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顶传奇》 序章 自盘古开天后,神州浩土愈见神奇。芸芸众生、阴阴鬼魅、飘飘神仙纷纷粉墨登场,共掌乾坤。沧桑一出戏,演尽人、冥、仙三界。 一直以来,在人界都有古语流传:高天有顶。悟真道者即可打通三界,到达无上天顶,不灭不生,不惧鬼不拜仙,法力无边,得真自由。然,数万年过去,虽有极少数人成仙,亦有太多人化鬼,但却从无一人见过天顶真容,更不用说在天顶俯瞰流云,逍遥极乐。 岁月如梭,转眼已至公元6世纪,大唐帝国崛起于人界东方。帝国历贞观之治,国势日隆,威服四海,万夷来朝。当此鼎盛之时,中原却频出怪异之事——各大寺庙、道观馆藏经书接连神秘失踪,少林至宝《传花秘经》亦未能幸免。数年后,忽又自遥远西域传来惊人霹雳,大乘佛教一支天罡神教教主无量上人已在菩提树下参破玄机,打开了三界之门。动静之间,风云流转,天地暗蓄变数。 一日午夜,电火裂空。 太宗在睡梦中被一记闷雷震醒,大汗淋漓,疾呼:“速传慈恩寺玄奘大师。” 玄奘手捻佛珠,默然立于龙榻之前。 太宗惊惧道:“朕昨夜梦见泰山之巅有一座无字碑,吾欲着字其上,竟不能。此是何兆?” 玄奘道:“恐非吉兆。” 太宗道:“大师祥解之。” 玄奘道:“自大唐开国以来,息兵崇佛,天下大定。然,现今各大庙宇佛经屡屡被窃,佛法缺失,法轮不转,民心难安,皇上之梦即有此意。” 太宗道:“佛法源自天竺,大师可愿去西天取经?” 玄奘道:“贫僧愿往之。” 第一章 冥灯初现 话说玄奘大师出长安,一路西去,半月后进入甘肃境内。沿途日渐荒凉,人情风物与中原已大不相同。 这天,又是烈日当空,由于干旱已久,大地之上布满骇人裂纹,放眼望去,仿佛一张巨大的渔网。玄奘翻过一座山岭,高空忽有炸雷响起,俄顷乌云滚滚,自四面八方向玄奘前方聚拢。又行十里,天越发低沉,浓墨一般的乌云几乎连着了大地,不久,大雨瓢泼而下。伞虽已张开,但仍时有雨滴落到玄奘脸上,那雨滴的寒意一点点渗进皮肤里。玄奘循着微弱光线来到一处渡口,此时风大雨急,大师手中油纸伞瑟瑟发抖,似要飞去。 水雾深处,一叶小舟横于小河正中,激流一过,舟剧烈飘摇,四周水花溅起。但见舟头独坐一位年迈渔翁,那老者头戴青箬笠,长髯及胸,手握钓竿,身随舟动,稳如泰山。 玄奘喊道:“船家,贫僧自长安来,求借小舟过河。” 渔翁却不答话,眉头紧锁,双目牢牢盯住激流。玄奘暗想,我且等他片刻,那细细钓丝下似已来了鱼儿。果然,只听渔翁呀地一声大喝,用力提竿。上了钩的鱼儿一定很大,看那鱼竿刹那间已成一勾弯月。渔翁极有耐心,任那鱼儿在水中游弋,双方僵持良久,渔翁又呀地一声,手腕突然发力,一件雪白之物立刻跃出水面。 玄奘大骇,他看清那白色物什竟是一个骷髅头。他单掌立于胸口,念道:“阿弥陀佛。” 渔翁忿忿然对那骷髅头道:“你好烈的性子,昨日竟让你溜掉。”他把骷髅头扔进船舱,然后看了一眼玄奘,“和尚怕么?” 玄奘道:“今日奇事贫僧前所未见,可怖之极。但贫僧此去西天有皇命在身,纵遇刀山火海,不能退却。” 渔翁大笑,“好个傻和尚,将皇命看得比自身性命还重,只是那皇帝老儿却管不了我。” 风甚邪,一阵紧似一阵。玄奘一个趔趄,往河中摔去。渔翁双掌一拍舟头,身子似鹞子翻飞跃过河面,转眼已至玄奘眼前,将他扶住。那小舟顺流而下,飘出三十丈远。 玄奘惊道:“小舟去矣。” 渔翁微微一笑,对玄奘道:“你看那边有一青石,待我在石上打坐唤回小舟,你且为我撑伞遮雨如何?” 玄奘心下疑惑,但事已至此只能答应渔翁。在河边青石上,渔翁盘腿坐下,只见他双目一闭,瞬间入定,片刻后周身笼上一层青烟,青烟浓重之时,他左手中指竖起,直指小舟。风更烈,但那渔翁的长髯却慢慢停止飘动,犹如石块般坚硬。小舟越飘越远,在玄奘眼中变成一粒黑点,但那黑点始终未曾消失,到后来,玄奘诧异发现,那黑点竟大起来,逐渐又还原成了小舟,小舟逆流而上,飞快靠近渡口。玄奘暗自思忖,这渔翁定是神仙,常人哪有此等入定唤物之功。 小舟靠岸。渔翁朗声道:“和尚,你先上船吧。” 玄奘收伞,费力爬上舟头。渔翁长啸,飞身跃起,落于玄奘身边。小舟掉转头来,向对岸急驶。玄奘坐在甲板,双脚悬于船舱,脚尖似有人齿在咬,看舱内,原来刚被钓起的骷髅头咬住了僧鞋。骷髅头的额头刻着一个血红的“魂”字,更奇的是,它竟有眼皮,那眼皮薄如蝉翼,兀自一开一阖,眼皮下一双小眼闪着鬼魅的蓝光。 玄奘大呼:“船家救我。” 渔翁笑道:“和尚莫怕,骷髅头只是人死后留下的魂魄而已,不会伤人。你只管念经好了。” 玄奘依言念经,那骷髅头听着经文,额头“魂”字红光大盛,不久就松了口,滚到一边。 渔翁又道:“其实那骷髅头的前身是住在此河上游山间的一个贫苦百姓。前日山间突降暴雨,洪水泛滥,淹死很多人,那些死者的魂魄被洪水冲到此处。我听说后,便来这渡口钓魂,好生安置它们,以免它们变成游魂野鬼。” 玄奘稽首道:“善哉!如此说来船家莫非是神仙?” 渔翁哈哈大笑道:“是仙是鬼又有何妨?” 舟至对岸,雨小下来。 渔翁道:“沿河下行数里有一小村,你今晚可在那里歇息。” 路极泥泞,玄奘沿河岸艰难跋涉,走了一段路,玄奘回首,小舟早不见踪影。玄奘感觉刚才那一幕太奇,象个幻觉。 或许,世间原本就是个幻觉! 苍穹似被一块巨大的幕布遮住,黑到极处,怎么也寻不到一丝光的漏洞。玄奘打着火折,点亮油灯,黯淡的火光伴着淙淙的水声缓缓游移。小河转过一道大弯,河面豁然开朗,那神秘小舟又出现了,渔翁端坐舟头,依然在安静地钓魂。 天边似有人语,或者,那不是人语,人语怎会那般飘忽?玄奘吹灭油灯,侧耳倾听。 一名豆蔻女子道:“宫主,你看河边那点火光灭了。” 宫主道:“夜来风急,也不知是哪位得道高人来到此地?”宫主又道:“惜红,你虽是丫环,但博学强记,你可知此地是哪里?” 惜红道:“据《搜天书》记载,这里该是甘肃天水境内,我们脚下这座山叫情重山,那条河叫意浓河。” 宫主苦笑道:“情重意浓,这山那河却让我的心鲜血横流。” 惜红道:“宫主息怒,那事已过去四十八年,再深的伤口也该愈痊了。” 宫主凄然道:“可恨那人在我自尽时却还是紧紧抱着妖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此仇不报,我永生不得安眠。” 惜红忽然小声道:“钓魂渔翁在此。” 人语倏然灭去。 舟上渔翁此时却站起,毕恭毕敬道:“不知宫主驾到,有失远迎。宫主,小老儿听说情重山山洪泛滥,死者甚众,便过来钓魂,一天下来收骷髅头九十九只。” 宫主道:“那么说,我该点亮九十九盏冥灯了。” 渔翁道:“正是。有冥灯引路,这些贫苦百姓的魂魄就不再四处漂泊,就可顺利进入冥界,骷髅头们必会对宫主感恩戴德。” 宫主道:“惜红,点灯。” 片刻后,自遥远天际刮来一阵阴风,那风寒冷刺骨,其间夹杂有凄厉的呼号。阴风刮过意浓河,玄奘感觉眼要流下泪来,赶紧用袖口将脸遮住。阴风越旋越高,似是受制于一种法术。黑幕被一支光之利箭射穿,一盏红色的莲花灯缓缓亮起,悬于阴风之中。莲灯忽闪,无比诡异,象是鬼的眼。冥灯一盏盏亮起,照出了高山河谷。 惜红道:“已经九十九盏了。” 宫主道:“把霸王莲灯也祭起来吧。” 惜红犹豫道:“霸王莲灯是阴毒之物,祭出为何?” 宫主咬牙道:“为那个薄情寡义之人。” 等了好久,南方天空终于盛开了一朵巨大的莲花,花儿正中闪着一个比血还红的“魂”字。 河面泛着清冷波光。玄奘看到波光之中隐约漂着一具尸身,似是一个已死的少年。一股巨浪打来,那少年被推上滩涂,离玄奘仅二十步远。少年仰面朝天,脸色惨白,一身粗布衣裳上补丁缀着补丁,他多半是个放牛娃,因为他手里竟还紧攥一截牵牛绳。 玄奘正要走向少年,这时小河上空有阴森森的声音压下:“他没死,我嗅到了纯阳之气,我们真是好运气,哈哈。” 玄奘抬头望,只见天上不知何时飘来一片乌云,那乌云黑如墨,在冥灯照射下极其惹眼。乌云往少年身边降落,化成五名老僧。虽是上了年纪的僧侣,但那五人竟是满脸杀气,背后均插着长剑。五老僧未理会玄奘,只顾盯着少年看,看着便满意地点头。突然,五柄长剑齐刷刷射向天空,幽光闪动,形成十字架模样,那十字架带着劲风扑向少年。 千钧一发之时,舟头渔翁手腕一抖,鱼竿忽地长了数倍,直插十字架中心。噌地一声响,十字架在半空停住。 一无眉老僧冷冷道:“渔翁老儿,你多管闲事。” 渔翁道 :“你们明知少年还活着,还要下此毒手。” 无眉老僧道:“是又怎样!谅你冥界老儿也挡不住我们祁连神僧。”言罢,那老僧念动口诀,身上袈裟鼓起。 半空里的十字架得到助力,疯狂转动,转成一眼幽深的黑洞,鱼竿被黑洞慢慢吸进去,最后化为乌有。无眉老僧哈哈狂笑。 情重山顶,冥灯之下,宫主双颊已然血红。她轻施纤手,自发髻摘下一支温润的碧玉簪,一声尖啸,将簪子向十字架掷去。那簪子裂空飞驰,放出湛蓝电光。一击中的,轰然巨响过后,十字架散开,五柄长剑坠地。 无眉老僧愣了片刻,嘿嘿冷笑道:“好你个陆泛愁,想不到你到了冥界还不忘修炼玉女心经,想必你心里其实比鱼胆还苦吧。” 陆泛愁道:“本宫亦未想到,你们五人自从被五台山虚空大师逐出师门后,竟躲到西域修炼此种取阳祭剑的阴毒法术,若是要我等冥界之鬼为人界除害,天地阴阳倒是真的要颠倒了。” 无眉老僧道:“少废话,且看我孽阳剑阵的厉害。” 五僧身形晃动,聚成一个圆圈,盘腿入定后,齐念口诀。落地长剑再次腾空,亦聚成一个圆圈,那圆圈在天上散发出道道青光。 无眉老僧喝道:“天雷一怒。” 青色圆圈发出嗡嗡之声扑向情重山顶。 陆泛愁冷冷一笑,“雕虫小技耳。”她伸长纤手至头顶,作兰花状。那九十九盏莲灯立时连成一线,挡在青色圆圈之前。青光、红芒交相辉映,此消彼长,缠斗良久,青光渐渐退去。 无眉老僧厉喝:“孽阳普照。” 剑阵变换阵形,成梭子状,尖部燃起赤红火焰,那火焰挣扎跳跃,明显是无数阳气汇成,刹那间释放的阳气灼热了河谷。陆泛愁微微一惊,后退数步,双掌横推,使出玉女九式第一招玉女传说。东方雷电巨闪,夜空撕裂,一块黑幕竟被她活生生移来,晨曦染亮远天。黑幕在陆泛愁跟前似手帕一样柔软,将剑阵包围。 轰隆之声过后,地动山摇。 玄奘从昏迷中醒来时天已大亮,小河两边一片静穆。滩涂上散落着熄灭的莲灯,那少年还在,他手边也有一盏莲灯。玄奘走过去,诧异地发现少年手边的莲灯在风中竟还燃着,尽管焰心极小,在忽闪摇曳,却欲灭未灭,显示出生命的顽强。玄奘俯身试少年的鼻息,呼吸全无。那少年的右手还紧紧抓着一截已断的牵牛索,玄奘瓣开那只手,触摸他的手心,还能感觉到淡淡的余温。 玄奘暗想:“我与这少年颇有缘分,看他身旁莲灯,似是佛祖的昭示,他定是尘缘未了。我何不把他带到村里找郎中医治,若能医好,那可真是一桩功德。”想着,玄奘便将少年背到身上。 少年虽瘦,但玄奘将他背到小村时早已大汗淋漓。那村庄只有四户人家,西头一户的窗内仍有烛火。玄奘来到有烛火的人家门前,闻到一股刺鼻的芳香,异香出自眼前那扇虚掩的门。玄奘轻轻将门推开,却见院子正中堆着一尺厚的蒿草,蒿草上一位白眉老者盘腿而坐。在离老者五步远的四个方向各燃一个松油火把,火把竟是燃着透明的白光。再看老者前方墙下,有三个硕大的铁架,铁架上支起一口肚大口小的大酒缸,铁架之下大火熊熊。玄奘久久注视着那酒缸,发觉酒缸的口子热汽腾腾,而四壁却结满厚厚的冰块。 玄奘心下一动,立单掌,大声道:“贫僧有礼了。” 白眉老者打量完玄奘,惊奇道:“和尚,你是从东土来的么?” “贫僧自长安慈恩寺来。老先生是大夫么?” 白眉老者皱眉道:“你这和尚孤陋寡闻得紧,竟连烈火神医也不认得。” 玄奘非但不恼,反而大喜道:“先生原来是烈火神医,据传人死百年之内,先生可将死者起死回生,那当真是神仙之术啊。” 白眉老者大为不悦,“明明是三百年起死回生,偏偏让你说成一百年,你这和尚生生要折损我二百年的道行。” 玄奘暗笑,“这老先生着实有趣得紧。” 火势渐猛,大缸之内响起呼呼的怪异水声。 白眉老者对屋内喊:“快出来。” 一个抱着婴孩的少妇自屋里笑吟吟出来,看那婴孩,却是口吐白沫,奄奄一息。少妇径直走到大缸前,把婴孩投入缸中。煮了一盏茶的工夫,就听缸内传来婴孩响亮的啼哭。少妇将湿淋淋的婴孩从缸内捞出,放在地上,那婴孩就四处奔跑。 少妇跪倒在地,痛哭流涕道:“我万里迢迢自大理国赶来,虽历尽艰辛,但总算救活了孩子。神医再造之恩,我三世难报。” 白眉老者道:“孩子呢,他跑出门了,你还不去追他?” 少妇再拜,就追出门去。 玄奘正要开口说背上少年,却听白眉老者道:“快把你背上的尸身扔进大缸,煮他一个时辰看看。” 玄奘依言将少年放入缸中。一个时辰过去,缸内没有丝毫动静。 白眉老者迷惑道:“咦,我的神功怎么失灵了呢?看来他在河里中了奇寒之毒,需用煅烧之法解之。” 二人举着火把将那少年带到一处高坎上,那里黄土漫漫,寸草不生,惟有一棵大树枝叶繁茂,直插苍穹。白眉老者用双掌托住少年,只见他臂膀一抖,少年就往树梢飞去。少年落在高高的树梢,身子蜷着,就象一个鸟窝。 白眉老者对玄奘道:“点火烧树。” 玄奘迟疑片刻,还是将火把对准了一丛茂密的树叶。树叶虽然青翠欲滴,但依然猛烈地烧起来。白眉老者鼓起腮帮朝树吹气,很快,一棵大树就变成一个巨大的火把。风助火势,火光映红夜空,尸体的糊焦味在荒野里徘徊飘荡。 玄奘望着剧烈燃烧的大树,骇然掩鼻道:“完了,烧成灰了。” 白眉老者道:“看你也做了几年和尚,却不懂生死轮回的道理。死死生生,不死如何能生?” 大火足足烧了半个时辰,树叶慢慢燃尽,可大树依然挺立,枝桠越发遒劲。在火势渐小时,玄奘看到奇异一幕——那少年卧于树顶,居然毫发未损。 白眉老者用袖口将额头之汗擦掉,对树顶大声喊:“小子,别睡了,起来,起来!” 那少年果然睁开眼皮,转头看树下,万般迷惑,“咦,这是哪里?我的牛呢?” 玄奘道:“快下来,拜过救命神医。” 