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丫》 第一章 沙塘有棵青青草 第一节 虽然是一株小草,但昂起头便是一面旗帜。——作者 —— 因为看书被打,怒而出走,第一次离家出走后,才发觉无家的人日子最难过。 从记事起,大概是三四岁吧,母亲又生了个小弟,便顾不上我了。三姐出嫁不久,尚无小孩。我便被父母扔在三姐家寄养。 三姐对我很疼爱,经常买些好吃的零食哄我,叫我听话,别闹着回家。 三姐夫很粗野,常因鸡毛蒜皮小事跟三姐吵架,有时甚至对三姐大打出手。那时,我非常憎恨三姐夫,根本不愿看到他。我一直弄不明白,三姐哪儿不好?她整天忙里忙外,待人也和和气气,庄亲庄邻,谁不夸三姐,为何三姐夫老是给她气受?要是没有三姐夫,三姐一定会过得更好些,——我想。 可是,三姐听到我这些想法时,总是苦笑笑,说我是个傻丫头。 待到七八岁时,我便被母亲接回家中。 接回家干什么?带弟弟。 那时弟弟也四五岁了,长得很胖,只是腿有点弯,我就叫他“老弯腿”。他小,不懂事,当然不知道老弯腿的含义。我喊他,他就笑嘻嘻地答应,憨态可掬。 我那时不懂得讲卫生,身上很脏。鼻子上整天挂着“面条儿”,“面条儿”长得挂不住了,便用衣袖一抹一擦。鼻涕没有了,两腮却涂了一层。灰尘再往上一落,黑黑乎乎、斑斑点点的两腮,像是飞来的两只黑蝴蝶,只是这蝴蝶天天呆在脸上,不愿飞走。于是哥哥和弟弟们便送我一个“雅号”:“菜花蝴蝶嘴”!后来,我一跟弟弟吵架,弟弟就喊:“菜花蝴蝶嘴!菜花蝴蝶嘴——” 我十岁才有幸上小学一年级。刚上学时,整天逃学。同学们都那么小,我一个人又高又大,在班里实在丑,当然蹲不住。母亲经常找我,逼我,喊我,说我,送我上学。父亲倒是让我。不过,他不是娇惯我,也不是纵容我,实则是看不起我。他认为女孩上学没有用,早晚是人家人,白替人家培养,不如留在家里多做些农活,多拾点干草,多挖点野菜,多拣点庄稼才是正事儿。 我家人口多,同父异母姐弟十个,我排行第九,俗称“小九丫”。大姐、二姐、三姐已出嫁;大哥、二哥也娶妻生子,另起炉灶;三哥等着订亲;四哥忙着对象;五哥、我和小弟上学。父母都是农民,家里除种点地,别的没什么收入,生活相当拮据。所以,老父亲成天眉头拧成疙瘩,见到我们三个上学的就唠叨:“上也没用,还不如一个个都下来干活。你看人家的孩子,叫上学也不上,我家倒好,叫谁下来干活谁不下来,都是懒种!” 那时,我们三个吃闲饭的都怕父亲。放学回家后,看到父亲就像老鼠见到猫,能躲则躲,能逃就逃,逃不脱就忙着找活干,生怕站着被骂。 母亲从不打骂我们。我们调皮得实在惹她烦时,她才拿起一根小棍象征性地吓唬一下。我们一跑,她棍也就扔了,吃饭时,还得到处喊我们吃饭。 正当我对学校、对学习、对同学感兴趣的时候,父亲却把我从学校里拉了出来,毫不留情地扼杀了我人生当中最宝贵的求学时光。 老父重男轻女。三个吃闲饭的,拉下来的只有我这个“小九丫”。五哥和小弟很幸运,仍在学校读书。我真怨恨上帝,我也真想找上帝算账!为何让我是个丫头而不是个小子?又为何让我托生在一个贫困的人家,让我连学都上不起?我也真抱怨父母,既然养不活我,又为何生我,还不如小时把我送给人家,说不定我在人家能上学,能有新衣服穿。 应该上学的,我却不能上学。 每当看到同龄的小伙伴背着书包,又蹦又跳,有说有笑,像鸟儿一样飞向学校时,我幼小稚嫩的脸上不由自主的就滚下串串泪珠。我不敢哭,也不能哭。我常常梦见自己背着妈妈缝制的新书包去上学,梦见自己拿着新书本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梦见自己穿着花衣服和同学们一起做游戏……可是,醒来后才知道那是南柯之梦呵。也是从那时起,我小小的年纪便知道了什么是愁,什么是忧;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品尝到了生活的艰涩,人生的不易。 辍学之后,我一边帮着家里干农活,一边偷着看书。因为当时只上到小学四年级,看得懂的只是一些童话故事和神话传说,有不认识的字还得问别人。渐渐的,识字多了,眼界也开扩了,就开始看起长篇小说。记得最初读的是《水浒》,后来又读《说岳全传》、《三侠五义》,再后来就能读《红楼梦》了。那时我特别喜欢看古典白话小说,甚至喜欢到入迷成痴的地步。书中主人公悲,我就珠泪啪嗒;喜,我就放声大笑。有时呆想,书中写的能是真的吗?如果不是真的,情节为何那样逼真,人物那样栩栩如生?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我觉得作家真了不起。我若是能当上作家,那该多好啊!可惜,狠心的父亲偏偏断了我的上学路,使我枉有“一帘幽梦”。 在家里,最让我头痛的是有阵子帮哥嫂带孩子。那时侄儿、侄女一大群。大的五六岁,不懂事;小的刚伊呀学语,不知事。我抱小的,哄大的,从朝霞微露到繁星满天,几乎没什么闲空。我本不是哄孩子的料,再加上头脑里想的全是书,所以,侄儿、侄女们这个哭,那个喊,这个跌破了头,那个擦破了脸,待哥嫂回来后,他们一个个哭丧着小脸去告状。我当然少不了挨哥嫂们一次次地训斥。越训斥,我越不问事。好在这些侄儿、侄女们福大命大造化大,不然,凭我当姑的这样带法,小命早该夭折了。 那年秋天,家里又给我增加一份“工作”:做饭。一天上午,我边烧锅边看《水浒全传》。这本书是我从同学家里说了多少好话跑了多少路才借来的,借阅的时间只有一天一夜,我当然得抓紧看。再说,这本书也太吸引人。当时我正看到李逵寿张县坐衙一节。黑旋风李逵是个粗鲁汉子,粗得有点可笑。审案也离奇古怪。他逼着两个牢子假装告状。一个说被对方骂,一个说被对方打,结果李逵让打人者走,让被打者枷在衙门前示众。原因是被打的人软弱,不敢反抗,不敢反抗就该受罪。李逵这样审案法及他穿着绿补服,蹬着白底皂靴,一举一动的怪模样真笑死人。 我正看得入迷时,父亲从外面干活回来了。父亲每次回家时都有动静:一是响亮的咳嗽,二是大声地吆喝鸡狗。父亲的嗓门很大很高很洪亮,要是去唱个“铡美案”什么的,准不比方荣翔差到哪里去。 我因迷上了“黑旋风”李逵,铁锅却被冷到了一边。我也不问锅底下火旺不旺,死一把活一把地往灶膛里只顾塞草。铁锅当然也不买我的账,你不是迷李逵吗?我就“迷胡”你!于是乎,锅底下鼓出滚滚浓烟,那烟时浓时淡,时白时黑,时卷时翔,或成团,或成股,塞满锅屋后,又冲向院内,搅得屋里院外乌烟瘴气。我当然也被烟熏得眼泪鼻涕一大把,用袖子一抹,满脸“李逵胡”,真的又成了“菜花蝴蝶嘴”。不过,我不在乎,仍然看书。 父亲见我这个样子,非常恼火,连珠炮地骂了起来——他本来就好骂人,而且脾气暴躁,属干柴火的,一点就着——他顺手摸起一把扫帚,直奔我来:“孬种!你这丫头可真是孬种!不好好烧锅竟看什么书,我让你看,我让你看!”扫帚啪啪地落在我头上,我吓得赶紧从锅灶边爬起,“李逵”被丢在地上也顾它不得了,君子还得“顾本”,为躲避老父的扫帚,我只能“抱头鼠蹿”。 父亲骂着,追着,恨不得抓住我一把掐死,好在我的小腿跑得快,他追不上,眼睁睁看着我跑出家门,气得他大声吆喝四哥快追。我回头一看,四哥朝我狂奔,心里慌了,毕竟,我不是四哥的对手。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眼看要被四哥追上,只见路边闪出一望无际的玉米地,这些玉米都有一人多高,我往里一钻,三绕两转,便把四哥抛到九霄云外。四哥找不到我,只得回家交差。可 以断定,他非让老父骂个狗血喷头不可! 在茫茫的玉米“青纱帐”里,我并不害怕,只知道往前跑,跑得离家越远越好。 出了玉米地,便是一条河。河面虽宽,但水少,天也不凉,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穿着拖鞋就淌水过河。河里的淤泥糊了我一腿,我也顾不上,只要拖鞋不掉在泥里就行。 过了河,又狂奔了一阵,便上了205国道。这条路我很熟悉,小时上三姐家,必经这条路。今天,我不能上三姐家,因为老父能找到,一旦找到,不被打死才怪呢。对,上马陵去。听人说,马陵在西边,我长这么大还从未去过,不如去看看。 从家乡到马陵有二三十里路,我沿着205国道时走,时跑,累了就歇一会再走。拖鞋实在是不架事,老是不跟脚。不是我想穿拖鞋,实在是无鞋可穿。就是这拖鞋还是哥哥穿坏的泡沫凉鞋剪成的。那时,很少看过汽车,所以见汽车来了非常害怕,老远就躲到路边,等汽车过去很远才敢走到路上。一边走,还得一边回头看,总觉着老父和四哥手提扫帚在后面紧紧地追赶着。 我跑跑走走,歇歇停停,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才走到马陵东边的陵河大桥。我第一次看到陵河大桥,那桥真宽真高,比我们村的小桥不知大多少倍。桥下的水潺潺地流着,不用看,就知道那水很深很深。桥上大小汽车来来往往川流不息,骑自行车的更是络绎不绝,我真耽心,如果车开歪了怎么办?桥不堪负重塌了怎么办?我不想死,所以抖抖缩缩,提心吊胆地扶着桥栏杆一步一步往前挪。好不容易过了桥,进入市区,高大的楼房让我瞠目结舌。街上更是热闹非凡:百货公司,商品琳琅满目,店内人头济济。他们买这买那,就是没人买一样东西——那怕是一分钱的东西给我。也没人望我一眼,好像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饭店里也是宾客满座,他们猜拳行令,吞肉食鱼,无不兴高采烈,可惜没有一人能光顾饥肠辘辘的我。商店里,衣服各种各样,颜色绚丽多彩,却没有一件能给我穿。书店里的书,有中国的,有外国的,有大人看的书,有小孩看的画,可恨我身无分文,无法购买我所喜欢的书……看看这个店,逛逛那条街,我喜欢的东西太多,可惜这些东西都不喜欢我,因为我没钱。 看,还不如不看,因为越看越气。为什么我就没钱,我要有钱,不就能上学了吗?不就能买花衣服穿了吗? 转了一圈,算是饱了眼福,人却累了。我找了一处水泥凉台,半躺半坐在那儿休息。我希望有谁来把我捡走,就像哪个外国童话里那样,某个国王的宝贝女儿丢了,而这个公主殿下又恰巧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一群大臣错把我请了去,当一回老国王的掌上明珠。但是等了半天,仍无人过问。肚子开始抗议,说我大半天了,还不问它事。的确也是,早上饭没烧好,就被一顿扫帚赶走,至今水米未沾能不饿吗? 反正也回不了家,索兴饿着肚子睡一会。 那天天气很热,我找了一个遮阳而又僻静的地方躺了下来,不一会,便迷迷糊糊地入了梦乡。我梦见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母亲端来香喷喷的米饭和肥得流油的肉,让我吃,还端来一碗红糖茶让我喝。我当时渴得正厉害,端起母亲递过来的碗就喝,茶还没喝到嘴,却被突然追来的四哥撞泼了,我又哭又吵,竟闹醒了。睁开惺忪的眼一看,哪来什么床,更没有红糖茶,有的只是挺硬的水泥凉台。 此时,太阳已经西挂,我口渴得很,便四处找水喝。可是,马陵之大,我上何处找水呢?谁又认识我这个乡间的小野丫? 我在街上毫无目标地转着,转着。 突然,我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青年女子,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岁,手里提个包,坐在街旁。看样子是个乡下人。我本身是乡下女孩,找找乡下人问问能靠近些,城里人是看不起我们这些人的。所以,我轻易不问城里人,生怕这些“街滑子”不睬或骗人。 “大姐姐,我渴了,请问哪里有水喝?”我走到那女子跟前,像乞丐一样颤着声问。 “对面饭店里有。”那位大姐用手指了指对面的一个小饭店。我谢过她,便向对面走。她又叫住我:“小妹妹,生水不能喝,喝了会有病的,我给你一个苹果吃解解渴吧。”说着,顺手从提包里掏出一个鸡蛋大小的苹果递给我。 我想不要,可不挣气的肚子咕咕直叫,手便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虽说长了十几岁了,苹果却很少吃过。我家人口多,吃饭都紧巴巴的,哪还有闲钱买苹果?我能认识苹果就相当不错了。我敢说小弟见了这圆鼓鼓的苹果,准不知是啥物,说不定他会猜成青萝卜。 我双手接过苹果,用感激的眼光望了一眼那位好心的大姐,没有来得及说声谢谢,就大口地吞吃起来。苹果连擦都未擦,别说洗了,吃过后,我还不知苹果是甜的还是香的。我真后悔,这样性急,连苹果的滋味都没品出来?真是“食而不知其味”了。 那位大姐看我吃得如此“狼吞虎咽”,笑了笑,又问我还吃不,我当然不好意思说还吃。大半天茶水没进,还走了这么多路,一个小小的苹果能顶什么用?你要是想给我吃,就只管拿来是了,何必再问呢? 这位大姐与我攀谈起来。她问我是哪里人,为何一个人出来,大人呢?等等。我不愿把真实地址告诉一个陌生人,也没说我为什么跑出来,只说我是从家里跑出来转转玩的。 她似乎对我很关心,并说她在家受气,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我想,她这么大的人怎么会在家受气呢?也许是因为婚姻问题吧,因为我们家乡就有姑娘抗婚或和男友私奔离家出走的。既然我们都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并且都不愿回家了,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心心相印”的感觉。 这位大姐穿一身海军蓝衣服,短发,高高的鼻梁,大大的眼睛,人不太漂亮,但也不丑,只是皮肤有点黝黑,看上去,似乎很老实,善良。她叫我跟她走,我很乐意。 她带着我又穿过陵河上的大铁桥。听她说,这是铁路大桥,主要是走火车的。我也是头一次走过这种大铁桥,心里特别害怕。我想这薄薄的铁皮,能撑得住火车的重量吗?火车喘出的粗气会不会把过桥的人吹到河里去? 这位大姐看我害怕,便牵着我的手往前走,并嘱咐我别往桥下看。因为桥离水面高,愈看愈吓人。我索性豁出去了,家都不能回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过了铁桥,来到河东岸边。岸边柳木成林,鸟语花香。我们在树荫浓密的地方坐了下来,因为这位大姐说要等一个人。闲坐时,这位大姐又打听我家情况。在一问一答中,我将家里的人口、生活等情况合盘托出。在听我的叙述时,,她的神情似乎不太集中,跟我说话,老是东张西望。 不多时,有一个穿着白褂子年约四十来岁的男人,骑一辆自行车来到我们跟前。这位大姐看样子跟那男子很熟,见面说话非常随便。她质问男的:“昨晚你上哪儿去了?”男的回答:“住旅社的,夜里差点给蚊子咬死了。”男的望了我一眼问:“这女孩是谁?”那位大姐跟男的介绍了我的情况,并小声地跟那男的叽咕什么。那男的听了女的介绍后,对我笑笑说:“走,咱们去吃饭,明天我给你买双新凉鞋,再带你坐火车玩。”我感激地点点头。 天此时快黑了,我有些害怕,并突然想起家来,特别是想念母亲。一天没归家了,母亲一定会急哭的。因为她很疼我。每次父亲打我,母亲若在家时总是护着我,并且为此常跟老父争吵。我又回忆这对男女的对话,以及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心里更害怕。他们会不会是人贩子?如果是人贩子就坏了。我得回家,不能跟这对男女走。从这对男女的打情骂俏中,我就觉得他们不正常,甚至感觉出他们不是好人。 在饭店里,他们要了许多好吃的。我虽然很饿,但没有吃 。他们热情地招呼我坐下,我坐下马上又爬了起来。我告诉他们要走,他们很惊讶。女的甚至拉着我的手说:“等吃了再走也不迟。”我没有同意,因为天越来越黑,再不走,后果不堪设想。我挣脱女人的手,拔腿就往外走。那对男女一直跟到饭店门口,眼睁睁地看着我离开他们上了公路。也许他们舍不得那桌饭菜,也许他们怕我叫喊惊动别人,也许他们还没胆量拐卖我,反正,他们没有追我、拦我、留我,不过,从他们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们的遗憾。 我顾不得想那么多,拖着不跟脚的拖鞋,随着三三两两骑车赶集或下班的人小跑着。我真希望有哪位好心的骑车人能带我一程,可是,骑车人不少,却没有一个问我事的。 天越来越黑,该死的星星不知都跑哪去了,月亮也没个影子,满天堆的是乌黑乌黑的云,路边的庄稼地里更是黑森森的,我真怕那黑森森的地里,突然窜出一条狗或比狗更坏的人来。更怕坟头上游荡的鬼火。听母亲说,那些鬼火都是死人的灵魂,若是碰上野鬼,能让你迷路,回不了家。于是我不看两边,只朝前望。此时,我又渴又饿又累。一个小苹果当然管不了一天的肚饥。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一天跑几十里路能不累吗?但是,我不敢歇。我怕一坐倒就爬不起来,我更怕夜深回不了家。我情愿让老父砸几扫帚,也不想流浪在外。在家千日不知好,出外一天,方知家的重要。家再穷再陋,毕竟是家,那里有母爱,有温暖,是小鸟的窝,小船的港,是生命的依托。 为了快点赶回家,我只得继续跑。 我边跑便数着路旁的电线杆。杆与杆之间距离相等,但数字不同,多数一个电线杆,就等于向家靠近了一步。 倒霉的是拖鞋不架事,跑着跑着,它就从我脚上溜走了。没办法,我还得回来找。我真想扔了它,可又舍不得,毕竟它从春天跟我到秋天,而且是一天不离地跟着我,够忠心的了。只是,它不该在这个时候背叛我。实际上,拖鞋也有拖鞋的抱怨。我为你哥哥服务两年,也该退休了。想当年,我也风光过,桔黄色的鞋帮上雕饰着美丽的花纹,坚挺的腰板,耐磨的毅力,也承受过你哥哥的压力,如果光受他压还好一点,他常常踢石头,走杂路。硬是把我折腾坏了。折腾坏也就罢了,你母亲又把我剪成拖鞋给你穿。你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天天不穿鞋只穿我,叭嗒叭嗒地到处跑。这不,今一天没让我安份过,我再不跑走,还不给你折磨死呀! 想想也是,我也该让拖鞋歇一会。于是,我将拖鞋拎在手里,赤着脚跑。好在是柏油马路,没有东西硌脚。再说,天又黑,没人能认得我,不怕人笑我光着脚丫。 死跑、烂跑、不要命地跑,终于跑到了家里。我没有慌着进门,而是在大门口伸头探脑地往院里看,发现父亲和哥哥都不在家,只有母亲呆坐在那里,我便小心翼翼地往屋里走。 母亲见到我,先是一惊,后又喜又怨道:“今天你跑哪去了?家里可找反了,你几个姨家都找遍了,也没见你人影,你爸跟你哥找你到现在还没回家来呢!你这个死丫头呀,胆子也太大,在外面要是出事怎办?那些老拐子把你拐走,你怎么办?唉!回来就好,饿了吧,锅里留着饭给你呢。” 不知是突然间见到母亲,还是一天的奔波劳累,或是早晨被老父追打的委屈,也许这几种情感都交织在一起吧,所以,在家中一向倔犟的我,此刻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咕嘟嘟地冒了出来。 母亲边哄我,边端来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因为饿极了,我眼泪也顾不上擦,便就着眼泪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母亲看我这个样子,也心疼地哭了。 吃好喝足后,我才感觉到两腿是那样的酸痛。疲惫和倦怠吞噬我的全身。在母亲的呵护下,我草草地洗洗便上了床。母亲坐在我的床头,又念叨起外出找我的父亲和哥哥。没听几句,我便模模糊糊地睡着了。父亲和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只是在朦朦胧胧中,感觉一只满是老茧的粗大的手抚摸了一下我的头,然后又轻轻地骂了句:“这个孬种!” 我知道,那是父亲的手。 屋外,雨下得正猛。 第一章 第二节 ——秋天,搂草后,坐在夕阳下,靠在草堆上看书,简直是一种享受。 第二天,雨过天晴。 老父看见我没有责备,也没安排我干活。大概是他自觉昨天有点过分,——眼睁睁把我拉出校门不给上学,还不给我看书,能不过分吗?也许他是怕我逼极了再度出走。他很清楚,他的小九丫是个犟孩子。 农村烧锅没有煤。那时,有钱也买不到煤,因为煤全靠计划供应。而计划煤只有城里人凭硬壳本吃商品粮或是乡下凭软壳本吃返销粮的人才能享有。我家本就穷,祖祖辈辈又是乡下人,只能“望煤兴叹”。炒菜、做饭、烧开水、热猪食、全靠烧草。草从何来?拾。没人供应你煤,你不拾草烧咋办?那时候是大集体,屙屎撒尿都得向大小队干部请假,关系好的,还能准你个一天半天假,不好的连假也不准。一年到头,没节假日,没星期天,只能忙队里活,大人当然无法去拾草烧锅,倒霉的只有小孩。无论是上学的还是不上学的,天天都要抽空去拾草,我当然也不例外。拾草得跑很远的地方,最少离家一二里,因为近处的草早被人拾光了。我当时天天拉辆小平车,车上放着一个小竹筢子。筢头用五六根竹片编成,竹片一头是刀削火烤弯的,像个钩子,筢把是根鸡蛋粗细一米多长的棍子。 搂草的黄金时间是秋后至春前,最好是秋后,树叶飘落,草枯枝干,路上、沟边、堤岸,到处都有。 我和小伙伴们常到庄外一个叫“大堆”的地方去拾草,那里实际是修路时翻在路边的土堆,南北绵延十几公里。翻上的土成了高高的路,被挖过的土地,却成了深深的沟。路坡、沟岸,年年长满蒿草、野艾。野草丛生,有的地方一人多高。听老人说,夏天,这里蛇最多,有时还会出现红眉毛、绿眼睛、走路叭叭、吃人咔咔的家伙,故意吓唬小孩,让孩子们不到那地方去,更不能下沟里洗澡。 我不信那里有什么青面獠牙的妖怪,因为谁也没见过,不过,那里蛇多倒是真的。 一次,我跟五哥和弟弟去“大堆”搂草,在荒草丛中发现有条蛇。那蛇背为淡青色,腹部淡黄,口中不时吐着长长的红色蛇信。哥哥说,这是青蛇,有毒,得打死它。 蛇看见我们并不怕,没有逃走的意思,大概是“目中无人”吧。我们兄妹三人想打,却谁也不敢下手。听老人说,蛇有记性,打不死它,它就找你报仇。五哥偏说,那是迷信,没事,见蛇就该打,不然,谁不小心让它咬着会死的。 怎么打?五哥说,我们三人分工。他让我先擒蛇尾,然后拎起来轻轻抖动,一抖,蛇就散架,动弹不了,因为蛇骨脱节了。这时,他负责打死,弟弟负责把死蛇挂树上吓唬人,实际上是“悬尸示众”,这样,蛇,就不会专门找一个人报复了。 虽然我是“贼大胆”,真正打起蛇来还是怕的。我抖抖索索地用树枝把蜷缩一盘的蛇拨直,尽量让蛇尾露出。蛇仍然不跑,这家伙还真勇敢呢。我趁机伸手去抓蛇尾,蛇尾冰冷冰冷的,我不由自主地将手缩回。五哥和小弟在一旁鼓劲,并用激将法将我。因为平时我常在他们跟前吹自己胆大,所以,此刻他俩说我抓不住蛇尾就是胆小鬼。我不愿在他俩面前示弱,更不想当胆小鬼。于是,心一横,眼一瞪,快速出手。大青蛇发觉我这一次是动真格的,知道不是对手,想溜之大吉。可惜,它晚了一步,刚想游走,尾便被我擒了起来。蛇头还不服气地抬了几次,也许是想咬我,也许是死前想见见我是个何等好汉竟敢伤它性命。我并不在乎,轻轻地抖动着。我不能大抖,怕蛇碰到我。抖了几下,弯曲扭动的蛇身下瘫,蛇头下坠,再也没有抬头见人的欲望,我使劲把它扔了出去,然后擦了擦手,站在一旁,看五哥的了。 五哥也勇敢,他举起镢头对准蛇头狠命地砸去。随着他的镢头每下落一次,我的脊背就一凉,不由打个激凌。开始,蛇身还痛苦地扭动着,几下砸过,蛇头已烂,蛇身便慢慢地停止了扭动,变得像一截沾满青苔的井绳。 善后的处理当然是弟弟。弟弟十二岁了,长得虎头虎脑,很好玩。只见他从衣兜里拿出一根松紧带,我知道,那是弟弟用来做弹弓打鸟用的。弟弟将死蛇拎起,悬挂在小树枝上,然后又用松紧带绑紧。五哥看后连声说好。我心想,好你个头,蛇要是有灵魂,非找你算账不行,谁叫你操纵了这一场恶作剧! 悬吊在树上的蛇在风中摇摆不定。望着这条吊在树上的无头蛇我突然内疚、悲哀、不安起来。蛇是人类的朋友——虽然它丑陋,但它专吃毁坏庄稼的田鼠。听老师说,一条蛇每年能吃几百只甚至上千只田鼠呢。我为什么要伤害它,何况,它也是一条性命呀!它与我们无冤无仇,也并没有侵犯我们啊!此时,我无端地觉得这条青蛇大概是“白蛇传”里那位善良勇敢,忠心耿耿,侠肝义胆的小青姑娘,刚才我脖后一凉,定是她化阵青风走了吧? 为了赎罪,待哥弟走后,我小心翼翼地放下了这条可怜无辜的青蛇,然后将它深深葬在土坑中,并在土坑上面堆了个小土堆,——算是青蛇的墓吧。我站在蛇墓前,鞠了三个躬,然后默默地祷告:“刚才我们兄妹三人得罪了你,是我最先逮住你的,你要报仇,就冲我一人来吧,求求你千万不要伤害五哥和小弟,俺家还靠他们顶门立户哩!” 蛇不打,草还是要搂的。 每到秋冬之季,搂草便是老父下给我的“圣旨”,那是不可抗违而且是雷打不动的任务。哥弟都上学,我不接“旨”谁接“旨”。 实际上,我巴不得去搂草。 因为,搂草可以避开老父那雷鸣般不留任何面子的喝斥,可以看不到破陋家中老父那张动不动就发火的脸。何况,搂草活不重。能去搂草也是一种享受,——尤其是秋天。 秋天,落叶不断,枯草萎落,沿着岸坡路畔草多叶厚的地方,拖着竹筢尽管走。你根本不用担心筢子能不能搂到草。三、两分钟准能搂满满一筢。筢上草叶多了,赶紧得卸下来,不然,后面的草叶就上不了筢,白搂。我每天必须搂一小平车草,——老父一等我出门时就这样命令,他怕我在外贪玩。殊不知,这一小平车草,最多是大半天就完成了。不过,任务完成了,我并不慌着回家。因为家中有干不完的活。老父就是这样人,一天到晚闲不惯,在田里是这样,在家里也是这样。他不闲着,也不让你闲着。他看你闲着就来气,就会一边骂你“懒种”“孬种”,一边叫你干这个干那个。 搂好草后,我不像一起来的黄毛丫头毛头野小子那样到处“疯”,而是坐在自己的草堆上看从家中偷偷带出来的书,或者是躺在那儿看乡村秋天的道道风景。 秋天,无风的乡间傍晚美极了。 