪开一边,易志雄开的农民车很快就把小孩的单车逼到路边。当汽车逼近单车的时候,他再把驾驶盘一旋,蹦的一声,小孩便连人带车跌到路边的沟里去了。 “不好啦,有人跌下去了!”后面的一群小学生看见,一阵狂呼,奔了过来。 小孩跌落路旁的沟底,被单车压在下面,正哎哟哎哟的痛苦地呻吟着。张开达一行人下得车来,大家忙把车子扶起,再把小孩抬上路来。只见那小孩跌得头破 血流,脸上脚上都被擦破了几处。 “同学,快去叫你们的老师来!”张开达对围上来的小同学说道。 一会儿便跑来了两个老师。小孩见老师来了,忍不住疼痛,大声哭了起来。 “这是马主任的儿子马学思,你们是哪个单位的?得赶快把他送医院!”一个男老师说。 “好的,麻烦你们打电话通知马主任,我们现在就把他送到县人民医院去。”张开达道。 于是,做班主任的女老师坐上车一同前往医院,另一个男老师便回学校去打电话。 到了医院,张开达一边安排小孩入医院,一边布置几个人把守医院大门,专等马向东到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医院门口骑来一辆单车,车上的一男一女下车后便把车子停放在单车棚里,急忙忙向医院的门诊部走去。 这一男一女正是马向东夫妇。吃午饭的时候,他们听到学校打来的电话,说孩子在放学时出了车祸,现在到人民医院去了,便立即放下饭碗,急忙赶到医院去看看。门诊部的急诊室里,医生正在给小孩马学思敷药。医生说,孩子伤势不算重,除右手肘骨骨折外,其余都是损伤了一些皮肉,需要一段时间的住院治疗才能恢复。马向东夫妇安慰了孩子,又向老师详细的询问了情况,见肇事的司机站在一旁,便问道: “你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 “我是农械厂的,叫黄明,离这里不远。” “你们开车怎么忒不小心?” “对不起,刚好是放学时候,人多路窄,不小心碰倒了贵公子。”名叫黄明的十分抱歉地说道。 “你们必须承担治疗的一切责任!”马向东责怪地说。 “我们愿意承担责任!我现在就先回去拿几百元的住院费来。”黄明道,说完便要迈动脚步。 “好吧,我跟你一齐去!”马向东说,他担心他溜了。 马向东与黄明出得医院门来,上了一部农民车。司机开动引擎后,又上来三条高大的汉子,他们把他夹在中间。瞧见这三条大汉凶神恶煞的样子,马向东顿时感到气氛有点儿异样,心里便有点儿怀疑起来。果然,大约走了七八分钟后,三个大汉突然把他绑了起来,又把他的眼睛蒙上。 “你们是谁?要干什么?”他厉声喝问。 “对不起,我们是红旗造反派,要开会斗争你!” 马向东就这样被秘密的绑架了。消息传来,红旗造反派里个个欢呼。因各个工厂、单位和郊区农村都有旗派,第三天红旗总部便组织了一个万人批斗大会。 这是一次声势空前浩大的批斗大会。上午九点钟,街上开始游行,工人举着大横幅,扛着红旗,敲打着锣鼓走在前头。四五百个头戴安全帽的工农纠察队员扛着长矛跟在后面,几百个地富反坏牛鬼蛇神戴着高帽,脸上涂着墨汁,胸前挂着牌子夹在纠察队的中间。一批红卫兵握着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本走在最后面,跟着还有许多来自各个单位、工厂和郊区农村的举着小旗的群众。浩浩荡荡的队列,高呼着口号,从城镇育民中学红旗总部出发,一直绵延至二公里外的体育场。 批斗会设在露天运动场上。广场上,人头涌涌。一进广场,便能听到高音喇叭播放的毛主席的语录歌曲。司令台上边挂着巨大横幅:“徐昌县革命群众斗争走资派及资反路线大会”。台上跪着戴高帽的县委范书记和县委办公室主任马向东,他们的后面跪着各个局、办的头头,台下还跪着各个单位的“走资派”和一大批“牛鬼蛇神”。 十点钟,大会开始,全体起立高唱《东方红》,然后,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再祝林副主席身体永远健康。人们三呼万岁之后,一个造反派走上主席台,声嘶力竭地从刘少奇、邓小平等人开始批判,一直到批判徐昌县委书记范子相、县委马向东等执行资反路线,打击造反派的种种罪恶,指出他们是刘邓陶在徐昌县的代理人。会场上,一阵阵毛主席万岁,打倒刘、邓、陶,打倒范子相、马向东的口号声如排山倒海! 接着,县委书记范子相被推到前台跪下。一个造反派头目上台批斗。 “范子相,你为什么要搞‘三自一包’?” “那是执行中央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经济政策!” “胡说,毛主席一贯反对‘三自一包’,你为什么不听毛主席的话?” “当时中央文件说‘三自一包’能较好地调动农民的生产积极性。” “你听了毛主席的话还是听刘少奇的话?” “我听了刘少奇主席的话。” “大家听着,范子相说,他听刘少奇的话!”造反派的头目转过身来对群众高声说道。 台下立即响起了麦克风带动的万人高喊的口号声: “打倒中国赫鲁晓夫刘少奇!” “打倒刘少奇的孝子贤孙范子相!” “砸烂范子相的狗头!” “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毛主席万岁!” 口号声中,有两个红卫兵走上前去,一只脚踩住他的颈背,并把范子相的两手反剪在背后,绑起来,再猛力向上一拉,县委书记范子相就象“喷气式”飞机一样撅着,跪在司令台上。他不能忍受撅着的痛苦,头上冒出大汗,气喘吁吁地说: “毛主席教导‘要文斗,不要武斗’!” “砸烂他!”台下的造反派应声道。一个工人纠察队员猛的一脚向他踢去,咚的一声,范子相便象一大块柴木似的被踢到一边去了。他口啃着台面,两脚乱蹬。两个红卫兵再走前去又踏又踢,直疼得他杀猪似的大声嚎叫,一会儿便不能出声了。 可怜范子相是南下大军的干部,土改的时候是一个县的工作团长。斗地主那阵,他呼风唤雨,一言九鼎,对一些农民把地主的单只手指吊起来又踢又打的行为非但不禁止,反而喝彩,说这是农民兄弟对阶级敌人的愤恨,应该允许;可没想到十五年之后,自己竟不止一次被群众绑起来,戴着高帽游街示众和开会斗争,并同样遭到工人弟兄的拳打脚踢,坐“喷气式飞机”,身上被殴得体无完肤。这一次,工人纠察队员猛力的一脚,正踢中他的肺部,右边肋骨内一阵猛烈的麻痛,差点使他窒息过去。红卫兵又再踢上几脚,他就只有躺着喘气的劲了,连哼都哼不出声来。从此之后,他卧病不起。医院的医生有的是造反派,对他不理不问;不是造反派的又只能对他半理不理。一个多月后,他终因肺脏积血后感染,被转送到部队的医院治疗,从此便得了肺气肿的疾病,日子过得好不辛苦。这是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乃是他在十五年前领导斗地主时做梦也想不到的。 接着,马向东被拖到前台的矮木垫板上。一个造反派上去批斗他。 “马向东,你为什么要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造反派喝问道, “我没有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马向东说。 “我们毛泽东思想红旗工人战斗队成立的时候,你们县委不批准,工人串联又扣工资,这是不是你发的指示?”造反派问。 “那时,中央有通知说工矿和农村原则上不搞文化革命!” “可是,红联造反兵团成立的时候,你又为什么以代表县委的身份参加成立大会,表示祝贺?”造反派指着马向东的鼻子厉声喝问。 “因为当时中央又下达了《工业十条》,同意成立群众组织,实行四大和大串联。”马向东沉着地回答。 “红旗工人的五·二0静坐示威,革命群众要求补发串联工资,你为什么挑动群众围斗并逮捕造反派工人?” “我没有这样做。” “五·二0血腥镇压被你们打伤了十多个阶级弟兄,打死了一个造反派。你血腥镇压革命群众的罪责难逃!” 原 来,工人红旗造反战斗队成立的时候,大会筹委要求徐昌县委书记范子相参加,听听“工人的控诉”,范子相不参加;后来,工人红旗造反派到各处去串联,各工厂受命对串联人员不给报销并扣发工资。五月二十日工人红旗造反战斗队组织一百多个工人到县委去造反。县委办公室主任马向东出来宣读中央《抓革命,促生产》的文件时,被许多工人围住质问,但有另一些工人却出面保护,群众便互相由吵架到斗打起来,相互都伤了一些人。据说红旗派里的一个农民混混打手是单身汉,被棍棒打伤了腰腹。他平时常要做点儿“钳工”的勾当,已有挨打的宿疾,这次打伤之后,因无人照料,回家几日后竟死了。这件事后来便成了县委资反路线的一大罪状。 “反对资反路线迫害革命群众!”台下工人高呼。 “坚决打退资反路线的猖狂进攻!” “血债要用血来还!” “打倒反革命扒手马向东!” 台上早就有人准备了一碗猪血,从马向东的头上倒了下去,只见马向东一身血淋淋的,样子甚是狰狞可怕。他的手被反绑着,无法揩抹身上的血迹,刚回头望望倒猪血的人时,突然,背后有人飞起一脚,“嘭”的一声,像一件重物从半空中掉下来,他被踢到台下去了。 “砸烂他的狗头!” 台下五六个人立即一拥而上,一阵拳打脚踢,直把马向东踢到凳脚下去。他没有讨饶,没有哀求,任人痛打,也没有发出一句声音。 批斗大会终于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中胜利结束。散会后,各单位的走资派由各单位的造反派带回去。县委范书记被打得不能走路。当他被抬着经过队伍的前面的时候,城镇织布厂的五十多岁的党支书记曾耀权激愤得竖眉圜眼,他突然站出来高声疾呼:“反对红旗造反派残害革命干部!红旗造反派是假革命!” 立即便有几个造反派队员走过去把他打翻在地,并把他拖回育民中学红旗总部去禁闭,进行审讯。 可是,当天夜里,这个患有高血压的书记竟因脑溢血在禁闭室里死了。 第三天上午,徐昌县的大街上出现了几辆“毛泽东思想宣传车”。宣传车上站着几个荷枪实弹的红联派民兵。只听宣传车的高音喇叭播道: “徐昌县毛泽东思想红太阳革命造反兵团联合总部通令:徐昌县红旗造反派出于反革命需要,私设公堂,严刑拷打革命干部,以致惨死。必须立即向全县人民交待打人动机,交出杀人凶手,听候群众审讯!” 下午,大街上有几处高音喇叭对着干,也响起了吼声: “揪出五·二0流血事件的总后台!” “打倒徐昌县走资派!” “彻底打垮徐昌县资反路线的猖狂进攻!” “红旗革命造反精神万岁!” “毛泽东思想万岁!” 一边是交叉穿梭的宣传车,一边是高架上的大喇叭,两派都声嘶力竭的吼叫着。如黑夜里听见群狼的嚎叫,街上的行人个个都显得形色慌张,来去匆匆。人们感到,一场残酷的打斗将要开始了! 果然,双方嚎叫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上午,大街上却突然静寂下来了。下午三点多钟,红联派的一个头头带领一千多工人、农民、学生,打着“毛泽东思想红太阳革命造反兵团”的旗号,扛着长矛和枪支,游行到了育民中学的红旗总部门口操场上,用宣传车上的高音喇叭向里面喊叫: “旗派必须交出杀人凶手!” “立即释放革命干部马向东!”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红旗总部紧闩大门,几个高音喇叭喊出了更强的声音: “坚决打退资反路线的猖狂进攻!” “联派是保皇派!” “誓死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双方的高音喇叭显示出两派群众的激昂情绪在步步升高。 “妈的,先把门口造谣的喇叭拿下来!”红联的总指挥道。早已结集在学校门口的“敢死队员”立即架着梯子冲向门墙,却几次被红旗派的弹弓、砖块打了回来。头头气急败坏,下令切断学校的总电源。五点多钟,红旗总部的高音喇叭因为断电而停播了。 几个敢死队员扛着木梯撞校门。门楼上面,红旗战斗队的两个队员端起火药枪,轰的两响,便有几个冲校门敢死队员应声倒下。 联派的队员愤怒了,他们开始向里面投掷手榴弹。两派开始开枪射击。由于校门正面防守严密,强攻不进,联派便开始改变战略,决定正门痒攻,左侧炸开围墙主攻。只见有几个队员一边高喊着:“怕死不是革命派!”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边从炸开的缺口跃进去,爬上窗口,冲入左侧教室。里面一阵乱棍打出来,几个人应声落地。但后面的队员继续涌进来。正当快攻入左侧课室的时候,突然,背后枪声大作,一批农民红旗造反派队员从城郊赶来支援。他们一边打枪,一边呼喊。红联派不知虚实,立刻停止进攻,一面掉头拒敌,一面研究对策。 原来,红联派的武器装备精良。自旗派的万人批斗会后,他们发现马向东被旗派的人绑架了,便决定迅速发起营救行动。一方面,借揪出杀人凶手为名,要攻入育民中学,捣毁红旗总部,彻底打垮旗派的组织;另方面,要迅速救出马向东,以便早日组织大联合的革委会。但他们低估了旗派的力量,受到了旗派的猛烈的反击。正当要攻入红旗总部的时候,发现背后枪响,便不得不重新组织力量去对付新的情况。他们的决心很大,务必要在夜晚十二点钟之前攻进红旗总部去。 突然,学校楼房上又响起了喇叭声: “炮轰黑红联!火烧保皇派!” 接着,轰隆一声,一颗土制火炮落在离校门不远的地方炸开了,虽然没有伤着人,但爆炸的威力却震得几百米内的人耳朵发聋,火药弥漫着整个操场。 又接着,街道那边不远处火光冲天。有个通讯员骑着单车飞快地来报告,县政府红联总部着火了。有人在呐喊:“火烧红联保皇派!”黑暗之中正不知有多少人。 于是,红联不得不迅速收兵,只几分钟便撤退回总部去了。 原来,当郊外响起枪声,外面的进攻暂缓的时候,张开达带领着易志雄和几个打手从背后爬墙出去。他们拿来了几桶汽油,乘着联派总部防守空虚的时候,钻进县政府,把汽油淋到无人看守的饭堂和厨房地上,再点上一支火柴,只一分钟的功夫,就烧起了漫天大火。厨房里又堆放着许多柴火煤炭,即时燃烧起来。正是风高物燥的金秋时候,屋里的台凳杂物也迅速着起火来。风趁火威,火乘风势,但见火焰冲向夜空,劈里啪啦,漫天彻地的把整个县城都照得如同白昼。 这一场恶斗,直打得昏天黑地,双方各有伤亡。学校内外,窗烂墙穿,血迹斑斑,狼藉一片;县政府的厨房和饭堂被烧成废墟一片。张开达在临危之际,想到了火烧红联大本营的方法,终于打退了联派的进攻,立了一个大功。 一场战斗之后,红旗造反队总部马上召开总结讨论会议。 “我们的武装力量太小了!他们有钱有粮,养着一批敢死队。要不是大家拼力死顶,早就被他们攻进来啦。”有人说。 “江青同志说,造反派要‘文攻武卫’。我们最好能搞到机关枪,不怕他们再来进攻!”有人提议。 “对,‘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有人附和。 “我们再冲进部队去抢枪!”有人雀跃。 “关键是我们要成立一支会战斗的民兵队伍。我建议由易志雄担任民兵队长,大家可以发动复员退伍军人来加入组织。”张开达道。 “我们赞成!”许多人举手。 “没有枪, 没有炮,解放军给我们造!” “坚决打退资反路线的猖狂进攻!” “红旗造反派必胜!” 会上群情雀跃,大家争着说话。最后由刘超远作了总结发言。他说: “继中央出现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之后,各地不同形式的资反路线便残酷地迫害着我们广大造反派。今天红联派纠集社会上的反动势力,对我们红旗革命造反派的猖狂进攻,就是妄图扼杀我们革命造反派的力量。这是走资派在新形势下疯狂反扑的表现,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殊死斗争。我们要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坚决与走资派、保皇派斗争到底,直至最后胜利! 资反路线是当前运动的最大威胁,它将使千百万革命造反派人头落地,它将使历史车轮倒转。为了保卫革命造反的胜利成果,保卫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们要拉出一支武装的民兵造反队伍来。 当前,革命造反的形势大好。许多省、地、县的革命委员会都成立了。我们徐昌县,只有毛泽东思想红旗造反战斗队才是革命的造反派,我们造反派要把权力从走资派手里夺过来!” 刘超远的说话具有很大的鼓动性,有人建议立即挂起红旗造反兵团民兵营的牌子来,招兵买马。 易志雄感到,两派的厮杀刚刚开始,更大规模的斗争就要到来了。两军对垒勇者胜,红旗派里聚合了许多勇者,敢打敢杀,如果指挥得当,确实能把红联打败。但他从今天武斗的情况看来,联派有手榴弹,也有长短枪,若不是旗派及时采取了一些战略措施,红旗总部早就被捣毁了。听说联派有部队的支持,而旗派却没有多少武器,大都是土制的火炮。他在激荡的气氛中感到更多的是担心。 最后,会议作出三项决定: 一、 立即组织更大规模的游行,抗议红联派制造流血事件,追查幕后指使人。 二、 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建立民兵组织,成立文攻武卫指挥部。 三、 坚决打退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猖狂进攻,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会议结束时,大家高唱语录歌: 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 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 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一场更残酷的斗争就要开始了! 第二十五回 火烧金宾楼,救危情金蝉脱壳;下石落井人,栽罪状毒蛛织网。 却说马向东被批斗后,秘密囚禁在红旗派的一个据点里。这是一间旅店,有前中后三进房舍。前座是木板楼房,有三层,住一般旅客;中座是水坭砖瓦房,也有三层,住房费略高一点,平时住的多是出差的干部;后座是三层楼的套房,原用来招待有钱的归侨和港客用,叫金宾楼。楼房前有花园,环境幽美。金宾楼有后门,外面是民房住宅区。只要把中楼通往后面的门关了,金宾楼就很安静,无人干扰。由于旅店的员工都是加入红旗造反派的,所以,这里是旗派的一个据点。楼房里还有一个会议室,红旗总部的几个头头就经常在这里碰头开会。 马向东被囚禁在三楼西边的一个套间里。房里的门窗都用厚木板封死,看不到外面,但有一个卫生间。他的吃、拉、睡都在里面,与外界隔绝,如果不是上面有一个小气窗可以透进点儿阳光,则简直不知道黑夜还是白天。批斗后的两天里,他浑身疼痛,步履艰难,只能躺在床上。但他的神智是十分清楚的。第三天夜晚,他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枪炮声、喊杀声音,知道外面正武斗得厉害,感到了处境的危险。他虽然没有参加派别,但明显地被认为是支持红联派的。旗派要占优势,就必须拿他下油锅,上纲上线,在政治上置他于死地。因此,在这个无法无天的时候,他随时也都有生命危险。想到这里,他躺不下了,勉强爬起身来,在微弱的光线中,蹒跚地移动着脚步,细心地倾听着周围的声音。他想知道这儿在什么地方,并且,看看有无机会逃出去。 可是,外面传不进什么声音,偶尔间只能听到汽车的鸣笛声;屋里的光线微弱,他什么也不能发现。为了弄清在什么地方,他敲响了房门,大声喊道: “开门!开门!” 一阵开锁声后,里面的木房门被拉开了,可是外面还有一个铁栅门。一个黑脸突眼的纠察队员在外面喝道: “吵什么?” “哎哟,我肚子痛得很,你快叫医生来!”马向东爬在栅门边呻吟似的说。 “痛死你最好,省得我们动手脚!”纠察队员气凶凶的道。 “快叫你们的领导来,你们迫害革命干部,该当何罪?”马向东拍打着铁栅门大声叫道。 “告诉你,昨日联派打死了我们两个弟兄,我们正要你抵命!”说完,木门又被关了。马向东透过铁栅门望不到外面的什么,但他从纠察队员的恶声回答中可以知道,昨天,两派的武斗可能打得很厉害。 他担心着外面的世界。这一年来,他简直生活在被人愚弄的无穷的恐怖之中。上级的政策一时一个样,今天才颁布,明天又变样。这一会说它是中央的政策,那一会又说它不是毛主席的路线,弄得下面的领导没有一个不犯错误的。大部分领导都被斗得九死一生,身心俱碎。年幼无知的学生成为冲击社会,摧垮各级政府的洪水猛兽。他们到处煽风点火,造谣生非,唯恐天下不乱。社会上的那些流氓、混混,闻风而动,一齐起来造反,乘机打劫。可是,中央文革小组,毛主席、林彪却一直在支持着他们。这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就靠他们“把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么?解放以来的世界难道不是毛主席在领导?他搞不清楚。但是,他始终清醒地意识到,这些倒行逆施只不过是一阵龙卷风。它能摧毁一切,浩劫村野,但它始终是不能长久的。所以,即使遭到“造反派”的痛打,他也只能坦然对待。在灾难到来的时候,人们必须先躲过这阵狂风,然后才有可能重建家园。 他渴望能出去,有很多工作在等待着他去做。派性的斗争把它推到刀尖上去了。范书记已经被打倒。面对一群暴徒,他必须代表县委勇敢的站出来,并且,巧妙地与他们周旋。目前,最重要的是要与军管会沟通,取得解放军的了解和支持,以令早日实现大联合,结束两派斗争的局面。可是,他无法出去。他不知自己被囚禁在什么地方。 忽然,铁栅门和房门都拉开了,一缕阳光从外面射进来。当走进来一个年青人后,外面的栅门又有人关上了。 来人向他招招手,闪进了卫生间。他点燃了一支火柴,只见卫生间约有四五平方,马桶的上方,墙上挂着一面镜子。他把镜子轻轻的拿开,再从袋里拿出一把尖刀来,在墙上一阵捣挖,片刻就出现了里面的砖缝。 “马主任,他们迟早要杀你,我是来救你出去的。这里是徐江旅店的金宾楼。你现在在三楼西边的储物室里。今天下午和晚上,你把这里的砖墙挖一个洞,半夜12点钟,你把房里的床单剪成布带,绑好自己,从这里吊下去;下面是大街的转角地方。见你下来后,我就把车开过来接应你!记住,走的时候要把尖刀和剪刀带走,不留痕迹。”说完,来人再交给他一把剪刀和一合火柴,便匆匆的走了。 木门重又被锁上,房里重新恢复了黑暗。 一切是那么的突然。马向东紧张得心突突地狂跳起来。他不认识来人,但他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他是来救自己出去的。并且,危险在前,时间匆促,他必须马上行动!早先,有阳光射进来时侯,他曾看过手表,正是下午三点钟。黑暗中,他站在马桶上,点燃一支火柴,找到了砖缝,便把刀尖对准砖缝,狠命的挖了起来。 第一块砖墙并不容易挖,但终于被挖出来了,接着的第二块、第三块就跟着容易松动。原来,马向东被囚禁在三楼西边的一间独立的房子里。这个房间紧靠楼梯,平时用来储藏物品和住服务员用。由于是框架结构,上面的一层全是单砖间墙,挖砖拆墙并不需费很大的功夫,天近傍黑的时候,他已经把三块砖拿下来了。为预防万一,不被人发现,他不敢挖得太快,尽量避免声响。估计快到送饭的时候了,他暂时停止挖捣,把三块砖仍然小心的放回去,再把镜子吊上去,然后,抹净灰尘,坐到门边去等候晚饭。 果然,不一会,晚上的交接班时间就到了。换班看守的是一个彪形大汉。只见他带来一钵饭菜,放在里面的桌子上,末了,用电筒到处照射,没有发现什么情况,便走出去跟外面的那个纠察队员交接。当那大汉走进卫生间去照看的时候,马向东的心紧张得差不多跳到喉咙上去了。幸得镜子把墙洞遮住,那大汉什么也没有发现。他不能不佩服那个来救他的年青人想事的过细之处。 当一切都静下来之后,他开始吃饭。这一餐饭,他吃得很香,并且,全部吃完了。自关进这里之后的一个星期来,他都吃得很少,身体很是疲乏。这一餐饭后,觉得身体来了劲,似乎疼痛也立即减轻了。饭后,他接着挖墙砖。三块,四块,五块,不久,他终于挖开了八块砖,刚好是一个镜框大的位置。他是多么的激动啊!探头望望外面,只见天空中群星闪耀,地上万家灯火,外面的世界是多么的美好呀!可这美好的世界却没有安宁,更没有欢乐,有的只是饥饿和恐怖,自己身为一个县委办公室的主任,竟也无端的可以被人绑架到这里来。他看看街上,已没有行人,只有高音喇叭在声嘶力竭的呼喊: “旗派的一小撮头头你们听着,你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在我们的层层包围和重重打击之下,你们的阵地大大地缩小了。如果你们还想打一下,那就再打一下,总归你们是要失败的!” 这是联派的高音喇叭在向旗派组织发动宣传攻势,接着唱着语录歌。这些歌声再夹杂着撕心裂肺的“打倒xxx!”“火烧xxx!”的呼喊,犹如一声声狼的嚎叫,使得凝结的空气变得更加充满了肃杀的气氛。 好不容易等到夜里12点钟。他把用布条编起来的绳子的一头绑在马桶的底座上,另一头系在身上,探出身去,轻轻的爬出洞口,再用手抓着绳子,慢慢的把自己吊将下去。只一阵工夫,他就安全的落到地面上了。 街口那边,飞快地驶过来一辆农民车。一个人打开车门向他招手,他 马上奔前去,钻进车里。那人关上车门,轻轻拉动方向盘下面的档杆,“隆”的一声响过后,汽车便悄悄地消失在昏黄的灯光下。 盛夏的夜晚,到了下半夜也没有一丝儿凉意。看守马向东的纠察队员吴举良喝完宵夜酒,赤着膊躺在楼梯口的凉席上睡得正香,突然被人叫醒了。 “起来,今晚烧猪!”有人轻轻地说道。 “好的。”他一骨碌爬起来道。 “我们再进去看看么?”来人说。 “不用了,交接班的时候我去检查过。这一刻他正在房里睡觉。” 于是,两个人各拎着一桶汽油,沿着储物房的东南两边墙脚把汽油倒下去,末了,点上一支火柴。只听“呼”的一声,房子立即就被烈焰包围了。房里堆放着一些棉被、床单和蚊帐等用品,顷刻便一齐着起火来。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近来贵宾楼又无人居住,大火烧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觉察,大声喊叫起来。待大家赶来救火时,只见烈火熊熊,烟焰涨天,这所房子已烧得一派通红。 原来,今晚的火烧金宾楼是刘超远所精心策划的秘密行动。 昨天下午,为了声讨联派发起的武斗,旗派组织了大规模的游行示威。几十个战斗队员戴着黑纱,全付武装,走在前面,跟在后面的是几个人抬着的两副棺材。游行的队伍举着“坚决打退资反路线的猖狂进攻”,“文攻武卫”的旗号,一路走,一路高呼口号: “控诉资反路线的迫害!” “坚决打退资反路线的猖狂进攻!” “揪出制造流血事件的黑手!” “血债要用血来还!”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毛主席万岁!” 游行之后,队伍便在运动场上集会,声讨“五·二0”流血事件,以令把广大群众的造反情绪推向高潮。易志雄是红旗战斗队的民兵队长,他负责大会的安全警戒。集会的时候,一个名叫吴佑良的纠察队员曾经来问他要两桶汽油。看到吴佑良诡秘的样子,他立即想到今夜必有行动。因听张开达说,刘超远有计划要在游行示威之后,正当群情激愤的时候杀死马向东。他知道吴佑良是刘超远在纠察队里的亲信,今天是安排他在明早凌晨值班看守马向东的。他想,也许马向东躲不过明天早晨前的厄运了。 突然,一个念头浮上心头:“救马向东!” 他不禁心里为之一震。他虽然不熟悉马向东,但他知道马向东是当前徐昌县文化革命的关键人物。加入旗派组织的半个月来,他听到了许多关于两派的消息,知道军管会有支持联派的意向,加上旗派头目刘超远培植亲信,在派内搞派,工农造反队在打砸抢的财物分配上又常有矛盾,明争暗斗,心里便有走着瞧的打算。 “识时务者为俊杰!” 父亲易凌胜的口头禅常常在提醒他。对,何不留条后路,日后自有好处!主意定了,他便立即开始行动。刚好,现在看守马向东的是同村来的民兵张铁牛,他是半个月前跟着他加入红旗民兵战斗队的,是自己人。于是,他立即到五金商店去买了一把尖刀和一把剪刀,来到贵宾楼,见过张铁牛后,询问了一些情况。听张铁牛说马向东闹肚子疼要求看医生,他就叫张铁牛在外面看着,自己进去查看一下,便迅速向马向东说出了助他逃走的计划。他是民兵战斗队的队长,与张开达一起绑架了马向东,并负责着秘密看守的工作,每天都要来查看马向东的情况。所以,张铁牛对此亦毫不警觉。当浑号叫泥里鳅的吴举良接班的时候,他的同姓兄弟吴佑良已经暗中与他打了招呼,叫他好生看着,等待刘超远的命令,只在今晚便要结果马向东的性命。这吴举良、吴佑良原是农村里的泼皮,红旗农民造反派成立时,他们一齐投到刘超远、吴忠彪的麾下,敢打敢杀,心狠手辣,迅速成为旗派打砸抢和武斗的两员猛将。但凡有什么性命攸关的事情,刘超远通过吴忠彪叫他们去做,是无有不能完成的。此次刘超远意欲把马向东烧死的计谋,原以为万无一失。不料,却被易志雄识破,并神不知鬼不觉的帮助马向东逃走了。这是刘超远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天亮的时候,吴举良兄弟上得三楼去查看时,只见这间房子里面的东西全已烧成灰烬,但却不见有烧死人的尸体。再看看房屋里外,却见西边的洗手间外墙有一个大洞,知道马向东已从这里逃走了,两人都惊奇得不禁目瞪口呆。 马向东脱险之后,不回家里,也不去红联总部,汽车把他送到军管会去了。军管会的主任刘文华是驻军部队的一个团级干部,小时侯还是与马向东同村的一个要好的同学。文革之前,两人就经常有联系。部队支左时,因刘文华是本地人,领导便派他做军管会的主任。这几天来,他知道马向东被旗派捉走之后,正想采取营救行动,不料马向东却自己突然安全回来了。他心里十分高兴,便把情况向上级作了一个书面报告,一面等待上级意见,一面叫马向东待在军管会里帮助做一些工作;易志雄救出马向东后,不动声色的回到旗派组织里,仍然干着民兵战斗队队长的勾当。一场武斗和一场示威游行之后,两派虎视眈眈,都在积蓄力量,准备厮杀。两派的造反队员都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天天在毛主席像前向毛主席早敬晚汇报,唱毛主席的语录歌。他们一面严管地、富、反、坏、右、走资派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瞪大眼睛去寻找有什么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一面继续打家劫舍,没收四旧或金银财物。双方的农民造反派或民兵都是没有工资的,也没有人给他们记工分,但他们的造反情绪却很高涨。特别是攻打某单位或抄家搜店的时侯,他们必然争着第一个冲进去。易志雄平时没有抛头露面,他更着意于旗派总部的保卫工作,设立明岗暗哨,编排值班人员,并时时查防。故一段时间来,红旗总部育民中学保卫森严,乱中有静,极是安全,刘超远对此十分满意。如此又过了些时日,两派势力都有发展,矛盾便越来越大,连街道也划分了势力范围。农民出城和居民出街,经过两派筑起来的街头工事时也要受到检查。正是风声鹤泪,草木皆兵,人们没想到解放了十六七年,却又象回到了红白军打仗时的那个恐怖年代,家家闭户,人人惶恐。加上粮食的定量本来就少,寅吃卯粮,粮站又时时不敢开门,老百姓缺食少吃,没有一家不在惊恐和忍饥捱饿中过日的,比起十七年前那个时侯又更是凄苦。个中灾难,真一言难尽,暂且按下不表。 不说易志雄思想一闪念,在危急中记起了其父亲易凌胜“识时务者为俊杰” 的口头名言,因而救了马向东的性命,后来又常常在县城的红旗造反派总部出入,既当上了红旗造反派的一个头目,私下却又常与马向东联系,因而得到军管会主任马文华的重视,成了表里不一的两面派的人物。且说其父亲易凌胜自文化大革命以来,觉得样样顺心,事事顺意。儿子当上了大队的文革小组长,现在又在县的造反派里兼职,身穿军装,腰插短枪,威风凛凛;自己既报了四清之仇,又从大队拿回了部分赔退款,并且,还恢复了生产队队长之职。更且,儿子又讨回了媳妇,成了家。这些事情若在一年前是想也不敢想的,现在却一下子都涌来了。正是时来风送滕王阁,运转铁树也添辉。 但他却仍有一件要紧的心事要做。自儿子讨回媳妇之后,住的房屋就显得窄少。土改时候分到的四间房子,现在两间住人,一间厨房,还有一间房子媳妇说要用来养些鸡禽。这些房子都已撬了二棚,上面不能放东西,一时要修复又不容易。家中的杂物农具、柴、炭、禾秆还有单车等等,往后就只能占用公家的地方了。正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衣食住行是第一要紧的大事,必须着手解决。于是,多年来的一件心事又浮上来了。 他的厨房上方,紧连着陈兰英的三间房舍。陈兰英当了教师之后,十几年来 ,这些屋子一直无人居住。前些年听了黄寡妇谓不占白不占的说话,他早就觉得这几间房子实在应该是自己的了。不过,毕竟过去阶级斗争没有天天讲,日日讲,地富阶级还有说话的时候。若是占用起来,又被陈兰英一告,难免于理上还有些说不过她的地方。但他试着卖了她的许多桁瓦木板,她也没有吭声;眼下地富反坏统统成了牛鬼蛇神,被折得像包袱一般的服服帖帖,没有他们说话的分儿,更无人会替他们说话。现在正是良机勿失,乱中取胜的时候,他必须趁这个机会把这三间房子谋划到手。 如何谋划?买不如借,借不如占。他想,文革开始以来,陈兰英在学校成了地主分子,被红卫兵揪斗游街,已是低头伏地。这婆娘只因生得太漂亮,与自己也算结上了缘分和仇恨:她曾经是自己谋占来的老婆,领过结婚证,但却对他充满仇恨,没一点儿情分,后来又告他栽赃,害得他吃官司劳教,终归脱离了关系;她的儿子易志良本来是姓周的地主仔,后来因跟了他的成分,改名换姓,又升中学读书,才能当上干部。可这易志良自调离石陂公社后就从来没给他生活费,正是忘恩负义;徐昌高中校长张滔是她的老公,担任石陂区四清工作队队长的时候,岭塘村四清工作组竟把自己当老虎来打,又要重新划定他的阶级成分,差点儿使他变成地富分子。可幸文化大革命把这个世界重新又翻个筋斗,好日子终归还是属于自己的。俗语说,有仇不报非君子,现在,红卫兵已把他们打翻在地,他还得在他们身上再踏上一脚,使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想到这里,他似乎又看到了他们跪在地上遭人痛打时那种任人欺凌和宰割的令人惬意的情景。正是多情非好汉,无毒不丈夫,一种“与人斗争,其乐无穷”的胜利感,使他不禁露出了阴险而又得意的笑容。 他要把陈兰英置之于死地。 自文革以来,陈兰英和丈夫张滔就没有过上一天平安的日子。张滔是学校的第一把手,被学校红卫兵定为走资派。先是抄家,戴高帽游行;接着大会斗,小会批,“坐喷气式飞机”,“拽烧鸡”,“摔飞燕”,他常常被打得脸青鼻肿;后来校革委对他实行隔离审查。由于他到学校的时间不长,所以革命师生定他的“罪行”还不算多。诸如“以抓学习质量为名号召学生走白专道路”,“打击贫下中农子女”啦,“在教学上重用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是牛鬼蛇神的保护伞”啦,“曾经大力推行‘三自一包’,妄图复辟资本主义”啦,还有“丧失阶级立场,娶地主分子做老婆”啦等等,都是一些执行政策和个人生活上的问题。但张滔生性耿直,心里对文化革命又有许多不理解。他认为一些毛孩子乳臭未干,还没有读过几本书,又还没有涉猎过社会,不懂得什么。但上边却有人利用他们来打倒一切,制造天下大乱,妄图乱中取胜,这简直是在愚弄人民!所以,当那些高中学生红卫兵审问他的时候,有时便反而被他质问,因此惹得造反派们火起,常常拳脚相加,把板凳当巴掌来打。但他是条硬汉,即使被打得抱着脑袋翻滚,也绝不求饶和哭叫,故被红卫兵认为是死不改悔的走资派。 自隔离审查之后,他就一个人被关在学校作为危房的旧宿舍“牛棚”里。白天打扫厕所,夜晚写检查。虽然与家里只有两百多米的距离,但却很少机会能见到妻子,只有在开批判会或戴高帽游行的时候,两人才能在一起说上几句话。陈兰英是职员,没有教书,红卫兵只能把她定为地主分子,把她打入牛鬼蛇神之列,却没有什么把柄揪斗她,但限制她的行动自由。家里连蚊帐周围都贴上揭发张滔的大字报,不准她躺在床上睡觉。她知道近年来张滔的胃病常有发作,担心着他的身体健康,故时时要煲些汤来送给张滔吃。但是,即使来到门口,红卫兵也不给他们见面。 这是一个太阳吐血的黄昏,西边晚霞血一样的鲜红。张滔扫完厕所回到牛棚,被叫到审讯室。审讯室里有几个恶煞金刚般的红卫兵,中间的一个生得浓眉突眼,嘴扁鼻勾,两边腮角突出。虽然年纪不大,但却看得出为人的狡黠。这是学校毛泽东思想红旗战斗队的头头张开达。他原是高二年级的一个学生,曾经因打架事违犯学校纪律受过学校记过处分,文革以来带头造反,带头打人。在他的指使下,学校几个领导没有一个不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大会批判,小会帮助”是红卫兵们从外面串联回来学到的斗争经验。现在,“小会帮助”的审讯又开始了。 张滔进去以后,两个红卫兵即刻把他的手反绑起来,再把他的头揿下去,使他像只熟虾那样弓腰低头。 “张滔,你已被揪出来了!现在审讯你,落实你的罪状!你要好好承认,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张开达咄咄逼人地说。 “我无罪!”张滔抬头回答。 “啪,啪。”身旁的两个红卫兵立即挥掌相向,把张滔的嘴角打出血来。 “好啊!不见棺材不掉泪,今天看你老实不老实!”张开达的手里拿着一个信封,洋洋得意的说,“有人揭发你是叛徒。你说,解放前,你坐牢的时候,有没有背叛革命?” “我从来没有背叛革命!”张滔坚定地说。 “你没有背叛革命,那国民党为什么会放你出来?” 张开达阴声问道。 “这件事有组织的调查鉴定,你们可以查档案。”张滔不屑地说。 “你的档案材料都是假的,今天你必须坦白!”张开达站起来说道。 “快说!”几个红卫兵像喽罗般的跟着喊。 “我参加革命的时候,你们还未出世,所以,这件事对你们来说是说不清楚的。”张滔坚持道。 “你是叛徒!你不说我们也知道,你是靠地主陈兰英死去的老公周树和保释出来的!我现在再问你,你有没有出卖我们的地下工作同志?”张开达举起鞭子在桌子上一拍,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厉声喝问道。 “那时我还没有参加革命,何来有地下工作的同志呢?”张滔反问道。 “你跟反动地主周树和是什么关系?” 张滔低头不语。 “张开你的狗嘴!” 张滔不抬头。 “回答呀!” 张滔鱼一样地沉默着。 “红卫兵同志们,是可忍,孰不可忍,走资派不老实怎么办?”张开达歇斯地里的喊道。 “不老实,打死他!” 立即,几个红卫兵上来用拳带脚,噼里啪啦的把张滔打倒在地,接着,张开达就把打断了的凳脚抽出来没头没面的向他打去。这些红卫兵们,怀着对毛主席无限忠实的感情,一边高喊着:“打倒走资派!”“揪出叛徒、内奸!”“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边踢打着痛得在地上打滚的张滔,一直把他打得不能再动弹。 “好吧,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不坦白,装死;到了晚上再不交待的话,就把他活埋!”张开达悻悻的说道。 原来,那一天,易凌胜告诉张开达,记得土改复查后不久,有个上面来的干部到农会来调查一件事情,问地主周树和在解放前是否从国民党监狱里保释过一个名叫张滔的人。当时易凌胜当农会长,不清楚这件事情,便带那个同志找到周树和的老婆陈兰英,她证实是有此事。易凌胜说,这事证明张滔与反动地主早有勾结,是叛徒;陈兰英也参与叛徒事件,是历史反革命。张开达是徐昌高中的造反派头头,他正苦于缺乏走资派张滔的反革命材料,还未能把他斗倒斗臭。听到了这件事情,他很是兴奋。因为这个材料正好说明张滔是叛徒,是埋在革命队伍里的定时炸弹,能足于把他置于死地。只要斗垮斗臭走资派,他就能在运动中立功,从而建立自己在造反派中的威信。于是,他代写了一份检举材料,要张滔坦白承认。但张滔坐牢是在抗战时候,当时他还没有参加革命,只凭一股爱国的热情,参加了一 些救亡的宣传活动。这是张开达他们所无法理解的事情。至于问张滔与周树和是什么关系,这勾起了张滔对往事的回忆,他没有回答他们,也没有必要回答。由于张滔性格刚毅,宁可折断,决不弯曲,又不肯屈服于这些乳臭未干的红卫兵们的淫威,于是又惹了一顿痛打,被打得满身血紫,遍体鳞伤,晕了过去。张开达原以为这个材料的发现足于震慑张滔,使他服罪和坦白,便能搞出一些爆炸性的新闻来,可没想到从他口里却得不到半点儿材料。于是,他悻悻地决定采取更大的行动。 第二十六回 清阶级队伍,工宣队造冤假案; 搞红色恐怖,红卫兵施苦肉计。 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徐昌第一中学操场后面的桃树林旁,几支大灯泡挂在临时竖起来的竹架上。电灯把一片旷地照得雪亮。一块红色横幅高挂,上面写着“牛鬼蛇神批斗大会”。横幅下面,人头拥挤,像鬼影闪憧。 这是徐昌县高级中学高一学生集体举行的批斗会。这些高一学生还是在文革开始时升上高中来的,本来应该念完了高二的学业,但两年来参加学校文化革命,搞串联,闹武斗,没有读到书,却学会了批斗走资派的许多经验。他们经过两年的斗争,对学校的“走资派”和“反动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已比较了解,同时又没有什么师生的感情,所以,斗争性特别强。今天的批斗会是徐昌高中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总部组织的旨在彻底打倒学校走资派和揭露反动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更多罪行的大会,为清理阶级队伍做好准备。把他们一揽子摞起来,就是“牛鬼蛇神批斗大会”。 桃林的前边,跪着七八个牛鬼蛇神。学校抓教学的副校长冯子达,团委书记黄有才,教导主任罗克民,语文科组长黎今是,物理科组长李栋宽,外语科组长张美意,数学科组长周士仁,一个个挨次跪在地上,像在刑场上准备被宣判枪决的犯人。这些曾经是徐昌县的优秀教育工作者或享受特殊待遇的高级知识分子,他们一个个低着头,背上插着牌子,个个脸上都是泥土,有的鲜血涂满一脸,有的还在流着鼻血。在毛泽东思想红卫兵们愤怒的拳脚下,“牛鬼蛇神”们一个个已糟蹋得不像人样,年老的黎今是和李栋宽已不能跪地而只能躺在地上了。批斗会开得很是激烈。 突然,主持会议的张开达口对麦克风高叫: “现在,把叛徒、内奸、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张滔押上来!” 只见有几个红卫兵从会场外面拖着一个人上来,扑通一声,把他狠狠的摔倒在批斗场的中央。随后,两个红卫兵再把他架起来,一个红卫兵揪着他的头发,只一拉,他便被固定在一个跪着的位置上。 “革命的红卫兵同志们,毛主席教导我们,‘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之后,不拿枪的敌人仍然存在’。现在查明,徐昌高中的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张滔原来是混在革命队伍里的叛徒。解放前,他坐牢的时候,向国民党反动派自首投降,出卖党的地下工作同志,最后由反动地主周树和保释出狱。对这些反革命罪行,我们今天必须彻底清算!” 一群红卫兵大声高呼: “打倒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张滔!” “张滔必须坦白交待罪行!” “砸烂叛徒张滔的狗头!” “张滔,现在最后给你机会,交待你叛变革命的罪行!”张开达大声喊道。 “快说!”一群红卫兵跟着吆喝。 “你们捏造事实,无中生有!”张滔抬起头来大声说。 “再不交待就活埋你!”张开达吼道。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红卫兵们高叫。 立刻,几个红卫兵把张滔猛拽起来,架着他往旁边的桃树林里去。那里已经挖好了一个大坑,张滔绑着手被他们扔进坑里,跟着便有人铲土抛到坑里去。不一会,泥土就差不多把张滔的下半身埋住了。 “张滔,最后给你机会,你交待不交待?”张开达走前来得意地问道。 “你们这些群盲,不知道自己在做着伤天害理的事情,这是迫害革命干部!”张滔愤怒地说着。有人走前来猛地刮了他几巴掌。他只觉得鼻子一阵腥味,眼前直冒金星。一会儿,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松绑,有一个人正在他的脚下用手扒土。弯月已经升上来了,他隐约看见是自己的妻子陈兰英,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知道自己还没有被活埋至死,便扶着她试图把脚从泥土里拔出来。陈兰英见张滔已醒了过来,马上站到泥坑上面去,抱着他往上面拔。幸得泥土还是松的,拔呀拔,她终于把他的腿拔出来了。 张滔躺在地上,只觉得两腿发麻,没有一点儿力气。惨白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犹如给他盖上一层薄薄的淡白的丧布。桃林那边,有闪烁的鬼火在衰草里绿莹莹浮动。看到他就像死了一般的安详,她抱着他不禁号淘痛哭起来! 哭声划破了夜空,震惊了桃林中的鸟儿,鬼火也被吓得飘散了。 原来,那些红卫兵们原本打算用活埋来吓唬他,要他坦白交待“叛变”的罪行。但当泥土埋到大腿的时候,张滔已晕死过去。他们见弄假成真,便慌了手脚,忙把铁铲丢下,一溜烟似的散了。这些学生,年少幼稚,受人唆使便一哄而起;后来,见真的闹出了人命来了,又一哄而散。可怜,一场如此庄严伟大的席卷全国城乡的文化大革命竟是这样,上面一声令下,完全没了王法,便可以靠一些容易受人愚弄的幼稚的“红卫兵”们打着“革命”的招牌,随意胡闹,肆意打杀去达到各种目的。那些青少年学生把人折腾或打杀了,属于中央文革领导小组长江青说的“好人打坏人”,即使打错了,也可以完全不负责任,这便是运动学生的特好之处。只苦了那些受冲击的被认为是“牛鬼蛇神”的人们,他们在这些“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的特权和淫威下,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流,把打落的牙齿往肚里咽。活埋张滔的几个激进的打手一散,场上的红卫兵们也都一窝蜂走了,那些在桃树林前跪着的“牛鬼蛇神”们见红卫兵们都走了,也爬了起来,跌跌撞撞的摸黑走回自己家里去。教导主任罗克民蹒跚着脚步走到陈兰英家里,把红卫兵活埋张滔的情况告诉她,叫她赶快去桃林处救张滔。陈兰英听了,吓得三魂丢了两魄,立即向桃林狂奔。跑到桃林,在暗淡的月光下,她见张滔差不多已被埋了半身,便连忙先解开绑着张滔的绳子,再用手扒开泥土。可幸张滔只是被折磨至晕倒,鼻里还有一丝气儿,折腾几下,总算醒活过来了。陈兰英也不敢停留,牙齿一咬,两脚一蹬,把张滔往背上一靠,一步一挪的硬是把他背了回去。 黑漆的深夜,乌云密密的遮住了月亮。校园里,风吹得树叶沙沙地响,骷髅般的树影在风中闪动,几支昏黄的路灯在风中摇曳。一座座房子没有人打开窗户,在暗夜的沉寂中静穆着。 张滔昏昏沉沉的在家里的床上躺了整整三天三夜。 这一天夜晚,张滔吃了些消炎药,又喝了一碗稀粥,觉得神智清醒一些。他躺在家里的沙发上,静静地让一个医生检查身体。这位大夫叫赖炎伟,原是徐江医院的刀手,外科主任,文革开始被打为反动学术权威,每天上班在医院扫地洗厕所。