少年爬下树,说:“我刚才在梦中感觉有大火烧身,怎么没死呢?” 白眉老者哈哈大笑:“你原本已死,是大火烧活了你。” 少年脸庞瘦削,但眉清目秀,一双大眼忽闪着纯真灵光。玄奘看着喜欢,便将意重河偶遇及烈火神医焚树救生之事细细讲了一遍。少年当即跪下,朝两名恩人拜了三拜。 少年泪光闪闪道:“那日我父母亲到田间劳作,我随他们去田垄放牛,不料突下大雨,山洪将我们一家人卷走,我本是难逃一死,不料两位恩人竟救了我。” 玄奘道:“一切皆是缘。你可是汉民?” 少年道:“我是汉民,姓秦叫牧风。我出生时家里刚好买了一头牛犊,而那日风大,父亲想想便给我取了牧风这个名字。” 白眉老者只顾看那黑黢黢的大树,连声叹息,“可惜啊可惜。” 少年道:“可惜什么?” 白眉老者道:“小子,你可知自己是天下第一幸运之人,若不是你中了水寒奇毒,我也不会烧掉这棵宝树。这树叫温心入命树,偌大西域仅此一棵。上次高昌国王妃前来求医,我都没舍得烧它。” 玄奘道:“我素闻神医救人不分贵贱,今日一见果真不假。” 少年再拜。 清晨,玄奘上路。那少年执意跟随。玄奘心想,我与这少年缘分很深,干脆就带他几日,在路上再为他找个好人家。二人继续向西。路上 ,风沙已是铺天盖地,百里之内无人家,满目荒凉意。 第二章 透明蜥蜴 碧空如洗,不见一片飞云。 天边响起一阵驼铃,那叮叮当当的声音有如梵乐,有些缥缈也有些清脆。翻过高高的沙丘,一座巍峨的城池便出现在眼前。玄奘面对那城,双掌合什,一脸虔诚。 牧风道:“好大的城。” 玄奘道:“这便是经城敦煌。” 牧风道:“这城内想必极是热闹。” 玄奘道:“热闹是自然,不过更重要的是满城遍布佛光。” 城外有数株胡杨参天耸立,树下有户人家。一日未曾果腹,真是饿了,玄奘便去那户人家化缘。户主是名红脸的高大西北汉子,正在砌墙,挥汗如雨。晨曦照在他裸露的臂膀上,铁打般的肌肉发着紫黑的光。那汉子亦信佛,对玄奘很是热情,一边摆好桌椅让二人坐下,一边吩咐在大树后玩耍的女儿捧来瓜果。 牧风见那小姑娘一蹦一跳地过来,与自己一般大,便问:“你那羊角辫是自己扎的么?真好看。” 小姑娘道:“是娘扎的。” 玄奘道:“你娘呢?” 小姑娘指着树后一座土堆说:“娘在那儿。” 汉子眼眶湿润,怅然道:“素心她娘两年前病死了,素心以为娘还活着,只是躲在土堆里不见她,便天天在土堆旁玩耍。” 玄奘落泪。 吃罢斋饭,玄奘见牧风和素心在一起其乐融融,就向汉子诉说了牧风之事。汉子见牧风乖巧听话,就有意收留牧风,好让女儿有个伴。玄奘离去时,给素心留下一串佛珠。 大师西行暂且不表,单说秦牧风。 小牧风拜那汉子为义父,从此便在敦煌开始了新的生活。汉子是泥水匠,善良朴实,将牧风视若己出。黄沙旁,古树下,一家人过得平凡但却幸福。汉子在空闲时间就教兄妹俩识字,不过汉子识字不多,很快就不能教两个小家伙了。自从来了哥哥牧风,素心就一天天变得开朗,到母亲坟墓那里去的也少了。 年关一过,泥水匠又忙活起来,牧风时常帮义父记帐,因为民风淳朴,记帐本就一直放在门背后的鸡窝上。那本发黄的没有封面的本子其实是泥水匠家里唯一的经书,书的扉页画着一尊立于云端的三脸菩萨,那菩萨双目圆瞪,似凶神恶煞一般;内文只有薄薄几页,全是难认的梵文,系用毛笔抄成。书页正面有文字,背面则是空白,泥水匠便将那空白的背面用来记帐。谁也不知那经书在泥水匠家里呆了多久,泥水匠说在他出生时经书就已经在鸡窝底下,没人看,也没有扔。 牧风每次翻看帐本时,脑子里便盘旋着经书二字,他总记得自己的生父很希望他长大后做个有学问的人,考取功名,有朝一日能做个县令,封妻荫子。读书梦虽不现实,但在牧风的脑海中却始终难以湮灭。 几乎每隔两天,牧风都要翻那本脏兮兮的经书,按照次序在空白处写下点什么。他只认得书中的“空”字,那字是书中唯一的汉字,想必书写者也不曾进过私塾,因为那么简单的一个字他居然写得比鸡爪还难看。来过泥水匠家的人都看过那本经书,竟没有一个人能看懂书上歪歪扭扭的梵文。虽然看不懂,但牧风还是渴望哪天能认全书上的每一个字。 有一段时间,泥水匠每天上午都要到城里干活,牧风就在义父离家后拿着经书跑到胡杨的后面,独自坐着静静地看,一看到那个空字,他就想到了生父的期待。每当有老者路过,牧风就很有礼貌地将他拦下,恳求他能教自己一个字。他想,一位老者教一个字,一年下来就能通读经书了。就这么过了一年,那些陌生的梵文终于渐渐在牧风的心底变得熟悉,但牧风依然无法认全经书上的所有字,有三分之一的经书竟然没有一位老者认得。路人都说,有一些象字一样的图案其实不是字。那经书太过晦涩,有些段落牧风即使会读,也不懂其含义,但就算如此,牧风每天也要读一遍。 那个深夜,天边又响起驼铃。牧风被驼铃唤醒,他躺在床上,双眼朦胧,脑子里想着希奇古怪的事。胡杨树下静悄悄,没有一点声响,连以前那只常来的猫头鹰今日也不在树上。忽然,有一种悉悉窣窣的声音爬进牧风耳中,牧风转头看,不禁大惊,只见门槛上正趴着一只怪物,那怪物足有三尺长,虽是蛇身,但长着四只脚,倒是很象壁虎,却又不知比壁虎大多少倍。更奇的是,那怪物在夜色里竟通体透明,闪着祥和的黄色光芒,一切内脏都暴露在光芒之中。借着月色,牧风细细打量那只怪物,后来他认出怪物是蜥蜴,可是本地从未出现过蜥蜴,那蜥蜴是从哪里来的呢?至于它为何能发光,牧风就是有十个脑袋那也想不明白了。 透明蜥蜴顶开木门后,小尖头左右摆动,观察着屋内的动静。素心睡得很死,牧风吓得摒住了呼吸。蜥蜴见无异样,就缓慢地爬进屋,游走到鸡窝下面,它看看鸡窝,身子倏地竖起,嘴巴正好落在那本残经旁边,它一口叼住残经,自来路无声地逃遁。 对那透明蜥蜴,牧风确实害怕,但眼见经书被叼走,却也急了,尽管在别人眼里,那残经是废纸是垃圾,可它却是牧风的梦想发源地,第一次读书的感觉就好比初恋。牧风自床上爬起,轻轻走到门框边,探头望外边,看见蜥蜴正在胡杨树下爬行。牧风想,现在是深秋,一天冷似一天,蜥蜴叼走残经多半是为了做窝,如果我知道它的窝在哪里,就极有可能拿回经书。想罢,牧风的胆子大了一些,蹑手蹑脚出了门,远远跟在蜥蜴之后。 蜥蜴往大漠深处而去。无边的大漠被清冷的月色照着,万分寂寥。一点光芒在大漠中游走,仿佛撕开了夜幕。蜥蜴至少爬过了四座沙丘,它只顾赶路,并未注意到身后跟了个做梦的少年。 在第五座沙丘的边沿,蜥蜴突然消失。牧风一溜小跑赶过去,他跑着跑着,脚一软,摔到沙上,顺着斜坡往下滚。当身子停住时,牧风发觉自己已到了一处山崖的底部,那山崖并不高,但垂直陡峭,硬石呈浅红色。透明蜥蜴又出现了,它在一个山洞前身子一闪,随即黄芒隐去。 牧风来到那个山洞前,发现洞口堆着几块石头,他搬开石头后立时泄了气,那洞极小,容不下一个成人的身躯。不过牧风既未长大成人,身板又瘦削,他想了想,就试着钻进洞里。爬了很短的距离,洞就拐了弯,一过弯道,洞大起来,也有了暗淡的光线。牧风爬了一会儿,就站直身子,这时的山洞已足够一个小孩直立行走。洞很干燥,往里继续大下去,微光也慢慢变成强光了。 终于,牧风见到了光源,那是一只炒锅大小的青铜灯盏,也不知灯盏里放的是何种燃料,灯盏射出的是紫光,无烟无味。怪的是,那么大灯盏居然是悬于半空的,下无支架,上无拉线。 牧风所在的这截山洞堪称宏大,有如一座庙的大殿,悬空的灯盏照亮了洞里的一切。灯盏下方摆放着一个和牧风一般高的香炉,炉中香火已灭,却不见烟灰。正对牧风的壁上画着一个巨大的佛像,那佛像身披红底金丝袈裟,满面虬髯,眼皮微闭,眼球深沉,里头似暗藏无尽禅语。佛像的画工很是精到,但也许是岁月过去太久的缘故,佛像蒙着一层灰尘,袈裟上的金丝有少量剥落。佛像的右手臂极长,下垂着快要触及洞底,更令牧风未曾想到的是,佛像右手的手掌竟伸出了洞壁,形成一块三尺见方的石台,石台完全是手掌的样子,五指皆全,指甲清晰。 那只透明的蜥蜴正卧在佛像右手掌上休憩,它用冰冷的眼神注视着灯盏下的少年,血红的舌头时而伸出嘴巴,似火光闪过,长达丈余。那卷残经就躺在蜥蜴跟前,边沿沾了些蜥蜴的唾液。 牧风站在佛像下,有如婴儿伴着母亲,他高高地抬起头,仰望着佛像的脸,他发觉那高处的一双眼也静静地看着他。牧风不敢去拿石台上的残经,他很怕那只蜥蜴,有几次,蜥蜴的舌快舔到他的脸颊,他已退后了好几步。 可能是牧风搬开了洞口石头的缘故,不断有风灌进来,有一阵子,那风又阴又冷,发着狼嚎般的可怖之声。风一过,灯盏里的紫光就跳荡不已,于是牧风身边到处是乱晃的影子。不经意间,佛像的眼皮睁开了些,眼球阴沉。 风中,洞里迷漫着越来越多的烟灰,那烟灰不是出自香炉。牧风转身看,只见自己背后的洞壁上已卷起一个烟灰的漩涡,原来香炉里的烟灰全部覆盖在了佛像对面的洞壁上,现在阴风搅动了洞壁上的烟灰。 牧风骇然道:“菩萨,我做错了什么?怎会这样?” 无人应答。 那黑乎乎的漩涡以极慢的速度移离了洞壁,两尊恶鬼画像赫然现形。左边一尊双目似猪心,突出了眼眶,而嘴里则无规则布满獠牙;右边一尊怒发冲天,长脸上只有一眼,鼻孔上挂着银环。 牧风一屁股坐到地上,颤声喊:“鬼啊。” 风继续吹,盖住恶鬼画像的烟灰还在飘飞。佛像的眼球动了动,急切地望着洞口的方向。牧风年纪虽小,但极是聪明,他意识到自己搬开洞口的石头闯了大祸,于是哆哆嗦嗦爬起身,往洞口跑去。跑了一程他就趴下,拼命爬。越到洞口,那阴风就越大,直把牧风刮得呼吸快要窒息,心跳快要停止。数尺的距离,牧风爬了半个时辰,等爬到洞口,手指已鲜血淋漓。牧风将石头塞住洞口,风便小了。那时,牧风尚蜷缩在洞中,他很是犹豫了一会儿,他一度想弃洞而去,但一想到那本残经,他就打消了念头。 等牧风再次看见紫光时,洞内的情况已大变。那黑乎乎的漩涡一动不动地停在佛像和恶鬼画像的中间,正好完全罩住了香炉。佛像和恶鬼画像的表情都是极其肃然,六目僵硬地盯住漩涡。那只蜥蜴此刻已不在佛掌上,它匍匐在漩涡旁,长舌急速地吐着,如临大敌。残经落在佛像脚下。牧风躲在一块石后,暗想,瞧这架势,已无人注意残经,我何不溜过去拿了它就跑?于是牧风就缩头勾背,沿着洞壁摸向残经。快要接近佛像脚趾时,牧风忽然感到自己面前有一股巨大的压力,那无形的压力就好像一面墙壁,挡住了牧风的去路。牧风伸长手,指尖距离残经只有半尺。实在不死心,牧风猛地向前一冲,却只听砰地一声,他竟被那压力弹出两丈开外,狠狠地撞在洞壁上。牧风的意识还比较清醒,但过了好久,他眼前的金星才退去,视线里才出现光芒。 黑色漩涡还在围着香炉旋转,不过转速快了许多;漩涡之中,香炉在地上颠簸,似是癫痫病发作,那香炉少说也有千斤重,那么重的青铜器居然无法抵抗一个烟灰形成的漩涡。香炉确已成了漩涡的玩物,它颠簸片刻后就离开了地面,悬于漩涡的中心。 洞中的压力明显大了,牧风往后退了几步。佛像的手掌由平躺变为竖起,一道黄芒闪过,香炉便掉到地上,黑色漩涡被压扁,移向恶鬼那边。漩涡忽四散开来,烟灰又将恶鬼覆盖。 再没有半点声音,也没有半点动静,唯有那只蜥蜴在咝咝地喘息,在疲惫地吐舌。 牧风心想,那两大恶鬼一定是被制住了,壁上的菩萨看来不是简单人物。他对着佛像稽首道:“菩萨,我有礼了。” 佛像放下石掌,不看牧风。 牧风又恭敬道:“菩萨,你脚下残经是我家祖传之物,我想带走啊。” 佛像依然不语。 牧风道:“我今日擅闯宝地,罪过罪过;明日我带上香烛,再来求你吧。”说完,牧风转身离去。 第二日晚上,牧风果真用小竹篮提着香烛,进了洞。牧风对着佛像鞠了一躬,就打着火折,点燃香烛,他将香烛插在香炉里。很快,佛像前烟雾缭绕,芳香四溢。其实,佛像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太大变化,但在牧风眼中,佛像竟是一时安详,一时肃然,这会儿,牧风看出佛像微微笑了一下。 佛像也许是真的笑了,因为那只透明的蜥蜴叼着残经跳下石台,很和善地爬近了牧风。蜥蜴仰起头,让残经与牧风相对。牧风小心翼翼地伸手,取下蜥蜴嘴里的残经。牧风再次鞠躬致谢,当他挺直了弯曲的身子时,却惊奇地发现那石台上还有一页经文。他走过去,拿起来看,那页经文甚是工整,并非毛笔所写,象是印上去的。 牧风道:“菩萨,谢谢您赐我经文,我以后定会常来烧香,保您香火不断。” 这次牧风出洞,那透明蜥蜴将牧风送到了洞口。 胡杨树下,牧风手捧新的经文,等待着识经的老者。牧风的运气真好,他碰到了一位天竺来的苦行僧,那一身破衣的僧人看罢经文,吃惊不已,不过他并未多问面前的农家少年,只是细细讲解了经文的内容,经文的大意是说在雪山之巅,生长着一棵苍翠的菩提树,树下孕育着纯正法轮。这是牧风第一次听人完整地讲解一个段落的经文,他似乎一下子懂了很多。 牧风道:“大师,我家还有几页用梵语书写的经文,您能否再帮我讲讲。” 苦行僧望望西天落日,摇首道:“我有急事,必须赶路。你这经文玄奥莫测,必是来自天竺,我修行尚浅,也是一知半解。” 胡杨树离山洞颇远,但牧风很是信守承诺,无论刮风下雨,他隔三差五必提着小篮子去那山崖下,入洞拜佛。牧风每去一次,那佛像的神色就更加安详一分,透明蜥蜴对他也是愈发友善了,有好几回,蜥蜴还用长舌温柔地舔牧风的手背。每次去,牧风都能在石台上见到蜥蜴,到后来,牧风明白了,那蜥蜴应该是佛像养的宠物。佛像有灵,养只宠物并不奇怪,而且,正因为是佛像养的宠物,所以蜥蜴每日熏陶在佛光中,日久天长才会全身透明。 少年的诚心打动了佛像的善心,每当牧风鞠躬燃香后,佛像的右手掌里便会出现一页经文。牧风拿去,又到胡杨树下,向路人学经。 那日,牧风脑子里不断闪出佛像对面两个恶鬼的画像。牧风想,佛像用烟灰覆盖恶鬼总不是长久之计,我何不用泥巴糊住恶鬼,这样它们以后也许就不会伤害佛像和附近的乡亲了。 想到做到,牧风便在小河沟里装了一桶稀泥,去了山洞。 第三章 敦煌箫声 牧风先燃了一炷香,然后提着泥桶,拿着长刷子,走到恶鬼画像前。那两个恶鬼已几乎完全被烟灰遮掩,但如果定睛观瞧,也还是能看出脸的轮廓。