一轮又大又圆又红的太阳挂在西天边的老柳树枝下,整个天空都被映得又明又亮。而且亮得美丽,亮得舒服,亮得心旷神怡。走过酷暑的热燥,来到清凉的秋天,你心里会有说不出的自在。就像热得要死的中午突然吃了块又甜又凉的西瓜,冷得要命的严冬之夜,突然送来个火炉,能不快活吗? 那远方的马陵山,坐在夕阳映照的天边,多像一个哲人,那个中的奥妙,那传说中的神秘,那说不完的神话传说,都在夕阳的余辉里叙说着,让你从中悟出生命的真谛大自然的美妙。 我不关心那遥远遥远的山,也不过问很远很远的骆马湖,我只关心不远处的层林。林中叶儿落尽了,那多日栖息在枝叶间避风避雨的鸟儿怎么办?我真不明白这些鸟儿失去了绿叶的庇护后该怎样躲过严冬寒风的侵袭,大雪压低枝杈时,没有温暖之窝的鸟儿,该向何处求生呢? 我想,下坠的夕阳,也许为这些鸟儿没作很好的安排,不然,当这些鸟雀叽叽喳喳入林倾吐心中之怨时,就不会红了那张圆圆的脸。 只是,我不明白 ,太阳为什么老喜欢往西边跑。我坐在草堆上常常呆想,傻想,这西方到底有什么好?人好,还是房子好?是生活好,还是自由?如果说太阳是男的,是不是西方有漂亮温柔知情达理知识渊博的女子等他?一天一个太阳,那么多太阳落入西方,西方就不热吗?我希望自己有钱,如果有钱,我就能去西方探讨一下。我倒要看看西方那个鬼地方到底有什么宝贝,不然,为什么连太阳这样了不起的东西都会迷恋西方。即便无钱,有知识也行,因为有知识的人,一定能了解太阳西去的原因。可惜,我没有知识,四年级的学生,由你能,你又能有多少知识呢,我多希望自己能掌握很多的知识。 一次,我正在搂草,教过我的吴老师从跟前经过。说实话,自从离开校门后,我就害怕见到同学和老师。因为,见了面,无非对方说一些怜悯之词,诸如,你成绩那样好,怎么不上学?你就这样在家一辈子吗?听到这些话,我就难受,虽然人家是好心,我也接受不了。我不愿人家怜悯,更不愿人家笑话。 吴老师走到跟前时,我故意不抬头,仍自顾自地搂草。吴老师却停下了自行车,并主动亲切地喊我的名字。 久违的声音唤出了我两行委屈难言的热泪。辍学挨打的痛苦,久久地锁在我的心里,我轻易不去落泪,包括父亲的打骂,我都不低头,不认错。 吴老师望着落泪的我安慰说:“上学当然好,但也不是唯一的出路,自学也可以成才嘛,凭你的天赋,你是可以自学的,而且能够成才。今后,如果学习上碰到什么困难,可以找我,我会尽力帮助你的……” 老师短短的几句话,像一股香甜香甜的泉水注入了我久久干涸的心田,像一缕温暖温暖的阳光,吹暖了我久久冷缩的身体。我要自强自立,要上学!要成为有用之材。我不相信自己命薄,更不相信我一辈子就这样潦倒、贫困,我要像贝多芬一样要抓住命运的喉咙。我要自学! 一九八七年,我积极报名参加广西金城文学青年函授院的学习。 父亲极力反对。上学需要交书学费,函授也不例外,他老人家分文不给。母亲在家始终不掌财权,虽然有心支持我,可是掏不出一个子儿来,只能由我自己,因为她知道,找父亲要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眼看报名将要逾期,我急得像热锅蚂蚁,坐卧不安。无奈,我向邻居——一个好心的刚过门的媳妇开口。那邻居真帮忙,一点也不薄我面子,爽快地拿出压箱底的十二块钱让我去报名。 借钱去学习,一个小丫头胆子也的确够大的,要知道那是十二块钱呵!老父不知道已经是万幸了,倘若再叫他还,那岂不是要他命!我也不愿要他老人家的命,一切靠自己!为了还钱,我到砖窑厂打工。那是最没有本事的人的差事,窑厂的活又重又脏,有一分门路的人也不会去那种鬼地方。 窑厂离家十里路左右,我每天必需早早起床吃点饭,然后去干活。中午自带煎饼,在窑厂吃,白开水就咸菜盐豆子,也不错。晚上得很晚才能回家。在窑厂上班也可以算是披星星戴月亮了,在家中两头不见太阳。 窑厂没有轻活,推土、送砖坯、抬砖、出砖,哪样活都累人,因为身小力弱第五天抬砖时,我便累得一头栽倒在窑洞前。别人拉我起来时,我头上、脸上都是血,成了血人,这可把窑头吓坏了,慌着要送我去医院,我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汗说了一声不要紧,摸过扁担还要撑着抬砖,窑头说什么也不同意,当场给我八块钱,让我回家休息。说是休息,实际上是让我滚蛋。 虽然是八块钱,也的确够我激动一阵子,毕竟,这是我第一次靠自己的本事赚来了血汗钱,这也是我第一次挣了这么多的钱。回到家,我便把这崭新的八元钱,恭恭敬敬地捧到那位新媳妇面前。没有她的帮忙,我是无法圆上学的梦的,——虽然那只是函授。 还差四块钱,是母亲找父亲逼要回来的,她不愿意再让女儿为四元钱去头破血流。老父钱是给了,但少不了再骂我一顿。他总是认为,女孩不该浪费这个钱。就是让你上,你能上个什么头绪?什么“寒受热受”的,都是骗人钱的! 我学的是写作。我爱好写作,也梦想有一天能当上作家什么的。高玉宝没上过学都能当作家,我为什么不能?为了能当上作家,我努力地学习。函授部寄来的学习资料不多,也不深,可是对于我这个只上过四年小学的乡村小丫头来说,那可都是深奥难懂的天书。什么记叙文、什么说明文、什么应用文,我一概没接触过。不过,我不怕难,我不气馁,始终坚持一个原则:学!我就不信,世上能有过不去的山、淌不过的河! 孔老先生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不懂我就问,问同学、问老师、问字典,因为整日迷着学习,可就惹了一次麻烦,这次麻烦,差点让我丢了小命。 第一章 第三节 ——因为看书被骂,怒而寻死,喝下盐卤后,才知道那死的滋味真不好受。 那天,父亲带着全家下田去干活,我被“开恩”,当了一回“留守女”。懒四哥咬蚰嚼蛆也没用,只得随老父走。看他那噘着小嘴的狼狈样,我要多畅快有多畅快。在家里,他老是跟我过不去,我不喜欢他。“留守女”也不是好当的,我得做饭、喂猪、看菜园。猪不喂,它会跟你吵;园不看,鸡会跟你闹。留守一个早晨,由你享福也享不了多少。不过,就是这样我也高兴,总比跟父亲在一起干活好。 做什么饭?老父临走时有“旨”:烧豆芽汤,吃煎饼。——老父就欢喜喝豆芽汤。实际上,我琢磨老父也并非太喜欢。只不过是为了省钱罢了。烧一锅豆芽汤,既有菜吃,又有汤喝,省钱省事,两全其美。老父要喝,我们不想喝也得跟着喝,不喝不行,他是家中的“皇帝”,说一不二。 我一边烧汤,一边看函授资料。因为上次的挨打,这次烧锅上了一些心。我尽量不让灶里冒黑烟,特别是估计父亲快来时,柴草一把一把续得恰到好处,书当然也不敢拿在手中明目张胆地看了。我把它放在灶边,时不时地偷看一眼,即使父亲来了也发现不了什么。 不知是神差鬼使,还是真的烧锅时看书又入了迷,待老父拖着疲倦的身体带着一家人回来时,汤是烧好了,豆芽却忘了放进锅里。临时放是来不及了,因为豆芽熟得慢,按理说,一开始就应该放在锅里烧的,谁知我这个“猪头脑子”怎会这么笨,也不怪老父平时骂我是笨种,若不是笨种怎么老是做笨种事呢!此刻,我心急如焚,胆战心惊,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听天由命。 倒霉四哥见状,趁机在父亲面前挑拨,以报我早晨嘲笑他的一箭之仇:“九丫,老爸临走时一再嘱咐叫你烧豆芽汤,你怎么就偏不烧的呢?明知老爸喜欢喝,你不烧是什么意思?你也太万难了,上次叫你买西瓜,你竟买烂的,叫你打酱油,你偏要打醋。你到底想干什么?老爸的话你不听你想听谁的?” 倒霉四哥,我哪壶不开他提哪壶,经他这一撺掇,本来对我就不喜欢的老父,此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手指着我,喷痰吐沫骂道:“你个孬种连汤都不能烧还能干什么!你看人家小芸,跟你一般大,什么都会做,你可好,干什么什么不行,成天还看什么叔叔(书)大爷的,简直是个废物,还不如死了好,省得活在世上害人!” 霎那间,羞辱、恼怒、后悔,绝望……种种情绪在我胸中交织着、翻滚着,然后变成一股烈火,“腾”地一下冲上脑门。是的,我是多余的,这个家本来就不该有我,你们也根本没把我疼过!你们给我吃过什么好饭?给我穿过什么好衣?正上着学,不给我上,辍学后连书都不给我看,我的路已经给你们逼得无法走了,你们还在逼,还能逼到哪?你们不是想叫我死吗,我就死给你们看! 我也的确想死。在这个穷困、无聊、没有温暖的家里,活着还不如死了好。死了死了,一死百了。 如何死呢?我突然想到东庄有个女孩,她是喝盐卤死的,死时才二十二岁。我何不也喝点盐卤去黄泉之下和她作伴。 想到此,我冲进堂屋,将母亲点豆腐用的盐卤坛端了出来。那紫乎乎的水还有小半坛。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来扬头就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卤水是咸的,还是苦的,我没有一点感觉,只觉着喝得太酸楚。 家里人都惊住了,吓呆了,老父不再言语,四哥不再挑拨,母亲吓得哭着跑过来夺我的坛子。可是,已经晚了,坛里卤水让我连灌加洒已所剩无几了。 我将卤坛摔了个粉碎后毅然地就要往外走。 我不想连累家里人,省得他们埋怨。我想走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离家越远越好,在荒无人烟之处,那怕是旷野、沟壑,或者什么洞、什么穴都行,只要能容下我的身子。我是清清白白来到世上的,也想清清白白地离开人间。在我还能动的时候,我要扒一些土掩埋自己,免得野狗糟塌,惹老父生气,辱了家门。 母亲见我喝了那么多的卤水,一边哭喊着我,并让小弟去喊三哥,一边死死拽住我。看到母亲那样伤心,我也哭了起来。自己死了倒没什么,只是没有很好地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心里内疚啊。十多年来,母亲像一只老母鸡那样,处处呵护着我。是她那双温暖的手,将我这只小船带到了生命的河流上。当初,她是怀着多大的喜悦和希望看我轻轻下水。当她看着我扬帆航行时,她多希望我一路上风平浪静,多希望我一路上碰不到激流险滩,多希望我能到达幸福的彼岸。可是,天还是黑了,风还是烈了,浪还是大了。我的船太小,不能承受这残酷现实的打击。我只能沉入深渊,让母亲死了那颗爱女的心吧。我只企盼着自己带走家中所有的不幸,让母亲能幸福地度过晚年。 因为母亲不让走,我又不想在村里丢人,便躲进自己的小破屋里,将门死死抵住。我要死得安安稳稳,死得清清静静。 母亲在门外不停地哭喊我的名字,哄我开门,我就是不开。我坐在地上,背靠自己的小木床,默默地流着泪,静等着死神的到来。 父亲看门喊不开,就让赶来的三哥撞门。三哥力气大,门被撞开了。 不由分说,三哥和四哥硬把挣扎的我架出屋按在平板车上,直奔医院。 在医院里,我饱尝了非人的“虐待”。医生要将一根很长很粗的橡皮管子插入我的胃中。我咬紧牙关,死活不开口。三哥四哥见状,急得额上汗直流,他们不顾一切,捏住我的鼻子,强行撬嘴。我眼睁睁地看着管子伸进嘴里。一盆盆一桶桶的清水,顺着橡皮管涌入胃中,又从我的口中喷出。这种灌肠洗胃的解毒法,真不是人受的。我真后悔当时不该喝盐卤,要是知道喝那么多卤水一下子还死不掉,真不如用一根绳吊死爽快。大不了我也像那条青蛇一样挂在那儿摇晃。 不知摆弄了多久,方才停止。躺在平车上的我,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浑身湿漉漉的,不断滴水。我冷得蜷缩一团,不停地颤抖着打冷嗝。医生催促三哥赶紧拿干衣服给我换,又用手电筒不断地翻开我的眼皮照,意在看我瞳孔散没散光,不散光,说明还有救;散光,救也无用。大概看我还有救的希望,就开了四瓶盐水和多支解毒针,给我打吊针。 医生把我从死神手里抢回后,已是深夜。看我真的脱离危险,三哥和四哥才放下心来。医生并没有离开我,仍坐在我的身旁观察,并不时地问这问那。诸如,你为什么喝盐卤,小小年纪有什么想不通的偏要想死等。我的意识还有点模糊,所以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着。三哥倒是常帮着回答。其实,医生的本意也是问他们的,因为三哥不知事由,当然回答不出什么道道来。四哥知道内情,不好说出,真正问到他时,他便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打哈哈。 当我得知自己真的死不掉时,我并不惊喜,相反抱怨医生是狗撵耗子——多管闲事。 死,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说容易,一口气不来,就到了阎王老爷那边报到了;说不容易,就是不让你死,你想死也死不成。不过,从这次死,我真的看出了亲人的真情。 母亲的悲伤、父亲的悔悟、三哥的焦急,无不在我脑中刻下印痕,就是一贯和我作对的四哥,真正看到我想死时,也真切地为挽回我的生命而奔波,而操心。实际上,死,对死者来说是“一了百了”,但对生者,却是一个打击。永别的痛苦,将永远在活着人的心中深藏着,牵扯着亲人的情感。死的就死了,死得没有痛苦,可是活着的却活得悲哀。死者留给活者的痛苦远胜于死者本身的不幸。所以,人活着不光是为自己,更主要的是为别人活着。如果你不想把大于自己不幸的痛苦留给亲人,就应该好好地活着,为亲人活着。 经过了“死”后,老父对我态度大有转变。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动辄大声喝斥和咒骂,四哥也老实了许多,再不像过去那样,专门在老父面前搬弄是非。通过这次“死”,我争得了权利,家里人知我是个死都不怕的刚烈女孩,对我也就不敢小觑。再也没有人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我。因为家中宽松了“环境”,自学,终于让我如愿以偿。 十八岁的时候,我又参加了北京人文函授大学的学习。学杂费九十元,其中,村里给三十元,乡里给三十元,因为那时,村里和乡里都鼓励农村青年自学成材。剩下三十元是我在本村的一位大叔手里借的。尽管老父对我放宽了“政策”,但钱是舍不得为我花的,他认为给闺女交学费,简直是拿钱打水漂玩儿。他可没那闲钱补笊篱。老父确实也没钱,一个多子女的农民之家,仅靠种那点地能富到哪儿去?好在乡里和村里的钱不要还了,免去我一大愁肠。但本村大叔的钱是万万不可不还的。一个人说话不算话,今后谁还会跟你交往。也许是天助我也,正巧马陵市文化馆搞民间三套集成,我搜集的当地民歌、民谣及民间传说均被采纳,文化馆给了我三十元稿费,正好用来还账。 北京人文函授大学开的科目,相当于现在的国家成人中文自考。像《古文选》、《古代汉语》、《现代汉语》、《文学概论》、《形式逻辑》等课一门不少,函授大学定期从北京寄来教材。考试是开卷的,所以毕业文凭国家不承认。我自学,并不是为那一纸文凭,而是为了攀登知识的高峰。我想丰富大脑,开阔视野,拓宽生活之路。凡我不知道的,我都想问;凡我不会的,我都想学。 可是,一个只上了四年小学的九丫,要攻大学课程了。三哥四哥都说这是坐飞机吹喇叭___响(想)的太高了。翻开《古代汉语》、《形式逻辑》等,我如同打开天书,什么之乎者也,什么诸子百家,什么概念判断、推理,什么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我左看不懂,右看不透,查字典、翻资料、看注释,根本不解决问题。但是,我不退缩。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只要是认准的路,不走到底是不罢休的。不是看不懂吗?可以求师嘛。求谁呢?小学老师?我怕他们吃不透,于是求中学老师。抱着试试瞧的态度,我向离家最近的高山中学发出了一封求教信。我不知高山中学会不会睬我,因为,我不认识学校里的任何一位老师,再说,老师的教学任务本来就重,能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乡间女孩吗?如果真有哪个老师为钱而来,我又上哪儿弄钱给他(她)呢?人家教你收钱也是应该的,劳动所得嘛。真是那样,我怎么办?不要人家教,自己还是不会。唉,车到山前自有路,还是那句话,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吧。 没几天,高山中学给我回了一封信。我惊喜万分,小心翼翼地撕去橙黄色牛皮纸糊的信封封头,生怕撕坏了信的内容,一张洁白洁白的信纸像白蝴蝶般飘然飞出,信纸上面印着高山中学四个红字,犹如四颗红星映衬着白色信纸,煞是引人注目。 我没有先看信的内容,先看是谁来的信。原来是高山中学初三年级班主任闻唯真老师。一个陌生的名字在我脑海里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这封信首先让我感动的是闻老师写的字非常工整,连标点符号也标得一丝不苟。看得出他是一位教学有方且严谨有加的老师。其次是令我至今萦怀的是闻老师的谆谆细语。他说他看了我寄给学校的信后,仿佛看到一只嗷嗷待哺的乳燕,焦急地盼着老燕归来哺食,又好像看到茫茫沙漠中饥渴、疲惫、心力交瘁的跋涉者,绝望地企盼着一捧生命之泉。他说他愿意无偿尽力地辅导我,要我每星期天去他家辅导一次。他怕我找不到高山中学,又仔细地画了路线图。 看罢信,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差点痛哭出声。我的确感到:世上还是好人多。 终于盼到了星期天,我如期前往高山中学。那是初春时节,路边的小草刚刚吐出新绿,田野里的麦苗倒是碧绿得一望无际,艳阳当头照着,晴空如水洗般碧蓝碧蓝,蓝得晶莹剔透。微微的春风,吹斜了呢喃的早来燕的尾巴,耕地手扶拖拉机的轰鸣,伴着农民的说笑声,弥漫着春的村落、春的田野。呵,乡村的春,一切都是美的,都是迷人的。 沿着闻老师画的路线,我很快便找到了高山中学。高山中学是马陵市东片的一所重点中学。宽阔的操场、崭新的教学楼、活泼可爱的学生,无不让我羡慕,让我向往。如若我是这里的一名学生,那该多好。可这只能是我的憧憬,我的梦想。因为严厉而又重男轻女的老父,早已打碎了我的美梦。 学校虽然星期,老师们却仍在加班。语文教研办公室很好找,因为所有房间都挂着牌子。站在办公室门口,我没敢进去,心里发怵。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村小女孩,来到这种“殿堂”,能不胆怯吗?这时,过来一个老师,他看我惴惴不安的样子,亲切地询问我找谁,我说明了来意,他将我带进办公室里。办公室里老师很多,有戴眼镜的有不戴眼镜的,有男的有女的,有年纪大的有年纪轻的。他们都用一种好奇的眼光齐刷刷地望着我,就好像我是天外来客。我羞得赶紧低下头,真出洋相,我的大脚趾从鞋头的破洞里探出了头,它竟想探视一下这些人类灵魂工程师是个啥模样。我赶紧让它缩回鞋洞,尽管鞋很旧很破,它还得在里受着。“你是不是沙塘的李天芳?” 一个温存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抬头一看,问我话的那位老师约摸五十多岁,身穿一套陈旧但很整洁的深蓝色中山装。他背微驼,头发斑白,稍长的脸上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 “你是——?”我望着他小声地反问。 “我叫闻唯真,上次给你回信就是我写的。”他说话很开朗,并热情地让我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望着他憨厚、和蔼可亲的脸,我渐渐地不再窘迫。 闻老师仔细地询问了我的自学情况以及存在的困难。针对我的实际问题,他给我安排了辅导方案。接着,就像给班级学生上课一样,马上给我讲解函授教材。他的辅导由浅入深、循序渐进,哪是要点,哪是难点,哪是重点,他都说得清清楚楚。看得出,他的教学功底很深厚。再深再难的课文经他一点拨,我顿开茅塞。辅导结束后,他又给我出了一些练习题,以便我巩固所学的知识。第一次聆听他的授课,我就有这样一个感觉:虽然我不是他最好的学生,但他永远是我最好的老师。 临别时,闻老师又同我唠了一些家常。从闲谈中,我知道闻老师是一个极度不幸的人,他的妻子早逝,留下三个孩子。大女儿已出嫁,两个儿子还在念书。洗衣做饭、烧茶提水全是他,他是既做爹又做妈。生活的压力过早地催白了他的头发,纵横交错的皱纹极不愿意地爬上了他的脸颊,本该挺直的腰杆,却让劳累逼弯了。唉,好人为何这样困难呢? 刻苦地钻研和闻老师的精辟辅导,第一学年,我顺利地通过了几门功课的考试,特别是《现代汉语》,我考得最好。 我真想好好答谢闻老师,比如请他吃顿饭,可惜家里太穷,请不起,就是能请起,我也没权。无奈,我从家中偷偷地带走一瓶舍不得吃放了很久的香油,因为香油是沙塘的土特产。在外面还是紧俏货,送给闻老师拌个黄瓜菜或香椿豆腐什么的,特棒。 闻老师听说我考试顺利过关,非常高兴,他赞不绝口地说:“我看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个很有出息的女孩,果然不错,好!好!” 我把那瓶实在拿不出手的香油送到了闻老师的面前,吞吞吐吐地说:“闻老师,我……没什么东西感谢你,这瓶——” “你这孩子,谁叫你带东西来的!”闻老师责备我说,“你能考好,比给我什么都强,快收起来带回家,你要不听话,以后我就不教你了。” 我含着眼泪只得原封不动地将香油 带回。跟闻老师学习,我不仅“一毛不拔”,相反还“倒拔一毛”,临走时,闻老师还赠给我一大摞白纸,让我继续好好学习。他说:“学无止境,在当今的社会里,你没有知识,没有才能,将来就无法生存。” 回家后,我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讲给父母听,一向严厉不主张女孩上学的老父,也为此发出几声叹息。不知他叹息的是闻老师只知奉献、不知索取的“愚笨”,还是叹息他的女儿对学习的“执迷不悟”,或许是两者兼而有之吧。 第一章 第四节 ——我急需要钱购买辅导资料,但是真正钱放我手中时,我却不敢要,因为那钱给得太简单。 函授期间仍需要花钱。我不能去北京参加面授,老师讲课的录音磁带不能不买吧。磁带钱上哪儿弄呢? 父母不给钱,我也不能抱怨,因为家中太穷了。我们姐弟十来个,个个要穿衣要吃饭,全靠老父包点地和看堰上树挣点钱养活一大家人。哥大了要娶亲。娶亲得盖房,没有三间瓦房,姑娘不进门,还要送彩礼什么的,没有万儿八千块钱,就只能打光棍。姐大了要出嫁,再穷的人家,为了面子也得陪姑娘,沾陪嫁就得一两千元。娶亲的和等待娶亲的、出嫁的和等待出嫁的哥哥姐姐四五个,哪个都把老父急得要死,上哪能挣到钱?不挣钱又能行吗?每每想到这些,我就体谅为家庭生活长年劳作不辍的父母心情。有时,自己也有一种愧疚感,毕竟十七八岁的人了,不仅没有给家里挣一分钱,相反却想伸手问家里要,实在是不应该啊!有时,我想,假如有一天,我有工作了,哪怕有一点点收入,第一件事就是给老父老母每人做一套新衣服,让他们吃一顿好饭。因为从我记事起,老父就没穿一件好衣裳。夏天,老父的日子还好过,因为穿破衣服不怕,相反凉快。冬天可就受罪了。每年冬天,老父总是穿一叠衣服,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没一件是好的。内衣四五件,层层叠叠、破破烂烂,外衣是一件不知穿了多少年、经母亲补了又补、补丁上摞补丁的很薄很薄的半大棉袄。头上一顶瓜皮小帽,由新变旧,由黑变白,由白变灰,帽边早已磨损,是母亲用破布缝的帽沿,可以想象已经戴了多少年。老父的脚不好淌汗,所以冬天常冻得裂出道道血口,哪道血口子一挣不是揪心的痛。为了保暖,父亲便用塑料纸一层一层地裹在瘦瘦的大脚上,他对我们常说这比穿袜子温暖多了。实际上,他是穷得没有袜子穿,谁有厚厚的棉袜不穿去裹塑料纸?母亲也曾劝过老父给自己做件新衣服,留着出门穿,可是老父却执意不肯。他说自己一大把年纪了,穿破怕什么,孩子一个个大了,该给他们穿得体面些,免得人家瞧不起。尽管老父穿得很破,却一生勤劳。他每天早上蒙蒙亮就起床,当我们醒来时,他早已背着粪箕、拿着粪勺拾几趟粪回家了。我们家责任田多,没钱买化肥,只能靠老父拾粪壮地。那时,村里就数我们家的粪坑最多,左一个、右一个,家前屋后、园内田头,全是老父挖的。年年月月天天,大大小小粪坑总是满满的。村里人都夸老父能吃苦,是个种地的行家里手。 俗话说,挣钱的不出力,出力的不挣钱。尽管老父会出力,但是,贫困总是不想离开我们这个人口众多的穷家。 为了学习,为了家庭,我只能省钱,攒钱,赚钱。 我把逢年过节父母给的压岁钱和平时攒的零钱一分一毛地聚起来。函授期间的笔墨纸砚,全是靠这些钱支出。头一次,我将攒了几年的五块钱,拿出来买了五十张大白纸,那时纸张便宜,毛把钱一张。我订了好多个本子,还送了一本给上学的弟弟,为此,弟弟感谢我好几天呢。光靠攒钱不是法,我得想法找活干。 谁能帮我让我有事干呢?我想到了胡素华大姐。在我的印象当中,胡大姐既是热心人又是能干人。她准能帮我。胡大姐那时也不过二十五六岁,人长得很标致,能说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这在沙塘乡是独一无二的。她还能写会画,又会放电影。因她经常送电影下村,沙塘人几乎没有不认识她的。 我与她虽说都是沙塘乡人,但两家住在两村,中间相隔几里路,真正相识还是在马陵市搞《民间故事三套集成》征集稿的时候。当时,她搜集民间歌谣。我对她很崇拜,经常找她给我在写作上指点迷津。我曾创作一个小剧本《三个儿子的妈妈》,说的是一个老妇人年轻守寡,含辛茹苦将三个儿子拉扯大。当三个儿子各自成家立业后,老太太却孤苦伶仃没有安身之处,因为三个儿媳妇都不愿收留赡养她。