他的爱人是徐昌一中的老师,住在学校,张滔又曾经是老病号,所以,他与张滔有机会结交,并成为朋友。陈兰英见张滔迷糊了两三天,心里着慌,便在夜里私下请他来看看张滔的身体。她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后,拧亮电灯。赖医生解开张滔的衣服,但见他的脸面、胸腹、腿脚到处都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满身的创伤。他先用听诊器静静地听了好一会儿,又轻轻的在张滔的胸腹、背腰等各个地方按捏,每按一处,张滔都感到不同程度的疼痛。最后,赖炎伟微微用点力去按他的右腹,只见张滔两脚一缩,竟忍不住疼痛大声的呻吟起来。 “现在看来,当前最重要的是阑尾发炎化脓,幸得这几天你都有吃消炎药,暂时控制着炎症的发展。但阑尾正在化脓,得赶紧送医院开刀!”赖医生说。 陈兰英的眼泪禁不住扑簌簌的掉落下来。 “不要难过,暴雨过后总会天晴的,我死不了!”张滔安慰道。他可能是因为阑尾化脓而开始发烧,但他的神智还是清楚的。 “从伤势看来,落手最重的是前胸部位,左肋被打断了一根。我不懂,这些平时规规矩矩的学生为什么个个会变得如此丧失人性呢?”赖医生感叹的问。 “文化大革命所宣扬的极权崇拜使人们 遭到前所未有的愚弄,也同样使年轻幼稚的学生变得不诚实、伪善,像着了魔一样的凶狠。这正是上面有些人所需要的啊!”张滔心绪沉重地说。 “上面为什么要为一切仇杀和个人报复大开绿灯呀?”赖医生仍然不解。 “这样,大坏蛋可以捞到大便宜,搞阴谋诡计,篡党夺权、夺政;小坏蛋可以捞到小便宜,搞打、砸、抢、抄。大家乱中取胜,各得其所嘛。”张滔仍有清晰的思维,他精辟地分析道。 “解放以来,难道不是毛主席领导的政权么,为什么还要这样去搞?”赖医生觉得更加难理解。他是医生世家,读书出身,大学毕业后做了十多年的外科医生,是远近闻名的“徐昌一把刀”。他平时只研究医术,很少过问政治,认为政治是他们那些掌权人的事情。可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政治斗争竟也把他推到刀尖上去了。那些平时不学无术的人为了当上主任或医院的领导,用“阶级斗争”的学说把院长和他及几个门诊、住院部的主任都打成“反动权威”,“牛鬼蛇神”,捏造许多罪名来批斗他们,不准他们诊病,强迫他们劳动,使他思考了许多从来没有思考过的问题。眼前的张滔,过去曾全身投入政治,投入这个时代的事业。他知道学校的老师们过去都很佩服张滔的工作能力和思维方法,他想,也许他可能最清楚个中的道理吧。长时间身心的折磨和压抑使得他见到张滔后便像学生求教老师那样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许多疑问。 “你读一读《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就知道了。那里有一句话‘联系到1962年的右倾和1964年形左实右的错误倾向,岂不是可以发人深省吗?’这句话可以说明许多问题。”张滔似乎越谈越有精神,他坐起来说道。 “难道说,过去在毛主席的领导下,刘少奇、邓小平等人执行的竟不是毛主席的路线么?我们国家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走资派’?”赖医生认为有点儿不可思议。 “我的看法,很明显,解放以来,中央对如何建设社会主义一直存在着很大的分歧。一九五八年开始的‘三面红旗’带来的灾难,使两条路线的矛盾趋向了白热化。‘三面红旗’其实是不顾中国国情实际,解放初期就急于搞农业高级社、工商业的公私合营、手工业联营等所谓‘社会主义改造’的一系列冒进蛮干的继续,是政治上反右派后的狂热的表现,是妄想一步登天的浮夸的空想社会主义达到顶峰的表现。过去了的历史事实证明,由于它们违反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自然规律,所以,弄得一败涂地,带来的结果是‘三年自然灾害’,弄得国家民不聊生,饿殍遍野;1962年刘少奇主持的七千人大会,就是为挽救‘三面红旗’所带来的灾难而召开的。会上,中央和省、市、地、县的领导都作了检讨。会后,中央提出的人民公社体制下放、‘三自一包’等一系列倒车政策,对恢复生产和发展经济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使人为的灾害迅速得到了控制,但显然地,也使‘三面红旗’从此失去了光泽;同时,七千人大会后,执行经济恢复政策的各级领导,在不同程度上也开始对‘三面红旗’产生怀疑,对制定符合实际的新经济政策的党中央领导产生了由衷的尊敬。于是,毛主席的领导威信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这就是文化大革命产生的背景!” “我明白了,所以,各级实施和执行‘三自一包’政策的那些大大小小的领导们就必须都打倒!” 赖医生有所感悟地说。 “他们被名之曰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有些阴谋家,利用领袖的威信,不惜一切手段去摧毁法制,发动被愚弄的群众肆意破坏社会文明,冲垮解放十六年来所建立的政治体制,打倒各级领导,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乱中取胜,以达到最终由他们当官掌权的卑劣目的。破屋之下,安有完垣!这对我们的国家来说,无疑是一场空前的浩劫啊!” 张滔说到这里,忍不住肚子的一阵剧疼,轻轻的呻吟起来。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赖炎伟觉得满头的疑雾马上散了,心胸的矛塞顿开。但他同时又感到悲凉。他想,象张滔这样优秀的干部不多,他们有清晰的思维,有丰富的实践经验,有现实的对失败的总结和教训。但他们却不得不忍受着无知和愚氓的摧残、嘲弄,变得无所作为。可不知什么时候这种空想社会主义思想和个人崇拜所带来的灾难才能结束,才能真正发挥他们这些人的治国安民的作用啊! “拈草树为刀兵,指骨肉为仇敌。一些政治骗子利用这个时机为所欲为,把人统统变成懦夫,这就是文化大革命的可悲之处!”赖炎伟摇头说道。 张滔的疼痛逐渐加剧,他被送进了医院。 张滔住院后的第二天,毛泽东思想工人宣传队进驻学校。 按照中央的文件通知,实现无产阶级教育革命,必须由工人阶级领导,必须有工人群众参加,配合解放军战士,同学校的学生、教员、工人中决心把无产阶级教育革命进行到底的积极分子实行革命的三结合。工人宣传队要在学校中长期留下去,参加学校中全部斗、批、改任务,并且永远领导学校。同时,强调工宣队必须“以优秀的产业工人为主体”。但是,有些工厂还在武斗,徐昌县又没有大型的国营工厂,没有正牌的产业工人,所以,工宣队其实是军管会派驻学校的一种临时性的组织。于是,县建筑公司和电厂、织布厂、糖厂的一些出身贫苦的工人便组合成几支工宣队分别进驻了县办的几所中学。 却说徐昌高中工宣队的队长姓何,名敬东。原名叫敬苏,只因苏修仇视社会主义中国,故文革开始后他改名为敬东。何敬东年二十五岁,三代贫农出身。他上过初中,因家境贫苦,初中未毕业便跟着父亲在家当泥水匠,大跃进后到县建筑队做工。由于有点儿文化,又善于逢迎,很快便当上了队长并入了党。文革开始后他在县建筑公司带头造反,后来便以群众组织的代表当上了县建筑公司的文革领导小组的副组长。军管会组织工宣队进驻学校,他是理想的对象,并被指定为队长。 何敬东有一个超人的地方,他学毛主席著作不仅能背颂老三篇和几百条语录,而且还能学习毛主席讲话的姿态和声调。开群众大会的时候,他发言时总是左手叉腰,右手在空中挥动,并且把腔调拖长,就象毛主席在延安窑洞前讲话的那个气慨。好一个活学活用的样子,真是神气活现。 工宣队进驻学校后,先抓两件大事。第一件是家家户户门边要写上用红漆为底的毛主席语录的对联,门上和玻璃窗上都要画上毛主席穿着军装的头像和一个红色的大“忠”字。此外,家家”成立“宝书台”:糊上一个神龛似的纸台,祭牌位似的置放几本毛主席著作。这些事情,在校教职工各家各户限在两天内要完成;第二件是掀起大学毛主席语录,大唱革命歌曲,大跳忠字舞的三大高潮。学校一时热闹起来了。只见操场上,早早晚晚,一群群男女教师和家属,胸佩毛主席像章,手捧毛主席语录本,在工宣队的带领下,围成一个圆圈,一边唱着“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一边手甩脚跳,大家都像着了魔一般的反复动作;校园里,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墙标和对联。这些对联都用统一的字模,各家各户只要在薄铁皮做成的字模上,用红色油漆反复的刷几刷就成。 一般的家庭对联写的是: 惟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横标:革命无罪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横标:造反有理 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横标:破旧立新 … … … … 又有地、富、反、坏、右、特务、叛徒、走资派、资产阶级反动权威、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等牛鬼蛇神的家庭的对联,统一同用一副,写的是: 金猴奋起千斤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横标:改天换地。 门口的对联犹如额头上贴的标签,工宣队搞调查访问的时候,只要看看门口的标语,便知道这是什么家庭,不会找错对象迈错门槛;同时,“牛鬼蛇神”们每日见到自己门口的标语,便有警示性的作用,出门就会低着头走路,并且夹着尾巴去做人。 如此过了几日,忽一天夜晚,全体教师开大会,集中学习人民日报社论《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和中共中央文件《北京新华印刷厂军管会发动群众开展对敌斗争的经验》,由两个老师负责朗读。读完报纸后,只见何敬东两手叉腰,昂头挺胸地说道: “在发动群众开展对敌斗争中,北京军管会的态度是很坚决的,不论是对特务、叛徒,还是对一小撮走资派,他们都带领群众,狠揭狠批。特别是对那些恶毒攻击、诬蔑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一旦发现,就狠狠打击,毫不留情!” 他的右手一挥,做了一个毫不留情的姿势,接着说道:“现在,在毛主席的领导下,全国各地开展了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中央有刘、邓、陶及其同伙,他们是叛徒和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长期隐藏在党内,窃据了党政领导大权;地方也有不少走资派和叛徒。我们要发动群众,把隐藏着的一切反革命分子清查出来!” 他仍然两手叉腰,眼睛威严的扫了扫下面,声调开始升高,“徐昌高中的走资派张滔在解放前就曾经向国民党自首,后由反动地主保释出狱,是叛徒;他的老婆陈兰英的表现也极为嚣张。这些天来,不但没有投入三忠于活动,家里的警示对联也不写。这是心怀不满,存心与革命组织和群众作对。现在,我命令陈兰英站出来交代!” 陈兰英低着头站了出来。 “陈兰英,你这些天到哪儿去了!”何敬东问。 “我到医院去了。”陈兰英答。 “你到医院去干什么?” “张滔病了,在住医院!” “好啊,工宣队一来学校,走资派就住医院了,这是有心逃避运动!我现在声明,张滔看病要有医生的证明;他住医院自有医生负责,你到医院去就必须请假!”何敬东声色俱厉的说道。 陈兰英没有说话,眼泪却禁不住流下来了。 “告诉你,我们今天就是要大灭走资派的威风,大长无产阶级的志气!你们不要以为当权派和知识分子了不起,今天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我们工人阶级就是按照毛主席的指示来领导学校的。欧洲的社会主义明灯‘阿巴尔尼亚’是小国,敢同大苏修斗,我们工宣队更不怕走资派和一切牛鬼蛇神!你们必须规规矩矩的参加运动,接受监督。现在,大家发言,把隐藏在教师队伍的一切反革命分子和叛徒特务清查出来!” 会场上立时鸦雀无声。原来,这是何敬东开展工宣队工作的第二套板斧。第一是造声势,先把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声势造得轰轰烈烈,用毛泽东思想去统帅一切,则无往而不胜;第二是下马威,建立威信。看看在第一阶段的工作中有谁是不听话的,把其中的一个牛鬼蛇神揪出来示众,杀鸡惩猴,把死老虎也当活的来打,则人人惧怕,无事而不顺;第三才是斗批清。这个方法是他结合几次政治运动和文化大革命的实际去活学活用“阶级斗争”理论而总结出来的经验。毛主席话,“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要摸老虎的屁股。所以他先要征服校内最大的走资派。现在,眼见一个个老师都低头不语,何敬东知道这些知识分子被震慑了。他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领导者的一种莫名的得意的笑容。这时,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延安的窑洞前讲话时的形象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于是,他反剪起双手,迈开脚步,学习毛主席那样在台上踱起方步来。 忽然,工宣队里走出一个人来,高声叫道:“我来揭发一个现行反革命!” 人们立时被他的叫声惊醒了。大家抬头看时,只见一个高大粗壮的工人从人群里拖出一个教师来。他把他推到台中央去说道: “这个人利用唱歌来污蔑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是现行反革命!” 被拖出去的教师叫王晓民,是教语文的,三十七八岁的年纪,长得清俊,平时喜欢唱歌跳舞。他的臂膀被这个大汉拽着,头被按了下去。一边想抬头反抗,一边又“我……我……我”的说不出话来。 “昨天跳‘忠’字舞的时候,大家都唱敬爱的毛主席万寿无疆的歌,可是,他竟敢教几个老师唱另一首歌,一边唱一边跳,几个人一齐污蔑毛主席!我走近前去,他们就不唱了。”这工人大哥揭露道。 “我没有!”王晓民低着头大声辩道。 “你还不坦白!”大汉用手掐住他的脖子,一俯一仰。王晓民的脸色立时由红变紫,舌头也伸了出来。 “住手!”不知什么时候工宣队里的军代表已走了进来。他大喝一声,走到台上,拉开工人大哥的手。 “我唱的是藏、藏族民歌《北、北京的金山上》,我没、没有污蔑毛主席!” 王晓民好不容易喘过气来,激动地断断续续的说道: “那你把这首歌再唱一次。” 军代表和声地说道。 王晓民摸摸仍在梗塞作疼的喉咙,一时唱不出来。他弓着腰咳嗽了一会,良久,终于嘶哑着声音,眼含着泪水,轻声唱道: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 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把我们农奴心儿照亮, 我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 巴咱嗨!” “你们听,他说‘打靶鬼’!他唱到最后竟敢污蔑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和社会主义!”那个站在一旁的模样凶悍的工宣队大汉吼道。 “乱弹琴!这是藏语‘巴—咱—嗨’!”军代表大声喝道。 立刻,全场暴发了一阵大笑。只见一百多人的会场上,有的人笑得前仰后合,有的笑得直流眼水,还有的把裤带都笑断了,赶忙起身来拉拉裤子,更有许多“牛鬼蛇神”们捂着鼻子和嘴巴,他们不敢纵声大笑,竟把鼻涕口水都逼出来了。 一直双手叉腰、抬头挺胸的何敬东没想到队员闹出了笑话,连忙把他推了出去。他有几个长得牛高马大的队员,都是在工人中挑选出来的有些武功的好汉。原以为这些彪形大汉手脚不凡,能震慑住学生中嚣张的造反派,也能叫臭知识分子们望而生怕,但没想到却吃了没有文化的亏,使何敬东的下马威成了下马辱,这个大会闹出了天大的笑话。他悻悻的宣布散会。 王晓民回到家里,心中怒火燃烧。他决定写大字报反击, “你不要写了,没有人会出来支持你的!”漂亮的妻子徐娜见了劝道,她是生物教师。 “为什么?” “现在不是一年前那个时候了。目前,学校基本上是学生红旗的天下,头头张开达想做革委副主任,他不会与工宣队撕破脸皮;老师们个个怕字当头,无人会与领导阶级去斗。毕竟,它不叫工作队,叫工宣队哩!”徐娜说出她的见解。 “工宣队又怎么样?” “‘工作队’是刘少奇资反路线派的;‘工宣队’就是代表毛主席革命路线的!” “换了中间的一个字,难道工宣队就可以打人,可以乱说,可以诬告人的么?”王晓民愤怒地说道。 “用上面的话来说,这叫‘好人犯错误,改了就好!’”徐娜说。 “可我们怎能无端挨罪呀?!”王晓民喊道。 “谁叫我们是臭老九啊!”徐娜伤心地劝道。 妻子一语点到要害,王晓民立即便泄气了。他怔怔地坐在凳子上,一口一口地吞着从心口涌上来的怒气,最后,又站起来把摊在桌上已写了半张纸的大字报拿起来撕烂,把笔折断,把墨瓶掉到字纸篓里去,他呜呜地哭了。 妻子徐娜也在一边偷偷地揩抹眼泪。 果然,工宣队进驻以来,学校开始平静。不久,校革命委员会就产生了。副校长冯子达经过九死一生后,因交代问题的态度较好,工宣队先解放他,当了校革委主任。厨房的一个工友和学生红旗的头头张开达当了副主任。又不久,张滔被定为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和叛徒,是反党、反对毛主席、反对文化大革命的“三反”分子,建议开除出党;陈兰英是地主分子和历史反革命,被清理出队。此外,还有十多个“牛鬼蛇神”也一一定案。这些被清理的人,都由学校总务处安排劳动,等待上级的处理。 有人检举王晓民曾经是三青团的骨干,于是,他被工宣队叫去隔离审查。何敬东没想到他的下马辱这时得到雪耻的机会,便叫几条大汉给他办了几天几夜的“学习班”。可是,第四天早上,王晓民死了。何敬东看见,他躺在床上,手里抓着砖块,头脸部流了一摊血,他的脑顶上钉着一枚从墙上拔下来的铁钉子。 徐娜接到工宣队的通知,说王晓民是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她跌跌撞撞地来到办学习班的审讯室,只见王晓民摊在床上,张开着口,睁着眼睛,死不瞑目。这个几天前还是活蹦活跳的人,竟然一下子就死了!徐娜颤抖着双手解开王晓民的衫裤看时,但见他满身的伤痕,青一块,紫一块,显然是受过了凶残的拷打。这枚致命的钉子是谁把它钉进去的呀?她抱着他的遗体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天哟,这是什么世界啊!” 窗口,有一双淫邪的眼睛正骨碌碌的注视着她。 第二十七回 枪打出头鸟,血洗山河一片红;棒杀仇中人,怨载民间万户凄。 却说工宣队进驻徐昌一中之后,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老师和学生都得听工宣队的话。在工宣队的领导下,学校成立了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学校的“牛鬼蛇神”都被清出来管制劳动了。原来普天盖地的派性斗争的大字报已逐渐减少,变为统一揭露“牛鬼蛇神”们罪行的斗批专栏,批斗会也在工宣队的领导下,有组织地进行着。由此,就象全国各地城市里的学校一样,这些在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最先造乱的校园,经过两年多的折腾,终于开始冷静和变得有点儿秩序了。 但是,被学生红卫兵们造乱后的城市和农村,却像被狂风掀起来的大海,仍然波涛翻滚,并且,就像龙卷风那样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工厂里,这一派的工人阶级不能领导那一派的工人阶级,两派每天都在仇斗;农村中,军管会又没有办法派自顾不暇的工人阶级去领导人数众多的贫下中农们。于是,参加派性的青年农民和民兵便开始增多,对立的两派逐渐在各个公社的墟镇也开始发展势力,成立了墟镇的武斗指挥部。高音喇叭开始在墟镇和村上嚎叫。农村市场更加萧条,买卖东西的人们大都不敢出来,生怕什么时候墟镇两派武斗的冷枪射来,把性命都丢了。墟镇的粮所、供销社、日杂部也时时关门。世界仿佛就快要在恐怖的窒息中爆炸了! 周顺年的陶坭炉子生意也越来越难做。炉子的销量少,交税和管理费却没有减少,生产队的上交款又增多,父子四人即使汗流浃背的一天干它十二个小时,也只能顾及糊口,积存的货时常卖不出去。眼见炉子生意被人层层剥皮,落得他人鱼酒肉,自己喝稀粥的结果,加上销路不好,已实在难做下去,便要打算另谋生路。幸好周志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曾经喜爱学画,并在有些名气的教师指导下,擅长人物素描和临摹。前些日子他见到中学读书时候的一个同学在县城的街上给人画像,收入不菲,便灵机一动,心想何不自己也去干这种勾当呢,总胜过辛辛苦苦做泥模儿。于是,第二天一早,他就在袋里装上几支铅笔,把画板画纸往肩上一背,便走进深山去,试试给山里的老人家画肖像。深山沟里,许多老人一辈子没出过山门,也就没有去过照像馆照像,因此死了也没个留念。这几年家家户户卖木薯赚了些钱,盖了几间茅屋,口袋里又能掏出几文银纸来,儿女便要给老人家画像。因周志民画像的功底好,画的素描和临摹的肖像都很逼真,铅墨又浓厚,形象甚是鲜明,收费又便宜,故很受山民的欢迎。一个画开了,便有几个相继要画。铅笔纸张,原是不值钱的东西,一旦画出画来,就有代价了。虽不能赚大钱,但做一得一,点点成金。十天半月下来,画画的工钱竟也能买上一担谷子。于是,他便建议父亲索性把炉子生意停下来,小兄弟俩也都在家学画像,待日后有了功底时,兄弟仨便可一齐出外靠手艺谋生。 这几日,他在山里画完了好几个像,不觉就已经有四五天没有回家了。因心里牵挂着父母,又想着兄弟学画像的事情,这一天他吃完早饭,画完最后一幅肖像之后,便背上画板赶着回家去。一路迤逦而行,虽是道路曲折崎岖,却也山影青翠,风光明媚,空气清新,令人精神爽利。心想如此手艺生涯,出门轻装,能远离“念念不忘阶级斗争”的尘世,吃四方,住百家,日子快过,倒也潇洒。小道高低,走过几个山坑,翻过几面山冈,再绕过一个水库,看看日头,已是中午时分了。才要走出山门,只见前面路上,有几个拿枪的民兵在把守山口,检查着进山的行人。 “你从哪里来的?”一个露着牙齿叼着烟卷的民兵望了望他问道。 “我是到山里去画像的。”周树民答道。 “进山时可有证明?”露牙的再问。 “我几天前进山画像,当时没有人说要证明哩!”周志民从衣袋里掏出一包丰收牌香烟来,向几位民兵各敬了一支,笑脸说道。 “这个人是常进山画画的,我见过。”有个小个子的民兵说。 “告诉你,以后进山要带大队的证明来。这些天到处在捉坏人,贯彻上级布告!”露牙的抽着他刚递上来的烟,深深地吸了两口,再从牙缝中徐徐地吐出来,笑着道。 周志民点了点头,匆匆地走出山口,急忙忙加快脚步往家里走。真是“洞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他才进山几天,山外的形势就变了。出得山来,经过墟镇,但见镇上的店铺都没有开,街上行人稀少,路口几处设了岗卡,民兵们正在检查和盘问一些可疑的行人。直觉告诉他,也许正发生着什么重大的事情。但想自己遵规守法,良民一个,又没参加什么派性,倒也没有顾虑。 回到家里,他赶忙到周建儒那儿去打听情况。周建儒告诉他,这些天来,全县都统一戒严。原来,为了早日结束到处武斗的社会混乱局面,继学校进驻工宣队后,各地军管会开始全面贯彻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发布的《七·三布告》、《七·二四布告》,全国统一行动,坚决制止武斗,收缴武器,拆除武斗工事。军管会明确表态,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如果有少数人不听劝阻,坚持不改,则他们就是土匪,就要实行歼灭! “大队的民兵队长周大勇到公社去开会,是他告诉我知道的。”周建儒对他说道。 “他们捉了些什么人呢?”周志民问。 “据说,一些小头目和武斗的黑干将都陆续被逮捕了。”周建儒说 “能那么容易就逮捕么?两派总部都有很多武器啊!”周志民觉得有些不解。 “军管会出面,首先解散两派总部,那个不听话就是土匪,就要实行歼灭!听说,解放军部队一到,两派总部立即鸟兽散。”周建儒把听到的告诉他。 “其实,大家仇杀了那么长的时间,《七·三布告》、《七·二四布告》都过了二个月多了,解放军早就应该出来啦!”周志民叹道。 “大概现在已到了非镇压不可的时候了!听说,这些天来解放军捉的都是红旗派的人。”周建儒又说。 “这是为什么呢?” “军队支左呗!现在各级的领导都被打倒了,没有政府,没有党委,军队是始终要通过某一派去掌权的。” “可两派都说自己是革命的造反派啊!” 周志民道。 “这就要看军队支持哪一派了。不过,相对来说,旗派的组织确实是比较复杂一些。听说,这些天来,旗派的人被捉了一个又一个,如瓮中捉鳖一般。我们大队的张铁牛昨天上午在家里也被两个解放军带走了。” “不是逮捕么?” “人们看见,来了两个解放军,没有说逮捕他,好好的,没有戴手铐,说是通知他去‘办学习班’呢!”周建儒说。 “这确是个好办法。他们个个都有枪,要是逮捕的话则必然要反抗!” 周志民道。 “人们都相信解放军,因为它代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所以,逮捕的工作开展得很顺利。这些天里都没有听到有谁反抗的。”周建儒说。 再过一天,旗派红卫兵小头目张开达也在学校里被解放军带去“办学习班”去了。刘春英听了,吓得心慌意乱,忙到易凌胜家里来找女婿易志雄商量,要他想办法把张开达保出来。可是,这些天,易志雄也躲在家里。他已不敢出去抛头露面。 原来,学校要“复课闹革命”,红旗造反派的总部在两派武斗后不久就搬到育民中学附近的图书馆去了。图书馆地方小,容不下许多人,几十个队员吃住都挤在一块。如此过了些日子,几个头头正商议要迁到工人文化宫去,就接到了军管会贯彻中央《七·三布告》、《七·二四布告》,要坚决制止武斗,解散两派总部的通知。那一天,部队来了一个连的全副武装的解放军,先清点和收缴放在图书馆里的所有武器,再把“毛泽东思想红旗战斗队总部”的牌子拆下来, 然后,总部的所有人马被勒令立即离开图书馆。末了,解放军战士再把图书馆的大门锁了,并在门上贴了封条,带上造反总司令刘超远,浩浩荡荡的乘车扬长而去。不消一个钟头,曾在一起轰轰烈烈搞造反,热闹了两年多的“战友”们,便一窝蜂似的散了! 刘春英走后,易志雄的心开始不安起来。也许昨夜没睡好,自起床之后,他的眼眉就总是跳个不停。他有个预感,似乎要出什么事了。这些天来,听说一个一个旗派的人被带走“办班”去了,他心里就发毛,觉得凶多吉少。他担心,这学习班一办,有许多事情他是脱不了关系的。他知道两派的这种所谓“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的真正含义,其实就是拳打脚踢的逼供讯。入了这个班,轻则脱一身皮,重则没命出来。不过,听说被捉人的却是由解放军“带走”的,说这是执行军管会的命令。他想,也许有解放军负责,就会有安全的保证,但愿张开达他们都能平安地度过这一关啊! 时钟咚咚咚的敲了六下,已是下午六点钟了。外面照进来一缕霞光。看看窗外,日落西山,残阳如血。他的心就像那西沉的太阳向着无边的深渊往下坠落着。 突然,妻子张小丹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说: “快走,他们抓你来啦!” “谁?” “有三个解放军,早先在拐弯处问路,我刚好骑着单车经过时听到了!”张小丹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你把单车放在哪里?”他急问。 “在屋外的斗门内。” 易志雄的心一阵紧缩。急忙中,他立即拿了妻子的一件花衣穿了,胸前塞上两团袜子,再把妻子的头巾拿来披在头上,打了一个结,两步跨出房门,又挑起放在走廊上的一担尿桶,便低着头往门外走去。 正是深秋黄昏的时候,农人们在队上耕作了一天,都在干燥的自留地上干着浇水施肥的活计,大屋里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易志雄出得门来,走到池塘边,便看见三个解放军正往自己走来。他紧张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大嫂,请问易志雄住在哪里?”一个解放军操着普通话向他问道。 他不敢答话,装做听不懂,手指往里边指一指,只低着头向斗门那边走。待三个解放军转身向屋里走去的时候,他急忙放下尿桶,解开头巾、脱下花衣,从斗门内拖出单车,蹬的一声跨了上去。正是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若忘魂之人。只见他转了一个弯,便拐进大路,像鸟一般的飞弛而去了。 这些天里,村里村外,墙上树上,到处贴着醒目的黄纸黑字的标语: “专政是群众的专政!” “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毛主席万岁!” … … … … 形势越来越紧张,每天都能听到捉人的消息。据说,最先捉的是城里的一个外号叫“印度鬼”的青年。他原是几年前印尼排华时候的归国华侨少年,在家里无心上学,却喜欢打架。文革前,他在城里就不规矩,是派出所的“常客”;文革开始后参加了旗派,是打砸抢的一员猛将。他生得浑身乌黑,高大威猛,眉粗眼突,嘴唇厚阔,声大如雷,性格粗暴,却又动作机敏。因打人用死力,杀人不眨眼,故令联派的人闻名丧胆。后来他成了刘超远的保镖,红联派曾几次派人伏击他都没有成功。不想,红旗总部被解散后,解放军要他去参加“学习班”,他也竟乖乖的去了。由此,用不上一个礼拜,上了名册的旗派干将和小头目就差不多都被逮捕归案。 忽一日,从县上回来的人说,城里有十多个旗派的打手被绑着双手,插着“武斗黑干将、土匪”的牌子,游街示众,后来就一个一个被绑在广场的柱子上,用锄头柄活活的打死了。那个“印度鬼”第一个挨棒,总共劈了五棍才被打死。死了之后,那眼睛还瞪得灯泡一般的大哩,就象庙里的黑张飞一般吓人! 又一日,去石陂墟赶集回来的人说,散圩的时候,见卖牲口的栅栏里的柱子上,也捆绑着几个本公社的农村青年,据说都是参加了旗派的人。他们个个低垂着头,像就要被打杀的猴子那样,瑟瑟缩缩的颤抖着。快散圩的时候,忽然走来一个满脸横肉,矮墩墩胖实实的汉子,人们认识他是在墟镇八音社里做扛棺材营生的仵作佬,名叫王阿九的。只见他口里叼着一支香烟,手拿一条粗大的锄头柄,醉醺醺的走到栅栏的中央,把衫一脱,露出密密的乌黑胸毛,再两手一拱,大声叫道: “各位好汉,莫怪我王阿九,明年的今日,便是你们的周年祭奠的日子!毛主席教导我们:坚决镇压反革命!” 说完,便抡起大棒,向绑在最前面的一个人头上劈去。只听得沉沉实实的“啪”的一声,只一棒,第一个人便被劈得脑浆迸裂;第二个已吓得晕死过去,也立刻被一棒打在脑盖上,鲜血四溅,围观的群众见了惊得四散闪避;还有几个未打杀的,吓得一齐哭喊道: “毛主席呀,毛主席!” “毛主席呀,大救星,救救我啊!” “毛主席呀,我们永远忠于你!” 王阿九打红了眼睛,也不答话,吐出口水来在手上擦了擦,益发狠命的抡起棍子劈去。可怜活生生的六条人命,不到半支烟的工夫,便统统被他打劈杀了。这些农村青年,本是混沌之初,迷离魍魉,思想简单。文化大革命的风潮一来,他们便凭着一时热情去参加造反组织。大家跟着红卫兵们起哄,和城里的工人阶级一齐去打倒“走资派”,反对“保皇派”,游行、示威、高呼口号,拳头举得半天高,又赴汤蹈火,参加名为“破四旧”、“捣黑窝”的打砸抢和后来两派的武斗,一心以为这就是紧跟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自己成了“革命战士”!不想,这“文化大革命”却原来是一场受人指使,被人愚弄的噩梦般的游戏。领导的人本来就是随心所欲,没有什么计划,结果没想到越闹越乱,终于使得社会动荡,经济衰败,天怒人怨,一发而不可收拾!后来弄得指挥者们也乱了阵脚,相互产生对立和矛盾,常常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眼看已过了两个年头,到了难于收拾却又非收拾不可的时候了,指挥这场“革命运动”的人焦急起来,便赶忙出布告镇压。这个时候,也不理论是该“群众自己教育自己”,还是该谁人教育群众,全国各地,但凡是两派闹得凶,不听话的地方,不管三七二十几,一律出动军队镇压,枪打出头鸟,快刀斩乱麻!于是,没几日,这些敢于起来响应造反的热血勇士们便都成了惩恶戡乱的替死鬼,一个个竟在棍棒下惨死。可怜直到临死之际,他们还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情。眼见丧命棒就要劈落下来了,心中还在想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甚至盼望毛主席会来搭救他哩! 全县各镇,一连打杀了三墟,直杀得昏天黑地,鬼哭神嚎。张铁牛也在第二墟被劈死了。刘春英在家里坐着只觉得心惊肉跳,每日都到易凌胜家里去打听消息。可是,易志雄又一直没有音讯,易凌胜也坐立不安。看来,做儿子和做女婿的这一回是凶多吉少了。 到了第十日,情况又有些变化,解放军已没有继续逮捕造反派的人了。原来,军队支左,联派占胜。由于已没有地方政府,县革命委员会又还没有产生,联派便要行使革委临时领导的权力。军队把逮捕来的“坏人”、“土匪”交给革委临时领导小组,这领导小组便把他们交给下面的人去审讯,下面的人立即便给他们办个“手铐加棍棒”的高级“学习班”。待他们被打得皮开肉绽,“坦白、承认”之后,按照“七·三”、“七·二四”布告的精神,便对他们实行群众专政,立即歼灭。这个时侯,到处都是抓枪杆子的话事,县上有军管会属下的革委临时领导小组领导,公 社是武装部执政,各大队则由民兵营长或治保主任使权。一个星期开始,解放军已经不再捉人;十天过后,各地活学活用毛主席的“专政是群众的专政”的教导,公社、大队的民兵或贫下中农便开始介入,各公社,各大队,甚至各小队或几个人,大家都是群众,谁都可以行使“群众专政”的权力! 王阿九每墟继续杀人。公社的文革头头传下话来,要他自己负责打杀,自己负责掩埋,做完了一条人命便可得十块工钱。他自做仵作营生二十多年来,从来未有过如此红火的生意,直乐得笑没了牙齿,于是,一棍一个,觉得比打狗还容易,好不快活。直杀红了眼睛,只要是有人被捆着拖进这墟上牛栅栏里来的,便格杀勿论,完了自有人来验尸点数。那些将要被打杀的人,还未被拖进牛栅栏,往往就已经被吓死。这一日,公社墟上土产日杂部的营业员叫沈元贵的,与兄弟仨人拖来一个五花大绑的青年。他告诉王阿九,说这个是地主仔,专门强奸良家妇女。王阿九听了,望着那青年嘿嘿的冷笑了两声。才待举起棍棒,那青年突然向外夺路狂奔。不想刚走出十几步,恰遇附近村上有几个到公社去开会的人。他们见一个被绑着手的青年狂奔过来,听追赶来的人说是强奸妇女的地主仔,便把他捉住。那王阿九也不打话,三步两脚的窜过去,手举五尺棍棒,对着那人的腰背就是一棍,横扫过去。只听哎哟一声,那人立即倒在田边。王阿九踏上前去再在他的脑上劈一棒,便结果了他的性命。围观的群众个个吓得瞠目结舌,张开嘴巴,不敢近前。 不久,有个去趁圩的认得被打死的人说,这个青年不是地主仔,而是红星大队胜利小队的贫下中农记分员,绰号单眼四。只因早年丧父,家境贫苦,患了眼疾又无钱医治,少年时病瞎了一只眼睛,读了几年小学,便在家当记分员,年近三十也未能娶亲。同屋子的生产队里有个叫沈元贵的,生得瘦高个儿,青白脸皮,在墟镇当店员。才结婚不久,老婆便红杏出墙,与这单眼四勾搭上,干了风流事情。后来被沈元贵的兄弟发现了,并捉奸在床,这记分员便挨了打,并且写了悔过书;但不久两人又秘密来往,女的还提出要离婚。据女的说,沈元贵天生不足,患了个叫“肾元亏”的内病,下面那话儿不会干那事儿,所以她非要离婚不可。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不想,这“群众专政”的台风刮来,沈元贵眼见戴绿帽的仇可报,回去与兄弟仨一商量,便轻而易举的把单眼四绑起来拉到墟上去杀了。 可怜这单眼四本无父亲和兄弟,只一个年老的母亲。她知道儿子被沈元贵兄弟绑到墟上去打死了,在家哭了三天两夜,第三天夜里,便在沈元贵兄弟的门前吊颈死了。沈元贵的老婆也投河自尽。大乱之时只有语录,没有王法,如此草菅人命,正不知枉死了多少人的性命。或有小偷小摸的,只要有人哄起来捉到墟上去,王阿九照打无误;或有“牛鬼蛇神”平时被人认为是不太听话的,或是他得罪了谁人的,只要叫几个人把他绑起来推搡到墟上去,王阿九照劈无疑。这墟那镇,听说有些出身地富家庭的教师或职工干部,文革时被赶回农村,只因上辈与人有些仇隙,他们往往也平白无辜的被人绑起来拖到牛栅栏里去,被王阿九、张阿九或李阿九们打杀了。荡荡乾坤,一时到处腥风血雨,鬼哭神号!可怜那些被认为是 “牛鬼蛇神”的,人人心惊胆战;被疑为“土匪”、“坏人”的,个个藏头藏尾! 杀人的风声越来越紧。 这一天中午,周建儒才吃完饭,正在家里看书,忽然有人急急忙忙的走了进来。 “快,你通知周志民赶快逃走!等一会大队的民兵就要来捉他了!”来人上气不接下气的紧张的说道。 “怎么回事?”周建儒忙问。 “今天各大队基干民兵在公社开会。据开会的头头说,要最后刮它一次‘十二级的台风’,再杀一批‘牛鬼蛇神’!周大勇见刘古泉也把名单报了上去,里面有周志民的名字,所以,他没吃午饭就赶忙跑回来了。他要我赶快告诉你!” 来人说完话便匆匆离去,周建儒的心立即狂跳起来。这几天来,他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原来,“群众专政”的风声吃紧之后,到处能听到仇杀的事情,周建儒就担心周志民的仇家可能会找机会报复。他想,若是如此滥杀无辜,则决不能让好人受害!于是,便一方面叫周志民要提高警惕,轻易勿再外出;一方面又与几个出身好的知心朋友通通气,叫他们多加关照,要是有什么风吹草动时,赶快想法通知。果然,刘古泉此时是治保主任又身兼民兵营长的职务,那天,易凌胜提醒他正好借刀杀人,要除掉周志民,他也早就有这个主意,正是不谋而合。于是,趁“刮它一次十二级台风”会议的时候,他便在要镇压的黑名单上写上了周志民的名字。可没想到参加会议的民兵队长周大勇正留心他的举止,这件事情立即便被他知道了。好一个周大勇,二十左右的年纪,生得丰神英爽,为人一腔的正气。他知道刘古泉是公报私仇,又深知周志民是个好人,不能无辜遇害,便也不怕冒着“走漏风声”的危险,不动声色的赶快跑步回家,并马上叫个好兄弟周敬光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周建儒。 周建儒不敢怠慢,连忙三步两脚的奔去把这消息告知正在家里画像的周志民。周志民听了,惊得两额冒冷汗,脸青面白,两脚筛糠般的直打颤,正是七魂走了六魄。他不敢片刻的停留,连忙穿上衣服,拿了随身的零钱和粮票,匆匆告别家人,洒泪踏出屋门。 果然,周志民前脚才走,刘古泉带领着十多个基干民兵后脚就到。因不见周志民的踪影,他们便只得把年事已高的周顺年也捆绑起来,捉到学校里去审问。 深秋的天气,金风肃杀,落叶纷纷。路上没有行人,鸟儿也不见踪影,世界显得死一般的静寂。周志民在茫茫的旷野里落荒逃去。 … … … … 一星期过后,县城里忽然敲锣打鼓,热闹起来。斗大的标语挂在各条大街上:“热烈庆祝全国各省、市、自治区全面成立了革命委员会!” 宣传车上的高音喇叭在来回高呼:“最热烈祝贺全国山河一片红!”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全面胜利万岁!”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又过了几天,县城里又响起锣鼓声音,还放了鞭炮。只见各条大街上多了一条标语:“最热烈祝贺徐昌县革命委员会成立!”大街的宣传栏上,贴着军管会用大红纸写的《告全县人民书》: 最高指示:革命委员会好! 在伟大的领袖、伟大的舵手、伟大的统帅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目前,全国(除台湾省外)二十九个省、市、自治区都已先后建立了革命委员会,全国山河一片红。它宣告了中国赫鲁晓夫及其在各地区的代理人反革命阴谋的彻底破产,标志着整个运动已进入了斗、批、改的阶段。 徐昌县革命委员会按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实行革命的三结合,庄严宣告成立。组织机构成员如下: 驻徐昌县解放军代表:刘文华 徐昌县革命委员会主任:马向东 徐昌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李学林(男,三十六岁,徐昌县发电厂工人);易志雄(男,二十五岁,徐昌县石陂公社岭塘村民兵营长);刘丽英(女,三十岁,徐昌县花纱布公司干部);黄文强(男,四十岁,文教战线干部)。 徐昌县革命委员会成员共七人: … … … … 希望全县人民,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牢记毛主席的的教导:“抓革命,促生产”,“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 最后,敬祝我们伟大的领袖、伟大的舵手、伟大的统帅毛主席万寿无疆! 敬祝林副主席身体永远健康! 这革委的组成有男有女,工农商学兵各行有代表,并且,按照毛主席“一碗水端平”的最新指示,各派革命群众组织也有代表。李学林是联派工人的头头,易志雄是旗派农民组织的头目,其余也有革命干部的代表,也有知识分子代表;也有年纪大的,也有年轻一些的。经过了两年多改朝换代的天下大乱,徐昌县终于实现了革命的大联合。 正是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没想到在一个星期前还亡命出逃的易志雄,摇身一变,这一刻,竟当上了徐昌县的文化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成了县的领导干部哩! 原来,易志雄飞车出逃后,直奔马向东的家里。原先在两派总部解散之后,他早就想与马向东取得联系,但当时情况未明,又没想到形势发展得竟如此的迅猛,故几乎吃了大亏。因为联派写的黑名单上有他,但他们却不知道他和马向东的关系。假如他被捉,待说得清楚来,却已是烂米煮成糊了;幸好他及时逃出。其时,马向东已是心中有数。他已经知道自己将出任县革命委员会的主任。同时,根据“一碗水端平”的指示,他已向军管会推荐易志雄当革委会副主任。这一方面是报救命之恩;另方面又是培植知己,日后有利于工作。这时,因旗派的头头刘超远干的坏事实在太多,军管会正在对他作隔离审查,所以,易志雄便是旗派群众组织代表的合适人选。当易志雄亡命逃来的时候,马向东就立即把他保护起来。这正是世道中救人救己的回报,也是易志雄做人机灵,遇事果断的结果。 易志雄获救之后,立即着手营救妻弟张开达。第二天,马向东经过查询,知道张开达被逮捕后,已送到城镇的革命群众组织里去了,并且正押赴棍毙的刑场。当一个彪悍大汉正举起丧命棍向张开达的头颅劈去的时候,有人奔来忙叫: “棍下留人!” 但是,迟了点儿。只见手起棍落,“嘣”的一声,棍子还是劈下来了。不过,当棍棒劈下来的瞬间,大汉听到呼叫,这支棍便在空中略顿了一下。这一顿,便使得棍子没有劈正张开达的头颅,却偏侧横落在耳颈边上,侥幸留下了他的半条性命。 几天后,刘春英被通知到县人民医院去带人。当她踏进神经科住院部的时候,只见张开达的头颅剃光,扎着一圈纱布,纱布渗出些血迹。他木然的坐在病床上,口角流涎,眼睛直视,也不认识母亲,正一个劲的在喃喃自语。 “他患的是精神分裂症,必须转到专门的医院去治疗。”医生对她说。 她走近前去。儿子忽然圆睁着双眼望着她,喊道: “你是谁?” “打倒地主婆!造反有理!” 他先是举着手高呼,接着又嘿嘿嘿的傻笑,最后便口口声声的吼叫着“造反有理”的语录歌儿。 望着表情木讷的儿子,千呼万唤他也茫然不知,她再也忍不住辛酸的眼泪,失声痛哭起来: “天呀,我造的什么孽啊!” 从此,张开达便成了一个废人。想他自参加造反派的两年来,从带头斗村里的地富反坏右开始,到斗学校里的走资派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再到斗社会上的牛鬼蛇神,除了斗还是斗,除了打倒还是打倒,且又独出心裁,做了不少损阴德的事情。他的头脑中“念念不忘阶级斗争”,直到后来被一支猛棍打疯了,头脑的神经虽然乱了,可在神经细胞里却还残留着“造反”和“打倒” 这两个词儿,正是可悲可叹!可怜刘春英在十六年前也是那么热情的参加土改复查工作,当上贫农组长。按照上级“反土改右倾”的精神,她在搜查地主材料时画影捉风,使得同村的四户在土改时中农和贫农成分的,复查时也被划为 “地主”,分了他们的促襟见肘的家产。十六年前她面对着被划为地主成分的亲嫂子,带头高呼“打倒xx地主婆”的口号,没想到十六年后,儿子疯了,竟也对着她高呼“打倒地主婆”的口号!难道当时自己竟也是疯了的么? 哭声撕心裂肺! 第二十八回 饿汉逃饥荒,听传言盲流西北;干部搞调查,莫须有捕风捉影 且说张开达疯了之后,徐昌中学的文化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便由工宣队任命了一个女同学来担任。这个女同学原是学生红太阳革命造反兵团的头目,热心搞宣传活动,喜欢唱歌跳舞,对斗批改的兴趣不大,所以,她当了副主任后,学校的文艺活动活跃起来了,学生斗老师的事情就少了许多。学校复课闹革命后,上午,老师和学生要上课;下午进行军训和各种活动。上的数理化课虽然没有人听,但老师还是要照本宣科;文科的课都是学习毛主席著作,背毛主席语录。工宣队每天干的事情就是调查和审查每个老师的履历,密切注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同时,只要毛主席有最新指示,立即敲锣打鼓,以工宣队长何敬东为首,带领全体队员和部分红卫兵,举着新指示的牌子,巡游全校园。 经过两个月来的审查,被清除出队的 “牛鬼蛇神”有十多个,他们都不宜再做教师的工作,被安排到学校的农场里去劳动。他们中,有的是解放时期已年上十八岁的地富家庭出身的,被作为地富分子对待;有的在解放前参加过国民党或三青团的,或任过伪职的或帮国民党政府做过坏事的,被作为历史反革命或坏分子对待;有的曾经是右派分子的,有的对三面红旗不满曾经作为右倾思想来批判过的,均经过工宣队的调查审核后一一定案。