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马道歌》 第一章 起 第一回 藜云城 ——原来历史的洪荒也抵不过,我对你,一场思念……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藜云城中的居民开始纷纷地往屋里收拾东西,也有人踏着古旧的青石板路从看不见尽头的远处匆匆而来,近了,又远了,最后身影消失在那仍然看不见尽头的远处。 尽是些过客。 此时正端坐在德兴楼中的卫毅闲闲地想着。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从周围憋闷的空气中可以知道——快要下雨了。 说起过客,其实卫毅自己也不过是个过客,藜云城的过客。为了一个任务,来到藜云城——这个看似充满乡土气息,民风淳朴的小镇。但是谁知道这其中暗藏着多少杀机?——至少卫毅是这么想的。 卫毅仍然闲闲地端坐在德兴楼中,那最靠窗口的一桌,从这里看出去的景色很不错。德兴楼是藜云城中最高的一幢楼,从楼中望出去几乎可以尽览城中全貌,包括城外整片葱绿的农田和田间的田埂,当然还有——英雄塔。 初到藜云城的时候卫毅也很奇怪,想象中的藜云城是个极尽繁华的大都,大道通途间仙乐阵阵,歌女云袖飘然,富贾大员觥筹交错,任意驱车道间,他甚至把天宫中的景象也都安排在藜云城中,因为“藜云城”这三个字已经说明了一切,超凡脱俗而又气势宏大。或许还因为一个传说,一个古老而遥远的关于英雄的传说……然而卫毅又疑惑了,如果藜云城真如想象中的那样,那么为何这数十年来外界竟没有一点关于藜云城的传闻?莫非真因为藜云城已经脱离尘世而成了仙界?如此种种的猜测萦绕了卫毅三天三夜,终于他决定接受这次任务。 难道真是期望越大,失望也便越大。第一步踏入藜云城的时候,他便失望了。没有仙乐阵阵,没有云袖飘然,更没有觥筹交错,甚至说这地方是“城”,他都认为是客气了。 传说终究只是传说啊…… 当时他仰头望着天,叹道。 卫毅虽眼中所见,心中却未免不甘,他寻了城中最好的酒楼——德兴楼以作暂时安身。此时他在德兴楼中已坐了整整四日,这四日中他俯视过青苔丛生的青石板路,仰望过与别处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天空,观察过这附近居民的一举一动,也远眺过那曾经恢弘在传说中的英雄塔,虽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但他能明显感到自己的某根神经在跳动,或许这从他踏入藜云城的那一刻就开始了。即使他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不过凭借他十几年的办事经验,他知道这地方不久一定会有事情发生。 当思绪被牵引回德兴楼的酒桌前时,卫毅的衣袖已被沾湿了一角,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下起来了,而且雨势还不小,俨然形成了一道道雨幕,雨水由窗口打进来,桌子连同卫毅搁在桌上握着酒杯的手也一道被打湿了。 藜云城的雨虽然下得密,敲落到地面的声响却不大,就好象无声无息地便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卫毅对此倒不大在意,他闲闲地饮下一口酒,望向窗外,透过重重的雨幕,他细细地端详着远处的英雄塔。若不是当地人向他指出,他是如何都猜不到这就是英雄塔的。不过这个时候卫毅已经不大惊奇了,或者是已经习惯了这种讽刺式的命名。既然藜云城可以是这样一个乡间小镇,那英雄塔又何尝不能是一座破败的石塔? 忽然间,卫毅的握着酒杯的手轻微地震颤了一下,虽然他已尽力控制,但酒还是从杯中洒了出来。他心头微微一惊,就在刚才,有那么一刹那,他的气被什么扰乱了。尽管只是电光石火、转瞬即逝的一下,他已明显觉察到有什么已经闯入了这个藜云城,那是一种极强大的力量,不然不足以扰乱到他的气,但究竟是什么——他猜不到。 雨兀自铺天盖地地从空中落下来,没有来由地,这么落下来。藜云城中所有的人都早已躲入屋里,就连鸟雀也早已归了巢。外面静得可怕,只有青石板在暗沉沉的雨色间露出异样的苍老古旧的神色,低矮的楼房被黑压压的瓦砾压得只能低着头,雨水顺着残破的瓦砾间流淌下来,落到地上是同样的无声,就连原本翠绿的青苔此刻都染上了死灰般的颜色。一时间,所有生的,死的东西都成了无差别的,同样是死的声音,死的色彩,死的形态…… 而卫毅却莫名地兴奋起来,他感到身上的每根神经都开始跳动,遇强则强,他卫毅愁的就是找不到一个真正的对手。他越来越相信,这次来藜云城绝对不会空跑一趟! 卫毅举起酒杯,在空中作了一个干杯的手势,然后将酒一饮而尽。当他把头再度转向窗外时,视线中却多了一物,淡淡地泛着黄色,起初只是一点,渐渐近了,才发现,竟是个披着蓑衣的人。而这“蓑衣”正划破了笼罩在整个藜云城的死寂,这是眼下藜云城中可见的唯一“活物”。而卫毅却知,这意义绝不仅止于此,因为此刻他的神经已经兴奋到了极点。卫毅的嘴角经不住抽动了两下,那是他露出的微笑,等待了这么多时间,他几乎要按耐不住,左手按着的剑似乎立时便要跳出剑鞘,去品尝新鲜血液的滋味——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的对手了。 那“蓑衣”行至德兴楼前止了步,既没有进去的意思,也不似要走,却不知作何打算。卫毅向他喊道:“朋友,不进来坐坐么?”这一喊已经带了三分气劲,杀气抑制不住地逼出来,一时便连雨落地的节拍都为之变了一变,这好似下了道战书,只等对方应战了。 一语过后,雨又恢复了之前的节奏,继续顾自向下倾泻。那“蓑衣”没有抬头,只答了一句:“不了,我还有事。”轻描淡写一句话,好像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这情景倒似两个人都在自言自语一般。 卫毅心中隐隐有了不悦,身上跳动的血脉也逐渐歇止了,到底是自己判断错误,对方只不过是个普通居民,还是对手实在太强,竟然可以自由掩藏身上的杀气?卫毅定了定神,在酒杯中满上了酒,迅速饮尽,起身下楼而去。 德兴楼的匾额前果然站着一个身披蓑衣的人,就在卫毅下楼的时候,他还在担心“蓑衣”会鬼魅般地消失,就像他的到来一样,不过幸好——他仍在。 “蓑衣”背对着德兴楼负手而立,颇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一时间卫毅甚至觉得就在“蓑衣”站立的地方,雨的界限模糊了,分明是立在客栈的屋檐下,为什么看上去却像是仍站在雨里,雨幕不断地垂下来,挂在他的蓑衣上,撞得支离破碎。 卫毅走到“蓑衣”身边,“蓑衣”却似乎未曾察觉,眼睛仍然望向远处,卫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英雄塔,他一直在看英雄塔。 “英雄塔?”卫毅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 “英雄塔。”“蓑衣”也有意无意地应了一声,语调中带着几分讥讽,但在卫毅耳中听来却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他不曾想过“蓑衣”会应他的话。从他的声音可以听出,此人年纪并不大,而且声音很是悦耳,只不过与这一身鬼魅般的打扮极不相称。 一座普通的石塔,一座普通而又残破的石塔,卫毅想不出有什么值得这神秘的“蓑衣”为此久久伫立。刚到藜云城的时候他便去了一趟英雄塔,因为那个传说的缘故,他觉得那地方非去不可。然而他所见到的,再次应证了他那句话——“传说终究只是传说”。这几日每次从德兴楼中眺望英雄塔,他都不由自主幻想着英雄塔昔日的雄浑气势,只有这样的幻想才让他对这塔产生了一种敬畏——英雄,每个时代都需要的英雄,高高地耸立在那里,浑然的气势与天地融为一体。英雄,值得任何一个凡人去崇敬,去膜拜。然而此刻的英雄塔,却像足了落难的英雄,别说要人虔诚膜拜,他甚至无人问津。英雄,英雄的下场?卫毅哼了一声,从鼻中发出的声响也带着讥讽的意味。 “你也知道关于英雄的传说么?”没想到却是“蓑衣”开口了。 “曾经天下人皆知的传说,不知道为 什么最后却像是被深深掩埋了,没有人再愿提起,或许人们早已忘却。那个传说就如同一阵风一样,最后什么也没留下,或者说凭空地消失了。我原以为这只是外界的态度,没想到连藜云城也……”卫毅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去接他的话,只是有种不由自主的动力驱使他说出来,或许在他来说,他也很想知道,那个传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因为藜云城再不是英雄城,相信你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传说总是那么容易被历史湮没,谁都无法逆转。” “既然无法逆转,那就重新书写好了!”话音刚落,只见寒光一闪,长剑出鞘,卫毅的长靴已经踏在了青石板上。雨依旧密密地铺天盖地地下来,悄无声息,而卫毅身上却丝毫没有被沾湿,所有的雨滴都在他周身上下寸余的地方停止了,远远看去卫毅身上像是笼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而光晕最强处——正是他的剑! 卫毅身形一侧,长剑指向了“蓑衣”的脸,那被深深掩埋在斗笠下面的,模糊得看不清的脸。卫毅不喜欢无端的猜测,唯一能够解决这一切的,就是杀了“蓑衣”或者——为“蓑衣”所杀! “出招吧!”卫毅喝道,他的剑又开始震颤起来——是杀气,只有遇到同样强大的杀气,他的剑才会有如此强烈的反映。久违的血腥味,他的剑素来不满足于凡夫俗子的血,只有越强大的人身上的血液,才越会使他的剑兴奋。 就在这个时候,他分明地看见“蓑衣”的嘴角微微翘了一下——是轻蔑的笑意? “看来他今天不会来了。” “蓑衣”微微抬了抬头说道——仍然看不清他的脸。他从屋檐下走出来,走到雨中,转过头望了卫毅一眼,“卫毅,你身上的杀念太重了,这在藜云城里不是好事。” “蓑衣”说罢,顾自从卫毅身边走过去。 不屑于跟我动手么? 卫毅不知道他会去哪里,停留在他脑中的却只有这一个念头。当他觉得身上升起了一股寒意的时候,他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围绕在他周身的光晕消失了,雨水直直地打在他的身上,浑身都浸透了。但让卫毅觉得更有寒意的是,他的气被破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藜云城中的某处,雨打落到伞面上,一样是死一般的寂静。 “君上,您要的人,属下都已经召集到这藜云城来了。”——伞下之人的声音。 “看今天的雨势,时机已经快到了。藜云城,我将要让你恢复传说中的原貌!沉寂了这么多年,你也应该等得不耐烦了吧……”声音空灵清越,然而回荡在这层层的雨幕间,却更添几分诡秘。 第一章 起 第二回 蝴蝶刀 厉红云迈入藜云城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然而由于这场雨的缘故,天色却暗得像黑夜。踏着浅浅的积水,厉红云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生怕脏了她的靴子。 虽是这样的天气,却丝毫不失幽雅的姿态,那是厉红云的自信。任何一个时刻,她都是所有目光的焦点,因为那张无限娇媚动人,足以颠倒众生的脸,更因为她一头青丝间耀眼的光彩——即使在这种天气下仍然抑制不住地流泻出来的光彩,蝶形薄如蝉翼的发饰。巧夺天工的技艺像是给那“蝴蝶”注入生命力。厉红云的青丝妩媚地缠绕在“蝴蝶”的身体间,而“蝴蝶”的翅膀则肆意地舒展开去。远远望去,就像是她的头上正停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巨大蝴蝶。 显然对这略显夸张的造型很是满意,厉红云何时都不忘在脸上挂一抹自信的微笑,勾魂的笑意——在那闪耀着的妖娆光彩下显得格外摄人心魄。即使此时她正行走在无人的街道。 “小姐,你往前走五十步可以看见一座酒家,那是整个藜云城最大的酒家,今晚那将是你最好的栖身之所。”厉红云耳边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她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的时候,才发现道旁的屋檐下立着一个人。她微微一惊,刚才并没有注意到原来这街上还会有人,但她随即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是么?”继续朝前走去。 “德兴楼”的招牌在阴云下古旧不堪,甚至使人怀疑这块招牌几百年都不曾换过。厉红云的脚步却并没有在德兴楼前停下,不是因为那招牌,而是因为之前那人的话。他越是这么说,就越使人怀疑。兴许他是老板派出来的伙计,为了招揽她这个顾客而特意安排在那里的,亦或者,没有那么简单。总之,她厉红云不愿在德兴楼停留。 雨依旧在下,天色愈加暗了,便连道路都有些看不清。藜云城的居民大都早睡,入了夜也无几家点灯,厉红云只有一边暗自咒骂着这乡间小镇,一边摸黑前行。可是在这样一个陌生而漆黑的地方,越走,她的心中越是没底。 到底要走到哪里去,前面的路又会怎样的——她不知道。她更想不透为什么自己要来到这样一个地方,只因为一封莫名的书信。 “小姐,再往前走已经没路了。”之前那个声音又再度出现在她耳边。 “谁?”厉红云反射性地问道。 “小姐,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鬼打墙?你已经在这里兜了三个大圈了,却还是回到这里。”那个声音回荡在空空的街道间,叫人捉摸不透。 “到底是什么人?少在本小姐面前装神弄鬼!”厉红云叫道,本来这种行夜路的经历她多的是,大可不必害怕,可不知道为什么,一踏入这藜云城,便有种莫名的诡异之气袭来,不由得她多提三分心。 “小姐,不是我装神弄鬼,而是这藜云城不干净……”话音未落,却见一片蓝紫色的光划过漆黑的夜色,速度虽快,却姿态翩然,好似一只极美的蝴蝶从容掠过花丛。 光停止的地方,正是一个人的颈口。而那人面前就站着厉红云,手持蝴蝶双刀的厉红云。 “在下不过跟小姐开个玩笑,小姐何必当真呢?”那人笑了笑说道,言语中丝毫没有惊张的气氛,似乎料定了厉红云的双刀不会再上前半寸。 那光又闪了一下,回到厉红云的发间。“杀你——恐怕脏了我的刀。”厉红云回了一句。语气虽冷,却仍然透露出一股妩媚之气。对于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恐怕除了厌恶,她再找不到其他词汇来形容。 “小姐的蝴蝶刀果然如传闻中的一样华丽而干脆,在下今日有幸得见,实在三生有幸!”那人还是笑盈盈地说着。 “废话少说,跟着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听惯了对她曲意逢迎的话,厉红云对此人更添了几分恶感。 “小姐,在下哪敢跟踪你,分明就是……” “你真以为我会信你的鬼打墙之说?若不说实话,我的蝴蝶刀不会只停留在刚才的位置。”厉红云对他的信口雌黄已经失去了耐性。 那人连连摆了摆手,“在下已经说过了,德兴楼才是你今晚的安身之所,为何你偏不信,却要走这许多冤枉路?在下也是一片好心想劝你回去。这是实话,千真万确。”语气已明显软了下来。 “这藜云城里,当真除了那德兴楼,再无其他栖身之处?”厉红云极不情愿地问道,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若不想继续漫无目的地在黑暗中前行,除了问这人,别无选择。 “其他或许还有小客栈或者空屋子,不过现下这个时候也早就打佯了,何况在下相信凭小姐这尊贵之躯,贸然投宿那些地方,只怕……” “行了。”厉红云挥了挥手让他不必再说下去,“你带路。” 那人立即笑了笑,“能为小姐引路,在下荣幸之至。”他欠了欠身子,转过身去,信步往前走。 后面是厉红云不远不近地跟着。 漆黑的夜色间,似乎除了街巷边残破的泥墙砖瓦,什么也没有,就连雨水落地的声音,她都听不见。只有前面那人踏过积水的脚步声,还在耳边有一搭没一打地响着。 静,令人毛骨悚然的静。 就好似这藜云城从天地初开以来都不曾有过任何声响,厉红云甚至开始怀疑刚才的对话是否真的存在。这时候,居然连前面的脚步声都停止了。 厉红云屏住呼吸,凝神去听,使劲地想听到些什么,证明自己还在这个空间中存在。 终于,空气中飘过来一个声音,极细小的一丝,是什么声音?厉红云努力地辨别着,似乎是…… 脑海中某个形象渐渐浮现出来。从辨不清面目到逐渐清晰。 接着那声音一阵一阵,若有若无,似断非断地飘过来,时而急促,时而迟缓,就在这漆黑的夜里。 “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前面那人突然发话了。 若他再不出声,厉红云会以为这夜色连同他一道吞没了。 “是女孩子的哭声。”她答道。 这样的夜晚,这样一个下着雨的黑暗而陌生的夜晚,不知何处飘来的无助的哭声,不由地勾起了厉红云丝丝的回忆。身子好像轻飘飘地,飞回到很久以前的童年,那些被深锁的记忆之门又再度开启了。泛黄的,扬满尘灰的记忆,不忍打开而又不忍舍弃的记忆,一点一点被寻回。 某年夏天,梧桐树下,一个光着脚丫子浑身脏兮兮的小女孩坐在地上哭泣,一只鞋子落在身旁的小溪里,被湍急的水流冲走了,还有一只鞋——不知所踪。也是同样的,充满无助的哭声。不记得那是第几次从树上跌下来,弄丢了鞋,还是第几次被捣蛋的男孩子们欺负,顺手拿走了一只鞋,只记得是同样的哭声,无助的,令人心碎的哭声。 厉红云心痛得想掉眼泪。 “不要去听那个声音!”突如其来的大喝切断了厉红云的思绪。她定了定神,没有梧桐树,没有小溪——也没有女孩子的哭声。 “看来这个藜云城越来越邪门了。”那人说道。声音听起来很真切,凭着这点,厉红云确定自己还在现实中。 “你……不是这个城里的人?”厉红云很奇怪。听那人刚才的语气,并不像是本地人,但若这是真的,那么他为什么会对这藜云城如此熟悉? “哦?”那人发出一阵疑惑的声音,“怎么小姐以为我是这里的人么?”他顿了顿,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不妨告诉小姐,在下也是刚到此处。” 同样是刚到藜云城,同样是在漆黑的夜色中,自己根本无法辨别方向,为什么他就可以,而且知道得这样清楚。这令厉红云愈加地怀疑起面前这个人。他到这个什么都没有的乡间小镇来,并且一直跟踪自己的目的又是什么?她又重新提起了对那人的戒心。 “小姐,你实在不必担心的,在下对小姐根本就无恶意。何况,同是到了这样一 个陌生而处处充满杀机的地方,我们不更应该相互扶持才是么?”那人似乎看出了厉红云的心思,解释道。 “既然你也说这地方充满杀机,那我凭什么相信你?说不定你也是其中一个!”厉红云口中说着,蝴蝶刀却已准备在手。 “小姐如果不信,就把这个拿去吧。”黑暗中,不知道什么被递到了厉红云面前。 厉红云略微犹疑了一下,虽然眼前之人并不十分值得她相信,但是毕竟之前他曾出言提醒,此刻若让他真成了自己的敌人,只怕情况会更糟。她伸出手去接,不知道是什么,触感很粗糙,小小的一个。 “小姐肯接,说明毕竟还是有几分信任在下的。”那人言语间显得有几分快活。“这个是我的独门暗器,就当是我们协作的信物。在下得走了,请小姐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行,马上就可以看见一星灯光,灯光的尽头,就是德兴楼。这段路上很安全,小姐尽管放心。”他往前走了两步,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道:“忘了告诉小姐,在下叫做东方胜。” 此后又是一阵寂静,厉红云猜想那人应该是走远了,没有任何征兆或者迹象来说明。 黑暗中终于又只剩下她一个,就像刚开始的时候一样。她也曾努力地去听,湿润的空气中再没传来任何声响,包括刚才那如幻觉般的女孩的哭泣声也早已消逝地无影无踪。蝴蝶刀,蓝紫色的光,在这样的黑暗中也湮没了华丽的色彩。 不知哪条小巷的深处,微弱的光线映照出瘦小的人形。 “果然是你。”手持那一星火光的人说道。 没有任何人回答。 “没想到连你都来了这儿,真是不得不佩服藜云城的魔力。”那人笑了笑,接着说道:“不,应该是君上的魅力。” 跳动的火光下,那瘦小的身躯微微痉挛似的抽动了一下。 第一章 起 第三回 昙花祭 坐在客栈的上房里看外面的雨,果然比站在雨中看客栈要舒服得多,厉红云轻叹了一口气,举起桌上的酒杯,惬意地饮尽了。她也想过,如果不是那个自称东方胜的人指引,说不定现在她仍毫无头绪地行在恼人的雨间,但更重要的是,若不是东方胜一开始故意出言指引,说不定她早就坐在这里看雨,而没有之后的那段不愉快的经历了。 厉红云一边想着,一边又饮下了一杯。藜云城地方虽小,酒却还香醇,都是附近居民自己酿的。 她顺手取出了东方胜的信物,所谓“独门暗器”,不过是个用稻草编成的节,只是这个节打得很特别,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做到的。厉红云随意摆弄了一下,没有再瞧出什么玄机,也就由它去了。 已经是黎明时分,天色较之前亮了许多,雨势渐渐小下去,那种浓重的压得人几乎窒息的气氛也淡了,藜云城昏暗的色彩开始变得鲜明起来。而厉红云却伏在案头睡去。 当马匹的嘶鸣声将她惊醒的时候,不知已是多久以后。她抬头看,只看到阴沉沉的天——或许只有这天气才适合藜云城。接着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厉红云从窗口探出身子瞧去,却看见德兴楼的大门前赫然停着一乘马车,鲜红的华盖,金灿灿的流苏,宽敞硕大的车身,前面驾着四匹俊马。这样的马车与穷乡僻壤一般的藜云城极不相称,就好像马车的主人在故意与这地方唱反调。 出于对这有趣现象的好奇,厉红云走下楼去,随意要了一些小菜,又找了靠近大门的一张桌子坐下来。 争吵的是驾车的小仆与德兴楼的老板。而争吵的原因无非是这德兴楼乃至整个藜云城都找不出安置这辆马车的地方,更无上等的饲料来喂养这些马儿。 厉红云举起酒杯,假装漫不经心地饮下一杯酒,就连饮酒的姿态都是优雅非常。而她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那辆光华耀眼的马车上。镂空雕的红木柱、紫檀雕花的窗、纯金打造的马具、上等云锦的车帘低垂着——极尽奢华的装饰和雕琢。 这样的马车行在任何一条路上都会显得太过招摇。 “谁若再多说一句话,休怪我的剑不客气了!”忽然传来一声呵斥。 或许是厉红云刚才看那马车太专注,竟不曾留意到门口已经多了一个人。 卫毅的剑握在手上,但是并未出鞘。虽然不甘于在藜云城中的寂寞,不过他更讨厌无谓的聒噪。 “多年不见,看来卫毅的火气倒是一点没减啊。”话音未落,车帘被缓缓掀起,一人从从容容地走出来。那人浑身绫罗绸缎,绣花镶金边的腰带,佩精工打造的大块和田玉,其奢华程度倒是与他的这辆马车不相伯仲。 而令厉红云没想到的是,他竟是个长相颇为俊美的年轻男子。 “原来是郭皓,我道是谁一到这地方就扰了我喝酒的雅兴。”卫毅似笑非笑地朝那男子说着。 原来他就是郭皓,难怪到哪都那么大排场。看来今日驾这样一辆马车到这藜云城,已经是精简了。 郭皓,一个生意人,却绝不是普通的生意人,他所做的生意只属于江湖。据说他有着整个江湖最周密的情报网,最广阔的交游,最通畅的人脉,江湖上几乎人人都要给他几分薄面,因为在这个江湖中,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要跟郭皓做上一笔“买卖”。 “都是桐儿无礼,叨扰了这酒店的顾客,实在是罪该万死。若他早知道卫毅在这儿,只怕连声都不敢出了。”知道卫毅的名字,竟还能跟他这样调侃的,只怕天下就郭皓一人。 他身旁的小仆早就被卫毅刚才的一喝吓得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连连道:“桐儿不知卫先生在此,还请卫先生宽宏大量,不要与小人计较。” 卫毅“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他,不是因为他真的宽宏大量,而是因为他根本不屑因这样一件事而动他的剑,也或许当真是看了郭皓的面子。 “这马车是不用安顿了,就停在这附近吧。”郭皓一边吩咐桐儿,一边环顾四周,之后又补了一句:“驾到后院去,别挡了人家老板的生意。” 德兴楼老板听他这么一说,连忙点头哈腰向他道谢。郭皓只是随意应了一声,举步跨进德兴楼来。 “既然在这儿碰上了,不如一起过来喝杯酒吧,我做东。”郭皓向卫毅说道。 “我只喜欢一个人喝酒。” 得到的是冷冷的回答和卫毅转身而去的背影——早可预见。 “那么厉小姐呢?”厉红云朝郭皓望去的时候,郭皓也正看着厉红云。看来他早知道一直坐在门口默不出声,连饮酒动作都带几分妖娆之姿的女人就是蝴蝶刀厉红云。 “郭某有幸能邀厉小姐陪鄙人共饮么?”郭皓补充道。 “红云与郭大倌人素无往来,郭大倌人何以如此盛意邀请呢?”厉红云很想知道,为什么像郭皓这样的人物也会出现在藜云城,他来的目的又是否跟自己相同。不过她更知道欲擒故纵的道理,对待男人,特别是像郭皓这样的男人,只有若即若离才会使他上钩。 “原本无往来没有关系,那是时机还没成熟,现在鄙人能跟厉小姐同时站在这藜云城的德兴楼里讲话,已经是缘分。”郭皓说着,嘴角挂着温柔的微笑,在他那张如玉石般俊美无暇的脸上,更叫人着迷。“更何况,像厉小姐这样出了名的大美人本该时时刻刻都处于万众瞩目之下,现在却在这穷乡僻壤的酒楼中独饮,鄙人实在于心不忍。” “没想到郭大倌人不但做生意精明,还这么懂得怜香惜玉。红云若再推托,岂不是对不住倌人的一片苦心?”厉红云向郭皓妩媚地一笑。 “多谢厉小姐赏光。”郭皓欠了欠身子,走到厉红云那张桌前坐下,伸手招呼来伙计。“上三坛薄雾花酿,再来一道晨曦微露、一道梅枝挂雪、一道晓风拂月还有……重云醉。” “这……”听罢郭皓报菜,那伙计犹疑着,“客倌,实在对不住,这些菜名小人连听都没听过。” “怎么可能?!”郭皓略有惊怒,但美人当前他不好失态,“去问你们老板,你不知道,他总该知道的。” 厉红云只是客气地笑笑,目光转向了那伙计。 伙计在老板身边耳语过后,那老板全身一震,一脸的惊讶掩藏不住恐惧之色。但他随即平静下来,定了定神,走到郭皓身边。 “客倌,刚才这伙计说的句句属实,小店根本就没有这些菜式。当然小店有的其他菜式还是十分地道可口的,若是客倌喜欢,我们尽可以为客倌准备。”老板赔笑道。 “是么?”原以为郭皓又要发作,没想到他的神色却黯然了,像是在强忍某种说不出的苦楚。“看来这种味道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尝了……” 无非是吃不到一些希奇古怪的菜式,郭皓却偏偏用一种好像与至亲诀别的语气说出来。 “也罢,就把你们这里最好的酒都拿出来吧,今天我要与厉小姐喝个痛快!”郭皓脸上的黯淡表情随即一扫而光,就如同刚才的事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没有觉察到厉红云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郭皓的性格实在太难以捉摸,没有人知道他下一刻又会作出什么反应。藜云城中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她最棘手的敌人。但是在任何事情发生之前,只有敌不动,我不动。 “红云素知郭大倌人生意繁忙,不知道今日怎么会有雅兴到藜云城这种小地方来呢?”既然猜不到究竟,就索性单刀直入。 “郭皓向来不会出现在没有生意的地方,之所以会来藜云城……”他随手提起刚刚端上桌的酒坛为厉红云满上,又为自己倒了一杯,小酌了一口。 又是那种黯然的神色,莫名其妙而又突如其来地渗透在郭皓的脸上,他随即从腰间取出一本书册翻阅了起来。 厉红云留意到,那书册的每一页都是 用滇玉打造的,书页极薄,成色极清,上面记满了各种帐目的收支,说是记其实不如说是刻,雕功也是上乘,要在如此坚硬的滇玉上刻字,且刻得清晰娟秀实在不易。况且厚厚的一本掂在手里分量应该不轻,但在郭皓手里,却与普通的帐本无异。 郭皓翻阅着帐本,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终于他合上那书说道:“自然是因为这里有很多生意可以做。”说话间又把帐本放回腰间。 语气中情感并不单纯,让人隐隐间觉得不安。 区区一个藜云城近几日却出现了许多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物,他们或有名,或无名,或先到,或后至,或大摇大摆走进来,或偷偷摸摸潜进来,但是每个人都绝不简单。先是自己因为一封莫名的信到了这里,之后是那个自称东方胜的人,再后来是眼前的郭皓,还有刚才那个卫毅——或许还有其他人,只是厉红云不知道。 藜云城,好像有种无形的力量在牵扯着他们。东方胜曾说过,这地方充满了杀机。或许他们每个人,都是组成杀机的其中一个部分。 厉红云不愿再想下去,只是陪着郭皓饮酒,听他闲话着自己的生意,他去过的山川河越,他尝过的美味佳肴…… 天色又渐渐暗了下来,阴云一直都不曾散去,日月的光华似乎在藜云城永远都没有露面的机会,白天过去便接着黑夜,同样是看不见月色的黑夜。 但与昨夜不同的是,今天各家的灯都点着,站在街上放眼望去星星点点,在这没有月色的夜晚似乎别有一种韵致。 或许是因为往常在热闹的街市中看惯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万家辉煌的灯火,即使身在其中也不觉其漂亮,今日到了藜云城这样的地方,方觉一星点灯光也是难能可贵,美妙非常。 远远地行来了一支队伍,队伍中有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是藜云城的居民,每人个手中都提着一盏灯笼,像是一带星光,照亮了整条街道。队伍的末尾,一个孩子手捧着一个青瓷器皿,器皿中盛满了水,水上飘着一朵昙花,新鲜的刚刚盛开的昙花。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虔诚的表情,大人们更添一分慈爱,孩子们多加一点纯真。 他们就好像是在进行一种简单而重要的仪式。 “这是藜云城每年一次的‘昙花祭’。”德兴楼的老板站在门口说道,“藜云城难得晚上也这么热闹,二位真是有缘分啊。” 昙花祭?藜云城独有的节日?什么样的节日? 队伍停在德兴楼前,那捧着昙花的孩子走到老板跟前,老板小心翼翼地接过昙花,像是在接受天地间最伟大的恩赐,然后转身递给身旁的伙计。伙计捧着昙花上楼去了。 不过多时,从德兴楼顶楼的窗户中伸出一支长杆,长杆上也结着一只灯笼,末端用绳子吊着盛昙花的器皿。所有的居民不约而同地举起手中的灯笼,像是浸沐在圣洁的光辉中。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微笑,陶醉地闭上双眼。 有太多时候,厉红云觉得身在藜云城或者这个江湖中是一种朝不保夕的危机,直到这个时候看着众人恬静的神情,她才觉得有一阵心安。 “据说每年这个晚上,能够在藜云城最高的地方摘到昙花,就可以获得祝福,只是一年又一年,从来没有人摘到过昙花。”老板望着那最高点的灯笼说。 “那地方的确很高,普通人要上去实在不易。”厉红云禁不住道。 “这姑娘就错了。”老板微笑着摇了摇头,“只要有心做事,就没有办不成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每个人都想把祝福留给身边的人。” 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像一块小石子投入到厉红云的心中,却激起无数涟漪。 坐在后面的郭皓却不屑地“哼”了一声,顾自又灌下了一杯酒,这个味道,苦涩不堪。 不论藜云城此刻有多么明亮,却仍遮挡不住袭来的黑暗。 “君上,藜云城中的人都已经到齐了。”黑暗中一个声音说道。 “不,还差一个……”不知道为什么,这原本清越的声音在这黑暗中,显得愈加黑暗。 第一章 起 第四回 鬼神泣 “阿蛮,你说这香味是不是昙花的气息……”人群后传出一个声音,甜美的嗓音间透出几分茫然的忧伤。一个娇小的身影走出人群,原来是个小女孩,相貌如同她的声音一样甜美。她的手中提着一个戏偶,偶人也是一个小姑娘的模样,做工极其精美,就好像有了神一般,要说她的每一根血管里都流淌着新鲜的血液,都毫不夸张。若不是一道道银色的丝线缠绕着她小小的肢体,让人还觉得那只是一个戏偶,不然甚至会有人怀疑她立刻便会朱唇轻启,同你讲起话来。 自然,戏偶只是戏偶,不会回答任何问题。 “怎么你也这么觉得?”那女孩却应了一声,就像是听到了那戏偶的话。夜色间,女孩与戏偶进行着外人绝不知晓的交流,诡谲之极的交流。 灯笼淡淡的光线下,她清澈的双眼中似乎泛起一丝泪光,但只是一点,随即便消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天真的笑意,她伸手指着高悬在空中的昙花说道:“那朵昙花如果我拿到了,可以送给我么?” “小姑娘不是本地人吧。昙花祭上只要谁能拿到昙花,就能获得祝福,那昙花自然也就是这个人的。”老板向她说明。 “昙花祭?”突然又一个声音传来。众人朝声音的来源望去,不禁都吃了一惊——正对着德兴楼那间屋子屋顶的瓦砾上正坐着一个人,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上去的。“可惜昙花很容易就谢了,如果不抓紧,恐怕会错过了时机。”他继续说道。 话音未落,那女孩子就轻轻一跃,跳到了他身边。 “那我们就来比比看,谁可以更早拿到昙花。”女孩子望着那个人。而那个人却只是望着空中的昙花。 女孩将“阿蛮”轻轻放入斜背着的布袋子中,见那人仍不回答,她的足尖便轻巧地在瓦砾上一点,身子就像燕子一样飞了出去,一眨眼就到了酒家一楼顶上所挂的招牌旁。她手抓着二楼的围栏,回头朝刚才那方向看去,那人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她笑了笑,不再理会那人,借着在一楼瓦砾上一点之力,迅速跃到二楼的屋檐下,靠着双手抓住屋檐下的雕花横栏,她像是吊在那上面,身子一晃一晃——已经是接近三楼的地方。 下面的人看着都为她捏一把汗,而她自己却很得意。德兴楼一共三层,如果加上顶层的阁楼就是四层,其实她只要爬到第三层,就可以顺利拿到昙花了——而那人仍未动。 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她已经站在二楼的瓦砾上。抓着三楼的扶栏,她一步步向阁楼伸出的长杆靠近。这个时候她已经不那么得意,她开始觉得索然无味,就好像这根本就不是一场比赛,而是她自己一个人在游戏。 就在这恼人的滋味在她心头泛开之时,刹那间一道极为耀眼的蓝光劈开夜色,向她这边破空而来。 她略微一惊,但立即反应过来——那个速度根本由不得她花时间吃惊。慌忙间,她将身形稍稍一偏,也就在她离开之前位置的那一瞬间,一把刀冲入酒楼的楼身,直嵌入粗粗的柱子中,随即飞溅起无数的泥灰木屑。她只有死命抓住旁边的扶栏才不致因为那股力而被震落下去。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却看见一个人正蹲立在那把刀上,正是刚才那个一直望着昙花的人。他居高临下地端视着自己,光线很暗,不知道那人此刻是什么表情,或者她自己也不愿去知道。这时候那把刀,那把透出幽蓝之光的刀就钉在离她脖子不足一尺的地方。 “发什么愣啊,比赛不是还没结束么?”那人突然发话了。 的确,就是输,她也不愿输在这个地方。 双手一撑,她的身子又攀上三楼,越过那个人迅速跑向前面的灯光,那里有她想要的东西。 三楼走道结束的地方,那女孩纵身一跃,飞向那盏灯光,立刻就要够到昙花了。她的神情不由地紧张起来,会那么容易得手么? 就在她的视线刚刚滑过昙花的一刹,她看见她的眼前多了一个人,是刚才那个人,难以想象,他是怎么做到的。 那一瞬间,凭借着旁边的灯光,她看见了对方的脸,也只是二十出头的样子,眉宇间透出逼人的英气,一双眼眸中泛着幽蓝的光,似乎他只消得看你一眼,你的神魂便被他吸去了。 但她反而镇定了,甜美的脸上竟展露出天真的笑容,而在她含笑的嘴角间隐藏着一丝不被人察觉的邪气。那是一种莫名的力量,叫人不自觉地作出反应。 那人望着她的笑脸,果然也回之以一笑。 就在二人相视对笑的时候,那女孩的手在不知不觉中伸向水中的昙花——这次她可以笑得更自信了。 而几乎在同时,那人的略显无神的笑容陡然一变,一种异常残酷的微笑透过他的每一根血管流泻在脸上。 一时间,女孩的目光中布满了恐惧与惊异,甜美的脸在无形中扭曲了,伸出一半的手就这样僵滞在空中。 眼看着那人轻轻摘过昙花,眼看着他在青瓷器皿上一踢,女孩任由那器皿撞击在身上,任由那器皿中的水飞溅到身上,她都再难作出半点反应——她真的输了。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身子已经下落到半空,她勉强地回过姿势落到地面才不至于摔得很惨。当时是怎样的窘态,或许只有她自己清楚。 面前是那个手拈昙花的青年,背对她默然而立。身旁是提着灯笼的居民,也许到这个时候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空气仿佛凝滞了,女孩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从急促慢慢归于平静。 “大哥哥果然好厉害啊!”伴随着几声拍手声,女孩兴奋的语气打破了沉寂,“是什么样的功夫,能教教我么?” “你的功夫也不错——应该已经不需要我教了吧。”那青年答道。 “既然这位年轻人摘到了昙花,他就可以获得上苍的祝福。”——多年来唯一一次“祝福”。一刻的沉默之后,德兴楼的老板说道。 “抱歉,我对你们的这个传说不感兴趣。”青年冷冷地回答,未等任何人吐出半个字来,他顾自接着说:“这不过是个小插曲,现在插曲奏完了,大家也尽可以回去了。” 一个没趣的结尾,众人纷纷提着灯笼散去了。大街上刹时空旷下来,居民屋中的灯火陆陆续续灭去,到最后只留下德兴楼的灯光。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做应聆。”那女孩仍立在那里。 “龙隐。”青年答道,他似乎不愿多说半个字。 “那龙隐哥哥,你可以把你手里的昙花送给我么?”应聆小心翼翼地问着。 “怎么,你很喜欢昙花?”龙隐的语气稍微平和了一点。 “是的,那上面有我的回忆,我丢失了很久,我想把它找回来。”应聆甜甜的嗓音回荡在空气中,带着一种失落。 “可是——花已经谢了。”残忍的答案,龙隐转过身,向应聆摊开手。 应聆娇小的身子有一些颤抖,她走到龙隐身前,望着他的手心,眼神中有几分绝望,那摊开的手心上是凋零的昙花。 人说,昙花一现,求的是刹那的芳华。而芳华过后,却只有残败的痕迹。 一滴泪从应聆清澈的眼中滑落,就在泪珠还未落地的瞬间,德兴楼中传出一声爆喝:“好一把鬼神泣!” 只看见三楼上一道白光划破沉寂,如同一道白练横过夜空,直冲向龙隐。一时间杀气四溢,几乎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到一股霸道狠辣的气劲席卷周身而来,而气劲的最强点,就停留在他的目标——龙隐。 龙隐一把推开身边的应聆,自己则立在原地,他抬头冷冷地看着那白光越移越近,感受着强大的气劲震荡他的全身。 众人只觉得那光线越来越刺眼,到最后简直无法睁开双眼,就在所有人不得不闭上眼睛的那刻,白光落地。 耳边还回荡着刚才巨大响声后的余震,眼 前的景象又回复到之前的黑暗,只是街上又多了一个人——手持长剑的卫毅。 龙隐脚下赫然出现了一道裂缝,最粗的地方有碗口大小。试想这一剑如果真落在人身上,那此人的身体早已被撕得四分五裂。 “好霸道的剑气。”龙隐望着卫毅甩出了一句话,绝不是惊叹的语气,却俨然是对这一剑的评论。 “鬼神泣的主人也不差。”卫毅一剑不成,非但没有失望,却更添他的战意。 “鬼神泣”——龙隐的刀,泛出幽蓝的光,在夜色间更显得神秘而深邃。 龙隐将鬼神泣横在面前,脸上是镇定的表情,黑暗中那蓝色越来越深,几乎要溢出血来。刀身开始震颤,放出的长吟异常悲壮惨烈,仿佛人间化为炼狱,天上的红霞是鲜血所折射,地上的河流被鲜血所染红,千人的枯骨,万人的尸体堆积起来,那些毫无生命的躯壳或首身分离,或血肉模糊,或白骨半露,一张张几乎难以辩识的极度扭曲的脸上满是惊恐的,悲哀的神色,就连空气中都似乎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闻不到半点生的气息。 若真是如此,便连鬼神都要为之哭泣了。 而能够驾御这样一把刀的人,又该是怎样的人物? 卫毅的血脉剧烈地跳动着,手中的长剑“霸落”也感觉到对方的强劲力量,闪出耀眼的白光——嗜血的本性早已显露出来。 就在某个瞬间,一明一暗两道光碰撞到一起,清脆的金属声激荡在耳边,余音不绝,整个街道都被这两股强烈气劲的相抵触所影响。所有的瓦砾都跟着剧烈震动起来,“啪、啪、啪”,瓦片接二连三地震落地上摔得粉碎。道旁树木的叶子息息疏疏地发出不安的躁动。挂在德兴楼上的灯笼像是漂浮在波涛汹涌的海上,任凭自己晃动不止,就连德兴楼的招牌都摇摇欲坠。 这一击显然分不出两人的胜负。“霸落”的白光与“鬼神泣”的蓝光分开了片刻,但逼人的气劲却有增无减,半边是杀戮,半边是死亡,犹如两道龙卷风一般相互抵触,相互撞击,亦或者说,相互吞噬。不等众人回过神,两道光又再度相击,这一击的力量较之前有增无减。一直站在一旁的应聆终于抵受不住反弹出来的气劲,身子不由自主地被甩了出去。随后德兴楼的招牌也从楼上掉落下来。 就在同时,一道人影闪电般掠过,应聆只觉得身子被什么托了一把,终于自己掌握好平衡落到地上,而招牌也被安放到原位。 一个声音叫道:“两位赶快住手!再这样斗下去,不怕拆了这整条街道么?” 白光未停,蓝光却已收了。 霸落狠辣的气劲直击下来,毫无阻拦,而龙隐则镇定地立在原位。 为什么?他不想活了么? 白光划过龙隐耳侧,终于停在他肩上一寸之处,龙隐的发丝被猛烈的剑气激荡得飞舞而起,若不是卫毅收剑及时,龙隐恐怕已经被斩成两半了。 卫毅的目光长时间停留在龙隐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恐,有的只是笑意,残忍的笑意。 “为什么不打了?”卫毅抽回霸落的同时说道。 “不为什么。”龙隐答了一句,眼睛却望向放匾额的方向,果然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这声音很熟悉,一定在哪里听过。厉红云不断在记忆中搜索,难道是…… “在下东方胜。”那人说道,这时候声音已经在众人面前了——就立在厉红云身前几步之处。 第二章 承 第五回 未知之谜 东方胜一边环顾四周,一边伸出食指一个一个地点:厉红云、郭皓、卫毅、应聆……龙隐。当他指到龙隐的时候,手指略微地停顿了一下。 “看起来人来得很齐。”东方胜笑着说,“你倒是一个意外。”这句话是向着龙隐说的。 鬼神泣泛着幽蓝的光,它的主人回应的只是沉默。 “东方胜,你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东方胜一直都行为古怪,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厉红云还是出声问道。 “几日之内,一个偏僻的小镇出现了几个本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人,而且就在今晚,就在此刻,他们全部都在这儿,小姐难道不觉得这情景很有趣么?”东方胜笑着说道,接而又转向龙隐,“我倒没发现你是什么时候进入藜云城的。” “听你说话的口气,似乎我们的行踪全部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了?”还是厉红云的声音。 “这倒不尽然,在下只不过是稍作留意而已。” “到底有什么目的?” “收集情报是在下的爱好,更何况在这个江湖中,对自己所处的环境,特别是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进行了解是十分必要的。” “那你到这藜云城来,是为了什么?”又是同样的一个问题,她问过郭皓,怀疑过卫毅,现在轮到东方胜了。无论他是否回答,这都是她想知道的,并且想知道答案的一定不止她一人。 “相信在场的每一个人到这藜云城来都有自己的原因,如果这样就说出答案,那这场游戏还有什么意思?”笑意仍挂在东方胜脸上,而这笑意厉红云却不喜欢。 “不过我要提醒各位,每次我们之中有人一起杀机,这个藜云城的空气就会变得很不稳定。”东方胜的表情严肃下来,他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我可以告诉大家,这绝对不是祥兆。” 没有月色的黑暗,只有灯笼之中的火光照在东方胜的脸上,他的脸异常的阴沉。 “当然了,一个游戏越是刺激就越是好玩,让我看看接下去还将会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吧——在这个神秘的藜云城。”没有声息的,东方胜站着的地方已经空了,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如果有人告诉她,东方胜是这藜云城的幽灵,她也会相信吧。 “什么藜云城的空气,什么不祥之兆,尽是他在胡诌罢了。”身后一直饮酒的郭皓终于发话了。 “你不信他的话?”厉红云问道。虽然这样的话也实在难以令她信服,可不知怎的,听了以后,总有种莫名的感觉不由地使她毛骨悚然。 “当然不必去信他了,东方胜这个人就喜欢故弄玄虚。是吧,阿蛮?”应聆的声音。此时那个叫做阿蛮的戏偶又被提在她手中,脸上——邪气的笑意。 “我卫毅只求有架打,别的什么我不想理会。”显然卫毅还在为打得不尽兴而耿耿于怀,“龙隐,我等你下次再打过。”说话间已经大步踏上楼去。 “霸落”的白光消失在走廊的尽头,龙隐依旧是沉默。 “不过如果像藜云城这样的地方也能发生什么事的话,说不定连我也会很期待的。”郭皓也站起身来,走到厉红云身边的时候,他又说道:“厉小姐,很感谢你今天陪我喝了半天酒,让我不至于在这里的日子太乏味。诸位,鄙人失陪了。”说罢也径自向停着马车的后院走去。 “龙隐哥哥,你也喜欢昙花么?”应聆问道。 “不,一点也不喜欢。”龙隐淡淡答道。 “是么?真是可惜啊。看到龙隐哥哥一开始拿着昙花的时候,我似乎找到了一点我的回忆呢。”应聆脸上的邪气更重了,她低头向手中的戏偶,又拨弄着它变换着表情,终于那戏偶脸上的表情停止了,水淋淋的双眼圆睁着望着前方,却似怨灵一般充满莫测的气息。“阿蛮,你说,那个地方叫做——驿马古道……” 当“驿马古道”四个字从她口中吐出的时候,仿佛瞬间的空气凝结了,光线变得更加黑暗,如墨汁一样,打在每一寸地方,顷刻侵占了整个藜云城。没有风,灯笼却在兀自摇曳,不知道哪里发出的“吱呀”声,像是谁推开了尘封许久的木门,几乎可以闻到里面那股霉腐的气息。 龙隐的脸埋在夜色中,混沌得看不清表情,就连眸子中的跟鬼神泣一般幽蓝的光都被湮没了。 只听到应聆怪笑了几声,在这样的夜色中显得异常突兀,随着那笑声,阿蛮的肢体机械地抽动着,叫人不寒而栗。 两个人的身影几乎在同时消逝在厉红云眼前,她良久伫立着,到藜云城来之后,所发生的一切都如同此刻的光线一样,充满了昏暗和未知。厉红云想长长舒一口气,至少缓解一下过度紧张的神经,但是她甚至不敢大声呼吸,就好像四周的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窥伺,一旦被它们发觉,会连同自己一道被整个吞噬。 突然一个声音发自她的身后,“不要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 这次厉红云没有回头,因为她认得那个声音,“难道你没有出来跟人打招呼的习惯么?”那是东方胜的声音,他每次出现都是这样。 “即使不打招呼,小姐也能认出在下,那么打招呼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可以在这藜云城神出鬼没,了解我们每个人的动向而不被任何人察觉,恐怕藜云城最大的未知之数就是你自己了,却又为什么还来寻求与人协作呢?” “错了,错了。”东方胜摇着头从厉红云背后走出来,他负着手,作低头沉吟之状,像是有许多事情困绕着他,任凭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藜云城最大的未知,就在于藜云城本身,绝不是任何一个外来之人可以施加于它的。很多事情若不早作防备,只怕会措手不及。” “藜云城的大门天天向所有人敞开着,既然这么危险,你大可以走出这里,相信没有人会怪你的。” “每个人都有猎奇的心理,特别是到这藜云城来的人。就像此刻你也意识到藜云城有多危险,但是要你走,你甘心么?” “既然你了解这么多人的情报,那么,你又为何要选择与我合作?”这才是厉红云此刻最想知道的。 “卫毅是第一个来藜云城的,这个人只喜欢找人比武,在他眼里只有对手而没有伙伴。应聆那个小姑娘,身上的邪气太重,也实在不易接近。郭皓,有钱什么事都好说,没钱半句话都说不上,在下既无缠腰万贯,也不像小姐这样有绝色容貌,所以也没办法跟他谈。而龙隐,我说过,他是一个意外,没想到就连鬼神泣都会在藜云城出现,不过——情理之中。”说到后面几句,似乎是他在自言自语。 “那也就是说,你是实在找不到人,才来找我的?”厉红云有些不悦。 “那倒不尽然,若在下说出实情,请小姐切莫见怪。”东方胜望着厉红云娇媚的面庞,轻声说道,“知道为什么从一开始我就对藜云城这么熟悉吗?那是因为我的鼻子很灵,哪里有什么味道,我都可以闻得一清二楚。”他又上前一步,这时候两个人距离靠得很近,几乎可以听见对方的呼吸声。东方胜鼻中传来厉红云身上勾魂的香味,伸手可及的是她凝脂般的肌肤,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在厉红云耳边他的声音变地更低:“而当在下闻到小姐身上这股诱人的香味以后,我就认定这是在下永生难忘的一种味道。” 厉红云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对于面前这个男人,即使到了现在,也无半点好感可言。尽管她看惯了男人们看她时候几乎要冒出火的眼光,听惯了他们轻佻的言语,也不代表她就能轻易接受任何一个男人,特别是眼前此人。 “不要紧,我东方胜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方才的话,不过是东方胜自言自语,小姐若不小心听到,千万别放在心上。”他话虽这么说,却还是没能掩藏住心中的失落——他早该料到的结果。 “ 今天的事到此结束。东方胜,此刻我答应与你协作,但下一刻你若惹恼了我,同样会死在我的手上。”厉红云说罢,转身上楼去了。 东方胜怔怔地看着厉红云头上蝴蝶刀的光华消失在黑暗中,“这次恐怕我们谁都出不去。若真能死在你的手上,我也甘愿了。”最后就连说话的声响都被夜色所吞没。 无论夜色有多么昏暗,英雄塔的颜色却永远都是白的。再浓烈的墨汁也浸染不了英雄的光辉,即使是落魄的英雄——那么鲜血可以么?龙隐想着,嘴边露出讥讽的笑意。 他的身后,应聆蹲在地上,漫不经心地摆弄着阿蛮。 “龙隐哥哥,你知道么,你很像一个人。”应聆的声音又恢复到先前的甜美,似乎之前的那股邪气全然不可能出现在她身上。 “哦,像谁?”龙隐转过身,望着应聆信手操控着阿蛮摆出各种动作,她这般模样,俨然是一个天真顽皮的孩子,然而一个人纵使再天真,再顽皮也会有心事有烦恼吧,即使那只是如浮云流过心间,如蜻蜓点水的轻轻一下。 但是龙隐并不愿意去了解这些,身上的杀气在默默凝聚,眼中幽蓝的光又跳动起来,鬼神泣就紧紧握在手中。 “像……像……”应聆的表情突然痛苦起来,恐惧从她的心底滋生,迅速蔓延及她的全身,眼前一片漆黑,她竭力地摇晃着脑袋,似乎想要把记忆从脑袋深处甩出来一样,其实这世间最想知道答案的,就是她自己,仿佛就在口边,仿佛已经填满了她的心,仿佛在她脑中烙下了最深的印,而她却无法将她说出。 那娇小的身躯痉挛一般地颤动着,脸上的表情由痛苦到恐惧,再到悲哀,最后是绝望的颜色,死灰一般。阿蛮被抛到一边,孤零零地躺在草地上,惨白的脸孔几乎要被夜色掩盖。应聆开始低声啜泣起来,伴随着无法正常呼吸而喉中发出的怪声,任是谁听了都会因此心痛吧。 不过龙隐除外,即使此刻他身上的杀气已销,紧握鬼神泣的手也已经放下,但他也绝不会为应聆而有丝毫怜悯。 正当龙隐转过身欲走的时候,那声音却戛然而止,同时一股杀意猛地从背后袭来,龙隐一个回身,准确地抓住来人的手腕,只是一折一提,一道晃眼的银色掉落到草丛中,那是一把短小的匕首——应聆的匕首。 应聆的右手被他一折,痛意立刻袭来,她知道一定是脱臼了。但她更清楚如果对方再加一点力,整只手都会生生折断。娇小的身子被龙隐提起来而失去重心,兀自一晃一晃。因为仇恨和痛苦,她狠狠咬着牙,身子剧烈颤动着,在龙隐手里,她像是一只任人宰割的小动物。她知道龙隐此刻正看着她,却不知道他脸上的表情又是什么,或许她也不愿去知道。 终于,龙隐抓着她的手松开了,应聆的身体终于重重落到地上。 她只听到龙隐轻“哼”了一声,踏着草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而她则只能任由那个夺去她昙花,夺去她回忆的人离去,心中难销的恨意化作无尽的泪水。 无助的哭声,空旷地回荡,夹杂着青草的气息,缠绕着英雄塔,这残败的石塔也同样不为所动。没有人知道,或许在一个叫做驿马古道的地方,有一个叫应聆的女孩儿,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她在那里丢失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回忆。 第二章 承 第六回 晨曦微露 时近清晨,黎明在藜云城似乎降临得特别晚,正当厉红云睡意正浓之时,外面却传来了敲门声,只是轻轻的几下,并没有继续,似乎敲门的人也正是犹豫不决,既怕叨扰了这房间的住家,又有不得不敲门的理由。 厉红云打开门的时候,郭皓正准备离开。 “我以为你睡得很沉……”郭皓想要解释,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尽管平时他灵牙利齿,不过在这样一个时间叩响一个并不熟识的女子的房门,都是十分冒昧唐突的。 “本来是睡得很沉,不过全赖阁下的造访,现在已经十分清醒了。”厉红云有几分没好气。因为面前是郭皓,所以她没有表现得很明显。 “是么?那正好。”不知是他当真没听明白厉红云话中的意思,还是他故意不去明白,郭皓的语气带着些许兴奋。 “那不知道鄙人可否占用厉小姐一点时间?不会很久。”他强调着。 “不知道郭大倌人又有雅兴去做什么?”厉红云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想,莫不是又去陪他喝酒,昨日起初还嫌这里的酒不够味,结果还不是一个人喝了好几坛,难道今天还想继续? “去采集露水。这个时候的露水应该是最好的。” “采集露水?”厉红云睁大了眼睛,眼前这位郭大倌人当真是有了天大的雅兴,居然还特别赶在黎明之前把她叫醒,去采集所谓的露水。 “是的,离这里也不远……” 未等郭皓把话说完,厉红云已经跨出了门槛。她知道不论郭皓再说出什么理由,她都不可能拒绝——谁叫他是郭皓。 到处弥漫着青草的气息,身在花草的包围中的确是神清气爽,厉红云不知道郭皓是怎么找到这片花园的,不过她的确越来越佩服郭皓了,就连在藜云城这样的地方,他都有本事找到这么美妙的地方。花园中种的虽然也不是什么奇花异草,而且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打理了,不过总有着一种莫名的生机,促使这里的花草有着生生不息的力量。 即使没有阳光,也能这样生长么? 在厉红云为此发出感叹的时候,郭皓却早已取出随身带着的葫芦采集露水,不过多时,就已经满头大汗。厉红云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专注的神情,就好像在做一样艰巨而重要的工作,只是采集露水,用得着如此么? “你也过来帮忙啊。”正在厉红云发愣的时候,郭皓向她喊着。 厉红云点了点头,郭皓就已经忙不迭地把另外一只葫芦塞到她手里,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而他自己却已转身继续采集去了。厉红云甚至没功夫找他生气。不过与其跟他生气,倒不如做点事情。厉红云只好也学着郭皓的样子小心地拨弄着花瓣,把露珠装进葫芦里。 不知不觉,天已大亮,厉红云也是香汗淋漓,采集了许久,似乎收效甚微。她有些泄气,也顾不得仪态,直接坐在地上休息。 眼前的郭皓却仍在忙碌,几道泥迹赫然横在他脸上,汗水不断地滑过他无暇如玉的脸庞,他顺手擦去汗水,却将那几道泥迹划得更夸张,而他自己则浑然不知,顾自专心致志地穿行在花草间。 厉红云甚至怀疑眼前此人到底是不是郭皓,所有人只道郭皓是个只认钱财的生意人,却哪里见过他如孩童般的一面。 终于就连郭皓都累得动不了了,他肆意地躺倒在草丛间,大口地呼吸着花园中清新的空气。胸口的衣服敞开着,露出洁白细腻的肌肤,原本光鲜照人的绸缎衣服都沾了大块小块的泥,精心佩带在身上的玉石环佩横七竖八地挂在那里。 看着郭皓此刻的模样,厉红云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 “什么事这么好笑?”郭皓带着疑惑的眼神。 “没什么,我看最佳的时辰已过,我们是否应该回去了?”厉红云抬头看着天色说道。仍是乌云密布,但似乎不再阴沉,却不知是因为习惯了这样的天气还是因为——郭皓。 “是啊,果然已经不早了,那么就请厉小姐跟鄙人一同打道回府。”郭皓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走到厉红云面前朝她一揖。 “且慢,一脸脏兮兮的模样,就这么出去了,不怕人家笑话么?”厉红云微笑着说道,同时摸出了手绢替郭皓揩去脸上的泥。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看到郭皓眼里的光,一种强烈挚爱的光,看得人心中升起一股暖意——这种光她不曾从任何一个人眼中看到过——但是转瞬即逝。 “一个人采集露水果然很辛苦,幸好有你帮忙。”郭皓说道。 “其实这样的事情,郭大倌人自可以交给下人去做,何劳您亲自动手?” “有些事情一定要自己亲手去做才有价值。”郭皓的眼神有些复杂。 “说起来,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忙,你看,只有这一点。”厉红云举起手中的葫芦。 “厉小姐肯陪鄙人到此已经是帮忙了,为了作为答谢,就请小姐尝一尝鄙人的手艺。”郭皓接过葫芦笑吟吟地说道。 “是么?没想到郭大倌人还有这一手,那红云可有口福了。”厉红云笑道。 危机四伏的藜云城,能像现在这样说笑的,是否只有郭皓和厉红云了?但是这样的说笑是否真如那时他们的笑意那样单纯——无人知晓。 当德兴楼的厨房中飘出阵阵香味的时候,已经将近午时。德兴楼的老板伫立在大堂之上,虽是香气扑鼻,但他仍是满面忧虑之色,就好像这香气才是他忧虑的根源。 就在之前,郭皓大步踏进德兴楼,抛出一锭银子,甩下一句话:“这厨房我包了。”便直奔厨房而去。 似乎从那时候开始,德兴楼老板便开始坐立不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袭上心头,当他闻到那种香味的时候,犹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直浇得他心都凉了。 “闻起来很香,样子看起来也很美味,就不知道吃起来如何。”里面传出厉红云的声音,正向大堂这边过来。 那香气也越来越浓,随之门帘一掀,郭皓双手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盘子走出来,身边是厉红云。 将盘子放到桌上,精致的菜式,透亮的色泽,再加上扑鼻的清香,浓而不腻,可说是别具匠心。郭皓招呼道:“这道就叫做晨曦微露,特别用今早采集的露水烹制而成,尝尝看吧。” 晨曦微露?记得之前曾听郭皓说过,当时是想在这里点这道菜,偏偏这种小地方没有,岂知道最后他竟自己动手去做了。 厉红云用筷子小心地夹起一块,一缕轻烟浮起,送到嘴里,她忍不住惊叹:“味道很好!就好像……就好像……” 她的神情有些复杂,一些遥远、模糊却又浓烈的东西从她心间涌出,“就好像小时候吃妈妈烧的菜一样。” 