恶鬼愣愣地盯着牧风手里的泥桶,眼里蒙上一层死灰。 牧风道:“恶鬼前辈,为了防止你们为害附近乡亲,我不得不用这桶里的泥将你们刷一遍,委屈你们了。” 两大团泥巴被牧风甩到了两大恶鬼脸上,恶鬼的头颅似乎痛苦地扭动了一下。牧风举起长刷,三下五除二把洞壁刷了一遍。可惜桶里的泥巴带少了,一个恶鬼的独眼没被盖住,算是逃过了一劫。 干完活,牧风擦了把汗,望望只剩一只独眼的泥墙,他很满意。 叮咚!洞的深处传来石子落水的声音。牧风见墙上的恶鬼已不可能伤害无辜,胆子就大了几分,往内洞走去。紫光渐渐被黑暗稀释,有一段山洞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过了最暗的那段路,前方又有了一丝亮光,只是那光很是微弱。走到那微光下,牧风才发现洞已到了尽头,而微光则是来自洞顶。牧风的视线穿过微光,竟看见了一潭碧水,水深丈余,水面有一叶浮萍。碧水之上,连接着一口巨大的圆柱形的天井,那是一口中空式木塔的天井。光线来自天上的圆月,月色射进天井,穿透碧水和水底的透明玉石,进入了黑黢黢的山洞。 牧风实在没想到,自己这一眼望去,竟望见了高空里的月亮。牧风心想,这洞曲折幽深,足有数里长,现在也不知到了何处,眼前的木塔相当陌生,以前应该从未见过,日后若是有空闲,定当留心查找。 想毕,牧风就按原路返回,当重又沐浴在紫光之中时,他感到了一阵温暖。象以为一样,石台上有一页经文,牧风一看,这页经文有些特殊,只有半页字。 牧风道:“菩萨,莫非这卷经书到今天您已经赐完了。虽然这经出奇深奥,但我定会加倍努力,熟读它,深思它,理解其中含义,不辜负您的期望。” 在佛像的微笑之下,牧风别去。那只透明蜥蜴又送他到洞口。 洞外,月色正好,一地清辉。走上沙丘,牧风身后响起沉闷的垮塌声,牧风回首,看见那山崖已倒了一半,洞口被永远封住了。 那是个很平常的午后,平常得就象是复制了昨日的一切。牧风又拿着经书来到胡杨树下,他望着天边莫测的云彩,听着隐约的鸡鸣,心间游动着淡淡的失望。过了好久,远方沙丘之上走来一位青衣人,那人走得极慢,但自他的方向吹来一阵清风,风过时牧风居然站不住,仰面跌倒。随后,巨大的胡杨便开始摇晃,无数的叶子簌簌飘落。牧风拂掉周身的落叶,爬起来,他眨眨眼,发现那个青衣人已站到了自己跟前。青衣人看上去约莫五十上下的年纪,脚蹬皂靴,身板瘦削,一双眼射出醇厚的精光。 牧风挠挠脑袋问:“不知是我感觉错了,还是你会飞,怎么我眨了一下眼,你就跑到胡杨树下来了。” 青衣人微微一笑,“我又不是鸟,怎会飞?跑得快而已。” 牧风道:“那刚才是你推倒了我么?” 青衣人道:“我何时推了你?” 牧风心道,自己明明是被风吹倒的,怎能怪人家。于是他脸一红,说:“老先生,请您帮我认一个字好吗?”说着,他便将经书翻到倒数第九页,恭恭敬敬递过去。 青衣人看过,皱眉道:“这几字是梵文,又不象,我也不识。” 牧风问:“那敦煌城里会有人认得吗?” 青衣人摇头道:“我想不会有了。”他话锋一转,“你小小年纪,每日独坐此处学经,我看你佛性甚重。” 牧风道:“我倒没什么佛性,只是很想读书,将来做国家栋梁。” 青衣人面露欣喜之色,自腰间摘下一块玉珮,“小子,你拿着这块玉珮,十五、三十夜到城东乌虚塔找我,本先生要教你识字。” 牧风大喜,俯身鞠躬,待他直起身子时,青衣人已在数里之外。 就在那天,义父被官衙抓去嘉峪关做苦力,这一去便要数年时间。 第一个十五夜倏然而至,牧风安顿好素心,便悄悄出门。有驼队经过的天边挂着一轮饱满清澈的明月,那月极亮,云彩离它很远,仿佛不忍心去遮掩明月上正演绎着的清丽传说。 牧风沿着城墙往东,走了半个时辰再拐上一条荒凉的小路,又走了半个时辰,终于进入一片宽阔的平地。那平地是人在沙丘中挖出来的,它四周栽满榆树,四个方向上均砌了花岗岩的平房,房里有零星的灯火。看那平地中央,一座乌沉沉的木塔傲然矗立,木塔共九层,每一层都有勾心斗角的飞檐,檐尖挂着风铃,清风中风铃叮当做响,有若梵音。在塔的顶层有一点迷离的烛光,恰似老天的一只眼,老天冷眼观人世。 万籁俱静,天眼如梦! 牧风一步一步向木塔走去,他只听见自己脚步的沙沙声,心生一丝凉意。终于,他看到了木塔前方的兵丁,但那些兵丁与敦煌城里的兵丁却不相同,他们的衣着更华丽,身板更挺直,表情更严峻。他们一个个目光如炬,手握腰间弯刀刀柄,胸前绣了个斗大的“禁”字。他们兀自在天地间站成一种威严。 牧风离乌虚塔大门还有十丈距离,他自动停住脚步。地上印着一个瘦小的影子。对那个陌生的影子,沉默的兵丁视若无睹。 静夜中,牧风作揖道:“将军大人,我来看一位老先生。” 一名兵丁喝道:“此为禁地,小毛孩速速离开。” 牧风赶紧将玉珮呈上。那兵丁见到玉珮,脸色大变,他上下打量牧风,眼内寒光闪射。 这时,塔顶有人道:“让他进来。” 那兵丁垂手肃立,朝牧风一摆手。 乌虚塔的大门重有百斤,牧风用尽全力才将那两扇门推开。进得塔内,牧风大惊。塔内亮如白昼,中空式的木塔犹如一口巨大的水井,井的一端是高空明月,另一端则是一汪清水,原来,塔的第一层竟是一口水池。池边站着一位少年,池子中间飘着一叶两尺见方的浮萍。 牧风于塔底仰望月亮,高喊:“老先生,你在哪?” 顶楼有人道:“我在最上一层,你上来吧。” 塔底被水池占满,不要说楼梯,就连落脚之处亦没有。 牧风道:“我上不了楼。” 顶楼之人道:“你且跳到浮萍上,再沿通天索爬上来。” 牧风依言纵身一跃,身子飘飘然向池子中央荡去,稳稳落在浮萍上。牧风眼前已多了一根透明的绳索,那绳索垂在空中,不见来路,似是出自月亮。牧风拉拉通天索,甚是结实,便双手抓紧绳索,开始攀援。 过了好久好久,牧风感觉月亮近在咫尺。顶楼已到,牧风侧身一跃,跳上楼板。顶楼只有一排排的藏经柜和一张古朴的书桌,书桌前,青衣人正在凝神翻阅经卷。虽有风,但烛光一动不动,照亮了经卷上的每个字。 牧风道:“我来了。” 青衣人点头道:“对月当歌,人生几何?你小子果真守时。” 牧风道:“夜已深了,你却还坐在楼顶学经,你是神仙么?” 青衣人笑道:“尚未成仙。” 牧风道:“我看你也不是神仙,外面守了好些兵丁,你定是衙门里的人。” 青衣人道:“我是谁并不打紧,你来这儿不是为了认字么?我可教你。” 牧风道:“这塔内经书之多真是前所未见。” 青衣人望着窗外,目色深沉,“世间玄机太深,你尚小,未见过的事实在很多。我在此阅经已经十九年了,有些事却还没想明白。” 一老一少并排而坐。桌上放的是《梵网经》,那经艰涩难懂,但牧风学得认真,领悟竟是神速。这一夜似乎特别长,牧风回到家时,素心还在梦中,明月仍斜挂天边。 花开花落之间,牧风又大了三岁,他在乌虚塔学会的经书已不下百本。 这一日,敦煌上空乌云密布,天仿佛低了几分。入夜,雪便偷偷地下了,那雪越下越大,于无声处袭击了大漠经城。那真是一场颇有城府的大雪。路已尽数被大雪覆盖,但寂寥的路上依然独行着一个衣杉单薄的少年。那少年在雪中长长哈了口气,白雾立时笼罩了他的头颅。他一脚踏空,自高高的坎上摔下去,但他立即咬着牙爬起,脸庞满是血痕。 他望着茫茫雪地自言自语道:“义父说,这天下本无路,路就在每个人的脚掌之下。” 前方飞来一只老鸦,那老鸦飞得很慢,越飞越低,最后落在雪地上。 少年又自言自语道:“义父说,天下苍生苦难,若能救民于水火,当为豪杰。那老鸦虽不是人,但亦是生命之精灵,我要救它。”说罢,就走过去拾起老鸦。那老鸦羽毛疏松,瑟瑟发抖,一双眼盯着少年,眼神里浸透了绝望。少年将冻僵的老鸦放入怀中,径直往乌虚塔方向而去。 经塔早已银装素裹,那些兵丁还在,但全部变成了雪人。少年来到经塔跟前,才发现今日的塔门前多了一人,那人头扎纶巾,脸色黝黑,看不出年纪,一块石头似地立着,周身布满杀气。他身上的锦衣镶着金边,胸前的团龙图案出奇的鲜艳。少年盯着他手里的剑,那柄剑足有四尺长,剑鞘通体红亮,象是涂满了鲜血。 那人道:“你是秦牧风?” 少年点了一下头。 那人道:“塔上之人正在等你,时候有些晚了。” 牧风跑进塔内。塔底的水池已然冰封,那叶浮萍嵌在冰中却还翠绿。牧风沿通天索攀至塔顶。青衣人正倚着书桌假寐,书桌上第一次空空如也,桌子左侧燃着一盆碳火。牧风将怀中老鸦取出,小心翼翼放在碳火边。 青衣人闭目道:“小子,帮我把蒲团拿来。” 牧风走到第三排藏经柜之后,拿到蒲团,那蒲团似是用普通稻草编织而成,但却散发着淡淡异香。牧风将蒲团放在楼板正中。青衣人在蒲团上盘腿而坐,双目闭得更紧。片刻后,一道道紫气自他头顶升腾而起,飘绕不散,形成光圈。牧风坐在火炉边耐心等候,不敢打扰青衣人。 窗外的雪花有碗口大小,簌簌下落之声清晰可闻。牧风想,这夜实在太静,静得好象要出事。青衣人头顶光圈逐渐透亮,而他的眉心却由紫变白。 牧风心内忧虑,小声问:“老先生,你在练功么?” 青衣人不答,许久后才道:“小子,你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 “为何?” “因为你该读的经书已经读完了。掐指一算,你伴我三年了。” 牧风跪下叩头道:“老先生三年来教我读书识字,真是恩重如山。” 青衣人道:“造化使然,何谈谢字。” 炉火甚旺,火旁的老鸦渐渐恢复了生气,低低叫了一声。 青衣人浑身一震,大声道:“那老鸦从何而来?” 牧风道:“我在雪中拾得,眼见它快要冻死,便救了它。” 青衣人眉心煞白,右手中指忽地伸长,指向老鸦,一道紫光激射而出。那老鸦急扇双翅,直上三尺,躲开紫光,再向南撞去,将窗纸撞出一个洞,转眼间已到了大雪纷飞的夜空。苍茫深处,那老鸦尖声鸣叫,缓缓远去,它一边飞一边回首注视牧风。 青衣人道:“那老鸦阴气太重,一定来自冥界。” 牧风诧异道:“冥界?” “不错,是冥界,你看那盆碳火。” 牧风扭头看,发现碳火已完全熄灭。 青衣人道:“那小小的老鸦居然能吸尽一盆碳火的能量,必定是冥界的不凡之物。” 牧风道:“这些奇事真是闻所未闻。” 青衣人道:“自上古以来,天地间就存在仙界、人界、冥界,三界共生,阴阳互易。这三界中,人界是根本,其他两界均由人界演化而来,一个人若是得道,便可成仙入仙界,不生不灭长生不老;若是至死未能得道,即入冥界,化为鬼物。” 牧风道:“哦,我有些明白了。原来冥界之中飘荡的都是死人的魂魄,好可怕。” 青衣人道:“怕倒不必。数万年来,三界共塑乾坤,倒也未曾生出大的事端。天地间神仙虽少鬼物虽众,但冥界却是极少干扰人界,不过一旦鬼物在人间出现,就必出大事,所以我刚才才会出重手,欲擒拿那鬼物。” 牧风道:“那我日后定当谨慎小心。” 这场雪大得出奇,牧风靠在窗边,谛听雪落的声音,竟有些惦记那只孤寂飞翔的老鸦。这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不知何时,青衣人手中多了一支长长的洞箫,那箫由一块整玉雕成,在烛火旁闪着晶莹温润的绿光。牧风想,三年来,老先生从未吹过箫,三年一回,今晚的曲子必定奇幻绝伦。 箫声出,曲调出奇高亢。牧风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就象烛火的焰心一窜老高。那箫声清亮悠扬,实在诡异之极,每个音符都扎入牧风脑海,似在寂静的雪夜透穿了世间一切沧桑。箫声铺天盖地,仿佛融入了那雪,徐徐笼罩了真个敦煌。牧风感觉那箫声就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自己正在漩涡之中旋转,牧风的心跳忽高忽低,竟全是箫声的节奏。 有一阵子,箫声突然低沉下来,牧风恍恍惚惚看到一头老牛深陷无边的沼泽,发着孤独的呜咽。牧风深深吸了口气,看窗外,漫天雪花竟也在抖动,竟也完全臣服于箫声。那低沉箫声持续的时间委实太长,天下万物均在挣扎。牧风的心脏好象正在被撕裂,他不得不盘腿坐下,气沉丹田,专注于吐纳。 曲调突变,复又高亢,其间似夹藏千军万马。大雪开始旋转,越旋越快,到后来竟形成一个巨大的雪圈。经楼之外,法轮高悬。箫声渐息,牧风头颅内的嗡嗡声终于归于平复,他摸衣衫,已尽数湿透。 第四章 读经御敌 青衣人隐去玉箫。 牧风道:“好一曲天籁之音。” 青衣人幽幽叹息片刻,说道:“小子,你到第十排的经柜之后,把那面金盆拿来。老夫我今夜最后读一次经,明日就该离去了。” 牧风伤感道:“我舍不得你走。” 青衣人道:“世易时移,不可阻挡。想你我缘分已深,他日定可再见。” 牧风走向万卷经书,在第十排经柜之后,果真见到一面硕大的金盆。那金盆明显多年不曾用过,上面的灰尘足有一寸厚,可是,在厚厚灰尘下却射出道道强烈金光,金光组合起来便是一些怪异符号,那是梵文,个别文字牧风认得。 牧风将金盆搬到青衣人面前,说:“金盆上有字。” 青衣人道:“那些字是古老的梵文,普天之下恐无人可认全它们。” 牧风问:“你也不能吗?” 青衣人怅惘之极,“不能。” 牧风问:“拿这盆干什么?” 青衣人道:“你且用墙角的木桶到底下的水池打一桶水上来。” 牧风提着木桶下到塔底。那冰封的水池已在箫声中融化,一叶浮萍重又飘于水面。牧风脚踩浮萍,打满一桶水,再沿通天索爬上。金盆注水之后,那些古怪的梵文清晰异常。牧风暗想:“日后若是玄奘大师自西天取经归来,我定要去问他那些都是何字?”想罢,牧风便用心记住了金盆上的梵文。 青衣人盘腿而坐,入定多时,忽听经楼内外风声大作,飞檐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好一曲雪夜梵音。他周身徐徐泛出一层清澈的紫光,那光芒之内有千万朵小莲花暗自绽放。他伸出右手中指,指向金盆,盆内清水立时漾起细细涟漪。当那涟漪幻化成一朵莲花之时,一本经卷即从暗处飞出,那经卷划过一道弧线,悬于金盆之上。经卷一页页翻开,清水之内便有一行行字迹闪现,竟又是梵文。