张滔被定为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和叛徒。他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医院里,由于几个有经验的医生被划为“反动的学术权威”,靠边站,便没有动手术的能干医生,所以,他没有开刀割阑尾,只是打针吃药,到勉强止住了疼时就出院了。出院后,他的工作是与陈兰英一起负责打扫厕所。学校里有男女厕所十多个,男厕所由张滔负责,女厕所由陈兰英负责。每天,他们一铲一铲的把大便铲到桶里去,然后,夫妻俩一前一后的抬起粪桶,把它们倒到桃林的地上去晒。晒干了后再由“牛鬼蛇神”们挑到不远的学校农场去做肥料。 陈兰英被定为地主分子和历史反革命,开除出队,等待处理。她是个性格温顺而感情脆弱却意志坚强的女人,虽然蒙受着极大的委曲,但从不说一句怨恨的话语。对她来说,只要能跟张滔在一起,看到张滔健康地生活,没有再拉去批斗,就觉得心满意足了,再苦再累再臭也不怕。她知道张滔的身体不好,所以,在生活上细心地照料着他,劳动的时候也尽量呵护他。两人抬粪的时候,她尽量把粪桶的绳子往自己这边靠,使张滔的那一头轻一些。幸得在农村劳动时已学会挑担,百儿八十的担子压在肩上她也能面不改色。但张滔的盲肠部位始终会隐隐作疼,有时疼得紧一点,便只能抬一抬,停一停。好在十多个厕所的用水方便,每天工作八个小时也能清扫完毕,星期天没有学生屙屎,还有休息的份儿。 这天上午,正在抬粪的时候,陈兰英被叫到工宣队去。工宣队里坐着两个外边来的干部。一个穿着褪了色的军衣的红眼睛的人对她说道: “陈兰英,我们是新风公社专案组的,问你一些事,你老实回答:你最近什么时候见过你儿子?” “最少有三个月没见过他了!”她答道。 “你原来婆家的家里在外面的还有哪些人?”红眼睛又问。 “有两个姑姑。”她答。 “她们在哪里,是干什么的?”红眼睛再问。 “大的姑姑在广州的一所大学里教书;第二的姑姑在西北,在国防科研的一个单位。”她感到他问这样的问题有点儿奇怪,心里有点怀疑起来。 “你们平时与她们有联系吗?” “过去有过联系,但已多年没有通讯了。”陈兰英开始警惕,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与姑姑她们有联系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她只能有保留地回答他。 “你把他大姑的地址写出来。” “我已记不清楚了,原来写在笔记本上,但笔记本在抄家的时候丢了!”说完,她不安地问道:“同志,能不能告诉我知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们今天找你来是要告诉你,你的儿子易志良是‘里通外国’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他畏罪潜逃已有十天了,我们正在通缉他。你要是知道到他的下落,则叫他早日投案自首,争取从轻处理;否则,罪加一等!”红眼睛声色俱厉的说道。 专案人员走后,她的心跳到喉咙上去了。她想,怪不得这些天来,每天晚上,都有人在他家门口转来转去,原来是儿子出了问题!红眼睛竟说他是“里通外国”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这件事情还得从头叙起: 易志良年轻有为,自带头搞水稻高产试验田取得高产被选为回乡知识青年先进代表之后,受到区委书记张滔的器重,当上了区的青年团干部;后来搞农田基本建设时又兼职做了乡长;五八年大跃进时,带头砸锅碎煲大炼钢铁立新功,粮食高产又射卫星,县上和专区都出了名,便被提拔为年青的副社长;从省城开劳模会回来后,一九六一年他入了党,并升任新风公社社长。正是仕途顺利,一路春风。但他知道这些所谓卫星和先进毕竟都是假的,并且,他每天都背着出身的包袱,觉得自己就象一只风筝那样被一阵顺风吹到半空中去了,不知什么时候会跌落来。所以,心里常常感到很空虚,总想踏踏实实地做点儿事情。眼见农村到处饥荒,生产衰退,心知这是“大跃进”上下浮夸所带来的严重恶果。但身为社长,他只能执行上级的政策,继续维护人民公社的“一大二公”。不过,在张滔的实施农村生产责任制思想影响下,他开始冷静去考虑所面临的农村恢复和发展生产的问题。凭着年青的一股革命热情,他亲自到一些生产队去抓点,搞调查研究。他发现,集体经济的致命伤是农民没有劳动生产的积极性,没有责任心。虽然队里上工的梆声每天照样在敲,社员听了梆声照样荷锄出工,但土地却一年年变瘦了,人一年年变懒了。世代耕田的农民吃不饱肚子,浑身没有劲,干活不出力,有的便索性不出工;年青的农民肚子饿,人在生产队,心在外面,不安心农业生产。但集体经济和公共食堂象一条无形的绳索捆绑着他们的躯壳,使他们无奈地打发着参加集体劳动的每一天,共同过着集体贫困饥饿的每一日。他想,假如有一天,外出不用经过大队和公社批准,不用开具请假证明的话,恐怕生产队里的青年十有八九都会跑到外面去谋生。世界上,没有比守着长粮食的土地而不去勤耕,却硬是要让肚子每天每日去捱饿更难受的荒唐事情了。他必须想办法扭转这种耕作被动的局面。 正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使他终于下了决心去改变现状。 他所驻的生产队里有一个青年,叫高仕伦,原来竟是他的姑奶奶周惠珍的孙子。周惠珍是他爷爷周伯年的妹妹。她刚嫁去的时候,家里还算殷实。后因丈夫抽大烟,家道中落,故土改时的家庭却是吃大烟吃出来的贫农成分。夫妻都在去年饥荒时病饿死了。虽然土改过后她就没有回过娘家,与娘家的人失去联系,但她家里的人也多少知道舅家的一些情况。易志良小时侯曾经见过姑奶奶周惠珍,却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没想到世界并不很大,驻队后,他刚好就吃在生产队,住在她家里。他是看到周惠珍的遗像而询问起情况时,才知道原来彼此竟是血脉相连的亲戚关系的,所以,大家心里都感到十分亲切和高兴。 高仕伦初中毕业后,考不上高中,便在队里当记分员。这一日,高仕伦对他说: “社长,明天开始,队里另外选个人当记分员吧,我要走了。” “你走到哪儿去?”他忙问。 “表哥面前不说假话,我到新疆去。听说,那边的农场还很需要人。到那儿去干活起码能吃饱肚子,不致于留在家里饿死啊!”高仕伦睁着因饥饿而凹陷失神的眼睛说。 “有具体的目的地吗?跟谁 一齐去呢?”他再问道。 “有两个相好的同村同学,一个叫罗山田,一个叫罗翔飞。罗翔飞有个亲戚在新疆石子河生产建设兵团,已经联系好了。”高仕伦说,语气充满着对美好的响往和憧憬吃饱肚子的幸福! “听传说的不一定真实,我看你们还是谨慎一些好!”易志良劝道。 高仕伦生得高挑,但因为营养不良,显得十分瘦削。由于粮食集体控制,社员每天在食堂只能吃到点命用的半斤米,既没有油,也没有菜,所以,患水肿病的人越来越多。过这样的生活,对一个正在长身体的青年来说,无疑是一种比酷刑还痛苦的折磨。易志良见他走意已决,知道他家里还为他筹足了到新疆去的旅费,觉得现在对他做任何思想工作都是多余的,便没有阻拦他。他从袋里拿出十多块钱和几斤粮票给这个年青的表弟,叮嘱他一路注意安全,心里却充满了无限的悲伤和感叹! 没想到,大约十天过后,一封电报从西安打回来: “高士流落西安街头,请叫你二姑速救之!” 没有署名是谁打来的电报,但“高士”是高仕伦在家时大家给他起的大名。可想而知,这肯定是表弟高仕伦和同学到了西安时盘费用尽,又没法跟一些有关系的人取得联系,正举目无亲,万般无奈时他或他的同学打来的电报。易志良接到这个电报,觉得一筹莫展。因为既不知道表弟“高士”在西安街头的什么地方,而且,二姑也不认识他,她简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他担心这事甚至还会给她带来麻烦和误会。他后悔没有问清楚他的详细计划而及时阻拦他,并且也后悔曾经告诉他知道大姑和二姑的通信地址。这一段时间,很多青年逃饥荒都到新疆去了,这其实是盲流。估计这时二姑同样也会接到这种莫名其妙的电报的,她会被弄得满头雾水。想到这里,他的心不安起来了。为了把情况说清楚,他赶忙找来一张纸,匆忙给二姑写了一封信。 果然,高仕伦一行三人,走到西安便没有盘费了,大家心里慌了起来。他找来易志良写的二姑地址看看,却只有信箱的代号,没有具体的地址。问问他人,也没有人知道这个信箱在什么地方。原来,易志良的二姑解放前就参加革命,现在还在部队里。这个部队在西北担负着国防重点工程的建设工作,是高度保密的单位,对外通讯只有信箱代号。高仕伦仨人走到西安,只剩下几块钱,上不了火车,在街上饿了两天,束手无策,急忙中便向易志良和他的二姑发出电报。他给二姑的电报多写了几个字: 你姑周惠珍的孙子高士流落在西安火车站,请速救之。 人在溺水的时候,那怕是一根稻草也会当作救命的竹子抓在手上。在高仕伦看来,他虽然不认识易志良的二姑,但只要两边都发电报,为人善良热情的易志良就会和二姑取得联系,他在火车站等侯几日也许就会有希望,就会有人来搭救他们。但他不知道,他的这个电报却差点给易志良和二姑周玉碧带来灭顶之灾。 周玉碧是解放军某师部的机要秘书,共产党员。她接到这封莫名其妙的电报之后,想不出所以然来,心里很是疑虑。工作的特殊性质使她警惕起来,甚至想到这里也许可能是一个什么阴谋。为预防万一,她便把电报交给领导,征求主管领导的处理意见。 “你有个姑妈叫周惠珍的么?”领导问道。 “有,还是在小时候见过,听说家里还是贫农。”她说。 “这‘高士’是谁呢?” “不清楚,也从来没听说过。从电报来看是姑妈的孙子,但是也不是,我就不知道了。我离开家乡已有十多年啦!” “他怎么知道你的通信地址呢?”主管领导又问。 “这我更不知道了。但我和家乡的侄儿还是有通信的。”周玉碧说道。 “看来,这可能是你家乡到西北去盲流的青年,来到西安遇到了困难。由于与你沾上了亲戚的关系,便想叫你帮助他。现在西安街头上这样盲流的人很多。既然不认识,我看就不要去惹麻烦了!”主管领导向她建议道。 周玉碧终于没有出去见“高士”,但心里总是觉得十分不安。后来,收到了易志良的来信,她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情。她想,这毕竟不是什么政治事件,而且事情已经过去了,自己又及时向组织作了汇报,估计‘高士’最终也会有个着落,心里也就把这事放了下来。但为了说明问题,她还是把这一封信又交给了主管领导。 可是,没想到这一封信交上去后,却在保密处引起了一些怀疑和争论。 “这件事情从始至终,周玉碧都把情况向组织报告,征求组织的意见,我看没有什么问题。”主管领导说。 “你说的是一个表面现象。我们可不可以从事情的反面去假设一下,或许事情有蹊跷。周玉碧也许知道我们看过电报,她不得不来个自避嫌疑呢!”另一个说话如鸭公声的也象是当领导的人说。 “事情的本身看来很简单,现在盲流的青年不少,周玉碧不可能没有一点儿亲戚的关系,不能避免会有亲戚找她。而事实上,她又没有出去见那个人。我看,没有必要把事情复杂化!”又一个说。 “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有没有坏人从中插手呢?”还是那个鸭公声说道。 听到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的语录,大家都没有话说,人们开始沉思起来。“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之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谁能保证没有坏人插手呢? “大家来看看这封信,我发现它有情况!”忽然有个人叫道,“你们看,这张纸的正面是书信。我们从书信里也许看不到什么;但它的背面却有一些用铅笔写的人名和代号,这是些什么意思的符号呢?” 几个保卫干部都一齐挤过来看,只见信是这样写的: 二姑: 你好! 几天前也许你会收到一封署名是“高士”打来的电报,因为我这里也同样接到他打来的电报。“高士”是姑奶奶周惠珍孙子的雅号,正名叫高仕伦。十天前,听他说是约了几个同学一齐到新疆石子河农场去他的同学的表哥那儿找工作。但他们走到西安就盘缠用尽了,百般无奈时他便给我打了一封“速救之”的电报。 记得过去我曾经把你和大姑的通信地址告诉他知道,因为他说要与你们通信,长点见识。我当时想,对于刚从学校出来的青年人来说,这也是很需要的。既然大家是亲戚,也就有这个责任,所以便没有保留的把你们的通信地址都告诉给他。可不知他有没有去找你,或者给你打电报。为此,我心里很是挂虑和不安,特匆忙写这封信把情况说清楚。 接到这封信时,估计“高士”他们现在也已经离开西安了,你不必挂虑。 我现在驻队参加劳动,也对农村的生产发展作了一些调查研究工作。驻的队是新风公社红光大队新顺生产队,正好住在姑奶奶周惠珍的家里。姑奶奶已去世一年多了,她家里大家对我都很亲热。 祝你工作顺利,身体安康! 侄 志良(汉华) 一九六一年八月二十日 再翻过信的背面,却有用铅笔写着的一些人名代号和符号。字迹虽然歪斜,但也清晰可见: 鸿记ㄆ3ㄒ1〥2ㄒ 保记〨ㄨㄒ ㄆ〤ㄒ 狗记〧十ㄒ 铁记ㄆ〥 勾鼻〩〦 …… 这是些谁的代号和什么符号呢?谁也说不出来。 “会不会是一些敌特的代号?”有人提出大胆的怀疑。 “我看必须调查清楚。当前,阶级斗争形势复杂,帝修反想尽千方百计打进我们内部来进行破坏。纵然周玉碧没有什么事情,但难保这里面没有其它的因素!”鸭公声说。 “对。这‘高士’就有点 儿象是特务的化名!”又有人附和。 于是,为了弄清楚这件事情,在“有反必肃,有疑必查”的原则下,周玉碧所在的部队便派了两个干部不远千里到南方农村去调查。这时,事情已过了近两个月,高仕伦和罗山田已经被西安的收容所送回家来了,罗翔飞从收容所里逃出,下落不明。调查人员来到都昌县新风公社红星大队新顺小队,先找到易志良来核实信背面的人名代号和符号。易志良拿来一看,不禁长吁了一口气,冷汗从眉心冒了出来。原来,那天匆忙之中,他给姑妈写的信竟用了表叔放在桌上吊肥料用的稿纸。背面用铅笔写的人名代号都是新顺生产队里几个贫下中农在家里的五花八门的“花名”或简称,那些符号就是各人所交积肥料的斤数。表叔五十多岁,是小队的吊肥员。他不会写阿拉伯字,吊社员的肥料时用的都是古老的记数法,其中的〩、〨、〥、〤……分别是表示9、8、5、4等数字,“ㄒ”就是斤的简单记号。当易志良叫表叔拿队里登记的肥料簿子来核对时,这些人的“代号”和“符号”都尽在其中。细看吊肥簿中,除了鸿记、保记、铁记、勾鼻等人名的简称外,也有狗记、牛古(牯)、马尿、虾叔、屎肚等社员人名的俗称,甚至还有被叫做“蒋光顶”的雅号。来调查的同志看了,恍然大悟!原来,这生产队里吊肥的记录,竟被我们搞保密工作的同志们怀疑为敌特的代号哩!真是啼笑皆非!他们赶忙做好记录,并在记录上叫表叔按了个指模,回到单位,便把情况一五一十的如实向领导汇报。领导看了材料,也觉得这些同志捕风捉影终于闹了个大笑话。但他不能不打从心里称赞他们阶级觉悟的境界之高和活学活用毛主席语录的独到之处。最后,他在材料上写了“同意调查意见”的结论,并把它存入档案里去。 这件事情当时画上了一个句号。 可是,事情却并没有了结。几年以后,这个部队转入地方,变为科研单位的xx公司。周玉碧的爱人当了单位的领导。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所有领导都是“走资派”。造反派为了打倒他,便先从打倒周玉碧开始。他们知道周玉碧是地主家庭出身,要打倒她是很容易的事情,便又有人重新翻出这份材料来做文章。他们反复研究档案,见档案的材料里有一个人下落不明,便大胆设想这个人也许已逃往苏联。假如这个设想成立,这样,就可把周玉碧打为企图泄露国家机密,与叛国投敌分子联系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为了得到这种设想的根据,于是,造反派又派了两个人来到新风公社搞材料。 其时,正是易志良被红卫兵和公社造反派轮番批斗之后靠边站并接受清理阶级队伍审查的时候。易志良被批斗的主要罪状是大搞“三自一包”,疯狂反对人民公社,破坏集体经济。原来,自从发生红星大队的青年盲流的事情之后,在表叔和几个农民的参谋下,易志良便决心推行“生产责任制”。他提出了“耕者有责任田”的一套管理办法,使当时中央推行的“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政策有效地落到了实处。他把生产队的土地按照土质的好坏基本搭配均匀,实施了各家各户向生产队作两年为期的保产承包制度。实行“多产归己,少产照罚,旱涝众议”的包产、包收、包交公余粮的政策。这个政策,冲破了大集体的束缚,以户为单位,有效地体现了“多劳多得”的分配原则。它犹如给疲惫的农业生产注入了一支强心剂,迅速地调动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掀起了各家各户争创丰收的生产大高潮。不到半年,一些大队和小队的长期饥荒问题便得到了彻底的解决。农民开始为自己耕田,收割了经过自己精耕细作得来的粮食,多收归己。生产队解散了吃大锅粥的公共食堂,各家自己掌握粮食,自己煮饭,丰俭由己,人人喜笑颜开;青年人吃饱了肚子,便再也不害怕农村了。他十分佩服张滔对这个问题的见解。张滔说,“耕者有其田”本来就是土改时候共产党提出来的正确主张,但是,这些年来却又自己把它破坏了,结果,生产也就跟着受到了破坏。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有着必须遵循的内在的客观规律,是任何人也违反不得的。它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谁违反了这个规律都会受到严厉的惩罚。通过责任田的改革试验,他深入地体会到中央在三年经济困难后提出的“整顿、巩固、充实、提高”的一系列新经济政策,确实十分必要和及时,并且关键在于理解和落实。正是顺民则昌,一年之后,不用推行,新风公社各个大队闻风而动,很快就自动地全面实行了分户包干的生产责任制。后来,又按政策给农民分了一些用来种菜养猪从而改善生活和增加肥料的自留地。此后几年,虽然农村的经济仍然落后,报酬仍然十分低微,但粮食增产了,农民已不再集体捱饿了,家家户户还养了牲畜,生产和生活开始安定。在徐昌县里,新风公社成了实施“三自一包”政策走得最快的单位。易志良也被人们誉之为“三包社长”。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各级党政被全面打倒,公社的班子也全面瘫痪。由于易志良是推行刘少奇的“三自一包”政策的典型,所以,被公社的红卫兵和干部造反派捉去轮番批斗,游村示众,常常被打得脸青鼻肿,腰伤腿拐。清理阶级队伍开始后,易凌胜又检举他出身地主家庭,于是,一个满腔热血的青年,一个一路春风的年轻干部,一下子便成了混进革命队伍里的阶级异己分子,被隔离审查和送到公社窑厂去管制劳动。 公社贫宣队直接负责农村清理阶级队伍的工作。当西北xx公司造反派的两个外调人员来到新风公社时,正是全国大抓“五·一六分子”和“反革命集团”的时候。他们先找到公社贫宣队的队长许载迪。这许载迪是部队的转业干部,在大跃进时当过新风公社的社长,生得圆眼鹰鼻,面薄嘴翘,为人好大喜功,追名逐利,但却没有什么文化,常因贪杯而误事。大饭堂时侯,因生产队有许多社员不出工,他喝了两杯烧酒,竟拿起鞭子到生产队去打人;后来,闹饥荒时,他所驻的生产队里社员不出工,他就叫队长不给开饭,结果饿死了几个人。社员对他的意见很大,反映到县委去,县委便免了他的职位,叫他改做民政工作。这些年来,虽然社长没得做了,但他却仍然以公社的党委常委自称。平时见面打招呼,凡是尊称他许常委的,他必笑脸相应,爽声回答;否则,他立即就黑下脸来不理睬你。他对上面免了他的职位不满,更对调来的年轻的易志良当社长很不服气。既感到失落,便总想找个机会报复。公社革委会成立以后,革委主任见他积极与人斗争,便叫他领导贫宣队,兼管清理阶级队伍的工作。农村的干部队伍本来就不复杂,个别有政治问题或经济问题的在四清时已经解决了,所以,他自上任以来,除了带着贫宣队员扛着语录牌子敲锣打鼓到处宣传毛主席的最新语录指示外,也没有做什么大的事情。正在他觉得手痒脚痕而百无聊赖的时候,从西北来的外调人员跟他谈了易志良组织和支持“里通外国”的反革命集团的事情。这犹如给他带来了强烈的精神兴奋剂。只见他似懂非懂的看完易志良材料后,立即眉毛倒竖,把手一挥,姑奶奶的叫了起来。 “好家伙,这个材料我们花几天时间保证落实!”他对两个外调人员说道。 他觉得这事非同小可,感到里面大有文章可做。因为,一方面,通过它,可以立即整垮这位年青的社长,让人们知道,几年前篡夺我领导权的人原来竟是反革命,说明我许常委才是正确的,免我许常委的社长职务就是错误的政治路线造成的。这就大可出一出往日自己被罢官以来的闷气!另方面,这里搞出了一个反革命集团来,他领导的贫宣队就一炮打出了一条震撼人心的特大新闻!这样,他在阶级斗争中就是再立新功,人们将重新对许常委刮目相看!想到他也许今后还可能再当社长,不禁喜从心来。正是“与人斗争,其乐无穷”,他决定 亲自抓这件事情。 经过了解,他知道那年流窜西安的三个人中,罗翔飞不知去向,高仕伦已参军。这两个人是贫下中农的儿子,坐的凳板硬实,轻易推不动;但罗山田家里却是富农成分,是臭狗屎堆。于是,第一步,他先把罗山田捉来公社审问。果然,经不住几个有功夫的年轻贫宣队员拳腿相加的“办班”考验,第二天罗山田就写了“坦白”材料,承认三人当时是想叛国投敌,企图逃跑到苏联去。坦白书上写道,罗翔飞到了苏联,他和高仕伦则被捉了回来。并说,此事由易志良策划,并得到他二姑周玉碧的支持。 许载迪看了罗山田的“坦白”材料,第二步就要逼易志良承认。这一天,他叫两个贫宣队员把易志良从窑厂里押出来审问。 “易社长,你是什么家庭成分?”许载迪阴声阴气的问道。 “工商业地主!”易志良爽快地答。 “你事实姓周,名汉华。为什么要改名换姓、隐瞒家庭出身?” “这是历史!” “胡说,你伪造出身,有意混进革命队伍来搞破坏!”许载迪立即上火,他大声喊道。 “毛主席说过,‘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许多革命领袖都是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他们也照样能走好革命的道路!”易志良义正严词般的说。 “好,今天就要你选择坦白从宽的道路。你说,一九六一年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策划‘高士’等三个人叛国投敌,企图逃跑到苏联去?”许载迪厉声问道。 “没有这种事情。当时‘高士’他们不安心农村,要到新疆的农场去找工作,不是叛国投敌,也没有谁会有什么必要去策划这种事情!”易志良说。 “根据调查,罗翔飞已逃跑到苏联去了,这事从始至终都是你和你的二姑在支持。你们企图搞叛国投敌的反革命组织!你既拿钱拿粮票给他们,出了问题时又打电报叫你二姑速救之,这就是铁证,不容你抵赖!”许载迪道。 “这件事情已过了六七年,当时,我二姑所在的部队也专门派人来调查了解,下了结论。你不能主观猜测臆想!”易志良说。 “我看你不见棺材不掉泪。告诉你,这件事情今天已有罗山田的坦白材料,还有周玉碧单位的揭发材料。现在,我客气地给你一点时间,坦白交代这件事情。否则,革命群众决不放过你!”许载迪把桌子猛地一拍,愤怒的吼道:“把他带到‘阎王殿’去,如不坦白,实行群众专政!” 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法!当时,正值是贯彻中央“七·三”“七·二四”布告的时候,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专政是群众的专政”正深入人心并得到了广泛的活学活用。许载迪是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领导,他正可以名正言顺地按照最高指示行使“群众专政”的权力。把易志良置之于死地,是他顷刻之间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做到的事情。可怜易志良刚出茅庐,为人善良正直,由于出身地主家庭,处在这种用毛主席语录代表法律的“文化大革命”时期,遇到这种别有用心的制造“里通外国”事实的造反派,又遇上这种一心要“大做文章”的“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领导,便无法摆脱灾难的降临,犹如活生生的被人拖进了吃人的老虎笼子里一般,只待弱肉强食。其境况是多么的凄凉和悲哀啊! 然而,许载迪却万万没有想到,被捆绑着待老虎吞吃的易志良,第二天却从“群众专政”的铁笼子里逃出去了! 第二十九回 社长救苦难,知恩泽母子感戴;队长下毒手,明大义协力抗凶 却说许载迪看过易志良的材料后,觉得这事非同小可,便一心要做大文章,把这件事情向公社文革领导小组报告。公社文革领导小组的组长周卫彪听了,立即瞪大眼睛。他认为这事正符合中央文革最近关于“揪出‘五·一六’反革命集团”和“清理阶级队伍”的一系列指示精神,说明我们革命队伍的内部确实有反革命,必须“一旦发现,就狠狠打击,毫不留情!”便指示许载迪对这件事情应务必抓紧查实。许载迪见文革领导高度重视,十分高兴,当即表态,保证三五天就落实这个案件。 他亲自对易志良进行审问。 第一、二天他便使罗山田坦白交代了“叛国投敌”的有关事情经过。接着,第二步便要易志良承认这件事情。虽然易志良还是未公开免职的社长,但现在已是虎落平阳,成了被清理的对象,加上有了文革领导小组的支持,所以,对他的审讯尽可以为所欲为。他知道要易志良承认自己搞叛国投敌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他有办法,“群众专政”就是个法宝。他想,没有人不怕死的,尤其是年青人。只要先叫易志良受些皮肉之苦,然后再把他放到“阎王殿”去,着实吓他一番,则不怕他不承认。 原来,执行“七·三”,“七·二四”布告时期,各地把要打杀的人都捉来预先囚禁在一个地方,圩日一到,便押送到市场的牛栏去集中棒杀处决。文革小组管这个预先囚禁的地方叫做“阎王殿”,并指定专门由负责棒杀的“阎王”一人看管。这样做,万一杀错了人,或者说执行政策有过火之处,以后有人追查起来,当事的人便好推卸责任。那些待杀的人到了“阎王殿”,都被绑在柱子上,嘴巴塞上毛巾,任你怎样的好汉也挣扎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等死。 新风公社负责“阎王勾簿”的人叫汤斋伯,原是红星大队汤屋生产队的社员。这一天入夜的时候,易志良被贫宣队员再审问一次,挨了一顿拳脚后,两手绑着,由两个人押着被带到一个地方。只听一个贫宣队员大声说道: “斋伯你听着,许载迪队长交代,拿纸笔给这个人今晚在这里写坦白材料。若不坦白,明天便实行群众专政,你好生看住!” “好咧!”汤斋伯应声道。 易志良被推进一间宽大的屋子里。他立即闻到了一股腥臭味。屋里没有灯,但远处微弱的街灯从上面开着的气窗口射进来一缕光线,他依稀可以看到屋里的一切:这屋子约有一百多平方,里面有十多条柱子,中间砌有几个锅灶。锅灶上面的柱子上,吊着一些铁钩铁链。他曾经到过这个地方,知道这里是新风公社食品公司的屠宰场。再细看周围,柱子上分别绑着五六个人。他看不清他们的脸孔,但却能瞧到他们吃惊的眼光。早先听贫宣队的人说,明天便要对他实行群众专政,也许,这里囚禁着的就是那些到了明天要打杀的无辜的牛鬼蛇神们了! 他忽然想起来了,这斋伯是在墟上做扛棺材营生的。听说这些天来,县军管会和各公社文化革命领导小组都搞群众专政,公开在墟上杀人。这屠宰场也许就是囚禁那些要捕杀的人的牢房,斋伯正是被他们利用来杀人的刽子手。他不由得担心起来,难道许载迪竟要下毒手了么?在“群众专政”的口号下,有些别有用心的人乘机杀人,他们就象疯狗一般,红着眼睛,流着唾涎,到处咬人。对疯了的狗来说,没有道理可讲,也无须问什么原因,它们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啊! 他被绑得浑身发麻。不久,门打开了,汤斋佰照着一支煤油灯走了进来。他照贫宣队员的吩咐,拿纸笔来放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后,把易志良的一只脚铐在一条柱子上,便要替易志良解开绳子,叫他写坦白书。不料才把绳子解开,易志良转过身来时,这汤斋伯却忽然眼睁睁望着他发呆了。 “哎呀,你、你是易——易社长?”汤斋伯结结巴巴的问道。 “我正是新风公社社长易志良!”他答道。 “罪过,罪过!恩人,他们怎么会把你也送到这儿来的啊?”汤斋伯扑通一声的跪了下去。 “你是红星大队的汤斋伯么?”易志良问道。 “是的。社长,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快到隔壁的房间去吧。”汤斋伯说完,立即先出门去看一看,然后再进来解开了易志良的脚铐,把他带到隔壁的一间小房里去,急忙搬过一张凳子来让易志良坐下。 “社长,我听那个许载迪说,凡是送到这里来的都是坏人,都该杀。他们怎么把你也当作是坏人了啊?这狗娘养的,莫不是与你有冤仇,要陷害好人么?”汤斋伯被气蒙了,他一手叉着腰一手摸着光秃秃的头说话,从他的嘴里呼出了浓浓的酒气。看得出来,他对于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情一点儿也不知道。 “斋伯,那个是好人,什么样的是坏人,上天本来就没有在他脸上贴纸。你不能受人蒙蔽去无辜杀人啊!”易志良说道。 “恩人,此地不能久留,你赶快走吧!”斋伯道。 “我走了你怎么交代?”易志良问。 “我烂命一条,他们不敢对我怎样,你就快点走吧!他娘的,现在乱了套,没有王法,好人也被说是坏人。天亮前,我把所有的人都放了!”斋佰吼道。 易志良也不敢停留,道谢之后,便踏出房门,迈开脚步,在茫茫的暗夜中消失了。 天上没有星光,墨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他蹒跚着脚步走到离墟不远的红星大队新顺生产队,叫开了住在外层围龙的表叔的家门。表叔见他被打得遍体伤痕,十分惊骇;听他说了前因后果,方知六年前自己的儿子盲流西北这件事情这些年来竟被弄得好象天书一般的复杂,不禁怒气填胸。 “臭娘养的,这些家伙枉吃人民的米谷,吃了饭无事做瞎折腾。想不到今天新社会毛主席的领导,还竟有这样去糟害人的事情!明天一早我就要到公社去与他们理论!”表叔挥拳说道。 “不行,这些人不是无事做瞎折腾,而是要乘机搏乱,好达到各自的目的。现在不会有人跟你讲理的,重要的是把情况写信告诉在部队的仕伦表弟知道,并叫他把罗翔飞的下落查问清楚。这样,到时候才能说明问题。”易志良说。 “听说罗翔飞后来到了石河子农场找到他的当干部的表哥,在农场当了工人,前几年又提拔到农场的派出所工作,已经是个公安干警啦!他前年结了婚,就把母亲也接出去了,家里还有一个哥哥。”表叔道。 “这件事情本来就没有什么,但是,被人利用起来,便成了莫须有的反革命案件了!现在罗山田已被他们屈打成招,他们还要逼我就范,制造冤假错案。要是得逞,连高仕伦表弟和罗翔飞及二姑等都会受害!看来,我有必要躲避一段时间。只有躲过了‘群众专政’这阵杀人风,到了讲法律的时候,这件事才能理论清楚!”易志良沉思着说。 于是,易志良便暂时住在表叔家里。表叔有五间住房,一间近北边的巷门,其余四间不相连。易志良就住在外层与厨房相邻的客房的楼上,既便于照应,轻易又不开客房,外人便不会发现。 第二天,趁圩的人回来说,昨天夜里,汤斋伯把几个要杀死的坏分子都放了,贫宣队长许载迪知道后十分恼火,一早就叫几个队员把斋伯捆起来,绑到圩上的牛栏柱子上去示众。这斋伯也不示弱,嘴上骂不绝口:“丢那妈!文革小组狗娘养的乱杀好人,我受蒙蔽无罪!”越骂越大声,去趁圩的许多人都围上来看热闹。后来,不知是谁把这事告诉了公社文革的领导知道,有个领导走过来便把他放了。 原来,这个汤斋伯是货真价实的三代贫农,虽然生得鲁粗憨厚,又敢开口骂文革的领导小组,但这些领导的任何人却不敢动他半根毫毛,只能把他放回家去。毛主席教导,“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反对他们,便是反对革命;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 ”汤斋伯的两条扛棺材的竹杠便是他的全付家当,是响当当的农村无产阶级,不能犯他。若是闹出事情来,成了“打击贫农”,便触犯了天条,这是谁也负不起责任的。为此,许载迪还受到了公社武装部长兼文化革命领导小组长周忠彪的严厉批评。 然而,汤斋伯为什么见了易志良后竟立即下跪,称他是恩人,把他放了呢?这里却又有一段故事。 还是大饭堂的那些年月里,个个社员家中无粮,在队里干活又只有记的工分却没有报酬,正是家家户户“束手无钱”,一贫如洗的时候。那阵子,就是家里死了人也无法请干仵作营生的人来抬棺材。公社便号召移风易俗,听毛主席的话:“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寄托我们的哀思!”于是,凡是死了人的,便由生产队排工,叫几个青年去扛“大炮”,派几个人负责敲锣打鼓。“咚咚锵,咚咚锵”,大家一齐送上山去;然后,生产队长或记分员讲几句话,便挖个窟窿就把死人埋了,到处如此。这一来,汤斋伯和几个伙计便没了抬棺的活儿。不过,大饭堂里大家放开肚皮吃饭,汤斋伯虽然没了活计,但在食堂里翘起脚来也照样有饭吃,母子俩人的日子倒也悠哉优哉过得挺舒服。 可是,这种好日子才过了不久,情况就变了,食堂的大锅饭变为大锅的粥糊;又不久,大锅粥糊竟变成大锅的粥汤。食堂打梆开饭的时候,人人都分一钵见不到几粒米的粥汤。才一咕噜喝到半钵,下面就已经尿急了,眼睁睁的把人饿得求生不能,欲死不得。没办法,汤斋伯便穿条裤衩,拿个鱼网箕,背上个竹篓,到四处池塘河沥去摸螺打蚬,捕蛇捉虾。如此,也算度过了难关。 不想,螺蚬本是水底的东西,吃多了便会惹寒湿。汤斋伯平时既是少粥饭养肚,缺乏维生素什么的,渐渐便患起水肿病来了,浑身没劲,再也不能下水去捕捞。眼看他不能找到吃的东西,母亲便去勾榆树叶或挖草根来充饥。一日,母亲挖来芭蕉根,切成片块,煮熟来吃下去后,便立即肚疼起来。开始,老母疼得咬牙切齿,双手按着肚子,哎哟哎哟的叫个不停;后来,芭蕉根塞了通道,肚子竟涨了起来。只见她一边用手刨刮着肚皮,一边哀声地呼唤着儿子: “斋伯啊,你快来救老母,我疼得顶不住啦!” 汤斋伯虽是家境贫寒,但对母亲却极是孝顺。他早年丧父,是靠母亲替人佃耕,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据说他小时侯疾病多,母亲怕他养不活,曾许愿把他卖给和尚,长大后愿当斋公,故此得名斋伯。他十六岁就开始抬棺材了,一直抬了十多年。前些年,他到人家家里做白事的时候,把人家招待他吃的肉丸豆腐什么的饭菜,统统都拿些回来给老母亲吃,吃得母亲饱饱的;抬棺的工钱也一分不少的交给母亲。天气炎热时,他若有闲工夫在家里,还时常给老母亲梳头和拨扇哩!十多年来母子相依为命,平安过日。虽然清贫,但天生的贱体,无病无痛,倒也无忧。不想,千不该肚子饿,母亲吃了芭蕉根,肚子受不得,便要命般的疼痛起来。汤斋伯还没有见过母亲如此生病,听到母亲一声声哎呀哎哟的呼叫,慌得两脚团团转的直打颤。急忙中,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从烂藤匣里翻出已有一年多未用的万金油来,往母亲的肚皮上不停的搽擦,又挑了一小块来叫母亲吞下去。 “老母,万金油能镇邪止疼。我给死人穿寿衣前自己都要先搽一搽鼻子的!” 这样又擦又吃,折腾了一会,慢慢的,母亲呻吟的声音逐渐变小了。 “老母,好一点了么?”斋伯停了搽擦,轻声地问道。 “斋伯啊,我的肠子现在如刀割着一般,好象要断了哩!”母亲又哎哟哎哟的叫了起来。 “老母,我拿热毛巾给你热一热肚子吧!记得我小时候患肚子疼,你也是这样给我弄好了的。”斋伯转身去拿来热水,把毛巾浸湿,便敷按在母亲的肚子上。才敷了一会儿,忽然,只听见母亲嗳的一声,便认真呕吐起来了。斋伯看到,母亲吐出的东西除了是一些嚼烂的芭蕉根外,还有一块块紫红色的东西。 “不好了,母亲,你吐血啦!”斋伯惊道。 “斋伯啊,这次老母怕要死啦!昨晚我梦见你那死鬼父亲叫我好去罗!”母亲呕了几次,有气没力的说道。一会儿,她便伏在棉被上,闭着眼睛不说话了,吓得斋伯抱住她呼天呛地般的哭喊起来。 哭声惊动了大家,生产队长和驻队的社长易志良都赶来看看。这些天,易志良正在汤屋生产队蹲点。他见此情况,便赶忙到不远的供销社去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又给斋伯一些钱,还给他写了张纸条,对他说,到了人民医院可去找刘丽珍医生,她会帮助你。到了医院,他凭纸条找到了内科医生刘丽珍,斋伯的母亲便顺利的得到了及时的诊治。据说,他母亲患的是胃出血病,是吃了不消化的硬东西磨烂胃壁引起的,幸好胃没有穿孔呢!医生给她做了好多检查,打了几支小针,安排她住院治疗,又吊了几支大瓶子的吊针。治疗了三天之后,斋伯的母亲便完全好了,只是长期饥饿,身体太弱,没得精神。出院的时候,刘丽珍医生还为她申请免了许多药费,又送了两瓶牛奶给她。汤斋伯和母亲真是千恩万谢!母亲对斋伯说,这次阎王没给她勾簿,是因为她遇上了菩萨般的好人哩! 母亲的病好了之后,易志良又写证明给汤斋伯到公社卫生院去治好了水肿。斋伯吃了一个多月香喷喷又甜津津的营养米粉,身体也逐渐康复。自此,母子俩就把易志良认作是救命的恩人。母亲信神,便早晚替恩人祈祷平安,贵人相助! 后来,新风公社实行农户耕田三包政策,又分了自留地,取消了公共食堂。由此,社员们自己手头上开始有点儿粮食,也有点儿零钱。不久,哪家死了人的,队上也不再排工送葬了,因此,汤斋伯的仵作营生便逐渐又有了活路。这几年,大家生活好了点儿,敲锣鼓吓鬼送葬的便又改为旧时哀魂送魄的吹喇叭。于是,汤斋伯便约了几个伙计,在墟上开了一间专做死人白事勾当的铺子,挂个牌,店名就叫斋古八音社。一个墟镇,只此一家,生意倒也不错。今日河东,明日河西,几个人天天有棺抬,日日有荤吃。斋伯的母亲自此也不再挨饿了。这几年,对比邻近的一些地方,新风公社的社员个个都说“三包社长”实行的“三包”政策好,斋伯母子则尤其感谢恩人易志良。 可是,一天上午,正当斋古八音社敞开店门,几个伙计在练功吹喇叭打掂锣的时候,忽然来了几个穿军装戴军帽衣袖上别着红布条的小青年男女,他们说八音社搞迷信活动,大家一齐高呼“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毛主席语录口号后,便把店牌子拆下来砸烂了,喇叭和掂锣小鼓收缴来踏扁了,勒令八音社要立即关门。他们说,今后送葬不准吹喇叭,村里的人死了就命地富反坏右等牛鬼蛇神们去抬棺材。于是,从此,汤斋伯们扛棺材的饭碗又被磕了。即使村里有死了人的家庭要叫他们去抬棺材时,也前门不敢进来,改走后门。喇叭不能吹了,又改为敲锣打鼓。有时侯,送葬的锣鼓还竟与贫宣队宣传“最新指示”的锣鼓相混,要不是见抬着棺材,生产队的社员听到了锣鼓声音,以为又有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到来了,还要出来迎接哩!正是红白无别,好坏不分。听人说,这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到来了,毛主席叫那些别着红袖章的红卫兵起来造反,大家都得听话,干什么都得小心一点。不然,就是反对毛主席他老人家,就是犯罪!所以,斋伯也不敢计较,不理它是出太阳还是出月亮,每日只管有棺便抬,有饭就吃。 但是,不久就有武斗。武斗开始后,他的生意竟旺了起来。有私人叫他抬棺的,也有公家叫他去掩埋尸体的,有时竟是应接不暇。这些天来却又奇怪,名叫酒鬼的公社贫宣队长许载迪竟然亲自叫他负责打杀一些坏人,说这 是干“群众专政”的革命工作,但有报酬,打死一个坏人,公社文革小组就给十块工钱。许载迪现在好歹也是公社文革的领导,他便听他的话。想到自己竟也能干什么“群众转正”的“革命”工作,又是公家给的钱,便感到新鲜和高兴,第一圩就棒杀了四个据说是“土匪”的年青人;第二圩棒杀了五个。除了搞派性的“土匪”外,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据说他是历史反革命,平时不服管制,不知哪天又把印有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像的报纸给小孩揩屁股。那天他被几个贫下中农扭送过来,只说他胆敢污蔑毛主席,罪该万死。斋伯只一棍便把他的脑壳打破,倒下去死了。可是,他万万没想到,酒鬼许载迪不分好歹,他的良心狗吃了,竟然把人人称道的“三包社长”也当作坏人,并扬言要他在明天的圩日里结果他的性命。他震惊了!鸟他娘,这是什么世道啊!?他知道,平时,这个许载迪专门欺压群众,是个天生的酒鬼恶霸,没人说他是好人。那年大饭堂时,自己不会干农活没有出工劳动就挨过他的鞭子。他想,眼下文化大革命他又当了什么队长,一朝权在手,这坏人便要做坏事!他必定是公报私仇,想乘机把好人杀了,自己将来好再做“恶霸社长”哩。若如此,到那个时候,又会人人挨饿,弄得自己连棺材都没得抬!想到这里,一股被愚弄的怒火涌上心来。他顿足捶胸,深悔这些天来,听了酒鬼队长许载迪的话,自己竟错杀了那些好人。他觉得真是上了大当,得操他八辈子祖宗!于是,易志良走后不久,趁天还未亮,他便把屠宰场里绑着待杀的六个人全部放了。 却说许载迪见斋伯放走了易志良和农民红旗造反派的几条“山猪”,又受到周卫彪的批评,心里虽然十分恼火,但又奈何他不得,只有暗自晦气。他本来是想把易志良送到“阎王殿”里去吓一吓后,再叫他写出策划“叛国投敌”的事实来的。这样,可以早日落实这个大案要案。没想到三代贫农的汤斋伯却没有一点儿贫下中农的觉悟,胆大包天,竟然把易志良放了,弄得他上下不好交代。这些天,他派贫宣队员们四下侦查,并以公社文革小组的名义贴出《通缉令》,四处张贴。 但是,《通缉令》贴出后,过了几天也毫无消息。那天下午,西北xx公司搞专案的同志来到工宣队,见此情况,也莫可如何,便建议许载迪他们必须先到红星大队新顺生产队的吊肥员高胜发家里去看看。 “我认为易志良目前只有三个去处:第一,可能躲在他的母亲陈兰英那里;第二,可能躲在他的亲戚家里;第三,还可能在他过去驻队的一些关系户中。红星大队新顺生产队的吊肥员高胜发是‘高士’的父亲,既是易志良的关系户,又是他的表叔。我估计,他有可能就藏在他的家中。”一个戴着眼镜的外调人员说。 “为避免打草惊蛇,要双管齐下,可一方面派人去陈兰英所在的学校联系,搞明查暗访;另方面组织人力,夜里在高胜发家的附近布控侦察。一旦发现情况,便立即搜查。”另一个同志接着说道。 毕竟是吃国家粮的人,想事便周密一些。许载迪听了他们的说话,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便一面派人到徐昌高中去了解情况并要求学校工宣队协助,一面安排六个年轻的贫宣队员分上下夜两班,轮流在高胜发住的屋背进行两天两夜的监视侦察。 深秋十月,夜里已有一些寒意。这天半夜,高胜发被冻醒了,心想一会要给舅表侄易志良加条毯子,便先起床来走到窗户下面去解手。才要解开裤裆,从敞开的窗户向外面望去,忽见有两三支手电筒的亮光在他的屋后划来划去,便觉得奇怪。细心一听,又听见有人在窗下小声说话。只听其中一个道: “换班了,有没有情况?” “听不到什么,平安无事!”另一个说。 “我看明天我们几个进去搜查便是了,别搞得那么辛苦!”来换班的人说。 “许队长说不可造次,得先侦察两个晚上!”另一个道。 “你现在该回去抱着娇妻睡觉罗!”一个邪笑着说。 “丢那妈!” 轻轻笑了两声,接着便没有说话了。高胜发踮起脚尖向外望去,见窗户下面有两个人正在点火吸烟。火光亮处,他看到了他们的脸,立即觉得事态严重。他认识其中一个笑名叫刘泼赖的青年,正是公社贫宣队敲锣鼓举语录牌子的队员,不好,莫不他们发现了什么踪迹了么? 他把情况立即告诉易志良知道。 “我们得马上转移个地方!”表叔高胜发担心地说,“明天就到我侄儿高建中家里去。建中为人正派可靠。” 高建中是记分员,与易志良很熟悉,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生得与易志良一般的高大,就住在隔邻几间房舍。易志良在叔父家里避难的事情,叔父曾告诉他知道,这些天来他都在暗中的注视着里外的动静,以防发生什么事情。 易志良想了想道: “他们既然对这里有怀疑,我就必须离开这里。你可与高建中商量一下,从后门引开他们,我前门出去。” “这茫茫黑夜,你到哪里去好呢?”表叔不放心的说。 易志良小声的给表叔说出了一个去处,表叔点头称善。于是,高胜发再去叫醒了侄儿高建中,三人一合计,便想出了一个办法来。 已是三更时分,弯月给大地洒下了轻纱般的朦胧光亮。竹影寂寂,薄雾轻飘,阵阵秋风吹得竹叶沙沙的响。贫宣队员刘泼赖来放哨之前刚喝过半斤蔗酒,虽然浑身热乎乎的,但因没有什么下酒,肚子仍是空空的,就有点儿脚步浮浮的感觉。见不远的地方,不知哪家的自留地上正长着一陇陇的番薯,便与两个同伴商量,叫他们看着,自己拔了一支篱笆竹子,悄悄的走到番薯地里去,蹲下身子,用力扒挖起来。平时,他若是肚子饿了,也时常要在夜里出动到外面去“打游击”的,哪陇的番薯多些,一看就能知道。今夜他是贫宣队侦察员的身份,又有人在放哨看着,正可趁夜深人静,多挖它几条拿回去煲番薯饭来做夜宵哩!只一会儿,他便挖出一堆大番薯来,擦干净坭土,脱了件面衫来包着。才待起身,忽听得不远处有人大喝一声: “有人偷番薯罗,捉贼啊!” 接着便见两个人前后包抄过来,他吓得心惊胆战,拔腿就跑。才跨过几条田陇,只听见“嗖”的一声,一根棍子从侧后面横扫过来,他的脚踝骨上早中了一着,一个趔趄,便跌倒在番薯地上爬不起来了。 原来,高胜发跟高建中商量后,高建中从大屋右侧的前门出去,约了汤斋伯一齐来掩护易志良出走。汤斋伯住在岭上汤屋,相距不远。听到情况,他立即拿了一条五尺长的锄头柄把,只一刻钟功夫两人便一齐来到高姓大屋的莹背。他们躲在隐蔽处,向高胜发家住的围龙屋背空旷地方望去,只见有两人在来回走动,不时东张西望;不远的地上,还有一人正翘起屁股在干着偷挖番薯的勾当。高建中见那儿正是自家的自留地,不由得火冒三丈!心想,鸟他娘!这些人白天敲锣打鼓宣传毛泽东思想,一派虔诚正经的样子,夜里却干这偷偷摸摸的勾当。他忙向斋伯打个手势,便大喝一声,两人一前一后的包抄过去。这刘泼赖正把番薯包扎好,猛一听有人喊“捉贼”,知道被人发现,便拎起衫包里的番薯,跳起来就跑,不想被汤斋伯一棍扫来,扫个正着,“咕咚”一声扑倒地上。高建中两脚跳将过去,压住他,拆下一条裤带来把他反手绑了。另两个贫宣队员见状,知道事情不妙,也不敢出来相救。两人立即散开,逃得无影无踪。 天亮前,易志良安全地转移到另一个地方。 天亮后,刘泼赖绑着双手,被高屋生产队的民兵押送到公社民政室去。民政室的贫宣队长许载迪问清了情况,嗷嗷吼叫,举起碗大的巴掌,尽力向刘泼赖的脸上劈去。 第三十回 患难识知己,苦雨凄风情永挚;迷离见真知,迎刀逢刃志不摧; 却说易志良当夜趁天还未亮,急匆匆逃到县城的外祖父处。