她抬头看见郭皓的眼眶有些湿润,但他强笑着说:“是么?真的有这种味道,那我自己也应该好好尝尝。”说罢,也拿起筷子,大口地吃了起来。 许是因为二人从一早就没吃过任何东西,满满一盘菜,最后几乎是被两个人争抢完的。 “意犹未尽,意犹未尽……” 郭皓口中念叨着,仍陷在深深的自我陶醉中。 “真没想到郭皓烧菜也是一绝,从前怎么没听江湖中传闻呢?”厉红云玩笑道。 “这世间尝过我烧的菜的,只厉小姐一人,外人又岂会知道呢?”郭皓笑道。 这样的美味,只有我一人尝到?未免太可惜了。厉红云默默想着,这个味道不禁钩起了她对亲人的思念,只是逝者已矣,再无可追回。 “其实我从来也没有烧出过这种味道,以前尝试过无数次了,味道都不对,只有这一次……”郭皓望向外面,阴霾的天,“即使看不到晨曦,我也可以做出来。”他闭上双眼,无限欣慰又无限怅然。 “其实还有薄雾花酿,是用露水加上花瓣酿成的,只是那个需要时间,不 如等到来年的这个时候,你再到这里来尝吧。”他又突然信心满满起来,“那个我曾经偷喝过一口,虽然只有一口,不过那个味道,我到现在都记得,我可以酿出来的,你信么?” 厉红云看他一脸兴奋的表情,不得不点点头,“那我们就约定明年再到这里来。”她顿了顿又问道:“不过你说偷喝……是什么意思?” 郭皓脸上立时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提也罢。” 他低下头,眼神却游移到厉红云脸上——动人的侧脸。“谢谢……”极低的声音,低到只有郭皓自己听得见。 厉红云转过头来,郭皓却已起身,“不打搅了,有什么事欢迎到我的马车来找我。”说话的时候,人已经走远了。 郭皓,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厉红云的身子伏在桌上,面前是刚刚还盛着满满一盘晨曦微露的盘子,余香未绝,心中却升起一种莫名的忧伤。 “小云,小云,回家吃饭啦。你还坐在那里干什么?知道我找了你半天么?”耳边依稀响起了母亲略带责备的呼唤声。 夏天,聒噪的蝉鸣,吵得人心中烦闷,女孩坐在梧桐树下无助地哭泣,一只鞋子落到溪里,被水冲走,一只不知所踪…… 可是啊,不论有什么忧伤痛苦,只要一回家吃到妈妈做的菜,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也是这样的暖意,永远都不腻的回味。 人却总是要靠自己的,到最后能够拯救自己的应该只有自己吧,母亲手中的菜香味淡了,淡了。当再也找不到那种依靠的时候,如果恰巧有一天又从树上跌下来,或者又被捣蛋的男生围着欺负了,就只有靠自己。 所以要变得坚强起来,要永远摆脱那种无助的感觉。所以厉红云才是今天的厉红云,她可以让男人们围着她打转,可以让那些欺负她的人倒在她华丽的蝴蝶刀光下,可以…… 第二章 承 第七回 英雄传说 厉红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又到晚上。似乎这个藜云城的白天特别短暂,而把大部分的时间留给无边无际的黑夜。枕着脸的袖子湿了一大片,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竟流了这么多泪。大约是那道菜的味道触到她心底最软的地方。 “做噩梦了么?”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虽是温言软语的问候,却是厉红云不想听到的声音。 “不,是美梦。”厉红云冷冷地回了一句。 东方胜从黑暗中走出来,即使他走出来以后的地方也并不明亮。 “藜云城的气越来越重了,已经几天见不到日月之光,气也没有丝毫散去的趋势,虽然现在很安静,安静得让人觉不出有丝毫危机,而我相信这恰恰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东方胜的眼中闪着光,对于这场“暴风雨”,他似乎十分期待。 厉红云却不喜欢他说这话的语气,一种惟恐天下不乱的态度。 大概是看出厉红云脸上的不悦,东方胜突然说道:“喜欢听故事么?” “哦,你也会讲故事?” 东方胜望着厉红云的脸,诡秘地笑了笑。 “为什么只有在晚上你才会出现?”随着一抹幽蓝的光,龙隐出现在应聆面前。从语气中,听不出昨晚的事在他心中留下了什么。 “因为昙花只会在晚上开,我的回忆也只有在晚上才可能被寻回。阿蛮也是这么认为的。”还是那个甜美声音,还是那个独自摆弄着戏偶的娇小身影。这一次,依旧平静天真。 “那又为什么总要到英雄塔附近来?这里——什么也没有。” “因为有昙花的香味,我分明闻到昙花的香味了,就在这附近,可是我和阿蛮找不到。”应聆的语气中有些遗憾。 “我听说东方胜的鼻子比狗还灵,没想到你也有这本事。” “这个我可及不上他,我只对昙花的味道特别敏感,他则是什么味道都能闻,包括女人的味道。”应聆笑着说道,脸上透出几分邪气。 “哦?是么?那可真是有趣。” “那你呢,不知道龙隐哥哥为什么要到这地方来?不是又想跟应聆抢昙花吧?”应聆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盯着龙隐的脸,若是常人被她这么盯着,心里也会发毛,只是龙隐不同。 “我来,是因为……”龙隐眼睛望向前方,他用手指了指那个方向。 应聆顺着龙隐所指的方向望去,良久,她说道:“英雄塔?看起来很悲壮,可惜那里果真什么也没,已经被人们废弃了。” 听到最后三个字,龙隐忍不住轻叹一声,“那上面有一个传说,就如同这塔一样,被人们废弃和遗忘。但这绝对是一个精彩的故事。” “传说?什么样的传说?阿蛮也一定很想听听吧。” 不着边际的黑暗中,龙隐的嘴角微微翘了翘。 “这是一个关于英雄的故事。故事的最开头,就要从这藜云城讲起。”声音穿过夜色,回荡在空气中。 “传说在很久以前,天地间有一个叫藜云城地方,这个地方曾经是人们在这个世上所建造的最辉煌的都市。雕梁画栋,楼角飞檐,比比皆是,整个藜云城仿佛凝结了当时人的所有智慧与工艺,每一座楼阁都远非‘气势恢弘’四个字可以形容。大道宽敞,可同时容几乘马车经过。就连酿造、耕种、制器等技术都是集世间之精粹。藜云城中人人善乐,男子鼓琴,女子歌舞,一派安乐升平的景象。”听着东方胜如痴如醉的描述,厉红云不禁开始在脑上勾画起这样的场面,即使是天宫,恐怕也不及于此吧。 “可人间有了这样的地方,就是老天也会嫉妒吧。终于有一日,天地间浊气经过不断汇集,产生了一股魔道之气,但凡沾上这气的人都化为了疯狂嗜血的恶魔,人与人之间相互残杀,就连藜云城也卷入了这一场屠杀之中。一时间天地变色,鲜血横溢,生灵涂炭,人间化为修罗道。”龙隐的眼中闪着幽异的光,从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似乎有了魔力,令人心中升起寒意。 “当时藜云城中有一间叫做青庐的冶剑坊,铸剑技术即使在藜云城中也是一绝,青庐主人预见到天地间有此一劫,及早地着手打造一把能够克制魔气的利剑。只是剑未铸成,魔气已入侵,青庐的全部人都死于嗜血的恶魔之手。” “然而时势总是不甘让这样一把利器从此隐没。终于有一天,一个叫做宁御的人,闯进了青庐。当时铸剑炉的火却仍未熄灭,宁御在跳跃的火光中找到了一把剑,如龙蛇屈躯盘绕的样子。那把剑虽然在炉中被烧得通红,却仍隐隐放出青光。宁御相信这必然是一把旷世的好剑,而这把剑也似乎正在呼唤着一个足以驾驭它的人。” “宁御冒险从火中拔出那把剑,浸入水中,水极度沸腾,竟然顷刻即干,同时剑身青气四溢,过得半晌才渐渐歇止。” “宁御将这把剑取名叫做‘龙蛇引’,从此带着它斩尽天下为魔气所侵之人,到后来他的能力已经达到了可以直接斩断魔气。可是他知道,这还是不能够彻底遏制魔气。” “为此,他走遍了三山五岳,寻访根本的救世之道。有一天,他登上了一座巍峨的高山,他打听到这座山上有一位高人隐居。于是他满怀希望地攀登,即使尖锐的石棱刺破他的手指,长着倒刺的杂草刮伤他的面颊。经历千辛万苦,宁御终于在山顶的一座石洞里,找到了那个高人。只是等他到达的时候,那个高人早已过世,就连尸体都已经风干,而他的手臂却始终抬着,手指直指前方——西方。” “宁御顺着高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前面是万丈悬崖。宁御对高人的‘指点’百思不得其解。到了黄昏时分,太阳西垂,他不禁为这红霞满天的日幕奇景所痴醉,不知不觉走到悬崖边上。” “这时候他看到的不再是万丈的深渊,而是整个天下,气吞山河的景象。宁御豁然开朗,立刻明白了高人的深意。” “他不再试图去一次一次地斩断魔气,而是利用自身的力量和龙蛇引,将魔气先逼到自己身上,然后聚集到天地间的某处。” “故事的结局是,这个英雄终于用尽他的最后一点气力将一块巨石投放在那个聚集魔气地方封锁了魔气,世间又迎来了宝贵的平静,藜云城也得到了久违的安乐,而英雄自己则力尽而亡。” “后来人们筑起高塔以纪念这个英雄,高塔就在藜云城——英雄的故乡,也是他牺牲的地方。” 说到这里,龙隐的眼睛依旧是望向英雄塔——传说的结尾。 传说中的英雄塔真的是眼前这座残破的石塔?传说中的藜云城当真是现在所身处的乡间小镇?如果这一切都是真实的,那么人间智慧的结晶最后竟至于毁灭至此?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传说的结尾,藜云城不是又恢复了平静么?后世的居民为什么任凭这样的辉煌陨落,而不去试图重建? 这个藜云城给人留下的疑惑实在太多。若不是此刻有人在讲述这样一个故事,谁又会知道藜云城的过去?既然曾经是这样的显赫,为什么外界好像完全当这个地方不存在,甚至藜云城民他们自己,每日安于农耕劳作的他们又会知道这样的过去么? “这个传说曾经街知巷闻,就连五、六岁的孩童都曾吟唱过关于它的歌谣。人们相互传说着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关于英雄的故事,他们绘声绘色,手舞足蹈地描述着当时的情境,乃至于一草一木,英雄的神情,龙蛇引的气息……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就好象他们亲历了当时的场面。”东方胜的声音在黑暗中蔓延开去,这是传说之后的传说。 “然而随着英雄在历史中的湮没,人们长期过着平静的生活,英雄以及关于他的传说从人们精神的寄托淡化为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最后终于再无人提起。或许是因为没有人再愿回首那段惨不忍睹的往事,人间化为炼狱,这就像一场噩 梦,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但是每每人们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像是再历了一遍,所以人们宁愿永远尘封这段记忆——连同英雄的传说一起。”龙隐眼中的光终于黯淡下去,仿佛湮没的不仅是一个传说,而是一场梦,一场只属于龙隐的梦。 “你不觉得像这样精彩的故事,就这样失落了,实在很可惜么?”东方胜转身向厉红云,他眼中的光彩愈加的亮了,“我总觉得似乎有一种力量,正在唤醒这个藜云城。要知道,我们脚下所站的土地,在几百或者几千年前曾经是世人膜拜的神圣之土。” “所以你会这么兴奋,你一直在等待藜云城的复苏?”厉红云甚至觉得眼前的人根本是一个疯子。 “你难道不想见见那样的辉煌么?传说中的英雄之城,就在我们脚下。而我们将成为见证这一切的人。” 会那么容易么?唤醒这样一个传说难道不需要代价么?如果传说中的藜云城真的从梦中苏醒过来,那么有关于魔气的那段历史呢?还会再度重演么? “英雄塔,传说中人们建造起来祭奠英雄的地方,现在已经被人们自己遗弃,这到底是历史的力量还是人的力量?”龙隐眼中幽蓝的光变得很深。 “要不是有这英雄塔,应聆简直不能相信你说的那个藜云城,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藜云城。”望着眼前破败的石塔,她甚至怀疑这座塔是否真是传说中铭刻英雄功绩的伟大建筑。 这难道就是英雄的悲哀,纵使再辉煌伟大,也有被人们遗忘的一天。因为英雄,只属于那个时代。 “真是不甘心。”龙隐不由说道。 是他觉得救世英雄的英灵应该为自己身后竟落得如此下场而觉得不甘,还是龙隐他自己不甘心这样的传说就此湮没? 第二章 承 第八回 大劫之始 黎明前的时刻,一日之中最黑暗的时刻。那一刻藜云城中的不速之客却一个都没有睡意。 卫毅独自坐在客房之中喝着酒,沉默中一杯接着一杯,窗门大开着,望出去只有黑暗和那黑暗中黯淡的一抹白色——英雄塔。 德兴楼后院,华丽的马车看不出半点光彩,马车外桐儿早已沉沉睡去,而马车的主人却翻阅着滇玉的账本。不需要烛光,因为字迹已经清楚地刻在上面。郭皓的身体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紧张,微微颤抖着,他用手轻抚着书页,一遍一遍,像是要把什么账牢牢印在心中,好叫自己永世也忘不掉。 “第三天了。”东方胜的声音还是一样充满莫测的气息。“我们全部到达藜云城已经第三天了。空气流动的速度在变化,今天一定有事要发生。小姐,请万事多留一个心眼。我东方胜会在一边关注每一件事情的发展,告辞了。” 人影再度消失在黑暗中,而厉红云却不想再多说一个字。其实来到藜云城的每一天都不断的有事情在发生,不需他东方胜提醒,厉红云也一直对所有人保持着一颗戒心。 “天就要亮了。”应聆抬头望着天——仿佛沾满尘灰,混浊不堪的天空,语气中带着一些叹惋。 “对于这个藜云城,还会有所谓的天明么?”看不清龙隐的脸,但是他眼中那一抹幽蓝却异常显眼。越是黑暗,越是显眼。 血腥味,浓重的血腥味,迅速而又张狂地扑来,像是失控的野兽肆意游荡,游荡在整个空间,整个属于德兴楼的空间。厉红云觉得有些作呕,虽然她素来喜欢欣赏那些被她杀死的人血花飞溅的刹那,紧随着蝴蝶光华的凄美色彩,但是对于血腥味,她却很是厌恶。 因为厉红云的蝴蝶刀上加入了特殊的香料,当血液从那极细的伤口中喷洒出来时,混合了香料的味道,闻起来只有醉人的香气。一切都力求华丽完美,杀人的手法亦复如是。 对于厉红云,像血腥味这样粗野之人的玩物,她自然避之不及。所以她总在别人动手之前,就先动手了,因为她不能给任何人留下这样的机会。但是这一次,突如其来的状况却着实让她有几分错愕。 其实从来的那刻她就料到这藜云城必然免不了沾血,料到第一个出手的人未必是自己,却没料到最早闻到这股味道的,会是德兴楼。 既然避无可避,那就坦然接受。厉红云取出手绢捂着口鼻缓步拾级而上。 会是谁身上的血液最早地流淌出来,又会是谁手中的兵刃最早地沾染上那鲜红的液体?厉红云只有自己去寻找答案,她每踏一步台阶,那令人作呕的气息就浓重一分,但她的步子却一步急过一步,当她踏上三楼的时候,却看见一张并不陌生的脸,是卫毅。 卫毅正眯着眼靠在他的房门上,“霸落”丝毫没有出鞘的痕迹,他畅快地呼吸着空气,彷佛这溢满了血腥味的空气才是一壶醇酒。但他又时而皱一下眉,似乎略嫌酒中尚有杂质,算不得最上品。 “血,终究只是凡夫俗子的血,终究少了那股味道。”卫毅摇了摇头,说话之间带着一种遗憾的口气。 动手的不是卫毅,那又会是谁?厉红云微微有些惊诧,她一直以为所有人中,最有可能第一个杀人的,一定会是卫毅,谁知道,竟不是…… 就在这个时候,厉红云觉得脸上被什么液体滴到了,温润的触感。她伸手抹去,殷红的色彩却留在她的手上,是血液,新鲜的血液。 厉红云迅速抬头望去,上面就只有阁楼。厉红云深吸一口气,几乎被血腥味压得窒息,但她仍定了定神,举步向阁楼而去。 鲜血的颜色,鲜血的气息,鲜血的味道,脚边流淌过一道道涓涓细流,像是脉络一样,布满了整个阁楼的地板。阁楼,充溢着血腥味夹杂着霉腐的气息。两张沾着血渍而又惨白的脸,夸张地扭曲着面容。 简直不像是人的脸,厉红云想,但是心底一种莫名地悲哀却盖过了恶心与恐惧。 “郭皓,郭皓,是你么?”厉红云不敢大声,若不是从那虽然沾满了血却依然华美光鲜的衣着,她几乎不能辨认其中一张脸就是郭皓。 郭皓回过头来,一脸的快慰,就像是生平最大的心愿终于在此刻得到满足,兴奋得使他都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表情,只能任由他夸张扭曲。他望了一眼厉红云,又转过头去,喃喃自语道:“就快要完成了,还差一点,你再等等吧。” 这时候厉红云不禁退后了一步,因为她看到,另一张同样惨白,同样沾了鲜血的脸孔,那张脸孔属于德兴楼老板。他的每条主动脉都已经被一个个黄金打造的利锥生生切断,但是利锥并未拔出,反而阻隔了血液的涌出。他的每一个创口处都形成了一道或者几道细流,那细流仿佛是有了生命的蠕虫,它们扭动着躯体不停地爬向体外,每时每刻都贪婪地吸取本体的精髓,凭借着这个,它们肆意地蔓延铺张开去,再与别处的细流交集纠缠,或者因为地面的纹路或不平形成直流,远看过去,就像是剥了皮而裸露出来的神经,伴随着血腥味,彷佛跳跃,彷佛蠕动。 那张已经失去血色的脸上,惊愕、痛苦、悲哀、愧疚……交错着,重叠着,叫人捉摸不透,但无疑,笼罩着一层死气,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气息。眼睁睁看着生命在一点点流逝,死亡在一步步靠近,这样的感觉本身才是对人最大的折磨吧。 “你叫我不要看的,可我还是看了。”郭皓开口说道,声音有些发颤,可能是因为情绪太过激动——却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你叫我不要恨的,可我还是恨了。”仍是郭皓的声音,除此之外,只有寂静,藜云城一向的寂静,只是在这阴暗的阁楼里,更多了一分只属于死亡的静。郭皓的声音,回荡在略显潮湿的空气里,不像是这个时空中传出的。 “谁叫你太聪明,竟然教会了我爱。”说到这里,郭皓突然笑了起来,近似于癫狂的笑,夹杂着一次一次划过面颊的泪,泪水混合了血迹,在阴暗的光线下,郭皓的脸愈加模糊。 只是一个顺手,再自然不过的动作,郭皓将最后一枚利锥送入他的心脏。终于一切都休止了,只剩下那张死灰一般的脸,已被死亡光顾过的躯体。血液逐渐凝固,连同郭皓的表情。 “郭皓,你……”厉红云已经无法完整地吐出一句话。一种无奈的被动感无形中扼住她的咽喉——只有等,等待郭皓的反应。 郭皓像是完成了一样极其艰难而伟大的工程,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满足地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污迹,依旧是那张俊美的脸,只是仍然苍白。他回过头来朝厉红云温文一笑,“鄙人的事情已经忙完了,不知道厉小姐找鄙人有什么事?” 又是这样,轻描谈写一句话,当作之前的所有都不曾发生。一次可以,两次可以,但是这次不同,这次人就死在眼前,也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有么? “怎么,我看厉小姐的脸色不太好,是否因为昨夜没有好好安寝?”这时候郭皓却关心起厉红云来,“这可不成,像厉小姐这样的绝色美貌若因为这个原因而略有失色,鄙人也会心痛的。” 厉红云仍不作应答。他越是如此,厉红云就越是不安,根本无法估计眼前之人的心态,更无法预测他下一步的行为,因为——毫无根据。 “只可惜这次出行来得急了,不然应当多带些养颜滋补品给厉小姐的。”郭皓仍然一片殷勤地关切着,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一切都像是最自然的发生。 即使再好的演技,也演不出这样的戏。 厉红云叹息着转身要走,此刻的她实在太疲惫,一夜未眠使她耗尽了精力,似乎来到藜云城以后就一直过着白天与黑夜颠倒混淆的日子。血腥味早已充满了她的肺,她所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浑浊的,那是她极厌恶的味道,现在却甩也甩不掉,冤魂一般地缠着她。 “我想起来了,有一道菜也可以达到相当效果,让我做给你尝尝吧。”郭皓一下子想起了什么,说话间已经他已经拉起厉红云的手。 “且慢。”厉红云有气无力地说道,“郭大倌人难道想就这样去做菜么?” 郭皓看了看周身,全部都是血迹,衣衫污秽不堪。他尴尬地笑了笑,“如此这般,的确不雅观。那么就请厉小姐等我一会儿,鄙人这就回去沐浴更衣。”说罢,兴冲冲地下楼去了。就好像沾在他身上的根本不是人的血迹,而是再普通不过的泥迹,甚至没有任何一个细节值得去怀疑。 厉红云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其实她根本没有胃口去吃什么菜,就在经历了刚才那一幕之后。 她缓步走下楼去,看见德兴楼的伙计正惊惶失措地望着她。显然伙计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不敢想下去。 “帮我去打水,我要沐浴。”厉红云吩咐道,她往楼上走了两步,又补充道:“最好不要去阁楼,至少在这个时候。” 郭皓端上那道菜的时候,已经午时,一席素净白衣的他就像是一个翩翩佳公子,谁会知道他前一刻的所为?天空依旧阴霾,就像是这个藜云城已经被阳光所抛弃,成了死角。或许不知什么时候谁向藜云城下了一个诅咒,诅咒这个地方将永世陷入黑暗。 厉红云听着郭皓说话,混沌的脑中却只有只字片语闪过,“这道菜叫做晓风佛月”,“可以养颜滋补”,“材料虽不名贵”…… 虽然同是从未尝过的佳肴,虽然同是出自郭皓之手,但是这一次,厉红云却提不起半分兴致。因为一道菜是出自一个有赤子般笑容的英俊公子之手,而眼前这一道,却是出自一个残杀无辜的恶魔一般的人之手。 勉强举起筷子,她不想让郭皓起疑,或者再做出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来,但眼前不断涌现出刚才的情景,提到一半的筷子不由停滞了。 “怎么了?快尝尝吧。”耳边是郭皓的轻声催促,厉红云却迟疑着。 忽然,一股强烈的剑气席卷而来,二人本能地向桌边一避,白光之后,桌子连同桌上的菜一道被劈成两半,“晓风佛月”溅洒了一地。 “卫毅你欺人太甚!”郭皓惊怒,一手从腰间取出滇玉账本,一手已经多了一把金色的利锥,正是之前截断老板动脉的器物。此时细看,才发觉那器物并不同于一般利锥,而应该是刻刀,是郭皓专门用来在滇玉账本上记帐的工具。 “我恐怕没那么好的耐性了,龙隐不来,我就先找你替。”卫毅的眼神有些可怕,原本即使他再是渴战,却仍保有一分基本的冷静,但是此刻,卫毅已经完全失去了耐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嗅到了那样的血腥味,而使他的嗜杀神经完全地复苏过来。 “血腥味?是血腥味。” 幽暗的深巷中,一个声音,像是自言自语,“藜云城大劫将至了。” “是大劫,还是大幸?”一个清越的声音,却透出难以言喻的诡异气势。 第三章 转一 第九回 游戏 剑气,狠辣的剑气激荡在德兴楼中,霸落白光道道划落,整个德兴楼都仿佛受到了杀气的压制,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郭皓却不愿示弱,账本疾舞,白光落处必是玉色所挡,同时手中数枚锥刀连射,金芒道道,华丽异常,尽直取卫毅死门,无奈卫毅剑招大开大阖,却亦应变奇速,所有金芒都在最接近死门之处陨落,加上卫毅接近疯狂的剑气,郭皓的武艺根本无法施展,处处受制于人,最后唯有全力以账本作盾,抵挡袭来的猛烈剑气。 如此之势,短时间内,郭皓胜不过卫毅,卫毅也同样赢不了郭皓。 卫毅见郭皓只守不攻,心下不悦,当下长剑一挑,大喝一声,原本横散四溢的剑气立刻重新凝聚起来,一时间,一切彷佛静止了,原本如狂风骤雨侵占整个空间的剑气歇止了,郭皓站立着,只是静默。 只是这样的静默并不平静。有什么在隐隐跳动,是“霸落”上悄悄凝聚的剑气,还是郭皓眼中不可遏制的怒火? 某一刻,卫毅的剑气猛地爆发出来,身边的桌椅瞬间成了无数碎片,霸烈的剑气夹杂着碎片如怒吼的狂龙扑向郭皓,几乎在同一个瞬间,郭皓也将账本护在身前,扑向卫毅。碎片有如一把把锋利的刀刃划过郭皓如玉的肌肤,他的脸上血痕道道,但郭皓似乎浑然不觉,他的目标只有——卫毅。 从没有见过这样横冲直撞的打法,冷静这个词语仿佛完全消失在郭皓的脑中,到底是什么使他失去理智,如野兽般地攻击? 当卫毅的长剑抵住郭皓的账本时,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已经十分近了,这是唯一一次机会,可以如此靠近卫毅,而又正是卫毅一剑放出,气还未再凝聚起来的一瞬。郭皓用尽所剩的气力将手中的锥刀一弹,那利器便插进卫毅胸口,但令他想不到的是,锥刀插得并不深,只没入一寸便不再动了。 最后一搏居然不成,郭皓心中暗叹低估了卫毅的实力,更意识到一击不成的后果会是什么,然而此刻的他再没力气作出反应,一时间仿佛待宰的羔羊。郭皓蓦地皱了皱眉——他厌恶这种感觉。 卫毅吃痛,及时将气一提,一道狠辣的剑气冲出,毫无阻拦地击在郭皓身上,缚账本的锦玉绳被震碎成一截一截,滇玉账本的书页散落开来,随着郭皓如风筝般被抛出去的身体撒了一地。 郭皓白色的衣衫沾上了殷红的鲜血,由胸口蔓延开去,湿了整片衣襟。他竭力挣扎着倚墙坐起,想要运气,却只觉得胸口剧痛难耐,只好放弃。他完全可以猜到自己此刻的狼狈样,长久以来,谁不是给郭皓三分薄面,与他翻脸的尚且没有,更不必说伤他至此。他的嘴角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厉红云望着郭皓快速起伏的胸口和渐渐失去血色的脸,知道他这一击一定伤得不轻。付出这么大代价,却只伤到对手一点,未免…… 就在刚才一击之际,卫毅已震落了身上的锥刀,这点小伤对于像卫毅这样的人来说,跟本算不得什么。但这却使他由战意到了杀意。 这个时候的郭皓已经失去了还手的余力,而卫毅的剑气又在凝聚。面对霸落的白光,郭皓的眼中有些许绝望。就这么死了?简简单单地死了?死在藜云城这样一个地方。 瞬间白光冲向白衣的郭皓,映照得他的脸更加惨白。瞬间两道蓝紫色的光滑过,汇聚成一片,交集之处,正挡住了白光的来路。 “你真想在这儿就动手杀他?”厉红云的蝴蝶刀已经在手,就面对着卫毅。 “我要杀谁,别人阻止得了么?”卫毅的语气就像他的手中白光一样冷。 “不要忘了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这么做,不怕惹怒了那个人?”在这个当口,虽然没有证据,她却只有赌上一赌。 听到她的话,卫毅蓦地迟疑了一下,表情有几分惊讶,但随即又冷下来,“我卫毅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不过……”他的目光突然锁定了厉红云,直看得她浑身不舒服。 “要打的话,你上也行。”卫毅话音未落,白光已经一击刺向厉红云。 厉红云蝴蝶刀迅速在面前一错,勉强挡开这一剑。卫毅的剑气实在太过霸道,若是当真要正面相斗,将会相当吃力。 不等厉红云缓过气来,又一剑即到,她只有侧身相避,同时蝴蝶刀探出,取其中门,哪知道卫毅回剑更快,只是将剑一横,就震开了蝴蝶刀。 蓝紫色的蝴蝶刀颤抖不止,就像是一只受伤的蝴蝶。厉红云只觉得虎口一阵火辣辣的疼,鲜血立刻顺着蝴蝶刀优美的曲线滑落下来,留下一道凄美的弧。她知道只刚才那一击,虎口就已经震裂了,若不是撤手及时,就连蝴蝶刀也会脱手。 卫毅,一个可怕的敌人,一个天生的战狂,在这个时候他应该还没有完全发挥出他的能力吧,他实在憋闷了太久。 当霸落的白光再次落下的时候,厉红云身前多了一个人——郭皓。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胸口的血已经止了。 “我帮你挡着,你看准时机就出手。”郭皓一边利用账本的残页挡去卫毅的攻击,一边向厉红云道。 厉红云精神一振,散乱的气息被重新调整过来,蝴蝶刀紧握在手,就在卫毅再次出剑的一刹那,蓝紫色的光华从郭皓身后闪出,迅速干脆地滑向卫毅。卫毅不及回剑却踢起倒在身边的木桌挡住厉红云的来路。厉红云双刀一纵,木桌即刻成为两半,当她看到眼前景物的时候,却惊住了——霸落已经候在面前,而她,再无还手之机。 几乎在同一时刻,厉红云感到背后袭来一股强大的杀气。不,与其说是杀气,不如说是“死气”——地狱的气息,死亡的气息。她随即被人向旁边一扯,身子失去重心,倒了下去。回过神来的时候,原本自己站立的位置却已经换了一个人——死气的来源——手持鬼神泣的龙隐。 身边同样倒在地上的郭皓因为刚才一扯之间,又触及到伤口,兀自急促地喘息着,亦或者也是因为之前那一刻情势太过危急,若是晚一步,厉红云已经同时被两股同样强大的力量撕扯成几份了。 “龙隐,来得正好,那两个根本不够我打。”卫毅的神情显得异常兴奋。 “你的对手从来只有我一个,与其他人不相干。”龙隐淡淡说道。 卫毅突然狂笑起来,他喜欢听到“对手”这个词,更何况,能将鬼神泣作为对手——毕生的幸事。 郭皓趁此机会拉起厉红云,冲出了德兴楼。 厉红云回头望了一眼,耀眼的白光,深邃的蓝光已经激烈地碰撞。 到英雄塔附近那片草地的时候,已是黄昏,只是藜云城的黄昏,没有霞光。厉红云和郭皓倒在草地上累得不能动弹。良久,郭皓直起身来,他望着依旧闭目休息的厉红云,不知道她是否睡着了,胸口规律地起伏着,俏丽的面容,无论是喜是怒,是谈笑是熟睡都是一样娇媚迷人。青丝凌乱地挽在头上,散落下来的挂在脸上、颈口,与白皙的皮肤相映。郭皓的眼神有些复杂,他悄悄取出一把锥刀,突然向着厉红云截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厉红云始终握着蝴蝶刀的手猛地抬起,劈向郭皓的锥刀,郭皓立即收手却还是晚了一步,锥刀被击出几丈之外,郭皓的手也被震得一阵酸痛。 “看来厉小姐还是信不过鄙人。”虽是笑着说,但郭皓的语气中却有些许无奈,些许失望。“鄙人刚才出手其实是为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望向厉红云的身后。 厉红云将信将疑地回过头去,却发现身边赫然一条赤环银蛇。一直都在注意郭皓的动静,竟不曾察觉身边真正的危机。厉红云惊叫一声,一下子扑到郭皓身上,抱着他不敢再回头。 郭皓轻声笑笑,笑容中尽是无限温情,“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伤害你的。”他说道。 厉红云一怔,迅速推开郭皓,“别人对我如何都无所谓,我自己会保护好自己 的。”说罢,蓝紫色的光一闪,那赤环银蛇断成两截。 郭皓笑了笑,信手整理着账本,残缺的账本,由于刚才走得急,一些书页仍留在德兴楼中,账本的封面两页也被霸落的剑气划出一道道痕迹。