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王宠妃:天才调香师》 第1章 卖冰碗的小女孩 西江省玉江府,德灵县城。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渐渐沉入横贯德灵县城的樊江碧水中。夜幕降临,一片片比白天还更喧嚣热闹的声浪便悄然涌起。 今夜,是七夕女儿节,夜市早早就开了张。 大萧建国数代,从初时的遍地饿殍到如今熙攘繁华,不知不觉已走过了百年的沧桑岁月。 瓦舍勾栏,彩棚店肆,开始纷纷传出歌儿般的叫卖声。如织的行人,在逐渐明亮起来的灯河里穿行。 樊江面上画舫林立,灯火缤纷,亮如白昼。距离江边不远的几条街巷更是满街游人,沸反盈天。 “冰碗儿,清凉爽口透心凉的冰碗儿哟!” 在一众粗嘎的摊贩叫卖声中,有把稚女敕甜脆的女声像清凌凌的泉水一样,让人耳目一新。 “小姑娘,你卖的什么?” 有人被“冰”字给吸引过来了,大热天的,谁不想吃口冷食? “哎!我这什么冰碗儿都有呀!” 那摊上吆喝的小姑娘年纪在十岁上下,长着一张粉嘟嘟的小圆脸,笑起来唇边各有一小朵浅浅的酒窝,可爱极了。 “您是要桂花酸梅汤,还是蜜沙红豆冰,还是薄荷绿豆水?我建议您要个大冰碗儿,我给您浇上多多的莲子脆藕绿豆红豆,还有桂花卤,够您一家大人孩子吃的了!” “要是您赶着逛呀,我这还有绿豆冰糕,红豆冰糕,您拿上就能边逛街边吃!要不要来两根?” 小姑娘长得甜,声音甜,说的话也甜,手里捧出浇了桂花卤的白雪冰沙更是香甜扑鼻,令人不由得食指大动。 “多少钱啊?” 问话的人早馋了,但看着这么大一碗冰沙,脑海里立刻飞速算出了大致的价格。肯定不便宜呢! 要知道,过去除了皇家和官府,也就只有少数富家有冰窖藏冰。这些年来内陆百姓的生活富裕了,夏天也有小贩从官府冰窖买冰来制作冷饮,但大多价格不菲。 没想到小姑娘却笑着说:“不贵,大冰碗儿十五文,小冰碗儿十文,冰糕五文钱一根!” 这么便宜? 好像长街那边卖冰碗的,一小碗也要三十文啊! 那还等什么,买!全家老小都买上,临走还要买上两根冰糕。这种方方正正的小冰糕,好像还没吃过呢? 夜色越深,小姑娘的摊子生意越好,客人川流不息,摊子上三套桌椅就没空过。 当然,她不可能是一个人出来做生意,还有两个年纪稍大的男孩儿在帮忙招呼客人,只是招徕生意的本事却比她差远了。 “田田,田田!” 甘秋抹一把汗,凑到妹妹耳边说:“冰糕箱子已经见底了,卖光啦!” “是嘛?” 甘田田惊喜地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心里飞快算了下今晚的收获。 一百五十根冰糕,每根能赚三文多,今晚光是卖冰糕就赚了半两银子呢! 而且今晚赚钱的大头还在冰碗这边,粗略估计,大小冰碗卖了有三百碗了。一晚上就能净赚两千多文钱,要是天天都有夜市,家里的欠债没几天就能还清了嘛! 想到这里,甘田田心中不免有小小的得意。 上一世她可是公司里的女强人,深得董事长赏识,眼看就要升职加薪,当上总经理,出任ceo,迎娶高富帅,走上人生巅峰……还来不及小激动呢,突然就因为某种原因换了个身体,还换了时空。 她一个多月前变成“甘田田”的时候,顺便接收了原主的全部记忆。这个刚满十岁的小女孩,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好在,她还有两个哥哥。 甘家也曾是这德灵县里的小康人家。虽说没有田产店铺,但父亲甘文甫一直在县衙里担任小吏。尽管不是编制内的正经官员,社会地位也不高,收入却还不算太差,维持一家几口的开支是绰绰有余的。 但去年甘父染上恶疾后,家里开销骤增,收入却完全断绝了。拖了大半年,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后,人在壮年的甘父丢下三个年幼的儿女撒手人寰。为了给他治病和办丧事,甘家欠下了十多贯钱的“巨债”。 正在私塾里读书的大哥二哥唯有辍学做工来还债。上个月她“来到”这个穷家后,也开始想方设法赚点小钱贴补家用。 她去牙行找过工作,但因为年纪小又是个女女圭女圭,还不懂针线,根本没人愿意雇用她。做点小生意吧,家里都穷得快揭不开锅了,哪里来的本钱? 有天她想到食肆去打工,却无意间发现食肆里在卖冰碗,才知道这年代也流行吃冷饮,只是冷饮的价格也太高了点。 一盏小冰碗就卖三十文,很多普通人家一天的家用都不到三十文呢!真是贵族食品啊。 甘田田记得在自己那个维度的世界里,唐宋时的人们就已掌握了制冰技术。宋代起民间用冰就很常见了。但眼下她所在的萧朝,要制作冷饮,只能从官家冰窖购买冰砖然后制作,人们并不懂得制冰之法。 理科生甘田田在心里感谢了自己的化学老师一万遍,转身就想法子在熏肉铺里搞了袋硝石回来制冰,幸好这东西花不了几文钱。 前些天她和哥哥们只是在集市上卖过几次冰碗,生意虽然还可以,也只是刚刚回本。今晚真是人品大爆发啊! “要是天天都有夜市就好了!” 看着特地用棉絮改造过的冰桶,此时已经空空如也,甘田田只恨自己低估了德灵人民的购买力。 “是呀是呀!”忙着数钱的甘家二哥甘冬点头如捣蒜,对妹妹的能干佩服得不得了:“幸好咱们听你的,今天多制了二十斤冰砖。” “唉,还是少啊……下次夜市要等到中秋节了。”甘田田虽然高兴,心里还是挺遗憾的。 没法子,她能想到这么个挣钱的法子已经不容易啦,虽然比不上人家做别的生意那么赚钱……比如斜对面卖香囊的摊子,老板娘数钱数到手抽筋啊! 听说城里的香铺今天都卖到断货呢,这才是萧朝最挣钱的买卖,一本万利。 萧朝人的尚香之风,委实令她这个外来人大开眼界! ( 第2章 萧人尚香 据说开国时,太祖皇帝有感于前代奢靡太甚以至亡国,所以反复重申戒奢。大部分的天然香料都属外番夷人所有,太祖和太宗时都以“节俭戒奢”为理由,拒收番香。 然而如今的萧朝,番香禁令早成一纸空文。无论是宫廷还是民间,尚香之风极为盛行,医药、饮食用香自然不用说,稍微讲究点的人家用香的地方可是多着呢。 连甘田田这“外来人”,也在很短的时间内感受到萧朝百姓对于香药的痴迷和追求。比如今晚出来逛街的大姑娘小媳妇,谁身上不缀着个香囊香包什么的?家境好一点的,还特意穿了熏过香的衣裳出来显摆呢。 甘秋和甘冬今天就很愧疚地对她说,都是哥哥们没用,不能给你买漂亮的香囊。等咱们把债还完了,哥哥们一定带你去城里最好的香铺挑个好的。 甘田田居然满头黑线地想起了杨白劳没钱给喜儿买花戴,给她扯了红头绳的悲惨故事,呃……她是个成熟的大人,才不会在意这点小虚荣啦! 只是哥哥们对她的疼爱,还是让许久没有得到亲人关怀的甘田田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虽然现在的日子还过得很紧巴,不过没关系啦。只要一家人努力,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想到这里,甘田田又充满了干劲,更加卖力地吆喝了起来。 “卖冰碗儿哟……清凉爽口透心凉的冰碗儿哟……” 清甜脆爽的叫卖声,与其他摊主的吆喝融汇成一股股的声浪,沿着江面传向远方。 近百艘画舫上,无数盏明亮的花灯将樊江妆点成水晶龙宫一般。灯光月色伴随着江水飘飘荡荡,一江碎金,令人沉醉。 每一家的画舫都极尽奢华,然而最华丽的,还属德灵名妓薄春的那艘“春光好”。 薄春成名很早,十四岁就以歌舞名动西江,十六岁时自赎其身离开了青楼。别人都以为她必定是要嫁人的,没想到她却购置了一艘画舫,带着一班随从来到德灵县,继续高张艳帜。 一个歌姬敢不挂靠任何青楼独自开张,背后肯定有所依仗,只是鲜为人知罢了。 “春光好”靠近甲板的小厅装扮得高雅清贵,与此间主人的气质隐然相符。 平时这里也是高朋满座,但今晚,厅里却只有两位客人。 “唔,这葡萄不错啊,好像比我家里的还甜。” 一名锦衣少年斜斜地坐在紧挨大窗的圈椅上,手里拿着串颗颗饱满的紫红葡萄,正一颗接一颗往嘴里丢。 这少年容貌清俊,眉梢带笑,看起来像个脾气温和、没什么心事的豪门小公子。可那双寒星般的眼睛,却是锐利了些。 他身上穿戴看似随意,衣裳却都是上好的料子,做工更是精细。虽然没有并没有金环束发、玉佩琳琅,但仍隐然现出淡淡的富贵气息。 坐在他斜对面的另一名年轻人,正没好气地看着他摇头:“阿睿,你看看你这吃相坐相,被人看见,到京里一嚼舌头,又有得你受的。” “管他呢!” 韩睿毫不在乎地耸耸肩,把颗硕大的葡萄往半空一抛,张口接住嚼起来,很是得意地哈哈大笑。 “放心啦少白哥,该装的时候,我肯定会装得比谁都听话,哼……”像是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韩睿俊秀的脸上掠过些许阴云。 “不说这些。”他摇摇头,朝厅门处望去,笑道:“咦,又有好吃的了?” 厅门外,一位身着鹅黄宫装的靓妆丽人正含笑款款而来,玉腕上捧着漆制果盘,甜果的清香随风而至。 “这话说的!你家里的贡品吃都吃不完,倒是来惦记我这的一点小东西……” 方少白被表弟的话逗乐了,韩睿地促狭地挤挤眼:“我说的是春娘家东西好吃,谁惦记你的来着?哦,是了,春娘的就是你的……哈哈哈……” “臭小子!” 方少白这回终于没留手,右手折扇顺着就敲了韩睿额角一把。 “哎!想打架吗?”韩睿揉着额角叫起来。 “你们两兄弟又闹什么呀。” 薄春将捧着的果盘安置在小几上,娇嗔地阻止了两人继续动手。 她略施脂粉的面孔皎如明月,巧笑倩兮间,似有光华流转,不愧是曾轰动一时的名妓。 “算了……看在春娘面子上,不跟你计较。”韩睿二话不说,先把果盘上的几片甜瓜抓起来,一片啃了一口,像是没吃过甜瓜似的。 其实他知道方少白爱吃这个,故意和他抢。 已经十八岁的方少白,怎么会和这个比自己小了整整六岁的小表弟计较。 想到韩睿因为身份特殊,在人前总得装出少年老成的稳重模样,也只有在自己这儿才放松肆意,方少白不由得在心底微微叹息。 他本身是德灵县大族方家的长孙,在家里就已经被各种规矩拘得紧,但和韩睿这种身份的人比又不算什么了。 薄春自然不会真加入他们兄弟二人的谈话中。她惯做陪客,只是微笑着给他们倒茶,又到厅角为客人添香。 她右手捧着个小香盒,左手持香匙将一枚香饼投入香炉中。旋又细心地用香箸拨动炉中细细的一层香灰,让香灰恰好将新投入的香饼埋住。 这一连串动作优雅自然,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极为赏心悦目。 韩睿笑道:“春娘的焚香技艺越发好了,你要是入了香坊,最少也是位调香师啊。” “睿公子快别笑话我了。” 薄春莞尔,并不把这位大少爷的客气话当真。 调香师?那可是万中选一的人才,比她这以色事人的歌姬,地位不知道要高多少。 她当年在青楼里,下了多少苦功,也只练熟了这“隔火焚香”的手艺。至于调香,没有师傅领进门,她有心学也学不到呀。 韩睿轻闭双眼,鼻翼微动,静静品鉴起薄春焚的新香来。 片刻后,他轻笑道:“德灵这边,也开始流行起蔷薇水了?” “大食国的蔷薇水,在德灵还是少有。” 见睿公子识货,薄春也很高兴:“这‘熏华香’据说是用蔷薇水浸泡降真香,再汗蒸萃取,香味清绝。如今市面上还是稀罕物,只有西江香坊才有少量出售。” “说到香料,少白哥,我最近是真头痛了……” 韩睿皱起眉,刚想和方少白说点“正事”,忽然目光被窗外的某处吸引住了。 “咦,春娘,下面有人在闹事?” 方少白与薄春闻言,都从窗口朝下方看去,远远地只看到有个小女孩在下面和这艘画舫的帮闲在拉扯。 “大叔,求你们了!”甘田田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完了,就要被坏人追上了啊! 第3章 闹事 时间倒推回到半个时辰前。 甘家兄妹的冰碗已经卖得差不多了,正商量着准备收摊回家。家里,还有人在等着他们呢! 甘田田刚从小桌上收回了几套用过的碗碟,转身时,突然感觉头顶一暗。 她抬起头,心头微惊,这几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围着她的摊子想做什么? “砰!” 当头一个穿着玄色短衫的粗壮黑脸汉子,突然一巴掌拍在摊子临时搭起的案板上,震得案上的碗筷乒乓乱响。 来者不善! 当这个念头进入她脑海时,她的大哥甘秋已经冲了过去:“你们干什么?” “你们干什么?” 甘田田的大哥甘秋,今年十四岁,长得却比一般同龄人要壮实高大得多,有个小名叫“阿长”。 自从父亲死后,甘秋就一肩担起了养家重任。过去,他每天都到樊江码头上替人扛包卸货打苦工,倒是练出了一身好力气。 只是甘秋虽然强壮,对方却有五六个人,甘田田怕哥哥吃眼前亏啊。 “几位大哥,”她悄悄扯住甘秋的衣角,挤出笑脸,对黑脸汉子说:“你们要吃点什么?大冰碗还是小冰碗?” “哼,还吃?”黑脸汉子脸上横肉一跳一跳的,隐约还有几道粗疤,看面相就不是好人。“我兄弟刚在你这儿买了块冰糕吃,马上就拉了两趟肚子!你们打算怎么赔!” 说完,他随意一指身边的某个小弟。甘家兄妹忙都朝那人看去,只见他红光满面,分明吃饱喝足精神好得不得了,拉肚子?怎么可能! 这就是传说中的地痞闹事,然后敲诈勒索了? 甘田田好歹也是混过社会的,对于摆摊可能遭遇到的各种情况早做过设想,而且也提前做好了打算。 “你们胡说!我今晚没见过你们来买冰糕。” 甘秋还气呼呼的,甘田田忙又和黑脸汉子说道:“大哥,你们一定是记错了吧?也可能是吃了别的东西坏肚子啊。” “这么说,你们不认账了?” 黑脸汉子又是一拍案板,动静太大,连周围的行人都注意到这边的异动了。 但大家打量了这伙人的装扮,就明白是群不好惹的混混,也不敢停下来看热闹,顶多走开远远望着。 “本来就不关我们事……”甘冬也上来帮腔。 甘田田拦住大哥二哥,陪笑道:“几位,有话好说嘛。” 她也不想对几个混混低三下四赔笑脸啊,但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他们三兄妹和这群混混比起来,妥妥的弱势群体。要真开打,绝对是鸡蛋碰石头没商量。 没关系,她有法子把他们撵走! “大哥,既然这位身体不舒服,那你们赶紧带他去看大夫吧。要是几位不懂附近药堂怎么走,那边有几位差役大哥,问他们就行了。哎,胡大哥!” 她忽然转头,朝远处游逛着的几个皂衣差役扬声喊道。 七夕夜市这样全城出动的大热闹,衙门自然要派许多差役出来巡街,火龙队也是时刻准备着的。 表面说来,衙门的差役真辛苦,过节还得值班。其实这种时候,却是差役们创收的好时机。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身负“维持治安”重任的差役们,对开店摆摊的人们来说都是得罪不起的。光是店主摊贩们送上的“小意思”,加起来就比他们一年的俸禄都多! “怎么了怎么了?” 几个差役叼着牙签,晃晃悠悠地逛过来,一脸不耐烦。他们身上虽然披着官家的皮,平时却多数是和街面上的人打交道,品性也不见得比混混们好得到哪儿去。 要是一般的争执,他们都懒得出面。 不过这甘家兄妹的父亲好歹在衙门里也当过多年差,甘田田又提前孝敬了他们一点“酒钱”。 看在过世不久的老同事甘书吏和那点孝敬的份上,他们还是过来看看情况。 甘书吏是出名的老好人,在世的时候对这些比自己地位更低的衙役们都挺客气,所以还剩几分香火情在。 “你们是哪条街上的?怪面生啊。” 被甘田田称作“胡大哥”的一名三十多岁的胖差役,双手抱胸歪着头斜视着那黑脸汉子,嘴里牙签一抖一抖,并不把黑脸汉子那身腱子肉看在眼里。 “呵呵,我们是苦菜村的,今儿进城来逛呢。”那几个混混见到差役过来插手,居然也没有退缩的意思,很是坦然地一摊手说:“这不我兄弟大牛贪嘴嘛?就跟他们这摊上买了根冰糕,结果没走多远就开始闹肚子,半个时辰闹了两趟了!” 那“大牛”连连点头,故意苦着脸摸肚皮,叽里呱啦地诉苦。 “胡说,你刚才根本没来过我们摊上。”甘家老二,比甘田田大两岁的甘冬气愤地站出来指着大牛说:“每位客人给钱都是我来收,我就没见过你!” 甘田田皱起眉头,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别看这些泼皮爱耍横,但很少有泼皮见了差役不跑的。 而且明摆着,差役们和自家相熟,他们一群“乡下人”,都敢继续讹诈? 她心里突然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一抬眼,却发现黑脸汉子伸手勾住了胡差役的肩膀,心口一下子就堵住了! 不好! “胡大哥……” 她刚开口,却看到那胡差役扭转脸,竟带了几分尴尬,冲她干笑两声,说:“既然他是吃你家的东西坏了肚子,那你们赔几个汤药钱就行了嘛,呵呵,不说了,我们还要忙着去巡街呢……” “哎!” 甘田田惊诧地看着胡差役招呼着他的兄弟们走人,而黑脸汉子一伙,却是满脸得意地又转回来了! 不知道他刚才到底和胡差役说了什么,又或者趁机塞钱,让胡差役瞬间改变了主意? 事情越来越不对了啊,他们真的只是要讹钱? 她现在都顾不上追究那伙没义气没良心的差役了,赶紧回头叮嘱哥哥们:“大哥二哥,快收拾东西!” 甘秋甘冬的见识虽然比不上甘田田,但都不是笨人,也开始察觉出这事的诡异。 况且本来东西也卖得差不多了,尽管有点可惜剩下的那点食材,还是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桌椅家伙来。 他们有辆独轮小推车,是甘秋在码头租来的,正好堆放买卖家伙。只是他们刚收了两套桌椅,那伙人就把摊子团团围住了! “说!你们打算怎么赔!” 第4章 打架 “说!你们打算怎么赔!” 黑脸汉子的表情嚣张至极,他的同伙们都哄笑起来,四周围观敢围观的人却更少了。没看到连差役都来了又走?这伙人肯定有倚仗啊! 不会是自己这小摊子卖得好,得罪了同行吧? 也不至于啊!对他们兄妹来说,今晚挣到的钱是不少了,但要说起对同行的影响……那根本是微乎其微的,他们这才卖了多少?值得人家找一堆能搞定差役的混混来闹事? 抱着能拖就拖的想法,甘田田一面暗示哥哥们加快动作,一面问道:“汤药费,行,我们出了……” 算了,就当破财消灾吧,但她怕这些人的目的根本就不是钱…… “哼,你们的钱老子不要了!” 黑脸汉子看差役们彻底消失在人群中,终于没有了任何顾虑,抓起案板就是一掀! “乒呤乓啷”,案板上的碗碟家伙掉了满地,倒下的案桌猛地朝甘田田撞过来! “田田!” 甘二哥忙把妹妹往后拉扯,两人手忙脚乱地躲过这一波冲击,还来不及心疼那些从食肆租借来的桌椅和碗碟,就看到甘秋红着眼朝混混们扑了过去! “哥哥,别!” 甘田田大惊失色:“二哥,别管东西了,拉上大哥咱们跑吧!” 她已经完全看明白了,人家今天就是来砸场子的。大哥就算长得和一般大人差不多,怎么可能打得过这五六条泼皮大汉? 尽管真正的相处时日还短,这憨厚的大哥却对她着实不错,让上一世早早失去亲人的甘田田再次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 眼看着他就要吃亏,她当然着急了。 “大哥,别打了别打了!” 甘冬比大哥机灵,也和妹妹一个想法,先把人保住再说! 他一手紧抱着装钱的小木匣,一手去拉哥哥,结果自己反倒也被拽进了战圈。 因为有个比同龄人壮实的大哥,甘冬和甘田田都是被大哥护着长大的,哪里和人打过架? “唉哟!”不知谁用肘子狠狠捶了他肩膀一下,甘冬疼得大叫起来。甘秋正和两个人缠斗,听到弟弟的惨叫,猛然暴起一脚就把殴打弟弟的人踢飞了出去! “好小子!找死!” “按住他!” “抄家伙啊!” 甘秋本来就寡不敌众,又要忙着去护弟弟,浑身上下都不知挨了多少打。亏得对方没真下死手,但也够他受的了,他却咬牙苦撑,居然还能寻隙反击几下。 甘田田在外围看得快急死了,两个哥哥被人家暴打,周围就没人肯上来帮忙解围,那几个收了她好处的差役当然也不见人影…… 光靠她自己,怎么把哥哥们救出来啊! 啊,她怎么忘了这茬? 甘田田急匆匆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竹筒。她手心黏糊糊的都是汗,滑得差点抓不住,心口噗噗噗噗狂跳不止。 拼了! “别打我哥哥!” 远远围观的人们,其实也有些个看不过眼,想要上来拦着的。方才看那混混们寻衅,原只是口角,大家当然也不想惹事。 但是看到这群五大三粗的混混把人家的摊子都砸了,还殴打那几个孩子,就太过分了! 这时候,人们看到那娇小的女孩儿竟不管不顾地冲向混混们,都忍不住纷纷惊呼起来。 “哎呀还是去拦一拦吧……” “那几个孩子,也怪可怜的。” “就是,这么小就出来摆摊,家里肯定困难得很,唉。” 在这儿闲逛的,大多是些普通老百姓,谁家没儿女?看到这样的情形,人们都起了恻隐之心,有几个年轻些的汉子已经开始挽袖子要去劝架了。 忽然间,人们听到了好几声惨叫接连响起! 他们还以为是那小兄妹被暴打发出哀嚎,赶紧加快了脚步冲过去,却发现混混们纷纷抱头满地打滚,嚎叫不止! “大哥二哥,跑啊!” 甘田田稚嫩的叫声夹杂在混混们的惨嚎里,甘秋兄弟俩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被妹妹拉扯起来要他们跑路。 “田田,咱们的东西……”甘秋怀里还紧抱着钱匣,心疼地看向一地狼藉。 “别管了,跑路再说!” 甘田田用力拉着大哥:“大哥,你还能跑得动吗?” “走!” 甘秋强忍着浑身剧痛,二话不说就开始跑。 人们自动为兄妹仨让出一条道路,虽然他们还是没弄清,怎么那小女孩才扑过去,几条大汉就惨叫着倒下了?她怎么做到的? 其实说穿了也没什么奇怪的,甘田田随身带着的小竹筒,是她自制的简陋版“防狼喷剂”——胡椒粉加辣椒面的结合物,简单而有效。 她开始经常一个人在城里逛来逛去找工作,哥哥们不放心,她就让甘秋去码头扛货物的时候,从货仓和码头上替她搜集点胡椒、辣椒回来。 樊江码头经常有香料船来卸货,麻袋装的货包时不时会有些香料末子洒下来。虽然有专门的人来清扫回收,只要有心,也还是能弄到一点边角料的。 甘田田用石舂把胡椒和辣椒舂成粉末,装在一个小竹筒里,本来就是当做防身之用。这玩意往人眼睛里一撒,绝对会让人眼热流泪,灼痛肿胀,半天都睁不开。要是口鼻吸入,那保管咳得眼泪鼻涕都流出来! 幸好刚才两个哥哥被人按在地上打,脸都朝下,她扑过去一通乱喷倒是没伤到自己人。只是自己反而吸进去一些,现在嗓子眼还痒得厉害呢。 “糟糕,他们快追上来了!” 刚跑出半条街,甘田田抽空回个头,就远远看到了那黑脸汉子的衣角。 绝对不能被他们抓住啊!自己把他们搞得那么惨,被抓住了肯定会被暴打的。 她心里虽然着急,这年幼羸弱的身体却不听使唤,越跑越慢,腿肚子一个劲儿地发着抖。 甘秋可能腿上受了伤,也跑不快,却还死死拉着妹妹。 他们刚才只想着往人多的地方跑,可以尽快摆脱追兵,却没想到人多了跑起来也麻烦。离开了刚才闹事的地方,这边的行人不知情况,却不会再无缘无故给这几个乱跑的孩子让路。 人潮拥挤,甘秋一不小心就滑脱了手,再回身想拉妹妹的时候……却发现妹妹不知被人挤到哪儿去了! “田田!” 兄弟俩大急,拼命扯起嗓子呼喊妹妹的名字,这时候江面上却开始绽放一蓬蓬鲜艳夺目的焰火。 焰火燃烧发出的巨响与人群的喧哗瞬间形成汹涌的浪潮,将他们小浪花似的呼喊完全淹没了。 “完了,和哥哥们走散了……” 第5章 姬家人? “完了,和哥哥们走散了……” 甘田田千辛万苦从人群里挤出来,晕头晕脑的,一时间连方向都辨不清。 “啊,好漂亮的烟花。” 她抬起头时,恰好一朵巨大的银紫色烟花在她头顶绚丽绽开,照亮了半个夜空。 原来已经跑到江边来了,再跑就要跳江了……甘田田无奈地东张西望,想要沿着来时路回头去找哥哥们,却突然听见一声暴喝:“就是那丫头!抓住她!” 不是吧,这么衰! 甘田田不用回头看都知道自己好死不死又撞上那群人了,还等什么,撒丫子跑啊! 可是能跑哪里去? 忽然她眼前一亮,发现前面不远处就有艘画舫放下了踏板,好像刚刚有人下船。 “大叔,大叔!” 甘田田飞快跑到踏板边,拉着两个放踏板的帮闲哀求道:“大叔,有坏人在追我,求你们帮帮我,让我上去躲一躲吧!” “不行!” 两个帮闲看起来并不凶恶,态度也算和气,但还是果断拒绝了甘田田的要求。 “求你们了大叔,他们要把我抓过去打死我的!” 甘田田快哭出来了,如果他们不收留她,她只有跳江逃命了——虽然她是会游泳啦,但是这种危险的事情不到最后关头她也不敢轻易尝试啊。 “不行啊小姑娘,我们家的船不收外人的,你赶紧跑吧。” 两人里年纪稍大的一个,看起来有些于心不忍,可也只能把她挡着。船上正招待贵客呢,他们哪敢放人上去? 唉唉唉,只能跳江了! 甘田田听到后面的叫骂声越来越近,只能咬咬牙往江边冲了两步…… “钱叔,让她上来!” 突然之间,画舫上打开了一扇花窗,一名红衣小婢把手拢在口边扬声道。 咦?这是小姐的贴身婢女水红,她都这么说了,应该是小姐允许了吧?帮闲们愣了愣,那年纪大些的“钱叔”忙扯住甘田田——她眼看着就要跳水里了! “小姑娘,快上船!” “谢谢!” 甘田田狂喜,提起裙摆就上了踏板,一路蹬蹬蹬蹬地往船上跑。 “哎!死丫头等等!” 混混们的叫嚷声从后面传来,随即又传来两个帮闲和他们争执的声音。混混们大概也知道,能够拥有这么一艘华丽画舫的主人,肯定有些背景,却不敢贸贸然闯上去了。 片刻后,出现在小厅里的甘田田,努力想从面前这两男一女的表情里,判断自己目前的处境。 那美人儿看来应该是这艘画舫上的歌姬,那……这两个贵公子打扮的少年,是客人吗? “噗”,韩睿刚刚在低头啃西瓜,抬眼看到自己让人放上船的那个“闹事的丫头”,一不小心笑得喷了好几颗西瓜子出来。 呃? 这家伙为什么看到我就莫名其妙笑起来?我长得很好笑吗? 甘田田下意识地想摸脸,生生给忍住了。她却不知道自己因为先和那几条汉子缠斗,又在逃跑时被人潮推挤,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鸡窝——更惨的是,她鼻子上还好大一块黑灰,看起来的确很惹人发噱。 “喂喂,阿睿。”方少白差点被他喷了一脸瓜子,幸好偏得快!薄春极有眼色,马上走过去用帕子替甘田田擦脸,把她额前乱发也稍作打理,又问她名字。 甘田田很爽快地交代了自己的来历,又三言两语就把今晚的遭遇说了一遍,当然还不忘感谢诸位贵人帮忙脱困。 “原来是这样。”韩睿若有所思,无趣地撇撇嘴,说:“你不是姬家的人啊……” 姬家? 方少白和薄春看向甘田田的眼神顿时一变。 传说中的天下第一香药世家,曾培养出众多大香师的那个姬家? 甘田田的表情却变得复杂起来,竟低下了头不知在想什么。 “喏,她戴的那个薰球,很像姬家嫡系才有的。” 韩睿朝甘田田脖子上挂着的、一个婴儿巴掌大小的银薰球奴了奴嘴,很失望的样子。 他误以为这被人追打的小丫头是姬家什么人,想着自己或许能用得上才招呼她上来。既然只是个市井村妮,他就懒得理会了。 我说你怎么突然那么好心?方少白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这个眼高于顶的小表弟在想什么。 他知道韩睿正为他母亲留下的那些香药铺子头痛,又不能明着插手。 不过,隔着这么远,韩睿也能看清这小小熏球的款式?还是晚上? “阿睿你眼力也太好了吧?” 不止方少白,连薄春都惊奇了。从这窗口要看到岸上的人影就不容易,还……看清人家脖子上的小熏球? 韩睿失笑道:“姬家的熏球都缀有一小颗夜明珠啊,你们不知道?”说到这里,他疑惑地看了甘田田一眼:“你不是姬家人,这熏球哪来的?” “呃,是我过世的阿娘留给我的。”甘田田整了整衣襟,掩住了熏球。 平时这熏球都藏在她衣领下,旁人也看不到。刚才在混乱中熏球跳脱出来,她也没注意。 “你母亲是姬家人?”方少白随口追问,只得到甘田田的摇头否认。 “我不知道什么姬家人。” 说这话的时候,甘田田有点心虚,但其他人并没有在意。 既然这小丫头和姬家没关系,韩睿也就失去了和她打交道的兴趣。 薄春很有眼色地让婢女水红带甘田田去梳头理妆。虽说明知甘田田只是个寻常的寒门小女,薄春待她还是相当客气,甚至安排了马车送她回家。 “田田,既然有缘相识,你日后若是有用得着姐姐的地方,只管来寻我便是了。” 薄春看着眼前这可爱机灵的小丫头,不知怎的,忽然像是看到了自己幼时的影子。 那一年,她也是突然没了父母,孤苦伶仃,最后被无良亲族卖入青楼。若不是她自己争气,现在……只怕过得更惨呢。 没了父母呵护的辛酸,她最懂。 尽管这些年来,她在风尘中历练,再凄惨的例子也见得多了,但此时此刻,她仍是对甘田田生出了些许亲切感。 “多谢春姐姐。”甘田田感激地道谢。 虽然理论上,她更该感谢那个叫韩睿的家伙?毕竟是他让人放她上船的嘛。不过想到他对自己态度不怎么好,哼……有钱人了不起嘛? 好吧,她承认,有钱人的确了不起。在回家的路上,她想起自己今晚遭遇的经济损失,又有了跳江的欲望! 第6章 小叔叔也被打了 甘田田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午夜。她刚下马车,迎面就撞上甘秋和甘冬正往外冲,兄妹仨都惊喜莫名。 原来甘秋和甘冬和甘田田失散后,在附近一直找不到她,以为她已经回家了。 俩人跑回原来摆摊的地方,没看到那些混混,趁机把东西收拾上独轮车就往家赶。 他们到家后发现妹妹还没回来,把东西丢下,急匆匆地想出来寻妹妹。 甘田田咬咬牙,跟甘冬要了二十文钱,算是给车夫的谢礼。她知道这车夫平时接送贵人,收到的赏钱绝不会少,然而自己也唯有尽力罢了。 还好薄春的下人教养都不错,车夫还是规规矩矩地向甘田田道谢。甘家兄弟对妹妹坐马车回来很是惊奇,甘田田三两句就解释了个大概,只想着快进屋查看哥哥们的伤势。 谁知道刚绕过天井进了小厅,却发现家里还有个伤员。 “小叔叔!谁把你打成这样?” 昏黄的灯光下,一名瘦削的青年正往头上缠纱布,额角处的纱布隐隐渗出血迹,脸色青白得吓人。 “田田,你回来了?” 青年却顾不上处理自己的伤势,欢喜地站起来。却不想他失血过多,这猛地一站,又让他情不自禁地晃了晃身子。 “小叔叔你快坐好。” 甘田田快急死了,这一晚上叫什么事?一家人都被人打了? 这“小叔叔”其实并不是他们父亲的亲兄弟。小叔叔姓谈,有一个雅致的名字叫玉书。 他比甘田田大七八岁,尚在襁褓中就跟着寡母逃荒来到这德灵县。当时他们母子是甘家的租客,后来他母亲和甘家祖母认了干亲,他也成了甘家半个亲戚。 这些年下来,甘家人早把谈玉书当成了至亲,吃喝都在一处。以前日子好过的时候。甘父还把他送到学堂里去读书识字。 等到两家祖辈父辈陆续过世,谈玉书就成了这家里唯一的“长辈”,很自然地接过了照顾甘家三兄妹的重任。 他平时在街上摆个小摊子为人代写家书,或是誊抄书本,一天下来倒是也有些收益。 本来他今晚要和甘田田兄妹一道去卖冰碗的。甘田田心细,考虑到小叔叔好歹是个读书人,让他拉下脸当小摊贩去招呼客人,怕他脸皮薄放不开,还是劝小叔叔去庙会那边替人写信。 的确,今晚夜市热闹,出来逛的人也多,替人读写家书的摊子生意肯定不会差。要是一般的孩子,谈玉书也不放心他们几个,但甘秋不是长得壮实吗? “小叔叔,你也是被混混们打了?” 甘田田麻利地替小叔叔处理好伤口,听他说出今晚的遭遇,不由得愣住了。 甘秋脱口而出:“这么巧?” “不是巧合吧……”甘冬脑瓜子比哥哥好使多了,顿时皱起了眉头:“这事不对头啊。” “绝对不会是巧合!” 甘田田笃定地说,脸黑成了锅底。 世上不是没有巧合的事,但是今晚这事,本来就透着古怪。 不说别的,就说那所谓的乡下混汉能把她招来的衙役们忽悠走,这里头就透着诡异。 如果她没有猜错,当时那黑脸汉子,除了给胡衙役暗地里塞钱之外,绝对还说出了某些个……让胡衙役不得不退让的理由。 她虽然暂时没想到会是什么理由,但,很有可能是黑脸汉子搬出了他身后指使人的名头来压人。 “到底是谁要找我们麻烦呢?” 甘田田看着正在互相上药的哥哥们,又看看脸色苍白的小叔叔,喃喃自语。 谈玉书说:“我在那儿摆了好些天的摊子,从没出过这种事。那几个人面生得很,倒像是一开始就冲着我来的。” “嗯,他们分成两拨来找我们麻烦,倒是用心良苦呢。” 甘田田哼了声,思索片刻,提出了一个可能性:“会不会是……阿爹以前得罪过谁了?” “不会吧?” 谈玉书和秋冬兄弟同时惊呼道:“怎么可能?” 虽然在衙门里做书吏,接触的三教九流不知多少,但甘父生前的确是人人称道的老好人。 谈玉书可是知道,还有人暗里说他这大哥太老实了,都不懂得给自家捞钱,不然甘家几个孩子也不至于过得这么辛苦。 “那……到底为什么要为难我们呢?”甘田田侧头想了好一阵,突然说:“说起来,咱家的房客退租,难道也是有人在背后搞鬼?” 甘家的屋子,是位于长街后小巷里的一处寻常一进院落。然而虽然稍显窄小,也有三间正房、两间耳房,天井灶房影壁都是齐全的。 甘父去世后,谈玉书做主,把原来摆放杂物的两间耳房赁了出去让人放货,每个月也有一点小小的进项。 但在一个多月前,原本的租客就退了房,把货物也都搬走了。 之前大家都没多想,只是又重新到牙行把房子挂上去,但到现在也没人来租。 种种事情,单独想来都不奇怪,但一连串联想起来……连家里最驽钝的甘秋都觉得不对劲了。 “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在思考对方是谁之前,搞清楚他的目的更重要吧,甘田田想。 可是自家都穷成这样了,能被谁惦记上啊?要说那些债主想逼债,也不是这个搞法啊?坏了自己一家人的生意,岂不是更拿不到欠款? “不管怎样,先去休息吧,你们都累坏了。” 谈玉书有些沮丧地叹口气,催孩子们快去睡觉。 唉,以前大哥在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等自己当家的时候,才发现大哥是家里真真正正的顶梁柱。 甘秋和甘冬也挺萎靡,早前卖冰碗赚了钱的兴奋已经变成了沉重的无奈。甘田田看在眼里,想安慰大家几句,却不知说什么好。 唉……这世道,她只是想好好地和家人过平平淡淡的小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她低下头,右手下意识地按了按领口下的银薰球。 第7章 我想进香坊 草草洗漱完毕上了床,已经过了三更天。本该倦极入眠,甘田田反而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卖冰的家什坏了不要紧,叔叔哥哥们受的伤也还不算重,但是这幕后黑手一天不现身,他们一家肯定没法安生。 对方到底图什么呢……甘田田有种预感,今晚对方的手段挺激烈的,事态也许很快就会明朗了。 该来的总会来,现在多想也没用,只能见一步走一步啦。甘田田无奈地安慰自己,然而依然毫无睡意。 她叹口气,抱被而起,斜靠在床背上,轻声呼唤。 “小姬,你在吗?” “小姬,我知道你在啦。” “小姬……” “闭嘴!”突然间,一个声音在她脑中响起——没错,是脑中,而不是耳边。“我不叫小鸡!” 甘田田终于心情好了点,嘻嘻笑起来:“小姬,你不喜欢我这样叫你吗?” “……闭嘴啊。” 清雅慵懒的声音再度响起,语气却是淡淡的不耐。 伴随着这声音的出现,幽暗的帐子里,一缕若有似无的白烟正在渐渐由淡转浓,化为人形。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姬冰云现身,但每次看的时候,甘田田都要感叹: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漂亮的男人,哦不,男鬼呢? 白衣黑发,衬出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翩然若仙。 这死鬼永远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跟她说话的时候,常常连眼皮子都懒得抬,嘴角永远挂着嘲讽的微笑。 要不是他现在不是实体,甘田田很肯定自己早把他暴打好几顿了。 可以想象这位姬公子生前,是何等潇洒闲雅,倾倒众生,可惜现在只有她能欣赏啦。 不但只有她能“看到”他,而且他们的“灵魂”还是被迫“绑”在一起的。 上个月某天她从公司下班,路过古玩市场外面的摊子,想找几颗老珠子来串手串玩儿。鬼使神差地,却顺手拿起了摊子角落里摆着的一个镂空小银球。 古玩摊老板解释说,这是古人用来熏香的熏球。她好奇地想把那活动的小熏球打开,却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在这叫萧朝的时空醒来时,那熏球依然在她手边。 孰料,这枚诡异的香薰球不但害得她“重新做人”,还跑了个鬼魂出来!好在有了穿越这个大惊吓在前,再来个意外她也尚能淡定面对。 这位叫姬冰云的美男比她还受惊吓,非常愤怒地在她脑海里咆哮——为什么我苦苦等待了几十年,等到的却是被这种丑不拉几的黄毛丫头啊? 但从那次很不和谐的“见面”之后,姬冰云就懒得和她交流。除了说个名字,她问他什么都是爱理不理的。 所以至今她也不清楚这家伙的来历,更不知道他为什么没能升天,而是呆在这个小小的熏球里。 至于他为何会被自己“召唤”出来,就更不得而知了! 唯一能肯定的是,他俩的灵魂正被冥冥中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绑”着,暂时谁也摆脱不了谁。 神秘的小熏球,被她系在脖子上,平时姬冰云的灵魂就藏身其中。 一开始她还挺膈应,觉得会被姬冰云“看到”她的隐私生活,毕竟男女有别嘛! 后来才发现她可以靠意识来“屏蔽”姬冰云,必要的时候,可以把姬冰云完全锁在熏球里。 既然不影响日常生活,她也就慢慢接受了姬冰云的存在——至于姬冰云有没有接受她嘛,乐观的她表示无所谓啦。 “小姬,你们姬家很厉害吧?” “……哼。” 甘田田已经很习惯这只傲娇货的臭脾气,自顾自说着:“我刚才私下问薄春姐,才知道你们姬家号称‘天下第一香药世家’,这名头听起来就很厉害啊。” “那个没礼貌的韩公子,大晚上隔得老远都能认出你这特殊的熏球。多亏了你们姬家的名气大,他才肯搭救我呢……” “你也是姬家的调香师吗?” 甘田田抬头,好奇地看向姬冰云。 这回姬冰云没有“哼”。不知怎的,甘田田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感受到……他的心情好像变得很复杂。 “我当然不是姬家的调香师。” 迎着甘田田失望的眼睛,姬冰云微昂起头,淡淡地说:“我是大香师。” 大香师? 甘田田不了解调香师的等级,但是从姬冰云的表现来判断,大香师,应该是比调香师更高级更厉害的大人物吧? “哼,无知的丫头。” 姬冰云早知道甘田田对调香这一行一无所知,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失望。但甘田田却敏锐地发现今晚的姬冰云好像比较好说话,反正自己睡不着,索性磨着他追问调香师的事情,比如,怎样才能当上大香师? 从萧朝尚香的风气看来,当上大香师绝对很风光啊,她想不好奇都很难。 如果……只是如果啦……她要是有了这么风光的身份,应该不会再被人这么欺负了吧?家人也能过上好日子了吧? “怎样才能成为大香师?”姬冰云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大香师可不是想当就能当的。” “总有个过程嘛!”甘田田才不会在意这家伙的恶劣态度。如果他真是大香师,那生前在香道上必然是宗师一类的人物,这种人傲慢点也很正常啦。 姬冰云今晚的确受了些触动,被甘田田磨了又磨,终于很不耐烦地说了些调香师的规矩。 在本朝,要从事与香药有关的行业,规矩极严。 除了一些香药世家的嫡传子弟,其余不相干的人想要进入这一行,必须从香料作坊学徒做起,历经县级香坊、府级香坊、省级香坊,才能从学徒升为匠人,由匠人而成“调香师”。 而之后,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天下调香师不知凡几,最后能成为“大香师”,站在行业顶峰风光无限的,也不过寥寥数人,有时候十年都未必有一个。 “听起来,还挺有挑战性的呢。”甘田田托着腮帮子,不由得想起自己在另一个时空的职场里打拼的过去。 当年她从一个毫无背景的菜鸟实习生,在大公司里摸爬滚打好些年,成为深受董事长青睐的总经理候选人,也是吃过不少苦头的。 而在这个陌生时空里,也有另一个竞争激烈的“职场”——重要的是,这个职场,似乎并不排斥女子的加入。 “小姬……” “我想进香坊啊。” “你能帮我吗?” 第8章 债主逼债 “嗤。” 姬冰云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嘲讽地轻笑,身影瞬间又化为无形。 “喂!不用这么打击人吧。” 甘田田气得两颊鼓鼓的,这人太讨厌了。她捏起拳头朝空中挥舞两下,那种想打人又打不到的感觉真是郁闷啊! “你要是能靠自己进了香坊,再说吧。” 姬冰云傲慢的声音渐渐在她耳边消失,这话让让甘田田萎靡的精神稍稍一醒。 唔……这家伙认为她根本进不了香坊吧?所以才会丢下这种话。 甘田田只抱着被子胡乱歪了一小会儿,就被鸡鸣声吵醒了。 她呵欠连连地爬起来,在天井里略作洗漱,就赶紧进灶房给全家做早饭。 平时兄妹几个轮流做饭,不过昨天家里男丁全都负伤了,还是她来吧。 再说,她做的饭菜可比那两个哥哥好多了。 也难怪嘛,以前甘父在世的时候,家里还请得起厨娘做饭,哪里用得着他们兄妹动手。 等到父亲过世,家里断了经济来源,甘家人才不得不开始自力更生。 吃过简单的早饭,甘秋和甘冬陪着小叔叔到附近的何仁堂抓药治伤。他们自个也得买跌打药酒来擦擦,甘秋脸上的淤青可也不少呢。 甘田田在家清点着昨晚的损失,小脸早就皱成了苦瓜。 甘家因为要给甘父治病和办丧事,前前后后欠了药铺、棺材店、寿衣香烛店不少钱,加起来有十来贯,也就是十多两银子。 在甘父去世后的大半年里,谈玉书和甘秋甘冬两兄弟拼命挣钱,也只还了不到十分之一。 本来昨晚的生意极好,刨去制冰、买调料、租桌椅碗筷的本钱,也该能净赚两千文钱左右。那可是二两银子呢! 可是如今桌椅和碗筷多有损毁,她初步估算了下,光是给租桌椅的店铺赔钱就得花七八百文钱。还有小叔叔和哥哥们的医药费,也得花好几百文钱吧? 这么算下来,根本就没多少赚头,不倒贴都算运气好了。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啊。” 事到如今也没法子了,先把家人的伤治好了再说。但她担心的是,这事可能还有后续…… 甘田田正想着心事,院门突然被人嘭嘭嘭嘭用力拍打着,还有人在喊:“家里有人吧?” “谁呀?” 她理了理衣裳头发,站在院门后扬声应道。 “棺材店老刘!甘家丫头,你先开门。” 棺材店的刘掌柜,这人甘田田也打过交道,因为前些天她刚拿了两百文钱去还账。 但是听他语气不若往常和善,甘田田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开门。虽说这大白天里,周围邻居又多,倒是不怕刘老板敢欺负她……但是经过了昨天的事,甘田田的警惕心又大幅上升。 “刘掌柜,我家小叔叔不在家,等他回来,我让他去找您吧。” 刘掌柜的声音停顿半晌,又再响起:“也行,不过甘家丫头,我有点东西要给你小叔叔,你先帮他拿着。” 唔?是自家欠了刘掌柜的钱,怎么他反倒要给自家东西……甘田田觉得古怪,更不肯开门了。 “不用了,我请小叔叔待会过去一并拿,您先回吧。” “嘿,你这丫头……” 刘掌柜还想再说话,甘田田脑中传来姬冰云的声音:“外面有四个人。” 什么? 外面来了四个人,却只有刘掌柜在说话,还非要自己开门? 甘田田心中顿时警铃大作,默默问姬冰云:“都是什么人?” “谁知道?反正不像好人。” 姬冰云说话一贯如此直白,倒也省事了。甘田田索性不再回话,手死死卡住门闩,生怕对方真的青天白日撞门进来。 外面的人也没想到这小丫头戒心这么重,见她半天不开门,却也不敢真弄出很大的动静来,只是刘掌柜还在喊话。 甘田田额上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一颗心忐忑不安,不知门外到底什么情形。与此同时,她突然又想到了昨晚莫名其妙的遭遇。 今天刘掌柜带人来搞突然袭击,莫不是也和昨晚他们设想的“幕后黑手”有关? “刘掌柜?你们这是?” 正当甘田田紧张不安的时候,忽然听到小叔叔的声音,紧绷着的神经才松弛下来。 家人回来了! “小叔叔!” 她忙开门,便看见刘掌柜和三个壮实汉子站在门前。 谈玉书和甘秋甘冬兄弟疑惑地看看刘掌柜几人,又看看从家门口跑出来的甘田田。 “哦,谈小哥你回来就好。”刘掌柜脸上的慌乱一闪而过:“你们家的尾帐,也该清了吧?” 说话间一帮人都进了甘家小院,不大的小院被挤得满满当当。 甘田田警惕地看着对方,姬冰云那句“不像好人”可没说错。刘掌柜来讨债,怎么带了这几个混混似的人过来? 他们家也就欠着棺材铺两贯钱而已,不至于动这么大阵仗吧? 不管怎么说,甘家现在根本没有余钱,谈玉书也拿不出钱来还账。他好声好气地和刘掌柜解释了几句,刘掌柜却一直摇头,坚决要甘家现在就还钱。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一直很不耐烦地双手抱胸站在旁边的混混不耐烦了,呼地扬起手,一拳就砸在甘家院门上。 “你这小子别再磨叽,赶紧拿钱来还账,不然……就拿家当来抵!” “什么?”甘秋也火了,大家都是街坊邻居的,当初他爹在世的时候也没少照顾刘掌柜。 以前刘掌柜也说钱可以慢慢还,怎么现在就变脸了? “小子你敢给你爷爷甩脸色?欠债不还钱你还有理了?”那几个混混嚷嚷着就冲了过来,推推搡搡地把甘秋围住了。 谈玉书和甘冬见势不好,忙把甘秋扯开。刘掌柜表情有些僵硬,一声不吭,而混混们则得寸进尺地就要往屋里走。 “走走走,不还钱,先拿他家家什顶债!” “你们不能进去!” 甘田田急了,也不顾自己年纪小,张开手臂就想拦着那几个人。 “哎!你们几个!给我住手!” 在这一片混乱的时候,门外忽然又有人喊道。 是谁来了? 第9章 卖祖宅? “你们几个!在甘家闹什么?” 甘田田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蓝色长衫、留短须的中年男子从门外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杀气腾腾的皂衣衙役。 她不认得这人,谈玉书却惊喜地迎上去,叫了声:“曹书吏。” “叫曹大哥好了。”曹书吏瘦长的马脸上浮起一个和善的微笑,只是甘田田总觉得……这笑容有点假啊。 “呵呵,您老怎么来了……” 刘掌柜陪笑着走过来,不住点头,他身后那几个混混也早没了刚才的嚣张。 甘田田反应过来,这位估计是她父亲过去的老同事。 按萧朝典制,州县衙门里分别设有主官、佐贰官、属官、教职、杂职、吏典、胥役等。 如德灵这样的县城,主官自然是县令大人,佐贰官便是县丞和主簿,属官则是典史,还有教谕训导这种教职,以上这些是在编的国家公务员。 而像甘父这种小吏,却是编制外的工作人员,俗称“六房书吏”,乃是吏户礼兵刑工六房的统称,实际上衙门里办事的部门还远不止六房。 这些不入流的小吏,反而是衙门里最忙碌的人,基本上包办了衙门里所有具体事务,却也仅能维持一般的生活,没有什么福利保障。 比如甘文甫病死,甘家的遗孤们,公家就不管了。 至于衙役们,又比小吏更低一级。小吏好歹是文化人,干的是文书工作,三班衙役那都是干粗活脏活的。 但无论如何,只要人在衙门里当差,总比平头百姓要混得开。尤其是他还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公差,威慑力更不必说。 “催账?” 曹书吏听刘掌柜说完原委,脸色更难看了,指着几个混混毫不客气地说:“你要钱我不管,但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刚才还摩拳擦掌要打人的混混们,面对曹书吏的呼喝,却半声不吭。甘田田还好,谈玉书和甘家兄弟的心情却很复杂——原来甘父在的时候,这些人对自家的态度也是如此啊。 可现在……唉! 刘掌柜很快带着人走了,不敢再说催账的事。 曹书吏才又换了笑脸,对谈玉书说,他听说昨晚有人欺负了甘家兄妹,正好和同僚到附近办事,顺便来看看。 说着,他还拿出了两包肉脯,说是上门慰问的薄礼。 这倒也说得通。昨天甘家兄妹被人砸摊子的时候,胡衙役就在场,只是他后来撒手不管了而已,曹书吏知道这件事并不奇怪。 不过甘田田心想,您老人家和我老爹关系,有这么亲近? 要真是这么亲的好同事,为什么从老爹过世到现在……就没见过您出现啊?不太合理吧。 她想归想,却不可能说出来,还得帮着招呼客人进小厅喝茶。 小厅狭窄,那几个衙役各自喝了碗茶水就打个招呼走人了,留下曹书吏还在絮絮地和谈玉书说话。 甘秋作为老大在一旁作陪,甘冬和甘田田到灶房里煎药,还犯愁要不要留曹书吏吃午饭。 他们家的午饭,也就只有杂粮窝窝头。唯一的荤腥还是甘田田煎的一碗猪油渣,撒了盐用窝窝头夹着吃,骗骗嘴巴。 “唉,好吧,把客人的肉脯切了招待他好了。”甘田田说不得就去井头洗肉脯,却看到谈玉书和甘秋把曹书吏送了出来。 曹书吏对甘家人的留饭不住推辞,笑呵呵地走了。甘田田关上院门,回头却看到小叔叔和大哥的脸色都不太好。 “怎么了?” 甘田田情不自禁追问道,心里有些七上八下。 曹书吏和小叔叔他们聊了什么? 原来,刚才曹书吏先是表达了对甘家人窘况的同情,又问他们几个现在生活上可有什么困难需要他帮忙。 得知甘家还欠着许多铺子的钱,曹书吏说,昨晚那些人来找他们麻烦,估计也和债主们有关吧? “不会吧,”甘田田愕然:“就为了几贯钱?” 没错,十贯钱对眼下的甘家来说是巨款,但分摊到各个债主身上,也就每家几两银子的事。 哪家开店的缺这点银子啊!再说了,砸了他们的小生意,那他们不是更还不起债? 谈玉书若有所思,说:“我也觉得不像,但曹书吏说……” 曹书吏振振有词地告诉谈玉书,这种事他在衙门里见过太多了。他说,债主们可都是吸血鬼,给了你们家几个月时间换不上债,他们就有理由上门来搬家什抢东西,往往拿到的比原来的欠债要值好多钱呢。 “人家怕是惦记你爹生前还留下了什么值钱东西,怕你们不舍得拿出来当了还债,就借故上门来抢!你看看,今天要不是我正巧来了,他们会善罢干休吗?” 唔?这么说起来,好像有点道理啊? 甘田田也糊涂了……难道真像曹书吏说的那样? 仔细想想,也有可能,因为刘掌柜好像是想趁着甘家男丁不在家来找事。要不是谈玉书等人回来得早,也许刘掌柜的人早把家里抢光了? “可是阿爹什么也没留下啊!”甘冬苦着脸嘟囔着。甘秋叹口气,说:“谁说不是呢,家里能当的,早当了给阿爹抓药了。” “但是外人怎么想,我们也不好猜。”谈玉书也在叹气。 看他俩同时叹气,甘田田觉得,曹书吏说的话肯定没那么简单,否则两人何至于脸黑成这样。 在她的追问下,谈玉书才说出真正让他们纠结的原因。 曹书吏说,想替他们还债,但条件是——把这座宅子卖给他! “卖房子?” 甘田田惊呼道:“这怎么行?” 这宅子虽然小,却是甘家祖宅,住了好几辈儿的。卖祖宅,不管怎么说都会被人戳背脊骨吧,再说卖了房子他们能住哪儿去? “咱家的院子哪里只值十贯钱?”甘田田是去过牙行的人,别看她年纪小,算盘却精:“咱们这大街后巷的一进宅子,怎么说也值个二三十贯的啊。” “曹书吏说给咱们三十贯。”谈玉书苦笑道:“但我和阿长都没答应。” 阿长是甘秋的小名。虽然在家里,大家都尊敬谈玉书是长辈,但在涉及甘家祖宅这种大事上,谈玉书还是很自觉的——甘秋这甘家老大才是正儿八经的财产继承人啊。 甘秋性子憨憨的,但认准了死理一般也很执拗:“这宅子不能卖。阿爹生前说过的。” “其实……” 谈玉书犹豫片刻,开口道:“有件事,我想和你们商量下……” 第10章 上门女婿 “上门女婿?” 甘田田听到这四个字,差点惊掉了下巴。 甘秋甘冬的反应比她还激烈,猛地原地一蹦三丈高,纷纷叫着不行不行。 “我说那何仁堂的母老虎怎的那么好心,还给我们少算了一大笔药费,原来是这样……不行!小叔叔!我不答应!” 甘冬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吵得甘田田头更痛了。 谈玉书满脸无奈地看着家里三个小的,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何仁堂大掌柜的独养女儿,是远近闻名的悍妇,这早不是什么新闻了。 这姑娘今年已经过了二十岁,长得倒也不能说特别难看,只是,呃,比较粗壮……比一般的汉子还粗壮些。至于脾气嘛,也和外表相当一致,比较粗暴……敢当街和人叫骂这种。 他家里早定了要招上门女婿,但几年里挑来挑去,都没挑到合适的。要说何家家财是不少,铺子里有的伙计也愿意上门,但何大姑娘却不乐意“将就”。 别看人家长得粗,性子急,还挺有追求,就想找个模样性情过得去的小伙子上门,最好还得识字。 可真要条件那么好了,谁又肯当上门女婿? 甘家兄妹可没想到,何大姑娘居然看上了自家的小叔叔。 以甘田田客观公正的眼光看来,小叔叔谈玉书长得是相当体面的!而且还是读书人,据说父亲没生病的时候还打算明年送他下场考童生呢。 不仅如此,小叔叔性情也好。对他们兄妹爱护备至就不用说了,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给他们吃饱饭,在街坊邻居中的口碑也相当不错。 虽说如今家里景况不好,可日后债务还清了,一家人齐心协力把日子过好,甘田田才不信他找不到一个温柔娴淑的好婶婶。 怎么能让小叔叔去娶那悍妇,葬送一生的幸福呢? “她倒是会趁人之危!” 甘田田冷冷地吐出一句。平时她很少说这么刻薄的话,如今也是气急了。 那何大姑娘脸皮不是一般的厚,居然还趁谈玉书去抓药,亲自找他谈这事——好吧,要是从正面的角度来解读呢,也可以认为人家直爽干脆,是敢作敢为的前卫女性。 还提了一堆好条件,说只要谈玉书娶了她,她就替甘家还债,还供甘秋甘冬继续读书,甚至给甘田田准备嫁妆,等等等等。 说得倒好听!甘田田才不信天上会掉馅饼,何大姑娘要真是个和气大方的,名声能这么差? 谈玉书自己也不想娶那悍妇,但这不是被逼急了吗?眼看着债主都上门了,难道真要看着甘家兄妹卖祖宅? “我说……不会是那何大姑娘为了嫁给小叔叔,才搞出这么多事来吧?” 素来有点小聪明的甘冬突然开口说道。 “不会吧!” 甘秋傻了,连谈玉书都在考虑这事的可能性,甘田田却直接否定了:“不可能。何家也就有点小钱,但昨晚上那些人能把胡衙役他们给唬走,可不止是给钱那么简单。” 何大姑娘估计也是临时起意,不至于想男人想到这样疯狂的程度吧?何家在德灵的富户里,可排不上号,撑死了算个财主。 “小叔叔,咱们不能卖宅子,但你也千万别做这种打算。”甘田田诚恳地看着谈玉书,说:“您就是不为自个,也得想想,您当了上门女婿……我哥哥他们就没法考学了呀。” 赘婿社会地位极低,因为他们是放弃了祖宗的姓氏入赘他姓的,所以一应社会待遇都非常差。例如打仗,第一个就征赘婿入伍当炮灰,赘婿家的亲属也不能考科举。 “我姓谈,没入甘家族谱,不妨事的。” 谈玉书辩解道。 其实他真不想和几个小辈谈论自己的婚事,这种事……根本不该和晚辈说。 但他名义上是他们的叔叔辈,其实也就大兄妹仨几岁,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说笑聊天的。加上家里的情形不好,全家都得为还债想法子,也就不知不觉和他们讨论起来了。 认真算起来,谈玉书自己,也是个刚成年的小伙子罢了。他心理年龄还不如甘田田呢,性子又软和——屡屡被甘田田牵着鼻子走,也就太正常了。 “话是这么说,可在街坊眼里,咱都是一家人啊!您要当了上门女婿,肯定没有私塾肯收哥哥们上学的!” 甘田田知道小叔叔的性子,并没有说“您当上门女婿会受苦”这种话,因为小叔叔打的主意就是牺牲他一个,幸福全家人。 她得让他知道,就算他肯“牺牲”,他们兄妹也只不过能暂时渡过难关,并不会得到幸福啊! “这……” 谈玉书又纠结了。撇开何大姑娘这个人不谈,哪个男人真正乐意当赘婿?但眼下,他真找不到还债的法子了啊! 一家人没讨论出结果,草草吃了午饭,还没歇多久,其他的债主居然又都陆陆续续上门了! 药铺、香烛铺、肉铺的掌柜们纷纷上门,虽然没带打手,但要债的态度都很坚决。甘家人好说歹说,连旁边几家邻居都不得不出来帮忙劝解,才把一堆债主给糊弄走了。 可债主们都发话说,欠债必须还钱!他们家也没余粮!不还钱就拆了他们家! “唉……” 甘田田趴在小厅桌子上发愁,连做晚饭的力气都没有了。 现在甘家人可以肯定,真的有人在背后捣鬼,就是要为难他们家。否则,这些债主的行动不可能如此一致啊! “先不说是谁在下黑手,”甘田田对谈玉书说:“小叔叔,当务之急,咱们还是得挣钱……但你不能当上门女婿啊!” “田田,你啊,唉。” 谈玉书也一脸憔悴,脑子乱糟糟的。甘秋甘冬兄弟俩面面相觑,都不知该怎么办。 晚上,甘田田睡不着,索性又起来到耳房里弄冰砖。明天继续上街卖冰碗吧,能赚一文是一文! “哐哐哐!哐哐哐!” 什么动静?都快三更了呀? 甘田田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外头街上远远传来的敲锣声和喧哗声。 “抓贼!抓贼啊!” 呃……是捕快在抓贼?真是的…… 甘田田解开了疑惑,也就没继续在意了。贼人反正肯定不会到他们这种小门小户里来偷东西,就让捕快大哥们追去吧。 她继续埋头制冰,突然好像听见院子里传来“悉索”的轻响。 第11章 神奇的重逢 有响动? 甘田田心头一紧,不会是有人跑进院子里来了吧? 她随手在耳房门边抄起一根烧火棍,战战兢兢地推开房门,走到院子里,做好了万一有事就大喊哥哥的准备。 窄小的院子在月色下一览无余,空空荡荡,老鼠都不见一只。 街上的呼喊声渐行渐远,敲着锣鼓的衙役们似乎已经往另一个方向追去了。唔,大概是自己神经过敏了…… 甘田田松了好大一口气,拍着心口继续回去制冰。 制完这一桶就去睡觉!管他呢,明日有愁明日当! 她打着呵欠回到耳房,突然身上汗毛刷地竖起来——不对…… 不对劲! 屋里有人! “啊……呜呜呜呜……” 她刚张嘴想尖叫,瞬间就被人从后方捂住了嘴,双手也被狠狠钳制住了! 天哪,小偷躲进自己家里来了! 这个认识飞快地进入她的脑中,她马上不敢乱动了。因为她这具小身板实在没有任何战斗力,在实力悬殊的情况下,弱者最好老老实实不要刺激对方做出更凶暴的举动。 “咦?是这家伙?” 关键时刻,姬冰云却出声了——居然还是用闲话家常似的语气,有没有搞错? 甘田田很悲愤,好歹咱们也是熟人,你就不能为我担心一下下吗?等等,他说什么? “别出声,我不会伤害你。” 钳制住她的“歹徒”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他刚才潜入的时候疏忽了,只看到小姑娘提着烧火棍,没注意到她是从耳房出来的。 一般人谁半夜不睡觉在耳房里窝着啊? 仓促之下,他只好出手制住对方,心里却懊悔不已,自己这头一回半夜出动就搞得手忙脚乱的,师父知道肯定笑掉老牙! 这人声音好熟悉,好像近来听过的啊? 等等,不可能……是那个人吧? “歹徒”见甘田田没有再挣扎,却不敢放开手。不如把这小丫头打昏算了? 咦,这丫头怎么好像有点眼熟? 疑惑间,他不由自主稍稍放松了一些,甘田田骤然扭过头来。 猝不及防之下,两人四目相对,彼此心里都发出了无声的惊呼。 果然是韩睿! 他不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吗?身份也变得太快了吧? “是你?”虽然耳房里的烛光很微弱,韩睿也马上认出了甘田田。 甘田田努力想用眼神表达“我是个牲畜无害的小丫头,您老人家能不能先放手,我保证不喊人”——但是这个情绪实在太复杂了啊!臣妾做不到啊! 总之韩公子您不会想杀我灭口吧? “呃,我放手,你别喊,好吧?” 韩睿有些犹豫地说。 耶?他是读懂了我的内心戏,还是我俩心有灵犀? 甘田田僵直着身子丝毫不敢乱动,只感觉捂住自己嘴巴的手缓缓松开了,双手也恢复了自由。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失声,不知该说什么好。 “……呃,你,这是干嘛?” 在这种无比尴尬的冷场时刻,甘田田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合适的台词,话一出口差点咬了舌头。 韩睿没回答,反而把目光在耳房里扫了圈,视线停留在房中的大水缸上。 “你大晚上的不睡觉在搞什么?” 喂,有没有搞错?甘田田瞪圆了眼睛。你有资格说我? 你这个一身黑被衙役追捕的小偷,不对,说不定是什么江洋大盗,还来嫌我半夜不睡觉? 她好想吐出一句“怪我咯”,不过忌惮着对方明显比自己强了不知多少的战斗力,乖乖地顺着他说:“我在制冰。” “制冰?” 韩睿猛然转过头,眼神紧紧锁着她,追问道:“你能在夏天制冰?” 怎么可能……在夏天也能制冰? 以他的出身和眼界,居然也没听说过夏天制冰这种事。 这丫头居然懂得制冰? 甘田田悔得肠子都青了!她没事干大嘴巴说什么制冰啊?啊?说自己半夜睡不着起来玩水不行嘛? 她当然知道如今的萧朝基本上还没人懂得制冰,也知道自己这制冰技术有点扎眼。 所以她一直对家人说这法子是爹爹生前教她玩儿的,让家人保密。 谈玉书和甘秋甘冬倒是没怀疑她的说法,因为甘父以前的确爱看杂书,也常常跟家里人说些杂书里看来的奇闻异事。 至于制冰法子保密,是为了谋生需要,不然被人家学了这法子去,他们的冰碗还能靠低廉的价格赚钱吗? “哎,你说话啊。” 韩睿似乎有些着急,又催了一句。 “呃,我,瞎玩的。”甘田田结结巴巴地应了句,却听到姬冰云在暗中“哈哈”笑了起来。 混蛋小姬!笑得那么开心干嘛?你不是很高冷么? “嗯?”韩睿脸色稍沉,索性走到水缸边,一手把漂在水缸中的冰盆拿了起来,另一手直接摩挲着那些冰块。 “真的结冰了……” 韩睿不可思议地低喃着,片刻后,忽然说:“把你制冰的法子卖我,你想要多少钱?” 啊?他说……什么? “你要买我制冰的法子?” 她试探着追问道。 “对。开价吧。”韩睿一脸的酷帅狂霸拽,甘田田半信半疑,要是换个人来说这话她肯定不信。 但是……虽然这家伙不知道半夜出来做什么坏事,闹得满城风雨,他那天在画舫上的贵气举止却不像假装。 卖不卖?当然卖,还用说? 甘田田一瞬间就摒除了各种杂念,脑子里就一个“钱”字。她艰难地思索了一会儿,弱弱地举起了一个巴掌。 “五百两?” 韩睿皱起了眉头,有些为难地说:“唔,我今天没带这么多银票,我想想……” 五……五百?甘田田瞠目结舌,心里一万匹那啥马奔腾而过。她其实是想说五十两啊! 五十两在现在的她看来,绝对是巨款了。 他们一家子就因为欠了十来两银子,眼看着就要卖祖宅,或是让小叔叔给人当赘婿! 想自己上一世工作的时候,也是分分钟几十万业务过手的公司中层,如今窘迫了一段时间,格局就变小了!甘田田无比自责,早知道这人如此大方,她就漫天开价了嘛! 现在她才不管对方到底是权贵公子还是江洋大盗,她只希望对方真的肯拿钱来买她的制冰法子,这样…… 甘家就有救了! 第12章 制冰 “给。” 韩睿手一伸,递过来两张纸票,甘田田疑惑地接过来。 “这是……银票?” 原谅甘田田是如此的没见过世面,她真的没接触过银票这么高大上的东西啊! 她看着上头繁复的印花和图章画押都眼晕,还有,该怎么辨认真伪? “先给你二百两银票。剩下的,我以后再让人给你送来。” 韩睿根本没想过甘田田会担心那是“假钞”,随手往甘田田手里一塞,指着水缸就说:“你现在先给我演示怎么制冰。” 喂,韩公子可以注意下你现在的身份还是“擅闯民宅的小贼”吗,这么随随便便在我家里颐指气使你觉得合适吗?有钱了不起啊? 好吧,有钱真的很了不起,她近来可是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一文钱逼死英雄汉”! 在韩睿眼神的催促下,甘田田撇撇嘴,开始重新制冰。 她先在屋里一个闲置备用的空水缸里放入适量的硝石,再倒了两桶水进去。转瞬间,桶里的水和硝石就产生了剧烈的反应,噼里啪啦的声响把韩睿吓了一跳! “嘿嘿”,看他受到惊吓,甘田田内心暗爽。这点动静就吓到了?那你刚才捂着我嘴的时候,差点吓得我心脏病都出来了你知道么?哼! 等到水缸里的声响稍微平静下来,甘田田又把装着清水的铜盆放进去。才一盏茶的功夫,铜盆里的水就开始结冰了。 亲眼见证这神奇的结冰过程,韩睿目不转睛地盯着水盆,脸上写满了惊讶,连连低声询问这是为什么。 “过世的阿爹教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甘田田自然还是推得一干二净。她总不能和他解释说,硝石溶于水的时候会大量吸热,让水的温度降低,所以小盆里的水就会冻结成冰吧? 不过也不是胡乱放硝石和水就一定能成功,还是需要懂得适当的配比的。 “化学老师我爱你。” 甘田田再次向亲爱的化学老师无声表白,指着成品冰砖对韩睿说:“就是这样。” 就这么简单?要不是自己眼见,韩睿都不敢相信,一直困扰他很久的问题居然被他误打误撞地找到了解决办法! 耳房里没有纸笔,反正制冰法子也简单,甘田田就简单给韩睿说了遍配比。 韩睿听后默默在心里复述两遍,又就几个关键步骤详细追问了两句,便点头不再问了。 远远地,街上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居然已经四更天了! “我要走了。”韩睿又看了两眼那冰盆,才转身对甘田田说:“今晚的事……你不要对任何人说。” “否则,你别想拿到那剩下的三百两!” 呃……这话倒是撂得挺重,可是少年,你知道色厉内荏四个字刻在你额头上了吗? 甘田田发现自己还真是不怎么怕韩睿,除了曾经与韩睿见过一次面以外,最大的原因大概是——韩睿也就是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少年人罢了。 你再装狠也装不像啦!不过,甘田田也不会戳穿,只是一个劲儿点头表示绝不外泄。 直到现在,她也没弄清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不过她深刻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好奇心害死猫”,人啊,还是不要太好奇。 她如今就已经麻烦一堆了,可不想再惹祸上身。就算韩睿不说,她也不会把这次的离奇重逢告诉家人的。 这家里——小叔叔脾气是够好了,但为人温和有余却偏于迂腐;大哥憨厚过头只有一把子力气;小哥聪明是够聪明了,可是和原先的甘田田一样,被长辈呵护得太好,遇事拿不出有用的主意。 告诉他们,也是让他们多添心事而已。 不知不觉间,甘田田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的大姐头,其他人包括小叔叔都被她列入了呵护照顾的范围。以前当小领导带团队的心态又回来了! “这到底是真钱还是假钞啊……” 躺在小床上,甘田田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本想在天亮前补个眠的,看来今晚注定要通宵了。 “真的。” 神出鬼没的姬冰云又插话了,甘田田已经习惯了他毫无规律的出现,只顾着惊喜了。 “小姬你确定这是真的银票?哇……那太好了,二百两,可以干很多事情了……” 她只觉得自己幸福得骨头里都在冒泡泡。 她甚至都打算好了,天一亮就自己到城里钱庄去把这二百两先找散兑换成零碎银两。 钱财的来历,就说自己把制冰的法子卖给城里某个食肆的老板好了。 把债务都还清以后,余下的钱用来盘个铺子做点小生意,小叔叔和大哥都能帮忙,二哥呢,还是让他去继续读书,将来说不定能考个秀才什么的…… “你想得太好了吧。”姬冰云非常不合时宜地打断她的畅想:“那小子来历不清不楚的,说不定这事还有后患呢。” “呸呸呸!” 甘田田不乐意了,小姬这张臭嘴! 第二天,甘田田顶着两个黑眼圈出门,在路上还时不时听人说起昨晚闹得人心惶惶的抓贼事件。 这件事经过一夜的发酵,已经被讹传成几十个江洋大盗潜入德灵首富方家的大宅里烧杀抢掠,然后又逃得无影无踪的刺激故事。 有些闲人还站在路边,口沫横飞地说着自己听来的传闻:“听说那些江洋大盗,个个都是身高七尺的壮汉,手里提着板斧……” 哈哈哈哈哈! 甘田田忍笑忍得嘴角都在抽搐,她已经很愉快地脑补出了韩睿手提两道板斧,站在大路中间劫道的美好画面,其实也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呢! 银票兑换得还算顺利。钱庄的伙计们不愧是天天和银钱打交道的,虽然觉得她一个衣着寒酸的小丫头来兑二百两银票有点奇怪,但也没为难她,最后仍然是按照她的要求把银票给兑了。 甘田田提着小包袱走在回家路上,感觉真是神清气爽,身体倍儿棒! 嗯?自家门前为什么围着那么多人,又有债主上门来闹事了? 第13章 祸福相继 “谈小哥,你得先把我家的帐还了。” “不行不行,得先还我家的。” “哎呀几位老哥,最近小店生意不好,就等着钱周转呢!” “先还我的……” 甘田田拨开看热闹的街坊们冲进家门,就看到所有的债主全都一块儿上门,把小院全挤满了! 昨天才来讨过债呀,怎么今天又…… 谈玉书和甘家兄弟被债主们围在中间,虽然还没人推搡殴打他们,可他们也已经急得满头冒汗。 不对劲,事情真的很不对劲! 甘田田嗅到了强烈的阴谋味道,这些人的举动……太整齐划一了,哪有几家店主为了各自的几两银子,就这么豁出去闹的?又不是几百两! 说句不好听的,他们耽搁这么些功夫,店里的生意肯定受影响吧。 一定有人在背后推动这件事,但此时的她也顾不上分析,赶紧挤到谈玉书身边。 债主们发现甘家小丫头回来了,却也没怎么上心,依旧扯着谈玉书不放。 “怎么回事?” 甘田田问小哥。甘冬边抹汗边说:“哎呀,你刚出去没多久,他们就来了,这……唉……” 聚在甘家宅子外面的街坊们都在暗暗叹气。甘书吏挺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丢下这一家孩子,还没个能顶门立户的,这可怎么办呐。 “你们别吵了!我们还钱!” 甘田田大声喝止了不停拥上来的债主们,小脸急得通红。 “……还钱,好啊!” 在短暂的停顿后,几个债主纷纷俯视着甘田田,脸上都是嘲笑讥讽。他们家要能拿得出钱,那也是最年长的谈小哥,这丫头被逼急了胡咧咧吧? “你不是要还钱吗?” 肉铺老板张开他那常年握着肉刀的大手,嗬嗬笑道:“你家办丧事,赊欠了我三十斤猪肉,一个猪头,还有下水我就不和你们计较了……三贯大钱,你先给了我吧。” 谈玉书无奈地躬身赔笑,说:“唉,她年纪小,您别和她计较,我们家现在真的拿不出那么多钱……” “三贯钱是吧!” 甘田田手上突然多了三个小银锭,她把银锭用力拍到肉铺老板手上:“这是三两银子,正好!” 呃? 债主们都呆住了。 他们来之前,早就知道今天肯定拿不到钱的。某些人说了,就是希望他们来追债,让甘家人不得不“想法子”还债而已。 虽然明知对方是要借自己这些人来逼甘家人就范,但他们还是来了,自然各有各的原因。 可现在……甘家的丫头,居然掏出钱来了? 肉铺老板只愣了片刻,还是把手心的银锭拿起来咬了一口验验成色,还真是雪花白银! “请你把欠条还给我们。” 甘田田理直气壮地伸手要欠条。众目睽睽之下,肉铺老板也不能赖账,只好把欠条交了出去。 “那……那我们的呢!” 余下的几家债主又鼓噪起来,甘田田才不怕他们,只板着脸说:“你们把欠条还来,我就给钱!” 债主们都拿到了钱,面面相觑。甘田田柳眉倒竖,冷冷地指着门口说:“债都还清了,你们几位可以回去了吧?” 本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人家来要账也是情理中事。可是……这些人明摆着是被人当成棋子,来害他们家的,她怎么可能对他们和颜悦色? 她发誓,绝对要把这个幕后黑手揪出来! “田田,你……你哪来的钱?” 外人走光以后,甘田田被家人簇拥在小厅里追问不休。 甘田田按照自己原先的设想,告诉家人自己把制冰的法子卖给了食肆,所以才换来了这些银子。 但她没敢说她昨晚就拿到了二百两“巨款”,因为这数目相对他们这种人家来说,真的太多了。 并不是说她信不过家人,怕家人有钱就闹矛盾,而是涉及的钱财越多,事情就越不好解释。所以,她只说自己的制冰法子卖了四十两。 然而这已经让全家人欣喜欲狂。换了债,还有三十两银子啊!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也就几两银子,三十两可以吃喝不愁好几年了呢。 甘田田看着家人欢喜的笑容,心里也好欣慰,对那个拽得要命的韩睿也不那么反感了。管人家是贵公子还是臭小贼,反正人家给钱很爽快啊。 况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虽然是出于误会才让她上船,但也确实是将她从困境里解救出来了。昨晚虽说一开始把她吓得不轻,结果她也没受什么伤害嘛。 这么想来,韩睿的本性应该还是不错的……他不会真是什么坏人吧? 他还说,要找人给自己送三百两银票来。 如果是真的,哇,那自己真的要发了! 甘田田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策划,自己一家该做点什么小生意好?长街那边,好像有不错的铺子,要不要买一个下来,让家人卖杂货什么的…… 可是,还没等她的发家大计付诸实践,祸事又来了! 傍晚,谈玉书刚拎着现割的新鲜猪肉回到家门口,突然家里就冲进了一群公差,要把甘田田抓走! “凭什么抓我妹妹!” 甘秋抄起门闩,把甘田田护在身后,两眼都瞪圆了。 甘冬也不落后地拿着根烧火棍挥来挥去,虽然脚都吓软了,还是不肯让开。 “哼!你妹妹犯大案子了!” 当头的公差黑着脸喊道:“你们一家子都别想跑,肯定都是共犯!” 甘田田整个人都是懵的,她……做了什么? 难道是韩睿的事,牵连到她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谈玉书和甘秋甘冬都被公差抓了起来,甘田田也被人老鹰抓小鸡似的捆上,拖出了院门。 “我……我到底做什么了,你们不能无缘无故抓人啊!” 领头的小捕快冷笑说:“你自己早上干的事就忘记了?小小年纪,就敢拿着几百两银票去钱庄……昨晚城里失窃的案子,肯定和你们有关!” 啊? 不是吧,这…… 甘田田说不出话来,谈玉书和甘秋甘冬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挣扎不休。 “嗯?这是怎么了?” 突然间,在甘家大门看热闹的人群外,驶来一辆马车。 一位儒雅贵气的青年,正从车上下来,疑惑地看着眼前的情形。 “啊,那不是方家大公子吗?” 第14章 方少白 方少白站在人群外,微微皱眉。 天亮前韩睿神秘兮兮地跑到他房里,边打呵欠边交代他“派人给那个黄毛丫头送三百两银票”,却又不说是什么缘故。 方少白当然不会往什么情窦初开之类的方面联想,韩睿是什么身份?身边精乖俏丽的丫鬟不知有多少,哪会看上一个才十岁的野丫头。 他知道在众多表兄弟堂兄弟里,韩睿只相信他一人,许多不方便出面的事都会请他来办。既然韩睿这么交代了,肯定是有原因的,自己照办就是了。 “多谢你了少白哥。”韩睿笑嘻嘻地拍打着表哥的肩膀,却又有些感慨地说:“谁让我身边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呢?” 他随身伺候的这些人……韩睿冷冷地想,一个都信不过。全都是继母放在自己身边的眼线! 他躲那女人已经躲到德灵来了,还是逃不过,她那点小算盘,呵呵…… 好在,他还有师父和表哥。还让他误打误撞地找到了制冰的法子,来解决一个大难题! 韩睿并不看重甘田田这么个萍水相逢的小丫头,况且她还不是姬家的人,对他来说毫无利用价值。不过,心高气傲的韩睿,从不习惯欠债! 既然答应了给她五百两,他绝不会食言。 方少白本来只打算让自己的书童琴书替他捎去那三百两,但早晨给祖父母和父母请安后,又忙了半晌,差点把这事给忘记了。 正好刚才他有事要到自家某个铺子去一趟,路过附近,才又记起韩睿的叮嘱。 “先拐到官帽巷去。” 方少白打算顺路去替韩睿把这点小事办了,没想到却看到一场好大的热闹。 “方家大公子怎么来了?” 围观的街坊朝马车这边指指点点,不过现在还没人把方少白的到来和甘家出事联想到一起。身份差太多了嘛! 在德灵县,方家不仅是首富,更是县中望族。 德灵县三分之一的田地,都属方家所有。方家子弟众多,也曾出过不少秀才、举人、进士,还出过两任府尹。 如今方家在朝中还有一位侍郎大人,官位虽然不算显赫,身份却很清贵。而且方家的姻亲也非富即贵,和今上的次子湘王还结了亲。在地方上,这样的大家族,连县太爷都要敬着他们呢。 作为方家本家长房嫡孙的方少白,在德灵县里自然算得上名人。不过人人都知道,方家大公子行事低调,从来不干那些欺男霸女的坏事。 这也和方家的家风有关。一个家族能够繁衍昌盛,可不是没有道理的,嚣张跋扈的暴发户往往富不过三代,低调奢华才是王道啊。 因为方少白的出现,人们竟不知不觉地往巷子两边靠,让出了一条小路来。 而刚刚被拖出甘家的甘田田,就隔着这条窄窄的小路和方少白打了个照面。 “方公子!救我!” 甘田田焦急地呼喊着,她并不清楚方少白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只是下意识地想到,方少白是韩睿那家伙的表哥! 其实,甘田田到现在还不知道方少白是方家大公子。德灵方家的显赫,她也有模糊的记忆,却没把方少白和方家想在一起。 那些个如狼似虎的衙役,看到方少白的出现,马上变了脸色。领头的小捕快更是满脸堆笑,小步跑到方少白面前,躬身道:“小的见过方公子。方公子,这是小的们在办案,一会儿就好,喧扰了您真是抱歉……” “我认识这个丫头。” 方少白淡淡地打断了小捕快的话。 虽然他并没有摆出什么傲慢的姿态,但那种人上人的威压气度仍是扑面而来,小捕快瞬间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 呃,方家的大公子啊,怎么会认识甘家人? “她家犯了什么事?” 方少白瞥了小捕快一眼,小捕快打个了个激灵,谄笑道:“呃,这个,本来衙门里的事不该说,不过方公子您动问了,呵呵……” “少废话。” “是是,小的错了,小的错了”,小捕快抹一把汗,赶紧说主题:“我们怀疑这家人和昨晚江家失窃的案子有关。” “凭什么?” 方少白依然惜言如金,语气却愈发冰冷。 “凭……呃,有人说,就在今天早晨,这丫头拿了二百两银票到钱庄里兑了零钱……他家穷得叮当响,债主都追债好久了,哪来这么多钱?说不定,就是他家勾结了江洋大盗,替那些贼子们销赃……” 小捕快还在唧唧歪歪,方少白突然挥了挥手,截住了他的话:“我给的。” “啊?” 小捕快张大了嘴,只听方少白继续说道:“她拿去兑的银票,是我给的。” “哗……” “不是吧?” 挤在巷子里的街坊们顿时一片哗然,连被捆着的谈玉书和甘家兄弟都惊呆了。这……这位大少爷在说什么? 却见方少白慢悠悠地又拿出三张一百两的银票,说:“这丫头替我家里老夫人办了点事,老夫人让我替她赏这丫头五百两银子。昨儿赏了二百,今儿还有三百,丫头,拿好了。” 甘田田怔怔地看着一个青衣小厮从方少白手里接过银票,又转到她手上——而她还被捆得惨兮兮的呢。 原来,这位方公子,是来替韩睿还那三百两银子的? 啊……她再也不在心里编排韩睿傲慢自大目中无人了!他真是个大好人!不但说话算话,救兵都来得这么及时! 她简直要感动得哭了好吗? “行了,我走了。丫头,好好替老夫人办事,知道吗?” 方少白才不屑在这些捕快衙役身上浪费时间,转身就走。临上马车前,他又低头扫了一眼被捆着的甘家人,朝衙役们扬了扬嘴角。 这冷淡的笑容,登时又让捕快们出了身冷汗,忙不迭给甘家人松绑。 “呵呵,谈小哥,甘小妹,咱们都是听衙门里的命令行事罢了……”领头的小捕快,还刻意冲甘家几人笑了笑,虽然很是勉强。 谈玉书揉着被捆的青肿的手腕,理都不理他。 这些人……一点旧情都不念。自家大哥,原来也是衙门当差的,平时对这些衙役都挺客气,可看看换来了什么? 不过,谈玉书没工夫和衙役们置气,他比较关心甘田田身上的离奇遭遇。 五百两银子啊! 第15章 黑手现身 “什么?方家大公子?” 就在甘家人忙着追问甘田田的时候,城中另一处宅院中,曹书吏惊讶地放下手中的茶盏。 方才去甘家逮人的小捕快,脸上挂着苦笑,摊手说:“曹先生,不是兄弟不帮忙,这事……你看,不好办啊。” 曹书吏的脸慢慢聚起了阴云。 没错,他就是甘家近来屡屡遭遇厄运的幕后黑手。 和甘田田的父亲甘书吏相似,曹书吏也是县衙六房中的一名编外书吏,负责县衙中一部分文书工作——听起来,好像两人身份相差不多。 可是和老实巴交、没有什么背景、只靠自己努力来维持生活的甘书吏不同,曹书吏却是个脸黑心狠,十分懂得逢迎钻营的人。 同样是书吏,负责的工作不同,油水也大大不同。曹书吏的工作在衙门里属于肥差,他苦苦经营了许多年,积攒下了不少家产。 他和甘书吏两人同事多年,不过由于做事风格和性情相差太远,一直没什么交往,曹书吏甚至看不起甘书吏。 但就在最近,曹书吏却看中了甘家的那座小宅院。 曹书吏自命这辈子顺风顺水,偏偏有一样十分不如意,那就是他没儿子! 他家里除了妻子还有两个小妾,还养着两个外室,但这些女人生的却都是女儿,一个带把的都没有。 眼看着自己都四十多了,子嗣问题还没解决,曹书吏急啊! 他在城中遍寻名医,又不停烧香拜佛,算命卜卦,能用的法子都用上了。多年下来,仍然生不出儿子,曹书吏别提心里多难受了。 而就在上个月,他请到家里来的一名游方道士,在收了他不少供奉后施施然告诉他:“你家里的风水不对,生不出儿子。” 那怎么办呢?搬家呀。然后,按照游方道士的算法,甘家这一带的宅子最合曹书吏的生辰八字,住进去一定能生出儿子来。 其实这是那游方道士骗钱的老法子,反正他收了钱就到下一座城去继续忽悠了,管你主人家能不能生儿子呢。曹书吏却当了真,一心想着要在甘家这边买到宅子。 别看这边住的都是平头百姓,可是这年头的人,等闲不肯卖祖宅。因为祖宅代表着自家的根基,卖祖宅的子孙,会被认为是非常没有出息的败家子。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谁肯卖? 况且,曹书吏是个极度抠门的人,他还不肯出高价! 无依无靠的甘家,就这么被曹书吏看上了。 他才不管甘家刚去世不久的当家人曾经是自己多年的同事,更不管那些孤儿幼女们没了祖宅怎么过活,他只想着——我要生儿子! 于是,曹书吏使出了很阴损的法子,务求要把甘家人逼入绝境。到那时,他再以老好人的身份出面,假惺惺地替他们还债,把这座宅子收入囊中。 甘家老宅,如今的市价起码值八十到一百两银子,曹书吏却只打算给甘家人三十两。 而他使唤那些混混和铺子老板们,却不需要花太大的代价——曹书吏在德灵县的黑道中,可是挺有办法的呢。 没想到,他的计划却一再出现了变数 先是那些债主们来告诉他,甘家有钱还了。等他暗地里查到甘田田去兑换银票,不管三七二十一想先把甘家人弄到牢里再说,却又冒了个方家大公子出来。 难道……甘家那小丫头的钱,真是替方家老夫人办事得到的赏钱? 否则的话,方家公子没理由替一个黄毛丫头出头啊。据他所知,甘书吏那个老实蛋,别说和方家本家了,就是方家的支系,都没什么交情。 唉…… 如果甘家人真的攀上方家这棵大树,那自己想要谋夺宅子的计划就要落空了。而且,现在先要多花点钱来买甘家的宅子,也难办了吧? 甘家人得了五百两银子呢,他们不缺钱了! “可恶。” 曹书吏用力一拍桌子,咬牙道:“这甘家的丫头,不知走了什么好运道!到底是怎么攀上甘家老夫人的?” “这个……”小捕快挠挠头,叹气说:“谁知道呢。听说甘家老夫人一心向佛,为人心地是极慈悲的,也许这丫头真是得了老夫人青眼?” “不行。” 曹书吏恨恨地想,他一定要再想办法,把甘家的宅子弄到手。这可是关系到他曹家子孙万代的大事啊。 而在甘家,甘田田刚刚从叔叔哥哥们的“拷问地狱”里脱身,心好累。 说不得,她只能把自己在画舫上的经历又添油加醋,乱编了些内容上去,总之中心思想就是“我帮了方家的忙,方家答应给我钱,但具体是什么忙我现在还不能说”。 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当然不能让家人们满意,可甘田田就是不肯再细说了。 “方少爷说过,我要是说出来,就要把五百两银子收回去!” 她只咬定这句话,家人们也拿她没办法。 无论如何,家里的危机似乎是暂时过去了。而且……五百两啊! 这是怎样的一笔巨款!光是想想就好激动! 甘家人的讨论主题,很快就从甘田田是如何获得巨款,变成了策划该怎么来处置这笔巨款。 嗯,买地,必须的!买铺子,必须的!小叔叔和哥哥们都可以继续进学堂读书!她可以安心在家当米虫! 难得粗枝大叶的甘秋还提出,应该继续给家里雇厨娘,这样妹妹就不用再做饭了。真是体贴妹妹的好哥哥啊…… 但是甘田田还没有被喜事冲昏头脑,她始终惦记着那个在幕后策划坏事的人。 凭着敏锐的直觉,她觉得……那个不明目的的幕后黑手,应该不会那么容易放弃才对。 应该怎样才能解决这个后患呢? 甘田田犯愁了…… 没想到,当天晚上,她就见到了一个可以替她解决问题的人。 半夜里,韩睿居然又来了! 第16章 韩睿的难题 “喂。” 甘田田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一只手在推自己。恍惚间,她还以为是上一世合租的闺蜜,便扯过被子盖着头,嘟囔着:“闹钟还没响,让我再睡五分钟……” “喂!” 疼疼疼! 谁在扯自己的胳膊! “谁……哇……呜呜呜……” 瞬间被堵住嘴的感觉,好熟悉! “你怎么进来的?” 片刻后,终于搞清楚状况的甘田田,用破旧的被褥裹着自己,警戒地问站在床前的韩睿。 她倒是绝不怀疑韩睿会是要来采花什么的……自己这小身板,连根野草都算不上,就别说花了! 但是,任谁大半夜被个突然闯进家里的人吵醒,都会受惊吓吧? 这种时候,甘田田又忘记了自己白天对韩睿同学的感恩戴德。没法子……面对这个脸臭脾气拽的傲慢少年,她就是感激不起来嘛。 就算他完全称得上“美少年”也一样,哼! “别废话。” 韩睿完全没有“入侵者”的自觉,冷哼一声,说:“起来,我找你有事。” 甘田田惴惴不安地披衣下地。只要韩睿不是来回收那五百两,一切好说。 “哎,昨天你说,你爹生前爱看杂书?” 韩睿直接切入主题。甘田田谨慎地回答:“应该是吧。” 难道这位神秘兮兮的韩大少——或者韩大盗,又遇到了什么技术性的难题? 她还真猜对了。 韩睿问:“他有留下这一类的藏书吗?” “没有,家里没什么书本。”甘田田摇摇头,说:“家父只是常常借阅朋友的藏书罢了。” 韩睿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心烦地拍了下额头,坐在屋里唯一的椅子上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甘田田虽然对他的到来莫名其妙,还是随手从桌上茶壶倒了杯茶水搁到他面前:“韩公子……你有什么疑难需要帮忙吗?” 眼前这人好歹是给自己送了五百两巨款的救星,在情在理她也该帮帮他。而且……说不定,呃,还能捞到别的好处呢? 韩睿翻了个白眼,撇嘴说:“我的忙你帮不上。” 喂,能不能别这么直接? 甘田田差点又被韩睿恶劣的语气噎死。就算是事实你也不要说出来啊! 韩睿烦躁地拿起茶水灌了一口,心里的郁闷无处排遣。 京城的家,暂时是无法回去了。 那里如今已经变成了他那位“和气又能干”的继母的天下,他就是躲到远离京城的内陆小城,身边伺候的人说不定都已经被她渗透了。 那些丫鬟小厮,可都是他离京的时候,继母为他“精心挑选”的呢。 他离京到德灵县来,名义上是为外祖母贺寿,其实却是来调查生母留下的那一批香料铺子。 要不是表哥方少白暗地里给他去信,让他小心,他根本都不知道——连生母的这些嫁妆,继母都已经开始想下手侵吞了! 他怎么能让她得逞? 亏得她还是他生母的亲表妹!当初母亲太心软,将这贱人接进京来亲自教养,却不曾想……这江氏贱人,竟借着伺候病重表姐的机会接近表姐夫。 他生母才过世一年,江氏就成了他父亲的正妻。就算他当年是个只有几岁的小孩子,也明白这婚事的不对劲。 只是父亲已经完全被这温柔似水的新妻迷住了,彻底遗忘了结发原配。当江氏所生的儿子逐渐长大,府里……已经没有了他这长子的位置。 幸好,他还有师父,和表哥! 没有人知道,母亲在去世前一年为他聘为东席的饱学儒生,暗地里竟是位修行已臻宗师境界的绝顶高手。 连母亲都不曾预料到……她无意间,竟然为儿子留下了最强大的一个保障吧。 离京前,教导了他几年学问与武学的师父也辞去了府中塾师的工作,说要再次云游天下。 “睿儿,为师已为你扎下根基,你将来能否修行有成,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内宅之事,为师不好插手,你自己保重。” 父亲的无视,继母的图谋,都不曾让韩睿难过。但眼看着师父的青灰儒衫消失在窗前,韩睿紧握着他留下的数本武学秘籍,久久无言。 他不能哭,更不能消沉。他要靠自己的力量,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昨晚他深夜入潜继母的娘家江家,是要搜索寻找一份名册,事关继母在德灵县安插的诸多人手。 呵呵,这位贤良的继母可是给他外祖方家写过好几次信,假惺惺地要替“过世的姐姐”打理铺子,还保证收益都归到他韩睿名下呢。 不知内情的人,或许会觉得这位继母对他韩睿真是仁至义尽了吧? 事实却是,她在用各种明里暗里的手段打压他母亲方氏名下的那些香料铺子,企图逐渐蚕食掉这一大笔产业。 而碍于江氏如今的“尊贵身份”,方家大部分人居然都没察觉到她的险恶用心。 除了和韩睿关系特别好的方少白。 “你怎么知道我帮不上你的忙。”甘田田看他那么傲慢,说话也就不客气了:“你看,我会制冰,你就不会,对吧?” “哼。” 韩睿摸摸下巴,斜瞥她一眼:“你那是瞎猫撞上死耗子,赶巧了。” 母亲名下十七间香料铺子,有三间的货物被人动了手脚马上要变质,掌柜买不到足够的冰砖。 他得知后也很无奈,居然却在因缘巧合下买到了甘田田的制冰之法,解决了自家铺子的大问题。 不然他今天遇到新问题的时候,就不会鬼使神差地跑过来了——下意识里,他总觉得这丫头有点古怪,也许和她说说话,会有帮助也不一定?结果,哼…… 甘田田听他这么说,顿时为之气结:“谁是瞎猫!谁是死耗子!” “呃……” 要论起口齿伶俐,韩睿真不是甘田田的对手。 “不跟你吵。我走了。” “喂。” 甘田田看他真要走,又有点不忍:“你好歹说是什么难题嘛。” “唉……”韩睿叹了口气:“我不该贪心的。这难题……连全天下的调香师都没能解决,的确不该指望你……” “什么难题?” 甘田田脑海中,猛然响起姬冰云的询问声。 这家伙,怎么又冒头了? 第17章 利益交换 “什么难题?” 永远都表现得“万事不关心”的姬冰云突然冒头,让甘田田有片刻的失神,却使韩睿误会她被自己的说法给吓住了。 “丫头,问他怎么回事。” 姬冰云不但发话了,还罕见地追问,这让甘田田略有点不适应。 联想到他大少爷是传说中“天下第一香药世家”姬家的人,对调香的事情特别感兴趣,好像也可以理解啦…… “说得那么夸张,”甘田田撇撇嘴,对韩睿说:“你倒是说啊。” “你有法子能提炼蔷薇水吗?” 韩睿这回不卖关子了,直接一摊手板:“你能做到的话,我可以给你一千两银子。” “呃……蔷薇水?一……一千两?” 甘田田瞠目结舌地看着韩睿,脑子都是晕的——她绝对不承认自己是被巨款的数字给吓到了,一千两银子哎! 姬冰云却冷笑起来:“呵呵,原来是这个难题……我还以为是什么呢。” “你能解决?”甘田田万分激动,无声地尖叫起来,一千两就要到手了吗? “不能。” 喂…… “不仅我不能,就像这小子说的那样,”姬冰云继续冷笑:“全天下的调香师都解决不了——起码二十年前是这样。” 唔?从姬冰云这话,再联系到他原来说过的一些信息,甘田田到,他大概是生活在二十年前的一名调香师。 “那蔷薇水到底是什么?” 甘田田在心中默问。 这回姬冰云倒是回答得痛快:“蔷薇水是大食国出产的极品花露,在五代时由番使进贡送入我国。” “如今大萧的所谓蔷薇水,和大食国进贡的根本不是一回事,不过是采花浸水,蒸取其液做出的替代品,香气与持久都相差太远。” 甘田田发现姬冰云一说到调香的事情就滔滔不绝,完全不若平时的高冷,这就是所谓的……唔,职业病吧? 不能光顾着和姬冰云交流,甘田田定了定神,看向韩睿:“韩公子,我知道现在咱们大萧的蔷薇水都是蒸花取液做出来的,和大食国作法完全不同……你的意思,是想找到大食国提炼花露的秘方?” 不得不说,甘田田脑瓜子还是挺好使的,一下子就抓住了事情的关键。 韩睿本来就要走了,突然听到她这么说,耸然动容:“咦?你这丫头也知道大萧蔷薇水的作法?不容易啊……” 韩睿会惊奇也是正常的。就算是在普通香坊里工作的学徒,都未必知道这“仿制蔷薇水”的汗蒸法。连他,也是从自家香铺的调香师口中听说的。 今天,坐镇他母亲诸多香铺的某位调香师私下告诉他:“虽然现在咱们有了足够的冰砖,保住了那些快变质的香料,但是……咱们的蔷薇水生意,还是被江家抢得差不多了。” “依属下所见,这种神奇的制冰法子,像是番人才会的奇技……说不定,教给公子您这法子的人,他还懂得些别的番人技术?” “要是能找到大食国人提炼花露的法子,咱们家这些铺子的生意就不用愁了。” 虽然那位调香师这么说了,其实无论是他还是韩睿,也都不抱什么希望。大萧的调香师们研究了多少年,也没能攻克的难题,哪里是这么容易解决的? 韩睿叹气点头:“你说得对,就是这么一回事……但既然你父亲没留下什么藏书,那也就算了……” “如果我说,我也许能做到呢?” “……什么?” “你说什么?” 韩睿和姬冰云几乎在同时惊叫起来。 “我说,我……也许能够做到,提炼花露的方法。” 甘田田深吸一口气,抬眼直视韩睿,一字一句地强调:“我如果真的做到了,你能……拿什么来交换?” 她没有提那一千两,因为从姬冰云的话里,她敏锐地意识到,这件事的价值远远超出了一千两。 一千两,大概是韩睿能自由支配的金钱上限,但是……在这世上生活,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光有钱,也不行! 甘田田是活过一世的人,她太明白,穷人乍富背后隐藏的重重危机。 现在靠着韩睿给的钱,甘家似乎可以过上富裕的生活了。 可是这种看似幸福的前景,没有足够的社会地位来支撑,没有有力的靠山…… 就算一时有钱,他们甘家仍然是一门孤儿,无亲无故,没有依傍,随时可能被人下黑手把钱和产业、房子都夺了去。 最起码,他们现在连谁在背后给自家使绊子都无从下手查探! 所以,甘田田才会对韩睿说:你能拿什么来换? “你想要什么?” 韩睿警醒地打量着这个虽然面容稚嫩,眼神却闪动着精光的小丫头,再次感觉到她的“不简单”。 就因为她自信满满的表情,他甚至没有嘲笑她“你怎么可能做到”,还认认真真地和她谈判起来。 “除了钱……我想替我家的叔叔哥哥们,求一份前程。” 甘田田说得很直白,她相信韩睿能懂她的意思。 也就是说,她需要韩睿为甘家提供长期的庇护。 “还有,我想请你帮我查出,近来是什么人在为难我们家。这个,不难做到吧?” 谈判的技巧,首先在于要提出大体的要求,让对方有个心理预期,比如她提的第一项。而另一方面,又要提些让对方觉得“可以做到”的具体细节,表现自己的诚意。 否则,光是空泛的要求,会让对方踟蹰犹豫,反而不敢随便应承下来的。 果然,韩睿扯了扯嘴角说道:“查这个容易。给你家人谋前程……只要你们别期望太高,我也可以答应。” “但是,你真能做到?” 甘田田听到韩睿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十分开心。 “我试试。你明晚再来吧。” 她狡黠一笑:“一天的时间,也足够韩公子你查出‘那个人’了吧?” 她仍然不知道韩睿的身份,但就凭方少白这方家大公子的人脉,要在德灵县里查这种事……绝对不难! “好,一言为定,明晚我再来!” 第18章 蔷薇水与旧恨前仇 “你开什么玩笑!” 韩睿离开后,姬冰云骤然现身,一反常态地紧盯着甘田田怒吼道。 “我曾经用了五年来钻研……你这连辨认香料都不懂的黄毛丫头,怎么可能懂得大食国人提炼蔷薇水的法子?” “那你懂制冰吗?” 甘田田才不在乎眼前这只跳脚的美男死鬼,凉凉地回话说:“或许你‘曾经’是很有名的调香师,对于香料无所不知,但是……” “我懂的东西,比你所知道的还要多得多!” 甘田田如此有底气不是没原因的。 因为在方才分别与这一人一鬼的沟通中,她意识到了所谓“大食国蔷薇水”,应该就是她后世接触过的西方香水的雏形。 尽管她上辈子只用过香水,并没有参观过香水工厂也没有了解过这个行业,但她正好看过那部闻名遐迩的电影《香水》。 而里面那位男主角用蒸馏法和萃取法提炼鲜花香水的方式,给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蒸馏法的原理,她还记得很清楚——又一次感谢她严厉而慈祥的化学老师! 第二天白天,方少白的贴身书童琴书又来到了方家,交给甘田田一个小木匣子。 里面装的,是甘田田向韩睿索要的正宗大食国蔷薇水。 没看到原物,她还有点心虚。待得打开匣子,将那精致的小琉璃瓶取出开盖,嗅吸到那浓郁的玫瑰花香……甘田田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没错,是她想象中的玫瑰香水! “嗯,的确是大食国进贡的蔷薇水。” 姬冰云很积极地参与鉴定,这让甘田田很是奇怪:“你都变成鬼魂了,还能辨认香味?” “对。” “为什么!” “不知道。”姬冰云对调香之外的话题总是如此高冷,好在甘田田已经很习惯他的恶劣态度了。 好吧,总之姬公子权威地表示,这就是让世人趋之若鹜的大食国蔷薇水,香料界的战斗机——后面这句是甘田田自己内心的吐槽。 “你就等着看吧。” 甘田田信心满满地撸起袖子,开始用从小叔叔那儿借来的文房四宝画蒸馏器图纸。 谈玉书和秋冬兄弟都十分疑惑地来围观。两个哥哥当然看不懂她在画什么鬼画符,谈玉书默默看了一会儿,问甘田田:“这是……打造什么器具的图纸?” “嗯。” 甘田田点头,不欲多做解释,只说“是甘家老夫人交给自己的任务,她不能细说”。 由于眼见着方家的书童来和甘田田交接,甘家人并没有怀疑甘田田的说法,只是很奇怪自家小妹到底在帮甘老夫人做什么事——她又是哪来的能力? 说不得,甘田田又只能往过世的老爹身上推,反正没法对证了嘛! 蒸馏器这东西,她脑子里有个大概的印象。但是要画出真正管用的东西,还需要不停摸索。 姬冰云暗中观察她画的东西,自己也在不停揣摩,居然一直没有出声嘲讽她的“胡来”。 作为曾经的姬家第一人,大萧最年轻的大香师,姬冰云对蔷薇水的研究颇深。 正如他对甘田田所说,蔷薇水这种番香是在前几代便已传入国内的。而传入后不久,这一新宠便迅速取代了传统的番香苏合油的地位。 大萧建国后,番国进贡频繁,蔷薇水的进口变得稳定。随着箫人尚香风气渐浓,蔷薇水身价愈高。 蔷薇水与众不同的神奇花香,让箫人十分陶醉,很多“合香”的香方都要用到。 比如有一种很是清新但却造价高昂的香方,便是用蔷薇水直接浸泡各种名贵香脂香料。 名妓薄春七夕时为方少白与韩睿所燃的“熏华香”,就是这样制作而成,价值千金。 然而进贡蔷薇水的数量毕竟是极其有限的,且一般只有权贵豪富能用得起。 想要大量使用,就只能仿制替代了——如今大萧香铺里售卖的“蔷薇水”,自然大都是调香师们仿制的。 同样是仿制香水,仍有高下之分,每位调香师所用的香方都不尽相同,成品肯定也差异甚大。 姬冰云自己有独门的“浸花法”。 先剉碎沉香屑,用荼蘼、木樨、橘花、茉莉等新鲜香花,带露水摘取,再以瓷盒盛之。用一层薄薄的竹纸覆盖瓷盒上,入甑蒸透,取出后去花留汗,把花汁浸泡沉香屑。然后将这碗沉香屑暴露在烈日下晒干,如是重复数次,以沉香浸润为准。 再之后,将这浸透了花香汁的沉香屑研磨成粉,再用来调合香,香气浓郁清绝。 姬冰云回忆起自己成为大香师后的某一个春日。 那天,宫中桃李盛放。他白衣如雪,嘴角含笑,捧着一盏燃了浸花合香的古朴香炉步入青鸾殿,觐见当时权倾一时的盛太后。 那个被他称为“姐姐”的毒妇,笑着从太后宫中迎出,用微带责备的亲昵语气对他耳语:“冰云,你可来了,这么久不来看姐姐……” 呵呵,姐姐。 他同父异母的嫡亲长姊,姬金凤。 一手将他从云端拖下地狱的女人……二十年过去了,她还在宫里当差吗?是已经在某次阴谋斗争中被人干掉了,还是…… 踩着无数人的尸骨,登上了高位? “嘶……为什么有点冷。” 甘田田莫名觉得后颈一凉,身边温度骤然下降。一回头,却看见半透明的姬冰云浓眉深锁,不知在想什么。 “哎,我画好了,你来看。” “嗯?” 姬冰云从恨意满满的回忆中回过神来,将注意力投在甘田田手中的图纸上。 很快,他就被深深吸引了。 “这……就是你说的‘蒸馏器’?” “没错。”甘田田得意地笑:“用这一套铜器加玻璃瓶子,应该就能蒸馏出真正的蔷薇花露!” 韩睿第三次半夜造访甘家,已是轻车熟路。 烛光下,他皱眉细看那张“稀奇古怪”的图纸,喃喃自语:“这玩意,真能行?” 第19章 小成功 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接下来的许多天里,甘田田几乎每天都拿这句话来开解自己——光明就在前方,少女你千万别放弃希望! 为什么人家那些来到新世界的穿越者,随手就能点石成金,她不过是想制作一套蒸馏器而已,这个要求不过分啊!怎么就屡屡失败? 她为韩睿提供的第一套图纸,韩睿让工匠打造出来后,呃……彻底用不了。 韩睿当场就黑脸了,甘田田干笑着说:“韩公子,万事开头难,成大事哪有一蹴而就的,再给我一次机会啦……嘿嘿……” 姬冰云已经翻了无数次白眼,冷笑着嘲讽:“早让你别把话说得太满。” “闭嘴啊小姬!” 第二次改良图纸,出来的结果似乎稍好一点,但蒸出的花露依然是一坨坨的稠浓汁液,根本不能用。 第三次、第四次……在方少白提供的可靠打铁铺子里,甘田田用爱迪生发明电灯的精神鼓励自己,进行了整整一个多月的艰苦实验。 她每天从起床到傍晚都泡在这打铁铺里,和韩睿一起改造蒸馏器的雏形,方少白偶尔也会来看看他们在倒腾什么。 还是多亏了姬冰云,尽管姬公子真心不懂什么叫蒸馏法,但他还是触类旁通地看出了一些窍门。 在姬冰云的建议下,甘田田第一百零一次重画了图纸。 铁匠用了三天时间来打磨这套铜器,再配合方少白高价买来的玻璃瓶,实验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这回不但是韩睿,连方少白都激动了。姬冰云虽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情绪,但甘田田也能感受到他的心情在涌动。 “成功了!” 抹去额上的汗珠,甘田田小心翼翼地从蒸馏器尾端取下一小瓶花露。这瓶花露,耗费了近十斤鲜花,还有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 但是效果也是惊人的好! 虽然姬冰云泼她冷水说,得让调香师来用这套器具,才能蒸出真正的花露,现在他们弄出来的不过是粗糙的花汁,甘田田仍是兴奋不已。 因为她对韩睿的承诺只是“帮他找到蒸馏花露的方法”,成品的等级品质,那就远不是她这只连香道大门都没踏入的小菜鸟能做到的了。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一把辛酸泪啊,这下韩公子总该兑现自己的诺言了吧? 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要说甘田田对韩睿的身份不好奇,那是不可能的。 无论是衣着打扮也好,言行举止也好,明显和这德灵县里的富家子弟们不在一个档次上。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甘田田这辈子虽说是个寒门小女,上一世可也是见过不少大世面的。 就算他经常傲慢得让她想掐死他,然而不可否认的,这家伙的家世绝对不会很差,最起码——从方少白对他的态度看来,韩睿的家境肯定比号称德灵第一大族的方家要高了不知多少。 他叫方少白表哥,那就是方家的姻亲了。 甘田田自然不了解方家的亲戚是哪几家,但她很清楚一个道理,那就是—— 这年代的婚姻,乃是缔结两性之好,所以格外讲究门当户对。像方家这样的地方大族,儿女婚姻自当千挑万选,因此韩睿自然也是大家子弟。 不过她还真没起过打探韩睿来历的心思。 她不想因为无谓的查探横生枝节,令他们之间尚算愉快的合作蒙上阴影。有些事情,人家想让你知道自己会说,不说,那就是你没必要知道。 她最关心的还是自家人的境况能否得到改善。 “成了?” 韩睿也有些小激动,拿过玻璃瓶在鼻端下晃了晃,面露喜色:“还真是!” 连稳重的方少白都被他们的兴奋所感染,笑道:“这次蒸出的花露,的确和大食国的贡品很相似了。” “所以啊,我的法子是行得通的!” 甘田田毫不客气地努力邀功,顺便朝韩睿摊开了手掌:“韩公子,嘻嘻嘻……” “哼,你这人倒是从来不肯吃亏。” 韩睿撇撇嘴,却没有生气的意思。 他身边同龄的少女多如繁星,或是家中世交的大家闺秀,或是伺候他起居的丫鬟下女,莺莺燕燕,性情各不相同。 可这些少女,他完全不想和她们说话,更别提相处了。 那些千金小姐们年纪不大却心机深沉,表面上知书达理,事实上却各有各的小心思小算盘。 他的丫鬟们呢,也都不是省油的灯,甚至……他才十二啊,就有几个比他稍长几岁的大丫鬟在谋算着未来的通房位置了。 倒是甘田田,虽然也是跟他“要好处”,但说话做事都在明处,直爽干脆,反倒好相处得多。 而且这丫头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实际上心思细腻,说话做事都很有分寸。 连少白哥都偶尔说过一句:“那个叫田田的小丫头,不简单。” 方少白看起来温和随性,骨子里却和韩睿一样,是个极骄傲的人,眼界也高。能得到他背后夸一句,可是难得呢。 韩睿心情好,没让甘田田久等,直接就拿出了十张一百两的银票。“呐,这里是一千两银子。” 甘田田很开心地接过,小心地收进自己的小荷包里。 一千两,绝对的巨款啊。 想想自家在一个多月前,还因为欠了十两银子被债主们逼到绝路。大哥二哥被迫辍学,小叔叔还差点当了人家的上门女婿,现在她兜里却有了一千两的银票,家里还有几百两! 人生际遇真是神奇啊,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阳光总在风雨后……甘田田差点就脱口唱出来了。太高兴了嘛! “还有,那个姓曹的。”韩睿的目光仍在手中的玻璃瓶上,闲闲地开口:“少白哥已经帮你料理了。” “真的?” 甘田田顿时把一千两巨款丢到一边,满脸笑容地看向方少白:“方公子,那人……不会再来骚扰我们家了?” 自打韩睿告诉她,是曹书吏在背后搞鬼,甘田田就一直对这个可恶的小人恨之入骨,真想亲自冲到他面前扇他几巴掌。 可是韩睿说,要她专心替他搞蔷薇水的事,曹书吏这等小人物不必挂在心上,他会搞定。 甘田田也就只能暂时把这桩事情藏在心里,连家人那边都不曾提起,反正也只会让他们徒增烦恼。 方少白微笑道:“他已经离开德灵县了。” 咦? 甘田田醒悟过来,那坏蛋是“被离开”吧? 第20章 享福? 方少白并没有告诉甘田田他是如何整治曹书吏的,甘田田也没有追问。 德灵方家这四个字就是最好的保证,她才不会在那个坏人身上浪费心神。只要他滚出自家的视线就好啦! 事实上,曹书吏直到举家被迫离开德灵县,也想不通是谁在对他下手。 他在衙门里干了十几二十年,贪墨不少,把柄真是一抓一把的,只看人家想不想整他而已。 方少白要让他滚蛋,还用不到自己的人脉,让手下随便一个管事出面找找县丞就足够了。 不过,甘田田尽管并没有刻意了解方少白怎么对付曹书吏,但心底仍有些唏嘘。 就这么一个人,几乎让她一家离散。而这人在方公子面前,却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但在德灵只手遮天的方家……对于“身份成谜”的韩睿韩大少来说,可能也不算什么吧? 从这些日子韩睿和方少白偶尔的谈话中,她完全可以窥见韩睿对方家的态度。 的确,她现在有钱了。然而,要在这等级森严的社会里生存下去,谈何容易? “那,我叔叔和哥哥们……”她看向韩睿,迟疑片刻,才说:“他们的前程,韩公子,可有什么好建议?” 她之前就开公布诚地说过,她要为家里的男丁们都谋一份前程。 这可不是她以前生活的世界,女子想不依赖父兄家族生活,简直不可能……幸好她家里还有叔叔和哥哥。 他们有了出息,才能庇护她周全。所以为他们谋前程,也是在为自己的前途添保障。 韩睿耸肩,指了指方少白,说:“这事你还是问少白哥吧。” 其实甘田田也明白,韩大少才不会费心管这种琐碎事,再加上方少白是地头蛇,肯定什么都推给他了。 但当初和她定下约定的人是韩睿,她当然还是得先向他讨说法不是? 方少白温文一笑,说道:“田田,这些天你辛苦了,天天都在这忙活……你就没发现家里人也挺忙的?” “啊?” 甘田田愣了下,琢磨着方少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突然喜道:“方公子,您是说……” 方少白脸上还是他一贯牲畜无害的温柔笑容,呵呵道:“你回家问问就知道了。” “少白哥办事,你放心啦!” 韩睿才没空继续和这丫头扯皮,看天色也晚了,珍而重之地揣好花露瓶子就挥手走人。 还要去找自家香铺的调香师商量大事呢! 疲惫的甘田田坐方家马车回到家里,惊奇地发现家人居然全都不在。都这么晚了,他们到哪儿去了? 认真回想起这段时间来,她还真是忽略了家人不少。 小哥哥倒是常常在家自个读书写字,小叔叔和大哥嘛……对啊,他们好像总是不见人哎,干什么去了? 甘田田摸摸干瘪的肚皮,去厨房里烙了几个肉饼子就着菜汤吃,胡乱填饱肚子,边吃边吐槽自己“明明已经是身怀巨款的富姐,还吃得这么朴素,我真是太节俭了嘤嘤嘤”…… “啊,好香啊!田田你在吃什么?” 她刚吃完,还在收拾厨房,就听见家人进门的声音。 小哥哥甘冬一个猛子就窜到厨房里,拿起犹有余温的肉饼子啃了几口:“好吃!田田烙的肉饼子最好吃了。” “慢点吃,哎,小哥你还没洗手!” 甘田田赶紧催小哥去洗手,一面把饼子和菜汤都摆到小厅里,招呼大家吃饭。 家人们好像真的饿坏了,连小叔叔谈玉书那么个斯文人,也吃得飞快。 十来个肉饼子不到半刻钟就没了踪影,连菜汤都喝了个精光,简直是风卷残云。 “你们怎么回来得那么晚?” 甘田田好奇道。 三人对视几眼,竟没有立刻回答。甘田田没好气道:“方家大公子都和我说啦,你们还瞒着我呢……哼……” 她嘟起嘴儿扭过身子哼了两声,大哥甘秋马上急了,忙解释说本来是想等事情成了,给她个惊喜来着。 反正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甘秋甘冬也不是能藏得住事的人,这些天把他们憋得好辛苦,便七嘴八舌说开了。 还是谈玉书看他们说话乱糟糟的没条理,把他们拦住,自己慢慢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甘田田听了半天,瞠目结舌,才刚刚知道——原来自己一不小心,已经变成地主家的姑娘啦? 当她在打铁铺里化身科学狂人埋头做实验的时候,甘家人已经在方少白派来的某位管事帮助下,在城郊置下了二百亩水田。是水田! 今天他们和县衙的人到城郊去办最后的几道手续,手续又多又繁,所以赶在关城门前最后一刻才回城的。 对于这自古以来就是农耕文明的国度来说,土地就是人立身的根本。 当初甘父在世的时候,家里也有二十亩田地,但不是肥沃的水田,而是比较差的山坡地。 但这二十亩地也在甘父重病的时候,不得不卖掉填了药费。他们还不敢告诉甘父,怕他宁可不吃药也不肯卖田。 时隔一年,甘家终于再次拥有了田地,还是很难买到的水田。 甘田田心里不由得对韩睿多了几分好感。 别看这小子老给自己摆臭脸,每次自己试验失败就冷嘲热讽,还老是威胁说“你再失败就什么好处都拿不到”……但暗地里却已经安排好了她家人的生活。 他对她还真有信心啊,唔,有眼光! 甘田田自得了一下,忙继续追问谈玉书接下来的打算。 甘秋抢着说,自己打算到乡下住一段时间,好好打理那些田地,也方便和佃户们沟通。 买地可不是只管租出去就行了,和佃户打交道也是一门学问。憨厚的甘秋原本还不清楚这些,方家的管事细心,私下特意提醒过他们——别买了地就啥都不管了,这里头的门道,精着呢! 经过管事的点拨,甘秋才稍稍领悟到这其中需要注意的许多问题。当家,还真不容易啊! 甘秋很愉快地拍着胸脯说,以后家里田地的事就交给自己来管,小叔叔和小弟继续安心到学堂读书,准备考科举就好了。 反正自己也不是读书的料! “田田,你以后就安安心心在家享福吧!” 甘田田看着叔叔和哥哥们快乐的笑容,高涨的情绪忽然有些冷了下来。 享福……吗? 第21章 潜在的危险 “小姬啊……” 深夜,甘田田毫无睡意,趴在枕头上喃喃自语。 “小叔叔和哥哥们都那么高兴,为什么……我却没法和他们一样发自内心地高兴起来呢?” 她侧过头,如烟雾般飘渺的姬冰云正斜倚在床栏上闲闲地剔着手指甲——拜托你啊姬少爷,您那手上还能有尘垢吗,剔什么剔,你这是在装那啥你知道吗? 姬冰云爱理不理地回应道:“你劳碌命呗。” “……唔,可能真被你说中了!” 甘田田一咕噜爬起来,坐到床边,和姬冰云保持一个身位的距离肩并肩说话。这家伙虽然是个毒舌派,但却往往一语中的,犀利得厉害呀。 自己纠结了半天的问题,被他几个字就点破了,或许真是这样呢! “是啊,我就是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嘛。” 甘田田双手撑着床板,小脚丫在床下一晃一晃。 “小姬啊,我从小受的教育呢,是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现在……虽然我也很努力没错啦,但是……” 人家那些成功人士的创业故事不都是充满了曲折和汗水,像唐僧同学那样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取得真经的吗? 她才奋斗一个多月,就挣到了许多人大概一辈子都挣不到的大钱……虽然在真正的有钱人眼里也就是毛毛雨,但相较于这时代的普遍生活水准,绝对可以让全家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幸福,真的如此容易得到? 感觉好不真实喔。 “呵呵,你想得太简单了。” 姬冰云不屑地扬起嘴角,给她一个“你是白痴吗”的眼神:“两百亩水田,一千两银子,你就觉得自家以后都能过上好日子了?” “啊?” 甘田田呆住了,这……有了田地和积蓄,还不能好好过日子?不至于吧? 她当然也知道,光有钱,没有一点社会地位和靠山,自家的生存保障还不够牢靠。 可是,都买了土地当了地主了呀!小叔叔和二哥也准备好好读书,考个秀才什么的,甘家的前途怎么看都是一片光明呢。 “天真。” 姬冰云再次冷笑。 “丫头,你这点年纪,大概还不知道什么叫投献土地吧。” “我知道啊。” 甘田田很不服气! 虽说她当年是理科出身,文史成绩也向来很不错的,封建社会的常识性问题难不倒她! “哦?你知道?” 姬冰云还真有些意外。 “哼,小看人。” 尽管大萧这朝代并不在她所熟悉的历史维度里,但她在此生活了一段时间后,逐渐发现这朝代和她那个维度里的某个朝代的制度风俗十分相似。 在那个叫“明”的朝代里,土地投献之风盛行,许多百姓往往将自己的土地投献给豪门和大族,自己反而沦为庄户、佃农甚至奴仆。 难道这些百姓天生奴性重,还是脑子痴傻,非要把自己的土地送给老爷们,自甘为奴? 实际上,这和当时的赋税制度关系重大。那时的税赋虽然表面上很低,但经不住每一级官吏层层的盘剥,层层的加码。再加上各种名目繁多的琐碎陋规常例,对普通种田人家来说,负担和压力真的很大很大。 种田本来就是“看天吃饭”的行当,老天爷心情好了,那年还有些收成,日子可能还可以勉强过下去。万一干旱大涝,蝗虫灾害,完了,卖儿卖女也活不成了……有土地,却吃不上饭,一点都不奇怪! 还有一点,大明的赋税除了按地亩来征收,还有按照人头征收的丁税! 于是,百姓们为了逃避税赋,从普通人家沦为豪门的家仆,身份上自然低了很多,可却不用再缴纳丁税了。 为了吃上饭,儿女都可以买卖,况且一个良民的身份? 久而久之,豪门大族的土地和奴仆就越来越多,朝廷能够征收到的天赋和丁税就越来越少。而另一方面,由于豪门和投献豪门的奴仆是征不到税的,当地官府为了完成税收任务,只好把剩下的数目又平摊转嫁到辖下的老百姓们头上。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又再促使百姓们不得已投献到做官人家和豪门大族名下,以逃避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离谱的赋税。 “……我说的没错吧?” 甘田田有些得意地看着姬冰云。哼,想考她? 她在别人面前或许还要藏藏拙,怕被人看出自己的见识与身份年龄不符。对于姬冰云,却没这个必要。 “丫头,没想到你还有点见识。” 姬冰云这话真是夸不是损了。 就算换一个成年读书人来说这投献土地的问题,也未必能说得像她这么透彻清晰,有纹有路。 这丫头果然很不简单,那自己的计划,就更有实施的必要了…… 姬冰云心里默默盘算着,面上不动声色,继续说道:“但你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说的,这是一般的投献,还有一种……” “叫做妄献!” “妄献?” 那是什么? 甘田田好奇起来,这个名词她真没听说过。也难怪,史书归史书,现实归现实,书本上的东西终究是死的嘛。 她也不会不懂装懂,便追问道:“妄献是什么意思?” 原来甘田田所知道的那种投献土地,属于自献,是心甘情愿的。 另外,还有一种投献,则被人称之为“妄献”,指的是一些地痞流氓,村霸恶棍,妄自把他人的土地称为“己业”,或是“无主闲田”,直接就献给了豪门大族。 这就是赤果果的硬抢! 然而别看事情如此没天理,偏偏却屡有发生。 一般被人这样硬抢土地的人家,都是些死了当家人的孤寡小户,或是家里人丁稀少没有亲族帮衬的积弱人家。 那些恶棍们把土地硬抢过去投靠了豪门,豪门为了自己的利益,还出于鼓励心理,一般都会护短,反而帮忙把原来的田主赶出去。 “呵,你家那两百亩地,当家人就一个半大孩子,估计没过多久就要被人惦记上了吧,别说我没提醒你啊。” 姬冰云说得轻巧,甘田田却顿时着急起来。 这……真有那么危险? 第22章 三条路 “小姬,你不是骗我吧?” 甘田田有点犹豫地说,姬冰云立刻黑脸:“你说呢?” “别生气别生气哈……” 甘田田忙给他顺毛,真是的,这家伙好难伺候,随随便便一句话就炸毛。 她却不知道姬冰云其实是心虚…… “我这不是见识少嘛,嘿嘿。”甘田田自认她的优点就在于能屈能伸,尤其是面对姬冰云的时候,谁让姬公子是如此高冷咧。 “哼,信不信由你,我反正告诫你了。” “可是……过去我家也在乡下有地,从没听说过有人打我家那二十亩地的主意啊,卖地的时候也挺顺利的。” 姬冰云又冷笑了:“我听你说过,那是二十亩山坡地吧?” “山坡地贫瘠难养,和水田能比?谁费那个劲去谋这点烂地?” “再说你家那时,还有个老爹在衙门里当差呢,只是生病罢了。人家又不知道你老爹一定会没了,哪会自找麻烦在这点小买卖上做手脚?” 甘田田细想姬冰云的话,好像真是那么回事。 “唉……也对,我家这是暴发户……” 就像她后世所听说的,那些突然中了彩票的人家,最容易被坏人盯上。她家这久贫乍富的,的确有点扎眼,就算有方家的管事出头帮忙,但还是不保险。 姬冰云再给她添上点堵:“你不会还想着,以后有事可以让方家大公子帮忙吧?” “呃……” 被姬冰云说中了,甘田田还真有这种想法,这会儿只得嘿嘿干笑。 “丫头,说你天真你别不信。” “方少白帮你,那是看在韩小子的份上。虽然我不知道那姓韩的小子是什么来历,但来头肯定很大,但是……” “我也看得出来,他可不是德灵县人,甚至可能不是这玉江府里的人。他那口音做派,只能是京城世家子弟。” “他在此地,不可能久留。” “等他一走,你觉得你还和方家能有什么交集?别看方少白对人客气,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呵呵呵……” 姬冰云以他标志性的冷笑结束了这个话题,彻底把甘田田的心丢进了冰窖。 靠山靠山,她一心就是想给自家找个靠山。 但姬冰云说得对,韩睿帮她,是因为她原来对他有利用价值。 可是这利用价值,就目前来看,完全是一次性的啊! 韩睿没有义务一再帮她,方少白就更没有了。 她可不会做那种豪门公子对她这灰姑娘情有独钟,暗地里默默呵护她为她遮风挡雨这种美梦。 “那小姬,你说……我家现在该怎么办啊?” 甘田田都有些后悔了,早知道把原来的五百两藏着,一点点放出来给家人用,不买田地,反而不会引人来打自家产业的主意。 但现在说这个也晚了! 她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姬冰云居然还挺认真地回答说:“办法不是没有,有三条路。” “啊?还有三条路?” 甘田田顿时就激动了,姬冰云今天是良心大爆发了吗?态度也太好了吧! “第一,你家自献土地,成为方家的家仆,那就万事无忧了。” 她就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叫什么主意啊! 让他们全家卖身为奴? “呵,你还别不乐意。”姬冰云嘲讽地笑道:“方家这种地方大族,真不是什么人都肯收,想当人家的家仆,受方家庇护,你还得走方少白的门路呢!” “人各有志,别人想托庇豪门我不管,我绝不乐意给人当奴才。” 甘田田也明白豪门家奴比普通人家更风光的道理,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红楼梦》? 然而她重活一次,不是为了做个安稳奴才的! “这条是最便捷的康庄大道啊。”姬冰云说:“那第二条,就比较麻烦了,而且未必能走得通。” “是什么?” “期待你小叔叔或者二哥将来考中秀才吧。” 姬冰云的语气淡淡的,嘲讽味道却更浓了。 “要是家里有了秀才公,那些地痞恶棍是不敢打你家主意的了。不过……你小叔叔都还没下过场,连童生都不是呢。你二哥,才十二吧?就算他天资聪颖,也得过个五六年才有下场资格。” “再说,你知道天下读书人有多少,能考中秀才的又有多少么?” “……谢谢,我很清楚。” 甘田田更泄气了。 这时代的科举,才是真真正正的千军万马挤独木桥,极度惨烈。 以前在后世说起秀才,好像并不值钱,到了这里她才发现,一个读书人能在众多同伴中脱颖而出考上秀才,已经是出类拔萃的人杰。 绝大多数的读书人,是连秀才都考不上的! “哦,还有,在他们考上秀才之前……你还得祈祷没人来找你家田地麻烦才是哦。” “喂喂,你让不让人活了啊。”甘田田烦躁地一挥手:“说第三条路!” 出奇地,姬冰云没有计较她语气的恶劣,继续说道:“第三条路嘛,就是靠你自己。” “我自己?” 甘田田眨巴眨巴眼睛,十分费解。 她倒不是自卑,可从来不缺自知之明。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界里,她一个十岁的小丫头,能做什么大事,足以让家人受她庇护? “只要你成了官家人,”姬冰云看着她的双眼,徐徐道:“你的家人,自然能够平安度日。” “官家人?我有什么资格当官家人?” 甘田田还是很懵懂。 读书人通过科举能够获得功名,成为官家人,可她是女孩子啊! “进香坊,当调香师,你就是官家人了。” 铺垫了这么久,姬冰云终于给出了答案。 “调香师?” “没错。其实,还不到调香师,只要你成为县级香坊的匠人,就已足够傲视相邻,骄之同侪,在德灵这种小地方……你的家人,应该不会有人再打主意。” “那,会不会要很久啊?” “看你天赋啰。从学徒到匠人,最快的话,一两年就可以了。” 姬冰云没有告诉甘田田,那属于“天赋异禀”的特例,一般人才没可能这么快拿到匠人的资格呢! 第23章 下决心 “调香师吗?” 甘田田陷入了沉思。 前些天,她得知姬冰云不仅是天下第一香药世家姬家的传人,还曾是一位大香师的时候,曾经追问过他关于如何成为调香师的事情。 那时她单纯是因为感觉调香师在萧朝是个很风光的职业,起过想进香坊的念头。 可是她当时兴冲冲地问姬冰云能否帮她进香坊,却被姬冰云兜头泼了一大盆冷水——不对,是冰水。 “我说小姬,”甘田田抬眼看向姬冰云:“你以前不是对我想进香坊嗤之以鼻吗?怎么现在反而鼓励我进香坊啦?” “我有嗤之以鼻吗?”姬冰云一脸无辜。 “你有!”甘田田简直恨不得把手指戳到他脸上,虽然肯定也只能戳到空气:“我当时问你能不能帮我进香坊,你那态度我可是记得很清楚呢!” “……好吧,也许有过吧。”姬公子从来不懂什么叫“抱歉”,还一副甘田田在小题大做的表情,不耐烦地说:“此一时彼一时嘛。” “呃?现在和当时有什么不同?” “我发现你还是有调香天赋的,哼哼。” 耶? 甘田田不可置信地看着姬冰云:“你在夸我?” “……不,我只是在说事实。” 姬冰云昂头别开脸,他才不承认自己在夸人呢。想他堂堂姬家大香师,他的夸奖才没有这么廉价! “你今天真的好奇怪哦。” 甘田田有点后知后觉地搓着下巴。 傲娇得鼻子翘上天的姬冰云居然在夸她有调香天赋,她觉得自己并没有表现出这方面的才华啊,制作蒸馏器……那是她的理科天赋好吗? 还有,姬冰云平时话都不多一句,今天竟耗费了大半个晚上在和自己闲聊? “你今天话特别多哎,小姬?” 姬冰云终于绷不住了,冷哼道:“我高兴,你管得着么?” 下一刻,他嗖地就不见了踪影,又躲进银薰球里去了。 “哎,小姬,我开玩笑的,小姬!你出来啊,我们继续商量嘛……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甘田田傻眼了,叫你嘴贱,叫你嘴贱!她身边拢共就这么一个能说说话的“人”,要是他也不搭理她,她要怎么办啦? 然而不管她怎么呼唤,姬冰云再也没现身。 街上更夫敲过了三更鼓,夜已深沉,甘田田终于倦极入眠。 第二天,甘家人的男丁们依然为田地的事在忙碌着。 甘田田不需要再去打铁铺干活,当然对家人的说法是“这一个多月帮方家老夫人做的事已经有了结果”。 于是她又开始挎上菜篮子,到街市买菜肉去了。 买完了菜,她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到一家相熟的食肆去打熟食。 在等待伙计打包烧鹅的时候,她坐在一旁等候,恰好听见旁边两位街坊在议论什么。 “唉,杨老二家里的真可怜,男人刚死半年呢,孤儿寡母就被人夺了田产,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办啊!” “嘘!小声点,被江家人听见了,有你好看!” 呃?这话题……立刻引起了甘田田的高度兴趣! 她当然不会贸贸然跑过去追问人家,只是叫过伙计来要了壶茶水和一碟瓜子,说自己要在这儿歇歇脚,然后竖起耳朵继续听。 哼,这种说八卦话题的人,才不会因为有点小顾忌就憋着不说咧。议论八卦是人类的天性,古今中外男女老幼概不能免! 果然,两个老伯在聊了些其他话题后,又忍不住拐回刚才的事情上去了。 甘田田努力听了半天,也只听了个大概。 好像是有个姓杨的汉子,原先在街市上卖香梨果子,手里攒下了一点小钱,在乡下置了十来亩好地。 半年前,这杨老二得急病死了。他家里亲眷少,只有两个出嫁的姐姐,没什么人能帮衬。 靠着一点微薄的田租,杨寡妇带着一双年幼儿女艰难地生活。 没曾想前些日子,有个叫刘黑的地痞竟冒称他是杨家土地的主人,把那十来亩土地投献给了如今在德灵渐渐得势的江家。 江家虽然没有方家那么有名望,但也是一方大地主,在德灵县颇有势力。 杨家的土地进了江家的口袋,又有刘黑出面当恶人,杨寡妇再呼天抢地,也抢不回自家的土地了。 “这种事……衙门不管吗?” 甘田田忍不住想过去问这话,不想居然已经有人问出声来了,原来却是那替二人添茶的小跑堂。 其中一人苦笑道:“这事,民不告官不究,杨寡妇哪敢去衙门递状纸?她一个寡妇失业的,怎么和人家江家比,如今县太爷见了江家老爷都要摆笑脸呢,江家那位在京城的姑奶奶,嘿嘿……” “哎哎,别往下说了,真要惹祸啊。”他的同伴忙摆手阻止他说下去。 江家?甘田田想起来了,就是那天失窃的人家,不知道韩睿到人家家里去偷了什么宝贝,搞得满城大搜的。 能立刻使唤动那么多衙役连夜追凶,江家的势力是不小。 也不知道韩睿和江家有什么恩怨? 今天无意间听到的这个事情,和姬冰云先前的说法却是不谋而合。 妄献这种事,离自己并不遥远! 杨寡妇没有依靠,而自家……虽然男丁多些,可也未必就没风险啊。 谁让自家一贯人丁稀薄,从祖父辈起两代单传,家里都没多少亲族。到她这一辈才好歹有了两个男丁,可大哥才十四,二哥才十二…… “小姬,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有调香的天赋?进了香坊,努力成为匠人,我就可以庇护家人了吗?” 甘田田一反平日的俏皮,很严肃地望着姬冰云,等待他的回应。 “同样的话,我不会说第二次。” 姬冰云的态度还是那么拽。 “那……” 她走到窗前,深吸一口夜晚清凉的空气,感觉脑子清醒了许多。 “那我明天,就去找韩睿。” 正好明天韩睿让她再去调试一次那套蒸馏器,她可以借这个机会,向他提出要求。 进香坊! “小姬,你再多告诉我一些调香师的事情吧,好不好?” 她转过头来,姬冰云发现,她的眼神不一样了。 好像那天生的星光,已经倒映在她眼中似的,灼灼发亮。 他还不清楚,甘田田是个十分勇于接受挑战的姑娘——既然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她一定会努力做好! 第24章 青云路 调香师并非大萧建国之后才有,而是古已有之。 然而前朝几代,都不如萧朝尚香风气浓重。虽说开国时太祖太宗都连续几次禁止番香入国,想刹一刹这奢侈的风气。但事实却是萧人的尚香习气,日渐兴盛,朝廷再也不可阻挡。 当宫中也都以尚香为风时,整个萧朝的香道繁荣也发展到了巅峰。 成宗时,宫中已专门开设司香的职位,其官至正七品或正八品,专门负责皇宫祭祀,皇亲贵族出行时的用香。还有内府供用库的掌印太监,也分管宫里的黄蜡白蜡沉香等等。 当时太庙、太医院和御膳房是整个皇宫用香最多的地方。因为香料首先是做祭祀之用,又是救死扶伤的药物,还可以当饮食调味的调料,所以宫里好几处都有管理用香的专门人员。 到了前两代的贤宗年间,宫中成立了香药局,总司一切用香,其他各处用香,皆要由香药局来管理。 香药局斯时权力之大,一时无两。也就是从那时起,大萧从事香药行业的人们,开始逐渐有了“官家人”的身份。 贤宗后期,全国各级香坊系统设立完成,调香师的考核升级变得十分系统,甚至被人戏称为“香道科举”。 在贤宗之前,调香师是人们对于能调制香药的大师们的尊称。而在贤宗之后,调香师完完全全变成了极规范的行当。 没有通过严格测试,没取得官方名牌、上官家名册的人,香道钻研再深也不能称为调香师。 而要称为一名真正的调香师,道路是极为艰辛的,真的一点也不比考科举容易。 首先,必须先进入各自户籍所在县城中在官家挂牌的香料作坊,从做苦活的小学徒学起,跟老师傅学习。学徒在作坊里掌握了香道基础,得到老师傅的推荐,才能参加每年一度的县级调香考评,进入县级香坊。 然后,学徒们要到县级香坊——比如甘田田所在的德灵县香坊,学满一年,通过“调香匠人”考评,才有资格挤入每年仅有三个的府级香坊晋级名额。 到府级香坊后,这些“调香匠人”就要为成为“调香师”而努力了。 每一年,府级香坊有七到十个入省名额。但要挤进这个名单,就要有三名府级调香师的推荐,以及得到公认的代表作品,还要曾经得过一次府级斗香会的前三甲的名次! 上了这个名单,他们才能脱掉“匠人”的身份,成为官家承认的“调香师”。 而到了省级香坊后,调香师可以为进京努力,拼命挤进上京名额,成为香药局的官员,乃至“大香师”。 也可以留在地方,给各家香铺当师傅,大大地赚钱。 “到了前朝文宗时,又有了一项重大的改革。” 姬冰云不疾不徐地说着这些规矩,发现甘田田听得极为专注,而且还一直在做笔记。 “字真丑,而且都是错字。”他不屑地哼哼,甘田田才不理他,毛笔很难写字好吗?她不懂写繁体字啊亲!反正记下来自己懂就行了嘛。 “大师,请继续。” 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催他往下说。 这项重大的改革究竟是什么? “文宗皇后徐氏,爱香成痴。文宗与皇后感情甚好,两人常常在宫中品香为乐。” “后来,就在徐皇后的促成下,香药局又一分为二,变成了尚香局和尚药局。” “不过……这其实也和海外番香贸易越发兴盛有关……” 名义上,尚药局管辖尚香局,但两局其实各自为政,地位相差不多。 尚药局一管全国和海外香料贸易;尚香管宫廷、朝廷、佛事用香,以及地方用香分配。 “后来渐渐有了约定俗成的规矩,调香师中,男子分至尚药局,与朝廷打交道,女子入宫为女官,入尚香局。” 甘田田明白过来,说这是重大改革,的确没错。 那位徐皇后,将女调香师拔到了新高度——可以当女官! “那,小姬,你以前是大香师?在尚药局里担任什么职务啊?” 姬冰云愣了愣,没想到甘田田会问到自己身上。 要是搁在平时,他才不会回答关于自己的任何问题。但现在……他正好有这个心情。 “我们西江姬家,自前朝时起,就以海外番香贸易起家。” 姬家,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香药世家。 一个内陆家族,却能和沿海几大家族联手,包揽了大半个天下的香料贸易。而姬家的调香师,也是人才辈出。 但姬冰云当年,却依然被称为姬家不世出的天才。 他十岁直接由姬家推荐进入府级香坊,十二岁既取得调香师资格。 还不到十八岁,他便已名扬天下。十八岁那年,他奉诏入京,被当朝盛太后专门指为“大香师”,风头一时无两。 这些风光的往事,他没有多说,只简单提了自己升级的经历,已经让甘田田狂冒星星眼。偶像啊! “可是,我失手了……” 在一场与诸番国的大斗香中,他竟然失手了。此后,他被太后与皇帝厌弃,又因为平时和同僚甚少接触,被人们落井下石,联手赶出了京城。 回到姬家,他的地位自然也一落千丈,不到一年就死于醉酒。 “这银薰球,是我生前佩戴的爱物。” 姬冰云的目光,落在甘田田颈间的银薰球上。 “而且,这也是姬家直系子弟的象征。是我成为调香师那年,我父亲亲手为我系上的……” “韩睿那小子倒是识货,哼。”姬冰云想起韩睿在黑夜中都能远远认出姬家香薰球的眼力,那时候他都觉得奇怪。 后来他发现韩睿习武,而且可能服用过什么先天灵药炼成的药物,内力精纯,才解开了疑惑。要是内力精深的高手,隔空辨认出姬家熏球上的宝石,也不奇怪。 “你要进香坊,还是把我这熏球收好,被人看到……反正不好。” 甘田田点点头,她也觉得姬冰云的话有道理。 想到自己有个见识广博、修为精深的大香师撑腰,甘田田安心很多。这样,进香坊工作应该不会很辛苦吧? 第25章 复仇之心 半夜,甘田田怀着对明天的美好期许睡熟了。 黑暗的小屋中,一抹如烟似幻的人影,却在渐渐成形。 “唉……笨丫头。” 姬冰云浮在半空中,俯视着床上小人儿酣甜的睡脸,心情有些复杂。 他在利用她。 骄傲如他,真的从没有想过,他也会对人用心机,刻意地推动一些事,煽动别人,利用别人…… “人真是会变的呢。” 他自嘲地笑了。 曾经的他,眼中的世界多么单纯,只有香道,香道,还是香道。 他的父亲,是姬家前代家主姬无风。 但他却不是嫡出,而是姬无风侍妾所生。 虽然如此,父亲对他的生母眉娘却十分爱惜。眉娘自幼来到姬无风身边服侍,两人一同长大,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姬无风娶妻后,眉娘就由老夫人做主,给了姬无风当通房。而等到姬冰云出生,眉娘便由通房提了侍妾。 姬无风疼爱眉娘,也疼爱姬冰云这个酷似眉娘的儿子。尤其当姬冰云展露出过人的调香天赋时,更是成了父亲的心头宝。 除了姬冰云,姬无风还有正室所出的一子一女,都比姬冰云年长。 在姬冰云记忆中,大娘虽说不太喜欢他,对他态度也不是很差劲。哥哥姬金云对他不冷不热,当他隐形人,而嫡姐姬金凤呢? 小的时候,姬金凤对他的态度,也和姬金云差不多。等到他十二岁成了调香师后,姬金凤就很乐意与他亲近了。 他真傻,竟没有看出这毒妇的真面目,还当她是个好姐姐! 结果呢? 她处心积虑地对他好,只是想夺取他的那些香方。当她把他的香方想方设法骗到手后,就设计陷害他,让他在那么重要的场合出错! 他被太后和皇上厌弃,也都是她在背后推动。甚至连他被赶出京的事……都是她一手策划的。 她要踩着他上位,要他死! 可是他知道得太迟太迟了…… 姬冰云记得自己从天之骄子变成家族弃儿的那段日子,是多么的难熬! 因为父亲已经过世,哥哥成了家主,他们不再有顾忌,而他,对家族也没了利用价值。 他和母亲被赶到别院里自生自灭。因为姬金凤的私心,他被家族安上了“神智失常”的罪名,完全禁足了。 母亲眉娘受不了重重打击,生了急病。那天,他撕心裂肺地拍打着大门,要他们放他出去找大夫,他们却认为他在说谎,想要逃跑,就是不开门! 他眼睁睁看着母亲在自己怀里断了气,临死前还抓着他的手说,儿啊,你别和家里置气,好好待一段日子,他们会放你出去的…… 母亲太善良了,她完全想象不到那些人的心,恶毒到什么地步。 他们冲进屋子,抢走了母亲的遗体,据说甚至没有好好安葬她,只给了她一口薄薄的柳树棺材。 而他呢,在母亲走后,日日借酒浇愁,不久也抑郁过度,病重难起…… 他深深地记得那日,姬金凤居然出现在他面前。 彼时的他,已不是那个白衣胜雪的骄傲公子,醉成了一滩烂泥,躺在自己呕吐出的污秽里。 “哈哈哈,看看,这就是我们家的金凤凰,大天才!” 从来都在他面前细声细语,温柔微笑的嫡姐,那天笑得像个女疯子。 “看看你,垃圾!” “你是个什么东西?奴婢生的奴婢,也敢说是我弟弟?我呸!” “凭什么呀?凭什么你从小就最得父亲的宠爱,凭什么人家一说起姬家,都说‘哎呀,姬家出了个天才’……” “连祖父祖母也疼爱你,呵呵,你一个奴婢生的杂种,竟然在祖母面前的座次比我大小姐还高?你也敢往祖母跟前凑!” “垃圾!垃圾!” “我也是天才啊!我也三岁识香,七岁作方,十岁入香坊……我哪一点比你差?为什么他们都不称赞我?啊?” 姬金凤疯狂地踢着他瘫软的身体,一脚一脚,踩在他的脸上。 姬冰云麻木地任由她践踏,心里却是一阵阵惊雷轰响。 他竟不知道,他敬爱的嫡亲姐姐,从小就如此妒恨他。 而她……居然把这妒恨深藏在心里这么多年!然后,一点点地,夺走他所有的一切…… 姬金凤大笑着,继续将她心中的毒液喷薄而出。 她毫无顾忌地告诉他,她是如何陷害他,又是怎样把他的香方据为己有,现在,她也是大香师了! 她马上就要成为尚香局的五品女官了,还得到太后赏赐回乡探亲,多么风光! “垃圾,垃圾,去死吧……” 姬冰云最后的记忆,是姬金凤往他口中狠狠地灌了不知什么苦水。也许是毒酒吧? 醒来后,他曾想过,他那时候都已经如此凄惨,姬金凤为什么还要来踩他呢?有什么意义? 后来他想通了。这种毒妇,她做了恶还不够,还必须在她害的人面前炫耀自己的所作所为,她的疯狂才能够得到彻底的释放。 他好恨啊!他要报仇! 或许就是因为他死时恨意太强太强,怨气冲天,才无法完全离开这个世界吧? 他的魂灵,被紧紧束缚在他的香薰球里——直到被那个小女孩唤醒。 “丫头,你呀……”姬冰云摇摇头,又叹了口气。 这个小女孩,来历怪怪的,也不是个正常人。但是,她是个善良单纯的孩子。 然而他还是决定要利用她。 老天爷不让他的魂魄离开她太远,他就不能单独去向那姬金凤作祟。而且,作祟也许能让姬金凤死于非命,可他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他要向她复仇! 他要她尝到被人从云端拉下的滋味,尝到被亲人背叛的心情,尝到……最亲爱的人,活生生在自己怀里断气的痛苦! 姬冰云回想起自己前两,在打铁作坊里,偶尔听到韩睿和方少白的对话。他们好像提到了“宫中的姬女官”,那人…… 应该,就是姬金凤! “姐姐……” “请你一定要继续风光下去,直到……我来到你的身边。” “夺走你的一切!” 第26章 韩睿要走了 “不行!” 甘秋听完妹妹的打算,原本笑呵呵的圆脸立刻拉长了。 “为什么?” 甘田田眨眨眼,费解地看着大哥的反应,又扭头去看二哥。 哪知道甘冬也是一脸的不赞同,不住摇头:“田田你想什么呢!如今家里景况好了,怎么还能让你去吃那份苦头?” “可是……” 甘田田迟疑着,索性把姬冰云的顾虑,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咱家自然是不能投献到大户去当奴仆的,叔叔哥哥们考科举,也不是一两年就有结果……还是让我进香坊去,只要熬到匠人,咱家就安稳了。” 甘秋甘冬听小妹说完这么长一通话,却是双双哑然,作声不得。 他们明明是兄长啊,为什么小妹说的这些事,自己却从没考虑过? 两人甚至连妄献土地,都是首次听说。毕竟他们是在城里长大的。那些乡下人争夺田产的事,总觉得离自己挺远。 小妹却都想到了,还说得头头是道,这…… 这时,一直沉默的谈玉书开口了。 “田田,你想得很远,小叔叔很惭愧。这些事,本来该是我这长辈来操心的,但我却没考虑周全。” “的确,要是咱们不那么着急买田庄就好了。你辛辛苦苦替方家老夫人做事挣来的钱,让我们搞得一团糟……” “呃,小叔叔,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啊!” 甘田田看谈玉书越说越自责,连忙阻止他:“我们是一家人嘛!再说,买田地是好事,我说的那些什么投献妄献的事情,也不一定会发生啦。” 她这小叔叔人品很好,温文纯良,就是性子太软和了。 唉唉唉,看看家里这三个男丁,一个脾气软,一个直肠子,一个……呃,又太跳脱,根本没定性。 这个家,她不替他们好好考虑,能行吗?谁让她心理年龄比他们都大呢! 甘田田被传说中的母性光辉所笼罩,只差没拍着胸脯对家人说:“有姐罩着你们呢!” 谁知小哥甘冬却一把拉起她的手,直直地看进她眼睛里去,一字一顿地说:“田田!你相信小哥,小哥一定会用功读书,好好考上秀才举人,不会让你再过苦日子的!” “没错,”甘秋握住甘田田另一只手,声音铿锵有力:“不管怎么说,哪有让小妹你在外头捱苦受累,来保护我们全家的道理?” “田田,你就在家里学学针线,做做菜就好了,要是闲了,我教你读书写字也行。”谈玉书也说:“外头的事,交给我们就行,你不用担心!” 谈玉书虽然不比他们兄妹大几岁,但一直以长辈自居。而甘秋甘冬也认为,应该由男人来扛起这个家的重担,小妹只要乖乖被呵护就好了。 “叔叔……哥哥……”唉,甘田田又感动又头痛。 她的家人或许并不出色,没有过人的天资和外表,也不通事务、不懂挣大钱。可是他们对她,却也是真心爱护。 真是很可爱的家人啊。 虽说这些天里,她打着“替方老夫人办事”的幌子,给家里挣来了积蓄和产业,在他们心里她还是那个需要他们好好守护的小丫头。 甘田田不会觉得叔叔和哥哥们是大男子主义,看不起她的能力。他们只是发自内心地疼爱她…… 可是,感动归感动,她所决定的事,也是不会轻易改变念头的。 当下甘田田没再说什么,但再见到韩睿的时候,她依然按照原计划提出了想让韩睿帮她进香坊的要求。 “你想当调香师?” 韩睿并没有太惊奇,只问她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 对付韩睿,甘田田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相处之道,那就是尽量直接。这家伙才不耐烦和你扯皮! “哦,因为帮你制作花露蒸馏器嘛,就对调香产生了兴趣啊。” 直截了当的回答,让韩睿完全没有追问的欲望,只是点头说:“好,我会帮你的。” “唔,反正我能帮你的时候也不多了,你自己保重吧。” 韩睿耸耸肩,这回答让甘田田有点意外:“啊,韩公子你要离开德灵了?” “对。” 韩睿点头,没有再说下去。 这就是不想谈了,甘田田很明白。 小姬说得有道理啊。 她和韩睿只是一场交易,而不是交情。 人,终究还是要靠自己。 甘田田的人生信条从来都是四个字,“庄重自强”。 遇到韩睿,收获一笔财富,已经是意外之喜。可是光想着天上掉馅饼不劳而获,那就太天真了。 除了自家人,谁有帮你一辈子的义务呢?就连家人,都未必能陪你走完漫长的人生路。 “行了,不就是进个香坊当学徒嘛,我跟少白哥说就是了。” 甘田田这要求提的干脆,韩睿也应得爽快。毕竟甘田田替自己搞定了一套这么复杂的蒸馏器,让母亲留给自己的铺子又度过一个大难关嘛。 虽说,那是她过世父亲留下的奇怪图纸,但她前前后后帮忙改良了十几次,还是很有功劳滴! “呐,给你,拿着。” 韩睿突然丢了把扇子给甘田田,甘田田伸手捞住,啪地打开。 这是韩睿常常把玩的一把扇子吧,她见过几次。扇面清雅,只绘了几株墨兰,边上一个朱色小印——原谅她没文化,愣是看不懂那小篆写的啥…… “你呀,看起来挺聪明,有时候又傻乎乎的。”韩睿双手抱胸,歪着头看她:“算啦,相识一场也是缘分。” “这把扇子你收着,要是哪天有当官的为难你,你就把扇子给他看,哼哼哼……” 啥? 甘田田两眼冒星星地看着韩睿满脸的“不用谢大爷赏你的”臭屁表情,一肚子的怀疑,却又不知道该问什么。 难道韩睿的身份,比自己所猜想的还要高贵?不会是什么皇子之类的吧? “大晚上偷鸡摸狗还私闯民宅的皇子?” 甘田田觉得自己思路太广,脑洞太大了,韩睿才不会是皇子啦。等等! 她没记错的话,本朝国姓,就是…… 韩。 不是吧! 第27章 香坊面试 九月的德灵县,秋高气爽,草木渐黄。 洁净的街道上每间隔几处就摆着金黄雪白的菊花盆栽,酒楼食肆也开始卖菊花酒和菊花糕,重九节在德灵可是很重要的节日。 重九次日,天刚擦亮,甘田田就起身了。 简单梳洗一番,穿上从衣帽店里新买的淡蓝秋装,再给自己绑了个清爽伶俐的双丫髻。 甘田田顾镜自盼,给了自己一个大大的微笑。 姑娘,今天你要加油啊! 日头大亮的时候,德灵县官家香坊郁金坊的门前的小地坪上,已聚集了上百名少年男女,正在叽叽喳喳地聊天说话。 这种情形,同时在德灵县八家官家香坊前发生,因为今天是一年两次的官家香坊招学徒的日子。 萧朝对香药管理极严,不允许私人香料作坊的存在,只有取得官家牌照,才能开设香坊。 但同样是官家香坊,彼此也有区别。 郁金坊等八个香坊,其实还是民间富户开设的香坊,自负盈亏,只负责香料的粗加工,里面的师傅学徒也不是官家人。 而本县唯一的县级香坊“德灵香坊”,又比这几家香坊更高一等。但一般情况下,要进入香料行当,还是得从普通香坊的学徒做起,通过测评才能进入县级香坊,迈出“官家人”的第一步。 “万里长征第一步就在眼前啦!” 看着眼前并不起眼的暗色红漆大门,甘田田好想叉腰挺胸,抒发点豪言壮语。“小姬,你觉得呢?我肯定能通过的吧?” “……我又没当过学徒,你自求多福,今天别吵我。” 姬冰云冷冷丢下这句话就完全消失了,任由甘田田内心如何咆哮也不回应。 可恶,最讨厌这种走后门的富二代了,还给不给我们普通百姓留条活路? 在默默吐槽中,郁金坊终于打开了大门,几名灰衣仆从招呼着少年人们往里走。 尽管只是普通香料作坊招学徒,但香坊的要求还是很严格的。 身家清白是最基本的标准,也就是说,报名者首先得是良籍子弟。奴籍贱籍军户子弟都不得报名,家中若有犯案获罪的亲属,也不能报名。 年龄也有限制,得是八到十四岁的少年男女,年幼或超龄都不符合要求。若是特殊情况,可以宽限到十六岁,但就得有作坊里的大师傅作保了。 说到作保,也是不能缺少的。每个报名的少年人,都得有保人。保人可以是官家人,比如村中里正、县中书吏,官员就更好了——不过一般也很少有人为了个学徒名额去求县太爷,只要是教谕、县尉这种级别的公务员已经足够。 另外一种,就是地方大族出面作保。甘田田的保人,自然是方家大少爷方少白了。 方少白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今天特地让自己一个心腹小管事,叫吴敏西的带着甘田田来报名。 小吴管事一家是方家的世仆,虽然今年也才二十出头,却是打小跟着自家大公子办事办熟了的。 有他领着报名,甘田田省事不少,基本上就是乖乖听指令就对了。 “行了,甘姑娘,你拿着这本名册。” 精瘦精瘦的小吴管事,笑起来还是很和气的,说话也中听。 甘田田被人叫惯了“丫头”——有时候是“小丫头”、“笨丫头”、“傻丫头”,更难听——今儿却一直被小吴管事好声好气地称呼“甘姑娘”,对小吴管事的好感度那是蹭蹭蹭的上涨。 小吴管事说:“我给你报上名了,待会他们有人安排你们用午饭和歇晌。过午以后,你就拿着名册听人叫名,然后试工。” 他顿了顿,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温言道:“反正人家让干什么,照做就行。大公子已经安排好了,问题不大。” 这就是说,方少白不知道是用钱还是人情,已经打点好了郁金坊里的管事,她的入选基本没问题了。 甘田田忙连声感谢,小吴管事再交代了她几句,便先行离去。 目送小吴管事离开后,甘田田拿着名册站在郁金坊人来人往的前院里,看那些一起进来报名的同伴在三三两两地走来走去,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 啊,对了,就像是很多很多年前,她上一世刚刚大学毕业的时候。 那时候她也是和同伴们起早贪黑地穿梭在各大人才市场,一个个摊位投简历,参加各种各样的面试,忐忑不安地等消息…… “又回到了起点啊。” 甘田田不由得微笑起来。 这一世,她又站在了“新职场”的入口。 而且,好像又找回了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拼劲呢。下午的面试,一定要顺利通过啦……不然,可就浪费了方大公子的打点了,也浪费了韩睿的人情。 想起韩睿,甘田田还是满心的疑惑。 她总觉得那家伙不可能是个皇子啊! 就算他姓韩,和天子同姓,然而普天下姓韩的人可不止皇帝一族。再说了,她认识他这么久,也很少看他带随从啊什么的出入,更别说侍卫了。 一个皇子就能这么随随便便到处乱走?皇子真不值钱…… 依甘田田的估计,韩睿可能是皇亲国戚的旁支吧,闲散王爷家里的子弟。 这种贵族公子,萧朝是很多的,谁让萧太祖当初定下规矩要善待宗室呢?经过几代繁衍,萧朝的皇族子弟,已经是一个庞大的数字。 不过,就算韩睿只是普通的皇亲旁支,对于她这种小老百姓来说仍然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啊! 也罢,反正以后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了吧。专心经营好自己的新生活才是正经事! 日上中天,来报名的人基本都已办完手续拿到了名册,都在等吃饭了。 不愧是日进斗金的香料作坊啊!无偿报名还能混一顿午饭吃,待遇真不错。 甘田田正在期待着午饭的菜单,忽然听到右后方有人轻轻地招呼了自己一声:“妹妹,你也是自己一个人?” “嗯?” 她侧身回头,一抹水绿身影旋即映入眼帘。 第28章 苏翠影 “妹妹,你也是自己一个人?” 甘田田回头,看到一名绿衣少女亭亭而立,正笑盈盈地看向自己。 这少女约比她大两三岁,身形在同龄人中称得上高挑。 虽然这年纪的小姑娘还没完全长开,但从她娟秀的五官完全可以断定,这是个美人胚子。 甘田田含笑回应:“是呀,我一个人。姐姐你呢?” “我也是!”少女很自然地走到她身边,挽起她的手臂,笑道:“我姓苏,名叫翠影,你叫我苏姐姐好了。我看他们都是有伴儿的,咱们也做个伴吧,好不好?” “好呀。” 虽然觉得这少女的邀请有点唐突,不过她的笑容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再加上甘田田本来就是个随和性子,便也没有抗拒人家主动递过来的橄榄枝。 苏翠影还真挺有小姐姐的架势,挽着甘田田一路前往大食堂用午饭,还细心地替她挑选比较干净整齐的碗筷。 郁金坊给报名者们准备的午饭果然很不错。腊肉焖米饭,烫菜心,半截煎鱼,还有每人一小碗香梨汁解渴。 甘田田开心地享用着饭菜,再感叹了一下自己差劲的厨艺。 她能进香坊当学徒,吃住就在香坊里了,以后叔叔哥哥们的生活就全靠家里新雇的那位厨娘啦。 那位王厨娘还是甘田田通过牙行聘来的,口碑相当不错。她也试过王厨娘做的饭菜,水平中等,反正喂饱家里那几个正在长身体的少年人是足够了。 想到自己花了三四天时间,最后还是搬出了“传说中的方老夫人”才说服了叔叔和哥哥们放人,让她来面试,甘田田就一把辛酸泪。 那位据说每天在自家庵堂里念佛吃斋的老夫人,都不知道被她拿来当了几次挡箭牌了。 真是抱歉啊老夫人!您一定会寿比南山,长命百岁的! “这香梨汁真好喝。”苏翠影端起小碗抿了两口,对甘田田笑道:“我自己试做过,煮不出这么好的味道,妹妹你家里做过吗?” “没有,我们家很少买果子吃。” 甘田田摇摇头,而苏翠影则露出了些许歉意,像是觉得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似的。 呃?甘田田呆了呆,才反应过来。啊……对,萧朝百姓都挺喜欢到外头食肆酒楼开伙的,也很流行买果子和零嘴在家里自己吃或者待客。 只有经济很差的家庭,才会比较少买这些东西给孩子们吃。 这位苏姐姐可能是认为她“一不小心戳中了别人那颗穷人的玻璃心” 甘田田有点哭笑不得,自家以前的确有段时间很困窘没错啦。 不过她自己倒是很少在意这件事,再说了,到香坊当学徒的,都不会是富家子弟。 好人家的孩子想进这一行,会想方设法让长辈推荐直接进入县级或者府级香坊的,因为往往他们就是香药世家出身,比如姬冰云。 唔,怎么说呢? 苏翠影这反应,反而让甘田田心里生出了微妙的感觉。这位苏姐姐,是不是小心得太过了?才十二三岁就如此谨慎,怕是个心事很重的人。 她下意识地瞥了苏翠影一眼,一不小心看到苏翠影端着碗的双手。 咦,这么秀气斯文的女孩子,手指上却长着薄薄的茧子? 这苏翠影的家境,只怕也不比自己原来好得到哪里去吧? 听她刚才说起喝香料汁很稀松平常的样子,好像家里伙食很好似的,和她这双劳作过度的手不太相符啊。 苏翠影注意到甘田田的视线,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呵呵,妹妹,见笑了……” “啊,没有没有。” 甘田田也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无礼,赶紧低头喝香梨汁。 “唉。” 不曾想,苏翠影却叹了口气,拉着她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原来她家算得上小康人家,家里开着个小药材铺。虽然不能和何仁堂那种大店相比,全家人也吃喝不愁。 但三年前,她父母相继去世,药材铺由她大哥接手,内当家自然就是她大嫂了。 “妹妹,你不晓得,在兄嫂底下讨生活,难呐。” 苏翠影声音柔柔的,说得甚是可怜。 她说嫂子待自己和弟弟很刻薄,很少给他们做新衣裳,反而要她做全家的针线活,闲来还要和家里的帮佣一起给铺子伙计做饭。 “有时活计太多,还得熬夜做针线,所以……”苏翠影微叹一声:“嫂子还老嫌我花费多,其实我能吃多少用多少呢?” “正好如今香坊招人,我在家里铺子帮忙,草药这东西,也略懂一些。不如就来碰碰运气,反正在香坊里再辛苦,也总强似在家看兄嫂白眼。” 听起来真是挺心酸的呢。 但是别人的家事,甘田田不欲多言,只是对苏翠影方才的谨慎举动释然了。既然她常在家里看兄嫂的脸色过活,那多心一点也很正常啦。 “别想太多了,你自己努力过好就行。” 甘田田宽泛地安慰几句,苏翠影勉强露出笑脸,点点头。 这时大食堂里已经不剩几个人了,苏翠影建议说,她们不如到香坊各处转转,消消食。 “我打听过了,这是允许的,而且大家不都是转去了吗?” “这样?” 甘田田迟疑了一下,没想出什么反对的理由,只能说好。 的确,和苏翠影说的一样,许多来报名的同伴都在香坊各处参观。香坊今天是开放的,不会禁止这些外来人到处走动。 说实话,甘田田不觉得作坊里的工作间有参观价值,她宁可在休息室那边呆坐到下午试工。 但苏翠影却像是兴致很高的样子,拉着她转来转去,越走越深入。 “哎呀!” 苏翠影正和她议论刚刚看到的大仓库上了好多锁,突然脸色大变,停下了脚步。 “完了,我的珠花!” 甘田田看着她浮上泪珠的双眼,也急道:“你怎么了?” “我、我出门前和嫂子借的珠花,不见了!” 苏翠影像要随时哭出来,扯着甘田田的袖子说:“妹妹,你帮我找找好吗?我肯定掉在哪个地方了……” “好。” 反正距离下午试工还有点时间,这种情况下,甘田田没法拒绝啊。 “那你帮我去大仓库那边的通道找找可好?我往另外这边去……” “嗯。” 甘田田点头,快步往大仓库走去。 第29章 乔师傅 郁金坊大致分为前院和后院两大部分。 前院是四方四正的格局,数排工坊厂房分左右行列,而仓库则在工坊之后。 刚才她们路过的大仓库算是比较偏僻的所在,甘田田实在不明白这种地方有什么好参观的,只是被苏翠影一路兴致勃勃地拉着走。 此时她拐回头,周围通道上一个人影都不见,大家都到那些有师傅在干活的工坊去参观了吧? 甘田田虽然心善,也不至于到圣母的程度,对苏翠影的焦急无法感同身受,并不太上心。 她随意沿着旧路兜了一圈,没看到有所谓珠花的影子,就扭头往回走了。 刚走到通道口,猛然发现前方栅栏门正在徐徐掩上,她慌忙叫喊起来:“等等!等等!” 好险,栅栏门在她喊出声后停住了! “小姑娘,你跑到这边来做什么?” 门口走出一位穿着灰蓝布袍的老人,看着约有六十岁了,精神却仍旺健,面容和善。 “抱歉,我不知道这边会关门啊。” 甘田田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来,对老人连声致歉。 “仓库这边只在未时前开放,敲了未时鼓就要关闭的。”老人很好心地向她解释:“一般我们都在午前把今天要加工的香料按数取出来,午后到晚上清点仓库前,这儿都不开门,你以后可要记住啦。” “谢谢您!” 甘田田衷心地感谢这位老人家,忽然笑道:“老师傅,您交代我以后要记住,是觉得我一定能通过吗?” “哈哈,你这女娃娃一看就是个小机灵,很讨人喜欢,肯定能留下的。” 老人家正如他外表一样和气,把栅栏门锁上后,和甘田田边走边说道:“今年你运气好,咱们作坊要专招几个专干细活长得又伶俐的小姑娘,县里香坊正缺好苗子呢。你待会打起精神来好好干!肯定能行。” “那就承您吉言啦!” 甘田田向老人家深深行礼告辞,加快脚步走出了通道。 在刚才分开的地方,她并没有遇上苏翠影。 眼看着午后试工的时间就要到了,甘田田也没再去找苏翠影,径直往试工的工坊走去。 咦…… 等等。 刚才那位老人家说,今年作坊要专门招几个伶俐的女孩子? “总感觉哪里不对啊。” 甘田田皱眉想了想,一时没想到什么地方有问题,但心里就是有种膈应的感觉。 “不管了,就要迟到了!” 她把一闪而过的疑惑丢到脑后,和陆续赶到的同伴们一道走进了先前安排好的甲字号工坊。 刚进工坊,她隔得老远就看见了苏翠影和几名少女站在一起。 “妹妹!” 苏翠影也同时见到了她,喜笑开颜,忙越过人群走过来拉着她的手,让她看自己头上的珠花。 “我找到珠花了!你看。” “啊,那太好了。” “谢谢你替我去找珠花,不过,我是掉在另一边的路上了。麻烦你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哪里,我也没帮上忙。你找到就好。” 甘田田笑着摇头,就在此刻,方才那抹莫名的疑惑突然清晰地浮出水面。 自己刚才……如果不是因为苏翠影非要让她去找珠花,她不会跑到那么偏僻的仓库通道去,还差点被关在里头出不来。 要是她再多找一会儿,被关的可能性很大啊,而且那条通道一般没什么人路过…… 刚才那位老师傅说,作坊今年专门要招干细活的女学徒,还要聪明伶俐的。 不是甘田田自夸,在这些来应征的小姑娘里,她觉得自己的外表和谈吐算是挺不错的,很符合今年香坊的招收要求啊! 当然,苏翠影看起来条件也挺好,呃……难道她将自己视为竞争对手,故意给自己挖坑,让自己参加不了下午的试工? “不至于吧?”甘田田想到这里,又看看苏翠影的笑脸。 苏翠影的表情举止都很自然,没看出什么问题啊。 难道是自己被害妄想症发作,想太多了? “也是,这姑娘也和自己一样是刚来报名的,怎么会知道那条通道未时就关门了嘛。” 甘田田想到这里,暗暗谴责了自己一把。心理年龄比人家小女孩大了那么多,还要恶意揣测别人的行为,不太好啊。 为此,甘田田之后对苏翠影说话更和软了些,算是弥补自己心中的歉意。 说是试工,作坊方面也不可能让这些暂时什么都还不会的少年人们真正加工香料。 试工的内容分几项。 一是考验他们的眼力,每个人分到一小堆香料,要尽可能地将不同类的香料分开——尽管在没有经验的报名者们看来,这些香料真的都长得差不多。 “就是把红豆绿豆黄豆分开的小游戏嘛。”甘田田对香料也不熟悉,不过她素来心细,手脚也不慢,很快就把香料分好了几堆。 看来,这项考验还能考考人做事的速度,是否利落。 有些手脚笨的少年,忙得满头大汗也弄不好,让试工的师傅们皱眉不已。 连最简单的分拣香料都做不好,自然也就没资格进入香坊当学徒了。香料作坊的学徒,可不是卖苦力那么简单啊! 另外就是把他们分成几组,让作坊里的师傅们来问他们会不会称斤两、算算盘,最好还识字。 在甘田田看来,这和后世的职场面试差别不大。 这种面试中,考官实际上并不在意你的答案是否标准,看的是面试者的综合素质。 “呵呵,小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甘田田闻言抬头,看到刚才将她从仓库通道里放出来的老师傅突然站在她面前。 “老师傅您好,您……是给我试工的师傅吗?” “对对,”老师傅笑容可掬,右手时不时地拈着下颔上黄灰色的短须,态度和先前一般和气:“我姓乔,你叫我乔师傅就行。” “乔老好。” 甘田田很乖巧地再次向老师傅行礼,特意用了尊称,惹得老师傅又是呵呵笑不停:“我都说你这女娃娃机灵懂事了,不错,不错!” 不远处,正在等待试工的苏翠影,朝这边暗暗投来关注的目光。 第30章 初入郁金坊 试工过后好几天的时间里,甘田田几乎没出过门,就窝在家里当米虫。 小叔叔和哥哥们巴不得她进不了香坊,那样就不必受学徒之苦了。 虽然大家都知道调香师非常风光,但香坊学徒千千万,最后能熬成调香师的有几个呢? 谈玉书曾经打过一个比方,说,能升到调香师的学徒,比能考中进士的读书人都要少! “咱家田田,在家里谁舍得说她一句重话。当学徒,那可是要一天到晚干苦活,被师傅呼来喝去的……还得替师傅斟茶递水、打扫屋子,唉……” 甘冬有次无意间在家里念叨过一次,结果被大哥甘秋郁闷地按在院子里一顿暴揍。 “等等!大哥!为什么要打我!” “因为我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就可以打人吗!” “不可以,但你是我弟弟,我可以打你!” 鉴于大哥的逻辑和理由都过于强大,甘冬居然无法反驳,就这么被自家大哥打成了猪头。 晚上谈玉书回来,看到甘冬满脸淤青,连忙追问是怎么回事。 甘冬非常委屈地把经过说了一遍,然后…… 谈玉书一改平时的斯文和善,恶狠狠地抄起几本书把甘冬的脑袋又砸了一遍。 “等等,小叔叔,为什么要砸我!” “因为我心情不好!” “……你们可以换个理由吗?” 甘冬简直欲哭无泪了。 好吧,他知道小叔叔和大哥疼田田,他又何尝不是? 想到自家的心肝宝贝要去当那劳什子学徒,他心里就好受吗? “你们太夸张了啦。” 甘田田对于自家的吉祥三宝除了翻白眼之外,居然找不出更合适的表达情绪的方式了。 有没有这么夸张,她是去学东西,不是去当奴隶啊! “唉,田田……”甘秋在码头扛过一段时间货包,和下苦人打的交道多,对学徒工的辛苦十分清楚。 但他又不忍心告诉妹妹,这会让妹妹心里不好受吧?只怕吓坏了她! 只恨自己没用,老让妹妹操心全家生计。要不是为了家人,她在家里多自在多逍遥,何必去受那个罪呢? 所以在等待郁金坊消息的这些天里,甘田田的叔叔哥哥们一心想着多疼她一些,再疼她一些。 “田田!哥哥买了新上市的胡瓜!很贵的!” 甘秋屁颠屁颠地抱着半个白香瓜跑到妹妹跟前来献宝:“听说特别甜,但很容易坏,你今晚就把这瓜吃完吧!” “……大哥,我吃不下。” 甘田田苦笑着,揉了揉自己浑圆的小肚子。 肚子里已经装满了烧鸭烤鱼桂花藕菊花糕香雪水绿豆泥以及三块大西瓜…… “小叔叔,大哥二哥,你们可以正常点吗?” 吉祥三宝一齐憨笑着表示:“可是我们就想让你多吃点好吃的嘛……” 你们是想让我活活撑死变成饱死鬼吗?谢谢喔!这份亲情好沉重人家承受不起啊! 甘田田四肢伸展着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消食,耳边却传来姬冰云的微微叹息。 “小姬,你大晚上叹什么气,很吓人好不好。” “你家人对你真好。” 翻白眼,甘田田持续翻白眼。 原来萧朝传统对家人好的表现就是把人当猪仔拼命喂喔,好特别。 “你啊……身在福中不知福。” 高冷的姬公子居然也会无缘无故发感慨,好少见。 甘田田暗搓搓地猜想,难道姬冰云生前和家人关系不太好?是爹妈死得早还是兄弟姐妹不和,所以才会有这种感叹? 其实甘田田自己也很享受被叔叔哥哥们呵护的感觉啦,只是,大家能不能注意适度嘛…… 很快的,郁金坊传来了好消息,甘田田通过了学徒试工。 当然这好消息是甘田田自己认为的,对于甘家其他人,这绝对称不上好。 甘家的男丁们再次积极行动起来,这回是在谈玉书的指挥下,为甘田田准备好铺盖和行李。 作坊的学徒工,必须在作坊吃住,平时没有假期不能擅自回家。 “打住,你们这是干什么?” 甘田田满脸黑线地看着往家里扛一个崭新桐油大木桶的甘秋,非常惊悚地追问:“你们不是打算让我……连浴桶都带过去吧?” “当然啊!”甘秋甘冬齐声应道。 “……” 她还能说什么?啊? 在甘田田无数次抗议和亲自打包行李之后,她的行装终于精简到了普通学徒的水平,顶多是用的东西质量比较好,比如棉被就絮了两床——哥哥们怕她晚上在通铺睡觉会冷呀! 九月二十八进香坊那天,甘家人一早就起身,三个男丁推着小推车把甘田田送到了郁金坊门前。 “甘妹妹,你也来得好早!” 甘田田忽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回头一望,便看见苏翠影提着两个大包袱有些吃力地走了过来。 她似乎特别爱穿绿色衣裙,或许是因为名字的关系? 苏翠影走到甘田田身边,看到甘家人这阵仗,脸上表情有些惊讶:“妹妹,这是你家人送你过来?” “呵呵,是啊。” 甘田田稍感赧颜,总觉得自家的叔叔哥哥们小题大做,让外人看了笑话。没看人家都是自己提着行李来上工的吗? “这位姑娘,你也是和我们田田一块儿来上工的?” 谈玉书对苏翠影笑道:“田田年纪还小,这是头一回离家,麻烦你多照顾了。” “啊,好的。” 苏翠影微微怔愣,随即温柔地应下,侧头朝甘田田抿嘴一笑。 甘田田更不好意思了,赶紧自己把行李从手推车上搬下来,和苏翠影一道进了郁金坊。 她的叔叔哥哥们还在后头叫着:“田田,休假的日子一定要赶紧回家啊!” “要好好吃饭!” 闭嘴,吉祥三宝! 甘田田欲哭无泪地拖着行李往前走,一面向苏翠影解释说那是她小叔叔、大哥、二哥。 “哦,我上回听你说,你家里双亲也不在了,我还以为……” 她嘴角扬了扬,没继续说下去,但甘田田大概能体会她的感受。 如果她真像所说的那样,在父母去世后被兄嫂苛待,那她也许觉得同样失去了父母的自己和她处境相似吧? 但今天看见自己和家人亲热,苏翠影心里或许并不好受。 这事只在甘田田心里闪了闪就过去了,也没往深处想。 她没义务把别人的情绪照顾到底啊,各人有各人的际遇。苏翠影家人对她不好,也不关自己事嘛…… “好,今天来上工的学徒,到这边来!” 第31章 同伴们 “好,今天来上工的学徒,到这边来!” 听到吆喝,新学徒们赶忙过去集中。 负责带新人的是位胖乎乎的中年师父,自我介绍姓张,大家都恭恭敬敬地叫他张师傅。另外还有位姓李的女师傅在旁协助他点名,张师傅让大家叫她李姑姑。 这两位师父都挺和气,说话慢条斯理的,并没有出现甘田田假想中的“下马威”之类的情形。 “唔,不愧是德灵最大的民间香坊,师傅们的素质都很高嘛。”甘田田回想起面试自己的乔师傅,也是非常和善的模样,对自己未来的学徒生活开始有了丝丝期待。 这期的新学徒共有十二人,八男四女,据说已是近年来进女学徒最多的一趟。 “这么说来,乔师傅说的这回专门要挑选女学徒培养后,送到县级香坊的事,应该是真的吧?” 甘田田和几名新进的女学徒跟在李姑姑身后,提着包袱朝后院走去,一面想着乔师傅说过的话。 李姑姑带她们一路走,一路指点周围的环境,告诉她们这是哪里,那是哪里。 先前已经提过,整座郁金坊分为前院和后院两大部分。 前院有四大工坊,很直截了当地分为“甲乙丙丁”四部分,间隔出的小工坊便是“甲一”、“甲二”、“乙一”、“乙二”…… “这种分法真是简单粗暴啊,不过我喜欢!” 理科生甘田田在心中默默点赞,直到很久之后她才知道,这其实是大萧所有行业工坊的划分法,并没有什么特殊。 后院又分为三进,第一进让男师傅和学徒居住,第二进自然就是女人们住了。最后一进,是坊主及内眷们的住处。 郁金坊的坊主姓陈,大名陈文金,是德灵县有数的大财主。 但据说陈坊主当年也不过是小户人家出身,后来娶了一位旺夫的贤内助姚氏,自己又懂得经营,才慢慢发了家。 甘田田曾听街坊八卦过,其实姚氏是外县的寡妇,娘家强横,前夫家才容得她带着家财另嫁。她和前夫有没有孩子大家不清楚,但她替陈文金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却是人人知晓的。 就甘田田事先打听来到的消息,陈文金是个不错的东家,众人都说他是好好先生,一棍子打不出三个闷屁那种老好人。 不但如此,他惧内也是出了名的。 然而甘田田心想,能白手起家的大老板,有哪个是简单的?陈坊主绝对是个腹黑男,不哼不哈赚大钱,还赚来仁善人的好名声,不容易啊! 到目前为止,甘田田等新学徒还无缘得见坊主一家的真面目……虽然甘田田对这一家子也并没有什么期待就是了。 “好了,你们就住这儿。” 拐进后院一处大门后,李姑姑终于停下了脚步,指着前方一排厢房对她们四人说道。 “北厢房是姑姑们住的,东西厢房都是你们小姑娘住。东厢房已经满了,西厢房还有三间。你们四个人刚好住一间,跟我来。” 李姑姑边走边说,走到西厢房最靠里的一间屋子,顺手推开门。 这间屋子显然之前已经打扫过了,尽管只有四张小床和两张小桌,还有一个靠墙的红漆柜子,但并不会给人冷清简陋的感觉。 “你们先选床铺,整理好自己的行李,过一会等姐姐们下工,她们会来带你们去吃饭的。” 李姑姑又交代她们午后开始集中上工,便独自离开了,留下四个小姑娘,屋里气氛有短暂的冷场。 “这床我睡了。” 同伴中,一直沉默不语的某位先行动起来,三两下就把自己的行李放到了挨着窗口的小床上。 那张床旁边是一张小桌,光线又足,是这屋里最好的床位,她倒是毫不客气地先抢占了。 甘田田记得这身材纤瘦的少女名叫阮菁菁,好像也和苏翠影一样是十二岁,却不像苏翠影那么喜欢和人拉近乎,总是面无表情地独自行动。 既然有人开始选床位了,剩下的三人自然也不闲着。 苏翠影回头对甘田田笑道:“田田,你要不要睡这张?” 她说的那张床和阮菁菁选的在同一面,虽然光线没那么明亮,但也不错。 甘田田对住宿没什么可挑剔的,点点头说:“好啊。” 她刚提了行李要走过去,看到苏翠影已经在往屋子另一面走。 “我住这边就行了。反正我在家里睡的屋子,也挺暗的,我习惯了……” 呃,这话说的……听苏翠影每次说起家里,怎么都是这种幽怨的语气,倒让她挺不好意思的。 “还是苏姐姐你住这里吧。” 甘田田忙说,苏翠影推辞道:“不了,我睡得惯的……” “行啦行啦。” 甘田田怕了她这种性子,二话不说直接把她行李搬过来,又自己在墙角剩下的最后一张床安顿好。 苏翠影露出腼腆的笑容:“田田,你真好。” “没什么,你快收拾吧,咱们赶时间呢。” 甘田田过去的闺蜜都是风风火火的脾气,很少和苏翠影这种温吞姑娘打交道。说实话,她也不太喜欢和这样的姑娘交朋友,感觉挺累的不是吗? 挥挥手把苏翠影推走,甘田田开始埋头打理起自己的床铺来。 在她和苏翠影互相谦让的时候,她们的另一位室友已经打开了行李铺盖铺好床,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当甘田田终于把她的行李拆包时,却看到那位叫陶桃的小姑娘提着两大桶水进了屋。 “来,我打好水了,大家来擦擦床吧!” 陶桃乐呵呵地放下水,背手抹了把汗,又从自家行李里拿出粗布抹布分给众人。 甘田田一下子对陶桃有了好感,多勤快的小姑娘! 和她当室友,应该会相处愉快吧? 苏翠影接过抹布,又说了好些感谢的话。阮菁菁直接丢下一句“谢了”拿了抹布就走,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陶桃手脚麻利,很快就第一个整理好了床铺,便又开始擦她们放衣裳杂物的柜子。 甘田田也去搭手帮忙,可惜她在四人里算最矮的,得踮起脚才擦得到柜子的最高处,累出了一头汗。 哼,以后要好好吃饭锻炼,努力长高! 她们刚把屋子打扫好,便听得外头传来叽叽喳喳的说笑声,应该是那些姐姐们放工了。 第32章 气氛不算融洽 “咦,新人来了?” 甘田田正在擦干手上的水渍,抬头就看到有人进了她们屋子。 几名少女一齐走进来,小小的厢房顿时变得拥挤许多。 甘田田看她们都穿着淡青比甲、素色裙子,只是发型稍有区别,心里便嘀咕着:“原来坊里学徒还要穿制服啊?” 苏翠影第一时间笑着迎了上去,态度恭谨地向诸位前辈问好,却只得了淡淡的回应。 一名脸型略方的少女还撇了撇嘴角,看也不看苏翠影,侧头对同伴说:“哼,不是说这回要挑什么好的嘛?也不过如此,几个黄毛丫头……” “嘻嘻,梅儿你别当着人家那么说嘛。”她的同伴也挑眉笑了起来,几人扭头就往外走,只把苏翠影当透明人冷落在原地。 “她们好无礼。” 陶桃站在甘田田身边,柳眉倒竖,气愤地说:“也不过比我们早一些时候进来,大家都是学徒,得意什么。” “哎呀,你别说了。” 刚刚被人当面嘲讽的苏翠影,反而赶紧过来阻止陶桃继续说下去。“李姑姑说过了,要敬着姐姐们,听姐姐们的话……” “你倒是敬着人家了,人家理你了么?” 阮菁菁背着她们慢条斯理地收拾自己的东西,不冷不热地丢来一句,把苏翠影刺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甘田田看屋里气氛太差,忙出来打圆场:“好啦,已经到午饭时间了,咱们快去吃午饭。” “哼哼,刚才李姑姑还说,姐姐们会来带咱们去吃饭……现在看来,难啰。” 陶桃还在生气,两个腮帮子鼓鼓的像塞了肉包子。 甘田田好笑地掐了一把她的脸蛋,笑道:“好啦,没必要和她们置气,她们这是故意给咱们下马威呢。” 以甘田田的阅历,这几个小姑娘的两三句闲言碎语,不可能对她有什么杀伤力。要是这样就被人气到,她上辈子真是白活了。 “我去吃饭。” 阮菁菁把东西收拾好,自顾自就想出门。苏翠影迟疑片刻,又打起笑脸说:“菁菁,咱们一块儿去吧。田田,小桃,走吧?” “嗯嗯,走,吃饭去吃饭去。” 甘田田挽着陶桃的手呼应道,突然门外又走进一道人影。 “你们都还在呀?” 一名身材修长的少女款款推门而入,双眸流盼,神态可亲。“我叫岳茗,平时咱这东小院里的事务都暂时归我打理。你们就是今天新来的吧?” “茗姐姐好。” 苏翠影嘴快地问起好来,其他人也都跟着打招呼。这岳茗就是李姑姑说过的,东小院里两名代替姑姑们管事的大姐之一了吧? 岳茗显然比先前过来示威的那几个小姑娘大方得多,言行举止都很有大姐的风范。 她在郁金坊已经当了五年学徒,年初就满了十七岁,打算明年就回家成亲了。 虽然她在调香上的修为只是平平,每次都无法通过县级香坊的考核,但却因为人公正稳重,很受坊主一家与管事姑姑们的信赖,小姑娘们也都肯听她的。 几个新学徒尽管是刚与她相识,但很快就被这位茗姐姐的温和体恤所折服,乖乖地听她指令行事。 岳茗带着她们到那天用过饭的大食堂,又指点她们领饭,还陪她们一起吃,很关心地问起各人情况。连最不爱理人的阮菁菁,在岳茗面前都乖巧许多,有问必答。 也多亏了岳茗,甘田田才能快速地了解到自己的这几名同伴的许多情况。 比如阮菁菁,和苏翠影一样是十二岁,家里就是香药铺子的二掌柜。从岳茗与阮菁菁几句含蓄的对话中,甘田田又发现了女学徒们在争当调香师之外的另一个前途,那就是——攒资历当嫁妆。 能成为调香师的学徒非常少,女子就更艰难。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小姑娘争着报名,难道人人都像甘田田一样有事业心? 事实没那么简单。 大萧香料贸易以及相关产业的繁荣,已经到了历代巅峰,从业人员之多超乎想象。 而这些从事香料买卖的商人还有调香匠人之类的家庭,和其他行业一样,常常在同行之间通婚联姻。 这种人家的姑娘到香坊里当学徒,将来就算当不上匠人,也可在父辈安排下嫁给更殷实的香料商家。在香坊里当过几年学徒,自然有资格做当家娘子,和同行家眷来往也不会因为完全不懂香道而出丑卖乖。 当然,也不是说家里做香料买卖的,就肯定从同行子女中选媳妇,只是概率更高罢了。 要等相当长一段时间后,甘田田才逐渐了解了这一行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内幕”,女学徒们的“前途”……实在算不上什么八卦啊。 不过,当时岳茗与阮菁菁的简单对话,已经可以让她大致猜到阮菁菁为何在面对她们时有淡淡的优越感了。 比起她们这些什么都不懂的纯菜鸟,人家阮姑娘可是二掌柜家的千金,想必在家里也是被父母娇宠的爱女吧?而且对于香料,她懂的自然比她们多得多。 至于陶桃的家世就简单多了,她父亲在某家酒楼里当账房,家境不算太差。但她上头有四五个哥哥姐姐,下头还有一个弟弟,家里孩子多,就打发她出来当学徒。 一来可以让香坊养活她到十八岁再回家嫁人,二来,万一陶桃将来真的混成了官家人,家里也能跟着沾光呀! 这顿饭甘田田话并不多,只顾着埋头吃喝,岳茗问到她的时候才应声。 初入职场,还没有摸清工作环境前,最好少说话,多做事。这是甘田田前生在职场上打拼多年积累下来的宝贵经验。 和她相反的是,苏翠影一直在说个不停。虽然语气温柔,但就是不住和岳茗套近乎,“茗姐姐茗姐姐”叫得甘田田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对于她的殷勤,岳茗并没有特殊反应,阮菁菁却已经不屑地扬起了嘴角,眼里闪过几丝轻蔑的笑意。 歇晌过后,新学徒们被集中起来,从此开始了在郁金坊中劳作的日子。 甘田田还以为自己已经够低调,只要勤恳做事,肯定惹不了什么麻烦。可是谁知道,她不去惹麻烦,麻烦却找上门来了…… 第33章 刁难 “好无聊好无聊啊……” 帐子里,甘田田呈大字型趴在床上,无声呻吟。 “小姬,当学徒为什么这么无聊?” “不知道,我又没当过学徒。”姬冰云淡淡应道。 意料之中的高冷答案,让甘田田的小心灵再次遭受重创,这下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 每天从鸡鸣起就不停在工坊里洒扫,拆包,烧火,研磨,简直是把他们活人当骡子用嘛! 不是说招女学徒来干细活吗?为什么她们几个新学徒,还是和男学徒一样做苦力,每晚洗完澡回到床上,累得连手指头都动不了…… 这种时候,甘田田也只能用“万事开头难”、“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风雨过后是彩虹”这样的万年老鸡汤来麻痹自己了。 反正,这些苦头还真是她“自找”的啊。 本来可以舒舒服服在家里当米虫,叔叔疼,哥哥爱,有屋又有田,自己私下还攒了一千两的私房钱……小日子要多美有多美啊! 结果为了所谓的未雨绸缪,为了自己不甘心庸庸碌碌嫁人生子度过一生,非要来当这劳什子的学徒。 所以老祖宗说得对,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 甘田田就这样胡思乱想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无论在哪里的职场,菜鸟新人总要被前辈们使唤折腾的。就算郁金坊并没有特意虐待刻薄他们,但新学徒们的日子着实不好过。 其实身体上的劳累,甘田田还可以忍受,但劳碌一天下来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才是让她最失望的。 郁金坊的甲乙丙丁四大工坊中,甲字号几乎全是仓库,总管事便是那位待人亲切的乔师傅,可惜甘田田上工以来就几乎没再见到他老人家。 余下三间工坊里,乙字号工坊是最核心也最有油水的,因为这一部分管的是香坊中的配香和调香。郁金坊所有的香品,都从乙字号工坊出产,然后售卖给城中以及乡下的众多香铺香店。 市井百姓和村俗乡民们用的廉价熏香、线香、香囊、调料等等,就都是出自郁金坊这样的民间香坊。 乙字号的总管事魏师傅是个面容黄瘦的中年汉子,待人严厉,对属下的师傅和学徒们总没个好脸,学徒们没有不怕他的。 剩下的丙丁两坊,便是将原始香料加工供乙字号配香之用。 这两坊的管事都是女子。丙字号的总管事人称徐大娘,目测已过了四十。她倒是还挺热衷于涂脂抹粉梳头上妆,远看着仿若三十许人,不愧是调香匠人,恰应了那“半老徐娘”四字。 而丁字号的总管事陈大姑,是四大管事中年纪最轻的,约莫三十来岁,还是做小姑打扮,并未字人。 据说许多调香女匠人都终生不嫁,老来收几个养子女送终,并不稀奇。也不仅仅是调香女匠人,绣娘、蚕娘等也有不嫁人丫角终老的。 这些女子往往是出身寒微,以一己之力供养全家生计。世人对此也颇宽容,少有闲言碎语,大萧民风在这方面还是挺有人情味的。 从进工坊以来,甘田田等人一直在徐大娘的工坊里做事。不过直接管理她们的,是徐大娘属下的朱师傅。 “妈呀,我的腰都要断了。” 陶桃脸上的五官全皱在一处,呻吟着在甘田田身边坐下,不住捶腰捶腿。“朱师傅也太严格了,咱们研磨了一个时辰才能休息一刻钟,哎哟脚好麻啊……” “嘘!” 甘田田忙做了个噤声的姿势,陶桃这家伙就是嘴太快!工坊里到处都是人,她还敢抱怨朱师傅?找虐呢吧? 陶桃吐了吐舌头,也不敢继续说了。早上朱师傅把几个手脚略慢的学徒一通狠骂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其实心里也挺怕他的。 虽说因为家里孩子多,她被母亲劝来当学徒,但在家的时候也没干过这么重的活儿。陶桃心疼地看着自己红肿的十指,低声对甘田田说:“田田,晚上咱们去厨房找点热水来泡泡手脚吧,嘶……疼……” “嗯,咱再找厨娘婶婶要点盐巴。” “盐巴?” “是呀,热水加盐巴泡脚,可以解乏……” 突然,几把扫帚和一堆抹布被丢在她们脚下,一个尖利的女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你俩又偷懒!” 嗯? 陶桃飞快跳起来,气鼓鼓地和对方呛话道:“梅儿姐,我们是在休息,怎么是偷懒?” “你还敢顶嘴了?” 叉腰站在她们对面的,正是第一天就来她们屋里找茬的方脸少女,姓邵名梅儿,在东小院里也是出了名的泼辣。 邵梅儿扬起下巴,虚指着地下的打扫工具,冷笑道:“刚搬了货,一大堆包袱草绳等着打扫呢,大家都在忙,你们倒是会躲!” “喂,你……” “好啦好啦。”甘田田忙拉住陶桃,低头把打扫工具拎起来,扯着陶桃就去干活。 “和那种人置什么气?” 甘田田安抚陶桃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没事干就要挑咱们几个的刺,和她吵架没必要。万一惹来师傅们,咱们有得苦头吃了。” “我就是不服嘛……”陶桃是直爽些,但也不笨,当然明白真闹起来她们肯定更吃亏的道理。“唉,算了,还是田田你沉得住气。” “我只是懒得和无聊人计较。” 甘田田笑了笑,便忙着干活去了。 来了几天,她已经看出以邵梅儿为代表的一部分老学徒为什么看她们不顺眼了。 因为她们都没通过前段时间的县级香坊测试——通过测试的,自然就不在郁金坊了呀。 一来她们被测试打击了,二来又听说坊主对本坊女学徒的资质不太满意,这回特意精心挑选了几个好的来培养,心里哪会服气? 心胸宽广的,比如岳茗等几个大姐,倒不至于刁难新人。邵梅儿几个头一回参加测试的,却是心怀愤愤,就想折腾新人出气。 明白了事情因果,甘田田更不会去搭理邵梅儿。冷着她们就是了! 两人刚把一大堆麻包旁的垃圾清扫干净,忽然听到朱师傅冲吼道:“这里怎么回事?谁打湿了货包?” 啊? 甘田田和陶桃忙停手,一齐看向朱师傅。 下一刻,她感觉面门生风,一个巴掌呼呼地扇了过来! 第34章 受罚 感受到危险的接近,甘田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却一个踉跄差点跌坐在地上! “你还躲?” 朱师傅一巴掌没打着,暴跳起来,反手又去打陶桃。谁知陶桃也是个机灵鬼,弯腰抱头躲过去了,只是不敢出声反抗。 “嘿,你俩胆子不小啊。” 朱师傅的怒吼把整个丙二工坊的人都吸引过来了。 “怎么了。” 正当朱师傅瞪圆了眼想再把她俩教训一顿时,不远处传来一把低哑的女声,霎时让喧闹的工坊安静下来。 甘田田先是闻到一阵甜腻的桂花香气,抬起头来,才看到褐衣黑裙的徐大娘正不紧不慢地从门口走过来,脸上有丝淡淡的不耐。 徐大娘是寡妇,不能穿艳色,但衣着素来讲究。虽然碍于礼法只能插戴一头银饰,却件件精致,一支百花赶蝶银钗上甚至镶着偌大的红宝,光彩熠熠,也彰显了她在坊中的身份。 “怎么回事。” 徐大娘再次询问,朱师傅刚才的满脸骄横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弯着腰小心应道:“大娘,这两个死丫头不懂事,把一包土沉香打湿了。” “我们没有……” 陶桃刚想出声抗议,被甘田田在后头狠狠一拉,只能不甘心地把话吞了回去。 “哦?” 徐大娘的眼角扫过两人,表情毫无变化,只对朱师傅说:“既然她们犯错,照规矩罚就是了。喊打喊杀的,你也不嫌寒碜,小心被旁人看了笑话。” 说到最后,徐大娘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朱师傅肩膀抖了抖,赶紧连声应是。 对于徐大娘来说,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桩。她转身正要去其他工坊巡视,突然听那两个犯错的丫头中一人说道:“大娘,请留步。” “您老明鉴,我俩手上只拿了扫帚抹布,并未提水洒扫,这些货包真不是我们打湿的。” 甘田田一口气把话说完,抬眼直视徐大娘,表情镇定。 刚想跳脚的陶桃立马扭头吃惊地看着甘田田,她还以为甘田田老是劝自己隐忍,这次也肯定不会出声呢,谁知道…… 其实陶桃还不够了解甘田田。她是不喜欢出头没错,也懒得和人无谓争执,可是她也有自己的原则。 只不过刚才朱师傅正在向徐大娘禀报事情,她们这低级菜鸟不该越过中层领导和高管插话,再加上她怕陶桃只会嚷嚷说不清楚情况才把陶桃拉住的。 不管徐大娘和朱师傅如何处理这事,她都必须把事情说个明白。 才不要替人背黑锅! 甘田田微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在围观的人群里扫了一圈,敏锐地捕捉到了邵梅儿的影子。 邵梅儿并没有专心看这边,正侧头和她的死党莫紫燕低头絮语,但仍是时不时抬头看过来,面上神色有点微妙。 果然是这家伙在栽赃…… 甘田田双手在袖子里握成拳,心底生出几分怒意。 她不知道邵梅儿是故意把货包弄湿再指使她们过来,还是无意中闯了祸想到找她俩顶包,可这事绝对和邵梅儿脱不了干系! “是吗?” 徐大娘冷冷地盯着她,看都不看那些湿掉的货包,嘴角微扬。 “那你们过来打扫的时候,及时发现货包被打湿了吗?” “我们……” 甘田田顿时语塞,她还真是没去看那堆货包,毕竟离她们打扫的地方有点距离。她们的注意力全在清理垃圾上了,谁能想到…… “土沉香和番沉香不同,最是忌水,只要进了水,就得暴晒三天以上……你们可知道,这两包被打湿的土沉香得返工几次才能重新入库?” 所谓“土沉香”,指的是本国南海岛屿上的白木香树所出产的沉香,与海外番国进贡的“番沉香”有所区别,价格略便宜些,香气品质却也不错。 甘田田和陶桃都继续沉默,完全说不出话来。 “照老规矩,今儿丙字号三间工坊打扫全归你俩了。还有,今晚禁食。” 丢下这几句话,徐大娘再次转身,脚步不停地离开了工坊。 啊,罚扫地就算了,还……被禁了晚饭? 有没有搞错啊! “快干活!” 朱师傅等徐大娘一走,又急吼吼地嚷起来,只是暂时没有再追打她们。“看什么看?都不用干活?” 围观的人群一哄而散,陶桃委屈得眼眶都红了,手里的抹布差点要被她拧烂。 “凭什么,凭什么嘛……” 她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硬生生忍着没敢哭出来。 在家里,她也是哥哥姐姐疼爱的小妹,何曾受过这种罪?一瞬间,陶桃真想把手里的抹布丢掉,直接拎包袱回家算了! “行了,的确是咱们疏忽了。” 甘田田的反应却不像刚才那么激烈,拍了拍她的肩膀,温言道:“有我陪你呢。不就是今儿多干点活,少吃点饭吗?一顿不吃饿不死啦。” 本来甘田田很不服气,然而被徐大娘反问的时候,她终于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是的,她太不小心了。 这次别人能陷害她成功,固然是别人有心算无心。但要是她多长个心眼,留意下周遭环境,情况或许就不一样。 “就当买了个教训吧。” 甘田田叹口气,开始继续低头打扫,不再说话。陶桃反手把眼角的泪花抹去,抽了抽鼻子,委委屈屈地跟在她后头收拾起来。 没错……就当买个教训。 甘田田开始努力反省自己,非常非常努力地反省。然后,她深刻地认识到,自己不但错了,而且错得很厉害。 来到这新世界后,虽然遇到了不少困难,可家人的温情让她的心变得比过去柔软了许多。 再加上偶遇韩睿这个“贵人”,还有方少白的多次帮助,她的生活似乎变得越来越顺利。 “果然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古人诚不我欺啊!” 甘田田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从今往后,可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做人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作坊虽小,人心却深! “不过,这个亏我不会白吃……邵梅儿,这笔账,我给你记下了。” “等着吧,总会让我找到机会,十倍奉还给你的!” 甘田田阴沉着脸,暗暗发誓。 第35章 偷吃? “好饿啊……” 打扫完三间大工坊,还被剥夺了一顿晚饭,甘田田大半夜饿得在床上滚来滚去睡不着。 就算刚到这世界时家里经济紧张,小叔叔和哥哥们都没让她饿过肚子。即使他们不吃,也要给她留口粮。 至于上辈子,作为一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年轻人,她真的没有饿肚子的机会啊! “早知道去厨房偷点吃的了……谁知道饿肚子是这么难受的啊!” 身为吃货,甘田田分外不能抗饿。 简直想从喉咙里伸出两只手来!嗷! 她很没形象地咬着被角,开始认真思考,棉絮能不能吃…… “至于嘛?” 姬冰云无奈现身,在黑暗里俯视她。 “小姬,你能给我偷点吃的来吗?” “……你想多了。” “那你为什么要现身?” “看你狼狈的样子挺有趣的……” “请不要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还有人性吗你!”甘田田眼含热泪,差点咬穿被角! 而姬冰云却难得地露出了笑容:“我又不是人。” “……” 苍天啊,大地啊,哪路神灵您要是刚好路过,替我收了这妖孽好吗? “笨蛋。院子里不是有棵枣树?” 姬冰云终于说了句有用的。他刚说完,甘田田一咕噜就从床上翻身爬起,眼泛绿光。 “小姬谢谢你!你不愧是全大萧最英俊的男人!” “……喂喂,一点食物就可以把你收买吗?” 姬冰云简直对这丫头无语了! 甘田田偷偷把陶桃拽了起来,结果陶桃也是饿得没睡着,一听说有的吃的,动作真是飞快。 俩人蹑手蹑脚地跑到院子里,把那两株枣树一通猛摇。时下正值深秋,树上结的枣子陆续成熟了,虽然数量不算多,在她们奋力摇晃下居然被摇下好几十颗。 “快走快走。” 甘田田听着动静有点大,怕把别人吵起来,忙催着陶桃麻利点。 进了屋,她们躲进了陶桃的帐子,用帕子随便擦擦枣子上的灰就忙不迭往嘴里送。 “真甜啊!” “好吃,田田你太聪明了,怎么想到院子里有枣树的?” “呃,就是突然想到的嘛。”甘田田随口应付过去:“吃你的吧!” 有枣子在胃里垫底,咕咕叫的肚皮终于停止了呻吟。甘田田困得不行,手脚并用地爬回自己床上,随便一裹被子就睡死过去。 第二天早上,她却是被人从床上拖起来的! “是不是你偷吃了我的红豆糕!” 什么? 甘田田睡眼惺忪,胳膊上被人抓得刺痛不已,她下意识地就要甩开。 等她彻底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床前站了一圈人,而陶桃正被人推搡着跌坐到她床上,两人撞在一起又倒了下去。 “你们别太过分!” 甘田田终于爆发了,猛地从床上跳下地,怒视着面前这群人。 “有事说事,别拉拉扯扯骂骂咧咧的。”她直瞪着刚才把她从床上揪起来的姑娘,依稀记得对方叫刘红玉。“红玉姐,你说我偷吃你东西?” “别叫我姐,我担不起!” 刘红玉是个微胖的姑娘,比甘田田高了一个头,正双手抱胸紧盯着她。刘红玉身后,邵梅儿、莫紫燕一干年长的女学徒围拢过来,个个都面色不善。 而和甘田田同屋的阮菁菁与苏翠影正站在角落里,不声不响。苏翠影脸上还有几分忧色,阮菁菁则是一贯的面无表情。 甘田田强压下心头火气,耐着性子和这些人扯皮,终于知道她们在闹什么了。 原来刘红玉昨儿休探亲假回了一趟家,带了些吃食过来。给同伴们分吃后,她特意留了包红豆糕,准备早上起来当早饭吃的。 哪想到一早起来,那包红豆糕却不见了踪影! 刘红玉在屋里嘀嘀咕咕的,在天井里洗漱的时候还说起这件蹊跷事。恰好听人说,昨晚好像看到甘田田和陶桃起夜了,她顿时就想到—— 这俩昨晚受罚,被禁食了晚饭,会不会是她们知道自己屋里有吃的,偷偷过来拿了? “红玉姐,你想多了!我们没偷吃你东西!” 甘田田哭笑不得,她昨晚倒是真想着去偷吃来着……可她真不知道刘红玉有什么红豆糕嘛! “你说没偷就没偷?” 邵梅儿在一旁撇着嘴煽风点火:“反正你俩偷偷摸摸起夜,可是证据确凿的!” 虽说是事实,陶桃还是忍不住追问道:“谁说我俩起夜了?” 她记得昨晚虽然她们动静有点大,可好像也没惊动其他屋的人嘛…… 邵梅儿随手一指:“呐,你们自己屋的人说的!” 甘田田和陶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发现她说的竟是……苏翠影! “苏姐姐,你……” 陶桃惊讶地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她平时对苏翠影印象还不错,没想到,苏翠影居然对别人说她们“偷偷摸摸”? “呃,田田,陶桃,我不是故意的。”苏翠影连连摆手,表情又尴尬又慌乱。“就是不小心说好像看到你们起夜,我还以为你们去解手嘛……” 甘田田深深地看了苏翠影一眼,没有说话。 不知怎的,她的眼神让苏翠影心头一悸。苏翠影默默垂下头,不敢与甘田田对视。 “红玉姐,”甘田田把视线移回梁红玉身上,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们并不知道你有糕点,也不可能半夜偷摸进你们屋。大家屋子都是从门后上闩的吧,我们哪有那么厉害,还懂得撬门?” “呃……” 刘红玉方才被人撩拨了一下就冲过来了,还真没想到这个最基本的问题。 邵梅儿等人不干了,她们是和刘红玉同屋的,甘田田这话意思不就是她们自己屋里人偷吃的? “我也没说是你们啊!” 甘田田无辜地一摊手,恰好这时岳茗走进来了:“大早晨的,你们不赶紧洗漱好了去上工,吵嚷什么?” “茗姐姐!” 看到岳茗,陶桃顿时有了主心骨,赶忙过来拉着岳茗叽里咕噜说了一通。 岳茗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她在坊里多年,代管东小院的时间也不短了,调解姐妹们的纠纷是常有的事。但今天这事…… 别看一包糕点好像是小事,处理不好闹大了,也很麻烦的! 第36章 和解 岳茗听罢,没有就此事说什么,却是催促众人:“你们还不赶紧去用早饭,一会儿上工迟了,师傅们可要罚的。” 这就是先把事情冷下来再私下调解处理的意思了,众人虽然想看热闹,但岳茗说的却是正理。再加上岳茗在姐妹间素有威望,大家也习惯了听她的话,便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 刘红玉撇了撇嘴,狠狠瞪了甘田田和陶桃几眼,转身便想离开。 “等等,红玉姐,我跟你过去看看。” 这时,甘田田却没顺着岳茗的话避开风头,反倒主动要求去刘红玉屋里查看。 刘红玉惊讶地眨了眨眼睛,邵梅儿等人纷纷拉下脸,正想反对,又突然想到如果自己先说反对的话……不是反而显得心虚?她们可也没偷吃红玉的东西呀! “田田,你……” 陶桃在背后拉了拉甘田田的手,满眼不解。 为什么田田还要和这刘红玉纠缠下去啊? 不管别人异样的目光,甘田田还是硬跟着刘红玉回了屋。岳茗本想把甘田田劝下,谁知这小丫头动作太快,她还没开口呢,人影儿就不见了! 岳茗叹了口气,只好也跟了过去。好在现在天色还早,距离上工仍有小半个时辰,不然她是绝对不会放任她们乱来的。 “就是在这儿不见的?” 甘田田站在屋子中间,打量着她们放杂物的小桌子,沉吟不语。 这间厢房的摆设与她们的屋子并无二致,都是一样的床和桌椅、柜子,只是各自的被褥与杂物有所区别。 那张贴在墙角的小桌子面上,放了几面梳妆手镜,还有姑娘们的梳子、头绳、胭脂。刘红玉本来不想理甘田田,看到岳茗也紧跟着进了屋,才没好气地指着桌子一角说:“呐,我昨晚就是把东西放这儿。” “红玉姐,你那红豆糕有多大一包啊?” 刘红玉伸出手掌,随意晃了几下,说:“也就一巴掌大……那是我阿爹昨儿特意去福喜楼给我买的。” 说到后面一句,她嘴巴扁扁,有些委屈的样子。 “茗姐姐,你也知道,咱们平时难得有点心吃……”刘红玉比甘田田大得多,可对着岳茗却还是不自觉地撒起娇来。岳茗好笑地摸摸她的头发,安慰道:“不就是一包点心嘛,也许是你早分给别人,自己忘了呢……” 虽然甘田田心里对刘红玉莫名其妙来冲自己发火十分不满,但细想之下,觉得她也不过是个寻常少女,性子冲动、容易被人撩拨罢了。 甘田田不乐意当包子替人背黑锅,却同样不想轻易与同伴交恶。她已经和邵梅儿结了梁子,再多添几个敌人,在这坊里的日子肯定更不好过。 冤家宜解不宜结,如非必要,她还是更愿意寻找与同伴的和谐相处之道。 “巴掌大?” 甘田田皱了皱眉,突然“啊”地一声,趋前几步就开始挪动桌子。 “你干什么?” 邵梅儿嚷嚷着想拦住甘田田,被甘田田回头用力瞪了一眼。哼,我还有帐没和你算呢! “这桌上有抓痕和咬印,你们没注意啊?” 甘田田一面动手挪桌子,一面指着桌面说道。 “什么……” 屋里几人都围了过来,眼看着甘田田把桌子挪开。然后,她们看到甘田田弯下腰,又把临近的一张床往外推。 “喂喂喂!你要把我们屋子搞成什么样儿……” 那是莫紫燕的床铺,她自然极为不满,上来就扯住了甘田田的胳膊。 “你急什么!我就要找到了。” 甘田田把裙子挽在腰上,贴着墙角往前摸索,忽然喜道:“就是这儿了!” 她话音还没落,忽而从她附近窜出一道黑影,在屋里滴溜溜地乱转! “哇——” “是老鼠啊!” “啊啊啊啊啊!” 整间厢房瞬间被女孩儿们的尖叫声淹没了,她们提起裙摆纷纷跳到一边,拍着心口大喊:“屋里怎么会有老鼠!” “好肥的大老鼠!” “让开!”随着这清脆的叫声,一把扫帚狠狠地朝那还在地上乱窜的黑影打了过去,没打着,再来! “我压住它了!陶桃!” 甘田田满头大汗地把手上的扫帚死死压住那只大老鼠,呼喊着陶桃的名字。 刚才还站在门边上的陶桃,居然还和她挺有默契,闻言疾奔过来,一下就跳到了扫帚上。 “吱吱吱……” 硕大的老鼠在扫帚下发出微弱的呻吟,挣扎了两下,还是被陶桃给用力碾死了。 “呼……” 甘田田这才松了口气,反手抹去额角的汗水。结果陶桃抬头看她一眼,竟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田田,你看你的脸……” “我的脸怎么了?” “哈哈哈哈……” 这下不止是陶桃,连刘红玉和另外几个姑娘都在笑,只有和她关系最僵的邵梅儿在撇嘴。 岳茗掩口笑了几声,忙上前拿帕子给她擦去脸上的污痕。甘田田这才想起,自己刚刚在地上乱摸的时候,肯定一手黑灰。这又抹在脸上…… “噗,田田你是小花猫,怪不得能抓大老鼠。” 陶桃嘻嘻笑着,神态可掬,甘田田也忍不住跟她们一块儿笑起来。 这时,刘红玉已经从墙角的老鼠洞里,扫出了自己那包红豆糕的饼屑和被咬烂的纸包。 真相大白,原来把红豆糕偷走的“小贼”,是她们屋里的大老鼠! 刘红玉表情有些忸怩,不好意思看甘田田和陶桃。东小院向来打扫得挺干净,她们平日也极少有机会在屋里放吃食,所以一时间竟没往老鼠的方向想,冤枉了甘田田和陶桃。 还好,有岳茗在,总不会让她们一直尴尬下去。 在岳茗的说和下,刘红玉小声地向甘田田和陶桃道了歉。两人都笑笑表示算了,嘻嘻哈哈打闹着到天井洗漱去了。再拖下去,真要迟到了,肯定又吃不上午饭! “梅儿,我看那几个小丫头,人也不错……” 上工路上,刘红玉对同行的邵梅儿说道。邵梅儿冷笑着扭开了脸,没接话。 晚上,甘田田抱着一堆东西进了岳茗的屋子。 “捕鼠夹?那是什么?” 岳茗好奇地看甘田田把那堆铁枝扭成的奇怪器具“乒呤乓啷”地倒在她桌上。 第37章 实力重要,还是人缘重要? 说来也巧,今儿她们还是继续分配到了清理工坊垃圾的苦力活。 甘田田无意在清出来的货包里发现了一堆用来固定木箱的铁枝,征得了丙字号工坊里最好说话的小刘师傅同意,挑选了一部分搬回东小院。 利用中午歇晌的功夫,她就用这些铁枝加上木板,做出了好几个简易的捕鼠夹。 陶桃也不休息了,兴致勃勃地来帮忙。苏翠影想凑过来问她们在做什么,陶桃就没给她好脸。 甘田田倒不会像陶桃那样把情绪都挂在脸上,和苏翠影依然是有问有答,仿佛与先前并没有什么两样。陶桃私下里和她抱怨:“田田,苏姐姐……哼,我真不想再叫她姐姐。什么嘛!” “行了,要在一个屋里住好久呢,有些事没必要计较太多。” 随口劝了陶桃两句,甘田田继续埋头搞她的捕鼠夹,心里却是另一番计量。 苏翠影这姑娘,初相处时,觉得她人漂亮,性子也温柔,好像是个不错的同伴。 但认识一段时间后,就会发现她的性子……其实也未必就那么“好”。 “嗯,只不过是个有心计却又没能装到底的小姑娘,道行还不深,远着点也就是啦。”甘田田想了想,就把这事搁在了一边。 晚上她把捕鼠夹带到岳茗屋里,解释了一番用法。岳茗听甘田田说,想替大家解决鼠患,对甘田田又更多了些好感。 明明是被人冤枉偷吃东西,解开误会不计较已经很好了。这小姑娘反而还能替大伙儿着想,真是不错! “……你还会抓老鼠呢。” 姬冰云的语气就像在说“你居然不是个笨蛋”一样,让人听了就想生气。 不过,念在他好歹在自己快饿死的时候伸出“援手”,甘田田决定大人有大量地不跟这种傲娇货一般见识。 “我会的事情,多了去啦。”弄个简易捕鼠夹而已,很难吗? “哼。你别忘了自己为什么进香坊。”姬冰云凉凉地提醒她:“整天陷在这些琐碎事情里,能学到多少有用的?” “你以为我想啊?” 甘田田很无奈:“大少爷,您是含着金汤勺落地的天之骄子,哪里知道我们小老百姓的苦处啊!” 她只是个毫无背景的小小学徒,虽然是个隐形富婆——身怀千两巨款,不过那一千两早被她拜托方家管事暗里存进钱庄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一千两的存在,她可是谁都不敢说,迄今为止也只有姬冰云知道她已晋身富姐行列。 她终于体会了一把“有钱不敢花”的感觉,甜蜜的痛苦啊嘤嘤嘤……没法子,她这也属于“巨额财产来源不明”吧?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要真敢露富,不知会被多少人生吞活剥了去。 在还没有挣到能让自己光明正大花钱的身份地位前,甘田田只能低调再低调。 “尽量搞好人际关系,以后我在这儿的日子才会过得比较顺利啦。不然的话,光是应付人事都够我受的了,哪还有心思学东西?” “哼。” 姬冰云不屑地冷哼:“只要你能力足够,还须看旁人脸色?” “小姬,你呀……” 甘田田叹了口气,说:“你以前一定很优秀。” “当然。” “但是你一定没有朋友。” “……” 实力重要,还是人缘重要? 这个问题对于甘田田而言并不需要纠结。无论前生或今世,她都是从底层开始打拼起,自认也没有惊才绝艳的天资,从来都信奉“脚踏实地、稳扎稳打”,一步一步往上爬。 良好的人际关系,在她看来,也属于她要努力经营的范畴。只是她仍会固守自己的原则,例如不会损人利己,也不会无底线地任人欺负。 然而甘田田没有想到……她的话,竟在姬冰云心中引起了阵阵涟漪。 “难道,我真的错了……” 他回想起自己短暂的人生,从懂事起,便沉迷于香道之中,于俗务人情一窍不通。于是,看不清嫡姐恶毒的真面目,失宠于上后,迅速被幸灾乐祸的同僚们排挤离京,竟没人替他站出来说一句话…… 也许,这丫头真的比自己更懂得“做人”吧? “可是……你还得走得快些。再快些……” 看着甘田田熟睡的面孔,姬冰云无声叹息。 光是靠这笨丫头自己慢慢爬,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在这香坊里出头?更别说通过县级香坊的测试了。看来,自己得推她一把了…… “我还要靠你帮我报仇呢,丫头。” 姬冰云为自己帮助甘田田找到了完美的理由。 甘田田的简易捕鼠夹在东小院里迅速推广,姑娘们居然连续三天抓到了好几只大老鼠!岳茗趁机带领大家把东小院彻底打扫了一次,清除各种蛇虫鼠蚁,还在甘田田建议下让大家用白醋熏了一遍屋子。 李姑姑对于姑娘们的自发洒扫表示很满意,因为岳茗夸奖甘田田,顺势也给了甘田田几个笑脸。 本来原先的女学徒们对这几个新来的“妹妹”没什么好感,顶多是不为难她们,却很少和她们亲近。 但经过这次,她们却都记住了甘田田这么个小丫头。许多姐姐觉得这丫头虽然年纪最小,却也算乖巧懂事,嘴甜手快,渐渐地也对她态度亲切许多。 又因为甘田田常和陶桃在一起,两人都活泼开朗,干活的时候也不会挑三拣四、嫌脏怕累,大家慢慢地也开始有事没事叫上她们一块儿行动。比如在大食堂用饭的时候,也会有人招呼她们过来坐,一道聊天说笑。 反而苏翠影总对姐姐们赔笑脸,抢着想干活,姐姐们对她却还是淡淡的。苏翠影面上勉强挂着笑,心里却委实不服:为什么同样是新来的,甘田田和陶桃却比自己受欢迎得多? 她也记得每位姐姐的名字,见人就问好了呀,她干活也勤快……怎么还是融不进大家的话题里呢? 阮菁菁总在一旁冷眼看着她们,见苏翠影有时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时不时会讥笑两声。 她才不在乎自己人缘好不好呢,反正家里说了,只要她在里头待几年,过了十五岁就接她回家待嫁,将来好好地做她的当家娘子。其实,她家里隐约透露过,她未来的夫君,十有八九就是铺子里大掌柜的长子……只有想到这些,阮菁菁才会有笑容。 不知不觉间,新学徒们已经进坊整整一月了。 第38章 你可以当我老师吗 “田田,快来给我搭把手。” 陶桃端着一个硕大的簸箕,上面晾满了片成薄片的香料,沉得她胳膊都要抬不起来了。 “来了来了!”甘田田赶忙加快脚步冲过来帮她托着:“你怎么自己搬这么重的簸箕……今天还有多少沉香要片?” “还有十方。” 陶桃苦着脸差点没哭出来,朱师傅也太狠了,每次都给她们安排那么重的任务! 听说丁字号工坊那边,陈大姑安排活计就灵活得多,姑娘们都可以比较轻松。可惜没分在陈大姑手上啊! “不会吧,还有十方?”甘田田吓了一跳。要把十方沉香片成片,起码得一个半时辰,可是……还有不久就要下工了。 万恶啊,居然又要她们加班? 甘田田最痛恨加班,哦,比加班更让她痛恨的,是无偿加班。 而比无偿加班更惨的,是连续无偿加班! 三天了哎,为了赶这一批新的订单,他们丙字号工坊的人已经连着三天没好好休息过了。 徐大娘来说过几句宽慰他们的话,大意是“大家都辛苦了,但咱们接了活就得好好干,继续鼓起劲儿来干活吧”! 喂喂,大娘,您怎么当管事的?就算没法给物质奖励,精神支持总要有啊,简单两句话就想让我们鼓足干劲?很难哎! 其实不止甘田田她们有怨言,连有的师傅们也在私下说,徐大娘太抠门了。像这样赶货的话,其实完全可以向坊主要些津贴,给大家买点吃食加加菜也好啊? 结果呢,徐大娘除了那几句轻飘飘的话之外,什么好处都没给大家。 “我听小刘师傅他们抱怨说,”陶桃贴近甘田田的耳边,私语道:“说前几个月徐大娘跟坊主要过好多次津贴了,结果又拿各种理由东扣西扣的,师傅和咱们小学徒都没拿到多少,大家都有怨言。徐大娘反倒说自己好人难做,这回她索性就不去要了……” “嘘!” 甘田田听她说到后面放松了警惕,声音渐渐大起来,忙把她的嘴掩住,悄声说:“好啦,这些管事们之间的纠葛,真真假假,你听过就行,别再和人说了啊!” “我懂的呀,你以为我见谁都会说啊。”陶桃哼了一声,说:“我也只会和你说说,难道还去和苏翠影说?只怕转头就被她卖了呢……” “都叫你别说了!赶紧干活吧!” 甘田田把陶桃的话截断,拖着她继续片沉香去了。 在香坊的头一个月,她们这些新学徒,几乎没学到什么调香知识,只一味干活。不过心思活泛的,还是能自己琢磨出不少东西。 当学徒本来就是这样,边干活边自学,师傅们常常爱讲古说:“我们当年哟,比你们还辛苦,都是这样熬出来的……” 哼,多年媳妇熬成婆,就开开心心地来折腾后辈了吗? 甘田田顶多也就在肚里默默吐槽下,该干活的时候,她还是不含糊。 天气一日日凉起来,作坊里开始发冬装,大家的被褥也从夹被换成了棉被。 期间,甘田田趁着月底休假回过一次家,差点被小叔叔和哥哥们的热情给淹没了。 甘秋还不顾她已经是个十岁“大姑娘”的事实,把她的衣服袖子和裤腿都翻看了一遍,牛眼含泪说:“听说好多作坊的师傅会拿藤鞭篾条抽人,田田你没事吧?” “你们的师傅会不会让你们顶着水盆在院子里跪好久?”这是甘秋问的,小哥的眼角都红了。 小叔叔谈玉书虽然没说什么,却一直把她抱在怀里,摩挲着她的头发,手好像在抖哎…… 你们的脑洞可不可以别那么大! 一群被害妄想症患者好可怕啊! 甘田田决定对这些家人就只能报喜不报忧,看他们那担心的样儿!要是她说,她刚进去的时候被禁了一天晚饭,又说开始时有前辈欺负她……那她耳根别想清净了。哦不,是根本回不去,直接被他们关家里当猪养了吧? 她只能尽量扯开话题,询问起家里的情况。 谈玉书表示,家里形势一片大好,而且越来越好,正在向小康家庭稳步迈进,前景喜人……呃他不是这么说的,不过甘田田脑子里自动过滤总结成这一番话了。 总之呢,甘家已经顺利接收了那几百亩地,也去走访了佃户们。趁着冬闲,商量了明年要种的庄稼,还有种子啊,牛啊,各种琐碎的事情……都在慢慢处理中。 当地主老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啊,经营产业,可不是躺在家里吃吃喝喝收收租子就行呢。 而甘秋眼下还在家里自学,谈玉书正在给他找合适的私塾和先生,等来年春天后再去正式复学。 甘田田知道德灵也有书院,便随口建议说,不如小哥哥去书院读书吧? “是啊是啊,我也想去书院!” 甘秋很兴奋地应和着,结果被谈玉书一句话打回头了:“进书院要考试。你现在连《千家诗》都没背全。” “好吧……” 甘秋顿时就蔫了。 原来书院也不是有钱就能进?甘田田这才明白,为什么小叔叔没考虑送甘秋去书院了,是甘秋自己基础太差了啊。 看来……自己选择进香坊,尽管吃苦,还是正确的。 要靠小哥哥人品爆发考上秀才来当自家靠山,不知要等几年呢!还不如她努力进县级香坊当匠人更快。 可是,光是在香坊里捱苦,什么时候能学到真正的东西啊? 甘田田十分无奈。 “小姬,你可以当我的老师吗?” 从家里回到香坊的那天晚上,甘田田突然对姬冰云提出了这个要求。 她已经做好了被姬冰云的冰魄寒光暴雨梨花针喷成筛子的心理准备——这家伙又高傲又毒舌,平时对郁金坊里的大管事们都看不上眼,自己这个毫无基础的笨丫头还想跟他学东西……唉唉,但她真的很想快点进步啊! “可以啊。” 出乎意料的,姬冰云居然很爽快地答应了,顺溜得甘田田都没反应过来! 她却不知,姬冰云等她主动提出这个要求,已经等了好久…… 第39章 第一次小考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甘田田无数次懊悔自己冲动的“拜师”。 她以为自己对姬冰云的傲娇毒舌已经完全适应,可以免疫了,但是随后的血泪教训告诉她——她还是太甜了啊! 如果说日常状态的姬冰云是一只高冷的刺猬,当老师的姬冰云简直就是一头来自冰川的箭猪! 如果冰川有箭猪的话…… 简而言之,就是他的毒舌攻击起码升级了三倍,杀伤力极为凶残,甘田田坚强的小心脏就快支撑不住了。 “说,这包龙脑香的等级是什么。” 在甘田田吃力地加工香料时,姬冰云会抓住一切机会向她传授香料知识,教学方式简单粗暴还没什么条理,基本上就是见到什么教什么。 甘田田小心翼翼地在脑中回应:“是,是米脑。” “是苍脑!” 姬冰云冷冷地说:“不是早教过你吗?龙脑中,状似梅花色如冰雪者为上品梅花脑;状如米粒者为米脑,夹杂木屑者最次,为苍脑……你在研磨的这包龙脑香,明明是苍脑,这都能看岔,你两只眼睛是摆样子好看的吧?” “老师,请不要人身攻击。” 甘田田无力地呻吟,说起来简单!这包龙脑香怎么看都是米粒状的啊!就那么点粉末状的木屑,姬冰云不说,她根本辨别不出来。 有没有搞错,她本来只是一个体力劳动者,现在还要同时进行脑力劳动,哦,还得时刻缝补自己被践踏的玻璃心。 心好累,感觉不会再爱了…… 她和陶桃合力将这批龙脑香研磨成粉,装桶,等待隔壁工坊的学徒们来提走。 “现在休息?好,龙脑的提炼制取,我早上解说过了。你说一遍给我听。” “呃,老师,你累吗,也休息下吧……” “不累。” “但是我很累啊!”甘田田郁闷地咆哮,她从来不知道姬冰云也可以这么烦人! “你是不会吧?” 一语戳中。 对,早上姬冰云教的东西太多,她已经把那什么龙脑的提炼给忘记咧! “哼。” 姬冰云语气的温度顿时又下降了不少:“就没见过你这么又懒又笨还不肯好好学的蠢丫头。当年多少调香师求着我教,甚至许以重金,现在我白教你,你就偷笑吧。” 头一次被人骂又懒又笨又蠢的甘田田,内心在不停滴血…… 然而,在姬冰云的魔鬼教学下,甘田田的香料常识的确在飞速增长。 她也不止是靠姬冰云开小灶,平日做活的时候,也时常向师傅和姐姐们请教各种问题。 她本来就很聪明,只要别人稍作点拨,便能举一反三。 加上她人缘本来就不错,年纪又比别人都小,撒娇卖乖的时候别人也不好意思拒绝她。 “田田,你最近精神有点差,不要紧吧?” 岳茗在回东小院路上,看到甘田田一面走一面打呵欠,忙关切地问道。 “没事没事,冬天了嘛,容易犯困。” 甘田田又打了个呵欠。 “没事就好。今天都下雪了,你还穿这么少,赶紧回屋再添件衣裳!”岳茗捻了捻甘田田身上的袄子,担心道。 “嘻嘻,没事,我里头还有厚夹衫。” 甘田田没好意思和岳茗说,她外裳里穿的可不止是厚夹衫,而是一件轻软的狐狸皮袄子。 那是谈玉书特意到成衣店里做了,给她捎进来的。甘田田没问多少钱,估摸着肯定不便宜。 这袄子穿上身,不是一般的暖和呀,干活的时候还会热出汗来呢! “嗯,你可要好好照顾自个。马上就要年底了,到时候你们都得参加小考呢……你准备好了吗?” 啊? 甘田田瞪圆了眼睛,什么,要考试了? “你不知道有小考?” 厢房中,阮菁菁听甘田田向陶桃问起这事,不由得讥笑一声:“看你一天到晚忙个不停,粘着姐姐们问长问短的,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相处几个月,阮菁菁的脾气并没有随着大家熟悉而变得和善易处,依然我行我素独来独往。偶尔和她们说几句话,语气也并不如何中听,例如现在就是。 “小桃,朱师傅什么时候说的?” 甘田田才不费劲去和阮菁菁斗气,犯得着么?她只关心自己的工作。 陶桃回忆了一下,说:“昨天吧,快下工的时候说的。你那时候给微兰姐帮忙去了,没在工坊里,我回来又忘记告诉你了……对不起啊,田田。” 微兰姓林,是东小院另一名代管琐事的大姐,性子比岳茗要刚强些。 “要考什么?” 在进香坊之前,甘田田就知道,学徒工在香坊里每个月都要小考一次。如果积累到一定次数不过关,那就会被香坊直接清退回家,而且拿不到一文钱赔偿。 但新学徒前几个月都是不必参考的。她们才来两个月,马上就得小考了? “能考什么,还不是苦力活。” 陶桃吐吐舌尖,说:“朱师傅没细说,不过咱们头一回小考,肯定是些简单活计啦。听说茗姐姐她们的小考才难呢,要调香、写方子……” “调香很难么?都学了几年,呵呵……” 在一旁梳头的阮菁菁又撇嘴插话。陶桃忍不住说:“菁菁,你说的这么轻巧,你会调香?” “哼。”阮菁菁不说话了,忽然眼看着窗外,笑了笑:“看,咱们的翠影姐姐呀,又在讨茗姐姐和微兰姐姐的好呢……” 窗外小院里,苏翠影正殷勤地替林微兰从井里打水。 “呵,上回咱们屋里轮到她打水洒扫,人家不忙自个屋里的事,先去替微兰姐姐洒扫了,人家还不买她的人情……真好笑。” 阮菁菁看不起甘田田和陶桃这两个土包子,但对于喜欢献殷勤的苏翠影更看不惯。 对于屋里姑娘们小小的龃龉,甘田田基本上不会往心里去。她所考虑的,只是小考的事情…… 毕竟是进香坊后头一次考核,还是会有点小紧张啊。 不知道要考什么内容呢? 第40章 万恶的老板 接连两场大雪,正式宣告隆冬来临。进入腊月,满城的人们都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年节做准备。 郁金坊里上下人等愈发忙碌,这可是一年一度大萧百姓用香最多的时候。有时一个年节就顶得过一整年的销量! 因为不仅过节时家家户户都要大量熏香燃香,还有诸多宴席都必须用到香料调味。还有药铺也会趁着冬天天气寒冷,药品易贮藏不变质,调制各种香药。 是以坊中从大管事到学徒们,人人都在超负荷工作,每天从早到晚干个不停。但就算如此忙碌,每月一次的小考,依然如期而至。 “田田,你猜这次咱们要考什么?” “有什么好猜的,姐姐们不都说了吗?” 甘田田一边干活一边回应陶桃:“第一次小考,不都是让咱们片沉香磨龙脑什么的?体力活,没什么好想的。” “是这么说没错……但我那天好像听微兰姐她们说,近来坊主又接了一桩大活计,师傅们都干不完。你说,坊主会不会索性拿这个来考?她们说过去也常有这样的事。” 这个也有可能,以甘田田对陈坊主间接的了解,这位老板其实挺精刮的,尤其是对香料是能省则省。 “那你听她们说了,是什么活没有?” “应该是苏合油……好像是外县的大药庄来定的。” 并不是每个县都像德灵县这样拥有好几座上了规模的香料作坊,很多县里甚至连县级香坊都没有。郁金坊虽然不是德灵第一的民间香坊,在附近几个县也都有生意。 “苏合油啊……” 甘田田侧头想了想说:“那应该不关咱们事了,咱们这些新人都是跟着师傅做苏合油的。坊主不至于赶鸭子上架吧……” 苏合油是调香中最重要的基础油料之一。在它的故乡,工人们将苏合香树割伤并深及木质,树脂就会慢慢渗入树皮。数月之后,将渗透了树脂的树皮剥下,经过各种加工,就能得到半透明状的浓稠膏油。 凡是要调合香,都离不开苏合油的中和。而它也是很重要的药材,芳香开窍,能够开郁化痰,行气活血,调配诸多药丸。 这个季节,的确是调制苏合油的好时候,干爽寒冷,膏油可以快速凝固。 但提炼制作苏合油虽然不困难,却并非小学徒能够独立完成的。超过十五道工序的复杂活计,没有师傅领头,谁能搞定? 陶桃虽然那么说,心里也并不认为真会让她们调制苏合油。 谁知第二天上工,徐大娘就带来了“好消息”:这回小考,不管是老学徒还是新学徒,都是调制苏合油! “啊?” 不至于吧! 连岳茗这些满了三年无须再考的老学徒都傻眼了,坊主这是……接了多少活啊,连学徒小考都用上了? “坊主也不怕咱们调制的苏合油用不了浪费材料吗……” 陶桃死性不改地在甘田田耳边抱怨,被甘田田狠掐了一把胳膊。徐大娘正在上头训话呢! “我的天,三百桶苏合油?” “哇,咱们坊真的接了一单大生意啊!” “可咱们都得调制苏合油……我不会啊!” “安静。” 徐大娘一双丹凤眼往周遭扫了两圈,工坊里顿时肃静下来。 “咱们丙字号工坊,要完成一百五十桶苏合油。” “所以,咱们的三位师傅,每人带十名学徒,必须在这三天里赶制出五十桶苏合油。” 徐大娘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工作,声量虽然不大,却是句句落地有声,把一帮师傅学徒都镇得死死的。 “咱们丙字号,这回要参加小考的学徒是二十一个。你们这二十一人就听各自师傅的安排做事!没能在规定时间里加工完原料的,就算没通过!” 哦…… 甘田田总算明白过来,陈坊主打的好算盘。 这简直就是赤果果的剥削啊,逼着学徒工们加班就算了,还给加上了小考的压力,让学徒们在加班时不敢懈怠,免得多一次小考不过的记录。 好算计! 亏得外头还说他是老好人,老婆奴,屁咧!根本就是铁公鸡,铁算盘! “所以还是做苦力嘛。” 对于甘田田的小考,姬冰云兴趣不大。 他自然精通香道,可是最擅长的乃是调香。从来都没当过学徒工的他,在加工原料这方面只知原理,却很少实践过——没必要啊! 姬公子从来都是想要什么香料,就有什么香料,多珍贵的原料对姬家而言,都不算什么。 加工苏合油这么麻烦的事……他才懒得理啦。 “好吧,咱们的胳膊又要酸痛好些日子了!” 陶桃的小脸皱成一团。 而更让俩人犯愁的,是她们又被分到了朱师傅名下! “我还宁可跟着小刘师傅呢……阮菁菁她们运气可比咱们好多了,小刘师傅好歹不会骂人啊。” “唉,干活吧干活吧。”甘田田很无奈,听到朱师傅给她们安排的工作量就更无奈了。 她们分配到的是最没技术含量也最辛苦的工作,煮树皮! 前面说过,苏合油是从苏合香树的树皮上榨取的。而这榨取的工序极为复杂,在剥皮、切片、压榨之后,还要经过长时间的熬制,再过滤杂质、提纯…… “三天要煮出八十桶原油,哇,那不是……一天要煮二十多桶?” 陶桃真是惊呆了,她掰着手指算了下,这样她们未来三天起码要煮将近十个时辰的原油! “别说吃饭睡觉了,咱们怕是连上茅厕的时间都没有了!” 万恶的老板啊! 甘田田都开始对素未谋面的陈坊主恨得牙根痒痒的了。太凶残了,完不成任务,她们就要被记一次小考不合格! 她才不要给自己留下不良记录,但是把自己的小命都累没了,才十岁就搞出过劳死,也不行啊! “看来,我要想法子提高工作效率了。” 理科生甘田田搓着下巴,暗暗打量着工坊里加工苏合油的一大堆工具,开始动起脑筋来。 “唔?你脑瓜子都笨成猪了,还想着能把改良煮原油的工序?” 姬冰云一如既往地嘲讽着,但他却故意忽视了,自己心里悄然升起的一丝期待。 难道……这丫头又有什么鬼点子了? 第41章 风箱 “小丫头,你找我有事?” 傍晚,乔师傅正在自己的小屋里喝着小酒,自得其乐,忽然看到有道娇小的身影在门口晃来晃去。 他捻着胡子呵呵笑道:“怕什么?进来吧。” “怕叨扰了您老的雅兴呀。” “呵呵呵,小丫头真是会说话。来吧来吧。” 乔师傅招招手,甘田田就笑嘻嘻地端着个小食盒蹦蹦跳跳进了屋。 “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甘田田把食盒一层层打开,里头东西还真不少。有花生、炸黄豆、酱黄瓜、卤鸡爪、炒鸡胗,还有一碟子红烧兔头,都是下酒的好菜。 “咦,都还是热的呢。” 乔师傅觉得挺稀奇,这丫头都在自己屋外徘徊好几圈了,之前还不知道耽搁了多久。大雪天的,这些菜怎么都还温温的? 甘田田狡黠一笑,再打开最下一层,原来下头还放了个小炭炉。 这种食盒寻常人家很少用,甘田田原来在薄春船上见过,前些天特意回家休假时特意带了个回来用,主要是用来给自己存点宵夜吃食啥的——作为一个吃货,绝不能苛待自己的肚子! “嗯,你有心了。” 乔师傅慈祥地笑笑,任由甘田田给他倒酒,拈起一颗花生就抛进嘴里:“你这丫头肯定不会无事献殷勤,说吧,找我老头子什么事?” “瞧您说的!没事我就不能来看看您嘛?” 甘田田娇嗔道。 进香坊后,她分在徐大娘手下做事,确实很少见到乔师傅。但每次偶遇他老人家,她都会甜甜地向他问好。 作为香坊甲字号的大管事,乔师傅在郁金坊中地位超然,本该是众人争相巴结的对象。但他为人太低调,低调到没什么存在感,大家虽然尊敬他却很少人想到要和他亲近。 甘田田反倒有种感觉,乔师傅……好像是故意的。她也没什么理由,就是单纯的直觉,也不一定对。 不过因为面试时偶然相识,甘田田无意中得了乔师傅的眼缘,乔师傅却也没有抗拒她的接近。 “所以你没事找我就是了?行,那我就好好受用这些小菜,你可以先回去了,听说你们现在要赶很多活呢?怎么还有时间来我这儿晃悠,快走快走。” “……好吧,有事。” 甘田田嘟起嘴,看到乔师傅脸上浮起满满笑意,不由得又撒娇说:“您老人家就是爱逗我玩!” “行了行了,不逗你。”乔师傅拿起一只卤鸡爪悠悠地啃着:“赶紧说正事。” “正事嘛,您看看这张图。” “这是什么?” 乔师傅探过头来,随意瞧了眼甘田田打开的图纸,忽然皱起眉头。 “这是煮树皮的灶头啊。” “不,我是说灶头下面……你画这是什么?” 乔师傅把鸡爪丢下,一手指在图中某处。 不愧是资深调香匠人,甘田田心想,反应还真快。 “这个叫风箱!” “风箱?” 乔师傅若有所思,而甘田田就在一边趁热打铁解说起风箱的构造和原理来。随着甘田田的解说,乔师傅微皱的双眉渐渐解开,最后竟化作了满脸的惊讶。 “你说的……是真的?” “这东西,真能加火?” 乔师傅原本平静的神情,竟有了丝丝激动的模样。 “嗯!真的能!” 甘田田用力点头,风箱加火并不稀奇,但不知为何……她所在的大萧,这玩意居然还没被发明出来。明明在另一个维度的世界里,人家在唐宋就开始盛行了啊! 当得知自己和陶桃得煮那么多桶树皮后,甘田田就开始动起了脑筋,想着怎样才能给自己省点力气,又能好好完成任务。 风箱的原理她记得很清楚,要画出图纸也不难,甚至请自家哥哥连夜去外头木匠铺子里做出来都很容易——甘家如今不缺这个钱。 这件事最难的地方,却是她必须确认,自己这么做会不会违反了小考的规定? 本来呢,她是该找她的大管事徐大娘商量这事的。可自从上次被徐大娘严厉惩罚后,甘田田早死了讨好这位严苛上司的心。 小考本来就是由四大管事最终审核的,作为四大管事之首的乔师傅,在小考中的话语权甚至高于徐大娘。她还不如先取得了乔师傅的认可呢,再说……乔师傅,应该比较好商量吧? 越过自己部门主管,和另一部门的主管亲近,本是职场大忌,但也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像她现在这种处境,还是请求外援比较实在! “只要这东西真有你所说的效果,我肯定会替你说话,让你通过小考。” 乔师傅断然道,态度之干脆,吓了甘田田一跳。 而姬冰云之后的话,更让甘田田受惊吓。 “笨丫头,你还不知道自己做出的东西……很厉害?” “厉害?” 甘田田一愣一愣的,不就是弄个鼓风吹火的风箱,给自己省省劲儿吗? “虽然我并不常加工原料……” 半透明状的姬冰云悬在半空,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甘田田手上的图纸。 “但是,这东西只要有你所说的一半效果,那对匠人们的影响,将是很大,很大的……” “你知道多少匠人为了加火这事而苦恼吗?不止是调香匠人,还有那些铁匠,厨子,一切和火打交道的人……” “他们都会乐意得到这个东西的。” “丫头,你真的,又弄出很厉害的东西来了。” 又? 甘田田敏锐地捕捉到重点,也就是说,姬冰云也觉得自己原来搞的蒸馏法挺厉害吧? 嘿嘿嘿……能让高傲的姬冰云给自己点赞,真不容易啊! 三天后,甘田田和陶桃煮的原油如期交货。 但她们交出的原油,比原先规定要交的,还多了整整十桶——而且,她们炼出的原油,比其他人提炼出的还要纯得多,连过滤渣滓都容易得多。 “你们怎么做到的?” 平时凶巴巴不假辞色的朱师傅,在看到她们交上来的货以后,居然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她们,她们作弊!” 突然间,有人冲过来大声喊道。 第42章 两难 “她们作弊!” 邵梅儿从斜里冲出来,指着甘田田说:“别以为我没看见,你们这几天在灶房那边鬼鬼祟祟的,不知搞了个什么大家伙在呼呼呼地吹风烧火,哼!” “对啊,我们是在烧火没错……”甘田田无辜地一摊手:“所以让火烧得更旺也是作弊?” “什么大家伙?” 朱师傅脸色一沉:“你们两个不会在灶房里乱来吧?” “我们没乱来啊。” 甘田田的表情还是那么天真无邪:“朱师傅您看,您不是安排我们俩煮原油?现在原油也煮好了啊,怎么会是乱来呢?” 丙字号有三间工坊,而学徒们本身就分了三组分工合作,所以甘田田和陶桃这几天里独霸了丙一工坊煮原料的小灶房,新添上去的大风箱也没特别引起别人注意。 毕竟灶房里热气腾腾的,又是水汽又是柴灰,谁没事干爱靠近?现在冬天还好,夏天干这活,简直是炼狱。 “哼,我看看去!” 虽然朱师傅对于她们能够按时超量交货比较满意,可听别人说这两个新学徒有异常举动,立刻又拉下了脸。 邵梅儿示威地瞪着甘田田,不知怎的,她就是看这小丫头不顺眼。也许,是因为大家都莫名其妙地喜欢她?哼,也不知道她哪里好! 对于邵梅儿的挑衅眼神,甘田田只当没看见,跟在朱师傅后头往丙一的小灶房走去。 和邵梅儿既然结下了梁子,她就没打算揭过,日后绝对会找机会报复回来的。 但现在还不是合适的时机。有句话说得好,你心里对谁有意见,想对付谁,脸上就越发要云淡风轻,不给对方提防你的机会。 陶桃有些紧张,尽管她觉得田田从家里拿来的那个叫“风箱”的东西,的确很好用,可是……她们擅自改动作坊里的器具,也是犯了禁忌的啊。 “这是什么?” 朱师傅一踏入窄小的灶房,马上就看到了邵梅儿所说的“大家伙”。 这四四方方的木箱子,好生古怪! “这叫风箱。” 甘田田慢条斯理地把风箱的原理和用法向朱师傅解释了一遍。这时,小灶房里外已经挤满了人,不止是丙字号工坊的师傅和学徒们,连其他工坊的人都听说有热闹可看跑过来围观。 “真的能加火?” 朱师傅一手按在风箱的拉力把手上,心里其实已经信了四五分。 无论他个人品性如何,始终是在本行里浸淫多年的资深匠人,自然也一下子想到了这东西的价值。 于是,朱师傅看向甘田田的眼神,已经从方才的严厉,变得温和许多。 而甘田田的态度依然很淡定,听朱师傅问出这话,微微笑着,把灶头的火点燃了。 “朱师傅,您看!” 随着她利落的操作着风箱,灶头的火苗“蹭”地高高窜起! “哗——” “烧得好旺啊!” “比咱们扇大扇子强多了!” “那岂不是说,咱们以后用这个……就能省下好多煮料的功夫?” 学徒们议论纷纷,而小刘师傅等几人都已经围着风箱研究起来,时不时问甘田田一些问题。 邵梅儿和莫紫燕几个站在门外,表情都不太好看。事情和自己预想的不一样啊……暴躁易怒的朱师傅,为什么没对擅自改动灶房器具的甘田田和陶桃生气?明明她们乱动东西就是不对嘛! “吵什么?” 徐大娘沉着脸穿过骤然分开的人群走进来,怒道:“都不用做事了?不是说了赶活吗?统统想被扣钱是吧?” 甘田田的双眉微不可查地蹙起,又迅速分开。 一味高压而缺乏人情味的管事方式,并不能得人心,真正令属下折服。不过徐大娘或许也不需要众人心服口服吧?只要表面的服从就够了。 “大娘,事情是这样……” 朱师傅哈腰上前,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徐大娘越听越奇,推开朱师傅径直走到风箱前,打量不停。 小刘师傅忙拉起风箱,火苗猛窜,灶房里顿时火气大旺。 甘田田站在一旁,偷眼看着徐大娘双眸映起的熊熊火光,忽然有了点不太妙的感觉。 徐大娘这表情,嗯,好像有点别的想法? 下一刻,她便看到徐大娘转身看过来,招手把她叫过去:“嗯,你……叫甘田田?” “是,大娘。” “你跟我过来。其他人干活!” 徐大娘仍然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尽管她已经尽量在语气里添加了几许温和,也冲淡不了骨子里的霸道。 不久之后,甘田田发现自己不妙的感觉正在逐步应验。 徐大娘竟暗示她,让她说这风箱的制造是徐大娘自己的主意。哦,或者都不用甘田田来“说”,只要保持沉默,任由徐大娘对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是个乖孩子,大娘一直觉得你不错。等过了年节,你就不必做这些粗活了,跟着我学加工细料吧。” 徐大娘毕竟是个大管事,晓得最基本的管理之道,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按照徐大娘的想法,甘田田不可能提出抗议。自己一个大管事肯照顾她,她还不赶紧巴结上来? 十来岁的小丫头罢了! 可甘田田竟没有第一时间惶恐地应和,而是低头一句话不说。 此刻的甘田田心里,浮起了一句让她印象深刻的话“下属的功劳是上司的功劳,上司的过失是下属的过失”。 这话,是被许多管事者认为理所当然的……可甘田田,从来都不同意这种蛮横的道理。 “呵呵,这老女人倒是想得美……” 姬冰云的冷笑声淡淡响起,带着几分戏谑。 “笨丫头,你打算怎么回答她呢?” 他还真有点好奇。这笨丫头不是一直说,要好好经营人缘?那她会为了讨好管事,把自己的功劳拱手相让吗? 下意识里,姬冰云觉得甘田田不会这么做。不过……这样直接拒绝,会大大得罪徐大娘吧? 她到底该怎么回答,才能在保住自己利益的情况下,不得罪顶头上司? 两难啊! 第43章 坊主 徐大娘的眼底渐渐浮上了不耐。 这丫头是不是个傻的?半天不吭声回话? “大娘。” 甘田田终于开腔,轻声道:“您也知道我年纪小人又笨,风箱这样的东西,的确不是我自己能做出来的。” 哼,还算她没傻到底,好歹能听出自己的意思顺着说了。有这眼力价就好。 然而甘田田下面的话,却让徐大娘立刻黑了脸。 “……这是我父亲在世时无意做出来的东西,我依稀记得模样,自己照着画图纸又让哥哥们替我打好了捎来用的。” 甘田田不顾徐大娘一路下沉的脸色,继续说道:“我给哥哥们送图纸的时候,恰好遇上乔师傅,他还指点我改良了一下……” 嗯? 徐大娘的双眉顷刻间从紧拧变成了倒竖,冷笑起来:“乔师傅?” 死丫头你想糊弄谁呢? 徐大娘可不是个好脾气,本来就对甘田田的“反应迟钝”不满着呢,现在一听甘田田提乔师傅的名字来推脱,登时就火起来了。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拿乔师傅来压我?” 甘田田还没来得及躲,一下子被徐大娘掐住了耳朵,疼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了。这老女人下手好快! “不过是个刚进坊的小学徒,本来看你还有几分小聪明……”徐大娘右手掐着甘田田的左耳,指甲陷进了耳背肉里,俯身阴笑冷冷地盯着她说:“你这次小考不过关。” “现在给我滚回去收拾你的行李,马上离开郁金坊!” 什么? 甘田田被徐大娘使劲一甩,又晕又疼,刚捂着耳朵站稳身子,便听到徐大娘叫她走人。 “大娘,你不要太过分!” 甘田田的火也起来了。 她是个小学徒没错,但徐大娘又当自己是什么大人物了? 四十多岁的老匠人,在民间作坊里当个管事,就当自己是只手遮天的老太后了? 欺负她傻还是傻还是傻啊?在这郁金坊里,只有坊主才有资格决定人员去留,她顶多也就是个建议权罢了! 要是换个真不晓事的小姑娘,说不准就真哭着跑人了,然后……徐大娘完全可以把她的“发明”据为己有,和坊主邀功,甚至谋取更大的利益。 原先甘田田还想着好好和徐大娘沟通,点出乔师傅来,并非要借乔师傅压徐大娘一头,只是让徐大娘稍有忌惮。没想到徐大娘自大又狂妄,根本接受不了属下忤逆,直接就让她滚蛋? 甘田田要是肯乖乖走人,也就不是她了! “死丫头,你说什么?” 徐大娘从发火变成了惊讶,这死丫头居然还敢反抗? “徐大娘,这是怎么了?” 正在甘田田准备继续反击徐大娘时,不远处传来了陌生男声的问话。 甘田田眼睁睁看着徐大娘瞬间变脸,扭曲的五官即时归位,又恢复成了平时的表情。 “坊主。” 顺着徐大娘的视线,甘田田抬眼看去,终于在入坊两个多月后见到了她的大老板、郁金坊的坊主陈文金。 无论从相貌、身材、气质来看,陈文金都是那种最普通最平庸的路人,连衣裳都不见得有多华贵,体现不出他的万贯身家。 和所有步入中年的财主们一样,陈文金也有两腮胖肉,一肚子肥油,走起路来晃晃悠悠,脸上仿佛永远挂着和善的笑容。 只是……甘田田却敏感地看到,他的眼睛并没有笑意,细细长长的闪动着几丝精光。 “徐大娘,孩子们不听话,就好好教嘛。这是怎么了?” 陈文金并非刻意来找徐大娘麻烦,只是刚好有事从外面路过,听到丙字号工坊这边吵嚷不休。 他平时很少管坊里的具体事务,常年在外头和人谈生意。坊里的四大管事都是多年的老人,虽然在陈文金眼里,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总没出过什么大乱子,也就放心把事情托给他们了。 但发现这种吵闹的情形,陈文金还是挺生气的。一进来,就看到工坊里学徒工们乱走,师傅们都不知道哪儿去了,就更生气了。 不过他这人轻易不会把情绪放在脸上,看到徐大娘在角落里教训个小丫头,也没多想,只过去想问问徐大娘这是在搞什么。 是不是自己平时太放松,底下人就开始有作反的苗头了?哼……看来,还是得找机会敲打敲打他们! 徐大娘微微一福,对陈文金说:“坊主,是我失职,光顾着给这丫头训话,这儿乱糟糟的让您看笑话了……我这就让他们干活去。” 避重就轻的几句话,当然不能让陈文金满意。陈文金沉下脸,声音也变得不那么和气了:“这场吵闹到底因何而起?不是说今儿要学徒们小考交货吗,你丙字号工坊任务不少,都做完了?” 跟了陈文金几年,徐大娘当然听得出坊主不满她的搪塞,赶紧堆起笑脸解释道:“您放心,货都交足了。我一会儿就让人全送库房里去,保管耽误不了出货!” “是吗?我看看去。” 陈文金既然立定主意要敲打她,哪那么容易被她哄过去,径直就往货堆走。 这时徐大娘已经顾不上甘田田了,一路追着陈文金讨好,只寻机回头丢一个恶狠狠的眼神。 甘田田站在原地揉着耳朵,情知这回把徐大娘得罪狠了。等她缓过劲儿来,肯定不会放过自己的。 “田田,大娘找你说什么了?” 陶桃本是笑嘻嘻地过来,看甘田田脸色不对,机灵的她顿时有些慌神。她们都认真熬油交货了呀,田田这种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受了表扬啊? “没什么。” 甘田田深吸一口气,把耳朵的疼痛丢开,转身就朝外走。 “乔老。” 库房通道外,正在点货的乔师傅闻言回头,看到甘田田站在他面前,眼神坚定。 “您可以再帮帮我吗?” 她不确定乔师傅是否肯再伸出援手,但想到上次乔师傅看到图纸时的眼神,再回忆姬冰云说过的“你又做出了厉害的东西”…… 还有徐大娘想要独霸风箱发明的反应,都让她明白,她做出的东西是有价值的。 比起向徐大娘表忠心,她还不如投靠乔师傅寻求庇护呢! 第44章 收徒 “小姬,我想你还是对的。” “嗯?” 姬冰云慵懒地哼出一个尾音:“你想说什么?” “实力,果然很重要。” 坐在甲子号工坊最偏僻的仓库屋顶上,甘田田仰起头,朝空中伸出手,零碎的细雪缓缓飘落在掌心。 空气冷冽,没吃晚饭的肚子开始叽叽咕咕,嫩生生的小脸被寒风刮得生疼,她的情绪却逐渐沉淀下来。 从乔师傅那边出来的时候,她没有去大食堂用晚饭,也没有回东小院。 她需要好好冷静一下,理顺思路,想想接下来该怎么走。 “当然啊。” 姬冰云现身在她不远处“坐下”,薄冰般的身姿在此刻仿佛与积满落雪的屋顶融为一体,恍然若仙。 “早就告诉过你。只要你实力够强,其他的东西,根本都不必在意!” “嗯,所以我要努力了。” 甘田田伸了个懒腰,挺直身子,双眼灼灼地望着夜空。 再不努力,还要继续被那老女人欺负吗? 每一个进作坊的学徒,背后都有各自的原因:有如阮菁菁般为了嫁给富贵同行而攒资历,也有如陶桃一样为了给家里减轻经济负担,还有苏翠影这种在家里没有立足之地,只能到作坊里挣钱养自己的…… 每个人都有苦衷,做学徒,就只能挨累受苦忍气吞声,被师傅打磨得温驯了才有好日子过。 可是,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等同于别人呢? 她拥有许多别人难以企及的便利,比如身边这位傲娇师父……呃,他才不肯承认是自己师父呢。 她愿意和人打好关系,不代表她就是天生受虐狂,非要受气才舒服。她进作坊当学徒,是为了获得官家人身份,好庇护她亲爱的家人! 不然的话,她在家里舒舒服服当米虫不就好了? “小姬,我一定要通过明年的县级香坊测试。”甘田田把两手的碎雪轻轻拍在脸上,冰冷的触感直透进心里,刺激着她每一根亢奋的神经。 既然乔师傅已答应为她出头,她会拿出更多的成绩,让乔师傅看到她的价值。然后,一步一步地实现自己的目标! 第二天一大早,是各工坊公布学徒工们小考成绩的日子。 香坊里自然不会像学堂那样张贴名榜,只是师傅们拿着名册一个个念名字。念名字的人面无表情,学徒工们却个个胆战心惊。 只要有三次小考不合格的记录,就得被清退出作坊。对许多学徒工来说,在香坊里干活虽然辛苦,却也是份还算有前途的工作,和街坊邻居说起来大家也都很羡慕。 要是被清退回家,不止是失去工作,连带着父母都会被亲戚街坊说闲话呢——“那谁家的小子姑娘,又懒又笨,进了作坊也被人清出来。这样的人,以后谁给他们说好人家哟”…… 丙字号工坊里,朱师傅板着脸,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念着学徒们的名字。二十一名参加小考的丙字号工坊学徒,全都低着头在底下听着。 咦,怎么还没念到自己名字……陶桃听着阮菁菁和苏翠影都念过了,还没有自己和甘田田的名字,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甘田田,陶桃。” 啊……终于念到了…… 陶桃刚想松口气,突然听到朱师傅语气变冷,沉声道:“不合格!” 什么? 陶桃猛地愣住了,呆在原地,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朱师傅作声不得。 学徒们有片刻的喧哗,有人疑惑,有人好奇,也有人幸灾乐祸,比如邵梅儿就在片刻后眉飞色舞地低声和同伴说:“嘻嘻嘻,都说了她俩作弊,师傅们才不会让她们过关!以为自己多交十桶原油就了不起?” “为、为什么呀!” 陶桃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微弱地提出抗议,却被朱师傅恶狠狠地盯了回去。她差点就哭出来了,只觉得脚下软软的,不住地想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小桃,别哭。” 忽然在她耳边传来甘田田轻声的安慰,右手也被她握在了掌心:“别担心。我不会让咱们不合格的。” 啊……田田在说什么呢…… 还没等晕乎乎的陶桃做出反应,丙字号工坊的人们已经被门外走进的坊主一行人吸引了视线。 坊主陈文金连续两天走进了丙字号工坊,身边还跟着甲子号工坊的大管事乔师傅。 “坊主,我跟你说的那工具,就在这间灶房里……” 乔师傅看都没看在场众人,径直带着坊主进了甘田田改造过的灶房。 当徐大娘闻讯赶来的时候,乔师傅已经向坊主解释完了风箱的原理和用法,并且肯定这是“小学徒在自己指导下摸索出来的重大发明”。 别看乔师傅平时低调又低调,真想办成一件事,该有的手段可一点不缺。比如徐大娘为何偏偏没能及时赶回来,便是因为甲子号的仓库出货变了时间,让徐大娘和陈大姑都忙着在那边清点,没能搅和乔师傅的好算盘。 当着惊喜万分的坊主和憨厚微笑的乔师傅,徐大娘肚里的计划全都泡了汤。早知道昨儿就先让坊主来看风箱! 谁让她出于谨慎,想先自己搞出风箱的图纸来再邀功?悔之莫及啊! 别看她在甘田田面前耍威风,再个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真的硬顶乔师傅。 论资历、论人脉,在玉江府调香匠人中,乔师傅远在她之上,可是真正的宿老。 乔师傅还曾是府级香坊——玉江香坊的管事,只因中年丧子,伤心回乡养老,又不耐烦再在官家香坊受约束,才被陈文金重金聘请来郁金坊坐镇。 事实上,徐大娘真没想到甘田田能请出乔师傅。昨儿甘田田提乔师傅的时候,她以为这小丫头是在虚张声势罢了。毕竟乔师傅已经不理世事许久了啊…… 徐大娘咬牙暗恨甘田田,完全没想过自己想要巧取豪夺别人的劳动成果有何不妥,只想着回头怎么整治那不听话的丫头。 没想到,乔师傅随后却向陈文金建议,他想要将甘田田和陶桃调拨到自己的甲子号里,并且——要收甘田田为正式学徒,跟他学艺! “唉,我也老啦……”乔师傅叹口气,对陈文金说:“坊主你早年也常劝我收几个徒弟来养老,只是一直没遇上合适的好苗子。这丫头虽然年纪小,但天资不错,机灵懂事。” “难得遇到个合眼缘的好孩子,我就收她当徒弟,好好教导教导她吧!” 第45章 学艺 甘田田没想到,自己在东小院的集体生活才刚刚开始,就要马上结束了。 原本以为换工坊而已,并不会换住处。 整个作坊里的女学徒都住在东小院啊! 谁想坊主却让她搬到乔师傅的独门小院去,一面照顾乔师傅一面学艺。 乔师傅是六十多的老人家,早不需讲究男女之防,况且甘田田又是个十岁的小丫头。 陈文金一直想让乔师傅多收徒弟。对于香坊来说,这自然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但乔师傅却总以上了年纪精力不济、没遇到什么好苗子来拒绝。 和徐大娘、魏师傅、陈大姑这些还得看陈坊主脸色的管事们不同,乔师傅在香坊中地位超然。 尽管他并没能晋级调香师,但他资历深厚,是德灵大部分调香匠人的长辈,在府城里也有不少关系和人脉。很多时候,陈坊主还得仰仗乔师傅来搭上外地的关系来做生意呢。 既然乔师傅难得的开口要收徒,陈坊主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只是甘田田想到,自己一个人搬过去太无聊了。再说把陶桃丢下,这屋里苏翠影心机深,阮菁菁性子冷,还有邵梅儿等视自己为眼中钉的……要是她们暂时找不了自己麻烦,折腾陶桃,那也不行啊。 所以甘田田私下又求乔师傅,能不能让陶桃也过去。 “行啊。你们两个小姑娘也有伴。” 乔师傅随和得很,一口应承下来。 至于她们小考“不合格”的记录,自然也被陈坊主一笔抹消了。 “胡闹,为什么用了新工具就不算数?”陈坊主一改平时好脾气的模样,差点要跳起来抽朱师傅一顿,对徐大娘也没好脸。 “要是咱们坊里的师傅学徒都肯动脑子,多弄些新工具出来,岂不是好?你们真是鼠目寸光!” 陈坊主未必不知道这里头有着勾心斗角的猫腻,但该和稀泥的时候,也得装装傻,只拿表面上的理由来骂骂人就算了。 对于换到甲子号工坊,还有搬家,陶桃比甘田田激动多了,也积极多了。 虽然乔师傅只打算收甘田田当徒弟,但她却完全没往心里去。当她自个在屋里收拾东西,苏翠影笑着来恭喜她能跟乔师傅学艺,却又叹气说:“要是乔师傅也收你当徒弟就好了,你们两个人本来就是一块儿做事的,现在却只收田田一个……” 陶桃不耐烦地打断她:“本来就是乔师傅指点田田做出的风箱,和我有什么干系,我就是搭把手帮忙烧火煮料而已。而且,苏姐姐,你真要恭喜我?我听着不太对啊?” 别看陶桃年纪小,她可一点都不傻,哪会如此轻易被苏翠影挑拨了去? 被陶桃斜眼看着,苏翠影也开始不自在,干笑着找话扯开了。 “哼,田田,搬出来也好。反正我一看到苏翠影那脸假笑,还有阮菁菁那仰着头看天的样子,真是烦得很呐。” 陶桃一面勤快地在她们的新屋子里洒扫,一面和甘田田吐槽。甘田田笑着刮了下她的小鼻子,轻声道:“好啦,日后咱们和她们不在一处干活住着,留着面上情就成了呗?以后说话小声点,啊?” 她朝小院里乔师傅的正屋扬了扬脸,陶桃吐吐舌头,嬉笑着继续擦家具去了。 “你真要拜师?” 黑夜中,姬冰云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太多情绪。但与他相处日久,甘田田自是能感受到他的不以为然。 也难怪的,身为曾经名满天下的大香师,姬冰云看不起一个内陆小县城里民间香坊里的调香匠人,再正常不过了。 “嗯,也罢,先拜着吧。反正你日后成了调香师……那时的拜师,才算师承。” 姬冰云的说法让甘田田很好奇,追问之下,才知道所谓拜师还有许多门道。像乔师傅这样的匠人,就相当于私塾里的塾师。就算他如今正式将甘田田收入门下,将来甘田田一旦成为调香师,还得另寻师承。 就像考科举的学子们,都在乡间拜过老师,一旦中了举,还得以考官座师来论师承。 甘田田叹气说:“我说小姬,你也不能指望我一口吃成个胖子啊。你那种魔鬼教学真的太不适合打基础了,我还是跟着乔师傅这种老匠人学点东西吧。” 姬冰云的填鸭式无厘头教学方法,虽然让甘田田的香道知识突飞猛进,但作为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热,她还是比较喜欢更系统的学习方式。 “哼!” 姬冰云显然对甘田田吐槽他的教学方式很受伤,非常高冷地消失不见,话都懒得再多说一句。 不过他虽然态度恶劣,心里却还是承认甘田田说得有道理——他的确不耐烦给这蠢丫头打基础啊,那些在他看来简单得不能更简单的东西,说了好几遍她都记不住! 就让那老头儿给她开开窍好了! 然而甘田田还是算错了一点——她以为乔师傅是个老好人,肯定也是个温和又有耐心的好老师。 但是!乔师傅在当师父的时候,根本就是换了个人格啊! 一开始问清楚甘田田识字后,乔师傅就直接丢来了几本泛黄的香料书,再丢下了一个字:“抄。” 没错,就是抄! 当甘田田在乔师傅督促下用两天时间抄完那几本书以后,乔师傅又来了句:“再抄一遍。” 啊? 难道是嫌弃自己的字太丑? 虽然真的是不太好看……但好歹也算端正了吧?她打上辈子起就没练过毛笔字,如今的小手腕也还稚嫩得很,运笔久了整个胳膊都算得想抽筋。 还来一遍?救命啊! 陶桃同情地看着甘田田日夜抄书,居然落井下石地说:“还好我不识字哎……哦,还好乔师傅没打算收我当弟子!” “……我可以努力向他推荐的!我还可以教你识字!” 甘田田恶狠狠地瞪着她的好闺蜜,真是交友不慎啊! 然后,等她再次交作业时,乔师傅脸上依然带着他惯有的憨厚笑容,看都不看那堆作业,只说:“给你十天,每本再抄三遍。” 她要吐血了! 这什么鬼教法啊! “嗯,你现在还对我的教法有意见吗?” 姬冰云戏谑地补刀:“也好,就当让你练练字了,看你那字丑的……就是拿扫把蘸墨乱扫都比这好看啊。” 甘田田已经没力气和他打嘴仗了,只能抬着酸软的胳膊不停抄啊,抄…… 第46章 人心 时间逼近过年,作坊里已是日夜开工,轮班干活,人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之前发生在丙字号工坊里的小浪花,早就被忙碌的人们丢在脑后了,再也没人提起。 也没人敢在徐大娘面前嚼舌头,惹徐大娘不痛快呀! 专管仓库的甲字号里,师傅和学徒们在乔师傅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进货出货。 虽然也忙得可以,但大家工作的兴致还是很高。 要过年了嘛! 小八婆陶桃早和工友们打听好了,年节前,坊里都会给大家发红包。尤其是今年郁金坊生意相当不错,红包肯定瘦不了。 “咱们这才进来多久?又是新学徒,真要发红包也没几个钱,别想啦。” 甘田田无情地打破了陶桃不切实际的发财梦。陶桃一想果然是这道理,只得怏怏地继续干活去了。 和每天被迫“抄书”的甘田田不同,陶桃在甲字号工坊里的工作,就是和别的学徒一块儿管清点货包。至于工余,则是和甘田田俩人分工,洒扫乔师傅的小院,另外帮乔师傅缝补清洗衣服什么的。 比起在丙字号里的辛苦,陶桃非常满意现在的生活。但甘田田却没让她闲着,自个抄书的时候也把她拉上,丢一本《百家姓》让她识字。 “我不行的啊……” 陶桃苦恼地翻看着面前的书本,说:“要我认识这么多字?杀了我吧。” “小桃,还是识字好。” 甘田田劝她:“虽说当学徒不用识字,但将来要考调香师的话,不可能不学香方吧……我听说,调香师都得能读能写,好些调香师肚里的墨水可不比那些秀才举子差呢!” 这个“听说”,自然是从姬冰云那儿听来的了。 “调香师……” 陶桃两手托腮,茫然地想了一会儿,侧头问甘田田:“总觉得离咱们好远。我都不知道能不能通过下一次的小考,唉,还有考县级香坊什么的就很难了啊!你看茗姐姐,不也考了好几年都没考上?” “我问过了,他们说咱们香坊前几年考进县级香坊的,总共也才四五个,而且只有一个是女孩儿……” “你呀,还没开始学呢,就给自己泄气了!”甘田田没好气地捏了捏她的脸颊,说:“我也不和你讲什么大道理,只问你,想不想和我一起进县级香坊,当官家人?” “和你一起?” 陶桃眼睛亮了亮,笑起来:“听起来是不错……那我试试吧!” 这年纪的小女孩果然好哄!甘田田忍不住摸摸陶桃软乎乎的额发,也跟着笑了起来。她实在很喜欢这个小妹妹啊。 乔师傅对于甘田田在抄书之外,还教陶桃识字这事,并没有干涉的意思。当甘田田有些赧颜地向他提出多要些纸笔墨水的要求时,也只是说:“只要不耽误你自己的功课,你想教就教吧。” 然而在看着甘田田抱了纸笔离开时,乔师傅的嘴角却微微翘起,眼中渐渐浮起笑意。 这个女娃娃,心地不错。 当日甘田田被徐大娘为难时来向乔师傅求助,说的只是希望乔师傅为风箱的事出头。但乔师傅不但为她硬压徐大娘,还提出收她为徒——后者却是乔师傅主动的。 在香药行当里浸淫数十年,乔师傅见过的小学徒不知凡几。比甘田田天资聪颖的,也接触过不少,甚至有些孩子的天分,让他都自叹弗如……当然,那些真正的天才,后来大多也都成了调香师,远不是他这调香老匠人能比了。 甘田田有没有天分?乔师傅并不确定,因为他还没有机会确定。 他所不能确定的是——甘田田能否成为调香师。但是,以这孩子所表现出的聪慧、懂事、勤奋,当个调香匠人,却是足足够的了。 不少学徒都知道他在作坊里地位高,刻意逢迎讨好他的也不少。然而,甘田田在还未知道他身份时,便已对他十分尊敬,后来的亲近也发乎真心,毫不做作。 人与人之间是讲缘分的,乔师傅觉得自己和甘田田,很有师徒缘分。 所以他才会变身“严师”,从一开始就极为严厉地要求她。 小姑娘以为光抄书就够累了?呵呵……她的学艺之路,才刚刚开始呢…… “阿嚏!” 甘田田猛地打了个喷嚏,差点连手里的文房四宝都给摔了。呃……为什么她总觉得后背心凉凉的呢? 错觉,一定是错觉啊! “田田!” 甘田田正在回小院的通道上走着,迎面被人拦了下来。不用抬头,也能认出这把温柔和气的声音的主人是谁。 苏翠影笑吟吟地和她打招呼,看着她手里的东西好奇道:“这是什么呀?” “没什么,师父让我帮带回屋里去的。” 甘田田敷衍道,脸上应景地挂上客套的假笑。 对苏翠影这种人,最好的应付方式不是漠视她,而是敷衍她。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嗯,认真你就输了。 甘田田当然不会告诉苏翠影,乔师傅让自己反复抄书,更不会说自己要教陶桃识字。这姑娘心思太重,和她多说几句话,可不知她会想到哪里去了。 “真羡慕你,田田!”苏翠影笑叹道:“咱们一起进来的,你却已经有了自己的师父了。我们还在工坊里苦熬呢。你看看我这手,都长冻疮了,最近朱师傅脾气暴,给我们安排了好重的活计……” “啊,苏姐姐,师父还有好多活儿催我去干呢,我先走了。” 才不耐烦听她诉苦,甘田田丢下这话,拔腿就走,哪管苏翠影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说苦熬、长冻疮什么的,哪个学徒不是这样?陶桃也长了冻疮呀! 谁都知道当学徒是要吃苦的了,受不了苦,还来当什么学徒工? 苏翠影暗暗咬着下唇,看向甘田田匆忙离去的背影,脸色不住下沉。 凭什么,大家都是一样的学徒,这丫头却总比自己走得更顺更快? 当初面试的时候,她就看这丫头不顺眼了! 早听说县级香坊因为前几年招的女学徒太少,打算近两年多招些女学徒进去,所以这回各家香坊都想招伶俐聪明的女学徒来备选。 所以看到甘田田各方面条件似乎都不差,年纪也小,面试时她就暗地里使了点小手段,想让这小丫头进不了香坊。 可是甘田田不但进了香坊,还总是能讨人喜欢,现在还拜了师父! 自己和她的差距越拉越大了……苏翠影不甘心啊! 同样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为什么她就被哥哥娇宠着,自己就要被兄嫂虐待?她哪点比这丫头差! 苏翠影暗想,只要自己留心,总能找到机会让这死丫头摔跟头的…… 第47章 值夜(一) 腊月二十八。 “啊……终于忙完了!” 陶桃很不雅观地整个人趴在甘田田的床铺上,把脸埋在被子里断断续续地叫唤着:“呜呜呜……我的腰啊……要断咧……” “起来啦,回你自己床上哭去。” 甘田田很没同情心地把陶桃拎起来,笑嘻嘻地推搡她回自个铺位上去继续哀嚎。知道她这两天赶着点货辛苦,不过……不也拿了好大的红包吗? “嘿嘿!”说到红包,陶桃马上不叫唤了,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小包包,很开心地又数起钱来:“三串大钱啊,我这辈子还没摸过这么多钱呢……” “行啦!从昨晚到现在你起码数了三遍了!都快掉进钱眼里去了。” 甘田田不由得翻起白眼来。昨儿下午甲字号工坊发工钱和红包,每个人都笑眯眯的。连她们这俩刚过来没几天的,都在甲字号开粮,各自拿到了三串大钱,足足有三百文呢。 虽然如今甘田田家有田产、钱庄里还存着巨款,三百文对她和陶桃这样的平头百姓来说真不是小数目啊。 许多人家一个月的开销都不到这个数呢! 陶桃神神秘秘地凑到甘田田耳边,说:“我听说丙字号和丁字号的新学徒,都只拿到了两百文哎,好像只有咱们俩拿的是三百文。” “少串门少打听!” 甘田田敲了她脑壳一下,告诫道:“我们这批人里,只有咱俩是跟着乔师傅到了甲字号,本来就被人盯着呢。姐姐妹妹们虽然是好相处的,但人心隔肚皮……” “我知道的呀!”陶桃不服甘田田老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争辩说:“昨儿晚饭的时候,苏翠影特意来和我套近乎,问我拿了多少红包,我都没跟她说实话。” “嗯。”甘田田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你见了她,远着点总没错。” 她知道陶桃不喜欢苏翠影,可是这小姑娘性子太直,万一被人一激嚷嚷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可就不好了。 要换了别人倒也不用这么防着,可苏翠影嘛……想起她那张永远不变的“温柔笑脸”,甘田田心里就忍不住的腻歪。 好在也不止她一个人这么想。听陶桃偶尔和她八卦,说苏翠影在东小院里的人缘并没有什么起色。 虽然她一味地想讨好岳茗和林薇兰这两位大姐,人家却不怎么买账,对她和对别的妹妹们并无区别。其他人瞧不惯她那势利样儿,背后说她的可不少,她还觉得自己可委屈。 “不过听说,近来她不知使了什么法儿,终于能挨近徐大娘了,还得了两回徐大娘的夸奖呢。” 陶桃有些愤愤不平:“徐大娘那人就是爱听好话,倒是便宜了有些人……” “行啦!” “好嘛,我不说了。嘻嘻嘻,好妹妹,我明儿就回家了。可惜你要到除夕才能回去,不过你家里肯定给你备下很多好吃的了吧?” 今晚是陶桃和几位前辈学徒在仓库值夜,明天轮到甘田田,她是最后一批才能回家的。过年期间,也有学徒不回家自愿值夜,而且人还不少——过年的值夜钱多啊! 陶桃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可没少吃甘田田家里捎来的零嘴。 学徒们虽然一个月只能回家一天,作坊却也不禁止他们的家人送东西进来,只要你家里有,随便送!不过让孩子来当学徒的人家,家境都很普通,除了换季被褥衣裳什么的,也很少有家人给学徒们捎东西。 甘田田刚进来的时候,衣着朴素,家当简单——她的被褥行李都是自个精简过的,大家也就以为她和众人家境差不多。 后来才发现,甘田田的家人简直是三天就往作坊跑一趟送吃送喝。 甘田田对叔叔哥哥们的溺爱无可奈何,差点都要掀桌翻脸了,才让他们送东西的频率从三两天一趟变成七八天一趟。只是这样一来,每次送进来的包裹就更巨大了…… 认真说起来,甘家表面上也只是过得去,不见得多有钱。但甘家人就是舍得给小妹花钱啊!这一点,惹得作坊里许多小姑娘都羡慕不已。 不过甘田田总把自己吃不完的零嘴分给东小院的姐妹们,什么红枣糕、绿豆饼、煎糖角、芋泥糕……林林总总,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物,却都是小姑娘爱吃的小零食。 有些姐妹不方便出去、又没家人来接应的,也会托甘家的哥哥们稍点小东西。例如针头线脑什么的,甘家的哥哥们都很爽快地帮带,买的东西还挺合人心意。 当然,甘田田知道肯定点心也好、针线也好,都是小哥甘冬帮买的。大哥那个憨货委实指望不上啊! 虽然甘家人也完全送得起这点小东西,甘田田却从不会对小姐妹们说“送你们算了”,还是会一五一十地和人算账。 升米恩斗米仇,可以对人好,但不能无条件地对人太好。你要是对人好过头,人家习惯了,哪天你稍微懈怠点,反而会落人埋怨。 甘田田可不知道,苏翠影曾对阮菁菁半真假地抱怨过:“你看田田还真计较,姐妹们请她家里捎带点吃用的,她算得那么精,一个铜板都不少收。” 结果阮菁菁面无表情地回了她一句:“凭什么要少收?她欠谁的了。” 把苏翠影后半截话全噎回去了。 阮菁菁可不像陶桃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直肠子,她是表里如一的冷漠,才不会因为苏翠影是她唯一的室友就对苏翠影格外亲近。 苏翠影没死心,又曾对某个请甘田田捎东西的姑娘说过类似的话。结果人家都没搭理她,直接走人,把苏翠影丢在原地咬嘴唇。 腊月二十九,作坊里的人走了一大半。尤其是师傅们,几乎都已经离开了作坊,只有四大管事带着一个值班的师傅在留守。 当晚陈坊主从杏花楼叫了三桌酒席,让留守的师傅和学徒都吃了顿好饭菜,就当是提前请大伙儿吃团圆饭了。 甘田田埋头苦吃,心里啧啧称赞,杏花楼的大师傅炒出来的菜品就是好吃!那红油浓酱的肘子,那酸爽可口的焖鱼,还有冬天里少见的清炒瓜菜,每一道菜都很美味。 美中不足的,是她旁边又坐着烦人的苏翠影。 好在苏翠影暂时没空来烦她,人家正伸长了脖子关注着上席那边的大管事们呢! 第48章 值夜(二) “薇兰姐姐,”苏翠影殷勤地凑到同席的林薇兰面前,笑道:“管事们都给坊主敬过酒了,咱们是不是也该去给徐大娘陈大姑敬酒了啊?” “你急什么?” 林薇兰和好脾气的岳茗不同,对后辈颇为严厉,不会轻易给好脸色。 不过苏翠影大概是被林薇兰斥责惯了,脸上一点尴尬神色都不露,依然带着点撒娇卖痴的口吻说:“姐姐,我哪里是着急?只是怕让师傅等咱们不恭敬呢。” 林薇兰仍是沉着脸抿茶,明显不爱搭理她。 她们这桌在角落里,总共就六个女学徒。另外三个女学徒和甘田田关系都不错,几个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不亦乐乎。 林薇兰见她们吃得高兴,偶尔也插话和她们聊几句,倒是更冷落了翘首期盼着去敬酒的苏翠影。 只是这时的苏翠影也感受不到自己和大家的隔阂,眼珠子一直盯在上席没离开过。 在努力啃酱油鸡鸡腿的空隙里,甘田田间或也会抬头朝那边望几眼,主要是对那位传说中精明强干的坊主夫人、前寡妇今富婆姚氏夫人挺感兴趣。 据说姚氏比坊主陈文金还大着一两岁,但远远看去仍仿若三十许人。虽然生养了三个儿子,她的身形依然苗条,与陈文金的大肚腩形成鲜明对比。 从甘田田的角度,也看不太清姚氏的面孔,只觉得她打扮低调而大方,并没有满头珠翠穿红戴绿。远远的,只看到她头上一支镶八宝的金钗有细碎的流苏在闪动,那是她浑身上下唯一的装饰,显得颇为雅致。 联想到传闻中姚氏的娘家是邻县殷实富户,似乎还出过一位举人老爷,可见姚氏的家教素养都是不错的,没有暴发户气息。要从这一点来说,陈文金还真是配不上他的夫人呢。 也就是姚氏不幸青年守寡,才便宜了陈文金这市井小民吧。 甘田田低下头继续啃鸡腿,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事情。 同样是寡妇,甘田田也知道许多悲惨的例子。 甘家巷子里有位街坊便是从年轻起守了半辈子寡的妇人,四五十岁的人看起来足足有七十岁,牙齿都掉光了,每天靠从市场里捡些烂菜叶子煮了吃,有时候连拌菜的盐都没有。想吃肉,还得靠街坊邻居接济。 亡夫没给她留下一儿半女,娘家不知是穷还是嫌弃,总之从没管过她死活。还好夫家人没做绝,好歹没把当初亡夫留下的两间破旧屋子给收回去,总算有个栖身之所…… 甘田田来自一个相信个人奋斗的世界,然而在这开始新生活的地方,她再次感受到“娘家”对于这时代的女子而言,是多么重要。 无论是为了家人还是为了自己,她都要努力把她的娘家经营好,才能过上好日子啊。 所以……当时决定进香坊争取官家人身份,还是正确的决定! “好了。” 林薇兰打断了甘田田的胡思乱想,欣然起身,端起酒杯领着后辈们往女宾上席那边敬酒去。 男宾上席那边是由陈坊主招呼乔师傅、魏师傅两个大管事和其他留守的男师傅们。女宾这边便是姚氏夫人作陪,徐大娘、陈大姑还有两个女师傅,以及管后厨的薛婆子、管衣物针线和浆洗的文婶子。 大萧虽然也讲究男女不同席,但礼教不若前代森严,同厅宴饮只需分席而不用屏风间隔。女宾席上的欢饮气氛也不输男宾,劝酒劝菜笑语不休,倒是十分热闹。 看到女学徒们过来敬酒,姚氏夫人换上了长辈慈爱温和的笑脸,坐在首座上笑眯眯地等着小姑娘们上来。 和甘田田想象的差不多,姚氏夫人五官端庄,看得出年轻时相貌相当不错。 她脸上的脂粉素雅自然,外行看了,大概只觉得舒服好看。 甘田田如今在香坊久了懂点门道,却清楚这不浮油、不卡粉、珠光莹润、唇红齿白的妆容……那可绝对是超级昂贵的贡品香粉胭脂才能达到的效果啊! 人家不是不讲究,人家是在该讲究的地方才讲究! 徐大娘一如平常般打扮考究,和姚氏夫人一比,不知不觉间却落了下乘,太俗艳了。 而坐在姚氏夫人另一侧的陈大姑,却又是另一种风格。 从未嫁人的陈大姑今年约莫三十出头,外表看起来和她的年纪差距不大,没有故作年轻未嫁姑娘打扮,让人看起来反而顺眼。她梳着朴素的小圆髻,淡淡地点缀两枝珠钗,脸上表情也是淡淡的。 不过甘田田眼睛余光一瞥,认出陈大姑系的那条玫红百褶裙花纹,是近来颇为流行的套染晕色,看来就算是老姑婆也有少女心啊! 在郁金坊学徒们口中,四大管事的性格各有千秋,大致都认为:乔师傅低调老好人、徐大娘泼辣暴脾气、魏管事精明城府深、陈大姑黑脸不理人——从这个评价就可以看出,对待属下和学徒们,陈大姑也是个不好说话的严厉性子。 其实甘田田倒是能理解,陈大姑年纪、资历都不占什么优势,又是女子,哪能像乔师傅一样优哉游哉?那如何服众? 就是乔师傅三十岁的时候,也不是如今这种“难得糊涂”的脾气吧。 “来来来,小姑娘们都辛苦了。吃好了吗?” 姚氏夫人和蔼地和她们对饮,又不厌其烦地一一过问几句她们的家事,亲切又和气,内当家风范令人心折。 难怪人家说,郁金坊有今日,起码有一半是靠姚氏夫人发家的。甘田田觉得就算撇开姚氏带来的丰厚嫁妆和人脉,光看人家这能上能下的交际手腕,就是当之无愧的贤内助呀。 本来照规矩,女学徒们让领头的林薇兰向夫人和师傅们说说吉利话就够了。偏偏在姚氏夫人客套地问苏翠影在坊里可还习惯时,苏翠影立刻来了劲儿。 “夫人,您不知道,您和坊主真是翠影的再生父母……” 哇,你的演技要不要这么浮夸? 甘田田目瞪口呆地看到苏翠影双眼很应景地浮起了水光,然后听她开始痛说家史,自然又是她和甘田田等人说过无数次的那一套。什么爹娘早死,兄嫂厌弃,幸而被郁金坊收留,开始了新的人生,呃…… 姚氏夫人真是好性子,也不打断她,只是笑,其他女师傅们也不好当着夫人的面说她什么。 只是在苏翠影身后垂头等着敬酒的女学徒们,眼里却都纷纷涌上讥讽神色,互相交换眼神以示不屑。 第49章 值夜(三) “……好啦,高高兴兴的日子你说这些干什么?”徐大娘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了苏翠影掏心掏肺的自白。 “是,大娘。” 甘田田再次见识到苏翠影收放自如的演技,她才一眨眼,就看到苏翠影的表情已洋溢着欢喜,又开始接着给女管事和师傅们敬酒了。 不过……甘田田双眉微微皱起,隐约捕捉到一点苗头。徐大娘好像是对苏翠影挺凶的,但和对自己的凶还是有微妙区别,有种对“自己人”的随意啊。 咦,难道在自己离开丙字号这短短的时间里,苏翠影已经打通天线,搭上了徐大娘的船?看起来又不像。 大概只是苏翠影日以继夜的阿谀奉承,让徐大娘觉得受用吧? 和苏翠影不同,甘田田一点也不想出风头,更没打算趁这机会让姚氏夫人记住自己。 甘田田很拎得清,反正她只要牢牢抱住乔师傅的大腿,多学本事,争取早日考上县级香坊就行了。郁金坊里的主人和师傅们,只求他们别为难她,其他也没什么可求的呀。 徐大娘自然不会给甘田田好脸色,可是她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接甘田田的敬酒,那落的不是甘田田的面子——小学徒有什么面子?丢人的是她自个啊! “哼。” 徐大娘阴沉着脸,应付了一下甘田田,连酒杯都没沾唇。姚氏夫人看出点不对,却只当没见到。这点小事,还不值得她放在心上。 然而当甘田田给陈大姑敬酒时,却出了意外! “啊呀!” 甘田田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明明好好地端着酒杯和陈大姑说着吉利话,规规矩矩的……怎么脚下却不知踩了个什么东西,突然就站不稳了! 说时迟,那时快,陈大姑下意识地偏开身子也已经开不及。甘田田手里那杯满满的水酒,全泼在了她的裙摆上! “呀,大姑的裙子……” 站在甘田田身侧的苏翠影叫了起来,大家忙都低头往下看,只见陈大姑崭新的玫红百褶裙下摆上晕开了一片水雾,原先层层晕染的花色变得斑驳起来! “啊……这种套色料子,不能沾酒水吧?” 管针线房的文婶子对衣料布匹最在行,马上就皱起了眉头。 林薇兰极为不满地瞪着甘田田,这丫头……平时看她年纪小却是个稳重的,怎么关键时候这么不省心! 甘田田本人倒还好,并不觉得害怕,只是心里莫名地觉得蹊跷。她低头看了看地上,什么都没有啊! 那她刚才脚上踩到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还是她的错觉? “甘田田!” 徐大娘沉脸怒道:“你还不赶紧给陈大姑道歉?” “是,大姑,对不住,都是我不好。” 虽然被人吼很不爽,甘田田却还知道是自己理亏,忙不迭躬身向陈大姑赔礼。 陈大姑还没说什么,徐大娘又厉声道:“你立刻给我回去反省!” 她声音略大,惹得男宾那边也都看过来了。乔师傅发现徐大娘在斥责自己的弟子,花白的双眉顿时皱起,又不好直接走过去问怎么回事。 甘田田暗自咬牙,心里憋屈得很,却也只能忍了。正想再和陈大姑道歉就赶紧滚蛋,却听陈大姑说:“不过是一条裙子。小孩子偶尔失手,没必要这么大惊小怪的。” 语气平平,听不出喜怒,正是陈大姑一贯风格,但落在旁人耳朵里却多了点异样的味道。 甘田田猛地反应过来,咦,早听说陈大姑和徐大娘不和……是真的? 要不是徐大娘对自己心怀怨恨,逮住了机会不停咆哮自己,陈大姑说不定还要教训自己几句。 可现在徐大娘跳出来,陈大姑倒要装大方,借机踩两脚徐大娘没风度了? 果不其然,徐大娘本来就难看的脸色瞬间变成了铁青,素来保养良好的脸蛋上,两腮肉轻轻颤抖,随时都要爆发的样子。 喂喂喂,这老女人不会真掀桌吧? 甘田田这回开始怕了,她不怕被人骂,怕是被坊主夫人当成这事里破坏本坊安定团结的不稳定因素,清退出坊,那才冤枉啊。 大神打架小鬼遭殃,这道理甘田田不要太懂! 谁知更神的转折来了。 陈大姑施施然提着裙子站起来,先和姚氏夫人告声罪,又低头斜瞥了甘田田一眼,说:“小姑娘,陪我去换身衣裳再过来吧。叨扰了大家的兴致,不好意思。” 然后,她没再理会徐大娘的反应,就这么昂然离场了! 甘田田还能怎么办,赶紧跟着撤啊。说起来,还是陈大姑帮了她大忙,把她从尴尬的漩涡里拔出来了。 徐大娘都发话叫她回去反省了,她走还是不走?不走,那就是结结实实打了许大娘的脸。可要是乖乖听话走了,却是间接打了自己师父乔师傅的老脸! 而陈大姑在刺了徐大娘一句后,没给徐大娘反击的机会,就这么理所当然地离开了,顺手还把进退两难的甘田田给捎走。 就算她想私下教训自己,甘田田都认了,总比当众被徐大娘欺负好一百倍! “小姑娘,你就是甘田田?我听说过你。” 陈大姑似乎真没把那条被酒水弄污的新裙子放在心上,回屋路上还有心情和甘田田说话。 唔,陈大姑好像也没有她们说的那么严苛嘛? 甘田田小心地回应着,陈大姑问一句,她就答一句。陈大姑也不像是话多的人,随口问了几句就没再说话。 事实上她说让甘田田陪她换衣裳,压根用不着甘田田帮忙。甘田田在她屋外等待片刻,陈大姑很快便换了条暗红裙子出来。 “你这小姑娘……” 快回到厅上的时候,陈大姑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甘田田。 甘田田手里提着牛皮灯笼,光晕朦胧,隐隐约约看到陈大姑嘴角微微翘起似乎……心情还不错? “嗯,小姑娘胆识应对还不错,不枉乔老看重你。好好跟着乔老学点东西吧。” 咦,陈大姑是在鼓励我吗? 甘田田有点搞不清楚陈大姑的想法,就算是她借着自己扫了徐大娘的面子,也不必私下再和自己这小学徒交好呀。 但想到她说的“乔老”二字,甘田田好像又想通了点什么。 人家交好的不是自己,人情也不是卖给自己。 陈大姑……是在通过她,来向乔师傅示好吧?但是,以前不是说四大管事各自为营,互相不怎么来往的吗? 陈大姑为什么突然有了靠向乔师傅的念头? 第50章 值夜(四) “蠢丫头。” 冰冷夜空中,姬冰云如烟的身影逐渐成形,满脸讥讽的笑意。 “今晚怎么吃的亏,你有头绪没?” 甘田田叹口气,说:“我也觉得有蹊跷……但是……” 当时她真的感觉到自己踩了个什么东西才滑了脚,可之后她眼睛扫过地面时,却没看到想象中的那物事。之后,她又跟着陈大姑离开,回来以后自然更不可能去上席附近查看情况了。 这次真是吃了哑巴亏,就算陈大姑没责怪她,反而还有通过拉拢她示好乔师傅的意思,但……总还是在姚氏夫人和一众女管事前留下了不稳重的印象。 尤其是今儿,算是她在姚氏夫人等人面前第一次正式亮相。第一印象在人际交往过程中有多重要,她心里清楚得很。 要把差劲的第一印象洗刷掉,之后可得付出几倍甚至几十倍的努力。 就算她不求着这些人什么……也够影响心情的。 “蠢。” 姬冰云再次吐出这个字,甘田田无力反驳,只得微弱地抗议说:“小姬,姬公子,姬大师,您可以别说那么多次吗?” “不可以,因为你真的很蠢。” 姬冰云果然是个酷爱落井下石、性格恶劣的家伙啊! 不过,如今甘田田已经对姬冰云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知道这家伙嘴毒归嘴毒,没必要的时候还是很懒得现身废话的。 所以…… “小姬,你能不能直入主题,啊?” “……我看到了啊。” 姬冰云摊摊手,很随意地说:“你上去敬酒的时候,我就在你身后,眼看着那女人把个不知道是戒子还是珠花的玩意丢地上。” “然后你就很蠢地踩上去了。” “然后还真的泼了别人一身酒……” 等等! “你眼睁睁看着别人害我你也不提醒我……哎,那女人,那女人是谁啊?” 甘田田差点没一蹦三丈高,幸好她顾忌着自己是在仓库值夜房里守夜,不敢大声喧哗,眼里的怒火却差点化成火箭就要喷射出去了。 “我哪知道她丢东西就是要害你,谁让你脚那么快踩上去了……还用问是谁?” 姬冰云一脸“你真的好蠢”的表情,其实不用他说,甘田田也猜到真凶了。 “又是苏翠影,对吧!” 她气愤地一拍床板:“所以,刚开始认识她的时候……她肯定也是想方设法要让我被困在仓库通道这边,赶不上面试就对了!” “我到底哪里招惹她了?没抢她饭碗也没妨碍她干活,她怎么一开始就看我不顺眼?” 甘田田很愤怒,真的很愤怒! 她就不懂了,自己和苏翠影有什么利益冲突吗?何至于非要害自己呢! 姬冰云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夜空,不知在想什么。 “可恶……唉,要说邵梅儿,还有她那几个死党讨厌我,我还能理解。老人爱欺负新人嘛,她们原来没考过县级香坊的考试,正憋气的时候随便找人出气很正常……” “可这个苏翠影!” 她想不通,真的想不通。害了自己,苏翠影能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理由啊。” 姬冰云幽幽地说:“有些人,也许已经在心里恨了你很久,很久,你完全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你被她打落地狱,才会直到,原来一个人可以这样恨另一个人……” 甘田田眨眨眼,虽然在暴怒之中,不过她还是察觉到姬冰云的情绪有点不对劲。平时这家伙可不是这么多愁善感爱发牢骚的,嗯……他也经历过这种事? 想想也对啦,他都当上大香师了,羡慕嫉妒恨他的人肯定少不了。 “算了算了,我先管好自个,改明儿再想想怎么找她算账。” 说是这么说,甘田田还是挺萎靡的。本来就有个看她不顺眼的邵梅儿,这会儿再来个苏翠影。 甘田田已经在考虑过年的时候逛庙会必须去寺里多烧几柱香,抽签问问老师父,自己最近是不是流年不利犯小人啊! 她叹口气起身,披上一件厚厚的连帽披风,抄上竹梆子,开始子时的例行巡逻。甲字号仓库的守夜,是必须两个时辰巡一趟所有的仓库,虽然真有毛贼来了她也打不过,好歹还能示警是吧? 既然当时苏翠影往地上丢了小玩意,为什么自己低头的时候却什么都看不到? 啊…… 笨,自己真的笨!苏翠影肯定在自己滑倒泼酒发慌的时候,就把那东西踩在她自个脚底下了呀! 那样别人肯定察觉不了,而且今晚大家不干活,都穿着到脚面的长裙子。等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和陈大姑身上,她把那东西踢到角落里,谁能看见? 过后再找机会捡回来,也不是难事啊,厅上人来人往的…… 栽了栽了!