外祖父见了,知道情况紧急,连忙叫醒了舅父,把他送到离外祖父家不远的表姐陈惠芬家里。陈惠芬是军属,最近随军到部队去了,家里只有六十多岁的老母亲刘三婆一人。过去他到城里去开会时,曾经几次去见过刘三婆,还替她给儿媳写过书信,知道她慈祥和蔼,为人热情诚恳,因此,在这里居住既安全又方便。 如此过了几天,外面开始安静了一些。听说,上面见杀的人差不多了,便忽然来了指示,全国各地,不准再篡用“专政是群众的专政”语录。这时,徐昌县执行“七·三”、“七·二四”布告已经有十多天,经过几个圩日的杀人,许多老百姓都不敢去趁圩了。接到上级指示后,第四圩便不准再搞“群众专政”,县上和各公社也都按照上级指示立即停止抓人,工作的重点转向“落实党的政策”。据说,中央快要召开“九大”会议了,这个会议是历史的伟大转折,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全面胜利的标志。为迎接“九大”的召开,全国都要创造安定的良好气氛。毛主席高瞻远瞩,又有最新的指示:“在认真搞好斗、批、改的同时,必须落实党的政策,要扩大教育面,缩小打击面。” 许载迪既然不能再去抓易志良,便只得亲自到下面去了解情况。 这天,许载迪找到高胜发和罗翔飞的哥哥罗翔标。他言明自己是公社贫宣队队长的身份,现在奉命来调查有关事情,要他们说实话。 “你们做家长的知道,当年‘高士’他们当年到新疆去干什么呢?”他问。 “干什么?逃命啊!那年你当社长,大家过的‘四两庄’的日子你忘记了么?”高胜发脸带苦笑,他想起了那时农民一天不能吃到半斤米的艰难日子,难过地说。 “大家都能勒紧裤带建设社会主义,为什么他们几个就不安心农村呢?”许载迪吐了一口烟,呷了一口茶,再用手抹一抹嘴唇皮问道。 “什么安心农村,他们年轻人难道也等着饿死么?你吃着国家粮,却叫农民要勒紧裤带,可饿死了多少人啊!”高胜发无限感叹的说道。 “据说,他们打算到了新疆后再到苏联去,当时他们有无把这个计划告诉你们?”许载迪也不想说三道四,直捷了当的又问道。 两位老实的农民早就知道这些年来,由于有人想达到某种目的,便在这件事情上企图捏造事实,无中生有的情况。现在听了这个曾被大家誉为“恶霸社长”的许载迪也这样说,知道他没安好心,不由得火冒三丈。 “你们想吃屎屙金么?为何好的不想,偏要去捏造事实呢?”高胜发气愤的站起身来责问。 “我弟弟只因当年饿得慌,才千里迢迢到新疆一个农场去投奔我表哥。表哥说那里是个大农场,当时很需要人,有得做就有得吃。弟弟从西安收容所逃出来后,几经磨难,找到表哥,终于就在那里找到了工做。后来因为表现好,便在农场转了正。一个青年,离乡背井,苦行千里去求一碗饭吃,这是多么痛苦和凄凉的事情啊!可是,有些吃饱了肚子的人却把这件事情拿来做无中生有的文章。你们搞了几年,为何就不肯正面去想一想事情的真实情况和面对面去调查呢?”罗翔标也圆睁着眼睛质问。 “这是存心不良!”高胜发吼道。 罗翔标又从上衣袋里掏出一个干瘪的钱包,再打开钱包,从里面拿出弟弟罗翔飞穿着公安制服的英姿飒爽的一张近照,说:“你看,我的弟弟现在还当了农场派出所的领导,这是他的近照。你们要联系调查的话,我可以把他的地址告诉你。我看你们就别想敲碎石头来榨油罗!这事我早在几年前就听我弟弟说过,你们这是捏造事实!往后要是有人还要再这样搞,我们有权向上级控告。控告他们无中生有,搞阴谋鬼计,诬陷革命干部、革命军人,打击贫下中农!” 罗翔标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读过中学,做过民办教师。他没有发火,但说的话却很有警告的分量。 于是,许载迪这才发现,原来天底下的事情也有不能为所欲为的。面对这两个响当当的贫下中农家庭,他知道这件事情花再大的劲头去搞也是白搭,弄不好,捞了个“打击贫农”或诬陷什么的罪,吃不了羊肉还会惹来一身骚,便一下子泄尽了气。回到公社,他把罗山田的“坦白材料”拿来撕了,却不敢向周卫彪反映。那天,当西北xx公司造反派的两个调查人员又来询问情况时,他没好气的一挥手道: “去去去,你们不要再浪费时间,别妄想在鹅卵石里孵出鸡仔来啦!” 两个调查人员见这个贫宣队队长忽然变了脸孔,心知这事情是窝了,只好耐着性子,问明情况,好回去向领导交代。 “抓不到易志良了么?”戴眼镜的问。 “抓个鸟!如今中央来了文件,没有经过县公安局正式立案的,谁也不准再抓人!”许载迪没好气的说道。 “‘高士’和那个下落不明的罗翔飞的情况现在怎样了呢?”戴眼镜的再问。 “嗨,人家一个是解放军,一个已经当了农场派出所的所长罗!”许载迪喝了一口茶,烟声烟气的说道。他现在讨厌这两个吃国家粮的人,无端的给他添来了麻烦。他原以为可以从易志良的材料中捞到油水,但没想到却只是瞎折腾,弄得到处碰钉。现在,他对上对下都没个好的交代,所以,说话的语气便有点儿火气和晦气。 “这么说,‘叛国投敌’不成立了!”另一个白面书生般的人瞪大眼睛叹道。 “何止不成立,回去告诉你们领导,你们不要再这样搞。这是诬陷革命干部和解放军战士,打击贫下中农!”许载迪高声喊道。他气不打一处来,说完,就走进里面去不再理睬他们了。 两位外调人员眼见事情竟是如此的结果,想到俩人不远千里走这么一趟,虽然花的是国家的钱财,并不觉得心疼,但却费了自己不少的时间精力,仍感到甚是失望。细想却又无可如何,算算已经过了许多时日,他们不敢再耽误工夫,便买了回程火车票,赶回单位汇报去了。 却说易志良住在刘三婆的家里,一住就是半个月。这半个月中,三婆经常把外面的情况告诉他知道。他寸步不出屋门,只躲在房里看书读报,日子倒也快过。这些天,刘三婆患了感冒发烧,咳得快把肠子也吊上来了,舅父便带她到县人民医院去看病。内科值班医生刘丽珍见了,她认识易志良的舅父,赶忙叫他到里边去小声说话。 这天夜里,刘丽珍敲开了刘三婆的家门,见易志良正怔怔的站在里屋等待着她的到来。三婆看病回来后,就把刘丽珍医生晚上要来的消息告诉他知道了,所以,他一吃完晚饭就在屋里不安地等待着她。 “这些天来,不知道你的情况,我想你想得好苦!”她快步跨了进去,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道。 “我这些天东躲西藏,好象做了特务一般。”志良歉疚地说,“因为怕你担惊受怕,所以不敢把事情告诉你!” “你应该想法和我联系,也好有个照应啊!”她的声音有点儿哽咽。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他问。 “那天,我在街上看到了新风公社文革领导小组贴出要捉你的《通缉令》,心都吊到喉咙上去了。十多天来,又不知道你的情况,我六神无主,吓得心惊肉跳。要是再找不到你,恐怕我的心就要碎了!”刘丽珍禁不住这些天来的牵挂和感情的苦痛,眼泪象一串珠子般的掉落下来。 她从袋里掏出一张那天她在地上拣到的十六开纸《通缉令》,易志良急忙打开来看看,只见上面写道: 《通缉令》 最高指示: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这好比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是照样不会自己跑掉的! 查新风公社原社长易志良出 身地主家庭,隐瞒成分,是个混进革命队伍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现在畏罪潜逃。特告示各位革命同志和贫下中农,若知其下落的,立即举报。 最后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徐昌县新风公社文化大革命领导小组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二日 这《通缉令》用油印字,盖着徐昌县新风公社文革领导小组的大印,到处张贴。可以想象,当刘丽珍看到了之后,这十多天来,她是多么的不安和担心啊!易志良心里一阵难过。眼前这个象鲜花一样美丽象碧玉一般纯洁的姑娘,温柔高贵而又善良。她的生活应充满快乐和幸福,不应有半点的悲伤和忧愁。可是,这几年来,他给予她的,却尽是无穷的挂虑和痛苦。他感到十分愧疚,深情地把她拉到身边,感激而又难过地拥抱着。 刘丽珍泪如泉涌,她紧紧地抱着易志良,失声痛哭起来。她要把对他的无限爱慕和这些时间来心里的辛酸、刻骨的牵挂,一齐化作嘤嘤的啜泣和泪水,让它们尽情地倾泻出来。泪水落到易志良的肩上,浸湿了他的衣衫。 外面,天忽然哗哗地下起大雨来了,窗户的玻璃被豆大的雨点打得噼里啪啦的响。刘丽珍从苦痛的感情中清醒过来,停止了啜泣。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她抬起头来望着他,轻声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听天由命了!”他茫然地说。 “眼下外面还乱得没有头绪,我看暂且就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反正现在什么事情都不明不白,也不用上班。”她有主见的说道。 “唉,一个人的命运始终是跟国家联系在一起的,这场文化大革命可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易志良望着窗外的大雨,神情黯然。 “我想,就象老天爷一样,下过了雨总会放晴的。现在上面开始说要安定和团结了,谁也不希望乱下去啊!”刘丽珍安慰道。 “‘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我现在成了隐瞒地主家庭出身的混进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和实行‘三自一包’的公社‘走资派’。看来,这两顶帽子我是戴定了。即使这次文化大革命结束了,我也是个‘牛鬼蛇神’,是毛主席说的‘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外的人!”易志良忧心忡忡的说。他满腹心事,觉得对前途没有信心。 “你不必担心这么多,平平凡凡过日子更好!”她坦然地说,但心里却十分难过。这个一貌堂堂的善良正直而又热情洋溢的青年,一直是她心灵的依托和偶像,是她的挚爱,现在却被时代卷入政治漩涡而不能自己,磨尽了英气。她真心希望他今后能远离这种被扭曲了的政治,平平凡凡地与她在一起过日子。 原来,刘丽珍在易志良的支持鼓励下读上了医士学校后,与易志良通过几年的书来信往,建立了感情。出身的相同和做人的意志,使他们在思想感情上产生了共鸣,两人便由开始的关心鼓励逐渐发展成相互的爱慕。经过几年的恋爱,到刘丽珍分配工作之后,他们就把关系确定下来了,打算待刘丽珍的工作转正后就结婚。一年之后,刘丽珍转正了,但由于易志良忙于参加农村四清运动,他们便把婚事往后推。可是,岂能料到,社教四清还没有结束,又开始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样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他们的婚事一搁就过了五、六个年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不久,易志良被红卫兵和造反派定为积极推行刘少奇“三自一包”政策的公社“走资派”,轮番批斗,便失去了行动的自由。这两年多来,他们俩虽然牵肠挂肚,但却很少见面,正是咫尺天涯。今天的难中相会,给易志良凄苦的心灵带来了抚慰,但更多的,却是使他在内心深处感到的深度不安和挂虑。这个自己深爱着的姑娘,花一样的年华,花一般的容貌,可是,自己却辜负了她的青春。他能给她带来幸福么?他对她爱不能所爱,情不能为情,现实为什么竟是这样的残酷啊! “丽珍,我对不起你!”他凝视着她,神态黯然。 “怎么了?”她关切地问。 “这些年来,你为我吃了许多苦,我辜负了你啊!” 他低下头去,痛苦地说。 “求你别说这样的话,我是心甘情愿的!”她说。 “不,我爱你,但更要对你负责。我考虑好了,为了你的前途,我们解除婚约吧!” 他把脸别过去,下决心般的说道,声音有点儿哽咽。 “要是这样,我宁愿去死!”她抱住他号啕大哭起来。 他终于也哭了。两个泪人儿哭在一起,紧紧地抱在一起。良久,易志良从痛苦中清醒过来。 “可我是没有什么前途的啊,最多也只能当个被管制的农民。我不能耽误你!”他抚着她的头发,凄然地说。 “你越想不要耽误我,就越不会耽误我!”她抬起泪眼,深情地望着他说。 “我想,将来也许有那么一天,为了生活,我甚至会沦为推鸡公车的车夫呢!”他仍然摆脱不了对前途的担心。 “你不要那么悲观。我相信这世界不会一形不变的,关键在人!”她有信心的说道。 听了她的鼓励,他很受感动。也许由于这些年来他受到的冲击太多太大了,桎梏的心灵没有一丝儿生气。他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话语了。就象山泉流进了久旱的沃土,他的干枯的心田受到滋润,感到了潜在的生机。然而,毕竟这滴滴山泉太少了,他多么希望能下一场倾盆大雨,把他心里的积垢洗刷干净啊! 可是,一个是被众人倾慕的美丽的姑娘,是职业高尚的医生;一个将是没有前途的政治上的另类。两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扭在一起的,这就是现实。想到这里,他的心又感到痛苦和迷惘了。 “难道你不觉得我们的爱很不现实么?”他问道。 “我爱的是你的人格,是你这个人。这就是现实!不管你现在怎么样,但我对你的将来充满信心。志良,我相信缘分,也相信命运。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是个好人,心里喜欢你,这便是缘分;后来,你真诚帮助我,使我深受感动,我觉得没有看错你。我开始爱你,愿以心相许;再后来,你到广州开会,散会之前那个晚上,那一个时刻,我们在省城几百万的茫茫人海中竟能相遇,难道这不是命运的安排么?从此我就认定你是我一生的依附了,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一片真心!”她执着他的手,深情地回答。 正是贫贱见真爱,患难识知己。他们自相爱以来,还从来没有在一起如此坦荡的交换过思想。当生活在充满阳光和雨露的春天里的时候,有谁会去想冬日寒风的凛烈啊!经过这些年来残酷的阶级斗争,多少人的人性扭曲,真情掩灭,可刘丽珍却仍然冰清玉洁,衷情不变。那亲切的话语,犹如丝丝的雨水,静静的滋润了易志良的干涸的心田,使他感到生活的美好和爱情的力量,感到了隐藏在心底里的勃勃生机。 外面,暴雨过后,天上已变得一片湛蓝。明月透过窗户洒进来一束洁白的亮光,使这间小屋子变得十分清新和温馨。听着刘丽珍的无限慰勉和激励的话语,闻着从她的秀发里飘出的阵阵清香,易志良的心醉了。他双手棒起她的如美玉一般漂亮的脸蛋,在她的腮上、眼上、嘴上尽情地吻着。 “志良,我们结婚吧!”她紧紧地抱着他,声音有点儿颤抖。 易志良没有说话,他仍一个劲的狂吻着。热泪从他的眼里簌簌地流下来,落在她美丽的脸上、脖子上。她闭起双目,依偎在他的怀里,幸福地任由他亲吻,直到他感到要停止。 “此生此世,同甘共苦,我永远爱你,我一定要让你幸福!”他深情的凝视着她,发誓般的说道。 …… …… 一九六九年四月二十八日夜晚,徐昌县城到处火焰熊熊,烛光漫天。人们敲锣打鼓,载歌载舞的举行火炬游行,城里城外一片 欢腾。这是在县军管会、县革委会领导下各级文化革命领导小组协同各级基层党支部组织的热烈庆祝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的胜利召开,热烈拥护党章指定林彪同志为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的一次大型活动。这个活动,规定除了地、富、反、坏、右和走资派、反动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等牛鬼蛇神外,所有工人、农民、干部都要踊跃参加,各单位和生产队自制火把,按照指定的时间和地点集中,统一行动。夜晚六点钟,游行开始,只见各处千万条火蛇舞动,照得天地一片通红。热烈欢呼的口号声此起彼伏,锣鼓声响彻云霄。 张滔和陈兰英都没有资格参加游行,乐得在家里休息。陈兰英听见外面热闹的锣鼓,坐不下来,便走出校门,与一些家属老少站在路口上看了一会的热闹。只见队伍中,除了手执火把的工人农民和干部外,有左手拿着红语录右手举着小旗高呼口号的学生,有边走边跳边唱的披红挂彩的男女宣传队员,更有腰上扎着红布带扭着秧歌舞的一些老太太。人们似乎都是那样的满怀激情,那样的兴高采烈,那样的陶醉在无比的幸福之中! “真是群情雀跃,盛况空前!”她回来对张滔说。 “九大召开了,意味着这场文化大革命快结束了。人们应该高兴!”张滔正在看着报纸,他拆下眼镜来,很有感触的说道。 “你不见,土改时侯跳秧歌舞的老太婆们都出动了,但穿的衣服却很破旧。她们在土改时分到的地主家里的新衣服早就不能穿了!”陈兰英觉得热闹中有不足。 “这样搞由上而下的发动,万人空巷也只是假象啊!”张滔叹道。 “听路上看热闹的人说,这是生产队排工要她们去的。上面传下话来,迎九大要搞得比土改时的火炬游行还要热闹,说这是解放以来贫下中农的第二次翻身哩!”她告诉他,“老太婆们一边扭忠字,一边口里念着‘毛主席万岁!’‘林副主席永远健康!’跳得很有节奏。但有的跳着跳着摔倒了竟爬不起来!” “这些老太婆们土改时知道分田地,所以手舞之足蹈之;可是,她们现在饿着肚子去扭土改时候的秧歌,只知道扭扭屁股回来有几个工分,哪知道什么是‘九大’,什么是党章,林彪又是谁啊!”张滔放下报纸,显得有点激动地说道。 “群众运动历来都是如此。上面一声令下,下面就热烈响应,忘乎所以!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点。”陈兰英却心态平和,她觉得见惯不怪。 “这不是群众运动,而是运动群众。有人说,中国人总是敲锣打鼓去迎接灾难的,我想,今天的火炬游行,该不是我们迎接灾难吧!”张滔的情绪仍然激动。他从报纸上看到,九大通过的《中国共产党章程》完全肯定了“文化大革命”,新的党中央委员会大换班,造反派头头大量加入,许多功勋卓著、久经考验的革命家被排斥,刘少奇被定为叛徒、内奸、工贼,并且被永远开除出党。多年来在农村工作养成的现实的思维使他意识到,冠冕堂皇的文化大革命其实是过去弄得民穷财尽的“三面红旗”与这些年来恢复经济的“三自一包”的思想的斗争,是浮夸的空想社会主义与尊重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客观规律实际的路线斗争,是一部分权欲熏心的人与另一部分讲求实际、注重民生的人之间的斗争。无疑,“三面红旗”的思想和做法今后仍将一意孤行,这种超现实的空想社会主义必将使国家和人民遭受更多的苦难!他深深地为这种苦难感到痛心、担忧和茫然。 “也许,九大以后的形势将更严峻,情况将更恶劣,我们要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他心事沉重的说。 “我们已经是牛鬼蛇神,到了死猪不怕水烫的地步了,难道还有比这更恶劣更残酷的么?”她觉得泰然。 “不然!兰英,有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九大会议之前,我对‘三面红旗’严重的危害性和对文化大革命的一些做法做了深入的分析,上书中央,希望我们的党能抑制这种乌托邦的狂热和个人崇拜!”他告诉她。 “你这是蚍蜉撼大树,必将受到他们严厉的镇压和报复!”她担心地说道。 “我知道我的这种做法会惹恼一些政治扒手。不久,他们也许会捉我坐牢,也许会把我判处死刑!”张滔两眼射出犀利的亮光,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要是这样的话,你不要难过,要勇敢地面对现实!” “张滔,你不过是个基层的干部,何苦这样执着啊!”她劝他道。 “不,‘位卑未敢忘忧国’!我坚信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时强弱在于力,千秋胜负在于理。真理绝不是权势的儿子!一个有良知的共产党员,决不能含含糊糊地生活!”他说出了铿锵的话语。 陈兰英的心被强烈的震撼了!她了解张滔,知道他是个刚直不阿的顶天立地的汉子,他有脚踏实地的工作作风和一颗对党对人民的火热的心。前些时候,她知道他在写万言《献国策》。作为一个共产党干部,一个正直的中国人,他知道他自己在做着什么并且应该怎样去做,她觉得对他的担心和劝阻都是多余的。经过这些年来的磨难,她对政治运动已感到麻木,对歧视和痛苦已感到习惯,对将来也没有抱什么幻想。她只希望能安静地过日子,那怕每天担屎担尿,只要没人再来打斗她和丈夫孩子,她就感到满足。但是,张滔似乎没有想到她的牵挂和痛苦,他疾恶如仇,却一点儿也不爱惜自己。 “你开口闭口国家、人民,要是有一天把你逮捕了,我们怎么办?你怎么就不想想自己和家庭啊!”她嘤嘤地哭了。 哭声使张滔立刻冷静了下来。是的,他怎么能不面对现实而多一点去考虑自己和家庭啊!看着深情的妻子,他感到了深沉的内疚。结婚这些年来,她给予他的是毫无保留的所有的爱。她从来就赞成和热爱他投身的事业,支持他的工作,并且在生活上象呵护小孩一样去照料着他。她把他和孩子志良看成她的一切,默默地为此作着奉献。然而,他对她和家庭却实在想得太少了,乃至在政治和思想上常常使她产生一些不理解,使她担心和感到委屈。今天,当他看到九大以后的形势将更加严峻的时候,才想到应该把自己上书万言《献国策》的事情告诉她。 “唉,人非草木,岂能无情!” 张滔走近前去抚慰着她,沉重地说道,“我们不幸生在这个时代,遭受着巨大的灾难。今天,有多少家庭在忍受着深重的苦难啊!解放十九年了,由上而下每天都在斗人,鼓动一部分人去斗争另一部分人。这种无休止的残酷斗争所带来的是丧失了真理,扭曲了道德,扭曲了人性,毁灭了中华民族的千古文明,并且,摧垮了国民经济。现在,人民过的仍然是贫穷饥饿的日子,难道我们能心安理得地让这种灾难继续肆虐下去么?” “可是,大家都苟且偷安啊,许多再大的人物也不敢说出真理来!”她不无感慨地说道。 “他们想的只是自己和家庭。古人说,复巢之下,安有完卵。我正是为了千千万万的家庭今后不再受这些人为的苦难才觉得要起来抗衡的。”他仍然说得很激动,但最后的语气却变得缓和了。经过那次被红卫兵活埋之后,他的思想和态度常常处于一种极度的激奋状态,很难冷静下来。 “我们也该想想自己的事情了。志良和刘丽珍过两天就要结婚,你忘记了没有?”她把话题转过来,柔声轻语的问。 “早先,我正考虑我们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他开始从沉重的感情中转了过来,瘦削的脸上浮现出少有的微笑。 原来,今天早上,舅父来告知志良要结婚的消息。他们选在五月一号。一则,这个日子有纪念的意义;二则,“九大”刚刚召开,毛主席号召全国要安定团结,相信今后的形势会向好的方向发展。他们结婚没有住地,借舅父家里腾出的一个在外面的房间来做洞房 。计划大家吃一餐团圆饭,再举行一个吃喜糖的庆贺仪式,其余一切从简。易志良这几个月来回到公社的窑厂去劳动,虽然没有“解放”,但似乎也没有谁去过问他,星期天还可以像大家一样的休息,开始有了点儿行动的自由。 “你一无房子,二无票子,只有区区的几百元存款,我们能做什么啊?”她苦笑着问。 “刘丽珍医生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他们的婚姻是天意作合,是纯洁的真情向无情的时代的挑战!今后,志良的处境将决定他们面临的许多艰难困苦,但我相信,他们最终是幸福的!”他想了想,说,“我就给他们写一幅婚联吧。” 于是,他起身来轻轻的磨好砚墨,然后,在桌上展开红纸,便提起笔来,醮饱墨汁,如龙飞凤舞般的写好了一幅对联: 天成佳偶情真挚 珠璧姻缘爱永坚 横联:百年谐好 她见他没有写“革命夫妻”,没有写“雄间漫道真如铁,如今迈步从头越!”等豪言壮语,觉得这样更为真实一些。这幅对联写得苍劲有力,笔法流畅,正是字如其人,她似乎感受到了从这幅对联里所透出来的铁骨和柔情。 看着自己的即席挥毫,张滔口中念念有词,他愉快的笑了。陈兰英用口吹着气,小心地把把每一个字吹干。才待转身到门边去拿鸡毛扫来扫扫桌子,忽然听到了外面有人在敲门,她便忙去把门打开。 两个穿着便军装的年青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个从袋里拿出一张纸,大声问道: “谁是张滔?” “我是,有什么事?”张滔站起来,平静地答道。 来人神色庄重的说道: “我们是县公安局的,现在宣布:查张滔恶毒攻击三面红旗,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攻击林副统帅,现决定立即逮捕!” 张滔面不改色。他毫无畏惧的伸出了双手。一个公安员走过去,拿出手铐来,“咔嚓”一声,便把他的双手铐上了。 陈兰英怔怔的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一刹那间,她觉得这亮森森的手铐铐在她的心上,她的心碎了!她感到呼吸困难,似乎房里的空气也窒息得要爆炸了!她想哭,但喉咙噎塞着,哭不出声,眼泪也流不出来。看到张滔坚毅的面容,她扑过去紧紧的抓住他的双手。 “你这就走了么?”她的声音哽咽。 “不要紧,我早就准备迎接这一天了。兰英,你多多保重吧!”他深情的望着她道。 张滔被公安员押着踏出房门,一步一步走远了。校道上,昏黄的灯光照着他们远去的身影,渐渐的消失在茫茫的暗夜中。猛然间,她想起了什么,赶忙回房里去拿了两瓶他每天都要服的药出来,飞快地追上前去。 外面,游行的人们举着零星的火把陆续回来了。断续的锣鼓声还在稀稀落落的响着,使人听起来就象送葬的队伍完事了一般,觉得异常的凄凉和寒心。陈兰英琅琅仓仓回到家里,茫然地望着墨迹未干的对联,睹物思人,想到张滔带病衰弱的身体和他情愿去承受的面临的苦难,心里不禁一阵辛酸,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感到从未有过的一种做人的勇气! 中华民族,为了追求真理,有多少如此正直、聪慧而视死如归的铁血男儿啊! 天上的黑云遮住了凄冷的弯月,校道上的路灯也突然熄灭了,天地一片漆黑。 第三十一回 翻手覆云雨,演历多少辛酸事;脱胎再教育,报雪半生刻骨仇。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才见花开春暖,又早寒冻腊月,转眼间,如白驹过隙般的时光,不觉就溜过了几个年头。这几个年头里,日出日落,风起云收,照样变化着许多人物,演历着不少事情。有的人在叱咤风云,意气风发,有的人却蹉跎岁月,度日如年;有的人发迹了,有的人沉沦了;有的人大难不死,劫后余生,有的人却一劫不复,甚至含冤逝世!尽管千变万化,但有一样没变的就是天下的农民仍然在忍饥挨饿的过着日子。生产队里,集体上下工的梆声每天照样响着,老老少少的社员们闻梆起舞,日出而作。在越来越贫瘠的土地上,他们为了分到半造的口粮,听从队长的排工,机械地去干着田里的各种活儿。他们并不知道除了上下工外,天地间竟发生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事情。 自“九大”召开之后,虽然上级提出响亮的口号,一再要求“安定团结”,但文化大革命搞了近四年,上下面的党政领导摊子都一团乱,旧人不去,新人便不能来。曾经被“红卫兵”和其它群众组织定为走资派的,被他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脚,可是,却并没有通过合法的组织手续的任免,于是就必须搞“吐故纳新”。毛主席在九大会议上指示:“一个无产阶级的党也要吐故纳新,才能朝气蓬勃。”由此,全国各地就开展整党建党。一方面,开展新的“斗、批、改”运动,通过组织手续,把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揪出来的许多“叛徒”、“特务”、“内奸”、“走资派”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能清除的就清除出去,一时不能清除的就挂起来;另方面,吸收无产阶级的新鲜血液,把大批在文化大革命中造反的头头吸收到无产阶级的先锋组织里面来。 可是,正在由上而下地进行这一项工作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被党章指定为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接班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副统帅,毛主席的最最亲密的战友,最最紧跟毛主席伟大战略部署的党中央副主席林彪,却叛逃出国,在蒙古温都尔汗折戟沉沙,竟成为叛徒。因此,一大批昨天还在文化大革命中紧跟伟大战略部署叱咤风云的“革命”人物,又一下子突然变成了叛徒、特务、修正主义分子和反党集团了。于是,全国上下,犹晴天霹雳,一时乱了方寸。许多每天都在高呼“林副主席永远健康”的造反头头,如遇一盆冷了的臭洗脚水当面泼来,便突然缄口,立即蒙头转向。他们赶快睁大眼睛,挪动脚步,划清界线,并且马上脱掉带湿的衣服,重新梳妆,又迅速把自己的“忠彪”、“敬彪”、“学彪”、“卫彪”等等名字也改了。刹那间,许多造反派的狂热的激情变成了迷惘的冷静,而那些正在清理阶级队伍工作中受到批判、斗争、审查的干部却开始觉得心平气顺。因为,原来这伟大的部署和英明的指挥里竟然也隐藏着阴谋,它被特大的大家预料不到的事件打乱了。最可靠的接班人原来竟是最可恨的敌人,“紧跟”在自己后面的最最亲密的战友,原来却是在背后拿刀随时准备刺杀自己的野心家、阴谋家。那些昨天还说是对的事情,今天突然又不对了。如此颠来倒去,眼前的打打杀杀的许多事情便会令人觉得是非难分而头昏眼花。于是,为清耳目,全国上下不得不立即开展压倒一切的“批林整风”运动。由此,曾经来势汹汹的整党建党的“斗、批、改”运动便中途戛然停止。大家都要“批林”,一时就没有人来批斗他们了! 既然文化大革命的副统帅是叛徒,那么,这些年来,也就难免被这个副统帅和效忠副统帅学习副统帅的一些人搞乱了部署,制造了许多冤假错案。按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那些过去曾经被“副统帅”他们要打倒的和打倒了的人便是好人。于是,就要考虑“解放”干部,重申党的干部政策。中央文件指示:“要相信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干部是好的和比较好的。” “要严格区分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这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对一切犯错误的同志,除了极少数屡教不改不可救药的分子之外,不论老干部、新干部,党内的同志、党外的同志,都要按照‘团结—批评—团结’的公式,采取教育为主的方针。”毛主席又英明指示:“象这样只是执行了修正主义路线,犯了严重错误的同志,所在多有,都应解放,给予工作。” 易志良在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成为公社的“走资派”,后又被检举隐瞒家庭出身,成了混进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曾经被抓起来批斗、管制了三四年之多。接着,在“一打三反”和结合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集团的运动中,又差点儿被公社贫宣队长许载迪诬为参与策划“叛国投敌”事件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受到公社文革领导小组的“通缉”而落魄亡命。一个朝气蓬勃的年青干部,一个什么坏事也没有做过的人,由于“斗争”的需要,竟然无端就变成了“阶级敌人”。一张白纸,被肆意涂上最肮脏的狗屎。此情此境,真是令人身心俱碎!但自“九大”之后,情况便开始有些变化。到了“九大”召开的时候,中国最大的“走资派”已经被打倒,文化大革命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但全国上下却还在为此而狂乱着,并且,由于打击面太大,乱得大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于是,毛主席便在“九大”会上发出指示:“要安定团结,”“多团结一些人好”,“有些地方抓多了人,这个不好;至于犯走资派错误,那更不能抓”。由此,许多在过去“无非是跟着刘少奇那种路线走”的人,经过一场“脱胎换骨”的斗争之后,便不能当作“死不改悔的走资派”那样去对待了。有关组织认为,既然易志良是“跟着走”的人,便是错误路线的执行者,属于“受蒙蔽无罪”;而其它罪状又一时落实不了,就只能按照政策“挂起来”。故“九大”之后,他虽然仍在公社窑厂劳动,却长期没有人再去过问他。及至到了“九·一三”之后,按照“团结—批评—团结”的公式,他属于“犯了错误”的新干部,是团结的对象,应以教育为主。至此,历经五年半的无端磨折,他终于得到了“解放”。当一九七二年的元旦来临的时候,易志良离开了新兴公社窑厂,被安置到县的水库农场去任农场的会计。 其时,张滔已不幸病逝。张滔因恶毒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林副主席,被逮捕后,判处无期徒刑,在监狱服役。那年十月的一天,他在劳动的时候突然感到肚子痛,但身上却没有带药,便坚持捱到放工休息。可是,回到监狱之后,喝了些水,肚子便开始剧疼,吃药也止不了。狱友见他疼得打滚,便连忙告知管教人员。管教人员立即报告值班领导。值班领导带了一个卫生员来看看,此时,只见张滔勾曲着两腿,脸色苍白,大汗淋漓,他正咬紧牙齿在忍受着疼痛。听他哼声低微,卫生员告知值班领导耽误不得,便决定先用三轮车把他送到附近的县人民医院去治疗。县人民医院经过检查,判断他患的是阑尾穿孔弥漫性腹膜炎,急需开刀。但因县医院外科开刀的老刀手是“反动的学术权威”,还在“靠边站”,造反派的新刀手又没有经验,不肯对犯人负此责任,便只得将他转送百多公里外的监狱医院。可不巧监狱仅有的一辆车子刚好又外出去了,于是,一拖就过了半天,张滔开始呕吐和发烧。待车子回来把他送到监狱医院时,他已经高烧休克,不省人事了。最后,因延误时间太长和身体太虚弱的关系,不能耐受手术治疗,终于不治而离开了人世。当陈兰英突然接到张滔的死亡通知书时,犹如一下子坠入了深渊。她没想到张滔一去竟成了永别,心里充满了无限的忧伤和悲哀,睹物思人,哭了几天几夜! 此时,学校工宣队早已把陈兰英定为地主分子,把她清除出队。张滔死后,陈兰英只身一人,已不能留在学校,便要遣送回农村去。于是,那一年的年底,一个凄冷的上午 ,学校工宣队派人把她送回岭塘大队。 腊月天气,日头虽已有半天高了,但仍然寒气飒飒袭人。这一天,社员们忙着给厕所里的粪坑担水。这福源楼的厕所在屋子的西侧另起一栋,一共有十个粪坑,但真正搭了桥板可用来做厕所的却只有一半,其余都空着,用来沤草积肥或堆放鸡粪猪粪。冬种作物就要全面施肥了,每个粪坑都要注满水来沤肥。门前的禾坪上,易凌胜正坐在凳子上,一边给挑水的社员发竹签子,一边翘着双腿在抽烟。太阳晒在他光溜溜的圆头上,闪闪发光。这些年来,他既当翻身楼生产队队长,又兼做记分员和会计,正是大权独揽,说一不二。每当社员集体挑担的时候,他都亲自负责发签。挑一担发一支签,这样,便没有人偷懒,否则,这几个粪坑十天八天也注不满水。别看这些小小的用红纸染过的签子是竹子做的,那些娘们可紧张了,她们当它就是纸币。收工的时候,他就可以收签登记入簿,日后再给她们计算工分。这本工分簿是那些娘们的命脉,只要他掌握了这本簿儿,她们就都象羊羔般的听话。当然,他发签儿既不辛苦,又同样可以拿到最高的工分,并且,有时他还可以坐在凳子上悠哉优哉的抽烟和喝茶。当他正抬起头,色迷迷地欣赏着那些娘们扭捏扭捏的挑担姿势的时候,忽见大队治保主任刘古泉带着陈兰英从田那边走来,便站起身来迎了上去。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易队长,陈兰英回来当农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刘古泉介绍般地说 “欢迎,欢迎!”他站起来皮笑肉不笑的说道。鼻子吼了两下,骨碌碌的眼睛在陈兰英浑身上下打量着。 他发现她还是那样的美丽漂亮,虽然岁月的沧桑在她的眼角留下了几条浅浅的皱纹,但那桃花一般含笑的眼睛,那仍然洁白嫩滑的肌肤,那端庄的面容,还有那丰满而柔美的身段,无处不流露出那种成熟的丰韵。看着,看着,一股骚情悄然潜进血液,他似乎忘记了刘古泉的存在,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不转。 “她是地主家属,上级交代,要按照单位精简下放人员对待,与社员同工同筹。你要安排好她的生活和劳动。”刘古泉歪着嘴,邪笑着交代政策。 “好的,同工同筹,社员对待。”他机械地重复了一次,鼻子又吼了两下,回过神来说道,“住的地方我早就安排好罗,自己打扫一下就成!” 原来,前两天在大队开会的时候,刘古泉就告诉他关于陈兰英要送回生产队来的消息了。这是他意料中的事。他给徐昌高级中学写检举揭发信那会,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到来。现在,这只美丽的雌天鹅终于又回到懒蛤蟆的面前来了,他打从心眼里要说文化大革命就是好!自开展文化大革命以来,不但自己在四清时贪污的事被平了反,退赔了的钱又拿回来了,而且,那些曾经与他过不去的人,一个个都被打得落花流水。更且,自己又当了队长,儿子也当了官。这些年来,有贵人扶持,自家的事情件件得心应手,万事胜意,正是时来运转,“行运行到脚趾公”哩! 陈兰英的三间屋子早已被易凌胜霸占去了,但他不愿意分还一间屋子给她,他叫陈兰英到生产队屋侧的那间牛栏房里去住。既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回来就得听话,他要让她先喝一喝辣的。 翻身楼的屋侧,有一间灰石垒基,土砖为墙的屋子,过去福源楼用来堆放杂物,后来生产队用来做牛栏。这几年生产队耕田不用牛,请大队的手扶拖拉机来耕作,牛栏便空着没再用。治保主任刘古泉交代了后便走了。陈兰英没有说话,拎着简单的行李,跟在易凌胜的后面,走进牛栏房里。她举目一望,只见屋顶墙角,到处布满蜘蛛网,多年积聚的灰尘一串串一搭搭的挂在房顶和墙壁上。屋里放着两张她早年用过作睡床的铺板,地面烂糟糟的。一股骚臭味直往人的鼻子扑来,她的眼睛感到有点儿刺疼,便扑簌簌地流出眼水来。 “毛主席说,‘概(既)来之,则安之’罗!”易凌胜冷笑了两声,鼻子再吼了两下,便捂着鼻子走了。“‘概’来之,则安之”是印在一包胃疼药的包装纸上的“最高指示”,是他最近买这药来治胃疼时才学到的,正好在这个知识分子面前活学活用。 陈兰英失神的坐在铺板上,心里有说不出的凄凉。她离开了这个伤心的地方已经十七年了,现在,命运又要她再回来。这里是阶级斗争的策源地,到处是饥饿和贫困,到处都睁着血红的眼睛;有吃人的魔鬼,有陷人的深渊,有残酷的刑役。她知道她现在被赶到有人挖出来的鸿沟那边,像许多人那样,是新时代的奴隶,是被圈定了的罪人,应受鸿沟另一边的人欺压。这叫“阶级斗争”。只有存在这种斗争,才能使这贫穷饥饿的天下太平,才能有挑动起斗争来的那些人的“其乐无穷”。为了这被蓄意挑动起来的斗争,在枪刀和棍棒下,被圈定的人们只能低头做奴隶,去过罪人的日子。命运要她下地狱,她一个弱女人又有什么办法啊!她像一只疲惫的鸟儿,四处找不到自己的归宿。她不敢想象将来的日子怎么样过,她只能考虑现在该怎样在这里搭个窝来栖身。 门外忽然出现了两个中年女人。她们一前一后的走进来,热情地执着她的手问短问长。 “兰英,不要担心,俗语说,出了山口有大路,我们大家会帮你!”一个名叫李素琼的嫂子说。她早先在塘那边就看见陈兰英回来了,便约了婶子一齐去解手,把挑的空担子放在外面,拐个弯儿就来见见她。这牛栏与生产队的粪坑只隔了一条巷子。 “人家有屋不还给她,要她住这个肮脏地方,这条老骚狗没安好心,不得好死!”另一个叫何桂珍的婶子手指着外面骂道。 “唉,现在生产队里他就是皇帝。俗语说,住在底檐头,不得不低头,先暂时委屈一下过日子吧!”素琼嫂子安慰道。她的娘家也是富农的成分,所以对此深有体会。 “我就看不惯那些龇牙咧嘴的人。他们不忧愁吃饭,成天找人欺压,作威作福!”何桂珍愤愤不平地说。 “没有欺压哪有饭吃?这叫做阶级斗争!”嫂子小声地说话。 “我不知什么‘鸡脚’、‘鸭脚’斗争,无非是恶狗咬羊般的倚强欺弱的嚎叫!”何桂珍一边挥手,一边大声喊着,许多唾沫星子喷落在地上。 陈兰英的眼眶红了,鼻子酸了。泪水浸湿了她的眼睛,扑簌簌地掉落下来。良言一句三冬暖,在这个时候听到她们的心声,她感受到了巨大的安慰,觉得那破碎的心被人轻轻的呵护了起来。毕竟世界上还是有不少好人,他们虽然只知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知道下雨了要穿蓑衣,天热了要戴竹笠,认为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耕田吃饭更重要的事情,但他们却有着朴素的爱憎和善良的感情。对他们来说,所谓要天天讲,日日讲的念念不忘的那些谆谆教化,已经听惯了,听厌了;而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也正受着那些口中念念有词的恶人的卡压。因此,他们觉得这世界很不公平,没有什么道理。他们对弱者有着深切的同情。放工之后,李素琼和何桂珍相约了几个妯娌,用了一个中午的时间帮助陈兰英打扫屋子,并给她搬来煮食的家伙。 经过一番打扫,原来象屎坑般的牛栏换了一个面貌。坭砖墙壁虽然没有用石灰沙坭批荡过,但也没有破损的地方,一块块土砖砌得十分齐整。房屋高朗,阳光充足,只是门窗破烂,地面也不干爽。 下午,她的女儿周芳芳和养母陈洁珍带来一些吃的和用的东西来了。她们同时还请了一个木工来修理门户。女儿周芳芳已二十岁,出落得象一个下凡的仙女。她的头发很长,一直光滑地披到肩后,就像水一样的泻下来。那白中透红的鹅蛋型脸蛋嫩滑得象鲜熟的苹果,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忽闪忽闪的象两颗晶亮的星星,那端正的鼻子,那樱桃口和雪白而整齐的像玉 粒一般的洁齿,无一样不象她母亲当年的俏丽。文化大革命这几年来,她参加过红卫兵,曾跟着许多同学们到处煽风点火,横冲直撞,打打杀杀,高喊誓死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敬爱的林副主席,威风一时。可是,当那个曾经被全国人民选为国家主席的人和一大批“走资派”被一顿蒙头的闷棍打倒之后,她和她的同学不久便也跟着在火热的斗争中销声匿迹,据说已是到了他们自己犯错误的时候了。于是,大家作鸟兽散,并逐渐从狂热中清醒过来。他们中有许多人觉得自己被人利用,被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耍弄了。这时,养父周树青也在县商业局里被打为“走资派”,挂着大牌子游街示众。那天,她看见善良的养父被剃了个十字头,背上插着木块标签,颈上吊着在狗名上打了红笔x的牌子。她回来哭了一个晚上,终于想清了许多道理。她开始憎恶那种为了达到权力的目的,总是利用一些人去打倒和欺压另一些人的政治。这种政治没有道义,没有真理,有的只是丧失人性的斗争和冠冕堂皇话语下的权欲。从此,她开始同情自己的受苦受难的生母,并且,在养母陈洁珍的怂恿下,她勇敢地到学校里去探望她,常常给她带去一些吃的和用的东西。这是陈兰英在这些日子里感到的最大幸福和安慰。 这些天来,她自知道母亲要回来的消息后,便与养母一直关心着这件事情。李素琼的老公在公社供销社工作,原是周树青的下属。平时她与陈洁珍亲若姐妹,所以,一吃完饭,她就叫孩子来报信了。 “妈妈,我不信天没有放晴的日子,你不要难过!”周芳芳对母亲说。 看着眼前已经懂事的孩子,陈兰英激动得热泪盈眶。许多辛酸和痛苦一齐涌上心来,她不禁紧紧地抱着女儿,失声痛哭起来。 周芳芳感受着凄切的母爱,这是她多年来的渴念。她两肩搐动着,伏在母亲的怀里泣不成声。 “妹子,俗语有说,‘藤断自有篾来驳’,你现在儿大女长了,往后的日子正看好哩!”一旁看得伤感的陈洁珍也忍不住流出眼泪。她揩了揩眼睛,走过来安慰道。 陈兰英抹干了眼泪,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她转过身来对陈洁珍说: “今生今世,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来感谢你啊!” “唉,做人谁能保没有灾难呢,过了就会好。往后要是有什么困难就告诉我们!”陈洁珍关切地说道。 “明天再买点水泥,请个泥水师傅来铺地,这屋子就可以住了。”李素琼在一旁说。 大家忙了一个下午,终于把陈兰英的新居安置好,门窗也装得实在了。第二天一早,陈洁珍叫人担来了几包水泥和沙石,当天就把地面铺好。这些天,陈兰英都在陈洁珍的家里跟女儿住在一起,她那凄苦的心灵得到了暂时的解脱。周芳芳和陈洁珍热情地招待她,使她感受到了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安宁和清静。 几天后,陈兰英回到牛栏房里。灰亮的水泥虽然已把腥骚的气味盖住了,但从窗口却一阵阵的吹进来不远的粪坑里的臭气。新的生活开始了,她白天参加队里的劳动,一天三餐回来自己煲粥或煮饭。社员们这个今天摘给她一些小菜,那个明天拔给她一些萝卜番薯,日出日落,便又过了些时日。 这一天放工之后,陈兰英卷起裤腿在井边打水洗脚。她还没有把腿上的泥巴洗干净,转过身来,却见易凌胜站在一边正贼溜溜的睁开两只眼睛瞟着她那雪白的小腿。她不敢再洗,连忙走开。 “陈兰英,你今晚不要那么早闩门,我去给你计算工分。”他急急追上来说道,公鸭般的嗓子发出了颤抖的声音。 她没有理睬他,一回到家来,就紧紧地把门户闩上。这些天来,她看到他总是瞧着她吞口水,犹如想把人嚼碎吞下去一般。一对闪动着鬼火一样的红眼睛令人见了就提心吊胆。她知道这是魔鬼又要吃人的信号,但她不害怕。她现在已有着一股复仇的勇气。为防万一,她不脱衣服睡觉,并把菜刀放在枕头的下面,随时准备自卫。 可是,到了夜里,她却又感到了恐怖。生产队里,忙碌了一天的社员早已闩门闭户,熄灯就寝了。孤立在外面的牛栏房显得十分凄静。屋背竹林中,大风吹得麻竹尾摇摆,发出了竹子互相挤压的咿咿呀呀的声音,有些已枯槁了的竹筒则在风中发出一阵阵呜呜的号叫。这些声音有规律的交错着,使人听起来,如鬼哭神嚎般的幽怨和哀伤。 一会儿,门边突然响起了“笃、笃、笃”的声音,外面有人在敲门。她立刻警觉起来,从枕头底下拿出菜刀,跳下床来,轻轻的走到房门边去守护着。敲门的声音越来越紧,后来就变为推门。她不敢说话,弓着腰站在门闩旁边,双手举着刀,心儿紧张得卜卜乱跳。