他从众多书页上找出一页,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像是珍爱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然后拾起掉落一旁的锥刀在上面划去了什么。起初只是一刀,但他望着仍然清晰可辨的账目时,又划下第二刀,紧接着第三刀,第四刀,直划得上面的字再也看不清楚。一滴水跌落到账本上,顺着刚刻出来的凹槽滑落。 厉红云看见郭皓愤恨地望着前方——藜云城的方向,泪水无声地滑落。 “郭皓,你跟藜云城之间到底有什么?”厉红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是一笔账,不过现在已经算清楚了。”郭皓笑得惨淡。 “你总是这样……”厉红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只是听出郭皓的言不由衷。一笔账,一笔属于郭皓自己的账,如果真的已经算清楚了,他不会把它刻得难以辨认。 正如东方胜所说的,每一个到这藜云城来的人都有自己的原因,如果这样就说出答案,那这场游戏还有什么意思?但这,仅仅只是一场游戏么? 厉红云望着郭皓衣襟上那片殷红的颜色,格外显眼。 “你的伤……”厉红云转口说道。 “我刚才已经服过随身所带的止血药,伤已经不碍事了。” 郭皓不愧是郭皓,就连随身携带的药品都不一般,卫毅下重手打的伤口,居然可以在刚才这么短的时间内将血止住,可见其功效过人。 “说起这一次,多亏了厉小姐出手相救,鄙人才不致于英年早逝,算是鄙人欠厉小姐的,这笔账可漏不得。”说罢,郭皓提起锥刀,开始在新的一页上刻字。 “那么郭大倌人打算如何报答红云呢?”厉红云笑得妩媚。 “这个自然由厉小姐决定。”郭皓脸上也挂着淡淡的笑意。 “既然郭大倌人欠红云的是一条命,那么红云也要郭大倌人以命相还。”厉红云似笑非笑,看不出是戏言还是当真。 郭皓的笑容顿时有些僵滞,他望着厉红云的脸,却猜不透她的心。 厉红云一阵娇笑,“郭大倌人何必当真,刚才不过是红云的一句戏言。红云又怎么舍得取走郭大倌人这么宝贵的性命呢?” “厉小姐过谦了,这藜云城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取走他人性命的可能,我想如果有必要,厉小姐也会毫不犹豫地取走鄙人的性命吧。”郭皓说着低下了头,打在他脸上的光线愈加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如果是厉小姐想要,鄙人说不定会考虑不收任何费用的。” “你们生意人就是这样,嘴上说得好听,其实心里什么都算计好了,又岂会让自己吃亏呢?特别是……像郭大倌人这样的——大生意人。”厉红云说罢站起身来,动手拂去裙裾上的尘灰,顾自向藜云城走去。 她很想知道此刻的德兴楼中,卫毅和龙隐,霸落和鬼神泣,哪一个会更胜一筹。 “其实我们不都是这样的人么?不然君上也不会选择我们了。”后面传来郭皓的声音。 厉红云的步子顿时凝滞了,满脸是诧异的表情。一块巨大的乌云遮住了原本就不光明的天空,愈加的黑暗。 “你怎么知道的?”她没有回头。 “从你在德兴楼跟卫毅说的那句话。我本来还不能确定,不过看你现在的反映,我应该是猜对了。”郭皓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就停在厉红云身后。 “这么说来,你也是……” 第三章 转一 第十回 白夜 “不仅他是,我也是,卫毅也一样,还有……”这一句回答却不是出自郭皓之口。 厉红云转向声音的来源——一向神出鬼没的东方胜,这一次也不例外。 而他身后不远之处,是依旧玩弄着戏偶的应聆。 “还有应聆和阿蛮。”梦幻般的甜美声音。将戏偶也当一个人来算,只有应聆才会如此。 “有什么要说的,就快说完!每次都来扰人打架。”卫毅提着霸落快步走来。龙隐默默跟着。看来这一次又是不分胜负。 “藜云城,一个偏僻的小镇,竟然一时间就聚集了我们这么多白夜的人,难道大家就不觉得奇怪么?”东方胜仍然是笑着说,但语气中隐隐间是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白夜,这个名字甚至从来没有在任何人口中听到过,记住白夜的永远都只有白夜的人自己,而白夜的人也从来不会向他人提起这个名字。 “相信君上发出的召集令,各位都应该还带在身上吧。”东方胜微笑着说,他随即又补充道:“目前,除了龙隐。不过我相信,鬼神泣的主人一定会有兴趣的。” “是君上派你来说这些的?”厉红云的声音。 “那倒不是,君上事务繁忙,自然无暇吩咐我这样的小事。”东方胜说着,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不过我今天在这里说的话,也绝不是儿戏,希望各位可以认真听我说完。” “各位知道君上为什么会召集我们来这个地方么?”片刻沉默之后,东方胜说道。 这个问题也正是厉红云想问的。就在一个月前,她收到了君上的召集令,还有一封书信,信上只写了“藜云城”三个字,信中另附了一张地图,她正是依照那地图寻到藜云城的。若不是那封书信,说不定她厉红云至今都不知道这世上竟还存在着藜云城这样一个地方。 四下无人应答,看来每个人的情况都是一样。 死一样的沉寂,黑暗中六个人影或站或坐,或静或动,或高大或娇小,而谁都似乎无法再打破这样的,黑暗中的沉寂。每个人都在等待东方胜的答案。 “其实我也不知道。”最后东方胜发话了——无聊的答案。 “东方胜。”卫毅开口了,“你相信我可以一剑就让你再也说不出话么?” “我说了请各位平心静气听我把话讲完。”东方胜解释道,“虽然不清楚君上的意思,不过藜云城已经沾染了血腥味,藜云城的异动就要开始了。我所要做的,就是提醒各位,在接下去的几天当中,拼尽全力保住自己的命,君上不希望召集来的,都成为——死人。” “东方胜,你少危言耸听了,区区一个藜云城,方圆也就这般大小,我的‘藏清别苑’都可能要比这里大,像这样一个地方,能出什么事?”郭皓语气中满是轻蔑之意。 “郭皓,你别以为我在开玩笑,这个藜云城绝不简单,这点我东方胜可以拿性命担保。即使你不相信我,也应该想想,若这里每个人的力量都足以夷平整个藜云城,那君上要劳师动众地召集我们在场的所有人到此,原因又何在?” 又是片刻的沉寂,包括神秘的藜云城、包括叫人捉摸不透的君上、包括整个白夜势力,都有太多令人想不通的地方。 白夜,甚至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崛起的,就连白夜的人也是一样毫不知情,不知道白夜到底是个怎样的组织,不知道白夜其他成员的身份,不知道那个从不露面的君上是什么样的人。白夜,就像是一头尚未浮出水面的巨鲸,你可以隐隐约约感觉到它的存在,可以从周围的异动中感受到它强大的气息,但你永远不知道它是个什么模样,不知道它下一刻将会出现在哪里。 所有联系白夜成员和白夜组织的,就只有白夜的召集令。在这数年以来,他们每个人都曾陆陆续续地接到过召集令,然后被派遣到各个地方执行任务,但从没有一次如这次一样,把好几个白夜成员汇集到一起。若是东方胜不说,他们彼此始终都不会知道对方也是白夜的人。 或许正因为白夜的神秘,或许正因为白夜所分配的每一个任务都极具挑战性,假如不做到最后,没有人知道答案会是什么,所以即使身在重重的谜团之中,白夜的成员总能破茧而出。若说白夜的人都具有异于常人的能力,倒不如说正是白夜,给了他们这种能力。 “我现在不能够回答大家任何一个问题,因为我们之中没人会知道问题的答案,这是白夜的规矩。”东方胜的声音再次打破沉寂,“这是一场游戏,一场叫做‘死亡’的游戏。” 没有月色的黑暗,东方胜的脸异常阴沉。 “东方胜,如果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话……”卫毅的霸落又开始隐隐震动了,“那这场游戏一定是专门为我卫毅而设的。”卫毅的脸上不由地透露出兴奋的神情。 “所有的人都已经进入这场局了么?真是无奈啊。”龙隐笑了笑,笑容间有几分残忍,难以言喻的笑容。 “龙隐,这一仗又是没有结果,不过有更多人加入,应该会更有意思吧。”卫毅的眼睛扫视了四周,五个人,加上他自己一共——六个。 “你的对手从来只有我一个。”龙隐还是那样一句话,跟之前说的一样。 只是没等龙隐说完,卫毅就已经快步离去了,龙隐的话,不知道他听到了几分。 “龙隐,如果你也加入的话,我相信君上一定会很高兴的。”东方胜说道。 “如果我不想跟你们玩呢?” “不,我相信,鬼神泣的主人一定会有兴趣的。”东方胜缓步走到龙隐面前,踏着青草,发出轻微的息息疏疏的声响。 “为什么这么有自信?”龙隐看着东方胜说道。 “就凭这个藜云城——这个英雄城,还有——英雄传说。”东方胜同样注视着龙隐,龙隐的双眸,幽蓝的颜色,仿佛看他一眼就要被吸进去。 龙隐的嘴角翘了一下,从鼻中带出几声轻“哼”,随即转为狂浪的大笑,只是数声,之后扬长而去。 或许无人察觉,就在那一刻,东方胜的脸色略微变了变,仿佛一种莫名的气息笼罩着他,但这种气息——不祥。 “什么英雄城啊,真是可笑,只有你们才会相信吧。不过藜云城,如果就这样灭亡了也不错。”郭皓笑着说道,幸灾乐祸的语气。 “我本来也不能相信,一个人可以对自己的故乡痛恨到如此之甚。不过看到郭皓你,就连我东方胜都不得不信了。”东方胜轻叹了一口气,一步一步踏向郭皓。 龙隐独自行在漆黑的小巷中,只有鬼神泣的幽蓝之光隐隐闪烁。一切静得可怕,黑暗就像一个无形的黑洞,随时可能将你吸进去。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女孩的哭声,无助的哭声,在这浓墨似的黑暗间弥漫开来,侵染了每一寸空气,甚至连同人的心一起,被淹没掉,根本,无法自救。 龙隐的心却从来波澜不惊,就好像这世上再没什么能够打动他。他点燃了一星火光,向哭声的来源照去,微弱的火光下,却是一个蹲在地上的女孩,女孩低着头辨不清面目,身体因为抽泣而轻微地颤抖着。所能看清的,只有提在女孩手中那个如真人一般神情的戏偶,哀伤,茫然地望着前方,前方,只有漆黑的夜。 龙隐认得——那是阿蛮。 突然之间,阿蛮的面部开始变化,她红润得欲滴血的嘴角微微地向上翘起,如夜色般漆黑的眸子转动起来,最后成为一种邪邪的笑意,圆睁着的双眼直直地望着龙隐。 同时,应聆抬起头来,虽然眼中扔挂着泪光,但神情几乎与阿蛮一模一样。 “为什么要跟着我?”龙隐问道,就像是最平常不过的询问。 “龙隐哥哥,上一次,你给阿蛮讲了一个故事。那么这一次,就让阿蛮来给龙隐哥哥讲一个故事吧。”声音分明还 是应聆的声音,却只看见阿蛮的嘴在动。 “不去找昙花了么?” “昙花是一定要找的,而这个故事也是跟昙花有关的。”火光暗了下去,应聆的脸完完全全被埋在空洞的黑暗中,再看不见那两张邪气的脸——一张,应聆的,一张,戏偶的。 “什么样的故事?” 应聆深深吸了一口气,“从前,有一个地方,叫做驿马古道……” “驿马古道”?这个词汇似乎已经第二次出现在应聆的口中。驿马古道,一个陌生遥远却刻骨铭心的词。它总在你以为已经将它忘却的时候,出现在午夜梦回时分。 浓绸的夜色间,没有丝毫亮光,幽深幽深的小巷中,一段模糊难辨的记忆被唤醒,像是残旧的童年玩物,不看见它深恐凭空丢失了一段回忆,看见它却又心痛这一段回忆居然已经不住岁月的蹉跎,沦落如斯。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就在东方胜说话的时候,郭皓的神色突然变了,惊愕与憎恨袭来,侵吞了整张俊美的脸。“你的话是什么意思?”郭皓强压怒气,说道。 “什么意思,郭皓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东方胜却很平静。 “此事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郭皓全身都有些颤抖,但他仍然是忍耐。 “其实若不是你杀死德兴楼的老板,我也不会知道这件事情。你既然有心这么做,却为什么无心承认?” “够了!”郭皓怒吼一声,他站起身来,举起手中的锥刀直指东方胜,“我就是想藜云城毁灭,藜云城中的人最好一个也不留!你——又能奈我何?”他每说一句,就向东方胜走一步,一直走到只要他手指轻轻一弹,黄金的锥刀立刻就能插入东方胜心口的位置。 东方胜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化,他再难像之前那样镇定了,因为他知道他的话已经激怒郭皓。危急之间,东方胜的眼睛瞥向一旁的厉红云,厉红云却只是抱臂而立,静静地看着发生地一切,就像是一个局外人,其实——本来就是局外人。 终于,夜色间,郭皓手中金黄的颜色闪了一下,却听见一阵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锥刀落到了草地上。 厉红云缓缓将蝴蝶刀收起来,“我只是想听听这个故事,关于你的故事。” 说话的时候,正对着郭皓。 三人的沉默间,雨水不知不觉打了下来…… 第三章 转一 第十一回 故事 这一年大约是夏末,驿马道上格外清冷。 或者本来便是清冷,只是人的心特别寂寞。 驿马道,百年前商客云集的交通要道,驿站马棚沿道而设,故而得名,是这一带少有的热闹之处。后因官府另开通途而被废弃,久而久之,“驿马道”成了“驿马古道”,人们寻到了新的通途也渐渐忘却了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如今的驿马古道上,除了早已废弃的草棚小栈,什么也没有。 就在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时节,当夜幕低垂的时候,传来了一阵一阵的女孩子的哭声,哭声很无助,就像是受了伤的小动物,在陌生的天地间彷徨无计,寻不到任何依靠。 少年抬头去看的时候,却看见一个娇小瘦弱的身影出现在远处的山丘上。那身影显然是失了方向,只是漫无目的而惊惶失措地向前跌跌撞撞。少年心念一动,便放开嗓子高歌起来,歌些什么,他们谁都记不得了,只记得那身影循着歌声找到了少年所停留的小栈。 驿马古道,月明星稀的夜,无助的女孩望着少年,一双明眸如星夜般纯净灿烂。古道上的昙花也为这一分铅华洗净的美而遍地盛开。少年什么也没说,只是摘下了一朵递到女孩面前,女孩匆忙拭去挂在脸上的泪,接过昙花,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昙花的香味仿佛浸染了她的全身,抚慰她的心灵。 少年笑了笑,笑得单纯自然,他转过头继续高歌着,嗓音有如天籁,清越得不沾一点俗尘。 女孩听着歌声,忘却了与亲人离散的恐惧,忘却了饥饿疲劳,终于在这静谧的夜晚甜甜睡去。 驿马古道上,或许真有那么一刻,两颗赤子般的心,被那清越的歌声牵引着,彼此相交了,亦或许,只是两个陌路人的萍水相逢,虽在咫尺,心却天涯。 梦醒时分,黎明已经破晓,小栈中却只剩下女孩一人,少年不知所踪,不留一点痕迹,就像是一场梦一样。女孩不愿相信,她赶紧去看手心的昙花,昙花早已凋零,只有残败的花瓣,被风吹去,任凭女孩怎么追也追不到,全部的一切,都消逝在风里,驿马古道的风里。 “真是遗憾啊。”雨中传来龙隐的声音,却不是叹惋的语气。“那是你自己的故事?” “不是。”应聆回答得很干脆,藜云城的雨无声无息地落下来,应聆的声音虽轻却清晰可辨,“这是阿蛮的故事,属于应聆的故事,结局不该是这样的。” “哦,那又该是怎样的?” “龙隐哥哥,你知道么,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君上。”虽然看不清应聆此刻脸上的表情,但是从她的语气中,可以猜到,她一定是在笑。 “白夜的君上?” “是,白夜的君上。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应聆顿了顿,“因为君上的声音,实在很像他。”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因为……”这时候应聆突然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笑声渐渐远了,最后,只听到一句“我也喜欢龙隐哥哥你啊。” 之后,再无声息,雨中的深巷只留下龙隐一人,龙隐缓缓抬起头,任由雨水打在脸上,冰凉的触感,却毫无声息——藜云城的雨,独有的雨。 “驿马古道?又下雨了,如果你还活着的话,会不会也跟此刻的我一样看雨呢?嵇越。”龙隐眼中的幽蓝变得很深很深,那个时刻,一向残酷的龙隐眼中竟也流淌出些许哀伤。 “藜云城,真的是你的故乡么?”厉红云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问道。这个时候,她真希望藜云城的雨是有声音的,至少能够将她语气中隐隐透露出的不安掩饰过去。 “我知道我早晚会回来的,从我离开这里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郭皓笑笑,这一回笑得苦涩。 “我也很想听听,一个人居然会跟自己的故乡有如此的深仇大恨,纵使我东方胜见多识广,也是闻所未闻。” “东方胜,我郭皓今日会说这些话,只是因为看在厉小姐的情份上,你不要以为我是给你面子。”郭皓瞥了东方胜一眼,鄙夷的眼神。 东方胜唯有尴尬地笑笑,他似乎一直是个到哪里都不讨人喜欢的角色。 “厉小姐,你很像她,实在很像。能在藜云城里遇见你,或许是她的安排吧。”郭皓望着厉红云,眼中满是柔情,就像那一刻,与郭皓一起采集露水的花园里,他的眼神一样。 “藜云城,这个地方埋葬了我所有的回忆,美好的,痛苦的,绝望的。只是不知道哪一样多,哪一样少。”郭皓坐倒在雨中,双手撑着地,昂起头,雨水打在脸上,凉丝丝的。这时刻的他,露出犹如孩童般顽皮的笑。 “娘啊,皓儿已经长大了,而且已经出人头地了,你看见了么?可是,你为什么不再像以前那样,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拉回家?你不是一直都不喜欢皓儿脏兮兮的么?每次皓儿在这个地方淋雨,你都会发脾气的,你生气的样子,真的很可怕,但是,我想再看一次,可不可以?娘!”说到这里,郭皓痛苦地抽泣着,身体微微颤动,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迷了双眼,视线完全地模糊了。 听着郭皓全无头绪的话,不知怎的,厉红云觉得心口被什么堵住了,悲伤心痛的感觉随之一阵一阵传来,没有由来的。 “薄雾花酿、晨曦微露、梅枝挂雪、晓风拂月、重云醉……”听着郭皓一样一样地说出菜名,厉红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这些菜,一定在外面也是尝不到的吧,因为…… “这些菜都是娘最拿手的,这个世上也只有她一个会做出那样的菜。还记得那个花园么?我们一起在那里采集过露水的。那个花园本来是我娘打理的。她说她最喜欢看到那些花花草草欣欣向荣,充满生机的模样。每天日出的时候,它们也一道苏醒过来,呼吸着初阳下最清新的空气。娘总说花草也是有灵性的。”郭皓的眼神有些迷离,参杂着幸福与哀伤。 那个花园,厉红云还记得,虽然都是些普普通通的花草,却有种生生不息的力量。 “那些菜都是娘想出来的,一切都是取自自然,不含半点修饰。小时候只是觉得那些菜很好吃,以为只是娘的手艺好。直到,直到那一次,我亲自做出了晨曦微露,才知道,娘有多爱我……”郭皓的眼眶不由地又湿了,眼中温润的液体慢慢溢了出来,与雨水混到一起,最终被这夜色模糊去。 “可是,像娘这样的人,竟然也会被残忍地杀害,你说,是不是天道不公?”郭皓睁大双眼望着厉红云,充满怨怼与愤恨,如野兽般的怒。厉红云终于知道,为什么在德兴楼中,卫毅打翻了晓风拂月,郭皓竟会有此反应。 “不,不是天道,是人间道,是人间失道,人心不古。”突然郭皓摇摇头恨恨地说道,“藜云城,肮脏浑浊的空气,都是那些已经被污染的人心呼吸着的。藜云城中的每个人都是杀人凶手,德兴楼的老板,我不仅要你这元凶抵命,还要藜云城所有的人都不得善终。” 英雄塔的颜色仿佛黯淡了,鲜亮的白色不复存在,是否也被郭皓强烈的仇恨所淹没?一张俊美无暇的脸上,又是如何掩藏失去至亲的痛楚?一颗本来不大的心里面,怎么能装得下对一个城的恨意? “那是我在账本中记下的第一笔账,一笔我自己的账。就是那一天,八月初三,娘还是跟往日一样回到德兴楼中做厨娘,可是老板却像是发了疯一样,把娘逼到阁楼上,当时下面围了好多人,就像是他们知道要发生什么,他们只是围观,只是欣赏。老板用利器一件一件地插到娘的身体里面,娘挣扎着,我不知道她当时有多痛苦,真的不知道。她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一点一点地流干。我也是只有眼睁睁看着她的生命一点一点地流逝,无能为力。她看到我,却只是笑着说,没事的,所以不要再看了。可是我怎么能走呢?她是我娘啊,虽然她揪我耳朵的时候很痛, 虽然她发火的样子很可怕,可她,是我的娘啊!娘最后只说,皓儿,离开藜云城,永远离开藜云城,但是不要去恨,因为那是你的故乡。说完,她就从窗口纵身一跃……她那时候还哪有力气这么做啊,我知道她身上的血都快要流干了……” 郭皓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下来,他的头微微仰着,双眼迷离地睁着。厉红云知道,他一定流泪了,而且流了很多很多泪。之前对郭皓的种种不解,千丝万缕的疑惑,就在这个时候,一下子清晰了起来,但是对于此刻的厉红云来说,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 “你叫我不要看的,可我还是看了。” “你叫我不要恨的,可我还是恨了。” “谁叫你太聪明,竟然教会了我爱。” 这三句话,郭皓在杀人的时候说的,什么意思,已经不需要再解释了。 “郭皓,你太傻了,藜云城是你的故乡啊,为什么要恨它呢?你娘说得没错,如果没有藜云城,会有那生生不息的花园么?如果没有藜云城,会有薄雾花酿,会有晨曦微露,会有晓风拂月么?如果没有藜云城,会有你所有所有的回忆么?”厉红云说着,泪水也止不住地滑落下来,梧桐树、丢失的鞋子、流淌的小溪一个一个情景做梦般地闪过,但是眼前,只有闭上双眼的郭皓那张依旧俊美的脸,这一刻的美却美得让人心痛。 雨,藜云城的雨直直地落下来,沉默,干脆,就在这悄无声息之中笼罩了整个藜云城。英雄塔泛出孤寂的白色,在雨间显得落寞不堪。 不知哪里传来几阵琴声,琴声意境清雅,出尘脱俗,而抚琴之人却似乎不大满意。阴暗的房间里,薄纱帘幕一重一重低垂着,他端坐在帘幕的最深处,信手拨弄着琴弦,弹出几个泛音,最后摇了摇头。 “终究还是缺了什么。”他弃琴起身,踱到窗前,伫立了良久。 窗外有水的声音,在藜云城听来格外清脆悦耳,却——不是雨声。 “下雨了。以此始,以此终。本该如此,本该如此。”他缓慢而悠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些日子昙花夜夜都盛开,你一定是来了吧,八年,真快啊。” 第三章 转一 第十二回 买卖 厉红云在德兴楼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的下午。 雨未停,天空依旧阴霾——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阴霾。 厉红云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衫,坐到窗口呼吸着湿润的空气。她抬起手,小心地抚摸着虎口,被霸落震裂的伤口虽然已经基本愈合,但是那倒长长的红色伤疤,只怕三五天之内都不会褪去。她素来珍惜自己的身体,即使落下一道小小的疤痕都会使她心中疙瘩好久,更何况是这样明显的一道伤痕。 她心中痛惜,柳眉不由一皱,将视线由伤口移开去。就在那一瞬间,她似乎看见了什么——就在窗口上,搁着一只奇怪的草节,一个乍看之下毫不起眼的草节。 但是厉红云知道,她一定在哪里见过这样一个草节。从行李中同样翻找出一个草节,那是她第一次遇见东方胜的时候,东方胜给她的协作信物,东方胜的“独门暗器”。 两个草节,一样怪异的结法,为什么一个会出现在她的窗口? “我要走了。”那时候东方胜说,在英雄塔前。 “哦,要去哪里?”东方胜出现与离开素来很少会与人打招呼,这一次听他语气,显是有话要说,厉红云虽不喜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故弄玄虚,不过这一回,她却想听听,东方胜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去找一些问题的答案。”东方胜望着厉红云,浑身湿淋淋的她依然光彩照人,且更添几分妩媚之态,但他也知道眼前这个尤物般的女人永远都不会正眼看他。东方胜的眼神不禁有几分悲哀。 莫非是东方胜有所发现,是以借此相告?厉红云心想。她仔细地打量着草节,这时候她才发现,那草节的形状很像一只手,一只指向某个方向的手。厉红云顺着草节所指的方向望去,虽然浓重的雨色间,什么也看不出来,但是,凭着直觉,她知道应该一试。 又要到雨里去了,讨厌这湿漉漉的感觉,厉红云轻叹一声,拾起草节,取来伞,轻步出门去。 不得不佩服白夜给她的直觉与观察能力,厉红云每走一段路,都可以找到下一个草节,指向下一个方向。也不知曲曲折折走了多久,厉红云突然闻到一股血腥味。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难道又有人被杀了,这一次会是什么人?又会是什么人动的手? 这一刻,德兴楼老板的死状又晃若出现在眼前,以前从没觉得杀人是一件多可怕的事,但是来了藜云城以后,似乎一切都改变了。 厉红云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因为她已经知道死的是什么人。 就在她的面前,东方胜靠墙坐着,头微微向天而仰,睡着了一般,平静的表情甚至看不出那只是个失去生命的躯壳。鲜血已经停止了流淌,只是被雨水任意冲刷着,蔓延开去。 不久之前,他还无赖般地与她讲话,此刻却…… 是他说,请白夜的各位,一定要拼命保住自己的性命,却也是他自己第一个…… “什么样的答案?”当时厉红云问道,目光却停留在远处的英雄塔。或许她并不是在看什么英雄塔,她只是下意识地不愿多看东方胜一眼。 “小云,我可以这么叫你么?”东方胜突然脱口而出。 厉红云触电般地回过头来,她狠狠地瞪了东方胜一眼,只是那一眼,倒竖的柳眉,流水般纯澈的双眸,微撅的樱唇,她带怒的神情,就连生气的样子都叫人怜爱,而这些都一一刻在人心中。 “这与问题无关。”她冷冷说道。 “一眼,一眼就够了。”东方胜轻声自语,他随即笑了笑:“有些事情还是要亲自去证实的。小姐,在下告辞了,请小姐保重。” 这是最后一次听东方胜讲话,终于,不用再听到那不讨人喜欢的声音了。 厉红云的嘴角翘了翘,她知道她是想笑的,可不知为什么,竟——笑不出来。 藜云城的雨下着,下着,丝毫没有停止的痕迹,绸伞下的蝴蝶静默地停留着,兴许是有些倦了,飞不动了,所以她停了,停在鲜红的液体中。雨,是否也是知晓她倦了,所以不发出一丝声音,不忍打破这蝴蝶短暂的憩息。 这时候,厉红云看见东方胜的胸口还留着一只草节,她俯身去取那草节,才留意到那里有些鼓起,似乎塞了什么东西。 厉红云试着伸手去探,原来是个油纸包,她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块白布,布上满是字迹,看起来像是一封书信。虽然东方胜的衣服都被雨水浸透了,但由于用油纸包着,所以布并未湿,字迹也十分清晰。 四下更无他人,厉红云将白布收好,站起身来,眼前依旧是东方胜那张异常平静的面孔。她实在很想知道,东方胜死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情景,但是她相信,那张白布里面会有她想知道的一切,甚至——所有她不知道的。 “谢谢你,我的协作伙伴。”厉红云伸出一只手,却不会有另一只手与她相握。 很高兴你能来找我,这说明你并没有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我的独门暗器很厉害,不是么?谁说只有能伤人的才是暗器?我东方胜就与众不同。 我知道这时候你一定又在怪我故弄玄虚了,其实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让别人记住我,特别是你。为什么?因为我实在太普通了,太平凡了。我没有龙隐那样英俊,没有郭皓那样富有,没有卫毅那样武功超绝,我什么也没有,但是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纵使我轻功再好,来无影去无踪,却只会叫别人更快地将我淡忘。所以我只有靠故弄玄虚来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你就记住我了,对么?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了,因为我已经提早退出这场游戏了。我是白夜的人,君上身边的传使者,你们所收到的所有白夜任务都是我替君上发出的,包括这一次——藜云城任务。说起来,我们算是认识很久了吧,只是并不彼此了解,即使现在也是。每次传令给你,我都曾在你的窗前驻足留恋,望着你头上华丽的蝴蝶出神,这些你都不知道吧。不过已经没有关系了,因为我已经退出这场游戏了。 当然,我知道了所有的事情,所以我必须得死,这就是游戏规则。但是很抱歉,我不会告诉你的,知道答案,你不会开心。而且你必须立刻离开藜云城,这地方,不祥。 也请你不要问我是谁杀了我,我同样不会告诉你的,你只要尽快离开,就可以了。 最后需要给你提个醒,应聆是自己来的,她只会追随君上。那小姑娘身上的邪气太重,这个人,若是遇见她,一定要提防,切记,切记! 厉红云在德兴楼的客房中看完白布上每一个字的时候,不禁有几分想笑——苦笑。 上面没有任何一点她想知道的东西,甚至连线索都没有,所有的疑惑都像是被切断一样,只剩下他一句“离开藜云城”。记得以前东方胜说过,每个人都是有猎奇心理的——特别是白夜的人。东方胜自己知道了真相,却要她厉红云一走了之? 厉红云又收起了白布。东方胜一直都喜欢故弄玄虚,最后居然又让他大大地玩弄了一把。 她靠在墙上,侧过头去望外面的景色,那已经望了无数遍的景色,一成不变的,笼罩在阴暗中的景色——其实根本不觉得那也算得上风景。 突然,她似乎看见远处驶来一乘马车,郭皓的马车,马车驶得很急,似乎正被什么追赶着。