最后只好靠法院调解。后来,老太太感叹道,还是计划生育国策好,重男轻女不应该。剧本里同时也鞭挞了那些娶妻忘娘的不孝儿女。因为我没演过戏,也不懂得怎样创作戏剧。所以,故事虽好,但写得不上路。胡大姐就一字一句帮我修改。本子改好后,被市文化馆看中,让我和胡大姐一起参加了那个令人难忘的戏剧研讨会。 研讨会是在市文化馆里召开的。这次去马陵和第一次可就截然不同了。第一次是个离家出走的流浪儿,这一次却是应邀的“座上客”。在这次会上,我不仅学了不少东西,还结识了许多社会名人,诸如散文创作小有名气的牛国健,——当时人都戏称他是“牛角尖”等。胡大姐在研讨会上当然是个活跃人物,到会的人都很喜欢她。牛国健尤甚。 研讨会结束后,文化馆安排我们看歌舞晚会。我当时年龄最小,所以,大家对我最关心。只是我对安排坐位很反感。按说,他们应该把女同志安排坐在一起,男同志坐在一起。可是,他们非搞什么男女搭配,让胡大姐和牛国健坐一块,我则和另一个男同志坐一块,记得那个男同志是土窑人,叫吴强。不过,他可不是那个写《红日》的大作家,而是个年轻的土窑中学教师。 我没有按他们的安排就坐,而是选择了一个离他们很远的位子上单独地坐了下来。事后,胡大姐曾笑着对我说:“你这小丫头,头脑还挺封建的呢。你知道吗,那个小男孩对你印象还挺不错呢。”我说:“胡大姐,你有没有搞错,我才十八岁。”会议期间,我发现那些男女之间总有一种说不完的话题,总有那种让人拂之不去的亲昵。他们相对时,眼神是那样专注、那样深情、那样柔和。说话时是那样情投意合缠缠绵绵,那样耳鬓厮磨亲密无间。我看不惯,也读不懂,也许文化人都是这样。我曾把自己的想法偷偷地告诉胡大姐,胡大姐笑说:“你说你十八,我看你只能是个十一二岁的傻丫头。” 说实在的,那次留给我印象最深、最好的还是牛国健。牛国健细高个,黄巴巴的脸上镶着一双精明的眼睛。他谈吐说笑,显得很有知识,很有风度。再加上他爱笑,脸上总是挂着一副笑相,举止平易近人,所以,无形中给我一种亲切感。我敬重他,还因为他是老师。因为老师不只是人类知识的传播者,更重要的,他们是人类灵魂工程师,是打磨和锻造人才的工匠。 戏剧研讨会结束后,牛老师曾来沙塘几次,落脚都是在胡大姐家。那时,胡大姐的爱人在外地上班,一年难得来家几次,家中只有婆婆和孩子。牛老师第一次来沙塘村时,我正感冒,但我还是深一脚、浅一脚,步行三四里路从家里赶了来。 记得那天特热,太阳硬是赖在头顶不走,火辣辣地烤着没戴凉帽的我。四周没有一点风,路两旁的白杨树上,知了不停地叫着,很烦人。好在绿树挺拔,翠叶在阳光的照射下,亮得很鲜活,很成熟。驱走了心中的一份烦恼;路畔野草葳蕤,五颜六色的无名野花,隔三差五地散香于草丛间,给人一种美感、清香感、舒适感、快乐感。 四间平房,两间厨房,让红砖绿树砌成一个农家小院,这便是胡大姐家。若是让风水先生说,这里可算是一方风水宝地。它东面是长流不息、清澈见底、宽阔平坦的流沙河。河里游鱼不断,河边上是沙滩,扒个沙窝,就会泉一窝清水,那水甘甜如露。岸上是高高的钻天杨,那白杨树棵棵睁着大大的眼睛,似乎在期盼着有情人的到来,又像是哲人,在审视着世间的变化。置身于杨树林中,天是一片苍翠,风是一股清新,若是找把凉椅,躺在浓荫下静听树上鸟语,细品手中的名著,那真是神仙过的日子。胡大姐家西面是一条纵穿南北的阳光大道,路上车水马龙,路畔有三三两两的人在乘凉歇息。 牛老师还是老样子,一副笑迷迷的相。他看我来了,非常高兴,两 眼笑得几乎眯成一条线。他告诉我,这次是专程来看我和胡大姐的,后来还特别补充一句说,尤其是看我。我虽然知道他说的并不一定是真话,而是一种应酬话,一种调侃话,但我心里依然热乎乎的。一个乡间丫头,能有这么大的名人大热天地跑来看望,能不高兴吗? 当晚,牛老师没有返回,住在胡大姐家。胡大姐四间平房分两半,东两间,西两间。牛老师住在西头,胡大姐和她儿子住在东头。那晚我也没回家,和胡大姐的婆婆住在一起。夜里我烧得很厉害,天亮才退烧。头脑不痛了,鼻子也不像头天那样“水泄不通”了。 牛老师是什么时候走的,谁送的,我都不知道,我估计可能是胡大姐,凭我的直觉,我发现他们的感情很微妙。据说,牛老师的妻子是个文盲,胡却能歌善舞、能文能武。如果牛胡能结合,倒是天生的一对。很可惜,天老爷总是捉弄人,有情人偏不能成为眷属。 牛老师走后不久,为了找事做,我求到了胡大姐的门上。果然不错,胡大姐很乐意帮忙。她先问我,去不去乡地毯厂?我说,不能去,因为进厂要带资,我没钱,除非不带资。石粉厂呢?那儿不带资。我说,那个厂效益不好,光干活不给钱,还不知什么时候能给钱,我也不能去,何况那个厂是三班制,一个女孩子家,上白班还问题不大,上夜班可就不方便了,如今坏人不少,倘若出了事,到底是驴不走,还是磨不转?我无法说清楚。 胡大姐听我说得有道理,也就没坚持让我去。她又带我找到乡宣传科长方圆,并说他们门路多,安排个把人估计问题不大。 方科长三十多岁,个头不高,脸红里泛黑。他说话很随和,没有官架子。从他的言谈举止中,还可以看出他对胡大姐的尊重。胡大姐将我的情况跟他说了一通,从方科长那小而有神的瞳孔里,我似乎可以觉察到他对我的关注。不过,他的回答却让我失望。本来,我认为他会给胡大姐个面子,答应给我找点事做,哪怕是口头答应也是好的,可是,他却一口回绝了胡大姐的要求,虽然那神态似乎让人认为他爱莫能助。 临走时,方科长为了安慰我,或者说给胡大姐下个台阶,又交待了一句:“以后有什么困难可来找我。”我表面上点了点头,心里极不愉快。现在有困难,你都没法解决,以后还能有什么指望?不久,函授部来信要求未参加面授的学员购买辅导资料磁带,磁带费七十元。 在求亲不灵、求友不应的情况下,带着几分侥幸,我不安地二进乡宣传科。这次我没叫胡大姐陪同,我不好意思给胡大姐太多的麻烦,人家还有一大堆事,不可能整天专为我一个人转。 真巧,方科长正在办公室里写东西。他看我来后,笑津津地放下材料,非常热情地招呼我在他的对面坐下,又给我倒了杯热气腾腾的“龙井”茶。看他那么大的官,那么大的人给我一个毛丫头倒水,我真有点受宠若惊。没等方科长问,我就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想不到他非常爽快,随即从抽屉的信封里抽出七张十元大钞。他把钱递到我跟前拉着我的手说:“这是我刚发的工资,你拿去用吧,不够的话,再来找我” 望着这七十元人民币,我的心激动得几乎要跳了出来。一个地地道道的普通农家女,一个穷得十八岁了还穿着旧衣服破布鞋的毛丫头,堂堂的方科长竟能毫不犹豫地借给她七十块钱,让她买学习资料,说给谁听谁会相信呢?可是,方科长就能这样做了。虽然,他与这位姑娘非亲非故,而且仅有一面之交;虽然,他也知道这位姑娘没有经济来源,七十块钱还起还不起,还是两可之说。但他还是借了,而且分文不少。 尽管非常激动,我却没有忙着去接那七十块钱,连忙抽回自己的手。不错,我是急需要钱,而且我也是主动并且专门来借钱的,现在,真正钱摆在跟前了,我又犹豫起来。我的确不敢接,因为我不敢保证自己是否能还得起。 方科长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再次拉起我的手说:“拿着吧,什么时候有钱了什么时候还,反正,我不等钱用,不就这几十块钱吗?你若不介意的话,权当是老大哥帮你的了。你跟我那个上学的妹妹差不多大,你就把我当作哥哥对待,还不行吗?”说着,他把钱硬塞进了我的手里。又说:“你上次来找工作的事,我都记住了,你放心,以后有合适的,我会替你留心的。”他说这话,我的确相信,因为,上次胡大姐带我来时,我亲眼看他把我的情况记在他那个蓝色封面的笔记本上的。 钱借来之后,我没敢告诉家人,也不敢用,假如父亲知道后,不打断腿,也会骂破嘴,我会永无宁日的。几天之内,走不安,坐不宁,思来想去,权衡再三,我还是决定放弃购买辅导资料磁带,又把七十块钱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方科长。方科长很诧异,问我怎么不用了?我扯谎说,资料带有了,是同学借给我的。他又说,这次不用,下次还需要吗?我说,下次需要下次再来借。方科长看我执意不要,也就没再说什么,不过,他又补充说,以后学习上有什么困难,也可以找他,我说声谢谢后便慌忙离开宣传科。 以后,我一直没看到他,也一直没找他。 说心里话,我怕找他,更怕见到他。因为,我觉得他那热情的眼神里似乎还含有点别的东西。 第一章 第五节 —— 第一次在饭店打工,差点遭到强暴。事后,得出一个教训:未婚姑娘出门,千万要提防向你拼命献殷勤的男人。 不管这个男人是什么样的人,以什么方式出现,你都要想想他为什么这样对你摇尾。 一天,胡大姐兴冲冲地来到我家,喜孜孜地告诉我说:“野丫头,你的工作有头绪了。” “真的?”我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干什么事?” “让你在乡文化站管管图书怎么样?” “那当然好啦!只是,人家要我吗?” “我估计问题不大。郝站长跟我处得不错,我们又是老同学,前几天,我把你的情况跟他说了,他很同情你,也很钦佩你,是他主动说让你到文化站管理图书的,只是工资有点低,每月三四十块钱,你愿意干吗?” “愿意,胡大姐你马上就跟郝站长说吧。” 让我管理图书,这真是天上突然掉下来的馅饼,我能不高兴吗?天天和书打交道,在知识的蓝天中翱翔,这是我梦寐已求的事,我巴不得一步跨进文化站,一步! “看把你急得,到手的鸟还能飞啦?”胡大姐笑着指了一下我的脑袋瓜说,“郝站长去市里开会去了,等他明天回来我就带你去。” 我硬要留胡大姐在家吃饭,她为我费那么多心,我得好好报答她。父母亲也都非常高兴,忙着要去买菜,胡大姐说什么也不愿意,看我执意要留她,便说等我拿到工资时,再来喝酒。我看胡大姐实在留不住,只得让她走,并一直送她很远才返回家里。 这一夜,我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觉,爬起来又躺下,躺下又爬起来,最后索性坐在院子里等天亮。虽然初冬的夜很冷,露很重很寒。我真抱怨这些星星不知趣。我平时喜欢你,舍不得你离去,那是为了躺在床上看书、休息。现在,我急等着太阳,盼它早点出来,我好去文化站打工,你们明知道太阳不愿意和你们在一起,你们怎么还不走的呢? 太阳总算露脸了,那是在我千祈万盼时赏给我的面子。 我简单地梳洗了一下,然后寻出一件旧而不破,还算漂亮的衣服穿了起来。这件衣服是三姐当姑娘时穿的,她出嫁后送给了我,只是那时我太小,一穿到身上便成了大褂,我就没舍得穿。那褂子蓝底白花,穿在身上很素雅。 我三步并作两步往胡大姐家赶。到她家时,胡大姐不在,等了好一会才见她慢腾腾地走来。 “天芳,太不巧了,郝站长调走了。”胡大姐无奈地耸了一下肩,“我一大早就去找他的,他说这次调动是昨天会上宣布的,新来的站长姓刘。” 胡大姐的话尤如一盆冷水迎面泼来,我的心一下子凉透了。难道我的命真是苦的吗?不然,上苍为何要这样对待我呢?我真想哭,但忍住了。 “我看这样吧,我现在带你到文化站去见新来的站长,看他还愿不愿意让你搞图书管理,说不定能行。不能说上任领导答应的事,这任就不承认。”胡大姐看我失望的样子,劝说,“走,试试瞧。” “去就去吧,该输该赢随它去!”我沮丧地点了点头,苦笑说。 刘站长很客气,听到胡大姐的介绍后,马上表态:“我刚到,有些事情还不太清楚,等见到郝站长时我问问,不过你们放心,不管怎么说,我也会给天芳找口饭吃的。” 虽说管理图书的事他没有明确答应,但是,看得出他对我的事很热心,我真希望他的承诺能够兑现。 跟刘站长一起调来的还有一个人,叫方国成,是沙塘街上人,不过,我不认识,胡大姐很熟悉。听胡大姐说,方国成的父亲是烈士,他本人当过兵,说拉弹唱琴棋书画样样在行,他在部队里就很有名气,快板、相声说得特棒。他个头不高,大约一米六左右。五官不丑,浓浓的眉毛下面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透出几许机敏。高挑的鼻梁很称职地贯通南北,两片能说会道的薄嘴唇,时时展露出洁白有致的皓齿。他原本是农村户口,后转成非农户口。他工作虽然在文化站,但工资没落实,不是正式在编人员。他上上下下跑了好多次,大大小小领导找了不知多少,送钱、送画、送烟、送酒,礼送了不少,就是不解决问题,后来才知他曾无意中得罪过一位小领导,正是这位小领导作梗,他的工资才不落实的。因为这位小领导还继续当权,找也没用,所以他就再也不找了。听胡大姐说,方国成会手艺,他的工作室里摆满了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宽宽窄窄的镜条、镜架、镜框,墙角还堆放着成捆的宣纸、牛皮纸和装潢材料。找他写字、裱画、装潢的人很多,经济收入当然可观,所以他的家庭生活并没因工资不落实而受到丝毫影响。他待人很热情,刚见面,就一口一个天芳妹叫我。他说如果我实在没什么事可做,可以给他打下手,帮助搞搞装潢什么的,多多少少能解决自学经费问题。毕竟是头一次见面,尽管他很热情,因不太熟悉,我不能一下子答应,只能表示感谢,说以后有困难一定找他。再说,我心中还迷着图书管理一事。 离开文化站后,胡大姐笑眯眯地对我说:“你呀,你个野丫头是不相信方国成,你看人家对你热情,以为是对你另有所图,告诉你吧,人家早就有老婆了,他老婆可是有名的大美人 ,孩子也有两个,一闺女一儿,家里生活美着呢。” “胡姐你仗着比我漂亮,净损我,我根本也没朝这方面想,我连饭都没得吃,还能考虑个人事,再说,谁能看中我这个丑丫头。”我笑着抢白她。 不几天,胡大姐又来找我,说刘站长叫我去上班。我欣喜万分,既感激胡大姐的热情奔波,又感谢刘站长的言而有信。因怕夜长梦多,我立即跟胡大姐来到文化站。 文化站是座小楼,上下两层。楼上是文化站办公室加图书室,楼下的两间则是租给别人开的饭店。刘站长对我说:“图书室有方国成在管,你就不好再干了,不过,我让你作为文化站的人去饭店当服务员。本来,人家不需要人,但看我是新来的站长,不愿意得罪,所以同意收你,月工资三十元,包吃,晚上可在楼上图书室里住。不过,人家丑话也说在前面了,干得好就加薪,干不好就辞退。你看怎么样?” 我用征求的眼光迅速地扫了一下胡大姐。胡大姐点了点头,我就说:“试试看吧。”心想,有事干总比没事干强。 刘站长见我愿意干,目光里似乎透出一种满意,便带着我和胡大姐来到饭店。 饭店老板一胖一瘦,都是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胖子奇胖,头胖、肚胖,脖子被头、肚两个胖胖得没有了。胳膊、腿虽胖,但胖得太短,像是很不相称的四根短棍插在一个圆圆的啤酒桶上。若说此人是日本相扑运动员,别人一定深信不疑。胖子是饭店厨师,瘦子是菜买。瘦子又太瘦,真像棵豆芽菜,或者说像根火柴杆。我真担心,一阵风吹来,他不闪了腰才怪呢。饭店里还有两个服务员,和我年龄相仿。只是她们打扮很时髦,描眉画眼涂唇抹红指甲,说话嗲声嗲气,很“港台”。我真不敢相信,在这样一个小乡村,还能容下这样两个妖艳的女子,岂但妖艳,而且妖艳得勾人魂魄,无怪乎此店生意兴隆。看她俩如此装扮,我自觉惭愧,因为我太土了,土得掉渣。 “啤酒桶”和“火柴杆”对我的到来,明显不欣赏。他们也不可能欣赏我这长相的乡间小丫。但是,碍于面子,他们只能勉强同意。事后,刘站长说,他们要真不给面子,我就让他们屎壳螂推车——立即滚蛋!不给我面子,不听我话,我还能让他们干吗?——也许,刘站长的话也是说给我听的。 饭店的服务小姐可不是好当的,尤其是我。那两个服务员因为受宠于两个老板,所以都干些面上活、轻活,重活、脏活都落在了我的头上。饭店的主食是水饺,我去时,天已变冷,但是,不管怎样天寒地冻,饺子都得 包,菜得洗,碗得刷。来饭店吃饭喝酒的人不少,上自乡里方方面面的大小官,下自百姓游民,还有流氓恶死癞。前者酒足饭饱,多说唱唱卡拉ok,或者跟那两个小姐飞几下媚眼,调几句情,最多偶尔拍一下两小姐的屁股,小姐故意撒娇地叫一声,或嗲两句,那些乡下的“小土老爷”们便心满意足,签字走人。这些人吃过喝过,都是事后结帐,从不当场付钱。他们认为当场付钱没面子,也没钱付,——这个“没钱”,不是他们的口袋里没有,而是单位没有。 那些地痞流氓来了,吃白食是不可能的,他们不仅不吃白食,相反都给现钱,大把大把地掏。能让这些人主动掏钱,可以想象,那“啤酒桶”和“火柴杆”是何等人物,他们要是不通黑白两道,根本就辖不住这些人。不过,“啤酒桶”和“火柴杆”也不是吝啬鬼,——对流氓地痞而言;要对平常死老百姓,他们可是刮得很厉害的。——当然是他们也隔三差五地请那些地痞流氓吃饭,再者,这些地痞流氓来,无论怎样和哪个服务小姐调情,“啤酒桶”和“火柴杆”都不管。只要不在饭店当场做那事,或过分打闹,影响生意,他们才不问呢,反正不是他们老婆,只要能给饭店挣钱,随便他们干什么。 我的主要任务是包饺子、洗碗刷盘子、端菜送水。端菜送水,那是两位服务小姐忙不过来时才摊到我的。一般情况下,两位小姐也不让我端,他们认为我这个土样只能做下等活。我也不想端,不想去侍候那些人物。只能在生意太忙时,我才不得已的上场。可是,因心不在焉,常常端错菜,让顾客斥责、老板训骂、小姐讥笑。但为了那倒霉的三十元月薪,我一切都受了。 在饭店当服务员的我,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早上三四点钟就得到店里生炉子、和面、包饺子,晚上到十一二点等客人走完,洗完餐具打扫好垃圾,才能歇息,等上床时,已经到下半夜一两点钟。那两个服务小姐比我强,早上不要早来,晚上不要走晚,因为她们不做杂事,只负责侍候客人,还有两个老板。 饭店离家四五里,收工以后,我是无法回去的,没法,只得接受刘站长的关心,在文化站图书馆里占据一床之地。好在楼上没人居住,刘站长和方国成下班后都各自回家,住在那里倒也安静、方便。 饭店里休息的时间太少,看书时间挤得没有了。因为一天下来,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倒在床上就唱起了“呼延庆打擂”。过了个把星期才略略适应。不过,我没有抽时间看书,而是写日记,每天一篇,记述当天的所见所闻,以便将来写小说时作为素材用。在此期间,最卑视我的是那两个服务小姐,最看我不顺眼的是“啤酒桶”和“火柴杆”,最挑剔我的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土老爷”,最关心我的,除了父母,便是胡大姐和刘站长。尤其是刘站长,他每天最少来看我四次,他问这问那,甚至连女人用的卫生纸都关心到了。热情得真让我受不了。 说实在的,起初我对刘站长的印象就不太好。他整天打扮得油头粉面,特别是脸一天擦几遍雪花膏,走哪儿香到哪儿,男不男女不女的,让人不能接受。平时言谈举止也有点轻浮,接触时间越多越长,越能感觉到他的素质不是太高。他那笑声,有点让人捉摸不透,常于不经意间显出一丝猥琐。方国成大哥常提醒我,在外不是在家,对任何男人,特别是那些对你过于关心的男人,更应该注意。过分的对姑娘献殷勤,很可能就是为姑娘设下陷阱,让姑娘在飘飘然中不知不觉地掉进去。方大哥的劝告,我并不知道他有所指,因为任何一位亲人,任何一个朋友都会这样劝说我的。再说,我始终把刘站长当作自己的长辈,而且是有文化的长辈,我想,他也不好意思对我有非分之想,何况他又是有家有道之人。 不过,刘站长并没有把我当作他的晚辈看。一次他跟我说:“天芳,我发现你长得特像我姨妹白雪。(天知道他的姨妹是不是有,又是不是叫白雪。)我姨妹是幼儿老师,在马陵市幼儿园。她对我很好,常来找我玩,只是,我们相隔太远,又是姨表亲——”言外之意,若不是远,若不是姨表亲,说不定他俩会天天在一起。 刘站长在我跟前几次提到白雪,每说到此人时,他那一双眼睛就像蹲在洞口的老鼠,骨碌碌地转着,盯着我。老鼠望的是食物,他可是在我身上的神秘处来回巡视,常常望得我浑身不自在,起鸡皮疙瘩。每每如此,我都赶紧找个理由离开,为了不失他面子,离开时,我总是装作一副笑脸,表示他的话是可信的:我像他姨妹白雪,可是我不是白雪。 也许,每次我总给他一个笑脸,——端人家饭碗,当然不能板着脸待人,——麻烦就出现了。那天晚上,难得饭店客人不多,忙完饭店活约摸十一二点钟,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准备上楼休息。当打开图书室门时,我吓了一跳,虽未开灯,但借外面灯光和第六感觉,我知道屋里有人。我以极快的速度拉亮了电灯,果然不错,刘站长横躺在我的床上。他见我来后,竟毫不在乎,好像这里就是他的家,他的床。 我清楚,自己遇上了人面兽心的家伙。毕竟是十七八岁的姑娘,毕竟是第一次碰到男人躺在自己的床上,心里难免有点紧张,有点害怕,两腿也在打哆嗦,但我还故作镇静:“刘站长,天这么晚了,你来这儿干什么?”刘站长从床上爬起来,睁着一双色迷迷的眼,慢慢地走向我说:“我是来找你的。”我下意识地直往后退,因为房子不大,我又吓得走不动路,刘站长一把抓住了我,臭哄哄的嘴直往我脸上拱,一只手还不住地在我身上乱抓乱摸。我从来没有经过这样事,更没有男人的嘴碰过我的脸。望着刘站长那张狗嘴,那双魔爪,我感到恶心,感到愤怒,不由自主地惊叫起来。 图书室的隔壁是地毯厂办公室,室内值班的是我一个远房表哥,听到我的呼叫声,他循声来到门口。刘站长见外面来了人,愤愤地,极不情愿地松开了双手。我趁机跑到门外。当晚,不顾夜深天黑路野,一口气跑到家中,过了好长时间,仍然惊魂未定。母亲见我神色慌张、脸色难看,关切地问我怎么啦,为何回家。我怕她担心,没有实说,只说是回家取衣服碰到野狗追吓的。母亲安慰我一番,叮嘱我以后晚上不要回家,免得出事。 我本不想在饭店干下去,一来讨厌饭店那种环境,那种氛围,二来怕刘站长继续找我麻烦。但是,为了那可怜的三十块钱,第二天,我还是去了饭店。只是,我暗中决定,绝不再领受刘站长的任何“恩赐”,绝不在图书室——那方被亵渎、被玷污的圣土里居住。天再晚,我也回家,为防不测,我在身上带了一把剪刀,倘若再碰到刘站长那样的人,拼死也要捅他几刀。自那天以后,刘站长就没有搔扰过我。不过,他往日的那份温情也随之烟消云散,留给我的,只有一副冷若冰霜的狗脸。饭店里的“啤酒桶”和“火柴杆”大概看出了个中端倪,于是对我更加严厉,动辄训斥,像对待狗一样不停地喝唤我。那两个小姐指桑骂槐。也不知她们为何恨我,我又没得罪过她们。后来,我想,也许我虽然土,但人的长相还是比她们强的。女人大概都仇恨比自己美的女人吧。尽管她们骂我,但因为人家不提名,我想发火反击也不行,何况,我本着一条原则,只要不直接损伤我的尊严,只要能生存下去,我就坚持着。没有苦中苦,何来甜中甜?苦钱,苦钱,不苦哪来的钱?没有钱又怎么自学?为了学习,我要忍受一切可以忍受的折磨。 尽管我很苦,尽管我想在这非人的环境里占据一点点地方,尽管我想为那倒霉的三十块钱折腰,可是,这一切并不能遂愿。不久,饭店以重新装修为由,炒了我的鱿鱼。虽然,“啤酒桶”和“火柴杆”临走时说是让我在家待岗,但我心里明白,他们不会让我再来,我也不会再来的。既然装修,那两个小姐为何不在家 待岗,无非是她们能让他们称心如意罢了,我却不能。我也不会那样做。一个姑娘如果连自己的贞操都当钱卖了,那还能是人吗?饭店还算可以,并没有白使我,临走时他们甩给了我二十块钱,算是二十天的劳动所得。 捧着二十块钱,我躲在回家路畔的田野里,大哭了一场。要知道这二十块钱是我第二次走上社会用血汗换来的,它溶进了我多少的屈辱和辛酸,同时,它也让我充分认识和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世间的险恶,它更让我明白了一个女孩子闯荡社会的风险。 第一章 第六节 ——说句丢人话,长以十八九岁,我还没穿过一件新衣服。冬天,唯一取暖去处是被窝,因为我没棉裤。出门只能靠借衣添彩。 离开饭店后,正逢南京干校招考。 干校要求,凡在文化站工作三年以上的人均可报考。不知是哪路神仙保佑,竟让我也拥有了这次考试的资格。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方国成大哥的暗中“作祟”。我诚惶诚恐,激动非常,自认为生命中有了一次转机。虽说渺茫,但毕竟拥有过。 考试的内容:中学基础知识。如若只考文科知识,我还凑合。可是,他们偏偏还要考理科,这可要我命了。什么代数、几何、三角函数等,我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距考试仅有一个星期的复习时间,内容这么多、这么生疏,从哪儿下手,找谁辅导,辅导了又能否快速掌握?我心中无底。 放弃考试吧,又不甘心。在这难得的机遇面前,如果连试试看的勇气都没有,还能是倔强的不向命运低头的九丫吗?不管怎样,我也要去应试。 复习期间,我决定请雪梅辅导。雪梅是沙塘中学教师,主带初一语文。她长得小巧玲珑,像她名字一样显得很秀气,也很文静。一双大眼睛,大得有神,大得精明。娃娃般的苹果脸蛋,一年四季粉嫩绯红。她爱好诗歌,散文和小小说写得也不错,经常在报刊杂志上发表。 认识雪梅,并不因为她是五哥的同学,也不因为她曾教过弟弟,而是缘于一次文学讲座。一九八七年,马陵市文化馆请来作家赵本夫给文学青年讲课,我因为参加过文化馆民间文学三套集成的采风,所以有幸被邀参加。当时,沙塘乡参加听课的只有我和雪梅。我俩是邻座,不过,那时我们并不相识。她听课全神贯注,笔记工整认真,字很漂亮。她比我大几岁,但从外表看,她比实际年龄小得多。她很爱打扮,小提包里除了笔记本、笔,就是化妆品。课间休息时,总是拿出小圆镜,打开粉盒,拿起粉扑,在原本粉嫩的脸上再修饰一番。 因为我是沙塘人,长相又和五哥差不多,她就问我是否认识天雷,我当即告诉她,天雷是我五哥,他当兵去了。也许是炫耀吧,我又告诉她,五哥在部队考上了信阳陆军学院,现正在那儿上学。她又问我,五哥寒暑假都回家不?