准备一旦门被推开的话,她的刀就会劈下去,拼个你死我活。幸得房门已装坚固,里面又安上了两个铁制的门闩,即使牛大的力也别想能推开。 又过一会,外面终于静了下来。但她不敢开灯,也不敢睡,在床上坐着一直到天亮。 如此接连三个晚上,陈兰英都听到敲门声,并且,一晚比一晚的敲门次数多。她紧张得三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第四天便患起头疼来了。她在学校里原来就有过神经衰弱的毛病,经不了失眠的磨折,这天早晨起来,便觉得头重脚轻,两颊疼如锥刺。有人通知她今天去挑粪,给队里的冬小麦施肥。她没有吃饭便去上工了。 自回到生产队开始参加劳动的这些天来,她做的都是些轻活。先几天挽个篮子,在冬种地里除草;接着就拿把锄头,在晒霜田里挖个坑儿蓄草;这几天又拿把扫帚,跟一些老老少少在生产队里各家厨房打扫尘灰搞积肥。虽然没有停歇,但却不辛苦。今天安排她挑粪,算得上是队上最苦的活儿,又臭又累。不过,她在学校里跟张滔抬了一年多的粪,自然对这活儿就不会觉得可怕,她甚至挑着担子小跑起来比那些婆娘们还要快些。 可是,还没挑上几担,她就觉得头昏脑胀。走起路来,脚步晃荡,肚子也很空虚。终于,当她跨过一条田埂的时候,突然眼前发黑,脚被绊了一下,只听到“咚隆”一声闷响,粪桶被抛落两旁,桶底穿了,粪水流溅出来,她重重地跌倒在麦地上。 她被两个社员扶着回到屋里。 女儿芳芳在邻队,听到了消息后赶忙过来探望。她快步跑进房里,只见母亲双目紧闭,眼眶黝黑,脸色苍白,神情黯然的躺在床上。 “妈妈,你怎么了?”女儿焦急的问道。 “没什么大事,只有点儿头晕,休息一会就好的。”陈兰英半睁开眼睛,有气没力的说道。 “你身体不好就暂时别去出工啦!”女儿显得很是担心,她的声音有点儿嘶哑,似乎要哭了。 “我这些年来都劳动惯了,本来没有问题的。”陈兰英强笑着道。 “摔伤了腰腿没有?我现在就去请个医生来看看吧!”女儿说。 “不用,这三个晚上我都没有睡觉,只要睡上一觉就没事的。”母亲告诉她。 “要是一个人睡觉害怕,我就过来陪你。”女儿关切地说。她十分同情和热爱自己的母亲,愿意为她去分担忧虑和痛苦。 陈兰英听到了女儿亲切的话语,感到一股暖流涌进了心窝,泪珠在眼睛里闪烁着。于是,她便把这几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告诉女儿知道。 周芳芳不听犹可,一听不由得火冒三丈。只见她凤眼圆睁,恨得立即就要出去找易凌胜说话。 “我们没有抓到什么把柄,人家会说你诬告,这样会吃亏的!”母亲急忙叫住她。 “难道能让他再欺负人么?”女儿气愤得咬牙切齿,“这条老骚狗,全大队的人都知道他害了不少女人,我们非报仇不可!”她知道母亲半生都受他的陷害,决不能让母亲再忍受这种耻辱! 大串联给她带来勇敢的造反精 神,她发誓要打这条野狗。女儿想了想,便即刻就回家去找人商量。 原来,这些年来,易凌胜自再当上生产队长之后,便常常要在队里拨云搅雨,窃玉偷香,没有哪个人不怕他。特别是多少有些姿色的娘们,总是免不了要受他骚扰。有的女人受他威逼或利诱勾引,便也难免上当,作出那种风流事情来。有个名叫罗娇的媳妇,生就一对笑微微的黄鳝目,一个小巧巧的鲫鱼口,有着满脸的媚气;那苗条条的身段,圆敦敦的屁股,走起路来扭扭捏捏,又有浑身的骚气。易凌胜一心想做她,就常常多给她记工分,讨得她的欢喜。她没有家公家婆,丈夫又在县里工作,常常晚上不回来,便只一人在家里待着。一天晚上,他借口到她家里去记工分,偷偷的溜进她屋里去。先是两人隔着一张小桌子坐着,他翻开工分簿子小声地给她念着说着,罗娇就那么专心的听着应着;接着他就坐到她的身边去给她算着写着,罗娇也就那么痴痴的看着、笑着;再接着,他突然站起来一口气吹灭了煤油灯火,就把她抱起来。这罗娇也不正经,爱他的淫邪,一身酥软的任他摆布。从此俩人便有了勾搭。后来,俩人来往的次数多了,有些社员觉察,便有人告诉给她的老公知道。她老公性情急躁,一时又抓不到捉奸在床的把柄,气愤不过,便跟她离了婚。可怜罗娇风流了一时,却惹来声衰名臭,在队里立脚不住,不久也就改嫁到潮州去了。此事在大队里传得人人皆知。更有人听说,生产队里还有一些女人被猥亵和奸淫了也不敢说出话来的。从此,易凌胜又多了一个“老骚狗”的雅号。 这易凌胜天生一对色迷迷的红眼睛,好猎女色。虽然已年近半百,死妻多年,但却不甘寂寞,总想找个肉窝儿寄托。自与黄寡妇勾搭上之后,两人十天八天幽会一次,倒也快乐。不想黄寡妇后来又得了个子宫的疾病,去县里动了手术,两人便再无干那事情。于是,他便要另找新欢。可生产队里的娘们大都有家婆或老公看着,轻易下不了手,他只能偷偷摸摸的去勾引她们。有些骚娘们生来水性杨花,又兼贪心,给她多记点儿工分往往就能上手,任他摸捏亵猥。但只不过都是些蛤蟆一般姿色的,只能解解谗;姿色姣好的罗娇又太痴情,竟至差点儿弄出了事情来。自出了罗娇的风流事情后,几个骚娘们害怕起来,大家都不敢再搭理他,乃至令他旷荒了许久。陈兰英回来之后,他见到她虽是年近五十,但风韵依然不减,丽质仍然迷人,浑身的气血就开始骚动起来。眼见天上的花孔雀突然掉到鸡窝里来,十多年前那眠香卧玉的日子似乎又到来了,这是他朝暮以求的事情,喜得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 但他知道,这是只折了翅的雌孔雀,不是靓母鸡,她是不会轻易顺服的。不过,他又觉得,她现在是他手心里的苍蝇,要捏便捏,他有主宰她生死的绝对的权力。既然上面要把她们这些人送回来“再教育”,他就有办法把她驯服。 他先给她吃辣的,叫她住牛栏房。他想,这么一个天生丽质的弱女人,住进乞丐都不能住的屋子,一定会哭着来求他开恩,这样,他就可以打掉她的骄气,往后的日子她就不会不听话。但想不到的是她没有来求他,仅只三两天的功夫,她就把房子修好了;于是,他便试着给她喝点儿甜的,出工的时候尽量安排一些轻松活儿给她干。但是,她却并没有领情。当他像对罗娇那样,颤声颤语的试着提醒她今晚不要设防的时候,她却早早地闩紧了门窗。这三个夜晚,他像吞了石灰一般的感到喉干舌燥,又像发情的公狗那样,睁着红红的眼睛在她的屋前屋后团团打转。 但他不相信征服不了她。这些年来,他做任何事情没有不能达到的。他决定开始给她尝点儿苦,罚她干最苦的活儿。他想起了那个已饿死了的干娘王婆子早年告诫他的话,“心急喝不了热粥”,得耐着性子慢慢的磨她。于是,这天一早,他就叫人通知她今天出工去挑粪。他要用世界上最臭的东西来熏浊她的耳目,用重担子来折磨她的筋骨,用烈日和厉风来残虐她的肌肤,使她脱胎换骨,使她变得就像那些娘们,一样的每天柴米油盐,一样的灶头锅尾、田里地里,一样的驯服和听话。他要让她知道,这个世界没有美丽的天鹅,只有吃糠的鸡鸭! 果然,今天她只挑了几担粪就累倒了,这是他所正希望的事情。她这一栽,跌伤了筋骨,躺倒在床上,出不了工。易凌胜心里一阵窃喜。吃完午饭,他骑了辆单车,到墟上药房去买了一些跌打膏药和一支五加皮田七药酒回来。大家上工之后,他便叫黄寡妇往陈兰英那里送去。 “喂,那雌儿今天挑粪跌伤了,躺在屋里。你给她带点儿膏药,叫她喝点儿药酒,能止疼祛瘀!”他涎着脸对她说道。 “你说的是谁呀?”黄寡妇诈懵,明知故问。 “你莫装傻,是你那姑奶奶,东江美女!”他说。 “哟,是陈老师哩,怪不得队长如此关心!你这药酒莫不放了迷魂的药在里边吧?”黄寡妇笑着问。她想起了十多年前王婆子借酒引奸的方法。 “莫要瞎说,你也是生产队干部,理应关心社员!”易凌胜吊高鸭公嗓子说。冷不防,他拧了一下她的像母猪屁股一般的臀部。 “要是她不要怎么办?”黄寡妇吃吃的笑着又问。 “这药酒上面有药方,专门主治跌打损伤,风湿骨疼,她有文化,又伤了腰腿,看了准会服用的。你就说这是你家里放着的药嘛!”他说。 “好说。如果她听我说话,吃了酒,你拿什么谢我呢?”黄寡妇还要卖乖。 “别罗嗦,到年终结算时,自然有你的好处!”他说。 黄寡妇还在当生产队的干部。这些年来,开始她只做保管工作,后来又兼做出纳,还负责吊肥的工作。每年不用出农田干活,挣的工分除了吊口粮外还有多少剩余。年终结算时,他常常还给她记一些误工补助和开会补贴的工分。这份收入,往往比一个社员半年的劳动报酬还要多,所以,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当然,她知道这些都是易凌胜给她的好处。但是,近一年来,自从她患了那疾病之后,他明显地与她疏远了。她不能满足他的要求,他开始再觅野食。有一会,她开始担心,说不定哪一天,她的干部位子会被罗娇夺过去,所以,她偷偷地把这事儿暗示给罗娇的老公知道,不久罗娇就离了婚改嫁了。现在见陈兰英回来,他又萌发了淫心。但她觉得这可是个最好的道儿。要是这一条桥搭好了,她自然不会再有担忧。所以,她乐意为他去做好这件事情。 这个下午,她果然把跌打膏药和药酒送到陈兰英的手里。陈兰英拿起药酒瓶来看看它的功效说明,说这酒很适合自己用,显得很是感激和高兴的样子。她便要拿钱给她,并说她现在感到腰腿都痛,吃完晚饭后便先试服一次。 黄寡妇没有要她的钱,她照易凌胜的交代,只说是自己家里的藏药,专门方便人家用的。为了表示诚意,她还背了两句毛主席语录:“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陈兰英在黄寡妇眼里竟成了革命战士,她又帮她打扫屋子,帮她做好了晚饭。 出得门来,她便赶快把情况告诉他知道。 易凌胜满心欢喜,因为这事正在他的预料之中:陈兰英要是不肯收下这药酒,这事也就罢了,难道黄寡妇能硬要她收下不行?若然她说要拿钱来买药,说明她已信了黄寡妇,这事便有了开头;要是她收下了药酒,看了药性功效,说不需服用,说明她伤得不重,这事却又罢了,难道黄寡妇能强迫她服用不行?若她说要试试服用,说明她是摔得不轻,又相信药酒的疗效,这事便有了眉目;若她把药酒放下,说要日后慢慢来试服,这事今晚也就罢了;若她今晚真能喝上一二口,这事便能大功告成。他在药酒里放足了安眠药,那怕她只喝 一汤匙,也会烂睡如泥的。 “今天晚上吃完饭后你再去探她一次,看她喝了药酒没有。要是她喝酒后睡着了,你走的时候莫要把门关锁。”他小声叮嘱她。 他心痒痒的,决定今晚就要占有她。女人一旦被男人干了,就永远没有抵抗的能力。他有这个经验。 果然,一吃完晚饭,黄寡妇就再去探望陈兰英。她推门进去,灯光下,只见她躺在床上静静的睡着。一床土布染做的绿色的被子盖在身上,把漂亮的脸蛋衬托得像绿叶丛中的一朵盛开的花那样,显得十分娇羞和艳丽。黄寡妇看得呆了,她不敢叫醒她,轻手轻脚的把门虚掩起来,溜了出去。 又是一个的凄冷的夜晚。冬至过后,天黑得快,太阳才刚落下去,夜幕就跟着降下来了。农人们从地里回来,先喂饱几只鸡鸭,再起火做饭,开锅煮菜,然后,几条番薯几碗粥,老少同餐。吃完饭后,再烧水洗澡或洗脸洗脚,把一天的忙碌和疲劳跟着肮脏一齐洗掉。待一切事情做完熄灯就寝时,已经过了初夜,热闹了一天的屋子才开始安静下来。 大北风呼呼地吼叫,寒流正乘着黑夜在大肆喧嚣着。入夜,翻身楼屋侧的牛栏房里还亮着灯,窗门半开着。这时,从大屋的侧门闪出一个人影。在稀落星星的微光中,他三步两脚的跳到孤零零小屋的窗前,轻轻的推开窗门,探头探脑的向里面望去。只见灯火摇曳,照着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对面墙角那边放着一张小床,床上降下白色的蚊帐,床前的凳子上放着一身女人的衣服,床下还有一对女人的拖鞋。他再转过一边来推推房门,房门却没有闩,轻轻的一推就打开了。于是,他蹑手蹑脚的走到床前,轻轻的掀开蚊帐。 这人正是翻身楼的生产队队长易凌胜。他没想到今天的安排一切都那么顺利,吃晚饭时便喝了几两酒,只待夜深人静时就要出来偷香嘬蜜。现在眼见天鹅肉就在面前,不由得周身滚热。一掀开蚊帐,一阵清香就扑入鼻子里来,鼻子立即感到一阵骚痒,浑身的皮毛张了开来。他禁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床上的人儿并没有醒来。她仍蒙着头静静地向里边睡着,棉被紧紧地裹着身体。他连忙脱掉衣服,赤条条的爬上床去。 “心肝美人儿,你老公我来啦!”他像谵语般的说着,隔着被子,就要去抱她。 见她仍然卷曲着身体,一动不动,他便跨了上去。才待把她扳过身来亲嘴,忽然,只见他一声大叫,像触电般的从床上滚落下来,跌倒在地上。 “嗳呀,有鬼!” 昏黄的灯光下,只见床上有一个青面獠牙的人坐了起来。它光裸着毛茸茸的上身,举起鬼爪一般的双手,嘿嘿嘿地笑着。 眼见它爬下床,就要向他扑来,他吓得毛发直竖,七魂丢了六魄,赶忙爬起身来,拿了衣服,发疯也似的狂奔了出去。 外面,“哎哟”的一声惨叫,依稀的星光中,有一个黑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牛栏房里的灯熄了,房门轻轻的关上了。 天上开始飘落鹅毛般的细雨,刺骨的寒风在凄厉的呼啸着! 第三十二回 昆仲施小计,效神鬼惩恶治奸;社员开山河,学大寨战天斗地 第二天早晨,翻身楼生产队发生了一件惊人的事情:生产队长易凌胜溺死在屎坑里。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社员罗添娣一早便去屎坑拉稀。她昨晚吃了芋头煲粥,一夜肚子咕噜咕噜的响,天一亮就急着去上厕所。刚踏到粪坑的木桥板上,解开裤子,一蹲下去,从屁穴里便巴啦巴啦的泻出了一大堆的屎水来。但却觉得有点儿奇怪,这屎水射到粪坑里,似乎被什么东西顶在上面了,发出卟卟卟的声音。定睛一看,原来有一堆黑黑的什么东西浮在屎水上面。她想,不好,生产队里这几天刚把粪坑的水加满,莫不是谁家的黑母鸡吃屎虫掉下去了么?便从旁边拿来一支搅屎的棍子,就往那东西拽去。只听得咕的一声,粪水里有件大大的东西浮了上来。仔细看看,她吓得魄不守舍,屁股也顾不得揩,裤带也顾不得扎,没命的奔了出去。 “死人了!有死人啊!”她一边跑,一边大声的呼喊着。 天已经大亮了。几个娘们闻声赶来看看,只见粪坑里浮着一个人。这个人穿着黑色的上衣,肩膀以上露出在粪水上面,光溜溜的头向下俯着。有人找来搅屎棍子,只一拨,便把那人翻转过来。 “哎呀,是队长!”大家异口同声的喊道,都惊得赶快逃了出去。 几个胆大的老娘们找来一条绳和几支长柄的粪勺子,又拉又扛,合力把他弄上来。只见他两手摊开,两脚微曲,肚子鼓胀胀的,仍然张大着口,想必死前大口大口地喝粪水,被粪水溺死了。 媳妇张小丹见了,难免伤心的哭了起来。 一会儿,大队治保主任刘古泉也闻报赶来了。 “他怎么会跌到粪坑里去的呢?”刘古泉眼睁睁的望着,不解地问道。 “我见他昨天吃晚饭时饮了几杯鹿茸酒,想必喝醉了后去上厕所,脚下虚浮,一不小心就掉下粪坑去了!”张小丹哭着说。 “如此寒冷天气,许是冻僵了手脚便爬不上来罗!”有个婆娘说。 “这粪坑也太深了,这些天才叫灌满水,谁跌下去都难爬上来哩!” 有人说。 “大北风天外面冷得紧,怎么不蹲在粪桶上屙啊!” 有人叹道。 “莫不昨晚闹鬼啦!”有人觉得恐怖,伸出了舌头。 人们捂着鼻子,吐着口水都走开了。刘古泉打电话叫来了县上的公安人员,验过尸身,又叫来仵作佬王阿九,给死人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又打电话告诉在县革命委员会工作的易志雄。不想,易志雄昨日到桃县地区去开会去了。地区党委正集中三级干部学习“批林整风”重要文件,三五天内谁也不准请假。于是,刘古泉跟张小丹商量,死人入土为安,第二天便买来一副棺材,叫王阿九把易凌胜的尸体抬到岭上去埋了。 易凌胜死了。就像死了一只狗那样,大队没有给他开追悼会。照例,要是哪个生产队的干部死了,大队都要给他开个追悼会的。但像这样不是患病而死,也不是因公牺牲,而是酒醉跌落粪坑里溺死,有谁能给他写个什么追悼辞呢?几天后,儿子易志雄从地区开会回来,也没有上坟去拜他。他只买些草纸,在他溺毙的厕所里烧一烧,掉了几滴眼泪,也就算是哀悼了!毕竟,这是自溺而死,或者是被鬼谋死,是极不光彩的事情!可笑易凌胜生性奸狡,为人阴险狠毒,自解放以来,托阶级斗争之福,乘文化大革命之风,过了二十多年风光岁月。他欺弱凌胜,斗善害良;杀夫占妻,奸淫妇女;盗窃贪污,苛压社员;又憎贵嫌贫,样样算计他人,可谓无恶不作,无欲不达。他以为生在如此日日讲阶级斗争的社会,自己出身的牌子正,关系好,有毛主席的“依靠贫农、下中农”的“阶级政策”在后面撑着,腰板直,又当队长,在生产队里可以一手遮天,是属于“老子拳头擂得石鼓破,卵棍也敲得凳板响”的那种人,尽可以横行无忌,乘势凌人;却不知茫茫宇宙荡荡乾坤之间还有个天理,一旦到了恶贯满盈的时候,谁也逃不了惩罚。他于惊惶中自己跌入粪坑,被屎水灌满了肠肚,终于在粪坑里溺死,最后落得个身臭人亡的下场。正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世间冥冥报应,何其邃密! 对于易凌胜的死,有人说,若不是当初土改时他分到了周伯年的新屋,则今天未必会跌到粪坑里去溺死,这是好事变为坏事;又有人说,他若不霸占陈兰英的房子,或许周树和的阴魂就不会谋死他;还有人说,若不是他的心肠歹毒,做的阴鸷事情多,断不会落得如此下场。这些议论,角度不同,说法也就不同,但都有个根据。俗语说,冤恶到头终有报,行得夜路多终会遇到鬼,也是事该如此。 原来,周芳芳当过几年“红卫兵”,文化大革命的“一斗二批”也炼就了她的造反精神。那天,她见母亲如此受人欺凌,实在忍无可忍,便立即回去泣告哥哥周宗贵知道,一心要替母亲报仇雪恨。周宗贵从小与周芳芳在一块,他十分爱护这个异父异母的妹妹,就去找好朋友刘昆玉商量。于是,两人便想出了一个办法来。 这刘昆玉二十二岁,是隔邻大队贫农家庭的青年,生得粗眉大眼,口阔唇厚,为人极是义气,敢作敢为,是周宗贵在中学读书时的同桌同学。文化大革命大串联那会,俩人戴着“红卫兵”的袖章,曾在一起“破旧立新”,打家劫舍,批“资”斗“反”,又一起串联,穿州过省,走遍大江南北;回农村后,他们和几个要好的同学过了几年游手好闲的日子,有事没事都常在一起吹牛弹琴,打牌抽烟。周芳芳有时也和几个女同学来跟他们一起谈天说地,或唱唱歌,或跳跳舞。同学之间,大家正当年少,又都喜欢活动,未免有点儿交情,便管昆玉叫“昆仲”,视之为大哥。后来,奈何虚度岁月,手头无钱,肚子空乏,挨不得饿,他跟周宗贵穷则思变,便一齐去周昌年家里学织藤椅,搞起副业来。买卖出入,两人常常厮混在一起,真如同兄弟一般。因此,他对周宗贵家里和周围的情况十分了解。后来,周宗贵又学阉猪阉鸡的手艺,大家在一块的机会就少了些。这天,他听了周宗贵的说话之后,不禁怒气填胸,觉得这个易凌胜也确实太可恶了,便决意要替他的妹妹周芳芳出这口气。 他们立即找来一捆用过的苎麻茎,把它们缚在一圈橡皮绳上;又去药材铺买来煅石膏,用糯米糊把煅石膏粉搓得结实,涂成红色,做成两个牙模,再找到四颗狗牙,把它们镶嵌进两块牙模里,文火烘干;又找来一盒香喷喷的面脂,又在烧禾杆的锅底背上刮了一撮锅灰。末了,刘昆玉把这些东西包好,又找了一个小布袋,装了一些沙石,只待夜晚到来的时候便要拿来用。 入夜时分,他与周芳芳一起悄悄地来到陈兰英住的牛栏房里。陈兰英早已有了准备。她放下两件花衣服,一双拖鞋,便与女儿急急离开。今天中午,她吃了女儿送来的午饭后便觉得身体舒服多了。吃饭的时候,周芳芳把哥哥周宗贵的主意如此这般的告诉她知道,要她下午沉住气,静待夜幕降临。陈兰英听了,几天来的担心和紧张得到了解脱,心里感到十分高兴和激动。她虽然十多年离开乡下,但这些天来对乡下的事情已听到了不少,故当黄寡妇假惺惺的送来跌打膏药和药酒的时候,联想到王婆当年陷害她的阴谋,她就已知道事情端的。冷看这些奸人又想重演故技,感到自己今又置身于狗狼之中,随时都受他们的算计和伤害,不禁悲从中来,眼里掉下了伤心的泪水。但她此时已心中有数,也就不动声色,将计就计,一心等待夜晚来临。 她跟着女儿出得门来,转入屋背小路,走了几十步,又过了一条小桥,便来到女儿的家里。寒风凛烈,黑夜茫茫,路上没有行人,自是无人知察。刘昆玉待她们两脚踏出房门,便立刻开始化装起来。他把苎麻茎做的假头发往头上一戴,又把嵌着四颗狗牙的两块牙模套入嘴里去,又在脸上擦了些面脂,再擦上一些锅灰,并画了 两道竖眉。这一切做好之后,点亮小灯来照照镜子,只见一个龇牙咧嘴的魔鬼赫然在目,自己看了都觉得狰狞得紧,着实吓人,心中不免好笑!他曾在大队的文艺宣传队里扮过牛鬼蛇神,故化装起来不难。末了,他掩起房门,半开窗户,拧小灯蕊,又把蚊帐放下,脱去上衣,露出擦了锅灰的毛茸茸黑漆漆的身子,便钻进被窝,竖起耳朵,只等那老骚狗易凌胜来开心。 果然,易凌胜一心以为得计,待夜深人静之时,便摸黑出屋要去偷香。当他蹑手蹑脚走近牛栏房的窗前,隔着窗户往里看时,见到床上已放下了蚊帐,床前又放着女人的衣服,心想美娘子陈兰英正躺在床上,今天她可摔得不轻哩,脸上便止不住奸笑;及至猫着脚步进到屋里去,掀开蚊帐,看到床上的人蒙头向里时,心想她果真听了黄寡妇的话,吃了药酒,现正安安静静的睡着哩,一阵阵清香味儿扑来,鼻子便止不住骚痒;及至他捂着鼻子打了两个喷嚏,又见床上的人仍无知觉时,知道那安眠的药力确实厉害,想必她此刻已是熟睡如泥了,正可以为所欲为哩,心里便止不住得意和高兴。正是任你靓过仙,吸了老道迷魂烟!于是,他赶快脱光衣服,爬上床去,如狼似虎的就要去抱美人。可没料到,他才扑了上去,却忽然见一个鬼怪掀开被子,呼的一声坐了起来。 暗黄的灯光下,只见这鬼怪白发披肩,青面獠牙。它张开血盆大口,对着他嘿嘿地发出尖利的笑声,又伸出毛茸茸的黑手向他扣来,要抠他的喉管。他“啊呀”一声,吓得七魂丢了六魄,当即跌滚下床,拿起衣服没命的奔逃了出去。 才奔出房门,就听到背后的恶鬼也追了出来,嚓嚓嚓的脚步声音紧跟着自己。他想,许是周树和的鬼魂显身了,便赶紧往自家住的大门那边跑去。刚跑了几步,不想脚下碰到了什么东西,一个趔趄,“哎呀”一声,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那恶鬼跟在后面嘿嘿地笑着,啾啾地叫着,他也顾不了手破脚疼,连忙爬起来再跑,一口气跑到大门边,用力一推,大门却又闩着,进不了去。此时,但听见北风呼呼,鬼声啾啾,黑暗中,只觉得飞沙走石,阵阵朝自己身上扑来,他吓得毛骨悚然,不敢在大门旁停留。曾听人说,人怕鬼,鬼怕尿,便赶快穿上衣服从另一边往厕所躲去。可不料刚冲进厕所,前脚被门槛挡了一下,后脚就收不住。说时迟,那时快,只听“澎”的一声,他便栽落粪坑里去了。这粪坑积满了大粪,又充满了水,约有五六尺深,一下子便把他浸了个没顶。可怜刚跌伤了的两只脚被粪坑里的寒冷入骨的粪水一浸,立即发麻抽筋,他便只有大口大口地吃屎的份儿,再也没办法爬上来了。其在生之时,做尽了坏事。为了偷香,也时常在夜里扮鬼叫来吓人,故一旦遇上真“鬼”,也就心虚胆怯,吓得魂飞千里,魄飘九宵。刘昆玉见易凌胜贼着胆来偷香,却被吓得连滚带爬,觉得十分开心,追在后面嘿嘿地笑。他又做做鬼叫,又在袋里抓了一把把沙石,一阵阵向他掷去,一心要吓他个半死,使他知道鬼神的厉害,今后再不敢去调戏妇女。却没料到他吓得躲进厕所去,竟跌落粪坑,被粪水溺死了。世上恶人自有恶人磨,这也是一种自然的结果。 做队长的易凌胜死了,翻身楼生产队没有人感到悲伤,甚至大家还觉得高兴,倒是黄寡妇惊慌了几日。那天,她知道他是要去干那风流事情的。她想,莫不真如张小丹说的,他因喝多了酒,脚步浮浮,上粪坑时一脚踩空便掉下去了么?但一个七尺男人,纵然跌下去也应爬得起来呀,难道真的有鬼出来谋害他么?最近半年多来,有人在夜里常能听到鬼叫,说许是地主周伯年父子的阴魂不散,晚上大家都不敢出来。想到这里,她感到心惊肉跳,害怕起来。听人说鬼要投胎时,必须找个垫背的。土改已过去二十多年了,也许冤死的鬼就要出世超生。于是,她躲在屋里偷偷地烧了几日的香,并不断的对着窗口跪拜,祈求易凌胜的亡灵保佑她。自此,她夜里亮着灯不敢睡觉,白天也不敢出门,自觉精神仿佛,日夜见鬼。后来,她开始蓬头垢面,见人傻笑不止。生产队里,人们都知道她与易凌胜有过暧昧,想这必是思念成疾,虽有人同情,却没有人去理会。 改选生产队长干部的时侯,大家便把她的保管兼出纳的官职撤换了。 梅花谢了桃花开,时日匆匆,倏忽就过了两年。 这两年里,似乎很少听到咚咚锵的锣鼓声音了,但各个生产队的哨子声却常不停。这是社员们五更造饭,天亮出发去远处劳动的统一信号。乡道和山路上,一早一晚,都能见到一队队的满脸菜色的社员们担着畚箕,扛着锄头,在急匆匆的奔走着。 两年来,不再有红卫兵,也没有再闹武斗,大队书记易天华也恢复了职务。冷落了两三年的大队部又常常要召开社员大会和生产队的干部会议了。 岭塘大队翻身楼生产队新任队长李素琼想不清楚,这两年里,为什么她的生产队在大队的大会小会上总是要挨上级领导的批评。并且,这些批评就象私塾先生用竹板打学生那样,一次比一次的厉害。她不知道带领社员耕田种地竟是那么难,农民想过好一点的日子就是不行。不知为什么,上级领导硬是非要把大家折腾得共同贫穷不可。她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总是愈穷困就愈好,就愈光荣呢!? 自易凌胜死后,翻身楼生产队改选干部,她被选为队长,何桂珍被选为保管兼出纳员,又选初中毕业生周向阳做了记分员,生产队的面貌就开始有了变化。她的头脑活,点子多,又过怕了穷日子,对于搞好生产,改变生产队的面貌早就有一套自己的打算。那天,在改选干部的社员大会上,她提出了发展生产,提高工分报酬的意见。她主张抓好“两多一少”。哪两多?第一是经济收入要尽可能多。俗语说,家有千两银,不如朝进一,只有经济收入多了,工分报酬才会跟着高。为此,生产队就要发展多种经营,并广开财路。她认为大家不要绑在一条绳上。生产队的五十亩水稻田和几亩旱地的一年两造耕作,有二十几个娘们就够了。其余劳动力可以与生产队签订互利合同,搞各种副业,多争取收入;第二是粮食产量要有增加。俗语说,“人吃粮,粮吃肥,积肥如积粮,肥多谷满仓。”她鼓励大家多养猪养鸡,说只要社员的牲畜多了,肥料自然就会多,粮食产量就会提高。为此,她建议,家庭凡是养了猪的,都可以在生产队分到一分猪地。猪地可以种水稻,也可以种番薯,完全由社员自己支配,但必须交出定量的猪粪给生产队。此外,生产队的分红工分还应尽可能少。俗语说,“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无水喝”。为此,必须实行生产定额包工,分组耕作,并尽量控制非生产性的虚分投入。她的这些建议条条是道,句句在理,件件实际,都是改变贫穷和饥饿的好主意,所以,得到了全体社员的赞同。于是,几个干部和社员再议一议,不久便定出了具体的措施。 果然,实行了新的办法后,生产队的面貌迅速起了变化。先是,队里搞副业的人多了。烧窑炉的,织藤椅的,做泥水木匠的,卖豆腐的,做豆芽的,甚至三日赴三圩去卖瓜菜、卖三鸟鸡蛋或做其它生意的,各显神通。过去,有的男人不出田干活,本来就不安分,经常趁圩搞买卖,但又怕被大队小队当作投机倒把或自发势力那样罚款,故总是藏头藏尾。现在定了生产队的合同,便是名正言顺的副业户了。周昌年的家庭式织藤椅活计已经发展到多户,有几户家庭的生意越做越大,老老少少都参加编织,家里没有闲人。这些藤椅,常常有汽车司机买来运到各地去卖,生意看好。社员若卖一张藤椅,赚的钱就可以抵上一个人干十多天的农活。这些副业户,他们每月除了要交给生产队一定的管理费外,还拿出比耕田种地的劳动工分值高出十几倍的钱来买生产队基本工分 。由此,劳动日的工分值便提高了,社员直接受到了惠益。而副业户有了工分,便也可以分到生产队里的劳动工分粮,大家都有好处;再是,家庭养的猪鸡也逐渐多起来。过去从来没有堆满肥料的几个蓄肥粪坑,从此却一天天的堆高了;生产队的那些低洼地或沙坝土,过去集体耕作得不好,但分给社员做猪地后都长出了绿油油的作物来。一年两造,不管是种地的娘们还是搞副业的男人,大家各行其道,各自乐业,相互促进,日子开始过得红火起来。 然而,这“两多一少”的做法违背了上面的政策,因此,翻身楼生产队便免不了要受到上级的批评了。这便是李素琼所想不到的原因所在。 如那一阵搞“一打三反”,几户社员卖的藤椅都被公社市管会没收了去,说是扰乱了国家土杂农副产品市场。有些副业户因此一二个月也交不上款来。公社的“打反工作组”在大队干部会上传下话来,说翻身楼生产队不少社员不务正业,搞投机倒把,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按照工作组的意思,只准队里五六十个主副劳动力一同去干十多个人或几个人就能干完的农活,不准再做农活以外的其它事情。他们管这就叫做以农为主,“共同富裕”。 又如那一阵,大队几次召开社员大会,要全体贫下中农学习中央文件。什么“批林整风”啦、“批林批孔”啦、“如(儒)法斗争”啦,等等,都是公社派人来给大家读材料。为了保证到会的社员人数,大队要生产队给每一个参加开会的社员开一天的会就记一天的劳动工分。到会的社员虽然很多,可是却没有一个是听会的。他们听不懂,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个远在北京的长着鹰鼻子手拿红宝书又满面笑容的林彪是干什么的,他有饭吃有大官做为什么还反对毛主席?为什么姓林的老祖宗却是姓孔的?他坐飞机摔死了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只知道世上没有比出工耕田种地更重要的事情。他们关心的只是缸里还有多少米,今餐该煮粥还是煮饭,并且,今天起来这天气是天晴还是要下雨。天若是出日头了,一家老嫩出工勿忘记要戴笠帽;天若要下大雨了,勿忘记要带上蓑衣。此外,他们还关心的就是谁家饲的母猪下仔了,谁家母鸡下的蛋可以孵小鸡,仅此而已。李素琼坐在一边,只见会场上人头涌涌,黑压压的一片。上面读文件的同志声嘶力竭,下面听会的社员却吱吱喳喳。她想听听讲的是什么,可伸长脖子竖起耳朵认真去听还是听不清冬瓜豆腐。第二次开大会,她便没有再派社员参加了,以免无端的增加许多虚分出来。因此,大队书记就在会上批评他们的阶级觉悟低,思想落后,是“只管耕田早昼,不管当家作主!”按照书记的意思,大伙都来开会,凑凑热闹,听听连他自己都听不懂的那些报告,就是关心国家大事。他管这就叫做“政治挂帅!” 又如开山造田那阵,生产队长李素琼不但受到了大队的点名批评,而且还差点儿被免了队长的职! 那是去年春节的事情。年初二,大队书记易天华一早就带领着全队社员到二十里外的瘦狗岭去开山造田。上面布置任务,“农业学大寨”,每个大队都要在春耕前开出几十亩梯田来。因此,各生产队的社员五更造饭,天刚蒙蒙亮就出发,来到瘦狗岭时,日头已升上两丈多高了。 爬到山腰,他举头望望邻山近坳,也稀稀落落的有些人影晃动。那是其它平原大队的社员民工。近一年多来,公社和大队的书记都恢复了工作,又可以领导和指挥生产了。从播种下秧到中耕施肥再到开镰收割,都由县委书记统一指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指挥运作,并且从中也体会到了权力和快乐。他明显地看到,各个山头劳动的人都远远没有岭塘大队的多。这是因为他对上级布置的任务执行得比较坚决的缘故。根据上级指示的精神,他也叫大队会计按照生产队的人口数把开山造田的任务具体分到了各个生产队,并且,为此专门召开了生产队长会议,强调这是政治任务,必须按时完成。 但是,上得山来,他又不禁犯难了。这个瘦狗岭虽然坡度不陡,但它曾经是树林浓密的地方,大炼钢铁那会树木给全部砍伐光了,后来又自动长出了一些松树苗来。因此,地上不但杂草丛生,藤盘荆错,而且到处埋着乱石和树根树椿,要开山造田谈何容易!而各个生产队上山来的基本上都是一些娘们,手无绑鸡之力。 对于上级号召农民开山造田,他最先认为,这些领导简直是瞎指挥生产,既不会种田,也不会想事,更不了解民情,只会坐在上面哇哩哇啦的发号施令。因为,若是住在山里却又少田缺地的大队,如果又有充足的劳动力,搞开山造田,增加耕地面积,或许有个奔头,未免不是件好事;但若是平原地区,遥遥几十里路,大家也来到山区刀耕火种,不说种作困难,管理困难,就只肥料和水也解决不了。即使开出一片荒地来,山上瘦瘠的土地又能长出什么庄稼来呢?这不是劳民伤财了么?现在生产队里的良田已经差不多都变成了瘦土,农民有一点儿肥料都往自己的自留地里倒。门前的猪屎田尚且保不了产量,难道山里的不毛之地就能靠天长出粮食来了?他感到这些当领导的头脑发热,整天就怕集体农民闲着,每年都总要想出一些新鲜道儿来折腾农民。社内社外,远远近近,去筑山塘水库啦,挖沟渠疏河道啦,平整土地啦,把有些本来就灌溉自然的田地弄得旱涝颠倒,千疮百孔。把社员弄得团团转,没有一天闲着。殊不知做的虚工分越多,农民的报酬就越低,劳动就越没有积极性。生产队里,赘肉大过奶,光是负担连年不断的兴修水利和许多毫无代价的劳动工分,就足于把已是有限的泥骨头经济拖垮。这样下去,哪个社员还有心在生产队里劳动?因此,他跟几个平原大队的书记一核计,大家便都想在公社的会上提出反对的意见。 但是,后来听公社书记说,这开山造田就叫做“农业学大寨”,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想出来的主意,他就不敢吱声了。大寨是全国农村的一面红旗。毕竟毛主席高瞻远瞩,而自己打牛屁股出身,看不到发展生产的光辉前景。毛主席说的话一句顶一万句,谁敢说它错?就像公社黎超民书记说的那样,咱们理解的照办,不理解的也要照办,耕田也要学解放军打仗。他庆幸自己的活思想没有在大会上说出来。有个叫郑光华的大队书记在会上提了些意见,结果受到黎书记的严厉批评,还要写思想检查。黎书记警告,学大寨是政治任务,谁不学大寨就免谁的职!易天华不想在退休前出什么问题,所以,他虽然在认识上有距离,但执行起来却很坚决。 工地早就插好了竹牌,各个生产队的社员都开始在自己的地盘上挥动锄头,斩荆拨棘,但挥锄下去,只听得一声声的当当响,锄头却落不到坭土里面。在一些藤棘荆草下面,表层的树根和大大小小的石块实在太多了。娘儿们没有办法,便只能用手去拨草。他们一边拨,一边咀咒着这种异想天开的白费力的劳动。但她们又知道这是公社和大队要生产队完成的政治任务,咀咒是没有用的,大家的办法只有捱时间。于是,她们蹲下身来慢慢地拔藤除草,不能拔多的就拔少,两根拔不动的就一根一根地拔,反正日出日落,谁在外面干活一天,生产队就必须照规定给谁计一天的工分。 但是,两天以后,各个生产队上山的人却又明显地减少了。翻身楼生产队的工地上这两天来竟然一个人也没有。有人说,他们在自己生产队里挖池挑塘,准备养殖鱼虾,搞多种经营哩!按照这几年来的经验,他知道,光靠政治口号解决不了问题,得抓一抓“路线斗争”,还必须启动大队一级的经济管理权力。于是,第三天,一方面,他组织了一支青年突击队,由团支部书记带队,在山里安营扎寨,专门负责挖树椿,砍树根,搬大石。他们每天由大队计给工分和补助一斤大米。并且,“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大 队派人带粮到工地打灶开伙;另方面,他学习公社抓典型的方法,召开了大队各生产队长的紧急会议。这个会议,,公社的驻队干部首先讲话,他介绍了大寨社员三上狼窝掌开山造田的事迹,并强调“农业学大寨”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忠不忠,见行动”,公社干部要求全体社员都必须学习大寨“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努力建设大寨式的社会主义农村!接着,大队书记易天华结合实际,对最不积极响应“农业学大寨”的翻身楼生产队进行点名批评和警告,指出这是不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又目无大队领导的行为。最后,大队提出明确规定,今后各个生产队都必须保证有八成以上的劳动力参加开山造田。如果有哪个生产队不能完成开山造田任务的,则大队在年终结算生产成本,平衡生产队劳动力负担时,罚它应承担的管理工分,并且,还要按照生产队开山造田的亩数罚交超产粮,生产队长撤职;若是社员不服从生产队排工的,则少出一天工便由生产队倒扣他半日的工分。 按照公社驻队干部和大队书记的意思,翻身楼生产队在队里挖池挑塘是搞多种经营,就是与大寨“以粮为纲”的做法对着干。他们管这叫做搞自发势力,走是资本主义! “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 果然,这个会议以后,谁也不敢违抗大队的规定。经过半个月多的苦战,岭塘大队终于在春耕前开出了二十多亩梯田来,完成了开山造田的任务。那一天,公社书记带领一班领导亲临参观,只见原来杂草丛生的一片岭坡地上,造出了一级级的梯田。每一条田埂,都用石块垒底,草皮垫面。泥土被锄得松松的,犹如大地翻了一个筋斗。眼见昔日荒山变良田,大家看了都很是感叹。公社黎书记说,人定胜天啊!大炼钢铁时,社员砍伐树林,把一座座青山变成了荒岭;现在,农业学大寨又把这一座座荒岭变成了梯田,正是,“公社社员脚一跺,地球都要抖三抖!”由此,岭塘大队成了公社学大寨的先进,大队书记易天华受到了表扬。他在公社介绍了如何进行“抓革命,促生产”的先进经验。黎书记最后总结这个经验,就是充分发挥人民公社大队指挥生产的重要作用,敢于批判落后生产队的错误思想,狠抓阶级斗争,路线斗争,大批促大干!会后,在岭塘大队的带动下,全社发动社员和中小学生,一共开出了十多片荒山。 在公社大会上发言时,易天华按照公社党委的意见,在结合实际的时候把翻身楼生产队作为路线斗争的一个生动例子。这一次,翻身楼生产队受到的批评又升了一级,成了全公社都知道的典型。 然而,表扬的声音似乎还在耳际,“农业学大寨”的第二个战役又打响了。为了这些荒山和梯田,当年秋收之后,石陂公社农民投入了更大工程的挖渠开河的劳动。公社党委要求,这一个工程,必须出动全体劳动力,从这一年的十月中旬开始到第二年立春,少则五十天,多则二个月就要完成任务。 原来,这挖河开渠的工程其实就是今年开山造田的继续。今年春,全公社十多片荒山的梯田造出来了,作物也种上去了,然而,差不多过了整整的两季,山上就是长不出作物来。尽管各生产队耗费了几倍种田的人力,浪费了种苗,梯田却仍然是光秃秃的一片。这一年的天气十分反常,春南夏北,二八月里也吹起东风来。从农历二月到九月,老天爷就是不下雨,山上种了几批作物统统都晒死了。可偏偏到了农历十月的禾黄时节,却又下了几场瓢泼一般的大雨。于是,山洪暴发,梯田上被挖松了的泥土,连同一些田埂上的石块一同滚下山来,把山下一大片金黄黄的稻谷淹没了。山下的农民眼看这些农田的收成在望,顷刻之间却颗粒无收,齐齐呼天呛地,山里山外,到处怨声载道。 于是,秋收过后,公社领导便来到山下的农田视察。新任公社社长张建发提议开一条小河,由北而南,纵贯神峰山脉,沿山下而过,到山脉尽处再转个弯,经过平原上的联潭和岭塘两个大队,把山洪由高而低引到徐江大河去,这样,就能把山下的农田护起来。 这个建议受到公社领导们的高度重视。大家开会研究,一致认为这个工程意义重大。它不但关系到全公社三分之一大队的生产利益,能确保山下绵延二十多里的几千亩土地免受山洪水涝,是百年大计的事情;而且,它更具有重要的政治意义。这一条有二十多华里长,纵贯全公社山区和平原的人造排水河,算得上工程浩大,气势宏伟,完成之后,石陂公社将成为全县甚至全地区农业学大寨,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的先进!在全县,全地区,甚至全省,恐怕没有哪个公社的决心和气魄能与之相比! “咱贫下中农决不能让灾害横行!”公社社长在会上激动地说道。这一条河能保证多少农田不会受害,它要占用多少山下坡地和平原大队的农田,需要多少人工,估计什么时候完成,他都作好了计算。作为倡导者,他在公社干部会上做了主要的发言。 “学习大寨艰苦奋斗,改造自然的精神,再打它一场人民战争!”公社黎书记最后表态。面对山下那一片破败的农田,他感到了沉重的责任。他没想到半年前的开山造田竟会成为灾害,并且,更担心这个灾害到了明年雨季还会变得更大。 工程的计划报上县之后,立即得到了县革委的批准。说干就干,秋收过后,各大队的社员就上阵了。开工第一天,各大队的劳动力都保证百分之八十以上出勤。各公社的干部,县上的干部,甚至地区的干部都坐着大大小小的车子来到石陂公社参观。公社社址前面的农贸市场的空地上,一时汽车云集,刹是热闹。大家在公社干部的带领下来到山边,只见神峰山脉下,在绵延二十多里的山坡上,到处红旗飘扬。工地上,巨幅标语耀眼夺目,几千个社员排成了一条长蛇阵,在吆喝着,奔忙着;高音喇叭播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和“学大寨,赶大寨”的歌曲。正是风在号,旗在飘,歌在吼,山在欢呼人在笑,一片景象十分热闹。石陂公社的农田基本建设搞得轰轰烈烈! 然而,如同开山造田那样,第三天开始,工地上的民工就变少了。各个大队出勤的社员稀稀落落。有的生产队派不出贫下中农来,就只有地富反坏右分子和他们的家属才服从排工去上堤劳动。联潭、岭塘两个大队的出勤人数更少。许多生产队的社员都不愿上堤来。因为,一方面,这一条排水河正好经过他们队里的土地,占用了他们的农田,他们的心里都有很大的抵触情绪;另方面,开河工程非止十天半月,社员的粮食少,肚子饿,挑的担子重,上堤一天便要吃上两天的粮食,春后便要挨饿;更且,他们事实上离不开一家大小要依靠它们过日子活命的那些副业。 但是,这个工程却是公社党委研究后又经过县委批准的,必须按时按质完成。由于开河的民工少,进度就很慢。即使公社后来拿出劳动粮来补助,出勤的社员还是少之又少,到小寒这天,工程还没有完成三分之一。眼看春节一到,雨季就要来临。到时山洪一冲,则不但山下稻田受害,而且平原地区也会被淹没许多良田,后果将不堪设想。因此,公社的领导们都非常着急。 岭塘大队的工程在河的中游,完成得最差。到了大寒这一天,黎书记带领公社干部到工地来视察。他在岭塘大队的工地上转了两转,指着一块还没有把基底筑起来的工地问: “这一块地是那个生产队负责的?” “是翻身楼生产队!” 一个正在担坭上堤的民工大声道。 “为什么没有几个人出工呢?”书记又问。 “这个生产队队长新上任不久,还没有领导经验,我正想回去给他们开个会哩!”跟在后面的大队书记易天华小心地答道。 “你们无论如何必须保证在春节前完成任务!根据公社驻队的干部反 映,目前,岭塘大队的自发势力非常严重,翻身楼生产队就是个典型,要狠狠批评!公社准备以后派出工作组,到你们大队去进行社会主义基本路线教育,狠抓阶级斗争,坚决打垮资本主义的猖狂进攻!”黎书记向他发出指示。 接连几天,易天华都不敢怠慢。他发动全体大队干部落生产队去把社员赶上工地来。这几年的经验告诉他,不管什么工作组,来了就要抓典型,闹得鸡飞蛋打,大家都不得安宁。那天下午,他亲自到翻身楼生产队去,把公社黎书记对翻身楼生产队的批评意见向社员作了传达。社员们听说这一次他们这个落后的生产队竟受到公社书记的点名批评,又听说公社要派工作组来搞运动,抓走资本主义的典型,切断资本主义尾巴,大家都不免担心起来。他们知道,工作组是说得到做得到的,果真动起来,非把大伙的米缸和盐钵都打烂不可!这一次,李素琼再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她甚至有点儿灰心起来。去年开山造田的时候,因为她的娘家就在瘦狗岭,所以,生产队出钱请当地的山民承包,结果,用钱不多,却提早完成了大队分配的任务;现在,虽然许多社员愿意出钱,但却请不到人,山里的社员也要去开河挖渠。于是,第二天,大家只得暂时放下手里的活计,全队劳动力都出动去开河。他们四更造饭,五更出发,中午吃在工地,年轻一点的甚至连续几个晚上都挑灯夜战。眼看年关临近,社员们却很齐心。“年下钱,六月霜”,他们希望早一日完成开河的任务便能早一日回去搞自家的副业生产,年前才有钱去买它几十斤高价米来煮饭和蒸糕;若是还有些儿钱的话,还可以在墟上剁上几斤高价肉,给一家老少开开斋;又或剪几块布,做几件新衣裳。正是,老大难,老大出来就不难。公社书记到工地巡视后,指示各个大队狠狠抓住阶级斗争这条纲,密切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就调动了全体社员的积极性。大批促大干,工程果然进展很快。 经过两个月多的奋战,一条绵延二十多华里的排水河终于在立春前完成了。春节前,全县在石陂公社召开了农村社会主义基本路线教育的三级干部现场会。石陂公社贫下中农敢与天斗,与地斗的大无畏精神使大家受到了很大的鼓舞。县委号召全县人民 “学大寨,赶昔阳,超石陂。”进一步掀起全县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的新高潮! 那一天,到会的县、公社、大队干部有五六百人,都到河堤上去参观。大家先登上山冈,极目远望,只见沿着神峰山脉,一条有三十公尺宽阔的河流,像一条巨龙那样躺卧在山下,由北而南,直下平原,伸向大河。看这工程的气势,人们不能不感到佩服。公社书记介绍说,这一条河保护了山下一万多亩的农田从此不会再受山洪的侵害,这是石陂公社农业学大寨的第二个战役,是全体贫下中农改造自然,战胜自然的伟大胜利! 参观队伍缓慢地在河堤上走着,前面的已走到河转弯的地方,后面的还在河堤的始端,队伍被拉得很长。许多人一边走,一边唧唧称赞着。这一条从山坡脚的平地上挖筑起来的蜿蜒二十多里的新河,确实给他们开了眼界,他们都被石陂公社农民学大寨的战天斗地的精神所深深地感动了。岭塘大队支部书记易天华也跟着队伍走在最后面。他望着这山和这河,看着自己的大队好不容易才筑起来的一段河堤,心里却充满了许多苦辣。如同去年开山造田那样,他对这一项农业学大寨的工程一开始就感到抵触和疑惑。这条排水河无端的占用了岭塘大队的几十亩良田,对他们平原大队根本没有一点儿好处。但是,他们不得不服从,并且还要无偿地全力投入去完成任务。现在,这一条大河终于完成了,但它在农田基本建设上究竟有多少好处呢?他实在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队伍的后面,他听见有几个来自外公社的大队干部也在小声的议论着: “你们说,这条河一年到头能有水流么?”有人提出怀疑。 “这里山势不高,大部分都是些光秃的山冈。所以,除了下倾盆大雨时山坡上的水排泻下来,这条河会有些流水外,其余时间常年都是旱的。”有人答。 “我看,如果说要保护山下农田,只需在山下开条小沟也就够了。他们现在筑如此大型的排水河,简直是小题大做,白生生的浪费了许多土地!”有人说出他的看法。 “若是开条小沟,怎能在县和地区当上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啊!”有人讪笑般地说道。 “不是说,去年山洪暴发,淹了下面许多土地么?”又有人问。 “自古以来,山上有草有树,这些山下的农田都没有受过山洪之害。现在又是砍伐森林,又是开山造田,我们实在是犯了天条罗!”有人痛心地说。 “可不是么,即使山上长草也好过开荒。若不是去年开山造田把这些山冈的藤草拔掉,把泥土挖松,这些沙泥怎么会跑下来呢!”有人表示附和。 “如今山上造的田种不了,山下种的地又被开河废了,这样学大寨,简直是瞎搞!” 有人感到无奈。 “这叫做自作自受哩,‘黄猫公,自家屙屎自家荫’!到处如此,农民的苦日子没有边啊!”有人悲哀地说。 “今天开会回去就要学习石陂经验,大搞农田基本建设,谁知道我们公社领导又想出什么学大寨的花样来呢?现在有的公社已经发明在东沟和西沟的沟面上用钢筋水泥筑田哩!”有人道。 “哗,难道以后不用疏河道了么?”有人问。 “管你以后疏不疏河道,还像大炼钢铁时那样,谁想出花样来,谁就赶上形势,就受到上级表扬,就能当官!”有人点出了要害之处。 “一年一个花样,这样瞎折腾下去,农民只有死路一条!这就是搞农村社会主义建设么?”