桐儿慌张地驾着马,接着郭皓从马车里探出身来,朝这边招手并喊着什么。 “快上马车!”等她听清楚这句话的时候,马车已经就在厉红云的窗口下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郭皓会这样着急?莫非…… 厉红云反应过来的时候,卫毅已经追到马车后面了。幸好卫毅武功厉害,轻功却不佳,若有了东方胜那样的轻功,只怕还要可怕上数倍。本来郭皓已经驾着马车在城中兜圈子,甩掉了卫毅,不过此时一耽误,又 被他追上了。 郭皓见此情景不得不跃上马车顶部,随时备战。卫毅下手从来不给人留空隙,见马车停下来,立刻剑气凝聚,雨在卫毅的周身寸余停止了,霸落的白光在雨幕间成了耀眼的光晕,卫毅深吸一口气,高举霸落,一剑劈下,瞬间,那光晕扩大了数倍,雨的节拍完全被打断,它仿佛一把巨大的霸落,夹着雨劲,劈头盖脸砸向郭皓。郭皓举起账本全力去挡,可霸落的剑气实在太强,郭皓站立不住,生生被气劲压得单膝下跪。 同时只看见一道华丽而优美的蓝紫色光弧从德兴楼的窗口跃出,像一道虹,又像一只划过天空的巨大蝴蝶,直向卫毅而去。 卫毅唯有抽剑去挡,郭皓才得以松一口气。厉红云一刀劈下,用的却是虚招,刀还未沾卫毅,却已经收势。卫毅剑气已破,不及再蓄剑气,只听见郭皓一句:“快走!”马车立刻向城门驰去。 马车里,郭皓嘘了一口气,“刚才真是险。看来我们两个的配合是越来越默契了。”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厉红云笑了笑,问道。 “出城。” “出城?”厉红云的脸色骤然变了,“为什么要出城?” “一定要知道为什么吗?”郭皓笑得有些不自然,眼睛却只望着前方——逃避厉红云的眼睛。 “让我出城,却不让我知道实情,你们怎么都这样?”厉红云瞪大了眼睛,望着郭皓。 一个东方胜如此,现在就连郭皓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东方胜他都跟你说了么?”郭皓回过头来,面对着厉红云。 “不,他……什么都没说。” “这是一笔买卖,一笔我跟东方胜之间的买卖。”郭皓说道,无奈的语气。 “什么样的买卖?”厉红云有些不敢相信,东方胜有什么,值得郭皓同意与他交易,要知道郭皓对东方胜——只有厌恶。 “没办法,谁叫我太讨厌他了,这恰恰成了他这笔生意的本钱……” 第四章 转二 第十三回 蓑衣 “我们不如来做笔买卖吧。”东方胜说这句话的时候,厉红云已经走了。英雄塔前,只剩下默默坐在雨中的郭皓,与去而复返的东方胜。 “我有必要跟你做买卖么?”郭皓说到“你”的时候,特别加重了语气。他甚至不曾睁开眼睛去看东方胜一眼。 “难道你不想听听看是什么样的买卖?这可绝对是物有所值。” “做生意是要有本钱的,你,拿得出本钱么?” “我东方胜有幸,能蒙郭先生的厌恶,那么让在下永远地闭上嘴,换得先生耳根清静,可否算一样本钱?” “哦?有意思,说下去。”听到这里,郭皓终于睁开眼睛,倦怠地望着东方胜。 “在下只想以一条区区贱命,换取厉红云小姐平安。” “如何能保她平安?” “出城。” “事情就是那么简单。”郭皓淡然地说。 “那么说来,东方胜,是你杀的?”厉红云仍然望着郭皓,只是这一次,注视的是他的眼睛。 “不是。”郭皓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眼神却没有闪烁。 “那会是谁呢?” 厉红云自语道。 “就快要出城了,想这些还有必要么?出了城一切都可以平息了,就连卫毅都不会追来,毕竟,君上的任务他还没有解。” “你我又何尝不是?”厉红云撩开马车的窗帘,眼前的景物飞速地闪过,即使伸手,也什么都抓不住吧,就这样离开了么?几天前才刚刚踏进藜云城,现在却感觉恍如隔世。 就在这个时候,厉红云似乎看见一幢房子的屋顶上立着一个人,一个身披蓑衣的人,伫立在那里,斗笠遮住了脸,看不清面目。但只是一瞬间,马车过去了,蓑衣不见了,如幻觉一般,厉红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到那一幕景象。 前面就是城门口了,郭皓掀起前面的帘子,回头向厉红云道:“鄙人就送厉小姐到此,鄙人先告辞了。”说罢就要出去。 “且慢。”厉红云忙叫住郭皓,“你的意思是,叫我一个人出城?” “本来这笔买卖就是如此,我郭皓做生意讲的就是‘信义’二字。既然人家已经出了这个价,鄙人自是一定做到的。” “我不是说这个……”已经不及与他辩论,厉红云直接转口说道:“那你呢?” “我?”郭皓微笑地看了厉红云一眼,随即转头向外,“藜云城,还有我没做完的事,我自己的事。”他轻叹了一声,又向厉红云说道,“所以,我要走了。多保重!”说罢,纵身跃下马车。 厉红云从马车里探出身去,回头望着郭皓,郭皓只是立在雨中目送马车,雨中,看不出他是哭了,还是笑了。渐渐的,他的身影模糊了,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 看着马车越行越远,郭皓的心却平静下来,或许永远也不会再见了吧。他舒了一口气,向城中漫步而去。 远远地,雨中有一圈光晕,耀眼白色正在凝聚,像是一团幽冥之火,燃烧只是为了汲取人的生命。不用猜也知道,是卫毅, “这么缠人,无非是想要我的血。可惜,我不想给你。”郭皓自语道,嘴角不由露出讥讽的微笑。 即使没有胜算,却偏是不愿就此屈服。这是郭皓的坚持,不惜代价的坚持。 剑气夹着雨劲毫不留余地地袭向郭皓,此时就连雨水都变得辛辣。郭皓手中锥刀的金芒却闪烁得格外耀眼,就像是豁尽所有的一搏。他知道,这一次,不会再有人帮他。 只见数道金芒划过暗沉沉的空气,依然精准地射向卫毅身上的死门。破绽,破绽,郭皓的双眼盯视着卫毅身上的每一处穴道,搏命的相斗,他绝不放过任何一线制胜的生机。不论金芒陨落几次,不论被弹回的锥刀如何反伤到自己,他都没有丝毫懈怠。他只是一遍一遍观察着卫毅出招,在卫毅看似杂乱狂暴的剑招中寻出微乎其微的一点破绽。耗战,这就是郭皓的策略,任何一次攻击都只是试探,他只是严防死守着,直到对手失去耐性,直到对手露出破绽。只要撑着不死,就永远有制胜的希望。 终于在某一刻,属于郭皓的时机到了。郭皓立时收回所有锥刀,就在同一瞬间一齐射向卫毅,昏暗的雨色间顿时形成了一道亮得扎眼的金练,金练中每一枚锥刀顺着风势彼此交换着位置,雨丝被锥刀的气劲卷动,随着金练回旋飞舞,如一道龙卷风般撞向卫毅。而郭皓则紧随着金练飞身而去,金色的华服在金芒掩映下,与金练晃若融为一体,而他的手中,握着最后一把锥刀。 卫毅见如此之势,心知是郭皓的最后一搏,当下凝聚全身气劲,猛然一剑劈下。金练受剑气所震,前端已然破碎,锥刀散落,却仍阻不了其汹汹来势,不愧是搏命一击。 卫毅随即连挥霸落,硬生生将逼过来的金练一寸寸斩断,时有突破防线的锥刀,却也因被震得偏离原定位置,而只是与卫毅擦身而过,卫毅所受,终不过是皮外伤。将至金练末端,郭皓看准时机,瞬间穿越身前的锥刀,后发先至,直向卫毅而去,同时锥刀出手。忽听卫毅猛喝一声,招中变招,化无数白光归一,斩落直取命门的锥刀,更叫郭皓不及避闪,生生撞向霸落的剑气。 郭皓的身子再次被震飞,然后跌落。郭皓感觉全身如散了架一般,再提不起一丝气力。鲜血缓缓溢了出来,衣衫又再一次被染红。 郭皓急促地喘息着,他用尽力气取出药丹吞下,但是意识已经不受控制地模糊起来,连日来几场恶战,心力俱疲,还有关于母亲的那些旧事,重新被提起,再一次锥心刺骨的痛。这时候,耳边依稀响起了母亲的呼唤。 “娘,娘,是你叫我么?你要我陪你一起走了么?”郭皓失神的双眼显得那样无力,他只是嘴唇微动着,喃喃自语。 “郭皓,郭皓,你不可以死,你站起来啊!”身后传来的声音,由远及近。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郭皓的意识突然清醒了,他勉力直起身,回过头去看,马车,是那辆极尽奢华的马车——她回来了。 马车停了,桐儿望着郭皓说道:“公子,我们还是回来了,请公子不要怪桐儿。” “你们怎么……”郭皓已经有气无力。 “是我叫桐儿驾车回来的。”未等郭皓说完,厉红云已经跳下马车,走到他面前。 “都已经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出城,是因为你跟东方胜之间的买卖,我不想让你失信。我回来,则是我自己的选择。这样我们几个之间算是互不相欠了。”厉红云朝郭皓笑着说道,自信的笑意,她知道郭皓是没有理由反驳的。 郭皓无奈地笑了笑,厉红云猜不透他的心思,他也同样摸不到厉红云的想法。 “你不是说,我们的配合很默契么?要不要再试一次?”说罢,厉红云已经蝴蝶刀在手,蓝紫色的华光下,眼前的女人笑得妖娆。 郭皓精神一振,再度跃起,玉账本手中一掂,正与厉红云并肩面对卫毅。 “两人联手,还想再来一次么?”卫毅冷冷地说了一句。 随即霸落毫不留空隙地向二人狂卷而来,郭皓索性收起锥刀,全力抵挡卫毅洪水猛兽般的攻势,为厉红云争取还手的机会。厉红云则将身法施展到极致,身姿曼妙如水中鱼,蝴蝶刀翩然如花间蝶。看上去像是起舞,实则招招尽是杀招,凌利之极。这生死的一刻,厉红云一开始就趁着体力充盈使出她生平绝学。 可是卫毅的杀气却似永远都不会枯竭,甚至大有增而不减之势,纵使蝴蝶刀使得再巧妙,却总被霸落密不透风的剑气挡在外面,伤不到卫毅分毫。 如此几百招下来,厉红云的攻势明显地减缓了,她大口地呼吸着,浑身被淋得透湿,隐隐有白色的雾气升起,体能已经冲破极限,最后一点真气也要燃烧殆尽了 。她趁着间隙朝郭皓看了一眼,却发现他的样子更狼狈,原本就受了伤,再拼命抵挡那样猛烈的剑气,此刻一定更是难熬。 厉红云的眉头不禁微微一皱,就在那一刻卫毅的剑气冲破了郭皓的防御,滇玉账本立时化为无数翠绿的碎末,溅撒开去。同时郭皓的长袖被撕裂成数条,修长白皙的手臂满是血痕,郭皓想要再提手,却再使不上力。 眼见卫毅又一剑刺到,厉红云身形一闪,挡在郭皓身前,硬生生接下这一剑,身子被巨大的力量甩出数丈,就连蝴蝶刀都脱手飞出。 厉红云勉力支起身子,只觉得喉口一甜,嘴边立刻流下一道血线。这一回她实在伤得不轻,全身上下都疼痛不已。郭皓趴在地上,无力地朝厉红云投去关切的目光。厉红云唯有朝他苦笑。 卫毅的攻势似乎停了片刻,然而不祥的预感却在增加。厉红云看见卫毅的霸落被高高举起,白光愈发刺眼——这是最后一剑了吧。 郭皓望着白光下厉红云惨白的脸,望着她嘴角挂着的那一丝苦涩的笑意,竟有一阵心痛。但他不想表现出来,所以闭上双眼。 只听到突然有人大吼一声“公子小心!”。随即一声巨响,郭皓急忙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强光下厉红云惊愕不已的神情。他回头望去,强光未绝,几片硕大的物体正朝自己撞来,郭皓勉强俯身避开,定睛一看,正是自己那辆马车的一部分。最后一刻,竟是桐儿驱车挡在郭皓身前。这最后也是最强的一剑完完全全落到马车上,马车立时四分五裂。桐儿的身子被抛得老高,再重重跌下来。就跌在郭皓面前,而他却只有眼睁睁看着。 “桐儿,桐儿!”郭皓唤道,带着哭腔。他实在没有想到最后一刻,一个小仆竟也会挺身救他。 桐儿艰难地睁了睁眼,“公子,虽然不了解你的过去……但是桐儿心里……心里最知道……公子的心地其实很善良……”说到这里已经没了气息。 冰凉的雨铺天盖地下来,郭皓的泪再一次与雨水相混。 然而卫毅却仍未罢手,霸落又开始发出强烈的光,这一次恐怕如何也躲不过了。 “卫毅,我跟你说过的,在藜云城中杀念太重,不是好事。你还是不信么?”突如其来的一个声音。 三人几乎同时抬头望去,屋顶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暗淡的黄色,只是一件蓑衣,一顶斗笠,在雨中,却有种难以言喻的气势,就好像完全与这无声的雨浑然一体了,不是雨同化了他,而是他驾驭着雨。 “是你?”卫毅记得那股无形的气劲,不是杀气,却压得人窒息。 “蓑衣”深吸了一口气,又极缓慢地吐出,像是一种品茗。“雨里面的味道越来越重了,卫毅,若你再不收敛杀念,只会坏了大事。” “我卫毅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杀谁就杀谁,与你何干?”说话的时候,卫毅的霸落已经指向了“蓑衣”。尽管他清楚,若当真动起手来,他未必会是面前之人的对手,但是在卫毅来说,能与这样的人一战,此生无憾矣。 “蓑衣”没再多语。 “这种气劲——从来没有遇到过。他到底……”郭皓明显地感觉到雨在变,变得愈来愈密集,从雨滴变成雨丝,最后俨然成了一道水幕,就隔在郭皓二人与卫毅之间。而所有的一切都如同这雨一般,无声无息地进行着。 “藜云城里居然还有我们一直不知道的高手。”厉红云禁不住叹道。 “想要跟我动手,先杀了他们两个。”淡然的语气,“蓑衣”的手已经指向了郭皓和厉红云。 完全不知道他的用意,更不知道此人是敌是友,亦或——两者皆非。 此时的郭皓和厉红云已经全无还手的余力,当真有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 而卫毅却素来不愿探究这么多。他的剑就像是他的性格,永远都只是向前。 霸落的光又再度闪耀起来,这个时候只需要简简单单的一招,剑气就这样毫无阻拦地击向郭皓,片刻的宁静之后,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郭皓依旧躺坐在那里,他眯着眼望着卫毅,那神情,就如同仅仅只是在看一场戏,一场与他毫不相干的戏。 卫毅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他又接二连三地出了数剑,终于他发现,雨幕,是雨幕,每到剑气触及雨幕的时候,就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虽然在此时此刻的雨中,这四个人,动的,只有他卫毅,却有种无形的力量压迫着他的每一根神经,可怕的力量。 卫毅不愿就此罢休,就这样输了,连对手的一寸肌肤都未曾碰到,未免输得太窝囊。 这一次卫毅不敢懈怠,雨再一次在他身上寸余之处停止了,霸落直直地指向那层薄薄的雨幕,然而这一次,他不急着出剑,雨水在他剑气上打出的轮廓越来越分明,同时不断地向外扩散而去。 他不再以剑发劲,而换用剑气,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到剑气上,他真打算破了那雨幕? 只听卫毅爆喝一声,纵身跃起,一剑落下,直向厉红云头上劈下。其势如猛虎,顿时暴戾之气四溢,大有不见血誓不收手之意。 此刻厉红云只恨自己无力动弹,唯有眼睁睁看着这一剑落下,生或死,就赌在这一剑上。 卫毅极重的杀气,完全注入霸落之中。雨幕微微晃动了一下,霸落的前半部分已经冲破雨幕,由高处滑下,瞬间就要到厉红云头顶。 厉红云料到在劫难逃,索性闭上双眼。 等了良久,却不见再有动静。她睁开眼睛之时足足吃了一惊,霸落的光晕就停流在她额前两寸的地方。 另一边,卫毅举着霸落如何也下不去半寸,剑气慢慢消散去。卫毅提着霸落退后了数步,他抬头望望雨幕,虽然不甘心,已经再无办法。莫大的侮辱。 “已经不想再试了么?”一直默然而立的“蓑衣”终于开口了。 卫毅不答。 郭皓和厉红云一同把目光投向“蓑衣”,竟然不用出手就可以使卫毅束手无策,这样厉害的角色,若是想要做些什么,应该无人阻止得了吧。 “蓑衣”也不再讲话,一道幽蓝的光从他的身后闪出,就握在他手里。 几乎同时,三人脸上的神情都变了,惊惶写满了每个人的脸,然后慢慢僵滞。“鬼神泣?!” 握在“蓑衣”手中的正是那把缠绕着死亡气息的刀——鬼神泣! 第四章 转二 第十四回 探闺 就在那个时刻,“蓑衣”举起鬼神泣,足尖在屋顶上轻轻一点,身子便腾起数丈高,接而向那道雨幕俯身劈下,他的身子穿梭在雨中,却极自然,婉若一条游龙。鬼神泣由雨幕的上端划下,无比轻巧。当“蓑衣”的双足触到地面的时候,鬼神泣也收了。 同时,雨幕自中间裂开一道缝,凝集的雨水由这道口子向四下泼洒,雨幕一点点分解,裂缝向四周扩散,就在一个瞬间,雨幕完全的支离破碎,化为无数水滴,终于不复存在。 犹如庖丁解牛一般顺手。 “你……到底是什么人?”卫毅厉声问道。 “龙隐。”“蓑衣”摘下斗笠,还是那双幽蓝的眸子,那张英气逼人的脸。但他接着说道:“也是白夜的首领——你们口中的君上。” 还是龙隐一贯的寥寥数语,声音却如玉石相击一般悦耳。 “原来你一直伪装自己的声音。”卫毅瞪着龙隐,虽然难以置信,此刻却又不得不信,因为凭着这样的武功,已经没有必要冒充他人了。 “你们之中虽然从来就没有人见过我的容貌,却有人曾经听过我的声音,要达到目的,就只有伪装。” “君上,你到底有什么样的目的?”召集白夜的人,却迟迟不给下一步指示,身是白夜的君上,却偏偏伪装成与白夜毫不相干的人混在白夜之中。东方胜曾说过,白夜的君上是永远都叫人捉摸不透的,到此刻,厉红云对这句话才有更深的了解。 “只是考验和挑选。”龙隐幽蓝的眸子里有什么在跳动,“一切终于就要开始了。”他仰头向着天,雨密集地,悄无声息地下着——藜云城的雨。 只是刚刚开始么?那之前呢?仅仅只是这场游戏的前奏么?这前奏未免太过漫长…… “卫毅,其实我一直很欣赏你,因为你有一点跟我很像。英雄的历史,既然无法逆转,那就重新书写。”龙隐的嘴角微微翘了翘,那种残忍的笑意在不经意间渗透了整张脸,“不过,可惜,可惜……”说罢,龙隐顾自从卫毅身边走过去。 只剩下三个人怔怔地望着那一抹暗淡的黄色消失在长道深处。 “什么可惜?可惜什么?”卫毅的眼神突然变得迷离起来,他惶恐地自言自语着,似乎有什么如何也想不透的难题,不断萦绕在他心中,他转过头,瞪着郭皓和厉红云,“君上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由于极度的惶惑,面部开始扭曲。卫毅,一个天生的战狂,一个从来不会去深究问题的答案,只会用他的剑寻找结果的人,此时此刻,居然因君上的一句话,失态如斯。 厉红云倦倦地望着窗外的雨,又倦倦地举起手中的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藜云城的酒,似乎无论怎么喝,都醉不倒。这已经是回到德兴楼,她坐在房中喝的第三坛酒。 虽然此刻卫毅也在德兴楼,不过厉红云却不愿回避。自从龙隐走后,他就像是丢了魂一样,应该一时想不起寻找对手。况且在这藜云城恐怕也再难找到其他如此舒服的安身之处。 夜已沉寂,厉红云虽倦,却不想入睡,只是一杯一杯地喝着酒。龙隐居然是白夜的君上,知道实情的惊诧之余,她却从龙隐身上感觉到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力量,一种强大的力量。 这种力量,或许是梧桐树,丢失的鞋子,小溪这些梦境片段之后的又一段梦境。在她心中埋得更深更深的一段梦。 “不行,我只有自己保护自己。”厉红云喃喃说道,眼神有几分忧伤,忧伤中透着坚忍。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窗口闪过一道蓝光,厉红云不待那蓝光停下,蝴蝶刀立刻出手,蓝光骤然停止,厉红云已经欺身至那不速之客的身前。 “啪嗒”,“啪嗒”数声,鲜红的液体滴在地面上,在一片寂静之中,甚至要击出回声。 “看来我真的没有选错人。”耳边响起那清越的声音,龙隐微笑着说。 微笑同样残忍,残忍得叫厉红云只剩下错愕。 “君上,红云不是有意要伤君上的。”厉红云的声音有些发颤,她慌忙抽回已经切入龙隐身体的蝴蝶刀,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这个时候,龙隐的脸色突然变了,他一把搂过正要退开的厉红云。 这时候的厉红云被他一搂之间几乎无力反抗,一股强大的力量随着两人紧贴的身体游走全身。厉红云只觉得既心痛又幸福——她甘愿被这种感觉折磨着。 “君上,其实从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喜欢你,或许因为喜欢得实在太久,都忘了君上的模样。”厉红云说着,眼泪在她娇媚迷人的侧脸上划过一道道泪痕,另一边,沾湿了龙隐的衣襟。 “我也就是喜欢你这样的女人。”龙隐依旧笑着,将厉红云搂得更紧。 “那应聆呢?我知道她对君上可是……” “她,只是个小女孩。”龙隐说罢,低头去吻厉红云。 近乎霸道的深吻,厉红云的脑中一阵晕眩。 不过,即使此刻便晕死在君上怀中,也不必担心什么了吧。 龙隐在厉红云身上印下红色的吻痕,婉若一朵朵红莲花绽开在厉红云的脖颈和胸口。 同时龙隐伸手去揭她的衣衫。厉红云微惊,慌忙握住龙隐的手腕想要逃离,但是在那股强大的力量之前,她根本无力反抗。 “不,不要,君上,请你不要……”厉红云只有低声请求着,但是一件外衣已经被扯了下来,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一阵醉人的幽香弥漫开来,着实销人魂魄。这当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想要占有的东西吧。 厉红云挣扎了两下,却无法阻止龙隐的动作,所以她放弃了,任由龙隐一件一件除去她的衣衫,同时她的急促地喘息着,不自觉地回应着龙隐。 龙隐将厉红云横抱起来,放入罗帐之中,随后自己也钻入帐中。 德兴楼的走道上,卫毅讥谑地笑着,摇了摇头独自走开去,黑暗中难辨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他已在厉红云门外停留多时,手中霸落已被抽出了一半。 房间的窗未关,雨丝从夜空中直直地落下来,就在那一片湿润的夜色中,一双圆睁的眼眸却如厉鬼一般幽怨地直视着房中,几乎要滴出血来。那张一半为黑暗所掩埋的脸,极度地扭曲着,简直不成人形。本来就瘦小的身躯此时显得愈加渺小。阿蛮的脑袋无力地耷拉在胸前,脸朝着一侧,同样是圆睁的双眸,只是这一双眸子——空洞无神。应聆纤细的手指就这样死死地掐着阿蛮的脖子,看上去就像是阿蛮的脖子被生生扭断了一般。 应聆的另一只手里,捧着一朵昙花,沾着雨水的盛开着的昙花。 应聆的手掌突然重重一合,昙花彻底地揉碎了,碎裂的花瓣飘零在窗前,那双充满怨怼的眼睛也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罗帐中,龙隐吻着厉红云的嘴突然停滞了,他一把推开厉红云,淡淡地说了一句:“他走了。”就像是完全地换了一个人,回复到之前龙隐的语气,龙隐的眼神。 “谁走了?”厉红云回过神来,问了一句。 “卫毅。” “卫毅?” “他刚才就在门外,我不想多惹事端,所以才那么做。”龙隐依旧是冷冷的语气,冷得厉红云有些心寒。 “所以君上刚才……也是想让我身上的体香掩盖你身上的血腥味?” “果然聪明。”虽然是赞赏的语气,不过这一次厉红云却并不开心,她倒宁愿自己说错了,宁愿不去亲口揭穿刚才那一刻的缠绵只是演了一场戏。 “现在的卫毅,已经堕入魔道,若是被他闻到血腥味,只怕会立刻起了杀机,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在这个时候,我可不想白白耗费精力。” “魔道?” “藜云城的魔道。”龙隐说着扯下一片衣服包扎了之前的伤口,“也就是那个英 雄传说的源起。” “你是说那个能使人化为噬血恶魔的魔气?怎么会出现在藜云城呢?”龙隐的语气虽然平静,但是在厉红云听来,那股埋在心间的不安又再度苏醒并且扩散开来。 “这些年,我一方面不断发出白夜令,借以锻炼你们的能力,另一方面,一直在搜寻关于英雄传说,关于藜云城的一切古书典籍,即使是只字片语也不放过。最后,我终于确定,宁御聚集并且封锁魔气的地方——就在藜云城,也即是他牺牲的地方。我想,后人为了纪念他所建造的英雄塔,也就是传说中宁御用来封锁魔气的巨石。”龙隐眼中的蓝光又开始跳跃起来,“所以我召集白夜的精英,来到藜云城这个地方——因为,魔气已经再度外泄了。” “君上,你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么?”厉红云的脸上不由地露出惶惑的表情。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即使是白夜这样常与传说打交道的组织,也难以确信这在外人听来近乎荒谬与疯狂的说法。 “任何人都可以不信,不过我不会。而且我相信这次魔气外泄一定有一个幕后主使,我暂且称他为藜云魔道的主人。”龙隐顿了顿,舒了一口气,婉如叹息一般,“一个传说中极尽繁华的大都,一个孕育英雄的地方,即使经历了历史的洗涤应该仍然能显出别样的光华,但万万没有想到,所谓的藜云城不过是乡间小镇,而传说中的英雄塔也只是座破败的石塔。每个知道这个传说的人大概都会如此想吧。但这难道是自然的么?如果不是有谁在暗中做些什么,藜云城何堪沦落至此?——藜云城只是一个幌子。”此刻龙隐眼中的蓝光已经如火焰般地燃烧起来,“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平静了,平静得不能再造一个英雄,但是我相信我龙隐,从一开始就背负着英雄的宿命。” “英雄?” “既然时不予我,我就自己创造一个传说。”龙隐笑了,自信中透着残忍。 “这么说来,世上之所以会有白夜,也就是因为藜云城,因为英雄传说?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次任务——‘藜云城’任务?” “没错,我说过,我一直在观察和考验你们,因为在这个渐渐充盈着魔气的地方,若是首先不能抵受魔气入侵,为魔气所噬,那么也就不必谈什么成就英雄的功绩了。” “但是若我不想干了呢?君上。”厉红云的脸色又恢复平静,她望着龙隐,眼神之中依旧透着几分妖娆之色。 “很可惜,你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龙隐的嘴角微微翘着,他直起身来,欺近厉红云,只是直直地逼视着她,眼中幽蓝的火焰不住跳动,看得她一阵莫名的心慌。 “要么,留下来助我。”龙隐伸出一只手,放到厉红云面前,“要么……”龙隐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像是打了霜一般的冷,另一只手按住透着蓝光的鬼神泣,同时吐出了厉红云最不想听到的那个字,“死——!” 第四章 转二 第十五回 屠城 龙隐话音未落,厉红云已经笑出声来,“君上可真会开玩笑,能被君上器重,那是莫大的荣幸,红云岂有拒绝之理?”这个时候,龙隐伸出的手中已经多了一只手,一只纤细雪白的手。 龙隐没再多语,只是微微一笑,起身下床去。 “君上就这么走了?不再多留一刻?”厉红云从罗帐中探出身子。 “有事我自会来找你的。”说话的时候,龙隐没有回头,身影已经消失在黑如浓墨的雨中。 一场雨,一场未曾止歇的雨,似乎下了百年之久。厉红云醒来的时候,不知是什么时辰,当她打开门,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厉红云脸上不由露出厌恶的神色。虽然昨夜听君上的话,一切的背后像是隐藏着一个阴谋,那么杀戮与死亡必然是免不了的,或许从一开始,她就猜到了。 厉红云默然地走下楼去,楼梯上,横着一具尸体,德兴楼伙计的尸体,从身体下面流淌出的血液一路向下延伸,脸上惊愕的神色还未曾被抹去,只是留下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厉红云撩起裙裾,跨过那尸体继续往下走,大厅的柜台上也倒着一具伙计的尸体,另外,桌上,地下也横横竖竖地躺着几个来喝酒的人,大片的鲜血肆意地在地面上流淌蔓延。所有的一切都悄无声息地进行着,似乎就在一夜之间,死亡像是瘟疫一样,扩散开来,伴随着无声的雨,贪婪地掠夺生命。 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的恐怖气氛在雨间四溢,灰蒙蒙的天空仿佛随时都会倾轧下来,将整个藜云城砸得粉碎,然后掩埋得干干净净。 厉红云轻轻吸了一口气,她不敢深吸,唯恐这沾染了传说中魔气的空气会使她也一步一步失去自我。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什么声响,从厨房传来。声响并不大,但是恰恰周围太过安静,使得那声响十分明显。 厉红云小心翼翼地向厨房迈开步子,立在门帘前,她摒住呼吸倾听,确证那里面是有动静。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什么,不过可以确信的是,一定不会是好事。 一直都是一个人面对,这一次也不例外,所以没有退缩的余地,如果等不到别人来救,那就只有自救。 厉红云撩开门帘,映入眼帘的是那沾了血渍的衣摆和腰带,华丽光鲜的色彩也不及那血色晃眼——是郭皓。 此时的郭皓正背对着她顾自做些什么,他似乎做得很入神,对于厉红云的到来毫不理会。 一种不祥的预感恶魔一般顷刻侵占了她的心。就在郭皓回身的一刹,蝴蝶刀蓝紫色的光弧划过仿佛凝结的空气。新鲜的血液决了堤一样涌出来,覆盖了原先已干的血迹。 那一刻,她分明地看见郭皓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一丝哀伤,但是只有短短一瞬。 他随即笑了笑,“重云醉,娘给我做的最后一道菜,我终于把它做出来了,尝尝吧。” 他的手中只捧了一盘菜,清淡的颜色,就像云一样纯粹,只是沾了刺眼的血色,郭皓的血。 厉红云怔住了,只是立着,望着郭皓的脸,平静恬淡的笑容,比任何一次她所见到的笑容都要干净,都要漂亮。这样的笑容,挂在郭皓这样无瑕如美玉一般的脸上应该才是最自然的吧,却陌生而久违。 “怎么了?菜凉了就会失去原来的味道了。”郭皓柔声催促道,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只是那一刻的语气,温柔得让人心痛。 厉红云夹起一筷放到嘴里,泪水却滑落下来,她微微点了点头,朝郭皓笑了笑,这一笑,迷离的双眼,倾城的凄美。 郭皓释然地长舒一口气,在那逐渐褪去血色的脸上流露出欣慰而满足的神情。 厉红云一边津津有味地大口吃着重云醉,一边任由眼泪落下来,无法自控。 眼见自己的鲜血一点点流出来,眼见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失掉,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滋味。 终于郭皓的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他的身体无力地瘫软下来,厉红云赶紧上前抱住郭皓,轻声唤着他的名字,他却似没有听见一般,那几乎失去神采的双眼只留下些许遗憾,“可惜……可惜等不到来年……让你尝尝我酿的薄雾花酿了。” 