果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自己已经很小心,却还是被这莫名其妙的女人暗算了! 甘田田正咬牙回想着今儿的事情,忽然觉得有些不妥。 她停下脚步,思索了一会儿这心里不妥当的感觉从何而来,忽然猛地低头。 有脚印! 今晚依然有小雪,在落满薄雪的通道上,散落着零星的脚印! 甘田田的呼吸骤然一紧,握着灯笼的手开始出汗。 “小姬,小姬!” 她在心中急切地呼唤着姬冰云,连叫了几声,姬公子才懒洋洋地回应:“又干嘛?” “……这附近,好像有人!你帮我看看啊!” “喂,我不是你的天眼啊。” “少废话!我都没和你计较今晚见死不救的事了,你赶紧的啊。” “你这叫不计较!”姬冰云没好气地冒头,往更高处攀升。他的灵魂不能离甘田田太远,到目前为止尝试过最远的距离也不到三丈。 “是有人,在甲四仓库的小通道里……” “是贼人吗?” 甘田田只觉得自个的心跃到了喉咙口,噗噗噗地随时要跳出来。 “不是,咦,眼熟,好像就是那个老女人嘛……” 老女人? 甘田田愣住了。 “对呀,那个姓徐的。”姬冰云自己虽然经常“欺负”甘田田,但是对于真正对甘田田施暴打压的徐大娘,极度没好感。 徐大娘?她大晚上跑出来干什么? “不止她一个,哦,还有个男的,也挺眼熟……” 咦咦咦咦咦咦? 徐大娘和男人! 第51章 值夜(五) 徐大娘和男人! 当甘田田意识到这点时,脑中立刻浮现出了《风流郎君俏寡妇》、《那些年我和寡妇不得不说的故事》、《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等等无节操无下限的标题…… “……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鬼!” 姬冰云很嫌弃地看着她,刻意飘远,以示与她划清界限——虽然谁也看不到啊看不到! “对不起呢,我就是这样粗俗的妹子。” 甘田田本来也挺为自己的脑洞感到羞愧,被姬冰云这么一鄙视,她还就不反省了怎么着! 不满你可以走嘛!你倒是走啊? 哼哼哼…… 明知姬冰云的灵魂根本脱离不了自己这宿主三丈内,她恶狠狠地瞪了回去,姬冰云只能无奈望天。 “小姬,你说我到底要不要过去呢……” 甘田田顾不上和这家伙赌气,急急追问道。 姬冰云虽然很不想理她,奈何他也不想自己的宿主惹上麻烦。他还得靠这蠢丫头上位复仇,哪能让她现在就栽倒啊? “当然不能过去啊。那俩人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商量什么……” 话是这么说,可人类都是有好奇心的。 甘田田现在就被自己的好奇心驱使着,明知道不该掺和到一些闲事里,但又按捺不住自己那颗蠢蠢欲动的八卦之心。 “小姬,那男人你认得是谁吗?” “脸熟。” 姬冰云给了个更让她挠心挠肺的答案:“但我不知道那是谁。” 好……吧…… 如果是朱师傅,姬冰云应该很有印象才对。 难道是陈坊主? 不可能吧! 虽然陈坊主看起来也不像什么道德完人,但是,徐大娘比姚氏夫人差得有点远啊? 等等,也许人家只是在半夜聊事情,不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呢? 甘田田挣扎了又挣扎,最后还是决定要靠近一点点,偷听去! “八婆。” 姬冰云无语了,说她蠢还不承认?其实,姬冰云自己也有一点点小好奇啦,只是一点点…… 有心算无心总是比较容易,比如苏翠影暗算甘田田,比如甘田田偷听徐大娘。 她提前把灯笼插在通道上,把竹棒子握紧,蹑手蹑脚地往前走。 渐渐靠近那两人大概位置的时候,她的耳朵终于捕捉到了若有似无的说话声。 “……这儿不好吧?还是回我院子那边去好了。” 低沉嘶哑的男声,的确感觉很熟悉,甘田田却懵懵地一时想不起是谁的声音, 是谁呢?是谁呢? 甘田田觉得自己的意识好像蒙着一层薄薄的纸,有种伸手一戳就能戳穿真相的焦虑感……倒是戳啊! 到底是谁?好熟悉! “没事啦,”是徐大娘的声音,语调却根本不若平时的疾声厉色,柔媚得甘田田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上回咱们到你那边去,差点被人撞到了,你那边来往的人多……现在都这么晚了,没人会到这儿来的。” 男人还是有顾虑:“都子时了,守夜的人会起来巡夜吧?” “怎么会?大冷天的,他们还这么尽忠职守?”徐大娘不屑地说:“说是两个时辰巡一趟,其实那些人都懒得很,一般只会在甲一甲二那边走动。这边是空仓库,谁会来啊……” 她说得也没错。 平时大家的确是只巡有货的仓库,今晚也是巧了,刚好落雪,甘田田又细心地注意到通道上散落的脚印。 再加上姬冰云准确地锁定有人在甲四仓库通道这边,她才会摸过来,否则估计也发现不了这俩。 “好啦,别说这些了,外头冷呢。甲四这边的空仓库都没上锁的,咱们赶紧进去吧,嘻嘻嘻……” 徐大娘继续媚笑着,声音虽低,含糖量却极高,听得甘田田又是一抖。 那男人也嘿嘿笑起来,没再说话,但笑声里的某种意味……作为曾经的成年人,甘田田觉得自己已经懂了。 真的是桃色事件! 甘田田全神贯注地想继续听下去,那只听到仓库门被推开的声音,然后暂时没了动静。 徐大娘,您身体倒是好,不怕冷啊!仓库里虽然避风,可没炉子生火呢! 但是,那男人到底是坊里的哪一个? 听声音,他的年纪不会太小了,而且那声音她真的应该听过啊…… “嘿嘿嘿,你找的地方不错……” 刚好一阵风过,又把男人的声音吹到了她的耳边。甘田田被风吹得打了个激灵,差点就想打喷嚏,生生忍住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她脑子猛然通了,终于想起这把声音的主人是谁! 是乙字号工坊的大管事,魏管事! 天哪,居然是他! 也难怪甘田田一直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来了。她进作坊后,大管事里接触最多的就是徐大娘和乔师傅,陈大姑都是今晚才说得上话。 至于那位出名精明有城府的魏管事,她都是远远看到他的人影而已。 也就是今晚小团圆饭,她到女宾上席敬酒的时候,隔着一丈远听到男宾那边在说话,魏管事的声音估计也是那时候入耳的。 这位乙字号工坊的大管事,年纪比陈文金还大些,也比徐大娘要大。当然比起乔师傅,又是小字辈了。 可平时乙字号和丙字号都是公事上的来往,从没见过这两位男女管事有私交。作坊里也并无他俩的传闻,反而还有人说过他们发生过几次小口角什么的…… 大家都被这对男女瞒得好苦啊! 无意间得知这个大八卦,甘田田只觉得被一大桶狗血从头泼到脚。 行了,不能再偷听下去了,被逮住会死得很难看的! 她屏住呼吸原路撤退,拐过一个通道口的时候,忽然联想到今晚陈大姑的示好。 难道……陈大姑已经察觉了什么? 所以和徐大娘一贯不和的她,才会突然想要靠拢乔师傅,以免被徐大娘联合魏管事抢地盘吞好处? 小小的民间作坊,人事关系不是一般的复杂啊……甘田田在好奇心得到满足之后,又开始头痛欲裂了。 本来她该悠闲看戏的,可她现在已经是乔师傅的弟子,能够完全置身事外吗? “怎么又有人来了?” 姬冰云的话让甘田田再次震惊。 第52章 值夜(六) 又有人来? 有没有搞错,今晚是腊月二十九,不是元宵庙会,这儿也不是市集……怎么人来人往的啊! “哦,是那个姓苏的。” 什么,苏翠影? 甘田田的警戒立刻提高到最高等级,追问道:“你确定是她?她来干什么?” 这时甘田田和徐大娘魏管事偷情的甲四仓库已有一段距离,已经走到装满原料的甲二仓库了。 苏翠影半夜不睡觉到仓库来想干什么啊? 半空中的姬冰云朝苏翠影所在的地方看了几眼,说:“鬼鬼祟祟,不像干好事……刚才光顾着和你看那边了,也许她来了有些时候?” “唔,现在像是要走……” 这些人,一个两个的,能不能让她安安静静过个好年? 甘田田心烦得很,突然间脑中灵光乍现! “小姬,她往原路走的?” “是啊……哦,她现在快走到大通道拐角了……” “好!” 甘田田马上提起裙子,迅速右拐,一路踏踏踏地飞奔:“我要抄近路堵死这个女人!” 嘿嘿,不管苏翠影要来干什么,甘田田才不会让她那么轻易离开呢。 苏翠影估计只懂得一条从外面直通仓库的通道,而在甲字号工作了一段时间的甘田田,却清楚另外一些不常用的通道和小门。 要快,要快,一定得快! “好,落栓……搞定!” 气喘吁吁的甘田田用最快的速度把通道大门上好门闩,马不停蹄地又往回跑。 “你把门堵死了没问题……还跑回来干什么?” 姬冰云不解。 甘田田嘿嘿嘿贼笑道:“等着看好戏吧。” 一般工坊学徒到仓库送货运货,都只走大通道。大通道有两个门,甲一仓库那边的是连通另一院落的大门,已经被甘田田上了锁。 而在它相反的垂直方向,甲三甲四仓库中间的通道尽头,还有个小角门,紧挨着一处小花园,只是很少有人出入。 那门往常也上锁,只有四大管事有钥匙。刚才魏管事和徐大娘应该就是从那角门进来的,然后从甲三路过去了甲四。甘田田就是在甲三附近发现了他们的脚印。 “苏翠影要是推不开那边的大门,或许会心存侥幸,跑到那角门去。” 甘田田越想越开心,脚步却愈发谨慎,尽量不发出一点响动。 嘿嘿嘿嘿……如果苏翠影过去,正好碰上魏管事和徐大娘出来,就太有趣了! 就算徐大娘躲起来,估计也能从仓库窗户里偷窥到苏翠影在外面。 徐大娘是个多疑的,凡事爱往自个身上想,肯定会疑心苏翠影是不是一路跟着自己两人过来抓把柄的——但凡做坏事的人,会比一般人心虚得多,尤其是徐大娘和魏管事“这种坏事”。 甘田田选了个风水极佳,呃,不,是隐秘度极佳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用连帽披风从头到脚把自个裹紧,留出两只眼睛看戏。 早前提的灯笼已被她吹熄,不过今晚月色尚可,加上雪地反光,周围光线勉强能够辨物。 等啊等啊,等了一会儿,甘田田的脚底板就要被地面上冒上来的寒气冻僵了。今儿可真冷!她穿的鞋子还是成衣铺里买来的千层厚底小棉鞋,比同伴们的暖和多了,当然也贵多了,是小哥甘冬特意买了送来的。 就这么厚的鞋底,也扛不住这浓浓的寒意。可甘田田如今也没法出去,徐大娘、魏管事、苏翠影三个人都有可能随时被她遇见啊,冷也得躲着! 等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她耳边终于传来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你猜对了。” 姬冰云清楚地看到苏翠影从甘田田藏身的小通道拐角前路过,往甲四仓库角门那边走。 可甘田田又等了好一阵子,并没有听到人声。估计徐大娘两人是察觉到不对劲,没冒头? 这么久没见苏翠影回转…… “她好像从那角门出去了。那俩进来时只落了内门闩。” 姬冰云所说的,和甘田田预计的差不多。 “呵呵,那两个人也从角门出去了。” 姬冰云讥笑道:“你的算计说不定真能得逞。” “什么算计,什么得逞,说得好难听,就不能夸我一箭双雕一石二鸟吗?”甘田田让姬冰云确定那三个人都走了,才敢挪动她早就冻得麻木的两腿一瘸一拐地回屋。 事情如果真能按照自己预想的发展就好了,只怕没那么顺利啊……不过,苏翠影到底来干什么? 弄不清这件事,她绝对无法安心入眠。 姬冰云告诉她,他察觉的时候,苏翠影是在甲一甲二仓库那边活动着。 “她不怕我正好出来巡夜碰上她?” 甘田田觉得挺奇怪。 “除了你们甲字号,别的工坊晚上不用巡夜吧?” 姬冰云一语惊醒梦中人,甘田田这才想到,可能苏翠影根本就不知道甲字号这边因为是仓库重地,每隔两个时辰就要巡逻一次,反而以为这种时候甘田田应该睡死了? 甲字号工坊的通道大门在晚上一般是不上死锁的,只是每一间仓库的铁门会上好几把锁。通道不落锁,是为了一旦起火,能快速拉来水龙和提桶来救火,香料和医药行当的规矩自古如是。 反正仓库铁门上锁就行,真有贼人来偷东西,通道门根本没用啊,翻墙就能进。 以前甘田田只觉得苏翠影心眼多,没想到她会真害人,还是无缘无故的——好吧,也许有人家的理由。 到底她来这儿想干什么…… “小姬,你觉得呢?” 甘田田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苏翠影总不可能是要纵火吧! 自己又不是林冲林教头,苏翠影也不是陆虞侯,没事干放火烧仓库?甘田田固然会很惨很惨,但苏翠影不会连自己干活的作坊都搞垮啊,这对她没好处啊。 姬冰云一直很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姬,小姬?” 甘田田觉得他沉默得有点怪,和平时的不爱搭理人感觉不同,忍不住追问两声。 “丫头,这周围……似乎不止你一个人。” 啊,什么? 甘田田蹭地就跳起来了,有鬼? 然后她才意识到,耶……自己眼前这只才是真鬼好不好? 可是,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53章 年夜饭(一) “田田,田田,这边!” 年三十刚过了午,甘田田提着小包袱走出郁金坊大门,便听到了大哥欢快的呼唤声。 “咦,哥哥你雇的车子不错啊。” 甘田田发现甘秋是自己赶着辆牛车过来的。平时很少见哥哥雇车,今儿她也没带多少东西回家,哥哥雇个车来做什么。 “嘿嘿,田田,这是咱家的车!” “哦?”甘田田一下来了兴趣,稍微拉开两步打量了下车子,再看了看那头健牛,笑道:“是小叔叔提议的吧。也好,你们常常要到乡下去收租子,有辆车方便。” 大哥是个粗人,考虑肯定没那么细,买车的事不像他的风格啊。 果然甘秋爽朗地笑着应是,随手接过甘田田的包袱放到车上,又招呼她快上车。 甘田田扶着门登车时,感觉脸上痒痒的,回头一看,正对上苏翠影神色复杂的双眼。 虽然苏翠影很快移开视线,转身从另一条路离开了,甘田田还是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妒恨。 苏翠影的背影有些蹒跚,脚下一拐一拐的,却不是因为她背的包袱有多重。 这人真……没救了。 甘田田暗暗摇头,上车催哥哥快回家去,她可是受够了。还是家里好啊! 随着车子在路上一下一下地微微颠簸,昨晚惊险的情景又浮现在她眼前。 如果不是姬冰云察觉到仓库周围有生物的呼吸行动声,她一间一间仓库排查,根本就不知道甲一仓库最里面的库房竟有只野猫! 所有库房门窗都是紧闭的,本来一只耗子都不该有。这只野猫绝不可能是自己跑进来,一定是被人撬开了排气孔放进来的! “真是毒计啊……” 当时甘田田就倒抽一口凉气。 年三十下午甲字号仓库还要出一趟货。她那时应该已经回家了。 出货的师傅们一开仓库,肯定会看到被那只野猫抓得一片狼藉的货包。 一个晚上,足够那猫儿在里头欢快的撒野了! 甘田田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那野猫逮住,直接一甩丢围墙外去了。反正猫儿都身手矫健的很,半空中就能做各种高难度空翻,绝对不会被她这一甩伤到筋骨的。 她还是先可怜自己吧,顾不上可怜猫啊! “这个法子不错啊。”姬冰云居然还对苏翠影的害人手法做点评:“不过如果是我来的话,还可以更完美一点……嗯,在一些重要货包外面涂点能吸引猫儿的香料粉,保管那些货包会被全部抓烂。” 甘田田猛地打了个寒颤,好想把幸灾乐祸的姬冰云掐死。可惜她做不到啊做不到……所以说这家伙生前人缘绝对差,明明是帮了自己来着,自己咋就对他完全感激不起来呢? 死傲娇! 不过早晨起来和下一任值班学徒交接后,甘田田揉着惺忪睡眼刚想回乔老院子里补个觉,心情就好了起来。 只穿着单衫的苏翠影头上顶着好大一盆水,正哆哆嗦嗦地跪在丙字号工坊前的雪地里,脸都冻青了。 早起的师傅和学徒们来来往往,都朝她投去好奇的目光,也有人三三两两地站在不远处小声议论着。更有甚者,甘田田还听到了几声讥笑,看来苏翠影的确不怎么得人心啊。 “红玉姐,她这是……” 甘田田拉住路过的刘红玉,悄声问道。 自从和刘红玉有过误会冲突又快速和解后,两人的关系反而变得很不错。刘红玉抿着笑,朝那边撇撇嘴,压低声音说:“谁知道?我只听说她一大早没事干,跑去给徐大娘请安献殷勤,结果不知怎的马屁拍在马腿上……好像是打洒了徐大娘的洗脸水?” “所以被徐大娘罚她顶水盆跪着?这么冷的天。” 甘田田嘴里说着感叹的话,心头却是一阵欢欣雀跃,爽得要命。 看来昨晚自己的小设计还是奏效了! 被自己堵了大门没法出去的苏翠影,从另一个角门离开的时候绝对被徐大娘看见,还认出来了。 至于徐大娘心里怎么想,甘田田不得而知,总之是给她心里种了刺。毕竟苏翠影又不是甘田田,没有半夜在那儿出现的正当理由啊! 要是被徐大娘窥见的是她甘田田,反而不会有什么事,徐大娘也不会多想。苏翠影这回被罚顶水盆跪雪地,还是轻的。过了年能不能再回郁金坊,那可还是个未知数! 魏管事和徐大娘的丑事,可是见不得光的,徐大娘会留这么个心腹大患在身边?悬啊! 于是,虽然顶着两个超大的熊猫眼,甘田田回到小院的时候还是笑得非常灿烂。 更让她高兴的是,马上就可以回家和亲人过年了嘛。 而乔师傅又为她的心情锦上添花,特意把她喊过去,私下给了她两包辣子腌的腊肉,说是别人送他的年货。 “我一个孤老头子能吃多少?你也知道我很少开灶。你家里有叔叔哥哥,带回去一家人吃吧。” 乔师傅说话的时候和往常一样和蔼地微笑着,甘田田却看出了他深深皱纹下隐藏的浓浓寂寞。 她暗自做了个决定,便爽快地把辣子腊肉接过来,又甜甜地哄了老人家好一会儿才去补觉。 “辣子腌的腊肉?好香!”谈玉书接过甘田田递来的两包腊肉,闻了闻香气,笑道:“可惜咱家厨娘回乡间过年了,得等她初五回来后再做几道热炒,好好犒劳咱们田田!反正你要过了十五才回去嘛。” 甘田田笑嘻嘻地挽起外裳袖子,说:“谁说厨娘回乡了,咱就吃不上好菜?今儿年夜饭,我下厨!” “不不不,咱从杏花楼买两三个肉菜,我和老二再煮点菜汤豆子就行,不能让你辛苦。你在作坊里干活都够累的了!” 甘家大哥一听,马上要阻止小妹下厨。 “不累不累。”甘田田摇头直笑:“我都忘记告诉你们,我现在啊,不在丙字号里干粗活了……甲字号的大管事乔老,已经收了我当弟子,我现在只管跟他老人家学艺很轻松的。” “真的?”甘家人惊喜极了,自家小妹真是有出息!这才刚进作坊多久,就从小学徒升级成大管事的入门弟子了? 第54章 年夜饭(二) “还不止呢!” 甘田田为了让家人安心,尽量把自己在郁金坊里的生活说得更顺利:“乔老对我可好可好了,这腊肉就是他老人家送我的。” “我们这回进去的学徒,也就我被大管事选中当弟子。乔老原来还是咱们玉江府香坊的管事,要是不为了回乡养老,郁金坊都请不到他老人家来。” 她又把乔师傅如何教她学艺、如何在生活上照顾她说了一遍。 她当然不会用“老头儿简直疯魔居然逼我连抄了无数遍书”这种表达方式,而是非常诚恳地说“师父他老人家日夜都在督促我学艺”,还丰富了不少温馨感人的细节——好想把前世小学时代写作文时常用的“半夜路过老师的窗口,老师还在昏黄的灯光下批改作业,几缕白发在风中飘荡”这种强大的段子啊…… 还是强忍住了没用……咳咳。 看时间还早,甘田田马上从灶房摸出菜篮子,拉着大哥小哥快快乐乐地直奔市场而去。 事实证明,家里没个女人照顾就是不行啊。 叔叔和哥哥们备下的年货的确很丰富,有鸡有鸭有半扇猪肉,白花花的大米堆满缸,可是……鲜活的鱼呢?青菜豆腐呢?作料也不齐全啊!蜜饯呢,瓜子呢,过年不窝在炕上吃零食吗? 还有,只买了米酒,没买甜酒和果子酿。她才不要喝醉死人的米酒呢。 差评! 甘秋甘冬两个采购员本来还指望妹妹夸奖他们,结果被甘田田鄙视的眼神看着,只能乖乖地拉牛的拉牛,拿钱的拿钱,当跟班陪妹妹购物,呃不,买菜去了。 红彤彤的活鱼,先来个几尾! 嫩生生的青菜,哇,比肉还贵?不要紧,来个几斤!哦,还有冬瓜、南瓜、毛瓜,都来几斤! 水灵灵的果子,怎么能不多买些?别的不说,年节上贡祖宗总要摆吧? 唉唉唉,这三个粗心的男人啊。 甘田田带着俩跟班,从街市东头直走到西头,甘秋甘冬的手上、身上被挂得满满当当。 她翘着手在前头轻盈地一蹦一蹦,时而回头冲哥哥们莞尔微笑,像是很享受看到他们累成狗的辛苦样儿。 “大哥,我快提不动啦,田田怎么越买越多……” 甘冬是真累坏了,甘秋便说:“那把你手上的南瓜都放我怀里吧。” “唉,不用,哥哥你拿的东西已经很重了。”甘冬看大哥也步履艰难的模样,心想小妹买东西太凶残,连素来体力极好的大哥都能累成这德行。 “拿来吧。我一点都不累。” “呃?” “我故意的。” 甘秋接过南瓜,憨憨笑着,继续往前走。 哦……大哥是觉得小妹喜欢看他们哥俩累兮兮的样子好玩,所以刻意装出这样儿给小妹看,逗小妹开心? 大哥也真是疼小妹疼到心坎里啦。 等兄妹三人买了整整半牛车的菜蔬回来,街道上已经开始有了硫磺刺鼻的味道。许多心急的小孩儿憋不住,还没等到晚上烧炮放烟火的时辰,就先偷摸几只零星的小鞭炮出来烧着玩。 陆续往家里赶的行人,嘻嘻哈哈追逐打闹的孩童,许多人家都敞开着大门进进出出,忙着贴对联和桃符…… 过年的味道,渐渐浓了起来。 “你们可算回来了!” 谈玉书早在家门口等候多时,就等兄妹仨回来一块贴对联了。 对联是谈玉书自个写的,字很漂亮,甘田田看了不住称赞。甘家兄弟一人拿一条对联忙着涂米糊,让甘田田帮忙掌眼看看高低。 贴完对联贴门神,贴完门神换窗花。连屋里的米缸,也被甘田田贴上了大红的“福”字,一家人看着快要满出来的米缸,乐呵呵地相视而笑。 “好啦,我要做菜了!大哥,快去把米下锅,注意水别放太多!小哥,帮我把这鱼洗了……小叔叔,咱家灶房小,您就好好回屋歇着吧,要不您先把碗筷端出去?我保证半个时辰就搞定!” “哟,咱家的小当家婆,越来越能干了。” 谈玉书开着玩笑,先去收拾饭厅了。 原先甘田田做菜的手艺也相当一般。其实真不是她的问题,是这年代的灶具她用不惯,连火候都难控制啊! 不过呢,她现在有了大杀器,风箱! 她前些日子让大哥替她到木匠铺子打个大风箱送郁金坊的时候,顺带着还嘱咐他给家里也做个。 虽然这个小风箱在她这趟回来前,也就是搁在角落里积灰的命,但是等她用起来……他们就知道这东西的好处啦! 她先让哥哥们打着下手把菜处理干净,自个开始煎起了猪油渣。 在这个调料相对缺乏的年代里,猪油渣是让寻常百姓家菜肴变得美味的灵魂啊。 巴掌大的猪板油,被她切成一指见方的小块。 待到锅子烧得火热,遂倒入肉块。锅子吱吱冒烟后,她又加入小半碗水,连连催大哥把火烧旺些。 这时候的锅子为了结实,大概都是厚铁锅,导热慢,灶火炉温又不好控制。 但对于安上了风箱的新灶来说,提高炉温变得不要太容易! 甘冬在甘田田的指点下开始一下一下地拉动风箱,也不需要花太多的力气,火苗却蹭蹭蹭地往上冒,炉温很快就上去了。 风箱管用,甘田田松了口气,开始用锅铲小心地翻动着锅里的猪肉块,不让它们粘锅。 很快地,一股奇异的肉香在灶房中弥漫开来。 “刺溜”,甘冬忙不迭擦去嘴角的口水,嘴里还是馋得厉害。这味道实在……实在太香了啊! 虽然平时闻到肉的味道就觉得很香,但和现在灶房里的香气比,真是大巫见小巫。同样是肉,怎么就能香到这个地步? 就连稳重的甘秋,都情不自禁咽了咽唾沫。 甘田田心里默算着时间,大约煎了一刻钟左右,锅里的肉块已缩成了微黄的肉丁,一汪黄澄澄的猪油在微弱的烛光下散发出诱人的光泽。 “小哥,不用拉了,火够了。” 这种时候再上大火,就熬过了,会煎成焦黑,破坏油渣的味道和口感。 稍待片刻,她将锅中油渣捞出放在一个碗里,洒一小撮粗盐拌匀。 香气扑鼻! 第55章 年夜饭(三) “开饭啦开饭啦!”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在愈发热闹的小城里,人们开始往饭桌聚拢,开始一年中最后与最幸福的盛宴。 年夜饭对老百姓来说,是最重要的家庭聚餐。 俗话说,打一千,骂一万,三十晚上吃顿饭。 谈玉书早把桌椅碗筷布置好,就等着甘田田信心满满地预告的“除夕大餐”上桌了。 “菜还真不少!” 听着小叔叔的夸奖,忙着上菜的甘田田骄傲地扬起小脸,却被她的小叔叔笑着抬手擦去鼻子上的一块灰渣。 “呃?”甘田田瞅见小叔叔手背上的灰渣痕迹,立刻赧颜:“人家忙着烧菜没注意嘛……大哥二哥,你们也不提醒我!” “好啦好啦,知道你辛苦。快坐,叔叔给你倒了果子酿,让他们俩端菜就好。” 谈玉书拉着甘田田坐下来,又笑道:“你这都是什么菜?” “嘻嘻嘻,这几个菜都是我现学的,跟杏花楼大师傅偷的师……其实也没有啦,我自个瞎琢磨着做而已。” 二十九晚上,郁金坊从杏花楼叫了几桌席面来宴请众人,甘田田可是很认真的把每道菜都品尝了一遍。 正好她坐在林薇兰旁边,林薇兰在坊里几年,这种年饭吃了不少,平时也常到大厨房去替厨娘打打下手,说起做菜来还挺有兴趣。 那晚她和林薇兰边吃边交流了一会儿做菜心得,倒是得了素来严厉的林薇兰几个笑脸。 事实上,这位薇兰姐姐也是个面冷心热的人物,在东小院众姐妹心目中威望也高,否则只单单凭资历,哪能服众啊。 “菜上齐喽!” 随着甘冬欢快地上完最后一盘菜,叔侄四人都安然落座,开始准备享用这顿丰盛的年夜饭。 “来,先吃这个,‘大吉大利’!”甘田田指着一碟菜说。 本来饭桌上长幼有序,应该由谈玉书叫他们吃饭,他们不声不响地夹菜才合乎礼仪规矩。不过那是大户人家的作法,在甘家,这都不是事儿! 年夜饭就是要热闹嘛! “这菜名字好!是栗子?”谈玉书笑问道:“好香!” “是啊,栗子烧鸡,可不是大吉大利?”甘田田咯咯笑着,说:“我放了好些葱蒜爆香的,又加了豆酱猛火焖烧,你们快尝尝!” 可惜她只买到了黄豆熬制的粗制咸酱,不然用酱油烧出来更好吃。 “真好吃!” 还没等甘田田说完呢,甘冬已经忍不住夹了好几块鸡肉和栗子丢进嘴里了,尽管舌头被烫得嘶嘶抽气,他还是飞快地大嚼起来。 “吃慢点呀小哥,好多菜呢。”甘田田又介绍另一个菜:“这是‘金玉满堂’。” 所谓“金玉满堂”,其实就是虾仁滑蛋。这时节没有活虾,能买到干虾仁就很幸运了,而且还挺贵!但是过年嘛,就是要吃点和平常不一样的菜呀。 虾仁滑蛋看起来简单,但对炉温要求高,温温的锅子可是很容易把蛋炒老的。多亏有了风箱扇火,总算能炒出甘田田想要的效果。 “大吉大利,金玉满堂,好兆头!” 谈玉书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看着眼前嬉笑着抢菜吃的三个孩子,心里很满足。 孩子们忘性大,也许已经忘记去年自家的年夜饭是个什么情形了。 那时候,甘父刚病重过世不久。他生病的时候,家里为了给他抓药,已经耗费了所有的积蓄,连能典当的东西都当光了。 而下葬办丧事又是一笔大费用,为此,甘家人不得不咬牙举债,欠下了好些个铺子的款项。 到去年年三十的时候,家里已经没钱置办年货了。还是谈玉书接了些账本回来日夜誊抄,甘秋又豁出去力气拼命在码头替人扛包,才凑了点铜钱,够买两斤糙米一条肉皮。 甘冬为了让年夜饭多个菜,还偷偷去市集里捡人家丢弃的烂菜叶子,一张张洗干净,煮成菜叶汤。 那顿年夜饭,本来就两个菜——煎肉皮、煮菜叶。 恰好那天下午,谈玉书去雇他誊抄账本的酒楼交货,看到相熟酒楼伙计正端着一托盘只吃了小半的肥肘子、焖黄鸡、炒笋干要去后厨倒。平时脸皮极薄的谈玉书,竟大起胆子,私下拉住了那伙计,恳求他把那几碟子剩菜给自己包了带走…… 他忘不了孩子们看到他带回这么多“好肉好菜”时,发出的雀跃欢呼,也永远不会告诉他们,那个下午他所感受到的深刻的屈辱。 幸好……家里的孩子们,都很懂事,尤其田田是如此的能干。居然能因缘际会得了方家老夫人的青眼,让整个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呐呐呐,吃这个,这个才好吃。”甘田田继续得意地介绍着她的劳动成果:“这是‘鸿运当头’!吃了一年都会走好运!” “哈哈哈小妹你太厉害了,每道菜都有名堂。” “是啊,煎鱼头都能被你说出花儿来,哈哈哈哈哈……” “所以你们看,我在郁金坊里是吃香的喝辣的没错吧?就不要每次去给我送东西,都一脸我在里头吃糠咽菜的表情啦,让人家师傅们见到了多不好。” 甘田田借机再给家人们洗脑,让他们相信自己过得很好。 “还有这道菜,必须吃啊,‘年年有余’!虽然都是鱼,味道却不一样哦,你们尝尝……” 一条肥大的红鲤鱼被她用猪油渣熬出来的香油,煎得焦香四溢,里头却嫩生生滑溜溜的,不知有多美。 “哎呀,总算咱们过年又吃上活鱼了,不用像去年一样……呃,哥哥别打我!” 甘冬一缩脖子,躲开大哥拍向他后脑的巴掌。 去年他们年夜饭上那尾应景的“鱼”,是向街坊借来的“木鱼”。穷人家买不起活鱼,但过年又必须有这菜,所以许多人家都备有木鱼摆桌。 而以前他们有父亲撑着家业,日子还过得去,吃饭总不成问题,家里也就没木鱼。 去和街坊借木鱼的,还是谈玉书。 街坊拿出木鱼时怜悯又轻蔑的眼神,和那给他打包剩菜的酒楼伙计的眼神,是如此的相似。 “好啦好啦!以前的事不说了,咱们家会越来越好的!” 甘田田忙打圆场,谈玉书率先举杯:“来,都喝了!” “咱们家,是会越来越好的!” “没错!” “我会好好读书考上秀才!” “我会好好打理田庄收租子!” “我会好好看着你俩皮猴子的。”谈玉书一人拍了一把他们的肩膀,甘田田看着家人们幸福的笑脸,觉得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是那么值得。 屋外,渐渐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过年了! 第56章 佃户 过年窝在家,过的简直是猪一样的日子。不,比猪还舒服的日子,猪窝哪有她的小屋干净舒服暖和呢? “啊,这种日子真是过再多都不腻啊,都不想回作坊里去了……” 甘田田和甘冬一人盘踞半张正房大炕,四只小手不住把炕桌上的零食丢到嘴里,啪啦啪啦的嗑瓜子声从早上起就没停过。 这是家里唯一的暖炕,谈玉书和甘秋很友爱地把它烧热了给两个小的窝着,结果这俩的屁股就黏在上头下不来了。 “哈哈哈哈,小哥你又输啦!” 甘田田拍掌大笑,她这个围棋渣居然能连赢小哥三盘,亏他还自夸曾经是他们以前私塾的第一棋手呢。 只是她的得瑟让某人很看不惯。 “五十步笑百步,值得那么高兴吗?” 今天的姬公子一如既往的高冷傲娇。 甘田田才不会让这家伙坏了自己过年的好心情,很欢快地回应他:“高兴啊,赢总比输好嘛。” 姬冰云愣了下。这丫头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说出一些简单直白,但又令他不得不承认挺有道理的话。 “田田,我和小叔叔要到乡下去看佃户,你们要不要一块儿去?” “大年初三去看佃户?这大冷的天。” 甘田田从零食堆里抬头,好奇地问大哥:“干嘛要这时候下去?” “唉,一言难尽。” 原来,虽然甘家买水田的时候,方家派了管事来帮忙,后来也专门带甘秋去理顺了许多田产的事务,可佃农们仍是对他这个“小东家”不太信任。 “过年前收租子的时候,就有人和我提出来,想明年换东家,唉……” 甘秋摸摸后颈,很是无奈。 本来他作为长兄,也不想跟弟妹说这些烦心事,但他私下和佃户们沟通了好几次,得到的消息仍然不容乐观。 看到小妹,他不由自主就说了实话。 也许在他潜意识里,这个比他小得多的妹妹,应该能给自己出出主意吧?只是,唉,羞愧啊,过年的时候还放大话说要好好打理田产的! “行!我跟你们下去!” 听到是这样的事,甘田田也不偷懒了,立马下炕换大衣裳去。 结果连甘冬也决定跟上一块儿凑热闹,宁可去乡下吹冷风,也不要自己一个人在家睡热炕。无聊啊! “大哥把车子弄得不错啊。” 甘田田很满意自家牛车的防寒保暖,看看每一道窗缝都结结实实糊了好几层窗纸,车门车窗都挂了厚棉帘子,就十分满意。大哥这人也有不粗心的时候嘛。 “嗯,阿长特意雇人来翻新过的。”谈玉书说这话时,情不自禁地笑了笑,想起甘秋当时很认真地说“要让咱家田田舒舒服服地坐车”。 这孩子虽然憨了点,对小妹真是好得没话说。 他们一路颠簸来到乡下,已经过了晌午。不过因为过年,加上天气寒冷,大家都在家里待着或者串门,村路上没什么人。 “先去哪家啊?” 甘冬不常跟着叔叔和哥哥到乡下,不过对于自家田地原先雇的几个佃农,还是有点印象。 谈玉书叹了口气,说:“阿长说先去那梁有光家里。” “梁有光是什么人?”甘田田追问。 “就是个佃农……不过,他在这村里,声望不小。” “声望?” 佃农也有声望这说法?莫非他是个老人家? 甘田田再详细追问下去,才知道梁有光并不是老人家,反而是个三十多岁的壮年人。而他的“声望”,来自他的“能干”。 “十里八乡最好的庄户把式!” 人人都这么夸他。 据说在这方圆几十里,梁有光的活计最出众。谈玉书举出的实例,是梁有光能一口气割三四里路长的水田稻子不抬头。 这腰力,这体能,已经很厉害了,他干活速度还特别快,活计又干净利落。 又有人说,他插秧苗的时候,同样的地,他总能比别人家早一两天插完,剩下的时间还能去给人打零工。 “能干活是挺好的……所以他就是靠能干活赢来的声望?” 甘田田眨巴眨巴眼睛,不能怪她无知,她真的很少接触农事啊。 “当然了。” 比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甘田田,谈玉书尽管是个文弱书生,见识还是有的。 “他可是各家抢着要的好佃户呢。这附近好几个田庄的地主,都让儿子叫他叔,对他可亲了。” 呃?不是说“地主和农民永远不可能是一条心”吗?甘田田决定坦然承认自己在农事上的无知,问道:“为什么他们对一个佃户这么好啊?” “嘿,田田,我还以为你很聪明……”甘冬难得有机会打击下聪慧的小妹:“哪有地主敢对这些能干活的佃农不好?还想不想有人帮他们种田了?” “也不是全部。”谈玉书补充说:“要是那种良田千顷的大乡绅大财主,自然不会去讨好佃户,可咱们这种家里几十几百亩地的,不和佃户们打好交道,怎么行呢?” 哦,是这样! 甘田田明白过来。 的确,小地主们也就是有田地,家底比一般佃户要殷实些,可社会地位其实差别不大,都是乡里乡亲的。 对于扛活的佃户们来说,东家不做西家做,如果这家出的地租比那家优惠,或者和这家交情好、和那家交情差,他们就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东家了。 像梁有光这种佃农,大家都会争着雇他。不仅仅是因为他活计好,而且他是“能人”,他选了哪个东家,就证明哪个东家比较靠谱。不然像他这种去哪儿都能混饭的好把式,为什么要在这家干呢?总有理由嘛。 是以,争取到了梁有光,就等于争取到了很多和他一样能干活的好佃农。可反过来说,要是他不和这户人家续约,那肯定会带领一大批人“跳槽”。 甘家人,现在就正面临着他们买下新田产后的第一次“员工跳槽危机”! “原来如此,我懂了。” 甘田田小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感觉自己今天又学到了新东西。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多出来走走,才能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啊。 嗯……她一定要帮哥哥,把这个梁有光留下来! 第57章 曲线救国 如果不是带上了甘田田,甘家人的小梁庄之行会更加不愉快。 嗯,对,他们买下的这两百亩水田所在的地方叫小梁庄,多么朴实的地名。 周围环境也和这名字一样朴实,在甘田田看来,每户人家的屋子都盖得差不多。反正都是几间土房加个院子,院子前趟条懒洋洋的老狗,或黑或黄。 偶尔有孩子笑着闹着追逐出来,看到他们的牛车,好奇地停下脚步张望。 他们来到梁有光家的时候,这位传说中的种田能手正好在家,但家里可不止他一个人。 “这人的人缘可真好啊!” 看着梁家正屋里满满当当的一屋子亲友,甘田田一眼就认出了谁是梁有光。因为大家都围着他说话嘛,简直是众星拱月的存在。 梁有光相貌寻常,黝黑的国字脸,身板相当敦实,一看就是个干活的好把式。 “唔,所以有本事的人就会有人缘?”甘田田心里默默地说:“可是小姬你都是大香师了,感觉你在同行里也不可能人缘太好啦!” “哼!” 无辜躺枪的姬冰云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不满。 到乡下农户家里拜访,这种事距离姬冰云感兴趣的范围起码有十万八千里,他等闲是不会冒头说话的。 谁知甘田田没事干还要戳他一句,真讨厌! “嘻嘻。” 每天被他毒舌,总算找到机会还击,这种感觉真是太爽。 可惜她的好心情只维持了片刻,就被梁家人对他们的冷淡态度给彻底破坏了。 其实也难怪梁有光想换东家,甘秋年纪不大是一个原因,还有就是,甘家无论哪个都没接触过农事。 老佃户一和他们接触,就觉得不对——这一家都是娃娃,最大的也才十八九吧?嘴上没毛,怎么懂我们庄户人家的事? 而且,许多小地主早就想请梁有光还有他的兄弟们一块到他们家里去干活了。原先甘家人买到的这片田庄的主人,和梁有光有点亲戚关系,交情也好,所以才留得住他。 而原来的主人因为某种缘故急着用钱卖掉了田庄,也没和梁有光他们商量,没几天就全家带着钱财到外地讨生活去了。老佃户们更加不满,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对前东家的不满,对甘家人的不信任,外头还有这么多人家求着他去干活……梁有光不动摇也太不正常了。 “挖角猎头,原来不是现代社会才有的事啊。” 甘田田由衷感叹道。 她也曾经被人挖过角,跳过几次槽,所以对梁有光想另投东家的想法,其实是没什么恶感的。 良禽择木而栖嘛,不说别人了,她自己看自己哥哥就挺不靠谱的…… 唔,但是站在自家人立场,还是要努力把优秀员工留住! 谈玉书和甘秋拿出了很大的诚意,用牛车运了不少年货过来送给梁家人。 这些年糕米饼甜酒之类的东西,实际上也不费多少钱,就是个心意。 在送礼物这点上,甘田田觉得小叔叔把握的还是不错的。应景,大件,看着体面,但也能看出不是什么贵重礼物。 送礼太轻不行,显得不重视,尤其越是关系生疏越不能往轻了送,严重点说就是送了反而得罪人。 但太重也不行。好歹你是个地主,心里可以上赶着佃户,行动上总得矜持些。自个都一家人主动上门拜访了,还送大礼,太跌份了! 另外还有个原因。要是送梁有光一个人重礼,别人怎么想?不满是肯定的。但全送重礼? 他们甘家也不富裕,地主家也没余粮啊…… 还是送这种半轻不重的,比送别的佃户又更多几样东西,就足够了。 毕竟他们上门是客,又带了礼物,梁有光再想跳槽,也不好太怠慢了甘家人。 梁有光的媳妇便过来收礼,又让女儿招呼客人坐下,梁有光也扯出笑脸,主动和他们寒暄。 “我怎么没见过你?” 梁家女儿看起来和甘田田年纪相仿,只是皮肤略黑,模样却也挺水灵。小孩子总是喜欢和同龄人玩耍,况且甘田田长得讨喜,一看就让人想亲近。 “我叫田田!你呢?” 甘田田敏感地察觉到屋里气氛有点冷场,立刻努力发挥自己的亲和力,拉着小女孩的手套起近乎来。 “我啊?我叫二花。”小女孩被甘田田拉着手,反而羞涩起来。 甘田田把二花拉到一边,问了她年纪,果然和自己一般儿大,都是十岁。只是甘田田比她略大几个月,于是马上以姐姐自居。 “二花妹妹,吃糖!” 甘田田从腰上的小荷包里掏出薄荷糖,就往二花手里塞。二花略迟疑了一下,朝母亲的方向看了几眼,还是受不住糖果的诱惑,马上把糖含住了。 “呀,好凉好甜!” 小姑娘圆碌碌的大眼睛顷刻间亮了起来,两腮一鼓一鼓,满心欢喜地感受着自己从未品尝过的美味。 梁家家境不算很差,但……也就“不算很差”而已,准确的说是可以达到每天吃一顿干饭的程度。 这在大家普遍吃两顿稀饭就要下地干活一天的村落里,已经是很不错了。 可是,庄户人谁会没事干给孩子买糖吃? 顶了天,是大过年带孩子去城里赶庙会的时候,给孩子买串糖葫芦——还得是家里几个孩子分着吃,或者一人一根小小的麦芽糖。 薄荷凉糖的芬芳在梁二花的口中散开,她全心全意喊着那颗糖,像含着一个不愿醒的美梦。 “来来,我这里还有。给你一包。”甘田田笑嘻嘻地再掏出个纸包,打开说道:“这是桂花糖。这是柑橘糖。啊,这里还有一颗薄荷糖……都给你。” “都给我?” 二花捧着那包糖,简直幸福得要发抖了。 “当然啦,我们是好朋友嘛。” 甘田田非常大方地拍拍她的手。 嗯,很好,收买小女孩,一包糖就足够了。 然后呢……就可以把她拐出来看金鱼……呃,不不,把她拐出来私下问问,她爹有什么嗜好了。 叔叔哥哥们啊,一味的正面进攻是不行的,有时候曲线救国会更有用哦。 想要拉住优秀员工的心,就得投其所好,或者……帮他解决问题,这才是关键啊! 第58章 留宿山村 要把二花拐出去玩很容易,过年里谁家大门都是开着的。 在村庄里,过年人们都要东家西家的串门,孩子们到处玩闹是最常见不过的景象。 没人会在意两个女孩儿结伴出去玩耍。甘田田拉着梁二花出门时,朝谈玉书打了个招呼,谈玉书点点头。 小叔叔对自家田田放心得很,如果要出去的是甘冬,他反倒还会担心呢。 “糖好吃吗?” 甘田田随便找了个“看风景”的借口把二花拉出来,二花虽然不觉得村里有什么风景好看,但还是很乐意带自己刚结识的小伙伴出来玩。 “好吃!” 小女孩稚气的声音有点含糊,舌头都忙着吮吸糖果的甜味呢。“呃……田田,你给我的糖,我可以给一点妹妹吃吗?” “你还有妹妹呀?” 甘田田知道梁有光有好几个孩子,刚才屋里就坐着二花的两个哥哥。原来他家不止儿子,连女儿也有两个? “嗯,我妹妹两岁了。”二花的声音忽然低下来,情绪有点低落,不若方才的欢快:“在大舅家里呢。” 咦,好奇怪……养在别人家? 梁有光的父母好像也和他住一块儿,家里还有他媳妇,那带个孩子应该不成问题啊? “都是因为阿娘身子不太好。”二花看出甘田田的疑惑,忙向她解释。 原来她母亲本来就身体很弱,生了这个小女儿后,更是病病歪歪的。她一年里有大半年得躺在床上,根本干不了活,只能帮忙做点轻省的家务。 “阿爹很辛苦呢。” 穷人家的孩子当家早。同样的年纪,城里姑娘甘田田都得到作坊当学徒帮衬家里,村妹子二花更是不用说,早代替母亲成了家中的小主妇了。 她掰着指头数道:“我们家里,阿爷婆婆年轻的时候干活太劳累了,都有老寒腿,其他病痛也不少。我娘呢,唉……她的腰腿不好,今儿我都让她别起来招呼客人了,她又不听。晚上我还得给她捶捶。” “阿爹要给我们一家人挣嚼谷呀。”二花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头低低的:“大哥二哥也都能帮家里干活,但是……唉唉唉。” 甘田田能理解她在叹什么气。所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那俩少年和自家哥哥们年纪相仿,又是干农活的,食量肯定小不了。他们能把自己的口粮挣回来就不容易了! 在这样的农家,家里有好几个病人,对家庭的拖累是显而易见的。怪不得只能把亲女儿送到亲戚家里养——这还算是好的,没在女儿生出来的时候狠狠心丢马桶里溺死,已经很有人性了。 虽然甘田田只是刚刚才见到梁有光,不过好像见他对妻子态度也挺好,夫妻俩说话有商有量的。 有些人家家境比梁家好多了,媳妇若是久病,还有可能被撵回娘家去呢。“七出”之条里,就有一条“恶疾”。 梁有光孝顺父母,对病妻不离不弃,把孩子也教养得很懂事。 难怪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在这偏僻村庄里大字不识的庄稼汉,人品却比许多人要高贵。 同龄人之间果然更容易亲近,甘田田都没怎么套话,小姑娘就巴拉巴拉说了一堆。 虽然二花也不会告诉她,有别的东家来请他父亲去租田干活。但从她的话里,甘田田已经明白了梁有光为何执意另谋高就。 她目前还不清楚,别家给梁有光开出了什么样的条件,不过从情理来判断也不会是比现在甘家给的优惠很多很多。 用脚板底想都知道啊,谁家钱都不是天上刮来的,哪能咬牙豁出去给佃户减租子呢?估计也就在别的方面给好处了,比如让他选租好地,帮他照顾家人之类的,说不定有人家的条件就仅仅是“给他介绍个好大夫”。 甘田田正在思考着怎么打动梁有光,却被小叔叔招呼上了牛车,原来他们已经结束了在梁家的拜访。 二花依依不舍地与她挥手告别,另一只手还紧紧地攥着那包糖。 都不用问,看小叔叔和哥哥们的脸色,就知道这趟“亲善之行”毫无成效。 接下来他们又去了几家拜访。每一家的态度不尽相同,有人热情,有人冷淡,但一谈到续租的事,都开始打起哈哈来。 还有两家,隐约透露出了想看看其他人怎么做再做决定的意思。 在小梁庄走了一下午,甘家人真是又冷又累,连最活泼的甘冬都蔫蔫的。 等他们想往城里赶的时候,才发现天气不对。 “雪怎么越下越大了!” 在车厢外赶牛的甘秋有点着急:“这样可难走啊,只怕路上雪越下越大……” “不行,这样的大雪不能上路。” 谈玉书说:“万一大雪封了路,咱们不前不后的,难道在路上过夜?冷坏了田田怎么办?” 听得甘冬一脸黑线——小叔叔,你就没考虑过我吗?好吧,其实也不用考虑我的…… 等了一刻钟,雪反而下得更大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洒下来,不多时车厢顶上和牛身上都白了许多。 谈玉书叹气道:“走不了了,到咱家在庄里的屋子去住一晚吧。” 也只能如此了! 甘田田知道自家在庄子里有屋子,其实就是原先田主的小院。她没来过,不知道那院子什么样儿,反正能住人吧? 到了地方一看,还好,除了有些积灰以外,屋里外并不破败。听谈玉书说,他们往常到乡下来,偶尔也会在这里住一宿,或者来收拾收拾。今天是行程太忙,就没打算过来。 甘家人都勤快,四人齐齐动手,在天黑前已经把屋子大致收拾了起来,灶膛也升上了火。幸好厨房里柴火是现成的,不然还得到农户家里借干柴呢。 这大雪天,可不好借柴火! “好在咱们车上还有些年货。”甘田田指挥两个哥哥收拾灶房,又让他们把车里的东西搬下来。 他们准备了许多年货来拜访佃户,本着宁多勿少的原则,多带了几份,如今可是派上用场了。 “嗯嗯,年糕、面、肉脯……没青菜,算了没关系。” 甘田田撸起袖子,开始准备给家人做一顿应急的农家饭! 第59章 夜半喧哗 “居然一点调料都没有。” 看着空空的灶台,甘田田欲哭无泪,刚才的雄心壮志被哗哗哗的冷水泼得凉透。 有没有搞错,既然都懂得囤柴火了,怎么不准备点作料? 她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哦,不止油盐,连碗筷都没有! 谈玉书有点尴尬,说:“咳,我们平常要过夜,都是带着干粮来的,没在这儿开过伙。柴火是原来就放着的,他们没带走。” 哦,怪不得。 原主人把油盐酱醋这些生活用品带走了,这年头谁家过日子都得计较,一个杯子一个碗都珍贵得很,要是丢了不要才会被人家戳脊梁骨骂败家呢。 至于柴火又沉又占地方,谁搬家都不会带上这些的。 “唉……大哥,先带我去借点油盐吧。” 说是借,也得给人家钱才行,只是挺不好意思的。甘田田想了想,直接就让大哥把车赶回梁有光家了。 新结交的小伙伴梁二花对她的去而复返很惊喜,听说是这样的事,二话不说就把她领到厨房里,说:“你等等,我找个罐子给你装油,哦,还有盐巴……” “不用过问你娘吗?” 甘田田被二花的热情感染,也放开了不自然,反正她又不会占二花便宜。 二花神色黯淡下来:“我都让娘今儿别操劳了……刚才屋里客人回去没多久,她又不舒服躺下了。” “啊,抱歉抱歉。”甘田田连忙致歉。 二花笑道:“没事啊。这点小事不用问我娘啦,灶房里的事我能做主。” 哦……甘田田想起来了,二花说过,她家如今都是她在做饭呢。 接过二花给的油盐和碗筷,甘田田要给她钱,二花死活不收。 甘田田才不和她磨叽,直截了当地把钱往灶台上一拍:“你不收钱这油盐我也不要了啊!亲兄弟明算账听过不?” “那……也不用给这么多啊。” 二花被甘田田爽快的气势给压住了,怯怯地说。 “我还跟你借碗筷了呀!不说了,我要忙着回去做饭了,再聊!” 甘田田才不和小姑娘扯皮,用行动表示谈话结束,噔噔噔跑掉了。 她真的很急嘛,饿啊! 回到自家院子,甘田田都没顾得上别的,赶紧做饭。 她先煎了一碟子黄糖年糕,年糕本身就掺了猪油,倒是不费油煎。只是苦了煽火的甘冬,一边打蒲扇一边感叹:“哎呀,还是风箱好!” “那是,也不看谁做出来的?” 甘田田毫不羞愧地把别人的劳动成果据为己有。 “是是是,我们家田田最厉害了,请厉害的田田继续给我们做好吃的吧。” 甘冬嬉皮笑脸地和小妹打嘴炮。他们年纪挨得近,本来感情就极好,又都是活泼开朗的性子,凑在一块儿总有开不完的玩笑。 “等着吃好的吧!” 煎好了年糕,她刚刚和的面也发起来了。 和面的时候甘田田很奢侈地掺了油和盐,把面团和得油光水滑,寻常人家可不敢这么费油盐呢。 她把本打算送人的年货五谷找出来,将黄豆、花生抄熟。灶房里,顿时飘出了阵阵香气。 晾凉,去皮,用擀面杖辛辛苦苦地碾成豆粉,再翻炒一次。 “搅拌机,我是多么怀念你啊……” 甘田田边干活边吐槽,手脚行动却很麻利,很快就把那切成一小团一小团的面团都滚上了豆粉。 在烧热的锅子上刷一层油,把压成饼状的面团一个个压到锅壁上,再盖上厚厚的木锅盖。 接下来就剩烧火的工作了。甘冬摇动着酸痛的胳膊一下下扇着火,还不敢抱怨,自家小妹正在忙前忙后呢不是? 掀开盖子,一屋面香。 甘田田把饼子们都翻了个面,逐个刷上油继续烤着。 甘冬肚子里的馋虫早就造反了,闹个不停。在一边帮忙切肉脯的甘秋都忍不住刺溜口水啊。 黄灿灿的烤饼子刚出炉,甘田田又开始炒肉丁。咸肉脯切成丁爆炒,滋滋滋的热油往外冒,喷喷香! “好了,今儿太晚,将就吃这几样吧。” 热气腾腾的黄金饼夹着炒肉脯丁,咬一口下去香得舌头都要吞掉。切得薄薄的年糕煎得焦香四溢,糯糯甜甜,吃到肚子里真是好有满足感。 雪还在下,几乎要把屋门封住了。 甘家一家四口却在屋里吃得热火朝天,欢笑不已。一口饼子一口甜酒,白天遇到的那些不愉快,似乎都在家人的笑声中被驱散了。 还是一家人在一块儿最幸福啊。不管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要全家人团聚吃个饭,心情就会不由自主地好起来。 吃饱饭喝了酒,一整天的倦意浓浓地涌上来,甘田田和甘冬开始此起彼伏地打呵欠。 甘秋把正屋的大炕烧热,一家四口全挤到炕上去,暖和得不得了。 外面寒风萧萧,飞雪飘飘,这里却是一个温馨的小天地。 甘田田很快就沉入黑甜乡中。 谁想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她好像听到屋外有响动。 她不情不愿地把眼睛睁开一道缝,刚好看到小叔叔披上外裳下地点亮了油灯,而甘秋和甘冬都裹着被子爬了起来。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甘田田突然紧张起来,不会是什么狗血的……大半夜有强盗来打劫村庄吧? 没听说附近有流寇啊?如今天下还是挺太平的,到德灵以来,她还没听说什么山大王之类的匪帮,难道今晚撞大运就撞上了? “有人在外头跑来跑去,不过人不多,应该是村里出了点事。” 谈玉书很沉着,说:“阿长,你和我去外头看看情况。小二,你陪着田田在屋里,我们没叫你们别出来!” “好。” 甘冬点点头,表示小妹就交给他了。 “放心啦,不是强盗。” 姬冰云的安慰非常及时,甘田田顿时松了好大一口气。这家伙估计刚才都穿过屋顶到外头看了吧,什么情况啊到底? “有人举着火把到处拍门。” 姬冰云的描述平铺直叙,毫无亮点,根本就等于白说了。可甘田田又不能怪他,他没法离开自己三丈远,也看不到什么具体的情况啊。 正在甘冬和甘田田小声讨论的时候,谈玉书回来了。 “有人得了急病!” 第60章 急病 “有人得了急病?” 原来是这样。那些人举着火把去拍门,是去找药还是请大夫? 谈玉书说,他刚才推门出去,刚好遇上个相识的佃户从门前路过。拉着人问了两句,说是有人病了,家里又没药,正找别人家问药呢。 “谁家人病了啊?” 甘田田打着呵欠随口问道,本来也不指望得到什么答案。 没想到谈玉书却说:“听说是梁有光家的媳妇。” 啊? “二花她娘?” 甘田田马上不困了! “咦,田田你下地做什么,仔细冷啊!” 甘秋刚回来掩上屋门,就看到小妹跳下炕找外衣去了。因为临时过来住,屋里没有炭火,只有在炕上才暖和,甘秋真怕小妹给冻坏了呢。 “小叔叔,哥哥,我们去梁家看看吧!” “去梁家?” 谈玉书和秋冬兄弟同时失声道。 “可是……我们又不是大夫,和人家也不熟,贸贸然跑过去会不会太碍事?” “大哥!你这人真是,”甘田田恨铁不成钢地一指头戳到他脑门子上:“你还说要把梁有光留住呢,现在人家家里有事,不赶紧看看去,你这诚意在哪里?” 甘秋被小妹说得满脸羞愤,赶紧穿衣裳拉车去了。 等甘家人赶到梁家的时候,梁家大门内外已经聚来了好些人。 村庄民风朴实,哪家有大事,邻居都会来帮忙。 半个多时辰前,梁家媳妇突然腹痛,紧接着又呕吐不止。以前她虽然身子一直很差,却也很少有这样的症状,顿时把一家子都吓得不轻。 村里人少有在家里囤着什么急救药丸,有了病往往都是用土方子治,或者熬着到白天去找大夫。 这还是梁有光心疼妻子,发动全家人出门,到相熟的人家问问有没有治腹痛的药。虽然他知道别人家也未必有药,总还是有点希望嘛。 甘家人的院子,附近几家都是小地主,所以才会有人去找他们借药。 而甘家一者是新来的,二者都知道他们临时留宿,并不常住此地,所以也就没人上门问药了。 “灌了姜汤了吗?” 甘田田刚下车,就听见有人问。 “早灌了呀……”另一个人从梁家走出来,唉声叹气:“我看挺凶险。” “嘘,别乱说话。唉,没听说他媳妇还有这毛病啊?” “他媳妇身子骨是太弱了,今儿天气又不好……” 这些都是来帮忙的四邻,都举着火把或灯笼,把梁家内外映得亮堂堂的。 大门敞开,人们进进出出,虽然对甘家人的到来有些诧异,却不会有人来阻止他们进去。 “二花!” 甘田田一进正屋,就看到二花捧着个空碗从里屋出来,眼睛红红的。 “啊,田田,你来了。” 梁二花看到小伙伴,勉强牵动了下嘴角。 从二花口中,甘田田得知,她母亲晚餐时就已经开始隐约腹痛。乡下人能吃苦,尤其是她这种久病的,有了不舒服都死撑着,很怕再给家里添一点点麻烦。 谁知越晚痛得越厉害,虽然已经喝了新煮的姜汤,病人的症状却没有减轻。 梁有光也出来了,看到甘家人又来问候,只得冲他们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情绪却依然低落。 甘秋和甘冬两人在屋里十分不自在,觉得……自己一家跑过来,也帮不上什么忙,还累得人家要应酬自己。 “腹痛喝姜汤是对的啊。” 姬冰云忽然冒出一句。 “小姬你什么时候还成大夫了?” “……这是常识。”姬冰云很不屑地说:“香药香药,既是香,也是药。你抄书抄这么久,还不懂这道理?” “谢谢,学生我受教了。” 甘田田无奈地接受姬冰云的批评。 的确,许多香料同时也是重要的药材,学香药基础的时候,是要把这味香料的各种作用——调味用、医药用、合香用,全都背下来的。 可是她毕竟才刚接触香道不久嘛,虽然抄书抄到手抽筋,潜意识里还老是没把香料当药。 哪能和这位浸淫此道一生的大香师比呢? 姜是香料中极常见、用途也极广泛的一种,最重要的是一般家里都会备着它。做菜少不了,病痛少不了,而在合香的时候,许多香方都要用姜汁姜粉调和的。 所以梁家人给二花的娘灌姜汤,是常用的土方。 按理说喝了姜汤,症状总该减轻点。可听二花的说法,她娘还是没好转,难道是不对症? “也有可能是几个病凑在一块儿了啊。” 作为大香师,姬冰云在医学方面的造诣也不差,寻常病症难不倒他。甘田田见他好像还挺有大夫的模样,索性让二花带着她进了里屋。 反正她是小女孩,到婶子屋里慰问无可厚非,这就是她的优势了。 二花的娘正趴在床边对着痰盂呕吐,她年迈的婆婆在一旁给她拍背,老脸上忧色重重。 看到甘田田进来问好,老人家温和地表达了谢意,却没空和她再聊天了。 “丫头,我说,你来问。” 姬冰云可能闷了一个白天无所事事闷坏了,现在居然还有兴致临场充起大夫来。 “烧心?胸闷?刺痛?” 姬冰云沉默片刻,把甘田田问到的种种症状和病人呕吐的情况结合起来,突然啊了一声。 “怪不得姜汤没用。” “她这不是受了寒气,怕是肚里头都有破洞了呢。” 啥,不是那么严重吧? 甘田田傻了,她刚才还想着是不是阑尾炎,如果是的话,那真难办了。但看着她疼痛的位置还是在胃部而不是阑尾呀,按照姬冰云的说法,是胃穿孔? 那也危险! “哦,她吐了这么久,好像也没吐血嘛。”姬冰云语气很冷淡,没法子,你不能指望一个鬼魂悲天悯人:“没吐血就还好。应该破洞不大。” “丫头,要是这个病,你那儿有药啊。” “我有药?我怎么不知道?” 甘田田更惊讶了。 姬冰云在说什么?她这回下来得匆忙,身上哪有什么药? “说你蠢,你还不承认。” 对于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学生,姬冰云真是不满到了极点。笨! 第61章 送药 “我身上哪有药啊。” 甘田田还是不解,认真想了下,说:“我身上荷包里只装了零嘴和糖果啊……” 呃,要承认这一点真有点不好意思呢。 姬冰云简直要不顾形象翻白眼了,懒得再和这笨学生打谜语,提示道:“你腰上不是系着香囊?” “香囊……啊,你是说那几块香饼子,能当药?” 甘田田恍然大悟。 她忙把腰上的香囊取下,打开,取出里头的三块饼子。 在进郁金坊之前,甘田田并没有佩香囊的习惯。 先是家里不宽裕,再加上她对佩香并不热衷,所以都没起过买香囊的念头。 可她自个不想买是一回事,大哥却主动给她买回来了。 就在她已经通过面试准备进香坊前,甘秋有天乐滋滋地从外头回来,在兜里小心地掏出个小袋子送给她。 “为什么要给我买香囊?”甘田田觉得疑惑,大哥怎会想到要给她置办女孩儿的东西。 甘秋正色道:“我早说过,等咱们把欠债还完了,要给你买最好最漂亮的香囊啊。现在你要进香坊,里头的人肯定都戴着呢,你要是什么都不戴……会不会被人家看轻啊?” 甘田田突然就很感动。 大哥是曾对自己说过这话,但她并没往心里去,却不曾想大哥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这些日子以来,甘田田都把这枚香囊系在裙上,几乎不曾离身。 不过甘秋毕竟是个粗憨的少年,虽然有心想给妹妹买好香囊,可顶多也只懂得挑外表漂亮精致的。里头的香药饼子,没几天味道就淡了。 但甘田田在香坊里干活,别的东西或许难找,香药饼子还是挺容易得到的。前些天,岳茗就给了她好几块饼子,什么橘皮的、乳香的、没药的、薄荷的……都是师傅们调完合香后的下脚料。 “这些能用?” “能。” 姬冰云很淡定,让甘田田把她香囊里混合了乳香和薄荷、没药的饼子挑出来。 “这个香药饼子,能止吐止血。” “你不会骗我吧……” 姬冰云差点给她气得活过来。 居然敢质疑他这大香师! 好嘛,好嘛,甘田田苦着脸给他道歉。她愿意相信他,不过……也得让二花的家人,相信自己手上这药能用啊。 这时,梁家两个儿子都回来了。他们在里屋门外焦急地讨论着,把村里人都找遍了,也没听说谁家有合适的腹痛药。 又有人说,是不是灌的姜汤还不够,要再喝一碗? “满村找不到腹痛药……这么夸张?” 甘田田有点不敢相信,这时代的医疗条件差到这种程度啊?姬冰云对她的大惊小怪很是不理解。 乡下人不都是这样吗?小病扛着,大病找土方,非要病得严重了,找山里郎中抓点草药……熬不过去,那就听天由命了。 “二花,我这儿有个药饼子,你看……” 看到二花的娘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呕吐,甘田田于心不忍,决定听一回姬冰云的话。 梁家人听说甘家的小丫头带了药来,都有些不信。哪有那么巧? 偏偏就是这么巧嘛,甘田田心想,她也不知道自己香囊里的香药饼子还能当急救药用。 看来香道果然精深,自己还有得学啊。 梁有光和儿子们拿着那块香药饼子也犯愁了,要不要给病人吃下去呢? 虽然他们都不愿相信甘田田这么可爱的小姑娘,会存着什么坏心,但是……白天才刚拒绝了甘家的好意,这……两家关系有点微妙啊。 “田田不会害我阿娘的!” 大家都在犹豫的时候,二花选择了站到甘田田一边。 她斩钉截铁的语气,让甘田田都有些心虚。这药饼子是否对症,她不敢打包票啊,虽然看姬冰云好像挺有信心的…… 可是看病总要望闻问切吧,这家伙随随便便就让她拿个药饼子医人,治不好咋办? 事到如今,也只能赌了! 甘田田在赌,梁家人也决定赌一赌。 当谈玉书和甘家兄弟,得知梁家媳妇已经吃了甘田田“送来的药”时,全都呆住了。 小妹……什么时候身上还带着药啊? 甘冬差点就把这话说出来,幸好及时咬住舌头,把话吞下去了。 “小妹,你不会乱来吧?” 事关重大,说难听点,可是人命相关! 甘秋等甘田田出来,就把她拖到一边去低声询问,急得大冷天里额头冒汗。 其实她也很急啊,但不能在家人面前表现出来,只能佯装镇定地说:“我荷包里带着几颗药丸,是师傅给我傍身的……” 自从扯了方家老夫人给自己当虎皮以后,甘田田已经对这种事颇有心得,反正往各种长辈身上推准没错。 谁让自己是个十岁的小女孩,不管怎么样都难以令人信任呢? 其实换了是她自己,也不会对一个小孩有多大信心啊…… “田田!” 二花忽然从里屋跑出来,站在正屋里等消息的人们都被她吓了一跳。 “田田,谢谢你!” 二花眼里的泪花儿终于憋不住刷刷地流下来。她哽咽着,边擦眼泪边对甘田田说:“我阿娘说,现在肚子好像没那么痛了,呜呜呜……她终于能吃得下东西了。” 啊,居然真的奏效了? 甘田田都有些意外,没想到姬冰云的法子真能临场救急。 “你干嘛这么惊讶。”姬冰云继续对她不满:“我当然是有把握才让你给她吃那块药饼子的啊。” “抱歉抱歉,小姬,我以为……”甘田田在心里连着向姬冰云道了好几声歉,这一次,她是真的佩服姬冰云了。 本来以为调香师只是会调香弄粉,却不曾意识到调香师还要对每种香药的医用价值也了如指掌。 “这有什么。” 姬冰云见甘田田诚心佩服了,态度更拽:“有些调香师,自己本身就是高明的厨子,能用各种复杂香料做出美味佳肴。你以为,香料的用途,就那么单一?” 调香师,不愧是大萧最风光的行当之一,要懂的东西真多啊。 这夜,甘田田又对这一行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第62章 以诚服人 梁家人对甘田田感谢不已,二花一直攥着她的手不放就不说了,连梁有光这粗实的汉子,都郑重过来向她致谢。 看来梁有光是真疼妻子,甘田田心里都有点小感动。 二花的娘这辈子虽然没享大福,还病痛缠身,能嫁这么一个多年来都爱护自己疼惜自己、大半夜发动半个村子的人帮她找药治病的良人,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易得无价宝,难寻有情郎啊! “梁大叔,您快别谢我,我那药也只能暂时管用。”甘田田按照姬冰云的说法,向梁有光解释说:“我那香药饼子恰好有止吐止血的效用,吃一饼子,暂时能把症状压下去,可是……看婶子这病,也许是多年来积下来的,只是赶上今儿突然发作罢了。” 估计二花的娘也常年有些小腹痛,她却都忍了又忍,没和家人说起。是以二花说以前没见过她娘有这毛病,其实只是积累到一定程度的大爆发。 “您还是等她稍微能走动了,带她到城里看看大夫,或者附近村子有什么郎中……让他来看看,正经抓药吧?” 梁有光脸上掠过的苦笑,被甘田田看在眼里。是了……梁家,不宽裕呢。无论是进城看病,还是请郎中,都是不小的开销呀。 但梁有光自然不会和小姑娘抱怨这些,只是一谢再谢。 当他再面对谈玉书和甘秋时,竟还露出几许赧颜,像是为白天里的冷待感到不好意思。 在梁有光心里,对甘家人真是挺感激的。 可是……另外两家给他开的条件,的确也不错啊。梁有光真是为难,全家老小都等着他好好干活从地里刨食呢。 好在甘家人也没再说续租的事。其他来帮忙的人都陆续回家,他们也就顺势告辞了。 “田田,你刚才干嘛一直扯我衣裳?” 回到自家落脚的小院,甘秋才说出心中的疑问。 甘田田撇撇嘴,说:“因为我看你一脸很想开口和人家谈续租的表情啊。” “呃……”甘秋摸摸头,被小妹看穿想法虽然是经常的事,脸上还是有点挂不住。 “不,不行吗?” “当然不行。”甘田田恨不得跳起来给哥哥一个爆栗:“挟恩以重,这是要把我前面的示好都付诸东流了啊!” “……总之,哥哥,你就好好地帮我赶车吧,我自有主张。现在,我要睡觉了!” 别怪甘田田对大哥不客气,就大哥这情商,必须狠狠教育! 第二天早上雪一停,甘家人就回城了。 然而让小梁庄人没想到的是,隔了一天,他们来到了庄子。 “咦?田田,你怎的又来了?” 二花看到甘田田,自然非常惊喜,但也很意外。 大过年的,甘家人干嘛老往乡下跑。 “唉唉唉,别提了。” 甘田田叹气道:“那天我们不是在这儿的屋子住嘛?墙上窗头都是缝,那个冷飕飕的呀。还有灶房,也根本不能用。” “正好叔叔和哥哥们也有点别的事要过来,就捎带了个泥瓦匠来补补屋子。我反正在城里待得无聊,就来找你玩啦。” “这是我今儿早起特意从福喜楼买的四色甜糕,可惜有点凉了。请你吃!” 甘田田说着就又掏出个纸包,笑吟吟地请小伙伴吃点心。 “啊,不用不用,你自己吃吧。” 虽然二花听到这糕点的名字就忍不住偷偷咽了口口水,还是毅然决定不能再接受甘田田的好意了。 阿爹私下叮嘱过她:“二花,甘家丫头是个好姑娘,可咱家也没啥能谢人家的不是?人家给你好吃好玩的,就别收了,这人情阿爹还不起啊。” 十岁的二花已经很懂事。阿爹既然这么说的,她绝对就不会再收甘田田的点心,虽然真的很想吃很想吃啊…… 甘田田聪明得很,从二花的眼神和态度,就把背后隐情推算出了七七八八。 她也不点破,劝了二花两次,就把纸包收起来了。 “哎呀,甘家姑娘来了?二花你怎么不请人进来坐坐。” 二花的祖母打起门帘出来,看见两个小姑娘站在院子里说话,忙过来拉甘田田进屋。 但是老奶奶热情归热情,动作却迟缓得很,拉着甘田田走路时蹒蹒珊珊,一瘸一瘸地走着,看得出腰腿病很是严重。 二花说过,梁家祖父母都有老寒腿,发作严重的时候根本没法下地呢。 等梁家人听说,甘田田还给二花的娘带了腹痛药过来时,都是又感激又为难。 果然如甘田田所料,梁家婶子根本不让家人去请郎中,老说自己好了好了。 而实际上,甘田田的那块乳香药饼子,尽管能起一时之效,却也不是什么灵药。 像梁家婶子这种一度严重到差点吐血的毛病,只要稍受刺激,就有可能再次发作。到时候,很可能比上一回发作得还厉害! 昨天甘田田回到城里,就到药铺去,按照姬冰云的指点买了一些胃安丸过来。 “婶子的病,光靠养着还不行,必须得吃药啊。”甘田田把药递给梁家婆婆,诚恳地请他们收下,还交代了药的用法,说了些腹痛病在饮食上要注意的事情。 “这……” 梁家人拿着药,越发为难。 不收吧,家里病人眼看着是情况不大好。收下吧,那……又欠了甘家人情? 明知甘家人也是出于想把他们留下的目的,所以频频示好,但人家拿出来的都是货真价实的好处啊。 庄户人家大多淳朴,面对甘田田的笑脸,委实难说得出拒绝的话。 好像没看到梁家人的为难,甘田田又从自己随身包袱里拿出个小布袋子,对梁家祖母笑道:“阿婆,上回我听二花说您和梁公公腰腿都不太舒服?” “哦,是啊,我们老胳膊老腿啦,唉……” “那您可以试试这个。” 甘田田举了举手中的小袋子,转头又问二花:“二花,带我去一趟你家灶房好不好?我给阿婆热热药。” “啊?这是给我带的?” 梁家阿婆惊讶了。 第63章 茴香袋 等甘田田从梁家灶房里回来,她拎在手上的四方小布袋已经变得热气腾腾的,直冒白烟。 “这是做什么用的?” 梁家婆婆很奇怪,随后被甘田田请她到屋里躺下,说要给她热敷腰腿。 热敷,这个法子谁都知道啊。 连乡下人都懂的嘛,老寒腿犯病厉害疼不过的时候,拿烫烫的手巾来热敷能稍微缓解一点。不然就是用热水泡脚。 但这样又要耗家里的柴火,所以也不能老是泡着。再说,腿脚只要离了热手巾和脚盆,其实没多久就会继续疼起来,作用真不大。 “阿婆,您放心,我这茴香袋的热敷,保证管用。” 这个茴香袋热敷治老寒腿的法子,还真不是姬冰云指点她,而是她以前在养生节目上看来的。 不过在去药铺配药制作前,她还是问过了姬冰云,得到了肯定有用的答案才动手。 姬冰云很清楚茴香的医药作用,不过把茴香和粗盐混合装袋来热敷,他也没尝试过。 对甘田田这回的实验,他居然有点隐隐的期待。 这丫头正经调香都没学会,反而老是懂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唔,但说不定有时候会让她瞎猫撞上死老鼠,弄出点名堂来? 谁知道呢? “阿婆,舒坦吧?” “是啊是啊……挺舒坦的,哎呀,好久没这么舒坦了。” 梁家婆婆感受着茴香袋的热气从膝盖关节一直往整条右腿蔓延,僵硬疼痛的骨头仿佛有了点活气,情不自禁眯起眼享受起来。 甘田田很开心,她就知道这法子管用! 记得当时教这法子的老大夫说,用好粗盐茴香袋,,热敷治疼痛,就等于是请了个好医生在家里,许多疼痛都迎刃而解。 “田田,这个茴香袋是专门治老寒腿的吗?” 二花在一边好奇地问道。 “不止!” 甘田田一面给梁家婆婆热敷,一面说起自己听来的茴香袋的用法。 据说,把粗盐茴香袋放在脖子后的大椎穴部位热敷,还能辅助治疗风寒。 把粗盐茴香袋放在腰后的命门穴、肾俞穴部位热敷,补肾养肾效果也很好。 在天寒地冻用粗盐茴香袋最适合,可以用来温暖身体,也可以针对性的敷身体寒凉的部位,比如双肩,腹部部位等。 “这个袋子啊,是可以反复加热的,就像我刚才请你帮忙的那样,把它裹一层粗布放进灶膛热灰里埋一会儿。” “然后你家公公、阿婆、阿娘,哪儿不舒服就敷哪,管用!要是你阿爹干农活累了,你给他敷敷肩膀啊,腰腿啊,他保证很快就舒坦啦。” “田田,你懂得真多!” 二花看向甘田田的双眼已经全是小星星,只能用“崇拜”二字来形容了。 “呃……你知道,我在香坊里当学徒嘛!” 甘田田发现自己最近越来越擅长“找借口”了,完全达到了张口就来无需腹稿的境界。 “真好!我也想进香坊啊。” 二花憧憬地叹气。 “可以啊。我们春天过后好像还要招新学徒的,要不你来试试?” “真的可以?可是……算了。” 刚刚亮起的双眼,又很快黯淡下去。甘田田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二花还要留在梁家照顾全家的起居呢。 这小姑娘也不容易啊。 甘田田接二连三的拜访,梁家人心肠再硬也明白人家的来意了。 这种时候,谈玉书再上场谈判,就容易许多。 别人家承诺给你们好地?难道你们租的,不是我们家这儿最好的几十亩水田了吗? 怕我们提租子?没有的事,我们不提,明年肯定不提。 总之就是别人家答应什么,甘家也能满足,而且保证做得更好。 其实梁有光对甘家一开始最根本的纠结,就是“不信任”,觉得这家人未必靠谱,不懂农事。 关于这一点,甘田田私下都觉得不能怪梁有光,自己那文弱过头的小叔叔、憨厚有余脑子不太灵光的大哥,让人产生不了信赖……太正常了。 经过这两天的事情,梁家也被甘家的诚意所打动。 终于,在谈玉书与甘田田的努力之下,梁有光答应明年再和甘家续约,继续当甘家的佃农。 这一天甘家人要回城前,二花出来送甘田田,欲言又止。 “二花,你想说什么呀?” “那个……田田,我真的能进香坊吗?” “唔,要进香坊,是挺难的。”甘田田实事求是的说,就连许多伶俐能干的城里孩子,都未必能过关。 “但是如果你真想进香坊,你到城里来找我。我会尽力帮助你的。” “好。” 二花黑里俏的小脸露出了笑容,依依不舍地与甘田田道别。甘田田已经踏上了车门,忽然又跳下来,把一个纸包往二花怀里塞。 “呀?” 还没等二花反应过来,甘田田已经再次跳上车,走了。 纸包里,是早晨甘田田过来时,想要送她的四色甜糕。 “真好吃……” 二花忍不住掰了一小角,放进嘴里,立刻就被那甜糯的美味虏获了。嗯,不能自己吃光,要给阿婆和阿娘吃! 城里的糕点和糖果,真好吃啊! 城里来的田田,尽管是自己的同龄人,却仿佛和自己生活在两个世界。 虽然她也不是穿戴打扮得多漂亮,但那说话,做事,见识……反正,是自己根本不能比的。 这两天,阿婆和阿娘也直夸田田懂事、大方、能干,会说话,招人疼,根本不像没了爹娘的女孩子。也难怪她那叔叔哥哥都疼爱她,这样能干的姑娘再大几岁,肯定很多人家来求亲呢。 二花想,她不敢和田田比,只希望,自己也能向她更靠近一点点就好了。 如果自己将来有机会进香坊,是不是就能变得和田田一样大方能干了呢? “啊……居然假期就快过完了?” 忙完了梁家的事,甘田田又在家里闲了几天——准确的说是窝在热炕上吃了几天零食,突然就发现快到回香坊的日子了。 不行!我还没歇够呢!剩下的日子不能浪费了,我要去玩! 呃,可是,去哪儿玩? “田田,明儿有庙会,一块儿去吧?” 第64章 庙会(一) “好热闹啊!” 甘田田右手抓着糖葫芦,左手牵着小哥哥,心情就像这雪后初晴的天空,要多美好有多美好。 今儿老天也赏脸,开庙会,就给了个大晴天,蓝莹莹的一丝云都没有。在冬春交接、常常下雪的这段时间里,这种天气委实太难得了。 “田田,你想去看什么?” 甘冬手里也拿着糖葫芦,嘴巴还塞着两个大大的,说话的时候含糊不清。一个冬天养下来,本来猴瘦猴瘦的甘冬,脸上也有了肉。 而每天吃好喝好的甘田田更不必说,本来就圆乎乎的脸更圆润了,皮肤也更白净。远看着唇红齿白珠圆玉润的,又穿着红红的小袄子,真像个讨人喜欢的福娃娃。 街上人看到这一对可爱的小兄妹手拉手地逛街,都忍不住笑着多看几眼,小声议论说,这谁家孩子?养得真喜庆! 谈玉书和甘秋落后几步,在后头护着两个小的,脸上也都是满满的笑意。 这并不是甘田田头一回来逛庙会。 刚到这家里不久,她就想方设法要弄钱还债,为此想出了“卖冰”的主意。她先是和哥哥们到庙会上卖过,赚得不多,七夕那天才真正赚到了不少钱。 不过以前出来,她都只忙着卖冰碗,哪里能轻松自在地闲逛? 现在可好了,她总算能轻轻松松地闲逛啦。 “田田,你是想去看杂耍,还是去逛小玩意儿?”甘冬问。 “杂耍啊……唔,没什么意思,我还是去逛逛小摊子,淘些好玩的东西吧。” 作为一个胃口被现代爆炸性的娱乐活动养刁了的姑娘,她对于看那些柔骨功、翻跟斗、顶盘子之类的杂耍,真的兴趣不大。 “行啊,那走吧。” 甘冬牵着妹妹的手,小心地把她护在靠里的位置,不让行人冲撞到她。 庙会上各色各样的小摊子还真不少,甘田田比较感兴趣的还是那些卖头饰、发绳等女孩儿杂物的货郎摊。 “这个红发绳不错啊,唔……再买个新梳子好了,小哥哥你看是莲花图样的好看,还是牡丹的好看?” “有什么区别嘛?”甘冬瞪大了眼睛:“这俩图样都差不多啊。” “……对不起,我们真是没有共同语言呢。” 甘田田唾弃地把头转了过去。 她怎么就忘了小叔叔和哥哥们,不管他们性子如何,在审美方面都……糟糕得不忍直视? 以前她是不知道的,但有几次她很开心地问他们,今天自己绑的辫子好不好看,还有新买了的鞋子花样是否漂亮,都得到了“和平时有什么不同吗”的评价以后…… 她就彻底对家里这三个男人绝望了。 哦,还有个男人,品味肯定好,审美绝对一流,但她死也不敢问他意见——就是此刻正站在她对面,用挑剔的眼神看着那堆牛角梳的姬冰云姬公子。 “这么粗糙的图样,这么拙劣的做工,还有这材质……你眼光真差。” 姬冰云毒舌依旧,而且无时无刻不放过吐槽她的机会。 此时的甘田田已经基本对姬冰云免疫,压根就没打算回应他,继续开开心心地挑着梳子。 路边摊的东西,质量肯定很一般。但她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买那么好的首饰和梳子做什么? “田田!” 忽然听到熟悉的叫声,甘田田一抬头,惊喜地看到她的好朋友陶桃正挤开人群朝她走来。 “小桃,你也来逛庙会?” “是呀,和我家的哥哥姐姐,还有邻居……”陶桃朝她的亲人们挥挥手,示意他们先逛,便亲热地挽起甘田田的手臂:“咱们一块逛吧!” “好啊好啊。”甘田田当然高兴了:“不过,不用和你家里人交代吗?” “不用,我家住这附近呢,他们知道我逛累了会自个回去的。” 呃……果然是家里孩子多,所以更自由吗?甘田田觉得,自家这些叔叔哥哥,才不会放心让自己一个人出来逛街。不过每家的情况都不同啦。 陶桃还是第一次见到甘田田的叔叔和哥哥们,听说甘冬就是常给甘田田捎吃食的小哥哥,抿嘴笑道:“小哥哥!多得你常来,我可跟着沾光不少呢,嘻嘻。” 陶桃的酒窝深,笑起来尤其明显。别看甘冬活泼,平时也很少和女孩儿说话,闻言居然红了脸讷讷地不会应了。 “噗嗤,田田,你小哥哥好斯文。” “哪里!”甘田田听到陶桃的这个评价,简直想捧腹大笑。有没有搞错,这猴儿斯文?好吧,没看出来,小哥在陌生女孩儿面前还挺腼腆。 算啦……一家人,不拆穿他! 有了陶桃作伴,甘田田立刻把甘冬甩给了甘秋,两个女孩儿叽叽喳喳逛街买小玩意儿不亦乐乎。 没多时,两人分别买了不少物美价廉的发饰、脂粉,还相约回去上工以后,俩人就弄一样的发型和头饰。 “肚子饿了,小叔叔,带我们去吃点热乎的吧!” 眼看着到了午餐时间,庙会的摊位却还没逛够一半,甘田田立刻提议先吃点东西。 甘冬哂笑道:“小妹,你这一路嘴就没停过嘛,吃这个吃那个的,还会肚子饿?” “那都是零嘴!零嘴!能当正餐嘛。” 甘田田丝毫不为自己的食量羞愧,哼!吃得是福,这么单纯朴素的道理都不懂? “就是,田田想吃什么?大哥带你去吃。”甘秋一瞪眼,刷地就拍了弟弟后脑一掌,委屈的甘冬马上缩着脑袋到一边去了。 唉唉唉,在大哥面前,自己是一点儿地位都没有啊,大哥的心全偏到小妹身上去了……甘冬很哀怨,眼神很忧伤,结果就是又被谈玉书敲了一脑袋:“走啦!慢吞吞的!” 小叔叔!连你也!有没有天理了啊! 在家中毫无地位的甘冬,只能认命地跟在队伍后头走。 他走两步偶然抬头,却发现和甘田田并肩走在他前面的陶桃,正回头冲他莞尔微笑,像是觉得他很有趣似的。 这小姑娘真好看啊,甘冬想。 田田的小哥哥真好玩啊,陶桃想。 第65章 庙会(二) 正午时分的庙会人潮,那真是如涛似海,汹涌澎湃,总而言之一个字——挤。 他们现在已经到了紧挨城隍庙的中心圈,那周围林立的店铺、摊子、彩棚,多得让人看花眼。 除了谈玉书对书摊、古玩摊还稍有兴趣外,其他几个人的想法都很单一,就剩下“吃午饭”这个念头了。 “要不要上那边福聚楼吃饭?” 小叔叔体贴两个小姑娘,怕她们不爱吃路边摊,主动提出下馆子。 陶桃是客随主便,甘田田踮起脚看了眼福聚楼下等位置的队伍,直接放弃了:“不要不要,现在正是饭点,等咱们排到位子再点菜上菜,起码要两个时辰。还是在旁边吃食摊子找些小吃来饱肚吧。” 反正她了解自己的小伙伴,才不会因为自己没带她下馆子而心生芥蒂,或是认为她抠门穷酸。 既然甘田田这么说,一行人便专心挤往左前方街边的一列吃食摊,寻找大家都感兴趣的小吃。 “要不要吃焖炉烧饼?”甘秋问。他喜欢这种夹肉大饼子。 “太单调了,总等有点汤水小菜吧……”甘田田不是挑剔,是觉得光吃烧饼不太算正餐,还是再找个别的。 在排除了糯米汤团、水晶爆肚、油炸丸子等等摊位后,终于集体全票通过在羊肉汤面摊上落座。 “五位,请了!” 虽然是路边摊,也分大厨和小二,一点都不含糊。那小二一面把几人安置好,一面问他们都要什么汤面小吃。 甘田田先让叔叔和哥哥们点,谈玉书就替三人要了三大碗羊肉汤面加一笼羊肉大葱包子。她又让陶桃点,陶桃胃口不大,只要了个小碗汤面。 “嗯,我也要一小碗羊肉汤面,另外再炒一碟子炒肝,一碟子炸灌肠,一碟子羊肉煎饺,一碟子焖白菜。” 听她噼里啪啦点了这么多,小二别提多开心了,咧着嘴就去报菜单。陶桃咋舌道:“哇,田田,你能吃的完吗?” “喂喂喂,小桃,你不要这样看着我。”甘田田笑着捶了陶桃一下,抿嘴斜眼看向自家男丁们:“我大哥二哥胃口都大,你等着看吧。” 甘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颈,嘿嘿一笑。甘冬则直接扭过脸,表示自己才不是妹妹说的那种大胃王。 结果香气四溢的汤面炒菜一上桌,这俩小子就把矜持丢到后脑勺,唰啦唰啦埋头苦吃起来! “香,这家羊肉汤真香啊。田田,还是你懂选,果然大冷天吃汤面真畅快!” 甘秋飞快地把热汤面扒拉进嘴里,边嚼边说。 “当然了!” 对于自己的吃货属性,甘田田从不否认,而且引以为傲,哼!民以食为天,喜欢吃东西的人才是热爱生活的人啊! 面端上来时,雪白匀长的宽面静卧在清澈的汤水里,上面整整齐齐地码着鸡蛋丝、萝卜丝、姜丝、羊肉片,还撒了一撮清香的小葱,光是闻着味儿就让人食指大动。 这家的羊肉汤面做得汤清肉嫩,滋味鲜美,热乎乎的面汤从喉咙滑入胃袋的时候,那种满足感和舒畅感真是无法形容,难怪甘家兄弟吃得忘乎所以。 连陶桃也连呼好吃,并且小声告诉甘田田,其实自己也很少有机会在外头吃这些街边小吃呢。 “嘻嘻,又沾你的光啦!” “欢迎沾光。”甘田田笑着指向新上来的炸灌肠:“我听人说这是北边传来的小吃,和咱们德灵风味不太一样,你尝尝?” “是吗?啊……果然,哎呀很好吃呢!” 陶桃吃了两块灌肠,赞不绝口。田田在吃食方面的品味真是值得信赖啊! 炸灌肠要选上好的猪肥肠,洗净后灌入用面粉红曲水丁香豆蔻等香料调制成的糊糊,上锅蒸熟,切成薄片,再用猪油煎得焦香。上桌前,把蒜汁与盐水浇在码好的灌肠上,再插上小竹签。 客人可以用小竹签扎着一口一片,吃法有趣又方便。最重要的是香脆咸辣的口感和十足的咬劲真是极富北地风味,令人回味无穷。 丰美多汁的羊肉包子、味浓不腻的炒肝儿、面皮焦黄的羊肉煎饺……都是刚上桌没多久,热气都来不及消散呢,就被这群吃客三下五除二地扫荡一空。 “好吃!好好吃!”甘冬嘴里塞着一个煎饺,手上还拿着半只啃过的包子,吃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谈玉书吃相倒是很文雅,时不时还低声责备两句小子们太过如狼似虎。 奈何美食的诱惑实在太大!正在长身体的半大小伙子,真的把持不住把持不住啊。 “吃不下了。” 陶桃满足地搁下筷子,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肚子,觉得今天这顿是自己过年以来吃得最幸福的一顿饭。 也不是说家里人薄待她,但是……甘家人真的太欢乐了,和他们全家在一起,连吃个路边摊都觉得开心得不得了。 好羡慕田田有这么好的家人啊。自家的爹娘兄姐,都是文静内敛的性子,反而显得她这略跳脱的女孩有点异类。可和甘家人相处的时候,陶桃才发现自己居然还挺斯文的呢。 “啊,还有两个包子呢,陶妹妹你不吃啦?” 相处了一段时间又共过桌子,甘冬终于稍微放开了点,开始主动招呼陶桃再吃点。 陶桃摆摆手,刚想说什么,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异样的喧哗。 “哇,快跑!” “天哪,那大狗发疯啦!” “快跑快跑!” 甘秋看到有异常情况,迅速蹦起来,紧接着几人也都纷纷起身。 这时候,周围的人都开始混乱地走动,甚至有人小跑着想要离开。可是这条街道本来就拥挤,正常走路都不方便,有人跑动就更加混乱了。 “阿长,护着她们……哎呀!” 谈玉书身子单薄了些,没提防被冲过来的人群一撞,眼看就要站不稳。 甘冬连忙去扶他,一不小心,脚上把桌子给踢翻了,还盛着羊肉汤的面碗刷刷刷地连碗带汤泼到了甘田田和陶桃的裙子上! “呀!” 两个姑娘同时惊叫起来。 而这时,前面的喧哗愈发激烈,并且传来了清晰的犬吠声! “有疯狗跑出来了?” 第66章 庙会(三) “田田,走!” 甘家兄弟护着两个女孩儿随着人潮后退,谈玉书也紧跟过来。 忽然间在他们前方的人刷刷刷地避开,当甘田田也想往后退避时,却被一条浑身油黑的大狗扑到了身上! “哇!” 甘田田瞬间脸色刷白,饶是她素来胆大,此时也完全懵掉了! 几乎有她高的大狗,喉咙中不停发出吼吼的声音,森白雪亮的牙齿锋利无比,口中腥气直扑而来。 甘田田都快哭出来了,她下意识地扬手抬腿就把那狗往外推,那狗的两只前爪却“撕拉”地扯破了她的裙子! “呀——” 甘田田再次尖叫起来,就在这时候,一股劲风扫过她的面门,随后“砰”的一声,大狗被打飞出去了! “疯狗!让你扑!让你咬人!” 甘秋手上抄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条凳,把狗砸开后就一轮狂打,打得那狗嗷嗷直叫。 甘冬反应慢点,这时也扑了上去,不住地用脚踢它,骂个不休。 “田田,你没事吧?” 陶桃赶紧把甘田田抱住,幸好有她这一抱,否则两腿发软的甘田田真是要站不住了。 “还好……” 甘田田深吸了一口气,青白的小脸才慢慢恢复了一点血色,只是手脚还在忍不住地抖。 那狗为啥突然扑自己身上啊……呃,难道…… 她低头看了眼,突然明白过来,是因为自己裙子上那一大片香气诱人的羊肉汤! 老天爷,您这是对吃货的惩罚嘛! 好悲愤啊,她已经出离愤怒了,人家只是喜欢吃东西而已,至于放条恶狗出来吓唬人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在甘田田后怕又忧郁的时候,突然被姬冰云从未有过的爆笑声充斥了整个脑袋——喂喂喂!有没有搞错! 至于这么幸灾乐祸吗!她差点就被狗咬伤了啊!万一毁容了怎么办!她的美貌! “……你能要点脸吗?” 笑得正酣畅的姬冰云,对甘田田的反击咆哮顿时无语了,美貌……这丫头在想什么呢!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正当甘秋和甘冬怒揍恶犬为妹妹出气的时候,猛地被几个壮汉推搡开来。另外有两个打扮相似的汉子,立刻俯身去查看那只奄奄一息的黑狗。 “这狗是你们家的?” 甘秋气极了:“怎么不看好它,让它出来乱咬人!” “小子,你算老几?”一名壮汉气势汹汹地吼道:“我们家公子的爱犬,你也敢打!你等着吧,我们江家的狗,可不能让人白打了!” “江家?” “呀,是江家的狗……” “难怪了!” “听说前几天也是他家三公子的狗……” “嘘,不要说!闭嘴!” 围观的人潮听到“江家”二字之后,有片刻的喧哗,又在很短的时间里陷入奇异的沉默中。紧接着,三三两两的路人开始再次后退,后退,更多的人变了脸色纷纷离开…… 江家。 作为一个德灵百姓,甘田田自然清楚这两个字代表着什么。 要说德灵县底蕴最深厚的望族乡绅,自然要数坐拥千顷良田,常有子孙入朝为官的方家。 可是近年来,另一大族江家,也是风头甚劲,势力发展极快。据说江家在朝中结交了当势的权贵,打通了从上到下的各种关节,是以连方家都要让他们几分。 然而和作风低调务实的方家相比,江家的暴发户作风,也是他们为人诟病的原因所在。 不说别的,就说一年里多少衙门要接到多少人家送上来的和江家有关的状纸,什么投献吞田,什么恶奴欺人,不一而足,就差没当街掳掠妇人了。 像今天这种纵容恶犬当街撒野的作法,的确是江家公子哥儿们常干的事。 “江家又如何?”甘秋才不管那么多,自家小妹差点就被这狗咬伤了呀!一想到那可怕的后果,甘秋就怒气冲天,哪管什么江家方家。 “江家有什么了不起!” “哦?” 人群外,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随着围观人群迅速退开,一名身着锦绸团花长衫、外披紫貂的微胖少年,被几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厮儿簇拥着排众而来。 “你说,江家有什么了不起?” 微胖少年五官尚算端正,只是明明长着由字团脸,双眼却比常人细长,面相便显得有些阴冷。 他脸上的倨傲之色极浓,从甘田田的角度看来,这人简直就是“鼻孔朝天”四个字的活体写照。 以前还觉得阮菁菁老是昂头走路挺傲慢,看到这微胖少年,甘田田才发现自己真是误会了阮菁菁。 阮菁菁那顶多只是小女孩儿的骄矜,虽然气性大了点,却也只是让人不太想亲近。哪像这个? 完全是把“欠揍”两个字刻在脑门上好吗? “这么欠揍的人,肯定是所谓的江家少爷了吧?至于么……” 甘田田的猜想没错,果然马上听到那些帮闲小厮们开始此起彼伏地喝骂着:“臭小子!你居然敢在我们三公子面前撒野!” “小子,赶紧跪下来给三公子磕头,咱们三公子大人有大量,说不定还能饶你一回!” “嗐!你还愣着干什么!” 一个叫得比一个大声,甘田田嫌弃地皱起了眉头。这些人,长着人的皮相,却原来……也不过同样是那姓江的恶狗罢了。 谈玉书拦在甘秋和众帮闲之间,面色愤愤,只是强忍着怒意。 “诸位,你们没把自家的狗管好,差点咬了我家小侄女,为何还口出恶言?” “哟?这穷酸是谁啊?” “哈哈哈哈,他想和咱们江家讲道理呢!” 谈玉书长得太过文弱,在一群壮汉面前,无论身材气势都占不了便宜,偏偏他说话也斯斯文文的。 甘田田听得直摇头,所谓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面对这德灵一霸,自家显然是完完全全的弱势群体啊。 她开始苦恼地思考着,眼下这种情形……自家到底该怎么办呢? 硬顶肯定不行,打不过啊。可是,就算他们愿意忍气吞声,对方就肯让他们走人吗? 难,真是难! “咦,甘家丫头,你怎么了?” 正当甘田田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脱困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久违的熟悉声音! 第67章 庙会(四) “咦,甘家丫头,你怎么了?” 方少白从人群的另一边施施然走来,小书童琴书一如往常般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方公子,久违。” 甘田田顾不上自己衣衫破烂,理了理凌乱的鬓发便趋前几步向方少白行礼。 不远处,江家三公子江允富狭长的双眼越发眯了起来,面上表情阴阴的。 方少白好像没看见江允富似的,只顾着打量甘田田,奇道:“小丫头,你这是被谁欺负了?” “回方公子的话,是那条大狗……”甘田田回头指了指那条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恶犬,犹有余悸地说:“方才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就扑到我身上撕咬起来。我家哥哥们怕我被咬伤,过来救我,就把这狗打趴下了。” “原来是这样啊……”方少白露出“恍然”的表情,摇头道:“你还真不走运。” “哼!” 江允富重重一哼,终于难忍方少白的无视,沉声道:“方少白,这不关你的事!” “你叫我什么?” 原本还在温和微笑的方少白,一瞬间沉下脸。站在他面前的甘田田,只觉得一阵威压扑面而来。 方少白竟也有这一面? 甘田田从没见过方少白对她摆架子,是以虽然一直知道他是方家嫡系的大公子,在方家地位举足轻重,却很少对他起过敬畏之心。 此刻方少白的转变才让她看到了这位方家公子的另一面,也在心里暗暗奇怪,方家和江家——到了这样公然撕破脸皮的地步了? 还是方少白与这位江公子有私人恩怨? 看年纪,方少白比对方还要大一些,两人都是年少轻狂的岁数……难不成,呃,还有过桃色纠纷啊? 请原谅她脑洞一向都很大,谁让她曾经见过方少白那位美如仙子的红颜知己薄春呢?从方少白对她的宠爱态度来看,唔,会为她和别人起冲突貌似也挺正常…… “江允富,你纵容恶犬当街伤人,还觉得自己有理了?” 方少白一步一步朝江允富走过去,江允富脸色大变,硬撑着板下脸不回应,垂下的双手却在袖中用力握紧。 这时候,四周围观的人其实也不是很多了,大家都害怕被卷进这两大家族的纠纷里去。 但既然还有好些人在周围伸着脖子等看好戏,江允富就不能退让,只能硬着头皮做好和方少白硬顶的打算。 虽然他心里,已经开始后悔了。 方家与江家作为本地望族,彼此也多有联姻,但嫡系之间的关系不算太密切。尤其是江家的那位“姑奶奶”,做出了让方家气愤不已的“丑事”以后,两家的嫡系就更是避免来往了。 不过方少白和江允富之间,还真是有私怨,而且结怨已久。 不然方少白来为甘田田出头的时候,也不会刻意无视江允富了。 “笑话,我的狗好好在路上走着,被这些人招惹了不算,还打成这个样子。”江允富强词夺理:“你逛你的庙会就是了!别管闲事!” “哦?” 方少白轻蔑地扬起嘴角:“满街人都看到是你的恶狗在放肆,难道是那小丫头故意去招惹你那头大狗?江允富,上个月你那狗刚在城南咬了两个孩子,还被你父亲责备了好几次,我没说错吧?” “你!” 江允富没想到方少白对他的糗事这么清楚,心头更恨。 方家那么多人,他最讨厌的就是这个方少白。偏偏大家都捧着他,自家大哥都让自己别惹他。 每次见到他,自己总要吃瘪,可不是一两回了! “呵呵,方少白,你方家大公子身份尊贵,怎的突然要为个黄毛丫头出头?难不成……”江允富冷笑几声,斜眼看向甘田田,竟说:“难不成你看上了这个毛丫头,想买回家当通房?” “哗……” “江三公子这话也太……” “哎呀,罪过罪过,哪能这样说人家,看那丫头年纪还小了吧……” 甘田田被江允富无耻的挑衅气得脸都黑了,谈玉书和甘秋更不必说,两人直接就想往江允富跟前冲,被反应敏捷的琴书给拦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一道人影从甘田田身后飞速掠过。还没等围观的人群反应过来,只听得清脆的“啪”一声,江允富微胖的身子被人狠狠一记耳光给抽了老远! “闭上你的狗嘴。” 打了人的,反而气定神闲站在街心,还很嫌弃地甩了甩右手,仿佛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 “哇,这人是谁?” 陶桃低声惊叫起来,刚想和甘田田讨论,才发现甘田田眼睛直直地看着那人不说话。 韩睿。 居然是韩睿! 他不是回玉江府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甘田田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与韩睿重逢。 她突然想到,难不成方少白会给自己出头,也是韩睿的意思? “你……啊,是你……” 江允富捂着快速肿起来的左脸,跌进了几个小厮怀里,正挣扎着要起来找人算账。但当他看到对方是谁时,心情顿时复杂得无以名状,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我怎么了?” 韩睿背负双手,顶上的束发金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双眼傲气逼人。 江允富脸上像打翻了颜料铺,青红白紫轮着变色,就是没法做出回应。他的帮闲们本来想上前为主子争脸面,但一看韩睿的打扮就知道是贵人,却不敢擅动了。 恰当此时,街上缓缓驶来一驾马车,就在江允富边上停了下来。 咦,又有什么人来了? “三哥哥!你在这儿做什么,让我们好找啊。” 车窗内帘掀起,探出半张莹白娇艳的面孔,对着江允富娇滴滴地说道。 随后,让甘田田想不到的是,这少女又转向方少白,以同样亲昵的语气说:“少白表哥,睿表哥,你们也来逛庙会呀?”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被这少女两声问候,彻底搅散了。 江允富还是紧绷着脸不回话,心里却莫名松快许多。 “嗯。” 方少白面对少女娇痴的问候,也只是淡淡的回应。 而韩睿,连看都不看那少女一眼,转身走到了甘田田面前。 “丫头,我们又见面了。” 第68章 再遇韩睿 “丫头,我们又见面了。” 面对韩睿直截了当的问候,甘田田脑子有瞬间的短路。 “啊,哦,韩公子,好久不见。” 对,她知道这家伙身手好,小姬不是还说过他内功精湛什么的?也不知道一个才比自己大两三岁的公子哥儿,上哪儿练来这身功夫。 “你……唔。” 韩睿不满的目光把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皱着眉,也没再说什么。 甘田田不知怎么定位自己和韩睿的关系。 合作伙伴?他们是合作过没错,但是她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就是个卖技术的,不能和人家大老板平起平坐吧? 朋友?肯定说不上,但韩睿上回临别的时候,还特意送了她礼物,让她以后有事就拿出来打他的名号。这份礼物,算是挺重的,可是……这样就算朋友了吗?她对他还是一无所知啊? 但要说不是朋友,韩睿这回可是仗义出手,专门为她抽了江允富呢。 对于那个嘴臭的恶少,甘田田只可惜韩睿打得太轻了,才不会去想因此惹上了江家会有多少麻烦。 虽然可能真的很麻烦很麻烦就是了…… 一阵香风拂来,甘田田愕然抬头,发现方才在车上和韩睿打招呼的少女,已经主动走到了他身边,正含笑看着他。 真是个玲珑娇羞的美少女啊! 那剪裁得体花样文雅的宫装长裙,丝毫没有冬装的臃肿,外罩的红披风更将她娇嫩的俏脸衬得粉扑扑的。 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就有这等风度容貌,再过几岁更不得了。 要说长相,甘田田自认还属于清甜可爱的类型,陶桃也算长得蛮秀气,但与人家一比就差远了。 说白了她们这属于“好看”,而人家那才是“漂亮”。 偏偏韩睿对这美貌少女的靠近,显得很不耐烦的样子,根本就没打算搭理她。 “睿表哥,我还以为你在玉江府过年呢,怎的回到德灵来,也不到我家来坐坐?” “我想去哪儿,你管得着么?” 不愧是韩睿,开口就是这么无礼又呛人的回应。 听起来,是表兄妹?也对,方家和江家是表亲,韩睿又叫方少白表哥,那他和江家有亲就完全不奇怪了。 从刚才的情形来看,这姑娘是江家三公子的妹妹?那就是江家的小姐,只不知是嫡系还是旁支。 甘田田都替人尴尬,谁知人家半点也不难受,还是笑吟吟地问:“那,睿表哥你何时回玉江府去?过两日就是正月十五的玉江香会,我和姬家姐姐都要去的,到时表哥也去吗?” “姬家”二字进入甘田田耳朵时,她明显感觉到姬冰云的悸动。 江家人……和姬家,有来往? “我和你没话说,赶紧把你那丢人的三哥和那条死狗带走。碍眼。” 韩睿非常没有风度地挥手赶人,连刚走过来的方少白都有点看不过眼的感觉,还朝那姑娘歉意地笑笑。 看来方少白只是和江允富有私怨,和江家其他人的关系,好歹能维持表面上的客气? 这些大家族的事情真复杂啊,甘田田心想。 “那我不打扰睿表哥了。”江家小姐依然维持她得体的风度,微微一福,款步离去。 那边,江家的小厮早把江允富扶上了马车,又有人去拖那条黑狗。等江小姐也上车,放下帘子,车夫立刻挥鞭赶马,踏踏而去。 马车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江小姐还专门撩起一半帘子,朝方少白与韩睿遥遥致意,十分有礼的样子,真看不出和那江允富是一家人。 甘田田眼尖,看到那江小姐身边似乎还坐着个同伴,也是名年纪相仿的少女。 咦,那难道就是她刚才提过的“姬家姐姐”? “姐姐……” 耳畔,传来姬冰云低声的呢喃。 “小姬,你在说什么?” “没事。你别管我。” 姬冰云烦躁地回了一句,就不再做声。甘田田要忙着和韩睿方少白说话,无暇分心,也就没有注意到姬冰云的异常。 姐姐。 我再次回到人间了,你……也转世投胎了? 不,不,应该只是一个,长得和他的姐姐姬金凤,非常非常相似的小女孩罢了! 刚才那江家的女孩儿,不是提到了姬家吗?没错了,这容貌,真像金凤姐姐小时候。虽然只看到了一个隐约的侧脸,但是真的太像太像了。 莫非在自己死后,他那位眼高于顶的姐姐,终于嫁人了? 可如果嫁了人,生的孩子也必然是外姓,不可能姓姬啊。姬家人丁兴旺,从无招赘的习惯。 而他的好姐姐,一心想着要当上宫中掌权的高阶女官,怎肯嫁人? 女官一旦嫁人,势必不能留在宫中陪伴贵人,这是规矩。 那么……那姑娘,是谁的孩子呢? 正在姬冰云陷入深思时,韩睿却让甘田田先跟他走。 “我?现在?这样?” 甘田田瞠目结舌地看看韩睿,又指指自己,再回头看她那几位已经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家人好友们。 “少废话。要不了你两刻钟。赶紧。” 韩公子说话,从来一是一,二是二,才不管旁人能不能接受。 甘田田倒不担心他会对自己怎样,只是……就这么跟他走了,她怎么和家人解释啊? 还好有又戴回好好先生面具的方少白。 方少白对甘家人和陶桃说,我找甘姑娘还有点事,和我家老夫人有点关系。甘姑娘这样儿也不好在街上走,待会我让马车直接送她回家,免得她辛苦了。 对于方家,甘家人是百分百信任的。方公子都这么说了,那当然没问题了! 至于韩睿的身份,甘家人尽管也好奇,但想想人家刚才为田田出头的样子,就觉得肯定不是坏人。 于是,甘家人就放心地告辞,先把陶桃送回了家,再自己回去等小妹了。 “那个,韩公子,你找我还有什么事?” 方家的马车就停在附近,韩睿带着甘田田没两步就上了车。 两人面对面坐着,甘田田见韩睿不说话,只好自己先开口了。 话一出口,她才想起,应该先感谢韩睿才是。 “啊,刚才……” “刚才你没受伤吧?” 韩睿打断了她的道谢。 第69章 少年的温柔 “受伤?” 甘田田闻言略感愕然,韩睿这是在……关心自己吗? “应该没有吧,就是我的裙子……还有这大衣裳,唉……” 好心疼!这可是才穿了两次的新袄子!专为过年做的呢! 她低头检查了下被扯烂的裙子,手腕突然一痛,忍不住“嘶”地耸了耸肩膀。 “怎么了?” “好像右手腕扭伤了……” 甘田田不知该说自己是迟钝还是能忍痛,居然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真的受了伤。还好,不是被狗咬! 碍于韩睿是个男的,她不好直接把衣袖都撸起来检查伤势。但凭左手捏在右手腕附近的感觉,应该有一片区域都淤青了。 “你啊。” 韩睿居然没有毒舌她,而是直接掀帘对车夫说:“去跟你家主子说,我要先用车,让他和琴书自个玩儿溜达回去吧。” 车夫知道表少爷和自家大公子素来如此相处,赶紧下车找人禀报去了。片刻后,车夫回来,韩睿直接吩咐说:“去回春堂。” 回春堂? 甘田田自然知道回春堂,德灵县最好最贵的大药铺,好像就是方家开的。 韩睿不但没嘲讽自己,还准备带自己去治伤? 他没吃错药吧,完全不像他以前的作风嘛。 “看什么看,难道几个月不见我,就认不得我了么。” 韩睿见甘田田一直盯着自己不出声,没好气地说。 对了! 这种说话风格才像他啊!这欠揍的语气,毫不在意别人感受的嚣张,要多直接有多直接的遣词用句……啊,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对了,你进香坊了吧。” 马车在路上颠簸,韩睿似乎没话找话说地问了句。 甘田田告诉他自己进了郁金坊,而且现在已经是大管事的弟子了,韩睿挑了挑眉,淡淡地说:“听起来还不错。” 他没有再问“在香坊里干活累吗”这种话,如果他真的问了,甘田田的感觉估计更别扭。 嘘寒问暖这种事呢,方少白做出来就很自然,但搁到韩睿身上,完全无法想象啊。 “到了。” 车一停,韩睿拉开车门就跳下去,也没招呼她跟上,但甘田田还是用最快的速度跟了上去。 不然手脚慢了,他大少爷又要丢白眼过来了。 在帮他研究蒸馏法那一个多月里,韩睿丢给她的白眼,可以填满一条樊江! 不用韩睿招呼,方家车夫自然屁颠屁颠地去请大夫,又有人恭恭敬敬地把甘田田请进了内室看诊。 在确认她只是手腕扭伤,别的地方都没有问题以后,回春堂大夫本来是只开了一瓶跌打药酒。 结果因为韩睿说了句“不用喝药吗”,那位老大夫又刷刷刷地开出了一叠药方,让伙计抓了十来包药过来,都是清风散瘀的药材。 “这……呃……” 甘田田很想说,看病和抓药都很贵,她不想这么浪费钱啊! “拿着吧,走。” 韩睿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又鄙视地横了她一眼扭头就走。 好的,您的眼神已经告诉我您买单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反正从韩睿手上拿惯了钱,甘田田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也没忸怩拒绝,拎起药材就跟着上车。 可当下一站韩睿再让人拉她到成衣铺子,让她换身整齐衣裳的时候,甘田田就不太敢接受人家好意了。 “那个,韩公子。”甘田田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这回我自己出钱就好了。” “你身上带钱了?” 韩睿反问道。 “还真没带……”她身上荷包只有零碎铜钱,出门在外,大开销都是由谈玉书付账的。 “那就别废话。” 大少爷这回没陪她去买衣服的欲望,直接抛了个银角子出来,准确无误地落在她左手心。 “快去快回,我最不耐烦等人!” “……” 我也没让你带我来换衣裳啊,也没打算让你等啊,你这么嚣张你家里人知道嘛? 嘀咕归嘀咕,甘田田还是乖乖地自己进成衣店去买衣裳了。 确实,她身上的外衣裙子,都被那恶狗抓破撕烂了好多处,刚才在回春堂里就屡屡招来大夫和小二们的侧目。 和裁缝说明原因后,裁缝马上给她挑了一身合适的,又快速改了一下腰身的针脚。 她又借铺子里的铜镜整理了下头发,发现自己刚才的形象果然够吓人,难怪人家回春堂的人要盯着她看呢! 等她整整齐齐从成衣铺子里出来,韩睿再把她全身扫了两眼,似乎满意多了。 “嗯,送你回家吧。” “哦。” 甘田田继续乖乖坐在韩睿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韩睿的问题。其实都是些闲话,比“今天天气真好”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家到了。唔,你大哥还在门前呢,赶紧下去吧。” 车子驶到甘家所在的巷子口,韩睿眼尖地从车窗里就看到了站在门前的甘秋。 “那我走了……呃,韩公子,你没别的事要问了?” “没有啊。你有什么值得我问的,哼。” 韩睿不屑地耸耸肩,甩手示意她快下车。 “那……谢谢你,韩公子,多得你今天帮我教训了那个江公子。” “哦,那头满嘴喷粪的猪?”韩睿冷然道:“他该庆幸是在大白天,人多,我懒得较真。不然早把他拍成肉酱了,让他嘴贱。” “好歹你也是我朋友,还有少白哥……也是他能不干不净乱喷的?迟早收拾他。” “你还愣着干嘛,回去啊。” 甘田田下了车,目送那车子远远地离开巷口,突然从心底里生出淡淡的暖意。 韩睿认为,她是他的朋友。 所以当他路过庙会,发现她受窘,便让方少白替她解围。 然后,他叫她上车,其实是担心她受伤,而不是真有事找她。 带她看大夫,给她买新衣服。 一句软和话都没有,说话都是命令句,白眼一个接一个。 可是啊,韩睿,说不定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晚间躺在床上的时候,甘田田回想起他冲出来甩了江允富的那一巴掌,心里觉得很开心,很快活。 虽然,她也不清楚自己在高兴什么。 第70章 韩睿的家事(一) 在甘田田酣然入梦时,韩睿却和方少白在名妓薄春的画舫“春光好”上对坐品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我说,阿睿,你对江家七小姐态度也太冷淡了吧?” 方少白抿了口果子酿,他不喜烈酒,这种甜甜的淡酒倒是合他胃口。 方少白是一个理智到冷情的男人,他不会让自己沉溺在任何嗜好里,比如酒,比如赌。作为方家未来的继承人,他需要最清醒的头脑来应对种种明枪暗箭。 韩睿喝的却是最烈的高粱酒。这酒粗,素来被认为登不得大雅之堂,文人雅士都不爱它。韩睿却是海量,一次能喝个半缸子也不醉。 “哼。” “那女人,烦。” 韩睿对江家七小姐江雪娇,并没有什么好话。“做她的世子妃美梦去吧。” “哦?她这么大胆?” 虽说方少白平时总给人十分有涵养的印象,但在小表弟面前却向来是以真面目相待,这时便毫不犹豫地露出了八卦的表情:“难道她还敢跑到你跟前来说什么?看不出来啊,那小丫头很斯文的嘛……” “斯文?” “这些大家闺秀,在人前哪个不装斯文装内秀,仿佛都是最端庄最娴雅的闺阁贵女,其实嘛,呵呵呵……” “喂喂喂,我的胃口都被你吊起来了。快说!”方少白两眼冒光,难得有个阿睿的小八卦来丰富他无聊的生活,怎么能不刨根问底? “有什么好说的啊,少白哥你真的好无聊。” 韩睿拿他没法子,只得灌了一口酒,说:“还不是我那位好继母,哦,就是那女人的姑姑,暗地里撺掇她?” “去年她陪江家老婆子上京,到我家里住了几个月。哼,一天到晚往我跟前凑,开始我还对她客客气气……” 方少白见他又不说话只顾着喝酒了,赶紧催他:“后来呢?” “后来发现这女人讨厌得很,就这样。” “……有你这么说故事的嘛!虎头蛇尾!中间肯定没这么简单!”方少白极为不满,居然想两句话就把自己糊弄过去? 他就说今天韩睿和江雪娇之间看着不正常,果然吧,有问题!但是韩睿一脸的不想细说,这怎么行? 被方少白又磨了好一会儿,韩睿才不情不愿地补充了几句。 总而言之,就是江家七小姐总以各种名目出现在韩大少面前,努力展现自己的温柔娴淑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等等等等……这都还在韩睿能忍受的范围。 然而江雪娇却不满足于韩睿对自己的冷漠态度,有时会故意“不小心”跌在他身上让他去扶,甚至在一些聚会上对其他闺秀暗示自己已经和他“非常熟稔”——然后被内力精湛的韩睿隔着老远听见了。 “你是说,你继母在私下……撺掇她接近你?” “两个笨女人。” 韩睿对方少白没什么好隐瞒的,直言不讳:“不愧是亲姑侄,互相提防却又互相利用,自以为聪明,其实蠢得要命……” “但是,”他的声音渐渐沉下来,语气里掺进许多无奈:“这些蠢女人却把我逼得只能躲到你这儿来找清净了。” “唉……” 话说到这份上,方少白也没法接了。韩睿家里那一摊子烂帐啊,偏偏又都是自家亲戚! 他已经明白过来了,韩睿那位继母江氏,是打算把自家内侄女儿配给韩睿? 撇开别的不说,两人年纪倒是相衬,单看外表,也是一对金童玉女。 但韩睿岂是那么好拿捏的? “还不是你在家里表现得太纯良?”方少白哂笑道:“这几年,也辛苦你了。” “呵,如果不是这样,家里早容不下我了。我父王……心早偏到那对母子身上去了。他倒还晓得祖宗礼法,可别人的心思,就不是那么……” “不是吧?” 方少白瞪圆了眼睛。 “你继母……居然,有‘那种想法’?” 这还是方少白头一次从韩睿口中听到这样严重的事情。以前他只知道江氏不待见韩睿,也在逐步侵吞韩睿亡母留下的嫁妆,但没有想过—— 江氏竟在谋算韩睿的世子之位? “你说呢?” 韩睿再灌下一杯热辣的高粱酒,任由那火烧般的感觉在胸腔中沸腾,情绪却愈发冰冷。 他的父亲湘王,是今上第六子。因是今上贵妃田氏所出,在诸王中地位高贵,当年还曾被列入皇嗣人选。 最后尽管不曾被立为太子,却也是皇子中最早封王的,封地同样是兄弟中的头一份。 作为父王的嫡长子,韩睿从小就被众人呵护着长大,人人都叫他“小世子”——尽管,大萧皇族封爵必须在成年后才实行,可王爷的嫡长子自然是未来的世子啊! 直到五岁那年,他的生母、湘王妃方氏病逝。韩睿发现,自己的生活渐渐有了改变。 母妃才刚去世一年多,父王就娶了母妃的表妹江氏为继妃。这江氏,在母妃生前对她百般奉承,一直留在王府里说是给他母妃侍疾……呵呵,侍疾? 年幼的韩睿只觉得这事不对劲,要到很久很久以后,他年岁渐长,才隐约明白当年发生了什么。 要用民间粗俗的说法,无非就是,小姨子趁着姐姐病重,勾搭上了姐夫! 江氏真是好手段,居然能让堂堂湘王,明媒正娶将她立为继妃,足见她心机之深沉、手段之犀利。 韩睿说她“蠢女人”,只是在发泄他内心的不满。如果江氏真的很蠢,怎可能坐稳了湘王继妃的位子,将湘王府后宅打理得铁桶似的水泼不进? 江氏最失策的,也许就是一开始太过谨慎,对韩睿还不够“狠”。 如果她再“狠”一点,趁韩睿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用点法子把他给害了……那这湘王府,就真是她和她所生的小儿子的天下了。 可惜,当她终于有此打算的时候,韩睿却遇上了他命中的贵人。 他的师父。 师父教了他很多东西,最重要的,是给了他自保的能力,让他能躲过一次又一次的暗算。 江氏起初只以为是巧合吧,到了最近,终于开始怀疑韩睿是否真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单纯”…… 第71章 韩睿的家事(二) 韩睿今年将满十三岁。 在江氏成为湘王继妃的几年里,韩睿一直在府中表现得中规中矩。 既不过分聪明,也不刻意懂事,有时也冲下人发发脾气。休闲的时候,常与其他宗室子弟一起飞鹰斗狗玩耍笑闹,还闯出过几桩小祸事。 府中为他聘请的塾师,便是他的师父,自然为他在学业上各种打掩护。 所以,在旁人眼中的湘王小世子,便是个容貌出色、才能平庸的寻常少年。 因为宠爱继妃与次子,湘王对这关系疏远的长子总是淡淡的,却也说不上有多么的不满意。 虽然湘王偶尔也会念叨他读书不用功,性情不讨喜,可并没有真往心里去——作为一个将来的前途已经被定死在“闲散王爷”位子上的孩子,韩睿的表现并没有什么问题啊。 甚至在湘王内心深处,或许还觉得,这样平平常常的继承者就很好。 年轻时的湘王,一度曾期盼着能够被立为皇嗣,还为此暗地里努力过许久。希望落空后,他也不能表现出一点点失落,否则将来为自己招来大祸。 在之后的多少年里,湘王为掩饰自己的失落,人前人后都不敢稍有松懈。尽管皇上依旧宠他信他,但是……太子呢? 只怕日后新皇登基,自家就要遭殃啊! 忙着这些大事的湘王,也就顾不上自家后宅的“小事”了。 年纪尚小时韩睿并不清楚这些,他并不是天生的神童,几岁就能看透这府里府外潜藏的种种风险。 幸好他有位好师父,护着他平安长大。 不过,谨遵师父的教诲,韩睿从不敢告诉任何人师父的存在,也不敢暴露真正的自己,除了…… 除了那个无意间撞破自己半夜爬墙的小丫头! “哎,不说这些。”方少白觉得自己真心不适合掺和太多湘王府的家事,扯开话题:“我看你挺欣赏那甘家小丫头啊。” 方少白是不清楚韩睿和甘田田除了合作蒸馏法之外还有什么交往,不过那次韩睿让他送几百两银子过去,又没说清楚内情,总让方少白有些好奇。 加上今天韩睿在车上瞥见甘田田被人欺负,还特意叫他去帮忙出头,这事……根本不像韩睿会干的嘛。 当然,方少白自己本来就看江允富不顺眼,也很乐意替小表弟去出个头,但总得给他个理由不是? “那丫头不错啊。” 韩睿很坦然地承认对甘田田的欣赏。 要是甘田田在场听见了,肯定感动得泪流满面——大少爷,我替您打工这么久,终于能得到一句表扬了,真不容易啊! “咦?我可从没听你这么夸过一个姑娘家。” 方少白笑得有点贼。 嗯,小表弟快十三啦,也终于到对姑娘家感兴趣的年纪了? 哎呀,再过两年,得让春娘找几个小女孩儿来,也让小表弟体会一下女儿家的温柔滋味嘛,不要老是为家里的事烦心。 虽说从方少白的角度看来,甘田田这样根本没长开的小丫头,甚至不能列入“姑娘家”的行列,但是表弟喜欢就好! 记住了,就是这种小家碧玉喜庆型的,回头提醒春娘买人的时候好好注意…… “少白哥你在想什么龌龊事,笑得那么邪气。” “喂,好歹我是你表哥,说什么龌龊……” “就是龌龊啊。”韩睿撇撇嘴,说:“你以为谁都和你似的啊?” “……好啦,和你开玩笑,别生气啊。”在方少白暴走前,韩睿赶紧给他顺毛,怎么说少白哥也算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了。 “我就觉得吧……女人啊,真麻烦。要么算计这个算计那个,要么就娇里娇气难伺候得要死,总之看了就烦。” “那小丫头嘛……倒是没这么多坏毛病。起码现在没有。” 方少白听韩睿哇啦哇啦一大通,心里早就呵呵呵呵了。对人家没好感,会说这么多话? 现在的年轻人啊,都不诚实,要不得啊…… “……唔,她好像还挺喜欢在香坊里干活的。这家伙脑子挺灵,手脚也勤快,说不定以后真能当上调香师。” “就是当不上调香师,总该能考上个匠人吧?不然也太差了。” “只要她能当上调香匠人,我母妃留在玉江、德灵这边的香铺子随便找个塞她进去干活,当当女管事什么的,应该挺适合她吧……” 韩睿倚在窗边,一边喝着酒,一边随口说着这些话。不知怎的,方少白戏谑的心情却渐渐淡了下来。 他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韩睿会高看那姑娘一眼。 明明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两个人。 堂堂湘王嫡长子,未来的世子,王位继承人,却对一个小城少女格外关注。 记得那个小丫头,虽然出身贫寒,却总是很有精神的样子。虽然这性情也说不上有多特别,但和她相处的时候,的确挺愉快。 阿睿……太缺朋友了。 好几次,韩睿和他说起京城那些狐朋狗友的时候,只有冷笑。他和那些人根本玩不到一块儿去,只是为了敷衍家里,才会经常跟他们去打马球、游春、闲逛。 他想照顾那小姑娘,替她出头也好,为她考虑将来也好,这种感情,应该与男女之情无关。 他只是想帮朋友吧。 “好啦,你只管放心,我会替你多照顾那小丫头的。江允富要是敢报复,他死定了。” 方少白一口把这事揽了下来。 方少白对江家人尽管不是很亲近,但大多都能客气相待,不过江允富这个家伙例外。 但是这事和甘田田自己臆想的,方少白跟江允富抢女人,真的天差地远。想方少白是什么人,会沦落到和江允富那暴发户儿子抢女人的份上? 只是江允富自己找死,经常在德灵欺男霸女,有次还打了方少白属下的一名掌柜。 要是搁在别人身上,未必会去找江允富算账,但方少白对自己的人却是极护短。 他一开始也是平心静气让人找到江允富,说明你江家人不该欺辱我方家的管事。江允富如果懂事,再让传话人回传个道歉,这事也就过去了。 谁知江允富小小年纪,却是横得很,觉得方少白小题大做。方少白听了中间人回报,也不跟他客气,直接就上江家来找江家家主评理。 两人梁子就此结下。 第72章 月上柳梢头 正月十五闹花灯。 本来经过前两天庙会风波,谈玉书是不赞成甘田田再出门。谁知道还会不会遇上江允富,或者类似的恶少? “小叔叔,你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甘田田倒是对那天的事毫无心理阴影。 她不是不怕事,但也不会盲目怕事,自己吓自己。 韩睿当日就说过,让她不要害怕,他会把江允富那边的事解决掉。如果江允富真敢再为难她,她就去找方少白,总之绝不会让她一家吃亏就是。 “再说了,打他的人是我。” 韩睿说:“他就光顾着记恨我和少白哥了吧,还能想起你是哪根葱?” ……够直白,不愧是韩睿嘴里吐出来的话,就是这么嚣张。 所以甘田田也是这么对谈玉书说的:“小叔叔,人家江三公子什么人,哪里还会记得咱们这小门小户的?要找麻烦,他也会找方家人呀。” 在甘田田强烈要求下,谈玉书终于放行,带她和两个哥哥去逛元宵灯会。 毕竟,明儿一早,甘田田就要回郁金坊继续干活了。这次回去,可要到清明才能再回家了呢。 德灵县每到节庆都会有夜市,而元宵节的夜市,又格外热闹。 虽然甘田田根本猜不出那些花灯上的灯谜,但并不妨碍她赏灯的热情。 本来她还想找陶桃一块儿出来玩呢,只是想着,那天的事情自己是不害怕,但陶桃呢? 惹上了江家的人,小女孩指不定在家里抖了多久。还是等一起上工的时候,再好好安抚陶桃一下吧。 那天她被韩睿拉走,都没来得及和陶桃说话呢。 韩睿啊…… 一想到韩睿,甘田田的心情就有点微妙。 以前总觉得这就是个嚣张又神秘的世家子,或许还是什么宗室家里的孩子吧? 反正是生活在和自己完全不同的阶层里的人,没必要去关心。真要关心的话,她会比较在意韩睿还会不会有好生意来找自己。 虽然已经拿了人家一千五百两银子,不过没人嫌钱多的嘛,是不是? 可是经过那天韩睿为她出头狠抽了江允富一巴掌后,再加上韩睿说“你是我的朋友”,甘田田对他的看法也在逐渐改变。 好像……他也不是那么讨厌嘛。 这两天,她还偷偷把韩睿送给她的扇子拿出来看了几遍。但实在是没研究出什么东西来,又不好拿给家里读书最多的小叔叔看。 话说回来,小叔叔读书是比他们多一点,要说见的世面……呃,那也挺少的。 “不管啦,还是专心逛街吧。” 甘田田嘀咕了一句,把韩睿啊江允富啊什么的都抛到脑后,专心欣赏起满街漂亮的花灯来。 “对了,小妹,今晚好像樊江上还有花魁评选哦,很多人去看的。你要不要去?” 选花魁? 甘田田心动了下,脑中立刻浮现出了莺歌燕舞、美女如云种种繁华景象。但她冷静下来一问,立刻就摆手说不去了。 居然有数千人集中在江边来看画舫上选花魁,那得多挤啊! 而且,他们这种平头百姓,根本就挤不到前排,只是在外围看人后脑勺的份。 说是去看人选花魁,别说名妓们的漂亮脸蛋了,歌声都未必能听见呀。 “不去,我不爱听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腔。” 甘田田的理由非常充分,而且是真心话。 审美趣味这个东西要从小养成,她真的欣赏不来那样的歌舞嘛。 既然甘田田说了不去,甘秋甘冬也从善如流,继续陪小妹闲逛看灯。 谈玉书在刚才甘冬提起看花魁的时候就好想拍他脑袋,干嘛要提议去那种拥挤的地方? 他今晚可是全副精神死盯着甘田田,就怕她又惹上什么大事了! “好啦……小叔叔,你别老板着脸,放轻松好不好?” 甘田田回头看见谈玉书那张黑脸,失笑出声:“我才不去看那什么花魁呢。对了,听说稍晚会有烟花哎!我们去哪里看比较好?” 德灵县不仅香药出名,烟火也是一绝。除夕、元宵、七夕、中秋这些日子,官家都会燃放烟花。 像今晚,父母官还要来与民同乐,亲自点燃烟花索引呢。 甘田田对县令大人的尊荣没有兴趣,可是看烟花还是很好玩的。 在甘田田努力撒娇开解下,谈玉书的脸色总算缓和下来。他们再随意逛了一会儿,便商量着去靠近江边的杏花楼边吃东西边看烟花,这样最是休闲。 “啊,惨了,人这么多?” 等他们来到杏花楼前,才发现自己一家想得太天真——因为,和他们想法一样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啊! 杏花楼是德灵县最负盛名的酒楼之一,紧挨江边,风景优美,平时客人就非常多。 而今晚,整座杏花楼都坐得满满当当,一楼大厅外等座的人和招呼的帮闲,怕不有五六十人之多? 临近樊江这边的窗户,全都打开了。大家都想坐在楼里,好好地欣赏烟花,说不定人家提前几天就订好座儿了呢。 甘田田责怪自己,怎么就没预先做好安排? 要是以前的她,肯定会把出行的行程过滤一遍,哪像现在,总是随性行事……唉唉唉,越活越回去了哎! “怎么办?” 甘冬傻眼了,仰头问小叔叔。 “呃……” 碰到这样的情况,谈玉书也不知该如何解决。他以前可也没有上高档酒楼的经验啊,就算甘父还在时,家里也没宽裕到可以经常下馆子的地步。 其实如今的甘家,也一样不算宽裕,毕竟那些钱都拿来买了水田,还要维持生活。 不过今天却是甘田田说要请客,并且号称自己在香坊里拿到了一笔丰厚的奖金,让他们别担心下不起馆子。 先钱是不怕了,但人家没位子,奈何? 就在甘家人准备另寻酒楼的时候,三楼某扇窗户传出一声呼唤。 “哎,丫头。” “叫你家人一块上来吧!” 咦? 不会这么巧吧? 甘田田转身扬起头,看到韩睿的脸出现在窗口处,嘴角似乎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又碰上他了! 第73章 人约黄昏后 甘秋坐在杏花楼精工雕琢的黄花梨椅子上,眼睛直盯着自个跟前的茶盏,神情略有些拘谨。 在他左手边的甘冬,也没了往日的跳脱,乖乖地喝着茶吃着小点心不说话。 谈玉书表面上看起来还好,只是脸上表情有一点点僵硬,嗯,真的只是一点点…… 毕竟,他们都没想到会有机会和方家大少爷同桌吃饭的一天啊! “小姑娘,你吃这个蒸糖橙子,趁热吃最好。” 方少白很热情地让小二把新端上来的点心送到甘田田面前。 答应过要替阿睿照顾这小女孩的嘛!他会做得非常到位滴,阿睿你看,我说到做到吧……喂!阿睿你在看哪里啊! 方少白一转头,发现韩睿又倚坐在窗台边,沉默地看着窗外的圆月,就觉得自家小表弟是越来越有性格了。 明明是他招呼这一家子来和自己俩人同坐的嘛! 今晚他们先是在家里吃了元宵晚宴,应酬了长辈之后,就出来自个闲逛了。杏花楼再客满,风景最好的包厢,永远是给方家留着的。 这也是大酒楼的规矩,总会留几间空包厢,宁可下面的客人没地方坐进不来,也要让贵客来的时候随时能落座开宴。 像县令县丞这样的官员,反而不会到酒楼来。况且在百姓和商家的心目中,乡绅望族才是真正的地头蛇,官儿们?那都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方少白和韩睿俩人占着最大的包厢,也只为了出来散散心,看看风景。不曾想韩睿眼尖,竟在人潮里瞥见了甘田田,还招呼甘家人上来。 打小到现在,方少白还没见韩睿这么“平易近人”过。 看来他还真是……挺护着这丫头,还爱屋及乌关照她一家子啊! 全场最淡定的人还数甘田田。 家人的拘谨、方少白的关照、韩睿的我行我素,她都适应得很,而且觉得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表现。 所以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杏花楼的美食上。反正方公子说要请客嘛,她就不客气了,不管怎么吃也吃不穷他不是? “谢谢。”甘田田微笑着用小银勺勺了一小块橙子,放进嘴里细细品尝。好香好甜啊! 方少白又推荐她吃杏花楼的招牌点心,杏仁豆腐。 “虽说几乎家家酒楼都有这杏仁豆腐,但杏花楼的杏仁豆腐,的确做得比别家更细、更滑、更香。”方少白自己倒没怎么吃,招呼完了甘田田,又叫甘家人吃别的。 “甘小弟,你尝尝这卤鸡爪,挺有嚼头的。” “是,啊,多谢方公子。”甘冬忙不迭自己夹了一块送到嘴里,确实非常好吃,不过……哎呀,头一次和这种大家公子坐在一块儿吃饭,自己的吃相没什么问题吧? 这时候甘家人就对自家小妹更佩服了。 平时他们就觉得小妹很大方得体,但要到了这时候,才发现小妹不是一般的大方得体。 她照样该吃吃,该喝喝,该说笑说笑,该客套客套。也说不上哪儿特别,但三人就是一致觉得——啊,小妹真是淡定从容呢。 在幸福地吃完了一碗嫩嫩的杏仁豆腐后,甘田田再次抬头,发现韩睿还在望着夜空不说话。 少年,走心么? 最近走腻了实力派路线,要走偶像派了么?摆个侧脸仰望星空,当个安静的美男子吗? “……你脑子里这些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姬冰云实在听不下去了,这蠢丫头一脑子的古怪念头,把他吵得不轻。 “请无视我吧,我只是在欣赏人家优美的姿势。” 甘田田没好气地和姬冰云打嘴仗,心里想的却是,韩睿似乎有很重的心事。 大过年的,他不在自己家里,却跑到这种……“乡下地方”来。虽然每天和他亲爱的少白哥混着,看起来挺悠闲自在,其实…… 应该是家里出了些状况吧。 甘田田毕竟二世为人,有些粗浅的人情世故,仔细一想就察觉出问题。 如果韩睿真像自己所想象的那样出身高贵,在年节里应该是很忙碌的。他却老是自己一个人逛来逛去。 杏花楼的包厢四角悬着宫灯,室内亮如白昼,韩睿却恰好坐在淡淡的阴影里。 甘田田抬眼望去的时候,只见圆月柔和的清辉如纱般,轻笼在少年俊美的脸上,一瞬间,她竟恍然觉得,韩睿眼里有月色般清冷的悲伤。 等她想再细看的时候,却发现他的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漠然冷傲,刚才那一幕仿佛是她的错觉。 “笃笃笃”,就在甘田田开始品尝蜜豆酥,甘家人也各自埋头苦吃的时候,敲门声又一次响起。 本以为是小二送吃食进来,没想到,门外传来的是琴书讶异的声音:“七小姐,您找我们公子有事?” “是呀。” 江七小姐江雪娇温柔得要滴出水来的声音,轻轻透门而入:“少白表哥,我们可以进来吗?” 几乎同一时间,韩睿的眉头骤然拧紧,脸迅速地扭向窗外。 咦? 对了,韩睿好像很讨厌那位江家小姐。听说他们还是亲戚,怎么关系如此恶劣?算啦,有钱人的世界她不懂啊她不懂…… 等琴书请人进来时,甘田田才愕然发现,江雪娇不是一个人来的。 好美的姑娘! 前些天见到江雪娇的时候,她已经觉得自愧不如。但今儿跟着江雪娇一道过来的这位姑娘,才是货真价实的——“美少女”啊! 冰肌似雪,乌发如云,一双星目仿若黑水晶般透亮生光。最美的还是她稍起菱角的红唇,放在别人脸上会显得有些丰厚,但配着她的脸型五官,却只觉得美艳动人。 这样的美人,穿什么、戴什么,都已经不重要,反正一眼看过去自然觉得她装扮不俗,贵而不露。 她身上似乎带着一种淡淡的花香气息,甘田田一开始以为是蔷薇水,仔细辨认下,又觉得与蔷薇水的浓香稍有迥异。是栀子花,还是白玉兰?又好像是几种花露混合提炼出的香味,说不出的淡雅宜人。 只是…… 为什么姬冰云的情绪突然波澜起伏,害得她身上一阵阵地发冷? “姐姐……” 姬冰云看着那立于江雪娇身侧的少女,刹那间,竟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这少女,太像他的姐姐姬金凤了! 第74章 姬宝薰 “少白哥,睿表哥。” 江雪娇的双眼在屋里滴溜溜一转,在看到甘家人时表情有片刻微滞。但她很快移开了目光,趋前两步,向迎来的方少白微微一福。 “雪娇,你也来赏烟花?这位是……” 方少白依然温和地笑着,做了个征询的手势。 虽然他并没有对这明显比自己小上许多的少女产生什么爱慕心情,但美少女总是能惹人好感的。 “这是玉江姬家的宝薰姐姐,小时候也和我们一块儿玩过的……少白表哥你忘记了?” “姬家的小姐?”方少白愕然,旋即笑道:“啊,是宝薰啊。女大十八变,多年不见,都认不出来了。” 方少白自然不会说“想不到你变成美人儿了”这种轻浮的话,又非常含蓄得体地夸了姬宝薰的容貌。 姬宝薰嘴角泛起微微的笑意,也向方少白行礼问好,只是并没有开口和他交谈的意思。 不知怎的,不远处的甘田田看着,总觉得这美少女有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傲气。 傲气这东西,甘田田在许多人身上都看到过,韩睿、姬冰云、方少白……各有各不同。 然而姬宝薰的傲气,却带着微微的自矜。她不像韩睿一样把傲慢写在脸上,也不像姬冰云似的对世人不屑一顾,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实实在在存在的…… 骄傲。 如果要更具体地描述这种感觉,那就是,她知道别人眼里的自己很美很好,她也觉得自己非常美、非常好,要是有人觉得她不好,那一定是别人的问题…… 不过,也可以理解啦。 既然是号称“天下第一香药世家”的姬家小姐,又长得这么祸水妖孽,天之骄女嘛!难怪的。 对哦,姬家……不就是小姬的本家? 甘田田这才注意到姬冰云的异样。是了,怪不得小姬刚才情绪那么激动……不过,这姑娘看起来也就十三四岁,小姬不是在香薰球里戴了好几十年了嘛? 哦,想起香薰球,甘田田下意识地又往姬宝薰看了眼,却没看到她脖子上有什么装饰。也对,自己都会把香薰球藏在领子里,人家肯定也不爱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外露吧。 江雪娇完全没有让方少白介绍甘家人的打算。对于这几个前天才和自家兄长起争执的“平头百姓”,江雪娇不可能没有印象。 虽然她心里很好奇,以方少白和韩睿的身份,怎么会和这样一家子“混”在一起? “睿表哥。” 韩睿很无礼地看都不看她们,继续靠在窗口看风景,听见江雪娇叫他,才懒洋洋地转过头来。 “有事?” 习惯了韩睿的冷淡,江雪娇不动声色地笑道:“我和姬家姐姐也陪着家里长辈在这儿等着看焰火呢,听下人说看到了琴书,就过来和少白表哥打个招呼。没想到睿表哥你也在。” 韩睿牵了牵嘴角,露出个讥讽的表情,却懒得说什么。 这江雪娇在杏花楼出现是否巧合他不知道,但所谓的过来和方少白打招呼,没想到他韩睿也在……绝对是说谎。 不需要理由,韩睿就能认定江雪娇是冲着讨好自己来的。这女人真是要多烦有多烦啊! 在江雪娇忙着和韩睿说话时,姬宝薰也在一旁默默地观察韩睿,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看向方少白。 对于这位并不得湘王宠爱的小世子,姬宝薰并没什么特殊感觉,顶多觉得这少年虽然长得还不错,性情却太差劲。 要不是江雪娇说自己一个人过来太着相,非要拉着她过来,她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姬宝薰自幼被父亲娇宠着长大,虽说母亲早逝,碍于身为族长的父亲在家中权威极盛,继母和姨娘们都对她忌惮三分。 尤其是她嫡亲的姑姑姬金凤,在族里众多女孩儿中,只独宠她一个人。 姑姑如今可是家里的骄傲。 宫中尚香局三大总管之一,四品女官,多年前就已晋级为大香师。太后、太妃与皇后都对姑姑宠信有加,姬家也借着这位姑奶奶的威势,在香药世家中远远高出旁人不止一筹。 是以姬金凤从来眼高于顶,等闲不会正眼看人。 否则,一般人知道韩睿的身份,都会忍不住趋前奉承两句,她却还是淡淡的。 如果不是家里长辈私下点醒她,说这江雪娇是湘王妃属意的世子妃人选,要她好好结交,她才不会和江雪娇来往这么密切。 只是……这个方家的方少白,人品相貌倒还不错呢,姬宝薰想。 她常常到京城陪伴姑姑,不知见过多少少年俊杰,宗室子弟也偶有会面。 没想到在德灵县这样的小地方,却也有这般出色的人物? 听说方家长辈行古风,不提倡子孙早婚,家里女儿常常过了十六才出嫁。寻常人家,像方少白这年纪早成亲了,他却连定亲都不曾有…… 哎呀,自己在想什么呢。他定不定,和自己有什么干系! 她反正是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嫁人的。 姬宝薰的理想,自然是成为姑姑那样的大香师,进宫做女官,不知有多风光? 嫁人当主母,能掌握的只是家中内宅。当尚香局的女官,管的却是天下的香药行当! 父亲和姑姑对于她的志向,都很支持,姑姑甚至当着她的面对父亲说:“如今是我在宫里撑着这家,将来,就由薰儿来担当这重任了!” 既然她的目标是成为宫中女官,那有可能当上湘王世子妃的江雪娇,她也就不得不敷衍下了。 可是这江雪娇也太不顶事了吧?姬宝薰皱起眉,看江雪娇一味在韩睿面前服软,韩睿还是爱理不理的样子。 江雪娇并不在乎韩睿对她的恶劣态度。恰恰相反,韩睿对她越是恶劣,她就越要表现出自己的温顺柔和,知书达理。 她讨好的不是韩睿,而是要让远在京城的湘王妃,从旁人口中听到自己是多么的识大体。 “睿表哥,这会儿离放烟火还早呢,不如……” 江雪娇本想提议她陪韩睿去街上逛逛花灯,谁知韩睿终于离开了窗台,却绕过她朝那个一直低着头在喝茶的小丫头走过去。 “喂,丫头,你吃好了没?”韩睿说:“这儿吵死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看烟花。” 呃? 甘田田猛然抬头,意外地发现自己成了全场瞩目的中心。 这……这什么状况啊! 第75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 “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 “不好吗?” “挺好,就是有点高……” 一轮明月,高高地悬在他们头顶上。甘田田仰起头,感觉伸手就可以触碰到那明亮的圆盘似的。 唔,这感觉是有点夸张,不过……真的很高啊! 他们此刻正坐在樊江边最高的一株古树枝桠上。江风把树冠吹得摇摇摆摆,叶子摩擦发出沙沙沙沙的声音,与江涛浪声一齐融成奇异的乐曲,将甘田田包围其中。 甘田田没想过自己这辈子也能体会一把传说中武林高手飞天遁地的感觉。被韩睿扯着飞跃到树上只是一瞬间,她只来得及听到那声“抱紧”,下一刻睁眼,就已经被他丢在树枝上了…… “我说,韩公子,你就不怕我吓死?” “会吗?” 韩睿嘴里咀嚼着一片嫩叶子,回头看着她笑:“我看你胆子挺大的,不可能被这点小事吓倒啊。” 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喔! 甘田田翻了个白眼,懒得理这个永远不按牌理出牌的谜之贵公子——唔感觉这么称呼他有点小酷炫呢——计较。 想到刚才自己被他拉走时,整个包厢里其他人各种精彩的表情,甘田田就觉得自己拿他一千五百两银子真是拿少了。有机会,一定要多拿点精神补偿费才行! 自家叔叔哥哥们是完全在状况外的惊讶。好在上一回她被韩睿拉去治伤回来以后,告诉过家里人那是方家的表少爷,老夫人让自己帮他做事才认识的,还胡编乱造了一通理由……有了这铺垫,回家时应该还能过关,不至于被追问得太惨。 方少白像是在忍笑,又像在看好戏。但那两位千金小姐的表情,就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毕竟只是两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啊,心机再深沉,被人这么当众扫面子下不来台,甘田田心想就算换了自己也难忍。 尤其是那位美得像仙女似的姬家小姐,甘田田看她眼里像是要冒出火来,却死死忍着不发作。 不过,若韩睿真是宗室子弟,那的确不用太给她俩面子。唔……可是好像江雪娇叫韩睿“表哥”来着? “哎,韩公子,问你个事好不好?” 她突然很好奇。 虽然她向来明哲保身,从不主动追问韩睿的身份,但是现在她真的很好奇很好奇啊…… 也许,是韩睿今晚的离奇举动给了她勇气,又或者……他说过,她是他的朋友? 朋友之间,有些话题是可以聊聊的嘛! “问啊。” 韩睿靠着树干,还是一脸无聊的发呆表情。 “那位江家小姐,是不是对你有点意思啊?” “……” “呃……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被韩睿皱着眉狠狠瞪了一眼,甘田田好想往后缩,然后及时想起这是在十来丈高的树上千万别乱动。 “是被我说中了吧?嘿嘿?” 韩睿这反应,让甘田田笃定了自己的猜想,忍不住又捋了一把虎须。尽管韩睿看起来是很不爽的样子啦,但应该不会真的翻脸把自己丢下去吧? “哎,韩公子,唔,还是叫你韩睿好了……”看韩睿好像对自己的挑衅没什么反应,闲得无聊的甘田田继续自言自语:“你们这样身份的公子哥儿,是不是经常会遇到江家小姐那种殷勤的姑娘啊?” “身份……你知道什么了?” 韩睿继续皱眉头,但还真没有生气的样子,语气反而有些意兴阑珊。 “不知道啊。”甘田田摇摇头,说:“反正就是很有身份嘛。” 她这话太有技巧,韩睿居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头来,说:“就说你这丫头还有点意思。不枉我带你来这儿看烟火啊。” “你只是想撇开那位江家小姐,还拿我这小丫头来当挡箭牌,太不厚道了。万一我被人家记恨了怎么办?” “反正你本来就得罪江家人了啊。”韩睿很理所当然的样子:“放心好了,江允富都不敢找你麻烦的,江雪娇如果真的要找死,你只管找少白哥。” 哇,对江家人的用词这么不客气,看来韩睿和江家真的结了很大的梁子呢。 “我还以为你刚才只是托词走人,谁知道真带我来了个‘好地方’……” 甘田田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江风,感受鬓发在面上丝丝拂过。 “为什么想到要带我来这里啊?” “有时候我呆在德灵,晚上无事可做,会在这里看江灯。”韩睿的声音,被风吹得零零散散:“忽然想到今晚在这儿应该可以看到一片灯海吧。” “唔……你是想找人来分享这片灯火吗?” 甘田田往下看,德灵城璀璨如银河的元宵灯海,尽收眼底。 城中街巷皆是花灯成河,御街上,有游龙舞狮欢腾而过,一座座的灯山垒成宝塔状,按“井”字堆起的香木堆升起了袅袅青烟…… 人声如浪潮,檀香随风至,很美,很浪漫,除了坐在身边的是个超级不解风情的中二少年以外……一切都很美好啊。 “随便你怎么想。” 韩睿吐出口中的嫩叶,换了个姿势,打着呵欠说:“怎么还没开始放烟火?” “你可以找你形影不离的少白哥来一起看啊。” 甘田田也被感染了开始打呵欠。“我觉得我有点恐高症哎……” “他不知道我可以上来啊。” 咦? 甘田田愕然,眨巴了一会儿眼睛才直直地盯着韩睿说:“你的意思是,方公子,不知道……你能够高来高去……呃,之类的?” 不会吧? “除了我师父之外,”韩睿又打了个呵欠:“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我很荣幸。”她不怎么真诚地回应。 “不用,是我大意了。”韩睿耸耸肩。这态度让刚想调整一下自己对他的态度的甘田田再次气馁。 “那我该谢过韩公子你没有杀我灭口吗?” “也不用,我还没杀过人呢……” 喂喂喂…… 如此良辰美景,可不可以进行一些比较感性的谈话?这样的对话他不觉得很无聊嘛! “东风夜放花千树。” 韩睿突然笑了。“我记得师父教我背过的……你看,开始放烟火了。” 刹那间,一朵灿烂明亮的紫红烟花,在他们面前轰然绽放! 顷刻的绚烂后,烟火化为星点红烟被江风吹散,紧接着,下一朵又燃起……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第76章 卖汤圆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一朵又一朵烟花在江面上盛开,怒放,照亮了整个天地。岸边的人们欢呼着,锣鼓声似乎更加热烈。 突然间,无数盏孔明灯从沿江各处冉冉升起,飘飘荡荡,在盛放的花火间穿梭,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哇!” 甘田田惊喜地叫起来,忙又以手掩口,担心自己声音太大引起下方注意。 方才韩睿带她飞上来的时候太迅速,她都来不及怕人家发现就已经坐在树上了,现在往下看才注意到下方不远处都是人头。 “没看过孔明灯?” 韩睿鄙视的眼神也无法破坏她的好心情。 在这么高的地方看下去,漫天的烟花与孔明灯交织成繁星般的美景。樊江上画舫林立,花灯彩带,从江边到城里都是一片片歌舞升平的景象。 “好漂亮。” 甘田田吐出一口长气,开心地笑起来:“韩睿,谢谢你。” 似乎对甘田田没有反击很不适应,韩睿先是怔了怔,扭过头去不说话。 过了一会,他听到甘田田在哼着歌儿,那旋律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古怪调子,像俚曲又像儿歌?总之很奇怪啊…… “卖汤圆,卖汤圆,小二哥的汤圆是圆又圆,一碗汤圆满又满,三毛钱呀买一碗,汤圆汤圆卖汤圆,汤圆一样可以当茶饭,唉嗨哟……” 汤圆……这家伙脑子里永远都只有吃的嘛! 韩睿完全不知该做什么表情了,这个小丫头真是……和自己认识的所有女人,老的也好小的也好,绝对不一样。 就没见过这么爱吃的! “……你唱的是什么?” “呃,《卖汤圆》。”甘田田没想到韩睿居然还对自己哼歌感兴趣,解释说:“元宵当然要吃汤圆啊……” “你不是在看烟花吗?”韩睿语气硬得很,对,他很生气,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好吧,他好心带她来看风景,她也说很漂亮啊!所以他本来心情很好的…… 结果下一刻她的脑子就转到吃东西上去了! “对啊,我是在看烟花……”甘田田有点莫名其妙:“觉得很有元宵的气氛嘛。” “然后?” “然后情不自禁就唱起了很有元宵气氛的歌啦……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 韩睿彻底被甘田田的吃货逻辑打败了。 甘田田没意识到韩睿的挫败表情,继续哼着歌:“卖汤圆啊卖汤圆……” 欢快的小调不停在韩睿耳边萦绕,听着听着,他拧起的双眉逐渐舒缓下来,无奈地叹了口气,双手枕在脑后,仰起头继续欣赏烟花。 记不清多少次,他曾坐在这个位置,望着天上或圆或缺的月亮想心事。 德灵是母亲的娘家,在京城里待得不顺心的时候,他偶尔会找借口来散散心。 作为湘王府小世子,他出门自然有一堆随从侍卫紧跟着。在京城里,稍微走动一下,前前后后都是人,烦得要命。 来到德灵,他可以把随从们都撇在方家安顿他的别院里,时不时和方少白出来散心。 而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睡不着,就会来到这里看风景。 以前他从没想过要和人分享这个“秘密”,但今天他刚好有心事,又被江雪娇缠得烦了,突发奇想就带了甘田田过来。 到现在,他也还没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自然地把甘田田带过来了。 也许就是因为,这丫头是个……在欣赏美景时,偏偏还想着吃东西的单纯姑娘吧? 在他充满恶意与荆棘的世界里,或许再也遇不到第二个像她这么纯粹的、容易快乐的人了。 “真是的。” 韩睿哼了声,忽然打断了甘田田的哼歌。 “你刚才在杏花楼没吃饱啊?” “呃,吃了一点东西,也谈不上饱和饿啦……” “算了。” 甘田田正在奇怪他干嘛说算了,突然间就被他抓住手臂揽紧腰,脑子里刚跳出一句“不会又来吧”,唰地就一阵阵天旋地转! 片刻后,站在大树下阴影里,甘田田惊魂未定地整理着自己的头发。 “我说,韩睿,啊不,大侠!” “干嘛?” “下次你带我飞来飞去的时候,可不可以先预告下,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没必要啊。” 韩睿的回答如此理所当然,让甘田田居然都不知道怎么应他。 对啊,是没什么必要,因为她还没感受到害怕,就已经结束了……可是……她还是觉得很要必要强调! “喂……” “好啦,”韩睿挥了挥手,很不耐烦地说:“整理好你的头发没有?走啦。” “……去哪?” “带你去吃汤圆啊。” 耶? 带自己去吃汤圆? “可是,我刚才只是唱唱歌而已,并没有真的想去吃啊……” “吃不吃一句话。” “……吃。” 呜呜呜要不要这么霸道!这么嚣张!世家公子了不起吗?武功厉害了不起吗? 好吧,请客吃饭的人了不起…… 甘田田一边嘀嘀咕咕地念叨着,一边紧跟上韩睿的脚步,生怕跟丢了。这家伙走路也太快了,都不知道照顾一下女孩子的吗? “你走得好慢啊,快点。” “不要催,是你走得太快了啦!” “我已经尽量走得很慢来等你了。” “那就再慢一点好吗,大侠?”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拌着嘴往前走,越往前走,人群越是拥挤。 韩睿自觉地把她扯到靠街内的一边,伸手替她格挡开对面挤过来的行人,唠叨着:“你跟紧一点啊,别走丢了。” “不会啦……” 灯市如昼,笑语盈盈。许多提着小花灯的少女嬉闹着从他们面前走过,看到俊美的韩睿,都下意识地多瞧几眼,又和同伴悄声议论着。 韩睿并没有注意到旁人,只是在皱眉催甘田田看路。 “知道啦知道啦,你好啰嗦。” “切,懒得管你……” 韩睿习惯性地耸耸肩,间或回头看一看她跟上来没有。 一前一后地走着的两人,不知不觉间,竟有了种莫名的亲昵味道。而此时的他们,却并未察觉到这一点…… 第77章 码头大火 樊江上,画舫“春光好”并不似周围的花船一般打扮得锦绣繁华,只是象征性地悬挂着一串彩灯。 这是因为画舫的主人,昔日名妓薄春今年没有参加德灵花魁的评选。不过,去年她也不曾参加——像她这般曾经在玉江评花榜上过前三甲的人物,若是降格到来县城里争花魁,也太沦落了。 今夜的薄春依然只招待一位客人,那便是她的情人,方少白。 罗汉床上的方少白解开了一半外裳,斜斜地枕在薄春膝上,享受美人采耳的乐趣。 “你今晚怎么一直笑眯眯的?”薄春抿着嘴微笑道:“莫非又看上了哪家姑娘?那还不赶紧去给人家送金花?” 评花榜规矩,歌姬艺妓们轮番表演后,由众多仰慕者们送上的金花数目来定名次。 只不过名义上叫金花,也并非金箔所打造的花朵那么奢侈,只是个象征词罢了。一朵金花一两银子,许多豪富公子一出手就是五百一千朵,唯求将自己心仪的姑娘捧上去。也不乏是送人情的例子。 薄春嘴上虽然开着玩笑,心里却清楚方少白并不是那等流连烟花的轻薄男子。 当初与他邂逅,再发展到今天这样的亲密关系,说起来也是一段曲折的故事。若不是为了他,她也不会到这德灵县来……回想起这些甜蜜回忆时,薄春情不自禁又翘起了嘴角。 方少白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笑道:“我是在笑阿睿那个家伙。” “韩公子?” 薄春奇道:“是了,你今晚一个人过来,妾身还奇怪呢……不是说要和韩公子到杏花楼去喝酒赏月看烟花吗?” “嘿嘿,那家伙半路跑掉了。” 方少白将韩睿撇下江雪娇与姬宝薰,拉着甘田田走人的事情说了一遍,说:“你说,是不是有点意思?” “哎呀,就是上回那小姑娘?” 薄春笑得眉眼弯弯:“的确很有趣。我看韩公子平时对我这儿的女孩儿们正眼都不看一眼的,正气得很。你好像也说过,他以前也不爱让家里丫鬟们近身?” “是啊。我到京城去的时候,他院子里的丫鬟都挺水灵,虽说年纪不大……个个都是美人胚子。他一个都不理睬。” 说到这里,方少白两眼眯了眯,笑意稍减。 阿睿才十二呢……那位江王妃就往他院子里塞这么多貌美丫鬟,一个个看起来都不是省油的灯,存着什么心思?呵呵…… 还好阿睿年纪虽小,主意却正,并没有被那些丫鬟们迷了心智,做出什么丑事来。 那次上京看到这情形,他还想劝表弟几句。看到韩睿对那些丫鬟的强硬态度后,方少白就知道自己白操心了。 不过,他将韩睿这种表现一半归于少年人情窦未开,还未到知慕少艾的年纪。现在看来,自己的想法有点不对。 阿睿也会喜欢女孩儿的,只是他喜欢的类型,有点,呃,怪。 “你怎么能这样说?” 薄春娇嗔道:“我看那小姑娘挺好,人也伶俐,说话爽脆大方……才十岁的丫头,家境也寻常,能养得这么好可不容易。” 对于这点,方少白也不反驳。撇开甘田田那小丫头性格有点古怪、做事不太合常理不说,和她相处的时候,的确让人心情愉快。 “只是……唉,毕竟差得太远了。日后阿睿会不会记得这姑娘也难说……罢了罢了,我就替他多照看几眼吧。” 薄春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只是表情有些怅然。 他们这些贵公子啊…… 就算遇上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到头来,又能怎样呢?像她,也只能乖乖当方少白的外室,这已是最好的情形。 等方少白正式娶了妻子,自己能不能见容于方家,还是另一回事呢。 韩睿的真正身份,薄春很清楚。 湘王府嫡长子,未来的世子。能与之婚配的自然是大家闺秀,最不济也得是士林名士家中的千金,身份清贵。 而甘田田这样的寒门小女,只怕在王府主子眼里,都不如家生的丫头有体面。 这样想的时候,薄春忍不住会想,那还宁可……别去招惹人家了吧。 就让那小姑娘好好地在作坊里干活,将来嫁个调香匠人或是香铺掌柜,小日子或许更有滋味。 虽然身在繁华乡中,薄春最羡慕的,却是那平头夫妻的素淡生活。那是她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幸福…… “好了。” 收起心事,薄春拿起一旁的帕子慢慢清理着耳挖,推了推方少白:“烟花快放完了,你还不赶紧回家?” 方家家教严,每日晨昏定省不可少。方少白在外面玩得再晚也不能留宿,因为第二天天一亮,他就要轮着去给各房长辈们请安。 “唔……真懒得动……咦?” 正揉着眼起身的方少白,无意间瞥向船舱窗外,突然精神一凛。 “哪里走水了?” “什么,走水?” 薄春也惊讶地朝同一方向看去,只见远处江面上,火光渐起,瞬息间便燃起滚滚浓烟! 是码头! “码头起大火了!” 江岸上原本热闹欢庆的人群,立刻乱成了一锅粥! “走!” 正在陪着甘田田在小摊上吃芝麻汤圆的韩睿,猛地一把将她拽起,随手丢了个银角子给摊主就走。 “码头起火……你那么紧张干嘛?” 甘田田皱着眉,强忍着手臂被韩睿抓着的微微疼痛,也懒得提醒他男女授受不亲这回事。反正今晚身体接触不是一两次了,他估计完全没把自己当女人吧? 哎呀,她也才是个“十岁”大的小丫头,和男孩子拉拉扯扯的确没什么人注意,况且如今街上的人都在注意码头的大火了。 韩睿紧抿着嘴一言不发,只是快速地排开人群不住飞奔。 “慢、慢点,我跑不动了……” 甘田田要哭出来了,自己刚吃了一碗汤圆呢,吃得饱饱的跑这么快,肚子好像开始痛了啊…… “哼。累赘。” 韩睿双眉紧拧,回头看她开始发青的小脸,不情愿地放慢了脚步。只是,他的心情仍是十分焦急。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78章 难忘的回忆 韩睿的预感好死不死地应验了。 码头上三百多间仓库,一半以上是各家香坊香铺用来堆货周转的货仓。今晚起火的货仓,偏偏就与韩睿有关。 “阿睿。” 赶到现场的方少白,在人群外眼尖地看到了韩睿,快步赶过来。 甘田田看见方少白过来,心里松快不少,因为她快被一直黑着脸沉默不语的韩睿给憋死了。 “水龙队过去了,应该没烧多少东西。” 方少白低声说:“你最好不要露面。” “我知道。” 韩睿的话,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字字都带着怒意:“真是巧啊……这些人,是下了决心要瞒我到底了?” “别担心。”方少白看了甘田田一眼,这时的甘田田早就很自觉地走远了。“他们一个也别想跑。” “人心……” 韩睿只是冷笑。 本来这些小事,哪里需要他来解决? 只恨自己母妃去得太早,偏偏这继母不但想私吞母妃可观的嫁妆,而且又因为是亲戚的关系,对这些铺子田产的底细知之甚详。 而母妃留下的那些掌柜们,这么多年来就算有方家在撑腰,还是逐渐被江氏拉走了不少。 他去年夜探江府,也是为了这些事情。 去年最后也没揪出掌柜里的内奸是谁……而在拿到花露蒸馏法后,前湘王妃留下的香药铺子生意大好,在玉江的品香会上也多次得到好评。 眼看着铺子的生意越来越好,收入越来越多,有些人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小事,稍晚我们再谈。”方少白只能拍拍韩睿的肩膀安慰他,劝他别在此地久留引人注意,就去处理火灾了。 从头到尾,甘田田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是看韩睿和方少白表情都如此凝重,她就知道,应该是很重要的事情…… 被烧掉的的货仓,是韩睿家的吗? “我送你回去吧。” 韩睿转过头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迈步就走。 虽然他没让自己单独回家,还算有点风度啦……可是,甘田田发现自己真的腿软得走不动了。 刚才跑太急了啊! “走啊。” 韩睿发现甘田田没跟上来,然后看到她蹲在地上仰着脸,五官皱成了苦瓜,感到很是莫名其妙:“你脚崴了?” “我腿软了……” “……” 在沉默片刻后,韩睿叹了口气说:“真麻烦。” 是啊,我也不想麻烦您啊大少爷!是谁害我撒开脚丫子一路狂奔过来的啊!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武功高强哦? 甘田田很想吐槽,但是她不敢得罪自己的金主。然而下一刻,韩睿的举动让她彻底惊呆了。 就连刚才韩睿把她丢在高树上看烟花的时候,她都没这么吃惊。 高傲的、不可一世的、随时鼻孔朝天的韩公子,居然背对着她半蹲下来。 “上来啊,我背你。” 啊? 这个,大庭广众之下,不太好吧? 注意影响啊! “……快上来。”韩睿不耐烦地催促着,眼光如刀,吓得甘田田一哆嗦就趴上去了。 周围看火灾的人群唰地投来异样的目光,韩睿黑着脸瞪回去:“没看过哥哥背妹妹啊?” 哦……是亲兄妹啊,那小女孩是脚扭了吧? 听到韩睿大声的抱怨,又因为他们年纪都小了些,看热闹的人们很快又把注意力投向了火场。 “抓紧!” 韩睿力气果然很大,轻轻松松地就把她背了起来,迅速离开了密集的人群。 接下来,更让她惊奇的事情又发生了—— 拐到一个黑暗的巷口,韩睿嗖地穿进去,然后几下腾跃,在甘田田还没看清环境的时候,就已经飞上了一座高楼的屋檐! “哇!” “叫你抓紧啊。” 听着甘田田在背后哇哇鬼叫,不知怎的,韩睿恶劣的心情居然好了一点。 调皮心起,他还故意加大了翻滚跳跃的难度,从一家屋顶跳到另一家屋顶丝毫没有凝滞,嗖嗖嗖嗖地飞快穿行着。 在刚开始的惊吓过后,甘田田搂紧了韩睿的脖子,慢慢地心情也放松下来。 这家伙故意的! 当她察觉到韩睿就是觉得吓唬她好玩时,反而不愿意让他称心了。哼!就不信你真要把我甩下去! 咦? 没意思,居然这么快就适应了啊? 韩睿撇撇嘴,放缓了速度。 “喂……韩睿。” “唔?” “你真的很厉害啊……” “……是吗?” 少年的嘴角,微微上翘,阴霾的心情又消散了一些。 除了师父之外,他真的还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展露过自己的实力。会被甘田田知道,也是个意外。 再淡泊的少年也会有好胜心和炫耀心。他一直按着师父的要求谨言慎行,从不敢疏忽大意,练就了再高强的武功,也如衣锦夜行。 并没有想过在人前展露,但是……被甘田田夸奖他厉害,韩睿心里还真是挺高兴的。 “我本来就很厉害。” “喂,说你胖还喘上了啊。” 这人怎么一点也不谦虚!甘田田心想。 对于甘田田而言,这一年的元宵夜,绝对是个终身难忘的回忆。 坐在全城最高的古树上赏花灯,看烟火,被孔明灯包围,在一座座屋顶上飞来飞去…… 全是以前不曾设想过的奇异遭遇。 更离奇的,是得知了韩睿的真实身份。 湘王……嫡长子? 甘田田承认自己孤陋寡闻,在此之前,竟然没有听说过湘王大名。但能被封王的,应该都是皇帝的儿子吧? 自己居然无意中……结识了一位皇亲贵胄吗? 甘田田设想过韩睿会是宗室子弟,但同样是宗室,差别也很大的。 相对于自己而言,韩睿的身份也高得太多太多了吧! 呃……不过,一位王爷的儿子,为什么会练就这么厉害的武功? 而且,还老在德灵这内陆县城里泡着,好奇怪呀…… 韩睿身上,依然有许多甘田田不解的地方,他却没有再解释。 “湘王嫡长子。” 看着躺在床上辗转半天才睡着的甘田田,悄然现身的姬冰云静默无言。 这小丫头真是奇特,无意中,竟结识了这么一位尊贵的人物…… 姬冰云又想起了在包厢里见到的姬宝薰。 姬家人,风光依旧。 我亲爱的金凤姐姐啊,你在宫里,是否也比从前更风光了呢? 第79章 繁忙下的暗涌 姬冰云最近很沉默。 这是回到郁金坊忙了一段时间后,甘田田才后知后觉察觉到的。 之前姬冰云虽然高冷,但也总会时不时冒头出来,和她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 但甘田田发现如今姬冰云可以一沉默就是两三天,只要她不召唤,他绝不冒头。 有时候她问话,姬冰云也不答,她几乎还以为这家伙从她身边消失了呢。 也难怪她一开始没注意,因为年后的香坊——实在是太忙太忙太忙了啊! 开年之后,大地春回,所有的香铺和香坊都在换季上货。 秋冬寒冷时,多用浓香熏蒸,冲淡气候的清冷冰凉,同时质材也更偏于能久燃、生灰、煨暖。 而到了天气晴和温暖的春夏时分,用香又有不同。清新淡雅的香品更受欢迎,花香种类更多,时令的香品更换频繁…… 再加上新春往往有各种斗香会,会有诸多当季新香涌现,流入市场……香坊的工作不忙才有鬼了! 比起别的学徒,甘田田还要忙一倍。 一来她得干活,二来,乔师傅的填鸭式教学,从新年开始后更是变本加厉。 他老人家让她抄完了几遍书,便开始每天不间断地抽背。经常是跟着他在库房干活的时候,乔师傅随口问一个内容,就要甘田田将相关的香药知识背出来。 背不出来的惩罚是很可怕的——对甘田田而言绝对是地狱,那就是晚餐的伙食要减半! 顺便一提,英明神武的乔师傅已经把他那吃货徒弟的零食箱给没收了。只有每天完成学习任务,才能获准吃上一两口零食…… 这让甘田田还怎么有心情去关心姬冰云呢? 直到这两天,她学东西很顺利,每天不但能吃饱饭,还有能吃上点甜糕米饼之类的小点心,这才想到姬冰云的不对劲。 “小姬,你怎么怪怪的?” “喂,我知道你在,你别不出声啊。” “我没招你惹你吧,你闹什么情绪啊喂……” “小姬,你再不出来,我就叫你小鸡蛋了啊。” 甘田田嘴里塞满了枣泥糕,一边开心大嚼,一边默默召唤着姬冰云。 她说完最后一句又等了半天,才听见姬冰云的声音懒懒地从她耳边响起:“干嘛?” “唔,你果然还在。” 甘田田有小小的失望:“……你要是真消失不见了,那我多轻松啊。” 平时听到甘田田这种话,姬冰云绝对第一时间反唇相讥,比如丢下“没有我你还想当调香师,做梦去吧”之类的嘲讽。 但今天的姬冰云,居然嘴都没回一句,还是沉默。 嗯嗯嗯,真的很不对劲!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甘田田努力回想了一下,还真是想不起来了。 “小姬,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题了?” 尽管甘田田很难想象一个鬼魂会有什么难题,但……既然他情绪低落得这么厉害,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吧? “难题啊……” 姬冰云的声音仍是没精打采的感觉,不过片刻后,他突然说:“唔,替我打听个事情吧。” “你说啊。” 甘田田继续往嘴里丢了个甜糕,漫不经心地回应。 “上次见到的姬宝薰,你打听下,她是姬家几房的姑娘。还有……” 姬宝薰? 甘田田脑子里迅速闪过那骄傲美少女漂亮的面孔,好像捕捉到了点什么。是了,姬冰云是因为遇到了本家,所以才起了情绪波动吧。 不过那姑娘的年纪,估计也是姬冰云的晚辈了?应该没有交集才对啊。 她正在思考着姬宝薰和姬冰云的关系,又听姬冰云说:“还有,你帮我顺道打听下,姬家的姬金凤。” “姬金凤是谁?” “……问人你就知道了。” 喂喂喂,大哥你请人帮忙还这么拽,你家里人知道吗?好吧,他们不知道。 姬冰云说完这几句话,又陷入了沉默之中,不论甘田田怎么挑衅调侃他都不露头了。 这段闲聊在次日就被甘田田忘在了脑后。 她真不是故意的啊! 作坊里日夜开工都赶不及出货,连本来只管库房的乔师傅,都被请去乙字号监督师傅们调新香了。 甲字号里****流水不断,入货出货搞得人晕头转向的,连上个茅房的时间都没有。 连平时很少出现的陈坊主,都到处巡视各工坊。大家忙得连去食堂吃饭的工夫都欠奉,一天三餐都由厨房送到工坊里解决。 连续半个月,甘田田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倒头就睡,压根就想不起姬冰云交代的事情了。 而姬冰云却也不催促,只是继续保持着沉默。偶尔说话,也是因为甘田田在帮忙分派香料的时候出了小差错,他嘲讽着提醒两句。 有一次甘田田没看清出货单子的要求,差点把两种沉香发错了工坊。好在出货前,姬冰云闲闲地点了一句“你连熟香生香也分不清”,才让甘田田免于失误。 否则的话,她又有把柄送到徐大娘手上了。 要知道这些日子里,徐大娘但凡见到她,眼神都冷得吓人,一副随时想将她拆皮煎骨的狠劲。 原来徐大娘还是挺顾及体面的一人,但面对活活削她三层面皮的甘田田,她掩饰不了自己的恨意。 甘田田只能庆幸自己和徐大娘打的交道少。 不过让她奇怪的是,苏翠影回年后,不知怎的又哄得徐大娘重新信任她,没再刁难惩罚她了。 她还以为苏翠影会被徐大娘赶出去呢! 以徐大娘多疑的性子,还有那桩完全见不得人的“奸情”,她居然还能容忍苏翠影在眼前晃悠……看来苏翠影讨好人的功力又有长进了啊! 偶尔在作坊里看到魏师傅时,甘田田都会低头走过,生怕自己眼里带出什么不该有的异样神色。 而丁字号的陈大姑,这些日子以来,往甲字号走动的次数也比之前要多了不少。 在外人看来很正常,毕竟近来各工坊的交接很频繁。可落在甘田田这有心人眼中,意味却完全不同。 总觉得,郁金坊眼前这些繁忙而平静的生活下,暗藏了许许多多的东西…… 终有一天,这些矛盾与冲突会逐渐浮上水面吗? 陈坊主,又是否知道这一切呢? 忙到了二月的尾巴,甘田田终于找到机会,向她的师父打听姬家的事情了。 第80章 西江姬家 “姬家?” 乔师傅晃着手里的小酒杯,时不时抿一口,状极惬意。 近几天,库房这边的忙碌终于告一段落。 乔师傅自掏腰包,从酒楼里订了席面在自己小院里摆了两桌,把甲字号的师傅和学徒们召集起来吃了顿好的。 这属于各家管事给自己人的福利,别的工坊未必有,只看大管事的做派了。例如徐大娘,自持身份,从不和底下人亲近,也很少有这种聚会。 陈大姑本来也挺清高,不过听说近来对属下们也软和了许多。虽说没有聚餐,偶尔倒是会让人买些酒水点心来慰劳丁字号的人。 “还是咱们乔老最好了。”陶桃觉得能和甘田田一起来到甲字号,真是好幸福,比在徐大娘手下舒坦得多。 待得聚餐后众人散去,甘田田与陶桃帮忙把小院收拾干净,乔师傅却还挺有精神。 他拿了一壶酒两碟子炒花生,坐在小院一角的藤木摇椅上,晃晃悠悠地喝着小酒。对于乔师傅而言,这就是他难得的闲暇娱乐了。 甘田田原先也没在意。她回屋里沐浴出来,又给陶桃烧了热水催她去洗漱,路过院子的时候看到乔师傅还没休息,心中忽然一动。 于是搬了个小凳子坐在自家师父脚边,一边给他老人家捶着腿,一边东拉西扯地和他聊些典故旧事。 当话题被她引向姬家的时候,下弦月已过中天,淡淡地隐入云间。 小院里只剩下院角的一盏牛皮灯笼在朦朦胧胧地照明。墙根草丛里,隐约传来虫鸣,远处库房的奇异香气,在夜风中悠然弥散。 乔师傅放下酒杯,捻着短须,眯了眯半酣的醉眼。 “大萧十三省,香风最盛的便是江南、东南与我们西江,其余诸省都逊色许多。” “江南底蕴厚,东南口岸多。我们西江省虽然在这两样上不占优势,却因为正在大江通航交汇处,各省船只与人客往来众多。正因各省香药货船与调香匠人都常从我们西江经过,我们也渐渐有了自己的长处……” “那边是冠绝天下的‘调香’。” 甘田田早知道西江省调香技艺极有名气,不过却没想到西江省的调香居然还胜过了江南和东南? 那就难怪身处西江的姬家,会被称为“天下第一”了。 “姬家虽然世代在西江生活,但他们的先祖,却曾任前朝的东南市舶司市舶使。” 乔师傅又抿了口酒。 “姬家发家很早。那时候他们天时地利人和,族人在东南口岸上从事海外番香贸易,又将各种香药沿大江运入内陆。” 大萧建国后,姬家几经沉浮,家势愈发鼎盛。他们与东南沿海几大家族联手,占据了大萧香药业的半壁江山。 “而姬家对子弟要求也极严格,所有的直系子弟,都要从小学习调香。”乔师傅说:“虽说人的天赋资质各有差别,但在姬家那样的环境里熏陶长大,嫡系子弟一般都能当上调香师。” “不过调香师和调香师也有差别……这世上,毕竟不止他姬家一户人家。其他江南、东南各家的人才,也不会让姬家专美于前……” 甘田田看乔师傅的话题眼看着要发散,忙扯回主题:“那师父,姬家是不是出了很多很出名的大香师啊?” “大香师?很多?” 乔师傅失笑,敲了徒儿的小脑袋一下。 “哪能很多呢。大香师都是御封的头衔,几年十几年才出一个。” “这么少?”甘田田咋舌。 “嗯,是很少……但姬家的确也出过很厉害的大香师。” 乔师傅叹了口气,说:“二十年前,姬家的姬冰云……唉,真是天妒英才啊……” 姬冰云。 尽管她在追问姬家大香师时,就预料到乔师傅可能会提起姬冰云,但当这名字真的从别人口中说出时,她仍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感觉。 那个薄雪般的、似真似幻的俊美男子,那一抹只有她能感应到的幽魂。 是真真切切……曾在这世间存在过,轰烈过,传奇过的。 “姬家的嫡系子弟能成为调香师不出奇,但姬冰云真是个奇迹。” 五岁,姬冰云在姬家香会上崭露头角。一个垂髫幼儿,竟能辨别数十种不同的香品,立刻震惊姬家长辈。 十岁,姬冰云直接由姬家推荐进入府级香坊——西江香坊。 十二岁那年,在许多孩子才刚刚进入作坊成为学徒的时候,姬冰云已经取得调香师资格 他并不常在人前出现,更多的时候只是潜心隐居调香,作品也不算太多。 然而他的新香一经推出,便流传天下。他独创的十多种调香、熏香法,远胜前辈,很多方法沿用至今。 姬冰云名气最大的时候,姬家的调香师们出门走路都有风,江南、东南各香药世家的子弟纷纷逊色。 “姬冰云十八岁时,被当朝盛太后亲诏入京,随后便封了‘大香师’。” 听乔师傅说这些话时,甘田田特意关注了一下姬冰云的反应。 可惜姬冰云的情绪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沉默沉默沉默。 是无动于衷还是麻木?毕竟,他已经沉睡太久了…… “唉……年少得志,也未必是好事。”乔师傅再长叹一声,没有说姬冰云后来的事,话锋一转说:“不过姬家的大香师,如今是还有一位。” “哦?姬家还有大香师?那现在本朝一共有几位啊?” “三位。” 乔师傅举起三根手指,数道:“江南练家的练秋水,东南谈家的谈逢君,还有就是……西江姬家,姬金凤。” 姬金凤? 那不就是姬冰云让自己打听的人吗? 甘田田没料到都没绕几个弯子,就得到了自己刻意想打听的答案。也对哦,姬冰云原来身份那么高,他让自己打听的人肯定也不会是普通人啦…… 当乔师傅说到姬金凤名字时,甘田田顿时感应到姬冰云的情绪在急速波动! “三人里,还是姬家这位姑奶奶的地位最高,毕竟她如今是宫里的女官,稳坐尚香局前三把交椅的大人物……虽说是咱们西江乡亲,也是遥不可攀了。” “姬家如今靠着这位姬女官,更是风光不已,她可是姬家当今家主的嫡亲妹妹……哦,就是姬冰云的亲姐姐。” 亲姐姐? 姬冰云的……姐姐! 第81章 尚香局总管女官 “很奇怪?” 乔师傅莫名其妙地看着瞪圆了眼的甘田田。意识到自己失态,甘田田忙继续给老爷子捶腿,掩饰道:“对啊,我是觉得挺惊讶的,姐弟俩同时能封大香师……” “不是同时。” 乔师傅纠正道:“那位姬冰云,已经不在人世二十年了……所以我才说天妒英才啊。” “姬女官入宫比姬冰云要早许多。不过她封大香师,还是近十年的事。” “呃……姬女官,如今是几品呀?” 甘田田随口问道。 尚香局名义上隶属尚药局,实际上却能分庭抗礼。尚药局管全国和海外香料贸易;尚香局管宫廷、朝廷、佛事用香,以及地方用香分配。 宫中尚香局最低的也是七品女官,不过既然这位姬女官在宫中已二十多年,不至于品阶这么低。 “哦,方才我说过了。姬女官如今已是尚香局三位大主管之首,仅次于总管大人。不过那位总管大人跟随太后礼佛多年,少有露面,现在宫中尚香局似乎都是姬女官在理事了吧。” “尚香局大主管都是四品女官,若是圣上或太后恩宠,也有晋三品的例子……姬女官好几年前就已晋升四品。” “听说那位总管大人有出宫养老之意,都说姬女官最有可能接她位子。要是姬女官晋了三品,那这总管之位就稳当了……唉,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毕竟是从府级香坊下来的老匠人,这些事比旁人清楚得多,甘田田也是问对人了。 “师父,您再说说嘛!我爱听呀。” 甘田田笑眯眯地绕到老人家身后给他捏肩膀,狗腿得很。“平时都很少有机会听您说这些,怪有意思的。你知道的真多!” “小丫头,就爱听故事。”乔师傅喝了酒,其实也谈兴正浓,被甘田田这么捧着,又不自觉地说了下去。 “师父,您说尚香局有三大主管,难道就是您之前说过的另外两位大香师练秋水和谈逢君?” “不……”乔师傅失笑道:“这两位都是男子,哪能入尚香局?” 根据萧朝规矩,调香师进京,男入尚药局,女入尚香局。 乔师傅告诉甘田田,练秋水现在是尚药局的总管之一,而谈逢君年纪已长,早就回乡安享晚年很少见客了。 哦……原来这两位大香师也都不小了啊。 都是被姬冰云那家伙年少得志误导,想想也是,能够熬到大香师的调香师,资历肯定足够。 姬冰云那应该属于例外的例外吧? 甘田田不禁有些异样的感觉,姬冰云……真的很厉害啊。 以前她就知道他厉害,但听别人说起,再和另外同等级的人来对比,才深切地感受到…… 他生前身上笼罩的光环,是多么耀眼。 所以,连上天都不忍心这惊艳的天才消失于无,才让他的魂灵留在世间的吗? “……不过,那两位尚香局的总管女官,的确都是练家和谈家的人。” 乔师傅继续说:“如今这三家表面上和气一团,实际上也争夺得厉害,呵呵……姬家这‘天下第一’的名头,靠姬冰云的名气维持了许多年。练家和谈家,可未必服气。” “哦?”甘田田奇道:“这两家,也想把这名头抢过去?” “是呀,有这个苗头……” 据乔师傅说,这几年,练家出了一对天才双胞胎兄弟,在许多大型品香会里名声渐显。 听说他们都还有了秀才功名,与士林文人交好,经常诗词唱和,名气越来越大。 “练家也是猴精猴精的。”乔师傅笑道:“情知要在调香上与已经仙逝的大师姬冰云相比,还是很难,别出心裁走文人的路子……还别说,这几年皇上特别宠爱文官词臣,尤其爱少年俊才。这两人另辟蹊径,也是煞费苦心呢。” “至于谈家,不知怎的,嫡系人丁稀薄。嫡出的全是女儿,庶出的儿子们又不争气……好在他家谈大师名望高,是当世大香师中第一人。慢慢教导那几个孙子辈的女孩子,说不定也能捧出个人才来。” “说到后辈,”甘田田终于找到机会问了:“姬家,是不是有个叫姬宝薰的姑娘?” 乔师傅愣了下,又笑:“咦,你也知道这位姬家大小姐?” 我不但知道,还见过面,得罪过人家呢! 甘田田在心里吐了吐舌头,嘿嘿笑着不置可否。 听乔师傅的意思,那位绝色美人儿姬宝薰在姬家地位不低啊。 “这姬宝薰,的确是姬家嫡系孙辈中最出色的。” 乔师傅说:“她是姬女官的亲侄女,其父是姬女官的嫡亲兄长……老头子这几年没在外头走动了,不过听说这位姬家大小姐似乎是姬女官亲自接到京里教养大的,还时常在宫里出入呢……” 呃,师父您不在外头走动,却能打听到这么具体琐碎的事,其实您也是个很八卦的人吧对不对! 回想起姬宝薰那骄傲不可一世的神情,甘田田相信乔师傅所说的传闻十有八九属实。 原来是经常进宫的人物,难怪见到韩睿这种小王爷也没什么好脸……呃,这么说不对,是韩睿先不给人家俩姑娘好脸的…… 想到韩睿,甘田田不知怎的心头微暖,登时有些走神。 没有甘田田催促,乔师傅也就有一口没一口继续喝着酒,渐渐微醺,不再说话。 这时陶桃也洗漱完,招呼甘田田和她一块儿去倒木桶里的洗澡水。甘田田和师父道了晚安,便去收拾屋子准备睡觉了。 等到陶桃入睡,甘田田才在心中,悄声呼唤着姬冰云。 “喂,小姬,我师父说的你都听到了吧。” “……唔。” 闷闷的声音,听起来情绪不高。 “你当年一定很风光很风光很风光很风光啊……不过现在你姐姐也挺风光的。” “嗯。” “看不出来……你这人冷冷淡淡的,居然还关心着姐姐在宫里过得怎么样……” 甘田田打了个呵欠。 “……我当然关心了。” 姬冰云的语气里,夹着淡淡的嘲讽。 很好,真的很好。 姐姐啊……你没让我失望。 请你继续风光下去…… 直到…… 第82章 去玉江 自那天替姬冰云打听到姬金凤和姬宝薰的事情后,甘田田感觉姬冰云好像又恢复了常态。 所谓常态,就是有事没事冒头出来毒舌她几句,她和他搭话也会有回应,时不时还会嘲讽下乔师傅古板的教学。 “……不过几本最基础的香药典籍,也教这么久,都几个月了吧。” 姬冰云看甘田田苦着脸在背书应付乔师傅的抽查,冷笑道:“这种东西,不是该看几次就记住的吗?” “大哥,哦不,大师,您是天才,别和我这种庸才相提并论好吗?”甘田田开始怀念他沉默的时候:“把您自己和我比,这不是侮辱您的天才么?” 有句话说得好,别人要踩你的时候,你先把自己说成一坨狗翔,这样别人就踩不下去了…… 果然姬冰云被甘田田的自黑给噎住了,完全无法继续毒舌下去。 “唉唉,看书看得眼睛都发花了……”甘田田伸了个懒腰,便听到陶桃在叫自己。 “田田,乔老让你过去一趟。” 还以为师父又要抽自己背书,谁知乔师傅却笑眯眯地对她说:“你回去收拾收拾,咱们明天去玉江。” 玉江府? “咱们去玉江做什么呀,师傅?” “你这脑子……前儿不是刚告诉你,马上就是上巳节了,玉江府的上巳香会可是春天里最重要的香会啊。” 哦,对!甘田田想起来了。 但由于她前世从来没有过上巳节的习惯,以至于听过就丢到了脑后。 而在大萧,三月初三上巳节可是一个非常非常隆重的节日。 上巳节始于春秋时期,古时以三月第一个巳日称为“上巳”。在这一天里,人们游船踏青,迎神赛会,各地都会举行不同的风俗活动。 上巳还和七夕相似,都是少年男女郊外游玩嬉戏的日子,在这一天里,人们都会对少年人们的交往睁只眼闭只眼,不会用“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来扫兴。 在香药业发达的西江省,上巳节当天除了各府县的庙会之外,另有一个引人注目的活动,便是省城玉江府的上巳香会。 “上巳香会,是玉江香坊办的吗?” 甘田田有些想当然地说。省城的香会嘛,当然应该是府级香坊来官方操办了…… 没想到又被乔师傅用力敲了下她的脑门:“玉江香坊,哪有这个资格!” 甘田田撅起嘴揉了揉小脑袋。 “玉江香坊只是府级香坊。这上巳香会可是由西江香坊操办的,而且府尹大人和玉江的名门望族都要来呢……” 哇,这么高规格的香会? 甘田田暗暗咋舌,赔笑奉承道:“师父您真厉害,这样的香会您也能拿到请柬,还能带我去,嘿嘿……” “哪里啊。”乔师傅没好气地说:“上巳香会虽说以上巳节为名,前后却有好几天呢。” 原来西江省的上巳香会,可不是一场香会而已。在这上巳香会期间,会有西江省所有香坊都能参与的大香会,相当于是同行的大型交易会,可以持续好些天。 这种大香会是供同行互相交流、采购、售卖的,另外还有一些零星的小香会。小香会又分为官员与名流望族、名香师们参加的贵族香会,与部分同行或者香坊自行举办的小型聚会,等等,还有玉江香坊主办的一场官家香会。 他们师徒俩这回拿到的名额,就是郁金坊的与会名额。往年的话,郁金坊只有陈坊主与四大管事参加,而今年乔师傅要求把自己的徒弟也带上。 他的理由十分充分——自己上了年纪,老眼昏花、耳聋手抖,身边少不了人照顾……尽管大家都知道,乔师傅无论外表还是体力、脑子,都比一般的老人家好了不知多少倍!但谁能说不呢? “师父,您对我真好!” 甘田田感动得眼泪哗哗的,福利旅游啊,这种好事终于又轮到她了! 乔师傅拈须微笑:“是吧?” “嗯!”甘田田点头如捣蒜,乖得不得了。 “那就背十个《千金方》里的香方来听听……” “……” 为什么要这样扫兴呢,师父…… 话虽然这么说,甘田田还是挺兴奋的。 来到大萧后,她也只在德灵县生活过,根本没有机会看看外面的世界。这下能够到省城去玩好几天,还能参加有许多业内高手出现的香会,看到与县城不同的风情……想想就好开心啊。 到玉江去…… 姬冰云漂浮在半空,俯身看甘田田叽叽呱呱地说着即将出远门的开心,面上表情沉静无波。 玉江府,是他前世出生、长大,最终死去的地方。 那座堂皇的姬府,应该朱门依旧吧? 他那位嫡长兄,已顺利接了父亲的位子成为族长。他的金凤姐姐,是宫中尚香局的总管女官,香药行内的权威人物…… 这次去上巳香会,会再见到姬家的故人吗? 不过,光是想这些没用。姬冰云的眼光又落在甘田田身上,思索着,自己是不是该趁机推这丫头一把了? 光是在小作坊里熬资历,她要什么时候才能出头? 这种名流云集的大香会,或许会有些机会……不行,她的底蕴太差,贸贸然把她推出来,很有可能适得其反。 甘田田完全不知道姬冰云正打着让她“出人头地”的小算盘,只顾着和陶桃讨论自己该打包什么行李上路了。 出门那天,临到上船,甘田田才发现,自己彻底忘记了徐大娘也是要去的…… 作为女学徒,她得和徐大娘、陈大姑,住同一间舱房! 甘田田立刻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徐大娘不会放过这个折腾自己的好机会吧? 结果老天居然开眼了——徐大娘晕船! 她老人家从开船起,刚板下脸想使唤甘田田打水打饭,突然就开始晕浪,狂吐不止。 甘田田在她床榻面前放了个接呕吐物的木棚,然后就很愉快地去甲板上看沿岸风光了。 春天的樊江风景宜人,两岸葱绿树影倒映在碧蓝江水里,客船划开平静的水面,惊起一滩鸥鹭。 呼吸着清爽的江风,甘田田觉得生活真是美好…… “小姑娘,你倒是惬意。” 忽然,有人缓缓走到她身边。 第83章 陈大姑的邀请 “小姑娘,你倒是惬意。” 陈大姑款款走到甘田田身边,甘田田忙转身屈膝福身,恭恭谨谨地行礼。 当了几个月学徒,别的东西没学精,这些规矩倒是完全熟练了。她又不打算和这个世界对着干,表面功夫而已嘛,这个容易! 陈大姑对她的恭敬态度似乎很满意,平板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些微笑意。 用这时代的标准来衡量,三十多岁的陈大姑当然算是中年妇人了。 不过甘田田两世为人心态不同,在她曾经的世界里,三十多岁没嫁人的女强人实在太多太多。所以她看待陈大姑时,不免也带了点前世的影子,没有将陈大姑当成真正的长辈来对待。 甘田田并没有刻意分析过自己的想法,但她对陈大姑的态度却因此与其他学徒的瑟缩畏惧稍有区别。 这种态度落在不同人眼里,又有不同感受——如徐大娘,便觉得这死丫头桀骜难管,憋着劲儿要把甘田田给整出去,只是还没找到机会。而在陈大姑看来,倒是对甘田田多了几分欣赏。 “大姑,您不在舱房里歇歇?” “嗯,难得出门一趟。”陈大姑转过脸,看向远处的青山绿波。“多欣赏欣赏风景也好。” 甘田田坏心地想起了在舱房里吐得昏天暗地的徐大娘。按说香坊里的人都有治晕船的香包和药物,但徐大娘吃了晕船药也没什么起色。 你看看,人品不好吧?活该遭罪。甘田田偷偷暗爽了下。 “大姑,咱们这回到玉江府去,都要做什么呀?” 虽说是陈大姑主动过来和她说话,不过陈大姑的性子向来清冷,竟就真的站在原地看风景没开腔了。甘田田只能干笑着扯些安全的话题,反正她一个小学徒,什么都不懂很正常。 “主要是坊主去和几家相熟的原料商谈生意,不过这是坊主和乔老的事了。”陈大姑淡淡地说着,并没有什么怨言。 大批原料进货本来就是甲字号的工作,也只有乔老那样的眼力,才能基本保证原料的真伪与品质。 “魏管事和徐大娘是每年过来都要分头去访友。至于我,在府城认识的人也不多……小姑娘,你要不要和我一道去逛逛香市?” “啊,我吗?若是师父没有给我派任务,我自然愿随大姑您去见见世面了!” 甘田田受宠若惊,没敢想太久就先点头应了下来,以免惹陈大姑不快。 看到甘田田答应得爽快,陈大姑赞许地翘了翘嘴角,没有再说话,又继续看她的江景。 而甘田田心里却开始犯起了嘀咕。陈大姑之前多次与自己接近,她也估到是对方想和乔师傅交好的意思。 但这回陈大姑直截了当地提出带她去逛香会,就是当着陈坊主和其他管事的面,表达对她的亲近了。 她相信陈大姑是不讨厌自己,可是这样的举动,会不会……是要故意做给魏管事和徐大娘看的呢? 所以甘田田留了个后路,说是要先问过自家师父。 如果乔师傅也同意她在玉江府这段时间,跟随陈大姑行动,那就是说乔师傅也默认了和丁字号工坊的“融洽关系”。 甘田田等级太低,接触不到管事们的日常工作,也不清楚他们之间有什么利益纠纷。 然而从陈大姑的行动来分析,很有可能……魏师傅和徐大娘的联合,威胁到了陈大姑在工坊里的地位? “大姑,您为什么不继续考调香师呢?” 甘田田突然问道。 像乔师傅、魏管事和徐大娘年纪都过了四十,一般都不适合再考调香师了,可是陈大姑才三十出头啊。 这个年纪,正是调香匠人经验最纯熟、精力最充沛的时候。陈大姑没想过再进一层,成为调香师吗? “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陈大姑没觉得甘田田唐突,反而挑起眉梢,饶有趣味地打量着甘田田。 “没有……我也是刚刚想到的,也没过脑子就问了……要是冒犯了您,请您千万别生我的气啊。” “呵。”陈大姑竟笑起来,说:“我怎么会生你气。大姑看起来有这么凶吗?” 咦,在作坊里出名“黑脸不理人”的陈大姑也会说笑啊。甘田田嘿嘿陪笑着着没有接话,心里却还是好奇。 “谁说我不考?” 陈大姑深吸一口气,目向前方,眼中流露出与平时清冷所不同的坚毅神色。 “二十二岁得到‘匠人’头衔后,我曾经连考三年,却每次都因为种种缘故而落榜……” “之后我受陈坊主所聘,入郁金坊为师傅,三年前又升丁字号管事。” “这几年来……我虽说忙于打理丁字号的琐事,平日却也从不曾放弃调香修行。” “今年秋天,我会再次参考府级香坊测试。”陈大姑顿了顿,说道:“再考一次调香师。” “啊,是这样吗?” 甘田田先是惊讶,再想想也就释然。原来陈大姑是考过好几次又失败的,也对……其实那些调香匠人,人人都是梦想着成为调香师才入行的吧。 只是,陈大姑如此坦然,甘田田还真有点不习惯呢。自己又多嘴了。 陈大姑看甘田田表情有点纠结,笑道:“我要参考的事,过年前就和坊主说过了,你不必觉得是什么秘密。” 那就好那就好。就说嘛,人家一长辈,又是管事,哪有和自己说小秘密的道理。 咦,既然陈大姑想着要走,那干嘛还要联合甲字号来搞内斗啊? 甘田田回忆起陈大姑对自己第一次示好,就是在作坊的年夜饭上。那时候她应该已经和坊主谈了去考府级香坊的事了…… 这关节,甘田田想不通,决定还是不为难自己了。 听到甘田田说,陈大姑要带她去逛香市,乔师傅并没有太惊讶,想了想就答应了。 “嗯,本来带你到玉江府,也是想让你见见世面罢了……我反正也忙着陪坊主看原料,那你就跟着陈大姑去逛两天吧。” “谢谢师父!” 甘田田眉开眼笑,觉得生活真美好。她还在偷偷地想,自己这回还带了点零碎银子和铜钱出门,或许可以买些好玩的小东西送给陶桃呢。 “不过,你别玩野了。”乔师傅板起脸:“等我和坊主看完货,咱们郁金坊,还是要参加玉江香坊官办的香会的,到时候给我老实规矩点。” “是,师父!” 第84章 玉江府 从德灵县到玉江府,走水路用不了一整天。夕阳西下的时候,他们的客船已停泊在玉江城西的码头。 虽然他们是外地人,作为香坊坊主,陈文金出行并不吝啬孤寒,早早安排有伙计先来打尖接应。 是以他们一行刚下了船,立刻就能坐上租来的马车往客店休息去了。 有钱就是好啊,甘田田心中感叹。 等到了客店安顿好众人,又吃了晚饭洗漱完毕,月亮都到了树梢。街上棒子敲了两下,外面的人声却还没有完全消散,依稀可闻行人的嬉闹谈笑声。 不愧是省城,夜生活还挺丰富的啊。 可惜就算是年轻又精力旺盛的甘田田,这会儿也困得不行,早早就滚进被窝里补眠了。 夜半黑暗中,姬冰云从香薰球里缓缓浮现,穿透墙壁,悬在玉江城半空之中。 玉江府。 他终于又回到这里来了…… 姬冰云遥望着城中某一处,目光渐冷,灵体激荡,扩散的波动竟将周围树梢带得微微摇晃。 玉江府城东,贵人聚居之所,亦是姬家大宅所在地。 许多往事如潮水般涌入姬冰云的灵台,曾经的辉煌,曾经的苦闷,曾经的怨恨…… “姐姐,可惜你不在。” 亲手将他打入地狱的姐姐啊,如今正在京城宫中香药局里身居高位,风光无限。 而现在的他,灵魂依然被束缚在这小女孩身体附近,无法离开。就算能离开……他也不能予以她实质性的攻击与伤害。 没关系,姐姐,我会尽力让这小女孩,一步步靠近你的…… 也许这段在玉江府的日子,会有机会也说不定? “玉江府比我想象中要大啊。” 甘田田由衷在心里感叹着,紧跟在陈大姑身后,在长长的东大街上东张西望。 这条东大街,是从城门直通玉江府衙的正道,笔直宽敞,铺着厚厚的青石板。这时虽然时辰还早,大街上却已洒扫地十分干净,一尘不染。 大街两边种着迎春、木樨、玉兰等花木,枝头郁郁葱葱尽是绿色。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洒在甘田田新置的水绿色长裙上,映着裙摆星星点点的兰草刺绣,显得又俏皮又可爱。一阵风过,树上初绽的花瓣纷纷飘洒下坠,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 在两排花树后,整整齐齐的街铺一直排向长街的尽头。这些铺子虽然营生不同、布置各异,但又都保持着相似和谐的外观紧挨在一起。一幅幅迎风招展的布幌子下,行人游客在各家铺子里进进出出,煞是热闹。 酒楼食肆、茶铺果店,琳琅满目的铺子让甘田田看得目不暇接,尤其是那包子摊、熟食店里飘过来的阵阵香气,更是勾得她肚里的馋虫不停作怪。 陈大姑偶一回头,看到甘田田脚步在向前走,头却朝包子铺歪着,差点笑出声来。 这小丫头哎! 老姑婆陈大姑在香坊里素来以严肃古板而被学徒们敬畏,其实她也并不是那么难说话的人。只因为自己年纪相对较轻,威望不高,唯有刻意做出难以接近的姿态来管制下人了。 到了乔师傅那资历年纪,自然能放松些,也不会被人看不起。但她可不行。 不过在私下里,陈大姑也不想时时板着脸。 “我们先去吃早饭吧。” 说罢,陈大姑便先举步往包子铺走去。甘田田哪会有异议? 一刻钟后,甘田田满脑子已经是“玉江好”、“玉江棒”、“玉江真是好地方”! 别看只是一家小小的早点铺,可不止有包子卖。除了热乎乎的肉包子,店里还有喷香的酱汤、新熬的大骨头、凉拌瓜皮、煎炒鸡胗……早点种类比德灵县丰富了不知多少。 陈大姑也没问甘田田的意见,就直接点了两笼包子、两碗酱汤、一盆大骨头和四个煎花卷。这分量,就是两个大人吃都够了。 跟着这样豪爽的领导真是开心! 吃着皮薄肉鲜的大包子的时候,甘田田心里乐得要开出花儿来。陈大姑的吃相却比甘田田还要斯文许多,等甘田田吃完一笼包子,才发现她老人家在慢悠悠地喝酱汤,包子还剩了半笼呢。 呃……自己是不是太放肆?明明在方公子韩大少他们面前能维持住吃相嘛,到了陈大姑这儿,却不小心吃得太欢快了…… “你这小姑娘胃口倒是好。”陈大姑不以为忤,反而把剩下的包子夹到她碗里:“你吃吧。” “大姑,您不吃吗?” “我吃饱了。没事,你吃吧,玉江的肉包子可是挺有名气的。”陈大姑面上是难得的温和表情:“因为这儿紧挨着大江,水产丰富,所以玉江肉包子的肉馅和别处不同。别处的包子是纯猪肉馅儿,这儿的包子还和进了虾蓉和鱼肉,还加了姜末,所以特别鲜香,汁水浓郁。” 哇! 没想到古板的陈大姑,也是个美食家?甘田田油然而生同道中人的感叹,恨不得抓住陈大姑的手说“领导,我终于找到组织了”——当然,最后她只是默默地抓起了包子…… 真好吃啊! 吃完了早饭,她们继续朝传说中的“香市”赶去。 这“香市”和过年时的“花市”、“书市”差不多,都是临时性的活动。一般这样的大型活动,都会在城隍庙附近举行。 远远地,还没靠近城隍庙,甘田田的鼻腔就开始充盈着一阵又一阵的香气。 当她们赶到香市时,几乎所有的摊位都已经摆设好了。一个个顶着彩条麻布的大棚子,互相紧连在一起,放眼看去竟有几百家之多。 虽说人潮还不多,可每家摊子上忙碌的师傅伙计,已经将香市的气氛渐渐炒热了。 “天哪,大姑,这儿也太热闹了……”甘田田兴奋起来,抬头看向陈大姑:“咱们从哪儿逛起呀?” “嗯,先看看今年流行的香囊、香炉样式吧。” 陈大姑又恢复了平静的表情。这种地方虽然热闹,高质量的香品却不会放在这儿售卖的,甚至连摆都不会摆出来。越是高档香品,越是要在清幽高雅的环境下欣赏,哪有在大市场里贩卖的道理。 “好呀好呀,大姑,您给我讲讲香囊样式好吗?我一点儿也不懂……” 甘田田谄媚地笑着,决定向陈大姑偷偷师。 第85章 博山炉 迄今为止,甘田田在姬冰云与乔师傅的双重镇压……哦,不,是双重教导下,已经掌握了初步的香药知识。 作为一个刚接触香药行当不久的小学徒,她懂的东西算是很多了。 但光有香药和调香知识,距离成为一个合格的调香匠人,还远得很。香药一道,可不仅仅是懂药理调香就够了,涉猎到的内容广泛得很呢。 例如这满市场的香具,甘田田就看得眼花缭乱,只觉得都好看都漂亮,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香具是制香、调香、熏香工具的统称。 典雅精美的香具,既能够让香品充分挥发香气,又能增添情趣、装点居室,许多香具本身就是难得的艺术佳品。 不过摆出来卖的香具,一般就不包括那些制香的家当了,那都是各香坊和调香师们自备的。 种类繁多的香具整齐有序地陈列在各家摊位上,甘田田一面看,一面向陈大姑请教,又懂得了不少新知识。 经过前些日子的相处,尤其是一起愉快地用过早点后,甘田田对陈大姑感觉更亲近了一点。 尽管出于谨慎和防备,她不可能像对待自家师父那般全心信赖陈大姑。但是对比起魏管事和徐大娘来说……她宁可把陈大姑当“自己人”啊。 陈大姑面上没什么表情波动,对甘田田的幼稚问题倒是有问必答。这会儿人还不多,她们可以慢慢闲逛,是以陈大姑的心情也很不错。 她是有些许洁癖的,不爱挤在人群里走动,这也是她早早就带着甘田田出来逛香市的原因。 “唔,好多出名的铺子,还没出来摆摊呢……我们果然是来早了啊。” 陈大姑随口说道。 她年年来逛,而许多铺子的摊位几乎是固定的,师傅伙计虽有变动,总不能全换了去,摊子上的香具香品也各具风格。香具品质好、铺子名气大的店家,往往不急着早出摊。 “大姑您想买香炉吗?” 看陈大姑在好几个摊子前都是专挑香炉看,甘田田这么问也不奇怪。 “嗯。” 陈大姑全神贯注地品鉴着手上的香炉。 香具的种类很多,有香筒、熏球、熏笼、香插、香盘、香盒、香匙、香箸、火箸、火匙、香瓶、香囊……但是最重要也最复杂的香具,始终还是香炉。 从古时发展到今天,香炉的式样与类型已经极为丰富。 按整体样式来分,可以分为拟礼器类,也就是模仿上古时代礼器的鼎、鬲、豆等等,这种香炉往往体积不小。 而拟动物植物类,模拟灵禽瑞兽、吉祥花卉的,则是生活中的常见类型,如龙、麒麟、仙鹤、鸭子、海棠、莲花…… 拟景观类的,最著名的自然是那“博山炉”,还有“佛塔炉”。 而除按整体样式,香炉还可以按局部样式来分——腹、耳、纹饰、口、足、纽、座、盘、提链、提梁……每一个细枝又有无数的分支,真要教起来,一个月都教不完。 陈大姑方才只是简单地和她说过些香炉的门道,这会儿甘田田唯有瞪圆了眼睛等着陈大姑挑选香炉,依稀能辨认出她手里拿的是个状如仙山的博山炉。 博山炉这种香炉,在如今的大萧已很不太常用,它是属于古时的流行。但连菜鸟的甘田田都能几眼就认出这香炉款式来,证明博山炉虽然已渐渐被淘汰,名气却依然响亮。 许多调香匠人和调香师都会收藏一两个博山炉,虽说不用,也可以彰显一下自己的品位。 这博山炉出现在春秋战国时期,盛行于魏晋,与当时人们的“求仙”爱好息息相关。别看它是古时流行的式样,制作工艺却比后来的许多香炉都要复杂繁琐。 在博山炉出现前,人们熏香常常放在香鼎和豆式炉中点燃,烟火气很浓。博山炉出现后,它上置香饼下置炭火的烘烤方式,使人们开始更优雅地熏香,香味浓厚烟火气又淡了许多。 而模拟仙山蓬莱制作成的博山炉,在淡烟萦绕中,也有了一种别样的古朴美感。 真正好的博山炉,高古雅致,工艺非凡,常常价值千金。 陈大姑虽然收入不菲,但真要买好东西,预算也不太够。她都没打算买名家铺子里那些贵得离谱的香炉,而是想在小摊子上多淘淘,看能不能挑选到比较便宜又漂亮古朴的博山炉。 考府级香坊调香师测试,最关键的一场考试就是匠人自己亲自创作的香品。而一款香品要被发挥到极致,则必须配上适合的香炉,才能让评选的名家们满意。 例如桂花香最好选桂花炉、荷花香最好选荷花炉、浓香最好选择兽形炉、淡香最好选竹节炉……这都是搭配。 陈大姑经过多年潜心研究,调制了一款新的香方,这香方的特色就在于“复古”,返璞归真。 所以,她很需要买到一座与之相搭配的博山炉,等参加调香师测试时派大用场。 “这位大姑,您眼光不错!” 摊子上的两个师傅和陈大姑年纪相仿,都是三十多岁,俩人一唱一和地说起自家货物的好处来。 “您看看我家这博山炉,高耸如山,灵兽、仙人都雕得活灵活现,通气孔隐秘又灵巧,散烟绝对好!纯铜的炉子,您上上手,是不是特别厚实圆润?” “是呀,这博山炉可是我家掌柜从海外买回来的老古董,据说是汉武帝时候赐给外番人的宫中极品呢!您看看,我们可以给您试着燃香,保管‘朱火青烟’,美极了!” 两人手脚也快,居然就马上要给这博山炉燃香试验,比她们前面看过的那几家都要积极。 “唔……我再看看。” 陈大姑心里是爱极了这博山炉,却又担心价格太高。 从做工和款式看来,这座精美的博山炉价格不会低于五百两银子……远远超过了她的预算啊。至于什么汉武帝御赐外番之类的话,她就当没听见。 “呵呵,好久没来逛香市,他们造假的手艺怎么比原来还差劲了?” 甘田田正无聊呢,忽然耳边传来姬冰云的轻笑声。 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造假?” 话刚出口,她忙掩住自己的嘴巴,却发现来不及了。 那俩摆摊师傅和陈大姑,全都看着她,表情却有很大差别。 完了,被人听到了! 第86章 造假(一) “造假?” 两个摆摊师傅中较胖的那个立刻耷拉了脸,腮帮子上的肉抖了抖,很不高兴地说:“小丫头,话可不能乱说!” 甘田田也不想惹事,并没有顶回去,只是拉着陈大姑说:“大姑,要不咱们再去看看下一家吧?” 陈大姑双眉轻蹙,却没说什么,放下了那座博山炉就想走。 她并非相信甘田田脱口而出那句“造假”,但是看如今摊主有些生气,想买的心却淡了下来。 陈大姑是调香匠人,但却也是不折不扣的女人,女人买东西往往更注重心情。她虽然喜欢那座博山炉,可眼看着那俩人吹胡子瞪眼的,顿时就没了继续看下去的欲望。 “喂,你们……” 胖师傅还想说什么,被他同伴皱着眉扯住袖子,只能咬咬牙,看着陈大姑和甘田田走开了。 “你怎么知道那博山炉是造假?” 走远了,陈大姑才轻声问了句。 甘田田知道自己嘴快犯错了,一直忐忑地低着头。 见陈大姑过问,才尴尬地笑笑,把刚才姬冰云告诉她的话在心里整理了下,小心翼翼地说:“我也看不出那是不是纯铜,只是他们都说那炉子是老古董,但……上面的铜锈有些怪怪的。” 嗯? 陈大姑挑了挑眉毛,说:“铜锈?那炉子上不是长满了铜锈吗?” “呃,就是因为长得太满了啊。” 毕竟不是自己的知识,甘田田得一边消化姬冰云说的内容,一边转换成自己的话:“其实大姑您也知道,仿造铜锈很容易的。只要把新造的铜香炉放在药汤里浸泡、抹上许多涂料再埋到地下,没多久就能造出长满铜锈的炉子来了。” “我听说……为了卖相,许多商家都会把古董上的铜锈泥清理一下,起码得露出原来的花式吧?那尊博山炉却锈得过分了……” “哦。只是这样?” 陈大姑是调香匠人,却并不是什么名家。在德灵县生活,能接触到的上等香炉很少,是以见识远不如姬冰云也是很正常的。 她对甘田田的话将信将疑,只是频频皱眉思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姬冰云嗤笑道:“谁让你嘴快。让她买好假货好啦,又不是你什么人。” “大姑对我挺好的……”甘田田无声地反驳,但也知道自己不该多嘴:“下次我不会这样了啦。” 没多久,陈大姑又在另一家摊子上看中了一尊造型更别致的博山炉。这家倒是实诚,坦言这尊博山炉只是前朝作品,年代不算太久远。 征询过姬冰云这是真品后,甘田田就没在意陈大姑和摊主谈价钱的情况了。漫天开价就地还钱这种情况,什么时空都差不多。她有些无聊地转头东张西望,忽然被一个容貌清丽脱俗的小姑娘吸引了视线。 那小姑娘看着比自己要大一点,身量苗条,雪白小脸上一双明眸顾盼多姿。虽然说不上有多漂亮,整个人的相貌、气质、打扮看起来却很舒服很顺眼。 从装扮上看,这应该也是位家境优渥的闺阁千金,却不知为何身边竟没带着一个仆从。 “玉江府的治安如此良好?”甘田田在心里暗暗嘀咕:“看她两耳上的珍珠坠子,应该价值不菲,家里人怎的放心她自个跑出来闲逛啊。” 因为这会儿逛香市的人还不算多,难得见个同龄人,长得又好看,甘田田就多看了她几眼。 只见那小姑娘手里捧着尊小巧玲珑的玉炉,正在犹疑不定地听摊主介绍。 “大小姐好眼光!”那清瘦的摊主也是个舌灿莲花之辈,眼睛也毒,看得出今天上门的是个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 这种小姑娘都是大肥羊,不能放过啊! “大小姐,您手里的这尊玉炉,可是前朝玉雕大师仇然的杰作。您看这玉料,这雕工,这品相,市面上是找不到了!” “是仇然的作品?”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了点兴趣:“可是……没听说仇然作品还有流传在外的啊,统共不就那么十来件,都被各大世家收藏着呢……” 甘田田听得暗自摇头。 小姑娘还是嫩啊,你心里这么想可以,没必要说出来。一说,对方就知道你动心了,也针对什么方面下手来忽悠你了——对,甘田田又知道那是赝品了,因为嘴贱的姬冰云已经冷笑地吐槽了好一阵。 “仇然那老头子才不会制作巴掌大的小香炉呢,他总爱整大件!姬家正厅里摆的那座翠青璞玉莲纹炉就是他雕的,足足有水缸那么大。” “哇,能找到那么完整的玉料也不容易啊。”甘田田咋舌。 姬冰云哼了声,说:“所以他的名气才大嘛。” 看来姬冰云对这位仇大师的雕工和品位并不认同,这眼高于顶的家伙!甘田田耸耸肩,继续侧耳听着那边的谈话。 说实话,她有点担心那小姑娘被人骗啊,虽然真的不关自己什么事。 “大小姐,仇大师的作品传世的都是些大玉炉,这小玉炉,不瞒你说,肯定都是大师平时练习雕工的时候流传出来的,对不?要真是大师呕心沥血的作品,哪里还轮得到小店收藏,早被那些世家收了去。” “这东西啊,说实话,就是大师年轻时的练习作,功夫还不到家。可是呢……您喜欢,对不对?而且这底座下头,还有大师的印鉴……这个总假不了吧!” 如果是别人,反而未必被骗。那小姑娘家里,恰好也收着一尊仇然的玉炉,她看过印鉴,还真是和这个一样的…… 于是,小姑娘就犯难了。 如果这是大师真作,自己错过了真的好可惜。可是,她又没有足够的眼力来鉴定。 今天她只是偶然起意,偷偷溜出来看热闹,没想过真要买东西。家里的大师傅们又去谈生意了,没人给自己掌眼,唉唉,好烦恼啊! “那,多少钱?” “不贵不贵,三百两!” 啊? 甘田田远远听着,嘴巴快长得合不拢了。 真敢要啊这摊主!三百两卖一个假玉炉! 听姬冰云说,这玩意就是不知道什么小作坊里的匠人自己鼓捣出来的,看着外观挺精美,其实和大师作品相去万里,卖三十两都算天价了。 难道,自己真要看着这小姑娘被骗钱? 第87章 造假(二) “三百两?” 小姑娘拧起了眉毛,想把掌中玉炉放下,又有些舍不得:“太贵啦。” “哎哟我的大小姐,一看您也是懂行的。仇大师的玉炉是什么品级的宝贝您还不清楚?不是我说大话,这可是有价无市,要不是刚好碰上了我,你捧着银子都没地方买去!” 要不要这么夸张? 甘田田都听不下去了,姬冰云不住冷笑:“仇然的玉炉虽说出名,也还没到极品的程度,这人吹得没边了。” “但是……好像那小姑娘真要被骗了哎。” “你管那么多呢。”姬冰云才没那么好心:“她那对耳环就不止五百两。没听说过千金难买心头好?也许人家就乐意拿三百两买个假货回去玩儿几天。” 姬冰云的话也不是没道理,甘田田觉得自己是当穷人太久了,都难以代入富婆心理了。 那自己还是别管闲事了吧…… “行,给我包起来吧。” 这边厢,陈大姑终于和人谈妥了价格,买到了她喜欢的博山炉。 “大姑,您买好啦?” “是呀。”陈大姑显然心情不错:“早点过来也好,能挑到些好玩意……我最近调的几种香品,都需要这种古朴的老香炉来熏香,正好了。” 甘田田看着陈大姑眼里满满的笑意,与平时淡然的模样截然不同,突然觉得,陈大姑还真是个爱香的人啊。 也正因为如此,她在繁忙的工作之余,还在不停钻研调香,努力想成为调香师吧? “大姑,香炉对于熏香来说,真的那么重要?” “当然了。” 陈大姑接过摊主打包好的包裹,甘田田自觉地替她拎上。看到甘田田很有眼色,陈大姑更有闲情和她多说几句。 “好香也得好炉熏啊。能淘到一个合心意的香炉可不容易……我往年也来逛,不过今年算是顺利的。”说到这里,陈大姑低头对甘田田笑笑,表情更和善了,好像在说是甘田田给她带来了好运道? 见到陈大姑没有责怪自己先前多嘴,现在还这么开心,甘田田反而有点笑不出来。 她脚下随着陈大姑往前走,却还扭过头去看那个想要买玉炉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好像还是放不下假玉炉,正与摊主谈着价钱。 从摊主的表情上看,似乎这桩生意就快成了…… “大姑,抱歉,我要过去一下!” “咦?” 陈大姑愣了下,就看到甘田田转过身,踏踏踏地跑到一个摊子上。 “姐姐。” 甘田田鼓起勇气,和那陌生小姑娘打了个招呼:“我在那边也看到个不错的香炉,咱们一道看去吧?” “呃?” 小姑娘疑惑地看着甘田田,这女孩儿是谁啊,自己认识吗?她正想问,却看到甘田田的嘴唇无声地动着,好像在说“走吧走吧”。 甘田田背对着摊主,那人看不清她的脸,却有种不太妙的感觉。 “喂,你这丫头谁呀,跑到我这儿来搅和什么。” 他拉下脸想把甘田田推开,甘田田急了,抓着小姑娘的手,又重复了“走吧”的口型。 这时候小姑娘看出点苗头来了。 感情,这女孩儿是来提醒自己快走的? 莫非这玉炉有问题? 说实话,这次真是甘田田多事了。 香市上那么多摊子,真真假假的活物,买东西全凭自个眼力,买了假货次品,往往也只能埋怨自个眼力不够,只当交学费。 她和小姑娘无亲无故的,这么冒出来要把人拉走,别说摊主生意要被搅黄了有意见,小姑娘也未必感激她。 所以一开始甘田田是不打算插手的。 可当她看到陈大姑买到心怡香炉后满足的笑容,还和她讨论起香炉与香品的搭配,便觉得……若那小姑娘兴冲冲买了假玉炉回去,发现根本不是好香炉,那该有多难过? 长得那么讨喜可爱的小姑娘,唉唉,真不忍心…… “多事。” 姬冰云对她的举动只有两个字的评价。 然而甘田田还是冲动地去拉住了小姑娘。结果,也不知是她长得太有诚意,还是小姑娘本来就有些动摇?还真就把玉炉放下了。 “喂,喂,大小姐,您不买了?” 那摊主真急眼了。 大早晨的遇到条肥羊,眼看就要宰到手了。哪来的乡下丫头要坏自己好事! “这可是仇然的杰作!您嫌贵?要不,我再忍痛,减二十两。两百八十两,不能更少了!” 摊主甚至从摊位后跑出来,拦住了二人。 “那个,我不要了。” 小姑娘脸皮薄,大概觉得和人家扯皮半天又不买,挺不好意思的,怯怯地说了句。 “都说好了要买,你怎么就反悔了?有你这样买东西的吗?” 那摊主看出小姑娘性子稍弱,胆子越发大起来,直接无视了甘田田,硬把玉炉塞到小姑娘面前。也不说“您”了,直接“你你你”的来,露出了无赖嘴脸。 “呃,大叔,抱歉啊,但是……” “哎!”甘田田也火了,你一卖假货的能不能别这么高调啊?“看看不买怎么啦,有你这么卖东西的吗?” “关你什么事!” 摊主火得不行,看到生意要黄,一肚子气都往甘田田身上撒。 “怎么了?” 这时候,陈大姑也走了过来,看到那摊主竟要伸手拉扯甘田田,顿时就黑了脸。 别看陈大姑冷情,心里也是极护短的。甘田田这丫头她是越看越顺眼,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第一反应就是有人要欺负她手下的小孩子。 “你这是要打人?” 陈大姑的声量略高,立刻就吸引了周围一圈人的注意。 尽管逛早市的人不是特别多,可也不少了。陈大姑这一嚷嚷起来,马上就有二十三号闲人都聚拢过来,对这边指指点点。 那摊主又气又恼。 明明就要赚进几百两银子了嘛!这叫什么事啊! “哎呀,又是你这个臭丫头!” 突然间,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插进来,甘田田抬头,看到先前卖造假博山炉的那个胖师傅从人群外挤进来。 呃…… 好像,闹大了? 第88章 造假(三) “臭丫头!” 胖师傅把两只袖子一挽,气汹汹地说:“你这丫头,刚才在我那边胡闹不说,又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啊? 甘田田眼睁睁看着那非要强卖的摊主和胖师傅站到一处,两人满脸横肉抖起来的模样还有点像呢,莫非……这俩人还是亲戚不成? 好的不灵坏的灵,果然她下一刻就听那摊主嚷起来:“二哥,这丫头刚才还在你那儿闹?你怎么没收拾她?” “哼,你三哥把我拉住了。再说我也不想和个小丫头一般见识……”胖师傅才不怕甘田田说自己卖假货,现在她手上又没拿着那尊假博山炉。 真是一伙的! 喂喂,你们这些骗子能不能只开一个摊子?占了好几个摊子来卖假货,还有脸和我吵啊? 其实这是很常见的。许多造假的团伙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一伙人在各地跑来跑去参加这些流动性很大的香市,互相呼应照顾。 “谁让你多事来着。” 姬冰云不但不同情,反而还幸灾乐祸:“坏人生意,等着被教训吧。” 哎!你到底是不是大香师,有点职业正义感好吗?算了,不能指望这种人……呃……到底要怎么脱困? “这位大叔,我不想买了还不行吗?”那小姑娘只是脾气好,也并不是任人欺负不还嘴的包子:“这青天白日的,你难道还非要强卖给我?是不是不卖给我,你这香炉就卖不出去啊?” “你……” 那摊主没想到一直怯生生和自己说话的小姑娘,居然也有这么牙尖嘴利的一面。 但他脾气本来就暴躁,被众人围着看心里的火反而更足了,脑子一热,声音更大了:“你就说买不买吧!” “不买。” 小姑娘没被他凶神恶煞的表情吓倒,虽然没提高声音,语气却很肯定。 陈大姑一个女子,本不想和这些大男人争吵。可看眼前情形,她主动将两个小孩子护到身后,说:“行了,再吵下去你生意也不好做,就这样吧。我们走。” “走什么!” 那几个同伙本来就对陈大姑和甘田田不满,现在仗着自己人多,周围的人好像也只是围观而没人“管闲事”,也就大着胆子把三个弱智女流围了起来。 “都说好价钱了!你必须买!” 恶摊主对着小姑娘摊开蒲扇大的手掌,眼睛瞪得简直要吃人。 “你们!” 陈大姑气结,可她平时对着作坊里的人严肃归严肃,真正和地痞无赖打交道的机会却是从没有过。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况且她们三个女流之辈? 终于有人看不过眼了,想要替她们解围。谁知那胖师傅却不知从哪儿抄起一根儿臂粗的长棍,往地上一敲,大吼道:“看什么看!都逛你们的去!” “喂!” 就在大家被吓住的时候,甘田田突然开口了。 “你确定这是仇然大师亲手雕刻的玉炉?” “对!” 到这地步,恶摊主也不可能退让。再说,他有自信他们的造假十分逼真,这几个女人家懂什么? “行,我买了!” 甘田田一咬牙,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从荷包里掏出三张百量银票! “给我找钱!” 啊? 陈大姑瞠目结舌,这……这小学徒,家里就算是略宽裕吧,哪可能随身带着这么多钱? 看她平时吃穿用度是不错,但是也远不到大富大贵的程度啊! “你……你买?” 连恶摊主和胖师傅都愣住了。那小姑娘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愣片刻后,赶紧说:“啊,妹妹,你别……” “哼!” 赶在小姑娘阻止前,胖师傅先动手把银票扯了过去。而甘田田不甘示弱,也猛地把恶摊主手里的玉炉抢了过来! 因为胖师傅拿银票在先,恶摊主也就没硬拿着不让甘田田抢。几人都忙着看那三张大银票去了,满脸都是得意的笑,而且竟没有给甘田田找补二十两零头的意思。 小姑娘急坏了,虽然她还是不清楚甘田田为什么要掺和她买东西的事情,却早看穿对方是在强卖假货,而甘田田是想帮她的。 她抓住甘田田的胳膊,说:“妹妹,那三百两……” “小姐姐你等等。” 甘田田止住那小姑娘的话,扬高声调,大声说:“你们说这是仇然大师亲手雕刻的玉香炉,价值两百八十两。” “大家都看好了啊!” 她举高那玉炉。 阳光照在玉炉上,笼上一层亮光,但光泽并不特别莹润。不过,如果是前朝留下的作品,经历百年沧桑,显得陈旧黯淡些也可以理解。 有些古玉,是要养一段时间才能重新焕发光彩的。要拿这点来说对方是造假,暂时有些困难。 甘田田的嘴边却挂上一丝嘲讽的微笑,不紧不慢地说:“可能大家都知道,仇大师流传在外的作品,都有他本人雕的印鉴。” “对啊,底座这不就有吗?” 恶摊主不耐烦地挥着手,心里想的是怎么赖掉那二十两的找头。 “可是仇大师还有一个爱好,就是每尊香炉内壁上,也都要刻上自己特殊的符号的。只要燃火熏香,那记号就会从内壁上浮现出来。” “有啊。” 既然是仿造,他们也是下过功夫的:“你拿回家,放上炭火一燃就知道了,我们卖的东西不会有假……” “好。” 甘田田的笑意更深,忽然抡圆了胳膊,把那尊玉炉往地上狠狠一摔! 清脆的响声过后,地上已经是一堆碎玉! “呀,妹妹,你这是……” 一直在旁边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小姑娘,被甘田田的举动吓了一大跳。不止是她,连陈大姑和周围的人都给惊呆了,这女孩儿是想干嘛? 三百两买的玉炉哎! “嗯,这块没有,这块也没有……” 甘田田蹲在地上,在碎片堆里挑挑拣拣。 “哦,找到了。” 她笑吟吟地捧着一块玉炉碎片站起来,递到陈大姑面前。 “大姑,您看。” “啊?哦……”陈大姑毕竟是个精明人,已经有些明白甘田田想干什么了。但是,那三百两…… 第89章 练初晓 前代玉雕大师仇然,以擅雕玉香炉、玉香球而蜚声于世,作品流传甚广。在许多香药世家和调香师家中,都珍藏有他的作品。 许多大富人家附庸风雅,也爱买些大师遗作来装点家中厅堂。因为仇然的作品很多都是大香炉,很适合在厅中摆放,是以一直很有市场,自然名气也响亮。 当然,赝品更是少不了…… “大家看。” 甘田田把手心摊开,那玉香炉的碎片很清晰地展现在众人眼前。 “这位大叔,你能否告诉我,为何数百年前仇大师的作品,铭刻痕迹如此崭新?完全没有被岁月侵蚀?” 娇小的甘田田,怒瞪着恶摊主,态度强硬咄咄逼人。 他们造假的这尊玉香炉,从外观看来的确很古朴,甚至也仿照仇然大师的风格在香炉内壁铭刻了花纹字样。若是要当场试香,在底层燃起炭火,确确实实可以看到暗纹在炉壁浮现。 可是,他们造假了外观,却没有打磨香炉的内壁。或者说,虽然打磨过,但毕竟这香炉太小,要连内壁的铭刻痕迹都造成被数百年时光侵蚀过的模样,很是困难。 然而,说起来很容易,要从肉眼来判断内壁的暗纹……却是非常非常难的,因为这玉香炉下部只留了出烟孔! 只有像甘田田这样把整个香炉砸碎,找到铭刻了暗纹的碎片,在阳光下才能看得出是造假。 重点是,谁舍得拿钱来赌个假货? 但甘田田就这么做了! “大叔,你说不出话了?” 甘田田眼里多了几分戏谑。“既然如此,那三百两银票就赶紧还我吧!” “你胡说什么!我不知道!” 那恶摊主居然把银票揣进了怀里,两手一叉腰,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来:“在香市买东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买到什么就是什么,哪有退货的道理?” 他这话非常不要脸,可在场的人们本是对他造假的行为极为愤慨的,听到这话反而觉得难以反驳了! 因为在古董行、香市这些地方,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买东西,靠的是买家自己的眼力。东西一离开店铺摊子,店主摊主就有权不认账——谁让你要买来着?当初你自己认定这是真货的嘛…… 这规矩很不人性化,可却是约定俗成的。在别的行当里,买假货可以退,在古董行和香市却不行。 所以恶摊主赖账竟也赖得理直气壮。 人们可以谴责他造假的行径,也不来光顾他的摊子,但却没人去要求他交出那三张银票。 站在甘田田身边的小姑娘不忿,气呼呼地冲过去要和恶摊主理论:“哎,你这人!” “你怎么能这样?非要卖货给我,不买就不让我走……现在人家都指出你在造假了,你还有脸要钱?” “滚开!” 胖师傅再撸起袖子,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在小姑娘面前威胁地晃动着:“都是你们这几个人,一大早就来坏人生意!这么点钱还不够陪我们损失的呢!” 他的气愤也是真心的——本来好好卖着假货,这几个女人不买就不买吧,还闹得这么大……当然他也恨自己的猪队友恶摊主。你说你把事情都闹到这地步了,待会还能骗到人吗? 好在这香市还可以摆几天,希望明天来的人不知道这回事吧…… “好啦好啦。咱们可以走了。”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甘田田居然笑嘻嘻地拍拍手,也不把那三百两当回事。她左手拉着陈大姑,右手挽着小姑娘,绕过那几个坏人就往前走。 素来淡定的陈大姑都很惊讶:“田田,那三百两……” “不要紧不要紧。” 甘田田平静的态度让二人完全摸不着头脑,迷迷糊糊地就跟着她走。 连那造假团伙都对她干脆得过了份的态度深感疑惑。恶摊主怎么想怎么不对劲,看甘田田等人走远了,又把怀里的银票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着。 “啊……是假的!” 突然间,恶摊主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 “什么?什么?假银票?” “可恶,那死丫头怎么会有假银票?” “快去把她们追回来!” “哈哈哈哈哈哈……” 还没等造假团伙动身去追人,周围没走开的一些围观的人们轰然爆发出一阵阵欢笑。 “哎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干得好啊小姑娘!” “不过那小女孩怎么会有假银票?” “谁知道?不过真是太爽快了!” “喂,你们还有脸去追?赶紧滚出香市吧!我们玉江香市不欢迎你们这些骗子!” “就是就是……” 造假团伙被众人一人一口唾沫围在中间调侃着,唾弃着,急得满头是汗,早已看不见甘田田三人的身影。 陈大姑和小姑娘得知甘田田给人的是假银票时,也都吃惊不已。 甘田田向她们解释说,这是自家大哥知道自己要出远门,特意给自己揣在身上仿强盗的。至于大哥在哪里搞来的,她就不知道了,可能是他以前在码头扛货包的时候,那些过路客人给他玩儿的也说不定。 “大哥说,带着假银票,遇上贼子可以送钱救命。” 哦……原来是这样。 小姑娘还半信半疑,陈大姑却释然了。对的,现在很多商贾出远门,也都会揣着假银票。只不过甘田田年纪太小,一下子掏出大钞来太不符合她的身份,才会让人觉得怪异。 实际上,这些假银票不是甘田田的大哥甘冬给的,而是韩睿给的。 上次临别时,他丢了一大堆假银票给她,说“防身”。 虽然他行为总是那么嚣张又粗鲁……但是,对她还真是挺关心的…… 甘田田一不小心又想到了韩睿,耸耸肩,摇头把他甩在脑后。 “谢谢你。” 那小姑娘握着甘田田的手,由衷感谢道:“都是我不好……你我素昧平生,你却为了帮我惹上那些人……” “呃,没有啦。我觉得他们骗人太不应该了。” 甘田田这话其实半真半假。要是被骗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富户,她就不出声了,但看到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姑娘被人骗……总觉得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应该被人好好呵护着才对嘛。 “我叫练初晓,你叫什么名字呀?”小姑娘笑容满面。 练初晓?好特别的名字! 第90章 练家九小姐 “我姓甘,你叫我田田就好了。莲叶何田田的田田。” 甘田田也友善地回应 练这个姓,怎么有点熟悉…… “这小姑娘,居然是练家人。” 一直没吭声的姬冰云,突然冒出这句话来,顿时就拨开了甘田田眼前的云雾。 啊! 练家,不就是那个…… “九小姐!” 忽然一群人呼啦啦涌到她们身边,还没等甘田田反应过来,练初晓就被他们包围了。 “九小姐,可算找着您了。” “小姐,您真是吓死奴婢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眼泪婆娑地拉住练初晓:“赶紧回去吧,五少爷都生气了。” “啊,哥哥生气了?” 练初晓有点怯怯地,问丫鬟:“流霞,哥哥真的很生气吗?” “您说呢!”另一边的婆子絮絮叨叨:“五少年最紧张您了,您又不是不知道……” 这下不需要再验证,连陈大姑都想到,这位姓练的“九小姐”是什么来历了。 姓练的人家本来就不多,会在香市这种地方出现,又显然身份富贵的……自然就是与姬家地位相当的江南练家了! “呵,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练家的小姑娘,连这点眼力都没有了。” 姬冰云嘲讽的声音再起,甘田田懒得理会他。这家伙自己是天才,就看不起所有的庸才,习惯就好啦。 不过,他也没嘲讽错。联想到练初晓差点被一群手段低劣的造假团伙骗钱的事,甘田田自己都不太相信,这是练家人? “田田,不好意思啊,我要跟家人回去了。” 就在甘田田发着呆的时候,练初晓好容易摆脱了她那堆下人,过来和甘田田说话。 “我也没能好好谢你……这样吧,明天我家人要办个香会,我请你来玩,好不好?” “这……” 甘田田为难地抬头,看了眼陈大姑。 练初晓赶紧向陈大姑说:“这位大姑,您也一起来,好不好?” “我就不去了。”陈大姑忽然展颜笑道:“你们小姑娘玩得开心点就好……田田,你去吧。” 她很爽快地替甘田田应下了约会。 等到练初晓离开后,甘田田眼尖地发现那堆下人里,有两个衣着光鲜的男仆脸色沉沉地朝她们刚才走来的方向跑了过去。 是练初晓和下人说了刚刚被人欺负的事了吧? 看来那群造假团伙要倒霉了。虽然练家是江南望族,不是地头蛇,但那些造假团伙也并非本地人啊。 练家较真起来,在玉江府应该还是有些能量的。毕竟是天下闻名的香药世家…… “大姑,您为什么不去啊?” 甘田田很疑惑。刚才陈大姑也告诉她,会举办香会,证明练初晓的的确确就是香药练家的人了。 看她受重视的程度……可能还是嫡系? 那为什么陈大姑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呢? “献丑不如藏拙啊。” 陈大姑感叹一声。 “这种香药世家举办的小型香会,客人非富即贵,我这小小的匠人去了……也是尴尬。虽然是结识贵人的好时机,但……算了。” “你又不同,年纪小,又是她亲自邀请的客人,只要玩玩吃吃就好。” 甘田田略感意外,原来陈大姑还有这样狷介的一面。 如果徐大娘和魏管事得到这种邀请,肯定第一时间扑上去了。陈大姑却宁可放弃结交业内贵人的机会,这点小清高,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但这种不合时宜,却让甘田田看到了陈大姑在严肃古板之外的另一面,心里反而感到和她亲近了许多。 “那个,大姑……” 甘田田犹豫片刻,刚想开口,陈大姑却又笑起来:“你是想让我替你保密,对吧?” 咦? 陈大姑太聪明了吧,这都能猜到? 她的确是不想搞得郁金坊的人都知道啊!尤其是徐大娘和魏管事在,这本身就两个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的人,让甘田田总有危机感。 而陈大姑却一口道破了她的小心思。不愧是三十多岁就坐到管事职位的匠人,身为女子,能当好管事可不容易,陈大姑真是个精明人。 “知道啦,我不会说的,让你自己去说好了。” 陈大姑的话,让甘田田顿时放下了心。 她一时有点想不通陈大姑为何如此干脆地愿意替自己隐瞒,等回到落脚的客栈时,才慢慢品出点味儿来。 陈大姑这人,真不简单。 她不愿意被人认为她趋炎附势,以一个小匠人的身份去攀附练家人。可她内心也不愿意完全放弃这个资源,所以她鼓励自己去和练初晓结交。 将来若自己能和练初晓处好关系,而陈大姑自己又如愿成为了调香师的话……作为经历过她们初始事件的人,陈大姑再和练家千金结交,就不算太高攀了。 归根结底一句话,陈大姑也有私心。她也不想被徐大娘和魏管事破坏了甘田田和练家结交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姬冰云听到她的分析,居然也才反应过来。在此之前,他可从没考虑过为什么陈大姑愿意隐瞒…… “人人都在算计啊。” 咦,姬冰云也会发这种感叹?他不是万事不关心的吗? 不过,总比他之前那段时间老是沉默寡言不吭声要好……总觉得来到玉江以后,姬冰云活跃了不少呢。 是回到家乡的关系吗? “小姬,我有点怕去那个香会哎。” 趴在窗口上,甘田田百无聊赖地望着远方风景,对于明天的练府香会有点期待,又有点胆怯。 “怕什么,难道他们还让你品香啊。” 姬冰云冷笑道:“你看看那个练家小姑娘,就知道她并非沉迷香道的练家人,不会拉着你谈香的。” 在姬冰云内心里,他是希望甘田田去参加香会的。 即使什么都不做…… 香会,对他而言,也是久违了啊。 “也对喔。”甘田田很赞同姬冰云对自己新朋友的评价。练初晓人是很好啦,可是看着并不是特别聪慧或者天才,就是个纯良可爱的小姑娘罢了。 好吧,明天就当去见世面玩儿啦! “希望练家招待客人的大餐不会让我失望!” 这是甘田田对于明天香会的最大期望,姬冰云听到又忍不住翻起了白眼。 第91章 练家香会(一) “小姬,你说我这样打扮,会不会太朴素了点?” 坐在客栈梳妆台前,难得正经梳妆的甘田田对镜左右顾盼,有点拿不定主意自己的打扮是否得体。 来到这世界大半年,她也学会了几种发式的梳法,一般日常装扮是足足有余了。可今天是去大名鼎鼎的练家参加隆重的香会……自己的发型是否有些简单啊? 还有首饰,她出门在外,基本上就带了两朵珠花。再说了,就算是在德灵,她本身也没置什么值钱的首饰啊…… “没什么问题。” 难得的,姬冰云并未对她的询问冷嘲热讽,而是给出了一句很平淡的回答。 呃,没问题吗? 甘田田眨巴眨巴眼睛,看看镜子里那个梳了双丫髻披散后发、只插了珠花、连脂粉也没抹的圆脸小女孩,又低头打量了下自己素淡的月牙白绣花裙,不太确定地追问道:“这样就可以了?” “当然。你反正也没法和那些大小姐们比首饰比熏香。平时什么样,到那儿就什么样吧。” “啊……是这样?” 意思就是,她再折腾也就是个小家碧玉,不如不折腾? 姬冰云说:“那地方,自然是先敬罗衣后敬人的。你别管旁人,只和主人家在一块儿说话就成。” 话虽平常,道理却很正,甘田田深以为然。 原来姬冰云也有正经的时候嘛……咦,不对,今天的小姬好像,好像,太正常了哎? 不管了,时间就快到了,赶紧在唇上抹点胭脂,下去等练家家人来接吧。昨儿练初晓的丫鬟流霞细细问过她客栈地址,约好了时辰要来接她的。 流霞果然如期而至。她可不是自己来的,不仅坐了俩舒适的马车过来,驾车的家丁看起来也训练有素,一眼就看出是练家自个的家丁,而不是车行那些粗鲁的车夫。 看来江南练家果然名不虚传,就连出门在外,也带着许多下人伺候。 “甘姑娘,奴婢扶您上车。仔细脚下。” 今天的流霞一改昨儿眼泪汪汪的可怜样儿,说话柔和办事利落,让人顿生好感。看来她昨儿是给吓坏了吧? “可不是嘛。” 听甘田田说起昨天的事情,流霞忍不住轻声埋怨几句:“我家小姐平时在家也是极乖巧的,谁都没想到,到了这玉江府,她会一大早自个跑出来玩儿……” 还差点被人强买强卖骗了钱呢。没遇到拍花子的,证明玉江府的治安还算好啦……甘田田在心里暗笑。 想来,练初晓也是在家中被憋坏了?所以一离开长辈的眼睛,心里那点小叛逆就憋不住了。 从流霞口中,甘田田得知练家这回是被姬家邀请过来,参加姬家上巳新香会的。据说是姬家又出了一款上品新香,借此佳节遍邀业内同好来品鉴。 练家和姬家的交情,表面上不错,私下竞争也很激烈。别的不说,京城尚香局、尚药局里,两家的代表人物就一直争斗不休,只是没撕破脸罢了。 练家自然不会派出多重要的人物来这么一个新香会。但既然对方邀请了,这点面子总要给,是以就让族长嫡子、在族中行五的练无忧,带族妹练初晓一块儿到玉江府来。 甘田田这才知道,练初晓竟然就是那位在京中尚药局担任大总管之职、备受世人尊敬的大香师练秋水的亲孙女。 有这么个在行内算是泰山北斗一般的亲祖父,练初晓自个却像是没多少品香天赋……呃,这种事,也挺平常啦。 总不能人人都是天才,是吧?那样天才也太不值钱了。 看练初晓那单纯天真又不失活泼的性子,感觉她应该极受家中长辈疼爱宠溺吧? 练家在玉江府落脚的地方,自然不可能像甘田田他们的郁金坊一样,随便找家过得去的客栈就算数。 “好精致的园子。” 刚被流霞扶下马车,甘田田看了眼面前灰瓦白墙的园子,忍不住在心里暗赞一句。 “嗯,地方不错。” 连姬冰云都接口称赞,可见这园子真是个幽静雅致的好地方。灰瓦白墙不稀奇,稀奇在于那墙头上露出数丛鲜嫩的翠竹。只是寥寥几株,便将园子的骨肉气质都勾勒出来了。 流霞说,这是练家在玉江府的别业。 果然不愧是名香世家,处处都可窥见其深厚底蕴。 “小姬,这园子你来过吗?” “本公子从不参与这种小香会。”又恢复成了平时的不屑语气。 喂喂,您这是答非所问了吧?所以您的意思是,您是个超级不合群的人就对了…… 唔,天才总是寂寞的嘛。 流霞看来在练家地位不差,偶尔在她们身边经过的奴仆,都会含笑向她问好,叫她“流霞姐姐”。在宅门里,十三四岁就能被婆子们称呼为姐姐的,都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呀,流霞姐姐您回来了?”一名年纪比甘田田还小的小丫鬟,看到流霞便匆忙赶过来:“九小姐正在通幽亭那边看人布置呢,好像有点小问题,说让您回来了就先过去一趟……” “九小姐不在屋里了?” 流霞有点意外,为难地回头看了眼甘田田。本来九小姐交代了,接了甘姑娘过来,就直接引到她闺房里。 这会儿,九小姐在品香会场那边忙碌,自己是不能把人带到她屋里了。那还是先安置在小客厅吧。 甘田田倒是无所谓,组织活动嘛,总有各种突发状况需要处理。 练家别院的小客厅同样十分雅致。甘田田被招呼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流霞告声罪便去帮忙了,留下刚才那小丫鬟招待她。 小丫鬟为她上了杯茶,就静静站在厅外,随时等着她传唤伺候。 甘田田感叹练家好家教。从她进门以来,就发现这儿好些个奴仆的穿戴都不输自己,可对自己的态度仍是极为尊敬。 连这么个小丫头,待客礼仪都恭恭谨谨一丝不苟的。 抿了口香茶,甘田田将目光移向窗外。那一片绿油油的芭蕉叶,正如诗中所写的“绿蜡”一般,翠绿欲滴,在春日的阳光下舒展地摇曳。 微风吹过厅堂,静静幽幽的感觉,舒服得她都想闭上眼睛了…… “呀,你怎么会在这里?” 忽然之间,一声并不友善的问话,将她的宁静时光瞬间打破。 第92章 练家香会(二) “呀,你怎么会在这里?” 什么人? 甘田田回过神,一转头,居然发现了两张并不陌生的老面孔。 江雪娇,还有……姬宝薰? 这一刻,甘田田心中也有同样的疑惑,她们干嘛会出现在这儿啊? 但是很快她就反应过来。 很正常啦,江家在德灵,本来就做着香药生意,上回江雪娇不也说要来玉江府参加香会啥的?还邀请韩睿和她一块儿去呢,结果被韩睿的冷淡狠狠打脸了。 而姬宝薰,就更不值得奇怪——姬家邀请练家的人到玉江府来,这会儿练家开小香会,姬家人过来捧场是很应该的啊。 一看到江雪娇,甘田田第一时间就回想起她那位交横跋扈的兄长,差点放狗把自己咬伤的江家三公子江允富。 不管江雪娇在韩睿面前表现得多么温柔得体,光想到她那哥哥,甘田田就没法对她有好印象。不过,看现在她还质问自己为何在这里…… 也就是说,她对自己的印象也超级差啦。 甘田田又不是傻瓜,当然明白江雪娇为什么看自己不顺眼。 江允富那桩是小事,主要还是因为,上回韩睿根本不搭理她却拉着自己跑掉了吧? 说不定那事过后,江家这位貌若春花的七小姐,还特意去查探过自己是何方神圣呢? 江雪娇两眉紧锁,眼神不善地盯着甘田田。站在她身侧的姬宝薰,表情也好不到哪儿去,一贯的高冷傲慢,盛气凌人。 正如甘田田所想的那样,江雪娇是曾调查过她的。 江雪娇毕生的愿望,就是像她的姑姑那样嫁入王府,成为王爷的正妃,享尽风光。 姑姑在王府里有多得意?江雪娇可是亲眼见识过的。 听家里长辈偶尔说过,当年姑姑在家里,也不是最出色的姑娘。既非才女,也不擅长调香,虽然相貌秀美……却也没有美到让人惊艳的地步。 但姑姑却能够一步登天,借着当年表姑母的“春风”,嫁进了王府当上王妃——就算是继妃又如何?也比那些普通世家的主母风光无数倍! 在京城的日子里,江雪娇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皇亲国戚的体面。所以当姑姑“无意”地鼓励她,多和韩睿亲近亲近什么的……她毫不迟疑地就行动起来了。 对于那个性情不定、经常乱发脾气不理人的小世子,江雪娇其实根本不了解,也谈不上好感。可是,他是王爷的嫡长子,将来爵位的继承人啊! 光凭这个身份,就值得她豁出去努力了。况且她还有姑母的支持? 自从韩睿来到西江省,姑姑给她的家信就没断过。除了询问韩睿经常干什么、有何特别行动之外,就是有意无意地催促她,要趁机和韩睿“培养感情”。 其实不用王妃姑姑催促,江雪娇自己就急得不得了! 哪知道,上回韩睿竟为了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丫头,当街打了她哥哥江允富。打了就打了,这样丢人的哥哥,她是无所谓的,顶多暗地里怪哥哥不争气,给她拖后腿。 可那小丫头是怎么回事? 韩睿不仅为她出头,还和她一块儿吃饭,甚至……拉着她走人,就把自己和姬宝薰给晾在一边? 她不甘心!不服气! 明明就是个,从长相到打扮都平平无奇的小女孩,也不知道满了十岁没? 连韩睿家里的丫鬟们,都比她要体面啊。 韩睿怎会认识……这种乡下姑娘? 江雪娇刻意向方少白打听,方少白却只是含笑不语,根本不给她一点儿线索。 她又想方设法,让下人满德灵城找线索,还是一无所获。毕竟她也就是个富家千金,不是衙门捕头,又不知道那小丫头的名字和身份,怎么查? 结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居然又在这儿让自己遇上她了! 将江雪娇与姬宝薰引过来的大丫鬟,眼看着这儿气氛不对,忙打圆场说:“江七小姐,这位甘姑娘也是我家小姐的客人,方才小姐专门让流霞姐姐接来的。” 甘……姑娘? 江雪娇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的关键词。 姓甘,嗯,德灵县没有姓甘的大户。看她那样儿,连像样的首饰都没有,衣裳也寻常,过去几次见面都是如此。可见必然是小户人家的女儿。 而且,这丫鬟称呼她姑娘。按大萧风俗,富贵人家的女孩儿可称姑娘也可称小姐,但具体到现在这场合……看来,对方身份不高的可能性已经被落实了。 呵,她真厉害。丁点大的小丫头,在德灵城里就能攀附上韩睿和方少白那样的贵公子,到玉江府来,又攀上了练家小姐? 真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 姬宝薰这时,像是江雪娇肚里的蛔虫似的,冷冷说道:“雪娇妹妹,你也别奇怪。有些小家子里的女孩儿,就是特别能耐。别看年纪不大,攀龙附凤见缝插针的功夫,可是一等一的,你我都要多学学呢。” “这样啊?” 江雪娇做惊讶状:“宝熏姐姐您可难倒我了。你知道我素来懵懂,哪里像人家小姑娘这么能钻营?什么人她都敢挨过去,什么门都敢进……啧啧啧,这等心机,厉害厉害。” “嗯。待会见了初晓,我可得和她说说,别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才好。她就是太单纯……” 甘田田冷眼看这俩大小姐一唱一和地羞辱她,完全没有想暴跳的感觉,反而有点儿好笑。 你俩有本事一辈子装高贵冷艳啊,现在看只有下人在,就明目张胆地当起八婆泼妇,仗势欺人了? 哎呀,她好怕,真的好怕呀…… “咦,你不还嘴吗?真不像你。” 姬冰云好奇地冒头:“你就让她们这么说你啊?” 甘田田懒得理这个无聊人士,他反正就当看好戏,又不是真关心自己被折辱了。 说到底,无论是甘田田还是姬冰云,心理年龄都不小,对着这两个十几岁的女孩儿,没什么想要和她们对仗的感觉啊。 “你们说什么呢。” 就在下人们很尴尬地想为她们调解的时候,练初晓从小客厅外头走了进来。 显然,她听到了姬宝薰刚才最后的那几句话,也感受到她们对甘田田的不友善。 甘田田突然有点好奇,练初晓……接下来,会用什么态度来对待自己呢? 第93章 练家香会(三) “田田。” 练初晓竟绕过了双双立在厅前的姬宝薰和江雪娇,先过来拉着甘田田的手,笑道:“抱歉抱歉,我刚才去帮五哥哥处理一点儿小事情,让你久等了。” “没有,我也才刚坐了一会儿。” 甘田田也笑,眼角的余光却看见姬宝薰和江雪娇的脸色都沉了下去。 “初晓妹妹。”姬宝薰冷冷地开口:“原来你这儿有大贵客,我们却还不认识这是哪家的姑娘呢!” 听到姬宝薰这夹枪带棒的话,甘田田反而更淡定了。这位大小姐看来是从小被娇宠过头了,原来也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姑娘,反而要比那貌似温柔大方的江雪娇……要容易看穿呢。 当然,人家常常跟着姬女官出入宫廷,在大人物面前或许也是极有眼色很懂讨好的?也许是觉得没必要在这儿和自己浪费演技吧。 “宝熏姐姐,雪娇姐姐,这位是我的好朋友田田。田田,这两位姑娘都是我家世交……你们原先见过?” 姬江二人脸色更不好看了。练初晓看起来是随意地介绍,结果一边是“好朋友”,一边是“家中世交”,亲疏立辨。 姬宝熏和练初晓没什么交情,今天过来完全是家中长辈的意思,但自认过去和练初晓相处还算融洽。 毕竟二人出身地位相当,都是家中宠儿,练初晓的祖父练秋水更是连她父亲都不得不敬重的大人物。就算姬宝薰素来眼高于顶,可也没对练初晓摆过什么架子,顶多心里鄙夷一下——这傻丫头,根本就不懂调香,白浪费了那么好的条件。 也由于练初晓不擅长调香,姬宝薰并没有她当成自己的竞争对手,反而对练初晓印象还过得去。 没想到,练初晓却为了个不知来历的小丫头,给自己难堪? 这丫头到底是什么人? 其实,练初晓再单纯不解世事,但作为练家嫡女,接人待物上该懂的事情她都懂。要是搁在平时,就算看出几人不对付,她也不会故意让姬宝薰和江雪娇下不了台,还会和稀泥缓和气氛。 然而刚刚进厅之前,她听到姬宝薰和江雪娇在挤兑欺负甘田田,甘田田却一声不吭……心里顿时就涌起一阵不平。 她不了解这三人之前有什么恩怨,可是,甘田田昨天仗义出手帮她的事,她却是很上心的。 从小,因为祖父的关系,她在族中受尽恩宠,外人也争相讨好她。可是,他们背地里怎么说她的,她难道不知道? 他们嘲笑她是个草包,半点调香天赋也没有,白瞎了家中的栽培。那些讨好她、和她玩耍的千金小姐们,都只是为了她这“练家九小姐”的身份靠过来…… 但甘田田帮她,却和这些东西无关。所以练初晓很珍惜甘田田这个新朋友,在她心目中,甘田田比那些千金小姐们可爱多了,也可交得多! 就算甘田田只是个县城小香坊里的学徒,那又如何? 方才甘田田的不屑与人争吵,在练初晓眼里,却变成了甘田田因为身份不如人只能隐忍。是自己将田田邀请来参加香会的,她哪能让甘田田受委屈! 至于会不会得罪姬家,江家,练初晓才不担心。 几个女孩子的口角,哪能入得了大家长们的眼? “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过去吧?” 练初晓挽上甘田田的手,对姬宝薰笑道:“五哥哥在那边都布置好了,就等着宝熏姐姐你这位大才女去品鉴新香呢。过两天,咱们又能去宝熏姐姐家里相聚了。” 她这话不软不硬,却点出了关键。他们练家人这回到玉江府来,还不是姬家要发布新香,把人请过来的? 要是你今天在我家里不给我面子,那好,后天我们练家人要是不去……你自己看着办吧! 姬宝薰没料到,本来性子绵软的练初晓,今天句句都是骨头。这是怎么了? 肯定是跟着这小门小户的贱丫头学坏了! 顾虑着自家香会的面子,姬宝薰只能暂时忍了这口气,被练初晓拉着走了。而江雪娇,练初晓除了开始时给她句“雪娇姐姐”,竟是没说什么多余的客套话。 甘田田心想,看来江家这种新兴的暴发户,在底蕴深厚的香药世家面前,还是没什么显摆资格啊。 就算江家出了王妃……那又如何?湘王又不是太子。山高皇帝远的,管得到人家数百年的大家族么? 甘田田正想着心事,却感觉臂上一紧。她侧过头,看到练初晓在对她友善地微笑,还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别理她们,待会咱们过去看个热闹就走,我带你逛逛园子。” “好。” 对于练初晓的友爱,甘田田心里暖暖的。自己和她也不过萍水相逢,她却把刚认识的自己当成了真朋友。 高门里也有真性情啊,练初晓如此,韩睿……也是如此。 咦,怎么又想到他了。 话说回来,来到玉江府以后,甘田田心里也在暗暗期待过会否遇到韩睿。 但是也不知道人家小世子回京了没有? 唉,在这个通讯极度落后的时代啊。两个没什么联系的人一旦分开,都不知道能否再遇上。 上次码头仓库起火的时候,好像韩睿遇到了什么麻烦。希望他的事都能处理好吧……不要再大半夜跑出来,被人当成江洋大盗追捕啦…… 胡乱想着心事,甘田田一路上也就没在意姬宝薰和江雪娇充满恶意的眼神。 在园子里走了一刻钟,再绕过两丛翠竹后,练初晓的声音将她从沉思中唤醒:“呀,客人们都来了。” 甘田田闻声抬眼,只见青石小径深处,一座精致的亭子静静伫立在池塘边。 这亭子并不算小,里头大约安置了十来套案几,许多衣着鲜丽的文人淑女正三三两两站在亭中闲聊。 捧着茶盏和点心的青衣仆从们往来不休,路过这边时,纷纷向练初晓行礼问安。 甘田田打量着亭里的客人,发现人群中有位身材颀长、眉眼带笑的锦衣少年尤为显眼。 “五哥哥。” 练初晓扬声招呼那少年:“姬家姐姐和江家姐姐来了。” 五哥哥?这位就是练家五公子,练无忧吗? 第94章 练家香会(四) 果然,细看之下,虽然只是族兄妹,连无忧和练初晓的五官却极为相似。连笑起来时的表情,都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咦……甘田田眯起眼,再仔细看了看那少年面上的笑容,忽然心头一动。 练初晓的笑如春花绽放,温暖天真;这练无忧看着也就十六七岁,脸上的笑意却完美得恰到好处,看似和煦,实则客套……嗯,和方少白的温和面具有得一拼。 这少年,颇有点城府啊,甘田田默默想着。 不过也是,这样大家族里的嫡系公子,能被长辈派出来独当一面的,待人处事不可能太差。 像姬冰云这种才能逆天、情商低下的天才,毕竟是少数…… “好端端又腹诽我?” 姬冰云冷哼起来:“你看上这小子了?” “我说小姬,你什么时候也这么村俗了啊。我就多看了人家两眼,咋就成了看上他了!” 甘田田没好气地在心里翻起了白眼。 “不是最好。这种人,当面笑哈哈,背后捅刀子,你小心点吧。” “这位公子您可以别这么阴谋论吗?” 姬冰云的回应是几声冷笑。 练初晓将甘田田带过来时,练无忧对甘田田的态度倒是很好,还很郑重地感谢了一番甘田田昨儿的“仗义相助”。 虽说以练家的财力,练初晓被骗钱就骗钱了,这都无所谓……但要是被人强买强卖欺负了去,惹得练初晓不开心,练无忧自然不会高兴。 不过有个小问题,他昨儿也问过妹妹了:“那小姑娘只是个香坊学徒,估计连仇然大师的真作都没机会看过,她怎么能确定玉香炉是假货?” 胆子还那么大,敢当众砸烂了香炉,拿出铁证来实打实地咬死了造假。 练无忧和练初晓不同,在这方面的鉴定自问水准还是够的。可他觉得自己也不会干这种当众砸货的事……这小姑娘性子挺硬啊。 结果今儿练初晓把人领过来,练无忧一看,这甘田田看起来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呢。 乍一看,也就是个性子温良、心思单纯的小家碧玉罢了,和昨儿妹妹所描述的感觉差很远啊…… 练无忧作为今天的主人,自是不会在妹妹和甘田田身上花太多精神,交代练初晓好好招待甘姑娘又转身走开了。而在练初晓那儿遇冷的姬宝薰和江雪娇,却主动迎上去和练无忧寒暄起来。 要搁在平时,姬宝薰眼角朝天,能看得上谁? 可今天出门前,家里长辈就交代过,她这趟必须要好好和练无忧搞好关系。在之后姬家举行的小香会上,还有赖练家来给姬家的新香撑场面呢。 别人只看姬家风光,姬宝薰却知道,姬家已经好些年没有出过轰动天下的新香和新技艺了。 据说那位冰云叔叔在世的时候,姬家的新香会一直是天下瞩目的焦点。可惜那位冰云叔叔英年早逝,而他的名字……不知为何,却成了家中的一个禁忌,很少有人提起。 她小时候不懂事,曾在金凤姑姑面前提过一次。当时姑姑的脸色好可怕啊! 后来姬宝薰慢慢长大,也就隐约明白姬冰云为何会被姬家嫡系刻意淡忘了。在外人面前,姬冰云是姬家的荣耀,可对于姬家的嫡系,让一个庶子抢了风头,之后就算姬金凤成了大香师,还是被不停拿来和姬冰云比较……换了她,她也不愿意提起这个过世的人啊。 总之,如今姬家看起来还好,要继续维持声势,却也不容易。 身为族长的父亲,对这次的上巳新香十分重视。父亲说,这回的新香可是家中多名高手在一起钻研许久,又用了前些年刚从西域购进的极珍贵的香药,才调制出的顶级新香。 是以姬宝薰也只能压下对练初晓的不满,与练无忧打交道去了。 但是……她暂时不愿和练家交恶,不代表她不想出气! 那个叫甘田田的丫头,不管她来历如何,反正不会是什么大人物。料想,她就算为难为难那丫头,练无忧也不会真当一回事吧? 这种小家子出来的姑娘,以为偶尔攀上了富贵人家的小姐妹,就能真正挤入她们的圈子?做梦吧! 众人寒暄间,宾客来齐了。 练家这小香会,并不像姬家那般隆重,毕竟他们是远来的客人,又没打算拿什么新调制的香品来抢姬家的风头。 说实话,别看姬家得努力维持“天下第一”的名头,练家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们家里,也很多年没出过能与当年的姬冰云相媲美的天才了。连练家大香师练秋水,都在为后辈的不争气暗中焦虑不已。 甘田田从来没参加过香会,无论是玉江香会这种官方的,还是练家香会这样的小型聚会,都只是听过没见过。 但她前世好歹也因为工作的关系,参加过许多宴饮场合,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做还是很清楚的——少说话多微笑,准没错。 再说还有个主人练初晓在旁照拂她呢。 甘田田紧挨着练初晓坐在一张小几后,捧着杯清冽的香茶,小口抿着。 原来香会是这样的啊…… 和一般的聚会不同,香会在最初的寒暄过后,全场便归于宁静,很少再有人出声。 练家的下人们,将一个中等大小的兽头香炉安置在亭子中央。练无忧亲自出手,为客人燃香。 香气渐浓,练无忧便含笑为大家介绍,这是练家去年在江南较受好评的香品“春不老”。 春不老并非多名贵的植物,反而漫山遍野随处可见。但练家这款“春不老”显然只是取其长青不老的美意,用料极为讲究,香味绵长优雅,久久不散。 一枚香饼燃尽,练无忧才请大家来品鉴指正。 今天来的客人年纪都不大,多是玉江府爱香的名门子弟与闺阁千金。这些人爱香是爱香,却也只是会泛泛的称赞,真正有用的点评是说不出来的。 到江雪娇开口的时候,她倒是点出了其中两种香药配料的妙用。大家都知道她家里做着不小的香药生意,却没想到这位江家九小姐对香道还小有研究,便纷纷附和恭维了几句。 江雪娇虽然谦逊着,眼里却不自觉地流露出得意之色。 第95章 震惊四座(一) 但有姬宝薰在场,江雪娇也很清楚自己的“陪衬”本分。 她不敢过度卖弄自己那半桶水,点了两句后,还是特意问姬宝薰:“宝熏姐姐,我没说错什么吧?” “你说得很好。” 花花轿子人抬人,这点道理姬宝薰还是懂的。 眼看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姬宝薰不由得将本来就略高的下巴再抬了抬,笑道:“练家哥哥,这‘春不老’去年我家里也买了不少,我父亲在闲暇看书时便常燃此香。” “这香有富贵气却不俗腻,虽然用了大量的沉香与花露,燃起时仍只觉得淡雅宜人,毫不冲鼻,烟火几近于无……真是好香。” “我记得去年京城中秋香会时,秋水大师也曾将此香带到香会上,只是当时我无缘得见,听长辈提起还觉得挺遗憾的。多谢练家哥哥今儿邀请我过来,让我得闻此香,了却我心中一桩憾事呢。” 姬宝薰傲慢归傲慢,说起客套话却也让人听得很舒服,平淡道来,听得人人点头。 虽说练初晓不是很喜欢姬宝薰的傲气,更因为她和江雪娇欺负自己的新朋友而心存不快。但此时听她称赞自家的名香,也不由得放柔了表情,重新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呵呵。不愧是姬金凤教出来的。” 甘田田突然听到姬冰云在耳边讥讽地说道。 咦,看来小姬和他那位亲姐姐……关系不是很好哦?直呼其名就算了,这语气,怎么听都像有龃龉,唔,比龃龉还要更严重? 联想到之前姬冰云的沉默期,以及他刻意要自己打听姬金凤的事,甘田田微微皱起了眉头。 她这边想着自己的心事,却又听人冷不丁提到了她的名字:“甘妹妹,你觉得如何?” 啊? 甘田田茫然抬头,才察觉亭子里的人都被江雪娇的呼声所吸引,通通朝她看了过来。 在江雪娇点她名字之前,在场的人其实都没怎么注意到甘田田的存在。 甘田田虽然容貌清秀可喜,但在这样的场合里,正如姬冰云说的“先敬罗衣后敬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不会是什么大家闺秀。 当然大家都是有教养的人,不会当众给她难堪,可也不会把有限的精神放在这小姑娘身上。大多数人都觉得,这估计是练家的什么穷亲戚,跟着练初晓来见见世面玩儿的。 这时大家听到江雪娇的话朝她看来,更多的也只是下意识的反应,没人对她有什么期望。 “甘妹妹,你觉得这‘春不老’香可好?” 江雪娇语调娇柔,笑容温煦,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和甘田田有旧交。 “不错啊。” 甘田田谨慎地回答。 “呵呵呵,甘妹妹太谦逊了,听说你对香道也是极有研究的呢……难得咱们相聚,甘妹妹不品鉴点评几句吗?” “江姐姐。”练初晓看出江雪娇存心挤兑甘田田,脸色稍沉,说到:“田田是应我邀请,过来散心玩耍罢了,你这是做什么。” “啊,抱歉抱歉。” 江雪娇歉然道:“我以为甘妹妹常到富贵人家来做客,应该也喜欢香道才是……” 她这话乍一听没什么,却隐隐影射甘田田是专门攀附贵人的“小帮闲”。果然,许多人脸上都露出了恍然的表情,又有些不屑。 但凡名门世家,都经常有帮闲出入。有陪老爷谈论政事、诗词的清客,有专门陪老夫人、少奶奶说闲话看戏的帮闲婆子和庙里的姑子,也有这些人家的子女,跟在老子娘身后来阿谀公子小姐。 他们不是富贵人家的奴仆,本身是良民,甚至有些家境、受的教育都不太差,但都是依靠着贵人赏饭吃。 像甘田田这种,要被人说是小帮闲,还真是……不能算太冤枉她。她本意自然不想攀附富贵,可她和练初晓身份上的差距,也难免被人这样想了。 练初晓自然听出江雪娇在当众羞辱甘田田,气得柳眉倒竖,想和她理论,却一时不好开口了。 练无忧先前在与另一名世家子说话,没注意到这边女宾的情况。这时才看到气氛不太对,抿了抿嘴,思索着如何将场面圆过去。 原来江家这位七小姐,和初晓的朋友有过节? 亭子里陷入短暂的冷场。姬宝薰端起茶盏,优雅地呷了一口,掩去唇边淡淡的笑意。 村俗丫头,想借着巴结练初晓博得什么好处?呵呵,别想! 这种小门小户的姑娘,她见得太多了。认识个把缺心眼的富家千金就以为自己捡到宝,迫不及待想挤进她们的圈子里……想得美! 你还敢来香会?你懂香么? “既然如此……那我就随便说两句好了,初晓,你别嫌我冒昧啊。” 在练无忧刚走过来的时候,甘田田忽然开口了。 她站起身,趋前两步,走到香炉前娓娓说道:“这‘春不老’香正如姬小姐所说,是用了大量的沉香与花露,以苏合油鸡舌香调和而成。调制的时候,大约是用了茶浸之法,又用米泔来压制香饼,是以才毫无烟火气吧?” “咦?” 练无忧停住脚步,直直盯着甘田田,竟是呆住了。 甘田田微仰起头与练无忧对视,笑道:“练家哥哥,如果我没估错,用来茶浸的炒茶,是加了春不老吧?” “虽然量不多……但燃香的时候,靠近了,还是有淡淡的春不老草青气呢……难怪此香以‘春不老’为名!这可是别的香品很少用到的古方啊。” “你怎么知道?” 练无忧脱口而出,之前淡定从容的完美面具,居然有了一丝裂痕。他很震惊地看着甘田田,怎么想也想不通,这可是练家大香师练秋水的杰作啊!居然这么轻易就被人看破了香方? 虽然这香方不是秘密,在去年京城香会上也有调香师说破了,可练家也不可能将香方真正公之于众,流传天下——事实上,没有一个调香师会这么做。 只有当场品鉴,才能体会到每一款上等香品的玄妙与特别。 可是,这个小女孩……她不过是个民间香坊里的小小学徒,她怎么会知道的? 第96章 震惊四座(二) “这个嘛,自然是品出来的了。” 甘田田抿嘴微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这时候,满亭子的人才回过神来。 在甘田田说出那些话之前,他们也都点评过“春不老”香。 能被邀请到香会来的,或多或少,对香道都有所了解,只是没有姬宝薰练无忧那么精通罢了。 正因为人人都懂香,所以才认为姬宝薰之前的点评很到位。姬宝薰还点出了“春不老”的香方是用了大量的沉香与花露,这个就未必人人能说出来。 懂得品香和懂得香方,差距很大的。 谁知道…… 谁知道,这个貌不惊人、衣裳寒酸的小丫头一开口,居然句句内行! 茶浸之法,米泔压饼,这些调香的技艺他们甚至没听说过。而甘田田连香方中使用春不老炒茶浸泡都知道……这已经太逆天,太夸张了。 就算不了解的,看练无忧惊讶的表情,就知道甘田田说的话给他造成了多大的震撼。 而此时在甘田田身边的练初晓,脸上反而没有太多震惊,却是满满的笑意。 “田田,你真厉害。” 她忍不住又把昨天的事情说了出来:“说来羞人,昨儿我在香市上看中个玉香炉,摊主言之凿凿说是仇然大师遗作。田田就看出是假的。” 江雪娇咬咬唇,不忿地插嘴说:“她说是假的,就是假的啊?” “当场验证过啊。”练初晓这回没再退,立刻回嘴说:“田田马上把那香炉买下来砸碎了,翻出来碎片背面一看,造假的刻痕新得很呢!” 呃……这也行? 在场的年轻世家子们,大多和练初晓一样是温室里的花朵,听到这种市井里的新鲜事儿,全都有了精神,看向甘田田的眼神也不同了。 有些心思缜密的,更是在想,练家备受宠爱的九小姐看来真是很喜欢这甘小妹呢,不惜说出自己的糗事来替她撑腰。 作为香药世家的大小姐,这种差点被人骗了买假香炉的事,总不是那么光彩。好在大家都知道练初晓在香道上委实资质平平,是公认的庸才,她自己也乐于承认这点,反倒没人会拿这事来笑她了。 所以有时候,自己先坦然了,与人交往时反而更轻松便利——当然,也要有足够底气才行。 练初晓的底气,就是她的祖父练秋水。 到得此时,在众人眼中,甘田田虽然也还是个依附练家混饭吃的平民少女,但给人的印象却已经完全不同。 这与大萧的尚香之风密切相关。贫寒子弟,一旦成为调香匠人,在富贵人家面前就有了平等相交的身份。 而一旦成为调香师,就算是地方士绅,都会对他们恭敬礼遇,地位堪比举人。 像甘田田这样,年纪还这么小,却像是在香道上颇有研究的人,往往会被视为未来的调香师。 别看她是女子,若以后真成了调香师,那他们这些人还得对她客客气气的呢。 看着亭中众人无形中对甘田田变了态度,甚至有人开始询问她对“春不老”调香的配伍有何想法……姬宝薰真是气啊! “怎么回事,她……她怎么会知道的?” 江雪娇比任何人都要震惊,这丫头,居然是有真材实料的? 她在姬宝薰身边低声自言自语,引来姬宝薰的不满:“雪娇,你早说要去查这丫头的底细,结果呢?” “我早说,她能近世子身边,不会是什么省油的灯。你呀你……还是太大意了。” 姬宝薰把自己风头被抢的郁闷,一股脑儿发作到挑起事的江雪娇身上。江雪娇嘴角发哭,却一句话都不敢回。 姬宝薰不说,她自己都觉得该好好反省——真是轻敌了! “宝熏姐姐,你说,会不会是练初晓告诉她的……” “怎么可能。那个草包。” 姬宝薰直接排除了这个可能性。她很清楚练初晓的品香水平,两个字,差劲!三个字,门外汉! 要不是她投了个好胎,有个大香师亲祖父,谁耐烦和她结交啊? 在最初的郁闷过后,姬宝薰才慢慢品出甘田田的奇特之处来。 奇怪,连自己都很难从单纯的品香中,分析出香方和调制方法……她怎么能说得那么准? 姬宝薰可以肯定甘田田没胡说,证据就是练无忧的反应。 练无忧的香道水平,比自己略高一线。但这“春不老”本身就是他练家的香品,他拿来请大家品香,之前肯定得好好做准备,将香方和调制方法都吃透。否则客人们品鉴时他接错话,练家这香会就出大丑了。 “她是在什么地方,掌握到如此高深的品香记忆的呢……” 姬宝薰陷入了深思,并且打定主意,要密切关注这个人。 从现在起,她可不仅仅想要打压甘田田,给自己和江雪娇出气,而是起了警惕之心。 在西江省……她不允许有一个可能比自己更有天分与才能,年纪还比自己小的女子出现。 她必须以西江第一的身份入京,成为姑姑姬金凤的接班人! “查出她的背景,毁了她!” 这是姬宝薰如今最真切的想法。 “小姬,你好像让我说了不得了的话啊!” 甘田田一面应付着练家兄妹和亭子里的客人们,一面在心中暗暗抱怨。 姬冰云淡淡道:“是吗?” “是啊!” 直到如今,甘田田才回过味儿来,姬冰云让自己说的那些她原以为是“挽回场面”的话,是多么的……不合适。 你就不能让我显得不那么无知就好了?在你来说,不困难吧! “我随便说说的啊。” 姬冰云丢下这句话以后,就没再回应,恨得甘田田咬牙切齿。 呵呵,这次以后,以姬宝薰表现出来的性子……应该会想法子对付田田吧? 姬冰云当然是故意的。 他出手,不仅仅是想为甘田田救场。 多么好的机会啊,将甘田田,直接推到了练家面前…… 而且,还给她拉了一个这么麻烦的仇家。 这下子,田田想不振作,除非……她愿意眼看着,自己被人整治得,失去所有…… 姬冰云这样想着,心里却叹了口气。 抱歉啊,田田…… 第97章 震惊四座(三) 这时候,一名仆从匆忙走到练无忧身边,低声禀报几句。 练无忧脸露喜色,转头对宾客们告罪说:“诸位,请先稍用酒水,无忧到前厅去迎接一位贵客过来。” 贵客? 众人好奇,这位姗姗来迟的客人是谁? 他们倒不会为练无忧因贵客怠慢自己感到不满,起码表面上是不会表现出来的。 一般说来,被邀请的客人往往都会在香会开始前来到主人府上,不会刻意迟到。但也有客人地位较高,在香会过半时来露个脸,是自矜身份,主人还会觉得对方给面子很高兴。 之前练无忧并没有提过有贵客要来,可见这位客人是接到了邀请,却没有给出确定能来的回复。 一时间,亭子里又安静下来,大家都在低声议论交谈,猜测这位客人的身份。 姬宝薰和江雪娇心头的气稍平了些,眼角都不再扫甘田田一下。至于心里记恨,那是不用说的了。 哼,贱丫头,以为懂点香道就能抢人风头?看吧,这种场合,还是要看自己的身份! 你再有香道天分,又如何?现在就是个小帮闲罢了! 哥哥不在,练初晓这东道主自然不能轻松了,一边让下人们再来换热茶水,上点心,一边又忙着与几位相熟的贵家千金聊闲话。 总不能冷场,是吧? 甘田田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忽视,低头小口小口地品尝着美味的小点心。嗯,玉江府好多点心都很好吃啊,尤其是这个半透明的春花饼,不知是外头铺子买的,还是练家大师傅的杰作? 她正专心品尝美食呢,忽然听到耳畔传来几声低低的惊呼,好奇地一抬头——啊? 怎么是韩睿? 好些日子不见的韩睿,在练无忧的陪伴下,正信步往通幽亭走来。 就在甘田田讶然看向他的时候,韩睿的视线也正好落在了甘田田脸上。 “田田?” 甘田田还愣着呢,便听得韩睿叫了她的名字。 完了,这回真是要猛拉仇恨啊…… 甘田田现在不敢转头去看姬宝薰和江雪娇的表情,不用想也知道肯定好看不到哪儿去。其他人惊讶的眼神,反而不那么重要了……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对韩睿说,大爷您可以无视我吗? 回想起上回韩睿当着姬宝薰和江雪娇的面,把她直接拉走的事情,她就觉得韩睿简直是在害她。 “韩公子与甘家妹妹是旧识?” 练无忧对甘田田更加好奇了。 先前甘田田对春不老香品配方的分析已经足以让他震动,可也远不如现在的情形……这甘田田,真的像她自己所说,是个市井人家出身的小学徒吗? 韩睿在玉江府向来很低调,说是低调,其实就是不耐烦与人交往。 所以在场的人,除了姬宝薰和江雪娇之外,竟也没有认识他的。 韩公子?这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看练家五公子对他的态度,应该是很有身份的世家子弟啊。 但在玉江府里,似乎没有这一号贵公子。等等…… 许多头脑活泛的人,已经从韩睿的姓里看出点端倪来。国姓啊,又能让练家人当做贵宾来对待的,也许就是哪家的皇亲国戚了吧? 听到练无忧介绍,这位是湘王嫡长子,众人迅速就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紧接着,几位世家公子就凑上前去和韩睿套起了近乎。 他们也听说过湘王的长子这两年常常回西江省外祖家来省亲,只可惜这位小王爷不太常在人前露面,所以大家也没什么机会与他亲近。 虽说大萧皇亲国戚很多,很多闲散宗室也不太值钱……但甚得圣宠的湘王还是一般人无法企及的高贵人物。湘王嫡长子,将来必然袭爵的小王爷,大家肯定要好好巴结啊。 但众人却看到韩睿排开人群,径直走到甘田田面前。 甘田田心里叹了无数口气,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低着头说:“民女见过小王爷。” “行了,少来这套。叫韩……韩公子就行。你……算了,有空再问你。” 韩睿皱皱眉,终于还是没那么任性,当众和甘田田扯闲话,而是朝她点点头,就朝为他腾出的首座走去。 “这家伙来干嘛!” 甘田田松了口气,继续埋头缩在自己座位上,没勇气东张西望。只盼着大家都去奉承韩睿,别注意自己吧。 她已经在考虑提前开溜了! “他来,应该是与香药生意有关。” 意外地,姬冰云竟然很正经地出声了。“韩睿手上的香药生意……不小。” 咦,是这样吗? “小姬你怎么知道?” “上次你们在码头上的大火。” 姬冰云没头没尾地说了句,甘田田等了半天没下文,只能自己琢磨去了。 那时候……她正和韩睿在吃汤圆呢,唔,然后韩睿很着急地去看大火了,好像是……和他有关的仓库被烧了? 当时自己只觉得不想掺和这些豪门秘事,没再追问下去,又被他自揭身份给吓住了。 如今想起与韩睿有关的事,一桩桩,都透着古怪。 他为什么会半夜到江家去? 明明是皇亲贵胄,不在京城王府里呆着,老往德灵县跑干嘛? 还有那天仓库被烧时,他和方少白的对话…… “韩睿的母亲,是方家人。”姬冰云突然又说:“方少白应该就是在替他打理着他母亲的产业。” “他滞留玉江府不回京,还与练家人交往……唔……” “看来,韩睿,与姬家的关系也很微妙啊。” 姬冰云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甘田田几乎听不见。 他在想什么呢,为什么不管韩睿也好,姬冰云也好,他们的思维行动,自己都有种跟不上趟的感觉啊。 好吧,根据她在德灵县打听来的八卦,方家过世的那位王妃,就是韩睿的母亲。 而如今湘王的继妃,却是江家的姑奶奶……江家,又和姬家过从甚密…… 甘田田回想起韩睿告诉自己身世时,那种复杂的表情。明明是身份高贵的小王爷,却似乎,背负了很多东西啊…… 她却不知,姬冰云心里在打着新的算盘。 第98章 练无忧 韩睿也许是个可以利用的对象。 姬冰云默默分析着韩睿的事,这家伙……如果自己没有判断错的话,是母亲留下的产业,被人在暗里算计了。 这种事,甘田田因为出身的关系感受不深,所以想不到这么透。而在大宅门里长大的姬冰云,却敏锐地察觉到问题所在。 就算是冷傲孤僻如他,也知道姬家几房之间争产的事情,经常闹得不可开交。只是长房因为出了几个颇为了得的人才,如他当年担任族长的父亲,才把其他几房的野心压了下去。 也不知如今,他那位接任了族长的亲哥哥,是否有父亲当初的魄力和才干?呵呵呵……那位……和姬金凤合谋,一起将他从大香师的神坛上拉下来,扫进别院里间接害死他的亲哥哥啊…… 看姬宝薰如今的做派,大概可以推断出,他的好哥哥还是以前那跋扈的模样吧?也许姬家几房的矛盾早就爆发出来了呢。 且不管姬家的烂事。 姬冰云的思路再次回到韩睿身上。 从目前有限的信息看来,韩睿可能是面临着继母江氏一系的排挤和算计。 姬冰云不知这位江妃有什么打算,是只想帮助娘家谋夺侵占韩睿母亲留下的香药生意?还是胃口更大,想连爵位都抢了去? 也许这江氏还没到后者那样张狂的地步,毕竟无论出身还是排行,韩睿都是爵位理所当然的继承人。 可能江氏一系的打算,就是架空韩睿,留个空头爵位给他,把湘王府和前王妃的产业都拿了去吧。也可以理解,拿不到爵位就要钱嘛…… 姬冰云没料到江氏真打算连爵位带钱都拿到手,他只是按照一般的思路来推断。 唔,就眼下情形看来,韩睿和继母绝对是有矛盾的,不然怎么一再滞留玉江府不回京。 而他们的矛盾,还是在香药生意上…… 从姬宝薰和江雪娇的交好,看得出在京城的姬金凤与江王妃关系应该不算疏远。很正常,宫里的女官,总要和这些妃嫔宗室打好交道。再加上两人都是玉江乡亲……姬家和江家合作,也在情理之中。 从韩睿不给姬宝薰江雪娇面子,而选择出席练家香会看来,韩睿是绕过姬家,直接向江南销出他的香药了? 可惜,甘田田如今只是个小学徒。要等她成为调香师,也太久了…… 不能按部就班啊! 他得好好想想,想想能从什么地方帮韩睿的忙,让甘田田靠上这个靠山……但,也不能让甘田田和韩睿关系太密切。 万一韩睿真斗不过他的继母,产业都被夺走了,那对甘田田日后是没有帮助的,反而还会拖累她呢…… 其实姬冰云天性不擅算计人心,能想到这么多,已经是他的极限。在前世,他不屑思考这些,觉得只要自己拥有天下人都无法追及的才能,就已经足够。 然而现在的他,心态已经完全不同了。 你不算计别人,就只能被人算计。现在的他,不需要甘田田再来说服,自己就认清了这世道的真相…… “春不老?” 在首座的韩睿听练无忧介绍他家的名香,点头笑道:“我在京城也听人说过秋水大师调制的这款新香。” 他能说出是练秋水调制,便证明他的话不是客套,而是真的听说过。练家兄妹都听得很舒服,凑趣与韩睿聊了几句,又让人另燃起一款名香请众人继续品鉴。 江雪娇如平常一般,摆出温柔体贴又和韩睿极熟稔的样儿,凑到韩睿跟前,柔声与他讨论。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江雪娇故意展示与他的“亲近”,可不是头一次了。韩睿虽然不会像在私下聚餐时那样,甩脸不管她,却故意坐得很远,神态回应也都很冷淡。 这态度落在有心人眼里,就看出是江雪娇热脸在贴韩睿的冷屁股。 江雪娇只是德灵的名媛,在玉江府,也没多少人认识她。有几位千金小姐刚才还对她刻意出风头有点看不过去,现在见她难堪,竟露出微微嘲讽的笑容,低头嬉笑议论着,眼角不住朝他们瞟去。 姬宝薰就皱起了眉头。 这雪娇,有点眼色好不好?想当王妃想疯了吗? 明知道韩睿不会给她好脸,还这么热情地贴过去,一点儿也不矜持……偏偏自己又是和她一块儿来的,她这么作态,人家会怎么想自己啊? “韩公子,这款‘花满楼’香,你觉得如何?” 一枚香饼燃尽,练无忧含笑问韩睿。 他与韩睿,也是近些日子才通过某些关系联系上的。而当韩睿含蓄地让人传来消息,说想和练家合作时,练无忧思来想去,觉得这也不错。 以湘王如今在今上面前的地位,还有和太子的关系,将来新帝上位,不至于太过失势。相王府的产业,也有不少可以合作的地方……若是能趁现在小王爷还小,与他结成联盟,对练家,对自己,都有好处。 练无忧虽然只有十六岁,却是个很有想法和城府的少年。 他知道将来的族长之位,肯定轮不到自己。但论起调香,他虽然有自信将来能成为不错的调香师,但真要撑起练家的名气……他的天赋和才能,可能是不够的。 他将来,还是想在经营方面多下苦功,能多掌握族中产业便很好。这样一来,他就需要不少外来的助力了…… 这位十二岁的小王爷,会是自己很好的合作对象吗? 练无忧不敢肯定,但他愿意给彼此一些了解的机会。当然,在表面上,他对韩睿,是非常恭敬的…… “花香型的香品,我是特别喜欢的。”韩睿没有说什么专业术语,也没有人期待他能从内行的角度来点评。然而他却继续说道:“我母妃生前,也是特别喜欢蔷薇水这类花露调制的香品……” 嗯? 在努力装透明的甘田田,听到韩睿提起“蔷薇水”,不由得抬眼朝他看去。谁料到,韩睿这时候也转头向她看过来。 两人视线碰在一起,韩睿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在想什么? 第99章 在乎就好 “浓缩的蔷薇露?” 从韩睿嘴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姬宝薰都忍不住看了过去。 她是内行,当然知道最近几个月里,韩睿母妃留下的那一批香药铺子,开始卖一种纯度特别高的蔷薇露。 虽然量很少,也还没有什么调香师在香会上刻意提起、宣传过,但毕竟是调香师圈子里的新闻。 姬家也从德灵县买了几瓶方家铺子的蔷薇露来,姬宝薰自己调香的时候,是用过一次的。 不得不承认,方家铺子的蔷薇露,纯度的确很高。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法子提炼出来的?当然人家方家铺子的调香师不会说,大家也只能自己分析,但到目前为止,这种新兴的提炼方法,还没人能复制。 似乎听说,是用什么熏蒸法……熏蒸法谁家都用过啊,但是要提纯到这程度?很难! 一定有什么新的技巧吧…… 没想到,今儿韩睿会主动提起这个来。 其他宾客不知情,既不了解韩睿生母在德灵给他留了一批香药铺子,更不知道他的铺子新产了浓缩的蔷薇露。他们还以为小王爷只是单纯地谈论香品,便随意地附和着。 “是呀,听说近来德灵有香铺在出售新的蔷薇露,香味特别浓郁,小王爷也感兴趣?” “我不是什么小王爷。”韩睿笑得很谦逊,甘田田看在眼里,忍笑忍得真辛苦。这个嚣张的家伙,也会装纯良啊? “呵呵,韩公子若是爱花香型的香品,这‘花满楼’的确是非常适合!” “哦,还有姬家去年的那几款新香,也都是花香型的……这大食国的蔷薇水啊,的确香味迷人。姬小姐,不知贵府的新香,又是什么香型?” 听人把话题扯到自家身上,姬宝薰矜持地一笑,说:“也是花香。” “哦!还是花香吗?想必是与这上巳佳节极为相衬的名香了。”说话的这位贵公子,对姬宝薰的美貌很有好感,说话就不免带了点谄媚。 要是平时,姬宝薰才不在意,但今儿她心里有气,就觉得格外受用,闻言便对那人展颜微笑。 那贵公子得到美人的赞许,正想再接再厉地夸几句姬家,却听韩睿说:“嗯,这款‘花满楼’的香气,真是让人心旷神怡。哦,我正好也带了枚香饼子,与大家一道品鉴品鉴吧……” “韩公子带来的香品?那定是好的。” “呵呵,能被韩公子带在身上的香品,不知是哪位名家的杰作……” 练无忧亲自捧着韩睿从荷包里取出的香品去燃香,甘田田却终于明白韩睿是来干嘛。 他还真是……亲自给自家拉生意啊! 那些浓缩的蔷薇露是怎么回事,别人不知道,甘田田这亲自经手的人还用说? 她就是靠这蒸馏花露的技术,赚了韩睿一大笔银票好不好…… 看来韩睿家的香铺,终于把技术研究成熟了,开始批量投入生产了?然后,准备在这上巳节香会期间,隆重推出他们家的新产品,给自家铺子拉订单? 哇,这么想来,韩睿自己出马当产品代言人,真是亲力亲为!好辛苦喔! 她都要被韩睿感动了,这位小王爷对自己的产业还真是在意呢! “不错。” 姬冰云淡淡地吐出两个字,甘田田没想太多,心里频频点头,想着韩睿还挺有事业心的嘛。 姬冰云想的却是,韩睿这样执着他生母的产业,很不错。 不管是为了钱也好……还是从情感上,想要守住生母留下的东西也好。他在乎这些东西。 在乎就好办了。 甘田田已经和韩睿合作过,而且从目前看来,韩睿很满意这次合作……那么,以后,自己还是该让甘田田,想方设法,帮助韩睿才是。 还有,和练家搞好关系…… 而要让韩睿与练家看重,她也得拿出相应的实力来才行。区区一个学徒,不行,他一定要想出让甘田田迅速上位的方法,就在这几天! 但是,这事还需要甘田田配合自己才行。可这丫头似乎不太喜欢引人注目……没出息的丫头,哼! 韩睿带来的蔷薇香,当然是收获了一致好评。谁会当众质疑小王爷的品位啊,再说,的确是一款好香呀。 在香饼燃尽后的闲谈中,韩睿“不经意”地透露出这是德灵县方家香铺的香品。 这就够了,他不可能当场叫卖新香。他的目的,只是在一些香会上,为这款新制成的蔷薇香打开名气。 之后谈生意的事,就归那些掌柜们了。方少白拨给他用的管事和掌柜,都还不错…… 上次码头仓库被烧的事,在方少白的处理下,得到了比较满意的结果。虽然韩睿也没法将所有有异心的内鬼们都揪出来,不过,也除去了几个被江氏收买的人。 这次再回京的话,江氏对自己的态度,应该会和以前不一样了吧。 自己在德灵县和玉江府做的事,不可能不传到江氏耳中。 她应该看得出,自己……不会再像原来那样,尽量避免与她相争了。 在江氏眼中,他韩睿,也许是越来越刺眼了才对……呵呵…… 可是一味地退缩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马上就要满十三岁,到了上宗学和国子监的年纪。江氏,再也没法靠她的人,就把自己压在家里了。 等他回京,他会尽一切努力与这位好继母周旋的! “话说,甘田田这丫头,怎么会在练家?她和练初晓认识?” 忙碌中,韩睿时不时分神打量着甘田田。 一段时间没见她,这丫头也没什么变化嘛……一脸蠢相,哼!看起来就很好欺负的样子,没被这些女人欺负吧? 他下意识地皱眉扫了两眼姬宝薰和江雪娇。 江雪娇还以为表哥总算要和自己说话了,一接触他的眼神,却只看到了厌恶和不耐烦。 他……真的那么讨厌自己吗? 江雪娇满心委屈,努力把不满都压下去,尽力扮出笑模样,想要和韩睿说话。 可是,她刚刚叫了个“表哥”,就见韩睿又起身去找甘田田了! 为什么啊! 第100章 国子监读书 “我说……” “干嘛?” “我说……下次你可不可以装作不认识我啊,小王爷!” 舒适的马车车厢里,韩睿和甘田田各占一角。此时,甘田田正愁眉苦脸地看着韩睿,非常无奈地吐槽。 “你以前不是叫我韩睿的么。” 韩睿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答非所问。 我可以打你吗?可以吗? 甘田田好想咆哮啊! 您是贵人啊,有点贵人的自觉好不好?不要每次都给我这种神奇的“惊喜”啊! 什么丢下一屋子人的面把自己拉走,忽然又跳到树上看烟花,忽然又跑下来吃汤圆,没事干在屋顶上飞啊飞啊……这些…… 说出来都没人信的古怪事情! 现在又来了,居然当那么多人的面就叫上她一块儿走,有没有搞错? 我们很熟喔? “好啦,别瞪我啦,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韩睿突然笑起来。 他其实不是很爱开玩笑的人,但就是觉得逗逗这丫头挺有意思。 好久不见了呢……其实,认真说起来,也不算太久。上回元宵还在一块儿吃汤圆看烟花来着,后来嘛,他就光顾着忙母亲产业的事了。 甘田田在郁金坊里并没发生什么大事,韩睿偶尔和方少白问问她的情况,得知她一切安好,也没有特意去找她。 他忙啊,真的很忙啊。 这段时间有他亲自在玉江府和德灵县坐镇,方家香铺的事情大致安定下来了。江家那边也看出了苗头,可能也向京城的江妃请示过,停下了侵吞方家香铺的动作。 再忙完这回上巳节香会的事,韩睿又要回京去。这次,可能真要很久才能再来了。 “我要回京读书了。” 甘田田没想到韩睿打趣她一句后,又冒出个新话题,这人的思维还真是各种跳脱啊。 “读书?” “嗯。国子监。” 韩睿伸了个懒腰,更没坐相地靠在了车厢壁上,神情……好像,有点落寞。 甘田田忽然就气不起来了。 他是因为要回京了,又在这儿意外见到自己,所以特意借着送自己回家,来告别的吗? 这么想着,甘田田又觉得自己没什么生气的理由了。韩睿这是把自己当朋友吧,再说他做事又向来很少顾虑别人的感受,才会那么大大咧咧的…… “你们这样的皇亲国戚,不是都在家里请先生读书的吗?” “可以请先生教啊,我原来是有先生的……”韩睿说到这里,脸色更沉了沉,想起了他那神秘莫测的师父。也不知师父离开湘王府后会去哪儿呢? 师父走之前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过,青山绿水,总有相见日。这种江湖气很重的话,他是很少说的,但偶尔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就总带了点难以言喻的沧桑味道。 韩睿想,或许师父是去了却自己的恩怨去了吧? 在这位先生走后,湘王没提起,江妃却是专门征询过他的意见,说要再给他请位先生。韩睿当时没说什么,只是笑。 等新的先生再来,他就用些小手段,无非是纨绔子弟那套小打小闹之类的做派,把新先生给气走了。 之后他就打着省亲的名义跑到西江来,没有再给继母在他身边安插眼线的机会。 “宗室与五品以上官员的子弟,年满十三岁的,可以到国子监入学。”韩睿向甘田田解释道:“我已经给父王去信提过此事,等这边事了,我就会回京入学了。” “那挺好的啊。你每天这么跑来跑去也不太好吧……” 要是搁在别的贵人身上,甘田田自然不会如此说话,可韩睿……算了吧,和他客气什么啊。 这个超级古怪的家伙! 韩睿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点头说:“是啊。我的好日子快到头啦,嘿嘿,要去受管束了……” 实际上,他说的好日子,却不是说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 这些日子以来他在西江的作为,江妃不可能不察觉到异样。而且离开京城这么久,不知他们母子又在父王面前演了多少戏,灌了多少迷汤。 就是因为他在府里的日子过得越发艰难,韩睿才决定要到国子监去“受罪”。 说是“受罪”,也不夸张。 国子监,对于普通官家子弟和太学生们来说,是他们晋身的阶梯,在他们而言能进国子监是一种莫大的荣耀。可是对根本不会参加科举的宗室们来说,国子监就是个消磨时间的学校罢了。 不过国子监也不是什么宗室子弟都收的,最基本的经史文章总要会,就算不擅长写八股文,该懂的东西也都要懂些才行。 好歹也是大萧最高学府,不能收一群纨绔进去败坏学校风气吧? 江氏之前没想到韩睿会想去国子监,更没想过在她心目中和“草包”划等号的韩睿,能写得出让国子监的教授们点头通过的文章。 可韩睿绕过了她,直接给湘王去信,信上还附着自己写的一些新的时文。无论是书法还是文字,都是水准之上的。 湘王看得老怀大慰,还回信表扬了儿子在西江省没有光顾着玩儿忘记了学业。韩睿在信里说,自己一直跟着表哥方少白参加一些地方文会,又遇到了几位退隐乡间的进士老师,云云,反正把自己的学业进步说得天衣无缝毫无破绽。 事实却是他本身经史水平就不差。过去只是为了麻痹继母,装得顽劣无知罢了。 等到江氏想反对的时候,发现湘王已经兴冲冲地把韩睿的文章和自己的亲笔信,交给管事带到国子监申请入学去了。 真要坏事,江氏也不是没法子。可她和韩睿的关系,表面上也没差到这程度……而且,江氏认真思考过韩睿要入国子监的意图,也没有看到太多对自己不利的地方。 他或许是对自己心存警惕,也想保住自己母妃留下的产业,但一个小孩子,能闹出什么风浪来?跑到国子监去,只是因为在家里待着不自在吧? 既然韩睿的入学已成定局,江氏也就没再去管这事。 “那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甘田田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 明明和韩睿也有过一次挺正式的告别,但上次……和这次……心情好像不太一样? 第101章 保重 “我给你的扇子,你还收着吧?” 韩睿再一次跳过了甘田田的问题,反问道。 同样是答非所问,甘田田却品出了韩睿戏谑下的无奈——他这是在间接告诉她,他也不知道自己短期内能不能再回来了。 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甘田田内心感叹了一阵,嘴上却应道:“好像还收着吧。” “喂!