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书:夏谣秋歌》 故事开始…… 公元2007年10月13日,周六。 消防车拉着警报冲进了某高校,附近的学生纷纷退开,然后继续仰头张着嘴看着正在冒浓烟的女生楼。 消防员拿着对讲机,“火势严重,据观察是五楼开始燃烧,现正在上下蔓延。” 站在一边的学生中有人说:“五楼不是大三美术系的吗?” 片刻之后,学校的电影散场,又增加了一批学生涌过来围观。花了一点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其中一批女生开始尖叫。 “天啊,我的电脑还在里面!” “我的卡还在抽屉里!” “我刚买的面膜啊……” 这阵喊声充分证明了每个人看重的东西各有不同…… 嘈杂的声音正在进行,三个女生推开人群走到最前面,其中一个脸色惨白,手上提的刚在超市买的零食脱手掉在地上,“夏瑶!夏瑶在里面睡觉……”周围的声音全都停住了,开始发现着火的时候,楼上的人都跑了出来,没人想到里面还会有一个睡着了的人。 其中另外两个跟着大声喊:“快救人啊!夏瑶,夏瑶,你还活着么?”只有火苗的呼呼声作回答。 消防队员想了种种办法救人,结果因为火势太猛根本上不去,只好先全力灭火。 第二天该市的晚报上提起这事只有短短一行字:本市某高校女生寝室着火,烧死学生一名,据透露火灾原因是因为使用违禁电器导致线路着火。 事发第二天,星期天,那个死于火灾的叫夏瑶的舅舅舅妈来了,舅妈把系主任的衣领抓着不停的摇,“这孩子从小死了父母,现在一家人都死绝了啊。”声音凄厉眼里却不见半点泪水,舅舅不耐烦的拉开她,对系主任说:“还是先谈赔偿的事情吧。” 熏得漆黑的宿舍楼下,昨天的三个女生在默默的抹眼泪,其中一个叹着气说:“大概夏瑶回天上去了,睡神归位了。” 傍晚的时候天开始下雨,校门外的树被雨滴砸到不停的点头,公交车开过来,路边行人飞快的跑过人行道,校门外漫画屋里仍然坐满了人,超市门口的那个男生还在等他爱迟到的女朋友,网吧里仍是烟雾袅绕一群表情呆滞的人玩着游戏活在自己的世界,世界上少掉了夏瑶这个人,附近一公里内都没有任何事情改变,更别提这个世界仍会照常运转,我们之中大部分人都微不足道,但是这个夏瑶却不一样,有人会说,她不是给烧死了吗?对,她被烧死了,问题是,故事才刚刚开始啊。 镜头跳转,事发前两小时。 “我不去看电影了,别吵我,让我睡觉。”夏瑶捂着耳朵对室友说。 室友摇摇头,“这个世界上除了床,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你这个睡神……” 看到夏瑶根本没在听,该室友白了她一眼,和其余两个室友说说笑笑的离开了寝室。 晚上吃得咸,睡了不一会夏瑶就觉得口干舌燥,爬起来给自己倒水喝,饮水机是空的,她只好接了一水瓶冷水,在床底下翻来翻去,那里有一个在这寝室里传了好几代的烧水棒(又名热得快或者水乌龟-0-),不知道是哪一届的学姐为了躲避宿舍管理员而藏在床下忘了收走,夏瑶接上电源又爬上床去躺着等水开。 怎么感觉这么呛……夏瑶迷迷糊糊感觉到呼吸都困难,四周好热……烧水棒忘了从插座上取下来…… 久香馆 这一觉一定睡了很久,醒的时候夏瑶只觉得神清气爽,连空气含氧量似乎都比从前高得多。 夏瑶深呼吸了一下然后睁眼,首先看见破破烂烂的木头,这是什么……原来是自己躺在其上的类似床的物体,从床上爬起来后四下张望,脚竟然踩在土地上,四周墙壁尽是和着泥的绑在一起的木材。 什么东西啊,夏瑶满脸呆滞。 正在这时,“九儿啊~~”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只见一个欧巴桑向她扑过来,一把抱住她哭得呼天抢地。 越过她,夏瑶看见一个胡须老长的男人在后面指挥着,“拉开她。” 几个亲友模样的人迅速扑上来拉开欧巴桑按在一旁,胡须男拉着夏瑶的手向外走去。 夏瑶一句话也没说,人在遭遇巨大变故的时候是需要先搞清楚状况,然后花时间来调整心态作出适当的反应。现在她还没搞清楚状况,更别提作出反应,目前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这里绝不是学校宿舍。 身边的众人,都是古装打扮,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她睁开眼睛看见的所有人都有个共同就是,特别高大。 众人眼神同情的看着胡须男拉扯着她向前走,却没见人来阻止,只有一个老太太,远远的指着胡须男说:“杜老三,你缺德不缺德,把自己女儿推进火坑。” 胡须男粗声粗气回答她:“这只怪她娘的肚子不争气,你养得起九个赔钱货?全给你养!” 老太太立刻闭嘴了,夏瑶思索着,能被称作火坑的地方通常是? “久香馆”,面前的金漆招牌上用繁体楷书写了这三个字,繁体字夏瑶还是能认一些的,好歹美术系也开过书法课,听起来仿佛是个茶馆的名字。 走过庭院,绕开正厅,走过甬道,夏瑶看见形形色色像电影里走出来的古代公子小姐在旁边出现又消失,她就像梦游一样任胡须男牵着,来到一个类似后院的地方,一个看起来颇精明的女子接待了他们,上上下下打量夏瑶,对胡须男说,“模样倒还周正,你放心,我们会好好调教,行就去见客,不行就在馆里打杂,怎么着也比在家过苦日子好。” 被叫作杜老三的男人接过一袋钱,对精明女子行了个礼,“我想单独和我女儿说几句话。”那女子瞟了他一眼,点点头,一摇一扭的走开去。 杜老三蹲下身来,抚着夏瑶的头,“要好好跟馆里的先生们学,别怪爹恨心,家里实在是养不起,听说这里的姑娘好些个出馆都找着好人家,希望我九儿也是个有福的孩子。”说完这席话杜老三含着泪走了。 自己被卖掉了,这是夏瑶的第二个答案,她看见院里的门窗后面有好些个小女孩的脸,在透过门窗看着她,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这时候刚才走开的精明女子又回来了,她抱着双臂审视着夏瑶,“你怎么没哭也没闹?” 这句话提醒了夏瑶,她开始用大喊将自己巨大的震惊发泄出来:“这是什么破地方?我怎么来这里的?你们竟然买卖人口……”还没喊完她就闭嘴了,因为发现另一个让人震惊的事情,她竟然喊出满嘴的童音,那根本不是她,二十岁的女大学生夏瑶的声音。 “还是闹了吧。”精明女满意的点点头,拖着她向院里的角落走去,关进了一个空房子里,“你运气好,碰上你兰姨我是个菩萨心肠,刚来的我也不打你,饿你一天一夜让你好好反省,明天要是还闹,给你好看!”自称兰姨的女子在门外说完这句话,然后走掉了。 饿一天,有什么了不起,为了减肥夏瑶曾经把自己饿过不止一天,可是还不到半天,夏瑶已经快饿晕了,为什么主动挨饿和被动挨饿的差别就这么大,难道是这个身体的肚子里本来就缺乏油水,从刚才听见自己的嗓音变成童音开始,她就已经在怀疑这个身体根本不是自己的,也开始怀疑并不是所见的人高大,而是她自己矮小。她心里对眼前状况已经猜出了几成,只不过不敢承认而已。 天快黑的时候夏瑶听见门外面有响动,她透过门缝看见有几个小女孩在外面张望,“喂,过来一下。”她招呼着她们。 有一个靠拢过来,夏瑶问她:“可不可以拿个镜子给我?” “什么?你都饿一天了,我还以为你会叫我拿点吃的给你。”走过来的小女孩颇诧异的说。夏瑶的肚子适时的叫了一声,她叹着气接着说:“顺便再拿点吃的给我,谢谢……” “可以是可以,不过,以后你得听我的,我叫春容,比你早来两年,你以后得叫我容姐姐。”这么小的姑娘都学会要挟,这个地方的教育果然很到位啊,夏瑶边答应着边想。 夏瑶拿着镜子一看,果然镜中人并不是自己,而是一张可爱的小女孩的脸,一双孩子才有的清澈眼睛,在镜子里眨巴眨巴的看着自己,鼻子挺下巴翘嘴唇小巧圆润,看样子是在十岁以下,她靠墙把镜子摆好,一边吃东西一边继续看,任谁发现自己突然换了张脸,也得照几小时镜子来接受吧。 过一会响起轻轻的叩门声,夏瑶透过门缝看见是春容在外面,她问:“做什么?” 春容说:“把镜子和碗都塞出来,你想让兰姨看见然后我被打死啊?” 夏瑶哦了一声然后把东西递了出去,顺便和她攀谈起来,从有限的谈话里,她得知现在是贞元十五年(公元799年),如今是李唐的天下,这地方是间州(现在的江苏镇江),自己所在的久香馆是当地的高等妓院。 贞元十五年在历史上是多少年?夏瑶当然不可能问这个叫春容的小姑娘,夏瑶的历史又不好,贞元十五年这答案知道等于不知道,连自己在哪个年代都不清楚。 抛开面黄肌瘦不谈,小姑娘倒是很好看的,问题是这关自己鸟事啊,莫明其妙的穿越时空来到唐朝,都说大唐盛世,自己居然万里挑一的出现在穷人家,一来就被人卖到这鬼地方,再高等那也是妓院啊,一定要回去,问题是怎么来的都不知道,不知来路,去哪找归路。 莫非是这小姑娘本人知道要被卖进妓院然后自杀了,自己借尸还魂?但是自己又没死,等等……她忽然想起,来唐朝之前那天晚上可能是烧水棒忘了取下来导致着火了,被呛得不能呼吸昏迷过去的事,难道……自己被烧死了?可是,她感觉了一下自己仍然存在,还能思考,还有知觉,那么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这是一个谜。 原本的无神论者夏瑶开始建立信仰,“如果真的有神的话,保佑我明天醒来回到属于我的地方吧。” 杜秋娘 第二天一大早夏瑶被人摇醒,睁眼看见自称兰姨的精明女子的脸,就知道自己的祈祷老天爷并没有理会。 “还闹不闹?”兰姨笑里藏刀的问。 “我听你的话,不闹了。”刚醒过来的夏瑶迅速的作出了这个反应,毕竟她并不真的是个不懂事的七岁小女孩,她可没忘记兰姨昨天所说的刚来所以不打你的话。 “来这的小姑娘还没见过不挨打就归理伏法的,你倒是识时务。”兰姨赞许的看了夏瑶一眼。“九儿,跟我来,梳洗一下然后带你去见过先生。” 所谓的先生,其实也是久香馆的女子,负责调教小女孩棋琴书画外加诗词歌赋之类的技艺,夏瑶在兰姨的带领下一一拜见了久香馆的授课老师,“这孩子七岁了,昨天刚被家里送来,请诸位好好调教,我看她倒是一脸聪明样子。”兰姨甚至特别对先生们这样嘱咐。 夏瑶自然不会辜负她的期望,七岁的身体二十岁的智商,加上受过十几年的学校教育,她很快就在新来的小女孩中间出类拔萃了。 于是不久后的一天,正在上化妆课的夏瑶看见兰姨走进来,对教化妆的先生耳语了几句,先生立刻站起来,对女孩们说:“胡妈妈来了,你们快到门口迎接。” 夏瑶听说过这间妓院的老板叫胡映梅,一听胡妈妈,估计是老板来了,待她们整整齐齐的排在门口行礼的时候,看见一个穿着大红印花襦裙,肩上披着足有两米长的明黄色轻罗画帛的中年女人,袅袅婷婷的走过来,前呼后拥的好不气派。 “老鸨。”夏瑶在心里暗骂着。 胡映梅穿过人群走到教室正中先生的位置坐下,懒懒的对众人说:“都化个妆给胡妈妈看看学得怎么样了。” 先生顿时紧张起来,这课才刚开教,老板就要看成绩了,也难怪她紧张。 眼见着小女孩们纷纷拿桌上的粟米粉把脸涂得煞白,用手指将朱红色的胭脂在嘴上画圆圈,有的连圈都画不好,先生已经汗如雨下了。胡映梅皱着眉挨个看过去,走到夏瑶旁边停住了,只见她的粉涂得厚薄适当,胭脂虽然涂得淡了点,却也知道涂在脸上而不是嘴上,嘴上涂的是朱赤色的口脂,眉是画的月眉。 胡映梅问夏瑶,“你是怎么分辨胭脂和口脂的?” 夏瑶解释说:“它们颜色不一样,并且胭脂涂脸用量比较多,所以比较大盒,口脂自然是小盒。” 胡映梅继续问:“那是谁教你的现在时兴红妆不时兴白妆?” 夏瑶回答:“白固然好,但是缺乏生气,白里透红岂不是更可爱。” 唐朝开始盛行的红妆,是将白粉涂在脸上,再涂一层胭脂,夏瑶却将胭脂涂在内,粉涂在外,还讲出白里透红这种跨时代的道理,胡映梅也看出这孩子并非是有先生特别指点,而是真的有自己的见解。她赞赏的摸了摸夏瑶的头,拉着她的手回到教室正中坐下,严厉的对众人说:“都记住了,在久香馆想要混出个名堂,就得跟着先生好好学,别以为在这唱几年跳几年就可以落得个好人家,对混日子的人来说,那是做梦!” 顿了一顿之后,她换了张面孔和颜悦色的对夏瑶说:“我听说后院新来了个机灵姑娘,今天一看果然不错,你叫九儿是吧,这名字不好,今天胡妈妈就赏你个新名字,你本家姓杜,以后你就叫杜秋娘。” 兰姨和先生都满脸笑意的看着夏瑶,看来赏名字不是小事,但是秋娘,这名字也太恶心了,夏瑶心里叹着气,开口对胡映梅说:“不……” 胡映梅眉毛一拧,“你不要赏名?” 兰姨在旁边满脸惊恐的拼命向夏瑶摆手,夏瑶只好妥协,“叫夏娘好不好……”虽然这两个名字一样不堪,好歹把自己的姓给弄回来。 胡映梅愣了一愣,笑了起来,“你这女孩儿倒是心眼多,知道你们这一辈的姑娘,春夏秋冬是头字号,自己排第三不服气是吧,你弄错了,春夏秋冬是按你们生辰分配的,不是排名,春容、夏荷、冬香和你,现在你们都是并列的。” 原来是这样,夏字号被人占了,夏瑶只好接受了杜秋娘这个名字。 入夜时,夏瑶,好吧,现在已经改名字叫秋娘,秋娘在自己的卧室内和室友点着蜡烛下围棋,下围棋干嘛?也只有这么点娱乐了,总不可能找个地方上网。穿越之后的生活不能理想化的看待,历史的倒退有几个人能承受,换个正常人怕早就疯掉了。好在夏瑶是个积极乐观的家伙,她本身是个孤儿,从小到大经受的事情比一般人都多,具备一种像野草一样丢在石头缝里都能往外长的品质。 