有人感到迷茫而又愤懑。 “唉,我们谁又有什么办法?难怪社员搞自发自救啊!”有人发出了深沉的感叹。 几个人突然都没有说话,他们在深沉的感叹中沉默了。 才沉寂了一会,又有人说起话来。只见一个中年干部一边走,一边有板有眼的唱着他刚才在街市上听到的顺口溜: “书记布置,开山种地。 有做矛收,垂头丧气。 脱裤打屁,人工浪费; 打屁不响,一天四两! 饿到肚脐粘背囊, 社员两眼泪汪汪!” 几个人都嘿嘿地笑起来了。有人笑得弯腰,有人笑出了眼泪。他们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所以,说说笑笑也没有顾忌。易天华听了,觉得有一股血液冲了上来。他感到脸烧耳热,头脑嗡嗡直响。 其实,他早就听过这顺口溜了。它还是半年前岭塘大队农民所始作,后来小学生都拿它当歌那样来唱。最先,公社书记在岭塘大队听到这首顺口溜时,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却又说不出话来;当时,易天华只有苦笑,他听得多了。他知道,公社黎书记和他一样,都是为了完成上级布置的任务,吃那家的饭,念那家的经。大家听上级的话,上级听毛主席的话。建设社会主义,走集体化道路,“全国一盘棋”,完全不由得自己。这一盘棋,自他做支部书记以来,从初级社、高级社到人民公社和大炼钢铁、大跃进,都是这么下的了,但似乎越下越乱,越下就越救不了残败的棋局。现在,当他再听到了这首顺口溜时,却不知为什么除了感到无奈之外,还感到了深沉的耻辱。可不是么,这些年来,他带领社员们做的都尽是些脱裤打屁的事情!他明知一些事情不可为,却又不得不而为之。上面定的这些政策,做的这些事情,听起来似乎条条是道儿,但事实却是非把一穷二白的农民弄得常年挨饿不可,社员永远也过不了好日子!这世道为什么竟会变得如此令人不可思议呢?难道自己直到退休都不能实际地给大家做点儿事情么?他感到,顺口溜里所嘲笑的,不但是他当 书记的羞耻,也是大家感到困惑和苦恼的现实;这些大队干部早先所议论的,又何尝不是他和一些大队书记们曾经想说的话啊! 声势浩大的开河工程终于胜利完成了。新建的河堤上,一次又一次的留下了许多参观者们的足迹。石陂公社成了全县和全地区“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典范。 人们不知道,下一步棋又将是怎样的呢? 第三十三回 实践学翻身,求温饱脚踏实地;批邓立新功,登仕途平步青云 这一年,大部分生产队的口粮分配和工分报酬都比过去更低。岭塘大队年终结算,人均口粮每月不到二十五斤谷子,全大队平均每个劳动日的工分值还不能买到一盒火柴!三个劳动力一天的代价,合起来竟抵不上养的母鸡下一只蛋! 早早晚晚,农村有线广播站的喇叭到处都唱着“公社是个常青藤的歌”。 歌儿唱道: 公社是个常青藤呀, 社员就是那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呀, 藤儿连着瓜; 藤儿越肥瓜越大呀, 藤儿越壮,瓜越甜。 哎哟哎哟哟!” 但是,当了十五年公社社员的人们却揭不开锅。他们彻底地贫困了,彻底地失望了! 然而,谁也想不到,同是一样的天,同是一样的地,一年多来曾经受到大队和公社一次再次批评的翻身生产队的工分报酬竟然比其它生产队高出了十几倍,粮食水平也比大队的平均水平每人每月多了十多斤!翻身生产队的社员没有超支户,也没有缺粮户!当春雨绵绵,人们饥肠辘辘的时候,他们睁着羡慕的眼睛看到,翻身生产队的社员却像在湍急的流水中躲在茜草里面的虾毛,稳稳当当的过着自己的日子。 春耕之前,在大队召开的生产队长会议上,易天华破例地让李素琼介绍了“两多一少”的经验。当他看到全大队的社员到处都睁着饥饿而无奈和渴求的眼睛的时候,他不能不服输,不能不求实。事实上,翻身生产队社员的日子是比大家过得好些,十家有八户每天能吃上一顿干饭。有些生产队已经在私下向他们学习了。再愚蠢的农民也不会安心让自己过穷日子、饿日子。两年来的劳而无功的开山造田和开渠挖河已经过去了,河里没有半点水流,农民却丧失了大批土地,生活得更加辛苦。现在,易天华希望自己在退休之前能实实际际的帮生产队做点儿事情,让大家都有碗饭吃。 李素琼没有多言。她过去没有当过队长,开会少,她只是把一些想过好一点日子的想法和做法说出来,而这些做法过去是受到上级批评的,没想到今天却成了经验。不过,生产队长们听了,都觉得很受启发,因为他们对此都有切身的体会。他们说,其实,大家早就想这样做了,可是,由于开会开得多了,斗争斗得多了,谁都怕挨上级批评,所以,过去谁也不敢迈出这一步。倒是新任队长的李素琼如初生牛犊不怕虎,敢想敢做!不过,现在见大队书记都跟大家一样想了,大家心里便都感到实在。他们似乎都有了勇气。 人们热烈地议论着: “猪多肥多粮多,我认为分养猪地给社员最实际!” “可不是么,没有猪留地谁能养猪?过去号召大家养猪尽讲空话,社员养不起来,等于放屁!” “我看,社员订合同搞副业很合理,大家有利;横竖你不给他订,人家也照样要养家小谋生活的。” “我说,三日开三墟,外面有农贸市场,男人就让他去搞点副业,趁墟去赚点儿油盐钱养家,也好让女人家安心在队里劳动。队里穷得叮当响,一年结算两次,鸡水窝那么丁点儿报酬。家庭若不搞点儿副业,谁给你买油盐的钱啊!” “队里必须分作业组搞生产,不能生拖死拖,多活少活大家一齐干。” “过去咱社员都学中医师看病,扶着锄头摸脉哩!” “要实行工分定额,责任包干!” “这些不又成了刘少奇主张的‘三自一包’了么?” “管他是谁主张的,要是田里长不出粮食来,肚子吃不饱,即使屁穴会说话都属于邪教!” “谁他妈喜欢喝大锅粥水的就谁喝!” … … … … 没有人对“两多一少”的做法表示怀疑。大队书记易天华最后表态,分不分生产组,分不分猪留地,签不签副业合同,完全由生产队自己决定,大队不作硬性规定。但是,如果分了签了,上级批评,大队会顶着,因为这是大家讨论过的事情。于是,会议之后,各个小队马上就动起来了。一方面,各生产队都实行水稻田间管理分组责任制和旱地作物分户包干的方法,减少生产队的工分和成本投入,简化生产管理;另方面,把猪地分给农民,促使户户养猪;此外,有条件的家庭纷纷动手搞副业。织藤椅的,织畚箕的,织鱼网的,各屋自成行市;卖三鸟蛋品的,卖小担熟食的,倒谷卖糠的,甚至卖老鼠药、苍蝇药的,各队自有特色。正是地里无闲工,屋里无闲人,日子在无声无息中起着变化。 易天华心里一直发毛,他准备挨受公社的批评和处分。春节后的一次大队书记会议上,公社黎书记对岭塘大队“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一些做法提出了严厉的批评,并宣布不给岭塘大队化肥、种子及贷款的支持。不久,公社果真派来“农村社会主义基本路线教育运动”的工作组。可是,却又奇怪,工作组进村之后,他们并没有阻止各生产队分猪地和搞副业的行动,也没有阻止生产队把冬种小麦、蚕豆的青苗地分户包管包收的做法。工作队员在各生产队蹲点,他们除了对生产队的工分和会计帐目都进行审帐外,却破例的帮助各生产队制订了生产组的“定任务、定时间、定质量、定工分” 的具体内容。这种“一组四定”,成了各生产队实施生产分组责任制的有效方法。于是,各生产队都出现了分组作业并互相协作的劳动生产新面貌,社员出工已不用再听大队和生产队的统一指挥了。看到分管后田里冬种作物的长势一片大好,小麦和蚕豆都结出了饱满的颗粒,易天华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定和快慰,心里的担忧慢慢消除了。 原来,听说县委范书记曾经来石陂公社检查工作,并与公社干部一齐到一些生产队去了解社员的生产生活情况。范书记看到,就像许多地方那样,经过两年“农业学大寨”的折腾,社员每个劳动日的工分报酬就都是那么几分钱,每人的口粮每天达不到一斤谷子。农民一年到头的战天斗地,换来的就是如此的贫穷和饥饿。他们的生活已经达到了十户十困的地步!从去年的粮食交售和当前的返销情况来看,这个曾经受到县里表扬的“农业学大寨”先进公社,又成了县里“吃粮靠返销,花钱靠救济,生产靠贷款”的“三靠社”。那一天,当公社黎书记向他汇报岭塘大队的“两多一少”的做法时,他沉思了许久后,果断地说: “在坚持‘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前提下,就让岭塘大队干一年看看吧!” “可是,这样做会担风险!”黎书记表示担心。 “我们如果不担上级批评的风险就要担下面农民饥饿要粮的风险!”范书记心事沉重地说,“现在国家到处闹粮荒,县里要从上面调进返销粮已经十分困难了,不能再有农民抢仓库粮食的事情出现!” 一个月前,春荒开始的时候,石陂公社曾出现有些大队的农民抢附近仓库粮食的事情。原因是有些小队的农田被山洪淹没了,但又没有减少征购粮。而多数农民因在冬天开河挖渠的时侯已超吃了粮食,大家挨不了饿,几个小队的贫下中农便联合起来向公社粮站要回荒废土地的公余粮。他们打开附近仓库把几千斤谷子担回小队去。公社便把为首的几个农民抓起来关了。这件事情后来闹到县里去,县委指示立即把这几个农民放了,又指示县粮食局迅速给这些生产队发返销粮,才没有把事情扩大,但公社书记受到了批评。黎书记现在怕的是上级的批评,他没有考虑到农民的痛苦。 “已经有人说,他们这样做是搞资本主义!”黎书记说到最担心的地方。 “当前农民正闹饥荒,我们要利用农民自己的积极性去解决,切不要把包袱拿来自己背,因为我们已经背不了啊!” 范书记说,“岭塘大队没有向公社要返销粮,这便是自力更生的一个例子。我看,即使他们就是搞资本主义 ,也搞不到哪里去。我们全县还有二百多个不搞资本主义的大队嘛!” 他最后指示,在岭塘大队的农民着手去解决“两多一少”的生产问题的时候,县和公社应派人具体去帮助和引导他们。 于是,工作组就下来了。 易天华发现,工作组并没有像过去那样“狠抓阶级斗争!”他们没有把干部和社员对立起来,也没有继续再斗那些地富反坏右分子。从县商业局来的工作组长郑作宏说,根据县委范书记的指示,工作组要通过帮助生产队搞好生产管理来促进农村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发展,实现安定团结,把生产经济搞上去。看来,为了使挨饿了十几年的农民能捱过苦日子,这一次大家都想在一起了!吹了北风吹南风,这一段日子,似乎各样工作又开始有往年恢复生产的做法,慢慢地走向正轨。 这一年的两个荒月,由于有包产归己的冬种作物的收成,岭塘大队社员的日子比任何时候都过得安静。 转眼到了夏收,农民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这一造风调雨顺,夏收分配结算,岭塘大队不但平均亩产达到了八百多斤,而且劳动力人均收入竟达到百元以上,一跃成了全公社和全县的冒尖队。 这一天,正是立秋日,县委范书记一个人悄悄地来到岭塘大队翻身生产队。他先到屋前屋后走走看看,看到生产队的几十亩农田全部都已在几天前插完了秧,禾苗开始长茎发绿,这是今天在其它大队还看不到的。许多大队的秧还未插完;再来到屋门前,看到生产队正在门前的池塘里捕鱼,只见一条条鲜活的大鱼在池塘里跳跃着,一群儿童在池塘边欢呼雀跃。鱼塘包产户告诉他,这是他们第一年有自己养的鱼,每个社员最少都可以分到两斤;他又走进屋里,看到生产队的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十分干净,成年妇女们都在家里忙着蒸糕,而年轻人和半大的小学生有的在织藤椅,有的在织鱼网。“立秋前,莳完田,”整个岭塘大队的莳田比其它大队抓早了近十天。各生产队实施了分组责任制后,社员的生产变得自觉,完全不用上面统一指挥,也没有生产队再敲梆上工了。现在,忙了一个月多的夏收夏种后,社员们正一边欢欢喜喜的准备过个庆“圆田”功的立秋节,一边又立即投入了紧张的副业生产。这是多么热闹而欢快的场面啊。他感到,多少年来,他在农村都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生动和快乐的景象! 没有人认识他,他高兴地与社员攀谈和讲价钱。人们看他的样子,以为他是找上门来买藤椅的司机。他悄悄的来又悄悄的走了。他准备回去以后再派人来作个认真的调查研究,看看这种群众自己创造的生产形式和生产管理究竟有哪些优势。自恢复职务之后,他觉得自己在位工作的时间不长了,但他一直炯炯于怀的还是农村的贫困。他看到,这两年来盲目的“农业学大寨”把农村经济破坏得体无完肤,整个农业经济都在崩溃中挣扎。他深深地感到了自己身在其位而不务其“正”的惭愧和痛苦。自邓小平复出以来,提出“安定团结”、“要把国民经济搞上去”和“反修防修”,中央开始采取各项措施全面整顿经济,这是使人感到十分振奋的。看来,经过这些年来的教训,上面已开始求实。全国各地都到了应该抓生产的时候了!使他感到高兴的是,通过一段时间来的深入调查了解,他终于发现了当前恢复和发展农村经济的希望所在。他觉得,眼前,翻身生产队所萌发出来的这种“两多一少”的管理,就是当前把农村经济搞上去的有效方法。它能使经济效益直接与生产者的自身利益紧密联系起来,从而极大地调动了农民群众的生产积极性,增加了农民对土地的投资,培养了地力。它既协调了人们在生产过程中的分工和合作关系,又充分利用了农村各种经济的社会资源,发挥了平原地区劳动力资源丰富的优势。它改变了过去自从有公社以来生产管理混乱的状况,能有效地克服官僚主义瞎指挥生产和用行政命令去代替客观经济规律破坏农村经济的许多弊端。它是农民在集体经济下求生存求发展的一种创造。 然而,他知道,这种依存于集体经济的“两多一少”虽然没有脱离社会主义轨道,是当前发展生产,解决温饱的好方法,但由于它与“三自一包”同出一穴,都是通过现实的“自”和“包”去强化个体在生产中的积极作用,反对多年来已被证明错误的却又一直被坚持的“大锅饭”、“一拉平”。这就触及了十分敏感的所谓“上层建筑”的问题,触及了当前政治思想领域中上级领导曾经唯心地一直坚持肯定或否定了的一些问题,就必将会遭到许多人的反对,甚至会招来全盘否定的灭顶之灾。对待这种新生事物,他感到不能宣扬,只能加以保护,并让它进行局部的实践和试验,最后让事实说话。他相信实践识真理,而真理的力量永远是无穷的。一个生产队能影响一个大队,一个大队能影响一个公社,一个公社能影响一个县、一个地区甚至整个社会! 没有不透风的墙。几天之后,人们还是知道县委范书记来过翻身生产队。有人说,见到他曾在田埂上走了几转,这里瞧瞧,那里看看;有人说,见到他走进农家,曾尝过社员蒸的甜糕和煮的汤圆;又有人说,他曾经向织藤椅和织鱼网的社员问过销路,讲过价钱,算过他们的收入,还夸他们的手艺好,质量实在。但是,生产队长李素琼和大队书记易天华却都不知道他的到来,也没有见到他。不过,他们从社员的口中知道,县委范书记一直是很高兴的。看来,上级领导不会批评他们。 一个新的生产管理方式在岭塘大队实践着,并且,迅速向附近的一些大队和公社扩展。有些一直在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大队小队也自然地在不同程度上多多少少的开始搞起了“资本主义的门道”。但是,由于上级没有也不可能有统一的政策规定,所以,经过一年两造,各地的情况就产生了许多变化。 例如分给社员养猪地,上面没有明文规定准不准分,或该怎样分,分多少,但社员却一致要求要分。因此,各个生产队便各有各的做法。有的队分给社员水稻地的,也有分给旱地的;有的队暗中分多点儿地的,也有相对分少了地的。但不管怎样分,毕竟社员每户除了自留地外还有一块猪地,自己可以耕种的土地增多了。于是,就像鸟儿有了自己的窝儿那样,它们开始认真营造自己的小窝,因为那儿才是他们自己的天地。不少社员总是先自己地里的,然后才是生产队的。有些社员分到了猪地又不养猪,或只是养小猪,但用猪地去种菜种薯苗搞买卖。因此,即使是农忙季节,队上的活儿既做不好也抓不紧,出工的人稀稀落落,以至常常误过了农时。由此,许多生产队长急得天天都要骂娘! 又例如搞副业,有的生产队把上交的副业款定得高,也有的定得低;有的副业户规规矩矩按合同交款,但也有不能交款的,或又有担心上交了的副业款被队干部贪污而不愿交款的。横竖大家都是贫下中农,就是不交副业款,队长又能奈你何?所以,有一些生产队终于无法定副业合同而随之任之。但不管定合同与否,大家都知道在家里养鸡都比出工好,搞副业是一条生路。因此,搞副业的社员越来越多,没有人是一心在队里耕田种地的。于是,耕作既失农时,作物又缺细心的管理,农田又缺肥料,集体生产便越来越差。由此,那些没有条件搞副业的社员便越来越穷了。 又如分组作业,有的生产队把“四定”定得比较详细合理,也有的生产队的“四定”存在许多漏洞和争议。由于收成后的生产分配有高低,便不可避免的产生了人与人、组与组和组与队之间的一些矛盾。于是便有的作业组又再分叉的,原来的大集体便逐渐分小了。由此,有些生产队表面上勉强维持着架子,但实际无法管理集体生产,面临解体。 人,本是有独立思想的自由的个体。这些个体中,又组成了有共 同利益和感情的小家庭。这些家庭,便是相互竞争的小群体,犹如在一定空间一定地域里的一条条的藤,一棵棵的树。这种竞争,使得人类生生不息,不断创造财产,不断发展进步。这是自有人类之来的一条生存规律。但是,二十多年前,毛主席发明了“走集体化道路”,把一百几十个人固定在一个特定的环境,在同一个大集体里,同吃一家饭,同在一块地里劳动生息,要大家过同一样的日子,并把这叫做“共同富裕”。毛主席教导说,这是一种新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是“社会主义新生事物”。它能有效地取消“资产阶级法权”,是通向“共产主义”的天梯。从组成农业合作社开始,发展到人民公社,二十多年来,这种“集体化”被人为地一再坚持并愈演愈烈,终于使得作为劳动者的个体没有一点儿劳动的积极性,因而造成了社会生产衰退的现实。几亿万人民年年在饥饿中挣扎,遭遇了史无前例的举国贫困。经过近二十年苦难的教训,物极必反,人心思变,束缚生产力发展的生产队体制面临解体,这本是一种必然的趋向。这种趋向,实际证明了“走集体化道路”、“共同富裕”的那种空想社会主义的彻底错误和失败。 然而,在经过“反右派”、“反右倾”和“文化大革命”后,“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的那个极端时代,伟大领袖的英明指示岂能有错?毛主席举起的红旗谁也不能怀疑和反对。谁要是反对就打倒谁!由此,便产生了所谓“资本主义道路”和“社会主义道路”的“路线斗争”。于是,在“无产阶级必须对资产阶级实施全面专政”的口号下,便有 “卫星上天,红旗落地”和“个体发展,集体衰退”的理论,便有“要消灭产生资本主义的土壤和条件,造成资本主义既不能存在又不能再产生的条件”的主张,便产生了强制性的“社会主义”的教育和运动,提出宁要那些在生存竞争中已频临枯萎的“社会主义”的“草”,不要那些在自然竞争中长得有些生机的“资本主义”的“苗”的响亮口号。农村里,有大多数因在集体体制下无法发挥个体积极性而彻底破产了的农民,也有少数在保持集体的体制下却能寻求发挥个体积极性的办法而得到适当生存发展的一些农民。在生存竞争中,他们之间便产生了新的差距,成为新的矛盾和斗争。在越穷越革命的时代,可怜那些日子稍为过得好一点的农民便被定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自发户”。他们便不可避免的又成了大逆不道的“新生的资产阶级”,成了“无产阶级”打击的对象!石陂公社岭塘大队翻身生产队既是全县的冒尖典型,它便自然地处在这场斗争的刀刃之上。范书记担心要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前些日子,当许多生产队的社员都揭不开锅盖的时候,人们看到,翻身生产队社员的生活却似乎越过越好。不少家庭都有了单车和收音机,有些青年还戴起了闪闪发光的手表。走进屋里,人们到处可以听到收音机里播出来的歌声。屋背的空地上已建了几间新房子,土改时分的房子经过二十多年的岁月,现在已不够用,有的家庭为儿子娶媳妇已作好了准备。外队的姑娘都愿意嫁到这里来,因为这个生产队的社员有饭吃,工分报酬也高,去年一个劳动日竟有七毛钱,做这儿的媳妇有新房子住,还有几套新衣服穿。 周昌年的两个儿子也结了婚。这几年的藤椅生意虽然到处受管,时常被没收或被低价收购,但靠着儿子做生意的机敏和一家大小的勤劳节俭,总算能求得一家的温饱,并且还稍有积蓄。他眼看两个儿子都过了二十五岁,到了结婚的年龄,便也在屋后建起了两间平房。婚事说难又不难,靠着媒人说合,又有较丰厚的身价银,又处在较富裕的生产队,家里两年便办了两桩亲事。大媳妇是地主家庭的女儿,结婚一年后就生了个儿子,夫妻恩爱,家庭和睦;二媳妇李月英却是福星大队贫农家庭的女儿,生得长挑身材,容貌端庄,但结婚才两个月,就住在娘家不回来,弄得二儿子周伟文神魂颠倒,不可过日。据说,娘家的家里穷,几年前,父亲曾经把她许配给同村的一个名叫伍水华的青年,代价是伍水华的父亲给了他一担谷子。后来,李月英的父亲患病死了。伍水华三年前参了军,但在她结婚后的一个月就复员回来了。当他知道自己心爱的女人嫁了的时候,十分恼怒,便到她娘家去闹。结果,周伟文再给了丈母娘一千块钱,丈母娘又给伍水华家里赔了三百元,才算息了事情。 不想,这件事情并没有完。几个月后,周昌年竟因这件事情搞得家散人亡。 那一年四月,伟大领袖毛主席再一次撤消了邓小平在党内外的一切职务,并发动全国开展“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当时,国务院副总理邓小平被“四人帮”喻为是八百多年前《水浒传》中搞复辟的山寨主宋江,说他主持整顿国家经济工作患了“复辟资本主义”的错误。于是,一些已经习惯了“念念不忘阶级斗争”的人们便立即闻风而动,深入进行批判“党内最大的不肯改悔的走资派”。各地各单位唯恐落后,纷纷联系实际找出“右倾翻案”的靶子来进行批判斗争。在“限制资产阶级法权”的理论指导下,上层领导认为,当前农村的自发势力十分猖獗,它严重破坏社会主义集体经济,农村的阶级斗争已变得越来越残酷和尖锐,这是邓小平取消阶级斗争的“三项指示为纲”的错误路线所造成的。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巩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伟大胜利的成果,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必须狠狠打击这些自发势力,要对它们刮一次“十二级台风”! 于是,在广大农村中,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开始了。 徐昌县的农村自发势力的典型是石陂公社的岭塘大队,岭塘大队的典型是翻身生产队。那一天,由县革命委员会的宣传科科长易志雄带队到了石陂公社,对岭塘大队翻身生产队的副业户进行了“地毡式”的扫荡。他们在大队民兵营长刘古泉和几个民兵的配合下,没收了手工副业户的原料和工具,没收了饲养副业户家庭的三只以上的鸡鸭,并也对一些没有定合同的副业户进行罚款,没收他们的新家具和财产。工作队员都是一些单位的青年和刚从部队回来的复员军人。他们敢想敢干,敢打敢斗,一切行动听指挥。所到之处,噼里啪啦,雷厉风行,一时弄得鸡飞狗跳。 翻身生产队的社员事先谁也不知道,完全没有一点儿准备。所以,那一天,十多个工作队员和民兵进屋之后,人们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们分头走进各家屋里,抢走家中放着的副业生产成品和大家手中正在干着的活计。可怜胆小的社员们看到那些队员个个如黑脸张飞般的凶神恶煞,有几个还穿着军装,挺胸叉腰,威风凛凛,便吓得躲在一边。开始时谁也不敢说话。但是,不久,当那些队员去鸡舍里捉鸡鸭的时候,几个婆娘便立即跃起,她们奋不顾身地冲过去跟他们抢夺起来。 “天杀的,为什么要捉人家的鸡鸭呀?”婆娘们凄厉地哭喊着。 “不准搞自发势力,走资本主义道路!”雷神般的队员们呵喝道。 “多养几只鸡鸭就是资本主义,那社会主义不就是穷光蛋了么?”婆娘们捶着自己的心肝道。 “你们这不是国民党溃退时的胡琏兵么?谁知你们把鸡鸭捉去不是自己吃了!”有几个男人奔上前去要把鸡鸭抢回来。那些被捉去的鸡鸭被人们抢来抢去发出了凄厉的叫声。于是,几个穿着军装的工作队员立即拿来绳索要捆绑为首的一两个社员,说他们破坏“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是反革命的行为,要捉去公社批判斗争。 人们吵闹着,哭喊着,但最后还是静了下来,眼看着工作队员们拿了一件件东西,一只只鸡鸭扬长而去。这一次的“十二级台风”式的扫荡,翻身生产队的副业户除了周顺年的窑炉生意因为与公社的土杂部订了产销合同,没有被打烂外,几乎所有 藤椅生意和织鱼网的生意都遭受了灭顶之灾。周昌年家里用来织藤椅的所有材料都被工作队员们堆起来放火烧了,屋里被翻了个锅底朝天,新建的房子连房顶的瓦面都被掀了,又搜走了几百元钱,新买的家私也被民兵抬走了。工作队走后,新媳妇李月英躲在房里伤心地哭起来。她从来没有遭受过这种欺视和凌辱。她觉得贫农的女儿嫁给“剥削阶级家庭”实在是一种灾难,于是,哭了一会便又回娘家去了。 原来,按照上级领导的指示,必须彻底摧毁产生资本主义的温床。这一次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扫荡越是厉害便越好,越能防止资本主义复辟,起到杀一惩百的作用。福星大队的复员军人伍水华正好就是这个“反击右倾翻案风”工作队的队员。正是冤家路窄,当他到了周昌年家里,见到旧时恋人李月英的时候,立即妒火中烧,便走进新房去抡起锄头噼里啪啦的上上下下到处乱打,最后还爬上顶棚去把新房子的房瓦也打掀了。 工作队走了之后,翻身生产队的社员从一场灾难中清醒过来。各家搞副业的生产成品和材料都已浩劫一空,人们已无法再从事往日的家庭副业生产了。家里的收音机也被没收了去,往日的热闹不再。有的男人唉声叹气,有的婆娘哭了起来,有的青年嘴里骂着,心里恼着,却无可奈何的坐在凳子上垂头丧气。周昌年的妻子眼见家里的藤椅材料被焚烧一烬,屋里的东西又被糟蹋得七零八落,新媳妇李月英又走了,心中感到无限的凄凉。她本来就有高血压病,受不了刺激。当她走进小儿子周伟文的新房里去,抬头见到原来好端端的一间屋子被砸成烂瓦破墙,家具东倒西歪,狼藉一片的时候,禁不住心里的悲伤,跌腿捶胸的号啕痛哭起来。才哭了几声,突然一股逆气冲上脑门,手脚一瘫,身体歪了下去,便不省人事。她从此竟就与世长辞了! “十二级台风”从翻身生产队刮起,迅速展开。第二天,岭塘大队各个生产队便都来了工作组。为了深入开展“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徐昌县委部署在全县范围内打一场大批“修正主义”、“资本主义倾向”,大批“资产阶级法权思想”的“人民战争”,并采取果断的革命措施,取消农贸市场,彻底割断农村资本主义的尾巴。 这一天是取消农贸市场的第一个墟日,山里山外仍然有许多人去赶集。翻身队的几个副业户也到墟上去看看。只见往日热热闹闹的市场变得泠泠清清,有几十个戴着红袖章的民兵和市管会人员在维持秩序。他们不准人们摆卖东西,并不断的把趁墟的人群赶开。市场里,高音喇叭在广播着县委的最新决定。布告栏上,贴着几张红纸。有许多人在争着读看。他们挤上前去,见上面贴着的是《徐昌县委关于学好无产阶级专政理论,把我县农业学大寨群众运动提高到一个新水平的决定》。 这决定共有十条内容,有人在高声念道: 一、坚决维护生产队集体,社员的自留地(包括饲料地)的面积不得超过耕地面积的百分之五,超过部分要坚决收归集体。 二、自留地主要种社员自己家庭自食自用的蔬菜和饲料作物,不得搞商品化。 三、严禁私人开荒,已开荒的坚决收归集体;禁止私人圈地建房屋,已圈已建的要严肃处理。 四、严禁把集体田地、鱼塘分户包产;不准把冬种田分给私人包管包产。 五、以粮为纲,坚决要把粮食生产搞上去,生产队的多种经营或集体工副业要纳入大队经济计划的轨道。 六、劳动力归生产队统一调配,不准搞“自由人”,不准搞各种自发势力的个体工副业,不准私人搞各种运输捞钱。 七、以队为家,社员的家庭副业不能影响集体生产。每户只准养三只以下的家禽,每户种树不得超过三棵,种竹不得超过一墩。 八、社员口粮分配要坚持基本口粮和工分粮相结合的办法;积极推行大寨评工记分的方法。 九、取消集市贸易,取消圩期,除国营商业、合作社和有证搞工副业的集体外,任何单位和个人一律不准从事商业活动。 九、 一切机关、团体、单位一律不准到农村和集市去采购国家统一派购的农副产品;未经当地市场管理部门批准,不准自行采购三类农副产品。 十、 读着,听着,人群里不断发出了嘘吁的声音。千百年来人类赖于生存和发展的集市贸易从此要消失了,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广播歌声中,人们带着怅惘的心情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墟市。 这个决定经过深入的贯彻之后,果然,都昌县的二百多个大队的面貌又迅速发生了许多变化: 那一年的“七一”建党节,石陂公社的社员在大队干部的带领下,开了个“社会主义大集”,敲锣打鼓地把自己生产的农副产品卖给供销社,然后,从供销社里买回自己需要的商品。不久,县委号召各公社推广学习石陂公社赶“社会主义大集”的经验,把过去在自由市场交易的猪禽、粮油、饲料、瓜菜、编织、柴草等九类共一百多种农副产品统统纳入“社会主义”轨道。从此,农村彻底实现了对“资本主义集市”改造,树立了“社会主义的绝对优势”。 然而,农村却从此开始再也没有人养猪,也再没有人能发展三鸟饲养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久,在社会主义大家庭里,鸡蛋竟成了稀世珍品,甚至哪家老祖母过生日也不敢拿来吃。家家农户都要省下口粮来养二三只母鸡下蛋,并且靠它在供销社里换回食盐和点灯的煤油。因此,“赶社会主义大集”的锣鼓声便再也没能响第二次。 从此,城乡到处无稻谷和杂粮的买卖,农民缺粮户只能依靠政府的救济。大队小队时常因争返销粮闹意见,社员和干部的矛盾越来越大。从粮站流出来的“满天飞”的黑市价钱越来越贵了! 生产队不准再分组,不准实行责任包产。各地推广学习大寨大队评工记分,社员之间因评工分而吵架的事情便时有发生。一些社员夜里吵了日里吵,屋里吵了屋外吵,下工吵不完上工吵,有的甚至还打起架来。于是,这些生产队开着灯火评了几次工分便不再评了。社员又开始劳动“一呼隆”,大家继续握着锄头“摸脉”。 原来的副业户已没了生路,生产队没有副业户就没有了上交的副业款。老老少少一齐都在队里劳动,人多地少工分多,于是,生产队的劳动报酬重新下降。正是王寡妇哭夫,“你无我也无”,没有多种经营的单一的“泥骨头经济”更进一步地把集体农民拖进了饥饿和贫困的深渊! “产生资本主义的土壤和条件”终于被消除了,“资产阶级法权”终于得到有效的限制。 “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取得了伟大的胜利! 范书记在这场运动中再一次受到了批判。以易志雄为首的都昌县的革命干部造了他的反,贴出了《县委范书记的右倾翻案思想必须受到彻底批判》的大字报。大字报揭露他执行了邓小平“以三项指示为纲”的错误路线,在农村中重新树立“三自一包”的典型,使徐昌县的自发势力十分猖獗,许多生产队频临解体,集体经济受到了严重的损害。经过几场大会斗争之后,范书记被桃州地委免去了书记职务。原县革命委员会主任马向东升任为都昌县委第一书记。 易志雄在“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中立下了赫赫功劳。他在批判县委所犯的“右倾翻案”的错误路线和打击农村自发势力的斗争中立场鲜明,行动坚决,又创造了石陂公社“赶社会主义大集”的经验,推动了全县对资本主义集市的改造。在马向东升任第一书记不久,他被提升为县委宣传部副部长。 石陂公社的黎书记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立了功,在“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中又积极揭露县委范书记的错误,石陂公社又首开“赶社会主义大集”的先河,于是,在马向东升 任第一书记不久,他被提升为徐昌县委常委,任县委办公室主任。 岭塘大队书记易天华退休了。大队民兵营长刘古泉提升为大队书记。他带领一批民兵,深入到各个生产队去认真贯彻县委的反修防修十项决定,收回了社员的猪地和一些开荒地、五边地,坚决取消了小队生产分组责任的“四定”,岭塘大队在走社会主义道路上又向前迈进了一步。翻身小队队长李素琼申请辞去了队长的职务。在刘古泉主持下,社员们选了张小丹当生产队长。 “十二级台风”过后,各个生产队又渐渐的恢复了平静。社员们似乎更忙了。地里的活,似乎再多几倍的人也永远干不完。每天起早摸黑,上工下工,只见男男女女匆忙扛锄挑担出去,又一齐放工回来。虽然是人多热量大,但粪坑里的粪肥却少了,要深耕的土地却耕得浅了,地里长出来的粮食减了,肚子又开始挨饿了。 肚子一饿,翻身生产队的编织副业又渐渐有人偷偷摸摸的搞起来。不过,由于没有了集市,他们再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把产品拿到墟市上去卖,而是到县上的汽车站的周围去,卖给来往的旅客。清早和傍晚,车站里都是热闹的时候。卖藤椅的把藤椅摆在运输站的门口或路边招引旅客,卖鱼网的则在身上挂着鱼网到处向旅客兜售。而这个时候,什么工作队的人员都还没有上班或者就已经下班了,不会有人来过问,买卖十分安全。于是,日子长了,在政府取消农村“自由市场”后不久,一些编织副业户又发现了生意的另一个新天地。他们在汽车站开辟了一个“游击市场”。这种市场,似乎销路更广。于是,过了不久,搞编织的人便越来越多。不过,由于是一早一晚出来“打游击”,他们往往还能回去在生产队里正规出工,所以,也用不着交什么副业款。因此,这些副业户虽然是像做贼那样藏头藏尾,“刀上架着刀下过”,但日子总算有个着落。正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周昌年家里的藤椅生意甚至比过去做得还要红火。他们也不再交副业款,做一得一。渐渐的,家里又开始有了生气。过了几个月,李月英也挺着大肚子回来了。不过,小俩夫妻从此与周昌年分了家,算是与“剥削阶级”的家庭划清了界线。 …… …… “梆梆梆、梆梆梆……” “反击右倾翻案风”后,生产队每天又要敲梆上工了。这个还是三十多年前地主周伯年建造新屋福源楼时用来催各屋的杂工到工地干活的木梆,后来便代替了农业高级社和人民公社生产队社员上下工的哨子。二十多年来,人们闻梆而集,闻梆而散。他们不知道今天在生产队要做什么,并且也不需考虑怎么样去做,什么时候须要完成。翻身队的老贫农们觉得,就像他们当年给周伯年做工时那样,每天听到梆声就去上工,要做什么自然有人会安排。但不同的是那会儿做工每十天八天就有工钱计算,能买到油盐和大米,一家大小也有吃饱的时候;而生产队里干活则一年结算一次,可是,一年到头一家大小总是吃不饱,并且,现在到处也买不到大米和杂粮。新旧社会两重天,这日子却是越来越难过了。 几十年的木梆已经敲破。但沉闷而嘶裂的梆声仍然一早一晚在人们心里回荡。它摧动着生产队的社员们迈开“社会主义”的脚步,去走朝夕都吃不饱肚子的“共同富裕”集体化道路。 第三十四回 改革顺天时,创效益搞活经济;回归遂夙愿,正福源认祖归宗。 秋去冬来,星转斗移,一眨眼又过了好几个春夏,徐昌县城起了变化。 先是运输站门口卖藤椅和卖大小鱼网的人越来越多了,并且,跟着便有卖熟食的,卖鸡蛋的,卖土产的,还有零星卖故旧衣服的。这里原不是市场,所以,开始的时候没有市管会的人管它;又没有店铺,便没有税所的同志来收税。后来,来买东西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已不再仅是旅客,生意便越做越旺。卖藤椅的价平物美,多人喜欢,有时甚至能成批地远销省城,于是,有人索性在空地上搭起了简单的竹棚,开始了风雨不改的日夜经营。后来,又有人从潮州带来海上走私衣服等物品,生意十分走俏。在几十年都要布票才能买到布的日子里,一旦能买到廉价坚实的尼龙质衣服,山里山外的人都来争购。便又有人用尼龙薄幂搭起了简单的临时卖货的亭子。接着便有副食百货也陆续来争位摆卖。一时,汽车运输站门口的一条路变得十分热闹。再后来,这些竹棚和尼龙薄幂的亭子被公家拆了,改成砖砌瓦盖的简易铺位。接着,工商所和税所便派人来管理了。由此,“游击市场”便逐渐发展成为灯光闹市。 同时,农村的集市贸易又恢复了,各行买卖逐渐多了起来,唯独卖鱼网的却一下子衰落下去。原因是塘鱼日渐见多,人们要吃鱼很容易,已用不着那么辛苦自己到河渠去网捕,于是便甚少人再来买鱼网。但这些织鱼网的人却已不再犯愁。年轻的迅速改行,年纪大的也用不着再出来做生意,他们已可以在家里养猪养鸡搞自己的副业了。 原来,几十年的倒行逆施惹来天怒人怨,不知那一年的什么时候,天上掉下一颗陨石,地上又闹了个大地震,死了许多人。周总理和“念念不忘阶级斗争”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也逝世了。不久,风水轮转,“共同贫困”的道路便跟着篡党夺权,存心乱国殃民的“四人帮”的消亡走到了尽头。人们赖于生存的耕种的田地终于又分给家庭承包了!那些年,先是大街上有许多人游行,热烈欢呼打倒“四人帮”,后来,主持全面整顿恢复国民经济的能人邓小平就恢复了领导职位。跟着,“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歌儿没有人唱了,“农业学大寨”的墙标也被人涂上黄泥狗屎,生产队的农民再也不用被这一个或那一个领导指挥着成天扛上锄头畚箕去南征北战了。人们开始过上安定的日子。又过了些年,像土改那样,农民喜气洋洋,家家分到了土地。从此没有了生产队,被“走集体化道路”的金箍咒束缚了几十年的贫困而饥饿的人们终于得到了彻底的解放。他们人人知道该怎么样去过日子,家家养了猪禽,地里的活和家里的副业立即同举并进。于是,一年两造,家家的粮食堆满了谷仓,农村迅速就有了温饱。 岭上的老榆树干开始长出了新芽,昏沉了几十年的中国大地终于开始苏醒了。 不久,又有人开始在家里织布,搞家庭工副业;陆续便有人办起了布厂、碾米厂、编织工艺厂;还有人到城里去开饭店和做其它生意。地里产的丰富,集上物质又流通,人们要鱼要肉吃香喝辣,这些几十年来简直比上天还要难的梦想,一下子都成了十分简单而容易的现实。老百姓干瘪了几十年的皮肤开始慢慢的润泽了,人们的脸上便都有了红光,有了笑容。 不久,大队又变为乡政府。看不到上面三天两头派到大队和生产队来的工作组,也听不到令人胆战心惊的锣鼓声,更没有成日喊打喊杀的一些人睁着血红的眼睛去斗争另一些人。人们从此开始安居乐业。 灾难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又不久,县城运输站的旁边建起了一座六层楼高的豪华大厦,名叫汉华酒家。据说,是县农场办的,总经理是农场的经理易志良。开张的时候,双层爆竹从六楼吊到地上,直爆了小半个时辰。大楼的第一、二层营业饮食,有小食粉面,亦有时菜小炒;有大排档,亦有雅座小房。三层以上住旅客。由于装饰豪华,吃的东西新鲜而丰富,但价格便宜,于是,生意火爆。每天早午晚市,饮食部的生意不停,顾客络绎不绝。相比之下,几间国营的饭店和旅业便显得冷冷清清。 原来,易志良下放到农场之后,做了农场的会计。农场共有七八十个工人,管理着几片山地,一个水库和百多亩的水稻地。这个农场原是县委机关的实验农场。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按照造反职工要求,农场工人实行每天八小时工作制,有星期天,享受国营企业工人待遇,工资按工龄评级计算。由于农场的职工大都是县机关干部的家属,劳动管理松散,而土地多,耕作便常常误了农时,加上生产“吃大锅饭”,故不但经济效益低,而且,丢荒的现象也很严重。易志雄任会计后不久,场长陈炽中患了脊椎病长期住院,生产便处于半瘫痪的状态。部分农田粮食失收,农场的酒厂和米粉厂又因管理不善而亏本,职工的工资有时也发不出去。几个到农场劳动改造的“走资派”落实政策离场之后,原由他们放养的六条壮牛也因分给职工轮养而饿死了三条,农场的公共财物又不断散失。同时,外面的农民又开始占用农场的一部分土地。一个偌大的农场正濒临解体。 待到外面春潮涌动,农村开始搞分户承包的家庭生产责任制时,农场也顺应改革开放的形势发展,实行承包制度。易志良热心致力于新体制的实验,便与农场签了五年的承包合同,做了农场的第一任经理。 于是,他开始了因地制宜的各项改革。 首先是精简机构,停办经营不善的农场酒厂、米粉厂和副食品加工厂,把农场的劳动力安排到生产的第一线,实行了定人定责的生产劳动。 接着健全专业队伍,搞好基础建设,发展多种经营。农场贷款买了一批山羊和奶牛,由几个人组成了一个畜牧专业组,每天在山上放养;又把供应给职工的稻谷改为供应大米,把谷糠集中起来,饲养了一批肉猪;又成立了一个水库渔业队,专门负责割草养鱼;又在山上养鸡,还栽种了许多果树。各个专业组队都定了专门的管理责任,奖罚分明。 他又改革了农田的耕作管理,把一部分土地改种花生、玉米等经济作物,由农场职工承包;一部分水稻田承包给附近社员耕作,并与当地的治保和公安打交道,要回了被农民霸种了去的土地。由此,一百多亩土地的耕作既不失农时,又创造了效益。农场的七八十个职工各得其所,各善其力。 正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几造收成下来,情况便发生了变化。粮食、花生、玉米堆满了仓;水库里鱼肥虾多;山上牛羊成群,鸡叫鸟飞。农场发挥了地利人和的作用,以短养长,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每一个人,每一块土地都创造了财富。经过两年的整治,农场的借款还清了,职工的生活也迅速富足起来。 农场的产品丰裕后,产品便需要广阔的销售渠道。此时,农村的劳动力已得到解放,农村经济已从以农业为主转移到以工副业为主;青年农民从以务农为主转移到出外打工、经商为主;农业内部从以粮食为主转移向全面发展。在“搞活经济”,“让一部分人先富裕起来”的政策下,城市改革开始全面启动,个体经济允许发展并受到了保障。当城里的灯光夜市热闹起来之后,易志良便在运输站的旁边买地建了一座六层大厦,经营饮食和旅业。一方面,发展饮食可以更好地解决农场农副产品的销路,提高产品的价值;另方面,随着经济的发展,来往人员增多,旅业必然兴旺,亦有利于促进饮食业的发展。市场经济起步,酒店从贷款买地建楼到开业,已完全是易志良的个人行为。但由于他是农场的经理,便打着农场的牌子,所以,各项手续都很是顺利。且工商管理和税务部门对农场的情况都比较了解,在经营上都给予各项扶贫政策的方便和照顾。不过,酒店开业虽是打着农场的牌子,却不能挂上农场的招牌。“汉华酒家”是易志良叫母亲陈兰 英给起的店号。 酒店请了几个烹饪能手,开张之后,果然生意兴隆。农场的农林牧副渔各种产品在这里得到了最大效益的发挥。鱼虾生猛,鸡鸭野味,果菜新鲜,加上是自产自销,价格相对便宜实惠,于是客似云来,生意越做越旺,只一年光景就把买地建楼的贷款还清了。 此时,易志良已申请保留公职,下海经商,陈兰英亦早已落实了政策,摘掉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但她已过了退休的年龄,便办了退休手续。经过农村的多年经历,她对生产责任制也有较深刻的体会,所以对儿子承包农场和进行各项改革都很是理解和支持。改革开放初期,山城刚刚开始热闹起来,但街市仍是旧貌。汉华酒家是县城第一座超过五层楼的建筑,正是鹤立鸡群,显得生机勃勃,十分兴旺。易志良既要经营日益发展的生意,又要打理农场的事情,分身不暇,于是,陈兰英便和女儿周芳芳一齐帮他管理农场。农场自实施专业生产责任制后,各项专业定了合同,超产归己,奖罚分明,职工收入增加,日子自然过得无忧无虑。 一日,汉华酒家来了一批港澳同胞回乡观光团人员入住,易志良格外盛情招待。他知道港澳同胞有饮早茶的习惯,便每天都为他们专设丰盛的早点,又叮嘱烹饪师傅尽量把菜肴搞得色香味俱全,又十分注意房间床褥的卫生清洁,天天换洗,使港澳同胞吃得香甜,住得舒服。几天下来,甚得旅客欢心。一天晚上,团里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客人来到经理室,操着生硬的普通话对易志良说道: “经理先生,十分感谢你这些天来的热情款待。明天开始,观光团各人自由活动两天,我想找个人在城里做向导,不知能否帮忙呢?” “没问题。”易志良立即答应,“阁下不是本地人么?” “我是香港人,此次是陪团来参观,并在县城办点事情。”客人说。 “城里街道不多,不知你要到哪里去呢?”易志良问道。 “城北的高铺街城隍庙巷。”客人拿出一张纸条读道。 “城隍庙巷在城墙边,近来正准备拆建呢!”易志良告诉他。 “怪不得这些天我找不到人哩!”客人说。原来,这些天参观回来后,他都到城北去找过,但见一条空巷,却又因语言不通,不敢贸然打听。 “请问你要到城隍庙巷去找谁?我有个舅父在那里,或许他会认识。”易志良说。 “我要找的人住城隍庙巷的陈家大院,有六十多岁的年纪,名叫陈资民,解放前是信义布厂的总管。” 客人道。 “啊!”易志良觉得疑惑,客人要找的人正是自己的舅父。但他在过去却从来没有听舅父和母亲说过,他们在香港有什么亲戚朋友,不觉便有些警觉地问道:“陈资民已退休在家,一个月前搬家了。阁下认识他么?” “实不相瞒,我不认识他。但我是受人所托,专程要来找到他的。谢谢你!”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客人感到十分高兴。 第二天刚好是星期天,吃过早饭后,他带着港客来到舅父家里。这些年来,舅父家里也有很大的变化。外祖父母已相继去世,舅父母都已办退休。房屋因改造旧城而首批被拆了,一家人暂时住在儿子的单位宿舍里。舅父退休之后,最近又被单位聘请做供销业务的参谋。虽是六十多岁的年纪,但却身体壮健,精神奕奕。易志良带客人坐下之后,见过舅母及家中各人,便说明来意。 “请问阁下就是解放前信义布厂的总管陈资民先生么?”港客热情地握着舅父的手问道。 “在下正是陈资民。”舅父说。 “幸会!幸会!”港客十分高兴。 “惭愧!素不相识,不知先生贵姓大名,有何见教?”舅父打量着来人,疑惑地问道。 港客立即神色庄重起来。只见他从西装里面的袋子里掏出一个信封,再从信封里面拿出一张四寸照片,双手把照片恭恭敬敬的递给舅父,动情地说道: “请问先生可认得此人否?” 舅父戴上眼镜,便对照片慢慢地端详起来。照片上的人穿着西装,五六十岁的年纪,但丰神跌宕,气宇端凝。丰隆的鼻子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眉目之间别有一种英爽之气,令人觉得气概非常。看着看着,他忽然“啊呀!”一声,嘴巴张开着,结结巴巴地说道: “这,这,这莫不是我那死去的妹夫周树和么?” 大家赶忙都走过来看这张照片。舅父似乎置身在幻觉之中,失神的站在那里。