我说,每个假期都回来度假。后来,她还问我五哥找到对象没有,我说没有。虽说我小,她对五哥如此关注,我当然心里有数,并对她说,五哥回家时一定邀请她来做客。她非常高兴地答应了。 那年寒假,五哥从学校回来,雪梅闻讯后,果然来了我家。我真叹服她:一是说到做到,虽是女孩子,照样往男孩子家跑;二是无人指点,竟能直接找到我家。 那天,我和五哥正谈论自学的事,五哥鼓励我并亲自用毛笔在纸上写下了“业精于勤,荒于嬉,形成于思,毁于随”的赠言,我视若珍宝,将它悬贴于我床头稻草泥墙上,以激励我刻苦学习。 正在这时,小弟来报:“姐姐,严老师来找你。”我听说雪梅来了,心里明白,她名是找我,实则找五哥。 我和五哥一起出屋迎接。老同学多日不见,五哥显得格外热情,忙招呼我去倒茶,让老母亲去备饭。我很知趣,倒过茶后就回避了,帮助老母亲做饭。 母亲待人很热情,不管来的是亲戚,还是朋友,都盛情款待,宁愿自己不吃,也要热情待客,这是她做人的宗旨。雪梅的到来,母亲当然更热情。儿子二十五六岁了,还没找到对象,现在姑娘找上门来,能不高兴吗?说不定就是未来的媳妇呢。 母亲从父亲那里拿了点钱,让我到大商店买瓶优质甜酒。她说,没酒不成席。白酒,姑娘不能喝,就喝点甜酒吧。父亲准许买甜酒来家喝,这在我家还真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呢。 一贯节俭的父亲,这次给钱也特别爽快。我去买酒时,他一再叮嘱,拣最好最好的甜酒买。 刚过罢年,家中菜还留了很多,这是我家的惯例。自己少吃点不要紧,春节期间亲朋好友来了,不能没菜。人家一年到头,难得来一回,没东西给人吃,人家会笑话。再穷也不能让人说。 那晚,母亲充分发挥了她的烹调手艺。荤荤素素,搭配合情合理;色香味,应有尽有;鸡鱼肉蛋、八凉八热八碗,满满一桌,特别是那碗红烧肉,红扑扑香喷喷格外馋人。长这么大,我还没看过母亲办过这么多这么好的菜。 老父自觉一桌吃饭不妥,便和弟弟躲到锅屋里随便吃一点就悄悄走了。平时家中来亲戚,我是不够资格上桌的,这次是哥的女同学,而且雪梅嘴上说是来找我的,我当然就堂而皇之地坐到了酒桌上,陪她吃饭,老母亲忙前忙后,没有上桌,一有好菜来了,她总要给雪梅叨几块,唯恐雪梅吃不好,并一再让我管雪梅喊姐,给雪梅敬酒。 席间,雪梅和五哥谈笑风生,母亲看在眼里,笑在心上,尤其是雪梅一口一个“伯母长伯母短”的,更是让母亲乐得合不拢嘴。 雪梅家在沙塘河西,离我家几里路,饭后,母亲极力想挽留她在家多玩会儿,可她执意要走,母亲只得随她。母亲也明白,一个姑娘家是轻易不能在外过夜的。 送雪梅回家的,当然是五哥。 不过,五哥对雪梅的热情招待,只是出于同学关系,并没有其他想法。他认为严雪梅个头太矮,不到一米六。他呢,人高马大,一米七八,浓眉大眼,阳刚之气特足,再加上那身漂亮的军服,使他显得更加英俊、威武。他根本看不中雪梅。尽管雪梅不断向他频送秋波,暗射丘比特之箭,他却佯装不知,装聋作哑,故作糊涂。有时,我看不下去,真想替雪梅打抱不平。你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说不喜欢,何必故弄玄虚欺骗人家。五哥解释说,怕当面拒绝伤了姑娘的自尊,所以以不变应万变,到一定时候,姑娘自觉不妥时,不用拒绝,她会知难而退的。不管五哥如何解释,我都反对。 也许是看五哥的面子,——因为雪梅还摸不透五哥的想法,也许是看上次她来我家时我及全家对她的热情,再者,雪梅本人也是个热心人,所以,听说我想请她辅导中学文化知识时,她连二话都没说,马上答应,并让我吃住在她家,以便随时辅导。 因为底子太薄,代数得先从正负数学起,地理、历史从头开始,语文篇篇看。我非神女,也非天才,一个星期要将六年的书读懂、读熟、读会,真比登天还难。但是,为了考上那可望不可及的南京文化干校,为了不错过任何一个机遇,可怜的我,白天学,夜里学,死背,硬记,搅尽一切脑汁,仍不能如愿。地理、历史知识,不住嘴地念,就是记不住;代数、几何公式头教后忘,有些根本就不懂。雪梅讲得嘴干舌苦,我听得两耳起茧,还是不会。一个星期,不知草稿纸糟蹋多少张,该会做的题目仍不会做,不会的更是不会。我有时怀疑自己是否是弱智,有时又怨恨起老父亲。如若当初不把我从小学校里强行拉下来,今天会怎样?如若让我继续上学,哪怕能上到初中再让我回家干活,今天又会怎样?如若不生在这个家里,我今天怎么能有这些罪受?考期眼睁睁地看着逼近了,我的学习却仍无起色。雪梅累了,因为她辅导我这个差得不能再差、笨得不能再笨的学生太吃力。我也累了,那是学累的。因为我无论如何刻苦,就是学不会。与其说我学累,倒不如说我愁累、闷累、气累。不过,我仍不气馁,还是坚持着学。 怕考期到了,考期还是如约而至。文化站的方国成大哥通知我,让我第二天去南京应试。他还告诉我,明天先在市文化馆集合,有人专门送考。 我虽然想去考,但事到临头倒又犹豫不决起来。一来没把握,二来没有钱。倘若考不上,又浪费很多钱,老父能愿意吗?再说,钱从何处来呢?方大哥似乎看出我的心思,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递给我说 :“小妹,你能参加考试很不容易,这个你应该知道,机会不能错过,这钱你拿着去考试,不要还,算是老大哥帮助小妹的一点心意,别嫌少。” 我推辞不收。虽然我需要钱,但是,无缘无故地接收一个男人的钱,我不能这样做。尽管我知道方大哥为人正派、憨厚,我也不能收。 方大哥看我拒绝他的馈赠,非常固执地说:“小妹,我给你这钱,完全是佩服你的好学精神,佩服你的志气,没有其他想法,也没有任何要求,我不是某些人心怀叵测,帮助女孩时想讨人便宜,请你相信我的人格。” 我知道方大哥讲的“某些人”,是指刘站长。这次报考,要不是方大哥暗中做“手脚”,并一再同刘站长拒理力争,我是绝对不能参加的。 方大哥看我仍不愿把钱收下,不高兴地说:“你要是不要,就是看不起我,就是不相信你老大哥。我再说一边,你要不要,不要我就撕掉!”看他真的生气要把五十元钞票撕毁时,我只得接下来,感激地流着眼泪说:“方大哥,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好感谢,能考好就成。万一考不好也不要紧,还有机会嘛。”“我一定尽力,不过,这钱以后我会还你的。” 全市去南京参加考试的人二十多个,女同志只有三人。出发那天,每人交二十块钱,统一买票,统一上车。 我是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出远门。 进省城,为避免别人瞧不起,我得重新包装自己。怎么包装?借衣借鞋,——只能如此。 说句丢人的话,长这么大,我从来没穿过一件新衣服。大多是姐姐穿小了不能穿了,才轮到我穿在身上。因为发育早,十五六岁时,我已长成大姑娘,可惜,内裤只有一条。像女孩子必备的小背心、小裤衩、卫生裤等,我是一无所有。后来,身上见红,母亲才向父亲要钱给我买了一点必需品。我身上是从来没有钱的,买一包卫生纸也得向母亲要,母亲再向父亲要。有时真怪难为人的,因为我的例假不正常,“红朋友”不知何时光临。冬天还好,裤子厚湿不透。即使湿透,棉裤是深颜色的,你只要光站不坐,别人也看不出来。夏天可就麻烦了,衣服单,颜色浅,不湿还好,一湿就像前方阵地上挂彩的战士,只是“彩”挂的不是地方,太让我出丑了。 冬天,我像瘫子一样,成天待在床上,因为我只有一条内裤,怕冷。我不撑冻,在上无棉袄下无棉裤棉鞋的冬天,唯一的取暖办法就是坐在被窝里。可以说,二十岁之前,我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更别说有毛线衣了。一次,三哥赶会买了件毛线背心,穿不上,便给了我。我当时给他带孩子,哥见我衣服穿得太单薄,冷得发抖,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咬咬牙给我的。穿上崭新的暖和的毛背心,我的确高兴了一阵子。可是,没穿几天,三嫂就在我母亲跟前念叨起来,意思是想要回,我只得脱下来极不情愿地还给她。她并没有给自家人穿,而是送给了她的娘家侄子。我干气也没办法,人家买的东西,喜欢给谁就给谁,谁叫自己买不起? 这次去南京,虽然知道三嫂有件好看的衣服,我却没借,就是借,她也舍不得,何必丢面子呢?后来多亏雪梅从她同事那儿给我借了一套藏青色外套,衣服大半新,穿在我身上正合适。衬衣和薄毛衣是四嫂借的,球鞋是借大嫂的。记得考试回来后,我把鞋还给大嫂时,大嫂很不高兴,说才穿两三天就把鞋底磨损了许多。球鞋底能这样不结实吗?可是,人家要说,我有什么办法。我虽然很委屈,也没申辩,借人家的东西,只能让人说。但从此以后,我发誓再也不借她的鞋穿,宁愿一辈子赤脚。 借人家衣服穿在身上,虽然体面,但心里不能平衡,更怕多嘴多舌人追根求源。你这衣服是借的,还是买的?是买的。买的?平时怎没看你穿过?多少钱买的?说借的吧,又难以开口。没衣服就不穿,何必借人家的摆阔。遇到长舌人,你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不借吧,又不能出门。人家穿得体体面面,你穿得破破烂烂,怎么见人?你必然会产生强烈的自卑感,就会自觉矮人一头。为了虚伪的面子,我只能借。 第一次坐火车,样样觉得新鲜。这个庞然大物力气怎么如此之大呢?发明这个庞然大物的人真是功德无量。不过,有时也担心,那窄窄的铁轨上万一承受不了庞然大物的压迫怎么办?庞然大物跑得如此飞快,离了轨道如何是好?但是,担心归担心,坐还是坐。 我伴着窗外的金色田野,一起从秋天经过。寥落的村庄,东一簇西一簇,不时点缀着列车的窗景,我无心去欣赏这大自然的造化,还得抽时间看书。同去的考生,也都在复习,不过,我发现他们手里都有一个小白本子,要过来一看,原来是内部发的复习资料,考试的重点都在上面。我愕然了。只有四年级小学文化程度,看的却是六年的中学文化书,而他们,都是高中毕业生,看的仅是一个小白本,复习时间竟是一样的,这太不公平了。后来,我得知沙塘文化站也发了小白本,是让刘站长扣住了没有给我。 本来就是很渺茫的报考,再参于这样不平等的竞争,就更没希望了。我真后悔坐上这班车,想下去是不可能了,只能无可奈何地让列车驮走。 这时,一位离我很近年约三十的男考生问我是哪个单位的,我没告诉他实情,只是含含胡胡地说是沙塘的,随他怎么理解都可以,反正我没说是文化站的就行。 他告诉我,他叫刘西洋,是高山电影队的。他长得很瘦,身高不到一米七,很健谈。刚接触他就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没了,并信心十足说,他这次考试希望是大大的啦,等等等等。我没有闲心跟他乱侃,敷衍几句后便埋头看书。 记不清是怎样走进考场,怎样走出考场的,还好,没交白卷。虽说没交白卷,但我明白,自己只会名落孙山。后来,分数下来也证明了我的看法,在所有考生当中,我考得最差。南京文化干校只能向我“拜拜”了。 其实,那次去南京虽说是考试,倒不如说是去观光。两天考试完毕,在南京各大景点转了一圈,像莫愁湖、中山陵、雨花台等。我在雨花台拾了不少雨花石,在莫愁湖同“莫愁女”合了影。自那次去南京后,到现在也没去过,也许以后也不一定能去了。 南京考试回来,我感到非常轻松。连续一个星期的疲劳战,实在让我累得不轻。不过,轻松之余,我更觉得心情的沉重。古今中外成大业者,皆从忧患始,我虽不是能成大业者,但我的确感到自己知识的贫乏,感到自己的无能和渺小。在这知识爆炸的年代,没有知识是可悲的,我必须继续学习。我不能浪费时间。忽视了现在的一刹那,就等于虚掷了将来所有的一切,许多有成就的人,最初都是在别人荒废的时间里崭露头角的,我得抓紧时间学习。学什么?怎么学? 雪梅告诉我,可以参加成人自学考试,成人自学考试,国家承认学历。她说她已经考过几门了。我决定参加。 雪梅很高兴,她说她可以带我去市自学办公室报名,书籍她给我借,又告诉我,什么时候考试,教材怎么购买,考试怎么考等等,我高兴极了,因为我又可以有目的、有计划地学习了,有雪梅这位良师益友的帮助,我相信一定能够成功。 第一章 第七节 ——三个丑男孩造访了我,其中一个竟对我着迷。那丑样还想跟我交朋友,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美得不轻。 (注:每节开头都有类似的引言) 在爱情的波折中,受伤的永远是女人。 这是严雪梅跟我说的心里话,我知道她的爱情不太顺心。她痴迷五哥,五哥却不睬她。我曾多次劝过五哥,五哥也不听我的。严雪梅知道我在她与五哥之间撮合过,所以很感谢我,但她忧伤地说:“小妹,你不知道,不是自己的东西,硬要是要不到的。你五哥现在地位高了,当然不会看起我们这些乡间女教师,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我不抱怨他。是鸳鸯棒打不散,没有缘分,捆绑在一起也不会成为夫妻。” 自学期间,我常去她家借书、借资料看,并请她指点迷津。她和过去一样,一如既往,热情辅导,共同切蹉。后来,有一段时间她的情绪极差。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好像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她母亲是一位慈祥的老太太。有次去雪梅家,雪梅不在,我就问起雪梅的婚事,老太太也是叹息不止,不愿透露真情。后来,我才明白个中原因。 因为严雪梅有才,又很活泼,待人也热情,所以在学校里很有人缘。当时同校有个男教师叫嵇何,跟雪梅颇投脾气。两个人年龄相仿,趣味相投,再加上都爱好文学,所以谈的话题较多。从天文到地理,从古今到中外,无所不谈,无话不说。渐渐地,彼些之间的感情起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如果说他们是相爱,倒也未必。毕竟嵇何是娶妻生子之人,雪梅也不可能爱上一个结过婚的男子。他们之不过是朋友,相处甚密或者说甚近罢了。但是,女人一生所犯的最大错误,就是忘记了自己是“女人”。雪梅就是这样,你想想,姑娘小伙在一起相处,都会招来是非,何况像他们这样,当然更会招惹非议。 按说,嵇何就不应该与其他女性有任何感情纠葛,可感情上的事又是任何人不能把握也不能说清的事,上自皇帝老子国公王侯,下至平头百姓乡间俚人,都是如此。谁也无法挣脱感情的羁绊,身为好强多才的雪梅和嵇何当然也是这样。尤其是严雪梅,她因为是个多情善感的女性,更会坠入感情的漩涡。正因为如此,在一些人的眼里,她无形中就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太阳再好,还有怕光的,严雪梅尽管很有人缘,但反对她或妒嫉她才学的人还是有的,所以流言蜚语鹊起。 严雪梅因身体不适到医院看了一次病,便被传为去人工流产。嵇何根本没去医院看望严雪梅,却被说成陪伴严雪梅多天。严雪梅到外地有事,嵇何老家也有事,真是冤家凑巧,都请假出去几天,结果被人说成私奔了。好在两人都回来了,谣言不攻自破。可是,谣言家们并不甘心失败,又说他们是因为钱花光了才迫不得已回家的。众口铄金,竟也有人信以为真。 俗话说,好事不出名,坏事传千里。这些流言蜚语通过各种渠道传来绕去,最终都飞到一个地方,那就是嵇何老婆的耳朵里。 嵇何老婆本擅长捕风捉影,平时惯以议论东家长西家短过日子,是个有名的长舌妇。为此,嵇老师也曾和老婆争吵过几次,但是,碍于家庭及子女,嵇老师只能让她。毕竟,她治家还是把“刷子”,劳动又是行家,也能吃苦耐劳,没她操持这个家还不行。 女人最恨的是勾引自己男人的别的女人。 她不管是否是自己的男人主动去沾“别的女人”花,惹“别的女人”草,也不问那个“别的女人”,原来是不是本分。在她眼里,凡是跟她男人接触的女人不是狐狸精,就是破鞋,反正不是好东西。 她四处打探,是哪个骚x跟他男人私奔的,是哪个贱货跟她男人上床并怀孕流产的。后得知那个骚x是严雪梅时,她气得差点蹦到了天上。原来,严雪梅和她的娘家是同村同庄,两家相隔不过百米。她们两家相处虽不甚密,但也无仇无冤,家邦亲邻的,关系还说得过去。想不到这个小骚x竟敢在她家插一杠子,在她眼里下钉,她能咽下这口气吗? 她决定找严雪梅算帐,并打算在学校里,扇严雪梅的嘴,扒严雪梅的裤子,让那个不要脸的骚x亮亮相,放放骚味。好在严雪梅当时没在学校,不然,可就真惹出了大纰漏,因为嵇何的老婆天不怕地不怕,道道地地的泼妇,她什么事干不出来? 寻严雪梅不着,嵇何的老婆又悻悻地返回,直逼严家。见到严老太太时,她也不管长辈不长辈,抠鼻子挖眼地指着严老太太骂道:“你怎么养了一个专门勾人男人的闺女,如果你闺女那个地方痒得难受,庄上光棍汉多的是,找他们戳是了,何必让她找俺家男人日!” 严老太太三辈教书,可算是书香门第。老俩口只有雪梅一个女儿,一贯视若掌上明珠。自打老头子死后,严老太太便和女儿相依为命。她知道自己女儿是什么样人。雪梅虽说是个性格外向型的女孩,但还不至于去跟一个有妇之夫胡来呀?她见嵇妻如此辱骂,非常愤怒,喝令嵇妻不要胡言乱语血口喷人,辱没严家门风。 当时来严家看热闹的人真多,里三层,外三层,将严家大门堵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嵇妻不顾严老太太年迈,不顾别人劝说,站在严家大门口大骂三个多小时不停,虽然她两嘴角因骂人不断向外淌着白沫,仍不嫌劳累,骂声余音高亢、响亮、不哑,堪称“地方一绝”。后来,嵇妻的娘家人实在看不下去了,才死拖赖拖像拖死狗一样把她拖走了。 嵇妻被拖走了,看热闹的人散了,严老太太却气得差点昏了过去,独自躺在床上干流泪。严雪梅一点儿也不知道家中发生的这场惊天动地的干戈,当她高高兴兴地来到家中时,迎头的便是母亲的嚎哭与责骂! 她长这么大,还没见母亲发过这么大的火,更没听母亲骂过人,何况骂的是自己最最疼爱的闺女。她没有吱声,也不敢吱声,看着母亲哭,看着母亲骂,看着母亲发火,看着母亲一个劲地诉说。从母亲断断续续地哭骂中,她渐渐听出了一些头绪。 她得为自己的清白辩护,为自己的品行解释,为自己的尊严抗争。母亲当然相信女儿的话,可是,嵇何的老婆能相信吗?社会上的人能相信吗?俗话说,无风不起浪,孤掌难鸣。我一再跟你说,女孩子最好的才智就是慎重和检点。你说你没这事,人家不说别人为何议论你!如若你真好,恪守妇道,嵇何能敢沾你吗?这可好,人家找上门来骂,村里谁不知你勾引人家男人,你叫我这老脸往哪放!严老太太越思越想越不是个味儿。她严家在村里本来就是孤门独户,如今寡母娘带着一个闺女,谁都可以找个茬欺侮你,你要是再惹事,这家日子还能过吗?严雪梅一身是嘴也说不清,只能陪着母亲哭。她真不明白,世间为何如此险恶,人言为何如此可畏。她到底做错了哪门子事,为什么流言蜚语要追逐她这样一个弱女子?她真想找那些造她谣的人拼个你死我活,但是,她没有这样做,毕竟,她是一个中学教师,遇事还能够冷静。她擦干自己委屈的泪,又替老母亲揩去伤心的泪,并一再劝慰母亲,要相信自己的女儿,——要相信! 为了安宁,为了自尊,为了避开闲言碎语,严雪梅不再和嵇何相处。除了备课、上课、按时上下班外,余下时间就是学习和创作。别人若是给她介绍对象,她总是积极地去看。尽管这样,嵇妻在街上每每碰到她,仍是指桑道槐地辱骂她。她听见了装作没听见。她认为:女人最高尚的立足点就是忍让。她不愿意在街上和一个无知的泼妇相互厮打。她也曾想过用法律保护自己,但是,不到被逼得无路可走时,她轻易不愿走进法庭。她很清楚,打官司告状,并非一件容易的事,不管你胜与否,你总会受到损伤。面对愚昧无知的恶妇,你对待她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时间长了,她也会自觉无味。倘若你跟她斤斤计较,那正是她巴不得的事,她会跟你没完没了, 处处显示自己的威风,那样,你只会吃更大的亏,尤其是一个未婚姑娘面对恶妇进攻时,吃亏的只能是姑娘。 后来,严雪梅跟我谈心时,深有感触地说:“做姑娘真难。你一不小心,就会落入流言蜚语的陷阱里。被猎捕的动物落入陷阱后,爬出来还能继续奔跑生存,而人若是落入陷阱后,你一辈子就别想爬出来,即使你能耗尽力气爬了出来,但你心中的伤痕是永远也不能磨灭的。” 也就是这年夏天,我刚交二十岁,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铸成了一生不可饶恕自己的大错。 那一天,天气很热,树叶一动不动,各家的看门狗都被太阳烤得躲在树阴下伸着长长的红舌头喘粗气,连吠叫的精神都没有,只有知了在高高的树上一个劲地喊。 那天,我穿的是四嫂送给我的一条百褶裙,上身那件弟弟买了不能穿被我硬要来的白色短袖衬衫自然而然地束在裙子里面。只是脚上穿的那双旧旅游鞋与季节极不相称,——没办法,我没钱买凉鞋,父亲又不替我买,我只能穿那双破旧的旅游鞋。长长的黑发,被我用套皮筋扎起,束在脑后。尽管我不太美,但这种装束给人看上去还是清纯、自然、不失女孩的那种天然秀丽。 那天,我刚从严雪梅家回来,正和四嫂闲谈,忽听大门口有人喊。喊第一声,我没太注意。因为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个生疏的男人喊我的名字。等到喊第二声、第三声时,我才注意,确实有人在叫我。出门一看,门口站着三个小伙子:两个是认识的。瘦高个是同车去南京报考文化干校的高山电影放映队的刘西洋,那个身材魁伟、皮肤黝黑、额上有疤、眼珠发黄并不讨人喜欢的是在文化馆举办的戏剧学习班上认识的穆林森。另一位瘦得像刀削似的脸、又大又尖又厚的嘴、虽然戴着眼镜,但透过镜片明显可以看出是对斗鸡眼的年轻小伙子,我可不认识。 说心里话,任何一个女孩子都欢喜漂亮的男孩子作朋友,这是女孩的虚荣心所致。实际上,这也不算什么虚荣,困为爱美,是人的本性。 虽然,这三个人长得都很困难,但是,他们这么大热天能从老远的地方赶来看我,其心情还是让人感动的。再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倘若人家有才,丑一点又算得了什么?我又不是和他们谈恋爱,丑也罢,俊也罢,无所谓。更何况,他们文质彬彬,衣冠楚楚,一副现代城市青年的派头,比起我这个大热天穿旅游鞋焐臭脚的乡间野丫强多了。 我赶紧将他们请进我的书房。说是书房,实际没多少书,有的只是一张旧木板床,一张破书桌,连凳子坐都没有。那是我的卧室。书房陋虽陋些,但很整洁,泥巴墙固然无名人字画装点雅兴,但泥得平整,五哥的那幅字还是醒目的,——虽然那字不咋样。 没有茶叶给他们喝,——因为家中从来无茶叶,除非五哥回来带一点。我给他们每人献上一大碗白开水。记得邓拓在《燕山夜话》里说过,白开水最好喝,这么热的天,喝大碗白开水会很解渴的。我又在四嫂屋里借来三张凳子给他们坐,我便坐在床上。姑娘的床,是不能让男人随便坐的,除非自己爱人,这一点我是时刻牢记的。 刘西洋将我们之间相互介绍一下。实际上不介绍,我对穆林森了也很了解。穆林森对戏剧很内行,不仅能写,还能自编自演。他是高中毕业生,如若不是他那个当村支部书记的父亲和一个小寡妇私奔不回,他的工作不会比刘西洋差。据说他兄妹四五个,全靠他母亲拉扯,他在家是老大。为了减轻母亲负担,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便在家中种地。因他有点才气,被乡文化站临时聘用。 刘西洋告诉我,那个高个对眼青年叫雷文国,是高山镇人,也在文化站工作,欢喜写诗,市报上曾发过他好几首诗。 刘西洋又把我对他们吹捧一番,说我是什么沙塘难得的才女,——鬼才晓得,我算哪门子才女。又说我对学习非常认真,对事业非常执着地追求,——这倒说的不错,我爱好就是学习。还吹我有不少文章发表,尤其是乡土文学,——天才知道,我只在内部刊物发了几篇民谣,根本不能列在“不少”之列。要说“不少”,只能说我瞎写瞎画不少,能发表的只能说是寥若晨星。 最后,大家又扯到成人自学高考事上,他们问我学得怎样,考了没有,过了几门。我说我才刚学,难度非常大,能不能通过,还得打个问号。 雷文国对我言谈举止似乎特别感兴趣,他说他也参加了成人自学高考,并开口向我借阅有关自考的教材。碍于刘、穆二人的面子,又碍于他第一次张口,我勉强把教材借给了他,——虽然那教材是我从严雪梅那里借来的,不过,我将材料递给他时,还一再强调,抓紧还给我,我也急等着看。 大家又海侃了一会,三人便告辞。 送走他们后,我却被老父狠狠地训了一顿。一个姑娘家,怎能随便跟男孩交往?以后不准他们再来家里!父亲一向老封建,我们谁也不敢冒犯他。不过,他说的也是实话,一个姑娘家,随随便便和男的交往,影响不好,特别是农村,那是有辱没祖宗的事。 事隔不久,我在市文化馆举办的戏剧创作讲座上又遇到穆林森。 “你看小雷怎么样?”穆林森笑着问我。 “哪个小雷?” “就是上次去你家的那个小雷。” “噢,你说他呀。”我想起了那个瘦高个尖嘴厚唇对眼的青年。若不是他提起,我还真忘了,本来,我就没把他放在心上,“穆大哥,你催小雷抓紧把材料还我,我等着复习。” “我回去就叫他给你送去。”穆林森仍然是笑津津地说,“你觉得小雷怎么样吗?” “不错。”出于礼貌,我只能说他们都很好,虽然他们很丑,“看他样子挺机灵的。” “他对你很喜欢,怎么样,我替你俩牵线,交个朋友好吗?” “不行。”我回答得很干脆,“我现在正忙着学习,还不是谈对象交朋友的时候。” “谈归谈,学归学,互不影响嘛。” “绝对不行。穆大哥,请你转告他,我压根儿就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大家在一起说说坐坐还可以,真正让我和那样人谈对象,门眼也没有。说句不中听的话,他也应该拿个镜子照照自己,看自己那獐头鼠目样够不够格和我谈。 