后院训练中的小姑娘们四个一间的分配卧室,就跟夏瑶的学校宿舍一样,在久香馆每天所做的事不外乎上课,除了科技落后之外,现在的生活和她以前的并没有太大不同。 轰的一声,有人破门而入,秋娘抬头,正是那春夏冬三个,“杜秋娘!”她们喊着她的名字满脸发难的表情。 夏荷开口便说:“今天你想把夏字占了去?你干脆叫春娘好不好?” “要是叫这个我一头撞死。”秋娘默默在心里说。 春容和冬香附和着对秋娘怒目而视,看来胡映梅所说的名字只跟季节有关那是她个人的看法,在女孩们心里,这个是有关排名的。 迎着春容的眼神,“我没想过要叫春娘。”秋娘说了句天地可鉴的话。 春容坐上了旁边的床榻,冷冷的说:“看来你还没忘记兰姨把你关空屋的时候我送饭给你吃的恩情。” 夏荷的声音高了不止八度,“这么说你就是要排在我之上?我比你早进馆一年,你要脸不要脸?冬香,按住她,我今天要给她点颜色瞧瞧。”夏荷盯着秋娘说。 看来自己这个身体在以前的穷家里吃了亏,比不得这些来得久的女孩子身强体壮,秋娘拼命挣扎也挣不脱冬香的压制,被结结实实揍了一顿,而且这个叫夏荷的女孩颇有心机的不打她的脸,大概是怕留下伤痕给她告上一状。 秋娘的其它三个室友早就躲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后院小女孩中的势力顶端就是春容这伙人,她们哪得罪得起。 见夏荷打够了,春容才叫她住了手,开始做好人,对秋娘说着:“大家都是姐妹,排名的事情何必计较太多,秋娘,你平时出尽风头,连名号都要争上一争,你叫夏荷怎么能不生气,夏荷,你也有不对,下这样的重手,把秋娘打伤了她明天怎么和我们一起学舞呢?” 等这三人走了,室友们才围上来察看秋娘的伤势,“春容见不得你平时在先生面前风头压过她,夏荷气你想抢她名号,冬香怪你名号排在了她前面,你把这三人都得罪,以后可怎生是好。”一个室友忧心忡忡的对秋娘说。 另一个室友提议说:“秋娘和我们可不一样,胡妈妈也是宠她的,去告她们。” 秋娘很清楚春夏秋冬四个人对胡映梅来说,不过是新一代的摇钱树,她没道理会为一棵摇钱树开罪另外三棵,告是没用的,只会招来那三个报复升级而已。虽说自己是个大人不应该跟三个小屁孩计较,但是那个叫夏荷的小混蛋出手也太重了。 所幸第二天的课并不是跳舞,拖着一身伤的秋娘松了口气,先生领着她们从大厅后门上到项层,坐在屏风后面,所以大厅下面的人是看不见她们的。先生说这是让她们观摩一下久香馆的姐姐们是怎么待客的,额……接客。 节度使李猗 秋娘寒了一下,让一群小孩看接客未免也太变态了吧。 观察了几天后,她发现是自己想太多了,原来这久香馆作为高等妓院,跟现在的歌舞剧院的职能是一样的,姑娘们只负责唱歌跳舞,陪客的内容不外乎吟诗作对行酒令,就算和客人有某种关系也是在古代难得一见的自由恋爱,胡映梅在间州是富甲一方,关系网也很广,姑娘不愿意客人用强的事例在久香馆是还未曾发生过的。 这门课的目地是在于让小姑娘见识姐姐们是如何穿金戴银千般妩媚,王孙公子是如何挥金如土讨来姐姐们红颜一笑。诱导教育,胡映梅相当有心,小姑娘们有羡慕才有动力。 转眼八年过去了,当年久香馆大厅里风情万种的姐姐们已经不知去向,后院里的女孩都已长成婷婷玉立的少女,取代了她们的位置。久香馆的春夏秋冬四位姑娘很快便在间州城走红,许多高官富贾慕名而来,四季摇钱树让胡映梅笑开了花,无比庆幸自己当年眼光准。 这一年是元和二年(公元807年),历史上元和削藩期间,当然这个历史事件和久香馆的姑娘是无关的,但是某一天,一个和这事有关的人来到了久香馆。 秋娘一大早就被叫了起来,梳洗过后带到化妆室,只见春夏冬都已经坐定,从她们隆重的扮相看得出这客果然有够贵,胡映梅竟然把四个摇钱树全叫齐了,也不怕掉价。 夏荷举着镜子按了按脸上贴的花钿(花钿,是古代女子贴在眉间和脸上的一种小装饰,材质为金箔,或纸、鱼鳞、茶油花饼,甚至蜻蜓翅膀等。),她瞟了秋娘一眼,声音懒懒的说:“胡妈妈吩咐过打扮得隆重点,你这么素净,想换着花样出风头吧?” 经过长达八年的训练,秋娘已经不再是那个拙嘴笨舌的夏瑶了,加上春夏冬三人没少给她苦头吃,人都是逼出来的,毒舌神功,小人大法,在这里是基本的生存技能,秋娘少说也学了八成,要不然也长不了这么大了。 秋娘对夏荷说:“风头这东西,有便有,没有便没有,谁抢谁的从何说起?夏荷姐姐你自然是风光无限,这是在担哪门子心呢?” 不软不硬的话让夏荷无言以对,忿忿的继续梳妆,并不是秋娘安心要让自己素净,都是平时舍不得花钱所致。以往在电视小说上看过的赎身从良这几个字,让她从开始为久香馆赚钱那时候,就自己偷偷存钱打算着以后为自己换自由,这破地方文明程度不够,科技生产力落后她都能忍,唯一不能忍的就是没自由,学校好歹还能放假,久香馆连自由出入都不行。 “听说李大人不止是镇海节度使,还是大唐宗室,算来是唐高祖的第八世孙。”春容无限憧憬的说着这番话,荣华富贵四个字在她头顶盘旋。 怎么不提他是个老混蛋,一听来客是镇海节度使李锜,秋娘在心里骂道。她时常听官场上的客人谈及,这个叫李猗的擅杀属吏,逼污良家妇女,他手下很多清正的属官力谏无效,都辞了职。 这时候胡映梅匆匆忙忙赶来,后面跟着的侍女捧着一盘刚剪下的鲜花供姑娘们佩带,“我让你们今天在李大人面前献唱自己作的新诗,都准备好了吧?”胡映梅问。 “没人告诉我这件事啊?”秋娘诧异的说。 胡映梅看了春容一眼,春容忙向秋娘喝道:“昨日我留条子在你桌上了,难道你没看见?” 春容有没有留条子只有她自己知道,秋娘知道被春容阴了,胡映梅急得跺脚,“小祖宗啊,事到临头了你们还给我出岔子,那秋娘就别唱了,只好替姐妹抚琴。” 春夏冬三个人满脸得意的神色,秋娘扫了她们一眼,有口气咽不下去。这三个家伙越大越可恶了,虽然自己也在日渐成长,毕竟本性不是精明的人,遇事总是差她们一点点。自己虽然不是作诗这种人才,身为一个两千多年后的未来人,古代的诗词乱背也能背几百首出来,唯一的问题是她记不清楚哪条诗出自哪个年代,所以也难以确定这个时代的人有没有听过。 她瞟了一眼侍女端的盘子里新折的花,“胡妈妈,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以前听过么?” 胡映梅摇摇头,其它人也没有反对意见,于是,这个问题解决了。 “我平时闲来无事作的诗词太多,用没用过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了。”秋娘向众人解释,胡映梅顿时喜上眉梢,“不愧是我的秋娘啊,快快快,别让李大人久等。” 去见客的路上,秋娘拼命回想才把前两句想起来,于是便有了这首《金缕衣》在李猗面前出现。机缘巧合让假秋娘在对的时候用上了这首对的诗,她就和我们很多人一样,背诗不背作者名,要不然她就会知道《金缕衣》的作者正是唐朝的杜秋娘。 于是命运就按它的轨迹进行下去,李猗被这首金缕衣所打动,当时虽然不动声色的离开了,当天晚上便派人重返久香馆。 “你说什么?李猗这个半截往土里扎的老混蛋要娶我过门做侍妾?想都别想!”秋娘对胡映梅喝道。 胡映梅这厢也是声泪俱下的模样,“你以为胡妈妈舍得让你走,那个李大人,我们实在是惹不起。” 久香馆派给秋娘使唤的名叫宇儿的侍女,手足无措的在一边劝着,“李大人年龄虽然大了点,他们家很不错的,姑娘别着急,要是怕寂寞宇儿就陪嫁过去陪姑娘好了。” 春容和夏荷倚在门外冷冷的看着,春容忿忿的说:“秋娘攀上高枝了,胡妈妈还在这哭哭啼啼的是演的哪出呢?” 秋娘看了她们一眼,心想这事唯一的安慰就是再也不用看这几个家伙的嘴脸了,于是装作开心的腔调对门边说:“那是了,皇家宗室,镇海节度使,其它姑娘还能有比这更好的出路吗,怕是要烧了几辈子高香才能进个李大人手下属官的门。” 春容恨恨的拉着夏荷走了,胡映梅仍然在哭。 胡映梅这哭倒是真哭,不过是为了自己少了棵摇钱树而哭,倒不是真的为了秋娘,秋娘急得团团转,李猗派来的人就在卧房门口守着,想逃也无路可逃。虽然大唐较其它朝代开明,到底是封建社会,他们根本没有保护未成年人的概念,于是久香馆开业以来第一个客人强娶姑娘的事例就发生在了秋娘身上。 秋娘就这样被抬进了李府,还好她并不是把贞操看得比命重的古代女子,要不然一把剪刀早藏在袖子里了,秋娘的真实身份是夏瑶,她是不会拿生命开玩笑的,自然有别的主意。 于是就在李猗一脸淫笑迈进新房的时候,秋娘扯下红盖头充分发挥在久香馆训练出来的毒舌功,一口一个老混蛋,骂得李猗兴趣全无,他简直怀疑这是不是自己从久香馆娶来的知书达理的姑娘。秋娘想得不错,这李猗毕竟是皇家宗室,又是高官,自尊之心甚高,加上平时从不缺乏年轻貌美的侍妾,不至于饥不择食。被这样一顿痛骂,定能驱散其色心。 “来人,给我拖走,往死里打。”李猗气得血压升高,手指哆嗦着叫人架走秋娘。 今天一顿打是免不了的了,电视剧教导我们说这种打法会打死人的。秋娘看着手持棍棒的家仆,心里一阵一阵寒,不管再怕,人是要自己想办法的,她咬牙切齿的恐吓他们:“你们最好打死我,今天是因为李大人喜欢我我不从,不把我打死,明天我就从了李大人,等我再得宠我要你们的命。” 这个威胁应该还是起了作用的,至少打在身上的板子痛是痛,并没像电视里演的皮开肉绽。 因为这顿板子,秋娘在床上趴了三天,第三天,陪嫁过来的宇儿给她带来了一个消息。“姑娘,我听到家仆们说什么藩镇惕息,多求入朝,李大人却病了之类的话。” 秋娘哼了一声,“他病了关我什么事,该不会是被我骂病的。” 李猗当然不是被秋娘骂病的,他是在装病。 元和初年天子发威 ,平定了西川,当朝天子唐宪宗李纯的削藩之心已经路人皆知。身为镇海节度使的李猗看见这阵势心生反意,作为一个既得利益者,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切身利益遭到如此损害。于是假装恭顺向唐宪宗上表申请入朝面圣,以稳住君心为自己谋反大计拖延时间,唐宪宗同意之后,李猗便一直装病并不上京。 可惜秋娘缺乏历史知识,要不然她就会知道这对她而言是一个好消息,因为,李猗活不久了。 初入大明宫 李猗入京之事一拖再拖,连唐宪宗强制性的诏书都无视掉,并且把以钦差身份来迎他入京朝见的太监囚禁了起来,这年冬天开始明目张胆的扯起反旗。 按理说李锜久据江南富庶之地,兵精粮足加上血统高贵,他造反倒也不是痴人说梦,成功的机会还算大,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应了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句话,平时没给属下留下个好印象,大家找不出个要背叛唐宪宗来为李猗卖命的理由,于是乎,机关算尽的李猗算漏了人心,被自己的亲信张子良、李奉仙、田少卿三将,外加自己的亲外甥裴行立一起把他给卖了,被棉被裹身,幕带当绳,从牙城城头降下来束身还朝。 在押解进京的囚车里,秋娘被周围的哭声弄得心烦,李猗这老混蛋在长安闹市被腰斩,自己和李府其余的年轻妇女一起被充作宫奴,严格的说,她还算是少女,只是古代人的年龄标准不一样而已。听说要进宫为奴为婢,她正一个头两个头的盘算着日后出路,却不得不忍受身旁李猗其它妻妾的嚎哭。 “我说你们闭嘴好不好!摸着良心讲这老家伙死掉了,有什么好伤心的?”秋娘对其它妻妾说道。 “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刚一进门就把大人克死了。”有人开了头,众人立刻七嘴八舌的指责起秋娘来。 只是想图个安静就被人说成这样,秋娘没好气的说:“你们要搞清楚,现在不是在李家,你们没资格在我面前充大,现在我们都是一样的身份,那就是奴婢。” 被秋娘提及了伤痛处,这群人又开始痛哭失声。秋娘捂着耳朵烦恼的看着囚车外栈道上的风景,颠簸的马车,凛冽的寒风,就这样一路将她们拉到了唐都长安的大明宫。 “姑娘,让我来洗,你歇着。”宇儿夺过秋娘手中的衣物,埋头洗了起来。 进宫以来这几个月,秋娘和宇儿一起被分到大明宫杂役局干活,侍候的也并不是主子,而是比自己资格深进宫久的其它宫女。秋娘本身也算是穷苦出生,可是现在这个秋娘却只当过半天穷人就被卖进了久香馆,算是过了八年多养尊处优的日子,就算她在两千多年后生活的那二十年,虽然舅舅舅妈对自己极冷淡,也不至于当佣人来使,何时做过这等粗活,还好有宇儿的帮忙,宇儿这个老实厚道的女孩,尽管秋娘现在和她的身份一样是杂役,她却仍然把秋娘当小姐一样对待。 秋娘和她抢起衣物来,“让我自己来,宇儿,这样下去你一直得干两个人的活,你会吃不消的。” “没关系的姑娘,干活我习惯了,你的手不是用来干重活的。”宇儿坚持着让秋娘坐下休息。 “宇儿,若我还有出头之日,断不会忘你。” “姑娘,我并不求这个。” 宇儿的话让秋娘泪湿了眼眶,逆境并不是最让人伤感的,最让人伤感的是逆境中那些许温暖。 元和三年(公元808年)春末。 “明日便要选拔姑姑,不知道要考些什么。”秋娘在晾衣场听见旁边的宫女这样议论着。 姑姑便是宫女之中地位较高的,一般不在杂役局做事,而是隶属掖庭局(掌握后宫簿籍)、内仆局(掌握灯烛调度)、内宫局(掌握会计、仓库、出纳)等等比较轻松的部门,秋娘听见这个消息很好奇,于是向讲话的名叫袁宝儿的宫女询问了一句,“在哪里选啊?” 袁宝儿上下打量她,轻蔑的说:“杜秋娘,该不会你也想去参加?” 这种面孔秋娘早就耳熟能详,知道接下来便会有尖酸刻薄的言语,也不接话,似笑非笑的看着袁宝儿。 “罪臣之妾,还想去选姑姑,你都能去,把我们三千采女放什么地方?”袁宝儿音量不小,附近的宫女全都听见,采女身份的自然对杜秋娘怒目而视,和秋娘同样身份的纷纷低下了头。 想不想当姑姑,秋娘倒没考虑过,对于袁宝儿呛自己的话,她却是听不下去,“这选姑姑,选的是能耐。我们宫女之间的比赛,比得当然是为主子做事的能力,你在这给我比出身,你还拿自己当主子了不成?” 袁宝儿向秋娘啐了一口,“为主子做事还要看配不配,有没有资格。” “我们不配,我们没有资格,你别忘了让我们进宫是圣上的决定,你这意思是圣上错把没资格的人选进来了?今天这事可大了,我要找上面问去,圣上做的事我们宫女能不能讲对错!”秋娘作势要往外走,被身旁的几个宫女牢牢拉住。 一看秋娘这架势,袁宝儿顿时虚了,自知理亏脸上浮现惧怕的神色,秋娘也没得理不饶人,哼了一声离开晾衣场。 “这个泼辣货……”袁宝儿的声音隐隐从身后传来,秋娘自嘲的笑了笑。 晚上秋娘在卧室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天白天虽然是输人不输阵的闹了一场,自个儿想想自己还能有什么出头之日呢,虽然来到古代便被训练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得来的身体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但是唐时的宫女是一部分由民间选拔而来的采女,另一部份则是买来的女奴,女俘虏加上罪臣家的女眷。秋娘自然是属于后者,在宫女中都是相对没有地位的。 第二天一大早秋娘就被吵醒了,采女们因为选姑姑的事大部份早起,奔来奔去的作准备,今天有这事耽搁着,人手不够,活一定比平时重,秋娘这样想着,把宇儿也叫上,早早的去找姑姑领活干,免得晚上加班。 刚走出门口,一个叫昭雪的姑姑便走过来,指着她说:“杜秋娘,快去参加宫女晋级。” 这个昭雪姑姑是有点特别的,秋娘数次听别人谈论过她,虽然外表平平,听说很受上头关照,管的事都是较轻松的,在姑姑中间也有头脸,说得上话,宫女们谁也要敬她几分。 “我能去吗?”秋娘诧异的问昭雪姑姑。 昭雪姑姑左右看了一眼没旁人,小声说:“你没看见如今这些个采女形、容、音、品有几个出色的?宫女晋级要选三百人,从她们中间选断然是不够的,上头说了,让我从你们这批中间点一些出色的一起参加,还不快去。” 宇儿喜出望外的对秋娘说:“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昭雪姑姑哑然失笑,“这不还没选吗,道什么喜。” 秋娘向昭雪姑姑行了个礼,“多谢姑姑提携。”说完赶紧往晋级的地点跑去。 晋级选拔 宫女晋级,跟如今的选秀差不多,第一关是海选,宫女分批走进屋内让内监察视挑选,高矮胖瘦都要适中,稍有过余,便是淘汰的命运。更不要说那些因紧张而畏缩的,内监更是不加细看就挥挥手淘汰了。 参选的大部分是采女,采女进宫前已经是经过一番挑选,姿质不会太差,通过海选的便有一千八百余人,秋娘自然也在其中。 “杜秋娘,你还真来了,你倒是个有办法的。”秋娘在返回杂役局的途中,后面传来一个声音,秋娘回头,又是那个袁宝儿,和几个采女一起忿忿的看着她。 秋娘没打算让她们讨到好,嘲讽的说:“我说了,选姑姑选的是能耐,我在这不奇怪,你们在这才真真奇怪。” “我还不信我袁宝儿比能耐会输给你杜秋娘!”袁宝儿追上去挡在秋娘前面,有人劝阻,大概在提醒她别惹这个泼辣丫头,可是袁宝儿本人也不是个脾气好的,根本不听旁人的劝。 秋娘没心情和她耗,被她拉着不让走却也无计可施,耍横的人秋娘并不知道怎么应付,正在这时候昭雪姑姑走了过来,厉声向众人喝道:“还不回去休息准备明天过第二关,告诉你们,第二关可是最难的,再吵我就禀报上头取消你们资格!” 袁宝儿这才放开了手,狠狠瞪了秋娘一眼和同行的宫女一起走了。 回到卧房,秋娘看见宇儿早早的睡了,脸靠墙动也不动,按道理今天这么大的事宇儿不会不等她回来就睡着,至少也会问清楚第一关的情况。 “宇儿,今天我通过了。”秋娘试探的和她说话。 “我听说了,恭喜姑娘,早点睡吧,明天的更难啊。”宇儿含含糊糊的回答。 秋娘觉得不对劲,扳过她的肩膀一看,只见半边脸肿着,“这是怎么弄的?” 宇儿回答:“撞到门上面了。” “撞到门应该是额头受伤,怎么是半边脸的?”秋娘不信。 宇儿这才说出晾衣的时候把几个采女晾的衣服碰掉了,挨了一耳光,还帮人重新把衣服洗了一遍。 “欺人太甚了!”秋娘站起来就往宇儿说的采女卧房走,被宇儿死命拉住,“姑娘,你还在参选当中,千万不能出岔子,等你当上了姑姑,我们日子就好过了,别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别去啊。” 秋娘明白宇儿的意思,她的话确实是有道理,这回不选上,怕是要被采女欺负到老死了,秋娘长叹一声,她倒不觉得当姑姑能有多重要,短短的宫中生活,让她体会到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这话的意思,宫中人口比谁家都密集,是非自然也是最多的,自己不去招惹别人,难保别人不来招惹自己。想让自己以及宇儿生活得好一点,唯一的办法就是人往高处走。 晋级的第二关,称得上是地狱式选拔,这一千八百人轮流让内监察看耳、目、口、鼻、发、肤、领、肩、背,有一处不周正者便当场淘汰,这一下便淘汰掉数百人。剩下的人被要求轮流说出自己的籍贯姓名年龄,让内监听其声音,稍有浑厚尖锐口齿不清的也都尽数淘汰掉,这下还剩五六百人的样子。 眼见着一拨又一拨的落选者掩面走出去,秋娘深呼吸了几下,虽然在久香馆登台表演好几年的经历让她不怯场,此时心里却也产生了莫大的压力,因为接下来内监要看的是丰度(仪态),她料想自己这关会有问题,久香馆训练姑娘仪态,训练的是风情,要求闲如花照水,行若柳扶风。宫里要的是端庄,行不回头,笑不露齿,走路头都不能回,更别提左右扭晃。这两个地方对仪态的要求是背道而驰的。 这时候她看见昭雪姑姑带着几个宫女走来,看她们互动中的表情动作,这几个应当也是姑姑级的,但是秋娘却从未见过。 昭雪姑姑和那几个宫女走到今天领头的内监身边说着什么,秋娘离得比较近,隐约听到他们的谈话中传来,人手不够,借调之类的话。内监头头满脸的不高兴,声音也渐渐大了,“没看第二关没结束人就只选出来这么点了么,明天第三关能不能选够人都还不知道,你们还冲我要人。” 昭雪姑姑劝着:“两边需要的人才是不同的,晋级这边要的是精明干炼,她们这边要的是天赋过人,况且需要的人数并不多,怎么说也能匀点人出来,你就当卖我个面子。” 内监头头虽然面有难色,却也不再反驳,只是招招手让众人开始。 宫女一排一排的从内监们面前走过,姿势不规范的当场被领了出来,秋娘心里开始打鼓,柳扶风的路线走了整整八年,一时半会怎么改得过来,她强迫自己手脚不乱动,慢慢走过去,还是被内监叫住了。 “你那腰再扭厉害点!举止轻躁,淘汰了!”这句话飘了过来,秋娘紧闭了一下双眼,正准备走开。 “这不是杜秋娘吗,你怎么被叫出来了。”昭雪姑姑看见她,诧异的说,看得出来她对秋娘还是真上心,可惜今天这里不是她说了算,秋娘歉意的对她笑了笑。 昭雪姑姑转头对身边几个宫女说:“要了她吧,看这姑娘多不错,走路不稳重并不影响跳舞。” 其中一个宫女不高兴的说:“昭雪你还说尽力帮我们挑好的呢,这下别人淘汰的就叫我们收下,路都走不好还能跳舞吗?” 原来这几个宫女属于歌舞局,是来这里选歌舞伎的,因为这一代天子忙于政事,并不热衷于扩充后宫,宫女们几乎都是上代天子甚至上上代天子遗留下来的,年迈的不断送出宫去,所以各个宫女部门人手都紧张。 “跳舞我会,容我跳给各位姑姑看。”秋娘看见事情有转机,也没理会她们答应不答应,立刻几步上前给自己腾了个空地出来,舞了一小段著名的软舞《绿腰》。 “看吧看吧,我早说她不错。”昭雪姑姑高兴的对几个宫女说。 “这倒是巧了,一来就遇见个会跳舞的,训练都免了。谢谢你啊昭雪。”刚才的宫女一改脸上不高兴的表情,把秋娘带走了。 秋娘去歌舞局办了一系列造名册订俸禄之类的手续,晚上便回杂役局收拾东西。 “高升了,姑娘高升了。”还没进门,宇儿就跑出来嚷嚷,看来她是等秋娘半天了。 秋娘看起来并没有特别高兴,“也不过就是唱歌跳舞的宫女,只是不用做重活了,我今天问歌舞局的人可不可以把你带去,她们不同意,我以后还会想办法,你放心。” “看来你并不十分了解歌舞局啊。”一个声音传过来,是昭雪姑姑来了,秋娘和宇儿连忙站起来行礼。 歌舞局 昭雪姑姑自己将门关上,“都坐下吧,秋娘,你要搬了,我特地来看看你,好歹也是我发掘出来的。” “秋娘不会忘记姑姑的恩情。”秋娘再度站起来,取下手腕上从前久香馆客人赠送的名贵镯子就要相送。 “我可不是来要这个的,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昭雪姑姑正色拒绝了秋娘,看她推辞得认真,秋娘便猜不出她来这的意思了,在宫里面对比自己地位高的人一般是不直视的,都要微微垂着头。此时秋娘却忍不住抬起头观察她的表情,此人有一双看透世情的眼睛,宫中规矩是正常的日子宫人必须脸上带着笑意透着喜气,就算有天大的不高兴也不能表现出来,宫里待久了的宫人脸上随时都保持着微笑,可这昭雪姑姑的笑却甚是奇怪,几分自嘲几分苦笑淡淡的挂在脸上,忧而不愁,哀而不伤,足可以见得平生过得有多压抑,而且心里装着不少事。 “我是来和你说说话。”昭雪姑姑微微一笑,“在宫中警惕点是好事,也要分得清是敌是友,见人就防着岂不是很孤立无援?” “多谢姑姑指点。”秋娘说:“刚才姑姑说我并不十分了解歌舞局,似乎也是有事情要教我?” 昭雪姑姑先没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问她:“想必你也发觉这宫女群中每个人都要让我几分,你知道原因吗?” 按昭雪姑姑的叙述,在她年少的时候有一位要好的宫女,后来因为机缘巧合被上上代天子德宗皇帝召幸了一夜,从此后被封为正三品婕妤,目前住在太妃院里,虽然主仆有别无法再做姐妹,逢年过节的赏赐是从来也没忘的,因为这层关系,这十几年来昭雪姑姑在宫女里都保持着声望。 “原来如此,这事和歌舞局有何关系呢?”秋香仍然没忘记主题。 “我的好姐妹是机缘巧合得幸于德宗皇帝,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机缘的,而歌舞局的宫女比任何宫女更容易被圣上看见,秋娘,我很看好你,就如同当年看好那位婕妤一样,你定要存着这念头,才有机会做人上人。”昭雪姑姑语重心长的说道。 这个昭雪姑姑倒是很实际,秋娘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是要自己花心思去接近甚至引诱素未谋面的皇帝,她却断然做不出,“蒙姑姑错爱,秋娘虽是青楼出身,还曾被罪臣李猗娶作小妾,实则到现在都是清白之躯,姑姑所说之事,非我所擅长。” 昭雪姑姑轻叹了一声,“我没有怀疑过你是否是贞节女子,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也不多讲了,讲多了你愈加误会,日后你要是改变了主意,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秋娘在歌舞局的日子过得算是轻松,这个身体七岁开始习舞,虽然荒废了大半年,却也无甚影响,一去就成为歌舞伎之中的佼佼者。 某天中午休息时间,她刚走出歌舞局的大门,碰见袁宝儿迎面走来,袁宝儿看见她便停了下来,一副等待她先问好的架势。 秋娘的个性并不是记仇的,她看见这势头,走上前去调侃袁宝儿说:“宝儿姑姑,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虽然歌舞局的歌舞伎是没有级别概念的,作为有一技之长的宫女,在宫里也有着特别地位,按理说秋娘是不用称袁宝儿为姑姑的。 袁宝儿倒是顺利晋了级,成为内仆局的一员,她对秋娘说:“我来查查歌舞局灯烛的事情,哪像某些人成天闲得慌。” 秋娘唉呀了一声,继续调侃她,“灯烛这等天大的事,非得宝儿姑姑亲自查看不可,这宫里少了宝儿姑姑太阳光都照不进来了。” 袁宝儿恼怒的对秋娘说:“你这个人真是奇怪,明明我们结过梁子,你还一副老熟人的样子和我开玩笑,莫名其妙。” 秋娘笑了笑对她说:“这宫里人太多,我一时倒忘了和你结过梁子,不跟你说了,你这大忙人去忙你的吧,我继续闲我的去了。”说完后一步一摇的踩着莲花纹地砖走远了。 “这个罪妇……”袁宝儿真不知道自己该气还是该笑。 秋娘径直向杂役馆走去,看见宇儿正在干活,把她拉到一边,一伸手,摊开的手上放着一枝蝴蝶花样的白玉簪。 “姑娘……这个你自己带呀,送给我可惜了。”宇儿擦擦双手,然后推回秋娘的手。 “姐姐有的,你就有,以后还会有更好的。”秋娘说着话,把簪子给宇儿带上。 宇儿笑了笑,“姑娘是有福气的人,和宇儿可不一样,哪能你有我就有呢,快别这样说了。” 秋娘对宇儿说:“说什么傻话呢,人和人都是平等的,不和你说了,我还得赶回去参加下午的排舞,再过几天五月二十七就是贤妃吴娘娘的寿辰,我们要献上霓裳羽衣舞,这几天忙着呢,过了后我来给你讲娘娘寿辰的排场。” 