什么好像!” “好啦,收着呢,不过放在德灵家里……我总不能时时刻刻带着它出门吧。” “嗯。你把那扇子收好了。”韩睿说:“难得我给人送个东西啊!” “是,我一定把您的宝扇供在龛里,每日三炷香,常换生鲜瓜果,行了吧?” “……我还没死。” 韩睿翻起了白眼。 车厢里有短暂的冷场,两人在斗了几句嘴后,突然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连韩睿都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干嘛非要把甘田田拉过来,这么郑重地道别啊。他……还没干过这种事呢。 师父走的时候是半夜,背着个小包袱从窗户跳进他屋子,摸摸他的头就走了。他对着窗口看了半晚上月亮,直到天蒙蒙亮,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你呢,就好好在香坊里干你的学徒。我跟少白哥交代过啦,他会让家里人多关照你的。要有什么事,就去找他家里那个管事,叫什么来着,我忘记了……” “小吴管事。” “总之就是那小子。”韩睿点头:“江家人要是欺负你,也告诉少白哥。” “他们不会没事干找我麻烦吧……”甘田田还真不敢确定了,刚才香会上姬宝薰和江雪娇看她的眼神,可不像会放过她。 说到底她也是个小学徒而已,连匠人这种官家身份都没挣上呢。 “我会先和少白哥说的……总之……”韩睿挠挠头,又觉得自己啰嗦:“就这样吧。” “行啦行啦,感谢您老费心。” 甘田田扯开话题:“虽然以后估计也见不到小王爷……呃……韩公子,好吧,韩睿你了,我自己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啦。再说你又不是现在就走。” “过两天的玉江府香会,你不去吗?” “也许去,不一定。” 韩睿一摊手:“玉江府香会太正式了,这种场合,我出面……” 他没把话说完,甘田田已经明白了。 玉江香会和今儿的练家香会是不同的。 练家这样的小香会,虽然也是品香,却只是个小小的社交聚会。品香只是个名头,各家子弟千金借这机会相聚交往,才是真正的目的。 同样是小香会,姬家的香会因为要捧出自家的新香,层次又不同,但参与的也大多是些出名的调香师和香药世家的子弟,再有就是当地的士绅名流。 然而玉江香会,这可是上巳香会的重头戏,是由西江香坊组织的官方香会。不但西江全省的香坊都会派人来参加,本省的调香师与匠人们也都会来的,主持的……可是知府大人呢。 另外会上还有歌舞表演和士林文人的即兴诗会什么的点缀,活动内容相当丰富。 这种情况,作为宗室的韩睿是不太好出现了。 座次都不好排啊……宗室肯定要比地方官地位高,特别是湘王嫡长子这种身份,更不用说。可韩睿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这身份,真是尴尬啊。 像练家香会,从主人到宾客,都是少年人,氛围却轻松随意多了,大家奉承起韩睿来没压力呀! “再说,我也快走了,就这几天。” “哦。” 甘田田沉默片刻,不知作何回应,闷闷的。 “公子,客栈到了。” 车夫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打破了车里诡异的宁静。 “啊,那我……走啦。” 甘田田抬眼看着韩睿,猫腰提起裙子,推开了车厢门。 “等下。”韩睿突然喊住了她。甘田田转头,看到韩睿两手在车厢里啪啦啪啦一通乱捞,然后就把大大小小的一堆礼盒塞到了自己怀里。 “呐,这些你都拿去吧,我用不上。” “呃……是什么?” “别人送的啊,什么香药香饼线香,你知道……”韩睿耸耸肩:“我不是跟他们说我也爱品香吗?” “噗!” 甘田田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和韩睿相处这么长时间,还曾经在一起研究蒸馏花露的方法一个月之久,她还不知道这家伙?品香或许不能说是门外汉,也没到一窍不通的地步,可要说喜欢嘛……他可能比较喜欢赚钱哦。 “这样好吗?” “拿去啦,这么多废话。” 韩睿不耐烦地挥手。 捧着一大堆礼盒,甘田田从马车上下来,车厢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车夫选的地方不错,没有直接在客栈门前停,隔了小半条街。这样她下车后不至于直接遇上在客栈里住的人,也避免了与自家坊主管事们碰面的可能。 那堆礼盒好重,她抱着也走不快,刚走了几步,却又听到熟悉的一声“喂”。 “嗯?” 甘田田下意识转头,看到车窗里露出韩睿半张脸。 那张带着少年稚气的面孔上,依然是平素的傲慢表情。 “还有事?” 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已经有人注意到他们了,甘田田不太自在。抱着这么多东西站在路边,仰头和车上人说话,有点不好看啊。 “你保重。” 上次离别的时候,他好像也说了“保重”,可是语调和此刻,听起来却是……不同的。 “你也是。” 甘田田仰着头,对韩睿笑了笑。 春日的阳光微暖,柔和的光线照在甘田田甜美的笑脸上,韩睿看得呆了呆,有片刻的失神。 等他回过神来,甘田田已经转过身,继续朝客栈走去。 她的裙摆在春风中轻轻地摇曳,像花丛中蹁跹飞舞的蝴蝶,轻盈,优美,赏心悦目。 韩睿不知自己是否曾如此注意过一个女孩子,也许,从未有过吧。 她比自己还小几岁呢,好像还没满十一?丫头片子一个,没胸没屁股的,切,将来肯定也不是美人啦…… 韩睿刻意用粗鄙的言辞在心里吐槽了几句甘田田,然而那种不舍的情绪,却久久挥之不去。 再见,小丫头。 第102章 也许有机会 甘田田运气不错,回到客栈的时候,大家都没在房间里。 这些天陈坊主和乔老都在忙香料原料的生意,徐大娘和魏管事也很忙,但具体忙什么……这就是甘田田不知道的了。 陈大姑呢,本来早晨甘田田出门的时候,听说她没有出去的打算。但这会儿她也不在屋里,可能又去逛香市了? 甘田田把那七八个大小不一的礼盒逐个拆开。 “哟。都是好东西啊。” 姬冰云现身,饶有兴味地说:“都打开让我看看。” 甘田田连忙殷勤地为大师服务,嘿嘿,她也想知道韩睿送给自己的这些东西是不是很值钱呐。 说来也怪,甘田田觉得自己并不算贪财的人,也不怎么看重外物,但从韩睿手上收钱收礼物却很心安理得。 这和韩睿看起来就很有钱没什么关系,可具体的原因……甘田田自己都说不清。 唔,或许就是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自己人”的气场吧? 韩睿给得自然,她收得安心——就是这种感觉啦。 “这款香墨还是古方,有年头了。” “挺雅致的印香,正好给你开开眼,我前些日子和你说起印香的时候,郁金坊里居然都找不到这东西……你说你们那作坊,多小家子气啊。” 姬冰云一面鉴赏,还习惯性刻薄地吐槽。甘田田对这位大师的挑剔极适应,适应的表现,就是完全可以从他的话里把有用的和没用的内容区分开来。 印香,这东西她真是只听过没看过,很高级的样子! 姬冰云教过她,印香又被称为篆香,是用研磨好的香粉回环萦绕而成。印香状似连笔图样文字,点燃后,顺着纹路燃尽,极为风雅。 要压制印香,必须要有合适的模具,也叫“香印”。这种香印很难打造,很考验匠人的技艺手工。 一般说来,上品的印香,都是拿来送礼的。可郁金坊这么个普通的民间香坊,制造的都是寻常香方,而且往往是批量生产,并不制造印香这种上等香品。 “你看看,还是得早点通过测试,到更高级的香坊去啊。老是呆在小作坊里,眼界得不到开阔,这是不行的……” “小姬你好啰嗦啊。”甘田田皱起了可爱的小鼻子:“我才当学徒没多久,你就指望我当匠人?想得美。我又不是你这种天才。” “哼。你这样的想法,要不得。” 难得姬冰云今天很话痨,很有心情教训人似的:“你早早认定自己平庸,什么都说自己肯定做不到,不如人,那是很轻松的……反正做不到啊,是吧?放弃就对了是吧?” “你忘记自己为什么要进香坊?为什么要当匠人?不是为了替兄长撑起门户来?你这磨磨唧唧拖拖拉拉,什么事都做不成,万一你兄长们遇到点什么麻烦,你没个官家人身份……” “停。” 甘田田忍无可忍地喊停了。 她错了,她真的错了。 她以前老觉得姬冰云冷漠寡言,不爱说话,还没事干老逗他开口。 这哪里寡言了!根本是话痨的祖宗啊!要不要这么啰嗦? “小姬你今天吃了啥不消化?哦你吃不了……那你是受了啥刺激?姬宝薰吗?” “……为什么提她。” “因为你显然……对姬家很怨恨吧。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怨恨。” 但作为与他灵魂想通的宿主,迟钝的甘田田终于也捕捉到他对姬家复杂的感觉了。 “小姬,你以前在家里,过得不开心吗?” “……” 姬冰云倒是没打算瞒着甘田田,但她这问法,很有问题……他怎么回答啊? 不开心吗? 数十年前的记忆忽然涌上心头。 很小的时候,姬冰云并没有感觉到自己在家里过得不好。 他的父亲姬无风,是姬家当权的族长。生母眉娘尽管柔弱,在父亲庇护下,倒没像其他叔伯们的姬妾那般活得战战兢兢。而且祖父母也很喜欢他与母亲,尤其是自己的调香天赋被发掘后,更是成了家族的宠儿…… 威严但慈祥的父亲,温柔而细心的母亲,大娘很少找他麻烦,哥哥姬金云呢……虽然不是和他很亲近,但也没有刻意欺压他。 而长姐姬金凤,对他更是呵护备至。有些别房的子弟嘲笑他是妾生的庶子上不得台面,姬金凤还会帮他出头理论。 那时候他真的很开心,顺风顺水,生活上的一切都无需操心,只要专注于香道就够了。 然而从父亲去世起…… 兄姐联合的算计迫害,他从神坛跌入地狱。最后,眼睁睁看着生母冤死怀中,而自己,也在姬金凤疯狂的践踏和笑声中,被灌下毒酒丧生。 如果一开始,姬金凤就排挤他,欺辱他,他反而不会有太多怨言。生为庶子,被嫡出子女厌恶,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是…… “嗯,不开心。” 姬冰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唔……仅仅是不开心吗?” 甘田田小心翼翼地追问。 “不止。以后你就知道了。” “哦……” 她本来还挺好奇想问下去的,却被姬冰云这句“以后”堵了回去。 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姬冰云觉得也是好时机,可以给甘田田敲敲边鼓:“总之,我和姬金凤,还有姬家之间有些恩怨。所以日后遇上姬家的人,不必客气。” “我倒是想对人家不客气,我有那能耐么。” 甘田田苦笑。 就算她想和姬家打好关系也不可能,韩睿的举动,加上江雪娇……肯定让姬宝薰讨厌死自己了吧。 “有。” 出乎意料地,姬冰云居然这么说。 “呃?你到底想干嘛?” 甘田田总觉得姬冰云怪怪的,好像在……撺掇自己什么? 是她的错觉吗?一定是吧,拜托,姬家啊。 自己这不入流的小学徒,和天下第一香药世家相比,根本就是萤火比之月光。哦不,更离谱,是水滴比之沧海吧? 姬冰云没有再开口。 但他心里,却在酝酿着许多想法……今天的香会,给了他不少启示。 玉江香会上,也许,会出现一些他所希望的—— 机会? 第103章 胡思乱想 郁金坊的大队人马回到客栈时,甘田田已经把那堆礼盒处理得差不多了。她把那些香料香品集中在一个礼盒里,其他礼盒托客栈小二拿到附近当铺当掉。 因为许诺给小二哥一半的典当钱当跑腿费,小二答应得很是爽快,并且肯替她保密。他们在客栈里替客人跑腿,什么事没干过,典当东西那是太普通了。 陈大姑回来看到甘田田的礼物,只以为是练初晓送的,也没多问。 实际上练初晓是打算给甘田田送些礼物的。但她走得匆忙,离开的时候练初晓送她到院门前,两人依依惜别,约好在玉江香会再见。 陈大姑问了些练家香会上的情形,听到姬家江家的人都有参与,暗暗点头,说道:“既然是姬家邀练家人到玉江府来……自当要派个拿得出手的人去帮衬帮衬。” “这位宝熏小姐,也是玉江府近来风头甚劲的人物。可惜我们没有姬家香会的请柬,不然也可以去见见世面。” 甘田田暗地里吐舌头,心想大姑您不知道,我和这两位大小姐结了好大的梁子。就算有邀请函,我也是不敢去的! 刚才她追问了几句,姬冰云就不肯再说他与姬金凤之间到底有何恩怨了。后来乔师傅等人陆陆续续回来,她也就无心继续八卦。 想来,这嫡庶姐弟之间有矛盾,也很正常吧。好歹甘田田也是看过宅斗剧的人,已经脑补出了满满的豪门大宅姐弟勾心斗角大战剧情…… 第二天甘田田没出门,乖乖呆在客栈里。陈坊主等人也都在,接连不断的客人来拜访,和他们谈生意,甘田田只能充当临时的茶水工。 她也没资格挑剔这工作,学徒嘛,在作坊里和奴仆地位也差不多啊,就差没签卖身契了。 午后的闲暇时光,她没去歇晌,跑到客栈楼上走廊看街景。 在德灵县呆久了,尤其一天到晚关在作坊里干活,难得到省城来,就算不逛街看看都好啊! 甘田田趴在走廊栏杆上,懒洋洋地望着下面的街道与店铺。哦,昨天韩睿的马车就是停在那里吧?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收拾形状准备离开? 哎呀自己在想什么啊,他那种身份,肯定有人伺候的。虽然很少见他带奴仆出入啦…… 直到现在,甘田田也没法将韩睿和“小王爷”这样的词套在一起。 有这种奇怪的小王爷吗? 而且,他对自己的态度,也太亲善了吧?是对所有人都这样,还是只对自己…… “好啦,不要胡思乱想了。”甘田田拍拍自己的脸,觉得自己一定是没睡午觉在犯困,才会想这些有的没有的。 自己又不是真的小孩子!心理明明是很成熟的大人了啊,还会为一个朋友的离开伤感,什么嘛! “田田!你跑哪儿去了?” 陈大姑的呼声在下层传来,甘田田赶紧应声,可不敢怠慢了。万一给徐大娘又撞见自己在偷懒,有得排头吃。 韩睿啊……不想了! 晚上陈坊主非常豪爽地带他们去吃大餐,看来这几天谈成了不少生意。从陈坊主春风满面的模样看来,这趟玉江之行应该是很顺利啊。 “田田,这两天和陈大姑在一块儿玩得开心吗?” 乔师傅这才有空来关心关心自己的小徒弟。他还有点小内疚,说好带田田来见世面的,结果自己忙得不可开交,都没什么时间和小徒弟去逛逛香市。 还好有陈大姑啊。 “开心啊。我陪大姑去逛香市,她还买了个很漂亮的香炉。” “嗯。她这个人,还是对调香很有想法的,也肯下苦功……” 咦,很少从自己师父嘴里听到对其他管事的评价。看来乔师傅对陈大姑的印象还是蛮好的,平时倒完全看不出来。 甘田田可没忘记,陈大姑那刻意向甲字坊靠拢的姿态。 从这事想开去,她又不免联想到了徐大娘和魏管事那一对背地里没干好事的家伙。这些日子他们出入作息都很不规律,好像又不是在忙作坊的事……难道陈坊主就一点都没察觉到吗? 不过,这些又关自己这小学徒什么事呢。 “明儿姬家有个香会,咱们是没机会去了,据说有特别调制的新香……”连乔老也来和甘田田谈姬家的香会,可见姬家在香药行当中的地位,随便一个举动都是新闻,备受关注。 “我明天也没事,和你再去逛逛香市,买点小东西吧。后天就是玉江香会了。” “好呀好呀。” 甘田田当然从善如流了。 于是次日,她又陪自家师父去了香市。这回没见到那些骗子团伙,可能已经被练家找关系处理掉了吧? 换了她,也不能忍啊。 这趟香市逛得很高兴,乔师傅不愧是老匠人,知识非常渊博。他脾气又好,又有耐心,甘田田感兴趣的东西全都为她耐心解答。 那天甘田田和陈大姑逛香市的时候,就学了不少香具的小常识。今天跟乔师傅来开小灶,又再开了眼界。 逛到下午的时候,乔师傅还特意从一家声誉不错的老字号给甘田田挑了个香薰球,说是送她的小礼物。 香薰球…… 甘田田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 那枚原本承载着姬冰云灵魂的香薰球,一直挂在她脖子上,片刻都不曾离身。乔师傅送她的香薰球虽然也很漂亮精巧,但和这姬家嫡系才能拥有的香薰球相比,就显得非常粗糙了。 她又不自觉想起当日,明明是晚上,隔着江面,韩睿仍是一眼就认出了她脖子上的这枚华丽香薰球。 是冥冥中的缘分吗? “怎么又想到他了啊。” 甘田田眉头紧皱,他人还在玉江府呢,自己就老是莫名其妙想到他的事……这真不是个好现象! 第二天天还没亮,郁金坊一行人便早早起来,梳洗用餐,一齐上了租来的马车往玉江香会的会场赶去。 “不是吧,才这么早……街上就都是人了?” 甘田田在车里瞧见路上行人车辆挤得满满当当,不禁暗暗咋舌,也对这即将举行的玉江香会更多了几分好奇。 第104章 玉江香会(一) 在来到玉江府之前,甘田田不知在这生产力低下的时代,也会有如此繁华的大城市。 而直到玉江香会举办的这天,她才真正见识到了,玉江府可以繁华到什么程度。 “好大的场面……” 甘田田由衷地赞叹。 玉江香会的会场,设在城郊曲江边的一座名园微园中。这座园子是前朝旧迹,历经数名主人,如今也不是属于哪家士绅,而是归玉江府官家所有。 平时玉江府的重要节庆典礼,或者像玉江香会这样的大活动,都会在微园里举办。 微园里有亭台水榭,高楼庭院,还有许多珍稀古木与花树。当然,视每次活动的重大程度与参加人数的不同,会场安置的地方也不太一样。 这次的上巳香会,与往年一样,是安排在靠近曲江的大平台附近。因为香会的活动内容很丰富,不仅仅是品香鉴香,还有诗会、文会,歌舞表演。 不过为了保持香会的优雅格调,主办方西江香坊还是刻意限制了与会人员的人数和资格,不是随便哪个路人甲都能进来看热闹的。 必须是西江省内的香药行内人,才有可能拿到请柬。当然,一些玉江府当地的世家和官员,也在被邀请的行列里。 如果以等级来论,甘田田怕是今天与会人士里最低的那一等了。 本来郁金坊这种“乡下民间作坊”就上不了台面,而作为郁金坊新进学徒的甘田田,还用说吗? 所以他们只拿到了进场的请柬,却是连座次都没安排的,只能在园子里随意走动,欣赏歌舞表演,随便闲逛。要进那边的小楼里品香,参与名香新香的点评?别想了。 不过甘田田倒不会因为自己待遇差有什么想法,人家陈坊主都乐呵呵地背着手在园子里瞎逛呢。 “多少年了?” 与甘田田的平静不同,此刻的姬冰云,却是思潮起伏。 玉江香会,微园,曾经是他非常熟悉的地方。 尚是垂髫幼童时,他就跟着父亲来这儿参加香会。每年的上巳香会、七夕香会、中秋香会,父亲姬无风都会带他和哥哥姐姐们过来。 而在应酬结束后,父亲有时还会牵着他的手,在这曲水边走一走。也未必是聊调香的事情,只是聊刚才的点心好不好吃啦,近来学写字感觉怎样……很琐碎的事情。 他自幼性子偏清冷,和父亲独处的机会也不多,每到这时候,只会嗯嗯嗯点头听着。偶尔应一两句,父亲就会露出慈爱的笑容,揉揉他的头发。 如今想来,那都成了非常……非常奢侈的回忆。 姬冰云没想过,会在微园想起这些尘封已久的往事。父亲啊。 就是因为父亲对他的宠爱,哥姐才更加恨他吧? “那是什么,戏台?” 姬冰云顺着甘田田的视线看去,随口道:“嗯,算是吧。不过这么多年了……” 他话没说完,甘田田不知他为何会停顿下来。正疑惑间,却听到姬冰云幽幽叹了口气,说:“她老了。” “她?” 这时候,甘田田才注意到那边刚搭起的戏台下,款款而来一队彩衣女子。乍一看,大多是些妙龄少女,走在最前面的却是名上了年纪的妇人。 那妇人远看着身形还算保持得不错,苗条优雅,装扮也很得体。只是面上终究抵不住岁月风霜,眼梢额角都满是细纹,再多的脂粉也遮不住。甘田田暗暗揣度,这位妇人大概也有四十上下了…… 咦,看情形这妇人是领着歌姬们来献艺表演的鸨母一流,莫非是姬冰云当年的情人? 不会吧!不可能吧! “……你乱想什么。没那种事。”姬冰云没好气地说:“只不过是曾有过几面之缘的故人。” 姬冰云说,这妇人过去也曾是曲江上有名的歌姬。二十多年前,她便已艳名远播。因其擅长香道,又与士林才子们多有交往,便常常在各种香会上露面。 按理说,这一类名妓,都会早早寻好了归宿。所谓归宿无非也就是从良嫁人,像她们这种有点名气的,总不至于连赎身银子都拿不出,要嫁人也不难。当然,要嫁得好,就不太容易了。 大多数名妓都是嫁给一些文人或是官宦人家做了妾室。也有人宁可带了大笔嫁妆,嫁平头百姓当大妇的,可这种结果反而不太好,被人骗光钱财不得不重操旧业的真不少。 只有极少的一部分,选择在青楼中终老。 显然这位名叫任红绡的妇人,就是最后一种。 “不对啊,这不是你的性格。”甘田田突然说:“你这种人,怎么可能记得几十年前见过一两面的陌生人?肯定有过交集吧。” 哼,想糊弄她没那么容易!一定有八卦! “她在香道上颇有悟性。” 姬冰云的答案,让八卦的甘田田再次失望。“我曾指点过她调香,也建议过她可以专门找调香师来学一学……后来听说她自己调制了一款以自己的艺名‘红绡’命名的香品,那时我已经在京城,却是没有品鉴过。” “再后来呢?” “……能有什么后来。” 姬冰云很奇怪,这种程度的交往,对于他来说已经很深入很罕有了好吗。 甘田田不甘心地继续追问:“她既然爱香,应该很崇拜你啊?就没有……呃,没有……表达过什么爱慕之意……” 她不想承认这家伙有什么优点,但当年的他,在众人面前应该是超级风光的啊。 家世、相貌、才华、名气……该有的不该有的都有了。那样一个貌美多情的名妓,会对他没点别的想法? 她都很想问任红绡是否曾自荐枕席了,考虑到自己的形象问题,生生把这句话又吞了回去。 “爱慕?” 姬冰云非常疑惑地反问她:“她爱慕我?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从来没人对我说过啊。不会有吧。” ……等等,大师,您没谈过恋爱喔? 真是充满了遗憾的人生啊! 甘田田一瞬间居然忘记了,自己上辈子根本连暗恋都没有过,和姬冰云两个简直是难兄难弟,半斤八两…… 第105章 玉江香会(二) 甘田田虽然很想继续再看歌姬和乐师们布置舞台,但作为一个小跟班,她是没有行动自由的。 眼看前方的乔师傅和陈大姑等人走远,陈大姑还回头扫了她一眼,她只能加快脚步赶上去。 “田田,不要乱走。” 陈大姑的叮咛虽然语气平常,甘田田还是听出了几丝严厉的味道。她忙垂下头“哦”了一声,乖乖地紧挨在陈大姑身后进了会场。 和他们一样待遇,也就是只拿了请柬没有座次的人居然还不少。甘田田看一路上陈坊主很热情地与好些个同行打招呼,而徐大娘、魏管事也放下了在郁金坊里的架子,经常主动招呼那些路过的同行们。 反而是乔师傅与陈大姑比较淡定。 因为坊主时常与人寒暄的缘故,他们这一行走走停停,甘田田倒不至于没机会继续参观这座美丽的园林。 不过这儿最吸引她的,不是奇石花木,而是那些来参加香会的人们。许多人手里都提着、捧着不少香具,如研磨的石舂、碾子,大大小小的香炉……这是要现场制香吗? “小姬,香会不是只品香吗?” “谁告诉你的。” 姬冰云对甘田田的“不学无术”非常痛心,他记得自己跟这丫头说过大香会的一些事情啊。怎么就没记住? 甘田田心虚地嘿嘿笑着,不好意思说自己要学的东西太多,所以姬冰云说的东西她顶多能学到一半。 不过这些天逛逛香市,和陈大姑、乔师傅请教了不少零零碎碎的香药、香具知识,甘田田自觉很有进步——要搁在过去,很多同行手里提的家伙,她可说不出名字。现在她好歹能认出那些器具了嘛! 真是的,小姬就不能夸夸自己吗?真不是个好老师。 姬冰云才不理她的腹诽,无奈地再次向她解释,这玉江香会上的重头戏,是斗香。 斗香? 甘田田来了兴致,斗香她知道啊,姬冰云和乔师傅都有教的。 斗香,顾名思义,就是参与斗香的调香师们,拿出各自的香品请人品鉴,由权威人士定出高下。斗香的方式很多,又分为斗香品、斗香方、斗调香技艺、斗品鉴能力……非常复杂。 要成为调香师,其中一项要求,就是要在限定时间内,通过若干斗香会的考验。否则,调香品香这种主观性很强的东西,只由个别人来测定是否通过,是很容易黑箱的。 出于公平,也是为了维护调香师地位的尊贵,在这种斗香会上拿到一定名次,是每个调香师都必经的锻炼。 “那我们能不能去看斗香啊?” “不能。” 姬冰云直接就给否定了。 甘田田倒也没有太失望。她就是好奇而已,其实也明白自己这帮人连进小楼里坐下喝茶的资格都欠奉,围观调香师们斗香?很难啦。 他们也就能在外头听听热闹,嗯,是听……等斗香的结果出来了,自然会传遍整个会场。 还有文人们会即兴作词啦,歌姬们也会很配合地把那些新作的诗词唱出来。所以在玉江香会这样的斗香会上拿到名次,对行内人来说是很光荣的事。 万一自己的新香得到哪位大才子的青睐,写出了名诗名词,又恰好被当红的歌姬演唱……这名声,一日之间就能传遍整个玉江府。 想当调香师的人,又有几个真正淡泊名利的呢?一个“斗”字,就说明了参与者们的心思。 要斗,要赢,要出名! “小姬,你以前是不是经常参加斗香会啊。” “当然。” “每次都拿名次吗?” “……从来都是魁首。” “所以也有很多才子为你的香品写诗写词吧?” “有啊……但我对那些兴趣不大……” 姬冰云的文学修养是极好的,这点甘田田从不怀疑。艺术是触类旁通的东西,若是没有一颗多愁善感的心,没有对自然万物的感悟,没有对美的追求和热爱……怎么可能调制出极致的名香呢? “那……”甘田田顿了顿,露出个促狭的微笑:“那位红绡姑娘,唔,现在是大娘了……她以前,是不是经常唱与你香品有关的诗词啊。” “你怎么知道?” 姬冰云的语气终于有了点起伏,略带惊讶地反问。 她、就、知、道! 那位昔日的名妓,任红绡,当年肯定是很喜欢姬冰云的。 她没有向姬冰云吐露过自己的倾慕之意,也很好理解。也许正是因为太过仰慕姬冰云,反而想将这份喜爱藏在心中,当做自己的一个美梦。 如果真的戳破了这层窗户纸,姬冰云拒绝了她……两人就没法像原来那般正常地交往相处了吧? 爱人的方式有许多种,热烈地追求是一种,含蓄地深藏也是一种。 只是啊……这个不解风情的大木头,大笨蛋,红绡姑娘过去的俏媚眼,都是做给瞎子看了! 陈坊主带着自己作坊的人走走停停,终于在一处地方停了下来,这也是他来到会场后的第一目的地。 “哇,好多香品。” 甘田田看到这一片摆起了好些长桌,上面覆盖着锦缎桌布,一盒盒香品就那么敞开着排列在上面。 每一款香品面前,都摆着一个小牌子,写了香品名、作坊名,有的还特意标注了某位调香师的名字。 乔师傅告诉甘田田,这里就是去年秋天到如今,西江省所有香坊售卖得最好的香品展览。 在上巳香会举办前,西江省的每一家香坊、有名的大香铺,或者不隶属于香铺独自调香的调香师,都会将自己近期的得意香品送来展览。 “原来,西江省的尚香之风,真的好厉害啊。” 甘田田不清楚别的省是否也这般推崇香药,但可以肯定在西江省,尚香的风气的确非常浓厚。 陈坊主和几大管事很认真地参观着一款款香品,时不时停下来讨论一番。 “近来麝香似乎不好卖了。好多家都不出麝香类的香品了。” “麝香太浓郁,也太奢靡……”徐大娘很喜欢接陈坊主的话卖弄自己:“听说如今宫里娘娘提倡节俭,身体力行专用清淡的名香,于是京城贵妇们都不爱用麝香类了呢。” “嗯,是啊,花香型的香品比去年多了。”乔师傅点头表示同意。 魏管事笑道:“其实,蔷薇水要从大食国购入,每年大食国的蔷薇水能有多少?价比黄金。花香可不比麝香节俭呢……也就是说起来好听……” 陈坊主也笑:“可不是,咱们内行人都知道啊。” 他们低声说笑,对贵人们似乎也不是太过畏惧。甘田田也能理解,大萧是士大夫治天下的,皇亲国戚地位虽然崇高,却比较“亲民”,没有前几代那种皇族至上的威压统治。 像韩睿那样的行为,的确算很出格了,但也仅仅是出格而已。闲散宗室里,喜欢在民间活动的人不少,还有的宗室很热衷于做生意,毕竟他们不能出仕做官嘛……要不是因为韩睿的父亲是湘王,他这种到处乱跑的作风真不算什么。 “哼,不想他不想他。” 甘田田发过誓要把韩睿的事情抛诸脑后,但她还是会不自觉地想起他来,就算是……像现在这种,跟他完全没瓜葛的时候,也会莫名其妙地想起来。 讨厌呐。 要刻意忘记一个人,果然不是那么容易。 但是为什么要刻意忘记他呢,唔,自己还真是……啊,不想了不想了! “据说昨儿姬家新推出的花香型香品,广受好评啊。” “那当然了。姬家嘛。这回是下了大力气的,听说,那是大香师姬女官的新作?” “呵呵,是吗?姬女官好像有一两年没出新作了……” “她本来也没多高产啊。” 陈坊主和乔师傅在讨论到姬家的时候,还是很注意地压低了音调。只是甘田田站得近,所以仍然听了个一清二楚。 姬女官……有一两年没新作了? 能当上大香师的人,本身应该很有实力吧。就算她再怎么懂得钻营奉承,没有拿出让众人信服的作品,在斗香会中一次次赢下去,怎可能成为大香师呢。 甘田田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具体的感觉,又说不清楚。 “甘姑娘。” 忽然间,甘田田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她转过身,发现是练初晓的贴身侍女流霞。 “咦,流霞,你过来了?那你家小姐……” 甘田田扫了大人们几眼,发现他们根本没注意自己,忙拉了流霞到一边说话。 流霞抿嘴微笑,指了指不远处:“我家小姐看到您了,让我过来请您一道玩儿去。不知甘姑娘您方便吗?” 甘田田忙朝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练初晓熟悉的身影。 她有点头痛,怎么办,她很想和练初晓去玩儿啊!但陈坊主这边,她怎么交代? 她并不想让郁金坊的人都知道自己和练家有来往。不然,她就不必拉流霞到旁边说话了,唉唉唉…… “田田?” 陈大姑叫了她一声。 看来,还是要拜托陈大姑? 第106章 玉江香会(三) 甘田田思索片刻,和流霞嘀咕了几句,就又回到陈大姑身边了。 她问清楚了她们主仆要去的地方,决定先陪自家坊主管事们把正事都办了,待会争取到自由活动的机会再过去。 虽然她在这儿,也起不了丝毫作用,只是个跟班而已。但工作的事,不能这么算的。 既然跟了上司来出差,就不能老是开小差做自己的事,不然很容易给上司留下坏印象。方才她稍微走个神,已经让本来对她还算宽和的陈大姑都出声警示了,再随便走开……那肯定是不好的。 别看徐大娘和魏管事啥也没说,甘田田才不相信徐大娘会不注意自己的行动。她看自己那眼神,简直是时刻想找茬嘛,哪能那么容易给她送话柄? 于是甘田田继续乖乖地当她的小尾巴,听陈坊主与管事们议论各家香铺香坊的香品。 其实认真听进去的话,还是能吸收到不少知识。而姬冰云也很感兴趣的样子,时不时冒出几句感叹来。 “咦,这家香坊现在做的香品等级这么高了?当年我就觉得他们家的东西还行,不过少了个台柱子……”台柱子在姬冰云这里,就是指能撑场面的优秀调香师了。 “果然潮流变得很快,如今的香品真是……越来越复杂了,这种改变,哼……” 甘田田默默地问:“香品变复杂了,好还是不好?” “这个说不上好还是不好。要看具体情况吧。”姬冰云没忙着一上来就开嘲讽,沉吟片刻,说:“但许多复杂的技艺,小香坊和香铺做不来的,非要硬做出来,那自然不好……而且有些香品的香方,已经很成熟了,非要乱改,反而失了原味,画蛇添足。” 说起香道的时候,姬冰云就会滔滔不绝,话痨也似。 而在甘田田身边的乔师傅,也在对陈大姑感叹同样的问题:“如今真是两个极端,又要追求清淡的香品,但咱们这种小作坊制作的简单香品,又被人嫌技艺太浅……呵呵,京城的达官贵人们,近来是越来越难伺候了。” 甘田田挑了挑眉毛,不知是否自己太敏感,总觉得乔师傅……对京城的尚香局尚药局,好像有点小意见啊? 也不是现在才有这种感觉,平时她在作坊里跟乔师傅学艺的时候,偶尔也会听乔师傅发牢骚——虽然这种机会不多,还是有的。 不过啊,这种事离自己还很远呢…… “练初晓能带你进斗香会场吧?” 姬冰云似乎有点想去看的样子,虽然他的语气十分的云淡风轻。 但甘田田和他相处这么久,还不清楚?嘿嘿,早就识破他的心思了。也难怪,像他这样变了鬼都不忘香道的香痴,对斗香会感兴趣很正常。而且今天的斗香会,应该水平很高呢。 “应该可以,我刚才不是和流霞说了,待会去和她们会和……唔,等等。” 花了大半个时辰,陈坊主和管事们才算是逛完了香品展览这一角。 这时,有相熟的作坊坊主来邀请陈坊主他们到庭院凉亭里坐坐,叙叙旧。 微园很大,回廊凉亭等处都可以随意歇脚。这些被邀请过来的作坊主和调香匠人们,虽然在楼里没有座位,还是可以在各处休息闲坐的。 甘田田跟过去,站在一旁伺候了半天,终于等到了机会。 徐大娘和魏管事两人在陪坐一会儿后,先后向坊主告罪,说要应酬一些在路上遇到的同行,在得到坊主允许后都离开了。 甘田田冷眼看这俩装模作样分头行动,心里却在想,他们不会大胆到在青天白日偷情吧……不会吧不会吧……要是被人抓到了,郁金坊的名声算是完蛋了。为了自己不受连累,甘田田默默祈祷自己的乌鸦嘴千万不要成真…… 有人开了头,甘田田就能鼓起勇气向乔师傅请假了。 “你也想去逛逛?看唱戏?” 乔师傅侧头看着自己的小弟子,低声笑道:“那不是唱戏啊,只是唱曲子……你小孩子家家的,也听不大懂吧?” “听不懂也想听嘛,师父,求您啦。” 甘田田低声哀求着。 本来她是打算和陈大姑商量下该找什么理由偷跑的,但想了半天,还是决定自己解决。虽然和陈大姑关系不错,甘田田还是留着心眼,不想被陈大姑知道太多。 乔师傅想了又想,看看与客人言谈欢笑的陈坊主,才开口点头:“行。给你一个时辰。待会我们也要去听唱曲的,你一会儿就到那边找我们吧。” “好的,谢谢师父!” 甘田田大喜过望,赶紧蹑手蹑脚地以最不受人注意的姿态,退出了凉亭。 “丁香楼……丁香楼……到底该怎么走呢。” 甘田田喃喃自语,却不曾想姬冰云立刻提示她应该左转。 对哦!这家伙来过的嘛! 咦,好多年了呢,这儿的路没改变吗? “差不多吧,我也是记得大致的方向。可能具体的岔路,还得问人。” 姬冰云在这种事情上一般不会托大,实话实说。 方向对就没问题! 据姬冰云说,她现在的位置和练初晓与她约定的丁香楼,还隔着两个小庭院。这么说来,有得走了……这微园根本名不副实嘛! “人家这是容须弥于芥子的意思。” 姬冰云对于甘田田的没文化相当不满。 好吧好吧,我没文化,我是笨蛋,您随便说好了。 要这么容易被姬冰云刺激,甘田田早就直接气死再活一回了。 一路上也有不少人经过,不过甘田田想着方向没错,就不着急先问人。绕过两道回廊,穿过好几个月亮门之后,她却突然发现人少了许多。 啊,不会吧。“小姬,这条三岔路,我该走哪一个路口啊?” “这我还真是要想想……” 姬冰云居然给了她一个模糊的答案。有没有搞错,关键时刻掉链子啊大哥? “这位姑娘,你要往哪儿去?” 突然间,甘田田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一回头,她看到一名衣衫鲜亮的少女笑容满面地向她走过来。 细看之下,从发型与饰物的微妙区别,甘田田才发现对方可能不是哪家千金,而可能是大户人家的婢女。 第107章 迷路 对方态度好像挺热情,甘田田也就笑着应道:“这位姐姐好,我是想到丁香楼去。请问这三条岔道该走哪边?” “丁香楼?” 对方似乎有点惊讶,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 甘田田也明白她在惊讶什么。丁香楼是这次斗香会的分会场,能进去的都是些有身份的人,自己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有资格进去的样子啊。 不过,那婢女并没有再追问什么,而是说:“这样啊,我带你过去吧。” 真的? 甘田田高兴地笑起来,自己今儿运气不错嘛,正迷路呢就有个向导过来了。 那婢女一边领着她往前走,一边解释自己的身份。她说自己是玉江府某位贵人的侍女,到场外替自家主人带点东西过来,正要到与丁香楼相邻的细柳楼去。 早前甘田田刚听陈大姑提起,细柳楼那边是文人墨客聚集举行文会的地方。看这婢女的衣着举止,想来她的主人就该是里头哪位举子吧? 萍水相逢,那婢女没有说出她的姓名,甘田田也只说了自己姓甘,没往下交代自己的来历。 不过那婢女伺候人惯了,很会说话,即使面对甘田田这样一个平民少女也能找出不少话题和她聊。 走了一段路后,两人的关系就处得挺不错了。 “哦,你看,往那边蕉林再绕两个弯,就能看到一个月亮门。走进去就可以看见丁香楼了。” 那婢女指着右边的小径对甘田田说完,笑道:“那甘姑娘,我要去给主人送东西了,你自己能过去吧?” “没问题。” 甘田田再次向婢女表达了感谢之情,目送对方离开后,才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蕉林。 “是这边吗?” 姬冰云突然说:“为什么和我记忆中的不太一样?我没走过这条路。” “嗯?” 甘田田停下脚步。 她转身想再找那婢女,却早已看不到对方的影子。侧头想了想,她问姬冰云:“那你觉得方向对吗?” “如果像她说得这么近……你等会,我上去看看情况。” 姬冰云说的“上去”是什么意思,甘田田当然很了解。 他的灵魂可以脱离她的身体在一定范围内活动,上回除夕前的值班夜就是多亏了他,甘田田才避免了被苏翠影和徐大娘等人找麻烦。 想到苏翠影,甘田田的心情就不太好。 这姑娘……为什么非要找茬害自己呢?自己又没对她做过什么不好的事,可她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害自己。 还好,现在她在郁金坊里地位还不如自己,光顾着奉承徐大娘不被赶出去就很费劲了。小人一个,不理就是了! “不对。” 姬冰云回来,声音阴阴的:“这边根本不是丁香楼。” “啊?” 甘田田愣住了。 “她带错路了?” “如果只是带错路还好……”姬冰云顿了顿,说:“就怕她故意带你走到这边来的。” 咦?为什么姬冰云会有这种想法? “她故意带我走到这边来干嘛?” 甘田田不解道:“你看到了什么?” “她说的那个月亮门,背后是……微园的禁地。” 尘封多年的回忆,被姬冰云慢慢地从记忆的仓库中找出来。 微园是前朝留下的名园,不知历经了多少主人。在战火中,微园也曾多次烧毁,又陆陆续续地重建。 如今的微园并不属于哪家私人所有,而归了官家。但微园中的某些地方,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进去的。 姬冰云也不太清楚,只记得微园里有几处禁地,是官家贴了封条明令禁止进入的。因为他当年不关心世事——现在也差不多,所以也没和谁打听过这事,但对于微园的禁忌仍然有印象。 “我刚才,看到了官家的封条。” “呃……” 那也没关系吧,她就算走错了,难道还会把封条扯了跑进去?大不了看到封条她就走人,对方故意带她过去……也害不到她啊? “天真。” 姬冰云冷笑:“你不是一直说自己比我更懂人心吗?” “她既然能将你引过来,又将自己撇清,会没有后手吗?” “如果没有我,你肯定会走到那里去。而禁地的事,没有我告诉你,你确定你能知道?” “这个……”甘田田汗颜,自己好像是太疏忽了,但这也是因为……她想不到别人要害自己的理由啊! “她为什么要害我?我又不认识她!”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害你,但我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姬冰云说:“你就不觉得她突然从后面赶上来和你打招呼,又主动给你领路,很奇怪?” 被姬冰云这么一说,甘田田真是无法反驳。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警醒了,都没跟对方说自己是什么人。交浅不可言深的道理,她懂啊! 但不过是领个路,青天白日的,园子里人也不少,她没想到…… 这样的情况下,还会有人刻意要设计自己! “小姬,你……会不会是我们想多了?她只是真的带错路而已?” 姬冰云没有说什么,只是停顿了片刻,说:“我们也没有证据……最好能再找到那个婢女,才能确定一些事情。” “确定什么?” “确定她是不是姬家或者江家的人!” 啊,是这样? 甘田田恍然大悟,总算想起自己真的是有仇家的人! 姬冰云继续说:“姬家的话,不太像,姬家的下人打扮……虽然过了这么多年,总不至于变化太大,不过也说不准……” 经过姬冰云分析,如果那婢女是故意要害她走进禁地里去的话,是江家人的可能性更高。 当然,也可能对方既不是江家,也不是姬家,而是她们另外请来的帮手。 “咦,甘姑娘?” 正当甘田田想往回走的时候,又听到一声呼唤。 甘田田讶然望去,看到练无忧独自从蕉林里转了出来。 “甘姑娘,你也来了?怎么自己在这儿?” 练无忧的态度十分亲切,虽然是连续的问句,也不会让人感到咄咄逼人。世家子良好的修养,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同样是亲和力强的典型,练无忧和方少白还是有点不同。方少白爱笑,无论什么时候都笑嘻嘻的,好像没什么事能难得住他。 练无忧呢,虽然嘴角也时常挂着温和的笑容,但整体给人的感觉还是偏于精明强干,那笑容的客气味儿更明显些。 也就是说,方少白更擅长扮猪吃虎吧……甘田田心想,也许是练无忧比方少白稍微小一两岁的缘故? 她一边在脑子里想着这些有的没有的,一边告诉练无忧,自己是要到丁香楼和练初晓会合。这会儿遇上他正好了。 “丁香楼?和这儿差得有点远啊。我带你去。” 练无忧义不容辞地当起了导游。 这回甘田田不担心被骗了,练无忧就真是没理由骗她。 好歹人家是堂堂练家嫡系的公子,而且自己和他妹妹是好朋友,彼此又是认识的。 再说了,自己这是要去见练初晓,他带路是应该的啊。 练无忧没问甘田田为什么会乱走走到这相反的方向来,在他想法里,甘田田肯定是第一次到玉江府来参加香会。而微园这种地方,一个人会迷路太正常了。 甘田田没有告诉练无忧,自己是被一个奇怪的婢女引过来的。这种事,本来就是她和姬冰云私下的揣测,而且是恶意的揣测…… 万一人家真的只是带错路,自己却告诉练无忧姬家江家的人可能要害自己,这影响多不好呀。 没证据没确定的事,不能乱说。 不过甘田田突然想到,练无忧是自己从蕉林那边转出来的。难道……他自己在禁地里?他跑到那种地方去做什么? “小姬,你刚才没看到练无忧吗?” “没有。我刚才看那边的时候,没注意到附近有人。” 姬冰云很实诚地回答,不过他也告诉甘田田,也许是蕉林遮挡住了里面的人,他看不见。 还是很奇怪啊…… 练无忧在这样的场合里,应该很忙很忙的。他不去应酬同行,偏偏自个跑开了乱逛? 要是韩睿的话,做出这种事就不稀罕了。但练无忧看起来可不是韩睿那样不按牌理出牌的性子,好像还是蛮稳重的嘛! 呃,背地里说韩睿坏话,好像不太好? “阿嚏!” 这时,坐在马车里的韩睿猛地打了个喷嚏。 “公子,您没事吧?要不要先服点防伤寒的药丸?还是……” “闭嘴。” 韩睿厌恶地扫了眼坐在自己对面的两个丫鬟,丢下这两个字就闭上了眼睛。 这两个小丫鬟都正当豆蔻年华,长得俏丽水灵,性子又都极柔顺,是他继母为他选出的贴身侍女。 但韩睿平时很少搭理她们,她们再殷勤,韩睿也只是冷冷的。 长得漂亮?会来事? 他需要这些吗? 他需要的是…… 马蹄声哒哒哒,敲在青石板路上,一路扬尘出了城门。 韩睿的马车,在这一天上午离开了玉江府。 在车窗里望着远去的玉江城,韩睿心里掠过几丝惆怅。 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她? 第108章 击鼓传花(一) “刚才那个婢女,在后面鬼鬼祟祟的。” “什么?” 甘田田正和练无忧闲扯,听到姬冰云这话,心中一凛。 看来,那婢女真是有问题。 “你待会小心。” 姬冰云会这么提醒她,是很罕见的,他素来对她遇到各种事情都冷眼旁观。 例如她在香市上揭穿骗子,他还嫌她多管闲事。 可现在他却郑重其事地说出这话来。 “小姬,你是不是还看出什么来了?” “暂时没有,我就觉得今天有种不太对的感觉……反正你小心。” 要是平时那个刻薄毒舌的姬冰云,甘田田就很习惯了。他现在说话含含糊糊的,甘田田想不提高警惕都不行,因为这证明姬冰云是真的感觉到了什么。 好歹姬冰云也是个鬼魂啊,灵感直觉应该比较靠谱吧……虽然她和他都经常忘记这一点。 “那婢女还在我们后头吗?” “没有。不见人了。” 说完这一句,姬冰云一路上就没有再开腔。 有练无忧带路,他们很顺利地来到了丁香楼。 “咦,田田你来了?” 没想到练初晓就站在丁香楼前小坪上,和人说着话,看到练无忧和甘田田过来面露惊奇之色。 “刚才我在路上遇到甘姑娘,就把她带来了……你们这是做什么去?” 练无忧还以为妹子早就进楼里了。练初晓笑道:“哥哥,斗香要过一会儿才开始,我们几个商量着击鼓传花玩儿去……正好,田田也来了,陪我过去吧?她们非要拉我去。” 练初晓说的“她们”,自然是玉江府一些与她地位相当的千金小姐。甘田田不太明白她们要玩的“击鼓传花”是什么游戏——当然,字面意思是懂的,不过击鼓传花这游戏太千变万化了,主要是……接到花儿的人要比什么? “也是斗香。” 练初晓瞟了眼那边,低声对甘田田说:“田田,你帮帮我吧?到时候咱们俩坐在一块儿,我要是接到了花儿不懂回答,你还能替我嘻嘻嘻。” “……请不要对我这么有信心啊!” 甘田田汗颜。 她也就是在练家香会上卖弄了一回,就让练家的九小姐都认为自己比她强了?完全忘记了她是个香坊学徒的身份而已? “好嘛,就是游戏而已,不会很难的啦。” 练初晓撒娇地拉着她的手,做小儿女状。 呃…… “小姬,到时候我答不上来,可以场外求助你吗?” “别想。” 姬冰云很高冷地回绝了,不过以甘田田对他的了解,这种干脆了当的反应却代表着……他只是在傲娇啊。 “那好吧。” 甘田田很无奈。也好,她也就是过来找练初晓玩儿的,练初晓不进楼她也进不去嘛。 虽然求练无忧大概也能进去,但是这种人情,还是少欠一点吧,大家又不是那么熟……是吧? 练无忧先自己进丁香楼去了。练初晓拉着甘田田来到那几个女伴身边,介绍说这是自己的小姐妹。 那四五个千金小姐都是眼毒的,谁看不出甘田田家境身份都不如她们?但她们能被长辈带到这种场合里来交际,本身素质教养不至于太差,就算心里看不起甘田田也不会说出来。 甘田田就被练初晓挽着手,跟随众人来到附近的一处小凉亭。 据说丁香楼的斗香会还要过几刻钟才开始,她们打算先玩两圈击鼓传花。这种闺阁女儿间即兴的小斗香,在此时是很常见的,对于初次接触这圈子的甘田田来说却挺新鲜。 练初晓的几名女伴,有的是玉江香坊大管事的女儿,有的是玉江府某州同知家的千金,也有书香世家的姑娘。 这些女孩儿大多比她们俩大上两三岁,年纪在十二到十五之间,都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言谈也颇斯文。 甘田田冷眼观察了一会儿她们的交流,觉得这些女孩儿性情都还算平和,应该不会闹出什么不愉快吧? 那位玉江香坊管事家的小姐文善涟,将自己的侍女叫过来打拍子,充当“击鼓”的鼓手。 规则很简单,文姑娘为了照顾甘田田,还特意和她解说了一遍,倒是让甘田田挺感动的。这位文姑娘真细心啊。 “好啦好啦快开始吧!”举人家的千金秦灵反而是个急性子,迫不及待地催促大家快开始玩游戏。 “灵灵,你急什么……好啦,莲香,你可以开始了。” 那叫莲香的丫鬟,听到自家小姐吩咐,忙手儿一拍一拍打起了拍子。众女笑嘻嘻地将一簇刚摘下来的花儿你传我,我传你。 有人动作很快,像抛烫手山芋一样抛出去,比如练初晓就是如此。有人则不紧不慢地接过来,传下去,比如文善涟。 其实要论起家学渊博,香药世家的嫡系练初晓应该远胜在场诸人才对。不过大家都清楚,她在香道上的水平真的很普通,也就没人嘲笑她急急逃避中招了。 莲香显然是常帮主人打拍子的,一下下打得很有节奏,唱曲儿也似。就在甘田田把花儿送到练初晓手上的时候,拍子却骤然停了! “哎呀,练妹妹!” 众人都笑起来。 最想逃避的人,第一个中招,还不好笑吗? 练初晓苦着脸,看看自己手上的花儿又看看甘田田,满脸都写着:“田田你就不能把花儿攥紧不传我吗?” 天地良心,甘田田哪知道拍子会在这时候停下来? “来来来,抽个题目抽个题目。” 文善涟抿嘴微笑,把从丁香楼里借来的题签筒子送到她面前。 “唉……” 事到如今,练初晓不好赖账,只能继续苦脸皱眉地开始抽题目。 “啊……还好还好!” 展开题签,练初晓居然露出了笑容:“背诗啊,这个还好!” 众人凑过头来一看,原来练初晓拿到的题目,是要背一首和香炉有关的诗词。这个题目真的太简单了! 练家嫡系无论男女都会在七岁前开蒙,练初晓早学完了《千家诗》,平时看的杂书也不少。 这时她没有想太久,立刻就来了首古词。 “玉砌花光锦绣明,朱扉长日镇长扃。夜寒不去寝难成,炉香烟冷自亭亭。 残月秣陵砧,不传消息但传情。黄金窗下忽然惊,征人归日二毛生。” 这是南唐后主李璟的一首词。春光明媚,花团锦簇,闺中人本应来到庭院内饱览春色。可朱门成天紧闭,闺中人足不出户,无心赏春,见出心情极度恶劣。相思至极,便想梦中一见,可梦也难成。愁苦又深一屋。月下砧声阵阵,征人的消息依旧杳然。砧声不仅捣碎了思妇之心,更激起她对远在辽阳的征人的思念。因为明月既照在辽阳也照在家乡,由圆月自然想到要与征人团聚。 秦灵的父亲是位举人,她也常跟父亲与兄长读书,这时却摇头道:“哎呀,练妹妹,你这词虽然是有香炉……但和如今天时也太不贴切了。这正是春花盛开的时候,你这词太过悲凉……” 练初晓不服气:“反正我贴题了嘛!” 同知千金许芸儿年纪最长,这时出来主持公道说:“行啦行啦,灵灵你也别要求太高。练家妹妹才多大?能背多少诗?” 甘田田觉得这话吧,虽然听起来真不太像在夸练初晓,但好歹也是解围。而且许芸儿的态度看起来挺友善的,呃,应该不是反讽吧? “小姬,还有这种斗香?我以为斗香就是斗香方和香品。” “这些都是小孩子的游戏。” 姬冰云很不屑:“她们这些也都是叶公好龙罢了,哪里能品出好香来,只能在这种微末小道上玩耍。” “你不要老是这么高冷嘛……” 在甘田田和姬冰云斗嘴的时候,亭子外突然走进两个人。 “呀,真巧,大家在玩击鼓传花?” 江雪娇笑吟吟地走进来,而她身边自然还是……姬宝薰。 “让我们也加入吧,好不好?” 江雪娇忽然提出这要求,甘田田心里咯噔一下。 这两位出现在丁香楼外毫不奇怪,可是,刚刚经历了“迷路”事件的甘田田,对于江雪娇和姬宝薰,已经有了本能的警醒。 她飞快地朝二人身后看去,没看到那个陌生的婢女。 是她和姬冰云冤枉了他们吗? “好呀好呀。” 热情的秦灵马上拉住姬宝薰的手请她入座。她不认识长年住在德灵县的江雪娇,但姬宝薰肯定是认识的,还有过几次交往。 “宝熏姐姐,你这高手可要多让让我们呀!” “哎呀,宝熏一来,我们就是献丑了吧。” “要不宝熏你当裁判好了?” 众人并不是要拍姬家马屁,但对于姬宝薰“天才少女”的名气,显然都很认可。连和她关系一般的练初晓,也从不敢否认她在香道上远远胜过自己。 “大家太客气了。” 冷艳的姬宝薰在被众人追捧一阵后,嘴角微微翘起,谦虚了一句。 只是她的表情,可是和这句谦虚的话完全不搭呀。 “来,我们再开始吧?” 文善涟示意莲香可以打拍子了。 甘田田低下了头。 第109章 击鼓传花(二) 接下来的两圈,分别是轮到了秦灵和文善涟。 她们抽到的题目,一个是背题签上限定的某个香方,一个是要说出十种麝香型名香的香品名,都比练初晓刚抽到的题目要难得多。 特别是背香方,秦灵哪里背得出来? 于是刚刚挑剔过别人的她,这会儿却只能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还好练初晓是个厚道人,没有反过来找她麻烦,只是微笑着看她怎么办。 “哎呀真不行,我没学过《千金方》啊。” 秦灵哭丧着脸,真后悔来参加这个斗香游戏,其实她也是头一回玩儿呢。 她家是诗书人家,子弟读书都不少,可是对香品的鉴赏却不擅长了。今儿跟着父亲过来看热闹,被文善涟拉过来做游戏,也只是图好玩。 现在怎么办?只好乖乖认罚了呗! “来,灵灵,乖乖把鼻子伸出来,给姐姐弹一个。” 认输的惩罚是被每个人弹鼻子,这惩罚相当孩子气,对于这群十来岁的少女来说却是刚合适。 许芸儿嬉笑着伸出纤指,在皱成苦瓜脸的秦灵鼻头上很轻很轻地弹了一下。 “呀,芸儿姐姐你太温柔了!” 文善涟才不依,紧跟着上去也是一弹,把秦灵吓得够呛:“文姐姐你轻点……” 看文善涟那姿势作态,还以为她要多使劲儿呢。结果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指尖在鼻头上刮了刮就算数。 毕竟只是游戏,大家心里明镜似的,才不会认真呢。又不是要结仇! 接下来文善涟抽到背香品名,却是张口就来,真不愧是玉江香坊管事的女儿。 练初晓悄悄告诉甘田田,听说她本身就在玉江某家香坊里当学徒,明年要考调香匠人,应该能够顺利通过的。 江雪娇和姬宝薰看都不朝这边看一眼,好像和甘田田没闹过矛盾一般,与众人融洽地说笑。 侍女的打拍子声再次有韵律地响起。有了前面几次“热身”,大家都来了兴致。就连甘田田一边忙着提防两女刁难她,也仍然与大家一块儿七手八脚地传着手上的花儿,嘻嘻哈哈闹个不休。 结果这次拍子停下来的时候,花儿是落到了姬宝薰的手上。 “雪娇妹妹,你替我抽签吧。” 姬宝薰浅笑着看向江雪娇。 她脸上虽然带了笑,看起来仍有一种冷冷的味道。 江雪娇也乐于在众女面前展现自己与姬宝薰的亲昵关系。相对于这些玉江府的娇女们,她是个十足的外人。想要打进人家的圈子,还是要抱紧姬家千金的大腿啊。 不过江雪娇也是见过世面的姑娘,也曾跟着姑母在京城贵女圈里走动过几趟,应付眼下这等场面还是很容易的。 她顺口和姬宝薰说笑两句,如抽到难题可别怪我之类的,恰是烘托出姬宝薰想要达到的效果——你们这种小游戏,随便哪条题目拿出来我都不会担心啦。 但大家也不会觉得她狂妄,毕竟姬宝薰的名头,大家多多少少都略有耳闻。 “啊,这题目……”江雪娇打开题签,笑道:“宝熏姐姐,我完全猜不出来,靠你了。” 大家围过来一看,这道题原来是个谜语。 既然是斗香,那这谜语肯定是与香料有关的。谜面是“千朵万朵压枝低”,猜一种香料。 平心而论,这题目不是很难。别人还在思索的时候,文善涟已经猜出来了,但她自然不会出声,还是笑吟吟地看着姬宝薰。 果然姬宝薰微笑道:“是沉香。” “哦……对呀。” “是呢是呢!压枝低,那自然是沉了……我怎么没想到?” “咯咯咯,宝熏姐姐不愧是姬家才女!” 姬宝薰听惯了这种赞美,也乐于听到别人的赞美。虽然猜出这么一条小谜语,根本不会有太多成就感,但听女伴们捧着她,她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然而她过来参加这种小游戏,可不是为了出风头。这里头的题目,她非常自信能全部答对,但这些有什么用? 只有在正儿八经的斗香会上扬名,才是姬家,以及她本人所需要的。 她“降贵纡尊”来和这些“半桶水”玩游戏,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甘田田出丑! 姬宝薰的眼角往江雪娇撇了撇,江雪娇会意,忽然提出自己想和甘田田身边的秦灵换个位置。 她的借口是自己坐的地方正当风,而自己这两天有些风寒,怕再吹风病情会反复。 这话表面上看是没什么毛病,毕竟她们俩是后来的,坐的地方的确是大家一开始就避开的风口。秦灵是个爽利性子,没想太多,一口便答应和她交换。 甘田田心中却警铃大作,这江雪娇肯定没安好心吧? 而练初晓反而没想太多。她不了解甘田田与姬宝薰、江雪娇之前在德灵县有什么恩怨,只以为甘田田以前得罪过这两位千金小姐。然而在练初晓单纯的心里,没想过姬、江二女还会主动设计找甘田田麻烦…… 各人怀着心思坐好,侍女又开始打起了拍子。 花儿在众人手上转过两圈后,再次落在秦灵手上。幸好这次题目真的很浅,她终于答出来了,脸上也重新有了笑意。 再次传花,结果却是甘田田拿到了。 “我就知道。” 甘田田心道“果然如此”。江雪娇故意调座位坐在自己上首,肯定就是为了方便卡着花儿好让自己中招。 刚才她接花的时候磨磨唧唧,还“一不小心”掉在地上,捡起来还花了几拍子的时间……要是没落在自己手上,甘田田都要奇怪了。 “抽题目吧。” 文善涟不知道甘田田的深浅,心想是练初晓的好友,估计香道也和练初晓差不多吧? “甘妹妹,别怕,你肯定能答上来的。你在香坊里干活这么久了,香道上的小知识难不倒你啦。” 这些话,江雪娇是笑着说的,其他人却听出了点别的味儿。 “香坊”,“干活”? 似乎怕别人还不清楚,江雪娇再补上一句:“甘妹妹是我们德灵县里一家香坊的学徒,你们不知道吗?” 我们真的不知道——众人看向甘田田的眼神顿时有了微妙的改变。 这姑娘,居然是此等身份! 第110章 击鼓传花(三) 这原先充满了欢声笑语的亭子,此时却变得安静了许多。 参加游戏的千金们,尽管家世有异,但彼此身份地位还算相当,只是稍有高低之别。秦家清贵,姬家练家豪富,文家再差也是玉江香坊的管事、业内精英…… 然而,一个学徒? 还是县城里香坊的学徒……照江雪娇的说法,“德灵县里一家香坊”,那就肯定不是县级香坊德灵香坊了,而是一家普通的民间香坊。 香药世家或是香铺管事的子女当学徒的不少,但最少也是从官家香坊干起的。江雪娇短短的一句话,就清晰点明了甘田田的身份家境。 寒门贫女,贵家帮闲! 果然正如江雪娇所预料的那般,在座的千金们表情都不自在起来,好几人都皱起了眉头。 甚至她们心里对练初晓也有了意见,你还说是你好朋友?结果只是个跟班嘛! 练初晓只是单纯,并非完全不通世务。作为练家嫡系的千金,该懂的东西,她也都懂了,这时自然也品出了江雪娇的险恶用意。 她也没等别人质问,坦然笑道:“是呀,田田虽然才在香坊里学了一段时间,但真的好有天赋,很厉害的!前儿在我家里的香会上,她还能品鉴出我祖父调制的香品用了什么香方,连我无忧哥哥都一直夸她是天才,要我多向她学学呢!” 说罢,她又对甘田田俏皮地吐吐舌头:“可是我太笨啦,田田你可得耐心教我啊。” “扑哧”,甘田田笑出声来,一点也没有身份被揭穿的尴尬,点了点练初晓的小鼻尖:“你呀。” 这个小动作吗,还有话少却亲昵的回应,瞬间又在众人心里激起了点点小涟漪。 原来这个叫甘田田的小学徒,是因为在香道上有天赋,才被练家人看重的?她居然能品出练秋水大师所制香品的香方!而且是在香会上公开品鉴,那肯定不会是练初晓为了撑面子乱说的。 而备受练家看重、被练家单独派到西江来历练的练家五公子练无忧,也对她颇有好评? 那就难怪练初晓带她过来了。 在大萧,具体到香道行业内,彼此交往的确讲究身份地位。但若是天资过人的少年男女,却也会得到业内世家与香坊的看重,因为这些人日后很有可能成为调香师。 这就像文人之间,虽然那些官宦子弟自矜身份,对于才华过人的平民学子,也会带着几分尊重。谁知道人家会不会有朝一日鲤鱼跃龙门,成就功名呢? 这下子,众人脸色都好看了许多,而主动发起攻击的江雪娇却笑不出来了。 没想到啊,这练初晓看起来娇憨单纯,也不是个好欺负的! 至于姬宝薰,倒是面容平静,只是心里在想什么就没人知道了。 “好啦田田,你都抽好了,快看拿到了什么题目。” 练初晓趁热打铁,继续缓和气氛。 甘田田也就假装刚才的冷场不存在,笑吟吟地把题目递给练初晓:“也是谜语啊。” “咦,是吗?” 不但练初晓,其他人也有点惊奇。真巧呢,连续抽到一个类型的题目。不过也不奇怪啦,斗香游戏的题目也就那几样。 “桃李满天下……也是猜香料名字,咦,不过是转珠格呢。” 练初晓帮她把题目读出来。 这道谜面,其实是比姬宝薰拿到的那道要难一点,主要是多了个转珠格。 转珠格又叫秋千格,谜底限定为两字,上下互移成谜。这是很常见的制谜格式,连甘田田都知道。 姬冰云以为甘田田马上要求助自己了,不料甘田田自己沉吟片刻,便笑道:“我乱猜一个,也不知道对不对……是降香?” “啊,对。” 文善涟手里拿着题签的答案册子,听甘田田说出“降香”,下意识地就应了一声。 降香是一种重要的香药,也可作药用,调香与制药时常常会用到。不过像这样重要的香药是很多的,甘田田说自己乱猜却是谦虚了。 “你还能猜出来,不错嘛。” 难得的,姬冰云夸了甘田田一句。甘田田有点小得意,在心里应道:“关键是要猜出‘满天下’……本来香料种类就那么些,一样样对上就行,也不难啊。” 话是这么说,总得对香料名比较熟悉,还要脑子转得快才行。姬冰云过去老是骂甘田田笨丫头,嫌她记东西慢,脑子不好使,现在发现这丫头也还……唔,没有太笨啦。 事实上,把甘田田放在一般人的范畴里,绝对是个聪明的姑娘。姬冰云非要以己度人,拿自己这种天才来要求甘田田,也难怪老是不满意。 听甘田田很快答出正确答案,众人顿时相信了前面练初晓说的,这小姑娘在香道上颇得她哥哥赏识的事情。 因为她们包括文善涟在内,都没人猜得出答案——其实姬宝薰是猜出来了的,难道她能抢答吗? 所以姬宝薰也只能心里恨恨地看着甘田田翻了盘,不但没丢丑,似乎还赢得了众人的欣赏。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 姬宝薰给江雪娇使了个眼色,江雪娇会意,在下一次传花的时候又动了手脚。花儿又一次落到了甘田田手上! “啊?又是田田?” 练初晓立刻用怀疑的眼神扫向江雪娇。 可是这回算是运气,花儿是在江雪娇之前的文善涟手上停留久了点,江雪娇可真没太卡。大家都眼睁睁看着的,都不好说是江雪娇故意,只是觉得太巧了点儿。 “怎么,怕了?” 江雪娇挑衅地看着甘田田,眼里流露出几分不善之色,低声在她耳边吐出这句话。 她对这死丫头是越来越不满了……明明就是个什么都不起眼的黄毛丫头,凭什么韩睿对她特别青睐? 要不是甘田田年纪太小,江雪娇都想骂她“狐狸精”了! 甘田田索性不接她的话茬,专心看题目去了。 “苏合香丸的旧名别称……这个……好冷僻啊。” 练初晓凑过来看题签,不由得皱起眉来。 “文姐姐,这筒题签也太难了吧……” 第111章 击鼓传花(四) 能看出题目难,可见练初晓对香道还不至于一无所知,她只是在调香品香方面没有天赋。但基本的常识,还是被强迫灌了不少的。 香药大多从域外流入中原,期间用过的旧名不知有多少。一般的调香师也不会刻意去考究每样香药的源流历史,大多还是专心钻研调制香品。 姬宝薰嘴角微翘。 这道题目,连她都不知道答案呢。 她就不信甘田田能答出来! “吃力伽丸啊。” 甘田田理所当然地说:“这很冷僻吗?” 这回真不是她自己的本事了,是姬冰云告诉她的。 姬冰云在香药知识上的渊博程度,可谓宇内稍有对手,这对他来说完全不算问题。 “又对了。” 文善涟早盯着答案呢,不由得惊叹道:“田田,你挺厉害的呀。” 她本来也是叫甘田田“妹妹”,这会儿却顺着练初晓叫起“田田”来,可见她对甘田田有了好感。 这也难怪,比起纯粹玩票的秦灵等人,文善涟才是真正有志于调香之道的姑娘。 江雪娇刚才听到题目很难,还在窃笑呢,一下子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这甘田田…… 她昨儿都打听得很清楚了,就是个刚进香坊没多久的小小学徒啊! 尽管没在香料作坊里呆过,江雪娇家里可是有香铺的,她接触过不少调香匠人与学徒。哪有这么厉害的? 一个学徒,在刚进香坊的头一两年,基本上就是当苦力的命。要等熬过了这段时间,师傅们才会从中挑出有资质的,开始逐个慢慢教养……就这样,每年能通过县级香坊测试的,依然是极少数人。 甘田田家里是什么样儿,江雪娇也打听清楚了。亡父就是个衙门里的小吏,两个哥哥一个叔叔都不是调香行当的人,所以也不可能是受了家庭的薰陶……难道,她真是个调香天才?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更要毁掉她! 江雪娇咬牙暗下决心。 决不能让这丫头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她不允许! 就在众人纷纷夸奖甘田田的时候,姬宝薰开口了。 她的语气柔柔的,像是不经意地说:“看来甘妹妹在香道上,真是下了苦功呢……那苏合香丸的香方,甘妹妹自然也是很清楚的吧?” “姬家姐姐,你这也太为难田田了。” 练初晓很不满:“她才接触调香没多久呢。” “这样啊……”姬宝薰歉意地笑笑:“对不起,我这人爱香成痴。看到甘妹妹对香料这么熟悉,忍不住想和你多聊聊。没关系啦,如果你不知道,我可以教你呀,苏合香丸的香方……” 姬宝薰的态度看起来很和善,其实骨子里却还是想把甘田田压过去。你懂点冷僻的小知识算什么?就能称得上天赋?碰运气而已吧!真正懂香的人,都是拼香方的! “苏合香丸的香方,虽然每家铺子都不尽相同,不过也脱不了苏合香、麝香、青木香、白檀香、薰陆香、龙脑香这几样,一般的配方是……”甘田田不等姬宝薰说完,接过话头,一口气把配方出来,哪一样该放几量来配,都说得清清楚楚。 苏合香丸的香方,在业内来说自然不是秘密,但是,那是相对调香匠人而言的。 寻常的香道爱好者,哪里懂这些?也没听说香坊学徒就能接触到这么高级的内容啊? “哇!” 练初晓根本没去考虑甘田田有没有说错,马上就啪啪啪鼓起掌来:“田田!你简直和我祖父一样厉害嘛!” 她这话就太夸张了,她那位祖父大人,可不是一般的调香师,而是天下仅有三人的大香师! “初晓!你别这么说,我哪里能和秋水大师比?我就是个小学徒啊。你这么说传出去了,人家还以为是我自己说的,太狂妄啦。” 甘田田连忙笑着阻止练初晓继续夸下去。 “你哪里像是个小学徒?最起码也不输给那些匠人叔叔们了。” 练初晓还是不遗余力地夸奖着好姐妹。她隐约感觉到姬宝薰和江雪娇来者不善,就是要故意刁难甘田田,可甘田田却有真材实料不怕刁难。 哼,让你们欺负我好妹妹!才不能让你们得逞! 其他的姑娘们也笑着鼓起掌来,文善涟连声道:“田田,我真羞愧。我比你还痴长几岁呢,却也不能准确地说出这些配方……姬姐姐,田田说得对吗?” 说实话,文善涟这时候征询姬宝薰,真没有要打脸的意思。她也不了解双方之前的纠葛,就是下意识觉得在场众人里,姬宝薰香道造诣最高,她刚才又主动要说出配方,肯定是了解的吧。 姬宝薰勉强露出笑容,点头道:“对。” 她如果非要说甘田田不对,在场众人也不能挑刺,因为她们水平都在她之下。可是姬宝薰毕竟是姬宝薰,她超强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在这种小地方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 要是她说甘田田不对,甘田田肯定要她指出哪里不对。那她只能现编,可现编的内容一旦被传出去……明眼人都知道是错的啊。那时候,还不是她姬家才女的名声受损? 所以,她只能硬撑着帮甘田田成全名声! “呀,不知不觉玩了这么久,那边的斗香会要开始了!” 文善涟算了算时间,赶忙催众人一道到丁香楼去,留下侍女们收拾亭中的残局。 刚刚只是个小游戏,大多数人都没往心里去,只是还围着甘田田称赞她两句。 姬宝薰和江雪娇走在人后,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怎么办,宝薰姐姐……” 江雪娇心中满是怨气,但同时又有种无力感。 她就是想好好地教训这个死丫头,为什么那么难? “练初晓要把她带进斗香会场。” 姬宝薰冷冷地说。 “本来是想让她去禁地闯祸的……斗香会场嘛,呵呵,也不错……” 她眼中闪过一丝阴冷。 这丫头看来真是有点才华的……但是,有什么用? 想和她姬家千金斗? 等死吧! 她姬宝薰,绝不容许西江出现第二个天才少女! 第112章 丁香楼斗香 丁香楼紧临曲江,楼高四层,造型炫丽。 甘田田站在楼下便已能想象出,在三四楼走廊上凭风而立,远眺曲江的美景,是何等乐事。 想来这楼曾经是微园昔日主人的爱楼,所以无论地理位置与建筑造型都极为完美。如今玉江府将其作为玉江香会斗香的场所,也算是相得益彰。 “在三楼?” 甘田田随着千金们往上走,看到一二楼的阁门都掩着。 练初晓向好友解释,一层空着,二层分隔为多个小房间,是原来主人宴请招待客人的地方,三层四层才是宽广的大厅。 丁香楼名字雅致,实则非常大气,尤其当甘田田走上三楼门口往里看的时候,一种开阔舒展的感觉扑面而来。 这四面的大窗全都开着,曲江的美景与大厅无缝连接,真正是风景如画。 “好多人啊……” 甘田田在心里暗暗赞叹,姬冰云却没有嘲讽她土包子少见多怪。 这种场面,真是久违了。 隔了整整二十多年呢…… 姬冰云陷入短暂的怀旧感叹中,甘田田却兴致勃勃地听练初晓介绍斗香会的情况。 如她所见,整个大厅除了留出厅前的大片空地外,座位分为三大排,最前排的那些可都是今天最权威的行业精英。 用甘田田的话来说就是——那就是今天的评委老师们啦! 过去姬冰云和乔师傅都曾跟她强调过多次,从学徒一路升级到调香师要经过多少道门槛。 像她这样成为县城民间香坊的学徒后,学了几年表现良好,有香坊坊主和老师傅的推荐,才能参加每年一度的县级调香考评,进入县级香坊。 在德灵县来说,就是进入德灵香坊了。 在县级香坊学满一年,学徒们通过“匠人”考评,才有资格挤入每年仅有三个的晋级名额。除非有奇遇,通过“特荐”晋级,就不受名额的限制……这种基本上就是给特权分子留的空门,例如江家这种地方豪族。 等级越往上,测试就越难。要从德灵香坊进入府级的玉江香坊,从匠人跃升至调香师,可是很辛苦的。 很多人一生都越不过这道门。像郁金坊里的师傅们,就都没成功。而欣赏甘田田的陈大姑,不甘心一辈子做匠人,三十多岁了还要再次挑战。 每年,全西江省只有七个名额入玉江香坊。而要进入玉江香坊,不但要有三名府级调香师的推荐,以及得到公认的代表作品,还要曾经得过一次府级斗香会的前三甲。 今天的玉江香会,就是调香匠人们比拼的大日子。 作为毫无压力的围观群众,甘田田很轻松地问起坐在最前排那几位是什么来头。 练初晓压低声音给她介绍,原来个个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呢。 那位穿着官服的,自然是本地的父母官,玉江知府瞿正行瞿大人。甘田田远远望去,只看到其面上三缕修建齐整的长须,但凭感觉这位大人应该还不到四十岁……算是壮年派的官员吧? 分坐他左右的,一位是省级香坊、西江香坊的坊主,谢逸真。这位谢坊主,本身就是极有名的调香师,在京城尚药局里还有兼职呢。另一位是府级香坊、玉江香坊的坊主林清扬,他年纪反而还比谢逸真大一点,但外表也很有风度,青衫儒巾,名士也似。 能在地方香坊当家的,本身都必须是调香师。至于实力与名气,那肯定有所区别。 再次席的那几位,有三位是西江香坊、玉江香坊的调香师。其中一位是保养得极好的********,练初晓说这是西江省女调香师的魁首,名叫华裳。玉江香坊那两位调香师,是一男一女,男的叫应雨樵,女的叫晏碧霜。 而在官员与调香师之外,前排还有两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一看就是文坛宿老。据说这两位都已年过古稀的名士,当年可都当过京官的。如今告老还乡,却并未彻底归隐,因为爱香懂香,常被请来参加这种风雅的活动。 “小姬,你认识他们吗?” “嗯,一半吧。年轻的几个不认识。”所谓年轻,也是相对而言了。那几个三十来岁的调香师,姬冰云风光的时候,他们还是在仓库里扛包的小学徒呢。 这是坐在第一排的权威人士,第二排就是留给那些重要嘉宾的了。 不用练初晓介绍,甘田田已经看到了练无忧,而练无忧也在朝她们微微颔首。 “你五哥哥旁边的那位是……” “是姬家的公子。” 原来,那二十多岁、长相有些女气的公子哥儿,就是姬家如今家主姬金云的长子,也是传说中姬家未来的接班人姬宝林。 甘田田下意识看了下姬冰云的反应,却听得姬冰云平静地说了句:“他长这么大了啊。小时候我抱过他一次。” 果然是亲人呢。 和练无忧姬宝林坐在一起的,自然是那些官宦人家和世家豪族的人了。还有一些文士打扮的人,也都被安排在第二排。 第三排座位最多,人也杂。甘田田她们这一批人,就都被接待的奴仆在第三排安顿了下来。只有姬宝薰,直接就扬着头朝第二排姬宝林的方向走了过去。 江雪娇毫不犹豫地紧跟其后。 秦灵最快,瞥了瞥嘴角低声说了句:“她也配……” 随机便被文善涟拉了拉袖子,不再说下去了。 只是大家的眼神都表达出了和秦灵一样的不屑。这姑娘……知道她和姬宝薰好,可人家姬宝薰是姬家才女,这种斗香会坐在前面品鉴,也有资格。她一个县城里来的女孩儿,就算是王妃的亲戚又如何?又不是王妃的亲女儿! 甘田田一行人刚落座,就听见前面响起了清脆的钟磬击打声。原来是西江香坊的谢坊主敲了敲面前的小黄钟,示意大家安静,斗香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会场快速安静下来,人人都屏息安坐,等待谢坊主介绍今天进行比拼的调香匠人名单。 “马上就要见识到传说中的斗香了呀……” 被现场气氛所感染,甘田田渐渐开始有了些紧张又兴奋的感觉。 第113章 香品的种类 今天参与斗香的调香匠人,刚好是十个人,七男三女。 这十位匠人,来自西江省各县,其中甘田田所在德灵县的县级香坊就有两人。 他们的年纪都在三十上下,有两位稍长,其余看起来都算年轻。 那三名女匠人全都是二十多岁的女子,容貌都在中等以上,其中两位做妇人打扮。余下那位梳着姑娘头的,姿色又稍胜同伴半筹,顾盼间神采动人。 这位名叫兰影微的美人自然最受瞩目,不过只是引起了些许议论声,会场内旋即又恢复了平静。 说实话,就甘田田所见过的调香女子,就没有一个长得丑的。真正容貌不佳的姑娘,在学徒这一关就会被刷掉了。 调香师是一个风光又残酷的行业,淘汰率之高,甚至胜于科举。因为是与“美”有关的行当,自然不能接受“不美”的外表。即使再有天分,若是貌似无盐,也基本上没有出头的机会。 除非是那些香药世家的子弟,才可能跳过容貌限制有机会进入这一行……但真正走到很高的位置的,似乎还不曾有过。 可是反过来,正因为大家入行的时候都是经过挑选的,所以长得比别人略好一点点,也就不是什么优势了。大家都不难看,真正要拼的,还是调香的才华! 在主持斗香会的谢坊主为众人逐一介绍了这十位调香匠人后,很快就要进入第一场斗香的环节了。 这种正规的官方斗香会,一般分三场进行,分别是:品香、谈香、调香。 品香,顾名思义,就像前些天甘田田参加的练家香会一般,品鉴香品。不过品香的分类也很细,有时候可以考品香写香方,有时候可以考品香找问题,等等……都是真正内行的考法,可不是随便说两句“这香很好”就能过关的。 谈香,虽然用一个“谈”字,却不是空谈,而是要拿出自己的本事来。主要就是向各位“评委老师”展示自己最拿手的调香技艺,例如隔火熏香的独门方法、压制线香的新技术…… 姬冰云一面向甘田田解说着这些,一面不无自豪地告诉她,每次一到“谈香”这个环节,他总能拿出新技艺来力压众人。 真正的诀窍是不用展示出来的,那是每个调香师的秘密。只要展示给大家看成果就够了——当年,多少人都盼着他展示新的调香法,又多少人为破解不了他的技术而挠头抓耳啊…… “谢谢喔,好汉不提当年勇,请继续说第三项。” 甘田田很不客气地打断了姬冰云的怀旧,她知道这家伙很厉害很厉害,不用再告诉她细节了啦。她又不打算崇拜他! “……” 姬冰云难得吃瘪,很是不爽地沉默片刻,才接着说:“第三场才是关键,调香,也叫制香。” 他说,前两场,只是展示给那些调香师们看自己有能力参加这个斗香会。第三场,才是实打实的比拼。 也就是说,前面两场是印象分,不计入总分就对了嘛!甘田田自我吐槽。 第三场,是每个斗香的人拿出自己近期最得意的成品,现场熏燃,让所有“评委老师”来品鉴、排名。 有多少人参加,就排多少名! 说到这里,姬冰云又恨铁不成钢地说:“都是你笨,学得慢,到现在还在最基础的香药原料上磨磨唧唧……我还没来得及教你成品香品的等级。” “那你现在教嘛。” 甘田田吊儿郎当地回答。怎样,我就是这么笨,尽情地鄙视我吧! 姬冰云对她的“不求上进”和厚脸皮其实没什么办法……真想憋着不教吧,可他憋不住啊! 所以,姬冰云只能继续说下去…… 成品的香品,是有严格等级分野的。而这一套基本统一的香品等级划分法,却是前朝没有的,甚至在大萧建国初时,也只是初具雏形…… 按照姬冰云的说法,这套斗香时使用的等级划分法,是在他当上大香师之后提出,经过尚香局尚药局反复讨论真正定下来,再在全天下香药行当内推而广之的。 “所以根本就是你的杰作嘛。” 甘田田翻起了白眼。 她可以想象,由这种吹毛求疵的完美主义者制定出来的香品等级,有多麻烦多复杂。 绝对可以写厚厚的一大册!不!好几册! “你很了解我嘛。”姬冰云闲闲地说。 废话,咱俩谁跟谁啊,俩灵魂都住一个身体里内…… 甘田田很了解姬冰云,姬冰云也了解甘田田有多“笨”,所以他就长话短说了。 简单地说,斗香的香品分为三等。 第三等,是单一型的香品,也就是只有香气的香品。这种香品制法相对简单,虽然初时闻起来也带着各种馨香,但很快就会消散,更差一点的,久闻久用还会觉得刺鼻头晕——不过那是最下等了。 第二等,则是怡情类、药用类。被列入二等的香品,本身调制的技艺比较复杂,或可以增添诗意、怡悦性情、颐养情志;或可以祛秽致洁,防治流疫,治疗疾病。 “最近很流行的花香类香品,其实大多可以归为第二等。”姬冰云顺口解释了一句。 “那第一等呢?” 第一等的香品,则是修炼类的香品。 这种香品不但要有迷人的香气,还要能够安和志意,放松身心,开窍通经,能够适用于打坐、诵经、静心……那些传统的“佛家香”、“道家香”,都属于这一种。 此等香品不仅对调香技艺要求很高,还要调香师本身有极高的内涵与修养。而且,可不是每次斗香会都能有新的一等香出现,几年里全国又一款新的一等香出现就不错了。 “每一等,又分为上中下三个等级,利于排名……此外,其实在一等之上,还有超等。” “超等?” 甘田田讶然:“不是只分三等吗,怎么又多出个超等来。” “因为很少有人能调制出来啊。” 姬冰云理所当然地回答。 呃……这么说好像也对? 第114章 斗香开始 在姬冰云对甘田田进行“现场教学”的时候,第一场斗香其实已经进行了大半。 甘田田外表上看起来,就是在呆呆地坐着朝前方看,谁也不知道她正在与她的死鬼老师唇枪舌战。不过她这表现,与在场大多数人差不多,大家本来就是在默默地品鉴着会场前方大香炉里燃起的香气。 今天第一场的题目相对简单,只是要十位调香匠人品香后,写出香方。 “这题目有陷阱啊……不过,也是常见的陷阱。” 姬冰云却笑了。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用一味根本没味道的东西。” 甘田田大奇:“既然没味道……你怎么知道?” 这也太神奇了吧,纯靠蒙的? 她至今都不清楚,一个鬼魂为何还能准确地闻到这世上各种香气……然而鬼魂的存在,本来就是神佛留下的一个小空门吧?所以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也不值得深究啦。 姬冰云很不屑甘田田的质疑:“笨蛋。有特殊的烟气啊!” 哦…… 原来是这样! 按照燃香时升起的烟气,香品又可以分为很多种。近来的潮流是追求完全少烟、无烟的香品,但是据说在古时候,也有权贵喜爱烟气特别重的香品。 有一则轶事,说是前朝的宰相,家中无比豪奢。有天宾客来访,宰相命下人焚香。而过了许久,侍从回来时,却是两手空空。 客人还奇怪,以为侍从忘记了焚香,又觉得以这位权相的威严苛刻,下人不至于如此胆大啊? 只听此时侍从向宰相禀报说:“已满。”宰相拈须微笑,轻轻说了一句“放”,侍从再次应声而去。随即,厅堂一侧的门帘被人卷起,便有一阵阵浓郁的香云从门帘后蓬勃而出。 这股香烟如云如雾,满室皆香。客人大为惊喜,宰相则无比得意地说:“如此烧香,方显气势!” 彼时宰相权倾天下,客人们自然谀辞汹涌,不停奉承唯有这样燃香才是富贵气象。这件事传出去以后,权相便被人称为“香云宰相”,还引起了当时的一股燃香新潮流。 但在甘田田这时候,这种夸张的燃香潮流早就过时了。现在大家制香调香,都尽量往烟气少的方向来努力。 “是枫香的树皮粉啊……” 姬冰云摇头:“我估计,这几个人,都看不出来。” 甘田田回忆着自己背过的书本,记得学过枫香的原料是一种类似白杨的树木,叶片圆润,有丰富的香脂。枫香树的果子像鸭蛋那么大,晒干了也可以作为香料……却没听说过枫香的树皮还能磨成粉调香啊! “你没听过的东西,多了去了,好好学吧。” 姬冰云不失时机地又开始批评起他的笨徒弟。 “那有什么用?就是为了添加烟气才放的树皮粉?”甘田田不理他,直接问最关键的内容。她才不信那几个评委那么无聊,拿一款香料出来添个陷阱进去,就为了坑人…… “嗯,不是的。”姬冰云说:“这款香品是道家香,还是线香。虽然日常用香大家都在辟除烟火气,许多道观里仍需要青烟香,所以才特意加的树皮粉。” 原来如此! 经过姬冰云的讲解,甘田田觉得自己又开了眼界。 这时候,谢坊主敲了敲黄钟,十名匠人都停下了手中的笔,将各自写出的香方交给了侍者们。 每个人写出的香方都不尽相同,完全正确的,就像姬冰云预料的一样,一个都没有。 十人中最接近正确答案的,居然是那位美人儿兰影微,她的香方里唯独就缺了这味枫香树皮粉。 “都是庸才。” 姬冰云直截了当地给这十个人下了评语:“没一个有灵气的。” “不要那么苛刻嘛。”甘田田还是对兰美人挺有好感的,她就喜欢看有气质的漂亮姑娘。二十多岁,在此时的人们看来是老姑娘了,但在甘田田眼里,这还是女子最美好、最有风韵的年纪。 “这是斗香。” 姬冰云无情得很,才不管谁漂亮谁好看,在他眼里只有过关不过关。 是哦是哦,您真是太严格了,不愧是亲手制定了这一套香品等级规范的大师! 甘田田腹诽着,又继续看匠人们比拼第二场。 “哇,他们拿出的都是篆香……大家都在拼压模的技术吗?” “唔……” 这次姬冰云倒是不着急挑刺了。他毕竟很久没接触到新的技术,正想看看最近有什么革新。 结果还是让他失望了,匠人们的技艺,全是换汤不换药。为什么大家都拿出篆香?因为篆香容易弄成各种奇特华丽的造型,乍一看,容易引起评委的好感……也是一些技术普通的匠人企图过关的常规做法。 甘田田却有些走神。她想起了韩睿临别时丢给自己的那一大堆礼物,里头就有几款名贵的篆香。 韩睿……他还在玉江府吗?还是已经离开了呢? “阿嚏!” 马车上的韩睿,再次打起喷嚏,又一次被他温柔的小丫鬟们“嘘寒问暖”。 他并不知道玉江府里,有个人再次想起了他,只想着自己是不是真的感了风寒?也许该吃点药了。 奇怪,自从修炼师父教自己的内功之后,他几乎就百病不侵了啊…… “宝薰姐姐。”江雪娇可没专心看人“谈香”,而是一直观察着远处的甘田田。 “你看那死丫头,就那么呆呆地坐着,好像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哼?她不懂?你可别小看了她!” 姬宝薰冷笑着低声道:“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丫头也是个心机重的……也不知她从哪儿学了这么多东西,但是……等着吧。” 她会找到机会,让这死丫头出丑卖乖的。 还早呢…… “那两个女人一直在看着你。” 姬宝薰和江雪娇不知道,甘田田身边还有姬冰云这样的“眼线”。 “我会小心的……不过,我坐在这儿,她们能把我怎样?” 甘田田不觉得隔了一排人,那两位千金还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找自己麻烦。 但是,还是小心吧…… 暗箭难防啊! 第115章 兰美人的香墨 “好闷哦……” 第二场斗香结束的时候,练初晓挨近甘田田,悄声道。 “会吗?我觉得很有趣啊。” 甘田田还在专心地听前面的几位调香师点评匠人们拿出的篆香。她好忙啊,又要听调香师们点评,又要听姬冰云吐槽,一心二用太辛苦了……加上她基础还浅,很多东西听不懂,听懂了又难消化,只觉得眼睛耳朵都不够用。 “唉唉,我果然不是这方面的材料。还是你厉害!” 练初晓无奈地承认了自己的差劲。 但是她其实也没有太在意,大概是因为早就放弃在香道上的追求了吧。练家的人也没有太过苛求她——毕竟练家家大业大,子弟众多,少她一个出来顶门户也无所谓。 练家近来走的可是文人路子,正致力于将家中的几名子弟送上仕途,将来对家族也有帮助。这也是大香师练秋水在发现这一辈孙子孙女中,有调香天赋的人较少,才为家族制定的新道路。 在练家长辈计划里,只要将练初晓培养成温婉懂事的闺阁女儿,将来她顺利与士林人家的子弟联姻,为家族提供助力就行了。 又如练无忧,在调香上其实也天赋有限,但在人情世故、经营运筹上却很有一手,是被当成管事类的人才在培养的。当然,所谓的天赋有限,是与真正的调香大师比较,在一般人里依然很出色。 “啊,那位美人儿,又被夸奖了。” 练初晓和甘田田一样,也特别注意兰影微。其实在场的人,起码有一半在关注着这位表现不错的美人。 “她也算别出心裁。” 甘田田引用姬冰云对兰影微的评价说。 在众人都拿出造型各异的篆香时,兰影微拿出的是香墨。 香墨当然不是兰影微的受创。 在前朝时,制墨工艺就已经发展得很成熟了。当时的调香师便已常常用麝香、丁香、龙脑等入墨。 姬冰云说,他曾经创造过“油烟制墨”的法子,用油烟加龙脑香、麝香制成香墨,是专供宫中御用的“龙香墨”。 “不是我自夸,我所制的香墨,遇湿不败,香彻肌骨,磨研至尽而香气不衰……人称墨中神品。” 谢谢喔,你就是自夸! 甘田田明知姬冰云制作的香墨绝对可以配得上“墨中神品”这四个字,还是忍不住想翻白眼。 您可以谦虚点吗大师?有种美德叫含蓄您懂吗您懂吗? 好吧,他不懂…… 而这位兰美人所捧出的香墨,虽然并没有达到姬冰云的水平,但也相当不错了。更不错的,是这位美人居然还擅长书法丹青,当场磨研香墨,挥毫作画题诗,不仅充分展现了香墨的质量,还给了评委们极好的印象。 调香技艺高明,又擅长丹青的美人……谁不喜欢? 她还讨巧地请那两位老翰林为自己的画儿题字,二老都是随和的人,立刻欣然同意。 谢坊主显然也很满意兰美人的表现,因为在二老为兰美人的书画题字后,现场掌声如雷,达到了今天的第一个小高潮。 斗香会不宜喧哗,但要都是闷闷的,也很没意思。有兰美人这样的参赛者,才让会场气氛变得热烈起来,作为组织者的西江香坊当然欢迎了。 连那位知府大人,都夸了兰影微两句。 此时大家便都纷纷热议,认为今天的魁首,大概就是这位参赛者里最年轻的兰美人了。 “哎呀,看来她也是个矢志不嫁,一心入宫的女子。将来说不定真能入宫当女官呢!” “那我们西江,又要多一位姬女官似的人物了?也不错!” 众人的议论传入甘田田耳中,她有些担心地查看了下姬冰云的反应。还好,现在姬冰云好像对姬女官和姬家的反应,没有原来强烈了…… 她却不知道,姬冰云只是把恨意深藏在心底。 复仇的想法却从未在他心中消失! “好啦好啦,终于要到第三场了。” 文善涟坐在甘田田另一边,笑着对两个小妹妹说:“不知他们会拿什么香品出来比拼?那位许师傅,听说足足准备了大半年呢。” 她爹是玉江香坊的管事,平时家里也常有调香匠人与调香师来做客。她说的许师傅,名叫许宗之,刚才也得到了几位评委的夸奖。 虽然许宗之也是拿出了篆香,但他的技艺却比其余几人要高明一些。用姬冰云的不屑说法就是“矮子里选个高的”,总之人家在这十人里也算拔尖就对了。 毕竟他们要争的,只是前三。只要进了前三甲,那就算一只脚踏进了调香师的门槛。 从调香匠人到调香师,这道鸿沟,可是非常非常难以跨越的啊! “那个,小姬,他们不会同时燃香吧?那要怎么分高下啊?” 甘田田突然有了疑问,因为她看到那十位匠人都捧出了各自的香炉。同时她也想起了陈大姑特意去买了博山炉,就是为了要在斗香会上搏一搏。 希望她顺利吧…… 面对甘田田的质疑,姬冰云呵呵呵冷笑数声,然后说:“你觉得可能吗?” 呃,是不太可能…… 原来轮流上阵啊,而且每个人的燃香时间,只有短短的一小柱香。他们必须要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就让自己香品优点被权威的调香师们欣赏,还真是很困难呢。 谢坊主敲了下钟,匠人们就纷纷来到他面前的小几上,开始从筒子里抽签,决定自己的上阵顺序。 顺序也很重要。 早燃香有早燃香的好处,这时候场内空气纯净,燃香比较容易辨识。可是,也可能因为是头一个上阵,评委们还比较保守,给评了较低的等级…… “其实都一样啊。” 姬冰云就没在意过顺序问题,反正他每次都是一等香品中的上品。 怎么会一样!想都知道有区别啊。甘田田是这么想,但毕竟自己没参与,所以也不太紧张,只是好奇地等待着第一位匠人捧出他的香炉。 第三场最关键的比拼,终于开始了。 第116章 心机女与做戏 斗香会进行到这里,虽有兰美人引起的小小高潮,但整体仍属于常规范畴,没有太特别的事情发生。 坐在第一排的女调香师华裳,轻轻将手中团扇遮在唇边,掩去了一个无聊的呵欠。 今天没什么意思,她在心里默默地想。 那位引起话题的、同是女子的兰影微,华裳是早就认识的。在不同的场合里,彼此见过几次。 兰影微很会来事,很懂做人,对着华裳总是毕恭毕敬,一口一个“前辈”。华裳却不很吃这一套,面上淡淡的,心中却冷笑“我不是你的太婆”。 也许女子间总会有微妙的比较心理?对于比自己更加年轻貌美的兰影微,华裳不甚喜爱并不奇怪。 但华裳认为,自己不欣赏兰影微可不是出于私心,而是不喜这种显摆夸张的作风……还有,兰影微的调香技术,在她看来,也是一般。 也不知她今儿会捧出什么香品来?只怕也会是像她往常的做派,媚俗华丽,却没什么技艺和内涵……二等嘛,或许是有的,但未必就能排到前三…… 华裳将目光投向厅前空地。此时,第二名调香匠人已经燃尽了自己那一小枚香饼。 “二等,下。” 华裳提笔在面前的雪纸上写下自己评判的等级,随后再写了几句评语。 这匠人叫许宗之?看他态度很是郑重,但也就输在太郑重了……野心太大,那么小的一枚香饼,居然用了过量的麝香和龙涎香,他以为越名贵的原料就越好?处理得也不够干净,刺鼻…… 而此时的姬冰云也在甘田田耳边说:“这几个人,都成不了大器。” “你已经说过啦。” “说过我也要再说。”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很罗嗦……” “你。” “……小姬你赢了。” 姬冰云与华裳想法一致,都开始觉得了无聊。 许久没有参加过斗香会的感慨与兴奋过后,姬冰云又恢复了原来挑剔苛刻的性子。搁在以前,他坐在那点评席上时,会直接让人熄灭香炉下去的。 “所以你人缘很差呀。” 甘田田不失时机地给姬冰云补了一刀。 “调香之道,精益求精!” 姬冰云真想抽自己的笨徒弟几巴掌,力求完美,是每个调香师的本职……她真是…… “嘿嘿嘿,哎,你看兰美人上来了。” 兰影微手里捧着的,是一座造型古朴的竹根炉。 竹根炉又叫竹节炉,轮廓类似筒式炉,是前几代就有的古代香炉款式。 华裳有小小的意外。 这女人……她还以为对方会捧个造型精美的兽炉上来,燃花香,没想到却是淡香啊…… “果然很有心机……” 当兰影微燃起的香气送入华裳鼻端,华裳就明白了兰影微的用意。 清新的竹香! “唔,这种香气……她在这年纪就能掌握竹香的调制,也不容易了。” 难得今天姬冰云会给人一句正面评价。 据姬冰云解释,竹香型的香饼不难制,难在味道提纯。要闻起来纯粹清新,还是需要很多复杂工序的…… 甘田田是品鉴过竹香型香品的。 听着姬冰云再次向自己解释竹香型香品的调制技艺,这种刻意“返璞归真”的调香法,让甘田田想起前世自己吃过的,一道叫“开水白菜”的名菜。 “开水白菜”听起来很普通,看起来就更普通。但是,实际上这道菜却是一道很高级的清汤菜,一般的筵席上还看不到呢。 开水白菜名说开水,实则是巧用清汤,其关键在于吊汤,汤要味浓而清,清如开水一般,成菜乍看如清水泡着几棵白菜心,一星油花也看不见,但吃在嘴里,却清香爽口。 据说这是某位名厨在御膳房时,为那些嘴刁的皇亲国戚创制出来的。这里的“开水”是最高档的上汤,用母鸡、母鸭、火腿、干贝、肘子等上料吊制,鲜美无比。只是因为吊得好,汤清亮如水,才叫这么个不起眼的名字。不叫“上汤白菜”也是反其意用之。 由名厨烧制的“开水白菜”,清鲜淡雅,香味浓醇,汤味浓厚,不油不腻:味道清鲜,不淡不薄,菜色嫩黄,柔美化渣,有不似珍肴,胜似珍肴之感。甘田田也是跟着自家大老板,在高级私房菜馆里吃过那么一两次…… 而兰美人今天捧出的竹香,追求的也是这种感觉。 明明是用极上乘的材料、极复杂的方法调制出的香品,闻起来却云淡风轻。 可是这样能打动评委吗?甘田田有点怀疑。 事实证明,她的怀疑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华裳就不怀疑。 华裳不仅不怀疑,甚至开始有点欣赏兰影微了。 真的是个非常非常懂得算计的女人…… “好啊!” 那位老翰林周致远捻着白胡须,微笑着赞叹起来。随即,另一位宿老唐明镜也连连点头。 这两位轮身份资历,在平常的筵席里都该是坐上首的。但他们坚决不愿意将座位排在现任父母官之上,坚守自己的“隐士”风度,另外坐了偏席,此时倒是离捧着香炉的兰影微更近。 “你不用替她担心了。”姬冰云轻笑:“她就是冲着这两位来的。” 是呢,甘田田心想,她怎么就忘了文人最爱的就是竹? 作为岁寒三友之一,竹是高雅、纯洁、虚心、有节的象征,更是文人墨客的心头肉……尤其是这种所谓“归隐田园”的退休老干部,哪个不以高洁的竹子自居,不说自己是上了年纪退下来的,非要说自己不贪慕富贵…… 兰影微在“谈香”时捧出香墨,亲手书画,特意邀请老翰林题字,如今又捧出竹香……就是要赢得这两位宿老的赞赏。 “不过,这女人的背后,不简单。” 姬冰云告诉甘田田,像二老这种玩票性质的评委不是一早预定的,而是临时提前一段时间才邀请的。而斗香的香品,却要很早就开始准备了。 例如那位许师傅,就准备了大半年。甘田田香坊里的陈大姑,甚至现在就已经在研究新香,买香炉了。 姬冰云皱眉说:“恰好遇上这样两位老人家……没那么巧。” “这两人,也是做戏啊。” 嘿嘿笑了两声之后,比姬冰云社会经验更多一些的甘田田,点破了这里头的诀窍。 第117章 华裳,红绡 联手炒作嘛,这种事,甘田田脑袋一转就想通了。 至于别人有没有想通,这她就不知道了……估计聪明人总是有的吧? 但谁又会说穿呢? “做戏……哦。” 姬冰云在短暂的错愕过后,也就明白过来。想说几句“人心不古”之类的感叹,又觉得无谓,最后始终没有再说什么。 原来如此。 这两位老翰林,估计是主动提出要到斗香会上来当嘉宾的吧。在姬冰云印象中,过去的斗香会也会有些知名的文人参与,但像这样当过京官的致仕官员,还是两个,就不太多了。 前面那几番做作,香墨书画题字也好,竹根炉燃竹香也好,双方都配合得很默契……太默契了,反而露出了一些痕迹。 兰影微今天的表现,是早就安排好的。嘉宾、香品、互动,都经过精心的编排,也不知私下给了那两位老大人什么好处? “以前这种事不多吗?” 甘田田还以为这样的炒作不算稀罕,但看姬冰云的反应,似乎经历过很多大场面的他也有点惊讶。 “肯定有,但在区区府级香会上就能使得动致仕的老翰林,不太常见……”姬冰云提出另一点关键:“重要的是,竹香本身就较难调制,她也是有真材实料的。不对!” “怎么了?” 前面听着还好,他说着说着又察觉到什么问题了?甘田田被勾起了好奇。 “未必是她自己制作的香品……呵呵,我说为什么这么熟悉啊……” “熟悉?” “我曾经也留下过一些调制竹香的香方,但当时太忙,还没顾得上认真调制这种香品。”他那时候在宫里,忙着调制更高级的修炼类香品,这种等级稍低的文人香,在宫里不太实用。 “她这香方,可能是从我当年的香方里改良出来的。原来是姬家在背后帮忙,也难怪……” 是这样! 甘田田思索片刻,根据自己掌握的信息,也跟上了姬冰云的思路。 这位兰美人,是姬家暗地里想捧起的一个新人。 根据方才谢坊主的介绍,兰影微来自西江省凤荣县的凤荣香坊,凤荣本来就紧挨着玉江府,是离玉江府最近的一个县城。 表面上看,兰影微与姬家没什么瓜葛,但也许早就被姬家注意到、暗地里发掘出来,准备培养她进宫给姬金凤当帮手了? 她记得姬冰云说过,姬家人丁虽旺,可要出一个各方面都很出色的调香师,并不是那么容易。是以这些香药世家,也会在自己属下产业和周围香坊中物色人才,收为己用。 如果兰影微背后站着姬家,那就没什么奇怪了。 姬家的姬金凤在京城正风光呢,要找人来给两位家乡的致仕官员递话,并不困难,她应该有这个面子。 姬家甚至还慷慨地把家中保留的珍贵香方,送给兰影微,让她在斗香会上扬名……尽管是不完全的香方。 “嗯,这个兰影微,也算有点能耐,能把我的香方改良到这个程度……” “小姬,会不会是别人改良好了送她的?” “应该不至于。”姬冰云不认为会有这么大方的调香师。真有本事把香方改良好,哪里舍得让这款名香到了别人名下? 一款成功的香品,对于每个调香师而言,都是命根一般的重要!这是他们在业内立足的根本! 所以,当年姐姐才会千方百计地,要将他那些珍贵的香方据为己有! “姬家人,哼。” 在甘田田与姬冰云私下议论的时候,坐在前排的华裳心里发出了不屑的声音。 她冷眼旁观,看那两位老大人还在忘乎所以地吟诵着一些与竹有关的诗句,表情却越发嘲讽了。 估计不止两位老大人吧,姬家还和其他人打招呼了吧? 至于为什么自己事先没收到消息,也很好理解——华裳和姬金凤,是多年的冤家对头。 两人年纪相仿,出道时间差不多,又同样是出色的女调香师。从少女时起,两人就没少明争暗斗,只是姬金凤有姬家为助力,又有那样一个出众的大香师弟弟做铺垫……就处处压了华裳一头。 可在华裳心里,她从来就不服姬金凤,也不太买姬家的帐。她所佩服的,只有当年的姬冰云一人而已。 想起姬冰云,华裳顿时有些恍惚。 二十多年了啊…… 那时她还是个爱穿红裳的如玉少女,年少成名,意气风发,可在所有的斗香会上,主角永远不是她。 被众星拱月的,是那拥有冰雪之姿的俊美少年。 他是真正的天才,每次调制的香品,都比众人远远高出不止一星半点。更厉害的,是他总能创造出新的调香技巧,让大家除了敬佩还是敬佩,除了膜拜只能膜拜…… 没有人在姬冰云面前,还能起与之相争的念头,所有人都认同他喷薄而出的才华。 而私下爱慕姬冰云的少女们,更是多如天上的繁星…… 华裳斯时也极傲气,绝不承认自己也和那些花痴姑娘一样,是姬冰云的仰慕者。可是到如今,她依然云英未嫁,却早已明白……自己的心,也和其他人一样,早早沦陷在那少年冰霜般的眸子里。 “不知今天红绡来了没?” 华裳想起任红绡,她最好的闺中密友。当年,任红绡可是疯狂地迷恋着姬冰云。每次香会之后,一旦有与姬冰云香品有关的诗词出来,任红绡总要第一个配曲,吟唱。 华裳也记不清自己听红绡唱了多少与姬冰云的名香有关的曲子。只是……姬冰云去世后,红绡拉着自己偷偷到他坟前痛哭了一场,之后再也不曾唱过那些歌。 一个女子的青春岁月,不过是爱过某个人,伤过一次心,然后半生就这么过去。 同为女子……也罢。 想到此处,华裳略有些心软,提起笔给兰影微写了几句好评。最重要的,是那句“二等,上”。 如无意外,兰影微应是今日斗香的魁首了。 那边厢,姬冰云也对甘田田说:“魁首已定。” 第118章 赶鸭子上架? 十名匠人依次燃香完毕,第三场斗香宣告结束。不久后,谢坊主便当众公布了十人所调制香品的排名。 兰影微,果然是第一。 尽管获得府级香会的前三甲,并不能直接成为调香师。但这荣誉,却是通过测试的必要条件。 况且,既然姬家一心要捧她,兰影微将来的成就必然不止于此。 “二十四岁……算是很年轻了。”甘田田心想,自己二十四岁的时候能不能成调香匠人还是个未知数呢。呃,不过自己现在才十岁?十年都成不了调香匠人,那也不用在这行混了吧? “乱想什么,当匠人有多难。” 姬冰云对弟子的胸无大志极为不满。 二十四?甘田田十四岁成不了匠人,他都要抓狂了! 要快,要更快,否则他的好姐姐……万一等不了这么久,自己先作孽跌下来了,那可不行! 虽然他乐见姬金凤倒霉,但他还是更愿意亲手复仇……不,他是无法亲身上阵了,但他有替身啊。 甘田田和姬冰云闲扯的时候,斗香会已进入了尾声。甘田田算算时间,有点着急,怕是自家香坊的师傅在戏台那边已经久等了。 “哎,初晓,我们能走了吗?” 练初晓也知道她是和师傅告了假溜出来的,不能一直偷闲,悄声说:“快了,等老人家们说几句话就能散啦。” 她嘴里的“老人家们”不仅是指那两位老大人,也是指知府大人等嘉宾。正如她所说的那样,风度颇佳的知府大人,施施然起身,开始了一整套华丽空泛无意义的流水说辞。 本来按照往常的流程,等瞿知府说完话,斗香会就正式结束了。 但今天却很是特别,因为居然还有个新增环节。 “喂喂,姬家到底有多看好这兰影微?你大侄子居然提出这种建议……” “……叫他姬宝林!” “好吧……” 姬冰云对甘田田“大侄子”的叫法很是抵触。 就在方才,姬宝林竟站出来提议,难得今天有人调制出了此等风雅的竹香,在座又有许多玉江府的文人墨客,不然让兰影微再燃一枚竹香,请大家填词作赋。 “今儿红绡楼的歌姬们已在园中唱曲,等大家写了好诗好词,又能请红绡娘子现填曲子让我们饱饱耳福了。” “是吗,今年请的是红绡楼?那我得好好写首次,红绡娘子的新曲儿,可不是那么容易听到的。” “对,红绡娘子也是位爱香的雅人,但凡是名香诗词,她填的曲儿都特别带着仙气……听说前些年,还有京城里的青楼班子请她去教曲儿,她却没去……” “毕竟她是玉江人,也上了年纪嘛,故土难离……” 议论的声浪断断续续传入甘田田耳中。 虽然对于不能立刻离开有些心烦,但看热闹的兴奋仍是压过了别的情绪,心想大不了待会回去被陈坊主骂一顿好啦。 毕竟以自己如今这种“卑微”的身份地位,参观斗香会的机会实在太难得太难得了啊。 因为姬冰云的缘故,甘田田对那位曾经的花魁任红绡很有好感。 “小姬,你那位故人,现在好像过得不错呢。” 被人尊称一声“娘子”,艺术上的造诣似乎也得到了不少好评,对于一名歌姬来说……算是挺好的晚景了吧?呃,虽然人家才四十多岁,说晚景也太…… “红绡填的曲子,很有才气。想来多年过去,或已进入大家境界了吧。” 姬冰云颔首,没有再说什么。 就甘田田想来,在这冷情的家伙心里,红绡好歹还能占据一点点记忆,唔,不错了……怎么说,也能让他在再见的时候,稍稍停留了片刻啊。 本来甘田田以为这种助兴的节目,和自己绝不可能扯上关系的。明摆着嘛,她就是个跟着练初晓蹭热闹的,这种大场合关她什么事?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往往出乎人们的意料…… 当名士文人们纷纷挥毫作诗时,玉江香坊的林坊主,竟向西江香坊的谢坊主建议,也让在场的一些爱香之人来“斗香”。 而这“斗香”的内容,却是让人闻香写香方,看看谁能写得更全——闻的,自然是正在会场中燃的竹香了。 一款新香出来,除了香品本身的品质,有人捧场也很重要。否则姬家何必为了推自家的新花香,辛辛苦苦把各地同行都邀请来参加香会,连远在江南的练家人都请来了? 现在看来,姬家是下了大力气,要把这兰美人和竹香的名气给打出去了。 闻香写香方,对于调香师本身来说不但不存在“泄密”的问题,而且还有许多好处,扬名自然是其中最大的一种。毕竟你的香品一旦面世,自然就会有人闻香写方,区别只在于有人私下分析,有人拿到香会上品鉴……其实都是一样的。 调香最重要的,却是调制时的各种技艺,那是很难闻出来的——姬冰云这样的天才大师例外。 “哦,不止是为了兰影微。” 甘田田看到姬宝薰被谢坊主邀请到前排去,才恍然大悟:“小姬,他们是一箭双雕,要把姬宝薰也给推上去呢。” “嗯。不错的主意。” 姬冰云看到姬宝薰起身时,也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兰影微目前还不是姬家的人。虽然她这竹香的香方大多来自姬家,但表面上,她仍是凤荣香坊的调香匠人。也就是说,她和姬家是“毫无关系”的。 那么,早就拿到了竹香香方的姬宝薰,在这闻香写香方的“斗香”里,写出一张近乎完美的香方,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联手作弊,一石二鸟,这计策不错啊。姬家这回是暗捧兰影微,明推姬宝薰,想要在一场香会里同时让这两名女子名扬西江…… 都是女子……嗯……也许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亲爱的大姐在谋划吧?看来姐姐在宫里也是如履薄冰,迫切地需要培养一些帮手进宫,到尚香局里给自己跑腿…… 或是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呵呵…… 姬冰云默默推算着姬金凤在幕后出力的可能性,却看到一名侍者来到甘田田身前。 原来,他们可不止请了姬宝薰一个人。连文善涟,和……坐在文善涟身边的甘田田,都被点名了! “啊,我?” 有没有搞错,这是要赶鸭子上架吗? 甘田田傻眼了。 第119章 为人作嫁(一) 姬宝薰早就在等待着这个机会。 从看到甘田田跟在练初晓身后走入丁香楼,她就在谋算着这件事,如今……终于…… “死丫头,等着出丑吧!” 姬宝薰甚至快忍不住嘴角的笑意了。 先前甘田田在园中遇到的无名侍女,的确是姬宝薰和江雪娇派去,想要陷害她的。 那侍女是姬家旁系家中的侍女,时常陪主人来本家大宅请安,对姬宝薰自然极为奉承。 当甘田田一行进入微园时,姬宝薰正在另一边的小楼上与这家旁系说话,恰好就看到了她。 当时姬宝薰计上心来,马上如是这般吩咐侍女,让她找机会将甘田田引到禁地去。她可是许了那侍女极大的好处,承诺会将其选进本家来做事,才让那侍女死心塌地地为她卖力。 本来姬宝薰也不能肯定,甘田田是否会落单。但就是那么巧,甘田田和练初晓有约,自己又不熟悉地形,差点就中了姬宝薰和侍女设下的圈套。 那侍女被姬宝薰选中,除了是自己人之外,也因为来过微园几次,知道禁地的事情。 这块所谓的微园禁地,也不是什么秘密,反而人尽皆知。至于为何被禁,里头又有什么东西,却是版本众多,谁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微园禁地贴的是官家封印。官家不禁止大家进入微园,禁地却是绝对不允许靠近的。 据说曾有不长眼的蟊贼和江洋大盗进去过,触动了里头的机关和警铃,要么死在里头,要么被看守活抓了——没错,禁地里还有机关和看守。 机关是前朝就留下的,设计者成谜,外人并不知晓。而看守,也是官家的人,却并非玉江府衙的衙役官差,似乎是某个神秘衙门专门派来的…… 姬宝薰想设计甘田田进入禁地,也没往深了想,就是打算让她踩个警铃或是撞上看守,被人抓起来盘问盘问,说不定还会因此丢掉了那份香坊学徒的差事。 可惜啊,明明都快要把人引进去了……听那侍女说,甘田田半路上碰到了练无忧,所以才没擅闯禁地。 练无忧为何会在那儿? 姬宝薰不是很在意这事,毕竟练无忧是江南人,以前好像只来过两次玉江府,估计不清楚微园禁地的事情吧…… 没关系,她现在有更好的计划! 看着文善涟与甘田田在侍者的引领下,走到厅前空地来,姬宝薰微微垂下了眼睑,掩去眼中的得意之色。 在参加今天的斗香会之前,她就已知道了姑母的安排。 “薰儿,你姑姑这次精心安排,可全是为了你啊。” 她父亲姬金云拿着京里的来信,对她感叹道:“你可别辜负了她的期望。” “请父亲放心。” 姬宝薰对自己总是很有信心,而且,在一众姬家子弟中,她也的确很优秀不是吗? 姑姑对自己的好,姬宝薰从小就知道。 因为选择了在宫中做女官,姑姑放弃了嫁人成家,也没有自己的孩子。姬宝薰在父母身边的时间,还不如和姑姑在一起的时间多。 前些年,她住在京城的姬家别院里,姑姑每隔一段时间就出宫来看她,指点她调香。姑姑还曾想让她直接入宫,但不知为何……据说,是那练家、谈家等人在暗中阻挠,没让姬家开这个特例。 总之她没能直接入宫进入尚香局,只能回到玉江府来,从“底层”起步——姬家子弟的底层,和甘田田的底层,那显然不是一个层次的。 在今天之前,姬宝薰已经参加了不少香会,也慢慢积累起了一些名气。她也非常小心地拿出了“自己”调制的新香,来博得许多掌声……那些香品都是被她的大香师姑姑“指点”过的,不过,姑姑不说她不说,谁知道? 姑姑早就告诉过她,想成大事,就不要计较小节。只要能达到目的,用些“不得已”的小手段,是很必要的。 “薰儿,在这世上,你不狠心,别人就会对你狠心!”说这话时,姬金凤长长吁出一口气,像是感慨良多,保养良好的娇美面容上也现出了淡淡的纹路:“姑姑在宫里这些年,可谓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好容易到了今天的位置……你可要懂事,早些成才,到宫里来帮姑姑呀。” “姑姑,薰儿绝不会让您失望的。” 带着这样的信心,姬宝薰一路顺风顺水地发展,逐渐成为了西江省人人称羡的姬家新一代天才。 今天这斗香会上,父亲和姑姑刻意要把那兰影微捧起来,再让兰影微来捧自己,这点姬宝薰当然也很清楚。 这计划绝不会出错。在场的人里,西江香坊、玉江香坊、致仕的两位老大人……都被收买得差不多了,一大半是知内情的。 走个过场嘛,之后的事情,家里会帮她推动的…… 不过,能借这个机会,整整她讨厌的甘田田,也不错! “为什么非要咱们上来……” 在姬宝薰想着自个心事的时候,甘田田凑到文善涟耳边,嘀咕了一句。 文善涟也有点小紧张,勉强笑了笑不说话。 她在第二排看到了父亲文管事的身影,父亲朝她投来一个鼓励的眼神,这让文善涟心里踏实了不少。 虽然明知上来一起斗香,可能会成为姬宝薰的陪衬,但人家是姬家大小姐嘛。自己家和姬家,当然不能比,不过只要自己表现得不是太差……给几位业内的大佬留点好印象,不也挺好? 毕竟她也是有志于成为调香师的姑娘,本身又见过不少世面,到这会儿也安定下来了。只是,为何大佬们会点到坐在后排的自己和甘田田呀,真奇怪。 而点人的西江香坊谢坊主,理由却是既然兰美人是位女子,不如请在场几位小姑娘一起来凑兴斗香。 别人坐的远,自然不清楚,这是姬宝薰临时向他建议的,还特意提了“玉江香坊的文管事,他女儿文姑娘方才和我一块玩游戏挺投机的,叫上她吧,还有她旁边那小女孩儿也一并叫上好了”。 谢坊主哪知姬宝薰打的什么主意?反正叫谁都一样,也就随便点了人。 这样最后被点到上去闻竹香写香方的,就是四个女孩儿:姬宝薰、江雪娇、文善涟、甘田田。 第120章 为人作嫁(二) 江雪娇也很紧张。 和文善涟的紧张不同,江雪娇并没有把心思放在待会的写香方上,她是在紧张能否算计甘田田成功。 想到姬宝薰方才提的计划,江雪娇还是觉得,是不是太大胆了,万一…… “怎么,你怕了?” 刚刚看到江雪娇面上的不豫之色,姬宝薰立刻黑了脸:“怕就算了。反正这丫头本来也和我没关系,还不是看她老是勾搭你的韩睿表哥,我气不过才想教训教训她。” “别生气呀姐姐。”江雪娇忙赔笑说:“你这计策真好,我就是怕自己笨手笨脚的……” “那你觉得是否可行?” “……应该没问题吧?” 江雪娇不敢肯定,但她心里权衡过,也认为姬宝薰提出的计划相当不错。就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你呀,成事不足。” 对于事到临头反而退缩的江雪娇,姬宝薰真是恨铁不成钢,就这脑子和行动力……还想挤进湘王府,当皇亲国戚? 不是她小看江雪娇。姬宝薰是在京城长大的,姑姑又是宫中女官,她见到贵妇宗室的机会可不少,相比起京城那些名门贵女,这江雪娇真是…… 要不是她也有个好姑姑,出于自身打算想把江雪娇拉进府里帮忙,她以为自己有机会接近韩睿这种皇子皇孙? 小家子气! 姬宝薰在心里鄙视着江雪娇,脸色自是更不好看了。江雪娇虽然胆子小,也不是个笨的,知道自己再推脱就连姬宝薰都得罪了,只好把顾虑抛开强笑道:“那行。” 眼看着文善涟和甘田田过来,见过了知府大人和谢坊主等一众大佬,又被侍者引着走到她们身边案几前,江雪娇只觉得自己手心有些微微的出汗。 没事的,她一定可以…… “那个江雪娇,好像是准备对你搞点小动作啊。” 姬冰云突然出声提醒。 甘田田本来就保持着十二分警惕,这时候听到姬冰云的提醒,更是敏感:“小姬你看仔细点,她想干嘛?” “唔,这个嘛……” 这时她们四人全站在最前排的案几前,等着侍者们安置好文房四宝,让她们在纸上写下香方。 厅中的人们,也没有把注意力全放在几个小姑娘身上。 事实上,大家更关注着两位老大人写的新词,还有一些名气稍逊的名士们也纷纷吟诵着他们刚得的佳句。 兰影微含笑站在知府大人身边絮絮而语,其余的参赛者表情各异地低声聊天,几位调香师也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讨论着今天的斗香会…… 很快地,侍者们将纸笔都铺放好,开始为她们研墨。四人依次绕到案几后,江雪娇刻意调整了下位置,走到甘田田右后侧,左手微提裙摆,轻轻伸脚想要踩住甘田田的裙子。 江雪娇比甘田田高得多。她暗暗盘算着,只要踩着甘田田的裙摆,再“不经意”地推她一把,这死丫头肯定站不稳。 只要她往前扑,肯定会撞上案几对面那正在给她研墨的小厮儿,届时,呵呵…… 江雪娇小心翼翼地踩了下去,可就是那么巧,甘田田突然飞快地移开身子转向她另一侧的文善涟。 “文姐姐,我这笔……” 江雪娇本来就紧张得很,这一角踩空,反而是她自己身子有点晃动了。幸好她动作本来就不大,稍微摆了下身子,很快就再次站稳,就是把自己吓了一大跳。 她轻轻拍了下胸口给自己压惊,右脚往后挪一步想站得更稳当些,不曾想却像是踩到了自己的裙摆似的……啊,不好……呀呀呀,左脚踩了什么,是笔吗? 江雪娇一连好几脚都没站住,左脚脚底发滑后彻底失去了平衡! “呀!” 等姬宝薰发现不对的时候,江雪娇已经整个人扑倒,直直撞到案几上了。 一时间,案几歪斜,小厮惊呼,女伴闪避,笔墨纸砚四处飞散…… 这不过是发生在刹那间的事情,等到江雪娇真正有意识的时候,她已狠狠摔在了地上。 好死不死的,那飞起的砚台带着满满的一砚墨汁,正好冲着她脑袋砸下来…… 江雪娇完全是下意识地闪躲,只听得耳畔“乓”的一声,砚台是险险躲过了,可那捧墨汁却结结实实地撒了她满头满脸! 静。 会场里有瞬间的安静。 当然在场的人们很快就反应过来。自觉闯祸了的小厮讷讷地站到一边,侍女们赶紧过来把这位摔倒的姑娘扶起,不等谢坊主吩咐就七手八脚地把她拖了下去。 紧接着就有人过来清理好案几,打扫现场,速度飞快,虽然这样也不能让在场的几位大佬满意…… 知府大人的表情就不那么好看。但看在摔倒破坏气氛的是个小姑娘的份上,也不能说什么,只是满脸的笑容变得淡淡的。好在大家都是场面人,热热闹闹地说几句笑话也就把气氛再炒热起来了,谁都不会在意这点小插曲。 除了被拖下去的江雪娇本人。 她在摔倒后就完全傻掉了,脑子嗡嗡嗡嗡地就转着一个念头,出丑了,出大丑了…… 这种当众丢脸的事,就算放在普通姑娘身上都让人羞愤。而江雪娇这样日夜苦心维持自己完美淑女形象的女子,更是在意别人的眼光。 其实今儿要是甘田田出事,虽然姬宝薰和江雪娇等人会觉得很痛快,甘田田却未必会当成什么大事。可发生江雪娇身上,她便觉得是今生最大的耻辱,完全忘记是自己要算计别人才导致的后果。 “地上为什么会有笔……一定是那丫头陷害我,一定是……” 江雪娇的想法并没有错。在会场里,姬冰云就对着甘田田哈哈大笑:“丫头,你挺厉害啊。” “过奖过奖,我也是将计就计,再学了点别人的坏主意罢了。” 甘田田不敢露出笑容,心里却着实得意。 这一招,可是当日除夕夜宴时,苏翠影拿来算计自己的啊。 踩裙摆,往人脚底扔东西,再推人一把……这些动作,也不难啊。 江雪娇以为别人在明自己在暗,却不知道有了姬冰云这眼线,甘田田才是真正的有心算无心! 第121章 为人作嫁(三) 会场秩序再次恢复如常,江雪娇的出丑像一颗小小的石头在湖中荡起涟漪,转瞬就消失在水波里。 但对于还在案几前等待着接受考验,闻香写方的几个姑娘而言,对江雪娇的事情自然不会像旁人一般毫无感觉。 文善涟还好,她和江雪娇本来就不熟悉,对方出这种小意外对她没好处也没坏处——毕竟这斗香会后的小游戏,又没有什么特殊奖赏。 而江雪娇又不是姬宝薰这样小有名气的才女,并不会被文善涟看在眼里。 可是姬宝薰心里就没那么平静了。 明明是她指使江雪娇暗算甘田田,怎么最后却变成了江雪娇在丢脸? 江雪娇也太没用了!姬宝薰在气恼之余,并没有为江雪娇经此一遭后受到的影响担忧,而是冷静地思考着:甘田田是不是故意的? 可能吗? 就算甘田田一直对她们都很警惕好了,她后脑勺又没眼睛。还有,能如此迅速地反击,也太超乎常人了吧……这丫头心思缜密到这程度? 不行,不能光想着这事了。姬宝薰提醒自己,今天是大日子,她不能再为了这种小事浪费精神! 兰影微往竹根炉里添了一块新香饼,淡淡的竹香从炉孔发散到空中,钻进人们的鼻腔。 甘田田并没有受过太多品香的训练,此时只能粗略地辨认出一两种比较熟悉的香味。 不过她并不担心写不出香方,有姬冰云这最大的作弊器在手,这样的小场面真是毫无压力啊。 表面上,她还是要做出默默品香、苦思冥想的样子,和文善涟保持一致。私下里却和姬冰云商量起来:“那个,小姬,你别是打算让我把方子写完吧?” “我先看看。” 姬冰云的回答让甘田田感觉很奇怪,看看?看什么? 下一刻甘田田马上明白过来,原来姬冰云已从她颈上的香薰球中现身,俯看着姬宝薰。 而此时的姬宝薰,正在慢条斯理地往雪纸上写着香方。 文善涟正为香方苦恼呢,侧头看到甘田田也是呆呆怔怔地没动笔,心里稍稍安定。嗯,这小姑娘对香药懂得是挺多的,不过品香嘛,还是需要积累啊……如果她真像练初晓所说,是个刚接触调香不久的小学徒,那这一关应该不好过。 虽然文善涟性情温和,但人性总是自私的。她也不像姬宝薰和江雪娇那般盼着甘田田出丑,只是在想,自己写不好,有个一起垫背的同伴也不错啊…… “嗯,行了,我说你写。” 姬冰云从姬宝薰那边回来,没说什么废话,直接就给甘田田下了命令。 “哦……” 甘田田按照姬冰云的指使开始写方子,写了两行觉得不对劲:“不是吧,小姬,你这香方也太细……我不想出这种风头啊。” 她现在已非昨日吴下阿蒙,虽然闻香辨方是不太行,基本的常识还是有。姬冰云让她写的内容,有些出格啊,不像一个小学徒能写出来的。 前些天她听姬冰云的话,在练家香会已经太出风头了。 那时候人少,大多数与会的公子小姐也不是内行人,虽然大家觉得她挺厉害,也得到了练家兄妹的赞赏,但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 可如今这场合却不同。不说别人,在场这几位调香师,就是西江省内最顶尖的人物,她才不想那么妖孽地被人盯上呢! 然而甘田田想低调,姬冰云却想让她高调,还恨她不够高调。 “让你写就写,那么多废话。”姬冰云冷哼一声,说:“你不想胜过姬宝薰?” “不想。” 出乎姬冰云的意料,甘田田很是直截了当地拒绝当赢家:“小姬,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超人一步是天才,超人十步是疯子?” 其实原话不是这样,不过意思相近。当然,姬冰云是肯定没听过的。 “事出反常必为妖啊小姬。”甘田田在心底叹气道:“揠苗助长你总该知道吧,我这根基太浅太浅,你别一下子让我长那么高,不是好事……” “……” 姬冰云想不到甘田田对于在斗香会上夺人眼球如此抗拒。 看来,还是自己把事情想得简单了。 姬冰云没能说服甘田田,无奈地说:“行吧,写个简单点的好了……” 于是甘田田把刚写过的纸揉了,重新铺纸重写。这回姬冰云只说了这款香品最基本的几种主香,既没说每种香料的分量比例,也没说调制的法子,整张方子中规中矩。 低手装高手很困难,高手要装低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姬冰云斟酌了好久,才琢磨出了一张符合甘田田当前水平的香方,又不至于让她太过丢人……简直比写出正确的香方要累十倍! 一枚香饼燃尽,文人们又写出了几首新诗词,正在那儿互相品鉴吟诵,不亦乐乎。谢坊主和其他人一块欣赏了半天诗词,才想起敲钟让那三个小姑娘交卷。 侍者将她们的卷子收上去,大家果然都先抽了姬宝薰的香方来看。 就算原来没收姬家人好处,这些调香师也不会与姬宝薰为难。都在西江省里讨生活,姬家影响力委实太大,捧个小姑娘而已又没什么实质上的利益冲突。 花花轿子人抬人,举手之劳,何乐不为? 况且姬宝薰的香方,写得的确很好啊! 香品的种类、配比、连调制的基础手法都写了出来。就算是他们这种在香道中浸淫多年的老手,也只能写得比她更详细些罢了。 硬要挑缺点,也有,有两种用料不多的香料,她似乎没有闻出来。 谢坊主特意将她叫到面前来问,姬宝薰惭愧地承认,自己还是经验不足,没有辨认出这两种香料。 “已经很不错了。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你高明啊!后生可畏。” 谢坊主极力夸奖姬宝薰,其他人便都附和了几句。 姬宝薰再次谦逊地表示自己承受不起这样的赞扬,说了几句还需要再向前辈们学习的场面话,云云。 接下来是文善涟的方子。文善涟自己很没自信,事实上她也确实写错了几处。但是这些大佬们既然要捧姬宝薰,就不能把别人贬得太惨,否则这“捧”的力度就过火了,太难看。 再说文善涟的父亲,在玉江香坊多年,业内人缘算是不错的。众人看在她父亲面上,除了将错误之处圈出来之外没有过多的批评,都是以鼓励为主。 最后,才到了甘田田的方子。 第122章 为人作嫁(四) 甘田田的方子,乍一看没什么问题。 既没有姬宝薰的方子详尽,也不比文善涟的方子高明。在场的调香师们,也没谁认识这姓甘的小姑娘,看她衣着装扮甚至有点寒酸……也不知是哪里混进来的小丫头? 方才貌似是和文家的闺女坐在一处?可能也是文家的亲朋故友吧。 然而作为西江省香药行业的业内精英,在这种场合,扶持后进的姿态是必须做出来的。越是身份卑微的小香女,他们就越发不能在表面上露出鄙夷神色,否则传出势利名声就难听了。 自私势利是人性,可到了一定的行业高度,自然而然就会被要求成为道德典范,各行各业都如是。 所以谢坊主很和蔼地笑着说:“哦,这张方子也写的不错,基础的香料都写出来了……” 林坊主也跟着附和:“是呀。看这小丫头年纪不大,闻香辨方的基本功还是有的。” 一直比较低调的玉江香坊女调香师晏碧霜笑得也很温和,眼角淡淡的细纹舒展开来,轻声道:“嗯,虽然没有写出调制的法子,但可以看出是用心品香的,这几种香品都没什么错处……咦?” 她的目光,落在甘田田方子写的最后一种香料上。 竹心。 这款香品用了竹心吗? 刚才谢坊主和林坊主都是粗粗扫了一眼方子就开口点评,因为看到里头没写调制方法,又对年幼且寒酸的甘田田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居然忽略了方子里最后的这一道材料。 就在晏碧霜疑惑的时候,华裳也看到了“竹心”两个字,秀美的双眉微微蹙起。 和晏碧霜一样,她也在边品咂边回想着姬宝薰的方子。 甘田田看到两位女调香师的表情,心头一跳:“喂,小姬,你不会又给我挖坑了吧?” “什么挖坑,说得真难听。”姬冰云的语气很无辜,但甘田田绝不会轻易相信他的! 但现在她无暇找姬冰云麻烦了,因为几位调香师都已经反应过来了。 的确,甘田田这份香方看似没有什么特别,但是——这一味“竹心”,他们方才都没有品出来! 而姬宝薰与文善涟的方子上,当然也没有…… “是用了竹心。” 片刻后,华裳肯定地说,随即看向了兰影微:“兰师傅,对吧?” “……是。” 兰影微迟疑了一小会儿,点头应道。 这香方本来就是姬家送给她的,虽然她在制法上有所改良和创新,让香品的香味更纯粹、香烟更淡,但基本的作法依然属于姬家。 所以姬宝薰手里,本身就有很完整的方子。不过姬宝薰刚刚没有写出竹心这一味香品,也是有原因的。 一来,制作竹香的调香师虽然不多,却也不是没有。而竹心,却是兰影微这款竹香与其他次等竹香有所区别的秘密武器。姬家更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们一开始就不打算放出最完整的香方。 二来,就是更现实的问题——竹心几乎是没有味道的。 也就是说,光凭着闻香,是很难辨认出香品里使用了这种冷门的材料的。因为竹心甚至不是香料,它本身只是一种合成调香的材料。 调香所用的合成材料有很多,比如苏合油,比如蜂蜜,蜂蜡……竹心很冷门,但也不是没人用。用归用,要单纯地从众香中将它的味道辨认出来,很难。 当然也不至于完全无法辨认,否则华裳也不会在再次品鉴后,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有心去辨认,是有迹可循的,然而…… 甘田田只是个小女孩啊,她哪来的丰富辨香经验? 姬宝薰有点急了,甚至后悔自己没把竹心这一味材料给写上去。 都是家里交代的……说没必要把方子写的十全十美惹人怀疑,竹心更是最好省略不提。可是现在调香师也好,自己也罢,却像是输给这甘田田似的? 哼,她肯定是瞎猜的! 姬宝薰直觉地认为,甘田田必然是误打误撞,因为想着这是竹香,才写了竹心。 “你是怎么品出竹心的?” 华裳扬了扬手中的香方,好奇地看向甘田田。 其他几名调香师,本来没打算深究这事的。大家都心知肚明,想要捧起姬宝薰,就要尽量淡化其他人的存在感。 可惜的是,华裳偏偏就不爱买姬家的帐! 与姬金凤几十年做对下来,她已经养成了一看到姬家反而就“很上心”的好习惯。 甘田田迟疑半响,不知道怎么说。姬冰云倒是已经快速给出了正确答案,但甘田田揣度着,该不该说? 看甘田田的神态,姬宝薰更是心中大定。这丫头必然是猜的,不用想了! 想到此处,姬宝薰终是沉不住气,掩口轻笑:“甘妹妹不必怕羞,就算是猜出来的也没甚打紧,只管照说便是。” 喂喂喂…… 有没有搞错,我不去招惹你,你来招惹我? 甘田田的气顿时又不顺了。 俗话说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甘田田自己知自己事,不想招人侧目,可这姬宝薰和江雪娇呢?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多次人前人后算计她,为难她! 不说前儿练家香会的事,今天她被无名侍女差点引入禁地,肯定是这两位的手笔吧?又想在斗香小游戏上让她丢人,刚刚又故意设计自己上来,要不是自己有姬冰云当眼线又手脚快,这会儿浑身墨汁被侍女们拖下去的,就是她甘田田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老虎不发威,你真当我是病猫? 我今儿就豁出去了,非要压你风头,你咬我啊? “我不是猜的。”想到此处,甘田田仰起头来,直视华裳的双眼。 从场中众人对姬宝薰的微妙态度,她判断出,或许这位调香师会是“评委”中立场最公正的一个? “生竹心性凉味甘,素来做药用,但也可研磨成粉调和诸香。”此时的甘田田,侃侃而谈,哪有半分寒门小女的羞涩犹豫。 “这款香品,先是以苏合油调和各种香药粉末,再和上竹心子,做第一层,趁着湿润,在滚上檀香与沉香粉,做第二层,然后纱筛晾干即成。” “因此燃香时,竹心香味不显,却可烘出淡淡竹香……” 不知不觉间,会场渐渐静了下来。众人都停下了议论与书画,纷纷将目光投在这小姑娘的身上。 兰影微顿时色变,她怎么能说得这般清楚?简直像亲手制作的一样! 而姬宝薰的脸色更是惊疑不定! 第123章 为人作嫁(五) “……各位老师,我说得对吗?” 甘田田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很是无辜地仰头看向对面的一排业内大佬。 学徒与后进称呼调香师为“老师”是惯例,像姬冰云姬金凤这种有了大香师头衔的,就要称为“宗师”。 “对。” 在别人还没出声的时候,华裳已经露出了赞许的微笑,稍稍提高了音量说:“没想到,后生可畏啊。” “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可连品香都不懂呢。小姑娘,你的师承是?” 别人不说话,真是有考量的——不就是担心夸了她,会真正抢走姬宝薰的风头吗?可要昧着良心说不对,那也不行。这样公开的场合,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大张旗鼓说出错误答案…… 姬家是不好得罪,自己的前途也很要紧好不好?说到底,他们和姬家,撑死了是合作伙伴的关系。要是为了姬家家主,折损点自个名声也说得过去,但为了姬家一个小千金,那还不够格! 他们本身也是在业内很有地位的精英人物,就算这回帮不上姬家的忙,顶多拿不到这个便宜人情罢了。难道姬家还敢给这么多人小鞋穿?那他家在西江省里,也别想过得顺当了。 就算姬金凤如今在尚香局春风得意,也还不能一手遮天,况且西江山高皇帝远? 甘田田很是配合地回答华裳:“小女子的师傅,是德灵县郁金香坊的乔老师傅。” 呃……什么? 众人听到这个答案,全都惊奇不已。 德灵县大家知道,但郁金香坊,可不是人人都知道。像郁金坊这种民间香坊,全西江有几十间呢…… 乔老师傅,这一听就是个调香匠人。区区一个匠人,而不是调香师,就能交出这般水平的学生? 华裳讶然追问道:“你的老师是那位乔老师傅,那你家长辈是……” 师傅没名气,难道她家里是什么业内名人? 甘田田又说:“小女子父亲生前在衙门里当差。如今叔叔和兄长都在乡下种地。去年年末郁金坊招人,小女子在家也是闲着,就进香坊当了学徒,想贴补一下家用。” 不是吧? 她只是个刚入行数月的、毫无根基的小学徒? 而她那位师傅……玉江香坊的坊主总算有点印象,知道这乔师傅是什么水平,这时顺口向身边几人解释了两句。 如果没有前面甘田田当众说出竹香制法那一节,光看这方子,大家还没什么感觉。但把几种情况结合在一起看,就很诡异了…… 莫非,真的是…… “呵呵呵。” 这时候,坐在第二排的练家五公子,练无忧站起来,走到几位大佬跟前行了个礼。 “甘家姑娘的确是天赋异禀,前儿在我家香会上,品鉴我叔祖大人的新香时,也是语出惊人……香料制法,说得一丝不差,真真让我等羞愧!” “哗……” “真的假的?” “练家公子都这么说,还能有假?” “她才是个学徒!那什么香坊,郁金坊?” “只跟过个匠人学艺数月,就能品香辨方,也太……” “也只能说是天才了!” 天才! 这场斗香会之后的余兴节目,终于产生了大佬们原先想要的效果,推出了一个天才。 但是,这个天才少女,却不是早早被内定的姬宝薰,而是甘田田。 连之前高调以竹香夺魁的兰影微,这时的风头似乎都被甘田田抢走不少。 “是呀是呀。” 练初晓见到闺蜜被人夸奖,十分兴奋,也不顾那么多礼仪束缚,径直上前帮腔说:“祖父大人的新香,深受宫中大人们好评,他老人家特意来信让我们小辈好好揣摩的……还是多亏了田田点拨,我们才体味到祖父大人新香的妙处呢。” 谁人不知练初晓的祖父是当今仅存的三位大香师之一练秋水?原来,这小姑娘早在前几天就小小露了一次脸了啊。 看练家兄妹对她发自内心的钦佩表情,绝非作假。而且,她又何德何能让练家两位嫡系子弟给她造假? 这会儿,文善涟也回过神来。她迅速调整了心态,微笑插嘴说道:“原来刚才在楼下,甘家妹妹与我们姐妹玩击鼓传花斗香小戏时,还是留了一手,不过也很厉害了。” 文善涟也是个聪明的姑娘。她本来就知道自己出不了彩,反正都是给人当绿叶,趁机卖个人情给甘田田有何不好? 她要是卖给姬宝薰,以姬宝薰那高傲性子,还有姬家的势力,会不会领她这微末人情还真不好说。可是出身地位都比自己低的甘田田,就好打交道多了! 而且她又不是造假,实话实话罢了。当下文善涟就飞快地把她们斗香时甘田田的表现说了几句,话不多,但很足够了。 足够让在场的人都认定,这是天才,绝对是天才! 一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入行数月,跟着个平庸的老师傅打下手,就有了这等水平……不是天才是什么? “呵呵,小姑娘,你过来。” 就在调香师们表情各异,肚子里打着各种算盘的时候,知府瞿大人突然开口了。 理论上,今儿虽然是斗香会,府尊大人依然是场中最尊贵的人物。就算人家只是个当摆设的嘉宾,身份在那儿摆着呢! “本宫不懂调香,不过听你说,家中原先并无人做这一行?” “回大人的话,是的。” 甘田田小心选择着字句。面对这位父母官,说不紧张,是有点自欺欺人。 “无论什么学问,能够在毫无根基的情况下,用极短的时间取得一些成绩,都值得鼓励啊。” 知府大人和在场诸人的立场又不同。 什么姬家,什么香坊,这些都是给他创造税收,给朝廷上贡的人而已……谁在业内争得利益,与他这干几年就换地方的知府,关系不是特别大。 他只是习惯性地要做一下教化地方的发言罢了——在府学里呢,就是鼓励一些成绩好的学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在这斗香会上呢,当然也是要表扬几个出色的典型了…… 甘田田,恰好就入了知府大人的法眼,成为了“被表扬的典型”。 这里头的缘故除了知府大人,没人知道。谁能想到,知府大人的亡父,也曾是个衙门里的小吏?他也是由几位叔父兄长在乡下耕地,供他进学读书,然后他拼命在科举场上杀出了一条血路。 听到甘田田的身世,知府大人不自觉的,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所以,他要狠狠地表扬她! 姬宝薰的脸黑成了锅底。 第124章 天才少女的诞生(一) “甘田田呢?怎么还不见人?” 却说戏台这边,红绡班的姑娘和乐师们已经开始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新曲。郁金坊一行人应酬完毕,都过来看热闹了。 原本乔师傅给甘田田批了一个时辰的小假。但这都过去一个半时辰,甘田田还不见人影,老好人乔师傅都开始皱眉头了。 这孩子,还是年纪小太跳脱,缺管束啊。自己过去太宠她了?唉唉,这回要好好教训教训她才行…… 徐大娘早想发难了,硬是忍了好久,忍到看见乔师傅脸上都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才假惺惺地发问。 陈坊主之前就听乔师傅说过甘田田告个小假,本来他也没把这当回事,但此时听到徐大娘发问,才想起这茬来。 他好歹是香坊的当家人,一个小学徒的去向不值得大惊小怪,只是笑着问乔师傅:“那孩子看起来挺懂事的……不会走远了吧?” 乔师傅心里忍不住苦笑。坊主素来不会将喜怒摆在脸上,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挺好说话,可心里是不是这么一回事,那就另当别论了。 事到如今,他更不好替徒弟开脱,只得说:“她应该快回来了,待会我狠狠说她一顿才是。小孩儿就是贪玩!” “呵呵,都是在坊里干活的孩子,也说不上小不小了。”魏管事突然插了句话。 这家伙也……乔师傅话说得狠,却是想拿甘田田年纪小当借口。谁知这魏管事,明知徐大娘要整治甘田田,就跟着踩了一脚——哦,不止是踩甘田田,根本就是趁机踩他乔老儿! 徐大娘和魏管事之间的猫腻,瞒得过坊主和坊主娘子,却瞒不过人老成精的乔师傅。而主动向他靠拢的陈大姑,也透露了这两人有“不妥当”的消息。 郁金坊四大管事面子上一团和气,实则内斗就没停过。徐大娘和魏管事都对管着入货出货的乔老暗存取代之心,因为这才是郁金坊最有油水的位置。 当然,油水这东西还要因人而异的……如乔老,他非常爱惜羽毛,很有职业操守,每次入货都卡得很严很严,仓库里的材料物资管理得井井有条一丝不苟。多年来,乔老可从未从中谋取什么私利。 也因为这样,他赢得了坊主的极大信任和尊敬。 所以尽管乔师傅在香坊里很低调,基本上不对香坊内部事务发言,但每逢大事坊里管事还是他说话最有分量。比如这回一起到省城来,与原料商们谈进货,徐大娘和魏管事就根本插不进手。 这让眼睁睁看着肥肉却吃不到的徐大娘与魏管事,简直是挠耳抓心,难受到了极点! 平心而论,徐大娘、魏管事二人作为调香匠人,绝非无能之辈。他们对自己工坊与手下的管理,以及制香成品质量的控制,都是在水准之上的,否则也不会稳坐在管事位置上数年。 但他们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他们年纪不小了,早就放弃考调香师的希望。可他们也有自己的职业理想啊。 魏管事是想像当年乔师傅一样,能够更进一步,到官家香坊里当管事——在他看来,乔师傅放弃当初的一切回乡养老,真是愚蠢。不就是死了儿子吗,只要有钱有权,从家族里过继一个就是了! 而要进入官家香坊当管事,除了自身本事过硬,那就要靠人脉了……人脉这东西,有句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都是钱堆出来的。 没钱,他怎么打通门道,到省城来谋取进步?而要有钱,光靠着坊主给的那点酬劳,不够啊! 在徐大娘这边,想法却更单纯。她就是想要钱,要钱,要钱。 身为一个寡妇,她非常缺乏安全感。虽说自己如今拿的工钱也不少,生活无忧,可她膝下并无一儿半女。夫家早就断绝往来了,魏管事这“姘头”,她心里也从没把他真正当成终身依靠。真正靠得住的,还是钱啊! 两人长期目标不同,短期的需求却是一致的,那就是想方设法取代乔老,把持坊里的采买物资大权。 然而在坊主面前,他们也不能明目张胆地乱来,否则还没搞走乔老呢,自己先被坊主请走人了。一旦坏了名声,以后在这行可难混啊! 是以他们的许多密谋,只能在暗地里进行。不过像今天这样可以光明正大落乔师傅面子的机会,他们也不会放过。 连自己的徒弟都教不好,那乔师傅当管事的水平的确不够嘛。虽然原来是做得很好啦,不过呢,如今乔师傅也上了年纪……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要借题发挥,继续嘲讽一下乔师傅。可惜这时候,乔师傅双眼一亮,紧接着朝左前方赶了两步。 哼,那鬼丫头回来了? 徐大娘撇了撇嘴角,很是不满。甘田田要是再晚回来一会儿才好,咦,她好像不是自己回来的,那位是…… “啊?林坊主?” 陈坊主眼睛都发光了,马上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冲到了乔师傅的前面,弯着腰冲来者招呼道:“您老人家怎么过来了?” 甘田田果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与她一同来的,是玉江香坊的坊主林清扬。 玉江香坊是官家府级香坊,与郁金香坊之间隔着好几道鸿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同样是坊主,玉江香坊的坊主是调香师中的佼佼者,与举人老爷都可平起平坐。而郁金香坊的坊主,就是个商人,尽管不缺钱,却没什么社会地位。 陈坊主在林清扬面前卑躬屈膝,是完全符合身份的举动,没人会觉得他举止过火。 林清扬青衫儒巾,风度翩然,并没有刻意摆架子。但周围的人都很自觉地围着他送上笑脸,有些个相熟还频频过来打招呼,询问斗香会的结果。 “呵呵,挺好的,都挺好的。” “哦,贵香坊的那位,拿到了不错的名次,第三……恭喜了。” “好的好的,待会我再去和贵坊的诸位打招呼,现在先处理一点小事……” 林清扬一路走来,不住与围过来的人们打招呼。 事实上,大家对林清扬身边的那名年幼女童也很有兴趣。这是林家的亲戚姑娘?看林坊主对她态度很和蔼可亲啊…… 第125章 天才少女的诞生(二) “你就是德灵县郁金坊的陈坊主?” 林清扬站在陈坊主面前,仍是面带微笑,无形的压力却让陈坊主的又弯了几分。 郁金坊的人都聚拢到陈坊主身后来了。包括乔师傅在内,他们都在疑惑一个问题:为什么甘田田是由林坊主送回来的? 总不会是这丫头惹了什么是非吧? 但看林清扬的表情,又不像是这么一回事。如果甘田田真的闯祸了,林清扬怎么可能满脸笑容? “是,小人陈文金,是郁金坊的管事人。” 陈坊主按捺住见到业内大佬的冲动,恭恭敬敬地回答。 别看他在坊里是老大,可他还真的很少有机会直接与玉江香坊坊主这样的人物说话。他比较熟悉的,也就是县里官家香坊的甄坊主了,那还是他花了大钱打点出来的关系。 像这种人物还主动来找他问话的事……活到这把年纪,陈文金也没经历过啊! 所以他能不激动么?有些失态也在常理之中。 “嗯,你们香坊的小姑娘,就是这甘家的女孩儿……”林清扬低头对甘田田笑笑,甘田田坦然地与他对视,回以天真的笑容。 “……她很有天分,不错。” 啊? 玉江香坊的坊主亲自把甘田田送回来,还当众夸奖了她? 有没有搞错? 徐大娘脑子乱糟糟的,心想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是不是自己在做梦?她还用尖指甲狠狠掐了胳膊一把,谁知耳边却响起一声痛呼。 “你干什么!” 魏管事压低声音,侧头恼怒地瞪着徐大娘,甩开她的手。 原来徐大娘恍惚之下,没掐中自己的胳膊,掐的是她姘头的胳膊…… “哦抱歉抱歉。”徐大娘赶忙缩手,抬头再看向林清扬,却听见林清扬还在夸甘田田。 “听说这孩子才进香坊不久,以前也没学过?” “是。她是去年年底才来的孩子,原来家里长辈是在衙门当差的。” 陈坊主对自己坊里的人,家境底细倒是都摸得清清楚楚。这也是他的长处,小作坊嘛,不把人员和账目货物搞清楚,怎么当家? 能够白手起家挣下这份家业,陈坊主自然也不是无能之辈,起码在经营上是有一套的。 “她的师父是哪位?” 林清扬又问。 乔师傅忙上前说:“是不才老朽。” “乔师傅?” 林清扬略带惊讶地说:“好久不见……你有个好徒弟啊。” 当年乔师傅在玉江香坊时,林清扬并不是玉江香坊的坊主,只是坊主的副手。不过林清扬来到玉江香坊时,乔师傅已经差不多要告老了,两人共事时间不长。 但在林清扬记忆中,乔师傅无论是调香还是香理……都没什么过人之处啊。在玉江香坊中,也只能算是个“熟手”,占了经验丰富的优势。 没想到他却能教出个这么厉害的小徒弟?但是这种事很难说,虽说名师出高徒,也有很多出名的调香师,他们的开蒙恩师并不是特别出色。 就像许多最终考中状元榜眼探花的科举强人,许多也是从小私塾里出来的,并非个个都先拜在名师门下。 然而,光靠天分,或许能够在年少时惊艳众人。可要成为真正的调香师,没有名师严格教导训练,还是不行的。 这些念头在林清扬脑中一闪而过,他仍维持着淡定的笑容,说起甘田田刚才在斗香会上的表现。 陈坊主惊呆了,徐大娘和魏管事、陈大姑都惊呆了,但最惊讶的人却是乔师傅——他什么时候教过甘田田这些? 别人或许不清楚,他自己教过什么,还能不知道? 面对郁金坊众人灼灼的眼神,甘田田唯有把头低下去,再低下去。她实在不知道这种时候该露出什么表情啊! “小姬,都是你的错!” “我错什么了?” “你是故意写那味竹心的吧!” 姬冰云能看到姬宝薰的方子上写了什么,而他却让自己写了一味几乎闻不出来的秘密配方,将自己再次丢上风口浪尖。 “哦,你要是直接承认自己是乱猜的不就行了?” 姬冰云的回答,直接把甘田田的抱怨全部噎了回去。 是的,她如果真要怂到底,姬冰云也奈何不了她。嘴巴长在她身上,她乖乖认输,承认自己瞎猫撞上了死耗子,只是有点小丢脸罢了……还会有后面这些事情吗? 是她沉不住气,在姬宝薰和江雪娇的一再挑衅下,把姬冰云丢来的正确答案甩了出去。 她果然还是做不到唾面自干,任人践踏啊…… “所以就不要埋怨我让你出风头,你自己真的不想吗?” 姬冰云的话像一根根刺,刺在甘田田内心深处。 对,她也想的……谁不喜欢被人赞美呢,谁不想赢呢。可是…… 甘田田很清楚,这些赞美和夸奖,这些胜利,不是属于自己啊。 只是属于她体内的,这一缕大香师的魂魄。 她不过是他的傀儡,代他受到嘉奖。 不知为何,甘田田觉得心里有点膈得慌。也说不上是什么缘故…… 在甘田田与姬冰云扯皮的时候,林清扬已经说完了她的“光辉事迹”——他真是太贴心了,把练无忧与文善涟补充的内容都给说完了! 她应该受宠若惊么?甘田田觉得林清扬主动送自己回来已经很出乎她的意料,可他还当众降贵纡尊替她扬名,没理由啊。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刚刚姬宝薰出来的时候,林坊主还是挺热心捧姬宝薰的嘛。就连华裳点出她写的方子更好时,林坊主也没立刻转变态度,只是在旁边默默看着事态发展。 那他现在是想干嘛呢? “嗯,他看上你了。” 姬冰云突然抛出这句话,让甘田田顿时风中凌乱。 呃,呃……看上? 这句话很容易让人误会的啊,大师!你说清楚一点! “他想收你当徒弟啊,这有什么奇怪。” 对甘田田的反应,某方面特别单纯的姬冰云表示很费解。 原来是这样……咦,玉江香坊的坊主,想收自己为徒? 不是吧? 第126章 天才少女的诞生(三) “我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姬冰云冷冷地吐槽:“不过是个府级香坊的坊主,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 不过是个府级香坊的坊主……大师,您眼界真是太高了,小女子跟不上您的境界啊。 难怪甘田田震惊,姬冰云说的那种可能性,搁在她前世,那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学生突然收到重点中学录取通知书的程度。 她不过是个刚入行不久的民间香坊小学徒,就因为在斗香会上偶有惊人表现,府级香坊的坊主就能看中她,想收她为徒? “你以为一个好徒弟那么容易找啊。” 姬冰云嘲笑道:“当然,他们不知道你真正的水平,做出点错误判断也是难免的。” 喂喂喂,打人不打脸,没听过吗? 人生已经如此艰难,你为何非要将我拆穿! 甘田田恨得牙根痒痒的,偏偏姬冰云说的还是事实,难以反驳。 然而姬冰云的猜测似乎没有成真。林清扬对甘田田的天分十分推崇,也给郁金坊说了几句好话,还和乔师傅扯了几句闲话,就是没提收甘田田为徒的事。 这时候丁香楼那边的斗香情况也都传开了。各位参加斗香的调香匠人都有所属的香坊,也有亲朋故旧,所以名单一出来,立刻引发了激烈的议论。 而老翰林与文人墨客新写的诗词,也送到了戏台上的红绡班那边。 红绡般的两位歌姬,当即便唱起了新词。不出意料,是写兰影微竹香的词作,甘田田尽管不太懂欣赏这种古典的唱腔与乐曲,仍觉得莺莺呖呖十分动听。 果然是下了本钱要把人给捧起来呀,甘田田暗付道。 然而此时的微园里,无论是新出炉的斗香会比赛排名,还是名家的新词新曲,都比不上某个传闻更吸引人—— 据说在今天的玉江香会上,西江香坊和玉江香坊的大佬们,发掘出了一名年幼的天才少女! 消息经过几个人的嘴,总会变了形。转折几道后,那位“天才少女”的事迹被吹得越来越神,甚至有人开始拿她与当年的西江天才姬冰云相比。 姬冰云走了二十年,本来早该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可是仍有许多像华裳、任红绡一样的脑残粉,牢牢记得他当年的风采。 于是姬冰云过去的辉煌再一次被重提,而人们却又产生了新的质疑:咦,这天才少女听说是个寒门姑娘,居然不是姬家的千金? 不是据说姬家千金也是少有的才女么? 怎的还不如个出身寒微的小丫头?姬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在甘田田声名初显的同时,姬宝薰早前刻意营造出的才女光环,却是相对黯淡了不少。 姬宝薰回家会不知摔碎了房中多少花瓶器皿,又被父亲与长辈屡屡训斥,委屈得个娇贵的大小姐躲在屋里哭成了泪人儿,这也都是后话了。 只说当时林清扬并没有和郁金坊的人聊太多,很快就离开了,直到最后也没说要把甘田田带走,更别说收徒。 甘田田在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也有隐隐的失落。 “小姬,都是你不好!搞得我这心情七上八下的。” “呵。你这是当局者迷了。” 姬冰云不屑地笑道:“身在局中,太过患得患失。他再欣赏你,也不会当众收徒,这也太坏规矩。坐在他那位置,一举一动已算受人瞩目。” 甘田田细想姬冰云的话,也是有道理。 举例说,重点中学的校长再赏识某个天才小学生,也不可能头脑一热用个人名义就给他发录取通知啊。还想不想好好当这校长了? “……总之,后面的事,你等着吧。” 姬冰云这话说了等于没说。甘田田何尝不知,经过这场风波后,自己在郁金坊里的处境就挺微妙了? 不过,首先她得先跟自家师父解释,为什么她突然间有了这么生猛的表现! 甘田田努力地编造了各种理由,什么读书百遍其义自见都出来了。这自然不能让乔师傅满意,谁学艺不是从背书起的?可又有谁光靠背书就能闻香辨方? 而且据说在练家香会上,甘田田也有突出表现——要搁在以前,郁金坊的人知道甘田田背着坊里去参加练家的活动,肯定没好果子吃。 但经过林清扬这么一造势,郁金坊从坊主到管事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这小学徒,也就暂时没人来找她算账了。 乔师傅才不信甘田田是光看书就懂得了这么多,先是折服了练家公子,又在斗香会上压倒了姬家千金?她这也太厉害了吧? “……这个,很多时候都是福至心灵,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会了啊。”甘田田觉得自己浑身是嘴也讲不清,事实上也的确没法讲清。 就算她跟所有人说出真相,会有人相信吗? 万幸的是,就算乔老对她错漏百出的理由将信将疑,似乎并没有怀疑她是个“妖孽”……而且乔老非常厚道,他自己可以质疑徒弟的成绩太逆天,却不会对别人说这孩子有问题。 在郁金坊诸人眼中,除了乔师傅之外,却也没谁特别怀疑过甘田田的“本事”。只是大家认为乔师傅教得太好,而甘田田又确实很有天赋。 次日,郁金坊一行人启程回乡。 依然是走水路,徐大娘依然吐得死去活来,陈大姑也还是和甘田田保持亲密关系。但是甘田田对陈大姑的态度更加谨慎了,说话都细细斟酌过,不敢再像原来一样随性。 陈大姑算是郁金坊里比较了解甘田田的人,可连她也摸不准,这女孩儿是真有天赋,还是另有奇遇?联想到甘田田乏善可陈的身世,她实在没法往什么奇遇上想啊。 回到郁金坊后,甘田田仍是跟着乔师傅学艺。 她还没来得及享受“出名”带来的好处,功课却被乔师傅堂而皇之地加了倍。 “既然你这么好学,又有天分,那可得用功再用功!不可伤仲永!” 苍天啊,有没有人性? 万恶的填鸭式教育! 甘田田看着乔师傅列出的功课表,欲哭无泪。 第127章 功课加倍 “最近乔老怎么给你安排这么多功课啊。” 陶桃洒扫院子回来,看到甘田田还在奋笔疾书,拼命抄药书,就忍不住叹气。 她虽然是个小小的学徒,和大管事们见面的机会很少,但却仍感觉到甘田田从省城回来后待遇好像不一样了。 首先,甘田田不用干活了。 本来甘田田除了跟乔师傅学调香之外,还是要在甲字号里干点活的,例如去年除夕还得值夜之类。可如今,乔师傅把她所有的活儿都停了,她只需要和陶桃一起干点小院子里的杂活儿就行。 可这不代表着甘田田从此就能在郁金坊里过得很轻松。恰恰相反,陶桃觉得甘田田真是太可怜了…… 看着那一堆堆的功课,简直要比她本人还高了嘛!她们屋里的小桌子都要被压垮了好吗? 每天天不亮,甘田田就要起来背书,在经过乔师傅的考核后,跟着乔师傅去甲子号工坊里分捡香料——当然,这也是学习的一种,并且非常重要,而不是单纯的干活。 顺便提一句,如果她没背出乔师傅前一天安排的内容,早餐没得吃…… 素来宽和的乔师傅,还特地把甘田田所有的零食都收走了。 陶桃还记得甘田田看着零食被乔师傅抱走时那泫然欲泣的表情,哪是一个“惨”字能形容? 无法给自己开小灶的甘田田,只能靠通过乔师傅的严格考核来填饱肚子了。 如果是别人,比如苏翠影,对甘田田受到的特殊待遇肯定极为妒恨。 这就是重点培养对象嘛!她天天巴结这个师傅那个管事的,就想偷师学点东西,或者也被哪位大管事收她当弟子,这样她才有机会继续往上爬啊。 不过,陶桃没有苏翠影那么“有追求”,也根本不会对甘田田的处境有何嫉妒。她反倒很心疼甘田田超大的学习量,觉得这么学下去甘田田脑子会不会坏掉啊? “会,而且已经坏掉了。” 赶完功课送到乔师傅屋里,让他老人家审过无误,又被迫背了十张香方以后,甘田田趴在自己的小床上连手指都不想再动。 “唉,饭放在桌上,你待会赶紧趁热吃吧。”陶桃很是善解人意:“今晚我替你烧洗澡水好了,要不要给你泡点艾叶解解乏?” “艾叶?”甘田田脸朝下埋在被子里,喃喃地说:“艾有生艾、熟艾、陈艾……”一大串与艾叶有关的香药知识脱口而出,像是根本没过脑子似的流出来。 “……可怜的,真的坏掉哩!” 陶桃无奈地叹气,转头给她烧洗澡水去了。 乔师傅对甘田田的加压,陈坊主自然是清楚的。不止是他,其他三大管事,也清楚得很,但谁都没说什么。 郁金坊还从没出过这种奇怪的事情,大家都需要时间消化一下。 除此之外,倒是有一个人对甘田田瞩目起来。 那就是陈坊主的夫人姚氏。 前面说过,姚氏是个很能干也很有魄力的女人。 当年她能相中陈文金,带着大笔嫁妆嫁给他扶持他。此后,又将香坊的事暗中捏在手里,别看陈坊主在外头人人都尊重着,回到屋里,还是得奉承他家夫人呢。 因为姚氏夫人还有一样别人不及的好处,她很善于搞夫人交际,与县城里很多官家娘子都有不错的交情。 别看她家里只是个民间香坊,出产的香品也寻常,她却惯会让丈夫不惜工本地搜罗很多京城名香胭脂回来,时不时去拜访各家夫人的时候带上一点送人。当然,同样是送礼,人和人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姚氏夫人就属于那种,送了礼物给你,还让你觉得是帮了她的高情商典范。 所以郁金坊名义上的主人是陈文金,实际上却还是尽在姚氏夫人掌握之中。从陈文金身为大财主却连个通房婢女都不曾有就可以看出,他是绝对的妻管严…… 陈坊主一回郁金坊,就和姚氏夫人说了甘田田的异常表现。 和陈房主以及四大管事纯粹的震惊反应不同,姚氏第一时间就抓住了重点。 “这个女娃娃了不得。” 平素淡定矜持的姚氏,在丈夫面前也不装什么了,兴奋得在屋里转圈子。“这是咱们香坊的福气啊。” “娘子此话从何说起?” 陈坊主其实也不是那么无能的性子,只是出于惯性听老婆吩咐,下意识地就按照往常的对答套路反问了。 “你也该知道,玉江香坊的林坊主,那是咱们西江香药行当里出了名难亲近的人。” 作为妇道人家的姚氏没有真正“亲近”过林坊主,但她经常和其他香铺香坊的娘子们在一起,各种小道消息听了不知多少。林坊主这样的人物属于本行重点关注对象,自然公事私事都会拿出来说了又说。 “像你说的这般情形,过去可从未有过。” 姚氏说:“林坊主虽说较为随和,却是个谨慎人,很少当众提携谁。他特意将甘田田带回来,还说了那么些好话,绝不会是没目的的。” “那……” 陈坊主也跟着兴奋了。 林清扬的目的肯定不会是要帮他们郁金坊扬名,但也绝不会是恶意。 “我听说,林坊主很多年没收过徒弟了。”姚氏神秘兮兮地说:“有传说,林坊主一直在各县香坊里找合适的孩子……” “你是说,林坊主是想收甘田田当徒弟?” 姚氏点头:“是,依我看,林坊主可不仅仅是想收个徒弟那么简单。” 按姚氏的想法,林坊主不单是要收徒,还想借着收徒来给自己增添名气。先把甘田田的“神童”名声给传播起来,然后他再正式收入门下…… 天下间想成为调香师的学徒不知凡几,可调香师想收个合心意的弟子,也很难很难。 那些香药世家的子弟,当然是不会拜外人为师的,他们都有自成体系的家族传承。 而已成名的调香师,若没有几个好弟子顶门户,将来衣钵无人传承,晚年虽然不会为生计发愁,名声和影响力慢慢的就没有了。 到了林坊主这种地位,名气钱财都不缺。正如姬冰云和姚氏夫人猜测的那样,他就是缺个好弟子。 第128章 坊主夫妻的小心思 “那又关咱们香坊何事?” 陈坊主不反对夫人的猜测,但仔细琢磨了下,甘田田走好运是她自己的事情,和他这香坊何干。 “你呀你呀,永远就盯着眼前的好处。要不是我常常点醒你,你看吧,哼。”姚氏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丈夫脑门。 这动作搁在外头就很出格了,其实在房里也不算合礼……但他们夫妻素来如此相处,陈坊主当惯了妻管严,并不觉得被妻子指指戳戳有什么伤自尊。 他真要有那么强的自尊心,当年就不会娶姚氏这嫁妆丰厚的寡妇了。而且,这些年下来,他越发感觉自己当初的选择十分正确。 那时候姚氏手上可选的并不止他一人,还有几个多年不第的穷酸秀才,也是姚氏相中的二婚对象。但最后姚氏还是嫁了他这样样不如别人的寒门小子,因为那些个秀才相公们都自恃清高,嫌弃姚氏是个寡妇,又怕别人说自己贪财。 结果呢?多年过去,他陈文金已是香坊主人,走出去人人称呼一声陈大官人,有面子有里子。那些穷酸可没一个能考上举人的,要么在庙会上给人抄抄写写,要么在乡下私塾里坐馆教书,或是守着家里几亩薄田过日子。 对比之下,陈坊主就觉得自己真是活得有滋有味,胜似神仙,给个宰相也不换……当然也没人和他换。 是以在屋里,都是姚氏说得多,他听得多,这次也不例外。屡次反问,实际上只是习惯性的捧哏,好让自家聪慧能干的好娘子继续发挥她的高论。 姚氏道:“如今她有了点小名气,林坊主又要抬举她,她自然是在咱们坊里留不久的。但她不在更好!不管怎么说,也是咱们坊里走出去的人,有几分香火情啊。” “这个……她年纪尚小,谁知道她以后有没有出息?”陈坊主是实用主义者。 “谁管她长大后如何,我只管她能不能到大人物身边跟班。”姚氏又给了陈坊主个白眼:“要是甘田田真能走运被林坊主带走,日后咱们是不是就能搭上玉江香坊的线了?” “这德灵县里的关窍,我们是打通得差不多了,可是省城的门路不是一直走不通吗?” “要真能在林坊主身边有个人,咱们能省多少事!” “娘子英明!” 陈坊主忍不住激赞道。 还是自家娘子厉害啊,一下子就想到这上头了!自己心思老在外面那些事情上打转,却没想到人情问题…… 的确,因为陈家的郁金坊成立年份太短,在省城没有过硬的关系,拿货出货都受到很大限制。 玉江香坊这样的府级香坊,能管的事情可多了。别的不说,要在玉江府售卖香品,首先得先过了玉江香坊这一关。 得到玉江香坊审核合格资格的香坊,才能在玉江府做买卖。 以前陈坊主老打府城主意,只是一直没机会。现在看来,机会就在眼前啊! “幸好那女娃娃在咱们这儿,也受着优待,干最轻省的活计,一天里大半倒是跟着乔师傅学艺……唉,乔师傅也厉害,竟能用几个月就把她教得这么好?” 忙完了自己的算计,姚氏终于有闲情来八卦这个不可思议事件了。 不过夫妻俩都没想太多,更不曾怀疑过甘田田是妖孽。 说实话,甘田田这表现算是亮眼,但是……在香药这个行当里,所谓的天才神童,每年也都能冒出几个,当然不全在西江省一个地方就是了。 仅仅是闻香辨方这种只要勤奋学习,就能收获成绩的技术流,还属于正常人能接受的范围。 要是甘田田能当场调出二三等香品,那才是震惊业内的超级新星——没错,姬冰云大师当年就这么闪耀过。 世上毕竟只有一个姬冰云,一般人干不出那种事……呃,是到不了那个高度。 大部分的神童,基本上和甘田田的表现也差不多,年纪小、有天分,机缘巧合被重量级人物夸奖过,然后再慢慢从底层往上熬。 所以一开始陈坊主对甘田田能否带来利益存疑,就是因为还有“慢慢往上熬”这一层。 但经过自家娘子的点拨,他发现甘田田也许很快就能够给自家带来好处了。不敢说几个月,一两年内这条线也该发挥点小作用了吧? 于是夫妻俩议定,要更加优待甘田田。 然而,作为香坊的主人,甘田田的大老板,陈坊主总不能太不矜持。不管怎么说,甘田田还是个小学徒……要是陈大姑这种大管事,在斗香会上这么出风头,陈坊主倒是可以好好地表示了。 对甘田田,就只能让乔师傅别给她安排那么多活,让她在坊里过得更轻松就行了吧? 只是陈坊主和姚氏夫人都不知道,乔师傅因为徒弟的出色表现,燃起了教育者的斗志,一口气把给甘田田的功课加了好几倍。 乔师傅本来是这坊里的闲云野鹤,只把郁金坊当成一个养老的所在。他没了儿子以后,连府级香坊的工作都辞了,回到家乡来,只是不想在省城睹物伤情。 在郁金坊,他兢兢业业,非常尽职地替东家做事,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事业心。用甘田田熟悉的话来表达就是,乔师傅已经失去了人生的目标…… 而在这个时候,甘田田出现了,出挑了。 这让已届晚年的乔师傅又找到了夕阳红的感觉! 他要好好栽培这个徒弟,因为,他知道这徒弟在他这儿留不了多久了。 林清扬的心思,姬冰云能猜出来,姚氏能猜出来,乔师傅怎么就猜不出来? 至于甘田田没猜出来,那是属于生活经验和信息量的局限性,非战之罪,和智商关系不大。 乔师傅这么拼命给甘田田填鸭,并不是心理有什么毛病要折磨弟子,恰恰是为了她好。 “这丫头,天赋是有,也肯钻研,很聪明,但基础还是太差了啊。” 带着甘田田在仓库里分拣香药时,乔师傅又在默默地想着。 这样不行啊。要是她哪天突然要走人了,结果连香药都没认得全,如何是好? 别人或许也看重她,可是,未必有自己的耐心……唉……乔师傅像大多数爱操心的老人家一样,想这想那,越想越不妥,越不妥越想给甘田田加功课…… 第129章 小叔叔的亲事 甘田田被乔师傅“变本加厉”地教导的事,终于传到坊主夫妻耳中了。陈坊主想了想,觉得好像没什么坏处,人家师傅怎么教徒弟,他就不插手了。 而姚氏则不同了。身为当家主母,甘田田又是个女孩儿,她能插手的事情可多了去。 于是甘田田有幸享受到了被老板娘请到里院,亲自嘘寒问暖,还送她不少旧衣裳旧首饰的高级待遇。 这一待遇足够让苏翠影和邵梅儿等死对头妒恨得翻白眼。 因为陈坊主在回县时就对四大管事说过尽量别张扬甘田田的事,所以到现在,坊里也没什么人知道甘田田的“天才”名号。 玉江香会这种事对于郁金坊这等小作坊里的人们来说,委实有些遥远。就连陈坊主和管事们,也不过是拿到了进场围观的资格而已,其他人哪来的消息。 “那个甘田田,也不知道走了什么****运!听说主母送了她好些衣裳,主母的衣裳那可都是好料子呢……” “唉。人家会钻营懂奉承,我们有什么办法。” 邵梅儿等看不惯甘田田的人,也只敢背后这么说几句。但呼应她们的人却不多,一来甘田田人缘不错,二来……反正甘田田一直是受特殊优待的啊,现在虽然稍微出格了点,众人也只是感叹,没到震惊不已的地步。 毕竟只是旧衣裳旧首饰嘛…… 这也是姚氏娘子会做人的地方,既表达了关怀,又不至于显得太讨好。 她作为主家和长辈,给甘田田几件旧衣裳,是很合适的作法。 要是在甘田田前世那时候,送人旧衣裳,就很奇怪了——又不是打发乡下亲戚! 但在这年头,普通人家一年难得做几身衣裳,几乎人人都是穿着长辈和亲戚的衣裳长大的。有条件的人家送晚辈旧衣裳,不但能说明彼此关系亲密,也是关心的表现。 甘田田把那些衣裳带回屋里,惹得陶桃大呼小叫,十分羡慕。 “哇,这料子真软真细。” “这条裙子好漂亮……褶子打得真匀啊,哎?” 陶桃拿着衣裳在甘田田身上比量一番,疑惑地放下,又拿起另一身照样施为。 “这些衣裳也太合身了……难道,都是照着你的身量改过啦?” 陶桃捧着衣裳,侧头看甘田田:“田田,你从府城回来以后,这些事……” 又是被乔师傅加功课,又被坊主免了活计,还有主母召见问话送衣裳。哦,不单单是衣裳,还有一串细金镯子呢! 就算陶桃再单纯,也察觉出不对了。 甘田田叹气道:“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自己都迷迷糊糊的啊。 在玉江香会上出了那么大的风头,回到香坊以后,她也不知道别人会怎么对待她。 就目前情况看来,还算正常,乔师傅打算继续培养她这小天才,陈坊主夫妇也在努力优待她。 但,就这样? 姬冰云猜测过的,林清扬要收她当徒弟的事呢? 一点影儿都没有。 “小姬,都是你害我,这心七上八下的总不踏实。” “哟?是谁说不想出风头的。” 姬冰云冷笑:“要是林清扬真的只是随口夸夸,没打算把你捞上去,你也没损失啊。” “怎么会没损失。我脆弱的心情受到了伤害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好吧你不知道。总之,是你给了我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还来怪我……” “……喂喂喂。” 姬冰云没话可说了,女人!就算十岁的女娃儿也是女人!不可理喻! 就在甘田田纠结又忐忑的时候,找她的人来了。 不过不是林清扬的人,也不是别家什么香坊的人——再怎么说她都是个小学徒,不可能有同行为了她那点小表现,专程上门来找她。 来找她的是大哥甘秋。 “大哥!” 在香坊大门外门房里,甘田田见到大哥,简直一瞬间有大哭的冲动。 亲人呐,你知不知道我最近被饿得好惨!零食都被没收了!你给我带吃的了吗! 然后,她非常意外地看到甘秋居然是两手空空过来的。 呃? 有没有搞错,哥哥从来不会这样呀。每次来看她,都带着大包小包,这是怎么回事? 甘田田顾不上使小性子撒娇,先急急问道:“大哥,可是家里有了什么事?” “是,你怎么知道?” 甘秋素来佩服妹妹脑子好使,但自己什么都没说呢,她怎么就知道了? “你们惹上什么麻烦了吗?” 甘田田看甘秋的反应,更着急了。这个说好听点是憨厚,说难听点是笨瓜的大哥,木木讷讷的……千万别惹到啥难搞的祸事啊! “麻烦,没有啊。” 甘秋奇怪地看妹子一眼:“是好事。” “……” 家里有好事,你居然也不给我带吃的!这什么道理! 甘田田几乎要咆哮了,白白吓自己一趟。 “这不好说话……田田,你跟东家要半天假可好?咱们回家细说。” 请假这种事,要是搁在以前,是挺困难。不过现在甘田田在香坊里有点小特权,径自去跟乔师傅要了假期,就屁颠屁颠跟着哥哥回家去了。 路上她先不忙回家,先扯着大哥到街上瓜果铺子和小吃摊好好地买了一堆零食,才心满意足地回家。 回到家,并没有看到小叔叔和小哥甘冬。这也不奇怪,他们白天要去学堂读书的。 在院子里一边吃零食,甘田田一边听大哥说起这件仓促的“好事”。 原来,是有人要给小叔叔说亲了! 而且不止一家,是好几家呢! “啊,对哦,小叔叔好像是到了成亲的年纪。” 不对,她又想,爹爹去世多久了?小叔叔就能议亲了? 然后她才迟钝地想起,小叔叔不是她家亲叔叔,按理说不用严格守孝的。她爹爹也去世一年了,作为义弟,小叔叔应该是可以娶亲了。 “来来来!快给我说说,都是什么好人家?” 甘田田对小叔叔的亲事还是很上心的。嗯,十八岁,在这年代可以成家啦。 甘秋整理了下思路,开始对妹妹细说起来。 第130章 三户人家 谈玉书今年十八岁。 认真说起来,像谈玉书这样的年轻人,在此时的婚姻市场上行情还是很不错的。 家里有田地,本人又在学堂里读书,长相也清秀斯文,脾气还好。虽说稍知根底的街坊,都清楚他娘是带着他从外地逃荒过来,在甘家落户的。 他没什么可靠的亲族长辈,但上无翁姑这点在不少人家眼里也是优点啊! 甘家的水田,是买在甘秋名下的,实际上和谈玉书没有关系。这不是甘家兄妹的意思,恰恰相反,是谈玉书坚持绝对不要甘家的产业,认为甘田田挣回来的家产就该姓甘。 兄妹几个拗不过小叔叔,私下合计说反正不能亏了小叔叔,以后再攒了租子存成整钱,给小叔叔另外置办屋子成亲算了。 当然,这基本上就是甘田田拿主意,甘秋甘冬兄弟俩只有点头的份。 总而言之,十八岁的小青年谈玉书,受到了甘家附近三姑六婆们的高度关注。她们算着甘父去世的日子差不多过了一年多两年,是说亲的时候了,又见甘家日子越过越好,都纷纷起了说亲的念头。 “一共有三户人家?” 甘田田兴致盎然地啃着一只甜烧饼,听着家里的八卦,深深感叹——这才是人生!没有功课的世界真美好! 第一家,邻家青梅。 这位廖姑娘芳龄十六,是和甘家同一条巷子里的街坊,家中长女。俗话说人以群分,和甘家这种普通人家当邻居的,家境当然也很平常……据说这位廖姑娘还是挺能干的,在家里既能帮父母照料几个弟妹,又会做饭又会绣花,每天闲了就给城里绣坊绣手绢挣点小钱贴补家用。 美中不足的是,呃,廖姑娘完全不识字,而且长得比较难看…… 这个难看就不是别人胡说八道,而是街坊们亲眼见到的。小户人家姑娘,没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甘田田不就整天到处乱跑么?所以廖姑娘这长相,是公认的丑啊。 虽然说娶妻娶贤,但是,甘田田很可耻的自私了——自家小叔叔就算不是英俊少年,长得也挺体面,如果有更好的选择,没必要娶个丑妻吧? 第二家,乡下土豪。 在他们买地的小梁庄旁边,有另一条村落叫付家村,村里三分之一的土地都属于某位付姓财主所有。 付财主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这付姑娘是他最心爱的幼女,今年十五,比廖姑娘还小一岁。 付姑娘尽管生长在乡间,可家里条件好,又有父母哥哥们宠着,所以也是当小姐一般养大的。听媒人说,付财主还赶时髦地给自家女儿请过一段时间的女先生,读过几天书。 估计也就是些《三字经》、《女戒》之类的教材,而且也没学多久。但无论如何,人家也是识字的人了,听说还会打算盘! 这样的条件,放在乡下绝对是媒人盈门。可付财主自己呢,钱已经不缺了,就想招个读书的女婿。 清贫的读书人也不少,很多人都愿意当付家的姑爷。可付家有一条奇葩的要求,却难倒了大多数上门的媒人——付小姐的亲娘觉得自己女儿娇养惯了,怕去了夫家不适应,特别想给她找个没翁姑少亲戚的、独门独户的人家! 而且付家娘子还对媒人说,最好成亲以后,姑爷就到他们付家村来住。他们可以给小两口再盖新院子,也不需要姑爷给多少彩礼、不需要入赘跟女家姓、甚至娘家还可以定时给小两口发家用…… 这一连串说辞,听得甘田田目瞪口呆,原来宠溺女儿的丈母娘古今如一啊! 想来,那位付姑娘必然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了的那种吧?娶这种妻子,还要满足丈母娘的种种变态要求,以后的日子哪里是两个人过?分分钟受岳家监控? 难怪要大老远跑到城里来找她小叔叔相亲了。 “这一家暂时不考虑。”甘田田小手一挥,又说:“最后一家呢?” “羊杂杨家的孙女。” “羊杂杨家?啊就是羊肉汤特别好吃的那个杨家?” 甘田田的眼神瞬间变得亮晶晶。 甘秋顿时很无语。 妹妹啊,你咋听到吃的就那么兴奋呢……能不能分一点点精神来关心下咱们小叔叔? 呃……甘田田也意识到自己重点大错,尴尬地笑笑。“你继续说哈哈哈哈……” 这位杨姑娘年纪比那两位大,已经十七岁了。之所以会到这年纪才议亲,是因为前年她母亲过世,她要守孝的缘故。 和廖家能干的长女、付家娇贵的幼女不同,这位杨姑娘是家里的老二,上有姐下有弟。 一般说来,家里排行第二的,存在感都比较低,杨姑娘也不例外。 没听说她有什么特别之处,媒人能拿出来夸的优点,无非就是性情柔顺、爱做家务这种笼统的好话。 长相嘛,甘秋不清楚,但既然媒人没有重点提出,那就不要对杨姑娘的相貌抱有太大的幻想了。如果是美人,哪怕是稍微清秀点,媒人都不会一句不提的。 和杨家结亲的好处,就在于杨家家境还不错,离甘家也很近,而且杨家还有两位亲族在衙门里当小吏,和甘父是老同事。 杨家提出的条件也挺好,只说让甘家随大流出点彩礼,他们也给相应分量的嫁妆。另外,杨家还打算送一间地段稍微偏僻的小宅子给新人住,说是一进的老房子,但就需要男方来出钱修葺了。 “听着还勉强……” 甘田田扶着头,认真衡量了下杨家这门亲事的利弊。 杨家算是有诚意,但也没到特别有诚意的地步——这也能理解,谈玉书怎么说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如果真有个白富美哭着喊着要倒贴她,甘田田还得怀疑这是不是陷阱了。 “目前就这三家了。” 甘秋一口气说完,整个人晕乎乎的,简直不想再说话。 对于木讷的他来说,说这么多话,真是太难得了。 但他不说话也不行啊,因为他得问妹妹的意见:“田田,你觉得哪家好?” 第131章 侄女代相亲 “都不怎么样……” 甘田田实话实说。 廖家的能干姑娘,娶回来估计操持家务是一把好手,可是……可是他们甘家,有什么家务需要小婶婶亲自干的啊? 家里现在景况好了,早请了厨娘和仆妇,买菜做饭洗衣服都不需要自家人动手。而且家里人口简单,小叔叔又没父母要伺候服侍,当他的妻子其实还挺省心的…… 甘田田自认还是对小叔叔有点了解的。小叔叔是个有点小清高的读书人,现在还在学堂里读书,总是对前途有所追求的。 他才十八岁,虽说没考上童生,但谁知道将来能不能中个秀才? 这样的小叔叔,心里再不计较,也不会希望未来的妻子是个只会蹲灶台烧火做饭的文盲吧? 况且还丑…… 甘田田不歧视长得丑的姑娘,如果小叔叔真的喜欢了一个丑丑的婶婶,她也会非常尊敬对方的。但说亲这种事,本来就要互相挑挑拣拣嘛,长相丑无论如何也算个缺点吧?会遗传的啊! 但最让甘田田无语的,还是付家的娇小姐。 这个基本上不用考虑了,他们甘家又不是养不起小叔叔读书,干嘛要让他去受岳家的气。 “我想,我去看看杨家姑娘吧。” 甘田田思考半天,对大哥说道。 “你去?” 甘秋惊讶地反问。 “怎么,我去不合适?”甘田田一瞪眼。 “没有没有。” 如果放在一般人家里,相看女方,常常是由男方的女性长辈出面,找点理由去女家拜访。 可是他们家里别说女性长辈了,就连男性长辈也完全没有。媒人上门说亲,都是亲自找谈玉书说的。 当然,甘秋作为十五岁的长男,也有了旁听的资格。刚才告诉甘田田那些,就是他学着媒人的样子照搬过来的。 对于上门的媒人,谈玉书都是一句话:“现在忙于学业,暂时不考虑婚事。” 可是他也没有完全把话说死,所以甘秋偷偷猜测,小叔叔可能不是真的反对成亲,而是不知道选谁好……并且出于害羞,他不想找家里的小辈来商量自己的亲事。 所以甘秋就擅自把甘田田接出来商量了。甘田田很是赞赏哥哥这种“唯自己马首是瞻”的精神,鼓励他必须再接再厉,以后家里有事尽管来找自己! 不然她还不知道小叔叔居然有这么多人来提亲了呢。 既然没有女性长辈,甘田田在家里又一贯拿得了主意,让她去相看女方,没什么不好。 “我觉得我去很合适啊……哥哥你到底在惊讶什么。” “呃,我在想,你其实就是为了去喝他家的羊杂汤吧?” “……去死!” 甘田田狠狠地,掐了几把哥哥的粗胳膊。 甘秋难得打趣一把妹妹,嘿嘿嘿地憨笑起来,一点都不怕甘田田捏自己。他一身腱子肉结实着呢! 择日不如撞日,甘田田很少有机会离开香坊,她当即决定马上去杨家的羊杂店走一遭。 反正也快到中午了,该做饭了。今儿就吃外卖吧! “等我好消息吧!” 杨家的羊杂店在东大街上,是祖传的老店,名气不小。过去甘田田也到他家喝过几趟羊杂汤,觉得滋味不错,还和陶桃推荐过呢。 她手里提着一个瓦罐,准备买一罐羊杂汤回家和哥哥分了喝。当然,主要的目的,还是看一看杨家这位二姑娘! “好香好香。” 站在杨家店面前,甘田田立刻被那一股浓郁的香味给吸引住了,差点忘记了自己最初的目的。 “小姑娘,你要买什么?” 店里的小二笑容可掬地走过来招呼她。 “先不忙,小二哥,你家二姑娘平时到店里来吗?” 甘田田单刀直入地问道。 因为在她印象中,杨家的人好像都是在店里帮忙的,她见过两次杨家老爷子在店里进进出出指挥小二干活。 不知杨姑娘会不会也在店里?其实她是在想,如果杨姑娘不在店里,她今天就只能光喝汤了……然后再找机会上杨家去探访一下。嘻嘻,光喝汤也不错,反正不白来! “二姑娘?” 店小二愣了愣。 好在甘田田是个女孩儿,她说要找杨二姑娘,并不会让人觉得太奇怪。店小二以为这是二姑娘的哪位闺中密友,年龄虽说差距大了点,谁知道呢? 杨家是开门做生意的,没什么严格的家教。是以店小二也很随意地回答说:“二姑娘在啊,楼上忙着呢,小姑娘你要找她?” 咦?真的在? 甘田田立刻精神起来,没想到这样都能给她撞上!运气,这就是运气啊。 “是呀,我找杨姐姐有点事。小二哥你能带我去找她吗?” 店小二不疑有他,真的带着甘田田上了二楼。 来到二楼走廊尽头一间屋子门前,店小二敲门,说了声“二姑娘,有个小姑娘来找你”。 “谁?” 随着这声询问,房门从里头吱呀地打开了。 一名青衣蓝裙的少女在门后走出,低头看到娇小的甘田田,呆怔了片刻:“小妹妹,你找我?” “杨姐姐!” 甘田田仰着头,对杨二姑娘露出她招牌的天真笑容,看起来可亲又可爱。杨二姑娘虽然不认得她,却先有了三分好感。 这就是杨二姑娘? 长得不难看啊。 甘田田按照自己根深蒂固的前世审美标准,认真打量了半晌杨二姑娘。 鹅蛋脸,细长眼,五官虽然淡淡的不起眼,整体看起来蛮舒服。身材不胖不瘦,高挑匀称……呃,高…… 她终于知道媒人为什么不提二姑娘的长相了。 好高! 因为这时候她终于走到了二姑娘近前,发现自己只到她的胸口。 甘田田在心里衡量着,好像,这位杨二姑娘和小叔叔身量差不多!可能还比小叔叔高一点…… 难道是从小喝多了羊杂汤,骨骼壮健?很有可能啊,看她气色不错,很健康嘛! 甘田田心里感叹,哎呀可惜了。这样的身材放在她前世,肯定是很多人羡慕的对象,但是在这个以女子柔弱为美的时代,注定是得不到人欣赏的了。 这年代人们欣赏的美人儿,就是名妓薄春那一款——袅娜秀气,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时不时就来个“娇喘微微”,大家闺秀都让侍女扶着走。 “你是哪家的小姑娘?” 杨二姑娘将这不断打量自己的小女孩让进了内室,示意小二可以出去做事了。 本来和陌生人独处,是未婚女儿禁忌,那也得分人。 一个比杨二姑娘矮两个头的女孩儿,有什么可防的?打架她也打不赢杨二姑娘啊,再说甘田田年纪也太小了。 等小二掩门离开,甘田田才笑着说:“杨姐姐,我姓甘,你叫我田田就好了。” “甘田田?” 杨二姑娘迅速在脑中搜索与这个名字有关的信息,很遗憾,一无所获。 她家里可没有姓甘的亲戚,杨家的生意伙伴,也没有姓甘的。连店里伙计都没人姓甘啊。 “杨姐姐不认识我不奇怪啦。”甘田田抿嘴笑着,她还在想该怎么提起话头,却被一边桌上的景象吸引了视线。 “啊,杨姐姐,你在算账?你会打算盘,好厉害!” “会打算盘很奇怪吗?” 杨二姑娘还是摸不清这女孩儿的底细,但看她长得可爱,性子又活泼,不像什么来历不清的人啊。既然甘田田问起,她也就随口接话。 “不是很奇怪,是很厉害。” 甘田田用力点头,由衷地赞叹。 这年头连受过教育的男子都不多,女子会打算盘算账,并不是常见的现象。尤其当甘田田走到桌边,看到账本上那一行行整齐而娟秀的笔迹时,更是呆住了。 “杨姐姐,你的字写得真好!” “有吗?” 杨二姑娘双颊浮上两抹酡红,她不太习惯被人这样夸奖。 她从小就长得比同伴高很多,所以亲戚里的女孩子都不喜欢和她玩儿。 杨二姑娘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长得这么高大,明明姐姐弟弟都是普通的身材,到自己身上就有了古怪呢? 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自己的“与众不同”。所以在女孩儿们都在玩丢沙包踢毽子之类的游戏时,她只能一个人孤单地呆在家里。 正好那时候家里住着一位鳏居的伯伯。这位伯伯在衙门里当差,字写得很好,也会打算盘,有时候从衙门里领回来的差事做不完,就会让闲着的杨二姑娘过来给他帮忙。 杨二姑娘就是跟着这位伯伯学会了写字和算数。家里人发现她在学这个,虽然觉得女孩儿没必要学,也随得她去了。 伯伯没有孩子,就把她当自己的孩子来教,只当日常消遣。可杨二姑娘却认了真,非要学好不可。 “我也不知我学了能管什么用,可是,总比什么都不学要好啊。” 这是杨二姑娘简单又朴素的生活哲学,多年以后终于找到了她发光发热的地方。 那就是替自家铺子算账管账。 “姐姐,你学的这是什么字帖……” “我……” 突然间,楼下传来阵阵喧哗。杨二姑娘没顾得上和甘田田说话,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第132章 闹事 “怎么又来了。” 不明就里的甘田田紧跟着杨二姑娘下楼,无意间听到她在低声嘀咕着什么。 又来了? 难道这店里常有人闹事? 过去没发现啊,不过自己也只来吃过几次,也许是刚好没遇上? 在大街上开门做生意,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地痞流氓滋扰是少不了的,有时候甚至还常常被衙门里的差役们敲诈,全看店家怎么斡旋处理了。 但杨家这是老店,方方面面该打点的关系,应该都打点过了呀。 等她们赶到楼梯口的时候,甘田田看到杨家的老店主背对着她们站在大门前,似乎和人争执着什么。 “你家的羊杂汤明明有问题!我兄弟还在拉肚子,你们说怎么办吧!” 一个粗嘎的声音嚷嚷着。 咦,这个套路怎么有点熟悉。 甘田田想了想,才回忆起自己当初卖冰碗儿的时候,就曾遇见一伙村痞想要这样敲诈她。 当然没那么巧,来杨家店里闹事的人,并不是当日勒索过她的那伙人。呃,不过看着那些人好像……也有点眼熟? 老店主态度很强硬,坚决不肯向对方低头,任由那些人在门口吵闹。 他家在这街上卖羊杂汤好几十年,也不会因为几个痞子闹事就从此没了口碑。只是这么一吵闹,今天的生意的确不好做了。 “杨姐姐,这几个人常来?” 甘田田悄悄问杨二姑娘。 直到此时,杨二姑娘也没弄清楚这是哪家的小姑娘。但她对甘田田印象不错,没防着什么,皱着眉压低声音应道:“没有,他们前天来过一次,这是第二回。” “是什么来历啊。” 甘田田继续好奇地追问。 要是别人家,她才没这么强的好奇心,有也不好一直问。但杨家……毕竟有可能和自家结亲嘛!还是问问的好。 了解对方家庭情况,也是相亲的必经过程啊。 “听说是哪个大户人家的护院……唉……上回祖父说过两句,但没细说,我也不了解。” 杨二姑娘叹了口气。 她现在只是替店里算算账,其他的事情也不需要她来管。祖父还不到六十,身体也挺好,店里的事里里外外都能管着,估计能撑到弟弟成年。 她本身也不是特别要强爱理事的性子。要不是看楼下吵闹得厉害,她也不会下来看情况。 所以甘田田问起来,她竟是一概不知。 这时,外头的人吵闹得更厉害了,好像已经动上了手! “你们干什么!” 老店主急坏了,这些人有完没完! 上回来喝了几碗羊杂汤,喝完就摔东西说里头有苍蝇,要他们赔钱。本着息事宁人的原则,他忍住气给了他们几串钱,就当打发瘟神了。 只要有点人性的,都不该再来了,谁知这些人把他当成了软柿子,又再次上门。 这次是无论如何不能再给了! 再给的话,对方就吃定了他们店里,肯定还有第三次,第四次……这可怎么得了? 老人家拦不住那几个混混,而店里的两三名小二只得赶紧冲上去挡住对方。双方推推搡搡之间,只听老店主啊呀一声,猛地朝后倒了下去。 “爷爷!” 杨二姑娘大惊失色,忍不住冲下楼梯去扶祖父。 甘田田怕杨二姑娘在混战中吃亏——唔,虽然她比自己高大很多很多,可也还是个姑娘家嘛!被人趁乱吃豆腐怎么办! 于是甘田田也紧跟着冲过去,紧紧护着杨二姑娘。 杨二姑娘不愧是高个子,比较轻松地就把老店主扶了起来,不需要甘田田搭把手。只是,那几个混混见个大姑娘跑出来,顿时更来了精神,想朝这边挤过来。 大庭广众之下,他们也不可能占到什么大便宜,只是存心想恶心恶心店主人而已。 “你们别过来!” 甘田田发现对方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容,赶忙张开手拦在杨二姑娘和老店主身前。 她也知道自己人小力微,帮不上多大忙,手心都急出了汗。 可让她眼睁睁看着恶人欺负杨家人,她又没法袖手旁观。说到底,还是对杨二姑娘感觉不错,人家对自己也和气……彼此都有好印象,她才会冲上去。 “小娘皮,让开!” “小孩子一边去,没你的事……咦?” 一个混混刚刚逼近她身前,突然脸色大变,噔噔噔倒退两步。 呃?这什么情况? “这几个人应该是见过的……” 就在甘田田十分紧张的时候,沉默得让人忘记他存在的姬冰云突然出声了。 啊咧,连姬冰云都觉得对方是熟面孔? 到底是什么人呢,这些混混……自己有什么机会和混混打交道啊? “应该是近期见过的,不过没什么印象,唔……” 真正的旁观者姬冰云很悠闲地搜索着回忆,甘田田却急得额角流汗。 我说小姬你也别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啊!赶紧想啊! 还没等姬冰云给出答案,那几个混混忽然间集体转身,就这么走掉了! “啊?” 甘田田长大了嘴巴,自己难道脸上写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八个大字? 还是身上突然蹦跶了主角光环?浑身抖出了王霸之气? 没有吧…… “……哦,想起来了。这几个,是那什么江三公子身边的帮闲嘛。” 姬冰云悠悠的声音,在她耳畔轻声响起,立刻引动了她相应的回忆。 对对对,是那几个人! 德灵县大户江家,江三公子……的随从! 她在过年时,差点被那江三公子的恶犬咬伤,这几个人当时就跟在江三公子身边起哄帮闲呢。 难怪她觉得眼熟,也没过去几个月。但毕竟她那时候顾不上注意这些人,对他们的面孔都是一掠而过,没想到他们居然认得出她? 认得出不奇怪,干嘛看到她就跑? 她没厉害到江家人都怕的程度吧? “甘……田田妹妹,你到底是什么人?” 杨二姑娘又惊又喜地看着那些人跑掉,急切地再次追问起甘田田的来历。 老店主在旁边也惊奇,这小姑娘……自家孙女也不认识?人不是她带过来的吗? 第133章 韩睿的关照 第一百三十三章韩睿的关照 “我就是甘家的女儿啊……” 甘田田说了这话,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对着老店主说:“杨家爷爷,您知道谈玉书吧?他是我小叔叔。” “谈玉书?那是谁?” 杨二姑娘还是莫名其妙,杨老店主在愣了一愣之后,顿时恍然:“哦!你是谈小哥的侄女儿?那怎么你和他不同姓氏?” 呃,问得好。甘田田只得解释了一句:“小叔叔是亡夫的义弟,不是亲弟。但他自出生起便在我家生活,虽不同姓,也是至亲。” 杨老店主想起来了,媒人是说过,这谈玉书家里本来是外地人,因为被本地一户人家收养才在此落籍的。他也听说那人家大人都过世了,只剩兄妹几个,这情况倒是能对得上。 “爷爷,谈玉书是……” “哦,一个熟人。” 杨老店主简单明了地截住了杨二姑娘的问话,又对甘田田说:“不好意思,今儿小店这样情形……让甘姑娘见笑了。咱们楼上说话。” 于是小二们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招呼客人,祖孙二人和甘田田又上了楼,再次来到方才杨二姑娘接待甘田田的屋子,看来这里是小店的“办公室”。 甘田田早就估摸着,杨二姑娘不知道家里和小叔叔说亲的事,这就是她刚刚一直没告诉杨二姑娘自己来历的原因——不知道从何说起啊,打马虎眼糊弄糊弄再说!可不是要逗她啊。 这也是常情,一般人家说亲,都是父母长辈在谈,没几分成事把握的,可能不会和当事人说起。 像甘家这种完全没有什么近亲长辈的,人家才会找谈玉书自己谈,但那也是因为谈玉书是男子,而且年纪不小了。 所以在说自己来历的时候,甘田田是直接向杨老店主交代的。而杨老店主一听,也就明白了。 不过在另一边,杨老店主心里正在不停地泛着嘀咕:“这姓甘的小丫头,是怎么回事?” 知道甘田田是谈玉书的侄女后,他对甘田田出现在店里,就不怎么意外了。 应该是来相看女方的吧! 想到这里,杨老店主有点皱眉。不是对甘田田不满,而是对谈玉书的家世更担心了一些——看来这户人家,比媒人说的还要人口少啊。连个亲近的女性长辈都找不出来…… 男女说亲,双方找理由相看,那是非常合情合理的,而且家家户户这么干。别以为古人就盲婚哑嫁,那几乎不可能。古人的父母也是父母,可怜天下父母心,谁不希望孩子嫁得好? 是以在真正结亲前,父母长辈亲戚肯定要找机会去看看对方,最起码要看到对方没什么身体残疾吧? 可是谈家小哥儿,却是让他这侄女过来,哦,还不是亲侄女……唉。 人丁稀薄啊! 往好了说,以后孙女儿要是嫁过去了,日子会过得比较简单,不用应酬什么亲戚,更加不需要侍奉公婆。 然而坏处也是很明显的。在这个宗族社会里,亲戚族人就是你的人脉,帮手,没有亲族的人,办事都要难办很多……和邻居打个架都找不到人手啊! 有利有弊…… 但这些事情,杨老店主暂时顾不上考虑。 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为什么刚才那些人,看到甘家小姑娘,会飞也似地跑走了? 这几个江家的奴仆,杨老店主是打听过他们名声的。 实话说,江家如今的名声可不怎么好。和县里几家大户相比,江家冒起的速度很快,财富似乎也越来越多,可是家风……真是暴发户气质,令路人侧目。 不就是家里姑奶奶当了王妃么?京城离这儿可远着呢,人家县太爷都没这么嚣张啊,呃,不过官老爷嚣不嚣张他们小民一般也感受不到。 反正江家的奴仆,在街上横行霸道不是一两天了。 上回他们店被敲诈过后,杨老店主就找过衙门里相熟的衙役,打听了这些人的来头。 原来他们经常在各大饭庄酒肆吃霸王餐,吃完就闹事,赖账,敲诈。也不知怎的,江家的主子们都不肯好好约束自家奴仆,搞得这些人胆子越来越大。 听说光是这个月,同一条大街上,就有好几家遭殃的。 这些人既然闹事惯了,怎么会……看到这小女孩却退缩呢? 如果甘田田没说自家来历,杨老店主还会猜测她是哪家大户的千金,微服跑出来玩耍。 可她明明白白说着是谈玉书那小哥儿的侄女嘛,而谈玉书的情况,作为相亲对象,老店主考察过好几轮的…… 一个小户人家的姑娘,长得又恬静可爱,为什么能一亮相就吓退了坏人? 三人在小屋里坐定,杨家祖孙却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还是甘田田见过世面,先是很干脆地告诉杨老店主,自己听家里哥哥说起杨二姑娘很好,就存了仰慕之心,想过来和这位姐姐亲近亲近。 这差不多是直接对杨老店主说“我是替小叔叔来相亲的”了。相信只要稍有智商,都能听懂自己的意思吧? 从杨老店主的表情看来,他是懂了的。 但他仍是面带疑惑,这个嘛,甘田田也明白,不是冲着自己的身份来,而是冲着刚才那一幕。 “杨家爷爷,实话说那几个人呢,我是认识,还和他们有过冲突。” 她也没瞒着,把过年时差点被江家恶犬咬了,然后方家少爷替她解围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至于关键性的人物韩睿,还有打酱油的江雪娇,她就自动忽略了。 韩睿是不好说,江雪娇是没必要说。她要交代的,就是那些人为什么认识她而已。 “因为某种缘故,我曾得方家老夫人青眼……” 没错,她又开始扯这个万金油的理由了,实在是……没法解释她为什么会认识方家大公子,而且人家还肯帮助她啊! 只能继续往老夫人身上扯了! 原来是这样! 杨家祖孙听甘田田说,因为方老夫人喜欢她,所以方家大公子也认得她,还帮过她不少忙,例如将她从江三少的恶犬爪下救下这种。而江家的奴仆之所以看到她就跑,很有可能是害怕方家大公子。 “也许他们当时看到方家大公子帮我解围,以为我是方家的什么正牌亲戚吧?” 其实甘田田心里明白,绝不会是这么简单。 看看当时他们那跑得飞快的样子,简直跟见了鬼似的,这背后必然还有隐情! 不过这个解释,已经差不多能让杨家祖孙满意了。 杨二姑娘还想问到底谈玉书是谁,但看祖父的样子,心想等甘田田回去再问也行。 甘田田觉得自己不好再待下去了,便说家里还等着喝自己的羊杂汤,托词要走。 杨家老店主也没刻意挽留她,只是亲自给她灌了上好的烫烫的羊杂汤,放了可多可多羊杂,还顺便附送了一整包风干羊腿,并且不收她的钱。 甘田田哪里愿意占这点便宜?她又不缺这点钱的。 这样不好! 两方相争了一阵,最后以甘田田付羊杂汤的钱,而羊腿就当成赠品带走,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甘田田回到家里,没和甘秋说太多,只是招呼哥哥吃东西。 甘秋也等饿了,他本身的好奇心和甘田田相比,那是差得太远。换了甘田田,绝对要把去相看的经过盘问又盘问,女人的天性嘛。 甘秋却是,妹妹想说,自然会说,妹妹不说,肯定有她的理由……他只要喝好喝的羊杂汤,吃美味的羊腿切片就好啦。 甘田田不是有意隐瞒什么,她是没心情说太多。 她心里,搁着另外的事。 吃完这顿饭,她没在家久留,直接去了方家。 这还是她第一次到方家去。 方家大宅在距离甘家巷子挺远的地方,等她到了,时间已经过了午。 她对门房说,要找大公子,门房十分诧异。 这小姑娘……大喇喇就说要找自家大公子出来问话?大公子是那么好见的? “大叔,劳烦你了。” 甘田田很熟练地往他手里塞了一角银子。 哟,门包不少啊,小姑娘上道啊! 门子看在钱的份上,又听到甘田田说,只需要跟大公子说自己的名字,大公子应该会来见她,便将信将疑地进去了。 毕竟大公子脾气一直挺好,对下人也和气,应该不会因此生气吧? 甘田田等了好一阵子,果然看到方家大公子方少白出来了。 自己还是有运气! 方少白这种忙人,不会一天到晚在府里的。估计这会儿他刚睡醒午觉吧? “甘家小姑娘?你有什么事?” 方少白的语气还是那么温和,带着点关心。 要是别人,这话就是敷衍,但甘田田相信方少白不会敷衍她。 她把刚才遇到的事情一说,方少白立刻笑了。 “哦,没什么,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大事呢……这是韩睿关照的啊。” 果然,是韩睿! 甘田田心里突然暖洋洋的,有种说不出的开心,身上四肢都暖起来。 韩睿,你虽然不在这儿…… 但是…… 第134章 信 “跟我来。” 方少白没打算在门房里和人长谈,径直将甘田田带进了家里。 一路上的富贵气象也不需多赘述了,甘田田如今也是见过不少世面的人,至少没露出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样子。 跟着方少白进了他的院子,甘田田自然免不了被大少爷屋里的美婢们集体围观。 那一道道眼光都像带着尖刀,恨不得从她身上刮下几斤肉来似的。 她明白,大概众人是看她亲自被大公子领进来,怀疑她是有来头的新丫鬟。 呃,各位姐姐你们好,我不是来和你们竞争工作岗位的,你们继续努力争取当通房再努力争取升小妾吧…… 直到方少白把她带进小花厅,又吩咐一个婢女给她上茶,那些丫鬟们的眼神才有了改变。 哦,原来是客人?那就和她们没什么关系了。 丫鬟们的竞争意识只在同伴之中,若是亲戚客人,那和她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就算人家要进门她们也拦不住啊是吧。 是以小婢女立刻恭恭敬敬地给甘田田上了茶,显示出良好的职业素质。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甘田田仿佛还看到那小婢女给方少白递了个羞答答的眼神…… 大家族的继承人果然不好当,要面临多少糖衣炮弹的诱惑啊! 不知怎的,甘田田突然想起方少白的外室,名妓薄春。 薄娘子欢场浮沉多年,果然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虽然有了方少白这个好归宿,还是宁可在江上高张艳帜,不入方家洗手作羹汤。 想想那屈死在贾府里的尤二姐,就知道大宅门不好进,所谓一入宅门深似海啊。就算有郎君的恩宠,也抵不过三百六十天的风刀霜剑……还不如在外头独立,进可攻退可守。 但也得薄春自己够强悍,才能在这纷乱的世道上立足吧。哦,还有省城里那位更厉害的红绡娘子,不仅自己养活自己,还开着那么大个班子呢…… 想远了想远了。甘田田喝了几口茶,忙将心神回到眼前事上来。 “你这回在省城见到韩睿了吧?” 咦,甘田田大奇,方少白的消息有点灵通哦?这都知道? 方少白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着解释,韩睿在离开省城前还让人给他捎信。 “信?他说什么了?” 甘田田没多想,以为韩睿是例行和方少白沟通什么别的事情,提了自己一嘴。 方少白又笑了笑。 这个女孩儿,还真是……挺让阿睿上心的。 以阿睿那冷淡的性子,居然专门写了一封只和她有关的信,不能说是上心而已,要说“太上心了”! 信里,韩睿说了他在练家香会上遇到甘田田的事,也说了姬宝薰和江雪娇对甘田田的敌意,请方少白继续照拂甘田田。 “那丫头又蠢又笨,到处闯祸,少白哥就劳烦你多多留意她的事了。” 看!劳烦!阿睿居然会用到“劳烦”这两个字!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方少白简直要飙泪了,自家这皇亲表弟什么时候也学会说客套话了? 不过韩睿离开的时候,甘田田还没在玉江香会上扬名。而方少白消息灵通,这几天却已渐渐听到了关于甘田田的传言,愈发觉得这小姑娘果然有其神奇之处。 之前能提供蒸馏花露的法子让阿睿手上的香铺走出困境,这回更是直接在玉江香会上大大露脸。也许……将来,她真能成为调香师? 嗯,如果真的成了调香师,那她和阿睿的身份虽然相差得还有点远,也不是不能在一起了…… 当然,封建社会的产物方大公子心目中的“在一起”,和甘田田的认识是有差距的,他的“在一起”模式大概是类似于他与薄春这种关系。也不能怪方少白势利,他会这么想才正常。 这是个阶级观念深入人心的时代,而不是汉唐,更不是乱世。飞上枝头哪有那么容易?像他姑姑方氏当年能嫁王子,家里不知使了多少银钱,买通了多少关系,才让自家姑娘被选上的。 而江氏能够成为继妃,基本上属于特例中的特例,主要是有了王爷本身的支持。但也是因为继妃地位远不如原配重要,皇家不太重视。 再说,江家也是大地主,不是寻常人家啊。 这个小姑娘……唉,难。看他们的造化了! “他说让我关照你。” 方少白把信上的内容减缩为一句话。 然而尽管只是短短的句子,甘田田却觉得淡淡的欣喜。 她知道韩睿关心她,但平时只是一种感觉,这时却是真真切切的听到了。 被人重视的感觉真好。 这一刻,甘田田忽然不再抱怨上天改变了她的命运。 尽管她原来也拥有很多东西,但今生得到的,似乎并不比前世少。还是值得的。 而原来江家那几个帮闲,也是受了她的“池鱼之殃”。 韩睿早跟她保证过,不会让江家人欺负她。他可不是说说而已,还真的派了人到江家去,说的却是“江三公子带着一群帮闲和他在街上起争执”。 真够颠倒黑白的…… 明明是他自己殴打了人家江允富,还倒打一耙。但谁叫他才是湘王亲儿子,江允富却只是湘王继妃的侄儿,一个地方小土豪的儿子呢? 并且连长房长孙都不是……在家里的地位就更低了。 所以江允富和帮闲们都受了好大教训。但江家家风不正,江允富求了求情,长辈就没继续追究,只是要求江允富不准再惹韩睿和方家。 江允富每天撩鸡斗狗那么多事,惹到的人其实是很多的,他还真不敢再去找甘田田麻烦。不但如此,他生怕手下人多事,找那小丫头的茬儿,害他又被教训,特意教训过下人如果真见了甘田田一家子就绕着走。 像江允富和他的帮闲们,虽然地位有区别,本质上都是欺善怕恶的类型。在明知惹了韩睿没好下场的情况下,他们也只能忍了。 所以他们认出了甘田田,才会立刻跑路,唯恐又招来什么大麻烦。 第135章 撮合(一) 甘田田的假期只有半天,她回到香坊的时候,却已经是下午了。 乔师傅可没因为她最近的异常遭遇而给她特殊优待,依然狠狠训斥了她一顿,然后……晚饭,没有。 好在她中午吃得很饱,虽然吃不上晚饭,也还撑得住。只是看着下午堆到晚上的一大叠功课,她只觉得胳膊有千斤重。 唉声叹气也改变不了要赶功课的事实。抄吧抄吧,背吧背吧! “专心点。” 姬冰云时不时会冒头出来监督她,见她又停下笔发呆,不由得冷哼道:“你又开始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了吧?你小叔叔的亲事?” “嘿嘿,小姬你真了解我。” 甘田田也不在意被姬冰云逮到自己开小差。 “我觉得杨家二姑娘挺好的!” “……没感觉。跟棵树似的。” 喂喂喂你能不能别这么毒舌?人家姑娘只是高挑了点,身材也没那么娇弱,你们这些男人怎么都喜欢娇小型的呢?对自己不自信嘛? 要是搁在前世,甘田田不知多羡慕杨家二姑娘那身材,简直是天生衣架子。唔,而且人家长得也不难看,脾气……似乎也挺好的? “不过,为什么媒婆没说她能写字打算盘呢?”甘田田有点疑惑,这该算优点吧?那个付家小姐,不就是让媒人把她这一点大吹特吹吗? 付家小姐的真实水平,暂时存疑,但杨家二姑娘的本事,甘田田今天是亲眼目睹的。 “别问我,我不知道这种事。” 姬冰云理直气壮地表示自己就是不通事务。 甘田田自己揣摩了一下,心想可能是家长的问题。 付家乡下财主想着附庸风雅,把自己女儿养成个所谓的才女,也就让人吹嘘她会琴棋书画——这表示他们家是在娇养女儿,抬高姑娘的身价。 而杨家是做饮食买卖的小生意人,一般这种人家识字的人本来就不太多,对读书也不看重。他们更看重的是家里女人是否勤劳,懂得做女红操持家务,所以对媒人也就刻意强调杨二姑娘爱做家务、性情柔顺…… 从杨二姑娘身上,也看不到多少娇气,可能从小也是被家里长辈使唤干活长大的?照看杨家的家风,往好听了说是务实,不太好听的,就是太市井,格调太低啊…… 不过自家也是小吏出身,小叔叔只是读书,也没功名,哪有资格挑剔人家姑娘家里是不是小市民。 “唔,反正我觉得杨家二姑娘还行,但不知道小叔叔会不会喜欢和自己个头差不多的姑娘……要找个机会,让他们见见。” “……有功夫你多背两个方子,别老想着偷懒。” “我真不是偷懒!” “那你就别废话,今晚写不完别想睡。” “……人性呢?” “谢谢,我不是人。” “………………你赢了。” 甘田田再次被姬冰云的无情无义无理取闹打败,认命地开始写作业。 但是甘田田两辈子的八卦之心何其强烈,哪里是姬冰云这种世外高人能理解的?她一面忙着应付乔师傅的填鸭式教学,一面在谋划着自家的事情。 嗯,家里没个女主人照顾,是不太好。 小叔叔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了。家里两个哥哥,一个粗心莽撞,一个跳脱爱闹,这三个都让她很不省心……如今自家经济方面算是稍微宽裕,请得起厨娘女仆帮手做家务,但还是有女主人当主心骨才好呀。 从三家相亲对象的情况看来,第一家廖姑娘各方面条件都比较差,第二家付小姐的条件好是好,但她家的那些苛刻要求,简直和要求入赘没区别啊。 杨家二姑娘除了身材比较不符合现在人的审美,其他方面都不错嘛。 打定了主意,甘田田找个机会又再请了一天假。 这一天,是春天最后一场庙会。 看到甘田田再次登门,杨家二姑娘十分惊奇,同时又有几分羞赧。 上回她还对这神秘小姑娘的到访莫名其妙,过后追问了祖父,才知道……居然是那么一回事。 说亲啊……是呢,自己也到了这个年纪了。 杨二姑娘虽说骨子里有些好强,否则也不会倔着坚持学写字和算数,可性格还是挺传统内向的。 和所有待嫁少女一般,她也不好继续和长辈打听相亲对象的事情,只能默默盼着祖父多说一点……谁不对自己的婚事充满期待和淡淡的担忧呢? 那个叫田田的小姑娘,居然是来相看自己的?从没听说让侄女儿来相看女方的。那天若是来了个婶婶模样的女子,杨二姑娘说不定还能往这方面猜猜。但是,一个才十岁的小丫头…… 而且这丫头不但能代长辈来女方家里相看,竟还吓退了那群痞子。虽然事后她解释了一番,不过当时的震撼还留在杨二姑娘心里,总觉得,这小姑娘真是不简单。 打扮、谈吐、气质……感觉都比自己要出色得多,偏偏她还比自己小好几岁呢。 从侄女儿身上,似乎也可以看出,这一家的家风,应该不会错吧? 杨二姑娘恍恍惚惚了好几天,今儿听小二说,甘家小姑娘又来了,她便匆忙赶下来迎接。 直到站在甘田田面前,她才又想,哎呀自己这态度,是不是……太急了? 正当杨二姑娘尴尬着的时候,甘田田却笑道:“杨姐姐,今儿庙会,你怎么没去逛逛啊?” “逛庙会?” 杨二姑娘惊讶地眨着眼睛,甘田田是来找自己逛庙会? 因为身材的关系,杨二姑娘对出现在人群里有种隐隐的自卑感。所以,尽管本朝风气较为宽松,节日庙会都常有大姑娘小媳妇上街闲逛,杨二姑娘却是很少出门的。 重点是,她也没什么可以一起逛街的闺蜜啊。 “杨姐姐,难得我今天跟作坊里请了假,可我家里都是男人家,不耐烦陪我小孩子瞎逛……你陪我去玩玩,好不好?我请你吃红豆包。” 这会儿的甘田田,看起来又和普通的十岁少女没什么区别了,天真的大眼睛仰视着杨二姑娘,让她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况且,杨二姑娘内心也很想去逛庙会,还有,从甘田田这里……听一些谈家小哥的消息…… 第136章 撮合(二) “杨姐姐,给。” 甘田田笑嘻嘻地递给杨二姑娘一串糖葫芦,自己已经开始啃手上的另一串。 “呃……谢谢。”杨二姑娘接过糖葫芦,犹豫片刻,想从荷包里给甘田田拿钱,却被甘田田按住手说请她吃,不要客气啦。 “让我请你吃一回嘛,好不好,杨姐姐?” 面对甘田田这么真挚的恳求,缺乏与女伴相处经验的杨二姑娘还能说什么呢?只能点头,默默跟着甘田田开吃了。 她活了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在庙会上吃糖葫芦呢。 上一次吃糖葫芦,都不记得是几岁了,好像是过年时大人给自己带回来过一次? 她并不特别喜欢这种小零食,然而现在吃着,却觉得格外的甜,心情不由得也轻松许多。 甘田田看杨二姑娘的表情变得舒缓,不再僵硬尴尬,总算松了口气。嗯嗯嗯,果然美食才是缓和气氛的王道! 哦,不,逛街才是…… 虽然很少逛街,但不代表杨二姑娘就没这方面的爱好,只不过以往没机会罢了。 一开始她还是被动地被甘田田拉着走,这边瞧瞧,那边看看,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有趣。没多久,她也忍不住在货郎摊前停下,挑起珠花和发绳。 货郎们走街串巷卖东西,哪个不是舌灿兰花,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呃,总之,特别能说。即使面对杨二姑娘这样的女汉子——这是甘田田内心偷偷给杨二姑娘外表下的定义,他们也能说出花儿来。 “姑娘你长得白皙,这款胭脂最适合你了!这颜色淡淡的,擦了特别自然,就像天生的好脸色呢!” “哦,你喜欢这朵珠花?很衬你啊,你看你头发这么多,这么黑,就该买朵这样艳丽的珠花压一压……哦,不贵不贵,才三十文……” 三十文?甘田田暗地里咋舌,真是狮子大开口!哇,杨二姑娘居然打算掏钱了?不行不行! “老板,你这珠花哪里值三十文!顶多八文钱!” 甘田田毫不客气地就给人家砍到差不多四分一的价格,听得货郎和杨二姑娘同时瞪大了眼。 杨二姑娘这辈子,虽然和算盘打的交道不少,和人接触却并不多。听着小小年纪的甘田田与货郎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地讨价还价,只觉得耳朵都不够用了,还能这样来的? “……好吧,九文就九文吧。” “成交!” 呃? 直到珠花交到自己手上,杨二姑娘才回过神来。她忙从荷包里掏钱,这回甘田田就没抢着付了。 分寸嘛,还是要好好掌握。大家还不是那么熟,如果甘田田老是替杨二姑娘付钱,反而会搞得大家都尴尬。 但是替她砍价就不存在这种问题了!而且还可以迅速拉近距离,争取好感……唔,好吧,甘田田承认,她是挺喜欢杨二姑娘的。 甘田田自己属于心眼多、喜欢想东想西的类型,但她却比较喜欢和单纯直接的人交往,感觉不那么累心。 认真算起来,其实姬冰云和韩睿都属于这种“简单粗暴”型的。虽然他们都在大宅门里长大,经历种种算计,可一个人的本质是很难改变的。他们在甘田田面前所展现的,也是自己最真实的一面。 “杨姐姐,我替你戴上吧?” 杨二姑娘欢欢喜喜地弯下腰,让甘田田替自己别上珠花,甚至含羞在货郎摊的镜子前顾盼了两眼。 接下来两人的关系就更亲密了,走着走着,真像好姐妹一样手拉手逛起来。逛了小半天,甘田田没买什么,杨二姑娘倒是买了不少东西。什么手绢汗巾,珠花发绳,胭脂水粉,林林总总提了好几包。 甘田田冷眼旁观,心里却叹了口气,原来杨二姑娘也挺寂寞的。 看她这样儿,真的很少很少出来逛街吧?也难怪一天到晚只能和自家账本打交道了。 “杨姐姐,走累了吧?咱们去那边栖月楼吃个午饭好不好。” 甘田田看了看天色,建议道。 “好呀。” 杨二姑娘不疑有他,觉得甘田田对庙会这一片比自己熟悉多了,也就从善如流。 很顺利! 甘田田给自己默默点了个赞,牵着杨二姑娘就上了栖月楼。这家酒楼算是附近比较平价的食肆,装修、饭菜都挺“亲民”,不会让人让而却步,但整体还算雅致干净。 甘田田不是请不起大餐,但她不想让杨二姑娘起什么疑心,推却不前,乱了计划。还是这种中档酒楼就好啦! “杨姐姐,咱们要个小包厢吧,这儿都是男人家……咱们不方便。”这个理由很好很强大,杨二姑娘并不反对。 她也不担心今儿花钱太多,因为她难得出来一趟,身上带了不少钱。往常家里每月给她的零花,她都攒起来存着,没什么花销的机会。顶多托家里女性长辈替她稍带点衣料胭脂。 刚刚出来的时候,她在自家店里柜台上支取了五百钱呢。逛街才花了不到五十文,还有四百五十文,足够请甘家小姑娘吃顿好饭了。 其实甘田田就没想着让杨二姑娘花钱,她私下早定好了包厢,和店里小二也提前沟通过。 当下二人便到了甘田田预约好的小房间,各自点了几个小菜。 杨二姑娘正开开心心地和甘田田一道“检阅”自己逛街的成果,突然听见包厢门被人敲了两下然后推开了。 她一开始没在意,只当是小二来送点心饭菜,还在低头看自己买的新手绢。 谁知却听得一把青年男子的声音说道:“田田,你已经到了?咦,这位姑娘是……” 呃? 杨二姑娘愕然抬头,正好和一脚踏进门口的谈玉书视线对个正着。 凭着女性特有的直觉,她第一时间意识到,啊……这就是甘田田的小叔叔,那位……谈小哥了? 原来今儿田田约自己出来,竟是让她和谈家小哥碰面! 天啊,自己都没好好打扮……这头发,这衣裳,还有……还有,哪有男女私下先见面的道理,又没长辈在!这丫头太胡闹了,不行,自己要不要走…… 杨二姑娘心里乱成一团。 谈玉书这边,也很是惊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甘秋和甘冬,却看到俩侄子都一脸促狭。 有问题! 第137章 撮合(三) 等甘田田意味深长地向谈玉书介绍,这位是杨家二姑娘以后,谈玉书立刻有种转身出包厢的冲动。 不是他对人家姑娘有意见,但是两家正在相亲的未婚男女,在没有长辈在场的情况下私自见面,太不合礼数了。万一被人拿来说嘴,他自个倒是无所谓,女方的名声还要不要? 侄子侄女们办这事,不行啊! 可是谈玉书想归想,终究没这么做。他是个心细的人,怕自己真这么走了,人家姑娘怎么想? 会不会认为自己是看不起她? 而且明摆着是自家孩子们把人家给请出来的,说不定这姑娘和自己一样不知情。自己这当家人反倒走了,置人家于极尴尬的境地,这…… 其实,谈玉书的反应,也在甘田田的算计中。她就知道,以小叔叔的脾气,来就来了,不会贸贸然跑掉的。 至于男女私下见面,甘田田倒没想得那么严重。反正是在包厢里,日后大家不说,谁能知道了? “真是乱来。” 这是姬冰云毫无建设性的吐槽,当然直接被甘田田无视了。 然后,小二很及时地来上菜了,包厢里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一些……表面上是如此。 而谈玉书也终于注意到,咦,这位杨姑娘,呃…… 有点高啊…… 虽然杨二姑娘,已经要把头埋进胸口了,但她那高挑的身材也是没法缩水的。 感受到对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过,杨二姑娘的脸烧得像块红布似的,努力想镇定下来,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却快把帕子给绞烂了。 然而就算在这种情况下,杨二姑娘还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用眼角余光将谈玉书看了个真切。 再害羞也抵不过强烈的好奇心,女人就是这样的生物。 这谈家小哥,和自己见过的年轻男子很不一样…… 杨二姑娘在心里默默想着。 她不怎么出门,可在自家店里,见的人并不算少。家中的同龄男性亲族,例如堂兄弟之类,又或者是店里的账房、小二、厨子,还有来喝汤的客人……谈小哥身上,好像有这些男子没有的一种东西,该怎么形容呢? 识字不少但没有正儿八经地读过书的杨二姑娘,脑子里没有“书卷气”这种形容词。但她认真思考之后,想着,“这就是读书人的模样吧”? 杨二姑娘心里还是挺喜欢读书人的。而谈玉书的外表谈吐,完全符合杨二姑娘对于“书生”二字的想象,尽管谈玉书到现在连个秀才都没考上,也不妨碍杨二姑娘对他心生好感。 虽然甘家的门第不高,但说实话,谈玉书也没真正吃过多少生活上的苦头。从小有甘家义兄照顾着,懂事就送他进学堂,这一年来又有甘田田振兴家业,让他得以专心读书。 俗话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谈玉书又是天生的好涵养,自然就让人看起来觉得舒服。 然而在最初的好感过后,杨二姑娘却在害羞之外开始感到了忐忑和纠结。 谈家小哥一表人才,似乎脾气也不错,那……应该挺受欢迎吧…… 可自己这外表,真是太…… 想到自己长得太高,只怕谈小哥看不上自己的长相,杨二姑娘的心就一阵阵难受。 所以谈玉书没有立刻转身离开是对的,要是他真的走人了,杨二姑娘估计能羞愤得昏过去。 却说小二上菜后,包厢里就全靠甘田田在维持场面。甘秋只是憨憨地埋头吃着,虽然有心活跃下气氛,但因为本来就不太会说话,他也很有自知之明,决定还是少开口了。 还好有甘冬和甘田田一唱一和,说些庙会上的趣事,餐桌上倒不至于冷场。 谈玉书身为长辈,往常总是听着他们几个叽叽喳喳,偶尔才会插嘴。今天这种情况,他要是也如常沉默,又怕杨二姑娘多心,话反而比平时多了几句。 不仅如此,他还招呼了两次杨二姑娘动筷子。虽说杨二姑娘只是点头不出声,但行动上倒是很配合,总算肯吃东西了…… “真别扭。” 姬冰云又非常扫兴地冒头吐槽。甘田田哪里有空理会这不和谐的音符,她两眼正忙着在小叔叔和杨二姑娘之间扫来扫去,想看看双方会有什么反应。 嗯……看杨二姑娘那样,应该对小叔叔感觉不错嘛? 那是,我家小叔叔,素质是相当的高。 甘田田十分护短,自家人怎么看怎么好。况且,谈玉书的条件的确不错,他在婚姻市场上的短板,是家世问题——从外乡逃荒来的孤儿,一个真正的亲戚都没有,就算甘家有点小田地,在这方面仍然很难弥补。 好在杨二姑娘也是个没父母的,和谈玉书的问题异曲同工,说难听点就是,扯平了。 唔,可是小叔叔对杨二姑娘什么感觉呢?不要紧,这个可以回家慢慢问! 众人各怀心思,这顿饭就吃得有点艰难。更艰难的是,大家吃得差不多以后,包厢里又出现了短暂的冷场——呃,接下来怎么办? 甘田田看杨二姑娘一直低头低得脖子都快折断了,便按照原计划提议和她一道回家。 杨二姑娘哪有不同意的,赶紧起身,垂着脸匆忙和谈玉书点点头就要离开。 按照礼数,谈玉书该送客人到门口。可这位是和自己关系微妙的女客,又有甘田田陪着,自己该不该去送呢……这个…… 谈玉书还在迟疑,却发现杨二姑娘走得好着急,猛地踩了自己的裙角,顿时失去了平衡! “啊呀!” 杨二姑娘小声惊呼中,努力想平衡身体,却是越急越出错,生生地就要摔倒了。 甘田田赶上去扶她,谁知两人身材差距太大,反倒被杨二姑娘扯着一起跌下去! “哎,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谈玉书冲上前一手挽住了杨二姑娘,一手抓着甘田田的肩膀。 杨二姑娘只感觉自己的脸撞上了一副温热的胸膛,还来不及多想,只听得耳畔传来谈玉书的声音:“你没事吧?” 自己,自己居然和他……有了亲密的接触…… 杨二姑娘羞得整个人都呆滞了,可心底却不知怎的有丝淡淡的喜悦。 第138章 仪亲 等甘田田陪杨二姑娘回了家,再折回自己家的时候,明显感觉到气氛十分不对劲。 正屋里,小叔叔脸色黑如锅底坐在上首,甘秋甘冬两人站在地下低垂着头,明显听了很久的教训。 看到甘田田回来,兄弟俩刚露出喜色,马上又被小叔叔更激烈的教训给轰炸得头都要炸了…… 谈玉书平时不吭声,吭声起来不得了,道理是一套一套接一套。从礼教风俗说起,再到世道人心,简直是“分分钟教你们做人”。 甘田田心里哀嚎着,小叔叔这是唐僧附体了唐僧附体了啊! 可她也明白自己这回做得出格,总得让小叔叔出了这口气。 唉,没法子,为了自家人,她忍了…… “你看你,吃力不讨好。” 姬冰云继续见缝插针地冷言冷语,反正他就是看到甘田田过得不爽就开心,别问为什么,任性。 “你咋知道我吃力不讨好了,天真。” 甘田田对姬冰云的说法嗤之以鼻。自家小叔叔这不过是拉不下脸,被算计了不喷他们一顿还有长辈样儿吗? 但是他真的生气吗?不见得…… 等小叔叔教训够了,甘田田找理由把两个哥哥打发出去,嬉皮笑脸地摇着小叔叔的胳膊撒娇。 “好啦,小叔叔,您别生气嘛。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啊。” “你还说!” 像是被甘田田的话触动了某个开关,万年变身一次话痨的谈玉书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轰炸。甘田田强忍着捱过了一刻钟,她又怯怯地开口:“小叔叔,田田知道错了……那咱们就回了杨家,不议这门亲事了吧?既然您这么不待见那杨家姑娘……” “你说什么胡话!这跟人家姑娘有什么关系!” 谈玉书本来稍微缓和的脸色又阴云密布。 等等等等,别再啰嗦了,您老人家就给我个准话吧! 甘田田在内心咆哮着,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从小叔叔嘴里撬出了一丁点有用的信息——小叔叔居然对杨二姑娘的外表还挺满意…… 咦,这还真是挺难得,她本来还想了一套说辞替杨二姑娘说好话。 比如身体健康是革命……哦,生活的本钱什么的……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想说“一看就是好生养”!可惜这话她如果说出口,估计小叔叔能把她捆起来揍一顿。 她以为小叔叔这种读书人,更喜欢“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情调。杨二姑娘也就仅仅比他矮了那么一点点,这身材在女子中委实有点过高,不符合主流审美。 要到了许久以后,她才慢慢从小叔叔的一些话里,了解到他的心结。 他的母亲就是太过柔弱娇小,当年又带着襁褓中的他一路逃荒,落下了一身的病,才会早早过世。 也许就在那时,年幼的谈玉书就已经对娇弱的女子有种心理阴影了吧?失去了唯一的血亲,这种锥心之痛,甘田田可以体会。 小叔叔虽然久在学堂,可审美观还是很接近劳动人民阶层的嘛,这就很好! 甘田田又鼓动自己的如簧之舌,把杨二姑娘会写字、会算账、性格文静等等优点都夸了一遍。 过了几天,甘田田在郁金坊里找到陈大姑。 说来也无奈,她想了许久,自己在这个时空里最亲近的女性长辈,也只有陈大姑一个人了。 “你家长辈的亲事……还要你小孩子来操心?” 陈大姑只觉得好气又好笑。要不是挺欣赏甘田田,以她严肃的个性,都要开始骂人了。 但听甘田田说完她家里还有小叔叔的情况,陈大姑又感叹,唉,的确……这一家,真是不能用常理来要求啊。 “大姑,我也没法子。”甘田田一脸无辜:“我小叔叔那人,最是腼腆的。他心里满意了那杨家姑娘,可他才不会主动去找那家媒婆……唉唉,你也知道我小孩子家家的,总不能越俎代庖去提亲吧?” “你还不越俎代庖?没出阁的姑娘家还想着长辈亲事,羞也不羞!” 陈大姑也是教训人惯了,张口就是两句批评。好在甘田田在姬冰云的魔鬼模式下已经练出了强大的金刚石心,对这种没有恶意的长辈教训唯唯诺诺,态度相当之好。 于是陈大姑也只能替她想法子了。 虽说陈大姑年纪不小,但她也是个没嫁人的,自然不能自己去办这事。好在她娘家人多,表姐妹也多。她特意找了个最爱揽事的表姐,一问,果然和那去甘家提亲的媒婆还有点旧交情。 然后这位表姐就去给媒婆递了个话,说那谈家小哥对杨家这门亲事比较中意——当然不能说谈小哥觉得杨姑娘本人不错,那还的了?要出大事的。 媒婆心领神会,又上了一趟甘家,亲自从谈玉书嘴里拿到了准话,觉得这桩媒大概能成,就高高兴兴地上杨家探口风去了。 杨家老祖父见媒婆上门,却也没有太意外。 不为别的,那甘家小丫头都跑到店里来相看孙女了,对方肯定对这亲事挺有想法嘛。 认真考虑起来,谈玉书的条件其实还不足以让杨老特别动心。 读书人很多,能考上秀才的有几个?他就没指望过谈玉书能考中。谈玉书的家产呢,这个是重点观察内容,据说甘家在乡下有好田地,可那是甘家的呀!会不会有谈玉书的份? 还有谈玉书住的房子,也是人家甘家的。现在甘家几个小的还敬着他,让他住家里。但甘家两个儿子,总要成家的吧?日后两家怎么住,怎么相处? 没房没地没功名,这样的孙女婿……也只能从“人品好、知书达理”这方面来找补了? 杨家实际上不怎么缺钱,也不想亏待了孙女儿。问题就在于,杨二姑娘这外形,不太好找对象。 杨家老奶奶思前想后,试探着问了下自家孙女儿的想法,却发现孙女儿好像……挺乐意? 内向的杨二姑娘不会说“我早就看上谈小哥了”,只说“那个甘家小丫头,家教挺好,孙女儿想他家家风还是好的”。 这就是愿意了。 既然孙女儿喜欢这人家,那其他问题也可以想法子克服克服。就他们家吧! 然后,杨家和谈家,就进入了正经的议亲日程。 而麻烦,才刚刚开始…… 第139章 给小叔叔置业 小叔叔的亲事真正办起来了,反而和甘田田就没了多大关系。 家里没多少长辈亲戚?没关系,只要给钱,媒婆会给你办得妥妥帖帖的!人家都是专业人士,各种流程烂熟于心。没直系亲属有什么,街坊邻居的大叔大娘也算啊。 杨家既然认同了亲事,对谈玉书这边的情况也很清楚,就不苛求什么了。甘冬虽然是个憨憨的孩子,却也不是傻,他特意给媒婆塞了不少银子,让媒婆无比把每一项流程都办得好看体面,这样杨家对小叔叔的看法会更好。 甘家三兄妹,曾瞒着谈玉书开过一个三人小会。主要就是针对谈玉书以后的产业和生计问题。 以前一家四口相依为命,有房子一起住,有钱一起花,谁都没想过要计较什么。 可是以后,小叔叔要自己成家了。将会有一位新成员进入他们的家庭,而且还是很重要的新成员。 “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啊。”甘田田感概说:“咱们和小叔叔心里不生分,可很多事还是认真算清楚的好。” 祖辈已经故去的情况下,就算是亲生叔伯子侄,终究也是要分房的。 谈玉书的情况又更特殊,他是被甘家收养却又没有改姓的外姓人。 因为甘家祖孙三辈心地都极好,对谈玉书向来视为血亲。而且甘家又不缺儿子孙子继承香火,自然没理由让人家改姓了…… 不能再这样糊糊涂涂下去了啊。 亲人之间有的帐确实无法清算,但是有的帐却不能马虎,该算的时候还是要大大方方地算清算好。 算明账,不会造成家庭不和睦,相反糊涂账时间长了,才会造成大家心里的阴影。 甘田田显然比她的两个兄弟更有社会经验,她提出谈玉书需要的就是两点:一,产业和收入;二,屋子。 没有这两样东西,家庭是很难维持下去的…… 甘冬很爽快地说,把咱家的地分一些给小叔叔吧。 这一点其实三兄妹都没有意见,但甘田田也认为,小叔叔是绝对不会接受的。 他不要,就不会去衙门过户,地要送他也送不出去啊。 而屋子呢……甘家是一进的小房子,现在四人……实际上是三个男人住,没问题。多了婶婶和小侄子,小侄女呢?就有点不够了。家里还常常有仆妇厨娘出入,更显得窄逼。 另外给小叔叔买一间屋子呢?甘田田是有这个钱的,可她的一千两见不得光啊。甘家的公账上,又没这么多银子。 况且还是那句话,小叔叔会乐意接受给他买的新屋子吗? “好难啊。” 甘家老二,人称鬼机灵的甘冬也没辙了。左看看哥哥,右看看妹妹,最后还是决定把希望放在小妹身上:“小妹,你说该怎么办?” “曲线救国吧。” 甘田田双手托腮,也叹了口气。 兄弟俩都疑惑地看向妹妹,什么叫曲线救国? “就是不能直接帮小叔叔,或者直接给他钱啊,田地啊,屋子啊……”甘田田耐心解释道。 “那怎么办?” “借啊。” 呃? 借? 甘田田理所当然地点头:“借钱借屋子给他成家嘛,很难理解吗?” 作为一个行动派,甘田田做事的速度和效率向来很快很快。 甘秋手上是攒了点钱的,差不多有个二三十两,立马被甘田田征用来办婚事了。她自己还添了三十两私房,却是没对两个哥哥说。 拿着这钱,靠方少白家小吴管事的帮忙,甘田田在甘家附近又租到了一间相对较小的一进屋子。 前面提过,就算是甘家这种平头百姓住的地方,要买个宅子也不容易更不便宜,否则曹书吏就不用暗里使坏,要把甘家的宅子谋夺到手了。 但租呢,就简单多了。空宅子,还是有那么几间的。虽说地段和屋子都不太好,可甘田田也在意不了那么多,能住就行! 她飞快地定下了屋子,托人修葺,打扫,把又旧又脏的老房子搞得像像样样的。 甘秋则发挥自己在码头扛包的工作经验,跑到码头上的二手货物市场,和弟弟一块儿给小叔叔挑了一屋子差不多的旧家具。又另外雇了木匠来重新刷料打理,最后还请人在院子天井里种了点花树芭蕉,连葡萄架都弄上了——这又是甘田田的主意。 “唔,这么一看,还挺有读书氛围的嘛!” 甘田田再次抽空请假出来看新房装修成果的时候,表示十分满意。 挺好的小户型!没有父母同住的新人结婚用,最适合不过了! 等到谈玉书知道的时候,这间屋子已经弄好了七七八八。 “这屋子……” 谈玉书站在天井里,目瞪口呆,听甘田田很开心地和自己显摆。 “已经付了五年的房租啦!十两银子!” “光是房租就要十两?”谈玉书很心疼银子,却听甘田田说:“对啊,这附近要找个齐整的院子可不容易。小叔叔快夸我能干!将来婶婶肯定会喜欢。” 她把生米煮成熟饭,小叔叔还能不来住?要是小叔叔不住,她就把修葺这屋子的开销数给他听,肉痛死他! 甘田田还大条道理,说父亲要是还在世,肯定也会另租屋宇给小叔叔成家的。而且,这五年房租十两银子,是大哥借给小叔叔成亲的! “将来等大哥成亲的时候,家里必然要大大使钱,小叔叔再还这钱好了。” 谈玉书虽然无奈,但他也不是迂腐的人,知道侄子侄女是真心为自己好。再说要成亲了,没个单独屋子,还和侄子们挤在一起,也确实……不太好。 但屋子有了,收入呢?这也是个问题啊! “收入也有了。我家小叔叔是要读书的人嘛!” 甘田田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张屋契,上头不是铺子,却是码头的三间仓库。 同样是房子,临街的铺面,那是相当的贵,而且没硬关系还买不到。 然而码头的仓库,不但数量很多,而且每隔几年就在扩建,也不太贵。只要有点小门路,譬如方家这样的……要拿到几个小小库房,不难。 由于德灵香药业发达,码头上的仓库想来很好出租。日后他们小夫妻,就能靠库房的房租勉强度日了,杨家应该也有点嫁妆吧? “当然,这买仓库的钱也是借给你的啦。等到二哥哥成亲,小叔叔你要记得还哦!” 三间仓库整整四十两银子呢……谈玉书继续苦笑,他很怀疑自己能不能还得起? “所以,小叔叔你要努力考上秀才,考上举人,这样就能挣钱还我们啦!以后我们还要靠你呢!” 甘田田笑得很开心。 第140章 付家带来的麻烦(一) “手瘸了啊……” 甘田田写完今天最后一个字,感觉胳膊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丢下笔就整个人趴在桌上呻吟,陶桃忙过来给她倒杯水。 “谁让你最近常常往外跑。”陶桃笑道:“所以白天的功课老是要堆到晚上来写……” “我也不想啊。” 喝口水缓缓精神,甘田田支起身子,靠在椅子上喘气:“你不知道乔老安排的功课有多少。” 原来还只是抄药理和香方。现在除了越来越多的药书,乔老还额外给她加了一项神奇的功课,连姬冰云都没教的。 那就是仓库的货单。 去年一整年的货单!要她誊抄出完整的一份备案,十几卷册子抄死人了啊。 “为什么连货单都要我抄啊……别的师傅不能干这活么?” 甘田田很痛苦,姬冰云却挺赞赏乔老这种另辟蹊径简单粗暴的教育方式。“不错。这一项,我也教不了你。” “我要学这些干什么?” “春夏秋冬,仓库贮藏的香料类型不同,数量不同,贮藏方法也不同。” 姬冰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抄完这一整年的货单,就能大致了解到四季香料的运用了……这些东西,别人想学也难学到呢。他对你倒真是不藏私。” 啊是吗?乔师傅只让自己抄,没说那么多啊。真的不是只为了让自己当免费劳动力? 想想乔师傅敦厚的人品,甘田田决定接受姬冰云的解释。只是,为什么乔师傅却没对自己说呢? “谁知道。” 姬冰云才懒得揣测别人的心思。 其实这件事的真相很简单,因为太简单了,所以姬冰云和甘田田都想不到。 这是因为……乔师傅傲娇了。 他对于甘田田在玉江香会上出色得过分的表现太过惊讶,比其他人都惊讶得多——毕竟他才是最了解甘田田一穷二白底子的人。平时也没见这丫头表现得多突出啊,怎么一下子就…… 经过甘田田结结巴巴漏洞百出的解释,乔师傅勉强接受了这世上还有种人叫“天才”的存在。只靠他这些微指点,背点书,就能掌握如此多的香药常识……唉唉唉,自己有什么脸当她的师傅呢? 乔师傅不是那种嫉妒贤能的人,更不会打压自己明显要出头的小徒弟。 他只是觉得,自己才能不足,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教这种“天才少女”了。 所以他只能把自己知道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堆给她。 包括仓库的货单,也是如此。没有和甘田田解释他为什么这么做,是因为……他以为甘田田如此有悟性,应该一听就懂得了自己的用意,不需要再啰嗦了。 乔师傅哪能想到,甘田田是带着强大作弊器的,才不是什么天才少女。 所以就苦了甘田田,真是抄书背书忙得飞起,一点点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而省城里的林坊主,在称赞过她以后,却像彻底忘记了她的存在似的,完全没了动静。郁金坊里的主人和管事们,有点不知该如何看待甘田田,也就只能尽量宽待她,静待省城的下文了。 就在这时候,甘秋却又找到郁金坊来,急匆匆地让妹妹回家。 “又怎么了?” 甘田田赶紧请假出来,也顾不上自己功课多得堆积如山。一看哥哥的表情,她就知道又没好事…… 果然,好的不灵坏的灵,真被她料中了。 “有人断咱家田里的水源?” 甘田田莫名其妙了,他们家得罪谁了?没事干断他们田里水源干什么。 坐上甘秋的牛车,甘田田边赶路边听甘秋说起这事的经过。 如今正是农忙时节。今年天时好,甘家的佃农们在梁有光的带领下,也是干得热火朝天,眼看着秋天肯定能有个好收成。 但近来不知怎的,老有人对甘家的田地下黑手,例如放牲口踩坏坏地里庄稼之类。一户两户遭殃,小梁庄的人还以为是自家和谁闹了矛盾。 直到前天起,甘家田地引水的小溪断了流,小梁庄的人才发现不对劲。 这是冲着甘家那一大片水田来的呀! “怎么回事?” 甘田田皱起了眉头。她不常到乡下去,还真闹不清楚这里头的曲折。乡间百姓打架闹事,那原因可是多了去,自己未必能给哥哥出什么主意。 “是付家啊……” 甘秋叹了口气。 如果是能简单解决的问题,他也不必来求助自家小妹了。甘秋也不想显得那么没用,事事都得依赖这个才十岁的妹子,但这回他也挠头啊了。 “付家……你是说,曾经和咱家小叔叔议亲的那个财主?” 甘田田呆住了,不是吧? 付家干嘛来找甘家的麻烦? 就因为小叔叔没继续和他家大小姐议亲? 哪有这样的啊! 就算是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说亲也不是件简单随意的事情。适婚男女的家长,往往都会请媒婆给好几个选择,然后逐一接触、判断…… 付家这边,也只是有媒婆和谈玉书说过罢了,谈玉书可一点反应都没有。之后是甘田田上杨家相看,然后杨家和谈玉书就开始正式议亲。 这里头,谈玉书没有半点对不起付家的行为。付家凭什么找甘家麻烦啊? 而且还是下了死手,断了甘家这么多田地的水源。 她就不信那些佃户们会乖乖等着甘家人来解决,他们自己应该先去想法子了吧? “里长不帮忙啊。” 甘秋听到妹妹的疑问,苦笑说:“水源的上流,被人为改道了……结果付家派了许多人看守,给的理由是这是县里要修水库,这条溪流必须改道引水。他们在县里有人……” 呃? 不是吧,就为了说亲不成,把县衙里的关系都搬出来用,拼着要得罪小梁庄几十家佃户……就算是土霸王,也没这么大的威风吧? “之前是不是还有别的事,你没和我说啊,哥哥?” 甘田田更加疑惑了。 甘秋犹豫了下,才说:“是有件事……” 她就知道! 甘田田阴着脸,听甘秋说:“付家人曾经找了另一个媒婆子,来对小叔叔说,他们家里对小叔叔很满意,让小叔叔推了杨家的亲事,他们会给很好的条件什么的……” 这……根本就是抢女婿啊! 第141章 付家带来的麻烦(二) “他们家对小叔叔,就这么满意?” 甘田田很惊讶,自家小叔叔的确很好,但也没好到……这种程度吧? 难道是自己审美出了问题?莫非在时人看来,小叔叔这样的才是绝世美男子? 她认真地把小叔叔的外表气质,和她所见过的条件比较好的同龄人相比,例如方少白,例如练无忧……然后得出结论——小叔叔只能说是普通人里的尖子,没达到那种“英俊得让人想犯罪”的境界啊。 再联系自家的家世,她真心不认为,这桩亲事有那么吸引付家。就算是土财主,也不至于那么没见过世面啊。 这里头的缘故,甘田田想破了头也没想通…… 当然,她也就不指望自家那几个比她还没社会经验的男人们能想通了。 现在的重点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哥哥,你让梁叔他们稳住。先别打起来。” 来到现场附近,甘田田看着那一堆人头就吓得不轻。 也不知有多少人,甘家的佃户、看守溪流的付家佃户——也许还有衙役,小梁庄其它看热闹的人……林林总总,怕没有一两百人? 这么多人真打起来了,绝对要出人命的。 在没有了解事情原委前,不能闹出大事啊。 “唉……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去一趟付家吧。” 甘田田很惜命,所以她不会往火药堆里凑。交代了大哥要努力劝住小梁庄佃户后,她找了小伙伴二花带路,打算直接上付家去了解情况。 二花见到甘田田,高兴得不得了。 “田田!你好像又高了,这裙子真好看。” 二花羡慕地看着甘田田身上的粉绿裙子,上头还有百花穿蝶的花样,充满少女的活泼气息。这是甘田田在省城临走的时候,练初晓送她的。 “是吗?” 甘田田牵着二花的手嘻嘻笑。虽然烦恼缠身,但看到这讨喜的小姑娘,她还是多了几分好心情。 付家在邻村,走起来也要花不少时间。一路上二花叽叽喳喳地问着甘田田在城里的生活,非常向往的样子。 “要不,二花你也来考香坊学徒好了?” 甘田田很喜欢二花,也想帮帮她。只是她自己也能力有限,也唯有建议罢了。 二花摇摇头,说:“考学徒很难的,也没听说村里哪位姐姐能考上……不过,有位在城里香铺当伙计的本家叔叔,说他们铺子里还缺几个女孩儿打下手,我正打算和爹爹说呢。” 乡下女孩儿被亲戚带进城干活,给自己挣点嫁妆钱,又为家里节省口粮,是很常见的作法。 “哪家香铺啊?” 甘田田随口问了句,结果……居然是方家名下的铺子,据甘田田所知,就是韩睿母亲名下的产业嘛。 还好还好,不是去江家的铺子,那自己真的照料不到她了。要是去方家的,她还能和小吴管事说上话,请他替自己关照关照二花。 有个小伙伴陪着闲聊,果然五六里的路不知不觉就走完了,转眼就到了邻村。又跟当地人问了付家大宅的位置,两个小姑娘终于摸到了付家门前。 甘田田二话没说就去拍门。二花倒是有些瑟缩,想开口劝甘田田先看看情况,张了张嘴却停住了。 乡下财主的大门,也没设什么门房,来开门的就是个普通家丁。甘田田也不吝惜钱,丢了一个小小的银角子过去,对方马上喜笑颜开地替她通报了。 二花在一旁看着,心里很是羡慕甘田田的大胆。 “你说,你是谈家小哥的侄女儿?要见我们老爷?” 出来见客的,是个胖胖的中年管事。看气度模样,还有家丁们对他的恭谨态度,应该就是这家里的大管家了。 甘田田不卑不亢,应道:“是的,近来贵府似乎对寒家有些误会,也不知从何而起?寒家长辈少,无奈只得让我这小女子来拜访贵府老爷了,却并非对府上不恭。” 她三言两语就把话交代清楚,明着说“你们就欺负我们家没大人,没背景,逼得我一个小孩子上门来讨公道”。但对方会有什么反应……她也难以揣摩。 毕竟,付家为什么要这样做?谁也不清楚啊。 那管家态度还好,没有翻脸把她们赶走,只是让她们先进了大门内的门房稍等。 “田田……你说那付老爷,会见我们吗?” 二花还没进过大财主的家里,顿时又添了十分局促。她也暗暗觉得自己这样挺上不了台面,给小伙伴拖后腿了。可她就是好紧张好紧张呀! “我不知道啊。” 甘田田耸耸肩,暗自叹气。她一路过来的时候,心里也推想过事情发展的方向,最好最坏的打算都做了。 她也没把握能让付老爷见自己,反正……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吧! “不就个乡下土财主,看把你着急的。” 某个毒舌分子又不合时宜地出来给她添堵的,甘田田理都没理他。这种乡下纠纷,他大少爷能感兴趣才有鬼。但对于自家,就是天大的事啊! 过了好一会儿,那管家才又再次出现,带来的消息却是——付老爷和夫人都不在家。不过,付家小姐却愿意见见她。 呃? 这样,也好…… 甘田田略感失望,但因为早有心理准备,还算可以接受。嗯嗯,听听当事人付小姐的说法也不错啊! 虽然甘田田不认为这年头的闺阁千金能知道太多外界的事情,亲事什么的,父母也未必会和她们谈起。譬如杨二姑娘在她到访前,就对说亲这事一无所知。 但是……来都来了,总得有点收获吧? “我家小姐说了,就见甘家姑娘一个。”管家也看出二花是个带路的村姑,随口吩咐个家丁给她倒点茶拿点吃的过来就行,根本就没打算招呼她进客厅。 其实真要招呼了,二花反而要吓坏,连忙表示自己就在门房等着甘田田好了。 “那,你就等我一会儿吧。” 本来就是家事,的确没有非要让二花听着的道理。甘田田给二花递了个歉意的眼神,便跟着管事进了后院。 第142章 付家带来的麻烦(三) 本来就是家事,的确没有非要让二花听着的道理。甘田田给二花递了个歉意的眼神,便跟着管事进了后院。 付家宅院阔大,虽然脱不了乡下财主的土气,少有花木装饰,更无奇石点缀,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四进大宅院。 先前打听过,这付财主家里有三儿一女,付小姐排行最末,还是付财主夫妻中年后才得的掌上明珠。 付小姐的哥哥们都成了家,但并未分家,都拖家带口住在大宅里。不过这些和甘田田没什么关系,她要见的也只是付小姐一人而已。 “这位小姐还真是……挺受宠的。” 被那管家引进后院,又交由一个老嬷嬷将她带进二门后,甘田田直走到付小姐所在的院子时,心里不由得发出这样的感慨。 院子很明显在近一两年刚修葺过,地上的青砖墙上的白灰檐上的玉瓦都新着。比起别处,这儿显然多了不少闺阁女儿的气息,院中植着几株修竹,花圃里一团团开得正艳的绣球花,香气袭人。 这和前院的土财主朴素风格形成鲜明对比啊,看来付小姐还真是像传说中的那般,是个爱好风雅的文艺少女? 甘田田一边揣度着付小姐的心性,一边盘算该如何与这样性格的姑娘交流。 但是真正和付小姐接触,她才知道自己先前对这位小姐的预判还是太天真了。 这位不止是文艺少女,简直是时代女性的先锋——搅和谈玉书和杨家婚事的始作俑者,就是她! 事情要从几个月前,去年腊月里说起。 那天付家夫人因为要添置年货,带着儿媳妇和女儿还有一干下人,浩浩荡荡杀到城里去逛街买买买。 因为过年,街上人特别多,到处都拥挤不堪。她们在进一家绸缎庄的时候,付小姐和另一家的女眷不小心挤到一块,失足从台阶上跌了下去。 身边人都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付小姐往后跌倒。虽说台阶不高,真摔了,也会受伤。 恰好那时谈玉书也出门买年货,看有个姑娘家在眼前摔下来,没多想就扶了她一把。 大萧礼教并没有严到女子被男人碰了一下就要死要活的程度,这种情急之下的接触虽说不大好,也不会有人专门诟病。 但谈玉书还是很注意,稍微扶了下付小姐,看她站稳没摔倒,就匆忙走开了,不敢停留。 付小姐惊魂甫定,抬头看到方才扶住自己的是个青衫磊落的俊秀男子,似乎还可以称得上几分潇洒,不知怎的,往日偷看过的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刷地就涌上心头。 丫鬟仆妇们匆忙过来簇拥着自家小姐,慌慌张张地检查她是否受伤。恰好此时人多,有人还真是认得谈玉书的,便顺口议论起来。 “哎呀,这不是那庙会上常常替人抄写的谈家小哥吗?看他穿戴,好像比从前发达了?” “不清楚啊。听说他家里和方家搭上了点小关系,家境改善不少,他也没再去摆摊子了吧。” “难怪呢!我说怎么来逛庙会看不到谈小哥了。” “哈哈哈你这老婆娘,春心不死啊!逛庙会就逛庙会,还专门注意人家十七八岁的小哥儿,不要脸!” “老身都五十多了,你们开玩笑也不看看人。我这是想替家里几个侄女儿物色呢……要是谈家小哥家境好了,还真是个好对象!” “那是,老街坊都知道,谈小哥人俊俏,脾气又好,还是个读书人……似乎有人说,他又回学堂念书去了。这要是将来考中了秀才……” “哈哈,那你们还不赶紧找媒人,给自家姑娘们说亲去?” “我看是你着急了吧……” 妇人们互相打趣八卦的声音,一阵阵传进付小姐耳中,撩拨得她那颗少女心愈发萌动。 原来那清俊的小哥儿竟是个读书人,还没娶亲呢…… 那一整天,付小姐根本无心逛街购物,满脑子都在想着谈玉书。 虽说家里父母哥哥都宠爱她,住的用的吃的应有尽有,甚至还请了女先生教她识字弹琴,付小姐本质上还是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乡村少女。 与家里几个年纪轻轻就鼓起肚腩、每天就懂得吃喝玩乐的哥哥们相比,谈玉书的形象在她的想象中愈发美好,简直就是从戏文里走出来的完美男主角。 随着时间流逝,付小姐对谈玉书的向往不但没有被冲淡,反而在自己的幻想中越陷越深。 她根本就不了解谈玉书,却深深相信那书生必然是个诗文极好的才子,一定会像戏里演的那样高中进士吧?如果能当他的妻子…… 于是,在得知家里有替她寻觅适婚对象时,付小姐做出了一件特别大胆的事情。 她让自己的心腹小丫鬟去买通媒婆,跟父母提议说城里有个姓谈的小哥条件不错,招来做女婿绝对合适。 恰好,付老爷夫妇也想给爱女找个家世稍逊、容易拿捏的夫君,生怕女儿嫁出去在婆家受气。所以他们对谈玉书这门亲事也颇上心,给了媒婆多多的赏钱,让她去说合。 谁知谈玉书却宁可找城里一个卖羊杂汤的小商贩家女儿,不肯当他付财主的女婿? 付小姐在家里日夜盼望着谈家的媒人上门提亲,却通过丫鬟从媒婆那里得知了“噩耗”! 所以说性格决定命运。 这事搁在林黛玉身上,就是难过得抑郁吐血,凄凄惨惨戚戚地葬花去了。要是搁在薛宝钗身上,她肯定“一点端庄样儿也不变”,硬生生把这桩“感情失意”吞下去,继续正常地生活。 而从小被宠坏了的付小姐,却是在家里闹开了…… 付夫人看着女儿冲到自己屋里来,抱着自己的腿哇哇大哭,才知道女儿居然对这门亲事这么上心。 “可那后生都和别家议亲了呀。” 付夫人也不是完全不通事理的人,顿时为难起来。 付夫人本身也只是小地主家里出来的,没什么读书人家女眷那种特别恪守礼教的追求,不然也不至于把付小姐养得这么“随性”了。她没追究女儿瞒着自己偷偷喜欢上了别的男子,只是…… 这不好办啊!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 付小姐犯起倔来,又抱着母亲哭个不停,像得不到心爱玩具的小女孩。 第143章 付家带来的麻烦(四) 溺爱女儿的付夫人,无奈之下向家里老爷提出要求:“能不能对谈家的婚事想点法子?” 付财主同样被女儿“无法无天”的想法给震惊了,但他的反应居然和老婆差不多——没办法啊,闺女闹啊,想要啊,能不能想法子满足她一下? 大概是在乡下呆久了,当惯了土皇帝,夜郎自大的心态越发膨胀,付财主夫妻俩都不认为他们议亲时对男方提的那些条件有什么不对。 我家里有钱,任性,就是想让你穷小子好好对我家姑娘,咋了?还给你们买宅子呢,不就是要求小两口要住得离岳家近点? 只能说付家没出过什么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不了解稍有骨气的男人,都不能接受他们家那种几乎算是“入赘”的条件。 在付财主夫妻俩看来,谈玉书之所以找了杨家议亲,那是因为不敢高攀咱家! “也难怪啦,他一个没爹娘的孤儿,还住在所谓过世义兄的屋子里,连个童生也没考上……哪敢和咱们这样的好人家结亲?” “没事!难得闺女喜欢!那就再让媒婆去一趟,跟他好好说道说道,就不信他不识抬举。想那杨家也就是个小商贩,能和咱家比?也还没正式结亲嘛,顶多他们花在议亲上的钱,咱家赔就是了!” 当代好男人付财主为了博妻女一笑,大手笔地给媒婆丢了笔赏银,于是媒婆又屁颠屁颠地到了甘家。 结果这一回,谈玉书明确地说了,他就是,不想和付家结亲! 条件更好?那更不敢高攀了! 那媒婆不死心,要知道真办成了这桩婚事,往后每走一项流程,自己都能拿不少赏钱啊!尤其是成亲的谢媒礼,想想付财主的做派,绝对不得了! 为了这大大的好处,她施展三寸不烂之舌,拼命地游说谈玉书,把付家的亲事说得是天上有地下无。说得像是谈玉书要错过了这桩亲事,绝对会遗憾终身,以后再遇不到这样改变命运的机会了——简直比科举中进士还夸张。 谈玉书依然不为所动。 一次不成,好,我先走人,明天再来! 结果媒婆连续上门几天后,谈玉书不胜其烦,在书塾里躲了几天。 剩下小男孩甘冬一个人在家,那甘冬也是个牙尖嘴利的,仗着自己年纪小不怕毁形象,就站在大门台阶上对那媒婆子冷嘲热讽。 原本要比嘴上功夫,甘冬自然不是久经历练的媒婆子对手。但甘冬有一项很强大的天赋技能,这是甘家所有人都没有的,那就是刻薄嘴欠…… “你这老婆子每天往我家里跑,是不是想蹭饭啊?我家里倒是不缺你这一两顿的,但你也得要点脸啊……” “婆婆你又来了?我小叔叔上学去了,临走特意交代我好好招待你老人家。请进请进,别客气,我知道你已经把我家当自己家了。吃吃喝喝还想拿是吧?唉唉……” 这话谈玉书说不出,甘秋不会说,甘冬说起来跟玩儿似的一串一串。 媒婆脸皮再厚也顶不住这小孩儿连番嘲讽,最后只能顿足放弃了这桩美差,垂头丧气地到付家村交代自己办不成了。 付财主震惊了,然后生气了! 这人还真不识好歹! 不,是全家都不识好歹! 付财主已经很多年没这么生气了,回到后院就对着老婆女儿,把谈玉书一通臭骂。 付小姐听说谈玉书拒绝了自己的婚事,固然伤心,但却还非常入戏地扮演着专情女主角,悲怆地阻止父亲:“不!爹爹你不许骂谈郎!谈郎一定是有苦衷的!” “……”付财主快被女儿给气死了。这都什么跟什么?谈郎?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那小子私定终身了呢! “就不该给你读书!把脑子给读傻了!” 付财主气哼哼地走了,不管女儿再怎么哭闹,他都没有叫媒人过来重提亲事。他也是要脸的人! 但他这口恶气下不去,难免就和身边的狗腿子们吐槽。家里那些个闲得出花儿来的奴才们,也是谄媚,还没等老爷发话呢,就暗地里去找小梁庄的麻烦。 后来付财主听说家里奴才去找邻村佃户的麻烦,也没当回事,觉得家里这些小的们还挺知情识趣嘛!懂得给自己出气! 也就这么巧,刚好近来县里来人,把附近几条村子的大户和里正们找过去,说是要修水利。听说,是因为近年来大江常有水灾,他们德灵县是码头,这几年也偶尔遭灾,今年夏天看天时可能会有较大的水患。 所以,要在这会儿就开始整顿水利,从府里、县里到村里,全都要梳理一遍。 付财主灵机一动,感觉报仇的机会来了,说不定还能就此了了爱女的心愿。毕竟最近女儿在家里整天给自己甩脸子,老婆也没好脸色,真烦人。 小梁庄的溪流,其实和水利真没什么关系,根本没有堵上的必要。说真的,一般人也不会干这种伤田务农的事,多大仇?种田可是庄稼人的根本啊。 可付财主不管。他非教训教训那姓谈的小子,让那小子服软,然后乖乖地给付家当女婿——在付财主的逻辑里,才不会认为他的举动会让谈玉书更讨厌付家,而是觉得经过这件事,谈玉书会认识到付家的厉害,从此心悦诚服去退亲,投靠…… 人啊,真是不要太自信。 付小姐倒是挺担心她的“谈郎”的反应,却也没有阻止父亲。她顶多也只会在家里闹闹,真让她出什么主意,能够真正收服谈玉书的人和心……她想不出啊。 就在付家人买通县里衙役,在小梁庄水源捣乱的时候,付小姐在府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谈玉书的反应。 正巧,甘田田就送上门来了! 听到母亲说,那谈玉书的侄女儿跑到自家来讨说法,付小姐立刻坐不住了。 她当然打听过谈玉书的家庭情况,知道谈玉书身边就剩三个“侄子侄女”。既然大家都是女孩子,那……说起话来,应该方便些吧? 再说,付小姐还有小算盘,她是想通过甘田田,像谈玉书传递自家的“一片真心”。 因此,她才会把整件事的经过,从头到尾给甘田田说了一遍,当然对自家的行为作了不少美化…… 听完付小姐的讲述,甘田田震惊得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少女,你太前卫,太有追求了…… 第144章 特殊待遇 平心而论,付小姐并不难看。 虽然圆润了点,眉眼小气了点,看着有些小笼包子的感觉,可配合她浑身珠翠与十五岁的年纪来看,依然讨喜可人。 拿杨家二姑娘和她相比的话,付小姐显然更符合这时代的审美标准,典型的富家小姐长相。 但是…… 付小姐您可不可以别这么前卫,这么有想法? 爱一个人当然是无罪的,可强扭的瓜不甜您没听过吗?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呢,我家小叔叔真没您想象中那么好……呃,他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斯文书生,没有当言情男主的潜质啊。 就算挑媳妇,他的要求也是健康、懂事、能把家里照顾好,非常朴实!非常接地气!一点也没有付小姐您想象的那种风流文人红袖添香的爱好啊! 甘田田好想抓住付小姐的肩膀,把她脑子里进的水摇出来,但她还是忍住了…… 为什么呢? 因为甘田田意识到,虽然付小姐是始作俑者,但现在情况显然已经不在她控制范围内了。 从付财主感觉自己被削了面子,连县衙里的关系都搬出来欺压小梁庄佃农们开始,整件事,其实和付小姐关系不大了。 还是要从付财主这边解决才行啊。 带着付小姐“请一定要把我的心意传达给谈郎”的殷切嘱托,一脸苦瓜相的甘田田回到了小梁庄。 “回城!” 见到哥哥,她二话不说就吐出这两个字。 甘秋忙问:“事情到底怎样了?” “我们在这儿没用。”甘田田很冷静:“来一趟,知道怎么回事就行了。没事,我会让这些人尽快把堵住的水源恢复原状的。大哥你去安抚下有光大叔他们,我们去找方家大公子。” 她想得很明白,既然你要仗势欺人,那我就借更大的势! 可是……心里还是好不甘心啊,为什么每次都只能麻烦别人呢。唉唉。 要到什么时候,她才能成为家里人可靠的支柱呢? “所以叫你用功啊。” 这种时候,姬冰云又开始借题发挥了:“你争气点,早日成为官家人,不就结了?” “我还不争气啊,都快断气了好吗?” 甘田田简直要翻白眼,自己的天资悠闲,姬冰云又不是不知道,真要逼死她么。填鸭也不是这么填鸭的啊。 “再说你在玉江香会上,让我闹了那么一出,结果也没下文了啊。哪那么容易出头啊!” 说到这个,甘田田也是颇有怨念。 现在郁金坊里,坊主和坊主娘子,还有四大管事,看她眼神都不太对,完全是“到底我们该拿什么态度来对这丫头”的感觉……渐渐地,甘田田也觉得自己在坊里地位有些尴尬。 而那些个平日看不惯她的姑娘,例如邵梅儿,苏翠影,虽然不敢明里给她使绊子,暗地里可都攒着劲儿想看她笑话。 尽管甘田田老躲在乔师傅院子里,不用和她们一块干活,但郁金坊能有多大?总有碰面的时候。那些人眼里的敌意,可并不比以前少啊。 “等吧。” 姬冰云很有信心。 如果林坊主没有那么一出,他还不至于如此自信。但既然林坊主主动宣扬起甘田田的事情,那就代表着,对方也打算从中得益。 坐到那个位置上的人,就没有傻子,只是比谁更精罢了。 “除了等,我也没别的法子了……唉唉,现在先把这边的事情给解决了再说!” 甘田田雷厉风行,一进城马上就赶往方府寻人。 奈何方家大少爷可是大忙人,不是每次都能被她顺利找到。这天方少白恰好去了其他铺子办事,甘田田只得蹲在门房里等到天黑,都快赶不及时间回郁金坊了,才等到方少白回府。 方少白听说甘田田在这儿等了自己一下午,却是对门房发了脾气。 “既然是我的客人,为何不让人先到我院子里等着?茶水和点心都没送来,你们倒是会做事!” 大公子在府里素来以温和宽容的面孔示人,很少对下人摆脸色。这次却破天荒为个衣着普通的小姑娘发怒,吓得门房里的下人噗通通跪了一地,到让甘田田有些不好意思。 “方公子,也不必如此……” 一路跟着方少白回院子说话,甘田田讷讷地道谢。 “我应承过阿睿好好照顾你。不必和我客气。” 方少白又恢复了往日微笑的模样,好像刚才在门房里那顿脾气就没撒过似的。 这些富家公子哥儿果然有许多面孔,也不知哪张是真!不过,他看在韩睿份上,对自己格外照料倒是实情,甘田田也就不怕对他说与付家的纠纷了。 “这种事?哼。一个乡下财主罢了。” 方少白听完,笑着摆摆手,让人唤了个中年管事过来。 “明早你到我书房来取一封信,再带着我的名帖,到县衙里找邹县丞。”方少白说得轻描淡写,把找县里二把手办事说得像吃个饭那么简单。 后世说起县太爷仿佛都不值钱,却不知能当上县令,首先起码得是个进士,或者是家世特别好、后台特别硬的举人。而“‘破家县令,灭门刺史”,更不是说笑,分分钟教你做人那是肯定的…… 县丞可是仅次于县令的官老爷,而且由于分管工作的特殊性,基本上就是管着这一方土地上老百姓们的衣食住行了——县令是清高的进士老爷,管的是大方向,比如教化民心……呃,还有审案和监督其他人做事。 搁在甘田田后世那会儿,就等于她认识的某人,直接让家里亲戚拿他名片去找常务副市长办事,对方还不能有意见。 甘田田再次对方家的家世有了直观的认识,一个大少爷,就能连县丞都不放在眼里啊。 “以后这种事何必你自己跑来跑去,叫人给小吴捎个话就行。” 方少白微笑着,随机示意屋里丫头摆饭,说今儿就在这小院里陪客人吃了。 甘田田和方少白吃过饭,却也不拘谨。那些丫头们心里其实还是有些看不起这来历奇怪的小姑娘,觉得大公子对她如此客气,真是莫名其妙。 但见甘田田与大公子谈笑如常,用餐礼数周到,并无寒门小女的穷酸气,又隐约明白了为何大公子会高看她一眼。 哼,反正别到我们院里来当姨奶奶就行!小丫鬟们如是想。 “对了,你上次在玉江香会上……” 第145章 突然就成了官家人(一) “对了,你上次在玉江香会上……” “我在玉江香会上……怎么了?” 甘田田正开心地吃着方家大厨做的盐酥鸡,忽然听方少白提起香会的事,不由得停下筷子。 “嗯,我前段时间去了躺省城。你的事,快有眉目了。” “眉目?” 甘田田疑惑地挑眉,她有点摸不着头脑。 “很快你就知道了。哦,吃这个,家里这道鱼做得不错……” “哦……” 要是换了韩睿,甘田田肯定不依不饶地追问下去了。但方少白虽说面上和善,总让她有种距离感。她默默咂摸了下方少白话里的意思,继续埋头苦吃。 唔……应该会是……好事吧? 付家的事情,没多久就有好消息传来。 隔天方家的管事去拜访了县丞大人,紧接着小梁庄边上的衙役们就都被撤了回去。 小梁庄的用水问题解决后,付家村那边反而有了麻烦。因为县丞大人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决定就往那边修水利了……于是,付家村的村民有一半被征了徭役,要去修河堤。 命令一下来,付家村就炸了。很快又有人知道,这无妄之灾,是因为付财主得罪了隔壁小梁庄的甘家,所以才给村里人惹来了祸事。 付财主在当地很有势力不假,可是面对群情汹涌的村民们,他也无法保持淡定,只能一边让儿子们安慰乡亲,一边自己再进城跑关系。 不曾想,这回他的老关系根本不敢搭理他,还把他送去的钱银礼物都丢了回来,连呼倒霉。 付财主这才知道,原来甘家几个孩子不是完全没靠山的。再打听,这小梁庄的地居然就是方家的管事替甘家置办下的,难怪方家会替甘家出头啊! 对于德灵第一世家,付财主深知自家的分量,哪里还敢嚣张耍横,说要出气? 形势一下逆转,变成付家要来求甘家收手,别再整自己村子了。不然,他手下的佃农都要翻天了。 甘田田一概不理,也让甘秋甘冬不出声,所有事情都交给了小吴管事。小吴管事再三拿捏,把付财主教训得够够的,才让县衙撤回了命令,不再临时征付家村的村民去修水利。 在交涉过程中,付财主当然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忍痛送了紧挨着小梁庄的三十多亩好地给甘家,才平息了这场干戈。 多亏小吴管事办事得力,甘家不仅没有损失,还多了一片田地。到得这时候,后知后觉的谈玉书,才得知了这因自己而起的“桃色纠纷”。 “……太荒唐了!” 谈玉书简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好。气愤,尴尬,还有对甘家兄妹瞒着自己办事的不爽——好歹自己也是名义上的一家长辈,怎么他们就越来越不和自己商量了? 是不是自己真的很没用? 还是甘冬懂说话,机智地表示大家完全是不想干扰小叔叔的学业啊!毕竟小叔叔秋天就要考童生试了,很忙很忙的。 “小叔叔,咱们全都指望着你考上秀才,给咱们撑腰呢。” 甘秋也难得开了窍,跟上猛拍马屁:“就是就是,小叔叔你的学业才是最重要的啊。” 谈玉书根本不为所动。 他其实并不是气家里的孩子们,而是气自己的没用和迟钝。 这么大的事,孩子们为什么瞒着自己?说穿了,自己就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家里遇到难事的时候,连甘秋都能去码头扛包,田田更是挣下了这份家业,但自己……除了抄抄写写,还会什么呢? 真是没用啊…… 甘家兄弟深感无奈,又只能求救于小妹。甘田田忙抽空回家,好好安慰了小叔叔受伤的心理,再次鼓励小叔叔向科举发起冲刺。 实际上甘田田也在反省,自己几个这样把小叔叔瞒着,看起来像是为他好,但……小叔叔真的会高兴吗? “对不起,小叔叔,我们下次不会了。” 甘田田明白了小叔叔真正的心结所在。他所期盼的,只是一家人要在一起,好也罢,坏也罢,大家商量着解决过关。 面对甘田田诚恳的道歉,谈玉书却也觉得自己着实太迂了。就算心里再不舒服,却和自家小孩子们赌什么气呢?这般不淡定,也难怪这几个小的宁可私下折腾,也不告诉自己了。 一家人重新恢复了笑容,甘田田才稍稍放心,赶回去继续忙功课。 事情闹成这样,杨家人不可能没听到风声。渐渐的,杨家人也有点对这门亲事紧张起来。 在结亲之前,杨家对谈玉书倒说不上特别满意——当时杨家不是没有更好的人选,谈玉书人才是挺出众,但身世的确是硬伤啊。没亲没故的,姑娘嫁过去一点依傍都没有,多吃亏? 还好甘田田第一次到杨家,就替杨家解了围,还展露了一点和方家的关系,让杨家觉得谈玉书条件也不错,才谈成了亲事。 现在付家找茬、反而被方家狠狠抽了回去的消息传来,杨家老爷子才猛然发现:甘家那丫头,在方家是真有靠山的! 这门亲事,的确是没什么可挑剔了。那就赶紧办了吧! 就连大门不出的杨二姑娘,都听说有人要和她抢老公,紧张得不得了。好在她见家里人专门找了媒婆过来,催着媒婆赶紧的把流程给走完,挑最近的吉日办喜事。 谈玉书当然也没意见。他对杨二姑娘感觉不错,觉得既然都定了亲,那早晚是要娶的。只是,自家现在景况还不宽裕……虽说侄女儿给租了院子,新夫妻有地方落脚,但自己今明两年都要考学,没个进项,估计要带累妻子受苦了。 他把这话托给杨家,说明情况,杨家表示并不在意孙姑爷读几年书。 杨家尽管是卖羊杂汤的商贩,家里可也出过读书人的,知道读书人年轻的时候总得拼一拼。拼不出来,那是命中注定没福气,可万一拼出个功名呢?全家都沾光啊。 是以杨家还暗暗给姑娘多添了点嫁妆,只怕杨二姑娘嫁过来吃苦。 甘田田见一切顺利,在香坊里读书也就安心多了。 只是有天她正埋头抄方子,突然就被人叫到前院去,说坊主召她有急事。 “急事?” 第146章 突然就成了官家人(二) 郁金坊前院有正厅偏厅,往常坊主找人谈事情,顶多在偏厅里。正厅据说是接待比较尊贵的客人的,但甘田田来郁金坊这么久,好像也没机会一起和坊主管事们接待什么大人物,是以从没进去过。 然而今天,她却被人领到了前院正厅。 “嗯,应该是好事。” 姬冰云察觉到甘田田的紧张,嗤笑道:“有什么好纠结的,看来是前事的下文来了。” 甘田田也能猜到,大概是玉江香会自己“扬名”之后有了新进展。前几天方少白那似是而非的提醒,也让她有了心理准备。 可知道归知道,却也不清楚会是怎样具体的进展啊。这种还没揭开真正谜底的感觉真不好受,赶紧让这颗心落地吧! 刚踏进前厅门槛,甘田田还来不及抬头,就听见陈坊主爽朗地笑着招呼她:“田田,快到这边来。” 哇,坊主今天性情大变啊?态度热情地让人起鸡皮疙瘩呢…… 甘田田一面微垂臻首小步趋前,一面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厅中众人。 今天人真齐啊,四大管事悉数到场,还有几个小学徒负责斟茶递水。呃,坐在上位的那三十出头、留着短须的蓝衫男子,是谁? 甘田田知道这就是今儿坊主叫自己过来的真正原因了,心头又忍不住砰砰猛跳两下。 “是县级香坊的人。” 姬冰云突然说。 啊? 只听姬冰云继续解释,说:“他腰带上挂的,是县级香坊管事们的木牌。”他在心里感叹,二十年过去了,这天下香业,似乎和他在的时候也没甚区别。 甘田田恍然,却也没空定睛去细看人家那腰牌,便已走到了自家坊主跟前。 她快速抬眼一扫,乔师傅欣慰的表情、徐大娘敌意的眼神迅速收入她眼中。魏管事与陈大姑只是客套地笑着,但看得出陈大姑的眉眼柔和得多,应该是衷心为她感到高兴。 县级香坊的管事……那,莫非…… 事情真像她所想的那样。 当她手上多了一份薄薄的身份文书之后,甘田田的表现竟出乎意料的淡定,让那位姓申的管事暗自惊奇。又想,难怪师父会如此看重这女孩儿,果然与常人不同! 一般香坊里的小学徒,见到自己这县级香坊里出来的管事,已是战战兢兢说不出话。 这甘田田表现得却很镇定,无论见礼还是说话都很有条理,听自己说到要她已被县级香坊特许入坊,表情也没有特别惊喜,很有些小大人的模样。 听说她还不满十一岁?能在玉江香会上闯出些小名堂的,的确不可小视啊,以后进了县级香坊,他还得好好看看这“小师妹”的表现呐。 想到此处,申管事对甘田田的态度又更亲切了些。他的反应看在郁金坊众人眼里,各人心中自然又生出新的波澜,但都有共同点——看不出来啊,真看不出来啊! 这丫头刚进香坊的时候,谁也没看出来她将来会有什么大出息嘛。嘴巴不算特别甜,人也不是特别会来事,天赋……在郁金坊这小地方,暂时还没机会让小学徒们展露天赋啊! 像姬冰云那种几岁就闻名玉江的天才,是因为他出生在天下第一的姬家。名家弟子,早就赢在起跑线上,小小年纪扬名的可不少,只不过没人能达到姬冰云的高度罢了。 如甘田田这般“出身寒微”却能在这岁数就冒出尖儿来的,确实不常见。这寒微,指的不是她的家庭,而是指她仅仅在民间香坊里做学徒,连个正经师承都没有,就跟个老匠人学过几天,便能有这般成绩。 难以理解啊,除了天才之外,也没别的解释了。 “小姬,他干嘛对我笑得那么……呃,好像黄鼠狼给鸡拜年啊?” 甘田田反倒被申管事的和善态度弄得有点不安,暗自问了姬冰云一句,却换来姬冰云唾弃的嗤笑。 “他是林轻扬的弟子,自然要对你好啊。明摆着林清扬要收你入门下,才会安排你先到县级香坊去,有什么不好懂的?” “啊?他是林轻扬的弟子?你怎么知道的?” “……这有什么不知道,他右手尾指的檀木戒指和林轻扬上次戴的纹饰相同,这是同一师门传承的标志……你没注意?” “抱歉,我真的没注意啊!还有这回事?” 甘田田这回真为自己的孤陋寡闻羞愤了,呃,不能怪她,她见的世面少!毕竟郁金坊里,地位最高的乔师傅也只是个调香匠人罢了,她哪知道调香师还有师门传承认证标志……嗯可以这么说吧……这回事? “……我以前没说过?” “没有。” 好吧,姬冰云无奈了,这回的确是自个疏忽。 毕竟这事在他心里太过理所当然,他也就没认真向甘田田介绍过,但凡获得官方身份的调香师,都会佩戴师门纹饰来表达身份。这种纹饰倒不一定是戒指。 其实甘田田脖子上藏着的,那个可以让他灵魂容身的熏球,也是一种身份配饰,但就不是师门传承,而是家族传承了。只有姬家嫡系子弟,才能佩戴这个熏球。 当日韩睿眼尖地看到了甘田田脖子上的熏球,误会她是姬家子弟,才会放她上船。 “嗯,林轻扬还是稳妥的,没直接把你弄到玉江去。” 姬冰云对林轻扬的作法比较满意。估计林轻扬是想让她在县级香坊再把基础打好些,找些机会磨练磨练她,才好收她入门。 作为玉江香坊的坊主,他也不能随便收徒啊。过去这段时间没动静,大概是林轻扬在调查她方方面面的情况。 申管事很忙的,就算心里欣赏甘田田,也不会久坐,只是交代清楚让甘田田四月底前要到县级香坊来报道,便起身告辞。 陈坊主和四大管事自然要一路把人送出大门,甘田田紧跟其后,手里捏着那张文书,心情已经渐渐平静下来。 这就要成官家人了?自己好像还没做什么,就……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官家人身份? 天上掉馅饼的感觉,有点微妙啊。 第147章 突然就成了官家人(三) “什么”? 苏翠影手里装药的簸箕晃了晃,吧嗒一声掉在地上,药末立刻撒了一地。 若是在平时,心思深沉、行事谨慎的苏翠影,绝不会如此失态。然而听到甘田田居然被特许进入县级香坊当学徒的消息,她哪里还镇定得了? 好在不止苏翠影,整个郁金坊除了坊主与四大管事之外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就好像油锅里进了几滴水,哗啦啦地炸起了油星,谁还坐得住呢? 说起来,甘田田在这一批新学徒里,的确是较为惹眼的存在了。 毕竟很少有人一进香坊没几天,就被坊里最老资格的甲字号工坊管事收为弟子,专门带在身边教导。 光是这点,甘田田就不知招了多少暗里的妒恨。还好她人缘不错,大部分前辈和学徒都只是羡慕她的际遇,真正对她敌意的也不多。 而上次玉江香会,她还被乔师傅带着上省城去见世面,又让同伴们狠狠眼热了一番。 陶桃和旁人接触多些,耳朵里就没少灌各种酸话,私下也有人挑拨她和甘田田关系的。 例如:“你别看那甘田田面上待你不错,但乔师傅小院里的脏活累活她都塞给你干吧?” 陶桃很老实:“可是她功课很多很忙啊,再说干活本来就是咱们的分内事。” “她有好事可从来没想着你吧?去省城都没你的份。” “那也不是她能安排的啊。”陶桃睁着无辜的双眼,轻描淡写地就把这些小人给气了回去。 近段时间以来,也有人察觉甘田田在郁金坊地位隐形上升中,比如那位眼角朝天、很少看得起坊里人的坊主娘子,就把甘田田叫过去好几趟,还给她送了旧衣裳! 可大家还来不及深八甘田田为何如此受宠,就听到了这么个重磅消息——甘田田,要进县级香坊了,还是特许入坊! 进入县级香坊,是所有民间香坊学徒们的梦想。每年德灵县里多少学徒,都卡在县级香坊测试上过不去。像岳茗这些“老人”,都是考了好几趟没进去的。 邵梅儿等人就是因为屡次考不过,所以对新近的学徒受到关注愈发不满,把她们都当成了假想敌。 哪曾想,人家早就悄悄跑在了自个前头,甚至不用和她们一道参加测试,直接就特许入坊了! 有个道理是这样的:你比同伴运气好一点,优秀一点,会遭到人嫉妒怨恨,但是……若高出一大截,反而会让人生出敬畏来。再高的话,别人就只会崇拜你,愿做你脚下的蝼蚁了。 比如当年姬冰云,便是最后一种了。 甘田田在郁金坊,本来是第一种,招人眼热。可现在突然间就被特许入县级香坊,连管事和师傅们都搞不清她的路数,大家反倒不敢轻易说她坏话了。 在议论一阵后,管事们好歹想起自己的职责,纷纷回到工作岗位勒令大家别再吵了,赶紧干活。 表面上的议论止住了,工坊里的气氛却变得十分诡异,甚至安静得有些吓人。 许多人都在想着,为什么呢?甘田田到底有什么本事,或者后台?难不成,就是运气特别好? “一定是她去玉江后……有了什么际遇!” 苏翠影低垂着头,心不在焉地分拣着簸箕里的药末,仍在纠结着甘田田的事情。 分拣药末,是学徒们的日常工作之一,繁重而无趣,却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学徒们每天在师傅监督下分拣一筐筐的药末,稍有差池就会招来师傅的打骂,做得不好,还要受罚。 “你手脚怎的这样慢!” 监督苏翠影干活的师傅路过,见她做事有气无力的,便低声喝骂了一句。 这要搁在平时,苏翠影也不觉得有什么,反正人人都要挨骂的。 可是她今天心里就特别特别不舒服。 忙着加快手上动作后,她心里的酸楚妒恨愈发浓烈,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丝丝恨意。 大家都是一起进香坊的学徒,谁比谁高贵?想当初,那甘田田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自己略施小计,差点就让她过不了关没法进香坊……为什么她运气就那样好? “我哪里不如她?” 被嫉妒蒙蔽了双眼的苏翠影,已经无法理智思考,陷入了自怨自艾的深渊中。 而此时的甘田田,已经坐在陈坊主的家里,接受坊主娘子姚氏的款待了。 “我就知道,你这孩子肯定有出息!” 姚氏娘子笑得无比灿烂,拉着甘田田的手儿不肯放,不动声色地就往她腕子里套了一圈细金镯子。 “这是我做女儿家时打来耍的,收了多年也不知给谁好,就给你戴着玩吧。” “这……田田怎么受得起?” “受得起,怎么受不起?”姚氏娘子和蔼地笑着,又拍拍她的手背,柔声说:“你马上就要去德灵香坊了,我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请夫人示下。” “哎哎,就是几句家常话,什么示下不示下的。”姚氏娘子又笑了笑,才正颜道:“如今你拿到身份文书,便是吃皇粮的官家人了。但你年纪太小,去那县级香坊里,只怕也少有照应。” “你这孩子说话机灵,也很懂事,不过我倚老卖老说一句,你心思还是不够细,性情太过直爽了……若遇着宽和稳妥的长辈同伴,自然事事顺当。可要碰上那些个心地不纯,嫉贤妒能的,那就要吃苦头了。” 听姚氏娘子说得郑重,甘田田也收起了笑脸,恭恭敬敬地听着。 不管姚氏娘子是出于拉拢示好,还是真心关怀,这些话总归没说错。甘田田也知道自己的毛病,虽说两世为人,该懂的都懂,却仍是不够谨慎小心。 不说别的,在玉江香会上,她不就差点被人拐到禁地里去了? 要不是姬冰云,她能避开那场飞来横祸? “又有一等人,先敬罗衣后敬人,狗眼看人低的,知道你家里不是做香料生意,指不定会对你指指点点。还有,你是特许入坊,本身自然受人关注,唉,这一去……总之,你得小心又小心。万一有些什么事情,回来与我分说,我就算帮不上你什么忙,也能替你出出主意不是?” 姚氏娘子说拉家常,语气的确是句句窝心,不由得甘田田不动容。人家这也是感情投资,自己要领情。 “多谢夫人,田田省的了,日后定会时时回来看望夫人和坊主,和您多讨些主意的。” “这就对了,可不要和我见外!” 姚氏娘子见甘田田精乖,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第148章 夜半思人 成了官家人这么大件事,自然要和家人好好分享。 陈坊主也没阻止甘田田再请假回家,反正她在坊里也待不了几天了不是? 甘家人得知这个消息自然是喜大普奔,怎么欢喜也不为过。连素来不喜铺张的谈玉书,都主张按时俗摆上几桌酒,好好热闹庆祝下。 甘秋兄弟很是赞成。街坊里也没多大讲究,当晚就挨家挨户通知了故友邻居,次日在酒楼摆了五六桌好酒席,小规模地庆祝了一番。 街坊们纷纷祝贺甘田田从此有了官家人身份,好些个大娘拉着自个女儿殷殷嘱咐,你看甘家姑娘——过去都叫甘家丫头——多出息! 这才进小香坊当学徒多久?就进了县里的香坊,连官家人的身份文书都拿到了! 甘家的街坊都是些市井小民,在他们看来,能进官家香坊,就是端上了铁饭碗。在他们脑子里,自是没想过甘田田还能当什么调香匠人、调香师,甚至什么进京进宫的……那怎么可能呢? 一般人家,哪有这福分?能进香坊里干几年,日后就能说上一门好亲事。说不定被哪家香铺掌柜聘了去当老板娘,天哪,那可发达了。 也有些眼光稍微长远些的,又在恭喜谈玉书和甘秋甘冬,说以后谈小哥甘小二都在学堂里读书,指不定就能中个秀才回来! 眼下呀,甘家运势正旺着呢。不知怎的就攀上了方家,不知怎的就在乡下置了地,这会儿甘田田又成了官家香坊的学徒。谁能知道日后甘家几个小哥儿会不会有大出息? 谈玉书的婚事已经定了,却有人开始打起了甘秋的注意。都十五了嘛,也可以议亲啦,先定下来再说也不错,是吧? 看着被一众“恍然大悟”的婶娘们围住,用看女婿的眼神“关爱”的大哥,甘田田和甘冬两个看热闹不嫌事大,开心得很。 杨家也收到了消息,马上也让媒人送了份礼物过来。杨家老爷子私下对内人说,看来这门亲是定对了。甘家丫头不是省油的灯! 杨二姑娘没想太多,只是由衷地为甘田田感到高兴,她对这“未来侄女”的印象很好。 她想自己送甘田田点礼物,也不知甘田田喜欢什么。最后回忆起那天和甘田田在庙会上逛街时,似乎听其提过流芳斋的脂粉不错,就托人去捎了一盒流芳斋的新胭脂,和家里的礼物一道送了过来。 这礼物甘田田却是喜欢得很,专门写了信请媒人回送过去,表达自己的谢意。 “果然还是姑娘家最懂得姑娘家的喜好啊!”只要是女人就没有不喜欢化妆品的,甘田田也不例外,捧着新胭脂笑得好开心。 “小东西也能把你高兴成这样,不过是盒制作粗糙的胭脂。” 姬冰云眼光挑剔得很,谁让人家打小见过用过的,都是大萧最好的香品?区区小县城里的脂粉铺子,能有什么好东西。 甘田田丝毫不在意他的唾弃,笑吟吟道:“总之呢,有贴心的小礼物就好。唉唉,在这点上,小姬你倒是很像大男人嘛,完全无法体会女孩子的细腻心思啊。” “……什么叫很像,我本来就是男人!” 姬冰云没气着甘田田,自个反而被她气得够呛。很像是什么意思? “好啦,算你是啦。” “……什么叫算我是!” “好好好,你就是,行了吧。” 甘田田与姬冰云相处日久,终于逐渐从“分分钟可能被他毒舌死”演变成了“若无其事地挑衅反击”,这其中经历了多少辛酸磨难啊!甘田田都要被自己感动了…… 姬冰云还浑然不觉,自己与甘田田之间的精神交流从他全面碾压到了互相克制的程度,只是气了一会儿就沉默去了。 方少白自然也有礼物送来,这时甘田田却想起了远在京城的韩睿。若不是韩睿的交代,方少白怎会如此照顾她这小丫头? 那个傲慢而温柔的少年,在某个月黑风高杀人夜,突然闯入她的世界。 她终于拿到了官家人的身份,尽管依然与他的阶层遥不相及,但她多么想和他分享啊…… 可是,在这个一别总可能成永诀的世界里,她找不到他了。 韩睿,你在京城还好吗? 晚上躺在自己家里的小床上,甘田田却毫无睡意。她披衣而起,从枕头下取出一个小小的长方形锦囊。 锦囊打开,里面是个朴素的扇盒。 她从扇盒里拿出那把韩睿送她的扇子,打开,合上,打开,又合上。 “半夜不睡觉,玩扇子干嘛。” 阴魂不散——这个词简直是为他而设的——姬冰云又出现了。他以盘膝的姿势坐在床的另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甘田田发呆,十分不解这家伙不睡觉在折腾什么。 甘田田没好气地说:“你不也没睡?” “我不需要啊……” “……你管我!” 懒得和这家伙斗嘴,甘田田借着床头烛火,继续把目光投注在扇面上。 扇面上淡淡的几株墨兰,在烛光下悠然舒展,边上的朱色小印因为光线的关系略嫌黯淡,可甘田田知道它的分量。 这是韩睿的私章。 又想起他把扇子丢给她的时候,嚣张地说:“这把扇子你收着,要是哪天有当官的为难你,你就把扇子给他看,哼哼哼!”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韩睿的身份,只以为他是个世家子弟,顶天了是闲散宗室吧?谁知道,他却是湘王世子,皇帝的亲孙子,将来要继承王爵的……天潢贵胄。 “哪有你这种世子啊,你以为你演康熙微服私访记啊。” 甘田田低声吐槽一句,突然又笑了。 可是,这样的韩睿,才可亲可爱呀。 “你半夜不睡觉,就是在想那小子?” 姬冰云不耐烦地冷哼一声:“别想了,那人滚回京城去了,你又见不到。还是好好想想,到德灵香坊以后怎么好好学艺吧。” “……小姬,小鸡蛋,鸡蛋饼……” 甘田田对于这个煞风景的家伙,只能用更恶毒的讥讽来反击了。果然姬冰云听到这种毫无品位的调侃就受不了,嗖地便消失不见。 “讨厌……践踏少女心的家伙都是坏人!” 枕着韩睿的扇子,甘田田沉沉的睡去了。 韩睿,我一直在努力,你也要在京城,好好的……说不定哪天,我们还可以在京城再会! 第149章 奇怪的外地访客 却说付家村的那位付财主,原来因为家里娇娇女看上了谈玉书,想要来一场前卫的女追男恋爱,却在方家的碾压下破灭了。 不但如此,付家还欺压甘家不成反被压,几乎成为了付家村的罪人——差点害全村一半壮丁去服徭役修水利啊,这在春耕时节是想大家死还是想大家死? 付家忍下了,心想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呃,虽然他们只是土财主,不是读书人,但还是能够如此臆想记恨一番的。可听到甘家的小丫头进了德灵香坊,成为官家人以后,付家终于对报复甘家死心了。 别看付家有钱,有田,是当地有名的财主,但家里却没一个有功名有官身的人撑腰啊! 这就要再次强调下大萧奇特的尚香风气了。也只有官家香坊的这些调香师和调香匠人,能够超脱一般的工匠地位,成为与秀才官员们并肩的奇特存在。因为调香师实在太稀少、太罕有了! 如今甘田田尽管仍不是调香师,起码人家已经进了官家香坊,成了官家学徒,有冲击调香匠人的资格了嘛。 大萧官方有规定,像甘田田这种有官家身份的学徒,家人与产业都是受优待的。可以减税免徭役不说,真要闹起什么邻里纠纷,上了公堂,也往往会被包容偏倚——毕竟一个官家学徒的背后,站着的可是他的师父,他的师门,这种种的力量真是不容小视…… 付小姐就算把眼泪流成海,付财主也不敢再想着和谈玉书结亲了。 溺爱女儿的付财主夫妇,除了给女儿买更多更多的脂粉香料衣服来安慰她,也没有别的好方法…… 与此相反的,是卖羊杂汤的杨家,近日真是喜气洋洋。 杨家和谈玉书本来就达成共识,要尽快办亲事。都是市井小民,只要两方不计较,喜事要办起来也没那么多繁琐规矩。 赶上甘田田四月底要去县里香坊报道,也不知进去后方不方便请假,于是谈玉书的亲事就定在了甘田田进香坊前五天。 “好忙好忙好忙啊!” 十三岁的甘冬,指挥着十来个临时雇来的工人在谈玉书新婚小院里摆桌椅,准备着明天的喜宴,累得单衣都湿透了。 谁让自家人口太少太少?杨家那边嫁女儿,还说有众多亲朋好友来帮忙,自家这人丁稀薄的……妹妹又回郁金坊去了,只靠自己和哥哥两个半大小子在撑场面,连小叔叔这新郎官都得自个上阵贴喜字窗花了!要不要这么心酸啊? 还好妹妹回郁金坊前丢下一句“有钱好办事,没人就请人”,他们哥俩把这句最高指示牢记在心,狠狠心砸了好多钱请人来帮忙,才勉强把场面撑了起来。 “行了,喜床安好了,啊,明天的菜蔬都买够了吧……碗碟呢,酒楼那边送来了没……” 甘冬和家里常雇的两个仆妇常婶子、吴大娘满头大汗地商量着,感觉自己累得像条狗。好吧,其实他很高兴小叔叔总算要娶媳妇了,以后自己的亲事……好歹有小叔叔和小婶婶来操劳了吧!是吧!家里添人口太开心了啊…… “请问……这里,是不是有位姓谈的小哥?” 甘冬正让人往大门口上挂红灯楼,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陌生的询问。 他回过头,看到个陌生的中年男子,轻皱了下眉头,没有立刻回答。 这人谁啊? 甘冬和他哥哥甘秋不同。甘秋是个直肠子,别人问什么,他就应什么,几乎不过大脑。 甘冬却爱动脑子,凡事都要多想想才去做。在这点上,他其实比甘田田都机灵,只不过碍于生活经验不足,所以显得不如甘田田聪明罢了。 “您是?” 甘冬挂起个笑眯眯的表情,反问中年男子,同时也打量着对方。 嗯,灰色袍子看着不打眼,料子和剪裁却很好,很得体。腰带绣工好像挺好?一定不便宜。哦,腰上还挂着个式样精致的男子香囊,这是大户人家才有的习惯……重点是那双靴子。 黑色官靴啊。 甘冬眯起了眼睛。 