那丑样还想找我交朋友,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美得不轻。 这是我的心里话,但没说出口。 第一章 第八节 ——可以断定:找乡下姑娘做老婆的城里人,大多是次品。 富兰克林说,婚前眼睛要睁圆,婚后眼睛要半睁。婚前,我没有睁圆;婚后,我是半睁甚至是全闭了眼睛的。可是,尽管如此,我也无法阻止家庭这面镜子的破碎。因为,有些事不是你半睁或全闭眼睛能解决问题的。 自从雷文国上次来我家后,以后又接二连三地来过几次。每次来,他总是有理由。有时说是路过,有时说是交流自考经验。他从不把“爱”字说出口,你能拒绝他什么? 那年夏天,刘西洋邀我去他家玩。我一个女孩子本不想去,可刘西洋一再邀请,说是交流自学情况,又说是让我帮他看看他的未婚妻怎样。我说,是你找对象,你看好就行,我看能起什么作用。他说,女人有女人的眼光,用女人的眼光看女人最准确。 他邀请得如此恳切,不去又说不过去,我就决定去一下。反正沙塘离高山镇也不过十几里路,上午去,下午就能赶回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也不可能出问题——我想。 那天,雷文国也在。 刘西洋的未婚妻长得不丑,双眼皮,瓜子脸、白白净净,很标致,与刘西洋比起来,就好像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据说,那女孩是代课教师,家是农村人。也许是看中刘西洋的才,也许是看中刘的家在镇上,是个吃商品粮的街上人。乡下人认为,农村姑娘能找到街上,那简直是糠箩跳进米箩了。正因为如此,不管街上人长得怎样、家庭如何、品行可不可以、年龄相配吗,都愿意。你想想,城里或街上有好男人,能不找街上人而去找乡里人?确切地说这种要乡下姑娘的男人大多是城市里的次品男人。 中午,是刘西洋未婚妻做的饭,饭菜做得很可口,也很丰盛,看得出,刘西洋对我的到来很高兴。也许,他是在我面前有意地炫耀:看,我的女朋友比不比你漂亮! 刘西洋未婚妻看到我并不吃醋,因为她很清楚,我既不是那种风流妹子,也不是来和她竞争的,也许她本来就知道我为什么被邀请来。 吃过午饭,我准备回家,雷文国却执意让我去他家认认门,说什么这一生能相识就是缘份,还能到了门前走过去吗。刘西洋也在一旁怂恿,并说雷家就跟他家相隔百米。在他们连说带劝中,我来到了雷家。一对四五十岁的夫妇,很客气也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 这是一处新盖的住宅。五间平房又高又大,南北院长一二十米,院内有假山鱼池。假山上喷泉不断,如高山流水;池塘内金鱼游动,像空中的蝶水中的花。院内水磨石铺就,暗绿暗红,下雨天,穿花鞋也不会湿脚。平房里地板砖垫底又平又美,夏天赤脚走在上面,肯定凉爽。墙壁刮的是仿瓷涂料,明亮、洁白、滑润,屋顶是用石膏、木料吊的顶,大吊灯挂在堂间,显示着华丽。纱门纱窗让苍蝇蚊子隔在房外,气得乱飞乱叫,大骂这家人不讲义气,才富了几天,就忘了它们,若不是当副镇长,还不跟它们一样乱叮乱吸。 堂屋的后山墙上挂着一幅《福禄寿》,中堂画下是高低组合柜,柜里摆了不少好酒和补品,柜中间是一台大彩电,这在乡间很少见,柜两头各摆一个大瓷瓶,瓷瓶是仿古的,上面画的是西湖边,许仙送伞给白蛇娘子。瓷瓶里还插了几根孔雀毛。堂屋四周是真皮沙发,屋角的高脚花木架上吊着一盆吊兰,那吊兰碧绿鲜嫩,像龙爪下伸。茶几上是树根盆景,据说是马陵市一个根雕名人为买块地皮给他做的。屋里还吊了一个鸟笼,不过,那鸟笼是假的,不能养鸟,里面的百鸟和凤凰都是人工做出来的,接电源后,百鸟朝凤的鸣叫声清脆悦耳,真让你有种进入大自然涉足鸟王国的感觉。室内四壁上还有名人书画点缀,只是大彩电上放个观音菩萨有点不伦不类。 说心里话,看到这样一个富足的家庭,再想想自家的草堂与瓦舍,我是有点妒嫉,他们在街上干什么事能把家搞得如此富丽堂皇?雷文国曾写过一封信给我,说他身居斗室,家庭简陋,这就是斗室,这就是简陋吗?如果这样还是“寒舍”,我家岂不成了讨饭棚、贫民窟了? 雷文国悠闲自得地坐在沙发上,看他那神气,我就知道他这是向我夸富,向我炫耀。 落坐片刻后,遂告辞回家,虽然雷文国也真心真意想留我在他这个家里吃饭,我没有答应。回到家,迎头碰到父母的话便是:“上哪去死的?一个姑娘家,到处乱跑,不怕人家说!” 我不敢吱声,但心里很不服气。女孩怎么了,女孩就不是人?为什么男孩能出去玩,女孩就不能?托生个女孩真倒霉。尽管心中忿忿不平,但表面上我还得毕恭毕敬,毕竟我在外面“疯”了一天。想想这一天在外面被两个男孩当作凤凰一样捧着、敬着、簇拥着,回家当一会落汤鸡也值得。 后来,我听雷文国说那次去的不是他家,是他二哥二嫂家,他的房子当时正在盖,快盖好了,是留他结婚住的。我感到莫明其妙。你让我到你家坐坐,怎么让我坐到了别人家?那对老夫妻怪不得只笑不说话呢,原来是雷文国的二哥二嫂。我似乎有种被捉弄的感觉。不过,后来也谅解了他们,雷文国这样做无非是向我显示其家庭的经济实力。实际上,你显不显示与我何干?这个丑家伙,真是莫明其妙! 一次,雷文国又来找我,我真有点烦他,碍于面子又不能不见。他并不在乎我高不高兴见他,看到我后突然问道:“你想教书吗?” “当然想啦。”我说。学都想上,还能不想教书。过去当老师人家瞧不起,动不动就说你是臭老九,搞不好那些学黄帅的学生还会造你反,日子当然不好过。现在,老师的地位高了,工资也高,一年还有两个假,整天跟孩子们打交道,不仅学了不少知识,而且能净化自己的心境,陶冶自己的情操。跟孩子们常在一起,你也就变成了孩子。说实在的,我做梦都想当老师,一个女人能当老师、当医生、当律师,我认为那是最崇高的事业。 雷文国见我想当老师,似乎很高兴。临走时,重重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说:“你等着,我一定能让你教书。”他那又大又尖又厚的嘴巴说得很干脆,很有把握。虽然我不欢喜他那张嘴,但这些话却非常入耳。我半信半疑,暗暗思忖,他幺不红二不黑,非党非官,怎么能让我教上书呢?不管他,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有鱼无鱼先打一网再说。 那一年冬初,父亲突发奇想,想托人买点煤球留冬天取暖。几个哥哥遵父“旨”,四处打探,皆是空手而回。那天,雷文国又路过我家,不过,他没敢进门。他看得出我家没有人喜欢他,更怕看到我父亲那张板得像磨刀石似的严肃的脸。尽管对他没什么好感,也没什么恶感,人家不吃我的,不喝我的,见我都是客客气气非常尊重,我没有理由讨厌他,总不能因为他长得不漂亮,就避开他的热情吧。当然,我也不会很热情地接待他,只能说是客气一番罢了。每次来,他的话不多,我也不想跟他多话,几句话说过,让他走人。这回,我却多说了两句,问他能不能帮助买点煤。我本来不想舍这个面子,但是,为了在老父面前显示我的存在,我就舍一回瞧瞧。何况,我也想看看雷文国的能耐,因为穆林森曾一再吹他,说他家在高山镇颇有影响,当官的有,做大买卖的有,当警察的也有,黑道、白道、红道,道道都通。我不懂什么道不道的。只是看他能不能给我买到煤,让我在老父面前显一回能。 你别说,雷文国这家伙还真有点本事,第二天就用车送来一千多斤煤炭,一千多斤哪,相当五口之家的一个月的计划用煤呢!他帮着把煤卸下后,只是洗洗手,茶都不喝,开车就走了,——连煤钱都不要!老父让我去追着送钱,我哪能跑过汽车,等我接过老父从里三层外三层的纸包里拿出来的钱后,雷文国早就没了踪影。四嫂跟我们同住一院,见状,一个劲地称 赞雷勤快、老实。老父当然明白雷文国的“狼子野心”,不过,他也默许了四嫂的看法。 也许我太优柔寡断,自从接收了雷文国的煤炭后,也就接下了他的几封求爱信。特别是第一封情书,读了真让人心动。我敢断定,信里好多话肯定是雷文国抄来的,有些明显是歌词的痕迹,他只不过很巧妙地把别人的情诗与歌词穿插得天衣无缝罢了。 如果没有看过那个尖嘴厚唇对眼的雷文国,我肯定会被他的文笔诱惑,然而,我们毕竟接触过几次,所以,不管他信上说得多么动听,都不能让我生出一丝春心。再说,我的脑子里那个初恋时的白马王子,还一时磨灭不掉。那年,我刚刚走过十八岁,郝峰和我同年,属相为鸡。我已辍学在家四年了,他仍在上学,郝峰父母都是老师,三个孩子两个上大学,郝峰最小,排行老末,正上高三。 郝峰和我家仅一路之隔。他家在路南,我家在路北,郝峰举家迁往马陵后,我们便天各一方。他每星期回家一次,每次回来,总是打开后窗,那后窗很大,正好对我家大门。我知道,他打开后窗是为了告诉我他回来了。不过,我从不到他家去,虽然我很想去,但是,越想看到他,越不敢看他。他有时到我家坐坐,和我谈谈学习情况以及新相识的同学。我父母似乎不讨厌他,所以,他每每到我的闺房闲坐时,父母并不责备我。 一个月朗风轻的夏夜,我们相约在村头的林阴小道上。田野里很静很静,只有庄稼的清新香味游弋在空气中,如水的月光朦朦的,胧胧的,倾洒在田间、村头、路畔、溪水上,身材魁伟的郝峰在这迷人的月夜,显得更加高大。我们没有牵手共行,也没有并排相依,只是一前一后静静地走着,走着。那一前一后虽然只有一步之隔,但我总觉得那是条永远不能逾越的天河。 我们谁都不肯说话,生怕再低的话语也会破坏那如诗如画的意境。我们无声地走着,心与心在这无声中交谈。我们走过长长的林阴小道,走过淙淙的流水溪畔;走过纤纤的庄稼田埂,走过想走的一切地方,唯独没有走进两个人的“围城”之中。我知道他很喜欢我,可能很爱我。当然,我也知道,他的家庭不会留给我一席之地,因为我家太穷,我的知识太穷。他的父母希望他上大学,希望他找个城里姑娘。他当然走不出父母的希望。他曾在我的日记本上写道:“你并没有处在社会的最低层,不要有那么重的自卑感,我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只不过是在别人竖起的梯子上,我比你多爬了一节……”临别时,他紧紧地握了我一下手,道了声“再见”。那便是这天晚上我们唯一的语言。没想到这月夜的一声“再见”,就是许多年不见,不,是一生的永别。我常常酸酸地想,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相见?每每打开日记本,我发觉那横撇竖捺的字里行间,都嵌镶着他的影子,我赶不走那高大英俊的身影,赶不走那国字形的脸庞,那浓浓的剑眉,黑黑的眼。 我也明知道他不会再来到我的身旁,就像《人生》中的高加林进城后甩了刘巧珍一样。虽说他不想那样做,可残酷的生活现实逼得他不得不那样做。然而,我却一时抹不掉那梦绕魂牵的思绪。 我继续拒绝雷文国的追求,他的求爱信被我扔进了锅灶里,让它变成一只只的黑蝴蝶,飞入他无望的国度里。雷文国并不泄气,继续追,追。 一天,雷文国春风得意的样子,来到我家,兴冲冲地告诉我,高山小学要一名一年级代课教师,他二嫂告诉他,让他通知我去。天知道他跟他二嫂说些什么,鬼知道他二嫂又跟学校说些什么,反正这一次我觉得挺容易的就当上代课教师。虽说几十块钱一月,又是代课,我仍然很高兴,不管怎样,比在家干活强。父母听说雷文国给我找了份老师工作,高兴得不得了,更相信雷的能耐非同一般。 在高山小学教书期间,本不想知道雷家情况,可总有热心人介绍。热心人无非有两种,一种是帮雷家当说客的,一种是看雷文国常来找我,提醒我要注意的。 雷文国弟兄七个,雷文国排行第七。他老家原是山东雷州村人,他们只所以能在高山落户,是因为雷的母亲是高山镇人。 雷的姥姥姥爷只有一个女儿,但家庭条件比较好,解放前开过油坊。雷文国父亲有四五个兄弟,家里很穷。雷文国父亲到高山镇打工,被雷文国的姥爷姥姥看中,便留在油坊干活,说是长工,实际上把雷文国的父亲是当成儿子一样看待的。后经人说合,两家结亲,雷父比雷母大六岁。婚后,雷父只有一个要求,把雷母带回山东过一时期,那怕过一天也行,他不愿意让人说他是倒插门,雷母也想到山东看看。毕竟是在街上蹲久了,想到乡下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雷的姥爷姥姥拗不过他们,便让他们去了山东。那时,只有十九岁的雷母毕竟是乍离开家,所以到山东过不到月余,就吵着回家。一是想家,二是过不惯。雷父只得返回。一来他惦记油坊生意,二来,他觉得岳父母待他不薄,不该离开,老夫妻俩看着唯一的女儿离开自己身边,日子当然不好过。 雷母实际上生了八个儿子,第一个儿子因病,十二岁时便死了。雷父成天在搬运站拉平车当搬运工。因为解放,雷家油坊早就垮了。 雷文国的几个哥哥都很争气,大哥干村里会计、二哥当副镇长、老三干公安、老四当司机,老五、老六开饭店,日子过得很红火,只有雷文国和他六哥未成家。最有本事的是雷的二哥二嫂。二嫂是民办教师,能说会道善于交际。按说,副镇长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他二哥是副镇长兼村书记,比个镇党委副书记还要实惠,副镇长手里掌管土地,谁要想在镇边盖个房做做生意,谁就得巴结他,再者,那时在他管辖的那个村,年年还有“农转非”的名额,谁不头削得老尖的往他村里钻?你要想进镇办工厂,还得找他,所以他的权很大很大,在高山镇跺一脚,也能让半条街乱晃动。每到逢年过节,给他家送礼的,并不比给高山镇党委书记、镇长差到哪里去。 高山小学的教导主任洪强对我说,雷家在高山镇不得了,要权有权,要钱有钱,在高山镇没雷家办不了的事。雷文国长得不怎样,但人很能干。何况他哥哥还能帮助他。你看,他盖的那房子,没有万把块钱盖不起来。那是一九八九年,万把块钱可是个不小的数字。雷文国能看上你,这是你的福气,你不能眼光太高,说实话,过了这个村,可就找不到那个店。 反对雷家的人,却给我提供了一个可怕的消息:雷文国是劳改才出来的。他犯的是团伙流氓抢劫杀人罪,其团伙头目被枪毙了。俗话说,种不好地,只是一季子,找不到好人家可是一辈子。虽然,我还没想找雷那样人,但我还是想知道雷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找刘西洋和穆林森了解,他们说,那都是造谣,雷文国是有错,但不是像他们讲的那样。再说雷文国当时小,不懂事,被人骗的。那一年是严打期间,他被别人株连,所以才处理那样重。他要是差,文化站还能要他?我想想倒也是,他要真是提不上把的人,镇文化站也不会用他,毕竟那是个文化部门,是个教育人的单位。再说,我还没想跟他谈对象,他有错无错,与我有什么关系? 雷文国对犯罪一事,始终对我只字未提。当时,我几次想张口问他,但话到嗓门又吞了下去。因为我觉得,老是提别人的短处,揭人家的疮疤,是对人的一种亵渎,何况,人家已经改过自新。有道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再提还有什么意思,浪子回头金不换嘛。 那天,雷的房子刚盖好,叫我去看看,并说他母亲想见见我。我本想当即拒绝,后考虑工作是人家找的,人家老母亲想看又有什么,看又不是订亲。去也好,当面把话说清,让他们一家知道,我不会嫁给雷文国的。他们如果以此来要胁我的工作 ,我拔腿就离开高山镇。 雷母七十多岁,看上去很慈祥。她说她一生没女儿,对我会像对待女儿一样好。我说,雷大娘,尽管我很尊重你,也觉得雷大哥不错,但是,让我进雷家当媳妇是绝对不可能的!雷母听我说这话,哭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当着我的面哭得很伤心。她说她看到我第一眼,就知道我是个孝顺的孩子,就知道我是个能过日子的女孩。她恨自己没有这个福分,恨自己儿子没这个命担。临分手时,老太太拉着我的手说,以后无论到哪里都来看看她,权当是她的干女儿。看老人那种恋恋不舍的样子,我心一软,差点也流出泪来。 雷文国很惋惜地望着我离开他的老母亲、他的新家。送我回校时,他对我说:“感情的事是勉强不得的,天芳,你放心,我绝不会强迫你。书,你照样教,不要有其他顾虑,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亲戚不成,还是朋友嘛!” 他的这种大度,我好感动。 第一章 第九节 ——婚姻是一个女人决定自己命运的最后一次机会。把握不住婚姻,就把握不住命运。 雷文国还真讲义气。 他并没因我拒绝他的求婚而恼羞成怒。 我依然安安稳稳地走进高山小学教书。 ——这说明他背后没作梗让学校炒我的“鱿鱼”。相反,更加关怀备至。 你不是喜欢吃水果吗?(的确我喜欢,因为书上讲水果能美容。)我就给你送苹果——红富士的,送梨——砀山的,送蜜桔——黄岩的,送香蕉——广东的……我真不清楚大冬天他在哪儿弄来的这些鲜果,因为有些水果高山镇街上没卖的。这年冬天雪特大,天特冷,我仍然赤脚穿着旧旅游鞋,旧裤里面套着一条旧内裤,旧棉袄里裹着一件旧棉毛衫。雷文国发现后,没有吱声,几天内便送来了两双厚棉袜和一身新的毛衣毛裤。我无法拒绝他的热情。在冰天雪地北风刺骨的寒冷季节,有个人为你嘘寒问暖,你能说什么?这年冬天,雷文国还几次去我家,问种子、问化肥、问农药,缺什么,他总是帮助买好送去,钱虽不多,但送去的却是及时雨,是好心情。 我知道,他这是“贼”心不死,不把我的“心”盗去,他是不会罢休的。他曾跟别人开玩笑:“我虽然长得很丑,但我温柔。李天芳哪儿痒痒我挠哪儿,我不信她能不爱我!” 的确,除了看不中他的模样外,其他方面,还真没说处。接触一段时间后,我发现他很能干,也很有经济头脑。虽说他在文化站做事,但不是正式工,没工资发,只能自苦自吃。于是,他就在文化站的门市里包了一节柜台,卖书、卖录相带、卖年历、卖文具用品,有时还跟别人合搞点其它生意。看他那种餐风宿露忙忙碌碌的样子,谁也不会说他是个不正干的青年。几个月的相处,我还真找不出他的缺点。因为他对我痴情,所以对我,对我的家庭处处关心,第一个受感动的是嫂子们。 每次回家,嫂子们便数劝我,尤其是大嫂,她说:“找对象关键是看人心,其次才是相貌。漂亮不能吃,漂亮容易惹事。条件比你好的,你会受欺侮,对方拿你不当人,今天打你一顿,明天踢你两脚,后天他带个娘们来过,你怎么办?长得不如你,只要忠厚老实,能正干就行,这样人对你会有疼有热,不会有花花肠子。你是知道的,我长得比你哥要强多了。想找个漂亮男人,可以说到处都是,我为何偏偏看中你哥,关键就是看他老实、心眼好。在你跟前说句不该说的话,什么美、什么丑,上了床,灯一熄,还不都是一样的。” 嫂子说的是有道理。我也耳闻目睹过村里男人婚后置家庭于不顾的事实,他们三天两头打老婆,女人常常是鼻青脸肿哭回娘家。如今,是个商品经济社会,一切钱字当头。只要有钱,有些女人把自己的贞操都卖掉了。俗话说,男人有钱会变坏,女人变坏会有钱,一点都不错。正因为女人变坏,所以,美容院、按摩房、桑拿浴、舞厅、卡拉ok室,财源茂盛,那些三陪小姐,那些卖淫女,不掏男人的口袋掏谁的口袋。有些三陪女甚至公开扬言,要把高级干部思想搞乱,把中级干部口袋掏干,把基层干部裤带扯断,把银行的钱挖走一大半。有这样一些女人招摇过市,那些原本不安分的男人,当然会贼眼乱转。城里人是玩“洋”的,诸如包二奶、搂小“蜜”、纳小妾,那是玩深沉、玩潇洒;乡下人则来“土”的,诸如拜干亲、私奔、私通等。玩别人的老婆回家不找老婆事还可以原谅,如果无缘无故地再找自己老婆麻烦,今天打明天骂后天撵,那可就太不像话了。作为一个女人倘若真的找到这样男人,也算是倒了八辈子霉! 我三姐就是这样。 原先,三姐夫除了长得不错外,其他可以说是“一无所有”。因为他父亲英年早逝,丢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好不容易让大哥成了家,等三姐夫本人到了结婚年龄时,家里仍是一贫如洗,结婚时,若不是三姐带点压箱底的钱,小家庭连锅盖都穷得揭不开。 三姐并没有嫌弃。穷不要紧,只要能苦干就行。她相信凭着一双勤劳的手,就能把穷家变富户。 三姐夫若不是穷怕找不到媳妇,也许不会和三姐结婚,因为他没看中三姐。实际三姐并不太丑,人有人,个有个,雪白粉嫩的,身材也堪称一流,只是她的那双大眼睛,偏偏在上眼皮上结个疤,成了“疤眼”。正因为有了这个“疤”,三姐可没少受三姐夫罪。小时候,我寄养在三姐家时,就看见三姐夫三天两头打骂三姐。三姐性格跟老父一样暴烈,也从不让三姐夫,因为她没错。家里、地里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冬天扒河抬大筐,她不比男人差;暑天锄草、施肥、打药,她都比别人强。家里除了办饭洗衣外,还喂了一窝猪,一茬一茬小猪卖了不少钱,钱却落入三姐夫腰包,三姐沾也沾不到,偶尔上街买点东西,还得向三姐夫要。三姐是三个孩子母亲,家里种十多亩地。三姐夫一贯游手好闲,家里油瓶倒了都不想扶。懒不败坏还可原谅,三姐夫还很败坏,因为他嗜赌好色,自己不挣钱,三姐拼死拼活干也不够他赌博玩女人的。三姐夫在外输了钱来家就找三姐事。三姐打不过三姐夫,就骂,大概骂是女人最好的攻击或看家本领。三姐夫也许是打累了,——因为三姐打死也不低头,也许是他理亏心虚,所以,常常是先偃旗息鼓。三姐夫的老母亲也站在三姐一方,因为她知道自己儿子太不争气。 这年春天,三姐突然跑回娘家,见了我母亲就哭。再看看三姐,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看样子被打得不轻。虽说三姐不是我妈亲生的,但她是我母亲一手带大的,喂个小鸡小狗也疼呀,何况是人。妈看三姐那样,心里疼得酸酸的,流着眼泪搂着三姐问原因。 原来,三姐夫在外认了一个干亲。那女人是外地一个农村的有夫之妇,二十七八岁,专在赌博场上卖香烟、茶叶蛋、糕点之类东西。别看她生过一个孩子,但因为不种地、不干活,没吃过苦,仍跟大姑娘一样。她是个细高个、水蛇腰、瓜子脸、杏子眼,长得楚楚动人,当然比三姐漂亮多了。据三姐说,这女人丈夫相貌平平,也比她大得多。她为什么能看中,里面有个原因。因为这女人当姑娘时就不正经,是个破鞋。开始她曾跟村里一个人私奔过,后来跟她私奔的那个男人抛弃了她,她又跟好多人偷情。因为方圆几十里都知道她是个公共汽车,谁都可以上,玩玩她可以,真正要她当老婆的却没有。所以,她家里没办法就把她嫁给了一个老光棍,老光棍给她娘家补贴五六千块钱,说是聘金也行,说是买也行。 这女人本来不同意嫁给老光棍,但经不住家中威逼,只得去。不过,她跟老光棍同房时先提个条件,那就是今后她跟任何人睡觉,老光棍不准管。老光棍活了三四十年,还没碰过女人,今天看到如花似玉的女人坐在跟前,恨不能立刻吞了她。只要这女人跟他睡觉,什么条件他都答应。但是,老光棍毕竟还是男人,他对那女人说,你随便跟谁我不管,只是我想你时,你得优先给我,再者,不能当我面跟别的男人玩那事。那女人也同意了老光棍的要求。双方条件谈妥后,便各人办各人事。老光棍很疼那个女人,他想用疼来敛她的心,但是,那女人一贯风流,如何能收性,生了儿子后仍我行我素。 因为三姐夫漂亮,在漂亮女人面前又舍得花钱,两人一拍即合,一勾即成。为了迷糊三姐,便说认个干亲。认个干亲,来往就可以方便了。 家乡有个风俗,正月里家家户户接亲戚。比如,哥哥要接出嫁的妹妹、姐姐或姑姑,那叫接老少两辈姑娘。男家接未过门的媳妇尝尝将来新家的甜蜜。还有外甥去舅家,侄女看姨娘,等等等等,干亲家当然也在接之中。 三姐夫要接那女人来家,三姐本不想叫接,但拗不过三姐夫。因为,当家还是三姐夫,虽然他在外吃喝嫖赌,但他毕竟是男人, 是家里的主心骨、顶梁柱。既然那女人被接来了,三姐就得宾客相待。那女人给三姐的儿子买了一身衣服,三姐礼尚往来,也送给那女人孩子一身。按说,女人应该跟女人啦呱,可那女人根本不跟三姐说话,只和三姐夫眉来眼去。碍于三姐在跟前,三姐夫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同那女人调情,可是,那女人很大胆、很泼辣、很浪,眼睛盯着三姐夫不放,不住声地喊三姐夫大哥长大哥短的,那嗲劲、那轻浮样,让人看了肉麻。尽管这样,三姐为了年节平安,忍了。 那天晚上,村里放电影,孩子们高兴得又蹦又跳,不到天黑都飞到电影场占地方去了。三姐家中无电视,赶集得跑十几里外,更没机会看电影了,现在村里放电影,她当然巴不得去,临走时,她邀请那女人一块去看。那女人用眼瞟了三姐夫一眼,然后告诉三姐,说她身体不舒服,不想看。三姐问三姐夫去不去,三姐夫吞吞吐吐说:“你先走,我等一会去。”三姐见他们不走,只得自己去了,在场里找到三个孩子后,边看电影边往外望,生怕三姐夫来了找不到她。电影放了一半,仍不见三姐夫影子,恰巧此时下起了大雪。三姐怕孩子受凉生病,便要回家不看了,两个大孩子硬是不走,她只得背着小儿子往家走。 到了家门口,只见大门紧闭。三姐用肩膀推了推门,门从里面抵住了,推不动。此刻,三姐心中有个念头倏忽一闪,气便不打一处来。好个一对狗男女,竟敢在家里干起好事来。她又用力地推了几下门,门仍然纹丝不动。她放下孩子,搬了块石头垫脚,伸头从窗户往里看,屋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声音也没有。她就用力敲门,让儿子喊。屋里灯亮了,过了一会,三姐夫才出来开门。三姐狠狠地剜了三姐夫一眼,三姐夫没吱声,只是下意识地拽了拽衣服。三姐进门便往床上看,只见那女人坐在床上,身上盖着三姐的棉被。那女人头发蓬松,但故作镇静,她把两边被角往里掖了掖,问三姐,电影放完了?三姐冷笑笑,哼了一声,算是答话。三姐夫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站不是,坐不是,不敢正眼瞧三姐一眼。三姐冷冷地说,家里又不是没人,抵门干什么。三姐夫没说什么,显得很尴尬。那女人心中有数,仍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叫三姐舀瓢凉水给她喝。三姐知道那女人是在证明自己没跟三姐夫办那事。因为民间传说,男女刚做过那事,若是喝凉水非死不可。