对于秋娘不时冒出来的人人平等之类的谬论,这些年宇儿早就习惯了,她不以为然的笑笑,“姑娘快去吧,我等着你给我讲排场。” 歌舞局的排舞场中。 “停一下,过来试试舞衣。”啪啪啪三声拍掌声过后,歌舞伎们停了下来,说话的是歌舞局领头的福雅姑姑。 秋娘把舞衣穿上身,金色的圆襟上衣敞开着,衣袖是系在手臂上的,袖口极其宽大,袖口末端加上紫纱做成如意水云纹裥褶,下装是紫色的紧身纱裙,裙腰高及腋下长及足踝,这裙腰就如同现在的抹胸那功能一样,甚至还低一点,连秋娘这个未来人都觉得这衣服太露了,整个露出半个胸。系裙腰的金色束带扎成花样,飘垂胸前。头上带着复杂得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步摇冠,秋娘只觉得一个头三个重,这样子怎么跳舞,她取下头冠一直看。 “在民间没见过这玩意吧。”福雅姑姑看见秋娘的表情,走过来说完这话便笑了起来。 “那是了,秋娘哪比得上姑姑,姑姑是天上地下无所不知,连圣上都要来问姑姑明年是否风调雨顺。”福雅姑姑是个极和气的人,秋娘在她面前说话一向没什么顾忌。 福雅姑姑作势要打她,“你这丫头好一张贫嘴。” 秋娘躲来躲去继续说:“我贫苦人家出身,自然生一张贫嘴,比不得姑姑富贵人家,家里的耗子都镶一嘴金牙。” 排舞场的众人都笑了起来,福雅姑姑拉过秋娘,边笑边帮她带好头冠,秋娘一近看才发觉福雅姑姑眼睛布满红血丝,想来是为吴贤妃寿辰献舞的事忙得没睡好。这福雅姑姑不止脾气好,个性也是极认真负责的,而且对研习歌舞已经达到痴迷的状态,走路的时候都会突然转几圈琢磨新的舞步,这一点经常被歌舞伎们背地里笑话。 入夜时分,秋娘吹熄了火烛,把陶瓷枕头搬开,拿几件衣服叠成枕头放在床头上,这古代人也真是的,枕头全用陶瓷玉石之类硬梆梆的玩意来做,也不怕得脑溢血。 秋娘一时睡不着于是左思右想着,贤妃吴娘娘,在她有限的历史知识里面没有这个人,不红。唐朝女人她只认识武则天和杨贵妃这几个最红的,可惜她们都死掉了,这件事她早打听过。 不止如此,秋娘连本朝天子都没听说过,她和大多数对历史不感兴趣的现代人一样,只认识唐太宗和唐玄宗,至于现在的天子唐宪宗,对不起,她只听过某主持人宗宪,不认识什么宪宗。所以她并不知道唐宪宗便是大唐颇负盛名的“第三天子”,这个名号并不仅仅是唐宪宗幼年时和其祖父开的玩笑,论成就,大唐二十帝中他仅排于太宗和玄宗之后,他和太宗玄宗不同的是,他不是没有开创辉煌盛世的能力,而是天子之位交到他手上时,时局本来就已经是个藩镇割据、宦官专权的烂摊子,他却能成就唐朝的中兴气象,实属不易。 秋娘她不可能像个先知一样活在这个时代,因为她就和古代人一样,对这个时代的将来一无所知,作为一个现代人回到古代,这点优势都没有,说出来还真丢人。不过,有句话说活着之所以有趣是因为不知道明 天会发生什么,从这一点来看,秋娘还是幸运的。 对古代的生活她已经习惯了,什么样的生活让人过上九年那都得习惯,她觉得现在这样挺好,歌舞局的人都好相处,日子过得挺开心的,她这个惜福认命的人倒也别无所求,她不知道自己作为杜秋娘会有怎样的未来,也以为日子就这样子了不会再变迁。 无妄之灾 大明宫后宫的中心位置有一座皇家池苑名叫太液池,池面呈椭圆形,是一个相当宽广的人工湖,面积约有14万平方米,湖边尽是骑岸跨水的水榭建筑和石雕装饰,湖岸边是平沙地,平沙上禽鸟成群,俨然一个生态公园。池中有个蓬莱岛,吴贤妃的寿宴就设在这里。 虽然在宫中住了半年,因为太液池附近不是秋娘这种身份的宫女活动范围,她还是第一次来到这地方,她和其它歌舞伎一起坐着小船驶向蓬莱岛,穿过一片悠悠水烟,水光岛影相映,几只超小号的鹤类一直在船上方徜徉,难怪这岛要叫蓬莱,样子看起来分明就是仙岛。 秋娘坐在船上一直恍神,太液池她在两千多年后确实是听过,那不是杨贵妃洗澡的池子么,大不了就是一个坑,怎么这样大一片,那杨贵妃不成了裸泳了么。 她想来想去也想不通,于是问旁人,“杨贵妃以前在这里洗过澡么?” “怎么可能。”旁边的歌舞伎们惊呼。 秋娘心想这些人真没文化,“真的,她老在一个池洗澡的啊。” 旁人说:“你说的可是华清池?” 秋娘尴尬的转过头避开众人,嘴里说着,“记错了记错了。”引起了周围一阵哄笑,原来没文化的是她自己,看来以后不要认为自己读了十几年书就真的很有常识,常识这东西,有些是自己懂的别人不懂,也有些是别人懂的自己不懂,谦虚点为好。 上岸后,“在这等待召唤,可别乱走。”福雅姑姑叮嘱了秋娘她们一遍,匆匆的去和负责安排节目的内监联系去了。 透着窗户,秋娘听宫里待得久的歌舞伎介绍屋内的人,坐正中那便是当朝天子唐宪宗,远远的只能看见个大概,却也是风采照人。进宫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看见非太监的男人,也难怪宫女们都盯着他两眼放光。在宫里连选来太监都是选长得好看的,后宫佳丽姿色自然是不用多说,皇子可都是她们生的,宫里要找个长得不好看的出来比登天还难,皇帝除了开国那一个,基本上是帅哥,这唐宪宗都继承多少代优秀的基因了。 秋娘也没多看,俗话说红颜祸水,男色还不是一样的祸水。 她继续听人介绍,在宪宗左边坐的那位颇具倾国之姿的就是贵妃郭娘娘,这郭贵妃的来头可不小,她爷爷便是尚父郭子仪,她母亲是唐代宗的长女升平公主,父亲是驸马都尉郭暧,那一出名叫《打金枝》的著名戏剧,讲的就是郭贵妃她父母的故事。宪宗右边坐的就是今天的寿星吴贤妃,这吴贤妃瘦长脸,虽然颇有大家闺秀的风采,却难掩满脸的骄横神色。排吴贤妃下面的就是德妃曹娘娘,这曹娘娘低眉顺眼的坐在一边,也不与旁人交流,看似难以接近。这吴、曹二妃的娘家都是朝中有权势的大家族。再次的就是一些昭仪,昭容,昭媛,修仪等等,吴贤妃是个极讲究的,今天能够到场的都正二品以上的妃嫔,如今宫里贵、德、贤、淑四妃的位置空置一个,九嫔的位置也不齐,所以客人并不多。 秋娘正站得腿脚发麻,福雅姑姑疾走过来,“排好队列,要上场了。” 今天歌舞局为吴贤妃献上的便是唐歌舞的集大成之作:《霓裳羽衣舞》。 数十个歌舞伎在一旁奏响磬、箫、筝、笛等乐器,节奏是古时少有的急促,舞曲起伏变化。秋娘和其余舞者,穿着华丽的舞衣,头带步摇冠来到大厅正中,“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出自白居易的霓裳羽衣歌) 表演是成功的,结束之后一片赞叹之声,福雅姑姑满脸喜气将她们领回了歌舞局。 宴会散场后,吴贤妃回到自己的别苑,手下最机灵的一个宫女彩儿早在吴贤妃还没和圣上话别的时候就已经看出她心情不爽。 彩儿见吴贤妃一直没说话,试探的问:“娘娘,累了大半天,需不需要彩儿给你揉揉肩膀?” 只见吴贤妃用力把面前的茶杯推到地上,“歌舞局的人好大的胆子!” 彩儿连忙伏下身收拾地上的碎片,一边说:“娘娘仔细别划着手,歌舞局的人怎么了?” “这霓裳羽衣舞是那杨贵妃所编,她杨门一门被诛,她也被赐死,落得个狐媚误国的骂名,今日是本宫寿宴,歌舞局竟敢献上这等晦气东西,根本不把本宫放在眼里。”吴贤妃忿忿的说。 彩儿眼睛一转,“想来歌舞局那些奴婢也没那么大胆子,莫非是有人指使。” 这话提醒了吴贤妃,她思索了一阵,“九嫔中似乎也不会有人这么大胆,曹德妃的父亲品阶比我父亲低,量她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对付我,不是那郭氏是谁!” 彩儿说:“娘娘说得有理,娘娘您有何打算?” 吴贤妃咬牙切齿的说:“想来我们三妃同为正一品夫人,她还真拿她自己当皇后了,愈是让着她她愈是不知收敛,这事本宫若就这么算了,日后还得了!”说完后吴贤妃对彩儿嘱咐了一番,彩儿就带上数个内监去了歌舞局。 正在睡觉的秋娘被嘈杂的人声吵醒了,刚坐起来,只见几个气势汹汹的内监闯了进来,拿绳子把她绑了就带到院里去。出去后秋娘看见今天白天一起去表演的歌舞伎包括福雅姑姑全被绑了立在外面。跟吴贤妃的那个叫彩儿的宫女,站在福雅姑姑面前说着:“你招是不招?只要把指使的人说出来,你们顶多受点轻罚,再嘴硬先把你的腿废了,然后把你手下这些婢子的腿全部打折,看你们拿什么跳这等晦气的舞。” 福雅姑姑声音发颤,“彩儿姑姑,我实在不知道你说的指使的人是什么意思,这舞是我选的,霓裳羽衣舞是咱们大唐歌舞的集大成之作啊,怎么会是对吴娘娘不敬?” 彩儿没有耐心再继续追问下去,向旁边的内监使了个眼色,内监们开始对福雅姑姑用杖刑,一时间,福雅姑姑的惨叫声加上歌舞伎的哀哭声响彻了整个歌舞局。歌舞伎们纷纷掉过头不敢再看,秋娘愣了一下来接受这个事实,然后才清醒过来向被按在地下的福雅姑姑扑了上去,想张开手挡,才发觉自己手被绑在身后。 “秋娘……走开,走开。”福雅姑姑断断续续的说。 彩儿立在一旁抱着双臂看着秋娘被内监从福雅姑姑身上拉开,冷冷的说:“急什么你,你们姑姑要是不招,你还怕没板子挨?” 说话间福雅姑姑痛晕了过去,鲜血从她裙子上渗了出来,隔着裙子看她的双腿似乎已经变形了。 “姑姑啊,姑姑……”这时候秋娘说不出别的话来,只知道一个劲的哭喊。 彩儿看这天时,知道是来不及把这数十个歌舞伎的腿一一打断,于是吩咐内监将她们通通关进宫里的牢房。 牢房里不见天日,歌舞伎们有的仍在抽泣,有的哭累了已经昏沉沉的睡过去,秋娘头靠在牢门上发呆,封建阶级社会里的野蛮,她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接受了,今天这血淋淋的一幕发生在她眼前,她才明白自己想错了,这根本不是社会文明程度低下足以说明的,最直接的就是她的命根本就是在别人手上,宫里这些主子们,一个不高兴就可以杀人,没有人会去制裁她们,更没有人会来保护她这种地位低下的宫女。可怜的福雅姑姑不知道现在怎样了,可是现在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更别提去保护别人。就在前几天她还觉得这种日子挺好,现在她只觉得自己可笑。 郭妃相救 第二天一大早,“杜秋娘,有人来看你。”一个太监在牢门口把秋娘叫醒。 秋娘擦擦眼睛,看见来人竟然是袁宝儿,她吃了一惊,太监把袁宝儿放了进来,叮嘱道:“可别挨久了,被别人看见我们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你来做什么?”秋娘问袁宝儿。 袁宝儿白了她一眼,“你以为我想来,刚才打这过,看见你那笨丫头宇儿,在外头给人跪着哭,想进来见你一面,她什么身份,哪能随便进这来。” 秋娘心想你来这不会还是来给我比身份的吧,耐着性子追问,“那你进来做什么?” 袁宝儿说:“我看她可怜,问她身上有没有值钱的东西,她说有个你送她的金镯子,我叫她给了我,帮她送给守门的,结果别人只让我进,还是不让她进,我就帮人帮到底,来帮她看看你。” 秋娘说:“那你帮我跟她说我很好,勿需挂念。谢谢你了,但是你为什么会帮我们?” 袁宝儿语气没那么呛了,叹了口气然后说:“结梁子结久了也就熟了,你现在落难,遇上能帮的事情我就顺手帮一帮,也算不得什么,你们福雅姑姑,虽然我和她没什么交情,也知道她为人不错。” 秋娘心想这袁宝儿为人倒还没自己想像的坏,于是开口求她:“姑姑是个好人,受了这等冤屈,只求你帮忙去看一看她什么情况,回头告诉我一声,打点守门太监的财物你向宇儿要,不够的等我出来再补给你。” 袁宝儿答应着走了,一个时辰后就回来了,秋娘看见她脸上神色莫测,被太监放进来后,直把秋娘往牢房角落里拉。 把秋娘拉到一边后,袁宝儿附在她耳边小声说:“福雅姑姑惨啊,两条腿都被打断了,血流不住,还不让找大夫。” 秋娘正要开口说话,袁宝儿制止了她,继续说:“结果我退出来之后看见谁知道吗?竟然是郭贵妃往福雅姑姑房里走,我躲在后窗听她说话,郭贵妃说:福雅,你做得好,被打成这样都没提我的名字,给我省下不少麻烦。我带了大夫来给你看伤,为了奖励你忠心,你有什么心愿只管告诉我。” “郭娘娘这话什么意思?”秋娘压低声音诧异的问。 袁宝儿说:“我哪知道娘娘什么意思,然后只听见福雅姑姑说,求娘娘帮忙把歌舞局的人从牢里救出来,娘娘答应了,我看你们应该就快被放出去了,这可是天大的事,只有你知我知,任何人也不可以说听到没有。” 说完后袁宝儿匆匆的走了,应了她的话,半个时辰不到就有人来让牢房放人。 出牢房后,秋娘直奔歌舞局,福雅姑姑的房里挤满了垂泪的歌舞伎,秋娘厉声对她们说:“都待在这干嘛,姑姑需要休息,所有人都出去。” 把人都轰出去之后,秋娘来到床边握住福雅姑姑的手。福雅姑姑看了她一眼,气若游丝的说:“你把人都叫出去自己却留在这,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了。” 秋娘点点头,福雅姑姑叹了口气对她说:“永远别告诉任何人你所知道的事,要不然会没命的。” 秋娘说:“姑姑你糊涂啊,为什么要帮郭贵妃。” 福雅姑姑笑得凄凉,“你以为我不按郭娘娘的指示办事,下场会比今天更好?不过你也没说错,我是真糊涂,竟然想都没想过为什么吴娘娘寿辰之前,郭娘娘会来找我指点选舞的内容。我只想着这霓裳羽衣舞是舞中极品,还在心里赞郭娘娘有眼光,却没想到它被人利用成了争斗的工具,我真是糊涂啊……” 听完这话秋娘悲从心起,边哭边对福雅姑姑说:“姑姑你别说了,你好好养伤,你要早点好起来。” “看见你们没事我也就放心了,姑姑命薄,你也别太伤心了,宫里就是这样,你自己要处处小心,别像姑姑这般糊涂……”说完这话,福雅姑姑仿佛累极一般,闭上眼昏了过去。 