德灵县里穿得起这种质量超好的黑色官靴的人可不多,方少白倒是常常这么穿,所以甘冬才认得。至于县衙里大人物们的穿戴,小甘冬没见过,可街上几乎见不到这么穿的人。 这位的口音、打扮,都与本地人迥然不同,他来找小叔叔干什么? “哦,我有点事找谈小哥,他是在这儿住吗?” 对方显然没想到甘冬一个小少年也会有这么曲曲折折的肚肠,很自然地忽略了甘冬的探询,继续追问道。 甘冬想了想,还是回答道:“嗯,是的。” 虽然他很怀疑眼前这人的身份,可是从自家与小叔叔的交际网来看,也很难遇到什么有特殊恶意的人啊……虽然态度要谨慎点,晚上他也一定会提醒哥哥和小叔叔有这么个奇怪的访客,但眼下似乎没有欺骗对方的理由。 中年人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却还没有走人的意思,继续问道:“那这些布置……这家里,是有人要成亲?” “是啊。” 甘冬言简意赅地回答他,不太想再和个陌生人说太多,一闪身就进了院子。 中年人愣了愣,紧紧皱眉绕着大门转了好几圈,才又向在门口干活的工人们打听,这家里到底谁要成亲? 得知是谈玉书明天要娶媳妇后,中年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是早就预料过,以谈玉书的年纪,应该也有娶亲的可能了……但是,明天啊……这……还没娶…… 这时候再让小少爷退亲,来得及吗? “大老爷可没交代这么多,唉唉唉……算了,见机行事吧。”打听到谈玉书傍晚才会回来,而刚才那小孩子是他家里的小侄子,中年人决定暂时离去。 太阳下山前,新院子所有的布置都安排好了。 谈玉书和甘家兄弟瘫在新院正厅上揉着酸痛的胳膊,猛灌水解渴,等待厨娘送来今天的晚餐。 这时候,甘冬才想起白天那奇怪的陌生人,忙对二人说起。 “外地人来找我?我不认识什么外地人啊。” 谈玉书很茫然,自己的交际圈很狭窄,哪来的外地客人? 第150章 谈家? “外地人……你学学那人说话的口音?” 甘秋突然问道。 “我学了有什么用啊。” 甘冬有些不明白,哥哥要自己学那人说话干嘛。 “我以前常在码头上听许多外地人说话,你学学,说不定我能听出来是哪儿人?” 甘父去世后,甘秋为了养家,小小年纪就到码头上去扛包当苦力。他人是没什么心眼,却不是真的笨蛋,对于各地口音却是有几分辨别能力。 “哦……” 甘冬听哥哥说得有道理,认真回想了一下那人说话的强调,捏着嗓子学了几句。 “这口音……” 甘秋苦恼地想来想去,突然拍掌说:“好像是东南人啊?” “东南人?” 谈玉书与甘冬都惊奇地叫起来,随即谈玉书又笑道:“那更奇怪了。你要说是咱们附近其他县的人过来,那还可能是我认识的人,以前倒是有几位老客人常到城隍庙那儿找我写家书……东南,那么远,真不可能认识啊。” “难道是找错了人家?”甘秋提出一个常识性问题。 “咱们城里姓谈的,就小叔叔吧。” 甘冬机敏地反驳道。 德灵不是大县,本地人口占了大多数。谈玉书母子是从外地逃荒而来的,除了他们之外,本地的确好像没听过其他姓谈的人。 “咱们没听说,不代表没有啊。说不定就是因为太少了,所以人家一家家找过来啊……你不说,那人只问了姓,没问名字?” 谈玉书的话,却真是在理,顿时让甘冬愣住了:“哎,还真是。” 三人默默想了下,都接受了这个解释。就是嘛,也许是城里又新来了姓谈的人家,然后别人找啊找啊,就找到自家来了。 谈玉书要忙着当新郎官,没工夫在这种小插曲上浪费时间。吴大娘匆匆过来布饭,三人狼吞虎咽地吃着,甘冬还调侃说小叔叔多吃点,明天估计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 饭后吴大娘给三人倒上热茶消食,正歇着无聊,甘秋便又重新提起方才的话题。 “说起来,东南口音的话……小叔叔,谈姓倒是东南大姓啊。哦,我也是听码头上客商说的,不知对不对?” “大概吧。不过,我小时候问我娘,咱们老家是哪儿的,我娘只说是黄河下游……没说过东南啊。” “哦……这样啊……” 甘家兄弟出生的时候,谈玉书的母亲已经去世了,他们并没有见过这位祖母的义妹,自然更不可能知道她的口音。想想也是,既然是逃荒,估计也就是黄河水泛滥的下游饥民比较多? 天色渐暗,甘秋把烛火燃起,正准备再干些准备工作,忽然听见小院外传来敲门声。 “谁呀?” 甘冬疑惑地问了句,就听见吴大娘脚步踏踏地去开门。 不一会儿,吴大娘过来说,有位客人找谈玉书。 “客人?” 三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位古怪的外地访客。 难道,那人还真是来找谈玉书的啊? “请他进来吧。” 谈玉书没想太多,觉得反正人来了,问问就知道怎么回事。甘冬嘟囔了一句“奇怪”,突然又问甘秋:“咦,大哥,小妹怎么还没到家。” 因为谈玉书明儿就娶亲了,甘田田提前请了假,说好今儿下半天就回来。要是平时,甘秋肯定驾车去接妹妹了,今天却实在抽不出空,只能让妹妹自个雇车子回来。 这天都黑了也没到家?不会有什么事吧? 正想着,他们却看到一个中年人与甘田田先后脚进了正厅。 “小叔叔,哥哥,我回来了,这位客人是……” 甘田田同样满腹疑惑。 她今天本想早点回家,却因为坊里有些事耽误了点时间。回来时,正看到吴大娘把这中年人让进大门,据说是来找小叔叔的? 和甘冬一样,甘田田也注意到了中年人体面的装扮,和那双不太常见的官靴。 她刚问了句话,没等到中年人和家人的回答,却听见耳边姬冰云的声音突然响起。 “谈家的人?” 谈家? 什么谈家? “东南谈家。谈逢君。” 姬冰云话不多,却在甘田田心里掀起极大的波澜。 东南谈家! 天下三大香药世家,西江姬家为首,江南练家、东南谈家名声稍稍逊色,排名却难分轩轾。由于这些年来姬家先出了姬冰云这样的绝世天才,又有姬金凤在宫中呼风唤雨,姬家声望依然维持不坠落,可练家、谈家也仍是紧紧咬在后面,声势同样惊人。 练家大香师练秋水,如今是京城尚药局总管之一,也是最有权势的一位主管,名气极大。而谈家的大香师谈逢君,年纪是三位大香师里最大的,已经在前些年就回东南老家养老了。 尽管如此,谈家也并没有因为大香师回乡,而家道中落。因为谈逢君的香道,在三人中成就最高,也深受香业同行尊敬,而且他身体似乎也还不错。 只是甘田田听乔老提过,说谈家嫡系人丁稀薄。嫡出的全是女儿,庶出的儿子们又不争气什么的。这些大家族的事情,当时甘田田就是听个新鲜,没往心里去。 却不曾想到,谈家,那个谈家……他们的人,居然到自己家里来……找小叔叔? 啊,等等,小叔叔…… 就是姓谈啊! “……这是谈家本家的管事。他腰上的香囊,有谈家的家徽纹饰。” 姬冰云淡淡地说。 之前提到过,调香师身上会带着有师门纹饰的标志,各大香业家族的嫡系与头面人物,也会佩戴类似的东西。 谈家的管事,还是本家的管事…… 在小叔叔新婚前夜,找上门来。 这……是福是祸? 甘田田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 就在这时候,那中年人突然恭恭敬敬地对着谈玉书行礼,嘴里说着:“小少爷,老奴来接您回家了。” 呃…… 等等? 这是怎么回事? 自家小叔叔,什么时候……成了谈家的……小少爷! 正厅里,死静一片,没人说话。 谈玉书的表情,从疑惑变成了震惊。 第151章 狗血又老套的身世 十九年前的某个雪夜,东南首府南安城,一名年轻女子带着她年仅半岁的婴儿,被赶出了家门。 很老套的故事。主母多年无出,几房妾室都生了女儿,唯有一个通房丫头生了儿子。 本来把儿子抱到主母房里养着,将丫头打发出去便是。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主母也是如此做的。丫头再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 谁知这丫头却是主人最心爱的青梅竹马,自幼一起长大,感情极好。男主人出于愧疚,在孩子满月后就替她脱了奴籍,打算正式将她纳为妾室。 这有些出格的宠爱,惹来了善妒的主母的不满。 而正当此时,主母突然查出有了身孕。再过几月胎儿坐稳,请来的大夫都说是男胎。 主母兴奋异常,却看那抱来的婢生子越发不顺眼。 丫头本来老老实实在院子里做活,也****给主母立规矩,无意间竟听到主母对其奶娘老嬷嬷说,想等自己孩子生下来,就把这丫头养的贱种给弄死! 本来丫头还不敢相信,可好几次,她都发现自己的亲生儿子哭闹生病时,主母院子里的丫鬟对他爱理不理,已经将他当成了累赘。 等主母真的生下儿子,自己母子还有活路吗? 她曾婉转地对男主人提起,主母如今有孕,是不是让自己来养孩子?男主人也同意了,可主母却愈发不满:“一个死丫头罢了,你给她去了奴籍,要选好日子娶进门当妾室,又要让她自己养儿子,莫非将来还想宠妾灭妻不成?” 这诛心之言,丫头如何受得住? 从此她只得讷讷,唯求主母别太绝情,给自己母子一条生路。 然而有了这插曲,主母看这对母子的眼光,更加怨毒起来。 恰逢男主人有事出远门数月,他前脚刚走,主母后脚就找茬儿将丫头打了二十板子,丢进了柴房饿着! 丫头被打得奄奄一息,就剩半条命,想的不是自己能不能活,却担心起那在主母房中的孩儿来。 毕竟家里还有老主母在,主母也不敢做得太过分,关了丫头两天,就把她放了出来。只寻思着找个由头,将这女子远远赶离家中最好,免得男人回来了又被勾走。 一天半夜,主母孕吐不止,谁知另一屋里那孩子也病了,整夜苦恼。 主母心烦不已,令人将那孩子抱过来,拿着被褥就把孩子嘴巴紧紧堵着。 “哭不哭了!看你还哭不哭了!” 可怜的孩子没嚷两声,登时就背过气去。主母吐了一会儿回来,才想起去看那孩子,却像是没了气息。 一屋子丫鬟仆妇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主母回过神冷笑一声:“养不活的贱种,病死了也好!让他那没福气的娘把他带出去埋了吧!那女人也别回来了,我家仁慈,就不要她还这些年的嚼谷了吧,只是不许她带走任何东西!” 丫头身上伤还没好,茫茫然被人从被窝里拖出来,手里就多了个襁褓。 她低头一看,竟是自己那久不见面的孩儿! 被告知孩子突然“病死了”,丫头简直要疯掉,马上跪下苦苦哀求主母请大夫来救孩子一命。 主母一心要把这两个麻烦解决掉,哪里肯再理她?三更天里,天寒地冻,母子二人就这么被丢到了府外。 没人敢吭一句声,谁让主母也是大家女子,在府里手掌家务大权,连老主母都和她有商有量,不敢轻易和这儿媳掰腕子? 丫头抱着死孩子在府外哀哭不已,却又被家奴赶得更远。 她心灰意冷,只想着找口井跳进去了此残生,陪她可怜的孩儿一道下去吧。 下着大雪的夜晚,没走多远,丫头就被冻僵了,手脚都失去了知觉。也是天不亡她,居然有个屠户半夜出门去杀猪,半路就遇到了他们母子。 那屠户****杀猪,却总觉得自己犯了太多杀孽,生怕死后堕入阿鼻地狱受苦,是以常会做些善事来弥补下。 他把母子俩拉到自己板车上带回家,让自家娘子照顾照顾这对来历古怪的流浪母子。 也是这孩子命大,居然只是暂时闭过气去。等他娘亲醒来时,竟看见他躺在自己身边微弱地呻吟着,眼睛微睁开。 而屠户的妻子,此时却刚生产完两个月,正是奶水充沛的时候。见到孩子可怜,便抱过他喂起奶来。 这对母子,就在屠户家中住了半月,捡回两条命。 然而屠户家中也不富裕。丫头被主母害得差点母子双亡,再不想呆在这南安城里,决意要逃到外地去。 带着好心的屠户夫妻赠予的些许盘缠,这位坚强的母亲,带着孩子在风雪中离开了南安城。 不知经过了多少事情多少磨难,最后她和孩子在千里之外的德灵县落了脚,被甘家收留。 在孩子三四岁的时候,她在一场急病中香消玉殒。甘家人只知道她姓罗,连个名字都没留下。 而“谈玉书”这名字,却是他父亲早就起好的。 没错,谈玉书就是“东南谈家”的后人。而他的父亲,并非一般的谈家子弟,乃是谈家本家嫡出,谈逢君的长子。 种种往事,还是谈玉书许久后回到南安城,才从当年众多知情人、尤其是那对屠户夫妇口中听说的。 在他新婚的前夜,从谈家派来“寻亲”的这位管事口中所听到的“身世”,就是只是含糊不清的“您因为一些家族缘故流落在外,如今谈家长辈知道了您的存在,特意派老奴带着几个奴才来接您回家认祖归宗”。 认祖归宗? 谈玉书没有这位名叫谈福的管事所想象的那般欣喜若狂,而是警惕地打量着对方,一言不发。 甘秋甘冬兄弟同心,都是一个想法——小叔叔的事情,他自己拿主意,咱们别乱插嘴。而甘田田,就已经从谈玉书母子流浪多年差点死在外头这件事联想开来,觉得谈家当年对谈玉书可没干啥好事。 谈福觉得不对劲,很不对劲。 为什么这一家子,尤其是小少爷,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不该是这样啊……他们都打听好了,这甘家,家境实在寻常,甚至可以说是寒酸。就算近一年来略有改善,那点小产业……在家大业大的谈家看来,和穷人家有区别吗? 况且,那些产业都姓甘,不姓谈。 从寄人篱下,转眼就变成世家阔少,为什么小少爷不高兴? 第152章 问你几件事 谈玉书的确不觉得有什么可高兴的。 从他记事起,就自觉地把自己当成了甘家的一员。无论是去世的义母义兄,还是这几个侄子侄女,都待自己如同真正的亲人一般。 甚至有些人家的亲兄弟,亲叔侄,都没他们这样亲密无间。 就算在义兄去世后最艰苦的日子里,他们一家人也是有块饼子全家掰碎了分着吃,再穷再难,都没有互相埋怨过。 谈玉书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还在世,便私下常常对他说:“孩子,你要记得干娘和哥哥的恩德,一辈子都不能做对不起甘家的事。” 然而母亲并没有让他改姓。 甘家不缺男丁继承香火,寻常人家如无特殊情况,也没有让人家子嗣改姓的道理。 只是许久后,谈玉书了解到当年的诸多真相,才想着……也许,母亲对当年没有好好保护他们母子的父亲,虽然心怀怨恨,也还是……有情义的吧。 谈玉书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家人和睦,新婚在即,尽管经济依然拮据,连成亲都需要侄子侄女出钱出力,自己的学业也还没有什么成绩……然而,他每天都觉得很开心,从来没想过“如果我是个方少白那样的大少爷就好了。” 没钱可以去挣钱,举业未就,可他仍年轻。虽说许多天纵之才都在弱冠之年就中了举,但毕竟是极少数,大多数的读书人都是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才开始真正发力的。 他没想到,这种时候,他从不指望存在的“亲人”会找上门来,还说要接他回去? 谈福见这家人迟迟不出声,突然在心里暗责自己太想当然了——也是,这儿是西江省小县城,小少爷估计都没出过远门吧?没听说过谈家是何等样的大家族吧? 于是谈福管事又非常贴心地,用最简短但最热烈的语言,把谈家的风光好好夸耀了一番。 “谈家这么厉害?” 甘田田半声不吭,把自己藏在叔叔和哥哥的阴影里,一边听谈福热枕地介绍着谈家的家势,一边默默问姬冰云。 “是啊。” 姬冰云肯定地回答:“若论香业内的地位,谈家比姬家只是稍逊,但要是比在地方上的势力,以及眼下对香药行当的影响力……谈家可不输姬家。他家在东南的土地,还有市舶司那边的隐形收益,很可观呢。” “哦……这么说来,这位谈管事,还谦虚了呀。” 甘田田心情有点复杂地感叹。 她绝非嫉妒小叔叔突然间就有了这等吓人的家世,只是在想,若小叔叔就这么回去了……对他本人自然是好事吧?可他们会不会,就失去了一个亲人呢…… “……居然是谈逢君的亲孙子?” 姬冰云听到这里终于来了精神。 “你和这位谈大香师有过交集?” “废话。” 姬冰云对“弟子”的笨脑子极度不屑:“你觉得我可能和他没交集过吗?” 好吧,都是当年站在香业顶端的人物,确实是…… 甘田田记得听乔师傅说过,谈家这位大香师近年来因为年事已高,早就在家休养了。好像已经年近七旬了吧?所谓“人生七十古来稀”,这年头七十岁已算高龄。 而姬冰云二十年在香业叱咤风云时,也才年仅弱冠,应该比谈逢君的儿子辈还小得多啊。 “嗯,没错,谈逢君比我年长近三十岁,我到京城那年,他已名扬天下。” 姬冰云只淡淡地说了这句话,却没提到他当初是如何以天才少年之姿惊艳业内,横扫京城尚香、尚药二局,将一众前辈都踩在了脚下。 谈逢君,不幸的也曾是成就他名声的踏脚石之一。在一次御前斗香中,姬冰云以一敌众,将当年成名的前辈,悉数击败。太后对他青眼有加,当场便赐他海外奇香三车,许他种种特权,风头一时无两。 那时的姬金凤,站在太后身边,满脸欣喜地看着他。私下里,她也一再鼓励他:“冰云,你要一鼓作气,乘胜追击,我们姬家的将来就在你一人身上了。” 她将他越推越高,然后,再将他狠狠地摔在地上。他无意中得罪的人太多,是以在他被驱逐后,竟无一人能站出来为他申诉冤屈…… 托这不速之客的福……姬冰云又记起了自己深藏于心的仇恨。 他是必然要向姬金凤,乃至整个姬家复仇的。 但要向这样的庞然大物发起攻击,光靠甘田田一己之力……似乎还很艰难,更何况甘田田根本不知道他的计划。 幸亏无意之中,上天助他,甘田田居然结识了另一香药世家练家的兄妹二人,将来或许会有些助力。 现在,居然又冒出个谈家人来? 姬冰云还真没想过谈玉书会和东南的谈家扯上关系…… “辛苦谈管事了。” 在谈福再次强调谈家的声威与谈家长辈对他这个孙子的想念之后,谈玉书终于出声了。 谈福心中一喜,想着这才是正常反应嘛,接下来该好好提出“那个要求”了。 “……我只想请问谈管事几件事。” “小少爷这话折煞奴才了,您直呼奴才贱名便可,说什么请不请呢。”谈福笑容可掬,姿态放得很低。 他在谈家也是得势的管事,甚得如今当家的二老爷看重。只是他深知将谈玉书迎回谈家的重要性,而谈玉书日后在谈家的地位,估计也不会差,还是提前烧好冷灶,给小少爷留个好印象再说。 “谈管事。”谈玉书没和他纠缠这些细枝末节,也没有因为他的低姿态而受宠若惊,只是沉声道:“我想知道,我娘当初在府里,是什么身份,为何会带我离开?” “还有,近二十年了,为什么从来没人来找过我们母子?” 谈玉书相貌斯文,语气温和,从来做不出咄咄逼人之态。然而熟悉他的甘家兄妹,却已经感受到小叔叔周围的气场,似乎…… 有点压抑啊? “哦,看来他是不想回去了。” 完全的局外人姬冰云,做出了客观的判断。 第153章 我不是你们家的人! “我想知道,我娘当初在府里,是什么身份,为何会带我离开?” “还有,近二十年了,为什么从来没人来找过我们母子?” 这两句话一出,谈福的笑就僵在了脸上。 他扯了扯嘴角,忙又挂上恭敬的笑容,谨慎地回答说:“罗姨娘是大老爷的妾室,当年之事,我们下人并不清楚,等小少爷回府,老太爷自然会和您说的。” 他的回答不能说没道理,就算他是个得势的管事,也还是谈家的奴仆,不敢议论主家私事在情在理。谈玉书没回应,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谈福见谈玉书没吭声,以为自己的回答已经让小少爷满意了,又紧接着说:“奴才不知罗姨娘当初为何将您带走,但府中从未放弃过找寻小少爷,只是没想到罗姨娘会将您带到这千里之外的德灵县来……好在小少爷没改姓名,终于让奴才们找着了!老太爷得知消息,不知多欢喜,马上让奴才带几个下人过来接您了!” 接着他又说,因为怕惊扰了少爷,那些个奴才们都在附近客栈里等消息,只等少爷起身回府,马上过来替他打包行李伺候他上路,云云。 其实谈福后一个解释纯属胡诌,当年谁能想到,那大雪天被赶出去的母子俩,居然还活着? 尤其是那孩子当时不是断气了么,怎么后来又活过来了? 要不是因为谈玉书没改名字,又有先头过来查看的人暗里将谈玉书画了像送回去,老太爷谈逢君失态地打翻了茶盏连声喊着“这就是老大啊”……大家还不敢确认呢。 这时的谈玉书和甘家兄妹还不知道,远方的谈家大宅早翻了天,无数人在为这位“小少爷”的重新出现而盘算不已。 谈逢君很沉得住气,直到谈福出门,才稍稍给家里众人透了风声。否则谈福的出行都未必有这么顺利。 “是吗?” 谈玉书语气依然轻柔,谈福忙趁热打铁地说:“是呀,家中老太爷不知多想念小少爷您呢!自打大老爷过世后……”他抹了抹眼角,仿佛流了几滴泪眼,又哽咽着说:“大老爷过世后,老太爷一直郁郁不欢,有时候几天都不出一趟房门。直到听说小少年您还在世,大老爷才有了点笑容,也肯进食吃药了……小少爷,您就赶紧回去吧!” “奴才们都准备好了,待会就让他们过来替您整顿行李,明儿咱们就能出发!” “……明儿?” 谈玉书眯起了双眼。 甘秋终于沉不住气了,嚷了出来:“明儿我小叔叔成亲呢!” 嗯? 甘田田没像甘秋甘冬一样跳起来,反而双眉紧锁,心里有了点不好的想法。 对方既然是谈家这等大族派来接人的管事,何至于不知轻重到这地步?都能打听到谈玉书住在这里了,还打听不到他要成亲? 就算不打听也能看到这满屋的喜字吧! “呵呵,有好戏看了。” 姬冰云再次事不关己地笑了起来,难得地八卦道:“我就知道这人来意不善……” “你又知道了?” “当然。” 姬冰云并不打算解释自己为何觉得此人有古怪,甘田田也不需要他解释,因为这谈福从进门起就给她一种说话不尽不实、态度过于浮夸的感觉。 当甘秋喊出明天谈玉书要成亲这件事后,谈福面上又有了短暂的尴尬,但没持续多久,便话锋一转说:“小少爷,老奴有件重要的事情,必须向您禀报。您看,是不是咱们找个僻静地方……” “不必了。” 谈玉书打断了谈福的要求,语调温和却态度坚决地说:“这里都是我最重要的家人。我没什么需要瞒着他们和你商量的。” “这……” 谈福眼角跳了跳,心里有些不耐烦。灯光虽然不太明亮,甘田田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里一闪而逝的轻蔑之色。 呵呵,看不起小叔叔,觉得他是个没见识的乡下年轻人吧?要把他们几个孩子支开,只怕是想忽悠小叔叔呢…… 好在谈玉书的态度,让甘家兄妹们大大安心。 不管小叔叔身世多么离奇富贵,眼下他对自己几个的感情,还是和以前一样一样的。这种感觉真好! 谈福又试图婉转地再次劝说谈玉书和他单独谈话,谈玉书却完全不为所动。 无奈之下,谈福只得说出他今晚过来的第二件“大事”。 原来,谈家不但要将谈玉书迎回去,还给他在家里定了亲事? “你们这也太乱来了吧!” 还是憨直的甘秋先跳了出来:“你们远在东南,咋知道我家小叔叔没成亲?他都没回家呢就给他定亲?” 甘秋的行为说不上有礼貌,却是话糙理不糙。谈福强压下内心的不爽,试图温和地解释,上次过来探访谈玉书下落的人,带回去的消息是谈玉书至今未婚,所以家里才会有这种决定…… 勉强解释的话,也能说通,好像谈家并不是故意要干扰谈玉书和小门小户结亲。毕竟谈玉书的婚事从媒人说亲到定亲、准备成亲,时间也比较紧凑。 可甘田田还是觉得谈家太霸道,根本就把谈玉书当成了一件物品,丝毫不尊重他。 “谈管事。” 甘田田终于不再沉默。 她走到小叔叔跟前,直视着谈福的双眼,微笑道:“原先你们谈家不知情,也就罢了。如今你明知我家里明天就要办喜事,却还执意要请我小叔叔赶回东南去……这就是说,你们对我小叔叔的婚事,并不赞成,想要让我们悔婚?” 谈福虽然不喜这小丫头片子半路插话,但她说出的话,的确就是他的目的。他张了张嘴,又重新闭上,来了个默认。 好嘛,把这事扯开了敞亮着谈也好。先等小少爷消化消化这件事,自己再劝劝他…… “谈管事请回吧!” 谈玉书收起了温和的表情,整张脸都阴沉下来。 “你们一定找错人了。家母与我的身世,只是碰巧和贵府那两位走失的主子有些相似罢了。你还是再找找吧,我不是你们家的人!” “阿长小二,送客人出去吧!” “好的,小叔叔!”甘秋甘冬响亮地应道 第154章 甘田田夜访谈管事(一) 不管谈福一直在说谈家是如何如何富贵,如何如何有诚意,给谈玉书安排的亲事又是如何如何门当户对……谈玉书依然不为所动。 甘秋本来就不太想让小叔叔离家,只是尊重小叔叔的决定罢了。这会儿见小叔叔态度强硬得很,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十五岁的甘秋不枉他“阿长”的小名,长得愈发高大了,与二十岁的青壮汉子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同,力气更是大得惊人。 谈福个头不算高——东南人身材本来就比内陆人要矮一些,他往日里又是养尊处优的,论起气力哪里抗得过能在码头扛包为生的甘秋? 被甘秋连推带搡弄出了院门,眼看着那扇木门在自己眼前“砰”地关上,再落了锁,谈福完全处在了震惊之中。 小少爷,是真的不想跟自己走啊? 怎么可能呢? 居然有人……能够抗拒谈家这泼天的富贵?小少爷不是患了失心疯吧? “你是什么人?怎么还在街上乱走?” 失魂落魄地站在街上的谈福,猛然被身边极不友善的声音惊醒。 几个捕快模样的人正黑着脸将他围住,上下打量着他,其中一个还回头看了看紧闭大门的甘家。 德灵县虽然没有宵禁,但这会儿已经很晚了,像谈福这种单身男子在街上乱逛,很容易引来巡城捕快的询问。 这还是看他穿得比较体面,捕快们没动上手呢。 谈福忙堆起职业化的笑脸,掏出自己的路引,说自己是刚从外地过来探访这一家远亲,这会儿正要回自己落脚的客栈。 他又给捕快们塞了几角碎银,才从换了温和表情的捕快堆里脱身,匆忙往客栈里赶去。 主子交代的任务,是必须完成的。他一定要把小少爷带回去,不过,在此之前……得先阻止他这桩婚事啊。 明儿就是小少爷成亲的吉日了,该怎么办呢? “你们都累了吧,早点睡,明天一天有得忙了。” 远门关上后,谈玉书看着甘秋一蹦一跳地回来,只说了这句话,便想回自己屋里去。 甘田田租这院子给小叔叔成亲,本来就没预备自个兄妹三人在此住下的。只是明天天不亮就要摆香案祭祖等等等等,还是先在这儿客房凑合一晚上算了。 见小叔叔不欲多谈,直接赶人,甘家兄妹面面相觑,却也没人吭声。 眼看谈玉书率先回屋,甘秋迫不及待地问甘田田:“田田,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小叔叔的事啊!”甘秋快急死了,可他真拿不出什么处理这事的章程来,只急得挠头抓脑。 甘田田很无奈:“大哥,我也没什么想法,这事……咱们只能听小叔叔的。他要走,咱们就好好送他走,他要留,咱们自然也开心……” “小叔叔不想走。” 甘冬插嘴说:“我看他是真心的,不是做做样子吓唬那姓谈的。虽说去了那什么谈家,好像可以过上好日子……可小叔叔……” “小叔叔和我们在一起,不是更好吗!” “谈家未必安着什么好心。” 甘田田冷笑道:“真有心要找小叔叔,怎么不早几年找来?你们啊,都没看到事情的关键……小叔叔那两个问题,才是最要紧的。” “问题?” “嗯哼。” 甘田田再冷笑数声,说:“当年罗奶奶带着小叔叔跑这么远,要不是在谈家受了大罪,她会半句不提小叔叔的身世?咱家祖母和阿爹,对他们母子的身世绝不知情吧。” “看那谈福含糊其辞,就知道小叔叔他们母子跑出来,肯定牵涉了不小的事故。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当年害他们的人,估计早没了?这会儿想起接他回去了,呵呵……” 甘田田还没说,最让谈玉书反感的,就是谈福非要谈玉书悔婚,去和所谓的名门千金联姻。 这都什么和什么呀? 有钱了不起吗,有钱就可以任性吗? 从谈福根本就没在意过人家杨家感受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谈家的家教——霸道,自私,甚至是自大。 “这种人家,难怪当年罗奶奶要带着小叔叔离开呢。” 甘田田还是往好的方面想,姬冰云却笑得更讥讽:“离开?怕是被赶出来的吧。” 嗯? 甘田田这才想起,姬冰云的身世,和谈玉书十分相似。 有道理啊! “算了算了,大家都去睡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甘田田打了个呵欠,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千头万绪在脑子里堵得厉害。还是先把眼前的喜事忙过去再说! 小叔叔要娶亲,关那所谓的本家什么事?哼! 洗了脸躺在床上,甘田田正朦朦胧胧想入睡,突然一下子又醒觉过来。 “哎呀,有问题。” 姬冰云嗖地出现,似乎早料到甘田田会睡不着。 “本来就有问题,你才想到?” 甘田田把床头烛火点燃,喝了杯冷茶,醒醒精神,再把刚才从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梳理清楚。 很明显,谈福是带着使命过来的。从他刚说清谈玉书身世,就迫不及待要将谈玉书带走,而且还非要让谈玉书悔婚这几点看来…… 谈家很重视谈玉书的……“联姻”啊。 那么,明天成亲的吉日,这帮子人会不会来捣蛋? 不能因为把人赶出去就掉以轻心! “唔,刚才他说了自己住在大福客栈是吧……” 甘田田再灌一口冷茶,眯了眯双眼。 姬冰云随口追问:“所以?” “所以,小姬,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了。” 听到甘田田这么说,姬冰云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现在就要出去……和那位谈管事,好好聊聊。” 聊? “大晚上的,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以为你是韩睿?” 呃,甘田田没好气地瞪了姬冰云一眼。她当然没有韩睿那种好身手,但是她还有个好哥哥嘛。 “我又不打算自己出去,会找大哥送我来回的。总之,你听我说……” 不多时,谈家小院的大门被轻巧打开。一高一矮两条人影,悄无声息地走上了德灵县城的街头,往城中另一角的大福客栈而去…… 第155章 甘田田夜访谈管事(二) 大福客栈是德灵县城中档次较高的一家老客栈。客栈里,不但有上中下三等常规客房,还有几间单独的小院子,专门租赁给需要长住的外地客人。 毕竟德灵城是个不小的码头,半城人都做着和香料有关的生意,客流从来都不少。 从东南而来的谈家管事谈福,正与和他同来的三名仆人一道,坐在客栈东北角小院的厅堂里。 “福管家,这小少爷真不肯回去啊?” “那怎么办?老太爷可是发了话的,咱们必须把小少爷带回去!” “小少爷到底怎么回事,哪有人放着富贵日子不过,要在这种小地方过活?”这仆人没说出口的是:“要是换了我,早跟着飞奔回东南了啊!” 谈福紧紧皱着眉,不停往口中灌着热茶,但还是觉得口渴。能不焦躁么?小少爷怎么就那样想不开啊? 无论如何,现在总得先阻止小少爷这桩婚事。 出门前,老太爷倒是没交代过这事……但当时谁知道小少爷短短几个月里就订了亲,马上就要娶妻了? 还好自己几个仍是及时赶到了。眼看着就快半夜了,这会儿也没法找人做什么,明早该怎么办啊…… “笃笃笃”,小院的门被轻轻敲响。 一名仆人过去问话,却听那来敲门的店小二说,有客人深夜来访。 客人?难道是小少爷想通了? 谈福三步并作两步从小厅里赶出来,脸上刚堆起笑,在看到来客后却猛然僵住了。 怎么会……是这两个孩子? “谈管事你好。” 甘田田不卑不亢地对谈福微微笑着问好:“不先请我们进去坐坐?” 她的身后,高大的甘秋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履行着守护者的职责。 谈福不明白这对刚把自己赶出门的兄妹,为何会突然转变态度,主动找上门来? 不过,谈福预感到,也许不是坏事…… “谈管事,我小叔叔家里……真的很有钱很有钱啊?” 在简单的自我介绍后,甘田田刚落座,就“迫不及待”地追问起来。 谈福眼睛一亮,又把原来和甘家人说过好几遍的话再夸张地描述一回,并满意地看到了甘田田脸上陶醉的表情。 他就说嘛!这样的大富贵,怎会有人不动心?小少爷估计是拉不下面子,或许是读书人的迂腐?不好直接从自己嘴里说出退婚什么的话?他懂他懂!所以才偷偷派了这俩孩子过来商议吧? 却不想,甘田田遗憾地告诉他,他走了以后,他们劝了半天小叔叔也不肯改变心意。 “那……” 谈福疑惑了,他们不是小少爷叫来的? “不过,谈管事你也不用担心!小叔叔读书读得钻牛角尖了,太过迂腐……唉唉,他脑子转不过弯,咱们要帮帮他,是吧?” 甘田田在婉转地“批判”了小叔叔以后,闲扯了几句,终于道明了自己兄妹俩的来意。 那就是,他们很乐意让谈玉书认祖归宗,回去娶那位高门小姐。然后他们甘家人就能跟着鸡犬升天了! “……谈管事,你说小叔叔回了东南,不会对我们不管不问吧?要不,我们能不能跟着一块儿过去啊,毕竟我们是一家人……” 小女孩天真的脸上满是对荣华富贵的憧憬,眼里写着赤果果的渴望。 呵呵,毕竟只是小孩子……乡下丫头,好哄得很! 谈福虽然很失望今晚来的不是谈玉书,但甘家兄妹的到来,依然让他心情好了许多。 可接下来,他又要再失望一次了—— 甘田田遗憾地告诉他,尽管他们一再相劝,小叔叔也还没松口说要跟谈福等人回乡,更别说退婚。 “不过,谈管事你也不用着急。小叔叔犯倔,我们几个虽然暂时劝不住,但还是很乐意帮助你们的……呃……比如明天的……” 她欲言又止,像是想说“婚事”两个字又不好说出口,期期艾艾,十分无措。 谈福及时地给了她一个“我懂的”眼神,呵呵笑道:“好说好说……哎呀,你们先喝茶,喝茶!” 甘家兄妹便不客气地一边喝茶,一边开始渐渐放松,东拉西扯地先聊着。 谈福暗暗观察这兄妹俩,那哥哥说话都不利索,笨笨的。妹妹呢,看起来精明得多,但十来岁的小姑娘能精明到哪儿去?还不是一副市井小民的穷酸嘴脸,呵呵……谈福心里鄙视地想,也难怪的,他们一辈子活在这种小地方,又没爹没娘的,能有什么见识? 但眼下,他还要利用他们来阻止小少爷的婚事,并且让他们帮忙劝说小少爷,让小少爷心甘情愿地跟自己回乡。毕竟他们不能来硬的吧?这样就算把小少爷绑回去了,老太爷估计总能把小少爷的不满摆平,他们这些跑腿的下人……没被记恨就不错了!还想捞好处? 再说了,让老太爷知道,他们几个连说服小少爷的能力都没有,最后还得动粗,以后还想不想在谈家混了啊! 还好甘家人贪慕虚荣,要的就是他们贪慕虚荣啊!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嘛! 甘家兄妹没在客栈里停留多久,时间的确太晚了。 小半个时辰后,甘田田挽着哥哥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在回程路上,嘴角总忍不住往上翘。 “田田,你刚才说的那些……唉,我反正脑子笨。”甘秋有些闷闷的。他护送着甘田田一路而来,也早就答应了无论如何不插嘴,不反对。可听着妹妹和那些人“勾结”,说明天天亮前肯定能阻止亲事什么的……真是费解啊! 妹妹到底想干嘛? “我说了什么,不重要。”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啊?” “他们吃了什么……才重要呀。” 甘田田笑得很坏很坏,像只算计得逞的小狐狸。 姬冰云忍不住在她耳畔冷哼一声:“要不是我,你知道怎么配软骨散?” “当然不懂啊。”甘田田谄媚地在脑海中回应:“大师您真是太好了,帮了我大忙啊!” “哼……” 姬冰云帮她暗算谈家人,自然有他的想法。 事情……好像越来越有趣了啊。 客栈小院里,不久后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第156章 甘田田夜访谈管事(三) 甘田田的想法很简单,宁错杀不错放,无论如何先保证小叔叔的婚礼顺利举行再说。 在来客栈的路上,她先去了趟相熟的药店,敲开门抓了十来种药……为的就是不让药店小二哥知道她想配什么方子。 作为精通香料的大香师,姬冰云自然在医药上也不弱。没到华佗能刮骨疗毒的程度,开个蒙汗药之类的方子绝对没问题啊。 香与药,自古难分家。甘田田如今是年纪太小,还没到真正学医的时候,只学了粗浅的药理。要想迷昏一帮人,还得姬冰云出马啊。 “有大师您帮忙真是太好了啊!” 甘田田继续拍着姬冰云的马屁,她是发自内心这么认为的。姬冰云却不见得领情,自己堂堂大香师,居然要帮她干这种下三滥的勾当…… 要不是因为谈玉书是“谈家嫡系”,将他捆绑在甘田田这条船上说不定将来能发挥出点价值,姬冰云才懒得理这破事呢。 甘家兄妹悄悄回到谈玉书成亲的小院——日后就叫谈家小院了,并没有引起谈玉书和下仆们的注意。甘冬是早知道他们出门去的,听甘田田说已将那伙人药倒,保证他们明儿捣不了蛋,同样大喜。 “田田,你说,咱家小叔叔,心里到底怎么想……” 甘冬的问题,甘田田也无法回答。 她毕竟不是小叔叔肚里的蛔虫啊。 小院另一间偏房的床上,谈玉书裹着薄被,眼睛却瞪得大大的,难以入眠。 他从没想过自己竟会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在对母亲仅有的记忆中,她并没有对他透露过一丝一毫这样的信息。 母亲的身体很羸弱。大娘——也就是甘家老祖母,常常给母亲请大夫,煎药,可年轻的母亲仍是早早的就扔下他过世了。 是了…… 大哥当年似乎无意中说过,母亲身体底子太虚,也许是逃荒的时候透支了精力,才会伤了元气吧? 可是,若不是逃荒……而是……逃难呢? 谈玉书不敢想,母亲曾在那个家里,受过什么样的对待。能把正当壮年的母亲折腾成那样,呵呵……就算谈福说再多的好话,谈玉书也不敢信。 “母亲,您会希望我……回去吗?” 谈玉书长身而起,站在窗前,望着后院天空那一片星空。 但他很清楚,无论自己回不回去,他是不会答应让那些素未谋面的长辈来干涉自己的婚事的。 这妻子,是他自己挑选的,他很满意。高门千金又如何,锦绣前程又如何? 他不信自己就博不出一条青云路,不信自己就必须靠族人与妻子来成功……是的,跟着谈福回去,他会生活得更舒适吧。不需要成亲都跟侄女儿借钱租院子,不需要担心交不起束脩读不起书…… 但那些舒适,要拿什么来换?他的婚姻,他的自由,还有,他如今平静却温馨的生活。 “睡吧。” 谈玉书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走一步算一步,他的未来,他会自己考量,不劳那些从没在他生活中出现过的“长辈”来操心。 次日天还未亮,鸡刚叫了头遍,谈家小院就有了人声。 来帮忙做酒席的短工,开始往小院后厨搬着今儿喜宴的食材。厨娘和下人们在井头杀鸡宰鸭劏鱼,一桶桶清凉的井水被打上来,哗啦啦地泼湿了天井的地面。 前厅更是忙碌,甘秋甘冬亲自上阵摆设香案,甘田田带着两个仆妇在清点三牲和瓜果,人人都忙得额角背心出汗。 “田田姑娘,这些碗碟放哪儿啊?” “田田姑娘,酒水来了,这边要放多少坛?” “三牲好了!田田姑娘,喜字呢喜字呢,猪头上还缺个喜字啊!” “田田姑娘,酒水来了,这边要放多少坛?” 今天婚礼的总策划甘家大姑娘田田,恨不得自个一气化三清,拔根汗毛变出无数化身。她真的快累死了好嘛! “哇!小叔叔,你站在我背后干嘛!吓死人了。” 甘田田手里正捧着一大托盘东西,转身差点撞上谈玉书。任是她脾气再好,也忍不住抱怨了。更要命的是,小叔叔……你这发型!你这衣服!你有没有好好收拾自己啊新郎官? “呃……我想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谈玉书睡得迷迷糊糊起身,才发现自己睡过了时辰。赶到前厅来,只见侄子侄女和帮工们都忙翻天了,反倒是他这正主儿不知干什么好。他刚想往甘田田跟前凑,结果……好像还添乱了? “哎哟我的小叔叔啊!”甘田田已经没工夫生气了,把手上的托盘丢给厨娘,招呼哥哥赶紧弄好香案,拖着小叔叔就往他屋里走。 “求您赶紧换衣裳!对,就是那身试过无数次的喜服!戴好您的大红花!咱们要祭祖了!” 她简直要咆哮了,心里的泪流成了海。管家婆难当啊!小婶婶,您赶紧过门吧,我家这呆萌宅男就交给您照顾了,小侄女我心太累了…… 天光大明的时候,谈玉书终于匆忙完成了祭祖仪式,带着甘秋、甘冬、两个喜娘和雇来的乐工帮佣们,吹锣打鼓地往杨家赶。 “先放花炮啊!” 甘田田觉得自己嗓子都要喊哑了,这群人……挂在门上那么长的大红炮仗看不见? 呜呜呜,不要什么事都让她来操心好吗?她只是一个十岁,哦不,马上就十一岁的小萝莉,搁在前世那就是小学都没毕业的天真花朵啊。算了算了,马上就有小婶婶来帮手了! 火光闪动,噼啪炮响,迎亲队伍喜气洋洋地出发了。 甘田田一面在家里布置喜宴,一面担心着小叔叔能否顺利接亲回来;不仅得招呼不停上门的宾客,还要分出精神来提防谈家人会否来捣乱,整个人就像陀螺似的转个不停。 还好,姬冰云帮忙配的迷药似乎很有效,直到傍晚时婚礼结束,谈家那几个人都没有出现过。 这一整天,甘田田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来的……好容易把新人送入洞房,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倒在前厅椅子上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你还挺能干的嘛。” 难得姬冰云会对她有正面的评价,但这会儿甘田田已经累得没工夫高兴了。而下一刻,姬冰云却说:“不过,谈家的事,只是个开始。你做好准备了吗?” “我能做什么准备?” 甘田田知道姬冰云的意思——昏睡了一天一夜的谈家管事和仆人,大概就快醒来了吧。 明天,他们会再过来吗?就算明天没来…… 他们也不会轻易放弃劝说小叔叔回乡这件事的。 以谈福的智商,不至于猜不出自己给他们下了药。没法再装无辜了啊,她该以什么样的姿态来帮助小叔叔呢,头痛呀头痛…… 夜,渐渐深了。新人在新房里鸳鸯细语,甘田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怀着淡淡的忧虑,沉沉睡去。 第157章 留信出走 杨二姑娘,哦,如今该称呼她为杨氏了,还没来得及褪去新嫁娘的娇羞,收拾心情融入这个新家庭,就得知了一个不知该高兴还是难受的消息。 她的新婚夫君,居然是东南大族谈家遗落在外的子嗣,而本家老太爷正派人来接他回去。 而且,还有一门高贵的亲事,在等待他去履行——她差一点就被退了亲,成了弃妇,在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 后怕。 杨氏完全没有感到惊喜,她只觉得深深的后怕。 虽说因为体格异于寻常少女,但她的性情实则极为温婉、柔顺、传统。和所有同龄少女一样,她很早满怀憧憬地准备着每一样嫁妆,一点点地用私房丰富着自己的衣箱。定下亲事后,家里的女性长辈们,开始一件一件给她添装。她郑重地将这些美丽的、柔软的、或轻薄或厚实的料子、衣裳、被褥、锦帐,收拾得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打包,在她心里,这就是自己稳妥而温暖的下半生。 未嫁的时候,她就对自己的未婚夫君充满了好感。那次庙会后的见面,短暂的接触,几乎夜夜都在她梦中回放。那个秀气的、儒雅的、温柔微笑的、满身书卷气的青衫男子,竟真的要成为她的良人了…… 没有长辈、没有亲族、没有祖宅,有什么关系呢?她不介意吃苦,她会算账呀,还会做好多家务,如果家里实在困难,她还可以自己下厨……在小吃铺子里长大,眼看着家里的厨子们煮出一锅锅的羊杂汤和杂酱面,做些最基本的吃食总难不倒她!大不了,她还可以学绣花,学纺布,努力挣钱让夫君去进学! 小小的花轿,满载着她满满的幸福。这种幸福,在被夫君缓缓挑起盖头时,在花烛红泪滴滴融化时,达到了顶点……虽然感觉新婚夫君好像情绪有点怪怪的,她也完全没往心里去。她光顾着害羞了呢…… 然而,就在新婚第二天早饭后,拜完谈家、甘家长辈的灵位祭告上天后,夫君却郑重其事地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这些,都是真的?” 许久,杨氏才讷讷地抬起头,追问了一句。 谈玉书没说话,在一旁的甘田田叹了口气,说:“婶婶,这事,有八成是真的。” 会让甘田田如此笃定,而不认为谈福是个奇怪的骗子,是因为——姬冰云很肯定地说,谈福佩戴的东西,是真的谈家管事的标志。 姬冰云不可能在这种事上骗她,没必要。 “那,夫君……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杨氏情急之下,忍不住拽了拽谈玉书的袖子,旋即意识到不该在侄子侄女面前失态又快速放开了手。 谈玉书没怪她失态,反而把她撤开的手又拉了回来,轻轻握了握。 “你是我的妻子。”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语气却很郑重。“所以,我才会把这些事,毫不隐瞒地告诉你。” “夫君……” 杨氏鼻端微酸,心头暖流涌动,刚才因为后怕而生出的冷汗渐渐褪去。 “之后该怎么做,实话说,我也不知道。”谈玉书也像甘田田方才一般叹气,摇头道:“刚刚田田才告诉我……” 他很不高兴地瞪了甘田田和甘秋好几眼,当然主要是瞪甘秋,然后把这兄妹俩药昏了谈家管事仆人们的事也告诉了杨氏。 天! 杨氏听得捂住了嘴巴,田田她……好吧,她一直知道这名义上的侄女儿、实际上的小妹妹,是个机灵古怪与众不同的女孩儿,但没想到她居然敢做出这种事! 然而她又不由得生出了深深的感激,还好有他们的“胡闹”,否则自己昨儿的婚礼……说不定就被搅和了! 无论怎样,起码自己能有一个舒舒心心的婚礼,顺顺当当地嫁给了夫君。日后的困难,日后再说了。 一家人没聊几句,他们担心的事情变成了真。 谈福再次上门,这一回他可不是自己来的,而是把几个手下也带来了。 谈福不是傻子。尽管被一个小女孩忽悠了还下了药这件事非常非常屈辱,也让他难以置信,他还是强压下暴躁的情绪赶到了谈家小院,想要继续自己的使命。 一方苦劝利诱地纠缠,另一方冷淡抗拒地躲闪,谈家来人与谈玉书一家之间,这种令双方都疲惫辛苦的拉锯战足足进行了好几天。 要不是考虑到后果堪虞,谈福都想直接捆人上路了! “小叔叔,这么耗下去不行啊。” 甘田田也无奈了。她明天就要去县里香坊报道了,这件事到底该如何解决? “我不回去。”谈玉书再次表达自己的坚决。这些日子他也看明白了,从谈福期期艾艾的回应里,他已经了解自己母子当年的离开,必然有“不可说”的内情。 这样,他就更不能回去! “我已经告诉过他,既然母亲让我姓谈,她自然不会阻止我认祖归宗。可是,我不想现在回去。” 与一般人的想法相反,谈玉书不想回去攀附那个辉煌的家族,他想靠自己的力量成功,再回去……回去问问那些人,当年,母亲为什么要带他走? 而潜意识里,他还有一个,连妻子侄子们都没有告诉过的想法。 他希望成为“母亲的骄傲”,再回到那个家。 因为……母亲的早逝,和那个家,那个家里的某些人,绝对脱不了干系。他不想让那些人,看到他如今庸庸碌碌的样子,暗地里嘲笑他过世的母亲无用…… 这是谈玉书深藏心底的骄傲。清淡如他,也是有傲骨的。 而这股为母亲雪耻的力量,终于让他脱胎换骨,与少年时的怯弱优柔,彻底告别,走上了一条他曾梦想过却以为自己难以实现的青云路……这是后话了。 在甘田田进德灵香坊的同一天,谈玉书留下一封短信,让甘秋转给谈福带回谈家交差,自己带着新婚妻子消失在德灵县城。 谈福身心俱疲,看着手上的信笺和小院紧闭的大门,长叹无言。 看来,小少爷这回是铁了心……自己注定要被老太爷骂死了!这叫什么事啊!早知道就不主动争取出来了! 第158章 德灵香坊 “进去啊。” “你可以让我感叹下吗?” “就个县里的香坊你还感叹?有点出息行吗?” “我就是这么没出息,怎样?” “……赶紧进去啦!” 甘田田提着包袱,站在写着“德灵香坊”四个大字的牌匾下,微仰起头,心跳略快。 她才迟疑了一小会,姬冰云这家伙就开始不停的催催催……能不能体谅下她这种小透明对于官家香坊的敬畏之心啊? 您是见过大世面的风云人物,可别对我要求太高嘛。没听说新生上学新人入职都有心理障碍吗? 好吧您没听过…… 事实上,也的确不容她犹豫太久,门房里的两个门子看到一个小姑娘提着包袱走到门前徘徊着,立刻就都从门里走了出来。 “小姑娘,你是不是姓甘?” “对呀,我是。”甘田田小小地吃了一惊。德灵香坊的人对新进的学徒都这么友善?马上就有人出来迎新生了? 两个门子立刻笑得更加友善,一个带着她往里走,另一个甚至提出替她提包袱,当然被甘田田非常有礼貌地谢绝了。 不过她的疑惑也没持续多久。从带路的门子口中,她得知那位申管事特意交代过他们,这两天会有个姓甘的小姑娘进香坊,让他们见了人就把她先带到自己工坊里去。 “咱在香坊里干活也有年头了,可没见过申管事特地关照过哪个新来的学徒呢。甘姑娘,你家里也是咱们县里的大香铺吧?” “这个嘛,呵呵。”甘田田只能干笑着含糊过去,顺手飞快地递给那带路的门子一个小荷包。荷包里装着半吊钱,不算多,但也绝对不少,算是很拿得出手的门包了。门子显然是收惯了门包的,也不至于为这几个钱就献媚,不过谁会嫌钱多?而且看这甘姑娘既有后台又挺会做人,便在心里暗暗记下日后要和她打好关系。 刚进香坊的甘田田还不清楚申管事在德灵香坊里的地位,以为只是个普通管事罢了。等她进香坊一段日子后,慢慢摸清了这里的人事情况,才了解到申管事恰好管着德灵香坊一半的后勤内务,门子们的轮班和灰色收入都是他一句话的事儿。 而得知实情后的甘田田,想得却更深了一步——申管事不会想不到自己亲自交代后,门子们会对自己有什么样的态度。他也是在借这机会,向自己展示他在德灵香坊里的能耐吧? 作为一位已经小有成就的前辈,通过这种方式来暗示自己,他的势力……那拉拢的味道就很浓很浓了。 可就因为这样,甘田田反而更警醒了些。申管事一开始就要把自己绑定在他的船上,照这么看来,德灵香坊内部的派系斗争,一点都不比自己原来呆过的郁金坊要少…… 也很正常,公司越大,内部矛盾越多嘛。 且说当日甘田田在门子的引路下,很顺利地就到申管事的工坊里办完了报道手续,成为了德灵香坊“玄”字工坊中的一名小学徒。 官家香坊与草台班子似的民间香坊不同,因为人员更多分工更细,一般都分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大工坊。正常情况下,前四个工坊又被称为“上四坊”,后四个工坊则称为“下四坊”。从排名和俗称上就可以看出谁比较重要……排在第三的玄字号工坊,绝对是香坊中的实权部门啊。 在进德灵香坊前,乔师傅已经很贴心地给她科普了一遍这德灵县唯一一家官家香坊的简单情况。 现任坊主姓邓名苍云,是西江省“本土派”调香师的代表人物之一,但在调香上的名气并不算大。尤其和玉江香坊的坊主林轻扬相比,差的不是一点半点——之所以老是被人拿他来和林轻扬相比,也是无奈的事情,谁让他们是同期出身的调香师呢? 但是邓苍云能当上一县香坊的坊主,自然也有他的长处,他的长处就是特别特别会做人。 像德灵县这种内陆大型香料码头,香坊香铺众多,业内竞争激烈又复杂,比如韩睿的生母方家与继母江家的明争暗斗就正如火如荼。邓苍云正因为和本土以及外来香业人士关系融洽,而且把德灵香坊也管理得不错,所以才坐稳了屁股下的这把椅子。 但他除了调香相对不出色外,还有个弱点,就是过于隐忍阴柔,很少出头为德灵香坊争取什么。香坊里的争斗,他也往往是用和稀泥的态度来解决……这是乔师傅的原话,事实是否真的如此,还等甘田田自己慢慢体会了。 不过乔师傅是个睿智的老人,他看透林轻扬打算让甘田田在县里香坊过一过水的想法,大胆地告诉甘田田:“德灵香坊的事,你尽量别搅和,反正你不会在那儿呆好几年的。” 意思就是,只要你保持“天才”的表现,被提拔到林轻扬身边是迟早的事。既然总要去省城,县里香坊的这摊子事,真没必要掺和。 坊主邓苍云以下,还有一位二号实权人物,就是香坊总管。 官家香坊是实行一正一副的管理,坊主为正,总理大局。总管为副,细抓坊务。 德灵香坊的这位总管,是位女子,姓洪名月娇。 名字娇滴滴,据说人长得也颇有风韵——女调香师长得丑的还真不多。当然好看也分许多种,例如陈大姑之端庄,徐大娘之风骚……这位洪总管年已四旬,好像连孙子都有了,却不知是走什么路线。但在乔师傅的描述中,洪总管可是位很能干的管事。 “你去了那儿,千万别得罪这位洪总管。她未必能给你什么好处,要让你升不上去却容易得很呐。” 老人家的叮嘱绝对是金玉良言,甘田田牢牢记住了他的交代,并且暗暗祈祷洪总管别像徐大娘那么难搞。 既然人家家庭美满,心理应该没那么变态吧?自己只是个小学徒嘛,又招惹不到她…… 可惜祈祷归祈祷,甘田田一贯以来的好运气,好像突然用光了。 因为就在进香坊的头一天,她就不幸地撞在了洪总管的枪口上! 第159章 被人修理了 却说甘田田初入德灵香坊那日,前半天一直很顺利。 进香坊,到玄字号工坊报道,挂上号,然后由申管事指派的一名女管事名唤薛姐的带她到“宿舍”去安置行李。和她刚进郁金坊那时,流程并无太大不同。 薛姐是玄字号里的小管事,年纪却不小了,一张圆脸,笑起来眼梢都是细细的纹路,脾气很好的样子。也许她在别的小学徒面前,也未必这么好说话,但申管事郑重交代她照顾的人……她怎会故意摆架子甩脸色?犯得着吗? 德灵香坊作为官家香坊,和郁金坊这样的小作坊在规格上自然相差甚远。毕竟坊里人数众多,光是学徒就有三位数,住宿的院落肯定不会少。 甘田田跟着薛姐穿过两道回廊一座小花园,心里暗自感叹官家香坊果然环境优雅。从花园一角的月亮门穿出来,薛姐便笑道:“甘姑娘,你就住桃院吧。” 如今的甘田田已不是当日懵懂的“外来户”,只扫了几眼便知道自己分配到的这间院子方位和环境都相当不错。由薛姐指引,她拎着行李进了西屋,只觉得屋宇虽小,却窗明几净,窗外可见花园里舒展而出的几枝桃花,心下便暗自欢喜。 难怪叫桃院,的确是间好宿舍啊,有人关照就是好!关键是……现在这屋里四张床就她一个人睡,简直相当于单人间待遇了嘛,真开心! 薛姐虽说看在申管事的份上对她十分照顾,但也不能只围着她一个人转,再交代了几句诸如待会到哪儿吃饭之类的闲话就先忙去了。 甘田田便挽起袖子,选了张向阳的床铺,开始收拾行李。 “你就是新来的学徒?姓甘?” 呃? 甘田田突然感觉屋里阳光一黯,抬起头,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啊咧,哪来的一座肉山……几乎把大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难怪光线都进不来……这……这肥婆谁啊? 被甘田田在心里称作肥婆的中年妇人,五官几乎被肥肉挤得变形了,但仍可看出她表情并不友善。 “你别在这儿忙活了,这儿不让住人,你跟我到隔壁院子去住。” “可是,刚才薛姐……”甘田田不像一般小学徒那样唯唯诺诺的听话,下意识就觉得这不是好事,忍不住想要反驳。哦,她还想问对方:你谁啊你! 肥婆不耐烦地叉起腰,这个动作让她肥胖的身躯又在无形中膨胀了一圈。“小丫头片子叽歪什么?让你住哪儿就住哪儿,就你话多!薛婆子那边我早通过气了,没你事儿。” “快点快点!我还有好多事儿要忙呢……这丫头真不晓事……” 不等甘田田再说什么,肥婆已经嘟嘟囔囔地走出了门外。 尽管感觉事情不对劲,但甘田田毕竟初来乍到,张了张嘴,只得无奈地把行李再草草打包好,略带不安地随着这不知名姓的肥婆往另一个院子走。 “有……没有搞错?” 片刻后,看着一片狼藉的破落院子,甘田田瞠目结舌,十分肯定自己被整了。 说得好听,“让你一个新学徒自己住一处大院子,便宜你了”……这是鬼屋吧! 杂草丛生的地上虫蚁乱窜,三面厢房只有一间勉强完好,其他两处都是烂瓦颓墙。进了唯一能住人的北屋,甘田田在心里哀嚎着,天啊这霉味真冲! 等她用尽精力适应了这呛人的霉味和尘土气息,稍稍打量几眼屋内陈设,更是绝望。 只有一张床。 而且,床上没有帐子,床边没有桌椅,整间屋子光秃秃的……就一张床! “这能住人?” 从鸟语花香的桃院来到这不知名的鬼屋,真是天堂到地狱的差别。 “哟,有地方给你住就不错了,还挑剔?哪个新人像你这么难伺候的,老娘在这儿干了几十年也没见过你这样嚣张的小丫头……” 甘田田才反问了一句,肥婆就张开可以用血盆大口形容的嘴巴巴拉巴拉数落起她来,口沫横飞。 真是……甘田田皱起眉头,心知今儿这亏自己是吃定了。好像想到甘田田内心的打算,肥婆冷笑道:“小丫头,咱也知道你是有靠山的,不然怎么能平白无故混进来?你要为了这点小事去和申管事告状,只管去好了。” 啊咧? 不是吧……甘田田心底的哀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惊愕——她当然不意外香坊里有派系,有对立,但是……刚进香坊头一天,她就被当成申管事的党羽惨遭修理,会不会太离谱了一点? 对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总不能跳起来和这肥婆打一场,这也和甘田田之前为自己制定的“低调再低调”路线相悖。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她忍了! “真要自己收拾这院子啊……” 肥婆走后,虽然甘田田在心理上已经接受了自己倒霉的开始,但对着惨淡的住房情况,她仍是止不住地想流泪。 “呵呵,你运气不错啊。” 姬冰云非常落井下石地嘲笑道。 “……姬大师,您安慰我一下会死吗?” “我已经死了啊。” “……对哦。” 他说得真有道理,甘田田完全无言以对。 不管了,天大地大皇帝大,也比不过吃饭事大!先填饱肚子再说! 甘田田把包袱一丢,拐出远门,直接朝薛姐说过的饭堂方向走去。 “薛姐。” 快到饭堂时,甘田田远远就看到薛姐在前面和几位年纪相仿的女管事在边走边说话,忙赶过来向她打招呼。 “甘姑娘,你收拾好了吧?” 薛姐的笑容依然随和亲切,甘田田心里咯噔一下,薛姐不知道自个被挪了屋子? “薛姐,请借一步说话。” 甘田田把薛姐拉到一旁,将自己后来的遭遇简单说了一遍。 听到甘田田形容那中年妇人的外形时,薛姐面上掠过几分惊讶之色,脱口而出:“朱婆子让你挪地方?” 原来那肥婆姓朱? 真是贴切,太符合她的外形了! 但听甘田田说到,朱婆子嘲讽她是申管事的人,不怕她去告状以后,薛姐的表情又起了变化。 “……这……既然她都这么说了,那你就先在兰院住着吧。” 嗯? 有问题啊…… 第160章 新伙伴 自己无意间成了小炮灰。 熙来攘往的饭堂中,甘田田捧着木碗坐在角落里,看似发呆,其实是在认真思考自己的处境。 按理说,林轻扬安排自己进县级香坊,肯定是为了提携自己,而不是为了让自己吃苦头——他又不是变态,没必要啊,总不会是在演什么老狮子把小狮子丢进山崖下磨练它的狗血戏码吧。 不过,像林轻扬这种身处地位较高的人物,或许把下面香坊的情况想得简单了……大概是因为他很久都没有接触过,或是根本就没待过底层的香坊吧? 林大坊主直接从上头施压把自己弄了进来,还让自家弟子申管事对自己好好关照,看起来她确实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好让人羡慕。可从她今天的遭遇看来,哼哼……朝中有人,还得这人自己够力才行啊。 申管事够不够力? 从门子和薛姐的反应来看,申管事是有势力的。她也稍微了解了一下申管事在香坊里的排位,却碍于初来乍到,对申管事的“敌人”或是“仇家”毫无了解——于是就遇上了这当头一棒。 听朱婆子的话,还有看薛姐对自己挪屋子的回应,就知道对方的后台……应该,哦不,是肯定,比申管事大。 “前辈啊,您到底得罪了谁,让我替你顶雷啊?太不厚道了……” 甘田田无奈地哀叹着,食不知味地往嘴里扒饭,一想到那间叫兰院的“私人宿舍”她就脑袋大。 其实别说甘田田,申管事自己都没想到,甚至连朱婆子的后台,某位香坊中的大人物……也没想到! 今儿这事,实际上是由几件小事阴差阳错叠加而成的效果…… “你是新来的?” 甘田田刚把自己那份饭菜吃完,便听到有人好奇地走到身边来询问。她忙挂上自己天真无邪的招牌笑容,看向周围几名年纪比她略大的少女:“是呀,姐姐们好,我是今儿新来的学徒。” “甘田田?这名儿到怪有趣的。” 为首的少女长着一张比旁人稍大的方脸,五官倒是柔和,并不难看。甘田田心下微动,换上更热情的态度,主动介绍起自己来。 因为如今并不是考香坊的时节,甘田田单独入坊,本身就是有点引人注目的,只是很多人好奇归好奇,却抱着自扫门前雪的心思等着别人先去八卦。这几个少女是黄字坊的学徒,平时爱凑热闹,最先按捺不住,索性一起过来探询。 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像这种单独进来的新学徒,往往是有背景的。听说甘田田是“特许入坊”,几人态度又更热络起来,加上甘田田刻意笼络,尤其是主动给她们一人买了一份饭堂里很贵的冰糖白糕做“见面礼”,她们对这新伙伴的印象便更好了。 想来,这是哪家香铺的大小姐吧?能被特许进入县级香坊,可得有府级香坊的人大力推荐……要不是甘田田看起来很像本地人,大家都要以为她是省城下来的姑娘了。 “啊?你住兰院?” 本来和她聊得挺好的姑娘们,听说她被安排住到了兰院,个个脸上都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这也不能怪她们……想想兰院那种神憎鬼厌的破烂劲儿,甘田田都想问,好好一个院子怎么糟蹋成那样! “……呃,那地方不住人的啊,你怎么会被安排到那里去啊?桃院竹院不都还有空房吗?”一个名叫银杏的少女最沉不住气,讶然问道。 既然她是“关系户”,不是该住得更好……起码也不该住到那么差的地方去啊? 甘田田做出淡然的样子:“我也不晓得,好像是我家里交代过让我住独门独院……唉,结果管事们也头痛,我都告诉他们别乱插手我在香坊里的事了……” 她这完全是乱忽悠,扯起虎皮做大旗。反正这些少女们一时也没法去求证这事真伪不是?眼下,她还需要她们帮忙…… “哦,的确,现在除了兰院,是没独门独院的房子了。”另一个叫琴琴的女学徒笑道:“你家倒是给咱们的管事出了难题……哎,田田,你家是做什么的呀?” “没什么啊。普通人家。”甘田田实话实说,只是笑得比较意味深长。“这冰糖白糕真好吃!比我在省城吃的玉饼好吃多了,咱们饭堂里还有什么好点心?” “青玉团子也不错,不过咱们刚吃饱,下回我带你来试试。”方脸少女王芸笑道。 “吃饱了也可以带走吧。” 甘田田很豪气地,又给五人各买了一份青玉团子。少女们假意推脱了一下,便很愉快地接受了新人的好意,觉得这小新人很识相嘛! 如何在新的工作环境里打开局面?请客吃饭啦…… 作为一名曾经的职业女性,嗯,还是曾经取得不俗业绩的职业女性,甘田田对人际交往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虽然姬冰云老是骂她笨蛋,但在这方面的情商其实远远比不上她。 当然,甘田田大方掏钱请客的目的,可不止在于和新同事打成一片这么简单,她真的是有现实需求啊! 比如,怎样在最快的时间里把兰院修葺整理好! “可以自己请人?” 甘田田头一次听说,还能这么干。 在一众学徒里,王芸年纪比较大,在德灵香坊也呆了三年多,算是老学徒了。她便吃着青玉团子便指点甘田田:“可以的啊,好些管事常常请外面的泥瓦匠来修葺自己的屋舍,只要不走公账,谁管你呢。” “门子让外人进来?” 这是甘田田关注的重点。 “咱们这儿又不是监牢,每天人来人往可多了,怎么会不让外人进来。哦,你是怕别人说你,刚进来还没干活就闹这些?” “是呀,芸姐姐你真是我肚里的蛔虫。我就怕管事们责怪我呢。”甘田田心里加上一句:“怕被想整我的人捏住我的小辫子!” “没事,你又不是头一个……”琴琴笑了:“好些小姑娘刚来的时候,还是家里下人帮忙送铺盖收拾屋子的。虽说大家在坊里干一样的活,你平日要怎么整理床铺屋子,那是自己的事,管事们哪会管得这么细。你动静小点就行。” “哦……” 第161章 自费修宿舍 “哦……” 甘田田明白过来,自己的担心是过于局限了。 民间香坊,和官家香坊,果然区别很大啊! 郁金坊对学徒们管理很严格,衣食住行都用条条框框捆着,不能有一点出格——虽然甘田田在郁金坊里也算蛮超格待遇了…… 仔细想想,这是因为民间香坊和官家香坊,主事者的需求根本不是一回事。 比如郁金坊,那是陈坊主个人私产,自负盈亏,赚到的钱都是自家的,当然要拼命压榨学徒了。而官家香坊呢,那是官方机构,专门为朝廷培养调香人才的,不然怎么都是官家人身份?拿后世的例子来相比,那就是一个是民企一个是国企……不对,应该说,一个是民企,一个是正儿八经的国家机构,差别不是一般的大。 所以,官家香坊的很多福利,可是民间香坊所没有的啊。加上能够进入管家香坊的,就算是一个小小的学徒,也不是全然无能之辈,家里背景深厚或者资财不菲的大有人在。这些人在家里过惯了舒服日子,怎会让自己到了香坊就受委屈? 是以,花钱改善自己伙食也好,改造住房条件也罢,只要不妨碍到别人,随便! “那我就放心了。” 甘田田觉得自己这顿饭请得很值,可算有了指路明灯! 与新伙伴分别后她匆忙离开饭堂,直接就出了门回家找甘秋。看门的还是那俩门子,对她刚来就要出门并无留难,只拿着她新办好的香坊腰牌办了登记手续就放人了。咳咳,相对自由不假,官家香坊的管理可也不是一盘散沙啊。 甘田田没和大哥说自己遇到的真实情况,只单纯的说新分到的屋子要修葺,让哥哥带她到码头上找手脚利落的泥瓦匠和打杂工的婆子。甘秋疼妹妹,二话不说就带她直奔码头,很快就把她要找的人手给找来了。 话分两头,德灵香坊某一处主管理事房里,洪总管月娇刚刚从自己的属下朱婆子口中得知甘田田分配宿舍的事。 “你让那丫头住到兰院去了?” 洪总管一边打着算盘看账本,一边抬起眼来瞥了瞥朱婆子。 朱婆子乐呵呵地笑,满脸肥肉都在颤动。一般说来,这么难看的妇人,谁都不爱雇她做事,还让她掌了不少小权。可谁让她是洪总管娘家远房表姐妹,一块儿长大的发小闺蜜呢?洪总管在德灵香坊干了多久,朱婆子就在这儿呆了多久。本来她也没这么胖,但不知是吃得太好还是别的缘故,一年比一年更发福,如今才四十出头就跟座肉山似的了,和苗条秀丽的半老徐娘洪总管一比更是难看得要命。 偏偏洪总管就是信她,爱用她,经常带着她出入。有些嘴巴刻薄的闲人暗地里说,莫不是洪总管打小就爱带着这丑怪的表姐妹衬托自己长得好?而朱婆子显然也明白这点,才会让自己越来越难看……也可能只是单纯的好吃懒做,呃。 朱婆子道:“是呀,我一大早听门子们说,这是那姓申的亲戚……早几日不是有人说,是他求了他老师,上面府里的人发话了,才把那丫头一个人放进来的。姓申的以为自己老师是府里的坊主,就老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在咱们坊里嚣张,可憎得很!怎么也得拿他亲戚丫头出出气不是?就算那丫头跟他告状,咱们也有话说,女学徒的住宿衣食他管不着!一次次捞过界,反了他……” “哎呀我的好妹妹,你歇歇那张嘴!” 洪总管娇嗔一句,甩了朱婆子两个白眼,却顺手递给她一杯茶。“别这么说话,什么姓申的,人家也是个管事,还挺得咱们邓坊主看重的呢。唉,谁让人家有个好师父?想当年,我也和他师父差不多年纪出道,现在啊……差得远啰……” “还有还有,我早跟你说,不读书就别乱掉书袋。狐假虎威狗仗人势这话怎么能乱说?这不骂人家申管事是狗么?” 朱婆子嘿嘿地笑着,把清香的热茶一口饮尽,牛嚼牡丹似的也不怕糟蹋了好茶。她精着呢,从表姐的语气里就能听出,表姐对她找个小炮灰出气并无责怪,相反还很赞成。 谁让那姓申的,把厨房里洪总管介绍来的两个乡亲无缘无故地开除了?这让表姐怎么回乡见人喔! 说起来洪总管能当上调香师,还做到德灵香坊的总管,在女子中算是极聪敏精明的人物了。她只是寻常的香铺千金出身,可不是姬金凤姬宝薰那等衔着金汤勺落地的天之骄女,能得到今天的成就,也是经过半生挣扎的。 但她精明管精明,却也有一项不小的弱点,就是好面子,爱护短。谁不知道,德灵香坊的洪总管,那是最爱任用私人的,她私下里常和人说:“力所能及的时候帮帮自家人嘛,有什么不对呢,谁没几个三亲六戚,是不是?” 话说得又软和又无奈,初听到的人都觉得洪总管和气又心软,却不知她实际上通过这些“自己人”捞了多少好处和油水。 她是孙子都有了的人,心知自己到了年纪,再往上走的可能性已经很小。她精于俗务,调香上的本事,在调香师中只是中平。还是趁着在位,好好捞些棺材本养老是正经! 而这从省城里下来的申管事,比她年轻靠山又硬,本来她是想和他和平相处的。奈何这人看起来好说话,触及到他利益的时候,翻脸比翻书还快,把他那一亩三分地看得紧紧的,她根本插不进手去。要不要这么绝啊? 前些日子,她安排到厨房里采购米面粮食的两个远亲,就被申管事给扫地出门了,甚至都没和她打招呼。是,她也承认那俩做得太出格,拿陈米换新米捞得太过,可你就不能和我商量商量,给次机会?踩着我的脸给自己涨势,那……也别怪我家的人拿你家的人来出气了。 “总管您放心,薛婆子也不是他申管事的人。她才不会过来管咱们两家的事。” “行了行了,就一个小学徒,耽误我半天时间。我还要看账呢,你忙别的去吧。” 洪总管压根就没把这小学徒放在心上。 直到不少时日后,她才发现自己太低估这个叫甘田田的无名小卒了…… 第162章 上工第一天(一) “什么?” 晚饭后,朱婆子再来到理事房里,却带来“那小丫头竟把兰院修葺好了”的消息,让洪总管轻轻皱了皱眉。 哼,不愧是姓申的亲戚,做事也跟那人一样,丝毫不顾忌自己是个新人,一点亏都不肯吃? 其实洪总管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让她到那鬼屋里住住,不,就走一圈,她也会觉得那地方不修葺没法入住的。 兰院之所以会被荒废,说起来却是因为当年德灵香坊里的一桩公案。 多年前,曾有个住在兰院的女学徒和某个男管事私通做出了丑事。事情败露后,那姑娘便羞愤难当,趁人不注意在屋里悬梁自尽了。听说,死的时候,肚子都显怀了…… 而后兰院里就搬空了,过了一两年,又有新学徒搬进去住的时候,却开始三不五时地传出有吊死鬼的诡异传闻,闹得人心惶惶。好些小姑娘都哭喊着说,自己起夜的时候看到有白影子在半空飘过,渗人得不行…… 自此之后兰院就彻底不再安排住人,只是拿来堆放杂物。经过好些年,几任坊主严厉打压,渐渐也没了那些渗人的传言,但兰院不住人的传统依然保留下来。 像洪总管和朱婆子这样的老人,对当年的传言自然是清楚的,申管事这刚来几年的来外人却不甚了了。女学徒的住宿,的确一般也都划在女管事们名下,他没事干不会轻易去过问。 况且,这时的申管事,还不知道甘田田被人摆了一道,丢到兰院里去了呢。好歹他也是坊里的大忙人,总不能只盯着未来小师妹的这点子生活琐事吧。 “哼,修就修吧。人家爱怎么使钱是人家的事嘛,小姑娘家家的,吃不了苦……”洪总管冷哼一声,抿了口茶。 “只不过,不肯吃小苦头,将来说不定就要吃大苦头的……叫……甘田田?分在玄字号工坊?” 洪总管记下了这小女孩的名字,面色阴沉了几分。这名字,她是记下了。 申管事的亲戚丫头…… 可别撞在自个手里,她可也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呐。你姓申的要和我公事公办?那我也不客气了! “总算能睡觉了……” 兰院里,甘田田抽抽鼻子,虽然对屋里还没散尽的霉味和泥浆气息有点不满,但仍是疲倦地躺了下去。 “花了好多钱,我好肉痛啊。” 甘田田翻了个身,随口和姬冰云吐槽。 不过半天功夫,五六个泥瓦匠加两个粗活婆子,就花掉了她小五两银子。五串大钱啊!她要挣好久才能挣到这么多钱呢——如果没有韩睿这种钱多人傻的冤大头,给了她那一千两“私房钱”,甘田田也没法在德灵香坊里过得这么“阔气”。 韩睿,你真是人民的大救星,好人一生平安啊。 “五两银子就把你肉痛成这样……”姬冰云恨铁不成钢地唾弃自己这小家子气的徒弟。 “……小姬,你上辈子就没自己花过钱吧?” 姬冰云被甘田田的反问愣住了,仔细想想,好像……真正自己经手“花钱”的时候,是不多啊,不对,到底有没有过? “……所以你根本就没有钱的概念嘛!你都不知道挣钱的辛苦!” 甘田田觉得自己有必要捍卫作为底层劳动人民的尊严,好好教育这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无知纨绔。 “我有必要知道吗?” 呃…… 姬冰云的反驳让甘田田再次瞬间无力趴在床上,好吧,鸡同鸭讲,好痛苦,她需要真正的关怀…… “我只知道,你明天起要到工坊里干活肯定很辛苦。” 等等,你可以别这么乌鸦嘴吗? 人性呢?哦不,你不是人……鬼性呢?……对鬼的确不能使用对人的标准…… 甘田田呻吟一声,把被子拉过脑袋,装鸵鸟睡觉了。今天一天的遭遇提醒她,她当初对进入县级香坊的美好期待起码有一半落了空。在这儿,她估计很难低调地混日子,也很难仗着熟人和靠山刷满经验赶紧走人了…… 次日清早,清脆的铜钟响声将人们从睡梦中唤醒,甘田田在香坊里正式干活的一天终于开始了。 和昨天约定好的一样,她先去找了申管事,并由他带着去玄字号工坊里上工。 申管事笑眯眯地向周围的几个师傅介绍她这新学徒,话里话外无非是“这是我的人你们多看着点”的意思,大家自然都笑着应下。 既然人多,她也没法单独向申管事“告状”,说昨天被人丢到一间破落院子里自生自灭。好在昨儿她只是出了钱请了人,自个动手劳动的时间不多,睡得也还行,所以看起来没有萎靡不振。 甘田田摆出最乖巧温顺的笑容,不住请安问好,给足了那些师傅们面子。见她这么上道懂事,师傅们又在申管事跟前拍过胸脯说要照顾她,便都对她笑脸相迎。 德灵香坊八大工坊,上四坊“天地玄黄”,下四坊“宇宙洪荒”,每个工坊各有四名管事,十个师傅,三十名左右的学徒——学徒的人数时常有变动,因为常有学徒考上了调香匠人到别处去干活了,也有的到了一定年纪回家去继承家业或者嫁人。 “天地”两坊是德灵香坊重中之重,专司调香。尤其是天字号工坊的师傅们,带着各自的学徒精研新香,改良旧香,德灵香坊在西江香界的地位全靠天字号的人撑着呢。所以天字号的师傅,走路都带风,有的比别坊的管事还得瑟嚣张。 甘田田所在的玄字号是管香木材料的,这与她在郁金坊甲字号工坊里的工种不谋而合。申管事之前当然打听过她在郁金坊里干什么,又恰好自己是玄字号工坊的一号管事,正好就安排在自个手下来干活了。 不过他师门另有教导,说这甘田田天纵奇才,能小小年纪自学成才,在玉江香坊上震惊四座。所以林轻扬告诉自己的徒弟:“你让两个老师傅,好好带着她把香木材料都认全了,摸熟了,根子扎实,调香的方子背熟。历练一两年,若是她还能有当初的灵气,那就可以送到我这儿来了。” 第163章 上工第一天(二) 林轻扬对申管事——哦,他大名申灏——的交代,说白了就一句话:“给你未来小师妹开小灶,带她入门。” 如果是同期或年纪相仿的同门,对于师父重视另一名弟子,再怎么豁达的人都会心里有疙瘩。但对于已经算小有成就的申管事来说,年纪差了二十多岁、目前连调香匠人都不是甘田田,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当成同门竞争对象来看待。何况,申管事本来也不是这等心胸狭窄的人,所以林轻扬才会放心让申管事来“培养”甘田田。 于是,甘田田在玄字号工坊里分配工作的时候,和她刚开始分配宿舍一样顺利又和谐。 她没被叫去分拣香料或者登记货单,这些本来都是新学徒们该干的活儿。 甘田田分到的活计,却是跟着大师傅樊湘打下手,没有“具体的安排”。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打下手干跑腿这事儿,可以找茬折磨人,比如让你一个人擦一整个仓库的竹簸箕。也可以让人清闲偷懒啥都不干,就跟着师傅上午在工坊里巡一圈,下午巡一圈,师傅监督人干活,学徒在旁捧着本子勾勾上工人数,特别闲…… 是忙得要死还是闲得发毛,完全取决于你关系够不够硬,和师傅关系好不好。显然,在玄字号工坊里,申管事说话还是管用的。 甘田田没有像分配宿舍时遇到神转折,好端端的遇上个肥婆把她丢鬼屋里。清瘦的大师傅樊湘脾气不错,一双细长的眼睛总是笑得半眯,和她说话细声细气,态度甚是随和。 “你先跟着我逛几天,等我忙过这一茬,再给你安排活计。” 樊湘是管香料细加工的师傅之一,进来坊里正要赶夏季新香的货,他的确也比较忙,暂时没空带学徒工。 甘田田对于“逛几天”这种安排当然没意见,暗自嘲笑姬冰云:“哼,你不是说我会很辛苦吗,诅咒落空了吧?” “……你别高兴太早。” 姬冰云冷笑道。 “你是不是那种‘看到我过得不好你就开心了’的坏人?这什么心态?” “没呀。”姬冰云的表情非常无辜:“你过得不好我为什么要开心?不过你是到这儿来找舒服的,还是学手艺的?” “……我就不能舒服地学手艺吗!” 搞半天,原来姬冰云是怕自个耽于逸乐,不肯上进?自己是那种人吗!虽然看起来很像啦! 然而姬冰云果然乌鸦嘴,甘田田才跟着樊师傅“逛”了半天,对整个玄字号工坊的进货、登记、加工、出货流程稍有了解,就又倒霉了。 中午时分,甘田田在饭堂里用餐,再次遇上了王芸几人。 “芸姐姐,昨儿真是谢谢你!” 甘田田拉着王芸的手道谢:“多亏了你提醒我去请人修葺院子,不然昨晚我都不知怎么睡觉了。” “不必不必。”王芸抿嘴笑道:“我们早来几年,这些事当然比你清楚。你那儿就修整好了?手脚好快啊。” “是呀,屋顶院子都修整得差不多了。只是桌椅一应俱无,我还得想法子去买些家具来填屋子,否则我早请姐姐们到我屋里去坐了。” “没关系,等你弄好了我们再过来好了。”琴琴也笑。 能到德灵香坊里当学徒的姑娘,资质都不会太差,像甘田田在郁金坊里遇到的那些女学徒们明面上的争斗,这儿却少了很多。大家都是百里挑一的官家人,谁比谁笨?或许天资有差异,但情商都低不到哪儿去,面子上相处起来总算是一团和气。 甘田田又一次慷慨请客,这回可不止是请王芸几个,连和自己过来吃饭的两个玄字号工坊的“师姐”的饭钱也包了。虽说这儿的姑娘都有点儿家底,但家里有钱和自个手上有零花,那是两个概念……好多大家子弟在成年前,也只能按月领家里给发的份子钱。 像她们进了香坊,家里更少给额外的零用,她们的一众消费全从自己的学徒工钱里开销。像甘田田这样,钱都捏在自己手里的,反而是少数。 再说了,女孩儿自己有钱不稀奇,肯给别人花钱才值得大家佩服。 所以甘田田的人缘更好了,不过几天,所有工坊里的女孩儿都听说了这个“出手很阔绰、人很开朗”的新学徒,但这是后话。 却说一行人用了饭,说笑着出了饭堂往各自的工坊里走。 “呀,起风了。” 一阵夹着雨丝的微风吹过,几人齐齐打起了喷嚏。“都五月了,怎么还会突然起冷风……” “早上起来的时候,还有太阳呢……” “还好我带了外裳来上工,啊,田田,你这衣裳也太单薄了吧。” 王芸捻了捻甘田田的衣袖,甘田田拿帕子抿了抿鼻子,点头道:“是啊,我也觉得……那我回去加件衣裳再上工。” “那你快点,再过小半个时辰,就要敲上工钟了。” 王芸好心叮嘱了一句。 从饭堂到兰院,要走的路可不近。天上飘着细雨,云层更厚了,似乎随时会下起大雨来。 甘田田拿帕子顶着头,匆匆忙忙小步往兰院跑着。 毕竟是刚来,她对道路也不熟悉,心里虽然想赶路,脚下也没法走快。正思考着自己走的路线对不对时,忽然听到姬冰云在她耳边喊了声:“小心,有人!” 呃? 甘田田下意识地想止住脚步,沾了雨水的石板路却打着滑,她越想站住反而越往前滑动,一不小心就和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正着! “哎哟!” “……啊,抱歉抱歉!” 甘田田站稳身子后,第一反应是赶紧后退半步,忙向自己撞到的人道歉。感觉好像撞到了一位妇人,是这坊里的管事吧? “甘田田,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冲撞洪总管!” 咦? 这熟悉的“嚎叫”声,是……朱婆子? 洪总管? 甘田田愕然仰起头,正对上了一双含着敌意的凤眼。 德灵香坊总管洪月娇,双眉微蹙,粉面含威居高临下地逼视着甘田田,嘴角往下抿了抿。 “你就是甘田田?” 第164章 上工第一天(三) “你就是甘田田?” 洪总管知道自己,语气还挺不友善……加上她身边存在感极强的肉山朱婆子,甘田田如果还不知道昨儿让自己倒霉的人是谁,她就白活两辈子。 怎么这么背…… 她心底再次哀嚎起来。 上次在郁金坊里得罪的是徐大娘,顺便得罪了徐大娘的姘头魏管事,可她的靠山是比他们俩都要老资格的乔师傅,还有隐形盟友陈大姑。 现在倒好!还没得申管事什么好处,额头上已经贴上了申管事一派的标签,然后被这位等级显然高于申管事的总管大人给记恨上了! 有没有天理啊,她只想当个单纯的小学徒,好好地学艺,顺利地晋级……干嘛老是被牵扯到这些人事纠纷里去? 可是职场上,其实所占比重最大的就是这种人事纠纷。 甘田田不敢再发呆,只能收拾心情,低声应道:“是。” 总管大人,我只是一只柔弱无助的可怜小白兔,您能把我当个屁放了吗? “你如今在玄字号工坊?跟的哪个师傅?” 事与愿违,当甘田田还对自己能顺利脱身心存侥幸的时候,却听到洪总管冷淡的询问声再次传来。 完蛋,这很明显,自己已经上了总管大人的黑名单。要不然,她一个日理万机的香坊二号实权人物,费心思记得自己这小新人的姓名和去向干什么? 分配宿舍的时候没整死自己,现在碰上了就来个第二波袭击吗? “跟的是樊湘樊师傅。”吐槽归吐槽,总管大人的问话,还是得认真回答啊。 “哦。”洪总管轻轻点了点下巴,侧头对朱婆子轻声道:“找个人去跟樊湘说一声,就说我这儿刚好有点活要找个女学徒来打杂,跟他借甘田田用半天。” 不——是——吧…… 甘田田只觉得一阵滚雷从自己脑门上滚过,轰隆隆隆隆隆隆……炸了! 早知道这样,换啥衣裳啊!赶啥路啊!这点冷都忍不了怎么当一个优秀的好学徒……这下爽了吧,直接被总管大人点名要过去了。 半天,听起来是还好,但甘田田知道肯定没这么简单。 洪总管作为香坊里的大管事,总不能因为一个新学徒轻轻磕碰自己一下,就喊打喊杀的惩罚她吧,那多失身份。 所以,洪总管把自己要到身边去做事,到时候挑刺找茬就太容易了。而且才半天嘛,哪个师傅不得给总管大人这点面子?又不是把你工坊里的人手要过去十天八天的,半天都不行? 甘田田认为自己脑门上已经刻上了四个大字“前途无亮”,费了好大劲儿才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脸部表情。 “怎么,你不愿意?” “不,这是我的荣幸……” 违心的话还要用欢欣雀跃的语气说出来,这对她的演技真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她快顶不住了! 一想到这才是自己在德灵香坊里漫长岁月的开始,甘田田就更加欲哭无泪。就在此时,姬冰云冷嘲热讽的声音适时响起:“我就说你会过得很辛苦嘛。” 闭嘴,你这个永远都爱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家伙! 我在香坊里过得不好升不上去,你就高兴吗? “不啊,不过看你受点打击还是好的,别总把事情想得很容易。” 这会儿姬冰云又摆出历尽千帆的前辈款儿来教育甘田田了,好吧,其实他真的就是单纯的幸灾乐祸而已…… 打击毒舌甘田田,已经成为姬冰云复仇生涯中唯一的乐趣了。 不知不觉之间,他对这个“还算有趣的丫头”更加感兴趣。他本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性子,管天下人生死,与自己何干?可这丫头嘛……好像渐渐能牵动自己的喜怒哀乐了…… 对于姬冰云而言,这算是很新奇的体验。 不过,他才不是在乎她呢,哼。但是如果真有人要欺负她,他……也很不爽啦。 甘田田如丧考妣地跟在洪总管身后走着,一路收获许多艳羡的目光。大家不会以为总管大人要重用我吧,这真是个天大的误会啊。但是……唉,为了让大家继续误会下去,她还得努力露出谦和又天真的微笑,心好累,感觉不会再爱了。 没法子啊,一旦让大家知道,这是洪总管要整的人,她只会过得更惨。 “这些账目。” 来到理事房,洪总管随意地指了一堆账本给她:“替我誊抄账本的管事有事回家了,你替我全都先抄一份出来。明儿早上他回来,我再让他们核对算账,你……” 洪总管凤眼微斜,不屑地看了这小学徒一眼:“一笔都不要抄错啊。” 言下之意就是,你要是抄错了一笔账目,你就完蛋了。 “……你识字吧?” 离开理事房前,洪总管好像才想起这件重要事情似的,回头问了一句。 您这是废话吧,不识字我能当官家人吗? 甘田田差点吐血了,进官家香坊的硬性规定之一就是必须识字,当然识字多少这个就没有特别严格的规定。哦,你家里家境不好,从小没机会读书?那抱歉了,这行您混不了。 所以能进香坊的人,尤其是女学徒,家境都不至于太惨淡。读书可是个费钱的事儿! 洪总管这么一问,无非是表达下对甘田田这小学徒的鄙视而已。 甘田田不知道申管事怎么得罪了洪总管,她只知道自己要是完不成这老女人安排的任务,明天绝对会死得很难看。 幸好幸好! 这种时候,她开始默默地感谢起自己的启蒙老师乔师傅。感谢他的海量功课,感谢他让自己夜以继日地抄方子。要不是经过那段日子的魔鬼训练,甘田田压根不可能用毛笔非常地写字…… 从午后起,直抄到点灯时分,甘田田才完成了一大半的工作。这期间,居然理事房里没来过一个人,哦,连一只猫都没出现过,更没人问她要不要喝水吃东西,也没人告诉她茅房在哪儿,还是她自己到处乱撞找的茅房。 甘田田饿着肚子继续抄,总算把那堆账本都誊抄完了,自问应该不会有错。 然而当她累得半死地想要回去休息的时候,才猛然想到……自己不能这么走了! 第165章 上工第一天(四) 她不能就这么走了! 洪总管是存心的,故意的,专门找茬的。这一点,甘田田绝对相信,毫不怀疑。 而她的找茬,如果只是让自己抄抄抄抄累死……那还好应付,她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 可是这理事房里,为何大半天都没个人过来?是洪总管平时工作就这么闲,还是她把院门关上了,故意让人进不来? 没人证。 没人能证明她抄了一下午的账本,没人能证明她离开的时候,这屋里所有东西完好无损! “唔,你脑子不错嘛。” 姬冰云难得夸她一句。“那女人看起来,就像会随便找个借口栽赃的人啊……” “你怎么看得出来?” “呵呵。” 姬冰云才不会告诉她,洪总管在某些神态上,还真有点像他亲爱的大姐姬金凤。同样的做作,傲慢,不把别人当人看……真像呢。 然而当年的自己,为何完全没有察觉到姬金凤的真面目,只一味地相信她会将自己当成亲弟弟来对待,疼爱? 他真是太天真太天真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甘田田耸耸肩:“我打算在这儿,呆到有人来为止。” “……万一,人一直不来呢?” “那我就一直在这儿呆着。”她叹了口气:“不吃一顿晚饭不会死啦。” 只会饿瘪。 反正也饿惯了,严厉的乔师傅常常用“不给吃饭”这招来惩罚他的吃货弟子,效果十分拔群! 姬冰云若有所思,片刻后说:“但是,晚上是要点人头的。” 他的话也不是没道理。 官家香坊管得再松散,晚上睡前各院都要点人,落门闩,这点绝不可少。 “……所以啊,我不需要等到明儿早上呀。”甘田田笑道:“待会就会有人来找我的。” “等有人来找你,你就可以回去了?” “是啊……”甘田田打个呵欠,揉揉自己酸痛的手臂:“可惜我这两天忙得像个陀螺,都忘了给自己买点干粮,回去估计还是得饿肚子啊。” “不。” 姬冰云突然说:“有人来了,你还是不能走。” 甘田田奇怪地追问:“怎么?” “这些账目……” 姬冰云冷笑:“那女人说过,一笔都不能错。可是,你走了,她随便添上几笔,你一样是错。” “是啊……” 甘田田长叹一声,她也明白过来了。 从洪总管出手起,她就陷入了极度被动的境地。只要人家要整你,要找茬,就能找到! “见一步走一步吧!” 甘田田咬咬牙。她不是神仙,做不到无懈可击。站在如今的小学徒立场上,更不可能做出什么主动反击的事情。她只能尽力堵住她能想到的每一个漏洞! 正如甘田田和姬冰云担心的那样,眼看着查房的时辰就要到了,理事的小院里,却始终没有响起过脚步声。洪总管好像在吩咐她干活之后,把她这人,这事,彻底抛诸脑后,完完全全地遗忘了。 然而甘田田知道她没忘,她只是想给自己一个深刻的教训! “好冷啊。” 甘田田瑟缩地抖了抖,窗外已经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虽说已是五月,突然的雨夜仍是有着丝丝凉意,还好这种凉意不像秋冬时的降温那么难忍。 “阿嚏!” “喂,你不要紧吧。” “还好。”甘田田在姬冰云面前反正也没形象了,抽了抽鼻子,垂头丧气地呻吟道:“冷就算了,重点是我好饿啊……” “爱莫能助。” “没关系……呃,小姬,你在关心我吗?” “……不。” 姬冰云快速地回了一句,觉得还不够似的,又紧跟着说:“我怎么可能关心你。” “不关心就不关心,要不要说得这么绝啊。好歹我也是你徒弟……哦你不承认我这种不成才的弟子,我懂我懂。那我们算战友好吧?你不是一直鼓励我要好好考上调香师的嘛……” “哼。” “……所以你其实还是关心我对不对?” “并没有,你少自作多情。” “你有啦!” 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甘田田心情好了很多,拍着掌笑起来:“你别不承认!” 姬冰云不说话了,以沉默表示自己的抗议,或者是掩饰尴尬…… “嘻嘻,好啦,不逗你了。” 甘田田笑得很开心。 虽然姬冰云总是那么毒舌,永远一副看不起她的嘴脸,可是……甘田田又不是小孩子,别人对自己是真心还是假意,是关怀还是客套,她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小姬啊。” “……什么。” “其实,你这人还不错。” “……” 还不错是什么意思! 这个莫名其妙的丫头。 他可是天下闻名的大香师,好吧,前面可以加上“曾经”二字。他岂止“还不错”!你随便去找个像自己这样“还不错”的人出来啊。 这时候姬冰云就忘记自己是怎么埋汰甘田田的了,对于甘田田给予自己的“普通”评价,他感到十分不满。 要夸人就好好地夸嘛! 姬冰云没有意识到,以前总是他把甘田田气得七窍生烟又说不出话。不知什么时候起,甘田田噎住他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是甘田田变得牙尖嘴利了,还是…… 还是,他对她心软了呢。 唉。 想不通,懒得想! “嘭嘭嘭!嘭嘭嘭!” 门外,如他们所料的一般,响起了查夜更夫的敲门声。他们显然是被灯光吸引过来的。 而此时在香坊后院的一处幽雅小院里,洪总管刚卸下了头上的珠翠,就着小丫鬟捧来的铜盆里的热水净了脸。 用软和温暖的帕子印去面上的水渍,洪总管小心地在脸上抹上一层薄薄的香膏,轻轻按摩着。女人总是爱美的,特别像她这样精于调香的女调香师,就没哪个会疏忽自己的保养。否则,已经当了祖母的洪总管,怎能远望之犹如三十许人? 直到入眠,她也没想起那个即将被她恶整的小学徒。在洪总管心里,这不过是一只从自己手边路过的小蚂蚁,她伸出个小指就能轻轻碾死……呵呵。 夜渐深,几个时辰后,清晨如期而至。 又是新的一天。 第166章 小丫头不简单 当发现甘田田居然一夜没睡,就呆在总管理事房里等自己早晨来检查时,洪总管也忍不住露出些许惊愕的表情。 这丫头……是抄的太慢写了通宵?不对,自己把分量掐得挺好的,就算她写字再慢,午夜前一定能写完。 她为何不回去……一直守在这儿,等自己过来? 看来,这不是个简单的小新人啊。 心机深沉的洪总管,一瞬间就感觉到了甘田田的不好对付。 看甘田田脸上尽管带着深深的疲倦之色,衣裳头发也有点凌乱,很有可能是趴在这书桌上马虎休息了一夜。可她应对的仪态、说话的条理,仍与昨天一般,恭谨而谨慎,没有流露任何不满的情绪。 这丫头的心计,要比自己想象中的深。 她居然提防着自己! 的确,这理事房里文牍账本不少,虽然绝密的资料都锁在柜子里头,但只要她洪总管说少了一两本重要的文件,别人也不会当面说她在说谎。还有账本,她居然恭恭敬敬地请自己现在过目,是怕她走了以后,自己涂改她誊抄的内容吗? 说实话,洪总管原先的确就打着栽赃甘田田的主意,想找茬说甘田田在这儿呆了半天就搞丢了自己的账本。就算不能把甘田田赶出去,也要好好惩罚她,总能削了那可恶的申管事的面皮! 然而这丫头真是太精了…… 精得可恨! 如果不是申管事教她这么做,而是她靠自己分析出来的,那…… 洪总管眯了眯眼睛,而甘田田愈发恭谨地低下头去,只看着自己的鞋尖。 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的态度和立场,不同的是,甘田田要自保,而洪总管……她还要不要继续和一个小学徒计较下去? 要,为什么不要? 洪总管当即做了决定,她还真就要为难到底了。 说实话,她并不经常这样为难底下人。可与此相对的,既然不常出手,一出手,就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她该如何立威? “你这抄的什么东西?” 洪总管翻看着甘田田誊抄的账本,不停挑剔。 挑剔她抄的字难看又不整齐,挑剔她抄的顺序不对,账本也没垒好,“做事一塌糊涂”! 甘田田在心里默默念着“忍”字,并且暗自吐槽“不要跟更年期妇女一般见识,她们心里苦”。 “……一点活都干不好!” 洪总管发起脾气来,把账本摔了一地,高声道:“你是怎么进的香坊?” 这时,好几名管事捧着各种账单名册刚踏进理事房大门,俱都听到了洪总管的喝骂。 “总管请息怒。这学徒犯了什么事?” 甘田田正在担心自己过不了关,忽然听到申管事的声音,简直要哭出声来。 亲人啊,你可算来了!我可算找到组织了啊! 申管事不卑不亢地排众而出,向洪总管行礼后再次问道:“这学徒昨儿刚来,不知做错了什么,惹得总管您不快?” “哼。” 洪总管冷然扫了申管事一眼,却并未答话。 申管事手上没有名册,在洪总管记忆力,她今儿也没约申管事来议事。 所以,申管事是听到了风声,特意赶过来把人带走的? 若是申管事一人过来,洪总管肯定不会这么好说话,必然会挑出甘田田的若干毛病来指责申管事。 可申管事也精乖,居然是跟着一群人过来的,还抢先指出了甘田田昨儿才上工的事实。 这么一来,洪总管还真不好贸然行事了。 她毕竟不是香坊里的一把手,做事总得有点顾忌,不能太肆无忌惮明目张胆地与一个小学徒为难。立威管立威,也不能让人看自己的笑话。她这总管的位置……也有人盯着,想拿捏住她的小辫子把她踹下去呢。 刁难小学徒自然不能算罪名,可总会留下话柄。对于事事谨慎的洪总管来说,为了和申管事闹脾气授人以柄,不是她的风格啊。 当下,洪总管直接撇开申管事的问题,肃容道:“如今这些小学徒,比起咱们那时候可是差太远了。字写不好,活干不了,拈轻怕重……” 她从大处来笼统地指责新学徒们素质低难管教,貌似没有专指甘田田一人,但又暗藏机锋。这种话,申管事心里再有意见,也很难找出反驳点来。 状似随意地发了几句牢骚后,洪总管转头对甘田田低声喝道:“还不赶紧把地上收拾好?真是没用。” “是。” 您打吧,您骂吧,我保证不还手不还嘴。反正被领导骂骂不痛不痒,重要的是别扣工钱啊……甘田田心理素质还不错,才不会被这点小打击伤害,更不会如洪总管所愿当场哭出来。 对甘田田柔顺的表现,洪总管其实还是有点意外的。能让府里香坊给她开后门,这丫头家里总不至于太差,起码得像自己似的家里开着铺子吧?没想到她看起来娇娇小小,绵绵软软,秉性却硬气得很,很扛得住打击呢。 有心计有城府,还沉得住气,这种人,偏偏是申管事那一边的……哼,以后再找她算账! “田田。” 甘田田从洪总管理事房里出来没多久,正想先回自个屋子洗把脸梳梳头再去上工,却被申管事给叫住了。 “洪总管让人为难你,这两天你怎么都没和我说起?” 申管事的态度依然友善,甚至比原来更和气更亲切了,带着些“自己人”的亲昵。 “管事您要忙的事儿多,再说,总管要管教我们,也是应当的。”甘田田又低下头去,没急着向申管事告状。 既然申管事今天能及时出现,也就是说,洪总管让朱婆子安排她住鬼屋的事,还有昨天特意留她誊抄账本的事,申管事都知道了。她没必要再嘴碎地报告一遍,出了能出出气,其实没别的好处啊。 当个乖宝宝,让顶头上司认为自己懂事识大体挺好的,这样上司就会主动替你出头啦。 果然申管事眼里闪过几分欣赏,安慰她说:“别在意,洪总管为人是严厉了些。你昨儿没回屋休息,忙了一宿吧?先去梳洗梳洗再来上工,樊师傅那边,我会交代他今天别给安排太多活儿的。” “是,申管事。” 第167章 得到申管事的欣赏 “你觉得那女人会善罢甘休吗?” 姬冰云已经习惯用“那女人”来指代洪总管了。他没说“那老女人”,完全是因为他修养太好的缘故——起码姬冰云自己是如此认为的。 “不会吧。” 甘田田往嘴里狠狠扒拉进一口白饭,内心泪流满面,可算吃上饭了。昨儿的晚餐和今儿的早餐,她都没吃上,快活活饿昏过去了好吗? 虽然刚开始接触,甘田田已经隐隐察觉到洪总管是那种睚眦必报的性子,会放过自己才有鬼。但不放过是一回事,总不能因为被总管盯着,她就不过日子了吧? “不过,这样一来也有好处。” 好处?姬冰云觉得这丫头是不是饿傻了,这样算什么好处。 “你没注意到申管事对我的态度嘛。”甘田田没好气地在心里吐槽:“他总算把我当自己人了。” “嗯?他本来不就关照着你?” “那不一样!” 的确不一样。完成师门交代下来的嘱咐,和自己主动想关照某个人,那是两回事。 “申管事关照我,只是要完成任务。但是现在,我因为他的关系被整了……”甘田田再嚼了一块五花肉,哦,吃肉的感觉好开心,德灵香坊饭堂的大师傅我爱你。 “我因为他的关系被整了,而且洪总管整得很不爽,没能借着整我削他面子。”还有一点,她被整之后,没急着抱怨也没追根究底。 “他欣赏你了?” “希望吧。” 甘田田承认自己是这么想的。既然上了申管事这条船,她可不想被当成小卒子。那样的话……谁知道什么时候会被申管事甩下船? 也可能没有甩下船那么夸张,毕竟有林坊主的交代在呢。可人情这种东西,要省着用。申管事因为林坊主的叮嘱照顾她,这种照顾必然是有限的,很可能不那么上心。但当他把自己当成“他的人”培养以后,上心程度肯定不能比啊。 另外,申管事对自己的评价,会反馈到林坊主那儿去吧? 林坊主没有直接把自己选到身边去学艺,却出于谨慎放在县级香坊里先“历练”,未必不是存着“这丫头要是不争气,那就丢在乡下不用管了”的心思。 她还想努力升上去,早日当上调香师,给家人关照呢。 “话说,这儿和郁金坊干活的流程差别真大啊……” “废话。”姬冰云都不屑说她,官家香坊……能和民间小作坊一样吗? 话说方才甘田田又跟着樊师傅在玄字号几个工坊里巡逻,把那些加工程序都认完了,对官家香坊的大型加工器材真是叹为观止。 让她感叹的是,自己给韩睿“开发”出的那套蒸馏器,这儿已经有了相似的一整套仪器。看来商业机密这种东西还是很难保密的,去年韩睿亡母名下的香铺子刚推出蒸馏花香新品,这边就已经开始大量模仿了。 不过她细心观察了一下,这套设备可不如自己经过一个月实验制作出的那套。这让甘田田内心小小窃喜了一把,哼哼,还是自己比较厉害啊。 “没去黄字号工坊,不过王芸说,她们都在用风箱了哎。” 甘田田又自豪了。 自己鼓捣出来的这些东西,正在逐渐影响着德灵县的香药行业……也许,总有一天,能走出德灵,在西江普及,然后慢慢流传到天下? “……想得美。”姬冰云哼了一声,说:“你还是赶紧踏踏实实地学艺吧,连磨料都没掌握。” “大师,我这小身板,磨料多费劲您知道吗?” 说到这里,甘田田又是一把辛酸泪。 她终于快走完理论道路,要走到拼体力的加工香料课程了吗?不要啊,想到那些钵子和石磨,她就倒抽一口冷气。 “我说小姬,你不是说你直接就学的调香,这些活都没沾手吗?” “我倒是没问题……你确定你不学磨料,就懂得掌握分量,分辨香料品级?” 姬冰云一棒子就把甘田田打死了。 他说得好有道理,甘田田完全无言以对! 背再多的方子,摸到香料的时候也得懂得辨别等级品相啊。连香料的好歹都分不出来,还调香?贻笑大方。 “你就不是走捷径的料子,省省吧。” 宜将剩勇追穷寇,姬冰云再补给甘田田补了一刀,让她彻底断了偷懒的心思。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甘田田过得倒是平静多了。 每天上工时,她就跟着樊湘打下手,巡逻登记学徒们出工的情况。之后,樊湘会用一些空余时间来教她辨别香料。在发现这小学徒对辨别香料上手很快之后,樊湘有时甚至会拿些简单的香品来,让她闻香写方子。 “你基础不错啊,该会的都会了。” 樊湘呵呵笑着夸道。 “哪有,田田只是粗识皮毛,还有赖樊师傅您多多教导呢。” 甘田田忙谦虚道。 被姬冰云毒舌太久,加上原来的师父乔师傅对她在学艺上的要求也很严,甘田田还真不习惯被人夸了。啊,和他们比起来,樊师傅简直不要太和气!真正的师父就该是这样才对嘛,鼓励教育,懂么? “不懂。”姬冰云很不爽她拿自己跟个普通小匠人来比较。什么跟什么! “请您以后也这样和善地指导我可以吗,姬大香师?” “不可以。” 冷酷无情的回答,意料之中……但还是让人好想掐他一把啊。 申管事听樊师傅说,甘田田学艺很有灵性,什么香料都是一学就上手,倒不觉得奇怪。他自己当学徒的时候,也是学得极快,没几年就考上了调香匠人。否则,怎会成为林轻扬的得意弟子呢? “既然她学得不错,那樊师傅你就多教她一些吧。” “没问题。”樊师傅仍是笑着,突然想到了什么,笑容微敛:“申管事,不知你听说了没,今年的香疗方子……咱们香坊,要多交三份啊。” “是吗?”申管事也皱起眉来:“那……天字号工坊的师傅们,有得忙了!” 第168章 香疗方(一) “今年的香疗方子要多交三份。” 当甘田田在饭堂听到王芸和琴琴几个讨论这事的时候,心里其实是没什么感觉的。 她也听说过,官家香坊每年夏秋,要向尚香局尚药局交新香方,不过也仅止于听说。毕竟她原来所在的民间香坊里,大家都是按照老方子调香,偶尔有个新方也藏着掖着当做传家宝似的用。 小作坊和官家人的作法,果然不是一回事啊……她只是这样默默感叹着,继续听小姐妹们聊八卦。其实说穿了,交香方这种事,和王芸等小学徒同样没关系。 那是天字号工坊里,负责研究新香方的调香匠人们的事,当然,归根结底,是坊主大人要管的事……她们也就是能私下议论议论了。 “怎么,往年不用交这么多吗?”甘田田随口插话道。 “往年很少。”王芸在几人里资格最老,便解释道:“香疗方子……过去都是府里香坊才需要交,咱们只是县里的香坊,哪有这样大的能耐,年年能出新方子?还一次就要交三份,听说若是方子不好,坊主都要吃挂落呢。” “唉,如今上头是愈发严厉了。” “我好像听天字号里的姐妹说,这是宫里的新规矩。似乎是娘娘们如今特别青睐香疗……唉……”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宫廷喜好引领时尚潮流么? “呵呵,说不定又是我那位好姐姐讨好贵人们的新想头。她倒是不管不顾的……能耐啊。” 姬冰云轻声讥讽道。 是大香师姬金凤的主意? 这个甘田田就真不清楚了,她也没资格去探究这些。不过从姬冰云的口吻中,她察觉到他对这位“姐姐”的敌意。当初肯定被这位嫡出大小姐欺负得不轻吧? 不明真相的甘田田,还不曾了解到姬冰云与姬金凤之间的血海深仇,只当是内宅里的龃龉私斗。 “田田,你知道什么是香疗吧?” 王芸这话没有轻视的意思,只是单纯的对“后辈”的询问罢了。甘田田不至于这么玻璃心,被人一问就觉得人家看不起她。 “略懂一些,在郁金坊时师傅教过的。” “哦,你师傅挺尽心的呀,我是到了咱们这儿才开始学香疗方子呢……” 所谓“香疗”,是说调香师利用香疗,给人治病调养。香疗法不但包括了闻香熏香,更多的是直接将香料调制成药丸来让人食用,从而达到保养、治病,甚至美颜养容的目的。 在大庆,香疗法渊源已久。古时的人们,已在使用简单的香料来抑制霉菌、驱除秽气,所谓“浴兰汤兮沐芳”是也。数代前,香疗便已在宫中盛行,据说当时的宠妃们都在宫中以鲜花沐浴香体。 而在医界,香疗法也是一门重要的医术,称之为“芳香辟秽”。医者们认为,气味可以无孔不入,香气通过口鼻、毛孔等孔窍进入人体,可以影响五脏的功能,平衡气血,调和脏腑,祛病强身。 而焚香这种外治法中的“气味疗法”,也是应用广泛。 这是因为制香所用的原料,本来就多是草木类的芳香药物,燃香时所生的香气,咳起来免疫辟邪、醒神益智、润肺宁心、养生调理的作用。而在诸多香方中,被称为“国老”的干草的掺入,则使得调制出的香气不烈不燥,变得香甜柔润,更加宜人。 “我只是知道一点点皮毛。”甘田田谦逊道:“方子什么的,我哪有资格学啊。” 她的话并没有让同伴们感到奇怪,大家都纷纷颔首,顺便吐槽一下小学徒的悲哀:大多数时候都在干活,真正能学到东西的时候少之又少,只能靠天赋来把握机会了…… 王芸等人看起来都不是太有野心的姑娘,她们几个家境相似,都是家里从事香药行当,把自己姑娘努力送到县级香坊来镀镀金,也没指望她们真能出人头地当上调香师。只要能混到调香匠人,就足以在家中独当一面了,将来到婆家去也是一份好嫁妆。要是到了十七岁左右还没能考上匠人,那就先回去成家嫁人吧…… 能够一眼看到头的人生,安安稳稳,其实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这样中等人家出来的姑娘,秉性宽和大方,比起大家族里那些心眼极多的千金贵女,和小家子里眼界狭窄的寒酸贫女,都要好相处得多——尽管甘田田自己也是寒门出身,但她却不会把自己这个例当成常理。家庭和教育,对于一个姑娘家的素养来说……太重要了。 比如她在郁金坊里接触到的那些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学徒们,尖酸刻薄有之,斤斤计较有之,更有苏翠影这样心理扭曲莫名其妙想陷害她的人,真是不知所谓!比起那些姑娘,眼前的同伴们的确要好多啦。 当然,世事无绝对,陋室亦有明珠,寒门也出才女,小户人家,也有陶桃这样可爱的姑娘。 “我真想念陶桃啊。下次旬休的时候,我一定要回去找她出来玩儿。” 如今自个住着独门独院,甘田田说不上害怕,只是觉得太冷清了。 她怀念陶桃银铃般的笑声。不知陶桃跟着乔师傅学艺学得如何了?真希望她也快点考上县级香坊,来和自己作伴…… 学徒们只把上交香方当做八卦来议论。而在天字号工坊里,管事和师傅们坐在一处,不住唉声叹气,整间理事房气氛压抑愁云惨淡。 “上头的人在想什么啊。三张香疗方,还只是夏天的份额,岂不是说秋天还得再交一次?咱们哪有能耐开出这么多新方子?” 说话的是天字号工坊的大师傅向木荣。 向木蓉年纪不算很大,当上调香匠人却有些年头了,只是考调香师时总欠缺了些运气。大家公认他调香技艺了得,顶多再过两年,那是必然会取得调香师资格的。 连他都对交香疗方子没辙,其他人的抵触心理更是可想而知。 天字号工坊的大管事柳深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上头的心思,可是,这是宫里下的死命令。” 第169章 香疗方(二) “我也不知道上头的心思,可是,这是宫里下的死命令。” 这话是废话,可废话也不得不说。 作为天字号工坊的第一管事,柳深的压力不是一般的大。坊主邓苍云向他交代这件任务时说,宫里尚香局发下来的条子,断无讨价还价的可能。 今年夏香上贡,作为省级香坊的西江香坊要交十张香疗方子,低一级的府级香坊、玉江香坊则要交五张。 “到了咱们这儿,还得交三张……” 邓苍云也是一脸发愁:“柳管事,咱们香坊这一关能不能过去,就靠你们天字号工坊了。” “坊主,我们也未必能弄出三张来啊。一张能用的新香方……还得是偏重香疗的方子,有多难弄,您也知道……” 邓苍云说:“我自然知道。” 他也是资深调香师了,名气虽说不大,该有的能力却也不差。 “反正,咱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方子不需要太好,是新的就行!” 坊主大人虽然这么说,柳大管事却不能真的这样安排下去,也不敢。 真要交一份水分十足的香方过去,自家坊主就算嘴上不说什么,但能不对自己有看法么?柳管事还想冲击一下洪月娇的总管之位呢,可不想真被坊主认定为无能鼠辈啊。 于是,在天字号工坊理事房里,柳深再一次强调:“诸位,宫里这般吩咐下来,省里、府里也是任务繁重。咱们头一年接这么重的任务,总不能一开始就出岔子……那咱们德灵香坊,还用在西江省里立足吗?” “柳管事,你拿话逼我们也没用啊。” 向木荣可不是那么好忽悠的,他正颜道:“这么说吧,咱们如今坊里常调的香疗方子,都不到二十张。一下子就要弄出三张新的来……能不能只从旧方子改良?” 从旧方子改良,那是好听的说法,实际上就是在问“能不能老瓶装新酒,换汤不换药,糊弄一下上级部门”…… “这次恐怕不行。” 柳深也很心酸啊,他也不想这样逼手下人。大家都是内行,谁不知道这事难? “好在,咱们德灵有蒸馏法。” 柳深也不能一味威压,他放软和了语气,柔声道:“蒸馏香方稍微再改进一下,应该可以做出两张新的香疗方来……咱们再想个别的,凑够三张,好吧?” “……也只能如此了。”几个大师傅用眼神互相交流一番,接受了柳管事的建议。 看到屋里气氛稍微缓解了一下,柳管事总算稍微松了口气。 “另外一个方子,就从古籍里翻翻吧。” 向木荣也是个实干的人,既然任务无可推脱,牢骚也发过了,那还是赶紧想想怎么解决掉这个头痛的事情吧。 当下天字号工坊的师傅们便开始分配起任务,每人负责查哪一部分的古籍,整理出可用的香方再统一汇总到向木荣这儿来。 “人手也是问题啊。” 另一名大师傅向柳深抱怨说:“咱们还有别的活要干,不能只盯着这一个活,还得有人手来帮忙誊抄古籍香方……从各坊里,选些写字过得去的学徒来给咱们几个打打杂,起码这几天里是必须要用好些人手的。” “那没关系。” 这对柳深而言,并不困难,他只要张口和其他工坊要人,大家都得给他几分面子。 “让我到天字号工坊去誊抄香方?” 甘田田愕然看向申管事,自己又要被借出去了?这次……不会有事吧? 不能怪她杯弓蛇影,实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呀。 似乎看穿了她在想什么,申管事笑道:“你别多虑。是为了府里交代下来的,咱们夏香还得交新方子的事……天字号工坊要调派人手去誊抄古籍查方子,你就过去帮他们几天吧。正好和天字号的师傅们混个脸熟,没坏处。这些人,日后差不多也能当上调香师的。” 这就是给机会自己去拓展人脉了?便宜大师兄,你真是个好人啊。 甘田田对于到德灵香坊最神秘的天字号工坊去“参观学习”,还是颇感兴趣的。虽然得去干活……不过誊抄古籍这种技术含量不大的活儿,对她这半熟练工来说,不是问题! “咦,芸姐姐你也来了?” 次日在天字号工坊院子里,甘田田在人堆中认出王芸的身影,忙欢喜地过去打招呼。谁让她是个新人,几乎不认识别人,看到熟悉的人当然高兴了。 王芸微笑道:“是啊,我们黄字号里,就派了我和琴琴过来……琴琴!” “琴琴也来了?”甘田田正张望着,便看到琴琴应声而至,三人低声笑作一团。 “安静!” 台阶上,面容肃然的某位管事高声训斥了一番这些从各坊里调派过来的学徒,便给他们分配任务。 “呀,我们三人分到一起了,真好。” “跟着向大师傅啊……他好厉害的,我听咱们坊里的师傅说,他在省城斗香会上还出过风头呢。” “真的呀?” 甘田田这才想起来,德灵香坊的调香师们……应该也有一部分,到过今年春天的玉江香会吧? 不知他们是否会认得自己?但显然洪总管就对自己并无所知,看来,自己那时候虽然小小地激起了一点波澜,距离声名大振还远着呢…… 她正在想着前几个月的事情,心不在焉地和身边女伴随口聊几句,忽然就被人叫住了。 “那个小姑娘,你过来。” 呃? 这儿小姑娘很多呀,不过……甘田田有种感觉,对方好像在招呼自己? 她茫然抬起头来,看到前方不远处,一名身着褐袍、方巾束发的青年男子,正在冲自己招手。 “呀,那是向大师傅……他认得你?” 王芸在甘田田耳边讶然说道。 “不知道啊。” 甘田田赶紧趋前几步,朝这位传说中的天字号当家大师傅福身行礼。 “还真是你!” 向木荣的声音里有几分惊喜:“你到咱们香坊里来了?” “木荣,这是哪家的孩子?”旁边路过的一名大师傅顺口问道。 “呵呵,我也不知道,不过这孩子……” “资质不错。” 第170章 这孩子资质不错 这孩子资质不错。 这话从向木荣嘴里说出来,立刻就引起了周围不少人的瞩目。 “哇,向师傅在夸你哎。” 王芸和琴琴羡慕地说:“我们在这儿好几年,很少听说向师傅会夸谁来着,更别说夸咱们学徒了……” “难道,他认识你家里人?”琴琴依据常理作出了错误的判断。 甘田田却知道,向木荣当然不是因为自己的“家里人”认出自己,而是…… “你姓甘,对吧。” 果然。 得到甘田田肯定的回应后,向木荣笑了。 “玉江香会时,我就对他们说,咱们德灵有这么聪明的女孩儿,早该送进德灵香坊里来。还好!你来了。” 这可是很高的评价了。 众人纷纷侧目,这小姑娘到底是谁?好像没见过啊,新学徒? 而和甘田田稍微熟悉的王芸与琴琴,也像从未认识过甘田田似的,呆呆地看着她,心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了。 甘田田象征性地谦虚几句,心知那天玉江香会上,向木荣肯定是在场的。 她没想错,当天向木荣的确在场,也亲眼目睹了她闻香辩方的经过,对她这德灵县出身的小丫头极有好感。 而且,那时候德灵香坊中也唯有向木荣在场,坊主邓苍云因为患病在家卧床,不曾前往省城。 作为邓苍云副手的洪月娇洪总管,也忙于坊里事务,加上一贯对斗香会不太热衷,同样没参加。其余的管事们里,柳深和另外几个管事去是去了,却没在斗香会场子里,而是忙别的进货出货生意去了。 只有向木荣,一来作为德灵香坊的代表出席,二来他对于调香斗香的热情比德灵香坊里其他人都要高许多,便积极参加了。 那次的斗香会,有几个亮点。竹美人兰影微声名鹊起,姬家大小姐闻香辩方,一个“乡下来的”不知名黄毛丫头,却因为辨认出一味“竹心”夺走了前两者的风头。 但这丫头虽然惊鸿一瞥,却因为师承与家世都太不显然,虽然被人议论了好几天,后来也不再听到有什么下文了。至于她的名字,除了那天在场的部分人稍微记住了一下,其他人其实都没太大的印象…… 香药这一行,竞争很是残酷。一两次的小小出彩,或许可以带给人短暂的风光,但没有拿得出手的香品,仍是没法在这行里站稳。不然,姬家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地给兰影微找来“竹香”的方子,还花了大量人力财力替她当托儿,把她名气给炒热? 然而甘田田那次的出彩仍是给她带来了好处,譬如郁金坊诸人的敬畏,玉江香坊坊主林轻扬的重视,一纸官家人的身份凭证,以及……向大师傅的赞赏。 在王芸与琴琴的小声议论中,甘田田紧跟着向木荣进了他自个的小理事房。每位管事和师傅都有自个的理事房,当然好些地位较低的师傅,那就是几人一间屋子了。向木荣作为天字号的当家大师傅,独占一间理事房做事,却不奇怪。 “嗯,这就是你们今儿要查的古籍……” 向木荣指了指桌上那堆小山似的古籍,笑容有些无奈:“我说,你们记下,有关这些内容的,都要誊抄下来给我筛选……” 他说了好几样关键的药名和方子,三人纷纷低头奋笔疾书,心里也跟着默念。 “……都记下了?” “是,向师傅。” 三人齐声回应。向木荣又看向甘田田,本想说点什么,却又挥了挥手:“算了,改明儿有空再慢慢问你,我现在要去忙点别的事……你们先抄,到饭点自个去用餐,我傍晚再回来检查。” “是,向师傅。” 少女们的回应依然温驯顺从,对于这位在坊中地位极高的大师傅,她们可不敢放肆。 向木荣一出门,王芸和琴琴就想过来找甘田田八卦。甘田田苦笑着拦住两位姐姐:“姐姐们,今儿任务重,咱们先把活干完了再聊天,好不好?” “……好吧。” 她们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当下便各自占据书桌一角,每人抱了一堆古籍翻看起来。 今儿天气放晴回暖,阳光穿过窗棂,照得屋子里暖融融的。古籍本身有些淡淡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却并不难闻。在阳光下,尘埃不住飞舞,像无数萦绕在她们身边的小精灵。 屋里很安静,只剩下毛笔刷刷刷地在纸上誊抄的声音。 “你看慢一点。这些古籍,有的别处看不到。德灵香坊的藏书,的确不少啊。” 姬冰云突然出声提醒道。 甘田田暗暗点头,边根据向师傅要求的内容誊抄香疗方子,边在心里默读背诵这些古籍里的重要内容,姬冰云时不时也会提醒她该重点看哪里。 这些大部分是关于香疗的古籍。甘田田以前誊抄的,都是最基础的香方和药典,基础是有了,但学问依然浅薄。刚好有这机会能多看古籍,拓展下视野,也是不错的经验。 “香疗……真是历史悠久啊。” 从古籍里看,早在战国时就有了香疗的存在。《黄帝内经》也好,《素问》也好,都有香疗的记载。 譬如《素问》上就有“北方人喜乳食,脏寒生满病,其治宜灸丙”的举子,还有说用火疗加艾草薰燎的。还有治疗吃多了的药方……呃,字面上的表达很雅致,是“数食甘美而多肥”导致的毛病,“治之以兰,除陈气也”,就是用香药佩兰来治疗肚子痛。 到汉代,宫廷熏香浴香更加普遍,传说当年冲冠后宫的赵飞燕就爱用五蕴七香汤来沐浴净身。《太平御览》里也有记载这方面的内容。 而作为香药界最古早的药典之一的《神农本草经》,收载的药物有三百六十五种,其中载有麝香、木香、桂、白芷、兰草、秦椒、杜若等香药,如指出麝香能“辟恶气”,“除邪”,白芷“长肌肤,润泽颜色,可作面脂”…… 《服后备急方》里,更是首次记载了有香身、香脂、涂发香泽和熏衣香等香疗方子,还有论及狐臭、齿败气臭等疾病的防治方子。 第171章 抄古籍 当然,德灵香坊里存有的古籍,就不止这些常见的书本了,还有好些市面上见不到的珍藏。 “……咦,小姬,你对这些书都好熟悉。” 甘田田一面抄着方子,一面听姬冰云在耳边指点,突然有这种感觉。 莫非……这些书,他全都看过? “废话。” 姬冰云毫不客气地唾弃她:“这天下,就没有我没看过的香药典籍。” 很好,很强大。 除了这句评价,甘田田也不知该怎么夸姬大香师了。不愧是天才,更不愧是……天下第一香药世家,能找到这么多书给他看! “姬家的藏书只是一部分。”姬冰云说:“宫里尚香局的藏书,哦,还有尚药局的藏书,我全都看完了。” “……看了多久?” “你是说尚香局和尚药局的书?没看多久啊。大半年吧。” ……很好。 ……很强大! 甘田田决定放弃探究姬冰云深不可测的实力了,都说了深不可测了嘛!所以这家伙英年早逝不是没道理的,老天都看不过眼了吧,这种天才到妖孽的人物,再活个几十年,还给不给其他人活路了? 才二十岁就走到人生巅峰的天才。早逝的天才。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还会在尘世间眷恋不去呢? 甘田田不是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只是每次想到都会在心头一掠而过。到底是……为什么呢? “……少胡思乱想,赶紧抄。” 姬冰云没好气地阻止了她继续深究下去。 三人抄到中午下工钟声响起,才敢搁下笔揉揉手腕,各自伸了个懒腰。 结伴来到饭堂,王芸和琴琴早忍不住了,捧着饭碗就追问起甘田田为何向师傅会认得她。甘田田头大如斗地胡乱忽悠几句,把这俩糊弄得半信半疑。 “我说,你们不累吗……我都快累死了,眼睛都看花了啊。” 甘田田打个哈哈扯开话题,不想再在自己身上纠缠不休。 “累呀。又怕抄漏了什么方子,而且那些古籍老有脱页烂页,唉唉唉,抄死人了啊。” “……对呀,最烦恼的就是有些关键地方烂了个洞……田田,你没有碰到?” “有啊。” “那怎么办?我都只能略过不抄了。” “……呃,我也是啊。”甘田田埋头吃饭,突然想到,自己好像有两处是直接抄过去的。空缺的地方,姬冰云随口就替她补上了内容。 “应该没问题吧,没人会去查那份古籍啦。”甘田田实在太累了,也懒得想,揉揉太阳穴又继续吃饭。 午后的活计依然沉闷又无趣,还得强打起精神边抄边记,甘田田觉得自己的精神力都快到极限了。偏偏姬冰云还在嘲讽她“你脑子是木头疙瘩吗,这么点东西都记不住,看看,差点抄漏了”…… 还不是你在旁边吵吵吵,我才差点出问题啊!别吵了行吗! “呵呵,无能的人,总喜欢给自己找这样那样的借口。”姬冰云继续往她脆弱的神经上投弹。 观音菩萨,阿弥陀佛,哪路神仙有空,麻烦替我收了这条妖孽行吗? 甘田田非常不虔诚地祈祷着,万分艰难地完成了下午的工作。 傍晚时,脸上带着几分倦色的向木荣才回到了理事房,稍微检查了一下她们抄的内容,便让她们回去了。 这次他没拉着甘田田猛夸,以向木荣的眼界和傲气,他能偶尔夸一下人,已经很不容易。 当晚甘田田睡得很香,因为白天里实在太累了,无论身心都达到了疲倦的上限。唉,明天应该就好了吧,熟练工了嘛…… 谁知第二天一早来到向木荣的理事房里,甘田田却奇怪地发现,天字号工坊好几位师傅都坐在里面议事,好像还有一位管事,姓柳吧?她远远看过一眼,不敢确定。 奇怪的不是他们坐在向木荣的理事房里,而是他们看到她进来,听向木荣说“这就是那个姓甘的小丫头”时,一起转过头来盯着她! 甘田田被这几人看得浑身发毛,这些人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啊?向木荣的表情,似乎也比昨天阴沉? “田田,怎么不进去,呃……” 紧随在她脚后跟过来的王芸和琴琴,一开始还不了解状况。看到屋里的情形后,她们顿时屏气敛声,不敢再吭半句。三人都在心里嘀咕,她们昨儿……没抄错吧?没闯祸吧? “田田,你进来。” 向木荣冲甘田田招招手,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轻手轻脚地走到向木荣跟前,稍稍行了一礼。 你们可以别一直死盯着我嘛,我脸上没洗干净? 甘田田感受着那一道道说不清道不明的视线,还是弄不清到底怎么回事。 “小姬,难道你又给我闯祸了?” “关我什么事,我倒是想。”姬冰云也觉得自己很无辜。 “田田,这两份方子……” 向木荣抽出她昨儿誊抄的香方册子,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一道香方说:“原来古籍上,这份香方里,是少了一行字的……是你补上去的?” “这个……” “是,还是不是。” “是。”甘田田硬着头皮答道。她大概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原来向师傅昨儿晚上加班开工,检查了她们誊抄的香方? 好勤奋,不愧是当家大师傅,真是劳模中的战斗机啊! “那这一份呢?”向师傅翻到另一页,又再追问道。 “这份……” “这里本来也缺了两味药,誊抄的香方里多出来的药方和分量……是你写的吧?” “嗯。” 甘田田的头,深深的低了下去。 这回,也不知是福是祸了……小姬,都怪你,没事干为什么老在耳边给我讲课讲课讲课,让我不知不觉就把完整的香方给写了上去? “这怎么回事?” 就在甘田田忐忑不安时,好像老天还怕她不够倒霉似的,洪总管居然从门外冒了出来! 哦,说冒出来对洪总管也太不恭敬了,毕竟人家是仪态万方地小步走进来的,姿势非常优雅,而且在她身后的那座名叫朱婆子的肉山衬托下更是优雅得不得了。 “祸不单行”——甘田田脑子里瞬间闪出这四个大字。完蛋了! 第172章 擅改香方 “这丫头,擅自改了香方?” 洪总管今儿过来纯属凑巧,却不是为了刁难甘田田专程到天字号工坊来的,她没那么闲。 她过来找天字号工坊的师傅们要些旧账来对数,本来该让人送过去的,恰好她也要到隔壁的地字号工坊去有点小事,就顺道过来了。 一进门,看到她的“眼中钉”甘田田怯怯地站在地上,一圈管事师傅围坐着看她,洪总管愕然之余心里却有些高兴。 死丫头,马上又有把柄要送我手里了?这回可不能怪我了吧? 尤其当柳深管事向她汇报说,这甘丫头誊抄香方时,擅自加了香疗和分量进去。这还需要人陷害?这是她自己死蠢啊! “哎呀,甘田田,你为什么要乱改香方?” 洪总管貌似和蔼地叹气说:“你年纪虽小,也只是初来香坊,但我看你前儿在我那里做事的时候还是挺妥帖的。有些小毛病,我也看在你人小新来的份上不好说……怎么你又闯祸了?” 喂喂喂,老太婆,你别乱扣帽子啊,什么叫“又闯祸了”,说得我闯过很多次祸似的? 那都是你心胸狭窄乱找茬,好吗?您懂什么叫为老不尊嘛老奶奶? “你们这些小姑娘啊,总是心气高。”逮到机会教训人,洪总管怎会放过?她继续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说着:“我晓得你刚到香坊来,总是千方百计想显摆一下自己的能耐,估计你以前也学过不少方子?照着自己的想法就胡乱填上去了,以为抄得越 多越好,可是这样?” “但你这样做,绝对是不应该的。这香方之事,乃是我香坊中的命脉,何等重要!你小孩子家不懂事胡乱涂写,承担得起后果吗?” 有完没完了你…… 甘田田只觉得有一万只苍蝇在自己耳边嗡嗡叫,深刻体会到了星爷版悟空君想一巴掌拍死唐僧的心情。住嘴好吗老太婆? “洪总管,请稍等。” 还是向木荣截断了洪总管滔滔不绝的教训,否则甘田田的耳朵不知要受苦到何时。洪总管倒不会因为向木荣阻止自己继续唠叨下去而心生不满,因为向木荣在坊里素来是这种作风,谁的帐也不买。不过,有才能的人,总会得到额外的尊重。 洪总管对向木荣的未来还是很看好的,而且向木荣私下对她也颇恭敬。这人脾气直,也很少掺和到香坊派系的缠斗里,算是个中立的独行侠。对这种有能力的游离力量,洪总管的原则向来是能客气就客气,尽量不去招惹。换了别个管事或是匠人……她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向师傅,你觉得该如何处置这学徒?”洪总管微微笑了起来。 “先不忙处置……”向木荣摇了摇头,将洪总管请了过去,让她看那两道香方。 “她写的方子,是对的。” 啊,对的? 洪总管的笑容僵住了。 “是,您看这里。”向木荣根据甘田田誊抄册子里的标注,找出了原本,翻开。“这行空缺了,‘香粉方’,她加入的是苏合、甘松,是对的,分量……也很准。” “另外这个方子,桃花露调乌鸡血饮,这里她加了郁金与和罗。郁金要三层研磨……”向木荣说到这里,疑惑地看了甘田田一眼:“郁金入药时有三层研磨与五层研磨之分,你记得倒清楚,没用错……” “田田,你说实话,这些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我……” 甘田田呆呆的,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不敢说是自己想出来的,那样也太妖孽了吧,况且实情也并非如此啊! 洪总管,柳深,另外的师傅们,眼神各异地看着甘田田,各有各的想法。 洪总管不愿相信甘田田真有这样厉害——是的,作为一名资深调香师,她知道向木荣没说错,甘田田加入的药方和分量都很准。问题来了,哪有一个新学徒,还是一个没有真正师承的新学徒,能厉害到这种程度? 柳深的想法比较简单,他听向木荣说起这学徒的异常表现后,想的是,这似乎是个人才?向师傅还说她曾在玉江香会上扬名,哦,难怪府里会推荐她入坊。 在众人目光之中,甘田田终于憋出了一个答案。 “我恰好看过这几个方子,没想太多就顺手写上去了,我不是故意的。向师傅,您别生我气啊。” 对,是向师傅别生气,我可没求老太婆你原谅,麻烦滚远。 这话外之音,洪总管听出来了,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只有她给人脸色看的份,这死丫头也敢甩她脸子? “你看过?” 向木荣才没空去琢磨她的话外音和小心思,更无暇顾及洪总管的情绪,只是有些激动地说:“很好!我也是这样想……你在什么地方看过?这几个方子很不错,只是不太合用。这本书咱们只有半本,我一直在找另外一半。要是剩下那半本有合用的方子能改一改……咱们的新香方就有了。” “你是不是看过全本?” “这……” 这让甘田田怎么回答? “我是看过全本啊。”姬冰云闲闲地说:“这匠人说得不错,这本《新和香方》里的确有一大半方子是香疗方。” 我的大香师,您是看过,我没看过啊,您让我怎么变出一本书来给他? “我也只看过残本啊。”甘田田瞎编惯了,张口就来:“春天在省城的时候,我与小姐妹在一处斗香,她们家里恰好藏着一套《新和香方》的残本。因为斗香输了,我被罚抄了十遍这残本,是以记住了……” “小姐妹……是谁家?” 向木荣不死心,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 “江南练家的千金,练初晓。” 甘田田睁眼说瞎话,把事情推到练初晓身上。江南练家的人藏有调香古籍太正常了,而且练初晓兄妹早回了江南,德灵香坊的人无论如何没法找到练家人对质吧? 洪总管却眯起了眼睛,重新打量起甘田田来。 这丫头,居然和江南练家的千金是闺蜜? 莫非,自己真的小看了她? 第173章 帮了大忙 “江南练家……对,那时候,是练家人出来替你说话。” 向木荣露出一个恍然的微笑,却激起屋里众人心里不同的涟漪。 “那时候?什么时候?” 柳深管事好奇地追问,其实洪总管也很好奇,但她当然是很矜持地不会乱问的!只会伸长耳朵罢了。 “就是……” 向木荣将甘田田当日在玉江香会上的表现,粗略地说了一遍。因为向木荣本身就很欣赏甘田田,说出来的话当然有些偏心,甚至可以说是略略夸张了。 当柳深听到甘田田居然在玉江香会上,风头盖过了那一群参加斗香的调香师,连姬家大小姐在闻香辩方上都不如她的时候,看向甘田田的眼神就全然变了。 “原来,府里特许你进坊,是为着这缘故啊。” “是呀……我听说,玉江香坊的林坊主,当日可是对田田极为欣赏,还在人前屡屡夸奖她天资过人。” “哦,难怪……” 柳深身在天字号工坊,耳目却伸得很长,香坊里的风吹草动,多多少少躲不过他。洪总管这些天里刻意为难申管事那边的一个新学徒的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柳深也早听说了。 难怪申灏这么看重她,是他师父交代下来的吧? “向师傅谬赞了,田田没有您说的那么好,那时候……真的只是运气。” “不必谦虚。”向木荣笑道:“你才学调香没多久,就能闻香辩方,练家那位五公子不也夸你在他家香会上表现得很好?我那时在场都听着的。田田,你跟着樊师傅好好学本事,日后成就定然不止调香匠人这一级……不过,眼下……” 他笑容微敛,叹气道:“眼下,还是想法子把香疗方子给解决了再说。” 话题拐回这里,不单是向木荣,天字号工坊的人们脸色都黯淡起来。 他们讨论着昨天甘田田以及众多学徒誊抄出来的香方,都觉得那些香方统统不合用,不是这个问题就是那个问题。归根结底一句话,那些都不是能改成新香疗方来用的,交上去,肯定会被打回票啊。 甘田田有些不忍,暗自问姬冰云:“哎,小姬,真不能帮帮向师傅吗?” “我有的是法子可以帮他。”姬冰云对于甘田田的说法很是不满,什么叫真不能帮?有他办不到的事? “我能帮啊,可你不是怕被人当成妖孽么?” “这次……应该没关系吧,我都说了是从练家藏书里看来的方子,打了埋伏。” “你确定?那我说几个新方子给你好了,不就是香疗嘛,看把这些人急的……” 大师,你也不想想,这里只是县级香坊好吗? 县级之上有府级,府级之上有省级,省级再往上,就是宫里的尚香局,朝中的尚药局……再往上再往上,在金字塔尖上,站着凤毛麟角的几个大香师。 您这种在云端的谪仙,不能了解底层小人物的苦恼,我懂! “向师傅!” 下定了决心,甘田田再次开口,插入了向木荣与几位师傅的谈话。 众人又看了过来,只见那被名师称赞“天资过人”的新学徒,轻声道:“我记得练家小姐给我看的《新合香方》残本里,有一些是咱们的藏书没有的香疗方子,不知……有没有用?” “你先统统默背下来!” 向木荣眼睛一亮,立刻拍案让甘田田过来写,连声催促。 洪总管表情更尴尬了,这小丫头……怎么一次次给她意外呢? 说来,也是自己大意。洪总管扭头瞪了朱婆子一眼,都是这死猪一样的蠢表妹,胡乱给自己结仇家。说什么来的是申管事的亲戚丫头,要真的那样,她也不怕甘田田。 可如今听向木荣说起,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甘田田的靠山不止是这姓申的,而是那位远在省城的林坊主……而且,还不是亲戚这种浅薄的关系。 在别的地方,宗族亲戚,或许是很强力的纽带。但在文坛香界这种大多数时候要靠实力说话的地方,师徒关系才是比血亲更紧密的关系。 师门传承,靠的是一代代弟子的才能,越是杰出的弟子,越能得到师门的支持。 如果真如向木荣所说——洪总管不会怀疑向木荣的话,这个耿直性子的家伙很少说谎,也很少浮夸,往往有一句是一句。按照他的说法,那林清扬,应该是看上了甘田田这苗子,想要栽培她,才会动用特权让她进入德灵香坊。 洪总管不怕得罪申管事,更不怕得罪甘田田,她是担心林轻扬误会她要毁他师门传承! 她和申管事在人事上明争暗斗抢夺香坊里的权位利益,林坊主不会出面,也不好出面。可关系到他师门传承人才培养,这种事……她就不敢确定林轻扬会不会记恨报复了。 唉,还好,自己也没真的把甘田田怎么着。以后要改变策略,稍微改一下对她的态度,不去针对她就是…… “写完了?” 向木荣迫不及待地拿过甘田田默写出的那几张方子,召集同伴过来一起研究。 “呀,这方子,没见过啊……是香澡豆?” “是吧,这个我也没见过。老徐,你见过吗,杏露……” “这个面脂的方子倒是眼熟,专治冻疮,这种方子很多……咦,等等,这里猪油的量不太一样?”向木荣看着面脂的方子,眼睛更亮了:“蜜香和香附子,这两味很少用到!原来可以这样用?” 甘田田如今已经不是昔日吴下阿蒙,也有资格判断一张方子的好坏了。 姬冰云让她写的这七八个香疗方子,除了几个专门混淆视听的普通香方,至少有三个方子是非常新的香疗方。 三个。 不多不少啊…… “好,就这三个!改改就能用了!” 向木荣抚掌大笑:“总管,柳管事,咱们的夏香方子,没问题了!” “田田,你这回可是帮了大忙啊!” 呃……不用谢,其实出手的不是我呀。 甘田田无奈地接受着向木荣的好意,她就是不忍心看向师傅这么好的人为难嘛。结果……又出风头了? 自始至终,王芸和琴琴都维持着瞠目结舌的僵硬姿态,站在门边看着这一切。半天后,甘田田的“佳话”便传遍了德灵香坊。 第174章 厉害的新学徒 “听说了吗,新来那个甘田田,好像很厉害啊!” “是啊,我知道,人家说她春天的时候在玉江香会上就出过好大的风头哎。” “完全看不出来,听说她才十一岁?她是什么世家的姑娘吗?” “哪儿啊……就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儿,好像家里比你我还差呢。而且啊……” “而且什么?” 众人的好奇心都被勾起来了。 “而且她据说是去年才开始进那个郁金坊当学徒,之前根本就没学过调香……” “不……会……吧!” 最后这句话彻底引爆了学徒们的八卦之心,连甘田田独自住在兰院这种事,也被看成了“特殊待遇”。 兰院。 甘田田看着几个婆子非常殷勤地把整屋桌椅扛进来安置好,又替她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洒扫干净,她却说不上有多开心。 说好的低调呢,唉唉唉,自己就是老按捺不住! “这有什么不好。” 姬冰云觉得甘田田很是矫情,女人!麻烦!“你现在需要的是不被干扰好好学手艺。他们以后不敢小看你了,你学艺不是容易得多?” 他想快点,更快一点,靠近他亲爱的大姐。 “希望如此吧……”甘田田总觉得事情好像没那么乐观? 虽说如今洪总管好像暂时不打算找她麻烦,甚至让人来给她送桌椅以示和解,对于一位大总管来说……这算是非常有诚意的道歉了吧? 但甘田田心里总有些地方不那么踏实,至于是哪里,她也说不上来。 可能是因为…… “我底牌是不是掀开得太快啦?” “你是担心这个?” 姬冰云很无所谓地说:“你这叫底牌?不过就是玉江香会上的事,被人传回来罢了,迟早的事嘛。你真正的底牌……” 姬冰云在半空中,非常,非常不屑地俯瞰着她,然后说:“你真正的底牌,是我啊。” 好啦我知道啦,不要大白天飘在半空吓人好吗自恋狂…… 甘田田才不承认,姬冰云那傲慢地突破天际的自白,居然让她瞬间安心了不少。错觉!这一定是错觉啊! 其实姬冰云没说过,她在省城的表现,这儿的人迟早会知道的。甘田田只是在想……她想等自己在德灵香坊里,和管事、师傅与同伴们渐渐熟悉起来,摸清这里的局势和潜规则,找好自己的位置,站稳脚跟,再慢慢地被人得知更多的情况。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真不想表现得太出格,以至于又招来苏翠影那种莫名其妙嫉妒她,乃至陷害她的敌人呐。 不过想太多也没用,事已至此,见一步走一步就是了。姬冰云说得也对,人际环境宽松了,自己总该能好好学手艺了吧? 无意间多手抄了两份香方,却换来片刻的宁静,这种感觉也不错。 因为甘田田“贡献”的新香方,天字号工坊召集各坊学徒帮忙誊抄古籍的工作提前结束了。等甘田田回到玄字号时,明显感觉到自上而下的人们对自己态度都有了改变。 虽说原来大家就知道她是申管事罩着的人,对她很是客气,如今看向她的眼神里却多了别的东西。 “他们为什么都主动跑过来和我打招呼啊?” 甘田田觉得自己脖子累死了,一早晨和人不住颔首招呼,又得保持着她一贯的无邪笑容,脖子好累,心更累。 “有本事的人,到哪儿都会有人来向你问好的。你理他们那么多干嘛。” 姬冰云显然前世一直是在这种被人众星拱月的环境下生活,习惯得很,对甘田田的认真回礼不以为然。 “拜托,你是天才,天才再傲慢大家都不会觉得奇怪。” 她只是稍微冒了点头而已,现在就开始不理人?等着被人黑吧。 众口铄金听说过没? 她敢得罪洪总管,却不敢得罪香坊里广大的人民群众。才不要深陷人民群众唾沫组成的汪洋大海中呢,这比得罪了当权的管事更可怕! “田田,你来。” 午间休息过后,玄字号工坊的大师傅樊湘,笑着招手让她过去:“看,今年要上贡的夏香。待会你来我理事房里,还有黄师傅周师傅他们一道,咱们来品品香……顺便考考你。” 呃? 不是吧师傅,你别用这种“我看好你哟”的眼神来看我,我真的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厉害啊。 甘田田还不能露出苦笑,只得接受了樊湘的好意,随他一道来到理事房中品香。 “这次你自己来。” 燃香不久,当前香的气息刚刚晕开的时候,姬冰云丢下这么一句话。 然后,他说:“我也要考考你。” 喂…… 你们都给我差不多一点可以吗?听说过拔苗助长吗?你们就不怕伤仲永啊…… 甘田田好想抓着这些看好她的人们咆哮:“我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啊!” 抗议无效。 熏香袅袅中,甘田田慢慢闭上了眼睛,逐渐沉下心来。 夏香,比春天的香品香气更浓烈,比秋冬的香品回味更醇厚。与夏日暴烈的阳光、漫天的荷叶、怒放的红莲……相得益彰。 浓香,是夏香特有的气息。 “田田,你品出来了吗,主香是什么?”樊湘问道。 香气浓郁而纯净,少烟火气,又淡淡地刺激着鼻端。 “是……龙脑香。” “嗯,不错。”樊湘与另外两名管事,都赞许地点点头。樊湘的笑容愈发柔和起来,越看甘田田越顺眼。 龙脑香又名冰片,状若云母,色如冰雪。它不仅是礼佛的上等贡品,也是浴佛的主要香料之一,还被列入密宗的“五香”——即沉香、檀香、丁香、郁金香、龙脑香。在盛产龙脑香的地区与权贵家中,龙脑树的树膏,也被用作佛灯的灯油。 夏天佛节多,盂兰节,观音诞……都会举行盛大的活动,所以这段时间的香品用龙脑用得特别多。 凭自己的本事得到师傅们的赞赏,甘田田也很开心。 可就在这时候,却听到姬冰云“咦”了一声。 “有点问题啊……” 第175章 一不小心发现大秘密 “什么问题?” 甘田田心里咯噔一声。 这家伙,不会又在没事干恐吓她吧? “这香用的料子有点问题。嗯,不是龙脑,是……甘松?不对,是藿香。就是藿香。” “藿香?” “这道香品倒是中规中矩的佛香,但是藿香用了边角料……是故意的?不会。”姬冰云喃喃自语,突然道:“呵呵,好玩了……有人偷香。” 咦咦咦咦咦咦……偷香?不是她想象的那种吧…… 呃,不,以她对姬冰云深刻的了解,这个偷香绝对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偷香料”,而不是“窃玉偷香”。 两人相处日久,该有的默契都有了。稍一琢磨姬冰云这话,就知道他什么意思:有人,应该就是管香料的人,用次品取代了正品来制作香品。 “这事,一个人做不成。” 姬冰云作为内行中的内行,就算他没干过也没必要干这种龌龊事,依然门儿清。“从进货到选料,到加工,到成香……这中间,起码要打通四五个关节……” “牵涉到的人,大概超过十个吧。我是说最少。多的话,就不好说了……” 天啊…… 她只是被人叫来品香,休闲放松一下而已,为什么要告诉她这种……了不得的“大秘密”? 德灵香坊腐败案一角,居然就这么突然袭来? 真是没有一丝丝防备……她不想知道啊…… “……他们就不怕人闻出来?” 甘田田忽然想到这一点。既然是用残次品取代了正品,从中牟利,这些人不怕事情败露吗? “一般人品不出来的,比如你看那几位……”姬冰云指的,当然是还在半闭眼睛品香的几位师傅。他们也算是这香坊里排的上号的大师傅了,人人表情却都很陶醉,毫无异样。 “我能闻出来,别人未必能。” “那,其实并没有什么妨碍嘛,对吧?”甘田田有些心存侥幸,既然味道差不多,连调香匠人们都很难品鉴出来,那应该问题不大啊。 “气味上区别不是很明显,但有一样,差异却大了。” 姬冰云冷笑道:“要是根本没区别,怎么会是两个品级的香料?” “如今这种藿香,是常用的一等藿香的边角料,应该也少了几道加工工序……贮藏的时候,可是很容易霉坏的……要是过了一个季节没用完,那到时候整块香饼,估计都会霉掉吧。” 什么? 这么严重? 甘田田脸色大变,一旁的樊湘奇怪地看过来:“田田,你怎么了?” “我……呃,我肚子有点不舒服。” 虽然闻香很是风雅,甘田田依然决定不顾形象地使用尿遁法,跑路再说。她实在没法维持冷静了,起码现在不行。 “你紧张什么。” 姬冰云自觉见惯世面,下级香坊里的这点小事,还无法让他心生波澜。然而对甘田田来说,的的确确产生了很大的冲击。 “小姬,你说……我要不要把这事说出来啊?” “没必要。” 姬冰云的语气很冷漠:“关你什么事?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他不是圣人。如果是圣人,他或许早就不再怨恨谁,早就能超度往生了吧?可是,他心中的恨意,经过了二十年的沉睡,依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减退。 他不原谅,他两辈子都不打算原谅。 听到姬冰云的反问,甘田田就像被戳破了的气球一般,蔫蔫地在小花园花丛里蹲下,呆呆地看着远方。 “是啊,不关我事……唉。” 她本身有一定的正义感,否则当日怎会主动去揭穿欺骗练初晓的那伙骗子,从而赢得练初晓的友谊? 可是,姬冰云说得在理。 揭穿了这事,于她,一点好处都没有,只会有无尽的麻烦。 “啊,不关我事不关我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什么都没闻到。”甘田田决定继续当个聋子瞎子。本来嘛,很多事,看透不说透,还是好朋友! 当初她也撞上徐大娘和魏管事偷情现场,她到现在也没揭穿那对狗男女的真面目啊。 虽说徐大娘待她百般不好,屡次刁难她,甘田田也没把这杀手锏给丢出来。毕竟这事儿太大,真闹开了,不是徐大娘魏管事的事儿,整个郁金坊都要受影响。 甘田田可不想被人说“你是从那个闹偷人的郁金坊里出来的呀”,同理可证,她更不想被人说自己所在的德灵香坊,居然有人以次充好来谋取暴利。这还是官家香坊呢,太无耻了。 “也罢也罢,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这些事,就该是大人物们操心的,我们小学徒烦恼什么呀?” 甘田田站起身,拍拍裙子上的树叶,长出了一口气。 “田田,你在这儿呢?”她刚走了两步,就听到王芸在叫她。 “芸姐姐,怎么了。” “正好了,刚才向师傅看到我,让我来找你过去。” “我?” 甘田田不知向木荣还要找自己干嘛。 总不至于遇到什么调香问题,又来问自己这小学徒吧?她脑门上闪动着传说中的主角光环吗? 还真被甘田田猜对了一半,准确的说是一小半。 “田田,你上次在练家看的《新和香方》残本,有没有佛香的方子?” “佛香?” 甘田田愕然,《新和香方》里佛香方子不多呀,况且……不是要交香疗方子就行吗,任务已经很重了,这会儿又说什么佛香。 向木荣看到甘田田摇头,失望地叹气,说:“我翻遍了咱们香坊里的典藏,就是找不到那道陈年的佛香方子,明明记得看过的……算了,也是我异想天开,不该为难你。你孩子家家的,哪能每次都凑巧看过呢。” “到底什么事啊,向师傅。” 甘田田对向木荣的印象一直很好,不然上回也不会主动要求姬冰云帮他了。 “盂兰节的佛香,今年……”向木荣再次叹气,说:“今年,湘王妃要回来省亲。就在盂兰时。” 湘王妃……咦! 那不是韩睿的继母江氏吗? 韩睿…… 想到这名字,甘田田情不自禁心头微微跳动。 第176章 江娘娘要新佛香 在这片大陆上,香料的使用,有着悠久的历史。 甚至可以说,在最初有了文字记载的时候,就有了“焚香”这件事的存在。而最早香料的作用,就是用来祭祀。 周人升烟以祭天,汉武燃香来拜仙。 自古以下,到了汉武时代,由于这位大帝极度崇拜道教神仙,于是烧香祭祀便开始大大兴盛。焚香的飘渺,与仙人的气氛是完全吻合的,焚香从而成为联系神人的非常重要的“道具”。权贵们愿意相信,袅袅香烟可以将他们的祈祷送入天界,带去他们虔诚的愿望…… 而到了佛教传入并盛行的时候,祭祀燃香,已经从宫廷走入民间。当然,这也与中原与西域、南海之间的沟通愈发频繁,香料进口数量暴增有关。 几乎所有的佛事都要用香。不仅敬佛供佛的时候要用香,而且高僧登台说法时也要焚香;浴佛****上,要以上等香汤来浴佛,在佛殿、法坛等场所还要泼洒香水——这种香水,和甘田田上辈子用惯的那种西洋香水不是一回事。 佛家还常常借香来讲述佛法,如大势至菩萨的“香光庄严”,香严童子闻香证道,六祖慧能的“五分法身香”等等。 据古籍记载,有位骄奢淫逸的皇帝,笃信佛教。每年除夕之夜,都要在殿前设火山数十座,每一山焚烧香木数车。随后,还要灌浇甲煎,火焰高数丈,香气远飘十余里。 不仅如此,化病疗疾的“药香”——也是香疗,向来是佛医的一个重要部分。佛医其实奥妙无穷,博大精深,功用甚广。既可以除污去秽,预防瘟疫,也有专门的香方对治各种疑难病症。 对于佛香,姬冰云只教了甘田田一些笼统的概念,譬如上面那些拉拉杂杂的闲谈。 还有就是教了她一些佛香的种类,她自己抄书背方子的时候,也常遇到与佛香有关的内容。 佛香用料品种齐全,几乎涵盖了所有常用的香药,如沉香、檀香、龙脑香、安息香、藿香、甘松等等。而且,调制成完整成品的佛香,形态也各不相同:有熏烧用的“烧香”,有涂敷用的“涂香”,有用香药浸制的“香水香汤”,还有香粉、香泥、香膏……等等。 此时,在向师傅的理事房里,甘田田好奇地问道:“那个……师傅,就算湘王妃要回来省亲,作佛事,可她的品级和用香规格不是早定好的吗?不需要咱们调制新佛香了吧?” 没听说做一场佛事就要买一种新香的,佛香大多有相似的调制套路,左右都离不开那几张方子。 这位湘王妃,难道要没事找事? “唉。谁说不是呢,我也没听过……”向师傅也挠头了。“可今儿坊主从衙门回来,说县太爷就这么吩咐的,要给江娘娘专门调制一种新佛香。” “这种佛香,不是祭祀用,而是她老人家近来结了善缘,在王府里安置了佛堂,祈福时需要燃香。县太爷说……好像江娘娘嫌京城里那些佛香味道都不合意,想趁着回乡的机会,找些新香来用。于是就给了这么个任务,真麻烦……” 江娘娘主动要新香? 京城里的都不合意? 她脸盘子要不要这么大呀。 全天下最好最新最全的香都在京城。尚香局,尚药局,两大局每年要从下面收多少贡香?自己又要出多少新香?身为湘王妃,她每年都能用到上品新香,就这样她还嫌不好……江娘娘,做人不要太矫情啊。 “呵呵呵……” 姬冰云笑起来:“这位娘娘的心思,倒是简单好懂。” “嗯,我也想到了。” 做出这么大阵仗,渲染自己如何如何怀乡念旧的气氛……其实是想用自家香铺里的佛香吧? 江家这几年,香药生意做得是真不错。虽然没能吞并方家原来的一些香铺——那本来就是方娘娘留给韩睿的产业,可是在西江一代,也逐渐打开了局面,收购合并了不少小香铺小作坊。 江娘娘这是打算将自己的私房生意做到京城去了? 其实甘田田和姬冰云能想到这点,别人未必就想不到。江娘娘的吃相啊,真是一如既往的难看呢。 想想过去她家里还曾想吞了韩睿亲母的产业,就知道江家人不要脸起来是很够瞧的。 如果甘田田知道,江氏为了攀上湘王这高枝,打着照顾表姐的旗号暗地里勾引了姐夫……在表姐还没下葬的时候,就睡到了姐夫床上,会不会对江氏更加鄙视? 那简直是一定的。 从天字号工坊里出来,斜阳已经隐入了远方的群山,天空渐渐被染成了橘红色。 夏日的傍晚,火烧云灼灼燃烧的天穹。 周围的人都在匆忙地赶往饭堂用餐,甘田田慢慢地走着,时不时抬眼望一望那斜阳,思念的情绪突如其来。 她想念韩睿。 好久不见了,不知道他在京城里,过得好不好? 此刻的他,也和她一样,在看着同一轮下沉的红日吗? 在她思念她的时候,他是否也曾想起她? 还是……回到繁华的京城,便将她这乡下丫头给忘记了呢。 “他不是那样的人。”甘田田喃喃自语。她其实也不是很了解韩睿,但总觉得……韩睿对自己,还是很好很好的。 他进了国子监,有没有被人欺负? 估计不会吧,他身份挺高的,又能打,又毒舌……谁没事干去欺负他这皇子皇孙呀。 也不一定,不知京城里有没有比他身份高的皇族子弟?比如他那太子伯伯的儿子……等等,当今太子有没有儿子啊。这个还真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世界,她从来都一无所知。 “京城啊……” 总有一天,她会走到那个地方的。不过,在她到来之前,韩睿就真的不再回德灵县了吗? 他们……还能有重逢的时候吗? 对此,甘田田并无自信。 然而她依然思念他,而这思念像夜晚的微风,一刮起来就难以停止,不住地不住地……在心口,绵绵地吹。 这一夜,甘田田失眠了。 第177章 休息日 进入德灵香坊后第一个休息日终于到来。 只不过才进了香坊几日,甘田田却觉得自己像是过了好几年似的,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情! 细细数起来,也的确如此。 搬宿舍,修房子,结识新伙伴,被洪总管刁难,心惊胆战地侥幸度过第一关。之后,因为香坊接到了难以解决的任务,她无意中被调入天字号,遇到了赏识她的向师傅,又在更无意间抛出了一份香方,立下大功……从此在德灵香坊里站稳,成了风头正劲的人物。 可是,时间真的只过去了几天! “我这辈子比上辈子折腾多了。” 甘田田叹气道。 上辈子虽然亲人相继去世,她生活比较艰难,但也是一路按部就班地读书、工作、升职,哪有这么多奇怪的波折? 都说了既来之则安之啦,你就别再抱怨了。甘田田吐槽了自己一番,走出香坊大门,马上就看到了自家那辆熟悉的牛车。 “田田,这边。” 甘秋早就在门外等着接妹妹回家。 他可怜的妹妹,不知在这香坊里干活受罪了没?里头东西好不好吃,合不合她的口味? 新修葺的屋子,好像就她一个人住?妹妹胆子是挺大的,但一个小姑娘住个院子,也太冷清了吧,那些管事们怎么想的啊! 甘田田坐在车厢里,听哥哥一面赶车一面唠叨着对她的担心,心里暖和得很。 “还是和哥哥在一起最放松了。” 听到妹妹这么说,甘秋赶车更加来劲了。 甘冬早领着厨娘在家给妹妹安排大餐。他知道妹妹爱吃肉,爱吃点心,便让厨娘做了水晶肘子、红烧大排、溜肥肠等等大肉菜。 不但如此,等甘田田把肚子吃得溜溜圆,甘冬又献宝似的捧出一碟子红枣甜糕:“妹妹,再尝块这个?今儿新出炉的,可香甜啦。” “我……吃……不……动……了。” 甘田田从牙缝里憋出这几个字,泪流满面。 哥哥们!你们最适合的职业其实是养猪啊,你们知道吗? 幸好我常年不在家住,否则,必然会被你们养成一头大肥猪……妥妥的。 “田田,你歇歇晌,咱们午后去趟乡下见小叔叔,可好?” “好呀好呀!” 甘田田开心地笑起来,比刚才吃了香喷喷烂吱吱的水晶肘子还开心。 “不过,小叔叔和婶娘新婚燕尔,咱们大喇喇地跑去打扰人家,是不是不太好?” “……这,不能说打扰吧?”甘秋有点不理解妹妹的思路:“难得你回趟家,小叔叔见到你笑还来不及呢。” 也对啦,这时候的人们哪有后世那种二人世界甜甜蜜蜜的概念,甘田田也觉得自己想多了。 事实证明,谈玉书见到甘田田过来,的确非常高兴。 “这才去了多久?怎么一下子瘦了这么多?” 好像所有大人看到自家孩子离家住宿,回来都会来这么一句?好老套哦。 可是,还是觉得挺温暖的……被亲人关心的感觉,真好。 “我没瘦啊,香坊里饭堂做的饭菜很不错。婶娘,你看,我瘦了吗?” “没有啊。” 甘田田提起裙摆,在她亲爱的婶娘面前转了一个圈,笑靥如花。杨氏笑着回应,顺手替甘田田理了理鬓边发扬的碎发,态度极温柔。 年轻的杨氏在成亲后,似乎一夜之间就在心态上完成了从小姑娘到小媳妇的转变。甘田田看着眼前这温柔微笑的少妇,觉得和自个几个月前刚认识的那个还带着点拘谨、上街手脚不知往哪儿放的高大少女,真是截然两人! 虽然外表看起来比较高壮,小婶娘内心还是很女人的。不像自己,表面上看起来娇娇小小,十足的乖宝宝,实际上却是个粗鲁的女汉子…… “你也知道自己粗鲁?” 姬冰云的吐槽总是那么及时。 “闭嘴,这种时候没你插嘴的份。” 粗鲁只是一种精神状态,自己走路吃饭说话,不都挺斯文的嘛,哼!小姬太讨厌了,能不能只当个安静的美男子? “小叔叔,童生试准备得如何了。” “还行。邻村私塾里的老先生,也是个老童生……我这些天,都在他那儿读书。” 谈玉书笑道。 甘田田看小叔叔站在乡下简陋院子的篱笆墙边,对自己露出和煦如夏阳的温暖微笑,心头有轻轻的触动。 他本不需要如此。 他有显赫的父族。东南谈家,富甲东南的香药世家,况且他的亲祖父还是那位,天下三大调香师之首的谈逢君。 可小叔叔并没有被谈福所描绘的荣华富贵所打动,他选择了避开本家的寻觅,来到乡间安心求学——带着他新婚的小妻子。 他也不要那门传说中非常门当户对的好亲事,他什么都不要。 因为他说,“母亲带着我逃出来,自然是有缘故的吧”。 他的母亲没有得到幸福,所以……他也不想一个人得到“那种”幸福。富贵于他,自然不是浮云,他也有他的追求,可他仍有自己的底线。 “我还是拼一拼吧。还好有你婶娘肯陪我在乡下吃苦头。”谈玉书侧头望向妻子,仍是温温的笑着。 他的妻子,曾经因为“高人一等”的身形,自小就不被人当成该呵护的小姑娘。她很少得到别人的怜惜与疼爱,因为无论是女伴还是亲戚,都觉得“二姑娘高大得很,怕是有一身好力气”……她长得高,也不好看,好些人都在背地里议论她“长得像驴子似的,嘻嘻,傻大个”。 然而她觉得自己真幸运,还是遇到了一个愿意把她当成寻常女人来疼爱,来照顾的丈夫。尽管看起来,他比自己还瘦弱一些…… 想到丈夫差点就成了“别人家的女婿”,杨氏就后怕得很。至于陪丈夫在乡下读书,操劳家务,这不是应当的么?夫妻嘛,就该这样互相扶持…… 她相信,她的相公一定不会比别人差! 不就是个童生试吗?相公肯定行的! 杨氏坚定的相信,自家相公绝对能顺利考上童生,然后是秀才,举人…… 第178章 童生试 怎么了?” “唉,你啊……”谈玉书一摊手,说:“我都说我没事的啦……” “你小叔叔太用功啦。”杨氏才不管自家相公在旁辩解,继续唠叨:“他从早到晚,除了读书就是写文章,休息的时间实在太少……他还说你瘦了,你看看他,脸上的肉还剩多少?” “小叔叔,你这样不行呀!怎么能熬坏身体?” 甘田田一听是这样,赶紧跟着劝道:“你没听说,身体是革命……哦,身体是科举的本钱吗?” “有这种说法?”谈玉书将信将疑:“我从没在书上看到过啊。” “我说有就是有。”甘田田斩钉截铁地说:“你看你看,你还说书上没看过……又不是所有的话都写在书上,你是跟书过还是跟我婶娘过呀?” “呃,这……” 甘田田直白的话,倒是一下子把夫妻俩都说得不好意思了。新媳妇杨氏两颊飞红,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但她心里却觉得……小侄女儿说的话,就是有道理! “书书书……小叔叔,你这样,都要成书呆子了。哦,那书上总该写过,磨刀不误砍柴工,对不对?” “这倒是……” “所以啦!你就是那刀,虽然要去砍柴,可也不能不磨啊!你总得给自己歇口气的功夫吧。一味地砍砍砍砍,到最后关键时刻,砍不动了,看你怎么办!” “还是我们田田最会说话。”小哥哥甘冬忍不住笑着插话了:“最近看她说话,真是一套一套的,我都说不过她……” “哎呀,小哥哥,我这和小叔叔说正事呢,你插嘴搅和什么呀……” “哈哈哈,我就是觉得你教训人的样子挺好玩的!” “你欺负我!大哥哥,他欺负我!” “去去去,你干嘛欺负妹子,不想活了你?” “喂,大哥,田田是你亲妹妹,我也是你亲弟弟啊……哇,别打了,大哥,我错了……” 乡间小院里,嬉笑声,打闹声,渐渐传开了,直传到很远很远…… 愉快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天黑前,甘家兄弟匆忙赶着牛车进城,把妹妹送回了德灵香坊。甘田田一再交代兄弟俩,多留意家里附近有没有奇怪的陌生人出入。 “我怕谈家人不死心,又派别的人来……要是他们想坏了小叔叔的前途,不让他考童生试,硬把他绑回去,那就糟糕了。” “好,我们会注意的。” 甘秋攥起他那粗壮的拳头,在空中扬了扬,很直白地表明了“谁敢动我小叔叔,我就揍扁他”的决心。 回到香坊里,甘田田仍是没有解开眉头,依然在为童生试的事担忧着。 “小姬,你考过童生吗?” “没有。” 姬冰云真想说“废话”,不过话到嘴巴,还是换了个比较没有杀伤力的词。 “也是啦,你一辈子就只会调香调香。” 甘田田耸耸肩,惹得姬冰云立刻火大起来:“什么叫‘只会调香’?你‘只会’一个我看看?” “我错了,求大香师原谅我童言无忌,好吗?” 甘田田没心思和她的宿敌斗嘴,想了想又问道:“那依你看,我小叔叔过童生试的可能性,大不大?” “不大。” “为什么?”甘田田惊讶地跳起来,听小姬的语气,好像是认真的,不是故意毒舌啊。 “因为你们蠢。” 姬冰云也不跟她客气了,往常是她没问道,他也懒得说。不过今儿看这一家子乐观过头的模样,他就忍不住要泼冷水:“你说你家里这些个人,就没人想到,考官那边要疏通,要上礼,要把上下打点好?” “一点准备功夫都不做,就想考上童生……也不是说完全不行,你家小叔叔长得像才高八斗的模样吗?” “小叔叔很努力!” “努力就有用吗?”这次换姬冰云耸肩,最近他颇为喜欢这个动作,经常用它来气甘田田:“努力有用的话,多少学徒都成了调香师啦。你敢说这香坊里的学徒们不努力?” “你说的也有道理……” 甘田田不是天真的小白兔。作为一个曾经经历过大大小小考试面试的人,尤其是公司面试……她承认,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人为因素”。 要么你本人十分优秀,要么你后台十分强硬,要么你运气十分爆棚。如果这三样都没有,又想要好结果,那就得……好好在每个环节下功夫了。 “是啊,咱们不求能打点通这么多关节让小叔叔顺利过关,起码不能让他莫名其妙地被人刷下去吧?” “嗯哼。”嚣张的耸肩。 “那该怎么打通关节呢……还有两个月……” 甘田田想来想去,好像自己在德灵县里认识的人……还是只有那一位? 方家大少爷,方少白。 “下次休息的时候,先别回家,去找一趟方公子吧。哦,还有,要去找陶桃……” 想着心事,甘田田逐渐沉入了梦乡。 “……永远把别人的事看得比自己的事重要的……笨蛋。” 黑暗里,姬冰云凝视着甘田田甜美的睡脸,不知怎的,嘴里虽然吐着槽,心里对她却讨厌不起来。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也希望能有一个这样思思念念为自己考虑的人。 可惜,终他一生,他也没有遇到。 “傻丫头。” 姬冰云摇摇头,将奇怪的心情努力藏在心底最深处,嗖地消失在甘田田颈上的香薰球里。 比起还有一段时间才进行的童生试,甘田田更需要面对的,是她渐渐步入正轨的学徒生涯。 “最近这些天,你先把磨料给学好吧。” 樊湘很和气地笑着,甘田田也僵硬地扯动嘴角回应,笑意无论如何没法达到眼睛里。 “好重啊!” 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将樊湘递给她的磨料铜钵挪到一个比较方便研磨的位置。为什么樊湘拿家伙的时候看起来那么轻松呢?男女差异啊,哦不,她不但是个女子,还是个才十一岁的萝莉…… 嘤嘤嘤,你们为什么不怜惜我,我还是一朵没有绽放的娇花! “赶紧干活。” 姬扒皮的声音,冷酷无情地从头顶传来。 包身工甘田田的苦力生涯,正式拉开序幕。 第179章 想避也避不开? “我的胳膊膊膊膊膊膊……” 甘田田强忍着酸痛边走路边甩手,想把胳膊上的酸痛感甩掉一点,事实证明她是徒劳无功的。 累哭了好吗,好想泡个热水澡啊! “磨料这活儿……简直是磨人嘛。” 甘田田心里不停吐槽,只换来姬冰云的声声冷笑。 “我说小姬……你能不能别这么幸灾乐祸啊?” “不能。” “……好吧。” 她就知道这家伙永远要把快乐建筑在她的痛苦上,真是个爱好清奇的美男子啊! 此时已是傍晚放工时分,众人都已在饭堂用餐完毕,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打水洗涮。甘田田因为要替樊湘师傅整理最后一批材料,放工晚了点,最后在饭堂里只吃到一些残羹冷炙。 还好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冷饭也不至于太难下咽,只是骗骗肚子吧! “哼,回自己屋里吃好的!” 甘田田无奈地嘟囔着,继续她的甩手操。虽说其实作用也不大……辛苦劳累了一整天,还是得散散步舒缓舒缓,做做运动啊。 因为怕旁人见到自己略显诡异的动作,甘田田还特地拐了远路,从小花园的另一角回屋。她那个独门独院的兰院,背后是有条单独小路出入的,好像是特地开出来方便运货的?毕竟过去好一段时间,兰院曾经充当过杂物房……想起来就晦气。 如果甘田田知道兰院过去的吊死鬼传闻,那就不止是晦气了,不过……她自个身上就带着个鬼魂呢,也许对这方面麻木了也说不定! “一天到晚就惦记着个吃吃吃……” 姬冰云对自己毫无格调的弟子彻底绝望了。甘田田才不会在意姬冰云怎么看呢,他吸风饮露,总不能要求她也不食人间烟火吧? “哎哟!” 光顾着甩手,甘田田一不留神脚下踩了砖缝,差点就崴了脚。 好疼啊! 眼泪立刻就飙出来了,在姬冰云不怀好意的嘲笑声中,甘田田一瘸一拐地试图走了两步,终于颓废地靠着园子里的一块太湖石坐了下来。 毫无同情心的人……哦不,鬼! 她慢慢地揉着左脚的脚踝,还好,应该没崴伤,就是一时错了筋,所以抽痛了一下。估计缓过这阵子,应该不妨碍走路……可是,天都快黑了耶!可别错过了小花园的门禁,回不了家才好! “……这边应该没人了。” 甘田田正在全神贯注地揉脚,突然听到姬冰云以外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紧接着,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好像……不止一个人? 她正想出声表示自己在这儿,却听得姬冰云肃然道:“先别出声,这俩人……鬼鬼祟祟的,不太好。” 呃? 鬼鬼祟祟?别是什么麻烦吧?那自己就更不该卷进去了!还是要出声! 甘田田刚张开嘴,还没喊呢,就又听到来者沉声道:“那批藿香,确定没问题吧?” “不会有人发现的。”这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两者声音都偏于低沉,应该是过了三十五以上的中年男子,只是其中一个略沙哑些。 ……藿香? 甘田田愣了愣,顿时想起一事,背后瞬间爬满了白毛汗。 那天,樊湘师傅带自己去品夏香……姬冰云品出有问题的,就是藿香! 天哪,她已经决定要彻底置身事外,怎么又莫名其妙地沾上这事了?一定是姬冰云这衰神带来的衰运! “你才衰神!”姬冰云显然很不满甘田田的腹诽。 甘田田哪里有空和他斗嘴,这下连揉脚都停止了,呼吸都紧紧地屏住,唯恐惊动了那两个人。 她是背靠太湖石坐着,听声音,他们是站在她刚才过来的小道边上,从哪里望过来她所坐的地方正好是个四角。加上园中光线渐渐暗淡,暂时倒不担心被人发现,不过……还是要小心! “没问题就好。” 一开始提问的、声音较为沙哑的男子,语气像是松快了些,甚至带了点轻轻的笑意。“只要从咱们香坊出了货,日后出问题,可找不到咱们头上。” “那是,早跟你说过不会有事的,还故意找我出来问一遍……你说你真是多余!” “我这不是担心嘛,前些天天字号工坊的人,不是还拆了一包夏香去品香?我只怕……” “你可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这点差别,我都闻不出来。你能闻出来?” “呵呵,也是,本来就差不多嘛!” 两人心知肚明地自欺欺人,姬冰云不屑地插嘴道:“差不多?是啊,原料品级差着三等,工序起码差了两道,省下多少银子和功夫……的确差不多,呵呵呵呵……” 甘田田紧张得手心一直冒汗,正想着该如何脱身,又担心小花园落了门闩她回不去。还好,那两人也不敢在此地久留,再闲扯了两句,就各自分头离开了。 其中一个走的时候,是从甘田田这边走的,刚好就擦着她背后那块太湖石,她甚至能听到他衣袂摩擦发出的声响。还好这会儿天已经黑了下来,如果在白天,甘田田是绝对躲不过去的。 “……小姬,他们都走远了吧?” “嗯,都已经离开园子了。” 姬冰云居高临下地看了几眼,确定那两个“鬼鬼祟祟”的人的确已不在附近。甘田田赶紧扶着太湖石爬起来,也不顾手酸脚痛,忍着眼泪快步出了小花园。 直到扑到自己床上,她才开始大口地喘着气,感觉自己刚才快憋死了。 “至于这么紧张嘛,小事啦,小事。”姬冰云出现在她一步以外的半空中,嘲弄地看着她:“你这么害怕干嘛?” “当然害怕啊!” 甘田田真想抽这一家伙一巴掌,什么叫杀人灭口听过没?这种偷工减料中饱私囊的事,给自己撞上了,轻则官家人地位不保,重则小命有威胁啊。 “对了,那两个家伙……有点面善啊。” 姬冰云突然说。 什么? 面善……可是他们的声音,自己真的没听过啊? 甘田田细想下去,又释然了——自个在坊里见过却没交谈过的管事和师傅们,的确不少,姬冰云觉得他们面善也不奇怪。 “不管了……我要忘记这件事!” 第180章 冯管事 在忐忑不安中过了两天,甘田田虽然并不愿意总牵挂着这事,但有片乌云始终在心中某处飘来荡去。 好在现在她如今在香坊里受的管束不多,管事师傅们只要她把分内活计干完就成,对她也不算格外关注——毕竟是县级香坊,又是大家正忙着的时候,新鲜事热度一过大家也不会总瞅着她不放。 王芸等较为相熟的女伴们,和她也是初相识,彼此关系不像原来郁金坊里的闺蜜陶桃那般亲密,也就难以察觉她的异状。 姬冰云才不会主动和她提起这等“小事”,他更关心甘田田调香技能是否有进步。 “从去年进工坊到如今,你也算入行大半年了吧?怎么连许多香料都还分不清。” 在甘田田略显吃力地把一大堆新香料粗分等级时,姬冰云的挑剔如期而至,一次不差。 “拜托啊大师,这可不是分香料的大类,是分品级啊。您得让我多积累点经验吧?尤其是那些好香料,我上手都没几次,您就要我能像您似的刷刷刷分出一二三等来?” 甘田田嘲讽姬冰云的时候特别喜欢用敬语,一口一个您您您的,挤兑得姬冰云没话说。 “田田,分完了吗?” 樊湘师傅来到甘田田的工位上,又稍稍引来周围几个学徒的侧目。玄字号的学徒都比甘田田年纪大,而且刚好这几批里都没有女学徒,是以甘田田在玄字号干活还真是有点儿孤单。 甘田田扬起头对樊湘笑道:“樊师傅,差不多了,午饭前我一定能把料分好。” “嗯,那歇了晌午你再把这些料磨细,送到荒字号那边去就行……哦,你一个人搬不动这么多包香料,常焕,邹勤,你俩帮田田一块推个小独轮车送料过去。” 两个男学徒忙连声应是。 前面已经提过,官家香坊中,“天地玄黄”为上四坊,管的是入货、调香、研料,尤以天字号工坊地位为尊。“宇宙洪荒”为下四坊,和甘田田原来呆过的郁金坊中丙、丁等工坊职责差不多,管的是粗加工和打包,以及贮存粗料等等——成品香料极为金贵,却不归下四坊管。 简而言之,就是下四坊的活计,没什么技术含量…… 不过下四坊的活虽然是粗活,管事师傅们的地位也不低,都是调香匠人的身份。地位低的,只是在下四坊里干活的学徒工们罢了。自然,下四坊的管事和师傅们见了上四坊的同僚,自觉矮三分也是正常…… 可甘田田和两个师兄推着独轮车来到荒字号工坊时,发现荒字号接待他们堆料的两个师傅,态度还是蛮热情蛮客气的呢。 “咱们是沾了田田的光啦。”堆完料办完交接,常焕一出了仓库大门就偷笑道:“过去咱俩过来的时候,大师傅们可没这么好脸色!” “哈哈,可不是嘛。”混得熟了,邹勤和甘田田说话也随意起来:“多亏田田名气响,连大师傅都要给你面子呢!” “两位师兄别埋汰我了。”甘田田有些不好意思:“人家大师傅也不认识我啊。”工坊里的规矩,学徒工都以师兄弟等相称呼,却并非正经同门。 “哈哈哈哈,还用特意认识?”邹勤又笑了。“不用问都知道,咱们玄字号工坊新来的小姑娘,在玉江香会上都出过风头的。满香坊里还有谁不认识你?” 呃…… 有这么出名?好吧,虽然只是在香坊内部有了点小名气,仍然让甘田田顿感压力。 “……人家给你点好脸色你就有压力……你这真是……”姬冰云声音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怨气。 甘田田十分无奈:“人怕出名猪怕壮,尤其是我这种没什么过硬本事的笨猪……哪像小姬你从小就万众瞩目风华绝代啊!” “闭嘴,你不是在夸我。” “我当然不是夸,呵呵。” “……咦?” 甘田田正准备接姬冰云的下一句嘲讽,却听到他发出了讶然的轻呼。 什么? “冯管事好!” “冯管事好!” 她一抬头,发现俩师兄都在朝着前方一名管事行礼,连忙跟上也叫了声“冯管事好”。 那管事留着中年人常见的短须,肤色偏黑,脸上却带着笑,表情并不严厉,似乎是个蛮亲切的人。 “呵呵,你们忙完了?” 啊…… 他一开口,甘田田就知道姬冰云为何惊讶了。 要不要这么巧,才没过多久……就让她撞上了那天“偷听”事件的当事人……之一? 毕竟是前两天的事,甘田田对那两人的声音印象还很深,顿时就认出这是偏沙哑的那个——也就是先开口问“货有没有问题”的那个。 她心里有事,尽管努力想镇定,眼中还是不小心流露出几分情绪。 还好那冯管事根本没把他们三个学徒工放在心上,就在大门口招呼了他们一声,多看了甘田田两眼,随即转头和身边人边说话边往工坊里走。 “……刚才那位是?” 离开荒字号工坊,甘田田小声地问常焕。 常焕不疑有他,笑道:“那位是荒字号工坊的大管事冯管事,哦,他单名一个襄字,人很和气的。” “是啊,他们荒字号干活挺累的,不过自从冯管事当了大管事以后,对底下人着实不错,听说三不五时自掏腰包请他们吃小灶呢。” “不止啊,我还听说冯管事上回跟着总管大人到省城办事,回来给工坊里师傅们都带了好吃的,连学徒们人人都分到了零嘴……” “虽说零嘴咱们自个也买得起,但管事大人能记得咱们底下人,总是心意不是?” “哎,你有没有听说过,他们冬天的炭火分量好像比咱们多啊……” “不是吧!那真是好……” 常焕和邹勤有一句没一句地讨论着,甘田田并不插嘴,他们也没在意。不过,甘田田能听出来,两个师兄只是在单纯地八卦,语气里也没多少羡慕的意思。怎么说他们也是上四坊的人,福利油水其实绝不会比下四坊的学徒工少。 他们这么说,不过是在感叹那位冯管事脾气好、懂做人罢了。 可是甘田田却是亲耳听到过冯管事和人偷偷讨论贪污香坊材料的事…… 于是,甘田田不可避免地想到,另一个人,到底又是谁呢? 直觉上,她认为应该不会是荒字号工坊里的人。 第181章 另一个人是谁 “为什么不可能是荒字号工坊里的人?”姬冰云随意问道。 “他已经是荒字号的大管事了啊。” 甘田田没好气地说:“可是那天听他和别人说话的语气,追问的是他,安抚他的人……显然地位不可能在他之下。” “嗯,有道理。”姬冰云点头。 “还有,如果都是荒字号工坊的人,为什么跑到后花园去见面说话啊。明显就是他们不想在人前交往过密……不想让人看到他们独处议事。” 姬冰云再次点头,却发出了新的疑问:“那你觉得另一个人会是哪个工坊的?” “不知道。连天字号和玄字号的管事和师傅,也不能完全排除嫌疑啊。” 天字号和玄字号的所有管事师傅,甘田田不敢说自己全部见过,起码是见过其中绝大部分。但交谈就未必了——她可只听过那“另一个人”的声音啊。 而且,姬冰云当日曾说,他好像见过对方的脸。 这样逆推的话,反而是天字号和玄字号的人嫌疑更大? “小姬,你想不起在哪儿见过那两人了吗?” “想不起。” 姬冰云很诚实:“只是觉得面熟……这姓冯的,大概就是在路上扫过一眼,另一个……完全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了。” “如果是这样,那可能他就不在我常转悠的地方出现……” 甘田田想了想,委实没什么头绪。 半道上和两位师兄分开后,甘田田又到饭堂里食不知味地用了晚饭,才和几个女伴一道回屋。如今她可再不敢抄近道走小路了,生怕再见到什么不该见的事,还嫌自己不够麻烦吗? “都说让你别放在心上了。”姬冰云很看不起她的心理素质:“就算听到他们说话又如何?哪个香坊里没点这种事,牵扯不到你头上,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呢。” “唉,最好牵扯不到我头上……” 甘田田心里把“低调低调再低调”以数羊的方式不住默念,努力催眠自己睡着了。 谁知第二天她刚到工坊,申管事便匆忙让人将她叫了去。甘田田不知何事,却看到素来沉稳的申管事一脸喜色地看着她,笑容比平时又更亲切了些。 “田田,玉江香坊的林坊主,明儿要到咱们德灵香坊来。” 林坊主……林清扬要来? 甘田田愣了下,立刻想起林坊主和申管事的师徒关系,顿时明白申管事为何笑得如此灿烂。 自打刚进香坊被总管大人洪月娇来了几个下马威,差点成了洪总管和申管事之间暗斗的炮灰之后,甘田田就刻意打听过这事。 王芸等女学徒不可能完全清楚管事们的勾心斗角,然而洪总管与申管事不和的传闻,却几乎是人尽皆知了,只是不知他们不和到了什么程度罢了。 “这里头的缘故……我们是真不知道。”王芸私下悄悄和甘田田说过:“但这两位的确不大对付。” 她也只能说到这一层。 甘田田唯有自己分析。如果排除性格问题……那就是两人的利益有冲突了吧? 据师姐们所说,洪总管已经在香坊里干了很多年,申管事却是近年才从省城过来的。他刚过来的时候就是玄字号的小管事,后来慢慢升到了工坊大管事,甚至如今管着德灵香坊一半的后勤内务。 以申管事的年龄资历,能在短短时间内窜得这么快,洪总管感到了威胁也很正常。不过都闹到快撕破脸的地步,就不止是“感到威胁”了吧……肯定有过实质性的冲突了。 自己一开始被丢到兰院里,不就是洪总管一系光明正大地下申管事的面子? 甘田田设想,自己要是申管事,到这一步也挺头疼的。毕竟他算是“外来者”,在德灵香坊里后台不太硬吧?全靠自己的能耐硬扛着洪总管的威压……这时候,林坊主的到来,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你觉得玉江香坊的坊主,会特地跑到这种乡下地方来给一个徒弟撑腰?” 姬冰云讥讽的笑声听起来格外刺耳,甘田田却是一醒,对啊,姬冰云说得有道理。还是他比较了解这种“人上人”的心态呢! “那是当然。”姬冰云冷笑道:“姓申的撑得住要撑,撑不住也要撑。真的不成材,那就让他在这儿熬到老随便打发了算数,当师尊的哪里有精神提携每个徒弟?真要是心腹,早放到身边养着了。” 呃,真是冷酷无情的培养方式啊,但现实的确如此…… “林清扬不会是为了姓申的,更不会是为了你下来的。玉江香坊这时该忙着夏香上贡的事,他没那么多闲情逸致往外跑,到德灵来……一定是正事。” 原来如此,那也不在她考虑的范围了。不过,申管事的高兴仍然可以理解。无论如何,林清扬若到了德灵香坊来,肯定会在邓坊主面前说几句自个徒弟的好话吧?这点顺手的小支持总是有的。 这时甘田田才想起来,申管事郑重地把自己叫过来说这事,却是为何? “田田,明儿林坊主来的时候,你跟我一道去坊外迎接他老人家。” “我?” 甘田田讶然道:“申管事,我……有资格去迎接林坊主吗?” 她只是个学徒,还是新人呢!迎接林坊主这种“上级领导”,最起码也得是师傅一级的人才能去吧,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能在门外列队了? “无妨。你跟着我就行。” 申管事很豪爽地一挥手。 甘田田还能说什么,只好应了下来,反正也不是坏事。 “咦,小姬。” “什么?” “我突然想到……要是明儿,所有管事都要在坊外迎接林坊主一行,那……” 甘田田微微皱起眉头:“那另一个让你觉得面善的家伙……也会出现吧?” 姬冰云明白过来,赞同地点头。 “超常理说,如果他地位不在冯襄之下,会的。” 冯襄已经是八大管事之一,和他地位一样甚至比他更高的人,其实不算多…… “唉,明天……大概就能知道对方是谁了。” 虽然,她一点也不想知道。可是既然有机会确认,却也不想放过啊! 真是纠结! 第182章 林坊主所来何事(一) “小姬,你说林坊主为什么会在这么忙的时候跑到德灵来啊?” “……鬼知道。” 等等,你不就是鬼么?甘田田斜瞥了桌边的姬冰云好几眼,这家伙最近经常现身,反正兰院里也没别人,不会觉得她对着空气说话有什么奇怪。 “你不是说,所有香坊现在都忙着夏香上贡的事?难道是德灵香坊的贡品出了问题!” 想到这个可能,甘田田表情顿时一凝,轻松的心情刷地消失干净。她对德灵香坊没什么感情,但哪个职员乐意自己呆着的公司出事啊?就算牵连不到自个,也有许多有形无形的影响…… 但从她不小心偷听到的情况来看,德灵香坊的管事们的所作所为,一旦曝光,对德灵香坊绝对会有影响的。 “如果是德灵香坊的贡品出问题,也不需要林清扬到德灵来解决,反倒该是德灵的几个头头到省城去述职……唔,被问罪。” 是这样? 也有道理,算了……大人物的事情轮不到自己想。好吧虽然林清扬只是府级香坊的坊主,在姬冰云这种大香师眼里根本上不了台盘,可在甘田田这身份的学徒看来就算大人物啦。 她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考上调香匠人呢!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天没亮甘田田就赶紧起身收拾好自己,匆忙去和申管事会合。 整座香坊里都洋溢着与常不同的忙碌气息。学徒们蹑手蹑脚规规矩矩地走着,不敢像平时那般边走路边说笑,即使必须交谈,声音也放得轻轻的。 管事们都在各自的岗位上约束手下,平常有些爱偷懒到处逛的,也早把自己那份惫懒姿态收起来,更比往日严厉三分,却是苦了那些干活的学徒。 “咦,怎么不见田田?病休了?” 甘田田的师兄常焕发现她不在工位上,好奇地问了句,却被人告知:“听说,田田被申管事带着到门外去迎宾啦。” “不是吧?” “她才来多久,怎么就轮到她去迎宾了。” “唉……也难怪,不是说她是因为在玉江香会上得了林坊主青眼,才破格特许入坊的?这回被申管事带着去迎接林坊主,正常得很。” “对哦,还有这一茬。” 方才对甘田田又出风头感到羡慕嫉妒恨的学徒们才稍稍解开了心结。唉唉,这就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啊,有后台真好! 而此刻的德灵香坊正门外,自坊主邓苍云以下,洪总管与八大工坊的管事们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台阶两侧迎宾。在八大管事身后,又各自带着一两个得力的小管事或者调香师傅——只有甘田田一个学徒,还是个小女娃儿,想不扎眼都难! 洪总管余韵犹存的杏眼在甘田田身上转了圈,搞得甘田田有点小紧张,好在人家总管大人压根没打算搭理她,又扭头和邓苍云小声禀报着什么。 “感谢您的无视,真是巨大的进步啊。”甘田田在心里由衷地向洪总管致意。 “她怎可能和你为难。姓申的要带你出来,肯定先和这儿的坊主打过招呼。她再和姓申的不对付也不会找你这点小茬儿啊……犯不上。” “我知道……这不是条件反射么。” “什么叫条件反射?”姬冰云虽然在香道上造诣极深,也不可能知道这种事。 “就是杯弓蛇影惊弓之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你懂?” “……看来你等得很闲……” “太阳这么大,你要原谅我被晒得很怨念……” 甘田田感受着初夏的阳光在自己脸上身上烘着烘着,渐渐把后背烘出了一层薄汗,额头上也滴下了两滴汗珠。 但别人都正儿八经地站着,一动不动地,要多恭谨有多恭谨,她也不好意思擦汗……只能暗暗吐槽林坊主咋来得这么晚!这都站了大半个时辰啦。 “来了来了!” 负责在德灵香坊巷口外站岗的门子们小跑着回来禀报。“有一队车马过来了!” 邓苍云忙带着洪总管与天地玄黄上四坊的管事冲到巷口迎接,余下的人在门前站得愈发笔挺有礼,无比要在来视察的上级领导面前表现出最良好的精神面貌。 “唉,太奇怪了。”甘田田也打起精神来站好,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为什么那天的‘另一个人’,居然不在这些管事和师傅里面?” 姬冰云也觉得有点不对劲。 那天他和甘田田明明听着荒字号的大管事冯襄在反复向“另一个人”寻求安抚。那代表着,该人的地位绝不会在冯襄之下,可是……德灵香坊里这样地位的人,今儿都到齐了呀! 姬冰云却肯定地说,那“另一个人”并不在其中。 “所以那人到底是谁?” 她再偷偷嘀咕了一句,抬起头,便看到大队人马已经快到门前了。 被众星拱月迎在当头的,当然是玉江香坊的坊主林轻扬。几个随从紧跟在他身后,甘田田乍一看,觉得邓苍云等德灵香坊的人态度比那些随从们还要谄媚一点,虽然不太明显…… 邓坊主您能不能矜持点,抱大腿的姿态略有点浮夸啊,人家林坊主可还比你小许多呐——甘田田腹诽道。 而林坊主的门下弟子申管事,自是亦步亦趋地贴身跟着自家师父,好不亲热。林坊主也知道徒弟的用心,反正来都来了,面上肯定要替徒弟撑腰的,所以也一直侧头在和申管事说话,师徒俩显得关系极好极融洽。 “哦,田田。” 林坊主来到门前,竟在甘田田面前停下了脚步——说是她面前也不恰当,她前头还挡着一位大师傅呢,但林坊主就是能在人缝里看到了她。 不是林坊主眼神太好,显然是申管事提醒了他一句。 “田田见过林坊主。”甘田田没有太惊讶,上前一步微微福身行礼。 门前所有人都同时将目光集中在林坊主和甘田田身上,几名没和甘田田打过交道的德灵香坊坊主们表情微妙,不知在想着什么。洪总管倒是一贯的笑意盈盈,只是笑意并没有深到眼底,有些淡淡的游离感。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死对头的强硬后台突然降临,谁能真正高兴得起来啊。 第183章 林坊主所来何事(二) 林清扬不仅在甘田田跟前驻足,居然还吩咐她跟着自己一道进门——这面子可就大了。 于是林清扬的身边本来左傍邓坊主右贴申管事,如今却由甘田田换下了申管事的位置,在众人心里又引起了小小的波澜。 要是一般的小姑娘,这会儿估计已经高兴得昏过去了,甘田田却没想得那么简单。 “嗯,看来林坊主给申管事撑腰也有限,他也不想太削洪总管的面子啊。点到为止,不愧是府级香坊的坊主……方方面面都处理地恰到好处呢。” 姬冰云听到甘田田这么说,也暗自点头同意。 林坊主刚才已经表现出了对徒弟的支持,这就够了。要是一路都让申管事紧贴着自个,那将德灵香坊的二号人物洪总管置于何地? 所以他不着痕迹地让甘田田替换申管事,看似抬举了甘田田,实则还是给洪总管脸面。 被一个玄字号大管事顶下去,是丢脸,而本该留给她这总管的位置,如今是一个小小的新学徒……意味却完全不同。 因为申管事是可以和洪总管掰一掰腕子的人,甘田田再出风头,层次仍是太低,对洪总管在德灵香坊里的声望地位全然不构成威胁。 走在后方的洪总管,显然也察觉到了林坊主此举的深意,笑容才终于多了几许暖意。 一行人各怀心思走进了香坊。林坊主边走边随口问甘田田学艺的小事,例如近来学了什么东西,到了什么程度,又看似不经意地表扬了她两句——也就是她写出那几个香坊之类的事。 总之,上级领导亲切地慰问了她这底层工作人员,详细地询问了她的工作与生活情况,表现得十分关心爱护,脸上简直刻着一行大字“我看好你哟”…… “这家伙对你的近况很熟悉嘛。看来姓申的没少汇报。” “人家总得找点话题多给师傅写写信联络联络感情,对吧?”对于申管事的想法,甘田田明白得很。 当然,林坊主也不能冷落了德灵香坊的一众管事,还是很快把注意力转移到了邓苍云洪月娇等人身上。 而在他们的谈话中,甘田田和姬冰云终于知道林清扬的来意了。 竟是为了盂兰盆节而来——归根结底,还是江妃要返乡省亲做佛事这回事! “王妃返乡省亲,又不是湘王爷……”甘田田心里嘀咕了句,这还是个继妃,不是原配正妃呢。“至于这么郑重其事地,让一个府级香坊的坊主来过问佛事的用香?” “按说不会。” 姬冰云看不起林清扬这府级香坊坊主的身份是一回事,可他也不是完全不通道理的人。 要是皇亲国戚们随随便便一场佛事的用香,都能让林清扬这种层级地位的调香师奔波劳碌,那府级香坊也太不值钱了。 要是湘王本人来,倒是另一回事……王妃的身份听起来很尊贵,实际上也很尊贵,但还是虚架子居多。行事太高调太嚣张,底下人也可以不买账的,尤其是在箫朝这样尚香的环境下,罕有的大调香师们可比人数众多的闲散宗室值钱得多…… “啊,原来是莲华寺邀请林坊主过来?” 甘田田知道莲华寺就是这回江妃返乡做盂兰盆节佛事的大寺庙,也是附近几个县城最大的寺庙。早听说莲华寺占地极大、风光甚佳、香火鼎盛,就是一直没机会去玩——想想就心酸,她也就逛过城隍庙啊! 看来莲华寺对这回江娘娘返乡做佛事很是在意,连佛事用的佛香也力求尽善尽美。不过也难怪,甘田田想起向木荣大师傅说过,江娘娘还要求地方上给她配新佛香……这么挑剔,莲华寺尽量谨慎对待也没错啦。 而且听林坊主说来,莲华寺的法远方丈和他私交甚笃。故交相邀,那他专门抽空跑这一趟也不奇怪了。 正当甘田田装出乖巧模样听“大人”们说话时,不曾想林坊主话锋一转又到了她的身上。 “呵呵,邓坊主,我想跟你借个人。” “林坊主不必客气,请说。”大庭广众,邓苍云不好太谄媚。要是私下里,他还会说“我的人手您说什么借呀,只管调去用”…… “午后我要先去一趟莲华寺,就让田田跟我一块过去吧。好久不见这小丫头了,怪想她的。” 呃……等等,叔叔您要带我去莲华寺看小金鱼吗?我们不约,不约! 不要怪甘田田有此反应,实在是林坊主的亲热态度和他们之间实际交往的程度很有差距啊!什么叫好久不见怪想的?才见过一次好吗?叔叔我们不熟好吗?好吗? 然而甘田田是没资格也不敢提出异议的,她的上司们大手一挥,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这时候,德灵香坊里的管事们,都已经统一了思想——这甘田田,就是林清扬看好的苗子,专门先放在德灵香坊里历练历练。 看林清扬对甘田田的特别态度,谁能不这么想?连申管事心里都有点吃醋了,师父以前可没对自己这么呵护过!小师妹命真好啊! “谢谢林坊主!” 甘田田还能说什么,只能表现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感谢领导的器重了。只是,她还是觉得,这回林清扬对她的态度……太好了吧?怪怪的,不习惯啊。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担心什么,反正你不也想去玩儿么?” 姬冰云才不会像甘田田那么多想头。 “小姬,莲华寺你去过吗?” “废话。” 虽然看不到姬冰云的脸,但甘田田知道他此刻一定在翻着白眼……别问她为什么知道,因为她就是知道,大家这么熟了嘛。 谁知道你一个省城公子也来过德灵乡下的寺庙嘛!这算废话? “当然是废话,西江所有有名的佛寺道观,我都曾一一踏足品香。”姬冰云的语气更讥讽了。 好吧,您不但是个天才,还是个非常勤奋的天才,我输了…… 甘田田再次发现姬冰云对于香道那种疯狂的追求,绝对是一般人比不上的。也因为这样,执念太深……才一直没法升天成仙吧? “不管了,以出公差的名义去莲华寺玩玩,其实也不错啦……” 第184章 林坊主所来何事(三) 莲华寺,位于德灵城外东北十余里处,依山傍水,素来是临近数县信徒善女们常来礼佛之地。 佛教有“花开见佛性”之说,这“花”便是指的莲花。佛教认为,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圣洁而智慧,象征着佛与菩萨超脱红尘、四大皆空。而莲花的花死根不死,来年又发生,象征人死魂不灭,不断轮回中。佛教把莲花看成圣洁之花,以莲喻佛,象征菩萨在生死烦恼中出生,而不为生死烦恼所干扰。所谓“花开见佛性”,即是说人有了莲的心境,就出现了佛性。 “小姬,你懂的还真多啊。” “相对你而言的确是……” “不给我补一刀你会怎样?静静地听我夸你好吗?” “我尽量。” 路上无聊,甘田田随意向姬冰云问起莲华寺的典故,却又惹来一场嘴仗。不过他们已经越来越习惯这种奇怪的相处方式,两人暂时都没有改变的想法……反正,别人也听不到见不到嘛。 “田田,是不是觉得陪我这老头子出来挺无趣?” 两人唇来舌往斗得正欢快的时候,甘田田猛然听见坐在车厢对面的林清扬含笑问了自己一句。 她忙抬起头来,两颊微微带着羞意,笑道:“林坊主说笑了。” 本着少说少错的原则,在林清扬这样的“大人物”面前,甘田田下意识将自己性格里活泼跳脱的一面收敛起来。 “你太拘谨了。在我跟前,不必这么小心翼翼的。” 林清扬态度越是和善,甘田田心里的小鼓反而更噔噔噔响个不停,绝不敢真的放松。领导让你随意你就随意,你在领导跟前算老几? 甘田田才不接林清扬的话茬,就那么一直微笑着,手脚都规规矩矩放在该放的地方,并没有因为林清扬几句话而松懈下来。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哦,爱笑的女孩,运气都不会太差……呃……体会精神,体会精神。 “你进德灵香坊日子虽说还短,表现却相当不错。”林清扬柔声赞道:“我当初果然没看走眼。” 他说的自然是那次玉江香会之后,便找机会推荐甘田田进德灵香坊的事。 尽管在颠簸的车厢中,甘田田听到这话后仍是第一时间起身朝林清扬再次行礼,不住感谢林清扬推荐自己进入官家香坊。 她这表现虽然有点过火,若有外人在场,或许会腹诽这女孩儿也谄媚得太厉害……可甘田田对林清扬的感激却是发自真心。 她太需要这官家人的身份,来保障自己与家人的生活了! 对于甘田田机灵的反应,林清扬比较满意,眼中笑意更深了许多。 在林清扬看来,甘田田学艺不足一年,本身就没个正经师门,能有这种成绩,可见其天赋的确很高。再加上自家弟子申佑在信中说,这孩子学艺挺勤快,能吃苦,似乎……还是很值得培养的嘛。 林清扬在心里为另一件事暗暗忧虑。这些年来,西江各地香坊的女学徒收了不少,真正有天资的却没几个。 宫中尚香局西江省出身的女官们,时不时让西江各香坊的头头脑脑多找些有资质的女娃子好好栽培,说江南东南西北等地的女官数量都比西江的多了,光靠姬家那位姑奶奶在上头撑着也不行啊,要补充新鲜血液啊。 西江省内数得上号的女调香师就那几位。如西江香坊的华裳,便是女调香师中的翘楚。可惜她为人低调,又和宫中那位姬女官是人尽皆知的互相看不顺眼,当然不可能入宫。 另外他辖下玉江香坊里的晏碧霜,最近几年上升趋势也算过得去,稍微捧一捧大概也能入宫……然而晏碧霜吃亏就吃亏在她性子太直,不善逢迎,自己本人进宫的欲望也不强烈。真要上去了,能不能给姬女官帮上忙……林清扬也不敢太乐观。 当然,林清扬也清楚,其实人家姬家真正想培养的还是自己人,比如那位眼睛长在额角上的姬大小姐姬宝薰。 林清扬承认姬宝薰天分不错,但也仅仅是不错罢了。比起当年的姬冰云……甚至是她亲姑姑姬金凤,都差得太远啊。 “唉,不想那么远的事情了,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呢。”林清扬叹了口气就把这事搁到一边,人才培养是个长远问题,哪能一朝一夕就解决了?只是看到好苗子,更加用心栽培就是。 眼前的甘田田就不错…… 若是她发展顺利,再养个十年左右,也该出息了吧?那时候自己也不过是到了知天命之年,嗯,还是用得上这小娃娃的。 林清扬一边打着自己的算盘,一边又和甘田田闲聊起来。甘田田尽管言行谨慎,不过这车厢里就她和林清扬还有他一个随从,她能不接话么?少说点就是了。 不过她这样的做派落在林清扬眼里,却又添几分满意,觉得这女孩儿早熟懂事,稳重妥当。原来还担心她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丫头,又没父母在堂教养,只怕野性难驯……如今再细细考察,嗯,的确还是值得下点本钱。 一行车马出了城又走了大半个时辰,才来到了莲华寺所在的梧桐山脚下。 在甘田田想象中,莲华寺名气大,香火盛,这附近应该很热闹才对。但她一下车,却发现眼前的景色与自己的想象很有些出入。 放眼望去,只见莲华寺盘踞在梧桐山险峻的孤峰之上,寺庙群错落有致,宛如一群大鸟张开翅膀栖息在山巅。 沿着长长的石阶拾级而上,一路上游人香客虽然不少,却不见多少喧哗吵闹,人人都仿佛被这附近古木参天、松柏郁郁的肃穆庄严之气所感染,不知不觉静了下来,连交谈声都是轻轻的。 硕大的山门沉淀着岁月的痕迹,穿过山门,一座古色古香的庙宇终于呈现在她面前。 等进了莲华寺,甘田田才发现林坊主到德灵县的真正目的可不仅仅是来给老友帮忙……原来他是要来做一场小法事还愿的,只是今儿在德灵香坊众人面前,不好说出自己是为了私事而来罢了。 第185章 竹林 像林清扬这样的身份,又是方丈专程相邀,自然早早有人守在山门外等待迎接。 甘田田还没来得及好好观赏莲华寺的宏伟庙宇,就随着林清扬一道被前来迎接的法远方丈一行围住了。 好多和尚,好多客套话,好无聊啊……甘田田很清楚自己是个微不足道的陪衬,悄然从人缝里钻了出去,站在外围默默地看两造寒暄。 从林清扬和法远方丈的交谈听来,他们的确是熟稔的老朋友。听法远方丈说“早给你准备好了”,林清扬含笑捻须道谢,周围两个大和尚帮嘴说些佛事的琐碎流程……甘田田有种打呵欠的欲望。 没法子,一路颠簸过来,好累啊。 “小姬,你每次到这些寺庙道观里来,是不是也都会受到这么热情的招待啊?” “……大概吧,应该比这会儿接待的人要多点。” 哼哼,永远都是超规格待遇是吧,太讨厌了…… “唔,莲华寺用的香……居然比当年差了不少,看来如今这方丈也不是什么识货的人。” 姬冰云不屑地说:“昔年我来莲华寺,大殿里燃的都是好香,怎么如今……听说香火更旺了,却烧起这等寻常香品来?” “谁知道呢……” 甘田田耸耸肩。 本以为姬冰云只是出于挑剔随口发牢骚,谁知没过多久,他这疑问居然有了解答。 正当甘田田到招待贵宾的厢房里,陪林清扬和方丈喝茶时,偶然听到一句“你们寺里如今用哪家的香”。 这话是林清扬问的,听不出情绪,甘田田却察觉出几丝微妙。固然,香坊坊主问起用香,太正常不过,但林清扬这语气有点古怪啊…… 法远方丈干笑了两声:“正是用的江娘娘母家香铺里的线香。” “哦……呵呵……”林清扬什么也没说,表情更是丝毫未变,抿了口茶就转到其他话题上去了。 侍立一旁的甘田田心里却明镜似的。难怪呢! “江家的势力果然不小呢。” 姬冰云淡淡地冷笑数声。 “人家是皇亲国戚……”甘田田的回应也带着嘲讽。 江家的势力似乎又扩张了不少。 莲华寺作为本地著名寺庙,香火旺盛,可谓是德灵县的用香大户。这么一个大客户,被江家给吃下了,真不容易。 江家的香品,品质不高,价格却不比别家的便宜,甚至还略高一线。不是靠着江妃和她那些亲信的运营手腕,能卖得这么好?还专卖大客户,真有他们的…… 甘田田突然又想起了韩睿。 韩睿说过,江家想吞了他母亲名下的那些香铺,被他破坏了。后来,似乎那边又是烧方家的香料仓库,又是偷挖掌柜管事什么的,乱糟糟……韩睿也没细说,而方少白更不会对她说这个——她也有日子没见方少白了。 韩睿远在京城,他母亲留下的产业,不知怎样了?自己给他提供的制冰法和蒸馏法,真能帮他保住亲娘的遗产吗…… 还有,他在国子监里读书,过得好不好?听他意思,好像他亲爹湘王殿下,心早长偏了,只顾着江妃和她生的儿子,对他不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就是不闻不问。 虽说她知道韩睿这人心智坚韧,也很有手段,还有一身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古怪功夫,自保绝对没问题。可是啊,可是…… 可是,她就是很担心他。 “担心也没用,反正见不到。” 姬冰云专注泼冷水十八年。 “……见不到就不能担心了吗?”甘田田撇撇嘴:“就因为见不到才更担心好吗?” “你还是先操心自己什么时候能考上匠人吧,新学徒。” 姬冰云对她的“不务正业”很是不满:“正好林清扬在,你问他什么时候带你上省城好了。” “这种问题哪能随便问,我也得有问的资本啊……又不是您这样的天才……” “哦。” 真要被他气死!甘田田气闷不已,林清扬在谈话间偶一回头,见她蔫蔫的,却以为她小孩子家被自己拘在身边无聊坏了。 “田田,一会儿我要随方丈去后殿做一场小法事……你先到处逛逛吧,过一个时辰再回来这儿等我。” 林清扬之所以把甘田田带出来,只是今天到德灵香坊时看到她一时兴起罢了,也是为了培养感情稍稍示好。 在香坊之外,他对晚辈素来和气,心情好的时候更是好说话。 甘田田听了这话,脸上立刻多了几分喜色,耶!能去玩儿了! 看到这讨人喜欢的小女孩儿脸上表情瞬间生动起来,林清扬和法远方丈都哈哈大笑,连连挥手让她去玩。 反正青天白日,寺庙周围又没有毒虫猛兽,僧人香客都很多,十分安全。十来岁的小姑娘,独自行动不会有什么问题。 “多谢坊主,多谢方丈。” 甘田田压抑着心里的欢喜,先朝两人恭谨行礼,才慢慢退出了屋子。刚到走廊外,她马上就笑逐颜开。 “哎呀,可以去逛逛了!小姬,你不是来过吗?给我当向导吧?” “……我只是到寺里来品香,玩不玩什么的,不要找我。” “你这人真无趣!” 姬冰云的冷淡并没有打击甘田田游玩的热情,她先把寺里前三殿后三殿瞎逛了一遍,因为没带什么香火钱,就懒得进去磕头了,只是到处探头探脑随便看看。 “还是到外头看看风景吧……上山的时候我就好想停下来多看看啊。” 莲华寺是盖在山峰上的,方才从长长的石阶上山时,甘田田就已被附近迷人的自然风光吸引住了。 对于在城里住久了的人来说,爽朗夏日的青山绿水,格外有吸引力。 她出了寺门,沿着寺庙周围小路随意逛着。虽然天气慢慢热起来,但山上的空气真是好,呼吸起来非常舒服。 “呀,那边好像都是竹林……我去看看。” “你不怕迷路么?”姬冰云懒懒地说。 “有你在,不怕。”甘田田理所当然地回答。姬冰云就算不认识路,他也能从半空中找到回去的方向嘛…… “哼!就顾着玩儿!” 踏踏,踏踏,甘田田踩着山间零落的碎叶和野花,往竹林方向走去。 第186章 竟然……又遇见了! “好凉快啊!” 竹林里沁人的凉意,让甘田田身心都通透舒爽,忍不住又深呼吸了几下。 微风拂过,茂密的修竹发出唰唰的响声,一浪一浪煞是醉人。在甘田田附近,也有些零星游人,三三两两地散着步。 风吹竹叶的香气,让甘田田回想起几个月前的那次斗香会上,兰影微所调制的“竹香”。 “不知那位兰美人成了匠人没?应该快了吧。” “姬家既然在她身上下了本钱捧她,自然要将她利用殆尽。”姬冰云的声音,比竹林里的凉意又更寒几分。 说得也是。想到兰影微身后的姬家,甘田田就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唉,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匠人啊……” “瞧你这点出息!”对于这“弟子”的胸无大志,姬冰云简直痛心疾首:“匠人……你该问问自己什么时候能成调香师!” “姬大师,不要聊那么远的事,我们就还是朋友……” 开玩笑,她这才踏出万里长征第一步,连匠人的影儿都没摸着呢,就跟她说调香师? “成事在人,谋事在天。” 姬冰云真想抓住她脑袋猛摇一通——如果他有形体能碰到人的话,他会的。 “你还没做事就先丧志,还能做好吗?我问你,在一年前,你连调香是什么都不知道吧?如今不也是官家学徒了?” 切,一年前别说调香了,她还是另一时空里某个朝九晚五的白领女,天天在公司拼业绩。 “能成官家人,又不是我自己的功劳,全靠你作弊好不好。练家香会啦,玉江香会啦……”甘田田才不会那么容易被姬冰云打鸡血,她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 正因为知道自己的天资有局限,底子太浅薄,她才会在郁金坊和德灵香坊里,拼了命地学艺。 固然,乔师傅的“填鸭式启蒙教育”和姬冰云的“高强度大容量冷嘲热讽式魔鬼训练”逼得她不得不跟着跑,可是……如果她自己不愿意努力,别人怎么高压也起不了效果。 她明白自己不是天才,而且还缺乏对调香的狂热——尤其和天纵英才为香成痴的姬冰云相比,她差的太多了。可是,她也有自己想要达成的目标。 她想好好地在这世上活下去,让自己和家人过上平静安宁、宽裕自由的好日子,就只能继续往前走。 不能停下来,更不能回头。 想着心事,甘田田不知不觉就走进了竹林深处。当她注意到的时候,发现身边已经没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周围就剩她自己了。 “糟糕,好像走得太深入了……还是赶紧回去吧,免得林坊主他们还得等我,那就不好了。” 她转过身想朝来路返程,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些奇异的声响。 “笃,笃,笃……” 笃笃声时急时缓,像是有人在敲击着竹子。哦,或许是山里人在砍竹子? 她驻足听了听里头的动静,摇头笑笑,继续往前走。 “……阿睿,你这功夫越发厉害了。” 咦? 这声音,很耳熟…… 是方少白? 那,阿睿,岂不是? 甘田田的心口不听使唤地突突突跳起来。 “谁在那里!” 啊。 这家伙……还是和原来一样……脾气暴躁啊。 不是说在京城上学了吗,不是说,国子监是天下最高等级的学府吗,怎么没把这人一身坏毛病改掉啊! 甘田田就那样站在原地,想着,笑着,没有走动也没有回应。 是韩睿的声音…… “喂,到底谁在那里!别躲躲藏藏的!” 甘田田听到背后传来了阵阵脚步声。 少年急促的步子踩在林间竹叶上,一步一步似夏日突然降临的骤雨,不住逼近,逼近…… “呀。” 韩睿停住脚步,惊讶地看着眼前纤细的少女背影,整个人都呆住了。 而那背对着他的少女终于转过身来,晶莹如明月的脸儿上,挂着一弯浅笑。 笑意盈盈,如此刻从天空中洒落的明媚艳阳,穿透层层枝叶耀花了他的双眼。 “田田!” 韩睿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想要收回已经来不及,只得尴尬地干咳两声后把兴奋压下去,才说:“咳,丫头,你怎么在这儿。” “田田。” 方少白在韩睿身后出现,一脸温润的笑容。 “我陪人来上香,随便出来逛逛,哪知道会在这种……呃……鸡不生蛋叫不拉屎的地方碰到你们啦。” “喂!” 韩睿不由得笑起来,刚刚的小尴尬被甘田田的俏皮话一扫而空。什么鸡不生蛋叫不拉屎,挺好的地方被她说成这样!这丫头,总之这样,说话没个正经……但他真是好想好想和她说话啊! 没想到刚回德灵县的第一天,就能再见到这丫头,他还想过些日子再去找她的。 “我到莲华寺来玩儿不奇怪,你没好好在国子监呆着才奇怪吧……难道你被国子监开除了?” 甘田田不排除这个可能性,而且越想越觉得是真相! “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被开除!” 开玩笑,国子监的教授先生们敢开除他这湘王长子?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虽说他爹湘王不是太子,可也是亲王,他是正儿八经的皇孙。只要没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国子监的人没必要把他弄出去。 就连他继母江妃也不会没事干让国子监开除他。宗室子弟读书只是为了明事理,又不能考科举,他天天在外头读书,她还能少看他几眼,省心多了。 “那你又跑到德灵来做什么?这么远的路……” 甘田田真想开句玩笑“总不会是为了我吧”,但这话说出口就太轻浮了,人家方少白还在呢……再说了,韩睿才不可能是为了她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所谓朋友,就山长水远地跑过来。 “还不是为了我那位‘母亲大人’!” 韩睿意味深长地说,并没有掩饰自己语气里的怨念。 方少白在一旁看韩睿与甘田田你来我往地说话,眼睛眯眯的,不知在想什么。 “为了江娘娘……哦,她要回来省亲做佛事……” 可是,江妃做佛事,他就得跟着回来?不是说他和继母关系恶劣吗? 第187章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先不说这个了。”韩睿似乎不想在这里讨论他的家事,话锋一转对甘田田说:“你方才不是说陪人来逛逛……怎么就你一个人?” 甘田田把她被玉江香坊的坊主带来上香的事说了,韩睿和方少白都有些讶然,但也为她高兴:“咦,这么看来,你在德灵香坊里似乎过得还不错?” “托赖,过得去,就是比较忙啦……” 甘田田眨巴眨巴眼睛,忽然想起刚才自己听到的笃笃声:“你们刚刚在做什么?” “阿睿嘛,我带他来散心,他却嫌里头无趣,跑到这儿来练手箭。”方少白笑道:“你过去看看,那些竹子给他祸害成什么样儿了?” “咦咦咦,你练暗器?我看看我看看。” 甘田田好奇之心大起,提起裙子一溜小跑,韩睿只得无奈地给她带路。 “哇,好厉害。” 站在几株已经浑身是洞简直如同蜂巢一般的竹子跟前,甘田田啧啧赞叹:“你手劲真大。” “……你这是夸人么?”韩睿对甘田田毫无格调的措辞极度不满,什么叫“你手劲真大”啊喂?这是夸码头扛包的苦力还是运河搬砖的役夫?他这手暗器功夫凭的不是手劲……那是技巧和内力! 不识货啊! “当然是夸!” 这位大爷真难伺候!甘田田瞪了他一眼:“难道你要我说这竹子上满是洞的图案挺好看?” 或者可以夸他很有创意很有艺术天赋啥的…… “算了。” 韩睿翻了翻白眼,还能说什么呢?这丫头永远不会挑点好听的说,他堂堂小王爷上辈子欠她的呀?算啦算啦…… 亏他在京城的时候,还常常想起她来。 这趟回京读书,继母江氏的态度又有了微妙变化。简单地说,就是更虚伪了……人前人后,装得无比贤淑关切,仿佛都是他这继子不懂事不孝顺,糟蹋了她一番苦心。 习惯了,她做好人,他是恶人。原来他年纪小,她还捏造不出什么坏话来,随着他一年年长大,江氏也察觉到他的“不听话”,便更是先下手为强不遗余力地要给他脸上使劲抹抹黑。 估计到他十五六岁时,在京城豪门众人眼中,就已经是个欺男霸女不学无术的小霸王形象了吧? 他忍。不想忍,也得忍,谁让那女人是他名义上的“母亲”?而连他自个的亲生父亲,也不相信他的秉性,继母说什么,父亲就听什么……呵呵…… 江氏不会永远得意下去的,她心底那见不得人的阴暗想法……不可能实现,他不会允许! 世子之位,绝不相让! “我要先回去了。”甘田田说道。 虽然偶遇韩睿很高兴,可是她出来闲逛的时辰已然不短,还是得先赶回去啊。 “嗯,你去吧。”韩睿点点头,张了张嘴,迟疑片刻后才说:“改日我去找你。” 呃? 甘田田愣了愣,韩睿说……要来找她? 实话说,她和韩睿虽然已经很熟悉,感觉彼此也称得上是朋友,可是……总是偶遇的多,或是有事相约才会见到。 印象中……这似乎是韩睿头一次说“我去找你”。 偏偏还说得那么自然顺畅,好像以前来找过自己无数次似的。 况且他要来什么地方找她啊?直接到德灵香坊去找?小王爷您可以别这么高调吗,民女很惶恐! 然后甘田田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人家韩小王爷是习惯夜行的高手,呃,当初曾被她误会成江洋大盗的高手…… “知道啦。” 甘田田挥挥手,朝方少白打了个招呼,赶紧转身跑了。再耽搁下去,太阳要下山了,林坊主绝对会不高兴的! “田田这姑娘真特别。” 等甘田田走远,方少白才冲韩睿笑道:“她知道你的身份,和你说话还这么百无顾忌的……”完全没点逢迎讨好的意思,也太有个性了。 “她就是这样,大大咧咧,少白哥你又不是不知道。” 韩睿耸了耸肩膀,活动了两下手脚:“出来逛半天,咱们也该回去了。晚上还得应付那些老人家呢。” “嗯……” 方少白应了声,和韩睿并肩往竹林外走,却时不时侧过头打量着他这位身份尊贵的小表弟。 “干嘛,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韩睿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下意识地摸摸脸,好像什么异样也没有嘛。 “没什么啊,随便看看。” 方少白笑得很贼很贼,与往常的温润君子完全不像一个人。 “……什么毛病!” 韩睿懒得理他,径自往前走。 嘿嘿……小表弟啊小表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和田田绝对有问题啊。 方少白身在局外,从韩睿与甘田田相识之初便一直冷眼旁观,这两人之间关系的逐渐变化……他的体会是最深的,嗯,其他人也没这机会看到。 从一开始误打误撞的认识,到利益互助的交往,从一次次意外或不意外的相遇,到如今这种熟稔随意的斗嘴打趣。 阿睿居然对那丫头说,会去找她,而她似乎也顺理成章地应了下来。 尽管两人年纪都还尚小,或许没到情窦初开的时候,不过这样继续下去的话…… “可惜啊。” 在感到有趣的同时,方少白的心头也蒙上了淡淡的阴影。 可惜两人身份地位相差太远太远。 若就此错过,虽然遗憾,但总好过……想厮守却不被允许在一起吧。 想到自己和薄春,方少白的表情就更黯淡了。 他很爱薄春,可终究是不可能突破彼此的出身,长相厮守。能够允许他将薄春安置在外宅,已经是家里对他这长孙最大的让步。 甘田田虽说是良籍,比薄春出身好些。但阿睿身为皇孙,他的婚事岂能由他自己做主呢?就连侧妃妾室,都未必能让他自个选择…… 如今他们两小无猜,毫无芥蒂,互相斗嘴倒也快快活活。还是…… 不要有什么将来了吧。 “少白哥,你走得真慢!我要骑马下山,不等你啦!” 韩睿充满生气的声音远远招呼着他,方少白再叹了一口气,朝林外走去。 第188章 突如其来的袭击 甘田田赶回莲华寺时,林清扬还没做完佛事出来,她一直惴惴不安的心可算落了地。 坐在方才的待客厢房里,喝着小沙弥送上来的清茶,甘田田又不由得回想起刚刚与韩睿重逢的那一幕。 又见到他了,还以为…… 还以为,以后说不定再也见不到了呢。 在这出一趟远门随随便便三五月,寄个信得靠驿站一站站相传——还未必能寄到的时代,两个本来就难有交集的人想维持联系,实在太难太难。 他是云端之上的王子皇孙,身份尊贵,往来皆是世家豪门。 她是乡下香坊里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学徒,每日里洗药磨料,抬头能看到的,只是香坊顶上那一方小小的蓝天。 或许他们曾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屡次相交,也建立起了一些交情……可是,也仅仅是一些交情罢了。 他帮过她,她也帮过他。他送她一堆名贵香药做分别礼物,然后大家挥挥手,微笑着说再见。 没想过真能再见的。 “他好像……还挺高兴能见到我的嘛。” 甘田田也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自恋了,但是初见时韩睿脸上那惊喜的笑容,却不似作伪。再说,他有骗她的必要吗? “你想太多了。”姬冰云的声音仍然冷如冰屑:“我以前吧,偶尔也给家门外遇到的阿猫阿狗喂饭。过一段日子见到那些猫狗蹭过来,我也会笑笑。嗯,就是这样而已。” “……小姬你这话真是……” 甘田田心里冒出的一点喜气,被姬冰云这盆冷水浇得透心凉。 真残酷啊,难道她在韩睿眼里,真的就是……所谓的,阿猫阿狗? 那他干嘛还叮嘱方少白多关照她,她去找方少白帮忙,方少白都很乐意出手啊。 “对啊。我也常叫我家门房给那些猫狗留饭的。总归是自己喂过的小东西,不想他们死得那么快嘛。” 姬冰云的嘴刀简直锋利得有如实质。 “你今天太过分了啊。” 甘田田真的不高兴了。平时姬冰云只是刻薄,可今儿越说越过分,她再金刚石心,也觉得……有点受不了。 “哼。忠言逆耳。” 姬冰云怏怏地,不出声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反应这么大。反正,甘田田对那姓韩的小子太在意……他就是不爽啊。 那种皇亲国戚,闲散宗室,比当初的自己还要眼高于顶的。他们那等样人,会把甘田田这种乡下姑娘当“朋友”,哦不,当“人”看? 他是不想甘田田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到时候伤得更惨,才好心地提醒她别想太多! 嗯,他就是这么好心! 这时林清扬一行总算做完佛事,被方丈和一群僧人们送了出来。甘田田乖乖地过去和他们会合。 因为天色渐晚,林清扬又要赶着回城,就没再歇息,直接朝寺门外走。甘田田在一旁听他和方丈说话,似乎方丈还得靠林清扬替他解决一些盂兰盆节佛香的问题,林清扬承诺过几天再来和他商量,云云。 返程路上,依然与先前一样,甘田田很荣幸地继续与林坊主同车。其实她倒是宁可跟另一辆随从们坐的车子,起码不用绞尽脑汁地去应付林坊主了……和领导谈话是一项高深的艺术,她还修炼得很不到家啊! 还好,大概是忙了一个白天,林清扬有些困倦了。在和她闲聊两句后,林清扬闭上了眼睛,静静养着精神,没再出声。 甘田田松了好大一口气,也稍稍挨着车壁,放松休息。不过她可不敢学林坊主闭目养神,人家那位紧跟着林坊主的随从大哥可还精神饱满地端坐着呢……自己这小跟班就别太放肆啦! 路上无聊,她只能时不时撩起车帘一角,看窗外的风景。 红彤彤的夕阳已经逐渐靠近远处的青山,再过一段时间,就会慢慢隐没在群山的黑影之后。他们必须要在太阳下山前赶回城里,不然就只能在野外过夜了…… 不知道韩睿他们下山了没? 哐哐哐,哐哐哐,车子被路上的石子颠得一晃一晃,甘田田也渐渐被晃得迷糊起来,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正在她眯着眼打呵欠时,突然听到一声激烈的马嘶,骤然间车身猛烈地摇晃起来! “怎么了?” 林清扬并没睡过去,马上睁开眼扶住车壁,喝问道。 他的随从皱着眉头,想必心里在责怪车夫不好好驾马,一边回答着“坊主,应该没事的”,一边打开车内和马夫沟通的小窗大声质问:“老王,怎么回事!” “马,马……” 老王惊慌失措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们耳中,而此时的车子晃动得愈发厉害。 “到底什么事,赶紧把车子稳下来!” “咱们的马中箭了!” “什么?” 中箭? 这个完全不在众人意料之中的词语,让听到的人都在一瞬间定住了,大概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吧? 然而他们并没有时间再质疑,因为拉车的两匹马显然都已经失去了控制! “后面那辆车也出事了!” 甘田田在晃动的车厢中拼命想维持身体的平衡,却在这时听到了姬冰云传来的坏消息。 “坊主,后面的车子也……啊!”她刚想向林清扬报告这个情况,忽然却被一记猛烈的撞击狠狠甩离了座位! 车子撞上了山路边的山壁! “呀——” 甘田田倒在车厢里,觉得自己整个人无处不在遭受着颠簸撞击,头晕目眩难受得想昏过去。 “抓牢门把啊!抓牢门把!” 姬冰云也着急得不行,可他只能干着急乱嚷嚷,一点忙都帮不上。 甘田田使出吃奶的劲儿,用力抓住了车门突出的内把手,稍稍稳住了身子,却又被撞过来的林清扬压得差点岔气。 天啊,这俩车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 等等,她记得山路一边是山壁,另一边可是实打实的山崖! 照这么颠簸晃荡下去,车子……不会翻下去吧! 一股凉意瞬间穿透了她整个身子! 谁来救救她啊! 第189章 又一次袭击! “喂,撑住,撑住啊!” 姬冰云发现甘田田已经开始意识模糊,愈发着急起来,丝毫不顾往日高冷形象,企图大声吼叫着给她鼓劲儿。 不行了……撑不住了…… 甘田田这时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在钻心地发疼,额角上热热辣辣的,也不知是破了皮还是肿了块。与之相对的,是她身上的力气越来越少,身子越来越软,就算再怎么使劲也抓不牢门把了…… “喂喂,车子停了,停了,你别昏倒啊!” 啊,车子好像是停下来了,可是……她真的没力气了…… 甘田田手一松,整个人贴着车门内壁渐渐下滑。 而就在这时候,车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拉开了! 全身挨在内壁上的甘田田,失去了倚靠,猛地随着车门往外倒下去—— 那瞬间她能做的只有紧紧闭着眼,等待着自己从高高的车门跌落在山路上的撞击。可是…… 咦,居然有人接住了她? “田田!你没事吧!” 韩睿焦急的呼叫传入耳中,甘田田心中震惊,终于鼓起了一点点气力,微微睁开了双眼。 昏黄的夕辉从后方笼罩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尽管背光看不清脸庞,她也知道是韩睿接住了自己。 此刻,他有力的双臂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还不住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韩……睿……” 甘田田虚弱地回应了一声,无力地靠在他身上,方才的恐惧与惊惶却在逐渐消散。 少年的胸膛并不如何宽阔厚实,可却让她觉得无比的安全。仿佛在他的怀抱里,什么可怕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这,这到底是……” 当韩睿抱着甘田田离开车门后,被撞得七荤八素的林清扬和他的随从也跌跌撞撞从车里爬了下来。 比起柔弱的甘田田,他们毕竟都是壮年的男子,身体素质要好得多,不像甘田田伤得那么厉害。 “你又是谁?” 惊魂甫定的林清扬这才发现门外多了个陌生的华服少年,还把甘田田抱在怀里,不由得追问起来。 以韩睿的性子,当然不会搭理林清扬,只是皱着眉把甘田田抱离马车附近,往他自己的坐骑走去。 事实上,韩睿也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和方少白下山后,在山脚下的茶寮喝了点茶水,给马匹补充了草料,就按照原计划回城。 路上,方少白发现山路边有片开得正好的紫藤,一时兴起,说薄春最爱这花,又下马去摘了几株打算回去讨美人欢喜。 韩睿当时还不屑地撇嘴,觉得表哥真是儿女情长,麻烦死了。 方少白却意味深长地对他说:“我对她有愧……大事上亏欠了她,也只能在这种小处补偿补偿了。唉……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耽误她……你说呢?” “我怎么知道?”韩睿简直莫名其妙,表哥和他女人的事,来问自己干什么?他虽然认识薄春,但表哥的家事他还真没打算过问。 “……算了,你以后会懂的。” 方少白摇摇头,便和他继续上路。 没走多久,他们就发现了前方这两辆出事的马车! 到这个时辰,上香的香客都走得差不多了,这段路上并没有别的行人,只剩这两辆马车。 方少白尽管遇事多,也颇有决断,但这种意外事故还真不常见到。反而是韩睿常常自己出门行走,第一时间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这两辆车的马匹都被人射伤了……难道是有人劫道?” “山贼?” 方少白瞬间紧张起来,马上开始后悔今儿一个随从也不带跟着表弟出来闲逛。 韩睿对方少白的紧张非常不满:“就算来几十个山贼,我也能护得表哥你的安全,怕什么。” “当然怕……”方少白知道自个的小王爷表弟身手高明,但高明到什么程度,他也没亲眼见过几次,只是偶尔见韩睿练功。射不会动的竹子是一回事,射活动的人……他行么? 但方少白也不愧是方家长辈最满意的长孙,很快就稳定了心神,谨慎地分析起眼前的情况来。 正当韩睿打算不管闲事绕道走路时,他猛然喊出声来:“不好,那是田田他们的马车!” “什么!”韩睿一震,方少白又喊:“不会错的,两辆马车上都有玉江香坊的标志,田田说过她是跟着玉江香坊的坊主过来上香的!” “不早说!” 韩睿这话还没落地,人马如风箭一般的射了出去! “……喂喂你要干嘛!” 方少白有点慌张,他虽然也担心甘田田,韩睿的安危在他心里才是第一位的啊! 他一咬牙,也赶马追了过去。可等他来到前方时,才发现……小表弟光靠自己一个人,就把两辆马车都逼停了! 真……真可怕,他到底用了什么法子? 过后,方少白才从韩睿口中得知,韩睿飞马过去直接就用手箭射死了四匹疯马,再用自己的马鞭勒停了两辆马车——这,这…… 这是方少白第一次亲眼目睹韩睿的实力。 “田田,醒醒,没事了。” 韩睿毫不怜香惜玉地拍打着甘田田的脸颊,甘田田吃痛,却还真是没那么晕了。 “别拍……疼……” “好了,有我在。” 有我在。 韩睿的话,让甘田田情不自禁心底涌起几丝暖意,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衣襟。 “你们这到底是……不好!” 甘田田刚听韩睿问了半句,霎时间,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她被韩睿用力抱着瞬间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耳边听到阵阵尖叫,好像……是林坊主他们,还有,少白哥? “快躲到车子后面!快!” 韩睿的爆喝在耳畔炸开,随着他的指挥,玉江香坊一行人和方少白都七手八脚地滚到了两辆破败的马车与山壁间的缝隙里! “田田,你在这里别动!” 根本搞不清状况的甘田田,被韩睿放在地上。 下一刻,她看到韩睿拔地飞起,双手如大鹏展翅般唰地张开! “嗖嗖嗖——笃笃笃——” 箭羽破空的声音,箭镞击打在车厢上的声音,还有人们惊恐的尖叫,混乱地在这一方山路上此起彼伏地响起。 “唰”,韩睿从半空落下,伏在甘田田身前的马车顶上。 而这时,远处的夕阳,已经隐没在山岚背后…… 天渐渐黑了下来。 第190章 死吧 “这小子……真厉害。” 姬冰云的感叹,让丝毫看不清状况的甘田田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小姬,现在外面怎样了!韩睿有没有危险?” “我也不清楚是什么情况,但是……”姬冰云犹豫了一下,才说:“这小子,应该应付得过来。” 就在姬冰云说完这句话之后,韩睿再次发动! “死吧!” 韩睿轻轻的冷笑被山风吹送到甘田田耳中,尽管夏日的夜风并不算寒冷,可这与平时极为迥异的肃杀语气,仍让甘田田打了个冷战。 她还不曾见过这样的韩睿。 初见时,韩睿是坐在花船上,随性地啃着西瓜的小公子,一脸的玩世不恭。虽然相貌清俊,给她的印象,也不过是个“态度恶劣的有钱少爷”罢了。 再次相遇,他却是被捕快满城追捕的夜行大盗,还躲到她屋里来。那时候的他,对她的态度仍好不到哪儿去,要不是为了钱……她才懒得和这种奇怪人物打交道。 一次,又一次,好像每次都见到了不同的他。 遇到麻烦会替她出头的他,暗地里叮嘱方少白关注她的他,带她飞到树上看烟火的他,向她吐露身世秘密的他。 嚣张的,跳脱的,却会在看烟火时露出寂寞表情的他。 一个身份尊贵、背景复杂、身手高强、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又好像在乎很多东西的……贵族少年。 唯独没见过的,是今夜的他。 她一直知道他的身手非常了得,毕竟她曾被他拉着满德灵城飞檐走壁嘛! 可是现在的韩睿,不是仅仅用“身手了得”就能形容的…… 黑暗中,他身上散发的煞气和杀意,简直有如实质般一波波地随着夜风发散开来…… “这……这小子……他……” 姬冰云显然也很吃惊。 因为浮在半空中的他,亲眼目睹了韩睿和不知从哪儿冲出来的一群黑衣汉子缠斗厮杀的过程。 那个并不高大的、本应养尊处优的小王爷,居然以一人之力,靠着一条马鞭,缠住了十数个冲上来的黑衣人。 “啊!” “呀——快冲上去!” “不行啊,呀啊——” “快,快撤……” “不行啊!” 黑衣人的惨叫声,比刚才玉江香坊一行人的尖叫更加激烈。躲在车子后方的人们反而全都安静了下来,每个人心里都充满着深深的恐惧和无力感。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路上,夕阳已经下山,黑暗逐渐成为天地的主宰。 逃吗,逃到哪里去?会不会被这些“山贼”追上? 等吗,会等到什么样的命运?这个现身来救他们的少年是谁……他又能不能抵御那么多的山贼? 而甘田田,反而没有太担心自己,只是紧紧攥着手心,担忧着韩睿的安危。 离她不远的方少白七手八脚地慢慢爬了过来,和她会合。 “少白哥……” 甘田田借着微弱的天光,辨认着方少白的身影。 方少白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田田,别怕。” “嗯,我不怕。就是韩睿他……” “……他啊。唉。” 方少白其实也担心得要死。 要不是怕拖累了韩睿的行动,他都想冲出去帮韩睿打架了。但方少白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要是贸贸然跑出去,反而会给韩睿添麻烦的吧。 “也只能相信他了。” “哼。” 方少白话刚说完,韩睿已如一片轻羽落地,再次回到他们身边。 “当然要相信我。这点小毛贼……”韩睿嗤笑着摇头,伸手把甘田田拉了起来:“能走吗?” “能。” 虽然身上很痛很痛,甘田田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 “行了,没事了。我先把你们送回莲华寺去,那些人,我待会再来处理。” “他们……怎样了?” “都被我打昏了。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韩睿最后一句让甘田田彻底打消了追问的念头。 而那边,方少白对玉江香坊一行人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却把韩睿的身份含糊了过去。 德灵方家的长孙,又是自己一行人的救命恩人,林清扬当然选择相信他们的安排。事实上,现在他们也没法再回城了,城门已经关了。 四匹马都已死透,韩睿指挥林清扬的随从们将死马从车上解下来,分别换上他和方少白的坐骑。一匹马拉车是有点勉强,但总比步行要强。 好在林清扬等人尽管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并没有人受到致命的攻击,都还能勉强自主行动。而那两辆玉江香坊的车子因为是用了上好材料制作,虽说撞烂了不少地方,仍是可以稍稍走些路。 韩睿让林清扬的车夫给自己从车上找了捆麻绳,把那十来个昏迷的黑衣人死死捆在路边树上,才和方少白上了车。 两辆破车,一辆载着韩睿、方少白、林清扬和甘田田,一辆载着林清扬的从人们,艰难地往莲华寺“爬”去。 路上,林清扬数次想问韩睿的身份,还有今天的事情……他始终闹不清,是山贼劫道,还是别的事? 可韩睿只是闭目养神,完全不搭理林清扬。方少白明白韩睿的脾气,强打精神替林清扬解围。 林清扬毕竟是见多识广的玉江香坊坊主,从韩睿的衣着挂饰与行动上,明白对方身份地位应该在自己之上,并没有因此而对韩睿有什么意见。相反,他对这捉摸不透的华服少年,生出了淡淡的敬畏。 原本小半个时辰的路,走走停停了一个时辰,车马才终于抵达了莲华寺。 把甘田田交给方少白照顾,韩睿话都不多说一句,直接解了自己的马就往回跑,要去把那些黑衣人给押回来。 等到莲华寺众僧接到消息纷纷来接应,乱七八糟地一通询问、安顿都过去,甘田田半坐半趴在寺僧分配给自己的小厢房里,一碗素面下肚,心里想的还是韩睿怎么没回来…… 莲华寺有伤药,涂了她一头一脸一身,好像哪儿都疼,她都没心情管这些。 外面那么黑,他一个人…… 刚才真该拦着他,不让他再去冒险! “田田。” 厢房外,响起了方少白的轻呼。 甘田田忙去开门,惊喜地发现不止方少白,韩睿也在。 可韩睿的脸色,却极为难看…… “那些人……” “都死了。” 第191章 试探? “那些人都死了。” 什么? 甘田田讶然地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韩睿,甚至忘了把他们往屋里让。 “你是说……刚才那些黑衣人……都……都……” 素来伶牙俐齿的甘田田,舌头一直打着结,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方少白沉重地点点头。 直到重新回到桌边坐定,她把眼前的韩睿和方少白看了又看,都没法……接受他们刚刚说的事实。 并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圣母白莲花情怀,觉得就算匪徒也是条生命,而是单纯的对于死亡事件的恐惧。 无论前世,或是今生,她毕竟都是生活在普通人的环境里。就算职场上明争暗斗,香坊里屡遭波折,可那些……再折腾再麻烦,还是不同的。 杀人,或者被杀,这种事情哪个普通老百姓能淡然处之? 就算她身边时时刻刻跟着个鬼魂,也不代表她对尸体死人啥的没感觉啊…… 事实上,呃,她就没把姬冰云当成鬼魂看待过。 谁让姬冰云看起来——虽然不想承认——俊美无俦、仙气渺渺,比神仙还像神仙? “……那还真是谢谢你的夸奖了。” 姬冰云呵呵冷笑两声:“赶紧谈正事吧,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喂喂喂,姬大师您真是难伺候,我发自内心地赞美您一下也不行? 被姬冰云这么一打岔,她总算回了魂,可以稍稍正常地与两人谈话了。 却说先前韩睿快马赶回事发现场,想把那群黑衣人押送到莲华寺再细细盘问他们的身份背景。 可他还没赶到原地,就远远地看见了冲天火光。 “那些人……全都被杀死,烧成了黑炭。” 呕…… 甘田田一阵反胃,刚吃下去的素面在胃里翻滚了好几个来回,差点就吐出来了。 她强忍着恶心,追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先被杀死再……” “尸体的死状不同。”韩睿淡淡地说。 连方少白脸上的表情都很不淡定,他也没遇到过这等离奇又惨烈的“意外”。 而甘田田却明白过了,是了,上辈子看过科普节目,死人活人被烧后的死状大不相同。 不过她从知识大爆炸的年代吸收了这种冷门常识不稀奇,韩睿懂这些……才稀奇。 杀人放火的事,他懂的也太多了吧? “你们应该是被我连累了。” 忽然,韩睿没头没脑又冒出一句话来。 “什么连累?” “那些人明显是冲着我来的。” 他独自去应付那些强徒时,好几次听到对方提到“就是他”“正点子”之类的话。 其实,韩睿还真不意外…… 他早有预感。 先前玉江香坊的两辆车遇袭,大概是对方估计错误,看到华丽的马车就当成了他的车驾。对方对他下山的时间掐得倒是挺准,就是没弄清他是骑马还是坐车,这证明他们在本地的情报系统并不太强大…… 是从外地调来对付他的人手。 怕消息走漏么,呵呵?专门找了外头的强徒来试探自己的底细? 对方得到的命令,应该有一条是“不能杀死他”。 因为方才又一次,对方仗着人多,已经有个特别强横的对手抄着大刀差点片上了他的脖子,却被人扯开了说“要留他性命”……虽然那人的刀真的招呼过来,韩睿也有法子格挡开,但这些人的目的并不是要杀死自己……大概吧。 然而只是为了试探自己,就不惜误伤路人,甚至将已经暴露的棋子全部杀掉。 手段太狠辣了。 “冲着你来的,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甘田田顾不上害怕了,紧张地盯着韩睿:“难道是你在京城里惹下了什么仇家?” 没道理啊。 韩睿这人就算再嚣张再霸道,对人傲慢爱理不理,可这些就能惹得人家派大队人马来追杀他? 再说,在京城里,他的身份人尽皆知。皇子王孙嚣张点咋了,就算烧了人家房子,人家也得咬牙忍他吧? 呃,甘田田并不推崇特权阶级,她只是比较护短和偏心,虽然她也觉得韩睿不太需要她的护短啦…… “呵呵。要是仇家倒好解决了。” 韩睿牵了牵嘴角,眉宇间阴霾重重。在方少白和甘田田面前,他并没有太过掩饰自己的真实心情。 他知道对方是谁,也只能是那个人…… “别问了。” 姬冰云突然拦住了甘田田:“他的事,你别沾惹就是。知道越多,越麻烦。” 理论上,甘田田认可姬冰云的说法。而且,她察觉到韩睿也不愿意她再追问下去。 但是她真的好担心好担心啊。 “我的事你别管了。玉江香坊那边,少白哥会给他们解释的,就说是山贼劫道吧……明天,方家会让城里的官府来处理这些事。你只管说什么都不知道就行。” 那我的确是什么也不知道啊,甘田田心想。 “嗯,我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受伤。”说话间,韩睿的手搭上了她右手的脉门。他的动作那么自然而又迅速,甘田田愣了下,没有挣脱。 他的手指皮肤略显粗粝,完全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的手……甘田田想象中,这时候那些富贵人家的少爷,应该个个都像贾宝玉似的活得特别滋润吧? 反正他们根本不用干活嘛,提过最重的东西就是毛笔? 然而韩睿自然是不同的。 这双手,能射出犀利的手箭,能挥舞霸道的马鞭,还能…… 将她牢牢接住,揽在怀中。 “有我在。” 韩睿无意间说过的那句话,又重新滑过她的耳际。 甘田田只觉得耳朵痒痒的,热热的,被韩睿指尖触碰的那片肌肤,似乎也有了异样的感觉…… “嗯,脉象有些混乱,是受惊了。你身上撞得疼吧?胸口呼吸困难吗?” 面对韩睿正儿八经的询问,甘田田只得收敛心神,应道:“是有些难受,不过应该都只是皮肉伤。等我回城再去看郎中抓两副方子吃吧。” 韩睿点头,再三确认甘田田没有受内伤,才和方少白一道相携离去。 甘田田将他们送出门口,方少白先行,韩睿稍后。 “韩睿。” 看韩睿转身要走,甘田田忽然喊住了他。 “嗯?” 他侧过身,看到甘田田犹豫着,小步走到自己身边,踮起了脚。 “……是……江娘娘吗?” 少女带着颤音的轻柔声线,细细地钻入他的耳孔。 第192章 夜谈(一) 方少白回首,看到一双小儿女相顾无言站在廊下,还以为他们要聊会儿体己话。 尽管他内心并不赞成韩睿与甘田田深入发展,可想到今晚甘田田毕竟遭遇了极大的意外,女孩儿害怕要人安慰也是常理。 他不知自己想岔了,只是“善解人意”地说:“我先过去休息,阿睿你陪田田再聊会儿吧。” 反正不在方家,也就不用管那么多孤男寡女不能独处的规矩了吧……方少白根子里还是个挺放肆的人,尽管他表面上看比谁都温润有礼。 问出那句话后,甘田田就那么直愣愣地仰头看着韩睿不说话。 韩睿没点头也没否认,一言不发,静静地与她对视。 两人根本就没在意方少白说了什么,又是何时走的,只是同时默默回身进了屋子。 “……方才那话,不要再提起。” 韩睿思索再三,终于给了一个含糊的回答。 而聪慧如甘田田,凭着韩睿的表情变化与这一句话,便确定了自己的猜想——是真的。 她就知道…… 韩睿和江妃的矛盾,甘田田知之甚深。毕竟她和韩睿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就是因为潜入江家而被官府追捕,才躲到她屋里来的。 在那之后,她也帮着韩睿,替他生母留下的香坊出力。江家和方家两造香坊之间的龃龉,她从事香业后,知道的更多了些,更为韩睿担心。 可是在今天之前,甘田田并没有想到,韩睿与他继母之间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程度? “韩睿,你……在京城家里可还好?” “就那样吧。谈不上好不好。” 韩睿并没有粉饰或敷衍什么,他说的是实话。 回到京城后,他便与其他同龄皇亲一道进了国子监读书。 国子监里多是各地选送上来的举子,为考科举而日夜攻读诗书,和他们这等“纨袴膏粱”绝不会混在一起。 而宗室里所谓的太学生,也就是家里懒得管教了,丢到国子监来让他们学点圣人道理,含含糊糊读到成亲的年纪,再滚回家里去继续混吃等死…… 韩睿和这两种人都不一样。他进国子监,既不是为功名,也不是要混日子——尽管湘王与江妃把他送过去的目的就是后者。 他只是找一个相对安逸的地方呆着,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并且,在国子监里混着也不是没好处,最大的好处就是……结交了一大群宗室子弟。 这些堂兄弟表兄弟们,无论品性好坏,都是些年轻气盛的少年人。从小被师父用厚黑教育浇灌长大的韩睿,要将他们一一收服,其实并不困难。 爱飞鹰走狗的,他可以和他们一起在城外撒野一天,射箭赛马之类的根本不在话下。打个猎,随随便便就能射一堆野兔山鸡回来,惹得大家都纷纷叫好。 爱附庸风雅的,他也不介意,什么酸文假醋的文会诗会,他也会去凑兴——虽然他只会去喝酒听曲儿,但他人出现就算是捧场了。谁让他是正儿八经的直系皇孙,亲爹又颇得皇上喜爱呢? 高雅的如品茶闻香,低俗的如流连烟花,只要他乐意去,兄弟们就觉得有面子,极高兴,都说韩睿这人合群。 所以韩睿在这群宗室子弟中的口碑,那是一天比一天好。 尽管江氏总爱在出门交际时,在那些豪门贵妇面前装白莲花抹黑他,把他塑造成一个不孝又暴躁还不理解她圣母苦心的恶毒继子。 可是韩睿自从进了国子监结交的人多了以后,这种坏形象总算有了点翻身的兆头。 所以京城宗室之间,也开始流传着“湘王妃迫害继子,从小克扣小王爷家用下人”的各种小故事,还都是有鼻子有眼儿的。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韩睿讥讽地想,不是只有你江氏才懂得装无辜说坏话,真要斗起来,鹿死谁手尚不得知! 以为拿捏住了父王,就真能当了湘王府的家,做得了真主子? 她也不想想,就算说他再多坏话,他也还是湘王与原配正妃的嫡长子! 就算人家肯附和她说自己不好,可谁会真帮着她,谋夺自己的世子之位?这对别人家有什么好处? 愚蠢的女人…… 然而今天的遇袭,让韩睿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女人。 原来她不仅愚蠢,还很疯狂! 这些事……或许不是江妃一人所为,还有,她背后的江家。 他们也许早就想将名义上的亲戚方家,慢慢吃掉吧? 先是让家里不要脸的女儿抢占了湘王妃的位子,借着这女儿的名头,开始在地方上慢慢折腾。侵占土地,扩张势力…… 故意找了一批外来人袭击自己,从根子上想撇清江家在这事上的嫌疑吗? “韩睿,韩睿?” 也许是韩睿沉思的时间稍久,让甘田田忍不住将他的心神先拉回来。 “嗯?” “你说,今儿这些黑衣人要袭击的是你……那他们……是想……杀你?” 反正问都问了,多问几句又怎样!她的确是好奇又担心,担心又好奇啊!唔,其实两者的比重还真是一半一半呐。 “不。” 韩睿把自己先前揣度的“试探”说了出来,甘田田疑惑道:“试探?他们要试探你做什么?” “估计是有人已经察觉到,我多年来一直在……装傻吧。有人想知道,我到底有多少能耐?” “然后,他们会再重新制定对付我的计划……嗯,我就是这么随便一猜。” “你是说,他们不是要杀你?”甘田田眨巴眨巴眼睛,虽说她绝不想韩睿被杀死,可要是江娘娘想害他的话,直接杀掉他不是比较快? 韩睿冷笑:“我这趟过来,可不是自己出门,而是跟着家里所谓‘省亲’的先头部队坐船过来的。只要我真出了事,那就是某些要‘省亲’的人的责任了……到时候,有些后果,她也承担不起!” “原来如此。”甘田田这才明白,为何那些人没挑韩睿从京城到德灵县这么长的道路来动手。 韩睿也不傻嘛,躲在自家船队里,估计那些给“省亲”打头阵的人也全是江妃的手下。他们要是没把小王爷保护好,江妃首当其冲要受冲击。 “啊,你还没告诉我……江娘娘省亲,你跑过来做什么?” 甘田田又想到了这个关键问题。 第193章 夜谈(二) “我告诉他们,娘给我托梦,让我盂兰盆节回来给她做场法事。” 韩睿说起这话来一点磕绊都没打,可见是真话,至于内容……甘田田反正不信。 她不信没关系,人家那理由特别正当啊! 盂兰盆节是什么日子? 依照佛家的说法,七月十五日这天,民众信徒应当到寺庙供奉佛祖和僧人,济度六道苦难众生,以及报谢父母长养慈爱之恩。所以这天,也叫孝亲节。在这天作法事,既可以寄托对逝去之人的哀思,又让人谨记父母的恩德。 所以韩睿要山长路远地回到生母出生的地方,给她做法事,别人还真没法拦着。 首先江妃就不能出声阻挠。 就算她如今是湘王的正妃,可也仅仅是继室,对着故去的方王妃的牌位,她还是得行妾礼。 她要是阻拦韩睿回乡给先母做法事,以韩睿如今在京城权贵子弟之中的传播消息能力,分分钟黑她没商量。 所以江妃再不满,表面上她也只能忍着。 而湘王呢,他是不太在意自己这个大儿子到处跑的,他自个的事都忙不过来呢。 父子两从韩睿幼时丧母起关系就很疏远,加上江妃多年来不遗余力地离间,使得他们对彼此的感情比一般的宗室父子更加淡漠。只要韩睿不给他惹事,湘王很少过问韩睿的去向。 这对韩睿来说,不知算好事还是坏事?有时他只能自我安慰:总比父王天天把自个拎到跟前训斥管教好多了吧。 可是在心底里,他未尝不羡慕那些,向他抱怨自己被亲爹教训得灰溜溜的宗室兄弟们。 说到底,他们的父亲,还是在关心着他们的吧。而自己的父亲……呵呵。 湘王府里两位主子答应放行,韩睿便顺理成章地再次出京。 至于国子监,让府里说一声暂时去不了就行——国子监里的教授们,谁会在乎宗室子弟们上不上学呀?少来一个还少操心一个呢,虽说韩睿还的确没怎么让他们操心。 况且人家是要去祭典亡母,给亡母做盂兰盆节法事,那是大大的孝子!上课的时候还能拿出来表扬两句。没法子,皇亲国戚的孩子们就没谁真有心读书的,除了表扬他们明事理之外,孝顺就是最大的赞美了…… “嗯,我知道你是用什么理由出来的了。可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啊!”甘田田才没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你到底为何要和江娘娘同时回来?” “嗯,我想知道那女人要搞什么名堂……恶心恶心她也是好的。” 话说到这里,韩睿也就没那么藏着掖着了。 这还是他头一次对自己以外的人说出“那女人”三个字。 就连在方少白面前,他也很谨慎的不愿谈起王府的家事。 韩睿并非不信任方少白,他只是不想把方少白牵扯进来……以前,他甚至没告诉方少白自己会武功,直到近来才向方少白稍稍透露了一点。 毕竟……少白表哥身为方家的继承人,他同样背负着许多东西。有些事,他也身不由己……又何必让他多增烦恼呢。 可是对着甘田田,韩睿不知怎的,却没有那么多顾忌。 他不想深究“为什么”。理由或许很多,但最重要的理由,大概就是—— 她是甘田田。就是这样。 世间事往往就是这么奇怪。有些隐藏在心底的想法,对谁都不曾提起,只想自己默默承担。可话匣子一旦打开,却又想说下去,说下去…… 韩睿平生从未对谁产生过倾诉心事的欲望。 自从师父离开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全心全意地相信过别人,或许……方少白算是例外。 现在例外的人又多了一个。甘田田。 甘田田身上很疼,很疼,额角被撞到的地方起了肿包,左眼只能勉强睁开一半,精神极萎靡。 可她却仍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韩睿,听他说,说许许多多的话。 说他母亲早丧,表姨江氏趁虚而入成为王府女主人。 说他的父王,对江氏极为宠信,而江氏所生的儿子更是比他这长子得宠不知多少倍。 这些还只是寻常的大宅门阴私事,并不算稀奇。 让甘田田惊奇的,是韩睿竟有那么厉害而神秘的师父。居然还真有这种大隐隐于市的高手?箫朝版的《聂隐娘》、《书剑恩仇录》、《卧虎藏龙》吗?大家公子小姐的亲近老仆人,是隐逸的豪侠……太神奇了。 听到这里,甘田田仍是震惊居多。只是听到后来…… 江氏愈演愈烈的迫害,父子俩一年比一年疏离,他在府中的地位岌岌可危,连生母的嫁妆产业也差点被人谋夺了去。 “大萧王室封世子,少则十六、多则十八,不到成人,朝廷不会提前册封。”韩睿冷然道:“我好容易活到了十三……” 这一声平平淡淡的“好容易”里,甘田田听出了丝丝苦涩的味道。 如果不是他恰好有位高人师父,不是他机灵果断懂事早,他能否平安活到现在,还是个未知数。 江妃与韩睿的矛盾已经很明显,她想让自己的儿子成为世子,就必须除掉韩睿,但又不能留下任何痕迹和话柄。 或许一开始,江妃的目的只是飞上枝头当王妃。 再然后,她努力生了个儿子出来——也是老天帮忙?总之,这个儿子让她在王府里的地位更巩固,却也改变了她原本比较“单纯”的想法。 她本身就是个很有野心、不择手段的女人,这儿子的存在只是让她的野心更加膨胀…… 而江家呢?江家自然乐见这一切,在背后推波助澜的事肯定少不了。韩睿只是不确定,江家在这里有掺和有多深。 静静地听着他们交谈的姬冰云,心里却也浮现出许多感慨。 身为庶出的自己,在大宅门里遭遇了种种无奈,最后死在异母姐姐的阴谋之下。可作为嫡长子的韩睿……成长过程却也充满波折。 不一样的出身,不一样的经历,但有些东西却是共通的。 这是姬冰云头一次看韩睿稍微顺眼了一点……哼,也仅仅是一点! 第194章 夜谈(三) “行了,你快撑不住了吧。赶紧休息去。” 甘田田正暗暗皱眉,把手按在右大腿的伤处轻轻揉着,忽然听到姬冰云不耐烦的催促声。 “咦你这是在关心我哦?”太稀罕了! “……谁会关心你!疼死活该。” 姬冰云的语气带了几分平时少有的不自在。 甘田田也没太往心里去,抬起眼,却发现韩睿也在注视着自己揉按伤处的动作。 “田田,很疼?” “呃,还好。刚才有位大和尚给了我药酒,让我自己待会睡前再好好揉揉散散淤血,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韩睿没再说话,只是关切地看着她。甘田田有点不习惯他这安静的模样。 还是那个嚣张跳脱傲慢无礼的韩睿比较顺眼……呃,她真的不是被虐狂!但是韩睿完全不适合走安静的美男子路线嘛。 “……抱歉。” “啊,什么?” “我说,很抱歉……”韩睿叹了口气,说:“今天是我连累了你们。要不是我……唉。幸好你没大碍。” “哦,这样啊……”伶牙俐齿的甘田田突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好,要是说“没关系反正我人还活着”,好像也太虚伪了。 毕竟算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身上也伤得不轻,额头上这大包……不会毁容吧? 不过甘田田不愧是甘田田,她很快地就给出了富有她本人特色的回答。 “……觉得过意不去的话,你给点汤药费吧,不用多,千儿八百两银子就行,我不嫌少。” “你……哈哈哈。” 韩睿阴沉了一晚上的脸,在露出短暂的错愕表情之后,突然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哈哈哈哈,真拿你这丫头没办法!你啊,你啊……” “喂喂我不是开玩笑的!”甘田田鼓起腮帮子很认真的说:“呐呐,我给你算啊。看病钱,汤药钱,误工费,还有精神损失费……” “精神损失费?那是什么玩意。”韩睿面上笑意更深,两眼弯弯,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这丫头啊,真是,真是……真是可爱呐。 奇怪,这种不要脸死要钱的铜臭做派,要是别人这么和他说话,只有两种下场——被他彻底无视,或者被他一脚踩死。 可是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他就是觉得,俏皮又好玩,真有趣啊! 田田真有趣啊,要是能经常和她说话玩闹……就好了。 然而今天发生的事,反而提醒了韩睿。 像他这样常常会遇到危险的人,或许还是和她保持距离比较好…… 她如今在香坊里 “精神损失费你不知道?我今天的精神遭受了多重大的打击啊,哦不,简直是摧残。要不是你来救我……我估计早在那车子里哐啷哐啷地撞成肉饼了。” “真的?” 韩睿又忍不住笑起来,不知怎的就伸出手掐了掐她那故意气鼓鼓的小脸。 “你现在就挺像肉饼的……哦,我是说脸。” “闭嘴!” 在下意识地反驳之后,甘田田才反应过来——哎他刚才捏我脸了? 喂喂喂吃我豆腐啊少年!精神损失费要加倍吧! 她正想这么说,却看到韩睿讷讷地缩回手,嗖地站起来,丢下一句“你早点睡”……就自己开门跑了。 ……等等,这是谁吃谁豆腐了? 少年你别搞得像我占了你便宜似的啊!回来说清楚啊喂! “所以他是故意跑了想赖掉我的赔偿金?” 甘田田独自站在桌前,看着敞开的房门,自言自语。 “哼!” 得到的回应,只是姬冰云极为不满的一声冷哼。 虽然她也不知道这家伙在不满什么……算了,好累,好疼啊,她要上药睡觉了! 次日,直到平安回到兰院熟悉的床上,甘田田还有种自己仿佛身在梦中的错觉。 当她早晨醒来时,懵懵懂懂地被人请去和林清扬会合,之后就是被大队不知名的人马护送回城,又被人单独送回德灵香坊。 从头到尾,除了林清扬心不在焉地问了她句“伤还好吧”,基本上就没她说话的机会。 当然,她也没有见到韩睿和方少白。 若是普通的小姑娘,说不定会好奇地问这问那,毕竟经历了那么大的事件嘛。但甘田田什么都没问,林清扬怎么安排,她就怎么听话。 她知道韩睿和方少白一定会和林清扬沟通清楚,并且安排人手来处理后续的麻烦。作为一个“无意间卷入”的路人,她没必要去掺和。 在林清扬一行,还有安排了这起袭击的幕后黑手看来,她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学徒吧。这样就好! 只是令甘田田意外的是,她本以为韩睿会忙着去应付或安排一些事情,没空再来找她,或者要过一段时间才出现。 然而当晚,她在兰院里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却被韩睿从睡梦中叫起来了! “……换了个胆小的,真要被你当场吓死啊!” 甘田田拍着胸口给自己压惊。 她很清楚韩睿的本事,可是哪个关着门户独居的人被半夜叫醒都会受惊吓吧? “至于吗?” “当然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你就不能换个时候来找我?” “你要是希望我大白天从德灵香坊大门里进来,指名找你,我也没意见。”韩睿一屁股坐在她床边靠椅上,没好气地说:“好心给你送药来,还要被你唠叨一顿,真是。” 原来韩睿是来给她送伤药的? “多谢了……今儿已经有大夫来给我看过伤势,也上好药了。骨头没事。”就是额头上的大包太肿了,又疼又痒,难受啊。 “总之你拿着吧。” 韩睿把药瓶丢在边桌上。 他不会说这瓶药酒里用了多少名贵的药材,是方少白费了些功夫才从城中名医手里买到的好货。 “说起来,那事……现在如何了?” 韩睿知道甘田田指的是什么。“我身边,暂时没可靠的人手,查不出什么东西。” 这也是他头痛的地方,明知道对方肯定会有后手,但他的确没有什么能用的人……想起那些被烧成焦炭的尸体,韩睿不禁又皱起了眉头。 这时,甘田田披上外裳,走到韩睿身边,迟疑着欲言又止。 “怎么了?” “韩睿,我也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第195章 线头接上了 “韩睿,我也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 听甘田田突然说有事和他商量,这可是少见。韩睿闻言抬头,却看到甘田田脸上表情甚是纠结。 屋里没有点灯,但韩睿内力精湛,别说如今两人近在咫尺,当日大晚上隔着江面也能看清甘田田脖子上的香薰球。 “说啊。吞吞吐吐的干嘛?” “我……唉。” 甘田田叹了口气,搬张凳子在他身边坐下,把自己察觉到德灵香坊里有贪腐情况、而且好像还不小心卷进去了这事说了一遍。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韩睿原先真有点担心,听完后却撇了撇嘴:“就是一群管事偷换香料谋取私利嘛,什么地方都免不了有这种事。你别掺和就行……咦,你怎么知道他们用的是次等香料?” “呃……” 甘田田一时语塞,她刚才还真忘记这茬了。 当时是姬冰云敏锐地分辨出夏香中用了次品藿香,连在场的樊湘等老师傅都没发现呢。韩睿还真是不笨,一下子就抓住了关键啊。 其实韩睿何止是“不笨”?小小年纪就能和继母斗心眼扮猪吃虎的人,绝对比甘田田要聪明多了,只是他懒得和甘田田使心眼罢了。 “这你别管了,我有独门秘方辨认香料行不行?你忘记我阿爹给了留了不少好东西?你看我给你的那套蒸馏器,别的调香师傅能做出来?” “是你‘卖’给我的蒸馏器。”韩睿略感好笑:“反正你别管就行,让他们窝里斗狗咬狗吧。以后少自己行动,应该不会有事。” 怎么这些人都觉得这是小事啊,姬冰云也好,韩睿也好,是他们做惯“大事”了还是她太大惊小怪? “当然是你大惊小怪。”姬冰云冷冷地说。“无缘无故的,你跟他说这个干什么。” 是啊,为什么要和韩睿说这件事呢? 甘田田也说不上来,刚才……就是有种想和韩睿诉说的冲动。 就算知道跟韩睿说了,他应该也没法给自己什么意见,甚至还不如姬冰云这种“业内资深人士”,但她真觉得自己憋得好难受啊。 嗯嗯,树洞,她是把韩睿当成树洞了! “树洞是什么东西。” “回头再给你解释,小姬你别插话好不啦?” 感觉自尊心严重受损的姬冰云,还真就闭嘴不再开口,心里愤愤不已:你就这么爱和那姓韩的小子聊天,还嫌弃我插嘴! “咦,不过……”没发现甘田田异样的韩睿,在沉思片刻后,说:“不过你说的这事,和江家或许有关系。” “江家?” 甘田田脑子一时没转过弯儿来,她这是德灵香坊内部问题,什么时候又牵扯到江家了? 虽说江家也是德灵县里香业的“后起之秀”,但从各方面情况看来,江家似乎暂时还是把重心放在扩张土地侵占农田上,香料的生意……他们倒是想把原先方家的铺子吃掉,但因为种种原因,好像也没有太大的动作啊。 “上回我那些码头仓库起火的事,你还记得吗?” 韩睿忽然提起旧事,甘田田怔愣片刻,说:“哦,记得……你指的是元宵那天,咱们一起看到码头仓库走水的事情吧。” 说到这个,她又想起那天晚上,韩睿带着自己跑到高树上去看烟火,又满德灵城飞檐走壁,最后还跟她吐露身世…… 真是一个充满回忆的晚上啊。 她怎么会忘记呢? 韩睿并不知甘田田脑中转过这许多念头,只是稍稍点头便接着说:“那事,和江家脱不了干系,但我没有切实的证据……不过也并不需要什么证据。” “这话怎么说?” “说起来,还真是个意外。”韩睿苦笑着说:“那是江家的混蛋小子江允富让人干的。他知道江家想吞掉我亡母留下的香铺,自作主张找人来烧我那些铺子,而且……他也不清楚,这些铺子是我在做主。” “那后来呢?这事怎么处理了?总不能让他们白白烧了吧?” 甘田田以前不知道,现在可是很清楚一个码头仓库里能放多少香药原料。这么多损失啊!说意外就能揭过去? “江家不认账,但是江允富被长辈丢到外地去了,算是给方家铺子一个交代?反正两家除了面子上的亲戚关系,私下里各种争斗也不是一两起,那些个不要脸的江家人自然咬死不认。” 哦……原来江允富已经被“发配”到外地了?太好了,暂时不用担心那家伙来找自己麻烦了。江三少最好在外地娶妻生子生根发芽,别回来啦! “你说了半天,我也没听出和德灵香坊有何干系啊?” “这事是没关系,但却是个引子。”韩睿解释说:“就为了查这事,少白哥的人无意间发现,江家和德灵香坊好些管事的关系……挺深啊。” “嗯?” 甘田田呼吸一紧,似乎……戏肉快来了? “一开始我们还以为江家是想把自家那些香铺,挂上官家香坊的皮……这里头复杂得很,我就不细说了,可后来查到又不是那么回事。” 韩睿长话短说:“总之,江家专门管香铺的几个嫡系,和德灵香坊的人常常私下往来,但江家香铺表面上却没从德灵香坊拿到什么好处。” “表面上没有,暗地里就难说了吧。” 说到这里,甘田田终于理出了头绪。无须韩睿继续解释,她也明白过来了。 韩睿查江家香业的事情,摸到了德灵香坊的线头,但拉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没想到,线头却在她这儿接上了! 德灵香坊的冯襄等人,用劣等香料替换上等香料,把上等香料偷出来……通过江家的香铺出货,吃差价! “这种事……要是时间长,数量大,牵涉到的钱财可不少啊。” “对。” 韩睿也没有一开始那么轻描淡写了。虽然事情到此,并没有实质上的改变,依然是一桩官家香铺管事贪腐的“小事”,但牵涉到了他实质上的敌人江家…… 这事对于韩睿的重要性,就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第196章 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江家。 德灵香坊。 甘田田从没想过这两者之间会有关联,或者说,这两者之间的关联,会牵扯上自己…… 实话说,如今其实这事也还没扯上她,反倒是和韩睿的关系更大。但甘田田下意识地就往自个身上联想了,要沉下心来细想片刻,才察觉出这里头……呃……还是韩睿的事。 “昨天你问我回到德灵想做什么。” 韩睿突然说道。 “对啊,你不是说要搅和江娘娘的事,或者……恶心恶心她也好,什么的。” “没错。我知道她这趟所谓的‘省亲’肯定不止衣锦还乡那么简单……”说到“衣锦还乡”四个字,韩睿忍不住冷笑起来。 “我继母……江氏多年来都不曾动念回乡,今年却找了个莫名其妙的理由说要回来。要说这里头没猫腻,我可不信。” “嗯,所以呢?” 之前甘田田对江妃回乡省亲的事,也不是全然不知,还曾和姬冰云吐槽过这位江娘娘脸盘真大,对京里的佛香都不满意,居然要德灵香坊的师傅们给她的法事准备新佛香。 当时甘田田就在猜想,莫非江娘娘是想把自家香铺的生意做大,所以才故意说要新佛香,到时候把自家的香品推出去? 但今晚和韩睿谈过之后,她不得不重新思考江娘娘此举的新含义。 江娘娘好像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啊。 “现在我也不是很清楚她想做什么。”韩睿坦诚地说:“但她可能觉得,我想做点什么。” “……所以才有了昨天那场事故?” 甘田田恍然大悟。 那就不知道该说江妃——或者江家——是精明过头,还是太蠢了。 难道他们觉得,韩睿是知道了什么内幕,是以非要跟着省亲的先头部队回到德灵。 于是江家搞了昨天那场没头没尾的袭击……韩睿说,对方并不打算取他性命,而是在试探他。韩睿的本意,可能是说对方想试探他的底细和能耐,但现在看来,或许还是在试探他这趟回德灵的目的? 想不通,很混乱…… 甘田田总觉得自己的思路卡在了什么奇怪的地方。 不通,真的不通…… “你也觉得很怪吧?” “嗯,可是我说不出哪里怪。” “动静太大了。” 韩睿淡淡地说。 啊——对! 动静真的太大了! 不惜发动十数名强徒,在可能有外人来往的公众地方施展攻击,之后还心狠手辣地毁尸灭迹。 别以为只有现代人才会紧张命案凶杀。就算在这个年头,死了人,还是十几个……官府一样紧张得屁滚尿流,毕竟是和平年代啊,又不是天灾人祸,县太爷也很在意他的考评的好吗?捕快也不想接这种烫手山芋啊好吗? “你刚到德灵,一出门,就来这么一出大戏,还陪上一堆人命。好夸张……是太夸张了。” 甘田田揉着太阳穴,边想边说:“这么做,对江家真的有好处吗?” “你们为什么就认定是江家人干的?” 正在此时,姬冰云冷冷的声音又插入了他们的谈话。 “哎?” 甘田田下意识地轻叫一声,韩睿追问道:“怎么了?” “呃……这……” 甘田田才发现自己不该出声,但她忍不住将刚才姬冰云的新想法转告了韩睿。 “韩睿,你觉得……这事,一定是江氏指使人下的手?” “不是她还有别人?” 韩睿也瞪大了眼睛,正想反驳甘田田,张开了嘴却愣住了。 是啊,怎么能肯定是江氏? 如果是别人…… 一股寒意同时爬上两人的背脊。若不是江氏或江家,而是有人故意用十来条人命做一场大戏给韩睿看,让他认定是江家所为…… “除了江氏,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通过谋害我,得到什么好处。” 甘田田也承认韩睿的话有道理,犯罪动机很重要。 正因为犯罪动机重要,才越发有可能不是江家指使! 事情闹得这么大,韩睿怎么说也是个小王爷,只消得回京一说自己遇袭……再加上他和江妃关系不好人尽皆知,人家能不往别处想? 不是说江氏不可能袭击韩睿,或者不想韩睿出事,而是不会用这种方式。 简单点说,如果她是江氏,非要弄死韩睿的时候,她会选择比较低调的方式,就算慢慢下毒也比这强啊! “唔,你提醒了我。这次的事情,说不准真不是江家人在背后指使。” 甘田田方才想的那些,他也已经想到了。 先前他在心中认定幕后黑手是江家,根本就没往别处想。 这么多年下来,应付江妃已经成了他生活的日常,他真没想过自己还会有别的仇家。 “你可以换个角度来想……” 被姬冰云提点后,甘田田打开了脑洞,思路豁然开朗。 “不一定是你的敌人,也可能是江家的敌人!” 什么? 江家的敌人? 那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韩睿呆住了。 “怎么就没关系?”甘田田分析道:“对方很有可能想借刀杀人啊。” “借刀杀人……” 这话里什么意思,韩睿懂得。甘田田想说,对方是在刻意挑拨自己和江家本来就很差的关系,激化他们的矛盾? “可我这把刀,起码从外人看来,有什么价值可言?” 韩睿一摊手,说了句实话。 他身份确实尊贵,但却囿于母子名分,不可能堂而皇之去和江妃对着干,只能在江妃对付他的时候反抗才不会遭到议论。 而且,他才十三岁不是吗?除了甘田田和方少白,谁知道他有一身深不可测的功夫?应该也不清楚,他在为母亲留下的铺子出谋划策吧? 他连正儿八经的湘王世子都不是,空有个皇孙名头,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的……借刀杀人,有这么钝的刀吗? “我们现在掌握到的东西太少了。” 甘田田叹气道:“所以像两个没头苍蝇一样想来想去……不过我刚才提的那事,总算是个思路,你可以往这方面多查查。” 如果是真的,那就是还有一股势力,在黑暗中对他虎视眈眈……就算不是敌人,也绝不是朋友! 第197章 激烈争吵 “你啊。” 韩睿离去后,甘田田坐在黑暗中沉思良久,忽然听到姬冰云微微叹息。 印象中姬冰云似乎很少流露出这种情绪啊。 “小姬,怎么了?” “你在自找麻烦。” 和平时的冷嘲热讽不一样,此刻的姬冰云语调平缓,却是一字一顿,摆出了正经谈话的架势。还别说,甘田田真不太习惯和姬冰云这样交谈…… “我……”甘田田想了想,才说:“你是指什么?” “所有这一切。” 姬冰云冷然道:“你就不该告诉他,德灵香坊里有管事贪腐,也不该过多地去掺和他的家事……湘王世子之争,麻烦小不了。你一个乡下丫头跟着瞎搞什么?” “你知道这种事……有多严重吗?” 呃,就算她本来没什么真切感受,经过昨天的惊险事件,也明白背后的凶险了。 “呵呵,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还非要继续往里陷?” “我并没有非要往里陷,你这样说话好奇怪啊。小姬,这不是你说话的风格……要说什么,直说好了,何必搞得这山里山弯里弯,大家都累?” 在甘田田说完这句话后,姬冰云没有接着回话,只是又叹了口气。 小姬到底在纠结什么? 甘田田百思不得其解。 以前小姬是看韩睿不顺眼,但并没有这次表现的明显。 几乎是从她与韩睿在竹林中重逢后,姬冰云的情绪就非常抗拒,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止她继续与韩睿有什么交往。 过去……好像不会这样?她记得姬冰云还曾鼓励过她跟韩睿拿好处,说韩睿的身份将来或许用得上。 方才,她与韩睿继续讨论了一阵昨天袭击他们的幕后黑手到底会是谁,最后也没答案。但韩睿说,劣等上贡夏香里或许有江家的影子,这事他要查清楚,叮嘱甘田田找机会帮他找出与冯襄接头的“另一个人”到底是谁。 事到如今,韩睿对甘田田再没什么可避讳的,直接告诉她他在德灵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从各方面打击江家。只有把江娘娘的根基连根拔起,才能削弱这“蠢女人”的能量,给他自己减少麻烦。 “田田,我无论如何,都要熬到十八岁。不管用任何方法。” 韩睿苦笑着说完这句话才离开。 熬到十八岁,他才能被册封为湘王世子。若是在这之前他死了,世子的位置,自然就归了江妃所处的湘王次子。 “还真忘记问韩睿了,他除了江氏所生的弟弟,就没个别的兄弟了?”甘田田忽然想到这一层,按理说湘王府里不会只有江氏一个正妃吧,那些妾室就没个能生养的? 唔,不过想到韩睿这原配所处的嫡长子都自身难保,可见江妃在王府里的确称得上只手遮天了……那些妾室能不能怀上都是问题吧,估计江妃不会允许她们平安生下孩子的。 “宅斗这种事,我不擅长啊……” “不擅长,你还敢和他缠在一起?” 沉默良久的姬冰云开口了。 “小姬你这个缠字用得好古怪。” 甘田田忍无可忍:“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不会真当他是朋友吧?他那样的身份,你们还是别往来的好!” 往日姬冰云说话飘飘忽忽,就算再损再刻薄,语气也是淡淡的。可如今他这话却说得极重,说到后来,甚至有点激动的意思。 “丫头,你最初不就是想利用他赚点本钱?” “是这样没错……” 但是合作到后来,大家都这么熟了,而且人家连最隐秘的家事都告诉自己了啊。况且,他还救了她。 “那是他应该的!对方本来就是要找他,你遭了无妄之灾,不想着离这灾星远点,还敢往上凑?” “我没往上凑啊,今儿明明是他来找我的!” “他来找你你也不该继续和他聊什么香坊,什么偷换香料,什么江家!” 姬冰云完全抛开了平素冷静高傲的形象,激烈地反驳着她,嗖地现身在她面前。 微弱的月光穿过窗棂洒在屋里,如雾似烟的姬冰云浮在半空,直直地逼视着她。 “你……在生什么气啊。” 甘田田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姬冰云在生气。 他是真的很生气! 这种生气,和平时与她斗嘴闹别扭的生气,完全不是一回事。 “对,我很生气。” “丫头,你已经遗忘了自己奋斗的初衷,忘记了自己真正想要做什么。你还记得……你为什么要进香坊吗?” “因为想当官家人,让家人有依靠,也不用那么辛苦……” 甘田田讷讷地说,分辨道:“可是我没忘记啊。我不是一直这么做吗?” “不。” 断然反驳她的姬冰云离她越来越近,那双眼睛几乎要看进她的心里去。 “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对你当初想要努力追求……努力得到的安逸生活,不但没有帮助,根本就是在破坏你费尽力气好容易得到的一点点成绩。” “为了韩睿,你已经越走越偏……” “湘王府的内斗,关你什么事?” “是继母还是别人要害他,又关你什么事?” “德灵香坊里是否有人和江家勾结,这里头的贪腐与交易……到底关你什么事?” 一连串的质问,句句都让甘田田无法反驳。 是的,这些真的都不关她事。 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学徒。 近到香坊内务,远到湘王家事,这些其实……统统与她无关。 “我说过了,你自作多情,以为韩睿真把你当什么朋友。”姬冰云字字如冰珠:“他不过当你是个小猫小狗,闲暇时逗一逗,耍一耍。送你瓶药酒就算关心了?” “你说得太过分了!”甘田田也气上心头:“小姬,你何必这样说他?昨天我们遇袭的时候,他不也全力护着我么?” “所以你就幻想着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我没有!你胡说什么!” 天呐,小姬在说什么胡话?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 这都哪跟哪呀? “姬冰云,我不想再和你争吵。” 她忽然觉得很累。 这个与她名副其实的“朝夕相处”的……很难定义是什么关系,却比任何人更亲密的人,为什么要说出这些伤人的话来? 第198章 姬冰云的在乎 夜色深沉如墨。 甘田田终于倦极入睡,而姬冰云却没有回到她脖子上的香薰球里。 他“坐”在甘田田卧室屋顶上,仰望着头顶闪烁着点点星芒的夜空,沉默无言。 “……唉。” 许久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浮沉不定的心绪依然混乱,难以理清。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激动,就像……不知道从何时起,越来越在乎这个“比猪还笨、比牛还蠢、比山鸡还难看”——这是他常吐槽甘田田的话——的小丫头。 不过是个寻常女娃儿!嘴还欠,人也不见得如何讨喜,可是—— 她就是能牵动他的情绪,各种意义上的。 前世今生两辈子,他从不曾与人如此亲近过。 即使是他挚爱的母亲,即使是香道上的知音,他也只是在别人与他说话时淡然回应,绝少主动开口。 甘田田老说他刻薄嘴毒,天知道……他以前最不擅长和人斗嘴,只是碰上了她,无缘无故就有许多话想说,但…… 他就是这么别扭,不想和人说一句软话。 姬冰云回想起昨天甘田田遇险时自己的急吼,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过后甘田田也像忘记了他激动的反应,丝毫没有提及。只有姬冰云自己知道,他从来从来,都没有这样紧张地吼叫过。 那一刻,他是真的在为她的安危担忧,真的害怕她遭遇不幸。 这不是因为甘田田出事可能会伤及他的利益——就算甘田田不在了,香薰球仍在,他依然能够栖息其中。 或许没了甘田田这个“活体道具”,他没法向姬金凤等人复仇,然而当时他完全没有考虑这些事! 他在乎她,这个认知,是在方才的争执之后才慢慢浮现在他心头的。 “太好笑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姬冰云自嘲地笑起来。 “一定是我睡得太久了,脑子不正常了吧。”嗯嗯,一定是这样的。一睡三十年,醒来后又一直在想着复仇的事情……所以,他才会变得根本不像从前的自己! 前世的他,除了香道和母亲之外,根本就没有在乎的人或东西啊。 莫名的,他想起前世认识的那个名叫“红绡”的女子。 这女子如今还活着,尽管已是半老徐娘。 春天时,他在玉江香会上远远地看见她,故人早已不复当年风采,脸上倒还剩几分过去的神韵。 之所以会突然想起她……是为着曾有人转告他说,姬冰云你可知道?红绡爱惨了你,你知道她有多在乎你的一句话吗? 那时的他冷然笑道:“在乎是什么?” 在乎是什么? 前世的姬冰云对这种所谓的“在乎”毫无感觉,虽然他并不反感任红绡继续追随他。 追随他的人太多太多了啊。 时光流逝三十年,他走过了一道生死门,才终于体会到“在乎”这两个字。 他不喜欢韩睿,其实并非不喜欢韩睿这个人。 韩睿是小王爷还是小乞丐,关他屁事? 他之所以看韩睿不顺眼,而且越来越不顺眼,原因很简单——因为甘田田,和韩睿关系越来越密切,甘田田也越来越“在乎”韩睿。 为什么? 和甘田田朝夕不离的人是他,教给她调香之道的人是他,能为她排忧解难的人还是他,是他姬冰云! “人鬼……终究殊途。” 再次叹息之后,屋顶上已没有姬冰云的身影,虽然本来也没有任何人能够看见。 黑纱般的浮云遮住了月光,天地间一片静谧。而后,天边逐渐露出鱼肚白,白昼又再次到来。 虽说起床钟声已敲过三次,甘田田仍然可以抱着被子赖在床上,美其名曰“养伤”,实际上偷懒的成分更多一点。 没关系,反正有林坊主的叮嘱当护身金牌嘛。 在德灵香坊的人看来,她陪林坊主去上香然后“遭遇山贼”这种事,居然还是挺值得羡慕的……呃,这不是她自个的臆想,而是王芸等人探病时顺便带来的八卦,连她们都在羡慕她! “这下林坊主可是彻底记住你了!” 喂喂喂,你们的思路很有问题啊……甘田田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和上级领导共患难会变成隐形的升级资本,这种事吧,其实,还真是古今如一! 从心理学上来说,人会对和自己经历过“印象深刻”的事情的同伴,建立起一种特殊的心理亲密感。这理论前世甘田田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听来的,可以肯定的是,很真挺有道理的! 王芸们当然没研究过心理学,但她们从朴素的利益关系分析出发,就直接得到了这个结果。别的不说,林坊主特意派人给德灵香坊坊主邓苍云捎话,让邓苍云给甘田田多休息些日子养养伤,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但是甘田田说是养伤,根本就没能安静地呆着,一拨拨的慰问人潮不要太多!除了和她要好的王芸等女学徒,玄字号工坊从申管事到樊湘师傅,还有常焕师兄等人,都来慰问过她了,她光是接待客人就快要累死。 几天之后,这些人都逐一慰问完了,甘田田还以为自己终于能歇口气。谁知道,洪月娇洪大总管,却专门派人上门给她送补品了。 好感动,她都快感动哭了呢。洪总管真是能屈能伸,态度说变就变,当初让那肥婆把自己丢在这破烂院子里的时候可没这么好说话。 无论如何,作为一个小学徒,必须要对总管大人的关心表示足够的尊重。 是以在收到洪总管贴心补品的第二天,甘田田就好好梳洗了一番,专程到洪总管的理事房去向她老人家致谢。 这一趟不得不走。毕竟洪总管那表面上很和气、私下里极计较的狭窄心胸,甘田田从进香坊起第一天就有了最深刻的感受! 她才不想在这种小细节上得罪洪总管,就算再不想见,也得硬着头皮去应付应付啊。 平时洪总管总是很忙,一天里倒是有大半天不在理事房里,整日东奔西走。今儿算甘田田运气好——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不好,甘田田本来还指望着碰不上洪总管,让旁人捎个话说她来过就算尽了礼数呢——洪总管居然在屋里。 当然,她不是一个人。 第199章 笼络 洪月娇是德灵香坊的大总管,要说日理万机是有点过,但要处理的事情的确很多。 甘田田来的时候,屋里就有好几个管事在向洪月娇回话,有的来领对牌出货,有的捧着名册单子来对账。 洪月娇瞥见甘田田进门,百忙中给她一个善意的微笑,示意她先在一边候着。 这倒不是洪月娇故意怠慢甘田田,能在理事时抽空给她点好脸色,对傲慢的洪月娇来说已是格外开恩——不过这点心意,甘田田是领会不到了。 因为她从来就没把洪月娇当成高高在上的大总管,在心里捧着敬着畏惧着,像其他所有学徒们一样,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感激的心情。 谁让她起点太高,随身跟着个天下第一的大香师? 和姬冰云相比,区区乡下官家香坊里的总管,说破天也就是个寻常调香师……等级差太多太多了啊。 洪月娇是有心与甘田田打好关系的,是以尽管还在忙着与别人应对,眼角却一直没离开过门边那静静低头站着的小女孩。 德灵香坊里其他人,如今或多或少都对甘田田另眼相看,态度极好,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玉江香坊的林坊主很喜爱甘田田。 洪月娇也是为着这缘故,想拉拢甘田田,但她的目的比起别人却更加明确。 她需要甘田田为她在林坊主面前争取一些缓冲。 不错,申管事那家伙,在香坊里已经成了她的死对头。可是却不代表着,她要和申管事的厉害后台林坊主结仇怨啊。 “姓申的想扯起虎皮做大旗,反而弄巧成拙了,呵呵……” 洪月娇在心底冷笑着,想起林坊主来德灵香坊那日的情形。 那天林坊主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对于申管事这徒弟的所作所为,他必须予以支持,但是……只是有限的支持。 所以林坊主一开始对申管事的刻意亲近非常配合,临到进大门却专门找甘田田这小丫头说话,明摆着不肯给申管事站台到底。 到了林坊主这种身份地位,在人前一言一行都须小心谨慎,寻常对话行动中往往蕴含深意。 洪月娇已经很好地领会了林坊主的意思——“我的徒弟必然不能被人欺负,但也不能让他打着我的招牌胡来,你们各凭本事吧……和平相处就最好了。” 呵呵,难怪林清扬比自己年轻许多,却能坐牢了玉江香坊的坊主之位。据说,西江香坊的坊主谢逸真,也颇欣赏林清扬,有意举荐林清扬上京入尚药局任职呢。 谢逸真本人就是从京城尚药局下来的,在行内人望甚高。得他青眼,林清扬将来或许还能更上一层……不过这就不关她的事了。 洪月娇自觉到了年纪,都当了祖母,她是不打算再往上挣扎了。还是经营好眼前这一亩三分地,赚取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更重要啊。 林清扬的意思她明白了,她的意思,还需要一个传声筒传到林坊主耳边。 虽说洪总管真要找人给林坊主传话也不难,譬如坊主邓苍云就是个很好的现成帮手。邓苍云对她这副手的表现向来很满意,这点面子,应该会卖她的。 可后来洪月娇想到,甘田田应该是个更适合的人选。 毕竟她与申管事都是邓苍云的属下,两人明里暗里角力不止,邓苍云一直努力装作看不见。现在她要让邓苍云掺和进来,这人情可就卖大发了。邓苍云估计会帮她这一次,下次……就不会再这么容易替她卖力了。 人情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又在人人心里有一杆秤细细度量着。多深的交情,可以卖多大的人情,这都是有数的。 洪月娇正犹豫着该不该找邓坊主,就听说甘田田跟林坊主上山时遇上了贼人,被林坊主的人送回来养伤。 甘田田遇上山贼不是重点,伤得重不重也不是重点,重点是林坊主的人把她护送回来……还特意叮嘱邓坊主,务必等小姑娘养好伤再进工坊干活。 这什么待遇?