忽然,他抓住客人的手,嘶哑着声音激动地问道: “这是说,难道周树和他还、还活着么?” 港客高兴地笑着。他也不说话,只从信封里抽出一封信交给舅父。舅父此时已是满眼泪花,他颤抖着双手,把信拆开来读道: 资民妻兄如见: 亡命一别,不觉就已过了三十三载,晃若隔世。弟飘泊在外,无时不在牵挂乡梓妻小和亲人。奈何故土几十年动荡,到处明争暗斗,杀机四伏,故不敢迈进雷池半步。今欣闻改革开放,政通人和,百业待举,昔日金戈已化为玉帛,百姓安居乐业。思念之情,常令人内心激荡不已。 昔者,土改时我被农会诬为暗藏武器的现行反革命分子,酷刑拷打,后农会会长指使打手半夜谋害我,幸得族人周金福冒死相救,俩人一齐逃到香港去。我父在港及印尼尚有多少生意根基,到港之后,感谢上帝的关顾,得同仁鼎力扶持,借宝地欣欣向荣之生机,乘世界商埠崛起之春风,经过几十年的艰苦经营,生意得于不断发展,终于可告慰我祖之先灵。然人在异乡,心却无时不在挂念故里亲人,梦萦神绕,想我妻小,故虽享受荣华富贵而我却视若如浮云也。我为人一生,诚德为本,却因经商争了点家产而被定为罪人,令几十年有国不能投,有家不能回,有志不能报,呜呼,为人至此,是至死亦不瞑目者也!往昔,我深恐自己的关系而徒增加妻小的灾难,故此几十年杳无音信。今幸遇国家拨乱反正,灾难不再,中华民族从此走向繁荣昌盛,中华子孙亦能从此享受平等自由矣。游子在外,相信不日亦可回我故里,见我亲人,圆我几十年破碎之梦愿! 今托友人方善民先生寻觅你们。若天可怜见,方先生能找到你们,则请即将我家中及亲戚各人情况详细告知方先生,并最好附个近照给我。岳父母大人,已是高寿,谅仍健安。愚婿几十年未能侍奉,恳请恕罪!兰英爱妻,晃眼已过六十花甲,未知身体是否安康。我几十年有愧于她,乞望宽谅!汉华兄妹谅各已成家,几十年我亦有负于他们,深觉不安!唯祈家中及各亲人玉体健康! 愿恩主降福你们! 纸不尽言,言不尽意!各种详情,可询及方先生。 恭祝各人福安! 树和顿首 1985年10月9日 舅父读完信后,放声大哭,老泪纵横。全家大小无不喜极而泣,易志良更是激动万分。不久,大家若从梦中醒来,老人揩干眼泪,年轻人欢呼雀跃。一阵悲欢过后,陈资民紧握方先生的手,久久地说不出话来。正是,多少辛酸事,尽在无言中。方先生遂把他知道的各种情况详细的向大家报告。 原来,解放前,周伯年在香港仍有信义布厂的老厂房和设备,专织线衫线衣,一直由港人方善民经营。方善民是周伯年在香港经商时的义子,周伯年曾有恩于他,为人极是忠诚。周树和逃到香港之后,即任董事长。他利用多年经营的经验和专长,很快就把布厂生意扩大,除织线衫线衣外又另设士林绵布车间和呢布车间,早期织出的信义布匹远销南洋。后来香港地方房地产业兴起,他又投资房地产,又将信义布厂改造设备,引进西方先进技术,改织新潮产品,至七十年代末,他已在纺织及房地产企业界中成为香港颇有影响的人物了。 但他多年来一直独身,直到国内文化大革命开始,回乡愿望已是十分渺茫,才在友人撺掇之下再婚。太太陈美玲温柔端庄,为人贤淑,生有两个儿子,都已经先后上小学了。 周金福到香港后也在信义布厂做事,后来却因患了不治之症逝世;周树和意欲最近回归故里,一者找回父亲骸骨厚葬,二者与家中亲人团圆并探望亲朋戚友。但他不知家人各种情况,便托方善民先生专程回来打听。 易志良当天就到农场去把消息告诉了母亲和妹妹。陈兰英看过来信,凄然昏了过去。吓得易志良大声呼唤,又用手指掐住她的人中,良久才见母亲苏醒过来。她醒来之后,躺在床上,手拿着书信和照片,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最后竟就嚎啕痛哭起来!易志良也不劝阻,任由母亲大哭一场。这是大苦大悲后的大喜。多少年的压抑,多少年的凄凉,多少年的苦难,就让它们随着这揪心的哭声慢慢地消逝吧。他知道,此时母亲的心里是多么激动和高兴啊!陈兰英大哭一场之后,又拿起书信,一次再次地阅读。她一边读,又一边流泪,直到眼泪再也流不出来。 这一封信使她茫茫然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过去。她记得镇反的时候,舅父曾经把一个不明不白的人交来的周树和的一封遗书、一只怀表和一支钢笔转给她,当时她就对此事满腹狐疑。但在那个年代,只有错杀,没有错案;只能蒙冤,不能申雪。她只能信之为真。她把他的遗书和怀表钢笔保存在一个小布袋里,几十年来睹物思人,以泪洗面,一心以为亡人已在天上安息,却没想到今天竟又能在世上相见。 “常听人说,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没想到今天却是新社会把人变成鬼,改革开放又把鬼变成人!”周芳芳看完了信,也泪流满面,感慨万分。 “这莫不是在做梦么?”陈兰英自言自语的问道。 “妈妈,这不是做梦。儿女就在你眼前哩!”易志良笑着说。 “儿子,你用力掐拧妈的肌肉,怎么我总感觉是在梦中呢!”她还是不相信自己。 “这是梦一样的现实啊!”易志良大声地说。 “妈妈,你不是说过父亲有遗书的么?拿出来看看吧!”周芳芳提醒母亲。 于是,陈兰英如梦初醒般的站起身来,走进房里去把随身的皮箱打开,取出了缝在一个布袋里用牛皮纸包好的怀表、钢笔和一张纸。这是用钢笔写在一张书信纸上的遗书。只见纸已变成黄色,流畅而清秀的字迹却仍然十分清晰。她颤声读了起来: 树和遗书 母亲大人并转兰英爱妻: 我不幸犯了“私藏武器”的大罪,据说民兵在我屋前的荷花池塘里找到罪证,自忖必死!这也是为人罪孽所致。我死之后,请你们不用悲伤。所深憾者,我有生之时,未能报父母天高地厚的养育之恩,亦未尽为夫为父养儿育女之责。当我快成上帝的人子的时候,便只觉得对不住你们。 主一定会救我脱离邪恶,接我安全地到天国去! 苦命母亲,请兰英多多看顾扶持。愿上帝赐恩给你们! 来生再见!树和绝笔。壬辰年十月 陈兰英读着读着,辛酸的流水又滚滚流落下来。丈夫为人善良,信奉天主,死前仍心怀希望,不忘祈祷上帝。上帝终于救他脱离邪恶,使他安全地到了自由的世界。她不信神佛,但觉冥冥之中,却竟有一种天力,是那样的不可悖逆。她不禁也在胸前划了几个十字,口中不断地念道:“多谢上帝!” …… …… 两个月后,一个晴朗的夏日,周树和在几个人的陪同下,终于回到了阔别三十三年的家乡。 徐昌城里,汉华酒家悬灯结彩。酒家门口撑出了一块鲜艳夺目的欢迎牌。牌子上用红纸金字写着:热烈欢迎香港企业家周树和先生回乡参观!下署:徐昌县侨联。 原来,徐昌县华侨联谊会中早就有人打听到周树和是在港的知名富商,又知道他三十多年首次回乡探亲,便有心做好统战工作,以祈日后能联络感情,并得到投资支持,以促进家乡建设。易志良原不打算招摇,但既是侨联部门出面,自己又有双重身份,也不便过分拂意,而只能顺水推舟,这样也算是父亲荣归故里了。周树和回来,见过妻儿子女亲戚,流着热泪一一握手。见儿子已是中年,生得一貌堂堂,高大魁梧,眉宇之间有着一股刚毅之气,他心里十分宽慰;又见女儿长着莺蛋的脸儿,生得水灵漂亮,神韵丰采,极似当年她母亲一般靓丽,他心里也十分高兴;但只见陈兰英已是步入老年,岁月的沧桑聚成了一条条皱纹,刻在她那昔日雪白娇嫩的脸上,他心里感到一阵悲苦,不禁双手抱拥而泣。陈兰英更是泣不成声,双肩抽搐。一时,大家都沉浸在劫后重逢的无言的极度欢乐之中。 不久,便有许多来拜访的人士陆续到来。接风晚宴,除侨联之外,工商局、外贸部门和经委也来了人,大家都道敬仰之心意,齐贺省亲之怡情。席上频频举杯,觥樽交错。正是,昔日斗争逃亡有如丧家之犬,今日团结安定却是座上贵宾。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周树和一家的酸甜苦辛之变化,却是参加接风的那些干部同志们所不知道的。 酒宴过后,送走客人,周树和才有时间与妻子团聚。几十年的生离死别,一下子竟成了过去,他们默默地相拥相视。陈兰英热泪盈眶,周树和无限温情。虽然彼此都年纪老了,但却觉得心潮激荡,他们感到生命的第二春正在开始。百般的恩爱,千般的思念,万般的激情;百种痛苦,千种屈辱,万种悲哀,尽在一夜的温柔缱绻和款款细语之中终于得到了彻底的冰释! 大地主周树和回乡的消息很快便传到岭塘村,只急坏了村书记刘古泉。因为,按照政府的华侨港澳政策,必须清退“土地改革”和“文化大革命”时分占他们的房屋,邻村已经是这样做了。周树和一回来,也许这件事情就得早日落实。虽说政府对应搬迁出侨房的农户有些经济补助,但若搬迁起来,丁点儿补助费却远远不够,大量的善后问题还得靠村里去解决。而翻身队有二十多户社员,搬迁起来难度大,况且他们已把福源楼破坏得残破不堪,屋背还搭了几间平房。为此,他专门召开了一个会议来研究这个问题。 “政府的政策此一时彼一时,为什么土改时分了他们的房屋,现在却又要归还给他们呢?”年轻干部不解。 “其实,当时土改的政策也是不能分华侨房屋的;但后来复查补上一课,宁左勿右,又给分了。”年纪大的干部说道。 “唉,鸠占鹊巢。没几年,好端端的福源楼就已变得像乞儿窝一般!”有人叹道。 “能不能要求周树和不再要回这房屋呢?” 有人提议。。 “未雨绸缪,这事情得走在前面。若是他本人要退回房屋,待县区政府一批准,到时就没有办法了!”有人说。 “也许他有钱人家再不要这烂屋罗!”有人这样说。 “不然,港澳华侨祖宗观念强。我看,他非要回不可。”有人道。 “我的意见,我们是否可以向他要点儿拆迁补助。他有钱人不计较,出点钱就像毡上去一毛哩!”一直没有说话的村书记刘古泉说。 “对,我们踏前一步,以进为退!”这个意见得到大家附和。 事情就这么定了。如果政府补助一点,周树和再拿出一点,这件事情就好办,或许大家还能从其中得到一些好处呢!于是,第二天,刘古泉便与村委管经济的王金木一齐出县城去专程探望周树和。他们也不敢空着手去,拎了两只家养土鸡,一篮鸡蛋,像走亲戚那样来到汉华酒店,在前堂通报了姓名。刚好周芳芳在,便热情的接待他们。 刘古泉入得汉华酒家来,踏上三楼,走 进豪华的客厅里,坐在软绵绵光鲜鲜的牛皮沙发上,抽着客厅里放着的香喷喷的中华牌香烟,品着甘滑滑的毛尖茗茶,自有一番今非昔比的感受。他想,今天人家行十万坐十万,毕竟非我等穷人能做到的事。若是当日周树和逃不出去,说不定就已经当作“现行反革命”被“叭”了罗!就即使侥幸活下来,他也不一定能捱过这些年来“阶级斗争”的刀山火海!就即使又侥幸捱过了,若是没有改革开放的政策,没有平反冤假错案,还是与马和牛一般般,他也许还要继续低头做人哩!可见世道总是千变万化的。他记起了解放生产队的老贫农周隆昌有一次对他说的话:“世道始终是人家有本事的人强。孙悟空打七十二个筋斗还是翻不过如来佛的掌心哩!”可不是么,猪八戒做不了孙悟空,孙悟空也做不了如来佛。汤圆再黑也是汤圆,煤球再白也是煤球,这个世界日后该不会又再把汤圆当煤球一样来糟蹋吧! 易志良和周树和有事出去了,一时回不了来。刘古泉俩人抽过烟,喝过茶,又吃过两碗鲜虾水饺面,时间已过晌午,不便再等下去打扰,便将来意告知周芳芳,并叫周芳芳代为转达,他们第二天再来听消息。 原来,周树和今天却跟易志良一起去了岭塘村。他们没有到村里,而是在村前的岭坡地上寻找周伯年的坟墓。他清楚地记得当年父亲的棺柩埋在岭东边的顶端,但却找不到墓碑。那几年,大队的耕岭队把番薯种在坟地上,所有的墓碑都被砸了,大部分坟地都被挖弃,幸得顶端的几个坟地因是红砂硬土而保存下来。周树和凭着记忆,终于找到父亲坟地。他回想当年有病在身的年迈父亲,因经不住斗争大会惊吓和民兵踢打,不幸惨死在台上的情景,不觉悲从心来,跪下去嚎啕痛哭。哭声悲恸真切,只哭得草木垂立,鸟雀惊飞。易志良触景伤情,亦不免百感交集,也跪在旁边凄然流泪,低声呜咽。同来的人见了,无不被此真情所感动,泪流满面。 当天夜里,周树和召集妻儿子女来商量几件事情。他满腹心事地说道: “我们能活到今天,享受合家团圆的天伦之乐,实上赖上帝恩顾,国家降福,下靠祖宗庇佑。故祖宗社稷恩泽不可忘,敬祖承德为第一大事。但几十年沧桑,祖宗牌位已荡然无存,魂飘天外,令人不胜惭愧!我此行欲完成几件心事:第一、要修祖坟。找一个风水地方,重新把祖父的棺柩安葬,超度亡灵。第二、要收回祖屋,修缮复原后供放祖先的神位,定时供奉祭祀。第三、志良要认祖归宗,从今以后,改返原来周汉华的姓名。只不知这些事情可行与否,大家把意见说来听听。” “福源楼已被糟蹋得破烂不堪。那些年,屋瓦删了,楼板拆了,再穷的人家连地上的砖块也挖去卖了,换成救命粮食,捱过了一年又一年。这个地方真叫人伤心啊!”陈兰英十分伤感,话还未说完,眼泪却已流下来了。 “福源楼救了不少穷人的命,听说住在福源楼的人没有一个被饿死的。我看,这也是我们祖宗的荫德所在呢!现在的乡亲父老大家有饭吃了,我们就再积一次德,让他们再搬迁一次,家家住上新居。这未尝不是件好事!”周树和说。 “按照政府的政策,侨属的房子是完全可以收回的,包括在城里的河背一条街,现在是徐昌县染织厂的厂址地方。但是,公家的事容易办,社员农民能搬到哪里去呢?”易志良有所考虑。 “今天村里的两个干部来过。他们带来两只鸡和一篮子鸡蛋的礼物,说了许多好话。他们的意思,想要求由父亲帮助出一点搬迁费哩!”周芳芳说。 “要村里规划个地方,我可以出钱买地和建屋,再发给每个住户搬迁费。”周树和道。 “这样做皆大欢喜,社员和村都得到好处!”易志良说。 “我们必须落实建好房子。除买地的钱外,其余的都不能交给村干部!”周芳芳提议。 “我的意见,芳芳负责在村里买地和建好房子,汉华主要负责落实归回城里的房屋,还要考虑下一步计划。城里的房产地契,幸得还在舅父家里安妥地保管着,但要落实全部归还,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这些物业落实之后,我们可以乘这个改革开放时机,为乡梓多做点儿事情。”周树和胸有成竹地说。在外面几十年经商,练就了他有一个灵活的高效的经济头脑。回来几天,他发现被封闭了几十年的故土在改革开放中到处潜伏着勃勃生机。他到过城里和城西的河背地方,观看了过去信义布厂旧址,见那里除了变得破旧一些外,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他又观察了灯光夜市,计算了这个市场的人流量;又参观了农场,还顺途到过城郊的一些农村。他在十分赞赏儿子周汉华的眼光和才能的同时,也看到了能促进徐昌县经济发展的更大的商机,心里正构思着一个宏伟的计划。 于是,这些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周树和在陈资民帮助下,找到老风水先生,在城西五里外的神峰山上买了一块墓地。此地面东朝阳,岭上松柏翠微,彩云缤纷。周树和择日安葬了父亲灵柩,完成了几十年来的心愿。同时,这一边,在女儿芳芳主持下,岭塘村规划了岭下的三亩多坡地给翻身楼的社员建房子。房子由县建筑公司承建,岭塘村委监工。要求水泥框架,红砖砌墙,一律两层楼房,每户六房两厅并有新式卫生间,内有小庭院,院中又有手摇泵水的小井,楼上也有小晒谷坪。五个月便要完工。 五个月后,只见五排楼房齐正正的屹立在坡地上。红砖青瓦,灰地白墙,看上去如仙境般的美丽。工程经过验收后由村委主持分房。按照原有入住的户数计算,每户一院,抽签对号后,村委发给房产证。同时,原有每间住房又可得到500元的搬迁费。元旦那天,爆竹声嘣嘣嘣的响个不停,大家欢天喜地的搬到新家去。正是:为活命昔日新屋变烂屋,得温饱今天烂屋再更新。 打从中秋开始,福源楼按照原貌进行装修:添瓦添砖,添树桁瓦桷楼板;原来做公共食堂的上厅和中厅重新粉刷,木板更新,雕龙画凤,并在上厅安置祖宗神位;屋背的平房拆了,种上竹子,门口的池塘加筑栏杆和亭子;四角炮楼和屋内外墙壁用纸浆石灰重新批荡一次,门前亦砌了宫式围墙,又在花园里栽种一些花草树木,搭起一些花架。先外后内,先上后下,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终于完成了全面恢复工作。旧貌变新颜,富丽堂皇之中,又别具田园怡情。有诗为证: 绿树荫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分外香。 春节过年时,周树和带上两个小儿子再回家乡来。周树和的母亲已故,姐妹也各带着一家老少回来了。初一那天早晨,神台上早已摆满了祭祀的三牲,插着香烛。神龛上,供奉着二十世祖周伯年公的牌位。神龛两旁贴着一副对联: 奕世载德垂千古 宗衍福佑继万年 横批:福泽源长 六点钟,纸炮响过,所有周伯年宗下男女儿孙在周树和带领下,拿着香烛,从上厅左门鱼贯而入,步至祖宗神龛前面,行三跪三扣头礼。礼毕,周树和从神台上拿出一张黄纸来,跪着念道: 周氏徐昌邑岭塘村二十一世子周树和百拜二十世祖伯年公及历代祖宗神灵:昔者,几十载国运蹇滞,社会动荡,人民挨饥,宗庙不保,祖宗神位亦被废弃多年。不孝树和辗转异乡,心常挂念,寝食不安!今幸逢盛世,得于回归故里。现重修我祖宗神位,定时奉祀。祈我祖在天之灵乘春风,驾祥云,福光重照故居,庇佑我周氏子孙伯年袭下,万世福昌! 念毕,烧掉祭词,拈香再拜。 易志良接着也从神台上拿一张祭纸来,跪在神台前念道: 周氏徐昌邑岭塘村二十二世子周汉华百拜二十世祖伯年公及历代祖宗神灵:昔因生计,不肖孙曾忍辱负重,改名换姓,偷安虚度三十三载。今 欣逢盛世,万物复苏,百川归流。现我认祖归宗,愿我祖恩佑! 念毕,烧掉祭纸,捻香再拜。 祭祀仪式简单而隆重。由此,周树和遂完成了多年的心头大事。从买地建房搬迁群众到修缮祖屋,历时不及八个月,花费总共不过八十多万元。 春节过后,周树和不久将要携子回港。各亲人也要陆续回自己家里,周树和一一洒泪相别,并皆有财物馈赠。大妹周玉琼在省城的一间大学工作,丈夫曾任过学院领导,文革时候因出身地主家庭,夫妻俩均受到冲击。丈夫被诬为“走资派”,受尽磨折。文革后夫妻落实了政策,办了离休的手续,享受着老干部的待遇。两个儿女亦安排了工作;二妹周玉碧仍在西北的一个城市居住,夫妻还未退休,但丈夫已从原领导岗位上退居二线。文革时候,因受高仕伦“叛国投敌”的事件牵连,造反派革委会曾把他们隔离审查和降职,后终因查无实据而得到平反。文革后,夫妻恢复职务,儿女都相继考上大学;三妹出国去了,四妹跟着二妈回到潮州的外婆家,中学毕业后上山下乡当了农民,嫁给当地的一个生产队长,落实知青政策后她回城当工人,离了婚。这次她和二妈一齐回家乡来,因生活比较困难,受到周树和的格外馈赠。至此,经历了几十年的浩劫,周伯年一家人口亲戚,重新得到团聚。其乐也融融! 福源楼的西侧,有一块原是翻身生产队的菜地,约有二百多平方。周树和出钱买来建了两层楼房。一屋两栋,每栋共十二间房舍,南北各有一个厅廊。内用阶砖铺地,外用瓷砖贴墙,琉璃瓦屋檐,铝合金钢窗,极是堂皇华丽。建好之后,周树和送给周金福家里。周金福有两个儿子,都已成家。大儿子铁头周汉宏在家驶拖拉机耕田,闲时就到槐岭去运些煤来卖给社员,赚些钱来养家糊口。反击右倾翻案风时被当作走资本主义道路搞长途运输贩卖而被抄了家,弄得一段时候狠是辛苦。今忽然得到周树和的馈赠,无异一夜变成太公,兄弟两家人喜不自禁。自此投资搞运输,生活日渐富裕。 周树和回港之后,各样事情安排妥当,便再回乡来筹谋大计。他此行专为发展徐昌县的城市建设而来,有分教:周公妙计兴乡邑,要教旧城换新颜。 第三十五回 绘宏伟蓝图,巧规划开发新城;集四方资金,促发展以地生财。 却说周树和第三次回乡,要做三件大事。先是在儿子周汉华和妻兄陈资民的协助下落实原信义布厂在解放初期的房产。徐昌县城西河背一条街占地三千多平方米的店铺,原是信义布厂的厂房,有解放初期人民政府发的房产证,陈资民一直秘密替周树民保留了三十多年。经过周汉华的上下打点,积极斡旋,又在陈资民的勘实下,最后经主管的邹副县长大笔一挥,终于全部归还自己。徐昌县染织厂必须定期搬迁,但由于染织厂规模大,搬迁的时间定在一年之后,搬迁之前按月应给业主交付租金。同时,信义布厂在解放初期的所有财产,属私人所有,亦按照1957年公司合营时所核定的资产予以赔偿,连利息计共可得百多万元。 房产落实之后,他便要做第二件事情。这一天,周树和与周汉华回到福源楼,关好屋门,祭过祖先,便拿了一把铁锤和锄头来到外边的杂物房间。周树和先用铁锤把中间的一块水泥地面敲碎,然后叫周汉华用锄头一直挖下去。大约挖了一两尺深,便见有两个木箱在下面。他们小心的把木箱弄上来,揭开大箱的盖子,先见上面有一层防潮蜡纸,蜡纸下面是一层吸湿的木炭;拿开木炭,便见里面有用蜡纸包裹着的大包小包的东西。拆开大包小包的蜡纸一看,只见金光四射,满屋生辉,一块块黄橙橙的金砖和一堆堆金灿灿的纯金手饰项链跃现在眼前,少也有几十斤重。周汉华的眼睛都看得花了。他再打开另一个箱子看看,木炭下面有一个铝制的箱子,小心揭开箱子,只见里面完好无损地放着一叠叠簇新的美钞。周汉华看得呆了。 原来这些金砖和手饰项链,尽是解放前信义金铺的财物;那些美金,则是周伯年在印尼经营多年钨矿生意的积蓄。还是在胡琏军队流窜来县城之前,周伯年和周树和就把它们秘密地转到乡下,埋在不引人注意的杂物房里,一则财物不外露,以防抢掠;二则时势难测,把财物秘密埋藏起来可备将来之用,但却没有想到土改时福源楼整座屋子都给村民分了,地主家属被扫地出屋。埋此财物的时候,只有周伯年父子俩知道,所以,陈兰英住在杂物房几年也不知道这里的地下有许多宝藏。此房子又做过生产队的牛栏,圈了几年耕牛,当时还是坭地,故牛尿已经渗入地下,但由于箱子里外均用腊纸和木炭防潮防湿,所以里面的东西仍然完好。要是周树和被害,则这千万财宝就将长眠地下,不见天日了;幸得他“死而复生”,终于物归原主,于是就有了大派的用场。 公元一九八七年,徐昌县城大兴土木,城市建设打开了一个崭新的局面。 县城市建设委员会把运输站周围方圆四平方公里的土地卖给香港开发商周树和。这些土地有三分之二是县城西郊的大河冲积沙坝地,凹凸不平。有小河沟、泥洼地,也有草地和东一块西一块的菜地,并建有一些简易的民居;三分之一是郊区农民的土地。统一按照每亩六万六仟六百元的地价,由乙方香港福源房地产开发公司董事长周树和付给甲方徐昌县城市建设委员会。县城市建设委员会则以每亩五万六仟元价格(包括青苗补偿费)向所在的会岗村征地。会岗村被征用的土地大部分是岭坡的番薯地,还有近半是禾田,村委会按照所占用的土地以每亩五万元的价格补偿给农民。此外,所占用的房屋一律由建委拆迁和统一安排。卖了土地的郊区农民有五百多人全部转为非农业人口。 周树和签订的合同分两期付清款项。第一年开始,付给款额的三分之一,约一亿三千万元;到第三年末再付给剩下的三分之二。合同签定后,周树和从香港福源房地产开发公司汇入七千万元,总经理周汉华以河背一条街的原信义布厂的产业为抵押,向银行借了三年为期的六千万元的贷款。五月一日,汉华酒家大宴宾客,各机关部门、工厂、企业、银行的领导均收到请贴,聚聚一堂。纸炮响后,门口正式挂牌:徐昌县新城福源开发公司办事处。 福源开发公司全面开始了开发区的运作。 “新城位于交通中枢。东西走向是国道通往省城的公路,南北走向联结槐岭煤矿。要建设新城,必须先建好道路。以东西大道为中轴,我们花五个月的时间要建好三纵三横的马路。”周树和指着绘图说道。 “六千多亩土地中,差不多有一半是需要填土的低地。平整土地的时间长,五个月能完成六条大马路的建设吗?”周汉华觉得信心不足。 “我们可在开发地里建几个公园。把那些低洼地再挖深挖大一点,就成了公园的天然湖。挖湖填土,一举两得。”周树和在东南西北几个位置上画了四个圈道。 “还有一个有利条件是附近就有取坭的高岭坡地。现在运输公司和个体户有十二部坭车和三部铲土机供我们租用。我们可在一个星期内先计算一下每部运坭车每天的平均填土量,然后,划分好地段,计算好各个地段的工程量,下一步采取投标承包法,全面展开,必然四方响应。”负责开发工程的总指挥林建辉满有把握的说。 “半年平整土地,并同时开始道路建设,一年半内便要开始部分楼房基建。时间就是金钱!”周树和道。 “城市建设委员会已把第一批要搬迁的工厂和单位报上来了,我们在地价上给予怎样的优惠呢?”周汉华问。按照合同,新城由福源开发公司承包开发,所以,一切建设都由开发公司统筹规划。 “第一批报建的县政府、镇政府、县财税局、县建委等机关单位,我们给原地价的优惠,但必须一年半内基本完成基建,第二年便要搬迁;邮电局、工商局、商场和几间工厂已定了建筑面积,但地价必须上浮百分之十,我们可以抽出一个百分点给予酬劳;其它地价每半年内上浮百分之十以上。”周树和说。 “城市规划分为四个大区:行政区、商业区、文化区、工业区。我们负责建行政区,建委负责建农民街和商品住宅区,工业区由各工厂负责。用不着一年,地价就上来了。”林建辉说。 “会岗岭的西区有许多农村居民,工业区为什么设在那里呢?”周汉华又问。 “工业区设在西区可以减少对新旧城市的污染。会岗岭的西边有一条大旱沟,可作地下总排水道。这条排水道要有规模。我们可与城市规划局共同研究几个区域的规划建设,并请大城市的规划技术人员做具体的指导,以减少污染,保证规划的合理。一年后,工业区所在的居民就迁到农民街的住宅区去。”林建辉说。 “邹副县长答应三年内要把所有工厂迁移到工业区去,这对城市环境净化十分有利。任何一个区,在建好房子后都必须把绿化跟上去。”周树和道。 一切布局都是那么的清晰,一切计划都是那么的具体。周汉华既被新城建设的宏伟蓝图开拓了视野,又被因地制宜的具体规划启迪了思路。他佩服周树和大处着眼,小处入手的那种大企业家的气质。正是这种气质,催生了徐昌新城。 有水好行船,一切事情都开展得很是顺利。福源房地产开发公司挂牌这一天,县里各大单位和大工厂的领导都收到了请贴,并且,每个到会的人都收到了一封不菲的“利是”。会前会后,抓新城建设的邹副县长及县建委、规划局、银行等单位的领导前后都受到董事长专门接待,双方亲切洽谈。新城建设是徐昌县经济腾飞的象征,县委和县政府十分重视。在县政府部门的积极协作和支持下,各单位、工厂纷纷报建,于是,银行贷款和集资业务便迅速发展起来。 徐昌县新城福源开发公司挂牌之后,周树和就把新城开发的全权交付给周汉华,香港福源房地产开发的总工程师林建辉任顾问,具体帮助周汉华开展工作。徐昌新城福源开发总公司下设土地规划和平整、房屋建筑、公路建设、地下水道等几个机构,办公地点都设在汉华酒家的三楼。 汉华酒家门前一片坡地 开始热闹起来了。先是三部推土车日夜推土,十二部运坭车日夜不停;半个月后,不知从哪里冒出了许多坭车和货车,像蜗牛一样满坡满地的跑来跑去。平整了几个月,果然一片平地就基本形成了。旱沟那边,请来了省城的地下水道施工队,把旱沟挖深三米,用钢筋水泥建了一条宽八米深四米长三千五百米的贯穿东西和南北的地下总下水道。下水道的主道上面就是徐昌县的新城大道。再过了二个月,三纵三横的六条大马路就建好了。 三个区的建设同时启动。商业区由城市建设委员会负责首先建一条农民街和商品楼住宅区。农民街主要卖给先富裕起来的农民居住和解决搬迁户。按照新的政策,买了房子的农民可以把户口迁入城市,变为城市的居民。农民街里,邮电局、商场、农贸市场同时兴建;行政区先建县镇机关大楼,由福源开发公司负责承建;工业区先建徐昌县的染织厂和机械厂、糖厂、酒厂。四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见坭车辘辘,风尘滚滚,只听打桩声,汽车声此起彼伏,日夜不停。新城建设十分热闹。 岭塘村的铁头周汉宏新近刚买了一部两吨的坭车,便遇上了新城建设。兄弟俩轮班不停运坭,日入百多元,心里很是高兴。运了几日,结算的时候,按运坭的土方计算,他见有人拿的钱比他多几倍,仔细打听,原来那人租了三部坭车,做了个小包工,从中又可赚些费用。于是他便找总经理汉华商量。 “老哥,我想再搞几部坭车来运土行吗?”他问。 “我们现在共有十二部坭车开始运坭填土。根据近七天的统计,按照这种进度,最少得一年才能完成填土的基本任务。下一步我们将实行土方承包办法,若是你能承包的话,签订合同时便给你照顾。”周汉华很干脆的对他说道。 果然,两天之后贴出了土方承包的通知。期限是三个月,分地段投标承包,签定合同,到期不能完成则要罚款。通知贴出之后,不出一个星期,来登记要求承包的人不下五十多个单位和个人。有县汽车运输公司的,也有县第二运输公司的,更有不少是个体运输的;有本县的,也有邻县的,甚至还有从省城来的司机。福源开发公司根据土方的远近和工程的大小,把新城划分为三十个地段,其中二十八个地段用明标的方法,另外留两个地段便照顾给周汉宏承包。 投标那天,人头拥拥。投标过后,一片鼓噪。中标的高兴,没中标的十分失望。内中有县第二运输公司的负责人何书记,因出的投标价太高而没有中标,很是悔气,觉得回去难交差。他情愿出五部货车受顾给中标者,每月得其工钱。原来,改革开放后,运输行业的垄断也被打破了,个体搭客和运货的逐渐多了起来,过去在城里吃商品粮的单车搭客站和驶鸡公车的搬运站面临解体,便联合起来买了两部客车和五部货车,成立了徐昌县第二运输公司,做起汽车的客运和货运生意来。做了一年,倒也赚了些钱,不但维持了几十个职工的生计,还基本还清了买车的借款。可是,近来个体汽车运输的又迅速多起来了,第二运输公司的客运和货运的生意开始难做,所以也来参加工程投标,却因不懂行情而失了机会。 “何书记,我租用你的车子!”周汉宏与何书记是老相识,他笑了笑,走近前去与他私下商量道。 何书记上下打量着他,见来人四十多岁年纪,生得星目圆鼻,阔嘴丰腮,只觉得有点儿面熟,却又想不起是谁来。 “阁下在哪个公司任职?” 何书记问。 “宏发公路工程公司总经理!”铁头周汉宏给自己戴了一顶桂冠。 “承包了多少土方?” “两个区共四百多亩。” 何书记知道承包两个区的土方是什么意义,于是便来了劲。 “你租我车子怎么计算呢?” “多劳多得,四六开。六成归你,四成归管理费!”铁头虽然读书不多,但却很有经济头脑。 “不行,二八开,你不能吃水太重。汽车有损坏维修,还要汽油费哩!”何书记道,语气似乎很是坚定。 “我计算过了,按照四六分成,汽油费我负责,一部两吨的车子每天最少可挣它二百多元哩!”铁头说。 经过讨价还价,最后以三七开的分成成交,铁头甲方不负责汽油费和维修费。但作为经办,铁头答应另有百分之三的提成私下用作给何书记的酬劳费。何书记满心高兴。他计算起来,大有着数,到工程完成,自己便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从中得到一笔可观的酬劳费,于是便立即拍板,一锤定音。商定之后,铁头请何书记在汉华酒家吃了一顿饭,并在周汉华的见证下签了合同。 “请问你家在哪里?我怎么总觉得你好面熟哩!”一杯长乐烧入肚,何书记问道。 “我住在石陂公社岭塘大队光辉生产队,在下花名叫铁头的便是!”铁头吐了一口烟,笑着说道。虽然现在公社早已改为镇,大队已改为村,也没有人再叫生产队的了,但他却改不了口。 “啊!”何书记啊了一声就说不出来了。他清楚地记得,那年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时,县里要派工作组到农村去,可是,农村范围大,县里和公社能派出的干部少,便把一些在城镇的集体单位工作的小头目也抽调来使用。他虽然不是国家干部,但好歹也是吃国家粮的职工,又在单车搭客站和搬运站做了几年的会计并兼任党支部书记,所以,论资排辈时他当了岭塘大队的一个工作组长,就驻在铁头的那个光辉生产队。当时,铁头有一部手扶拖拉机,有人反映他搞煤炭长途贩运,说他家里有饭吃,老婆还经常买豆腐给他下酒,日子过得挺舒服。于是他就把铁头定为复辟资本主义的“右倾翻案风”的典型,往上汇报。抄家时,为了狠狠打击资本主义,他带队给捣了个连锅端,把铁头的拖拉机扣起来,还把他家里养的猪鸡用牌价卖给供销社。铁头想不开,拿把菜刀要找工作组拼命,吓得他躲了起来。后来铁头被派出所捉去禁闭了半个月。何书记现在想起此事来不禁脸红耳赤,有些后悔。不过,他马上就冷静下来了。因为那时侯,上面怎样说,下面怎样做,加上社员检举,塘里无鱼虾公大,抄他的家实在也是身不由己哩! “何书记有空请到我家里去坐,我现在搬了新屋罗!”铁头十分客气。 “好的,好的,现在改革开放,你可以大展鸿图啦!”何书记很有感触的说道。 “鸡啄鸭串,各有各的活路,都是寻两餐罢哩!”铁头说。 真是不打不相识,吃完饭,何书记已是喝得酩酊大醉。铁头还送了一条红双喜香烟给他。他心里很是感激。想不到这个铁头不记前仇,竟与自己合作,真是大福之人有大量。好一个宏发公司,难保他日后不狠发!他心里盘算过,待铁头的工程完成后,不但单位能赚到几十万元,而且,自己还有另外百分之三的酬劳。这笔收入,恐怕半辈子的工资都够不上呢!他没想到这一次虽然工程没有投标到,但自己却有了个发财的机会。 自此,徐昌县第二运输公司的五部货车便在铁头承包的工地上日夜不停的运坭。铁头再招集了八辆坭车和三部推土机,从此就做起了包工头的营生。 一边填土,一边手脚架也搭起来了。开始的时候,农民街的建筑由县建委负责,县建委指定县建筑公司承建,手脚架也只是行政区和农民街那么二三个地方才有。不久,土地平整之后,商业街的,商品房住宅区的,工业区的,各区建筑一齐对外开放,大大小小十多个建筑单位全面上马。于是,手脚架林立,打桩声此起彼伏,到处马达隆隆,焊光四射,新城开发区迅速沸腾起来。 这十多个建筑单位中,承包建筑面积最大的是徐昌县钱丰建筑有限公司。它负责第一商品住宅区的大半建设。第一商品住宅区有玫瑰村、百合村、海棠村、玉兰村和梅花村。这 是紧连在农民街后的新城第一批商品住宅区。钱丰建筑有限公司的总经理是铁头周汉宏的弟弟周汉钱。 原来,几个月前,当铁头周汉宏的土方承包生意正旺的时候,周汉钱却受顾在福源开发公司的房屋建筑部工作。第一批商品房建设是新城建设的开道工程,在县建筑公司和一些镇的小建筑公司或建筑队各自工程任务繁忙,出现过饱的情况的时候,他决定也用借鸡生蛋的方法,向银行借贷,像大哥汉宏成立一个“宏发公路工程公司”那样,自己则成立一个“钱丰建房工程公司”。 周汉钱在文化革命前读完初中,念的书比铁头多了三年,所以,做起生意来,除了有铁头一样的胆识和气魄之外,比铁头更善于运筹,有一种精灵和果断的气质。初中毕业之后,他在林场做了几年工。后来林场工人精简,他回到家里就开始搞副业。第一年先是养鸡,他计算好时间,买了几十只小鸡仔,每天到岭岗的草地上放养,吃一些青草和虫蚁。到了秋收的时候,鸡仔开始长成鸡条,绒毛变成羽毛,吃量变大,他便把鸡放到收割后的田里放养。田里有许多昆虫和掉落的谷粒,所以,一个多月不用喂鸡,鸡儿也能吃得很饱,转眼便变成了大鸡。大鸡再圈养一个多月便可以到圩上去卖了。那一天下午,他把鸡再放到田里去,使它们活动活动身体,松松羽毛,以便第二天早上吃得饱饱的,到圩上去就能卖到好价钱。可是,到了傍晚,当鸡们回到鸡窝的时候,只见它们都搭头拉脑,冠黑眼闭,嘴中流涎。原来不知谁在田里放了用老鼠药浸过的谷子,鸡们吃了药谷后,只只中毒。周汉钱急得赶快把鸡都杀了,把肠肚挖掉,再用盐水把鸡浸洗干净,凉到竹竿上去腊了。结果,四十多只养了五个月多的鸡,本来可以卖到二三百元的价钱却卖不到一百元,真是后悔不迭。不过,要是不当机立断,再晚一点儿杀鸡,鸡的毒血流不出来,浸不净,恐怕就血本无归了。 第二年他改为养猪。经猪中人介绍,他到圩上去拣选了一只白肚黑背,宽肩长腰,阔嘴齐鼻的猪仔。回到家来,人人见了都称赞他好眼光,说这只猪苗容易养,吃杂脾性好,准能养到二百多斤。他心里也很高兴。可是,不知为什么,这猪儿买回来两天就是不吃不喝,总是呵呵呵的叫着在猪圈里团团转。叫兽医来看看,兽医师又看不出什么问题。两天后,但见它越来越没劲儿,结果养了一个星期就死了。待周汉钱把小猪解剖开来看看时,发现小猪的肠里却有一大块结成饼块的水泥。原来,卖猪的人黑了心肝,为了增加小猪的重量,并防止猪儿在市场里不断拉屎,竟在饲料里渗了水泥,结果便使得小猪七天也拉不出屎来,终于结肛而死,害了猪儿的一条性命。眼见几十元猪本又打成水泡,两年搞副业都亏了本,周汉钱不禁流出了伤心的眼泪。 此后,他再搞饲养时便小心谨慎起来了。养了半年,果然顺当,猪肥鸡大,兄弟俩满心欢喜。却没想到反击右倾翻案风时,猪和鸡都给工作组捉去卖了。从此,他心灰意冷,便无心再搞副业,转学泥水建筑。他在公社建筑队里做了一年多的泥水工。后来学到了技术便自己当师傅,拉了几个青年来专门帮人砌屋子。因工夫认真,价钱便宜,干活又快,很得群众称誉。生意做开了,经验便有了积累。周树和买给他们兄弟的屋子便是他自己亲自画图设计并亲自动手建筑的。福源开发公司总经理周汉华见他在建筑上有一定的经验,便请他负责房屋建筑部门的工作。因福源开发公司负责着县政府和镇政府的基建,由省第三建筑公司承包,周汉钱就负责监工和验收。 省建筑第三公司的经理是徐昌县人,名叫陈启汉,五十多岁年纪,为人极是义气。他见周汉钱做事通情达理,又时常请他喝酒饮茶,便有心要帮他做点儿事情。一日,周汉钱对他说道: “我想成立个建房公司,老兄能帮助我么?” “好啊,群雄崛起,现在正是你们年青人大有作为的时候。你要我怎样帮你呢?”陈启汉问。 “要建房,先打桩。我需要借两部打桩机,半个月后来我工地上干活。” “这件事情好商量,你只要按桩付出工价就行了!”陈启汉说。 原来,县镇政府的大楼都建得不高,除主楼外,一般只有三层,所以打桩的进度很快。如果再抓紧一点,半个月后,要打的桩便所剩不多。周汉钱答应按桩付给工价,并又另外再给陈经理百分之三的报酬。 解决了打桩机后,周汉钱便要着手成立建房公司。但要成立建房公司谈何容易,一无钱,二要有承包工程,而关键就是要领到承包工程。这一天深夜,当他在家里冥思苦想的时候,老婆钟凤英见他总不上床来睡觉,桌子上的烟灰都满了缸,便坐起身来问他道: “打桩机借不到么?” “打桩机倒是没有问题了。”他一口一口地抽着烟,头也没抬地说。 “又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呢?”她关心地问。 “难事多着哩,我想做老板,成立个建房公司!”他说。 “这有什么难的,成立就成立呗。就像你大哥那样选个日子挂个牌,烧一串炮仗不就是了!”她说。 “你莫以为这是小朋友玩泥沙哩!咱一无钱,二无权,即使借到打桩机,如果没有房子给你建乍办?”他苦笑着道。 “既如此,你为何不找舅兄商量呢?”她问。 “舅兄也是平民一个。他一穷二白,能有什么办法!”他说。 “你忘了,他跟县建委主任郑柱材是两表亲哩!”她提醒他。 正是一语道醒梦中人,他听了她的说话,立即灵机一动,计上心来,猛的拍了一下巴掌,说道:“好啊,这可是条路子,我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古语有话,朝里无人莫做官,厨下无人莫乱蹿。舅兄去打托人情,比你强十倍哩!”她见他快乐的神情,也高兴得笑了。 钟凤英是个贤惠妻子,比他大三岁,生得端庄秀丽,肤白唇红。那年周汉钱在公社建筑队学做泥水匠的时候,她也在那里做泥水小工,两人由认识相爱,不到半年便结婚。她不怕他家里一贫如洗,爱他做人实在,情愿嫁给他。她的哥哥钟班古是建筑队里的老师傅,又临近退休,便精心教他学泥水工匠的本领。俗语说,妻大两,黄金长;妻大三,黄金山。钟凤英入门后帮助家里搞副业,甚是顺当,不久又分到了周树和给建的新屋,夫妻俩便过起快乐的小日子来。现在丈夫想做老板,她又帮助出了个好主意,直把他高兴得手舞足蹈。他心里高兴,两脚跳将过去便把她抱了起来,一个劲的狂吻。 “抵亲!抵亲!”他一边吻一边道。钟凤英被吻得透不过气来,趴在床上哎哟哎哟的吃吃地笑个不停。这一晚,夫妻俩格外欢爱,一觉睡到天亮。 于是,第二天,他拎了两斤猪肉,两支鹿茸人参补酒,来到妻舅家里,见过外父母,便对妻舅说道: “大舅,你与县建委主任郑宏材是亲戚,请帮我引荐一下,我想承包新城商品房的基建工程!” 县建委主任郑宏材是妻舅的表妹夫,又是妻舅小学念书时的同学。郑宏材参军回来的时候,钟班古做介绍把表妹黄小敏介绍给他。黄小敏伶俐漂亮,生就旺夫益子的相貌,郑宏材一见倾心。结婚后,她勤劳贤惠,孝奉双亲,帮丈夫操持好家计,让郑宏材一心工作。转眼三十年过去了,郑宏材当上了建委主任,儿女也相继长大,夫妻感情仍然很好。所以,虽然现在郑柱材当了官,但他和钟班古之间的情谊却非比一般。 “这件事情不难。我先作个引荐,你们面议便是了!”妻舅说。 事不宜迟,三天之后,刚好是郑宏材母亲的七十岁生日。郑宏材在花苑酒家的翠景楼摆了喜酒,宴请亲朋。钟班古夫妇自然是首席贵宾。席中小休之时,钟班古拿出一个用红纸包着的 信封交给郑柱材道: “我的一个妹夫叫周汉钱,在福源开发公司任建房部经理,新成立一个建房公司。他有心巴结你,特托我送上你母亲生日的礼金,说是不成敬意,并借此祝你母亲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郑宏材打开一看,只见新簇簇的百元大票共八叠有多,数一数有八仟八百八十八元。里面附有一张名片,名片上面写着“钱丰建房有限公司总经理周汉钱”,他心里极是高兴。但转念既是亲戚,不便受惠,便推却道: “大家兄弟亲戚之间不必客气。你约个时间叫他来见见面,礼金我却不敢收哩!” “我受人所托,成人之事。这礼金你暂且收下,我是断不能带回去的!”钟班古说。 “也好,那就待我面见他时再谢他罢了!” 于是,恭敬不如从命,郑柱材就把钱收了下来。过了两天,周汉钱打电话约他晚上到汉华酒家的一间包厢房见面。 汉华酒家的富贵包厢房里,设备豪华。梨木的圆台上披着雪白的餐布,餐桌上面摆着一套名贵的餐具。房的东边放着一套贵妃椅,西边柜台上摆放着一瓶鲜花,北边有个小套间,套间的一边放着一张宽长的牛皮沙发,沙发对面则放着一部24寸的彩色电视机。周汉华最近把酒店交给妻弟卢仁康管理。卢仁康从外面购进了一批卡拉ok的设备,配置在几间包厢房里,用来专门接待洽谈生意的贵宾。他又请了几个外地来做工的能唱会跳的妹子。这些外地来的妹子特别大胆开放,陪酒陪吃陪唱跳,吸引了许多来寻乐的男客,包厢房里便经常莺歌燕舞,生意特别兴隆。 郑宏材被一个小姐领着走进一间名叫富贵的包厢房里来,便见有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握手寒暄道: “在下周汉钱,是钟班古师傅的妹夫,久仰郑主任大名,幸会!幸会!” 郑宏材打量一下这个青年,只见他生得星眼浓眉,方口隆鼻,穿着灰色西装,打着斜纹领带,有一股英气在言谈举止中透了出来,心里先是高兴了三分,连忙说:“别客气!别客气!”接着便见进来两个穿着时髦,艳如桃花般的美女,分别挨在两人的身边斟茶敬烟。才把烟火点上,喝了一杯茶,周汉钱便站起身来,把电掣一按,灯光立即转为五颜六色,使整个包厢房变得温馨起来。 “难得主任享光,咱们先别谈工作。古人说,笑一笑,十年少。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郑主任平时工作紧张,容易精神疲劳,今晚就权且放开来消闲一下,有利于身心的健康!”周汉钱笑着说道。 一个小姐早已受了周汉钱的授意,她即便拉着郑主任的手嗲声嗲气的说: “咱们进去卡拉ok吧!”接着她挽着他站起来,不由分说的把他拥进里面的电视套间房里。 郑宏材五十二岁了。虽是当了几年的主任,可由于工作忙,没有到过外面去见识过花花世界,更没有闻过家花之外的野花香味。他早就听人家说过现在外地酒店开始风行三陪的什么卡拉ok,但却从未体验过,没想到今日却有机会在这里开了眼界。只见这小姐开了唱机,便拿起话筒偎在他身上唱了起来: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来。 酒杯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再添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啊, 不欢更何待! …… …… 他不会唱这歌子,只感到这就是霏霏之音,但听起来却犹如一缕轻纱飘进心里,觉得软绵绵的煞是舒服,不久便也跟着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唱了一首又一首,他的胸膛被她那风情热辣的酥身那么紧紧的偎着,他的大手被她那光滑细嫩的纤手那么紧紧的握着,他的鼻子被她那渗人体肤的芳发那么近近的挨着,渐渐的,他便觉得心旌荡漾起来,心里有了七八分的高兴和冲动。正是:握着老婆的手,好象左手握右手;握着小姐的手,仿佛回到了十八九!他感到周身的毛孔都像钻进了蚂蚁一般。 忽然,那小姐站起身来一屁股坐到他的大腿上去,撒娇道: “我唱得没有气儿了,你抱抱我吧!” 郑宏材不由得一阵紧张,似乎呼吸都要停止了。那小姐见他木然地坐着,知道他初入芳途,胆子小,便笑了笑,回过头来,双手搭在他的脖子上,一边梦呓般的喃喃地哼着,一边痴情地吻他的脸额。这郑柱材被他摆弄得浑身躁热,热血沸腾,心里有了十分的激情。他终于把她紧紧的抱了起来。 小姐开始更放肆地动手动脚,直把郑宏材撩得脸红耳赤,欲火出窍。 “哎哟,哎哟,你好威风啊!”小姐摸摸屁股,嘿嘿地笑着。 他想起了近来听人说过的一句话,便也附在她耳边戏谑地说道:“俺这叫做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哩!”他把她抱得更紧了。 …… …… 这一餐晚宴,郑宏材吃得十分惬意,余味无穷。他后悔连小姐姓甚名谁,哪里人氏都不知道,便跟她拜拜了,回到家里躺在床上还一个劲的想着她。他似乎感到那么ok之后,自己浑身都来了劲儿,果真年青起来了。原来外面的世界竟是变得如此的精彩,看来自己也得开放开放,要学会几下散手功夫,能唱几首歌跳几下舞,与时俱进哩。不然的话,每天陪着已是满脸皱纹的老婆,自己很快也会变得衰老罗!他打心眼里喜欢与周汉钱结识交游,这个人做事实在,不动声色。他决定给他一些房建工程。 第二天,他打电话给周汉钱,叫他到办公室来签订建房合同。周汉钱果然机灵,除了再送给郑主任八仟元“利是”外,又答应每项承包工程私下另给百分之三的回扣。第一期合同,他一共承包了10座楼房的建筑。合同签订之后,周汉钱拿着合同到银行去借了三百万元的贷款,招了农村和墟镇60个泥水匠,分为五个建筑队。几天之后,徐昌县钱丰建房有限公司就烧炮仗挂牌开张了。 农村墟镇的泥水师傅和小工的工价低,干活却很认真,又不怕苦,建房的进度和质量甚得建委称赞。一年半后,由建委验收并付给工程费,周汉钱赚到了满满的第一桶金。而船高水涨,郑宏材的回扣到位,如猪笼入水,几十万钱币哗哗地装进他的抽屉里。想这郑宏材本是老实人儿,为人古板忠厚,参军三个月也还学不会正步走,一、二、一的时候总是左手左脚和右手右脚一齐出动,班长曾笑他是挑粪也不会偷食的人,预言他日后定无多大出息。可不料几十年一过,他竟然靠着转业军人的牌子和老实本分当上了建委的主任,今天却又没想到发了大财。正所谓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跛脚鹩哥有飞来蜢,臭猪头也有抿鼻菩萨。从此,郑宏材白天工作忙,坐着四个轮子的车儿碌碌的转,到处检查;夜晚则两脚忙,哼着歌儿跟着小姐的舞步儿团团转,咚喳喳、咚喳喳到处寻欢。酒楼歌厅,总不离他和小姐们的身影。正是夕阳无限好,老牛吃嫩草!他的生活进入了另外一个境界。 一年半后,新城建设大上马,钱丰建房有限公司购置了打桩机和水泥沙石搅拌机,承包了更多的工程。徐昌新城的农民街上,宏发公路工程公司和钱丰建房有限公司各建了一座七层楼高的办公大楼。半圆形的阳台,拱形的大门,闪亮的金黄色磁砖贴墙,再配衬不锈钢的窗户和栏杆,中西合璧,别有一种豪华的气派。铁头兄弟俩成了百万富翁。人们羡慕得不得了,都说这是周金福侠义救主所带来后代的造化。 徐昌新城经过近两年的建设,几条主道上高楼林立,街道宽敞齐整,路上绿树排排,中间还种有丛丛花草,形成了现代化新城的一色新气派。新城划分为四个居住区。从第二年冬开始,在房子还未建好的时候,各个区先建学校和商场,每个区又配建一个有湖水的公园。宜商宜居宜学,这是周树和开发新城的 独到之处。于是,踏入第三年,人们踊跃争购房子,有许多人开始炒地皮,也有些公家单位买来再升价转让。不久,外地房产头目涉足新城,于是,中介单位和中人忙碌起来。福源开发公司的地皮由原来的每亩地六万六仟六百元上升到十三万元,差不多是刚开发时的二倍;黑市炒的地皮则由开始每平方米一百几十元涨到四五百元,后来,四五百元也买不到,地价一路看涨。