经卷翻到最后一页,便再次划过一道弧线,飞向某个角落。紧接着第二本经卷飞出,重复了第一本经卷的旅程。牧风眼看一本本经书飞来飞去,象夜色里的蝙蝠,甚觉有趣。 风声,久久不息。 青衣人仿佛已然凝固,变成一尊雕塑,不动分毫,只是周身紫气大盛。 夜已深了,经楼之东有夜枭长鸣。不久,便有一阵阴风刮过,经楼晃了一晃,风铃之声顿时杂乱。青衣人脸色一紧,一字一顿道:“小子,老朽今晚命中有一劫,你速速离开。” 牧风道:“是有人来寻仇吗?老先生一心向佛,应该不会有仇人。” 青衣人道:“你不要多问,快下楼向西,朝北极星方向急行。” 牧风道:“我与您相伴三年,您是我授业恩师,我岂能说走就走。再者,大丈夫死则死耳,怕它作甚。” 青衣人正要答话,经楼之外已有阴森沉闷之声响起:“师兄,我找你找得好苦啊。若不是你刚才吹奏惊天一曲,我还不知要到何处去觅你仙踪。”那声音似是人声却更象狼吼。 青衣人默不作声,双掌举过头顶,脸上皱纹高高堆起,似是进入冬眠之状。 那阴森之声又起:“师兄,刚才我听你箫声,浸透绝望意,看来你的传花接日大法是练不成了,你今晚做最后一搏,恐怕也是徒劳。嘿嘿,六十年来,你不呆在皇宫做天下人的皇叔,却偏偏要躲在此等荒凉处苦思秘经,真是想不到啊。当初,我们三人共谋秘经,不曾想得手之后师父却莫名其妙将我俩逐入阴魂谷,此中蹊跷恐怕也只有师兄你心知肚明吧。从此我兄弟二人在阴间尝尽甘苦,虽然我们已年至古稀,但总梦想有朝一日能借助《传花秘经》取回魂魄,重返人世,想来这也是师兄之心愿吧。师兄,我的好师兄,请你把秘经交出来。” 见经楼内并无反应,阴森之声骤然变大,如雷鸣,射出刻骨仇恨,“李秋晚,你若是不交出秘经,今夜就是你的死期,就让我们到阴间再做一回好兄弟。真是老天有眼,我们此生唯一一次路过敦煌,便听到了你的箫声,以你现在的功力,这箫声之美自是天下第一,不过有个秘密也只有我兄弟知道,你吹箫之夜便是入定练习深层内功之时,你不说话,说明你已经走火入魔,哈哈哈。” 阴森之声变成狂笑。在那狂笑之中,牧风感到天要炸裂。青衣人的嘴角慢慢流出血,虽只是一道血线,但在练习深层内功时那却是极兄之兆。牧风捂住耳朵,凭窗望去,在经楼外的雪地正中,飘着两个雪白的影子。二鬼长着狼脸,恐怖狰狞,头上披麻戴孝,周身散发出枯槁之气。再细看,他们手中攥着纸钱,纸钱不断被抛向空中,却又无穷无尽。 寂寥的雪地里只有一个人在走动,他身形高大,单手托剑,沉稳地走向如烟似梦的鬼影,离鬼影三丈,那人止住脚步。 阴森之声道:“大内邢大总管,幸会。” 总管一抱拳。 阴森之声道:“邢大总管原虽是上清宫大弟子,但现今毕竟身居高位,怕是不认识我们二人了。” 总管道:“阴尸二老常无笑、常有哀,三界之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常无笑笑道:“我兄弟二人在阴间掌管苦涩宫,天天严刑拷打刚自人界来的恶鬼,也算是臭名昭著了。” 总管凛然道:“此经楼现为皇家禁地,任何人擅闯格杀勿论。” 阴森之声道:“不惹事端倒也不难,只要李秋晚出来见见故人即可。” 总管道:“皇叔有要事在身,二位今夜恐难如愿。” 常有哀道:“哥哥,还罗嗦什么,凭你我功力,入经楼如履平地。” 总管大喝:“奇门刀阵。” 话音刚落,那些已站成雪人的大内侍卫急速跑动,眨眼间已围成八卦之形。所有侍卫短刀出鞘,目视阴尸二老。总管又站到木塔大门前的石阶上,喊着口令。 常无笑狂笑,“道家小小法阵,不入流耳。” 常有哀道:“上次我在潼关遇到小鬼兄弟,喝了他一瓶三百年的汾酒,今夜我若是将这些侍卫打包送给他,倒也还了一个人情。” 常有哀嘴里吐出一口浓烟,那烟在雪中燃起幽蓝火焰,蓝火照亮片片雪花,无限缤纷。火焰那边,刀阵立变,所有侍卫均发出震耳欲聋的怪诞呼喝,随即一片刀影向蓝火砍去。蓝火渐小。常有哀腹部鼓起,里头隐隐有雷声,雷声忽大,一道火线自他口中喷出,迅如利箭,在刀阵中四处游走。火线变成火龙,再变成火海,瞬间将刀阵湮没。火退,侍卫们依然站成八卦之形,只是不再跑动不再呼喝。一阵风起,众侍卫一层层剥落,化成烟灰飞向远方。 常无笑道:“兄弟,你的‘蓝媚之狐’已臻化境,可喜可贺。”他又朝木塔大门处喊:“总管大人,你我无怨无仇,我不想伤你,你且让开。” 总管并不答话,唰地拔出长剑,那剑也是一道火焰。雪花飘,落在血红的剑身,化成一缕缕白烟。总管额头逐渐变得血红,他立在原地,舞动长剑向阴尸二老劈去。那剑气暴增十倍,转眼已到阴魂头顶。阴尸二老飘然后移,躲开这一剑,但见大地之上现出三尺深的裂口。 塔顶,青衣人脸上紫气泛黑,他指指自己的袖口,小声道:“小子,我袖口内有十本佛家秘籍,你且拿去,到塔门口诵读。每本秘籍只读第一段,你敢去么?” 牧风道:“敢去。” 牧风自青衣人袖口取出十本经书,便下到塔底,打开门。不远处便站着总管大人,大人依然如铁塔般立在雪地,长剑依然紧紧握在他手中,剑尖,直指苍穹。牧风看了好久,见无动静,就喊:“大人。” 话音一落,前面的铁塔就迎风缓缓倒下去,总管仰面朝天倒在牧风跟前。一枚幽蓝的古币深深嵌入他的额头,古币的形状是一个“冥”字,正中有一小孔,孔内鲜血汩汩流出。牧风想,总管大人一定是死了。此时 ,少年牧风应该感到恐惧,但奇的是,他心中竟无任何惧意。他站在石阶上,任雪花飘上自己瘦削的脸蛋。 也许是牧风的身材还太小,阴尸二老并未发现眼前的不速之客,他们一直仰头望木塔顶部的烛光,表情似笑非笑,难以捉摸。 常无笑大声道:“地上的人已经死干净了。师兄,你还是下来吧,老住在天上难道不孤单?” 塔顶一片静寂,只有烛光暗自摇曳。 常有哀道:“大哥难道不知今夜是他的禁期?嘿嘿,他正在练一门天下独绝的内力,天明之前他就是一个任人宰割的婴儿,我们这就上楼去搜寻秘经。” 常无笑道:“我岂不知今夜是他的禁期,我只不过想嘲笑他罢了。” 两道白影向经塔大门飘来。 常有哀道:“咦,大哥,你看大门口还有一个人呢。” 常无笑也看到了秦牧风,他将乌贼眼睁大一丝,惊奇道:“你是哪家的小孩,大雪天竟跑到这种地方玩耍。” 牧风道:“这经塔之上住的是一位与世无争的老者,求你们放过他吧。” 常有哀道:“你小小年纪,怎知我们大人间的恩怨。快快闪开,如若不然,只消片刻我就能吸干你的血。”他的嘴角冷不丁生出两根白森森的獠牙。 雪已止住,几片乌云散去,一轮满月当空高悬。白雪映着纯净的月光,照着人界。牧风歪着头望月亮,脑海中一直闪着青衣人的话,他打开第一本经卷《寂调音所问经》,高举眼前,朗声念起来,那经卷竟发出淡淡金光。 阴尸二老啊地一声,双手遮目向后荡开。 常有哀道:“奇了,这小孩身上竟有千年佛性。” 常有笑捂住胸口,吐血道:“刚才那金光刺伤了我的心。” 常有哀道:“大哥莫急,待我用‘蓝媚之狐’将他烧成灰烬。” 常有哀的腮帮复又鼓起,只见一道蓝火激射而出,那怪诞火焰似是长了眼睛,恶狠狠扑向牧风。 牧风心内一紧,诵经声不禁大了几分,金光顿时大了数倍,当金光与蓝火相遇,火势便立即消去,仿佛撞上一面墙壁。金光与蓝火在月下激斗,缤纷夺目,蔚为壮观。第一本经卷的第一页很快念完,诵经声停住的那一刻,金光淡去,蓝火直逼牧风近前。牧风赶紧翻开第二本经书《解脱戒经》,随着诵读声响起,这次经书发出红光,红光似有更大推力,蓝火又立即缩短。 圆月在高空暗自偏移。常无笑望一眼经塔之顶,面露急色,他忽然就地跳高丈许,将手中纸钱向蓝火抛去,蓝火呼地窜起,狞笑着一下一下吞噬红光。 寂静中,佛法与冥术已斗了半个时辰,秦牧风的诵经声也响了半个时辰,他掌中的经书已换到第十本。 这时,自西边营房中射出一道黑影,那黑影速度极快,转眼已到塔底,他将身子贴紧墙壁,如壁虎般向塔顶游去,游至亮着烛火的窗口,黑影在空中祭起一根拂尘,然后从窗口跳入塔内。功夫不大,黑影背着青衣人出来,坐上拂尘,向东飞去。 常无笑盯着远去的浮尘,喉咙深处发出凄惨的狼嚎,他脑后披着的麻布直直竖起,一圈圈转动,其间有冥币叮当响。一枚古币无声无臭飞出,穿透佛光,射向牧风头颅。 招魂币!冥币招魂! 牧风恍恍惚惚看到总管大人正在冥界朝自己微笑,死亡迅速笼罩大地。牧风心中默念:“我佛慈悲。” 念毕,古币已至牧风头顶,那古币晃晃悠悠,却再不能落下。古币的圆孔一开一合,有喘息声,那是幽灵在呼喊。 牧风很快读完了第十本经书,情急之下,牧风想起自己的心底其实还藏着一段经文,那段经文虽是出自义父家鸡窝上的破书,但毕竟也是一段经文。牧风于是大声念起来,起初并无任何异样,但就在一炉香的功夫之后,天边竟亮了一丝,随后雷电大作,经塔上空掠过一道巨大的光弧,那光弧如盘龙扭动。大地变得灼热,雪花融化,汇成一条小溪。终于,高天裂开,月色摇晃,大地将倾。 电光太亮,牧风眼中一片空白。也不知过了多久,牧风的视觉被一阵清凉的微风唤醒,他眨眨眼睛,发觉经塔前的空地上现出一条深深的沟壑,雪完全不见,沟底响着潺潺的水声。阴尸二老已不见踪影,那枚招魂币掉在石阶上,就象一片枯萎的树叶。 牧风扭头望塔,高塔依然矗立。塔顶停着一驾莲花状马车,那拉车的白马正引颈长嘶。牧风暗想,那马能飞,定是天马。 马车内一女子道:“宫主,前半夜的箫声定是李秋晚所奏,可惜我们又来迟了。” 宫主道:“让他躲吧,躲到仇恨烧成烈焰。” 待马车离开,牧风便走入塔内。那一池碧水犹在,浮萍,已变成一朵莲花。 第五章 冰川佛光 敦煌府衙前立着一位瞎眼的巫师,看他一身装束,便知是来自遥远的吐蕃。巫师从地上捡起一块木炭,在跋扈的石狮前写下一行字:千年大旱将临此地! 衙差顿了一下煞威棒,怒喝:“瞎子,你长了几颗脑袋?” 巫师笑道:“我只长了一颗脑袋,不过就这一颗也够你砍的了。” 这年,大旱果真撕裂了敦煌。圣水月牙泉日复一日浅下去,已呈见底之势。 府尹大人于是又想起那位瞎眼的巫师,他差人将预言精准的吐蕃异士请来。 巫师道:“驱旱倒也不难,觅一位十四岁纯阴少女沉潭祭天即可。” 掌管户籍的小吏翻遍记录,核对生辰八字,终于发现有个叫素心的小姑娘可以祭天。衙差将素心抓了来,素心的身后还跟着哥哥秦牧风。 府尹大人已在月牙泉边摆好了祭天的阵势。巫师作法后,一通鼓响,素心胸前被绑上一块青石。牧风冲上前,紧紧抱住素心,含泪大喊:“大人,求你放了我妹妹。” 府尹不说话,只是瞥了眼胆大的少年。巫师高唱哀歌。衙差抬起素心,往泉边走去。牧风伸开双手挡住衙差去路。府尹的脸慢慢沉下来,突然眼露凶光。一名衙差手持明晃晃的弯刀奔向牧风。 此时的鸣沙山上空,一只白色大鸟正在盘旋,那鸟实在怪异,脖细如指,头小如珠,而身形却极是巨大,双翅展开足有丈余。大鸟背上有一名白衣汉子端坐,他鼻尖高耸,眼神幽蓝,头戴方形丝帽,帽上斜插一根长长的羽毛。汉子盯着月牙泉,打了一个呼哨,那鸟便俯冲而下,箭一般飞向牧风。所有人只见幻影一闪,那瘦小的少年已失去踪影。 天就是天,天上非人间。 这是秦牧风第一次在天上飞,他紧紧抓住大鸟的细脖子,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稳住神后,他睁大朦胧泪眼回首看,月牙泉已成了一个小黑点,敦煌也只有手掌大小。牧风又大喊一声素心,泪如泉涌。大鸟越飞越高,到了云端。一片片白云象棉花,自牧风身旁飘过,悠悠然,惬意安详。牧风低头看大地,只见无垠的戈壁在延展,偶尔出现的湖泊和绿洲如过眼云烟,倏忽而逝。大鸟一直飞着,竟丝毫不累。夜幕徐徐笼罩了天庭,星星一颗接一颗地闪现,晶莹剔透。牧风感觉那些星星就在身边,孩子的好奇心驱使他伸手去摘星星,可是却抓了个空。 白衣汉子笑道:“星星抓不到的,看似近在眼前,实则远在天边。” 牧风也觉得自己傻,不禁笑了笑,但那笑纠缠着苦涩。 天亮时,牧风感到了一阵阵的寒意,他哆嗦了一下,然后裹紧粗布衣裳。远处,耸立着一座高高的雪山,雪山之巅是云的天堂。牧风看着雪山时,东部的天空突然间出现一条巨大的黑柱,那黑乎乎的柱子在快速旋转,越来越大,随后飓风就带着摧毁一切的淫威,呼啸而来。 白衣汉子大骇,接连吹出急促的口哨。大鸟迅速往高处飞,然而飓风更快,一瞬间就已赶到。飓风过处,大鸟似断线的风筝,飘摇翻滚,白衣汉子和牧风自大鸟背上跌下去,落向雪山。 冬去春来,在雪山南麓,草木葱茏,野花飘香,而此时的雪山北麓却依然被史前冰川覆盖。在那泛着蓝光的冰川之中,一个叫秦牧风的少年正静静地睡着。 来自南方的暖风终于吹到了雪山北麓。牧风的心跳快了半拍,体温也升高了一些,他的眼皮在动,过不多久那双纯真的眼就睁开了,隔着数尺厚的冰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牧风渐渐想起去年夏天发生的事,他记得自己从大鸟背上摔下后就死了,怎么现在还活着?他觉得太奇怪。不远处的冰层里仰卧着白衣汉子,他似是睡了,只是煞白的脸上还保留着出事时的惊骇之色。 牧风不停大喊:“恩人,恩人!”喊了半天见无动静,牧风明白白衣汉子已经死了。 一只啄尸鹰在冰川上空盘旋,当发现牧风后,那鹰尖叫着俯冲下来。牧风在冰层中清晰地看见鹰眼内的死亡之光。啪!啄尸鹰撞到了冰层上,那铁勾般的鹰嘴立即断成两截,鹰的头迸出血花,高山魔鬼抽搐几下,沿冰川斜坡滑下去,滑进深渊。 在一处背风的洼地,一丛淡黄的野花盛开,牧风忽然想出去采那些花,做成花环祭奠白衣汉子。于是他用力推面前的冰墙,但冰墙太厚太坚硬,无论牧风如何努力,就是不动分毫。牧风感觉到自己已没有了呼吸,可是并不憋闷难受,内息依旧在运转,一切都很正常。 又过去几天,在这几天里,牧风时时刻刻都在推冰墙,他手掌的温度融化了一寸厚的坚冰,但距离外面的世界却还太遥远。 那天,阳光出奇得明媚。牧风身上的温度又升高了一些,他遥望着比天还高的山巅和深不可测的山涧,一阵茫然。忽然,他的眼球僵住,里头有火焰在烧,原来,他看见了人影,在那不是路的冰上,走来了两个年轻的灰衣和尚,一个圆脸,一个长脸。