简直是亲传弟子的待遇啊,连申管事听了都有点小小的羡慕嫉妒恨呢。 “看来这甘田田将来必然会被林清扬收入门下,带到省城去的。”洪月娇反复思量,和申管事关系紧张不要紧,只要她收服了甘田田,让甘田田替她常在林坊主跟前递话,起码能让林坊主不再插手德灵香坊的事。 至于一开始她的人把甘田田丢进兰院,她还故意找茬想让甘田田出状况什么的……这些事在洪月娇看来都不算什么。甘田田有资格和自己计较吗? 自己都屡屡向她示好了,一个小学徒,后台再硬也该知轻重! 不过几下呼吸的时间,无数念头从洪月娇脑中闪过,她却丝毫没有耽搁手上的工作。 “好了,先这样吧。你们那些没解决的手尾,找高管事商量去。” 洪月娇挥挥手,就把跟前这几个小管事打发出去了。 高管事?哦,是洪总管的那位副手吧。 甘田田听说过洪总管身边这位副总管的大名。高东山,土生土长的德灵调香匠人,洪总管最得力的助手。 他不属于八大工坊的任何一处,全部工作就是协助洪总管打理香坊事务。 王芸她们对甘田田提起过这位高管事,听说他调香上手艺平平,经营生意却是很厉害。 如今香坊里一大半对民间的经营业务实际经手人都是高管事,别看他资历浅,比八大工坊的大管事们名义上矮一截,潜在势力却是只强不弱的。 “来,田田,这边坐。” 洪月娇没让甘田田站在大书案前回话,而是将她引到旁边由几扇山水屏风隔开的小隔间里。 小隔间地方不大,布置却极雅致齐全,显然是洪月娇和亲近属下谈话的所在。她将自己叫到这边来,自然是在显示亲近之意了。 “听说你们在山上出了事,真是吓坏我了。”洪月娇轻拍胸口,做受惊状,又关切地问:“怎样,如今伤势可都好了?” 甘田田点头说自己已无大碍,洪月娇微笑起来,正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到屏风外有人禀报说:“总管,属下把您要的名册带过来了。” “晓得了,搁那儿吧。”洪月娇心不在焉地扬声应道。 “呀,是他。” 忽然之间,甘田田听到姬冰云的轻呼。 第200章 高东山 从洪月娇的理事房出来,甘田田的心情早已不复来时的轻松。 还好洪月娇心里有事,没多注意她的表情变化……否则,还得编话来应付呢。 “居然是高管事。” 甘田田嘴边浮起一丝苦笑。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难怪那天所有大管事齐刷刷站在大门外迎宾,她都没能见到“另一个人”,按理说委实不应该。 那时她也没想起德灵香坊里还有这么一位地位不上不下、实际势力却相当不弱的管事存在。 高东山。 和总是春风拂面、对所有人都非常和气的冯襄不同,高东山是个表情冷淡古板的男人,嘴边两道深深的纹路耷拉着,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眉毛却极浓密,一看就让人觉得不好对付。 他在洪月娇面前态度恭谨,也挂着谦逊的笑脸,但一转向甘田田时整张脸立刻就冷了下来。 “这人真势利。” 甘田田暗自腹诽。姬冰云对她的评价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后,倒是甘田田再次开口:“不过,这也许是他刻意为之也说不定。” “什么意思。” “表忠心呐……” 高东山本性如何,甘田田暂时不得而知。但这种“不讨人喜欢”的性子,也许才是洪月娇乐于全心信赖他的原因之一? 洪月娇本来就是个极自负又傲慢的女人,而且对自己手上的权柄看得很重,最讨厌别人分薄她的权力。所以她才会和申管事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无非是后来的申管事硬生生从她碗里抢了一块肉,不招她恨才有鬼了。 正因为她是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允许自己的心腹手下在帮她干活之余,还在香坊里经营属于自己的人脉和势力。 高东山简直把“我不怕得罪人我就是这种坏脾气你们咬我啊呵呵”刻在了脑门上,明晃晃地摆出只忠于洪总管,其他人都不入他法眼的势利样儿,丝毫没有笼络人心将洪月娇取而代之的想法。 再加上洪月娇喜欢在人前装大方宽容,轻易不会动怒,就更需要一个黑脸手下来替她扛雷了。 “这么一想,他们这对上司属下还真是绝配。”甘田田叹了口气,脑仁又开始隐隐发痛。 姬冰云已经向她确认,高东山就是那天在后花园里安抚冯襄的人。 而甘田田早就知道,高东山手里可是捏着德灵香坊至少一半的民间产业,他经手的钱财香药绝对数目惊人……现在她得知的只是他们把香料以次充好这件事,其他的破事也肯定少不了。 “小姬,你说那件事……洪总管有没有掺和进去?” 姬冰云自然知道,甘田田指的是高东山与冯襄用劣等藿香冒充上品藿香的事。他只思索片刻,便说:“不知道。” ……这答案,真是意料之中,甘田田瘪了瘪嘴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自从那晚激烈争吵之后,甘田田和姬冰云两人都有点意兴阑珊,没什么事都很少说话——总觉得怪怪的,又说不出哪里怪。 今天姬冰云认出高东山,两人才重新有了点实质性的交谈。 姬冰云说“不知道”,甘田田也明白这不是敷衍,而是……两种可能都有。 一者是洪月娇也参与了贪腐,或许拿的还是大头。虽说德灵香坊名义上的坊主是邓苍云,但他这人有点不爱管事,喜欢和稀泥,又怕麻烦,香坊里大多数俗务都交给了洪月娇。 洪月娇本人也把权力抓得死死的,八大工坊的大管事们地位上和她差不离,话语权却与她无法相提并论。要论贪污的天然优势,她真是太充足了啊。 但也有第二种可能,就是高东山表面上糊弄着洪月娇,背地里却搞自己的一套,联合冯襄等人偷换香料谋取暴利。 “还有第三种可能啊。”姬冰云懒懒地说:“那就是高东山没有彻底瞒着洪月娇,一分真九分假的哄骗她。” 对……这也是一种可能。 甘田田轻轻点头,这种假设,反而……可能更接近真相。 那就是洪月娇对高东山的贪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可以既不深入掺和以便明哲保身,譬如不会给高东山任何便利和庇护等等;而又接受高东山假借各种名义送来的“孝敬”,作为不揭发他们的好处费。 “你真要把这事告诉韩睿?” 姬冰云本已不想多嘴,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呃……会吧。” 甘田田愣了下,她知道姬冰云是坚决反对她和韩睿继续有交集的,而且那天的话也说得很难听。 但他有他的想法,她也有她的主见。 “抱歉,小姬。” 她也不知为何要向姬冰云道歉……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啊? 可姬冰云低落的情绪,她却感受得十分真切。 兰院的气氛又陷入了低潮。 甘田田越发头痛,只得索性把这事先抛开,去想刚才洪月娇要和她“商量”的事情。 素来在她面前架子十足的洪月娇,这回是要多和气有多和气,生生拉着她说了半天的家常。末了,才提出自己的要求。 “洪总管还真是看得起我啊。” 她老人家居然想让自己去给林坊主捎话? 有没有搞错,她就不想想,申管事知道这事会怎么看自己啊?论起来申管事才是甘田田的“自己人”,她不帮申管事就算了,还背地里给他拆台? 是,她承认洪月娇提出的交换条件对一般学徒来说很诱人。 洪月娇暗示,只要甘田田好好帮忙,让林坊主接受她的善意,一年之后的匠人考评保管顺利通过。 普通学徒进入官家香坊满一年后,才有资格接受升格匠人的香坊考评。但每年也仅有三名学徒能拿到晋级“匠人”的考评名额,说是满一年就有资格,许多干了四五年的学徒都通不过——没法子,官家香坊学徒工太多了,竞争激烈啊。 这份人情,确实很有“诚意”。 “切,不过是顺水推船。” 甘田田可不是“一半学徒”。洪月娇明知她是受林坊主欣赏特许入坊,作为门人徒弟来培养的,将来就算德灵香坊不让她通过匠人考评,上头也会施压让她占一个名额。洪月娇能做的,只是让这件事提前罢了。 这种示恩就想打动她?有点难度啊。 第201章 我不想你再出事 甘田田正想着如何通知韩睿她发现了“另一个人”,当晚韩睿却再次意外出现在她面前。 “你的伤好点没?” 烛光下,韩睿打量着甘田田的气色,随后说了句“手给我”。 甘田田乖乖地伸出手让韩睿把脉。 她感受到一股细若游丝的真气慢慢地在她体内经脉游走,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嗯……还是有些气淤。”韩睿又翻看了别人送来的补品,挑出几样说:“吃这几种,其他的不必动了……还是多休息吧。” “知道了,你怎么像个老大夫似的。”甘田田没想到韩睿也有啰嗦的一面,又有些好笑又觉得感动。 “切。” 韩睿翻了个白眼,又查看了下她额头上的淤伤,说:“这伤你仔细养着点,恢复不好就破相啦,虽然你本来也不好看。” “是是是,我不好看。” 她知道自己不是什么美人胚子。人家小王爷见多识广,不知认识多少佳丽,哼哼…… “我说……” 她顾不上和韩睿斗嘴,赶紧把高东山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韩睿还真没想到,甘田田这边居然马上就有了进展。他本来今晚只是想来看看甘田田的伤势恢复得如何,高东山的事……完全是意外收获啊。 “唔。” 听完甘田田说的情况,韩睿眉头微微皱起。 这事说不上复杂。官家香坊除去每年要上贡两次香料外,其余经营谋利的途径相当多,出现管事贪腐是完全正常的。 虽然为了预防和惩戒这种事情的发生,从京城尚香局、尚药局到地方香坊,都有非常严厉规范的制度,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防不胜防啊。 谁让里头牵涉到的利益太多,太让人动心呢? 甘田田就曾对姬冰云吐槽过:“有三分之一的利润,人就会铤而走险,有十成的利润,就会有人抛弃良知,有更甚于十成的利润……人就会冒着被绞死的危险去做。” 姬冰云非常赞同:“这话很对,不过不是你想出来的吧?是哪位先贤的真知灼见?” “马克思,马子。”甘田田耸耸肩,她可没骗他……没听过是他自己孤陋寡闻,嗯,就是这样! “行,我知道了。” 韩睿没再说什么,也没告诉甘田田自己查到的江家与德灵香坊之间勾结的蛛丝马迹。 相反,他还对甘田田说,以后就当没听过没见过这些人这些事,该干活干活,该学艺学艺。 “你就好好当你的官家学徒,时候到了,林清扬那边应该会给你一个前程的……” “咦?” 甘田田对韩睿突然把她从事情里摘出来的态度,感到有些奇怪。 他上回来的时候,还和她商量了许多内情,这回……是怎么了? 连一直默默生着气的姬冰云,都有几分诧异。 姬冰云不待见韩睿,尤其在上次与甘田田大吵过后,更是怎么看韩睿怎么别扭。甘田田与韩睿说话时,姬冰云就在香薰球里生闷气,半声不吭。 可当韩睿说出这几句话后,姬冰云也不由得留意起两人的谈话来。 说实话,韩睿让甘田田别再掺和,姬冰云求之不得。 但甘田田却追问道:“韩睿,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呀。” 韩睿叹了口气,说:“这些事……沾上了就是麻烦。我不想你再出事。” 呃? 听韩睿说得如此坦白直接,反而让甘田田没法接话了! 有我在。 我不想你再出事。 这些话毫无花巧,简单而朴素,却像簌簌的雨点落在甘田田心上……一点一滴,留下淡淡的印子。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觉得千言万语找不出一个线头。 烛台上的灯花啪啪地轻响,屋里安静得有些过分。 “嗯……总之就是这样。我会找机会再来的。你保重吧。” 韩睿有些不自然地扭过头去,没等甘田田说话,便嗖地穿窗而出,不复踪迹。 这两天韩睿并没闲着。 他遇袭的消息尽管被官府封锁着,仍是引起了部分人的震动。县官当天差点吓昏过去,湘王家的小王爷在自己辖地上遭遇贼人,还好没什么大碍!否则他这顶上乌纱绝对不保了! 还有方家的大少爷,玉江香坊的林坊主……也不是寻常百姓,都是有身份的人啊! 县令忙不迭一边发散人手去查案,一边诚惶诚恐地去慰问这些遇袭的贵人,得到的指示却是:不要把事情闹大,尽量低调查案。 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自己是被卷到宗室与世家那些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里去了。倒霉啊! 直到韩睿淡淡地向他保证,这件事他会压下去,不会让县令的考评受到影响,县令高高悬着的心才稍微放了下去。 方家的人,从方老夫人以下,无不对韩睿和方少白遇袭的事情极为后怕,这些天根本就不让他们出门。方老夫人既疼爱身份尊贵的外孙,也珍惜自己好容易培养起来的嫡孙,天天让人给他们送补品汤药,几乎要将他们困在床上了…… 尽管如此,韩睿与方少白,还是通过一些暗地里的手段,查到了不少东西。 例如方少白就确认了,江家的几名管事,的确和德灵香坊过从甚密。但进一步的证据……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掌握。 方少白曾提出几个方案,让甘田田查探德灵香坊的部分管事,连细节都拟好了。 但这些行动,却被韩睿思索之后统统否决。 “其实……不关她的事啊。” 韩睿不想甘田田涉入太深。 抓住江家的把柄固然关键,可甘田田的安稳生活……对韩睿来说,更加重要。 今晚来听到甘田田说起新线索,韩睿更加肯定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没必要再让她牵涉其中,明明就是自家的问题,何必去打扰她呢? 她已经被自己无辜牵连过一次了…… 想起当日甘田田遇险的情景,天不怕地不怕的韩睿,却一再被冷汗打湿了背脊。 如果他没有及时赶到,那辆马车或许会跌下山崖,而她…… 他真的不敢想象后果! 第202章 薄春 夜已过半,德灵城外樊江边上停泊着的花船画舫,却仍是灯火如昼。 名妓薄春的华丽画舫“春光好”上,本应被关在家里调养的韩睿与方少白,却各自占着小花厅一角慢斟细酌,默默想着心事。 “笃笃”敲门声过后,不施脂粉、只披着家常夏裳的薄春,捧着托盘进来,托盘上是一小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面。 “睿公子,请用。” 薄春将面碗捧到韩睿面前,启唇笑道:“半夜里懒得把厨子叫起来了,妾身自个给睿公子下了碗汤面,公子可别嫌弃我手艺不好。” 韩睿对表哥的这位红颜知己素来尊重,尽管心情不好,依然客套地笑道:“哪里的话,劳烦春娘了。” 薄春没再多说什么,只对两人笑了笑,便婉转退下。今儿方少白偷溜出来找她商量些事情,没想到过了三更,韩睿也跑到船上来了,看来这次事情不小。 外人只知道薄春是方少白的外室,以为她是凭着出色的皮相与温柔手段笼络住了方家大公子的心,却不知道薄春对方少白真正的价值。 她已不仅仅是方少白的女人,更是他的臂膀。他把许多私产都挂在她名下,又暗地里培养了不少得力的管事与手下,包括一些游走在黑白边沿的江湖人与游侠儿……都是让她来打理与沟通。 方家固然是德灵第一世家,土地广阔,底蕴深厚,家资巨万。可这些,都是“公中”的。方少白想要培植自己的势力,就得靠私产来养人。 自然,光是砸钱可远远不够,还得花费不少时间与精力,并且最好不要让本家的人知道太多。 方少白很庆幸,自己能有薄春这样一个,可以全心全意信赖着的贤内助——尽管她永远也无法当他的妻子,可在他心里,她就是他唯一的伴侣。 而薄春,也乐意为方少白做这些。 她早已厌倦了以色侍人的名妓生涯,那些歌舞也好,书画也罢,都是在风尘中不得已拼命学习来庇护自己的技艺。她可以做得很好,但她不喜欢。 她不喜欢成为一只金丝雀,等待着饲主高兴了就给点吃的,高兴了就给个笑脸,不再喜爱的时候……就孤零零地,在笼中日复一日地盼望着,追忆着,痛苦着,郁郁而死。 她见过太多姐妹是这样的结局。可不这样……她们这种出身的女子,又能如何?当一只金丝雀,已经是她们最好的结局,难道还指望着能过上普遍女子那样的家庭生活吗? 况且,那些所谓的“正常生活”,也有种种不如意的地方吧。大宅门里的阴私,她可都不陌生呢。 直到方少白让她替他打理所有的私产与属下,手把手地教她做事……她做得很开心,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个有用的人。 虽然她仍无法像男子一般抛头露面去打拼事业,可她已经很满足,很满足…… 尤其是,替自己所爱的人做这些,让她更有成就感。 “春娘,我希望……就算我日后没法与你长相厮守,你还能有自己的产业,做自己喜欢的事……” 某次缠绵之后,方少白愧疚地抱着她,悠悠地叹息。 有夫如此,薄春只觉得此生别无所求。 他什么都为她想到了,什么都能给她……除了名分。 情动时,方少白也曾不顾一切地说,要不我们走吧,走得远远的。方家少了我一个,还有许多人能继承,他们……还巴不得我走呢。 薄春拒绝了。并不是作态,而是她看得太透。 远走高飞,双宿双栖,听起来很美很动人。可是,这代表着方少白将要放弃所有的一切:身份、前程、财产、名誉。 而与妓家私奔,对于方家这样的世家大族,绝对是莫大的耻辱。方家的所有人都会成为世人嘲笑的对象,男子无法出仕,女子不能聘人,他们也绝不会坐视不理,必定会让官府追踪搜捕他们…… 他与她,想要得到短暂的幸福,就要牺牲无数人的幸福和安宁。 这代价太沉重了。 她负担不起,更不愿让他做出牺牲。 怪只怪命运的捉弄,让她沦落风尘,才开始就注定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身边。可若非她身在青楼,又怎能结识前来应酬的他…… 薄春谁都不怨,她觉得能维持现状就很好。 现在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她没能有自己的孩子。 一来是她曾常年服药,难以怀孕。二来,她也不曾积极治疗过,毕竟方少白还没成亲,更没生下嫡长子,她不想让她的孩子生在前面。 方少白本人或许会开心,方家……会允许一个妓家生的私生子,在外头晃来晃去招眼吗?会不会有人来害这个孩子? 等等吧,等到他有了长子,她或许也能有当母亲的一天…… 枕着无数心事,薄春重新进入了梦乡。 而小花厅里,方少白听完韩睿的转述,又陷入了思考之中。 “我们要找江家的麻烦,果然是要从德灵香坊来挖根子啊。” 方少白冷笑道:“高东山这人,我打过交道。看起来颇有城府,但行事手法不见得如何高明,我就不信他做事能一点痕迹都不露。既然知道有他,那就……从他的私宅入手好了。” “明儿起我就派人盯着他的私宅,不信逮不到他和江家人来往的证据。” 韩睿点头:“能拿到账本信件之类的最好。不过拿不到也不要紧……咱们也可以自己来嘛。” 这说的就是伪造了。方少白阴险地笑笑:“阿睿你也学坏了。” “没办法,坏人太险恶,咱们得比他们高明才能好好过啊……或者说,就要比他们更坏才行。” 韩睿又灌了一杯酒,薄春给他煮的面却没吃几口。 “你先吃点汤面。一来就不停灌黄汤,空着肚子喝酒闹心闹肺呢,对身子不好。”方少白劝道。 韩睿置若罔闻,仍是饮酒不止。 酒意涌上眼睛,一双冷峻的眸子染成深红,闪动着幽幽的光芒。 “你呀……有心事吧。” 方少白叹着气,也给自己斟了杯酒。 “是为了甘田田吗?” 第203章 你别逃避 “是为了甘田田吗?” 韩睿没有否认,也没有回应。 他只是在喝酒,一杯又一杯。后来索性把酒杯丢在一边,拎着酒坛子咕噜咕噜地往嘴里灌。 他内力深厚,虽然喝了不少酒,神智依然清醒。可韩睿却想着,他宁可不要这么清醒…… 现在他很想醉。 窗外是一江迷离的夏月,细碎的波涛声潮涌进耳中,煞是好听,却依然无法抚慰他混乱的情绪。 “阿睿也到了这个年纪啊。” 方少白摇摇头,低声呢喃了一句,突然说:“我遇上春娘的时候,和你现在一般大。” “阿睿,我没和你说过……我是怎么遇到春娘的吧?” 韩睿心不在焉地摆摆脑袋,继续喝酒。 方少白整个人倚在窗沿,望着黑沉沉的江水,抿了口酒。 “那是我第一次上青楼,也是她第一次出来见客人……” 十三岁的方少白,已开始随着父辈出入各种交际场合,以超乎同龄人的沉稳与成熟饱受赞誉。 人人都说方家大少爷聪慧又懂事,将来方家交到他手上,必然能够更上一层楼。 因为一直被当成大人来看待,所以到他十三岁时,长辈们也不忌讳带他到画舫上去谈生意了。 方家家教良好,少爷们在成年前一概不让收用丫头,贴身服侍的都是小厮。方家长辈可不像有些只顾着体面排场而不管子弟前程的暴发户,没事干就给少爷塞一屋子的丫鬟当摆设,早早的就坏了他们的斗志。 尽管如此,长在巨富人家的子弟,仍有些喜欢亲近女色的。就算暂时吃不到,平时和婢女调笑玩闹的少爷也不少。 可方少白却从不想这些,长辈们都夸他品性端方,是弟弟们的好榜样。 那夜,他头一次跟随长辈到玉江府办事,一群人哄闹着上花船,听曲儿,看歌舞。 有性子活泼的叔伯,还特意给他身边安排了个温柔可意的歌姬,让那美人儿给他劝酒,想看他手足无措的窘态。 方少白明知长辈要捉弄他,就是不中招。该吃吃,该喝喝,听曲儿听到妙处也拍掌大笑,一点雏儿的模样都不露,看热闹的大人们反而觉得无趣了。 酒过三巡,又看了一场彩衣歌舞,他终于有了点酒意。为了不破坏自己的形象,他只得借尿遁跑出来清醒清醒。 却不想在画船回廊上,遇到了他一生中最初也是最后的恋人。 年少的薄春穿着方才表演时的彩衣,提起裙摆在回廊上快步奔跑,直愣愣地就扑进了他怀里。 一个提着竹鞭的婆子在后头追:“死丫头,还敢跑!” “啊呀呀你快让开!”薄春跳脚嚷嚷着要推开方少白,可从来没真正接触过少女的方少白一下子被她撞懵了,只觉得怀里香香软软,自己的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 “让开啦!” 薄春猛地一推,把方少白推得打了个趔趄摔到一边,正想继续跑的时候却被婆子给揪住了发髻。 “让你跑!让你跑!你还敢冲撞客人!” 凶恶的婆子扬起竹鞭就抽了薄春好几下,薄春咬着嘴唇半声不吭,死死忍着。 方少白在这少女眼里看到了满满的倔强,不知怎的,突然就很心疼她。 “别打了!” 他上前拦着婆子,问道:“她犯了什么错?” “客人,您别管,这是我们舫里的事。”那婆子见方少白衣衫贵气,也不敢把他硬拉开,只是赔笑。 “她到底怎么了?” 方少白不松口。薄春瑟瑟地躲到他身后,他一回头,却看到她冲他吐了吐小舌头,嘻嘻笑起来。 这一幕落在方少白眼中,竟是说不出的可爱迷人。 “所以春娘那天是因为何事被婆子责罚?” 韩睿终于有了点醉意,懒懒地问道。 “忘记了。那不重要。” 是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相遇了,然后……相爱。 方少白找了各种理由往玉江府跑,每次到玉江都要去看他。他费尽心思,拜托在玉江府的世交兄弟们替他好好照顾薄春,给薄春捧场,又将自己的私房钱送到薄春手里——虽然那时的他,真的没多少私房。 “有了钱,你就不会被那些婆子们欺负。” 薄春紧紧攥着方少白送来的银锭,并没有虚伪地推脱,只是说:“好。” 她更加努力地练习歌舞,一点点地学着接人待物,就为了能够成为行内的翘楚。在这一行里,你名气越大,得到的自由度才越大。 唯有走到了行业的巅峰,她才能有限度地选择客人,才能为他守身…… 他爱她,她也爱他。 他们在各自的世界里不停努力,终于有一天,他有能力将她赎了出来。 她毫不留恋玉江的繁华,跟着他回到了德灵,在这樊江边上,夜夜痴守着他的到来。 “可是,阿睿……” “我仍然无法让春娘得到幸福。” 方少白自嘲地笑笑,将手中的酒杯掷向江水。 小小的酒杯,甚至没有激起一丝波澜,就这样默默地沉了下去。 “我不能娶她……不能给她名分……” 其实要将薄春带进门,也不是不行。许多大户人家的公子,娶了正妻后,有时也会将外室接进家里过日子。当然,这种情况是男人享受齐人之福,那外室的日子好不好过,可就难说了。 所以方少白也从没想过要让薄春跟着他进方家,去受那些规矩的约束。 “阿睿,爱一个人,很快乐,你想象不到的快乐,但也可能……会有痛苦。” “而且是伴随一生的痛苦……” 韩睿忍不住插嘴:“少白哥,你别说醉话了。絮絮叨叨一堆想说什么啊。” “我想说……” 方少白忽然抓住韩睿的肩膀,直直地看进他眼睛里。 “你要真是喜欢甘田田,还是别再和她来往了。” “你……胡说什么啊!我怎么会喜欢她……我就没想过这种事!” 韩睿的几分醉意瞬间消失不见,他刷地站起来甩开方少白的手:“我要走了!” “你别逃避。” 方少白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道:“正视自己的心意吧,阿睿。” 第204章 在一切开始前,结束吧 “正视自己的心意吧,阿睿。” 韩睿一动也不动,背对方少白站着,半晌也没应话。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明明叫你正视自己的心意……却又说,让你别再和她来往?” 扶着窗栏,方少白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从背后揽住表弟的肩膀,叹了口气。 “如果她是那种,想要飞上枝头当凤凰的小姑娘,我就不会这么劝你了。” 刚开始的时候,方少白是因为韩睿的托付,才和甘田田有了交集。 而随着韩睿与甘田田来往更加密切,加上韩睿回京后屡屡叮嘱方少白要照顾甘田田,甘田田又真的有事来找他帮忙……他才逐渐对这奇特的小姑娘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 她确实与众不同。 在他所接触到的女子中,除了薄春,唯有甘田田让方少白觉得“非常特别”。 别的女子,无论是世家千金、富家小姐,又或是家中的丫鬟和管事婆子,青楼里的歌姬……她们再有本事,也是唯父亲、丈夫、兄弟、主子马首是瞻,很少有哪个女子特别有主见,完全不靠家里的男人也能挣扎出一片天来。 但甘田田,看起来天真烂漫,性子也开朗飒爽,并不咄咄逼人,偏偏就能把自己和家人都安顿照顾得很好。 方少白并没与甘田田有过太深入的交谈,更不可能问人家小姑娘对终身大事有什么看法。然而很多事,不需要问,也能看得出来…… “那姑娘,就想着把家里人都照顾好,过点安稳的小日子。” “若是跟了你……且不说婚姻大事,要凭父母做主,就看你俩的身份……”方少白再次摇头。 韩睿还是没说话,头却微微地垂了下去,眼睑半闭遮住了闪动的双眸。 亲王的嫡长子,未来的世子,婚配的女子自然必须是名门淑女。生为贵族,他们的婚事,必须决定于利益的考量。 “她纵使身家清白,却连做你的妾都未必有资格。你忍心……让她就这样跟着你过?” 他都不忍心让薄春跟他进方家受苦! “哦,况且以那小姑娘的性子,她也不会想过这样的日子。” 这一点,韩睿完全同意。 方少白所说的,甘田田对未来生活的追求,他也知道得很清楚。 因此,他才不想打搅她的平静…… “阿睿,你好好看清自己的心。” 方少白放开韩睿,拍了拍他的后背心。 “只有看清自己的心意,你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纠结,犹豫,迷惑。” “想通了,自然就放下了。” “让你们在一切开始之前……结束吧。” 说完这句话后,方少白离开了小花厅。 他忽然很想他的春娘,尽管他们刚刚还在一起。 半梦半醒中,薄春察觉到身边偎近一具温热的身体,随即被淡淡的酒气所笼罩。 她没睁眼,慵懒地抬起右手,轻轻抚上身后男人的脸颊。 “怎么了?” “阿睿春心动了。” “哦……是那姓甘的小姑娘吧。” 薄春轻笑起来。 她想起甘田田那双清亮亮的眼睛。第一次见到甘田田的时候,小丫头被坏人追打,跑到她船上来避难,这才结识了韩睿……那时薄春就对甘田田印象很好。 “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她也喜欢阿睿吗?” “不知道。” 方少白把薄春的柔荑握在手心,轻轻揉着,动作无比温柔。 两人默默地依偎了一阵,方少白突然问道:“春娘,你后悔跟了我吗?” “后悔啊。” 薄春又笑,翻了个身把方少白正面抱住,臻首抵在他肩窝的位置。 “后悔没让你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我过门,后悔没跟你多要点彩礼,怎么说也得给我三条街的铺子七百亩良田吧?嘻嘻。” “……对不起。” 男人低低地叹息,将她用力抱紧。他知道,她是在用俏皮话来开解他…… “不要说这三个字。不准说。” 薄春吻上他的唇,浅笑依旧:“郎呀郎,下辈子你为女来我为男,把这辈子的欠债十倍百倍地还我就是了……” “好。” 当有情人被翻红浪时,韩睿已离开了“春光好”画舫。 他没有回到方家的客房里,而是径直来到江边那株熟悉的古树上,静坐,深思。 方少白的话,一句句在他心中回放。 ——正视自己的心意吧。 ——只有看清自己的心意,你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纠结,犹豫,迷惑。 ——想通了,自然就放下了。 ——让你们在一切开始之前…… ——结束吧。 结束。 呵呵呵呵…… 少白哥真是情圣,自己沉溺于温柔乡中,就以为我和他一样吗? 才不会! 我才不会被这种可笑的情绪困扰呢! 就算我觉得那丫头很有趣,很可爱,很想和她说话,但是……那不过是个十一岁的黄毛丫头,身量都没长开,豆芽菜似的! 一点都不漂亮! 琴棋书画,她会哪样?说话粗鲁,做事也笨笨的,就会个调香,也没见她有多精通啊。 他见过的京城淑女,哪个不比她多才多艺、温柔动人?人家又会打扮,又识大体,从小就按着名门主妇的标准培养的…… “我……唉!” 韩睿再也想不下去了。 他给自己想了很多否定的理由,不停在心里反驳着方少白,可越反驳就越无力。 承认吧韩睿。 你喜欢和那小丫头说话,喜欢看她笑起来的样子,喜欢和她斗嘴惹她跳脚。 你明明很在意她,宁可豁出去自己受伤也要保护她。 你还记得那天她出事的时候,你有多害怕? “原来我也是会害怕的……” 韩睿低声呢喃着,靠在树身上,苦笑起来。 还记得元宵那天,他带她飞到这树上,看漫天烟火绽放。 他的想法多单纯啊,就是想与她分享他喜爱的美景…… “这就是少白哥说的……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吗?” 新奇的体验,从没有过的感觉。韩睿审视着自己的内心,越审视越心惊。 可是,方少白说得很对。 他们是无法在一起的,所以—— 真的,不能开始啊。 第205章 夜行人 韩睿难以抑制地陷入情绪低谷中。 外人看来,总觉得湘王府这位小王爷有些吊儿郎当,对谁都爱理不理,就是个普通的闲散宗室。 而实际上韩睿心智极为坚韧,更有着超乎一般人的毅力,否则怎能小小年纪就将练成精湛内功?没有过人的韧劲和天赋,就算他师父给他用再多奇药,也没法让他达到今天的成就。 在京城与继母明里暗里争斗的时候,他从未感到过心丧与气馁。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他都能尽量保持头脑的清明,即使落在下风也很少情绪低落。 可现在,明明与甘田田之间什么事都还没发生,他却已经有种心灰意冷的颓然心情。 对,什么事都还没发生,因为…… 什么都不能发生…… 他烦躁地抓起手边一把枝叶,想要撒向空中发泄这莫名其妙的不爽郁闷,却忽然心头一动。 远处,有什么东西…… 韩睿抛下手中枝叶,眯起了眼睛。 今天晚上,真是发生了不少事情啊。 半个时辰后。 伏在某处屋顶上的韩睿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这座宅院。这地方他并不陌生,虽然他只来过一次,而且是在好几年前。 不久前,一行约有七八人的黑衣夜行人,从城外翻墙入城,恰好被韩睿敏锐的眼睛捕捉到。 韩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觉得这伙人形迹可疑,便一路缀着他们进了城。然后,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直到他们潜入了这处外表毫无特色的大宅院。 当他真正打量清楚这宅院的所在与外形时,心中顿时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诡异感觉…… 这是方家的一处别院。 大约是两三年前,他有一次回德灵来,方少白就曾带他来过这里。当时这处宅院并没有人居住,但打扫得很干净,方少白说这是方家专门拿来招待客人或者来投靠的远亲的宅子。 方少白彼时已开始打理方家一些不太重要的事务。彼时,他是去视察那宅子的下人们是否有好好洒扫宅子,正准备接待一大批远方来客给老夫人祝寿。 几年过去,这里是否还用作招待,韩睿不得而知。但……这是方家的宅院,总是错不了的。 方家,怎会有可疑夜行人出入? 这些黑衣夜行人的行动十分统一,看得出不是乌合之众,像是经过严格的训练。由此可见,他们并非聚集在一起的江洋大盗之流,而应该是属于某个专门的严密组织…… 可惜离得远,他眼力再好,也暂时分辨不出那些人身上有什么衣着特征。或者说,那些黑衣人也没有刻意穿着有特征的衣裳,行动十分谨慎。 他们只是运气不好,居然遇上了一个半夜不睡觉的高手……还是一个刚刚遭遇了无名袭击、对一切充满警惕的高手。 更有甚者,他还刚好知道这里是方家的宅子。 韩睿原来并没想过这队夜行人真会与自己扯上关系。 尽管德灵城不大,但总不至于什么事都一定和自家有关吧? 然而当发现他们进入的是方家之后,韩睿就不得不把这些人,跟前些日子想袭击他的那堆已被烧成焦炭的贼人联想在一起了。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那些人并没有出来,而且宅子里安静得要命。这就代表着,那些人潜入宅子并不是要找宅子里的人麻烦,而是本来就要藏身在里面。 “韩睿,你觉得……这事,一定是江氏指使人下的手?” 突然,甘田田曾说过的这句话,嗖地从他脑子里跳了出来。 当时他们讨论了好一阵,若不是江氏派人下手,那会是谁? 如果不是他今晚亲眼见到,韩睿绝不会往方家身上想! 方家可是他的正经外祖家,就指望着他能当上湘王世子,将来继承王爵,对他简直是怎么捧都不够。 况且当天一起出事的,还有方少白啊! 怎可能是方家呢? 但这队行踪诡异的黑衣人,又是什么来路……而方少白,一点也没跟他提起过。 方少白是早就知道这事故意瞒着他?还是连他都不清楚方家藏着这么一伙人? 头好痛……唉唉! 韩睿不想怀疑方少白。 这位比韩睿年长六岁的表兄,比他在京城府里的异母弟妹更像他的亲兄弟。俩人自幼投缘,无话不谈,韩睿也只对方少白披露心声,乃至请他帮忙做许多事。 搁在过去,他要遇到难解的问题,一定会去找方少白商量。 然而眼前这一桩…… 他该怎么办? 甘田田再休养了两天,就又到了香坊休假的日子。她本来懒懒的不想出门,但又想着要见哥哥们,更怕自己不回家他们会胡思乱想,还是梳洗好了带着个小包袱回家去了。 那晚,韩睿丢下那句“不想让你出事”后就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将那话翻来覆去地咂摸着,越想心却越乱。 她再迟钝,心理也是成年人,隐约感受到了韩睿的……某种心情。 某种连韩睿自己都极力想否认的心情…… 姬冰云曾冷嘲她想“飞上枝头变凤凰”,自然是气话,她也没真的往心里去。可当察觉到韩睿对她有种特别的情愫后,甘田田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应该……是有点喜欢她吧。 不是朋友那样的喜欢,而是…… 情窦初开的少年男女,对异性的倾慕之心。 甘田田上一世没有谈过恋爱,但不代表她没有追求者。从读书到工作,也有不少优秀的男孩子说过喜欢她,想和她在一起。 尤其是她在公司里逐渐取得亮眼成绩后,追求她的人更多了,但她却并没有对谁有过特殊的感觉。 她从没认为感情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调剂,光是忙工作就累得要死了好吗? 但是对韩睿……甘田田也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 认真算起来,他们根本不熟,面都没见过多少次。可为什么她还是觉得,韩睿是…… 和别人,不太一样的呢? “田田,上车。” 咦? 甘田田刚提着小包袱离开德灵香坊没多远,就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一辆朴素的牛车上,车门微微打开,露出韩睿的半张面孔。 说曹操曹操就到?太神奇了吧! 第206章 夏日小院 “快上车。” 韩睿再次催促,甘田田不及多想,便快步走到车前。韩睿索性伸出手把她拉了上去,动作自然亲昵,甘田田却觉得有些不自在。 往常也不是没和他有过肢体接触,但……或许是这几天想的事多了,甘田田反而有了些顾虑。 一上车,她便捕捉痕迹地把手从他掌中抽出,顺着动作掠了掠鬓边秀发:“怎么了?找我有事?” 她觉得自己的举动很正常,韩睿眼底却微微一黯,旋即转开了脸。 “什么,夜行人?” 片刻后,甘田田听完韩睿说的事情,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啊! 这都什么神展开? “唉。” 韩睿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叹的气,比前面十几年的总和还要多。 因为事情明显牵涉到方家,就算方少白不知情,韩睿一时也不好找方少白商量。 他想搜集更多的线索和证据,但在德灵县里,失去了方少白和其属下的帮忙,他就只能靠自己一点点去跟踪搜集……和分析。 韩睿从来都很相信自己的分析能力。他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吊儿郎当、粗暴莽撞,在很多时候,他比衙门里的师爷还要心细,想得也更远。 否则,他怎能凭一人之力就与继母对抗了那么久? 然而现在他真的迷茫了。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再把甘田田牵扯进来。可心里似乎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告诉他,去吧,你是为了正事去找她商量,这没有什么不对…… 韩睿的心理早已成一座激烈的战场。 一方告诉他别再打扰甘田田,让她过平静的生活。 一方却高举着各种理由,说“我找她都是有原因的!才不是想骚扰她……更不是想她!” 一方不停地说,少白哥不会害自己。他为什么要害自己?如果真要害自己,早年有更好的机会,他为什么一直帮着自己? 一方又在质疑,可那些夜行人明明进了方家的宅子啊!要说这事与方家无关,怎么可能? 甘田田与方少白,是他在这世上…… 最信任的人。 虽然听起来很奇怪,一个根本不该有交集的丫头,居然……但经过许久的挣扎之后,韩睿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 是的,他重视他们,所以他的心已经完全乱了。 所以他才会再次出现在甘田田面前——他太需要一个人来替他做出比较客观的判断。 甘田田倒是没有韩睿那么挣扎,毕竟她对方少白尽管存着感激之心,却没有太多感情,顶多只是远远的欣赏罢了。 她认真考量了半天,才说:“不如,你先告诉我,方家本家如今什么情况?比方说有多少房人口,又是谁在主事,之类的。” 没有掌握足够多的信息,这事,她还真说不好了。 正因为对韩睿的事情很重视,她才不想随随便便敷衍他,乱说个答案就把他打发走。 韩睿点点头,指示车夫把车子驶往他所的某处所在。 那地名甘田田听着耳生,仔细想了想才反应过来,那是德灵城的“富人住宅区”……她这种平民丫头,往日根本没机会到那边去玩耍。其实也没什么值得玩的,都是些大宅子,又没有街铺门店,哼。 车子走了半天,韩睿带她了下了车,丢给车夫一串大钱先把人和车打发走。甘田田并不感到意外,那一看就是车行里的车马,应该是韩睿为了不动用方家人手而临时租用的。 “这是什么地方。” 她在韩睿身后进了门,在他眼神示意下把门落闩。触手并没有灰尘的感觉,放眼看去,小院子也打理得清清爽爽,像是常有人住的样子。 但屋子里外都听不到人声,清净得有点过分。 “我住的地方。” 韩睿随口解释了下。他每次回到德灵县,名义上都是探亲,所以大多数时候住在方家的大宅里。 但由于他常常有各种“见不得人”的行动,因此也特意在方家大宅附近安置了一处小宅院,白天往往在这儿呆着。 表面上对方家说的理由是“住在大宅里规矩多,不好接待友人访客,还是自己在外有处地方更方便”。尽管这理由颇为牵强,可方家又有谁真敢来管束这位小王爷? 况且晚上韩睿都会在方家住着,从不外宿——就算外宿也不让人知道,方家对他的来去自由也睁只眼闭只眼了。 “这宅子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能进来。” 甘田田牵动了下嘴角,没怎么追问宅子的事,这又不重要。虽说没韩睿命令无人敢擅闯,估计也常有方家仆人来打扫吧?这些细枝末节就无关紧要了,还是讨论正事要紧。 而韩睿却似乎不着急了,先将她引到小偏厅里坐下,淡淡说了句:“我先烹水,煮碗茶给你喝,我们再慢慢说。” “嗯。” 甘田田坐在靠着花窗的圈椅上,侧过头恰好入眼一帘紫雾。 “呀,紫藤。” 交错的藤蔓从窗外对面粉墙一泻而下,沿着墙面和架子瀑布般垂吊着,一串串沉甸甸的紫色花朵,密密匝匝,美丽而蓬勃。 在紫藤架边,几株绿蜡也似的芭蕉舒展地张开。氤氲的紫、浓艳的绿,映衬着粉墙灰瓦,间中点缀着几只纷飞的蝴蝶,被花窗装嵌成一副绝美的夏艳图。 天气已经渐渐热起来,而在韩睿的小院子里,夏意虽浓,却不觉丝毫暑气。真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呀。 “你这里真好。” 接过韩睿递来的香茶,甘田田满足地舒出一口气。嗯,她也要在兰院里种紫藤! “我第一次带人来这儿。” 韩睿隔着小桌在她侧边坐下,手里也捧着一盏茶,像是漫不经心地说着。 也是第一次给人煮茶。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然而甘田田却已安静下来,垂首饮茶,一双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小厅静谧无声,只有淡淡的茶香与花香在空气中交织。一只粉蝶穿窗而入,在两人头顶上盈盈飞舞,却又转瞬消失,像是不忍打破两人之间奇特的宁静气氛。 “哼!” 总有人爱煞风景…… 第207章 方氏一族 “哼!” 姬冰云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终于哼出声来。 这韩睿是要干嘛!说事就说事,烹什么茶看什么景!还搞个这么雅致的院子,明明是个粗人,装什么斯文! 其实这完全是姬冰云的偏见。韩睿虽然偏重练武,不喜诗词,但皇子王孙的底蕴摆在那儿。试想一个人从小到大,吃的用的见识的东西,都是天下最好的那一批,怎么可能粗鄙得起来? 要是那种封地在乡下的闲散宗室,还是有可能长成无赖子弟的,可京城的湘王府自然不会这样培养子嗣——就算湘王再不待见儿子,江妃再刻薄韩睿,规矩摆在那儿呢!韩睿要真是被养得粗陋无文,出去见人岂不是丢光了他俩的脸?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韩睿有个好老师…… 所以出乎甘田田的意料,也让姬冰云很惊奇的是——韩睿其实是个很懂得享受生活,很有情趣的公子哥儿。 只是甘田田过去比较少机会接触到他这一面,谁让他们在一起总是商量些打打杀杀偷鸡摸狗……呃,阴谋诡计的事儿? “他不是找你商量啥夜行人的事么?赶紧问他什么个情况。” 姬冰云才没那么关心韩睿的事,他是不想甘田田继续和韩睿相顾无言气氛暧昧地相持下去,谁知道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儿?哼! 他不爽,好不爽! “啊,对了。韩睿,方家的事,你给我说说吧。” 被姬冰云这么一搅和,甘田田如梦如醒,忙抬起头追问道。 韩睿整理了下思路,才将方家嫡系的情况慢慢道来。 德灵方家,是当地百年世家,眼下也仍然是县中首富。 甘田田之前已经了解到,方家占着德灵县三成的耕地,而且方家读书人很多。不说现在的子弟里有一堆秀才,更有不少中了举子进士的方家人,过去也出过两任府尹。 现在方家在朝中最大的依仗,不是前姑爷湘王殿下,而是六部中的某位侍郎大人。别看这位侍郎大人官位不显,可耐不住人家年轻啊,还不到五十呢。并且这方侍郎的座师,又是当朝宰辅,将来方侍郎的前途还未可知。 方家枝繁叶茂,然而与许多地方望族一样,仍是最注重本家嫡系子弟的培养,不让旁支夺了风头。方侍郎虽说是旁支出身,可他家兄弟都不争气,所以他还是得靠着本家给他提供源源不断的经济支持。 如今的方氏本家,辈分最高、身份最尊贵的,是方少白的祖母方老夫人。但这位老夫人不耐烦打理俗务,小十年前就把家务都交给了大儿媳妇,自己只是吃斋念佛,享受着家族的供养与尊敬,轻易不插手方家内务。 方老夫人福气大,生有三子两女,养大了的有两子一女。长子方正开,是如今方家的家主,也就是方少白的父亲。次子方正昌,娶了邻县富户乔氏的女儿,因为岳家势大、自己也能干,现在打理着方家接近三分之一的产业,在本家也很说得上话。 方老夫人唯一长大成人的亲生女儿,便是韩睿的生母,已故湘王妃方氏。方老夫人最爱此女,当年方氏被选中送上京城与王孙婚配的时候,人人都说方氏好福气,只有方老夫人依依不舍,哭得半年都病恹恹的。 当方妃英年早逝之后,方老夫人更是伤心欲绝,几乎要病得绝食,是长子苦苦跪在床前哀求才让她有了点生念。 只是方老夫人从此就心灰意冷,尤其看到江妃明目张胆地抢夺了湘王妃的宝座,真真要将她气死。没过几年,方老夫人便专心礼佛,寻求心灵的平静去了。 因此方老夫人对韩睿这外孙子也格外疼爱。一来是移情,二来也怜惜他早早没了生母,常常见到韩睿就又哭又笑,反而让韩睿有点怕去见她,唯恐刺激老人家的情绪。 在方正开方正昌之外,过世的方老太爷还有两个庶子、四个庶女。庶女早就嫁人了,两个排行老三、老四的庶子,在家里没什么话语权,只是吃着家里规定给他们的月钱和分红,安心地当他们的富贵闲人。 事实上,方老夫人并不是妒妇,现在方家还养着几位老姨奶奶呢。她对庶子的培养同样精心,可惜这一辈几个儿子,读书资质都很一般。长子和老三只是童生,老二三十岁才考过秀才,也懒得再进考场。 只有老三前几年终于中了举,算是挽回了点本家读书人的面子。只是他也三十过半了,将来能不能挤过千军万马中个进士,那就谁也不知道了……反正家里是名师请着银子砸着,方正开放话说,要是三弟过了四十还没中进士,那就纳捐给他弄个好地方的小官儿做做。 表面上看,方氏本家四兄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矛盾,似乎还算相安无事。妯娌之间肯定免不了各种龃龉,但方家大夫人也是玉江府的名门闺秀,管家能力极好。到目前为止,还没闹出过让外人看笑话的内宅争斗……琐琐碎碎的争执吵闹肯定是少不了。 到了方少白这一辈,方家的人丁更加兴旺。方少白虽说是方正开唯一的嫡子,下头却有好几个庶出弟妹,堂弟妹更是一堆一堆的。 不过年纪最大的方少白今年也还未满弱冠,那些弟弟妹妹们都还是小孩子,掀不起什么风浪。 “照这么说……” 甘田田边听边在心里分析,想了想才开口说:“方家如今管事的,也就少白哥的爹爹和二叔嘛。” “嗯。” “那方家的情况还真算不上复杂……不过……”甘田田欲言又止,韩睿接着她的话说:“不过联想到那些黑衣人,就复杂得不得了了,是吧?” “没错。” 甘田田叹气道:“那些黑衣人既然进了方家别院,方家人不可能完全不知情。而照你所说,方家的大老爷和二老爷,都是精明能干之辈,不至于连家里别院藏着一群来路不明的江湖人都毫无知觉……” 韩睿斩钉截铁地说:“所以这事,起码有一个方家人在主事。” 麻烦大了。 这是甘田田的第一感觉。 第208章 动机 “动机。” 甘田田搁下茶盏,手指轻敲桌面,若有所思。 “韩睿,我知道你心里乱,不过……这事,咱们要查明真相,还是要从动机出发。” “方家人对你下手,能有什么好处?” “这个还真是……我想过,想不出来。”韩睿很苦恼地一摊手:“他们反而该仰仗我,盼着我成世子才对啊。” 从常理来说,方家绝对没有害韩睿的理由。 甘田田不太了解这时候的选妃制度,但她知道,当初方家不惜牺牲女儿的幸福将她送到京城嫁入皇室,必然是想从这桩婚事里得到很多好处。 作为一个地方上的百年望族,他们在本地的根基已经很牢固。在德灵县,老百姓对方家的敬畏更甚于县衙里的老爷们,因为县官几年一轮转,方家却是世世代代扎根于此的。 方家人说话,比县太爷说话还管用,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现象。恰恰相反,在帝国广袤的土地上,这一个个的大小家族,才是当地的实际掌权者。 当然,这种潜规则只能大家心领神会,却也不能宣之于口,否则就等同造反了…… 所以他们也需要与官家紧密相连构结关系,比如倾尽全力送子弟读书做官,比如与皇家联姻——方家与湘王府的亲事,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促成的。 女儿成了王妃,方家披上了皇亲国戚的外衣,才能在地方事务上不吃亏。就算他们要面子重家声,不轻易占百姓便宜,但也不能让人欺负了去。 似乎想到甘田田在想什么,韩睿低声说:“当年,我母亲入王府前,方家曾被玉江府的府尹刁难……那时恰逢黄河上游泛滥,灾民涌入西江,玉江府给各地摊牌粮食救灾,方家被要求拿出相当于一县的粮食来救灾。” “哦。” 后来的事,甘田田不用问也知道。这必然是有后台的府尹大人想打压下地方豪族,吃大户,方家那段时期可能刚好在京城没什么能帮得上忙的人,吃了暗亏。不管当年方家有没有交上那么多粮食,但从他们迅速与皇家联姻这事看来,他们应该是在痛定思痛,为自己寻找京城的后台了。 “所以你母亲就成了王妃。” “是啊……” 年轻的湘王,大概也看上了方家深厚的财富吧?在京城,他只是皇帝的儿子们之一,没有被立为太子的希望,日子过得相当普通。有了方家的大笔嫁妆,湘王府的开销顿时宽裕起来。 “江家……学得真快。” 到这时,甘田田才醒悟过来,湘王当初接受江妃的“主动勾引”,未尝不存着“再狠捞一笔老婆嫁妆吃香喝辣”的想法。 “呵,你也想到了。” 韩睿眼中冷意渐浓,嘴角挂上了嘲弄的笑容。“我那位继母可厉害着,带来的嫁妆多不说,自己也很有经营手腕……短短几年,就给家里添了不少进项,又生了个那么会讨父王喜欢的儿子。” 嗯,果然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啊!她一开始还以为湘王只是沉迷美色,想想就算沉迷美色也没那么夸张,急吼吼地就娶回家当填房不说,还一直专宠不衰,这江妃得多有魅力啊? 原来不是相貌的魅力,而是金钱的魅力。在帝王家谈痴情,显然是她太傻太天真了…… 韩睿没告诉甘田田的是,江妃为了将湘王的心笼络住,还经常主动给湘王送上美貌的歌姬与婢女,把她那院子经营得莺莺燕燕鸟语花香,整个温柔乡也似。 湘王原来的侍妾们,在前王妃时过得还不错,到了江妃这却病的病死的死,最少也是住在偏僻的院子里自生自灭,根本没机会见到她们的王爷。 那几个庶出的子女,江妃统统不管,对外却说是“不忍心把孩子从生母身边抱走”,演得不知多贤惠,家里家外都博来不少好名声。 韩睿曾在心里刻薄地骂江妃是“不知羞的老鸨子”——只是这内宅隐私,却无法对任何人提起了。 正因为从小看着王府里一幕幕令人恶心的丑恶情景,尤其是父王在江妃纵容下,常常与那些歌姬美人通宵达旦地宴饮厮混……让韩睿对这种生活产生了深深的仇视和厌倦。 江妃以前为了把他养成废物,专门把那些调养好的美貌婢女送到他房里。他才满十岁,府中贴身伺候他的就都是这些少女,有些得了江妃的授意,还不知廉耻地想爬他的床。 要是换了别人,或许就把持不住,早早被这些东西把身子和精神全弄坏了。 韩睿只装作不解风情,从不接那些婢女的暧昧话头,有人爬床也被他一脚踹下去,嚷嚷着别吵他睡觉。 所谓软玉温香,并不能让他有丝毫悸动渴慕。而平日在外接触的那些千金贵女,他也从不对她们假以辞色。 还有那江妃的侄女江雪娇,简直和江妃一路货色,真不知他家女儿什么教养。好好的大小姐不做,跑到京城湘王府来寄居,三不五时就往他身边黏。可笑! 装什么柔弱娇花,装什么知书达理,装什么解语红颜?那女人眼里明明白白写着“功利”二字,就想学她姑母当王妃,也不想想……江妃会让自己真的继承世子之位吗? 只是有一个棋子炮灰罢了,偏偏还老是没有自知之明地跑到自己跟前来,表哥表哥地叫着。哼! “……总之,方家好容易攀上这门皇亲,就算如今你母亲不在了,也该好好捧着你护着你才是。”甘田田的声音,将韩睿从不愉快的回忆中拉回来。 “但咱们也不能被常理禁锢了脑袋,既然事情发生了,总有他的道理。还是那句话,你出了事,对方家有什么好处……或者说,对方家的某些人,有什么好处?” 韩睿眼睛一亮:“你是说……” “没错。” 甘田田终于说到了重点:“对方家嫡系有益的事,未必就是所有人喜闻乐见的。或许,有人是想把水搅浑……” “借着你的事,打击方家的嫡系!” 第209章 兄长的关爱 “田田你回来啦!” 甘田田才半只脚踏进家门,立刻就被大哥甘秋的热情淹没了。 呃,大哥,我知道你很想我……而且很有行动力……但你这种把所有零食铺在大厅桌上等我检阅的行为实在太奇怪了啊! “田田,你是想先吃肘子,还是吃酱鸭脯?”甘秋讨好地笑着,那表情简直可以称之为狗腿:“要不,吃玫瑰糕?这可是城隍庙那边新开的果铺卖的时令糕点,很贵呢……” “……哥哥。” “嗯?” “我在你心目中就是个……只知道吃的姑娘吗?” “难道不是吗?” 甘秋惊讶的表情让甘田田觉得自己内心受到了伤害,而且是巨大的…… 她明明只是个喜欢享受生活、爱好美食的好姑娘!不是一头猪啊! 但看着满脸笑容的大哥,她只能默默地化悲愤为食量,抓起一块玫瑰糕吧唧吧唧吃了起来…… 还蛮好吃的! “噗。” 一切尽在姬冰云轻蔑的嘲笑中。 对于这种级数的嘲讽,甘田田已经可以完全无视了。她边吃着甜蜜蜜的玫瑰糕,边问哥哥:“大哥,小哥呢,在学堂读书吗?” “对,他现在读书还挺用功的。” 甘秋笑得很开心,挨着妹妹坐下来,说:“前天我给先生送束脩去,听说别人家都暗地里额外给先生送冰送凉糕……天气热了嘛。冰这东西,咱家多的是啊!所以我和阿冬就做了一大缸冰砖,傍晚送到先生家,先生可高兴了。” “哈哈哈。” 甘田田也乐了,自家的确什么都不能算多,就是冰多得用不完。 她到这世界来的第一桶金,还是靠卖冰碗赚到的呢。 想到这里,甘田田不由得又想起去年夏天时,自己和两个哥哥在江边卖冰遇到坏人的事。 也就是那天,她为了躲避恶人追打,跑到薄春的画舫上避难,遇到了韩睿。 “唉……” 甘田田把脖子上的香薰球拿出来,轻轻摩挲着,若有所思。 那天晚上,韩睿隔着江面远远地看到了她脖子上的香薰球,误以为她是姬家嫡系,让薄春的人把她放上船,两人才开始有了交集。 不知不觉就快一年了啊。 明明没见过几次面,话也没多说两句,为何感觉和韩睿已经认识了许多年似的……很熟悉很熟悉了呢? 刚才与韩睿在车里商量的情景,又再次涌上眼前。 “有人是想把水搅浑……借着你的事,打击方家的嫡系!” 她先前并没有这样想过,但事情发展到现在,她便开始不自觉地考虑别的可能。 虽然说应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别人,但方少白真的要害韩睿吗?或者说方家的嫡系……真参与了谋害韩睿的阴谋吗? 若非如此,那就是如她所说,黑手另有其人了。 韩睿在思考后,说会去往这个方向调查,查查方家除了嫡系之外的人的情况。 “你真的……不告诉少白哥吗?” “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他说。” 韩睿很直白地承认,他现在面对方少白的心情很复杂。 方少白曾是他最信任的表哥,现在事情变成这样,韩睿心情不混乱才怪。否则,他也不必马上推翻自己的承诺,又来找甘田田说话。 实在是找不到人商量这事……或者说,能让韩睿信任的人,太少了。 “可没了少白哥帮忙,你要查事情……反正,你小心吧。” 甘田田很清楚方少白和其手下是韩睿的臂膀,在德灵县里,韩睿要调查事情,没有地头蛇的帮助委实困难。 韩睿自己又何尝不明白呢。 “再说吧。” 在将甘田田送到甘家附近后,韩睿的马车很快消失在她眼前。 甘田田目送韩睿离去,心里不知怎的,竟有一丝淡淡的担忧…… 他太孤独了,而且时时面临着危险。 而自己能帮他的,不过是一两句无干痛痒的话语。 真是没用啊…… “怎么了田田,玫瑰糕不好吃吗?那要不要吃五香瓜子仁?”甘秋又献宝似的送上一个八瓣攒心盒子,里头一格格的放着小零嘴,都是甘田田往日爱吃的。 难得甘秋都一一记得。 虽然觉得大哥太夸张,甘田田心里还是很感动。 “哥哥,你下次别搞这么多东西,太麻烦了啊……” “不麻烦啊。唉,都是哥哥们没用,让你不得不去香坊里吃苦当学徒。难得有半天假期回家来,肯定要给你买好吃的嘛。待会这些吃不完的都带回香坊去,好吧?” “你这话说的。”甘田田笑了:“德灵香坊的学徒,可是正儿八经的官家人身份,多少人家送钱求人都进不去好不好!说得我有多可怜似的!” “再说我也十一岁啦,像我这么大的女孩儿,就算在家里呆着,也都要纺布绣花贴补家用的吧。一样是干活,在香坊里干活还体面得多呢。” “那怎么一样!”甘秋瞪起眼来。 “你要是在家里,爱纺布就纺布,不爱干了就歇着,想吃啥哥哥能给你买回来,病了累了有咱们照顾着……可在香坊里,你年纪又小,又是一个人进去当学徒,那些比你大的学徒啊师傅们啊,还有管事,谁都能使唤你!你当哥哥没出门干过活啊。” 原来甘秋在码头上干活的时候,就因为比所有扛包工人小、又没有拉帮结派,被人欺负得不行。还好他拳头够硬,性子憨实讨老板喜欢,倒是没吃多大苦头。可对于那些老人欺负新人、管事使唤小工的事情,他是深有体会的。 虽然知道自家妹子聪明又能干,比自己伶俐一百倍,但甘秋心里始终觉得让妹妹去当学徒是委屈了她。 这种心情,尽管甘田田不能完全了解,却也能想到一二。 “哥哥,你对我真好。” 甘田田握住大哥的手,感动之余,心里却在叹息。 她叹息的是,韩睿比她身份尊贵百倍,生活环境优越百倍,可却连唯一亲近的表哥,都成了不知能否信任的人。 她和韩睿……谁比较幸福呢。 第210章 谈家又来人了(一) 感动归感动,吃喝管吃喝,甘田田也没忘记自己回家来还有另一桩事情要办。 那就是让她一直很头痛的,谈玉书考试的事情。 “小叔叔在乡下还好吧?” 说起谈玉书,甘秋的笑容淡了点,仍是点头道:“精神还不错,就是……读书太拼命啦。不管吃什么还是瘦啊。” “快到县试了。” 甘田田叹口气,知道以小叔叔的性格,这种时候必然是在全力以赴拼命读书,劝他别那么拼也听不进去吧。 县试首先要报名,这关甘田田不担心。当年甘父在衙门里当小吏,别的权力没有,搞定自家人户籍总不是问题。 所以谈家母子尽管是逃难来的流民,甘父也给他们办好了正经户籍,谈玉书是可以报名考试的——以前甘父送这个干弟弟去学堂读书,可就指望着他能考上秀才出人头地呢,怎么会让他连名都报不上。 因为自家小叔叔要考试,甘田田特意去把县试考试流程研究了一遍。童生考县试要“联名结保”,需要同时考试的五个本地学生互相担保对方身份。只要有一个人造假,其他四个人都会受到牵连。 “连坐这种事,太不人道啊!”甘田田内心非常不满这封建又腐朽的制度,可谁让她没有强大到能改变世界呢,只能为世界改变自己了……说实话,要给小叔叔找四个同伴来担保,挺困难的。 替陌生人担保风险非常大,因此一般都是同宗族的子弟或者同一私塾的学生们,在长辈老师的牵头下来结队。 独自在家读书、又没有亲族的谈玉书,在这点上极吃亏那是不消说的。要是甘父还在,靠他在衙门的人脉,看在他的面子上人家也还能和谈玉书结队。现在嘛…… 所以甘田田直接就放弃这条路了,要搞定四个人太难,还是只搞定一个人就好。幸好大萧朝还有只需要一个人担保就能参加考试的方法啊,那就是请一位禀生做担保。 秀才分为三等,成绩最好的称为“禀生”,由国家按月发给粮食;其次称为“增生”,不供给粮食;三是附生即才入学的附学生员。 甘田田忍痛取了几十两私房钱出来,通过方少白联系好了一位禀生,好说歹说才让人家同意给谈玉书作保。要不是方少白这块金字招牌,人家绝对不肯搭理他们这种小门小户的……要知道,一旦有哪个童生身份造假,给他作担保的禀生不但会被取消秀才资格,甚至可能会蹲大牢啊。 这件事里,让甘田田颇为感动的,是方少白不仅帮她把事情办妥了,还在办妥后又让薄春把钱给她送了回来。后来甘田田再认真打听过行情,才知道自己给的钱少了,几十两不够的……起码也要两百两银子,人家才肯替你做担保。 等于说,方少白为了帮她,是人情钱财都使了。虽然人家方大公子很有钱,甘田田却不能不领情,人家又不欠她的。 一次又一次,方少白帮她的地方真不少,甘田田实在不好意思再去麻烦人家了。为着这种种缘故,她真心希望方少白千万别掺和到谋害韩睿的事情里去,方少白……真的不像坏人啊。 谈玉书报名的问题彻底解决,只等着过些日子正日一到,就可以去县衙报名了。 然而光能报名也不行啊,还得考过才行。 谈玉书今年十九岁。这年纪还是童生的人其实不少,可真正能在科举上出彩、在官场上出头的人才,三十多岁都该考上进士了。过了四十岁才考上进士的话,在官场上的起步点太低,将来的出息就很有限了……撑死了在京城混一个闲职养老,或者运气好点,选了个好地方当个知县,再往上升真是很难。 不过甘田田也知道自己现在考虑这些长远的东西没必要。估计谈玉书本人都不敢想那么远吧,逢山过山再说…… “唉,不知咱们县里的考学水平如何。”甘田田双手托腮,烦恼地叹气。她上辈子读书是相当不错的,但实话说让她来考这些科举八股,绝对要她老命,所以她从没了解过这时候的考试内容……看医书药书已经是她的极限了,让她读那些经史,怎么可能? 甘秋也无奈:“你问我,我也不晓得啊。不过,阿爹在世的时候好像说过,小叔叔读书比他强多了,好好努力,总能考个秀才回来顶门户!” “……” 这种鼓励小孩子读书的话也能信?甘田田无语,突然想起自己竟把一个现成的土著忘记了! “小姬,你说县试难不难?” 姬冰云没想到甘田田会问自己这个,讶然道:“县试还有不难的?” “呃……我这不是不了解嘛!” 甘田田想说的是自己没在这儿受过正经科班教育,所以不了解,但又难以开口解释。但在姬冰云想来,她不了解科考是理所当然的事,还需要解释? 这年月,读书是件清贵又花钱的事,寻常人家能送得起男丁去读两天学堂,识的几个字就算小康了。小门小户里的姑娘,对科举一无所知太正常了啊。 是以姬冰云难得没有讥讽她无知或者蠢笨,想了想才说:“我也没入过科场,但县试……这么说吧,县试大概是十中取一的概率。然后府试再刷掉一大半,唔,院试还好,应该有一半以上能中……” “说重点。” 甘田田话是这么说,心里却凉飕飕的,这录取率一粗算就知道很低啊。 应该说,她原来就知道科举竞争挺残酷的,但真正听来,还是觉得震撼……和这种考试相比,她以前所经历的高考也好意思叫“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姬冰云说:“重点就是,德灵县这回参考的几百个考生,能出十来个秀才就不错啦。只出五六个的年份也不是没有过……德灵又不是什么文教圣地,哼。” 要在江浙一带,一个县城就有一两千考生呢。德灵这种内陆小县城,算是中奖率比较高的了…… “唉……” 难怪小叔叔要拼命读书,自己到底该怎么帮他好呢? “大哥!谈家又来人了!” 甘田田冥思苦想时,只见甘冬大呼小叫着从外面跑了进来。 第211章 谈家又来人了(二) “什么?” 甘秋和甘田田同时站起身来,甘秋更是一把揪着弟弟的衣领把他拎起来——可悲的甘冬比大哥整整矮了一个多头,经常被哥哥当麻袋一样拎来拎去。 “谈家什么人来了?” “上、上次那个什么谈管事,还有一堆……男男女女,可多了!” “走!” 甘秋一甩手,招呼弟弟妹妹出门,迅速就从后院里牵出了牛车。“看看去!” 路上,甘冬缓过劲儿来,才把前情给他们说了个大概。 原来今儿甘冬知道妹妹要回家,早早就跟学堂先生请了假,想提前半天回来与妹妹团聚说说话——甘家可不止甘秋一个妹控,甘冬也是很疼爱妹妹的啊! 从学堂回家路上,正好路过原来甘家给谈玉书租来成亲的小院子,甘秋远远的就看见一群男女围着大门猛拍。 “我本来还想过去问问怎么回事,好在眼尖,老远就瞧见上回那什么谈管事在里头……” 于是甘冬醒目地没凑过去,而是站在对街门檐下,想看看这伙人到底所欲何为。 他不敢肯定谈管事是否会认出自己,怎么说他也和谈管事朝过几次相的。所以他只能站在稍远的地方,挠心挠肺地拼命辨认对街那些人的谈话声,企图听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小少爷果真不在……” “福管事,老太爷下的可是死命令,你明白吧?” “柳妈妈你说的是,可咱们一时……找小少爷……” “……县试……” “报名……县衙……” 甘冬听了好一阵子,便看到他们一行人离开了院门。他赶紧回家想和大哥商量,要是小妹已经到家,就更好了。 和甘秋一样,甘冬也早把这个小自己两岁的妹妹当成了家里的主心骨。 “麻烦又来了。” 尽管还没看到那些人,甘田田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这群人赶在县试前跑来,可能根本没存好心,是想破坏谈玉书的县试……迫使谈玉书不得不跟他们回去嘛? 想想自己上回扮猪吃虎,把谈管事一群人药倒在大福客栈,让他们没法子破坏小叔叔的婚事,这次总没法故技重施了。经过上次,他们应该很清楚无法轻易说服甘家人帮他们劝谈玉书回家,对甘家人也会存有戒心吧……唉唉唉…… 甘家三兄妹来到谈玉书新家门外,那群人自然早不在了。他们先检查了一阵门户,便向周围街坊打听半晌,得知那群衣着体面的外地人往大街西边去了。 甘秋一路赶车一路打听,终于在三条街外的另一家大客栈发现了那群人的踪迹。 “你怎么肯定那几辆马车是谈家人的?” “马车的窗帘门帘上,绣着谈家的家徽纹饰。”甘田田没向哥哥们解释,其实是姬冰云辨认出来的,反正他们已经习惯妹妹“很厉害”了。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甘秋问。 甘冬跃跃欲试:“要不咱们先把他们的马给废了?” 本来就不是乖孩子的甘冬,对于上次没能参与给谈福等人下药的大计非常遗憾。没能药到人,起码让他药一回马吧! “先别打草惊蛇。” 甘田田揉揉太阳穴,叹息道:“敌不动,我不动,且观察下这群人想干什么再说。” “大哥二哥,你们看看咱家街坊有谁和运来客栈里的人相熟,小二厨子都行……打听清楚,他们一共来了多少人,住在什么地方。” 甘田田沉着脸说。 她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防着这群谈家人干坏事伤害到小叔叔。无论他们是想阻止小叔叔参加县试,或是想更绝地……把小叔叔硬抢回去,她都不能坐视。 当然,谈家也有可能用比较“文明”的方式来劝说他们。比如砸钱啦,卖弄权势啦,也不是没可能。 “好。” 甘家兄弟一口应下来。 折腾半天,没看到熟悉的面孔从客栈里走出去,甘田田只得先回香坊去了。毕竟德灵香坊的休假日只有一个白天,她要是在晚膳前赶不回去,也不好交代。 甘秋赶着牛车先把妹妹送回香坊,甘田田刚下车,却不想在大门外迎面撞上一位她很想避开的人物。 “高管事。” 她眼见高东山带着个跟班的小学徒从台阶上下来,忙屈膝俯身,恭恭敬敬地给高东山行了一礼。 素来表现得很势利的高东山眼角都没扫她一下,很敷衍地挥挥手,就从她跟前走过去了。 甘田田直起身,看着高东山远去的背影,思索着。现在日近傍晚,高东山……是要去外头喝酒应酬吗? 她不由得又想起,高东山、冯襄和江家人内外勾结,贪污德灵香坊物资的事情。 “我已经警告过你不要多管闲事。” 姬冰云冷冷地出声。“连韩睿都叫你别管了,你操哪门子的心?” “韩睿……” 甘田田脑海中响起了韩睿的声音:“这些事,沾上了就是麻烦。我不想你再出事。” “多事之秋啊。” 甘田田只觉得自己脑袋更疼了。 各种各样的事情夹杂在一起。韩睿和江家的恩怨,德灵香坊内部的贪腐事件,谈家人再次来到德灵,小叔叔要考试,自己无意中卷入了惊悚的袭击…… 啊,脑袋要炸掉了! 自己本来只想尽力经营好家人的生活,好好学调香,一不留神怎么身上多了一堆麻烦事? 认真想来,这些大多和韩睿还脱不了干系…… “你也知道那家伙浑身麻烦,就别招惹他!” 姬冰云才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给韩睿抹黑的机会。 甘田田心里翻了个白眼:“可没有韩睿,我哪能拿到钱,买到地,也不会结识方少白……人家根本不会替我摆平那么多事啦。” 姬冰云一时语塞。 “……总之,如今你明哲保身就对了。谈家什么的你还忙不过来吧?” 这倒是真的,甘田田继续叹气。 谈家到底来了多少人,又都是些什么角色?他们是怎么打算的……唉,好烦躁啊! 眼看着就要到县试了,可别真祸害了小叔叔的前程才好! 第212章 谈家又来人了(三) 甘田田没想到休息日后第二天,自己又得和申管事要假期出去处理家事了。她都不太好意思张口,申管事倒是很和气——他如今对甘田田的态度愈来愈“自己人”,就差没明着叫她“小师妹”了。 在申管事看来,这也是迟早的事,甘田田自己反而不敢肯定。 之所以要再跑出去,是因为谈家人在找不到谈玉书之后,立刻又找上了甘家人。 甘秋把弟弟从学堂里叫回来先敷衍着那帮人,自己驾着牛车跑到香坊来找妹妹拿主意。 “这回主事的,是个婆子?” 甘田田皱起了眉头。 上次谈家来人不多,一个管事外加几个跟班,磨磨唧唧好些天也搞不出什么名堂。 也不知他们回谈家以后怎么禀报主子,对方又特意派了个婆子来…… “那婆子说她什么来历了吗?” “说了,说是小叔叔父亲的乳母,小时候也抚养过小叔叔,好像那些人对她都挺恭敬的。” 哦,这是打利益牌没效果,改打感情牌了? 谈福上回来时就已经说过,谈家老太爷谈逢君虽然还在,谈家大老爷却早故去了。谈家之所以急着把谈玉书这嫡系子孙接回去,也是为着家中男丁稀少血脉不旺的缘故。 甘田田明白这年头就算是普通人家都很看重香火传承,像谈家这样的东南世家,更是不用说了,肯定不乐意让子嗣流落在外的。 但无论是当事人谈玉书,还是甘家兄妹,都不想攀谈家的高枝。或许在别人看来,这才是不正常的吧……人各有志,他们也不需要旁人理解,只是谈家的滋扰是免不了了。 “他们来咱家,找咱们要人?” “那婆子态度倒是满客气……”甘秋苦笑了下,说:“不过,摆出来的架子也不小。这种人家里得宠的老奴,对咱们小户人家看不上也没什么好奇怪啦。” “哼。” 连素来驽钝的大哥都能感觉出对方看不起他们,可见那婆子再客气也有限! 柳婆子在甘家厅上坐着,手里捧着甘冬倒来的茶水,却丝毫不肯沾唇。甘冬也不劝,俩人就那么干坐着不说话,厅里气氛十分诡异。 包括谈福在内的几个谈家人都站在厅外廊下,静静地等待着。 所有人其实都很不耐烦,只是不耐烦的原因截然不同。 甘冬的理由很简单,甘家不欢迎谈家人。 不管是原来趾高气昂的谈福也好,这个貌似和气的柳妈妈也好,他们到德灵来就一个目的:带走谈玉书。 要是谈玉书乐意跟他们走,甘家兄妹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但如今谈玉书不肯回归,这伙人昨天谈话又鬼鬼祟祟,让甘冬心里十分警惕,看到谈家人上门能耐烦才有鬼了。 而柳婆子和谈福等人不耐烦,却是因为办差受阻,在思考如何尽可能温和地把谈玉书带走——柳婆子是得过家里主子严令的,无论如何都要把谈玉书带回去,所以她也是做了万不得已时“硬来”的打算。 今天到甘家来,理想结果当然是从甘家人口中得到谈玉书的消息。 但谈福在东南老家也好,来时的路上也好,都反复地对柳婆子说“甘家的一伙小子丫头都蔫坏蔫坏,根本没法商量”。 谈福出于爱面子的关系,没有把自己被一个小丫头算计“药倒”的事说出去,只不停说甘家兄妹的坏话。而在柳婆子看来……三个十来岁的乡下孩子,能有多狡猾多难搞? 柳婆子在谈家内院呆了一辈子,从小丫鬟做起,后来被老主母配给了体面的管事,又当了大老爷的乳母,可谓是谈家内宅“德高望重”的老奴。几十年来,经她手教养的丫鬟小厮不知凡几,再桀骜难驯野性狡诈的孩子,最后都能被她治得服服帖帖! 三个小城里没爹没娘的半大孩子,还能翻了天?谈福这厮,就是爱混事,一点点小事都办不妥! 柳婆子觉得,谈福根本是故意夸大甘家孩子的难对付,来掩饰自己无能的事实! “小弟弟,你家小叔叔在哪儿住,你真不知道?” 柳婆子转头看向甘冬,堆出和蔼的笑容,和声问道。 甘冬没什么表情,一摊手:“我刚才已经跟您老人家说过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啊。” 甘冬的态度没让柳婆子气馁,她打算先礼后兵:“小弟弟,刚才你大哥说,你还在学堂念书?” “是啊。” “真是个聪明上进的好孩子。”反正好话又不用钱,柳婆子强压下心头的不快,继续笑道:“每月的束脩可不少吧?” 这年月,读书是一件非常非常耗钱的事。家里多一个孩子读书,就少一个劳动力,还要支付先生束脩以及年节的孝敬。这还不止,笔墨纸砚书本油灯都要钱,而且样样都不便宜! 总的来说,只有温饱以上的家庭,才会供孩子读书。 谈家人早已对甘家有过比较全面的调查,知道他们如今家境勉强过得去——在乡下有些土地,还有个女孩儿进了官家香坊当学徒。可要用时养着谈玉书和甘冬两个人读书,谈玉书还娶了妻子要养家……那家庭生计也就普普通通了。 柳婆子才不信谈福说过的“甘家那几个野孩子居然不爱钱”,哪有不爱钱的人?必然是谈福打赏的小恩小惠太少,或者态度太恶劣激起了这几个孩子的野性,才没把事情办成! “咱们虽是头回见面,但婆婆一见你这孩子就喜欢。这里有套文房四宝……”柳婆子从随身包袱里拿出一盒方方正正的礼物来。 她把礼盒打开,里头果然是一套上等的笔墨纸砚。“你看看,喜不喜欢?拿到学堂去,肯定很招同窗羡慕吧?” 柳婆子完全是用哄小孩子的态度来对待甘冬,这让甘冬有点好笑。自个也有十三了,在学堂里都不算小学生,这婆子……真当他无知孩童,给颗糖果哄弄一番就能把他拉拢过去? “婆婆您有心了,笔墨我都是尽有的,够用就行,读书人不必攀比这些东西,比的是谁学问好读书强。” 别看甘冬在家里常被小妹挤兑被大哥欺负,其实接人待物的时候也是少年老成,压根不会露怯。 柳婆子的笑容滞了滞。这不知好歹的小子! 第213章 谈家又来人了(四) 这种小子,要是在南安城谈家,柳婆子根本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府里不听话的小厮,她可是从不容情,先让人狠狠打上十来二十板子再说! 打完了,再丢到柴房里饿着,把他们的野性火气都给磨掉。要是一不小心伤重死了,那也是他们没福气,活该被一卷草席裹了丢到乱葬岗里喂野狗。 她都多少年没这么好声好气地说话了?要不是为了打听小少爷的下落……要知道,她柳婆子在谈家,可是连在老夫人跟前都有座儿的呀!连那些分支的谈家人见了她,都得客客气气地叫她一声“柳婆子”。 然而柳婆子能在偌大的谈家内宅站稳脚跟,靠的可不仅仅是大老爷乳母这等身份,她办起事来也是很精明强干的。否则,也不会被老夫人特意派出来接小少爷回家了。 “柳家的,你素来是个妥帖人。我看这事……唉,那孩子不知怎的,脑子拐不过弯儿,不肯跟谈福他们回来。怕是那些人不会说话,你去了,好好劝劝他,必须把他带回来!” 老夫人虽然对待他们这些服侍老了的体面奴才比较和气,可也是说一不二的脾性。柳婆子为了能把事办好,也只能对甘冬这么个她极度看不上眼的野小子“忍气吞声”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自己都这么“降贵纡尊”地送上了礼物,这小子怎么就是不开窍? 听到甘冬拒绝接受自己的礼物,柳婆子一瞬间真有种翻脸开骂的心情,只是这股子心火不得不被她努力压下去了。 等办妥了事情老娘再和你算账! “呵呵,小哥儿真是有志气。”柳婆子没急着把东西收回去,就这么摆着:“读书人当然是比学问,但这些东西总能用得上不是?哦,对了,还有……” 她脸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掏出一个红纸包来,看形状就知道包的是钱银等物,数量还不少。 柳婆子对自己的黄白攻势很有信心——像甘冬这岁数的小孩儿,谁手上拿过大钱?就算是富户家里的小公子小小姐,吃好的用好的,手上都未必有太多碎银大钱,他们的月例钱都在乳母家人手上拿着呢。 正好屋里又只有这孩子出来招呼人,柳婆子就不信他不想一个人吞掉这么多钱。 哟,这是先送礼后送钱啊? 要是一般的少年人,早眉开眼笑了。 可惜甘冬不是富户人家温室里的小花朵,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穷小子。 他可是和大哥小妹在街上讨过生活,也跟着小吴管事他们买过地,算是间接处理过佃农闹事……而且还因为时不时见到方家大公子这等人物,甘冬对柳婆子可是没有丝毫心理上的弱势。 和甘秋的观感一样,甘冬也看得出柳婆子对他们表面上很态度和善,却难掩骨子里的轻蔑。是以对柳婆子的刻意讨好,甘冬就一个字:推。 礼物,不要。钱财,不收。 小叔叔在哪儿? 不知道。 几个回合下来,柳婆子的脸色可就相当不好看了。这小孩看起来没什么特别,怎么像个老油条似的,滑不留手,油盐不进? 特意站在门外给柳婆子留出“发挥空间”的谈福,可是一点都没闲着,耳朵不知竖得多高,里头谈话的内容半点都不想错过。 尽管他也担负着要把谈玉书“请”回去的任务,但谈福还是对柳婆子一开头就在甘家吃瘪有点暗暗的高兴。 这老虔婆,仗着自己资历深,在主子跟前比他得脸,这一路过来不知给了他多少脸色。让她先受挫几回才好! 反正谈福经过上一次,就对从甘家兄妹嘴里问出谈玉书下落没太大信心。他是打着另外“硬来”的主意。 要不是柳婆子坚持上甘家来,谈福还不想踏足这小院和甘家兄妹照面呢!酥骨散的滋味记忆犹新,那小女子着实可恨! 刚才甘家大小子把老二找回来,自个却跑了出去,是去找他那妹妹了吧? 谈福脑子里才起了这念头,小院的门就打开了。 甘田田理了理鬓发衣装,平稳呼吸,才不紧不慢地尾随哥哥回到家中。 看到甘田田像没事人似的和自己打招呼,谈福僵着脸,应也不是不应也不好……真是讨厌! “田田你回来了!” 柳婆子正不厌其烦地追问着甘冬,突然听到门外有了新动静,那甘小子连声失礼都没说就跑了出去。 田田……是甘家的小丫头回来了? 柳婆子双眉拧在一处,满是皱纹的老脸上现出几分疑惑,又有些不屑。 两个大小子自己不能做主,非把十一岁的妹妹叫回来,这什么情况?她想起谈福说,甘家其实是最小的甘田田在当家,难道……谈福那没用的东西,说的是实情? 怎么可能呢? 如果是一般人,在得知甘田田年仅十一岁就已是官家人身份后,心里或多或少都会有些重视。 然而柳婆子出身东南谈家,天下三大香药世家之一,家中老太爷可是如今仅有的三位大香师之首。在香药行当里,谈家尽管略逊于姬家,却仍是行业中的巅峰世家,家中随便一个管事都是在香药行浸淫多年的老行家。 柳婆子虽然不是调香师,但伺候了一辈子专门调香的主子,对香药也略懂一二。这种超乎寻常的心理优越感,使得她对甘田田的官家学徒身份毫不在意,甚至很是轻视。 区区一个乡下小学徒……将来能不能成女匠人都不得而知,简直是蝼蚁一样的存在嘛。 却不知这丫头有什么刁钻本事?总不能在自己这老嬷嬷手里翻了天去! “这位就是柳妈妈?” 甘田田含笑款步入厅,先向柳婆子微一福身,礼数周全而又不显谄媚。 柳婆子仍没把甘田田当回事,先不忙回话,拿眼把甘田田由头到脚看了一遍。从甘田田的衣裳、首饰、装扮,柳婆子分析出这丫头就是官家香坊里最底层的那种小学徒。 瞧那素净模样,手上连串细镯子都没有,头上光光的,就插了一支常见的纱花。衣裳虽说干净整齐,料子却不是缎面,哪有点官家人的体面样儿? 柳婆子却不知甘田田既不喜欢累赘装饰也不爱绸缎衣裙,装束只以方便行动不惹人眼为标准,并不是买不起——她可是有近千两私房钱呢。 第214章 谈家又来人了(五) 甘田田才不管柳婆子对自己态度如何,她自有主意。 两眼往桌上一扫,看到那套敞开礼盒的文房四宝,又听甘冬在她耳边说了句,“这老婆子还想给我塞钱来着”,甘田田反而笑得更甜了。 啊呀呀,这次是换了糖衣炮弹来腐蚀我们? 那我就把你们的糖衣吃下来,炮弹打回去好啦! 心里吐槽着,甘田田脸上却没露出什么情绪,还是闲闲地和柳婆子扯着废话。 柳婆子见甘田田一进来,甘秋甘冬两兄弟很自觉地闭嘴不说话,身子还稍稍后退,更是讶然。 想不到,这小丫头还真是当着家呢! 还没和甘田田谋面时,柳婆子心中也有过打算,仍是先给好处哄他们说出谈玉书下落这一招。只是她想给甘冬的“好处”是上等的文具和红包,到甘田田这儿,“好处”的内容又有所不同。 柳婆子这回暂且不提谈玉书的话茬,先违心夸奖了一番甘田田——什么一看就是美人胚子啊,年纪轻轻就成了官家人简直太能干了啊,将来必定大有出息啊,好话不要钱一般从她嘴里流出来。 对于柳婆子浮夸的赞美,甘田田很不适应,对,是非常不适应…… 为什么呢,因为没人这么夸过她啊! “难道我真是比较喜欢被人虐吗!” 这一刹那,甘田田还对自己的心理状态产生了怀疑。都怪韩睿和姬冰云,没事就数落她鄙视她,她已经很适应这种被人毒舌吐槽的情况……反而对别人夸奖自己十分别扭。 况且这夸奖她的人,本身也不真心,这是把她当成天真无邪的小妹妹在哄吧? 说起来,柳婆子的好话也不是没干货。 一行说一行的话,柳婆子就算不是调香师,对香药行当里的情形却不陌生。他们又早打听过,这甘家小姑娘好像是由玉江府香坊推荐才得了进入德灵香坊的资格,大概也是有点小本事的。所以柳婆子就重点夸她调香天资过人等等——其实也算夸在点子上了。 甘田田听着都觉得,要换别的姑娘听柳婆子这么一哄,十有八九都心软了,不好意思再拒人于千里之外…… 可惜啊,可惜。 “柳妈妈,我们真不知道叔叔和婶婶如今在哪住着。”甘田田仍不为所动,歉然笑道:“他们成亲后,小叔叔就说他要专心备考,据说是去了他一位老师家附近赁房居住,还说没考好就不见我们……我们哪里敢打扰他读书?也就没去寻他。” 甘田田的话里就没一句真的,全是敷衍。尤其那句“在老师家附近住”更是含糊,故意想诱导谈家人误以为谈玉书还住在城里。 最好他们继续在城里没头苍蝇一样找人,找不到自己滚蛋——当然甘田田也知道这种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甘姑娘,我们诚心来拜访,你们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柳婆子的耐心就快要到极限。 就连那些谈家的分支子弟,对她的态度都不会这么敷衍……这小姑娘怎么一点好歹不懂?连自己暗示她,谈家可以托人帮她给德灵香坊里的管事们说些好话,助她早日通过调香匠人的测试这些好话也不接茬! 既然如此,也别怪她了。 谈家虽说根基在东南,但既然贵为三大香药世家之一,要插手德灵香坊里的事,尤其只是一个小学徒的事……也不是办不到的! “柳妈妈,我们确实不知情,你们请回吧。” 甘田田的逐客令让柳妈妈的脸色彻底冷下来,她站起身,僵着脸俯视甘田田,语带威胁:“小姑娘,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 “你才进德灵香坊没几个月吧?听说是得了玉江府香坊的举荐才进去的?正好,我家老太爷也有故旧在西江香坊……连玉江香坊也得受西江香坊管辖呢,这你总不会不知道了吧?” “你不想继续上进?那你不至于连现在这官家学徒的身份也不想要了吧?” 咦,您老人家画风变得有点快哦! 甘田田心中冷笑不已,老太婆你倒是装啊,怎么不继续装了?才说几句话就喊打喊杀的,平时是不是过得太舒服了? 这种大领导身边的“老人”的心态,甘田田也能揣摩出个大概。仗着年资深,在自家地盘上倚老卖老还不够,换了个地方还要别人继续当她老祖宗供着呀? “柳妈妈,容我提醒您几句。”甘田田一点也不生气,仍是笑眯眯的:“我当然很尊敬谈大师,他老人家是我们行里的泰山北斗,我哪敢得罪他老人家?” “可您也得想好了,确定要打着谈家的招牌,到西江香坊去说情——让省里的贵人们来管我这小学徒的事?” “我竟不知谈家有这样的家风……您倒是可以试试,不过我想,姬家和练家的人,应该都很乐于听到谈家的奴仆在外做出这样丢脸的事情吧?” “您可别忘了,这儿是西江,不是东南。” “我要是被香坊除名了,就只好去找姬家求情了……谁让我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学徒呢,唉……”说着说着,她还假装低头抹了抹眼角——不得不说甘田田的演技也挺浮夸的,甘家兄弟都差点忍俊不禁,小妹这些话……真是爽气啊! 柳婆子越听越气,偏偏又难以发作。 搞什么!谈家偌大的名气,这丫头居然丝毫不受威胁,还说“您倒是可以试试”?竟还搬出姬家来? 谈家与姬家不和已久,甘田田刚才那些话也不是胡乱说的。姬家当然不会没事干管谈家的闲事,更不会在乎一个小学徒的去留。 可甘田田那些话的潜台词就是:“西江省是姬家的势力范围,你一个谈家奴仆跑到西江香坊去,插手西江省里小香坊的事……姬家人能眼睁睁看你乱来?” 可柳婆子也不是那么好唬住的。她冷冷地说:“小丫头,这屁大点事,你以为能入得了贵人们的眼?” 柳婆子的话颇有底气,谈家又不是要干涉西江香坊的大事,一个学徒而已!难道不值得这个人情? “哦,小事……”甘田田抿嘴笑道:“我的事挺小的,谈家的子嗣流落在外不肯认祖归宗,这算大事小事呀?” “您要把事情往大了折腾,不怕家里老太爷老夫人生您的气吗?” 这……这死丫头!怎的这般精明! 第215章 谈家又来人了(六) 甘冬站在甘田田身侧,看着小妹自信满满的笑容,心里着实佩服得五体投地。 还是小妹词锋厉害! 这一番交谈下来,甘田田说话看似不温不火,却是句句绵里藏针,话里都裹着骨头。 柳婆子来软的也好,使硬的也行,在甘田田面前统统不管用。 至于甘秋,他早就对小妹的智计与手段折服不已,不然干嘛巴巴的跑到香坊里去把甘田田找出来,应付这伙人? “大哥二哥,咱们送客吧?” 甘田田像是随意地与他们商量,手下却没闲着,先去把柳婆子之前放出来的文房四宝收拾好,硬塞回她手上。 “柳妈妈,请回!” 柳婆子想说什么,但马上就被“粗鲁”的甘秋推搡着往外走。就这么走了吧,实在不甘心,她居然被一个小丫头三言两语就说得语塞!留下继续和甘家人扯皮?可软的硬的都来过了,接下来该使什么招数,老练如柳婆子都没了辙! 一直候在门廊下的谈福等人,对厅里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谈福看柳婆子被甘秋推出来,心里竟有几分快意——看,我没说错吧?那是个非常非常难缠的丫头! 您老不信,非要来吃瘪! 说实话,之前柳婆子威胁甘田田的时候,谈福还真没想到甘田田会如此强硬地回应。 可他也不得不承认,甘田田的回应是踩在了点子上! 就算她甘田田怕谈家向德灵香坊施压,把她除名,可谈家难道不怕她把谈家这“家丑”给散布出去? 其实要是来和甘田田“谈判”的是个谈家子弟,反而不会像柳婆子这么快被打击回去。但柳婆子是谈家的家奴,一辈子做的就是讨好主子。她怎敢冒着惹主子不快的风险,来和甘田田赌气? “唉……可算把这伙人赶出去了。” 甘秋把门闩落上,马上很勤快地从天井里打水出来,不停冲地:“去去晦气!” “……大哥你这反应也蛮激烈的。” 甘田田笑了,大哥真是个爱憎分明的性子啊。 “我能不气吗?居然敢威胁说,要让人把你从香坊除名……” 甘秋说到这里,把水桶一丢,两手相握发出咯咯咯的声响,脑门上青筋绽出。“要不是看她是个半截入土的老太婆,我早把她揍一顿了!” “淡定,淡定。” 甘田田对哥哥的爱护很是感动,但她现在没空和哥哥亲情相拥。“他们不会死心的。” 谈家这伙人,在甘家得不到消息,别处估计也难打听到谈玉书的下落。他们最有可能的行动,就是县试报名那几天,守在县衙门口等待谈玉书! “还有半个月就到童生试了啊。” 甘田田很头痛。 上回酥骨散的事情以后,想再接近这伙人,用下药或者类似的方法把他们困住……是不可能的了。 下点狠心,陷害他们进班房住几天? 问题是就算她想下这狠心,她也不懂怎么陷害人家去坐牢啊!再者对方又不是毫无权势的平民百姓,乃是豪门家奴,即使是一群外地人也不至于一点人脉没有。 鉴于现在的“特殊情况”,也就是方家有可能参与甚至策划了对韩睿的袭击,韩睿对方家很是戒备,她总不能再麻烦韩睿找方少白来帮自己…… 这种凡事都得靠人的想法很危险!她还是先靠自己吧。 “田田,我倒是有点主意。” 素来没什么主见的甘秋,这回居然开腔了。 “大哥你有什么想法?” 甘田田好奇了,老实憨厚的大哥会提出怎样的建议? “咱们破点财……”甘秋咬咬牙:“让码头上的王三,来替咱们办这桩事吧。” “王三?” 甘田田不了解这是什么人,但经过甘秋简单一解释就懂了。 原来是一伙类似“黑涩会团伙”的码头苦力啊! 话说,但凡有人在的地方,就少不了“王三”这种人的存在。 王三自己本身也是个扛包的苦力,后来因为种种缘故,托了关系进了德灵仅有的镖局“凌云镖局”当差。他没有从小习武,所以当不了走镖的镖师,就由镖局指派给一些富户看家护院。 本来这份差事很不错,但王三却在一次当差时,鬼使神差地偷了主人家的值钱东西,又被人搜了出来。镖局为了自家名声,出面给他担保赔偿,才免于被送官法办的命运,可好差事也丢了。 再次回到码头的王三,靠着自己在镖局学来的一点拳脚功夫,和愈发放肆的匪气,纠结起了不少同伙,成了流窜在德灵码头一带的流氓头子。在数次与其他几帮流氓争地盘的群殴中屡屡获胜后,王三算是在码头站稳了脚跟。 而且总的来说,王三这人不算坏到底,只要码头上的苦力们给他交了保护费,他都会替他们出头。那些在码头仓库放货的货商们,有时也会和他打交道,让他办事。 “大哥,你想让王三怎么对付谈家的人?” 甘田田以前从没听甘秋说过这一类的人物,看来哥哥真是气得狠了……一定要整治那些人给自己出气啊。 “具体的我也没想好。”甘秋憨归憨,却有个明显的优点,他勇于承认自己脑子不好使。“我只听说过王三常接这种差事,替人寻仇、讨债什么。咱们光靠自己几个人,想拦住谈家这些家伙,有些难……不如给钱痞子们,让他们想法子吧。” “嗯,不错!” 甘田田觉得这想法好,所谓的“定下大体思路,细节就交给专业人士”! 当下兄妹几人就约定,由甘秋甘冬去与王三接洽商量,问问王三对付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甘秋毕竟在码头干过一段时间苦力,自个就给王三交过保护费,算是有过交情。 这件事也给甘田田提了个醒:自己并不是全能的,恰恰相反,她时常感觉到自己力有不逮……无论是调香还是办事,时常会有种无力感。 但自己办不到,可以请人帮忙啊。 “是该多发展些人脉了……” 甘田田如是想道。 第216章 王三的计划 甘秋脑子虽然不太好使,却是行动力十足的热血少年,而且在关系到妹妹的事情上更是积极。 当天他就去了码头,找熟人帮忙联系上了王三,在抹去关键字眼的情况下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阿长你的事,哥哥我自然会尽力帮忙了。” 德灵码头某茶寮内,痞子王三把胸脯拍得山响,眼睛却忙着打量这已经“发达”了的小兄弟。 甘家兄弟的“发迹”,在德灵码头的苦力们之中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传奇”——之所以说不大不小,那是因为他们看起来毕竟也没发什么大财,只是不用再扛活、弟弟也能到学堂里去读书了。 因为大家一开始就知道,甘家老大到码头扛包当苦力,也是“家道中落”,人家亡父总归是在衙门当过差、家里有院子的,和他们这种纯粹的“无产者”不一样。所以甘家兄弟生活好转,也不至于让苦力们太过羡慕嫉妒恨。 甘秋甘冬对自家的事一贯很低调,从不炫耀自家在乡下买了多少田地、添置了马车之类的事。 苦力们闲来无事说起甘家时,也只知道他们家情形好转似乎是因为妹妹进了香坊当学徒、后来成了德灵香坊的官家人,才让他们家摆脱债务回归正轨。这种事又不是平白无故地上捡了黄金发了横财,人家妹妹能干嘛! 如果甘秋是那种口袋里有几个钱,就到老熟人跟前耀武扬威的人,王三还未必肯接他的活计。 “不过是几个外乡人,想在咱们德灵掀起什么风浪来?弄不死他们!” 王三的话说得很响亮,但甘秋还是很谨慎地提出,三哥您先把具体法子给我说说——然后我才好给钱嘛! “阿长你是老实人,这种事其实很好弄。” 王三把碗里的野茶一口喝干,笑呵呵地说出好几个方案来。 第一,就是最常见的,碰瓷。 这事他们做惯做熟,尤其在码头上更是常干。一伙痞子盯上敲诈对象后,找个合适的地点和对方磕碰,然后就可以借机生事了。要诈钱或者找理由打人都行,不过按照甘秋所说的“最好让对方几天不能来缠着我们”的要求,当然是要实行后者——把那伙外乡人殴打一顿。 事后痞子们作鸟兽散,就算有人通知了衙役来抓人,也绝对抓不到这群地头蛇。更何况,衙役和街面上的痞子们其实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利益关系,那么多保护费白交的呀? 除非那些外乡人能让县太爷出面,派人大搜,才有可能把痞子们找到……也只是“有可能”而已,反正被群殴过的外乡人们几天里是哪儿都别想去,只能在客栈躺着休养了。 “这个法子好,那第二呢?” 甘秋对于谈家人毫无好感,光是假设他们倒霉都挺开心的了,急忙追问是否有更好的法子。 “第二稍微麻烦点,呵呵,也挺脏,不过很有效……” 王三神秘地笑了,抓抓身上,片刻后摊开手掌——手掌里躺着的东西甘秋很熟悉,虱子。 这年月的劳苦大众,和甘田田上辈子所认识的底层人民还是有巨大差距的。甘田田生活时代所见过的那些“穷人”,只要是还有片瓦遮头的,最起码个人卫生都不会太差,已经很少有人身上长虱子了。 而在大萧这一个古老的年代里……九成九的人们,也就是除去权贵阶层之外的人们,个人的卫生都很成问题。 每个人身上都一堆的寄生虫,头发里衣服上,所处的任何环境,都可能蹦出一堆堆的虱子跳蚤,甚至更多的蛇虫鼠蚁。 事实上,甘田田就没少为两个哥哥和家里的卫生问题操心!甘秋和甘冬原来也“久居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虽然觉得虱子咬人难受,也很少想过要改善这个问题。 甘田田怎么能忍?她恨不得把哥哥们的头发都剃光,让那些虱子彻底绝迹!好吧,不剃头可以,她就去药店买药回来熬水,天天逼着哥哥用药水洗头洗澡,家里内外都扫的扫烧的烧,有一只虱子都弄死…… 后来进了香坊,更是拿了不少驱虫香药回来家里放着,也用来熏大家的衣服被褥,虱子跳蚤就渐渐在甘家绝了痕迹。 王三的想法是打算往外乡人住的客栈床铺上放一堆虱子臭虫,还是传染病特别强劲的那种,让他们莫名其妙都染上皮肤病——要不了命,就是没法正常行动,只能吃药看病! “这个嘛,搁在别家或许可行,这家不行。” 甘秋叹口气,否定了王三的第二计划。 自家妹子只是香坊学徒,都能拿到一堆药来驱除虫蚁,还经常可以拿“香汤”回来洗澡。那谈家一伙人,可是显赫的香药世家出来的,身上各种香药肯定不少。 “唔?不可行?” 王三不气馁,又提出了第三招。 “那就简单些,下巴豆,让他们屁股黏在马桶上!” 真是粗暴又直接的方法……不过甘秋很喜欢! 喜欢归喜欢,可行性还是低,谁让自家妹子上回给人家下过药了呢?憨直如甘秋,都能想到这伙人绝对会对他们的饮食小心再小心。 巴豆这种东西味道重,只要存了戒心,还是能尝出来的。 “这也不行,没关系,还有!” 王三不愧是“专业人士”,很快又提出了方案四,方案五,方案六…… 甘秋听得入神,感觉王三哥真是太厉害了,难怪人家当年能混进镖局里当差。大家聊得差不多,甘秋先给王三留下半串大钱的“定金”,然后就抱着一堆计划回去和弟弟妹妹沟通去了。 谈家人,想破坏我小叔叔的前程,没门! 我们三兄妹是绝对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甘田田从德灵香坊门房里拿到哥哥的家信——当然是甘冬写的,回自己屋里一研究,笑得满床打滚。 姬冰云都乐了:“这些人鬼点子真多啊。” “那是,他们就靠这些讨生活嘛。” 甘田田审视着那堆计划,默默思考着,该选择哪个法子,在童生试报名那两天把谈家人绊住呢? 第217章 韩睿的分析 正当甘田田把家信翻来覆去地研究,思索着该用什么计划来让谈家的奴仆们无法祸害小叔叔的童生试时,韩睿再次出现在兰院里。 才隔了一天,韩睿便再次出现,即使他没说什么甘田田也能感觉到他内心的焦躁。 “有什么进展吗?” “没有。” 韩睿靠在椅背上,深深的疲惫感涌上心头。 这一两天里,他如常在方家出入,方少白对他态度丝毫不变,像是对黑衣人入城的事一无所知。 “那群人进了方家别院以后,我没发现他们有出入的迹象……”韩睿叹气:“但也只是我没发现。” 意思就是,他不能十二个时辰死死盯着那座宅子,这不现实。 在德灵县里,一旦没有了方少白的各种帮助,韩睿就少了耳目。虽说不至于寸步难行,却也处处受制。 “你要找人盯梢,我倒是有主意。” 要是搁在前些天,甘田田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现在她受了大哥的启发,觉得本地一些知根知底的痞子流氓也不是不能用啊! “你有什么主意?” 韩睿奇道。 前儿甘田田提醒他,这事里头或许另有乾坤,说不定是有人在借着韩睿的事情想打击方家嫡系也说不定。 他这些日子也特意去了解方家本家各房之间的大小纠葛,还有一些分支的情形,只是暂时还没理清头绪。 但黑衣人的存在,就像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让他时时都警惕不已。而江妃归省的日子也近了…… 这种明知有事情会发生,自己却毫无头绪的无力感,真是难受! 事到如今,他能够敞开心扉商量所有事情的人,竟只有甘田田一个。 听到甘田田建议他找王三一流充当临时耳目,韩睿心头微动,却仍是皱眉道:“这些人办事可靠吗?” “可不可靠另说,但据说能耐还是有的。他们人又多,也不过是看在钱银份上做事……只要你肯砸点银子出来,他们为了报酬,自然会替你好好打探消息。” “但既然他们是地头蛇,就知道方家不好惹——也可能牵扯到江家。” 韩睿说的也是实情。痞子们爱财归爱财,却很怕得罪当地根深蒂固的权贵们,因为这些人是比县太爷更恐怖的存在。 县官下令追缉他们,未必能把他们逮住问罪。但权贵世家一出手,对他们而言绝对是灭顶之灾。 “你不需要告诉他们内情啊。” 甘田田哂道:“你呀,是想得多,也就担心得多……只要单纯地给他们发号施令交代任务,譬如就让他们监视着那间院子里人员的出入,他们能不照办?又不是方家的大宅!” 韩睿考虑了半晌,也觉得甘田田的建议可行。 于是次日韩睿就带着甘田田的信找到了甘秋,让甘秋替他联络这桩“生意”。 甘秋并不清楚韩睿的真实身份,尽管他也是见过韩睿好几次的,但只知道韩睿是方少白的“表弟”而已。 在甘秋看来,方家大公子的表弟,也就是个富家公子,哪能想到这位是湘王的长子? 虽然甘秋很疑惑这位贵公子为何要找人干“脏活”,可妹妹既然都有书信交代了,那自己照着做就是——而且这位韩公子出手也阔绰,和甘秋说完事情就丢下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说是给他的“跑腿钱”,谈成了生意佣金另算。 王三没想到甘家老大前头说好的生意还没开张,又有了新任务,哪有不接下来的道理?不就是盯梢吗?他手下吃闲饭的小弟多的是,好多还不是在码头上扛包的苦力,只是些游街窜巷的小乞丐小扒手。 有钱好说话,王三当天就接了活,开始派人全天候盯着方家别院的进出。韩睿特意让甘秋说明,在里头的人可能是些高手,让盯梢的人不要太靠近,露了痕迹。 “阿长你只管放心。”王三没被“高手”这话吓住,呵呵笑着凑近甘秋耳边说:“蛇有蛇路鼠有鼠路,别看咱们兄弟都是些不起眼的货色,打架不一定行,干脏活可是能手啊。” 王三没说大话。第二天韩睿暗中联络甘秋时,就拿到了一叠粗陋的记录资料。 夜晚,兰院。 甘田田在灯下翻看着那几张粗糙的黄纸,上头歪歪扭扭地写着这两天方家别院车马出入的情况。 “……事情,应该和少白哥无关。” 韩睿的表情比上回轻松了些,当他说出这话时,甘田田能体会到他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为什么这么说?” 这份记录甘田田看得不太明白。 基本上,大门没人进出,这也不算意外。而在院后角门,这些天进出的也只有倒马桶和运潲水、蔬菜猪肉的一些车子,并没有院内人员出入的记录,也没有访客。 “你怎么能确定和少白哥没关系啊?” “因为这些琐事安排得很乱。” 韩睿指着纸上的记录说:“运潲水的一天里居然来了两次,一次运了一桶,一次却运了三桶,显然没有事先集中好再运……里头的奴仆干活太不利索了,本来该是一次就能干完的活,搞得这么麻烦。” “运肉菜的更是一天来了三次,虽然我们的人隔得远,但听到了一些争执,你看这上头写着的……还说运肉菜的小贩出来时脸色很不好。这有两种可能,一者是受了里头人的训斥,二者是被赊欠了菜钱……” “所以呢?” 韩睿耸耸肩:“不管哪种可能,总之还是没安排好。” “你是说……”甘田田有点了解韩睿的意思了。 果然,韩睿笑道:“我很清楚少白哥的能干。他手下不养闲人,如果那些人真是他安排入城的,里头不会搞得这么乱七八糟……而且,我记得我和他去别院那次,他可是把那处的家事安顿得井井有条。” “所以,那处别院,可能早已不归少白哥管事了。” 原来如此。 甘田田一直觉得韩睿是个挺嚣张傲慢的家伙,虽然她也不讨厌啦……但没想到,他细心起来,比大部分人都要厉害得多。 “既然少白哥没参与此事,那你打算怎么办?” 甘田田问道。 第218章 家丑(一) “既然少白哥没参与此事,那你打算怎么办?” 站在樊江边,望着远处花灯盈盈的“春光好”,韩睿第一次对上船有了些许踌躇的感觉。 但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他性格中不存在“优柔寡断”这种东西。须臾,韩睿身影一闪,纵身往熟悉的花船上跃去。 与此同时,方少白倚在“春光好”小厅的花窗边,俊朗的面孔上被月色笼罩,一抹淡淡的忧色锁在眉宇之间,让身旁陪伴的薄春也莫名担忧起来。 “怎么了?” 薄春白皙的柔荑轻轻搭上他的肩头,柔声道:“不是约了韩公子见面吗?” “是啊……不过……” 方少白反手握住她的纤纤玉指:“阿睿最近有点古怪。” 古怪? 薄春真想反问,韩公子什么时候不古怪了啊。 对于这位从来不按牌理出牌的湘王府小王爷来说,古怪才是正常的表现! 在通过方少白结识韩睿以前,薄春还真没想过会有这种王子皇孙。堂堂小王爷,不在京城里享受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奢侈生活,一个人出来跑江湖?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行踪神秘不说……那高深的武功也足够让人震惊。 薄春没见过韩睿出手,但光是韩睿上下船时的轻功都足以使她咋舌。 再加上韩睿看似吊儿郎当、实则极难接近的乖张性格,和薄春所接触过的公子哥儿都截然不同。 作为曾红极一时的名妓,薄春见过的膏粱子弟并不少。唯独韩睿……却始终让她觉得捉摸不透。 方少白嘴巴严,即使薄春是他最贴心的人,他也不会对薄春提起韩睿任何私事。 所以今天他会突然说到韩睿有古怪,薄春心里再嘀咕,也明白一件事,那就是——韩睿的确表现得很异常,异常到让沉稳的方少白担心了。 正当薄春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另一道花窗像被江风吹过一般发出轻微的响动,两人同时回过头去。 方才谈话的主角韩睿出现在厅中,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意,正一手拿起案几上的甜瓜往嘴里放:“春娘家的甜瓜真是特别好吃啊,又有口福了。” “这话说的!你府上的西域甜瓜才是最新鲜的吧。”方少白把心事放进肚里,笑着走过来:“不过春娘的甜瓜,是早早拿冰隔水镇着的,专门切好了等你来吃呢。你再晚点过来,甜瓜就不凉了。” “好了,你们兄弟聊,我先去看看晚上的点心炖好了没。” 善解人意的薄春知趣地退下,临走前,忍不住回头在方少白与韩睿间扫了两眼。 气氛是有点怪……好像两人都在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维持着平时的表情,但…… 太刻意了。 不会有事吧…… 薄春掩上厅门,慢慢挪着步子离开。 而就在薄春退下后,韩睿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啃了一半的甜瓜也被丢到了案几上。 “说吧。” 方少白叹了口气,在平常坐的位置上落座,静静看着韩睿。 “我知道你今晚特意找我出来说话,肯定有什么事……而且,你憋了好多天了吧?” “少白哥你都看出来了。” 被方少白看穿自己心情波动,韩睿并不意外。 两人太过熟悉,而自己,在方少白面前再怎么掩饰,也无法做到像在于父王与继母面前一样,能把所有情绪都沉到心里。 也许自己比想象中更依赖少白哥啊,韩睿心想。 “那我就说吧……” 韩睿从他偶遇黑衣人入城说起,说到那些人进了方家别院,再然后是他请了地头蛇去监视那院子的情况,等等。 饶是方少白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心态,此刻也难以抑制自己的心情,整张脸青白交错,额头不自觉地渗出汗水。 天…… 竟然是这样的事! 难怪韩睿这些天对自己若即若离,见了面也少言寡语,甚至很少在方家大宅出现。方少白还曾想过,是不是自己阻止韩睿与甘田田的感情继续发展,让韩睿对自己有了芥蒂,但又觉得表弟不会是为这种事与自己生疏的人…… 没想到! 韩睿停止说话后,好半晌,小厅里静悄悄的,两人相顾无言。 方少白张了两次嘴,最后才苦笑道:“那处院落,早前已给了分家的人。” “分家的人?” 韩睿拧起眉头:“哪一房?” “二爷爷家……确切地说,是分给了他家从江南回来的大儿子一家。按排行,其实比我父亲还更大,只是……” “嗯?” 韩睿挑了挑眉头,从方少白欲言又止的神态可以看出,这里头颇有隐情。 他与方少白之间的默契,已经完全不需要什么解释和倾诉,这些……对他们来说太奇怪了。 所以在韩睿说完黑衣人的事情后,方少白已明白韩睿这些天的情绪变动轨迹:怀疑方家主谋策划了城外袭击事件、怀疑自己参与其中所以和他疏远、观察分析后排除了他背后捅刀子的嫌疑,于是才把一切都告诉他。 方少白不会追问韩睿“你难道信不过我吗”,韩睿也不会辩解说“抱歉啊少白哥我不该怀疑你”。 他们默契地跳过这些无谓的情绪,直接切入事件的核心问题。 那处院子,和方家什么人有关! 而方少白的迟疑,让韩睿心头更增疑云:“方家分支有什么奇特的隐情,让方少白难以启齿?” “……这事情,要从曾祖父那辈说起了。” 方少白知道这事的严重性,虽说自己身为晚辈不该说长辈的阴私,此时却不是遮掩家丑的时候。 韩睿身为方家外孙,对方家亲属之间的关系不算太陌生。但说到曾祖父辈那些古早的八卦,他既没有在德灵长期生活,母亲又早逝,不熟悉也是情有可原。 听方少白的意思,这似乎还是桩家丑啊? “你或许不清楚,咱们故去的曾祖父,曾经娶过两房妻子……” “是原配和继室?” “不不,事情没那么简单。”方少白脸上笑容更苦涩:“两房都是正妻……” “啊?” 怎么可能? 韩睿惊奇地瞪圆了眼睛,哪有两房正妻的说法? 第219章 家丑(二) “想必你也知道,咱们曾祖文川公,是中过进士的。” “哦,这个我晓得。” 方家号称德灵百年世家,很是出过一些读书人。这位曾祖文川公讳学贞,响当当的一甲进士出身,后来官至户部尚书,一生荣显,功成身退之后埋骨故乡,是方家嫡系的荣耀。 听说这“家丑”居然与曾祖父方学贞有关,韩睿更惊奇了。他对于几十年前的朝堂故事不太了解,但方学贞的官声似乎相当不错,他在国子监时都听过他老人家的一些事迹。 印象中,曾祖父是位清正君子,怎么也会闹出什么丑事来? 等等,刚才少白哥说“两房正妻”——不会吧,这种明显有违礼教的事,真不像传说中方正古板的曾祖父干得出来的啊? “想不到吧?” 既然提起话头,方少白也不怕往下说了。 “文川公少年进学,中举的时候年仅弱冠,尚未娶妻。家中都知道他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因此也不着急给他说亲,只说先考一回进士再议亲。” “然而那年文川公赴京赶考后不久,老夫人……就是文川公的母亲,突然得了怪病,无论看了多少太医都治不好,眼看着就要断气了。” “家里一来担忧着老夫人的病情,同时也怕突然丁忧耽误文川公下场科考,就死马当活马医,听从乡里神婆的说法……” “神婆?”韩睿愕然,这又扯上神婆了? 方少白牵动了下嘴角,继续说道:“有个神婆子说,必须马上给文川公娶妻冲喜,如此一来才有可能把老夫人救回来。” “于是当时家里一边给文川公去信说明情况危急,一边忙着在乡间物色适合的良家姑娘。因为老夫人的病拖不得,文川公的父亲很快就替他定下了一位秀才公的女儿,花了不少彩礼聘过来的……那就是咱们的曾祖母。” 韩睿对这位从未谋面的老祖宗当然没有印象,他只想知道“两房妻室”是怎么回事。 他倒不奇怪曾祖父人不在家怎么办亲事。民间常有赶考、行商的男子出门,家中为他找到了合适的妻子人选,因为种种原因要赶着成亲,所以有好些新郎官不在场也能办喜事的老法子。比如和公鸡拜堂什么的,很常见。 “也不知道是碰巧,还是神婆真的应验……说不定是吃着药吃到一定程度,自然就起了作用,谁知道呢?总之,曾祖母过门后,老夫人的病竟迅速好转,而且身体越来越好。” “这时自然举家欢喜,文川公也顺利入场科考,居然一次就中了进士,还是一甲进士……” 故事说到这里,好像没什么不对劲。但当这位鱼跃龙门的新科进士回乡后,举族出迎的亲人们发现了问题—— 刚中了进士的方学贞居然是带着新婚妻子回来的!而且,这位新娘子,还是他会试房师的女儿,侍郎家的千金! “曾祖他老人家居然不告而娶?” 韩睿脱口而出。 “也不算不告而娶……当时的情形,只能说阴差阳错吧。” 方少白说:“宋人有榜下抓婿的风俗,咱们大萧虽然不太流行,但那时候还是有不少人欣赏文川公的,都想招他做女婿。那时文川公的亲叔叔,也恰好在京城里,又与那位侍郎交好,就替他父母做了这主。” “咦,不是说,先前老夫人病重要冲喜时,给曾祖他老人家去信了吗?” “……唉。” 方少白一摊手,苦笑道:“文川公没收到信。” 呃…… 家信没寄到,这种事的概率实在太高,可以说是稀松平常。更巧的是,方家叔父给方学贞说亲后,也把这事写信寄回了德灵县,只是这封信同样在路上寄丢了。 还真是阴差阳错! 方学贞没想到父母竟突然给自己在家乡娶了妻子,家里也没想到方学贞会在外乡娶亲回来。 这下全家都头痛了,两个新娘子到底谁才是正妻? 轮进门时间,秀才女儿金氏比侍郎千金文氏要早几个月,但文氏早圆了房,金氏和方学贞还只是空头夫妻。 轮成亲礼数,金氏有三媒六聘,文氏却也不是私奔乱娶,一样是两家长辈议亲成事,该走的程序一样不少。 虽说金氏出身不如文氏这官家小姐尊贵,可也是读书人家的好女儿。更重要的是,公婆极为喜爱这“好脚头”的长媳,认为都是她一进门就让婆婆病愈、丈夫登科,这样的好儿媳可不能休! 私下里,方家老两口也更喜欢温顺听话的金氏,而对嚣张跋扈的文氏怎么看都不顺眼…… 方学贞刚刚走上人生巅峰,马上就遇到了绝世难题。 两个妻子,让谁当正妻都难。 让金氏当正妻吧,京中岳父岂肯罢休?那自己还要不要前途了?这刚中了进士还没选官呢!况且,文氏美貌,又懂诗词,和自己极为投缘,成亲这些日子以来感情都是极好的,枕边风吹得他受不住啊。 但让文氏当正妻,父母这关完全过不去。父母不同意,上不了族谱,算什么正妻? “唉,想想我也替老祖宗头疼了。” 虽然自己眼下处境很是复杂,但听到这桩久远的八卦,还是让韩睿十分惊奇,情绪也没绷得那么紧了。这简直是说书人嘴里才有的故事嘛,居然还真的发生过? “老太爷老夫人毕竟心疼儿子的前途……”方少白说:“所以就来了个含糊的‘两头大’,意思是咱们乡里就认曾祖母她老人家当正房,那位文氏夫人随文川公赴任远方,在外头随便她了……” “那族谱呢?”韩睿问到关键的一点了。 “拖着。” 关于这点,方少白都很佩服老祖宗的生活智慧,很多事情都是拖着拖着就有了转机。 因为神奇的是,方学贞只在家乡逗留了很短的日子,好像就是在父母逼迫下和金氏勉强圆房,他刚携文氏离开不久金氏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之后生下的,就是方少白的亲祖父,也就是韩睿的外祖父。 而一直陪伴在方学贞身边的文氏,却数年无出。成亲五年才生了第一胎,却是个女儿,而且没能养活。再过两年,才生了方学贞的次子。 这时候,她的父亲文侍郎,在两代皇帝交迭的变迁中站队失败被边缘化了,不久便悄然病逝。没了娘家支持,文氏最终没能为自己的婚姻正名…… 最后被记在族谱上的方学贞之妻,是金氏。 第220章 家丑(三) 方学贞在外宦游数十年,当过三任知州,两任知府,而后进京入户部为侍郎,最后在户部尚书位子上致仕。虽然他最后没能成为阁老,登上大萧官场的权力顶峰,但已是德灵县历史上少有的高官。 金氏夫人一直在乡间抚养方学贞的长子,也就是方少白的祖父方治成。方治成没有他父亲的考试运,功名止步于秀才,但在老太爷老夫人亲自调养下,仍是非常优秀的家族继承人。 方家的土地与产业,就是在方治成的手上发扬光大的,当然也得归功于京城里方尚书的恩荫光环。 而在京城陪伴方学贞的文氏夫人,膝下也始终只有一子方治俊。文氏夫人心中自然常怀怨念,而方学贞总觉得愧对他们母子,对次子就不免过于放纵。方治俊年轻时读书还行,中秀才后还因父亲的关系到国子监进学,却由于纵情声色而惹出了许多祸事。 方尚书一次次给溺爱的小儿子擦屁股,久而久之也头疼了,生怕他再弄出大事来影响自己的官声。于是在方治俊再一次会试落榜后,走后门给他找了个江南富庶地方的知县位置,远远地把他打发走了。 方治俊就是方少白口中的“二爷爷”。 方治俊比异母大哥方治成小好几岁,但成亲早,生的儿子比方治成的长子还大一两年。他这一支就在江南安顿下来,从来不曾回过德灵祭拜祖宗。方尚书致仕后,文氏夫人也不肯随他回德灵养老,尽管此时金氏夫人已经病逝了。 对于文氏来说,德灵是她一生的耻辱之地。她执拗地跟儿子去了江南,一年之后便老病而死。 人都死了,总不能不回乡安葬。 “听说那年二爷爷扶灵回来,闹出了挺大的乱子……还好曾祖老人家尚健在,硬是压下去了。” 方少白叹气道:“唉。大人不让议论,不过我还是听父亲私下说过一次,也是交代我以后对江南一支多加照顾的意思……没法子,金氏夫人的下葬,自然只能是按妾室规矩来。” 尽管早知道母亲的名分十分尴尬,毕竟几十年来方治俊也不曾直面过。承认了母亲的妾室身份,自己也就成了庶出的儿子,方治俊不生气才有鬼呢。 “二爷爷的名分,族谱上怎么写的?” “哦,其实是写在金氏夫人名下的,也是嫡子……但这只能是应付外人了……”方少白很无奈,长辈的事他不好评价,其实这也是韩睿不清楚方家旧事的根本原因——这摊子烂帐谁想提啊? 更何况方学贞这样的身份地位,偏偏在婚姻问题上“不明不白”,给他堪称完美的人生履历上狠狠抹黑了。方家人都很想把这桩往事埋葬在风中,直到有一天,江南的分支再次出现在方家人面前。 方治俊死后,他的大儿子方正才,也就是方少白父亲方正开的堂兄,携带家眷从江南归来,说要认祖归宗。 人家远在江南不回来,方家人能装作没事一般,可人都来了……总不能把他们赶出去吧? “什么时候的事?”韩睿问。 “去年年底。” 方少白算算日子:“也有八九个月了。他们回来以后,家里长辈都说尽量低调处理,好在这家人也没提什么要求,只说要本家分他们一些房屋土地……那位伯父的两个儿子都是童生,父亲曾问他们要不要到方家族学读书,却被婉拒了。” “他们住下来以后,几乎没回过本家宅子吧?” 韩睿认真回忆了一下,确定自己没在方家见过这传说中的江南分支一家。而方家的主子们,肯定也勒令下人不许胡乱谈论这家人的事情,少进内院的韩睿自然就全然不知情了。 “没回来过,事实上他们除了年节贺寿之类的日子,就恨少和本家联系。就算是年节吧,那家人也往往称病或是扯别的借口,只派奴仆过来送礼请安。” “本来我还没觉得不妥,但今天你说了这事……” 方少白摇摇头,说:“那位伯父家里竟然藏了这么一群人,而我们却一无所知。看来,我要彻查一番才是。” “现在有两个问题。” 韩睿竖起两根手指,数着:“一,这些人是什么来历;二,方正才想干什么。” 他堂堂小王爷,心情好了叫方正才一声表伯父,心情不好直呼其名也没人敢说他什么。 尤其是韩睿现在极度怀疑方正才和那群黑衣人,与在城外袭击他跟方少白的人脱不了干系,更是火冒三丈。 “抱歉,这两个问题我暂时回答不了。” 方少白很无奈地摊开手:“今晚之前,我完全没察觉到他们一家的异样……说起来,也是灯下黑。” “唔,灯下黑啊。” 韩睿靠在椅子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果子,若有所思:“现在我们最怕的就是灯下黑。” 在遭遇袭击之后,他们往江妃与江家的方向去想,结果就走进了死胡同。甘田田的提醒,让韩睿开始考虑别的可能性,而好巧不巧的,又让他碰到了那群黑衣人入城。 “阿睿,我说,撇开那两个还需要深查的问题。如果他们真和袭击咱们的人有瓜葛,或者就是主谋,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目的啊……” 韩睿想起了甘田田的话。 那日,在他的小院里,甘田田曾经说过,也许有人想借着他的事来打击方家的嫡系。 想到这莫名其妙从江南回来的方家分支,和如今当家的本家一脉有着延续了几十年的纠葛,甘田田的想法或许非常接近真相。 “田田这么说?” 方少白对甘田田的聪慧没有太多惊讶,尽管想到韩睿仍在与甘田田密切来往不太好,可此时他也不便就此事多说。 “嗯,田田这提法,有道理……二爷爷那趟回来安葬文氏夫人时,据说当着族人说过不少狠话。” 当下之急,仍是要去查清那别院里的情况! 方少白一刻也等不得,不顾夜深,马上开始召集人手办事。 而在兰院中,甘田田也终于确定了对付谈家人的计策。 第221章 三拨人 “田田你的伤好多了吧?” 玄字号工坊中,常焕看到甘田田终于正常回到了工作岗位上,开始继续研磨药料,特意过来关心了几句。 “多谢师兄,我没事啦。” 甘田田笑靥如花,逐一回应了围过来“送温暖”的几位热情的师兄。 自从林坊主莅临德灵香坊后,甘田田在工坊里的地位又隐隐上升了不少。 许多在德灵香坊里呆了几年,仍然没考上调香匠人的师兄们,就算对她不怎么亲热,也没有了一开始的轻蔑和无视,已经把她与工坊里的“老人”一视同仁。能混进德灵香坊干活的,即使是学徒也不会是真正的笨蛋,哪会看不清形势? 明摆着人家甘小妹将来大有前途,日后他们不论当不当得上匠人,总要在香药行当里混下去的,没必要和她结仇啊。 甘田田也很开心与一帮非常有眼色的同伴们相处,这可比郁金坊里那些眼界狭窄的小姑娘们好太多了。想当初邵梅儿等人屡屡找茬,也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就是见不得她好,何必呢? 还有那平白无故非要陷害她几把的苏翠影……更是看似聪明,实则愚蠢。不过,以后也没什么机会和她们见面,算啦。还是找日子去和闺蜜陶桃相会才好,她不会怪自己长久没去看望她吧? 实在是忙得脱不开身啊…… 她不但要抓紧时间把耽误了的香坊活计补回来,让大师傅们挑不出她错处,还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对付那谈家人呢。 “你那计划还挺阴损的。” 姬冰云看着她磨料十分无聊,突然吐出这么一句话来。甘田田偷笑道:“可我定计的时候,你不也笑得蛮开心?” “……哼。” 姬冰云才不会承认,自己看甘田田整人居然觉得挺有趣——他什么时候变成这种低级趣味的凡夫俗子了!一定是近墨者黑!被这笨丫头传染了! 甘田田的计划说起来很简单,就是碰瓷的改良版。 但效果嘛……过几天就知道了! 眼下大哥与王三等人应该已经在准备着了,不日即可听到消息回报。她还真是挺期待的呢…… 只不知韩睿去找方少白摊牌,谈得怎样了? “他们一家居然都不在府里。” 画舫“春光好”上,方少白少有地阴沉着脸,对韩睿说:“我特意借着给族人预先发些盂兰盆节节物的由头,打发了心腹下人去那府上送礼。” 说是下人,可也是本家的体面管事。但那方家分支方正才的府里,却只有一个管家出面接待,说主人们去了乡下避暑。 “会不会打草惊蛇?” 韩睿皱眉,他虽然也非常想知道那府里到底在做什么,可方少白这样大喇喇派人上门…… “无妨。过去的老例,每个月本家几乎都给一些分支送这送那,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他们估不到……”方少白忽然冲韩睿笑了笑,脸上阴沉之色消散不少:“有人半夜不睡觉在城外晃悠,缀着那队什么黑衣人查到他家里去?” “切!” 韩睿不理表哥的打趣,翻来覆去地思考这户人家的诡异之处。 如果那些黑衣人不是在他与方少白遇袭之后进城,他也不会认定他们与自己的事情有关。加上方少白告诉他那桩“家丑”之后,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但是,可疑归可疑,调查却似乎没什么进展啊…… “少白哥,我突然想到。”韩睿思维缜密,又道:“江家近来似乎特别安静。” 是的,江家太安静了。方少白也这么想。 也不是说江家人什么都没做。铺子照开,田租照收,明面上大部分人手都在忙江妃娘娘回乡省亲的事,暗地里也和过去一样欺压良民,好像一切都在正常运转。 可韩睿明明遇袭“受伤”,江家人作为亲戚,也没见他们如何上心。只是派了个家里不怎么得用的嫡系子弟来送了些药物礼品,尽了礼数,之后就没再来“打扰”过韩睿了。 往常江家待韩睿可殷勤得多。就算韩睿心里再不待见江家,江家人表面功夫都做得很足的,这回…… 难道是心虚? “也有可能是避嫌……他们家里的长辈,大概也知道你若出了事,他们这身为你后母娘家的地主,是有些嫌疑的……江家那些主子,做事向来不太有规矩,说不定是觉得怎么做都不合适,索性就把表面功夫都丢了?” 方少白的分析很有道理,但对事情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推动。还好,就在当天,他的心腹属下们总算送来了“好消息”。 那天袭击他们、先是被韩睿俘虏、后来被同伙灭口烧死的那伙人,被确认是邻县某座山里流窜的草寇。 尽管眼下世道仍算承平,但流寇土匪这种生物,从来都是很难灭绝的,只看多少而已。许多犯了事的匪徒,或者不愿在田里挣扎讨生活的无赖,因为种种缘故落草为寇并不稀奇。 西江省里有不少深山老林,每个县外总有那么一两股土匪。官兵年年剿灭年年复生,但势力都不太强。 韩睿不了解这些情况,方少白是地头蛇,比他清楚得多。 “当时咱们就猜测过,这伙人是从外地专门找来对付我们的……他们打杀起来没什么章法,不像有师承的练家子,就是普通的绿林强盗。”韩睿分析道。 方少白说:“那你跟踪过的黑衣人呢?” “行动统一、举止严密,而且……轻功也好。”回忆着那晚夜行人们的行径,韩睿面容微沉:“必然是受过严格训练。” “那我们大致可以推演出这帮人的行动。” 拿起桌上搁着的毛笔,方少白边在纸上写写画画,边说道:“我们所知的有三拨人。” “第一拨,袭击了我们,但已经被杀死的山贼。” “第二拨,事发后入城的神秘黑衣人。” “第三拨,行踪成谜的正才伯父一家。” 方少白理出了大概的思路:“这些人可以肯定是有问题的。” “然后……” 第222章 理清头绪 “然后,他们的目的,我们还是不知道。”韩睿一摊手。 “不,我觉得起码知道了一半。” 方少白却不这么想。 “什么?” 韩睿向来觉得表哥才智过人,却没想到他已经有了头绪,难道自己真的比他笨吗? “阿睿,你不是脑子不如我灵光。”方少白和韩睿亲密如手足,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是事情太多,所以想得也复杂。也难怪……只是咱们一开始方向就错了!” “那次袭击,根本就不是经过周密计划的!” “他们起初定计的目标,也不是你!” 啊? 韩睿呆了呆,却迅速反应过来了。 没错……少白哥说得有道理!自己是被惯有的思维误导了啊! 因为一直以来,江妃都在明里暗里地找他麻烦,小算计从来没少过,他一出事就往江家头上想。 不但如此,他也习惯了成为靶心。那天的事情,他自然认定对方是冲着他来的。 所以他左思右想,怀疑这个怀疑那个,却越查越陷入迷雾中。即使有甘田田一再提点,他仍是理不清头绪,却觉得是自己手上线索太少的缘故。 但是……要是人家目标根本就不是他呢?根本就不是湘王府的世子继承人之争呢? “出事的前一天,你才回到德灵。” 方少白又开始按老习惯,一条条地分析下去。 “既然是临县的匪徒,就算连夜通报,他们也来不了那么快的。而且,你明明是跟着给江妃娘娘准备省亲事宜的船,大张旗鼓回来的。” “哪有你刚落地,江家就不顾一切谋害你的道理?你真出事,江家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他们现在就觉得自家说不清了,所以连咱们方家大门都不敢多踏进两步,更别说请你过去,怕你又出事扯上他家呢。” “我明白了。”韩睿点头:“所以那些人,其实是要对付少白哥你的!” 他继续说道:“土匪也好,黑衣人也好,很有可能就藏身在城外某个庄子里——说不定就是如今方正才一家‘避暑’的庄子。” “他们藏在那儿,不知道在谋划着什么,估计就是要对付你们本家嫡系。” “而你这位很少出城的大少爷,却因为陪我的缘故跑到莲华寺去玩耍……对他们来说,正是天大的良机吧?” 事情说到这个份上,表兄弟二人都明白了个大概。 怪不得对方一开始去袭击林清扬一行人。林清扬身为玉江香坊坊主,他所乘坐的马车是玉江香坊所有,虽说不是很张扬,在德灵县这种小地方也称得上华丽了。 那些人匆忙得了方少白和韩睿开始返程的消息——且不说莲华寺里是否有内应,反正消息是不够准确,以至于他们把林清扬一行认成了方韩二人的马车。 派他们出来的人,也不知道韩睿有一身高深的功夫,居然凭着一己之力就护住了大家,还反将这群土匪悉数抓拿。 将土匪们灭口的,应该就是那群不知来历的黑衣人——灭口的原因,方韩二人还想得不太透彻,但这不是重点。 “让我们再把事情往回推一些……” 话说得太多,方少白有些口干,但头脑却越来越清明。他抿了口茶又道:“那天,他们的计划应该并不是将我们杀死,而是绑票。” 韩睿也同意,他当时就察觉到对方不想杀他,也曾和方少白讨论过的。 土匪毕竟是土匪,就算惯于打打杀杀,真正行动起来却纰漏甚多。 一开始弄错了目标,在和韩睿交上手后慌了手脚,也没来得及分出人手——韩睿也没给他们机会——来对付毫无战斗力的方少白,乃至无论是韩睿或方少白都没想到他们真正的目的…… “当时那伙黑衣人应该就在左近,但他们为何没有出手?还有,他们为何又要半夜入城,而且好些天都潜伏不动?” 韩睿又生出新的疑问。 能在短时间里把土匪们灭口的人,除了那群训练有素的黑衣人之外应该没有别人了。他们为何没有一起出手,将自己和方少白抓住呢……虽然他们全部出动也未必能达成目标,但他或许就护不住那么多人了。 “这些要等我们把人抓住才能问出来了。” 如今他们只是掌握了一点线索,推论出了事情的轮廓。就像方少白所说,只知道了一半的目的。 那就是——有人本来就想对方家嫡系,譬如方少白这样的继承人下手,所以暗中藏起了一些武装力量。目前除了已知的黑衣人,并不清楚他们还有多少人可用。 而突然回来的韩睿,也成了他们“顺便一起绑票”的目标。 这个在他们推想中的“某人”,应该就是那至今没露面的方正才一系了。然而,光凭他这一家子所谓的读书人,肯定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 “勾结江洋大盗,企图谋害本家,这江南一脉真是好能耐啊。” 说到此处,方少白素来温和的面容蒙上一层冰霜。 他才智再高,始终是个没离开过玉江府地界的青年人,见识的也都是些世家里、商场上的手段。 说得不好听些,都是文斗。 如今牵扯到的却是这样大的事……方少白犹豫地看了韩睿一眼:“阿睿,你说,我要不要向祖母与父亲禀报此事?” “可以稍微露一下口风。” 韩睿道:“但在没有确凿证据前,我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你已经派人去过他家里,知道这事的长辈再多几个,那章法也多了,听谁的好?” 其实韩睿的意思就是,方家的长辈也挺没用,居然没察觉到卧榻之侧有人已经在徐徐图谋,差点连嫡长孙的性命都填进去了。而且在他们俩出事后,方家紧张归紧张,也给知县送了帖子让他们严查,可真的查到线索的却还是方少白的亲信啊。 方家人到现在还觉得是普通土匪在作乱,没往更深的阴谋去想呢。 可见百年世家的方家,这些年太过安逸,主事的长辈们行事都松懈了。 他不想被无能之辈连累,搞得让袭击自己的凶手逃之夭夭! 韩睿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就算那些人袭击的主要目标不是他,可还是惹到他了——他绝不会放过这一伙人的! 第223章 县试报名(一) 转眼就是县试报名的日子。 德灵县衙前,几十名黑衣皂隶在来回逡巡,他们今天的任务就是维持报名秩序,绝不能出一点乱子。 县衙前的街道本来完全称得上宽大,但今天却堵得水泄不通。前来报名的童生和他们的家人,把整条街道都塞得满满当当,简直达到了提起一只脚就没地方放下来的程度! 官差们大声呼喝着,勒令考生拍成几条长龙,要他们必须按照规矩来报名,不准插队乱走,更不允许高声喧哗。 “哇,好多白胡子老爷爷啊。” 甘田田提着一个藤制提篮,紧挨小叔叔谈玉书站在队伍后面,好奇地踮起脚四处张望。 真是比庙会都热闹!不过,秩序也比庙会上好得多,考生和家人们还真不敢推搡拥挤,都怕闹出问题自己被取消报名资格就白努力三年了。 “老童生老童生,说的就是他们了。” 谈玉书低声回应侄女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这话也没有挤兑调侃的意思,自己还是个白身呢,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只是这种说法早已有之,大家都默认了的,谁也不会因为这几句玩笑话就生气。 甘田田想起前世读的《范进中举》,看来一辈子拼命在科举路上走到黑的人不在少数。好多人头发胡子都花白了,驼着背弯着腰,还和小青年挤在一块儿报名,看了真有点不是滋味。 从今天的情形,也能看出大萧的读书人对于科举考试是多么热衷。 “应该没问题吧……” 甘田田仍在踮起脚往周围看,这回却不是为了看热闹,而是在想自己约来的那位禀生怎么还没到。 人家那些童生大多数是族中子弟或者私塾同窗一起五人联保报名,谈玉书却是需要禀生作担保。谁让他既没有亲族也没有同窗? 好在那位禀生卖方少白的面子,在甘田田望眼欲穿时总算姗姗来迟。 排了半天队,谈玉书顺利地进了府衙,甘田田却不能陪进去了。 等待的时光总是难熬,与众多家属们站在衙门外干等的时候,甘田田难免又开始东想西想,不由得又想到了企图干扰小叔叔报名的谈家人头上。 哼,这帮倒霉的家伙,给本姑娘老实点! 在原来的计划里,谈家的柳婆子和谈福等人,的确是打算找不到谈玉书就直接在县衙前将他拦住。 他们当然不可能简单粗暴地把人捆了走,县衙前三步一岗的官差难道是吃素的?只不过,他们却有别的法子,而且也是得了谈家老太爷首肯的。 那就是用谈玉书的户籍问题来阻止他报名。 当年因为甘田田的父亲在衙门做个小吏,借着职务之便帮谈玉书在德灵县落了籍,看似没有问题。但谈家在东南势力庞大,却已买通当地官府,也给谈玉书办了一份南安户籍,让柳婆子等人带了来,日期还是他出生那年! 户籍不清,怎能报考? 这招杀伤力极大,但自然会严重伤害谈玉书的感情,让他对谈家更不待见。谈老太爷曾交代,不到万不得已,不准用这法子,还是以情理劝说为主。 可惜,谈家这些下人,暂时是没机会接近谈玉书并“劝说”他回家,更别提用户籍文书干扰谈玉书报名了。 甘田田没想到王三那么有能耐,手下的小痞子居然能潜入客栈偷听到谈家人的这个压轴大招。 王三难得谦虚地对甘秋说,也是因为客栈里人口极杂,来来往往,他那些小子们才有机会鱼目混珠跑进去。要是谈家人住在宅门里,他也没本事偷听到人家的密谈了。 “大哥,让王三的人把那份文书给我偷出来,我有重谢!” 甘田田当机立断,非常豪爽地给了大哥三两银子,让他火速去办这事。三两银子是什么概念?寻常小户人家一个月的吃穿用度都不到三两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古人诚不我欺。在甘田田的金钱激励下,王三的人当晚就把那份文书给偷了出来。 之后,按照甘田田的安排,王三一伙在次日就给谈家奴仆们来了个碰瓷升级版。 柳婆子等人没想到自己一行的计划已经被偷听了去,更没仔细查看行李中的户籍文书,大喇喇就照往日行程,在客栈用过早饭后出了门。 刚走出客栈没两条街,却听得后面传来阵阵吵嚷。柳婆子等人并不放在心上,自己一行是外来人,这德灵城里的事和他们有何干系?也没有看热闹的想法,只想着能不能在报名前把小少爷找出来,后天就是报名的正日了啊。 没想到,他们突然被一群陌生人围住,当头一个形容妖冶的妇人二话不说就缠住了谈福的胳膊。 “大官人,您可让奴家好找!昨儿听了奴家好几首曲儿,怎的趁奴家更衣的功夫就悄悄走了?您还没会钞呢!” “胡说八道什么!”谈福脸色大变,以为对方认错了人:“你看仔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赶紧撒手!” 他慌乱中还不忘回头向柳婆子解释:“柳妈妈,不****事,昨晚我就没离过屋子。” 柳婆子虽然对谈福的人品完全谈不上信任,但她也不傻,谈福有没有离开客栈她能不知道?都住一个小院子里呢。以她的生活经验,马上判断出是碰到专门欺负敲诈外地人的地痞团伙了。 “你们想干什么!放手!” 柳婆子厉声喝骂,奈何他们就算看出是要被人讹了,却被人团团围住脱不了身。 围住谈家奴仆们的这伙人,用甘田田的话来说都是熟练工,敲诈勒索都是干惯了的,不能再默契。 妖冶妇人演追债的粉头,十几个地痞壮汉里一半负责堵人、撕扯、打骂,一半负责向围观群众散布“事情真相”,说是自家院子里的姐儿被人欠了皮肉钱,自己这帮人只是替人出头,云云。 路过的人们有的只顾看热闹,有的明知是恶人在敲诈外乡人却也不想惹祸上身,总算有个别热心人去招呼巡街衙役来解围,可等衙役赶到的时候,谈家一行早被人拖上准备好的车子带走了。 第224章 县试报名(二) 甘田田又不想真犯法,只想阻止这些人继续出幺蛾子罢了。 于是柳婆子谈福一行人被绑上车以后,也没真的受啥大罪,不过心理上担惊受怕自然免不了。 王三同伙等人的车子是和城门守卫打好了招呼的,顺顺当当出了城,把谈家奴仆们带到不知名的山沟里辱骂踩踏了一顿,骂的当然还是谈福拖欠票资不给那事,装得真真的。 然后那妖冶妇人和几个痞子同时出手,男搜男女搜女,把谈家人身上值钱不值钱的东西都搜掠一空。谈家人个个被打怕了,直愣愣地还没反应过来,那伙人已经迅速上车跑掉了! 饶是柳婆子久经世故,遇到这种情况也懵了头,她那些丰富的宅斗经验在无赖们的暴力面前真是毫无战斗力啊! 还是谈福这种在外头混得多的男仆有点决断,马上叫大家忍着身上疼痛赶紧回城,否则天一黑就要露宿荒野了。 谈家人哭丧着脸往德灵城赶,花了不少时间才辨认出回城的方向。身上没钱不说,路上也没茶寮村落,想讨点吃食都讨不到! 虽然柳婆子谈福等人身份上是不折不扣的奴婢,却是经年养尊处优惯了的,比一般的殷实人家过得还享福。这种艰辛跋涉的经历,几乎从未有过,又哪里走得快? 等他们好容易赶到德灵城外,天早黑透了。 既然进不了城,只能想法子在城外的简陋客栈里凑合一晚上。一般的县城州城外面,也不可能全是荒野,基本上都是住人的小村子,更设了不少小客栈让赶不及入城的客商们歇脚。 所以,歇脚的地方是有,吃饭的地方是有,拿钱来换就行…… 没钱? “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乞丐婆子,没钱还想住店吃喝?滚滚滚!别脏了我的店!” 资源就是资本,人家能在人流众多的交通要道上占地开店,底气当然也很足——别看这些客店又小又脏,可赚钱了,德灵县往来的客商那是非常多的啊。 而柳婆子一行人,先是被痞子们打骂又踹到山沟里,紧接着赶了一整天的路,浑身不是泥就是灰,身上体面的衣裳早就又脏又破,人都残了。 柳婆子脾气不好,还想在“乡下人”面前摆架子,愣是被比较识时务的谈福拖住了,还被迫听谈福的“建议”,摘了耳朵上没被抢走的珍珠耳环来抵店资。 其实那还是痞子们故意给他们留下的一点点路费,毕竟王三吩咐过,不能做得太绝,免得这些人真出啥大事也是麻烦。 谈家奴仆们可怜兮兮地在城外凑合了一晚,第二天天不亮就想赶着进城——小少爷今儿要去县衙报名考试啊!一定要赶在他报名前“劝”住他! 但是甘田田让王三放他们一马的时候,难道没想过他们会赶回来?她当然还算好后招的。 谈家人身上的路引,全被搜走了。 在这个没了路引寸步难行的年月里,他们这伙外乡人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怎么进城?诚然,甘田田知道柳婆子和谈福不会坐以待毙,他们肯定会搬出相识的德灵香药行业里的体面人来做担保进城。 但她的目的不在于把他们彻底隔绝在城外,只要挡着今儿一天就够了。 于是,当谈玉书进入县衙报名的时候,柳婆子等人还被守城的兵卒拦在城门外,想方设法进城…… 谈玉书和那位担保他的陈禀生一道进了县衙,随众人一道排队。 县试报名这种事几年一趟,衙门里书吏都是做惯做熟了的,所有流程都有成规,照章办事就行。 德灵县衙管报名的一群书吏和贴书们笔下不停地为童生们写着证明。当然,不能没头没脑地写,要先一对一地问清楚考生的姓名年龄、家庭出身、自身经历…… 按照国朝规定,家庭出身属于贱役的不能报名,例如倡优、衙役、奴婢、媒婆等等,这些人的直系后代不能报名。还有就是爹娘的情况,主要是看考生是否在丁忧期间,这期间也是不能报名的,要在家守丧。 之后,对于谈玉书而言最关键的来了……那就是“户籍”。 和后世考试一样,县试考生必须在自己的户籍所在地参考,不能越界。谈家人就是打算利用这一点来让谈玉书屈服,但在甘田田的安排和王三一伙的阻止下,已经没有成功可能。 给谈玉书办户籍的是甘家兄妹的父亲,也是今儿当班的小吏们的同事。当年甘父没去世的时候,谈玉书还经常到衙门里给他送饭,小吏们大多认得他,知道这是过世老甘的义弟。 既然是熟人,又有禀生作保,小吏们压根就没想过谈玉书会在户籍上有问题,问都没问就给他写好了。 其他那些小项就更不在话下了。总之谈玉书顺顺利利地报了名,领了浮票按了手印,完成了麻烦的报名手续。 “小叔叔出来了!” 甘田田虽然心里笃定谈家人没法来坏事,毕竟还是有些忐忑。直到谈玉书从衙门里出来,微笑着和她说一切顺利,她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当下甘田田又给陈禀生行礼,暗里袖了个答谢红包给陈禀生递过去,说是想请陈先生吃酒表示感谢,又怕耽误了陈先生备考乡试,云云。 反正就是送红包钱的客套话,陈禀生笑眯眯地听了,缩在袖里的手暗暗掂了掂红包的分量,心赞一声甘家小妹懂做人,笑意更深了几分。 与陈禀生分别后,甘田田又不顾小叔叔说要赶紧回家温书的理由,娇嗔道:“读书读书,不缺这一天半天的,咱们都多久没在一块好好吃顿团圆饭啦?” 这个理由对于宠爱甘田田的谈玉书而言足够强大,所以接下来甘家兄妹和谈玉书就开开心心地上酒楼吃了顿好饭,也算是预祝谈玉书的县试成功过关。 当甘田田为家人奔波忙碌时,韩睿与方少白的联手调查,也终于有了更大的进展…… 第225章 一步步接近真相 “全在这里了。” “春光好”上,方少白把一大堆资料在桌面上摊开,示意韩睿细看——这些都是方正开一系数十年间在江南的生活记录。 从那位去了江南做官的二爷爷开始,方家江南一脉数十人的生活画卷,就在韩睿面前徐徐展开。 能够在极短时间内做到这点,可见方少白的手下十分得力。也不枉他这几年里下了大本钱来栽培他们,从明面上的掌柜管事,到私下里做脏活的打手护院,乃至一些游走在黑白两道之间的灰色人物,譬如江湖游侠支流,他都极力交接,一时用不上都会先努力结下交情。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此时就是他播撒下的种子可以收获的时刻。 “唔。有问题。” “是的,你也看出来了?”方少白抿了口薄春奉上的香茶,挑了挑眉毛。 “你们老祖留下的这桩陈年恩怨……”韩睿叹气道:“当年一直拖着,最后似乎解决了,其实真是埋下了祸根啊!” 方少白也叹气,可比韩睿沉重多了,毕竟他才是方家嫡系!“可不是嘛,现在我更为难了。” 从资料上看来,二爷爷方治俊那一辈在江南的生活很是平常,好像没什么特别,与普通的官宦人家差别不大。 但从一些未经证实的私下渠道里,却有这方家二爷勾结倭寇海匪,劫掠民间财富的传闻…… 江南一半临海,当地许多官员都有剿匪任务。其中一些黑心官员却养寇自重,和海匪结成了“合作关系”。私下给海匪提供商船出海信息,让海匪打劫海商,从中谋取利益。等待朝廷下令剿匪,他们又可以让海匪安静一段时日,甚至交出一些替死鬼来,给自己刷政绩。 江南官场腐朽已非一日,纵使朝廷下了许多力气整顿,仍是无法革除当地盘根错节的种种恶习。 方家二爷很谨慎,不但低调,而且捞得“不算多”,在江南贪官中属于不起眼的那种。于是在某年朝廷大动干戈的查处江南贪腐大案中,他有惊无险地全身而退,居然得以善终,在自家颐养天年后黯然病逝。 “文川公一生正直,若让他知道二爷爷去了江南后作出这样的勾当,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 方少白搜集资料的时候心情真是非常非常复杂。 原来方学贞那桩婚姻旧事,在勾结海盗这种可以抄家灭族的大罪面前,根本不算一回事了! 许多年前,方家曾祖方学贞就因为小儿子方治俊太过顽劣,怕把这小儿子一直放在京城闹事会干扰自己的仕途,所以千方百计把他弄到江南去当个知县。 哪里想到方治俊读书不太厉害,搞这种邪魔外道却是极有天赋? 年轻的时候他在京城飞鹰走狗,当官后居然学会了勾结海盗!如果方学贞泉下有知,估计更后悔当初没把小儿子紧紧栓在自己身边,就算闯祸也捅不破天啊! 韩睿揉着眉头:“都不知是否该庆幸二爷当年没有被查出来了……” 他是个护短的人,想到当时要是方治俊被查出大罪,德灵方家绝对也要受大牵连的。 等等,莫非方家长辈早有察觉,才非要把一个女儿塞进王府当正妃,用皇亲国戚的身份保住德灵的方家人? “我已经想到了。” 方少白看韩睿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们应该真的不知情。如果知情,当正才堂伯父回德灵时,家里的长辈们绝不会这么容易让他就此留下的……” “……也是。” 韩睿同意方少白的看法。 但这也证明方家的长辈们,真的太迟钝了! 方少白再次叹息道:“也不能怪祖父和父亲……他们是对江南的二爷爷感到愧疚,毕竟当年是金氏夫人这一支得以正名,算委屈了文氏夫人。” “纵然如此,也不能睁眼瞎到这种程度!” 韩睿忍不住气哼哼地拍桌子。 愧疚什么?文氏夫人的悲剧地位是金氏造成的吗?都是造化弄人,谁欠了谁?这些长辈被所谓的愧疚感所束缚,大概也有着“不看不听就不存在”的躲避心理,多年来故意遗忘江南一支……结果呢? 到时候江南方家出事,德灵方家就能避祸?哦,或许由于方家有女儿是王妃,可免死罪,但方家的家业也保不住了啊! “如果是这样,那我起码知道那些黑衣人的背景了。” 训练有素、行动神秘,这种人不会是普通江洋大盗。以韩睿常在外行走得到的江湖经验,这些人应该属于某种江湖组织。 “有些江湖组织,专门训练出这种身手高超却很有纪律的手下,供人雇佣……或杀人,或劫道,总之还是干脏活,只是更利落更有效率。当然,也有人雇他们来护院保镖,却不如雇正经镖局的镖师划算了。” “堂伯不可能雇这批人来护院……他那院子有什么好护的……等等!” 方少白猛地睁大了眼睛。 “我怎么没想到!” “嗯?” “阿睿,这批人真是来护院的!” 护院? 韩睿要被方少白突然展开的神思路给绕晕了,那座小别院有什么好保护的啊? “海贼的赃物。” 缓缓地,方少白吐出这几个字。韩睿的脸色顿时为之一变! “当日堂伯父一家,坐船带着十几车行李回乡,说要认祖归宗。” 方少白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一边想一边冷笑。 “他们真是好算计!在城门外便说出方家的名号,那些守城衙役谁敢翻动他们的行李?等我们家里的人去接应,给他们宅子帮他们安置,又有谁会冒着破坏家声的风险,去看分支带回来的家财?” “他们根本就不是认祖归宗,而是赃物在江南藏不下去了,带到老家来收着!” 的确,没有比德灵更好的藏赃物地点了!在德灵县,方家的曾祖方学贞方文川公,是全城的荣耀,方家更是一方土豪。又加上当年的正室之争,使得本家对这支归来的江南一脉心存愧疚,更不会去管他们的行为。 太安全了…… 直到他们忍不住袭击方少白,自己露出了马脚! 第226章 人算不如天算 “说他们聪明还是蠢呢?” 韩睿摇头道:“如果没有那场袭击……咱们根本不能察觉到他们在干什么啊。” “我猜测,堂伯父和那伙黑衣人,是合作关系,根本就不算一拨人。” 再抿了一口茶,方少白思路更加清明,逐渐勾勒出事情的全部轮廓。 事情从遥远的京城说起,哦,要从方学贞一不小心娶了两个妻子时说起。 文氏夫人乃是侍郎府的千金小姐,从她当年不肯跟着进德灵城,宁可随儿子在江南养老就可以看出,她始终对自己失去了正妻名分耿耿于怀。 这份执念,不可能不影响到她唯一的儿子方治俊,否则方治俊也不会在扶生母灵柩回乡时大闹本家——绝对不是一般的大闹,不然哪能连方少白这种后生晚辈都能耳闻? 从方少白的角度来理解,这位二爷爷方治俊,对本家的怨恨极深,起码是他母亲的两倍,双份的怨恨啊。 一则是恨母亲失去了正室名分,为了让方治俊成为嫡子,还不得不记在她最恨的金氏名下。 二则是恨父亲把自己“赶”出了京城,在方治俊眼里,父亲根本就是要为了官声地位牺牲自己这个儿子! 既然父亲和本家都恨不得自己“消失”,他倒是要做出一番“事业”来,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比本家的大哥差! 继承不了方家的家业,他就自己挣家业! 于是,方家二爷方治俊,就这样走上了贪腐与犯罪的道路——这也是方少白自己的分析,估计真实性八九不离十。因为勾结海盗不但是死罪,还是灭族的大罪,稍微对家族有点感情的人都干不出来啊! “天时地利”,方治俊还真的通过见不得光的手段积攒起了一些财富。朝廷重拳之下,许多贪腐官员落马,他及时缩了,成了漏网之鱼。 这时的方治俊上了年纪,也不那么叛逆了,便韬光养晦回家养老,切断了和海盗集团的来往。 方治俊打的好算盘,可想这么干干净净地善终,也不是很容易的事。他是得了好死,江南方家却还没能摆脱曾经勾结海盗的阴影。 根据方少白整合资料后的分析,方治俊的长子方正才突然带着大笔家财和两个儿子回来“认祖归宗”,很有可能不是自己的意愿,而是受了与他们合作的海盗的指使。 方少白不太清楚现在江南剿寇的形势,但他估摸着那边肯定风声紧,所以江南方家这笔见不得光的财富就藏不住了。 “那藏在别院里的十几车东西,很有可能不仅仅是黄白之物。”韩睿点头道。 如果单纯是金银财物,被人查到不会有太大问题,这时候又没有所谓的“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 方少白赞同道:“应该是有不少海盗抢来的异国奇珍,这些东西在江南比较打眼,不好出手……他们是想送到内陆来收着,慢慢找人出货换成金银吧。” 那批黑衣人,应该原本都是最近为着保护财物来的。也有可能,是近来他们在这边找好了买家,准备分散出货——还是那句话,没抓到人,依然不能全盘掌握对方的计划,只能靠猜了。 方少白继续分析说,那天的袭击,应该是满怀怨气的堂伯父方正才,对本家怨念积累到极点的一次爆炸。 文氏夫人恨本家,方家二爷方治俊继承了她的仇恨,然后将这份仇恨传给了长子方正才。 在回到德灵城的几个月里,方正才与他的两个儿子深居简出,很少跟本家发生联系。本家族长出于种种复杂心理,也不会非要他们过来。 但也就是在这“隐居”般的日子里,方正才逐渐了解到方家在德灵县乃至玉江府的影响力,也就愈发恨夺走了他们一脉正统地位的本家人。 “你知道,我家就我一个嫡子……”方少白无奈道:“庶出弟妹又还小。” 这一批身手强横的黑衣人的到来,让方正才有了异想天开的新计划——如果把方少白绑票,本家一定会大乱吧?借着绑了方少白,他还能将方家的一众长辈逐一引入“赎买人质”的陷阱里,一个个把他们弄死弄残! “他们为什么没有直接打大舅舅的主意?”韩睿问。 他口中的大舅舅,自然就是方少白的父亲方正开,如今方家的族长。 “因为太惹眼了。不过更重要的是……”方少白苦笑了下,说:“你也知道,这半年里我父亲几乎就没出过府,他这病挺麻烦的。” 方正开去年患上了痛风,行走不便,一直延请各地名医治疗,却暂时还没什么成效。不过他这毛病只影响走路,不影响脑子,所以方正开依然稳坐方家族长之位没人敢动他。 不知道方正才暗中谋划了几天,但韩睿的到来,以及他和方少白出城玩耍的事,显然是促成了方正才真正实践这计划的原因。 那些过来“做大事”的黑衣人,不肯为方正才的“私事”太过卖力以及暴露自己一行,于是临时给方正才找了邻县的土匪来出手。 谁能想到,方少白倒是真的文质彬彬随时能抓到手,身骄肉贵的韩睿却是个深藏不露、能以一敌众的高手呢? 不知一个还是几个黑衣人隐藏在林中,当发现土匪们的绑票行动失败、反而被韩睿俘虏后,马上伺机将这一众土匪统统灭了口。 “如果单纯是绑架我,而身手高强的你仅仅是我的护卫的话……那些黑衣人大概还是会出手增援的。可你的身份,阻止了他们出手。” 那些黑衣人不知出于什么考量,不想在绑架一位小王爷的事情上掺和过深。 所以,他们最终没有出手,虽然他们出手也不一定能够当成目标。 “现在我能想通那些土匪会被灭口了。”韩睿说。 黑衣人们是不会让被俘的土匪供出他们的,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官府一旦知道他们的存在,德灵城就不能任他们来去自如了! “他们之前没有先入城,应该是……”韩睿也抿了口茶,牵动了下嘴角:“去土匪们老窝里,把剩下的土匪也杀光了。” 为了抹去他们存在过的痕迹,黑衣人真是煞费苦心。可人算不如天算,那些黑衣人仍是在半夜入城时被韩睿发现了踪迹! 第227章 束手束脚的谈家奴仆 韩睿两天没出现了。 轻轻吹熄了桌前灯盏,一瞬间黑暗降临的时候,甘田田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她慢腾腾地挪到被窝里,从里面整理好帐子,默默想着不知韩睿的难题解决了没有? 她这边,关于小叔叔的危机暂时解除了。 谈家那些奴仆经过一整天的折腾,花了不知多少口舌,才终于让守城兵丁肯向上官通报请来了城里经营香铺的富商,把他们担保进来。 等他们身心疲惫地回到客栈,却发现他们的行李早就被偷窃一空! 那里头,可是藏着小少爷的南安户籍呐! 已经被整得只剩半条命的柳婆子和谈福等,又被这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炸得差点昏死过去。 顾不上整理仪表,也来不及填饱肚子,他们疯狂地揪着客栈老板要说法。一定要把他们的行李找回来!否则老板就和把他们绑走的痞子们是同伙! 客栈老板哪敢背这口黑锅,就算他知道这几个客人的行李或许真是在他店里丢的,也不能认啊!否则以后还做不做生意了? 于是客栈老板一口咬死了这些客人胡说八道,他这客栈是治安最好的,街坊邻居都能作证!你说是有人来偷走你的行李,怎么其他客人没被偷?哪有只偷一个房间的小贼,这些飞贼都是一偷好几户的! “天地良心!小老儿开店以来,谁不说咱这儿环境好又干净,吃食铺盖都是县里数得上名次的!来住店的,都是体面的官人相公!” 比谁声音大,客栈老板才不怕呢,老板娘和小二厨子们都跑出来帮腔了。个个都力证自家客栈绝对没问题!是这几个客人自己背着行李出门,在路上被人打劫了,为了减少损失,所以才来讹诈店家! “呵呵,看你们本来也穿得体体面面,车马也华丽,还以为是什么好人家!谁知你们在本县搞什么坏事,听说那天你们被人追着打,是因为……”膀大腰圆的老板年一指谈福:“因为这人拖欠了樊江上一位姐儿的脂粉钱!丢人呐!” 原来那天谈福被妖冶妇人缠着的时候,八卦的客栈老板娘就跟在人群里看热闹呢。 “哇,不是吧,连姐儿的皮肉钱都拖欠,是不是爷们?” “看他们来的时候表现得挺阔绰的,原来是打肿脸充胖子!” “呵呵呵,阔绰什么?他们前几天饭钱还没给,住店的钱也欠了两天呢!”这话就有点无赖了,住店的客人吃饭暂时不给钱,离店的时候一起结账是常例,谈家人住店的时候是给过押金的……这时候就被客栈老板选择性无视了。 柳婆子气疯了,哪里还有半点大家族体面嬷嬷的模样?死死揪着客栈老板的衣裳,口口声声要他拿出他们的行李。 她真不是缺那点钱物,而是紧张那张户籍文书啊!早知道就把文书带身上了……也不行,那时候带在身上,不也一样被痞子们搜了去毁掉? 陪谈家奴仆们到客栈来的那家香铺老板的管事,心里鄙夷“怎么大名鼎鼎的谈家人也这么上不了台面”,一边劝他们暂时别和客栈扯皮,丢失的行李财物可以慢慢寻找。既然没钱住不了店,那请谈家的各位跟自己回去歇脚,自家主子一定会好好招待各位的…… 谈家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个,但他们又没法对外人说出内情。吵闹一番后,也只能随那管事先过去找新的落脚地方了。 等那管事替他们把住店吃饭的钱结了,他们去牵车马的时候,才发现自家的那几匹马都在马厩里拉肚子…… “这些事,绝对都是那甘家小丫头在搞鬼!” 谈福再次咬牙切齿地重申他的观点。他原先就大大吃过甘田田手段的苦头,这回一而再再而三的出问题,再想不到和甘田田有关,他这大管事也别当了! 柳婆子也没有反驳他的看法。直到这时,柳婆子才知道,谈福一开始说过的“甘家的死丫头极为难缠”不是扯谎,可已经太晚了…… 不过是个才十一二岁的小丫头,竟有了这种手段本事! 可这也让他们对于找回文书绝望了——既然是甘田田谋划出手,那文书肯定不会还给他们,甚至可能已经被甘田田撕毁。 没有了这份户籍文书,县试报名又已经结束,他们拿什么来干扰谈玉书参考县试? 如今只能祈望小少爷没考中了……经过这一趟,他们很明白,甘田田不会让他们见到谈玉书,最起码在县试结束前他们是肯定无法靠近谈玉书的。 只恨这儿不是南安城,他们这几个外地人,就算认识一些本地的香药行当的商贾与匠人,也难拿出什么手段来对付甘田田。 主要是他们不敢坏了谈家名声,让这些熟人替他们找些干脏活的人来做事。这也是甘田田敢于和他们硬抗的资本,之前她就曾对柳婆子说过的,谈家会愿意你们这些奴仆暴露谈家子孙流落在外的事情吗? 拿户籍文书到县衙里,以户籍问题干扰谈玉书报名,就算传开了也是在县衙和读书人之中。不是从事香药行当的人,许多人都不知道“东南谈家”。 可一旦让这边认识的香药业的人知道太多内情,谈家的名声就不好听了啊。 所以甘田田才不怕柳婆子等人投靠了熟人以后,会利用这些富商的人脉来做什么事,越是同行他们受的束缚越大。 “唔,眼下最重要的是保证小叔叔县试过关……” 谈家这些奴才还留在城里不肯走,必然是在等待着小叔叔县试落榜后,再行“劝说”。而她,则要保证小叔叔能顺顺当当通过县试,闯过科举第一关。 真才实学很重要,打通关节也重要啊! “喂。” 正当甘田田在为小叔叔的前途忧虑时,黑暗中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甘田田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披衣下地,而此时桌上的灯盏也亮了起来。 韩睿挥手熄灭手上点灯的火折子,侧头看向甘田田:“事情解决一半了。” “真的?” 甘田田有些惊讶,这进展挺快呀! 第228章 甘田田心乱了 “……原来还有这么多曲折。” 听完韩睿毫无保留的讲述,甘田田只觉得脑子都快不够用了,这什么跟什么啊!太复杂了! 韩睿方少白遭袭的时候,韩睿和她一开始以为是江家主谋,后来又怀疑主使的人是方家。就算后来猜测到可能有另一股力量在利用韩睿的事来打击方家嫡系,但事实仍是与她猜测的结果存在不小的差距。 “这就是生活远比想象更曲折啊。” 甘田田离题万里地感叹了一句,引发韩睿的不满:“别扯有的没有的,快来帮我想辙啊。” “……我?你确定?” 甘田田惊讶地指了指自己。 她还以为韩睿找她说这些,是因为她曾经被牵扯进去,前面韩睿又常向她问计,所以现在本着同伴原则来汇报下进展……结果他说了半天,是要自己给他想法子解决这事? “有没有搞错,你也好,少白哥也好,既是当事人又比我聪明有经验,少白哥手下还那么多可用的人才……干嘛找我来想法子,太奇怪了吧!” 她是不是该说,谢谢你这么看好我,可是民女真的办不到啊! 韩睿挠头:“这里头……牵扯太深太广,我们也被困住了。” “困住?” 这是什么说法?困住什么? 韩睿知道她一时想不到其中的利害关系,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向她解释。 无论江南方家再混蛋,那方正才打什么鬼主意,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真要在明面上解决这件事,方家嫡系绝对更吃亏,比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还可怕,韩睿也要受到不少牵连。 为什么呢? 前面已经说过,身为官员,勾结海盗劫掠本国海商还分赃,是灭族大罪。事情一旦爆出来,方治俊的子孙肯定会全部下狱问斩,可德灵的方家就算有湘王这亲戚护着,也要出大事。 首先是在朝的那位方侍郎肯定要丢官,接着方家的读书人统统会被剥夺功名,方家的土地产业也不知要拿出多少来充公。 即使湘王肯替他们说好话,能抱住德灵一系的子孙性命已经是极限——问题是,现在的湘王还对方家有多少情分? 江妃十年来的枕头风是白吹的?湘王要对故去的原配有一点感情,还会对韩睿这么冷淡? 说不定湘王对方家的事牵扯到他深感厌恶,恨不得摆脱他们这一支亲戚呢!江妃更不可能放过这种落井下石的机会!她绝对会让湘王对此事置身事外,摆出公事公办、绝不用藩王身份干涉国家司法的公正样儿,反正对她和对江家都是好处多多! 江家可以吞并方家因此让出的地盘和产业,顺理成章成为德灵第一世家,再无人能与他们抗衡。 紧接着,失去了外家支持的韩睿呢? 母亲家族有了这种污点,又因此会被父王厌恶,更重要的是……他的资产都来自母亲留下的嫁妆遗产,还有方少白替他打点的一些产业。 失去了方家,失去了方少白,韩睿想掰倒江妃就更困难了。 就算江妃不能因此将他嫡长子的地位抹去,他将来继承爵位更是困难重重。没有了私下的家产,韩睿想干点什么都很困难…… 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方少白,他们都不能在明面里将这件事摊开来解决啊! “道理我都明白,但怎么又扯到我头上了?” 甘田田表示理解,也为韩睿与方少白的处境担忧。 可她明明就是比他们地位不知低到哪儿去的平头百姓,能做什么啊! “我说过,我们被困住了……然后,暂时想不到可以完美解决这事的方法。” 韩睿一摊手。 他与方少白再三商议以后,还是决定先有了解决的思路,再告诉方少白的族长父亲——其他的长辈,他们是坚决不愿意透露一星半点的。 事情牵扯太深太危险了,稍有不慎,大家都要死得很难看! 因此,方少白也决不能让手下们来替他想法子! “我们身在局中,利益交关,或许头脑不那么清楚……你可能比我们想得更透彻些。” 咦咦咦咦咦咦? 韩睿这是在夸自己吗? 意识到这点的甘田田愣在原地,神情古怪地看着韩睿,看得韩睿都以为自己脸上长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干嘛?” “不,没什么,我在认真的思考。” 甘田田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好吧,对于这个他们兄弟俩打算死捂到底的大秘密,韩睿却巴巴地跑来告诉自己这件事……说不感动,是有点矫情。 韩睿真的很信赖自己,甘田田再次感受到这点。 能让从小生活在尔虞我诈的环境中,几乎不敢信任除了方少白之外的任何人的韩睿产生这种信赖的心情,真的很不容易吧…… 这种感觉,让甘田田在短时间内竟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只觉得胸口有种懵懵懂懂的情绪在涌动着。这种情绪对她而言是陌生的,也是难以控制的,她努力地想把它压下去,却发现太困难了。 她没法克制自己的“胡思乱想”。 韩睿是个不善言辞的、甚至非常傲娇的贵公子,要从他嘴里听到一句好话比登天还难。 可要看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态度,不能光听他说了什么,要看……他的真实行动。 韩睿的行动是什么呢? 是发现她遇险后,舍身拼命相救;是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事情与她分享;是遇到麻烦后第一个就想到和她商量。 这已经超越了好朋友的界线,像是,像是…… 像是家人一样。 不知不觉间,韩睿已经将她当成了类似方少白一般的家人吗? 又或者是,更深一层的…… 韩睿对自己想要接近又克制着不想接近的纠结,甘田田怎能一无所知? 他说过不想再让她掺和,又反悔了来找她,说过怕她有危险,现在却把这种大事悉数相告。 反反复复,好像是说话不算数不值得信任,其实正说明了她在韩睿心目中的特殊地位。 然而—— 他们,是没有未来的啊。 甘田田的心有点乱。 第229章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田田,你不舒服?看你脸色不大好。” 韩睿眼中多了一层忧色:“呃,还是觉得这事太棘手了?” 他怕自己讲得太严重,把甘田田吓到了。这时他才想到,甘田田毕竟是才十一二岁的平民少女,哪里听说过这么些事…… 都怪平时和她商议事情太多,她表现得又太早熟,他早忘记她的出身和身份了。 想想他认识那些与甘田田同龄的贵族千金官宦小姐们,不是傻乎乎一团孩子气、迷糊得像面团,就是单纯骄纵,只会对下人作威作福,在交际场合和女孩子们争风头比排场。 丫头们呢,倒是精乖懂事,但又太“懂事”了,一脑门子都是宅门里那些小家子气的算计。也难怪,她们眼里就只有宅门顶上那方块豆腐大的一片天,整日茶壶里闹官司,主子的一个笑脸都能让她们私下争斗不休。 而甘田田……不一样,真的不一样。她是真正能和他商议“大事”的人,他无论和她说起什么,都能顺畅地聊下去,从来没觉得她跟不上自己的思路。 直到此刻看到甘田田带着些茫然的表情,他才察觉自己是不是不该给她这么大的压力? 韩睿哪里想得到甘田田的女儿家心事,正想说“算了”,却听得甘田田说:“韩睿,你们所谓的‘完美解决’,是要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你清楚说出来,我才好替你们想该怎么办呀!” “啊……也是!” 韩睿拍了拍脑门,自己光顾着烦恼,却忘了说清这最重要的内容。 他和方少白要的结果,说起来也简单,就是一句——将江南方家一系的知情者、以及与他们有勾结的海盗团伙,全部抹杀掉。 抹掉方家的污点,抹掉会威胁韩睿与方家利益的人与事。 “好吧,这回真是……要求太高。” 甘田田干笑了两声,这不是要求太高,是根本达不到吧? “呵呵。” 沉寂多时的姬冰云,终于忍不住冷笑出声。 “姓韩的也太看得起你。”姬冰云言语冰冷,其实却是不想甘田田惹麻烦,这“麻烦”比德灵香坊里所谓的贪腐问题更要命无数倍! “你少逞能了,直接告诉他你无能为力不就了结?”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姓韩的只是找不到人说话怕憋死自己,随便找你扯淡,你何必真的费心费力替他想招?你能得什么好处?” 姬冰云猛泼冷水,对甘田田的影响却不大。她早知道姬冰云对韩睿的偏见歪到北极去了,要纠正他这种偏见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她才不去费这劲呢。 “迄今为止,大多数事情,是你们的猜测和推断。” 甘田田一边思索一边说着,韩睿没有打断她,专注地倾听。 “我的建议就是……” “你们可以反过来逮他们一个人啊。” 呃? 韩睿和姬冰云同时呆住了,当然前者是无法感知后者的。 甘田田微笑道:“不是说那江南分支还带了两个儿子回来?也不知带他们回来是什么心态,难道是怕留在江南那边被同伙挟持当人质?呵呵,我觉得你们不妨抓他们其中的一个来问问……” “对啊!” 这时韩睿也想明白甘田田的想法了,双眼放光。 有了人质,就有了与对方谈判的资本,也能借此摸底到底有多少该抹杀的“知情人”! 韩睿与方少白都很聪明,却因为身在局中,觉得处处是麻烦,不知该从哪儿扯出这一团乱麻的线头。 正如韩睿期待的一样,局外人甘田田的确一下子就把握住了事情的关键。 其实甘田田这提议也不厚道,那方家两个少年和她无冤无仇,她本来不该出这种馊主意。可是……想到自己差点就没命,甘田田也没法正直又善良了。 她好端端坐在车里回城,却几乎把命丢在了山路上。就算没丢命吧,要是韩睿和方少白没有刚好经过,她这被“误抓”的路人,会不会被土匪们侮辱? 这些日子里,每次想到那天的遭遇,甘田田就极度后怕。如果韩睿来晚了一会儿,甚至没来……她会遭遇到什么可怕的事情? 而这一切,却很有可能是那方正才指使人干的。她没能力报仇,但让韩睿替她报仇也行啊。 再说,这些人威胁到和她交情甚笃的韩睿与方少白,像她这种护短的人,当然是先为亲朋好友考虑啦。 接下来就没什么好谈了,逮人的具体操作不关甘田田的事,让韩睿方少白去操心就好。而在摸清对方底牌之前,什么计划都是空的,见一步走一步吧。 她只提了一个补充建议,就是“必须要快”。 “还有不到十天,江妃娘娘就要回来了。” 现在时间已是七月,县试之后是七夕,七夕过了马上就是七月半盂兰盆节。江妃不会在节日当天才回来,起码会提前三四天到吧? 必须要赶在江妃到达之前,把一切不安定因素统统消灭掉,不给江妃和江家留一点可以利用的东西! 不然江妃一到,身为继子的韩睿行动绝对会受限制。而且,还无法预测方正才会不会有新行动! “是的,要赶在他再次搞事前,搞掉他。” 对于敌人,韩睿从来不心慈手软。 他可怜别人,别人可怜过他吗? “啊……还有件事想麻烦你。” 说到这里,甘田田有些扭捏。 韩睿见甘田田欲言又止的模样,一时想岔,还以为甘田田有什么体己话要和自己说,心头微荡。 他脑子一乱,说出的话也柔和几分:“什么事?” 同时,他心里又有几分忐忑,她……到底要和他说什么呢? “那个,你知道,我小叔叔要考县试了……” 呃…… 怀春少年韩睿被无情的现实再次打击了,而且是狠狠地,小心灵瞬间受到了创伤。她就没有正事以外的话和自己聊嘛! 看韩睿脸色不好,甘田田还以为他不想揽这事。没想到韩睿有气无力地丢下一句“包在我身上”,又是不打招呼就跑掉了。 “什么嘛,跑那么快干嘛。” 甘田田腹诽了两句韩睿的“没礼貌”,但有了那句“包在我身上”,她又安心多了。 韩睿可不是随便给人承诺的啊。 第230章 谈玉书初战告捷(一) 县试报名结束后,很快就是考试的日子。 这种日子其实不需要甘田田出场,毕竟又不是她考试,让甘秋甘冬陪着小叔叔去考场也够了。 但是甘田田操心惯了,更加上担心谈家那些还留在德灵城的奴仆们搞出事来,影响小叔叔进考场,所以她还是决定再次请假一天,陪小叔叔考试! “最近我请假真的有点多啊。” 心虚的小学徒甘田田,对玄字号工坊里关照自己的申管事和樊大师傅很是感激,要不是他们一路绿灯,她也没那么容易经常请假,都惹得其他学徒侧目了。 不过那些学徒侧目归侧目,私下倒没太多人说她坏话,例如“仗着上头有人从来不守工坊规矩”之类的。 前面说过,能当官家学徒的,智商一般都在平常人之上。他们只做对自己有益的事,背地里说别人坏话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很少有人去做。事实上也不是没有,主要还有一点,甘田田是个姑娘家…… 玄字号工坊目前除了甘田田,还没有第二个女学徒。一群老少爷们聚在一起说个小丫头的坏话,自己就先臊死啦! 天刚麻麻亮的时候,甘田田和甘秋就陪着小叔叔来到县学外,又是一片人山人海。 那天陪小叔叔报名的时候,甘田田已经见识了不少须发皆白的“老童生”,所以今天对那些提着考篮气喘吁吁的驼背老头子就见怪不怪了。真是不撞到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不见黄河心不死……呃……的好汉啊。 不管是考生还是陪同的家人,个个表情肃穆,半声多余咳嗽都无,搞得本来不紧张的甘田田都开始紧张了。 她为什么不紧张呢?当然是有原因的…… 为了舒缓紧张,甘田田又开始东张西望看风景。县学她是知道的,却很少到这一带来,今天还是头一次正经观察这神圣的学府呢。 县试这种事,因为要在一天里把全县几百上千甚至几千考生集中起来,在同一个地方考试,所以对场地的要求就很高了。可以遗憾地说,大萧起码有一半的县城在举办县试的时候都很凑合……要花很多很多钱搞很大很大的场地啊! 为了这临时的考试,要搭许多考棚,还需要桌椅板凳。听说有些偏远地区,连桌椅板凳都凑不齐,要考生自己想法子搞定呢,基本上就相当于甘田田上辈子听说过的山区孩子带课桌去读书了。 德灵因为香药业发达,县里收的税不少,属于中等富庶的县,所以考试条件还是很不错的。 起码眼前这县学就盖得很大很宽敞,估计容纳本县的考生是足足够的了。 “人好多,什么时候才能进去啊……”甘秋无奈地嘟囔着。谈玉书没说什么,也没露出焦急的表情,只是摇头苦笑。 甘田田却笑了:“大哥,小叔叔,你们不用担心。” “啊?为什么?” 甘秋憨憨地追问,甘田田却笑而不语。隔墙有耳啊,什么话都不能乱说,默默捞好处就是了。 没过多久,等正式开始放人进去,书吏们唱名的时候,谈玉书和甘秋再次领会到甘田田的能耐。 才叫了十来个人,就轮到了谈玉书的名字! “这排序还不错……没白花钱啊。”甘田田有点肉痛自己送给唱名书吏们的银子,但这还是值得的! 说实话,谈玉书和甘秋都有点“不通俗务”。没有甘田田处处打点,他们是想不到还有塞钱提前进场这种事的。 甘田田却早想到了,毕竟“生活经验丰富”啊,很多事的道理是想通滴。 先进场有什么优势呢? 虽然先进后进,都得等人齐了才能开考,可先进去的能挑考座啊! 就算德灵县学条件不错,能给所有考生提供正经桌椅,位置也有好坏之差的。离考棚外头太近会被晒死,坐在太里头光线又不好,挑座位也是门技术活啊! 不过甘田田也没絮絮叨叨让小叔叔好好挑座位,她相信这点小事,小叔叔还是能搞定的。他也不至于生活白痴到这程度啊——真那么没脑子,还是别考试了…… 谈玉书对侄子侄女笑了笑,提着考篮进场了。 然后又是漫长而无聊的等待时间,要考一整个白天呐。可家属们就没哪个舍得走的,就算自家考试的人进场了,也都在附近找位置蹲下来,巴巴地守着大门。 甘田田当然不会这么傻等,她可是个追求生活品质的懒虫……早就在县学附近的茶楼定好了位置,打算在那儿和哥哥喝一天茶,顺便把午饭都解决了。 她也有好些话想和大哥聊。譬如这段时间乡下庄子的佃农们有什么动向,庄稼种得如何了,是否还有人在动自家产业的歪脑筋,等等。 甘秋不嫌妹子啰嗦,逐一相告。 听甘秋的叙述,最近家里田庄情况还是蛮不错的。自从把企图破坏自家产业的付财主一家打脸后,附近庄子的人都知道这新来的甘家也不好惹,和大世家方家有关系,大家还是别找他们麻烦了。 佃农们在梁有光等人的带领下,活儿也干得不错,今年天气挺好,秋天时大概能有个好收成。 再有就是些七零八碎的八卦,什么付家那位才女小姐总算成亲了,还真是招赘,新郎好像是个外地来的孤身读书人。梁有光家和甘田田相识的小闺女二花,和几个同龄少女进城找活干。 一开始梁家说女儿想进香坊,考不上学徒……也难怪,二花不识字。后来好像到了一家香铺里帮佣,甘田田问甘秋,二花进了哪家香铺,甘秋却摇头表示不清楚。 “那哥哥下回到庄子上,可要替我打听仔细了呀。香铺里帮佣干活挺累的,要是遇上坏心主家,二花怕要吃苦头呢,我想知道她是去了哪家。” 甘秋应下了,却又笑道:“给人帮佣做活,哪有不吃苦的呢。” 平平淡淡一句话,却让甘田田想到了甘秋当初为了养活自己和二哥,咬牙在码头上日夜扛包的往日。 大哥真是个好哥哥,甘田田温暖地想。 第231章 谈玉书初战告捷(二) 却说谈玉书进了考场后,因为是头一批进去的,有大把宽裕时间来找位置。 他没有辜负甘田田送出去的那些银子,在认真思考后,找了一个光线充足又不会被太阳照射到的好位置,淡定地坐了下来。 进场早,也能有助于平静心态。 谈玉书静静地坐在座位上,不像周围已经进来的同伴们一样开始翻看那些答题纸,也没有急着整理笔墨纸砚。 他在想心事。 谈家奴仆再次到来的事情,甘田田是想瞒着他的。她不想干扰他考试的心情。 可昨天晚上,他从乡下赶回城里在甘家住,以便次日早起赶考时。很少特意找他说话的甘秋,来到他的房间,几番迟疑之后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从柳婆子一行到他新婚的小院寻人,到他们上门被甘田田的词锋逼退,再然后,王三、南安户籍、讹诈殴打谈家人…… 谈玉书听得目瞪口呆。 在他只顾着埋头读书的时候,侄子侄女们,竟为自己做了这么多。甚至因为他,和那些寻常人根本不敢接近的恶人打交道,还做了不少游走在法律边沿的事。 相比起来……他这个叔叔,算什么大人? 谈玉书想起结义兄长去世那天的情形。 那时的甘父已经是回光返照,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紧紧握着谈玉书的手,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弟弟,以后孩子们就靠你了”,没半晚就咽了气。 从那时起,谈玉书就发誓要担负起一家之主的责任来,将几个侄子侄女养大成人。 可他会什么呢?他的力气连甘秋这半大孩子都比不上,只拿得动笔杆子。于是,他只有到庙会上给人抄抄写写,赚取微薄的生活费。 他不得不同意甘秋到码头上当苦力,不得不答应甘田田去夜市卖冰碗,他真不想让这些孩子们也去卖力气!可他真的太没用了! 没想到,侄女越来越能干。不仅赚来了银子,给家里置办下田产,还和本县名门方家有了交往,让方家大少爷一而再再而三地给甘家帮忙。 开始的时候,谈玉书还有点担心方少白对甘田田心存不轨,虽然他觉得人家一个大少爷不太可能对个黄毛丫头有什么兴趣……但万一呢? 连甘田田和甘家兄弟都没想过,谈玉书曾有过这种担忧。 谈玉书心惊胆战地观察了好长一段时间,确定方少白真的对甘田田有男女之事上的想法,才稍微放心。 后来,侄女为了挣钱,委屈自己跑到郁金坊去当学徒,又为了保护家里的产业,拼命努力成了官家人。 侄女真的很能干很厉害,甘家似乎已经完全不需要自己这个唯一的成年人守护了。按照谈玉书原来深藏心底的想法,他是打算在成亲后就正式和甘家分家,不再沾染甘家的产业钱物,这些都不该是他这外姓人得的。 若侄子侄女没能力生活,他就该养活他们。但既然他们已经活得很好,他就放心了……谈玉书是这样想的。 却谁知,在成亲前,得知自己的身世另有秘密? 他当时就不相信谈福的说法,母亲不会无缘无故带着他远遁千里。当年的谈家,一定发生了很不愉快的事,才会让母亲不惜抛弃一切带他走! 母亲埋在了德灵城外的青山上,他也不愿意抛下母亲,乐颠颠地回到谈家,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当一个所谓的少爷。 更何况那些人竟企图摆弄他的婚事! 谈家,他是要回去的。可不是在这种时候,在这种……自己什么都没有的时候。 如今回去,他必然会成为一个傀儡吧。 他可以忍受清贫困苦,但不能忍受当别人手下的棋子。 然而不想当棋子,他总得有能够自主的本事。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唯一的途径,大概就是通过科举取得功名吧。 这种心情,促使谈玉书不顾一切,头悬梁锥刺股地住在乡下,仅有的生活就剩下了读书。 只有读书,只有功名,才能让自己活得更自由! 也只有一步步挤上那条艰难的青云路,他才能……庇护他所爱的妻子和家人们啊。 想到妻子,谈玉书总觉得对她又爱又怜,还存着深深的愧疚。 妻子实在太贤惠了。 他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拥有这样好的妻子。 那些嘴碎的街坊,过去老是说他的妻子杨氏长得不好,又不常出门见人怕是性格孤僻什么的……哪有这种事? 不过是长得高大点,性子内向点,也是错么?还好,这妻子是自己选中的,他没选错! 苦读数月后,谈玉书心无旁骛地准备考试,却听说了谈家人又要来干扰他的生活,被侄子侄女们阻止的事。 谈家!又是谈家! 甘秋说完,续道:“小叔叔,田田本来是不让我们告诉您这些事的。” “她怕您被这些事扰乱了心情,影响考试……” “可是我觉得,还是该告诉您。”甘秋深吸一口气,才道:“谈家这些人,可恶!实在太可恶了!” “小叔叔,阿长相信您一定能考过!千万别让那些人得逞!” 甘秋握住谈玉书的手,用力摇了摇,眼神中燃烧着少见的怒意。“那天来的老婆子,竟威胁妹妹,说要托什么关系,把妹妹从香坊里开除……” “要不是妹妹说不能伤人性命,我都想把那老虔婆踹进山沟沟里去,让她一辈子爬不上来!” 被甘秋的手劲握得有些疼痛,谈玉书却能深深感受到他的愤怒。 是的,甘秋真的非常非常愤怒。 他视如珍宝的妹妹,竟被人这样威胁…… “阿长,你的心意,我懂了。” 谈玉书明白了甘秋找他说话的用意。甘秋是见惯了他温文和气的模样,生怕他考试的时候又犹犹豫豫,特意来给他鼓劲,坚定他的意志。 “我会努力考试的,无论如何,不会被那些人摆布……绝不会让他们威胁到田田!” 锣声将谈玉书的思绪拉回现实,所有的考生都已经进场。 考试马上就要开始了。 谈玉书脸上,平静无波,眼底却透着深深的坚毅之色。 他必须奋力一搏! 第232章 谈玉书初战告捷(三) 他必须奋力一搏! “那天你说要关照你家小叔叔……” 夜半,兰院,常客韩睿坐在甘田田对面,说道:“他自己考过了啊。” “真的?” 甘田田难以抑制心中的狂喜,情不自禁抓住了韩睿的袖子:“你没骗我吧?” “没有啊,少白哥帮你打听过了。” 明天才是放榜的日子,但有关系的人,比如方家,提前就能得知谁过谁不过了。县试的随意性还是挺大的,所以,可操作性也大……接下来的考试就没那么好过了。 甘田田放下心头大石。虽说小叔叔靠自己实力考过了,但她也不后悔找人去打招呼。 起码能保证小叔叔不被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户刷下去啊! 有能力是一回事,没后台被人欺负也不少见。县试啊,除了拼才学还要拼人脉呢,这里头的种种潜规则,即使没下过场以后也没机会下场的甘田田,都能想通其中关窍。 既然确定小叔叔县试能过关,甘田田心情大好,也有心情继续和韩睿谈“大事”了。 “上回说的计划如何了?离江妃娘娘回来,就剩几天了,你不着急啊?” 再过两天就是七夕,韩睿和方少白还真沉得住气! “谁不想快……”韩睿无奈地耸肩:“行了,这事有少白哥在谋划,我待会就去和他商议,应该很快就能下手了。” “你们打算找谁下手?” “大的那个。”韩睿很干脆的说。 方正才有两个儿子,都是童生,但都没有参加这次的县试。原因不明,也没人去问他们为什么……估计方正才拿出来的理由就是“年纪小”吧。 其实他们年纪的确不大,一个十七一个十四,不过许多学童在这个年纪也早进县试去试水了,当然能不能考过又是另外一回事。 方正才的正妻,据说早就在江南病逝。曾跟着他到本家露过脸的只有一位朱姨娘,年纪在三十上下,好像没有生养过。这一家子的家务,应该是由这位朱姨娘在打理。 曾经方家族长方正开还关心过这位堂兄的家庭生活,试探过他是否想在老家这儿续弦,娶一房继室。但被方正才婉拒了,方正开也没坚持,大家毕竟不熟嘛。 方正才十七岁的长子叫方少臣,次子叫方少任。韩睿和方少白计划逮过来当人质的,是方少臣。 “为什么选择他?” 甘田田好奇地追问。 之前听方少白探听回来的消息,不是说那一家子都号称躲到城外别墅避暑去了?他们能找到人吗?还是方少臣露了行踪? “嗯,你没猜错,是这小子在乡下呆不住……回城玩耍的时候被少白哥的人发现过,不过那次没逮住他。” 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韩睿开心地想。 既然知道他们有计划也定下了目标,甘田田也不多问了,反正这种脏活她又不沾手——想沾手也得有那本事啊! 次日放榜,谈玉书果然榜上有名,顺利过关。名字不前不后,不过这不重要了,甘田田也没指望自家缺乏名师指导的小叔叔能考出个案首来,那也太不科学了吧! “小叔叔,恭喜恭喜!太好了!” 尽管通过了县试,不代表谈玉书就有了功名,只是拿到了科场的第一块敲门砖罢了。但无论如何,考试过关总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在甘田田的操持下,甘家在酒楼摆下了好几桌上等席面,邀请谈玉书的妻家杨家和甘家老街坊,以及一些亲朋故旧来吃了顿庆祝宴。 申管事与玄字号的大师傅们,她都下了请帖,人家来不来是另一回事了。甘田田还特意把郁金坊的乔师傅、陈大姑都请了过来,连小伙伴陶桃都有帖子。 至于郁金坊陈坊主夫妇,她觉得自己身为过去的小学徒,还没资格请人家过来吃家宴,就口头上虚伪地去邀请了一下。 陈坊主还好,姚氏娘子可是拉住甘田田的手好一顿夸,亲热得甘田田都有些不适应。 那些郁金坊里的师傅学徒们消息不大灵通,姚氏娘子却是最喜欢在同行间走动的,堪称陈坊主的贤内助。玉江香坊的林坊主下德灵来,专门召甘田田陪着去城外上香的事,姚氏娘子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哎呀,听说你上月陪林坊主去上香,遇到山贼了,没受什么伤吧?听人说起这事,把我吓得够呛,还想着去德灵香坊办事时看看你,最近却没什么机会过去……” 姚氏娘子这话真是体贴热情得恰到好处,没掉她老板娘的身价,又表达出了深切的关怀,不愧是常年与各家夫人娘子走动交际的人物。 甘田田能说啥,只能感谢旧主的关心,再表示自己身体已无大碍了。她耳朵听得真真的,姚氏娘子在“林坊主”几个字上可是下了重音,暗示的意味不要太明显哦。 总之,姚氏娘子对这从自家香坊走出去的小学徒很是看好,决定继续依照当初的计划培养这支潜力股。所以尽管她不打算参加甘田田的家宴,还是包了个大红包送甘田田出门,下足了本钱。 出门时,甘田田好像隐约看到苏翠影的身影在附近闪了闪,等她再想细看时却又不见踪影了。 晚上吃饭时,在与闺蜜陶桃叙旧后,甘田田顺带问起了苏翠影的消息。 “啊,她也蛮下苦功的。” 陶桃是个厚道人,不会说苏翠影如何在郁金坊钻营的事,只说她如今很得徐大娘的喜爱,调香技艺也愈发精进。或许在下次秋考中,能考进德灵香坊也说不定。 又聊起她们熟悉的那些女学徒,好几个都已经不在郁金坊里了。大多是些年纪比较大的姑娘,都回家待嫁去了。当然她们家里为她们择偶的对象范围,也还是从事这一行的多,虽然不是绝对。 而陶桃自己,在甘田田离开后,得到了乔师傅的全心传授……呃,用甘田田的形容就是“富有乔师傅特色的填鸭式教育”,现在调香知识与记忆也是突飞猛进。酒席上,乔师傅还夸了她两句。 这边厢,甘田田喜气洋洋地为小叔叔庆祝。在城外的一艘陌生画舫上,全身黑衣的韩睿将身影藏在画舫屋檐下,静静地注视着某间厢房里的情形。 房间里,一名富家少爷打扮的年轻人,正与姐儿们推杯换盏,喝的不亦乐乎,唱起了酒令…… 第233章 绑票 德灵县城外某座村落附近,有一片相对附近民居而言,较为雅致的别墅宅院。 村里人都知道,这是德灵城里一些有钱富户在这儿建的避暑院子。每年入夏,那些闲得无聊的有钱老爷就带着大批家眷到这儿来避暑,虽然在村里人看来这地方也没什么好看的。 不就是有片湖,两座小山包?有钱人的世界真难懂。 此时,某座避暑宅院中,方正才直勾勾地盯着桌上那张微带着褶皱的纸片,眼神灼灼简直想要把纸片烧出两个大洞来。 纸片上字不多,就两行,但内容委实让方正才震惊愤怒。 他的大儿子被方少臣被对方抓了! “孽子!孽子!” 屋里并没有第二个人的存在,方正才失态地拍打着桌子,胸中怒火熊熊燃烧。 都警告过他多少次,不要乱跑,更不要进城!结果呢?那孽子还是不听话,非要隔三差五地偷溜出去寻欢作乐,怎么教训都不听! 他就知道总有一天这孽子会给自己惹祸,但没想过这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自从跟着方正才从城里搬到城外后,方少臣就没少闹腾。 一开始到德灵,他老是和自家老爹嘀咕着,过去在江南如何如何繁华,德灵比起江南来真是一个天一个地,又小又破没地方可玩。 后来出了德灵城,躲到这别墅里来,方少臣就更多怪话了。因为妻子早亡的缘故,方正才对这大儿子早年疏于管教,等真正想管教的时候才发现儿子已经长歪了,十足十的纨绔子弟。 所以之前族弟方正开好意提出,要让他的儿子们到族学里读书,方正才都不敢答应。不想和本家有任何牵扯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两个儿子的书都读得很差,说是不学无术都不冤枉他们! 想想祖上也曾出过文川公这样的进士,官至尚书,绝对的学霸考霸,偏偏一点都没传下来。 如果光是读书差就算了,方少臣还特别喜欢冶游玩耍。隔几天没能去秦楼楚馆里玩乐,整个人就蔫蔫的。方正才还以为儿子是在江南被那些狐朋狗友带坏了,没想到他自己一个人也能玩得忘形! 上次方少臣偷偷带着贴身小厮儿去樊江画舫吃酒,回来就被方正才骂了个臭死,连带那小厮都被打了十几板子。 谁知这孽子记吃不记打,这回居然连小厮都瞒着,自己翻墙偷溜了。 方正才早上没等到大儿子过来请安,只等到了护院战战兢兢送来的信箭。 信箭是在前院树干上发现的,不知何人何时趁着夜色射了进来。一看到这箭上绑着的纸条,方正才只觉得天旋地转! “到底是谁干的……” 纸条上没有具名,字迹也很陌生,只看得出是个男子的手笔。方正才咬着牙,一时间竟茫然无措,只能六神无主地在屋里不停转圈,转圈。 “难道,是本家……” 这年头刚进入脑中,又被方正才犹豫着排除了。不可能吧,本家……怎能察觉到自己在暗地里做什么呢? 从踏入德灵城以来,方正才自认行事相当低调,和本家的交往不远不近,应该不会惹起他们的警觉才对。 就算……就算他曾经一时冲动,请求那些“游龙帮”的人替自己绑票方少白与韩睿,还意外失败了,但过后他们都把痕迹抹掉了啊! 方家的嫡系,在方正才看来,不过是些窝在内陆小城里当惯了土财主、享受够了太平的傻瓜,愚蠢又迟钝!自己可是从小跟着父亲和那些潜伏在黑暗中的人打交道的,什么风浪没见过?怎会在这条小沟里翻了船? 想到那些所谓的“游龙帮”的黑衣人还藏匿在城中方家别院里,死死守着那一大批财富,方正才本来就黑透的脸色更是涨成了猪肝色。 都是些吸血的水蛭!靠着吸他的血来肥了自己! 如果有得选,方正才根本不想离开江南,不想回到德灵老家,更不想把父亲传下来的财富生生分给别人一半! 这时的方正才却没想到,那一半本来就是他爹方治俊吞了人家游龙帮的。人家只是上门追债罢了,没把他们全部干掉都算客气…… “如果是本家那些人,他们为何要绑了我儿,又巴巴地跑到我眼前来示威?” 方正才想不通,完全想不通!但更重要的是,他该怎么办? 要是一般富商乡绅遇到这种事,要么出动自己的私人武装要么报馆,也有人专找城里一些干脏活的掮客去探听消息。 但方正才却都不能这么干,他屁股底下不干净,自己都怕官府找上门呢,不敢往大了闹啊。掮客……他一个外地来的生面人,一时半会去哪里找掮客? “……你啊,不该自己干这事的。” 方少白坐在韩睿对面,看他优雅地吃着薄春亲手烫的鸡丝烩,摇头道。 韩睿笑了:“这事,谁****都不放心啊。” 还是那句话,可用的人手太少,这个问题以后一定要解决……他也明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也知道不该以身涉嫌,自己潜入画舫去把那小子逮过来。 可事关重大,他不希望这事有一丝一毫的纰漏。 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要尽快把这一堆隐患消灭掉。等江妃来到时,他还得打起全副精神对付这位继母大人呢! 还好,方少臣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纨绔,比想象中更容易逮住。昨晚趁他独自转到屏风后去解手的一瞬间,韩睿就悄无声息地潜入,连打照面的时间都没给他直接就把他弄昏了。 最近自己的内力似乎精进许多……尽管一直以来他都没有停止过修炼,但近来几个月里,他的内力层次正在以之前几倍的速度增进。 难道这就是师父曾说过的突破先天真气的前兆? “好,吃饱了。” 韩睿搁下筷子,唇边露出一丝冷酷的笑意。 “要对不起春娘了……这么漂亮的船,要被那小子的血污弄脏,真是抱歉啊……” 方少白一言不发,紧跟着韩睿往舱底的密室走去。 第234章 香料都很贵…… 天气越来越热了啊。 傍晚时分,甘田田从玄字号工坊下工,反手一抹额上晶莹的汗珠,只觉得鬓边发丝都湿透了。 薄薄的夏衫贴在背上,威风一下下拂过的时候,带来几许难得的清凉。 这种时候,连饭堂都不想去,恨不得早点回院子里狠狠地泡上半天冷水澡才痛快。 马上就是七夕了。 “要是在家里,我就做一堆冰碗吃,哼。” 嘟囔抱怨着饭堂贫乏的伙食,甘田田还是不得不去凑合一顿晚饭。做人要合群,不要开小灶,这是不对的…… 想起去年七夕夜市卖冰碗的事情,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短短一年里,发生了多少事情呢? 她认识了韩睿,认识了方少白,哦,更早的时候还认识了姬冰云。 从对香药毫无所知,到进民间香坊当学徒,没几个月又被特许进了官家香坊,上了官府的名册,成了正儿八经的官家人。 不过是几步路,却觉得像走了好久好久……她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迄今为止,她仍是连匠人身份都没考上。姬冰云倒是对自己寄予厚望,说什么年底前一定要拿到调香匠人的资格……想得容易! 要从官家学徒变成调香匠人,理论上只需要经过一次内部测试。可是,这测试的内容,很复杂啊! 不然,那么多师兄师姐在德灵香坊里干了好几年,怎么都没取得匠人资格? 她现在还在给大师傅们打着下手,磨料磨得一手茧子,更别提了…… 根据旧历,在县级香坊理,学徒们在掌握所有香药基础知识和加工技艺后,学习的内容就是按照香方调制已有的高级香品。 因为香品分类太多,等级也不一样,所以能够掌握更多更高级香方的匠人,成绩就更优秀。 每三个月考试一次。考试内容是调香。依然是抽题。三次不过关就打回作坊里去。 同样是学满一年才有资格参加更高一级的考试。每年只有三个晋级名额。 至于升府级香坊的考试内容,她都没心情听,先把眼前马上就要到来的内部考试考过再说! “我才学会最基础的调香法……” 甘田田对姬冰云大吐苦水:“万一抽到很难的题目,怎么办啊?” “那就通不过啊。反正就算这次没过,不还有两次机会嘛。” 姬冰云毫无同情心,肯多说两句都已经是极限。 “喂喂喂,你怎么能这样说……” “我也可以说,都这么尽心教导你了,你还学不会——你是猪啊!” “……太过分了!” 甘田田真想挠姬冰云一脸!虽然挠不到! 看甘田田真的被自己气到,姬冰云反而心情好了起来。哼,让你不老老实实学调香,总掺和那什么韩睿的事情?荒废学业啊! “好啦。不用太担心。” 呃,这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吗?甘田田唾弃道。 “虽然你只掌握了最基础的东西,但是,都是扎扎实实地学会的。” 姬冰云不会随便夸人,他更不知道什么叫“安慰”。 他所说的,可是事实。 甘田田入行晚、时间短是不假,但她从一开始就走了最快的捷径——那就是名师指导加上高强度的死记硬背。 在乔师傅手下,她一遍又一遍地抄着药书药典,一遍又一遍地把基础夯实。许多学徒入行时间比她长好几年,但一开始的三四年里,几乎都是在打下手,干苦活,根本不可能学到那么多东西。 而在乔师傅之后,姬冰云耐着性子,又用他的法子把她囫囵吞下去的知识梳理了一遍,帮她把那些知识都消化成了自己的东西。 来到德灵香坊这几个月里,她好像学得不多,但每天眼见的、听到的,都是极专业的加工香料技术。大量地接触上等香料,也让她终于能够开始辨别香药的好坏。 “从今天开始,每天晚上,你要跟我学一个时辰的调香。” 姬冰云早想这么干了,只是过去甘田田一下工就喊累,宁可发呆也不跟着他学调香。现在终于给他逮到机会了吧! “……我说大师,我没香料啊。” 甘田田苦着脸,她过去老是推脱,不是因为懒——好吧,懒也是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学调香要耗费许多香料。 别以为进了官家香坊当学徒,就能随随便便用香坊里的边角料来调香。没门!连一般师傅都不行!只有大师傅才能随心所欲地用香,但那也得和洪总管申请,按量分配,不是说用就能用的。 由此可知洪总管在德灵香坊中的地位,要不是申管事后台硬,哪敢和她硬抗,从她手里分权分利益? “买。” 好不食人间烟火的一句话啊…… 所有的香料,哦,或者说符合姬冰云姬大师他老人家要求的香料,都、很、贵。 沉香、麝香、檀香、龙涎香……这些最基本、用量也是最大的香料,随随便便买几两,就是中等人家一个月的用度,还略有富余呢。 所以为何学调香的,多是香药行中的子弟,最不济也是寻常人家孩子,就因为花费大。苏翠影和陶桃这些女学徒,别看在香坊里不打眼,家里条件都不比甘田田差。 官家香坊的学徒就更不用说了,像甘田田这种半路出家的几乎没有,谁家不是开着香坊,或者家中长辈是香铺的掌柜? “你有钱啊。” 姬冰云可是眼看着她把韩睿给的一千两存进钱庄的。就算用了一些,也还有小一千呢,买香药足足够啊。 “大师啊,那是我的棺材本,不能动的啊!” “你才多大就存棺材本!” “总之那钱不能动!” “……那就去仓库里偷边角料啊。” 能逼得姬冰云说出这话来,甘田田也够强大了…… 呜呜呜,你这种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富家子,根本不懂小钱钱对穷人家而言多么重要!安全感你懂吗,你懂吗…… 话是这么说,甘田田也知道不买香料勤加练习是不行的,除非她想被香坊扫地出门了…… 第235章 下手 这夜直到入睡,韩睿也没有再来。甘田田枕着自己调制的不那么纯粹的香气入眠,心想,他们的行动成功了吗? 会不会有危险呢? 应该不会吧…… “你还真担心他。” 半个时辰后,甘田田早已熟睡,姬冰云的身影才出现在半空中。 看着甘田田酣睡的脸庞,姬冰云心情有些奇怪的纠结。他不想去深究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难言的情绪,他只知道……韩睿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 而此时,那“令人讨厌的韩睿”,正全身黑衣,聚精会神地凝望着不远处的方家别院。 夜已深,不大的别院宁静而安详,与周围的民居毫无差别。 但韩睿知道,这里面隐藏着超过八个身手高超的游龙帮高手,以及四五名管家、小厮,护院。 这些人,今晚…… 都要死。 韩睿眼中闪动着冷峻而肃杀的精光。纵使他手下早有了人命,然而十三岁的小王爷……并不是那么热衷于当一个杀手。 可是他不能不下手。 就像在“春光好”画舫的舱底暗室里,他可以眼睛都不眨的,用各种残酷的方式审问那小鸡仔一般毫无反抗能力的方少臣。 他需要情报,非常详实的情报。方少臣不肯吐露真相与内情,他和方少白就会一直陷身于危险之中。 为什么要对方少臣仁慈呢?那在暗中虎视眈眈想要谋害方家嫡系的方正才等人,又想过对他们仁慈吗? 那天指使土匪来袭击他的时候……谁又对他起过什么仁心呢? 暗室中,面对凄厉的惨叫与冲鼻的血腥气,还有极富冲击力的残忍画面,方少白都极力一言不发,笔下不停地记录着方少臣的口供。 等离开暗室之后,方少白立刻把那叠口供资料丢到韩睿怀里,跑到甲板上对着江水一顿干呕。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失态过。 薄春远远地看着他,看到韩睿眼中的冷意,又担心又不敢接近。 “没事吧。” 韩睿淡淡地递给他一杯酒,却被方少白一把推开,直接拎起桌上的酒壶灌了个痛快。 再怎么早熟沉稳,方少白本质上仍是个儒雅书生,富家公子。这种事,他想着换了自己能不能下手……结论是,不行,他真的比不上阿睿狠心。 “好像那丫头说过一句话……” 方少白狼狈的时候,韩睿却突然笑了。 “她说什么,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啊……真是有道理。” 韩睿已经洗净了手,但手上的血腥气味,仍是不时萦绕在鼻端。这种感觉当然是不舒服的……可是,他心里却很平静。 “总之逼问出了很多有用的信息,不是吗?” “嗯……” 想到舱底里那已经痛昏过去好几趟,又被冷水泼醒,现在估计只剩半条命的堂弟,还有他浑身上下的伤口……方少白就又想吐了。 “别担心,都是些皮肉伤,我还没给他洗洗骨头呢。” 韩睿不是个残忍的人,但有必要的话,他可以比任何人都残忍。 方正才果然很宠信这个大儿子。 他们之所以把人质目标一开始就定了方少臣,而不是他小几岁的弟弟,就因为知道方正才对这儿子十分要紧,方少臣或许能知道一些有用的信息。 刚开始的时候,方少臣还想咬牙不说,抱着一丝希望……方少白毕竟是自己的堂兄不是吗?他不是总在温和地笑着,对所有人都很好脾气的样子? 还有这个把自己逮来的小王爷韩睿,是,他是没想到韩睿会这么厉害。但他怎么说也是个皇亲国戚,或许身手很强劲,总不会……总不会像那些衙役官差似的穷凶恶煞吧? 事实证明,小纨绔方少白太天真了。这世界永远比他想象的更残酷。 从他不听父亲警告,私自跑到画舫上寻欢,把自己的安全丢到天边去的时候起,他就不要对未来抱什么希望了……不过,就算他没独自被逮,韩睿也不会让他们一家安逸得过下去的。 谁让他们威胁到了自己的利益,还主动跳出来让他注意到他们呢? 血肉模糊的方少白对韩睿而言已经没用了,留着他一条命,是预防万一的情况来和方正才谈判而已。 给方正才送去的信箭,也不是真要告诉方正才线索,让方正才好来对付他们。恰恰相反,他们是要把水搅浑,让方正才疑神疑鬼。 方少白说,在与方正才有限的交往中,他察觉到此人极为多疑。方少臣失踪,对方肯定会怀疑是本家出手,这时候高调地送去信箭……反而会让方正才乱了方寸,拿不准是不是他们了。 根据方少臣提供的信息,方少白与韩睿定下了先下手为强的计划。 “先把那宅子烧了……断了他们后路再说。” 那批所谓的“财富”,是最容易暴露江南方家“勾结海盗”的证据。现在他们应该先把这最显眼的东西给消灭掉! 于是,在这暑气渐蒸的夏夜里,湘王府的小王爷韩睿,不得不把自己的角色从严刑拷打善良百姓的恶徒,转换成深夜入府杀人放火的杀手…… “唉唉唉,真是能者多劳啊。” 韩睿无奈地在心里叹气,自己真是太辛苦了……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已经厌倦这样事事“亲力亲为”了,必须要多收几个帮手才行! 韩睿闭上眼,让真气在体内流转,感受着内力一阵阵的变化。 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上弦月恰好藏入一片飘过的乌云间,天地为之一暗。 韩睿拔身飞跃,悄无声息地往那座院落潜入…… “走水了!走水了!” 甘田田酣睡正甜,忽然听到屋外的叫嚷声,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放心,不是香坊里起火。” 听到姬冰云的说,她的心才稍微安定一些。 她迅速整理好衣裳,跑到兰院外,只见甬道上聚集着好些个姐妹,都在往远处的火光指指点点。 “这是哪儿起火了啊?” 甘田田心里猛地一跳,那个方向……好像是韩睿说过的,什么方家别院所在的地方? 不会吧,德灵城这么大,不会这么巧吧…… “阿睿,你受伤了!” 方少白带着亲信手下结束收尾工作,回到“春光好”上,看到韩睿正光着上身给自己缠绑带,忙赶过去查看他的伤势。 “小事。” 韩睿想笑笑安慰表哥,谁知一牵动嘴角,脖子上的伤口又开始痛起来。 “都伤成这样了还叫小事!” 第236章 担心你 “都伤成这样了还叫小事!” 次日晚上,韩睿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从甘田田的嘴里。 白天里,甘田田一直惴惴不安。 一直没听到韩睿来报消息,虽然理智上知道大白天他不可能过来,也知道他在忙着自己的事,哪有空来管自己的小情绪…… 但她就是担心,就是担心啊! 尽管如此,她也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不让低落的心情影响到工坊里的工作。只是这样一来,脸色就更难看了,搞得樊湘师傅还以为她又旧伤复发了,还主动提出要不要给她放半天病假回去休息。 “谢谢樊师傅,不用了。” 人家客气是一回事,她不能搞得自己太特殊啊,前段时间请的事假也太多了。师兄们不说什么,自己总得懂事吧。 “有什么好担心的。” 姬冰云不屑地冷哼:“烧个房子就跟他有关了?” “不是担心这个……” 应该说,不止担心这个。对韩睿的事情知道得越多,她就越是……有些心疼他。 他背负的东西,面对的阻力,真的太多了…… 可是韩睿曾说过:“如果我肯放弃,其实是可以过得很轻松的。” 是的,如果他肯放弃挣扎,让父王与江妃摆布他,他可以过得比现在“轻松”一百倍。 湘王再无视他,也不会特意虐待这儿子,吃喝短不了,伺候的人也不少。江妃嘛,要的就多了些。她想吞下方王妃留下的嫁妆产业,想让自己的儿子当世子,还有她的娘家也想取代方家,成为德灵县的第一家族。 要是韩睿什么都不做的话,他也许可以当一个浑浑噩噩的纨绔子弟,然后在十八岁前的某一个日子里,发生一些致命的“意外”。 也许是吃坏了肚子腹泻直至急病而死,也许是从马上跌落下来活活摔死,也许是春日踏青驾舟游江落水淹死…… 然后,江妃的儿子,就成为了名正言顺的湘王继承人。 他不愿接受这样的命运,就只有不停地抗争——尽管,他也并不是那么想要当上湘王。 可是,他想不想当,是他的事! 熬到深夜,也不见韩睿到来,甘田田以为他今晚也不会来了。谁知当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才将她唤醒。 她一开始奇怪他为何不自己点灯,如同他过去到来的时候。当她把灯盏点燃,第一眼就看到了他脖子上的白布带。 他受伤了! “你受伤了?伤了脖子?还有哪里?” “……没什么。” “我不信,你给我看看。胳膊呢?还有……” 甘田田这会儿才不顾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马上扯着韩睿的衣裳要看他的伤势。饶是韩睿身手敏捷,一时竟没有将她甩开——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力道会伤了她啊。 他只能笨拙地左右躲闪,可夏天衣衫单薄,甘田田一下子就把他外裳给解了一半。 白绸中衣下隐约可见布带的痕迹,还透出淡淡的血迹,可见他胸口也受了伤。 “没大碍……都是小事。” 韩睿故意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想让她安心。早知道就不过来了! “都伤成这样了还叫小事!” 甘田田压低声音吼道:“你也太儿戏了吧,不知道别人会担心你吗!” 呃…… 这话好耳熟,而且,她说什么? “你……在担心我吗?” 韩睿眼中流动着难言的光芒,嘴角抿起,像是要掩饰自己的情绪。 其实甘田田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到了。 她怎么就……怎么就说出来了呢? 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啊,姑娘! 在这年月,一个姑娘家对男子说“担心你”,也太出格了。就算在她上一世,她也只会对要好的朋友才说“担心”这样亲昵的话语。 上一世,甘田田并不是个善于和异性打交道的人,当然更不善于谈感情。这一世似乎也是……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总这么尴尬着不是法子,她清了清嗓子,生硬地说:“对啊,我担心你,不行吗。我们是朋友吧?” “哦。” 韩睿异样高亢的情绪像被泼了盆小冷水,朋友啊……好吧,他们的确是朋友,没错就是这样。 也只能是朋友啊。 “我今晚来是……” “先别说其他的,你这伤怎样了?”甘田田打断他的话,眼睛只盯着他胸口和脖子的布带。不管怎么样,人要没事啊! 这年头可没有破伤风针,受了伤不好好处理,很容易伤口感染死掉的! 虽说她学的是调香,但香药不分家,如今甘田田对医药也略懂一二。不说多的,寻常方子还是能看懂,甚至可以写一些家常的小方子。 韩睿身上的药味,她能闻得出是用了几种比较名贵的伤药,稍感安心。但在上药前,伤口得先处理干净,否则还是会有麻烦。 “你放心。”韩睿虽然为她刚刚那句划清界限的“朋友”而有些情绪低落,但仍能感受到她的关怀,心里也好受多了。 “调香我不如你,疗伤,我比你强多了。比这更重的伤我都受过呢。” “你啊……” 他明明是个王子皇孙,不是吗?明明该在家里养尊处优,逗逗鸟儿,吃好的穿好的,睡觉睡到自然醒…… 她没有问他是什么样的情况下受的伤,总和某些人的祸害脱不了关系。 “好啦,不说这个。我今晚也是抽空过来的,明儿还有的忙……哦,应该说,明天会忙足整整一天。” “怎么?” “因为,我昨晚把方家别院里所有的人都杀了。然后把里头那堆财物搬空……再烧了房子。” 说完这几句话,韩睿移开了眼睛,没有再与甘田田对视。 他能平淡接受自己手上沾满鲜血,可是她……她会怎么看自己呢? 就算她早知道自己习惯了与人打架,但刻意去要人性命,还是那么多人……她应该无法接受的吧。 韩睿曾想过要不要告诉甘田田这件事。 他可以选择不说的,只要他不说,甘田田永远也不会知道啊。或者告诉她,是少白哥的手下把那些人干掉的就好。 可他还是说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在她面前敞开自己,把自己的一切好的不好的,都告诉她。 就算她觉得他恶心、可怕、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他…… 他还是希望她看着他。 看着这个真实的他…… 第237章 逐渐越界…… 啊? 甘田田听到韩睿说的那几句话,脑子竟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 在这一刻,甘田田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去年的某一个深夜,韩睿为避官差躲入甘家,被她误会为江洋大盗的往事。 而后紧接着出现的画面,却是他带着她飞上高树看元宵烟火,满城屋顶乱跑,想看她出糗的样子…… 再然后,是那日在山道上遇袭,他奋力以一敌众保护她,宁可自己涉险也不让她受伤。 她早知道他不是寻常小王爷,更清楚他身手高强,不仅能高来高去,战斗力更是惊人……可是…… 他告诉她,他昨晚杀了许多人。 语气淡淡地,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韩睿……” 韩睿眼睑下垂,低头看着桌子上细细的木纹,听到耳边传来微带着叹息的呼唤。 果然让她失望了吧。 “……你啊。唉。” 出乎韩睿的意料,甘田田并没有流露出恐惧或疏离的表情,反而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少女的手,温暖、柔软却有力,指关节处有着薄薄的茧子,那是每天研磨香料不可避免地留下的痕迹。调香师的工作听起来很风雅,实际上也很风雅……却也是个体力活啊。 这双手,并不像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们的柔荑那般细腻光滑。 然而韩睿却被她手心传来的温度与力量所感动,即使甘田田还没说什么,他已经感受到她宽慰的心意。 “你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少白哥……还有方家,才会这么做的。” “所以,不要难过了。” 韩睿抬起头,对上了甘田田温柔的眼波,心中激荡不已。 她…… 是明白他的。 他不喜欢杀戮。一点也不喜欢。他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来告诉她这些事,心底里其实……真的,就是想有个人来告诉他,你没有做错。 剥去“小王爷”这种华丽的名头,他也只不过是个身手比大多数人都要强横的……十三岁少年。 他也会迷茫,也会动摇,也会质问自己——用这么多条人命来为自己的人生铺路,真的对吗? 尤其是那些手无寸铁的管家、小厮,看着他们刹那间死在他的暗器下,韩睿丝毫不觉得痛快,只有——厌恶。 厌恶自己手上的血腥气息,厌恶草菅人命的自己,这样的自己和江家、和继母,真的有区别吗? 在方少白面前,他不想示弱,用“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来说服方少白,实际上也是在给自己坚定信心罢了。 “田田。” 韩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次露出了笑容。 “我没事。” “事情很快就能解决了。” “明晚就是七夕……等我把这事处理完,我们去逛夜市好吗?” 七夕? 逛夜市? 呃,这是……约她去玩吗? 甘田田双颊飞红,头一次听到韩睿这样温柔地征询她的意见,说着约会的事情。 以往他大少爷可是霸道得很,去哪儿,干什么,都是一言堂。哦,有时候压根说都不说,直接就行动了,比如嗖地抱着她飞到树上,也不怕把她胆子吓破! 是她的错觉吗? 那个初见时傲慢锐气的少年,在她面前逐渐褪去了那层带刺的甲胄,露出柔和单纯的内里。 他不再把真实的自己紧紧包裹保护起来,而变得更加温和坦率,更加…… 亲近。 “好。” 甘田田没有推脱,爽快地应下。 “我们明晚要一起去逛夜市啊,所以请答应我,千万要保重自己好吗?” “嗯,我答应你。” 韩睿反手用力地握着她的双手,依依不舍地离开。 尽管并没有说出口,但他们似乎都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在这个夜晚之后……在他直言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她坦然接受之后,他们之间已经跨越了普通“好朋友”的界线。 至于将来会如何发展,他已经不想去克制自己,她好像也是一样。 昨夜,韩睿潜入方家别院,在游龙帮众未曾反应过来以前,以千钧重击之力与杀人于无形的暗箭,将宅院中所有活口悉数杀死。别院中的人们甚至来不及发出预警与喊叫,几声小小的动静,连周围邻居都不曾惊动。 而后,根据方少臣供出的信息,韩睿在密室中发现了那笔巨大的财富。 十几个樟木包铜角的大箱子,装的全是银锭和金条,上面的官家标识全被打磨掉了。另外再有数箱带有异域风情的珠宝,以韩睿从小就见惯宫廷内造珠宝的眼光,可以确定这些都是上等货,要是流通到市面上,估计能换几万两银子。 在金银珠宝之外,密室中还藏着上百包珍贵香料,分门别类地堆放在一起。韩睿因为近年来打理母亲留下的香铺,对香料行情也有所了解,这批香料比那些珠宝更加值钱。这些香料之所以没出手,应该是为了囤积居奇。 由于西域路上几个小国家常有动荡,以及东南江南海盗猖獗,异国传来的香料货源非常紧张。方正才和他的同伙们把打劫来的香料囤积着,可能是想等到香料价格飚得更高之后再出手,谋取暴利。 韩睿一个人自然搬不动这么些重物,还好方少白有一群得力的手下。在韩睿确认宅子里没有活口之后,给方少白发了信号,让方少白的人进来搬货。 最后,他再次进入宅子,一把火将这处别院付之一炬。 “唔,接下来……轮到你了。” 离开德灵香坊后,韩睿没有回到方家或者自己的院子,而是趁着夜色翻过城墙,往城外赶路。 在天亮之前,他要将躲在城外的方正才一家,用同样的方式灭口。 “我已经没有路可回头……” 站在方家避暑宅院外的高树上,韩睿聚精凝神,为自己的夜袭做最后的准备。不知怎的,脑中却现出这样的句子来……他没有资格感伤或叹息。既然认定了要这么做,就不要再犹豫了吧。 “田田,即使你能接受这样不择手段的我……” “可你能否继续看着我走下去呢?” 也许将来我会变得更加残忍无情,那时候,你还会像今天一样,温柔地注视着我,安慰我吗? 第238章 又一年七夕(一) 对于德灵人来说,这一年的七夕与往年并无不同。 少女们忙着换新衣,逛街市,有些殷实的家族还会把女孩儿们聚集在一起摆望月宴,向织女娘娘乞巧。小贩们也不会放过这一年一度的七夕夜市,彩棚像过去多年一样,从城里大街一直摆到了樊江边,好不热闹。 樊江码头上百艘画舫都张灯结彩,莺声燕舞,生意好得不得了。今年又有一群闲来无事的士子们要搞什么“七夕花榜”,熙熙攘攘前后闹了有小半月,在七夕当晚请了不少当红姑娘来比拼歌舞,又引来无数围观人群…… 对于德灵第一大族方家来说,今年的七夕还是和过去有所区别的。 只有少数嫡系族人知道,方氏某家从江南投奔来的分支,不知在外头招惹了什么江洋大盗,竟被人两天里连着烧了城里城外两处宅院,所有主子下人都在火灾中丧命,连全尸都凑不齐——事实上,火势太厉害,也分不清哪具残肢是主人或是仆人了。 虽然只是分支,但方家对亲族一贯宽厚,族长方正开对于此事仍是极为震怒,亲自派了心腹管事去衙门送帖子,请求县里尽力追查此案,为他死去的族人讨回公道。 同时,方家的主子们也下令不许奴仆议论此事,一经发现,不管是在方家做了几辈子的老仆统统合家发卖。这命令够重,加上方家素来治家甚严,下人们都不敢多嘴多舌的,这回也没敢乱传那一家子的事。 江家等家族对于方家的“秘辛”当然很感兴趣,尤其是江家,还特意派人去打探这事里有没有可作文章的地方。 但事实却让江家人很失望,这户人家……虽然与方家的陈年阴私有点关系,然而从过去多年以及他们回到德灵后的表现,真看不出有什么可利用的线索,也没有证据说明是方家嫡系下的手。至于吗? 就算是江家这种不讲什么世家规矩的暴发户,要打压分支也不敢用这种杀人全家的方式啊! 这就是韩睿力主下手前不能告知方家长辈,事成后再由他与方少白亲自告知族长方正开一人的原因。 方家同样下不了这种狠手,所谓的诗书传家,体面乡绅,做事顾忌多多。也只有韩睿这种人,才敢“胆大包天”地做下这桩大事。 当然,那批巨额财富,韩睿才不会吐出来,他和方少白都很有默契地没有上报这一点。方少白也不会傻得告诉老爹,自己私下养着一批干脏活的手下,这不是找抽么? 嗯没错,韩睿和方少白就是要黑吃黑。 如今那笔财富被方少白藏在韩睿的那处小院里,虽然说不上有多安全,不过除非有知情人报信,一般人都不会想到这平常的宅院中竟藏着这么多值钱东西。 在得知儿子和小王爷外甥联手查探并消灭了堂兄方正才一支后,方家族长方正开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当然,二叔爷方治俊勾结海盗贪墨赃物,堂兄所谓的落叶归根竟是想谋害本家嫡系……这些也让见多识广的方正开差点吓得心脏停止跳动。 要不要这么刺激! 方家大老爷、现任族长方正开,是个公认的稳重人,做事也公道,深得族人爱戴。 他对于儿子的培养要求,也素来以沉稳、得体、知礼为重。过去,他一直觉得方少白是个让他感到骄傲的能干儿子,现在…… 方正开才发现,儿子能干得过头了吧! 就像韩睿与方少白预想的一样,方正开先是震惊,然后勃然大怒,紧接着是质问,指责,拍桌子大骂方少白擅自妄为——他不敢骂韩睿——再再然后呢? 没然后了。 无论是方正开还是方少白都明白,他们名义上虽然还是父子,但方少白这个继承人在韩睿的帮助下,能量已经超越了父亲。他不再是族人与百姓们所以为的那个“等着继承方家大权”的大公子,长辈们想要掌控他的人生,可不是那么容易了…… 把表兄弟俩所能想到的戏份都演完了一遍之后,方族长也只能无奈地接受了现实,替他们擦屁股去了。总之就是不能让官府怀疑这家出事的分支有什么问题,把犯人往他们“过去在江南结下的仇家”上引。 这年头异地办案很困难的,就算是方家去了帖子,给县太爷送了厚礼,官府也只能象征性地派出许多捕快貌似搜寻线索与证据,其实嘛……就是做工给大家看。 县令也是个聪明人,尽管方家嫡系摆出要为族人声张到底的浩大架势,但从他私下听说的、方家勒令奴仆们不许谈论此事,可以看出方家绝不想从这案子里扯出什么丑闻。 所以啊,只要多多派人做出查案样子,让外人看到方家和官府是在努力抓犯人的,就够了……时间一长,谁还记得这家从江南跑回来的分支啊?听说那家人都没有功名,产业都是回乡后方氏本家分给他们的,估计也不会有别的苦主来找麻烦了! 对于甘家人与甘田田来说,今年的七夕,比去年更开心更圆满了! 去年他们还是挣扎在贫困线上的破落人家,唯一的顶梁柱甘父病逝后,全家还欠了好多债。谈玉书得去庙会上替人抄写文书,甘秋在码头上扛包卖苦力,甘冬从书塾辍学…… 而去年七夕,是他们一家生活逐渐变好的转折点。 那时三兄妹在甘田田的一力主张和“技术支持”下,在夜市上卖冰碗,赚到了“第一桶金”。甘田田还因此结识了韩睿,然后家里的情况一天天地好起来。 今年七夕,谈玉书顺利通过县试,马上就可以去府试了。 甘秋把田庄打理得井井有条,甘冬读书也很有进步,时常被先生夸奖。 甘田田更是不用说,响当当的官家人身份。虽然一个小学徒,在大萧的香药体系里属于金字塔的最末端,但用她的话说……总算是挤进了公务员队伍,就算是最末流也好过不入流啊! 第239章 又一年七夕(二) 按照往常旧历,七夕这天晚上,德灵香坊也是不设门禁的,任由管事、师傅、学徒们进出,也是一项“德政”。 不过第二天可没有休息,要照常上工还点卯,所以那些想要彻夜狂欢的年轻人们注定要失望——他们可不敢第二天一早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去上工! 天还没黑,德灵香坊的学徒们就三三两两结伴成群地出门了。 甘田田却还呆在兰院里没出去,这让那些来邀她一道出门逛夜市的师姐们很是奇怪。难道甘小妹不喜欢逛街? 怎么会呢?像她们这种未嫁的女儿家,平时单独出门总有些引人侧目,但今晚可是女儿们的天下啊!就算再不喜欢出门的姑娘,也会忍不住和大伙一块出去走动走动,看看景儿也好啊! 对此甘田田一致的回应是:“身体不适,懒得走动……” 作为一个前段时间刚刚因为遭遇山贼受伤,被人大张旗鼓送回来、还得了好多天病假的伤员,甘田田的答案具有不容置疑的信服力。 其实她不是身体不适,是心里着急啊! 韩睿和她约定今晚见面,可也说了他要去解决那个“隐患”。如今太阳都快下山了,他人在哪里在哪里? 可别真出事了…… “哼,出事才好呢。”姬冰云十分不爽地嘟囔着。 “小姬,你到底和韩睿什么仇什么怨呐。”甘田田很无奈,这两人对自己而言都很重要……但为什么小姬就是看不惯韩睿呢? “没仇没怨就不能讨厌那小子么?” 姬冰云理直气壮地反驳,让甘田田无话可说。好吧,反正也没见你特别喜欢过谁,你高兴就好。 “谁说我……”姬冰云似乎不服气,想要再次反驳甘田田,却发现甘田田一下子扑到了窗前。 就在方才,一支小箭从窗棂空口处闪电般钻进来,“叮”地钉在桌面上,箭尾上的小纸条随着余波摇摇晃晃——真碍眼! 姬冰云快气炸了,又是韩睿! 甘田田三下五除二换好了外出衣裳,把自己那“身体不适”的借口丢到了九霄云外,蹦蹦跳跳把纸条揣在怀里出门了。 纸条上就写了“春光好”三个字,不知头尾的人完全看不出在说什么。 当甘田田来到樊江边时,夕阳已经沉入江底,连余晖都已被黑夜吞噬。然而樊江内外热闹更胜白天,甘田田无比艰难地才挤到码头上,寻找着薄春的花船。 “大功告成。” 韩睿的笑容,终于让甘田田悬了许久的心落下地来。 说这话的时候,她周围可不止有韩睿一人,所以她暂时没法追问详情。 方少白与薄春固然在花厅里,薄春的婢女水荭等也捧着果盏杯盘时常往来。薄春还拿出两件新裙子和一套细金镯子,说是送给甘田田的七夕礼物。 “啊,多谢春娘姐姐。我出来得仓促,却没给姐姐准备礼物……”甘田田又高兴又有点尴尬,自己真是不懂规矩! 这时候就体现出家族中女性长辈的重要性了。女孩儿家的规矩,自然都是由家里祖母母亲等长辈教导,一代传一代的。所以才有丧母长女不娶的说法,说的就是没娘的女孩儿规矩不好。 像甘田田这样,接人待物都不太差,细节上仍有许多纰漏,就是没有祖母母亲手把手教导的缘故。 她自己羞赧不已,薄春倒是能体会到她家里的难处,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只劝她不要放在心上。 “姐姐,这是我新学着调的香包,粗陋得很。要是姐姐你不嫌弃,就请收下吧。” 还好甘田田及时想到了解救的法子,把腰上的新荷包解了下来。 这是姬冰云教她调制的第一款香品,成分并不复杂,制作流程也算得上简单,她刚上手就弄出了成品。尽管被姬冰云诸多批评,她还是珍而重之地找了个新荷包装起来,戴在身上——小姬真是,就不允许人家为自己的劳动成果兴奋一阵子嘛? 听说这是甘田田首次调制出来的香品,薄春喜笑颜开,郑重地双手接过:“姐姐我可不舍得戴,要找个好匣子收起来。等哪天咱们田田成了名香师,我再拿出来跟人献宝!” “姐姐你就别取笑我了!” 甘田田再次羞得双颊酡红,什么名香师,自己连匠人还没当上呢! “哼,算这女子有眼光。” 姬冰云却认为薄春的作法理所当然,他姬冰云亲手教出来的徒弟,将来肯定会是名香师,还用说? 小姬,您真自信,但可以别盲目自信吗…… 甘田田只顾着害羞,没发现韩睿的眼睛往薄春手上的香囊瞟了好几眼。 田田第一次调制成功的香品,他也很想要啊!她为什么没想到要送他! 呃好吧,他也知道女子不能随意送男子这种贴身小物……但他就是想要嘛!哼! 远处聚集在一起的众多画舫,正在热热闹闹地搞那什么“七夕花榜”。不开放待客的“春光好”就清净多了,他们几人一道在甲板上喝着果子酒,吃精致的小点心,闲扯谈笑,好不快活。 方少白的眼角可没离开过韩睿与甘田田。凭他敏锐的直觉,这两人……关系似乎比之前更亲密了,但要说哪儿亲密又完全无法指出,就是纯粹的感觉。 哦对,气氛,是气氛,还有眼神儿不对! 方少白脑子好使,马上反应过来,是韩睿犹疑着别院那些黑衣人是否与自己有关的时候,又跑到甘田田那儿问计。一来二去,关系不更密切才怪了。 其实今晚韩睿对他说,要把甘田田接到“春光好”上过七夕,他就知道小表弟这回真的陷下去了。 难怪他连着黑夜白天要把那桩见不得光的事解决掉,就是为了能腾出节日夜晚和佳人过节? 罢了罢了。 他阻止过,劝说过,韩睿也犹豫过,退缩过。 然而计划终究只是计划,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种种事情,像樊江上的浪涌,总要将他们推到一处。 人生自是有情痴…… 第240章 又一年七夕(三) “唔?你又要带我去哪儿?” 喝了半晚上果子酒,方少白和薄春不知什么时候过二人世界去了,婢女们也早悄悄退下,韩睿才对甘田田说要带她去看“有趣的东西”。 甘田田不是不相信他,她只是对飞来飞去这种事还没完全适应啊! “哦,慢慢会习惯的。” 韩睿的回答很有个人风格……很好,她熟悉的韩睿又回来了…… “啊啊啊啊啊啊!” 甘田田咬着牙,把内心疯狂的尖叫生生吞回去,倒是惹得姬冰云愤怒吐槽:“吵什么!有本事你喊出来啊!” “我不敢啊!难道叫大家出来看空中飞人吗!” 被韩睿抱着在德灵城空中掠过的可怜人甘田田含泪控诉道。 “什么叫空中飞人?” 做了鬼也还是纯正的大萧子民的姬冰云表示,他不懂这么新潮的名词。哦新潮这个词还是甘田田教的…… “就是我现在的样子!” 像一条破布口袋似的被高人拎着在不停绽放烟火的半空中,飞啊飞啊飞啊飞,真是很浪漫……个鬼! 虽然不是头一次“被飞天”,但眩晕的感觉依然那么强烈! “好啦,就快到了。” 韩睿很好心地告知她马上就可以落地的消息,可是甘田田能做出什么反应?她反正是被人拎着……呃抱着。 等等,抱着! 后知后觉的某姑娘这才察觉到,这人好像在吃自己豆腐啊?还是光明正大那种? “喂!” 还没等她发出抗议,只觉得又是一阵头脚倒转,猛地被人抡了一圈再按在地上:“到家了。” 她只看到满天小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哦,那是她眼花看到的幻象…… 等甘田田缓过神来,发现他们的所在之处,是韩睿上回曾带她来过一次的小院子。 “来你家干嘛?喝茶?” 貌似上次他带自己过来,就是请她喝茶,还是他大少爷亲手煮的呢。味道还不错哦。 “跟我来就知道了。” 韩睿打起火折子,施施然往厅门走,顺手点燃了堂上一盏油灯拿着走。 甘田田跟在他后面,穿过厅堂,穿过天井,穿过回廊,一直走到宅院的最深处。 她倒是完全没考虑过什么孤男寡女黑灯瞎火独处一室这种常识问题。开玩笑啊,现在才来计较这个,早干嘛去了? 似乎她和韩睿在大多数见面的时间里,都是“孤男寡女黑灯瞎火独处一室”好不好? 韩睿要非礼她早非礼了,还用特意找个地方?在兰院里她也是自个住啊。 再说他那连杀不知多少人的身手……自己有什么反抗之力么? 当然,自己这豆芽菜似的干瘪身板,十一岁的纯萝莉外形,能让见惯美少女的小王爷想非礼吗?不可能啦。 其实这却是甘田田小看了自己,在韩睿心目中,甘田田比那什么姬宝薰啊江雪娇啊等等千金小姐都耐看不知多少倍。唔,是耐看,所以审美这种东西是很私人的,见仁见智,各花入各眼,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嗯嗯嗯。 “这是?” 看韩睿进了内宅主屋后,在上了锁的里间门外稍稍停下脚步,甘田田终于好奇地问了句。门后面,就是他要带她来看的“有趣的东西?” “你看了就知道。” “哦……芝麻,开门吧!” 甘田田的小声嘀咕让韩睿和姬冰云都很疑惑,居然同时追问道:“芝麻开门是什么?” “……没什么,突然想起一个笑话。” 甘田田干笑着说。 啊,没人能理解她的老梗,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抹泪。 还好韩睿早对她时常说一些怪话习惯了,也不多问,拿出贴身藏着的钥匙就把门打开了。 说实话,在韩睿把屋里灯火全部点亮,再将垒成小山的箱子一个接一个打开时,甘田田开始怀疑自己有了先知的能力…… 她突然想起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开门故事,念了句咒语,却真的打开了一个宝库啊! 金子和银锭在烛光照耀下发出柔和的金属光泽,而那一堆堆镶嵌好或还未完全加工的珠宝,流光溢彩,简直要把她的眼睛闪瞎了。 甘田田自认不是个贪财的人,现在她感觉需要重新定义自己了。 好多钱!好多好多钱!好多好多……数不清的钱啊! “咦?” 她正想抒发一下自己对金银珠宝的仰慕与喜爱之情,顺便求土豪包养……呃打赏她一点边角料,忽然被屋中各种浓郁的香气吸引了更多的注意力。 与此同时,她感受到姬冰云的心情也难得地波动起来,甚至可以称之为激动。 “香料!” 她用一种……往好了形容是手脚并用,往丑了说就是饿狼朴实的姿势,猛地趴到那小山包似的香料堆上,一脸陶醉:“天哪,你从哪儿找到这么多海外奇香?” 海外奇香这四个字不是她说的,是姬冰云说的,她暂时还没能具有这么高级的辨别香料技能——这屋里好多香料的味道,她都很陌生,闻所未闻的感觉啊! 尽管这些香料都被专门的蒲包紧紧包裹着,防止气味外泄和香药本身挥发失去药效,但每包一点点微弱的香气汇集在一起,也足以组成强大的香气流了。 “茵犀香、紫述香、荼芜香、月支香、返魂香、五名香、惊精香、近生香、却死香、千亩香、龟甲香、兜末香、沉光香、沉榆香、蘅芜香……” 脑海中,不断听到姬冰云急促地念出一种种香料的名字。有些她听他说过,有些在书上看过,有些却是首次听说,之前从未闻名。 “太惊人了……” 甘田田转过脸,眼神因为震惊过度都变得呆滞了。“这些东西,就是……你从那间别院搬出来的?” “嗯。” 韩睿点头笑道:“你还挺识货的嘛,女孩儿不是应该对珠宝更感兴趣?” 他看人果然有眼光,田田和那些只爱珠宝的庸脂俗粉不一样! 呵呵,其实是因为我不懂珠宝的具体价值啦,家里穷,没戴过什么好首饰……甘田田继续干笑。 不过下一刻,她就笑不出来了。 “那我就放心把这些香料送给你了。” 什么? 第241章 我想娶你 她没听错吧? 他要把这些价值连城的海外奇香送给她? “哦,还有。” 韩睿好像是说了“这个布娃娃很漂亮送你吧”那样轻松,转身又指着那些打开的珠宝箱子说:“你喜欢哪样就挑走吧,反正多得是。我看这几样,哦,还有这个,这个……这个,都挺适合你的。” 转眼间,甘田田双手都堆满了首饰,沉甸甸的托都托不住,得用抱着的姿势才能不让那些东西从她怀里掉下去。 发簪、珠钗、耳环、手镯……每样都是镶金嵌玉,宝光流转,光是做工都值好多钱。甘田田虽说对珠宝没什么研究,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不是? 韩睿这随手抓的几把珠宝,总价绝不会低于五百两银子,或许要八百两?这还是他体恤她手小力气小,怕她拿不动,那些繁重的头面就没堆上来…… “啊,还是让你自己选吧?好不好?” 甘田田已经从眼神呆滞变成了全身呆滞,不会说话不会动,距离木头人就差鼻孔里两道热气了。 好半晌,她才努力把自己的魂儿扯回来。 “……为什么送我?” 她没急乎乎地表清高说“我不要”,对不起她真的很爱钱!钱真的很可爱好吗? 虽然她很明白什么叫受之有愧,也不想多占韩睿便宜,但要她把到手的钱物推出去……她得先给自己好好做心理建设啊! “因为我想送你啊。” 这个理由,很好很强大,还很韩睿。 没错,甘田田相信这是韩睿的真心话,但她还是不得不继续刨根问底很不浪漫地追问:“为什么想送我啊?” “……需要说为什么吗?” 身骄肉贵又有钱的土豪表示他送东西不需要理由,但甘田田很需要! “你听说过打仗都要师出有名吗?” “听过。” 韩睿颔首,觉得甘田田的说法很有力,的确是这样。 实际上,甘田田是很需要一个理由让她说服自己收点东西,呃,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能入宝山空手而归嘛。 要是韩睿一开始就是带她来看看,没说给她,她倒不会起什么歹念。人家的东西就是人家的,这个道理她明白得很。但既然韩睿都说要送……这个……要不要听听他的理由先? 这时候她又怨念了,想想自己看过的小说女主角,哪个不是视钱财如粪土的白莲花?哪像自己似的,看到值钱东西就挪不动道啊? 庸俗,太庸俗了! 甘田田一边批判着自己,一边抬起头与韩睿对视,想听他的“理由”。 “哦,因为我喜欢送你东西啊。” 是吗?真是个好习惯! 要保持啊少年!我甘家的未来就靠你了土豪! 甘田田正在奋力酝酿着辞藻,想着怎么表达“我真的好想要这些香料和珠宝但是我们关系还没到这份上我就意思意思只收一点点好不好”,韩睿突然又开口了。 “我喜欢你啊。” 呃? 啊? 我是不是又幻听了? 等等,这堆香料里有没有迷魂香…… “我说,我喜欢你。” “哐啷——” 甘田田手里的珠宝首饰,哗啦啦掉了一地。金属与珠宝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声响,一瞬间珠玉委地。 被人告白了…… 两辈子,头一次。 她该做什么反应呢? “这……” 被许多人从褒贬两方面都定义为“牙尖嘴利巧言令色”的甘田田,只吐出了一个字,就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了。 对不起她没经验啊! 无论是接受或者拒绝的经验……都没有啊…… 难道要说“你是个好人,但我们不合适”吗? 虽然这句话无比符合他们目前的处境,可甘田田却真的不想这么说。 是的,他是万人之上的湘王嫡长子,未来的世子——如果江妃没能把他弄死的话。而她,不过是小城里一个毫不起眼的香坊学徒,往上数八代都是平头百姓,唯一能勉强拿出手的就是“身家清白”四个字? 韩睿是个好人。 他们不合适。 这是她早就想通的事实,很无奈,但并不会有太多的惆怅。 然而就在这一刻…… 她才发现,她不是不遗憾,不是不难过的。 她用理智来克制自己的情绪,不停告诉自己要面对现实,毕竟不是真正的豆蔻少女,别存着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好吗? 但韩睿好狡猾啊。 他居然就这么说出来了。毫不掩饰地,坦率地直视着她的双眼,说喜欢她。 她以为他永远都不会说的…… 过去她想起与韩睿的交往,总在想,就算他们互相有好感又如何。身份察觉太大了,私下以朋友的身份相处着,已经是极限了吧。 可韩睿一步步越界,一步步逼近,直到今夜,竟然直接打破了这层最后的屏障。 他们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吗? “田田,我把这些香料送给你,不仅仅是因为我喜欢你……” “而且,我决定了,要和你在一起。” “所以这些东西,必须属于你。” 这是什么逻辑? 不,等等,他前面说的那些……有没有搞错啊,这是连袭吧? 她还没从他的突然告白中缓过劲儿来,他居然又来了更劲爆的,说什么……要和自己在一起? 难道他要抛弃自己的皇族身份吗?还是他以为,自己会像戏文里唱的那些,被微服出行的贵人们看中的少女一般,甘于做妾做外室? 想到这里,甘田田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看向韩睿的眼神顿时澄明清澈了许多。 “你这些话乱七八糟的。”她深吸一口气,才说:“到底要说什么?” 韩睿其实也很紧张。 在脱口而出那句“我喜欢你”之后,他一直在惴惴不安地观察甘田田的反应。看到甘田田的眼神忽然起了变化,从慌乱变得警惕,他反而有些不安……自己说错什么了吗?还是太唐突了? 于是,韩睿小心翼翼地说:“我是想说……” “田田,我想娶你。” “好不好?” 娶——我? 甘田田好想抓着他的肩膀猛烈地摇晃,看看他脑袋里到底还剩下什么疯狂的念头,怎么马上又从在一起变成婚姻嫁娶了? 三级跳啊! 要不要这么刺激?她还是个孩子啊! 第242章 麻雀变凤凰的可能性(一) 七夕,深夜,密室,少年男女,烛影微微,一室静默。 听起来很有情调,事实上他们也是在进行着非常有情调的活动……告白与被告白……不,已经进行到求婚与被求婚了。 “我俩谁是穿的啊?” 甘田田情不自禁在心里发出无力的呐喊。因为韩睿的连续袭击实在是跌宕起伏一日千里吓得人魂飞魄散,她现在有种想要啃个鸡翅膀压压惊的感觉……嗯对,她就是这么不浪漫煞风景的人。 所以上辈子才没人爱,这辈子怎么会……才十来岁就有个小王爷来求婚? “我说,韩睿。” “那个……能不能先别扯什么娶不娶的……你先解释下为什么……我们……”甘田田差点咬到舌头,但为了解惑,还是艰难地往下说:“你送我这些香料,和所谓的……我们在一起,有什么关系啊?” 天可怜见,她这话也是颠三倒四毫无逻辑,但意思表达了就好!相信韩睿一定理解她此刻风中凌乱的心情! “哦。” 虽然对于甘田田选择性无视他的求婚,韩睿心情十分低落,但又有一丝丝放松,这种复杂的心情他也说不上为什么。啊,好吧,他承认他也非常的紧张……甘田田这时候给他一个比较理性的问题来回答,他也松了口气啊。 “这个,你我的身份有别……我不是说什么啊,这,嗯……” 这回轮到韩睿口吃了,甘田田发现吾道不孤,居然又放松不少,连连用眼神鼓励他说下去。 口吃不要紧,把事情说清楚了先! “我知道咱们身份差别很大,也知道你并非看不起我的出身,好了,跳过这步,说点实质性的内容。” 为什么要由她这个被告白的人来替他理清思路安抚情绪啊? 谁让她心理年龄比较大,她认了。 “是,你知道就好。”甘田田的打岔让韩睿更是呼吸顺畅不少,啊,果然和田田说话就是轻松!嗯,他一定不会选错的! “国朝旧例,宫里与皇族子弟选妃择偶,都是从民间良家子中甄选。国朝初年时,入宫的秀女还都是些百姓家的姑娘,只要家世清白、人品优良便可入选,所以彼时连皇后贵妃等都是出自寻常百姓家。” “但如今世道奢靡,人心不古……尽管表面上规矩仍是那个规矩,也依旧从民间选秀,可……” 可现在能入围秀女入宫或被配给皇室的姑娘,大多出身并不那么“淳朴”。绝大部分人的娘家,要么有钱要么有权要么有地位,送女儿入宫也是各有算计。 譬如韩睿的母亲方王妃,当初不就是因为方家企图巩固自己在地方上的势力才送入京的么,背后不知砸了多少钱银人情呢。 江妃能成为湘王继室,她自己的“努力”固然是最主要的,江家可也没少给这女儿出力。 所以,如果按照一般的套路,韩睿未来的正妃,最起码也会是一位与他母亲身份相似的世家千金——就算是地方上的世家千金,那也是富贵出身。 而甘田田呢……呃,她与“寻常百姓家的姑娘”还有点小差距,毕竟父母双亡的姑娘在民间都不太好嫁人,除非陪大笔嫁妆或者认命低嫁。 不过如若她甘愿做妾,又是另一番情形了——毕竟甘家也是正经良民,甘里的姑娘给大户人家做妾室那资格是足够的。妾通奴婢,说起来是半个主子,实际上身份仍是下人,要不是走投无路的家庭,谁会愿意让女儿受这个罪? 然而仍是有些不疼女儿的人家,为了攀龙附凤,依然会把好好的女儿往官宦人家送。像韩睿这种宗室子弟,只要他愿意的话,娶几个小家子出身的妾室,倒不是特别出格…… 因此甘田田才疑心韩睿看轻了她,想让她屈居妾室,但现在看他这么诚心惶恐的模样,却又不像? “呃,我就直说好了。”韩睿终究是不习惯绕弯子说话:“我想帮你成为调香师。” “不止这样……我想助你入京城尚香局,有了女官的品级,那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迎刃而解,这话韩睿也说得有些心虚,事情真不是这么简单的。婚姻大事,谁不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少有人能真正自己做主。 可是对于自幼叛逆、一心想摆脱父王与继母控制掌握自己人生的韩睿来说,这样想却是顺理成章。 真要按照三纲五常世俗伦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难道他就真的眼看着亲父继母把自己踩到泥里去? 连这些都敢反抗……那么想自己选择人生的伴侣,相对说起来的确不算惊世骇俗了。 真正惊世骇俗的事他早干过了,就在这两天,他手下消失的人命已经超过了两位数…… 基本呈化石呆滞状态的甘田田终于应景地反问了一句:“你还是没解释香料的事。” “因为你需要啊。” 这会儿韩睿早把平时的摆酷傲娇丢到天边去了,一脸“你怎么还是不明白”的表情,甘田田十分茫然。 一直在旁半声不吭的姬冰云,却早在韩睿说出送香料的时候就隐隐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联。 要成为调香师……天赋、运气、名师之类的条件都不可或缺,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在各种斗香比赛中打响名气,调制出令人叹服的一品名香。 而调制名香这种事呢,是要香料的。香料可以用钱砸,但许许多多名贵的香品,用钱都未必能买到。只有一些底蕴深厚的香药世家,通过自己的各种渠道,才能调配获取。 姬冰云当初为何能够年少成名,一举耀世?固然他天资出众,可也与懂事起就泡在各种名香堆里脱不了干系。他的名香,耗费了姬家多少珍稀香料,内行人都懂。 这就是为何几大香药世家能长期霸占行内龙头地位的原因——寒门难出贵子,再出众的人才,没有名师与奇香,终究是难以跨越常人与大师之间的鸿沟。 寒门学徒唯一出头的方式,是撞大运被名门大师发掘,成为名师弟子,才有可能接触使用到各种珍贵资源…… 第243章 麻雀变凤凰的可能性(二) 韩睿想把这无意中获得的一大批海外奇香送给甘田田,让她用来调制香品,就是帮助她成为调香师最直接的方式。 要在明面上为她出头,那是很困难的——就像科举考试一样。考县试府试还能走走后门,运气好弄个秀才问题都不大。可到了乡试这一级,就算考生来头再大,认识的人地位再高,你的后台也不能主动去跟考官打招呼说“让我的人中举吧”! 成为调香师的考验,比科举考试还要更公开更透明,因为从匠人升为调香师不是光考一次就行。要经历数次推荐、斗香,更要有拿得出手让众人毫无异议的上等香品。 不然的话,香药世家的子弟,个个都能成调香师了,调香师也不值钱了! 话说回来……韩睿这么个闲散宗室子弟,要说尊贵是真尊贵,却未必能有多大面子。 送给甘田田这么大一批奇香,比给她在各方明里暗里打招呼要强得多,真正是好钢用到了刀刃上…… 韩睿为什么说甘田田需要这些香料?联系他前面的“求婚”,其实是很容易懂的—— 获得名贵香料,甘田田成为调香师的可能性才会更大。而只有成为调香师,再通过运作进入京城尚香局,获得女官的身份,才能填平她与韩睿之间身份的巨大沟壑。 甘田田只是被韩睿一连串跳跃的思维震惊了,却不是真的脑子不会拐弯。在姬冰云继续沉默地思考的时候,她也终于想通了这一切。 只是,想通归想通,她却依然不知该做何反应。 诡异。 真的好诡异…… 韩睿讷讷的,不懂该怎么往下说,千言万语都卡在喉咙里,只能不停拿眼看着甘田田。 甘田田心理好歹也是成年人,在最初的各种凌乱情绪逐渐沉淀下来后,她还是能够找回自己的理智……开始认真思考起这件事来。 韩睿喜欢她。 不仅仅是喜欢这么简单,他是真的想与她在一起,而且……也开始擅自谋划他们的未来。 说擅自也不太准确,人家韩小王爷也是在努力征求她的意见的,尽管这征求方式有点天马行空不着头脑…… 一下子就从朋友跳到策划未来去了,还不够天马行空吗? 他的意思,甘田田完全明白了。 “韩睿,你是说……你想娶我,对吧?” 换了一般女孩儿家,绝对说不出这句话,甘田田却是没怎么犹豫就说出口了。 而对这句话感到震撼的不是韩睿,却是姬冰云—— “有你这么不矜持的姑娘家吗!你怎么想的啊!还要不要……”一个“脸”字硬生生被他吞回去了,但姬冰云的抓狂情绪仍是在甘田田脑中肆意奔放地冲撞着。 要不是她早习惯了这种“同时与两个世界的声音对话”的状态,这会儿表情绝对平静不了…… 没搭理咆哮的姬冰云,甘田田仰头盯着韩睿,等待着他的回答。 “是。” 韩睿却没觉得甘田田不矜持不害臊不要脸。果然爱一个人就是怎么看怎么顺眼,他只觉得此刻的甘田田大方爽利好沟通——不愧是他看上的姑娘! “我想娶你……哦,是明媒正娶的娶,你千万别误会。”韩睿像是终于想到了什么,连连摆手以示诚意,看来他可算是醒悟过来刚才的举动很有可能被甘田田看成撺掇私奔了……也太后知后觉了吧! 没办法,人家也缺乏求婚经验啊…… “你想娶我,所以你想帮我成为调香师。嗯我懂了……可是,你好像还没问过我一句话。” “什么?” “我想不想嫁你?” 呃…… 这句反问一出,姬冰云立马安静了,韩睿也安静了。 是啊,他是对甘田田说了“喜欢”,说了“想在一起”,说“这样做问题就迎刃而解”…… 他一个劲地在为他们怎样才能在一起而费着脑筋,可却忘了去想甘田田是否愿意答应他。 韩睿的心霎时纠紧了,田田这话,意思是…… 她并不打算答应吗? 其实韩睿并非自恋自大,认为自己堂堂小王爷向心上人求爱,没有不成功的道理。他更不是忽视了甘田田的感受,只顾着自己开心,而是—— 恋爱中的人,真的是很盲目的啊。 若身在局外,他可以冷静周到地分析事情的方方面面。临到自己身上,却只有晕头晕脑,瞻前顾后,想了这头忘了那头…… “田田,你……” 韩睿犹豫着,终是开了口:“你愿意吗?” 愿意吗? 甘田田缄默着,没有马上答话。 姬冰云也在缄默着,情绪却仍起起伏伏翻滚不停,想说什么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没想过韩睿那小子居然真的想要娶甘田田…… 从自己的利益出发,这不是很好吗? 就让韩睿送甘田田大量名香,然后靠着自己的指点,以及韩睿在背后谋划运作,或许能用更快的时间把甘田田送进尚香局。万一甘田田真的嫁给了韩睿,成为世子妃,与姬金凤这大香师对抗起来也多了不少筹码! 因此……自己应该对韩睿的作法非常高兴,甚至努力推波助澜才对啊,可为什么……他希望甘田田不要答应呢? 为什么,为什么…… 姬冰云的心也乱了。 他只能归结于“自己看韩睿不顺眼”这一万金油理由上,终于像是找到了开解自己的借口,稍稍缓了缓精神。但心中的纠结依旧,到底甘田田会不会答应,会不会答应…… 连甘田田自己也在挣扎着如何回答韩睿的问题。 她愿意吗? 要是搁在上辈子,有人这么三级跳地向她表白,她一定会跳起来说:“哪有人这样谈恋爱的啊!” 可如今情况毕竟是不同的。 身份差异巨大的他们,在奇特的环境下相遇,经历一次次莫名的周折培养起了……不知该说是暧昧还是亲昵的感情…… 没有时间和空间给他们慢慢相处培养,他们只能听从自己的本心。 韩睿听从了,他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那她的本心是什么呢? 第244章 麻雀变凤凰的可能性(三) 她的本心…… 她是否真的喜欢韩睿,喜欢到愿意与他携手未来的程度? 甘田田不是头脑容易发热的豆蔻少女,恰恰相反,她对于感情非常谨慎。否则,她上辈子不至于一次恋爱都没谈过——真想恋爱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的啊。 可是,没有完全确认自己的心意,她就不愿意和别人开始。而在上辈子那高强度的学习工作行程中,她并没有太多精力和时间来经营感情…… 遗憾吗? 似乎有一点,但并不强烈……缘分的事,是不能强求的啊。 “韩睿,你……” 她再次抬眼,注视着面前神情略带紧张的少年。 “你真的了解我吗?” 韩睿愣住了。 甘田田微微叹气,徐徐说道:“你的诚意我明白,我也很感动……我知道你说的在一起……不是妾室啊,外室啊……可是……” 她顿了顿,终于加重语气说了一句。 “可是我是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我的伴侣的。” “你能接受……只与一个女子相守终生吗?” 甘田田说完,没给韩睿回话的时间,紧接着又补充:“我指的不仅仅是名分上的‘不分享’,而是……无论任何理由,任何方式,都不能与我之外的女子亲密……” “好吧,说得更直接一些,就是连通房丫环都不能有,也不能在外寻欢,哪怕只是逢场作戏。” 反正都开了头,甘田田索性说了个痛快。 这些想法并不曾在她脑中盘旋太久,也只是今晚才突然浮现出来的罢了——因为在她所生长的那个时空,这种对纯粹感情的要求,是天经地义的。 需要刻意去思考吗?不需要。 她可以为生存、为家人而对这个世界的种种规矩妥协退让,唯独这一点,是她绝不会后退的底线。 其实,在韩睿向她表白之前,甘田田根本没考虑过自己所谓的终身。她才十二岁啊……按照她固有的思维,就算二十岁都不着急找伴侣呢。 然而这是她自己的坚持,却注定在这世界上得不到共鸣吧。 即使是韩睿…… 即使是叛道离经到极点的韩睿,也不可能接受她这样的想法吧——甘田田没有鄙夷韩睿的意思,只是大家成长的环境不同。 韩睿最亲密的表哥方少白,不也在成亲前就有了薄春这外室吗?对于大家子弟来说,三妻四妾,不仅是自身需要或是拿来夸耀,本身……为了延续子嗣,繁衍家族,就是他们最重要的使命吧。 在血脉传承面前,在世俗纲常面前,要求他们“一生一世一双人”,根本就不现实。 甘田田说完,没有再看韩睿,俯下身去把那零落一地的珠宝,慢慢一样样捡起来。 她知道这些话对他大概是有点冲击的……也许他是觉得,自己在用一些荒谬不堪的理由拒绝他……就让他这么认为吧。 ——自己会孑然终老吗,在这个世界? 这念头突然从脑中冒出来,不知为何却让她生出几分酸涩的感觉。 而在这时候,姬冰云居然开口了:“许多女香师都终身不嫁,晚年也有弟子门人孝敬,怕什么。” 呃? 小姬,我就是想想,你别这么快就撺掇我独身啊!你不能因为自己没谈过恋爱就把我也拉下水嘛…… 甘田田刻意用种种胡思乱想来冲淡自己绵绵的愁绪,刚把所有的珠宝拾起抱了一怀想还给韩睿,却听到韩睿说:“好啊。” 啊,什么? 他说…… 好? “你说的这些,我都能做到啊——我本来就没打算找其他女人,你在担心什么啊?” 甘田田诧异之极,猛地抬起头,手上一时不察又把满怀珠翠散落遍地…… “等等,你确定听懂我说什么了?” 他没搞错吧? 韩睿很无辜地看着她,一摊手:“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还以为你刚刚要出什么大难题呢。” “不能收通房哦!” “……我要收的话,屋里早有七八个了。”韩睿很不屑。 “不能眠花宿柳!” “……春娘那儿水灵姑娘不少吧,你去打听打听我碰过谁?哦,我根本就没看过她们半眼好吗?” “要是长辈给你屋里塞人呢?” “哦,江氏又不是没塞过……她还能逼着我收房不成?” “万一……我是说万一,我真要嫁了你,却不能生养……或者只生了女儿呢?” “我说,你想得也太多了……” 韩睿很无奈,刚才他是在表达爱意没错吧? 很有诚意的求婚对吧? 为什么会变成这种家长里短似的对话啊?好像他们已经成亲了似的! 不过,呃,他完全不讨厌甘田田和自己这么扯皮,反倒觉得她的性子越来越合自己的脾胃了。 在韩睿十四年的人生中,所接触的女子无论身份年纪,在他面前都是满满的心眼。唯有甘田田……却让他觉得直接通透,坦率可爱,好像什么话都可以拿出来说,什么话题都可以聊,甚至包括终身大事这种大禁忌。 他憧憬着,要是可以和她一辈子这么聊啊聊啊聊下去,应该是非常开心的吧? 待到白发苍苍,两人都走不动了,躺在院子里的软榻上一边喝着茶,一边漫无目的地聊着闲篇…… 一定很舒坦啊。 “嗯,田田,我说……” 韩睿突然牵住了甘田田的右手,甘田田一惊,下意识想抽出来,却被他握得紧紧的。 “我喜欢你。” “我会用尽一切办法排除障碍……” “你刚才所说的那些,包括什么不能生养之类的鬼话,好吧真是鬼话,我可从没听哪个姑娘家这么咒自己的……” “……总之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就这样。” 就这样……哪样啊! 甘田田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只懂得呆呆地看着韩睿——她好像还没有这么认真地打量过他,尽管他们已经认识了一年。 刚好一年,不多不少。 他没有说什么“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惊人誓言,只是静静地听完她那些古怪的话,然后说,好啊。 这就是韩睿,是她所熟悉的……而又似乎有些陌生的韩睿。 “……抱歉。” 第245章 交给时间 韩睿脸色终于大变。 在将甘田田带来小院,说出心里话之前,他不是没想过被拒绝。 他拥有的所谓尊贵身份,在别人来说或许趋之若鹜,对甘田田这样的姑娘……或许却是劣势也说不定。 她并非清高孤傲视金钱如粪土,恰恰相反,他们之间初初开始交往的时候还真是“金钱交易”……呃听起来真难听,但事实如此。 可甘田田“爱钱”却“取之有道”,她所向他索取的,都是拿他需要的东西来换取,譬如制冰,譬如蒸馏法。 相处日久,韩睿很了解甘田田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所以……才会欣赏她。 出身富家的江雪娇拼命想嫁他当世子妃,生在寒门的甘田田则未必——可能对这富贵的枷锁避之不及也说不定呢! 韩睿是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的,可真听到“抱歉”两个字的时候,他才发现之前做的心理准备再多也是无用。 他的情绪一瞬间失落到了极点,而在这时,甘田田却继续开口说了下去。 “抱歉,韩睿,我没法现在就回应你。” 什么? 他没听错吧,甘田田并不是……完全拒绝了他,而是…… 韩睿黯淡下去的眼眸又霎时亮起。 真是漫长的一夜。 甘田田再次在兰院熟悉的小床上睁眼醒来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不远处传来的人声提醒着她:该起来上工了,马上就要迟到了! 她赶紧用最快的速度爬起来,洗漱理妆,往玄字号工坊赶去。 玄字号工坊除了她以外都是男学徒,显然昨晚都没出门溜达,个个精神饱满。常光等师兄看甘田田眼底一片乌青,估计是没睡好,也都不以为意——小姑娘七夕逛太晚了嘛,很正常,哪家女儿七夕节不疯玩的? 甘田田在工坊里人缘好,师兄们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对她都比较宽容,这会儿也没谁故意拿繁重工作来为难她。甘田田就如常般开始站在分拣框前挑拣香料,以备待会师兄们拿去研料加工。 手上干着活儿,心里却仍是乱糟糟的颇不平静。 昨晚的一幕幕又在眼前重现。 韩睿的表白,满室的珍宝,还有那些……最后仍被韩睿固执地全部送给她的,大量海外奇香。 她没有接受韩睿的“求婚”,尽管经过昨晚之后,她发现自己对他的感情,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复杂。 “我现在没法给你任何回应,韩睿。” 甘田田终究是个理智的人。 “成为调香师,入京进尚香局当女官,这些……我会去努力。” “若我真能成功,而你到那时还未曾改变想法的话,我想……” “你说的事……也不是不行……” “顺其自然吧。” 把一切都交给时间,这是最正确的作法。甘田田略带惆怅地想。 “好。” 在短暂的沉默后,韩睿郑重地点了点头。 甘田田所不知道的是,在这短短的一刹那,韩睿就已在心中暗暗立誓。 从此之后,他肩上担负的,不止是自己一个人的未来。 还有她的…… “为什么明明没得到想要的回答,我却还这么高兴呢,少白哥?” “春光好”上,韩睿倚着栏杆,遥望被晨曦映红的江面,唇边挂着少见的温柔笑意。 “谁知道。反正你开心就好。” 方少白摇摇头,决定再也不插手小表弟的感情世界,任由他自个折腾去吧。 但听韩睿转述昨晚与甘田田的对话,方少白对甘田田更有好感却是真的。 明明是个才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却能够时刻保持清醒,没有昏头昏脑地跟着韩睿瞎闹。 她所说的才是正理。韩睿再积极,也拧不过如今他所面对的现实,急不来的。 方少白有种预感,即使甘田田日后没有嫁与韩睿,她的前程仍是不可小视。这女孩子……果然很不错啊。 “现在千头万绪的,先把这些事情给搞妥了吧!明儿,江娘娘可就要到了!” 方少白提醒韩睿,他们这儿可是手尾一大堆呢。 这两天韩睿是大开杀戒杀得快活了,还能抽出空和心上人唧唧歪歪,他这带着一堆小弟奔波处理方正才那家子的烂事才麻烦呢。 还有应付自家父亲大人,唉唉,想到就头疼…… 方少白觉得自个真是劳碌命! “对了,少白哥,你再帮我个忙行不?” “你先说是啥事!”方少白学精了,以前韩睿提的要求他都是二话不说就应承下来,可现在这小子要他帮的忙是越来越可怕了啊…… “呃,帮我把那些奇香,稳妥地送到甘家去。” “这还真不是小事……” 方少白又想哭了,小表弟你为讨心上人欢心,真不怕劳累你表哥啊。 如今方正才那边刚烧了院子死了一堆人,和这事有大关联的所谓龙游帮还没搞定呢,你就让我又起赃? “放在你院子里不挺稳当的?”挪来挪去,一不小心就会露了行踪啊! 方少白又不是韩睿,他很怕被那些江湖人士盯上,对,就是很怕! “我昨儿问了她,她已经开始学调香了。自个练调香要用不少香料,那些东西她用得上。” 那是太用得上了!有没有搞错!甘田田还是小学徒吧,练习的不都是最基础的调香?这就要送她有钱都买不到的海外奇香,阿睿你真是大手笔,表哥跟你做人很有差距…… “好吧好吧。” 抱怨归抱怨,方少白仍是大手一挥把这事给揽下来了。 “这些事我替你办,江娘娘那边,你自求多福吧。” “呵呵,省亲啊……” 想到马上又要与继母碰面,韩睿本来充满温情的双眸霎时变得冰冷无比。 那个口蜜腹剑的蛇蝎女人,如果可以的话,韩睿真是一点都不想看到她。 可惜他不仅要和她见面,还得时时刻刻扮演一个好继子,与她在人前演出谁也不相信的母慈子孝大戏。 “说是省亲,却提前给地方上出了不少难题,什么新佛香旧佛香的。” 韩睿冷笑道:“有我在……会好好孝敬她老人家的。” 他绝不会让她的各种好打算完全实现,敛财,卖香,样样都要她办不成! 第246章 江妃省亲(一) 七月初九,又是一个大热天。中午时分,赤辣辣的太阳悬在半空,照得德灵县码头上下白花花一片。 江水倒映着天光,人身上的炽热仿佛加了倍,守在码头上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像呆在蒸笼里一样,热气蒸腾。 可从穿着厚重官服的知县老爷,到抬着轿子的轿夫,没人敢有半声怨言。江家那一列养尊处优的老爷少爷们,更是个个伸长了脖子,不住往江面上张望着。 江妃娘娘的船怎么还没到?打前站的奴仆们都来报信好几趟了啊! 码头边上其实有许多凉棚,但知县老爷为了表达对江妃娘娘的尊敬,坚持站在码头晒太阳,江家人又哪里敢托大?虽然他们自认为如今的江家人身份可不输这七品小官,但这回迎接的可是他们江家最尊贵的姑奶奶,怠慢不得呀! “怎么小王爷没来?” 江家有个别小年轻疑惑地在队伍里寻找韩睿的影子,又有人冷笑低声回应“他算什么小王爷,还没封世子呢”。 这些跋扈惯了的江家嫡系子弟,私下里连韩睿都不放在眼里,好些人都在寻思着……以湘王爷对江妃娘娘的宠爱,日后韩睿韩聪谁封世子还说不定呢! 虽然有朝廷法度在,但凡事总有例外嘛…… 当然,江家也不是人人都盼着韩睿在继承人大战中落败的。比如与一众江家女眷在凉棚里焦急等待的江雪娇……她就很希望她的韩睿表哥能当上世子,前提是她必须是世子妃才行。 韩睿这段时间一直在德灵县里停留,江雪娇却没能找到半个机会与她心仪的韩睿表哥见面。前些天听说韩睿遇袭,江雪娇还想前往探望,偏偏被怕招惹麻烦的父母给拦下了,说韩睿遇袭这事太蹊跷,江家人最好别露面。 要是让江雪娇得知,她的韩睿表哥这些日子和她看不起的泥腿子丫头甘田田见了无数次面,还向甘田田求婚——并且被婉拒了——估计能把江雪娇给气得背过气去! 是啊,怎么韩睿表哥没来呢?难道真像家里有人说的,王妃姑姑和韩睿表哥已经别扭开了? 江雪娇咬了咬下唇,一边是代表着江家利益的王妃姑姑,一边是代表着自己未来的、幻想中的世子妃……真是难以抉择啊。 尽管不嫁韩睿,以江家的权势与自己的姿容才貌,必然也能嫁个不错的如意郎君,但江雪娇的理想可不仅仅是当个名门媳妇。她也想像姑姑这般风光呀! 要不是表弟韩聪年纪比自己小得多,她也不会一心扑在韩睿身上了。可惜她心心念念牵挂着韩睿表哥,表哥却…… “来了,来了!” 码头上突然间喧闹起来,像一锅沸腾的热粥,谁都知道是江妃娘娘的船终于出现了。江雪娇忙收拾心情,搀扶着江家老夫人也往人群前面挤去,务必要让王妃姑姑一下船就看到自己! 当大队人马忙着迎接省亲的江妃一行时,韩睿正依在稍远处的“春光好”上,冷漠地看着那几艘华丽的大船在码头停泊下来。 方少白来到他身边坐下,自个倒茶往嘴里灌,挥手扇了会儿风才说:“幸不辱命。” “我就知道少白哥你最厉害啦。” 韩睿终于露出了笑容,回头拍了拍方少白的肩膀:“咱们总算赶在那女人回来前把蠢货们解决掉了。” “那女人”,听着韩睿对江妃好不尊敬的蔑称,方少白只能摇头苦笑,不好搭腔。 这对身份贵重却关系恶劣的“母子”神仙打架,他们凡人没法插手啊…… 方少白当然不会问出“为什么你没去迎接江妃”这种蠢话。 自然是因为韩睿已经不想再装懵懂孩童了——都怪方正才那混蛋,没事策划什么袭击绑架?把他自己全家性命和身家都搭进来不说……连累韩睿也暴露了不少实力啊。 虽说韩睿对德灵县的衙役们什么都没解释,可那天在场的不仅有他们和甘田田这些“自己人”,也有以林轻扬为主的玉江香坊一众。江家人估计早打听出韩睿的惊人战斗力了,哪会不向江妃禀报? 多年来韩睿在湘王与江妃面前掩饰得很好,不知江妃得知韩睿的“真面目”后会有什么想法呢? 方少白有些幸灾乐祸地想,这些麻烦让韩睿自个去烦恼吧,他光是要解决方正才一事的遗留问题都耗尽心力了。特别是那麻烦到极点的游龙帮……还有得烦呢。 他方才对韩睿说的“幸不辱命”,指的自是处理前些日子事件的后续。 阿睿这家伙,就顾着打打杀杀痛快,哦,抢财货珍宝也很快!还有送奇香给姑娘,更快……问题是害得自己给他擦屁股啊! 然而,方少白不得不承认,韩睿这种看似简单粗暴的方法,才是最彻底的——斩草要除根,话说的容易,要做到却很难啊。 起码方少白自己肯定下不了这个决心,尽管他手上不乏能替他干脏活的人。 韩睿却没怎么犹豫就下手了。 就凭这一点,方少白就坚信,韩睿绝不可能被江妃阴倒。 纵使江妃与江家有百般算计又如何?韩睿的可怕之处,并不是他隐藏了多年的高强身手……而是他过人的斗志与决心。 “官府那边,现在只有几个衙役在照常例做些调查,事情很快就能抹平。”方少白指的是方正才一家的命案。 “江家应该不会注意到这件事跟咱们的关系。” “父亲已同意我派人手到江南那边,探听还有多少知情人……唔,据方少臣交代,应该除了他们一家子,其他远一些的亲戚都不知道他们这些勾当。那就简单多了,不过仍是不能掉以轻心。” 韩睿当然不会单留着方少臣的性命。嗯,他或许是无辜枉死,可韩睿已经不在乎多沾一些血。 心存妇人之仁,只会后患无穷! “那批财货,游龙帮自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他们的人到德灵来,本来就是想守着这些财货奇香,等他们大部队来分赃……所以这才是最麻烦的……” 韩睿看方少白的脸上可没写着“麻烦”两字,笑道:“但是少白哥你应该已经想到解决的法子了吧?” 第247章 江妃省亲(二) “也没什么特别有效的法子啊,我觉得这种事还是交给官军比较好。” 方少白貌似无辜地点了点头。 “唔,你决定吧。”韩睿意味深长地笑笑,他知道少白哥绝不会这么干的,逗自己玩儿呢…… 德灵城,江府。 日近傍晚,江府内外的热闹却没有丝毫减弱的趋势。 虽然从清晨起就整齐排列的迎接人墙已从府前巷子里消失,但那一排排的车马却仍是络绎不绝地往江府涌来。 满城的官宦乡绅们,都派出了自家身份最体面的代表前来问候回乡省亲的江妃娘娘。就算如今皇亲国戚满天下,闲散宗室不值钱,湘王可和那些末流宗亲不一样啊! 怎么说也是皇上的亲儿子,现在还合家在京城里住着——在皇帝没有大行传位之前,理论上每个儿子都有继承皇位的机会的。不管怎么说,就算不往湘王身上投资,也没必要得罪这么一位亲王不是? 其实要不是韩睿为人低调,最不爱应酬,保证也能收到一堆堆的奉承。但韩睿每次回德灵都神出鬼没的,除了几位方家近亲是谁也不爱见,别人想亲近奉承也无从着手。 江妃这回却是大张旗鼓地回来,与韩睿回德灵的悄无声息形成鲜明对比。 来客们中的男宾自然在外间由江家老爷们接待,有了一定身份的女宾,才能被邀请进入内宅,与江妃娘娘见面叙话。 为了迎接姑奶奶回乡,江府里里外外都大肆修缮装饰过,内堂大厅如今也是打扮得花团锦簇一般。 江妃就在这奢丽豪华的内厅首位上坐着,身上的装扮倒是比较素雅,没有穿与她身份相应的命妇华服。开玩笑,不过是见几个乡里女眷,自己犯得着用心打扮么?那才是跌份。 陪坐在下首的江家亲戚女眷与来访的女宾们倒个个穿戴得无比整齐,唯恐被江妃娘娘误会自己怠慢无礼。大热天里人人都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锦绣衣裙,还好这会儿大厅四角都摆着大大的冰盆,又有丫鬟婆子不停歇地扇着凉风,倒还不至于中暑昏倒。 年近三十的江妃因为保养得宜,远看却如二十出头的少妇,身段苗条,眉眼秀美。这些年里,湘王府不知来来去去多少美人,却仍然无人能从湘王面前夺了她的爱宠,可见江妃娘娘手段惊人。 没法子,想当年她就是靠这副皮囊才生生把表姐夫变成了亲夫,而且还是明媒正娶的继室,容易么?不好好保养,怎么固宠? 只是岁月不饶人,再用心的保养也敌不过岁月的流逝,江妃的眼角也终于有了难以消除的细纹。她也清楚,光靠皮相与手腕来笼络湘王,终究还是不够的……要经营好自己的产业,有了足够的资产金银,才能一路砸钱把自己儿子给捧起来啊! 想到她的宝贝儿子韩聪,江妃真是又爱又气。这回为了自己的大事回乡,只有把儿子留在京城,不知那小子会不会听话别再惹事?还不到十岁的小孩子,怎么就那么调皮! 当然,韩聪的那些作为,要是搁在别人眼里就不止是调皮那么简单了。对母亲重金礼聘来教书的名士大儒们动辄撒泼,不但不服先生管教,还想出各种奇奇怪怪的法子来捉弄先生。对家里的下人也是非打即骂,稍有一点不称意就好大的耳刮子扇过来,比湘王还威风。 偏生湘王是从不耐烦管后院儿女的事情,江妃又一味宠溺。 其实江妃本是最精明不过的,可这儿子是她的心肝尖儿,又老觉得“孩子还小将来长长就好了”。而湘王府里又没有长辈管束她,娘家人更是远在千里之外,妾室只求自保,唯一能在她跟前说话的嫡长子韩睿才不会好心提醒她别把儿子养废了呢。 就在江妃离京前,才又给韩聪请了位新先生,却不知能不能撑到她回京的时候了。人家那些出名的读书人也不可能一直忍耐韩聪这么个黄口小儿,就算是湘王的儿子又如何? 在大萧,士林清流的势力却也不比勋贵们差啊…… 漫不经心地应付完这一拨拨前来拜访的女宾们,江妃终于流露出几分倦色。江府大夫人周氏很有眼色地凑过来低声说道:“娘娘,马上就摆饭了。” 意思就是您再撑一会,用过晚餐就能回去歇着了。 江妃牵动了下嘴角,算是给自家大嫂一个好脸色,却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哼,自己都到这儿老半天了,韩睿那小子居然半面都不露?他真是好胆! 在码头上,江妃并没有见到韩睿前来迎接,当时心里就膈应得不行。只是人多不好发作,加上前些天娘家通过驿站快马送来的那几封信,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碍眼的继子。 可恶的韩睿,他这命还真硬!怎么就没像他那个体弱多病的亲娘似的,早早就去了呢? 记得他小时候也是个病秧子,当时来湘王府出诊的太医还私下说过,这孩子从娘胎里带了弱症,只怕难养大。 那时候湘王妃方氏已经卧病多时,全靠药汁子吊着命。韩睿也跟着母亲吃药,三天两头的伤风咳嗽,四五岁的小人儿看着像三岁大,面孔小小黄黄的,全然没有皇家子弟的大气。 她就是在那时随方家江家人上的京,说是方王妃思念家人亲戚,想召些亲眷上京见面——大家都知道,这就是要交代后事了。 本来她只是方王妃的表妹,要不是当时恰好方江两家都没有适龄的女孩儿可以上京走一趟,是轮不到她进王府的。没想到……最后却成全了她! “早知道当时就狠狠心,把这小子给……” 江妃心里恨恨地想。 她嫁入王府时,明明看着韩睿那孩子一脸早夭相,现在却好端端地长大了!这还不止,他居然还不知道在哪儿学了一身武艺? 想到这里,江妃的心情就更加恶劣。偏偏此时却听到下人来报说,湘王长子韩睿已经到了府上,前来侍奉母妃—— 侍奉母妃? 江妃脸上的讥讽之色一闪而逝。 第248章 江妃省亲(三) 虽说男宾不得入内宅,但韩睿一来才十四岁并未成年,二来与江妃有着母子名分,要入后院见江妃也不会有人说他无礼。 可韩睿就是不进来,完全把自个当成普通亲戚似的,就在外间摆宴的大厅上候着。 江妃等不到韩睿进来,自然又是一阵暗恨,却不好表现出来。还得替韩睿掩饰说,这孩子害羞,不敢来见女眷们,其实都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嘛……云云。 大家都呵呵赔笑,然而不少机灵的女眷已经看出江妃脸色不大对。 看来江妃娘娘与小王爷之间不和的事并非空穴来风呀,回去可得跟家里的老爷好好商议此事,别瞎掺和到人家王府内斗的事情里去! 奉承江妃娘娘是一回事,江家也确实在德灵势力渐长。可人家韩小王爷毕竟是湘王嫡长子,方家如今也总比江家要体面势大,在德灵这一方土地上……他们这些寻常人家还得仔细看清形势才好。 韩睿坐在外院大厅上,身边聚着几个前来招呼他的江家人。 面对韩睿,江家人其实也很纠结——对他太热情太奉承不行,自家姑奶奶会有意见啊。太冷淡太无礼更不行了,怎么说韩睿的身份摆在那儿,比起江家这些除了有点钱财土地、实际上社会地位与一般平民无异的地方乡绅,那是一个天一个地。 所以江家对于韩睿每次来德灵都不怎么靠近江家,事实上是蛮喜闻乐见的。加上前段时间韩睿遇袭事件,江家本身也有嫌疑,大家相处就更尴尬了。 于是,这会儿江家人只能僵着脸,与韩睿进行非常没有营养的谈话,譬如今天天气真热,幸好有冰盆之类的…… 相对于江家人的尴尬,韩睿倒是挥洒自如,大方得很。 听到下人来传话说娘娘与老夫人等出来了,韩睿才施施然地起立。 江妃从后堂出来,不经意地一抬眼,就对上了韩睿那双隐含讥笑的眼眸。 怎么回事? 这才多久没见,这孩子……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江妃不相信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错。这个从五岁起就被她****放在心里掂量的小子,她不曾错过他成长的每一个阶段,几乎每天都有人来向她汇报他的动向。 但是印象中……这孩子在她面前虽然说不上低眉顺眼,但也只是木木的不说话,在外人面前又过分调皮跳脱,读书也好骑射也好没有一样出色——与京城里大部分纨绔子弟没有太大的区别。 然而此刻站在她面前的韩睿,却与之前判若两人。江妃也说不上韩睿哪儿有了改变,或许是他高了一点?似乎他站得更加笔挺,眼里、脸上多了一层她看不懂的锐利精光…… 江妃脸色一凝,脚步不由得缓了一缓。但等她再定睛望去,不远处恭敬地俯身迎接她的那个少年,好像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 刚才难道是自己太累,眼花了?江妃疑惑地想。 “母妃一路行来辛苦了。孩儿未能侍奉在右,深感愧疚。所幸如今见母妃风采更胜在京时,孩儿就放心了。” “睿儿有心。” 江妃含笑将这“儿子”虚扶起来。在外人看来,也是一派母慈子孝的和谐景象。 落在江妃后方几步远的江雪娇,隔着数人遥望着韩睿,只恨自己痴情的眼波传不到表哥眼中。 好久没见表哥了,他又比从前高大俊朗许多,看着可比一般十四岁的男孩儿大好些,英气勃勃,神采飞扬。 要说以前江雪娇是想着攀龙附凤才看上了韩睿,如今她却是对韩睿愈发倾心。可是……想起方才在后堂姑姑的反应,江雪娇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庭广众之下,江雪娇也无法靠近韩睿,更别提聊什么体己话儿了。若是刚刚韩睿进了后堂,江雪娇倒还能找到机会挨近他,可韩睿没给她这个机会啊。 韩睿的想法很简单。在江妃面前,他不会再刻意隐藏真实的自己。既然江妃必定已知晓自己的“另一面”,那肯定不会再像原来那样轻视他,他那些故作低调装傻卖痴的行径就没必要了。 但是该有的礼数,他也不会缺……又不要他真的侍奉江妃起居,无非是早晚请安,陪同江妃去莲华寺礼佛办法事而已。 江妃可未必想要他陪,可惜啊,他千里迢迢从京城提前赶过来,就是为了搅和江妃的好事,又怎么能不陪呢? 晚宴进行的时间并不长。江妃是真的累了,不但旅途颠簸辛苦,心里琢磨的事情多,也累得很。 既然江妃娘娘都发话了,那宾客们也没理由一直赖着不走。反正今儿前来拜访的心意已经尽到,后面无论是否合作,那都不是明面上来往的事情——全都要交给得力的手下来暗暗密谈了。 韩睿一点也没耽搁,在客人走了一大半的时候也跟着告辞,压根就没打算在江家住。所谓的“侍奉母妃”的场面话,大家听听就算了…… “哼。” 看着韩睿远走的背影,江妃眯起双眼,眉间笼上一层淡淡的阴霾。 这小子……还有多少事瞒着自己? 早知道就该阻挠他回乡,就算他搬出了给亡母办法事的名义,也不该同意他离京的! 明明从小就派人盯着他起居饮食,到底是哪儿出了纰漏,让他能学得一身功夫?听娘家兄长的意思,似乎这小子可不止能自保…… 真是烦躁! 要不是因为京城里贵重的宗室子弟重病,都要由太医院派太医来医治并记录医案,几年前江妃就想对韩睿下手了。当时就该狠狠心…… 回到江府给她布置一新的省亲别院,江妃洗漱卸妆之后,并没有直接就寝休息。 “如意,把七小姐请过来叙话。” 大丫鬟如意有些惊讶,但并没有多话,应声去了。娘娘和那位江七小姐有这么亲吗?虽然七小姐在王府里住过,那时候娘娘对七小姐也颇亲切,但过后并没有如何提起这位娘家侄女啊。 “娘娘要见我?” 江雪娇已经歇下了,听到下人的通报,一咕噜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第249章 江妃省亲(四) 夜已深,江家内宅某处小院的主屋却仍亮着灯,偶有几名丫鬟婢女来回走动,因为此处的主人——江家七小姐江雪娇仍未就寝。 江雪娇的大丫鬟春莲捧着一盏温热的莲子羹,轻手轻脚地走到自家小姐跟前,低声说:“姑娘,很晚了,您用些点心就休息吧。” “嗯。” 江雪娇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眼睛却依然看着菱花铜镜里映出的那张熟悉的面孔。 春莲好生奇怪,虽说往日姑娘也爱美,但也没这么三更半夜盯着镜子不放的啊?这是怎么了? 然而春莲却很小心地没吭半句声。能在大家子里混到她这种级别的下人,基本上都特别会看人眼色——最起码会看自个主子的眼色,否则早被炮灰了。 联想到姑娘刚刚从省亲别院那边回来,春莲心里也很是好奇,莫非江妃娘娘跟姑娘私下聊了什么大事,才惹得姑娘心神不宁无心入睡? 事实也的确如此。 江雪娇脑中仍是回响着方才江妃所说的那番话。 “七丫头,姑母是最疼你的……别家姑娘求都求不到这么好的亲事呢。” “你别看他性子倔强,和我也不亲,但也还是个明事理的孩子。婚姻大事,难道父母的话他能不听?” “你到了王府里,咱们姑侄一条心,好好打理这府里内内外外的事情……哎呀你可不知道,姑母可盼着有个得力的人儿来帮衬我。眼看着你长成了这么个好模样,姑母怎舍得把你嫁到别人家里去?” 江雪娇的脸渐渐飞起两抹酡红,这些事说起来真是羞人……但是……确实很让人动心啊。 她自然知道姑母说这些好话必然有其用意,绝不会是表面上说的那么好,一心只为她这侄女儿打算。姑母要真是这种菩萨心肠绵软性子,能干出……那些事来?能坐稳王妃的位子? 可是,眼下看来,姑母的利益显然与自己的需求是高度重合的。 而且姑母说了,她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安安心心在家里绣嫁妆就好。提亲的事,姑母会去跟她父母商量,王爷的态度也不用她担心…… 江雪娇不敢相信,自己一心期盼的事情,目下突然就有了七八分可能。 繁华的京城,偌大的王府,尊贵的地位,奢侈的生活……这一切美好的想象都在朝她招手,招手…… “这不会是做梦吧?” 江雪娇手托双腮,手心处只觉得滚烫一片,忍不住又微笑起来。 “姑娘,姑娘?” 春莲总不能任由主子一味发痴,在旁观忍耐了许久后,终于不得不出声提醒。 “呃,没事了。” 江雪娇不想让下人看出她太多异状,忙端过已经没有温度的莲子羹,食不知味地一口口吃起来。 莲子羹甜腻腻的,江雪娇的心也甜得冒泡。啊,如果这是美梦的话,她愿意一辈子都不再醒来…… “娘娘,您真的打算让表小姐嫁给大公子?” 省亲别院里,江妃也还没睡下,正让大丫鬟如意给自己按捏太阳穴解解乏。另一名丫鬟如玉在屋角兽炉里点燃一枚香饼,淡淡的青烟从气眼中冒出,散发着催人欲眠的香气。 如意的询问并没有招来江妃的斥责,这两名大丫鬟是她的心腹,江妃也乐于偶尔与她们谈论一些不好和别人商量的私事。高处不胜寒,贵妇也得有个把贴心人来解闷呐。 江妃冷笑道:“七丫头这孩子,看似精明,其实笨笨的,倒是好拿捏……” 过去江雪娇在京城府里寄居的时候,江妃也曾暗示她可以勾搭勾搭韩睿。能成就成,不成也无所谓……给韩睿身边安插个“自己人”,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也仅仅是个不错的选择而已,那时候的江妃,对韩睿还没那么上心。 但是这趟回乡后,江妃再见韩睿,心中不住生出警觉。这小子是越来越不好控制了。 韩睿别的方面她难插手,但在婚姻大事上,她这继母可是有天然的优势——完全是压倒性的,尤其是湘王爷还对她言听计从。 哼,只要给你定下这门亲事,你就别想再从岳家得到助力来对付我!江妃如是想。 江雪娇不过是她手里的一枚棋子,自己要她往东,她能往西?湘王府里,她一手遮天;京城权贵圈中,她也早就站稳脚跟,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进了府……就算她被韩睿唬弄对江家生出贰心,也根本没有能力帮助韩睿。 和京城所有的贵妇千金都毫无交集,身边的丫鬟婆子也都会经过江妃的精心挑选,连她的嫁妆……那些田地铺子的管事,还不是得仰仗她江妃娘娘的鼻息?江家上上下下,谁敢忤逆自己? 