秋娘奔到郭贵妃给福雅姑姑安排的大夫处住,把大夫生拉活扯的带了过来。 大夫检查了一阵,然后告诉秋娘福雅姑姑失血太多,任是华陀再世也无力回天了。 这天夜里,福雅姑姑去世了,临死前神志不清的时候还在念叨着:“这霓裳羽衣舞是集大成之作啊……” 这一夜秋娘都睁着眼,脑子里全是福雅姑姑生前的样子,想起在两千多年后,有个人告诉过她一句话,人极度悲伤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现在她才相信这句话,因为现在她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悲伤释放不出来,便留在心里成了内伤。天色发白的时候另一个人的样子在她心里浮现,那便是推荐她来歌舞局的昭雪姑姑,她想起离开杂役局那天昭雪姑姑对她讲的话,于是一大早便去了昭雪姑姑的住所。 “唉,听到福雅姑姑出事情的消息,我就猜到你会改变主意了。”昭雪姑姑表情淡淡的对秋娘说。 秋娘看着她说:“请姑姑指点。” 昭雪姑姑说:“我进宫十几年,说句大不敬的话,后宫里的事我比娘娘们都看得明白,你在宫女里面是个出挑的,你知道为什么上次在吴娘娘寿宴上,圣上见过你,却根本没注意到你?” “为什么?”顺着昭雪姑姑的话问出这句后,秋娘顿觉尴尬,说得好像圣上一定要注意到她一样。 昭雪姑姑接着说:“因为时间地点都不对,加上在场的人又太多,民间都说后宫三千佳丽,你也知道我们这后宫,宫女的确切数目是上万名,成天生活在上万名的美人堆里,圣上没那个心主动去人堆里找哪一个自己中意。连如今这三妃九嫔都要花尽全身解数去讨他注意,你说你们还有多大的机会?让圣上瞧自己一眼就上心,接着就宠了自己,除非杨贵妃再世,要不然还有几个人办得到?” 昭雪姑姑的意思秋娘明白,用未来世界的话说就是审美疲劳,秋娘回她的话,“我哪敢和杨贵妃比。” “我说过我是看好你的,歌舞局的人比其它地方的机会要多一些,你所要做的就是艳压群芳,力求表现,让圣上记住你。”说到这里,昭雪姑姑话锋一转,“其实你以前的事我知道一些,你是不是作过一首诗叫《金缕衣》,内容我记得。” 秋娘脸一红,她自认这首诗根本就是从前半生的记忆里挖出来的,并不是自己的作品,“闹着玩的诗,姑姑提它做什么?” 昭雪姑姑一笑,“圣上勤政,至今连立皇后都没顾上,更别提纳新妃嫔,连宫中采女都未曾派人出去挑选过,这对你来说不利,找个机会献上这诗为自己铺路再合适不过了。” 遂王李宥 元和三年(公元808年)冬至日 此日郭贵妃说心下烦闷,于是传了歌舞局的人来表演为她解闷。秋娘一点也不想面对这个跟福雅姑姑死因有关的人,但是她作为歌舞局里出挑的宫女,不由分说就被带走了。 歌舞伎们表演完毕,郭贵妃赏了晚宴,秋娘吃了几口便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走掉了,桂宫里郭贵妃的别殿她是第一次来,转了没几圈就迷路了,怕被人发现自己逃宴不敢跟人问路,只好瞎转,转到一处曲折的回廊里,她在回廊拐角处碰见了一个少年,碰见他的时候他正在和廊柱说话,秋娘从来没看见过有人会和廊柱说话,心想这人怪怪的。 这少年她刚才在正殿里见过,听人说是郭贵妃所生的十三岁的皇子,宪宗皇帝的第三子,遂王李宥。 李宥打量了秋娘一眼,笑嘻嘻的说:“这不是刚才跳舞的姐姐吗,你也跑出来了,你胆真大。” 虽说是个主子,毕竟李宥是个小鬼,秋娘倒也不太怕,只觉得这郭贵妃平时一定对自己儿子溺爱至极疏于管教,以至于把宫女喊姐姐这么不懂规矩。 看见秋娘没说话,李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回遂王话,奴婢杜秋娘,今年十六了。”秋娘说着,转念一想,这小鬼一定熟悉别殿的路,于是接着说:“奴婢不知道出别殿回歌舞局的路,请遂王指点。” 李宥一听就笑了,这小孩也是因得遗传基因的关系,长得甚是可爱,“原来是这样,姐姐跟我来。” 秋娘这才松了口气,跟在他后面走,结果这小鬼越走越快,甚至开始跑进来,秋娘莫名其妙的跟着他跑。 又是一个拐角处,李宥突然抓住身边回廊的栏杆,把自己甩了一圈再落在地面。开始因为有他挡在前面,看不到前面是什么,他这一闪开,秋娘才看见面前的栏杆开了个口子,几级台阶下去就是池塘。看是看见了,没有心理准备的秋娘扑通一声跌了下去。 “我不会水……救命!”秋娘在水里慌了神,转眼已经呛着了。 李宥见这阵势知道玩笑开大了,于是跳到水里把秋娘拖了上来,秋娘呛得话都说不出,坐在地上拼命的咳,李宥也坐在地上不断的用力拍她的背,好半天秋娘才缓过来。 她瞪着李宥不说话,李宥从来没被这样瞪过,不由得心里发毛,见这小鬼连句对不起都没有,秋娘愤怒了,爬了几下凑近他的脸怨毒的吓他说:“很好玩吗?淹死了我,我变成水鬼找你报仇。” 李宥往后躲了躲,愣了一下然后笑说:“你落水是本王害的,把你捞上来的也是本王,扯平了。” 秋娘继续怨毒,“那我也把你推进水里然后救你好不好?” 李宥微抬着下巴,沉着脸拿出皇子的气势来,“那你可是死罪。” 秋娘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反正我没罪也有人要害死我,不如犯个罪在先,才不吃亏。” 李宥又笑开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爱笑,“姐姐好一张利嘴。”正说着有声响传来,李宥料想是别殿的巡守,拉着秋娘就跑,把她带出了别殿。 “这混蛋儿子。”和李宥道过别后,刚转身秋娘就在心里骂。 李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骂我我可听见了。” 秋娘吃了一惊,脱口而出,“我说出来了吗?”说完才知道上了这小鬼的当,气恼得快步走进了歌舞局。 第二天,有个太监来到排舞场找秋娘,说是郭娘娘召见她。 这郭妃找自己干什么,秋娘一边跟这个姓林的太监走一边在心里暗暗猜疑,不觉已经被带进了明光宫的门,这明光宫和桂宫同属于大明宫的后宫,但却是皇子们的居住地。秋娘叫住带路的太监说:“林公公是不是走错了,我们不是要去桂宫的吗?” “没走错,你只管跟来。”林太监回答她。 秋娘心里奇怪郭妃为什么要在这召见她。太监将她领进一座殿堂,在一间住屋面前停下,吩咐她在这等着,吩咐完他就自己走开了。 没看见郭妃,秋娘又不好四处走,无聊的抬头观察屋檐上那一排镀金的铜鸟被风吹着转圈,发出吱哑的声音,正在叹服古代的能工巧匠,耳边传来一个人的声音,“看什么呢看得出神。” 秋娘吓了一跳,转头看见李宥隔着雕花的木窗在和她说话。 李宥指着屋檐问:“是在看那鸟吗,好玩吧?” 秋娘问他:“你母妃呢?” 李宥说:“你找我母妃作什么?” “郭娘娘召我来……”秋娘话没说完,看见这小鬼一脸坏笑,才明白是他假传口谕,立刻板起了脸,李宥把门打开叫她进来。 “是本王召你来的,你这什么表情?”李宥严肃的对秋娘说。 秋娘说:“那么请问遂王召奴婢前来是有什么要事呢?” 李宥眨眨眼,无比认真的说:“当然是有要事了,本王刚下了学,特地召你过来陪本王。” 秋娘的嘴角在抽搐,自己又不是职业保姆,就算是职业保姆也没几个受得了这种左一个本王又一个本王的臭屁小孩吧,于是提醒李宥,“陪小孩的事情是奶娘的工作,奴婢是歌舞伎。” 李宥看似认真的思索了一阵说:“你想当本王的奶娘?虽然有点晚了,不过还勉强可以接受。” 秋娘再一次意识到权力的重要性,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早日当上这小鬼的母妃,可是,这么久了,昭雪姑姑说的机会还没来到,想到这,她叹了口气。 放着一大堆事情没做,为什么要在明光宫一个莫名其妙的池子里陪一个莫名其妙的小鬼划这该死的船,秋娘在内心诅咒着,而且辛苦拿桨的人还是自己,那小鬼一脸悠闲的躺在船上闭目养神,她现在只想一把将他推进水里淹死。 闭着眼的李宥说话了:“你现在心里一定都是些犯死罪的念头。” 他又知道,年纪小小的就这么洞悉人心,长大了肯定是个祸害,秋娘在心里叹息着,回答他:“没错,我在想推你下水。” 李宥继续闭着眼睛说话:“宫里有你这样的宫女还真奇怪,更奇怪的是你还能安全的活到现在,你把本王推进水里你怎么办?” 他的最后一句你怎么办居然是担忧的语气,秋娘只觉得怪怪的,不假思索的说:“死罪都犯了,大不了我也投水自尽啊。” 李宥仍然躺着,只不过睁开了眼睛,向水面一望,笑着对秋娘说:“好啊,那一起死啊。” 这个晦气的小鬼,三句话不离个死字,谁要死都跟他死一块那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和这些大小主子待在一起,秋娘最显著的变化就是产生了越来越多的内心独白。 搭救袁宝儿 接下来的日子这小鬼三不五时的来找秋娘,秋娘被弄得不胜其烦,被昭雪姑姑撞见,还误会了她一场,“秋娘啊,想接近圣上难则难矣,你也不要去接近才十三岁的遂王啊。” “是他像赶不走的苍蝇一样找来的啊,干嘛说得我跟诱拐儿童一样。”秋娘在心里悲叹。 这天午时刚过,秋娘看见宇儿一路小跑来到歌舞局,神色慌张,连忙招呼她坐下。 宇儿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不好了姑娘,出事了。” 秋娘拍着她的背说:“别慌,喘口气再说,谁出事了?” “我听人说曹德妃寝宫的宫灯燃了,倒是没出什么大事,只是把曹德妃生的小帝姬吓得哭了一整夜,袁宝儿现在不是内仆局掌管灯烛的姑姑吗,她已经被捉了,怕是快没命活了,好歹她帮过咱们,我是个没主意的,来问问你有没有法子救。”宇儿一口气说完这段话。 秋娘有点晕眩,不过是一个宫灯燃了就要杀人,那宫灯它爱燃就燃关袁宝儿什么事,宇儿说得不错,袁宝儿在她落难的时候帮过她,这事她肯定该管。 “我想办法,宇儿你别急。”她正劝着宇儿,一个宫女走进来说:“秋娘,遂王又来找你了。”宇儿一听赶紧回避了。 李宥高高兴兴的走进来,迎上秋娘一张惨白的脸,一吓不由得收敛了许多,“秋姐姐你怎么了?” 秋娘一伸手,一个玉佩躺在她手上,这是她最值钱的私人财产,是以前在久香馆的时候忍痛花钱让工匠做的,玉佩上刻着一个“夏”字,她真怕自己被秋娘啊秋娘的叫久了真的忘了自己姓夏。她对李宥说:“我的玉佩送你。” “既不是过节又不是本王寿辰,你为何要送礼?”李宥接过来一看,“这玉的成色倒还过得去,怎么刻一个夏字,不刻杜字也该刻个秋字啊。” 秋娘在心里说:“你以为我想送你啊,便宜货拿不出手,贵重点的簪子镯子你又用不着。”她嘴上说着:“刻什么字不是重点,这是我最贵重的东西。” 李宥有一瞬间感动的表情,不过立刻悟出点什么,问她说:“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求我,先说好,小事还成,大事么,这么点礼是不够的。” 人命关天这关头,这小鬼却给自己摆谱,秋娘急的快哭出来了。 李宥看见秋娘的表情,心里知道她是认真了,也不再逗她,正色说道:“说吧,什么事?” 秋娘把情况告诉了他,然后说:“那位姑姑是我的好友,眼见着就要没命了,请遂王帮忙给郭娘娘说一声,请她找曹娘娘通融通融。” 李宥站起身来,“再多转几圈人就真的没命了,饶一个宫女的命又不是什么大事,曹母妃一向善待太子和我们诸王,本王亲自去找曹母妃,相信这个薄面她是会给的,你别着急。”说完便匆匆走了出去。 宫女的命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大事么,这话让秋娘凉彻心扉。 当天晚上得到消息,袁宝儿被革掉职务,重新调回杂役局,第二天一早,袁宝儿找来了歌舞局,看见秋娘就要拜,秋娘拉着不让她拜,“你帮过我,我们扯平了。” 袁宝儿泪如雨下,拉着秋娘的手说:“我的命是你拣回来的,以后你若有事需要帮忙,妹妹我万死不辞。” 秋娘摇摇袁宝儿的手说:“同在宫里做事,互相帮忙的事是少不了的,你别往心里去,我现在不就有事要拜托你吗,我知道你是个机灵的,以后在杂役局多帮我关照着宇儿,那丫头是个实心眼。” 袁宝儿不住的点头,放开秋娘的手,“我说一个秘密给你听,从前一个要好的采女告诉我,那姓曹的贱人不守妇道,被我要好的采女无意中听见她私会男子,从谈话内容听来她那情人应该是某个皇子……” 秋娘赶紧拿手捂住袁宝儿的嘴,四处张望着看有没有人在附近,袁宝儿拿开她的手,满脸怨恨的说:“秋娘,我发誓我说的是真话,并不是出于报复来造她的谣,告诉我这件事那名采女可能被曹妃识破,不久后便失了踪,八成是被姓曹的害了,昨日我关在死牢里,一直在后悔以前为什么要对这事守口如瓶,倘若我也死了,这秘密便无人知晓,一定要把它传出去。” 秋娘虽然暗暗佩服袁宝儿的胆识,却劝她说:“现在传出去我们都是死路一条,此事急不得,只可等待时机。” 送走了袁宝儿,秋娘想起李宥那小鬼,平时虽然莫名其妙,关键时刻还是仗义的,这让秋娘觉得稍稍宽慰,不知袁宝儿所说的皇子是哪一个,李宥是郭贵妃所生,曹妃应该没这胆子,此人不可能是李宥,想起李宥说曹妃一向善待众皇子,看来袁宝儿的话未尝不可信。 元和四年(公元809年)春,宪宗皇帝的三十一岁寿辰临近,或许这便是昭雪姑姑所说的机会来了,秋娘给自己很大的压力,成天忙于练习歌舞和盘算着怎么才能出众。 