他们在冰上行走身轻似燕,如履平地。牧风大喜,心想,这下我可有救了。谁知那两个和尚只顾埋头赶路,目不斜视,从牧风眼前过去,很快就离得远了。 牧风一急,拼尽全力大喊了一声:“回来!” 冰墙竟晃了一晃。那两个和尚显然听到了牧风的呼喊,他们停住脚步,回头看,一脸诧异。和尚终于找到了牧风,二人在冰墙那边交谈片刻,就开始抡起拳头砸冰墙,可是史前冰川历经千万年形成,硬如精钢,砸了好一会儿连条裂缝也未出现。二人又交谈片刻,便一前一后站好马步,圆脸和尚双掌贴紧冰墙,长脸和尚则在圆脸和尚身后用双掌贴紧其后背,然后二人开始运气发功。圆脸和尚双掌通红,热气腾腾,坚冰在内力作用下开始融化。圆脸和尚的双掌慢慢伸进冰内,到后来胳膊也完全进入冰洞。俩和尚功力还欠火候,冰墙融化甚慢,他们这一站竟是一个时辰。牧风看着着急,便也将双掌贴紧冰墙,全神贯注学着和尚的吐纳运气。冰墙融化的速度明显加快。 日落西山之时,冰洞总算穿透,牧风赶紧钻出来。俩和尚瘫软在地,衣衫全湿。 圆脸和尚自袖口内掏出三粒黄色药丸,道:“这药丸能生力抗寒,每人吃下一颗。” 虽被冰川困了数月,但吞下药丸后,牧风顿觉精力充沛,全身没有一丝倦意。 长脸和尚道:“阿木师兄,这次去研经谷,我感觉那里的气氛甚是怪异。” 阿木道:“阿叶师弟所说极是,我也感觉到了。新近他们又建了好几座藏经楼,也不知他们哪来的那么多经书?还有那些儒生,一个个行为鬼祟,见了我们都闪到老远。” 阿叶道:“不仅如此,这次我们在研经谷居然连一只翼龙也没看见,翼龙出谷必定是去执行重大的任务。” 阿木道:“我们快些下山,将这些异常情况禀报师父。” 阿叶道:“师兄,你看,那边冰层中已死的白衣汉子是研经谷的弟子。“ 阿木道:“我早看到了,他确实是研经谷的一名儒生。”阿木问牧风:“你们是一起被困冰川的吗?” 牧风道:“是的。”牧风便一五一十将坠鸟之事讲了。 阿叶喃喃道:“奇怪,看衣着,那白衣汉子是研经谷言字辈弟子,修为应是仅次于研经智者和研经三儒,他跌落之后死了,这毛头少年却活了过来,并且一活就是大半年。” 牧风道:“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我最初以为自己已到了阴间,但睁开眼却望见了山顶的白云。” 阿木道:“天山是奇山,佛光普照,也许是佛祖保佑了你。” 牧风一惊,“我难道到了闻名遐尔的天山?真的么?” 阿叶道:“你确实已到了天山。” 三人在冰川上稍作休息,就在寒风中下山。绵延的冰川终于被抛在了身后。夜色中,前方山脊上出现一座规模宏大的寺庙 ,那庙门竟比敦煌城的城门还大,门楣上悬挂一盏巨型灯笼,灯笼发出的光就象佛祖的眼神,威严地注视着寂静的山脉。 牧风对圆脸和尚说:“我在世间也活了十几年了,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庙。” 圆脸和尚得意道:“这可是西域第一大寺庙西佛寺,气势之盛恐怕已超东土少林了。” 长脸和尚接口道:“西佛寺也是高昌国的皇家寺庙,高昌国王每年都来烧香。有西佛寺镇守此地,数百年来,妖魔鬼怪就不再横行。” 牧风望着西佛寺,脸上覆上一层景仰之色,“哦,原来这寺竟有如此大的名头。”他又问:“你们是西佛寺的弟子吗?” 圆脸和尚自豪道:“我们正是西佛寺弟子。要成为寺中弟子真的比登天还难,西佛寺虽大,但挑选弟子却是极严格;想当年,我和阿叶师弟是在一千零八人里面脱颖而出的,那一年西佛寺只收了我们两个。” 牧风道:“怪不得两位师父仙风道骨。” 二人相拥大笑。 牧风道:“我刚才也动了入西佛寺为僧的念头,不过听两位师父一说,就感觉希望渺茫了。” 阿叶道:“阿木师兄所言是实,我看你身材瘦小,眼神又有些呆滞,要成为西佛寺弟子确实不易。” 牧风垂头丧气地走着,不觉已到西佛寺大门前。 寺门口站着三位武僧,一个个高大英武,从外表看天资均在牧风之上。阿木与一武僧耳语几句,就进了大门。牧风从门外看寺内,只见到一块青石铺就的地面、一株沧桑遒劲的古柏和一面花岗岩砌成的高墙。牧风暗想,墙那边应是个莫测无边的所在。功夫不大,阿木陪着一个善面老僧出来,那老僧身披袈裟,气度远在阿木之上。 牧风赶紧跪下,恭恭敬敬道:“牧风拜见方丈。” 阿木道:“不是方丈,是内务院行真大师。” 牧风脸一红,赶忙改口,“牧风拜见行真大师。” 行真上下打量完牧风,点头道:“你自远方来,身陷天山冰川之中,被我寺弟子所救,一切皆是缘啊。” 牧风道:“既是有缘,大师何不收弟子为徒?” 行真摇头,“西佛寺收徒向来严格,更何况老衲只是管些寺中杂事,亦无权收你。” 牧风流泪道:“我父母双亡,已是孤儿,如今在这大漠深山就象一片飘零的落叶——” 行真道:“小施主莫要悲伤,如若你愿意,可在西佛寺做一门童,每日扫扫落叶,倒也不累。” 牧风道:“谢大师。” 从此,西佛寺门前就多了一位门童。门童并不是寺中正式僧侣,无法学到佛法和武功。后来,牧风知道西佛寺有五道院墙,越往里院墙越高,院墙的高低就标志着佛法和身份的高低,佛法和身份低的僧人绝不能迈入不该去的院墙内;行真大师住在第四道院墙那边,而在最高的院墙那边只住着三位高僧——方丈和他的两位师叔。牧风只能进入第一道院墙,那里居住着数百名低层次弟子,层次低不一定意味年龄轻,牧风发现有的弟子竟已六、七十岁了;可是,无论层次多低,也无论年龄大小,那些僧人脸上无一不荡漾着满足意。阿木告诫牧风,作为门童,不能偷看僧人练武修行。牧风于是整日在寺门外扫落叶,只在吃饭、睡觉时进入寺门。 半载很快过去,在这半年中牧风从未见过方丈,不要说方丈,就连行真大师竟也再未见过一面。一道道院墙,围住的是佛法更是神秘,牧风常常想象第二道院墙那边的情景,既然行真大师也只能到达第四道院墙,那最高的院墙内该是多么的高深啊! 又一个冬天来临了,整个天山在呼啸的北风中发颤。牧风在西佛寺门口遥望山顶,眼见冰川一日日扩大。天山的冬天第一次让牧风咀嚼到了寒冷刺骨的滋味,天山的风是无数根细密的针,吹过来立即扎透衣裳,无情地将寒意送进人的心里。 那天,牧风扫完落叶,就象小狗似地蜷缩在寺门口的台阶上,他抱紧双臂,把头埋在臂弯里,浑身冰冷。实在冷得难受,牧风站起身,迎着寒风跳下寺门前的河沟,顺着河谷往上奔跑。跑了一阵,牧风的身子暖和了些。 牧风这一跑,竟过了几座小山头,他回首看西佛寺,那宏大的影子已相当模糊,但五道围墙还是清晰可见。牧风觉得对自己来说第一道围墙还比较真实,而后四道围墙就象神话般虚假。 第六章 雪山梦果 那会儿牧风已接近了冰川的边沿,但奇的是,越往前走,草木就愈见葱茏,甚至可以闻到野花的芳香。 又过了一道山脊,小河到了尽头。前方有棵大树,树下搭着一间碧绿的草棚。牧风往草棚走去。那棚子的门开着,里头陈设很是简单,仅有一桌、一椅、一床、一橱。椅上坐着一个苍老的农夫,他戴羊皮小帽,披白色大氅,额上爬满皱纹,那皱纹就象沟壑一样深。老农眯着眼,正在品茶,茶杯竟只有拇指大小。 牧风喊了声前辈。老农一愣,依然眯着眼瞅门前的少年。 老农道:“小子,你且进来。我有二十年没见过人了。” 牧风道:“那么说,你二十年没下山?” 老农点点头,“是啊,自从上了年纪,就懒得动,不想混入尘世。” 牧风走进草棚,顿感温暖如春。牧风道:“我就不明白,棚子的门开着,怎么里面比外面暖和许多?” 老农道:“你看棚子上铺的是什么草?” 牧风抬头看,发现棚子上的草脉络分明,内隐细小雪花,而外表却绿如碧玉。牧风奇道:“草的里头好象在下雪呀。” 老农笑道:“这草就叫下雪如春草。” 天山上奇物本多,牧风便没再问。 此时已是晌午。老农自橱内拿出一盘松果和一碗坚冰,道:“来者是客,你尝尝这松果。” 牧风也不推让,抓起一粒松果,用力咬,嘎嘣一声,松果又从他嘴里蹦出来,完好无损。牧风捂着腮帮道:“好硬的松果,我的牙伤了。” 老农笑个不停,将一把松果塞进嘴里,若无其事地嚼,神情甚是享受。当老农张嘴吐出果壳时,他的牙闪射出道道金光。嚼罢松果,老农又吃坚冰,咔咔咔,冰块碎掉,入其肚中。老农享用午餐的一招一式直把牧风看得目瞪口呆。 老农吃得尽兴,牧风难免垂涎三尺,好在口水流到嘴唇时,他便伸出舌头舔了去。 山间的寂静衬托出了门外的嘈杂。不多久,嘈杂变为喧嚣,一群人闯进草棚,为首一人肥头大耳,趾高气扬,身上长袍绣着道道金丝。其余人等便是随从,他们跟在首领之后毕恭毕敬,但投向老农和牧风的目光却是极冷。 一尖嘴随从指着肥头大耳之人,趾高气扬对老农道:“这位大人是高昌国立可多宰相,还不跪下。” 老农犹豫道:“小老儿一直身居山中,不知山外有高昌国,更不认得立可多宰相。” 随从拔出短刀,就要发作。立可多一摆手,笑道:“不可对世外高人造作。”他在草棚内踱了几步,对身后随从道:“还不把东西拿出来。”随从自一个木漆盒中取出一锭超级大的金元宝,重重地放在桌上,桌子晃了几晃。立可多道:“老哥,这锭元宝系用纯金铸成,重四斤八两。” 老农道:“大人这是何意?” 立可多道:“我上月细读《搜天书》,意外找到一段关于雪山梦果的传说。我甚是好奇,便按书中记载一路寻觅至此,不料想书中所说竟和我一路所见完全吻合,最后我就找到了老先生您了。我在天山脚下活了数十年,却不知眼皮底下还有这等神仙宝地。” 老农道:“《搜天书》所记均是奇闻异事,怎能当真?” 立可多道:“《搜天书》系神真道长所著,书中记载看似荒唐不羁,实则大多为真。我为了找寻梦果,历十天十夜风雪,吃够了苦头,请老哥看在我一路艰辛的份上,交出那神奇的果子。” 随从厉喝:“交出来。”短刀晃动,在冰川映照下,杀气盈盈。 老农道:“果园就在草棚之后,大人去摘吧。” 立可多指指老农和牧风道:“那好,大家一起去。” 众人出草棚后门,行不多远,便见到一块约三亩大的果园。那园子紧挨冰川,成等边三角形;果树高低不一,叶子苍翠欲滴,也呈三角形状;绿叶间果实点点,果子象梨也象杏,皮上长满骇人黑斑。 立可多道:“果园这么大,那梦果藏在何处?” 老农道:“老朽也不知神真道长所载雪山梦果是何物,如若大人真以为世上有梦果存在,不妨把整园果子摘去。” 立可多暗想:“把整园果子摘去倒也可以,我每日吃它几个,那梦果总能吃到肚子里。”于是他对随从道:“把这一园果子摘净,一个不留。” 随从蜂拥而上,爬树攀枝,把果子一个个摘下来,扔进果篓。见一园好果惨遭蹂躏,牧风好生心疼,可那老农却不动声色。立可多也走下果园,帮忙摘果,他来到三角形的正中,在一棵病树前站住。那树仅一人高,隐在园子中心,叶子已然凋零,树干上爬满七色毛虫,散发着腐败之气。病树的树梢还悬着一个果子,那果子黑如碳,表皮虽有光泽,但亦有一个小指般大的虫眼,果子个头极小,似是未发育成熟。立可多围着病树转圈,仔细端详那果子,当他伸手去摘时,自虫眼里忽然钻出一条毛虫,狠狠咬了大人一口。立可多一声怪叫,连退数步,看他手背已出现一块黑斑。老农赶紧自地上抓起一把稀泥,抹上立可多的手背,一股清凉意透体穿过,立可多手背上的黑斑犹在,但已不疼了。 随从聚到立可多身边,问:“大人有事吗?” 立可多道:“无碍。果子摘完了吗?” “尽数摘完。” 立可多道:“时候不早,我们速速离开,若是大雪封山,那就糟了。” 离去时,立可多朝随从使了个眼色,随从心领神会,冲进草棚抢走了金灿灿的元宝。 一干人在冰川边沿行走,渐渐小如蚂蚁。 牧风愤然道:“纯粹一批地痞流氓。” 老农微微笑道:“地痞也好,流氓也罢,大老远地来看我终是缘啊。”老农又道:“我听你腹中咕咕直叫,相必早已饿极。” 牧风确实早已饿极,只是不好意思说罢了。 老农道:“你可到果园里看看是否还有漏网之鱼,如若找到,倒也可以充饥。” 牧风进入果园,在凌乱的枝桠间穿梭,搜寻一遍,一无所获。最后他来到病树前,愣愣地盯着那块丑陋的“黑碳”,实在太饿了,他一把摘下“黑碳”,三下五除二吞下肚,竟没有注意虫眼。 不一会儿,牧风腹中火烧火燎,似有万箭穿心,他栽倒在地,满脸涨红,胡乱翻滚,腹中那团火越烧越旺,直把他烧得口吐白沫,生不如死。看那老农,却站在果园边哈哈大笑。 牧风嘶喊:“前辈,救我。” 老农道:“我救不了你,你已吃下雪山梦果,惟有王母娘娘可以救你。” 牧风道:“那是什么果子?如此害人。” 老农道:“八十年前,我在此开辟出一块果园。就在那年,王母娘娘途经天山,见这方山水极是秀美,便找到我,给我一把种子,要我好生培育,并说其中一粒种子为千梦炼成,到时结出的果子可治其小女儿的奇病。三十年后种子长大成树,八十年后果子业已成熟,可王母却再未来过。前不久我才得知,原来她的小女儿已下到凡间嫁了牛郎,王母一怒之下就不再管那小女儿,自然也就忘了这雪山梦果之事。” 牧风道:“你这神话如此美丽,可却折磨死我了。” 老农笑道:“若是凡人吃了这梦果,初时备受煎熬,但只要过了这一关,便可在梦中实现自己最想实现的心愿。小子,二十年来,你第一个来看我,我们的缘分可是深的很哪。” 牧风擦掉嘴边白沫道:“那我倒是明白了,立可多大人要这梦果,定是想实现做国王的美梦。我可不做那样的梦,我只想暖暖和和过这个冬天。” 老农叹道:“如今果园已毁,我这老儿也该离去了。”说罢,他转身走入绿树丛中。 牧风一边挣扎,一边高喊:“前辈,等等。” 老农再未回头。山风习习,牧风腹中那团烈火渐渐退去,他爬起身,拍掉身上泥土,走出果园。他站在寂寥的山脊上远望四顾,老农早已不见踪影,唯见芳草在风中起伏。 果园离西佛寺路途甚远,牧风不敢久留,又顺着小河沟往下游走,走到西佛寺时已是月上中天。牧风住在厨房边上的柴房里,一堆茅草就是他的床铺。山间寒风一阵紧似一阵,狂风吹破窗纸,灌满柴房。牧风将身子蜷成一团,渐渐坠入梦乡。这一夜牧风睡得极沉,很快,无数梦幻光顾了他的大脑,牧风在梦中醒来,悠悠忽忽出了柴房,他穿过第二道围墙的大门,接着又穿过第三、第四、第五道围墙的大门,径直到了西佛寺的核心重地。 