进府以后,江雪娇要是好好听话,跟她一道钳制韩睿,拖着韩睿的后腿……她这姑母也不会狠心不管江雪娇的未来嘛。 比如说呢,在韩睿“一不小心出事没了”以后,她江妃娘娘可以做主,在韩家随便过继一个小孩子给江雪娇养老。湘王府也不会亏待了她,她一样可以体体面面地在京城生活下去。要是想回德灵终老呢,也随便她,多自由啊? 江雪娇绝对想不到,自己敬爱的姑母竟给自己谋划了这么“完美”的一个未来。还没开始议亲,就已经想着要让她守寡了…… “怎么,没在江府侍奉你的母妃吗,小王爷?” 樊江画舫上,方少白打趣地拍拍韩睿的肩膀,毫无意外地换来一个白眼。 方少白摸摸鼻子,眼珠子咕噜一转,又笑了:“我有个有趣的消息,你想不想知道。” “别卖关子了少白哥,快说吧。” 韩睿知道方少白说的“有趣”,可未必是字面上的意思。而且……他好像嗅到了嘲弄的味道? “你的好继母,真是为你操碎了心呐。”方少白再次拍上韩睿的肩膀:“听说,她打算向江家提亲,把你和江家七小姐凑成一对哦!”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韩睿立马跳了起来,差点没蹦进樊江里,惹来方少白一阵大笑。 第250章 江妃省亲(五) “荒唐!” 韩睿对于江妃大晚上找江雪娇谈“婚事”的作法,除了这两个字也找不出别的词来表达他的激动了。 这女人,果然时刻不忘找他麻烦。 才刚到德灵,屁股还没坐热吧,就开始谋划着给他找一门亲事来拖他后腿了? 韩睿和方少白不是江妃肚里的蛔虫,想不到她那么多弯弯道道。但也不需要知道得那么详细,稍一推断就清楚她给韩睿提这门亲事绝对不安好心。 “还别说。” 方少白收敛了笑容,叹气道:“她这可是阳谋,很难破解啊。” “唉……” 韩睿也郁闷。 他当然不愿意被江妃控制自己的婚事,更何况他现在有心上人了? 嗯,想到“心上人”,他自然立刻就想起了甘田田。少白哥已经帮他把那些奇香转移到甘田田家里去了,甘田田也想法子把东西收了起来,不知道她会怎样运用这些海外奇香来调香呢? 马上就是盂兰盆节了,他们香坊里肯定很忙很忙吧?又要操心这边莲华寺佛香的事,好像听她说香坊内的学徒考核也在进行中,估计她这会儿忙得不可开交了。 哦,还有她说过的,她那小叔叔即将参加府试的事,应该没问题吧? 心神一牵到甘田田身上,韩睿的表情顿时柔和了许多,心里也没那么激愤了。 哼,他可是对甘田田承诺过,要排除一切障碍的。虽然甘田田没有答应他任何事,但她也说,会为成为调香师这一目标而努力……自己可不能输她啊。 “这事不急。” 韩睿激动管激动,轻重缓急还是分得很清楚的。 江妃刚刚回到德灵城,她肯定不止是为了省亲和办佛事这两件“小事”回来的。在她的那些“大事”没理清头绪尘埃落定之前,自己的所谓“婚事”应该还停留在口头阶段。 尽管他近段时间被方正才突袭的插曲给分了心神,也没忘记自己专程回德灵是为了搅和江妃的“大事”。 而在方少白的帮忙之下,韩睿也终于搞清楚江妃回来所为何事了。 “好大胃口,这才几年?田产都没置办多少,就急吼吼地想成为第二个姬家了?” 韩睿冷笑不止。 江妃与江家的打算,说出来的确挺惊人——他们竟打算把西江省仅次于首府玉江的香药大县,德灵县的香药业一口吞下去…… “谁给他们的胆子啊?” “这个嘛,就要问咱们江妃娘娘了……或许京城里已经有勋贵在别处下手了?” 方少白这个说法倒是让韩睿一愣,想来很有可能。 谁都知道香药行当赚钱,而且是赚大钱。天下三大香药世家,姬家、连家、谈家,就算他们的子弟门人不如先前那几大香师有出息,可是这些香药家族如今占据的财富依然是惊人的。 用“富可敌国”来形容这三大香药世家,毫不夸张。 既然大萧香药业如此发达,也就不可能只有三大世家把持全天下的香药业。在这三家之外,分散在各地的小家族也并不少,而且他们也有许多杰出的子弟成为了调香师,在尚香局、尚药局中有一席之地。 官家香坊地位崇高,可在产业经营上是不能与三大世家相比的。但也因为官家香坊的地位特殊,香药世家的人必须经由官家途径才能取得调香师身份,将家族延续下去,是以也绝不会与官家香坊闹僵。 德灵县的香药行业,在全国来说属于中等水平。 毕竟是内陆地区,航运、用香等等都无法与江南、东南等地相媲美。事实上,德灵县的香药行业能发展起来,除了本身得天独厚的水运码头之外,与玉江府姬家的行内地位不无关系。 整个西江省的香药行当,全仗着有姬家这么个庞然大物,才能继续发展下去。 而姬家当年能雄霸天下,还真是靠了姬冰云的父亲运筹帷幄,与姬冰云这名扬宇内的大香师推波助澜。到现在还有人说,姬金凤能够成为大香师,多多少少是靠了父亲与弟弟当年的余恩…… 总的来说,西江省里,唯有玉江府的香药业是被姬家垄断的。下面几个县的香业,姬家就不怎么看得上眼了。德灵县从事香药行当的人虽多,也有官家香坊,说是一盘散沙却也不为过。 德灵县目前的民间香药行当,除了几个规模较大的民间香坊如郁金坊之类,就是分属各大家族的一些香药铺子。例如方家,江家,都有自己的香药铺子,但都不是这些地主们家中的主业。 德灵,始终还是个以农耕为主的内陆县城。 这么多年下来,也不是没人想把德灵香业统一联合起来,谁不知道这样可以赚大钱? 问题在于,迄今为止,德灵县还没出现过这么财雄势大的家族。方家虽是号称本地第一豪族,家族却以科举入仕为正途,产业都是些中规中矩的田产、商铺,就算经营香业也不算特别上心。 而在数年内迅速崛起的江家,却有了这样的野心! “我想想,京里的勋贵们,最近的动向……我还真是不太清楚。”韩睿抱着脑袋想了一通,最后也只能恨自己交际面窄,人脉不足,没法打听到各勋贵权臣家中的变动风向。 这也不能怪他,他毕竟才十来岁,身边的人都是江妃指派的。要是他此时就在京城有一股自己的势力,那才是太过惊人……别说他了,连湘王都是成年后开了府,才慢慢有了幕僚清客与心腹下人来替自己办事。 无论如何,江妃这趟回来,就是为了促成江家吞并全德灵县零散香药业的野心,把德灵的香业全掌握在她手中。 她必然带来了尚香局与尚药局的一些承诺,加上江家威逼利诱数管齐下,才能把那么多家香药铺子和香坊聚拢在一处……呵呵,想得太美了,真以为湘王府的金字招牌那么好打的? 韩睿讥讽地笑道:“我的那位母妃啊,在府里做主久了,有点看不清形势了……” “江妃娘娘这做法,不像是兴之所至,只怕是京城里有‘高人’指点?”方少白说。 第251章 一步步向前 “江妃娘娘这做法,不像是兴之所至,只怕是京城里有‘高人’指点?”方少白说。 韩睿摸了摸下巴,有些苦恼地说:“京城尚香局与尚药局的人,他们自成一系,虽然常与勋贵大臣们打交道……但我还真不认识里头多少掌事的人。” 根据他对王府里情况的了解,似乎这些年来并没有尚香局与尚药局的贵客常常到府中来。过去也没听说江妃与他们有了什么密切交往,不过……自己在府里的眼线,真是少得可怜啊。 若不是阴差阳错之下,成为师父的弟子,他根本无力反抗江妃对他全方位的控制。 唉唉,不知师父云游到哪儿去了? 方少白说:“这事真要实行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江妃娘娘也不能在这久留,江家就这么有信心?” “呵呵,只怕,在江家的外皮下,还有一大批等着浑水摸鱼喝肉汤捞好处的人在撺掇着呢。” “譬如?” “譬如德灵香坊的某些大管事……”韩睿意味深长地笑了。 高东山,这个与江家勾结的官家香坊管事,再次在韩睿脑海中浮现。 真是好巧啊。 这些天快忙死了……甘田田跟着师兄常焕再一次往冯襄的工坊送料后,回到玄字号工坊,忙不迭坐下来揉着酸痛的腿肚子。好累啊! “田田,累坏了吧?” 常焕温和地笑笑,递给她一碗绿豆汤,这是每个工坊里都备有的解渴汤水。德灵香坊作为财大气粗的官家香坊,又不像那些民间作坊似的靠盘剥学徒工人赚钱,很是舍得给干活的管事师傅学徒们改善工作条件。 甘田田感激地接过,小口小口地饮着那用冰块湃过的绿豆汤,顿时心口舒爽,一阵畅快。啊,好想弄冰碗儿解馋呐! “是挺累的……师兄,看来咱们在盂兰盆节结束前都会这么忙了?” 常焕无奈地说:“看来是。往年也没这么忙,今年……你也知道的。” 对,大家都知道,今年之所以这么忙,是因为尊贵的江妃娘娘回乡省亲了! 不但回乡省亲,还要在盂兰盆节到莲华寺大办佛事。 不但要办佛事,还非得要德灵香坊弄一批前所未有的新佛香以供佛事使用…… 加上目前正是夏香上贡的最后期限,德灵香坊内所有工坊的师傅和学徒全都行动起来,为能按期上缴贡香加班加点,忙碌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那批“藿香品级有问题”的新夏香,就这么“顺利”地被送到货船上,运往京城。 正如姬冰云和韩睿所警告的那样,甘田田最终没有“多管闲事”地去揭发高东山和冯襄等管事。 她又不是圣母白莲花,更不是正义小天使,自己身上还一堆麻烦事呢,哪来能力去干涉德灵香坊里的种种……就像当初知道郁金坊中徐大娘与魏管事两人合作从作坊里抠好处,她也没法出声啊。 只是甘田田更加警醒,不敢再一个人在香坊偏僻处乱走,生怕再惹麻烦。 偶尔闲下来的时候,她心中仍是有一丝淡淡的忧虑,却不是担心别的,还是为着那些次品夏香的事。这事要真爆发出来,德灵香坊就是窝案,从坊主到管事都要吃挂落……对小学徒的影响,也是不可知的。 无论如何,在各种忙碌中,她总算是有惊无险地通过了她在德灵香坊里的第一次内部测试。 樊湘大师傅对她扎实的调香基础有些意外,毕竟大家现在都知道,这小姑娘学调香才不到一年的时间……能够将纷繁复杂的香道医理都记得牢靠,还能在初级调香中获得中等成绩,不管怎么说也很厉害了。 香坊里原来有人对她这顶着玉江香会偌大名头特批进坊的“天才少女”颇有微词,当测试成绩公布后,大家终于都服了气。 能进官家香坊的师傅和学徒,最起码的眼力总是有的,甘田田的表现,说明她不仅有天赋,而且一直在刻苦练习。 “连这种小小的考试也过不了,你可以去找块豆腐撞死了。” 姬冰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表扬”,甘田田也没指望能从他嘴里听到什么好话。要是哪天他突然夸起自己来,甘田田估计能吓得昏过去……呃,这个夸张了。 “你能有点创意吗,找块豆腐撞死这话还是学我的吧?” “哦,那你找块沉香磕上去吧。” “……还真有创意。”沉香那玩意死硬死硬的,磨料的时候要把她的手磨下一层皮,他倒是够狠心啊! 还好,她有一群很有爱的师兄们照顾呵护,才不需要小姬咧! 常焕就时时夸赞她:“田田你真厉害!前两天咱们过场的时候,我都忍不住紧张,你的手却稳得很。每样香料的分量也下得刚好,有种调香师傅才教过一次,你就记住了?” 甘田田不好意思说自己晚上回到屋里,会拼命练习好多次,只好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儿微微笑:“没什么啦,运气,运气。” 本来就有名师姬冰云在指点,加上她眼下不愁香料练习,水平自然提高得很快。就像练书画的学生,也得耗费大量的笔墨纸料才能练出好作品,没有物质的供应……寒门学徒想成功,谈何容易。 就算这香坊中的学徒们最起码都是小康家境,他们家中毕竟不止供一个孩子在香坊里挥霍,每个人能拿到的练习香料都不多。甘田田却有韩睿…… “韩睿这批香料……真是及时雨。” 甘田田感激又无奈。 她婉拒了韩睿的求婚,韩睿却仍是“有钱任性”地把那一大批奇香都送到了她家里。尽管绝大部分奇香她都用不上,但只要拿出其中一些常见的名贵香料到香铺里换取基础香药,就足以供应她在香坊中的耗费了。 “不知韩睿此时如何了?” 江妃娘娘已经到了德灵县,韩睿应付得过来吗? 江妃与江家,还有那仍未解决的游龙帮,都是韩睿的大敌啊……然而,她什么忙也帮不上。 她只能尽自己的努力,往自己曾经向韩睿承诺过的“成为调香师进京”而前进。一小步,一小步…… 第252章 盂兰节前日 明天就是盂兰盆节了啊。 烛光下,甘田田小心翼翼地进行着最后一道调香工序,将蜜蜡揉成蜡丸。把所有的香蜡丸制完后,她才长长吁出一口气,缓缓坐下,抬手抹去额角的汗水。 不止是额角,她后背都湿透了一大片,不久前才沐浴换洗过的衣裳,看来在临睡前又得换一身了。没法子,调香真是个体力活啊! “不匀称。” 冷酷无情的大香师姬冰云才不会温柔体贴地对他的弟子说“辛苦了”,只会在第一时间冒头挑刺。 “哪里不匀称了啊!” 甘田田手都麻了,苦着脸看向浮在半空的姬冰云:“大师,哦不,姬大师,您不要鸡蛋里挑骨头好不好?” “第一排第三颗,第二排第一颗、第三颗,第四排第五颗,都不匀称。重做。” ……要命了!您这眼神是被佛祖还是菩萨加持过的吗?如此细微的差别也能看出来? “细微?不能更明显了啊。” 姬冰云非常不屑地说:“成品香药丸通常一盒三十六丸,每一丸香药的大小、形状、分量都必须完全一致,这是基础。” “可我在香药铺子里看到的往往不是这样!”甘田田分辨道。 “那是民间香坊的水准,你只打算当个匠人吗?” 更加不屑的语气,简直是轻蔑了。 大师啊,我连匠人都没当上呢!您太看得起我了! 抱怨归抱怨,甘田田还是认命地开始返工。谁让她的师父姬大香师是如此的高标准严要求呢?根本就是用机器人的严苛标准来训练她啊。 但也亏得姬冰云这样的魔鬼训练,才让她顺利地通过了香坊三月一次的内部考评。 香坊的内部考评只要一次不过,马上就被计入黑名单,管家学徒身份岌岌可危。第二次不过,如果师傅和管事稍稍严格些,直接取消官家人身份也是有的。 而与之相反的,只要连续多次在考评中取得好成绩,就能可以由县级香坊坊主向上级推荐成为“调香匠人”。当然,理论是如此,实践起来仍是非常困难,否则德灵香坊里那么多师兄师姐们怎么还是学徒身份? “你上回真不争气。” 姬冰云极度不满。“才拿了个中等考评,这样下去要多久才能取得匠人资格?都学调香一年了!” 有没有搞错,您这是揠苗助长啊!学调香不足一年,毫无背景的她就能侥幸进入官家香坊,在别人眼里已经是飞一般的学习速度了好吗? 姬冰云才不管那么多,他冷冷地看向正在努力返工的甘田田:“十月初的考评,你必须拿到第一。” 拿不到您是打算弄死我吗? 甘田田连反问的力气都没有了,认命地眯着眼揉香丸,唉唉唉,不止手酸,眼睛也花了啊……千万别给她搞出个近视眼来,这年头可没眼镜! 忽然,屋中半开的窗户晃动了一下。甘田田猛地抬头,却看到韩睿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几步之外。 “……还好我胆子大。”而且习惯了他这种很不日常的出现方式。 “你在练习调香?” 韩睿没想到这么晚了,甘田田还没就寝。他在外头看到灯光还亮着才进来的,本来还想着,要是她已经休息就不进屋了。 “嗯。没事。”不顾姬冰云沉下的死人脸,甘田田直接把那堆需要返工的香药丸放到桌上,看向韩睿:“你明儿该很忙吧?过来有事?” 看到甘田田一脸坦然,并没有因为自己曾经的唐突而扭捏尴尬,韩睿只觉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是啊,这样大气坦荡的她,才是最吸引他的……明明只是个小家小户出身的黄毛丫头,却始终能以不卑不亢、从容不迫的态度与他交往。 “没什么……你也知道,明儿那人要大张旗鼓地去莲华寺作法事。我也得去。估计要忙好几天。” 甘田田点头表示了解。 江妃带着大队随从回来省亲,明面上的理由就是要做法事。他们德灵香坊为了准备这位湘王妃需要的新佛香,可是忙了好几个月! 不过他们也只负责调制佛香,明儿做法事是莲华寺里和尚们的工作,总不会叫他们这些调香匠人和学徒还去做苦力。 韩睿又说:“方家的麻烦……主要是江湖****上的手尾,还没有解决,不过我与少白哥已经有头绪了。” 甘田田又点头,好吧,她已经发现了,韩睿过来的确一点事都没有,他是过来和她约会的…… 可能连韩睿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点,毕竟小王爷他也是情窦初开,没谈过恋爱啊! 他不懂得,所有刚刚开始恋爱的少年人,都是想将自己每天发生的大小琐事和心上人分享。这根本无关功利,也根本没什么“意义”,而是一种情感上的倾诉与交流……他喜欢她,自然而然就想和她说话。 即使忙得半死,诸事缠身,他也仍是按捺不住地想要过来看看她,跟她说说自己做了什么…… 甘田田却是明白的。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没有真正恋爱过,不代表她不知道恋爱中人会有怎样的表现——谁让她有个被无数言情小说和狗血电视剧轰炸到每个脑细胞的现代成年人灵魂? 于是,她只是柔柔地笑着,没有多说话。韩睿顺势在桌边坐下,她就为他倒上一杯清茶,又顺便拿出自己藏着的一盒蜜饯梅子出来请他吃,非常闲适轻松的样子…… “哼。” 她对这小子倒是耐心和气得很!跟自己说话却老是针尖对麦芒,叽叽喳喳,一点女儿家的温柔样儿都没有。 姬冰云的不满腾腾直升,就算韩睿已经被甘田田“婉拒”,也无法解除他对韩睿的敌意。 这小子被他那继母用阴谋诡计弄死才好,不死也要脱一层皮!要不就滚回京城去当他的小王爷,少在甘田田面前晃荡,干扰她联系调香! 这时候姬冰云就选择性地忘记了韩睿送给甘田田的那一大批域外奇香…… 第253章 盂兰节(一) 七月十五日,盂兰盆节。 其实从前一晚起,江家人就没歇下过,顶多是几个主子眯一下眼。 自家姑奶奶江妃娘娘特意从京城湘王府回来省亲,要去莲华寺做大法事,这对江家而言当然是大事中的大事,必须给操办好了。家里的几位主事老人也好,下面跟着混吃混喝的纨绔们也好,都有种想法——把这事办漂亮了,办得全城瞩目,也好显出江家冉冉上升的威势,将方家取而代之也是指日可期…… 以今上对湘王的爱宠信任,江妃娘娘又正当盛年,她膝下还有一位小公子……谁知道将来江家的外孙子会不会当上世子爷?自然,这种想法没人敢说出来,好歹人家湘王正经的嫡长子韩睿还在江家来回晃荡呢。不过江家人的脸色也够看的了,说不出的诡异。 在这种环境里,江雪娇的“殷勤”就显得有些异类。每次韩睿过来,都会在院子里与她“偶遇”,还一次比一次打扮得漂亮招人,简直要去公侯府上赴宴似的扮相——居然也没人说她什么。 江家人都得到了江妃的授意,默许了江雪娇对韩睿的“示好”。因此,韩睿与江雪娇的相遇,根本就已经成了他到江家来的保留项目。 好在韩睿在那趟袭击后已经放弃了在江妃面前扮演愚钝纨绔的作法,面对江雪娇的娇憨卖痴,他只有一种表现,那就是……无视。 江雪娇和他打招呼,不理,径直走过去。追着他喊话,不理,反正她的脚程赶不上他,追两步也只能放弃了。江妃明里暗里责怪他对江雪娇“不礼貌”,他就更不理,话都不回一句。 这样一来,江妃自然明白他也了解自己要将江雪娇与他撮合的用心,而且……他是不乐意娶江家姑娘的。 “呵呵,无所谓。”江雪娇前来诉苦时,江妃冷然笑道:“小孩子……也只能这样摆摆臭脸了。婚姻大事,轮不到他做主!” 就算韩睿不像他过去表现出来的那么没用,甚至还有些强横的身手,又能如何?他能打杀了亲父继母吗?能靠这种江湖手段坐上世子之位吗?能把湘王府的各种产业拿到手吗? 不知从什么地方学会了打打杀杀……虽然比原来麻烦些,还是可以想法子把他“解决”的。估计他也就是害怕被人暗算,特意偷偷学了功夫来自保吧?哼…… 韩睿的事虽然重要,但对江妃来说,更重要的还是先把计划中的“大事”办妥。和韩睿之间的事,来日方长,不着急! 七月十五天刚亮,江妃就在下人们服侍下起身梳妆,开始为前往莲华寺做准备。在忙碌许久之后,才听人报说韩睿到了外院恭候她出行。 江妃皱了皱秀美的柳叶眉,不动声色地换上和煦的微笑,朝外院走去。 盂兰节这样的节日,不止是江家等等大家族忙碌的日子,平民百姓小家小户也都在纷纷忙着过节。 德灵香坊也给所有人放了假,这种日子是不须上工的。谁不要过节啊? 甘秋早早就驾着牛车把妹妹接回了家,家里两个厨娘早把各种节物准备好了,饭菜也都做好了半成品,只等着晚上下锅。甘田田到厨下检查了菜色食物,想到还可以添一两样好菜,便把家事交给哥哥们,自己带着一名厨娘出门采购。 “晚上小叔叔一家都要过来吧?这些菜还是不够啊。” 甘秋对妹妹的决定没有意见,只交代她出门小心,今儿街上人太多了。 “放心啦哥哥,我就是到酒楼里买两样现成的肉菜,走的是大路,又有常嫂子陪我,还怕我丢了不成。” 甘家的厨娘常嫂子是个憨厚妇人,这会儿也笑道:“小官人别担心,有老婆子作陪,保管把姑娘好好带回来。” 甘田田一路走着,心里却想的是……谈家人好久没动静,但从方少白那边来的消息,说这伙人还没离开德灵城。到底还想干嘛呢? 再过一段时间又到小叔叔考府试的日子了,他们难道又要从中作梗? “田田?” 刚迈进中街福满楼的大门,甘田田迎头就听到一声呼唤。抬眼看去,她慌忙福身行礼:“乔师傅!” 面前这老人,可不是自己第一个“授业恩师”乔师傅? 乔师傅还是那张不变的慈和笑脸,呵呵笑道:“好些天不见了。” 前些天谈玉书县试中榜,甘家摆宴庆祝的时候,甘田田还请了乔师傅陈大姑陶桃一干故旧,所以两人也不能说是久别重逢。对于甘田田的近况,乔师傅还是很清楚的,眼下也没有再问什么德灵香坊的事,只是对甘田田扬了扬手里的两个荷叶包。 “大过节的,老头子嘴馋,来买点红烧肉辣酱鸡,呵呵你可别笑话我啊。” 乔师傅笑得豁达,甘田田却听出了微微的心酸。乔师傅中年丧子之后就始终一人寡居,为此也就把甘田田和陶桃两个小姑娘当亲人看待。但甘田田去了德灵香坊后,只剩陶桃一个人陪着他,现在这种日子,陶桃肯定是要回家与家人团聚的。 只剩下乔师傅一个孤寡老人在那院子里留守,除了出来买点肉菜下酒……也确实没有别的消遣了。 甘田田心下立刻有了决定。 她二话不说把乔师傅拉到了自己家,让乔师傅和自家人一道吃饭过节。 没遇到就算了,既然遇上……她怎么忍心不管? 乔师傅推辞几句,心里却是乐意的。等着甘田田和常嫂子打包好一道烧鸡一道焖肘子,三人便相携回到甘家小院。 甘秋甘冬和乔师傅也是素识,很清楚乔师傅的家事。两人马上热烈欢迎老人家来做客,马上就让厨娘们摆上午饭。 “乔师傅,幸亏您老人家来了!我们家人少,过节总是冷清,您也晓得……我们家里没老人家在了……有您在这儿,那可热闹多了!” 甘秋性子憨直,不是很会说话,但这番话却让乔师傅心里暖洋洋的。 不枉自己当初悉心教导甘田田,这家孩子……心地真是好! 第254章 盂兰节(二) 午饭吃过,甘田田仍没打算就这么让乔师傅回去,便请他到自己小屋里歇一歇。等到午后小叔叔一家来了,再一起用晚饭,那才是今儿的正餐呢。 乔师傅也不矫情,来都来了,在自己徒弟家里过个节……对于他们这种老师傅来说,并不是稀罕事。虽说甘田田是个女娃娃,毕竟年纪小着,两人差着五六十岁呢,搁在谁眼里都不敢说师徒俩同屋说话不知礼。 尽管如今甘田田在德灵香坊过得也不错,可她对于曾在乔师傅手下工作的那段日子,也颇为感怀。要说舒坦吧……那肯定算不上,又得干活又得猛抄书本,乔师傅还天天抓她背书,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好累啊。 认真说起来,居然是在德灵香坊工作的时候更轻松些呢。为着申管事的缘故——后来就是玉江香坊林坊主的关照了,香坊里一干管事和师傅都很照顾她,要不是姬冰云日夜逼着她练习,她还能过得更悠闲。 可是……如果没有当初乔师傅全心全意的栽培,她也没法在短时间里打下这么扎实的基础。就算有姬冰云指点,毕竟效果还是有差别的。姬冰云自己是很厉害,基础上的教学却一塌糊涂。用一塌糊涂来形容都是给他面子了好不好,根本就是只会打击人! 更重要的是,乔师傅是发自内心地关爱她,呵护她。平心而论,郁金坊的工作环境算不上有多好,上有爱作威作福的徐大娘,又有与她暗中勾结的魏管事,下则有苏翠影邵梅儿一干人等或明或暗要找她麻烦……可这些,因为有乔师傅的眷顾,却都替她抵挡了下来。 归根结底,若不是有乔师傅这么一位忠厚长者在,她刚入香药行业的这一段路不会走得这么顺当——已经比百分之九十九起点相同的小伙伴们要走得顺了! 故而甘田田对乔师傅也是发自内心的尊敬,知道乔师傅爱酒,还专门问哥哥要了坛小米酒,亲自给乔师傅斟上,陪他老人家闲聊。 两人说了些各自香坊里的事情,乔师傅忽然有些萧索地笑笑,说:“如今看你过得不错,老头子也就放心了。再过些日子,我可能也不在郁金坊了。” “您要离开郁金坊?”甘田田讶然道:“可是陈坊主……” 难道是陈坊主对他老人家不好?不至于吧,乔师傅虽然只是一位调香匠人,但入行年久,又曾在玉江香坊工作经年,在德灵县算是颇有实力的老行家。郁金坊不过是个民间香坊,能有这么一位老人家坐镇就不错了,反正也没哪家民间香坊能请得到调香师来挑大梁的。 没了乔师傅帮衬,陈坊主真打算把郁金坊的大权交给徐大娘?那就离倒闭不远了吧……甘田田默默地回想起自己守夜时见到徐大娘与魏管事相会的情形,以及从陈大姑那儿了解到的蛛丝马迹,深深觉得陈坊主这是在自毁长城啊。 “哦,不是不是。”乔师傅怕引起甘田田误会,连连摆手说:“坊主对我自是没话说。但是……” 他沉吟半响,心下揣度着反正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事情,过些日子香药行当也就都知道了,便苦笑着说了出来。 江家……打算把德灵县的零散香药作坊和香药商人都聚拢到一起? 哇,好大的胃口! 甘田田大吃一惊,原来江妃省亲回乡还有这等内幕。她说呢…… 先不忙别的事,她就想问问,新佛香那是怎么回事? “新佛香?”乔师傅笑笑:“找个由头,让人知道江妃娘娘对咱们德灵的香药很看重……” 哦! 甘田田回过味儿来,有些话乔师傅没说透,她一想也就全明白了。 江妃娘娘也是用心良苦啊。 自从江妃成为湘王继妃,江家就开始在德灵发展势力,一心想取代方家成为德灵的第一世家。 暗里侵吞良善百姓土地,明里投钱不断开设香铺,还有种种敛财勾当……小十年的功夫,江家从寻常乡绅,逐渐成为德灵一霸。要不是方家还有人在朝中为官,并且根基深厚,江家早不把方家放在眼里了。 几个月前,江妃就放出风声要回乡省亲。省亲就省亲吧,还要专挑盂兰盆节回来,还要大张旗鼓作法事……而且还特别要求德灵香坊的师傅们调制新佛香,一点也不低调。 就像乔师傅说的那样,这一切做作,就是想让德灵香业的人知道,江妃娘娘非常重视故乡的香药行当。 江家明面上的说辞,自然都是冠冕堂皇的。譬如德灵县明明香业发达却无一领头世家,这是德灵香业发展远远不如玉江的重要原因啊!玉江府正因为有了姬家这等巨擘,才能在天下香业中占据一席之地。而江南、东南等地同样是因为练家、谈家等香药世家而有了长远发展…… 不管说得多好听,归根结底,江家想要的就是把德灵的民间香药业全部掌握在自己手中。 当了行业霸主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不过甘田田疑惑地问道:“姬家……也支持江家的作法?” 按照甘田田的想法,一山不容二虎,姬家会允许西江府出现第二个香药业的霸主吗? “江家敢这么干,应该已经取得姬家的同意了……两家本来也是姻亲,江家肯定也许诺了不少好处给姬家。” 乔师傅边喝酒边说。 甘田田回想起初见姬宝薰与江雪娇的情景,暗暗点头。这两家的关系是挺密切的,大概江家在姬家面前做出了低姿态,表示把德灵地盘全部占领后,会给姬家提供更多更充足的廉价货源吧? 玉江虽然是府城,码头运输上却不如德灵码头便捷通畅,这也是地理位置决定的。 况且……甘田田想得更远,心道远在京城的姬家姑奶奶姬金凤,说不定和江妃娘娘有什么协议呢? “不是说不定。” 姬冰云突然冷冷开口。 “江妃会这样做,八成是那个女人唆使的。等着吧……呵呵,要真是让江家成事,日后只怕也拿不到利益大头,那女人精着呢!” 呃? 小姬都这么说了……对方是他曾经的家人,他应该非常清楚其心性做派。八成是这样了。 “就算如此,乔师傅您为何要离开呢?” 第255章 盂兰节(三) “为何离开……” 乔师傅苦笑着牵动了一下嘴角,又饮一口米酒。 “我老啦。” 对于乔师傅而言,他已经没有什么“事业心”和“企图心”了。郁金坊陈坊主尊敬他,看重他,他与陈坊主宾主相得,也就乐意在郁金坊养养老,做做事。 但日后江家要是“一统江湖”,这些民间香坊的运营方式必将与之前充满人情味的作法完全不同。 他都一把年纪了,还要他听人使唤,还不如在家里呆着好好休息算了。他甚至还和甘田田说起,想到老家领养一个同宗幼儿,过继在自己亡故的孩儿名下,将来让他给自己送终…… 甘田田默默地听着,没有发表太多的意见,只说“您想好了就行”。乔师傅这种做法,也是非常合情合理的,对他来说也是个寄托。只是……回想起乔师傅在郁金坊里乐呵呵地管着仓库,在玉江香会上位香坊到处奔走充满干劲的样子,甘田田就有些闷闷不乐。 而乔师傅尽管一句都没说过陈坊主的态度,甘田田试探了一两句他也不松口,可连乔师傅都有了离开的心思……陈坊主对于江家的高压是否乐意,态度也就很明显了。 不久后,谈玉书与妻子杨氏相偕而至。一家人快快活活地吃了饭,席间最热烈的话题还是谈玉书不久后要参加府试的事。谈玉书没有斩钉截铁地表示自己一定能考过,只说“唯有尽力而已”,但表情显然是自信的。 其貌不扬的杨氏一直温情脉脉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在她眼里,贫寒清高的书生丈夫,大概是毫无缺点的,她坚定地相信他一定能够考过。 甘田田向来很喜欢这位小婶婶,就算她相貌平庸、性情内向,但却是位不折不扣的贤妻。这样的妻子,才是小叔叔最合适的伴侣吧。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到了掌灯时分。虽说不舍,甘田田却还是得收拾收拾赶回香坊去,盂兰节的假日可不包括能在家过夜,明儿还要继续干活呢。 “江家的事……” 回程路上,姬冰云难得的主动开口与她讨论事情。 “韩睿知道吗?” “既然乔师傅都知道了,韩睿没道理不知道吧。”甘田田有些奇怪,姬冰云不是很不待见韩睿吗?居然会提起他,太神奇了,太阳没打西边出来呀? “……哼。他应该不会乐见此事的。” “那当然了。” 这点甘田田绝对相信,韩睿怎么会高兴见到江家势力膨胀,产业大增?他和江妃之间的事情可都没瞒着她。 “要是这小子没用,不能把江家的事搅和了,你也得想法子插一脚。不能让江家成事。” “我?”甘田田讶然:“小姬你太看得起我了吧。还有……你干嘛对江家的事这么上心?因为他们和姬家有勾结?” “因为他们和姬金凤有勾结!” 事到如今,姬冰云在甘田田面前不再隐瞒他对姬金凤的厌恶。 呃…… 她只是听了点风声,小姬就这么肯定,江家的计划是出于京城那位姬大香师的教唆?好吧,就算他肯定…… 他对姬金凤的怨念真强啊。 甘田田还没想到姬冰云与姬金凤之间的仇恨已经深到他无法超脱离世的地步,但她已经明白,姬冰云当年在姬家肯定过得很不好。 所以稍稍听到些可能与姬金凤有关的事情,他立刻就不冷静了——废话,居然想让自己这么个小学徒去掺和江家收购全县香药业的事,不是疯了是什么?她要有这能力手腕,还会老老实实当个小学徒? “绝不能让江家成事。” 德灵城外莲华寺中,韩睿也在回忆着自己对方少白说过的话。 当时方少白同样一脸无奈:“我说阿睿,你这话说了也白说。我当然不想让他们成事,虽说江家那些纨绔不足为虑……但若是他们的产业与势力不停增加,对我方家仍是件令人不快的事情啊。” 何止令人不快?根本就是碍眼之极! 一直以来,方家都是德灵地面上的第一世家,书香名门。方家早年出过不少科举人才,在朝中多人为官,对子弟教养也以举业为主。尽管这几科乡试,方家没有再出新的举人,但百年世家的根基也不是那么容易动摇的。 有人在官场撑腰,方家人才能守住老家的基业。原本还有湘王妃这一有力的靠山,可阴差阳错之下,居然让江家捡走了这便宜! 每每想到江妃是取代了方妃成为湘王妃的,方家人就止不住的膈应……尤其是江妃上位后,暗里支持江家崛起,处处与方家利益做对,更让方家上上下下都对江家很有意见。 是以方家绝不想见到江家把德灵的香药业全都统一掌握在自己的手上,这还得了?那以后香药生意这一块,包括码头上的许多营生,方家都别想插手了!而且,一旦后退,就会不停地退…… 此消彼长,这种道理,方家不可能不懂啊。 要说以前方家和江家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姻亲关系,客客气气,从此之后……只怕就要越来越撕破脸抢地盘了! 但话又说回来,方家不想见到江家坐大是一回事,江家目前发展势头大好也是不争的事实啊。 “可你有什么好法子?”方少白摊手道。 “……唉。”韩睿也头痛死了。 远处大殿中香烟袅袅,禅声阵阵,正是江妃率亲族来莲花寺做大法事的所在。这“亲族”里本该包括韩睿,他却不想陪在江妃身边,径自跑到院子里看风景。 今儿到莲华寺来的人,全是江家的主子仆人,几乎没人来招呼韩睿这个“特殊”的存在。他倒也不在乎,乐得清静,脚下不停,索性往寺院更深处走去…… 莲华寺他并非第一次来,但这寺庙院落众多,即使来过多次,也常常会走岔路。等韩睿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走到寺中哪座僻静偏殿来了,周围一点人声也无。 他自然不会害怕,只是思索着回去的路径,想往来时路上走。 忽然间,韩睿呼吸一紧,猛然转身! 第256章 神秘少年 “你反应很快嘛。” 距离韩睿三步之外的甬道围墙上,坐着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少年双手撑在围墙上,一条腿盘在身前,另一条腿却从围墙垂下,悠悠地晃啊,晃……那感觉,真是十分闲适,仿佛正坐在小溪边等待鱼儿上钩似的优哉游哉。 少年的衣着很普通,相貌也很普通,气质更是普通得泯然众人,是那种丢进人堆里就认不出的模样。然而那双细长的、倒映着暮色晚霞的眼睛,却幽幽地散发出魅人的精光。 看在行家眼里,立刻就能分辨出,这是一位内功精湛的高手——与他的年龄外貌相比,更是高得不可思议。 韩睿斜斜地面向少年站着,脚下已暗暗踩着精深步法,随时可以一跃而起与人交战。他双眼眯起,慎重地打量着对方,心中警惕不已。 以他目前的修为,居然有人能靠近他一丈之内才被发现…… 这少年的实力,与自己不相上下! “你是谁?” 韩睿直接发问,蓄势待发。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小王爷,把东西交出来吧。” 少年依然保持着出现时的姿势,面上的笑容却变淡了,双眉紧蹙。 “你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想不到啊……湘王府的小王爷,也是个喜欢黑吃黑的高手?” “哦,你是游龙帮的人……” 对方的回应,让韩睿霎时明白了他的身份。 自从把方正才藏在别院里的巨额财物吞掉以后,他就知道游龙帮的人总有一天会找上他的。 方正才将自己父子与海贼勾结赚取的巨额财宝从沿海运回内陆老家,很大程度上是在替游龙帮做事,因为这些财货里有一大部分是游龙帮的东西。 当然,为什么游龙帮不自己运货,还要暗中派人——也就是曾经参与策划袭击方少白与韩睿,最后被韩睿杀死在那座别院中的黑衣人们,前来保护方正才一家,这其中的微妙就不为人知了。 这段日子以来,韩睿可没少调查游龙帮的底细。这以漕运起家的帮派,号称有十万漕工百万渔民为帮众,势力相当之大……比韩睿之前所设想的还要大得多。要是有得选,他也不想惹上这种江湖人啊。 不过,既然惹上了,他也没有怕的道理! “哎呀,哎呀,不要着急动手。” 眼看着韩睿马上要出手,少年却又爽朗地笑起来,虽然声音里并没有多少真实的笑意。 “小王爷,我对你这个人,很感兴趣啊……” 少年低声笑着。 “本来呢,我以为自己难得出门玩玩,来接一批货物罢了,没想到却遇上了你这么有趣的人……反正方正才那蠢货也死了。”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和我合作?” 合作? 他在说什么鬼话? “如果你肯和我合作,那么,那批货,我可以给你留一半……” 韩睿冷笑起来,不再听他说话,骤然动手! “都说了别着急嘛!” 下一刻,少年鬼魅般的身影已经飘离墙头,绕到了韩睿背后! “阿嚏!” 甘田田揉揉鼻子,不知自己怎么大热天还打喷嚏,总不会伤风了吧。乔师傅关切地问她是否太累了,甘田田摇摇头,甜笑着将乔师傅送进了郁金坊大门才转身离开。 “奇怪,总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好像……有什么事发生似的……” “你想多了。”姬冰云觉得甘田田一天到晚尽是胡思乱想。 “大概吧。” 甘田田甩甩头,努力想甩掉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 不会是……韩睿有什么事吧? 应该不会啦! “……哼。” 韩睿背抵着莲华寺某处甬道的围墙,轻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淡淡的血痕。 这并非是受了内伤,只是方才与那神秘少年交手时躲避不及,被对方掌风撞了面门,嘴角稍稍受伤。不过对方受伤更重,此刻正站在离他三丈远的甬道另一边,右手掌紧紧按着下垂的左手。 他的左手已经脱臼了,那是韩睿一记力道霸道到极点的扫腿的功劳。 “比我想象中要厉害啊,小王爷。” 少年仍是那副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模样,好像并不担心自己的伤势——虽然认真说起来,这点伤却是也算不上大事,但他目前处在下风也是事实。 “好了,你都把我伤成这样啦,可以好好谈谈合作的事了吧?” 韩睿稍微挪动了一下站位,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肋骨隐隐作痛。 要继续战下去,对方不是自己的对手,但是……要在不惊动别人的情况下击杀他,很困难,几乎是做不到的。 而对方特意到这里来找他,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一再说要谈合作,自己和游龙帮……有什么合作可谈的? 贵族与草莽,根本就是两个世界。 他们在各自的世界里或许都要面对许多斗争,可彼此之间,有什么共同点呢?完全毫无交集啊。 “哦,我忘了介绍我自己。” “你可以叫我……风雨。” 风雨。韩睿眉头微微拧起,这个姓…… “游龙帮呢,嗯嗯,你知道,现在的大当家姓风……对,我是他的第七个儿子。据说最不成器的那个。” “然后呢,我那个老爹,应该活不了多久啦……我大哥啊,唉唉,一点都不友爱,天天看我不顺眼找我茬……哼……” “所以,小王爷,我觉得我们应该有很多可以谈的话题才对啊。” 风雨笑眯眯地看着韩睿,手下却猛地一提,将自己脱臼的胳膊接上了。“呜呜呜,好痛,你下手能不能别这么重啊?” “少废话。” 韩睿沉声道。“你想谈的话,就直说。” “好吧。” 风雨耸耸肩,展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朝韩睿走近几步。 夏日的晚霞在天边彤彤燃烧。禅寺中,仍然不停传出阵阵木鱼敲击与僧人念经的声音,萦绕在这一方逐渐被暮光笼罩的天地里。 韩睿不曾想到,这名叫风雨的神秘少年,会成为自己日后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合作者。 第257章 坊主与总管的密谈 华灯初上,德灵香坊内又开始热闹起来。放假回家过节的师傅和学徒们陆续归来,回到自己屋里洗漱收拾,准备明天继续辛苦地干活。 在建筑格局上,德灵香坊与一般寻常作坊相似,也是前工坊后住房的结构,只是房舍更多规模更大。 在几乎所有人都回到后院住宿区洗洗涮涮的此刻,前院某间院落中,却依然灯火明亮,时不时传来细微的人声。 这是德灵香坊坊主邓苍云的理事房。 房中,只有两人隔桌相对而坐。从桌上半温的茶水来看,两人的谈话已经进行了好些时候,但距离结束却仍不可期。 “坊主,您看,我说的可有理?” 洪月娇叹了口气,端起那盏饮了半盅的香茶,轻轻抿一口。她的动作一贯优雅大方,即使年华不再,红颜憔悴,看起来依然赏心悦目。 可惜坐在她对面的邓苍云却没有心思欣赏她的优雅姿态,正低头沉思不已,眼中时不时流露出犹豫之色。 洪月娇也不急着催促他,随手将茶盏搁下,半垂眼睑,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论年纪,她比邓苍云大些。轮资历,她也比邓苍云入行早,甚至取得调香师资格的时间也早于对方。 但各人有各人的天赋与际遇。虽然邓苍云比她年轻得多,却已是官家香坊的坊主,将来或许还能再上一层楼。 然而她呢,一生成就的顶点,大概也就是这德灵香坊的大总管之位了。毕竟到了她这当祖母的年纪,还能往上攀爬的可能性……委实太小太小。她自家知自家事,在这上头实在不必再用功,还是安安稳稳地当她的总管,捞够了银子养老就行。 所以,在洪月娇眼中,银子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江家的事,咱们也管不来。” 良久,邓苍云才给出了一句答复,而这也是洪月娇想要听到的。 她忙绽开笑容,连声道:“那可不是!咱们虽说是官家香坊,说出去谁都要给咱们几分面子,可这民间香坊运营的事……咱们也难插手啊。” “就让他们这么去吧,咱们只管把分内事做好就成。坊主,您听说了吗?那位江妃娘娘,似乎在京城与香药局的女官们时有往来……” “哦?”邓苍云对这个颇感兴趣。他可是在德灵这种小地方呆得腻了,很想赶紧换个地方,确切地说是想尽快升职,到各处府城去逛逛。玉江香坊没有位置空出来不要紧,别地也有府级香坊啊……是不是该去拜访一下江妃娘娘呢? 洪月娇看邓苍云这反应,知道自己已经把这面团子似的的老好人说服了,不由得露出几分得意的微笑。 她今儿与邓苍云密谈,就是为了不让邓苍云去管江家要收购德灵县所有民间香坊的事情。 尽管民间香坊、香铺都属于其主人,但若是被一家独大并拢,那对当地的香药业产生冲击是肯定的。管理当地的香药业经营运转,维持香药业的平和繁荣,也是官家香坊的职责。 江家知道有不少小作坊小香铺未必想被自家收购——因为好多都是人家传家的买卖,就算江家出的价钱再合理,人家也不一定想将祖业卖出去,更何况江家还不打算出大价钱…… 到时候这些小作坊联合起来,向官家香坊求助闹事,官家香坊也有可能出面干涉。江家可以不管那些人微言轻的小生意人,但却不能完全无视官家香坊的人啊。 为了防患未然,江家人需要先与邓苍云洪月娇一干主事的大佬们进行“沟通”。 洪月娇好办,江家在德灵香坊早就安插了内奸,就是她的得力手下高东山。高东山很清楚洪月娇是个爱财如命的老婆子,江家倒也干脆,直接开出了一千两银子的高价,先让高东山带给洪月娇一半银票。 拿到了五百两银子好处费,洪月娇能不尽力替江家说项? 洪月娇要的是金银钱财,邓苍云看重的却是自己的前程。江家就拿出江妃与香药局的关系来诱惑他,至于成不成嘛……先拖着呗! 江妃也没打算为一个地方上的小坊主浪费自己的人情。等到江家把事办成了,邓苍云这种绵软性子能怎样?他又是个怕事怕麻烦的,拿好话哄哄就过去了。大不了也给他一笔小钱堵住他的嘴! 江家甚至还留有后招。那就是高东山与冯襄从德灵香坊弄出高级藿香,把次等品填充进去的事……要是邓苍云不识相,非要帮着那些小生意人出头,江家就打算把这事向他挑明了。 你德灵香坊送到京城的贡香里,混杂着次等品! 事情一旦暴露,第一个倒霉的就是邓苍云。那时候,邓苍云肯定自顾不暇了,还有心思来管闲事? 一开始,江家人就是抱着这种想法,才与高东山接触的……邓苍云也好,洪月娇也好,高东山也好,全都被江家算计在内。 不得不说江家人在图谋诡计方面真是有家族天赋,这其中也少不了远在京城的江妃娘娘指点江山。 银子真是好东西啊。 洪月娇回到自己屋里,又把那五百两从梳妆匣拿出来看了几眼,十分得意。 高东山说了,这是个开始而已。江家真要在德灵香业开创新局面,乃至维持下去,绝对少不了他们官家香坊的支持。到时候,那孝敬,还不是流水似的? 想象着银票源源不断流进自己私房口袋的情景,洪月娇就觉得心情大好,似乎人都年轻了几岁。 往常这时候,她就会找人聊聊天说说闲话,有时是找自己那胖表妹,有时是找高东山。到了她这地位,在香坊里也得谨言慎行,不好胡乱找人闲扯了。 不过今儿高东山和其他人一样回家去了……唔,明儿他来了,再找他了解了解江家接下来的计划吧。自己也好心里有个底啊。 可是…… 第二天,高东山没有回到德灵香坊。 当天傍晚,他早已僵硬的的尸体,才被巡城衙役发现。 高东山死了! 第258章 动手 高东山死了。 然而当德灵香坊以及与高东山相识的人们,还来不及为他的意外身亡震惊或难过时,相似的事件接连出现。 第二个出事的是一名江家名下香铺的大掌柜。 第三个死者,同样是香药行业里小有名气的一名老匠人。这老匠人与郁金坊的乔师傅辈分相仿佛,但人脉更广,素来善于在各家香坊之间走动交际,人缘极好。 表面上看,这三人的共同点就是同行。然而在少数知情人眼中,事情可没这么简单……因为这三个人,都是近期不停为江家大举收购德灵民间香业而奔走的干将! “意外……这会只是意外?” 洪月娇独自坐在自己的总管理事房里,只觉得背脊发冷。 两天里,死了三个人,衙门仵作的验尸结果却都是“意外”。 高东山是与朋友饮酒后大醉,在城中胡乱走动,不慎掉入某条正在翻修的巷子的一处深坑中。因为头部先着地,高东山几乎是在落地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殒命。 那香铺掌柜,是与高东山同一夜出事,死因是在樊江边失足落水。 而那位调香匠人,则是死于路边野狗的撕咬——谁也不知道,好好的城里大路边为何会突然蹿出这么凶猛的一条野狗,上来就冲着老匠人的喉咙来,不过几个照面就要了人命。纵使与其相伴的家人奋力扑杀,也没能挽回老人的性命。据周围街坊说,这些年来周围根本就没见过这么凶暴的野狗……简直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 没有凶手,甚至没有凶嫌,每个人都死得那么“意外”。 可是……这怎么可能是巧合呢? 洪月娇静静地坐着,背上的衣裳已被冷汗湿透。朱婆子不明就里,推门进来问她是否要用午膳,被她狠狠地骂了出去。 过去洪月娇尽管待朱婆子也不见得如何亲切,但态度如此恶劣的情况还是少有。好在朱婆子虽然极度势利,却还稍稍懂得看自家靠山表妹眼色,屁都不敢放一个的就滚开了。 不久后,洪大总管心情欠佳的消息,也夹杂在那几人的死讯里传到了德灵香坊各个工坊中…… 人人都以为洪大总管是因为得力手下莫名其妙地死掉而心情不好,甘田田却嗅出了不寻常的味道。 即使她此时仍不清楚另外两个死去的同行和江家有勾结,还是敏感地察觉到……好像有什么大事,在默默地发生。 是韩睿动手了吗? 就在同一时刻,德灵城另一边的江家大宅省亲别院中,江妃粉面含霜,怒不可遏地摔碎了一套上好的茶具。 “到底是谁干的!” 大丫鬟如意与一众小丫头战战兢兢地站在屋角,瑟瑟发抖,谁都不敢上前触江妃娘娘的霉头。 江妃发完火,立刻又冲着下人们一顿训斥:“都是死人呐?赶紧把这些垃圾给我清出去!碍眼!” “是,娘娘。” 如意素知江妃的和善从来只浮于表面,实际上对待下人极其苛刻,动辄打骂惩罚。自己算是跟得她久的了,可也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像过去那些犯事的丫鬟似的,被江妃让人打残了丢出去发卖,还不知会沦落到什么地方去呢! “是韩睿吗……” 江妃黑着脸坐在桌边,心不在焉地盯着下人们打扫,脑子却在飞速旋转着。 尽管娘家兄弟早告诉自己,韩睿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无害,甚至拥有与一群山贼对打的实力。可是……这几天,韩睿几乎日夜都在自己身边“伺候”着,很少有离开的时候。 虽然江妃不把下人和平头百姓的性命当一回事,但身为一个深宅妇人,她对于杀人放火这种简单粗暴的“坏事”还是比较害怕的。巧取豪夺小老百姓的产业与田地,逼死人命,这根本不算什么,然而……直接下手杀人……而且是好几个…… 就算不是韩睿干的,这事说不定还是和他有关系!因为这三人的接连死亡,让本来可以顺利推进——江家人原来是这么认为的——的吞并收购民间香药作坊计划,产生了极大的变数! 那些本来就不怎么情愿卖出自家产业的小作坊主,又开始态度闪烁起来,纷纷找各种托词拖着与江家的交易。 江妃是不可能在德灵县里久留的。她本想趁着自己在的这几天,把大事定下来,让娘家几个兄弟先把几家大的民间香坊吃掉,再慢慢蚕食其他的小铺子。 可现在…… 或者,是方家人下的黑手? 江妃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这边厢,江妃为幕后黑手是韩睿还是方家正在纠结,那边方少白却直接找上了韩睿想要问个究竟。 “你直接把他们做掉了?” 方少白用的是疑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他表情并不轻松,沉声道:“你不该这么干。” “上次方正才的事,还能说是没法找别人只好你自个涉险……可是如今又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阿睿,就算你功夫再好,你毕竟不是江湖人。” “什么事情都靠这种手段来解决,真的好吗?” 方少白既不想韩睿变成一个动辄杀人的疯子,也不希望他永远只采用这种毫无转圜余地的方式来解决难题。一旦韩睿往这条路走下去,结果是很危险的…… “可是效果很好,不是吗?” 韩睿耸耸肩,说:“江家的声势又弱下去了,不好吗?” “那你也不能老这样!” 方少白压低声音说:“你真要这么杀杀杀杀下去?你会毁掉自己的!” “……少白哥,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韩睿笑笑。 “我答应你,我会少干这种脏活的……事实上,要不是为了自保,我都懒得出手。而且,这回也不是我干的啊。” “不是你?”方少白愕然。 不是韩睿,还有谁? “你以后就知道了……” 韩睿神秘地笑笑,没有说下去。 与那个叫风雨的少年的“合作”,看来……可以继续了……对方干得不错啊。 虽然,他现在还不打算完全相信对方…… 第259章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 韩睿能坦然面对方少白,可来到甘田田面前,看着她那双寒星似的眼睛,忽然就心虚起来。 “……不是我……” 甘田田什么都没说,韩睿却忍不住解释起来。 “韩睿。” 甘田田叹了口气。 她太了解他了。 当他开始想解释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如果真的与他无关,他根本不屑解释。 “你做事……总有自己的理由。” 她幽幽地,转过身去,凝视着桌上冒出冉冉青烟的小香炉,久久无言。 香炉上燃着的,是她今晚调制的新香。 难得被姬冰云认可的,几乎挑不出毛病的新香。虽然配方平庸,香味普通,但从选料到调制都做到了分量精准,步骤正确,成香饱满…… 对于一个初学调香的学徒而言,这样的成绩已经可以打高分了。 若是平时,甘田田会很高兴很高兴,自己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果啊! 可对韩睿的担忧,把这份高兴的心情冲淡了。 “田田,我……” 韩睿再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 他想起上次,田田温柔地握着他的手说,你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少白哥,为了方家才这么做的,我懂。 然而现在呢,她眼里却写满了忧伤。 他还是让她失望了吧? “韩睿,我无意指责你……可是,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甘田田转头凝视着他的双眼:“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一开始你是为了自保,后来,你要反抗,要破坏敌人的所有图谋,然后…… 你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直到有一天,你开始主动铲除所有妨碍自己的人。 那样的你,还是……我当初所认识的,那个傲慢却率真的少年吗? 韩睿没有回答。 他始终是骄傲的。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田田,你也明白我的处境。如果我不主动出击,让江家的势力继续膨胀,那势力从地方一直反应到京中……当江妃有了足够的财力与结交更多权贵,凭她的手腕,自己想要将她克制住就更困难了。 所以当风雨提出合作,替他瓦解江家的计划时,他没有拒绝。事实上,那三个人的死,也没有在韩睿心中引起多少波动……不过是对方的小喽啰罢了。 是的,韩睿也清醒地察觉,自己越来越冷酷。可是与之相对的,他对甘田田,却更加依赖……这种心理,连他自己都想不通。为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她已是他心里唯一纯净温柔的所在吧…… 相顾无言。 目送韩睿悄无声息地离开,甘田田方才平静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整个人跌坐到椅子里,缓缓趴到桌面上把头埋下去。 她没有资格阻止他做这一切,因为他要生存下去,就必须要变得冷酷无情。对敌方的怜悯啊,是最没用的东西。 他变得更强了,并非指他的实力,而是他的心志。 通向成人世界的那扇门,不知何时已经被他用力推开。在那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他只有不停厮杀到底。她帮不上他的忙,也不能拖他的后退啊……可是……为什么,她还是会难过呢。 她忽然想起那个充满温情的元夕之夜。想起那个第一次对她敞开心扉的少年。 如今少年的心依然愿意向她敞开,可她却渐渐看不懂了,或者说,快速成长的他……让她觉得陌生了吧。 她当然知道人不可能一生都活在少年时的单纯里,其实韩睿的生活,又何曾单纯过? “抱歉啊韩睿……天真的人是我。” 自私的人也是我。 直到此刻,她才真真切切地看清了自己的心意——是的,她也喜欢他。喜欢那个常常心口不一、总是摆出一张臭脸、说话也不中听、却永远在她需要的时刻为她提供帮助的傲慢小王爷。 正因为喜欢他,才不希望他继续沾染血腥,变成一个冷血动物,逐渐失去那些让她动心的特质。 然而啊—— 你终是要走向自己选择的道路,将那个曾经毛躁跳脱爱耍脾气的小孩子,亲手埋葬在过往的岁月里。 而我又能自欺欺人地在温室里呆多久呢? “小姬,在吧。” “干嘛。” “……其实,没有你们的话,我根本不可能……过现在这样安稳的生活啊。” 如果没有遇到韩睿,没有姬冰云帮助,没有甘家三个男丁疼爱,没有乔师傅护短,光是靠她自己的话…… 她能够在这世界上挣扎着生存下来吗? 可他们帮她帮到了这里,接下来呢? 德灵香坊的内部测试会越来越难,调香师上进的每一步阶梯都充满了血汗。 她要是还抱着原来那种“尽力就好”的心态,总有一天,会被现实狠狠地抽一记响亮的耳光吧。 “你胡思乱想什么。”姬冰云虽然乐见甘田田与韩睿闹得不愉快,但看到甘田田似乎心情低落,仍是有些郁闷。“你这种假想没意思,总之……虽说我根本不想跟你这种蠢丫头扯上关系,但偏偏就是你把我惹出来了啊。” “别想那么多。一步步往下走就对了!” 甘田田从肘间抬起头,看到姬冰云透明的身影浮在眼前,不知是否错觉呢?好像小姬脸上带着那么一丝丝关心的表情?一定是自己眼花了! 嗯,对,一步步往下走吧。只是,她不能像之前那样,根本就是被动地由“贵人们”推着走了。 必须付出全部的精力去拼,必须获得所有人的认可,必须…… 摒弃一切杂念,在自己认定的道路上,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或许在这样全力前行的道路上,她才能再次与韩睿达到心灵上的默契吧? 谁知道呢,也有可能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今天,我们都丢掉了一些东西,韩睿。” 这些东西,早晚……总是会失去的。 他听不到她的感叹了,甘田田微微地摇了摇头,吹熄了烛火。 黑暗中,她将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努力将所有杂乱的念头都排出脑海,渐渐迷糊地睡去。 第260章 姬家的反应 三名与江家有勾结的同行离奇意外死去,对于正在与江家管事们接触的德灵香药从业者们的震撼是巨大的,影响自不必提。 原先差不多谈妥的开始畏畏缩缩,本来就不想出售的更是找到了理由闭门不见。当一种倾向形成潮流,纵使江家再跋扈,也难以一口气把这么多问题给压下去了。 而远在省城玉江府的姬家,此时几名嫡系的管事者们聚在一处,也在讨论这件事。 “真奇怪。” 姬家当今家主、大香师姬金凤的亲哥哥姬金云坐在小议事厅上首,手上拿着一******灵发来的信笺,喃喃自语。 姬金云年近半百,但依然保养得非常之好,须发衣装都异常整洁雅致,望之只如四十许人,风度极佳。 然而与他风雅的外表不符的是,姬金云脾气甚是暴躁。在外人面前还好,对着心腹的时候极为喜怒无常,姬家上下都对这位手握大权的家主敬畏忌惮不已。 加上他亲妹妹姬金凤不仅是当世仅有的三位大香师之一,更是宫中香药局数一数二的掌权人物,在本行内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威极重。那些对本家决策不满的分支们,也只能把意见压在心底,哪敢当面与这对兄妹对抗? 不过,姬氏兄妹之间,也并非如他们对外人表现的一般和睦无间,彼此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闲话按下不提,这时姬金云思索片刻,便将手上的信笺交给厅中站立候着的数名管事传阅。 “你们怎么看?” 信上内容自然就是德灵县最近这几桩“意外”,但来信的却并非江家人,而是在德灵做事的姬家管事。江家就算心知这事瞒不住姬家,也不会主动去提起这事,可是……他们提不提,其实也没什么干系。 能成为姬金云的得力心腹,这几个在场的管事们都不是无用之人,也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不需要大老板提醒,他们对这件事情早已有所耳闻。 几名管事看过后,虽然想法不同,却没人会天真地认为这是真正的“意外”。世上哪有这种巧合?不过做事的人手脚太利索,一点线索都没留下,连衙门的仵作都找不出他杀的痕迹来。 要是江家非要诬陷什么人,串通仵作来栽赃,也未必做不到。可江家内部此时也一时想不到会有谁这么大胆和他们作对——就算有个别江家人,像江妃那样疑心韩睿,可都不认为像韩睿这样的小王爷会做出这样的事! 不是韩睿,那也有可能是方家,然而过去他们江家与方家争夺地盘的事也没少发生,哪次大家不是摆势力找关系,靠彼此的手腕来争斗,真没出过这种死人的事啊。 几人讨论之后,基本统一了看法,那就是江家此举太过仓促,太着急一口气吃成个胖子。 外人怎么看不好说,这几个管事都很清楚姬金云与江家之间交情只是泛泛,要不是京里有话传回来让姬家随江家收拢散户去,姬金云说不定还要出手管上一管这家胃口太大的暴发户呢。 所以他们也揣摩着主子的心意,用微微讥讽的口吻,说江家人实在不懂做事,收购那些散户哪是这么容易的?只想着靠所谓的权势来逼人就范,也没搞清楚多少人在背后反对想搞鬼……行业霸主这么好当? 咱们姬家多少代的积累,才有了今天的规模和名望。江家连个正经调香师都没有,眼里就只看到钱了……不是活该吗? “唉,我也不知道金凤怎么想的。” 姬金云叹着气,拿起茶盏抿了抿,语气有点微妙。 管事们这时都不敢接话了。 这些年来,金凤姑奶奶在外越发风光,这对姬家而言自然是好事。可是姬金云对这妹妹的不满,也是与日俱增……你老老实实在京里当你的大香师不好吗?香药局里的事还不够你忙的? 但凡家中大小事务,姬金凤都要插手,时不时还和姬金云闹出些小小的不愉快。不止如此,像这回江家的事,也是姬金凤搞的一言堂,之前几乎没跟姬金云商量过。 他这家主当得着实窝火! 好在姬金云尽管性子火爆,遇大事却很沉得住气,明白自家兄妹必须一致对外,不能闹内乱让那些分家的人看了笑话。于是他只能在私下里与妹妹争执,人前依然努力维持兄妹俩亲密如一的表象。 “既然他们自己不争气,咱们就看戏吧。呵呵……”不知那位姑奶奶,接到江家人根本没法完成收购计划后,会有什么反应?总不至于叫自家降贵纡尊去给江家擦屁股吧? 以他看来,江家这事,一开始就遇到这样的阻力,而且江家更没拿出什么解决手段来,可见其主事者的无能。这种暴发户! 哼哼,姬金凤你看看你找的什么合作对象,想从德灵香业里捞一杯羹?都进京了,就别惦记着老家这些小事,一天到晚不消停…… 姬金凤离得远,如今还没收到新消息。 而德灵城中,不过几天功夫,江家派出的管事们就屡屡受挫。不止一些小作坊主,连德灵香坊的坊主邓苍云、大总管洪月娇都不再愿意与江家人见面,用冷淡的态度来表达自己的立场。 如果说前面的一连串“意外死亡”事件,还只是让众人心智动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才让江家真正阵脚大乱。 这天正当甘田田忙完上午的活计,在饭堂与王芸等闺蜜一同进餐时,从王芸口中听说了江家的最新大八卦。 “拦轿?” 甘田田刚啃了半个肉包子,两颊鼓鼓囊囊,忽然就停了下来,顾不上咽下,只忙着惊讶了。 江妃居然在大街上被人拦轿? 拦轿的那位民妇还当街壮烈自戕了? 有没有这么劲爆! “是哪家的妇人?” “听说是一户姓杨的人家……” 姓杨? 不会吧……甘田田猛地想起自己许久前在街坊口中听说过的,那位被江家占了土地的杨寡妇的故事。 据说这杨寡妇靠着丈夫留下的几亩薄田,与一双年幼儿女艰难谋生。不曾想却被一个叫刘黑的痞子,将杨家土地冒献给了江家。杨寡妇多方奔走也无法夺回自己的土地…… 之后的事情,甘田田就不知道了。没想到一年多之后,这位可怜的寡妇,居然会这么做! 第261章 不择手段 “那江家也太过分了……” “是啊,听说把人家寡妇全部的田产都占了去,害得人家无钱度日也没法给生病的孩子买药,一年里就病死了俩孩子呢!” “不是吧?江家也不缺这点田地啊,怎么会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谁知道呢……反正这些年来,没少听说他们家欺男霸女的恶事,他家的田地是一年比一年多,鬼知道怎么积攒起来的。” “呵呵,原来我还听过一些江家的浮浪子弟,说德灵第一世家该是他们江家才对。和方家比也差太远了!” “人家方家是仁厚世家,家里老太太年年做善事施粥的,哪次铺桥修路少的了方家?” “居然敢和方家比?有没有搞错,方家多少读书人,听说好多长辈在京城和外地做官吧?江家本家连个秀才都没中过呢,真不害羞……” 甘田田捧着一碗热汤,慢慢地把嘴里的肉包子咀嚼消化,脑子里却在转个不停。 杨寡妇这事,听起来非常合情合理——被江家霸占了土地的可怜人儿,膝下儿女又因为贫病而死,绝望之下,看到招摇过市的江妃娘娘,一时愤怒冲过去…… 据王芸说,杨寡妇那时候跟吃了疯药似的,几个大男人都没拦得住她,一直就冲到了江妃轿子跟前,猛地撞死在那华丽的朱红轿柱上。江妃娘娘当场就吓昏过去了……后面这句存疑。 光是想想,就觉得那场面极度惨烈。甘田田在深深地同情着杨寡妇的同时,心里却越发疑惑。 “不用想了。” 姬冰云断然开口:“又是那姓韩的小子在搞鬼。” “你这么肯定?” “当然。其实你自己也明白吧?”姬冰云冷笑一声,甘田田没继续搭腔。 一个常年贫病饥饿的弱女子,能冲破江妃那群护卫侍女的阻拦,本来就很有问题。虽说人在绝望时常常会爆发出无尽的潜力,这也太…… 显然,是有人在暗中帮助她。 她回想起前些日子,在莲华寺山上目睹韩睿当着方少白的面在练暗器的情景。 既然没人提到杨寡妇有帮手,那只能是藏在暗处的高手,用暗器将那群人拦住了吧? 这么看来,杨寡妇遇到江妃一行也不会是意外。一定是早就策划好的。 江妃的行踪,对于韩睿来说,肯定不会是秘密,而且大有可能提前就知道了江妃的行程。听说那天是江妃娘娘来到德灵县后第二次出门——第一次是去莲华寺作法事。 江妃出门的次数这么少,居然还让“路过”的杨寡妇碰上了,好巧啊! 又是“意外”? “这小子有一手。这种逼死人的事当街闹起来,怎么压都难压下去……对名声影响太大了。” 姬冰云说起来的时候,难得带了几分赞许的语气,甘田田的心情却更加沉重。 那个可怜的寡妇…… 去年她听说这事的时候,就很受触动,那种深深的无力感记忆犹新。 正因为被杨寡妇的遭遇所刺激,她才想着要给自家找靠山,于是才鼓起勇气挤进了郁金坊当学徒。 那时候她帮不了杨寡妇一家,搁在现在,她也仍是没有能力帮助像杨寡妇这样的可怜人。但她帮不了就帮不了,韩睿却…… 利用这可怜人的性命,压榨她最后的利用价值,来达到往江家、江妃身上泼脏水的目的! 他怎么能这么做,这么……不择手段! 甘田田再一次感受到韩睿的转变,这转变让她无所适从。 韩睿坐在“春光好”的船头上,满脸苦笑。 面前的酒坛已经空了。 眼看着夕阳一点点被江水吞没,黑夜取代白昼上场,韩睿脸上的苦涩却丝毫没有减淡。 “阿睿。” 方少白来到甲板上,在韩睿身边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韩睿侧头,敏锐地捕捉到方少白欲言又止的表情,烦躁地一手抄起酒坛“扑通”甩进了江水里。 栖息在水面的水鸟嘎嘎叫着四下飞散。方少白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却看韩睿沉声道:“少白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不是我。这次不是我,上次那三个人也不是我。” “不是你?” 这回方少白的惊讶不是装出来的,他真以为是韩睿,除了韩睿……德灵城里,谁会没事干针对江妃做出这种事? 有这想法也没这能力啊。只有韩睿,天时地利人和,而且作案动机明确,结果他却说不是他? “……真不是我,不过……” 韩睿长叹一声:“算在我头上好了。” “哦,我明白了。”方少白和韩睿说话不需要那么多弯弯绕绕,直截了当地说:“你让人干的,不过没想到对方接连谋划的几件事都这么……” 他想了想形容词,得出了与甘田田同样的结论:“不择手段。是吧?” “是。” 韩睿又叹气了。 他觉得他不到十八岁就会因为叹气太多而变成一个小老头。 原来如此。方少白了然地点头。 尽管上回韩睿将方正才一家与那些江湖匪徒悉数灭口,方少白仍不认为他这小表弟会是个草菅人命的人,他只在有必要时出手罢了。 可这回,又是谋杀与江家关系密切的调香匠人、掌柜,又是利用一个可怜村妇自杀来败坏江家名声,和韩睿先前的作风……差别委实太大太大。 “什么人干的?” “你很快就见到了。”韩睿看了看天色。“我和他约好这个时辰在船上见……” “我说,阿睿,你约这么一个讨厌的家伙上我的船,有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啊!” 方少白并不认真地表达着抗议,他也清楚,比起韩睿自己独居的小院,还是这艘画舫比较适合与那些不能见光的人见面。 “抱歉了少白哥。”韩睿也知道方少白不会有意见,他现在头痛的是另一件事。 “田田一定更讨厌我了……唉。” 他真的不敢再去见甘田田。不想再看到甘田田眼中的失望与难过。 因为,这些事就算不是自己谋划的,可他的的确确从中得利了。他一点都不无辜。 “不愧是游龙帮的海匪啊……够无耻。” 第262章 越闹越大 事情正朝着对江家不利的方向发展。 杨寡妇的横死仿佛星火燎原,霎时间就燃起了众多曾被江家欺辱侵占的小老百姓的怒火。尽管还没人敢围着江家闹事,可杨寡妇出殡那天,那长长的出殡队伍就说明了许多事情。 杨家若有这么多亲族,杨寡妇一家也不可能落到这般田地。当天来送殡的,许多都是彼此并不相识的陌生人,私下议论起来,都说是激于义愤或是自家也吃过江家的亏,感念杨寡妇一家心酸,特地赶来的。 其中还混杂着一些来历不明,搅风搅雨的“钉子”,这就只有韩睿等人知道了…… 由于有这些带着煽风点火任务的人存在,原本还只是零散聚集起来的出殡人群很快就被煽动组织起来,甚至扛着杨寡妇的棺木从江家大宅门前经过,还特意在大门附近停了一会儿。 江妃在内院本来听不到外头的喧扰,家里人还想把她瞒过去,可惜有韩睿在,她是不可能清净的。 韩睿早过来等着了,耳朵一捕捉到外面街上的动静,立刻装傻叫来江家下人问那是怎么回事。 江家下人支支吾吾,韩睿二话不说,一脸“好奇”地往外走,一群下人拦也拦不住。 那出殡队伍本来也没胆子大闹,只想恶心恶心造孽的江家,谁知……一直紧闭大门的江家,突然就从内里开门了! 门一开,里头走出个锦衣华服的小公子,满面傲气,眼角似乎要飞到天上去,大声质问他们这群泥腿子来江家闹什么闹?又回头吩咐下人,快把他们赶走,敢不走的统统抓起来见官! 众人哪里认得这是江家哪位小公子,见他态度极为嚣张,顿时又群情汹涌起来。加上早已打入队伍的“钉子”按照写好的剧本与韩睿一呼一应,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把这出戏瞬间推向了高潮! 不知何时,本来只是站在门前大街上发出阵阵不满声浪的人们,被推搡着往前涌,转眼就涌进了江家的大门! “你们敢!抓起来!通通抓起来!” 韩睿“惊慌失措”地尖叫着,努力演绎他并不太熟悉的,嚣张又混蛋的纨绔形象……间或还不轻不重地往扑过来的人群打几下,那几个“钉子”中便有人假装跌倒重伤,惨叫着“江家主子奴才打人啦”“没王法了”…… 等江家管事的二老爷带着大批管事护院赶到,把那群“暴民”好不容易赶出去,再把被围攻的韩睿“救”出来以后,整个江家前院都被砸得不成样子了。 “给我等着!这事不能完!我要去衙门找人!” 韩睿被“救”回来以后一点消停的意思都没有,脸上写满了“本小王爷被欺负不能就这么算了”,根本不和江家下人打招呼就冲了出去! “等等,韩公子,您不能就这么出去啊,那些暴民还在外面呢!” “滚开!” 对于前来劝阻他的下人,韩睿一脚一个毫不犹豫地统统踹开,转眼就消失在大门外。 江家人彻底傻了,外院内院乱成一团,江妃娘娘终于也知道了前院发生的种种……又差点气昏过去。 “绝对都是韩睿干的!” 江妃抓狂了,又把屋里大小器皿砸了个遍,再也管不了维持自己高贵冷艳的形象。 大丫鬟如意愈发胆颤,根本连喘气都不敢发出一点点声音。 前天那事发生之后,江妃娘娘已经把那天跟着出门的丫鬟小厮都处罚了个遍。要不是因为在外地有所顾忌,这些丫鬟小厮都逃不过一个死字,现在也不过是被打了几十板子后在柴房里苟延残喘了。 连她这心腹大丫鬟都被抽了好几嘴巴,还是因为江妃怕身边没人使唤,才恶狠狠地丢下话说“回京再跟你算账”,没有进一步处罚她。 “快派人去路上拦住他啊!”江妃毕竟心机深,迅速察觉到韩睿的“险恶用心”。 “真让他去县衙里胡说八道,不知要把事情闹到何等地步!” 江妃娘娘的指示是必须执行的,问题是,谁能拦得住韩睿? 连江妃自己都明白,晚了,晚了,真的晚了…… 若论起身份,德灵城里只有自己能压得住他。江家哪个主子是他正经长辈?心里再轻视韩睿,表面上也不能真不把人家湘王长子当回事。要不然被韩睿反咬一口,是要吃官司的! 撇开这个不提,韩睿那身手,如果不是他故意……谁能伤得了他啊?江妃并未亲眼目睹韩睿与“土匪”的对战,可从零星的信息也能得到最起码的推断,那就是——十几个土匪都没能从韩睿手下讨得了好去。 江家的护院,就算一拥而上都未必是他对手——他们也不敢一拥而上啊! “这小混蛋……” 江妃揉着心口坐下,好一阵猛烈的咳嗽。如意忙不迭过来给她拍背喂水,等江妃回过气来,反手又给了如意一巴掌。 如意定定地受了这一巴掌,躲都不敢躲,连委屈的表情都不能有。 江妃那个气啊! 被韩睿这般算计,她却一点把柄都拿不到,根本没法反击化解。当初她就该死死把他拦在京城! 这死小鬼,怎么就没被土匪给弄死呢! 江妃第一次起了强烈的杀意——自然是针对韩睿的。 她很清楚,自从韩睿这回“不小心”暴露了“真正实力”后,就已经不打算继续在她跟前扮演乖宝宝了。除了维系最表面的一点礼数,不让她抓住把柄外,他已开始肆无忌惮地算计她…… 这一局,是自己低估了他,输了…… 而江妃也开始意识到,韩睿的背后,必然有别的帮手。 光靠他一个人,干不出这许多事。那三个调香匠人、掌柜死的时候,他故意在她面前打着伺候的名义晃来晃去,专门挑人多的地方钻,就是不让她以此为借口向他父王告状。 小小年纪,怎么学得如此恶毒!滑不留手的小混蛋,给我等着! 总有一天要收拾了你! 江妃怒焰冲天,却不想想,是谁将韩睿逼到了这一步…… 第263章 江妃回京 七月底,德灵县接连下了几场大雨,纾解了前些天里连日骄阳带来的火气。 雨水断断续续地冲刷着德灵城中的青石路面,将某日那位可怜寡妇当街撞死留下的鲜血痕迹慢慢冲掉了。 随着寡妇出殡引发的,关于江家的不大不小的风波,也在逐渐平息之中——起码表面上是如此。 就在又一场大雨来临之际,某艘在码头停泊了大半月的豪华船只,匆忙起锚离开了。 与来时的全城轰动截然不同,江妃娘娘的低调离开,颇有几分狼狈味道,甚至说难听点……江妃娘娘的这趟省亲,在德灵百姓中留下的可有不少笑话啊。 底层市井百姓对于上流贵族社会的糗事总是特别热衷,谁不爱看贵人们出丑? 而在韩睿——确切地说是那名叫风雨的少年的有意引导下,连刚开始那三桩离奇死亡的事件,都被传成了是江家在幕后下黑手。那三人则被说成受江家迫害的底层可怜人,真是生生的颠倒黑白啊…… 连官府都没法向着江家说话,哪个县令敢冒着“激起民变”丢掉乌纱这种风险来替江家出头?是,你江家厉害,过去侵占别人田产我们也没法让你吐出来,可你看看这闹的什么事……苦主都当街自杀了啊,还是撞死在你江妃娘娘轿子上的。 看那天抬着棺材游街的出殡人群,德灵县令心里别提多难受了,真害怕那些人在江家起了冲突,打死打伤几个,那这事就没完了。如果那群人再围到县衙来,固然要抓几个出头鸟来打杀,可自己的仕途也就到了头。 江家是不好得罪,但得罪了江家不代表他一辈子就倒霉啊,反正他这父母官三年一任,现在又快到任期了。到时候把地方一换,谁认识谁?江妃娘娘再手腕通天,湘王也不好替她出头来插手户部的事吧……那可太犯忌讳了。 湘王毕竟只是湘王,又不是太子! 如果不是那天湘王长子韩睿跑到县衙来,要求官府出面替他把那些“刁民”抓起来,官府都想装作根本没这回事呢。不过,被韩睿这么一闹,江家里头主子们的慌乱又广为人知了……县衙里不止有县令县丞,还有差役小吏这种善于八卦的市井之徒啊。 韩睿这是又把江妃恶心了一把,他自己的形象嘛……那不重要,谁会对一个才十三四岁的小王爷有太高的要求啊。归根到底,被人耻笑的,声势大跌的,还是江家。 江妃娘娘是再也没法在德灵县待下去了。 她回来一趟,虽然是为着“大事”,心里却实在存着“衣锦还乡”的念头,想让老家全城上下目睹自己如今的风光。 在京城里,她虽说也属于贵妇行列,但在整个上流圈子里无论地位名声都只是平平。谁让她是个继室,不仅娘家无人在朝,还有着顶替自家死去表姐嫁入王府这种不太光彩的“黑历史”……看不惯江妃的人,可也不少。 当年的湘王妃方氏,跟她的待遇就完全不能比——方家是典型的诗书人家,在朝中地方都有许多亲族做官,年青一代中仍有好些读书种子等待接班。江妃本人尽管善于交接,奈何底蕴摆在那里,始终不如真正的大家闺秀方氏惹人好感啊。 正因为如此,当香药局的掌权女官、大香师姬金凤主动与她结交时,江妃才会格外惊喜。姬金凤虽然不是贵妇,在这圈子中却比很多贵妇更有地位,人脉也极广。 谁让人家是长年在宫中行走的女官,太后与皇后身边的红人,手握大权的大香师呢?表面上,姬女官只是负责管理香药局一应日常事宜,实际上她能影响到的范围非常大。不管是上流圈子的交际,还是地方香坊与沿海市舶司的经营,姬女官都能说得上话。 姬金凤与江妃都是西江省人,尽管不在一个县,在京城也算乡亲了。这一两年来,江妃与姬女官之间的来往愈发密切,在姬女官的建议下,江家也开始插手到能赚大钱的香药行业里来。 数着从老家送来的红利银子,江妃高兴得不得了,自然也没忘了给她的“好朋友”姬女官送上厚礼。姬女官笑眯眯地收下,不久后便与她谈起了将德灵县零散的民间作坊与香铺统一收购经营的赚钱大计…… 在姬金凤的鼓吹下,江妃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迫不及待地催促老家兄弟们赶紧把这桩大买卖做起来。哼!等她江家成了德灵香业霸主,钱财田地肯定与日倍增,赶超方家也不是不可能啊。 重要的是,自己能有更多私房钱来交际。春宴、赏荷会、中秋赏月……举办宴会是要钱的,而且是花大钱。但能够办起上档次的聚会,才能提高自己在贵妇圈子里的影响力。不止如此,每次逢年过节、各家勋贵主人生日之类的交际,都要花钱,虽说可以从公中出,有些较为私人的妇人之间的交往还是得自家掏腰包啊…… 钱,必须要有钱。江妃也明白,就算自己再有钱,结交的贵妇再多,也不一定能把那世子的位子给抢过来,可总要先努力努力是吧?这都是能见光的手段,为了有朝一日……若是不得不用了见不得光的手段,大家都出来替自己说话,那也很容易就混过去了呢。 又不是没人这么干过。大宅门里的事情,从来都不新鲜,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然而,现在却变成了这样! 江家收购民间作坊、香铺的事情变得困难重重,自己在大街上被人冲撞,不知韩睿那死孩子会不会回京后把这事给传出去! 她曾忍着气,将韩睿召过来,明里暗里提醒他别干什么损害湘王府名声的事。他嘴上应得好好的,一脸的牲畜无害天真无邪,看起来钝钝的……可江妃哪里还会信他的伪装? 如果可以,她非常想在回程上将他弄死,招来什么后果也顾不得了! 可韩睿真是精明,居然一声招呼不打,提前就抬脚离开了德灵县,只让方家人送了封信过来。说是心念国子监的学业,要先行赶回京城读书了! 可恶! 在韩睿离开的第三天,江妃也带着扈从,冒着大雨起航回京。 第264章 京城再会 韩睿在离开前,并没有再去和甘田田见面。 当甘田田在雨声沥沥的清晨醒来,发现窗边地上多了一个信封,心里顿时“咯噔”一跳,某种不安的预感霎时涌上心头。 信封上一字未署,也没用任何东西封口,就像是随手一折然后抛进来似的……这种作风真熟悉。 是他吧…… 口一开,倒出两张轻飘飘的纸。一张普通的信笺上,草草写着几个大字“京城再会”,另一张……是五百两的银票。 喂喂喂,知道你是小王爷,也不用动辄甩钱甩礼物吧? 别人不清楚,甘田田却大致知道韩睿有多少身家——想不知道挺难的,都是韩睿自己跟她数的啊,不过他当时并不是要炫耀。那时刚好是在韩睿发现方正才别院里那些黑衣人,不知该如何与方少白相处的敏感时期,他与甘田田商量这些,无非也是对自己前途安排的茫然…… 要做事,不能没钱啊。 虽说现在江家应该无暇去动他母亲留下的那些香铺,而且他也得到了方正才藏在别院里的一批巨额财富,可是……甘田田总有种感觉,韩睿仍是时刻生存在危机之中,无论是人身安全还是经济问题,都危机重重。 在德灵有方少白帮助他,在京城呢? 那座奢华富丽的王府中,并没有任何一个真心呵护他,帮助他的人。恰恰相反,几乎人人都是敌方,甚至包括他的生父湘王。 这次他在德灵设计了江家,固然打乱了江妃的计划,但……等江妃回京后,韩睿必然面临着更加严峻的形势。 “这小子。哼。” 对于韩睿的“炫富”,姬冰云自然是不满的,而且,五百两算什么啊?少得可以,真有诚意就拿个两三千两出来好了。 姬公子豪门出身,一千两以下在他眼里都不算钱……当然他的吐槽被甘田田彻底无视了,甘田田还是很接地气的,一两银子都是大钱啊。 京城再会。 他走了,而并没有来与自己道别。 甘田田没想到韩睿会不告而别。她潜意识里总觉得,就算他们俩闹得再不愉快,韩睿还是会一脸傲娇地,出现在她的窗前。 他会气哼哼地吐出一些尖锐难听实际上却是在撒气使性子的话,表达他的不满,但没过一会儿又会没事人似的和她聊起天来…… 然而这回他真的离开了。 甘田田只觉得心中瞬间洞开一个黑黝黝的口子,夹着雨水的凉风嗖嗖地吹个不休。 明明是夏天啊,为什么会有种凉丝丝的感觉。也许,不是身上冷,是心里…… 空了吧。 她恍然若失地捏着那信笺与银票,倚坐在窗前,久久无言。 他让她失望,而她,终于也让他失望了。 他终于发现,自己并不是他想象中的解语花吗? 所以他才会一声不吭地走人,连最后的一面也不来见她? 可是……若真是如此,那他何必又留言又送钱呢。 “京城……再会……” 好吧。 她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实现这个目标,也不敢确定,韩睿会否信守他们之间的诺言。 他曾说不会放弃,曾说要努力帮助她成为调香师,调入京城香药局,让所有人都能接受她成为他的妻子…… 韩睿才十四岁,尽管他比大多数十四岁的少年都成熟,但他依然是个—— 少年。 少年不识情滋味。若干年后,两地相隔,他还会记得曾经的初心吗。 但是甘田田并不愿意去想太遥远的事,她所想的是…… “……好了,以后的路,真的要我……一步步去踏平了。” 韩睿给了她一大批海外奇香,五百两银子,另外在钱庄里……还有他曾经用来买下她制作出蒸馏器的那一千两。 更重要的是,他给了她目标。 不知我们是否还有机会相见? 再相见那日,我们该如何面对,如何问候……以沉默,以眼泪? “你哭什么。” 姬冰云的语气有点失措,他很少看到这仿佛永远生气勃勃的丫头有这种脆弱的时候。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从她脸颊滑下,在洒扫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绽开一朵朵迷离的泪花。 “……你让我哭吧,哭过就好了。” 她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流泪。 从此以后…… 从此以后,无论遇到多糟糕的情况,她都不能再哭了。 软弱是最没用的东西! 八月,谈玉书到玉江府参加了府试,又一次顺利通过。 本来柳婆子那几个谈家人并没打算这么容易放弃,还真是来甘家打扰了一次,撒泼与威胁并而有之,也不知他们哪来的自信。估计是知道就这么回去肯定会被主家修理得很惨,所以能闹就来闹了? 甘家不怕他们,但也不想把事情闹出来,让街坊邻居看笑话。大家都当谈玉书是甘家养子,这时候要是突然被人知道他是某东南大族的私生子……甘家是不怕闲言碎语,可还得顾忌谈玉书的妻家啊。杨家多无辜? 正当甘秋准备继续让他的地痞朋友把这群讨厌的谈家人丢出城外时,却发现这几个人真的销声匿迹了! “这事不是我们干的。”王三很光棍地回应:“秋小哥你人是不错,但我也不可能白给你干活吧,规矩在这儿呢。” 不是王三“做好事”? 那会是谁? 直到谈玉书考完试放了榜,谈家这几个人都没有再出现过。别的人嘀咕过就算了,甘田田却在想,别又是让韩睿暗里干掉了吧? 她只猜中了一半。韩睿不想给甘家招惹太多麻烦,杀几个来路清楚的豪门家奴是挺难抹去痕迹的,他只要求风雨帮他把这几个碍事的人暗中绑了运到江南地界再放人。 这段时间,风雨替他做了不少事。 韩睿想起甘田田说过的一句话,世上不会有免费的午餐。 快到他向风雨兑现信诺的时候了……很快。 转眼间就到了九月,甘田田进入德灵香坊后的第二次内部测评,即将开始。 因为总管亲信高东山意外死亡而陷入短暂慌乱的德灵香坊,已经很快调整好步调,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这次内部测评,对甘田田非常重要! 第265章 沐浴香膏 九月里,满山金穗,硕果成熟,正是丰收的好时节。 每一季应时的香药都有所区别。秋日调香,与清新的春香、浓艳的夏香、甜暖的冬香自然也都不相同。 “夏日多时疫,又多有佛诞法事,常用的香品都以辟秽祛邪的药用诸香为主……秋天正当时令的香品又该如何?” 兰院内,姬冰云现身教学,垂眼俯视着甘田田,正在考她功课。 本来就是教过的内容,这笨丫头不会答不出来吧? “秋天的香品嘛……” 甘田田不慌不忙地答道:“秋天多用桂花香,柏木香,取草木飒爽舒朗的气息,气韵清扬纯正,香气较淡……是这样吧?” “哼。” 没批评,那就是答对了。姬冰云又冷着脸问道:“明儿就是内部测评了……你知道这种天气调香最该注意什么吧?” “知道啦,要多加一分松油和香脂、蜂蜜,防止香丸香饼因为天气干燥而龟裂松散嘛。你讲过一次我就记住了好不好……” “那你把我讲过的所有东西都说一遍啊。” “不要强人所难!”甘田田真是忧郁,有这种从不夸奖徒弟的师父,好悲催……夸下我聪明能干会死? 几个月来,甘田田每天睡觉时间几乎是以前的一半。 过去她晚上洗漱收拾完之后,都会跟姬冰云练习一个时辰调香,现在这个时间变成了两个半时辰。 姬冰云不会体贴地问她这样是否会睡眠不足,更不会劝她多休息别累坏了,只会更加严格地要求她。 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纵使天才如他,当初联系基础调香时也是这般近乎不休不眠的狂热状态——但那时的他丝毫不觉得疲倦。 他发自内心地热爱着香道,他比姬家任何子弟练习的时间都要多,甚至多得多。 正如原来甘田田无意间问他,可是看过那些调香的古籍? 他很自信,这天下能搜罗到的香药古籍,他没看过的,已经不多。 甘田田曾喃喃自语说过一句“不疯魔不成活”,他不知道她这想法因何而起,却深有同感。 是的,求道之路,本来就是不疯魔不成活。 甘田田如今已算得上用功,但比之他当初的痴迷,还差得远呢! 次日,八大工坊学徒齐聚天字号一工坊,密密麻麻地排成队列,同时接受德灵香坊九月份的内部测评。 这些学徒中,最长的已经在香坊中工作了四年。而县级香坊学徒的工作年限最长也只有五年,一旦在香坊中工作五年仍不能取得调香匠人的资格,这辈子的成就也止步于此了。 他们不会被剥夺官家学徒的身份,但不能再在官家香坊中待下去,只能流落到民间的香坊、香铺,或者回家继承家业…… 虽说原则上只要在县级香坊呆满一年就有资格参评调香匠人,每年的名额毕竟有限,只有六到八人,最多一年也仅有九个人通过。德灵香坊中学徒何止百人? 所以,光是在内部测评中拿到一个“合格”是没用的,这也是上回测评过后姬冰云对甘田田不满的原因——说起来确实是苛求了,但不苛求,甘田田绝无进步可能。 那么多虎视眈眈想要更进一步的前辈,她一个资历最浅的新学徒,就算背后有人撑腰,拿不到顶尖的成绩,也不能顺利拿到那个晋级名额的…… “不会吧,今天是……调这个?” 站在甘田田身边的常焕发出一声低低的哀嚎,而与他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好兄弟邹勤也紧跟着叫苦:“沐浴香膏,这也太难了!” “哼。这点小题目就要死要活,难成大器!” 姬冰云对小学徒们此起彼伏的哀叹声很看不惯,遂冷言道:“若是连沐浴香膏也调不成,还是趁早回家种地去吧。” “您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姬大师!” 甘田田很想哭,真的,特别想——这谁出的题啊,选最干燥的天气让他们来调最需要保持湿润度的沐浴香膏,太变态了! 哦,是了,今儿的主考是站在对面最前排的天字号工坊大师傅向木荣,本香坊最著名的工作狂……她果然太天真了,上次的主考是她家大师傅樊湘,出的题目也中平规矩,让她产生了“内部测评也不过如此”的错觉……真的是错觉而已啊…… 为什么大家都认为沐浴香膏难调呢?除了现在的天气原因,使得沐浴香膏成品很难成形。要么过于干燥龟裂,要么为了湿润度调入过多的松油,更难糅合……还有就是,别的香品重点在于“香气”,沐浴香膏的重点还在于它的洗涤功能啊。 自然,沐浴香膏作为香坊产品的一个大项,而且还是特别能赚钱的大项,调和法是每个学徒都已经掌握的。只是掌握了方法,不代表他们就肯定能自己独立完成这调香工作,因为往常多数时候,都只是让学徒们准备好前期的材料,最后由各工坊的师傅的来完成糅合成形的工作。 德灵香坊的师傅们,全都是调香匠人,无一例外。 简单点说,这就是一门不仅需要懂得调香方法,还得有丰富糅合经验的技术…… 在这点上,全场数甘田田最吃亏。 以至于她的师兄们在哀嚎过后,都齐刷刷地朝她投来同情的目光。大家都知道,小师妹天资不错,可是她才进来多久?沐浴香膏就算师傅们教过,她自己能练过几次? 只是这时候他们也无心为别人担忧了,材料已经逐一发放到每个人手上,先顾着自己过关吧! 大总管洪月娇每回都担任测评监督的工作,这回也不例外。 她让人点上一支计时的线香,这香经过精密计算制作,恰好能烧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就是学徒们上交成品的时刻。 经历了高东山“意外身亡”事件的洪总管,尽管已努力静心工作,仍是有些神情恍惚。当然,以她的城府,不可能在面上表现出来,只是眼神就略略飘忽了些。 她漫无目的地在全场扫来扫去,心里一阵阵腻歪,暗暗想着……要不要请几天假,回家歇歇,和小孙子逗逗乐散散心?唉……年纪大了,好多事,真是……不争了吧…… 嗯? 她的目光在扫到甘田田时,稍稍停顿了一下。 第266章 另辟蹊径 “那丫头在胡搞什么?” 远远望着甘田田,洪月娇微微皱起了眉头。 沐浴香膏的调和是有固定步骤的。现在发下去的,都是半成品的材料,不需要学徒们再费时间来加工,考的不是他们配料的能力,而是他们调和的手法,是否足够正确。 洪月娇在香道浸淫数十年,或许不是这行里的顶尖人物,但每一种常见香品的调香方法,都是深深刻在她脑子里的,想忘也忘不掉。这是一种职业本能,无关人品。 而她眼神一扫之下,就发现了甘田田的不对劲。 这时候,每个人都在用钵子把料研磨得更细腻,以便调和出完全无杂质的膏体。可甘田田……她不老老实实磨料,居然在和油脂? 步骤完全错了! 她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洪月娇不在意甘田田的成绩,这又不是她的嫡系子弟,将来甘田田万一飞黄腾达了,也不见得会念她洪总管的好。再说自己年纪都这么大了,甘田田才十二三岁,等这孩子出头的时候……她这老太婆说不定都半截身子入土了呢。 然而洪月娇仍是感到了好奇与不解。按说,再怎么笨的孩子,都不会犯下这种失误——大家操作的过程都是公开的,她就算忘记步骤了,不会照着别人的手法来吗? 成品质量如何姑且不论,好歹也能做出个东西,可她现在……搞什么啊! “那孩子……” 不止洪月娇一个人,正在巡场的天字号大师傅向木荣也注意到了甘田田的异状。 向木荣素来很欣赏甘田田。 他第一次见到甘田田时,她在玉江香会上大放异彩,风头甚至压过了姬家大小姐姬宝薰,和姬家暗推上位的“竹美人”兰影微。那时候向木荣就在想,这孩子天生就该是个调香师! 后来甘田田进了德灵香坊,“靠记忆”写出了半本香方残本,帮了香坊大忙,让向木荣顺利交上了三张香疗方子,又得到了向木荣的赞扬。再往后的一段时间,向木荣偶尔见到甘田田,发现这小女孩不但天分不错,努力程度也不下于工坊中任何师兄姐,对她就更有好感了。 不过向木荣年纪相对而言算是年青,倒是没什么收徒的心思,只是单纯的认为甘田田是个好苗子,值得好好培养,还跟甘田田的大师傅樊湘唠叨过几次。 上次甘田田在内部测评上的表现中规中矩,不好不坏,向木荣其实是有些隐隐失望的。这孩子……天赋是有,但终究不是那种惊艳的天才啊。 也罢,天才哪是那么容易出现的?自己年纪小的时候,也跟她差不多嘛…… 向木荣渐渐就放下了对甘田田的关注。 直到今天,他看到甘田田居然不按牌理出牌,抛开固有程序擅自改动调香步骤,不禁又有些惊讶。 “这孩子在做什么?” 他很想靠近几步观察,但香坊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为了避免给学徒们太多的压力,也为了公平起见,是不允许大师傅们到学徒们身边来看着他们调香的。 一来,是怕有些大师傅偏心,刻意给自己中意的弟子几下点拨。二来,每份上交的香品是要封盒糊名的,在成绩出来前,每份成品上的学徒名字都要被封起来。大师傅要是就近看到了成品上的“记号”,评选的时候故意给了好成绩或者坏成绩,那也不好。 这种种规矩,尽管不能完全阻止不公平现象的产生,起码维护了表面上的公平,也让官家香坊的内部测评更显公正重要。 大萧的调香师们,不管人品、心性、家境如何,但最基本的一点——必须具备一定水准以上的调香技能,却是可以保证的。一个调香师,如果没有真材实料,就算混进了这圈子里,也会在短时间内被人识穿,因为……真的太容易穿帮了! 闲话休提,却说在好几个大师傅异样的眼神注视下,甘田田仍在有条不紊地调和着她那一罐油脂。 身边的师兄们不是没发现她的奇怪之处,但谁都没空理别人,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啊!再说了,考场上也不能随便交谈。反正,过后再问也是一样…… 大家私交再好,毕竟还是竞争关系,没人会傻到去提醒自己的敌人。 “小姬,你确定这样能行?” “……你要是不信我,就照你那普通的法子来调吧,看你能不能调得成。” 姬冰云对甘田田的态度很是不爽,居然敢质疑自己的指导? 哼,要不是他想努力把这笨丫头拉上去,才不会教给她自己研究多年的不传秘方呢。 德灵香坊常出品的沐浴香膏有数十种,今天拿出来考的方子,是香坊里卖得最好的一种,桂花香膏。 当别人把桂花香粉与一众辅料研磨成细粉,开始加入蜂蜜与梨汁、苏合油来调和的时候,甘田田才终于调好了她的油膏。 桂花香膏她只跟着樊湘师傅调过三四次,自己还没试过糅合压模。而这回,姬冰云却告诉她,应该先按照他给的比例来调和油膏,将油膏蒸一遍,再加入研磨好的香粉。 “蒸……” 当看到甘田田托着一罐油膏走向蒸屉的时候,终于所有人都注意到她的异样了。 搞什么鬼? 蒸……不是倒数第二的工序吗?她这就完成了前面的工序了?太快了吧? 好在甘田田心理素质尚可,不太在意旁人用看神经病的眼神来“关爱”自己。 她自顾自蒸上了油膏,又返回工位上,开始“嚓嚓嚓”地研磨香粉。这时,人们才知道,这家伙……她的工序是乱来的啊! “瞎胡闹!” 洪月娇不高兴了。 要是搁在平时,外表优雅大方、实则脾气暴躁的洪大总管,早让人把这“故意扰乱考场秩序”的小学徒给丢出去了! 幸好,洪总管最近实在是心好累,什么事都懒得管,也不想管。她冷眼看着甘田田作怪,心里只是在想“随她折腾吧,反正考砸了滚回郁金坊去也不关我事”。 而向木荣的眼中,却开始有了不一样的眼神…… 第267章 瞩目 “怎么了?” 邓苍云走进天字号工坊时,立刻就感受到了会场内涌动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原本今儿这种常例测评,根本无需惊动邓苍云这位一把手。过后学徒们上交的香品,也只需各工坊师傅们评选,烦不到邓苍云头上。 是的,邓坊主是忙大事的。尽管这测评对小学徒们很重要,于坊主而言,却实在有些排不上号——他每天要忙的事情多着呢。 然而近来邓坊主的心情与洪大总管相仿佛,总有些心神不宁。再掩饰,情绪也仍在低谷徘徊,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也难怪啊,无端端死了个管事,偏生还与那正陷在麻烦漩涡中的江家牵扯不清。洪月娇以为自己做事严密,殊不知邓苍云早看穿她和高东山那套,只是懒得说罢了……上位者的“难得糊涂”,邓苍云从来不缺,甚至可以说是这一派的高手。 人人都知道邓坊主是怕麻烦的老好人,却不想想,邓苍云若完全只是个会和稀泥的笨人,焉能坐上这县级香坊坊主的位置?虽说不是多么显赫的职务,也比九成九的香业同行要强了。 官家香坊坊主,不是那么好当的! 所以洪月娇是恐慌,邓苍云却是思虑过度,一直在担心高东山的死会不会给香坊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至于他自己,因为暂时还没和江家有直接的利益牵扯,倒是不怕被人抓住小辫子。 由于邓坊主办公情绪不高,索性就把一堆堆公事丢下,在香坊里四处转悠起来。到天字号工坊附近,他才想起今天是测评的日子,抬脚就进来了。 在天字号工坊大门外,恰好又遇上申佑等几个管事,几人一路说着些闲话就往会场走。 洪月娇虽然死盯着甘田田,却仍第一时间意识到邓苍云的到来,忙转身恭恭敬敬地行礼相迎。 对旁人冷淡跋扈的洪总管,在邓坊主跟前却从不缺礼数,这也是她能将邓苍云手中权力架空了一半,邓苍云也没和她翻脸的一大原因。 “你们在看什么?” 邓苍云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干扰了场内的秩序。听到顶头上司第二次发问,洪月娇自然要迅速回应:“是有个学徒……” 听洪月娇三两句交代了甘田田的“异样”,邓苍云无可无不可地朝那边看了几眼,却也没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 不过是个爱作怪的小孩子吧,邓苍云心想。 甘田田的名字,邓苍云不可能不知道。林轻扬欣赏的好苗子嘛,上回在林坊主来访时,大大露过脸的,还碰巧跟林坊主一道遇上过山贼——送回来的时候,好像也没受什么伤,邓苍云就没太往心里去。 尽管林轻扬无论名气地位都远在自己之上,邓苍云还真不太爱奉承这位省城香坊的大头目。这和两人跟的宗派门庭有点关系,主要还是邓苍云一路走来,和林轻扬发生交集的时候不多……林轻扬也没有对邓苍云有什么另眼相看的表现。 当然,表面上的尊敬,邓苍云肯定做得十足十,谁也挑不出理来。心里嘛……谁知道? 有个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原因,在心里暗暗作祟:林轻扬比他年轻……前途也光明许多。 邓苍云对林清扬态度一般,也就不会过于关注甘田田。向木荣等几个大师傅对甘田田很欣赏,但也没欣赏到在邓苍云面前夸奖她的程度。毕竟甘田田到德灵香坊后,也没有拿出特别亮眼的成绩啊…… 也许,这回是个例外,因为如今所有人都注意到她“作怪”了。 计时的线香一点一点燃烧着,时间在飞快地流逝,转眼几乎所有人都快要完成沐浴香膏的调制了。 无论大家一开始拿到题目时怎么哀嚎呻吟,最后还是要拿出作品来上交的。好好歹歹,也得完成,除非不想在这儿混了! 常焕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小心翼翼地把团成一个工整圆团的香膏放进统一规格的盒子里,再把提前写好名字的条子黏在盒底部,糊名,密封……终于松了好大一口气。 完成了! 小师妹呢,不知……她有没有按时完成? 眼看着线香就要烧完了,她那“乱来”的手法,会不会耽误香膏成形的时间啊。 常焕这才有空侧身看向甘田田,却发现小师妹早早翘手站在一边,一脸悠闲。 她面前的工位上,也端端正正地放着个密封好的木盒子。 不是吧,她比自己完成得还快? 事实上,常焕并不知道,甘田田是第一个完成香品的……而且,比所有人都快了不少时候。 “呵呵,有点意思了。” 一直没离开的邓苍云,回头对申佑说:“不愧是林坊主欣赏的孩子。” 这话听起来像在夸林轻扬有眼光,作为林轻扬正牌门人的申佑当然要替师父谦虚两句。可邓坊主这表情淡淡的……以申佑对邓坊主的了解,只怕在这场面话之外,更多的是不以为然吧? 大家离得远,看不清甘田田最后的成品是什么样。可包括与她关系较为密切的申佑在内,大多数人都在想,那小丫头揉的香膏估计都没成型,早在盒子里散成一摊油脂了吧? 先蒸后糅,受热的油脂怎么糅合成团?谁不是冷糅香料后才一次性蒸好的啊,她真是太乱来了! “小姬,你教的法子还真好用!” 上交成品离场后,甘田田笑嘻嘻的,脚步不知多轻快。原来还以为沐浴香膏很难调制的……也不过如此嘛! “你别太得意了。” 姬冰云看不惯她这得瑟样儿,忍不住又要打击她几句。“要不是按我的方子,你能那么快上手?要像其他人似的把那几道工序做完……指不定你就超时了,最后搞得手忙脚乱的,哼。”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厉害。你本来就很厉害嘛!” 反正她早就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天字号工坊中,外表、大小完全一样的木盒子们被整整齐齐地垒成一堆。勤劳的大师傅们,经过了短暂的休息之后,马上开始了可以被称为“残酷无情”的打分…… 第268章 又被姬冰云“坑”了 因为白天耽误了好一会儿功夫,邓苍云不得不在理事房里忙到掌灯时分,才把公务处理完毕。 “唉……把夏香上贡忙过去没多久,又要开始准备年节前的贡品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邓苍云捧着一杯热茶,随意抿了几口,向他的心腹助手王管事吐了两句牢骚。 王管事是个年轻的调香匠人,从学徒时起就跟在邓苍云身边为他打理杂务。尽管几年来一直没能迈过从调香匠人到调香师这一大关卡,办事方面却深得邓苍云赏识,就把他留在跟前当助手。 给他安个管事名头,只是为了好听……大多数坊主与总管也都是这么干的。谁都需要个把人手办事,但有些能办事的人吧,在香道上的确天分很有限。那就只能往实务方向上走了。尽管不可能真正得到管理其他匠人、学徒的权力,这些管事们在各自香坊里的地位却着实不低。 原来洪月娇身边的管事高东山就是如此。 而作为德灵香坊坊主的“贴心人”,王管事王宸,却比高东山要低调多了……所谓部下跟上司往往是一个风格,就算本来不是,跟久了,学都要学得像——学不像的就被淘汰了。 王管事笑笑,知道上司只是纯牢骚,并不打算和他聊天,便恭敬地问:“坊主,饭菜都热着呢,您这会该用饭了吧?” 邓苍云常常在理事房里用餐,不是因为他多么勤于公务,而是他的家小都不在德灵。 反正香坊里厨子开的小灶也不错,不比家里厨娘做得差。 “好。” 邓坊主点点头,虽然没什么胃口,然而他素来养生有道,是不肯轻易改变生活规律的。 没想到王管事刚开了门,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天字号工坊的大师傅向木荣,手里捧着个木盒子,匆匆忙忙地赶了进来,脚下还在门槛上打了个磕绊。 “向师傅你小心些!” 王管事反应还算快,愣是一胳膊把向木荣给稳住了。两人年纪相仿,王管事略小几岁,平时交情也不错。一个是香坊里数一数二的大师傅,一个是坊主身边的得力助手,互相有来往是很正常的。 向木荣尴尬地对王管事笑了笑,又迫不及待地走到邓坊主跟前,献宝似的送上木盒。 “坊主,您看!” 嗯? 邓苍云放下茶盏,心里有点不喜向木荣的莽撞。不过还好他知道这大师傅就这个急脾气,平时对他还是很懂礼数的,便挤出个笑脸温言道:“木荣,什么事?” 向木荣浑然不觉坊主的小小不满,他在香道之外的事情上委实情商有限。只见他忙不迭将木盒里的一丸沐浴香膏取出,高声笑道:“坊主,咱们今年年节前的贡品有了!” 嗯? 邓苍云闻言也是一喜,赶紧把香膏接过来,右手的指甲已经刮下了一点放在鼻尖嗅吸。 这柔软又不失韧劲的质料,入手细腻如滑石粉末的触感,香而不腻的淡雅气息……各方面都很完美,只不知下水后效果如何? 向木荣当然知道自家老大斜眼过来想问什么,立刻补充道:“我刚刮下一层试过了,起泡没什么杂质……啧啧,能用咱们发下去这点材料做出如此效果,真是太难得了!” “哦,这是今儿学徒交上来的?” 邓苍云笑得更开心了,学徒里也有肯用功的好孩子嘛。原本他对香坊学徒中一部分顶着父荫进来的“二代”略有不满,觉得这些人被家里宠坏了,根本没有自己当年吃苦耐劳的拼劲,不像话。 尤其是那些考了好几年还成绩平平的,要不是有人情关系在,他早把他们统统清除出德灵香坊了。纯粹是来混日子的嘛。 不过,现在看到向木荣拿来一份这么漂亮的成绩单,邓苍云又高兴了。他是资深调香师,自然知道向木荣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们年节上贡的贡品里,香膏是必须的,这孩子制作的成品比坊里之前大师傅们弄出来的还好,那应该是动了脑子,改良了一下调香手法。 “呵呵,这是谁做出来的?”邓苍云说了几个学徒里比较出色的孩子的名字,这都是前几回测评拿到好成绩的优等生,基本上过了年都能拿到调香匠人资格了。 谁知,向木荣把盒子一翻,露出了盒底的名字后,邓苍云的表情就有点微妙了。 “甘田田?” 一愣之下,邓苍云顿时回忆起白天里那小女孩“乱七八糟”的调香工序。 不可能吧……虽然她的调香天赋已经得到省城香坊林坊主的肯定,邓苍云也承认这孩子素质极佳,可……一个才接触调香一年的初学者,就能自主改良调香手法了? 就算她改良的,只是很常见的沐浴香膏方子,不能说多么困难。但也实实在在的,让人惊讶了。 邓苍云这才明白过来,向木荣为何没有明天再来找他,而是现在就急匆匆地来和他“献宝”。敢情,向木荣是…… “这孩子看的书杂,指不定又是从哪本古籍上看到了好方子!我今儿看她调香,怪是怪了些,不像瞎弄,还是蛮有章法的。”向木荣还记得上回甘田田给自己写香方的事。 “坊主,要是她那法子真能管用,咱们德灵也许能做出比玉江那边更好的香膏……” 随着向木荣的说话,邓苍云脸上的笑意是越来越深了。如果真是这样,那过年他上玉江香坊去述职的时候,面上也有光了。毕竟上头有人曾歪嘴说,他邓某人当了德灵香坊坊主后,也没做出什么新成绩来…… 哼,说得更远些,要是宫里也赏识他督制的这种香膏,那自己的高升也不再是梦想了啊! “好,你明天把这甘田田叫过来,让她当着咱们再做一遍。嗯……这香膏,的确和咱们用旧方子做出来的不一样!” 这时的甘田田,沉浸在“完成任务,又捱过一关”的幸福感中,还不知道自己又被姬冰云坑了。 而且,姬冰云,的的确确是故意的。 第269章 大受好评 站在邓苍云的理事房里,甘田田垂头听完向木荣说话,心里早把姬冰云给骂了无数遍。 早知道他那么反常地耐心教导她,肯定有问题,自己还活活的往坑里跳……可是,她也没有不跳的选择啊! 这都第几次了?练家香会,玉江香会,誊抄古籍……每次姬冰云总要让她“木秀于林”,然后引发各种奇怪的关注…… 比如刚才听向大师傅说,她昨儿调制的沐浴香膏比他这熟练匠人调制的还要好,她就知道姬冰云打什么主意了。 甘田田的心理是矛盾的。她已下定决心要努力奋斗,可当姬冰云把登高的梯子给她搭好,让她顺顺当当地爬上去以后,她又总是犹犹豫豫,不能坦然接受这种“意外的幸福”。 直到许久后,回想起这一段磕磕碰碰的道路,甘田田才明白……还是因为她底子太薄,所以才会这般心虚。借了金手指快速爬上去,却并没有与之相配的真正实力,她生怕一不小心就摔得很惨……而这种“心虚”,却督促着她在暗地里更加拼命更加努力,更加充实自己,一定不能真正露怯。 闲话不多说,回到甘田田被邓苍云召来的这一刻。她只得小心调整自己的表情与动作,以符合自己“走了****运被坊主召见的新学徒”的身份,虽然她对邓坊主毫无尊敬可言。 没法子,和姬冰云这种大师中的大师相处久了,是个人就会不由自主地提高心理社交标准——和姬冰云比起来,邓苍云真的差太远了。 向木荣一如往常般对甘田田赞誉有加,并告诉她,她的香品被评为这次测评一等第一。与此同时,向大师傅也非常直接地追问,她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改良了工序? 甘田田当然不会说是某无良大香师“手把手”教她的,遂又不得不推到了练初晓的身上,说是与练初晓在一处时,两人恰好照着古籍一同研究过沐浴香膏的改良香方。 虽然每次都扯出“练家”和“古籍”,实在有点过于巧合,可是……也没有更好的解释了。 好在她是本地人,上至玉江香坊坊主林轻扬,下至德灵香坊师傅樊湘,都对甘田田短暂得可怜的学艺之路摸得一清二楚。所以,他们也没有怀疑甘田田身后有什么神秘力量,只当她是天赋加运气了。 话说回来,能够在调香上有所成就的,谁又没有这两样东西呢?甘田田这点小成绩,还真引不起太大的震动,像眼下这样引起邓苍云和向木荣的关注已经是极限了。 其实邓向二人,也是由于年节贡品的问题,才会对沐浴香膏的新香方特别在意。要换了别的香品,邓苍云还未必会像现在这么有闲心特意把甘田田叫过来呢。 话交代清楚了,甘田田便只好老老实实地把昨儿的工序重演了一遍,好在材料都是现成的。 没错,材料还是那些材料。几样经过特制的动物胰脏,经过提纯的油脂,适量石碱、冰糖、香料、面粉、蜂蜜……一般的沐浴香膏,就是由这些材料构成。 而姬冰云这先蒸后糅的改良法子,却生生地将普通的香膏提升了一个档次,成品时间还更快。 这其中的秘密技巧,说穿了就是对材料深入到极致的透彻了解——他让甘田田先调和蜂蜜与油脂,在调和时,先加入一定量的面粉。 说起来简单,可是蜂蜜、油脂、面粉的比例,调和后该停顿多少时间,让面糊糊成怎样的状态,再放入蒸屉中,才能恰好成型……这绝对是需要经过无数次耐心实验,才能得到完美的配方。 只要一个环节出错,或者材料分量不对,那结果就是两样。要么成一摊散乱的糊糊,要么成一块硬梆梆的面团。 事实上,所有的调香,都是这个道理:增一分太多,减一分太少,一切都只能刚刚好。 不管是邓苍云还是向木荣,或者当时在场目睹甘田田调香的洪月娇等资深老匠人,都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小学徒随随便便弄出来的成果。所以甘田田那个“曾经与练家小姐一道研究过”的说法,能够立刻被他们接受,也是很正常的。 但是向木荣仍然对甘田田评价很高,这是因为——就算曾经练过一两次,可是能够将这香方牢记心中,并且娴熟地重新调出品级很高的成品,那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就比如说读书的时候,普通人都需要反复诵读才能牢记新学到的知识,至于运用,更得多加练习。而甘田田简直是“一步到位”,这不是天才是什么? 而当甘田田在邓苍云的理事房中,第二次调制出与昨天相同的沐浴香膏时,邓坊主与向师傅看向这小女孩的眼神,都更加和蔼了…… 谁不喜欢自家香坊出了人才呢? “不错,不错,就是这种质感。” 向木荣欣喜地捧着甘田田递过来的成品,也不避讳甘田田在场,向邓苍云乐道:“坊主,看来咱们年节的沐浴香膏,完全可以用这个方子来大批调制了!” “嗯,是挺不错。” 一坊之主的邓苍云表现得比较内敛,但他此刻的心情也确实很好。近日来因为高东山事件而一直阴霾密布的情绪,终于见到了点点阳光。 其实甘田田还曾想过,要不这回调香就失手算了,只要自己不按小姬给的分量来称量材料,肯定得不到和昨天一样上品的香膏。但是,她虽然不想被姬冰云架到火上烤,太过突出……可让她故意搞砸,她真下不了手啊。 显而易见的,她要是搞砸了,这两位大佬肯定不开心,很不开心……那她又能有好日子过? 唉…… “田田,你这回表现太好了。”和甘田田一道离开邓苍云理事房的时候,性格直爽的大师傅向木荣乐呵呵地对她说:“只要你年前的那次测评,还能有这样的水准,明年之内取得‘调香匠人’资格,也是很有希望的啊!” 甘田田尴尬地笑笑,受之有愧地接下了大师傅的赞美。 然而此时的她并没有想到,调香匠人的头衔,来得比向大师傅的预测还要早…… 第270章 让我助你上青云 深夜,窄小的兰院中,一灯如豆,静寂无声。 甘田田披着一头沐浴后仍带着水汽的长发,坐在床边慢慢梳理着,神情犹疑。 “小姬……为什么?” 忍了又忍,甘田田还是忍不住要问。一次两次是巧合,三次四次……她就知道不对劲了。 她不认为这是姬冰云无聊之下的举动。 相处日久,正如姬冰云对她了解日深,她也逐渐摸清了姬冰云的性情。是的,他外冷内热,平时以虐她为乐,关键时刻她需要帮助,他也不会含糊。 可是这一次次的,却根本不是“帮助”这么简单…… 过火了。 她相信在香道中浸淫一生的姬冰云,比自己更清楚,他每次的指点会让自己成为众人的焦点。而她的实力,却又暂时配不上这样的瞩目…… 这样的帮助是一把双刃剑。 为什么? “我乐意。” 姬冰云不想说什么,只淡淡地用自己一贯的任性来回应。而甘田田,却不像过去那般随意嘀咕两句就算数。 这一次,她很认真。 她自然是想得到成功的,谁不想呢?谁不愿意大开金手指,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走一条坦坦荡荡的康庄大道? 可是啊,就像她曾对人说过的,世上没有那么多好事,没有白吃的午餐。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也许是现在,也许是将来。 不问代价就一味索取成果,直到有一天,对方来索要代价的时候,也许你就付不起了。 她不喜欢这种不可控制的感觉。今天姬冰云突然的“帮助”可以让她脱困解围,甚至饱受瞩目,大受好评。可她要真这么一直“听话”,放弃自己奋斗,他日若他想毁掉她……她根本是无法辨别与抗拒的。 所以她一定要弄清楚,他的真实目的。 “小姬啊……” “我们来谈谈吧。” 这是他们“相遇”一年多来,甘田田首次如此坚决地提出“谈谈”。 姬冰云不想谈。也许是因为对往事的抗拒,也许是他根本不擅长与人聊心事,还有……他内心,始终是骄傲清高的。 让他坦然承认在利用她,他很难……很难做到。 两人的“谈谈”陷入僵局,然而甘田田并未放弃。 她有她的杀手锏,因为姬冰云再怎么骄傲,他终究……只能通过她,来触碰这个世界。 “……怕了你了。” 姬冰云很无奈,真的很无奈。 数天以来,甘田田很正常地上工,很正常地接受着师傅们的夸奖与同伴的羡慕,很正常地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就是不搭理他。 姬冰云不怕寂寞,在遇到甘田田之前。 “好吧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终于肯说了?” 甘田田没有矫情地再无视他,立刻笑嘻嘻回应:“你说呢?我想知道的,就是……你的目的啊,小姬。” 这几天沉静下来,甘田田把过去一年间发生的事反复地梳理,一件件摊开来想了又想,发现了越来越多不合常理的痕迹。过去她不是没注意,只是懒得细想罢了。 譬如,虽然乔师傅给过她解释……然而当年正值巅峰的姬冰云从大香师的高位,转瞬间跌落湮灭,这期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对姬家的蔑视,对姬金凤的敌意…… 以前的甘田田只觉得他一个庶出的姬家子弟,幼年时或许受过许多本家亲人的慢待与折辱,加之他性格偏激,有这种表现也不奇怪。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她终于察觉到,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而当她听姬冰云用平静地近乎冰冷的语气,细说当年姬家秘辛,她才恍然明白…… 竟是如此……真相比她所想象的要更残酷。 “小姬……” 望着半空中那抹薄冰般透明的身影,甘田田讷讷无言,内心却如海涛浪涌。 从青云之巅沦落成泥,被至亲背叛,眼睁睁看着生母病逝却无能为力……直至被他曾最尊敬的姐姐,灌下致命的毒酒。 他只活了二十岁。 “……就是这样。” 将一切说出口后,姬冰云竟觉得有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感觉。 他从未与人说过心事,生前没有,如今更无可能。原来,与人说心事是这样的感觉吗?又或者,是因为诉说的对象……是她? “所以,你才希望我能更快更快地上升,上到……可以见到姬金凤的程度?” 甘田田苦笑起来,却不是因为被人利用有什么不妥的感觉——在她看来,姬冰云这种“利用”,于她并无恶意。她的感情没那么纤细,不会因此而感触连连,生出许多矫情的思绪。 她只是觉得,“小姬,你太看得起我了吧?” 就算她再怎么努力,她毕竟不是他那样的天才,也没有当时助推他上位的家族势力——姬冰云说过,他父亲在生时,对他呵护备至,否则他根本活不到成年。 即使有他帮助,她真能在数年之间,就走到姬金凤的眼前,甚至……如姬冰云所期望的那样,将姬金凤从高处拉下来? “你觉得自己做不到?” “我……”甘田田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承认自己的无能,这种感觉真讨厌啊。 “你一个人做不到。但是,有我在,就一定能做到。” 甘田田愕然。 她仰起头,突然发现眼前的姬冰云散发出极强的气势,本是如烟如雾的透明身形,竟像在瞬间凝成实体一般…… 这是姬冰云的自信,曾经的天下第一大香师的强大自信! “只要有我在。” 姬冰云一字一顿,缓缓说道。 “定能助你乘风,直上青云……” “你愿意吗?” 你愿意吗? 甘田田总觉得,这话,怎么好像有点耳熟? 呃,似乎不久之前,有个同样骄傲的家伙,也曾拉低身段柔声询问她,你可愿意? 她忙把自己走神的思绪拉回来,深深呼吸,再次直视姬冰云的双眼。 姬冰云的底牌已经掀开,她是否愿陪他,拍桌下注? “……好吧。” 甘田田心情有些复杂地,接受了这桩……简直说得上是异想天开的交易。 他助她上位,她帮他复仇。 很公平,不是吗? 第271章 陶桃来了 许久后回忆起与姬冰云的这次深谈,甘田田有时会想,若是一开始姬冰云就坦诚相交,她会否如此时一般不多思索便接受了这场交易? 也许会,也许不会…… 除去被命运莫名其妙地束缚捆绑在一起之外,他们刚开始接触时,也不过是一对陌生人。而她本是恬淡守成的性子,不过是想替家人谋一份安稳,未曾想过太多将来…… 她本不欲拼命向上,然而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认识的人,甚至是……萌芽的感情……都在默默地,催逼她向上,向上,向上。 既然如此,那就排除杂念地往下走吧! 想通了许多事后,甘田田便不再抗拒姬冰云的屡屡出手。 于是接下来,向木荣大师傅在甘田田身上看到更大的惊喜,因为她又拿出了比前两次更加优质的沐浴香膏。这回,不止是用香坊中原来的旧配料调制,还加入了两种更新颖的香料,使得香膏品质又上一层楼。 甘田田的名字毫无疑问地被挂在本次测评的榜首。当日看到她“乱来”而在私底下嘲笑她的师兄师姐们,看到这一结果都惊呆了,这怎么可能? 但向大师傅把甘田田调出来的沐浴香膏在各香坊师傅们面前展示后,对甘田田成绩的质疑之声也就渐渐平息。 这还是因为向大师傅人缘、名声都不错,大家都清楚他的性子,也都知道他在坊中各派斗争中往往是持中立立场。别的事不好说,一个小学徒的调香成绩,总不能让他堂而皇之地作假。 要是换了申佑申管事主事嘛……就不好说了,谁都知道他和甘田田都算是省城林坊主的派系呀。话说这段时间,趁着洪大总管神情恍惚的时候,申管事又在几件小事上不轻不重地削了洪总管的面子,让终于回过神来的洪总管恨得咬牙切齿,这就是他们二人间的龃龉了。 对于甘田田而言,这次测评的结果不仅为她将来成为匠人的前途很好地铺了路,更直接的好处是——邓坊主亲自发话,把她从玄字号工坊直接调到了天字号工坊,就跟在向木荣师傅门下学艺。 只有最有潜力最被看好的学徒,才能被调入天字号工坊。在这儿,学徒们就不只是熬苦力,而是开始了真真正正的调香学道。 过去往往唯有资历较深的老学徒能得到这一待遇,而甘田田这香坊中资历最浅的新人能够“一步登天”,也难以不招人瞩目了。 还好,她很快就不是坊中最新的小学徒了——九月一过,各民间香坊中通过了层层选拔的学徒们,终于要进入德灵香坊。 最令甘田田高兴的是,她的好友陶桃,竟也在这次的入坊名单中。 “田田?” 洪月娇在理事房中处理公务,忽然听人报说甘田田来找她有点事,不由得一时好奇让人传她进来。 高东山死后,她身边暂时还没提拔上新的副手,只从地字号工坊里找了个比较亲近的女管事叫黄迎秋的来帮忙。至于日后这黄管事能否真正上位,就看她手段和造化了。 而与高东山私下勾结最深的荒字号主管冯襄,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告病在家,也不知真病假病,邓苍云与洪月娇都无心去管。 无论如何,洪月娇现在情绪再不高,难得甘田田主动来找自己一次,她还是要见的。 就算她和申佑争权,甘田田又和申佑的师父林轻扬林坊主交好,可世事哪有非黑即白那么简单?一句话,洪月娇如今小心了许多,实在不想再树敌了,高东山的事还没弄清楚前……她真不想再后院起火啊。 是以甘田田一进理事房,就得到了洪月娇的好脸色,居然还招呼她坐下用茶。惹得那位黄管事都略有侧目,心想这就是近日坊里正当红的小学徒甘田田?好大面子,连洪总管都要待她客客气气呢。 还以为甘田田来找自己有什么大事,结果……只是来和自己探口风,询问一个新学徒的安置,洪月娇真是啼笑皆非。自己每天处理的大事多了,哪里记得这点子小事?不过甘田田首次主动和自己亲近,这个面子还是要卖她的。 既然洪总管存心要给甘田田面子,那陶桃安置的工坊和住处也就好办了。按甘田田之前和陶桃沟通过的,就让陶桃进玄字号工坊,刚才接替甘田田空出来那个位置。住处嘛,甘田田表示不劳烦洪总管安排了,就和自己一道住兰院好了! 就是添几件家具的事,兰院里锁着的旧家具多得很,请人来打理花不了一天功夫。 “你这丫头啊,什么都算好了,就等我老太婆点头了是吧?都依你了。” 甘田田还真有点不习惯洪总管这“慈爱”的表情和略亲昵的交谈方式……总管啊我知道您被高东山的死吓得够呛,目前正在草木皆兵低调做人,也不用突然一下子画风转得这么厉害吧。她却一时没意识到是自己在香坊里地位提高了,洪总管才会这么给她面子。 不过她自己意识不到,陶桃却深受震撼。 “哇……田田,你太厉害了。” 拎着轻便的行李,陶桃脚步轻盈地跟在甘田田身后走向兰院,仍是啧啧赞叹不已。 “有吗?” “当然啊!” 陶桃真心称赞自己的小伙伴,真没想到才过了大半年,田田就已经在县级香坊里闯出一片天了。 和自己一道进来的那些个学徒们,大多是家里有些香药行背景的,或多或少有人来接应照顾。只有陶桃,算是真正的“草根”,刚开始还担心进来会被人欺负呢。 可等甘田田一出现,她就发现了异样。因为这香坊里所有的人,几乎都认识甘田田! 连那些管事和师傅,都含笑跟她打招呼。当她来到玄字号工坊,师兄们听说她是田田的好姐妹,都笑嘻嘻地跟甘田田保证说会好好关照她。 连玄字号工坊的那位申管事,都出现了一会儿,对她和颜悦色地鼓励一番。 再看到甘田田自己独占了这么一间大院子,而其他人都是数人同住,陶桃就更兴奋了。 第272章 江家倒霉 甘田田对此很无奈,姐妹啊,你是不知道,我独占一间院子……呃……这个是有原因的…… 不过,想到自己初入德灵香坊时,连朱婆子这样的人都要来踩自己两脚,现在却有余力照顾自己的小姐妹,给她安排较好的工坊和住处,这种感觉还真不赖。 “好啦,你就安心在这住下吧。”甘田田一副大姐头的做派,就差没拍着胸脯说“姐姐我罩着你”——实际上,陶桃比她还大一点呢。 陶桃抿嘴微笑,也不和她见外,手脚麻利地收拾自己的住处去了。先前甘田田已经雇人替她整理出了一间空屋子,把床柜桌椅都拾掇了一遍,基本上不需要陶桃再费什么劲儿。 然而陶桃还是很勤快地提水,里里外外洒扫擦洗了一遍。这情景让甘田田想起与陶桃初相见时,她就是这般提着水打扫她们的屋子,浑身上下都透着让人喜欢的爽利劲儿。 又想起当时与陶桃一道住在乔师傅院里时,她被乔师傅的繁重功课压得喘不过气来,一直是陶桃照料她的生活,还揽下了大多数杂务,甚至连洗澡水都主动替她烧好。 如今她有能力了,自然该轮到她来多照顾陶桃一些! “可惜乔师傅回家去啦。”陶桃闲下来,坐在甘田田屋里叹了几口气:“陈坊主可舍不得他老人家呢。不过,你我都走了,乔老又不喜欢别人进他院子……没人照顾他老人家,还是回家里有人伺候的好。” “我也听说了。”甘田田点头。 乔师傅早跟她透露过想要离职养老的事,不过当时是因为郁金坊面临被并购的危机,乔师傅不想再换东家,才起了离意。如今江家收购诸家香铺作坊的事陷入僵局,乔师傅却没有继续等下去,仍是在这个秋天离开了郁金坊。 他本来就是德灵人,只是祖屋在乡下,平时也不常回去。这次却是把所有家当一口气都搬走了,据说临走前托陈坊主娘子买了两个小厮一同回去。 姚娘子再舍不得这位老行家,再三挽留不得之下,也唯有惋惜地让他离开。数年之间,陈家夫妻与乔师傅算是宾主相得,最后老人家这点要求她肯定是要帮忙的。 据陶桃推测,乔师傅回乡后,大概会从亲族里选个血缘较近的孩子来当孙儿养,算是防老。他这种手头宽裕又有点小身份的调香匠人,在乡下想找个孩子过继,还是不难的。 “咱们下月休息的时候,一道去看看他老人家吧。” 谈话间,两人就做了决定。 这次郁金坊与陶桃一起进入德灵香坊的,还有两个较为年长的男学徒。不过甘田田和他们就几乎没什么交情,连陶桃都不曾与他们说过几句话,基本上就可以无视了。 倒是那两个男学徒进了德灵香坊后,听说甘田田的“事迹”,特意寻了机会在饭堂里找甘田田说话,扯了半天闲篇,无非是拉交情的意思。 场面话嘛,甘田田说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什么大家互相关照,多多来往啦……说完之后有没有把对方放在心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又不是多出色的人,值得她关注吗? 她更多的注意力还是放在坊外的江家身上,时不时从自家大师傅向木荣口中打听点零碎消息。 向木荣性子直,只以为甘田田出于小孩子的好奇才会问这些,私下偶尔也会跟她讲讲。就算他不太喜欢八卦,作为德灵香坊身份最高的一个阶层,他自然而然都会接触到这些信息。 起码每天和同僚们同进午餐晚餐的时候,都会听好几耳朵嘛,谁让江家的话题那么热门? “他们呐,反正现在没谁买账。拖着呗。” 向木荣说得坦白——他是真不怕江家找麻烦的,人家过了明儿春天差不多就要到省城去了。 话说自从江妃匆忙离开德灵县后,江家的“大计划”就更加难以开展,整个摊子都散了。 江家原来那几个主事的老爷想得美,根本没考虑过那些小香铺、小作坊老板的感受,就想着借江妃娘娘的势来一味威压,只欲强行成事。 谁知短短几天内,数名与江家有关的香药同行离奇死去。江妃娘娘又被深受江家迫害的苦主舍命拦轿,当着全城百姓上演一幕惨剧。而后……杨寡妇出殡那天,江家被愤怒的民众冲进家门大闹一场,于是江家的名声一夜之间跌到谷底。 过去江家名声也不好,但那都是私下里说的,表面上人家还是当地一大乡绅。可这回出的事太大,连江妃都扛不住舆论,匆匆离开了。 别说江妃了,本地父母官都心有戚戚焉啊!那天的事,差一线就要变成激起民变了,自己头上这顶乌纱就要不保了! 就算过去收过江家多少好处,县令都不敢替江家出头,去抓拿那些冲击江家的百姓。 开玩笑,好容易那些人散去了,大家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不好吗?你叫我去抓人?立威?给你江家挣面子? 万一在抓人过程中酿起更大的变故,事情出了德灵城,那大家一起完蛋了。死道友不死贫道,你江家的面子没我的乌纱重要,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不知道! 因为官府完全没有追究当天的事情,江家更受打击。明眼人都知道,江家就算有钱……那又怎么样?他们现在也没法压着大家做事,就是个纸老虎了! 反正江妃娘娘不敢再出头,官府也装透明,那些本来就不想把祖业家产送出去的小老板们,当然乐得装傻。 江家再去和人谈判,就不灵光了。本来江家就不舍得出什么钱,顶多肯原价收买——谁傻啊,把会生蛋的鸡卖出去,那以后全家以什么为生?那点本钱银子够换营生吗?做生不如做熟,没事谁想换工作啊…… 当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家还是不敢和江家硬碰硬。那就拖呗……打哈哈,诉苦水,找理由,反正啊,就是不卖! 江家的管事们在德灵城处处碰壁,回去被老爷们骂得半死。可老爷们除了骂人跳脚也没有别的方法。 到得这个地步,江家企图整合德灵城香业,成为“德灵姬家”的梦想,已经算是基本破灭了…… 第273章 乔师傅的心思 “活该。” 陶桃对江家可没什么好感,尤其是两姐妹在兰院里说话,更是没有禁忌。 “田田你可不知道。前些日子,陈坊主为这都快愁死了……” 其实甘田田还真是知道,盂兰盆节时乔师傅在甘家用饭的时候,和甘田田略略提过。 郁金坊在德灵八个民间香坊里,算是中等规模。然而陈坊主身后委实没太多背景,还真差不多是靠着姚娘子的嫁妆和自己的拼劲儿,加上一点运气,白手起家做起来的。 江家第一批要吞并的就是这种没背景的店铺和作坊。 还好如今江家倒霉,警报解除,陈坊主夫妻俩估计能睡个好觉了。 “哼,其实啊……”陶桃压低声音跟甘田田说:“徐大娘和魏管事,都不是好东西。” 呃?你也知道这俩的“好事”? 甘田田不由得斜瞥陶桃一眼,立刻回想起自己过去撞破徐大娘魏管事“奸情”的一幕。可看陶桃的表情,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 “就在乔师傅走之前,这俩也走人啦,如今还不知在哪家高就呢。不过,也得有人要他们才行。” 陶桃的话引得甘田田更好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徐大娘和魏管事早得了江家管事的好处,打算和江家来个里应外合,逼陈坊主就范。据说江家那边许了他们,将来会把郁金坊最赚钱的两块归他们管,只要他们说动陈坊主肯出让郁金坊就行。 所以这俩一个对着陈坊主说好话,一个朝姚娘子下功夫,男的攻外院女的抄内宅,端的是好算计。偏偏那时候陈氏夫妇又心神大乱,还真是差点中了这俩内应的算计。 关键时刻,却是乔师傅主动找陈坊主深谈,拿出了他多年来积攒下的徐大娘和魏管事在各种事情上“偷吃”的证据,以及这两人和江家管事私下来往的种种蛛丝马迹。就连和乔师傅关系最近的陶桃,也只了解到这一层,更深层的交涉就不清楚了。 总之,全靠乔师傅,陈坊主才彻底醒悟,看清了徐大娘和魏管事的真正用心。 而恰好江家就在此时出了一连串事故,陈坊主的外部危机一解除,马上就开始清理门户了。 他不仅翻脸把徐大娘和魏管事都请出了郁金坊,还在好几个同行小聚的场合,放出了一些对这二人不利的消息。同行们都纷纷议论,能让老东家气成这样,这俩总不至于……一点错都没有吧? 即使不像陈坊主说得那么不堪,但也似乎有点问题啊。 所以徐大娘和魏管事真是灰溜溜滚出郁金坊的,之后他们估计只有离开德灵城,才能找得到新东家了。 听到这儿,甘田田也明白,为何乔师傅如此决绝地要离开。 他是不得不走。 以乔师傅的低调为人,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愿意出这种头的。而与东家开诚布公谈到这种程度,他是不会再留在郁金坊了。 当时乔师傅可不知道江家那大张旗鼓的并购计划会触礁,他老人家是真心为陈坊主考虑,才会破釜沉舟啊。 为了挽救郁金坊,他不惜与那两人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陶桃讶然:“这……为什么这么说啊,其实乔师傅揭穿他们以后,坊主也好,大家也好,都很感激乔老的。他完全没必要离开的呀。” “因为乔老是真正的君子啊。” 甘田田叹气道。 君子重节。 尽管乔师傅不是读书人,可他骨子里,真是一位坦荡君子。 所以他才会事了拂衣去。因为,他不愿意被人质疑,他是为了独揽郁金坊的大权,才将另外两名管事用手段排挤出去—— 是的,现在陈坊主感激他,同伴们也钦佩他,可是话传话,是有变数的。 渐渐的人们或许会记忆模糊,记不起当初的一些细节,外人们聊起来的时候,未必不会歪嘴说,那老头肯定也没存好心吧……不就是争权吗?把两个资深对手挤走了,剩下个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女管事,他可好,就要把这作坊变成他自己的啦…… 乔老是个和善的人,然而他内心却自有一番风清月朗。他是不能容忍自己被人这样无端怀疑的。 于是,在那两人离开的同时,他也辞去了郁金坊的大管事之职,正式回乡养老了。 从此再也无人能指责他有私心。 “原来如此……” 陶桃恍然,转而钦佩地看着甘田田:“田田,还是你了解咱们乔老。也不枉乔老最疼你啊!” “这话说的,好像他老人家不疼你似的?” 甘田田笑着拧好姐妹的鼻尖,两人顿时笑闹起来,屋里伤感的气息渐渐在笑声中消失不见。 事实上甘田田这话可没说错。郁金坊女学徒不少,学了几年没通过县级香坊考试的是绝大多数,譬如当日极为仇视甘田田的邵梅儿之流。 怎么偏偏是资历较浅、家里也跟香业无关的陶桃雀屏中选了?陶桃的父亲,只是一家酒楼的账房,全家往上数三代都没有这行的老人,跟甘田田一样是毫无基础。 要不是乔老用心栽培,陶桃根本无法在一年之内,就达到这种水平。 甘田田心想,自己还是有一大半靠着姬冰云这金手指呢。人家陶桃才是实打实考进来的,轮资质,也不比自己差啊…… 不过陶桃却认为自己能考过,还是运气成分居多。这实在不是她谦虚,进香坊几天,她就认识到了自己跟师兄们的差距。 “田田你才是真的厉害,师兄们说起你,都可佩服啦。你调制的沐浴香膏,听说比大师傅们调制的还好?你怎么做到的啊……” 面对好姐妹的衷心夸奖,甘田田只得心虚地笑着回应,能说什么? “不行,我还得加紧练习……可千万别被陶桃给超过了呀!” 甘田田终于又燃起了好胜心,这让姬冰云有些好笑。这丫头,自己费了多少工夫和口舌,才让她有点拼劲?没想到来了个小姑娘,却让她一下子好胜起来,女人啊…… 真难懂…… 第274章 功名 在江家的“好消息”传到甘田田耳中没多久,真正的好消息来了——省城院试放榜,谈玉书名列其中。 虽然成绩不那么理想,名次在中等以下,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谈玉书通过了院试,真正有了秀才身份,从此就是官家人了。 中榜名单自然在第一时间敲锣打鼓送回了德灵县,谈玉书人还没回来,甘秋已经迫不及待到德灵香坊来跟妹妹报喜。 “真的?” 甘田田站在香坊台阶上就高兴得想蹦起来,好容易才控制住情绪,马上就打开了荷包。 “用不着你!我早把报喜人打发了,放心,红包给得足足的。”甘秋看妹妹要掏钱,赶紧阻止。他知道妹妹一贯不放心他主持家务,但这点世故他还是懂的,那些报喜人走的时候也欢天喜地,可见自家给的红包是绝对拿得出手的。 “那是当然!”甘田田白了哥哥一眼,要是连给报喜人红包这都做不到,哥哥也太没用啦,好歹如今也是个小地主了不是?小小人情来往,肯定不会出大错。 “可是哥哥你肯定还没去酒楼定喜桌吧?” 呃……甘秋挠挠头,又吃瘪了。是呢,他只顾着赶过来给妹妹报喜,的确还没去定酒席。 甘田田笑道:“每次放榜,咱们这儿的大酒楼总是满满的,你不赶紧去定酒席可晚了。还记得县试放榜那时候的盛况吗?” 小叔叔考过县试的时候,甘家也在小范围内摆过一次酒,那时候各家酒楼的酒席就够难定的了。 “没关系没关系,田田,让秋大哥去我阿爹那儿定吧?” 陶桃是跟着甘田田出来的,在与甘家兄妹分享这一大好消息后,一听他们遇上小难题,立刻替兄妹俩出主意。 甘秋也和陶桃见过几次,知道这是妹妹的好闺蜜,却不知她家里大人是在酒楼做事。习惯了让妹妹拿主意,甘秋没言语,只拿眼看着妹妹。 却看甘田田笑着拍手道:“就是!眼前就有合适的人选。桃子你阿爹是栖月楼的账房吧?” “对呀。” “那就麻烦你阿爹了!” 甘田田笑得贼贼的,陶桃没想太多,甘秋也木讷地忘记了某些往事……但甘田田可是记得很清楚,栖月楼啊,那是小叔叔和小婶婶第一次“偶遇”的地方呢! 当日她替小叔叔选媳妇,故意约了杨家姑娘逛街,还在栖月楼设下一个小小的局,让这俩面对面相亲。结果是圆满的,俩人当时就看中了对方,如今也是琴瑟和谐的一对佳偶。 估计再过不久,小叔叔就该给自家添小弟弟小妹妹了吧?想想就开心。 虽说栖月楼不是特别高档豪华的酒楼,但在这家摆酒席,那可是特别有纪念意义,小叔叔肯定会高兴的! 不出甘田田所料。当谈玉书风尘仆仆地回到德灵城,旋即被甘家兄妹簇拥着带到栖月楼,发现妻子已经在包厢里等候自己归来时……简直都要感动得流下男儿泪的。 早得了喜讯的邻里与杨家的亲朋好友都已入席,就等着他这主角回来。谈玉书瞬间陷入一叠声的“恭喜”之中,被巨大的幸福感包围着。 “……中个秀才就这么高兴啊。” 姬冰云很不合时宜地撇撇嘴,好在他的话并没有任何人听见。甘田田给他一个无形的白眼,呲牙道:“您大人物眼里肯定看不上这点小功名啦,可是对于我们这样的人家,中个秀才真的很不容易啊。” 甘田田这话一点也不掺假。 科举之道真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必须天时地利与人和才能有幸养出个秀才。实打实的功名可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绝对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当然,秀才还称不上“一将”,但也是非常值钱。 饶是江家那等殷实豪富的人家,也没几个有功名的子弟,拼命供也供不出来。智商啊……智商很重要,家风也重要,就算有钱买书请先生,自个不努力肯定是没法考过的。 看江允富那纨绔样儿,还有江家侵占小户田产的家风,就能明白江家为何文风不盛了。而方家之所以能成为“德灵第一世家”,靠的就是自家一代又一代的读书人积累下来的声望啊…… 所以,谈玉书能一次顺利通过三层大考,获取功名,必须是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与汗水。 “小叔叔……是为了替他过世的母亲争口气,也是为了……小婶婶,还有我们。” 甘田田感叹道。看着不远处谈玉书温柔的笑脸,她只觉得鼻端有些微微的酸楚,她那斯文得连说话都不曾高声大气的小叔叔啊,骨子里,也蕴藏着极强的坚韧和拼劲。 “哼,说起来,还得感谢谈家来的那些人。”甘田田想道。 谈家人在小叔叔成亲前与考试前两次来打扰,反而激起了小叔叔对自己身世的叛逆。甘田田隐隐感觉到,小叔叔就是为了和谈家赌一口气,才会这么拼的。 刚想到讨厌的谈家人,没曾想不久后就有人和她说起这事了。 酒席刚过半的时候,方家大公子方少白突然出现,大家纷纷要将他让到首席去。许多街坊还不晓得甘家与方家有什么关系,更没听说谈玉书得到过方家的资助。眼见方家大公子对谈玉书和甘家兄妹客客气气,大家更是艳羡不已。 这一家子苦了好些年,前几年就算靠着甘父在衙门里挣钱,也不过是温饱小家,与街坊们的家境差不多。没想到甘父过世后,这家的孩子们却一个比一个出息,买田地、进香坊、中秀才……有些妇人就开始扼腕,当初咋没给自家姑娘看中谈小哥呢? 哦,没关系,还有甘家两个男丁!一个十五一个十三,尤其是那个大的,正是说亲的好年纪!而且,甘家小姑娘年纪小是小点,十一二岁……可人家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官家香坊学徒了。就算将来当不上匠人,这官家身份嫁个香铺掌柜也是绰绰有余的,谁不知道做香的人家都很赚钱?要不要给儿子侄子争取下? 在一众街坊妇女“虎视眈眈”之中,方少白偷了个空,拉甘田田到包厢外说事。 “今儿过来……”方少白笑着叹气道:“嗯,除了恭喜你家小叔叔,还有就是阿睿临走前还给我交代了点事……” 韩睿? 甘田田情不自禁心口漏跳了一拍。 第275章 锦囊 韩睿…… 她过去竟不曾想到,自己会有光是听见他名字就心神不稳的一天。 韩睿已经离开德灵有一段时日了。这些日子里,方少白并没有刻意来找过她,她也不好没事就去劳烦人家方大公子。 似乎听市井传闻,方家正在给大公子相媳妇,也不知真假。 尽管早明白方少白将来娶的妻子必然不可能是薄春,甘田田听到这消息时,仍有些淡淡的伤感。 那翠袖凝烟淡雅如菊的春娘,温柔得如同一江春水的春娘,明眸善睐的春娘……她注定走不进那座大宅,命运将会给她带来什么呢?甘田田真不知道。 甘田田并不认为自己与薄春有多少相似处,然而在某种程度上,她又对薄春有种精神上的共怜。 在这阶级森严的世界里,想要冲破出身,与喜欢的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真的好难好难…… 而此时见到方少白与她说韩睿,甘田田第一时间想起的,竟是前些天萦绕在她心头的这些淡淡愁绪。 那锦衣玉面的骄傲小王爷,曾将耀眼珠宝与一片真心捧到她面前,真诚地说,他一定会努力让他们在一起,请她收下他的心意。 她却给他一个太过太过冷静的答案……她无法甜笑着坦然收下这一切,坐等他为自己默默安排,非要自己去拼搏。直到最后,他不再来见她,只留下一张信笺——以及一大批价值巨大的异域奇香,还有足够她生活许久的钱财。 现在……方少白又要替他捎什么话? 甘田田脑子里念头转得快,面上却只是淡淡地笑,不曾露出太多的情绪。方少白叹口气,取出一个锦囊交给她。 “这个……他其实想自个给你送过去,又怕你那时候生他的气,把东西乱丢,特地嘱咐我过些日子才给你。” “他就会编排我!我什么时候生他气了,更不会乱丢东西……”甘田田脸一红,那时候她的确是对他的许多作为看不过眼,尤其是让杨寡妇当街撞死在江妃轿前的那一幕,更让她心里极不舒服。 可他真来了,她也不会避而不见呀,这家伙! 方少白说:“唉,他那时候也有诸多无奈,况且许多事……真不是他谋划的,只是他当时也没法控制。” “不是他?” 甘田田奇道:“那是谁?” 方少白既然这么说,那除了不是韩睿本人所为,也肯定不会是方少白帮忙出手了。甘田田就好奇了,这德灵县里,韩睿还有什么盟军? 要是京城……她不知道哪儿的情况,说不准韩睿还真有不少私下的交情。德灵县的事情,他跟她说得极清楚,难道……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又有了变化? 方少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指着锦囊对她说:“他说,他或许要在京城呆很长的一段时间。要是你出门在外,把这个带身上,路上遇到什么截道剪径的拿出来防身。” 啊? 这什么,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吗? 甘田田疑惑地打开了锦囊,也不介意方少白在旁——这东西在人家方大公子手上放了俩月,有什么神秘的? 一个两指宽的木牌牌……呃……用根毫不起眼的墨绿丝绦系着,她一时辨认不出上头刻了什么花样,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木料倒是不错。 还没等她进一步鉴定,姬冰云先开口了:“金丝楠木,上等。” 啊,这入手的质地与淡淡的香气,的确是上好的金丝楠木。 “这东西,我能戴?金丝楠木不能入民间吧?” 甘田田略感不解。 她是从事香药行当的,对木料自然了解颇多,起码比一般人要懂不少。金丝楠木由于其木质优良,不翘不裂,经久耐用、触手温和、冬暖夏凉、香气宜人,素来是皇家专用。按照礼制,只有皇家宫殿与经过特许的庙宇,才能用金丝楠木来做建筑木材和家具材料——连皇帝的龙座,都是用上等金丝楠木制作的。 而平民百姓若是擅自使用金丝楠木,就会因为逾越礼制而获罪。轻则入狱获刑,重则抄家斩首……韩睿自己用这东西是毫无问题,她甘田田一个平民姑娘能用吗? “没事没事。”素来谨慎的方少白却笑得很轻松。 “那都是国朝初年的规定,当年还规定商人不可穿戴丝绸呢,如今哪个大商贾不是浑身绫罗绸缎的。这事吧,只要你家里不用金丝楠木当柱子当大梁,被有心人恶意告发,还打通官府关节来入罪……一般大家就当没看到啦。” “也就是你懂得多些,寻常人如今更不把这些礼制当回事——再说,一般人也认不出它的质材啊。” 这句话就是方少白真心实意的夸奖了。 近来甘田田在德灵香坊里亮眼的表现,方少白是一直都有耳闻,不过看到她第一眼就辨认出这珍贵的木材,方少白再次感叹:阿睿把那堆价值不菲的香料给了这小姑娘,不会浪费,她将来肯定有大出息的。 “原来这样……” 甘田田收下锦囊,刚想多问什么,却见陶桃从走廊另一头走过来寻她:“田田,半天不见你人影。” 她这才发现自己和方少白出来太久了,对陶桃歉然一笑,顺手把锦囊收入怀中。方少白趁机告辞,也没进去再跟谈玉书等人道别。他本来也是给甘田田面子,谈玉书虽说中了秀才,还没怎么入方大公子的眼界。 众人也只是对方少白来去匆匆感到遗憾,没谁觉得方大公子失礼,人家肯赏脸过来敬两杯酒,已经很给主家面子了。要知道,方家这两年许多大事都交给了方少白操办,人家可是和县太爷都能坐到一块儿喝酒谈事的人物。 甘田田再度入席,与叔伯长辈们应酬一阵,手心却不由自主地按了按怀里的锦囊。 这木牌,到底有什么玄机?让她出门的时候带在身上,能保她平安,难不成里头也有一个类似姬冰云的保护神?不至于吧…… “你想多了,没那回事。” 姬冰云冷然开腔,打破了甘田田的遐想:“那是个帮会的令牌。” 帮会令牌? 第276章 苏翠影 “小姬,”甘田田有点疑惑:“你怎么知道这是个帮会令牌?” 姬冰云理都懒得理她,用沉默来回答这个问题。甘田田马上也反应过来了,人家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管他怎么知道的,反正不肯定的事,姬冰云不会乱说。 帮会令牌…… 她刚才来不及细看上面的花纹,但韩睿怎么会无缘无故有个帮会令牌? 直觉告诉她,这事,跟原来闹得沸沸扬扬的江家一连串大小事件脱不了干系。韩睿是联系上了什么江湖帮派,才会有了那些事吗? 她又想到原先韩睿给她的扇子。那时他第一次与她道别,以为从此不会再见,丢给她一把名贵的扇子,说是……要惹上官府的话,就拿出这扇子来救急。 她还没机会用那扇子呢,这会儿又给她一个帮会令牌。真是想起一出就一出啊,韩睿这家伙。 可明明是想埋怨吐槽的,心里却多了几丝甜意。 前生她从来只靠自己打拼挣扎,来到大萧后,尽管小叔叔、哥哥们、乔师傅还有陶桃、方少白,甚至薄春都对自己挺好……呃……算上姬冰云吧,对自己也真心不错。 然而他们的心意虽是好的,碍于现实种种,却往往是得由甘田田自己来照顾他们。 真正有能力出手为她谋划安排的,总还是韩睿。 一次,一次,又一次。 就像这次,他并不清楚她会不会出远门,只是在想着,要多给她一点保障……一如他留下的那些奇香和银票。 只要她可能用得着,只求她过得好。 这是一个十四岁少年所能给出的,全部的真诚。 “韩睿啊……” 甘田田只觉得怀里的木牌温温的,贴着她的心口,整个人的血脉经络都舒展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愉快情绪。 觥筹交错间,甘田田没有太多时间来想心事。短暂的沉思过后,又忙着帮小叔叔小婶婶应酬去了。 待到散席离开栖月楼,甘秋驾着牛车出来接一家人上车,甘田田忽然又被人叫住了。 “田田,好久不见!” 嗯? 这声音,有点耳熟? 甘田田转身,看到一道青衣绿裙的窈窕人影快步走近,再一定神,呃……这不是曾与她明里暗里都有过龃龉的,郁金坊中曾经的同伴苏翠影吗? 甘田田对苏翠影可没什么好感。她可没忘记这姑娘对她无缘无故的妒恨,与那几次不大不小的陷害,还有自己离开郁金坊时苏翠影的反应。 这会儿她却热情得很,一脸带笑地牵着甘田田的手问好,甘田田真想说一句:“对不起,我们很熟吗?” 想归想,甘田田毕竟不是喜欢与人结仇的性子,自己心里有数就行,表面上却不想失礼。 她淡淡地应付着苏翠影,听苏翠影说了一堆“久别重逢惊喜不已好想好想你”之类的废话,只是不咸不淡地回应两句。 苏翠影却仿佛没感受到她的冷漠似的,不顾甘家人都在车上等着甘田田,还硬扯着她说了好一阵才“依依不舍”地与她道别。 “小妹,那是谁?” 甘冬在车上无聊地向外张望,远远的还看到苏翠影在朝自家牛车挥手,好像跟甘田田有多深的交情一样。不过看小妹的反应,就知道那姑娘在小妹心里连个熟人都算不上。 “我去年在郁金坊当学徒时认识的。” 一句话就把苏翠影的来历交代了,再没下文。甘家人也没兴趣谈论一个路人甲,又开始兴高采烈地聊起谈玉书在省城考试的事情来。尤其是甘冬,对小叔叔是崇拜得不得了,他可是立志也要考秀才的呢! “将来我要考上秀才,妹妹就更好说亲啦!” “……哥你扯什么鬼话啊?我才多大?再说你这意思……我现在的条件很拿不出手吗?” 甘田田真是啼笑皆非,小哥这一句话里有多少槽点啊,她都懒得吐了! 甘冬忙不迭为自己的失言道歉,摸摸后脑勺又笑着说:“这话其实是我偷私塾里陈学兄的。前儿省城放榜后,他在私塾就这么跟我们几个说……” 据说甘冬的这位同窗也是家境清寒,有个妹妹十六岁了还没人来提亲,就因为他家拿不出像样的嫁妆——当然那姑娘自身条件也一般……于是陈学兄就感叹自己年近二十还是一介学童,科举看不到希望,要是有了功名,自家妹妹何至于乏人问津…… “你呀。少替你妹妹操心,担心你自个吧!” 谈玉书又好气又好笑,这都什么跟什么?两家有可比性吗?甘田田如今是县级香坊的官家学徒,就她自己这身份,在德灵县待嫁姑娘里头也是数一数二的,自己就是自己的嫁妆!再说,田田也说的有道理,她才多大? 谈玉书可没打算这么早把侄女儿定给谁家,他有预感,田田以后不会止步于县级香坊的。要是上了省城……那时候,多的是好人家来求娶!他贵比千金的小侄女儿,才不会随随便便便宜了这德灵城里的凡夫俗子呢。 “行了小哥,我知道你的心了,求你专心功课就好!”甘田田不想再在这话题上纠缠,笑着又起了别的话头。 只是与家人说笑间,她对苏翠影的突兀出现仍然存着一丝疑惑。 的确好久不见,苏翠影看起来打扮得……有些太过花俏了吧?虽说十六七岁的少女正是好打扮的时候,可她那样儿,钗幻翠绕的,胭脂也用得重,感觉……比先前又更虚荣了些? 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吧。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苏翠影说她也是刚好随家人在栖月楼用餐,远远看到自己才过来打招呼,可怎么刚刚就只看到她一个人?她的家人哪儿去了? 这“偶遇”……总有种刻意的味道。难道是她想得太多? 还有就是苏翠影的态度,与先前的差距也太大,画风变得好彻底啊。哼,这么做作,有点像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甘田田暗暗起了提防之心。 第277章 无事献殷勤 苏翠影毕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甘田田警惕一番就把她放下了,只顾跟家人回去休息。 次日醒来,她本该直接回香坊去,但想着有些生活用品需要添置,索性便想再在街市上消磨半天才回去。 可还没等她走到正街呢,又好死不死地遇上了苏翠影! “田田,好巧!” 苏翠影的笑容比昨晚还热情,甘田田差点招架不住。在短暂的愕然过后,她不由得感叹两句,这姑娘演技好浮夸啊…… 按照她过去的性子,这回又没通过县级香坊的甄选,应该很讨厌已经是官家学徒的自己才对啊?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对自己热情有加,难不成还存了讨好自己,让自己替她说好话放她进香坊的心思? 想想苏翠影不至于这么弱智,而且……她一个外人,也不会知道自己在德灵香坊里出过点小风头吧?按一般人的理解,她甘田田不过是个学徒身份,再讨好她也得不到多少好处呀。还不如去找门路讨好那些管事呢。 “你也到那边布庄去买秋布?我也正是要去添置点新布头缝衣裳呢,哎呀,这天气越来越凉,咱们是不是该先买冬装了……” 苏翠影不顾甘田田一脸的不情愿,死死挽着她的手,非要和她一块儿逛街。在不明真相的群众们看来,仿佛一对姐妹花似的,哪知道两人原先关系有多差。 “那个,你逛吧,我不扯布。” 甘田田干笑着想把自个的手臂从苏翠影那儿挪出来,心想我不买布还不行?我不添新衣服还不行?怕了你! 可苏翠影却喋喋不休:“你不买?哎呀……田田,你不知道,这家锦绣庄的新布料可漂亮了,前些日子上新货的时候,抢手得不得了。你不买没关系,替我参谋参谋,好不好?” “我还有事。” 有些人啊,就是不能给她好脸。甘田田索性一狠心把脸沉下来,冷冷地直视着苏翠影,终于让苏翠影讪讪地松开了手。 甘田田正暗自松了口气,准备转身离开甩掉这坨黏人的****时,苏翠影却语带抽咽地说:“田田……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知道我过去错了……” 苏翠影说着说着,居然泪珠子滚滚地就落了下来,一串一串的,看着煞是可怜。 “过去在郁金坊里,我嫉妒你,我真的好嫉妒你……咱们一块进去的,你比我小,人缘机遇却都比我好得多,那么多伙伴喜欢你,乔师傅又独独宠你一个……” “那些日子,恰好我家里事情也多,我哥哥嫂嫂们遇到烦心事只顾往我身上撒气,不是跟我要钱就是骂我没用……我真的难过……好难过好难过……可你的哥哥们,却那么疼你爱你,我就嫉妒了……” “田田,其实你离开以后,我就后悔了。我知道自己不该那么幼稚,不该无缘无故地给你甩脸色,你原谅我好不好!” “无缘无故地甩脸色”?甘田田心里冷笑,她背后对自己做的事,可不止这些呢! 可让甘田田当众和她撕起来,那也不现实。看到路人纷纷朝她们投来诧异的目光,甘田田很有几分尴尬。还好她自己也是个小姑娘,围观的行人只当是两个小女孩儿吵吵闹闹,没太当回事。可那些个偷偷斜来的窥视目光,已经让甘田田哭笑不得——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她这人口硬心软,尽管对苏翠影一万个看不上,非要她当着哭哭啼啼的苏翠影甩狠话,她还是做不出…… 迷迷糊糊地,她过了一阵子才发现,自己又被苏翠影挽上手拉到布庄里去了,按照苏翠影的说法就是……为了弥补她的愧疚,一定要送一匹新料子给甘田田,甘田田不收就是不肯原谅她,云云。 大姐,我真没打算原谅你啊,放过我好吗,你好烦啊! “烦你就直说啊。” 姬冰云冷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知道啊。” 甘田田有气无力地回应着,心想,唉唉,挨过这一会儿就开溜,以后我看到这女人躲着走吧!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了? 非要大街上跟人吵架……臣妾暂时做不到啊! 锦绣庄的布匹果然如苏翠影所说,色色俱全,式样精致,从夏布到冬装无所不有。尽管这布庄在德灵城里算不得上品铺子,但已经在中等消费水平以上,很拿的出手了。 苏翠影没给自己挑料子,先马不停蹄地催伙计给甘田田试新布。甘田田心不在焉地随便挑了匹素青的秋布,苏翠影立马殷勤地让人裁了包好,郑重地送到她手里。 “妹妹,你收下姐姐的赔礼,以后咱们还是好姐妹,好吗?” 等等你谁?别打蛇随棍上啊,妹妹妹妹喊什么喊?咱们很熟吗? 陶桃才是我姐妹,你算老几? 甘田田敷衍地收下那包布料,心里想的却是,改明儿让人送个差不多的礼物去郁金坊,就算了结这事了,别让苏翠影觉得自己占了她什么便宜。 被她这么一耽搁,甘田田也不想买东西了,拿了布料出门就想回香坊。 这回苏翠影没拦着她,却还是没离开她身边,就跟着她闲闲碎碎地说话。 “我说……你不是要去买东西啊?” 甘田田没苏翠影那脸皮,“姐姐”二字叫不出口,只能“你你你”地称呼,跟她拉开距离。苏翠影不以为忤,盈盈笑着说:“哦,我不是也买了料子吗?现在要回坊里去。” 你出门一趟,就为了买块布料,其他东西都不买?也是闲的……但甘田田能说什么,回郁金坊的路和去德灵香坊的路,确实是同一个方向,她们的确有一段路程必须同行。 好,我忍,我继续忍…… 看你还要使什么幺蛾子? “你小心些。” 姬冰云忽然开口道。 呃? “你看到什么了?” 甘田田发现姬冰云已经从香薰球里出来,青天白日的飞上半空。他平时从不白天现身啊? “我有种不好的感觉。” 这条岔路行人较少,但周围店铺里也有人在进进出出,算不上偏僻。但姬冰云就是有种异样的感觉…… 第278章 果然是陷阱 “你换个道走,这路上有股不善的气息。” “好。” 甘田田皱了皱眉,没追根究底,直接扭头就走。 相处时日已久,她与姬冰云之间已有默契。就算有疑问,也搁在之后再说,先按姬冰云说的做——几乎已成为甘田田行动的习惯了。 “田田,你要去哪儿?” 苏翠影正叽叽喳喳在她耳边叨扰着,忽然发现她转身,忙不迭拉着她的袖子,声音里有丝慌乱。 “……放开。” 苏翠影这无礼的动作磨掉了甘田田最后一丝耐心。她不想知道这女人想做什么,但从早上“巧遇”以来,苏翠影一连串的举动实在太过诡异,她不打算继续奉陪了。 “呃……田田……” 被甘田田冰冷的眼神直视着,苏翠影却讪笑着不肯放手,嘴里仍说着:“咱们不是要回香坊去嘛,走这边就好啦……” 正当甘田田打算用力把她的手甩开时,忽然从她们背后的巷子口窜出好几个年青混混,呼啦啦地围了过来! “喂喂,穿紫衣的那小姑娘!就是你!” 我? 甘田田意识到这或许就是姬冰云说的“不善的气息”,在瞬间愕然后立刻警醒地后退一步,沉声道:“你们干嘛?” “就是你!刚刚我大哥的荷包掉地上,我看着你捡起来的!” “快把我大哥的荷包交出来!贪人银两,这小姑娘人品真不好!” “快!” 几个人嚷嚷着就撸起了衣袖,迅速形成人墙,挥动的手臂差点就撞到甘田田身上,气势汹汹。 “……你……你们不要乱来啊!” 苏翠影尖叫一声,把甘田田的袖子拽得更紧了,整个人挨在比她矮了半头的甘田田身上,瑟瑟发抖。 然而心中早有成见的甘田田,却听出苏翠影声音中并没有多少害怕的意思,这尖叫虽然尖锐,却干巴巴的,仿佛……就是为了应景? 她有心把苏翠影甩开,那几个凶神恶煞的混混却没给她机会,反而用人墙战术一直逼着她们往身旁的小巷子躲。本来甘田田还没打算躲进去,却有一半是被苏翠影扯进去的……混蛋,这女人绝对和眼前的地痞串通好了,想要对付自己! 甘田田额角起了汗珠,尽管还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要露出害怕的表情,攥紧的手心却湿了。自己还是警惕不够,真要被这死女人算计了吗? 她绝不认为这几个围过来的混混是对自己有什么“误会”,更没空去想苏翠影为何突然要设计对付自己,她只是在快速地思考着——怎么跑掉? 巷子里往来行人虽然少,店铺中的伙计还是探出头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然而仅有的几个闲人,却被那些个身强体壮的混混们吓得缩回头去。开玩笑,没看他们那粗大的拳头吗?还有一两个绣着花臂,显然是经年的老混混儿,在这一代有些小势力的。惹不得! 开店的人最怕惹上地痞,没法子,谁不担心被人闹事坏生意啊?官府也管不来这么多,就算给本地混混们交过保护费,也未必能保证自家店铺周全。 所以混混们嚣张地嚷叫着,丝毫不怕有人来打扰他们的混账行径,真是算好了天时地利——至于人和,按甘田田的想法,她身后这拖后腿的女人就是内应! “你荷包里有包三角包的香料能用。” 姬冰云及时的提醒,让甘田田醒悟过来,自己是带着一包胡椒粉防身。这玩意是她走夜路必备,可真没有用过的机会,现在要用了吗? 嗯,首先,要把死死拽着自己胳膊的包袱甩开…… 甘田田才不去考虑苏翠影是冤枉的这种可能性,就算她真不是内应又如何?碍手碍脚,活该! “死丫头!荷包快交出来!” 当头一个花臂汉子扬着大拳头,狞笑着继续朝甘田田逼近。 甘田田沉腰,吸气,先猛退一步! “哎呀!” 苏翠影猝不及防,被甘田田一脚踩在左脚脚面上,冷不丁叫起疼来。可下一刻,她才知道什么是真疼…… 甘田田被她拽着的右肘,顺势往后狠撞,肘击! 坚硬的手肘带着撞击力狠狠撞在苏翠影的胸脯上,她马上疼得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吃痛之下,她终于松开了一直扯着甘田田袖子的手,整个人弓成虾子也似弯下腰去。 只有女人才知道女人的弱点……甘田田毫不怜香惜玉地撞击苏翠影发育中的少女胸部,这地方被撞就没有不疼的。死女人,让你扯扯扯! 几个大汉没料到她会对同伴下手,顿时楞了一下。 也就是这一下,甘田田真从腰上解下个荷包,猛地朝他们一扬手—— “给!你们要的东西!” 顷刻间,混混们还没搞清状况,就被一团团红褐色的烟雾遮住了视线。 “这是什么……哇!” “啊——好辣!” “痛痛痛痛痛痛痛啊!” “死丫头!抓住她!” “别让她跑了!” “好痛啊!” 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填满了小巷的空间,粗壮的胳膊在空中挥舞着,声嘶力竭的咒骂和粗话一串又一串地冒出来。 早有准备以袖掩面的甘田田,在飞上半空的姬冰云指示下,飞快地朝小巷后方跑去。姬冰云告诉她这条巷子再往左拐三个弯,就可以通到另一边的正街,那边的人流非常之多,这些歹徒势必不能继续嚣张。 跑!跑!时间宝贵,她必须要跑! 哥哥们给打包的点心不要了,苏翠影送的布料丢掉了,甘田田挽着袖子提起裙子,没命地跑着。 那些混混可也是身经百战,打过无数烂架。先前他们是因为过于轻敌,才会让甘田田有可趁之机。在短短的慌乱后,几人迅速恢复神智,嘶吼着朝甘田田逃跑的方向追过去! 最先倒地的苏翠影,被这几个混混毫不怜惜地踢了好几脚,直接把她踹到墙根地下去了,又禁不住连连叫疼。 当她抬起被眼泪鼻涕糊花脂粉的面孔,一双眼睛充满了浓浓的怨恨,低声诅咒着:“臭丫头!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第279章 陌生少年 “快点!他们要追上来了!” “别说得那么轻松啊!” 我不想快吗!我也不想自己有事啊! 甘田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听到姬冰云不停在耳畔催促,她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大师,您懂不懂什么步距,什么叫体力? 她这小短腿和那些成年大汉的腿能比?她这小身板和人家那腱子肉能比?能比能比? 可她也知道自己不跑就是死路一条。一个小女孩落到几个无法无天的混混手里,就算大白天,她也不敢担保自己能不出事。 死女人,我和你什么仇什么怨,要设这种陷阱来对付我? 这一刻,甘田田恨苏翠影恨得咬牙切齿,发誓只要她脱离险境,必定会找苏翠影算总账。 可这会儿发狠没用,还是赶紧跑吧…… “快!再左拐!还有一段路就到大路口了!” 姬冰云急啊,他是真的急。这一刻,他竟然恨自己没用肉身,起码能替这丫头抵挡一阵啊! 他完全没考虑自己在生时也是个孱弱的身子,只一味想着,要是他在,肯定会拼命护着这丫头……好死不死的,那个韩睿呢!怎么韩睿不在! 甘田田此时竟也在想着韩睿。 过去每当这样的危急时刻,韩睿都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神兵天降似的将她保护周全。可是……韩睿已经回京城去了。 他不会出现,她只有靠自己…… “死丫头!站住!” “再跑!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混混们虽然被胡椒粉袭击后视线不清,行动受阻,然而还是满满追了上来。甘田田不敢回头看,只听声音,就知道他们离自己只有几步之遥! “田田快跑,马上就到巷口了……小心!” 姬冰云的提醒刚出口,甘田田就猛地发现,自己眼前的巷子口居然有人! 那人刚走进巷子,显然也没想到里头会有人在一路狂奔,却瞬间斜开身子,避过了甘田田的一撞。 甘田田脚下打了个趔趄,虽然没撞上人,脚步却慢了。就在这瞬息间,她被后面追上来的人揪住了辫子! 平时她为了行动方便,都是将长发编成长长的粗辫,这也是香坊中女学徒的典型打扮。没想到此刻却成了自己的拖累! “好痛!” 甘田田下意识双手捂住头皮,那拽住她辫子的大汉嗬嗬狞笑着,又伸手抓住了她的一条胳膊。 完了! 这下是真的被抓住了! 甘田田心中一阵绝望,不过才几下呼吸的功夫,那些人就统统围了过来! 就差一点……就差那么几步…… 老天爷,你真要亡我吗? “小子,别管闲事!” 追过来的一个混混,狠狠瞪着方才差点被甘田田撞上的路人。要不是怕横生枝节,他早一拳把人打跑了。 “不管,不管,我这就走。” 那路人好脾气地赔笑,像是真的怕了这些人似的,边说着边往外走。 甘田田哪有空管别人,只顾着想甩开拽着自己胳膊的大汉的手,可这回哪那么容易脱身? “死丫头!敢撒胡椒粉!我让你撒!” 领头的那花臂汉子,抬手就扇了甘田田一巴掌,直接把她打飞在地上! “啊!” 甘田田两辈子是没享过大福,可也没受过这种皮肉之苦啊!就算她再坚强,也忍不住惨叫一声,整个人跌飞出去,眼前金星一圈圈地冒着,脸皮上只觉得火辣辣的疼…… 她飞出去的方向恰好又和那路人退走的路线配上了,直接就摔在那人的脚下。只是那人却像没看见一般,脚步不停地走开。 混混们见他识趣,也懒得理他,只摩拳擦掌地准备按原计划把甘田田捆了走。之前花臂汉子打她那一巴掌,也不是随意出手,而是故意的。 这些人对付要绑票的弱女子往往有一套现成的章法。首先便是寻找目标落单的时候,或者找内应将人引到偏僻处,然后借着诸如“偷东西”“捡了东西不还”这种借口闹事,把人逼到无人能救的地方。 为了防止对方存有侥幸心理,大街上叫嚷起来,他们往往先下重手殴打几下。一般姑娘家被这么打后,胆子都被吓破了,就会懵头懵脑地被他们捆走。到后面,那就好办了…… 却说甘田田虽然不会轻易被这下殴打折服,可短时内真没了反抗的体力。她原先就跑得浑身脱力,这会儿小腿肚子都快抽筋了。脸上那一巴掌,直接轰得她脑仁疼,如今还在眼前发黑呢。 她有气无力地被两个混混架起来,正想再拼命豁出去挣扎一下,却模模糊糊地听到刚才那路人在发问:“这块牌子,是谁的?” “小子,你还不走?想死?” 一个混混伸手抹去脸上的胡椒粉和乱七八糟的鼻涕口水之类,恶狠狠地走到那人面前:“别找死!你爷爷放你一马,赶紧滚!” “这块牌子,是你的吗?” 那路人的语气依然不紧不慢,还带着温和的笑意,好像完全看不到对方凶恶的表情似的。 “叫你滚就滚!什么破牌子……” “哦。那就不是你的。” “再唠叨我宰了你……啊!!!!!” 那几个混混正骂骂咧咧地想捆人,闲这边啰嗦,刚想催促同伴少废话呢,却听到了他撕心裂肺的惨呼! 这声音,与刚刚甘田田撒胡椒粉时他们的叫嚷,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简直像要把心脏从喉咙叫出来一样! 当他们定睛一看,全都呆住了。 刚才还好端端的同伴,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意识的血人,倒在地上一抽一抽地,不知生死。 他的脑袋上,破了好大一个血洞,正在往外流着殷红的鲜血。而旁边的青石砖墙上,也有一滩相应的血迹。显然,他是被人用力地按到墙面上撞破了脑袋…… 凶手只有一个,就是眼前的这相貌、身材都毫不显眼的路人! 这时他们才注意到,其实这人年纪并不大,只是个少年罢了。 “现在可以告诉我,这木牌是谁的了吗?” 少年仍是温和地笑着,却一步步地,朝他们走来。 第280章 出手相救 “你别过来!有……有话好说……” 几个混混都本来都不是胆小之辈,恰恰相反,他们都是从懂事起就在拳头堆里长大的。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在很短的时间里判断出了对面这个人的实力。 被他在眨眼间打倒的黑狗,虽然不是真正的练家子,打群架的时候却也毫不含糊,而且敢打敢拼。重要的是,黑狗这家伙,是他们中最高大的……比这少年,整整高了一个头! 可人家就像玩儿似的,一出手就把黑狗灭了。这实力,这狠辣……他们根本不能比! 他们根本不敢问黑狗是死是活,先保住自己再说! “那木牌……” “是我的……”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静谧中,甘田田微弱的声音,从几个混混中间传来。 她刚才跌倒时,怀中的锦囊也随之飞出,掉在了地上。虚弱中,她努力看向那少年手上拿着的牌子,虽然看不太清楚……但那根垂下来的绳子,却是眼熟。 听到甘田田说是她的东西,那少年眨了眨眼,像是有些好奇地追问:“哦?是你的?” “谁给你的啊?” 他问题还真不少。 “一个朋友……” 甘田田挣扎着回答,那两个混混也不敢硬架着她了,一放手,她就滑倒跌坐在地上。 “咳,咳咳……” 刚说了几个字,甘田田就急促地咳嗽起来。被殴打和拉扯,以及自己的挣扎,都让她极度费力,这会儿只觉得自己完全喘不上气。 朦胧间,她隐约察觉到这少年应该是认得韩睿送自己的那块牌子的。方少白昨夜的话犹在眼前,说是让她出远门遇到麻烦的时候用……这牌子,到底有什么神秘用途? 小姬说过,是帮会令牌…… “朋友送的啊。唔,真是的,难得我送个牌子给人,他居然转手了……” 少年自言自语地走近跌坐在地上的甘田田,这时那些混混都已经退到了她身后数步之远,而且正在蹑手蹑脚地想趁着少年不注意溜之大吉。黑狗的死活?对不起,兄弟们先跑了再说,过一阵再回来救你吧! “你是他什么人啊?” 少年仍是那副“好奇宝宝”的模样,看着甘田田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着,只好一摊手站起来:“唔,既然遇上了,那先把这些人解决再说……” 混混们正想跑路,耳朵里听见这话,哪还敢多留?一个两个赶紧撒脚丫子跑了起来,丝毫不比刚才追打甘田田时慢。 可惜,他们还是太慢了……其实就算再快,只要这少年有心,他们依然跑不了。 甘田田只听到耳边不时传来几声惨叫,当她努力扶墙站起来时,发现——那些人,已经全部倒下了。 无一幸免。 “啧,真麻烦,乱跑什么……” 少年笑着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对他来说,打倒一群壮硕的大汉,就像拂去肩上的灰那么容易。 “小姑娘,看你这可怜样儿……唔,我先带你出去吧。你理理头发” 甘田田这时才发觉自己嘴里都是血腥味儿,原来刚刚被那人殴打时,不小心咬破了口中的皮。 她反手抹去嘴角的血痕,尽量快速地整理好头发衣服,紧跟在少年身后往巷外走。 方才闹的动静很大,但因为在偏僻的巷子里,暂时还没有被过路人发现。她真不想被人扭到官府去过堂,绝对不想! 就算自己是官家学徒,就算自家小叔叔有秀才功名,她也下意识地知道,去了官府,好人也得脱层皮。这万恶的旧社会啊……况且地下那仍在流血的家伙,还不知道死了没,赶紧离开案发现场是正经! “好啦,坐吧。” 少年领着甘田田东拐西拐,来到一处中等规模的酒家,丢了一角碎银给小二要了个雅座包厢。两人在包厢中坐定后,少年随随便便地点了几样通牌大例的茶点,就把小二打发出去了。 “谢谢这位大哥。” 这时甘田田已经回过神来,发自真心地向少年道谢。当然,她说不出“多谢恩公”这种简直是戏文上的台词,还是……说声谢谢就好。毕竟两人看着年纪差别不算太大,叫大哥不会错吧? 少年呷了一口茶,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叫我风雨好了。哦,我就姓风。” 风雨? 这名字倒是好记。 “我叫甘田田。” “噗。”正在喝茶的少年又笑起来:“这名儿挺有趣!你这小丫头……” 他上下打量她几眼,却又是一怔。 嗯?我脸上的血迹还没擦干净吗?还是有灰?哦,可能是脸上的巴掌红印太难看……不对,他看的是…… 甘田田顺着风雨的视线往自己脖子下一看,才发现她脖子上的香薰球已经在衣领外了。 “呃……” 她有些不自然地想把香薰球放进衣领里,刚才动作太大,整个人都乱七八糟……看风雨的表情,难道…… “你姓甘?不是姓姬?” “不是。” 果然,这人也是认得姬家嫡系香薰球的! “奇怪,太奇怪了。”风雨把茶盏放下,摇摇头:“没听说姬家会把这香球给支系啊……你这香球哪儿来的?” “这个,恕难奉告。” 随便编个容易被识破的谎话,还不如直接拒绝回答。就算眼前这人救了自己,但他的心性和身手,仍让甘田田有着深深的戒备。她才不会对一个陌生人多说什么,况且,这香薰球的来历真心说不清楚啊! 她没忘记,这人刚发现她被一群人追打的时候,并不打算出手管闲事。虽然说她没资格要求人家必须见义勇为,但他之后表现出来的身手,证明他要救人,真的是举手之劳。 能救却不想救……只能说,这个人,性子很冷。别看他一直笑嘻嘻的,优哉游哉,好像牲畜无害的样儿,可那双细长的眼睛却并无多少笑意。 感激归感激,戒备还戒备,这是两码事。 “不想说?那算了。” 风雨竟然轻易放弃了追问,这让甘田田在松了一口气之余,又有些奇怪。他这么容易就放过自己了? “那你和小王爷……哦,就是韩睿那家伙,是什么关系啊?” 风雨接下来的话,才让甘田田乱了心神:“为什么我送给韩睿的木牌,会在你的手上?” 第281章 风雨的家事 “为什么我送给韩睿的木牌,会在你的手上?” 是他! 在听到风雨的追问后,甘田田神色顿时一凛,腰肢挺直,定定地看着对方。 风雨以为她是被韩睿二字给惊到了,挑了挑眉,正想再说笑两句,却听得甘田田沉声道:“是你。” “嗯?” 这是什么回应? 轮到风雨疑惑了,什么叫“是你”? “是你吧。杨寡妇的事,从拦轿,撞死,到出殡,闹事……”甘田田一字一顿,声音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替韩睿谋划这一切的人,是你。” “咦?他这都告诉你了?” 风雨这回是真真正正的惊讶了。 他没想到在这德灵城里,还藏着一个韩睿的“朋友”,对这些隐秘之事了如指掌的“朋友”——真的只是朋友而已吗? 要不是韩睿和甘田田年纪偏小,他几乎可以肯定他们是方少白与薄春那样的关系了。现在嘛……可不好猜。 若是让风雨知道,那个傲慢的小王爷,居然曾经无比虔诚地向眼前这“黄毛丫头”求过亲,估计能惊得他连下巴都掉下来。 “不。” 再一次出乎风雨意料的,甘田田竟摇了摇头:“他什么都没说。” 呃?韩睿没说? “我猜的。”甘田田再次直视着风雨,说:“刚刚是猜的,现在却已经肯定了。” 这小姑娘…… 真有点意思啊! 风雨摸了摸下巴,露出他很有迷惑性的招牌微笑,牲畜无害那种。 “对,就是我替韩睿干的。这是我们的交易。你有什么想法?” “没想法。他的事,我无权干涉。朋友之间……各有各的私事,没什么好说的。” 话是这么说,甘田田却站起身来,冷淡地说:“谢谢你今天救了我。那就这样吧,我走了。” “等等你就这么走了?” 风雨傻眼了。 小姑娘气性挺大,说翻脸就翻脸啊! 他是替韩睿干过那些事,虽然除了他和韩睿之外,本来不该有太多知情人……但这小姑娘能“猜”出来,肯定和韩睿有不同寻常的关系,绝不是朋友那么简单。 他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刚才的确是看到他送给韩睿的牌子,才想救这小姑娘的。她领不领他的情,他并不在乎,可是他话还没问完呢! “哦,对,你是问这牌子为什么在我手上。” 甘田田还是记得人家救过自己的恩情,既然对方都问了,她就坦然回答:“我不知道这牌子是做什么用的,不过昨晚少白哥,哦,就是方家大公子,你认识吧?他交给我的。” “他说,韩睿让我出远门的时候带上,可以防身用。没想到我还没机会出远门呢,就用上了。” “不管怎样……谢谢你。” 甘田田向风雨深深一福,拉开门就走了出去。这回,风雨没有再出声阻拦。 “呵呵,好有个性的小姑娘。韩睿啊韩睿,你居然……” “把我游龙帮的通行令牌,随随便便就送出手了!夸得我还卖你个好大人请,真是……” 游龙帮帮主第七子,这姓风名雨的少年,坐在包厢中自顾自笑了起来。 只是那笑意,依然没有传到眼底。 风雨是游龙帮帮主的第七子,而且和即将继承游龙帮的大哥是同父同母的兄弟——他们有十几个兄弟姐妹,唯独他们两个,是老爹的正室所生。其他的孩子,都是庶出。 其实草莽江湖不比世家大族,什么嫡出庶出,根本不讲究。拼的只是谁拳头硬,心够狠,势力强。 可他们的父亲,尽管有许多女人,对这从少年时起一起陪伴自己打江山的结发妻子,仍是有着很深的感情。偏偏风雨的母亲,在生他之后因为产后失调而去世,这使得父亲对他更为怜爱。 那时候,他的大哥已经有十六七岁,早已开始在帮中历练,无暇在父亲膝下承欢。其他的子女,父亲根本不喜欢,唯独爱把他带在身边教导。 风雨小的时候,对大哥的印象很模糊,兄弟俩一年里也见不到几次。十几岁的年龄差,让这对亲兄弟基本无话可说,而他那大哥也不是爱惜幼弟的性子。 当时风雨还年幼,大哥也没把他当回事,看他和其他的弟妹没有区别。直到风雨过了十岁,父亲身体渐渐差了,脾气也更暴躁,和大哥的冲突越来越多……风家老大才发现,自己这个亲弟弟,很碍眼! 因为暴脾气的老爹,在手下面前说一不二的老爹,对这小弟非常溺爱。不但严格教育他的武学,还亲自过问他的起居饮食,简直无微不至。这小弟,根本就是老爹的心头肉,而自己呢……每次回来,哪次不被老爹骂。然后父子俩吵个不停! 既然游龙帮迟早是我的,我早早把人手管过来有什么不对?老头子就是不肯放权!我爱捞什么营生,老头子管得着吗,偏生那么多话,不准这个不准那个…… 风家老大眼里,根本没有了早不在巅峰状态的病鬼老爹,一心只想自己早点接班掌权,瞒着老爹大包大揽帮务。他还肆意安插亲信,搞得那些老帮主的手下苦不堪言,纷纷投诉,于是俩人关系更恶劣了。 “都是你这死小子挑拨离间!” 许多次与父亲争吵后,看到自家小弟,风家老大都会恨恨地看着他。那眼神,简直跟看仇人似的。 他如此恨自己的弟弟,当然是有理由的——好多人吹风说,自己是乱弹琴,无论身手还是管人都差劲得很!还不如把帮主的位置传给风雨呢…… 这不是弟弟,这是和自己抢食的死敌。在风家老大心目中,风雨逐渐成为了这样的存在。 当风雨十五岁时,在一次游龙帮过节小聚中,将风家老大手下几大金刚逐一击败后……他就已经被自己的亲哥哥,恨入了骨髓。 “什么大哥嘛,居然这么想把我杀掉……” 风雨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想起了不愉快的家事。哼,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 难得出来一趟,遇上个有趣的小王爷,不借借他的势……难道我要乖乖等着被人干掉? 第282章 合作背后(一) 十六岁生辰前,风雨遇到了人生中第一次暗杀。 那也是他头一回替父亲分忧,带几个亲信小弟兄到外地做事,遇上了陷阱。亲信们悉数暴死,只有他一个人逃得命回来。 那次他受了重伤,差点就没了一条腿。 不久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发现了这事里的猫腻。风雨虽说自小被老爹呵护着长大,但天资聪颖,心细如发,愣是被他顺藤摸瓜查到了自家大哥身上。 他很快就接受了大哥想要杀死自己的这个事实。没什么不能相信的,多年前起,大哥看向自己的眼睛里,就已经完全没有亲情的存在。 从此风雨活得更小心,练功更刻苦。 在完全休养好身体、功力更上一层楼后,风雨再次接到任务出发。这回,风帮主把自己两个得力手下派给了小儿子。 长了心眼的风雨借力打力,趁机将前来找他麻烦的高手全都杀死。风帮主的手下不懂,小少爷为何要将那几具尸体都刻上奇怪的记号丢在路边。可收到消息的风家老大,却看懂了那些记号。 那是他们风家人才懂的暗号,每具尸体身上的暗号,都指出了一项事实——风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而且用风家的暗号标记出来,这是对大哥的宣战。 两兄弟自此几乎撕破脸皮,争斗开始表面化。不仅仅是帮众,连他们的父亲也看出了苗头。 实话说,老帮主不喜欢大儿子,还真想把事业交到小儿子手上。可大儿子此时已经三十多岁,精神功力都正在巅峰,在游龙帮中更是早成气候。连他这帮主手中的权力和地盘,都被大儿子吞下不少,想帮小儿子也有心无力了…… 风雨并没有把太多希望放在父亲身上,他知道父亲既老且病,不知何时就会撒手而去。 他开始潜下去自己经营,一点点将父亲的老伙计们的势力收拢到自己身边。这些人在风家老大崛起的过程中,或多或少都曾与其有过龃龉冲突。这时见小少爷要出来和大少爷打擂台,犹豫过后,很快也站到了风雨这一边。 他们老了没关系,谁没个儿子弟子晚辈手下?一个个小头目的力量聚集在一起,那力量也是惊人的。 如今的游龙帮,风家老大与老幺之间的势力对比,大约是****——风雨比亲哥哥晚了多年出道,能够在短短几年里积累起这么强大的力量,已经足够强势。 其实,风雨并不是非要和大哥争那把交椅。 若是大哥不那么想杀他,待得老爹百年之后,他只会带走自己的人马,另起炉灶。原先那些地盘和势力人手,就给大哥好了,他不稀罕。这些年来,朝廷对沿海海寇的打击越来越大,海边已经不那么好混,他打算混回游龙帮的老本行,走内陆漕运。 西江这内陆水运大省,就是他新看中的势力范围。 不久前,与游龙帮有过私下合作的方家支系,方正才一家,带着巨额财富从沿海回转内陆,就是风雨指使的。这一家暗桩的利益原来属于一个游龙帮的小头目,他为了向小少爷投诚,把这批巨额财富让了出来。 风雨让方正才带着钱财和奇香回到西江,是想让方正才在此地扎根,然后他再过来借方正才“方家”的名义与人脉,以及那批钱财,来逐渐开展他的内陆漕运事业。 为了不惊动大哥那边的人,风雨索性自己行动。在手下的掩护下,他假装自己暂时出海去接洽一帮海上的同伙,却乔装易容,偷偷潜入西江,前来与先前派出的那一帮黑衣手下会合。 风雨有一项让他大哥很头痛的技能,那就是出神入化的易容之术。 这是风老帮主的绝技,可还没等他传授给大儿子,大儿子就已经有了异心。老帮主索性只教给小儿子,而且他晚年闲的时候多,琢磨出了更多更厉害的技巧,全部都传给了风雨。 这里头,未必没有给小儿子保命的意思。在老帮主心里,也怕自己死后,大儿子找小儿子麻烦。学会了易容,小儿子好歹有个保命的机会不是? 事实上风雨的功力早超出了他那多年酒色的大哥好几成,毕竟是精纯的童子功,他又勤奋,日耕不辍,自然实力更强。 风雨一到德灵,就收到消息——方正才藏着财富的院子被烧了,自己的人死光了,方正才一家也统统被杀灭口! 这是谁干的? 孑然一身的风雨没有忙着发飙,继续以他那“平凡”的外表,在德灵城潜伏下来,搜索着方正才出事前后的种种痕迹。 他当年能查到大哥想要暗杀自己,如今有心要查自己那笔财富的下落,自然也花了十二分精力。最后,就摸到了韩睿的头上。 于是有了莲华寺的那一幕。 彼时,韩睿只以为这游龙帮的家伙是来讨债的。可没想到,在交手过后,风雨提出了“合作”的建议…… 合作? 韩睿初时很奇怪,他们……有什么合作的必要吗? 一个是皇亲贵胄,一个是江湖草莽,他们尽管都要在各自的领域里拼命挣扎争斗,可是他们的生活本来不该有交集才对啊。 “小王爷,我很欣赏你。” 风雨一如往常般玩世不恭地笑着,这笑容,是他的第二层画皮——易容的假脸是第一层。 他一层一层地将真正的自己包裹起来,除了父亲,不打算被任何人看到。不这样保护自己……他早死了八百遍! “我们很像。” 韩睿被他这句“我们很像”说得更懵懂了,像? 而在风雨看来,他们的确是有许多共通点的。 他可没有一发现韩睿是幕后黑手,就急吼吼地过来讨要那些钱财。没错,那些东西很重要,但像韩睿这种错过就不再有的优质合作伙伴,更重要。 短短几天里,风雨就察觉到韩睿与他的继母江妃间的龃龉。洞悉这种家庭内斗,对于风雨来说,完全不困难,况且外间的传闻也不少。 而风雨也猜到了,韩睿要消灭方正才一家,除了是要替方家消除隐患之外,对那些钱财也挺看重的……这小王爷手段和自己一样狠辣,一出手就不留活口。很好,是我辈中人! 第283章 合作背后(二) 在搜集了不少情报后,风雨可以肯定,韩睿绝对非常想将他的继母江妃与弟弟给灭了——就像自己想要灭了一样。 “正因为我们很像,所以我们必须合作啊。” 韩睿不相信他。 是的,他为什么要相信一个莫名其妙跑出来的江湖草莽,还是个海贼出身的家伙?海贼手上,总有不少良善人命,比一般的江湖游侠儿肮脏多了。 这家伙说他是游龙帮帮主的小儿子,那就更是海贼中的海贼。 韩睿自己也不是纯洁的白莲花,可好歹不会无故出手抢劫杀人。而海贼的本职,就是烧杀抢掠。 他黑吃黑从方正才那儿拿到的钱财和香料,都是这些海贼从无数海商船上抢来的。 这些人,最冷酷无情,最没有信义,也最无底线。韩睿有他身为皇孙的骄傲,即使自己已经不得不出手杀人灭口,可和海贼合作…… 他随便抛出一句“想谈的话就直说”,其实完全是无心的试探,想看看这少年到底有什么打算。 然而不久后,风雨就拿出了他的“合作诚意”。 杨寡妇寻思,出殡队伍大闹江家,江家形势急转直下,江妃被迫匆忙离开。 尽管提前一点收到了风雨的安排,韩睿也拿出了相应的手段,将这些事的影响扩散得更大,可是……他心里,还是对风雨的做法很震惊。 是的,这不过是风雨的“示好”而已,他甚至还没提自己那一方的合作条件。 韩睿在江家倒霉后松了口气的同时,对这个临时的同盟反而愈发警惕。 有必要的话,他不介意杀此人灭口的…… 可惜风雨的功力似乎不在自己之下,初次交手虽然韩睿占到了便宜,风雨却显然没拿出全力来应付。 他到底要什么样的“合作”? “我都说过,我们很像啊。” 风雨笑着对韩睿说:“小王爷,我只需要你做一件事。” “说。” “帮我消灭游龙帮。” 什么? 他明明是游龙帮的人,还是最核心的人物之一,却提出这种要求? 而自己……不仅干掉了他那么多手下,还吞掉了他的一大批钱物,他却毫不在乎的样子。如果他不是失心疯,那就证明此人所谋极大! 风雨耸耸肩,将自己与大哥的矛盾和盘托上。 “……小王爷,你看,很像吧?” “你的继母和弟弟,要除掉你,夺取湘王世子的名头。” “我大哥呢,也想把我杀掉,保证他能拿到我老爹将来留下的一切……” “我呢,是不甘心被这么弄死的。凭什么啊?” 风雨斜眼笑着看向韩睿:“你说是不是啊,小王爷?” 韩睿沉默了。 他没想到风雨说的“像”,是这个方面。 “我自己的事都顾不过来,哪有能力替你除掉游龙帮。” 韩睿一口回绝了所谓的“合作”,并提出,他还给风雨一半的财物,作为风雨破坏江家计划的报酬。 他倒是会算计,那些东西本来就是人家的……不过不管韩睿还是风雨,都没把这当回事。本来嘛,在风雨这种海贼出身的人看来,抢到的东西那就是自己的,被人抢走,那就只能自认倒霉了——要么就更强势的抢回来。 反正,他们都不认为,被抢走的东西可以通过“说道理”来解决。 风雨收下了韩睿退回的一半财物,可他却没放弃与韩睿合作的念头。 “呐,小王爷,这个木牌子送你。” 风雨表现得很友善的样子,配合他那副牲畜无害的笑容,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是真心要交朋友呢。 这是游龙帮上层帮众才能拿到的帮会令牌,数量极少,但名气很大。只要是在江湖上讨生活的成名匪帮,很少有人不认识这牌子——风雨把这木牌说得神乎其神,韩睿却仍是一脸的不在乎,好稀罕么? 又不是京城禁宫出入令牌,一个江湖帮派,别把自己太当回事! 韩睿收下了木牌,转手就让方少白给甘田田送去。他自己是用不上这东西,可他却想着……万一,田田出远门呢? 虽然不希望田田出意外,可是有个东西傍身,也好吧。 出于对游龙帮的轻蔑,韩睿并未对方少白郑重地介绍这到底是什么令牌,方少白也仅仅是单纯传话,没说太多。以至于甘田田拿到木牌后,也浑然不觉这牌子的价值,却不想真被它救了命。 风雨没谈成“合作”,却一点都不沮丧。只是在韩睿离开德灵县之前,他对韩睿说:“来日方长……小王爷,咱们的合作,可以日后,慢慢聊!” 还有时间。 老爹还没病到起不了床的地步,大哥的人要想杀死自己,没那么容易。两三年内,他还可以慢慢想法子…… 而他对韩睿说的,消灭游龙帮,却是认真的——嗯,因为那时候,接管游龙帮的肯定是大哥了嘛。 他对继续当海贼没兴趣,还是在内陆捞生活吧,老是打家劫舍,呃,打劫商船……是没有前途的! 十八岁的风雨眼光放得很长,他心目中,已经有自己未来事业的雏形。 所以这些日子,他仍是独自留在德灵城,慢慢处理那批财物。为了不惹人眼,也不被大哥的人发现任何痕迹,他正在逐渐把财物化整为零地藏起来,存到各家当铺、钱庄,慢条斯理地处理着……他才不急,打根基的事情,要慢慢做。 其他时候,他也没闲着。几个亲信手下陆续来了德灵城,他也开始与当地的暗黑势力接触,一个个的拜山头,寻找可能合作的对象…… 没想到偶然一次上街,遇到一场小混乱,无意间就发现自己送出去的帮会令牌的下落。 那叫甘田田的有趣小女孩,和韩睿有什么关系? 酒楼中的风雨不等茶点上齐,随便丢下足以付账的银两,快速离开了此地。 嗯,现在开始缀上去,追踪的节奏刚刚好……在楼上,他刚好看到她的身影走向了某条街道。 他要搞清楚这小女孩的情况,将来和韩睿继续谈判的时候,也能多些筹码不是? 第284章 不择手段 总算回来了。 坐在兰院的小天井里,甘田田打来水慢慢洗着脸。冰冷的井水刺激着脸皮上肿起的红块,她忍不住又“嘶”地吸一口凉气,疼得眼泪鼻涕都要下来了。 可恶的苏翠影,死女人! 回想起方才在小巷中遇险的那一幕,甘田田仍是一阵阵后怕。若不是那叫风雨的家伙出现……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真的不敢想。 先撇开苏翠影不谈,想到风雨,甘田田微微怔愣起来,看着水盆里自己的倒影不做声。 他救了自己,可她真的无法喜欢这个人。 这人,和姬冰云,韩睿,根本是两个极端。 韩睿看起来很傲,姬冰云看起来很冷,可他们其实都有一副热心肠。或许,他们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可是甘田田敢肯定,要是韩睿在路上遇到这事,未必会彻底不管。 他们都是外冷内热的好人,可那个风雨,却不是这样。 要说一直挂着笑脸的话,方少白亦是如此。然而方少白的笑,是温润和善的客套笑容,给人世家公子的距离感,在熟悉的人面前则多两分亲切。旁人虽然知道方公子这笑未必是出自真心,但仍让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而甘田田也知道,方少白这人尽管不是韩睿、姬冰云那种外冷内热的性子,也不见得急公好义,人品却是极好的。他不是个自私自利的人。 但是风雨呢? 他在笑,一直在笑。 他的笑容,就像层虚伪的假面具,乍一看只觉得玩世不恭,好像是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路人……可是,隐藏在那面具下的,却是对世事毫不关心,哪管旁人死活的冷硬。 甘田田知道不该这么想自己的“救命恩人”,但她却不仅仅是因为当时风雨没有及时救她,曾想拔腿走人而记恨他。 而是因为风雨策划的这一连串针对江家的事件。 她不知道风雨用了什么法子来说动杨寡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诱之以利?或者威逼,或者挑拨,或者制造什么误会? 重要的是,他将一个绝望的寡妇引上了死路。尽管在杨寡妇看来,用自己的死换来仇人的焦头烂额,也许也值得……小人物的复仇,往往就这么悲哀。可是,甘田田却还是无法认同这种罔顾人命的计谋。 这就是她当时对韩睿产生隔阂的原因。 为了替方家消除隐患,被迫将知情人统统灭口,与将一个无辜的可怜寡妇拖下水……是完全不同的。 甚至,风雨还利用了杨寡妇死后出殡的事,在江家大闹一场。 虽说他这样做,的确让很多人受益。不止是韩睿,还有那些差点被迫被江家收购祖业的香铺、作坊老板们,可是…… 甘田田以她敏锐的直觉,可以确定风雨绝不是本着好心来做这些事的——就算她完全看不透这人的真实目的,但她只要知道一点就够了。 不择手段。 这是个冷血的,不择手段的人。 她就是害怕韩睿变成这种人,为了实现他自保的目标,在不知不觉中,积累下更多的血债和罪恶……这样得到的世子之位,真的幸福吗。 所以,甘田田在猜到风雨就是“那个人”后,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断然离开。 她一点也不想查探这人和韩睿之间的事,如有必要,她会问韩睿——其实真没什么必要。韩睿不需要将每件事都和她说,他跟她说的事……已经够多了。 多到她有些承担不起。 是的,这时候回想起来,韩睿待她,是绝对的坦然与赤诚。他将自己的一切摊开在她面前,烦恼也好,开心也好,家事也好…… 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呃,这话不对,好像歪了啊!可为什么细细咂摸起来,觉得更加贴切呢……总之,韩睿待她是真心的很好,她也愿意交付她的真心,尽管未必就到了誓死长相厮守那一步…… “哎呀。” 她一回神,才想起自己刚才贸贸然之下,忘记了什么事。 那块木牌……又被风雨收回去了啊。 她走的时候,可完全没想到要从他手里拿牌子! 那可是韩睿郑重其事地让方少白捎给自己的,唉唉,可是……算了,反正本来就是人家风雨的东西。收回去就收回去吧,能护着自己一回就不错了。暂时也不会有出远门的机会吧? 甘田田没有前后眼,所以没料到,自己很快就有一次出门机会了。这当然是后话。 “呀,田田,你怎么了?” 陶桃下工回来,看到甘田田捧着个水盆在天井里发呆,还以为她只是在洗脸愣愣神。谁知仔细一看,不得了,田田脸上好大的红印! “谁打你了?” “别提了……” 甘田田也没打算全瞒着陶桃,就把从昨天起遇到苏翠影后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说到风雨这儿,她略略隐去了一些情节,只说是个哥哥的朋友替她出头。 没法子,这可不是她故意要隐瞒,实在是这事说起来就牵扯太广了。陶桃只是个普通的少女,别把人家扯进这漩涡里来吧。 “苏翠影太可恶了!” 和甘田田的反应一样,陶桃听说后,也坚定的认为苏翠影是帮凶,甚至是幕后黑手。 “你说她是怎么回事?我没招她没惹她的,难道就因为……她觉得我过得比她好,就非要害死我?” 不至于这么变,态吧! 苏翠影的心理得扭曲成什么鬼样,才会对一个许久不见的同伴下这样的黑手?没有利益的话……她至于吗? “嗯,我也觉得,这里头有古怪。” 陶桃皱起眉头,努力回忆着苏翠影的事。 “这回县级香坊的测试,她可是费了不少功夫。就连我,都听说她跟原来那几位管事走动得很勤……那时候徐大娘和魏管事都还在香坊里,哦,乔老也没走。” “可是后来女学徒里,就我一人考上了……说怪话的人,肯定有,我也不记得有没有她了。就算是这样,她也该冲我来吧?” 陶桃的话意思很明显,表面上说,她才是“妨碍”了苏翠影上升的人。为什么苏翠影偏生要找甘田田的麻烦呢? 第285章 未来嫂子 尽管心里一万个想找苏翠影算账,眼下甘田田还是得先顾好自己的伤势再说。 得亏刚才进门时她遮遮掩掩,门子没留意她的伤势,那时候大家都在上工也没谁注意她走动,她才能一路回到兰院没惊扰到任何人。 兰院里只有她和陶桃住,受伤的事想瞒着,还是比较容易的——前提是,明儿上工前,把脸上这大红印子给消下去,还不能留淤青! “让这丫头去给你抓副方子。我说药方,你写。” 姬冰云这时才开口,之前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是沉默的。 甘田田赶紧去找纸笔,写出药方来求陶桃去替自己抓药。唉唉,没有自来水笔真不方便,看来是要弄几支“炭笔”出来应急用了! “小姬,谢谢你啊。” “哼。看你下回还敢不敢没头没脑跟人跑。” “呃,不敢了,真不敢了。”甘田田这回答得无比诚恳,一改往日对姬冰云的敷衍态度,她真的好怕啊。 照那些混混的行径,把她殴打一顿后捆走,肯定没好事。只要一想,她的后背就爬满了冷汗。这时她又不得不感激风雨了,无论如何,逃过一场大难啊…… 这回姬冰云是真生气了。 他不仅生甘田田不懂事的气,也在气自己。 他…… 什么时候起,居然这么在乎这个笨丫头了? 好几次他都替她着急,但这次的恐慌感,却是空前的。 他很怕,他真的很怕她出事…… 姬冰云不愿意深究自己的心理,他不习惯这样太过在乎别人。 他从来都是冷情的,自傲的,清高的,从不和任何人亲近。 只不过一两年,他与这丫头的纠葛,就深到这种程度了吗……这样的感觉,他不喜欢。很不喜欢…… 陶桃给甘田田抓了药回来,忙前忙后地替她煎药,上药,又替她打饭,缝补在撕扯中破了几处的裙子。甘田田像个大老爷似的躺在屋里罗汉床上看她忙活,感叹道:“我的好小桃,你真是个贤惠的姑娘,将来不知谁有福气娶你啊!” “那是,肯定是个很有福气的人!” 陶桃和甘田田说笑惯了,才不会害羞地躲着话,说“哪有”,反而爽朗地大笑起来。 甘田田就喜欢陶桃这样的好性子,通透单纯,心里不搁阴霾,好像从没有过夜的烦恼。每天看到她明媚的笑容,就觉得天气真好,心情真好。 嗯? 甘田田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猛地坐起来,惹来陶桃的侧目:“怎么了,你哪儿又不舒服?” “没……没,我想事情。” 甘田田心虚地看了陶桃几眼,又赶紧躺下去,紧紧捂着脸上的药袋,继续敷药。 可她这心里,却开始闹腾开了。 对啊,以前为什么没想到? 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么好的姑娘,必须给自家哥哥介绍啊! 大哥也好,二哥也好,谁娶了陶桃,保管是赚的。多贤惠的人儿,长得又甜,家境也算过得去——别看人家出来做学徒,那是因为她家里孩子多,想省份口粮,陶桃自己也爱这行。 单纯看她家阿爹的工作,在街上也算是体面人家。大酒楼的账房先生,那必须是读过书识字的啊,没点墨水和人脉,能随随便便进去工作吗?薪水可不少呢。 当然,最重要的是,陶桃的人真的很好。 “唉,可惜我那俩哥哥,比人家陶桃差远了啊……” 撇开亲情不谈,甘田田认真分析了一下自家两个哥哥的条件,心里忍不住叹气又叹气。不是她看不起自家人,实在是……呃……娶个一般的姑娘没问题,配陶桃嘛…… 大哥那性子不用说了,太憨厚。普通姑娘,估计都会嫌他钝吧?虽说甘田田觉得大哥的护短爱家是个很好的优点,但表面上看不出来不是?不会说话的人就是吃亏——大哥长得也不够英朗啊,虽然挺高壮的…… 二哥嘛,从甘田田的眼光看来,还是个没长大的男孩子!陶桃今年大概是十三?比二哥还小了一岁,可看人家这行事的利索老练,比二哥成熟稳重太多太多了。说起来,二哥也是个上进的好少年,读书勤奋,平时也不爱乱逛,但还是那句话,性子太浮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 想到这里,甘田田就泄了气。一开始想到的时候,还觉得陶桃当自己未来嫂子挺合适呢,但现在看来,还是别期待太多吧。 “你真的没事?” 陶桃关切地走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嗯,没发热。要是不舒服,一定要叫我过来啊。” “小桃。” “什么?” “你阿爹给你许人家了吗?” “没有……你问这个干嘛?” “我想娶你当媳妇啊……喂别掐我脸!疼!疼啊!”甘田田捂着另一半没被打的脸跳了起来,嘤嘤嘤假哭:“我都这么惨了,你还欺负我!” “让你胡说八道。” 陶桃没好气地翻了白眼走出去了,才懒得替这小傻瓜担心。虽说在别人眼里,甘田田是个厉害的天才,但在陶桃看来嘛……就是个经常冒傻气的小伙伴而已! 还没定亲?唉,没定亲也娶不上…… 甘田田可不认为陶桃是那种夫家拿出大笔聘礼就会欣然应允的姑娘,人家也是很有事业心的好吗?能在香药行里出头的姑娘,绝对比一般女孩儿更坚强更独立,因为这行实在太累了。 还好,姬冰云开的药果然很有效。当天晚上,甘田田的伤势就好得差不多了。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原来肿的老高的面孔,已经几乎看不出被殴打的痕迹。 “行了,赶紧上工去吧。你两天没过去,听说天字号那边可着急了。” 陶桃调笑道。 甘田田吐了吐舌头,她知道自己才没那么重要。 却没想到自己刚到天字号作坊,就被大师傅向木荣叫了过去,还笑着对她说:“田田,过些日子,咱们可以去省城一趟。” 去省城? 甘田田呆了呆,自己还说着没机会出门呢……结果这会儿,还再能到玉江府去逛啦? 第286章 苏翠影的腌臜事(一) 甘田田忙着养伤和工坊里的事,一时就顾不上出来找苏翠影麻烦了。 再说,她暂时真没什么太好的法子来治苏翠影。韩睿不在,方少白……她不想麻烦人家太多。光凭她自己一个小姑娘到郁金坊去找苏翠影算账? 没凭没据的,就算自己再肯定,但当时确实没过硬的证据说明苏翠影参与其中。 外人听起来,不过就是两个小姑娘,逛街遇上了匪徒。她甘田田还不仗义地打伤了人家苏翠影,然后独自逃走——甘田田这才意识到,要是苏翠影出去乱说一通,指不准还有人误会自个害她呢! 这都什么事! 通过正当渠道来报仇肯定难了,没关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苏翠影,你给我记着,我绝不会忘记这个仇的! 虽然甘田田打算短时间内先把这事搁下,苏翠影还是心惊胆战地在家里躲了两天才敢出门。 就算在家里被哥哥嫂嫂指桑骂槐地指责,说她不好好干活,又骂她进不了官家香坊是个没用的东西,但她也忍了。 害人的人,往往比被害者还要心虚,这是常态。所以有句话叫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就是这道理。心里有事的人,更容易受惊啊。 可苏翠影出门没有直接回郁金坊,却往德灵城的另一边偷偷摸摸地走去。 因为情绪不高,加上她刻意谨慎,这回就没怎么打扮。脂粉衣裳都尽量挑素雅的,但仍是有股子狐媚气息,有些上了年纪的妇人看到,自然而然的就飞了白眼过来——看那小娘,走路神情都不对劲,可见是个爱风流的…… 俗话说相由心生,老妇人们看人,有时候还真看得挺准。 苏翠影走了半日,来到城南一间二进小院前,踟蹰一小会儿才拿出袖里的钥匙剔开了门闩。 “你怎么来了?” 她刚推开大门,还没来得及掩上,就看到眼前小院里坐着的男人转过脸来,不耐烦地瞥她一眼。 苏翠影咬了咬下唇,将门关上,暗暗深呼吸两下,才堆起了妩媚的笑脸。 “来看你嘛。” “我说过,白天不要过来!” 男人的语气愈发不耐,索性懒得看她,转头自顾自喝酒。 这会儿还是上午,天光正亮,男人却已经在院子里摆开了酒桌,大白天就喝得半醉。 过去修理得整整齐齐的胡须和鬓发,这时也凌乱地披散着,只在头顶随意抓了个发髻。天气凉了,年届中年的男人披了件灰布夹袄,半躺在竹床上,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颓唐。 要是甘田田在这儿,肯定会惊讶地叫出声来——“魏管事”? 这人,正是郁金坊过去的四大管事之一魏管事。眼下却被赶出了郁金坊,在业内也没了好名声,整日只能在家中颓废度日。因为嫌弃自家宅子里老婆孩子闹腾,邻居也指指点点,他干脆搬到这处亲戚的空房来暂住。 这儿,也是他过去和苏翠影相会的地方。 苏翠影挽起裙子,屈膝在魏管事膝前蹲下,小心翼翼地将脸颊贴在魏管事的大腿上,谄媚地赔笑:“我知道。只是……反正我过来的时候,小心着呢,没人看到。” “哼!你不要名声,我无所谓!” 魏管事又喝一口酒,态度不见丝毫好转。 这臭男人,为什么不去死! 苏翠影心里恨得咬牙切齿。 当初自己真是瞎了眼,为什么会对他的青眼有加欣喜若狂?好吧,她承认,那时候,他是高高在上的大管事,在郁金坊那一方小天地里,有钱有势力,比起她这小学徒确实高了好多级。 而且当时她嫉妒甘田田的成功嫉妒得昏了头,一心就想着,以后决不能比甘田田混得差。看到魏管事主动“关照”自己,她也就半推半就了。 天地良心,她原先只是想捞点好处,没想过真的委身于魏管事。她还想着正经嫁人呢……可是,有次回家,哥哥嫂嫂居然叫她把香坊的差事给辞了,说给她找了个大户,要把她嫁过去——当妾室! 苏翠影气疯了,在哥哥嫂嫂心目中,自己不但一文不值,而且只是个货物!他们的理由是,嫁人要一大笔嫁妆,苏翠影自己攒不下来,他们也不想给她出!做妾的话,就不需要嫁妆了,况且那人家挺不错的嘛,就是男人老了点,五十多了…… 苏翠影很伤心,觉得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在乎自己。她回到郁金坊躲起来哭,恰好又被魏管事看到。魏管事假意柔情安慰,还开导她说,女人当调香师不嫁的多了去了,干嘛非得嫁人呢?看人家陈大姑,尽管只是个调香匠人,不也过得挺滋润的吗? “可是,我只是个学徒,连官家香坊都进不去……” “没关系,有我呢!要进德灵香坊,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 “魏管事,你真好,谢谢你……” “没问题的。下回考试,我直接帮你打通上头关节,你走走过场就行。” 魏管事的好话不要钱似的一堆一堆砸过来,砸得苏翠影头都晕了。不久后,魏管事私下约她出去“谈谈”,说是谈官家香坊学徒的事,没想到却是…… 唉,糊里糊涂,就成了他的人。 苏翠影想到这里就恨恨不已,完全忘记了自己当时是怎么中招的——魏管事许诺要娶她呢,说他家黄脸婆得了痨病,根本活不了几天,就是在靠药吊着命而已了。 实际上,情况也确实像魏管事说的那样。他老婆的的确确得了要死的重病,这事儿不是秘密。但魏管事死了老婆以后会不会娶她,那就是未知数了…… 可事情发展到现在,即使魏管事肯把她娶进门,她也要好好掂量了。谁让魏管事失势了呢?还被赶出来了,在行内臭了名声! 苏翠影心想,你这死人,就不能晚点倒台? 哪怕是让我进了官家香坊后才倒呢! 凭良心说,魏管事还真是替他这恋奸情热的小女人走动过关系的,苏翠影那时候差点就靠走后门成功了。谁知道就那么巧,魏管事就在那段时间出了事。拿了他好处的人为了撇清,直接就把苏翠影刷了下来。 这下,苏翠影更恨了,和魏管事大闹了一场。 丢了饭碗的魏管事,也早没了怜香惜玉的心情,面对哭闹不休的苏翠影,直接给了两巴掌让她滚。 第287章 苏翠影的腌臜事(二) 吃了大亏的苏翠影,这才醒悟过来,这男人对自己的迷恋也不过如此。 她想争,能去哪儿争? 甚至魏管事气急之下还丢出话来,让她只管去街上撒泼,反正闹坏了名声是她自个的事。 是的,真的是自个的事——苏翠影悲哀的想,这种事闹出来,外人除了耻笑,谁会替她出头呢? 可难道她就白付出了,以后真的就进不了官家香坊了? 就在她绝望之时,似乎又有了新的机会。 原先和魏管事交好的,串通魏管事想帮江家吞并郁金坊的某个江家管事,看上了苏翠影。 彼时也在这院子里,那江家管事来找魏管事议事,魏管事叫出苏翠影来陪饭。那人见魏管事这么落魄,又看苏翠影那不安分的样儿,心里就有了计较。 没错,江家是坐蜡了,或许做不成香药生意了。可江家仍然是江家,名声受损又如何?仍然是德灵仅次于方家的第二家族,田地产业都还在,谁真敢当面不给江家面子? 风潮过后,江家声望跌到谷底不假,家族势力却不至于受到太大影响。 所以那江家管事也有了勾搭苏翠影的底气。 苏翠影这回学乖了。她看不上那江家管事,却不咸不淡地勾着他,说自己若是进不了官家香坊,将来必然是要嫁人的,可别来坏她清名。 切,还清名……好了,懂了,官家学徒的名额罢了。替你想想法子总行吧?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那江家管事惦记上了苏翠影,少不得就格外上心,背着魏管事——其实都不用专门背着魏管事,因为现在的魏管事消息很不灵通——替苏翠影引见了江家另一名与德灵香坊有瓜葛的大管事。 那大管事,就是曾与高东山,冯襄有过交易的人。 大管事表示事情也很难办,不是他能力不足……他没法说出,现在德灵香坊的人都在避着江家人呢,毕竟大家谁也不知道那动辄杀人的家伙会不会再出手,对吧?不能因为江妃娘娘离开了德灵就放松警惕啊,高东山就是前车之鉴啊。 前车之鉴足足有三个呢…… 苏翠影一听这话,失望得不能再失望了。 她的希望一再落空,已经到了崩溃的边沿。 可这时候,她又遇到了一个“贵人”——江家的小姐,江雪娇。 只说当时他们是在江家一间铺子的后堂谈这事的,恰好那天,江雪娇带着丫头和随从过来,要找大管事谈点事。 江家如今内部不稳,大佬们互相指责,小辈们趁机乱窜,吃喝玩乐无所不有,肯干事的却少了。江雪娇素来爱出头,要在老人家面前显得自己能干,就故意在别人玩乐的时候出来巡视铺子——她最爱做这些门面功夫,比如在韩睿跟前装贤淑,可惜韩睿不吃她这套。 闲话休提,总之江雪娇大小姐刚好遇上了这事。她见苏翠影面生,免不得就要追问是什么事。 苏翠影在人家真正的大小姐跟前,大气都不敢出。虽然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为进德灵香坊钻营的事,可也拦不住大管事的嘴不是? 大管事真没把这当回事,随口就说了,这小姑娘想进官家香坊,来求咱们江家。 江雪娇听到香坊这两字就没好脸色,但再听说,苏翠影是郁金坊的人,立马挑眉问道:“你认识个丫头叫甘田田的么?” “回江小姐的话,民女认识这人。” 苏翠影心思玲珑,听江雪娇的语气,就推断出江雪娇不太待见甘田田。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还是非常自然地用相似的口吻来回答。“这人”,听着就知道她苏翠影和甘田田不对付! “哦?” 江雪娇脑子算不上太好使,可在某些方面,却是挑眉通眼,很快就从苏翠影的语气和表情,判断出这姑娘跟甘田田关系不好。 关系不好,是好事啊…… 江雪娇立刻有了别的念头,居然就把除了她和苏翠影以外的人都赶了出去。 在多番试探后,苏翠影斟酌再三,将她与甘田田之间不睦的事情夸大着说了出来。当然,站在她的立场上,才不会说自己没事招惹甘田田,甘田田根本就是无辜。 在她嘴里,甘田田就是个走了****运的臭丫头,什么都不懂,只会拍乔老的马屁,她现在的一切都是靠着拍马屁得到的,是个心术不正的又蠢又坏的人…… 这些话江雪娇爱听,听得心里叫一个爽。 对于那个明明是穷家丫头、却非要往她表哥韩睿跟前凑的甘田田,江雪娇真是讨厌得不能再讨厌了。 江雪娇对韩睿的心理是矛盾的。 一方面,她非常想成为湘王世子妃,将来如姑姑一般风光。另一方面,韩睿与江家的关系不好,她喜欢他也没法挨近他身边。加上这回,姑姑明明都说好了,要给她说亲的!结果呢,就被那些刁民给搅黄了,姑姑什么交代都没有就走掉了! 这让她怎能不恨? 江雪娇都不知道自己这口闷气往哪儿出!她整天没事在自家店铺巡来巡去,其实也是找机会训斥那些下人,找点心理发泄而已。 眼下突然发现了个可能成为棋子的女人,她怎能不把对方用起来? “哦,听起来,你和她关系真是不太好。” “呃,是啊。主要是她这人,太讨厌……”苏翠影还想继续说甘田田坏话讨好江雪娇,却被江雪娇制止了。 “只要你把甘田田解决了,不管用什么法子……总之,只要德灵香坊空出这个空缺来,我立刻就出面,把你补进去。” 啊? 苏翠影愣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江雪娇冷冷淡淡地看着她,不出声,也不解释。 哦……苏翠影明白过来了。这位江小姐,也是够恨甘田田的…… 她要自己想方设法,让甘田田被德灵香坊开除,然后她就帮自己进香坊。 可是,要她一个弱女子去害人……就算那是她最讨厌的甘田田,她也不知从哪儿着手啊! “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江雪娇说了这个期限,没有再停留,径直离开了。 第288章 苏翠影的腌臜事(三) “你去求那人办事?” 说不定,苏翠影还是得硬着头皮回来求魏管事帮她害人。 魏管事的第一反应是,你是不是背着我和人干了什么? 苏翠影还真没有让人得手,自然信誓旦旦,指天指地发咒,把自己祖宗十八代都搬出来了。 本来在事业上大失败的魏管事,一想到自己在另一方面可能也遭遇了惨败,忍不住怒火中烧,又把苏翠影暴打一顿。喝了酒的男人,动起手来可是没轻重的。 苏翠影为了自己的“前途”,强忍着伤重和眼泪,不住用怀柔安抚暴走的魏管事。酒醒后的魏管事,看到自己女人被打得浑身是伤,稍稍产生了一点愧疚,终于给她指出了一条“明路”。 “你一个外人,想要在香坊里整倒那丫头,根本不可能。还是把精神放在她出门的时候吧。” “只要她在外头遇事,不管是伤了疯了死了……总之回不了香坊,那名额自然就空下来了。之后,就靠你自己的造化吧。” 尽管极度不满苏翠影绕过自己去求别人,可魏管事又不是不知道她一贯都想要“上进”,自己又倒了大霉。再深一层,魏管事目前还是把苏翠影作为自己的继室后备的。要是这女人这能进官家香坊,日后有点小运气,也当了调香匠人……自己反而能傍着她有光了。 毕竟她还年轻,长得也行。性子还风流……哼,算了,这点不好计较,要是个拘谨的,自己能上手?也不好拿出去和人做人情呢。 跌了一大跤后的魏管事,想法也和以前不同了。一想到这女人将来也许还能成为自己东山再起的筹码,魏管事对她害人的事更热心了些,居然肯替她出钱找人来做坏事。 不得不说,魏管事这种常在外面跑码头的老江湖,害起人来比苏翠影这种有贼心没贼胆的,祸害更大。 苏翠影就这样联络上了那帮混混,又暗暗寻访下甘田田出门的日子,做好了周全的准备,就等着让甘田田遭殃了! 至于甘田田被混混们捆走后,会不会受伤,被侮辱,被卖到远地……苏翠影根本不关心。 死了最好!不死也行,生不如死,那更好! 她恶毒地笑着,在暗夜里,一次次想象着甘田田遭难的情景。 自己已经是惨败之身,那甘田田也最好遇到比自己更惨一百倍的事! 她却不想,她自己那些遭遇,大多是自己作出来的。甘田田真没招她没惹她,就因为过得看起来比较顺利,在她心里就成了该死的存在。 世上最可怕的,莫过于人心! 魏管事再喝了两口酒,低头看苏翠影还在赔笑,嗤笑道:“失手了吧?” “是,是的……你怎么知道?” 苏翠影有点惊讶,她今儿硬着头皮过来,就是告诉他这消息。她还以为这人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喝酒,对外间消息不太灵通呢。 难怪他对她态度这么差劲,是怪自己失败了吧。 “那几个混混……被人抬回去,五个死了两个,重伤三个。” “他们上门找我要钱买棺材呢,你说你干的这事,还让我破财了!贱婢!” 魏管事忽然暴起,又扬起大巴掌,结结实实地把苏翠影扇倒在地。 苏翠影低头趴在地上,什么都不敢说。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那天她追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一地的鲜血,所有混混都倒地不起。她哪里还敢停留?忍着身上的疼和心里的恐惧,飞快地逃离了现场。 到现在她还弄不清,到底是谁杀死了这些混混? 不可能是甘田田。 她又不是不认识那丫头,而且那丫头还对自己动手了。力气嘛,跟普通女子毫无不同,可能就是动作利落些? “我,我正想来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魏管事打了苏翠影一巴掌,气出了不少。他也是不知情的,只把当天上门讨钱的混混同伙的话说了几句:“据说是遇上个不知哪来的江湖人物,突然就出手了。” 什么,这种情况,都有人打救她? 那丫头为什么永远永远,都有这种运气? 苏翠影暂时把甘田田获救的事抛开,只想着与江雪娇的约定。坏了,一个月的时间就快到了。甘田田还没出事呢,那……自己那个名额,是不是没希望了? 她不要再在郁金坊里熬一年啊! 她都十七了! 再过一年,十八岁还是考不上官家香坊学徒,那真是彻底没希望了。 这时,大门处又传来门闩被拨动的声音。 呃?难道是魏管事的下人? 苏翠影忙爬起来,快速地打理着自己的头发衣裳,把脸上的灰抹掉。也不知他那巴掌会不会给自己脸上留印子,真是…… “吱呀”,大门被推开,走进来的却是……徐大娘! “你怎么在这里?” 苏翠影与徐大娘异口同声地发声,两人又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魏管事! “啧。麻烦。” 魏管事也头大了,这俩……真烦! 苏翠影是知道徐大娘与魏管事有关系的,徐大娘却完全没想到,自己昔日的学徒,竟撬了她的墙角! “死丫头,骚狐狸!” 徐大娘尖叫着就朝苏翠影扑过去。难怪这些日子以来,姓魏的一次都没来找过自己。她又不好上他家宅子里去找人,毕竟表面上男女有别…… 于是她只能到这边来碰运气了。去年,魏管事也是给过她这边的钥匙的,他们还在这儿住过好些晚上呢! 都是这狐狸精,把她的男人勾搭走了! “老女人你骂谁!” 苏翠影也是忍徐大娘好久了。 当初在郁金坊里,徐大娘对她不是打就是骂,架子摆得十足,却不给她什么好处。她怎么讨好徐大娘,徐大娘还是那副高不可攀的傲慢样子,还时不时体罚她,让她给别人看笑话! 如今徐大娘被郁金坊赶了出去,已经不是她的顶头上司,在业内也和魏管事一般名声大坏,根本没人用她。苏翠影还用忌惮她什么? 于是苏翠影也毫不示弱地与徐大娘厮打起来…… 第289章 江妃受斥 轮体力,徐大娘当然不是风华正茂的苏翠影的对手。然而姜还是老的辣,徐大娘拼不过力气,人家有技巧啊! “骚蹄子,看我不抓花你那张烂脸!还敢不敢勾人!” “啊!” 苏翠影吃痛,又担心自己容貌受损,更加发飙了:“老虔婆,也不看看自己老成什么样儿了!嘴里还敢提男人,别笑死我了!” 她从甘田田那儿学了一招,专撞胸部——别说,这招其实挺好使。(好孩子千万别学!好孩子千万别学!好孩子千万别学!重要的话说三遍!)于是俩人打了个平分秋色,厮打了好一阵后,徐大娘被人扭着发髻拖开了! “滚出去!” 魏管事不耐烦地拽着徐大娘就往外拖,不顾徐大娘的尖叫,直直地把她脑门往地上撞。 人道一夜夫妻百夜恩,在魏管事这里,却是毫无作用。苏翠影再讨厌徐大娘,看魏管事对曾经的女人下这样的狠手,也吓得不轻。 这男人……跟不得了! “别嚎了!死女人!给我滚起来弄好衣裳头发,老老实实地走出去!” 魏管事几乎快把徐大娘撞昏了,还不解恨,用力地把倒在地上的徐大娘踹了好几脚才罢手。 徐大娘嘤嘤哭了起来。 她是真的伤透了心。 想当初两人一处时,她给过他多少好处? 他年纪是比她小,所以她时时处处提携他,为他挣家私。两个一起被赶出来,她心里憋闷,没想到那人却压根没来和她商量的意思。 她以为他心情不好,又不方便来找他,那她主动还不行吗? 没想到他早有了新欢,更没想到,他为了新欢会这样打她! 其实苏翠影反而看得真切——魏管事打徐大娘,才不是为了自己出头。那是因为徐大娘对他,已经彻彻底底没有利用价值了。 而自己还年轻,对他还有用…… 苏翠影只觉得浑身发凉。可是,这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她只是继续闭着眼走下去…… 这场闹剧,甘田田自然是不知道的。 阳光美少女甘田田正和自己的小姐妹陶桃一起,兴致勃勃地收拾行李,准备下个月到玉江府玩儿去呢! 十月,入冬,又到了每年一度的冬香会。 在玉江,除了年初的上巳香会,就是十月的冬香会最受瞩目了。 “田田我真是沾了你的大光!”陶桃笑得眉眼弯弯:“刚进香坊就轮上这种大好事!” “那没法子啊,每个工坊都有一个男学徒一个女学徒的名额嘛,你们工坊就你一个姑娘家……不给你去给谁去啊?” 真是人性化的规定,感谢玉江香坊的大人们! 其实许多香会的男女学徒比例的确是有规定的,调香师和管事这边倒是没有。这不是玉江府的首创,却是京里尚香局和尚药局共同定下的,必须要保证底层学徒男女培养的比例不能失衡太多——不然宫里尚香局将来挑不到好苗子接班,那后果很严重! “那也是多亏你帮我安排进玄字号呀。” 陶桃很拎得清,自己进来的时候没点背景,全靠好姐妹照顾。要不是甘田田关照,她能过得这么滋润? 可想到甘田田自己进来的时候,却真正是孤家寡人独自面对新世界,陶桃就很佩服她的坚韧。 因为有到玉江府出远门这件好玩的事冲淡了她的心思,甘田田更把苏翠影丢到一边去了。 这事,她只跟陶桃说过,而且还特意叮嘱陶桃要保守秘密。她不是怕什么走漏风声对自己不利,但想到当时或许还出了人命,就觉得还是闭嘴比较好。 而且,她也不敢跟自家的叔叔哥哥们说。说了没用啊! 指不定大哥会跑去跟他的王三哥要人马,直接杀到郁金坊把苏翠影拖出来打一顿!别说,大哥很有可能干得出这事……可她不想他们为了她这样做,对自家一点好处都没有。 而且,打她一顿,完全不解气。 她要找个好机会,狠狠地阴苏翠影一把,让她永世难以翻身才好! 就在德灵香坊一众人等筹备着前往玉江府的时候,方家终于对江家出手了。 原先这些日子以来,江家就很低调,简直是夹着尾巴做人。 那些依旧吃喝玩乐的子弟们是另一回事,总之呢,江家在市井中跋扈嚣张地收保护费的家丁们不见了,在附近乡下屡屡欺男霸女侵吞土地的豪奴们也通通躲了起来。城里城外的老实人们,谁不暗中庆幸,希望这种好日子过得久一点? 还有人在偷偷议论说,方家才是咱们德灵城的第一世家!他们不出面替咱们收拾收拾江家怎么行? 这话引来的反应不一,也有人犹豫着说,江家还有江妃娘娘罩着呢,方家肯不肯出头? 方家还真肯出头。 人家方家为什么名望这么大?读书人多啊,做官的多啊,朝野亲朋故旧多啊。 最近一段时间,京里几位与方家有关的清流,开始往内阁递奏折,内容全是关于湘王妃娘家在乡间为非作歹的。江妃回乡省亲,被人拦住轿子还以死相拼的事,以及后来那寡妇出殡时“全城愤愤”的描述,多次在天子眼前出现。 清流是干什么吃的,专门揭露世道不公啊,越是抨击权贵越显得他们清高! 一而再,再而三,天子再宠爱湘王也开始不爽了。某次召见湘王议事的时候,就不咸不淡地点了几句,你媳妇儿回家探亲是好事……可闹得太不像话了啊! 湘王难得吃皇帝老爹的挂落,又被太子哥哥冷嘲热讽了几句,回来就冲江妃撒了气。 还好江妃素日伺候到位,湘王对这继室还较为满意,倒没说出要把她废掉的话——亲王废个王妃不是那么容易的,皇帝那关就过不去。 可湘王生气后,一连多日,看都不看江妃,也不在江妃院子里歇。连江妃生的儿子韩聪,也挨了亲爹好大排头,这就是池鱼之殃了。 韩睿哪肯放过这种机会,又趁着湘王找他“了解情况”的时候,添油加醋说了不少江家的坏话上去。为了避免湘王认为他挑拨离间,一句江妃的坏话都没说。 第290章 又赴玉江 江妃自然对湘王大呼冤枉,说自己娘家绝对没有这么猖狂。搁在往日,湘王在江妃与韩睿之间,肯定是相信江妃的。 可现在,又不是韩睿先说江妃的问题,是那些清流啊! 韩睿说的,也不过比那些清流上的奏折更详细更具体一些罢了,大节上并无太多不同嘛——湘王这是没有宅斗经验,却不知道,往往细节才是最糊弄人最误导人的东西。 韩睿却是有宅斗经验的,这不是他天生,而是在不停受江妃迫害的过程中,自然而然练就的本事。没这点本事,他早被江妃阴死了。 于是江妃更不受湘王待见,居然被湘王罚她在家中佛堂禁足了半个月,还不准韩聪进去探视!韩聪求了两句情,反而惹怒了湘王。湘王舍不得打小儿子,便也让人把他关起来,罚他抄书,也不说什么时候放他出去。 韩睿心里暗爽得不行。 这一切自然都是他和方少白沟通好的结果,可惜啊,这样只能折断江妃的手脚,让她暂时失去娘家的经济支持,不能在京中交际。 要彻底让这女人倒霉,被父王厌弃,还有好远的路要走啊。 有时候夜深人静,独自在窗边坐着看月亮,韩睿便会不由自主地思念着那个远方的姑娘。 她也在看着这明月吗,她可有收到我托明月寄予她的相思愁绪? 韩睿本来不是个多愁善感的性子,可一想到甘田田,他的心就不由得柔软起来。 田田,加油……还有,等我…… 等我真正把自由握在手中,我一定会去接你! 恰在此时,甘田田还真是在抬头望着天上淡淡的上弦月,心里念着那句,愿随月华流照君。 月色真好,可惜甘田田的心情不太好。 这要从她上船时说起。 这天已经到了十月初,他们德灵香坊一众上玉江府的日子。 按照往年规矩,这回德灵香坊还是由几名管事和向木荣、樊湘等调香匠人领队,带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工坊的十六名男女学徒,一行二十多人,坐上了前往玉江府的大船。 这船年初时甘田田坐过一次,当时也没晕浪,反而是徐大娘吐得一塌糊涂。 那时候,她和陈大姑相谈甚欢。而这回出门,更是有陶桃这样的好闺蜜同行,她本该很高兴才对。 但她的好心情,在发现船上居然有个熟人之后,戛然而止。 那个叫风雨的家伙……为什么也在船上? “咦?是你?” 上船后不久,许多人正在甲板上散步,等待开船。甘田田一个人闲逛中,迎面就遇上了同样落单的风雨。 “……你好。” 不知该怎样打招呼,想起此人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甘田田还是朝对方行了一礼。只是表情看起来不太欢喜罢了。 “小姑娘,不要整天拉长脸,不好看。” 风雨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像是想起了什么,随手朝甘田田一丢。 “呐,给你。” 什么东西? 甘田田下意识地接过来,原来是那个木牌啊。 “你那时候气哼哼地就跑了。也不知道跑什么,我又不会吃人……真是……呐呐,收好了。” “我送出去的东西,可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风雨没再跟甘田田说什么,耸耸肩,走掉了。 是啊,你不会吃人,你会杀人而已…… 这时的甘田田,当然已经知道,那天在巷子里的混混,最终两死三伤。听说伤的那三个,情况也很严重,好像到现在都没能下床,都被吓得神志不清是尿失禁了,比死也差不了多少。 可再次拿到这块木牌,她总是……有点高兴的。这是韩睿的心意。就算借花献佛都好,反正,这代表着韩睿在乎她,不是吗?其他的就不要计较那么多啦。 她小心翼翼地把木牌挂到脖子上,藏进衣领里,惹来姬冰云的冷哼。 “小姬你干嘛。” “碍眼。” “你说什么?” “……没什么。” 姬冰云不再出声了,甘田田再问他什么话题都不肯接,也不知道这人在闹什么别扭!哼,不管啦…… 船启程的时候,甘田田又不见了风雨。本来舱房就隔得远吧?香坊的人有钱,虽然没有达到包一艘大船的程度,全体住有隔间的舱房是没问题的——虽然同样气闷,总比上头那完全无隔间的大舱房要强得多。 那里头可是吃喝拉撒全在一处解决的,一舱房的屎尿都在几个尿桶里,不到岸没人处理,那气味……想想就可怕…… 这也是甘田田不喜欢坐船的原因,气闷啊气闷! 于是到了晚上,她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枕着波浪,陶桃早早的就进入了梦乡,剩下甘田田一个人在无聊得数手指。 “唉唉,再去吹吹风吧。” 甘田田披上衣裳,整理好头发仪表,再往甲板走去。 甲板上和舱房里果然是两个世界,空气好得不得了。 这种时候,甲板上早没人影了。偌大的空间就只有甘田田一个人,趴在栏杆上用力地呼吸着带着水汽的空气,倾听两岸鸟兽的叫声。波涛阵阵,催人欲眠,她却毫无睡意。 头顶上是一弯秀气的新月,光晕清淡,惹起甘田田心底的愁丝。 为什么风雨那家伙会在船上呢?他也要去省城?对了,都不知道他是干嘛的,专干坏事的吗?杀手?哼,不像啊…… 想到风雨,她便想到了韩睿。 他在京城,仍在国子监读书吧?回京后,那女人有没有为难他? 甘田田没有消息渠道,不知道这时候的京城湘王府里,韩睿居然难得的占了上风,只一味地为韩睿担心着。 “大晚上不睡觉,在想什么?” “哇!” 甘田田被背后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大跳,猛地蹦起来差点就站不稳想往栏杆外翻! “小心!” 风雨快如闪电地抓住了她的手。 “你……你要死啊!” 感觉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的甘田田,哪有什么好话?刚后退站稳,把风雨的手甩掉,忍不住就低声骂了风雨一句。 实在不是她没礼貌,这人……哪有突然吓人的啊!没看她正靠着栏杆?这是要她的命么? “我哪知道你这么胆小。” 风雨一摊手,十分无辜的样子。 甘田田真是懒得和他计较,本来就不太好的心情,更是一个劲地往下跌。 “好好好,不跟你说,我回去睡觉行了吧……” 第291章 河盗(一) “怎么我一来你就回去啊?小姑娘这么讨厌我?” 风雨其实不是那么喜欢撩人说话。但不知怎么的,他偏偏对甘田田的态度不太一样——哦,主要是他也没被人这么讨厌过。 撇开他大哥及其手下对他的厌恶怨恨不提,风家七少爷可是从小人见人爱的,从他爹到那些叔叔伯伯们,谁不是对他和颜悦色?后来的手下们也是对他捧着敬着,外头遇到的对手嘛……那就根本没感情交流,直接打杀就好了。 他在家也是有丫鬟婆子伺候的人,那些下人谁敢甩他脸子? 风雨很纳闷,自己什么时候成了这么令人讨厌的模样? 难道是我这回的易容太成功,把自己画成了一张“神憎鬼厌”的面孔吗? 不至于啊!他对自己的易容术很有信心的,这顶多就是平庸,连难看都说不上! 况且他还救过这丫头呢,她至于这么见不得他? 甘田田脸皮不算厚,被自己的“救命恩人”这般质问,脸上有点挂不住,脚下倒是停住了。 “没……你不是说我不睡觉嘛。我这就去睡。” 她有些僵硬地解释。 “哦,也不急在这一会儿。陪我聊天嘛,我好无聊。” 大哥,你的要求有点过分哦,我什么时候沦为“陪聊”了? 可还是那句话,这是“救命恩人”的要求。她再不满,却不好拒绝啊…… “我们不熟啊,有什么好聊的。” 风雨笑得很开心:“聊着聊着就熟了嘛……再说,我就对你挺熟悉的。” “呃?” “甘田田,德灵城西甜水井街人。你母亲早亡,父亲前年也过世了,生前在衙门里当小吏养家。嗯,你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在乡下打理二十来亩地,一个在私塾里读书……哦对了,你还有个异姓叔叔,刚中了秀才……” “你去年开始进郁金坊当学徒,不到半年,就被特许进入德灵香坊,成了有官家身份的学徒,嗯,了不起……” 风雨讲述的语气不快不慢,轻松随性,却让甘田田脸上的表情愈发冰冷。 “……你调查我?” “对啊。” 回答得好干脆。 风雨笑容不改:“其实你也可以自己告诉我的。谁让你那天走那么快?” “哼。” “哦,其实我最关心的,还是你跟韩睿什么关系。可惜啊,这个有点难查……不过,也难不倒我。” 甘田田听得头皮一紧,这个人,什么都知道? “你和韩睿的结识,嗯嗯,就在这条樊江上……你为了避难跑上方家大少爷外室薄春的画舫,在那里认识了韩睿。之后呢,我是不知道你们又怎么联系上了……这边人手少,唉唉唉,想查点什么都好难。” “总之呢,他和方少白,经常替你出头。你们之间,的确像你原来说过的,是朋友啊……” “真稀奇。” 甘田田倒是理解风雨说的“真稀奇”。 韩睿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一个是尊贵的小王爷,一个是贫寒的市井女,根本不该有交集的。 而且,作为皇室贵胄,更不会有什么“朋友”……所以风雨才说稀奇。 照他说的,他应该不知道韩睿和自己,有更深刻的交往才对。也是,韩睿的行动多数很隐秘,旁人哪能轻易察觉到? 至于他们的情感交流,更是暗室之中,连近在身边的方少白都不敢说了解。 哦,有一样是这家伙绝对查不到的……甘田田按了按胸口,那是香薰球所在的位置。 任他再厉害,也不可能知道姬冰云的存在! “……所以,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甘田田终于忍不住深究。 是的,她好奇,太好奇了,不问不行。这家伙把自己查了个底朝天,就因为韩睿给了自己一个木牌。 等等,小姬说那是帮会令牌。所以这人,是帮会里的吧…… 江湖人士,哼,肯定是个专门做脏活的。就算不是什么杀手之类也差不多了。 “你猜呢?” “……没兴趣。” 在追问无果后,甘田田就放弃了和这人甩嘴皮子。 查吧查吧。爱查查,反正自己明面上的东西才不怕他查呢。他能给韩睿这令牌,起码暂时和韩睿是同盟,不会对自己怎样吧…… “切,你就不能多问一句啊。” 不能。甘田田已经不想继续在甲板上呆着了,真累。消耗精神果然是催眠良方,她现在是真心很想睡了。 眼看着甘田田挪动脚步离开,风雨笑了笑,突然说:“哎,你知不知道,最近这段江路上出了好几起河盗的案子?” 甘田田脚步一滞,顿了顿才回头,神色复杂地看向风雨:“你跟我说这个干嘛?” 大哥您的思路很跳跃啊! “哦,我看你有点想睡觉了。” 没错,我是很想睡觉了,所以呢? “所以我就说说,让你有点心事,可能就比较难睡……” ……您真有想法啊!真是幽默啊!呵呵呵可是我笑不出来。 甘田田木然地看着他,竟不知该接什么话,只觉得这人的画风真是她到大萧后所新见,跳脱宕落以至于连她这种适应力极强的人都没法应付! “我说,”甘田田叹口气,转身再次走到风雨身边,很真诚地看着他:“你这个人,是不是,特、别、无、聊?” “是。” ——她输了! 一个肯坦然直陈自己无聊的男子!他为什么不没事干跳个江玩玩? 夜游也是种不错的体验呢! 甘田田真有种把他丢下江里洗洗脑子的冲动,幸好想到这人跟韩睿一样高强的身手,终于没有付诸行动。 “……你刚才那眼神是不是想打我呀?” 大哥您真是洞若观火,我何止想打你,我都想弄死你了!再见! 甘田田的耐心终于到了尽头,她无语地扭头就走,没走出两步,却又被风雨拽住了手。 “等等!” “喂!”男女有别你懂不懂?别拉拉扯扯的好吗? “嘘!不要说话!” 风雨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清冷无比,细长的双眼闪动着锐利的精光,浑身散发出惊人的气势! 呃,怎么了? 被他的气势所震慑,甘田田竟真的没有再说话,呆呆的看着他。 片刻后,风雨的脸上,竟露出几丝苦笑。 “好的不灵坏的灵……” “什么?你能好好说话吗这位大哥?” “我是说,”风雨看向她,压低声音缓缓地吐出几个字:“可能河盗真的来了。” 河盗——来了? 不可能吧! 第292章 河盗(二) “你别骗我!哪有河盗?” 甘田田急忙反驳风雨,却受了他的影响,同样把声音压得很低。 这个举动,本身就有点心虚…… “别嚷嚷。跟我来。” 风雨就没有放开她的手的打算,右手依然卡着她细细的腕子,几乎是在拖着她走。 甘田田有心挣扎开,又怕这人说的是真话,只得跌跌撞撞跟上。 他不会对我做什么吧? 算了,他那身手,真要对我有歹意,上回我就逃不了。关键是他和韩睿似乎是合作关系,看在韩睿关照我的份上,他应该不会乱来才对…… 甘田田的猜想基本接近事实。如果她和韩睿没那么密切的关系,他也不会拖着她一块儿走,肯定会先把她赶走再自己去看看究竟。 水流湍急,周围只有哗哗的水声和野兽的嘶鸣,哪来的异响? 可风雨就那么拉着甘田田直接往甲板另一边绕去。紧接着,甘田田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突然就被人一搂腰肢,嗖地飞上了桅杆与船只交接相连的地方! 甘田田把快要吐出喉咙的尖叫生生吞回去,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风吹的,没法子,不是她害怕啊!这上头可冷可冷! 要不是曾有过被韩睿带着高来高去的经验,甘田田早吓昏过去了。只是,想到这是继韩睿之后,第二个拉了自己手、搂了自己腰的男子,甘田田心里别提多膈应了——哦,被混混们架着要捆走的时候不算,那是遇了贼人…… “咦,你胆子不小嘛,我收回先前的话。” 风雨挺意外的,刚才这么一下,他也有故意吓唬甘田田的意思,谁知她表现得还挺镇定,起码表情看不出多害怕。 甘田田白他一眼,意思是大哥您赶紧确定情况,没事咱们就撤啊! 风雨居然了解她这眼的内涵,把她的头再按低了些,沉声道:“等着看吧。估计快了。” 风呼呼地吹,水哗哗地流。 就在甘田田觉得自己快要被冻出冰鼻涕的时候,只听风雨低声提醒:“来了!” 甘田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黑暗中,然后看到有什么阴影靠近了他们的船只! 那是什么? 沉寂已久的姬冰云忽然说:“可能,就是他说的河盗。” 呃……姬冰云视线远啊,他这么说,估计就是没有侥幸了…… 这下甘田田直直从身上冷到了心里,整个人都冻住了。河盗……太可怕了! 这时想到身边的风雨似乎是个身手很高强的家伙,她才稍稍安了一点心。可是……不对,那些河盗,肯定都是团伙才对啊。 敢偷上这么大一艘船的,没个几十号人,能行?这船上连艄公水手带客人,差不多有七八十呢!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整艘船的制高点。 就在他们下方一层的甲板上,巡逻的水手发现了异状。可还没等这几个水手发出警告的声响,嗖嗖嗖偷上甲板的河盗已经将他们击倒了! 对哦,刚才都吓傻了,忘了问风雨,既然知道有问题,为什么不提前警告整艘船的人? “没用的。” 好像知道甘田田看过来这一眼在问什么,风雨简单地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眼睛仍直盯着下方。 没用吗……也许吧,在他看来,这除了打草惊蛇和暴露自己之外,真没什么用? 可是甘田田又想起了他上次的“故意不救”,心里暗暗叹气。 果然,他就是这种“天下人死光了关我什么事”的性子。自己还是沾了韩睿的光,才得他照拂一二吧。 越来越多的河盗从他们的小艇翻上了大船,下方甲板终于开始闹腾起来。而示警的号角和钟声开始接连响起,可是,已经晚了! “有贼!” “抓住他们!” “抄家伙!大家一块儿上啊!” “这边也有!” “啊——” 不住起伏的尖叫与惨呼,兵器交接的脆响,人们在甲板上跑动的嘭嘭声,间杂着客人们疑惑而又恐惧的询问…… 甘田田觉得好冷。好冷。 她不知今夜会发展成什么样的状况,不知水手们能否打败河盗,不知同伴们是否安全……陶桃,你可千万别有事啊! 而此时的风雨,面孔却紧紧绷着,全然不若平时的嘻嘻哈哈。 这些人身手太强了。 不对,这些人不像河盗! 开始的时候,他的眼角扫到了江上一闪而过的奇异火光。凭借多年海贼经验,他迅速辨认出那是有同行要作案的信号。 尽管风雨很少直接参与打劫商船,以前他更多的是负责接应那些得手的同伴,和安顿好手下的手尾工作,可不代表他不清楚这些道上的规矩。 得知有河盗要上船,他当然是不害怕的。躲着就是了,等那些人抢光了东西,总不会把船也砸了的。而这边的船不好出手,所以普通的河盗都是以抢掠为主。抢完了就走人,放任船自流,到那时候他再出现好了。 要是船上水手死光了,他一个人掌舵靠岸总没问题——大不了,把这船上人丢下,他自己凫水到岸边呗,多大点事?最多是要保护身边这丫头,怎么说也是韩睿的朋友……日后和韩睿也好相见吗,还能多添点谈判的筹码。 可当他发现这些上船的河盗,根本不是一般的乌合之众,而是一群训练有素、身手强横的人时,心中立刻起了警惕。 这些人的衣服杂乱,可是,太杂乱了,反而显得过于刻意…… 莫非,是他的行踪暴露了? 这些人,是冲着自己来的? “大哥,你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啊。” 风雨不知自己手下哪里出了问题,是有内奸吗?这让自己有点被动了…… 如果对方是刻意想要对付自己,那他连凫水逃走都很有问题。因为游龙帮派出来暗杀他的人,必然也都是凫水的高手。 这下,该怎么办呢? 该继续躲着,还是找机会,一个个把他们杀掉? 风雨正思考着,却一不留神看到身边少女的脸懂得乌青。他难得地起了怜惜之心,伸手把她揽在怀里。 “别动。” 甘田田想挣扎,但这人围着自己时,的确可以替她抵挡去大部分的江风。加上他身体温热,立刻让她回暖不少,也就不再扭动了。 还有一点更重要的原因是——她要在这儿站稳,全靠他替她定着身形,哪敢乱动? 第293章 河盗(三) 甘田田在风雨怀中很安静,下方的杀戮却愈演愈烈,惨叫声不绝于耳。 就算经历过几次这样的事情,甘田田却依然无法免疫。她好想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切断自己的感官,和这一切断了联系。可是,她可以躲起来,陶桃呢? 陶桃怎么办!还有待她极好的管事们,师傅们,师兄们…… 她没指望风雨下去救人。 就算风雨不是那等凉薄性子,甘田田也看出来了,上船杀戮的这些人,身手也不差。对方是几十个人,风雨一个怎么打得过? 她没资格要求别人为自己的亲友冒险,连她自己,不也当了缩头乌龟,死死躲在角落里不敢出现,怕被人杀死吗? 就在甘田田几乎要被这血腥的场面刺激得昏过去的时候,杀戮声终于渐渐停了下来。 “滚出来!一个个滚出来!快!” 河盗们在使用武力将大部分水手击倒甚至杀死后,进舱房里把人群不停往甲板上赶。 客人中不乏年轻力壮的汉子,可当一群杀气腾腾、浑身是血的恶魔出现在人们跟前时,普通人都会失去了与之相抗衡的斗志。 所以说不能怪甘田田懦弱,这种情况下连七尺大汉都会懦弱…… “嗯,果然。” 甘田田正又惊又怕,却听到耳边传来风雨的自言自语。 “果然什么?” “果然不是为了钱财。” 什么? 不是为了钱,他们吃饱了撑着大冷天晚上不睡觉,跑到江山来杀人放火?他们是变,态吗? 甘田田疑惑着,时而听见下面甲板传来妇孺们哭泣的声音,还夹杂着一两声匪徒的高呼。 “头儿,不在这边!” “头儿,都搜过了!不见人!” 风雨的眉头越来越紧。唉,还是那句话,好的不灵坏的灵,真被他说中了……他这是犯了乌鸦嘴病? 现在他已经有八成肯定,这些所谓的河盗,就是大哥派来杀他的人。 也是煞费苦心,知道近来樊江这段江路不太平,刻意伪装成河盗来上船。等他们目的达成,估计会把所有的痕迹都抹掉,放火烧船吧? “继续搜!一定是躲起来了!” 河盗中有人这样吼着。 这声音很大,随着江风传到甘田田耳中,引发了她的联想。方才风雨说,对方不是为了钱,那是……为了人? 而在船上搜不到的人,就是他们两个了吧?如果刨除有人跳江这个意外的话。 一般来说,这些人应该不会主动跳江。这会儿可是十月天了,江水冷得要命,跳下去泡一会儿就要冻死的。 她不认为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让仇家纠结了这么多人来找自己麻烦。 那……只有一个可能,这些人是冲着风雨来的! “没错,就是这样。” 看到甘田田用唇语无声地询问,他也以同样的方式,苦笑回应。 真是为了这人…… 甘田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个灾星!要不是他,河盗不会来,这船上的水手客人们也不会遭殃吧?虽然他现在救了自己,可是,其他人呢? 然而当前的处境下,她说什么也不好。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想着怎么脱险。 “唔。换个地方。” 风雨忽然凑近甘田田的耳边,对她说:“闭上眼睛,抱紧我,我们要下去了。” 下去? 不是吧,下去被人抓住吗? 甘田田很想问他到底打算怎么样,可是时间紧迫,容不得她再出声。她唯一的选择就是紧紧搂着风雨的脖子,整个人贴在他身上。 反正看了也是害怕,她就听他的话,闭上了眼睛。 甘田田只觉得身边风声嗖嗖,好像是沿着绳索往下滑,又好像是在甲板上滚动了几下。她搂着风雨,风雨也用单手抱着她,在甲板与舱房的缝隙间不停窜动。 光是凭想象,甘田田就知道他们根本是在刀尖上走路,随时可能被人发现。然而……他到底要躲哪里去? 好像过了一百年那样漫长,风雨才停下了脚步。 “好了。” 甘田田睁开眼睛,入眼居然一片淡淡的光亮,原来是已经到了舱房内。她打量了几眼周围,发现这不是住人的地方,宽敞广阔,又有灶台砧板刀具,想来是……厨房? 厨房里一直是烧着火的,灶上总有热水,屋里暖和又有水汽,感觉比在外头舒服多了。 可是,只要河盗危机没解除,甘田田就无法放松下来。 风雨没有放开甘田田,而是单手一钉,五个手指直接钉住了厨房中间的柱子,嗖嗖嗖嗖地带动甘田田往上爬。 片刻后,他们已经坐在厨房顶端的宽大横梁上。从下方阴影看上来,基本上是无法辨认出上面有人的。 “刚才那儿还是危险。”匆忙中,风雨解释了几句:“只要上来个人一看,咱们躲都没法躲。” 一般人,哪能爬到那么高? 不过想到对方是冲着风雨来的,肯定知道以风雨的身手,完全可以躲到刚才那儿,而对方也有同样的人手能够上去。 所以刚刚藏身的地方,的确不安全。这里嘛……起码比刚才那儿多了点隐蔽****? “他们是为了你而来的?为什么?” 甘田田终于有机会问出口了。 “我大哥要杀我。” 哦,他大哥要杀他。什么鬼!他大哥,要杀他! 好吧,又是一出兄弟阋墙的好戏。韩睿的弟弟要抢他的世子之位,风雨的大哥要杀他,这个世界还能不能好了?就不能和和睦睦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吗? 不能。唉。 还是我们甘家好啊!别看我们寒门小户,可我们团结。团结就是力量你们懂吗?你们不懂…… “别说话。” 风雨又一次提醒甘田田,甘田田连忙屏住了呼吸。 不久之后,外面的走廊传来脚步声,随即有两个衣衫破旧的“河盗”走进了厨房。 “唉,是这儿了。也没人呐。” “废话,这不早搜过了……快烧点水。冻死了,头儿要喝。” “咱们大伙儿都得喝点暖水吧,还要熬不知多久呢。” “唉……一间间房搜呗。反正是有人铁铁看着他上船的。刚才问那几个人,也说他就在船上。” “他会不会又易容了?” “刚才那些人,包括死了的,谁没被咱们揪过脸皮?易容早查出来了。他肯定是易容了,但是不在那些人里面。” 易容? 甘田田下意识地斜眼看了看风雨,入眼是一张极为平凡的面孔。这脸……不是真的? 第294章 河盗(四) 风雨继续苦笑,大哥啊,您还真是布下了天罗地网。我换了脸你也能查出我上了船,看来下次又要换张脸了。 不对,是该先把手下里的内奸给揪出来! 不对不对……这些都是后话。重要的是,先脱身再说! 嗯,眼下是好机会……虽然有点麻烦,不过,先动手吧! “呆着别动!” 风雨用唇语警告甘田田,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下一刻,甘田田眼前一花,忽然就不见了风雨的踪影! “呃!” “咕咚!” 两个“河盗”没提防他们寻找的目标就在屋顶上,一时失察,被人从后方袭击了个结实! 其中一个只来得及从喉咙发出一声短呼,另一个,直接就倒下了。 甘田田看到风雨从两人背后分别抽出一把沾满血的钢针,只觉得不寒而栗。好可怕的凶器……直接刺入人的肺腑之间,顷刻毙命。这得需要多大的力气和准头啊? “下来帮忙。” 风雨一跃一下把甘田田接下来,让她快速地把其中一个河盗的衣裳脱下来。甘田田强忍着恶心,把那死尸的外衣外裤剥下,递给风雨。 风雨把那些衣服全套在自己身上,看起来身形又大了一圈,和那死尸的身材倒是仿佛。 他又打散头发,模仿那人梳了个顶上髻,连那人的头巾都用上了。 怎么,他是想假扮河盗,浑水摸鱼? 可是……脸完全不像啊!就算是大晚上的,又场面混乱看不清,差别还是很大! 甘田田正在胡思乱想间,却见风雨走到水缸边,勺起一勺清水哗哗地洗起脸来。 这还不止,在清洗完之后,风雨又从自己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来,在脸上搓搓摸摸。 她好奇地看着他的背影,从后面看,还挺像刚刚那个人的…… 可是正面…… 正面…… 等等! 当风雨再次转过头来时,甘田田彻底被惊呆了——这,这不是那死去的河盗吗? 易容术! 刚才那两人的对话,终于再次在她耳边响起。 真的假的,她居然看到了这种神技? “愣着干什么!” 还好,声音还是风雨的声音,不然她要以为那河盗诈尸了! “赶紧把这两个人藏起来。看,热水烧开了,我得给他们提出去了。” 甘田田手忙脚乱地帮他把两具尸体藏到柴火堆里,忽然说:“你……你提着水出去,想干嘛?” “见机行事。你放心,我会回来救你的。” 风雨不耐烦地说。 “我是说,不如……” “嗯?” 风雨正把灶上的热水提起来,却看到甘田田从腰上荷包里取出一袋三角纸包。 “这是软骨散,这个……是十个人的分量,可能不太够。” “对方一共有三十多人吧?如果给他们都喝下去,效果估计就不太好了,顶多只能让他们手脚发软一下……” “等等。”风雨急忙把那药接过来,追问道:“软骨散……这是蒙汗药?” “是。” 甘田田点点头。 这玩意自从那次姬冰云教会她配方,她用来药倒了谈福谈管事一行后,就经常带一些在身边。 尤其是经历了上回被混混们追杀的事情,这次出门,她贴身带了好多防身的、治病的香药和药粉,简直是武装到了牙齿。 当然,这些东西大部分是发挥不了什么作用的。比如这软骨散,如果没有风雨伪装成河盗,而那些人又要喝热水,她能逼着对方喝吗? “十人份……少了点,我先看看效果吧。” 风雨不抱太大的希望,但仍然是把所有的药粉都丢进了热水壶。为了防止他们喝出异味,甘田田还从厨房里搜出了一包劣质茶叶丢了进去。 “茶叶不影响药效,你……你要小心。” “放心,等我回来!” 风雨先把她放回横梁上,提着热水,转眼消失在厨房门外。 甘田田一个人蜷缩在横梁的阴影里,尽管十分害怕,却是动也不敢动。幸好,她还有一个不会被人发现的小伙伴。 “小姬,你说,那些药能起效吗?” “能吧。这些人,打劫就打劫,杀人就杀人,喝什么热水?多余。” 姬冰云不屑地评论着那些“业余”的打劫者,其实心里却是想着,东拉西扯陪这丫头聊聊天,她应该就不那么害怕了吧。 “不知道……听他们的意思,好像还打算在这船上搜很久……” “我说,小姬,你觉得风雨到底是什么人啊?” “江湖人。” “废话。唉……好吧,我问的也是废话。” 甘田田把脸埋进双膝之间装鸵鸟,希望自己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雨过天晴。 陶桃啊……你可千万别有事…… 风雨提着热水走上甲板,立刻就被“同伴”接了过去。 “叫你们烧个水烧半天!咱们都把整艘船搜一遍了都!” “找到了吗?” 风雨模仿着刚才听到的那人的声音说。 “没有,小子真狡猾,不知道躲哪儿了……要是躲在船底,冻不死他!对了,阿江呢?” “在下头解手。”这理由风雨早想好了。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同伴去给头儿倒热水,只见甲板上好几十号人被团团捆在一起,每个人都面如死灰。 那头儿,有点眼熟啊……哼,可能是在大哥身边跟着做事,被我扫过一眼。大哥啊,你已经完全没忌讳了吗,连和我照过面的手下都能派出来! “行了,都过来灌两口热水,待会继续搜。” 头儿声暴如雷:“就不信不把那小耗子给逮出来!” 你才小耗子!待会我让你死无全尸! 风雨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努力想从这些人的口中得出更多的信息。 哼,喝水吧,喝水吧,多喝点……这群人,根本就不是游龙帮的帮众,起码不是正经入了帮的。不知老大从哪儿招徕到的这群人,还藏得挺紧! 做海贼河盗的,哪个不是快杀快抢快走,还慢悠悠地喝水……喝不死你! 他心里不住冷笑,耳朵却一刻不停地搜集着情报。 厨房中,因为无人添柴,灶火渐渐熄灭了。 屋子再次陷入黑暗,只有灶里的炭火火红火红的,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甘田田独自藏身黑暗之中,真觉得岁月悠长,一分一秒都那么清晰。 好安静啊…… 好像连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都变得更加清晰。 “小姬。” “怎么了?” “要是我在这里死了,你就不能复仇了哦。” “傻瓜。你不会死的。” “谁知道……” “我说你不会死就是不会死的。”口吻急促却并不冰冷。 “好吧。可我害怕呀。” “怕的话……来背书好了。背香方。”姬冰云真是破天荒地为了哄人想出这法子来,自己还挺得意。 “开玩笑!这种时候还要背书!毫无人性啊你!” 甘田田在心中咆哮:“这根本完全不能缓解情绪嘛!” “……那你要怎样。” “嗯,给我讲故事吧。” “讲故事?”姬冰云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声音猛地提高了:“你是三岁小孩儿吗?再说我也不会讲故事。” “你会。” “我不会!” “不管!你必须会!因为我害怕!”甘田田索性蛮不讲理地撒起娇来。她就是害怕嘛,就是要姬冰云哄她嘛!呃,其实这里面还有点逗姬冰云的心情……耶,这样她果然没那么害怕了哦。 “……要讲什么。” 姬冰云,高冷不可直视的姬冰云,曾经睥睨天下的天才大香师姬冰云。 屈服了…… 第295章 小时候 “讲讲……你以前的事。你小时候的事啊。你都没和我说过。” “这不叫讲故事!”某人又激动了。 “……我想听!我想听我想听我想听!” “不讲。” “我害怕!” “……” 姬冰云觉得自己生前死后都没这么无奈过……佛祖啊,我不复仇了,赶紧收了我吧! “好嘛。我想知道多一点你的事啊……” 凭着女性特有的细腻与敏感,甘田田察觉到姬冰云其实已经心软了,便不住撒娇:“讲一点,就讲一点,好不好?” “……我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啊。” “那就说说你小时候学调香的事情嘛,你好像说过,你三岁就识香啦?” “嗯。” 三岁……或许还不到三岁? 姬冰云的记忆被甘田田的话语牵动,忽然飘得很远很远。 “从记事起,我就已经在学调香了……” 他母亲名唤眉娘,自幼在他父亲姬无风身边服侍。彼时,姬无风还未坐上姬家家主之位,只是众多继承人中较为出色的一个,自己也在拼命磨练香道,想要脱颖而出。 眉娘跟随姬无风多年,耳濡目染,也学了不少香道知识。待到生下姬冰云后,她被正名为妾室,姬无风便愈发爱怜她。除了固定到正室屋里歇息的日子,其他时候都在她那儿消磨时间,顺便逗弄刚出生的小儿子。 那时候他已经有了一双嫡出的儿女。长子姬金云在调香上资质一般,长女姬金凤却似乎颇有天分,他也打算刻意培养姬金凤的才能。 可是…… “听说,我满周岁抓周那天,抓的不是熏炉,也不是香饼。” “那是什么?”甘田田随口接话。 “是一本《香典》……” 《香典》是一本香药基础典籍,但凡学调香,必须要先学《香典》,甘田田自己都抄过好几遍。 姬无风看到小儿子抓的是《香典》,高兴得不得了。 因为香薰炉造型趣致,香饼气味引人,姬冰云却不为所动,直取香道之本。 虽说抓周未必有多大预见性,只是一场游戏,姬冰云还是对小儿子的调香天赋充满了希望。 而也正如他所期望的一样,姬冰云还没学会说话,就对调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姬无风更加宠爱他,几乎常年将他带在身边教导。 姬无风本身就是杰出的调香师,又是倾心相授,而姬冰云也确确实实有着远超常人的调香天赋。再加上姬家资源丰富,香料香方随便他使用学习,姬冰云的香道技艺发展之快,简直是前所未见的。 与此同时,本来也被视为天才的姬金凤,不免就被分去了许多关注与资源……虽然姬无风也很疼爱这个美貌聪慧的长女,可她毕竟是个女孩子,不便常常跟在父亲身边,在人前露面的机会也相对少了。 其实,虽然姬无风心里稍稍偏爱天资过人的小儿子,做事却很是公正,对待几个儿女的态度从来是一碗水端平。可是,本来就是嫡出的姬金云与姬金凤,对于姬冰云这庶子竟能和他们平起平坐,甚至更出风头,心中当然是不满的…… 自己真的是笨蛋,不过,父亲也……不聪明。 尽管父亲在家主之位上,雷厉风行,处事英明,可是在家务事这方面,还是没能处理好。 姬冰云也是到了后来,才明白大哥大姐对自己的怨恨,是从他极小的时候起就生根发芽了。 身为庶子,却比嫡出子女更优秀,这就是他的原罪。 “小姬,小姬?” 甘田田知道姬冰云或许也在思索着往事,沉默片刻后才催促他:“刚说到你抓周拿了《香典》,后来呢?一岁就开始学调香啦?” “唔,记不清了。” 姬冰云信口说了些自己儿时跟父亲与生母学调香的趣事,例如把肉桂和藿香搞混啦,煮香料的时候忘记看火,差点烧了屋子啦…… “咦,你也有过这么菜的时候嘛!”甘田田很得意,仿佛抓到了姬冰云的小辫子似的。姬冰云不屑地提醒她,他那时候,才五六岁。 呃……好吧,五六岁是挺小的……自己这十几岁的不能比。尤其是她心虚地知道自己心理年龄已经是个大人了……更不能比啊! 姬冰云断断续续地说着,这些事,他早就忘记了。若不是甘田田今儿提起,他大概很难想得起来。 可是,说着说着,父亲和生母慈爱的面容,仿佛又浮现在面前。 表面上严厉、实际却从不训斥他的父亲,温柔如水、时时关怀他的生母…… 撇开那些后宅里的势利冷言,与心怀鬼胎的兄姐亲戚,他的童年……也不是那么不堪。 甚至,有着不少愉快的回忆——自然是与父母之间的。 姬冰云被仇恨填满的心里,竟涌起了丝丝难言的温情。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 都是这丫头。非要自己说这些小时候的糗事,有什么好说的啊! “……好了,不说了。” 姬冰云说了几件小事后,便住口不语。甘田田再催促撒娇也没用,他就是不吭声了。 “哼,小气。多说点我又不会笑话你!” 甘田田气呼呼地撇嘴,至于她所谓的害怕,嗯……早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而此时姬冰云的心中,却是不住地泛起涟漪。初时只是小小的一圈,像蝴蝶掠过水面。 渐渐的,那波动越来越大,影响越来越深,直触到他灵魂深处。 姬冰云终于知道,自己的心……已经完全对这个少女敞开了。 他那颗冰封的了数十年的,被仇恨的毒液浸透的心,不知从何时起,已经被这个……在他看来既不聪明也不可爱甚至非常平凡的小姑娘,深深触动了。 我的灵魂,注定要和你捆绑在一起吗? 姬冰云发现自己竟然不排斥这种亲昵的感觉。要知道……他的疏离清高,是从上一世起就天然有之,即使亲如父母,他再尊敬爱戴他们,也不会有这种心灵上的亲昵感。 “笨丫头啊……你……” 姬冰云暗暗叹息。 而晨曦,渐渐从木板墙的缝隙里,微弱地透了进来。 天亮了。 外面的情况,到底如何了? 第296章 抵达玉江 当甘田田双脚真正踏上玉江府城外,曲江码头的土地,一种真正踏实的安心感才渐渐传遍了全身,仿若失魂一般的状况终于有所改善。 她这表现还算好的,同伴里的女学徒们,能靠自己走下船的就她一个人。其他几个,无不是互相搀扶着下来的,甚至有人一下船就失态大哭。连本来很坚强的陶桃,都得甘田田扶一把才能从舢板上下地——没法子,姑娘们都受惊过度,浑身发软了啊。 昨夜那一幕幕恐怖的情景,把这些几乎没有出过远门的小姑娘们统统吓坏了。别说她们了,连那些幸存的成年汉子们,又有几个能情绪稳定的?以至于下船时人人争先恐后,都给吓怕了啊。 德灵香坊一行领队的天字号大管事刚下船就直接嚷着,回去的时候一定走陆路,打死也不敢再坐船了。 “田田,你真勇敢。” 陶桃虚弱地靠在甘田田肩膀上,有气无力地说着。“幸好你昨儿机灵,跑到灶房里躲起来了。不然……唉,太可怕了……” “没事了,没事了。”甘田田搂着她安慰道:“你看,客栈来接咱们的马车就在那边呢,咱们很快就能好好休息了。好在大家都没事!” “是啊,真是幸运!” 陶桃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眼角还有泪花在打转,显然真是给吓破胆了。 其他乘客可未必有他们一行幸运。好几个行脚商人因为爱惜随身钱财,被顺手想打劫的河盗们直接一刀一个剁了,然后丢到江里去,连个尸首都没留下。 折腾半天,劫后余生的甘田田等人终于在先前预定好的客栈里安顿下来。躺在陌生的床上,甘田田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陶桃聊天安抚她,心里却在想着,风雨那家伙……到哪儿去了呢? 天亮后,躲在船上灶房里的甘田田好久都等不到风雨折回头来找她,最后等来的却是获救后满船搜人的艄公水手们。 人们发现灶房横梁上有个小姑娘在呼救,忙搬来竹梯把她放下来。甘田田差点没法解释自己怎么爬上去的,只能胡诌说自己心神慌乱下顺着屋里的柱子往上爬,还在梁上看到河盗窝里斗,指使水手们把柴堆里的河盗尸首翻了出来。 多亏她是个年幼的小女孩,倒是没人怀疑她一个人撂倒了俩河盗——尽管其中一个河盗被扒了外套,也没人想太多。主要还是大家都吓得慌,谁顾得上想那些,还是趁天亮快往玉江府赶吧! 和德灵香坊的同伴会和后,甘田田才从陶桃口中得知了昨晚那一出“河盗黑吃黑”的剧情。 陶桃说,大家被河盗赶到甲板上后,就都被捆了起来。那些河盗像是在找一个年轻人,盘问了不少人,又到处搜索……她被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河盗吓得要命,满脑子都是怕被人污辱杀死的恐怖画面,也没顾得上一直盯着那些人看……也不敢啊! 在陶桃模模糊糊的叙述中,似乎是有个河盗提着热水给众人分了,没多久那些人居然就陆陆续续喊肚子疼!被捆着的客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事呢,那分水的河盗忽然就动手了! “田田你是没看见,太吓人太吓人了……” 陶桃不愿多回想当时那血腥的场景,而甘田田已经自动脑补出了伪装成河盗的风雨,是如何凶残地暴起,将那些暂时手脚发软的河盗们逐一杀死的景象。 她是亲眼见过这人出手杀人的,还不止一个。 同样是身手高强,同样是手上沾了血腥,甘田田却觉得,韩睿和风雨……根本不是一回事。 风雨的行事,总透着一股视人命如草芥的危险气息。而韩睿,却并没有这种江湖草莽气。 “也许只是我的主管偏爱吧。”甘田田也不否认自己总把韩睿往好了想,或许是……他从来没有对她不好过,只有“好”,和“更好”吧? 风雨在将所有河盗杀死并抛尸江中后,自己也消失在众人面前。甘田田原来心想,难道这家伙大冷天凫水渡河上岸了?后来找机会问了问船上艄公,那艘河盗的小艇果然不见了踪影,应该就是被风雨驾走了。 这人,把自己丢在横梁上,就这么自顾自跑路! 还说什么“放心吧,我会回来救你的”,骗子!大骗子! 算了……甘田田也明白不好抱怨什么,就算她被丢在横梁上,总归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而当时要不是风雨,自己肯定也没地方逃啊…… 不过话又说回头,这船上的人之所以遇险,不还是因为他吗? 他自己都说了,他大哥要杀他啊…… 甘田田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颈上的木牌,又开始思索着风雨的身份。 那天夜里在甲板上闲扯的时候,他貌似随意地将她所有的身世资料悉数说出,而当她反问他的身份时,他却顾左右而言他,不肯老实相告。 但是,这人是江湖帮会中人,总错不了。自己脖子上这块木牌,到底是……什么来历和名堂呢? “小姬,你知道吗?” “不知道。” 姬冰云很诚实,他的确能看出这是帮会令牌,但也仅止于此了。姬家是调香世家,又不是什么江湖帮派,不要指望他能对江湖事如数家珍啊。 “唉……可惜又不能随便找个人问问。” 如果这回没发生河盗的事情,说不定甘田田真会找人问的。可是经过这事,甘田田察觉到风雨这人很有危险性,那么……自己还是别被人发现跟这种人扯上关系的好! 就像她获救时,也是用胡乱编造的经过来搪塞众人,没如实说出风雨这人的存在。 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她心里有数。被人当成河盗的同伙,绝不是什么好事……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学徒,别惹官非啊。 唉,真是好事多磨! 希望在这次的冬香会上,不要再有什么风波,她脆弱的小心灵经不起折腾了啊! 然而,世间事,往往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虽然甘田田接下来的遭遇,还真不能说“坏”…… 第297章 冬香会(一) 歇息一夜,德灵香坊众人终于稍稍安定了心神,起码表面上的情绪稳定许多。次日早饭时,好几个姑娘还为自己昨儿的失态略略羞愧,不敢抬头见人。 管事和大师傅们,则是庆幸当时匪徒还没来得及抽出手来为难他们这一队人马。否则,要是那些人当他们的面要欺辱自己手下的女学徒,他们却没能护住人,甚至在生死攸关时露出种种丑态……那以后真是不用混了啊! 总之一整天,除了甘田田之外,所有人都处在“后怕”的心理阶段,根本没人提议出门游玩。甘田田也懒懒的,和陶桃以及另外两个女学徒窝在屋里,四个人无聊地玩了半天斗香。 女孩儿之间的斗香小游戏,和她以前在玉江香会上,与那些千金小姐们玩过的一样,抽签答题什么的……虽然难度不大,也算是边玩边学了。只是少了那击鼓传花的彩头,大家轮着来抽题,对了错了都付之一笑。 玩闹间,甘田田不由得又想起上回与文善涟等人相聚时的情景。不知这回是否还会见到她们? 回头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上一次,她是和练初晓在一起,才会和这些人有交集。这回练初晓不在,自己只和香坊的人在一块儿,应该遇不着了吧? 初晓……大半年不见了,她在江南可好? 想到自己好几次用“从练家小姐那儿看到的古籍”来打掩护,甘田田就暗暗好笑。 “看这天气,明儿会更冷吧?” 陶桃把窗开了一道缝,嗖嗖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哎呀,入冬以后最冷就是这些天了……明儿不知会不会下雨?” 甘田田笑道:“别担心,反正听管事们说,明晚的香会是在曲江画舫上的,不在微园里。冷不着你!” “哎,田田,你是去过微园的,给我讲讲上巳香会时的事嘛。都没听你说过。” “对呀……田田,听说你那时还当场闻香辩方了?” “真的吗?田田你太厉害了……” 被陶桃的话一引,另外两个姑娘也不摇签筒了,纷纷来围着甘田田让她说故事。甘田田好无奈,好像你们比我都大啊,我才应该是跟在大人屁股后头去见世面的小屁孩吧? 却不过女伴们的八卦热情,她只好信口讲了一些春天时的见闻,譬如上一季的香品展览啊,歌姬女乐的演奏啊,等等。 陶桃插话道:“好像明儿在画舫上,也有歌姬的表演哦。” “有的吧?那会不会有杂耍?” “要是有皮影戏就更好玩了……” 小姑娘们果然都很容易被玩耍的话题吸引,聊到后来,已经变成了杂耍观感大会,大家接连说起自己最喜欢看的杂耍来…… 甘田田真是哭笑不得。这帮小女孩! “说得你自己不是黄毛丫头似的。”姬冰云冷笑。 她还真不是……犯得着跟这家伙解释么! 哼,我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上辈子什么花样百出的表演没见过?这些个小把戏,完全不入眼啊……好吧,她是不懂得欣赏古典艺术。 然而第二天晚上,跟随香坊管事们来到玉江冬香会会场所在的大画舫时,甘田田还是被这奢华至极的场面震撼了一下。 这是一艘四层高的巨型画舫,船身大小比之比江上载客的大船也不遑多让。整艘画舫都挂满了彩带与花灯,尽管天色已暗,细雨潇潇,仍然丝毫无损这画舫的富丽气象。 朦朦的雨丝,反而将画舫的灯火景象笼罩得愈发堂皇。配合着船上的悠扬丝竹,喧闹人声,简直就像一艘停泊在江上的移动宫殿般,如梦似幻。 还没上船,在舢板上走着,浓郁的香气就随着江风传到众人鼻端。远远的,可以瞥见船上穿梭不休的绮丽女子,笑语盈盈地招呼着客人们。 芳香郁佳丽,宾客乘紫烟,一切都美得那么不真实。 “天香……” 嗯? 甘田田脚步微顿,耳畔姬冰云的呢喃让她有片刻的怔愣。下一刻,姬冰云就解开了她的疑惑。 “这是姬家的船。” 原来如此! 这艘奢华的船,也只有姬家这等家族才能拥有吧。也不是说别的大商家没钱置办,不过观其格调,显然不是一般“有钱”就能弄下来的啊。 “这船还是我父亲从海商那儿买回来的……都这么多年了,保养得不错。” 姬冰云语气淡淡的,然而已经知道他心结怨恨的甘田田,却听出了些许唏嘘。 但是她暂时没空陪他感叹了,因为她已经想到了另一个严重的问题。 这冬香会借姬家的船来操办,那……姬家人肯定是会出现的,她不会又撞上姬宝薰和江雪娇那两位视她如眼中钉的千金大小姐吧? 如今甘田田还不知道,她前些天在街上那场劫难,是江雪娇在背后一手推动的。不过那两人讨厌她,甚至想设计她,不是一两天了。 上次在上巳节香会的时候,她们不就安排了个侍女来引她去微园禁地,想让她倒霉吗?后来又在击鼓传花时找她麻烦,总之就是不让她好过。 决定了,这回冬香会她必须要躲着那群人。惹不起她总躲得起吧? “田田,你怎么了?” 陶桃看甘田田神色有异,还以为她在舢板上走路脚步不稳,忙过来扶着她,又在她耳边细语:“是不是怕上船,想到那天河盗的事啊?不瞒你说,其实我也怕怕的……” 原来陶桃以为甘田田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甘田田苦笑着,这没法解释啊,只能自己小心了。 “怕什么。” 姬冰云对她这种“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态度很是不满。“有我呢。” 我真是谢谢你喔,大师! 甘田田相信有姬冰云在,自己在调香之类的事情上肯定吃不了亏,反正如今大家已经坦诚沟通过,他要帮自己不必再藏着掖着了……可是,大师啊,你一定没看过宅斗文和电视剧……对,就是没看过。 这些个阴毒的女人害人的手段可是层出不穷的。甘田田突然意识到,就算不用阴人的手段,光是表面上的身份,她们都具备了正面欺辱自己的资格啊…… 老天保佑,千万别撞上她们! “甘田田,又是你?” 充满敌意的女声在不远处传来,甘田田立刻在心里把老天爷骂了十八遍。要不要这么巧? 盛装打扮的江雪娇,就站在画舫入口处,冷冷地看着她。 第298章 冬香会(二) 冤家路窄。 当甘田田脑海中浮现出这个词的时候,她一定不知道,此时的江雪娇也是这样想的…… 苏翠影设计陷害甘田田失败,江雪娇已经知道了。尽管这事对她的利益根本没有损害,可江雪娇依然感到了深深的不爽,很不爽! “没用的东西。” 待得苏翠影战战兢兢地辗转将消息递到江雪娇耳边时,江雪娇只冷冷地吐出这句话,心里却连苏翠影都给记恨上了。难得自己撕下温柔娴淑的面具想要阴人一次,居然还被她搞砸了?看来,找机会得先把这傻女人处置了再说。 甘田田这死丫头,怎么老是莫名其妙地走运? 明明只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姑娘,听说原来家里都穷得快去要饭了,却不知怎的……连韩睿都给攀上了! 想到睿表哥对自己冷淡无比,对那丫头却几位亲昵,江雪娇就腻歪得不行不行的。 这也罢了,她又先后得了练家兄妹和玉江香坊坊主的赏识,从上巳香会上大出风头,到被特许进入德灵香坊获得官家身份,再然后,居然……在德灵香坊里头,还出了点小名? 尽管在江雪娇看来,仅仅是个官家学徒的甘田田,无论如何不能和自己这身骄肉贵的千金小姐相比,根本是萤火比之月光嘛。可是,为什么就是整不到她? 她江雪娇一个堂堂江家七小姐,想整个死丫头就这么难? 越是整不了甘田田,江雪娇就越是讨厌她,简直已经成为了心中的执念。 这回冬香会,江雪娇也曾想过会否遇到甘田田,甚至设想了要如何当场给她难堪。不过……哼,没想到,自己才刚上船就见到了这死丫头! 那好,不必再专门找什么时机和借口了,直接把她赶走就是! “你们真是的,什么阿猫阿狗都随便放上船。”江雪娇沉下脸,对守在舢板上船入口处的几个姬家家丁说:“快把她赶下去,别脏了咱们这好地方。今儿可是大日子!” 呃? 几个家丁都认得这是大小姐的好姐妹,江家七姑娘,方才也是被姬家的人送上船来的。那小姑娘是什么人,竟然得罪了江家姑娘? 能被选中放在这种位置干活的家丁,很少有脑子不好使的——迎来送往,那是最考验礼数和眼力、反应的活儿,否则分分钟给主家招惹麻烦啊。虽说门子都是嫌贫爱富先敬罗衣后敬人,可他们也得先分析分析对方的来头。 家丁们一看甘田田,打扮是朴素简单了点,也没什么脂粉装饰,不过看得出绝非婢仆丫鬟之流。而且她还不是一个人,前后都有同伴……还是先看看再说? “江小姐,你不要太过分。” 江雪娇不给甘田田好脸,甘田田也肃然敛容,挺直腰肢直视着江雪娇:“你有什么资格替主家赶客?” 哎呀,你还敢当面顶撞我?你以为你谁? 江雪娇本来是三分怒意,这会儿顿时拔高到了十分,浑然不去思考自己骄横,却认为甘田田不应该反抗。本来就是嘛,她是江家千金,甘田田是谁?替自己提鞋都不配,就该灰溜溜哭着滚回德灵去! “我有没有资格,轮不到你一个野丫头来说。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最后一句话,却是对那些还在观望的家丁们说的。 “这……” 家丁们继续为难中,赶还是不赶?眼看着后面又来了一批客人,被堵在舢板上进不来,原本井井有条的上船秩序开始乱了。他们那个汗啊,心想别惹得管事的来骂咱们干不好活!算了算了,就听表小姐的话,把这不知名的小姑娘请下去吧——他们还真不敢用“赶”这种方式,给人看了,对姬家名声不好! “我们是德灵香坊的人,是被西江香坊邀请来参加香会的。”陶桃适时出声,给闺蜜撑腰:“请问江小姐为何要阻止田田入场?” 德灵香坊一行人是分两批上来的,管事和大师傅们走在前头,学徒们走在后面。江雪娇拦下甘田田的时候,向木荣等人已经被请上船舱大厅了,还真不知道后面的事。 和甘田田一道被拦下的,就是陶桃等一帮学徒。其他人都不明就里,心下惴惴,揣测着甘田田为何会得罪江家的人?一时都不敢出声。 而陶桃可是曾与甘田田一家经历过江允富纵容恶犬咬人那事的,对江雪娇也有点印象。尽管不清楚江家这位看似温婉可人的七小姐,为何忽然会针对起甘田田,但她可不能坐视不管。 虽说她也自认人微言轻,出不了什么力,但帮不帮腔是态度问题! 陶桃的质问很是在理,没有任何理由,江雪娇自己也是个客人,为何要阻止甘田田上船参加香会?就凭她们可能有私人恩怨? 江雪娇冷言道:“因为她不配!” 当众如此表现,和江雪娇素来的言行甚是不符,但她还真是豁出去了要让甘田田丢脸。而且,结合前些天打听到的甘田田在香坊里的表现,江雪娇竟然在想,别让这死丫头又走****运,在这冬香会上再出风头才好! “我不配,你配?” 甘田田本来是个好说话的性子,可遇上事也是从来不会退缩害怕的。明知这是江雪娇半个地头,她还是针尖对麦芒毫不相让:“我是德灵香坊登记在册的官家学徒,不知江小姐可也会调香品香?” 这话立刻把江雪娇气了个脸煞白。还没等她再次反击,甘田田又轻笑道:“听说江家近来倒是开了不少香铺,请了好些有名的掌柜匠人,声势不小……只是家中的公子小姐们,也开始学调香了?真是好兴致!” 她这话一出,德灵香坊的学徒们顿时也倒吸一口凉气,这甘田田好大的胆子……当众扇江雪娇,甚至是江家的脸啊。 不止是德灵众人,连在附近看热闹的人,也带着些令江雪娇不快的口气在议论着:“哦,这就是那江家的人啊……” “哎呀,江家那事……” 江家企图将德灵县民间香业全部收归自家统一经营的事,在整个西江省都不是新闻了。而且他们近段时间来的表现,也有成为笑柄的趋势…… 江雪娇简直要抓狂了,自己明明是要找甘田田的麻烦,为什么变成了被甘田田当众揭疮疤? 第299章 冬香会(三) 德灵香坊一众学徒们眼看着周围人越聚越多,竟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好,只得手心捏汗呆呆看着对峙的两人。 陶桃就算有心替好姐妹出头,毕竟也自知力量有限,还怕自己乱说话给对方提供炮弹,也不敢擅自动作。 不过同时她们也是被甘田田的胆量给震惊了……同为德灵人,自然知道江家的不好惹。甘田田居然敢当面就这么顶回去,还把江雪娇好生嘲讽一顿,这胆子……一般人比不了啊。 姬家的家丁们要急死了,这儿越乱,他们的责任就越大。没法子,赶人吧!唉唉,希望这几个小丫头没啥大来头才好! “把她们都请下去吧,也不知哪来的乡野丫头,别脏了我姬家的船!” 这声音一传来,家丁们顿时感觉肩头一松。好了好了,做主的人来了! 甘田田心里暗叹,都说了好的不灵坏的灵,该来的还是会来…… 只见一名薄施脂粉的华服少女,盈盈走到江雪娇身前,尖尖的下颌以一个高傲的角度微微扬起,满脸不屑。江雪娇煞白的面孔终于有了点血色,居然还委屈地小声唤着“宝薰姐”。 姬宝薰并没有回应她,只是以眼神示意自家下人赶紧动手清场。 虽说她和江雪娇的感情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好,心里甚至是有些看不起自己这“乡下表妹”的,但她同样看不惯甘田田。何止看不惯,年初上巳节香会时,她就是被这死丫头当众狠狠压了风头,以致于精心策划的完美出场成了笑话! 要不是她要忙的“大事”很多,甘田田又一直呆在德灵,两人不曾碰面,姬宝薰早就想教训她了! 刚好眼前就是机会,姬宝薰怎会轻易放过甘田田? 饶是甘田田胆子大脾气硬,这会儿也有点没主意了。强龙不压地头蛇,况且她还不是强龙呢……可也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一众姐妹都被赶下去吧? “走走走,快下去,别再碍着后面的宾客了!” 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丁一逼过来,甘田田这些个纤弱少女哪里顶得住,只得被推搡着往后退。甘田田一咬唇,好汉不吃眼前亏,要不要先避开再想对策? 姬冰云也只能眼看着没法提出什么建议,只心想着,这宝薰丫头跟她父亲一样,都是个嚣张跋扈的主儿啊! “别碰我,我自己走!” 甘田田甩开跟前一个家丁的手,小脸气得红扑扑的,早把姬家江家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才不管姬冰云也受了池鱼之殃呢。 她的同伴都要哭出来了,这叫什么事儿? 正当此时,她后背突然抵上一个宽阔的胸膛,旋即听到头顶传来沉稳的男声:“走什么?跟我进去。” 咦? 她向后仰起头,立刻露出了惊喜的笑容,忙不迭退开一步,在这混乱的环境下仍想行礼:“林坊主!” “嗯。” 林轻扬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示意她紧跟在自己身边,甘田田忙把同伴们都拉上。 “姬姑娘,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林轻扬面对姬宝薰时,虽然态度很客气,但那种长辈对晚辈说话的距离感仍是十分明显。“小徒久居乡下,没什么礼数,若是冲撞了姬姑娘,林某替她跟姬姑娘陪个不是。” “呵呵,原来这是林坊主的门人?倒是眼生。” 姬宝薰也是变脸变得飞快,硬是将满脸的轻蔑收了起来,挤出客套的笑脸,还不得不睁着眼说瞎话。 没办法,林轻扬是玉江香坊坊主,西江省香业内数一数二的人物。就算她父亲姬金云来了,也不能不给林轻扬这个面子,人家都开口说是自己徒弟了啊。 虽然她明知甘田田只是德灵香坊的小学徒,她也不能当众和林轻扬顶起来,否则……周围都是同行,大家身份都摆在这儿,她要是想自己多个“目无尊长嚣张跋扈”的名声,倒是可以一意孤行…… 说起来,姬宝薰是知道一点林轻扬和姬家纠葛的,她很清楚林坊主和她父亲不太对付,私交也不好。