这一天,李宥又找来了歌舞局。秋娘急匆匆的来见他,一边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最近我很忙,没功夫陪你玩么。” 李宥眨着眼,一脸无辜的表情说:“可是今天是我十四岁寿辰啊,我来告诉你一声。” 秋娘脱口而出,“原来你和你父皇的寿辰挨得这么近。”脑子里成天想的这事,也难怪她会脱口而出。 李宥脸色顿时发沉,“难道你也和后宫里其它女子一样,满脑子里都是父皇?” 秋娘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这等大不敬的话。 李宥的声音逐渐大起来,“我本来是想来告诉你,我十四岁了,可以娶王妃了。” 秋娘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发了一阵呆才懂他的意思,可是秋娘因为有自己的打算,长久以来都只当他是小辈,因为自己的打算若是成功了,这小鬼就得叫自己一声母妃了,她怎么可能对他动情,更不可能接受这种感情。 见她没说话,李宥继续高声说:“就因为他是皇帝吗,而我只是个王爷,他还刚刚将我长兄李宁立了太子,我永远只能是个王爷,所以你不可能答应对不对?” 秋娘说:“蒙遂王错爱……”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李宥的话让她觉得自己很可耻。血泪的教训,昭雪姑姑的劝告,这些促使她调整心态接受了后宫的游戏规则,突然遇到这种事情,她只觉得命运太爱捉弄自己了。 “还给你!”李宥拿出秋娘送的玉佩,伸到她面前。 秋娘看着玉佩发呆,这为救袁宝儿而送的礼,难不成被他当成了订情之物,她心里不知道是该接还是不该接,迟疑了一下,李宥终还是舍不得,又收回了手,一侧身说了句:“他要是看见你会喜欢你的,本王祝你心想事成。” 秋娘看见他转身离去之前脸上满是泪,她想劝却又知道自己不能去劝,要不然事情更没法收场,心乱如麻的叹着气,返回了自己的卧房,却看见昭雪姑姑正坐在里面等她。 “刚才我都听见了,你做得对。”昭雪姑姑观察着秋娘的表情说。 秋娘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只好让他把我当成追逐荣华富贵之人,总不能告诉他实话,我不是为了地位,而是为了报仇。” “你说什么?你是为了报仇?”昭雪姑姑的笑很冷,“你报不了仇,因为你不够狠,若是有天你的地位完全可以决定吴妃的生死,让你杀她,你问问你自己你下不下得了手?” 秋娘不说话,昭雪姑姑继续说:“今天吴妃害死了福雅,就算你真有机会为福雅报仇斗垮吴妃,若是明天郭妃又害死了宇儿你又怎么办,难道真要死一个才算一个?你的目地不是报仇,是做人上人,让你的地位高得足以保护你自己和你在乎的人生命不被他人践踏,你要弄清楚才好。” 秋娘听出昭雪姑姑的话有道理,连忙对她说:“秋娘愚蠢,让姑姑费心了。” 昭雪姑姑轻叹了一声,“你不蠢,你是没有野心安 于现状之人。这性子要是改不了,我劝你趁早放弃,依着这性子做了妃嫔,若是命好也就罢了,命不好的话……” 秋娘对昭雪姑姑的话根本无从反驳,昭雪姑姑在宫里待了这么久,经历过的太多了,所以说的话句句在理,想来昭雪姑姑本人也是有企图的,因为以前所依仗的婕妤进了太妃院失去了实权,她又没有机会接近有实权的主子,这才在宫女群中物色有前途之人加以培养,她对秋娘的尽心指点,也不过是想有个新的依靠来巩固自己在宫女中的地位。 尽管如此,不可否认的是昭雪姑姑对秋娘的宫中生活而言,的确是个良师。 太液池边 宪宗寿辰当天,为了等这一天秋娘已经花了不少功夫,她一大早便起来梳妆打扮,化妆用品都是她花高价请人特制的,打开印着梅花纹的银质圆盒,用里面装的珍珠粉敷面,其实唐朝还没人用珍珠粉。 敷完面后,接着拿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盒用里面的胭脂,胭脂是用石榴花汁做的,而不是宫里通用的绛红色染料,她将胭脂调和了珍珠粉让它变淡再拍在面颊上,这个时代的年轻女子流行桃花妆,也就是将整个面颊涂得通红,这一点秋娘始终无法接受。 之后是用石黛画眉,虽然这年头的人普遍认为用铜黛画眉比较高级,秋娘知道那玩意是铜锈做的,虽然化学没有学好已经忘了那成份是什么,没经过安全检验的化学物质她是不敢往脸上涂的。 画完眉之后再往脸上贴花钿,秋娘嫌那些花啊草的太乡土气息,自己用金箔做了个火影忍者的标记贴在额头上。正常的程序是这之后还要画面靥和描斜红,她一直觉得这些东西画上去后很像疯子,自然把它们忽略不计,直接开始涂浅绛色的口脂,其它人涂口脂不是用涂的,是用点的,用粉把嘴全遮了,点一个红点上去,直观点讲日本艺伎那妆并不是他们原创,学的就是中国唐朝时期的妆容。 秋娘一直试图在时隔两千多年的两种审美观中找出一个平衡点,但这很困难,每次化好妆,她看别人觉得怪怪的,别人看她也觉得怪怪的。 歌舞局为宪宗献上的是一部集歌、舞、乐于一体的大型综合性歌舞剧《七德舞》(又名秦王破阵乐),这是一部歌颂唐太宗李世民统一中国、以武功定天下的艺术作品。上场的便有64人之多,用的是各式吹奏乐器和击奏乐器,现场是气势磅礴,一派热闹景象。表演完毕后,众人正在退去,秋娘早有准备,出其不意的朗声说道:“圣人生日今朝是,私地教人属内监。自写金花红榜子,前头先进凤凰衫。” 说完后把准备好的礼物交给内监呈上,歌舞伎们都愣了一愣,事先并没有安排这等节目,秋娘朝身后一个拿琵琶的递了个眼色,这些歌舞伎们平时也是训练有素,立刻有反应快的递来凳子和琵琶,秋娘坐下,自弹自唱了一曲《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唐宪宗面无表情的听着,听完后微微一笑,说了一个字:“赏。” 回到歌舞局后秋娘忐忑不安的坐了一阵,太阳刚落山,就听闻一个侍候宪宗的名叫陈弘志的太监来传口谕,说是宪宗召见她,地点是太液池。 为什么是太液池,秋娘想不通。来到太液池,却只见宪宗坐在湖边钓鱼,宪宗背对着秋娘说了句,“喜欢这地方吗?” 秋娘不知道他指的是这湖还是这后宫,随口答了句,“还好。” 沉默了片刻,面对静如止水的宪宗,这无法对话的状态让秋娘心里发毛,不知道是祸是福,开始站立不安。 也许是听见身后的动静,宪宗忽然说了句,“朕没有夸赞你,你是不是很失望?” 秋娘想了想,“失望是有一点,但是这不是我的问题。”倒不是她真的敢于指出宪宗有什么问题,只不过想改善这种无法对话的状况而已。 宪宗又沉默了一阵,才开口问:“难道是朕有问题?”他对秋娘这种镇定自若有点诧异,又补充了一个问题,“你多大了?” “奴婢十六了。”秋娘回答,她答的是这个身体的真实年龄,但是加上她待在两千多年后的时间,她已经在世上活了快三十年了,宪宗在她眼里是同龄人,她自然没有那种少女和成年男子相处该有的慌张。十六岁的身体,三十岁的内心,多完美的女子,秋娘在内心自我膨胀着。 宪宗继续追问,“那么朕的问题是?”正说着,钓上来一只鱼,宪宗赞了声好,把鱼从钩上取下来放在身旁的桶里。 秋娘跟着一笑,然后说:“圣上喜欢钓鱼?若是这太液池的鱼根本不用钓,只要圣上出现在湖边,就一条接一条自己往圣上的桶里跳,圣上还会喜欢钓鱼么?还会为其中一只鱼赞叹么?” 宪宗笑了几声,又恢复了沉默,秋娘从未试过如此恨别人不爱说话,她也知道但凡话少的人,心里总是在想着许多的事顾不上说话,也难怪,这做皇帝的,心里装的事情少得了吗。 正想着,宪宗突然说:“《金缕衣》扣人心弦,连朕听了都心动,李猗就是被这诗害死的吧。” 秋娘顿时心里腾起怒火,大声说道:“我这诗本是为勤勉有志之人而作,昏庸无能之徒要将它据为已有,我一个弱女子又岂能抵抗,李猗死于大逆不道,于我于金缕衣都无半点关系。” 秋娘语气激烈,立在宪宗附近的陈弘志连忙向她使眼色加摆手,示意她收敛点。 “这么说你是被李猗强娶的?”宪宗的声音听来似乎对秋娘的态度不以为然,陈弘志才恢复了平静。 秋娘继续咄咄逼人的说:“请圣上给我一个能甘心嫁他的理由。” 宪宗放下钓杆,侧过身看着她。 第一次近看宪宗,秋娘没有喝酒也并非嗜睡,却开始产生幻觉。只见眼前坐在平沙地上的人,身边水气袅绕,双瞳剪水目光如炬的看着她,这一幕就像一幅神来之笔的画卷。 在秋娘还是夏瑶的时候,每次看见别人在风景名胜面前拍的照片都觉得好好笑,照片里面美景当前,人只是一个多余的摆设,就像一个让人想随手擦去的污迹。然后眼前这人,暗色的湖光山色面前这优雅的轮廓,让他身边目光可及的一切风景,都成了多余。这画中之人仿佛随时都会弃世登仙,稍纵既逝的这一幕美得让人伤感。 秋娘的一腔怒火早就飘散到九宵云外了,她迷迷糊糊的冒出一个念头,也许这后宫之中的明争暗斗,也并非全为了荣华富贵吧,同时她也是第一次明白惊为天人这话的感受。 宪宗看了看已经傻眼的秋娘脸上的表情,微微一笑,秋娘看在眼里只觉得这笑分外寂寞。 他将钓杆交给了身边的陈弘志,起身准备走,陈宏志弯腰去提装鱼的桶,宪宗却制止了他,示意秋娘帮他提桶,他这举动让刚才一直在听他们谈话的陈弘志眼睛一亮,仔细观察着秋娘。秋娘答应着一路帮宪宗把桶提回了他的未央宫。 她就这样梦游着被送回歌舞局,周围的人齐声向她道喜的声音才把她惊醒。 秋娘连忙向众人解释宪宗并没有召幸她,只是和她聊了聊天而已。众人带着失望的神情散去了,有一个走在后面的又回过头来安慰她,“不要紧的秋娘,来日方长,你不要灰心。” “我还好……”秋娘尴尬的回答她,有没有被召幸这种个人隐私的事情被这么多人关注,怎么会不尴尬。 秋娘收拾了一番,正准备进房睡觉,却看见跟李宥的那个姓林的太监在院里四下张望。 她招呼了他一声林公公,林太监连忙走过来,四下看看周围没人,才小声对秋娘说:“姑娘即将高升,恭喜姑娘。” 秋娘问他:“这么晚了,你来这有何事?” “我听说姑娘回来了,就过来看看。”说着就给秋娘跪着,秋娘吃了一惊,忙伸手拉他,“高升的事还说不准,你这是在下哪门子跪。” 林太监不肯起来,“奴才说出来就是死罪,姑娘心里明白,遂王爷知道你被召幸的事,便躲在房里不肯出来,奴才隔着窗户看他握着姑娘送的玉佩一直哭,这遂王爷是奴才看着长大,奴才不忍心所以才自作主张……只求姑娘去看他一眼。” 秋娘心里一软,犹豫不决的看着林太监,林太监急了,伸手去拉她,嘴里念着恕罪之类的话,两人刚走出歌舞局没多久,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站住。” 含凉殿 林太监回头一看,连忙又跪下了,嘴里念着:“陈师父饶命。” 原来是陈弘志来了,秋娘一听林太监对他的称呼,猜想他们应该很熟悉,只听那陈弘志说:“,这有负圣上的事,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掉?你这不是在给王爷效忠,是在给王爷惹祸,今天遇上的若不是我又当如何?”看来陈弘志听到了刚才林太监对秋娘说的话,故意跟到个没人的地方来拦住他们。 “你走吧,告诉遂王你没找着她。”陈弘志对林太监挥挥手,林太监连忙走掉了。 秋娘以为陈弘志会警告她几句,结果陈弘志只是说:“姑娘早点安歇吧,我送你回歌舞局。” 秋娘边走边疑惑的看着他,送到歌舞局门口,陈弘志说了句:“姑娘放心,我知道什么事该说出来什么事该烂在心里。” 秋娘隐隐感觉到陈弘志有维护李宥的心,这事倒是奇怪了,陈弘志不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吗,李宥是王爷又不是太子,陈弘志这样做意欲何为,秋娘猜不出,也懒得再想,这宫里事多,什么都要想上一想人会疯的。 和皇帝聊过天这待遇就不一样了,秋娘一直睡掉了一个上午都没有人来催她起床,秋娘醒来一看已经快中午,感动到不行,天知道她多久没睡过懒觉了。很久以前,或者说很久之后,她曾有个外号叫“睡神”。 爬起来后刚把饭吃了几口,就有人在外面喊,“圣旨到。” 接了这圣旨,秋娘被封了正五品的才人,属于二十七世妇的阶层,赐居所桂宫含凉殿,没有被召幸就封赏,这事从前听都没听过,一起吃饭的歌舞伎激动得不停向她贺喜。 送圣旨来的正是陈弘志,随行的还有含凉殿管事的宫女,来帮秋娘收拾东西准备搬了。秋娘不让她碰自己的东西,说是要亲手收拾,不清楚是敌是友的人,她决定还是先保持距离。 收东西的时候,陈弘志在门外求见,秋娘让他进来了,嘴里说着:“我正好有事要找你。” 陈弘志把门关好,秋娘递上一袋钱,接着说:“请陈公公帮我把掖庭局的昭雪姑姑,杂役局的宇儿和袁宝儿调到含凉殿。” 陈弘志有点意外,他还以为秋娘会提和遂王有关的事,他把钱推回去说:“这点小事情属下照办就是,杜才人快别这样,杜才人进宫不久,原来就已经有这些个亲信了。” 秋娘指了指屋外对陈弘志说,“还有那个姑姑,帮忙调走她。” 陈弘志面有难色,“这一个我不好动她,她曾经侍候过吴娘娘,听说是甚得娘娘欢心的一个。” 秋娘听出陈弘志是在赞成她那人信不得,但是他又不便帮忙,于是说:“那我自己想办法,你进来是想说什么事?” 陈弘志说:“属下斗胆向杜才人进言,才人不要怪罪,才人对遂王的情意,请放在心底就好,万万不可再私自相见,您是新晋级的才人,这宫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秋娘见他胆敢主动向她提及李宥,看来是认定了她和李宥有私情,一句把情意放在心底,而并不是说抛在脑后,心里更确定他和李宥甚至郭贵妃有非与寻常的联系。 