三姐果真要去舀凉水。三姐夫不憨,他怕女人出事,就没让三姐去,自己倒了一碗茶递给了那女人说,这么冷的天喝凉水会生病的。那女人说,没事,我就不怕喝凉水,以前喝过好多次,照样没事,我身体棒着呢。 三姐看她那浪样,真想一把拖下床,把她那浪货扇得翻过来。但她没这样做,忍了。三姐虽然不识字,但心眼不少。她知道那个女人是个不要脸的货,一切都不在乎,一旦吵起来或者撵她走,怕别人笑话。倘若她再反咬一口,说三姐夫妻俩合伙欺侮她,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想到家,想到孩子,三姐只有忍。第二天,那女人走后,三姐还没说什么,三姐夫就对她大打出手,无奈,三姐只有回娘家诉苦。 三姐也曾想到离婚,但一看看孩子,也就死了那个念头。何况,那个封建思想还在桎梏着她。她认为,一个好女人一生只能从一而终,倘若再走第二家,那是辱没祖宗的事。婚姻的确是个魔方,多少男女能从中得到幸福,又有多少男女不从中拿到辛酸。 三姐说:“天芳,婚姻是女人一生中大事,它跟买衣服不一样,衣服买得不合适,可以退,可以送人,可以不穿。婚姻可不行,女人一旦嫁人,是好是坏,只能认命了。好了,还好;不好的话,一辈子倒霉。你可要看准人,不管他是丑、还是美,哪怕坐过牢也不怕,只要他正干、心眼好就行。” 婚姻是一个女人改变命运的最后一次机会,把握不住自己的婚姻,就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我能否把握住自己的婚姻呢? 看我周围,有不少同学都结了婚,他们的家庭是否幸福,他们的感情是否相投,我不知道。但是,我能知道能看到的是,有些小夫妻经常打得人仰马翻,有的整日吵吵闹。 打、吵的原因,无非是因为钱。人家有吃有喝,你连买盐打油的钱都没有,当媳妇的能满意吗?当丈夫的本来就为钱烦恼,你再絮絮叨叨,怎能不发火?脾气好的,还能让;脾气不好的,只有打。与钱相比,情还是脆弱的。 与结婚的同学相比,雷文国还是有明显优势的。首先,他的家在镇上,地理位置好,没有地种,吃的是商品粮,将来有个孩子上学也方便,城里学校总比乡村小学好。其次,雷文国很精明,也很勤快,不是个好吃懒做的人。再者,雷文国走过弯路,受过处理,这既是坏事,也是好事。所谓坏事,就是他比同龄青年身上多一个污点。所谓好事,就是他会比其他青年珍惜生活,珍惜爱情,珍惜家庭。为此,他不会也不敢给我罪受,因为,在婚姻问题上,我占有绝对优势,一比他美,二比他纯洁。他不会抛弃我,也不会背着我去干坏事。自己家中本身就有个漂亮老婆,再去拈花惹草,他是会三思而行的。还有,我能够教书,这是我最大的理想——虽然,我不怕种地,但我怕贫穷,跟着雷文国,我就是想脱离穷苦的家庭,脱离愚昧的山乡。每每想起教书前的艰苦岁月,想起许多无所事事的日子。都很辛酸。说实话,如若不是遇上雷文国,在无聊和无奈之中,我不知道在家乡还能徘徊多久。也许,我还会去哪个饭店端那个让人卑视的盘子,我还会碰上文化站的那晚屈辱,我还会去窑厂抬那流血流汗的砖瓦,我还会……我像所有农村姑娘找婆家一样,在雷文国左一封、右一封求爱信的追逼下、在媒人刘西洋、穆林森及高山小学校领导的撮合下,我向父母说出了我的看法。父母亲没有表示反对。他们说,一切在于你自己,是好是坏,你认准就行,以后不能怨父母。老父最后还是说了一句:“我看雷文国还行。”他这一句话看样子好像说得很轻松,很随便,但对我来说,那可就是一锤定音。 一九八九年农历九月二十,便是我同雷文国订亲的日子。十九那天早上,老父破天荒给了我三十块钱让我去街上买件新衣服穿,好去雷文国家给人看,他生怕人家小瞧了我,殊不知我早去过雷家。我不怕他们家看不上我。看上,我不喜;看不上,我不悲。 新衣服,我还是想买的,因为这是老父第一次让我买,也是我第一次能捞到穿自己买的新衣服。马陵街上卖衣服的商店一家接一家,各色各样的漂亮衣服摆满了商店,高档的、低档的、毛的、涤的、布的,应有尽有。哪一件新衣服穿到我身上,都会给我增几分光彩、几分魅力。可惜,我只有三十块钱,像样点的衣服,哪件不在百十元以上。我买不起好的,尽管那些导购小姐为了让我买她一件衣服,好话说了一大车,我还是恋恋不舍地走过一个柜台又一个柜台。最后,花了十四块钱,买了件黄色上衣。黄色,是富贵帝王的象征。历朝历代的皇帝,谁不穿黄色的龙袍,清末,慈禧太后,那个老太婆,看谁顺眼,奖励的就是黄马褂,钱少,买个吉利嘛。 还有十六块钱,我不敢用,也舍不得用,晚上回家后,原封不动地交给了父亲。老父心疼地说,怎没多买一件,怎不在街上买点饭吃再回来。这一次,如果我真把三十块钱花完了,父亲是不会心疼的,因为,他知道,他的女儿将要离开他而去别人家了。虽说,平时他不太疼我,但我毕竟是他女儿,真正要到人家去,他还是难受的。 我告诉父亲说,早上吃得多,不饿,所以没买东西吃,再说,街上东西脏,吃了不卫生,容易生病。老父信以为真,夸我越来越懂事,将来会过日子。实际上,老父哪里知道,这些天来,我都是茶不思饭不想,走不安坐不宁,在个人的婚姻面前,思虑重重, 我不知道跟雷文国订亲到底是对还是错。那些自诩前知一千载后知八百年的算命先生不知死哪儿去了,在这个关键时刻,为何不来给我掐算一番呢?——虽然我不信那些胡侃的家伙,但是,这时能来说两句安慰话也是好的呀! 二十那天,雷文国为了显示自己的派头,竟用轿车来接我,那是红色的“黎明”车。虽说车子不太高级,但在村里也起了不小的轰动,订亲用车接,这在沙塘是有婚史以来的第一次。我们家觉得有光有彩,老父更是激动得有打哈哈。家邦亲邻认为我找了一个有钱有势的街上人,都来向老父老母祝贺并一再叮嘱我,街上若有合适的,给他们的闺女也介绍一个。那些小姐妹们有的伸头张脑,有的鬼鬼祟祟,有的嘁嘁嚓嚓来到我家后,附在我耳边探听虚实。过去从街上下嫁到乡下的胖婶更是感叹不已,一个劲地夸赞街上怎么怎么好,懊悔自己有眼无珠,跑到乡下来受罪。 这天,我穿上那件缺乏生命原色的黄褂子,在嫂子的陪伴下,坐上了订亲车。此时,心中无悲、无喜、无乐、无忧,痴痴呆呆,麻麻木木,傻傻楞楞,似乎整个神经已经失去了作用。上车时,大嫂喊了我几声,我都没听见,后来,大嫂拍了拍我的肩膀,拉我上车,我才回过神来。 吃过订亲饭,雷文国非常高兴地带我到高山街上花了一百二十块钱为我买了一身衣服,穿了这身衣服,我左看不是滋味,右看不是滋味,因为我感觉那好像不是衣服,而是绳索,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将我和雷文国紧紧地捆在了一起。这是一个爱与不爱的相约,是一个有奈和无奈的结合。实际上,这是钱在爱情面前再一次显示威力。可怜的爱情,可悲的人生呵! 雷文国送我回家时还买了不少糖果,弟弟看到糖,高兴得要命,好像八辈子没见过似的,吃着,拿着,装着。他还剥了一块塞到母亲口中。我发现母亲糖含在嘴里,泪水却噙在眼里,我不知那是喜悦的泪,还是辛酸的泪。——因为母亲也没看上雷文国的貌相。她知道她的女儿给这样一个猥琐的男人做妻子太委屈了。 我把雷家给的四百块钱见面礼,递给了父亲。父亲知我心里不乐意,凄然地说:“我帮你存着,等你结婚时,给你买辆自行车。” 无论怎样说,雷文国都不是我理想的伴侣。突然和一个不喜欢的人订亲了,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自己在街上被诱惑买了一件并不喜欢的衣服,虽然别人都说这件衣服我穿得合身,穿得漂亮,也许它是那样,但它毕竟不是我看好的,不管别人怎么吹,我心中总是疙疙瘩瘩,不是滋味。 唉,既然答应了人家,就不能后悔。 后悔又能怎样? 第二章 掀起我的红盖头 第一节 ——本想走进那间屋,却走进了这一间。 ——外面总算响起劈里啪啦的鞭炮声,迎亲车终于来了。家里人不容置疑,让我褪下娘家旧衣,换上雷家送来的红棉袄,红棉裤,红棉鞋。 订过亲后,我仍在高山小学教书——这次我无需为失去老师这个职业而担心。雷家不是说有权有势吗,我想他们会为我,不,为雷家的未来媳妇而撑腰,而排忧解难的。他们希望媳妇进门能够为雷家挣钱,而不是让雷家白养活一个闲人。 其间,雷文国曾约我出去吃饭,我没去。我知道,他约我是为了加深感情,殊不知,我不见他对雷家心情还能好些,一旦见到他那副尊容,就像吃了死苍蝇一样恶心。他越殷勤,我越恶心。说实在的,在女人眼里,男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如果第一印象差,以后想改变看法很不容易。 雷文国看真的请不动我,于是就搬他二嫂子。他二嫂子认为自己在高山镇虽说不能数一数二,但孬孬好好也是个不能忽视的人物。副镇长的太太,你能小觑吗?雷文国的二嫂找到我后,表面客气,实际骨子里还露出一种蔑视的傲气,尽管这傲气掩遮得很深,仍躲不过我的眼睛。她说她家里来了贵客,那贵客是马陵市官场要人,让我去陪陪客。碍于刚订的新亲,我不好直接顶撞她,只是婉言拒绝。人穷志不穷,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想叫我干啥我就得干啥?没门。第三次请我吃饭的,是雷文国的老母亲,我仍然没去。 不是我不懂礼貌,也不是我架子大,我是在维护自尊。订婚毕竟不是结婚,我一个未婚姑娘,天天往未过门的女婿家跑成何体统。我不能不注意这个影响,男女青年在一起,难免不出事,如果出了事,父母的老脸朝哪儿放?再说,如果我与雷文国情投意合,倒也罢了,实际上这门亲事雷文国很明白,我是因为穷困屈尊而订的,你想想我能天天往雷家跑吗?我躲都躲不及呢。何况,我毕竟不是雷家的狗,他们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怎么可能呢。 说实在的,我真希望只充当雷文国的名誉妻子,而不愿进入雷家。我也尽最大的努力,想改变自己的看法,力争和雷文国的感情靠近些,毕竟和人家订过婚了,不和雷文国结婚,又能找到什么样人可以称心如意。可是,我无法办到。无法!的确,正如雷文国自己所说的,感情这东西是无法勉强的。 雷母大概也看出了我的想法,她对雷文国提醒说:“你可不能马虎,天芳睡着都比你精,碰到比你强的,她立马就会把你甩掉。你跟她又没办结婚手续,甩掉你你还没法,你还不清楚你自己?” 那时,我还不知道雷是假释回来的,后听说,假释期间不准结婚,所以他不敢去办结婚证。这一切,我都蒙在鼓里,他当时不去登记,我还高兴了一阵子。雷文国听她母亲说,还真有点急。因为他的确爱我,舍不得我,生怕夜长梦多,让到手的我飞走了,所以他开始向我家“轮番进攻”。 我老父虽然严厉,但在儿女婚姻问题上很民主。无论是儿子找媳妇,还是女儿寻婆家,全让儿女自己作主。实际上,这是老父的刁滑。他认为你自己找的人,享福受罪与他和家里无关。他这是甩包袱。这么多的儿女,担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能不甩,甩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还想多活几天争取能过上好日子。不过,老父有条亘古不变的规矩,那就是,婚前可以自主,父母不横加干涉;婚后,也就是说,喝过人家的订婚酒了,就是人家人,决不准变卦。老父一生正直做人,从不让人家背后指脊梁骨,在儿女婚姻问题上更是如此。 在雷文国几趟烟、酒、糖果和甜言蜜语的猛烈攻击下,父母只得松口。反正是雷家的人了,留久了也没意思,在没有征求我同意的情况下,老父将我的生辰八字报给了对方,最后经算命先生合年择日,结婚的喜期订在过年正月十二。 我本来也没想赖亲,只是觉得不太顺心,到了这个份上,我只有听命,这也是在娘家最后一次遵从老父的“旨意”。 按照马陵市的地方风俗,男女婚期择订以后,女方提前一至两天请客,这叫“暖家酒”,实际上也就是为女儿举办的告别酒。亲朋好友来后,当然不是白喝酒的,他们都要送钱来,名曰“压箱礼”。压箱礼钱并不都给出嫁的女儿,其中大部分还都留在女方父母手里。人家来了礼,将来必得还礼,礼靠谁来还?嫁出的女儿是不会还的,只能父母去还。本来,这些来往也都是父母的,所以那些压箱礼钱只能让父母收。男方则是在正日子那天办喜酒。 新娘进门的前一天,新郎必须把新娘结婚时穿的新衣服买好送到新娘家中。这种新衣服叫“过路衣”,大概这是姑娘向媳妇转折时的必需品。没穿这种过路衣时,你还是一个姑娘;穿了这种衣服后,你就名副其实地成了人家的媳妇。我当然也不能例外,必须履行乡风民俗中的一条条规矩。 结婚的衣服是雷文国带我一起上马陵市买的。女方要敲男方的竹杠,大多在这时候。因为这时候男方常常故作大方,虽然他已囊中羞涩。为了不让儿子难看,做父母的也大多咬牙满足未来媳妇的要求。他们知道,稍有不慎,即会功亏一匮。 雷文国并非像他自己或别人吹得那样富足。他父母年龄大,没有多少经济来源,几个哥哥再有钱,也不可能慷慨大方地支持弟弟,即使哥哥愿意,嫂子也不会答应,能象征性地给一点就不错了。雷文国还有一个哥哥没成家,他也不想过多地刮父母,父母能给他盖起房子就很不容易了。再者,雷文国出狱不到一年,没正式工作,仅靠做点小生意能有多少钱? 我是一个不注重吃穿的人,能凑合着过去就行,想吃好的、想穿好的,自己以后可以挣。靠自己劳动所得,吃好穿好心安理得。何况,出门时,雷母曾悄声警告雷文国买多买少买好买孬都由你,不过结婚上用的这些钱,都得你以后自己还。她故意背着我说,却又让我能听到,明是告诉雷文国,实际上是说给我听的,我又不呆。本来我就不想结婚后债台高筑,所以,衣服净拣便宜的买。整个的几身“过路衣”,雷文国仅花了一百五十元,你想想,能买什么好衣服,连雷的母亲都觉得衣服买得太寒碜,太对不起我了。 送“过渡衣”必须是男方本人亲自送来,并不是女方先带回娘家的。正月十一那天,我家正在请客,雷文国在刘西洋的陪伴下喜孜孜地来到我家。尽管雷文国西装革履,衣冠楚楚,但是他那尖嘴猴腮又小又对视的眼和过高特瘦的身材,却没有翩翩的风度,实在让人不能恭维。我的几个姐姐看后大失所望,暗暗埋怨老父老母给她们高高大大漂漂亮亮的妹妹找这样一个貌不出众的家伙。虽然几个姐姐没有跟我说什么,但她们的眼神我能看得出来。三姐快人快语,实在憋不住,对母亲说了声:“这人怎么那样瘦,跟个猴子似的,好像八辈子没吃饭。”老父听到后对三姐狠狠地抠了一眼,吓得三姐头一缩舌一伸,赶紧躲到了一旁,暗鼓。 一切都晚了。世上什么药都有卖的,惟独没有卖后悔药的。因为怕母亲难过,怕几个姐姐心酸,我只能将委屈的眼泪往肚里咽,只能! 一九八九年农历正月十二,我结婚了。俗话说,霜前冷、雪后寒、虽是早春,但雪后的苏北原野,仍是冻得人伸不出手来。那些喜欢蹲墙跟晒太阳拉闲呱的老头们,待太阳升到一杆高了,还不肯钻出被窝,只有几条不甘寂寞的黑狗、花狗,满村满湖地乱窜,那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了许多杂乱无章的蹄痕。因为门对子、门吊子年过后三天就得撕掉,信迷信的就撕了,不信的还留着好看。无论是留在门上的,还是撕扔在地下的,那星星点点随风散落的艳艳的春联红纸在白白的雪中显得格外醒目。柳芽儿、杏芽儿、梨芽儿真想鼓出鲜嫩鲜嫩的叶来,衬托这残缺的红,然而,冷酷的西北风过于刺 骨,逼得叶芽儿仍深藏于枝的紫色闺阁中。小小的迎亲路上,有的只是黄泥雪浆,没有野花,没有野草,只有路畔的麦苗在皑皑的雪下偷偷地伸出绿来。如果没有暗暗的绿,也许早春的乡村原野,就失去了生机,失去了希望。 这天太阳很冷,冷得很野蛮;很白,白得很恶劣。九点来钟了,还是那个样子,让人暖和不起来。 按规矩,十二点前,接新娘的车必须赶到新郎家,以便开席,过了晌午就不吉利。可是,接亲车到十点多了还没来。此时的家里可就像热锅里的蚂蚁,坐卧不安。会不会有什么变卦,会不会出了别的什么问题,老父老母让四哥、小弟一遍又一遍地去门口看,到村头望。我呢,却像没事人一样,既没梳洗,也没打扮,仍在邻居家和女友们打牌,而且打得很认真,很热火,很不在乎。 快到十一点时,外面总算响起了劈哩啪啦的鞭炮声,接亲车终于来了。家里人急急忙忙将我找到喊回我的闺房,不容置疑,让我褪下娘家旧衣,换上雷文国送来的那身红棉袄、红棉裤、红棉鞋。 那时,乡里姑娘出嫁,已时兴化新娘妆,我却没有这样做。一来没有闲钱,二来也不讲究。虽然我在家乡算不上什么美女靓妞,但不打扮也超过雷文国百倍。倘若再描眉画鬓,修饰得貌如天仙,雷文国往哪儿放?在雷文国面前,我装扮得愈美,实际上愈是我的悲哀、我的无能、我的可怜。 我草草地洗了把脸,搽了一点雪花膏。长到二十岁,种种润肤养颜的洗面奶之类化妆品都是与我无缘的。大嫂给我梳了一下头,头上扎的套皮筋还是旧的。要不是身上有红袄红裤包装,你根本无法看出我是新娘子。 为了显示气派,雷文国派来两辆迎亲车。接我的是暗红色的“桑塔纳”轿车,拉嫁妆的则是蓝色跃进牌半挂货车。“桑塔纳”的车头前面挂着一个筛子,筛子里贴着一张大红喜字,当他习俗称筛子为“千里眼”。光洁锃亮的车身上扯了叉形花丝边,那丝边五颜六色,装点得轿车喜气十足,傲气十足。蓝跃进车上仅贴了个喜字,与骄傲的“桑塔纳”相比,它土得像只“灰老鸭”,虽然今天它最卖力,也出力最多,但是,却并没有人去欣赏它,只能靠在一边喘粗气。 那些偎在我周围看热闹的妇女、姑娘、孩子们见车来后,纷纷涌出去围着轿车瞅。这个偏僻而又贫穷的沙塘村,自古以来娶亲嫁女,有钱的用花轿,温饱户用毛驴,穷人家则是让姑娘夹着一个小小的软包袱,步行来婆家或去男家,文革时期有点进步,时兴自行车迎送。当干部的自行车使用得多,在村里官愈大,自行车愈多,一溜十几辆自行车,驮新娘的驮新娘,背嫁妆的背嫁妆,也的确够威风够气派的。一般社员能找到三五辆自行车那就不错了,实在穷的就用平车,用一大趟平车拉嫁妆也够争脸的,虽然,有时一辆平车上只放一个方桌子。沙塘村最红火的一次娶媳妇,也不过是用了两辆手扶拖拉机。现在我第一个让人家——而且是街上人家,用这么漂亮豪华的轿车接走,的确够村人眼红一阵话说一阵子的。妇女们啧啧称赞,同时指着丈夫脑瓜抱怨:“你看人家,你呢?”年轻的姑娘们望着轿车,那羡慕之情让一双双美丽的大眼睛显得更加焦躁不安,谁不想找个阔气富有的如意郎君。 我们这一带作兴陪嫁。有钱人家在嫁姑娘时为了夸富,大陪特陪。过去大多陪的是大八件、小八件什么的。所为大八件,就是八仙桌、梳妆台、箱子之类大件家俱;小八件则是坐床子、椅子、书桌子等小件日常生活用品。现在可不得了,有的竟陪起彩电、冰箱、vcd、摩托车、高级组合家俱来。你想想,陪这些东西没个万把几万块钱能行吗?我家穷,当然陪不了这么多东西。父母亲省吃俭用,连攒加借,东凑西凑,凑了千把块钱,买了沙发、洗衣机、自行车和一套“外面光”的组合家俱。所谓“外面光”,就是表面看不错,像名贵家俱似的,实际内里质量很差,大多是一般木头和三合板、五合板拼打而成,只是漆得好看罢了。说实在的,父母亲也想给我争面子,也想给自己脸上贴点金,可是,没钱狠不起来,亮不起来。出嫁的姑娘一旦换上婆家送来的新嫁衣后,就不准下地,更不准自己从娘家走到迎亲车上,家乡人认为,那样会把娘家的财气带走,所以,我换过新人装后,必须由大哥背着上那辆红红的迎亲车。 真的要走了,要离开这个生我养我的家,离开疼我爱我的老父老母,离开情同手足的兄嫂姐弟,离开耳鬓厮磨的村里小姐妹,离开故乡的山水草木亲戚邻里,不由得,一阵心酸化作汩汩的泪水挂上了我的粉面桃腮。我赶紧偷偷地擦去泪水,绝不能哭,绝不!我不能把痛苦留给亲人,别的姑娘哭嫁,那是一种幸福的哭,虽然是恋恋不舍娘家,但她知道等待她的是一个情投意合的心上人,是一个新的幸福的家庭。而我,父母亲知道,我不爱那个人,却要嫁给那个人。将来到底会怎样,心中并没有数,此刻我若控制不往自己的感情放声大哭,将会不堪收拾。那样,父母及家人会更加伤心的。 所以,我不能哭!不能! 第二章 第二节 ——兄弟们离去后,迎亲车陡然加速,似离弦的箭,向高山镇射去。以后的路只能靠自己走了。那会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呢 ? 从院门到堂屋十八米。 从堂屋到院门十八米。 院内没铺水泥路,因为积雪的融化,一片泥浆,大哥稳稳地背起我,踏着这十八米长的泥浆路,慢慢地向迎亲车走去。他走得很慢,很慢。我知道,他舍不得让我快点离开。我又何曾想离开他那宽厚结实犹如父亲般的脊梁呢? 大哥和我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大娘死后,我母亲进门时,大哥才三岁,是我母亲一手拉扯大的,所以他对我母亲极为尊重,对我更是疼爱。大哥如今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女儿大学毕业,儿子还在中学读书。别看他其貌不扬,在村里可算得上是才子。他博古通今,满腹经纶。什么前三朝后五代大皇上小皇帝他都知晓,对春联、喜联、挽联,尤为精通,村里红白喜事都离不开他。每年春节替村里人写对联能忙好几天。——当然,那都是免费的。有时他还得贴上纸墨。 大哥为人随和,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对他都有好感。他嗓门大,这一点很像父亲。和人说话,若是不认识,还以为他同人吵架。小时候,大哥常给我讲故事,像《白字先生》、《斗鬼故事》、《五谷的传说》等。他讲得绘声绘色,让我听起来津津有味,有身临其境感。我那时最喜欢听大哥讲故事,但最怕他讲鬼,一听讲鬼,黑夜不敢走路,天晚不敢进屋,还常做鬼梦,说鬼话。周围村人闲着没事也叫大哥说书给他们听。 大哥不仅书能说好多,而且识谱,能拉一手好京胡。村里搞文娱节目,哪一次也离不开他。农闲之余,月明风轻,大哥每天晚上总要拉一会京胡,奏几首曲子,那清脆悦耳的曲调在乡间的夜晚传遍村子的角角落落。拉到忘情处,大哥还会唱出声来。村里人都欢喜听大哥拉京胡,唱京剧,院里常常聚一大堆人。我也特别欢喜听大哥自拉自唱《借东风》、《打虎上山》等,大哥的老生戏唱得很棒,并不比谭元寿、童祥麟、浩亮差。——当然,这是我的看法。过去,大哥拉京胡,唱京戏,为我驱走不少烦恼。以后,我还能听到他拉的京胡吗?即使能,那也是很渺茫的事了,因为我不可能常住娘家,大哥也不会跑到高山镇为我唱戏拉胡。 在嗡嗡的闹喜人丛中,我四处寻找即将别去的家人。今天的离开娘家,意味着明天新的一家开始。从此,我再也不能在这个家里生存,这里留下的将永远是我少女的梦。我那知我疼我的可怜的老母亲呢?我那生我养我的倔强的老父亲呢?他们是否因为小女儿的出嫁,正躲在无人知晓的屋拐墙角,偷偷地流着浑浊伤心的泪水。尤其是我那老母亲,这些天来,因为我的离开,她那慈祥的脸上,哪天不是以泪洗面。 听母亲讲,她十九岁时随我的外祖母逃荒要饭来到沙塘。当时父亲的第一个妻子,也就是我的大娘死于难产,丢下五个孩子——三个女儿,两个儿子。最大的大姐只有十二岁,最小的二哥才两岁。父亲本来就不幸,十二岁时便丧母,中年又丧妻,既要养老,——上面还有一个老祖父,下要养小,既当爹又当娘,真够苦的。 经好心人介绍,母亲便嫁给了大她十二岁的父亲。可以想像,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嫁给有五个孩子的男人,心情会能怎样?那时大姐仅比母亲小七岁。母亲毕竟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初时,她无法接受,便常在父亲面前搬弄是非,说什么母亲把家里东西都偷给外祖母了,又说什么母亲骂她了打她了等等。父亲常为此事和母亲吵架。母亲仍忍了,孩子小不懂事,能怪她什么?谁叫自己是后娘呢。二姐、三姐、大哥、二哥当时很乖,每到晚上都偎在母亲跟前,听母亲讲故事。母亲那时天天做鞋。冬天做的那种蒲鞋很耐穿。蒲鞋的帮是细麻绳编的,鞋底也是用麻绳纳的。大雪天鞋里塞点芦毛穿在脚上很暖和。 母亲每年都要做好多鞋,因为没钱买,大人小孩的鞋都得自己做。祖父的脚最大,大概有四十八九码,拿在手里像只小船。祖父个头高,力气大,声如洪钟,后因饿、因病,五十八岁时便走向另一个世界。 母亲给父亲又生了五个孩子:三哥、四哥、五哥、我和小弟。 父亲始终是个勤劳的父亲,母亲始终是个贤惠的母亲。在他们含辛茹苦的拼搏下,七个孩子娶妻的娶妻,出嫁的出嫁,都另起了锅灶另成了家,如今又摊到我出嫁,家里只剩下五哥和小弟没结婚,五哥在部队,小弟在家。 在母亲的眼里,媳妇都是好媳妇,女婿都是好女婿。虽然,那些嫂子们有时也在一起瞎咬,说老母亲偏向这家偏向那家,母亲也不计较。她从不在村人面前议论媳妇长短,有时还瞒着我那些嫂子的不恭之处。比如,逢年过节,人家问母亲,今年几个儿子媳妇送礼啦?送鱼还是送肉?买酒了还是给钱的?母亲总是笑容满面,说儿子媳妇孝顺着呢,又给钱又给酒肉。邻人直夸母亲好福气。殊不知,有些儿子媳妇们不仅不给,相反还刮她。刮就刮吧,谁叫自己是他们母亲呢。 家中天下最忌讳的有三不和:夫妻不和、婆媳不和、姑嫂不和。我亲眼看过三嫂子找我母亲吵架。虽然母亲一忍再忍了,三嫂还不让。当时,三哥好赌博,成夜不回家。三嫂到处找,母亲也到处寻。三嫂找不到三哥,就站在我家门口骂,而且骂得很难听。你找不到三哥,凭什么骂老母亲,拿老母亲出气?我真想跟三嫂争论。但细一想,家中已有二不和,再来三不和,家也不像家了。成天吵得像鹅窝一样,日子怎么过。何况我是一个姑娘家,她骂好骂歹你只有听的份,你能跟嫂子对骂吗?她什么都能骂,你什么都能骂吗?你要什么都骂,那跟她还有什么两样?不过,因为骂,三嫂也挨了三哥不少打。打了骂,骂了打,女人毕竟是弱者,还是怕打的。一次,三嫂又骂起三哥祖宗八代,特别是又骂我老母亲,我老母亲又没得罪你,你平白无辜瞎撅胡骂干什么?三哥这次动真格的了,他拴上门,对三嫂大打出手,这次三嫂可吃足了苦头。为保护三嫂,母亲又把三哥狠捶了一顿。你要正干、不赌博,她能骂吗?你不正干,说明我没教育好,骂我是对的。你眼里要是有你母亲,你要是真想当个孝顺儿子,就重新做人。后来三哥真的改邪归正。