牧风木然站在第五道围墙之内。那院子四周古木参天,正中立着一块高达丈余的无字碑,石碑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青光。夜太静,梦中的牧风望了望天上那钩弯月,有些茫然。正对着牧风的墙边有三间禅房一字排开,中间一间结构严谨,气势庄严,比另外两间高出不少,无疑是方丈飞空大师的禅房;左边一间状如石棺,看似无门无窗,最为低矮;右边一间雕梁画栋,有些脂粉气,似是闺房。 虽是子夜,但中间的禅房还亮着灯火。牧风站了好久,终于缓步向那间禅房走去,他忐忑却又兴奋。吱呀一声,风吹开了禅房的门,门不再摇摆时,牧风看到禅房的蒲团上端坐着一位形容瘦小的老僧,那老僧闭目打坐,长长的白眉整个遮住双眼;一切皆已静止,惟有老僧手中的佛珠在一圈圈转动,佛珠反射出的月光投射在院中的无字碑上,形成一朵莲花。 牧风跪下,恭敬道:“门童牧风拜见方丈大师。” 老僧道:“小施主有何事?” 牧风道:“这些日子天山狂风大作,我寒冷难耐,恳请方丈传些御寒功法予我。” 老僧道:“西佛寺功法确可御寒,功法有心法与外法之分,心法重内力修炼,外法重筋骨修炼,小施主想学何种功法?” 牧风道:“我每日要扫落叶,没有时间练习外法,还请大师教我心法。” 老僧道:“西佛寺属大乘佛教一支,镇寺之宝涅盘心法来自天竺,极为高深,要修炼至一定境界,不仅需要灵敏的悟性,也要有扎实的佛法底子。以你这般年纪,若是修习心法,恐十年间难有成果。”稍作沉吟,他又道:“也罢,佛法以善为根本,若为御寒故,老衲应该传你心法。” 牧风等了半天,也不见方丈嘴里吐出半字。正纳闷着,忽见院中一片月光飘来,落在那无字碑上。 老僧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心法。小施主,你看无字碑去吧。” 牧风来到无字碑前,见那薄薄的月光之下竟闪着一行行潦草文字,亏得他在敦煌经塔修习三年经书,所以认出那是梵文。随着目光的移动,牧风诧异地发现这些梵文竟和义父家鸡窝上的经文有诸多相似之处,个别字句完全相同,可是看到后来,牧风又满头雾水——两篇经文虽然相似,但内涵却相左,所述要义矛盾至极。 老僧道:“西佛寺的根基就是这篇梵文,你可记住了?” 牧风道:“记是记住了,只是大半文字不懂其意。” 老僧道:“佛云,前方本无路,有悟便有路。佛法精深,全靠个人的悟性了。” 牧风道:“谨记大师教诲。” 老僧道:“若只是修习心法,不懂坐禅运气,则内力聚于丹田而不得运转,亦无用处,老衲且再教一些吐纳之法于你。” 牧风于是在无字碑前打坐入定,在方丈的指引下一呼一吸,他很快就感觉一股热气自丹田生成,沿任、督二脉运行于周身,四肢寒意慢慢退尽。 梦似梦,又非梦。 做完梦,天已亮了,牧风揉揉惺忪睡眼,竟发觉自己是坐在柴房的茅草上,十指指尖冒着热气。牧风暗想,那雪山梦果果真神奇,昨夜之梦看来是真事,我且再来练习一下试试。他一边回忆碑上文字,一边调整呼吸,丹田之气又开始运转,不久浑身大热,那粗布衣裳灼热无比,好象要燃烧起来。 清晨的西佛寺迎来了久违的阳光,晨曦照在金黄的琉璃瓦上,绚烂祥和。而在第五道院墙之内,飞空方丈的眼膜上却流转着一片阴沉的光芒。飞空一早打开门,不禁发出小小的惊呼,因为石碑上已然淡去的字迹狠狠地刺入了他的眼帘。 他皱着眉走到禅房左边的石棺前,喊道:“飞渡师叔。” 石棺的门沉重地开了,里头坐着一位高大瘦削的老僧,那老僧正在缓慢地敲木鱼,了无生气,形容极是枯槁,他满面胡须,虬髯及地。 飞空道:“师叔,你昨夜可感觉这院子里发生过什么事?” 飞渡道:“我已四季不眠,昨夜不曾感觉有何异样。” 飞空道:“我早晨打开门,竟发觉涅盘心法显于石碑上。” 飞渡大骇,木鱼顿时掉在地上。 飞空道:“此事确实蹊跷,必须细查。” 飞渡道:“我自天竺到天山已近百年,涅盘心法从未泄露,看来静久必动,安久必乱,要出事了。” 牧风白天在寺门清扫落叶,晚上在柴房修炼涅盘心法,他本身佛法底子不浅,所以功力提升迅速,御寒自然不在话下。 这是牧风来到天山后的第二个春天,树已长出新叶,山坡上绿意盎然。牧风拿着扫把,整日坐在寺门前的台阶上无所事事,他欣赏着蜜蜂的动人歌声和鸟儿飞过天际的优雅身姿,脑子里充满遐想。 蜿蜒的山路上扬起漫天尘土,几驾马车、几十匹骏马向西佛寺驰来。牧风听到背后门响,他赶紧站起身,闪到一边。大门开处,现出飞空方丈和行真大师的身影,方丈瞅了牧风一眼,便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尘土。牧风第一次在寺门口见到方丈,吃了一惊,因为眼前的方丈竟和梦里的那个老僧一模一样,他很怕方丈认出自己,于是又退了几步,缩到墙角。 尘土消散,车队停在寺门。一名威武的西域将军自枣红大马上跳下,向方丈一拱手,“飞空大师,国王陛下驾到。” 第七章 高昌公主 侍卫掀开马车的帘子,神情肃穆却又有些落寞的高昌王下了马车,鱼贯而出的是雍容华贵的王后、华采活泼的王子及纱巾蒙面的公主。方丈向国王、王后稽首行礼。 高昌王还礼,而后对那将军道:“拖洪台将军,把香火及银两抬进寺中。” 拖洪台于是命侍卫抬香火及银两,竟抬了足足十大箱子。 方丈与高昌王寒暄之后,便将注意力转向王子,那王子年约十四,身材匀称,皮肤白皙,天庭饱满,目若流星,是个绝对的美少年。方丈欣喜道:“阿帝力王子殿下,一年不见你又长高了,如此一表人才,真是我高昌国之福啊。” 阿帝力眨眨幽蓝的大眼睛,用稚嫩的声音应道:“待我学会王宫国师的武功,就来西佛寺学习高深大法。” 方丈微笑道:“好啊,好。贫僧随时恭候王子大驾。” 众人入寺。牧风朝那人群偷偷瞟了一眼,他看到公主的裙摆在风中翻飞,就象山坡的野花随风起伏。 寺中响起嘹亮的号角声,高昌王开始上香祈福,祈求万能的佛祖保佑他那已沦为大唐属国的高昌。 吃罢斋饭,高昌王返回王宫。第一个走出寺门的是阿帝力王子,他拿着方丈送的一串佛珠,蹦蹦跳跳,兴奋异常。拖洪台将军的枣红马见到王子,仰天长嘶。阿帝力的兴致上来,他跑到枣红马旁边,抓住缰绳,左脚一踩马镫,就想翻身上马。不料那马太高,阿帝力跨了几下,都未能骑上马背,到后来他的腿一软,竟重重摔倒在地。众人大惊。 牧风所站位置离王子最近,他紧走几步扶起阿帝力,并躬身在地,大声道:“王子殿下,请踩在我的背脊上马。” 阿帝力看了牧风两眼,就踩着地上少年的背脊,用力一跃,稳稳坐到马鞍之上。尖锐的鞋钉刺入牧风肉里,钻心得疼,但牧风毕竟是农家少年,此等痛苦自是能忍住。山道上又是尘土飞扬,那小王子跑出老远,忽然回首望了一眼还匍匐在地的少年秦牧风。 七天后的一个下午,树叶已现出浓绿之色。山下,一道火焰慢慢上升,朝西佛寺而来,那是高大威猛的拖洪台将军和他的枣红马。拖洪台在西佛寺门口勒住缰绳,温和地看着怀抱扫把的牧风。 牧风小心道:“将军大人,您有事吗?我去禀报方丈。” 拖洪台朝牧风招招手,微笑道:“不必了,你过来上马便是。” 牧风惊道:“我如此瘦弱,打仗可不行。” 拖洪台哈哈大笑,“用不着你打仗,王子殿下要你做他的带刀侍卫。” 牧风挠挠脑袋道:“真的假的,我有那么好的运气吗?” 拖洪台不再说话,抓住牧风的胳膊将他拎上马背,风驰电掣而去。 背后的冰川渐渐远去,天山的落叶再也飘不到牧风的跟前,路愈见宽阔,羊群愈见庞大。穿过一块戈壁和一片树林,牧风眼前出现一座很特别的城池。那城池的城墙甚高,全用夯土筑成,城门紧闭,门上用红漆画了一个长角的牛头,城门前的空地上也有一个巨大的牛头木雕,牛眼里镶了玉石,闪着莫测的绿光。 见到枣红马,门楼上的士兵立即开启城门,马匹入城后速度慢下来。城中建筑难以计数,大多以土砖砌成,房门顶部均悬挂一面雕花铜镜。街上行人川流不息,男子头戴小花帽,背着褡裢;女子以薄纱蒙面,不少人头顶陶罐。店铺颇众,摆满瓜果、馕及牛羊肉,少数店铺亦有中原来的瓷器和丝绸。 王宫虎踞城池中心,虽然金碧辉煌,但主色调却是灰绿色,大殿的墙上绘满牛头、鬼神等奇异图案。拖洪台在王宫大门前亦未下马,二人径直来到王子殿下的住处。王子正在看书,他看的是大乘经典《般若经》。 拖洪台垂首道:“王子殿下,我把他带来了。” 阿帝力甚喜,对牧风道:“父王已经准了,自今日起你做我的带刀侍卫。” 牧风跪下谢恩,如实道:“小民只是西佛寺门童,不会刀法。” 阿帝力道:“拖洪台将军的高昌刀法威震西域,你跟他学学便是了。”他又对拖洪台道:“将军,你演试一套我高昌刀法给他看看。” 拖洪台脱掉大氅,拔出腰间挎刀。那刀貌不惊人,平直似尺,灰黑如碳,竟无刀刃。牧风心想,那刀与我家的砍柴刀倒有几分相似,也不知使出来,是如何的威震法?拖洪台吸气运力,舞起刀花,那一路刀法确是势大力沉,刚猛奇崛。阿帝力往那黑色刀花之中投去一枚金币,金币虽硬,却被那刀削成八块,散落在牧风脚下。 阿帝力得意道:“秦牧风,你看我高昌刀法怎样?” 牧风拾起地上金块,惊道:“好厉害,好厉害,我服了。” 拖洪台见牧风纯真,便有意逗他,笑道:“你且拿这把刀去试试。” 牧风接过那刀,立即感觉到了异样的沉重,他挥了几下,刀象扫把一样在地上划拉,刀尖始终未离地面半寸。 牧风道:“怪事,这刀仅长两尺,厚一寸,怎这么重?” 拖洪台道:“刀虽小,但却是用阿拉善泥钢铸成,堪称天下奇宝。” 牧风不解道:“泥钢?” 拖洪台道:“阿拉善泥钢系火山喷发时带出的地底神物,稀罕的很。” 阿帝力与牧风年龄相仿,均童心未泯,二人又都懂佛法,自是投缘,从此,西域王子身边就常常跟着一个汉民少年。鉴于牧风还是个孩子,拖洪台专门请铁匠为牧风打造了一把短刀,牧风于是拜拖洪台为师,用心学起了高昌刀法。 这日,牧风推开窗户,一抬头,看见王宫上方的天空停着一块极稠的乌云,那块云就象被线牵住,不再漂移,只是剧烈翻滚。阿帝力带着牧风去大殿,一路上王子眉头紧锁。王座上的高昌王托腮沉思,心事重重;文武群臣分列两厢,交头接耳。 宣诏官高喊:“宣大食国国师进殿。” 那大食国国师虽然老迈,但步伐极快,恍惚间就到了殿中,只见他头戴黑巾,身披黑袍,脚蹬黑鞋,脚踝处套着两只硕大的金圈,双手高托文书。国师一脸神气道:“大食帝国国师萨地满觐见国王陛下,求亲彩礼已在文书中细细列明。” 高昌王道:“我女阿依古丽年仅十七,尚无意出阁。” 萨地满脸色一沉,“十七业已成人,可以出嫁。再说我国穆罕默德太子玉树临风、文采出众,应该配得上贵国公主。” 高昌王忙道:“国师误会了。” 萨地满道:“穆罕默德太子正在赶往高昌的路上,不日即可面见陛下。”说完拂袖而去。 宣诏官继续宣诏:“宣月氏国太子进殿。” 那月氏国太子大步流星走来,只见他身高七尺,面色如玉,气度卓然不凡,举手投足间显出贵族气派。群臣均投去赞赏目光。 谁知太子一开口却是女声,竟象五岁女婴说话,“小侄单善拜见陛下。” 高昌王道:“我有多年未见你了,竟长成这等模样。你父王母后还好吗?” 单善道:“托陛下洪福,父王母后一切安好,他们二老说,若是我能娶阿依古丽妹妹为妻,那就好上加好了。” 高昌王道:“这事终究要看阿依古丽的意思,你不妨在此多住几日,与她多多交流。” 单善笑道:“谢陛下。”他又转头对殿外喊:“还不把彩礼抬上来。” 高昌王摆手道:“不必了,你还是抬到阿依古丽那里去吧。” 月氏国太子一走,宣诏官继续宣诏:“宣大唐国八王子进殿。” 大殿之中只有牧风一人是汉民,听到大唐国三字,牧风顿时精神一振。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大唐国八王子终于露面,只见他右手托着一只猎隼,身后跟着一位清瘦的道士。 八王子微微一欠身,高声道:“大唐帝国李行见过高昌王。” 高昌王道:“王子驾到,未曾远迎,还请见谅。” 李行道:“此次前来求亲,竟在路上走了半载,我大唐帝国实在太大了。” 高昌王面露尴尬之色,“是啊,我大唐帝国疆土辽阔,威服四海。” 李行道:“我思慕阿依古丽公主已久,还望国王恩准我带她回长安。” 高昌王嗫嚅道:“这,这。” 李行道:“国王可先与公主商议,我等待半月无妨,在这大漠之上放放猎隼倒是好玩。” 宣诏官不再宣诏。殿上群臣顿时唧唧喳喳,高谈阔论起来。 高昌王面沉如水,对立可多道:“宰相,你处事素来精准,对这三国求亲之事你是何意?” 立可多道:“依臣之意,应答允大唐李行王子,我高昌现为大唐属国,安西都护府又在交河虎视眈眈,万万不可得罪。” 拖洪台插话道:“那李行目中无人,又是个纨绔子弟,公主嫁了他恐怕难有舒心日子。” 户部大臣忽躬身道:“臣有本上奏。” 高昌王道:“速速讲来。” 户部大臣道:“依臣之见,公主应嫁大食太子,大食国力不逊于大唐,若与大食修好,我国便可与大唐抗衡,再不必低三下四。更何况,大食国娶公主的是太子。” 牧风听了半晌,甚是纳闷,这些大臣哪是在考虑为公主嫁个好人家,明明是在商议一笔交易。 次日一早,阿依古丽便得知王宫中来了三位求亲的不速之客,面纱之下,郁闷之情聚满眉梢。公主独自走到弟弟窗前,心事重重地喊了声阿帝力。王子放下经书,愣愣地看着姐姐,沉默了半晌。 公主道:“今日这天晴得真好,你陪我去依兰牧场跑跑马吧。” 王子道:“好啊,我正想去那里抓只鹰呢。” 公主道:“就我们两个人去好了。” 王子道:“带上秦牧风如何?那家伙倒是挺会玩的。” 公主道:“姐姐这次不是去玩的,不过带上那小孩倒也无妨。” 阿帝力唤来了牧风。牧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公主,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他一时觉得公主太神秘,高不可攀;一时又觉得公主虽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心里也有常人无法感觉到的辛酸。 