被当成变态了,秋娘暗暗叹气,却又懒得解释,她隐隐觉得,让陈弘志产生这个误会,并没有坏处。 陈弘志接着说:“才人前途无量,以后还仰仗才人多提携。” 秋娘心想这夸张了吧,嘴上说着:“我只是个正五品才人而已,陈公公言重了。” “才人有所不知,晋级有晋级的规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就算是圣上也不是想封什么就立刻能给才人封什么。”陈弘志解释说。 秋娘不免奇怪,“你为何这么肯定圣上会再封我。” 陈弘志诡秘的一笑,然后说:“才人可还记得昨夜,你将你自己和其余宫人比作太液池的鱼,收拾钓鱼工具本来是该我做的,后来圣上却叫才人提水桶的事。” 秋娘嘴上说公公有心,心里却觉得这人未免想太多了。 秋娘真是做梦也没想过能拥有这么大的房子,不,这含凉殿用房子不足以说明,这地方是园林式水榭建筑,紧靠太液池,为了方便行走,楼和楼之间修了飞阁辇道,就是古时候的天桥,看起来相当有趣。秋娘站在天桥之上原地转了几个圈,这古人真是会用颜色,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黄色琉璃屋顶舒展如翼,与天空的冷暖对比更是强化了屋顶的舒展性。屋顶横檐下的花纹用的蓝绿色,蓝绿色能用来吸引人的目光,色彩学中有一条便是人对较暗环境中的蓝绿光(507)510nm最敏感。当人走近建筑,檐口下阴影里的蓝绿花纹会引起注意,作为宫殿的细节部份耐人寻味,精致便来自于细节。花纹中描边的金色是冷色背景中的亮色,花纹的高对比度更是加强了宫殿的华丽感。 秋娘正看得入神,有两个宫女走来,通知她圣上要来和她共进晚膳,等秋娘来到设宴的殿堂,手脚麻利的宫人已经摆好御座,铺上黄麾,等待迎接宪宗。 偌大的餐桌,数不清的菜肴,两个人隔老远坐着,一屋人站着,这状况太不合理了,秋娘左顾右盼,看看宪宗,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宪宗并没看她一眼,仿佛就知道她的心情有异,嘴里念了一句,“坐过来吧。” 立刻有太监替秋娘把椅子搬到了宪宗旁边,“有话尽管说。”宪宗淡淡的对秋娘说了一句。秋娘凑近他小小声说:“让大家都坐下一起吃吧。” 附近听见这话的宫人彼此交换着眼神,纷纷在心里说,好歹也做过节度使的侍妾,怎生这样不懂规矩。 没想宪宗听完她的话,便叫附近宫人都坐下一起用膳,宫人们忙不迭的跪谢一番,吃完之后,宪宗让秋娘陪他在含凉殿四处走走。 秋娘真搞不懂这皇帝怎么老爱用背对着人,一个人在前面走,让秋娘在后面跟着,不过这背影倒是具观赏性的,走到一个亭子里,宪宗坐下了,向立在一旁的秋娘问话:“这含凉殿你可喜欢?” “很好。”秋娘看了看四周,笑得特别真诚。 “地方小了点,以后再换更好的。”宪宗承诺说。 这地方还叫小,秋娘认真的摆着手,“真的够了,我还嫌它太宽敞呢。” 宪宗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秋娘说:“你们想要的朕都给得起,可是朕想要的谁又能给?” 秋娘好奇的问:“圣上想要什么?” 宪宗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都以为帝王艳福齐天,可是这宫中女子谁又是真的心里有我,而不是我所拥有的东西?” 这话不假,连自己都是有目地的,秋娘自然相信他的话,于是,她沉默了。 宪宗笑了一笑,就如同秋娘上次看见他的笑同样寂寞,他说:“你竟敢默认。” 话是你说的,关我什么事,秋娘在心里说。 宪宗无语了半天,转移了话题,“金缕衣绝不是你写的。” 秋娘心里一惊,这宪宗不愧是一国之君,自己瞒得了世人却瞒不过他的眼睛,可是他怎么会知道,于是好奇的问宪宗,“圣上何出此言?” “你根本不为自己辩解,只是奇怪朕怎么会知道,这是不打自招。像你这么笨,又怎么会是懂得写金缕衣来迷惑男子的人。”宪宗对秋娘说。 秋娘开始嘴角抽搐,在青楼里修炼了这么几年,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得道成精了,没想到遇见的人一个个都比自己精,看来火候还差得远。 宪宗接着说:“你知道朕为什么封你吗?” “不知道。”秋娘回答他,在心里说该不会是觉得我够笨吧。 宪宗站了起来,一只手揽过她的肩,看着她说:“因为你昨日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你是在看我这个人,而不像别人,眼睛看着我,视线却是穿过我看着别的东西。” 原来是自己让他稍稍开始相信感情,秋 娘有种受宠若惊的心理,打量了宪宗一遍,不自觉的把心里的话说出了口,“世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 宪宗微笑了一笑,笑容不再那么寂寞,他手稍一用力,让秋娘和他自己不再面对面,而是面朝亭子的栏杆,他看着远处轻轻说:“你会这样真心待我直到我死吗?” 秋娘答了他一个字,“好。”心里想说,此人此言,只怕是任何正常女子都会答应吧。 重臣之女 陈弘志是个有效率的,秋娘搬来含凉殿第三天,他就把秋娘要的三人全带来了,昭雪姑姑含笑向秋娘行礼道贺,宇儿一直站在原地傻笑,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袁宝儿则是公式化的行完礼便上前拉着秋娘问东问西。 这杜才人的三个亲信就有两个看起来是完全靠不住的,陈弘志在一旁默默叹气。 秋娘让管事姑姑象征性的派给她们一些轻松的工作,然后关上门把宪宗的赏赐拿出来大家分了。 这含凉殿的管事姑姑名叫妍婷,陈弘志的情报很准确,她是吴贤妃的亲信之一,之所以被安排在含凉殿做事,是因为四妃的位置空着一个,吴贤妃料想无论谁会被提作淑妃,八成是安置在含凉殿,她便提前安了自己的人手在里面管事,没想却是个才人被安置进了含凉殿,她觉得自己失算了一回,却听人说这才人根本没有蒙圣上召幸就被提携了,内心觉得有异常,便命人召来了妍婷询问情况。 妍婷一来到吴妃的住处,满腹的怨气,秋娘根本不信任她,她对秋娘也一无所知,拿不出情报来给吴妃交差,于是只好用挑拨离间充数,向吴妃禀报说:“那杜才人特别排挤奴婢,分明是因为听说了奴婢曾经在娘娘手下做事。” 吴妃伸出一只手欣赏着手上的贵重指环,一边说:“她知道了还敢排挤你而不给本宫几分薄面?一个小小的才人都敢不把本宫放在眼里,她找死。” 妍婷这边连连称是,吴妃继续说:“新晋的才人,要惩治她还需找个好点的理由,要不然让人笑话本宫没有容人之心。” 还没几天,吴妃便亲自来含凉殿访秋娘,昭雪姑姑立刻提醒秋娘来者不善,让秋娘躺在床榻上装病,可惜这一次,精明如昭雪姑姑也着了别人的道。 吴妃执意要进卧室探望,谁也不敢拦她,进来后她东拉西扯的和秋娘说了会话,一直不停的把玩手指上的指环,一个不留神指环脱手滚进了秋娘床底下。 妍婷立刻自告奋勇取来杆状物往床底下捞,指环是捞出来了,跟着出来的还有一个精美的香囊,吴妃拿起香囊看了一眼往秋娘面前一送,秋娘看见上面特别醒目的绣了个“猗”字。 吴妃把证物香囊仔细往怀里揣好,才厉声向秋娘发难,“这猗不是指你那先夫罪臣李猗,还能是谁?如今身为二十七世妇,心里还念着圣上之外的男子,你有何话说?” 暗箭难防啊暗箭难防,如果这回还有命的话,以后一定日日检查床底下,秋娘在心里暗自叫苦。 这吴妃命人把秋娘制住带进含凉殿的待客厅,又派人去请来了郭贵妃和曹德妃,就在含凉殿开堂会审。 吴妃一脸灾难深重的表情对其余二妃说:“如今宫里并没立皇后,这后宫的大事妹妹不敢一人作主,特地请来二位姐姐共商。”接着把自己前来探病,无意发现秋娘的秘密这事讲述了一遍。 这两妃都不愿意淌这混水,于是说事情既然是吴妃撞破,自己只来当个见证,怎么处置秋娘但凭吴妃决定。 宇儿在外面急得团团转,“姑娘恨那李猗入骨我是亲眼见着的,怎么可能念念不忘他呢?” 昭雪姑姑冷静的听了一阵屋里的对话,对袁宝儿说:“去,想办法通知圣上,但愿圣上能信秋娘。” 袁宝儿飞也似的跑了出去,进到未央宫里面等了一会,等到宪宗下朝,立刻走过去跪在他面前,眼尖的陈弘志认出了她,“这不是跟着杜才人的婢子吗,快让开,拦驾的罪你可当不起。” 宪宗挥挥手制止了陈弘志,问袁宝儿,“是不是杜才人有事情?” 袁宝儿急急忙忙的简单讲述了一遍,宪宗用猜的才将她所说的事知道个大概,于是摆驾来了含凉殿。 只见秋娘穿了睡衣被绑在地上,貌似还挨过打,宪宗走了进去,没看任何人,三妃立刻向他行礼,他坐到厅正中的位置,开口便说:“朕记得自己并没有立后,谁告诉你们妃嫔可以在后宫里用私刑?”说着拿起宫人奉上的茶杯就往地上砸。三妃马上跟着跪在了地上。 郭妃很庆幸自己不淌混水的决定是明智之举,毕竟这新晋才人并没有惹过她,说起来吴妃曹妃才够得上称作她的对头,于是抢先开口说:“圣上息怒,臣妾并不知道发生何事,刚才是被吴贤妃通知前来,说是杜才人这边出了大事,惩治杜才人的事是吴贤妃在做决定,臣妾只是在旁看着做个见证。” 曹妃也立刻表态同上,都把矛头推向吴妃,宪宗看着吴妃,吴妃连忙交出了身上的香囊,添油加醋把事情解释了一遍,然后说:“后宫出了这等不名誉之事,臣妾也不敢贸然直接宣扬出去,只好先把事情弄清楚,才好通知圣上。” 秋娘倒是没哭也没闹,叹着气说:“可惜香囊不会说话,要不然我真想问问它是打哪来的,如果要我证明这东西不是我的,我只能说我本人根本不会刺绣。”她说的倒是实话,青楼里开的都是些娱乐客人的课程,教刺绣做什么。 吴妃对她抢白说:“你不会刺绣难道不会是你找别人绣的?” 秋娘还没说话,宪宗已经帮她答了,“那谁又能保证这不是别人绣了丢在杜才人床下栽脏?” 吴妃的声音变小了些,“即使如此,也不能证明杜才人无罪。” 宪宗表情不善的看着吴妃说:“李猗朕又不是没见过,此人近乎秃顶脑满肠肥,怎么会有人跟了朕还念念不忘那不堪之人?吴妃你不依不饶莫非是讽刺朕还比不过李猗?” 吴妃复又跪下,满嘴的臣妾不敢,郭妃和曹妃暗地偷笑,结果是吴妃被罚了闭门思过一个月,众人散去,宪宗开始检查秋娘的伤,嘴里说着:“你会不会怪朕罚她罚轻了。” 秋娘正想着,要不然我也去抽那吴妃一顿,让我来闭门思过一个月,心里带着气,嘴上便没好话,“贱人自有贱人报,你不罚她老天会罚她。”宪宗看了她一眼。 秋娘继续说,“我们这些民间女子讲话不加修饰,请圣上降罪。” 宪宗叹道:“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朕不怪你,你成天在朕面前自称我,要降罪早就降了,这后宫中人,并不是个个都像你一样出身单纯,她们很多都是朝中重臣之女,朕要治国平天下,宫中首先不能乱,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你应该懂。” 秋娘听着不顺耳,开始闹起来,“我不是重臣之女所以就可以随便给人打是不是。” 宪宗紧握着她一只手,认真的说:“这种事情,朕动了手就成了国事,你来动手,那就是家事,旁人管不着。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给你这权力。” 秋娘想起陈弘志所说的晋级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以及他提醒的宪宗让自己拿桶的事,以宪宗刚才所说,看来陈弘志的见解倒是对的,晋什么级秋娘倒也不是特别在意,她这人老是觉得自己拥有的够了,不过能不受吴妃这种人欺负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此时她在意的是另一个问题,她问宪宗,“香囊的事,你为什么一点都没疑我?” 宪宗回答说:“理由刚才已经当众说过了。” 秋娘心想还好宪宗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否则今天定被吴妃送进鬼门关,害死福雅姑姑的事还没来得及找吴妃算帐,吴妃倒先对自己出手了,秋娘终于知道人为什么要记仇,那就是有些人根本无法原谅。 霓裳羽衣舞 宪宗走了后,昭雪姑姑等人便进了秋娘的房里,袁宝儿惋惜的看看外面说:“圣上又没留宿?” 秋娘瞪着她看,她无视秋娘的眼色,继续说:“那圣上他……有没有宠幸你?” 秋娘指着袁宝儿吓唬她说,“昭雪姑姑,叫人把这丫头绑了,打死不论。”一看昭雪姑姑和宇儿的神情秋娘寒了一下,这二人脸上分明带着我们也想知道的神情。 秋娘揽着被子靠墙躲了躲,“个人隐私,我是不会说的啊。” 昭雪姑姑安慰秋娘说:“当朝天子自登基以来便一直勤政,甚少在后妃寝宫留宿,这并不是针对你。” 秋娘拍着床说:“我并没有在失望,你这是什么态度!” “还跟我害羞。”昭雪姑姑摇着头,看来是认定了秋娘在失望,秋娘无语的看着她。 与此同时,桂宫一处别殿里有了一番以对付秋娘为主题的谈话。 “圣上对这杜才人太过袒护了。”说话的是郭贵妃,她语气里全然没有争风吃醋的踪影,严肃得仿佛在谈论国家大事。 