这时候厉红云已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一种无助感侵袭了全身,对于眼前将要被死亡攫取的生命,她根本无力挽留。 郭皓眼中最后一抹神采一点一点淡去,对着厉红云,他却突然笑了,无邪如孩童一般,“娘啊,皓儿就要来陪你了……我没有恨藜云城……真的……你可不要再揪我耳朵了……我跟娘一样……一样……舍弃不了故乡……可惜,藜云城就要灭了,连圣主大人都挽救不了……真是可惜……” 呼吸停止了,只有厉红云抱着满身是血的郭皓,低声啜泣着。 雨一直不停地下着,乌云蔽空,阴暗潮湿的气息溢满整个空间,此时的藜云城失了以往最基本的人声,所有的一切都陷入死寂。雨水无声地冲刷着青石板路,路面上满是鲜红的液体,侵占了每一寸土地,任雨水如何冲刷都再难洗去,像是给地面上了一层朱漆,只是这朱漆,充满了死亡气息。失去生命的躯壳或横在路面上,或倒在半开着的木门前,惨白的脸上写满了痛苦,惊愕,惶恐,悲伤……更有甚者,只剩下身子靠坐在石墙边,头颅却不知去向,只剩下那空空的血洞,兀自灌着雨水,亦或者身子被撕裂成几份,散落在街道上,同时还有扯碎的肝肠,根本难辨面目……雨水打湿了他们粗糙的衣衫,混同他们殷红的血迹游走在藜云城的大街小巷,俨然成了一道嗜血的影子,寻觅着下一个猎物。 藜云城一时间化为炼狱。 藜云城的雨依旧无言地落下,漠视众生界。同时漠视这一切的,还有那黄色的蓑衣…… “小夷,你说这雨还要下多久?”一家民居中,传出孩子稚嫩的声音,就在这藜云城,恍如天地初开之际,第一声人声一般悦耳。 “下多久都无所谓,反正我这酒还没煮好呢。”另一个孩子的声音伴随着屋里淡淡的酒香飘散出来。然而酒香顷刻被外面浓重的血腥味吞没,消逝得无影无踪。 “小夷,你就是贪杯。”仿佛对窗外事的浑然不知,那声音带着天真的笑意。 “还说我呢,你不也一样,说是要等雨停再走,其实是为了跟我一起喝上一杯。”那男孩流露出得意的语气。 “我又不会白喝你的酒,我弹琴给你听好了,这可是从我爹这里偷出来的琴。圣主哥哥又教了我一曲新的。”说到后来,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别人听到了。随即,琴弦轻微地振动了两下,悠长的声响穿透雨幕飞散,像是放飞了一笼鸽子,无论天气有多恶劣,也要冲破阻碍,获得无尽自由。他的指法虽然生涩,但是曲调的意蕴尽显,若加以时日,必然能成大器。 然而,还有这个机会么? 门外,立着一个人,如从血泊中爬出一般,衣衫和脸上满是红色,只是没有一滴是他自己的血。他手中的那道白光仍然刺得人眼睛生疼,再浓烈的血色也掩盖不去。卫毅布满血丝的双眼如饥饿的野兽一般,急切而凶残地扫视着眼前的景象。 一步一步,他逼近那悠远的琴声,淡淡的酒气与琴声融为一体,跟雨中充满血腥味的藜云城仿佛两个时空。而他卫毅,就是要划破这道时空的界限,让那死亡的气息控制藜云城最后一方净土,吞没一切生灵。 就在卫毅要踏入房中的那一刻,面前突然多了一道黄影。 一身蓑衣的龙隐就这样默然地立在卫毅面前,正挡住他的去路。卫毅显得有几分狂躁,他怒视着龙隐,血红的眼珠似乎随时都要冲破眼眶,喉中还时不时发出阵阵奇怪的吼声,道道青筋错乱地凸在额前,零乱的头发也掩盖不去,那种面目,不是人可以有的。 从他的眼神看来,除了血,他已经几乎不认得任何东西了。 龙隐却并不在乎,虽然大大的斗笠用阴影掩埋了他的脸,但却可以猜想到那定一张异常平静的脸。此时他一言不发,只是抬起一只手竖在唇边,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莫不是这琴声竟使一向冷酷的龙隐也醉了,不忍有谁叨扰。 此时琴声却止了,门口多了两个小小的身影,两个微微颤抖着的身影。 龙隐回过头去看,却见那两个男孩面目出奇的清俊,年纪虽然不大,但是眉宇间已经隐隐透着非凡的气息,一个洒脱不羁,一个英气勃勃。两个幼小的身躯紧紧靠在一起,像是要从对方身上获取一些勇气,那怕是一点也好。 “小夷,你怕么?”其中那个带点洒脱的男孩说道,声音有些发颤。 “我也怕,不过有你跟我一起面对,我可以不怕的。”那个叫小夷的男孩勉强吞下一口口水。 “好,你不怕,我也不怕。”男孩对着小夷点了点头,像是暗自下了决心。 两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同时望向面目狰狞的卫毅。 卫毅似乎微微一愣,不知是不是被这两个小子的气势所震慑。但是他随即又恢复了兽性,手中的霸落高高扬起,散乱一时的死亡气息再度凝聚拢来,霸烈的剑气卷着沾染了血腥味的雨丝飞瀑一般溅开,在两张稚嫩的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但两个人彼此握着手,咬紧牙,不曾发出一声呻吟。 “卫毅,可以到此为止了。”一直沉默的龙隐突然开口了。没想到一直冷眼旁观这场杀戮的他,到最后竟会为两个无名小子出言阻止卫毅。 然而此时的卫毅早已失了本性,哪还会听龙隐的话。霸落的剑气非但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倒愈加强烈——他是想连龙隐一道攻击了。 龙隐的眉头稍稍皱了一下,手中鬼神泣的蓝光开始跳跃起来。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藜云城既然不存于世,我们也不会偷生。”一个男孩说道,这次是面对龙隐。 龙隐的动作停滞了。 “没错,我们要与藜云城共存亡。”那个叫小夷的男孩应和道,他转过头望着另一个男孩,说道,“我也要与你共生死。”那一刻,他的眼中充满了信任。 不知道为什么,龙隐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有些褪了色的光影带着雨色掠过心头,却叫他的心涩然了。如果……如果那一刻我们也能够像他们这样,或许事情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了,对不对呢,嵇越? 第四章 转二 第十六回 死斗 龙隐的身体退开了,霸落白光落地的时候,泥水混着血水飞溅,那两条灿烂的生命,刚开始就煞了结尾,是不是就如同昙花一般,只求刹那芳华?那一刻,不知道阴影中那双幽蓝的眸子,可曾熄灭了一时的火焰。 一切都还未及平息下来,霸落又再度提起,只是这一次,直指那一身黄色的蓑衣。 “卫毅,还不够么?”龙隐缓缓摘去斗笠,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那雨水彻骨的寒冷,不含一点人气,龙隐的眼中蓦地闪过一丝倦怠,但随即被幽蓝的光芒燃烧尽了。面对着卫毅,他的嘴边再度浮起残忍的笑意,“那我就陪你玩最后一场吧。” 大大的斗笠被甩得老高,在藜云城晦涩的天空中扬了一段,终于无力地跌落下去。在斗笠落地之前,鬼神泣和霸落已经撞击到一起,摩擦出刺眼的火花。 这一次,即使是龙隐也不敢懈怠。卫毅遇强则强,这一点使得他多少年来从未尝过败绩,龙隐又岂会不知。更何况此刻的卫毅因沾了藜云城的“魔气”,已经完全激发出潜能,成了传说中噬血的恶魔。即使是白夜的君上,也从未挑战过恶魔吧。 所有的一切仿佛静止了,藜云城本无风,雨亦无声,此刻又彻彻底底成了一座死城,除了鲜血的咸腥味,和四处飘扬的死亡气息——什么都没有。雨水在交错的寒光中愈发凛冽,打在脸上都觉得生疼,只是手持兵刃的二人不再顾忌。 此时的卫毅已经失却了人性,他一旦忘我,则能与霸落更好地结合,完全达到人剑合一。原先的霸落与卫毅也只是互通灵犀,然而此刻霸落即是卫毅,卫毅即是霸落。这可怕的魔气不仅增加了卫毅的杀气,更打通了他最后一道玄关。霸落的白光几乎强烈到使人睁不开眼。剑落之处,几无完石,杀气不绝剑气亦不绝,长剑卷起碎石瓦砾,步步进逼,如同海中飓风,席卷而来。 龙隐鬼神泣的幽蓝之光愈加深了,深到带红,血色一般的红。鬼神泣本就是炼狱之刀,现在藜云城化为炼狱,每一方空间中的死亡之气与鬼神泣产生了共鸣。而鬼神泣的主人,那颗残忍的心也正与周遭的环境相应和。刀的周身仿佛笼了一层氤氲之息,似乎一旦靠近,便被这来自异界一般的恐怖气氛吞噬了性命。 两人刀剑碰撞的声响回荡在藜云城的街巷中,忽远忽近,所到之处一片狼藉。只是这个时候的藜云城,再无人去理会。 雨水,泥水,血水,融为一体,碎石,瓦砾,尸体,交相混杂。藜云城中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场久下不止的雨中变得混混沌沌。 而夜幕再次悄然降临了。 “君上,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巷子的深处,传来厉红云的声音,有些发颤。 龙隐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卫毅的攻势仍未减弱,他根本不能分神。而厉红云也清楚,她说这句话,只是出于惊愕之下的自问。她实在没想到,这一场杀戮竟会扩展至此,好像每个在藜云城的人,无论是原本就生活在这里,还是由外面那个世界来的,都受了诅咒一般,再难活着出去。她终于开始理解东方胜的话,这个藜云城真的——不祥。 厉红云似乎依稀可以想见,郭皓在预见到故乡即将灭亡那一刻的绝望,就如同英雄的传说,毁灭它的,已经远远超越了人的力量,那是历史的洪流。而此时此刻的他们,像是已经被历史所遗弃,将要被卷入那无形的巨大的漩涡中去——不是人力可以挽救。 照眼前的情景看,郭皓应该也是与发狂的卫毅有交过手,只是,久取不下让卫毅失去耐性,转而屠杀那些手无寸铁的居民,以满足他无法遏制的渴血的欲望。而之后进去的厉红云却以第一直觉,认为郭皓才是下杀手之人。然而此刻,一切都已经太晚。 就在厉红云被挥之不去的阴霾折磨的时候,卫毅劈向龙隐的一剑突然转了方位,直向一边的厉红云而去,站在数丈之外,仍能感受到霸道的剑气。厉红云本能地退了一步,待要取出蝴蝶刀去挡,只怕已经不及。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人影挡在她身前——正是龙隐! 鬼神泣就横在他面前,一时间,龙隐身上的蓑衣被霸落的剑气撕扯成数片,纷纷向外散去,且剑气仍未绝,直逼得龙隐身子向后退去。厉红云唯有侧身避开,看着龙隐将鬼神泣的刀背抵在手臂上,硬生生架开卫毅的剑,手臂由于受强劲的剑气所振,一道血线沿着刀背流至手肘,鲜血不断滴下来,而他的眼睛则冷静地直视着卫毅。厉红云盈盈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感激,兴许还带着幸福。 霸落突然被抽了回来,紧接着又是一剑送出。卫毅此刻居然一改往日只求威力不求速度的进攻方式,便连杀招都连绵不绝地使出来,根本不给对方喘息的余地。就连龙隐都不得不佩服魔气的力量。然而这一剑他是无论如何都躲不开了。 只听见“噗”的一声,霸落送入了龙隐的胸口。 那一刻厉红云的心也蓦地绞痛了一下。 鲜血不断地渗出来,那颜色,比残阳还要红。 残阳?此刻想来,真是久违。 第一次见到龙隐的血,原来,竟是红的。曾经甚至以为他的血会是冰冷的蓝色。 当血随着拔出的霸落飞溅出来的时候,龙隐的身形也晃了一下,跟着,倒下了。没有人看见他倒下的瞬间,脸上那抹残忍的笑意。 那一刻,雨的界限仿佛模糊了,分明倒在屋檐下,却像是倒在雨中。龙隐的身体就这样任凭雨水落着。 白夜的君上,就这样倒下了么? 无声而滂沱的雨中,那曾经伟岸的身形被黯淡的光线打着,竟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孤寂。 厉红云的眼神异样凄切,“君上,君上!”她边唤边向龙隐迈了几步,步履中满是迟疑。或许,她是在等,等着龙隐自己站起来,她不相信这样一个绝世的强者就这样败了。 可是,一切都仿佛定格了一般,天色更暗了,暗得简直看不清那屋檐下的身形。卫毅也沉默了,似乎就连魔气都被那冰冷的孤寂所冻结。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片刻之后,卫毅突然大吼了一声,他看看龙隐,再看看沾满血迹的霸落,脸上露出惶惑的神情。 可是这两者,谁都不会回答他的问题。 “你!”他一剑指向龙隐,“你站起来,站起来!我们再打过!” 没有人应他。 “你不会就这么输的,你是白夜的君上,白夜的君上怎么会就这么输呢?”卫毅上前了两步。 没有人应他。 “君上,你是我卫毅最终的目标,最终的目标不会这么容易倒下的。”卫毅的眼中腾起了一丝恐惧。 还是没人有应他。 “现在你败了,我该怎么办,我要哪里去找对手?天下哪里还有我的对手?!”到最后那声音几近于疯狂。 霸落狂乱地舞着,划出道道破空声。卫毅的脸孔愈加狰狞,他的喉中发出诡异的“呼呼”声,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这时候的卫毅像足了狂暴的野兽,只是这野兽——垂死! 被剑气卷起的碎石随着剑风所到之处飞掷,厉红云退开数步方才避过。即使白夜让她身经百战,见过各种诡异凶险的情景,但没有一次有这一次来得叫她不知所措。 霸落被挥舞得越来越快,带起无数飞沙走石,远远看去,卫毅的周身像是笼了厚厚一层阴影,将他团团围住,甚至连他自己都无法脱离。剑风也越来越强烈,吹得厉红云一时睁不开眼,俨然成了一道龙卷风,而风眼——正是卫毅。 “啊——!”藜云城中回荡着卫毅的一声狂叫,只是那凄烈的叫声空旷地犹如发自深谷。 终于,一切都平静下来了。 雨依旧下,无声。 像是这藜云城自天地初开以来便不曾有过任何声音。 卫毅直挺挺地跪倒在地上,目光中的 惶恐仍未散去,胸口没入一道白光,那是霸落的光。接而,他整个身体都重重地栽在藜云城的土地上,鲜血溅洒了一地,混着雨水蔓延开去,又与其他的血液交汇,也不知是要流向哪去。 厉红云怔怔地望了卫毅片刻,然后转身向龙隐走去。她每一步都走得很是小心,不知是害怕扰乱了这一刻的寂静,惊起藜云城中新的危机,还是以为此时的龙隐只是熟睡了,担心吵了他的美梦。 她轻轻俯下身去,冰冷而颤抖的手抚摸着龙隐湿润的青丝,像是为他整理头发,眼中满是痛惜和爱怜。从没有一刻让她如现在一样地接近龙隐,然而这样的接近却又是如此的自欺欺人。 或者一直以来,妖娆而孤傲的她,只是想寻找一个真正能够保护自己的人,那个人必须足够强大。当她终于找到了,却发现,那样的人,是她永远都无法接近,无法了解的。而当她能够接近这个人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他了。 厉红云的脸湿漉漉的,不知道有没有泪,心也空空的,一时,忘却了痛。 “已经没有时间悲伤了,厉红云。”一个声音传入她的耳中。那个声音是如此清越,动听得叫人心神荡漾,却正因为这个,厉红云的动作霎时停止了,整个人像是被点了穴一般,僵在那里。 面前那倒了许久的身躯突然站了以来,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的脸被夜色掩盖,看不清神情。但那的的确确是龙隐的声音,龙隐的身体。 “君……君上,你不是……”厉红云半天才从口中挤出断断续续几个字。 “白夜的君上会那么容易死么?英雄的传奇,我可还没书写完呢。”龙隐轻松地吐出这样一句话,就好像这根本不是一场生死一线的恶战之后。 龙隐不用看也知道,厉红云那惶惑的表情。“藜云城的魔气威力之大,相信你也见识了。更何况是被卫毅那样的人沾上了。”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卫毅,“谁是我龙隐真正的敌人,我又怎么会不清楚?与藜云魔道主人对决的日子就要到了,我是不会与卫毅耗上许多心力的。” “所以你就假装被他打败,让他以为失去了最后的对手,终于自行了断?”厉红云毕竟是白夜训练出来的人,此时已经冷静下来。 “你说得很对。卫毅这个人,一生都在寻找对手,特别是比自己强的对手,当这样一个战狂真的站到最高峰的时候,也是他走到尽头的时候。”龙隐的声音还是那样平静,或许还带着几分讥讽。 “君上,其实曾经我一直在想,白夜的君上会是怎样的一个人。特别是知道了卫毅,东方胜,郭皓,应聆,全部都是白夜的人,我就更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才能够统领这些,仅是一个就足够翻云覆雨的角色。”厉红云坐在地上,双壁抱膝,像一个单纯的孩子一般,似乎很久都没有以这样的姿态坐着了,她的眼睛望向黑夜中模糊的雨色,长长舒了一口气,“原来白夜的君上只需要了解我们每一个人,仅此而已。” 黑暗中,龙隐的嘴角微微翘了一下。 “跟我来吧,决战就要到了,我们该把一切都准备好。”他说着,迈入雨中。 第五章 转三 第十七回 真幻 屋子里升起了一股清醇的酒香,逐渐将血腥味驱逐去。厉红云浑身湿淋淋的,倦怠地靠在墙边,偏着头望着屋子里跳动的火光。虽然只有微弱的一点,却让她觉得已经是藜云城中极大的温暖了。 火上架着一只酒壶,不是什么上品,样式却也雅致。龙隐怔怔地看着酒壶出神,思绪却不知飘到哪里。 “君上,到了这个时候,一些事情应该理理清楚了吧。”厉红云先开口了。 “过了今晚子时,我们来到藜云城已经第七天了。”龙隐依旧面向着酒壶。 厉红云注意到,龙隐煮酒的时候,神情有些特别,只是说不出为什么。 “君上你也是跟红云同一天到达这个地方的么?” “我到的时候,卫毅已经到了四天。那时候我约了传使东方胜在德兴楼见,却碰见了卫毅,当时我就告诫过他,身上的不要沾太大杀念,只可惜,他没有听。” “我曾经听东方胜讲过,藜云城中一起杀机,空气就不稳定。莫非那个时候,魔气就已经侵入了?”见了藜云城的惨状,见了卫毅可怕的模样,此刻的厉红云也不得不承认魔气的存在。 “魔气来得比我想得更早。之前的藜云城,根本就不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那样。”龙隐转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除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什么也没有。 “之前的藜云城?是不是至少还有温和的阳光,是不是还有月光的银辉?”厉红云喃喃说着。 ——晨曦微露、晓风拂月…… ——这些菜都是娘最拿手的…… ——她说她最喜欢看到那些花花草草欣欣向荣,充满生机的模样。每天日出的时候,它们也一道苏醒过来,呼吸着初阳下最清新的空气…… 郭皓那些话依稀回荡在耳边。藜云城,郭皓的故乡,那个让他放下一切仇恨去爱的地方,又怎么会是眼前这座不见天日的死城呢? “藜云城的魔气不仅夺去了这里的日月光华,同时也在寻找着宿主。正如传说中说的,它要将人化为嗜血的恶魔。人好杀,则长杀孽,人心贪,则助贪念。到最后莫过于一片杀戮。” “郭皓说过,他的母亲就是被城中人莫名杀害的。这是否也与魔气有关?”厉红云不禁又回想起德兴楼老板死的那一幕,十几年前那个慈爱而善良的女人失去生命的一刻,应该是同样的惨状吧。 “据我推测,十几年前魔气也曾在藜云城爆发过一次,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又被压制下去了。于是城中居民依旧过着简单纯朴的生活。不过这一次,魔气算是一发不可收拾地喷涌出来了。”龙隐说到这里,显得有些激动,“不过为什么这一次那些普通居民没有堕入魔道,我倒百思不得其解。” “昙花祭。”厉红云突然吐出了三个字,“还记不记得,我们在这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藜云城举行的独特节日?” “每个人都想把祝福留给身边的人?”龙隐吸了一口气,酒香入鼻,无限甘醇,但他的眼神却有几分怅然,“难道,这样就可以平息人们心中的欲念?” “可是昙花祭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郭皓离开藜云城之前都是没有的,那就不是他们的传统,可为什么人们还要如此虔诚地进行仪式,会不会有某种力量驱动他们这么做?这种力量和君上说的藜云魔道又有什么关系?”厉红云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而这些问题却是龙隐也解答不了的。 “你有没有听过‘圣主’这个称谓?”龙隐沉默片刻之后,突然问道。 “有,郭皓临死前……”说到这里,厉红云哽了一下。昔曰: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如今郭皓却的的确确死在厉红云手中,她心里又岂能不打一个节?“他说,就连圣主大人都无法挽救藜云城。所以我想,藜云城是否存在这样一个从未露过面又被人们视为圣者的人?” “我却不这么想。”龙隐干脆地说道,“自始至终,藜云城的背后都只有一个人,那个人隐藏得极深,我完全感觉不到他身上的气,所以到现在都没有找到。而那个人就是藜云城魔道主人!圣人也好魔道主人也罢,应该都是同一个人。” “能让人们深信不疑,却又颠覆藜云城,竟会是——同一个人?” “正是深得人们信任,颠覆起来才易如反掌。只要打开藜云城这个缺口,整个天下的命运,恐怕就岌岌可危了。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彻底斩除魔气的根源,让藜云城恢复以前辉煌。”龙隐眼中的幽蓝光芒又闪动起来。 “君上,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厉红云突然问道,她没有看龙隐,只是痴痴地望着外面混顿的一幕夜色,“藜云城任务,到底是为了天下苍生,还是为了成就英雄之名?” “或许两者都有吧,如果非要选一个,我想是——后者。”龙隐的嘴角微微翘了翘。 “君上,即使你一个人也可以改变一切吧,红云又能够忙得上你什么呢?”厉红云仍然没有看龙隐,幽幽地说道。 “改变一切?”龙隐的眼中蓦地掠过一丝忧伤,但他旋即一笑,“不,你可以帮我的。我只是想要你帮我寻一个人……那个人叫做嵇越。” 酒香愈加浓烈了,连呼吸都带着醉意。 温润的酒浆滴入口中的时候,厉红云觉得这酒的味道与往常不同——毕竟是君上煮的酒。三杯过后,厉红云的意识逐渐模糊了,不知是连日来发生的事让她心力俱疲,还是,真的醉了。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一阵风吹开了虚掩着的门,随着“吱呀”的一声,厉红云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这是什么地方? 已经什么时辰了? 她下意识地自问。无尽的黑夜,飘着血腥味的空气,除了藜云城,还会是哪儿?而在藜云城,也是不需要知道时间的。 厉红云懒懒地伸了个腰,一眼瞥见了窗台上的东西,惊讶霎时写满了她的脸。 怎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已经…… 厉红云简直不敢相信,她走到窗台前,伸出有些发颤的手拿起了那东西——真实的,并不是幻觉。 那是东方胜的“独门暗器”——草结! 厉红云猛地一抬头,眼前赫然是一张惨白的脸——东方胜的脸。油灯的火光在他的脸上舞动,就像是投影在一张白纸上,映得他的脸斑斑驳驳,有说不出的诡异。此刻的东方胜,就立在厉红云面前,仅一墙之隔,那是一种僵立。他的双眼无神地盯着前方,黑色的瞳孔像是被针固定了一般,只是直直的看着。 蓦地,东方胜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眼中的黑色机械地下降,最后将目光全部投在厉红云身上。 厉红云不禁觉得寒毛倒竖,任是谁,被这样一种妖异的眼神盯着,都会毛骨悚然吧。 东方胜什么也没说,就缓缓转过身走开去,每一步都走得无力,像是拖着身子。夜色太浓,他刚走出几步,身影就模糊了。 就在他快要消失在厉红云视线中的时候,厉红云站起身来,随着东方胜融入淹没所有的黑暗中去。 伸手不见五指,厉红云不远不近地跟着东方胜。若是以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到,只是这一次,东方胜行走不再无声无息,亦或者,是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黑暗。而她,从心底厌误这种习惯,乃至于恐惧。 厉红云感觉自己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沉沦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身子仿佛是跌入深海的石子,要落到哪里去,谁也不知道,一直一直下沉,只有漂浮的虚无感。 某一个时刻,所有的声音静止了,只有雨声打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厉红云的脚步不由地也跟着静止了。她闭上双眼,聚精会神去听,可是,仍然什么也没有。 “我叫你离开的,为什么还不走?”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东方胜的声音,距离她是那样近,就 好像,就好像……厉红云忽然睁开眼睛——那张异样惨白的脸就对着她,两个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只是,感觉不到对方的呼吸,感觉不到对方的温度。 厉红云这一次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 “藜云城不祥啊,你——为什么还是不肯信我……”东方胜的声音又响起了,同时一个闪电,那白光正好打在东方胜脸上,异常的失望,他无神的双眼中落下两道血泪。 瞬间那白光突然不断增强,就像霸落的光一样,刺得人睁不开眼。当厉红云睁开眼睛的时候,东方胜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有了一丝光,黯淡的,让人明知道眼前有些什么,却始终也看不清那景象。 “好冷啊,为什么有些看不清你的脸了呢?真想再看一次,好好地看清楚……”耳边响起了那温柔的声音,郭皓的声音,由远及近。 那一身的素色华服,在风中轻轻飘着衣袂。沾满了鲜血的衣袂,被雨打湿了,浸染开来,在昏暗的雨气间,混顿了血色。 “终究……终究……你还是……不信我……”雨中,依旧是那张年轻而俊美的脸,只是失望,悲哀的眼神,幽幽地望着她。 厉红云的心再次绞痛了。 “对不起呵,对不起……我谁都不能相信,在这个世上,我只有靠我自己了……” 又是一道闪电,厉红云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间窄小阴暗的屋子中,她冻得瑟瑟发抖,缩在墙角。雨一直下,说不出什么节奏,只是落地的声音震得人心慌。莫名的熟悉,那种感觉,那种极大的悲伤的感觉袭上心头,几乎要将她心中仅存的一些光明吞没。 几道黑黑的人影猛地窜入屋里,同时她的手中被塞进了一把刀。 “从现在开始,有谁靠近你,就毫不留情地杀死他!”面前的女人,声音有些发颤,却很坚决,坚决得如同磐石一般,不可动摇。 那个,应该是听母亲讲的最后一句话吧。 霎时,金属激烈的碰撞声充斥在她的耳边,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时不时有温热的液体溅到她稚嫩的脸上,甚至眼中,刺痛得她无法睁开双眼。她用衣袖擦去脸上液体,手中握紧了刀,拼命地想鼓起勇气,然而恐惧和无助也填塞了她的心房。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在忍受这样的煎熬。 第五章 转三 第十八回 回忆 黑暗在这一夜特别漫长。 终于在某一刻,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她只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和窗外哗哗的雨声。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跌入到无底的深海,身体不听使唤地往下沉,只有寒冷侵袭着她,黑暗包裹着她。 绝望。 令人窒息的绝望。 这时,她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几乎就要到她的面前。她摒住呼吸,再次握紧了手中的刀。 这世上谁都不可以信任。 等不到别人来救,那就只有自救。 刹那,一道闪电的白光照亮整个空间,她使尽全身气力仆向那人,手中的刀狠狠地劈落。同时,她也看清眼前之人的容貌,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母亲的脸。 母亲高举着刀的手,缓缓垂下了,露出一种释然的表情。 从那一刻起,那个总也叫自己放心不下的女儿,不再是只会坐在梧桐树下哭泣的小女孩儿了吧。 那个时候,厉红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不是哭了,但是这一次,她只想静静地抱着母亲,在寒冷的雨夜,努力感受她最后一点体温。 却,再也落不下一滴泪。 如果再要她选一次,还是会做下如当时这般的选择吧。 不管是母亲还是郭皓,亦或着无数次被放弃的信任。 因为其实根本就没有选择,不是么? 突然,一道刺眼的银光闪过,厉红云只觉得腹部一阵剧痛,随即那虚无缥缈的血腥味变得真切起来,厉红云想要挣扎,却如何也挪动不了半分。 “是不是很痛啊?”眼前母亲的面容模糊了,像一阵烟雾一样散去,那一切幻象的背后,是应聆邪气的笑脸。 厉红云低下头去,却见一把银色的匕首已经插在自己腹中,因为没有拔出,所以血液只是形成小细流,慢慢淌出。 由于这突如其来的剧痛,使得她神智迅速恢复,她这才意识到,脖子和四肢已经全部被细线缚住。那是些极细而半透明的丝线,一端从横梁上悬挂下来,一共五根。 厉红云猜想自己此时的模样,一定与应聆手中的阿蛮不相上下吧。 “你的摄魂术施展起来……需要借助他人的内心吧。”厉红云并不理会应聆略带讽刺的语气,只是平静地问。 “怎么,厉姐姐也对阿蛮的小把戏感兴趣?呵呵。”应聆笑得花枝乱颤,她对着阿蛮说道,“阿蛮,阿蛮,要不要让厉姐姐陪你玩玩?” “每个人心中都会有弱点……这就是为什么你可以操控幻境的原因。不过你找不到君上的弱点……所以始终都没有办法对他使用……对吧?”厉红云不顾应聆,继续说道。 听到“君上”两个字,应聆的脸色立刻变了,一种仿佛刻骨的痛与恨瞬间抹去她的笑容,一双人偶般的大眼睛狠狠地盯着厉红云。