可就算这样,她父亲要是知道她没事找事惹上林轻扬,也不会高兴啊。 哼,臭丫头,我知道你是得了林坊主的赏识才进了官家香坊。也罢,先放你上船,再慢慢整治你!这是我姬家的船,不怕整不了你! 姬宝薰递给江雪娇一个暗示的眼神,江雪娇心领神会,也不再做声了。 甘田田一行终于有惊无险地进了天香画舫,几个小女孩都吓得不敢怎么说话了,只说要去找先上船的管事们。 “你们先过去吧。田田,我跟你说两句话你再走。” 有林坊主这话,甘田田只得先目送陶桃等进大厅,垂首敛容低声道:“多谢坊主,请坊主示下。” “嗯,你这丫头……” 林轻扬忽然笑了起来。 “跟我不必如此拘谨,咱们也算是共过生死的。” 林轻扬说的是那次,他们在从莲花寺回城路上误遇匪徒,差点就被那群土匪杀死的事情。那回幸好有韩睿出手,才救回了所有人的性命,不过林轻扬可不知道……这事根本就是韩睿引起的,人家的目标就是小王爷。他们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不好,撞上了。 总之,那次之后,林轻扬可是让人好好送甘田田回香坊,又叮嘱德灵香坊的人多关照她这伤员,可见对她还是很照顾的。 “你近来的表现,我都听申佑说了。嗯,那个沐浴香膏的方子还有成品都很不错。” “坊主谬赞了,田田还只是略懂皮毛。”平心而论,甘田田这话不是谦虚,她觉得自己说的是百分百的实情啊。不过,就算有姬冰云相助,完成香品的人还是她,她的技艺水平其实已经很高了……只是和姬冰云这种过于天才的人物相处太久,感受不到自己的厉害而已。 林轻扬仍是温和地笑着:“已经算不错了。” “不枉我为你讨要个人情,送你进德灵香坊……不过,在下面香坊里,学到的东西毕竟有限。你准备准备,过些日子就到省城来,在我跟前学吧。” 什么? 甘田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主角光环?自己只是做了个沐浴香膏,府级香坊的坊主就要将自己提拔到府城里来学艺……那不是说,匠人的身份,也是唾手可得? 第300章 合适人选 事出反常必为妖。 在极短暂的欣喜之后,甘田田立刻意识到了不妥。 还是她曾对韩睿说过的那句话,世界上,哪里有免费的午餐?有些事看起来不需要代价,那是还没有到付出代价的时候——只看到好处看不到隐患,很容易被炮灰的…… 摸着良心说,甘田田可不觉得自己的表现杰出到,能让林轻扬不管不顾地给她撑腰的地步。 要是姬冰云本尊出手还差不多! 只凭着一场斗香会上的偶然出彩,中规中矩的学艺表现,写了几张香方,制作出比别人稍强一点的沐浴香膏……就让玉江香坊的坊主替自己当众对上姬家,不仅硬说自己是他门人弟子,更是许诺要将她破格提拔到省城来,由他亲自传艺。 根据甘田田上一世在职场打拼得到的宝贵经验,一般这种待遇特别好的工作机会,往往代表着要完成超级困难的工作任务。 林轻扬见她低头不语,还以为小姑娘被突如其来的喜讯砸晕头了,温言笑道:“别担心,我既然开了口,必然不会诳你。你可愿意?” “我自然是愿意的。”甘田田的回应在林轻扬意料之中,不过她下一句就让他的表情瞬间慎重起来。 “只不知,林坊主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甘田田的语气依然不卑不亢,明明是少女轻柔的嗓音,却带着一种超乎同龄人的沉着味道。听到她把对自己的称呼从先前的“坊主”变成“林坊主”,一字之差,却淡淡地拉开了彼此的距离,点出了她的警惕之意。 果然……不愧是他欣赏的好苗子,不但调香有一手,性情为人也够稳妥。 “呵呵,也没什么。” 林轻扬像是很随意地说道:“一会儿或许有些小游戏,你们小年轻之间的斗香……有必要的话,我会推荐你下场的。” “多谢林坊主赏识。”听他说到这里,甘田田已是明白了八九分,说话的语调就更多了些其他的意味——这句话,基本上可以当成反话来听了。 林轻扬还真打算让自己去当炮灰啊。 嗯,问题是,这炮灰,还真是人家赏识自己才给的“机会”,其他人连入场被炮灰的资格都没有。 她地位低微,不清楚林轻扬要跟谁别苗头,然而联想到方才他当众称自己为“小徒”,很明显就是要把自己当成他这一派的牌打出去了。 头痛啊……答应还是不答应? 林轻扬饶有兴味地看着甘田田面无表情的白皙小脸,心想,这丫头倒是很沉得住气。明知道我想利用她了,却半点心里的想法都没露出来……先前从表面上看来,还以为这是个憨憨的小姑娘,没心没肺的。 不曾想,遇上大事她却颇沉得住气呢……要是她能顺利帮自己过了这关,还真该把她放到身边,好好栽培了。 这次冬香会,林轻扬原先是不想来的。 近些日子以来,由于某种缘故,京城里尚香局尚药局出现了一些内斗,几大派系间你来我往的互相出招,连带地方上也不得安宁。 林轻扬的靠山在京城尚药局,那位靠山大人,和尚香局实际上的当家人、大香师姬金凤最近斗得厉害。 于是林轻扬在西江这边也很被动,姬家恼恨他们这一派,所以打算暗地里打通关节,把林轻扬从玉江香坊坊主的位置上弄下去,最不济也要把他从西江省打发走。 反正林轻扬仗着自己靠山不在本地,不怎么卖姬家的帐,在香药经营上很少偏帮姬家人。撤了他,换个听话的自己人,多好? 林轻扬明明快熬够资历,京中也走通了关系,准备直接跳过西江香坊这一步跳到京城去,却被姬家惦记上了。他能不恼火吗? 还好他在西江经营日久,眼线众多,姬家还没来得及动手,他就收到风声了。说起来,姬家人真的不厚道,居然打算买通内贼,向京城那边告状说他侵吞了玉江香坊的公产——真是开玩笑! 自己年纪又不算大,将来前途光明得很,钱财也足够使的……怎么会贪墨这点香料? 林轻扬一边让人看紧了账本和仓库,决不能给人任何机会往他头上栽赃,另一边也在盘算着如何反击姬家。 他并没想过要动摇姬家的根基,这种底蕴深厚的行内世家,不是他一个外地来的调香师能下手的。他只是想要自保,熬过这一两年,熬到京城那边的靠山大人抽出空伸手把他提拔出西江这一窝泥潭。 其实如果有得选,他真想现在就去京城,可惜京城尚药局没现成的位置给他啊! 靠山大人在密函里安慰他,只要他顶住姬家的算计,日后自然会保他前途光明。但眼下,靠山大人是没空来帮忙了……你自求多福吧。 在林轻扬的布局里,今晚的冬香会,是他向姬家反击的第一步。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事要一点一点的做,不着急……今晚只是要用行动来暗示姬家,他没打算屈服而已。 而要是能让姬家当众吃点小亏,失点面子,就更好了。 不过他想是这么想,具体该怎么做,还在斟酌之中。刚好就在这时候,遇上了甘田田。 所以他当机立断,明面上是替甘田田出头,实际上却是先落了姬宝薰的面子。当然,姬家千金的面子,在玉江香坊坊主面前不值钱,这只是连开胃菜都算不上的……嗯,一杯饭前茶罢了。 关键在于,他找到了今晚向姬家示威的合适人选! 甘田田,这个大半年来,他一直在观察着的璞玉,能否在今晚绽放光芒,然后……将那位姬大小姐的风头给压下去呢? 这趟冬香会,姬家之所以肯拿出自家巨型画舫来当场地,还主动提供下仆和酒水饮食,包揽大部分费用,如此慷慨,就是为了要给他们的大小姐姬宝薰造势! 在上巳香会小小挫折后,姬宝薰很快就重拾信心,在接下来的大大小小香会上大放异彩。七夕香会,中秋香会,她都是当之无愧的新秀,屡获好评,每次出手都有令人惊喜的新香。 而这次,知情人都收到了消息,姬家千金将会在冬香会上有更出色的表现——来年春天,她就会带着“天才少女”的华丽名声进京,被姬金凤推荐给太皇太后…… 林轻扬想破坏这桩“好事”,在他看到甘田田出现之后。 第301章 富贵险中求 林坊主记性很好,自然记得年初时,甘田田在上巳香会上令人惊艳的表现,是建立在姬宝熏风头大减之上的。 其实他之后敢于伸手将甘田田拉进德灵香坊,也是因为他自己与姬家关系淡薄。要是换了另一个想要讨好姬家的坊主,就算再欣赏,也未必会这样做。毕竟是有顾虑。 只是他以为姑娘家之间的小争斗,都过去这些日子了,姬宝薰不该反应这么大才对。看来,有些情况他是没收到风啊……这俩小姑娘不对头,绝不是一次斗香上互别苗头造成的。 否则的话,以姬宝薰对自身名声的爱惜,可不至于当众要让甘田田难堪。 既然甘田田小有能耐,又和姬宝薰不对付,那为什么不利用利用她呢? “呵呵,就知道是这样。” 在两人短暂的沉默时间里,姬冰云开口了。 “姓林的倒是打得好算盘,给你个门人的虚名,让你替他下场灭姬家的威风……应该就是姬宝薰了。” “嗯?” 甘田田倒没想得这么通透,她知道林坊主必然是要利用她了,但要利用她做什么,还是有点含糊。 而姬冰云则不然,好歹也是在香道中浸淫一生的大香师,当林轻扬说“有必要的话,会推荐你下场参加年轻人之间的斗香”,他就明白过来了。 为了解释清楚,他不得不多说几句:“上巳香会时你也来过的,这种香会在例行的匠人调香斗香品鉴后,还会有些不固定的小游戏……” 原来,这冬香会在一年中几大香会里算是极重要的,比之七夕香会、中秋香会这些香会规模还要大——上面几个香会,德灵香坊就没派多少人过来,顶多来一两个管事和大师傅走走过场。 而冬香会不仅仅是一场香会,更是西江诸世家、巨贾、甚至个别官员都会来参加的盛会。这跟它举行的时间有关系,初冬季节,正是要处理这一年来方方面面事情以及定下来年各种规划的时候,也是人情走动的良机——马上就到腊月了,那时候就是家家户户忙自家事了,香坊也好、官家也好,都要收工等待开年了啊。 所以冬香会在举办多年后,逐渐由单纯的香业聚会,变成了牵涉极广、影响也很大的活动。当然,名义上的主办方,还是西江香坊,也是由西江香坊坊主谢逸真向各方发出邀请函。香药行业以外的人,是以“品香”的客人身份来参加的,但实际上却是各个小圈子的聚会了。 正因为这聚会很热闹,所以除了歌姬表演和百戏杂耍之外,主办方还要多拿些节目出来调节气氛。 每年的冬香会,有个类似于甘田田上一世所熟知的“年终汇报表演”的环节。由一些各香药世家和著名调香师推荐的出色门人弟子,来几场不那么正式的小斗香,或是单独调香表演……这就是给各家大佬们的福利,明着让他们捧自己的接班人了。 大家同行,很需要这么一个舞台来让自己的后辈展现才华啊,互相捧捧场,很是应该。 但是,水平不够的少年男女们,就算他们有这种长辈资源,都不敢轻易上台。 道理也是显而易见的,调香斗香这些事,都是明里的功夫,众目睽睽之下,当着数百行家想要作假……基本不可能。要是稍差一点,就算人家给脸捧场了,可背地里绝对会被说嘴嘲笑的。 所以每年参加这种“小游戏”的年轻人,真的不多。而姬冰云从姬家拿出天香画舫来招待宾客,以及林轻扬对姬宝薰不买帐的态度,就轻松推断出林轻扬要甘田田对付的人是姬宝薰。 不得不说,姬冰云的脑子还是很够用的,他只是不屑在人情世故上花时间而已…… 对付姬宝薰? 甘田田又苦笑了。 林坊主在姬宝薰面前把自己保下来,是为了让自己去对付她,听起来也是蛮有意思。 尽管彼此在心中都有不少想法,林轻扬和甘田田间的沉默也没持续多久。 “怎么,不愿意?” 林轻扬挑了挑眉毛,心想这丫头要是真猜出了点什么,胆怯退缩了,那就算了。 他也不是非要在今儿坏姬家的事,或者说非要用这种手段……说实话,他对甘田田的天赋是没什么怀疑,但对她目前的调香品香水平,并不看好。这个不看好,是相对于姬宝薰来说的。 前面已经说过,一个调香师的培养,要耗费大量的钱财香料和人力。姬宝薰身为姬家千金,长房嫡女,又得其父娇宠还有大香师姑母亲自教导,有如今的水平是很正常的。可是甘田田,她眼下……拿得出手的,就是那款沐浴香膏了吧? 他都没敢想甘田田能正面赢过姬宝薰,只想着让甘田田机灵点,在暗地里给姬宝薰使点绊子,让姬宝薰没法顺利调香。嗯,这有点阴险,说不出口……所以,如果不能确定甘田田心甘情愿替自己下场,他宁可放弃这机会了。 却不曾想,方才还在犹豫着的甘田田却展颜微笑道:“既然林坊主肯给我机会,我自当尽力,不辜负林坊主的期望。” 这话里的潜台词,林轻扬也听出来了——无非就是,我尽力替您做事,您别忘了刚刚那些承诺的意思。 “很好,那你先回你们的人那儿去吧……一会儿,我再让人来找你。” 初步敲定了人选,他就需要再做点别的准备了…… 甘田田向林轻扬行礼后转身离开。还没走几步,姬冰云就出现了:“嗯,这是个好机会。” “是吗?” “当然了。”姬冰云冷笑起来:“不就是要把那些小子丫头的风头打下去吗……没问题。” 甘田田摇摇头,这事,还是不能看得太轻松了。她相信姬冰云的实力,但她同样明白,这任务的难度,和自己将要遇到的阻力。 在人家的地头上,扫人家的面子。一次也就罢了,又来? 她很担心正面对上姬家后,自己会遭到可怕的报复,就算林坊主肯伸大腿给她抱,都未必能保得住她。可是,要她退缩,当不知道这回事? 那就连林坊主的腿毛都抱不上了! 富贵险中求,反正她都得罪过姬宝薰了,那就索性干到底吧! 第302章 香会开始 天香画舫一层大厅里人来人往,甘田田侧身期间,倒是无人注意到她。跟好几个侍女打探了半天,才找到德灵香坊众人所在的位置,果然是很符合他们香坊身份……就在一层角落里。 天香画舫内部是天井式的结构,除了一层外,都以廊楼模式建造,从楼上可以看到底下的风光。稍有身份的人,都在二层、三层上或坐或走动着。一层大厅中间是歌姬与百戏表演的地方,周围绕着一圈桌椅,招待德灵香坊这些县城里来的同行,或是一些通过种种渠道拿到邀请函的玉江人。 德灵香坊的管事和师傅们,刚从陶桃等学徒口中听说她们来迟的因果,以及甘田田迟迟没有出现的原因。看到甘田田走过来,几个管事不约而同地开始头痛了……该怎么表态好呢? 怪甘田田得罪了姬家?可是人家又有林坊主出头,教训得狠了,她搬出林坊主来撑腰,他们几个地方上的小人物也吃不了兜着走啊。 唉唉唉,这甘田田太能折腾了,难怪是特许入坊的特权人物,不能用一般小学徒的眼光来看待她啊。 倒是身为林轻扬门人申佑申管事比较好开口:“田田,师父他老人家找你说话来着?” 撇开她上船时的风波,先问林轻扬的事情,这切入点也是煞费苦心。既点出了“你刚刚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给你个机会解释”,又问出了众人好奇的问题,林坊主特意把她找过去交代什么呢? 甘田田听话的能力还是不差的,心下了然,轻描淡写地解释了几句。无非是过去偶然与姬家、江家二位千金有些误会,好在林坊主出面替她化解了尴尬,这事不会影响到德灵香坊此行诸事等等。末了,再添上一句,林坊主让我一会儿过去他那边坐坐,还有些事要交代我。 这话听得众人是眼热不已,自己这帮人,包括马上要拿到调香师资格的向木荣师傅,别看在德灵县里倍受尊敬,到了省城却屁也不是。甘田田却显然和他们混的圈子完全不一样了……跟林坊主这么惯熟,还被林坊主当面承认是门人徒弟,就算跟姬家千金有什么龃龉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在众人看来,一般人想跟姬家千金起冲突还没机会呢,虽然这种机会他们也是绝不会想要的,但也从侧面证实了人家甘田田接触的层次不一样对不对? 所以姬宝薰和江雪娇完全没想到,自己本是想当众羞辱甘田田,结果却抬高了甘田田的身份……当然,如果甘田田直接被扫下船去,那就没这种说法了。她们出面为难甘田田,结果却铩羽而归,这才显出甘田田“背后有人”啊。 一桌人随意说笑间,香会来宾渐渐来齐了。这回的歌姬依然是红绡班的姑娘们,方才隐约轻曼的丝竹声,慢慢变得欢快起来,提醒着客人们:香会马上就要开始啦。 “不愧是姬家画舫,的确讲究。” 连性子较为粗疏的向木荣,也低声赞叹了一句。其实人家只是性情比较直爽,审美水平那是很高的——否则也不会成为德灵香坊天字号的台柱了。 甘田田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满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新鲜感,感叹着有钱人真是会享受啊。 且不说那些翩翩起舞的窈窕歌姬,也不说满室装扮靓丽的妙龄侍女,光是这桌上盛着瓜果点心器皿和茶具就够讲究的。 还好,有姬冰云在,她就算对什么好奇,不需要询问别人就得到答案。 譬如那悬挂在画舫大厅上方的诸多香球,也叫熏球,这可是她头一次得见。真是大手笔! 姬冰云还说,像姬家这等世家,往往都在家中设有“四司六局”,即“帐设司、厨司、茶酒司、台盘司、果子局、蜜煎局、菜蔬局、油烛局、香药局、排办局”,人员各有分工,筵席排当,凡事整齐。 不过这所谓的香药局,也只能负责安排燃香熏香加炭烧火,调香什么的,还有别的人手。归根结底一句话,那就是,有钱,任性…… “嗯,果然是见了世面。” 在姬冰云面前,甘田田并不会去考虑什么见识浅薄丢人现眼这种事——反正她习惯了。但是正因为她习惯了,姬冰云反而没了什么嘲讽她的欲望,凡是她问话就挑自己感兴趣的回答,也没什么怪话,比起当初刚刚相识的时候差别可太大了啊。 他们刚用过一轮茶点,听得二楼贵宾席上传来清亮的敲钟声,画舫顿时安静不少。紧接着好些西江香业内的大人物循例说一阵套话,就是那种今年西江香业成绩斐然、诸位同行辛苦、今天好好享受美食美酒、待会有斗香会之类的内容……大家关系的只是谁说了话,还有发言的先后顺序,这关系着诸位大佬实际上的地位排行。 今天府尹老爷没来,只来了几位六品知州,还有一两位致仕的老名士,和上回上巳香会的情况相仿。官老爷们在这种场合是不太出声的,香业这边,代表说话的还是西江香坊的老大谢逸真。 第二个说话的就是林轻扬了,他的话不多,但谁也不敢忽视他说话的分量。在他之后出声的,才是姬家如今的家主姬金云。 姬冰云浮在半空,冷冷地直视着数十年未见的大哥。他当然是看不到这半空中透明的身影的…… 小姬在想什么呢。 甘田田仰着头,看起来是在望向姬金云说话的方向,其实是在看着姬冰云,心里有淡淡的担忧。 他一定还是……很恨他的异母兄长吧。还有,那些姬家人,以及这艘画舫…… “田田。” 申佑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甘田田闻声看去,才发现申佑身后还有个陌生人。 “甘姑娘,林坊主请你到他那边去坐。” 陌生人话音刚落地,甘田田立刻又被同伴们羡慕嫉妒恨的眼神包围了。 还能说什么?走吧……唉……你们别羡慕我,我还不知道林坊主给我挖了多大的坑呢! 可是,明知是坑,也只能往里跳了啊。 第303章 林坊主的小徒弟 “嗯,田田来了。” 甘田田刚被人引入包间,林轻扬便和蔼地向她招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甘田田低眉顺眼地走过去,被自己这突然冒出来的便宜师傅领着朝屋里的“大人物”们行了一圈礼。 能和林轻扬坐在一起的,身份都不会太差。众人见林轻扬如此看重这小姑娘,就算本来对小字辈无感,看在林轻扬面子上也得摆出有德长辈的模样来。 于是甘田田很意外地收到了一堆见面礼……玉江香坊的几名调香师不用说,那都要给自家老大面子不是?其他一些经营香业的商贾,更是不缺钱,随手就从腰间抹下玉佩啊坠子啊什么的送她。 参加这种宴会,大家的准备都很充分,见面礼这种东西怀里都揣得足足的,随时要送出去笼络人情。 甘田田捧着一堆礼物,只敢偷偷看着林轻扬不出声,等他示下。 “呵呵,长辈给你的,收下吧。嗯先让牧文替你收一下。”牧文就是刚才到下头将她请上来的陌生人,年纪大约在二十四五间,看装扮举止,应该是林轻扬的长随。 发达了,甘田田心里暗吐舌头,这堆东西可是价值不菲啊。 不过听这些人说话,好像其中几位对自己也不太陌生,相识见过似的?哦,是了,上巳香会的时候……甘田田终于记起自己曾经出过的风头,难怪这些人没问林坊主收徒的事,大概他们默认自己那时候就被林坊主收入门下培养了吧?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要不是林坊主给她要到了特许入坊的名额,她也得不到进德灵香坊当学徒的机会啊。 而甘田田对屋里的人也不是完全没印象,起码应雨樵和晏碧霜这两位调香师,她是认得的。 晏碧霜显然在玉江香坊里颇得林轻扬看重,主动将甘田田拉到自己身边来坐,也间接给甘田田解了围,她暂时还不知道自己该坐哪儿呢…… “小姑娘,大半年不见,快变成大姑娘了。”晏碧霜笑嘻嘻地拉着甘田田的手低声谈笑,态度好得不得了。甘田田微微笑着没说话,看起来有些怕羞的模样,和她的年纪与外表倒是相符。 她心想年初时见到晏碧霜在斗香会上做评委,那模样也是不苟言笑的,这会儿对自己的态度却如此和蔼,刚刚还送了自己一副好镯子……明摆着是要在林坊主面前讨好她了。 由此可见林坊主在玉江香坊确实是强势人物,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林坊主的徒弟应该不多啊? 而甘田田的猜想,差不多就是事实。 林轻扬自称为调香师有资格收徒以来,正式收入门下的徒弟也仅有三四人。加上申佑这种名义上的门人弟子,也不超过二十个。 那三四名亲传弟子早已出师,其中两个年长的,也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调香师了。近几年来,虽然有不少人给林坊主推荐了些好苗子,他肯收下亲自教导的却一个都没有。 这会儿却特意带了甘田田出来见人,而且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漏过,这不由得引起众人遐思:坊主过去那些都是男弟子,这是准备栽培一个女弟子往宫里送了吗?难怪有传言说,坊主有意往京城发展呢…… 有了这种想法,玉江香坊的调香师们对甘田田态度大好也是情理之中。 林轻扬在一旁含笑看着,心里怎么想就不知道了。但甘田田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这些人对自己不冷不热,那就是明着打林坊主的脸,那时候林坊主的表情可不会这么轻松……所以啊,自己就是个林坊主拿来测试自己权威度的道具,别得意过头太把自己当回事就行。 晏碧霜拉着甘田田轻声问话,问的当然都是些家常小事,比如什么时候到玉江的呀,住哪儿呀……这些事听起来简单,但事实上甘田田心里明镜似的,那都是在打听林坊主有没有让人专门安顿自己呢,还是在试探林坊主对自己的重视程度。 有了这种认知,甘田田也不老实回答,往往给一些模棱两可的答案,譬如“多谢晏香师关心,我前儿刚到玉江,不过吃住都安顿好了,不劳您费心”之类,并没有透露自己和林轻扬是在上船的时候才遇上的。 反正林轻扬都要让自己当炮灰,那自己狐假虎威一下也不过分吧? 林轻扬一边和人聊些香业近况,一边冷眼观察着甘田田。说实话,从申佑时不时送来的信中,他对这小女孩已经了解不少,可现实中的接触并不多。 “嗯,小丫头表现不错。” 在先前的小小“谈判”中,他已发现这女孩儿有着超越同龄人的沉稳。这时细看她在一群陌生长辈行尊面前的言行,虽说略显羞涩些,却是不卑不亢,从容淡定,让人看了很舒服。 这孩子……嗯,要是这回真有好表现,替自己坏了姬家那丫头的好事,倒不是不能好好栽培啊。有这份心机,送进宫里尚香局,似乎……也不坏? 林坊主不愧是根子在京城的名门子弟,一下子思路又飞到京城去了。当然,这只是初步设想,前提是他先扛住了姬家这一轮莫名其妙的攻击,保住自己的玉江香坊坊主位置再说。 “唔,这香茶不错。” 林坊主边想着心事,却还有闲心品鉴画舫侍女送上来的新茶。 “呵呵,这是今年西江香坊新制的香茶,”应雨樵也来给自家坊主凑趣:“用料精致,不过,也太精致了些。” “近来潮流如此嘛。”林轻扬不动声色地翘起嘴角,再呷一口茶。 “是的,近些年用香是越来越讲究精细新奇了,咱们进货也难啊。” 说话的,是一位常年与市舶司打交道的香药商人,姓贾。贾富商等人所做的营生,就是从仅有的几个海港市舶司那边,买下海商们带回来的珍奇香料,然后运到内地来贩卖,赚取一定的差价。 虽说天下三大香药世家占据了香业的大半江山,总要留点汤给大家喝喝不是?不能把一个行业的生意全做完了嘛。不过这种规模稍小的商家,是固定做几种香料的买卖的。 第304章 点香茶(一) 贾富商笑道:“这几年宫里出来的新潮流,又开始讲究前朝的团茶了。这不是难为我们粗人吗?想招待客人喝点好茶,还得在家里养几个点茶的茶娘!” 众人都一起笑起来,林坊主更是毫不客气地说:“贾员外,人家都叫你贾半城,凤荣县里论起豪富谁能和你比?偏还装!” “就是就是!”几个调香师和他都是惯熟的,加上坊主主动开口说笑,更要凑趣了。 贾富商假装苦笑道:“凤荣小地方,好的茶娘难找啊。以前我们县里那位兰美人,哦,就是如今进了林坊主您玉江香坊的兰姑娘,倒是点茶的好手。老朽有幸喝过一次兰美人点的茶,真是回味无穷,三月不知肉味啊。” “你这……说粗人都不冤枉,三月不知肉味是这么用的?”林坊主笑得更欢,事实上有没有这么开心就不知道了。 甘田田耳尖,听到兰影微终于进了玉江香坊当调香师,心说姬家可算把人捧起来了。但眼下她居然不在屋里,那证明……嗯,果然林坊主和捧起兰影微的姬家,关系不太融洽。 “田田,这香茶味道不错吧?”晏碧霜怕甘田田在一边受了冷落,没话找话和她闲聊。 “嗯,这香茶茶芽香嫩,想来制作起来也煞费苦心呢。闻着香气扑鼻,点茶的时机掌握得很好。” 咦?晏碧霜愣了愣,她以为甘田田一个小孩子,就算再有天分,见识也有限……听说这孩子一直留在德灵县里,怎的也能有这般见识?哦……估计坊主在她身上下的栽培功夫,不会少了! 她这却是想错了,甘田田这番点评是来自姬冰云的教导,和林轻扬没什么关系。 团茶的重新流行,德灵香坊里的几位大师傅也有谈论过。姬冰云听说后兴致一来,就让甘田田去外头香铺高价买了上好的香茶回来,把香茶从制作到品鉴囫囵给甘田田讲了好几遍。 不仅如此,姬冰云还现身示范,严厉地“手把手”教会了甘田田点茶,害得甘田田好些个晚上没睡好。 “拜托啊小姬,我又不当茶娘,会品茶就好了,为什么要学点茶?” “连点茶都不会,又怎能好好品鉴?我还没让你学制香茶呢。”姬冰云对她这种半吊子的学习态度十分不满。 甘田田无言以对,还好姬冰云没疯得让她去学炒茶,那可是……完全不属于制香的另一项高级技艺,从学徒到出师没个十年出不来,重点是,炒茶师傅是彻头彻尾的匠人,地位低下……跟调香师比,是一个地一个天。 “唔,田田你倒是有点见识……学过点茶了吗?” 甘田田这话刚出口,林轻扬的问话就跟了过来。众人顿时侧目,敢情林坊主一直在关注着他这小弟子啊?不知甘田田正式行过拜师礼了没,不过被林坊主这般重视,就算暂时只是记名,很快也能正式列入门墙了吧。 要是搁在以前,甘田田怕出风头,说不定要说不会。 然而经过与姬冰云的一连串坦诚交心,更重要的是今晚上船前后发生的事情,让甘田田早已下定决心不再藏拙了。 “学过一点。” 甘田田的回答很谨慎,但在场诸人都听出了其中隐含的味道,因为甘田田在说“学过一点”之后并没有别的补充,那就是说……她还真是学过的,而且估计不止“一点”。 如果甘田田只是粗浅地懂得一星半点,怎敢在这一屋子人跟前卖弄? 林清扬略点了点头,正想说些什么,那名叫牧文的家人又来禀报说,姬家大老爷来了。 姬家大老爷,那不是……姬家当今的家主,姬金云? 只见随着林轻扬说声“快请”,所有人都迅速起身,调整好了迎接姬家家主的表情。 甘田田后退半步,将自己大半身子藏在晏碧霜后面,心下却着实好奇。 小姬的亲哥哥,姬宝薰的父亲啊……是个怎样的人物呢? “林坊主这屋里好热闹!” 姬金云人没到,声先到,听声音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 而看到他本人的时候,甘田田不由得感叹,保养得太好了……不愧是精通香药的大行家啊! 这位年过五旬的姬家家主,外表看来只有三十七八,红光满面,身材颀长,浑身上下透露出强大的自信。衣着饰物虽然光鲜,却丝毫没有时下一般豪富人家的俗气,正是世家底蕴。 紧跟在他身后的,除了一众从人,竟然还有他的宝贝女儿姬宝薰! 甘田田瞥见姬宝薰进来,赶紧再退一步,整个人都缩进晏碧霜后背。倒不是她怕了姬宝薰,实在是……没摸清情况前,最好别给自己招惹麻烦。这一堆人气势汹汹地过来,所图何事? 晏碧霜回头略看了看,以为小女孩没见过这场面,有点怯场了,也不点破。 “呵呵,姬家主太客气了,还专程过来招呼我这闲人。”林轻扬这话是笑着说的,语气也很轻松,眼里却有些难以捉摸的东西。 姬金云假装听不出林轻扬话里的骨头,态度和煦地与林轻扬见礼,又和屋里有点身份的人打了一圈招呼。 “听说小女方才不小心冲撞了林坊主?都是我管教不严,林坊主别和小女一般见识。这不,我听下人来禀报,马上带她来赔罪了。” 说罢,他侧头示意女儿上前。“宝薰。” “林坊主,宝薰不懂事,您别和我计较才是。” 姬宝薰往日的傲气骄横都不见了,正正经经地给林轻扬行礼赔罪,态度端正得都不像她了。 嗯哼?都说了事出反常必为妖,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啊,素来态度嚣张的姬家人这么放下身段……想干嘛? 甘田田暗暗腹诽不已,却听姬冰云冷笑道:“我这大哥,人前最善做伪。他今天肯定安排了不少东西来捧那丫头,怕姓林的坏事呢。” “那他们这是来求和?” “你说呢?”姬冰云一副“你有点蠢”的语气。 甘田田叹气暗道:“好啦,不要这么藐视我,我没你想象的那么蠢。他们这是来示威。” “没错。” 第305章 点香茶(二) 姬家今晚不止拿出天香画舫来待客,还把家里的四司六局数十家人都派了出来,当然不是为了炫耀家势这么简单。 “宝薰啊,你知道为父的苦心。这次冬香会,你可不能出半点差错,否则你姑母那边……” 今晚前些时候,听下人来禀报说大小姐和德灵香坊的小学徒起了冲突,引得玉江香坊的林坊主都来干涉,姬金云特意将女儿叫到跟前来教训了好一阵。 姬宝薰一言不发,并没有为自己作为辩护的想法。回过神来,她也明白自己不该被一个小小的甘田田牵动情绪,那死丫头算什么? “父亲,薰儿知错了,请父亲责罚。” 与表面温柔娴淑、实际草包一个的江雪娇相比,姬宝薰显然更有脑子。不然,她也当不起姬家人的看重。 “哼,不过这林轻扬……” 姬金云见女儿乖乖听训,也就满足地打住。事实上他可是疼爱这女儿,要不是他和姬金凤骄纵,也不会把姬宝薰宠成这样。 在他心里,并不觉得姬宝薰驱赶甘田田有什么不对,甚至还对林轻扬当面压下姬家人的面子略有腹诽。心想你林轻扬一个马上就要滚蛋的货色,连自己玉江香坊坊主的位置都未必能保住呢,在我女儿面前摆什么长辈架子?凭你,也能和我姬金云平起平坐? 不过,想是这么想,他既不能说出来,也不能无视林轻扬的存在。无论如何,姬家打算动林轻扬这事还处于保密状态,他得先把林轻扬稳住哄好了,免得姓林的今天闹什么幺蛾子出来。那就得不偿失了! “行了,你跟我来吧。待会见了林轻扬,略低一低头,事情就过去了,他更不好为难你。今天大事为重!” 姬宝薰咬咬嘴唇,没有反驳父亲让她去道歉的话,乖乖跟着走了。 她要是没有这点见识,当时就不会在林轻扬替甘田田出头的时候果断退让了。况且,父亲话里的潜台词,她又怎会领悟不到? 表面上,他们姬家是大张旗鼓地给林坊主道歉去了。然而,既然姬家先迈出了这一步,那今天林轻扬无论如何不能给姬家甩脸,否则就成了林轻扬没理。 是的,姬家强势就强势在这里——我家姑娘错了,我领她过来道歉,但我这第一香药世家的面子都给你了……你要是不给足相应的面子,那可别怪我姬家翻脸! 所以甘田田才会说,姬家这根本就不是“求和”,人家是来示威呢。 然而表面上,姬家这礼数着实挑不出错来,就算人人都看得出姬家的强势又如何?这就是实力啊。 却说姬宝薰行礼致歉后,姬金云一招手,便有几名衣着体面的婢女捧上全套茶具,摆在包厢小几上。 “今儿这香茶,林坊主可还喜欢?” “不错,西江香坊的香茶,自然是好的。”林轻扬仍是笑得云淡风轻,说话却半分都不示弱。是了,西江香坊的香茶当然很好,但和你姬家有关系吗?难不成是想来吹嘘你家的茶娘点茶技艺高超? “呵呵,是的是的,我平常也爱喝这茶。就为我爱香茶,小女特意去学了点茶,诸位喝的茶就是小女方才点的。” 姬金云也是一副笑脸,比林轻扬笑得还轻松,随口就夸了自家女儿。 “哦,那宝薰姑娘真是孝顺。” 果然以林坊主的深厚城府,都难免有一瞬间的错愕,虽然几乎难以察觉,但还是被姬金云看在了眼里。 林轻扬当然不会是为姬宝薰懂得点茶而奇怪,这位姬家千金号称天才绝伦,香道无所不精,会点茶也是应该的。他是为自己一时没留神,给了姬金云为其女扬名的好机会……这家伙连茶具和侍女都带来了,那肯定还有后手! 正如林轻扬所想,姬金云马上提议说,姬宝薰为了表示对林坊主的尊重和歉意,准备给林坊主和诸位客人点一次香茶。而且,这次的香茶不是西江香坊的产品,而是姬金凤特意从京城捎回来的贡品。 “这一团茶,是太后赐给舍妹的。承蒙太后恩典,又是恰逢今日盛会,就请诸位常常这京里的贡茶……以及小女的手艺,如何?” 能如何?姬大老爷都开口了,大家能拒绝吗? 连林轻扬都难推却人家的“好意”了,虽然他心里沤了个半死。 姬金云,感情你这趟过来不止是想“示威”,还真想让你女儿踩着我肩膀往上爬啊? 这么大张旗鼓地过来“道歉”,又假模假式地表演点茶,用的还是传说中太后恩赐的贡茶……所谓的“诚意”越足,逼迫的味道就越重。简直就是硬架着林轻扬给姬宝薰捧场! 而有了前面的“误会”,林轻扬根本不能对姬宝薰的点茶说一点批评的话,否则……就是跟小辈过不去,没有大家风范……他所说的评价,肯定不会有人用客观眼光来看待了。 再说,姬宝薰敢在这么多行家面前露一手,可见其点茶技艺起码在水准以上。所以,只要姬宝薰开始点茶,林轻扬是不能不夸,其他人是不能不捧场,而姬金云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让这事在会场内散播开去。 冬香会刚刚开始不久,正缺热门话题呢。不用小半个时辰,姬大小姐就能出好大一个风头了。而她今晚还有别的手段没使出来,这不过是“小小的”预热,却能为她下一场的表现大大加分! “你大哥厉害啊。居然能利用先前的一场小冲突……设计出眼下的局面来,林坊主估计心里腻歪得要命了。” 甘田田旁观者清,三两下就琢磨出了双方的心理,不由得对姬金云的心机手段暗暗叹服。难怪小姬被他这哥哥姐姐设计陷害了,只要那姬金凤有不低于姬金云的心计,小姬这种“纯良”的人,输得一点都不冤枉。 “哼,姬金凤,比姬金云要狡猾狠毒不知多少倍。”姬冰云冷然道。 不是吧,那么难对付的敌人,还有在业内崇高的地位与可怕的人脉……你还指望我一个小丫头去把她掀翻……小姬,你太看得起我了! 甘田田没想到,看得起她的,却不止姬冰云一个人。 第306章 点香茶(三) “正好,我这小徒也刚学了点茶。你们两个小姑娘都是天资聪颖的好苗子,不如这就来切磋一番?” 呃? 甘田田猛地抬头,却发现晏碧霜本来挡在自己面前的身影霎时挪开,而她……就这么暴露在姬家众人面前。 一屋子人都目光灼灼地打量着她,有好奇,有疑惑,还有……姬宝薰那充满恶意的眼神,一双美眸像点了火,随时都会烧起来似的。 尽管姬宝薰立刻垂首不再与她对视,甘田田仍能感受到从她身上传来的那似有若无的敌意。 不过那位姬家家主姬金云就没变过表情,还是一副雍容笑脸,甚至主动接话道:“这就是林坊主的爱徒甘姑娘了吧?呵呵,不愧是林坊主千挑万选才看中的,光看这模样就透着灵气。” 姬金云这话听起来毫无毛病,其实句句都不安好心。什么“千挑万选”,讽刺林轻扬门下无人吗?什么“光看模样就透着灵气”,意思是说看起来还行,实际上肯定不怎么样是吧? 不得不说,甘田田说话听音的功夫很是不错,一下子就透过姬金云的客套话看出了他明褒实贬的险恶用心。其实在场的人,也听出几分不对来,但谁也不愿意主动出头去招惹姬家家主了。嗯,怪话就怪话吧,反正……总有坊主出头嘛。 果然,林轻扬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却碍于刚刚姬家人的“低姿态”难以发作。不然怎么说姬金云好算计呢?先踏踏实实地过来示好道歉,就占住了一个理字,让林轻扬难以随便翻脸。 林轻扬轻轻哼了一声,示意甘田田过来,甘田田只得硬着头皮走到他身边。 “正好姬姑娘要点茶,你也让诸位前辈指点指点你点茶的手艺吧。你可愿意?” 甘田田很想说,我倒是想说不啊,您能答应吗?说不得,只能硬上了! 别看林轻扬面子上一点不肯输,心里早预判甘田田的点茶肯定不如姬宝薰了。只是,要让他坐在这儿喝姬宝薰的“道歉茶”,让姬家得尽好处,还不如拎出甘田田来,让她搅和一下呢。 按照林轻扬的想法,甘田田刚才能品出香茶的好坏,说话都说在点子上,又敢于承认自己会点茶,那应该是有点水平的。他也一时没空去想,甘田田这么个小城姑娘哪来功夫学点茶,只是考虑着让甘田田同时点茶的好处。 只要甘田田的茶点得差不多,这屋里大多数是自己人,他又刻意夸上一夸,把她的技艺夸得跟姬宝薰差不多……哼,那时候传出去的,就是姬家千金与林坊主的徒儿都有一手好茶艺,是点香茶的行家,不至于只让姬宝薰一人出风头! 这就把姬金云所打算的,让姬宝薰踩在他肩膀上扬名,变成了甘田田也能搭上顺风车出出风头,最起码是个双赢的局面,自己的面子能挽回不少。 但是……这甘家小姑娘,到底靠不靠谱?自己这算是赌大了! 不过本来林轻扬就指望着甘田田今天替他压一压姬宝薰的气势呢,早晚都是出手,那就现在先来一场吧。 不管姬家人心里怎么想,这个要求是他们无法拒绝的。说不定,姬金云只能让人拿来一套一模一样的茶具,让两人迅速准备好替大家点茶。 连茶具上,姬金云都特意交代了一句不要搞鬼。 那姓甘的丫头算哪根葱,也敢和我女儿比!本来就能赢过她,要是东西动过手脚,让在场的行家们看出来,他姬家的脸真是不够丢的。 能堂堂正正直接赢了,那点小手段,就没必要使了吧? “好了,不过是点一趟茶。” 姬冰云故意把语调放轻松点,给甘田田打气。 “只要你按照我过去教的手法来,不会有问题的……” 事已至此,甘田田也明白自己没有退路,只得沉下心来,拼了。 香药用于饮品食品,在好几代前就已盛行。如古早的沉香水、香蓿饮、紫苏饮、香糖果子等等。而前朝人更是将香茶之道发挥到了极致。 前朝人日常饮茶,并非如大萧人一样冲泡炒制好的茶叶,而是先将茶叶蒸、捣、烘烤后做成体积较大的茶饼,称为“团茶”。 “团茶”使用时,要先将茶饼敲碎,用器皿碾成粉末,再用沸水点冲,称为“点茶”。 加了香药的团茶,不仅芳香宜人,还有理气养生的功效,所用的香药有龙脑、麝香、沉香、檀香、木香等等,也常加入莲子心、松子、柑橘、杏仁、梅花、茉莉、木樨等花果。 前朝著名的贡茶“龙凤茶团”即是当时最负盛名的香茶。此茶常加入少量的麝香和龙脑,形如圆饼,有模印的龙凤图案,分“龙团”和“风团”。前朝有位名家,曾改进了这龙凤茶团的工艺,以鲜嫩的茶芽支撑精美的“小龙团”,据说当时价比黄金。 “太后御赐的这贡茶,比起小龙团也不遑多让,的确是好香茶。” 甘田田刚打开茶盒,姬冰云就忍不住赞叹了一句。 “这茶,你以前品过吗?” “嗯,应该没有……闻这方子,比我以前炮制的香茶要复杂一些。近年来的潮流果然也太……”姬冰云有些不屑地摇摇头。 他没说出口的话,甘田田也明白是什么,无非是认为现在天下香道的潮流都过于追求精美繁复香浓奢靡了,与他所求的“清和之道”不大相同。想想天下潮流都是从宫中传出,而宫中尚香局的掌舵就是那位性好奢侈华贵的姬金凤大香师,不难理解当今这股“歪风”为何而来。 不过这些东西,对眼下的甘田田来说,暂时不在考虑范围内,她只想着怎么先过了这关再说! 看林轻扬的眼神表情,自己要是表现得不好,对不起他的力挺,那……别说当他亲传弟子了,进府级香坊肯定泡汤。能不能保住官家学徒的身份?没了林轻扬的庇护,她能抵挡得住姬宝薰和江雪娇这俩疯女人吗? 所以,她必须要拿出全部的本事来啊…… 第307章 点香茶(四) 数代以前,茶道以煎茶道为主。 到了前朝,茶道发生了变化,点茶法成为时尚。和之前的煎茶法不同,点茶法是将茶叶末放在茶碗里,注入少量沸水调成糊状,然后再注入沸水,或者直接向茶碗中注入沸水,同时用茶筅搅动,茶末上浮,形成粥面。 前朝,朝廷在地方建立了贡茶制度,地方为挑选贡品需要一种方法来评定茶叶品位高下。根据点茶法的特点,民间兴起了斗茶的风气。 斗茶,多为两人捉对“撕杀”,三斗二胜。 决定胜负的标准有两条,一是汤色,二是汤花。 汤色即茶水的颜色,以纯白为上。青白、灰白、黄白,则等而下之。色纯白,表明茶质鲜嫩,蒸时火候恰到好处,色偏青,表明蒸时火候不足;色泛灰,是蒸时火候太老;色泛黄,则采制不及时;色泛红,是烘焙火候过了头。 汤花是指汤面泛起的泡沫。决定汤花的优劣也有二条标准:第一是汤花的色泽,以鲜白为上;第二是汤花泛起后,水痕出现的早晚。早者为负,晚者为胜。如果茶末研碾细腻,点汤、击拂恰到好处,汤花匀细,好像“冷粥面”,就可以紧咬盏沿,久聚不散。这种最佳效果,被称为“咬盏”。反之,汤花泛起,不能咬盏,会很快散开。汤花一散,汤与盏相接的地方就露出“水痕”。 然而到了本朝,品茶渐渐开始以冲泡为主,过去的煎茶法点茶法都不再盛行。这几年由于宫中贵人们喜好“崇古奢侈”,才又有人把多年前的点茶法发掘出来,但要说推广……范围还是小。 所以,姬家人并没想到甘田田这小城姑娘,居然也有一手好茶艺。 姬家的两名侍女跪坐在小几旁,转动碾磨,为姬宝薰与甘田田磨茶。 另又有侍女伫立桌边,看守着煮水的小红炉,随时听候吩咐。 姬宝薰看也不看甘田田,暗自告诫自己,别再为这卑微的黄毛丫头乱了心神,只要按照自己往常点茶的规程来就不会出错。 其他的,不用去管,父亲大人定会为自己做主! 而甘田田这边,也早将屋里众人当成了透明,只全神贯注地,看着小几面上的茶具——事实上,她眼神的焦点,是在与她相对而坐的姬冰云身上,只是大家看不到这位大香师的存在罢了。 “很好。” 即使只是虚无的魂魄,姬冰云的姿态仍如谪仙一般优雅出尘。 “你平时已经做得足够好,现在,听我的。”他扬起了手,指向桌上的茶具。 屋里安安静静的,只剩下炉上沸水开始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 茶娘点茶时,身份再高贵的茶客们,在旁欣赏的茶客们要尽量保持清净,即使交谈也要降低声音,否则失去了风雅的仪态。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谁丢得起这个脸? 但这会儿安静的众人心里却是各念各的经,比如林轻扬和姬金云二人,就在思考着如何与难缠的对方进行下一步的较量。 不过到了二人的境界,也不至于把两个姑娘家这种小小的斗茶场面看得太重,所以表情还是非常放松。 只是,随着时间逐渐流逝,两人看向甘田田的眼神,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林轻扬惊喜地发现,甘田田真没说大话,她确确实实是点茶的好手! 无论是茶水沸腾的火候与点茶的手法,水冲入茶碗后搅打香茶的力度与姿态,都是恰到好处,基本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原先众人看甘田田,不过是个衣着素雅、面容清秀的寻常少女,与美艳贵气、珠翠满身的姬宝薰,在外形气度上相比,确实略显不足,气势上就被压了一头。 然而当她开始静坐在小几边开始点茶,那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竟是不带一点烟火气,让人渐渐忘记注意她“寒酸”的外表,只觉得无比赏心悦目,一点也不比姬宝薰差! 甚至在晏碧霜等几名调香师眼里,这小姑娘的点茶手法,比姬宝薰还舒畅大气些,绝不是仓促之间练出来的,起码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苦修。 其实,能满足姬冰云“做得足够好”的标准,甘田田真不知付出了多少时间和汗水啊……普天之下,比姬冰云更挑剔的调香师,或者说比姬冰云更挑剔更严苛的人,还是比较少的…… 更别说姬冰云此刻就在她面前监督着她,每每先半步地提醒她动作,还有比这更专业的现场指点吗? 前文说过,点茶只在本朝一些文人与调香师之间流行,是很小众的东西,肯在这上头下功夫的人真的不多。 姬宝薰的确是学过点茶,也学得很好,然而她“学得很好”的东西实在有点多。 她学点茶,更多的是为了应付京城和宫里那些贵妇人,讨得她们的欢心,却并非为了与调香师斗茶。姬宝薰是个很骄傲的人,又喜欢别人称赞自己“一学就会”,所以每跟一位师傅学习调香或别的技艺,总一味地求快,三两天就要出成果,以便她向父亲和同族炫耀她的“天下”。 精擅点茶的茶娘们哪敢挑剔姬家大小姐学得不够好?每教一次就要夸她无数遍“悟性高”,这样才能拿到姬家更多的赏银不是?谁吃饱了撑着的,让姬家大小姐一遍又一遍倒茶重来,倒茶重来…… 而姬冰云教导甘田田,则是甘田田点了数十次,才能得到他一句“过得去”。 两人天资相近,各自的师傅层次不同,下得苦功更是有差别,那结果呢? 结果还没出来,但从两人点茶的手法与姿态上,大家已经看出了细微的差距。 这个叫甘田田的小女孩,竟比姬家千金的点茶技艺更娴熟! 姬金云镇定的表情,出现了难以察觉的细缝。 哼,不过是装装样子,她的茶汤未必有多好…… “刷,刷,刷”,轻轻的打茶声,如同清雅的音乐,一下又一下地响起。 甘田田的姿态更悠闲了,手中的茶筅,非常有规律地舞动着。 茶筅是打茶的工具,有金、银、铁制,大部分用竹制,文人美其名“搅茶公子”。水冲入茶碗中,需以茶筅拼命用力打击,就会慢慢出现泡沫。 第308章 偶遇陈大姑 姬宝薰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输了。还是输给了她最讨厌的甘田田! 是的,没人说她点的茶比不上甘田田,大家都风雅地微笑着品茶,赞叹太后的恩典,说两个小姑娘点茶都像模像样的,长江后推前浪云云…… 全是滴水不漏的场面话,可是姬宝薰真切地明白,自己就是输了。 没错,她是学得急躁了些,点茶手法有点中看不中用,但品鉴的眼力却是一等一的。 香茶的优劣,以沫饽出现是否快,水纹露出是否慢来评定。沫饽洁白,水脚晚露而不散者为上。甘田田出沫比她快,汤色比她清,茶香比她浓,茶乳融合,水质浓稠,饮下去盏中胶着不干,“咬盏”极佳,堪称完美。 闲暇时,姬宝薰在姬家与众多堂姐妹们也曾斗茶,而她自然是永远的赢家。她骄傲地认为,在西江地界上,不会再有同龄人能胜过自己。否则,她也不会选择这个场合,在玉江香坊这些大佬面前展示自己的才艺。 可结果却是,她输人一筹,给那甘田田当了垫脚石! 就算所有人当面没说什么,但姬家父女心知肚明,林轻扬才不会放过这个替他所谓的徒弟宣扬名声的机会! 他在外或许不会说姬宝薰不如甘田田,但肯定会说甘田田各方面天资技艺都不逊于姬宝薰——甘田田算什么东西?乡下来的寒门丫头,拿声名显赫的姬家千金来衬托她,真是太便宜她了! 点香茶虽然不算正儿八经的调香,却也是香道中的一门技艺,而且正符合当今的潮流,颇受关注。 姬金云这下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早知道就不来点香茶这一招了! 明明是想给女儿涨名声来着……唉! 关键在于,这屋里不止玉江香坊的人,还有其他人呢,姬家再强势,也管不住人家的嘴不是?人家夸他女儿也夸那甘田田,他能说什么?说人家不该夸? 当姬家一行人离开后,林轻扬立刻笑容满面,直接冲甘田田缓缓点头,鼓励之色溢于言表。 好,好,他果然没看走眼! 还好今天甘田田在场,不然,那姬宝薰就要独自出风头了,哼! 这下估计姬家都懒得往外宣扬这事了吧?他们大力吹捧的天才少女,跟个小地方来的学徒斗茶,还“平分秋色”,呵呵……这种场合下,姬宝薰没有大胜,那就是吃亏了! 甘田田显然也懂得其中关窍,但她并没有露出得意忘形的模样,只是微微颔首,模样十分谦逊。 晏碧霜又上前拉着她的手夸了她半天,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冒,搞得甘田田还真是不适应。 呃,难道是自己被小姬挑剔批评惯了,人家偶尔对自己说说好话自己反而不知该怎么接口?这种心态也是蛮奇怪啊…… 这段小插曲并未占去太多的时间,但冬香会的气氛是越来越热烈了。从包厢敞开的几面大窗可以看到一层的歌姬表演已经进入高潮,再过一会儿,正式的斗香就要开始了。 “好了,我们到四层去吧。”林轻扬起身,玉江香坊的几名调香师赶紧跟上。那些香药商人却没拿到斗香会的邀请函,只是一齐起来目送香坊诸人离开。他们今晚也有不少活动呢,待会还要去与其他同行谈谈生意,忙得很! 甘田田肯定是要跟过去的,事实上晏碧霜就一直拉着她的手,亲热得不得了。而且,晏碧霜还很贴心地要带她先去洗手,说待会斗香会时间长,一时半刻出不来。 甘田田一个小菜鸟,当然是前辈说什么就听什么了。两人一块儿到画舫那舒适干净得完全不像净房的净房洗了手,出来的时候,甘田田意外地遇上了熟人。 “陈大姑,您也来了?” 甘田田惊喜地喊住了前面的身影。 陈大姑一回头看到甘田田,素来冷淡的表情也在顷刻间变得柔和起来。同为女调香师,晏碧霜和陈大姑有过几面之缘,这时陈大姑也赶紧向晏碧霜行礼。 论年纪,晏碧霜比陈大姑要年轻些。但晏碧霜早就是玉江香坊的调香师,陈大姑却还是一个民间香坊的管事,自然得向晏香师问安了。 晏碧霜见陈大姑和甘田田像是要多聊一阵子,也很善解人意,交代甘田田该如何上楼后,先一步离开了。 “大姑,我可想您了!”不熟悉的晏碧霜一走,甘田田马上换了一副表情,嬉皮笑脸地挽上了陈大姑的胳膊:“听说您也是调香师啦?恭喜恭喜!” “小丫头,还是那么调皮。” 陈大姑亲昵地刮了刮甘田田的小鼻子,心中生出微微的暖意。 她天生性情清冷,在郁金坊里也以严厉著称,旁人都觉得她难以亲近。在香坊之外,她也没有多少亲朋好友,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 没想到,却和甘田田这机灵鬼投缘,也是难得。 “嗯,我已经是调香师了,刚上了名册。”陈大姑自矜地微笑,眉宇间自有一股淡淡的傲气。比起别的调香师,她出身、师门都不算太好,年纪也偏大了些,能有今天,全靠自己一手一脚拼尽全力得来。这使得她看着同样寒门出身、甚至比她当初的起点还要更差许多的甘田田,有种难言的亲近感。 也许是因为,甘田田是她眼看着“成材”的。她看着她,从一个完完全全的外行小白,在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里,竟变成了与府级香坊名香师携手而行的人物,简直是传奇一般——这孩子,只用了别人几分之一的时间,就跨过了多少人都跨不过的鸿沟。 这还是陈大姑没看到刚才那场斗茶,否则更要惊叹甘田田的成长之迅速了。 “好姑姑,斗香会快开始了,咱们一道上去吧?” “不了,我还有别的事。”陈大姑没说什么事,正想与甘田田道别,忽然记起一桩事来,眉头微皱。 “嗯,田田,我跟你说件小事。” “什么?” “那个苏翠影……” 原来,苏翠影现在也已经离开了郁金坊,大家都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她这种半途回家的学徒工,那是年年都有,毫不稀奇。 第309章 欺人太甚 苏翠影在郁金坊的人缘并不好。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她本身就是个势利之人,又往往自视甚高,还常捧高踩低,趋炎附势,就算是她那个小圈子里的人都不待见她。 所以她走后,也没什么人谈论她。只是偶尔有一次,和她同屋的姑娘在闲聊时说,那苏翠影对甘田田怨念真大啊,甘田田都离开郁金坊那么久了,苏翠影还在私下里老说甘田田坏话呢…… 又有人附和说可不是嘛,有次还听她说不能让甘田田好过什么的。真是痴心妄想,人家都是官家学徒啦,你苏翠影算什么呀……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段对话,却被路过的陈大姑听在了耳朵里。 要不是涉及到甘田田,她才懒得听这些小女孩儿闲扯。但是甘田田却是她为数不多发自内心欣赏爱护的小字辈,听到这些话,自然而然就留在了心上。 这会儿见到甘田田,便将这件小事对她说了起来。 甘田田先是愕然,随即苦笑道:“我也不知怎么得罪这位姑奶奶了,她也真是……” 尽管时间紧迫,她还是简单地将苏翠影那次在街上拉着自己乱逛,结果害她差点被小混混欺负了去的事情说了一遍。关于风雨的事,却被她忽略过去了,只说自己最后靠脚力跑掉了。 陈大姑听得眉头大皱,虽然甘田田拿不出有力的证据,可是……这事情里的确透着古怪,真的非常像是一个陷阱!那苏翠影…… “我真弄不清楚,她这么折腾是想做什么?光是害我有什么好处?” 甘田田问出这话,可见对苏翠影的为人也有一定了解。苏翠影这人会光损人不利己吗? 陈大姑沉吟片刻,犹豫了一下,终是压低声音在甘田田耳边说:“听说这苏丫头在郁金坊里极巴结魏管事,而魏管事……不知你听说没,他与江家的几位管事,交情极好,所以坊主才……” 陈大姑这几句话,没头没尾,可甘田田还真是听懂了。 敢情陈大姑也听说了自己上船时,被江家千金刁难的事? 苏翠影——魏管事——江家管事——江雪娇…… 所有的线索在一瞬间打通,甘田田讶然抬起头,却发现陈大姑只是拍拍她的肩膀便匆忙走开了,显然是真赶时间。而她,也必须马上到会场去了。 今天陈大姑能跟她说这些话,也是担了一定风险的。毕竟无凭无据,全是自由心证,然而在她们一大一小这俩明眼人心里,这件事……可能性很大! 甘田田一面往四层会场赶去,一面心里再把事情前前后后过了好几遍。 魏管事的事并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他是因为勾结江家,背叛了郁金坊,才会被陈坊主开除的。 苏翠影通过魏管事搭上了江家的线想要上进,而江家,应该说是江雪娇的条件,就是要……害自己吗? 江雪娇,你欺人太甚! 那天的事情可不是小事,出动了那些个地痞混混,要恨自己恨到什么地步,才会设这么一个局?在德灵城里,自己的仇家可不多,数来数去,也就这位江七姑娘最恨自己了——韩睿可是当着她的面亲近过自己,故意落她面子,而且,江雪娇想要嫁给韩睿的事,韩睿也没瞒着她。 被嫉妒蒙蔽了双眼的疯女人啊。虽然说韩睿确实向自己表白过,可江雪娇你也不可能全知道我们的交往,顶多就是因为你想嫁的男人亲近过别的姑娘,就非要置人于死地? 而且,今晚甘田田上船时被江雪娇联合姬宝薰刁难,也从另一方面印证了江雪娇对她的恨意。 这样的毒妇……自己该找个什么机会整整她呢? “田田,这边。” 甘田田本以为自己来迟了进不去,结果晏碧霜竟还在会场门前等着她,真是好大面子! 来来往往的诸位行业前辈都对此侧目不已,这小姑娘谁?让玉江香坊的晏香师这么热情,甚至有点巴结的味儿,不是哪家千金吧?姬家的人?可看打扮,有点朴素啊,身边也没个丫鬟跟着,不像是太有身份的姑娘。 “这是我们林坊主的爱徒。” 晏碧霜很能领会领导意图,知道甘田田刚刚在小包厢里给林坊主挣了面子,林坊主很开心,所以也不怕替甘田田宣传宣传。 果然,众人看着甘田田的眼神就不太一样了。哦,别看人家年纪小,师出名门啊,那将来前途肯定不错了。这时候,年纪小反而成了甘田田的优势,因为年纪越小,代表着将来发展的空间越大。 晏碧霜将甘田田安顿在“闲杂人等”那一堆里,才回到自己的位置。谁让甘田田只是学徒呢,能进来观礼就不错了,玉江香坊那边没空位置啊——除非她肯在林坊主后面站到结束,但林坊主却已经提前告诉晏碧霜,让晏碧霜随便给甘田田找个地方落座。 “夜还长着呢,别累着孩子。” 这是林坊主的原话。 听听这话,晏碧霜都要嫉妒了。别看林坊主平时脾气似乎不错,实则对下属门人要求极严,也不好亲近,却对这甘田田如此爱护。唉,自己怎么没遇到这么呵护徒弟的好师傅? 事实上,晏碧霜的想法有点偏差,因为林坊主的真实想法是:要让甘田田保持良好状态,否则待会怎么再次搞风搞雨,破坏姬宝薰的好事呢? 甘田田坐下后没怎么注意周围的人,不过大概知道,这些都是原本不够资格进场,然后和自己一样因为这样那样理由进来的,其中确实也有不少是一些名香师的门人学徒。 冬香会上的斗香,这可是增长见识的好机会。小匠人小学徒们能找到空隙进来,都挺开心的,都屏住呼吸等待斗香开始。 甘田田还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身边的空位上却不知何时多出个人来。她也没太在意,只是片刻之后,她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咦,这声音是…… 第310章 再遇风雨! 风雨! 甘田田猛然抬头,却看见了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庞! 怎么回事? “是我啊。” 声音熟悉面容陌生的某人,一脸和煦得近乎诡异的笑容,让甘田田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 上一次见到那家伙,好像……是个长得挺普通的少年人,十八九岁的年纪,丢人堆里根本认不出来那种。路人甲得不能更路人甲。 而眼前这人,看起来却有三十多了,唇上还蓄着齐整的小胡子,锦衣玉佩,身形圆圆,好像个家境殷实的小富商。 哦…… 还好甘田田挺机灵,一下子想起来,这人会易容! “你……又换脸了?” “唔,换脸这个说法,我喜欢。” 浑身上下写着“和气生财”四个大字的某人,很得意地低声笑了。他们周围的位置空着好几个,彼此低声谈话倒不怕别人听见,再说别人的注意力都在其他地方呢。 “你来这儿干嘛,不会想闹场吧。” 甘田田想起他上次“换脸”后,把那堆河盗全部杀死的事情,一时间竟无法将那血腥暴力的凶徒和面前这个小商人联系在一起。 风雨又笑:“哎呀小姑娘,你对我态度很不好啊,这是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吗?” “对哦,我可不止救了你一次,是两次呢。你就不能对我客气点?” ……尽管他说的是百分百的实情,甘田田就是没法对他有任何感恩的心情啊! 她没立刻尖叫着跑开,都已经很给面子了。谁能淡定地面对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恐怖高手啊? 甘田田没有亲眼看见那夜风雨乔装给河盗们下药后逐一屠戮的情景,可从陶桃转述时面上惊恐的表情,已可知当时的可怖。而第一次见到风雨时,他一抬手就直接将比他个头粗壮太多的地痞撞死在小巷墙上那幕,始终紧刻在她脑中,此时她鼻端好像还能嗅到当时的血腥气息…… 这是一个视人命如粪土的亡命之徒,再嬉皮笑脸也掩饰不了他的冷酷与残忍。 “……你不是尾随着我上来的吧?”想到这可能性,甘田田已经腿软了。 风雨愣了愣,玩味的一笑说:“嗯,你说呢?” “……别吓我。” “唉唉,真不好玩,小姑娘胆子不像我想的那么大嘛……别怕,我还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 甘田田松了一口气,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也对,自己有什么价值让人家特意乔装追着过来啊? 风雨看她故作镇定其实十分纠结,心里觉得很是有趣。有心想继续逗逗她,想到她脖子上那个令牌,再想到韩睿,终于暂时放弃了这个念头。 今天风雨上船,是来和人接头谈生意的——嗯,虽然不是太正当的生意,但也跟杀人放火关系不大。 是洗赃。 韩睿退回给他的那一半,从方正才库房里搬出来的“黑货”,他就没打算带走,而是想在西江省直接化整为零,把什么珠宝首饰古董之类的都变成金银,再换成钱庄的票子。 他需要的只是钱,而且是不会成为自己累赘的钱,因为他想做的事情还挺多呢——譬如培植自己的势力,对抗大哥一拨又一拨明里暗里的攻击,以及将来有机会的话,把那个名义上叫大哥的人干掉…… 要化整为零把货出手,就得耐心点慢慢来,联系不同的买家将货物一批批吃掉。他孤身一人从德灵县搭船到玉江府,就是为着这事。 哼,谁知竟走漏了风声,引来大哥的人扮成河盗来追杀他? 还好那天晚上有这小丫头的一包药,将所有人都暂时药软了,他才好下手……好吧,自己跟她扯平了,风雨在心里耸耸肩。 他现在的“身份”是一名珠宝商人,号称自己从东南市舶司那边贩来了不少波斯胡的珍奇珠宝等等,也联系上了几名买家。别的生意都谈妥了,就是有两名买家是西江香坊的调香师,说要在斗香会结束后才能跟他继续谈。 那他就索性在斗香会这儿呆着,等他们的消息……正无聊呢,却发现甘田田被人从门口引了进来,还有好些人在谈论她的来头。 哦,这小丫头的后台是玉江香坊的那位林坊主,这是风雨曾经“顺手”调查到的。不过,居然这么得师门宠爱?不错嘛…… 明知她不可能主动认出自己,素来独行独往的风雨,不知怎的却偏要来跟她闲扯几句。 大概是跟这小姑娘“共患难”过吧?唔,实际上,风雨从不管别人死活,居然一连救了甘田田两次,在他的人生中也算是异数。 所以他对甘田田,就有了那么点特殊的感觉,说是亲切感?好像又不是,可能只是单纯的…… 好玩吧。 甘田田不想知道风雨为什么会在这里,只要不是找她麻烦就行。 她进场的时候已经很迟了,刚和风雨闲扯了这两句话,那边参与今天斗香的匠人们就陆续上场。 和上巳香会时相似的流程,第二次看到斗香,甘田田已经没有了当时那种惊奇的心情。然而还是觉得很有趣,和在场的大多数人一样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八九位匠人品香、调香、谈香,渐渐地就忘记了身边这“不和谐”的存在。 风雨也没说话,坐在位子上若有所思地时不时打量身边这小丫头,脑子里想的却是:韩睿和这丫头关系不太一般,如果顺手的话,帮帮这丫头卖卖人情,将来还能跟韩睿敲诈出不少好处来吧? 他却不知道,就在他头顶侧方,有一道透明的身影正在凝眉抿唇,紧紧地盯着他,表情紧张。 姬冰云从风雨出现时起,就猛然紧张起来,此时更是忍不住现身死盯着对方,生怕他突然做出什么不利于甘田田的行为。尽管姬冰云无法对他有实质上的举动,却时刻警戒着,好随时提醒甘田田。 并不止甘田田一人害怕风雨的凶残,姬冰云同样对这人的手段印象深刻。 这不是个好人!比韩睿更危险了不知多少倍! 第311章 以画入香 姬冰云不喜欢韩睿,很不喜欢很不喜欢不喜欢到了极点,恨不得韩睿在京城被他那继母夺了继承人之位扫地出门。 可是姬冰云却能肯定,韩睿不会伤害甘田田。绝不会。 眼前这杀人如切菜斩瓜的家伙,却让他感到极度的危险。他甚至有一刻想让甘田田放弃观看斗香,直接离开这里,别再和这人发生什么联系。 他身上那股危险的气息……简直要化成血色的黑烟冒出来了。 “哎,小姬,今天的匠人们好像没有上回上巳节那些有意思嘛。”甘田田看了半天也看出门道来了。今儿气氛挺热烈,匠人们也都拿出了自己的拿手绝活看家本领,看得出很好很努力了……可是,就是没有让人觉得眼前一亮的新东西。 姬冰云淡然道:“你以为这行里,有多少人能成为调香师?” “香药行里,九成都是庸人,最后能成为调香师的,根本没几个。上回也就是那个兰影微有点意思,其他人也不过尔尔。” 甘田田却不知是自己跟着姬冰云太久了,眼光不是一般的高。西江香会上的斗香虽然已经是行内的高水准,但能跟姬冰云比吗? 就像她觉得自己点茶的水平尚算过得去,实际上却比姬宝薰这姬家大小姐还要更胜一筹。别人是坐进观天,学了点皮毛就觉得自己如何了不起。甘田田是正好相反,从入门起就跟最顶尖的大香师学习,却始终认为自个是个新手菜鸟……被姬冰云碾压惯了啊。 她认真想想,恍然大悟,难怪自己平时觉得德灵香坊里那些大师傅,除了向木荣调香的确很有一手,其他人也就那样……原来不是人家不行,是自己眼光太高了? 呃……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咦?” 甘田田正感叹呢,忽然看到江雪娇的身影在场中一闪。 她早见到这女人了,只是江雪娇一直挨着姬宝薰坐在一堆姬家人身边,她也没打算去跟那些人照面而已。难不成要她跳到江雪娇面前踹她几脚,骂她干嘛要设计害自己? 虽然她很想就是了…… 不过看到江雪娇站起来走动,甘田田又想起年初时的“趣事”。 那时候也是如现在一般,正式的斗香会结束,林坊主和谢坊主请人来猜香方。姬宝薰和江雪娇上去以后,把自己跟文善涟也弄了上去,那时候……姬江二人是打算让自己出丑的。 结果却是她绊了江雪娇一脚,让江雪娇直接扑倒了书案,还被墨砚砸了脑袋,泼了一身的墨汁! 那时候的情形,想想真是好爽快啊。可是,既然当时江雪娇丢了那么大的脸,这会儿总不会又要在人前卖弄她那点……比自己还不如的调香技艺了吧? 事实证明,她真是低估了江家七小姐的廉耻心和厚脸皮,人家已经做好了全然的心理建设,假装大家都忘记了她的出丑。其实她这么想也没错,毕竟那时候看起来就是个意外……难看是难看了点,又不是什么有辱名节的大事,她怎么就不能再出来见人了呢? 姬宝薰准备过了年就上京,而江家也打算让江雪娇跟着姬表姐一道上去,再次入住湘王府。 这也是江妃的意思——江妃给家乡的兄长来了信,她可还没对江雪娇这门亲事死心。江家的想法则是,就算江雪娇和韩睿的亲事成不了,最好也请王妃姑母给江雪娇在京城物色一门富贵亲事。尝到攀附皇亲的甜头后,江家简直是停不下来啊。 江妃自己也有小算盘,江雪娇……算是个拿得出手的棋子,如果真没法用在韩睿身上,那拿来当人情笼络一些人家,也不错啊。至于做妻做妾,那就看情况了,必要的时候,卖侄女当妾也是可以的嘛。只要到了京城,江雪娇还不是任由自己揉捏? 江家还有好几个姑娘呢,如果卖这个卖得好,剩下那些,也未尝不能拿来继续投资投资…… 所以江雪娇也很着急啊,为了自抬身价,她也想跟姬宝薰一样在香会上镀镀金。宫里贵人们都爱香,自己在冬香会上傍着姬宝薰出点小风头,将来也能顶个调香才女的名头在京城贵妇圈子混不是? 其实甘田田真没骂错她,“我不配你配”?江雪娇学调香一没天分二不刻苦,真真只学了点皮毛,连半桶水都称不上。 可姬家想着既然姬宝薰要进京,江妃这条线也该联络下,好好利用起来,就默许了江雪娇的搭便车行为,打算也稍微捧一捧江雪娇。 甘田田远远看着江雪娇从侍女手里接过一卷卷轴,与侍女一道展开,却原来是一幅长长的画卷。 “哦,是《寒梅图》……” 姬冰云稍稍动容:“这画,有年头没见了。” “这画很有名?” “嗯。这是前代名家蒙昶的名作,一直珍藏在宫中,我以前在宫里见过。” 甘田田想起这位可是曾在宫里风光无比的主儿,见识多也是正常的。只是江雪娇拿出这幅图来想做什么? 众人显然跟她一样好奇,好几位坐在前面的名士已经离开座位,来到画前仔细欣赏前代名家的作品。江雪娇不无得意地向众人介绍说,这是她姑母江妃娘娘回德灵省亲时,送给她父亲当传家宝收藏的。 原来这是江家的千金啊……本来有些人不知道江雪娇来历,经她这么一介绍,大家也就明白了。至于她在介绍画画来历时,着重点出这画可是皇后娘娘赐给她妯娌江妃娘娘的,明示江妃在宫中的地位……狐假虎威的味儿是怎么都掩饰不住啊。 按理说大家都是见过点世面的主儿,江妃就算再显赫,毕竟隔得远呢,加上前段时间江家那名声……大家也就没有太大的感觉,顶多奉承恭维几句算是给京城贵人面子。 可是接下来的事,才是大家关心的重点。 西江香坊的坊主谢逸真出面,说难得见到如此珍品,又是这般应景,那不如来个“以画入香”吧? 第312章 要我帮你吗? “以画入香?” 甘田田愕然,她承认自己的确是见识太少。 她听说过以诗入画,以画入诗,这以画入香是什么? “……我讲过了,你居然不记得?” 听到姬冰云的话,甘田田知道自己完蛋了,又要被教训了! 果然香道狂魔姬冰云姬大香师根本不能忍受甘田田“不好好听课”,又开始絮叨起来。 所谓以画入香,还是斗香的一种,而且盛行于文人之间,是一种极高雅的调香游戏。 往往是在香会上有人拿出一副好画来,大家品鉴之后,根据自己的想法调一款新香。这种快速调制的新香,质量上就不要求像正经香品那么高了,但对品位的要求又更高一层……灵气这个东西,说起来真是很飘渺啊! 所以就只是游戏,不能当成正经的斗香来比赛。类似于文人们欣赏丹青之后配上诗文,追求的只是那种雅致的情调。 “你平时讲的东西太多啦,我一下子没记住很正常嘛。” 甘田田嘀咕了两句,姬大师您要求可不可以别这么高?我又不是电脑,过一下脑就全记住,嘤嘤嘤…… 再说了,这种“游戏”又不是调香知识,她没有下苦功去死记硬背是很正常的!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精力要用在学习上!嗯! “……没记住就算了,但是你估计马上要踩进这事里了。” 姬冰云刚说完,甘田田就看到林轻扬的随从牧文朝自己走过来,心里咯噔一下。 哎,这么快就来了? 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刚刚林坊主只是交代她,等正式要她出场时会先给她时间准备的啊? 事实上,林轻扬现在也正坐蜡呢! 姬金云这家伙,临时变招啊。 就像之前林轻扬跟甘田田说过的那样,每次斗香会后,都有些香药世家与名香师的弟子等等参与一些游戏兴致的活动,无非是借此扬名的意思。这种安排是公开的,先前林轻扬今晚的游戏是什么了——还是闻香辨方,跟往常一样。 闻香辨方,上巳香会的时候甘田田就表演过一次,当时她才入行多久?就能压过了姬宝薰与文善涟一干“前辈”,可见她在这上面是下了苦功了。 林轻扬今晚刻意要让姬家给自家女儿造势的打算落空,所以早早跟甘田田商量,让她下场。他相信甘田田应该不会失分……可是,这个以画入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姬金云因为前面点茶那事,临时又联合江家的姑娘,想出这么个点子来捧姬宝薰? 不过仔细想想,林轻扬又觉得这事应该是姬家事先准备好的,只是谁也没通知,只跟西江香坊坊主谢逸真沟通过。 真够霸道的啊! 林轻扬观察了一下各家准备推荐下场的那些“新秀”的表情,发现大家都满脸错愕,知道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了。 姬家够过分的,为了捧自己人,不惜把西江省的同行都得罪光? 明摆着大家都为闻香辨方做了充足的准备,好几家的小字辈,都摩拳擦掌想要在前辈们面前给自家长长脸了。眼下,这是下场还是不下场呢? 以画入香……这事,不能轻易出手,万一玩砸了呢? 姬家啊,谢坊主啊,你们也太不把我们这些人当人看了吧! “牧管家。” 甘田田起身招呼牧文,牧文忙让她不必多礼,压低声音问道:“甘姑娘,我家坊主让我来问你一声……这事,如何?” 这事如何? 简单四个字,把林坊主的心意已经完全表达清楚了—— 小丫头,现在事情有了点变化,你还敢不敢下场? 甘田田很清楚林坊主想得到什么,他一开始并没有捧自己的打算,可能现在也没有。他只需要自己在这种“游戏”上出风头就好,只要她的表现越耀眼,“别人”就越吃亏。 稍早一些时候的“点茶”事件不就证明了这一点? 甘田田没有犹豫,直接点头说“请坊主放心”。 是的,她愿意下场,更愿意打姬宝薰的脸。尤其是,江雪娇你自己要冒出头来——连你一起打最好了! 死女人,八成就是你在背后阴我呢,那我就堂堂正正直接给你扇脸吧! 反正有姬冰云当后盾,无论如何是不会让她在调香上吃亏的不是?她需要的只是随机应变。 牧文面色一喜,立刻回去给林轻扬回话了。 甘田田正想着自己该如何应付,忽然感觉到身边人的目光,才猛然想起来——哎呀旁边还坐着这么大一尊凶神呢! 而她好一阵子都没想起他来了,这是要……多没存在感? 甘田田却没想到,这种“没存在感”的感觉,正是风雨易容术的一部分。他可以通过易容、肢体还有身上气息的收敛,让人不那么在意他的存在,当一个合格的“路人甲”。 无论是韩睿见到的、还是甘田田在船上以及此刻所看见的他,其实都不是真实的他。这可是他保命的手段啊。 “你看着我干嘛?” 甘田田很想对他客气点,但话到嘴边,又忍不住带了刺。这人,真让人客气不起来嘛…… 风雨却笑嘻嘻地:“嗯,你跟那姓江的女人有仇是吧?” “你……你怎么知道?” 甘田田又吓了一大跳,这人会读心术吗? “哦,那就是有仇了。” 风雨这回是真的笑了,这丫头看着挺稳重早熟,也是一惊一乍的……毕竟小孩子嘛,哈哈哈。 他年纪不比甘田田大多少,却是老江湖了,甘田田刚才看向江雪娇时的眼神表情,可是全落在了他眼里。 “不关你事吧?” 甘田田警惕地看着他。 “哼哼,是不关我事。” “不过……要不要我帮忙啊?” 帮忙?什么意思? 甘田田眨了眨眼睛,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家伙杀人放火是行家,调香他能帮得上忙?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风雨用更低的声音靠近她说道:“我干别的不顺手,坏人好事嘛,倒是经常做的……说吧,你想我怎么帮你?” 甘田田眼皮跳了跳,居然对他的提议有点动心了。 第313章 手下败将? 她知道他坏人“好事”的确是一把好手,譬如上回从那堆混混手里救了自己就是一例。 要再扯远一点,江家想统一德灵县香药行业的计划,不也就是眼前这家伙搞风搞雨给搅和了的? 这人做起事来真的一点顾忌都没有,大概连道德观之类的东西也是天生欠缺吧?怎么阴毒狠辣怎么搞,无论是无辜的杨寡妇,还是那群河盗……人命在他眼中,也毫无价值吧? 问题来了,他为什么要帮自己呢?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甘田田脑子里突然就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呃……虽然把自己比成那啥……也有点怪,但意思就是那个意思! 再说把这家伙比成黄鼠狼还是轻的,他不是黄鼠狼,他就是一条野狼,对世俗毫无顾忌只顾自己的野狼! “行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风雨完全不意外看到甘田田一脸戒备的表情,这让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人。“呵,刚认识韩睿的时候,他也这么看我……别担心,我不会害你的。” 才怪!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害我,反正你绝对离好人两个字有十万八千里! 在他们低头交谈的时候,甘田田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小徒田田,近来调香技艺也略有长进,就让她来试试吧。” 林轻扬站在原地,却是微笑地看向甘田田所在的位置,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好奇。林坊主又收了新徒儿?没听说啊?是个小姑娘哎…… 甘田田深吸一口气,起身离座,没有再和风雨说话。耳畔,却传来那男人的一声轻笑。 “好,没反对,我知道了……” 这可是你说的,我什么都没说啊。 事已至此,甘田田无暇去想风雨为何要帮自己,也不考虑他打算使用什么手段。这男人的行事天马行空,根本无法预想……只希望他别给自己捣乱吧。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存了私心,希望风雨真能帮自己把江雪娇好好整治一番,给自己出出这口恶气! “哼,又是甘田田……” 江雪娇看到甘田田走过来,眼中再次闪过恶毒的光芒。她靠近姬宝薰,低声道:“宝薰姐姐,这回可不能放过她,她刚才还对你……” “雪娇,你太沉不住气了。” 姬宝薰打断了江雪娇的话。 之后,她什么都没再说,自顾自走到一边,开始准备调香。 江雪娇被姬宝薰的话给噎住了,讪笑两声想给自己个台阶下,却发现姬宝薰根本没在意自己的反应。她们之间的交往素来都是这样的模式,姬宝薰习惯了忽略江雪娇的自尊,而且……江雪娇自己在姬宝薰面前,有什么自尊? 是她自己要放低身段缠着人家,借人家的光,那就别怪人家不太把她当回事了。 原以为姬宝薰在林轻扬的包厢里,被甘田田折了面子,这会儿会记恨上甘田田,给她好看。谁想到……骄傲得要命的姬宝薰,却这么轻易的放过了甘田田,不打算继续找甘田田麻烦了? 江雪娇有点懊恼,如果姬宝薰不出手的话,那自己怕是一时间想不出什么法子,在大庭广众下让那丫头出丑露乖了啊…… 其实,姬宝薰不是不知道江雪娇在想什么,而且她比江雪娇所想的,还要更恨甘田田。 但姬宝薰还是很有大局观的,分得清轻重缓急。 她不能一而再、再而三跟这出身低微的小学徒纠缠,只要按照自己早早就准备好的剧本来走,一定会如父亲所预料的一般,艳惊四座! 她的舞台,应该在繁华的京城,在高贵的宫廷,何必非要急在一时来报仇呢? 而且姬宝薰还在想着,呵呵,甘田田这么个乡下丫头,还不是想借和自己“斗”来出头。林坊主倒是打得好算盘,然而早前在包厢里的“点茶”已经给了姬家人足够的警惕。 决不能让甘田田有好表现! 她相信在林轻扬示意甘田田下场调香的时候,父亲那边应该已经做好了安排。 给甘田田用的那份香料……哼,最起码,不会是什么好货啊。她就不信了,临时调香,甘田田真能胜过自己? 这又不是点香茶那种小众又偏门的手艺! 最后一起站到人前参与这次调香游戏的,是七名少年男女。除了甘田田以外,其余诸人的出身自然都很有来头。 姬宝薰不必说,另外那几个也都是名师子弟。江雪娇没什么调香名气,然而画是江家拿出来的,难道不让人家江家的千金参与一下? 还好甘田田现在名义上是林轻扬的弟子,大家也看到林坊主对她像是相当欣赏的样子,对她的态度并不太差——要不然,凭甘田田这身“朴素”的打扮,想入这群“二代”的眼,有点难啊。 江雪娇心里有气,根本不看甘田田,站得离她远远的。 谢逸真说了几句场面话,大意是刚才欣赏过了几位调香匠人精彩的斗香,大家就来看看咱们西江省香药行里的后起之秀们的水平吧。话说得很得体,完全是鼓励为主,措辞也很随意,表示这完全是一场游戏,别当成正式的斗香来看。 然而说话听音,谁都知道,这种场合里能下场的,往往都是些大有来头的主儿,而且所谓“游戏”的结果,也是要捧起这些人来。或者说,也可能是要捧起这些人中的“某人”…… 显而易见,今天的“某人”,当然就是这一年来声名鹊起的姬宝薰姬大小姐了! 坐在前面的一些名香师们,已经开始谈论姬大小姐最近的“出色表现”了,还有意无意地把话头往姬金云身上引,明显是在给姬家捧场。 姬金云表现得很谦逊,一直回应说小女天资有限,请各位行内前辈多多指点。大家心领神会,夸赞的声浪就更大了,惹得姬家主笑容不停。 偶尔,姬金云的眼光,也会在站在最角落里的甘田田身上扫过。 就是这个不起眼的丫头,刚刚压了宝熏的风头……还好只是一场小小的斗茶,哼,不成气候。 这次,我看你还怎么得瑟? 甘田田也好,她身后的林轻扬也好,统统会是我姬家的手下败将。 第314章 风雨的狠 “唔,《寒梅图》啊。” 姬冰云现身半空,浮在那幅暂时由两名侍女展示的长卷前,陷入了沉思。 那是他入宫的第一年。 彼时先帝大行不久,尚在壮年的盛太后在宫中是一言九鼎的至尊存在,连年轻的天子,在朝政上都得时不时请教这位强势母后的意见。 盛太后权倾一时,宫中人人都以讨好太后为第一要务,尤其是他那位好姐姐,姬金凤。 他初次被太后召见时,刚被派遣服侍太后的姬金凤,特意出来迎接他。当时他还以为,有自家姐姐在太后身边,他在宫里应该会过得比较顺畅……不需要去担心那些复杂的人事吧? 他很讨厌应付那些人情世故的东西,只想在自己的天地里,调香,调香,一直调香,追求香道的极致。 而他怎会想到,那对自己亲昵无比的嫡亲姐姐,会是将自己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的幕后黑手呢? 这幅《寒梅图》,就是在那时候看到的。 他在姬金凤引领下进入盛太后宫中,便看到盛太后在与刚成为皇后不久的薛娘娘等人一道,在欣赏这幅长卷。 原来……这画,太后后来赏给了薛娘娘吗?如今据说盛太后仍健在,薛娘娘却敢将太后赏赐的名画赏给了别人?这完全不合礼数啊。 应该是太后让薛娘娘转赠的吧。从这也能看出,太后对湘王颇为喜爱……是了,大概就是这回江妃要回乡,到宫里去见太后与皇后,才得了这赏赐,专门让她回乡赠予娘家人的。 否则宫里赏赐的东西再转赠亲人,那绝对是犯了忌讳啊。 “以画入香,真是很有意思……” 初冬,寒梅,的确是应时应节。按照中规中矩的理解,调制传统的梅花香,是最稳妥不过的。 梅花香品有数种出名的香方,能站在这儿准备斗香的小字辈们,肯定都学过一些。 所以尽管“以画入香”的要求有些高,题目却不能算太偏——只是便宜了那些早有准备的人而已,譬如已经被预定为今夜新星的姬宝薰姬大小姐。 “小姬,你是打算来点标新立异的?不选梅花香品,弄个新香出来?” “没必要啊。” 姬冰云笑了:“就调梅花香。” 甘田田略有不解,姬冰云的调香风格,可不是这么规规矩矩的……更何况自己是带着闹场的任务,务必要将某人的风头压下去。 只调制普通的梅花香品,压得住场子吗?更别说甘田田对自己调香的手法还挺不自信的…… “谁说我要调制‘普通’的梅花香?” 姬冰云脸上笑意不减,甚至露出了几分促狭之色。 “你只管听我的……” 那边厢,侍女们已点上了计时的更香。这更香无色无味,不会干扰到场内斗香的香气,计时却是精准。 七名少年男女,都开始面对着画卷沉吟思索。不久后,第一个人开始向身边的侍女要纸笔,开始埋头写香方…… “请给我这方子上的香料。” “啊,麻烦也替我拿一份。” “哦,我这边也好了……” 时间宝贵,不能将太多的精力花在欣赏画卷上——毕竟主题就是梅花,大家要写香方还是比较容易的。 贴题不难,想要脱颖而出呢? 甘田田也在姬冰云的指导下写好了香方,请身边侍女替自己去取原料。待到原料送来,甘田田还没认真细看,却听到了姬冰云的冷笑。 “呵呵,果然如此。次料……哦,应该说是,边角废料嘛。” 姬冰云一点都不意外,他亲爱的大哥会这么做。 前面姬家已经失算一次,这次再不利用地主的便利来为难甘田田,更待何时? 而且这些所谓的“边角废料”,不是行家还真的很难分辨,因为这些香料表面上看起来都是上等。普通的学徒如甘田田这样的,压根分不出好坏来,就算是有经验的老师傅,也得在调制过程中才察觉到问题……那就已经晚了。 也只有姬冰云这样行家中的行家,才会一眼看出问题所在。 “那怎么办?要向林坊主求助吗?” “不用。” 甘田田不想把这只死猫吞下去,有点忍不住想向场外求援,姬冰云却极度自信地阻止了她。 “现在不急……等你调香完毕,嗯,品香也结束之后,再抖出是废料,更好……” 甘田田眨了眨眼,瞬间想通了姬冰云的作法缘从何来。但是,真能达到这么理想的效果嘛? “所以我让你别急,我写的香方……我知道怎么办。” 姬冰云早放着姬家会提供次等香料,刚才写出的那张香方,起码有一半是用不着的。姬家又不好在所有香料上动手脚,只能动一部分,于是在姬冰云真正需要的香料里,只有三味是次料。 现在,他根据甘田田所拿到香料中能用的那一部分,重新设计香方! 这种临时改方子的事,普天下,也唯有寥寥数人能办到…… 甘田田一边根据姬冰云的改动来重写香方,一边感叹这人真的太厉害了。不愧是大香师,还是传说级的,这就是实力啊! “哼,死丫头,这回要你好看。” 江雪娇也在准备着调香用的香料,她拿到的当然是最好的那种。而姬宝薰也给她传了句小话,告诉她,甘田田拿到的那些香料,有好多根本用不了。 只是,那丫头好像还没发现香料等级的问题?嗯,一定是她太差劲了,不到调香的时候根本发现不了! 江雪娇刚把思绪从甘田田身上收回来,正想着好好调香也出一把风头呢,忽然发现——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脚上爬过了什么东西? 下一刻,那种滑腻冰凉的感觉,就从她的脚面传到了小腿上! “呀——” 江雪娇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下意识地尖叫起来,左腿猛地甩动,毫无淑女形象! “蛇……有蛇啊!有蛇缠着我啊!” 蛇? 在场所有人都懵了,根本没人来得及做出反应!不过转瞬间,他们就看到那位方才还端着皇亲架子、自以为高贵动人的江家七小姐,当着众人的面滚到了地上,痛哭惨叫…… “哈。这家伙够狠毒。”姬冰云大笑起来,这对他来说,可是非常少有的情绪。 第315章 一朵忽先变,百花皆后香 事实上,甘田田和众人一样,彻底傻眼了。 好吧,风雨问过她是不是和江雪娇有恩怨,她也很明白那家伙有多心狠手辣。但是,眼前这一幕是……什么鬼! 他身上难道随时藏着蛇?或许还有别的东西?然后又是怎么把蛇弄到江雪娇腿上的? 易容成小商人的风雨坐在原位上,姿势动作与先前一般无二。注意到甘田田向他投来惊讶的目光,他笑着耸了耸肩,立刻又把笑意收了回去,换成和别人一样的惊惶表情。 ……哦草这还是个影帝呢?对,人家不仅是影帝,而且自带逆天化妆易容技能,副业是杀人放火,现在还有个兼职……放蛇…… 甘田田简直不知如何评价风雨这个人,不过她现在脑子里就只有他先前说过的那句话: “我干别的不顺手,坏人好事嘛,倒是经常做的……” 她有点明白这人的大哥为什么非要痛下杀手干掉他了。还真是个让人抓狂的家伙啊! 江雪娇虽然受到极大的惊吓,不过她在疯狂滚动之后,也把腿上的东西给甩出来了,还真是一条小蛇。冲过来的家丁们赶紧把蛇给抓了起来,侍女们也慌慌张张地把瘫软成一团的江雪娇扶了下去……事实上,差不多就是抬下去的。 甘田田忍不住恶趣味地想,这女人怎么没吓得大小便失禁啊?那效果绝对好,嗯嗯。咦,自己是不是被某些坏人传染了恶趣味? 再回想起上巳香会的时候,自己害得江雪娇浑身是墨地狼狈退场,好容易人家这回挟皇恩威风四面地登场想要洗刷旧耻,又遭遇这种事…… 她为什么就觉得,呃,这么爽呢? “只是一条无毒的小青蛇,许是见船上暖和躲到这儿来了……呵呵,扫了诸位的兴致,真是抱歉!” 尽管不是今天名义上的主办人,然而姬金云作为场地的提供者,也算半个东道主,自然是要责无旁贷出来说话了。 甘田田眼角一扫,发现周围好些下人侍女身子都在轻轻发抖,心下叹息。这是被自己连累了…… 虽然姬金云没说要处置下人,可看他们的反应就知道,回去肯定有一批人要倒霉。风雨这招,狠是够狠,爽也很爽,但也确实殃及无辜。这样的作法,甘田田并不赞同,这事偏又是因自己而起。 想到此处,她的心情有些复杂,方才看到江雪娇出丑的痛快感觉消失了不少。 在场的大多数人心情同样受到影响,不过大家也接受了姬金云的解释,怎么也得给姬家家主一个面子不是?难道大家能通通甩手离场么?这斗香,还是得继续。 看到其他人都收拾心绪,准备重新开始调香,甘田田也只能强迫自己把杂念都清空,将注意力集中到调香上。 研磨,和料,揉药,烘制…… 少年男女们都全神贯注地调制着新香。姬宝薰似乎完全没受到表姐妹出事的影响,也不害怕再出现什么蛇虫鼠蚁之类的东西,正有条不紊地调着手上的一碗香粉。 “所有人都调梅花香,姬宝薰却调了别的?” 甘田田听姬冰云在耳边这么一说,顿时好奇心大炽,追问道:“她调什么?” “呵呵。不愧是早有准备的……严格说来,她调的也是花香……却是百花香。” “百花香?” 甘田田不意外姬冰云在姬宝薰还没调制出成品时,就知道她要调什么——姬宝薰的香方在案几上摆着呢,别人看不到,姬冰云却看得清清楚楚。 只是,这百花香,与《寒梅图》的意境好像有点差别啊? 所谓“以画入香”,追求的不就是香品与画中意境相融合呼应的美感吗? “一朵忽先变,百花皆后香。” 姬冰云淡淡地说。 要成为大香师,光是精通香道还不够,诗词歌赋也必须悉数涉猎。艺术是相通的……所以这一条,也是那些出身贫苦的小学徒们登上通天路的巨大障碍。他们从小就只会干苦活,哪有时间精力去读书呢? 能最终成为大香师的,无不是积世累业的香药世家子弟,譬如姬冰云这种。如今健在的那三位大香师,谈逢君、练秋水、姬金凤,也都是世家出身。 如今的甘田田还只处于调香师的初级阶段,姬冰云也没指望她的文化水平有多高,于是难得的多解释了几句:“这幅《寒梅图》固然画的是仕女雪中赏梅的景象,画的主题也是梅花,但是……” 但是,梅花不仅仅有经霜傲骨的美誉,也被称为百花之先。因为文人们自古都认为,梅花在严寒中最先开放,才引出了之后烂漫盛放的百花。 所以在众人调制相对单调的梅花香时,姬宝薰调制百花香,是将这画的主题升华到了更高的层次。而姬冰云说,姬宝薰可能还用了更复杂的调香手法,会使得香品在刚开始的时候有淡淡的梅香,之后便是浓郁的百花香气…… 真是非常华丽的调香手法,而且还挺奢侈,估计要用不少珍贵的香料。可人家姬家耗费得起,况且姬宝薰能在大庭广众下,当着这么多行家的面,将这么些原料在短时间内处理好调成香品,也需要一定的实力。 根据姬冰云的描述,甘田田可以肯定,当姬宝薰的百花香燃起时,场面一定很是壮观吧……其他人所调制的区区梅花香品,基本上都会被炮灰了。 “你既然知道她调制了百花香,还让我调梅香?不怕跟其他人一样,被她的浓香盖过去?” “怕什么。” 姬冰云很有自信。“她再厉害……也不过是个毛孩子。” “今儿这种小场面,也值得我认真对待?” 姬冰云就差没说“本天才从来没输过”之类的狂言了。甘田田心里叹口气,唯有祈祷姬冰云所写的这香方有出奇制胜的效果了! 然而,只用几种香料,临时改动的香方,真能和准备了不知多少时间的超级豪华百花香相抗衡吗? 甘田田心里真没底啊! 第316章 姬宝薰的自信 尽管在先前的斗茶上,姬宝薰很不甘心地输给了甘田田,然而她并没有因此而失去自信。 点香茶不过是小众爱好,而这百花香,可是经过了姬家好几位名香师品鉴的上品好香! 前面已经介绍过,斗香的香品分为三等。最次的是单一型的香品,这种香品用料普通,只有短暂的香气,燃点不久就会消散。如果使用的香料太差,更是连品级都入不了,直接进入劣等,也就是不入流的香品。 谁要在斗香会上调出这种香品,必然会成为大众的笑柄,而且很有可能会变成一生的黑历史。说起来,姬金云也真是满阴毒的——他让侍女端给甘田田的那些香料里,掺杂着不少难以察觉的次等香料,一不小心就会导致整款香品失败。 到时候,就算林坊主再想捧她,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而第二等香品,则是怡情药用的香品,这种香品往往香味持久醇厚,淡雅宜人,并且还有各种医药疗效。当然,要在当场调香的斗香会上调制出二等香品,也需要一定的水平——因为越上等的香品,越需要调制时间和复杂的工艺。 第一等香品就已是调香师的水平,才能调制出的好香。一等香品被称为修炼香,可助人入佛求道,静心凝神,真正的名香师调制的一等香,甚至可以使人如坠神仙梦境,突破修炼瓶颈……那也是凤毛麟角的名香了。 一等之上,还有超等,更是传说中的存在 每一等香品又分为上中下三级,便于比试排名。不过既然品香是一种相对主观的事情,品鉴的分歧有时候也挺大……也就给了某些人可供操作的空间。 但是,姬宝薰相信,自己正在调制的这款百花香,绝对不会让今天的评审前辈们失望,必然得到一致的好评。二等,那是肯定的,更有可能获得二等上品! 至于一等香品,尽管她也非常非常想拥有,但却被她的父亲姬金云否决了。 “薰儿,你还小。一等香品,我们姬家并非拿不出来,可是……在这种地方用,太浪费了。” 即使是号称天下第一香药世家,拥有许多名香师的姬家,每年所产的新香种类也不多。要专门研制一款一等香品给姬宝薰扬名,不是不行,可是要耗费的人力物力太大了,而用在今天这种地方上的斗香会,那纯属杀鸡用牛刀。 “百花香就够了!我就不信,这些人品不出好坏?” 姬金云同样很自信。他让人给女儿设计的这款新香,可是用了非常珍贵的材料,还有好几种奇特的花露,一般调香匠人根本接触不到。就算是调香师,也很难凑齐这么多奢侈的香药呢! 所以,姬宝薰在完成香品后,极为淡定地在侍女捧来的铜盆里洗了手,姿态优雅地站到一边静候钟响,完全没看过其他少年人一眼。 这些蝼蚁,只是衬托我完美作品的绿叶。那个甘田田,更是蝼蚁中的蝼蚁,炮灰中的炮灰! 今天她必然会灰溜溜地被自己的光芒所掩盖,等到日后有时间,自己再慢慢找机会捏死这只小蚂蚁吧。 哼,以为攀上了林轻扬,就真的能跟自己分庭抗礼了?还有人敢称她“天才”,这些说话的人,在他们心目中天才就是这么廉价的吗? 只有我姬宝薰,才是西江唯一的天才少女调香师!其他人,根本不配! 更香燃尽前,甘田田终于也完成了她的香品。 “小姬,你灵不灵啊?” 看着眼前那一枚被模子压成梅花状的香饼,甘田田心里七上八下,颇为忐忑。 刚才小姬指点她调制的那个香方,的确很特别,有一种调制手法更是她前所未见。 可看到姬宝薰像只高傲的孔雀般自信,甘田田忍不住皱眉。小姬当然是很厉害的,但有句话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的这款梅花香,真有那么特别? “蠢丫头。” 姬冰云一开口就是毫不留情的唾弃。 “你可以不相信自己,但你永远不要怀疑我的实力……” 呃,好吧,如果说姬宝薰是高傲的孔雀,那这位姬大师就是高高在上的凤凰,视天下人如凡鸟,哦不,小鸡……噗…… 嗯,小姬看人像小鸡,真是个有趣的冷笑话啊。 “一点也不有趣!”姬冰云快气死了,这种时候,她倒是有心情吐槽?刚才不是很紧张很担心的吗?这丫头脑子真是一坨坨的浆糊! “当当当!” 清脆的钟声在前排案几上响起,西江香坊坊主谢逸真笑眯眯地停下敲钟的手,呵呵笑道:“好了,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的少年才俊都已经完成香品了……没人超时。” 简直是废话,不过场面上的废话是必须说的。众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这时便纷纷议论,不知谁家的孩子最出色呢? 当然,大家都看好姬家那位千金。谁也不是傻子,焉能看不出今儿姬家是卯足劲儿要捧自家小姐呢?天香号都舍得拿出来待客,还用说吗? 那幅宫里御赐的《寒梅图》,又是江家那小姐拿出来的——说起来,那位小姐不知怎样了,真倒霉啊——姬宝薰肯定早知道题目是什么了。 但是,众人明知姬宝薰会“艳压群芳”,还是挺期待她的作品。毕竟,姬家大小姐要是拿出太差的东西来,那就算勉强夺魁,日后还能堵得住大家的嘴,不让人笑话吗? 能坐在场内的,几乎都是爱香之人,谁对新香没点好奇呢? “那就让我先来吧。” 姬宝薰微微一笑,示意身边侍女为自己烧炭燃炉,她亲自将香饼放入案前的铜制莲花香炉中。 要搁在一般斗香的场合里,并不是那么多人喜欢第一个上场。第一个和最后一个,都是很容易被人低估的……然而,姬宝薰就是这么自信。 无烟炭渐渐烧红,香气从炉孔中溢出,慢慢形成了一股淡青色的烟柱。 初时,是极淡的梅花香,雅致悠然。不多时,随着青烟四散,各种花香开始充溢而出…… 栀子、木樨、莲花、杏花……百花香气,越来越浓,却又丝毫不觉甜腻,柔和地钻进了在场所有人的鼻腔! “好香!上品好香!” 第317章 失传的名香,归来! “好香!上品好香!” 玉江香坊的女香师微倚在座位上,含笑看着身边同伴们纷纷给姬大小姐的新香送上好评,眼里却没有多少笑意。 嗯,这香不错,简直太不错了,完全超越了“正常的”新秀斗香水准。 这种毫不掩饰自家“准备充分”的作法,的确是姬家一贯的风格。这让与姬家素来不睦的华裳心中生出微微的讥诮,呵呵,这些姬家人,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啊。 或许,从来只有“那一个”姬家人是特殊的吧。 她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人白衣胜雪傲然独坐的身影,这么多年过去,他却从未在她的记忆中走远。 华裳自嘲地笑了。笑自己还劝过好友任红绡,让她放下对那人的牵挂,可自己呢……自己呢? 红绡还能勇敢地对好友说,她就是要爱他一辈子,尽管他从来不知道,尽管他早已在岁月中云散烟消。 可华裳,却是连这份锥心的倾慕都不敢说出口。 “华香师,你认为姬家姑娘的香,如何?”旁边有人问道。 “哦,不错。” 华裳敛容正色道。 她与姬家有龃龉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所以旁人也没指望她能够给姬宝薰多高的评价,只要不挑剔就好。吹捧赞美的事,自有别人去做。 有了姬宝薰珠玉在前,其他那些新秀们捧出来的香品,就显得非常乏善可陈了。 “嗯,都是梅花香啊。” “算是过得去……也都贴题,呵呵。”这话明显是敷衍。 “贴题是贴题了,可也都太死板了吧?还是姬家姑娘的百花香,意境更为深远,与《寒梅图》最为相衬啊。” “那是当然的!” “哦……这一位也是梅花香……” 接连上去的几人,都是惴惴不安地燃香,满脸沮丧地离场。 真倒霉!还不如不下场呢,活活给人当了炮灰,还是备受嫌弃的炮灰。就算姬家霸道,可他们在家里门里也是颇得宠爱的新秀,当着这么多人被埋汰,这感觉……难受死了! 姬家才不管这些少年人的心情呢,只要把自家千金捧上去就好。堂堂姬家,说踩你们就踩你们了,不服?憋着! 姬宝薰维持着她那高傲的姿态静静站在一边,事实上全将在场的议论收入耳中,嘴角上扬的角度又更高了些。 然后,她看到那令人讨厌的穷丫头甘田田,捧着一盒新香上场了。 哼,这丫头……现在不方便收拾你,先让你再蹦跶几天吧,回头有你好看的。不过,她可不信甘田田能拿出什么好香来。 姬宝薰相信,父亲不会给甘田田什么好原料,再加上在场的调香师里亲近姬家的不少。到时候“秉公评论”,给她几个差评,也是应有之义嘛。 想搭顺风车宣扬自己的名声?说不定就这么被人踩到泥地里翻不了身哦。麻雀也想飞上枝头当凤凰,想疯了她呢! 甘田田是最后一个上场的,许多人已经坐得有些不耐烦了,只等这孩子燃香后随便说几句,就可以离场到下面楼层去进行各种更有意思的活动。譬如听名歌姬唱曲儿,譬如和一些名士和调香师饮酒作乐,等等…… 只见那衣着素淡、身形娇小的清秀少女,将一枚暗红色梅花状的香饼放入了燃起香炭的铜炉中。 “唔,这孩子眼熟……”华裳想起来了,这不是春天时,上巳香会上引起过关注的那个小女孩吗? 当时她便觉得这孩子颇有天赋,没想到居然被西江香坊的林轻扬收入门下了?但这都大半年了,也没听玉江府哪位同行提起过林轻扬这个小徒弟,藏得也太好了吧? 燃香手势姿态倒是中规中矩,流畅,好看,没有多余的动作。看得出小女孩经过了严苛的训练,华裳在心中暗暗点头,林轻扬教孩子有一套嘛。他那几个亲传弟子,都是不错的……嗯,看来可以期待一下这女孩儿的香品? “咦?” “这气息……有淡淡的梅花香气,但……” “应该不是梅花香,这种沁人心脾的香味……” 本来面色不耐的众人,随着铜炉中溢出的香气渐浓,表情也在一点一滴地改变。 最初淡雅的梅花香气过后,一股清凉得甚至近乎冰寒的气息扑面而来,充斥了整个大厅! 明明只是一枚两指宽的香饼,还是在极短时间内匆促赶制的,怎么就……有这般浓烈的气息? 这气息,不能单纯的称为香气,因为它并不是特别的“香”。可是,每个人都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在这摆满火盆的温暖大厅里,每个人的肺腑却像被冰水洗了一遍,清清凉凉,头脑都为止一醒! 而当这股凉气渐渐淡去的时候,梅花的香气,再次出现了…… “这香,真是……” 有人忍不住想要称赞,却一时词穷,找不出更好的词语来赞美它。要是一位名香师拿出的作品,那大家也不至于如此惊奇,可是它却出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豆蔻少女之手。 还好,人们反应都不算慢,马上转头朝甘田田名义上的“师父”林轻扬连声夸赞。 “林坊主,想不到你家这位高徒,调香手法如此高明啊。” “这香,与《寒梅图》的意境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真是有年头没见过这种香品了,好像……许久以前,也有一款名香是这样的……”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在场的都是内行中的内行,自然知道要调制出这样的效果有多难。 “冰魂雪魄。” 忽然,一直很低调的名香师华裳略略提高了音量,环视众人。人们也被她的议论所吸引,几名资格特别老的调香师,同时都惊呼起来。 “冰魂雪魄!对对,这香,特别像冰魂雪魄!” 有那不知情的人,低声追问身边的同伴,“冰魂雪魄”是什么? “那是当年姬家大香师,姬冰云的一款名香。但是多年前,冰魂雪魄的调制手法就已经失传了啊……” 失传的名香,居然在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孩手上,重现了! 第318章 技惊四座 姬冰云。 当听到在场的人提起那个遥远的名字时,姬金云双眉间的皱褶微微增加了。然而,只是一瞬间,他又飞快地舒展了眉眼,换上平静的表情。 不能让人看出端倪来…… 已经二十年了。那个贱种已经死了二十年了。 然而即使他的肉体已在人间消失多年,他的名字,依然是天下调香师所敬仰的存在。 或许当初就不该那么早将他杀死,姐姐太冲动了!应该拖一拖,拖得他的名声更加不堪,才让他寂然消失。可姐姐忍不了,偏要在将他囚禁不久后就下手……女人,疯狂的女人,被嫉妒冲昏了头脑的疯女人! 尽管如此腹诽着,姬金云也明白,站在他们的立场……再讨厌姬冰云,也不好将他的名声弄得太差,这对姬家会有不好的影响。 关起门来怎么斗,是家族内部的事,当着外人,他们还必须维护那贱种“天下第一人”的大香师名望,甚至不能明着将他从族谱中除名。更不可能对姬家晚辈说他任何不是。哼! 正因为姬冰云死得太快了,人们竟因为他的死,很快原谅了他在京城的那些“失败”和“错误”,他的形象,在岁月冲刷中,又日渐变得完美,可望不可即。姬金云还好,姬金凤在京城,更是不得不常常面对周围人对她这“弟弟”的惋惜……她除了硬撑着,发几声感叹,流几滴鳄鱼的眼泪,也没别的办法。 况且当年要不是靠着京城人对姬冰云的怀念,她这当姐姐的,还没那么容易拿到尚香局与尚药局里许多同情分,这么快“继承弟业”当上大香师呢。 而这些,让姬家这对兄妹,更恨那死去的庶弟了。凭什么?他活着的时候光芒万丈,死了,还要让人不快! 有一年姬金凤从京城回来,特意让姬金云找到彼时将姬冰云埋葬的乱葬岗,想要将那人的尸骨烧个干净,出一口恶气。可两人却怎么也找不到姬冰云下葬的坟头,最后只能解释为,那死贱种一定是被野狗分尸了! 过往种种,在极短的时间里涌入姬金云的脑海。但他能坐稳这姬家家主的位置,当然也是心智坚毅之辈,马上就把思绪转回了当下。 冰魂雪魄?这香,的确是姬冰云昔年的名作。 只不过,真正的“冰魂雪魄香”,香气比这小女孩调制出的浓醇清冽得多,持续的时间也更长,纵是在最炎热的夏日,燃香时也会使人感觉如坠冰雪般,身心透凉,妙不可言。 此香当年一出便震惊西江,被称为一等香中的上上品,几可逼近超等名香。正因为这香太过惊世骇俗,调制手法也极为隐秘,只掌握在姬冰云一人手中。他死后,姬家人遍寻他的遗作,也找不到冰魂雪魄香的香方,这香就此失传。 甘田田调制的香品,只是与冰魂雪魄有一点相似罢了……姬金云撇了撇嘴,心中却不敢大意。就算只有一点相似,对于一个连调香匠人的小学徒来说,仍然是非常惊人的成绩! 先不管这丫头从哪儿学到的调制手法,他不能让她再风光下去了,因为姬金云已经看出了不妙的苗头。 人们的热情议论,已经超越了方才对姬宝薰所调制的百花香的赞叹! “哎呀呀,不愧是小王爷看上的人。” 风雨坐在会场角落里,好整以暇地遥望着人群前方那娇娇怯怯的苗条身影,嘴角扬起,眼中多了几分玩味。 他知道这小丫头在调香上颇有天分,也曾引起一些关注。不过眼下看来,她的天分,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要强许多。 嗯,如果将来这丫头,能够在调香上有所成就,那必然是会进京的。 他大概知道韩睿夺去的那批珍贵香药落在谁手里了。 根据他的情报,韩睿自己并没有将那批香药带回京城,而又不肯还给自己,宁可多贴了不少珠宝金器……呵呵,都是给了这丫头吧? 真是令人感动的一对小儿女呀,风雨无聊地转动着手上的一枚扳指,心里想的是……嗯,不枉我屡次出手替这姑娘解围,日后应该还能派得上用场。韩睿那边,他可是寄予了不少期望呢。 希望那看似傲慢实则极有心计的小王爷,能在京城站稳脚跟吧。唯有如此,才有让自己利用的价值啊。 在风雨闲闲围观的时候,华裳已经离开了她的位置,走到甘田田的案几前,主动拿起了那张香方。 “只是用了这几味香药?” 华裳惊奇地看看方子,又看看甘田田那带着稚气的脸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对自己的记忆很自信,虽然过了很多年,那冰魂雪魄香的气息,却依然深深镌刻在她脑海里。甚至,华裳自己私下就试图仿制过这款香品,可惜从未成功。 这小丫头只用了几种常见的香药,就调制出了这般名香,太神奇了! 这不是天才,还有什么是天才? “我看看?” 另一名调香师也好奇地走来想看这张香方,而晏碧霜、应雨樵等人,存着替自家坊主捧场的心,肯定也要来凑热闹。 渐渐地,甘田田身边就围了一圈人,而且都是西江知名的调香师。 连林轻扬也放下身段,离席而出,走到甘田田面前呵呵笑道:“田田,这香很不错,嗯……和《寒梅图》的意境,的确非常贴合啊。” 本来他该避嫌,不要主动夸赞自己徒儿的,但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甘田田都引起热议了,他不来添一把火,哪能体现出自己捧人的决心? 而且他这番做作,更是故意给姬家添堵,也是暗示姬家,自己已经不再避讳与他们相争。 你姬家都在京城里活动,想要将我弄下这玉江香坊坊主的位置了。我也坦白告诉你们,我不会退让!就连小字辈的斗香,都不会让给你们! 姬金云的脸色就很不好看了,而姬宝薰的俏脸,早已气得刷白。 本来她才是今天的风云儿,众人关注的中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甘田田的香品……竟然技惊四座,受到的关注远远赢过了自己! 第319章 打脸 大概是意识到姬家父女的脸色不好,许多心里有底的人便没有再上前凑趣。可在这场合里,不买姬家账的人,也并不是没有。 譬如林轻扬,与他属下的调香师们,本身就与姬家不睦。又不是撕破脸斗个你死我活,夸个小姑娘咋了?谁让你姬家千金调出来的香,就是没有人家甘田田调的香品好啊。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姬家以为串通了江家拿出那御赐的《寒梅图》来,出个“以画入香”的难题,再加上那准备万全的百花香,就一定能给姬宝薰加上“天才少女”的光环。 之所以安排这一出,更是为姬宝薰的京师之行铺路——将来到了京城,她曾为御赐名画调香的事情,那可是值得在各种场合一提再提的呢。 太后的光,不沾白不沾,宫里人不就是吃这一套?明知是设计好的套路,大家也不会介意跟着捧捧场,名香师往往就是这么来的。 可是…… 那奢华浓艳的百花香,却被这甘田田调制的冰雪香,冲了个一干二净! 如今的会场里,满溢的是冰雪香那沁人心脾的清冽,即使不刻意呼吸,胸腹间清凉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 百花香比起冰雪香来,输了不止一筹! 让姬家人更郁闷的事情,还在后头。 华裳奇怪地从甘田田的案几上,拿起另一张香方。 “你怎么有两张香方?这张……咦,准备跳的是另一种香啊。” 甘田田看了林轻扬一眼,才羞赧一笑,低声说:“我本来是想调制这款香品,但是……好像香料不太合适……我就临时改了改。” “嗯?” 林轻扬在甘田田看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心有警觉。这时听他的“爱徒”递过话来,心中大喜,哎呀难得可以抓到某些人的把柄了! “这些香料,的确不合适。很不合适!” 林轻扬在拿起那几味被姬冰云判定为次等材料的香药,沉下了脸。“怎么回事?为什么拿这种香药来凑合?” 有问题! 发现不对的一部分调香师,生怕惹事,悄悄离开了这一圈。但华裳却是个不怕事的,当下就拿起那些次等香药研究起来,面上表情逐渐变得严肃。 “谁安排的?难怪这甘家姑娘要另改香方,看看你们拿出来这些原料……能用吗?” 哗…… 众人听华裳说甘田田是因为拿到的香料有问题,临时改了香方,顿时一片哗然。 香料是姬家管事安排人提供的,出问题嘛……真是耐人寻味。不过令人惊奇的地方却是,这小姑娘居然可以临时改方,还调制出了这般惊艳的香品! 连一般的调香匠人,都只能做到照方调香,她却已经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随机应变?这得多厉害啊? 姬宝薰真的无法忍受人们异样的眼神,虽然谁都没说什么,可是……以她的骄傲,这样的场面,已经是极度丢脸。她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只见姬大小姐扶着丫鬟匆匆离开,连句场面话都没留下。姬金云没想到女儿如此脆弱,这不是给人送话柄吗? 夸你的时候就笑眯眯站在一边听,夸几句别人你就甩脸子离场,这教养……说出去,真是不好听啊。 可姬金云最头痛的事还是那些次等香料,唉唉,也只能硬着头皮,拿两个管事出来当众骂骂疏忽大意,给大家一个表面上的交代了。 姬家筹划多日,花费巨资的一场大戏,最后却被一个乡下来的小姑娘抢了主角,这种打脸的滋味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冬香会的斗香环节,就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随着姬金云胡乱找了个借口离开,其他人也都各自忙去,只剩一部分与林轻扬亲近的调香师,还在围着他与甘田田谈笑。 华裳其实与林轻扬没有太深的交情,而她本人也素来是独来独往的清冷性子——这一点,与甘田田所熟悉的陈大姑颇为类似。只是陈大姑在行内的地位与名声,都比华裳差了好几条街,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了。 “小姑娘,你过来。” 不久后,当甘田田正想随林轻扬一同离开,回到二层包厢,却被华裳叫住了。 “华香师有何吩咐?” “呵呵……没什么吩咐不吩咐的,我又不是你的师父。嗯,咱们这是第二次见面了……” 人们看到一贯高冷的华香师竟然对甘田田笑得好温柔,差点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那女人不是对谁都不假颜色的吗?她手下少年人多了去了,也没见她什么时候和气过啊。 甘田田不知华裳冷艳严苛的名声,露出了她招牌的天真笑容,仰头看着华裳。 “冰魂雪魄香,你是怎么学会调制的?”华裳突然问道。 “啊?”甘田田眨了眨眼,心里快速地追问姬冰云,小姬快来救场!快告诉我怎么回答才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你根本不用回答。”姬冰云不屑地说。 对哦,调香师的香方本来就属于“隐私”的范畴,说得通俗点,那是各家吃饭的本钱,不能随便跟外人说的。华裳这么问她,才是奇怪呢! 按理说,华裳这种级数的调香师,不可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啊? “抱歉,华香师,这……”甘田田歉然微笑:“呃,有人教,我就会了。” 华裳对她的回答,没有太过意外。她也知道自己问得唐突了,尽管以她前辈名香师之尊,问甘田田这小学徒几个问题,算是很给面子。可人家不说,也是正理啊。 “嗯,没事。” 华裳没有再追究下去,却忽然从头上抹下一枚红玉花蝶发簪,示意甘田田接过。 “送你了。小姑娘,你很有天分……和我,也有些缘分。” 甘田田刚恭谨地接过发簪,才说了两句无功不受禄的场面话,华裳却已挥手走远。 “小姬,这位华香师对你那什么冰魂雪魄香好熟悉啊!” “是吗?大概吧,不记得这人了。” “哼哼哼……她好优雅,当年一定是个大美人。难道又是你惹下的情债吗!”甘田田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两眼放光。 “……你胡思乱想什么……等等,什么叫又!又这说法从哪儿来的!” “嘿嘿,你以为我忘记了那位任红绡任妈妈?那也曾经是你的红颜知己呢……” 姬冰云简直要被这个女人打败了,刚才斗香的时候怎么没见她这么有精神! 女人啊女人,都是难以理解的生物…… 第320章 这就进了玉江香坊? 当甘田田想再找风雨时,发现那神秘的家伙又不见了踪影。也可能是……换了脸皮和装束,变成了另一个人? 这个来去不定心狠手辣的少年,虽然今晚帮她惩戒了仇人江雪娇,可甘田田仍无法对此人产生多少正面的情感。一个身上随时藏着蛇虫,杀人如切菜斩瓜的江湖人,只会让人觉得害怕……还好,理智告诉她,这人跟韩睿有点合作关系,对自己应该没有恶意……吧? 她也没有多余的精神来留意风雨的下落,因为还得应付林轻扬,以及他身边的一干人等。至于德灵香坊的同伴们,呃,你们自己吃好玩好吧,小妹顾不上去找你们玩儿啦。 回到二楼包厢后,林轻扬脸上笑意更浓,看向甘田田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他是行家中的行家,自然知道要用那几味香药临时调制出冰寒香有多难。说真的,连他自己都没有这手段……当然,这不是林坊主的水平比不上甘田田。 调香师的水平并不能以一款香品来界定,几乎没有人是通才,懂得制作所有的香品,每人都有自己专精的领域。 但是,甘田田能够在仓促间就有此等出色表现,其他不为人知的实力还有多少? 台上一刻钟,台下十年功。既然她“信手拈来”都有这样的水平,那代表着,她必须有着比这表现更深厚的底蕴…… 这就是林轻扬等人高估了甘田田,真正有底蕴的,是甘田田背后的靠山姬冰云,不过能忠实地执行姬冰云的指示,将他设计的香方完美呈现,甘田田起码在调香技艺上手法已趋成熟。 连甘田田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天分并不仅仅是“勤奋”,而是有一双不逊于姬冰云的巧手——这一点,姬冰云倒是早就发现了,只是他没有刻意夸赞自己的“徒弟”而已。 按照姬冰云傲娇的想法就是,哼,这点天分都没有,怎配让我附身? 要是让甘田田知道他这么想的,指不定会气得去找个高僧来做法,把他这怨灵祛除掉也未可知……不过鉴于甘田田自己都是“借壳重生”,她估计也不敢冒这个险。万一高僧没把姬冰云做到,反而把她自己给搞没了,那才是真的要命。 总之,鉴于甘田田今晚的好表现,必然会被玉江香坊一群想拍坊主马屁的属下们没命地夸奖。 还好大家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又都挑眼通眉,夸了一阵之后,见林坊主似乎有和“爱徒”单独谈一谈的意思,马上不再吵嚷坐到另一处去闲聊了。 林轻扬示意甘田田与自己坐到一旁,就在不久前她与姬宝薰“斗茶”的小几边坐下。甘田田很自然地执晚辈礼,给林轻扬上茶,神态恭敬而不失分寸。 “嗯,田田你今晚做得很好。” 林轻扬没有说“不错”,直截了当地说了“很好”,赞赏之情溢于言表。 相对许多同一地位的人来说,林坊主算不上心机阴沉之辈,恰恰相反,他的形象还是比较亲民的。然而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亲民和蔼,不过是林坊主的一张画皮,他是肚子里做文章的人,轻易不会流露出真实的情绪。 看似和气,实则很难亲近,与属下与门人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这是林坊主的御下之道。 能够一而再再而三让林坊主“特别关注”的,也就是甘田田了。 从年初的上巳香会开始,到操作甘田田特许入坊,还有几个月前他到德灵香坊时将她带在身边去上香……这些个特殊待遇都是别人没有的,连申佑申管事都在心底对这“小师妹”羡慕嫉妒恨呢。 甘田田自然得谦逊几句,不过林轻扬的心思不在这些套话里,手一扬把她的谦虚话打住了。 “前些时候,与你说过的……你考虑好了吗?” “多谢坊主厚爱,长辈有命,岂敢不从?” 甘田田坦然答应下来。 她都不怕被人侧目,拿出了亮眼的表现,当然已经做好了下一步打算。 林轻扬所说的,自是他上船时与甘田田提到的让她上省城在自己跟前学艺的事。看样子,他在人前都已承认了自己的徒弟身份,正式拜师大概也是时间问题了? 虽说甘田田对当林轻扬的徒弟没有太多期待,对他个人更是称不上好感……嗯,也没有恶感啦,可是他头上那顶玉江香坊坊主的金字招牌还是蛮吸引人的。 已经得罪死了江家,连姬家都明着要找她麻烦了,她再不找个靠山,在这行业里如何立足? 至于今晚刚开始谈话的时候,林轻扬有把她推出去当炮灰的意思,她也是心知肚明。互相利用嘛,无所谓了,不要计较那么多。能被人看上利用,也是自我价值的一种体现呐,甘田田看得很通透。 “好。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回去了。”林轻扬接下来的话,倒是有些出乎甘田田的意料之外。 “待会你就跟我回香坊吧,我会安排好的。留在德灵的东西,你让人收拾了,找家车马行送过来就行。” 耶? 甘田田还真没想到,林轻扬直接就要带她回玉江香坊了。然而她是个干脆人,只犹豫片刻,便垂头低声道:“田田全听坊主安排。” 林轻扬对她的反应很满意,当下便叫过晏碧霜来,几句话把事情交代清楚。 晏碧霜是林坊主的嫡系,这点小事肯定要替老板做得妥妥当当。不就是安顿个小姑娘吗?衣服日用这些,在香坊里随便找个女管事就能迅速搞定。坊主的爱徒啊,谁敢怠慢了? 这样就进玉江香坊了?事情的急速发展,连自认心理素质极好的甘田田都有点不淡定。 不过,姬冰云的一句话,立刻打消了甘田田心中的疑云。 “一点都不耽搁……看来,这姓林的是遇上大事了,急着用人啊。” 哦,难怪了。 看林轻扬今晚刻意跟姬家作对的表现,两造之间肯定有了龃龉。看来,自己这炮灰他用得挺顺手……还打算接着拿她来做文章啊! 这么说来,进玉江香坊之后,等待着她的肯定不是风平浪静滋润舒坦的小日子了……嘤嘤嘤…… 第321章 初到贵地 陶桃只觉得有点懵。嗯,不是有点,是很懵…… 作为一个刚刚成为官家学徒,荣幸地搭上顺风来到省城见世面的小菜鸟,她完全没想到每天和自己同吃同住的好闺蜜田田,居然已经逆天到这种程度。 是,她知道田田一直挺厉害。大家同时入行,田田却次次都走在同伴们的前面——被乔师傅赏识,在省城上巳香会上一鸣惊人,当别人还在埋头干苦力、不知何时才能被师父带入门的时候,她就已受贵人特荐进入德灵香坊成了官家人。 陶桃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只比田田晚了一年进入德灵香坊。多少同伴都羡慕她,可跟田田比起来……呃,差距实在太大。 在德灵香坊的时候,陶桃就感受到香坊众人对甘田田的推崇,她自己也因为有好闺蜜的关照,几乎没吃什么新人的苦头。连这次的香会,也是沾了田田的光。 可是,大家来的时候还一起来,走的时候,田田居然就已是玉江香坊的人了? 她这步子迈得,不是一般的大啊! “抱歉啊小桃。”甘田田拉着闺蜜的手,歉然道:“林坊主催我过去了,那我的事就拜托你了哦!” 她还有行李放在客栈里,晏碧霜让她过来跟同伴交代两句,说叫人收拾好了,明儿自有玉江香坊的下人去替她取。 “嗯,好。” 陶桃点点头,还想说什么,身边那群女学徒们却全涌过来把甘田田围住了,叽叽喳喳追问不休。 “各位不好意思啊,有空我再跟你们细说,先走了。” 甘田田有点受不了这群同伴们的八卦热情,就算被人家在暗地里腹诽自己架子大不合群也要跑路了。事实上,她也从没跟这些女学徒们有过什么神交,心理年龄和眼界都差的太多了……也就是陶桃较同龄人早熟又懂事开朗,甘田田才跟她合得来。 她完全没心思跟一群小女孩玩心计,晏碧霜还在等着她呢。 不过实际情况与甘田田的预料有些差距。她离开后,上至管事下至学徒,暂时都没心情计较她的态度,因为她在斗香会上的表现已经开始在整个会场传播…… 居然现场调制出与数十年前的天才大香师所制名香相仿佛的上品香药,这等实力,根本让人连嫉妒都很困难。太颠覆了啊! 次日甘田田又一次在陌生的床上醒来,竟花了好些时候,才重新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这就进了府级香坊……回想起来,这一趟经历也够离奇。 原以为只是来省城打个酱油,谁知在船上就遭遇了一伙穷凶极恶的“河盗”,再次目睹神秘少年风雨易容杀人,来逛个香会就成了玉江香坊坊主的弟子,直接被带回了玉江香坊。 她目前所住的地方,是晏碧霜昨晚给她安排的,似乎是玉江香坊内的客房。拔步床,红罗帐,兽炉香浓,炭火融融,这待遇是不是太好了? “甘妹妹,你醒了?” 甘田田正在床上发着呆,却见一个穿着青绿袄裙的窈窕少女推门而入,一手提着黄铜水壶,另一手则捧着个铜脸盆。 虽然不知这人是谁,但甘田田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人家是来招呼自己起床梳洗的。 “多谢姐姐,我自己来吧。” 她忙不迭下床来接过铜盆,那少女也不客气,笑着指挥她搁到脸盆架子上,哗哗地给她倒热水。下一刻,又递过条柔软细白的手巾,让她洗脸。 “不知姐姐怎么称呼?” “我姓扈,名叫秋萍,你叫我萍姐姐就行。”少女态度大方,说话极为干脆,看得出是个精明能干的姑娘。“我是晏香师的弟子,她吩咐我来照顾你的。” 原来是晏碧霜的徒弟,这爽利劲儿倒是跟她师傅一脉相承。 扈秋萍看甘田田三两下就收拾好了自个,心里暗想,这姓甘的小女孩儿性情如何暂不得而知,做事的风格跟自己却有几分相似,不由得对她有了点好感。 昨晚林坊主带了个徒弟回来的事情,香坊里暂时还没有太多人知道。不过作为晏碧霜最得意的弟子之一,扈秋萍从昨晚就被师傅叮嘱过,要她好好跟这小女孩相处。 “那小丫头目前甚得坊主看重,你跟她打好交道,日后说不定有用得上她的地方。” 扈秋萍的性子属于看起来大大咧咧,实则心思很细的那一类,当下就有了点担忧:那叫甘田田的小姑娘,既然是坊主亲点的弟子,好像也出了不少风头,会不会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嚣张丫头?那样的话,可得费点功夫了。 没想到今儿见了甘田田,言行举止都大方得体,既没有初来陌生地方的拘谨,也并不因自己“身份特殊”而生出什么骄纵心思,感觉……应该是个颇识大体的女孩儿。 果然,能被坊主看重,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啊。 在扈秋萍的引领下,甘田田到大食堂用过早饭,便去拜见她名义上的“师傅”林轻扬了。 这也是林轻扬早吩咐下的,让甘田田安顿好后,就来见他。 “田田,姐姐只能送你到这儿了。这院子,我们没有传召是进不去的。” 短短时间相处下来,两人已经对彼此熟悉了不少,连称呼都改了。扈秋萍将她带到林轻扬的理事房院子外,让她去找内门房登记带路,她自己却是没法进去。 甘田田点头与扈秋萍道别,向那内门房走去,心里却在想:“看来府级香坊就是府级香坊,光是这管理,就比县级香坊森严得多啊。” 以前在德灵香坊的时候,虽然坊主、管事等主事人对他们这种小学徒来说也是高高在上的存在,但规矩也没严成这样。像甘田田要去找洪总管,直接去理事房找就行,哪还有这些讲究? 她暗暗记下这些区别,想着日后或许还有更多、更大的差异吧……初到贵地,必须时时刻刻小心谨慎呐。 “这就叫森严了?” 沉寂已久的姬冰云终于重开嘲讽。 “……对不起,我没见过世面,可以吗?” 甘田田心里翻个白眼回了句,却因为姬冰云的出声,心情开朗不少。是啊,自己身边跟着一个业内百事通,怕什么? 第322章 名分很重要! 作为玉江香坊的老大,林轻扬自然是很忙的。理事房外一溜排队等着接见的管事、师傅,差点就排到院子外头去了。 甘田田很自觉地排在最后,谁知刚才领她进来的内门房却笑道:“甘姑娘,坊主交代过了,你要是过来,直接进去见他就是。跟我来吧。” 这内门房是仆从身份,却是林轻扬的身边人,往日连坊里的管事们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这时听他这番言语,人人都禁不住拿眼猛瞧甘田田。大多数没见过甘田田的人心想,这就是昨儿替坊主在香会上长脸的丫头了? 又有两个昨晚在场的管事冲着甘田田点头微笑,态度要多好有多好。 甘田田匆忙回礼,不敢停留,跟着内门房继续往前走。心里却在想着,林轻扬故意在人前这般宠爱自己,为什么总给她一种不安好心的感觉? 在见到林轻扬和蔼的笑脸后,那种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 甘田田也在努力反省自己,难道是因为被姬冰云虐得太久了,看到别人对自己态度好就不自在吗?这种心态也很不妥啊! 林坊主本来正跟人谈事,一见甘田田被人领进来,立刻三两句打发了对方,招呼甘田田坐下。 “昨晚休息得可好?还习惯吧?” “多谢坊主关心,田田睡得很好。”甘田田低眉顺眼地回应,多余的话一个字都不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看坊主大人如何出牌,她再应对吧。 林轻扬双眉一挑,暗道这姑娘果然是个稳重的性子。看她精神不错,似乎昨夜的确休息得很好,应该说……好得有点不正常了。 换一个少年人,或许会因为乍然飞入高门而欢喜过头,亦或是患得患失,总不至于像甘田田这么淡定。嗯,从她以往的种种表现看来,确实是可造之材啊。 这时候,林轻扬又有点拿不定主意了。该不该继续让这丫头当炮灰呢? 若是有个闪失,就此折损了一个好苗子,对自家的也是一种巨大的损失啊! 他却不知甘田田前世在职场上打拼,习惯了临时换岗换部门,乃至于几个月里跳槽多家公司也是有过的。相对于常常在一个地方呆好长时间的古人来说,甘田田对于环境的适应度算是非常惊人…… 甘田田坐下来听林轻扬和她扯了几句闲话,话题却在衣食住行上绕来绕去,看起来很亲切,但她却迅速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他没有反对自己叫他“坊主”,即使在昨晚他当众宣布自己是他徒弟以后,即使他已经将她带回了玉江香坊。 这背后的意味非常玄妙,嗯哼,有人打算不认账了? 感情上甘田田对林轻扬没有什么亲近的感觉,但理智上,她非常需要找一个牢固的靠山,而不是个随时打算甩锅让她背的上司。看来,好像得提醒他几句? 有了这想法,接下来的谈话里,甘田田就稍稍带出了几句。 咦,她居然这么快就察觉了…… 林轻扬听出了甘田田应对中的话头,瞬间反应过来,又开始更加头痛了。这丫头真不是省油的灯,才刚进香坊呢,别人总该沉住气看看情况吧?她这进入角色也太快了,马上就要自己兑现诺言啊。 两人表面上在谈着闲话,事实上却是在为甘田田在玉江香坊中定下名分而扯皮。 林轻扬的意思,是想趁热打铁,利用甘田田再替自己去顶一顶姬家。而甘田田的想法是,不管您老人家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先把这师徒名分给我定了再说! 别让我当“临时工”!不把正式待遇解决了,我才不替你干活呢! 要是别人,被府级香坊的坊主看中办事,肯定想着好好表现,让坊主满意,以后坊主应该不会亏待我吧? 甘田田却有跟林轻扬谈判的底气,这底气暗里来自她身边的姬冰云,明面上却也是理由十足——昨晚我的表现您看到了,不错吧?比您手边的棋子都好用吧? 要是不给我落实“正式名分”,企图先含糊着,那我甩手不干滚回德灵香坊龟缩着也是有可能的哦。 “……呵呵,既然田田你适应得不错,那坊里的活应该也很快能上手了。晏香师推荐她的弟子扈秋萍来带一带你,我想着,你刚过来,是该有个师姐帮帮你……” 甘田田垂首听林轻扬说完,微微沉吟才抬起眼,直视着林轻扬说:“我还是想跟在您身边,能多学点东西。这也是我到玉江香坊来的目的。” 话说到这里,就比较直接了。 她连“坊主”二字都省了,空着称呼,只以“您”字来敬称,索要名分的意味已经很浓,最后一句,竟有些逼宫的味道——您倒是给个痛快话啊! 看来是糊弄不过去了? 现在的年轻人也太精明了,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好吧,看来必须给她个交代了。 心中经过一番曲折,面上表情却丝毫没有波动,林轻扬的笑容依然和煦如三月春风。 “我也知道你是个上进的孩子。只是时近年末,我这要忙的事也多,暂时没有太多时间教你什么……这段时间,你先跟秋萍熟悉一下坊里,这几本书拿去抄,我每隔三天要抽背一次。” “哦,还有,我过些日子要上京一趟,过年前再回来……趁着还没上京,我找个吉日摆几桌酒,请几位好友来聚聚,顺便让你行个拜师礼吧。” 甘田田耐着性子听他絮絮叨叨说到最后一句,心里才稍微松了松,忙不迭做出惊喜万分的样子来,当下离座便拜,又火速改口称林轻扬“师父”。 “不急不急,等拜过祖师爷再改口不迟。”林轻扬笑着摆摆手,阻止了甘田田下拜,一副仁厚师长的做派。 “不过,还有点小事……” 嗯? 果然还留着一手在这等着我啊! 老狐狸,你又有什么算计?别是又要丢我出头,跟姬家硬顶吧? 姬家人已经很恨我了好吗……别再给我拉仇恨了! “这事,主要是与你拜师有关。” 第323章 巨大的机遇? “这事,主要是与你拜师有关。” 您扯,您继续扯。 甘田田内心不屑地鄙视着林轻扬的心理战术,努力控制自己别流露出不该有的表情和眼神。 这种谈判技巧,她也懂一大把。明知道自己最关心拜师问题,就先扣个大帽子过来,逼你先同意了,再慢慢谈条件。 堂堂玉江香坊的坊主,要对自己使这样的谈判手段?有点过了啊,能不能把话一口气说利索了?绕圈子很有意思哦? 她却没想到,是自己表现得太难缠,林轻扬不敢把她当成一般的孩子来对待,说不得下意识里就郑重起来。不把事情说得重要点,怎能保证这姑娘会尽力做事? 把拜师的幌子扯上,她不为别人也得为自己拼命吧? 林轻扬告诉甘田田,在他成为调香师并开始收徒后,教导过的弟子不少,但正式收入门下的只有六人。而且,这六人全是男子。 也就是说,甘田田如果成为林轻扬的正式弟子,她上头就有六位师兄——申佑那种属于外围弟子,不是林轻扬的嫡系亲传,在外面也只能以林轻扬的门人自居。 而长久以来,这些外围门人也好,林轻扬圈子里的熟人子弟也好,不知有多少人想成为他的嫡系。每年他都要扛住好多人情,拒绝那些人的恳求,自然也免不得稍稍得罪人。 但是因为林轻扬挑选徒弟素来极为严格,他那六名弟子也争气,成绩远在同伴之上,大家面子上过得去,不好在这方面为难林坊主。 可是……林轻扬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甘田田也明白过来了。 自己这个“乡下丫头”,入行时日太浅,也没有根基。一两次惊艳的表现,的确很亮眼,可难保旁人还是看不过去,认为她不够资格当林轻扬“百里挑一”的嫡系弟子。 所以林轻扬的意思是,自己在成为他徒弟前,还要再通过某种方式,证明自己的能力……起码是潜力? 看甘田田的表情,林轻扬知道她已经想通了,跟聪明孩子沟通就是好啊。 “当然,我是绝对看好你的。眼下正好也有个机会……” 来了来了,戏肉来了,大坑来了。 前面林轻扬铺垫了一堆有的没有的,甘田田只管听着,心里未必有多认同。林轻扬估计是将自己入门遭到的阻力夸大了吧?诚然,会有人在背后嚼谷,可堂堂玉江香坊坊主,西江省业内的顶尖大佬,真的会被这些小问题影响吗? 算了……人类做事总是需要理由的,且看林轻扬打算给自己挖什么坑吧。 “明年开春是太后七旬寿辰,今上纯孝,欲为太后操办盛大的寿宴。如今正在各地香坊征集寿香,我上京也是为此事……你若能在我上京前调制出一款合用的新香,我可将之带到京城尚药局。” “这回一共要选百款寿香上贡,若你的寿香真能入围,就算是第一百名,那也是上了京榜。倒是,还有谁敢说你不好?” 咦? 照林轻扬这种说法,倒真是是巨大的机遇……等等,还是不对! 这样好的机会,哪个调香师不趋之若鹜?既然向天下征集,那几乎所有调香师都会参与吧? 更别提调香匠人了,加起来,岂不是有数万人之多? 显然不可能让这么多人参加的啊,而自己目前的身份,还只是个学徒呢。她有资格送香参选吗? 似乎看出甘田田在顾虑什么,林轻扬接着说道:“虽说是向各地香坊征集,还是以京城、省级、府级香坊的香师为主,府级以下香坊并无推荐资格。” 哦,说到这里,甘田田反应过来了。她的眼界真是太局限了,老想着自己身份低微,却忘记了眼前这位大佬的身份。 关键的还是推荐人的资格够啊! “而且你也不必担心自己只是学徒身份。我已派人去德灵,将你转到玉江香坊来,不日你就是匠人身份了。” “多谢师父!” 甘田田大喜,再次朝林轻扬行礼下拜,这回是真心实意的。就算林轻扬还不让她喊师父,她也当没听见,照叫不误。 领导说不让你给他安排豪华招待你就真不安排啦,不让你给他过年过节送礼你就真不送啦?这是心里没领导哇,等着被穿小鞋吧…… 反正嘴甜人勤总不会错,这是职场上颠扑不灭的真理! 甘田田是真的开心,自己终于又迈过一关,要从官家学徒变成调香匠人了。 普通人要冲过这关,就像前文所说的,必须要在县级香坊多次考评中获得上佳成绩,再有香坊内大佬推荐,才能获得府级香坊一年一度的批准。 可是,林轻扬自己就是西江省内府级香坊一把手,本省所有学徒升匠人的公文都要从他手下批过。提拔个自己人升匠人,并不会招来什么麻烦,层次太低…… 当然,调香匠人升调香师就不能这么“儿戏”了。再有后台的调香匠人,也得在斗香会上表现出色,拿出新颖的香品,才有可能过得了调香师这关。 譬如甘田田所熟悉的陈大姑,拼了多少年才终于混成调香师? 而有姬家在背后支持的“竹美人”兰影微,也得规规矩矩在香会上拿出好香来,各方配合造势,才把她推了上去。 哦,话说回来,兰影微也在这玉江香坊里呢……以后会不会有机会见到? 离开林轻扬的理事房时,甘田田的心情有点复杂。既高兴雀跃,又有些忐忑,毕竟自己刚进来就接下了一个超级棘手的任务呢…… 当问到林轻扬为何会看好自己这么个新人,能调制出足以让他满意的新香? 林轻扬却说,将你在斗香会上调制出的冰雪香继续改造,完善,就有可能挤入本次玉江香坊推荐的三个名额。 因为当年盛太后就非常喜欢那一款“冰魂雪魄”香,在姬冰云“病逝”后,盛太后还曾令姬家、西江香坊、玉江香坊的调香师复原这款名香送上京城。 可惜姬冰云并没有将这款香品的调制手法传下来,而众多集调香师之力调出的仿香,始终达不到姬冰云那时的水平…… 照林轻扬的说法,甘田田的冰雪香虽说也很稚嫩,连当初那些调香师制作的仿香都比不上,却与冰魂雪魄香的神髓极为相似! 第324章 养士 甘田田没想到她的福利不止好住好穿,还包括了林坊主富有个人特色的送温暖。 “妹妹,你来得匆忙,没带什么首饰吧?这盒首饰,可是坊主让晏香师派人去采办的呢,你看看喜不喜欢?” 耶? 林轻扬那么个中年男同志,让人给自己买首饰,听起来怎么怪怪的? 但看扈秋萍脸上除了羡慕之外,也没有什么古怪表情,甘田田突然反应过来,她不能把调香师当成一般男人来看待。 艺术家啊,艺术家啊,不要用庸俗的眼光来猜度人家!看看自己熟悉的姬冰云,不是对女子的衣着打扮也挺在行么……林轻扬关注到自己衣裳素淡,穿戴简单,所以还专门要求晏碧霜给自己买花戴……难怪人家能当成功人士,所谓细节决定成败啊。 这一番攻心下来,就算是甘田田这种活过两辈子的老油条,都有点被这样的好上司感动了呢。 早说过,给员工多增加各种福利,才是拉进上司与下属之间距离的好方法嘛。 “妹妹你看,这珠钗你可中意?”扈秋萍非常自来熟,直接就坐在甘田田床上,把那珠宝盒打开了。“这种南海珍珠,近来在咱们省城很流行的……你看这粉色的彩珠,漂亮吧?” 晏碧霜不愧是名香师,品味不错,给甘田田买的首饰数量不多,却都是精品。这一盒子发簪珠钗坠子,风格都是走少女路线,看起来不是很名贵,可式样都很精致清新。 比如那两支彩珠簪子,用时下流行的南海彩珠镶嵌成珠花,插戴起来别有一番活泼味道。 其实甘田田虽然这一世出身贫寒,还真是见过好东西。韩睿当日带她到宝库里求婚,随手一抓就都是昂贵的珍奇珠宝,样样都能亮瞎贵妇人的眼。 见过最顶尖的货色,再看这些首饰就完全没什么感觉了,最多心里说一句“还挺好看”。 扈秋萍在晏碧霜那里听说过,这甘田田就是个县城贫寒人家的姑娘,可见她现在对待首饰的态度比刚刚看到一堆衣裳时还淡定,心想这姑娘也是有点底蕴的啊…… 实际上这里有个认识的误差,也可以说是时代的鸿沟——在甘田田那个时代,因为大规模养殖的关系,珍珠饰品的价格都不太高,彩色珍珠是一点都不稀奇……晏碧霜精心选择的彩珠簪子比一般的金钗还贵些,甘田田却暂时还感觉不到其价值,当然她日后会知道这东西很值钱的。 比起能防寒保暖的衣服,甘田田对首饰的热情低了不少,不过依然很开心就是了。福利越多越好,聊胜于无嘛。 然而接下来听到的福利才是最让甘田田开心的——她可以享受与香坊内调香师们一样的饮食待遇,每顿饭会有专人给她送到屋里,饭钱从月钱里扣。 据晏碧霜说,她的月钱虽然只是匠人一级,可林坊主很大方地拨了一笔款子说是给她“研究新香”用的,事实上就是用来改善她的生活条件。 这种待遇,是最让扈秋萍眼红的。人家比自己还小着几岁呢,这待遇就跟调香师们看齐了,坊主门生就是坊主门生啊!有特权真好! 甘田田想的却是,这样自己几乎就能足不出户地窝在小院里调香了,不用冒着冷风到大食堂去吃两顿了。 反过来想,甘田田也能理解林轻扬为什么要给自己创造这么好的条件。这是在养猪……哦,不,养士的方式啊。 古人都习惯这一招,给你优待,给你尊严,然后你就要给我卖命了。不卖命,你对得起我嘛?群众的唾弃你受得起嘛? 譬如太子丹用各种没人性的法子来讨好更没人性的荆轲,美人双手说切就切,顿时就把荆轲感动得风萧萧兮易水寒了。 同时,林轻扬这也是在暗示自己,跟我混,有肉吃。看到没,这么好的待遇,只要好好替我干活,以后有你的好日子过……别那么不懂事,死死捂着你那点小方子不拿出来哦,少年人,眼界要广阔! 不过是付出些钱财心思,就能收获无价的名香配方,林坊主这算盘打得真精。 好在甘田田想得开,打工嘛,老板给的待遇够好,自己尽力做事就行了。日后有了实力再自立门户不迟,现在先缩着头熬资历吧! 于是甘田田就安心地当好一只猪……唔,不,是一只会下金蛋的鸡,努力替林轻扬调制那一款冰雪香。 姬冰云毫不吝啬地把他原来的方子拿出来,还很有心地改良了一下,让这香品与当初的冰魂雪魄香有所区别。 “时间过去太久了,这香虽好,却有些落伍。这些日子来,我品鉴近年新出的名香,奢靡之风渐盛……哼,虽说不是我所好,但既然他们喜欢,那就给他们吧。” 他不屑那种过于奢侈繁琐的调香方式,可这回的名香注定挂不上自己的名头,连甘田田最后都会跟这香没什么关系的,那就无所谓了。 在姬冰云的指点下,甘田田很快就调制出了第一版新香。 林轻扬来甘田田处品香时,立刻被这已经很成熟的香品震惊了…… 这……还是那天斗香会时,仓促调制出的冰雪香吗? 无论是前味和余韵,还是纯度与品位,都高出了不止一级! “田田,你这香……到底是跟谁学的?” 甘田田还是那个用了无数次的答案:“在某本古籍上得来的灵感。” 这理由太好用,她决定用到底。 就算林轻扬是名香师,看过的古籍不计其数,可他总不能像姬冰云那香痴似的将天下香药古籍都看个遍吧?至于说为什么别人看了古籍没这灵感,啊,我是天才少女嘛,你懂的…… 反正她一口咬定,那是她启蒙恩师乔师傅珍藏的一些古籍,林轻扬也没法去乔师傅家里搜不是? “不错,非常不错!嗯,这些地方还可以改善下……” 林轻扬手上拿着那张完整的、毫无保留的香方,心里的震惊一阵接一阵。 这几种调香手法居然被她天马行空地连到了一起,自己根本就没想过可以这样做。难道,她真的是不世出的天才吗? 第325章 潜力 说是“可以改善下”,但林轻扬将香方拿回自己处细细研究了半晚上,也没找到地方下手。 这对已经在行业内浸淫了数十年的名香师林轻扬而言,简直是前所未有的新奇体验。 当然,他也没厉害到西江第一人的程度,并非每张香方都能随便改良。可是在本省内,除了西江香坊坊主谢逸真与西江香坊的女香师华裳,基本上没人是他的对手了。 林轻扬的自傲不是没来由的。 他出身名门,后台强大,从京城空降到西江经营十二年,一路顺风顺水。就算姬家想对付他,也要费好大力气,不能直接把他架空。 可是,甘田田还不是调香匠人身份呢,就能拿出一张完成度如此高的香方。这如果是她平时的真实水平,那这调香匠人给她给得一点也不冤枉。 就算是积年的老师傅,工艺再娴熟,也未必能写出这样的香方啊! 她的技艺尚且稚嫩,不要紧,可以练。一名调香师最重要的从来不是调香技艺有多么炉火纯青,而是在于他的创造力。 姬金凤、练秋水、谈逢君,这三人为何能成为大香师?因为他们三人都有许多成名香品,随便一件拿出来,都是惊艳天下的名香。 而那位传说中的天才大香师姬冰云,据说更是每一款香品都与众不同,从调香技艺、手法到香方,都是想前人所未想,开创了一个又一个辉煌的先例。 在西江,如今还有一个久远的轶闻。传说当年玉江府大旱,官府与民众到曲江边祈雨,接连多日也无所获。当时的知府为了感动上天——更大的可能是为了逃避责任——甚至愤然扑向祈福火堆,想要自焚献身,当然被属下拦下来了,一根头发丝也没烧到。 可知府这么拼命,也没有一点效果,不下雨就是不下雨。 不知道是谁提出,或许是祈福的僧道作法还不够诚心,也或许是祈福时的燃香不合适,所以迟迟无法感动神灵。 僧道们肯定不愿意背这口黑锅,坚定地认为是燃香的问题,就说要换香。接连换了好些祈福名香,玉江府的天气依然晴空万里,毫无下雨的征兆。 那时候姬冰云还是个十来岁的稚龄童子,但调香的名气已经很大。他的香品也被送到了祈福台上,而当他的香品终于燃起时,天地间忽然变了颜色! 狂风呼啸,乌云蔽日,由于干旱而变得浅浊的曲江水也开始涌动,波浪越来越大! 就在那一天,玉江府终于下雨了,而且一下就是七天。 这七天里,江边祈福台上****焚烧姬冰云调制的香品,雨势便一直不停,第七天的时候,已经灌得满满的曲江水竟然形成了巨大的漩涡,许多人都说看到期间有金龙出没! 姬冰云的名香,能召来海底龙王——这是那些可算找到脱身理由的僧道们,在日后不停替他宣传的。看看,不是我们不尽力,是那些调香师的香品不给力!人家姬冰云才是真正的调香师…… 扯远了,总之,能成为名香师大香师的人,总要有拿得出手压得住场子的香品。 而这甘田田才多大年纪?就跟当年的姬冰云差不多吧?已经能写出这样的香方了。要知道,姬冰云是姬家的孩子,从小就在香药堆里泡着的,启蒙极早,学习条件也好。 可是甘田田……她有什么呢? 甘田田的家世,林轻扬早调查得清清楚楚,也根本没什么可调查的。 靠着在衙门里做小吏养活全家的亡父,早逝的母亲,两个路人甲一般的哥哥,还有个毫无血缘的干叔叔——这就是甘田田所有的家人。她从小到大的生长环境,根本是与调香绝缘的。 况且她入行到现在,也还没满一年半吧? 这个弟子收得值啊。 在甘田田拿出这张香方前,林轻扬对甘田田的感觉,还是停留在原来的印象里:一个颇有天分的好苗子,性情也稳重,可以一用。 可当他发现,甘田田的潜力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强许多,林轻扬当下就改变了对甘田田将来的安排。 他要将她捧上去! 前提是,他首先要能保住自己的地位…… 林轻扬相信,这样有天赋年纪又小的女孩儿,将来肯定能派上大用场。他们这一派,因为连年缺少拿得出手的女弟子,在尚香局那边常常被人压着,尤其是那可恶的姬金凤更是一直致力于打压本系人马。 唯有女香师可入宫中尚香局,而女香师本来就比男香师更少更难出头,要找个好苗子不容易。 难得的是甘田田不仅天资过人,心智也比同龄人更早熟,这样的孩子送进宫里去,或许可与姬家一争? 哼,不能容忍姬家人再嚣张下去了! 想到姬家居然因为京城争斗,要动自己这坊主的位置,林轻扬就迫切地想给姬家好看。 不过姬宝薰已经在冬香会上被甘田田压过了风头,这真是大好事!姬家这丫头,将来必然会是甘田田的大敌。从现在就压着她,以后会更顺利些…… 第二天,林轻扬总算改好了香方。 甘田田拿到新香方后一看,林轻扬的改动……不能说“不如不改”,应该说改不改都差不多,就是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动了动。 可是完全不改,怎么显得出领导的水平高嘛。 林轻扬这都算好的,他懂得这香方的价值,基本上没有大改。否则改个面目全非回来,甘田田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而且他要真的大改了,姬冰云估计会气炸……那家伙可是自视超高的。 “师父英明,您改过香方后调制的新香,果然比我原来那拙劣的方子好多了。” 拿着调制好的第二版香品来到林轻扬处,甘田田谀辞如潮拥,反正说好话不要钱。 林轻扬那个汗颜啊,他自己知道自己事,真不敢冒领功劳……唔,不过小姑娘懂事,很好,值得表扬! “呵呵,田田啊,明晚你换件漂亮衣裳,跟我出去一趟。”林坊主非常和颜悦色地拍着小徒弟的肩膀:“我让人在吉星楼订了酒席,请了些老友来办个拜师宴。” 终于要办酒拜师啦!甘田田差点没喜极而泣。 第326章 拜师宴(一) “小姬,你看我穿这身红裙子好不好?这种场合该穿喜庆点吧?” “还是素淡点?穿这身?” “小姬小姬,我要不要请秋萍姐替我梳个漂亮发型啊?我自己不会梳复杂的发型哎……” “哎呀小姬,你别不耐烦嘛。请你替我参谋参谋,是对你品位的肯定好吗!你也不想我第一次正式在香业长辈面前露面太难看吧!” “……你那什么表情,我是不是头上发簪插得太多了?” 姬冰云懒懒地说:“不,你太吵了。” “……” 甘田田狠狠地瞪着那悬在梳妆台旁的透明身影:“是谁鼓励我一定要早日出人头地替他报仇的啊?这会儿就懒得理我出去会不会丢人啦?” “……你以前参加香会的时候,也没怎么打扮啊。” 姬冰云说的是实话。 本质上,甘田田是个不太热衷打扮的姑娘,这一点与绝大多数女孩儿都有很大差别。 但姬冰云毕竟不是女人,所以他也不明白女人的心理。 甘田田过去参加香会不打扮,那是她明白自己就是个去打酱油的,身份就在那儿摆着呢。穿得隆重反而会被人嗤笑,没见过大场面是吧,刘姥姥进大观园啊,打扮成一支花儿你也是个酱油啊! 所以她都是低调再低调,务求当一个合格的好酱油。 至于被人突然从酱油堆里拎出来去当子弹当炮灰,那不是她的本意啊。 然而这回拜师宴,她是当之无愧的女一号,这种时候都不打扮?那就不是低调了,是给自己师父丢脸呢。 要是她什么都不管,跟平常一样穿戴出去,林轻扬估计马上就要黑脸——我是没给你做衣服还是没给你买首饰?这么上不得场面?小家子气! 虽说嫌弃甘田田吵闹,姬冰云还是发挥了他大香师超凡的品位,替甘田田搭配好了一身合适的行头。至于发型,这也是他唾弃甘田田的地方,好好学梳头能死? 这丫头也太懒了……至今只会梳个双环髻,在家都是一条麻花辫,说这样最舒服。 “你别唾弃啦,我去找秋萍姐请她替我梳头吧……我以后跟她学还不行?” 扈秋萍非常乐意帮甘田田的忙,事实上她一天里几乎要往甘田田这儿跑个两三趟,就差没睡在这儿了。 正如她师父晏碧霜交代的,跟甘田田打好关系没坏处。没看甘田田一进来就是超规格的待遇?林坊主第一次收女徒弟,看这宠溺的样儿,日后绝对不会亏待了她。 别以为甘田田年纪还小,只要有林坊主护着,日后前程可远大呢。 “秋萍姐,你已经是调香匠人啦?好厉害。” 不愧是名香师的弟子,起点就是比一般人高。扈秋萍才十六岁,就已经是调香匠人了,还替晏碧霜分担不少香坊的工作。 扈秋萍却很谦虚:“只是侥幸而已。田田你不也马上就是匠人了吗?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还在爹爹的香铺里帮忙呢。” 与业内许多人一样,扈秋萍也是香药家族的子女。她父亲是玉江香坊旗下一间香铺的掌柜,所以才跟晏碧霜有了私交,将小女儿送到晏碧霜门下学艺。 晏碧霜自己是女香师,却不是很喜欢收女徒弟,过去的两个弟子都是男徒弟。只是近来她在香坊里地位渐高,需要处理的事务多了,有些贴身的活儿需要有人搭把手,才收下了扈秋萍。 没想到扈秋萍这孩子家境不错,却挺勤快懂事,晏碧霜渐渐地也开始用心栽培她了。 反而是晏碧霜早年收的那两个男弟子在成年后表现都略平庸,还不如年轻的扈秋萍有灵气,晏碧霜就愈发倚重起这个女弟子来。 扈秋萍有心讨好师父,专门去跟一名女使学了梳头技艺,天天替晏碧霜梳各种精致的发型。这么贴心的徒弟,晏碧霜怎能不喜欢? 甘田田也很佩服扈秋萍这一点。 她以前也认识许多这样肯在细微处下苦功的职场同伴,勤快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勤快对地方……钻研业务和讨好上司,都是升职的必须条件啊。在拥有绝对碾压的实力前,还是先老老实实做个讨人喜欢的下属最保险。 能够在玉江香坊这种地方混出来的,都不是普通人。 看到打扮得焕然一新的甘田田,林轻扬果然很满意。嗯,他刚才还担心自己这徒儿朴素惯了,今晚这种场合也不懂好好装扮下。看来她不傻啊。 林轻扬带着甘田田来到吉星楼,预定好的楼层里已经坐满了宾客,人们看到林轻扬出现都纷纷起立相迎。 他跟甘田田说是“请了几位好友”,但甘田田来到现场才发现,林坊主真谦虚! 这是“几位好友”?起码有一百人了好不好,十来桌呢! 今晚这顿拜师宴,起码要花林坊主好几百两银子,他真舍得啊……甘田田很现实地换算了一下晚宴的金额,心中暗暗咋舌。 站在楼梯口迎宾的,是林轻扬六名弟子中最年轻的两个,也是“唯二”留在玉江府的弟子。其他四个已经出师,到各地历练去了。 这两人甘田田也是头一回见到,当下便互相见礼。两位师兄一个叫阮野,一个叫陈于臻,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清瘦俊朗,乍一看都是有为青年的样子。 甘田田便称呼他们为“阮师兄”、“陈师兄”,态度客客气气,大家还不熟嘛。那两人表面上对她也非常和善,至于心里怎么想嘛……这个就需要日久相处才知道了。 根据常理来推断,这两位师兄,或者说所有的师兄们,可未必会欢迎自己这小师妹的加入。这是因为林轻扬这回收徒,委实有点高调了…… 林轻扬或许有自己的考虑,要借这拜师宴来达成一些目的,但自己就悲催了,这是被他架在火上烤啊。 好在甘田田心宽无谓,姬家都得罪了,还怕得罪两个不成气候的师兄么? 林轻扬笑容满面,带着新收的女徒弟在场内转了一圈,与同行们不停打招呼。甘田田完全成了个背景板,只为了显示今晚“拜师”的主题而存在,没有人会专门与她说话。 嗯嗯,请大家忽略我的存在吧,我真的不想成为众人的焦点,前几天真是受够了…… 第327章 拜师宴(二) 林轻扬将原本的确只想在小范围内办一办拜师宴,其实……就在不久前,他都还没打算将甘田田正式收入门下呢。 但现在他有了别的想法。 这与甘田田所调制的新香有关,不过更重要的是,林轻扬认为自己需要这么个摆酒的借口,来看看眼下自己的景况。 因为他刚收到一个让他极为不爽的消息——姬家开始想明目张胆地对付他了,居然公然透过一些人放话说,他玉江香坊的账目有问题,京里或许有人要下来查他的底子。 姬金云啊姬金云,你就这么想把我的位子抢过去?这么眼馋我手上的这点小权? 平心而论,一个府级香坊的坊主,在全国范围内算不上特别重要。西江本来就不是香药重镇,如今江南、东南那边因为两大市舶司的关系,发展势头极好,西江隐隐有些落后了。 可是姬家就是非要抢地盘,要将西江经营成自己的独立王国,容不下与他们派系不同的林轻扬。 而且他们也是故意用强硬的方式,来展现自己所谓“第一世家”的霸气。嗯,打算杀一儆百,用我林轻扬来警示那些“不听话”的人是吧? 那就别怪我反击了。 林轻扬不是那种坐以待毙的性子,在姬家还没想跟他撕破脸的时候,他就先通过与甘田田合作,狠狠地打了姬家的脸——还是一晚上两次! 这无疑是催化姬家加速对付他的重大原因。 如今林轻扬大摆筵席,就是想看看,接到了请柬的……谁没来? 是敌是友,未必能看得那么清楚。 然而接到请柬却不来的,无论找什么借口,他林轻扬可是记住了!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把气氛搞得这么剑拔弩张,随时要开战似的。林轻扬何尝不清楚,自己比起姬家是个“外来人”,即使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二年也还是外人。 谁让人家姬家是本地土著,底蕴深厚?所以有人一闻到风吹草动就赶紧跟他划清界限,一点也不奇怪。 嗯,不奇怪是不奇怪,可他也不会体谅对方的处境——他体谅别人,别人体谅他了吗? 这回拜师宴不来的同行,以后林轻扬也知道该怎么对待他们了。他不需要这些墙头草,连这玉江府……也不会是他久留之地。 林轻扬想得通透,他不可能一个人斗得过势力庞大的姬家。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好,他都不可能靠自己来伤及姬家的根本。 他需要的只是体体面面的离开,保全自己的实力,带走嫡系人马,上面自然会找新地方安顿他。只要他为自家老板保住了这个玉江香坊坊主的位置,让上面能继续往西江府打钉子,任务就完成了。 根据林轻扬的估计,这起码得要一年的时间。拖得过这一年,姬家迟迟吃不下他,本身就会脸面受损……京城那边,也不会什么都不做的嘛。 外来户有外来户的好处,说翻脸就翻脸,说不买账就不买账,姬家?敬你时你是第一世家,不爱搭理你的时候你也就是本地土财主,爱谁谁! 怀揣着种种心思,林轻扬在场内走一圈,已经把那些“没来”的人记了个七七八八。 西江香坊的坊主谢逸真没来,嗯,这个在意料之中。 谢逸真素来与姬家走得近,甚至有传言说,他这位置就是靠姬金凤在宫中替他谋来的。不过平时谢坊主很少表现出他的倾向,努力做一个安静的中立派,这回……也是想中立吧? 林轻扬与谢逸真的关系很一般,所以谢坊主真没必要替他扛雷。可是平常和林轻扬关系较好的一些调香师与香药商人没来,这些就比较明显了。 尤其是好些个人在前几天的冬香会上还对他阿谀奉承,这会儿说不来就不来了,嘿嘿…… 姬家好黑手,这是在逼自己走啊。 偏不走,你咬我? 人肉背景板甘田田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快要笑僵了。 师父啊,您老人家可不可以快点入席?让我给你端茶叩头?我笑得超难受哎……扮乖宝宝真是个技术活!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毅力!臣妾真的好辛苦啊……呃……徒儿真的好辛苦啊! 好容易熬到林轻扬跟所有人寒暄了一遍,才施施然坐到早已安置好的座位上。便有宾客上前开场,将今儿摆酒的缘由说一遍,又另有人将甘田田引到一张软垫前,让她下跪磕头。 这磕头可不是给林轻扬一个人磕的,要先拜画上的本行祖师爷,不知是什么来历,反正是个白胡子老公公……忘记让姬冰云科普了。然后再拜林轻扬的师门祖师。调香师不像江湖人那样有明确细分的流派,如少林武当之流,但基本上还是有师承的。 林轻扬这一门是“北派”里的一支,以某任出名祖师的老家“青禾”为名,一般人都管他们叫青禾门下。 这点甘田田却是早知道了,姬冰云还说过,别看青禾门名字一点也不霸气,但他们绝不是与世无争的隐者,恰恰相反,他们在京城势力还不小。 给两级祖师磕过头烧过香,可算到了真正的拜师流程。 甘田田在林轻扬跟前跪下,把手里那盏香茶高举过头,乖巧地说:“师父,请喝茶。” 林轻扬笑眯眯地接过,让弟子阮野递给她一个红包,温言说了几句勉励的套话。于是拜师礼终于结束,可以吃饭了——如果真有这么顺利,甘田田就该偷笑了! 可就在这时候,楼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听到有人大声笑着说:“哎呀,这儿好热闹。原来是林坊主在这儿摆酒?好巧!” 这是谁? 甘田田保持着下跪的姿势,微微抬眼望向楼梯口,只看到几张陌生的面孔。 “小姬,你知道这些人是谁吗?” “不认识。不过似乎是恶客啊……” 这一点,不用姬冰云说,甘田田也注意到了,毕竟林轻扬就在她眼前呢。她这位师父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摆明了不欢迎这些人。 第328章 拜师宴(三) 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却来了。 这是要来砸场子啊……林轻扬在心里微微叹息,姬家终于忍不住要跟他在明面上撕破脸了。 来者是姬家的姻亲,姬金云妻子的族弟高献。 高献年纪比姬金云小得多,三十来许人,面相却比真实年纪要老得多,一张硕大的黄脸油光满面,挂着令人不快的油腻笑容。甘田田虽然不认识他,看了一眼却在心中冒出个词来,猪头…… 这高献是姬家的大管事之一,平常对表姐夫姬金云极为奉承,鞍前马后地跑腿干活,但凡是姬家本家不好出手的腌臜事,多数是由高献来出面。 所以林轻扬一看到高献,下意识就觉得没好事。而接下来的事情也证明,他绝对不是神经过敏。 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嗅到了不寻常的尴尬气息,原本热闹的场面霎时冷清下来,人人都看着那几个刚从楼梯走上来的不速之客。 作为迎宾弟子的阮野和陈于臻,不管心里如何想,总要尽到礼数,一齐迎上前去向高献等人打招呼,接他们入席。 来者是客,对方无礼,自家不能输了气势! “呵呵,我就不坐了。林坊主好大面子,今儿来的人真不少啊!” 高献大大咧咧地绕过阮陈二人,一点礼数也不顾,直接走到林轻扬跟前。林轻扬面沉如水,大马金刀地坐着,就是不起来。 且看这蠢猪要闹哪番? 高献似乎早料到林轻扬会是这样的反应,也不在意,他这种攀附上贵家的暴发户,本质上和普通的贩夫走卒没有区别。什么尊严啊人格啊能当饭吃吗,当好表姐夫家的打手,他才有荣华富贵啊! “这位就是林坊主今儿要收的好徒儿了?”高献嘻嘻笑着,肆无忌惮地打量了一番还跪在地上的甘田田,嘿然道:“小姑娘长得真水灵,可惜了……” 林轻扬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心中勃然大怒,想着难道姬金云的策略就是找这蠢猪来砸砸场子,胡乱闹一闹?他皱着眉示意甘田田起身,甘田田忙不迭起来站到林轻扬身后,暗里却跟姬冰云商量起来。 “小姬,我听他那话不对劲。” “嗯。没错。” 连姬冰云都察觉出来,高献冲着的人好像不是林轻扬,而是她! 果然,下一刻高献就对身后一名面无表情的褐衣男子说:“赵捕头,这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了!” 捕头? 在场诸人迅速变了脸色,姬家……太过分了! 这种场合,居然让人带了官府衙役过来,到底想搞什么! “高献,你什么意思!” 素来儒雅的林轻扬猛地一拍桌子,怒声喝道。 别看林轻扬一向是走亲民路线,随和温文,这一震怒却也威势十足,上位者的威严扑面而来。 高献的表情滞了滞,差点被林轻扬的气势压过,但一想到自己的任务又重新挺直了腰杆。 “林坊主,您还没搞清楚什么情况,就打算跟官府做对吗?” “高献,你少狐假虎威乱扯大旗。” 林轻扬终于站了起来,表情越发严厉。 “我何时说要与官府做对,倒是你当众诬陷我这官家坊主,对官府的尊重又在哪里?” 前文说过,各级官家香坊的坊主、管事、调香师和学徒都是官家身份,吃皇粮的,名字都在官府名册上。虽然府级香坊的坊主不是真正的朝廷命官,却也是正儿八经的体制内人员,并不是路边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顶撞的。 严格意义上,天下官家调香师都属于尚香局、尚药局管辖,也就是替皇家干活的人。而高献这种替地方世家打杂的跑腿,再有钱有势,身份比起林轻扬真是差得远了! 想给林轻扬扣“与官府做对”的帽子,高献还不够资格! 高献被人打脸习惯了,也没当回事,依然嘿嘿笑道:“好好好,您不是要跟官府做对,那就请您将甘田田交出来吧!这几位官差还急着带人犯回去问话呢!” “住嘴,什么人犯?你少胡说!” 林轻扬丝毫不因高献说的内容而动摇,反而更加强硬:“我这里不欢迎你们,你们走吧!” 事实上,林轻扬还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明白为何甘田田会成为他人口中的“人犯”。 但是当着这么多同行的面,他的面子不能丢,他新收的徒弟不能是官府的犯人! 他不管甘田田犯法没犯法,就算甘田田真的犯法了,他也要通过自己的关系私下把她捞出来。总而言之,不能让甘田田现在被带走,否则……他真的不用在玉江府混了,明天就收拾包袱滚回京城去养老吧! 很多时候,上位者的护短,并非对下属有多深的感情,而是他自己的面子需要。反过来,姬家安排了这么一出,也是要狠狠踩林轻扬的脸。 就是要选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来抓林轻扬的人。 人——犯? 甘田田在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大脑也当机了。 她没想过自己会跟这种词语练习在一起。天可怜见,她从上辈子起就是个奉公守法的好公民,从小就五讲四美三热爱,学雷锋日上街替人洗自行车,没事干还敢扶老奶奶过马路,每年总会给各类慈善项目捐钱捐物——所以她老觉得自己被穿了很冤枉,那么多好事白做了没积德吗? 这辈子她虽然认识了不少违法乱纪杀人放火的坏人,比如韩睿风雨之类,可她自己,似乎还真没干过法律意义上的坏事啊?哦,好像干过,撺掇王三哥绑票谈家奴仆这种?嗯自己也给谈家人下过蒙汗药…… 耶,不会是这种事吧? 可是时间也过得久了点,难道谈家人现在才反应过来报案?他们有没有这么傻? “林坊主,我们也是执行公务。” 这下不是高献出声,而是那被称为“赵捕头”的公差开口了。 这人没穿衙役差服,但是从他的气质举止来看,捕快身份应该不是作假。他身后那两三个跟班,好像也是同类人物。 赵捕头看着甘田田说:“我们是奉德灵县令之命,到此查一桩案子,这姓甘的小姑娘是此案关键人物!” 第329章 意外一个接一个 尽管林轻扬一再阻止,他总不能亲自对官府的人动手,只能铁青着脸看赵捕头说话。 他尽可以鄙视唾弃高献,甚至叱骂他让他滚,可面对此刻代表着官府意志的捕快——即使这种人平时到他跟前,他眼角都不会扫一下——林轻扬真没什么办法。 姬家也就是算准了这一点吧,不但派了高献来恶心人,还让他现场带了几个捕快来! 反正这些人是德灵县衙的,玉江香坊坊主地位再高,也压不到人家衙门里。差役本来就是贱民身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平时有机会难为下这些贵人,他们反倒有一种畸形的心理满足。 于是赵捕头非常顺利地把他们的来意说了个清楚。 这所谓的“案子”,居然是有人告发甘家与江洋大盗有勾结,替江洋大盗销赃!而证据就是,甘家人在德灵某家钱庄里,存了一千多两银子! “有钱也错了?” 有人在角落里议论:“虽然这小姑娘看不出家境……但无缘无故就说人家藏着赃款,不对劲啊?” 有钱不是错,但这事要分人…… 搁在甘家身上,那就妥妥的有问题了。 林轻扬对甘田田的家境了如指掌,然而他也没想到,他这个朴素得出奇的女弟子,家里居然会在钱庄存着一千多两银子? “小姬,我想问下,你们这儿有没有一条罪名叫‘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 “……没有,不过这告发的人挺精明。反正不管最后你们会不会获罪,在官府衙门走一遭是难免的了。想要脱罪的话,这一千两填下去打点人情都不够……嗯。” 姬冰云说得云淡风轻,甘田田听得浑身发冷。 她来到这世上时日已经不短,经历过的事情也很多,可是大致都还活在“太平盛世”的错觉里。 没错,她是经历过路上突然袭击的土匪,也经历过江里半夜上船的河盗,但这些都是“正经”的坏蛋嘛。她没想到官府黑起来,居然比****上的人还黑! 随随便便就可以把人抓走,然后还要被抓的人卖房卖地撒银子自救? 难怪说灭门的府尹,破家的县令! 她强自镇定,垂首思索着对策却又听赵捕头说,已经将甘家两兄弟“请”到了县衙去问话。 “你们凭什么抓人?” 甘田田气得脸色发白,她没想到自己在省城里舒舒服服住着玩着,家里却出了这样的大事! 算算日子,也就是冬香会后,姬家跟江家的人就赶回德灵去准备对付她了吧? 也难为他们立刻就能翻出个把柄来,还是早有预谋要在这上头折腾她了? 毕竟有江雪娇那货色在,她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这些人。 随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事,脸色更是发青发黑。她家院子某间杂物房里,还真是藏有贼赃的——那是韩睿送她的海外奇香! 比起那一千多两来源不明的银子,这些奇香才是最容易被人查出问题的啊。重点在于,她一个没有香铺执照的平头百姓,怎么会拥有这样多的香料?其中好多香料都是民间没有贩卖的呢! 可听这姓赵的意思,好像一直是咬着那一千两银子的事,没提香料……莫非……他们还留着一线,没敢把甘家抄家? 哦哦哦,对了,家里好像还有个人! “你们没把我小叔叔谈玉书怎样吧?” “你是说谈秀才?”赵捕头说:“他是秀才相公,又不是你甘家本家,县令老爷没请他去问话。” 还好…… 所以说,当初为何谈玉书要那么拼命地去考试,取得这秀才身份?就是用在这种时候的。 秀才见官不拜,虽然身份也没多高,可在法律上有一点的豁免权。再加上他不是真正的甘家人,县官不想随随便便抓个秀才到府衙里给自己增加麻烦,万一惹上一帮读书人围着衙门闹事咋办? 有谈玉书坐镇,尽管不能阻止这些捕快带走甘家兄弟,好歹能护着甘家不被抄家……等抄出那堆香料来,甘田田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既然最大的破绽还没暴露,甘田田怎么甘心就此随捕快回德灵,必须咬定不松口。 林轻扬哂笑一声,不看赵捕头,却对着高献说:“不过是家里有些资财,怎么就成了罪状?你们高家没见过钱,姬家也没见过不成?” 他本来不是这么刻薄的人,可是姬家今天这事委实做得太恶心了,林轻扬没有当场暴走都算修养好。 高献才不会这么容易被挑衅,他说:“林坊主,我看您也是被蒙蔽的,还不知道您这小弟子家里的事吧?她家里那个在衙门当小吏的老爹死了,差点连下葬的钱都没有,几个债主轮着上门追债,她大哥还得去码头扛包当苦力!” 哗…… 一直默默围观的群众们忍不住又议论开了,原来……林坊主新收的这小徒弟,家里贫寒成这样?这出身也太低了啊……只比贱民好一点了。 甘田田越是气恼越是清醒,她想得很明白,这高献绝对绝对是故意的。非要在众人面前羞辱她,践踏她,从家境、亲人一路侮辱下来,还加上个勾结江洋大盗的罪名,把她往死里整…… 看来姬宝薰恨她恨到了骨子里啊。哦,还有江雪娇的功劳在内吧。 这两位天之骄女,被她个乡下丫头暂时压在头上,就要百倍千倍地报复回来? 很好……你们给我等着,等我熬过这一关,绝不会放过你们! 高献还在喋喋不休:“……她家这些钱若真能见光,怎么会连债主上门都不舍得还钱?还得要家里男丁去做苦工?” 万恶的钱庄,一点客户隐私都搞不好,早知道就把银票随身带着不存进去了! 甘田田现在一万个后悔,她咬牙苦苦思考着该如何反击。看来,只有打死不认自己有过一千两了? “抱歉抱歉,请让让,请让让。” 一把突兀的声音,忽然在高献身后响起。随后,甘田田看到了一张……她不知该高兴还是纠结的面孔。 那是她前些天在冬香会上见过的“风雨”的扮相。 一个普普通通的、毫不起眼的小商人。 风雨居然在这种时候出现了,他来干什么? 第330章 这浮夸的演技啊! 风雨的身子被缎面棉袍裹得圆滚滚的,小胡子和双下巴都颇具喜感,眼睛又细又弯,仿佛一幅笑模样。 “你是谁?”高献猛然看到身后冒出这么个人来,惊讶地追问。这人脸好生,似乎不是本地人啊? “呵呵,鄙人姓张,是从东南来的,做点小买卖。”风雨仿佛看不到现场尴尬诡异的情形,笑容满面:“今儿听说故人有喜事,特来道喜,希望主家别嫌弃我唐突无礼才好。” 故人? 林轻扬正一脑门子官司,突然被这莫名其妙的来客打扰,心里别提多不耐烦了。 他挥了挥手,强忍着躁意对风雨说:“多谢有心,我这还有些琐事,请先入席吧。” 阮野迎过来,想把这搞不清状况的小商人领走。这种类型的商贾,林坊主每天不知要见多少,都是些想围着他拿好处的生意人,这会儿估计是听到林轻扬摆酒,贸贸然跑过来捧场送礼,想混个脸熟的吧? 太没眼力见了,哪儿凉快哪儿去吧! “不不不,我的确对林坊主景仰已久,”风雨不肯走开,对着没有好脸色的林坊主连连作揖,接下来却一把抓住了甘田田的双手。 “好侄女啊!叔父就知道,你肯定会有大出息的!叔父特意赶来给你贺喜了!” 等——等? 侄女? 叔父? 贺喜? ……我说你个演技浮夸的家伙可不可以先把你的爪子拿开! 甘田田心里一百万匹羊驼呼啸而过,吧嗒吧嗒吧嗒,狂奔不止…… 这都什么跟什么!他到底在演啥? 导演我也想演戏,麻烦你先把剧本给我好吗? 虽说甘田田的第一反应是想把风雨的爪子甩掉,然后忍不住内心猛烈地吐槽,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喜欢“坏人好事”的家伙,说不定是来帮她忙的? 这没什么理由,真是很纯粹的直觉。 大概是因为,过去好几次风雨都无缘无故地给她帮忙了吧,甘田田已经有这种思维定式了。 当甘田田努力不让自己露出“我不认识这傻叉你们快把他赶走”的表情,拼命揣摩风雨的剧本,企图跟上他的思路。 而此时,风雨居然挤出了几滴眼泪,边抹泪边说:“乖侄女你太争气了,叔父一听说林坊主要收你为徒,别提多高兴了!” “叔……父……” 甘田田以一种差点把自己舌头咬掉的别扭发音,万分纠结地吐出这两个字。没法子,她是被逼的,这家伙明摆着是要她配合演戏啊。 她一开始是拒绝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却鬼使神差地给他搭戏了…… “喂,喂,你这人别胡搅蛮缠,赶紧让开!”高献看不下去了,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也懒得多想,反正别节外生枝就对了。刚才好容易丢个甘田田家境超级贫寒的炸弹出来,惹得场内议论纷纷,气氛非常好——这是相对于他而言的,嗯嗯。结果被这小胖子商人来一搅和,气氛全没了!讨厌! “哎哎,叔父不该哭的。” 风雨对高献的斥责置若罔闻,自顾自地抹干眼角泪花,呵呵笑道:“今儿是侄女你的好日子嘛!看看,穿得真好看,不过……” “你这头上,是不是素了点?叔父不是给你存了好些银两,让你尽情取用的吗?” “你这孩子,就是太节俭!” ……唉?好像听出点苗头来了? 甘田田也是个反应快的,马上换了新表情,“哇”地大哭起来,一把扑进了风雨的怀里——她没有男女授受不亲这概念,尤其是风雨的怀里她又不是没待过,演戏需要嘛! 再说她心里就没把风雨当“男人”来看待…… “叔父!您别说了,您本是好心送我银两,结果……却惹来这些……这些坏人!” “谁!” 风雨一蹦三丈高,好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四处张望:“哪,哪里有坏人?” ——您的演技比起杀人的技术真是差得太远太远了啊,高手兄。 然而此刻不是吐槽的时候。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哦不……是演技不够眼泪来凑! “叔父……您一定要替我做主啊!看在我死去的阿爹份上,嘤嘤嘤……” 甘田田演得连姬冰云都看不下去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太羞耻了…… 但风雨对甘田田的领悟能力很满意,啊,这女孩儿真是有趣。 比他见过的所有女孩儿都有趣,非常非常的……好玩。 林轻扬离这俩近,方才的对话也全听在耳力,马上发现里头有文章可做。 “这位……嗯,张兄,你是田田的叔父?” 风雨不住点头,大声道:“我与田丫头的父亲,可是生死之交!要不是她阿爹当年帮助我,我也没有今天!” “哎我说你们有完没完?”高献的耐心已经用光了:“赵捕头,我看就不必对这人犯太客气了。咱们带人走吧,不打扰林坊主‘摆酒’!” 这话真的太刻薄,你把人徒弟都带走了,还让人接着办拜师宴? 甘田田还在雷声大雨点小地哭着,这时候非常配合地指着高献对风雨说:“叔父,就是这人,说你给我的那些银子是贼赃!” “简直胡说!怎么可能!” 风雨大嚷起来:“你是何人,为何这样诬陷我侄女!张某人在海外辛辛苦苦做生意,好容易赚了些钱回来,居然说我给侄女的钱的贼赃!我要与你去见官!走!” 当下他便拉扯起高献来,还真的挺像一般小商人听到有人要抢自己家产似的反应,特别不讲理,三两下就把高献扯得衣衫凌乱,头发披散。 高献才是真的傻了,这什么神转折?还有,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呢,这姓张的商人就动上手了? “赵捕头!赵捕头!”高献杀猪一般嚎叫起来,而风雨却像是“受了惊吓”,猛地推开了高献。 在场所有人都不知道,看起来比高献小一圈的风雨是如何将其“一把”从大厅直接推到了楼梯口的…… 连那小有身手的赵捕头,和他的手下,都看不清风雨的出手。 大家都只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惨叫,以及接下来咕咚咕咚的重物滚落声…… 高献从楼梯口滚下去了! 第331章 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高献从楼梯口滚下去了! “……好爽。” 甘田田目瞪口呆地看到那只猪头滚着滚着就没了声息,内心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这一刻,她暂时忘记了这事该怎么善后,被抓走的兄弟要如何营救,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这种报复的快感。啊,报复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要是楼梯再长点,死猪滚得更惨点就好了。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高献吸引过去的时候,风雨给甘田田使了个眼色,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句:“一切听我的。” 这是斩钉截铁的命令句,要是搁在别的时候,甘田田听了肯定不爽。 不过看在他迅速地自己报了一仇的份上,这点小事就不跟他计较啦。 人家是高手嘛,嗯嗯,脾气坏点可以原谅。 甘田田不去想风雨为什么会出现,她只想知道他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闹到这种程度,这拜师宴还用不用继续开?好多围观群众都已经发出了这样的疑问,虽然是在心里。 谁都不肯当出头鸟,明摆着林坊主今天很晦气了,没必要让他更记恨自己了吧? 再说,今儿这出戏,还挺好看的…… 人物一波接一波的登场,让人好期待等下还会有什么神剧情啊。 酒楼的掌柜和活计们才是最尴尬的。菜色都在厨房里备下了,耽搁了这么久没能上菜,只能一热再热,说不定还摆不成。 好吧,他们倒是不担心林坊主这大财主不给钱,可浪费粮食也不对嘛。再说这动静闹得太大,也影响其他楼层的客人吃饭呐。 有意见归有意见,谁敢提?自认倒霉吧……更倒霉的是,居然有客人在自家酒楼里滚下来摔晕了。好像还是个挺有身份的老爷?不会讹上自家酒楼吧?不要啊! 高献被赵捕头等人七手八脚抬回来的时候,已经昏迷过去了。拥有丰富疗伤经验的赵捕头狠狠掐了半天他的人中,也没能把他弄醒,正准备喊人去请大夫。 甘田田心里吐槽一句,泼桶冷水上去,就不怕这死猪不醒!哼! 谁知风雨的想法居然和她相通。 “我,我不是故意的啊!”风雨还在大呼小叫,继续着他那浮夸的演出。“他怎么会不醒呢?我没闯祸吧?” 死人脸的赵捕头终于不耐烦了,狠厉地死死瞪着风雨:“你给我老实站着!别捣乱!” “喂喂喂,你快醒醒啊!” 风雨依然保持一开始的缺根筋设定,好像没听到赵捕头说话似的,二话不说就拿壶茶水往高献脸上泼! 赵捕头又没拦住…… 在许多日子以后,赵捕头还是非常疑惑。自己跟贼人土匪地痞打了半辈子交道,身手也一直没耽搁下来,怎么那姓张的小商人,当天却屡屡能在自己眼皮底下搞东搞西……一定是自己那天太大意了! “哇!” 被尚有余温的茶水泼到脸上,本来昏昏沉沉的高献顿时打了个激灵,尖叫一声醒了过来。 “哈哈哈醒了醒了。我就说他没多大伤嘛。摔了一跤而已。” 风雨貌似憨厚地说着刻薄话。 一直没拿到剧本,缺了好多戏份只能暂时当路人甲的林轻扬,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呵呵,高老弟这身富贵肉,摔一跤能伤到哪儿去?张兄不必担心。” 一个是“高老弟”,一个是“张兄”,好像一般远近,里头的味道却截然不同。那一声“高老弟”里带着的不屑,是个人都能听出来。 赶在高献蹦起来之前,风雨已经和林轻扬扯上了,非要追问林轻扬,刚才他那“侄女”说的事是什么意思? 林轻扬把刚刚的事简单说了遍,风雨越听越激动,高声喊道:“这是什么人在搞鬼!胡扯!都是胡扯!” 他这戏的感情够丰富的…… 甘田田感觉自己已经不需要上场了,风雨一个人就演得很嗨。于是甘田田很是“委屈”地坐在一角,拿着帕子不停在眼角抹着那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赵捕头!你是德灵官府的捕快是吧?你听我说!大家都听我说!” 风雨完全占据了场上的主动权,而在高献终于缓过劲想要坐起来打断他的时候,又被他“不小心”地踢了一脚,再次昏了过去。 接下来的时间,就完全是风雨的个人发挥了。 他声情并茂地讲述了一个大时代里小人物发家的故事,当然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就是他本人。 据说,多年前,他“张大富”跟随做生意的父亲路过德灵城,当时张父突然染上了重病。 客居他乡最担心的就是生病,张父这病来得太快,张大富还没来得及给老爹请好大夫,老爹就病死了。 张大富一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根本不知道怎么应付这种情况。还好,他遇上了前来客栈临时检查的小吏甘父,甘田田她爹。 甘父听说客栈里有一对可怜的父子这般这般,起了怜惜之心,帮助张大富操办好了张父的后事。不止如此,他还替张大富联系了德灵码头上的同乡商人,又想法子帮张大富把手上囤积的货物出清了,让张大富有钱扶灵回乡。 张大富临走时千恩万谢,发誓要好好报答这位甘大哥。 他第二年果然来报恩了,还给甘父带了不少土产。甘父热情地接待了他,两个人的交情更加深厚。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张大富的货物出了问题,被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找麻烦,甚至把他告到德灵官府里去了。 又是甘父替他调解,可是这回张大富没那么好运气了,连货物带船赔了个一干二净,比去年还惨。 甘父安慰已经一穷二白的张大富,还典当了自己的几件祖传宝贝,给张大富凑了路费和一点生意本钱。 张大富感激涕零,又对自己不仅没能报恩、还给甘大哥添麻烦深感愧疚。 “那时我在同乡里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恰好东南市舶司重开,我就想着出海搏一搏……是甘大哥鼓励了我!” 看着风雨那一脸的感激、动情,甘田田连眼泪都忘了擦。 ——这人太厉害了,他是怎么做到这样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啊! 第332章 无聊男子 吉星楼上,大萧朝第一影帝风雨已经逐渐进入了忘我状态,开始不受控制地胡说八道……呃,倾诉过去了。 往下的故事有点略乏味,没什么细节,反正就是这张大富出海了,挣钱了,成了小有家产的珠宝商人。 出海嘛,很忙的,一去就好几年。回来的时候也未必有空到内陆,到了内陆也没能恰好路过德灵……总之呢,张大富再次来到德灵县寻找他的甘大哥时,甘父已经死了。 而且甘父是穷困潦倒而死,家里的子女也过着贫寒不堪的生活。男丁做苦力,女孩没新衣,啊,北风那个吹——这是甘田田内心给他的戏配的曲子,基调差不多嘛。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有钱的叔父突然就来到! 他要报恩,他要让好人大哥的子女过上好日子! “……所以,你就给了甘家兄妹一笔银子?”赵捕头的表情怪怪的。 “哪里,我给了好几笔呢。” 风雨挺胸凸肚,十分自豪的样子。 “呵呵,你就编吧。” 赵捕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或许是个四肢发达的武夫……其实在风雨面前,他真称不上四肢发达,真要开打,他在风雨手下一招就要没命。但他绝不是个没有破案经验的无能狗腿。 能在县衙里当上捕头的捕快,无一不是行事圆滑又心狠手辣之辈,最基本的眼力绝对不缺。 这叫风雨的家伙看起来疯疯癫癫的,但出现得太莫名其妙了,巧合得非常非常不合理! 他们刚准备带人走,马上就来个所谓的叔父,认下了这笔账? 这又不是唱戏文说话本,哪来这般巧事。 可要是说这人是甘田田,甚至林轻扬叫来的救星,又有些地方不太能说得通。毕竟自己几人赶来抓甘田田的事,保密功夫做得很好,应该没人给林轻扬这边走漏消息才对。 既然没有人提前通知,林轻扬上哪儿找这么一个合适的人来救场? 赵捕头不是个没主见的人。他现在打的算盘是,先把疑惑搁在脑后,咬住甘田田不放,必须将人带走! 所以他找到风雨话里的漏洞,马上开始攻击,务求能攻破风雨的心理防线。这样他就可以指出风雨是来搅混水的,他那些话全是说谎,甘田田家里的钱依然来历不明…… 谁知风雨却冷笑着说:“你说我编?我怎么编了?实实在在的事,有什么好编的?” “你这捕快,是不是从没做过好事,也没人给你报恩,所以就不相信这些事?” 赵捕头好悬没被风雨这话噎死。张大富是吧,给我记着!别落到老子手里,老子让你知道花儿为什么那样红! 赵捕头也在冷笑:“若真有此事,那甘家兄弟为何不知你的存在?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妹妹在钱庄里存了那么大一笔银子!” “你要真是报恩,为何不将你那所谓的报恩钱交给当家的长子,却拿给个十岁女童?” “张大富,你的谎话,根本说不通!你就是他们的共犯!” 赵捕头越说越带劲:“我怀疑,你就是和甘田田勾结的江洋大盗!” “你说话可要有证据。” 为了配合自己那怕事小商人的设定,风雨“气得浑身发抖”,颤颤地指着赵捕头说:“你倒是告诉大家,哪个江洋大盗会跑到乡下去,找个小丫头勾结?编故事都要编得像样点!” “大家来评评理,我说得对不对?” 江洋大盗就是你啊高手兄!你不但能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还能如此天真无辜地无视自己的真实属性,这种到底算什么天赋呢……作死? 或者说,正如风雨一再强调的那样,他的天赋就是“坏人好事”吧。 为了“坏人好事”,豁出去演到这地步也是不容易,而且甘田田目前看不到风雨能从这事里得到什么好处。这种不求回报的国际主义精神,稍显诡异啊…… 宾客们虽然不好完全偏向林轻扬这一边,可他们看了这么久的戏,心里也是有自己的判断的。 风雨说得很有道理,逻辑上简直无懈可击。江洋大盗这种生物,一般都在江湖上活动,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干嘛非要跟个贫寒人家的小姑娘发生联系? 反而是风雨那“报恩”的说法更有现实性,更可信。 虽说一千多两这数字是多了点,但联系到风雨说自己是做海商的,那所谓“小商人”的说法就是比较谦虚了。但凡海商,身家都不会太差,“小商人”只是相对那些富可敌国的大海商来说罢了。 更重要的是,在场的几个调香师,还真认出了风雨——他们前些天在冬香会上,和风雨做过生意,买过风雨手上的珠宝呢。 这时,这几个调香师也讨论起风雨的身份来,认为这位张员外身份没什么可疑的。顶多是出现得巧了点嘛。 宾客们的议论也传到赵捕头耳朵里了,原来,这张员外的身份还不是假的?真有人跟他做过珠宝生意? 莫非他说的是实情,那一千两来历不明的银两,真是他送给甘家的?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把钱交给甘家男丁,反而找上了这么个小丫头? 钱庄老板说了,那笔钱就是个小姑娘存进去的,平时也是她自个去取钱用,而甘家那俩男丁在衙门里一口咬定自家没这笔钱。真相到底是什么? “至于我为何没有把钱交给田田的大哥二哥,而是直接给她保管,那是因为,我这侄女儿……她是个天才!” 耶? 甘田田本来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猛然发现这场戏的焦点又回到了自己身上,差点没调整过来表情,只好直接一袖子捂住了脸装委屈。 天才?这是什么说法? 天才跟给钱又有什么关系……你就掰吧,继续掰吧…… 反正经过今夜之后,甘田田发现自己已经彻底看不透风雨这个人了。 这个她连其真面目都没见过的、杀人像杀鸡似的轻松、没事干在身上养蛇玩、闲得无聊还会跑到隔壁场子串一场戏的—— 无聊男子。 但是,好像,他也有那么一点意思啊…… 第333章 脑洞少年欢乐多 我这侄女儿,她是个天才! 这张狂的大话从一个长得牲畜无害的小商人嘴里说出来,有种难以言表的违和感,以至于又有了片刻的冷场。 是,大家都承认,这甘田田在调香上颇有天赋。前些天冬香会上,她的表现有目共睹,在场的许多人当时都是亲眼所见。 那匆促间调制出的冰雪香,尽管达不到昔年大香师姬冰云“冰魂雪魄”香的水准,却也远在众新秀之上。要说她是调香天才,就算有人觉得言过其实,可还说得过去。 但是这张员外说,因为她是个天才,所以要把钱交给她来管,而不给男丁们? 什么逻辑……完全不符合这时代的主流思想啊。 甘田田也不抹眼泪了,呆呆地看着风雨,想知道这无厘头的家伙怎么把场面圆回来。 也许在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外表下,他有着一颗脑洞少年的中二心? 哦,不是也许……应该是……肯定…… “当日,我来到德灵……” 风雨开始娓娓诉说他寻找恩人大哥一家的经历。 却说发家致富的张员外带着货船来到了德灵码头,本想马上进城找人,却又不小心惹上了一点生意纠纷——说到这里,听众们开始有了点小议论,难道张员外跟德灵城相克? 每次来到德灵不是死爹就是破财,他以后还是少去德灵吧,净没好事! 甘田田没料到风雨的脑洞果然是无穷的,他居然还能在主剧情之外开分支线,又讲了一个机智少女帮助过路客商挽回经济损失的故事! 他不去当网文写手挺可惜的…… 总之,在风雨的新故事里,他再次来到德灵城本想好好报恩,结果又惹上事了。而当自己身陷生意纠纷时,是一个路过的机灵小姑娘替他出谋划策,帮助他智斗与地痞混混勾结的本地奸商,他不但没赔钱,反而让对方小小补偿了他一笔。 他正想好好酬劳这机智少女,却发现这姑娘居然是恩人之女!而他的恩人甘大哥,已经因病过世了!啊,好人短命!天道不公——此处应有哭声。 甘田田赶紧抽噎几声来配合。 姬冰云特别想关闭自己的五感,根本听不下去了,这狗血二人组…… 听到噩耗后的风雨悲痛欲绝,毅然拿出一大沓银票要塞给恩人之女,还要跟她回家,好好照顾她些兄弟。 “各位,若是你们,会怎么做?” 风雨含泪抓起离他最近的阮野的手:“小兄弟,如果你是田田,你会怎么做?” “呃……” 乱入的群众演员阮野表示跟不上这位兄台的节奏,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您说呢?” “唉!” 风雨用力一甩阮野的手,又转向众人,哭噎着说:“我真没想到,田田会说,她不能要这么多钱,要我收回去……我本以为她是谦逊,谁知坚持给了好几次,她都不愿收!” “我曾听一位相熟的夫子说过,读书人有气节,崇尚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这侄女当时虽说家境已贫寒到极点,连件不打补丁的出门衣裳都没有,可她的气节却毫不输那些明圣人之理的读书人啊!” ……少年,你的理论知识还挺扎实,一套一套的,有点吓人哦。甘田田默默仰头看着风雨,觉得这货在胡说八道界也是一位绝顶高手。 不但能编造莫须有的故事,还懂得丰富细节,升华主题,何止能当网文写手……当传销导师都妥妥的!再忽悠下去就能当邪教教主了,最不济都是个大护法啊…… “所以你这脑子长得也够歪的。” 姬冰云冷冷地刺了甘田田一句,甘田田突然意识到,唔,自己也是个脑洞少女啊! 看来自己跟风雨还挺有共同语言的…… 场内诸人已经被风雨绕晕了,颇有点虽然听不懂,但就是觉得好厉害的样子。 原来那小姑娘家里虽穷,却是个很有气节的孩子啊!看来这寒家子弟也有好的,先前因为甘田田家境差对她产生了些许鄙夷不屑的人,心里都在暗暗的羞愧。 风雨要的就是这种洗白效果,不然他跳出来演这么久,只洗刷了甘田田和江洋大盗勾结这件事,多不划算?当然要把高献泼给甘田田的脏水全都洗掉,才对得起他这么不顾形象——这玩意他就没有——的演出呀。 风雨继续说:“我在德灵住下,又去甘家拜访,恰好又是甘家侄女儿在,男丁们都出去做工了……她见我上门,虽说好生款待着,却依然不愿意接受我的馈赠。” “可看到甘家的孩子们吃住这般差劲,我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风雨说他告诉甘田田,这笔钱她必须收下,否则他还会再来的。决不能让恩人的孩子吃糠咽菜,他自己锦衣玉食,这样他的良心一辈子都会不安。 他都说到这份上了,甘田田才肯收下一点钱,也就是一百多两,用来还债和置产,改善家里的环境。 “一百多两?” 赵捕头被忽略太久,这时候总算找到机会跳了出来:“她在钱庄里可存了一千多两银子,你说你只给了一百多两是吧?呵呵,好的,那其他的钱跟你没什么关系了。” “这位官爷,我话还没说完呢!”风雨最快得很,噼里啪啦又来一串:“我说过,我给了好几次呢!” “为什么,我要说我侄女儿是天才?唉,我读书少,也不知该用什么词儿合适……可我总觉得,再没有第二个姑娘,像我侄女儿这般聪慧了。” 您悠着点,别给我忽悠瘸了,呃,别给我忽悠没了……甘田田维持着“委屈”的表情,好容易听风雨说到了戏肉,一颗心又给提了起来。您到底要说个啥,给个痛快话行吗? “她对我说,好男儿最重要的是有志气。她还说我吧,嘿嘿,就是因为一股志气,,穷得只剩点老本了,出海拿命来拼前程,才终于有了这身家。”风雨说到“自己”的时候,脸上还非常配合地露出“自得又羞赧”的表情。 第334章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好男儿最重要的是有志气,这话没什么问题。所以呢?我怎么个天才法?您倒是掰啊…… 甘田田只恨自己现在是场中主角之一,不能边嗑瓜子吃零嘴来看戏,太讨厌了!啊! “侄女儿说,她怕家里的叔叔哥哥骤然得到了丰厚资助,就失去了奋斗的志气。所以她从一开始就不愿意接受我的馈赠,可我又怎能不还这恩情呢?” “若是我不报恩,我爹在九泉之下都不会瞑目的!” 咦,你爹都有戏份? 突然间甘田田才意识到,风雨拿出来的这剧本里,他老爹是病死了的。不容易啊,古人一般挺忌讳咒自己爹娘,他倒是百无禁忌,看来这人真是个不信鬼神的狂徒。越是这种人越可怕。 风雨为了让“听众”们不因为他的诉说太过啰嗦而出戏,三两句就把这段带过了,反正中心思想就是——他就是要给甘家巨款,甘田田无奈收下,但跟他约好了,在两个哥哥成年前先别声张。 他前后一共给了甘田田一千多两银子,甘田田大部分都存起来了,只拿了一部分回家,说是替方家老夫人干活得到的赠银。 “我有幸与方家大公子方少白有些许交情,他愿意帮我出面圆一圆这事。”风雨说到这事,看了赵捕头一眼:“我听说,当时就有捕快找我侄女儿麻烦,说她的钱来历不明了?方家大少爷都去解释过了啊,你们还非要盯着我侄女儿……你们这……呵呵……” 他说的事情,林轻扬等玉江府的人不知情,赵捕头却还真是知道的。听到这里,赵捕头对这“张员外”的身份再无怀疑了:这家伙连一年多前的事都知道得这么清楚,肯定不是临时请来的救星啊,绝对是甘家的故旧! 而甘田田也很震惊,她震惊的是,风雨对她的起底调查还真是彻底到了极点! 这让她心里不怎么舒服,然而此时她根本没法跟这人计较了。完全无法用常理来分类的人啊,世上的道德规范之类的东西对他有用么? 最起码现在他是站在自己一边的,虽然目的不明,很有可能只是为了……好玩。 在风雨的讲述里,甘田田作为一个从小穷惯了的苦孩子,却有着大智慧,绝不放纵自己与家人贪图享受。 她给家人营造了温饱舒适的生活环境后,一直鼓励他们上进,自己也考进民间香坊,从小学徒熬起,起早贪黑含辛茹苦地拼搏,就想着有朝一日家里人人都能有出息。 他这说法让围观群众们都感叹连连,这小女孩太了不起了,有了一大笔巨款在手,硬是忍得住不花不用。一千多两啊,一个乡下土财主家里都未必有这么多钱…… “当然,田田也说过,她不但怕家里人见了巨款消磨斗志,也怕惹来不必要的窥视和算计。他们都还是孩子,我嘛……在外头走南闯北的,也护不住他们。田田这样谨慎是对的……” 哦,有道理,众人又一齐点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几个孩子突然有了一大笔金钱,就算张员外给他们买奴置产安顿得无微不至,还是很有可能被一些恶人谋夺了产业。 这样看来,小女孩的眼界真的很广阔啊,她不但不贪钱,也明白如何让家人趋福避祸的道理。 真看不出是个才十二岁的小姑娘……按照时间推算起来,她那时候才十岁?怎么会有如此早熟的思想,还真是像张员外说的那样,是个天才少女! 说了这么久,风雨终于酝酿了足够的情绪,像每一个准备总结陈词的传销导师一样,再度深情地握住了甘田田的手。 等等,你为什么又把爪子伸过来了!我们真的不熟啊大哥! “事实证明,我侄女儿做得很对!你们可知,就在今年,她的叔叔终于考上了秀才……若是当初我没听她的建议,将钱先存进钱庄里,没让那些俗事来干扰谈相公读书,他怎会这样年轻就取得了功名?” 风雨这话说得真有水平,没说谈玉书若是发现家里有钱就安于逸乐不好好读书了 “还有她自己,去年才进的民间作坊,今年就已经被林坊主您这样的名香师收入门下了……我的好侄女啊,你真是太,太拼了!你父亲若是还在世,不知道要多高兴呢!” 好感动啊,围观群众们都忍不住想要鼓掌了。虽然他们强压下了这种冲动,但赞赏之声却是越来越高。 “这女孩儿真是有大智慧!” “是了,我见她在冬香会上,的确穿得很朴素。她还这么小,就能超脱那些身外物的诱惑,太难得了。” “现在真的很少有这样懂事的少年人了啊。” “没错……有天分的孩子多得是,懂事的孩子才少有。林坊主真没收错弟子!” 林坊主这弟子,没收错!收得好! 在场的本来就是林坊主的亲朋故友,现在碍于姬家的走狗高献不好出声,现在那头死猪还昏迷着呢,再说他们夸夸甘田田有错吗?听听这孩子做的事,连大人都难做到呢! 林轻扬站在一旁,轻轻拈动着短须,原本僵硬青黑的脸色已经不见,表情舒缓了不少,嘴角甚至还轻轻翘起。 他没有那么容易被忽悠,对这“张员外”的身份也是半信半疑。 然而,这人的出场和搅局,对他有利,这就够了! 经过这人一番造作,舆论的天枰再一次向他与甘田田倾斜。 本来姬家这毒招真的很毒辣,带着捕快到拜师宴上抓人,还有比这更羞辱人的吗? 眼看着就要失去一个好弟子,更重要的是将被姬家狠狠打脸,踩到泥地里去,或许滚回京城都无法洗刷这耻辱。 忽然间却来了个张员外,将事情来了个倒转! 勾结江洋大盗的穷人孩子,变成了胸怀大志的天才少女! 这时,风雨正在缓缓说出那句,注定会成为甘田田传奇生涯中的金句:“侄女儿,你告诉过我,圣人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道理真是太对了啊!” “你做得太好了!” 第335章 赶回德灵救哥哥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一晚上下来,风雨再说什么,甘田田都不会再惊讶了。 反正他前面就溜了一串贫贱不能移之类,这会儿又来个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她怀疑再说下去,他会连——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都搬出来。 那样她就可以成为空前绝后的调香界女圣人了吧,也有可能是女神经病……甘田田很不着调地想。 江洋大盗不可怕,就怕江洋大盗有文化。想不到风雨除了杀人、养蛇、易容等等绝技之外,还是个有文化有内涵的人啊。 然并卵。 哦也不对,起码在眼前这种场合,有用,非常有用。 “好!说得好!” 林轻扬轰然高声叫好,一反平时的稳重,抚掌大笑。 “好一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田田,你是个好孩子,为师很欣慰!” 已经到这时候,林轻扬再不出声,他这东道主的存在感也太低了。 承接着风雨营造起来的气势,林轻扬毫不吝啬地用各种美好的语句赞美自己的小弟子。明眼人都知道,林坊主表面上是在夸自己的徒弟,实际上却是在告诉大家:我收徒弟没收错,你们以后记得按照我定下的基调来夸甘田田啊! 花花轿子人抬人,林轻扬毕竟是行业内举足轻重的人物。他都有这样表现了,其他人还不赶紧跟上? 于是乎,甘田田就从差点被官府抓走的“人犯”,变成了人人夸奖的好姑娘。 赵捕头想要豁出去,不顾民意将甘田田带走,可早已输了气势。人家张员外反问得很有道理,哪家江洋大盗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去勾结个乡下女童? 而风雨编造出的那个绘声绘色的故事,虽然细细推敲起来问题不少,大致上好歹能自圆其说,解决了“甘家的巨资从哪儿来”这个问题。 风雨拍着胸脯对赵捕头说,他明天马上回德灵县,找县令说明情况,把甘家兄弟带回家! 真是太有担当了,众人又在心里给这个知恩图报的海商鼓起了小掌。如今这么讲道义的人真的不多了啊。 赵捕头虽然还有两三跟班,但高献一直昏迷不醒,他缺了最重要的地头蛇撑腰,始终不敢在别人地盘上硬抓人。反正那甘家兄弟也在德灵县衙关着呢,怕甘田田不回去吗? 只是没法在这拜师宴上好好折辱她罢了,不但没折辱……还替她扬名了呢! 实际上,甘田田的出身在调香师里,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硬伤。调香师还是有点讲究出身的,因为香道本身是一门高雅的艺术,许多调香师都认为,唯有世代熏陶才能养出不俗的气质。 龙生龙,凤生凤,贩夫走卒、油滑小吏的子弟,怎能从事这样的高雅行业呢。 可正因为今天这桩意外,甘田田的身世以意料不到的方式大白于人前,却被风雨洗白成了“贫贱不能移”的奇女子,自幼就气节高尚,不慕繁华,克己复礼,等等等等……要说人家不够高雅?人家能鼓励自己叔叔考上秀才呢!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姬家今天搞这一出,反而是从客观上帮助了甘田田——当然,没有加入风雨这一剂猛料的话,那就绝对是十足十的扼杀了。 赵捕头走了,和跟班们一起扛着猪头高献走的。不走不行了,实在没有硬撑下去的理由啊。 “小二!上菜!上好酒!” 林坊主在赵捕头等人还没走远的时候就高声招呼起小二来,本来这活不该他干,有事弟子服其劳嘛。阮野跟陈于臻都在那儿站着呢。 可林坊主就是这么喊了,不但是喊给滚蛋的那群人听,也是喊给宾客们听的。 无论如何,今晚是他女弟子的拜师宴!过后怎么被人议论是一回事,可这流程一定要走完! 所谓输人不输阵,林坊主半生经历的风浪不少,这点事怎会不晓得?要是那边刚走,他这里就悻悻然地解散,岂不是说姬家的毒招对他打击很大? 哼,姬金云,给我记着…… 这一夜,吉星楼灯火通明,宴会开到很晚很晚,美酒流水般送上来,人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不喝?林坊主亲自给你敬酒呢,多大面子! 甘田田也被迫端着酒杯,给叔叔伯伯们敬酒。还好大家怜惜她年纪小,又刚经历过那样的事,都没有灌她多喝。饶是如此,她也喝得两腮酡红,双眼朦胧——才十二岁的小孩子,放在上辈子,未成年人都不让喝酒的好吗? 风雨也喝了不少,而且还主动找人喝酒,杯到盏干。 大家对这位感情丰富的张员外挺有好感,这人俗气是俗气了点,人品没话说。跟他做生意,应该也不会错吧?尤其是那几位曾经在风雨手上买过珠宝的调香师,都跟他喝了好几杯。 然而散席后,许多人在回程中,都忍不住凑在一起议论:唉,只怕从今晚后,西江香业又要多事了。 姬家与林坊主的矛盾,已经一触即发了啊。 他们这些在业内不上不下的中层人物,到底该何去何从呢?好生烦恼……也不知道今晚来给林坊主捧场对不对? 不过好歹看了场好戏,明天又有话题跟人闲扯了。这种精彩的剧目可不常见呢。特别是看到那个叫高献的狗腿子出丑,真爽啊! “师父。” 坐在林轻扬的马车里,长久的沉默过后,甘田田咬咬下唇,轻声道:“今晚很抱歉。” “……罢了。” 林轻扬喝得半醉,但脑子很清醒。他知道今天的事,真不能怪甘田田。 严格说起来,甘田田才是被他这师父连累了! 不管她家里那巨款怎么来的,但她却是因为自己要对付姬家,才被拖下水的。否则,姬家何必费这么大力气来对付一个小女孩? 其实林轻扬低估了江雪娇和姬宝薰对甘田田的怨恨,那跟他的关系还真不大…… “师父,我与张叔父约好了,明天就回德灵。” “我要去救我哥哥们。” 第336章 扇子 “你还敢坐船啊,胆子不小嘛。” 风雨靠着甲板上的栏杆,呼吸了一口迎面而来的冷冽寒风:“我以为经过上回,你不敢坐船了呢。” 在他一臂之远的地方,甘田田披着厚厚的披风,脸上表情和寒风一样冷。 “因为快。” 不顾昨晚饮酒后宿醉的头痛劳累,甘田田一大早就和风雨会和,赶上了回德灵的航船。 幸好天气还没到江水上冻的时节,不然就只能坐马车回去了,哥哥们又要多受两天罪。 这交通不便的时代真讨厌! 如果有得选,她真不想和风雨这样神秘莫测的家伙同行。可是话说回来,人家肯陪她回德灵县去继续“演戏”,解救她的哥哥们,还是给她大面子了。 毕竟这事跟人家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啊! 昨天风雨能及时赶到的原因,甘田田上了船才有机会问。 说起来倒真是巧合,他是刚好完结了手上的几桩生意,准备独自到吉星楼小酌一番。进门的时候遇到猪头高献带着赵捕头等人进来了,因为高献长得太丑,多看了几眼,顺耳就听到了甘田田的名字。 然后……就这么跟着上来了。 “……那我运气还真好。”甘田田那个汗啊,要不是有这巧合,她昨晚绝对完蛋了。 会不会硬被捕快带走这个不知道,但出道第一仗绝对惨败,以后再逆天的香品都难挽回这恶劣的第一印象。 所以回想起来,她除了一阵阵的后怕,就是对姬家与江雪娇的深深怨恨——嗯,估计那俩也是这样恨着她的。 看谁先玩死谁吧贱人们! “那是,我也觉得你运气挺好的。” 风雨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刚好我又无聊没事做……” 他这话让甘田田心里又狂奔过了几百匹小羊驼。 对哦,这位老大做事就是这样。因为无聊没事做就从痞子们手下救了她,顺手还干掉了其中几个呢……因为无聊没事做,就帮她给江雪娇身上放蛇…… 她现在倒是可惜,当时江雪娇身上那蛇居然是没毒的?咬死她算了,害人精。 “总之,谢谢你。” 甘田田收拾起心中对风雨的种种腹诽,尽量让自己的脸部表情呈现出“诚恳”的效果,朝风雨深深一福。 “唔。” 风雨搓着下巴,待得甘田田抬起眼来,突然说:“是哎,我帮了你好多次呢。不知不觉……哎呀呀。” “大恩不言谢这个道理你懂吧?” “懂啊。”风雨并没有在意甘田田的小炸毛,耸耸肩说:“你知道,我是个好学的人,嗯……” 对,您是有文化的土匪,特别特别有文化。 甘田田好想吐这么一句回去,考虑到还需要靠风雨帮自己解救哥哥们,硬生生吞回了嘲讽。 “对了,这把扇子,请你拿着。” 风雨从甘田田手上接过一把精致的纸扇,疑惑道:“扇子?这天够冷的,你还扇扇子?” “哦……” 没等甘田田解释,风雨已经看到了上面的印章,甚至瞬间就明白了这扇子的所属。 “是小王爷给你的扇子啊!” “对。”甘田田没察觉到风雨是用一种诡异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解释道:“他当时给我这扇子就说过,如果遇到官府为难我,可以拿出来用……我觉得我用不合适,还是你拿着去见那县令。” “德灵县令,很清楚韩睿的身份价值。他这身份在别处未必好使,在德灵却绝对管用……你早前已经对人说,跟方家大公子有旧,那手上有韩睿的扇子也不稀奇。你就冒充是给韩睿做事的人吧。” “咱们到了德灵,先去樊江上找薄春,通过她来找方公子更好……方公子会知道怎么跟县令打交道的。” 风雨把玩着扇子,沉吟片刻说道:“只怕,方公子恰好不在德灵城。” 呃? 甘田田先是疑惑地眨眨眼,马上也反应过来。对哦! 如果方少白在,怎会坐视甘家人就这么被抓进去?而且也会立刻给省城这边报信了吧! 想来江家是趁着方少白离开德灵去外地的空隙,让县令抓人的! “没关系。有这把扇子够用了,省我不少功夫。”风雨刷地打开扇子,又合上,微笑道:“没有把握,我不会陪你回德灵去的。这点小事,难不倒我。” “你还真是厉害啊……” 这回甘田田可不是嘲讽,而是真心的感叹。 风雨的确很厉害,而且是在很多方面。拥有高强的身手虽然稀奇,但在能打的同时还有个好脑子,还有完全不被任何东西所束缚的……超自由的性格,真是个特别的存在。 “我说,你到底多大了?”甘田田突然好奇起来。 “十八。” 素来喜欢“保持神秘”的风雨,这回没有再逗她,很直接就给了她答案。 十八? 看起来不像。哦,现在这是他的假脸……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好像的确是差不多十八九的样子? “我头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那是你的真面目吗?” “不是。” 简短的回答,跟他这些天话痨的表现形成很大的反差……甘田田顿时生出疑心来,眉头皱起:“等等,你回答得这么干脆,不会又是骗我的吧?” “……呵呵。” 风雨的回应是一个貌似憨厚,实则欠扁的笑容…… 所以这人还能不能好了!有没有一张真脸?一句实话?算了,跟他强求这些,她也是逗……放弃吧。果然不能对危险生物太好奇! 她现在有点理解为什么他大哥要千方百计地追杀他了。如果她有这能力,她也想这么做! “冷死了,我要回舱房躺着……”甘田田也打起了呵欠,决定保存体力,好回德灵作战,补眠去也! 风雨点头表示同意:“的确,比起跟你闲扯,还是睡觉比较适合我。” ——喂喂喂,是谁把我拉到甲板上扯淡的?不是你说天太早睡不着,要出来走走?现在居然又说睡觉比较适合你? 啊……她真的没法跟这个男人和平共处呐。 第337章 姬家父女 “可恶!” 姬宝薰坐在她那极尽奢华的雕花描金楠木拔步床上,越想越气,信步走到房间桌边,抄起一捧茶具就往地下摔。 “乒乒乓乓……” 外间的丫鬟们听得一缩头,欲哭无泪,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敢进去收拾。 大小姐正在火头上呢,谁活腻了去招惹她?别看这位大小姐在人前高贵端庄,在家里是绝对的小霸王,从小到大打伤遣散的奴婢也有好几十,就差没搞出人命了。 这不是说姬大小姐有多爱惜下人的性命,她爱惜的是自己的名声。对下人严厉在千金小姐身上不是缺点,但搞出人命……那名声就不好了! “都是死人呐!赶紧进来收拾啊!” 丫鬟们瑟瑟缩缩地往里屋走,腿肚子都在打颤。 上天保佑,小姐今儿骂人就好,千万别打…… “一个两个都是不中用的东西!不中用!你!还有你!滚过来!” 姬宝薰气疯了,在父亲面前强忍着无法发作,回到自己的小天地里,终于忍不住爆发。 为什么又让那丫头逃过一劫?不但如此,好像还助长了她的名声? 听听那些傻瓜说什么,说她贤惠?识大体?寒门锦绣,陋室明珠? 这都什么鬼话! 明明就是又丑又矮的黄毛丫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不知从哪儿弄到一笔银子藏起来……这种人家,不是做了坏事,哪来的大笔银钱?八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多钱吧! 可是,这钱,居然是那什么海商送的? 这人从哪儿冒出来的,为什么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收到?江家的人果然都是吃牛粪大的没用东西,光查出一笔钱庄的银钱就屁颠屁颠地把捕快都派出来了……结果呢? 结果呢? 姬宝薰越想越气。 父亲为她策划了盛大的冬香会,甚至动用了家中轻易不出动的天香画舫,就为了将她的人气捧起来。她自我感觉,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啊! 她的百花香,调制复杂,香味浓郁,层次丰富,一拿到京城也绝对会是贵妇圈子里极受欢迎的香品。 那什么冰雪香……什么野路子! 她有心想问问父亲,那些人说的冰魂雪魄香,是什么样的香品。据说是那位早逝的天才叔父姬冰云所做? 姬冰云这个名字,在姬家内部,有点类似于禁忌的存在。起码姬宝薰明白,父亲和姑姑,都特别不喜欢人提起他,只有在外人提起这名字时,姬家人才会保持表面上的客套,跟着人感叹几句天妒英才之类。 那叔父是庶子,父亲和姑姑都是嫡出。姬宝薰猜度着,他们之间关系肯定不太好。这也没什么……嫡庶之间有隔阂,那是十分正常的事。 可她没想到她回来后,只是想问父亲冰魂雪魄香的事情,就被父亲狠狠训斥了一顿,骂的好狠! 父亲甚至责怪她没能力,连个乡下小丫头都比不过……她也不想的啊!父亲明知道不是她的错,是那臭丫头太狡猾,太多花样了,这怎么能怪她呢? 姬宝薰知道,父亲也很心烦。看来那冰魂雪魄香,勾起了父亲对过世叔父不太好的回忆啊…… 她不敢触父亲的霉头,在家里闷了几天,生气摔了不少东西,又打了两个丫头出气。 可昨天白日里,父亲却悄悄告诉她,林清扬和甘田田要倒大霉了。江家用快船送了一队人过来,说掌握了甘家的罪证,要把甘田田抓回去呢。 这真是太好太好了! 那丫头就是个地沟里的老鼠,就该被抓进监狱里,狠狠鞭打,浑身化脓,被蛇虫鼠蚁咬遍全身死掉! 只要一想到那幅凄惨的画面,姬宝薰真是开心得要笑出来。 她一整天都心情很好,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转了又转,屡屡想到前院去打探消息。到了晚上,都舍不得睡觉,幻想着甘田田在拜师宴上当众被抓走时,痛苦嚎叫的模样……好高兴好高兴啊。 可哪里知道,她刚才兴冲冲地去给父亲请安,却看到父亲脸色比平时还要差! 那个叫高献的所谓“表舅”,正包着一头绷带,凄凄惨惨戚戚地站在地下,垂着脑袋半声不吭。 计划……又失败了? 这对姬宝薰来说简直是个噩耗。她期待了一天一夜,做梦都在梦见甘田田在监狱的草堆里打滚哭叫,却等到甘田田再度扬名的消息…… “我,我马上和赵捕头他们赶到德灵县去。决不能让他们那么轻易脱罪!” “快滚。” 姬金云厌恶地挥挥手,高献明白这就是准了的意思。他忙不迭屁滚尿流地往外跑,心里七上八下,只求能多给甘家添点堵来挽救自己了。要是失去姬家的宠信,锦衣玉食的生活马上就会离他而去了呀。 没用了……姬金云根本不在意甘田田一家会否在德灵县遭遇难题,他眼界没那么窄。 他在乎的,是林轻扬昨晚没被打脸,而他派去踩场子的人被打发回来了!还是昏迷着抬出来的!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在第一次公然对抗中,姬家输了气势! 这让姬金云的心情无论如何也好不起来,对宝贝女儿也没了好脾气。 姬宝薰满怀巨大的失望回到自己的屋子,摔了一地碎片后,看着几个默默在地上收拾碎片的丫鬟,更是气恼。 刚好有个小丫头伏在地上想捡起姬宝薰脚边的茶杯碎片,却被姬宝薰猛地一脚踢翻了! “呀啊!” 小丫头躲避不及,头磕在地板砖上,立时头破血流。 “叫什么叫?”姬宝薰阴森森地走到她身边,小丫头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了,颤颤巍巍地跪下:“小姐饶命,小姐饶命……” “拖下去!打二十板子!” 姬宝薰根本不给任何理由,她就是想打人! 小丫头被堵上嘴拖下去了,也不知道经过这二十板子,还能不能好好活下来。 如果,甘田田也这般落在我手上,任我打骂折辱,那该有多好…… 总会有那么一天! 我不会放过你的,死丫头! 听着屋外传来的啪啪啪啪打板子的声音,姬宝薰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梳妆台前坐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终有一日,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第338章 薄春有孕 上省城时甘田田遭遇了客船事故,差点丢了小命,好在这趟回德灵的旅途却比较顺利。 一下码头,她迫不及待就往樊江画舫群那边赶去。果然,薄春告诉她,方少白在半个月前就上京了。 “少白是跟家里的船上去的,方家在京城有些事要处理……如今他算是半个当家人,这些事都要他来办。” 甘田田无奈,风雨真的说对了。那家伙的脑子挺好使啊…… 正当甘田田想下船赶往官府的时候,突然发现薄春的体态有些不同。 “春娘,你这是……” 甘田田讶然道:“有了身孕?” “你看出来了?” 薄春有点小惊讶,自己的腰身是粗了点,但也不明显啊……这小女孩才十二岁,按理说应该未通人事,怎么恁的眼尖。 “是啊,我有了。” “几个月了啊?哎呀,春娘,你别站着,坐呀。”一想到眼前这位是孕妇,甘田田顿时连说话都小声了不少。孕妇娇贵啊! 咦,可是,薄春为什么会怀孕? 这不对劲啊,照正常的作法来看……方少白不该让薄春怀孕才对。薄春出身风尘,避孕的法子肯定懂不少,这些年来也没见她怀孕,可见他们如果非要避孕应该不会出问题。 方少白还没成亲,他怎么会在嫡子出生前,在外面留种?大家族的公子,不该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呀。 万一薄春生了个儿子,就算是外室所出的私生子,依然会让方家的人感到不满吧。而且一旦被人知道他有个私生子,对他说亲也不利呀! “你这姑娘,人小鬼大,想得倒多。” 薄春是个水晶心肝的人儿,一看甘田田脸上流露出犹豫疑惑的表情,大概猜测到她在想什么了。 也好,她素来把甘田田当成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小妹妹来看待,倒不会认为甘田田不懂这些人情世故。 “来,先喝茶。”薄春给甘田田倒了杯热茶,甘田田虽然急着去救哥哥,但面对薄春这种情况,一时也难提出马上就走。 或许是因为能说心事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薄春见甘田田想问这事,竟也坦然与她闲聊起来。 “这事,真是意外。”古代妇女说起闺中事情来,始终是羞涩的,别看薄春是名妓出身,一样害羞。然而她确实太少女伴,有甘田田陪聊,她仍是愿意说几句的。 薄春没详细解释为何发生“意外”,根据甘田田从上一辈子的科普知识想来,要么是算错了日子,要么是吃的药失效了,等等。总之意外发生了。 这是多年来第一次有了“意外”,薄春在发现后,却毫无高兴的感觉。 她是不能留下这个孩子的,她知道。 连甘田田都懂的豪门潜规则,薄春如何不懂? 方家如今容忍自己的存在,无非是因为她这身份连当良妾入门都做不到,只能在外头当个外室,完全影响不了方家。 世家老爷公子养个把外室,是非常正常的,谁也不会当回事。要是哪个公子脑子不够使,非要将那出身低贱的女子娶回家当妾,才会招来嘲笑和侧目,家里长辈也是不许的。 一直以来,方少白都没表现出想娶薄春回家的意向,方家人也就只当不知薄春的存在。 然而方少白不娶她进门的理由,与世人所理解的“出身低贱所以不能进门”并不是一回事。方少白很清楚——薄春本人也清楚,真的嫁入方家,名分是有了,却没了自由。 “内宅是最腌臜的地方。”方少白看得通透:“我始终是个男人,无法在家里守着你。就算我再想护着你,还有你的孩子……总有看不到的时候,看不到的地方……而那时,你会不快乐,非常非常不快乐。” 他们都没有再提起进门的事,直到这次“意外”发生。 薄春是在一个冬雾沉沉的早晨,告诉方少白这件事的。 少白,我有了你的孩子。 但是请你放心……我明白这孩子是不能生出来的。我会把他解决掉,不给你……任何负担。 说这些话的时候,薄春没有什么表情。终究是自己的孩子,她在心里,是有淡淡的悲哀的,只是她必须掩饰。 她不想他见到自己的软弱,软弱是最没用的东西。 在过去的风尘生涯里,薄春一再领悟到这点,刻骨的。 “孩子?” 方少白讶然披衣坐起,半晌也没出声。“确定了吗?” “嗯。” 没有确定的事,薄春怎会乱说? 原本她可以不告诉他,自己一个人静静地解决。可是她很了解方少白,如果她那样做了,他不但不会觉得开心,反而会气恼她不与他商量。就算这商量的结果早已注定,这一个过场,总要走走吧? “孩子……几个月?” “大概两个月吧……” 薄春不太确定。第一次怀孕,她身边又没有女性长辈,完全没经验。还好她曾经在女人堆里生活过,起码见过那些姐妹有孕——当然,最后没有一个人能生下来。孩子对于风尘女子来说,是最大的负担,她们只有一个选择。 “春娘。” “嗯?” “生下来吧。” 生下来? 薄春曾以为自己很了解方少白,如同了解自己的每一寸骨骼,每一根头发。然而此时她才发现,她对他的了解,还是不够…… “生下来。既然上天要送我们一个孩子,虽然来得早了点……留下他吧。” “我希望让这个孩子,代替我来陪伴你。” 哇,方少白居然说得出这么浪漫的话…… 甘田田听薄春转述的时候,看到薄春脸上闪闪发光的神情,心里感叹一句“他们果然还是相爱的”。 尽管这爱情,还是没能完全冲破世俗的藩篱。方少白最后仍是会娶妻,生一堆嫡出庶出的孩子,薄春最后也必然还是外室…… 可在方少白决意违背世家的潜规则,留下这个孩子的那一刻,他们的确是相爱的。 甘田田感到微微的心酸。 在这规矩重重的世界里,一个女子想要活得自在,获得幸福,实在太难太难了。 她忽然很想韩睿,那个曾经将无数珍宝捧到她面前,求她嫁给她的贵族少年。 那一刻,他也是爱着自己的吧? 第339章 释放甘家兄弟 风雨没有上船,他看到甘田田从船上下来后情绪低落,还以为她是因为方少白不在而沮丧,却是没有多想。 “别担心,早告诉过你,有我的手段跟这把扇子,足够了。” 风雨搓了搓下巴,他还真不太习惯看到少女失去神采的样子。 印象中这丫头总是鲜蹦乱跳很有活力的嘛,这是……唔,坐船累了? “嗯。我们先回我家,小叔叔应该在家。” 进了城,甘田田提议先回甘家。 风雨没意见,反正去哪儿都一样。 谈玉书果然在家,他却没料到甘田田会回来的这么快。 “田田你回来就好了!” 谈玉书看到侄女儿出现,惊喜万分。这个性格过于单纯的读书人,在应付人情世故上总是缺点什么,也可能是被保护得太好了。 以前是他干哥哥护着他,等甘父去世后,甘田田很快又振兴了家业,还帮助他娶了个贤内助妻子。甚至连他所谓的本家上门找麻烦时,也是甘田田和甘秋甘冬几个解决的。 甘田田后来才想到,自己好像不该把小叔叔保护得这么“纯良”,还是该让他历练历练。二十岁的成年男子,是该自己去经历风浪啦,如果什么都伸手帮他,他得不到锻炼,那自己护不到的时候呢? 这也是从方少白对薄春那一番话得到的感触。连大男人方少白都知道,如果把薄春带进方家,自己总有看不到护不住的时候。她一个小女子,更不该高估自己了,唔……日后,小叔叔家的事,自己就少管些,别再大包大揽。 谈玉书的妻子杨氏也有了身孕,因为甘家出事了,谈玉书索性先把妻子送回娘家安胎。 甘田田安抚了谈玉书几句,没说赵捕头去省城搜捕她的事也来不及介绍风雨,先赶回自己屋里看那些藏起来的香料。 “哇——这些东西都是我的哎。” 完蛋,大意了! 甘田田冲得太快,没想到风雨那家伙会紧跟在她后面进屋!被他看到自己这些香料了…… “放心,我不会要回来的。” 风雨笑得很狡猾,比老狐狸还狡猾——虽然甘田田没仔细看过狐狸长什么样,但凭直觉,狐狸都未必有风雨现在的模样可恨。 “这是我跟小王爷的约定。方正才那儿的货,一人一半,他拿走这些香料,我不会再管。” “你跟他的约定……好吧。”甘田田无语,这两人私下交易的事情她管不着。 “小王爷还真是喜欢你。嗯,这些香料,你知道值多少钱吗?”风雨此刻的感叹非常符合他的外表,一个常常出海的珠宝商人。“就算不是价值连城,也值半城。” “那你以后可以称呼我甘半城啊。” 甘田田的回答完全在风雨的意料之外,话痨风雨居然一时不知该接什么好……嗯……这姑娘的思路也很广…… “我是说,小王爷啊,对你的心意真是令人感动。” 风雨一边说,一边拍打着手上的折扇,就是韩睿送给甘田田那一面。 谢谢,韩睿对我什么心意我自己知道,您可以停止议论了吗? 听另一个人说韩睿和自己的感情,总有点怪怪的感觉,尤其当这个人是风雨的时候。 确定香料没问题,甘田田又折回堂屋,认真思考起如何把两个哥哥救出来的事。 这时她总算记得把风雨介绍给小叔叔了,就说是在省城认识的一位叔父,也是她师父林坊主的好友,因为对德灵官府比较熟悉,特意过来帮忙的。 纯良的谈玉书不疑有他,一再握着风雨的手,恳请他帮自己救出两个侄儿。这几天他几乎天天往官府跑,却连县令老爷的面都见不着。 当然他也不是什么都没做。他找了几个甘父生前比较熟悉的老同事,就是衙门里的那些小吏,给人家塞了好多钱,人家也只答应替他在牢里照顾好甘家兄弟,不让他们冷着饿着。 这就不容易了,冬天的监牢可是冷得很,每年都要冷死好多人的。 据谈玉书说,甘家兄弟是四天前被带走的。当时谈玉书在自己家里,并不在场,是邻居来通知他说甘家兄弟出事了,他才慌慌张张地去打听,自家侄儿们犯了什么事。 甘田田没法跟他说实话,先扯了几句谎遮掩那一千两银子的来历,再跟风雨商量对策。 “唔,今儿天也晚了。不过正是去拜访县令老爷的好时候……白天里还不好走动呢。” 风雨站起身来,望着即将入夜的灰蒙蒙的天色,对谈玉书和甘田田说,等他好消息,就走了出去。 “田田,你这张叔父……真认识衙门里的人?他去说话管用吗?” “管用吧……” 甘田田也不能肯定。 不过想起前天晚上,风雨在省城吉星楼那场精彩绝伦的演出,她对风雨的信心又足了几分。 人家可是能文能武的有文化的土匪呀,糊弄个县令应该不难吧? 他手上,可还拿着韩睿给自己那把“信物”呢! 当初韩睿给自己那扇子的时候,应该没料到自己真的有一天要靠这东西来救急吧? 哦,还有他给自己的,那游龙帮的木牌。全靠这木牌,风雨才肯出手把她从痞子们手里救回来呢,虽然过程实在太血腥了一点。 小王爷还真是喜欢你。 风雨方才的声音,似乎又在她耳边响起。 韩睿,现在的你,在京城可好?那恶毒的继母,昏庸的父亲,是否又给你制造了不少麻烦呢…… 我想你了……韩睿啊。 谈玉书忙着张罗晚饭,甘田田让他别忙活了,叫外面饭铺送来吧。两人心不在焉吃了晚饭,谈玉书又到隔着几条街外的岳家去看望了妻子,再赶回来陪着侄女。 月上中天的时候,风雨终于回来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而是带着甘家兄弟一起回来的! “大哥!二哥!你们还好吧!” 甘田田兴奋地冲过去抱住了两个哥哥。 甘秋还好,他一贯壮实,如今也只是神情有点颓废。甘冬却在几天里瘦了一圈,看到家里的小叔叔和妹妹,差点就要哭出来了。 毕竟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啊! 甘田田心里好生愧疚。都是自己连累了家人……是她,还不够强大! 第340章 第一场雪 甘秋甘冬顾不上问什么事,狼吞虎咽地吃下好几碗热乎乎的羊肉汤面,洗了个烫的皮都要破了的热水澡,立马滚到自己床上睡觉去了。 这俩兄弟都是直肠子,在监狱里受了几天苦,只觉得能见到亲人回到家就已经是最大的满足。一放松之下,马上睡着了,连事情缘由都懒得问——反正家里最聪明的小妹回来了,总会告诉自己的! 风雨对于自己去见县令的过程轻描淡写,回来也只是把扇子往她怀里一丢,打了几个呵欠就去谈玉书专门安置好的客房里休息了,无视了千恩万谢的谈玉书。 谈玉书自然不会计较他的态度,连连对甘田田说,这位张员外太有办法了!真是我们家的贵人啊! 甘田田扯了扯嘴角,催着小叔叔也去休息。 当院子终于安静下来,所有的灯火都黯淡了以后,甘田田却睡不着了。 “唉……” 她把玩着手里的扇子,时而展开时而合上,心里有股奇异的暖流在流动着。 思念的闸门一旦打开,就难以将它再次关上。 韩睿并没有在她身边,可是他又一次间接地帮助了她…… 她站在窗前,看着屋外淡淡的月色,忽然看到一片一片晶莹的雪花从天上飘落。 “下雪了!” 甘田田在心里喊了一声,披上厚披风,推门而出,走到院子里。 “不过是下雪嘛……有什么好奇怪的。” 沉寂许久的姬冰云难得出声。 这些时日来,尽管甘田田身上发生了不少事,很多时候姬冰云也只能在旁边干看着,没法插手。 他渐渐发现自己的心情有了变化。他对于自己这有限的能力,感到了焦躁。 过去他专注于调香,如今他也只能在香道上帮助甘田田。别的地方,他几乎提不出什么建议。可甘田田遇到的事情,却是越来越复杂。 一个韩睿就算了,还有这个叫风雨的小子,似乎也很能干的样子……居然总在甘田田需要的时候出现,如果不是故意的,那真是太巧了…… 姬冰云想起某种叫缘分的东西,心情更差,顿时又闭嘴不再吭声。 想什么来什么,正当姬冰云生闷气的时候,却发现本该入睡的风雨也披着外衣走到甘田田身边。 “咦?你怎么还不睡啊,今晚辛苦了。” “唔……听到你跑出来,还以为你要搞什么鬼,出来看看呗。”风雨伸手接过一片雪花:“原来你是出来看雪。女人真难懂,看雪比睡觉重要?” “没有……我只是……” 甘田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睡不着。” 就算风雨再聪明,他也理解不了女人那情感丰富又百转千回的大脑,更不知道甘田田因为种种触动而在思念着远在京城的韩睿。 他以为甘田田是为下一步的事情在烦恼:“是不是怕江家还找你们家麻烦?” “啊,对,这也是一件事。” 甘田田有点羞愧。本来就该最烦恼这件事才对啊,自己在儿女情长个什么劲! 咦,眼前这位叫风雨的脑洞少年,好像最擅长“坏人好事”嘛! “你对付江家有什么好办法吗?” “哟,你真是问对人了。”装扮成圆润中年人的风雨笑得好灿烂,甘田田似乎从那双带着点细纹的眼睛里看到了少年人专有的俏皮。 “我对付江家啊,那是太有经验了。你还记得他们企图统一本县香业,结果被我搅和了的事么?” 风雨这么一说,甘田田立刻想起了他的劣迹——对,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劣迹,不开玩笑。 怂恿一名凄惨的寡妇装死在江妃轿子面前,引导出殡队伍冲击江家,诱发民怨……这位果然是对付江家的专家! 甘田田不耻他的手段,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人干此类坏事,绝对是一把好手。哦,再加上他给江雪娇放蛇那事,就更专业了。 “风大少爷,恳求您给小女子指条明路。我该如何对付江家?” 这回甘田田问得很诚恳,特别诚恳,就差没在额头上刻着“诚恳”两个字。 “我帮你没好处啊。” 风雨的回答十分光棍:“没好处我干嘛要替你动脑筋?” “……等等,你说得好像这些天你帮我就有好处似的?” 这句反击令风雨一愣,旋即压低声音嘿嘿笑了起来,似乎很开心的样子。若不是周围太安静,或许他会放声大笑也说不定。 这人没癫痫吧,脑子没进水吧……笑得好淫~荡啊…… 风雨一面笑,一面说:“你说得太有道理了。” 我也知道自己说得很有道理——你现在才跟我要好处,早干嘛去了?反正你一肚子坏水,在肚子里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放点出来方便一下群众? 她两辈子都没见过这种专注坏人好事一百年的人。别人或许也有这么多坏点子,但是风雨的行动力,才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我也知道我给不了你什么好处……”甘田田说这话的时候,颇有点无奈。“要不你说说,我能帮你什么?” “这个嘛……” 风雨居然挺认真地思考起来,看看天空,又看看地上,最后把视线停留在甘田田身上。 甘田田被他看得有点发毛,这人的眼神……认真盯着人看的时候,还挺瘆的慌啊! 他不会提出要把那堆海外香料要回去吧?早知道就别那么冲动跑进去了,被他发现真无奈……呃,可是他既然说过不会索回,大概,可能,真的不会提着要求吧…… 那还能给他什么好处? 香方? 自己好像也只能拿出这类报酬了啊。钱什么的,风雨绝对比自己多呀。 “你,你看够了没有?不要一直盯着我,好奇怪啊。” “哦,看够了。” 风雨从善如流地移开了视线,甘田田感觉压力一轻,整个人都放松不少。 “我是在考虑你说的报酬问题嘛!” “呃,所以?” “要是我帮你把江家整垮了,你跟我回去,当个压寨夫人可好?” “……” 十月末,德灵县终于降下了冬天的第一场雪。 而甘田田,在这雪里,石化了。 压——寨——夫——人? 第341章 有趣的小丫头 压寨夫人四个字像天雷一般,在甘田田脑中轰隆隆碾压而过,差点把她震得七窍流血。 她在想,自己一定是太累了,所以幻听了…… “开玩笑啦。你这种毛丫头,当什么压寨夫人,谁要啊。” 风雨嗤笑出声,甘田田刚才那呆若木鸡的样子完全满足了他的恶趣味。太好笑了!这表情太有趣了! “开……玩……笑……” 您真幽默!特别幽默!有没有人夸过你说你是风趣的化身,弥勒佛转世! 甘田田嘴里含了一百口槽想吐出来,又被自己硬生生咽了下去。我忍! 不就是他无聊了想扯淡么,自己别这么当真…… “哦,刚才我说要帮你把江家整垮了,也是开玩笑的。” 风雨状似无意地补了一刀,挥手转身:“我真的去睡觉了。” 拜托严肃点好不好!这是很严肃的事啊大哥! 甘田田感觉自己的神经一紧一松一松一紧已经彻底不堪承受,算了,好累,我也去睡觉吧。 船到桥头自然直,睡饱吃好才能继续跟这个万恶的世界战斗啊! “噗嗤。压寨夫人啊……真是个好逗的丫头。” 风雨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帐顶,甘田田方才那张呆滞得有些可爱的面孔又浮现在眼前。 刚才他差一点就……掐上去了。 好想把那丫头的脸揉来揉去揉成一团,看她疼得眼泪鼻涕都飙出来的样子啊! 风雨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帮她到这种程度。可能是因为他常年忙着躲避追杀,忙着历练江湖阅历,太无聊了?偶尔见个有趣的小丫头,就当得了个特别的玩意,总想着多把玩把玩? 许多江湖人都有找烟花女的习惯,这种习惯,风雨恰好没有。 他对女人特别无感,漂亮?妩媚?娇艳?嗯,好像这些都引不起他的兴趣。其实他读书不少,可也不爱跟那些所谓名妓吟诗作对,更没兴趣像他山寨里的叔伯兄长一样,没事干就拎个红姐儿滚床单。 他觉得脏。 或许正因为他对女人兴趣特别低,他在练功上才能一日千里,功力格外精纯。他深知高强的武技才是自保的根本,所以他更不愿意在女人身上浪费精力,耽误修行。 甘田田在他眼里,根本算不上“女人”——他不知道甘田田也没拿他当男人看过,如果知道的话,估计会有点生气哟…… 但他就是挺注意这个丫头,包括跟这丫头有关的一切。 他可不会是个人都去彻底查探一番的。可正如甘田田感叹的一样,他把她的所有东西都调查得太清楚了,比她自己都清楚……好可怕。 因为感兴趣,所以才会去追查。至于为什么感兴趣……风雨归结为,自己没遇到过这么“好玩”的丫头嘛。 这不?偶尔遇到她一回,就又惹上这些“好玩”的事了。那天晚上在吉星楼,他演得真是开心。学会易容以后,他还没这么放肆地用另一个人的身份来活动呢。 总之,帮就帮吧。反正对他来说,江家什么的,这种安逸惯了的土财主,对付起来太简单了。 要连根拔起很麻烦,给他们添点堵,那真是分分钟的事! “你就放心回去吧。我保证江家在短期内没空找你们麻烦了……昨天县太爷也说了,既然甘家是清白的,那他不会再插手。” 风雨这纯属胡说八道满嘴跑火车,他跟县令的谈话机密得很,才不是这么简单直白的交流呢。 不过,拿着一位小王爷的信物去拜访一县之主,还是挺意思的。 作为一个天生的土匪,风雨对于和官府周旋有着极大的兴趣,昨天跟县令的交谈虽然比较麻烦耗脑子,却也给他增加了不少另类的经验——譬如官府的监牢就被他考察得差不多了,以后万一被抓,越狱也不再是难事! 甘田田将信将疑,甘家兄弟却对救自己出狱的恩人深信不疑。 这时候的甘家兄弟总算知道自己被抓的原因了,居然是有人要对付自家妹妹!太可恶了! “可是田田,那笔钱你哪儿来的呀?” “唉……说不清楚,总之那钱来路清白,只是不好说……反正这位张叔父已经认下帐了。” 就在刚才,风雨又把他在吉星楼上演过的戏给甘家人讲了一遍,把单纯的甘家三男丁听得一愣一愣的,话都不会说了。 两相对比,甘田田痛心疾首,自己家这些男人,真的让人很不放心啊!这个世界坏人太多了!比如风雨,比如风雨,还是比如风雨…… “你已经把坏人两个字说出口了,小丫头。”风雨好笑地看着喃喃自语的甘田田,觉得这姑娘好像对自己有很深的误解嘛。 我有那么坏吗? “呃……” 甘田田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自己家得了人家那么多帮助,她还老说人家是坏人,好像是有点得了便宜又卖乖喔。但风雨的坏,是客观存在的啊,又不是她的杜撰…… “行了行了。你放心,这件事已经解决了。别的事,也会解决的。” 风雨意有所指,甘田田只能听从他的摆布。 不听也不行,以她现在的能量,自保都有问题,难道还冲到江家大门前骂街?估计会被江家的门子们群殴……反正靠如今的自己是讨不回公道的。 还是赶紧回省城,跟师父学艺,把那一款冰雪香调整到最佳状态。只要林坊主在京城取得靠山的帮助,玉江府这边情况应该会有好转吧? 像来时一样,风雨与甘田田相携离开。只是出城之后,风雨就让甘田田自己一个人坐船回玉江府。 “小丫头,自己回去,不会害怕吧?” “是有点怕……那个,你要留下?” “对,不过,不会以‘张大富’的身份留下。”风雨扯了扯自己的假脸,低声笑着:“要把整个江家搞得鸡飞狗跳,不是不行,有点麻烦……正好有空,我先替你解决那个喜欢恶狠狠盯着你的女人吧。” “叫……江雪娇,是吧?” “……是。” 甘田田明白风雨的暗示,他又要“换脸”了。 虽然很想亲眼看着风雨整治江雪娇,可她的确不能留下,不在场证据这种东西必须要有……好遗憾。 幸运的是,脑洞少年风雨又犯中二了!他肯出手,江雪娇绝对会很惨! 第342章 仙姑 最近江家绝大部分的丫头们,谈论的话题都只有一个:七小姐屋里的谁谁,谁谁,身上又添了新伤痕。 自从七小姐从省城回来后,她院子里那些丫头,就倒了大霉。从贴身伺候的二等丫鬟,到打扫院子的促使丫头,就没人逃得过七小姐江雪娇的叱骂与责罚。 七小姐本来脾气没这么差啊……虽说她暗地里在自己院子打骂下丫头,也是常有的事,可也没像这次一样,一个都没放过。 谁都看得出来,七小姐这反常的表现,绝对与她的省城之行有关。但是,谁敢去触七小姐的霉头,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陪着七小姐去省城的那几个丫头,就没人能回来……大家都不敢想,这些人到哪儿去了。那几个,可是七小姐的贴心人,从小伺候她长大的啊! 事实上,江雪娇是对自己在冬香会上出丑极度恼怒,不愿意当时见到那情景的人再在自己跟前出现。所以她也丝毫不顾主仆情分,直接就在省城发卖了那几个丫头,哪管她们哭生哭死。 奴婢嘛,下人嘛,就是贱命。主子不要你们了,哪管你们是死是活?反正奴婢就是给人卖来卖去的。 其实换了别人家,可未必会这样买卖奴仆。比如方家,就算家中的主子们品格有好有坏,但家风却是严谨的,决不允许胡乱杖打责罚奴婢,更不能随随便便把身边的奴仆卖掉。 世家有世家的规矩,下人虽说不能与主家平起平坐,可是如果对待下人太过苛责,怎么让人替你卖命做事?而如果奴仆都为了自保,拼命阿谀奉承主人,只求保住自己性命和平安,那这家里的风气也就坏了。 主子毕竟只是拿主意的人,家里什么事情都得奴仆实际执行。御下不严不好,御下太严,那后果也是堪忧。 被宠坏了的江雪娇,哪会想到这些? 她眼里只有自己。 兴冲冲地感到省城去出风头,虽然不指望能像表姐姬宝薰似的艳压全场,可她也是抱着很大的野心的。即使不能嫁给韩睿表哥,当世子妃,她也要传出美名,嫁一户名门世家才好! 可是……出了那样的丑,将来还会有好人家来提亲吗? 况且那可是第二次了,上回墨砚的事,她好歹还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次的蛇……到底是哪儿来的? 她倒是没怀疑过甘田田。在她想来,那丫头势孤力单,哪有资格能力设下这种陷阱局面。可能真的是自己运气不好吧…… 江雪娇觉得自己真是全天下最不幸的少女,没有之一。 这些天来,江雪娇的脾气更坏,心情更恶劣了。因为——那可恶的甘田田,居然又逃脱了她家的设计!而且,她还敢跑回来,让县令老爷放了她家那两个泥腿子哥哥! 更可恶的是,那个什么张员外,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说服了县尊,真的把甘家兄弟给放了。怎么会这样,难道在这德灵县里,自家的面子不管用了吗? 当县尊那边传话回来,说事出无奈,那海商拿着韩睿小王爷的信物,说是替小王爷跑腿的商人。你江家的面子重要,小王爷……那也挺有面子的啊。 不管怎么说,江家只是王妃的娘家,小王爷却是湘王的嫡长子,谁面子大,县尊拎得清。 江雪娇差点又气昏过去。 韩睿表哥的信物! 这东西……说不定,就是那甘田田拿出来的! 难道,韩睿表哥已经跟甘田田……私定了终身吗?不可能!韩睿表哥不会做这样的事,他,他那么冷淡的一个人…… 江雪娇哭得眼睛都瞎了。 不然怎么说女人在感情里要么智商为零,要么聪明绝顶呢。像江雪娇这样的人,也能愚者千虑亦有一得,居然看穿了事情的真相…… 可惜,这话她说出去,江家的人都不会信。私定终身?你看多戏文了吧,小王爷考虑的都是大事,你说他跟个乡下丫头私定什么终身? 江雪娇哭得过了头,竟然还真的积郁成疾,病倒了。 虽然家里长辈对她最近的做派不满,可江雪娇毕竟还是比较得宠的姑娘。于是家里便给她请了好几位大夫,好药材不要钱似的开,也没法把她治好。 几天时间,江雪娇就病得很严重了,连床都起不来。 她母亲着了急,催着丈夫再去找好大夫。可这城里的名医就那几位,都快请遍了。再到哪里去请大夫?难道要去玉江府请? 这一日,江家门外,来了个云游的道姑。 那道姑大约四十来岁,虽说常年流浪,保养得却很不错,看起来颇有出尘风度。 江家门子知道主家近来很多烦心事,不敢上报,直接就想把道姑请走。 谁知那道姑却直接开口说,府上有位姑娘贵体违和,或许我可以给她把把脉? “她说,要给娇儿看病?” 江雪娇的母亲江家大夫人一听这话,心中稍有疑虑,这人怎么知道的?难道是从那些大夫口中打听出谁家谁家千金生病,特意过来做些古怪骗钱? 可江夫人爱女心切,最后还是决定,先把人请进来再说。 那道姑居然有些道行,刚给江雪娇把过一次脉,开了一帖药方,第二天江雪娇的气色就好多了,也能吃饭了。 江夫人大喜,于是第三天那道姑来的时候,都开始用“仙姑”来称呼对方了。 “令爱的病,其实只是积郁于肺腑,只要用药冲开几个关键地方,当无大碍。” 道姑说话很少,只是又开了一副药,说三天后自己再来复诊。 离开江家后,道姑又在街上吃了碗素面,闲逛了一会儿,才回到了她落脚的一家中等规模的客栈。 关上房门,道姑便随手解开头上道巾,将那一头略杂白发的发髻——拔了下来! 那是个假发! “哎呀,扮女人也挺好玩的。” 风雨三下五除二将身上的道姑衣裳解开,站在梳妆台前,打量着镜中的自己,笑得无比开心。 “有我的真气帮你打通血脉,病肯定好得快啦,便宜你了……” “可惜,接下来,或许你会病得更重了。” 风雨低声怪笑起来。 他跟这个江雪娇无仇无怨,但是……她是甘田田的仇家,那就对不起了。 他还是比较中意那个有趣的丫头啊。 第343章 白云观 江雪娇对自己的病能否好起来,并没有那么大的期望。 她自觉没脸见人,只想着恃病而骄,借着在床上哼哼唧唧,让家人多怜惜自己一点。她可是受了大委屈呢! 正因为她对自己治病不积极,所以那些个“名医”来给她治病的时候,她也不怎么配合。病人自己都不想好,吃药都吃一半吐一半,再大的名医也没法给她治疗了。 而那天来的道姑却不一样。 江雪娇是隔着帐子让她把脉的,那道姑的模样没看见,但那人把脉的感觉却很奇特。手暖暖的,很有力,被她把完脉后,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 她开的方子也跟别人不一样,汤药一点也不苦,酸酸甜甜的像糖水也似,江雪娇还没喝过这种奇怪的药。 然而经过两次治疗,江雪娇发现自己的确是慢慢好起来了。 正好她也在床上躺得腻歪了,既然那道姑真能给自己治病……那算了,有胃口就吃点饭吧。唉,不然亲娘每天坐在自己床边抹眼泪,烦都烦死了。 “乖女儿,仙姑来了!” 这回,那道姑来问诊的时候,江夫人终于听从对方的要求,打起了帐子。 江雪娇厌厌地倚在床上,身后垫着软枕,有气无力地冲那道姑点点头。 她心里哪看得起这些僧尼之流,只碍于这是外人,不好乱撒气,否则传出去又要影响自己的名声。 反正她现在是病人嘛,没力气起身见礼,可不是她没礼貌哦。 那道姑表情肃穆,好像不是来看病,而是来做什么法事是的。给江雪娇把了把脉,回头便对江夫人说:“令爱的病,已经没有大碍了。我再开副方子,你们好好给她调养就行。” “是吗?那太好了!” 江夫人爱女之心极为迫切,马上就让人按照“仙姑”的药方去抓药。 可那道姑看完病好像还不急着走,迟疑片刻,便让江夫人屏退左右,沉声道:“夫人,依贫道看,令爱只怕还不是这病的问题……似乎是犯了小人呐。” “什么?犯了小人?” 江夫人惊得捂住了胸口,神情无助,拉住道姑的手差点没哭出来:“仙姑,你说的可是真事?” “出家人,怎会胡乱诳人。” 道姑的表情要多严肃就有多严肃,扫了江雪娇一眼,看得江雪娇也是心里砰砰跳。 对啊,对啊,一定是犯了小人!就是甘田田那死丫头! 只要那死丫头遭遇不幸,最好是被人乱刀砍死,她的病保证马上好!绝对的! 江雪娇在心里狂喊着。 那道姑可不是简单说说而已,还有模有样地,就江雪娇的诸多情况进行了说明。譬如鼻头发红是什么什么缘故,印堂青黑又是冲了什么什么,等等等等,总之就是一副招惹了小人的面相,若是不去除这“小人”,将来就算吃药把病压住了,还是会复发的! 江雪娇心里已经赞同得不能更赞同了。是这个道理没错啊,只要甘田田还活着一天,她就难受一天!什么时候能亲手整死那丫头,她这颗心才会快活…… “那,那该如何是好呢?” 在某人能够一次性忽悠几十上百人的演技面前,缺乏斗争经验的江夫人已经六神无主,正一步步踏入陷阱…… 根据那位“仙姑”的说法,要想一劳永逸,最好就是江雪娇本人去灵验的道观里,做几个简单的小法事,把“小人”带来的霉运祛除。要是道行足够深的道长来作法,还能把这霉运直接又反弹回那“小人”身上,让“小人”倒霉,甚至丢了性命……都是有可能的。 说到这里,那道姑却像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事一样,念了几句模模糊糊的经,说这样不行,始终有伤天和,容易弄出人命来,还是用另一个更稳妥的法子吧! 可惜这时江雪娇已经听不进去了,一心就在思考着,去哪家道观作法才好?把她身上这“霉运”去掉是次要,让那祸害她的“小人”倒霉死掉才好呢! 江雪娇丝毫不认为自己才是罪魁祸首,如果不是她没事找事,非要为难、陷害甘田田,甘田田吃饱了没事干去惹她? 在江雪娇看来,甘田田就是有错!明明跟自己比是,她是明月,甘田田就是地上的垃圾,凭什么那死丫头能得到韩睿表哥的青睐?凭什么能过得顺风顺水,斗香会上屡屡出风头?凭什么能逃脱那些混混的绑架,不乖乖被人抓去蹂躏? 为什么这死丫头不像她家里那些下人似的,她要她们活就活,要她们死就死!她不开心! 自私自利的江雪娇觉得自己才是人,甘田田也好,家里的奴仆也好,都是贱民,根本没资格过上稍微像样的生活! 那道姑建议的更稳妥的法子,是给某大道观捐功德,请尊道君像供养着,这才是正途……那什么做法去小人,都是小道观才会有的事情,大道观不会这样啦。 “贫道听说,城南有家白云观,全是贫道这样的女冠,倒是会替一些富家夫人小姐做做小法事……唉,不过这种事真的不好。” 道姑欲言又止,最后再给江雪娇把了一次脉,和江夫人闲聊两句就走了。 道姑一走就没再回来,江夫人也按照她的建议,去城外大道观捐了不少功德,还请了一班道士为女儿祈福。可江雪娇的病虽然好起来了,整天还是有些精神恍惚的样子,时常一沉默就是半天,不知在想什么。 问她是不是有心事,江雪娇也强笑着说没事没事,就是没精神。 她是在思考着,那位“仙姑”说的,去“小人”的事。 仙姑说了,要本人去作法才好……那白云观,真是那么灵验? 江雪娇曾隐晦地向母亲提起,要不要也去白云观试试?可她母亲却说,那种小道观,经常会有些见不得人的腌臜事……你一个千金小姐,还是别去了。反正仙姑也说,那法子不好嘛。 腌臜事?江雪娇对此不甚了解,特意找了个年纪稍大的婆子来悄悄问话。那婆子听说要问这种事,迟疑了半天,才说,小道观人员来往太杂,信徒也往往是些贩夫走卒之流,有身份的人最好不要去…… 家里人越是不让去,江雪娇反而越想去了。 不就是道观里脏点,人杂点吗? 只要能弄死甘田田,这些算什么事! 她必须去! 第344章 腌臜事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江雪娇存心要出门,谁能拦得住她?她本来就常常出门,与家里别的姐妹不同,过去时常到家里的铺子去转转,替家里长辈料理些琐事,这都是常有的。 趁着某天父母有事出门,江雪娇叫了两个贴身丫鬟来给她梳头穿衣,又要她们去二门外传马车。 “小姐,您要出门,还是等夫人回来再说吧?” 小丫鬟吓得不轻,要是小姐出去,发生了什么事,夫人知道了她们就没命了啊! 另一个小丫鬟也吓得脸色发白,可她们又哪里阻止得了江雪娇? 江雪娇毫不留情地一人给她们扇了一巴掌,见那两个丫鬟还是趴在地上磕头不肯起来,直接就拿个茶壶砸了下去。 “滚!去给我叫车!不然我现在就让你们没命!” 江七小姐发火,那可不是说笑的! 在打骂了一通丫鬟后,江雪娇终于如愿出了门。 她现在可没那么好的耐心了,装温柔娴淑,本来是她的爱好。可是……反正小人不除,她心里就不快活! 车夫无奈,唯有替她备好了车马,一行人往城南白云观而去。 这道观名气不大,但也不是没人知道那种。车夫一边问着路,一边往城南赶,到白云观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 冬日没有太阳,即使在正午时分,天气也显得阴阴沉沉的。前日刚下过一场雪,地上湿滑,江雪娇下车时差点扭了脚。 “啪”,她反手又给丫鬟甩了个耳光,顺手得很。 小丫鬟哪敢吭声?咬牙忍着不让眼泪滴下来,还得搀扶着这娇小姐往道观里走。 “吱呀”,道观门一开,里头探出张中年女冠的笑脸。见江雪娇一行过来,不知有多欢喜,这是金主上门了呀! 于是江雪娇就被几个女冠欢天喜地地迎了进去。那些女冠使出了浑身解数来奉承她,好话不要钱似的堆上来,把江雪娇说得像是九天玄女下凡也似。 江雪娇好久没出门见人,被这群专业人士捧得头脑晕乎乎的,心里却还记得她过来的目的。 好容易上完了香,捐了点功德,她坐在观众专门接待贵客的客房里,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茶,始终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陪坐的女冠却是个经验丰富的婆子,看江雪娇这副模样,心里暗喜:生意又上门了! 江雪娇再怎么心思歹毒,在某些方面也是见识有限。她可不知道,这些小道观里的“腌臜事”,远远超乎她的想象。 许多小道观里的女冠,名义上是出家人,实则是暗娼,专门接些老熟客的生意。她们甚至主动招揽与她们“志同道合”的一些寡妇,或者被大户人家赶出来的婢妾进道观,一起“讨生活”。 而又有不少行为不端的良家女子,富户千金,因为“不小心”有了身子,需要找她们要堕胎药,甚至要求观里的老婆子给她们接生。 这些事,女冠们是天天经历的。眼见这位小姐穿金戴银,连奴仆都穿着缎子衣裳,又是一脸病容,唉声叹气……这岂不是又有了? 这种事,我们熟练啊! 不过平时还挺少见千金小姐自己上门来讨药的,大多数是派个心腹婆子来索药,这位……有点古怪呢。 没关系没关系,亲自上门更好!不愁忽悠不出几百两银子来花用!光看她头上那金钗,就值好几十两银子吧?唉唉唉,这些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啊,就不肯好好过日子。要是她老道姑投了这么好的胎,也不用辛辛苦苦来挣这腌臜钱了…… 话说回来,就因为有这么多爱作死的千金小姐在,她们这样的道观才有存在价值嘛! 那女冠知道小姐们都脸皮薄,就算做了再多见不得人的事情,也是要藏着掖着不好好说话的。当下她便旁敲侧击起来,用各种话头来引江雪娇,跟她聊什么风花雪月,惹得江雪娇好生疑惑:这是道观嘛? 跟我说这些情情爱爱的干嘛!我要的是去小人! 听着听着,江雪娇还没听出不对劲来,她身边的侍女脸色却渐渐白了。 “小姐!”那丫鬟赶紧附在江雪娇耳边说:“这里有点不对劲,我们走吧!” 江雪娇心里也怪怪的,可是折腾这么大工夫,才出来一趟,目的没达成……她怎么甘心回去! 当下,江雪娇便狠下心,咬咬牙,尽量委婉地向那女冠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去小人?” 女冠愣住了。 原来不是那回事啊…… 唉,都怪自己想岔了。是嘛,看这女子虽然脸青青的,但眉头未散,体态娇柔,好像还真是个处子? 好在刚才自己还没把话说透!不然得罪了大主顾,今天这笔钱财就飞了! 女冠赶紧刹住话头,立刻接过江雪娇的问题,表示有有有!我们有这项业务! 去小人嘛,这种事她们还真是做过。其实,说是去小人,无非就是女人们想在暗地里阴自己的死对头。那些豪门大宅里的女人们,常常有这种需求的。 妻妾乱斗,是大宅门的常态。她们这些人常在各家后院走动,对这种事,门清! 不过看这姑娘肯定是闺中少女,那她要去的“小人”,总不会是丈夫的其他女人吧…… 事实证明,女冠又一次错了。在她反复追问下,江雪娇表示,她觉得自己是被一个乡野丫头给祸害了,每次遇到那人就没好事,想请“仙姑”替她祛除这“小人”! “没问题没问题”,女冠乐呵呵地表示一切交给她们了,她们专业!真的! 呼……还好,今儿这生意没飞掉。而且钱还赚得更容易,编造一堆莫须有的专业术语,忽悠忽悠这位大小姐,说是要做什么什么样的法事才能达到理想的效果……钱就到手了! 谁让江雪娇一副“我不差钱”的骄横样儿?不宰她宰谁? 丫鬟们心惊胆战地陪着自家小姐回了车上,眼看着车子离开了白云观,所有下人心里都长出一口气。 这地方,真的太诡异了……不会有事吧? 千万别有事啊…… 而此刻白云观门外的树丛里,走出了一道灰色的人影。 风雨望着远去的马车,又下意识地伸手搓了搓下巴。 “这么容易就踩进来了,果然没脑子……看来,再过两天就能搞定了。” 第345章 香坊里也有姬家人 江雪娇回到家中,发现母亲已经在她院子里急得团团转,下人们跪了一地。 “我的心肝儿!” 江夫人一看到女儿回来,忙不迭过来拉着她的手,把她上下打量了好几遍。 这下江雪娇也没法隐瞒自己去过白云观的事了。江夫人又气又急,她跟女儿不一样,好歹吃过这么多年米呢,那些小道观里见不得光的事,她可是知道不少。 但是见女儿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听说也是给了点钱那里的人做了法事,没发生别的,江夫人这颗心总算放下一半。 过后自然又是责罚下人,搞得一屋子鸡飞狗跳,也不需要过多描述了。 在江家人折腾来折腾去的时候,甘田田已经回到了省城。 这是她头一回独自旅行,说实在话,不怕是假的。 那次河盗事件给她留下的心理阴影太大了啊! 但是想到这回风雨那灾星不在,应该不会再有另一个风雨,招来一堆冒充河盗的杀手了吧? 这一趟客船她坐得是心惊胆战,晚上都睡不好。还好小概率事件没有再发生,尽管同舱房的大娘吐得一塌糊涂,将舱房搞得乌烟瘴气,总之……她顺利回到玉江府了。 林轻扬见她这么快就赶回来,也没多说什么,只温言叮嘱她好好休息。 他知道甘田田能赶回玉江香坊,就代表着甘家的事暂时解决了。本来嘛,姬家是为了对付自己,才会连德灵官府都请了出来。结果那天没打成自己的脸,之后德灵官府估计也不会太出力吧? 甘田田回到自己的院子,狠狠睡了一大觉,爬起来吃好喝好,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冰雪香研究工作。 “几天后,坊主就要上京了……”她坐在工作台前,看着那张经过姬冰云精心调配计算的香方。 林轻扬原先说过年前能回来,甘田田算了算日子,认为林坊主这计划估计挺难实施。现在都十月末了,两个月的时间哪够来回京城?就算一半的路程是走水路,也很困难啊! 这样的话,玉江香坊这年能不能过好,又是个问题。年关难过,没有了主心骨的年关更难过…… 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林轻扬上京期间姬家又对自己下手。这也让甘田田下定决心,只要林轻扬一离开玉江,她就龟缩在玉江香坊里不出门,姬家总不能冲进来抓她去打一顿吧!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了? “这香方没问题了。” 姬冰云从香薰球中现身,浮在半空,再次审视自己的得意之作。 这次的配方,比起当年的冰魂雪魄香,又有了新的变动。他很有信心,只要闻过这香的人,再闻到同类的香,只会生出东施效颦的感觉。 唯有他调制的冰雪香,才是最好的! “嗯,香方没问题,我的调制水平有问题……” 甘田田无奈地捧着香方,向林清扬的理事房走去。 她再天才再努力,调香的水平还是没法跟那些积年的老师傅们相比。没关系,玉江香坊里多的是这种专精调香技艺的人才!她只要负责提供香方就已经算完成任务了。 看着甘田田拿来的新香方,林轻扬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就算这徒弟会给自己带来一些没必要的麻烦,可是冲着她这些香方……这徒弟还是收得值啊! “辛苦了。你做得不错!” 林轻扬本来教徒是很严格的,但过去教的都是男弟子,如今他年纪大了些,又是头一回收年纪小的女弟子,态度无疑温和了许多。再加上过去与甘田田相处的种种,积累下来,想要对她严厉也严厉不起来了。 甘田田完成一桩大任务,总算能松快下来,好好地享受玉江香坊的高福利舒适生活了…… 因为令人愉快的,玉江香坊全体人员添置过年衣裳的时候又来到了! “提前两个月做过年衣裳,也太早了吧。” 甘田田和扈秋萍肩并肩走在香坊小道上,她们是要一起去针线房里让裁缝师傅量身段的。 她进香坊的时日很短,还没来得及和其他同伴认识熟悉,交往最多的还是扈秋萍。不过扈秋萍这人性格好,相处起来也不觉得累,甘田田还是挺喜欢这位姐姐的。 “不早啊,咱们香坊里,人这么多……” 扈秋萍刚说着,忽然看到前方一道苗条的身影,忙拉着甘田田过去:“兰香师!您也是到针线房去?” 兰香师…… 甘田田心里咯噔一下,果然看到了兰影微那久违的美人面孔。 大半年不见,竹美人兰影微好像变得更漂亮了。 二十多岁,其实正是女子最美丽的年纪,她又还没出嫁——根据许多前辈的例子,像她这样的名香师终身不嫁也很常见。正因为她还没嫁为人妇,所以身上杂糅着成熟女子的风情,与一丝少女的俏皮妩媚,连甘田田身为女子看了都觉得养眼。 “秋萍,哎呀,这不是田田吗?好久不见!” 兰影微似乎对甘田田很熟悉的样子,天知道她们也只是在今年年初的上巳香会上间接有过接触。 那时候兰影微拿出了竹香要让小姑娘们闻香辩方,其实就是为了捧姬宝薰上位。 可没想到,却成全了从乡下来的无名丫头甘田田! 那是甘田田第一次在人前出风头,她自然是记忆深刻。可兰影微对自己这态度,有点微妙啊? 好像不该对自己这么亲吧?她不是姬家要捧的人? 看到兰影微,甘田田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她总下意识地把玉江香坊的人都当成同一阵线,却忘记了,玉江香坊很大,人很多,连林轻扬都未必能把它打造成铁桶一块。 而这玉江香坊里除了林轻扬的死党之外,还有很多其他势力的人呢…… 完蛋了,看来在玉江香坊里也不是绝对安全的! 甘田田感觉自己的天又黑了。尽管林轻扬还没离开,她已经有了深深的危机感。 香坊里,也有姬家的人啊! 看来要时刻提高警惕了…… 可是,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前年防贼的?甘田田真是欲哭无泪……自己的舒心日子还没开始呢就结束了! 第346章 不出门保平安 “你也不用太担心。” 难得的,姬冰云居然出声安慰人。 这儿始终是林轻扬的地盘,别人想使坏,也不能像原先那样明目张胆。什么栽赃嫁祸这种小手段,在这儿一使出来就会让人看出针对性。 林轻扬也不可能想不到这点。 “只要你老老实实在自己院子里呆着,会有什么事?反正林轻扬给你的任务就是抄书。” 姬冰云对于他以外的调香师的教徒方式很是不屑。 这些人,就会让徒弟抄书抄书抄书!什么乔师傅,什么林轻扬,光是抄香药典籍就行了?还得能融会贯通实际操作啊! 像他,一直都是在实战中锻炼甘田田的嘛。 他也不想想,要不是甘田田的确有天赋,加上一点运气,他这样早就揠苗助长,得不偿失了。其实他自己也绝不是什么好老师……光是没耐性这点,就已经是师届渣渣。 甘田田一直梦想着能有个渊博又温柔的美男子老师,这是她从上辈子起就有的小小幻想……结果呢?好吧,现在美男子老师是有了,也挺渊博的,只是,温柔……想都不要想。 姬冰云的毒舌度基本上已经突破天际了好吗,如果哪天从他嘴里听到什么好话,甘田田只会怀疑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好吧好吧,那我就当在屋里猫冬了呗。” 她就假装自己是条蛇,不然就是头熊,反正已经下雪了,就在小窝里猫着,直到春天的到来…… 也许林轻扬回来的时候,会看到自己的小徒弟变成一只小胖猪也说不定…… 怀着异样的心思,甘田田神不守舍地应付着兰影微,几人一齐来到了针线房。针线房里已经聚集了好些姑娘,不过像兰影微这种调香师身份的不多,大多数都是些女学徒,女匠人。 兰影微一来,许多女学徒就纷纷上前奉承这位美丽的女香师。虽然兰香师不是林坊主的嫡系,可人家也是有后台的,跟她搞好关系绝对没坏处。 甘田田所预料的,兰影微在玉江香坊被冷落边缘化的情形,并没有发生。看来派系虽然重要,却不是绝对的……还得看人的手段啊。 也是,想想德灵香坊里,申佑申管事也是个外来户,跟德灵香坊坊主邓苍云完全不是一系,和大总管洪月娇更是死对头。可人家一样混得风生水起不是?懂得借势,也很重要啊。 许多人也好奇地打量着甘田田,大家都听说过林坊主的新徒弟是个什么人了,可亲眼见过的毕竟不多。这里的大多数姑娘,都是没有资格上冬香会那艘画舫的。 听扈秋萍说,这就是林坊主的新弟子甘田田甘姑娘,甘田田马上也被热情的浪潮淹没了。 她还以为自己这种比别人进步快的异类,会被排挤呢…… 经验主义害死人啊…… 她太低估大家对讨好坊主徒弟的热情了! 兰影微笑眯眯站在一边,丝毫不觉得甘田田抢了自己的风头。她是调香师,本来不必跟这些姑娘们一处做衣衫,自有裁缝来给她量身,哪用劳烦她亲自来?只是她今天想过来表现一下“亲民”,关心一下姑娘们选了什么料子,和每个工坊的女匠人打打招呼,找理由拉一拉关系。 在工作之外的这种场合里闲扯家常,是最容易拉进彼此距离的。 兰影微能在玉江香坊里混得开,可不止是靠自家后台。姬家只是领她进这道门,真正要打开局面,还是靠自己! 喧扰一番,甘田田总算量好了尺寸,也认识了不少香坊里的小姑娘。然后,她发现自己依然是年纪最小的一个……然而她已经是准匠人了,手续在官府里备案,马上就能通过。 被一群比自己大许多的姑娘捧着,甘田田有点吃不消,她再次怀疑自己在长期与姬冰云的相处中得了“听不得好话”的毛病。 “田田,明儿休沐,我们一道去外头逛逛,下馆子,好不好?” 回程路上,扈秋萍提议道。 打算当缩头乌龟的甘田田一口回绝,就算现在林轻扬还没上京,可是她心里的警铃已经响起来了。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不出去就是保平安!别出门,出门必有事…… 她宁可当一只惊弓之鸟,不想再惹事了啊。 “不了,我最近好累。”甘田田揉揉眼睛,歉然道:“来回赶了一趟德灵,好像染了点风寒……我明天想睡觉。” “要不要请大夫?”扈秋萍很关心地打量着她的脸色,点头道:“看起来是有点憔悴,你要保重啊。我们这里请大夫还算方便,你只要跟管事的说一声就好。” 当然,这个方便是相对于甘田田这种特权分子的。至于女学徒,你还是自个请假出门去医馆吧。 女学徒好歹还看得起医馆呢,真正的穷人生了病,能吃顿好的补补就不错了…… 甘田田一再表示自己只要睡一觉就会好起来,扈秋萍只得放弃了带她出门的念头。本来还想借机跟她更亲近呢……扈秋萍遗憾的想。 “真难得,你居然放过了这个出门吃吃吃的机会。” “你不是叫我在家老实呆着嘛!为何我怎么做都要被你嘲讽啊,你这个毒舌鸡蛋。” “……再这么叫我就翻脸了。” “翻脸啊,我好怕啊。” 甘田田已经对某人的毒舌免疫了。 反正他只是一缕幽魂,掀不起什么风浪,毒舌就毒舌吧。比起那个擅长作死的风雨,姬冰云的杀伤力真是差得太远…… 说到风雨,甘田田就想起他说要替自己整治江雪娇的事情来。 好几天过去了,不知这人动手了没? 他不至于直接穿个黑衣裳跑到江雪娇院子里杀人放火吧?虽然很爽,但是没什么技术含量啊! 再说他真要那么干了,就算他是再高强的高手,也会被全省追捕的吧……到时候也会惹下很多麻烦。 甘田田暂时想不出,恶趣味大王风雨少爷,打算用什么法子来整治那个恶毒女人。 等她真正知道的时候,直接就惊掉了下巴! 第347章 丑闻 天气越来越冷,接连两场大雪,把德灵县城变成了白莹莹的冰雪世界。 这种恶劣的天气,捕快们都懒得出门,全都蜷缩在班房里烤火。 反正一到这样的日子,那些宵小之徒也很少出门吧? 然而令德灵县捕快们沮丧的是,老天爷不开眼,大雪天里,德灵还是出了一个讨人厌的毛贼! “这已经是最近第三家来报案的富户了。” 近来诸事不利的赵捕头,板着他那张死人脸,心情要多差就有多差。 这一定是外来的贼人!赵捕头在德灵县衙里做了小半辈子捕快,对本地贼子的手法了如指掌,可以说哪条街哪条巷子有小贼扒手混混,他都门儿清。 可最近这小偷,真让人心烦! 他专门偷城中富户,而且数额不小,把好几家富商大厅上的古董架一扫而空。这他么的还是个雅贼? 因为老是破不了案,赵捕头被压力山大的知县老爷打了十五大板,现在大腿根都在疼。知县还说,再这样拖下去,如果拖到过年,他这捕头也不用当了!直接扫地出门! 赵捕头为了爬上这个位置,不知花了多少人情钱财,哪里愿意就这么丢工作? 别看捕快是贱役,社会地位低,可是有实权啊!能捞到油水啊! 只要在这位子上一天,他就能挣不少钱。让他把这肥缺吐出来?不可能! 没关系,抓不到那贼子,他可以找替死鬼! 这种事,赵捕头也不是没干过,连知县老爷对此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大家只是要面子上过得去嘛,只要知县能给那些富户一个交代,大家日子都好过!死个把小贼,那算什么? 于是赵捕头大发神威,将班房里的捕快们都打发出去,全城大搜! 别管有没有犯案,只要是在衙门挂了号的小贼,全给我抓回来!打!往死里打!就不信他们供不出一点儿线索! 于是今年的德灵县衙牢房里,居然大冬天挤满了人犯,也是难得。 可是拷问来拷问去,暂时都找不到什么可用的线索。 终于,许多被抓来的小贼熬不住打,纷纷愿意吐出赃物来保平安,其实也就是打算花钱买命了。 对此赵捕头不置可否,他们愿意吐出赃物是好事,但他会不会就这么放过他们?那就说不好了…… 在一堆小贼交代的赃物里,赵捕头发现了不少好东西。可惜,没有一样是那些富商家里丢失的! 最值钱的,也就是一支金钗,上面镶嵌着琳琅宝石,估计值几十上百两银子。这东西算得上是跟富商们的失物最接近的宝贝了,那交出这赃物的小贼,更是要狠狠地拷打! 就算不是他,也是他的同伙! 那小贼被打得死去活来,却一口咬定说,那金钗是他从某个路过的书生那儿偷来的。 “胡说八道!” 赵捕头拷打得兴起,大冬天脱光了外裳,露出肌肉纠结的胸膛,抄起两根沾水的牛皮鞭子使劲地抽打着犯人。 犯人嗷嗷直叫,声音凄惨:“是真的啊!” “简直一派胡言,书生怎么会有金钗!分明是你偷哪家内眷的!” “没有!没有!小人哪里敢进贵人的内院!这是那书生在酒楼上炫耀,小人才偷的!” 那犯人边惨叫边交代,当时那书生跟几个朋友在酒楼上喝酒,喝得半醉,各自吹嘘自己的艳遇史。 书生说到兴起,从怀里掏出这支金钗,向同伴炫耀说,这是江家七小姐送他的定情信物,云云…… “江家……七小姐?” 赵捕头愣住了,忍不住咕噜吞了口口水。 江家他很熟,七小姐嘛,他也是知道的。事实上,那天指使他去德灵抓人,背后的黑手就是江家,赵捕头怎能不知道? 大家族里的小姐,把自己贴身的饰物送给了一个过路的书生? 这话……可不敢乱说!说出去是丑闻啊! 赵捕头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选择班房里人最多的时候进行拷问了。本来是想示范给徒子徒孙们看看自己的威风,让他们知道捕快查案该怎么查,现在嘛…… 班房里包括小贼和捕快,足足有三四十号人,人人都听见这话了! 他总不能把所有人都灭口了吧? 赵捕头悔得肠子都青了,只能停止对这小贼的拷打,回头吩咐手下们不要乱说话! 每个捕快都点头如捣蒜,纷纷表示我们知道!我们了解!我们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然后,还不到半天,江七小姐与某过路书生私定终生的丑闻,就开始在德灵县的大街小巷流传…… 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人民群众对高门大族的八卦有着天生的喜爱,只是这么简单的一点点内容,怎么能满足大家那饥渴难耐的八卦之心呢? 我们不答应!我们需要爆料!谁知道新料,赶紧再爆点出来啊…… 于是,第二天,在某几间茶肆酒楼里,又有人说了新料。 听说啊,那位江七小姐真是多情女子,不但和那过路赶考的穷书生私定终生,还给那人送了好多金银首饰哦。 哇……这种小姐书生后花园相会的故事最香艳最动人了,尤其是底层男性,都渴望着有这么一位慧眼识珠、分分钟给自己送钱送物不求回报的好姑娘啊。 剧情发展到这里,还没有走歪,只是比较普通的话本内容。 可是,这样会不会太俗套了?有没有更劲爆的内容呢? 他们都发展都送钱送首饰这一步了,就没有点实质性的接触吗?这不科学啊! 青年男女,男才女貌,一见钟情,勾动天雷地火……这才对嘛! 第三天,街头巷尾流传的江七小姐与过路书生的故事,已经发展到了肉搏内容。 当然也有正人君子怒斥这些散播谣言的人,你们这是不对的!江家是大户人家,他们家的小姐怎么会做出这种不知羞耻的事! 切!连金钗都送了,谁知道有没有送汗衫啊! 毫无节操的围观群众表示这才符合逻辑。 第四天,更精彩的爆料来了。 有人神神秘秘地说,据说,曾有人看到江七小姐坐马车去过白云观! 哗—— 到此,故事终于进入高潮。 第348章 谣言是长翅膀的 白云观是什么地方? 很多人不知道,但也有很多人知道。虽然知道的人在绝对数量上不占优势,但只要有就行了! 那可是个暗娼窝! 当然,群众们还没这么夸张的脑洞,认为一位大户千金需要去白云观兼职,赚点零用钱。 但是白云观的另一个作用,也是广为人知的——终结那些不该来到世上的小生命。 紧接着便有好事者去跟白云观主求证了,江七小姐有没有来? 白云观不肯蹚这趟浑水,坚决地说来这儿的施主我们是不会问人家名字的,都是随缘!你们不要污蔑! 可白云观的人,本来就是见钱眼开的货色。观主不肯说,其他人呢?私下塞点钱,不说?拿再多塞点嘛…… 连肉体都肯出卖的人,卖几个消息算什么? 于是就有人说,某月某日,有个这样长相打扮的姑娘,坐一辆豪华马车过来。那小厮如何穿着,那丫鬟怎样装扮…… 旁人一听,这不是江家奴仆的模样么?豪华马车,这城里有多少豪华马车? 至于那姑娘是不是江七小姐,虽然大家都没见过江七小姐的相貌,但听说是个美人来的。既然白云观的女道士说来者是个漂亮少女,那就是她了! 江雪娇当日去白云观,可没想过要避人,她压根就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所以她是大喇喇坐着家里最舒服的马车过去的,奴仆们也没换衣裳,这下……目击者可不止一个两个了。 群众哗然,哇,太劲爆了,故事好好听啊,原来他们不止是有了亲密接触!江七小姐还去白云观那啥了呢! 白云观的人听到这消息,也无奈了,只能对一拨又一拨的好奇人群说,我们这是正经道观!没有落胎这种事!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嗯,我们都知道你们很正经……拉倒吧,十里八乡的稳婆都没你白云观的婆子会接生会落胎,当我们傻子? 谣言这东西是有生命力的,长翅膀的。有一就有二,有三就一下子飞到了十。这则原本还算得上才子佳人的粉红绯闻,已经朝着下流的方向发展…… 又有人信誓旦旦,说哪天早晨,看到江家有个奴仆鬼鬼祟祟地提着便桶出来倒,里头是个血淋淋的胎儿! 还有人说,前些日子江家小姐不是老请大夫?什么名医都请遍了,又都治不好,原来不是病,是孕啊……名医们都不敢说吧…… 故事越来越丰富,丰富到原作者风雨都咋舌的地步。 他今天装扮成个普通的闲人,一身短打袄子,坐在某间低等茶肆里嗑瓜子。就这里,也有人在议论江家的丑事。 嗯,外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那江家里面也该闹开了。 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呢? 江雪娇本人,到目前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只知道忽然之间,自己院子里所有的丫鬟婢仆都换了一遍,原来的人不知被打发到了哪里。接着,她被告知不必每天去给爹娘和长辈们请安了,就在自己屋里“养病”吧。 江雪娇本来是不想见人的,前面生了好久的病,也没怎么去给长辈请安问好。可是自己不愿意去是一回事,突然被告知不能出门了,又是另一回事。 她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她。她想故技重施,折腾身边的下人们,但这回她身边的人不再是那些怯懦弱小的小丫头,全换成了江老夫人那边派来的年长媳妇和婆子!一个女孩儿都没有! 这些人,可不是她能打能骂的! 她要打,人家会避开,不会真给她打上身,只会劝“七姑娘消消气,你就好好在床上躺着吧”。她要骂,人家只当没听见。她嚷嚷着如果不告诉她什么事,她要将这些下人都卖掉,只换来别人冷淡的眼神。 她没资格打发这些人,这些人都是江老夫人派来看守她的。 我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江雪娇在屋里困着,团团转圈,不吃不喝,就想知道真相。 在被关了两天后,她的母亲终于来见她了。江雪娇扑到母亲怀里大哭,想让母亲告诉她实情,却发现母亲两颊上都是巴掌印,整个人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 “母亲!您这是怎么了!” 江夫人只是默默流泪,嗓子都哑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母亲,放我出去啊!您带我出去啊!到底是什么事?” 江夫人想开口,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她能说什么?告诉女儿,她已经成了整个德灵城的笑柄,丑闻的主角? 那些人,连她落胎的细节都编造出来了,更别说什么“在后花园不顾天冷与书生一夜七次,不愧是七小姐”之类的鬼话,江夫人听到的时候直接就吐血了。 她被婆婆罚跪,被丈夫扇巴掌,都怪她教女不严,连累了整个家族。江夫人嫁进江家二十多年,都没受过这种大罪啊! 可她能忍,她的女儿怎么忍?女儿下半辈子怎么办? “让她去死。” 丈夫无情的话语又一次在江夫人耳边响起。天啊,这是那个无比爱宠女儿的丈夫吗? “她要么就自缢以求清白,要么就去庙里当姑子吧。你还想着她下半辈子怎么办?我都要给她连累死了!” “这事要被京城的娘娘知道了,还指不定怎么责怪我们呢!” “你看看那些兄弟家里,还有旁亲,是怎么骂我的?他们也要娶媳妇嫁女儿,出了这事……老九正在给他女儿说亲呢,人家直接就把媒人赶出去了。你看看你养的好女儿!带累全家!” 江夫人两天里昏过去三次,除了她屋里的丫鬟,没人来管她死活。 她想起被关起来的女儿,才挣扎着吃了点东西出了门,赶过来看她。见到女儿焦急的模样,江夫人觉得自己又要昏倒了。 她该怎么说……该怎么让女儿接受这件事? “江雪娇!你个贱人!” 忽然间,门外传来几声尖叫。 “五姑娘,六姑娘,你们不能进去……”仆妇们阻拦不及,却被闯进来的一行人给推开了。 两个衣着略显凌乱的华服少女,急匆匆地冲了进来,看到江雪娇愣在屋里,扑过去就把她按住了厮打! 第349章 江雪娇疯了 “江雪娇!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 “你为什么不去死!连累全家的贱人!” “啊——你们干什么——” “我要打死你个不知羞耻的贱婢!你害死我们了知道吗!” “母亲!救我啊母亲!” 三个本来都穿着华丽的少女厮打成一团,江雪娇本来就病体未愈,又精神恍惚,哪里是那两个姐妹的对手?才打了个照面,就被人扑在地上,抓住她的头发狠狠往地上撞她的脑袋! 江家的姑娘,就没一个吃素的。 这江家五姑娘、六姑娘都是江雪娇九堂叔的女儿,一个嫡出一个庶出,但姐妹俩感情不错,一直同出同入。平时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江雪娇虽然是妹妹,却老对她们端着本家嫡系的架子,又仗着祖母父亲宠爱,基本上都不把这俩堂姐放在眼里。 这俩也不跟她计较,反而还常常给她赔笑脸,想讨她欢心。 可是……这是怎么了? 平时只顾着讨好自己的堂姐们,为什么会见了自己就打?她们还骂自己贱人!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她们拉开啊!” 江夫人嘶哑着嗓子尖叫起来,不用她吩咐,那些粗壮的仆妇们也都已经开始行动,纷纷上前抱住了江五、江六。 可就这一会儿工夫,江雪娇脸上已经被江五江六的尖锐指甲抓出了好多道深深浅浅的血痕,额头上更是直接磕破了个洞,流血不止。 江雪娇的头发更是凌乱不堪,好几缕被扯掉的长发就那么散落在地上,衣服更是被扯得七零八落,肚兜都露出来了。好在在场的也没有男子,不至于被人看了去……其实到这地步,有没有被男子看到内衣,都不重要了…… 江五被一个高大仆妇架开,嘴里还在大骂:“贱人!你死就好了,为什么要连累我!我一辈子被你毁了!你去死啊!去死啊!” 江六也在一边推波助澜:“江雪娇,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情,一族的姐妹都恨死你了……就算你现在死了,也难还我们清白!我们怎么会有你这样下贱的姐妹!” 江雪娇很痛。 她头上的破洞很痛,脸上的伤痕很痛,全身都在痛。 如果是平时,她会第一时间关注自己有没有毁容,有没有破相。平日里,小丫鬟要是替她修剪指甲,不小心剪到了一点皮肉,她都会把那小丫头打得一身伤。 可是…… 现在她顾不上这些痛了,因为江五江六姐妹的话,像一道道天雷般,劈在她身上,她根本消化不了这些信息。 她……做了什么? 江夫人怕女儿受太大的刺激,叫嚷着要让仆妇们把五姑娘六姑娘,还有她们的下人送出去! 然而刚刚失去一门好亲事的江五,哪里会把这已经尊严扫地的大伯母放在眼里? 她也是娇生惯养的江家千金!真要撒起泼来,谁怕谁? 反正不关她以后如何,这口气不出,她马上就要气死了! 回想起从下人嘴里听到的那些肮脏话,江五的眼泪就下来了。 本来是一门很好很好的亲事。那可是德灵县里难得的青年才俊,不但家境与江家相当,更重要的是对方才十八岁就已经中了秀才,她一嫁过去,就是秀才娘子,官家身份。 将来要是对方中了举,甚至中了进士……她可是能请封诰命的! 原本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嘛,她父亲连嫁妆都给她准备好了。丰富的嫁妆,足以让夫家满意,加上……她江五,也是个姿色不俗的美人儿,哪怕得不到丈夫的宠爱? 江五正做着夫荣妻贵的美梦呢,却被告知,由于江雪娇的丑闻,那户人家把她家的媒人给赶了出去! 人家说,他们是诗书人家,最讲究家风的。江家的姑娘既然做出这等丑事,他们可不愿意要这样名声不好的亲家。 虽然出事的不是江五小姐,但是只要跟江家结亲,别人总会谈论她的娘家嘛。人家的秀才儿子,将来可要做大官的,怎么能有这种名声的正妻? 况且,能养出这种不知羞耻的女儿来,江五小姐的素质……也很值得怀疑,不会跟她那堂姐差不多吧? 江五差点被气疯了。 没了一门好亲事已经够吐血,更吐血的是,以后她说亲都要被这可恶的堂妹带累! 