夫妻俩办了个香油加工厂。因为加工厂办在外村,母亲虽然事很多,既要忙家里,又要忙田里,但她仍主动替三哥看家,办饭给孩子们吃。三哥三嫂无了后顾之忧,便起早贪黑干,倒也挣了不少钱。三嫂后来表现不错,对母亲很孝顺、平时常买点好东西给母亲吃,冬天还给母亲买毛线裤,买防寒保温鞋。母亲常说,不能计较孩子,把媳妇当作闺女待,媳妇再有什么不到的地方,当婆婆的都会谅解的。只要儿女幸福,当老的多吃点苦也没什么。 父母亲就是这样,宁愿自己吃苦,也不愿儿女受罪。记得一年冬天,大雪封门,滴水成冰。五哥上学时,因衣单冻得生病。母亲着急,遂跟父亲商量,想给五哥买件棉大衣。当时,家里没钱,母亲就把家中的山芋干装了几麻袋,放在平车上,和老父一起拉上马陵卖。那天寒风如刀子般直往人身上刺,漫天雪花在风中成块成团扑来,两位老人早饭都没吃,拉着车在雪地里艰难地行走,到下午三四点钟才回到家。五哥的棉大衣买回来了,那是件绿色的军大衣,五哥穿后喜得直蹦。父母亲也给我买了一条绒裤,他们知道没衣服穿的我,天天躺在床上取暖也不是个滋味。 父母亲从马陵回来,冷倒没冷什么,因为步行拉重车一二十里,又是在雪地行走,所以不觉得冷,可是累倒是真的,饿倒是真的。他们为了省钱买衣,一天在街上热辣汤都没舍得喝一碗。实际上母亲和父亲一样,自己身上也没件好衣服。母亲那件单薄的棉衣,也不知是哪年做的,上面补丁摞补丁,比父亲那件 好不到哪里去。平时,有亲邻红白喜事来请,母亲总是借西院姨奶的衣服穿。唉,可怜天下父母心。我的老父老母呵,今天我走了,你们在家能过好吗?女儿是娘的小棉袄,小棉袄被人拿走了,老母亲你能不怕冬天的寒冷吗?冷了你又找谁呢? 别看平时兄妹之间常常为一些繁琐小事吵得鸡犬不宁,为一句半句争得面红耳赤,为你多吃一口我少吃一口闹得不可开交,可是到了关键时刻,无论平时“积怨”多深,都会烟消云散。你看四哥,平时就是我的死对头,可是今天,当我看到他推着自行车流着泪在前面压车时,我自然而然地也难过起来。我作妹的也常常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呀! 有一年,麦收时节,村里大多数人家使用收割机割麦,老父却不同意,目的很明确:省钱。家里十多亩麦子全是一刀一刀割的。因为人多,麦也不愁割,愁的是拉麦子。地干还好拉车,车不打辙;碰到雨天,空车都拉得费力,别说重车了。那天,正遇地烂,车不能进,父亲让我们一捆一捆扛到路边装满车再把车拉到场上。那么多麦个子一个个扛走,的确是个苦得不能再苦的差事。老父年纪大,只能指挥兼做杂碎活,母亲做家务,扛麦子只有四哥、五哥、我和弟弟。弟弟虽然只有十四五岁,但干活很卖力,不像五哥偷懒。麦子扛到地头,拉车也只能是我们。地到场一里多路,因刚下过雨,路烂,拉时很费力,一上午仅拉三四趟,快到十一点时,几个人又累又饿。我早上起得早,没吃饭,头天晚上又看了一会书,觉也没睡足,再加上一上午的累,所以,五哥、我和小弟商议回家吃饭,休息一下,午后再拉。四哥偏不同意,硬要拉。我们几个不睬他,自顾自休息。 当时,我倚在麦垛上,两腿伸直,努力想放松一下。四哥一贯欺软怕硬,三哥没成家前,他怕三哥,三哥能揍他。但三哥能吃苦,又有力气,能干的活叫我们干,不能干的活绝不叫我们动手。四哥不行,三哥走后,他便称王称霸,命令我们三个年龄小的,干这干那,干不动他也不帮。有时,他还唆使五哥和小弟打架,他在一旁看热闹。五哥那时很瘦,别看弟弟小,力气不小,抱起五哥腰,用力一甩,五哥就被掼倒了,这时四哥在一旁就大叫:“好!好!” 我们兄妹三人都不欢喜四哥,经常合起伙来跟他干架。三个人围他一个人打,也很有意思,真像“三英战吕布”——那架式。这一回,四哥又拿出当哥的臭架子,勒令我们去拉麦。无论他怎么喊,我们理也不理。五哥和小弟竟呼噜呼噜装睡。四哥见状非常恼火,伸手拎起一根拉车用的皮带,那皮带头上有两个铁钩,留挂在车上拉车的。他边走边摇着手里皮带,径直来到我跟前,抡起皮带就往我身上抽。一阵钻心的疼痛让我跳了起来,我只穿件薄褂子,哪经得起皮带打。何况他那时二十四五岁,打我这十七八岁无缚鸡之力的妹妹,还不像吹灯草灰那样容易。 我愤怒地爬起来一边哭喊他的外号“老妈妈嘴你打谁”,一边扑上去抓住他的胳膊就咬,四哥要不是挣得快,肯定能给我咬下一块肉来。五哥小弟也都来帮我,五哥提着鞋底,小弟拿着树棍,一齐打四哥。二哥、三哥正在自家拉麦,看我们这边打得鸡哭鸭喊,赶紧跑来劝架。三哥夺掉四哥手中皮带,二哥喝斥四哥住手,五哥和小弟乘机猛撞哥前胸,四哥“咚咚咚”倒退几步后,仰面朝天跌了个仰巴叉。我心里要多痛快有多痛快,嘴里仍不住声地喊:“老妈妈嘴,一辈子也找不到媳妇,到庙里去当和尚!” 后来,听说四哥被我咬的那块地方,差点发了炎,牙痕很长时间才消失。 四哥,我知道你不会计较你妹妹的,打掉牙住肚里咽,胳膊肘往里拐,不管怎样,我是你妹妹,你会原谅我吗? 还有弟弟,头年,我跟他还打了一架。弟弟打牌输我五块钱,我向弟弟要,弟弟耍赖不给。后来我们又继续打,结果我又输给弟弟五元,弟弟反过来又向我要,我也没给,由此发生争吵。我喊来母亲,母亲平时就帮我,现在我马上出嫁,当然更疼我,更帮我,当即训弟弟不懂事。弟弟不买帐,说母亲偏向我,蹦蹦跳跳直奔我来,大有想和我一决雌雄之势。我这个当姐姐的当然也不甘示弱,小小的“老弯腿”,还敢跟姐姐较量,那还不反了天,趁还没到人家去,我得教训教训他! 弟弟趁母亲训过他出门时,突然照我身上就是一拳。我非常恼怒,顺手将门前的塑料脸盆拎起来,朝着他就狠狠地砸了过去。砰的一声,脸盆重重地砸到了弟弟的脸上,他鼻子被砸淌血了,这还了得,弟弟连哭加喊发疯似的找我拼命。我吓得撒腿就跑,什么姐姐面子也顾不上要了。母亲又赶紧拦住弟弟,数劝他说,你姐姐马上就出嫁了,你再和她打能像话吗?以后,我看她不让你上她家去玩你咋办?弟弟噘着嘴气乎乎地说,她请我都不去,我永远也不上“菜花蝴蝶嘴”家! 想起兄弟姐妹之间,平时虽然经常磨磨擦擦,但骨子里融的是手足之情,血管里淌的都是父母的心血呀!那个赌咒发誓不睬我的小弟,此刻正推着自行车在喜车前带路,我看见他那稚嫩的脸上也挂着离别的泪水。弟弟呀,你那被姐姐砸过的脸还痛吗?你能理解姐姐的痛苦心情吗?你知道吗,姐姐并不是心甘情愿地去雷家,肚里窝着火胸中憋着气哪。 在大哥的不断催促中,在家人的泪眼婆娑中,在家乡老少爷们的千叮嘱万叮咛中,在劈劈啪啪的鞭炮声中,我只得上车。 透过车窗玻璃,我尽量再多看一眼亲人,多看一眼生我养我的家。 车子缓缓开动,车前走着推自行车的大哥、四哥和小弟,车后跟着几个嫂嫂姐姐。他们虽然都有自行车,可是谁也不愿骑,只是缓慢地走着,走着,可以看出,他们每迈出一步是多么的沉重。 阳光照射着那条伸向远方的泥泞的小路,路上坑坑洼洼里盛满着春意盎然的雪水。那雪水在太阳的映照下,波光闪闪。我想,那一个一个的水洼,多像母亲的泪珠呵。看了看自己穿的那身廉价得不能再廉价的嫁衣,再想想即将要嫁给的那个人的样子,心里一阵阵抽搐。我突然觉得那彩车就是灵车,正把我载向死亡之谷。 身边的青年司机,斜瞟了我一眼。从他的眼神中我可以猜到,他一定是对我的不哭而大惑不解。人家姑娘出嫁,离开娘家时没有不哭的,哭嫁,哭嫁,这个女子怎么不哭呢?实际上他不知道,我此时不哭,是因为上车前我的泪已流干,现在的不哭,是因为我的心里在流血。 出家门不远,迎亲车突然停住。原来有两个人拦车闹着要喜烟喜糖。那两个汉子,又高又大,大约三十多岁,脸红红的,醉熏熏的样子,用猥琐的色迷迷的眼睛趴在车窗外望我。我看见那两张黑乎乎的口中,都露出因抽烟被熏得焦黄的狗屎牙。 两包烟还打发不走他们。四哥气得两眼通红,看他那架式想对两醉鬼出手。大哥生性懦弱,遇事总以和为贵,他赶紧拉住四哥,又继续和颜悦色地和那两个醉鬼协商,两醉鬼就是不让车走。按地方风俗,凡是新娘的娘家人还没离开时,闹喜的不能拦车,拦车要烟糖的应该在男方家门口,他们有点太不识相。 看样子,大哥的和风细雨是不能解决问题了,四哥忽地从大哥身后窜上前来,不容分说,将两个醉鬼横拦在路上的两辆自行车,一手提一辆,扔到了路边沟里,司机随机踩了油门,车又继续往前走。那两个醉鬼见我家兄弟多,没敢发火,只得自讨没趣,骂骂咧咧走了。司机对四哥伸了一下大拇指,夸说:是条汉子!高山镇在沙塘东边,离我家十五里路左右,上了国道,车子便停了下来。我知道,哥哥们送到这里就该止步了,好像前面的路就是雷家的,此刻,我心里又陡然酸了起来。几位哥哥陆续走到我的车窗前,大哥先对我说:“过两天我去带你,送到这里我就不往 前送了,前面都是好路。” 二哥、三哥、四哥、弟弟,他们陆续从我的窗前走过,对我重复着大哥说过的话。弟弟流着眼泪,哽咽着泣不成声,临走时又补一句:“姐,那天我打你一拳不对,我错了。”听了弟弟的话,我再也忍不住,鼻子一酸,泪像潮水般涌了出来。我努力憋着,不让泪水太多,并对弟弟和哥哥们点点头,算是最好的告别话。 哥哥们离去之后,轿车陡然加速,似离弦的箭,向高山镇行驶。以后的路只能是我自己走了,我再也不能依靠父母和我的哥哥弟弟们了。 我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茫然地望着前方。前方虽是国道,仍然堆了不少积雪。 第二章 第三节 ——在那血一般的红光里,一阵揪心的疼痛,我便无可奈何地成了雷文国的妻子。那夜的灯,红得昏晕、红得害人、红得让人恐怖。 八分钟。 也许不到八分钟,我和我微薄的嫁妆便被汽车拖到了雷家的门前。 劈劈啪啪的鞭炮声震动整个高山镇。 我们的老祖宗们留下的这个结婚风俗实在不敢恭维。男女结婚就结婚是了,何必非要让大家都知道他们这晚要同房,要做那种传宗接代的不可启齿的事。 雷家喜气洋洋,宾朋满座。 大门上贴着鲜红的婚联:“佳期值佳节喜看阶前佳儿佳女成佳配,春庭开春筵敬教座上春日春人醉春风。”看样子,这是位老先生写的,那字正宗颜体,端庄苍古,很有劲力。雷文国是写不了这样字的,他的钢笔字比我还差,别说毛笔字了。 门上横批是:姬子彭年。据民间传说,周文王原有九十九个儿子,后来又收雷震子为螟蛉义子,凑足百子之数。因周文王姓姬,后人用“姬子”来祝福新婚夫妇多生贵子。彭年,是指像彭祖那样长寿,据传说,彭祖活了八百多岁。 雷文国贴这个横批,其用意当然是再明白不过了。只可惜,我无论如何也喜不起来,踏进雷家门,我有的只是一种“明知不是伴,无奈且相随”的感觉,甚至有点“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懊恼。 婚联外还贴两个大红字:喜、气、盈、门。我家贴的两个大红字是:鸿、禧,我不知姑娘出嫁为何要贴这两个字,但这两个字的来历,我是知道的。“鸿”,指李鸿章:“禧”,是指太后慈禧。这两个男女曾有过一段鲜为人知的风流逸事。鸿、禧的风流很伤大雅,无知的后人不明真相,竟在婚嫁的门前公然贴上这两个字,这是戏弄男女之间的那份隐私吗? 在鞭炮声中,我走下车来。面前簇拥着许许多多的脸,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那张张的脸上射出不同的目光:喜悦的、羡慕的、好奇的、惋惜的,还有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我的神经已经麻木,望着从门里涌出来的人,我不知报以微笑,还是报以感激。 整个院子里洋溢着肉香味、酒香味,尽管这些香味袭人鼻心,却勾不起我的食欲,——虽然我一天多都没吃饭了。我们这个地方有个风俗,姑娘出嫁时,三天不得吃饭,说是“饿婚”。我不知道老祖宗们为何非要想点子折腾我们这些当姑娘的。但有三点我很明白,一是娘家人自私。无非是看姑娘嫁出去成了人家人了,不该多吃娘家饭,省点留给娘家的兄弟。二是男人流氓。你想想,本就纤弱的女孩,再几天不吃饭,还有什么能耐,洞房之夜岂不是让男人任意摆布。三是姑娘为了方便。穿上新娘衣后,姑娘就不能随意走动,到了婆家,闹洞房的人想着点子捉弄你,不到很晚不会走。闹房人走了,新郎倌又来陪你吃交心酒。一喝喝到下半夜,这么长时间,哪儿也跑不了,想方便了怎么办?不能说,人家正闹喜时,你说你去“一号”吧,倘若那样,人家大牙也笑掉了。不吃不喝,就会免去不方便之苦。不过,饿三天也太惨,一天不就行了?我只饿了一天半,管它呢,反正我不能完全按旧风俗来,当然,一点不按也不行,同样人家会品论,是老师也不能例外。 雷文国今天春风得意,那么丑的人娶了那么体面的媳妇,他能不得意吗? 不过,虽然他穿着崭新的新郎西服,仍生辉不多。那瘦得变形的个头无法站到我跟前来。一副金丝边眼镜能遮住那双小眼,却遮不住那先天带来的斜视。据说,雷的斜眼是遗传。他外婆眼就斜,虽然他母亲不斜,但他躲不过这一关。他这是隔辈遗传。他哥的女儿也是,小学时就戴深度近视镜,后来考了几年大学,成绩很好,只因过不了检检时验视力这一关而屈居榜外。 看到雷文国黑白失调转动不灵的眼,心里就不平衡,就难受。同龄的女友虽然找的不是街上人,但都很般配,自己命运为何这么不济,竟阴错阳差地和一个算不上残疾却又不很健全的男人走进了一间屋里。 唉,既然走到了一起,这也是命。我不能老是悲伤,我得在这大喜的日子里强颜欢笑。一把大红伞遮着我头顶的阳光,在女伴的搀扶下,我缓步进入新房。 三间大的新房布置得很简单,也很空荡。房顶是用塑料花纸拼成的,算是吊了平顶。中间悬挂着一盏红灯,大概二百支光,很红,很亮,红亮得刺眼。灯罩上套着红纸剪成的喜花。里外间是用天蓝色的布幔隔开的,布幔上的花纹图案是竹叶戏熊猫。那低垂的布幔有两米多高,从梁顶一直垂到地面。四周墙壁,空然无物,连一张廉价字画都没贴。若不是那红色灯泡散发着红色光线,你无法感觉到它是洞房。新房虽是三间,但西头一间却是用墙隔开的,门留在外面走廊里。 陪我来的四个女伴惊叹新房的高大,院落的宽敞,却丝毫不注意房子的主人如何。她们有三个人找到了对象,只因男家无新房或房子太简陋而迟迟不能结婚。在她们眼里,房子是衡量男人能耐的标尺。不管人长得怎样,只要不瞎不瘸不哑不麻不残废就行,关键是看他家庭是否富足,房屋是否宽绰,负担重不重。如果这一切没话说,至于人嘛,那都好商量。于是,就出现了像我这样的婚姻,我这样人的悲剧。生活的贫困会使人向往富足,富足的生活容易诱人失去情操。 譬如我母亲,要不是因为贫困潦倒,怎么会嫁给大她十二岁而且有五个孩子的父亲。父亲虽然让母亲生了我,却没有给母亲带来幸福,甚至殃及了我。 但是,我还不如母亲。毕竟父亲是一个英俊高大的男子汉。父亲虽然穷,但凭他的才能,他的漂亮,他的憨厚,吸引过很多女子。母亲没嫁给父亲之前,父亲曾与一个女人相好。那女人是个寡妇,很爱父亲。但是,祖父死活不让这女人进门,说她是克夫的白虎星。父亲是个孝子,不敢违拗我祖父的意志,只得舍弃自己心爱的人,和我母亲结婚。听说那女人一直没嫁人。父亲同她藕断丝连,常常瞒着祖父和母亲,偷偷去看她。母亲虽然知道,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情这个东西很怪,你越干扰它越强烈,还不如不问,省得不愉快。那女人是个裁缝,在那艰苦的岁月里,她靠缝缝补补度日。她也很关心我家,常把裁衣服剩下来的布角料,卷成卷儿给父亲带回家。母亲便将这些碎布片拼缝成衣服给我们兄妹穿。我小时常穿这些五颜六色碎布片凑拼的花衣。母亲手巧,那些布片缝得花衣很漂亮,色彩搭配得很巧妙,比老和尚的百纳衣要好看多了。 后来,那女人生病死了,丢下一个女儿。据说,那女孩是父亲跟那女人生的。那女人临死时,父亲一直呆在她身边。父亲为她端茶倒水,熬药煎药,伺侯得很周到,很贴心,很痴情。母亲说,你真看不出,那么好强的汉子,心地竟那么善良,那么温柔。那女人是在悲伤过度的父亲的怀中含笑离开人世的。虽然她那脸上也挂着泪水,但那是感激的泪,伤情的泪,也是心安的泪,满足的泪。父亲料理她的后事后,沉默了好长时间,母亲为此也陪着父亲流过好长时间的泪。 洞房里一片昏红。灯是红的,墙是红的,人是红的,连房中的空气都是红的。那种红是夕阳红,是桃红,是高粱红,是女儿红。 在这一派红的氛围里,那帮结伙闹喜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相互说笑,相互打趣。调皮的毛头小伙子不时打闹着故意向我身上推。有些家伙还趁机揩我“油水”,在我身上暗暗地乱掐乱摸。我不能发火,也不能生气,当新娘子这时就得会忍,就得任人戏耍。 不管别人怎么闹,我依然端坐在那张宽得可睡下四五个人的大床前,依然是面含微笑,不动声色。不过,那种笑脸实际上只是一种面具,我的内心却是酸楚的。我有时又似乎是一个没有思维的机器人,任闹房人推来搡去, 含笑地听着左一句右一句的赞美词,荤素话,哪怕是荤得不堪入耳的话,我也得装作洗耳恭听。 一直闹到深夜十一二点钟,那些贺喜的人才渐渐离去。泛着红晕的那盏灯,似乎也疲倦了,恨不能马上关掉。闹喜的人走了,屋里却突然变得空荡荡起来,留下的满屋红色,似乎也静得无聊。我最后送走了从娘家陪我来的四个伴娘,当她们同我告别时,我极力装作开心的样子,让她们回去告诉我的家人,说我一切都好,不要牵挂。女友们似乎此刻才觉察出我心中的不如意处。她们看我说着说着突然喉咙哽咽,泪珠儿在眼圈里直打转,握着她们的那双手,她们分明会感到很紧很冷。她们没说什么,只道一声“多保重”就匆匆地离我而去。我看着她们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脚下留着一串串杂乱的泥花。 回到房中,依然静坐床前。 雷文国草草送走客人后,便关上新房的门,走到我跟前轻声软语地问我想吃点什么,那满嘴的酒气冲得我真难受,我只有忍着,对他摇摇头仍是一语不发。他微笑着推了一下眼镜,那镜片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真像两点跳跃的鬼火。他色迷迷地将我拥上床,脱掉我的红棉鞋。我挣扎了一下,还是坐到了床上,但尽量避开他那双小小的对眼,因为,我看到那双对眼虽小,但欲望很大。 “你嫁给我,是不是觉得有点委曲?” 他明知故问。 我摇摇头,算是违心地回答。 他笑了,笑得很开心,也很碜人。我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给他笑起来了。 突然,他猛地将我紧紧搂住,喷着酒气的臭嘴在我冰冷的脸上到处啄着,像鸡啄米那样快速,那样哆哆有声。我颤栗了一下,想闭上眼去接受这个冷酷的现实,眼不见为净嘛。何况,我也想第一次品尝异性的情感,可是,我不能。因为闭上眼,雷文国的碜样在我脑海里便出现得更明晰。我与他之间似乎有一道很深很深的沟壑,我无法跨越。虽然我想改变自己情感的内涵,可是,一切都事与愿违,我越是改变,越是痛苦不堪,越是燃不起对他的爱情火焰。我越是想让雷文国占据我的心田,可是出现在我心中的却是郝峰,那个月夜里令我难忘的英俊高大的郝峰。 我蓦地推开欲望狂躁的雷文国,躲在床的一角哭泣。原本溢满幸福欢乐的雷文国脸上,刹时露出惊讶的神态。 “怎么啦?你……”他不知所措地问。 我没有睬他,只是默默地哭泣。“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 雷文国喃喃地自语着,很扫兴地下了床,然后端来一盆温水,拧了个毛巾把,替我轻轻地擦了擦脸,我不想让他擦,但他很固执,我只能让他。谁叫我是他老婆呢。 洗完脸后,他替我搽了雪花膏。然后,催促我洗脚上床睡觉。 “你先睡吧,我不太舒服。”我苦笑笑对他说,“稍等一会,我就上床。” “不,天不早了,抓紧上床休息。” 雷文国看我不动,不管三七二十一,硬脱掉我的袜子,帮我洗脚,他洗得很认真,很麻利,很急切。 看他那个样子,我只得合衣上床,将两个枕头放在两头,然后将陪嫁的绿缎绵被拉开,胡乱地盖到身上。 雷文国倒掉洗脚水后,又将枕头拿到我的头旁,他脱光衣服,径直钻进了我的被窝。和一个赤裸的男人睡在一起,我吓得直抖,我不敢睁眼,也不想睁眼,可以想象,他那干瘦的身体上突兀着根根吓人的排骨,那没有镜片遮挡的眼会更加狰狞可怖。 雷文国死命地将我抱紧,我本能地挣扎着,尽量躲避雷的狂吻。 也许是我的挣扎,也许是我的反抗,所以更加激起雷文国的欲望。男人总是想在女人面前当占有者,所以当女人稍有不从时,男人的占有欲则更加狂疯,更加粗暴,更加体现兽性。 没有人能保护我,也没有人敢来保护我,我喊,我叫,只会给我自己带来耻辱。毕竟,我是人家的妻子,虽然,我与他不是合法夫妻,但,他与我是事实婚姻,是我自己大张旗鼓来到雷家的,我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在我本能地挣扎中,在我悲惨地哭泣里,雷文国疯狂地剥去了我的红棉袄,然后将我的双手别到身后又用一条腿抵着我的前胸,让躺着的我丝毫动弹不得。我不知道他跟谁学来的这套制服女人的办法,为了他自己的兽欲,他根本不顾我是否舒适,是否乐意,更不把我的尊严,我的人格放在他的眼里。 接着,他又强硬地扯断了我的红裤带,用脚粗鲁地蹬掉我的红棉裤、我的红裤头。我愤怒地挣扎着,本能地护着我的“隐私”,并低声地斥责着:“雷文国,你不能这样!” 我毕竟二十岁了,虽然没接触过男女之间的事,但从书里,从大人的打情骂俏中,也略微知道一些。结婚本是高兴大喜的事,是男欢女爱的归宿,是情与缘的结合。没有婚姻,人类就不能延续。但是,婚姻生活不是男人对女人的强暴,不是丈夫对妻子的蹂躏,不是强者对弱者的人格践踏,应该是两厢情愿,应该是恩恩爱爱,像日与月的经天,像江与河的行地,像琴与瑟的柔合,像润物无声的绵绵春雨。两体合一,两心合一,男女的情爱才能交融,心理和生理才能最完美的统一,才能至纯,至真,至美。 没有爱情的媾和,是一种兽性的表现。强暴的洞房花烛夜,是人类的耻辱,情爱的悲剧,道德的堕落。为何不能制订一条法律,去惩办那些强暴妻子的丈夫呢? 无论我怎样挣扎,无论我如何哀求,雷文国像希特勒,像墨索里尼,像东条英机,根本不予理睬,他像一个性疯子拼命地想侵占我的领土。因为女人永远是弱者,所以,不管怎样反抗,牺牲的只能是自己。 在那死亡般的红光里,一阵揪心的痛疼,我便无可奈何地成了雷文国名副其实的妻子。 一切都似在梦中。邪恶、残酷、凶狠、霸道夹杂着一种原始兽性的粗暴,像无数的鞭子无情地抽打着那含苞未放、弱小娇嫩的无名小花。我的心在哭,我的心在喊,我的心在祈求上苍的怜悯,可是,没人理会我。雷文国挺着那杆枪在我的领土深处横冲直闯,什么纤纤芳草地,什么艳艳含苞花,他都不在乎,他只在乎他自己。 几阵狂风暴雨过后,春天的黎明仍是遥望不可及,老天,你为何就不亮呢,为何就不睁眼呢? 我像没有灵魂的躯壳那样,僵硬地躺在床上,眼角边挂着的泪花一定很冷很冷。雷文国鼾声如雷,他躺得很自在,睡得很舒心。 那贼亮的灯,仍然红得昏晕,红得害人,红得像血,红得让人恐怖。 这就是我的新婚第一夜。 第二章 第四节 ——我欲哭无泪,只能恨自己命苦。原本想幸福,却得到痛苦,我不怕贫穷,但跟一个抢劫犯在一起,还能将明天写得更好,更美满吗?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要饭的拉根讨饭棍跟着走。这是上天安排,只能遵从天意。 雷文国已经占有了我,我也只能跟他。 家庭像一面竹筛子——那挂在迎亲轿车前的筛子,我要筛掉婚姻中所有的不幸、不满和不足,留下一片真诚,一份执着,一颗守家度日白头偕老的心。 不管爱与不爱,我得和雷文国过日子。 我们这里管父母居住的地方叫做“老店”。婚后的第二天,雷母将雷文国喊回老店,雷老店在街里,我们的新家在街外,雷母和雷的六哥住在老店。那天,雷的大哥也在那儿。回来时,雷文国眼睛红红的,肯定哭过,而且哭得很厉害,很伤心。 毕竟是他的人了,身不由己地也就关心起他来。我问他哭什么的?初时,他还假装说没哭,也没什么事,后来经不住我再三逼问,他才说了实话。——实际上我不追问,他也得说。 原来,雷母要我们同她分家,并且说,盖房和结婚欠的账,让我们自己还。 雷母的这一着棋也够损的。刚结婚就分家,人家会怎么看,是驴不走还是磨不转?再说,我们原本都是在家过大树底下乘荫凉的日子,现在突然把我们推到暴日之下,我们怎么过?光有处空房子就能生存了吗?无怪乎雷文国会哭着鼻子回来。一贫如洗地带着老婆过日子,不是开玩笑的事,他能不哭吗?他对未来生活茫然无知,心里没有底。 雷母一定要分家,雷文国又不敢不分家,我当然也不能赖着不分家。 本来新居与老店中间隔了很长的一段路,早上,我得早起赶到老店吃早饭,然后去学校上班,中午从老店吃过再回来,晚上还得去吃饭,一天三餐,往返的确不便。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分家也未尝不可。何况,雷母年纪已大,让她老人家成天做饭给年轻人吃,也不合适。 虽说我对婚姻不太满意,但身为人妻,且认命,就得努力扮演一个家庭主妇的角色。什么感情,感情不过是一种消耗物,人不能只靠感情生活,还得靠工作、靠钱、靠实际生活。于是,下班回来,做饭、洗衣、扫地、擦桌、抹椅,我样样皆干。 在娘家时,我是孩子;到婆家后,我就是大人。过去做饭,只给母亲当下手。现在,我得当大拿,不会的,学。像擀面条、包饺子、蒸馒头等等,我都是在婚后学会的。 分家,并没分给我们什么,就是搬来一袋麦子和一袋大米,大概有二千多斤吧。钱,一分未见,相反还要担几百块钱债。 老父给我的一百块钱压箱钱,我还了人家三十元。因为学校的三位同事光出礼没喝酒,所以我得退给他们。那时的喜礼一般都出十元。 雷文国也是身无分文。文化站的生意又不太好,赚点钱不够支出的,像工商、文化、城建、国税、地税等,家家都来伸手,谁都能管到你,谁也都能踢你的摊,给你难看。尽管雷家在高山镇熟人不少,但只能暗中少收,不能不收。何况,他少收你一元,你得拿捌角请他,不请你就得多给。现在人认钱不认人,没有钱,你就是他亲老子也不行。所以,苦点钱除去这些部门的,就所剩无几了。 刚分家时,生活的确困难。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样不需要钱。