她的手握住匕首的柄,一下子拔了出来,同时带出一股喷涌的鲜血。应聆也不避开了,任由鲜血溅到自己脸上。那张原本如娃娃般甜美的脸,由于沾了血迹,露出的笑容格外诡谲。 到了这个时候,就连自救,都做不到了吧。那些细丝,越是挣扎就系得越紧,甚至可以嵌入血肉,将关节生生截断。所以只有束手待毙了…… “藜云城从来都没有风,雨——也是没有声音的。”厉红云的眼神显得有些倦怠,任由鲜血汩汩流出。 原来一开始,她就知道那一切只是一场幻境。 “可是啊,我还是想看看,看看自己的心。”厉红云颓然地笑了笑。一直以来都力求华丽,每一刻都保持飞扬的神采,而此刻的她却是如此苍白无力。 那一年,她只有八岁,当母亲第一次将刀交到她手中的时候,她就学会了杀人。而她杀的第一个人,恰恰是她的母亲,最爱的母亲。 眼见厉红云脸上丝毫没有痛苦的表情,怨毒在应聆心中一寸寸滋生,几乎侵吞了她整个心灵。 就在那一夜,她兴奋地带着昙花去找君上,她想告诉君上,找到昙花,就找到了回忆。她想告诉君上,君上对她应聆有多重要。可是就在她见到君上的时候,却也看见君上正跟另一个女人亲热。 那种恨,就像千万只蚂蚁啃噬着心。 匕首阴冷的寒光,反射在应聆的脸上,映衬着血色,怨灵一般。她手握匕首,逼视着厉红云,眼中满是怨毒,而她的匕首已经切开了厉红云的腹部,一刀一刀地切割着她的肝肠。她的神情是那样专注,又是那样愉悦,就好像一个孩子得到了新的玩具,不玩到腻,绝对不会离手。 厉红云的脸色愈加苍白了,额头沁出层层冷汗,全身因为剧痛而不住颤抖着,可是她却不愿在那样的怨灵面前呻吟,“你啊……也真是……可怜……君上……君上他……永远都不会爱你……不会……不会爱任何人……”她强笑着说。 应聆沉默不语,下刀却更深更快,几乎整张脸都要被浓重的血色所淹没。 逐渐地,厉红云的意识模糊了。 我,终于也走到了这场游戏的尽头,这场叫做“死亡”的游戏。 回忆啊,真是很伤人呢。可是若就这样丢弃了,岂不是很可惜? 恍惚间,四周起了风,阳光很灿烂,一个女孩儿赤着脚跑过一片葱绿的草地,她的母亲正在草地的那头等她,那个女人,面容如春风一样和煦。女孩儿没心没肺地笑着,时而奔跑,时而跳跃,时而还在草地上打两个滚。什么时候,当她高高跃起,阳光打在她沁满汗珠的额头上,折射出金色的光辉,正有一只漂亮的大蝴蝶落到她的头上…… 天似乎微微变亮了,乌云并未散去,依旧是阴沉沉的死气。德兴楼破旧的招牌也似乎笼罩着氤氲之气。 “你怎么来了?现在,可是白天。”龙隐负手而立,并没有回头。 “对于现在的应聆来说,白天和夜晚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因为应聆可是已经找到昙花了呢。阿蛮,你说是不是啊?”应聆拨弄着阿蛮,嘴边绽开花一般的笑。 “哦,昙花?在哪儿找到的?”当应聆提到“昙花”二字的时刻,龙隐的眼中闪过一道蓝芒,但语气仍旧平静 “龙隐哥哥不是说不喜欢昙花么,怎么也有兴趣知道这些?”应聆抬头望着龙隐的背影,睁大了眼睛,就像一个天真的小女孩渴望得到问题的答案。 龙隐没有回答。 “不过要是龙隐哥哥喜欢,应聆这里还有一朵,可以送给你。”说罢,她从怀中取出一朵昙花,却猛地发现昙花已经凋谢,散乱的花瓣落在掌心,再没有半点生气。 应聆的脸色立时煞白,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些凋残的花瓣放到心口,脸上满是痛惜的神情,娇小的身躯开始颤抖。 “真的……真的……还是不行么……应聆已经很努力了呢……”应聆呜咽着。 阿蛮落在地上,肢体随意地扭曲堆叠着,脸上再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神滞滞的。 “生命尚且不惜,却又为何偏偏要为一朵花至于如此?”前面传来龙隐冷冷地语气,“厉红云是你杀的吧。” 话音刚落,应聆的哭泣停止了,她低着头,阴暗的光线下看不清她的脸,捧着昙花的手放开了,花瓣飘零。蓦地,她抬起头来,邪气的笑意又重新回到她的脸上,“君上不也是一样么,君上杀东方胜的时候,也没有惋惜吧。” “请留步!”东方胜的声音回荡在空空的巷子中,就像是他自言自语一般。但是面前的人的确停下了脚步。 “我说了,我对你们的游戏没有兴趣。”龙隐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回答。 东方胜却笑了,“如果连白夜的君上都没有兴趣了,那么我们还留在藜云城做什么?” “东方胜不愧是东方胜,白夜之中,论洞察力,恐怕没人能及得上你吧。”龙隐终于转过身来,脸上依旧挂着 一抹残忍的笑意。 “跟了君上这么久,总会比别人开窍些。怎么说,论跟随君上的时日,恐怕也没人及得上属下了。”东方胜笑吟吟地说道。 众人之中,可以如此笑对白夜君上的,大约也只有东方胜了。然而这笑容背后,却有暴雨般席卷而来的不安。 “什么时候看出我的身份的?”龙隐头微微一昂,不是询问的语气,而俨然是一个主公听下属报上实情的语气。 “不瞒君上,其实就到我刚才叫住君上的那一刻,都还没有确定。” “那么说,你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身份呢?” “那晚,就是我邀请你加入进来的那晚。”东方胜的眼神有些恍惚,思绪已经回到那个时候,“当时我走到你的面前,我就从你身上感觉到一股气,异常强大,却不是杀气。这种感觉除了君上,我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闻到过。” “东方胜,你的鼻子果然是越来越灵了。旁人只知道你可以嗅到各种气味,却不知你真正的本事,是可以嗅出人身上的‘气’,只要人的心念一动,‘气’就随之改变。如此,你就可以读懂人的心思了吧。这次,连我都低估你了。”龙隐幽蓝的眸子望向了东方胜。 “君上,你说得也不完全。我不仅可以闻到人身上的‘气’,我还可以——” 东方胜顿了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道,“闻到大地的气息。” “不过君上一直以来都叫属下打心底佩服,这次也不例外。一开始,我还真的以为君上和龙隐本是两个人呢。现在想来,当时我对君上说,人已经到齐了,君上却告诉我,还差一个,之后又以龙隐的身份出现,就是为了让我以为龙隐便是君上口中的那个‘还差一个’。就连属下这样一直跟随君上的人,都被君上骗过了。”东方胜口中这么说,同时脸上也露出敬佩的神色。 “那么我这么做的原因,你是不是也已经猜到了呢?”龙隐的目光仍没有离开东方胜。 “君上高深莫测,属下又岂敢妄自揣测?”东方胜这时候却不敢直视龙隐的眼睛,因为他感到,龙隐眼中的幽蓝火焰,又在隐隐跳动了。那一刻,东方胜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他只是低头沉吟着。 “不过君上,”他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了,“大地的气息已经十分紊乱,我真怕大地之怒就要到了。” “要让藜云城恢复之前的原貌,一切都应该重新开始。但是不破不立,现在我要等的,正是藜云城的所有都被颠覆。正好可以借助藜云城的魔气,免得我亲自动手。”龙隐眼中的蓝光变得亮了。 “原本,原本我也同君上一样,很想见见传说中的奇迹之城,但是现在……说实话,我倒有些后悔了。”东方胜叹息着。 第五章 转三 第十九回 戏偶 “‘后悔’这两个字可不像是从你东方胜口中说出的。”龙隐颇带嘲讽意味地说道。 “君上之所以会选我入白夜,是因为我的猎奇心和不断找寻问题答案的那份执着吧。可是……”东方胜深深地望了龙隐一眼,“人的力量终究抵不过历史的洪荒。” 龙隐闭上双眼,默然地昂首立在雨中——仿佛遗世独立。 “君上,你知道一个叫驿马古道的地方吧。”东方胜突然轻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一提到那四个字,他的心跳就莫名地加速了,“那个地方是不是对你很重要,是不是即使不惜性命也要追寻些什么,追寻些和驿马古道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东西?”说到后来,就连声音都虚了。 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应该说出那些话,但若是不说出来,这些问题就可能一直憋在心里,将他憋闷致死,即使他已经猜到他未必能得到答案。 当“驿马古道”四个字从东方胜口中说出的那刻,龙隐手中的鬼神泣猛地泛起幽蓝的火焰,再大的雨也浇不灭。 “东方胜,你知道的太多了……”龙隐冷冷说道,鬼神泣的死气愈加浓烈。 “君上,东方胜知道的还不仅止于此,有些事情,或许连君上都还不知道。”东方胜的语气有些急了,他知道龙隐杀意已起,但是有些话却不得不说。 “君上可知,藜云城的魔气,其实是……”话到一半,声音却戛然而止。鬼神泣已然穿透他的身体。那一刻,他分明地看见了血花飞溅,不是往常看到的那些与他毫不相干的人的血,而是他自己的血。 要说的话终究还是没办法说出口。 想得到的答案也已经没办法知道了。 真是遗憾…… 他微微皱了皱眉,勉力抬起头望向龙隐。当他与龙隐的眼神相交的一刹那,他突然悟到了什么,仿佛所有的谜底都在那一瞬解开了。 东方胜的身子倚着墙慢慢滑下去,脸上的神色渐渐平复,当他闭上眼的时候,甚至仿佛一个人只是倦了,只想闭上眼小憩片刻。 “阿蛮,我真傻,一直都找不到龙隐哥哥的弱点在哪里。原来啊,龙隐哥哥的弱点竟然和应聆的一样呢。”说罢,应聆咯咯娇笑起来。 此时,阿蛮正面向着龙隐,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脑袋微微向一边倾斜,水波般的眸子长久地停滞着,望向龙隐,就像是见到了什么令她极感兴趣的事情,同时,嘴角微微翘起——又是那样诡异的笑容。 而龙隐的眼睛却只是空洞地看着前方,面无表情地立着,失了魂一般。 应聆走上前去,起初蹑手蹑脚,深恐龙隐中的摄魂术并不深,即刻便会清醒过来。但是渐渐地,她便放肆起来,因为龙隐的眼中,失了幽蓝的光彩,只是一片混沌。 她将阿蛮放入斜背的布袋子里,小心翼翼地扶着龙隐躺倒在地上,又伸手想去拿掉鬼神泣,但手刚一碰到刀身的刹那,便触电似地缩回来。一种强烈的死亡气息由指间游走全身,令她莫名心悸,她不由地打了一个寒噤。即使此刻的鬼神泣仍有这般的力量!但是鬼神泣留在龙隐手中,她始终不放心。应聆略一思量,将龙隐握着鬼神泣的手指一一拨开,鬼神泣刚从他手中落下,应聆便立刻上前一脚将它踹得老远,接而长长嘘了一口气。 她定了定神,脸上的表情从不安转为微笑,甜美的笑容配上她人偶一般的俏脸,美得就像盛开的昙花。她从布袋中取出五根细长的丝线,接着捧起龙隐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龙隐哥哥,”她说,“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再也不想失去你了。” 她摘起一根丝线,缚在龙隐的手腕上,动作是那样轻柔仔细,生怕伤了龙隐半分,眼中是无限恋爱。 “龙隐哥哥,应聆可不是小女孩了,应聆已经爱了龙隐哥哥八年,八年,足够把应聆的心变得跟所有女人一样。”说到这里她的脸微微泛红了,像是两道霞光映在她脸上,美得别有韵致。 “虽然我的外表仍然只是八年前的样子,那是我怕龙隐哥哥看到应聆的时候,不能认出来啊。所以应聆愿意就这样,永远都保持那个时候的模样。”她一边说着,一边又摘下第二根丝线,去缚龙隐的左手。 “可是龙隐哥哥难道不喜欢么,为什么要去喜欢别的女人呢?龙隐哥哥一定不知道吧,应聆看到你吻那个女人的时候,心有多痛。简直,简直就是肝肠寸断。”这个时候,应聆的眼中几乎要沁出泪花,她紧咬着嘴唇,唇边留下一道血印,“所以,应聆也要她尝尝这种滋味,所以应聆割断她的肠子,慢慢折磨死她。难道龙隐哥哥觉得应聆这么做错了么?那个女人哪有应聆对你半分好?” 缚完双手,她又去缚龙隐的双足。 “龙隐哥哥,你为什么要说不喜欢昙花呢?应聆怎么也想不通,那个时候的驿马道上不是开遍了昙花么?既然不喜欢,却为什么还要在一开始跟应聆抢昙花,让没有认出你的应聆伤心难过了好久。还有后来,不论是谁,只要提到驿马道的事,你都会毫不留情地结束他的生命。到底又是为什么呢?是不是驿马道上也尘封着对龙隐哥哥很重要的记忆?” 应聆自言自语着,她晃了晃脑袋,还是什么也想不出,终于还是叹息一声,不再去想,而手中的丝线只剩下最后一根。 她一边拿丝线小心地系着龙隐的脖子,一边柔声道,“龙隐哥哥,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应聆很心痛呢,你把自己藏得那样深,就连应聆都不敢认你了。不过龙隐哥哥你还是放不下驿马古道吧,能让应聆确定你真的就是那个在昙花边肆意放歌的大哥哥,也只有这一点了,仅仅只有这一点。” 说到这里,她停下手中的工作,龙隐的手足和头都已经被系在德兴楼四面的柱子上。确定已经动弹不得。 她轻轻地伏在龙隐身上,两个人的距离是那样近。应聆凝视着龙隐英气的面容,此刻龙隐的神情却似忍受着极大的痛楚。但即便到了这个时候,龙隐仍然下意识地不愿表露出来。她伸手抚摸他的面颊,隐隐间,几乎可以感觉到龙隐的气息,有些混乱,眼中那片混沌晕得更开了。 “驿马古道的记忆真的让你这么痛苦么?应聆很不忍心啊。不过没有办法,应聆还不想让龙隐哥哥醒来,应聆好不容易才能跟你在一起,所以龙隐哥哥你就多忍一阵子吧。”她在龙隐的额头亲了一口,低低地说了一声,“乖。” 一直以来都处于强势的龙隐或许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刻,真是莫大的讽刺。 “应聆一定可以做得比那个女人好,所以龙隐哥哥,你就……”话音突然被截断,应聆只是将眼睛睁得大大的——错愕的眼神。 “想让我成为你的戏偶,从此任你摆布?”另一个声音响起了,龙隐冷冷的语调回荡在几乎凝滞的空气中,听起来格外叫人心寒。 应聆不敢相信地望着龙隐,她的眉头皱了一皱,发出一声呻吟,身子便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痛苦地摇了摇头,似乎怎么也料不到已经发生的事。 龙隐的手竟然生生地插入应聆的腹中,鲜血不断地从那可怕的血洞中涌出,霎时染红了两个人的衣衫。 没有鬼神泣,他龙隐一样可以置人于死地。 龙隐将手从应聆腹中拔出,同时还扯出数根沾满血的细丝,这些细丝原来一直都在应聆的体内,连接着她的血脉或者肌肉。这应该就是应聆保持八年如一日的身形的原因——这些丝线阻隔了应聆的生长。应聆的身子失去支撑,从龙隐身上滚下去。 由于这一动作牵动了缚在手上的丝线,那丝线已经深深嵌入龙隐的手腕,鲜血也兀自汩汩流出。龙隐的手已经完全被染红,但他全然不顾,一运气振断了那根丝线,又用那只手扯断了其余四根。他如此用力,凡是被丝线缚过的地方,全部都渗出血来。 应聆看着 这一幕,龙隐眼中幽蓝的火焰,就像是地域的幽冥之火,那种可怕的力量,简直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 她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每一次都从口中喷出大量血液,她知道这一次伤得极深,脏腑都已经损坏,恐怕是活不成了。但是她的目光却始终都没有离开龙隐。 “龙隐,你……好残忍……真的好残忍……”半晌,应聆望着龙隐说出一句话,那恨恨的眼神,只要此生看上一眼,就不会忘却。 “要战胜残忍的对手,就只有比对手更残忍!”龙隐毫不逃避地与应聆对视,眼中那幽蓝的光更深了。 鬼神泣的主人也本不该是生存于这个世上的人吧。 应聆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不敢吐得太重,深怕再次喷出血液,那个痛苦她实在害怕承受。 “你……不是驿马道上的那个高歌的少年了。”她说,伤痛伴随着血液止不住地往外涌。 “你也不是驿马道上那个单纯的女孩儿。” 龙隐的语气几乎冻结了空气。 应聆没有应他,只是默默地从血迹斑斑的布袋中掏出阿蛮——八年来她唯一的伙伴,在她孤独寂寞,被那些失落回忆折磨着的时候,唯一陪伴她的伙伴。 记得当年去求公输老人为她打造一个绝世的戏偶,公输老人本来闭门不见,她在门前不吃不喝跪了三天三夜,最后公输老人答应了她的要求,而代价就是,做他的戏偶。从此,丝线牵绊着她的生命,却也是它让她有了一直走向终点的生命。 一个巧夺天工的戏偶就这样诞生了,一个拥有灵魂的戏偶。 ——阿蛮。 ——应聆。 后来,应聆趁着公输老人熟睡的时候用摄魂术夺去了他的魂。因为她知道这个人可以给予戏偶魂,同样也能够夺去它。而她,不是这个人的戏偶。 或许不知道什么时候,戏偶不再是戏偶,甚至已经不仅仅是她的伙伴,而是另一个自己,让她可以把那些娇弱的身躯所无法承担的痛苦推到那一个自己身上。所以,应该感激阿蛮,是她替应聆承担了痛苦。 她本想最后再拨弄一下,阿蛮沾满鲜血的脑袋却突然从脖子上滚落,一路滚得老远,滚开一条断断续续的血线。应聆想伸手去抓,却再也不能够到。她的眼中终于落下一道泪。 “龙隐,你说,我想让你做我的戏偶,你错了。其实……其实,我才是你的戏偶,就从你送我昙花的那刻开始。” 应聆无力地闭上双眼,只有勉强保持着最后的气息,但是身子随着血液的流失,正变得越来越冷。 驿马道上,那个星夜,遍地开满了昙花,少年清越的歌声依稀回荡,从那个时刻起,她的命运一直都被那个少年牵扯着。 戏偶? 戏偶! “那朵昙花,你到底是在哪里找到的?”迷迷糊糊间,传来龙隐的声音。 “英雄塔底下。”应聆微微睁开双眼,眼中的神采已经散乱。但是她似乎又看见了那张八年来一直萦绕在梦回时分的熟悉而模糊的脸,是不是龙隐的脸呢? 怎的,竟突然怀念起八年前驿马道上的那片星夜来,那时候,天空很明净,少年的笑脸也是。只可惜,两颗星辰之间的距离虽然看上去很近,谁知道它们真正相隔有多远。 “驿马古道,这个时候一定起风了吧,大哥哥的歌声真好听,就像……就像风里边的金石一样……真想一直就这样听下去……”应聆微睁着眼,嘴边露出一丝微笑,铅华洗净的纯澈的笑意。眼睛合上了,笑意却常驻在那张甜美的脸上。 如果昙花一现,求的是刹那芳华,那么这昙花般的笑容应该求得了永恒。 第五章 转三 第二十回 决战 夜再一次悄然降临,周遭静得可怕,只有水滴的声音空空地回荡,龙隐独自一人行在长长幽暗的回廊中。水的声音,这是到了藜云城以来第一次听到——却不是雨声。回廊外是一泓清泉,微弱的夜色将池中水染成了墨紫色,依稀有鳞鳞水光,折射到鬼神泣上——原本以为世间无人可以驾驭的刀。 鬼神泣泛出幽蓝的光,那蓝很深,几乎要溢出血来。 借着恍惚的水光,龙隐看见了回廊的尽头,拱形的门,望过去是一片浑浊的黑色,他不知道这黑色有多深,只觉得这一坛墨色好似要将他生生地吸进去。龙隐清楚——那里面就是他的目的地。 要不是应聆最后的提醒,他倒没有想到英雄塔的内部居然还会有名堂,而且还隐藏着这样一个地方,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之前数次经过和徘徊,却一直只是从外面看,任谁见倒这样一座破败的石塔,都会在唏嘘叹惋中走开去。不忍目睹,曾经那样的辉煌,世间文明的最高峰,竟落得如此下场——只要是知道英雄传说的人。那是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是人的力量所无法抵御的,那种压迫感的来源,就是历史。 人的力量终究抵不过历史的洪荒。 即使再惊心动魄的事迹,再伟大的英雄,再虔诚的膜拜,亦复如是。 不过,我可很是不甘心啊。 ——已经牺牲了这么多。 雨似乎下了一生这么久,雨中,到处是死灰般的脸色,碎裂的尸体,鲜血伴着雨水横溢,血腥味充斥着整个藜云城——一座死城。 东方胜平静安详地倚坐在墙边,像是坠入了梦乡,只是这场梦,他永远不再醒来。 郭皓躺在德兴楼的厨房中,薄雾花酿、晨曦微露、梅枝挂雪、晓风拂月、重云醉……她的母亲曾经在这里为他做下那些菜,至今,是不是还飘着菜香? 卫毅倒在地上,霸落没入胸口,耀眼的白光已经被鲜血所掩盖,卫毅与霸落真的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厉红云的身子悬在横梁上,随意挽着的发髻不知什么时候松散下来,头上那只妖娆的“蝴蝶”翩然坠落,滑过一道蓝紫色的光,那光绝美。 应聆的笑依旧留在嘴边,那是极度的绝望过后,所留下的。她的怀里,露出了半片花瓣,那是昙花的花瓣,一朵完整的盛开的昙花。 而所有的一切,最后都被雨色彻底吞没。 龙隐轻轻嘘了一口气,如果他推断得没错的话,那么此刻他正所处的地方,就是积聚并且释放魔气的地方,也即是魔气最盛的地方,在那里面,有他真正的对手——藜云魔道的主人。 白夜的精英已经全军覆没,那魔道主人却还从未露过面。不得不佩服魔气的力量,其实他们所有人都或多或少,不知不觉地受了它的影响。到最后还是他龙隐一个人,或者这就是英雄的宿命。传说中宁御不也只是一个人么? 不过,八年了,总要有个结果,无论答案是什么,嵇越,我都想知道你的最后一点消息——等我成就了英雄大业以后。 随着“吱呀”的一声,一扇雕花的木门借着龙隐的力打开去,风顺着大开的门灌进屋里,滑过薄纱的帘幕,撩动屋里人的长发——飘逸的长发。 龙隐看见那人面向窗口而坐,窗口很大,可以将外面的景色一览无疑。窗外,是大片盛开的昙花,晃若当年驿马道上的景象。他静静地背对着龙隐端坐,仿佛早已料定这个不速之客的出现。 龙隐原本以为自己此刻恨不得立即飞身上去,叫鬼神泣一尝那人的鲜血,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却异常的平静。苦苦追寻八年的结局,到了这个时候,竟不再叫他心跳加速,热血沸腾。 难道真的是时光蹉跎,让驿马道上那颗鲜活雀跃的心就此沉寂。从此他只是沉默地挑战一切,冷静地思考问题,漠然地俯视苍生。 鬼神泣慢慢指向端坐屋里的那人,龙隐倒有几分佩服,到了这个时候还能如此镇定,不愧为自己这么多年苦苦找寻的对手——藜云魔道的主人。 “是最后一战的时刻了。”声音清澈如山间清泉,然而却充满杀气。鬼神泣不该沾染太多杀气,杀气乃戾气,属于这把地狱之刀的,应该是死气,是残忍绝望的气息,这是他知道的规则,所以一直以来,他都在隐藏身上的杀气,但是此刻,姑且让鬼神泣也萧杀一回——一次就够了。 龙隐杀机已起,却完全感觉不到对方的杀气,这让他不觉有几分心惊。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可以如此绝对地掩藏杀气。即使在对手准备要出手的时候,仍然不动声色。 屋里那人并不应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一晃便是八年,你的声音一点都没有变。”说罢,双手一抚,“铮”的一声,划破了死一般的寂静,余音未断,美妙的音韵便接二连三地从他的指间流淌出来。外面此刻已是尸横遍地,鲜血横溢的人间炼狱,屋里却洋溢着平静、从容、淡定的清乐,乐声与水声浑然一体。 而龙隐却觉得每一声琴音,都剧烈地震颤着他的心脉,令他心胆欲裂,有些在他脑中挥之不去的影象交错重叠着再现,不断折磨着他。这样下去,恐怕就要丧失心智。 ——琴有九德: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 这是嵇越对龙隐说的,其实嵇越对龙隐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为什么眼前这人弹琴的意韵竟会与嵇越一模一样。 不可能……不可能……嵇越分明已在八年前就…… 但是嵇越的琴声他绝对不会听错。一直以来龙隐都有着异于常人的洞察和判断力,没有什么会使他尝到如今天这般的迷惑感,手中的“鬼神泣”微微地颤动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龙隐厉声问道,凭借这一声断喝,他终于把持住心神。声音带着气劲撕扯过帘幕,破碎的帘幕被气劲带着纷纷然飘落一地。 琴声止了,“这样的曲子我已经八年没有弹过了,原来传说只有对着知音人才能弹出最美妙的曲子,竟是真的。”声音有些颤,同时带着喜悦和哀伤——复杂的情绪。弹琴人回过身来望着鬼神泣的主人,龙隐看到了他的脸,一张熟悉的脸,嘴角挂着一丝苦涩的笑意——是他的脸,嵇越的脸! 高高扬起的“鬼神泣”默默地垂下了,“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你?”几滴泪落到鬼神泣上,瞬间灼烧尽了,颤抖的声音伴随着肝肠寸断的苦楚。 “龙隐啊,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像今天这样站在这里,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他顿了顿,轻轻舒了口气,好像只是往日与挚友闲话家常,“不过这也说明龙隐的实力是不容小觑的,是真正能成为英雄的人物。” “我龙隐的实力是不容小觑的,老天既生我龙隐,则将来必能成为拯救苍生的英雄人物。”自信的笑容写在年轻而稚气未脱的脸上,那是龙隐一贯的笑容 ——八年前的景象…… 黄历不知翻到了几月几日,虽然没有看过,但上面一定写着“忌出门远行”。 驿马古道上,龙隐独自想着,朝着小栈外连绵不绝的雨叹了一口气。雨已经下了许久,且看上去丝毫没有要停的趋势,龙隐只有继续坐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废弃小栈中,继续漫不经心地煮着酒,继续透过雨看着远处的景色。说是景色,实际上除了光秃秃的山丘什么也没有。 “我有英雄志——”百无聊赖之下,龙隐索性放开嗓子高歌了起来,声音清越明朗,在旁若有听者,必然精神为之一振——可惜显然无人在听。 “今朝煮酒笑天下——”龙隐缓了一口气,接着唱出第二句。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竟分明地听到了一记琴声,声音同样的清越,像是在与他的歌声相和。 哪来的琴声?龙隐放眼望去,却见山丘的那头出现了一个黑点,等近了才看清楚,原来是一个抱着琴的人。 龙隐朝他笑了笑,喊道:“进来避避雨吧。” 那人应了一声快步走进小栈,他晃了晃身上的衣衫,都湿了,随着一阵寒意袭来,他不禁打了个寒噤。一张清秀俊美的脸略微有些失色,纵有修长的身形这时候却显得颇为狼狈。 “酒已经煮到第三回了,过来喝一杯驱驱寒吧。”龙隐招呼着。他原本没有这般热情,只因这里除了他们,更无第三人,也因了刚才的一记琴声相和。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气。小栈外,雨一直下着,丝毫没有停下的趋势,被雨围困的两个人开始闲话起来。 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传说。 传说在很多年前,天地间浊气汇集,产生了一股魔道之气,但凡沾上这气的人都化为了疯狂嗜血的恶魔,人与人之间相互残杀,一时间人间化为修罗道。这时候出现了一个叫做宁御的英雄,他手持宝剑——“龙蛇引”与魔气相抗衡,拯救被魔气所侵的人,最后终于将魔气逼入天地间的某处,而他则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将一块巨石投放在那个地方封锁了魔气,自己则力尽而亡。 后来人们筑起高塔以纪念这个英雄,高塔就在藜云城——英雄的故乡,也是他牺牲的地方。 “嵇越,你不觉得这样一段精彩的故事就这样失落了,很可惜么?”龙隐对弹琴的人说道——他说他叫嵇越。 嵇越却摇了摇头,“传说终究只是传说,纵使他再离奇曲折,说不定也只是世人的编造,其实未必真是如此。”看得出来,嵇越并不喜欢这个故事。 但龙隐却愈加有兴趣,“我时常想,可惜我们每个人都不能选择自己出生的年代,若能让我也生在那样一个乱世,我一定也能成为英雄!” 第一次听说有人厌倦自己生活得太安逸,非要寻找一个乱世来闯一片天下。 嵇越这么想着,轻轻地笑了笑。他打心底喜欢这个嗓音清越的年轻人,从听到他歌声的那一刻开始,他寂寞的心里就有种莫名的情感在蠢蠢欲动,当他煮的酒入口的时候,那种直触心底的温暖便从身体里散开了。 ——是朋友的感觉。缘分实在是个微妙的东西,两个原本不相干的人,谁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生命便有了千丝万屡的牵绊。 从此两个孤身的人时常聚到一起,就在这鲜有人至的驿马古道上,一个高歌,一个抚琴;一个煮酒,一个品茗。 第六章 结 第二十一回 虚无的梦想 “为什么会是你,我苦苦追寻八年的敌人,藜云魔道的主人,竟然会是你!嵇越……”龙隐勉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眼中那片幽蓝也变得很深,深邃得仿佛无尽深渊。 “其实我本来就是藜云城的主人,也就是他们口中的圣主。这是我无法选择的命运,也是无法推卸的责任。可惜这担子太过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也曾想过要逃避,终究还是躲不过。”嵇越望着窗外的昙花还有连绵不绝的雨,叹息道,他转过头来,对龙隐淡淡一笑道:“可是我没有后悔,一点也不,因为我遇到了你,龙隐。” 嵇越抬起手随意拨出几个泛音,修长如玉的手指游移在弦丝间,即使简简单单几个音,一样扣人心弦。 “若不是驿马道上你那一句清越的歌声,我想我们就彼此错过了吧,我想我也不会是今日能够有勇气面对一切的嵇越,我想我甚至根本不可能有毅力生存到此刻。”嵇越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虽然并不强烈,然而这种温度,却能叫再冰冷的心也融化。 “嵇越,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如果有,为什么当时不说出来,无论是什么,我都可以跟你一起承担的!为什么要一个人就这么离开?叫我找了你八年……” 没想到多年来一直苦苦追寻的对手竟是多年来一直苦苦找寻的挚友。自己最想杀死的,竟也是自己最想见到的。是谁跟他开了这样大的一个玩笑? 驿马道上那一场大火,断然切开了龙隐和嵇越彼此相执的手,也燃烧尽了关于嵇越的所有。 龙隐拼尽气力狂奔到小栈前,然后绝望无助地看着一切都被无情的火焰吞噬。龙隐也曾大声叫喊着嵇越的名字,也曾不顾性命地冲进火中想寻找嵇越,可是最后却只拖着被大火灼伤的身体抱出了一把烧焦的琴——嵇越的琴。 