想到自己下半生或许会过得很凄惨,而这一切,都是那个平时装模作样、趾高气昂的堂妹带来的,江五终于忍不住冲过来找她算账。 江六素来唯自己嫡姐马首是瞻,再说,她也在乎自己的亲事啊! 连亲姐这么好的条件,都被夫家退货,那自己呢? 她本来就是庶出,唯有靠奉承嫡母和姐姐来谋求前程。这下子,她的人生也被毁了! 听到江雪娇只是被关禁闭,目前还没有被惩罚,这俩姐妹不爆炸才有鬼了。 江夫人想拦着,仆妇们也想阻止,可是女人一旦疯狂起来,那潜力绝对是惊人的。 就三两下功夫,江五江六姐妹两个,已经暴风骤雨般将江雪娇的丑事讲了个彻底。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我什么都没做啊!” 江雪娇失控地尖叫起来。 “我没有!我没有跟人私定终身!” “我没送过什么金钗!我是丢失了一支金钗,但是……但是……” “我更没有落……落什么胎!这都是别人编排我的!这是诬陷!” “是吗?”江五冷冷地说:“满街都在传你去过白云观。你去过了没有?” 白云观…… 一道闪电在江雪娇脑中闪过。 这一切都是阴谋! “阴谋啊!这都是别人要害我!” 仙姑、白云观、丑闻……过去的一幕幕景象,在江雪娇眼前闪过,她用尽全力地惨叫,抓住眼前的一个仆妇狂喊:“这是阴谋!我是无辜的!我是无辜的啊——” “快,快把七姑娘压住!” 江夫人边说着边扑过去,紧紧抱着发狂的女儿,却发现女儿眼神呆滞,身下一滩骚臭的水痕——她已经失禁了。 “阴谋……这是……阴谋……” “有人要害我……害我……” “我是无辜的……” 江雪娇像失去了魂魄一样,软软地瘫了下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也只会喃喃地,说着这几句话,然后,再度失禁。 江家七小姐,疯了。 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第350章 吃火锅 “唔,效果一般。” 风雨潜伏在江雪娇院子里的高树上,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任何人都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 树下不远处,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正在围着一颗树转圈,不停喃喃自语:“阴谋……阴谋……” “我没有……我没有……嘻嘻,你相信我对不对……” 她把那棵树当成了一个人,嬉笑着与对方谈话,忽然间又狂躁起来:“我说了我没有!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你们都不信我!是有人要害我啊!” “啊——” 几个仆妇匆忙赶出来,将她往屋里拖。 “都让你看住七姑娘了,怎么还让她跑出来。” “谁知道,我就是去解个手嘛!真是的,这疯子……” “嘘……别乱说话。哎呀,这么臭……她又拉了……” “唉唉,我们真命苦,被发配来做这苦差事。” “别抱怨了。听说马上要把她送走了,咱们可轻松了。” “真的?”另一个仆妇将信将疑:“不是说,还要给她请大夫看病?” “嗐,怎可能让外人看到她这样。那是大夫人说要请大夫,可老夫人和大爷都不同意……都这样了,看不看,还有什么意思?” “可惜了……七姑娘原来那么漂亮的人儿。” “呵呵,谁让她……算了算了,不说了。” 仆妇们的声音终于消失在门内。随着屋门关上,棉帘放下,院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是太平静了。 就在不久前,这院子还是江家最受宠的千金小姐的住处,每天来来往往的丫鬟下人不知多少。 那位贤淑聪慧的七小姐,已经成为了历史。以后,她只会以一个疯子的身份生活,或许……很快就会被无情的家族处理掉。 唯一想护着她的母亲,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能保得住她多久? “好了好了,就到这里吧。玩够了。” 风雨身影一闪,离开了江家。 在离开德灵县前,他顺手去了趟德灵县衙大牢,把某个小贼给救了出来。嗯……既然他这么听话,就不把他灭口了吧。说不定以后还用得上? 现在要不要再去趟玉江府,把这事的后续跟那甘丫头说道说道?哎呀,我真不是邀功的人……而且,我在西江省耽搁太久了啊。 是该回老巢去看看老爹,还有他那位亲爱的大哥了。不然,大哥还以为自己真死在外面了呢…… 当江雪娇被人捆成粽子,硬塞上一辆破旧马车的时候,甘田田正在她舒适的小窝里——吃火锅。 “哎呀呀,秋萍姐,你别抢我的羊肉丸子!那是最后一个了啊!” “是吗?” 扈秋萍戏谑一笑,当着甘田田的面,把那鲜美多汁的羊肉丸子吞了下去。嘻嘻嘻,逗她玩还挺有趣的。 相处时间一久,甘田田的吃货属性就暴露无遗。 她因为坚决贯彻自己的“闭关锁国”政策,所以就没法上街去吃吃喝喝。可是,这里是省城啊!比德灵县更多好吃小店的玉江府啊! 一想到外面有成堆的美食在等着自己,而自己只能吃糠咽菜……不,这么说就夸张了,玉江香坊的伙食也是很好的,调香匠人的伙食更好……但还是不够去外头菜馆吃饭爽! 还好,她有扈秋萍这样的好伙伴。 扈秋萍本来就有心与她亲近,对于她时常要求自己出门时给她带点吃的,也不会抗拒。而且甘田田又不让她白掏钱,她自己有钱。 哼,现在她的“巨款”不用藏着掖着不敢花了。虽然为了维持自己“勤俭朴素、不慕繁华”的形象——也不知道风雨给自己塑造这种形象是什么动机,存心让她过不好么——她不能穿太华丽,戴太值钱的首饰,但那些东西她本身就不是很在意。 只要能吃好喝好就行! 扈秋萍一开始还不知道甘田田是个吃货,只是给她带了些女孩儿爱吃的小点心。接着,甘田田“得寸进尺”,逐渐提了更“过分”的要求。 酱肘子,五花肉,羊肉汤…… 这些盈彩,呃,明明是壮汉才爱吃的啊!她有一回居然还让扈秋萍这么个娇滴滴的姑娘,去给她买五香狗肉,真是……好违和…… 扈秋萍本来不太爱吃大肉,可跟着甘田田一路吃下来,发现这些东西……还真是挺好吃的…… 所以,渐渐的,连扈秋萍也变成了半个吃货……真是近墨者黑啊! “这些东西真的很好吃嘛!” 甘田田对自己的大食量毫不羞愧,而且提出了“因为冬天是养膘的季节,所以吃大肉是大补”的理论。扈秋萍竟然无法反驳! 于是俩人就经常躲在甘田田的独门小院里大吃大喝,扈秋萍感觉自己最近的衣裳好像紧了,她胖了…… 而甘田田的脸好像也圆了点?可是她本来就是讨喜的苹果脸儿,圆乎乎的显得更可爱,一点也不难看。 哼,自己可不能再跟着她大吃大喝了!要当个苗条的美少女啊! 扈秋萍每次这样告诫自己,又屡屡在甘田田的大鱼大肉攻势下败下阵来。她无法抗拒甘田田让自己去采购大餐,然后两人一起解决的要求,因为她的确也……很想吃…… 现在,她们已经发展到了打两人火锅的境界。本来这该是一大堆人才做的事嘛! 重点是,她们两个人吃掉了四个人的分量……回想起今天的“战绩”,扈秋萍真是好生羞愧。她要节食!不要再吃吃吃了! 扈秋萍离开后,甘田田吃得太撑,也懒得收拾桌上的火锅子,便索性依在罗汉床上发呆消食。 “你真能吃。” 突然间,她眼前一花,发现桌边多出了一个人! 正当她想要尖叫的时候,才看清那人的身影有点眼熟。呃,这形象,好像是她第一次见到的风雨的样子? 化身为朴素少年的风雨,施施然在桌边坐下,找了双干净筷子,很不把自己当外人地吃起来。桌上还有些没下锅子的生鲜肉菜呢,哎呀,这碗酱料不错! “我说……您可以别这么神出鬼没吗?我心脏不好。” “不可以。” 风雨的回答真是一如既往的气死人不偿命。 甘田田翻了个白眼,在风雨身边坐了下来。 第351章 大麻烦 江雪娇疯了? 还被家人丢到郊外某个庄子上自生自灭? 甘田田的大脑,有一瞬间的当机。 “嗯,应该不止这个女人……江家的姑娘们,大概在往后几年里都难说亲了吧。” 风雨轻描淡写地,把对一个家族来说几乎是重大灾难的事情随随便便说出来,又往自己嘴里夹了一筷子青菜。 “奢侈啊,冬天里能吃上新鲜的青菜。你真舍得把钱花在吃喝上,嗯,我喜欢……”最后这句话被他连带着青菜一起吃掉了,甘田田没听清。 而且她的注意力也完全不在风雨身上了,正忙着消化他带来的震撼消息呢。 她知道风雨是个很能“搞风搞雨”的,名副其实的破坏分子,脑洞奇大,行动力也超群。 但她没想到,他随意一设计,就搞出这么大单的事情出来。 他真是一个没有任何道德观念的人……只要能达成目的,不顾会在这过程中连累多少人,带来多严重的后果。 甘田田承认她听到江家的姑娘们会遭到江雪娇的牵连,下半生幸福也被毁掉的时候,心里真的不是很舒服。 她毕竟还是个在现代社会接受了完整道德法律教育的正常人,这种动辄连累家族的作法,她很难接受…… 是她太圣母吗? 风雨完全是因为要替她出气,才设计了这么一个局。这其中,要动用的人力物力不少呢。 粗略算下来,不包括他自己在内,就要动用好些人:小贼、白云观的女道士、在茶肆饭馆街头巷尾散布谣言的人…… 至于那江五小姐的婚事,有没有他的挑唆,甘田田已经懒得去想了。 总之,风雨的目的达成了。 后果是,江雪娇疯了,毁了,与她有关的人都遭受重创。 好可怕…… 风雨看到甘田田没有露出自己预想中的兴奋表情,反而异常沉默,忍不住停下了筷子。 “喂喂,你不高兴?” “我……”甘田田欲言又止,终于把自己幼稚的感叹说出来,只是淡淡地说:“高兴啊。” “骗我。哼。” 风雨丢开筷子,刷地起身,走到甘田田面前,逼视着她。 “……我骗你有钱拿么。”甘田田嘟囔一句,把脸移开,不想跟这人对视。事实上,她想的是,以后真的不想再跟他有什么联系……这人跟疯狗就是智商上的差异了,本质还挺像! “你为什么不高兴?” 风雨认真的困惑起来。 “那女人不是你的仇家吗?她不是陷害过你?还想把你赶下船哎。对了,你兄弟被关起来,还有你差点被抓走,都是她害的吧?” “是啊。” “那不就结了?” 风雨一摊手:“现在她完蛋了,你兄弟他们肯定也安全了,江家人现在哪顾得上这些。而且没人会怀疑是你这小丫头搞的鬼啊……你到底在气什么?” “大哥,我没气,我很高兴……再说了,我高不高兴,很重要?” 甘田田有气无力,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吃多了,所以精神困倦。嗯嗯嗯,一定是这样。 “很重要。” 风雨的回应,让甘田田忍不住瞪圆了眼。哎?什么? 风雨说:“当然很重要啊。我是为了让你高兴才这么做啊!” “……为了让我高兴……我谢谢你哦……” 可是大爷,您为什么要为了让我高兴……好吧我不问了。感觉在绕圈子似的,罗圈话,没意思…… 然而她不想追问,风雨却主动说:“因为你高兴了我就高兴啊。” “我高兴,你就高兴?” 您不是个有文化的流氓……哦不,土匪么?说话可不可以别这么绕? 您的主题思想是啥,直接提炼出来好吗?我现在吃得很撑,脑子不好使,不想做阅读理解…… “唔,这么说吧。” 风雨没有再直视着甘田田,又坐回火锅桌边,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吃着,嘴里却断断续续地说些让甘田田莫名其妙的话。 “一开始呢,我帮你……是因为看到了你有我给韩睿的牌子。” 甘田田点点头。那块游龙帮的木牌,还在她脖子上挂着呢。 她当然记得这件事,想忘记都难。要知道,那天可是死人了……虽然那些混混的确死不足惜,可还是那句话,作为一个现代人,她对于杀人放火有天然的反感。 “我也告诉过你,因为我跟小王爷呢,正在谈合作。确切地说,他目前还帮不上我什么……我需要的是,他将来的帮助。”风雨继续谈着他的投资,这些,他原来也跟甘田田聊过了。 “后来又在船上见到你嘛,居然一不小心又救了你。哎,你知不知道,我这辈子一般只杀人,不救人的?” “……不好意思我们不熟。” “哦,没关系。反正我就是告诉你这回事。”风雨没在意甘田田冷淡的态度。 “然后你知道吗?我就奇了怪了,再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居然就没理由地想帮你了哎……” “帮我放蛇……您真风趣……” 一次,又一次,第三次第四次。 开始的时候是顺手从混混手里救了她,后来是在船上,再后来,再后来,再再后来……风雨发现,自己对这姑娘的感觉不太一样了。 “这回从德灵上来的路上,我想了想。” 风雨再次搁下筷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发现我真的蛮喜欢你啊,小姑娘。” 喜欢……我? 甘田田有点傻掉了。 对不起,大爷,您喜欢我哪一点?快告诉我,我马上改啊! 您千万别喜欢我,我承受不起您这种奇怪的喜欢啊! “所以,你真的不考虑一下,跟我回去当我的压寨夫人?放心,我可以等你长大的。” ……救命!谁来带走这个从脑洞少年变成神经病求爱者的家伙? 她在想,是不是自己上辈子恋爱运太差,所以这辈子得到了补偿,才十来岁就有了两个追求者?而且一个比一个不正常! “你最好坚定地回绝他,不然,日后会有大麻烦。”姬冰云在这种时候居然插话了。 废话……什么叫日后有大麻烦? 现在就已经是大麻烦了! 第352章 别忘记我啊 “我发现我真的蛮喜欢你啊,小姑娘。” “所以,你真的不考虑一下,跟我回去当我的压寨夫人?放心,我可以等你长大的。” 甘田田被风雨丢出来的一个又一个打雷劈得外焦里嫩,饶是她两世为人也镇定不了,这都什么跟什么? 她正努力思考怎么把这种根本难以回应的话题绕开,姬冰云还跳出来,煞有介事地让她赶紧把风雨解决掉,否则日后会有大麻烦。 她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心里咆哮着,为什么那些偶像剧的女主角都能辣么恰到好处地晕倒呢?她现在就很想晕倒,一晕解千愁啊。 好了导演我晕倒了,搞定,下一个场景……可以这样吗? 显然她的导演,也就是老天爷,不打算放过这种狗血好戏,丝毫没给她晕倒的机会。 “……呃,那个……” “您可以别乱开玩笑吗?” 甘田田怯怯地开口,用非常符合十二岁少女身份的柔弱口吻来回应。 风雨居然又笑了。 “啊,不可以吗?” 等等,您的意思是,这还是跟我开玩笑? 甘田田想,她输了,真的输了。面对韩睿的时候,她犹能淡定自若地应对,那是因为……韩睿脾气再不好,再傲气再拽,他也是个正常人。这个风雨,他不正常啊! 风雨走到她面前,左右打量了她一下,似乎对她慌张的神色十分满意。 “好啦,不逗你啦。你胆子不是挺大的吗,两句话就把你吓成这样?” “……我没见过世面,好吧?” 她能说什么? 只想说,大爷您吃饱了吗,吃饱了赶紧走好不好?可以的话,我们后会无期…… “我要走啦!” 风雨耸耸肩,竟说出了甘田田期待的答案。只不过,他接下来还加了几句:“我要回江南去了。这边的事,你就顾好自己吧,我暂时帮不上忙了……” 咦? “你要回江南?你不怕你大哥……”甘田田猛地想起他身上那起兄弟阋墙的家事来,没法不印象深刻啊,她差点就被殃及池鱼死掉了好不好? 风雨一挑眉。 “不怕啊,总是要解决的……话说你真的挺关心我呐。要不跟我一起回去算了?先认认门也好,说不定以后还要嫁过来……” “……我错了,您请,您赶紧请。” 甘田田这个懊悔啊,恨不得立刻咬掉自己的舌头!叫你多嘴!叫你八卦!人家的家庭纠纷干你一毛钱事? 这尊大神她惹不起也躲不起,只求他速度去做自家的大事业吧。土匪也有追求啊,海盗也有家业要继承的。她真想说一句:我看好你哟!你绝对能干掉你大哥顺利继承寨子的! 风雨看着她,嘴角含笑,似乎想说点什么,顿了顿又不再言语。甘田田目送他走到窗边,忽然又回头看向这边。 “对了,你说没看过我长什么样是吧?” “……嗯。” “哦。” 风雨突然扬起手,甘田田都没看清他什么动作,好像眼前花了花,面前就出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啊…… 这是风雨的真面目? 有点……出乎意料呢。 甘田田还真是想象过风雨真人长什么样。尽管风雨一直在逗她,不肯明说自己到底多大,但凭直觉他的年纪应该就是十八九岁。那他的长相,应该和她所见到的这个年纪的青年人差不多吧? 结合他的性格与行事,还有超强的身手,甘田田想象他大概是个壮实的、彪悍的海盗脸。风吹雨打后自然形成的古铜色皮肤,凌乱的浓眉,五官……应该也是粗犷型的吧? 或者就像他易容出的那张脸似的,平平凡凡,搁在人堆里完全不会引起别人注意? 要么……往不好的方向来想的话,那么热衷于换脸的人,真面目一定长得不怎么样。所以才老是不用正脸来见人,哼! 然而甘田田从没想过,风雨长了一张……简直可以称为祸国殃民的……妖孽面孔。 美。 即使灯光昏黄,即使刚刚被擦去伪装,眉毛头发有些乱,肤色也呈现出不太自然的青白,可是这张脸,依然让人感觉……很美。 完全不需要雕饰的天然俊美,不同于韩睿的英姿勃勃,不同于方少白的温雅秀气,更不同于姬冰云的冰雪疏朗,这种美,充满了慑人的魔力,宛如一口出鞘的宝剑,光华流转。 她脑中不知怎的想起“俊采星驰”这样优美的句子,可单纯用文字或者绘画,真的完全无法体现出风雨的容貌给人的冲击力……尤其是在他一直以平凡面貌示人的情况下! “……噗。” 风雨好像早知道她会被震惊。“这是真脸,不是画出来的啦。” “呃……” “你想说什么?”风雨眨了眨眼,这两年,他已经很少以真面目示人,特别是陌生人,更别说女人了。他还真有点好奇,这小姑娘看到他的真脸,会有什么想法? “……你母亲一定是个绝色美人。难怪你父亲这样爱你。” 唔? 风雨愣了愣,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 他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稍稍一敛,眼中浮现出难得的温柔。 小姑娘果然很有意思…… 从来没有人会对他这样说。 “好啦,我真走了。认得我的脸,千万别忘记我哦!下次再见!” 矫健的身影闪了闪,飞快地消失在甘田田眼前。甘田田苦笑着,缓缓落座,叹了口气。 这种妖孽般的相貌,想要忘记,真是很难…… 联想到风雨的种种作为,譬如杀人时的冷酷,演戏时的一哭二闹三上吊,逗弄她时的无厘头……配上这张脸…… 这反差实在太大太大了! 他还是一辈子易容好了,别拿真脸出来吓人! “哼。小白脸。” 姬冰云不屑地吐槽。 甘田田的表情顿时更加跟吃了苦瓜似的。您知道自己长啥样吗?还说人家小白脸?您那长相也十足十的花美男好吗? 不过姬冰云的相貌与行事毫不违和,这风雨,就委实太……让人没法说了! 甘田田感叹,自己这辈子遇上美男的概率真是比上辈子高了不知多少,可这些美男……你们就不能有一个稍微正常点的啊? 相对来说,还是韩睿比较招她待见啊…… 第353章 突然上门的兰美人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甘田田早换上了全套冬装,把自己裹得像只粽子,轻易不出院门。 林坊主在京城,还不知道过年前会不会回来。外头多少人想弄死她,就算江雪娇已经被搞定了,还有个姬宝薰呢。 她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屋里,跟着姬冰云学调香吧。 反正她如今在香坊里,算是个比较特别的存在——没人管她。 这个没人管,不是没人搭理的意思,事实上殷勤地搭理她、还有想被她搭理的人,可都不少。 大家好像都自带识人系统,无需介绍,人人都已经认得她这张脸,并且非常熟稔地和她打招呼。而她还得靠扈秋萍来替她暗暗介绍,那是某管事,那是某香师,那是谁谁谁…… 人们都亲切地唤她“甘姑娘”,这在香药行业内部,是要有一定身份的女子才能有的称呼。像扈秋萍这张还是学徒的,会被管事与长辈们称为“扈姐儿”、“秋姐儿”,平辈则叫她“秋萍姐”,等等。 才十二岁的甘田田,却能被那些已经入行多年的前辈们叫“姑娘”,这不只是因为她是林轻扬的弟子,更因为……她已经正式取得了调香匠人的身份。 这世界是有特权的。许多香业学徒辛苦多年也考不上调香匠人,而如今只要林坊主跟西江香坊的人打个招呼,甘田田就搭上了今年最后一班升级匠人的末班车,一切都特事特办,飞快地在官府里上了名册,很快就拿到了调香匠人的身份。 “可算升级成功了,真艰难啊!” 甘田田感叹不已,却被姬冰云一句话打入谷底:“升上匠人不是应该的吗,都入行一年了。这就叫艰难?” ……我跟您这种人就没话说!体会下我们庶民的辛苦可以吗? 您从小就含着金汤勺出生,处处有人给您开绿灯,我们这种底层学徒想出头真的很难好不好? “所以你觉得我在姬家出头很容易?”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也没带着什么情绪,轻易就把甘田田打败了。 好吧,您赢了。 想想姬金云对付自己的无耻手段,她大概能体会到作为庶子的姬冰云要在姬家出头吃过的种种苦头。换个角度想,自己有他暗里护航,又有韩睿等等外力帮助,其实……比他当年过得要舒服多了啊! 果然幸福都是对比出来的,这么一想,甘田田对自己的生活就更满意了。 然而她或许是注定过不上好日子,因为没在院子里宅多久,就有人上门拜访她了。 “兰香师?” 甘田田惊讶地站在门前,看着那抹娇柔身影迈着优雅的步伐由远而近,赶紧迎上前去。“您过来怎么没先让人说一声,我这乱糟糟的……” 兰影微亲热地拉着她的手,一道往屋里走:“没事,我就是路过,想起还没到过你院子呢,顺便来看看。” 顺便? 甘田田不太相信这个词,不过人家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将人拒之门外。 毕竟无论从入行年资与身份地位上来说,人家都远在她之上啊。 一个是小有声名的女香师,一个是刚拿到匠人身份的晚辈,压根没得比。就算她是林坊主宠爱的新徒弟,那也跟人家差远了。 与所有官家香坊一样,玉江香坊同样分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上四坊下四坊,职责也大同小异。兰影微目前在黄字号工坊里做事,这工坊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种,活不少干,功劳嘛……一般般。 必须要“上面有人”,才有可能得到提拔,否则就继续在里头熬着资历吧。 当得知兰影微被安排在专门加工材料的黄字号工坊时,甘田田一点也不意外。 林轻扬之前跟姬家关系就很微妙,兰影微明摆着是姬家的人,他不能明着打压,但不照顾不提拔总能做到吧? 不得不说兰影微心态挺好的,都在玉江香坊里坐了一年冷板凳,还能天天笑脸迎人地到处应酬。这不,还有精力溜达到她这儿来…… 甘田田可完全没忘记兰影微的姬家背景,这人,是她在香坊里要重点提防的对象,结果人家还自己找上门来了? 于是甘田田很不厚道地想起了那句话,黄鼠狼给鸡拜年…… “田田,你这儿安置得真不错。” 上次见到甘田田的时候,兰影微就很自来熟地称呼她的名字。这会儿喊起来也是顺口得很,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这俩有多深的交情呢。 可事实上,这是她俩头一回独处,本来也没见过几面。 “兰香师谬赞了。” 甘田田谨慎地回应着,一边默默给兰影微奉茶,又招呼她吃些小点心。她这小厅虽然不大,招呼客人还是足够的,这就是独自住一个小院的好处了。别看玉江香坊占地广阔,有好几百间屋子,却有些不得志的调香师连独居一院的资格都没有呢。 譬如眼前的兰影微……也是她刚才提了一嘴,甘田田才知道,原来她到现在还和另一位女香师挤在一个院子里,同时里头还住了个给她们俩打杂的女学徒。 那位女香师自己还带个丫鬟住着,兰影微说她自个东西少事情也少,有些杂务叫女学徒帮忙就行,就不买丫头了。 “那您太辛苦了。”甘田田微笑着听她说这些“家常”,心里却一直在打小鼓:“这女人到底想做什么?” “哎呀,早听说田田你虽然年纪小,却对香道很有研究了,好像还调制了不少新香出来?能不能带我看看你调的香药?”兰影微说得漫不经心,好像在说“今儿天气不错”似的。 “兰香师您过奖了,我才入行多久,哪会调什么新香。师父正交代我,要多跟你们老前辈学习,好好磨练自己的技艺,先把那些最基础的香药制法学全了再说呢。” “没关系啦。”兰影微说着说着竟起身来拉她:“好嘛,难得姐姐我过来一趟。你也别那么见外叫我什么兰香师,叫姐姐就行了,好不好?” “您是调香师,我可不敢这样轻佻地称呼您。” 甘田田貌似恭谦地把这改称呼的要求堵了回去,心里却在苦笑,看来不带她去看自己工作的地方是不行了。 人家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要是硬顶着不带过去,那后果……会很麻烦啊。 最起码,一个骄傲蛮横不尊敬长辈的名头是妥妥落在脑袋上了。 第354章 她到底来干嘛? 在大萧这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国家里,任何行业论资排辈的现象都很严重,只是程度上略有不同。香药行业亦如是。 甘田田尽管是突破了不少规矩,才入行一年多就跳级晋升到匠人这地位,可在整个行业来说她还是一根随时可以被人掐断的小幼苗。别看兰影微似乎只比她高一级,可人家就是正儿八经的调香师,可以独立门户的人物——只是大多数调香师也没到这种厉害的程度罢了。 她眼下这情况,就类似于一个有举人功名的前辈,说想看看你这秀才后辈的文章,你给还是不给?人家又没说要把你文章占为己有,看看都不行? 尽管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甘田田还是将兰影微带到了自己专门调香的工作间里。 还好,她素来整洁惯了,那些比较“见不得人”的东西,轻易不会放出来,毕竟平时扈秋萍和一些差役婆子们也常常过来。于是调香室里除了一些必要的工具和常用的普通香料,就没有其他东西,成品香更是一点影儿都没有。 什么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呢?譬如姬冰云讲课时,经常会写一些比较经典的方子让她来分析。但是这些东西都是很珍贵的,简直就是秘籍一样的存在……要是被人发现她一个新晋匠人手里拿着一堆堆的高阶香方,她就很难跟人解释了……谁让她出身太贫寒,想扯都没地方扯?别人还能说是长辈家人给的,她把这锅给谁背? 另外的“见不得人”的东西就是她在姬冰云指导下调制出的一些名贵香品。虽说碍于技艺不到家等种种原因,她调制出的香品和姬冰云的要求差别较大,但放在别人眼里也是很高级的货色了! 是以甘田田的调香室,平时都非常干净整齐。更重要的是,因为最近太冷了,她开始犯懒,所以每天几乎都窝在温暖的卧室里背书分析香方,很少上手调香……啊,想不到懒也是一种优点! 尤其是看到兰影微略带失望的表情,甘田田更加感激自己的“懒”。我就说了,我的调香室没什么好看的嘛! “田田果然是好洁之人。” 兰影微也是厉害,居然顺着还夸了甘田田一句,搞得甘田田心里“呵呵”不止。您这是夸我啊还是夸我啊真的是夸我吗? “其实师父在上京前给我安排了不少功课,这些天我都在抄书本背香方,暂时还没顾得上调香。”甘田田不能让人家前辈下不来台,还得解释:“是田田懈怠,让兰香师看笑话了。” 看看,我之前不想让您来看是有原因的,怕您发现我偷懒啊!不是我故意藏着掖着不让您看哦,别出去黑我不敬长辈哦! 兰影微和蔼一笑:“哪里,看你脸色不太好,眼底都有淡青了,怕是在熬夜背书吧?都快年底了,你还这么勤奋。学艺嘛,固然要刻苦,也得学会张弛之道啊。” 您真会说话……我说我懒吧,您还非要夸我勤快……如果不是早早对兰影微心存戒备,如果甘田田是个货真价实的十二岁少女,这会儿指不定就已经被兰影微的“亲切和善、平易近人”给感动了。 “你这小院,真是处处都好。”兰影微左顾右盼,又说:“只是刚才我坐厅里,还有这儿……似乎都冷了些,不是都分了炭火吗,你怎么不用啊?” “我就一个人住,用不着那么多炭火。”甘田田笑笑。“平时在卧室里点个火盆就够了。” “嗯,少年人节俭是对的。只是这里窗户纸也太薄……正好快过年了,各处都要糊窗户,你记得让他们给你把这些窗户都糊结实了呀。” “好的,多劳兰香师您费心了。” 兰影微又再勉励了甘田田几句,没再问起调香的事,居然……就那么走了。 “……就这样?” 甘田田送别兰影微,回到卧室里关上房门,马上将姬冰云叫了出来。 “小姬,你快帮我想想,这女人无缘无故地跑来,到底要干什么?” 姬冰云没有像平时一样冷言冷语,或是干脆就不管,而是很认真地思索着……起码看起来是这样。 甘田田本来只是习惯性地找他出来商量,也没指望他会给自己什么反应,可从姬冰云这反常的表现看来,他好像比自己还重视兰影微到访的事? “我在想,姬家的人,如今意欲何为。” 姬冰云缓缓说道。 甘田田只看到了兰影微到访的莫名其妙,姬冰云却透过这女人,来思考她背后的指使者。 “……你是说……她这次是受了姬家的指使,才会过来的?”甘田田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那她又要有大麻烦了? “有这种可能。” 姬冰云向来愿意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他那些“亲人”的作法。 姬金云不是好惹的,更不是沉得住气的人。 要说他不想趁着林轻扬离开玉江香坊搞点风波出来,姬冰云都不信。 其实林轻扬这时候离开,也是有深层原因的。先前他就有上京求援的意思,如今与姬家在公开场合撕破脸明争暗斗几次,他特意避开风头是正确做法。 这就像打了别人一顿然后跑路,让人找不到报复对象就算了,气都没地方出,一举两得,非常光棍…… 然而这种做法也是有副作用的,比如殃及池鱼,人家找不到你出气,可以找你属下门人小弟等等等等啊,打了小的们的脸,也是踩你了。达不到完全出气的效果,好歹不是干等着生闷气不是? 可甘田田觉得以林轻扬的智商,他不会想不到这些副作用,走之前肯定也有别的安排,只是没跟自己说罢了。她也关心不到这么高的层面,只想先保住自己平安就好,所以打死都不肯离开香坊,甚至连小院都少出。 但是闭门家中坐,也不能防止祸从天上来。以她身为林轻扬新弟子兼姬宝薰大小姐眼中钉这两重身份来说,姬家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应该不会放过她。 甘田田不是想不到兰影微受人指使,她也早就对这女人十分警觉,可毕竟对于姬家的种种手段不是很了解。在她看来,兰影微这趟过来,只是想探探自己的底子。 可根据姬冰云的说法,兰影微过来这一趟,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随意无害”…… “好吧,只是过来坐了坐,说了几句话,她打算怎么害我?” 甘田田想着,兰影微不至于那么脑残,会用“到甘田田屋里一趟就丢失了好多贵重首饰”来诬陷她吧?这种十八流宅斗剧里的情节,应该不会在高智商(并没有)的本书出现啊? 第355章 拉开序幕 “目前我想不到。” 难得姬冰云会承认自己有“做不到”的事。 看来一对上姬家,他就会变成另一个人,平时的傲娇、自大、冷淡通通消失不见,变得极为理智、谨慎。 说实话,甘田田对于这样的他,并不太习惯……不是说她多喜欢被他的言语刀剑虐待,她没那种兴趣,只是…… 从姬冰云这种转变,可以看出,深藏在他心底的仇恨,有多深。 她了解他受过极重的戕害,然而一个人的感受是一个人的,她始终不能完全感同身受。每当这时,她总有些……心疼他。 “但是,我可以肯定,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姬冰云继续分析道:“这或许代表着,姬家对付你,乃至林坊主的计划,已经启动了。她的到来,不过是第一步——或者前奏。” “不。” 甘田田跟上了姬冰云的思路,也就把那些悲春伤秋的感想先抛开,慎重地思索片刻后才说:“这应该不是前奏,他们……也怕打草惊蛇的。” “小姬,你说得对。从她踏进我院子的时候起,这场战争……就拉开序幕了……” 甘田田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书案旁边,摊开一张白纸,开始写写画画。 “你在写什么?” “我脑子乱,把各种可能写下来……有助于理清思路。” 她随口回应着姬冰云,手下不停,几行字嗖嗖嗖地跃然纸上。 早已现身的姬冰云低头看去,只见纸上凌乱地写着“院子”、“调香室”、“香品”等等词语。他明白甘田田有时候思考问题的方式异于常人,也不去打扰她,就默默地在另一边冥想着。 今天兰影微到访的重点是什么呢?甘田田苦苦思索着,想从她东一扯,西一扯的言行举止中,找出被忽略的内容。 是要求看调香室吗? 兰影微对这件事很坚持,而在看到几乎“空无一物”的调香室时,她好像真的很失望。唔,好像,表情太明显了……对于她这种城府深沉的女子来说,会不会有些,过于……做作? 那么,她是要通过这些做作,来掩饰自己真实的目的? 可是……在要求看调香室之前,兰影微只是在和自己正常地聊天。嗯,喝了茶吃了点心不假,但她总不能号称自己吃了这儿的东西食物中毒吧?自己又没有理由要毒害她,她真要这么干了,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真当玉江香坊不是林轻扬的天下?能让人随随便便就诬陷甘田田? “小姬,你确定她没有什么小动作吧?比如故意丢什么东西在我这儿之类的?” “没有。” 姬冰云没嘲讽甘田田的乱开脑洞,而是很正经地回应:“从她进来我就盯着她。她绝对没机会丢什么东西,或者给你下药。” 这下真是想不到了…… “从头再想!” 甘田田烦躁地把手上的纸揉成一团,丢到纸篓里。“我就不信了,我们俩人的脑子加起来还不如一个兰影微……” “……” “你沉默是什么意思!你觉得自己不如她吗?” “……你。” 用一个字就造成这么大的杀伤力,不愧是姬冰云,她又输了……好吧,她不擅长害人嘛,怎么能怪她呢? 唉唉唉,这种时候,如果风雨在的话…… 等等,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想起这个诡异的家伙? 甘田田惊恐地发现,自己好像有点依赖那个家伙的帮助了。这真不是一个好现象,当初韩睿在自己身边出没的时候,她都从没想过要依赖韩睿啊! 为什么她明明对风雨半点好感也无,却会在关键时刻想起他来? 嗯嗯嗯,一定是因为……那家伙太会“坏人好事”了! 别想这些有的没有的了,赶紧继续想正事吧。 甘田田相信,在兰影微今儿过来的这一段时间里,她绝对达成了“某种目的”。 没有一点心机手段,怎会被姬家选中力捧,连姬冰云留下的竹香香方都给了她?她绝不会白来一趟的…… “田田!田田!” 门外传来扈秋萍的呼唤,甘田田忙收拾心情,将门打开,换上一张日常笑脸:“秋萍姐,怎么了?” 扈秋萍手里提着一袋衣物:“呐呐,这是刚做好的冬装,我替你领过来了。” “劳烦秋萍姐了,真不好意思。你招呼我一声,我自个过去就好了嘛……” 甘田田笑着把衣服拎到手上,又招呼扈秋萍进屋。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骤然一变。 她迅速低头深吸一口气,将突变的脸色掩饰过去。还好扈秋萍没留意她的变化,摆手说还有别的事要忙,就不耽搁了。让她把衣裳都试穿一遍,要是有不合身的,马上拿去针线房里改,师傅们都会帮忙的。 “好的,多谢秋萍姐。” 甘田田快步回屋拿了盒酥饼给扈秋萍当谢礼,扈秋萍知道她脾气,也没再推辞,拿着饼盒笑笑便回身走了。 看到扈秋萍出了院子,甘田田回屋关上房门,背脊抵在门上,脸色阴沉如水。 “怎么了?” 姬冰云直觉地感到,甘田田似乎捕捉到了某种关键的东西。 “我想……” “我可能猜到,兰影微到我这儿来的原因了。” “什么原因?”姬冰云急急追问。 甘田田的脸色愈发难看。 冬衣…… 上一次她遇到兰影微,正好对方也是要去针线房里,慰问那些做冬装的姑娘们。 当然,那次相遇应该真的是意外。 “小姬,她果然是不需要动任何小动作,她就是过来‘看’的。” “看你有没有换新冬装?” “不。” 甘田田一面说着,一面走到梳妆台边打开抽屉,拿出一把铜剪刀。 “……你要干嘛?” “拆!” 啊? 连见多识广的姬冰云都惊住了,甘田田说的都是什么?云里雾里,迷迷糊糊的……等等,她在拆那些冬装? 都是刚做好的新衣裳?她居然就那么动手拆? 甘田田并没有蛮横地把衣服都撕开来,而是非常非常仔细地,捻着一层层的里布、一道道的布缝,感觉哪里不对劲了,就拿剪刀将线口挑开。 姬冰云暂时还没看出来她要做什么,但他好像察觉到……她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第356章 蛇蝎毒计 时间一点点过去,甘田田的耐心却依然不减。 她的注意力大多放在中衣等比较贴身的衣物身上,外裳都是简单地检查下,中衣却翻了又翻,拆了又拆。 “……呵呵,果然。” 像是终于找到了迷宫的出口,甘田田停下动作,脸上露出了放松的笑容。大冬天的,她额角居然汗津津地闪着汗光,可见她方才有多紧张多慎重。 “……贱人,真是要害死我!” 姬冰云神色一凛,就看到甘田田从一件中衣的夹层里,拆出一层薄如蝉翼的、竹纸一样的物事。 这东西甘田田可不是用手拿出来的,而是拿了个镊子镊出来的。她脸上像刷了一层锅底灰,要多沉有多沉。而在看到这东西的第一时间,姬冰云的脸色也变了。 “毒蝉!” 姬冰云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他们真敢下手啊。” “正如你告诉过我的一样……姬家人……真是太狠毒了。” 毒蝉,是一种很少人知道的毒药,恰好姬冰云就知道——因为这是姬家的不传之秘,只有姬家直系几人知道配方。 而姬冰云也告诉过甘田田,姬家不仅有举世无双的香品,也有许多世人所不了解的毒药。药与毒,本身就是一体…… “兰影微还是大意了。她要是不来这一趟,我还想不到这些冬衣会有问题呢。” 甘田田又是一阵后怕。 姬冰云追问:“你怎么会想到,冬衣里有问题?” “我刚才一直把兰影微说的每句话,翻来覆去地想。” 甘田田这时先阻止了姬冰云的追问:“你让我把所有的衣服都拆掉。” 她一件一件,将那些有嫌疑的衣服都检查过,其中竟有三件夹着毒蝉。 她将毒蝉合拢在一起,那些冬衣,她也不去碰,就那么堆在地面上。 兰影微啊兰影微,你就是太过聪明,太会算计……所以,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可是甘田田也能理解兰影微的作法,她要不是刻意走这一趟,怎能提出让甘田田“好好糊窗户”呢? 这条毒计,应该是从兰影微与甘田田在前往针线房路上相遇时,就在兰影微脑中成形的。 冬衣,真是一个很好的下毒载体——因为饮食中下毒,是非常容易被查出线索的,而且玉江香坊中对饮食的控制也一直很严。 “这些毒蝉,应该是姬家早就交给兰影微,让她想方设法给我下毒的了。” 姬家的大目标——趁林轻扬不在家时,直接杀死甘田田。等林轻扬一回来,尸体肯定都下葬了,按照古人入土为安的观念,林轻扬再多疑窦,也不能起甘田田的尸身于地下。 执行这一计划的人,就是深受姬家信任的竹美人,兰影微。 她身上姬家的印记很明显,所以她不能够主动出手,可是完全靠别人,又未必能达成目的。 所以她还是得出面,只是设计得比较巧妙,仿佛只是上门来寒暄。可这一趟寒暄,就是她计划的第一步—— 对,这个杀人毒计,具体分三步走。 第一步,先制作一模一样的带毒冬衣,将这些冬衣,与针线房中甘田田的那一份掉包,来个狸猫换太子。 兰影微去过好几趟针线房,她熟悉针线房的日常活动与人员、房屋结构,要找机会掉个包,并不是那么难。因为之前之后她都在针线房里出现,所以她走动勤一些,不会有人觉得意外。 第二步,兰影微假装路过,到甘田田院子里来拜访,借寒暄之故,打听甘田田屋里的窗户与炭火,日后就好光明正大派人给她糊窗户,送炭火。 他们送来的窗户纸不会有问题,炭火也不会有问题,肯定都是规规矩矩的。 可是…… 第三步,穿了带有“毒蝉”衣服的甘田田,会在不知不觉中,日渐中毒。 这种毒物,无色无味,不溶于水,并且不因水洗日晒而消弭毒性。只要长期接触,就会渐渐由皮肤中毒,最后在昏睡中死去……死状…… “非常像烧炭中毒的模样。” 姬冰云冷冷地说,双眼却在冒火。 “对。” 甘田田也在冷笑。 这种死法真是太浑水摸鱼了啊! 要不是姬冰云告诉过她,姬家有这种毒药,而他又一口咬定兰影微此行是受姬家指派,她还想不到“姬家人让兰影微来下毒”。 不,其实她想到了,一开始就在提防兰影微给她吃食里下药。但兰影微进屋里以后没有异动,甘田田自己也很注意不把自己喝茶的杯子放在兰影微跟前,甚至兰影微走后,她将其碰过的杯碟都丢掉了,所以这可能性很快就被排除——前面说过,在食物里下毒,还是兰影微亲自来下毒,太明显太容易被抓住了,不是姬家和兰影微会采取的措施。 这等于明着杀人,姬家会被舆论弄死的…… 姬家要她死,而且是死于“意外”! 大概再过不久,就会有人来给她送炭火,糊窗户。人家兰香师是好意嘛,而且说不定兰影微都不会自己指派,会跑去跟晏碧霜说,哎呀我去甘田田屋里坐了一趟,好冷,你不好好照顾她,林坊主回来会不高兴哦。 而晏碧霜就会无意间充当了给甘田田“送温暖”的那只手。 之后又过一段时间,甘田田身上“毒蝉”病发作,被人发现死在屋里…… 凶手? 没有凶手,是小姑娘贪图暖和,烧了太多炭火,屋里窗户又关得太严实,你看这些窗户都糊上了……一定是烧炭过度才不幸去世的,唉唉,听说她以前家境不好,没在冬天烧过这么多炭吧? 她又是自个住,没人提醒她,毕竟才十二岁,这些常识有点缺乏…… 无懈可击。 甘田田都想为想出这条毒计的人鼓掌了,而十有八九,这蛇蝎毒计,是兰影微贡献的…… 丝丝入扣,又如此有创意,她真想手动给兰影微点三十二个赞呢。 那些有毒的衣服,会在她死后马上被兰影微找机会收回去烧掉吧。所有的证据,会在她下葬之后,灰飞烟灭。 “你死了,林轻扬也会有麻烦。” “嗯?对,我知道……” 作为玉江香坊的坊主,就算林轻扬不在玉江府,可他香坊中死了一个匠人,他这管理不严的罪名是逃不过的。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只要有了一道缝隙,就可以往大里闹…… 姬家,缺的就是这样一道缝隙。 可以撬动林轻扬铁桶般管理的缝隙…… “……兰影微……” 第357章 毒蝉 想通了一切之后,兰影微刻意要看调香室的事情,也有了解释。 她就是要让甘田田紧张,让甘田田去琢磨她来看调香室的用意,将精神全放在这上面。然后,才不会去关注她其他的言行…… 兰影微低估了甘田田的细心与戒备,她并不知道,甘田田竟会将她的一言一行全部印刻在脑子里反复琢磨,一点细节都不肯放过。 她更不知道,甘田田身边,有着姬冰云这样的存在,竟能知晓“毒蝉”这种绝世剧毒。 “毒蝉的制作,非常非常麻烦。” 危机过去,姬冰云也有心情说笑了:“居然一次用了三张在你身上,这待遇,简直是皇亲国戚一级的了。” “……我还得感谢姬宝薰看得起我是吧。” 甘田田翻了个白眼,同时对那位大小姐有了更深的了解。太狠毒了,就为了自己让她不爽,非要下这种必死的毒手。 今儿这事,她稍微疏忽一点点就躲不过去! 唉,视自己如眼中钉肉中刺的江雪娇已经疯了,估计也活不长——其实她这种状态,甘田田还指望她长命点,多受点罪。要是早早死了,万一再投个好胎享福去,多不值啊,人家风雨好容易策划的计策呢…… 要是风雨的话,会怎样利用这毒蝉来反害兰影微,甚至姬宝薰呢? 停!怎么一到坏事她就条件反射般的想起了风雨? 天地可鉴,她真的完全不想跟这种危险分子扯上关系。别再想这人了,赶紧把眼前的问题解决了才是正经! 这问题就是,如何除掉兰影微? 万一兰影微发现自己没中毒,一定会有第二手计划补上来的。必须将此人赶出玉江香坊,哼,如果她有韩睿和风雨的身手,绝对会自己出手将这人斩草除根! 呃……自己什么时候也有这么血腥的一面了?以前韩睿滥杀无辜的时候,自己还挺反感的……近墨者黑!一定是近墨者黑!跟风雨这种三观尽毁的人在一起久了真的不是好事啊! “利用毒蝉吗?” 姬冰云很积极地开动着脑筋,因为兰影微这种狠辣手段,使得他也起了杀心。 “若论起对毒蝉的了解,除了我……也没几个人了。” “……你别告诉我,这东西是你做出来的?”甘田田悚然。 “当然不是。我不碰毒药。” 姬冰云不悦。 他是大香师,又不是专门研究毒药的杀手。上一世骄傲的他可不会允许自己去研究这些肮脏的东西! 毒蝉,原本就是姬家一些暗地里干脏活的家人们所研制出的秘密毒药。其实……是香药制作失败之后的产物。 同一种天然的药材,因为炮制方式的不同,可以成为救命的仙丹,也可能成为致命的毒药。许多调香师在研制香药的过程中都有不同程度的药物中毒,当然,越是技艺娴熟的调香师越能避免出现这种问题。 可是也有些“有心人”,会将这些失败的药方收集起来,从另一方面进行改良研究,调制成……毒药。 三大香药世家,都有自己的独门毒药,只是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然而用毒这种事,基本上还是高成本低效率,不太划得来。世人重清名,不止文人爱名,以风雅为卖点的调香师比文人爱名百倍。 一个调香师只要和用毒沾边,那他这辈子算是完了,立刻就会被所有亲朋好友割袍断义,划清界限,打入另册,一生不得翻身。同样的,香药世家的子弟门人,要是被发现用毒,这家族也是顶风臭十里,要被人唾骂很久很久。 而用毒……大多数的毒药,都很难做到真正的无色无味,毒杀人之后要毫无异状,更是困难……就算到了科技极为发达的现代,中毒死亡的人也是很容易被验出来的。 “毒蝉”却是个例外,它几乎已经达到了世间毒药能达到的极限。色、味都几近于无,毒性不会一下致死,而能缓慢地侵蚀人的生命力,受害者死后还能呈现与烧炭意外死亡差不多的死状。 连姬冰云也不知道姬家这绝密毒药的来历,估计经过了祖辈不知道多少次的残酷试验啊,也很有可能是偶然为之的产物——要炼制这东西的各种材料都很怪很怪,还得刚好凑齐这上百种材料,经历数年炼制而成。 姬冰云没用过毒蝉,但在父亲收藏品里见过许多次。他都没料到,这么珍贵的毒蝉,姬家这次一口气就拿出了三片。 之前甘田田还问他,那兰影微手上会不会还有毒蝉,姬冰云认为不太可能了。毒蝉又不是果铺里的果子,随随便便论斤称来卖!整个姬家的存货都不会超过三十片! “好吧,那她真是孤注一掷,对我下重本了。” “也有可能是她不够了解毒蝉的珍贵……”姬冰云提出了另一种可能,甘田田不得不点头。好吧,她原谅兰影微没见识,毕竟要不是姬冰云在,自己也不清楚有这种奇葩毒药存在啊! “不管怎么说,小姬,我该怎么用毒蝉对付她?” 甘田田觉得现在自己说话也有点……杀气腾腾的。没法子!她差点就没命了,搁谁不气愤? 她倒是想圣母地不去计较呢,人家对她圣母了么? 如今她也想开了,敌人是死不完的。既然他们上赶着找死,那她必须成全他们不是? 这么珍贵的毒药,嗯嗯,用一片就好了,其他两片果断收起来先! 姬冰云说:“要用同样的法子来整治她,是很不现实的。” 这个甘田田也同意。 没有风雨这种神奇人物在,她哪来手段,将毒药夹进兰影微衣物里不被发现? 其实,另外的什么下毒手法,她也没信心……她没害过人啊! “幸好我还知道毒蝉的另一种用法。” 姬冰云诡异地笑了。 看到他俊美无俦的脸庞上,露出那样奇诡的笑容,甘田田竟忍不住感到了一丝丝寒意。小姬狠毒起来的表情也蛮可怕啊…… “怎么用?” “调进香品里,炭熏!” 甘田田顿时变了脸色:“这……她根本没有什么独处的时间,只要熏了毒香,肯定会害了与她住处相邻的人。不行!” 第358章 心太软 甘田田非常记得,兰影微说过,她不是自个住一处院子,而是与一位调香师、以及女学徒、丫鬟等人住在一起的。 毒香燃起时,她怎能保证不会伤害其他人? 毒蝉的毒性既然这么强劲,就算吸入一点点毒烟,也有可能会造成严重的伤害,不死也会伤及肺腑,成为废人。 甘田田想起前世曾听过的一个悲伤的故事。一个学生考完了高考,成绩非常好,远远超过了平时的水平,上第一志愿妥妥的事。他平时就非常独立,于是便向父母申请利用最后的假期去进行一场短途旅行。 父母也很开心儿子长大了,开明地同意了他的出行。 谁也没想到那真的是最后的假期,最后的旅行。 他死于一氧化碳中毒,原因是……旅馆隔壁,有一对作死的情侣烧炭自杀。因为排气扇相通,毒气蔓延到了他的房间,他静静地在睡梦中死去,再也没有醒来。 父母用仅剩的一点力气赶到了现场,当场一个哭到昏阙,一个以头抢地磕破了额头,几乎发疯了。那是他们的独子,最骄傲的,优秀的独子。却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因为一对莫名其妙的傻瓜,就那样死掉了。 甘田田是孤儿,可不知为何,她就是死死记住了这个故事。大概是有些情感,是人类所共通的吧。对亲情的渴望,对早逝的哀伤…… 她是很恨兰影微,恨姬家,但不至于是非不分到,可以坦然地去伤害原本与此事毫无关系的人。 她和风雨……始终是不同的。 这时候,甘田田又不由得想起了风雨。 她想起风雨为了整治江雪娇,连带着,把与江雪娇有关的人也给害得不浅。那些婢女,奴仆,江家的千金们……她们或许不是什么大好人,但在这件事上,她们也无辜。 想到这里,甘田田的复仇之心不知为何竟弱了下去。 “怎么了?你不想报复她?” 姬冰云很惊讶。 他知道甘田田是个善良的姑娘,虽然对于这点,他不见得有多欣赏,但是……也不讨厌。然而连想置她于死地的人都放过?那是愚蠢! 他精心培养出来的人,怎么能这样蠢?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没有。” 甘田田摇摇头:“我还是想报复她,可我暂时想不到……给她下毒,却又不伤害别人的作法。” “如果我的报复,要以无辜人受到牵连乃至丧生为代价,那这仇……” 甘田田叹了口气:“我也不是那么想报啊……” 姬冰云没说话,等甘田田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姬冰云的形体已经消失了。他又回到了她脖子上的香薰球中。 “小姬?我让你失望了吗?” 甘田田靠在床上,怔怔地发着呆,却没等到姬冰云的回应。良久,她才起身小心翼翼地拿出个匣子,将那三片毒蝉裹在绸布里锁好,又将那堆冬装收拾起来。这些衣服统统不能穿了,还得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才好…… 在香薰球暗黑空间的深处,姬冰云沉默着,心中却不住翻涌着各种情绪。 她不是个好棋子啊…… 太心软了。 姬冰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作为一缕幽魂,他到如今还徘徊在人世间,不肯升天,就为了那一股冲天怨气不得发泄。 所以他要复仇,在所有的仇人悲惨地死去之前,他不愿意消失! 然而他只是个灵魂,要真正实施复仇计划,他得有个替身。 甘田田成为了他的替身,在大多数方面,她都做得很好——尽管姬冰云不停吐槽她如何蠢和笨,根本比不上他当年万分之一,可他心里真这么想吗? 他在香道中浸淫一生,如何不知甘田田也算是某一方面的天才?能够在短短时间里,就从彻头彻尾的菜鸟,变成了百里挑一的调香匠人,这可不仅仅是运气能做到的啊。 即使有自己相助,她能忠实执行自己的指导,已经非常非常非常非常不容易!超越了绝对大多数的香业同行! 可是…… 姬冰云能想到,甘田田或许会很顺利地成为调香师,但之后呢? 她终于接触到姬金凤那一阶层的时候,还能履行她当初的承诺,替他复仇吗? 姬冰云不是怀疑甘田田的人品,担心她过河拆桥,利用完他就丢。而是在想,这姑娘,太善良了…… 既然要复仇,怎么可能真的不伤及无辜? 在这一点上,韩睿、风雨与姬冰云,事实上想法是接近的,只是程度的差别。 韩睿也会为了维护方家,把与方正才有关的人统统杀死,即使那些只是完全不知情的奴仆下人。 风雨更是无所谓旁人的死活,他高兴就救人,不高兴就杀人。只要目的达成,死多少人,重要吗? 而姬冰云,他同样认为,为了向姬金凤复仇,就不能够被那些所谓的道德与善念所束缚。 他承认自己也很自私,可当他想到甘田田或许不愿意双手染上无辜者的鲜血时,他居然…… 他居然想着,他……也不想看到她为难的表情。 他居然在想——好吧,她不愿意去下毒,那算了…… 这真不像他! 姬冰云震惊地发现,不知从何时起,甘田田在自己心里已经这样重要。她的感受,超越了他的感受的重要性…… 如果两个人注定要有一个心情不好,他宁可这个是自己…… 怎么会这样! 难道,心软是会通过灵魂传染的吗! 他不要当这种软心肠的人,上辈子的教训还没受够? 姬冰云,你的心肠必须硬起来! 隔日,扈秋萍不见甘田田穿新冬装,还以为新衣都不合身。 “咦?那些衣裳你都不喜欢吗?” 扈秋萍打量了下她身上的旧衣裳:“那件红底水纹的裙子真好看,现在下点薄雪,穿红纹裙子最衬了!” “喜欢啊!”甘田田可不想让这话传到兰影微耳朵里,以免对方起疑心。“可是……以前我就习惯,把新衣捂几天再穿,嘻嘻。” 反正她过去穷困的身世早就不是秘密,这会儿装一装从小穷惯了的寒酸丫头也无伤大雅。她又不在乎扈秋萍怎么看她。 第359章 走出院门 不过她这会儿不穿,过后总不能都不穿,那样也会惹起兰影微不必要的怀疑。可粘过剧毒的衣裳她是真不敢碰了,还是花点钱悄悄去针线房里让那些绣娘们给她重做吧? 随便编造个不小心把衣包掉到炭火盘上的谎话就行……吧? 唔,考虑到兰影微跟针线房绣娘的熟稔程度,甘田田认真思考半天,还是决定按兵不动,暂时别做什么惹眼的举动。 “唉。真是处处为难啊。” 要不要报仇,真是个伤脑筋的大问题。放弃吧,无论如何都不甘心,谁被人下剧毒还能毫无怨恨不思报复的?那是圣母,不是她。 报复吧……还是那句话,她不想伤及无辜啊。 没等甘田田纠结多久,兰影微的下一步举动又让她起了杀心。 晏碧霜果然很快就派人给她送来新炭火了,还有上好的窗纸,连糊窗户的熟练工人两名。样样都不用她操心,晏香师还指望林坊主的小爱徒领自己的人情呢,谁知却是中了别人的圈套? “……所以,你还犹豫着该不该报复吗?” 所有人走后,姬冰云现身平静地看着甘田田,只见甘田田早已控制不住自己发青的脸色。 “如果意念能杀人,兰影微现在就已经死了。” 甘田田从牙缝里蹦出这句话。 这女人真是够狠。 自己与她无冤无仇,不过是所处阵营不同罢了,她为了讨好主子,真是步步将自己往死路上逼。 贴身衣物里下剧毒,迅速送来催命炭火,恨不得自己三两天就毙命,好让她去邀功。 这等歹毒,甘田田焉能放过她? “你打算怎么做?” “就算要报复……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甘田田叹口气说:“小姬,我脑子再聪明,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再说这香坊里无论人事地方我都两眼一抹黑,即使要做什么事……也得多搜集些消息,才好下手啊。” 对于甘田田这种谨慎态度,姬冰云却无异议。 尽管如今的他对人命看得极淡,却仍能理解甘田田对人难下杀手的感受——换个别人,他肯定就不理解了,然而甘田田此时在他心中自然是不同的。 再说,他也不想自己唯一的复仇替身,遇到什么意外,导致他大事难成。从长计议是对的…… 只是个小角色罢了! 甘田田将自己关在屋里思考半日,终于在心中有了模模糊糊的计划。 她收拾了几样过得去的谢礼,如托扈秋萍外出逛街时买来的时新布匹等物事,打包得体体面面的,拎着便去找晏碧霜。 “哎呀,田田你这是做什么?太客气了。” 晏碧霜难得见甘田田来拜访自己,还带来了礼物,眉眼都带着笑。 相处一段时日后,两人关系已经相当密切,这也是晏碧霜刻意求之的结果。她可是林轻扬的铁杆属下,心理上本来就和甘田田较为亲近,再加上甘田田表现出色,即使晏碧霜身为调香师也对她很是客气。 甘田田便说,这是感谢晏香师的照顾。 “这些日子来,我总想来谢谢您……”甘田田态度十分谦逊,毫无坊主爱徒的骄矜,完全是新人菜鸟应有的恭谨。她记性也好,将晏碧霜这些天来对自己的关照逐一数来,说得晏碧霜眉开眼笑。 聊得多了,晏碧霜更放松了许多。甘田田趁机又说起给自己送炭火的事,晏碧霜赧颜说,自己还是不够细心,竟没注意到她屋里不够暖和,连窗户纸也是旧的。要不是前些天和人偶尔聊天时被提醒了这茬,她差点就害甘田田过不好冬了。 “田田你也是,我早告诉过你,缺什么吃的用的,只管和晏姨说。”两人年纪差一辈,晏碧霜这自称倒是合适,但对别的小姑娘她肯定不会这样亲热。“下回可别这样客气了!” “还有这些礼物,都拿回去拿回去。跟晏姨这样见外,我可要生气了。” 晏碧霜佯怒将甘田田的礼包推回去,甘田田哪里肯失礼,还是坚持将礼物留下了。礼多人不怪,虽说人家晏香师的确啥也不缺,可哪有拎着礼物上门又带走的道理? 离开晏碧霜住处前,甘田田“不经意”地打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果然是兰影微那贱人的“提醒”,才让晏碧霜有了给自己送炭火糊窗户的念头! “你今天过来,就是想确定这个罢了?”姬冰云略感疑惑:“就算不问,也该知道是她了吧。” “不,问这事只是顺便……你没听到我跟她约了明儿到她理事的香坊去玩耍?” “唔?”那又是什么用意? 甘田田轻轻摇头,说:“现在对付兰贱人,为时过早。我要从晏香师身上打开缺口,去接触香坊里更多的人,才能得到更多关于她的情报啊……” 而且,她也确实需要出去走一走了。 由于惹上了姬家,她刻意低调做人,窝在自己小院里独成一统。倒也没指望姬家大发慈悲,只想着这样总能躲过一些暗箭吧? 不曾想,姬家和兰影微这样狠毒,自己再怎么低调再怎么躲避,都差点逃不过! 既然如此……再躲在小窝里,也是意义不大。 她还是到香坊各处走走,熟悉熟悉自己未来要生活很长一段时间的地方吧!也是时候了! “嗯。这个想法对。” 姬冰云从来不把兰影微当成什么人物。他希望甘田田不要对仇敌心软,但也不想她将全部精力都放在这些“俗事”上。 多调香,多见识,才是在香业中上升的正道啊。 一如约定,甘田田次日便跟着扈秋萍到晏碧霜的香坊里参观。 谁知她来的却不是时候……晏碧霜正忙着和众多同僚属下议事呢,陪不了她“玩”了。 晏碧霜抽个空出来和她说声抱歉,让扈秋萍好好照顾她,赶忙又钻进理事房里去了。 “这是怎么了?” 甘田田好奇地向扈秋萍追问:“晏香师好像脸色不太好……这都年底了,还能有什么事?” 扈秋萍也不清楚,立刻向熟人打听去了。她和自家师父关系很好,昨天却没发现什么异样,想来,这是……突发事件? 甘田田心里突然有点不好的预感。 第360章 就是要掺和 事实证明甘田田不是杞人忧天,晏碧霜的反常表现,确实是因为……又有麻烦了,而且还不小! “西江香坊?” 站在晏碧霜理事房院子的走廊里,甘田田低声重复着从扈秋萍打听到的消息。西江香坊为什么突然要找玉江香坊的麻烦? 扈秋萍显然在香坊里地位不高,即使在她师父晏碧霜的地盘里,也只能打听到一鳞半爪。 “我也不晓得,张师傅方才匆匆忙忙走过去,我截住他问大家在忙什么。他就说西江香坊忽然发了一堆活计过来让我们赶工……唉唉,往年没这事啊。” “哦。” 甘田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心里却是雪亮。 姬家又出手了,而且这回不是阴谋,而是阳谋。这就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林轻扬的阳谋——就是要整你,还是光明正大地整你! 其实换个角度想想,姬家也是不得不出手。 都已摆明车马要对林轻扬下手了,林轻扬也在公开场合数次不给姬家好脸,甚至还有隐隐让姬家屡遭挫折,这会儿又上京求救去…… 如果姬家真的什么都不干,那不是在告诉同行们,他姬家也只是个纸老虎? 所以,这一战,两方都无法再后退。 林轻扬不得已冒险进京,姬家不得已顶着非议对玉江香坊动手——好吧,为了稍微避开表面上的嫌疑,他们使动了玉江香坊的上级部门西江香坊,但本质是一样的。 甘田田也开始担心了,西江香坊这样力压下来,玉江香坊的人能顶得住吗? 而这次他们动手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只是为了折腾而折腾?有这么无聊? “如果你是西江香坊谢坊主的话,会怎么做?” 甘田田问姬冰云。 姬冰云没有立刻给她答案,沉吟片刻后才说:“西江香坊的人情不好欠啊。” 嗯? 这答非所问的回应……甘田田挑了挑眉:“你的意思是,谢坊主故意大张旗鼓地来为难玉江香坊?” “对。” 姬冰云难得干脆地承认甘田田的正确,他心里轻轻赞赏,这小丫头是越来越机灵了……哼,都是我教得好! 姬冰云侧面一点拨,甘田田就明白过来,为何西江香坊会突然公开替姬家出手。 姬家的姬金云,必然与谢坊主有私下交易,请谢坊主帮他打压林轻扬。 然而谢逸真作为省级香坊的坊主,品级很高,即使到了京城尚药局里也算是中层以上的大佬,哪里是姬家随随便便能使唤的? 这就是林轻扬敢冒险离开的原因之一,他在赌,赌谢逸真不是那么容易掺和这事。事实证明他运气不怎么好…… 不过,姬家一贯给谢逸真许多好处,将他养得肥肥的,这回极力恳求,谢逸真也不能拒绝。可谢逸真也够狡猾的,他显然答应了姬金云,也的确出手了,可他这回是明明白白地下手—— 也就是说,他一半是做给姬家看的。 如果这回玉江香坊能扛过去,不被西江香坊找出什么大毛病,那下次西江香坊就不会再出手了。姬家的人情,只值这么一次机会。 否则的话……谢逸真大可暗地里使些阴招,接连不断地密集攻击,让林轻扬的属下们更难应付。可是这样一来,谢逸真的名声肯定多多少少会受损……用阴谋毕竟不如阳谋好啊,人家明着利用上级的身份给你施压,真要被查出问题,谁敢说谢坊主阴险? 是你们玉江香坊不对!是林轻扬治下无方,该下台滚回老家养老! “……总之,这回玉江香坊必须熬过去,准确地说林轻扬的人必须熬过去……不然就等着改朝换代吧。” 如果这回应付不好,被人抓住痛脚,林轻扬黯然离开,他的铁杆属下们肯定不会好过。 没有哪个官家香坊的坊主会一做做到老,换坊主很常见,可平稳过渡换人,跟坊主出事被弄下去……差别非常大! 若那位前坊主是平安告老,甚至高升,那他绝对会先安排好亲信们再走。而他自己被人搞下台,既然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属下们就等着被新主子秋后算账吧! 具体到甘田田自己,她也必须要保着林轻扬不出事,否则她这还没捂热乎的调香匠人头衔都未必能留着啊。没了林轻扬在前头挡着,姬家能不撕了她? 那时候还谈什么前途,更别提帮姬冰云报仇了……能保命回家呆着都算祖上烧了高香呢! “先弄清楚西江香坊具体发了什么活计下来,搞得这些调香师们焦头烂额吧。” 甘田田心中暗暗叹气。 她想掺和,也得有资格掺和才行。林轻扬爱徒这名头只能让人表面上不招惹她,要别人在心里承认她有做事的资格,谈何容易…… 不容易也得出手。还是要从晏碧霜身上打开口子啊! 还好晏碧霜忙归忙,饭还是要吃的。她忙过一上午,抽个空叫扈秋萍给她送一屋子人的饭菜来,等候已久的甘田田忙借着帮扈秋萍提食盒的机会,一起混进了晏碧霜的理事房。 晏碧霜是林轻扬最得力的属下之一,与其他三位调香师分管天地玄黄四个工坊,她管的就是第一重要的天字号工坊。 是以她的理事房极为宽敞明亮,布置得也非常风雅趣致。无论桌椅茶具,还是古董字画,样样都透出这屋子主人的独到匠心。 可此时屋里虽然燃着淡淡馨香,却依然弥漫着焦灼抑郁的情绪,因为屋里散坐着的七八名调香师与管事,人人都是双眉紧锁,脸色阴沉。 沉闷的气氛在扈秋萍与甘田田提着食盒进来以后,依然没有改善。还是晏碧霜比较淡定,还能对甘田田勉强笑笑算是招呼。扈秋萍给众人布置好碗筷饭菜,拉着甘田田躲到屏风另一边的一组小桌椅边,打开她们自己的食盒默默吃东西,一声都不敢出。 甘田田边心不在焉地用饭,边竖起耳朵窃听外间的动静。 一开始只听到晏碧霜淡淡地招呼众人用午餐,随后陆续听到众人使用碗筷与进食的声音。看来这些调香师和管事们都是讲究人,心事再重,却是食不言寝不语,很有修养。 可是还没等甘田田吃完,就听到外间的人们放下碗筷停止了用餐,这顿饭……他们吃得好快啊。 “晏姐,他们委实欺人太甚!” “是啊晏姐,一百七十三间仓库,要我们在十天内全部清点完,怎么可能!两个月都做不完啊!” 第361章 难道真要任人宰割? 一百七十三间仓库? 甘田田知道玉江香坊本身有药材原料仓库,这是归下四坊管的。可是,哪有一百七十三间,十七间都不到啊。 那意思是……整个玉江府所有香业的仓库,都要清点? 要不要这么缺德!天啊! “够狠。” 姬冰云直截了当地给出了评价,他还挺有闲情逸致地感慨说:“不知道我那大哥给了谢逸真多少好处,让他肯下这么狠的手……” “一百七十三间仓库,十天,开玩笑啊。” 甘田田咋舌道:“按照一般的作法,别说两个月,四个月都未必能全部查完,这得是多大的工程?” 虽然只听到了只言片语,但甘田田心里对查仓库这事还是有点底的。没法子,她初入行的时候,干的就是看守仓库的活儿……那时候她在郁金坊,乔师傅管着仓库,特意将她调动到身边来,让她能做些轻松的工作,顺带有空学艺。 看守仓库的活的确不累,那是因为她从事的是最底层的机械劳作:看着别人出货入货就行,拿现成的名册给人签字画圈,反正每天总账有乔师傅在打理呢! 再说郁金坊那么个小小的民间香坊,仓库里的原料数量比起官家香坊来说差得太多太多了。人员少材料少……工作量能大到哪里去。 可将这点工作量换算成整个玉江府所有仓库的话,那就很惊人了! 而且她现在还不知道,西江香坊说的清查是到哪个程度呢。清查有很多种,随便下去看看名册点点数量是一类,将所有原料分门别类重新造册登记又是一类……用做饭来打比方,前者相当于随便煮个白饭,后者则相当于要做全套酒席大菜…… 回想下方才人们的脸色,甘田田就已经将比较好的可能性给刨除了。 “等等,小姬,这题目虽然难,可是玉江香坊的人做不完也很正常……这顶多能让大家过不好年,折腾折腾人,对远在京城的林坊主有什么妨碍?这跟治下不严也扯不上太大干系吧?” 姬冰云想了想,说:“既然谢逸真已经出手,不会就这么高高抬起轻轻落下。我估计,在清查这些仓库的过程中,他们会弄出不少是非麻烦来……然后,牵扯出一些对林轻扬不利的情况。” 原本清高骄傲,只懂得爱香调香的姬冰云,在怨恨的驱使下,竟也开始逐渐走上了阴谋家的路子。他本来就聪明绝顶,只不过原来不谙世事,过分天真。一旦开窍,脑子专往阴谋诡计的方向思考,整个人就完全不同了。 有时甘田田也感叹,明明……刚认识的时候,他还是个情商低下,什么都不太懂,却仍保留着几分单纯的天才调香师。不知不觉间,他竟比自己,还懂得琢磨险恶人心了…… 不过,反正姬冰云再有心计,也是针对那些害他的人。除了通过她,他什么都做不了,也就……不必在意了吧。 “嗯,我觉得你说得对……谢坊主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啊。”甘田田戏谑地吐槽,说完才发现,在这个时空中,并没有人能领悟到这句话里的笑点。 唉唉,有点寂寞呢。 “不管他们下步想怎么走,嗯,先把眼前这关对付过去再说!” 在甘田田转动脑筋飞速思考的时候,外间的人陆续离开了。晏碧霜交代他们回去将自己手头的工作全部收尾或者搁置,全香坊所有人都进入紧急状态,要全力以赴去应付上头交代下来的任务。 扈秋萍起身,甘田田忙也跟着她出去,两人麻利地收拾好了一桌残羹,迅速带走。 晏碧霜独自留下,几声叹息后,换到里间的罗汉床上斜斜坐下。她闭眼揉着眉心,想要尽量平缓情绪。 玉江香坊如今的情况有点特殊。坊主林轻扬自然是坊内说一不二的绝对领袖,可在坊主以下,大总管的位置已经空缺两年。不但没有名义上的二把手,中层里也没有能被人认可的第二号人物——连她这个天字号香坊的大管事都不行。 大总管位置空缺,也是姬家与林轻扬冲突的一个导火索。因为当年林轻扬从京城下来就任的时候,当时的大总管就是亲近姬家的人。林轻扬为了将玉江香坊打造成自己的铁桶江山,刻意用了些手段,将那人挤兑走了,最后去了东南的香坊任职。 空出大总管位置后,林轻扬屡次想提拔晏碧霜与应雨樵中的一人上位,却总被西江香坊找理由压着,不能如愿。而西江香坊提出放进来的人选,也被林轻扬顶住不让进来……就这么僵持着,尽管表面波澜不惊,林轻扬与姬家的矛盾却是一天一天地加深,到了现在终于全面爆发。 也难怪林轻扬不肯和地头蛇姬家合作,谁让大家立场不同呢?林轻扬在京城的那位大靠山,本来就和姬金凤不对头,他是带着掺沙子打钉子的任务下来的。只是当初那位靠山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在西江省打开新天地,给姬金凤的后院点几把火……林轻扬却也没能做到,他顶多做到了不让姬家威势进一步坐大而已。 而晏碧霜本身性格也偏于柔弱。虽然她善于交际,性格外向,也有一定的人脉,却还缺少了一些能镇得住人的气场,更重要的是……她能拿出手的成绩还真不多……管人呢,水平也就一般般。林轻扬看重她的,不过是忠心二字。 她倒是也想当二号人物,但各方面条件都不配合,怎么办? 名不正言不顺,这会儿香坊里缺了主心骨,晏碧霜自己也没法拿出代坊主管事的气势来。应雨樵呢,他是个老好人,更是没法帮忙……另外这些调香师和管事们,谁都是心高气傲不肯服人的,当然此时大家要共渡难关,但却是一人一个主意,谁都觉得自己的主意才是正确的! 晏碧霜又拿不出可以解决问题,让众人心服口服的方案,面对掀桌子发飙的同僚,她也只能苦劝大家咬牙挺住,能做一点是一点……唉唉唉,怎么办怎么办? 坊主远在京城,难道玉江香坊众人这回真要任人宰割了? 第362章 夜访晏碧霜 晏碧霜正想着心事,忽然耳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微微抬眼,看到甘田田捧着一盏热茶送到她面前:“晏香师,请用茶。” “嗯。” 晏碧霜没多说话,接过茶抿了两口,眉心依然紧紧锁起。往常这时都是扈秋萍给她送茶,不过甘田田来做这事也正常。搁在平时她必然会与甘田田客套两句,此时她却没心情想别的,全副精神都放在了清查仓库这件事情上。 能够被林轻扬赏识,晏碧霜也不是傻子,除了性格偏弱之外,智商还是听够用的。 她也隐约察觉到了西江香坊“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心思。毕竟林轻扬离开前,就多次叮嘱她,姬家肯定会有动作的。 可林轻扬是不能不走,他必须要上京去亲自求援,否则光靠他一个人的力量,顶不住姬家的攻击。只有亲自到了那位大人跟前诉苦,将玉江府的情形讲清楚,才有可能请到救兵。 他相信那位大人不会眼看着姬家打自家的脸不管,然而为此他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那就是他离开这几个月里,姬家必然会折腾出些事情来。 他留给晏碧霜的嘱咐,就是“忍让”,忍不了,重新再忍。万万不可以跟姬家与西江香坊起正面冲突,没有他这主心骨在,玉江香坊一旦与这些人纠缠起来,吃的亏绝对很大。 而在林轻扬盘算中,姬家会出的招数,他都差不多能想得到,也逐一跟晏碧霜交代了该怎么应付。然而他却没有料到,姬家没有打算来阴的,一下子就通过西江香坊给他来一记重击! 这种不合情理但也难以反抗的命令,对于玉江香坊众人来说确实非常为难。 晏碧霜已经不去想能否完成的可能性了。开玩笑,一百七十三间仓库啊,下的命令还是将所有的香药原料都重新造册,名义上是“配合东南江南市舶司开春船队出海下南洋的计划”——他们厉害,还能拿出尚香局的公文,这让人根本没法拒绝。 她现在考虑的,只是怎样尽量多完成一点。骂就骂吧,怪就怪吧,反正尽力去做了,实在不行,替上司把这黑锅背了,只要林坊主能扛住,以后总还有将她提拔上来的时候…… “晏香师,您不舒服?” 晏碧霜再次睁眼,发现甘田田没走,还在满脸关切地看着她,便勉强笑了笑:“没事,我在想坊里的事情……田田你先回去吧,这些天就在屋里呆着调香,坊里要忙起来了,我暂时抽不出时间带你到处逛逛,抱歉啊。” 甘田田忙说自己会老实呆着绝不给她老人家添麻烦,没提清查仓库的事,而是体贴地绕到晏碧霜身后,提出给她按摩一下肩膀和太阳穴,松松精神。 要蓄意讨好起长辈来,甘田田也是很有一套的。被她这么哄着服侍着,纵然晏碧霜心情依然沉重,头痛却真是好了不少。眼见晏碧霜表情放松下来,甘田田终于告辞离开。 “你不跟她提清查仓库的事?” 姬冰云皱眉。 “时机不对。我资格也不对。” 甘田田叹了口气,她这成年人的灵魂要在一具童稚少女的身体里做事,真是太困难了。她不仅年纪小资历浅,还是刚到玉江香坊的新菜鸟,即使晏碧霜看在林轻扬面子上对她极为客气,但……这种客气,是交往上的,不是针对她的工作。 她若贸贸然马上插嘴问坊中大事,未免给人毛躁轻浮的印象,起码一个“不懂事”的评价是少不了的。 第一印象坏了,往后她再想提意见,晏碧霜也不会听了。而她真想帮玉江香坊做事,也唯有通过晏碧霜而已,别人?更不熟悉……也绝不会买她的帐。 所以,她不能表现出对玉江香坊大事过分关注,而是从“关心晏香师”的角度出发,才是正确的切入角度。 “今晚……我再去找她。” 晚膳后,晏碧霜拖着一身疲惫,回到自己的院子。扈秋萍忙给她张罗热水沐浴,收拾停当后不久,却听到院门外传来了阵阵敲门声。 “谁?” “秋萍姐,是我。” 田田? 扈秋萍疑惑地将甘田田迎进来,见甘田田披着一身大斗篷,忙给她拍打肩上的雪粉:“这么冷,你不在屋里猫着,怎么跑过来了?” “我给晏香师炖了点补汤,想趁热带过来给她尝尝。” “田田来了?” 晏碧霜刚换上家常袄子,捂着汤婆子在里屋休息,却听说甘田田给自己带来了炖汤。 “因为担心晏香师您精神不好……这炖汤的方子,是我婶婶教我的,您且尝尝?” 甘田田口中的婶婶,自然是谈玉书的妻子,那位家里开羊肉汤店的杨婶婶了。如今她身怀六甲,临盘在即,甘田田还想着过年的时候回去也许能亲眼见到可爱的小侄子降生呢。 晏碧霜尽管疲倦,然而也对甘田田的关心挺受用,当下便欣然品尝起来。两人本来只是来往不少,却说不上有多熟悉密切,这次坐下来闲聊家常,总算将彼此关系拉进了不少。 甚至聊着聊着,晏碧霜还嫌甘田田老是叫她“晏香师”太客套,“以前不都说了,让你叫晏姨就好”,甘田田也就从善如流了。 趁着扈秋萍离开去沐浴的时机,甘田田在闲扯了几句家事后,终于将话题绕到了那桩让晏碧霜发愁的大事上。 “晏姨,您和管事们到底为了什么事情这般烦心?要是您不嫌我人小不懂事,随便跟我说道说道,或许我能替您想想主意?” 她姿态放得很低,晏碧霜苦笑了一下,这事本来也是公开的,没什么可隐瞒。只是晏碧霜毕竟是大管事,不会随意与底下人胡乱议论,但在眼前的情形下……她还真需要有个人来听自己吐吐苦水了。 当然,晏碧霜绝不认为甘田田真能替她出什么主意。清查仓库,这是实打实的活儿,哪是出几个主意能解决的? 从晏碧霜嘴里重新把事情说一遍,跟甘田田自己偷听分析自然又有不同,起码具体情况详细得多。 甘田田听罢,沉吟片刻,忽然说:“晏姨,这事……只怕是冲着师父他老人家来的吧?” 嗯? 晏碧霜愣了愣,没想到甘田田还有这般见识? 第363章 出主意 甘田田本来也没打算这么激进,马上点出她所分析的内幕,然而晏碧霜所说的详情让她真的坐不住了。 西江香坊打着“配合东南江南市舶司开春船队出海下南洋”的招牌,还有尚香局下来的公文,根本就是正面直击,也就是说……尚香局那位姬金凤姬香师,都已经明着替自家人出面了。 林轻扬走的时候,肯定没料到姬家人报复心重到这种程度吧? 所以一听晏碧霜苦笑说,只能尽力罢了,她就知道晏碧霜心里早已打定输数。仗还没打就认输,用这样的心情来做事……况且她还是大管事,那底下人更加只能是焦虑而无为了。 这样不行! 不能就这么输掉!晏碧霜大概还没想到更严重的后果,不知道姬家打算浑水摸鱼出后手吧? 最起码,姬家也要趁这机会将林轻扬这些铁杆统统一网打尽全部赶出玉江香坊…… 因此甘田田只能搏一搏,直接插手了。 还好,甘田田还有个能拿得出手的理由,林轻扬是她师父啊!她担心师父,于是所有的风吹草动都往师父身上想。这不,师父跟姬家不是起过几次冲突么?还是因为自己呢——她当然会表现得不知道林轻扬的靠山跟姬家京城势力斗法的样子。而姬家人,好像和西江香坊的坊主关系特别密切啊……哦,这也是师父说过的! 甘田田向晏碧霜解释,她会认为这事是冲着师父来的,理由特别简单,因为现在师父不在! “因为坊主不在,所以是冲着他来的?” 晏碧霜眨了眨眼,坐等甘田田的下文。 “是呀,晏姨。我觉得他们是想对师父不利,然而又对付不了师父,就想趁他老人家上京的机会给他后院烧火呢……” “小孩子家家,这话说的。”晏碧霜哭笑不得,后院起火是这么用的?好吧,她承认甘田田说得有道理,这也是她的想法。 但就算知道是冲着林轻扬来的,活儿还是那些活儿,期限也不会因此而延长。该干活还是得干活,干不好还是得挨骂啊……有什么不同? 晏碧霜不懂,对她来说都一样,对甘田田来说就不一样了。只有说清了这一点,她甘田田一个菜鸟小新人,才有了“为师父分忧”的理由! “晏姨,这是咱们香坊的大事……我虽然没什么能耐,可也想为师父分忧,为咱们香坊出力。” “你有这心意很好。”晏碧霜真有些累了,虽然觉得甘田田的话很中听,但真每当她这孩子话能管用。她拍了拍甘田田的肩膀,说道:“好了,天也晚了,外头风大,你赶紧回去吧。好好休息,晏姨需要你的时候,肯定会叫你过来帮忙的。” 这意思,就是明摆着说你小孩子家别多事了。以晏碧霜的身份资历,对甘田田这样说话,完全不过分。 谁知甘田田平时挺精灵一个人儿,这会儿却像听不懂晏碧霜明显的逐客令似的,还不肯走。 “晏姨,我是真想帮忙,不是说说而已。” “好好好,晏姨知道……” “而且,我也帮老师傅管过仓库,这回清查仓库的事情……我有些想法,不知是否可行?” 呃? 晏碧霜强打精神,诧异地看着甘田田,小姑娘居然管过仓库?哦,不过估计是在民间香坊的时候……管过那么几间小仓库,跟清查玉江府全城的香药仓库,根本不是一回事。 唉,还是太嫩了,想当然啊! 可甘田田接下来的话,却让晏碧霜更加惊讶了。 当扈秋萍走进晏碧霜屋里的时候,发现甘田田居然还没离开,而她的师父晏香师,正在聚精会神地听甘田田说话。 这是怎么回事? 别看晏碧霜对甘田田和气亲切,对自己的徒弟,她还是挺有威严的,扈秋萍平时也不敢放肆。尽管心里有疑问,她还是乖乖地不出声,只管去后头整理晏碧霜的床铺,又去更换墙角的炭盆。 直到两更鼓响,甘田田才告辞离开。当扈秋萍将甘田田送出院门,回头替师父收拾屋子的时候,看到晏碧霜怔怔地坐在原地,脸上表情变幻不定,像是惊喜,又像是迷茫。 “师父,您该安歇了。” “嗯。你也累了,去睡吧。” 晏碧霜随口吩咐了扈秋萍一句,等扈秋萍正准备离开关门,忽然又问:“秋萍,你和甘田田,相处有些日子了吧?” “是的师父。”扈秋萍不知师父此问用意何在,只得老老实实应了一句。 “唔……你觉得,这姑娘怎么样?” 啊? 什么叫……这姑娘怎么样? 这是让她说什么? “呃,田田性子随和活泼,调香学艺也很勤快……” “不不,我不是问这个。算了,你去吧。” 晏碧霜挥了挥手,没有再说话。扈秋萍只得带着满腹疑惑离开,脑子里还在不停琢磨着,师父到底是想问什么呢? 晏碧霜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只是模模糊糊地在想,果然不愧是林坊主选中的爱徒啊。 她是亲眼见过尚在学徒中的甘田田惊艳上巳香会的,当时明明只觉得是个稍稍聪明些的毛丫头而已,怎么……到如今,才发现这姑娘最令人惊艳的不该是调香技艺,而是她的心机城府呢? 能猜透西江香坊这道命令的用意,还能提出一套听起来……起码比自己原来谋划的要靠谱得多的实施方案,这头脑,真是不简单。 她又回想起之前玉江冬香会与拜师仪式上发生的种种。或许,自己应该给甘田田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让她实践一下刚才所说的那些计划? 还剩九天……一百七十三间仓库,明天就要开始盘查清点了! 她到底该不该采用甘田田的建议呢?没有时间了! “……你能想出这些法子固然好。”甘田田的小窝里,姬冰云浮在半空,表情微妙地看着她。与晏碧霜相同,他也被甘田田提出的一整套方案所震动,这会儿还在消化呢。唔,这丫头脑子不算笨嘛。 “可是,也要能推行下去才行啊。” 姬冰云所说的,甘田田何尝不知? 然而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了啊…… 第364章 星火燎原 玉江府是西江省的府城,也是全西江香坊的集中之地,除了官家的西江、玉江两香坊,还有以姬家香坊为首的数十间香坊。而每间香坊,又有几间到几十间仓库不等。 所谓香料仓库,不是随便一间堆香料的屋子就能称为“仓库”,而都是要经过官府登记的。由于大萧自上而下崇尚调香,对此管理也颇为严格,每年都要清查一到两次。 然而因为每一间登记的仓库以及库存的香料都会受到官府监控——这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防止每间香坊的囤积香料行为,不过也是为了收税……严格说来,大萧的香料绝大部分依赖海运,受到监管也是情理之中。 可那些“有办法”的香料商们,还是会或多或少地隐瞒自己的库存,将一些珍贵稀奇的香料隐藏起来。 这些东西,他们是绝不会上报的,而且会通过造假账本名册的方式来应付清查的人。 作为官家香坊,玉江香坊是有清查仓库的任务,但往往都在年中淡季时才会抽出时间来做这事,而且需要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这回胡乱找个名目让玉江香坊“加班”,甘田田觉得,不会是想让他们不够时间做事那么简单。 “姬家仓库才是大问题啊。” 姬冰云是姬家本家,看得透彻。 既然姬家要使出这种招数来,那肯定是下决心当拦路虎,要在玉江香坊的人来清查的时候给他们找茬,然后找机会起冲突了。再接着干点倒打一耙,给林轻扬找找罪名的事,也是顺理成章…… “所以……你要帮我啊,小姬。” “……” 姬冰云没有接话。 他明白甘田田的意思。 当听到甘田田对晏碧霜讲述她那套清查方案的时候,他就知道,甘田田是在打他主意了。 只有他这个曾经的姬家人,才知道姬家仓库的弱点在哪里。 而真正抓住了姬家仓库的小辫子,玉江香坊的危机也就迎刃而解了。 可是…… 姬冰云有一瞬间的茫然。 他恨姬金凤,恨姬金云,恨那些害死了他和母亲的姬家人,但…… 姬家,也是父亲的心血啊! 那一间间仓库,是当初父亲带他一间间走遍,拉着他的手,抚摸过里面的每一种香料和药材,让他熟悉所有的珍奇香药…… “……三十年了。我不知道姬家的仓库,是否有变动……” 甘田田一时没把握到姬冰云微妙的心理,突然说:“那我们就去看啊!” 看? 怎么看? “我进不去,你可以稍微上半空看看嘛……” 哦,原来如此。 姬冰云了然。他不能离开甘田田这个宿主太远,不过几丈之内的距离,还是可以的。甘田田是想他引她到姬家仓库附近,然后,由他自己潜入去发现姬家仓库的不轨之处,直接把问题根儿刨出来? “怎么了小姬?你不想……亲自报仇吗?” 甘田田疑惑地看着姬冰云阴沉的表情,她还以为小姬会很喜欢自己这个主意呢。 亲自报仇? 姬冰云被这四个字一刺激,又想起了那许多沉积在心中的恨意,方才的犹豫也被丢到了一遍。 “好。” “那就好!”甘田田表情轻松下来,啊,有小姬帮忙,己方的胜算……应该会稍稍大一点吧? 她给晏碧霜提供的,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新奇的主意,但一般胆小的人就想不到……或者不敢想。 有个道理是这样的。你被迫跟一群人打架,明摆着不可能打过,死活是要输的,那你怎么办?坐等自己被打死打残,还是随随便便招架几下,等着人家善心大发放过你? 有些人或许会这么选择,但甘田田的作法却是——逮着领头那个跟他拼了,就算最后自己被揍死,好歹拉了个垫背的下水,说不定其他人为了救那个领头的还会放弃殴打他来扯开两人呢…… 哦,这些是她小时候在一本叫《灌篮高手》的漫画上学来的……姬冰云肯定没看过。 不过她有些意外的是,晏碧霜没在她说完整个计划后把她当无知小儿赶走,是因为碍于林轻扬的情面?还是……晏碧霜自己,性格里也有些冒险的因子,只是平时没有发挥的机会? 又或者是……毕竟大家同样是女人。很多时候好像男人比女人更敢于冒险,冲锋,但其实女人发起飙来比男人更狠,更不留余地。 晏碧霜现在就是被人逼到了一个绝境上,她都做好替林轻扬背黑锅的打算了。西江香坊,或者说姬家,委实欺人太甚,晏碧霜发现有条路可走,为什么不走呢?就算那条路看起来比较危险,很有可能分分钟掉下悬崖,但总好过坐以待毙不是吗? 况且,甘田田还提出,她愿意替晏香师当先锋! 她居然建议晏碧霜,由晏碧霜带大队人马去清点其他的香坊仓库,而她,则想法子查出姬家仓库的大问题来! 事实上,有一件事是甘田田和姬冰云都没料到的,这属于晏碧霜的自作多情。 因为晏碧霜内心暗想,甘田田这么肯定姬家仓库有大问题,还敢自己带队去私查,难道这是林坊主走之前留下的伏笔! 林坊主最近可是很宠信这个小弟子的,还为她跟姬家起过几次冲突,难道这师徒二人早就商议过该怎么对付姬家,而甘田田手上已经掌握着林坊主留给她的黑材料? 正由于这个“美丽的误会”,晏碧霜才会耐心将甘田田的想法听完,而且还真打算让她放手一搏……反正,后果就算再坏……也不会比背黑锅差到哪里去! 还不如就让这初生牛犊去碰一碰姬家那庞然大物呢! “嗯,明天,我们可以去这一个地方。” 姬冰云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轻易回头。 好吧……让我来亲自动手,将姬家的腌臜东西全都翻出来吧! 抱歉了,父亲…… 你辛辛苦苦打下的这片江山,如今,却要由我来亲手点燃……毁灭他的火种…… 只是,这星星之火,真的能够燎原吗? 第365章 学徒们的疑惑 曾琦是玉江香坊上四坊里一名普通的学徒,但他在学徒中资格颇老,已经进入香坊五年了。 五年的时间,让曾琦从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变成了二十多岁的青年人,然而调香匠人的资格依然遥不可及。不是每个人都能那么幸运跃过那道龙门的,曾琦自认也非常努力,但是……他明白自己的天资只是平平,能够进入玉江香坊,更多的是托了家里父兄的福。 他家几代都在玉江经营香坊,虽然生意也没多大,在业内也小有地位。作为家里的庶子,他当然没有资格继承家业,但父亲还是疼爱他的。特意找了许多人情,花了不少钱,总算将他塞进了这个人人眼热的府级香坊当学徒。 可惜他辜负了父亲的期望……还好,父亲并没有责备他,只是慈爱地告诉他,只要再在香坊里熬两年资历,学些香坊管事的本领,以后回到家他会拨一间小香铺给曾琦经营。 对于一个庶子来说,这已经是不坏的前途。为了达到这结果,父亲还不知道要在大娘那边讨好妥协多久呢,毕竟大娘家里可不差……幸亏大娘为人虽然严厉,倒不是恶毒的人,对他再冷淡,一间小小的香铺……应该还不至于触及她的底线吧? 曾琦已经娶了妻子,孩子都有两个了。他这种情况的学徒,一般都是在自家住着,白天就到香坊里来干活,不用跟没成家的学徒们一起住在香坊里。然而上工的时间是固定的,他要住在家里享受天伦之乐,就得早早起来赶上工的钟点,管事可不会对他这种普通学徒网开一面! 其实,曾琦跟妻儿感情虽然不错,但在家里也住得不开心。父母仍在,曾家没理由分家,一大家子住在三进院子里,到处是人。这也罢了,可家里是大娘当家,连他那亲娘都没地位,何况他的妻子孩子?只能畏畏缩缩跟在一大家子里吃饭做事,干活比别人多,受的气也比别人多。 过去他常安慰妻子,说辛苦你了,先熬着吧,熬到我有朝一日升上调香匠人,有了身份地位。那就有理由搬家单过了。后来眼看升调香匠人无望,他又只能对妻子说,再等等,等我从玉江香坊出师,父亲会想法子拨一间香铺给我单管。那时候,我们搬到香铺去名义上当管事,实际上就是自己当家作主了,岂不是美? 妻子心里苦水不少,然而又能说什么呢?说亲前就知道丈夫是个庶子,嫁过来必然会遭遇这些。有盼头比没盼头好……也只能熬吧。 曾琦从来不会对香坊里的同伴说家事,他每天只是埋头干活,盼望着能顺利出师。 然而事情并不像他预想的那么顺利,要出师,也得师傅点头。他在香坊里跟着的师傅是晏碧霜。晏香师这两天为了香坊里的一桩大事在烦恼,作为资深弟子的曾琦也知道了,不过他也只是隐约知道大家会忙一段时间,却接触不到那么多内幕。 忽然间,他却和另外的十来个师兄弟,还有晏碧霜最疼爱的女弟子扈秋萍一起,被命令跟随坊里新晋的调香匠人甘田田去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 什么情况? 曾琦愣住了,让他们这些二十多岁,最少也十八九岁的青年人,去跟一个十三四岁的新人干活……就算人家已经是匠人了,地位绝对比他们高,但……她能管好人吗? 他有心多问,晏碧霜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只是态度极严肃地告诉他,这活要是干不好,他出师的事只能继续往后拖,没商量。意思就是,你要是不好好配合甘姑娘,那你就等着吧! 唉……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晏香师那正儿八经行过拜师礼的弟子扈秋萍都老老实实跟着听训呢,其他人也都一脸听话的模样,但大家心里怎么想……那就天知道了。 甘田田的名字在玉江香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见过她。大多数是像曾琦这样的学徒,只在旁人耳中听过这个算是颇有“传奇”色彩的坊主新爱徒。在他们这些入行都快十年,熬了好久也没熬出头的学徒们看来,入行一年多就成为调香匠人的甘田田实在是个幸运儿。 因为一直以来都和姬冰云呆在一起,甘田田的起点太高太高,只当自己这调香匠人只是同行里的一只小虾米,却不知道自己早已是许多人羡慕眼热的存在。当然,她就算知道也不会太当一回事…… “的确是个长得非常讨喜的小姑娘,可要让我们都听她吩咐做事?到底要做什么?” 带着这样的疑问,曾琦等人默默打量着眼前的这个,比扈秋萍还矮许多的小女孩。 甘田田也没指望自己有什么主角光环王霸之气,一走出来就让众人俯身下拜那种,只是尽量板着脸让自己稚嫩的面庞看起来严肃些。 事实上她也没法不严肃,因为玉江香坊,或者说林轻扬与她共同面对的这个危机,委实太过严重,以至于她已经好些天没有放松过了,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状况。 晏碧霜最后选择了相信她,将自己管辖下的十多名学徒,包括她的爱徒扈秋萍都拨给了她。而晏碧霜自己,则按照原来的计划,几乎是“认命”地带着另外的所有管事和学徒们,奔向玉江府内各家香坊,开始了艰苦卓绝的年底清查工作…… 甘田田强烈要求晏碧霜一定要将兰影微带走,最好将兰影微安排在最偏僻的那些香坊里清查,几天都回不来最好。晏碧霜一开始没明白甘田田的想法,甘田田只能稍微解释说,怕兰影微坏事。 坏事?晏碧霜更不解了,这些和姬家亲近的管事、匠人,她都没打算给他们安排太多任务啊,他们跟坊主不是一条心,肯定不会积极工作的。可甘田田说,不求兰影微积极工作,只求她别知道自己另外带着一帮人在香坊里搞些“不可告人”的事就好了。 这么说下来,晏碧霜尽管还在疑惑,却也接受了这个解释,真将兰影微带走了。甘田田这才稍稍松口气,兰影微下毒的事情给她的阴影太大,她很怕这些天香坊里混乱不堪,兰影微又趁机来个新行动,那她真是不要活了! 第366章 姬家暗仓的黑材料 “好了秋萍姐,我都跟你说清楚了,这两天……你们就尽快熟悉吧。” 甘田田没跟曾琦等人说太多,只与扈秋萍详细交代了工作内容。扈秋萍也是一头雾水,这些……都是什么?为什么要他们来学习什么新的做账方法,还有田田把十六个人编组和考察工作的方式,也好奇怪,跟平常工坊里干活的法儿完全不同啊…… “你们先照做吧。这两天,我暂时没空在这边,就劳烦秋萍姐协助大家了……”甘田田说得客气,表情却不见得有多松动,昔日在公司里当中层主管的严厉气质又不知不觉回到了身上。 小小年纪却这么会摆架子……也难怪众人心里不服,谁让甘田田在香坊里一无根基二没看得见的成绩,只挂着坊主爱徒的名头,哪能这么容易服众?还好甘田田并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分到她手下干活的人不会服气。 她不需要这些人喜欢她肯定她,只要他们能按照她的要求来做事就行了…… “小姬啊……” “嗯?” “……没什么……” 甘田田叹了口气。 开始是他想利用她来复仇,现在却是她要利用他的复仇之心来脱困。 而对于这些利用,彼此都心知肚明,甚至可以摊开来心平气和地讨论,不用绕什么弯子。 甘田田忽然觉得,在这世界上,与她最亲近的人,应该是姬冰云。 甘家兄弟尽管是她的血亲,谈玉书虽然对她关爱备至,然而她与他们,却无法进行更深一层的精神交流。这很正常,纵使在家庭关系非常密切的现代,也很少有人会和父母兄弟分享内心深处的许多想法。 她很喜欢韩睿,韩睿……也许比她的感情更深。可是一直以来,他们可曾有过什么机会,能够坐下来长久地深谈?他们之间情感的吸引,更多的是一种默契与悸动,是男女对异性的天然渴慕,这种感情不需要言语也能沟通……也许有朝一日,他们真能长久相伴,或许也能有说不完的话,但…… 上天会给他们这个机会吗? 至于另一个,也曾与她关系密切的男人,那个叫风雨的妖孽……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打住打住,谁想跟他交流?那个连说话都不肯好好说的人! 只有姬冰云。只有姬冰云一个“人”。才是从各种意义上,走进了她灵魂深处…… “我是在想啊……”她顿了半晌,才再次开口。 “嗯,我会继续努力走到你希望的位置上,替你面对……你当初想要面对的那个人。你会倾尽全力帮助我的,对吗?” 姬冰云听她这样说,便知道她在指什么。她看透了他内心的那点软弱,尽管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替自己和母亲复仇,可是……因为父亲的缘故,事到临头,只怕又对姬家手软。 既然她这样说了……他当然不能让她失望! 姬冰云貌如冰雪,心中却始终燃烧着一片烈焰。 ……就让姬家,被这片从地狱归来的火海,吞噬吧…… 曾琦等学徒,被关在玉江香坊的一处理事院落里,整整学习了两天那些所谓的“新记账法”、“新查账法”后,终于又等到了甘田田出现。 这两天里,他们也都知道了其他的香坊同伴们在做什么。清查全府城的香药仓库,天啊,还要几天内交出清查好的名单?那全香坊的人出动都不够用啊!这种时候,还专门抽他们这十来个人出来干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干嘛? 晏香师和那个甘姑娘的作法,真是……难以理解! “从今天起,大家不能再踏出这个院子。” 甘田田脸色还是淡淡的,说出的话却让在场所有人听愣了。这……什么意思? 有个比曾琦还大一岁的老学徒,差点就跳起来跟甘田田理论了。本来就是嘛,你别仗着自己是坊主的徒弟就乱来啊,坊主都不在家呢,你这狐假虎威还上瘾了!让咱们没头没脑的学那些账房先生才该学的东西,而且连真正的账房先生都觉得古古怪怪……这下又要拘禁他们? 连扈秋萍都一脸疑惑,田田这是…… 甘田田似乎早就料到他们会有这种反应。她进来的时候,手里就提着一大包袱东西,全搁在大书案上。这会儿,她将包袱解开,里头赫然是十几本厚厚的名册。 “大家必须在这两天,用我请秋萍姐教大家的法子,将这些账本名册,全部誊抄清查一遍。” “我也会每天跟你们在一起工作,因为……这些东西,是我们玉江香坊是否能度过这次难关的关键!” 啊? 学徒们又安静下来,虽然还是一肚子的疑问,可听甘田田说得如此慎重,谁也不好起头闹事。 “秋萍姐,这两天就劳烦你给我们安排伙食琐事了。”甘田田对扈秋萍,比起对其他男学徒反而多了两分客气。她要管着别人做事,不板着脸没法使唤人,可是光会板着脸,更加不能让人好好做事,这点分寸,她还是能把握好的。 众人带着满腹狐疑,开始翻看甘田田分给他们的账本。 这些学徒是晏碧霜按照甘田田的要求挑选出来的,不仅资历都比较深,而且必须靠得住,对香坊——其实就是林坊主忠心耿耿,保证不会轻易被姬家等外人收买。而且,都要是识字的、跟管事学过些理事管账本领的老学徒,不能只懂调香。 所以他们现在一拿到账本,看了一会,心里就齐齐呐喊起来——这居然是姬家仓库的账本名册! 甘姑娘居然暗里拿到了姬家这种绝密材料? 大家都是在玉江香坊里呆久了的人,自家坊主与姬家的明争暗斗怎会不知?尤其坊主一上京,大家也知道坊主是搬救兵去了。 至于西江香坊安排下来的活儿,这些学徒倒是没往姬家那边想,现在看到姬家的账本,才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沾手了一些很重要的工作啊! “时间不多了。” 甘田田翻开了自己手上的账本,也是最厚的一本,表情还是一派平静。 “请大家加快速度,希望……很快就能查出个结果来!” 第367章 彻底清查 姬家在西江香坊官面上登记的仓库有十五座,事实上,姬家一共有十八座仓库。 另外的三座暗仓,并不在姬家大宅附近的工坊里,而是在码头上暗租的。 当然,码头上的仓库也得在官方登记,可是登记的不是姬家的名字,而是某位外地客商的名字。上面登记的货物内容也不是珍贵的香料,甚至药材,而是石料。 那三座大仓库里,藏着姬家一大半珍贵的原料,真的是价值连城。 姬冰云自然知道姬家一贯是如何避过官府登记的,也知道货仓在码头上,可是几十年过去了,情况或许有改变。 还好……这么多年来,姬家的家主,一直是他亲爱的大哥姬金云!家主没改,一些大的方针和措施就不会动。那些仓库,居然还是藏着香料…… 甘田田依着姬冰云指的路去了一趟码头。 码头上仓库林立,大大小小的仓库有上千座,人头攒动,谁也不会注意到她一个衣着普通的小丫头在里头钻来钻去。苦力们忙着扛包,船工们忙着拉纤,谁管她是哪家孩子出来玩儿呀? 要是她再长个两三岁,长成亭亭玉立的袅娜少女,那反而不好出门了。 姬冰云大概还记得库房所在,但最终确定是哪几间库房的,却是靠他那卓绝的嗅觉。 他能闻出上等香料的特殊香气,这一点,甘田田就暂时还做不到……关于这个,甘田田也不羞愧。反正姬冰云,不!是!人! “好,先确定是这三座仓库……然后……就是铁证了。” 那十几本账本,要弄到手真不是很容易,都在姬家大宅账房里藏着呢。可是,世上最可怕的敌人不是强盗,而是内贼。 姬冰云,就是姬家的“内贼”。 甘田田按照姬冰云的详细指导,画出了姬家大宅的平面图——这一点连姬冰云都很惊讶,他真没见过“房屋平面图”这种东西,乍一看像邪道,可认真琢磨起来,又大加赞赏,还以为是甘田田自己想出来的画法。 “丑是够丑的,但还算实用!”这是他的赞美。 打你哦! 甘田田无力地瞪着这冤家,算了,不跟不是人的家伙计较! 画出平面图做什么用呢? 偷账本。 下这决定的时候,甘田田又想起了韩睿。 几年前的某一天晚上,韩睿就是在深夜里潜入江家,偷了江家的某些账本,被捕快满城追捕,跑到了自己屋里。 不知不觉,都认识韩睿这么久了啊……而与他分开,也有不少日子了。 他在京城可好?他……可知自己如今在府城里的艰难? 甘田田不能放任自己胡思乱想下去,忙收拾心情,专注地解决自己跟前的危机。 要解决危机光靠姬冰云不够,还得靠另外一个,目前并不在玉江府的人——风雨。 风雨是走了,可他给自己留下了几个人名。他告诉过甘田田,如果她想做什么鸡鸣狗盗的事,可以去玉江府的某些地方,或许是一间果铺,或许是一家酒楼,在那里,给某些人看她脖子上那块游龙帮的木牌。 然后,她就可以找到,替她做腌臜事的人。 甘田田用了两天,查找姬家在码头上的暗仓,画出姬家大宅平面图,然后联系上一个本地“时迁”,交给了他一张姬家大宅平面图。 她花了一百两银子,从那位名偷的手里,拿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小姑娘你放心,这些账本名册,都在暗柜里,看上面的灰尘,有阵子没人动过。估计一段时间内不会有人察觉账本丢失的。” 拿到了一百两银子的名偷心情很好,还附赠了一则让甘田田暂时宽心的好消息。 虽然被人察觉到丢账本她也不怕,不过暂时没人发现就更好了。甘田田觉得自己这一百两花的很值,虽然略略有些肉痛,不过,真是一分钱一分货啊! 真得感谢风雨那个家伙…… 不过,对那家伙用上“感谢”两个字,甘田田怎么想怎么别扭。都是他不好,说什么压寨夫人,搞得自己心里总是膈应!哼! 顶多下次见到他,狠狠地感谢他就是啦。 如果没有姬冰云指点,她也不知道要偷那些账本啊。账房里的账本堆积如山,她不能都搞出来吧?还好姬冰云这个“大内贼”,果然对姬家内部情况了如指掌,知道姬家的暗账一般藏在什么地方,封皮上还会有什么标记,这才没偷错了东西。 姬家再是香药世家,毕竟不是什么江湖人家,家里有护院打手不假,可也只能防得住一般的宵小,对于真正的大盗基本上就等于不设防。再说他们家里要藏好的都是些值钱东西,房屋地契珠宝珍奇之类,谁会在账房里还设有护卫啊。 于是,甘田田顺利地拿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计划成功一半了……请一定要查出问题来啊!”甘田田可不想行百里者半九十,栽倒在成功的门槛前。 查,一定要查! 扈秋萍想不到甘田田一个娇怯怯的小女孩,会调香懂人情就算了,怎么……连查账都会,而且好像还很内行? 联想到,传说中甘田田的父亲曾经是衙门的一个小吏,扈秋萍又自作主张地想,哦,估计是甘妹妹家学渊博,从小跟父亲学的吧?她不是说自己识字也是亡父教的嘛?指不定人家家里就是用这一类东西来教识字呢? 扈秋萍家里是经营香铺的,从小父亲是拿香药基础的书籍来教她识字,所以她就以己度人地猜想了。 她却不知道,这是甘田田上辈子带来的本事,这世上谁也不会的。 她可是学会计出身的,对查账此项业务最为精通,在她眼里,这可比学调香轻松百倍啊。 而这时代的记账方式又十分简单,甚至可以称得上简陋了。尽管在一般人眼里,账房先生那些账本跟天书似的,甘田田却能两三眼就看出其中的问题。 只是由于时间紧迫,她必须要有手下来帮她筛选出最有问题的账本,否则她都不需要这十几个学徒来帮忙,自己一个人查七八天左右,就能将姬家仓库的真正账本重新做出来! 第368章 火烧起来了 晏碧霜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选择相信和支持甘田田是对是错,她也没时间去想了,为了清查那些香坊的仓库,她与玉江香坊里的众人已经忙得焦头烂额。 西江香坊给了他们九天时间,如今,已经过去了五天,他们日夜开工,也只检查了二十间不到的仓库。而且,工作越来越不顺利,因为……已经有人开始在暗中闹事了。 下午,就在某位管事带人去清查城西一排仓库的时候,突然有那家香坊的一群学徒冒出来,就在那里堵着和他们自己的管事对骂,说管事们苛待他们,都快过年了也不消停,还让他们加班干活云云…… 总之,这起纠纷看起来跟玉江香坊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是他们自家的纷争,可是因为他们吵闹,这一下午玉江香坊的人竟然什么活也干不了。 “这不是个好兆头……” 晏碧霜知道自己肯定查不完了,当然本来也知道不可能查完,她给自己定的目标是起码要完成一半,也就是九十间仓库。只剩下四天……如果每天都有人这样故意闹事,那还得了? 坐在自己的理事房里,晏碧霜只觉得头大如斗。唉唉唉…… 这时候,她才忽然想起,甘田田那边不知道进行得如何了? 好巧不巧,她刚起了念头,爱徒扈秋萍就提着宵夜的食盒进了屋子。 扈秋萍本来也忙,只是心里牵挂着师父,再忙也要抽空来探望一下。晏碧霜顾不上吃她带来的炖品,匆忙追问甘田田那边的进展。得知甘田田居然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姬家暗仓的账本,已经誊抄出了一堆数据,晏碧霜目瞪口呆。 不……会……吧? 她都弄不到的东西,甘田田怎么能拿到手? 看来自己的猜测是对的!甘田田一个小丫头绝对不会有这等本事,没人帮她她哪来的账本?绝对是坊主留有人在暗地里帮她啊! 这下,晏碧霜坐不住了,拔腿就要往甘田田所在的院子走。 扈秋萍跟在后头一路小跑,刚走到半路,却被人拦下了。 来人告诉晏碧霜,现在玉江码头上突然起了大火,不知谁家的仓库被烧了。听说救火的人从几间着火的仓库里头居然搬出了不少香木,那些香气,三条街外都能闻到…… 啊? 晏碧霜没想到别的,只是皱皱眉头,这是哪家香坊在码头上租的仓库被烧了? 要是搁在平时,这种事情是自扫门前雪,别人顶多打听下消息,才不会管你家烧了多少东西。将心比心,你会没事干去关心同行家里起火烧了啥么? 但晏碧霜再往前走的时候,却看到甘田田披着一件厚披风匆匆从对面赶来。 “晏香师,你可听说码头上起火的事?” 晏碧霜奇怪地看她一眼,甘田田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事?就算那些仓库属于他们这次清查的范围,可是,也只是众多仓库中的一两间,他们只需要在事后登记就好了啊…… 想到这里,晏碧霜心头咯噔一下,因为她忽然记起自己为什么跑过来找甘田田了。 因为甘田田拿到了姬家的账本!而现在甘田田主动来找她谈码头上某间仓库起火的事情,莫非……也跟姬家有关? 大晚上的,甘田田却是一身出门的打扮,披风裹得严严实实。她郑重地建议晏碧霜,立刻带齐所有管事去码头,查查那几间起火的仓库,看是谁家的香料仓库。 晏碧霜对上甘田田的眼眸,接收到了异样的信息,马上二话不说就吩咐下去,带人出门。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都在赶着加班的玉江香坊众管事就塞在四五辆车子里往码头赶去。 就在同一时间,已经睡下的姬家家主姬金云,也被心腹管事请起来了。 “咱们在码头上的仓库起火了?” 姬冰云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当即就摔了杯子。 搞什么鬼! 这可是大冬天!下着雪!这样的天气也能起火? 对,香料木材仓库很容易起火,可是与此相对的,是这种仓库本身的防范措施也很到位。更别说,这些暗仓,是从他父亲那一代起就安顿好的,有很完整的防火与救火规程,就算不小心起了火星,也能快速扑灭。码头上有水龙队的好吗? 然而仓库还是起火了,据说火势还不小! 姬冰云只觉得右眼皮一个劲儿跳个不停,仿佛有什么事情在暗地里牵动着他的神经。大概是因为太巧了吧…… 他打通了西江香坊的关节,说动谢逸真站在自己一边,为难玉江香坊,甚至已经开始给玉江香坊的人点火,准备得周周全全。就在这两天,他就要玉江香坊那些人好看,绝对能牵扯出几件让林轻扬吃不了兜着走的大事来。 可就在这种时候,自家仓库起火了? 除了姬家一小圈嫡系和心腹的管事们,谁都不知道这些仓库属于姬家,更不知道这里头都藏着姬家最重视的珍贵香药。 不管这事会不会给他正在进行的计划带来影响,香料被烧带来的损失也够大了! “马上给我去现场看看情况,随时派人回来汇报!” “是!” 姬金云没有回去休息,而是一直在小厅里坐着。他当然不方便亲自去看那些香料损失的情况,可一想起里头藏着的东西被烧,还要善后,他这心啊,好痛…… 可姬金云不知道,让他心痛的事还在后头! 很快就有人来禀报,码头上的情况不一般!仓库的火势虽然已经控制住了,可玉江香坊的晏碧霜应雨樵竟然已经带着许多人赶到了,还有人在现场开始清点香料。自家看守仓库那些人上去拦也拦不住,晏碧霜直接丢下一句,现在整个玉江府的香药仓库都归他们管! 姬金云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他当初定下这个计划的时候,可没想到会被人拿来打脸,反而害到了自己身上!这什么跟什么啊? 晏碧霜那些人怎么会这么巧感到的?这里头……有谁通风报信? 他当然不会怕晏碧霜这么个调香师,可是,万一,她后面的林轻扬……真留下了后手呢? 第369章 自作自受! 天刚亮,姬宝薰听到自家发生了一些“小状况”,父亲半夜就起来召集管事们议事,她也赶紧跑过来了。 平心而论,姬宝薰再目中无人骄傲嚣张,她的智商还是不低的,对自己家的大事也非常关心。她知道如果不是发生了特殊情况,父亲绝不会有这种反应,可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刚刚走近议事的小厅,她就听到了父亲的咆哮声! “搞什么?好好的账本怎么不见了?你们给我说清楚!” “东家,我们实在不清楚啊……” “一群废物!废物!” 姬金云是个很注重外表和仪态的人,特别在意自己“姬家家主”的身份,一言一行都很端着,鲜少有这种失态的模样。被父亲的咆哮吓到,姬宝薰居然不敢轻易踏进小厅,就站在走廊上偷偷听着里面的状况。 父亲没叫人召她来,她不敢随随便便闯进去。惹父亲责骂事小,里头人那么多,当着众人的面丢脸,她才不要! 账本?账本怎么会丢啊! 难道,家里遭了贼? 姬宝薰没想过自家居然会进贼。天啊,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姬家的护院没少一百也有几十呢,每天巡逻的人从来没听过,主子们住的内宅更是门禁森严。 再说也没听说家里丢了什么贵重东西呀,贼人什么都没偷……就偷了账房里的账本? 姬宝薰在走廊上忐忑不安,胡乱猜度着,姬金云却已经在厅里被气得三尸神暴跳。 如果说昨晚仓库起火可能是意外,但结合今天这账本失窃事件来看,那就不是意外了! 要不是自己察觉事情不对劲,因为听说玉江香坊的人在码头上现场清查自家暗仓,就多交代了账房一句,让他们注意好所有仓库的账目名册……那他们估计很长一段事件都察觉不到账本失窃! 现在这些人不但说不出账本的去向,连什么时候丢的账本都不知道。高薪养着这群账房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一群废物,废物,废物! 姬金云却没想到,他在这里咆哮,西江香坊那边却有了新状况。 谢逸真的心情很复杂,真的很复杂。 他出身调香名门,根基也在京城,本来可以不趟这玉江府的浑水。 然而他几年前刚到玉江府就任的时候,姬家就对他大肆拉拢,给了他不少好处,也帮助他在西江省站稳了脚跟,在行业内树立起了本省老大的权威地位。 投桃报李,他也给了姬家很多方便,对姬家独霸西江香业的行为视而不见。讨好了姬家,就等于讨好了宫里那位姬香师……谢逸真是有野心的,他的野心是当上大香师。 如今的世道,想要当大香师,基本上得靠本来就是大香师的前辈推荐。姬金凤暗示他,姬家现在并没有人想要上这个位置,只希望能够占据西江的资源。他帮助姬家把本地的地盘稳住了,姬家就会回报他一个大香师的衔头! 这天下,能够竞争大香师的人并不多,重要的是……谈逢君老了,谈家居然也没培养出合格的接班人才,守成有余创业不足。姬金凤也上了年纪,老太婆一个。只有练秋水虽然和姬金凤年纪差不多,不过听说他老人家身体好精神更好,估计还能撑个几年。 三个大香师两个要退,有一个说要支持他上位,谢逸真抵挡不了这个诱惑啊。 于是他终于出手了,很没风度地趁着林轻扬离开时出手对付一帮小字辈。 可是……姬家这是在闹什么? 自己难得出一次手想为难玉江香坊,姬家却不管好自己家的东西,让玉江香坊的人反过来抓了把柄? 晏碧霜扬眉吐气,带着几十号人将昨天从那几间仓库里搬出来的香木全运到了西江香坊的大院子里让人围观。当时虽然有好多看守仓库的人想阻止他们一干人等,可谁让晏碧霜有所准备呢? 十来个看守仓库的小卒子而已,又不是姬家的大批护院!她可是带足人出门的,又在车上听甘田田说了计划,哪会轻易放过? 反正西江香坊下了正式文书的呀,要他们玉江香坊负责在九天内对玉江府所有清点检查造册的呀!所以这九天里,他们有权查一切放香料的仓库! 哦对,看守的人死死趴在运货的车子上,说他们没资格把香料带走,那你们说是谁家的仓库啊?说不出来?无主的仓库?那肯定是哪家香坊隐藏起来的暗货!就是这次我们重点打击的对象!没收! 我们是没收哦,不是自己吞掉的哦,我们是要运到西江香坊里让大老板清点收下的哦……这是公家行为!绝对的! 晏碧霜那个高兴啊,高兴得眉毛都在笑。 甘田田再三叮嘱别把自己交代出去,晏碧霜也就从善如流。这应该也是林坊主的安排吧!一定的! 那把火也是林坊主留下的人放的吧!哎呀,想不到平时温文尔雅气质出众的坊主也会干这种土匪的事! 她并不知道,这又是甘田田花了大价钱,请“道上”的朋友下的手,靠的……还是风雨介绍的人,和那块游龙帮的木牌子。 这下真是欠了风雨好大人情,不过,顾不上啦。 这还是某年元宵节,她和韩睿在码头上看风景,然后韩睿家香坊仓库起火这段往事,带给她的灵感。嗯嗯嗯,要让敌人露出马脚,搞个火灾什么的最有效了。 谢逸真,还有西江香坊的人,只能表情复杂地,接收晏碧霜带来的那十几车“无主香料”。 本来谢逸真还真没想到这事跟姬家有关系,谁知道晏碧霜就在院子里,大声地说出,她刚刚收到消息,昨晚起火的应该是姬家的仓库! ——谢逸真当场就呆住了。 他不是傻子,当晏碧霜带着队伍闯进西江香坊的时候他就知道不对劲,可他真没想到,一个晏碧霜……就敢直接对上姬家? 好吧,算她敢,可是……姬家也不小心点,真被她抓到痛脚了? 姬家不会这么自作自受吧? 他们自己作死就算了,别扯上自己啊! 谢逸真的头也开始痛了起来,另外赶紧派人跑出去跟姬家报信。 第370章 黑材料啊黑材料 姬金云彻底风中凌乱了。 这位一贯高高在上的姬家家主,在本地作威作福了几十年的土皇帝,真的……有生之年,没被人这样当面挑衅过。 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 姬家的黑材料,怎么就到了那女人手上,还被她当众抖落了出来? 谢逸真也是个没用的东西,枉费自己和妹子在他身上使了这么多功夫!不会拦着吗,不能将她拖进屋里不让她当着众人的面将什么黑账本丢出来? 他真是冤枉了谢逸真,因为谢逸真也没想到晏碧霜这回真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干这种事…… 可谁都没料到,晏碧霜敢这样做,是因为一个误会,真的是误会…… 她坚定地相信甘田田不可能自己做出那么多事,所有的事都是林轻扬安排好的,只是出于某些原因没有详细交代自己,或许是为了保密?所以,她为什么不敢?有林轻扬给她撑腰呢!她不是自己在战斗! 认真说起来,谢逸真也好,姬金云也好,并没有站在晏碧霜等人的立场上想过。 你都把人逼到那份上了,人家都做好了背黑锅丢掉调香师身份的打算了,这有一线生机为什么不挣扎啊?就许你们这些大佬欺压人,不许人家被逼急了反咬你们?狗急还跳墙呢,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子! 他们在上位坐得太久,目光太局限了。 晏碧霜为什么要当众抖出黑材料?就要了咬定,昨晚起火的仓库,是姬家的暗仓。有姬家的账本为证,里头居然用做假账的方式,将一笔笔进货分作许多细流汇入了那几座仓库,仓库的库房号可是在本子上白纸黑字写了的……要是没鬼,为什么要做假账啊? 什么,我这是假账本?呵呵,有姬家账房们画押摁手印为证,你说是假的就是假的?不然让姬家账房们来对质呀,要是冤枉了他们,那……那咱们再查查呗,到底是哪家在码头上藏了这么多珍贵香料又不敢露头? 这是逃税!这是犯法! 哦,我的黑材料哪来的?就不告诉你们,呵呵呵,反正不是让我查各家的仓库嘛,我这么尽力工作,谢坊主你们还不夸我? 晏碧霜豁出去了,噼里啪啦没几句话就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等谢逸真想把她忽悠进屋已经晚了。谢逸真悔啊,真的悔啊,以前为什么从没正眼看过这个晏碧霜? 总以为她是躲在林轻扬树荫下的没用走狗,懦弱又温驯,从来不敢对上峰有半丝不敬,连她自家香坊里的人都觉得她没资格当二号人物,林轻扬也好像没下过什么力气扶植她。 大意了!完全大意了!会叫的狗不咬人啊! 谢逸真没法要求西江香坊在场所有人都噤声,不准将这事传出去,他又不是真的皇帝……西江香坊这种等级的香坊里,派系和势力斗争更加复杂,他根本做不到让所有人都听他的。 譬如那位一直站在他附近的华裳华香师,此时就已经露出了玩味的微笑。片刻后,她将一个心腹女学徒悄悄召到了身边…… 所以当姬家的管事赶往西江香坊的时候,华裳的人已经出了香坊,赶往华裳的好闺蜜任红绡住的红绡楼。 玉江府前名妓、如今的知名妈妈桑任红绡,听到华裳的消息,当机立断就用各种巧妙的方式,将姬家的丑闻传播开来。 华裳跟姬金凤不对眼,这事任红绡当然知道,也肯定要帮好闺蜜一把。几十年的老朋友,不帮她帮谁?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已经脱离了甘田田可以控制的范围,她也无意去控制。 她只是静静地,混在玉江香坊的人堆里,看事情一步步混乱下去。 姬家的人赶到了,谢逸真将各种闲杂人等都清了场子。甘田田当然属于被清场的范围,她跟着自家香坊管事们回了家,然后,她很自觉地去解散了为自己工作了几天的小团队。 曾琦们已经等了她好久,今天外面发生的事,他们也听说了不少。这份黑材料,他们可是有份参与的,虽然最后整理出真账本的还是甘田田,好歹也打了打下手不是? 尽管还不曾得知事情最新进展,可他们都隐隐察觉到,自己这些天做的事,很有用!这让他们都很振奋,毕竟他们在香坊里,属于相对下层的一群人了,对前途也没有太大的念想……突然发现自己做了件“大事”,能不高兴? 甘田田一进来,就被众人围住了,七嘴八舌问个不停。对于所有问题,甘田田都含笑不答,众人竟也不敢逼她。 几天时间里,曾琦等人对甘田田的感觉,经历了几层变化,从一开始的轻视,到如今的佩服,这转折在他们心里竟是相当自然。也有人感叹,难怪人家是坊主的爱徒,而咱们只是普通学徒,人家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啊…… 甘田田告诉他们任务结束了,他们可以回去休息。在走之前,她又拿出十两银子的私房,交给了曾琦。她说,这些天辛苦大家了,这些钱用来请大家吃顿好饭。只是大家最好让人将酒菜送进香坊里来,别在外头酒楼吃喝,如今还是避避风头才好。 恩威并施嘛,只让马儿干活不让马儿吃草,那是不行的。甘田田上辈子做惯了管理者,管这几个学徒自然不在话下,却又将这些学徒感动得不行。看看人家小姑娘做事的圆滑手段,自己还比人家大十岁八岁呢,好好学着点! 当然,也不是谁都能随便掏出十两银子就是了。 好在前段时间姬家想要陷害甘田田,让她出丑,反而给了她机会将自己的巨额私房钱正名——我“叔叔”送的,你们不服?不服憋着呀…… 她真是太感谢风雨了。 该感谢风雨的事真多……甘田田心里细细数来,才发现自己欠下了那家伙好大好大好大的人情。 从一开始的救命之恩,到船上第二次救她逃脱,还有帮她报了江家的大仇,将仇家江雪娇甚至她的亲戚都弄个半死,再给自己留下了办“脏事”的人脉……如果没有认识风雨,她能不能做成这么多事? 能不能迈过这一关? 估计不行吧…… 姬冰云表示很不高兴:明明是我的功劳! “好啦,不用不高兴。”屋里没人,甘田田终于放肆地大笑起来:“想到姬金云和姬宝薰气疯了的样子我就好开心啊!” 第371章 催命酒 姬家毕竟是姬家,最后还是把事情糊弄过去了。 晏碧霜等人从西江香坊回来后,所有香坊的清查盘点工作都被立刻停止,原来查过的名册也在上交后就没了下文。 西江香坊的作法是,冷处理。 你玉江香坊不要闹了,这事,啊,我们慢慢查。姬家都说了不是他们的,你们那些所谓的黑材料,也不知真假嘛。好了好了,回去听消息…… 姬家的人呢……嗯,你们也不要着急,既然你们是清白的,我们西江香坊肯定不会冤枉好人!这些香料就先放我们这里,等我们查出是哪家私藏的货物,肯定要他们好看!你们就别追着玉江香坊的人不放了,他们也是为了工作嘛! 姬家其实真不敢在表面上把这事“追查到底”,谁拉的屎谁知道……他们只是要硬撑着出来表示自家绝对没有私自藏下香料不上报而已!姬家才不是这种人!我们是第一香药世家!我们要脸! 然而姬家想粉饰太平也没用,坊间已经流传了无数姬家想整人却被反打脸的笑话。这些笑话,当然是许多想看姬家好戏的人传出来的,比如华裳和任红绡。 姬家是行业内的土皇帝不假,可他们嚣张太久了,得罪的人也不少。看看笑话而已嘛,大家都这么看着的,哦,不知道是哪里传出来的哟…… 姬金云差点被气得中风。府里不知多少奴仆遭殃被打被骂被迁怒,连他最心爱的女儿姬宝薰都受了他的教训,完全是池鱼之殃。 对于玉江香坊来说,和姬家闹到这种程度,实际上不是好事。 晏碧霜闹的时候很爽,过后也极为后怕,只担心姬家的报复立刻就来。她居然找了甘田田好几次,想要从甘田田这里打听到林轻扬还有什么后手。 甘田田啼笑皆非,这些事,其实都是自己搞出来的,林轻扬有个屁的后手啊!这人把烂摊子一丢就跑到京城去躲清静了,差点害得自己一票人倒霉。什么鬼师傅!她自保还差不多。 于是甘田田只能含含糊糊哼哼哈哈地应付晏碧霜,害得晏碧霜好失望好失望。 然而,甘田田掺和这事的消息,还是传出去了。 这也是没法子的,她那时候出于无奈,只能让晏碧霜拨了十几个学徒给她用,就算这十几人事后什么都不说,香坊里还是会有些有心人注意到。只要认真去查,她带领众人连续多日搞黑材料的事,根本瞒不住人。 玉江香坊里的“有心人”,当然就是姬家的心腹兰影微了。 兰影微赶紧把这消息传给了姬金云,姬金云在得知,竟然又是那个甘田田在捣鬼后,半天没缓过劲儿来。 原来只是女儿撺掇着他要对付那小贱人,他根本没把一个小炮灰放在眼里。现在看来,他看走眼的不止是晏碧霜一个,更看走眼的是这个甘田田! 也不知道一个乡下野丫头,哪来的那么多鬼蜮伎俩! “不是给了你毒蝉吗!弄死她啊!” 姬金云托人捎给兰影微的密信上,就传递了这么个中心内容,当然说辞不至于这么粗俗……反正就是这意思。 兰影微泪流满面——老板啊,我下毒了啊,我真下毒了啊! 可那死丫头,她就是没中毒的样子……难道是毒性还没发作? 于是姬金云又让人传来第二封密信:给她灌酒,酒性会催发毒性!要她小命! 酒? 兰影微收到信后嘴角直抽抽。这是个才十三岁的小姑娘,您老人家让我给她灌酒?我也得有机会不是? 要是个男人,不管这人老还是小,她也有信心能将对方灌醉,让他想不中毒都难。兰影微对自己的外貌与媚功还是挺自信的,然而,对甘田田,使什么媚眼都没用啊。 没关系,法子是人想出来的……老板下了死命令,她敢不完成吗? 毒都下了,也不差催命这一步了。 没几天,甘田田还真收到了酒。 不是男人们爱喝的那种烈酒,是一种极为清冽甘甜的果子酿。几乎可以算得上是糖水了,在这饮料贫乏的年代,这种果子酿,是女孩儿之间挺流行的一种饮品。 酒是应雨樵托人送来的,理由是有人给他送了这些酒当年货他喝不完,带回家女儿们很爱喝,他觉得甘田田应该也会喜欢。 甘田田很清楚应雨樵也是林轻扬的铁杆,不会是姬家的人。然而,他还是被人利用了……对方不知道用了多少心计,才能让他“恰好”想到要送她果子酿…… “饮酒,可以催发毒蝉的毒性。” 姬冰云在应雨樵派人送酒来的第一时间,就识破了这个陷阱。 甘田田眼中杀意再现。 她转瞬间就明白,姬家已经得知自己给了他们一击,恨不得自己立刻就死。于是,就有了这催命的酒。 “你还要放过那姓兰的女人吗?” 姬冰云也很想杀人。 他为什么……会对想伤害甘田田的人……如此痛恨呢…… 唉。 对她的感情,似乎越来越强烈了。 这大概不会是什么好事吧。这种奇怪的感情……会影响他理性的判断…… “我本来就没打算放过她。不过,总想等一等,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机会,而且,不会殃及无辜……” 甘田田叹口气。 她不是风雨。 风雨可以为了帮她报仇,将整个江家人的名誉都卷进来,不止报复了江雪娇一个,而是让江家所有人的名誉都蒙羞。 她做不出来。 再想想,再想想,她一定能想出很好的法子来解决这个女人。 不想也不行,这不但是为了报复,也是为了保命。 有这么一颗定时炸弹在附近,一次不成,又会有一次。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躲过了一次两次,就怕躲不过下一次! 必须主动出击了啊…… “别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要好好打听打听这女人的事,才好下手。” 甘田田一字一顿地说。 兰影微……天堂有路你不走,那就和你的主子们一起,下地狱吧…… 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啊。 第372章 腊八,八卦 没几天就是腊八。 经历了一场有头没尾的风波,玉江香坊众人都感受到外界风雨欲来的气息,在主心骨林轻扬回归之前,上下人等都自觉地低调生活着。 腊八节,家在玉江府的人就回家过节,而回不去的,比如甘田田这种外地人,香坊里也有提供现成的腊八粥和好酒好菜,营造过节的气氛。 晏碧霜有心借这小节来振奋一下香坊里的士气,便要求所有留在香坊里的管事、师傅、学徒都到大食堂来聚餐。 这是甘田田头一回参加玉江香坊的大聚餐。虽说走了三分之一的本地人,她还是见到了不少香坊里的中层人物,反过来……这也是很多听过她的传说的师傅、学徒们,首次见到她这传奇人物。 “那就是甘姑娘?真人比想象中还娇小,就是个小女孩嘛。” “完全看不出来她那么厉害啊,曾琦他们是不是太夸张了?” “你傻,咱们坊主可不傻,晏香师他们也不傻!人家当然有人家的本事!” “唉,人家才十三岁就是匠人了,咱们二十三还是学徒,趁早回家当个小掌柜吧……” “我听说她才学艺两年?真是天才啊……” 这些议论时不时会飘进甘田田耳朵里,她不禁汗颜,自己这形象,哪里像个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你真不能好好打扮下?” 姬冰云对这女人真是无语了,上回拜师宴的时候不是打扮得挺漂亮的嘛,像那么回事。这好歹是大聚餐呢,就不能好好梳个头,插个簪子,浑身上下那么素净……算什么啊? “……对不起我懒啊!” 甘田田非常坦然地回答这个问题。 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作为一个上辈子留了多年短发的人,如今好容易习惯了输个简单的少女双丫髻,这已经是质的飞跃了好不好?梳那些复杂发型都要垫假发啊!很复杂!还要刷头油!不能忍! 说到头油,这是她最近比较感兴趣的研究内容,虽然她自己不爱用…… 然而身为调香师,女子梳头用的香油,却也是个不能不研究的东西。此香油非彼香油,不是那种做菜的芝麻油,而是指桂花油等等发油。 这年代的人都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于是头发都一个劲儿地留呀留呀,死长死长,而且……好多人没条件,或者就是懒,都不常洗头。连大家闺秀,都未必常常洗头,每个人头发都很长很厚——然而甘田田绝对是个例外,就算在郁金坊那段生活不太便利的日子,她也是隔几天洗一次头的,夏天更是勤快,绝对不会让自己一头脏发。 话转回头。大姑娘小媳妇千金小姐们,既然不常洗头,又要梳发髻,就得用头油来滋润头发,防止梳头的时候头发打结,而且发油还能散发香气,掩饰头发脏了以后散发的酸臭味儿……跟中世纪欧洲贵族用香水掩饰体臭一个道理。 那些档次较低的民间香坊里,最好卖的产品就是桂花头油,连家里不太宽裕的少女,都会在赶集时,用平时攒下的些许私房钱,买一小瓶桂花头油,小心翼翼地用着。 甘田田最近闲了下来,就无意中研究起了头油,打算将蒸馏花香的方法用在制作新品头油上,说不定能制作出一些上等香品。 她在这边胡思乱想,周围人看着她叽叽喳喳,真是一种诡异而和谐的画面。好在很快就有人来给她解围,那就是扈秋萍带着几个好姐妹来跟她聊天吃喝了。 只是甘田田还没有融入群众一会儿,眼角瞅着晏碧霜先提前离开,没多会儿也找了个借口开溜。 “咦?田田你怎么过来了。” 晏碧霜这些天累得够呛,心理压力更是巨大。 忙活了这么久,今晚又让属下们灌了些酒,头就晕乎乎的不太清醒,赶紧趁着没迷糊回自己屋里休息。 没想到才歇下,甘田田就跟过来了。 甘田田很贴心地送上解酒茶,说看到晏碧霜喝了不少酒,怕她不舒服,赶过来伺候她。 哎呀,哪用得着伺候这词,太重了太重了。晏碧霜赶紧谢谢甘田田,又让甘田田在她身边坐下,有一句没一句地和甘田田扯闲话,其实还是想打听林轻扬给她留的“锦囊妙计”。 林坊主啊,您可千万别把我炮灰了呀,我替您顶了这么多雷没功劳也有苦劳吧?晏碧霜好生忐忑。 甘田田只能呵呵呵呵,她可不敢说出真相,能扯虎皮就扯虎皮吧…… 她到晏碧霜屋里来,当然不是为了给晏碧霜解酒那么简单,而是来打听兰影微的事情。 嗯,不能直接问,要迂回的问,先问问其他的调香师啦,管事啦,东扯一个人西扯一堆事,再夹杂着兰影微的事情问,这样比较不明显。 她借的是“咱们香坊里是不是有些人跟咱不是一条心”这由头,把兰影微牵扯出来,果然晏碧霜就上当了。 晏碧霜这回受了姬家好大算计,心里又承受了那么多压力,对姬家和姬家一系的人肯定没好感。她又喝多了,平时的矜持稳重少了许多,也就进了甘田田的套儿,叽叽咕咕跟甘田田说起香坊里几个“姬家人”。 比如兰影微,比如跟她有些暧昧关系的下四坊管事之一隋光明,比如那谁那谁那谁…… 哦? 兰影微居然在玉江香坊里,还有个相好的? “也不是相好……就听说那隋光明想娶她做填房,兰香师呢,呵呵,眼界可高,总说自己要丫角终老,不考虑终身大事……谁知道呢?” 哦,今晚果然有收获! “你跟那女人扯了一晚上废话,到底有用没用?” 姬冰云真受不了两个女人叽叽喳喳像两只麻雀似的扯八卦。 “当然有用啊。” 甘田田坐在床沿上,两眼闪动着某种算计的光芒。 不过,这点还不够。她还需要更多的情报,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兰影微焦急地等待着甘田田“毒发身亡”,然而,为什么……她屋里那些炭火烧得挺旺啊,为什么还没中毒?好像应雨樵送的果子酿她也喝了呀! 这时候的兰影微,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从打猎的人,变成了猎物。 第373章 动手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在一定程度上,这句话是对的。 甘田田用了几天时间,从玉江香坊的各色人等口中,打听到很多有用的东西。 当然,她非常小心,不会让人察觉她想打听的,是特定的某个人。 一张大网,正朝着兰影微默默张开…… “我还可以收手。” 甘田田在纸上涂涂画画,制定了初步的计划。只是,她知道,只要自己现在停下来,兰影微……还是可以逃得过的。 然而她为什么要放过兰影微呢? 兰影微,可曾想过,要放过自己? 甘田田从没想过,自己当初进入这行,只是想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和家人……却为什么会卷进一个又一个漩涡?甚至招来杀身之祸? 她忽然回忆起,韩睿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我也想好好地吃喝玩乐,什么心机都不用使,可有人就是不放过我。” 他说的是他的继母与兄弟。 从几岁时起,韩睿就面临着生死危机。如果不是他运气好,遇到了他那位神秘的师父,如今他坟头的草都有半人高了吧。 是的,别人不放过我……我就不必仁慈了。 甘田田将那涂得乱七八糟的计划书,烧掉了,不留下一点痕迹。 腊月里,整个香坊的人都懒懒散散的。活儿都差不多干完了,天气又冷,大家没事干的时候就躲在工坊里屋子里取暖,聊天,或者是到处串串门扯闲话。 这种情况下,像甘田田这样年轻好动的小姑娘,到各个工坊去串门,的确不会引起别人注意——虽然说她以前一直都蹲在自己院子里不出门,不过,那不是她刚来嘛?这都几个月了,慢慢熟悉了,小姑娘的天性始终是爱凑热闹的嘛…… 不到三天,甘田田就把玉江香坊所有的工坊走了个遍,还探访了不少林轻扬麾下得力的调香师和管事们,叫人叫得可甜,谁都喜欢她——表面上是这样,私下里,每个人想法都不同,也不能强求的…… 兰影微真是恨不得亲自去给甘田田灌毒药。 怎么她越来越活泼了?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老板给的毒药靠不靠谱啊!不靠谱您老人家就别几天催一趟了,我真的在努力弄死她呀! 兰影微压力不是一般的大。每次听说甘田田出门玩儿她就纠结。更纠结的是,甘田田居然也找到自己门上了……她还不得不接待这小姑娘。如果不是怕被人察觉,她都想在甘田田喝的茶里下剧毒,这东西……虽然她也没有,但临时要调制,可也不是不行呀。 遗憾的是,直到甘田田笑着朝她挥手道别,她也没能下决心当面毒死这丫头。兰影微的勇气没大到这程度。 她不知道的是,她没有对甘田田再下手,就会迎来自己的死期。当然,不是一下子,而是,一步,又一步…… “咦,听说咱们香坊里跑进来一堆猫猫狗狗,这些东西怎么进来的啊!大冷的天儿!” “哦,据说是原来有人在香坊外头发现了一窝小猫,好心喂了几天,谁知道就聚集起一堆猫狗来……这些东西,黏人。” “香坊里可不让养这些……” “那是,哎呀,听说兰香师的调香室跑进去好几只猫狗,将她的调香室搞得乱七八糟。” “呀!那别跑到我的调香室里才好……我现在就回去关窗户!” 无聊的冬日里,一些猫猫狗狗,也能成为众人的谈资。 谁也没把兰影微的调香室遭遇一场小意外当回事,连她自己,都以为是无妄之灾,压根没往心里去。 她如今根本无心调香,也不想收拾。 好在她再怎么不受晏碧霜待见,那也是玉江香坊里正经的调香师,收拾屋子这种粗重活儿,还不需要亲自动手。 兰影微心情不好,也就没装得像平时那么亲切可人,对待来给她收拾的丫鬟婆子都淡淡的。丫鬟也罢了,服侍她惯了,不会在意这点小脸色。那些婆子可不乐意了,怎么过来替你干活,没个赏钱啊? 本来呢,只是点很小的事,婆子们抱怨的时候,随口扯两句就过去了。 然而却有个婆子,突然神神秘秘地对同伴们说,哎呀,咱们在香坊里干活这么久,没听说谁家屋子招来猫狗的。莫不是兰香师这屋里有什么特殊的东西? 其他的婆子不以为然,哦,肯定是一些特殊的香气嘛。每个调香师都是一屋子香,谁知道哪种香特别招猫狗呢? “嘿嘿嘿,我老婆子以前在乡下干活,听说啊,那些猫狗对别的香气不敏感,对‘那种’气味却很敏感的……” 那种?哪种?其他人摸不着头脑,但都本能地闻到了八卦的气息!有爆料? “你们真笨,就是,那个嘛!那个嘛!” 到底是哪个啊?老虔婆你倒是说清楚啊! 于是,那婆子才遮遮掩掩地说,也许兰香师屋里有催情香哦,这才会吸引那些猫狗的啊…… 不会吧! 这答案是如此的劲爆,又是如此的让人……好想深挖! 到底是不是呢?是不是呢? 这些婆子都没学过调香,她们只是被香坊雇来干活的,工钱月结,整天一茬一茬的换,都不是签了卖身契的下人。香坊里需要大量的这种干粗活的老婆子在女香师和女学徒们聚集的地方做事,她们的人员流动很大,八卦也特别多。 而现在最流行的八卦,莫过于,兰影微兰香师的调香室里,藏有大量的催情香! 哎呀,你说一个未嫁的女香师,弄那么多催情香做什么呀! 呵呵呵,你们不知道,那女香师浑身风情,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流,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要说她没情人,谁信?二十多岁的女人,正是熟透了的时候,呵呵呵呵…… 当这八卦从老婆子堆里传到丫鬟堆里,再传到众多学徒口中时,谁也无法再去追踪谣言最先的出处。 自然不会有人知道,是谁在指使那个一个月前才进来帮佣的老婆子,说出了第一句谣言。 甘田田开始收网了。 第374章 人言可畏 兰影微很快就听到了传言,简直如同五雷轰顶。 对,作为女香师,她可以不用像世俗女子一般,十八九岁前就必须议亲嫁出去,恪守一切女德规则。大萧的女香师,很多时候是有特权的,譬如终身不婚也不会有人嚼舌头。 可是,女香师可以不嫁人,却也不能跳脱这世间的道德约束——即使暗地里,很多独身的女香师都有地下情人,或者与某些重要人物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她们依然需要清白的名声。 就像当初甘田田所在的郁金坊里,徐大娘和魏管事有特殊关系,他们也得死死维护着,绝不敢暴露一点。 兰影微为了上位,也曾出卖过自己的身体,她心里对这些并不在意。但是……她真的没有调制过催情香,更没有做过那些下人乱传的风流事! 这些人,当她是什么了! 然而,这种脏水,是最难洗掉的,尤其是当事人自己。一旦沾上,就是百口莫辩! 就在短短时间内,关于兰影微的桃色传闻已经有了好多版本。原本只是被猫狗闯入调香室这一桩小事,结果传来传去,不仅传成了她在暗地里调制催情香,连奸夫什么的都传得有鼻子有眼了! “听说,那天兰香师屋里扫出来那些被猫狗捣烂的瓶瓶罐罐,里头真装有催情药啊,那谁,天字号工坊的什么师傅去看过的。” “谁那么无聊去看人家丢出来的垃圾啊……嘻嘻,不过,你们说她调制那些干嘛?咱们香坊可不卖那种东西。” “咱们正经人哪知道?只是,兰香师是个美人儿,年轻人看到她还用什么催情香……只怕是要用在什么老头子身上呢。” “哎哟,这真是……原来不是兰香师有了相好的,是要去服侍贵人?” “平时装得那么正经,真看不出来啊……” 传言当然是甘田田放出来的,而且还在不停地让人推波助澜。 人言如刀剑,甘田田从来就知道这一点。 不是看得见的毒药才能杀人,她下的这味毒药,一样可以伤人于无形。 “……就这样?”姬冰云追问道:“几句流言,顶多让她在香坊里难以立足。能顶大用?” “小姬啊……”甘田田幽幽的,叹口气。 “我不会放过她的,你放心。” 她已经下定决心除掉这个身边的定时炸弹,就不会停下来。流言,不过是第一步罢了。 而且,正因为这流言起得莫名其妙,虽然伤人却不致命,才不会那么快引起兰影微的警惕。否则……她一旦察觉有人要反过来害她,说不定就躲起来,再也没法进行下一步的动作了。 谣言在几天时间内愈演愈烈,兰影微有点受不住,只能冷处理,指望时间冲淡这些不靠谱的流言。可她要上工,不能完全不出门,一出门,就会看到别人异样的眼神,和嘲笑的表情。 这还没完,有一天,她竟在香坊院子的偏僻小道上,被香坊里的管事隋光明拦住了。 隋光明眼里都是红血丝,揪着她的袖子不放,压低了声音连连骂她贱人。 兰影微异常狼狈,这人,有没有搞错? 她甚至都没委身于他……那些礼物,金银,都是他自己非要送上门来的,说什么只要远远地看着她就很幸福,结果呢?听了几句流言就上门来羞辱她! 隋光明自己却觉得很委屈。他一直将兰影微当成自己的梦中情人,尽管兰影微对他若即若离,可她不是都收下那些东西了吗?她总说要以事业为重,不愿意有家累,好,他理解,这让他对她越发敬爱。可没想到在自个眼前装得圣女似的心上人,却是个背地里用身体讨好贵人的贱人! 他觉得自己的一片真心和半生积蓄都喂了狗,原来对兰影微有多爱慕,如今就有多厌恶! 这几天他一直想找她,正好今儿路上遇到个陌生婆子,跟别人八卦地嚷嚷着兰影微不敢跟大伙碰面,自个往小道上走,还不是堵住她的好时机? 隋光明也不想别的了,但是,那些金银礼物,兰影微你得给我吐出来! “你放手!” “我不放!贱人!装什么清高!还钱!” 兰影微又气又急,情急之下,竟然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朝隋光明抓住她袖子的手掌扎下去! “嗷!” 隋光明惨叫一声,痛极放手,兰影微还以为可以趁机跑路,却被隋光明反手一巴掌扇倒在地! “贱人!贱人!贱人!” 隋光明口舌并不伶俐,只懂来回骂这一句,可他脚下却一点不停地在往兰影微身上踹,往日的温柔小意全然化为了愤怒怨恨! “救命啊!救命啊!” 这完全是兰影微被打得六神无主之下,下意识的呼救,叫了两声她就赶紧忍痛闭嘴。不能招惹别人过来,不能……否则…… 可是已经晚了。 甘田田安排好了这出戏,就不可能不安排“路过”的闲杂人等。 这场闹剧毫无疑问成为了本年度玉江香坊最后的压轴大戏,每个人都热衷讨论的话题。 狗血啊!太狗血了!大家前些日子被坊主离京和西江香坊打压欺负的事情搞得很压抑,如今有好戏看,有八卦聊,那热情绝对空前高涨。 闹得大就好,闹大了,谁都晕头晕脑,不会有人去想这事到底是怎么起的头,又为何会搞到如今这种难以收场的地步。 不过是几只流浪猫狗…… 晏碧霜却没那看热闹的心思。坊主不在,她就是当家人,而且自从上回跟姬家当面撕破脸大闹后,坊里的管事和师傅们都对她另眼相看,越发恭敬,将她当成了真正的二把手。 现在却有了这么一出,不是打她的脸吗!最小也是个管理不善啊,要是西江香坊现在拿这事来当由头插手玉江香坊的事,又是一场风波…… 还好还好,兰影微和隋光明,都是明面上的姬家一系,玉江府业内的同行,没谁不知道他们都是姬家扶起来的,平时在香坊里也和林轻扬一系的人关系不太好。 姬家要真敢搞事,那她晏碧霜就豁出去再闹一场好了,你姬家就是给我香坊里塞这样的货色过来? 第375章 与过去的自我告别 没等晏碧霜找两个当事人谈话,回过神来羞愤难当的二人就各自找了理由,第一时间离开了玉江香坊,请了长假。 批假批假,怎么可能不批?你俩赶紧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吧,真没眼看了。 兰影微是自己带着个小包袱走的,当然她一个调香师也不至于沦落到走路回家的地步,好歹香坊里的下人还是给她雇了车。 她在生活细节上也算讲究,平时肯定会计较雇的是哪家马车,车子好不好,干不干净,这会儿却完全顾不上了,栖栖遑遑心绪不定,完全六神无主。 好在这车也不差,还在椅子下方有固定的熏炉,既保暖又有淡淡的香气,算是比较上等的马车。 由于情绪大乱,兰影微竟然没察觉到马车里的香气有些太浓了,浓得她头晕。 她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完全不知道马车什么时候到的自己家。更不知道,她是被人扶下了马车,然后,有人跟着她进了她的家…… 和所有调香师与大师傅一样,兰影微在玉江府有自己的家。她没和父母住在一处,这家,是个独门独院的小宅子,连个常驻的下人都没有。 这些,跟着她进屋的甘田田都已经调查清楚了。 当她用重金雇来的那些专干脏活的江湖人消失后,屋里就只剩下昏迷不醒的兰影微与甘田田。 马车是香坊里的下人雇的,正正当当,不会有人怀疑车子的来路。 那些诡异的驾车人,还有其他的帮手,都是做惯了脏事的专业人士,他们……应该也不会轻易出卖她。 甘田田不认为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其实在她看来,这些事真是太仓促了,浑身是枪眼,随随便便就是破绽。 然而…… 那又怎样呢。 她终究还是要下手,放过这个机会,没有下次了。 兰影微必须死。 即使被姬家人猜到她有份参与,她也不在乎,因为姬家必须受到教训。只有兰影微死了,才能让姬家真正警醒,不敢再轻易出手。 “再不下手,她就醒了。” 已经过去太久太久,姬冰云有些着急,甘田田是不是反悔了?别拖出什么波折来才好…… 甘田田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几片毒蝉。那是兰影微用来毒害她的东西,现在,她……只是来将这些物归原主。 不过,物归原主的方式,有些……残忍。 将毒蝉融化到她随身带来的水囊里,甘田田颤抖着手,却又一狠心,给昏迷的兰影微灌了下去。 做完这个动作,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整个人就那样瘫软地滑到在地,双手支撑着地上,不住喘气。 “快点走!” 姬冰云更急了。已经动手,就更加不能让人发现!这里不是绝对安全的! 甘田田佯装镇定,关上了所有的窗户,密密实实,然后点燃了屋里的炭火。放了很多很多炭。 最后,她关上了房门。就在她离开之后不久,仿佛是老天帮忙一样,一场大雪被狂风卷着,席卷全城,将她到来的痕迹全部覆盖了…… 整整五天之后,兰影微的尸体才被听到流言赶到她院子来打听消息的兰家人发现。 毒蝉不愧是顶级毒药,无色无味毫无痕迹,兰影微的死状,就和真正的烧炭自杀一模一样。 甘田田听到几个婆子在路上绘声绘色谈论此事的时候,脚步一滞,旋即面不改色地走了过去。 她的手…… 终于沾染了血腥。 甘田田不是没见过死人,更血腥可怕的景象,她也是见识过的。 但那都不是她自己动手,她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亲手杀死敌人的一样,而且……不是在万不得已被逼自保时杀人,是慢慢地设下圈套,然后亲自将毒药,灌进了敌人的口中,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停止了呼吸。 那天晚上从兰影微屋里回来后,她彻夜未眠,坐在床上发了一晚上的呆。 姬冰云一直没有隐身进入香薰球,就那么陪着她,不说话,默默地。 那一夜她无比想念韩睿,比任何时候都想念他。 她忽然就明白了为何韩睿在江城那段日子,为何晚上有事没事总会找机会来跟她说话,为何她不赞同他滥杀无辜的时候,他的眼神那样痛苦。 他也不想杀人,他只是想活下去。 和自己现在一样。 这世道为什么如此艰难,非要与天斗与人斗与一切艰难险阻斗争,才能好好地活下去呢? 皇族如是,平民如是。 外面的世界仿佛歌舞升平,甘田田的内心却阴暗一片。她明白自己为何活下去付出了什么代价,不是那些为了调香和升职流的汗水,或者花费的心机,而是她曾经的纯真与正义。 从此,她的世界里,不再黑白分明。 韩睿向自己求婚的时候,是否在想,大家已经活得如此艰难,何不就找个心爱的人作伴,这样才能有勇气继续往下走…… “韩睿……” 如果有机会再来一次,她不会再拒绝他。 很多矜持,自傲,原则,在这个与过去的自我割裂的夜晚,灰飞烟灭。 姬冰云内心五味陈杂。 他没想到,杀死一个兰影微,会让甘田田的内心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个曾经笑容天真的少女,没心没肺吐槽着学艺好累啊的少女,就这样变成了另一个人。 而且……在他以为韩睿的影子已经渐渐淡去的时候,却因为这件事,让甘田田重新在心灵上走近了韩睿。 “小姬啊……” “我回不去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甘田田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从那以后,她就没有再提这件事,仿佛兰影微的死,她已经放下了。 在人前,她仍然是那个讨人喜欢的甘姑娘,爱笑爱说话,和所有人都很友好。 兰影微的事情在姬家引起了什么样的风波暂不得知,玉江香坊这边,完全是低调处理。无论是官府还是香坊的人,都以为兰影微是因为桃色纠纷,一时想不开自杀的。 兰家人没脸来闹,晏碧霜又主动在私下给兰家赔了不少悯恤金,一条生命的逝去,竟就这般悄无声息地湮没了。 新年马上就要来临。 第376章 大哥的亲事 除夕前,玉江香坊里的外地人都拿到了假期,回乡过年。只有实在回不去的,才会留在香坊。 甘田田终于又回到了德灵县。这回她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好些出身德灵的香坊同伴都与她同行,而且人人待她都很亲热。 总算在新地盘站稳了脚跟啊,甘田田感慨地想。 大哥二哥都来码头接她,而且还给她带来了好消息,自家小叔叔有儿子了。 谈玉书和杨氏的新生儿已经满月,还没起大名,小名叫包子。甘田田大汗,为什么秀才叔叔会给小侄子起这么乡土气息的名字?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小名是婶婶起的,她坚持小孩子要起贱名才好养活。 还好没给小侄儿起什么狗儿大牛这种更接地气的名字,包子就包子吧,不是挺萌的吗……起这名字,估计跟婶婶家里卖羊肉汤羊肉包子有很大关系,咳咳…… 总之,小叔叔现在生活很美满,很幸福,一心想着继续攻读诗书考个举人回来。谈家那边居然没有再派人来骚扰,不过这里的内情,甘田田略知一二。 就在前些天,她在玉江香坊里听说,谈家老太爷谈逢君的身体不太好了。 原来就是谈逢君力排众议非要接自己大儿子的独苗回来,其他的小辈们可未必有这心。谈逢君一病倒,其他人估计是能装傻就装傻。 不过谈逢君作为大香师,养生保健的功夫是一流的,谁知道人家哪天病又好了呢……还是个隐患啊。 抛开那些杂念,甘田田这个年过得不错。 家里叔叔婶婶哥哥们对她这离家游子是无比疼爱,恨不得一天给她做十顿好吃的,家里就没断过大餐零食。甘田田本来心事重重,没什么胃口,然而在亲人的关爱下,总算是保持了正常的食欲。 还有就是一件大事,谈玉书找她商量说,家里该给大哥说亲了。 本来,普通人家谈婚论嫁都是父母之命,他们家里情况特殊,就不在一般人范围内。甘田田听谈玉书找她说这事,才醒悟到,原来大哥也是个十七岁的半大小伙子了啊,是该说亲了。 虽然她认为男孩子二十岁再成亲比较好,小叔叔不就是过了二十才结婚吗?但谈玉书认为现在可以先看好人,定下来,然后再慢慢办喜事。反正现在家里景况好了,不比从前,办得隆重点也好。 甘田田想了想,决定跟大哥聊聊。看他有什么想法没。 谁知道大哥一听这话题,脸就红得跟大红布似的,怎么都不说话了。 甘田田没办法,这大哥本来就是个憨货,本性虽然善良正直,可是……沟通的确很困难啊! 还好她有二哥!二哥总该知道大哥的想法吧? 甘冬果然知道,而且笑得特别贼。 “大哥早有心上人了,那姑娘可真不错!要是当了咱们大嫂,我也替大哥开心啊。” “二哥你早知道了也不跟我说说!”甘田田发现自己居然错过了这样的家庭八卦,十分不满。结果甘冬说,你在省城那么忙,我怎么跟你说? 好吧,万恶的旧社会,为什么没有手机?太不方便了。 据甘冬说,这完全是大哥的暗恋,人家姑娘还不知情。 那位姑娘姓肖,家里也是有几十亩地的普通小地主,跟他们甘家那些地离得不远。 甘秋是在今年某次下乡看秋收的路上,遇到那位姑娘的。当时那姑娘跟她母亲的车子,在路上坏了,甘秋就做好事邀请人家到自己家的牛车上来。母女俩对他印象很好,于是在甘秋送人到家的时候,就留了他吃饭,然后……甘秋被告知,那桌招待他的饭菜,是肖姑娘亲自下厨感谢恩人的。 他都没记清人家的脸,就记住了人家做菜的味道。 “……大哥真是个实在人。” 甘田田无语了,到底谁才是吃货? 她以为这家里,自己才是嘴馋的那个,没想到大哥比她还馋?吃了人家的饭就惦记上了人家,这叫什么,一菜钟情? 一点也不浪漫……非常符合甘秋的人设和画风…… “你怎么知道大哥喜欢人家?” “因为自从那次以后,大哥没事就嫌弃咱们家厨娘做的菜,老说:还是肖姑娘做菜好吃。”甘冬说得理所当然,一脸“不是我太聪明,是大哥太痴情”的坏笑。 “那小叔叔怎么不知道这事啊?” “妹妹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叔叔跟小婶婶住他家院子,小婶婶这又是临盘又是坐月子的,我们哥儿俩都多久没跟他吃过饭了。要不是你回来,我们一家都难得在一桌上吃饭。” 原来是这样! 总之呢,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搞清楚那位肖姑娘定亲了没。这个好办! 甘田田是个务实的人,找上谈玉书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拔脚就去找了街上有名的几家媒婆。这些八婆,十里八村谁成亲谁待嫁,清楚得要命!给钱就能查! 有名有姓有住址,还怕查不到那姑娘的婚姻状况? 也就大哥那种傻子,只知道心里想着,嘴里惦记,就是不行动。算了算了,这时代的人都这样,不能用现代人的标准来要求他们本地土著……她这妹妹多操心吧。 看看,她多贴心啊!给自家小叔叔娶了媳妇,又要忙大哥的了,要不连二哥的一并解决了算? 甘冬立刻断然拒绝:“拜托啊小妹,我才十五,读书要紧!” 也是,不着急。搞定大哥这事再议! 有钱能使鬼推磨,再说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很快就有了消息。 甘田田听着打听回来的消息,有点为难。果然,这种好姑娘,不会没人看上啊…… “……啊?她,她定亲了?” 别看甘秋好像不在乎这事,也不问也不催,听到确切消息,那脸就整个垮下来了。 “定过。”甘田田叹口气说:“肖姑娘……从小就跟邻村的远方亲戚定了亲,但是吧……呃……男方没了。” “原来是这样!那太好了!” 甘秋两眼立刻亮了,情不自禁地说了句有点不太好听的话。还好屋里没外人,人家姑娘死了未婚夫,他说太好了……这人……小心被人家说人品有问题啊! 第377章 一个怀抱 甘田田本人是不觉得这事有什么问题,然而她不能以己度人,用自己超前的思维来度量这时代的人。 在这时的普通人看来,订过亲死过未婚夫,那就属于命不好的类型,说亲会比较艰难。这种姑娘,不管本人多好,最后往往都不会嫁得很如意。更别说肖家家境很一般,肖姑娘家里还好几个弟弟妹妹,不可能给她太多陪嫁。 可甘秋表示,他不在乎,他就喜欢那姑娘做得一手好菜,就想娶这样的媳妇。 嘿,现在这么积极,早干嘛去了?甘田田差点要给这傻瓜大哥气死。算了,傻人有傻福……既然这边没有障碍,肖家那边,应该比较容易解决吧? 事情比想象的还顺利。甘家请的媒婆一上门,肖家人就欢喜得不得了。 女儿的未婚夫都死了两年了。乡下农家,又不是读书人,绝对没有那什么要为未婚夫守节终身的道理,那都是所谓的“知书达理”的人家才有的事。亲夫死了改嫁的还有呢,更别说只是未婚夫? 可他们想找女婿,还真不容易,两年里找了好些媒婆,都没说成亲事。毕竟肖家两老,也不想女儿嫁得太差,那些什么娶填房的、家里没点田产的、本人只是在城里当学徒打短工的……听着都寒碜,女儿嫁那些人,肯定要吃苦的啊! 偏偏女儿又长得特别普通,只能说不难看……就算她再勤快再贤惠,媒婆也难把她说成一朵花。 谁知偶然在路上坏了回车子,遇到个好心的小伙子,却等来了女儿的姻缘! 甘秋本人,因为在肖家留饭的缘故,肖家人人都见过的。小伙子长得壮壮实实,心又好,又憨厚。虽说不那么会说话,那算什么缺点!家里有田地有房子才是正经啊,他本人又是个父母双亡的,女儿一嫁过去根本不用服侍公婆,马上就当家作主。 而且这甘家小伙子下头一个弟弟在私塾里读书,一个妹妹是省城香坊的调香匠人,那可是吃官家饭的,不得了!父母都没了,弟弟妹妹还能这么出息,本人能差到哪儿去?还听说甘家有个叔叔是秀才,那更好了,万一日后他弟弟也考中了秀才呢? 肖家怎么听怎么高兴,连在屋里偷听的肖姑娘,在母亲征询她意见时,都没有摇头。没摇头就是很喜欢了,也是,女儿见过对方本人的嘛!肯定很满意了! 结果肖家比甘家还着急,不但马上就答应了,还非常积极地列出了自家女儿的嫁妆……不多是不多,但也是德灵附近温饱人家的平均水准了,绝对有诚意啊! 既然两方都乐意,那事情就进展得很快了。不过几天时间,就在除夕前,甘秋的婚事已经初步定了下来,连婚期都快说好了。 “最近大哥的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 新年祭祖时,甘冬很无语地看着大哥那张夸张的笑脸,觉得大哥已经够傻气,不要再傻了……好诡异…… 甘田田温柔地笑笑,没有接话。她很为大哥高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高兴过后的夜里,她心里的空洞越发扩大。 大哥找到了那个能陪他一起走下去的人…… 她曾经以为自己很强大,不需要任何人搀扶也能朝铺满荆棘的前路一步步走下去。可最近发生的事情,让她察觉到,其实自己比想象中的还脆弱。 也许,她渴望的,也是一个能完完全全陪着她面对一切的人吧…… “……不是有我么。” 姬冰云突然间冒出来的一句话,吓得甘田田立刻从绮思中惊醒过来。 “唉唉小姬,你不懂啦,我不是说这种陪……” 甘田田歪了歪头,想组织语言说出自己的想法。她的脑子也有点乱。 她与姬冰云固然灵魂相通,完全能坦诚相见,比任何人都亲密。可是,姬冰云说的“陪”,好像,还不是她要的…… “陪……这种事……还是要一个怀抱啊。” 她本不想说,可鬼使神差地,最后还是说出来了。事实上,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 果然,姬冰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那天里其余的时间,都没有再出声。 呃,呃,呃,她就知道,这句话会触动小姬的玻璃心。明摆着嘛,他一个飘渺的灵魂,是没法给她拥抱的。 而且,小姬那句话肯定是字面上的意思。他那个不解风情的家伙,肯定说的是陪自己说话啦……他不懂。 “不懂的人是你。” 在幽暗世界的深处,姬冰云无声地说。 他所说的,就是甘田田的本意——她想有人陪她走下去,而他,真的愿意陪她的…… 可是,他无法给她一个怀抱。 永远。 从这一刻起,姬冰云才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甘田田。 如果这种刺痛心扉的难受情绪,还不是因为爱,那是什么呢…… 当甘田田说出她需要一个怀抱时,他的第一反应是,他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然后,他彻底明白了自己对她的感觉。 好痛苦…… 他与她,隔着一个世界。 上天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安排,将他的灵魂和她的肉身,捆绑在一起? 为什么要让他喜欢……甚至爱上她呢,不过是一个小女孩,一个还不到十二岁的小女孩…… 可她又哪里像一个小女孩? 他直接触摸到的,是她的灵魂。这不是一个小女孩的灵魂,尽管他不知道为何会如此…… 两人之间的沉默维持了很久,直到过了大年初七,甘田田要离开家的前夜,彼此都没有开口交谈。 沉默得越久,某些微妙的情绪就发酵得越厉害。 甘田田本能地感觉到了异样,而姬冰云沉默前最后说的话,一遍遍地,在她耳边回响。 不是有我么。 不是有我么。 这与韩睿说的,有我在,何其相似? 她不敢再往下想。 次日离家登船的时候,甘田田在码头看到了一个意外的熟人,苏翠影。 咦? 这人也要上省城? 甘田田抛下别的心事,远远地,打量起独自背着包袱,脸色苍白打扮寒酸的苏翠影,这女人怎么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啊……像老了十岁不说,还这么不注重外表仪态?太不像她了! 然后,她看到了让她惊讶的一幕。 一群如狼似虎的捕快,在苏翠影即将登船前出现,将她从码头上拖走了! 第378章 苏翠影的下场 由于这趟回家要忙大哥的亲事,甘田田对德灵发生的许多八卦都不太清楚,连闺蜜陶桃都只是匆匆一见,给她家里送了点年货,扯了几句闲话就忙别的事情去了。 初四时她曾想去拜访方少白,却被告知方少白上了京城。这让甘田田有些意外,方少白是去找韩睿去了吗?找不到方少白,她到樊江上去探望薄春,赫然发现薄春的画舫消失了。 她知道薄春有孕,好像也快生产了,怎么会……也走了? 莫非是方少白怕薄春在这边生产会引起家里大人的不满,干脆将她带到京城去安置了? 在再一次谴责了这个通讯落后的时代后,好奇宝宝甘田田只能将一肚子的疑问自己藏着。两个哥哥和小叔叔都不是喜欢打听八卦的人,从他们嘴里,顶多能知道如今江家势力大减,好像许多产业都出了问题,但问他们原因,就都说不出来了。 唉唉唉,要是方少白和韩睿在,肯定能给她说得更详尽吧……江家那里,她知道风雨搞了许多破坏,但是声名扫地也不代表着会家道中落啊,难道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吗…… 这些想法都只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并没有引起她的重视。所以这时的甘田田,还不知道江家发生了什么样的大事…… 当看到苏翠影在码头上被一群捕快拖走后,甘田田才皱着眉,喃喃自语:“这人……又自己作死了吧?” 苏翠影被江雪娇指使,对自己下黑手,甘田田也略知内情。这时当然不会同情她,心想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自己先把自己作进大牢里去了,也省得我费力气了…… 回到玉江香坊后,她才从同为德灵人的几位香坊师傅口中得知,原来苏翠影竟是犯下了人命案子。而这些老师傅们之所以知道苏翠影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子,那是因为……这案子的另一方,也就是被害人,是德灵香业内一个臭名昭著的老匠人,也是甘田田的老熟人。 曾经的郁金坊管事之一,魏管事! “呃?”甘田田到这时才知道,苏翠影原来和魏管事是那种关系……等等,魏管事不是和徐大娘有一腿吗?怎么又跟苏翠影好上了? 而且徐大娘和魏管事好歹年龄相仿,苏翠影一个年轻姑娘,居然这样作践自己……据说她不堪魏管事酒后打骂,反抗中无意将魏管事用酒坛子砸死了。之后将魏管事的私房钱卷了仓皇出逃,没想到,刚逃到码头就被人逮回去了,就是甘田田恰好看到的那一幕。 “……唉。” 甘田田听完这故事,尽管苏翠影是她的仇人,她竟高兴不起来,只觉得阵阵唏嘘。 “……干嘛。她不是要害你吗。” 咦? 好久没出过声的小姬终于肯冒头了呢!真难得! 甘田田不敢再调侃他,总感觉经过那次后,两人间的气氛有点古怪。 她叹息道:“是啊,她是要害我啊……她这人,眼光又短浅,心胸又狭窄,从认识我起,就把我当成假想敌似的对付,好像把我整倒了,她就能拿到什么好处似的。” “那不就得了?你还叹什么气。”姬冰云十分不解。 “没什么……只是……” 只是,苏翠影,也是个寒门女儿。比她更惨的是,苏翠影并没有呵护她的家人,甘田田曾听她说过,她哥哥嫂子恨不得把她称了斤卖个好价钱来养家,家用是一点半点都不给的。 苏翠影不值得同情,甘田田只是感叹,在这世上,想要好好地生活下去,真是太艰难了。如果苏翠影不是这样的家世,如果她双亲还在,疼她爱她,她未必就得走到这一步…… “我只是在警醒自己。” 寒夜里,甘田田抱了抱自己单薄的肩膀,吐出一口长气。 罢了。每个人的路,走是自己走出来的。 她自己,不也走上了一条,难以回头的青云路吗…… 过年前那场雷声大雨点小开头轰轰烈烈结局模模糊糊的仓库清查行动,在年后好像完全销声匿迹了。姬家没有再进一步行动,晏碧霜白紧张了许久,却一直没等到姬家的报复。 林轻扬倒是来了信,对晏碧霜大加赞赏,给她吃了颗定心丸。看来坊主虽然在京城,这边的事情可是没丢下,坊主您可千万别炮灰了属下我啊。 甘田田心里明白,兰影微的死起了作用。 姬家收到了她发出的警告信号。官方消息,兰影微死于烧炭自杀。而给了兰影微毒蝉的姬金云一定会想通,兰影微究竟是怎么死的。 她真正的死因是中毒,而且是姬家的毒。 “接下来,真要万分小心……” 她已经差不多跟姬家完全正面对上了,尽管她只是个小小的调香匠人。 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快走到这一步的呢? 明明她低调得不能更低调了,江家,姬家,却非要将她逼到这一步……既然如此,那也不必怕了。 “你准备怎么办。” 姬冰云语气淡淡的,却也是在担心着,姬家这异样的沉默背后会有怎样的行动。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切要等林轻扬回来再说了。” 谁知甘田田还没等到林轻扬从京城回来,却等到了一封意外的来信。 信是从驿站送过来的,而不是民间车马行,这让甘田田很是奇怪。而且,还是一封京城来信……一般人家送信可没资格用驿站的车马,只能通过车马行和镖局来传递。 所以,当扈秋萍告诉她有京城来信时,她就心头一动,想到了某种可能。 会不会是…… “哼。” 姬冰云脑子比她好使,早就想到是谁了。 信一拆开,果不其然,是韩睿那熟悉的字迹。 说熟悉,但笔锋似乎又变得陌生了些,好像……韩睿的字,比先前收敛了许多锋芒,看着沉稳了不少。 一别之后,他可还好? “……他说了什么?” 姬冰云看甘田田读信后久久失神,按捺不住心中的微微妒意,脱口追问道。 “他说……” 甘田田眼里闪动着复杂的亮光,有欣慰,欢喜,也有些许惆怅纠结。 “他父亲被夺了王爵。” 第379章 韩睿的新世界 韩睿的父亲湘王,是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儿子之一,尽管成年后就封了藩国,却一直因为各种理由主动或被动地留在京城,二十年都没就藩。 皇帝还在嘛,太子又没上位,不好着急赶自己的兄弟们到地方上去,这不是显得太想当家作主了吗,让皇帝怎么想?太子又不是不能废的,惹恼了皇帝,说废也就废了。 于是湘王一家就这么住在京城,不止是他,好几位亲王也都没离开。 这些是过去韩睿对她说过的闲话,甘田田也就记住了,只是不觉得这些跟自己会有什么联系。 她对于这些上层贵族的关心,顶多只到韩睿能不能搞定他那偏心老爹和恶毒后母,妥妥地坐上世子的位置这一层。再往上,真不是她能看到的范围。 比如一个现代人,会去关心换届过后中央首长名单的变动吗?许多人连自己本地的一把手二把手的名字都未必有印象呢。 半年前她与韩睿分别后,几乎未曾通过音信。 她倒不会认为韩睿是在疏远自己,不知为何,她对他就是有这样盲目的自信。她只是在想……他们分开的时候,闹得不太愉快,韩睿是不告而别的。 所以这些日子韩睿没有再联系她,也很正常,那个人啊……从来都是个别扭的性子。 可是接到韩睿这封信,她才知道,韩睿没有联系她,是因为他在忙大事。难怪方少白也去了京城,怕是给韩睿当帮手去了吧? 信是通过驿站送的,并不能保证百分百的保密和安全,所以韩睿在信上写的都是些明面上已经发生的事情。 第一件,他的父亲湘王殿下因为某件事触怒了皇上被夺了王爵,并且勒令他在府中反省,没有皇命不准出府。 第二件,皇上虽然惩罚了湘王,却没有迁怒韩睿,反而降旨让韩睿直接跳过了立世子那一段,接他父亲的爵位—— 十五岁的韩睿,在一个月前,被封为湘王,成为大萧开国以来第一个老爹还没死就继承王爵的皇族…… “……他一定经历了很多很多很多事。” 甘田田看着那张薄薄的信笺,感慨万千。 半年之前,他的处境何其艰难,连本应属于他的世子之位都未必能保住。可半年之后……他却拥有了一个令她完全想象不到的新世界。 甘田田不懂权谋斗争,她所有的心计城府手段,都是被生活逼出来的。她想象不到韩睿这半年里在京城发生了什么……然而……她为什么会如此不安呢? “这些的确是大事,但他干嘛要写信告诉你,跟你有什么关系。” 姬冰云再次不满地吐槽,今天他的话有点多。 其实甘田田也想这么说来着,自己又不是韩睿的什么人……可是…… 可是她知道韩睿在说什么。 他是在告诉她,他没有忘记自己当初的承诺。 那天,他将她带到金山银库里,想要许给她一生的幸福,却被她拒绝了。她说他们不可能的,那么多外在的阻力,怎么可能呢…… 如今,他却将原先许多的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他在京城反转了局势,解决了危机,然后飞快地将这消息告诉了她。尽管没有写一句情话,可这封信里蕴含的情意,却一点也不少…… 姬冰云更不爽了。 原先他看韩睿就不顺眼,如今确定了自己对甘田田的心意,也就不再纠结烦恼,直接承认了自己就是嫉妒这小子。 然而…… 他连嫉妒韩睿的资格都没有。 当他终于爱上了一个人的时候,他却无法给他爱的人,一个她需要的怀抱。所以这份感情,他注定不能有任何表达。 甘田田的“惊喜”还没完。 就在韩睿来信后不久,离开玉江府两个多月的林轻扬林坊主终于回来了。 林轻扬的回来,当然是玉江香坊的一件大事。 玉江香坊人人奔走相告,就差没放鞭炮了。跑来通知甘田田的扈秋萍一脸激动,甘田田都觉得有些好笑,你们这些人……是有多偶像崇拜啊? 不过也可以看出,这段时间,玉江香坊里上下人等的心理压力有多大。 她以为林轻扬会忙着见晏碧霜等铁杆属下,不会那么快召见自己。谁知扈秋萍前脚刚来通知,后脚就有人来找她去林轻扬的理事房,神态还颇为恭敬。 看来人的态度,就能看出林轻扬找自己去确实有要事。 甘田田来到林轻扬理事房外时,看到屋里屋外已经站满了人——对,是站满的,因为已经完全坐不下了。 自晏碧霜以下八大工坊的管事、大师傅都在呢,人数能少了? 坐在人群中间的林轻扬面容清矍,眼底有些乌青,看得出路途上确是劳累。不过他精神却很好,满脸笑容,正在逐一给手下们鼓劲,对他们这些日子的勤勉辛苦大加赞赏。 看到甘田田进来,林轻扬眼神一闪,却没有刻意招呼她进谈话圈子里去。 甘田田自顾自行了礼,就站在角落里不说话,听林轻扬吩咐属下们工作。 众人也都看到甘田田进来了,然而人家师徒俩只是眼色对话,明摆着一会儿要私谈,大家就当没看见吧。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林轻扬才结束了回香坊后的第一趟集体谈话,挥手让众人散开。 “天晚了,田田就留下陪我吃晚饭吧。” “是,师父。” 甘田田把头深深低了下去,尊师重道的姿态做到十足,尽管她知道一会儿的谈话肯定跟什么师徒感情没关系。 他俩一直以来就没正经教过技艺学过本事,都是在不停地搞阴谋诡计啊……这样不好!真的不好!我是要当调香师,又不是要当阴谋家! 真是讨厌啊,想当个普通职业女性怎么就这样难呢? 然而吐槽归吐槽,事到临头,还是得硬着头皮去做。 在一顿伴随着毫无营养的家常话的丰盛晚餐后,林轻扬将甘田田带到了自己理事房里间的小书房,显然是要和她谈一些不能外传的秘事。 “田田,这趟,姬家可算要倒霉了。” 没有了外人在,林坊主也不再掩饰自己的兴奋,一开口就是幸灾乐祸的语气。 第380章 吃力不讨好 姬家要倒霉了? 甘田田眨眨眼,静待自己这便宜师傅的下文。 林轻扬语气轻快,不需要甘田田捧哏,自顾自说了下去。 去年年底林轻扬上京的时候,京城里的气氛已经很紧张。原来是老皇帝大病一场,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这种时候,内阁六部都忙成一团,勋贵文臣们紧张得要命,谁有空管尚香局尚药局那些“小事”? 林轻扬的那位靠山大人也在为自己前途奔波,顾不上他。所以他一时就闲在了京城,静静等着事情平息下来……或者闹得更大。 别看林轻扬在玉江香坊里是绝对的一把手,说一不二,仿佛掌握着许多人的生杀大权。可在京城里,他什么都不是——京城一个酒楼招牌掉下来,随随便便都能砸中七八个五品官,他算老几? 于是甘田田也没从林轻扬这里听到多少宫廷秘辛,林轻扬只是简略地说个大概。反正就是六十出头的老皇帝硬是挺过来了,又能下地走路了,还能撑着出席个大朝会。朝中纷乱的人心又暂时消停下来,当然,真的是暂时……谁知道老皇帝下次还能不能有这种运气? 而老皇帝病愈后,对自己生病这段时间众人的表现特别特别关注。被他认为忠于自己的贵族和大臣们,得到了大大的封赏,而那些“心怀不轨趁机作乱”的,却被接连打压。丢官是小事,好几家勋贵因为被多疑的皇帝怀疑他们有“不臣之心”,降爵甚至直接夺了封号,贬为庶民流放……别提多乱了。 西江与京城有些距离,在政治中心发生的种种变故,也只有上层官员们得知,甘田田这种平民百姓是暂时感受不到的。 林轻扬没有具体说哪家勋贵倒霉,只说,姬家的大靠山姬金凤姬大香师,卷入了宫廷的某些争斗,被盛太后所厌弃,狠狠地斥责一番。尽管还没有被具体责罚,可尚香局里已经有好些人不听她使唤了,据说还是盛太后念着旧情没将她立刻打发出去。 “为什么,太后没有将她……”甘田田不太相信什么“念着旧情”这种可笑的说法,盛太后念旧情?一个女官而已,又不是自家亲戚!女官和宫女这种生物,不是拿来使唤和背黑锅的吗? 林轻扬神秘地笑笑:“你也想到了,不错,太后暂时还没将她赶走,是因为很快就有一桩大事需要尚香局参与。” 大事? 甘田田承认自己的浅薄,只能继续扮演捧哏角色:“师父,什么大事?” “就在过年前,西域大国努尔汗国的使节团来到了京城。” 这国家甘田田听姬冰云说过。据说努尔汗国盛产名贵香料,该国也与大萧一般崇尚香道。人家虽然地域不如中原广大,可人家却是名副其实的原产地,原料非常充足,所以当地的调香师无论技艺品位都不比大萧的调香师差。 努尔汗国的使节团来到京城,是由于去年两国在边境上屡次冲突,而国势日渐衰弱的大萧,居然打输了几次大仗……要不是长城足够坚固,目前军队的士兵人数和补给也没有出大问题,早被努尔人攻入中原了。 值得庆幸的是,就在这当口,努尔汗国的大汗突然暴毙,有小道消息说是死于宫廷叛乱。大汗一死,几大势力马上分隔地盘,各自拥护一位皇子当首领,开始了内乱。 大萧的边关将领欣喜莫名,正想重整旗鼓反过来剿杀这些西域人的时候,自家皇帝病倒了…… 好吧,这真是天意,两边都是由于非军事因素而陷入了僵局,最后……反正打不成了。 最后还是大萧运气好一点,皇帝总算醒过来了不是?而努尔汗国那边的内战还没打完呢,暂时只是由前大汗的第二个儿子吐尔达王子当名义上的大汗。而吐尔达忙着对付自己那些抢地盘的兄弟,没空再管中原的战事,两边都提出了和谈。 和谈,也得好好谈,互相扯皮是免不了的,没那么快搞定。努尔汗国的使节团来到京城,受到了高规格的接待,和谈的事情却僵持着,没什么进展…… “说了那么多,跟姬金凤又有什么关系啊?”甘田田悄声问姬冰云。 姬冰云的眼界自然与她不同,这里头的门道,他一听就知道了。 别看人家上辈子宅,人家是在宫里混过的! “应该是两国的香料贸易,需要尚香局的人去谈。” 哦……原来如此。 甘田田了然,作为尚香局曾经的一把手,姬金凤本来是当之无愧的首席和谈代表。 她都卷入了宫廷秘斗,却还能让盛太后没把她丢出去,借着和谈的事继续在尚香局里混……姬大香师的斗争手段果然不一般! 也不知道她为何会马前失蹄,被人抓到了小辫子,差点被拉下去。 “那,既然姬大香师依然留在尚香局,师父您为何说姬家要倒霉了?” 林轻扬笑道:“因为……这次和谈的事,是吃力不讨好。” 事关重大,他没有继续说透,只让甘田田回去好好想想便是。接下来,他赞赏了甘田田在自己离开以后的一系列举动,尤其是林轻扬很清楚自己没给甘田田留下任何锦囊妙计,她却能够靠自己的力量,烧了姬家仓库,抖落出一堆黑材料,这让林轻扬对她的能量又有了新认识。 于是,林轻扬最后交代她,明天上工时再过来,他还有事情与她详谈。 还有啊……为什么不一口气说完? 唔,估计是等自己回去“好好想想”,搞明白姬金凤这“吃力不讨好”的内情,再给自己下新命令吧? 我说……您是我师父没错吧?我行过拜师礼的是吧? 您也不问问这些天里,我有没有好好练习调香…… 真把我当阴谋家来用啊,这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啊喂! “小姬,你一定知道,为何她会吃力不讨好对不对?” 回到自己屋子,甘田田就迫不及待将姬冰云叫了出来。 姬冰云面色阴沉,一声不出,屋里气氛似乎比平时更为冰冷。 咦?他这是怎么了? 第381章 又当炮灰 “呵呵……” 良久,姬冰云才讥讽地笑出声来。 往事重现。 吃力不讨好啊…… 姬金凤啊姬金凤,你当日陷害我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终有一日也会坐到我当初的位置上? 时光倒流回他十八岁那年。那时,他一袭白衣,荣冠京城,深受太后喜爱,亲自将他破格点为大香师。 他并没有被京城与宫廷的繁华迷花了眼,在太后与贵族面前,不卑不亢,越发受到众人赞赏。 当年也恰好有外国使节团来访,也是洽谈海外香料贸易。尚药局尚香局的人都争着出面,务求在这种大活动里露脸。他自然是不会去争的,对当日的他来说,只有调香,调出更高雅精致天下无双的香品,才是他的追求。 他的亲姐姐姬金凤,却积极地为他跑前跑后,说他这样的天才大香师,怎能只在大萧知名? 她向太后进言,一力推荐姬冰云与那海外使节团随团而来的调香师斗香,说要扬我天朝国威,杀杀这些蛮子的锐气,让他们知道自己只是井底之蛙……姬冰云从没怀疑过姬金凤的用心,既然姐姐让他去,他就去吧。 不过是斗香而已,他自幼何曾输过?只有旁人一败涂地的份儿。 可偏偏就是那次出了意外。 名义上,这只是我朝与外邦“以香会友”,完全不涉及什么谈判利益。事实上哪有那么简单,这可是代表着自家最高水平的对决,输的那一方,肯定是会大大的丢脸。 姬冰云不认为自己会输,然而他竟真的输了。 他完全想不通是哪方面出了问题,为何他调出的香品,居然失去了往日的水平——香饼糜散、香气短暂、甚至还有香童在半路失手打饭了香炉,搞得一地狼狈…… 丢脸,大大的丢脸! 这次斗香,成为了对方的笑柄,在之后的香料贸易谈判中屡次被拿来嘲笑。他也被京城尚香局的人日夜嘲讽,之后,又出了好些状况…… 姬冰云以为是那些嫉妒他的人在陷害他,直到后来他才得知真相。将他捧到高位上再狠狠摔下来的,居然是他最信任的大姐! 而现在,姬金凤也成为了与番邦使节团谈判香药贸易的代表…… “所谓的吃力不讨好,估计是这次谈判很艰难吧。” 姬冰云先抛开杂念与旧恨,冷静地为甘田田分析。 京城尚香局竞争何等激烈?姬金凤就算使用了种种手段死命留下来,可别人真的不想把她弄下去?坐了那么久实际上一把手的位置,得罪的人肯定很多,而且……尚香局的油水多厚啊!别人怎么舍得不弄死她? 她能留下来,估计就是因为,其他人都不想掺和这次的和谈,因为不管出什么结果,都很有可能惹上麻烦。 所以这些人精,都决定把姬金凤当炮灰,让她先去趟雷再说。 “啊?那姬金凤自己也该明白自家处境吧,她还非要抢着当这炮灰?” “呵呵。因为她不舍得放手……”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姐姐。 她把权力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为了上位,可以任何事。明知道留在尚香局里会被当成炮灰和靶子,可是,一退下来,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跟谈逢君那种因为年老而退休的情况不同,姬金凤这是卷入了宫廷斗争被贬,回乡以后肯定地位名声都要受损,姬家所占的那些生意地盘,都会被人抢走。她一天坐在尚香局女官的位置上,就能保证一天家族的利益,她舍得走吗? 而且,根据姬冰云推断,估计她身上一堆破事,只因为暂时还是女官而没被人清算。她不想走,也不敢走……只怕一退让就被人秋后算账! “哦……所以林坊主才那么高兴,说姬家要倒霉了。”甘田田若有所思。“如果姬金凤这回和谈沾上了麻烦,姬家确实会很倒霉,不过……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为何叫我明儿再过去听他吩咐?” 姬冰云大胆假设:“我看,林轻扬,还有他京城那些大佬,是想在这事上,添一把火。” 明白了! 甘田田睁大了眼睛,然后心情复杂地,长叹一声。 “……我总算知道为何林轻扬刚才一直盯着我看了。” “嗯?” “那眼神,真是熟悉,就像冬香会时候一样……那是看炮灰的眼神啊!” 林轻扬又打算让我去点火!真是的! “的确。” 姬冰云同意甘田田的分析。 而且,他还想到,林轻扬可能一开始还没有这种念头……是在得知甘田田通过奇特的手段,狠狠打了姬家的脸以后,才有的想法吧? “我这是招谁惹谁了!他自己丢下烂摊子跑路,人家逼上门来,我才不得已搞那些什么鬼黑材料……结果反而被他认为,比起调香,我更适合搞阴谋诡计……” 甘田田很无奈地碎碎念,觉得这世道没法混了。 苍天啊,大地啊,她只想老老实实当一个种田文女主,努力发家致富谈谈恋爱啊!为什么老是要给她开这种诡异的支线任务!还能不能好好地调香了? 尽管万般不愿意,她还是不得不在第二天去见林轻扬,并且毫不意外地听到了她和姬冰云早就猜到的答案。 林轻扬要她马上赶往京城,听从本门大佬吩咐。 他说得很轻松,就说虽然天下调香匠人虽多,如今京城里数得上号的年轻女匠人女调香师却很少,本门特别缺一些机灵的小姑娘!你上去就是替老大们跑跑腿,不会给你派很艰难的任务的! 为师已经给你铺好路了哦,大佬们都知道你的名字了,会把你作为本门天才女香师重点推出的,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说不定尚香局和尚药局的大人们一高兴,你都不用经过正规途径,直接就能跳级当上调香师了! ……机会你妹啊,甘田田快憋不住了。 明明就是你们缺干脏活的人,想让我去给你们做坏事!大萧不知有多少女匠人女香师,尤其是京城那种地方,怎么会缺人才?为何非要在乡下找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孩上去? 不就是看中自己跟姬家打过几次对台戏,认为自己手上说不定掌握着一些对付姬家的东西吗…… 第382章 上京 “你去吗?” “我有选择的余地么。”面对姬冰云的询问,甘田田显得很是无力。事实上,她现在整个人是趴在自己大床上的,呈很不雅的“人”字型,一点仪态都没有。 要仪态有鬼用?马上就要去当炮灰了好不好? 甘田田简直想在自己脑门上刻上“炮灰”两个大字。 佛祖啊,神仙啊,土地公公啊! 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招惹到姬家,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宿命?毕竟自己身上还附着一个姬家大香师的鬼魂呢,老天已经早早安排了她必须跟姬家过不去是吧? “算了。反正……迟早要对上的。” 她病恹恹地爬起来,走到角落的脸盘架子上拿起手巾,狠狠地洗了把脸,振作精神。 “炮灰就炮灰,上京就上京!谁怕谁啊!” 这么干脆? 姬冰云并不怀疑甘田田心智的坚韧,这小姑娘看起来很喜欢诉苦和吐槽,好像分分钟就会甩手不干,事实上她比谁都有耐性有毅力。 否则的话,一般人能轻易将那么多香药典籍背下来吗?能消化他填鸭式地灌进她脑子里的那些香药知识,而且熟练运用吗? 不过…… 姬冰云还是觉得怪怪的,却又想不出哪里古怪。 甘田田洗净了脸,坐在窗前,看着院子里渐渐开始消融的白雪,想的却是…… 春天来了。河水解冻。万物复苏。 新的一年已经开始,新的世界打开了大门——韩睿迎来了他的新世界,而且,用隐晦的方式告诉她,他在等着她。 那么…… 既然有机会,她就走进他的世界去看一看吧。 上京,要面对的不止是姬金凤,更重要的是…… 她终于可以,又一次和韩睿站在同一片天空下。 还以为要经过许久才能重逢,没想到,仅仅半年之后,她得到了再次与他见面的机会。 上京后……她能见到他吗? 甘田田要上京的时候并没有在香坊里传开,林轻扬非常低调地处理了这件事,他甚至要求甘田田对自己的行踪保密。 她只有三天的时间来准备行装,而且,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这事。对外,只说她要回德灵去处理一些家事。 为什么要保密?甘田田心想,是怕姬家收到风声,知道自己要上京对付他们吗?自己算哪根葱啊,就算在西江这里给姬家造成了一点麻烦,也不至于让人家把她当家族仇人严重看待吧。 谁知林轻扬却交给了她一个包裹,神秘兮兮地说,她上京之后,会有人跟她接头,取走这些东西。这些东西他不放心让任何人送,也不放心交给车马行和驿站,只有派一个自己人送上京城去才行。 ……真相揭晓。 原来林轻扬回来之后马上派她出发,是想自己给他送姬家的黑材料上京!自己掌握的那点小账本,跟人家林坊主搜集的这些真正的黑材料比起来,屁都不算啊! “林轻扬果然是留了人,而且不是玉江香坊的人。” 姬冰云冷笑道。 他是故意的。故意离开,留出空挡,引姬家人放肆,然后当姬家在对付不设防的玉江香坊的时候,他留下的人,却在暗地里搜集姬家许多破绽。 这些东西被整合成了姬家真正的黑材料,而恰好,姬金凤这时候在京城的地位也是岌岌可危…… “真是人不可貌相。” 甘田田的笑容也很冷。 她见过许多没心肝的人,譬如当初的徐大娘,魏管事。也见过许多心肠歹毒的人,譬如江雪娇,姬宝薰。而自私自利的人……两辈子她都见得不少。 然而像林轻扬这样,看起来光风霁月,好像对自己人非常亲和关照,还特别会做人的君子……却道貌岸然到了极点。 晏碧霜等人,明明是他的弃子! 他宁愿在玉江香坊完全不设防,让姬家认为可以放开来对付他,然后暗度陈仓偷袭姬家。如果不是甘田田使计,以进攻为防守,烧了姬家暗库,这会儿晏碧霜几个早被西江香坊撸下来了! 晏碧霜这些人,跟了他这么多年,铁杆中的铁杆,他也说放弃就放弃! 在林轻扬眼里,只有他自己的利益才是利益吧? 难怪他只能找自己送黑材料上京!还那么低调,要自己保密!他哪敢找晏碧霜那些人?只怕他一找人谈话说这件事,人家就想通了!有谁是真的傻子? 甘田田替晏碧霜不值,也替自己不值。 她居然拜了这种伪君子做师父,就算只是为了利益,也是一种耻辱…… 乔师傅虽然能力差些,只是个老匠人,可是实实在在疼爱她,关心她,永远都为她好。乔师傅的人格,比林轻扬高贵一百倍,一千倍! “岳不群。” 甘田田从牙缝里吐出这几个字。 姬冰云没听懂,甘田田也不会解释。 罢了,他是岳不群,自己却不是那傻傻的令狐冲,没必要替他真心卖命。她上京之后,才不会老实听人使唤,有机会……她说不定连林轻扬等人也一起咬了! 呵呵,林轻扬为什么那么神秘地看着她笑? 因为兰影微死了。 尽管林轻扬没看到兰影微的尸体,对于兰影微的死跟所有人一样,只听到了官方解释,可林轻扬不是晏碧霜等人。他一定明白,兰影微的死,跟自己脱不了干系。 于是在林轻扬眼里,她甘田田,也跟他一样,是为了成功,无所不用其极的人。 他相信她会为了攀上京城的大佬,替他卖力办事。当初她不就为了进入玉江香坊,甘心被自己利用,在冬香会上对付姬宝薰乃至姬家吗? “……这样斗来斗去,哪里是个头啊……” 甘田田的肉体年龄才十三岁,然而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已经无比苍老。 好累。 韩睿……你所面临的斗争,一定比我更激烈更凶险百倍吧? 而这时,她不自觉地,又想起了那个叫风雨的人。 风雨所处的世界,更是弱肉强食,刀刀到肉,时时要命。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总算平静了一些。 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 无论是苏翠影,林轻扬,她,还是风雨,韩睿…… 她马上就要出发上京了。 第383章 保镖 说是秘密上京,林轻扬也不可能让甘田田一个人单独出门。 就算是交通极为发达的后世,也很有人让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自己出远门啊,况且在这个交通与通信以及治安都不怎么样的时代。 在这时候,出远门的人们,有几种选择。 第一是跟车马行出门。 民间有许多大大小小的车马行,有的做一省的生意,大些的,则行遍天下。他们的后台老板往往是某些大地主或者朝廷官员的家人,当然也有些是江湖人物。 另外就是漕帮。这是走水路,也是一种出门方式。漕帮是个大的概念,下头还分了好些势力与帮派,譬如风雨家的游龙帮也有业务属于漕帮,当然,他们家的主业还是做海盗……起码目前是这样。 走驿站,那是官员才有的选择,普通人是没有这资格的。如果想走得安全点,还有另一种选择,那就是雇镖局的人走镖。 天下镖局可不仅仅负责替人运输保送货物,也包送人。只要你出得起钱,送你到哪儿都没问题!跟镖局的人出门,比车马行舒适,安全,而且还方便,因为大镖局在各地都有据点,根本不担心临时食宿。还是那句话,要钱…… 林轻扬就选择了镖局这种形式来送甘田田上京。 “他倒舍得给你花钱。” 姬冰云语带讥讽。林轻扬给甘田田雇的是还是西江最有名的汉威镖局,这家的收费不是一般的贵,一个普通镖师走镖一趟,就要一百两银子。 甘田田这回上京的钱,要花掉林轻扬上千两银子呢,真是巨款! “公款嘛,不花白不花,又不是他自己掏钱!” 甘田田如今对林轻扬是半点好感也没有,吐槽是张口就来。 为了保密起见,林轻扬根本没给她派一个自己人,所有的随从都是镖局的人。林轻扬用自己的车子送她到了镖局,临走前还千叮万嘱,让她保管好包袱里那堆封了火漆的信件。 看来这些东西对扳倒姬家真的很重要啊,甘田田真想将这些东西一把火烧掉,看看林轻扬会有什么反应? 然而经过一系列的事件,林轻扬或许在别的事情上不信任她,在她与姬家有大矛盾这事上却笃定得很。姬家人可是要把她弄进监狱呢,她又不知间接还是直接弄死了姬家的兰影微,不把姬家搞下去,她在西江省能好好过? 所以林轻扬都没想过甘田田会不合作。事实上……她的确也得跟他合作。 甘田田一行共有五人。两名中年男镖师,一对年轻镖师夫妇,还有一名车夫。用的是镖局自己的车子,不过一开始走水路,从西江码头走。马车跟着上船,这又是一笔开销,但已经包括在林轻扬先交过的那些花费里了。 镖局之所以安排那对夫妇来跟班,自然是因为甘田田是个小姑娘,跟那位大姐一起上路比较方便。甘田田也很满意这种安排,虽然她不认为跟一群男人上路会有什么不方便……但有年长的女性在,当然更好。不愧是大镖局,一分钱一分货啊! 这些镖师很有职业道德,一路上只跟她聊吃喝住行,一点也不打听她是干什么的,上京所为何事。甘田田不想说话的时候,就自己呆在舱房里睡觉,也没人来打扰她。 她对于这样的旅伴十分满意,只是……好无聊! “我好想拆信来看看啊……” 甘田田关上自己舱房的门,看着床上那个小包袱,暗暗叹气。 姬冰云对她的想法并不支持。尽管他对姬家黑材料这种东西,比她还感兴趣。 “忍吧。小不忍则乱大谋。” 道理她都懂!就是无聊嘛! “无聊?将《香典》从头到尾给我背一遍。” 你有没有人性?啊?虽然你不是人…… 甘田田懊恼地哀嚎,简直要满床打滚。背就背吧…… 当她背完了三遍《香典》,又按照姬冰云的要求,将他教过的各种调香知识温习又温习之后,他们也结束了在船上的旅程,下船换马车,继续往京城赶路。 汉威镖局对这条上京的路线安排得很周到,基本上每天晚上,她都能在比较舒适的客栈里休息,有热饭吃,有热水洗澡。啊,有钱真好…… 可是,事情不会如此顺利。 就在他们一行离开玉江府差不多有十天,已经走了一半路程的时候,队伍里的气氛开始紧张起来。 “甘姑娘。” 带队的中年镖师,名叫刘大彪的,特意请甘田田过去谈话。 “我们被一些探子缀上了。” 探子? 甘田田惊讶地问道:“你是说,有人在打我们这些人的主意?” 另一名叫何禄的镖师点头道:“是这样。” “为什么?” 甘田田很疑惑,自己这些人……看起来很普通啊!怎么看也不属于当地土匪的打劫目标吧? 除了自己以外,这几位镖师都是标准的走镖打扮,车子上也有汉威镖局的暗标,路上的贼人看了,应该也知道是谁家的镖。这些大镖局,都是和沿路的土匪打好了关系的,每年都会交保护费,土匪山贼们没事不会胡乱打劫这些“有组织”的走镖队伍。 这世上有种东西叫“江湖道义”,当然,并不是什么高尚的意思,而是行走江湖的人们多年积累下来的,一套约定俗成的行为规则。公然违背这种行为规则的人,就算靠强横的武力,暂时没人找他算账,但很快也会被人唾弃,混不长久的。 况且,能让人豁出去违反规则的,往往是伴随着极大的利益…… 所以,汉威镖局的镖师们,专门将甘田田请了过来。他们想确定一件事。 他们接到的任务,是将这小姑娘平安送到京城,交给她的“长辈”。 可是……她身上,有没有带着什么价值高昂的东西,所以引来了一些不开眼的人? 按道理说不会啊。镖师的眼睛都很毒,甘田田身上的行李有多重,大概有些什么东西,看一眼就知道。根据他们这些日子的观察,小姑娘真的就是个普通的调香匠人而已,完全没带什么贵重物品。 甘田田却自家知自家事。 一定是姬家的人发现了什么……麻烦了! 第384章 跑路 林轻扬这家伙,既然要做坏事就做到底啊,居然走漏了风声! 甘田田完全不怀疑姬家的心狠手辣,当初可不就是想用毒蝉这种超级毒物毒死自己吗? 那时候自己对姬家都没什么威胁呢!只是因为打了姬家的脸,他们就想下这种毒手,那现在……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是带着黑材料上京的,肯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啊! 这种时候,她必须跟自己的保镖们坦诚合作,可不能支支吾吾。否则,人家怎么帮你? 刘大彪听说甘田田身上带着一份机密文件,要送给京城的某位大人,顿时表情就变得十分郑重。 这种镖,他们行业内叫“暗镖”。刘大彪很是恼怒,这小姑娘不懂事就算了,她家大人也不懂?事先也不交代清楚,搞得他们现在这么被动! 然而现在他们也不能把这趟镖给退回去。只能咬牙走下去,完成任务后再回去找林轻扬加价钱了! “刘师傅,你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甘田田觉得她还是完全依赖这种专业人士比较好。既然号称西江最有名的镖局,总该有那么几下子吧? 刘大彪抛开杂念,与同伴们商议了一会,决定来一招釜底抽薪。分头行动! “……分头行动?” 她大概能理解刘大彪等人的意图。几个人分开后,可以分散敌人的注意力……可是,这样她身边的人不是更少了?更危险吧? “甘姑娘,不是这样。”刘大彪等人不愧是老镖师,他们还有更稳妥的法子。 他们在各地都有自己的据点,刘大彪是打算到了前方的据点后,找一个镖局里熟人的小丫头来冒充甘田田,由他们继续护着甘田田往前走。而再由据点里的另外一批人,护送甘田田上京——当然,这样一来,费用更加贵了。 他需要的是,甘田田拿定主意,因为他很担心小姑娘并没有花钱的权力。 谁知甘田田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刘师傅你们只管放心,我们是官家香坊的人,赖不了你们帐的,你说是不是?” 这个的确是实话。当初汉威镖局接镖接得那么痛快,也跟林轻扬的官家身份有关。这种有身份有来历的人,一般都不会赖账,况且……跟甘田田想象的一样,这趟活儿走的是公中账目嘛。 “那就这么办。” 刘大彪大手一挥,确定了新的作战计划,并且要求大家明天一大早就起来赶路,迅速到达前方据点,实施换人计划。 姬冰云却觉得心头阴云阵阵,似乎有些……不好的预感。 “小姬,怎么了?” “……没什么。”希望是自己的错觉吧……总感觉有些心惊肉跳的……这种感觉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甘田田惴惴不安地回到屋里睡下,翻来覆去,总是睡不踏实。她索性把那秘密包袱抱在怀里睡,惹得与她同屋的那位女镖师频频侧目,这小姑娘也太不经事了……这就睡不着了? “快睡吧。”姬冰云叹气:“现在着急也没用,汉威镖局的人所说的计划……应该没有问题……” 难得姬冰云会安慰人,甘田田很是讶异。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好稀奇! “小姬,你……” 她刚想说什么,忽然听到窗外传来隐约的喧哗。 那位女镖师也没睡熟,猛地从床上跳起来,迅速推了甘田田一把:“甘姑娘,快起来!” 甘田田本来就是和衣而睡,这时候利落地下了地,手里还紧紧抱着那包袱。 “发生什么事了?” 她忐忑地看向那女镖师,女镖师也是一脸茫然。然后,两人很快知道外间发生了什么—— “走水啦!走水啦!” “快救火啊,快点!” 火灾? 甘田田皱了皱眉,却看到那女镖师顿时放松了表情。 “呵呵,甘姑娘,应该没什么事……”女镖师觉得半夜走水这事应该与他们无关,顺手打开窗户往外看去,一边看外头情形一边说:“哦,是那边院子起火,火势不大……” “冯姐姐,快关窗!” 甘田田心头忽然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她也说不上是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让对方把窗户关上。 “嗯?” 女镖师回头看她一眼,突然感到一股大力从背后袭来! “哇!” 伴随着窗棂破碎的声音,女镖师瞬间被人从后方用力踹倒。她的惊呼声还没落地,两道黑影已经闯进了屋内! “你们是谁?” 甘田田尖叫起来。 对方根本没给她挣扎的机会,一人拿块布塞住了她嘴巴,还抢走了她怀里的包袱。另一人忽的掏出个麻袋就把她罩住,然后两人飞速扛起不断挣扎的她,从刚刚闯入的窗户跳了出去! 那滚地的女镖师刚回过神,一抬头,只看到了两人迅速消失的背影! “快来人啊!甘姑娘被掳走了!” 女镖师放开嗓子大喊救兵,可哪里还来得及? 等隔壁的几名同伴也从窗户飞出,想要将被掳走的甘田田追回来时,却遭遇了一阵阵箭雨,而且是带着火星的箭雨! “该死的!对方人太多了!” 刘大彪狼狈地躲避着箭雨,心里无比纠结。如果把人就这么丢了,他们不仅要赔偿巨款,而且镖局的声誉也会严重受损的! “追!跟我一起追!” 这种时候,他们已经顾不上会否受伤,发狠用手上的刀剑拨开箭雨,朝掳走甘田田的黑衣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他们会将我带到哪里? 嘴巴被塞了破布的甘田田,一颗心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好害怕,好害怕……这些人,明显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啊! “田田!别怕!那些镖师一定会追过来的!” 姬冰云焦急地安慰着她。 此时的姬冰云已经从香薰球里飘出,随着甘田田的移动而移动,不同的是,他没有被困在黑乎乎的袋子里,还能看清周围的环境。 可是,姬冰云只是一缕幽魂,他没法替自己解困啊……甘田田绝望得要哭出来了,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突然间,姬冰云竟然惊讶地大喊了一声“啊”! 又发生了什么? 第385章 救命恩人 甘田田还来不及问姬冰云发生了什么,却又听到了兵刃交击的声音。 难道,难道那些镖师们追来了? 甘田田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就在转瞬间,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她感觉自己被另一个人抢到了怀里,然后,是“呲呲”的破空声,还有两声短暂的惨叫。 姬冰云的声音再次响起,急促地说:“有个人突然冒出来把你抢过去了,可是他蒙着脸,不过,好像在哪里见过……” 好像在哪里见过? 甘田田忽然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难道…… 接下来,将她抢到的那个人,并没有在原地停留,而是继续跑动着。 姬冰云一路向她汇报,这人带着她往城外跑,根本就没跟那些追来的镖师接头,显然又是另一伙人!根本看不出这人是敌是友! 甘田田再度紧张起来。 她被这蒙面人抱着跑了好远,他甚至带着她翻出了城墙,又不知跑了多久,才终于停下来。 姬冰云说,这是那城外一座荒废的庙宇,好像是城隍庙之类的…… 深更半夜,荒山古庙,甘田田忍不住抖了一下。 怎么想都是恐怖片的场景啊! “嘭”,她终于被这人放了下来。随后,对方解开了麻袋。 月光下,甘田田躺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唔唔”地挣扎着,想要借这微弱的光线看清对方是谁。 “噗,他们还给你塞了嘴布,难怪都没见你出声。哈哈哈哈!” 果然是他! 听到对方的声音,甘田田瞬间停止了挣扎! 下一刻,那人把头上的蒙面布罩解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嬉笑不已。 虽然破庙里光线非常昏暗,甘田田依然认出了对方。 风雨! 风雨一边笑着,一边把甘田田嘴里的破布拿掉,又把她拽起来坐好。 “咳咳,咳咳咳……” 被堵住嘴巴颠了半晚上,甘田田整个呼吸道都在泛着酸水,难受得不行。她也没法在这人面前讲究什么形象,更没工夫追问他为何会这么巧地出现。 “来来来,给你水。” 风雨仍是笑个不停,好像看到甘田田狼狈的样子就很开心似的。这人什么心态! 甘田田算是服了他。 按道理说,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而且不是一次两次,是好多次!可为什么他就是有本事,让自己丝毫感激不起来呢? 这也是一种了不起的天赋啊…… 灌下半个水袋的凉水,甘田田才缓过劲儿来。 “……你……刚才为什么会在那里?” “我不是刚才在那里。” 风雨今天依然是以他常见的“平凡少年”面貌示人,而不是他那张祸国殃民的俊美真脸。 “我是一直跟着你们啊……” 啊? 甘田田直接傻了。 他一直跟着他们? “嗯,也没有一直……应该说,是从你们下船以后才跟着你们的……” 风雨表现得理所当然,甘田田却觉得自己被一道道天雷劈过。这人是不是有尾行癖啊?他不是变态吧?有点像啊……好吧……她不该这么想自己的救命恩人的! 问题是,这货浑身上下,都跟“救命恩人”四个字搭不上边啊! 反而像是在脑门上刻着“欠揍”“欠虐”“渣渣”…… 然而风雨的行为吧,真的听起来挺感人。据他所说,他回家过年,“解决了一点家庭问题”后,就直接去了趟京城。然后在京城听到了点风声,似乎是有人要对付林轻扬派出的人,他又通过游龙帮广大的信息网络,找到了甘田田等人的行踪,然后缀上了他们。 姬家派出的人跟在甘田田一行后面,风雨又跟在那些人之后,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于是就在姬家的人动手之后,顺利截胡了。 “……那,太感谢你了……”甘田田心情复杂地向自己的恩人道谢。 “哦哦,不用谢我。”风雨态度特别好,好得让人都不适应了,甘田田觉得自己胳膊上起了一层诡异的鸡皮疙瘩。 “都说了我要娶你当压寨夫人嘛,自己人,说什么谢呢。” “喂!” 甘田田不顾自己喉咙沙哑,瞪大了眼尖叫起来:“谁要当你压寨夫人啊!” “你现在可以不同意啊。”风雨还是一脸的无所谓。 “反正你还小呢,咱们不急,嗯,总有一天你会同意的。” ……您还挺乐观哈! “我说,”甘田田清了清嗓子:“风雨大哥,哦不,风雨大爷。” “您就别开玩笑了,麻烦您送我回去跟那些镖师们会和吧?” 她决定直接放弃什么压寨夫人的话题。这根本扯皮不清的,直接不谈就好! 风雨不屑地笑了。 “那些三脚猫……你没必要回去,我会把你送到京城的,放心好了。” 呃? 甘田田承认风雨说得很有道理,可是,这样没交代地走了,不是她的风格啊。让人家镖局的人担心……这…… 然而风雨却丝毫打算去不管别人的感受。他素来是这样的铁石心肠,别人担不担心着不着急,关他鸟事? 要不是他出现了,甘田田现在早死透了吧。他们把镖弄丢了,活该担惊受怕,活该赔钱啊!没本事出来走什么镖?出来混就要赔得起嘛。 况且,甘田田就这样弄丢了,连给她保镖的镖师都不知道她的去向,姬家雇的江湖人,也会随之丢失目标,甘田田会更安全。要是甘田田回去了,还不是给人第二次袭击的机会? 可以说,风雨其实一直在等待着姬家那些人出手。这样他才好半路把甘田田劫走,让那些人弄不清甘田田的下落…… 至于汉威镖局的立场,他是绝不会去考虑的。 而姬家派出掳劫甘田田的人,刚才就已经被他杀死了……他没有留活口的习惯呢!海盗出身的人,就是这么任性。 “啊!” 甘田田猛然想起另一件事。“完了,我的包袱……” 那里头可是姬家真正的黑材料啊! “你是说这个么?” 风雨手一扬,举起了一个包袱。 “……谢谢。” 不知道第几次跟他说谢谢,可是,甘田田还是觉得,他脸上那戏谑的笑容,好可恶啊…… 就像……在逗弄老鼠的猫似的! 他能不能别笑得那么嘲讽? 第386章 旅伴 在破庙里草草休息半晚后,天刚蒙蒙亮,疲惫欲眠的甘田田就被风雨带着,继续往京城赶去。 不得不承认,风雨是个很好的旅伴。 他对路上所遇到的一切情况都门儿清。该去哪里雇车,什么样的车马适合走长途,该付多少钱,该住什么样的旅店……出门的衣食住行,甘田田半点都不用操心,只要躺在他雇来的马车里睡觉就好。 他甚至赶得一手好车,再崎岖的泥路,他也有本事走得又快又稳,让车里的甘田田少受颠簸。 不仅如此,有他作陪,路上真是有趣很多。沿路的风土人情,他都能说出些意思来。连路过地方的特色小吃,他都如数家珍,还专门挑些有代表性的买了塞在车厢里,让甘田田一天到晚在车上不愁没零食吃。 他甚至给甘田田准备了几本戏文与话本小说,让她在歇脚的时候解闷——至于她换洗的衣服鞋袜首饰,更是他豪气地让某家衣帽店的人全套替她解决的。 一个年轻的老江湖。 即使对风雨充满了偏见,甘田田也不得不承认,和风雨一起旅行,真是件……很舒坦的事。 跟之前,与镖局那些人赶路的时候的无聊相比,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啊…… 要不是之前发生过那么多事……甘田田怀疑自己都要对他产生好感了。现在嘛,要说好感那是不可能,但心里对风雨的抵触,却是少了许多。 关于压寨夫人的话题,风雨从那天以后,再也没有提过,甘田田当然也不会主动提起。 可是,甘田田不是真正的豆蔻少女,她这具身体里,住着一颗成年女性的心。 她怎会不知……风雨的确是对自己有好感呢? 否则的话,他吃饱了撑着跑来保护自己,还这么呵护备至地送她上京? 就算是亲人都难做到这点吧…… 然而,她真的,不能接受这份好意。 “……下次如果他再提那个话题,我……不能再逃避了。一定要堂堂正正地,和他说清楚。” 甘田田暗下决心。可风雨好像也知道她的想法似的,居然也没给她正面拒绝的机会。 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而这一路上,姬冰云极少说话。 除了旅途见闻,甘田田和风雨路上聊得最多的另一个话题,就是关于姬家。 “唔,想要整倒这个姬金凤,不难啊。给她下个套就行……” 风雨搓动着下巴,那表情,甘田田一看就知道他又动起了坏主意。 她不由得想起了他说过的,他擅长“坏人好事”。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现在还不知道。”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风雨真是个实诚人。“不过……我很快就能知道了。” “啊?” 风雨指了指她不离身的那个包袱。 “我有法子可以不破坏火漆而将里头的东西取出来,你敢给我试试么?” ……大爷您真是个十项全能的汉子!还等什么!赶紧试吧! 甘田田对风雨真是五体投地了,还有他不会干的坏事吗?哦,人家会的好事也不少……虽然跟坏事比起来不值一提…… 连姬冰云都不懂如何在不破坏封口火漆的情况下,将里面的绝密资料取出来,风雨却真的做到了。 甘田田压根就不知道他怎么动的手,不过,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那堆厚厚的黑材料,此刻就摊开放在她眼前…… “哦……” “哦哦……” 风雨饶有趣味地读着那些东西,几乎都是姬家与一些京城勋贵的往来信件,还有姬家在西江省内的房产田产等等。 甘田田也一封接一封地看着。经过几年的时间,如今她看这些古人的书信已经不是问题,可是……要从里头看出门道来,还是有点难度。 还好,不止风雨在,她还有个隐形帮手,姬冰云。 她看得很慢,因为姬冰云也在她身边看着信。 “小姬,你怎么看?” “嗯,有意思。林轻扬这些年在西江省没闲着啊……” “怎么说?” 甘田田虚心求教,姬冰云脸上那抹挥之不去的嘲讽笑意,极为冰冷。 “他居然连姬家替京城权贵打理私产的事都能查出来,还拿到了这么多证据……虽然没有直接的书信,不过,嗯,你看这封信,还有这封。” 姬冰云指出,那几封信,都很有可能是某些皇亲国戚和勋贵的家人,与姬家在谈产业收入的事。用词很隐晦,如果不是对姬家与京城的某些情况很了解的人,估计是看不出来的。 就连姬冰云,由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踏足京城,对京城那烂泥潭也开始印象模糊。然而他有个隐约的印象,结合前段时间林轻扬所说的,京城在老皇帝病重期间陷入短暂内乱看来……京城里野心家不少呢。 “哦,看来姬金凤所谓的卷入宫廷内斗,真不是被冤枉啊。只是人家没拿到致命的证据……而这些……就是能让她的罪名坐实的证据?” “唔,差不多吧。” 姬冰云不太肯定,但基本上能够推断出个七八成。 “……这样的烫手山芋,林轻扬居然也放心交给我一个‘外人’!他还真敢赌啊!” 甘田田内心哀嚎一声,林坊主您心真大!这种事为何不自己来,或者找个真正的亲信? 就那么随随便便请了几个镖师送自己上京,活脱脱一群待宰羔羊嘛…… “就因为事关重大。”姬冰云分析道:“所以他才要赌。” 林轻扬没有告诉甘田田具体的真相,让甘田田不知事情的轻重,误以为只是一趟简单的任务。而他更没有兴师动众地请许多镖师保护甘田田,就是想迷惑敌人,让对方以为……甘田田只是单纯的一个人上京,身上没藏着什么东西。 “我觉得他不是在赌,而是他没人可用。” 甘田田苦笑起来。 说到底,林轻扬只是调香师,他不是江湖人。他身边,没有风雨这种真正的高手,他那些信得过的手下……不是调香师就是匠人,管事…… 他也没料到,姬家会直接动用江湖力量来追杀! “你说他是天真呢,还是天真呢?” 风雨也没话可说。这些养尊处优的人物,还是少了点见识,多看看杀人就好了嘛…… 第387章 我们去找韩睿 “既然如此,那,我们是不是直接把这东西交给林轻扬要我们联系的人……就算搞定了?” “不。”姬冰云否定得非常干脆。 与此同时,风雨也说:“不。” 甘田田是直接问出这话的,同时收到一样的回复也不意外,只是怔怔地看着风雨,眼里写了三个字,为什么? “你的目的是什么?” 风雨没有直接为她解惑,而是抛出了一个问题。“我好像记得你说,是要整垮这个姬金凤,还有姬家什么的?” “对。” “那你把这些东西交给林轻扬那边的人,估计悬得很。” 啊?林轻扬和他那些靠山大佬,不是要将姬家搞下去吗?哦…… 甘田田并不是脑子不好使的人,这时候也转过弯来了。 她的目的,跟林轻扬等人的目的,并不一样! 她是单纯地要弄垮姬家,因为这是她对姬冰云的承诺。 而林轻扬他们,是想要从姬家手上获取好处。这些黑材料,他们未必会抛出去整人,也可能拿来和姬家做大交易! 姬家为了保住自己不继续被卷进宫斗政斗漩涡里,不被皇帝清算,也许会忍痛将家底掏空来换取这些东西…… 对于林轻扬一派来说,这样做,才能获取更多更多的利益吧?让人主动乖乖地配合,将地盘和家底都拿出来,不比抢夺更好嘛? “明白了?” 风雨挑了挑眉毛。他就知道这丫头没那么傻。 “嗯,明白了。” 甘田田揉着眉心,觉得真是头痛。“那我该怎么做?” “你啊……” 风雨突然笑了起来,那张平庸的面孔,随着他笑容的绽放,多了几分生动。 “你可以去找一个人。我想,他一定很乐意帮助你……” “谁?”甘田田懵懂地反问,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新鲜出炉的湘王殿下,韩睿啊。” 韩睿…… 甘田田眼前骤然浮现出一张久违的面孔,好像又看到了那双,一直灼灼地注视着自己的,热情的眼眸。 轻飘飘的“湘王殿下”四个字,背后隐藏了多少争斗与血腥? 经历了那些的韩睿……还会是那个单纯地爱着她的韩睿吗…… 风雨饶有兴味地观察着甘田田的表情。 果然,小丫头对韩睿也有着别样的情意。 风雨承认自己是个奇怪的人,因为他明知甘田田和韩睿彼此有请,却还刻意撮合他们见面——而他也笃定,自己是真的挺在意这小丫头的。 如果是一般人,对待情敌会怎么做呢? 哦,大概是争风吃醋,或压根不让双方见面,努力将两人分开,然后独占自己的心上人吧…… 风雨完全没想过这么做。并不是他的人格有多高尚,更不是对自己多么的有信心。 唔,风雨从没认为自己的长相有多好看,他对长相这种事很迟钝……也许是从小到大的易容后遗症? 他之所以会想让甘田田去找韩睿,只是因为他确认韩睿能帮得上甘田田。就这么简单。 对于风雨来说,知道江家是甘田田的仇人,那他就去设计祸害江家。听到甘田田有危险,他就会去救她。甘田田需要上京,那他就陪她。她说要整倒姬金凤,还有姬家,那他就帮助她。 不为什么,他喜欢她,所以他乐意做这些“力所能及”的事,让她开心。 这就是风雨简单而直接的逻辑。 至于甘田田会不会因此与韩睿真的修成正果,风雨表示,现在说这个太早了……那天他对甘田田说“反正你还小呢,咱们不急,嗯,总有一天你会同意的”,这些话,甘田田当他在逗她,却没想到…… 他是认真的。 风雨同学是真的不着急啊! 甘田田才十三,不是吗? 十三岁的小丫头,心智不坚定,容易变心得很。只要自己让她开心,一直开心,比起韩睿那个老在政斗漩涡里打滚的家伙,她也许更喜欢跟自己自由自在地到处玩耍嘛? 哦,她不喜欢自己杀人,那就不在她面前杀人呗……这还不容易? 退一步说,风雨认为甘田田就算想嫁韩睿,他也会破坏这件事的——嗯,别忘记了,他最擅长的是什么,坏人好事…… 风雨很乐观,非常乐观。 这时候甘田田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她迟疑片刻,才问风雨:“你曾说,前些日子,你在京城?” “对。” 风雨点头,已经想到了她要问什么,然后非常主动地反问:“你是想说……韩睿那事,跟我有没有关系是吧?” “……嗯。” 甘田田怎么想,都觉得韩睿的事太奇怪了,简直是玄幻啊! 她从不怀疑韩睿的能力,然而饭要一口一口吃,计划要一步一步实现。韩睿当初离开德灵回京的时候,江妃似乎还没失势,他那偏心的渣爹也还好端端的,没听老皇帝对他有什么不满呀。 可没过几个月,事情就起了巨大的变化,韩睿从一个连世子都未必能当成的小可怜,转眼成了大萧开国来第一位老爹还活着、本人还没成年,就继承了王爵的宗室子弟! 这里头不但有猫腻,猫腻还大了! “你猜对了。”风雨笑得更得意:“他那事,有我不少功劳呢。” “哦,起码他爹想掀翻太子的证据,是我给他找到的……” ……什么! 甘田田现在的感觉不是被天雷劈了,而是……被火山轰了。 满天神灵保佑,他不是在开玩笑吧…… 风雨的功夫再厉害,人再变态,也是个江湖人罢了……怎么就能掺和到这种惊天大案里头去? “你别那样看着我啊。”风雨对甘田田的反应,感觉太有趣了。“我说我有功劳,又没有说都是我的功劳。” “大部分还是韩睿自己的计划,我就是替他当了几趟小贼,偷了点重要的东西出来……打架的话,我俩差不多,做坏事嘛……他比我差远了。” “……你俩真是太相配了。” 甘田田差点想说,你们在一起算了…… 她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湘王在漫长的滞留京城生涯中,对某个位子有了不该有的想法。个中内情,甘田田并不清楚,她只是在设想,湘王……应该不是主谋,他是在帮某些比他胆子还大的人。 然后,他被自己的亲儿子出卖了。 如今朝廷局势稳定,老皇帝还没死,太子好端端地没有受到任何损害,而湘王被幽禁在府里,王爵却落到了自己亲儿子头上。 这期间发生了什么,还用多说吗? 韩睿真狠…… “不好,这样,他也很危险!” 甘田田忽然变了脸色。 第388章 韩睿很危险 “当然了。” 风雨毫不在意地耸耸肩。 “所以我还挺佩服这家伙的。饮鸩止渴啊。” 一贯自大的风雨,居然说出了“佩服”这样的词语。 “这有什么好佩服啊!”甘田田要抓狂了:“他靠这种方式抢到王爵有什么用?” 一个连亲爹都敢出卖的人,就算太子现在为了维持稳定,暂时给他颗甜枣,让他当这所谓的湘王……等老皇帝真的死了,新皇登基,是绝对不会放过他这种大逆不道的人的! “唔,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做……不过,他很坚持,我也没必要劝他。”风雨表情平静,脸上写着一行字——“我们只是合作关系”。 “你……” 甘田田咬牙切齿,可她能怪风雨吗? 并不是风雨撺掇韩睿这样做的……韩睿疯了!他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事……不能等一等吗? 然而甘田田代入到韩睿的角色,也不知道换了自己,该如何是好。 如果韩睿什么都不做,那湘王一家可能会犯下更大的罪过,轻则夺爵流放,重则全家赐死。 是跟着渣爹一起下地狱,还是暂时踩着他往上爬,爬到一个暂时能救命的地方,喘一口气? 甘田田忽然明白了韩睿给自己寄那封信是什么意思。那或许不是在兑现承诺。 他的真实想法是,希望自己在信里,看到字里行间的血肉横飞,从而……与他这身陷漩涡的人,划清界限吧…… 毕竟,韩睿根本没想过甘田田会这么快上京! “怎么办……韩睿该怎么办……” 甘田田快哭出来了。 她觉得自己真没用。什么忙都帮不上! 久未开口的姬冰云,却在这时候打断了她的思绪。 “丫头!你别掺和到这种事情里!姬家的东西……你交给林轻扬那边接应的人就好!” 什么? 这种时候姬冰云居然也来插话,可他这意思,竟是要她将唯一整倒姬家的机会,放弃掉? “我是说真的!皇家争斗,不能碰……一点都不能碰……” 姬冰云语气急促:“姬家的事可以先放下,你保全自己再说!千万别涉险!” 小姬…… 甘田田怔怔地,看着出现在半空中的透明身影,眼里闪动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旁的风雨只以为她为韩睿的事在烦恼,也没多想。 姬冰云有多恨姬金凤和姬家?恨到怨气冲天,感动了上苍,灵魂不能升天,留在人世数十年,只为了复仇! 可现在……他宁可放弃唾手可得的复仇机会,也不愿意她去求韩睿来办这事,只为了……她不要涉险…… 如果姬冰云是这世上任何一个活人,那他这样的表现,或许还有别的盘算和想法,他的表现,未必是真。 然而姬冰云是一缕幽魂。一缕直接与她内心对话的幽魂。他对她,至诚至真,根本无法掩饰也无须掩饰。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放弃……” “……” 姬冰云一句话也没有说。 可他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眼睁睁地,看着复仇的机会在眼前溜走。 他不想她出事啊…… 不知不觉之间,他变了。 复仇,不再是他心中情感的主题。他心里顾虑的,牵挂的,变成了甘田田这个人。 已经是幽魂的他,注定无法给她幸福……至少…… 不要给她带去灾祸……不要让她因为他而遇上什么不好的事情! 比起那个随时可能被皇帝与太子灭掉的所谓湘王,韩睿,他宁愿……宁愿甘田田跟这个不着调的杀人狂魔风雨在一起! 甘田田不是傻瓜,她也不是时时都对感情迟钝。 在这一刻,她心有灵犀,与姬冰云灵魂相通。 他……在乎自己的安危,更胜于复仇。 隔着胸口的衣襟,甘田田轻轻触摸那枚被自己体温一直温暖着的香薰球,竟是痴了。 而关于韩睿的事,她终于没有再与风雨讨论下去。 这不代表着她就此放弃,真的如姬冰云所愿,不再接触韩睿这个“危险分子”。而是她在心底认定了,这事已经不需要再商量,她必须见到韩睿,当面问清楚,他到底对前途有什么打算。 或许她的力量太微弱太渺小,在强大的皇权面前,根本帮不上他什么忙。 可帮不帮得上是一回事,见不见他,又是另一回事。 她想他。 所以,她必须见到他! 接下来的日子,无论姬冰云如何劝阻,冷嘲热讽,着急叱骂,甘田田都没改变去见韩睿这一决定。 风雨却不反对,因为风雨同学对自己的身手很自信——不管发生什么事,他肯定能护着甘田田跑路。 况且只是去见韩睿嘛,只要不跟韩睿成亲,成为他的家人,那清算的时候一般也牵扯不到甘田田这种“路人”身上……行事小心点就好! 快临近京城的时候,甘田田才想起,既然风雨和韩睿是合作关系,他又帮了韩睿不少忙,那韩睿要拿什么出来交换? “没什么,唔,就是替我家拦一拦那些烦人的官兵嘛……” 风雨的答案非常毁三观,于是甘田田终于想起了,这位家里的主业是打家劫舍,哦不,抢劫商船的海贼。 ……你俩真的必须在一起啊,甘田田很无语地想。 哪有那么简单?只是风雨不想说罢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们游龙帮,唔,应该说我们这些无法无天的江湖人做的事……”风雨继续耸耸肩:“我以后也没打算接着我爹的生意做下去啊。” 等等,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吧? 甘田田还记得风雨跟她说过,他的家事。和韩睿在家中的立场刚好相反,他家里亲爹非常喜欢他这小儿子,不想让大儿子继承家业,却在暗里将各种绝技都传给了他。以至于风雨被自家大哥派出的杀手队不停追杀,连带着自己都差点被殃及池鱼——那次河盗事件,甘田田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心理阴影好大啊! 怎么风雨现在又换了想法? “没有,我从来就没想跟我大哥抢那位置……不过也不想给他就是了。” “那请问你到底想干嘛?” “这个嘛……”风雨认真思考了下,觉得告诉她也无妨:“我要将整个游龙帮解散,自己快快活活地想出海就出海,想游江就游江,什么都不想做就在家里窝着。有仇人上门就杀个仇人,没仇人上门的话……唔……我可以养养猪……” ……听起来还挺美好的呢!要不要这么愉快啊! 第389章 失去爱你的资格 湘王府内。 就在不久之前,这座宽阔奢华的府邸,还是热闹非凡,人来人往。湘王的客卿们,妻妾们,服侍主子的无数下人…… 而今,湘王府还是那座湘王府,里面的人气却消失了一大半。 曾经的主人,前任湘王,被幽禁在后院一处小小的院落里,由皇上派来的御林军日夜看守,不得擅自离开一步。他甚至不被允许走出屋子,连窗棂都被钉得死死的。 这是老皇帝对自己曾非常疼爱的儿子,最严重的惩罚——如果不是厌极了他,顶多是将他全家打发到藩国去就藩,还能让他在一方土地上自在地生活,不会将他囚禁到这种地步。 然而,纵使天家无父子,老皇帝毕竟老了,心也有些软,不忍心下死手赐死儿子,便下了这样一道命令。 前任湘王是这样的现状,那湘王妃江氏呢? 江氏已经疯了,尽管除了有限的一些人之外,这消息并没有传出去。 皇帝的旨意里,并没有牵涉到湘王妃,她是被继承了湘王爵位的韩睿亲手灌下毒药,眼睁睁看她疯掉的。 给韩睿提供毒药的,是风雨。 韩睿一点也不曾心软。他连亲爹都可以拿来和太子做交易,继母?这个在过去十年里,无数次想要害死他,夺走他应得的一切的……继母? 没有杀死她,只是为了免去一些麻烦,譬如逼死继母的罪名。无论事情真相如何,表面上,这世道依然是“孝”字当头。继母可以算计他,他却不能光明正大地还手。 没关系,他不需要光明正大,只要结果是……他们没有夺走他的一切,反而被他夺走所有,就够了。 只有他那个异母弟弟,让他有一丝迟疑,该不该也下手将他弄疯。平心而论,他对那女人生的儿子,一点感情也没有。 可是…… 韩睿发现自己还是不够无情。 他可以出卖父亲,因为父亲不仅背叛了母亲,勾搭上了那个女人,并且在他长达十年的成长中,无数次漠视自己的存在,甚至想帮着那女人对付自己。 他可以毒疯继母,理由就更不用说了…… 然而那个弟弟……比自己还小了几岁的弟弟……他再嚣张跋扈不懂事,毕竟……还是个无知顽童啊。 最后,韩睿没有对自己的异母弟弟做任何事。只是像当年父亲做过的那样,给他吃,给他穿,然后,无视他罢了。 能不能长大成人,成人之后又有怎样的际遇……看他自己吧。那些庶出的弟妹,韩睿也是如此对待。 这湘王府中,那些曾压在他头上的东西,终于都不存在了。 但是这样他就开心了吗?满足了吗? 韩睿只觉得心底一片空虚悲凉。 从五岁起,他就处心积虑地扮猪吃虎,装无知,装纨绔,装作一个平庸的宗室子弟,就为了……躲过继母的迫害,平安长大。 那时候他的愿望很单纯,长大成人,当上世子,反制继母,让她再也害不了他。 可事情是怎样发展到眼前这一步的呢…… 大概是,从他半年前回京后,察觉到父亲有了别样心思开始吧。 自从那一天发现了蛛丝马迹后,他就没有了别的选择。 最后老天爷真是帮忙,皇爷爷醒了过来,他投向太子的冒险有了回报,父亲真的被他踩在了脚下,他貌似闯过了这一关。 如果换了个浅薄的人,或许就会沾沾自喜,不停饮酒作乐庆祝自己翻身做主了吧? 韩睿却没有心情来庆祝自己的短暂胜利,因为他很清楚,只要太子登基,站稳了脚跟,马上就会清算自己这个……连亲爹都会出卖的恶毒侄子。 太子才不会管他如何不得已,如何有苦衷! 不过,韩睿只是心情低落,脑子却无比清醒。 未来的路在哪里……他有了一些大胆的设想。只是需要时间,还有机会…… 因为府里突然间发生了这么多变故的关系,大大的府邸变得空落落的。下人们还是那么多,可是没事绝不敢在府里走动,因为害怕刚当上王爷的小主子情绪不好就把他们卖出去——谁让他们当年都为了奉承江妃,对自家正经小主子并不热情,反而去追捧那位生的儿子? 这下,人人都在害怕新王爷秋后算账呢…… 韩睿自己可没把这些下人们看在眼里。不过是一群家养的狗。犯得着和他们计较吗?将来……等他的计划实施的时候,让他们自生自灭去吧!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脑海中浮现的,总是那一抹难忘的娉婷身影。 田田…… 你收到了我的信吗? 你能读懂……我想对你说什么吗…… 这时的韩睿,总是痛心而又庆幸,田田当初没有答应自己的求婚。 在韩睿眼里,田田是天下最好最可爱的姑娘。她应该过着适合她的小日子,在官家香坊里调香,以后,慢慢地升上调香师……不升也无所谓,过得舒适快活就行! 然后,她应该嫁一个真心爱她,能陪她过踏实日子的好夫婿。或许是个小有才名的读书人,或许是与她志同道合的调香师,或许……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生意人?只要对她好就行…… 韩睿忽然又记起,那个叫风雨的家伙,似乎曾漫不经心地问过他一句话。 “哎,你是不是挺喜欢那个叫甘田田的小丫头?” 他当时没有回答。 可回想起来,风雨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他知道风雨帮过田田几次,还是风雨主动说起来的。但是……风雨对田田的关注,好像也不一般…… 如果是那家伙的话,是绝对不可以的! 一个亡命天涯的江湖人,他怎么能给田田幸福呢? “田田……我多想……亲手让你幸福……” 在某个寒风呼啸的夜晚,从来都是流血不流泪的韩睿,默默红了眼眶。 他可以忍受所有的绝望与空虚,可他真的难以忍受,失去爱她的资格。 “或许,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相遇。” 这时的韩睿,并没有想到,那个被他在无数夜晚梦到的姑娘,正快马加鞭朝京城赶来…… 第390章 御街冲撞 甘田田在马车上,第一次看到那巍峨的城墙时,也被小小地震撼了一把。 灰墙如乌云,高耸如天,城门前车水马龙,各色人等或走路或乘车,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入城。 在入城前的大道两旁,足足四五里都是一溜溜的彩棚,开满了茶水铺、小饭馆,供给那些赶路赶累了的旅人们吃喝休息,也是附近乡民重要的谋生手段。 熙熙攘攘,行人如织,烘托出一派太平盛世的热闹景象。 排队半天,在城门口被五城兵马司的守门士卒翻来覆去地检验了个人路引和马车手续后,甘田田与风雨终于被进了城。 城中又是一番与城外不同的新鲜景象。首先,一入眼就是又宽又长的笔直御道,长得似乎看不到头。据说这样的御道分东西南北纵横四条,连接四大城门,交汇处自然就是那座传说中的皇城。 其次,御道两边的店铺,跟城外那些临时扎成的彩棚,也有天壤之别。临街店铺齐整堂皇,即使是一间卖果儿的小铺,也正经地竖着招牌。街铺虽多,丝毫不会给人杂乱之感,只觉得繁华无比,不愧是皇城气象。 连街上行走的人们,穿衣打扮、形容气度,都有种有别于地方的特殊气质。 这就是大萧的京城。 风雨在外间赶车,甘田田便一路都掀起窗帘,欣赏着这对她而言颇为新奇的京城景象。她对满街打扮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妇尤其感兴趣,这边的发型和服饰流行,跟中原真是差别很大。女孩儿们穿戴更艳丽些,头上的修饰也更多,相比起来,西江的女子打扮就较为保守了。 不过,她也就是好奇看看。上辈子什么国际大都市没见过,京城虽说繁华得让她意外,还没达到让她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看什么都新鲜的地步。 “嗯,我们就先在这儿住吧。” 风雨熟门熟路地走了半天,将车子在御道附近一条巷子里停下,招呼甘田田下车。这是一家中等档次的旅舍,门面没有那些大店的豪华,里头却也干净整齐,甘田田对在这儿住宿并无异议。 事实上,这一路上都是风雨说住哪儿她就住哪儿,点什么她就吃什么,反正……万能旅伴风雨同学总会安排得恰到好处!她等吃等住就好,嗯,而且,都是风雨掏钱……掏钱的就是大爷啊! 她白吃白住,有什么资格挑挑拣拣? 两人安顿下来,吃了顿饭,各自梳洗一番换了干净衣裳,便到了午后时分。甘田田尽管很是心急想去找那人,但她见风雨不提,也觉得大白天找上门去是否不太方便,心下暗暗思量只是不说话。 姬冰云自从她进京后就阴沉着不出声,甘田田知道他还是反对的。走了一路,他就反对了一路,如果他有口水的话早就说干了……可甘田田就是不为所动,非要去找韩睿不可,咬死了一句话。 “我答应过你,要整倒姬家的。我不能言而无信。” 姬冰云快气疯了。整倒姬家,下次还有机会,她为什么就非要涉险不可? “走,我先带你去逛逛,等天黑了……咱们再去办正事。” 风雨顶着一张平凡少年的面孔,非常亲善地要当个好导游,带甘田田出门溜达。 “你想逛什么地方?” “唔,香药行。” 甘田田脱口而出。 风雨哑然失笑:“你还真是爱你那行……还以为你想逛逛衣帽行呢……” “拉倒吧,我对穿衣打扮真没什么兴趣。”甘田田想到要梳各种复杂的发型就头疼,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每天梳个麻花辫敷衍。至于漂亮衣服,欣赏欣赏是可以,她自己穿的话……反正够换洗够保暖就行! 严格说来,她这点还真不太像正常的调香师。调香师往往具有高雅的生活品味,对生活中各种用具物品要求极高,具体参考姬冰云就知道了,成了鬼都一副谪仙般的模样,白衣胜雪,可见生前有多讲究。 过去姬冰云就爱吐槽她是个不懂打扮的村姑,甘田田也不以为意。那么讲究干嘛……好累人喔。 风雨从善如流,既然甘田田想看香药行,他就带路好了。 他来京城不止一趟,香药行虽然没去过,也大概知道在哪儿。两人说说笑笑慢悠悠地逛着街,风雨还挺贴心地给甘田田买了不少小零食,介绍说这是京城特产,滋味如何如何…… 不得不承认,风雨这人真是特别懂得生活小情趣,跟他在一块玩儿,如果忽视他杀人狂魔的内在的话,感觉还是蛮开心的。 可惜甘田田太知道这人是个什么样了,说弄死你就弄死你,不然也能随手丢出条蛇来让你吓个半死……行走的炸弹啊,这位亲。 “……来,田田,尝尝这家的糖糕,刚炸出来的……” “大哥我吃不下了啊,刚才已经吃了卷饼,好撑……” “这样?那你先拎着,待会儿走饿了再吃嘛。” “好吧好吧,不过你别再买了,我快撑死了。” “切,好心没好报,这不是看你喜欢吃零嘴嘛……” “我还喜欢银票呢,麻烦你拿银票砸死我吧。” 两人一路走一路打着嘴炮,忽然间听到不远处传来异样的喧哗声,似乎不是寻常的街市人声。 “嗯?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唔……跟我过来!” 风雨行动机敏,几下呼吸的时间就大概搞清前方发生了什么事,马上扯着甘田田往路边撤。 甘田田懵懂地被他拉着一边胳膊往后退了好几步,谁知手上一滑,提着的那包糖糕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她下意识地弯腰去捡,风雨还没来得及将她再扯回去,急促的马蹄声与嘶叫声就冲到了眼前! “哎呀!” 甘田田终于意识到了危险,还管什么糖糕,赶紧再次后退。还好风雨动作很快,一把捞住她的腰,猛地往后跃了一大步,撞到了后方人墙,总算让甘田田避过了那冲过来的马车。 那马车本来就有些不妥,不过原先也没到失控的地步,只是两匹拉车的马有点不听使唤。可被甘田田这退让不及的人一惊,两匹马真的乱了步子,不停嘶叫拉着马车转了好几个圈子,差点撞到街边的一家门面店铺,好容易才勒停下来。 “谁!谁惊了特使的车马!” 马车还没停稳,一名打扮贵气的骑士就冲了过来,挥动着手上的马鞭,恶狠狠地在前方人群中搜索。 “那个小丫头!是不是你惊了努尔汗国特使的车马!” 第391章 意外的重逢…… 甘田田皱着双眉,面对那横眉竖目的骑士,也是颇为气愤。 “特使怎么了,特使的车马就能胡乱冲撞街市啊。我这不是在街上好端端走着路,谁耐烦冲撞他。” 有没有搞错,这是倒打一耙啊。她差点被那辆马车给撞了,都没打算找那什么特使算账,反而要冲她嚷嚷? 特使怎么了?在甘田田心里,这种番邦之人,本来就是跟我们打仗的敌人。现在形势所迫不得不跟他们谈判,可也不能为了外人搞得自己的百姓低他们一头吧? 四周围观的京城百姓,显然也跟甘田田一个想法。大萧人天朝上国的思想还是蛮重的,尤其是眼高于顶的京城人,心里可不当那些番邦小国的胡人是什么特权阶级,总觉得那都是些野蛮人。 要不是碍于那骑士明显是官军打扮,估计是朝廷派给那什么努尔汗国使节团的地陪,好多人都会站出来替甘田田说话了。 “你!” 那骑士大怒,这小姑娘看着清清秀秀一脸纯良,居然嘴巴这么刁? 他本来也没想多为难她,只是想着,为了掩饰己方准备车马不周,找个替罪羊出来骂骂,让特使看看他们这边不是不看重他,做个姿态就够了。 谁知道这小姑娘完全不肯吃亏,还敢反唇相讥!那就别逼他官办了! “来人!将这冲撞特使的刁民抓起来,送到五城兵马司那关着!” 骑士的命令一下,不但甘田田愣住了,周围的百姓们也通通一脸愤怒。 搞什么? 为了外人抓自家百姓,还有没有一点上国气度,简直是……用自己的百姓来讨好番人嘛! 太不要脸了! 本来打算袖手旁观的老百姓们这下不干了,他们可不管朝廷有什么打算,这种番邦使节团京城百姓们见得多了! 好些小国的使节团,千里迢迢或坐船或乘车来到京城,那使节团的官员随从们,打扮得连一般的京城富户都不如!随随便便进贡了点什么东西,上几封奉承皇帝的折子,就等着皇上给他们国家赏赐数倍的金银财物,简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大萧开国后有段时间,一些小国的使节团为了得到更多的赏赐,不停上朝进贡,搞得后来大萧皇帝不得不下旨,规定某些国家只能五年一贡,某些国家只能十年一贡…… 在见过世面的京城百姓眼里,使节团什么的,咱们大萧可以和他礼尚往来,可不能自降身份去讨好他们啊! 那骑士在御林军中作威作福惯了,他也没陪过使节团,只是得了某一位的好处,要他尽量让使节团的特使大人以及其随从高高兴兴,便将平时的跋扈尽情使了出来。谁知反而惹起了众怒? “别看了。准备跟我走。” 风雨没有强出头的打算,他不想惹事,只站在甘田田身后,压低了声音嘱咐她。 甘田田点点头,这种情况下,她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但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风雨的意思她懂,就是要趁着围观群众们乱起来的时候,带她浑水摸鱼跑路。不过……这些围观群众也太不配合了,后方堵了好几层人墙! 风雨一个人偷溜没问题,大庭广众下要带着她这行动不便的家伙一起脚底抹油,有点困难啊…… “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那特使的马车后方,又来了一辆同样奢华高大的车子。尽管在规格上比特使坐的稍微小些、朴素些,但也足够可称为“豪华”。 马车里传出一声略显苍老的女声,显然是久居上位,带着丝丝严厉气息,一出声就让周围的喧哗安静不少。 甘田田顿时就僵住了。 其实僵住的不是她,而是姬冰云——姬冰云的情绪犹如海浪翻滚,使得与他灵魂交叠的甘田田,在这一瞬间也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怎么回事…… “韩啸,还不把人拿下?” 那女子又一次发出了号令,骑士韩啸得令,马上指挥自己的两个手下围住了甘田田和风雨。 嘭——嘭——嘭—— 阵阵涌动,冲击着甘田田的心口,使得她眼前发黑。风雨有些急了,看这情形,偷溜颇为困难,那就硬来吧! 他积蓄力量,准备先放翻围上来的两人,再护着甘田田跑路。站在他们后方的围观群众看到真要抓人,更加情绪激动,纷纷吵嚷起来…… 就在这时,御道一旁的酒楼上,传来一声冷喝。 “住手!” 声音明明不大,却稳稳地将场面压住了。方才那老妇人出声时,众人已感受到她那种高高在上的贵气,可当这声音传出,围观的人们却有了另一种不同的感受,仿佛是隐隐压下来的威严。 咦…… 这声音,是…… 甘田田与风雨同时朝发声处看去,却只看到一扇空荡荡的窗户。而下一刻,拥挤的人群被一行锦袍豪奴分开,空出一条通道。 一名华服玉带的高大少年,带着不怒而威的沉着表情,出现在人前。 韩睿! 甘田田惊讶得差点要喊出声来,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明明非常熟悉,却又隐约有种陌生感的身影,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韩啸。” 当韩睿出现时,韩啸早已机灵地从马上下来,俯身下拜,此刻当然一叠声应着“是”。 同样是姓韩,人家是皇帝的亲孙子,刚刚继承了爵位的亲王,自己却只是个远的不能再远的宗亲。论起辈分,他都该叫韩睿一声“叔父”,当然他现在只敢叫“湘王殿下”就是了。 “不过是件小事,闹得这么难看。快散了吧。” 韩睿瞥了瞥那边特使的车辆,自始至终,那车上都没人下来说话,只有一群随从默默跟在车旁。看来努尔汗国的使节团,还不至于昏了头…… 至于另外那辆马车……根本就没看在韩睿眼里。 反而是那车上的人听到韩啸在喊“湘王殿下”,忙不迭打起帘子,让人将她扶了下来。 一名身着枣红暗纹宫装的老妇人,丢开那搀着她的小宫女,恭恭敬敬地过来向韩睿请安问好,方才的嚣张严厉是一丝不见。 看那服色发型,仿佛是宫中女官…… 甘田田心头巨震,她知道对方是谁了。 难怪姬冰云反应如此剧烈…… 尽管那女官精心保养的面容已有了岁月的纹路,五官却仍与姬冰云有三分相似。 果然,她听到韩睿淡淡地回应道:“姬女官不必多礼。” 那就是……亲手杀死了姬冰云的大香师,让他灵魂无法升天的仇人,他曾经最亲爱的姐姐。 姬金凤。 第392章 我来了,就不会走 “你为什么要上京?” 湘王府,前院书房中,韩睿一脸复杂地看着甘田田,目光里藏着太多的情绪。 “那,你还记得自己曾说过什么吗?” 甘田田淡然回了一句,从袖中,拿出一张薄薄的信笺。 信笺上只写了草草的几个大字: 京城再会。 韩睿的呼吸瞬间凝住了。 倚在窗边静静看着两人对话的风雨,嘴唇轻轻翘起一个愉悦的弧度。嗯……小儿女的感情世界真是有趣啊。 这一刻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同样心仪甘田田的事情,仿佛一个真正的外人般置身事外,做看好戏状。 他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电灯泡,而且是超级亮眼的那种——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风雨一进来就顺手把脸上的伪装给去了,现在暴露在烛光下的,赫然是他那张俊美得过头的真脸,连韩睿与甘田田在心神激荡下都很难忽略的真脸…… 白天韩睿给他们解围后,两人并没有直接与韩睿交谈,而是假作不认识韩睿的样子拔腿就跑。有韩睿在后头挡着,他们倒不担心姬金凤再派人来拦截。 使节团又如何,大香师又如何?在韩睿这种实打实的亲王面前,完全不够看。 今时今日的韩睿,已经不是过去那连世子名分都没有的普通宗室子弟,而是大萧数得着的几名亲王之一。尽管他这亲王的名头来得极度诡异,也有许多人在为他的前途暗暗担忧,可是……内幕管内幕,名义上能压死一大帮人就好。 甘田田第一次见到姬金凤,对她的人印象不深,但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场,就算她再怎么收敛,仍是引人注意。 在宫里得意太久了啊,姬女官…… 姬冰云在最初的激动过后,至今没有主动说话。甘田田不知说什么好,也没撩拨他开腔,她自己也一肚子烦心事啊。 这下,京城也逛不成了,香药行更是没法去,他们俩就在某家酒楼里坐着。好容易熬到吃完了晚饭,看天色黑透,路上行人渐渐稀少,风雨终于带着她避人耳目翻墙进了湘王府。 他一进来,熟门熟路就往外书房走,如入无人之境,显然不是头一次这么做。而韩睿,赫然就独自坐在外书房里,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甘田田不知道这是韩睿与风雨的默契,还是和她的默契,心里荒谬地再次再次冒出那句话。 ……你们在一起算了…… 当韩睿与甘田田真正面对的时候,两人竟不约而同失声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甘田田只觉得自己有好多话好多话想和他说,可又什么话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眼前这人,依然是那张英俊傲气的面孔,气质神态却有了微妙的变化。 她不由得回想起那年七夕,在樊江画舫“春光好”上,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候他还是个半大少年,锦衣金冠,笑容粲然,一脸的玩世不恭,带着几分世家子的慵懒傲慢,眼睛却充满了锐气。 几年过去,少年脸上的稚气已经完全褪去,尽管还不到十六岁,却已经有了成年人一般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双眼中神采依旧,然而那种刺人的锐气已经全然收敛,整个人像是……沉了下来。 对,就是这种感觉。 过去锋芒毕露的英气少年,变得深沉内敛,不言语时,面容隐隐有着说不出的威严。 他才多大,就有了这样的气度…… 在别人看来,少年老成,应该是一件值得称赞的事吧? 可甘田田只觉得难过。 若是有得选,他……真愿意这样过早地成熟吗?他有得选择吗? 甘田田心头阵阵酸楚,不住感伤,却又说不出一个字。 良久之后,韩睿才问出了那句,你为什么要上京? 似乎早就料到他要问什么,甘田田便拿出了答案。 迎着韩睿深沉的目光,甘田田轻轻说道:“这次上京,我先与西江省汉威镖局的几位镖师一道,坐船从玉江府出发,经长江,转中原,下船换车。” “颠簸数日,遭遇掳劫,被风雨救下。” “然后,他护着我,一路往北,历经将近二十天的波折……” “终于在今天,来到京城。见到了你。” 这些话,甘田田说得很慢,很慢,里头的详情都还没细说,只是平铺直叙地,将自己一路行来的梗概说了一遍。 韩睿还没回应什么,却听得甘田田再一字一顿地说:“可是,无论何时,这张信笺,我都没离过身。” 那张薄薄的、泛黄的信笺,在书房温暖的烛光下,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四个字,京城再会,是他给她的承诺。 而现在……却由她来兑现。 “你说过会等我,所以,我来了。” “那你现在……是要赶我走吗,韩睿?” 甘田田再往前一步,韩睿甚至已经感受到了她温热的气息,还有若有似无的少女芳香。 “你要赶我走吗?” “田田……” 韩睿的双手,不自觉地,在袖中紧紧握成了拳头。 你走。 远远地离开这里,离开我这个危险人物,继续去过你平静的小日子……好不好…… 这些话在舌尖上打转,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烛光闪动,暧昧的沉默在持续,旁观的风雨抿唇不语,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忽然间,甘田田再往前一步,竟张开双臂,轻轻拥住了韩睿。 韩睿整个人都僵住了,风雨的双瞳也骤然放大,这丫头…… 她在做什么? 她居然主动抱住了韩睿? 半年不见,韩睿又长高了许多。尽管甘田田也一直在长,然而十三岁的少女,远远比不上十五岁的少年高大,她的头顶只能到他下巴的高度。当她轻轻抱住他以后,娇美的脸庞,便随之温柔地贴上了韩睿的胸口。 隔着厚厚的冬衣,韩睿依然能感受到那一阵阵让他心悸的温暖。 “韩睿,我终于来到京城,和你相会了。” “过去,总是你在靠近,而我一直后退,一直后退……” “现在……该换我来靠近你了……不要赶我走……” “我来了,就不会走。” 一句一句,无比柔和却又极为坚定的话语,钻入韩睿的耳朵,灼热着他的心口。 韩睿再也难以控制自己,无视了风雨的存在,猛地回抱,将甘田田整个紧紧抱在怀里。 无边幽暗中,姬冰云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 田田跋涉千里追寻的那个怀抱……在这里。 第393章 大胆之极的计划 在甘田田来到湘王府前,韩睿曾强迫自己努力整理纷乱的思绪,理出一个郑重的决定——无论如何,不能把甘田田拖进自己这漩涡里。不能让她为自己牺牲,她是无辜的。 所以,如果今晚甘田田真的来了,他一定对努力对她冷淡,不管她怎么说,有什么天大的理由……他都不想再跟她有纠葛。他甚至打算对她说很多难听的话,让她伤心离开。 然而当甘田田拿出那张“京城再会”的信笺,再抱住了他,韩睿奋力建设的重重心防瞬间瓦解。 轰隆隆,不带一丝犹豫。 他嘲笑自己,不是自认为毅力卓绝,坚韧能忍吗,不是连出卖亲爹的时候都能面不改色,不是狠心到可以给继母灌毒药吗…… 为什么当甘田田出现的时候,他就彻底打回原形,变成了一个浑身不设防的童真少年。 时光仿佛转瞬倒流,回到那个火树银花的元宵夜。他与她,坐在高高的古树上,看烟火满天,唱稚气童谣,一句话不说却胜过聊了万语千言。 那是他第一次朝她打开心扉,从此以后,便再也没有关上。 韩睿终于发现,无论他手上沾染了多少血腥,无论他的性情变得如何阴沉冷酷,甘田田永远都是他心底最柔软的一处。 这就是爱吧,可这又不仅仅是爱。 还有信任,依赖,牵挂…… 甘田田代表着他心中最后的那片净土,当对上她纯净的眼眸,他所有的疲惫与伤痛,仿佛都得到了治愈。 他一直压抑着自己,甚至给她写了那封信,就是想告诉她,他已经走到了非常危险的一个境地,她……就别跟他再有牵扯了。 然而在韩睿的内心深处,始终还是思念着她,所以甘田田一开始看信的时候,还没想那么多,直觉地感受到了韩睿是在告诉她——他有了一个新世界,他摆脱了许多束缚,他或许可以慢慢实现当初与她的承诺…… 这是一封纠结而挣扎的信,却是用最平实的句子,陈述一些生活变故,一句情话也没有。 只有情人才能读懂的信。 “韩睿……我不会走的。” 甘田田把脸埋在韩睿的胸膛里,感受着他的心跳,又想起了自己在杀死兰影微后对他的思念。 就在那时候,她理解了他的诸多不得已,真正地明白了他内心的一切。 不知什么时候,风雨悄然离开了外书房,将空间留给了这对相拥的人儿。 风雨想,他需要重新思考下一步的行动。 他们的感情比自己想象的要深啊,不过,也不要紧。韩睿既然一开始摆出那种态度,说明他知道自己什么处境。就算现在甘田田对他百般痴缠,最后为了甘田田的安全,他还是会将甘田田赶走的吧…… 唔,那时候,他会非常有义气地替韩睿照顾甘田田的。 很好! 乐观的风雨却没想到,他对韩睿与甘田田的估计,还是太过不足了…… 这一夜,风雨在湘王府的某处角落里打坐,而韩睿和甘田田在书房说了一夜的话。 次日甘田田离开的时候,尽管一脸倦容,双眼却亮闪闪的,充满了生气。 看到她这样高兴,风雨反而又怔住了。难道韩睿真的豁出去了,要拉着甘田田给他陪葬? 请原谅他的想法如此直白,因为根据目下情形看来,韩睿很难有一个善终的结局啊。 终于回到京城客栈躺下,甘田田却兴奋地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满是昨夜与韩睿谈话的内容。 他居然有那么大胆的计划…… 而且,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 “田田,如果可以的话……你还是……照原来的样子,过属于你的生活吧。”韩睿在说出一切后,感叹道:“这条路太难走,也太危险,只有一半成功的可能,我不想连累你……” “这怎么是连累!” 甘田田好开心,不能更开心了。 从来到这世界后,她就没有这样开心过! 韩睿从她眼里看不到一丝勉强,她是真正的赞同他,并且愿意陪伴他走下去…… 这让韩睿极为震惊。 他早知道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可是,那样艰难的决定,她……为什么一下子就同意了? 他是没办法,必须要这样走,然而她是不一样的啊…… 甘田田没有解释,也无法解释。她想,自己来京城真是来对了。 韩睿的计划,她举双手双脚赞成!这简直是她的梦想啊,而且,过去连做梦都不敢这么想! 三年…… 三年之间,他们一定能等到计划实现的! “你真打算这么做?” 姬冰云终于开口了,在沉默了太久之后。 这还是他从再度见到姬金凤后第一次开口,昨晚韩睿和甘田田聊得热火朝天,他都没插半句嘴,与他一贯的作风极为不合。 可惜沉浸在兴奋中的甘田田暂时意识不到这一点。 没法子,恋爱问题和生活问题一下子全部解决了嘛——哦,没解决,是看到了曙光,她能不兴奋过头吗?不能怪她啊…… 换谁也没法淡定的。 “嗯,我一定要这么做。小姬……你放心,三年呢。我一定会帮你搞死那个老妖婆的,哦昨晚韩睿不是说了吗?姬家那事包在他身上!” 姬冰云摇摇头:“我没有不放心姬家的事。我是不放心你。” 不放心我? 甘田田明白姬冰云的心理,嗯,任凭谁听到这种计划都会吓得半死啦,自己昨晚那种超级响应不让她参加还不行的表现,才是不正常吧? “淡定淡定。韩睿这人,虽然经常不靠谱,不过,他应该能做到吧?” 是吗? 也好…… 姬冰云凝视着甘田田那张发光的小脸,没有再说什么。 这是她的决定,他无权改变。 希望那小子所设定的计划,能够顺利实现吧…… 既然如此,他也会尽自己的力量来帮助她的。虽然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世上存活多久。 从昨天看到姬金凤后,姬冰云感觉自己的灵魂状况开始有点不稳定。 也许,从肉体上消灭姬金凤以后,他的恨意一消散…… 就不复存在了吧…… 第394章 姬金凤焦头烂额 当远在西江的林轻扬,因接到汉威镖局传来的甘田田和绝密文件被掳走下落不明的消息而辗转难安时,甘田田正在京城客栈里吃了睡,睡了吃,吃撑了……那就继续睡。 外界的纷纷扰扰暂时与她无关,她安心地过上了养猪的生活,简直是理想的人生。 “……你这也太悠闲了吧。” 风雨来看她的时候,发现这姑娘头也没梳,就那么松松地用一条绢带把长发拢在颈后,露出颈部优美修长的线条。 她正一边吃着京城一家著名点心铺的雪花糕,一边翻看着风雨这几天给她搞来的调香典籍,宅女生涯过得是有滋有味。 好在她这样窝着也没发胖,身段依然苗条袅娜,只是曲线更突出了些,终于有了少女特有的风韵。 “我是很悠闲啊,暂时还轮不到我出现嘛……外头的事,怎么样了?” 她不好露面,只能暂时由风雨向她传递外界信息。这句询问,是针对姬家的。 “那些东西,韩睿正在找合适的人和机会一样样抛出去。放心,他懂得怎么做的。他呀……可不是省油的灯。” 听到风雨这么说,甘田田笑得眉眼弯弯,开心得不得了。 那是,她的眼光嘛! 能在宫廷争斗的险局里搏杀而出的主儿,会是简单的么? 韩睿的手下,甘田田一个都没见到,但不代表没有。 他也不可能只有风雨这么个完全称不上忠心的帮手。谋士和客卿之类的,当初的湘王有,韩睿怎可能没有? 当初韩睿为什么如此紧张他母亲的那些嫁妆,还要高薪买她的蒸馏法?就是为了钱。养士,养兵,都要钱,大量的钱。 他的表哥方少白,就是他的总账房,管着他所有的资金和产业,替他安排金钱来应付京城里的种种周旋。 那天她也问起了方少白,还有薄春。听说薄春已经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母女俩住在京城的一处清净宅子里,有许多下人在殷勤伺候。以后,薄春或许不会再回西江了。 反正韩睿已经帮方少白办好了薄春母女俩的户籍,他们就在这边长住下去,省得回德灵县去招惹方家人的眼。 就在甘田田上京前,方少白正好离开了京城,回乡成亲去了…… “唉。还是要成亲啊。” 方少白那么洒脱的一个人,也没能挣脱这世俗的束缚。所以说,这世界的种种观念,都是那样令她厌恶……这让她对韩睿的那个“三年计划”更加期待了。 别人的家事,她打听打听就算了,管不了。只要薄春觉得幸福就好。 她给韩睿的那些“黑材料”,牵涉到京城许多权贵在西江胡作非为侵占田产和私贩香料等行为,这种事吧,说大不是太大,说小呢,也小不了……看掌握材料的人怎么用了。 当初要是按照原定计划交给了林轻扬那一派的人,现在他们大概已经开始与姬家展开谈判了。遗憾的是,林轻扬看错了人,将黑材料交到了她的手上……对不起了,便宜师父! 另一边,焦头烂额的姬金凤,既要践行尚香局女官的职责,陪伴努尔汗国的使节团继续他们的行程,又要处理自己身上那一堆堆的麻烦。 她之所以那么讨好努尔汗国的使节团,当然是有原因的。否则以她姬大香师心高气傲到极点的性子,怎么会对一个番邦蛮子低三下四,务求让特使大人在京期间心情愉快? 姬金凤不是傻子,她当然知道尚香局和尚药局里很多人之所以还没拉自己下去,就是想让她在这场谈判里当炮灰。上头的意思很明白,仗是打不起来了,但战争的赔偿不能不要,可是努尔汗国显然不愿意给。 如果她能让努尔汗国的特使,在谈判中答应让步,将原本卡得死死的香料贸易份额再让出一部分,那……她就算立了功!就凭这点,尚香局也不能将她撤下去,她就能腾出手来慢慢安排风光退休的事,而不是被人活活赶走。 同样是退,这里头的差别太大了。 姬金凤在宫里风光半生,可不想临到老了晚节不保,落得个被人赶出宫外的丢脸结局。 那丢的不是她的脸,是她的命!大香师的脸面一失,她还有什么面目生存在这世上? 况且,她身后还站着整整一个家族…… 这两天,她的宝贝侄女姬宝薰也来到了京城。 宝熏这孩子,从小就在家中娇养长大,调香天资与技艺都是相当不错的。 然而现在的姬金凤,却起了别样的心思。看着出落得一朵鲜花似的美人侄女儿,姬金凤下了决心。 “什么?让……让我去陪那特使?” 高傲的姬宝薰听到亲姑姑说出这话来,差点傻眼。 “低声!别嚷嚷!” 姬金凤赶紧将姬宝薰拉住,不让她在屋里乱走,可姬宝薰哪里静得下来? 那个什么特使,她见过的呀。都五十多的人了吧?在西域的人,风吹日晒的,看着像六十!一双眼睛色眯眯的不怀好意,当时她就特别不耐烦搭理他。听说,姑姑给他送了好几个府里的歌姬……这些事,姬宝薰听过就忘记了,她只关心自己能否在京城贵妇间崭露头角。 没想到,姑姑居然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怎么可能呢? 她是堂堂姬家千金啊,身骄肉贵,比那些家道没落的世家女子都金贵的,即使是皇亲国戚她也未必配不上!姑姑竟然……竟然提出如此荒唐的要求……她疯了吗? “宝熏,姑姑也不想啊!”姬金凤两眼落下泪来,但那悲伤的神色并未深及眼底。她哀哀地哭着说:“姑姑跟那特使谈判了好久,对方就是不肯退让。这是为了朝廷啊……他,他见了你之后,却说,只要你肯陪他,他就……就答应咱们朝廷的香料贸易条件……” “不可能!两国谈判又不是儿戏,怎……怎会因一个女子而改变?”姬宝薰可不傻,她只是骄傲过了头,常识一点都不缺。 第395章 姬宝薰之死 姬金凤还是哭个不停,眼泪像不值钱似的:“咱们这天朝上国,当然一切都是规规矩矩,皇上也好臣子也好,大家都是要照规矩来的……可……那些外邦蛮子,他们往往能打仗就是首领,会抢土地就是英雄。在他们那儿,说话管用的人一发生,下头的人都没二话。” “那努尔汗国的特使,是他们现在的首领吐尔达大汗的心腹,据说本身就是一个大部落的首领。只要能让他点头……这次,咱们姬家才能迈过难关!” “不行!” 不管姑姑再怎么劝说,姬宝薰都不愿意答应这种屈辱到极点的条件。 她是何等骄傲的千金贵女,要让她被那蛮子折辱,还不如杀了她呢! “无论如何也不肯吗……” 姬金凤哭得自己都累了,姬宝薰却还是完全不肯松口,只说请姑姑另想良方。无奈之下,姬金凤只能悻悻地离开。 姬宝薰送了口气,只当姑姑不会再逼迫自己去做那些恶心的事情,整个人瘫软在床上。姬家……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居然需要用家中女儿的姿色去讨得蛮人欢心,来保住家族的前程? 在屋里自己闷了两天后,姬宝薰又被姬金凤叫到了她房中。她还以为姑姑又要说那些事,没想到姑姑这回神色好多了,只跟她聊过段时间京城中春日香会的一些琐碎细节,又让她回去好好准备。 姑姑还告诉她,尽管家里烦心事多,她也不会忘记帮自己侄女儿上位的事,让姬宝薰放心准备参加香会,一举惊艳京城。 姬宝薰很是感动,又对自己前些天那恶劣的态度感到丝丝愧疚。姬金凤没有怪她,还让人给她送了一盅补汤,说是给她补身体。 姬宝薰感激地喝下,随后便人事不知。 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浑身酸软,疼痛不堪,而身上还压着一个赤果男子正在疯狂挞伐…… 她羞愤痛苦到了极点,一下子又昏了过去。 她竟然被自己的姑姑下药,送给了番邦蛮子淫辱……她前半生所有的努力,就这样毁了! 从晚上到日出,那人像对待最低贱的女奴一样摧残她,根本不带一丝爱慕。对,他是对那叫姬金凤的女官提出过采摘姬宝薰的要求,然而对于他这样的部落首领来说,美丽高贵的女子,那也只是有趣一点的玩物罢了。玩物,就是玩物,玩过就算……姬金凤真以为自己会因此而答应什么? 呵呵,如果玩得尽兴,他可以考虑将这女子带回努尔汗国去多玩一段时间。如果她真能怀孕生下男孩,那也不是不能提提她的身份,做一个比女奴好些的姬妾……前提是,这娇嫩的身子骨能经得住他使劲才好,他可是天天都要在女人肚皮上使劲的。 哦,还有,在西域荒野里能够成功生育孩子的女人,那都是体格健壮的女子,平时和男人一样劳作。这个娇怯怯的小姐……估计活不长。 不过,那也无所谓不是? 好吧,为了照顾那什么姬女官的面子,稍微让点无伤大雅的份额,也不是不行……唔,反正算是玩得挺高兴的嘛。 回头得多谢那个在宫里提醒他,可以向姬女官私下提出“爱慕”她侄女要求的小太监,那小太监是哪个宫里的来着?他可记不清了…… 嗯嗯,还有那给自己送了“好药”的驿馆里的小杂役,也得多谢他!这药真带劲! 三天后,姬金凤在家里等到了一辆马车,却是奄奄一息的姬宝薰被人送了回来。大撕裂。大出血。只剩下不到半条命。 看到姬金凤带着愧疚的脸时,姬宝薰连恨都恨不起来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 然而,牺牲了侄女的姬金凤,等到的只是对方无耻地笑着反问她:“啊?你觉得你那小鸟儿似的侄女,值得我让步这么多?不过是个女人……” 姬金凤差点要昏过去了,当初他可不是这样说的!还有,他不是派人私下给自己许下承诺,说只要得到姬宝薰,就会如何如何吗?那人还拿来了他带的扳指作为信物呢!这就翻脸不认账了? 还没等姬金凤收拾心情再找那特使算账,府里传来消息,宝熏小姐的大出血没止住,活生生流血而死,刚刚去了。 姬金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就算对方是个蛮子,也,也没有凶残到这地步吧?一条人命,就这样没了? 那可是她大哥的嫡亲女儿,从小当宝贝一样养大,准备接她宫中女官位置的天才调香师,居然是这种……不名誉的死法? 极度自私的姬金凤顾不上为侄女的死而难过,她满头是汗地不停想着该如何善后。对对,首先要将府里的下人嘴巴都封上!就说宝熏小姐是水土不服病死的!还有,她要拿宝熏的死来威胁那特使,让步,你必须让步!都害死了我侄女了,想这么算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急转直下。 先是从给姬宝薰治病的大夫那边传出了消息,接着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不到几天,全京城都知道,姬大香师为了奉承那努尔汗国特使,竟连自己嫡亲的侄女都献了出去。 那女孩儿居然被特使活活祸害死了,听说死的时候都不肯闭眼…… 什么天下第一香药世家?闹出这样的丑闻,她也好意思当尚香局的女官!别让人以为,我们调香师都是些这样的玩意…… 姬家做出这种事,真是天理难容!必须将他们驱赶出尚香局,不,赶出这个行业! 还有那个特使,也不是个好东西,借着来谈判就糟蹋我们大萧的女儿,这样的人也要滚出去!我们不谈判了! 努尔汗国特使懊悔不已,自己平时也没这么凶残啊,那几天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兴奋,特别使劲……而且就想对那丫头一个人使劲,别人身上好像没那种香气…… 搞得自己现在整个使节团也很被动,不就因为一个女人嘛,害得好好的谈判得不停让步了。算了,赶紧谈完签完和议走人,继续留在这儿丢人啊……还有人想闯进驿馆里把他拖出去打呢,这都叫什么事! 第396章 姬家,陨落 当这场掺杂了不名誉事件的和谈终于告一段落,努尔汗国使节团灰溜溜匆忙离京的时候,姬金凤已经被尚香局扫地出门了。 事情终于传到了盛太后耳中。要面子的盛太后差点气得中风,这……这姬金凤一把年纪全活在狗身上了吗? 精明了半辈子,怎么现在糊涂成这样?这种人,不能再用了!还有,跟她关系密切的,也一并赶出去,尚香局真该好好清理门户了。宫里怎能容下这等乌烟瘴气的人! 盛太后不知道,像姬金凤这种被权力欲望侵蚀了心智的人,一旦发现自己将要失去权势,就会变得扭曲而疯狂,从而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 当然,还需要一些契机,一些挑拨…… 譬如那“无意”间向特使提起姬家大小姐如何美貌高贵的无名小太监。 譬如那手持特使扳指去与姬金凤密谈,之后却在使节团里找不到一丝痕迹的黑衣人。 譬如那个诚惶诚恐给特使献上“十全大补丹”的驿馆小杂役。 譬如在姬宝薰身上下催情香的驿馆侍女…… 每个人都只完成一件任务,所有的线头汇合在一起,就织成了网。然而,如果姬金凤不主动踩进来,那网,也就无处可使力。 是姬金凤强烈的权力欲望,害死了姬宝薰,也害了自己…… “韩睿手下……有一帮什么样的人啊。” 围观了整个过程的甘田田表示心有戚戚焉。换了她,是使不出这种毒计的,毕竟……她还是个女人。女人对同性,真的……比较心软。 可是姬宝薰的死,归根到底,仍然是姬金凤先下的手。甘田田无需愧疚,只是,像听到苏翠影下场的时候,有些唏嘘。 江雪娇声名扫地,丧失神智,没几天好活了。 苏翠影被关进了大牢,既然是人命官司,那无论如何,逃不过一个死刑。除非运气好,遇到天下大赦,然而……甘田田还不想让老皇帝死这么快。 姬冰云给了她一样东西。 这些日子以来,姬冰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有时候一天也说不了一句话。 她在想,尽管他乐见姬金凤倒霉,但是曾经名满天下的天下第一香药世家,变成了声名狼藉的过街老鼠,姬冰云并不会开心吧? 如果他一开始就知道韩睿手下会实施这样的毒计,他会不会阻止呢? 甘田田不知道答案。 紧接着,韩睿的谋士们痛打落水狗,在姬家人人喊打的时候,抛出了那些姬家的黑材料。 转眼间,龟缩在家里躲着人的姬大香师,又被拖到了官府受审,罪名是帮助一些权贵侵吞田产和私贩香料。 普通官员怎敢招惹权贵?之所以案子立得这么快,那是因为,这几家人正好也是太子想整治而暂时没证据的人,前段时间老皇帝病危的时候,他们跳的可欢了…… 韩睿又和太子做了一次交易,叔侄两人关系似乎更好了。太子发现他这个恶毒的侄子除了会陷害老爹以外,还有许多别的手段,暂时还能利用一下嘛……那就先不除掉他,等自己登基再说! 姬金凤被关进了大牢,和蛇虫鼠蚁关在一起。没有给她上枷,已经算是优待了,然而养尊处优了一辈子的姬大香师,哪里见过这等阵势? 在巨大的心理压力和可怕的身处环境双重压迫下,姬金凤觉得自己快疯了。 有太子在关照,案子查得特别快。 那几家违法的权贵都倒了霉,远在西江的姬家,全家都被查封。姬家族谱上的男女全部流放海南岛,所有的家产都充公——充公这点,老皇帝喜欢得不得了,盛太后就更喜欢了。别看她老人家八十了,一看到库房里金光闪闪,还是那么高兴! 于是,太后娘娘大喜之下,决定很慷慨地大办今年的春日香会。宫里给钱!往隆重了办!就不信没了她姬金凤,没了姬家,香会就办不好了? 尚香局和尚药局非姬家一系的人都很欢喜,卖力地筹备着隆重的香会,听说太后和皇上都要出席呢。 在姬家全灭之后的一个夜晚,甘田田被韩睿的某个手下带着,穿了身黑兮兮的男装,进入了关押姬金凤的大牢。 她不是为自己来,而是为姬冰云来。 姬冰云坚持要见姬金凤一面。 甘田田只见过姬金凤一次,对她的脸印象不深,就记得跟姬冰云有些相似。她更记得的是姬金凤那浑身上下一丝不苟的打扮,华丽的女官服饰,还有宫女搀扶的排场。 而眼前所见到的一幕……让甘田田吃了一惊。 是了,这是大牢,她会憔悴肮脏成这样,也是情理之中。可是……这跟自己那天见到的,真是同一个人吗? 记得那天见到的姬女官,头发染得乌黑,一丝白发都没有,可眼前这人的头发却已经全白了,半点黑色都看不见。 那天的姬女官,脸上擦着得体的脂粉,妆容明艳,非常符合她大香师的身份。 今天这老妇人,却是满脸褶子,脸色蜡黄,处处都有老人斑,松弛的皮肤像风干的橘皮,五官扭曲成一团…… 更别说那看不出颜色的囚服,全身上下屎尿的臭味,一张嘴,牙齿居然……掉了一半…… 这就是姬金凤。 曾经站在大萧尚香局最高处的,高傲的大香师。 姬冰云看着那双眼浑浊,根本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苍老妇人,眼前浮现出的,却是数十年前她疯狂地给自己灌毒药的那一幕。 他忽然笑了。 别人看不到,甘田田却看得清清楚楚,姬冰云的笑,仿若冰雪消融后春花盛开,那样明媚而灿烂。 他一直在笑,什么话也没有说。 什么话,都不需要再说。 现在他已经没有杀死姬金凤的想法了,就让她这样活着不好吗?听说她的判决已经下来,和姬家全家一样,流放海南。 几千里的路途啊,她这残破的身体,能走得完吗?一路上会遭受多少折磨?没吃,没穿,没人伺候,与最肮脏的犯人们在一起生活,直到死去…… 真是太好了啊,我亲爱的姐姐。 我终于看到了这一天。 第397章 延年香 万众瞩目的春日香会终于姗姗来迟。 仿佛是为了修补去年老皇帝病重时,京城的沉重气息,今年的香会就刻意办得格外隆重。 尽管缺少了三大香药世家之一的姬家,调香师的整体水平有了点变动,然而香业内永远是新人辈出,不会轻易放过前辈让出的宝贵空缺的。 尚香局、尚药局里的男女调香师们,都在春日香会上拿出了看家本事,在一场场斗香中,尽情表现着自己。一款款上等香品,不停地被人捧出,招来无数的赞美…… 参加香会的不仅仅是香业内的同行,还有京城里的勋贵世家、贵妇千金与大臣、文人……熙熙攘攘数千人聚集在京城南郊的丽水边,热闹非凡,真是一场难得的盛会。 更难的是,今年连皇上和太后、皇后、太子都非常赏脸,齐齐过来参观,与民同乐,更是激起了众多调香师的好胜之心,非要在贵人面前露露脸不可! 要知道,姬家陨落后,空出的那大香师的名额,和许多大大小小的位置,都等着新人去占领呢。得了贵人青眼,那上位不就容易多了? 但是,令人意外的是,今年的春日香会上杀出了一匹黑马。 一名来自西江省的调香匠人,屡屡在斗香中获胜,调制出了很多令人惊叹的新香! 更让人震撼的是,这连调香师都还没混上的调香匠人,居然只是一位年仅十三岁的妙龄少女。 天才! 许多老人无意中回忆起了多年之前,那个同样被称为天才的大香师,姬冰云。 他也是年少成名,十多岁就惊艳天下,而且他调制出的香品,都是精品中的精品。那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能跟当年的姬冰云相比吗? 然而,那小姑娘仿佛也是有些背景的。替她叫好的贵人可不少,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有人在后头捧着她呢。而且,这后台,身份绝对低不了。 有贵人捧的调香师多了,可人家小姑娘的实力也的确惊人,每次拿出的香品,都让人不得不服气。什么题目,什么材料,她都能调制出匪夷所思的新香,简直……就像天上掌管香药的仙女儿下了凡似的! “嗯?有个这样的小姑娘?倒是有趣。” 盛太后已经太老太老了,老得对世间大多数事情已失去了兴趣。然而与所有的老年人一样,对小孩子,她还有几分想看的心思。 甘田田就这样站到了盛太后面前。 得体的举止与应对,像是先前经过了专人培训一般,让盛太后感到十分舒服。她当然知道这小姑娘是在刻意逢迎她,然而……在盛太后漫长的一生中,谁不得逢迎她呢? 总之小姑娘看起来顺眼,漂亮,就让人开心! 就在众人羡慕嫉妒恨的眼光中,甘田田竟又拿出了一款新香,号称“延年香”。 好大的胆子,居然胆敢自称“延年香”? 这可不是一般人敢研制的香品。 香品分为三等。第三等,是单一型的、只有香气的香品,制法相对简单。第二等,是怡情类、药用类。第一等的香品,则是修炼类的香品。 而在这一二三等之外,还有一等,称为超等香品! 甘田田满含自信地宣称,她这精心调制的延年香,就是一款超等香品,长期使用,可以延年益寿,小病必除,大病可防! 此语一出,众皆哗然,认为甘田田太过狂妄,真是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 盛太后却没生气,而盛太后身边的一些女官,却不知为何,纷纷替甘田田说话,说太后不妨一试。 太后高高兴兴地把那延年香带走了,临走前,像是不经意地留下了一句话。 小姑娘挺有本事的,当个匠人可惜了。 尚香局的人还不心领神会?回去就把甘田田的名字写在了调香师的名册上。 甘田田没有经过任何考评,就像当年的姬冰云一样,凭着贵人的赏识,从一个小匠人一跃而成调香师。 这样扎眼,自然容易招人妒恨。 然而很快有消息传来,那姓甘的小姑娘,不是他们轻易能动的人。听说,她过去和姬家做对,姬家一点便宜都没占到,反而被这小姑娘整治了好多次。好像有小道消息说,姬家那些黑材料,跟她也脱不了关系…… 这下京城香业同行都震惊了。 姬家怎么倒下的?谁都有眼看。 别管甘田田的背景是真是假,但小心为上总不是坏事,别太着急给自己树立个招惹不得的敌人……连姬家都倒了呢! 不久后,甘田田的好闺蜜,练家小姐练初晓,与她哥哥练无忧一起进了京。练家人到京城来,当然也是为了争夺尚香局空出的一些、曾经的姬家一系的位置。 甘田田常到练家做客,久而久之,被视为练家的一系,更是没人去惹她。她也争气,几乎隔几天就拿出一款新香品来,还有许多评点香品的文章,证明她绝对是有真材实料的。结合她的身世,除了天才,的确也想不到别的词来形容她了。 练初晓更是对这个好妹妹崇拜得不得了,每天拉着她一块儿调香品香。甘田田索性就在练家别院住下。这时风雨早已离京,不知道忙些什么去了,应该也是为他的前途奔波了吧…… 又过了两个月,东南传来消息,谈家大香师谈逢君,在梦中病逝。谈家痛失主心骨,整个家族乱成一团,没人再去找那远在西江的谈玉书。 谈玉书也并不像认祖归宗,就像他当初决定的一样,他要靠自己的力量,在科举道路上继续走下去。如果到了三十岁还考不上举人,那他就专心经营田产,为家人的小日子努力工作吧。 甘家又有信来,却是甘冬成亲的喜报。甘田田没能赶回去参加哥哥的婚礼,只好封了很厚的红包,托人捎回家去。 小哥哥读书也很争气,准备今年就考秀才。 不知不觉间,春天过去,夏天到来,又是一年七夕。甘田田已经十四岁了。 第398章 永诀 甘田田十五岁时的及笄礼,极为盛大。 不过才一年多的时间,这位天才少女不仅实现了从调香匠人到调香师的飞跃,还因为上贡的“延年香”极受宫中太后的喜爱,甚至连皇上都时常要点着这香,以至于成为京城香业内风头最劲的人物。 她那款神秘的延年香,据说是用了上百种极为珍贵的海外奇香与名贵药材调制而成,盛太后在将信将疑地使用了一段时间后,真是睡的香,吃得好,小病少,大病更少……哪还不欣喜若狂? 可惜这款香品的方子是绝密中的绝密,材料听说更是“百年难遇”,所以成品少之又少,也只有皇上和太后能有资格享受。 别的不说,你们看看皇上,几年前就好像要没了,用了这延年香,现在还能上朝呢! 延年香的传说,让甘田田风头更劲。加上有练家撑腰,背后还有一些神秘的贵人在支持,她非常顺利地进入了尚香局,成为了一名中层女官。 她的及笄礼,是在她成为女官之后,那场面自然非常轰动。京城里数得上的贵妇,即使人没来,也送了丰厚的礼物,谁不想和太后、皇后跟前的红人说上话呢? 然而直到这时候,她与湘王韩睿的关系,依然没有多少人知道。 这一年,湘王韩睿的老爹,那位被幽禁的前任湘王,悄然病逝。不久之后,他的继母江妃,也“哀痛过度”,紧跟着那位前湘王去了。 本来有许多媒婆上门说亲的韩睿,终于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延迟婚事。 他要守孝三年。 这些日子里,韩睿并没有当一个闲散王爷,他在默默地忙一些,不太能见人的事情。 三年计划……已经过去一年半了…… 韩睿在内院的秘密书房里,默默看着一幅巨大的地图,手指在某个地方不停划动。 甘田田手擎烛台,在背后为他照明,神色温柔。 “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已经进行了一大半。很顺利。” 韩睿回头,忽然促狭一笑,趁甘田田不注意的时候,在她脸颊上偷了个吻。 “哎呀!你这……我手上还拿着火呢!你也不怕被烫到!” 甘田田捂着脸娇嗔一笑,语气却没多少责怪的意思。眼波流转,尽是情意。 “记得保密啊,这事……决不能透露一丝一毫。” 韩睿郑重地吩咐她:“尤其是风雨那边。那人,我总觉得,很危险。” “我知道的。”甘田田用力点头。她始终没告诉韩睿,风雨曾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喜欢,压寨夫人……这些,她深藏在心底。 也许只有姬冰云知道。 这些日子以来,姬冰云只在忙一件事。 口述。 不停地说,不停地让甘田田写。甘田田有时候也觉得他很怪,干嘛那么着急?好多东西她都还没能领悟呢……他让自己调制的那些延年香,还有种种出色的香品,都太厉害了,甘田田觉得自己好像永远都学不完。 然后有一天,她发现,她也许是学不完,可姬冰云总有教完的时候。 在某个冬日的清晨,她醒来之后许久,才发现,那一缕与她牵绊了多年的幽魂,再也感应不到了。 姬冰云已经完成了他在这世上的使命,于是,他真真正正地离开了。 没有再留下一句话。 他们来不及告别,就此永诀。 第399章 大结局 当甘田田十六岁的时候,她已经是尚香局内有数的几名掌事女官。距离大香师之位,不过一步之遥——事实上早有传闻,如今天下只剩一位大香师,皇上和太后应该不会让这个位置一直空下去。 等到甘田田十八岁的时候,也许就能得到这个封号了。 然而这一天来得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快。 就在这年夏天,东南市舶司重开,市舶使上书朝廷,要求朝廷派一批调香师驻守市舶司,负责与南洋的香药贸易。 尚香局人手匮乏,几经选择下,甘田田临危受命,接受了前往东南任职的旨意。 也许是甘田田献上的延年香深得圣眷,也许是为了加重她在东南的权威,宫中下了特旨,将十六岁的甘田田,封为大香师,掌管东南市舶司所有的香药贸易。 十六岁的大香师,天下皆惊。 这时候,她的小叔叔谈玉书已经考上了举人,和妻子生下了第二个儿子。大哥哥也生了个女儿,小女孩特别可爱,听说,很像她。二哥第一次考秀才失利,据说准备再考一次,暂时不考虑婚姻问题。 大家都过得很好,她的婚事,也开始被人议论。不过,女调香师不成亲的太多,又是大香师,婚事嘛……可以先不去管它。 而曾经在江南东南一带活跃的游龙帮,听说在老帮主死后起了内讧,最后似乎是被迫解散了。但听说老帮主的长子也在内讧中被杀死,老帮主留下的财富,无人得知其下落。不久后,东南市舶司附近的某家造船厂,多了一名年轻的股东,他巨额财富投入造船,然后坐收渔利,据说每天就出出海,钓钓鱼……十分悠闲。 好像还有人看到过这名年轻人,与甘大香师在一起出过海,但也只是传言罢了。还听说,这人似乎是甘香师的情郎…… 次年春天开海的时候,朝廷有一批船只要出南洋公干,带队的,是一位年纪很轻的亲王——备受非议的湘王殿下。 听说啊,湘王殿下在京城混不下去了,太子越来越不待见他,所以他才要干出海这种苦差…… 而官家船队出海后不久,竟然遇到了大风浪,湘王殿下乘坐的船只遇险了! 众人好容易才度过难关,然而湘王被大浪卷走,失踪了…… 数日后的深夜,东南市舶司码头外一处浅海。 “你真要跟他走?” 风雨站在船头,注视着那一身便装的美貌少女。 甘田田笑得无比开怀。 “当然要走。我已经等了三年。” “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居然想到海外去漂泊……那是海外!荒岛!随时都有野兽!有什么好玩?”风雨觉得不可思议,连他这样的海盗都没想过要去海岛上过苦日子啊! “我们都计划好了,去南洋玩玩就回来,又不是从此就不回来了。摆脱这个身份而已!” “好了,快走。”另一艘船上的韩睿已经等不及了。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他终于可以甩掉那讨厌的皇族身份,她也不用再在宫里与人勾心斗角。从此,他们可以过上自由的生活…… 风雨看着那艘船远去,嘴角浮起淡淡的笑容。 “一辈子还长的很呢……我不会放弃的,韩睿!” (大结局,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