三人换上便装,骑着小马从后门出宫,未成年的马儿跑得并不快,但非常可爱。一个时辰后,依兰牧场到了,草地一望无垠,就象佛祖的心胸一样宽广,风儿吹过,碧草低伏,出现成群的牛羊。 阿依古丽一抖缰绳,娇声喝道:“驾!”她胯上那匹白马就仿佛一朵白云迅速飘远。 牧风高喊:“公主,小心。” 可是阿依古丽却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她不停地抖缰绳,疯狂地喊着“驾”,马儿越跑越快,渐渐消失在天边。当夕阳染红了草原时,阿帝力和牧风总算找到了阿依古丽。公主的面纱已被大风吹走,美丽的容颜展示给了大地。牧风的大脑被公主梦幻般的脸蛋震住,竟不能移动半步,一瞬间,这异族的少女以其卓约的风姿在牧风的心里打下了一个烙印。 就在同时,牧风也看到了阿依古丽脸上的泪水,那泪水在风中一滴滴落下,比水晶更明亮。 阿依古丽指了指远处的面纱。牧风飞快地跑过去,捡起面纱,又跑回来,躬身将面纱递到公主手上。 公主戴好面纱,低声道:“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你看过我的脸,知道吗?” 牧风道:“我记住了。” 高昌未出嫁的少女必须蒙着面纱,公主也不例外。 是夜,高昌城上空不见了璀璨的星河,乌云滚滚而来,午夜时分更是雷电交加。古老的王宫在风雨中晃荡飘摇。阿依古丽的房里一直亮着灯,但在最响的炸雷响后,她身旁的那盏灯突然熄灭了。 当灯重又燃起时,公主的一位侍女便尖声高喊:“快来人,出事了,公主的心不见了。” 第八章 盗心诡术 (本书改名《神无界》,《天顶传奇》停止发布。《神无界》继续发布。) 尖叫声过后,王宫之中顿时大乱。在众多兵丁护卫下,高昌王及王后火速赶到。公主房中并不凌乱,一切如初,虽是雨夜,但地上亦无脚印。阿依古丽睡在闺床上,衣衫完整,只是眉间满是愁思。 王后问侍女:“到底出什么事了?” 侍女一脸惶恐,“王后,你看公主的心。” 王后便盯着女儿的胸部,冷不丁她也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在那薄薄的睡衣下,公主的胸腔居然呈透明状,胸腔上部空空如也,心脏确实不见了。 高昌王颤声道:“拖洪台,快将那三国来者拿下。” 拖洪台刚走,阿依古丽的眼皮忽微微动了一下,她轻声喊道:“相公,你拥有了我的心,那我就是你的人,你娶我啊。” 王后大惊,问女儿:“你和对谁说话?” 阿依古丽却又沉沉睡去,不再言语。 高昌王这时盯住了梳妆台上的一个锦盒,盒子不大,呈黑色,盒盖上画着一颗血红的心,那盒子决非公主之物。他退后数步,命兵丁打开盒子。 盒子开了,里头空无一物,但片刻后盒子便响起一阵低沉的男声:“美丽的阿依古丽公主,我思慕你已久,近日听说向您求亲者纷至沓来,不禁暗自烦恼,现盗走你的心,以求一解相思之苦。” 黢黑的大殿在午夜燃起灯火,王公群臣在睡梦中被一一唤醒。高昌王在王座上刚刚坐定,拖洪台就带来了三国来者。 高昌王怒道:“我国公主之心已然丢失,你们三位该不会不知吧。” 殿下三人睡眼惺忪,面面相觑,深感茫然。 萨地满道:“陛下莫急,此事想必另有原因,待我用神冰定向圈探个究竟。”话毕,萨地满俯身抬脚摘下脚踝金圈,然后念动口诀,将金圈抛向空中。金圈发出嗡嗡之声,在空中上下颠簸,圈中射出一道黑色光束,那光束起初胡乱摆动,后定在西北方向。萨地满用右掌按住胸部,闭目作侧耳倾听状。金圈嗡嗡之声骤停,萨地满开口道:“知道了,那妖人来自西北喀纳斯方向,年约二十,妖法颇为高深。” 高昌王道:“拖洪抬,速领三千铁骑踏平喀纳斯。” 萨地满呵呵一笑,“陛下,不是老朽轻看你的铁骑,我敢打赌,倘若拖洪抬将军只身领兵前去,一定是有去无回。” 高昌王道:“那,那如何是好?既然事已至此,也罢,那我就当庭贴出悬赏告示:谁能取回公主之心,公主就嫁给那人。” 单善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那就这么说定了。” 虚清道人更是自信,踌躇满志道:“陛下,我的耳朵可是长在脑袋上的,不仅听清了您的话,更已牢记。” 萨地满只是撇嘴冷笑。他正要唤回空中金圈,但脑筋一转,对高昌王道:“陛下,我这神圈若是升空,十日之内不落,还请陛下差贵国大力士将它取下。” 高昌王明知萨地满是要为难高昌国,但又不便发怒,只得喊:“拖洪台。” 拖洪台适才已被萨地满羞辱了一番,此时更是火冒三丈,他涨红着脸,噔噔几步就到了金圈之下。拖洪台探出粗大臂膀,向金圈抓去,但手掌一触及金圈,他便大叫一声往后退出数步,再看他的手掌,已然冻成了冰砖。萨地满抱臂,大笑不止。牧风立在角落里暗自思忖,那金圈虽是极寒之物,但涅盘心法克寒之力甚强,我不妨运起心法,试试去拿那金圈。想罢,他偷偷入定,将一切神思收归于心,运起心法,待丹田热气上来,他就大踏步走向金圈。庭上众人注视着牧风,悉数认为这毛头少年太过无知。 牧风对萨地满道:“我个头尚小,烦你抱起我,去抓那金圈。” 萨地满愣住,随即瞥了一眼牧风,狂笑。他一边笑,一边探臂抱起牧风,他感觉一阵热浪迎面扑来,少年的体内似有一团暗火在烧。牧风忽地伸出右手,用力向金圈抓去。众人齐声惊呼,均以为少年的手要被金圈神冰冻成残废。牧风右手快要抓到时,那黑色光束立即灭去,金圈又发出嗡嗡声,只是这次的嗡嗡声之中藏了些惊惧。牧风的手已抓住金圈,那金圈“吱吱”喷出极寒白雾,拼命挣扎,但只听嘎嘣嘎嘣几声脆响,它断成数截。 众人齐声喝彩。萨地满恼羞成怒,竟忘了堂堂国师身份,挥掌向牧风劈去,劈出之后,萨地满意识到失态,遂减了力道,但这一掌还是击中牧风腹部。砰,萨地满向后飞出,他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落在王座之前。 萨地满惊骇失色,对高昌王道:“陛下,那少年是妖人。” 高昌王也是吃惊不小,但眼见大食狂人气焰被灭,心下欢喜,于是冷冷道:“国师神功受挫,就说那少年是妖人,气量未免太小吧。” 萨地满又仔细端详了牧风,自言自语道:“明明是个很普通的少年,应该不会啊,难道是我运功失误,内力反常所致。” 天亮之后,三位求亲来客带上随从,奔赴西北秘境喀纳斯。为了确保取回公主之心,高昌王命拖洪台率三百铁骑前去助阵。出城时,拖洪台对牧风道:“你去吗?”牧风道:“愿跟随将军,效犬马之劳。” 队伍浩浩荡荡,经清河、阿勒泰,进入布尔津境内。 大路两边草原渐疏,荒芜的沙地变成大地的主角,高大红松已被沙枣树代替,暮蔼中那一棵棵沙枣树好象一团团飘渺的炊烟。转过一道弯,拖洪抬勒住马缰绳,因为他看到前方出现一片尖顶的小房子,不,那不是房子,是上百座古突厥人的墓地。那些坟墓面南背北,尖顶之下全开着一扇小窗,窗里面极黑,看不清是何物;每座墓前都立着活灵活现的稻草人,那些假人手中各持一副弓箭,箭头朝天,直指天狼星方向。 兵丁就地埋锅做饭,但甚缺柴火,萨地满吩咐身后两名黑袍随从去墓地取些稻草人来。拖洪台正要阻止,但那两名黑袍随从单足一蹬,已飘出十丈之外,二人转眼闯入墓地,亦不多言,伸手就抓稻草人。哪料稻草人手中弓箭突然下垂,对准来者心脏,二人一惊,立即横移身躯,但稻草人速度更快,利箭嗖地射出,正中目标,但见那两名黑袍随从发出凄厉惨叫,身子斜斜飞出,似风筝,飘在暮蔼中,久久不落。萨地满脸色煞白。 拖洪台大声道:“突厥墓地机关重重,擅入者素来凶多吉少,大家千万不可造次。” 数百号人再不敢乱动,就地下马歇息。兵丁砍来几棵沙枣树生火做饭,待面糊飘出香气,那两名黑袍随从的尸身才在一条小溪边落下。 牧风拉拉拖洪台的衣襟,小声道:“将军,您看。” 拖洪台顺着牧风的手指看去,那阴森墓群中竟蓦然惊现一位骑着骆驼的少女。那少女扎乌黑长辫,容颜颇模糊,身后背着弓箭,一身绿衣,胸前绣一朵洁白雪莲。薄雾渐浓,骆驼缓步游荡,那少女仔细查看所经过的坟墓,悠哉游哉,毫无惧色。 拖洪台道:“喀纳斯一带人烟稀少,颇多奇事,那女孩多半是鬼魂。” 牧风道:“如若鬼魂有这等韵致倒也并不可怕。 拖洪台笑道:“未曾想你也是好色之徒。” 牧风脸一红,兀自盛饭去了。 那少女在墓群之中转悠良久,最后在一座残破的古墓前站住,她推开墓上小窗,把手伸入墓中,手出时抓着一条红色丝巾。少女自言自语道:“上次和哥哥等人捉迷藏,竟把丝巾忘在了你这古鬼身边。”少年将丝巾缠在脖颈,然后驱动骆驼,款款北去,晚风将丝巾高高吹起,仿若一片晚霞,不久少女消失在沙枣树后。 第九章 奇门青龙 吃完晚饭,队伍连夜前进,次日上午到达喀纳斯边境。地势徐徐走高,草地上遍布大石,高山在远方若隐若现。拖洪台打手势止住前行的队伍,原来前面高岗之上又现出昨日那绿衣少女。那少女对岗下众人视若无物,只顾牢牢盯着草地里的一块巨石,她莞尔一笑,拂手去摘衣裳上的的雪莲,一朵含苞待放的雪莲魔术般到了她手中,她随手将雪莲朝大石掷去,那雪莲划过一道优美弧线,准确落于石面。 少女喝道:“开。” 石上雪莲迅速盛开,足有一尺见方。少女又自衣上摘下一朵雪莲,掷向巨石,接着摘下第三朵。三朵雪莲在石上盛放,映着朝霞,美丽异常却又灵异。少女这时看了一眼岗下众人,大笑数声,再一拍胯下骆驼,往岗那边行去。 李行身侧那清瘦道人双目一瞪,射出两道阴鸷之光,他冷冷道:“那驼上女孩阴气太重,待我用缚妖八卦擒她。” 拖洪台道:“不可,她并未伤人,不妨静观。” 少女虽已离去,但石上那三朵雪莲却越开越大,毫无停止迹象,到后来竟大如小山,完全遮住路面。 单善王子尖声道:“好大的雪莲,正好可以喂饱我的小哥。” 有随从递给他一个精致的鸟笼,单善对那笼中金丝雀道:“小哥,想必你已饿坏了。” 那金丝雀羽毛奇美,喙尖金黄,一张嘴,竟是人语:“我昨夜便已饿死了。” 单善抽开笼门,“小哥”即发出急促鸣叫,如离弦之箭扑向雪莲。小小金丝雀比之那三朵巨大雪莲,犹如卵石比之大山,然而那雀儿丝毫不怯,越是飞近雪莲越是兴奋鸣叫。那雀儿用利爪扣住蕊心边沿,张开小嘴猛地啄去。雪莲剧烈战栗,花瓣收缩,把金丝雀罩住。 李行叹息道:“好好一只雀儿,就这么魂归西天。” 单善笑道:“八王子真是急性子,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正说着,雪莲从大石上坠下,在大路上翻滚,其状痛苦已极。众人看着这一幕,都是目瞪口呆。金丝雀又尖声大叫,忽啄破花瓣直上云霄,再看那雪莲,不再动弹,不断缩小、缩小,最终化归于无形。金丝雀复又俯冲而下,啄向另一朵雪莲蕊心,剩下的两朵雪莲不待雀儿赶到,就缩小身形,转瞬不见影踪。金丝雀在空中得意地盘旋数周,就飞回了鸟笼。 单善向那雀儿扔过去一粒小药丸,待它衔住,就对众人道:“这金丝雀可是我月氏国的国宝,产自冰山绝壁,性子刚烈,极难捕获,数百年来也只驯服了这一只。” 李行围着鸟笼转了半天,眼球上满是贪婪之意。 萨地满对拖洪台道:“拖将军,你把那妖人留下的锦盒拿来,待我准确探定妖人方位。” 兵丁将锦盒捧过来。萨地满手托锦盒,面向喀纳斯方向闭目沉思,他睁开眼后,脸上流下汗滴。 拖洪台道:“国师,怎样?” 萨地满道:“那妖人藏在湖畔的山洞中,公主之心就在他身旁,他正在施诡术妄图将他的名字钉入公主心中。我们必须速速前去取心,否则一旦他的诡术成功,公主就非他不嫁了。” 事态严重,拖洪台策马冲上高岗,远望去,重岚叠嶂,冰川隐隐。越往前,风景越见秀丽,不是仙境胜似仙境。 李行道:“此等一尘不染的人间净土竟被妖人占据,好生可惜。待我回到长安,禀报父王在此建一座行宫,每年来住上些日子,该是无比惬意。” 一条小河自山上流下,河面五彩斑斓,时而色如翡翠,时而色如鸡血,时而色如青铜。众人都十分惊奇。 单善道:“这倒不奇,只因水从冰川而来,蕴含诸多矿物,经阳光照射而成罢了,在月氏国也有这种河流。” 山已陡峭,路已崎岖。有山便有门,一扇空门建在峡谷深处。马匹嘶鸣,再不肯前进。 拖洪台道:“此门只有门框而无门板,恐暗伏玄机。弓箭手准备。” 五十名弓箭手屈膝拉弓,箭似飞蝗射向山门。噗噗声响过,那些利箭均钉在空门上,看上去是悬在空中。李行身后那清瘦道人念一声道号,默然前行,他脚踩七星之位,进两步退一步,慢慢来到空门前。所有人都看清道人背后所插短剑在动,那剑飞身出鞘,悬于道人头顶。道人伸长双手,朝天虚画八卦,北斗七星亮了些微。 李行道:“虚清道长,小心。” 道人并不答话,一指山门,大喝道:“着。” 那短剑懂得人语,挂着劲风向山门飞去。 道法在山路弥漫,短剑在空门作法。短剑刺穿空门,咿呀一声,门开了。 山间传来阵阵低沉回音:“青龙无门,来客自便。” 众兵丁齐声高喊:“交出公主之心,交出公主之心。” 山风呼啸,松涛滚滚。马蹄声踏破寂寥,一道烟尘搅乱山中。 那是一块玉还是一片湖?是湖,因为风过波漾;是湖,因为有鱼舟唱晚。 拖洪台站在湖畔,目光自冰川、石峰、密林、湖水一路移过来,他最后盯住了湖中的小舟。他问萨地满:“国师,此处群峰林立,妖人藏身处可是那最高的山峰。” 萨地满道:“不是最高的那一座,你看,东边那峰形状诡异,顶上有一间观鱼亭,妖人就在那亭下洞中。” 拖洪台道:“路已到尽头,再者湖水又将山峰分隔,看来我们必须借小舟才能到那峰下。” 萨地满道:“不必去太多人,兵丁可在此安营扎寨。” 拖洪台对兵头吩咐一番,就喊那湖中船家:“船家,我是高昌国殿前大将军,现有要事在身,借小舟一用,去那观鱼山。” 船家是个中年汉子,紫衣红脸,他瞅了瞅官兵,就摇桨过来。船一靠岸,拖洪台、萨地满、单善、虚清及秦牧风等五人纷纷跳进船舱。那小舟系用一整块原木挖成,木质坚固,无漏水之虞。单善从舱内捡起一粒小石子,扔进湖里,丁冬,石子急速下沉,单善俯在船边听音,许久不动。 