龙隐扑倒在火焰前,紧紧抱着嵇越的琴,大声地哭泣,那样撕心裂肺的呼叫响彻天际,然而在驿马道这样的地方,无人会听见,就连上天都只是漠视。泪水顺着面颊流到土地上,顷刻被大地贪婪地吸去。 “龙隐,你总是提你那些所谓的英雄梦,你知道这些有多不切实际?人不可能一辈子活在梦里。” …… “什么英雄传说,全部都是骗人的,都是世人编出来骗像龙隐这样整天做白日梦的人的。” …… “要做一个英雄,所付出的代价将远远超越你的想象,现在的龙隐根本就没有资格做什么英雄!” …… 同样是八年前,驿马道上,一向温文的嵇越突然变得蛮横起来,甚至不惜与龙隐争得面红耳赤。 嵇越是发了什么疯,简直不可理喻! 龙隐愤然地想着,耳边这些话语就像利剑一样刺痛他的心,因为此生最大的理想就这样被人肆意践踏了,更因为说出这些话来的,竟然是他最信任也是唯一的朋友——嵇越。 龙隐抛下嵇越独自一人跑开去,谁知道那一次竟是驿马道上的永别。 不知怎的,越跑,心中就越是不安。当冷静下来的龙隐再次回到小栈的时候,眼前就已是一片火海。 嵇越,其实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没有资格做什么英雄,我连自己的朋友都保护不了,怎么可能像宁御那样挽救苍生的性命? 甚至连对手的面都未曾见到,连共同面对敌人的机会都不给他们。 如果是做梦的话,这场梦应该醒了。 那天,龙隐埋葬了嵇越唯一留下的东西——他的琴;那天,龙隐黑白分明的眼眸开始变了色彩;那天,龙隐脸上的自信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坚毅残忍的笑。 要对付残忍的对手,就只有比对手更残忍。 要比对手更残忍,就只有先对自己残忍。 征服鬼神泣的那刻,他感到自己其实与死亡那么接近,不过他并不畏惧,死亡于他来讲已经不再可怕,而他所要做的,就是驾驭死亡之刀,驾驭死亡之权。 这世上想要征服鬼神泣的人有很多,他们或许有更胜于龙隐的武功,或许有更胜于龙隐的意志,不过到了最后,没有人能够抗拒死亡带来的深深恐惧。只有龙隐可以做到,因为他的气与鬼神泣实在太相似——同样是绝望的气息。 当那双幽蓝的眸子凝视散发幽蓝之光的鬼神泣时,鬼神泣就已经认定了它的主人。 是不是就如同传说中当宁御凝视着龙蛇引的时候,那把旷世之剑呼唤它的主人一样? “我知道,当年那些话,还是消磨不了你的成为英雄的志向。不过他们已经找到我了,没有办法,只有这么说了,你不会怪我吧。”嵇越微笑的脸上带着歉意。 当年在驿马道上,他又何尝不想与好友依依惜别,至少是相互温言软语地彼此祝福,可是,命运让他无从选择地许下一个空约,一个普通人穷尽一辈子也无法办到的约定,一个与英雄有关的约定。或者龙隐会为此忙碌一生,在忙碌的过程中,渐渐淡忘这个约定,淡忘嵇越这个人,然后平静地活下去。或者龙隐会花上大量的心血和岁月在英雄传说上,等到他到达英雄的故乡,发现传说的真相之时,所有一切都已经时过境迁了。 只是,没有想到,龙隐会来得这样快。 “你说‘他们’,他们是不是藜云城的人,他们找你,是要你去接任藜云城的城主之位?为什么当时不说清楚,要走得这样急?”此时,无数疑问盘踞在龙隐心头,愿本以为一切都明了了,没想到,都错了。 “没有那么简单。” 嵇越摇头道,“龙隐你还不知道吧,我就是宁御的后裔。不,应该说,宁御是没有后裔的,我只是他的传人,或者说,他的代替品。” 龙隐呆住了,一直口口声声说要成为英雄,真正的英雄传人却早在自己面前。 “当个英雄其实一点也不开心。从一开始我就想要逃避,所以我放弃习武只学弹琴,我逃离藜云城想寻找只属于自己的生活,可惜都失败了。最后还是被他们带回藜云城。”说到这里,嵇越的脸上露出无限怅然的表情。 无奈的挣扎,无奈的结果…… 不知那天他孤独地坐在驿马道上,望着龙隐转身离去的身影,望着他的背影一点点从视线中淡去,心中是什么滋味。 “藜云城自神迹时代,也就是英雄传说发生的时代之后,都会挑选一个男童作为英雄宁御的传人接任藜云城主之位,前一任大限将至之时,再指定下一任。他们世世代代承担着一个重大的任务。这个任务,就是抑制藜云城的气。不过我想,更重要的是,在英雄的位置上,永远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嵇越苦涩地笑笑。 任何一个时代在人们心目中都需要一个英雄。他不需要有旷世超绝的武功,不需要有顶天立地的气概,他只需要接受人们的膜拜,只需要支起这根人们心中的精神支柱。在人们遭遇难以抵御的灾难时,能够有人站出来为他们挡下灾祸,至少能够让他们无助的心有一个依托。如果世上没有英雄,灾难临近之时,很多人的心中世界便已经先崩溃了。 “也许神迹时代之后,人们在乎的已经不再是那个人是否是宁御了,人们只是希望有个人来填补心中英雄的位子。所以,我们这些人就成了英雄的代替品,失去了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力。”嵇越信手拂动琴弦,八年来属于嵇越的生活,仅仅只有这尾琴了。 一个人,当他肩负着众人的期望之时,即使想为自己而活,竟也是这样难。 嵇越轻叹了一口气,“其实这世上根本没有传说中的魔气,若说有,那它的发源地——就在藜云城。藜云城的雨是没有声音的,这是因为藜云城特殊的地质,整个藜云城本身就建在沼泽上,不知道先人用了什么方法做到的,但是它的下面布满了瘴气。藜云城也是没有风的,瘴气无法被吹散开去,就一直在藜云城上空积聚。这种瘴气会使人 失去理智,心中欲念越强,受到的反噬也就越大。不过开始只有极其微薄的一点,不足以对人产生作用,经过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积淀,就形成一股强大的气。终于人们开始自相残杀,分不清是至亲骨肉还是手足兄弟。” 龙隐全身一颤,脸上满是诧异的神情,“原来……原来……” “藜云城的魔气,其实是……” 东方胜最后想要对龙隐说的,应该就是这个吧。 不过即使知道是瘴气,龙隐会就此罢休么? 所谓的藜云魔道只是毫不存在的虚构,传说中封锁魔气的地方竟也是发散魔气的源头。一场英雄梦,如此的虚无缥缈。 “然而真正的英雄,命运却更是惨淡。世人只知道宁御的辉煌,却又有多少人了解他寂寞的心?”嵇越望向窗外,藜云城,宁御的故乡,英雄传说的源起…… 第六章 结 第二十一回 真实的传说 “青芜,就知道你又在这里。外面天气这么好,也不出来走走?”一个年轻人快步踏了进来,脸上的笑容灿烂过阳光。 那个唤作青芜的女子回过头来,冲着说话的年轻人嫣然一笑。她的一头青丝随意地挽起,被一块头巾束着,显出十分干练的样子,两只袖子也被高高卷起过手肘,露出手臂上细嫩的肌肤。此时,她正将一柄烧得通红的剑浸入水池,水一遇剑便发出强烈的“呲呲”声,几乎欲沸。 “是啊,青庐生意再好,要是累垮了我们青芜小姐,我可是心痛都来不及了。”又一个年轻人笑盈盈地走进来,他手持一把折扇,扇尾系着一根长长的流苏,看上去分外显眼,身上锦袍玉带,一副贵公子打扮。 “季采翎,你又贫嘴!本来有份礼物要送给你的,不过现在么……”青芜柳眉一挑,偏过脸去,故意避开季采翎的目光,鼻中轻“哼”了一声。 季采翎一听,知道自己吃亏了,连连求饶,“青芜姑娘,青芜小姐,青芜少奶奶,您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当我刚才的话都没说过,您就原谅我一次吧。” “你这一句话就说错了三个地方。第一,青芜是青芜,可不是什么少奶奶,少把人叫老了,再说我是谁的少奶奶啊?第二,男子汉大丈夫,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岂有收回之理?第三,我原谅你可不止一回了,已经是无数回了。”青芜双手抱臂,又背过身去,再次避过季采翎可怜巴巴的眼神。 “谁的少奶奶么,自然是我季采翎的了,不过宁御也是有机会的。除此之外,不会有第三个人受得了你这脾气。”季采翎低声反驳道。 “季采翎!看来你真的是活得不耐烦了,快给我滚出青庐!”青芜指着大门嗔道。 季采翎自知又得罪这位大小姐了,一边暗骂自己多嘴,一边向一旁笑看二人斗嘴的年轻人投去求援的眼神。 “好啦,青芜,季采翎这家伙虽然嘴笨,不过青芜这么善良聪颖又大方,是不会在乎这些的吧。”年轻人狠狠瞪了季采翎一眼,却还是开口劝道。 “宁御,你老是帮着他,我心里可是嫉妒得紧啊。”青芜轻叹一声,回过身去从水池中取出刚炼成的剑,一把抛给季采翎,道:“试试看吧。” 季采翎接剑在手,即纵身而舞。剑身晶莹剔透,与他一身锦缎衣衫,翠玉环佩相映成趣,再伴上季采翎轻盈倜傥的身姿,好似群星闪耀,而舞动的剑光则婉若一道流星。季采翎耍完一套剑法,不禁叹道:“好称手的剑,这是专门为我打造的么?”他欣喜地朝青芜望去,青芜却没好气地看着他。 “此剑名曰‘流星’,是用雪晶石打造的,我可是花了半年才铸成这一柄。”青芜不无得意地说。 “原来一年前你要我去大雪山找雪晶石,之后又整日闭门不出,就是为了打造这柄剑。”宁御忍不住感叹。回想当时真是九死一生,几乎就在那个常年冰封的鬼地方变成一座冰雕了,要不是凭着强烈的求生意志和对青芜的承诺,说不定他也会跟着雪晶石长眠于千年寒冰之下。 “你拼了性命换取的东西,我自然会让它有最好的去处,这点宁御你同意么?”青芜的目光停留在季采翎身上。 “宁御历尽艰辛拿到的雪晶石,青芜又耗费了半年心力打造出来的剑,竟然就这样送给我了?”季采翎受宠若惊。 “我的青庐能有今日的光景,这与季采翎你的资助还有宁御东奔西跑寻找铸剑石是分不开的。这些事情我青芜可都不曾忘记,这柄‘流星’就当我回赠的礼物。”青芜说道。 “这么说来,那你岂不是还要再铸一柄给宁御才算公平?”季采翎笑道,眼睛却瞥向宁御。 “这个自然。只是我眼下还没有想到,一把怎样的剑才最配宁御。不过,那一定也是一把很特殊的剑。”青芜望着宁御,眼中满是自信。 此生能有这样两个朋友,即使再要九死一生又有何妨? 面对青芜和季采翎两张含笑的脸,宁御暗暗对自己说。青庐中的人们忙碌不曾歇止,时光仿佛静止在他们三个人身上,永久定格在那一刻。 如果没有那场灾难,一切都将是最完美的——或许…… “青芜,我……有话对你说。”不知为什么,一向爽朗的宁御这次说话却有些吞吞吐吐起来。 “我也是。”青芜悄悄瞥了身边的季采翎一眼,说道。 “那就你先说吧。”宁御依旧像往常一样,凡事总是让着青芜。 “宁御,我有一个决定……我跟采翎决定离开藜云城。”青芜望着宁御,眼神中竟有几分叫宁御觉得陌生的决绝。 “为……为什么?”宁御脸上阳光般的笑容霎时收敛了,他睁大眼睛,仿佛不可思议地凝视着青芜的脸。 “藜云城被瘴气侵蚀,是早晚的事吧。”青芜抬起头,与宁御的目光相接,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透出倦怠来。“采翎已经在外面购置好了一个庄园,我们会在那边开始新的生活,所以我们要来向你告别。不过,如果你也想离开的话,可以跟我们一起走。” 这个时候宁御才注意到停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马车,原来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一直那样坚定地爱着这片土地的她也决定放弃了么?放弃我们的故乡。 不过,这次是与上苍斗啊,胜的把握又有几成?即使是集结人们智慧结晶的地方——藜云城,有的,毕竟只是人的力量。 “是这样么?”宁御的眼睛,因为哀伤而变得很深,“我还是决定留下。”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却没有丝毫犹豫。 “可是宁御,藜云城的瘴气会带来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季采翎担忧地望着宁御。 “宁御的决定,没有人可以改变的,无论你作出什么决定,我都会尊重。”不等季采翎把话说完,青芜已经抢先道。“不过什么时候你改变主意,欢迎随时来找我们。”说罢,青芜淡淡一笑。 那应该是最后一次看见她的笑脸,一样叫人心醉。 叫我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只要能够守护这个笑容。 “那么,祝你们幸福!”宁御说,语气无比真挚。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的痛楚,不过,没有什么,对宁御来说那些只是小小的自怜自伤,解不了又何妨? 一直不都是与苍天在斗么?每一次从生与死的边缘挣扎着把奇矿异石带到青芜眼前,为的只是换取她的一笑。每一次隐忍着身上的伤痛,在第一时间赶回她的身边,却总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看上去只是出门远行了一趟。 这一次,为了她,也为了我们三个都热爱的故乡,都应该留下来的,独自一人面对天罚。甚至如果,有办法挽回一切的话,还能够让他们再回到藜云城来,继续我们在这里的美好回忆,而不是逃避或者忘却。虽然,他连一点把握都没有。 看着青芜和季采翎双双进入马车,宁御也转身走出几步。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摸出一物,跑到车前向青芜道:“差点忘了,这个是要送你的——或许现在对你来说,已经没用了。”说着,宁御将那的东西交到青芜手中,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大的心愿,又仿佛作了一个绝不可能回头的决定,然后终于离开。 另一个方向,车夫呵斥一声,长鞭一扬,驾车而去。他不曾看见,车中那个女子正从窗子里望着他孤单的背影,落下了一道泪。 这么坚强甚至要强的她,竟也忍不住落泪了…… “宁御他很爱你啊,你就这么放他走了?”季采翎怅然地望着挚友的离去,终于开口道。 “谁说我会放过他了?我要牢牢抓紧他,一切才刚刚要开始。”青芜拼命用手抹干眼泪,似乎不愿让别人看见她落泪的场面。 “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么?为什么要我跟你演这出戏?”季采翎说 道。 “因为已经没有选择了,我们,谁都没有选择。”青芜抬头望着苍穹,看上去与别处并没有不同的天空。可是这里的人都知道,可怕的天谴就要降临了,就从青芜此时望着的方向。 她的手中紧紧地攥着宁御送给她的礼物,那是一块有着琉璃色的晶石,彩虹一样的美丽。她曾说过,在藜云城看见彩虹的日子并不多,要是能把彩虹也炼作一把剑,那将是最美的礼物。 “如果我真的把彩虹摘来给你,你可以答应嫁给我么?”记得当时宁御是这么说的,脸上的笑容初阳般纯净。 “那我们就来打个睹吧,哪一天你真的摘到彩虹来给我炼剑,我就嫁给你。”青芜咯咯地笑着,看不出是戏言还是当真。 如果当真的话,青芜,你可知,你的赌注是你的一生,一生的幸福亦或一生的等待。不过,女子的青春,很快就会老去,我不会让你耗费太多的,即便无论你是年轻美貌的青芜小姐还是七老八十的青芜婆婆。宁御默默地注视着青芜的脸,脑中不禁开始勾画起青芜老去的模样,只是这些,千万不能让青芜知道了,不然,那大小姐定是又要发脾气了。 琉璃魄,传说中有着彩虹一样光芒的晶石,百年前天火降世,有人曾在天火落下的山上看见过七色的光彩,然而未待人们搜寻到它的确实所在,即山洪爆发,此山崩塌,琉璃魄便不知所踪。没有人知道它是长埋于地底,还是沉没在汪洋。 但是他却把它带到她眼前了,跟从前的无数次一样。 这已经是,最后一次。 青芜紧握琉璃魄的手被锋利的石棱割破,慢慢渗出血来,但是她却浑然不知。 “季采翎,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青芜紧紧盯着季采翎的眼睛,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请求他,却依旧是那样容不得他人犹疑。 “如果帮得上忙的话,做什么都可以。”季采翎直视着青芜的双眼,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退缩的余地了。 “谢谢。”青芜淡淡一笑,“我想要你的血。” 第六章 结 第二十三回 绝望的希望 铸剑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像是关在笼中的猛兽,躁动着,咆哮着,张牙舞爪地扑腾,欲吞噬眼前的所有。那样的火光下,青芜的神情异常镇定,一点也不似在开玩笑。 “我想要铸一把剑,一把只有宁御才有能力驾御的剑。现在这把剑即将成型,就差它的魂了。”青芜解释道,她知道突然这么说,季采翎一定不能明白。 “而我的血就是它的魂?”季采翎问道。 “还有我的,再加上这个青庐里,所有人的性命。”青芜的眼神,自信而坚定。 “剑祭?到底是一把什么样的剑,需要牺牲这么多?”季采翎诧异地望着众人。剑祭,是一个铸剑师倾尽毕生心力打造旷世之剑的仪式,说是仪式,其实不如说是献祭,通常铸剑师会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来炼成这一把剑。而剑有了魂,只要有人能够驾御它,就会发挥出临驾万物的力量。 “要阻止藜云城的瘴气外泄,有一个人会比我们牺牲的更多,若不是已经没有其他办法,我也不愿作出如此残忍的决定。”青芜长叹一声,“要拯救藜云城,乃至挽救天下苍生,就只能靠宁御了。我知道他已经有这个决心,看他离开时的眼神,就知道。” 她抬头凝视季采翎的双眼:“季采翎,你会后悔么?” “我后悔了……”季采翎道,旋即冲青芜一笑:“那我们青芜大小姐不是又要说我没有信用,不像大丈夫所为?”说着,他抽出“流星”,轻轻抚剑,“宁御九死一生得到的东西,我季采翎也愿意用性命相换。” 说罢,季采翎用流星剑在手腕上划了一道,剑身一触肌肤,鲜血涌出,伤口即刻冻结,而血液却不凝结,一直从季采翎手上蜿蜒而下,滴入铸剑炉。他的手一送,流星剑跌入铸剑炉,被跳跃的火光淹没。 青芜从怀中摸出随身所佩的短剑与季采翎相视一笑,也在手腕划下一道口子,然后将短剑抛入铸剑炉。 宁御发现青庐失火的时候,已经是黄昏,西下的落日仿佛希望的寂灭,不是人力所能挽回。 终于啊,青芜走了,青庐也毁了,上天连最后一点念想都抹杀了。 那天深夜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火灭了,宁御走入青庐,铸剑炉的火仍未熄灭,在跳跃的火光中他找到了那把剑,如龙蛇屈躯盘绕的样子。那把剑虽然在炉中被烧得通红,却仍隐隐放出青光。那就是后来的龙蛇引,青芜和季采翎给宁御最后的礼物,亦或者是——责任。 当时宁御在青庐中还发现了十几具焦黑的尸骨,他们或者彼此相倚,或者执手而坐,竟是出奇的镇定。特别是铸剑炉前那两个人,看得出来,他们曾在最后一刻紧紧相拥。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原来那两具尸骨就是青芜和季采翎。 而恰巧就在那一晚,瘴气爆发,藜云城一夜之间化为修罗道,人们相互厮杀,几乎至城灭。之后四溢的瘴气蔓延开去,使得其他地方的人也化为恶魔,一时间天下大乱。惊恐的人们不知所以,便将瘴气称为魔气。而在那场劫难中,出现了一个叫做宁御的英雄,义无返顾地与之抗衡。 “这就是英雄的故事,真实的传说。可惜,人们只知道故事的经过和结局,却不知道故事的开头。”嵇越拨了几下琴弦,却是无限哀叹的调子。 是的,英雄——这世上原本没有英雄,只有被逼上绝路的人,才化身成英雄。 英雄——这个词语在此刻听来竟是这样的可悲。 “最后瘴气终于被重新汇集起来,就在藜云城。宁御知道自己大限降至,他回到青庐。由于当时事出突然,没有机会将青庐中的尸骨安葬,想在现在终于可以了却这一桩心事。而就在他安葬那两具彼此相拥的尸骨时,却发现其中那具较小的尸骨手中,紧紧攥着一块琉璃魄。”嵇越轻叹了一声,“其实我时常想,在宁御孤独地面对这场惊世的灾厄时,他是愿意做救世的英雄,还是更愿意只做那个与青芜相拥而死的枯骨。” “那宁御为什么会不受瘴气侵蚀心志?”半晌,龙隐才问道。 “龙隐,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因为你的心应该更接近宁御吧。而恰巧却是我背负了这个命运。”嵇越望着龙隐,眼神还是那样温和。 答案? 应该是绝望。宁御对藜云城中三人情谊的绝望,所以他可以面对上苍的降灾背水一战;龙隐对驿马道上失去挚友的绝望,所以他可以以惊人的力量冲破一切限制,追寻到藜云城。 然而却也不仅仅只是绝望,一个真正绝望的人,不会明知道自己的敌人是何等强大而如此坚毅地死战到最后一刻。那绝望中还有着一丝希望,百千年前,那个笑得跟阳光一样灿烂的年轻人,他一定还等着带走那束彩虹的人再次归来吧,那么龙隐呢,是否也期盼着再见嵇越一面?即使对于当时的他们来说,这样的希望是何等微茫。 “既然英雄的传说一直都在藜云城流传,却为什么还要让这样一个辉煌的都城破败至今天的模样?难道不觉得可惜?”龙隐曾经一直以为这个问题永远都可能只有猜测,此刻却可以亲耳听听英雄后裔的解释。 “人的心中都是有欲望的,拥有的越多,欲望就越大。神迹时代的藜云城,人们就是拥有的太多了,他们就比别人更害怕失去,希望得到更多的,这也就是为什么藜云城几乎会在一夜之间灭亡。其实藜云城啊,一点也不像外人传说的那样是个无欲无求的天宫。亦或者说,正是藜云城的人们有比别人更强的欲望,它才能够发展到神迹时代的辉煌。所有一切都逃不出这个圈。只有像现在这样的藜云城才有可能避过瘴气的侵蚀。因为他们拥有的并不多——只有彼此吧。” 嵇越出神地望着窗外雨中的昙花,宁静安详地盛开,什么腥风血雨,人间修罗,她都只是顾自静默在人们安睡的时辰独自烂漫盛开。“就像昙花祭。藜云城本是没有昙花祭的,是后来我为这里的人们所设。虽然只是一场仪式,却也是我对他们的期望。” 龙隐不禁回想起之前昙花祭的情景,无欲,当时看到他们的一张张虔诚的脸,应该真是无欲了。 “当然了……”嵇越回过头来冲龙隐笑了笑,恬淡的笑容,却叫龙隐的心莫名地动了一下。“也是为了龙隐你可以在某年某月,或许瘴气还没有爆发的时候,看到昙花,盛开得就像驿马道上的那样。” 说是不希望龙隐来,心中终究还是有那么一丝,想要见到他。 “你们都太傻了,明知道藜云城躲不过这一劫,为什么还要选择留在这里?留在这样一个满是痛苦回忆的地方?”龙隐本以为,对于世事,他已经了解得太多,对于人心,他可以把握得很准确,不想,竟还有这么多,是他怎样都无法理解的。 “神迹时代虽然已经过去很久,甚至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但是这里的人们,怎么舍弃得了他们的荣耀,他们的回忆,那是千百年来融入血脉的东西。虽然在今人看来,只是历史,但是对这片土地的爱早已顺着历史在人们的血液中传承下来了,即使它曾给他们带来不幸。血液中的东西,怎么抛弃?”嵇越凝视着龙隐幽蓝的眸子,眼神异常坚定。 要面对这样一段历史,是需要勇气的,外人可以选择忘记恶梦般的回忆,连同英雄的恩惠一起,但是藜云城的人又岂可不去面对自己的历史? 龙隐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乃至有些惶惑。 说到底,还是怯懦,对于那些回忆,他所能做的也只有逃避。一直都是如此害怕提起那段过往,凡是有人可能知道些关于驿马道的事,龙隐就会毫不留情地结束那人的生命,是他自己想亲手埋葬驿马古道的回忆。原来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无所畏惧了,没想到,到底连自己的记忆都还畏惧。 “龙隐啊,其实你不必困扰,回忆本就是件伤人的东西, 如果背负不了,那就放下。这并不代表,你没有当一个英雄的资格。” 只是英雄的责任,就由我来承担吧。嵇越温和地笑着,一道血线从他的嘴角淌出,嵇越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龙隐一惊,料不到突有此变,身形一闪已经到了嵇越身边,他慌忙扶着嵇越道:“嵇越,你怎么了……” “不……不碍事的。” 嵇越摆了摆手,急促地呼吸了几口,终于勉强稳定了气息,他的脸色变得煞白,一点也不似没事的样子。 “嵇越,你到底……”龙隐焦虑地望着嵇越。 嵇越刚想出言安慰龙隐,却又猛地吐了一口血,胸口憋闷至极,几乎令他窒息,但他却不愿过多地表现出来,“龙隐你一来,就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真是失礼啊。”他勉力笑道。 “嵇越,你不要跟我开玩笑了,为什么会这样的,你告诉我啊,要怎么才能医治你?快告诉我啊!”龙隐看着嵇越一点一点死灰般黯淡下去的脸急道,他的心竟也慌了起来,这种感觉自从八年前慌忙跑向驿马道上那小栈之后,便再也没有过。经历了这么多才见到嵇越,都还来不及跟他把酒言欢,上苍竟如此心急地要夺走这短暂的相聚? “老毛病了,没什么的,只是这一次,来得比较严重,看起来真的已经到了瘴气爆发的时候。”嵇越缓过一口气道。 瘴气,旧疾,汇集瘴气之地……龙隐立时明白了什么,常年呆在这样一个瘴气密集的地方,一定对身体有很大的损伤,宁御当年就是因为引瘴气入体而亡,更何况嵇越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琴师。 这时候,鲜血已经止不住地从嵇越口中流出,嵇越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将案上的烛台推倒,蜡烛落到轻纱的帘幕上,窜起高高的火苗,火势顺着帘幕迅速在屋里蔓延,木质的建筑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好似野兽的叫啸。 龙隐不解地睁大了眼睛,“嵇越,你这是做什么?快离开这里!” 嵇越却推开龙隐,“还有一点忘了告诉你,神迹时代的辉煌建筑其实并不是毁于瘴气,而是——火。宁御在最后放了一把火,所有的一切都在那场大火中覆灭,因为,瘴气一遇到火就会变轻,就会……就会飘上天去,只是宁御明白得太晚。现在,也是一样,我一定要趁瘴气还未扩散就终止这一切。” 熊熊的火焰在屋里燃烧、激荡,狂舞的火光,映照得嵇越的脸异常凄恻,而他却从容地笑了:“我本来就已经无药可医,龙隐,你还是走吧,离开藜云城。这里不该是属于你的那篇传说的终点。” 第六章 结 第二十四回 一切的终结 龙隐拼命地摇着头,嵇越说的,此刻的他一句也听不懂,更不想听懂,他只想跟嵇越一起走出这个梦魇般的地方。或许……或许还有机会一起回到驿马古道,继续把酒言欢,继续抚琴长歌…… 龙隐不由分说背起嵇越,提气疾奔。 嵇越,就要出去了,我们就要一起出去了,这一次不会丢下你一个人,无论你再说什么都不会! 外面的雨势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很大,却依然无声,依然只是默然或者说是漠然地凝视着藜云城中的景象,千百年前,亦是如斯。 再大的雨,也浇不灭燃烧的火,阻止不了藜云城的再度覆灭,藜云城的一切终于再度卷入了历史的洪流中。 龙隐背着嵇越穿梭在雨中,脚下踏着猩红的雨水,人间地狱也好,修罗场也罢,他都要挽回,不惜一切代价,挽回嵇越。 伏在龙隐背上的嵇越缓缓睁开眼,凝视他拼命的神情,嘴角微微翘了翘。 龙隐,你就跟那个英雄一样,到了这个时候也不放弃最后的希望。 龙隐燃烧了全身的力量在藜云城中狂奔,雨水狂乱地打在身上,他却浑然不知,他只是感觉到嵇越的身体渐渐失去温度,那可怕的温热液体从颈口一直流到胸口,浸红了衣襟,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不可遏制地席卷心头,任他如何冷静,如何理智都无法应对。 嵇越,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梦想成为挽救苍生的英雄,我想要挽救的只有你一个,难道这样,也太过奢侈? 龙隐的眼神疯狂而茫然。他竭力抗拒着驿马道上独自抱琴痛哭那一刻的无力感,他知道如果他放弃了,那他也就彻底失败了。 藜云城,魔气,英雄,传说……即使一切照着他原来设定的路发展,然而这样一个孤独奋战的英雄,他的故事,谁来传颂?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带着绝望之气的年轻人,所做的一切为的已经不再是英雄之名,或许——只是想见嵇越,那个今生唯一的朋友一面。 “嵇越,你不要睡啊,快跟我讲话啊。你为什么要独自面对这一切,为什么非要承担这个责任,既然承担了这个责任,为什么还要引我走上这条路?嵇越,嵇越,你告诉我啊,不许睡!”龙隐大声喊道,无论如何也要激起那个开始游离的魂魄的苏醒。 “我不这么做,不让你如此接近英雄,你是不会甘心的吧。”耳边传来嵇越微弱的声音。那是嵇越的最后一句话。 龙隐狂奔的脚步突然停住了,眼中那幽蓝的火焰也仿佛一时凝结了。 他们两个到底是玩了一场怎样的游戏。 他为他放弃了英雄之名,他则为他担负起英雄之名。 人的力量终究抵不过历史的洪荒? 错了,错了。原来历史的洪荒也抵不过,我对你,一场思念…… 龙隐开始明白,为什么东方胜死的那刻,他的眼神竟是这样平静,他已经不需要答案了,因为龙隐的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落地的霹雳划破天空,天空瞬间被撕裂开可怖的口子,仿佛永世都不可弥补,就在那道白光下,德兴楼的楼顶开始燃烧起鲜红的火焰,并且在顷刻之内向四下扩散,化成一片火海。 龙隐长长呼出一口气,他这时才留意到,自己正站在小夷家的门口,当时听到那个琴声,嵇越教的琴声,那样的自由。 那两个小鬼,很像当初的我们啊,只是我们的结局都…… 龙隐轻轻放下嵇越的身子,让他靠坐在墙边。嵇越的神情还是一贯的恬淡,温文的笑意透过苍白的脸色流泻出来,仿佛只是在聆听得意门生的悠扬乐声。 嵇越,你还是爱藜云城的,对吧,正如你说的,血脉里的东西,怎么抛弃。所以我要走了,你不会怪我又把你一个人抛下的,对吧? 藜云城的血液在尽情舞蹈的火光中似乎变得洁净了,轻飘飘地飞起来,连同那场灾厄一起,飘向没有边际的天空——与别处没有不同的藜云城的天空。 再一次,是龙隐离去的背影,不同于八年前,这一次——嵇越的脸上再没有遗憾。“鬼神泣”就落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火光下的那一抹幽蓝,异样寂寞的光华。 驿马古道上,又响起了歌声,那歌声依旧清越,只是再无人相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