市场经济创造了社会丰富的物质和财富,使许多人开始富裕起来。富裕了的人们又把许多财力、物力都集中到这块四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去买房建房,徐昌县城迅速兴旺起来了。 福源开发公司在开发新城,促进徐昌县城市建设和经济发展的同时,赚到了两亿五仟万元。总经理周汉华成了徐昌县发展经济的叱咤风云的人物。 第三十六回 经理傍部长,易主任主管经济;小款找靠山,黄屠夫承包煤窑。 徐昌县自建新城开始,随着聚居的人口增加,城市繁荣,百业兴盛。农村中,饲养业和家庭手工业迅速兴旺起来。市场上,长途短途的贩运如水一般的流通,货物轮转,物价便宜,往日贫穷萧条的枯竭景象荡然无存。 城市农村欣欣向荣,矿山槐岭也开始变化。槐岭一带,山势蜿蜒,岗陵起伏,地下的煤矿蕴藏十分丰富。多年前,槐岭一带只有一家直属省煤炭工业厅领导的国营企业。那是一个拥有二千多煤矿工人的单位。有煤炭公司,矿务局,有炼焦厂,矿山机械厂。有机关、医院、学校,也有许多相应的服务部门。山坳里楼房幢幢,烟窗林立。但因煤矿的开采仅局限在四嶂山,工人也只是吃国家粮的煤矿工人,所以,山坳外面仍然是平静的。十多年前,由于矿务局开采出来的煤不能供应地方,徐昌县的工厂和城市居民的燃料严重短缺,县委便提出要开发槐岭资源。于是地方开始涉足煤矿,山坳外面热闹起来了。先是县工业局在象鼻岗、马背岗和黄岗一带建立地方国营煤矿;后来,各个公社也纷纷进入槐岭,建立小煤窑。公社小煤窑由每个大队派出二十几个青壮年劳动力去挖煤。开始的时侯,每个大队派一个干部去领导,给他们记工分和补贴粮食,小煤窑搞得红红火火;后来,农村的土地分给了农民,大队再也没有什么工分和粮食,挖煤的农民便由记工分改为领工钱,小煤窑的盈利仍然不小。公社领导把卖煤的钱用来作为公社经济的补充和给大队干部们发工资用。从此开始,全县的大队干部也就由工分制变为工薪制了;再后来,由于农村经济开始活跃,小煤窑的工价又不高,劳动却很辛苦,便有许多挖煤的农民走回农村去。由此,小煤窑的生产逐渐下降;几年之后,由于设备简陋,许多矿井开始坍塌,经常出现伤亡事故,造成入不敷出,故县委只得宣布停办公社小煤窑。指示下达之日,全面封山,几十个矿井人去窑空,热闹了好些年的象鼻岗、马背岗和黄岗立时变得冷冷清清。 然而,公社小煤窑停办之后,个体开采煤矿的便逐渐冒了出来。槐岭一带,经常有私煤运到圩镇和城里去卖。不久,地方国营的煤矿由于管理不善,连年亏损,也要改变经营体制。于是,为适应形势变化,县委决定把槐岭一带的煤矿开采全部改为私营承包的办法,进行投标。 县经委主任易志雄直接主管这件事情。 易志雄在反击右倾翻案风后被提升为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却为何又当上了县的经济建设委员会的主任呢?原来,这里又有许多变化。 打倒“四人帮”之后,拨乱反正,一切靠文化大革命斗批改爬上去的人物便要重新受到组织的审查。易志雄庆幸自己没有当上什么主要干部,不在审查之列,同时,上面又有马 书记照着,便也安安稳稳的过了一些日子。但几年过后,马书记调离到外县任职,原来的县长叶青山便接任县委书记一职。 叶青山任职之后,原组织部长何海发升任县委副书记,主管组织和人事工作副部长罗知贤接任组织部长。何海发上任后,几年内便把县里的副科级以上干部作了一次大调整。易志雄因没有什么文化的功底,文字宣传的组织的能力不强,观念又跟不上拨乱反正的形势,不适宜搞宣传领导工作,便被安排到统战部去工作,后来又调到县供销社去做主任兼党总支书记。 从县委机关下放到县供销社,易志雄曾经灰心了好些时间。原来,供销社虽然有大量的物资,但这些年来,由于个体经济进入市场,过去只有国营商店独家经营的垄断局面已经被打破,供销社和国营百货商店那样,生意并不景气。物资开始积压,资金的周转成了困难,银行的借贷又被冻结了,生意更加难做。不久,各地的批发市场建立,原负责商品供应的国营商业二级站也取消了,把许多物资都处理到县百货公司和供销社去。而供销社和国营商店在市场竞争中却裹足不前,生意日见衰败,因此,改革便势在必然。但原任的供销社主任已届临退休,领导大家过惯了吃大锅饭的日子,心想反正是国家集体的产业,个人自无回天之力,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便随之任之;易志雄调来之后,一时也没有什么主意,生意萧条,企业经济捉襟见肘,后来,甚至连职工的工资有时也发不出去了。正是病树前面千帆过,眼见人家赚钱,自己却守货卖店,职工上班打瞌睡,无可奈何。 不觉就如此挨了些岁月,一天,易志雄的办公室里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人。那人坐下来后,望着他总是一个劲的笑,却就是不说话。 “请问你是——谁啊?”易志雄见了来人,觉得很是面熟,但一时却又记不起来。他连忙泡了一杯茶递了过去。 “哈哈,真是贵人健忘罗!” 来人笑道。 “惭愧,只觉得似曾相识。”易志雄说。 “玫瑰姑娘托我向你问好哩!” 来人道出个久违的人来。 “哎呀,你是她黄大哥!”易志雄恍然大悟,一拍巴掌,立即走过来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道。 原来,这人正是易志雄二十多年前的情人玫瑰姑娘的大哥黄大昌。只见他穿着整齐,满面红光,但由于年过五十,人已发胖,头发稀疏,所以一时看不出来。 “好久不见,你父母亲和大家都好吗?”易志雄很是高兴,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一样,他对他们有一种特别亲热的感情。 “托福!托福!父母仍然健在,我们却已变得老罗!”黄大昌也很兴奋地说。他告诉他,父亲早已没有再做猪倌,在家养老。几年前他曾在槐岭墟上卖猪肉,后来他们哥俩就在槐岭开了一间兄弟饭店,现在又包了镇政府的饭堂,生意不错。他今天到县城来想贩点儿山珍海味,因听人家说新上任的供销社主任叫易志雄,便特意来探望。 “玫瑰姑娘她现在怎么样?”易志雄关心的问道。 “玫瑰姑娘的变化可大啦。她嫁了人,老公在槐岭做小生意,也赚了一些钱,生了一个孩子,日子过得还不错。”黄大昌说。 “孩子多大了?” “一个男孩才周岁哩,刚学走路。”黄大昌说,“你有时间就到槐岭来,我们大家经常念叨你呢!” 旧亲见面,晃若昨天,彼此都十分高兴。黄大昌请易志雄到外面去吃了一餐饭。酒足饭饱后,易志雄给他写了个批条,用批发价格供销社卖给兄弟饭店尤鱼10斤,墨鱼10斤,海参5斤。黄大昌大喜过望。 送走了黄大昌,易志雄大受启发,心里特别兴奋。还是那句话,靠山吃山,自己是供销社的主任,他黄大昌开个饭店也会千里迢迢来找他做点儿生意,自己怎么就不能依靠这供销社来大展拳脚呢?当晚,他便想了一个发展经营,搞活经济的办法。 几天之后,供销社的会议室里召开一个会议,邀请了县和城镇的机关单位财会领导参加。会上,易志雄向参加会议的各个单位报告成立供销经贸有限公司发展经济的计划,并向各个单位提出三年还本息和逐年分红的集股方案,欢迎各单位和个人入股。由于利息比银行同期高了半个百分点,又有分红,会后便有许多单位和个人响应。县供销社在半个月内集到了三十多万资金。 有了运转的资金,搞活经济便有了办法。第二个月开始,供销社的经营起了变化。先是在闹市的地方开了一个实惠商场,采取薄利多销和机关单位发优待购物卷的办法,把积压的物资用较低廉的价格卖出。商场装修新雅,货物琳琅满目,又加上公秤监督,买卖公平,所以吸引了城乡的许多顾客。生意果然兴隆起来。 接着,又在府前街开了一间占地六十多平方米的实惠饭店。先是楼下一层开业,不久就发展为两层经营,半年过后,再扩大生意,把隔离的三层楼店铺也租了下来,饭店改为酒家,装修一新。外面瓷砖贴墙,光艳夺目;里面新台新几,鲜明洁 亮。天天顾客盈门,生意火爆。 不消一年光景,实惠商场和饭店的盈利就超过了集资的款额。虽然后来附近也有新开的商场和饭店,但却是规模不大,生意萧条,乏人光顾,不出三两个月便告亏本而拉闸收铺。人们不能不对这两间新店刮目相看。供销经贸有限公司总经理易志雄春风得意,心里便有了进一步的打算。 市场经济,相互竞争,适者生存,胜者为王。供销社的这两盘生意为何能做得如此生猛?个中自然有其一般而又独特的道理。 何为一般?实惠商场开在闹市,人来人往,这是占了地利;供销社货物积压,为单位提高了参与市场竞争的能力,主任领导有权调整商品价格,这是得其天时;供销社利用集股经营,向各集股单位发出优待购物票卷,手持优待票卷的人见有利可得,心里高兴,便踊跃购物,因而产生了良性效应,这是得其人和。何为独特?供销社既有存货的基础,又有了资金周转,加上历来有经营的信誉,这是改革开放初期一般个体经济所望尘莫及的。有此两点,故生意兴隆便势在必然。三个月之后,甚至连县百货公司的一些滞销物品也通过实惠商场卖了出去,实惠商场从中又赚到了一笔资金。俗语说,天不转人转,同是这个供销社,在市场经济起步时,面对积压的物资堆放在仓库,工资也发不出去的情况,前任领导却束手无策;但易志雄任职之后,他悟出了廉价促销的办法,迅速把仓货变为财富,使供销社摆脱了困境,最终还是赚到了钱。这便是他为人机敏的过人之处。 供销经贸公司可以开饭店,搞多种经营。实惠饭店仅靠十万元起家,除了几十张台凳是新买的之外,油盐京果酱醋茶面全部都是供销社现有的。饭店开张之时,市场活跃,城市人口的流动增多,供销社的食品存货正好在饭店找到了出路,故能用少钱,办大事,这是得其天时;实惠饭店地处府前街。府前街集中了县和城镇的各个机关单位,有县政府、镇政府、工商局、财政局、税务局、教育局、文化局、交通局等等。机关单位多,则进城来办事的人便多,办了事来吃饭的人也就多,这是得其地利;这些单位每个月都要召开各种会议。饭店开张之后,易志雄就积极与各单位领导沟通,愿意负责廉价招待开会人员的饭餐,又另外给单位领导赠送礼物和“利市”。果然,投桃报李,得到了各单位领导的支持,下面到城里来开大小会议的差不多都到这里开饭。其中,最多的便是教师。开校长工作会议啦,开教研教改的工作会议和到教育局附近学校去听课啦,开德育工作会议啦,体育工作会议啦,还有招生工作会议啦,普及教育工作会议啦,勤工俭学工作会议啦,人事工作会议啦等等,几乎每天都有几十个人到这里来吃饭。易志雄又极注意饭店的管理,使饭店菜色新鲜,价格便宜,出菜快捷,又注重卫生,因此,来吃饭的人个个满意,都说实惠饭店果真实惠。这是得其人和。同时,更为独特者,由于此前供销社经营困难,已是面临解体,所以,饭店开张后,易志雄想法打通关节,向税局申请,得到了两年内减免税金的照顾,经营便十分灵活。但凡来吃饭的干部,若是公家来开饭的,饭店开给发票时便在金额上加个零头,再将这个零头的钱私下给领导或经手的财会人员赠送一些物品。这些经手的领导或财会人员只要自己有得,就谁也不理会你收钱多少;若是个人来吃饭的,则在开发票时往往给予虚额的报销优惠。有吃了十元写它二十元的,也有吃了二百元就写它三百元的,许多干部来这里吃喝都能得到好处,占了公家的便宜。于是,实惠饭店成了公家的高级饭堂,客似云来,财源滚滚。远在二十多年前,易志雄刚出来工作的时候就受过瘪腿黄日贤“靠山吃山”的启迪,靠卖公家的柴油赚了些钱;现在当了供销社的领导,这个观念就有了发展,成了“靠公吃公,钱上寻钱”,银弹打出了新境界,这又是他为人善变的过人之处。 实惠酒家扩大经营之后,除了接待一般的干部和教师吃饭之外,也有许多领导或有钱人要到这里来吃喝。高级的贵宾房就是供一些高级消费者设的。贵宾房里环境幽雅,装修豪华,又有漂亮的小姐相陪,故常常高朋满座,来吃喝的往往都要预先订房位。一天中午,打烊之后,酒家接待部的经理梦娜小姐接到了一个电话,说是组织部的游德胜副部长今晚到酒店来吃饭,要订一个房间。她连忙把这消息向总经理易志雄报告,易志雄听了,心里十分高兴,便急忙准备起来。 这是游副部长第二次光临实惠酒家。一个星期前,他跟几个干部到实惠酒家来打麻将,一直打了个通宵达旦,天亮前他便在酒家的客房里歇了。易志雄不但免了他们的吃饭消夜费,还送给他一条双喜牌香烟和一支贵州茅台酒。游副部长十分高兴,回到办公室后还打电话来感谢他哩! 近黑的时候,一辆小车停在实惠酒家的门前,从车上走下来四个夹着皮包的干部。易志雄早已在酒家门前恭候。见游副部长走下车来,便走上前去躬着身子热情地说道:“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游副部长笑了笑,伸出手来与他握了握,几个人便跟在他的后面,蹬蹬蹬的踏上三楼,在一间名叫梦巴黎的贵宾房里坐了下来。 梦娜小姐立即便给客人沏了一壶热茶。易志雄拿出烟来向各人敬了一支,对游副部长道:“这个房间环境幽静高雅,是专门给领导们开设的。” “易主任,今后,几个领导经常都要在这里聚会哩。”游副部长说。 “领导关照,不胜荣幸之致!” 易主任点头哈腰。 “你先给安排吃的吧。”副部长说。 “可不知领导们喜欢吃些什么呢?”易主任满脸堆笑问道。 “随便一点,你看着办吧!”游副部长把手一挥,似乎漫不经意,丰俭由人的样子。 “菜牌我已早就点好了,就不知是否适合领导的口味!” 易主任仍然拿不定主意说。 “说说看,有什么老火汤?”游副部长问。 “猫头鹰炖天麻洋参汤!”易主任像唱歌一般的答道。 “好的,补脑祛风!有什么招牌菜?”副部长说话来了劲。 “海参焖猪手,东江盐焗鸡。” “可以,滋阴补肾!还有什么炒鲜碟?” “柠檬炒爽肚,生蚝炒西芹。” “要得,健胃养颜!再弄点小菜和面食就可以了。”副部长很高兴,他似乎对每一样菜色的功能特点都很熟悉,显然是个吃家。 易志雄一边答应,一边吩咐梦娜小姐写菜单。末了,他打开电视柜下面的抽屉,拿出一副麻将和扑克来放到桌子上,道过“失陪!”便亲自下厨准备去了。 原来,游副部长最近在徐昌县的党校脱产学习。白天听课辛苦,大家打瞌睡;晚上,他和几个在一起学习的同学便常常一齐出去吃饭打牌,娱乐娱乐身心。上个星期,有人提议实惠酒家的环境好,大家便出来看看,果然受到供销社主任的热情招待,于是,酒足饭饱之后,便在这里凿战通宵。今天光临,大家已是老马识途,且既然又是公家办的饭店,吃不了它多少,游副部长和大家自然也就觉得不必客气了。 这游副部长代课教师出身,是县委副书记何海发的女婿。他生性好玩,尤其喜欢打扑克打麻将。过去在农村当小学校长时,一些教师常常因在夜里陪着校长打扑克而没有备课,白天上课也没精打采。有些老师和家长就向上面反映,上级便把他便调离学校,安排到公社去搞民政工作。后来,反击右倾翻案风时他突击入党,接着又当了副乡长;再后来,就调到县教育局工作了。调到教育局后,他主管人事组织,打牌的兴趣越来越浓。他袋里经常装着一副扑克和一袋木夹子,但凡开会学习,一有空隙,便聚几个牌友在一起打百分。谁打输了的便自觉用夹子夹自己的 耳朵、鼻翼和嘴唇。常见那些干部们一个个像怪人怪兽,满脸都夹着翘起来的夹子。有的人嘴唇上的夹子夹得多了,说话时便口水直流,吐音不清,嗷嗷吼叫,引得旁观的人捧腹大笑。罗敬贤升任组织部长后,便把游德胜调来组织部,并提升为副部长。游德胜任了副部长之后,玩的扑克也升了一级,换成麻将,夹子变成了色子。再后来色子又变成一张一张更为刺激的纸币了。今天来跟他玩的是一齐在党校学习的几个局的年轻副手。有教育局的,也有财政局和工商局的,他们都知道组织部长罗敬贤已年老,将近退休,游德胜又有后台,不久便是部长的接班人,所以,投其所好,打好关系就十分重要,甚至蚀点儿钱也是十分值得的。只要关系好,日后必有照应。大家认定,“跟着游德胜,保你有得升!”于是,只要游副部长一招手,大家便立即响应,直赌得它天昏地黑,火红火绿。 易志雄也深懂得这个道理。所以,除了热情接待之外,他有时候也参加在一起玩。在易志雄看来,拿公家的钱招待上级领导,既不用自己掏腰包,又能跟上级领导联络感情,这叫做“借花献佛”,又叫做“羊毛出在羊身上”。正是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为了联络感情,他还想了个办法,叫接待部经理梦娜小姐负责给他们斟茶敬烟。但凡易志雄在位的时候,梦娜小姐便借斟茶的机会,乘机看看游部长的牌,再用手势给易志雄打个暗号。所以,易志雄一出牌,往往游副部长就“碰”,赢了大家,弄得他十分高兴。由于易志雄对游副部长他们的招待热情有加,一律免费,于是,隔三差五大家便来这里消夜。果然,工夫不负有心人,游副部长对易志雄十分赏识,赞他办事有能力,每次见面都亲热的揽腰拍肩,两人渐渐的便成了好朋友。 不久,梦娜小姐又缠上了游德胜,游副部长对易志雄便又多了一层感激。这梦娜小姐是四川姑娘,二十左右的年纪,但却有几套了得的迷人工夫,使游德胜神魂颠倒。哪几套杀手锏?她生得水灵美丽,皮肤雪白,丰臀隆胸,又打扮得十分性感时髦,常在游德胜的眼前晃来晃去,有时就假意斟茶,在他身边摩擦摩擦,令游德胜眼烧身热,便定不住神儿;她说话的声音如风铃一般的清脆,像莺啼一样的娇婉,常在游德胜的耳际缠绕,令游德胜听了觉得浑身舒服,便守不住魂儿;她知道游德胜是个当官的,便有心要讨好他,常常对他眉来眼去,脉脉含情,十分知趣,更令游德胜心痒不已,常拿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她,便沉不住气儿。一天晚上,几个人赌到半夜,游德胜被她勾得七窍来火,吃饭时又喝了些酒,着实难忍,便推说精神不好,双手托着个头儿。易志雄见状赶忙叫梦娜小姐带他去客房休息。于是,梦娜小姐便扭着阿娜多姿的腰肢扶着他一步一步的走进一间装修豪华的客房里。正是酒情深似海,色胆大如天,这游副部长也忘了自己的身份,房门刚刚关上,他就喉急急的从后面紧紧地抱住她。 “心肝肉儿,我顶不住了!”他的声音颤抖着。 梦娜小姐也不说话,闭着眼儿任由他搂着摸摸捏捏,嘴里又伸出尖小的舌儿任由他吮吸。她浑身酥软,像梦呓一般的发出哼哼唔唔的声儿,跟他一起倒在床上。 …… …… 欢娱嫌夜短,牌中日月长,日子就这样过得又快又慢。不久,罗敬贤退休。游德胜从党校学习回来后就升任组织部的部长。 县供销社自从办了实惠商场和实惠酒家之后,生意兴隆,财源广进。随着生意的发展,又广开货路,搞厂价直销,办了个五金和电器的批发市场,生意做得更加灵活。从扭亏为盈到发展多项经营,迅速成为县城商业经济的领头羊,不过才两三年的时间。两三年来,总经理易志雄非凡的经商能力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他抓住了改革开放的大好时机,利用了地方集体经济的有利因素,更且胆子大,拿公家的钱财做人情,敢落料子,左右逢迎,上下疏通,做得十分灵活。不但生意做好了,而且与上级领导的关系也搞得十分密切。平时交往,订席开饭后必有茶烟的馈赠;逢年过节,有钱大家使,县委几个头头都能收到他送来的“下级单位慰问上级领导”的利市和礼物。正是鸡腿打得牙窖软,日久领导们都对他刮目相看,众口称誉。组织部长游德胜和主管人事的何海发副书记受惠最多,收到的利市最大,对他尤其满意,便有心要提拔他。 进入九十年代初,新城开建后,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加快,徐昌县经济整合,县政府提出“三大产业齐发展”的经济发展方针,成立经济发展委员会,负责工业和商业的经济开发建设。经过组织部提名,县委讨论通过,任命易志雄担任县经委主任。于是,从供销社主任一跃为县经济发展委员会的主任,易志雄官升两级。 调令下来,他抑不住心头的高兴,免不了在实惠酒家里办了几席告别酒宴,大家一齐热闹热闹。几天之后,他便办好交接手续,择日上任。 为有利于领导的工作和生活,按照政策规定,经委主任可以把家庭也迁出城市来。这一天,他叫秘书帮他办好了家庭农转非的手续之后,便到市场去买了点酒菜,回家去要与妻子张小丹庆贺一番。 张小丹自与易志雄结婚以来,不觉就过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来,她生儿育女,在家种地和搞副业,甚是勤劳俭朴。俩口子虽没创造什么大富贵,可日子倒也过得小康。到易志雄当上经委主任要迁她和两个孩子的户口到城里去时,不觉孩子都相继长大成人,自己也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她在农村生活惯了,对迁入城市觉得陌生和迷惘,但心里却是十分高兴的。 吃饭的时候,她给他倒了一杯酒,抑不住心里的快乐说:“孩子俩都快高中毕业了,吃国家粮的人万一考不上大学,日后也不会回来修地球哩!” “孩子的前途自然不消着急。你也该出去享享福,今后就洗脚上田做个买菜煮饭的城市居民好啦!”他轻松的说道。 “我倒是过惯了农村的日子,怕到城里去没事儿干会闷得慌呢!”她有点儿担心。 “你这就是泥田螺进不了大江河罗!倘若真要干点事儿,到时就给你安排个什么工作就是了。”他举起杯子来饮了一口,又夹了一口菜送进嘴里,边嚼边说,“现在给你安排个工作就好象吃小菜那么容易哩!” “可我这个文化大革命时候的高中毕业生,不会写不会算,实质连四年级的小学生都不如,能干什么啊!”她说。 “那你说做什么适合呢?”他笑着问,把一杯酒喝完,又斟满了一杯。 “做供销社的仓库保管员吧!”她说。 “不行,我已不在供销社了。”他说。 “到百货公司去卖货吧!”她过去很羡慕当个售货员。 “也不行,百货公司不景气,待遇低!”他摇头说。 “那我就到你原来那个宣传部办公室去打杂吧。”易志雄在宣传部工作了好几年,她认识那里的许多人。他升为副科长的那一年,她也曾经在那里干过几个月的扫地打杂工作。 “更不行!” 他一挥手,大声说道。 “为什么呢?”她问。 “跟着宣传部,日日犯错误!” 他对宣传部的工作仍心有余悸,那时候他写的材料不是说保守了就是说夸张了,便不容置疑的说。 “我文不来,武不得,干什么都不行啊!”她感到没有信心了。 “就到机关幼儿园去吧。我看,你在那里当个老师挺合适!”他终于想到了个好去处,高兴地说。 “我可不会当老师,做个保育员吧。”她说。 “不要死脑筋嘛,只有当不了老师的,却没有不会当的老师,教教孩子谁不会呢!”他笑她是“乡下妹子”的见识,只会自卑。 “难道当保育员又有什么不好么?”她问。 “你不知道,机关幼儿园的保育员是临时性的职工;老师却是国家干部编制,属组织部管理。” 他又斟了第三杯酒。 “属组织部管理又能怎么样呢?”她还是不明白。 “跟着组织部,日日有进步!”他笑着说。 “你是说,我将来还能当个国家干部?”她觉得丈夫说的话听起来既虚玄又刺激,就好象听骗子说话一样,有很大的诱惑力。 “怎么不能?天下无难事,只要敢花钱!” 他把第三杯酒一饮而尽,开心得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餐饭他们吃得很高兴。孩子们都不在家里,夫妻俩在设计着到城里安家后的日子,一直商量到深夜。易志雄对张小丹心存感激,要不是张小丹有个舅舅在税务局当局长,他想法打通了这个关节,争取了两年减免税金的优惠,他这几年的工作就绝对没有那么顺利!自己今天官升两级,张小丹也有很大的功劳。所以,他这次的心意是回来感谢妻子的。这一夜,夫妻恩爱有加,自是不必细说。 不久,张小丹迁到城里去后,被安排到机关幼儿园去工作,果然入了幼儿园的老师编制。这一年,易志雄又是提干,又是分房,又是家庭办了农转非,又是妻子入了干部的编制,正所谓好事迭迭而来,行运行到了脚趾公。熟悉他的人虽然知道他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为人奸狡,却佩服他善于钻营,仕途顺达,估量他日后必成大器,并送了他一个雅号,叫他“鬼计熊”。雄音熊,志音近计,先改名时叫他为“计雄”,赞他多计谋;后来便变为“鬼计熊”。他听了也不甚介意,觉得褒贬不一,自是智者见智,仁者见仁, 易志雄坐了县经委的第一把交椅,便踌踌满志,打算做出名堂来。经委会下辖县工业局、矿务局、二轻局和商业局。自公社小煤窑停办之后,县办的地方国营煤矿场的生产效益也日见低下,企业亏损严重,急需改变经营体制,煤山的开采管理成了经委要迅速解决的首要问题。 这些天,易志雄与几个干部到槐岭去做调查,发现私采煤矿的现象很是严重,便决定一方面由村镇县组织三级的护山队,加强煤山的保护工作,并贴出严禁私人偷采煤矿的告示。另方面采取投标核资的办法,把槐岭一带的十几个小煤窑矿和县煤矿场的矿井全部改由民营承包开采,上交利润。 县经委把投标的布告贴出去以后,便有许多人报名承包。易志雄对承包者的材料一一过目审查。其中有一份申请表填写得歪歪斜斜,但他看了之后却立即兴奋起来: 姓名:黄大昌 性别:男 年龄:56岁 籍贯:徐昌县槐岭村象鼻岗人 职业:经商 投资金额:500万元 固定资产:墟镇楼房一座,建筑面积100平方米。 …… …… 又是这个黄大昌!易志雄怎么也没有想到,黄大昌做了几年的饭店生意如今竟有这等能耐,想当十里煤山的老板,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这煤山是个金库。一个心念在他脑子里一闪,他便马上打电话到象鼻岗的村委去,叫人通知他到县经委来面议。 第二天上午,黄大昌走进了经委主任的办公室里。易志雄站起来欢迎他,高兴地说道:“大昌大哥,请坐!” “哟,怎么是你啊!你当上大官啦!”黄大昌感到大出意外。 “我们又几年没见面了,你没开兄弟饭店了么?”他问。 “是啊,那饭店早就转租给人家了。”黄大昌说。 “这些年都做些什么生意呢?”他又问。 “嘿,在家穷忙呗!我们正想投标做大生意呢!”黄大昌显得非常欢喜,他见到易志雄无异是见到了财神爷。 “可你的固定资产和投入资金都不够,按照你的条件,我担心你中不了标,所以今天先叫你来谈一谈。”他说,“要知道,若要承包一座煤山,最少也得有1000万元以上的资金投入!” “如果中了标,我们就有办法到银行去借贷!” 黄大昌眨眨眼睛说,“二三千万不成问题。” “中标这事不容易,一要靠有资金运作,二还要靠上级审批呢!”他说。 “你当这里的大官,有你的关照准行!”黄大昌笑道,他现在对此充满了信心。 “这事儿不那么简单。投标的人不少,需要几层领导研究。”他面有难色般的道。 黄大昌为人精灵,他听出了弦外之音,知道没有饵钓不了鱼,便走近前去低声的说道:“老哥,咱明人不说暗话,先给你十万八万去打点人情,烟酒烟酒!” “这话当真?”他问。 “比珍珠还真!” 黄大昌拍拍胸脯道。 “要是这样,你最好再搞个房产的证明,在固定资产上加多一个0,变为1000平方米。” 他小声提示道。 “这个容易!”黄大昌点头说。 “好,如果批准了,日后赚了钱,可别忘了我哩!”他说。 “这个肯定,咱与你有缘分,年终分红时有你一份!” 黄大昌把一张大嘴咧着,一脸的肥肉笑得挤成一处,眼睛只得一缝。 “我试试看吧,尽量帮你争取!”易志雄抑不住心头的高兴。这些天来,下面一些单位的基建也搞承包,包工头们围着他团团转,礼物和利市收了不少。他开始尝到了权力的味道。俗语说,富贵轮流转,往日自己求人,今日却是人求自己,真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哩。他觉得现在轮到自己做领导,变了个位置,该是好好的运用权力的时候了;一旦时过境迁,手上没有了这个权力,便像往日的粮票那样“过期作废”。所以,当他们送来财物和利市的时侯,他觉得却之不恭,受之无愧,一点也不尴尬。眼前,这煤矿开采承包正是个聚财的大好机会,他得让这些承包户们都出点血儿,瘦瘦身儿。俗语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咱家也得乘机赚点儿外快。当他见到黄大昌的申请表时,觉得人熟面熟好说话,便要先试他一试。但却没有想到黄大昌竟是如此大方,不但肯拿出十万八万来打点打点,还答应给年终分红哩! 不过,他马上又想到了一个问题,这黄大昌说话做事不很本分,村人常叫他“大炮昌”。现在听他说来,感到有些蹊跷。 “难道不是你一个人承包么?”他问。 黄大昌见他疑惑,知道他还不放心,便站起来说道: “咱也不怕老实告诉你,两年前,玫瑰姑娘她家里挖井时挖到了煤层,我们就在那里开了一口煤井,赚了一些钱。老哥,要发财,靠挖煤!今天申请承包,是想把生意做大哩,咱们兄妹仨合股经营!” “那玫瑰的老公呢?” “他不幸在两年前死了!”黄大昌有点儿沮丧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啊?”他惊讶得张开了嘴巴。 “哎,这话说来长了,玫瑰姑娘嫁给他才两三年呢。结婚的时候还好好的,那年过年的时候,他饮了点儿酒,突然吐血就死了。”黄大昌心情沉重的说道。 黄大昌告诉他知道,原来,自易志雄离开之后,黄玫英曾经几年守着闺房,不肯嫁人,硬要等易志雄回来,不觉便年纪大了。俗语说,女大养衰家,女人到了二十六七岁若然还不嫁,便要被旁人说三道四。许多话语传到父母亲的耳朵里,老人心里便十分难受。后来,黄猪倌便托长脚媒人四处打听,看有没有合适人家。但玫瑰姑娘却不肯轻易,看了几个对象也不行,高不成低不就的,于是,一晃就到了三十岁的年纪。 一天,邻村孙媒婆又约她到墟上去相面,她笑嘻嘻的对她说道:“玫瑰姑娘啊,这一个青年可是照着灯笼也找不到的人了!他在煤矿当工人,吃的是国家粮,月月有禾割,积了好多钱,有家底,家里又只有一个老母亲,包你满意!” “我不想嫁人 了!”她不好意思的说, “傻女儿,你有仙女一般的容貌,正该嫁个好老公享福哩,别误了你的青春!”孙媒婆也不由她分说,催着她穿上新衣服,就带她上路。 到了墟上一见,果然令黄玫英心里产生好感。这是个三十多岁的青年,生得中等个儿,脸白唇红,一表人材,讲话谈吐很是大方。 “我叫曾光辉,在四嶂煤矿做工,家住马背岗。”他自我介绍道。 “辉仔是国家工人,当班长,每月领百元工资哩!”孙媒婆在一边说。 “我最近想不去当工人了,出来做点儿生意!”他说。 “这敢情可好哩,挖煤毕竟辛苦。日后你当老板,玫瑰姑娘就是老板娘罗1”孙媒婆接口说道。 “也不敢说当老板,开个小商店,若一个月有百几十元的收入,能过日子就行了。”他老实的说。 “一朝时运至,半点不由人!你今日开商店,明日就开公司,到了你命里该发的时候,大堤都挡不住哩!”孙媒婆越说越高兴。 正是补锅用泥擦,媒人讲大话,王媒婆一意要赞辉仔,把辉仔赞得不好意思,玫瑰姑娘听了也很高兴。不久,他们果然结婚了。 结婚之后,辉仔没有再去挖煤,在槐岭墟上开了一间士多商店。日去夜回,夫妻恩爱的过了一年半载。但不久她就发现他常常咳嗽,面色潮红,有时还会咯血。原来,他是在矿上患了矽肺病后退休回家养病的。这病最多三四年光景便会死人。他死的时候,孩子才一岁半,婆婆又有眼疾,黄玫英从此艰难地过着苦日子。 两年前,丈夫托梦叫她请人来在院子里打井。打井的师傅才挖了两尺多深,便见一层黑土,黑土下面,竟是乌亮的煤炭。这一发现无异是挖到了金山,于是她叫来了大昌兄弟俩来商量。兄弟俩见这乌金闪闪发亮,知道发财的机会来了,便把饭店结业,转让给人家做。从此兄妹仨便请了几个外地的工人,在妹子的家里神不知鬼不觉的偷偷地干起了挖私煤的勾当来。 挖煤一年多,把煤私下卖给远近的石灰窑和砖窑厂,无本净利,便赚了一些钱财。眼见已无法再挖,地下无通风设备,井口也开始倒塌。黄大昌看到政府贴出的承包开采煤山的布告,便与弟妹商议去投标,希望能包到一座煤山来。 “唉,玫瑰姑娘真是红颜薄命啊!”黄大昌说完叹道。 易志雄没有说话,他陷入了感情的深渊里去了。他没想到往日那昙花一现的爱情竟给玫瑰姑娘带来如此沉重的灾难,他一时被她对他的真挚情感感动了。 “你们想承包哪一座煤山?”他把话转入正题。 “马背岗。” “马背岗的煤藏量丰富,质地优良。我以前勘探的时候就知道那里是一座很大的煤田。我这里还有承包申请表,你回去再把材料搞完善一些,我会尽力帮助你们!”他终于下了决心。 几天后,黄大昌便把承包申请的手续都办好了。他不但有银行出具的二千万贷款证明,还有槐岭墟镇房管所开具的1000平方米的房产证明。黄大昌虽然五十多岁了,且只有小学的文化,但他办起事来却很有经验。他又先打个电话给易志雄,然后把这些材料用公文袋子装好,叫玫瑰姑娘专程送去。 这一天上午,易志雄在一家宾馆的包厢房里终于见到了一别二十多年的往日的情人黄玫英。 当黄玫英一脚踏进房里,见到易志雄这张熟悉的脸孔时,便立即呆住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往日自己曾经痴心相爱的人今天竟在这个地方神气活现的站在眼前。他还是那样的气宇端凝,那样的潇洒。二十多年了,这些年来,梦萦神绕,她曾经为他牵过多少情思,流过多少泪水啊!一种激动、难过、感伤和辛酸之情立刻涌上心头,心狂跳起来,她满面通红的站着,只眼睁睁的望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易志雄走前去紧紧握着她的手,久久地凝望着她。这个曾被他痴心地爱过的黄玫瑰,上穿大花短袖的红色丝质上衣,下套蓝色毛料短裙,挺胸翘臀,看上去还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一身丰润,犹如一条鲜活的美人鱼;往日那漂亮的脸蛋,仍然白中透红,比过去又饱满了一些,更显得光彩照人;那脉脉含情的一对眼睛,永远像星星一般的明亮。岁月的沧桑似乎还没有使这一朵艳丽的玫瑰凋谢,反而使她变得更加丰腴。 易志雄的眼睛里喷出了一股燃烧的欲火,凝视着这从山中飞出来的金凤凰。忽然,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捧起她的脸,用唇猛罩住她的嘴,一阵急风暴雨般的狂吻起来。黄玫英被这股欲火烧得融化了,她似乎要晕了过去,情不自禁的扑到他的怀里。 …… …… 正是: 时光一去不复回,如烟往事总徘徊; 旧昔风流伊人在,眼前人事已全非。 后记 搭通天大道,攀高枝以财谋权;挖入地鬼门,触法网身败名裂。 后记 搭通天大道,攀高枝以财谋权; 挖入地鬼门,触法网身败名裂。 促市场销售,建小康以商带农; 进入新世纪,展宏图百业齐昌。 黄大昌终于承包了马背岗煤矿的开采。他承接了马背岗的县煤矿场的矿井的开采和成套设备,又在玫瑰姑娘的屋子后面的岭上开了个个竖井和斜井,再招了一批新工人,新井老井一齐开动,红红火火的干了起来。两年之中,除上交利润之外,自己少也赚了一千几百万元。两年过后,正当生意红火的时候,他忽然又把马背岗的煤矿开采权转包给人家。承包的人负责完清银行百分之七十的借贷,并按照协商规定,负责每年上交县经委的合同利润。双方在县经委办了手续,并在公证处作了公证。由此,他又从中赚了几十万元的转让费。兄妹仨成了山里的百万富翁。 煤矿正当赚钱的时候,为什么却转让给他人承包呢?原来,黄大昌知道,挖的时间越长,坑道越深,地下水越多,则风险越大,投资就越多,必须见好止步,则有人抢着承包。自己喝了头啖汤,赚得干净利落。这是黄大昌挖了两年私煤后得出的经验。 此时,县城新区已建,房产买卖正在热潮之中,装修行业兴起。黄大昌看准气候,在县城新区办了一家木材加工厂。后来见开锯木材的生意盈利微薄,辗转一年后,便与同宗的港人黄守良合办了一间华昌板材加工厂。果然,板材销路极好,生意迅速发展。两年后,工厂规模迅速扩大,员工达到一百多人。 这时,易志雄的儿子易春才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已在家待业两年。在华昌板材加工厂变为华昌装饰板材有限公司后,易春才便到该公司去工作并被安排到香港去熟悉进口材料的业务。黄大昌相继又成立了胜昌装饰板材厂和徐昌装饰板材厂,并把华昌装饰板材有限公司改为华昌集团,资财超过了亿万。只几年工夫,黄大昌摇身一变就成了徐昌县知名的企业家,并当上了县人大代表。 黄大昌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从一个屠夫一跃为矿井老板,后来又成为资财超亿万的企业家,为何能如此飞黄腾达?个中又有许多奥妙。 原来,华昌板材加工厂生意开始的时候一枝独秀,一年后生意便有小规模的发展。两年后,生产连经销,成立了华昌板材有限公司,并在香港成立分公司,生意便开始做大。这时,仅靠自身的盈利和银行的小规模贷款已不能适应市场的发展,黄守良主张靠外力实现提速。于是,黄大昌又找到经委主任易志雄。他建议经委投资板材厂做生意,并高薪聘请易春才做香港分公司材料进口部的经理。在易志雄的积极支持和当时政策的许可下,县经委投入二千万元与华昌板材有限公司合股办了间徐昌装饰板材厂。华昌板材有限公司便改为华昌集团。不久,黄大昌又在易志雄的协助下,结识了县财政局的局长黄金兴。几次往来,黄大昌一掷千金,用美女做引饵,”利是”作先锋,便使得老兄黄金兴相见恨晚。这黄金兴对县经委投资的企业显得格外关心,实行“特殊扶持政策”,为华昌集团开了1。48亿元的信用证明。于是,华昌集团企业规模迅速发展,买了二万多平方米的厂房,员工发展为五六百人,实力雄厚,板材远销省内外,名噪一时。黄金兴也趁自己退休之前捞了一笔可观的手续费。 然而,由于企业的摊子铺得太大,再加上香港的合股老板黄守良后来把一部分资金套了出去,自己另开炉灶,企业的资金周转很快就出现问题。此时,上面政策已明令机关不准办企业,经委的资金已不能再投入,华昌集团顿时陷入了困境。眼见山穷水尽,企业就要破产,却又遇柳暗花明。原来,徐昌县工商银行新来了个叫何煦融的行长。这行长三十来岁,从桃州地区调来徐昌。他年轻气盛,急功近利,为了急于创造业绩,找个贷款的对象,搞个新年开门红,上任的第二天便来到华昌集团拜访黄大昌。他早就听到了华昌集团的名气,来到华昌集团,果然见到了华昌的巨大规模,受到黄大昌的最盛情招待。经过一番业务洽谈,何煦融便给了华昌集团高额度的贷款;作为报答,黄大昌则送给何行长一辆高级轿车。由此,华昌集团不但摆脱了危机,还有一些发展,成为徐昌县和桃州地区的明星企业。黄大昌和何煦融两人很快就成为亲密的朋友。 但是,到了九十年代后期,受国际经济环境的影响,国内经济政策调整,随着建筑房产业的不景气,装饰行业一度萧条,板材销路大受影响,华昌集团所经营的几家板材业和公司连年亏损,经济又一度搁浅。高额利息加上庞大的开销,使华昌集团举步维艰,重新陷入了困境。为了维持明星企业的光环,黄大昌只得想尽办法再向各个银行借贷。 时代迈进二000年之后,有关部门在对徐昌县工商银行系统的例行审计中,发现了巨额贷款去向不明和华昌集团存在严重的贷款诈骗问题,监察部门迅即派出工作组调查办案。于是,华昌集团存在重大资金问题便立即暴露出来了。经过专案组半年多的调查,终于查明了黄大昌、黄金兴、何煦融等人涉嫌诈骗财政资金和银行贷款的事实。黄大昌犯了贷款诈骗罪、行贿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可怜黄大昌没甚文化,光杆出身,为人豪爽大炮、言过其实,但善于逢迎钻营,并与香港商人黄守良合伙,一心想当个大老板,没想到在改革开放初的八九年内,竟靠贷款登上“事业”颠峰。殊不知表面上生意越做越大,贷款便越来越多,最后只能靠借新还旧过日。一旦银行贷款停止,企业便要倒闭。外面的人看起来,华昌集团一片繁华,风光无限,殊不知却犹如一下子膨起来的气球一般。总经理黄大昌如坐针毡,一直担心着这越来越大的金融黑洞,不知什么时候会把他吞噬。俗语说,没有那么大的头就不要戴那么大的帽子。这个黄大炮不自量力,不会游水却偏要跳到急流中去,终于便被急流吞噬。 或说,银行借贷,按照规定必须提供足额的抵押物,黄大炮为何能过得此关呢?原来,还是在承包矿山的时候,他便有了经验。他用金钱铺路,买通镇国土所和房管所负责人,就办到了虚假的“土地证明”和“房屋证明”。后来便用同样的方法在县国土局和房管局进行运作,结果十分生效。在向县工商银行借贷时,房产局一天就给他开了三十多个房产证明。而工商银行的行长何煦融批准了给华昌集团1。5亿元借贷之后,除了能收到百分之一的提成之外,还能得到黄大昌相赠的高级轿车,何乐而不为?从此,工商银行便成了黄大昌的提款机,甚至他打个电话也能借到钱。当黄大昌成为远近闻名的企业新星时,华昌集团便成了各家银行追逐的对象,争相给予贷款,大家都拿公家的钱来自己做交易。 黄大昌从一个平民变成一颗民营的新星,如昙花一现,虚荣心驱使他走上了一条靠贷款行骗发家的歧途,终于以失败而告终。细究其起源,在承包煤山的开采时,若没有易志雄的栽培和提示,他不会在资产和资金的弄虚作假上下功夫,承包不到马背山煤矿的开采,恐怕后来也达不到如此登峰造极的地步。可见为人若不本分时,即使挣到了一份偌大的家业,也如雨过烟云一般,顷刻就会烟消云散的。 易志雄自当上经委主任之后,坚信“有钱能使鬼推磨”是真理。为了再往上爬,他找寻机会四方敛财。他敛财的方法有几种。第一是诈,第二是索,第三是献。何为诈?他学习了游德胜部长的“广交朋友,与民同乐”的办法,经常邀请一些包工头来打麻将,并且只赢不输。时间长了,有些包工头蚀得厉害,便对他敬而远之。这些包工头编了一首顺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鬼计熊’晚上打电话!”但尽管如此,他在单位里仍然不失是一个作风正派的好领导。在这一点上,他的经验远比游德胜高明。他知道,只要他在干 部内部没有露腚,便谁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干赌博的勾当。况且,就真有人过问起来,这也是一种业余的娱乐活动,不会触犯党纪国法,他尽管可以心安理得。 何为索?他运用了领导的决策权,凡是下面的国营工厂单位搞转制承包,最后的审核权和批准权在县经委,承包商最后都得打通他这个关节。于是,他看山取材,量体裁衣,从中便索取了许多不义之财,中饱私囊。 何为献?逢年过节,他大兴红包利市。既拿单位的钱名正言顺地送给上级,又要下面单位仿效这种方法联络感情,沟通思想。他一方面从中大量收受下面单位送上来的各种礼金,另方面又积极创造条件使下面多作奉献。但凡生日,必设庆宴,来赴宴的人便要封个大利市;为了多赚点儿红包利市,他甚至感冒发烧也住到医院去,这样,下级和同事们来探病时,他便可以收到不少的慰问金。更有一些包工头在他住医院的时侯争取做点儿表现。如果谁能奉送不菲的治病营养费,这样,往往日后他便能做成生意交易。 当他有了金钱之后,便进一步去打点自己的前程。果然,邹副县长届临退休的时候,经过易志雄积极斡旋,上下打点,他终于当上了徐昌县管经济的副县长。不久,正当他踌躇满志地去竞选县长时,黄大昌的事发,查明易志雄在批准徐昌县经委投入两仟万元与华昌集团合股经营徐昌装饰板材加工厂时,收受了五十万元的手续费,后来又进一步查明他赌博和索取、假公济私、贪污公款等卑劣的行径,合计七八年之中,贪污和收受不义之财共五百五十万元之多。他受到开除党籍,撤消职务的处分,并被判处了十五年的徒刑。 易志雄在文化大革命中发迹,靠看风使舵搏取机巧捞上了公职,后来又在反击右倾翻案风中靠狠批猛打的投机钻营当上了副科长。文化大革命后,拨乱反正,一切事业走向正轨,社会欣欣向荣,往日的“一批二斗三改四上”已再也行不通,他便要遇到挫折。但他有灵敏的头脑,过人的智慧,终于又在改革开放的夹缝中彪了出来。此时他若能革新思想,刻苦学习,努力工作,自然就也能跟上时代,亦能为国家为人民做点事情。然而,他从污泥中来,染在身上的污泥浊水却并没有洗刷干净,他想的和做的仍然是投机取巧的那一套。他为做官而削尖脑袋搞钻营,行贿赂,攀高枝,大肆进行权钱交易,一心以为金钱万能,却没想到这种行径,与共产党的入党为公,当官为民的宗旨格格不入。他为搭做官的通天大道,大肆敛财,这无异是自己用手去挖入地的鬼门,终于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正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在建设社会主义四个现代化的新历史时期里,随着社会的进步,法制日趋健全,经济管理日趋完善,思想建设也日趋廉正。易志雄的投机取巧做官意识能在文化大革命的虚假政治中能得到充分的发挥和发展,却不能在改革开放的现代化建设中得到侥幸的生存,这也是时代进步的必然结果。 周汉华完成了新城建设之后,又做了两件事情。一是把原信义布厂的厂房全部推倒,并出资扩地兴建了一所小学。该学校从校舍到设备都按照现代化的教育教学要求去设置,全面开设电脑教学。学校交付教育局使用后便成了徐昌县的一流实验学校,取名周树和纪念小学;二是在新城区办了一间现代化的伯年医院,高薪聘请各地有名望的一批中西医生和从名牌医科大学出来的毕业生,使全县的百姓深受其益。新城建成之后,周汉华受县政府的邀请,离商归队,恢复公职,被选为城镇人民政府的镇长。几年后,因在繁荣经济,发展生产上做出不少成绩,为人又秉公无私,宽容大度,极受人尊敬,故被人大代表一致选为徐昌县县长。周汉华从土改开始便饱受磨难,但为人正派而有志气,不管环境如何变化,始终不忘创造,不离善良,执着追求,终于遇上了拨乱反正、改革开放的大好时代。他在仕途的最后五六年里,被选为徐昌县的县长,从此带领徐昌县的人民大展宏图,为人民作出了应有的奉献。可见天生真才必有用,皇天终不负有心人! 周树和自从一九八六年回乡把福源楼修复并重新修建了周伯年坟墓之后,每年定期回来扫墓和拜祭祖先。他为人心怀慈爱,不忘祖宗根本,故不但能大难不死,且能继承和发展祖业。细想他若不是因为土改复查,遇上黑了心肝的农会长,诬他藏枪,乘机要置他于死地,他也断不会逃到香港去。这样,在几十年残酷的阶级斗争之中,他即使没有在反反复复的对地富反坏右的斗争中被折磨至死,也只能在大劫之后苟延残喘。然则,他除了低头伏地做人,在无休止的批判斗争中认罪,在饥饿贫穷中度日之外,再也没有什么胸怀大志,更没有可能会学到一套经商做大事业的本领,哪里还有可能会去筹谋徐昌新城的创建呢?故世道沧桑,坏事往往又能转变成好事,这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与其说这是命运,倒不如说这是人为。因为,命运本身本来就没有什么“阶级斗争”,没有什么“地、富、反、坏、右”和以后的“黑七类”、“黑八类”、“黑九类”,都是人为给强加上去的;同时,假如没有文化大革命后的实事求是,没有拨乱反正,没有改革开放,也就断没有今天社会的进步,没有这些造化!所以,对于子民百姓来说,遇上了英明的领导,制定了英明的政策,才是第一要紧的。它决定了人们的命运! 陈兰英仍然是周树和的正室,她与周树和在香港的太太陈美玲结为姐妹,两人的关系相处得很好,但她一直没有到香港去定居。周树和纪念学校成立后,她任学校的名誉校长兼校董,为不断完善学校的设备设施做了许多工作。 时代跨进二十一世纪后,徐昌县农业实现了粮果双丰收。山上的沙田柚,东沟、西沟、旱沟的沟坡上和学大寨时被荒废了许多土地而开挖的“尿澡河”的河堤上种的龙眼荔枝树都果实累累。那是七八年前县政府作出的奖励农民栽种果树的措施后所取得的第一批成果;以布匹加工为主体的徐昌县民营企业在香港福源集团的帮助下,进入国际市场销售,也得到了蓬勃的发展。建立新城后,第三产业的发展空前迅速,徐昌县经济繁荣,百业齐昌,真正实现了“以商带农,三大产业齐发展”的良好局面。人民生活开始奔向小康。 这正是:欲知过去因,观其现在果;欲知未来果,看其现在因。世道循环,莫不过此;为人处世,亦莫不过此矣! 朱增麟 二00五年五月五日十八时四十八分脱稿 二00六年二月十八日修改 中国作家出版社2006。4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2006)第090543号 通讯地址:邮编528200 广东省 佛山市 佛平二路12号a座502信箱 朱增麟 电话:0757 86286631(宅);86286255(办)13709660033(手机) 请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