牧风惊奇道:“还没到底么?” 船家呵呵笑道:“此湖无底,如何到底?” 五人的心不禁同时跳了一下。 牧风看到船头放了尊长不过二寸的佛像,便问道:“你也信佛可吗?” 船家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如果有佛光普照,心则安之。” 虚清道:“在如此胜地,可有道家修真门派?” 船家道:“喀纳斯苍生均笃信佛教,佛法无边,其意深广,又岂是修真二字可以涵盖的?本地有一门派名曰青龙门,修炼大乘佛法,属天罡神教一支,青龙掌门神功盖世,法力可及日月。” 虚清的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下,不屑道:“青龙门!闻所未闻,江湖图谱亦未有记载,法力可及日月之说实在让人笑掉大牙,青龙掌们躲在深山沟里孤芳自赏,不知身外世界矣。” 道人话未完,山下湖面就有了异动,船身竟跳出水面三尺高。 拖洪台惊道:“莫不是发地震了?” 船家笑道:“非也。” (本书改名《神无界》,《天顶传奇》停止发布,《神无界》继续发布。) (另外,《神无界》已签约逐浪文学网,敬请关注。) 第十章 腐尸芭蕉 有了异动的湖面翻起巨大波浪,浪头无限扩大,形成方圆一里的旋涡,旋涡之内湖水以圆形盘旋,向着旋涡中心流去,那中心似有可怕魔力,一切皆被它吞噬。船家已收了桨,但小舟却越行越快,向着旋涡冲去。众人惊叫声刚起,小舟已被旋涡吸入其内,沿着水流方向飞速旋转,在小舟到达旋涡中心的那一刻,湖底响起数声震耳欲聋的嘶吼,一只青色怪兽赫然跃出水面。那怪兽足有十丈长,蛇头、马身、牛尾,它浮在水面上,扬着细长的脖子,一双黑眼珠深沉地注视着小舟上的不速之客。在小舟急剧晃荡的过程中,单善提着的鸟笼不知何时打开了笼门,金丝雀见到怪兽,全身羽毛唰地竖起,飞出笼子,不顾一切向怪兽的眼啄去。怪兽大怒,张开嘴巴朝天喷出一道水柱,然后甩头撞击小舟。小舟倾覆一刻,萨地满抓住拖洪台的胳膊,腾空而起,双足急蹬,飞向观鱼山下。单善、虚清和那船家也纷纷运起驭空之术,各自飞去。浪花四溅,小舟碎成齑粉。牧风掉入湖中,湖水寒冷彻骨,他憋紧一口气,往观鱼山方向潜行,他看到水下闪闪烁烁亮着星星,不,那不是星星,是怪兽的眼睛。湖底怪兽再未袭击落水的少年,牧风潜到岸边,伏在一截朽木上一边吐水一边喘气。 湖风渐冷,牧风的湿衣上结起冰霜。牧风找到一块平石,颓然坐下,开始修炼涅盘大法,真气运行一周天(即全身运行一周)后,全身热气蒸腾;再运行一周天,湿衣就完全干了。 湖边有一条小路,那路面铺满厚厚青苔,似乎从无人走过。牧风沿着小路往前走,越往前走路越是弯曲,越往前走林子越是幽深。牧风不知不觉上了山,山上全是笔直的针叶林及耐寒的小花,花香醇厚,行走其中倒是令人神清气爽。走了足有两个时辰,林子这时矮了下来,而花丛更密。在一座石柱前,那条青苔小路到了尽头,牧风仔细看那石柱,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这片林子还是有些异样,树叶有些发黑,花瓣上布满黑点。气氛则安静到了极点,没有鸟叫,也不见小动物穿梭其间。牧风站在石柱前好一阵彷徨,他突然大喊了一声自己的名字,声音很大,但山谷中听不见回音,声音似是被林子吸附住了。牧风转身看来路,他恐惧地发现青苔小路已被落叶覆盖,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路,迷了路,在这原始森林就只有等死一条路。 正绝望着,牧风忽然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原来他在一棵红松的树干上看到了一个红色的箭头,那箭头虽小,但无疑是人刻上去的。箭头指向一处密林。牧风什么也不想,沿箭头方向大步走去。 走了半个时辰,林子又矮下来。牧风一下子就感觉到了这林子的诡异——树叶及花瓣竟象墨水一样漆黑!死亡之气愈浓,牧风反倒平静了下来,这也不是他第一次与死亡面对。牧风掐断一根树枝,枝桠断处有浓水一般的液体流出,散发出腥味。一排黑树前有一片空地,那片空地寸草不生,地面泛着幽幽黑光。空地中间盛开一株两人高的巨花,花身粗如水桶,花冠比血还红!牧风靠近那异花,愣愣地注视着花冠,他觉得花冠上铺着一层血,于是忍不住伸手摸过去。花冠上确实颇为粘稠,手一触上去便被“血”粘住,无论牧风如何用力,那只手再也挣脱不了花冠。巨花裂开,牧风看那花心,直吓得魂飞魄散,花中竟藏着一具骷髅。牧风的神志恍恍惚惚,他被一种莫名的力量牵引进花心,而后那巨花又恢复到原样。 牧风面对着冰冷的骷髅,骷髅双目空洞,但牧风隐隐觉得,那空空的洞里应深藏话语。异花似是闻到人肉气味,花身生出无数带着倒钩的触须,倒钩上渗下滴滴“鲜血”,那红色的液体落在牧风脚背上,奇痒难熬,奇臭无比。牧风的双脚渐呈红色,红色迅速扩展,直逼大腿根部。牧风苦笑,他意识到死亡已近在咫尺。牧风默默念起义父家鸡窝上的经文,那经文是他学的第一批文字,虽然极是晦涩,但牧风此时却念得用心,他心想,就算死了,也一定要去西天极乐世界。 念着念着,牧风的脑海清醒了许多,那杀人的红色也在缓慢地退却。牧风心中又燃起生的希望,他不顾口干舌燥,将鸡窝经念了一遍又一遍,当念到一百遍的时候,那巨花一阵痉挛,枯萎下去。牧风拔出腰间短刀,对那恶花乱砍,然后走出花身。 树叶已然绿了几分,林中煞气有所消退。在空地四周,牧风又看到九具骷髅,骷髅身边躺着刚枯萎的恶花花身和一条条已锈的镔铁重棍。很快,牧风便知道了这些骷髅的身份,因为他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看到这样一行字:少林十棍僧陷于邪黑森林! 牧风爬上树,手搭凉棚四下观瞧,茫茫林海无边无际。牧风就那样绝望地坐在树上,望着太阳,想念远方的故乡。邪黑森林的夜晚仿佛深海般寂静,牧风谛听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活生生地做着噩梦。 不远处亮起一点绿光,那绿光之后有一座小木屋。牧风滑下树,穿过密林,奔向那迷离魅惑的绿光。绿光近在眼前,原来是一盏悬挂在小木屋屋檐的灯笼。牧风躲在一棵大树后,观望小木屋的动静。一朵莲灯自南方飘来,落在小木屋门前,一位中年妇人走下莲灯。牧风认出那妇人是冥界千卉宫宫主的侍女惜红。 惜红道:“花痴老姆。” 小木屋中有人应了,随后一位独眼丑陋老妇就走出木屋。 惜红道:“宫主差我来问,那腐尸芭蕉可试种成功?” 老妇道:“三年前便已成功,当年少林十棍僧不知何原因误闯邪黑森林,命丧腐尸芭蕉。” 惜红道:“少林十棍僧个个是一等一的好手,连他们都命丧此地,那腐尸芭蕉真可谓是天下第一毒花。嘿嘿,谁又能想到在这样的人间仙境,竟也有我们冥界的一片邪黑森林。” 老妇道:“不知宫主要这等至毒之物有何用?” (本书改名《神无界》,《天顶传奇》停止发布,《神无界》继续发布。) (另外,《神无界》已签约逐浪文学网,敬请关注。) 第十一章 花痴老姆 惜红道:“自然有重要用处,宫主要将腐尸芭蕉种遍神州大山名川。三十年前,仙、人两界联手诛杀我冥界教众,丰都鬼城尽毁,冥天王下落不明。宫主虽是女流之辈,但素有远志,这些年来一直苦修玉女九式,收集各类异物法宝,以图振兴冥界。更可喜的是,鬼节那日,冥王星短暂大亮,似是昭示冥天王真身未毁。” 老妇道:“我冥界素来安生,但仙、人两界却容不得我们这些鬼魂,实在可恨。看看那些神仙、正人君子个个道貌岸然,实则不知做了多少卑劣勾当。” 惜红道:“君子悉数不可信,宫主的情史就是明证,可叹宫主用情依旧太深。花痴老姆,你种成腐尸芭蕉,堪称奇功一件,待我回去禀报宫主,赏你阴龄百岁。”惜红说完,驭起莲灯,飘渺南去。 花痴老姆又回到小木屋。牧风在树后暗暗叫苦,他打小怕鬼,现在竟闯入了鬼蜮。 林中嗡嗡之声大作,那声音虽不悦耳,但还是让许久处于无声世界的牧风感到愉悦。嗡嗡声慢慢移近,牧风一瞪眼,无数小红点射入眼帘,然后他就看见一群大如麻雀的蚊子,顿时大骇。那些蚊子个个重达斤余,红眼如烛,长嘴如刀。牧风猛地窜出树林,跑到小木屋前,他想到花痴老姆是鬼,便没有进屋,只是坐在屋檐下的一片淡光里。淡光甚是离奇,偌大的空地里就只有那一片光。牧风抬眼望天,天上亮着一颗星,那光便是自星上撒下的。蚊子很是畏惧那片淡光,虽已将淡光团团围住,但不敢靠近。斗转星移,淡光随之移动,牧风也随着淡光移动。蚊子很是懊恼,小红眼不停忽闪,就是不肯离去。一只迷路的小松鼠自牧风眼前跑过去,蚊子齐刷刷扑向猎物,小松鼠吱吱叫了几下,就抽搐而死。吸血之后,蚊子眼中红芒大盛,纷纷将长嘴刺入猎物体内,不一会儿,小松鼠就只剩一张皮了。 凌晨时分,蚊群终于散去。这时,小木屋里传来呻吟声,牧风屏息静听,听出是花痴老姆在呻吟。呻吟愈发凄惨,牧风心下矛盾,他一时想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时想到鬼物皆嗜血不可救。犹豫片刻,还是善心占了上风,牧风起身,推门而入,见花痴老姆倒在屋角浑身颤抖。 牧风问:“你冷吗?” 花痴老姆点头道:“血,血。” 牧风恍然大悟,道行低的鬼每隔一段时间必须要吸一点热血,否则会因寒冷而死。牧风盯着花痴老姆痛苦的模样,发觉她的脸庞有些象自己的母亲,想想自己的母亲也已在冥界做了鬼,牧风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怜悯之心,他走到花痴老姆跟前,拔出短刀,割断腕静脉。血滴滴答答落下,落到花痴老姆嘴边,老妇万分诧异地望着牧风,缓缓张开嘴。 喝罢热血,花痴老姆就缓过神来,她意味深长道:“想不到啊,人界还有你这样善良的少年。” 牧风道:“其实大多数人都是善良的,我只不过是沧海之一粟。人、冥两界积怨太深,你对人界的误解也太深。” 花痴老姆道:“这片森林凶险异常,天明之后你速速离开。” 牧风道:“我在林中转了一整天也没找到出路。” 花痴老姆道:“这片森林位于山涧之中,来者极少,来者必死。你是第一个能活着走出去的人。你该看到了天上那颗星,它叫天罡星,是喀纳斯的护卫星宿。你朝着天罡星的方位往前走,千万记住,遇水塘要游水塘,遇荆棘要穿荆棘,总之不走平地。你走到头,会看见一面绝壁,沿古藤爬上绝壁,就上了大路。” 窗外已露出鱼肚白。花痴老姆道:“你该上路了。” 牧风出了木屋,又听花痴老姆喊:“等等。” 老妇站在屋门,手心躺着一粒黑色药丸,老妇道:“这药丸叫做砒霜救命丸,系用西域百种毒草炼制而成,能解至恶之毒,你且拿去,人间凶险,用得着的。” 天虽已微亮,但西北天罡星依旧光华夺目。牧风朝着天罡星的方位往前走,游水塘,穿荆棘,晌午时终于到了绝壁之下。绝壁高耸入云,不见顶端。牧风四下搜索,找到一根古藤,他用力拉一下,古藤很是结实,便攀缘而上,这一爬竟又是一个时辰。 牧风上到绝壁之巅,才发现眼前是一座吊桥。那桥横于山涧之间,桥那头隐约有人影。牧风加大脚步走过吊桥,人影已然清晰,竟是前日在突厥墓群中见过的绿衣少女。那少女用双手捧着一只八寸大小的罕见金蝶,蝶已僵硬。 牧风对那少女道:“姐姐,我想说几句话。” 少女扑哧一笑,说:“你短短一句话却错了两个地方。” 牧风疑惑道:“那我真是世上最笨的男人了。” 少女又一笑,说:“现在已是三个错误。” 牧风眉头一皱,不悦道:“你且说说看。” 少女道:“一错在你喊我作姐姐,我赌你年长于我;二错在你说你想说几句话,嘴长在你身上,要说便说;三错在你讲自己是最笨的男人,而在我们这里没结婚的男人不能自称男人。” 牧风道:“听你这一说倒还真有几分道理。我们互报生辰八字,看看你第一条是不是赌对了。” 二人报完生辰八字,牧风果真比少女大了一天。牧风懊恼道:“我娘怎么就不晚生我一天呢?” 少女笑毕,问道:“听你口音,不象西域人氏,你千里迢迢跑到这等天上人间干什么?” 牧风道:“我来寻一位公主姐姐的心。” 少女道:“你莫非是害了单相思,已然痴狂了吧。” 牧风脸一红,便把前因后果细细讲了。 少女道:“真有偷心之事?” 牧风道:“我若是骗你,让小鬼割我的舌头。” 少女沉思道:“难道是伊风那小子干的好事?” 牧风道:“伊风是谁?我这就去找他。” 少女道:“我带你去找他吧。不过去找他之前,你要帮我做点事。” 牧风一口答应。 少女道:“那边有个鹤嘴锄,你先挖个两尺见方的坑。” 牧风抡起锄头就挖,只见火星溅起,草皮下竟是顽石。坑虽不大,但在石上凿坑,也把牧风累得接近虚脱。 坑已凿好,少女道:“你会念经吗?” 牧风得意道:“这你可说到我的强项了,我念过整整三年经。” 少女道:“念《大乘三聚忏悔经》。” 牧风朗朗念起来。在稚气的念经声中,少女跪在吊桥上,将死去的金蝶高举过顶,沉默良久,然后站起,缓缓走到刚凿好的坑边,好生葬了蝶儿。 走了一段路,牧风道:“我叫秦牧风,是高昌国王子殿下的带刀侍卫。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道:“我叫伊凌,你要找的那个叫伊风的人是我哥哥。” 牧风道:“你这妹妹如此乖巧善良,而那哥哥却施诡术盗走公主之心,真是天壤之别。” 少女道:“怪不得上次他去了趟高昌城就神魂颠倒,原来是让那高昌公主迷住了。移心神功我父亲刚刚教他,不料想他只练到第一层境界就拿去做这等下三烂的事,待我禀报父亲,罚他伐木一月。” (本书改名《神无界》,《天顶传奇》停止发布,《神无界》继续发布。) (另外,《神无界》已签约逐浪文学网,敬请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