郭贵妃贴身的宫女们纷纷表示担忧,郭妃眉一挑,吩咐其中一个最得力的宫女名叫余宁的说:“后宫里但凡有人集圣宠于是一身,那就要出乱子了,本宫既不能坐视不管,也不可像那吴妃一样去犯圣怒,目前倒也无计可施,你设法联系本宫的母亲升平公主,听听她的意思回来禀报我。” 在场的人都明白所谓的出乱子,正是郭妃担心着理应属于自己的皇后之位落入他人之手,她在后妃中出身最高贵,在宪宗还未登基之时就已经嫁与他做正室,算来算去这皇后的位置都非她莫属,宪宗却迟迟不宣布立后,郭妃这心还真不是普通的急。 过了一月有余,陈弘志来到了含凉殿,秋娘招呼着他,寒暄了一番,陈弘志似是无意的提及,“如今流传元和盛世之说,圣上无愧为李唐的第三天子,今日升平公主念及圣上忙于国家社稷而后宫虚席甚多,精心从民间挑选年轻美貌女子十五名献上,都被圣上严词拒绝。” 秋娘茫然的听完他的话,心想升平公主不正是郭妃的母亲,竟然还有丈母娘给女婿献美的事情,这皇室婚姻有够悲哀。 陈弘志见自己的话并没有点醒秋娘,只好更进一步的说:“如今都知道杜才人是圣上的新宠,升平公主大概也是念及妃嫔之中杜才人的年纪最轻,特地送来其它年轻女子好和才人作伴。” 秋娘这才听出来陈弘志是指升平公主这一荒唐举动是冲着自己来的,她的注意力并没有被完全吸引过去,而是疑惑着陈弘志到底是什么立场,本以为他是郭氏一党,为什么会来提醒自己,这个陈弘志还真是不容易琢磨。 送走了陈弘志,昭雪姑姑替秋娘分析了一番局面,说是郭氏一党容不得秋娘将来可能在后宫独大的局面,目前又不方便使计来迫害,便想出了这招,那就是皇帝既然要宠爱年轻美貌女子,送自己人进来比让外人占着皇帝强,此计甚好,只是没料到宪宗会断然拒绝。 秋娘又提及陈弘志的事,昭雪姑姑却说:“此人不简单,并不是短时间内就能看透,目前倒是有件事非解决不可,陈弘志来的时候,我看见妍婷在门外想偷听,被我将她吓走了。” 秋娘又好气又好笑的说:“她当真以为我们都这么蠢还没怀疑到上次那事是她做的,放过她一回还不知收敛,搞不清楚状况,宫里怎么会有这种人。” 昭雪姑姑说:“但凡这种人,都是活不长的。” 秋娘对昭雪姑姑摆手,“你说我不够狠的话很有道理,也许有天我会去杀人,但是此人被人操控,罪不至死。” 昭雪姑姑叹了一声,“这种人不识时务,出事是迟早的事,倒也不需我们亲自来做,我在你面前罗嗦得也够久了,如今你想得到法子就自己解决吧。” 第二天,袁宝儿便“巧合”的在妍婷房里,找出秋娘遗失的圣上御赐的名贵珠宝,话没多说就叫人送了牢房,听说后来让吴妃想办法弄出去了,不过这也不关谁的事,总之含凉殿她是再也回不来了,秋娘很快便安排昭雪姑姑接了含凉殿管事的职位。 倒不是秋娘有样学样,她合计着就以牙还牙,让相关的人都知道自己对吴妃栽脏的事情心知肚明,所以才给妍婷个现世报,也给殿里可能存在的其它眼线一个警告。秋娘觉得这还不够,不能让吴妃老觉得她自己在暗处,而秋娘就得在明处随时提防着冷箭,不能让吴妃活得这么悠闲,秋娘决定找个机会向吴妃宣战。 大明宫的初夏,后宫里的园林绿意盎然,“景贵乎深,不曲不深”,草木茂盛使这些园林更显幽深曲折,然而从这其中的长廊洞门里移步而来的华服女子,又有几个真的有心去体会这山水林泉之乐,她们是来赴宪宗在麟德殿设的宴,想来老婆娶多了也并非好事,宪宗一方面忙于国家大事,一方面还得照顾着后宫需雨露均沾这祖训,只好定期设宴打批发的见一见众妃嫔。 秋娘在宴席里分外低调,却仍旧有无数道目光不停向她这刚晋级不久的才人扫描,出身青楼,罪臣之妾,未蒙召幸便受封,在乏味的后宫里,秋娘太有新闻价值了,终于有人忍不住将她提了出来,一名秋娘根本不认识的妃嫔向宪宗请示:“启禀圣上,听闻杜才人是歌舞伎出身,臣妾斗胆邀杜才人出来为大家舞一曲助兴。” 宪宗准了,秋娘正在暗自恼火,一侧目看见吴妃不友善的盯着自己,心里有了别的打算,于是再跳了一曲霓裳羽衣舞,舞毕立刻向宪宗说,“请圣上为此舞正名。” 宪宗不免诧异,“此舞有什么问题?” 秋娘继续说:“霓裳羽衣舞本无问题,只因是那杨贵妃所作,便有了一些粗俗之人对此舞倍加唾弃,杨妃是不是误国之妃,臣妾不敢评价,但这霓裳羽衣舞实属舞中极品,无论何人所作它都是我大唐的艺术珍宝,若任那些粗俗之人任意诋毁,只怕不久便会失传于世上。所以臣妾斗胆请圣上为它正名,以堵住庸人之口。” 宪宗思索了片刻,笑说杜才人真乃舞痴,便准了秋娘的请求,秋娘在心里说:“只怕舞痴是另有其人,可惜那人看不到今天这一幕了。” 秋娘左一句粗俗之人右一句庸人,听得吴妃七窍生烟,大殿之上却又发作不得,回到住处后愣愣的坐了半晌不说话,彩儿神色紧张的观察着吴妃的表情,终于忍不住开口说,“启禀娘娘,方才奴婢看到杜才人觉得面熟,刚才想起来,当时对歌舞局那个叫福雅的婢子用杖刑时,有个人扑上来挡,那人正是杜才人。” 吴妃听完彩儿的话,不知是气还是怕,手指颤抖着指向含凉殿的方向,“难不成这贱人旧事重提,意思是要向本宫索命?”说完后站起身来,烦躁的在屋内走来走去,左一念上次害杜秋娘之事失算,自己反被罚闭门一月,右一念若是通知自己娘家人,这杜秋娘在朝中无亲无故,娘家人的权势奈何她不得。 彩儿一看吴妃这样子,急忙开口说:“娘娘别急坏了身子,对付那杜才人的方法容后再想,她一个正五品才人,要跟娘娘生事又岂是易事。” 吴妃长出一口气复又坐下,“本宫倒要看看她能奈我何!此人本宫万万容不得,定要找机会取她性命!” 受封婕妤 元和五年初(公元810年),宪宗颁旨封秋娘为正三品婕妤,受封次日郭妃派人来请秋娘过去说话。 秋娘独自来到郭妃的别殿,她虽然已经不是宫女,外出却一般不让宫人跟着,说是不自在,郭妃看她独自前来,脸上浮现出诧异的神色,秋娘走上去向郭妃行拜礼,被郭妃制止,秋娘自称品阶较低坚持要拜。郭妃笑一笑然后说:“都是自家姐妹,我们就以姐妹相称才不至于生分,妹妹深蒙圣眷,一年之内由才人晋为婕妤,不要妄自菲薄才好。” 秋娘在心里冷笑了一声,默默在心里说那还为了对付我让你妈向皇帝献美女。 郭妃拿出备好的礼物赠与秋娘,秋娘一看托盘里尽是些簪钗金叶银篦珠玉宝石,嘴里连连推辞。 郭妃自然也跟着不住的劝,劝着劝着忽然就叹了气,接着对秋娘说:“这些薄礼不只是为了向妹妹道喜,还因着本宫心里有愧。” 秋娘问:“郭姐姐何出此言?” 郭妃伤感的说:“从前你们歌舞局那福雅,想来她招此无妄之灾惨死,本宫心里一直不安,这事说起来本宫也有些责任。” 秋娘想说你何止有些责任,想来想去觉得不对劲,郭妃送礼如此大手笔,对自己示好的意图相当明显,没必要主动提及此事伤和气,八成是在试探自己知道多少。想到这一层秋娘开始装傻,“郭姐姐替福雅姑姑找来大夫已经是尽力,姐姐何需自责,全是吴妃心胸狭隘所致。” 郭妃一边听一边观察着秋娘神色变化,“其实福雅曾经在本宫跟前服侍过,她临终前可有交待什么心愿?有的话你就告诉姐姐,姐姐一定设法替她完成。” 秋娘撒了个谎,叹着气说:“我被放出来之后,赶回去看见福雅姑姑已经过世了,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郭妃的表情释然了一些,“说起来那吴贤妃,也太心狠心辣不留情面,如何担得起一个贤字。” 秋娘没说话,在心里不齿着郭妃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郭妃继续说着:“我知道的太晚了,虽然及时下口谕将你们放了出来,却没来得及救福雅。” 秋娘继续表演,一脸惊讶的表情,“原来是姐姐将秋娘等人救出来的。”起身就要拜谢郭妃,被郭妃伸手扶住,“妹妹何必如此,如今都是自家人,以后只要姐妹同心就好,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秋娘不清楚自己的表现有没有打消郭妃的疑虑,正在猜度着,却听见郭妃向她问:“妹妹蒙召都一年了,怎么肚子到现在都还没动静,有时候本宫想来都替妹妹着急。” 秋娘平淡的说:“圣上甚少留宿含凉殿,再说这能不能为圣上诞下子嗣自有天意,姐姐不需为妹妹担心。” 郭妃似乎也没了别的言语,向秋娘说了一堆体已话,秋娘回了些感恩的话便告辞了,话别郭妃后,秋娘走进一处复廊,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前面的缕花漏窗面前,仔细一看正是李宥,一年不见,先前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小鬼长得比自己还高了。 李宥一侧脸看见秋娘,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杜婕妤好啊。”他的语气里藏着针,秋娘听了后心里隐隐不舒服,同样语气不善的问:“遂王爷站这做什么呢,是专程来给我道喜的吗?” 李宥向她走近了几步,看似满腹怨气的说:“是啊,听说杜婕妤应母妃的约来此地,特地来看看高升的杜婕妤。” 秋娘不想再和他扯,于是说:“不劳遂王爷费心。”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李宥的声音从背后飘来,“那不是出殿的方向,看来你还是不认识路。” 秋娘想起与李宥初次见面的情景,不觉停住了脚,李宥在背后拉着她一只手,将她拉转过身,在复廊上跑起来,一直跑到一个秋娘没来过的庭院才停下,“这什么地方?”秋娘喘着气问李宥。 李宥在庭院的洞门边坐下,靠墙用手枕着头,看着天说:“这是别殿附近一个荒废的庭院,小时候为了躲上学,我经常来这里。” “干嘛带我来这?”秋娘四处走了几步仔细看这个僻静的庭院,这地方由于位置背,想来宫人平时也疏于打理,没看过真不信宫里有这么凄凉的地方。 “你别走。”李宥的声音听起来不再像以前一样明朗,而是带着一丝悲伤说:“不带你来这,我们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话被人看见都会有事,抱歉,我并不是真的想嘲讽你,我只是很想见你一面。” 秋娘为自己带给他的这些改变感到难过,却只能把声音放冷,对李宥说:“我们早已不再是朋友,现在的身份尴尬,遂王何必还和我说这些话。” 李宥笑了一笑,“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么,还怕什么尴尬,再说,我们何时做过朋友?我从来没拿你当过朋友。” 秋娘接着说:“对,我只是下人。” 李宥摇着头,脸看向一边,“也不是,你是我喜欢的一个小姐姐,后来嫁给了我的父皇。” 秋娘听着他的话只觉得心里发紧,在负罪心理的驱使下更坚定决心要把这事解决掉,硬着心肠走近他伸出手说:“既然你都清楚何必再提旧事,把我的玉佩还我吧。” 李宥下意识的把腰间放玉佩的位置捂着,一脸委屈的神情说:“给出去的东西,还收得回来?” 秋娘明白他既是指玉佩也是指他的心意,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眼前这状况,只想快点离开现场躲开这一切,然而李宥追上来从背后环抱住秋娘,贴在她侧脸,秋娘挣了一下没有挣脱,只感觉到凉凉的眼泪从她耳畔划过,李宥喃喃的在她耳边说着,“我向他请命去驻守边疆远远离开大明宫,他却不让我走,还自作主张指认了朝中纪氏家族的女子于我做王妃,他不让我走非要将我绑在这里,母妃一直教我要争皇位,我现在才懂为什么。” 秋娘听得心里寒气骤然而生,她听出李宥的怨恨,他现在才开始想争皇位,宪宗连太子都已经立了,难道他会造反,她实在很难把李宥这个又爱笑又可爱的少年和造反两个字联系起来,更不想让他落到那地步,连忙说:“你应该怨恨的是我,不是圣上。” 李宥环抱她的手更紧了,嘴里说着:“我想过怨恨你,可是做不到。” 秋娘突然觉得心很痛,同时也对自己为李宥的话心软感到恼火,于是长叹了一声,用力推开李宥,逃命似的跑出了这座庭院。 郭妃在自己的寝宫里不发一言的坐着,面前的茶凉透了被宫人换掉好几回,余宁轻唤了几声娘娘,郭妃才回过神看了她一眼,然后说:“你看见刚才本宫拿出珠宝给杜婕妤时她的神色了么?” 余宁迟疑的说:“她没有什么神色啊?” 郭妃伸出一只手指对余宁晃了几下,“正是如此,本宫赠她的这些珠宝都是多年来的精心收藏,比圣上所赐的还要好上许多倍,她都没多看一眼,她可是个出身青楼的民间女子,怎会有这份气度。” 余宁想了想,然后说:“这杜婕妤是有些与众不同的。” 郭妃继续说:“不止如此,本宫故意提起圣上虽然宠她却极少召幸她的事,她也毫无感情波动。其余封了正三品的妃嫔,哪个不向圣上请求为自己娘家人谋个一官半职,她现在是平步青云,却没让一个娘家人进朝为官,一个人怎么可能这样什么也不贪?那天她当众给吴妃警告,本宫还觉得她是头脑简单之人,如今试探了一下才发现她是本宫无法了解的人,这个对手,比那曹妃吴妃更让本宫不安。” 无法掌控的情况,无法了解的对手,一个什么也不贪的人从哪去找她的弱点?这状况让郭妃长吁短叹直呼头疼。 余宁在旁边劝着:“娘娘放宽心,这不是还有好事吗,前几日娘娘和遂王爷谈话,奴婢听出遂王爷一改前几年的顽童之心,不再抗拒娘娘想让他去力争太子之位的心意。” 郭妃的脸色好了许多 ,还是忍不住抱怨了几句,“要是他早点醒悟也好,现在太子位置都已经让人占了,要夺回来可得花上数倍的功夫。” 余宁赔着笑说:“只要遂王爷存了这个心,娘娘郭家人的努力就不会白废了,不怕事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