我们整个家底只有我的压箱底七十块钱,怎么生活?不过,我是过惯穷日子的人,无论有钱无钱,我都能过。反正用钱无底,有,就多用;没,就少用、不用。我一不与人攀比,二不好吃懒做,三不胡乱花钱。可买可不买的,不买;可花可不花的,不花。记得开始两个月,买油买盐看病,仅花三十元。三十元,两口人生活两个月,你想想,那是个什么样的日子。 我的老母亲知道我的脾气,也知道我生活的自理能力较差,所以,常常让老父或弟弟送煎饼、馒头、咸菜、盐豆来,支持我家生活。说实在的,吃差点,喝孬点,我还能凑乎,只是没时间去做。早上七点,我就得到学校,中午十二点放学,一点四十分之前又得返校,晚上不到六七点钟回不了家。不在学校不知老师的辛苦。尤其是我刚刚走上教师岗位,没有经验,一个人代好几门课,写教案,改作业,上课,连课间上厕所的空都很紧张。无怪乎有人说,家有隔宿粮,不当小孩王呢。 学校工作虽然紧张,但工资极低。民办教师当时二百多元一月,比正式公办教师少一半,代课教师月薪更少得可怜,只有四十五元。就是可怜的四十五元还不是全发,只给你一半,也就是二十二块五。用这点钱买菜、打油、交电费上哪儿够。虽说雷文国不做生意进了高山镇办工厂,月薪能拿三百元,但是,平时人情来往多,根本无钱拿来家。 即便这样,我还是硬撑起了这个家。我相信,凭着我们两双辛勤劳动的手,日子会好起来的。 我总觉得一个人能活着就不容易,什么名,什么利,那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也不能带去,还是讲究实际点好。何必在不可能的情况下产生非份之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行吗?连abc都不认识,就想去当联合国秘书长,岂不是异想天开? 我的千元家具,空荡荡地摆在家中,一个电风扇孤单单地立在床头,没有电视机,没有vcd,连电唱机都和我家无缘。雷文国对我的陪嫁之少,曾产生不少怨言,特别是每每看到别家女人陪嫁之多时,更是对我唠唠叨叨,笑话我的贫穷。我不计较你,不笑话你的穷困就不错了,你还能笑话我,你的素质不是太差了吗? 一次,闲着无事,在家里打扫卫生,我发现西屋的墙旮旯里有一个满是灰尘的废纸篓,因为太脏、太乱、太难看,而且会招老鼠,我想把它清除掉。于是,我戴上护袖,用力地想把那个废纸篓往外挪动。可是篓里装的是旧书、废报纸、破杂志,很沉,搬不动。我怕有老鼠,便顺手将纸篓推倒,先翻过来,如有老鼠会吓跑的。还好,没有老鼠。我就翻倒出来的东西,有用的书、杂志、报纸,留下来;没用的,就捡起来放在外面,等收破烂的来了卖。 正翻着,我发现里面有一张酷似奖状大小的压塑硬皮纸,心想,也许是雷的作品获奖证书,便抖掉上面灰尘,用破布擦了一下,顺便扫一眼。不看则罢,一看头皮发炸。原来那是雷文国的判决书。判决书上写的很清楚,雷文国是因抢劫一案被判七年徒刑的。顿时,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抢劫犯”三个字像芒刺一样,扎在我的心上。不是说雷文国是被公安人员抓错的吗?刘西洋不说别人讲雷文国,是妒嫉他的才华吗?这判决出能是假的吗?一个人不能说不犯错误,也不能保证自己不失足,可是,这种失足,太令人恶心。一个女孩遭到几个流氓强奸,抢劫并杀死那将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谁没有姐妹,谁没有母亲,谁没有孩子?倘若你家有人遭到这样不幸,你能原谅杀人犯吗?此刻,我又想到了新婚的那天夜里,雷文国对我施暴的那种举动,是那样的娴熟,那样的老辣,说明他不止一次干过这样事,一想到这些,我顿时感到反胃,直想呕吐。 雷文国进屋,看见我拿着他的判决书,惊慌失措,不由分说,一把抢了过去,扔进炉里烧了。判决书是烧了,但你过去的那段罪恶能烧掉吗? 雷文国仍然跟我一再声明他是受害者,是被蒙骗的,是上人家当。无论他怎样解释,这块疙瘩在我心里是结下了。是你上人家当,还是我上你的当?是你被人蒙骗,还是我被你蒙骗。走到这步田地,我欲哭无泪,只能恨自己命怎么这么苦。原本想享福,却得到痛苦。我不怕贫穷,我想创造未来的幸福,现在跟这样一个抢劫犯在一起,还能将明天写得更好、更美满吗? 这件事情发生后,雷文国似乎感到很内疚,觉得对不起我,为弥补自己的不足,对我特别照顾,上班前下班后,忙里忙外。做饭,扫地,洗衣服,不让我沾手,连晚上的洗脚水他都烧好端在我的跟前。毕竟,生米做成熟饭,与其痛恨厌弃他那卑鄙丑恶的人和事,倒不如去谅解他,也许他会改邪归正做出你想象不到的好事。 尽管我这样想,但只要跟雷文国在一起,就会冒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那三个无法消失的字,时时敲打着我的自尊心,也常常使我产生一种强烈的自卑感。我本来就不想跟他一块走,现在就更不能和他在一起走路,诸如上街逛马路、回娘家探亲,我生怕别人在背后指我的脊梁骨耻笑。更怕跟别人争吵时,让别人当我的面冒出一句:“你能,能怎么跟强奸杀人犯结婚!”若是那样的话,我非气得、羞得上吊不可。 知道他真是“强奸犯”后,在夫妻生活上,使原本冷淡的我,变得更加冷淡。我时刻想避开他,躲着他,可是,鉴于种种原因,我无法办到,只能屈而从之,被动地接受着他的蹂躏。每当看到他强硬地骑在我的身上做那种事时,我的心都在滴血。女人为什么这样无奈呢! 其实,雷文国也是个悲剧性的人物。他何尝不觉得我对他的那份感情已经结了很厚很厚的冰。无论他怎样努力,无论他怎样在我的面前哀求,我都觉得那是条蛇的假死,我都会在脑子里出现他和一群流氓强奸杀害的罪恶面目。为此,雷一次一次地在我面前哭,哭得雨泪千行,哭得捶胸顿足,但我只把这哭,当作鳄鱼的眼泪。为此,我也一次一次地在他面前笑。雷文国每当看到我这种笑,就说我神经有问题。实际上,他不知道,那是一种无奈的宣泄,是可笑,悲笑,耻笑,怒笑,伤心的笑。 生活像一潭死水,无风,无浪,无波。我就像一叶浮萍,静静地怅怅地,茫然无望地漂在那潭死水上。可是,我毕竟是二十岁青年,我的性格又决定我不能堕落,不能颓废,不能失望。是的,我决不能因为婚姻的失败,就从此摒弃生活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 那时,我在高山小学教的是一年级小学生。每当走进班级,望着那些天真、可爱、无邪、好奇的孩子时,家中的一切烦恼顿时就烟消云散。我常常被孩子们的童言稚语逗得开怀大笑。记得一次上课,我给孩子们讲汉语拼音。那节课的教学任务是让孩子们认识、熟记三个复韵母:ao、ou、iu.当教到“ou”时,我拿了一幅画藕的画,让一个小朋友认。那个可爱的小家伙天真地告诉我说:“老师,那是方瓜。”其他小朋友听到后,都前仰后合得大笑起来,我也想捧腹,但为了孩子的自尊,我强忍着笑,启发他说:“你再仔细看看,一节一节的,我们平时常吃的东西。”那孩子抓耳挠腮,仍回答不出。“哪个小朋友能告诉他,这是什么?” “藕!”一个女孩用响亮的童音回答。 “对,图画上画的是藕。”我微笑着告诉孩子们,接着又问,“图上标的是第几声?” “第三声。”同学们齐声回答。 看到孩子们天真的笑脸,我的心里也乐开了花。 想教好学生上好课,对我来讲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我没教过书,没有经验。但是,干什么我都想干好,要么不干。为了带好学生,我除了向有经验的老教师学习外,还找了许多有关教育、教学方面的书读。并深入研究儿童心理发展规律、儿童心理特点、儿童思想动向,针对孩子们的不同性格、不同特点,有的放矢,因材施教。结合低年级教材内容,我编了一些符合儿童心理促进儿童学习兴趣的游戏,寓教于乐。比如“小白鸽送信”,就是针对儿童识字、认字、记字三方面编的游戏。如果这节课文有10个生字,课前就写好10张生字卡片。上课时教完这10个生字后,先让学生默记,然后再找个学生来到讲台,拿起10张卡片,让他学着小白鸽飞行动作说:“我是小白鸽,现在给小朋友送信来了。”他把卡片送给10个同学后,又说:“小朋友们,你能上台来讲出你信上写的是什么吗?”于是,接到卡片的学生纷纷走上讲台,把卡片高高举起,准确地读出卡片上的字,并说出用那个生字所组的词。如果说对了,下面学生可拍手齐说:“对对对,请上位!”我用这种办法教学,对开发学生的智力起到很好的作用,深得学校领导和老教师的赞许。 在高山小学,我教了5年一年级,与学生结下了深深的不解之缘。我爱他们胜过爱我自己。不管家中如何烦恼,如何忧愁,只要走进学校,来到孩子们中间,我就忘记了一切,仿佛找到了久违的童年,找到了纯真的自己,找到了原始的我,浑身充满了青春活力。 为孩子们上课,为孩子们指导写字、做作业,教孩子们做游戏、背儿歌,我欢乐无比。那朗朗读书的童音,像高山流水,像二泉映月,像雨打芭蕉,不,那是我今生今世最爱听的无韵之歌。 不过,生活总归是生活,学校的童乐总不能改变我现实生活中的清贫和做人的艰难。 人穷不好过,别人瞧不起你,你自己也看不起自己。比如说我,看到同事的衣服和鞋,动辄几十元、几百元买回来穿,一点也不在乎,而我,连十块钱的手套都买不起,在他们面前,我自然而然就会产生一种自卑感。在街上共同行走,他们大一包小一包地买吃的买玩的,我空空两手瞎转,心里怎能平衡。我的能力并不比他们差呀! 像雷家二嫂,依仗男人是副镇长,家里有钱,眼眶就特别大,整天头抬得高高的,喘的气粗,说的话横。有次放学,我买点肉回家,几个月没吃肉了,我跟雷文国商议改善一下伙食,所以买点肉。因为肉还能炼油炒菜,一物多用。雷家二嫂看到后说:“哟,天芳,你也买肉呀?” “我怎么不能买肉?”看她那傲慢看不起人的样子,我很恼火,但没有发,却装作不谙人事的模样反问了她一句。 “你是能买。”她冷笑笑,用鄙视的口吻说,“不过,吃穿要量家底,不能图一时口福,结果饿得几天吃不上饭!当然了,我说这话你可能不欢喜听,不管你听不听,我也得说,谁叫我是你嫂子呢?” 我当时气得简直想跳起来骂她个狗血喷头。你有什么了不起,你有那两个臭钱,还不是刮的人民血汗,你烧什么,说不定哪天把你男人逮了去,你还不如我呢! 我这是心里在骂!表面上我仍不愠不怒,装作笑津津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说:“二嫂,谢谢你的好心。今后没钱就不吃,要吃,就吃得坦然,不能吃得担惊受怕,吃得不知头青脸肿。” 这年冬天,鹅毛般大雪从铅灰色的天空中直往下飘。沟、渠、岗、田,整个平原一片茫茫白色。没有鸟飞,没有犬吠,没有人语,只有满天飞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没完没了,偶有寒风刮来,群雪乱舞横裹一切。调皮的雪花儿竟往行人脖子里钻,冰得人缩头耸肩,直打激凌。地上积雪,少说也有一尺多厚,那雪很软,又很脆。所谓软,踏在上面,一脚一个窝;所谓脆,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响。风雪里,茅屋上的积雪因为堆积过厚常会突然塌落,忽啦啦一大堆,能让在屋檐下行走的你变成个雪人。 记得有个民间故事,说财主、商人、秀才、农夫在庙里躲雪,见雪花飘落不停,各发感慨。秀才曰:大雪纷纷坠地,(这是猪八戒抱着书本转——耍文了);商人云:都是皇家瑞气(明显是拍皇帝老儿马屁);财主道:下它三年何妨(自己有粮食吃当然不管别人死活);农夫骂:放你娘的狗屁(农民骂得痛快淋漓,是的,下三年雪老百姓吃什么)!不同的人当然有不同的看法。就说这场大雪,雷家二嫂不住声地赞它是瑞雪,预兆来年丰收。我可不能苟同,相反,我恨它。因为它让我及我的家人寒冷。雷家二嫂一家,都穿上了皮衣 毛裤保暖鞋,我却是薄袄单裤浅帮皮鞋。一天到晚,手、脸冻得发青、发紫,脚冻得疼痛难忍。我也曾想买围巾、买手套、买棉鞋,可那微薄的工资本来就不够家中开支,再加上我节衣缩食刚给老父买了一块套棉袄的褂料,当然无钱再买御寒之物了。我老父老母长年累月破衣烂衫,遇到这种恶劣天气怎么熬得过去,每年看到他们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我就发过誓,一旦自己能挣钱,首先给他们每人做一身新棉衣。我不能让两位老人再受寒冷之苦。 我穿单皮鞋上班,恐怕高山小学没有第二个。积雪不是一天可化的,我的单皮鞋却得天天穿。脚趾和脚后跟冻得又肿又红,走起路来像猫咬似的,雷文国夜里碰到我的脚,直叫唤说是碰着两块冰砖。夜里脚暖过来时又痛又痒。一天晚上我刚把脚伸进温水盆里浸泡,发现左脚的小脚趾上有一层皮又黄又白。仔细一瞧,原来小脚趾被冻得发炎鼓了脓。怪不得这几天走路,左脚老是疼痛得钻心呢。我赶紧撕张卫生纸将脓挤出。那脓黄黄的,白白的,厚厚的,粘粘的,极不情愿离开我的脚趾,挤了好一会才挤完,挤脓很痛,特别是挤到最后,脓里出了血丝血水,更痛。为防止冻坏再感染,咬咬牙,把准备买菜的钱,捧到街上买了一双厚厚的棉袜。 第二天,我去浴池洗澡。冬天在澡堂的大热水池里泡澡,真是一种享受。那烫得人毛孔全部张开的热水,那浓浓的蒸汽,让人暖身又暖心。洗罢澡,上来穿衣服,我发现那厚厚的新棉袜竟然不翼而飞。我把衣服翻了几遍,也不见棉袜踪迹。真倒霉,喝凉水也塞牙!这小偷也太不仗义了,有本事你去偷那些当官的、有钱的,特别是那些当官的,你偷了他,他也不敢报案,你偏偏偷我这贫穷的小百姓干什么?没了袜子,我只好赤脚穿上硬梆梆的皮鞋,一瘸一拐回家。 那年冬天,我常抱怨雷母,你不说把我当作闺女看待的吗?这样冷的天穿这样凉的皮鞋,你就看不到吗,为何不能给我买双棉鞋?实际上,她买不买我也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人要有颗善良的心。还是自己的母亲疼闺女,当她知道我没棉鞋穿时,就流着眼泪一针一线赶,整整忙了两天半,才做好一双厚厚的带有暗扣的深帮棉鞋。她怕雪深烂底,又在鞋底下钉上高跟木屐板,鞋里塞满厚厚绒绒的芦毛。老父顶着暴风雪,踏着一二十里路,将棉鞋送到我手里,连饭都不吃一口,烟不抽一根就回去了,他是怕我花钱呵,所以,他宁愿饿,宁愿冻,宁愿累,也不在我家停一会。 望着风雪里消失的父亲,眼泪忍不住地又流了出来。 穿着老母亲亲手做、老父亲亲自送来的木屐式厚厚的老棉鞋,我走出了新婚第一年的那个寒冷的冬天。 第二章 第五节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觉自己的腹部越来越胖,有时坐着感觉吃力,田老师似乎看出点毛跷,笑着对我说,天芳,你准怀孕了。能真的吗? 婚姻是一条空船,靠两种东西压舱:一是爱情,一是儿女。没有爱情而又没有子女的婚姻,势必被风浪打翻,葬身水底。 我与雷文国之间不存在爱情。 但是,我与雷文国却组成了一个家。 作为女人,有家就想有个孩子。没有女人不想要孩子的,不想要孩子的女人绝不是好女人。也许是因为教孩子的缘故,所以,我特别喜欢孩子,而且想要个自己的孩子。 可是,嫁到雷家一年多仍没动静。雷母一看到我瘪瘪的肚子就不高兴地唠叨,还不快去查查,你看人家张三媳妇,跟你同一天进门,人家小孩都多大了,你看你连个样都没变。 雷家五嫂人倒不坏,就是快嘴。她讲一会话就够我讲一天的,一张嘴就像打机枪,嘟嘟扫个不停。有时嘴角说得都是沫,她也不觉得累。她进入雷家,开始连生四个千金,雷的五哥很不高兴,成天找她事,三天两头打架,夫妻感情很不好。自从生了儿子后,丈夫视若珍宝,架也不打了,仗也不吵了。如果说生儿前她在丈夫面前像只麻虾,只能是个弯腰的货,那么,生儿后她则变成了硬梆梆的棍子,头硬腰硬身子硬,丈夫见她不由自主矮三分,一切听从她喝使。因为儿女双全,讲别人也就有了资本。 我结婚很长时间不怀孕,这当然就成了雷家五嫂话题,——而且是她说不完道不了的热门话题。什么难听的、好听的、荤的、素的、雅的、俗的,想哪说哪,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根本不注意后果。有好事者一次问她,你家老七媳妇怀了没有?她鼻一皱,嘴一撇,两嘴皮一鼓动,话就出来一大串,怀孕,她怀屎!那是个不抱窝不下蛋的鸡,只能看人家怀。我那时刚进门就怀上了,一年一个,要不是计划生育抓得紧,我准能生十个八个的,就是这样,我结婚五年就生了四个,闺女像闺女,儿像儿,哪个不是长得水灵灵的,她可好,至今瘪肚皮一个,哼! 身为一个女人,如果不能生孩子,在当今的这种社会里,则是一生的悲哀,我大姐就是例子。 大姐结婚后一辈子没开怀。大小医院去了不少家,名医看,方士瞧,中药、西药也不知吃了多少,就是不怀孕。按说,大姐身体很棒,身上例假也很正常,为什么就不能生孩子呢? 大姐跟大姐夫感情好,可以说是恩爱夫妻。大姐夫是个独子,他并不嫌弃不孕的大姐。他看大姐常为不孕烦恼,经常劝大姐,你看人家周总理,那么大的人物不也是没孩子吗?如果你真想,就拾一个来。大姐在大姐夫的一再劝说下,果然拾了一个女孩。为抚养这个才出生几天的女婴,大姐和大姐夫可耗费了不少心血。自己无奶靠兑牛奶喂,白天夜里好几遍,两个人换着熬奶喂,尿片、屎片,一天多片,院子里像挂了万国旗。倘若碰上头痛脑热,两个人更是忙得不得了,跑卫生室,跑大医院,打针、吃药、挂水,只要能看好孩子病,谁也没怨言。拾的孩子也是孩子,喂个小狗也疼人。 大姐腿有残疾。也不知得的是什么病,她的左腿膝盖骨被摘除。据大姐说,幸亏治得及时,不然腿没治好,人命都没了。由于膝盖骨的切除,大姐的左腿便成了直腿,膝盖不能弯曲,就是蹲厕所也得把腿伸着。 大姐虽然腿残疾,但人漂亮,心灵手巧,处事待人诚实平托,家里湖里活干得利利索索,对大姐夫照料得很周到。尽管婆婆常在儿子面前抱怨媳妇不生,并唆使儿子离婚,大姐夫就是不睬,仍然深深地爱着大姐。 大姐夫愈是这样,大姐愈为自己不孕而内疚。虽说她不识字,但心眼是灵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不想让大姐夫绝了后代。她三番五次劝大姐夫同她离婚。 软劝不行,就硬吵,让大姐夫走不安,吃不下,睡不宁。大姐夫看他母亲常给大姐气受,大姐离婚的态度又那么坚决,只得同意。 大姐是带着拾来的女儿哭着回娘家的。要知道,她舍不得大姐夫,她疼大姐夫,爱大姐夫,心里装的只有大姐夫,如今却要离开自己的心上人,而且是自己为了更爱丈夫而离开丈夫的,她能不难受吗? 大姐走后,大姐夫经不住他母亲的哭劝,又找了一个女人,那女人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但是,大姐夫并没因有了儿子而感到幸福,因为他忘不了大姐的善良、勤劳、美丽。何况,后来的女人常和他吵架,动不动就骂他祖宗八代,这是大姐从来没做过的事。大姐夫为此也发过火,想撵走那个女人。可是,那个女人是他两个孩子的妈妈,他能撵走吗? 梁园虽好,并非久留之地。娘家再不错,姑娘总不能老守在家中。不久,大姐在熟人的介绍下,又远嫁土窑。大姐怕女儿受罪,所以选择这个人,是个没有儿女、从未娶过媳妇、比她大十几岁的老光棍。那个男人,成天闷闷的,懒言语,死抽烟,而且抽起烟来,一枝接一枝,一下能抽十几枝,大姐对他很反感,虽说和他结婚了,却从不与他同床。实际上,他们俩人不过是个名誉夫妻罢了。那男人也常为得不到大姐而大骂、大打、大吵,可是,尽管他风浪起,大姐就是不开船。时间长了,那男人见无望,只得拉倒。几十年都能忍了,现在还不能忍吗。想离,又怕找不到像大姐这样水灵的人,只好随她去,有个人办饭洗衣服总比没有的好。 大姐活在这样环境里,很累,很苦。三十多岁离婚,到如今的六十岁,一直是和那个男人分居。每次上街碰到大姐夫,她都是躲开远远地望着哭。大姐夫想挽留不能留留不住,也常常是伤心地看着大姐远去。他们虽是离婚,并没有离心呵!相反是分离愈久,相思愈浓。 我真的能像雷家五嫂说的那样不能生孩子?我真的也像大姐那样拾个孩子离婆家?说心里话,我并不想和雷文国生孩子,我怕生出的孩子像他那样丑。我也并不想死活赖着雷家,因为我本不想走进雷家,却进了雷家。既然进了,既然当了雷家的媳妇,我就不想拆散这个家,就不想在这里因不能生孩子被他们笑话。何况,雷文国待我不错,有一次竟让我心动。 雷文国看包文化站的柜台不挣钱,就跟他二哥说,进了镇办铸造厂。一天下班回来,我微笑着迎上去,他却唉声叹气,显得不顺心的样子。我觉得不正常,是不是又让雷母训了。过去,每次回家看到我,就兴高采烈,跟拾到狗头金似的。我若是给他一点笑脸,他就会激动得一把将我紧紧搂住,疯狂地亲吻简直让我受不了。说实在的,结婚以后,我给他的笑脸太少,太少。他也不止一次地说,过去他不该那样追我不放,因为他与我的结合,纯属是一种错误的选择。他认为自己的确不配做我的丈夫。 这次怎么啦?他说他妈又唠叨了,让他和我再去医院检查检查,到底看是谁的事。我说,你看怎么办?他说,医院又没少跑过,药你也吃了不少,不生又有什么办法。这样吧,咱们拾个孩子来家喂算了!我说,你真的那么想孩子?他说,人家都有,我当然也想啦!我说,如果我不能生呢?和我离婚?因为我突然想到大姐。不同的是,离婚对我来说不像大姐那样痛苦,而是心灵和肉体的解脱。那时,我真希望雷文国能主动提出离婚。 可是,雷文国说,不生也不离,我决不会因为你不生嫌恶你的,你放心好了。再说,拾个孩子来家喂还不是一样的。后来,他又说,妈说得也对,再检查检查,看看到底生理上有没有毛病,不管生不生,检查总比不检查好吧。 刚结婚的那阵子,我常觉身体不适,腹部隐隐约约,疼痛不止。有时,房事时痛疼很强烈。有一次,我忍不住便询问雷母是怎么回事。雷母说,这是刚结婚不适应的原故,时间长就好了。可是,我问别人,别人 却说没这样情况,这到底是咋回事呢?禁不住雷文国的再三相劝,禁不住雷家人的白眼,禁不住外人的闲言碎语,我只得回到娘家,让母亲带着我去给本家的一位老妇科中医看。 那位老中医给我的印象就是瘦长:身材像竹杆,脸像干透的老丝瓜,尖下巴颏上的三缕胡子像山羊胡,很稀很长很白。给我把脉的手指,也是细长的,像脏兮兮的竹筷子。他切过脉,望过舌苔后,又煞有介事地问这问那,然后对母亲说:“女人之经,一月一行,其常也;或先或后,或通或塞,其病也;复有常变,而古人并未言及者,不可不知。有行期,只吐血瘀血、或眼目出血者,是谓逆行。有三月一行者,有一生不行而受胎者,是谓暗经。有受胎之后,月月行经而产子者,是谓盛胎,俗名垢胎,有受胎数月,血忽大下,而胎不损者,是谓漏胎……” 母亲说,我不懂盛胎、漏胎,我只问你,我的闺女还能生孩子吗?老中医说,能,谁说不能了?这孩子不生是受气、受累、受凉所致,只要喝我几副汤药,你就静等着抱外孙好了。说完,便开起药方。只见他在长长方方的包糕点用的那种黄不黄白不白灰不灰的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药名,诸如当归啦,党参啦,白勺啦,还有什么大枣、生姜、木耳、猪肝、胎盘、黄豆等。那医生又说,凡医妇人,先须调经,经脉不调,众疾生焉。女人月经,又称“天癸”,天谓天真之气,癸谓壬癸之水,故云天癸。女人冲为血海,壬主胞胎,经脉不行,多臻劳瘵等疾,必须温经、通经、调和荣卫,滋养血脉。 按照老中医的要求,我抓了四副汤药,价值二十余元。我无钱,当然只有父亲给了。我确实也无钱,雷文国刚进厂,工资未发,雷父雷母又不过问,我只有二十来元工资,看病吃药,只能请父亲给。药抓到家中后,我找了一个砂茶壶,因为别的壶不能用,诸如铝壶、铅壶都不行,只能用砂壶。我天天熬药,喝药。早上七点前,药必须熬好,因为吃过药后才能吃饭。一碗药下去,肚里差不多满了,当然不能再吃。中午回来又是一碗药,我还是不能吃,晚上回来,再熬药、喝药,造成满屋、满院都是浓浓的、令人闻之想吐的中药味,等四包中药吃完,我的病不仅没好,相反加重,体重也由原来的一百一十多斤,降到九十五斤,人瘦得皮包骨头、像个人干。脸色原本的红色,让腊黄代替。因为瘦弱,我那一米六九的个头,变成了秫秸。 连续喝了十五副那位自称神医的老先生的中药,我仍未怀孕,并且越来越瘦,已经弱不禁风成了林黛玉了。本来,生活就拮据,再加上没有合适的饭菜,还得早起晚睡上班、做家务,我当然不成人样了。 母亲见我日渐消瘦,心疼地说,俺这孩子本来是好好的,也从来没下过水栽过稻,更没淋过什么雨,怎么会受凉呢?她为人谦和,从不得罪人,又怎么能让人卑视?孩子,我看病就别看了,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那时,我常回家,一回家,父亲就买点好吃的好喝的将养我的身体。比如,他老人家要么买点肉回来让母亲包饺子给我吃,要么买点鱼回来让母亲煨成鱼汤给我喝。渐渐地,我有点乐不思蜀了,我真想永远留在父母跟前,不回那个空洞的,没有意思的家。有时,我特别羡慕男人。男人一生一世都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什么烦恼,忧愁都不在乎。即使不生活在一起,感情上依然和父母不分离,父母也能到哪儿走走,转转,可女儿不同,嫁出去的女儿等于泼出去的水,是人家的人,父母再去女儿家就不方便了,因为女婿毕竟不是儿,只能算半个儿。半个儿能算儿吗? 在母亲的精心照顾和老父的呵护下,我逐渐恢复了健康。我的胃也好了,能吃能喝,枯黄的脸也渐渐红润起来。雷家人看我胖了,便说雷家的媳妇发婆家,意思我长得又白又胖是雷家的恩济。我不置可否,依然上自己的班,吃自家的饭,与雷文国过着不冷不热的日子。 唯一令我不安的事,就是我依然没有怀孕。我总觉得,我与其他女人没有什么不同。从小到大,我也没生过什么大毛病,甚至小毛病也不多,在生理上除例假来得少之外,其他均属正常。不过,医生说,例假少也不算是病,那只不过是“逆经”而矣。听我母亲说,我三姐十七岁才“洗衣”,我十六岁就“洗衣”了。三姐一年才“洗”一次,我比三姐还多几次,三姐能怀孕生孩子,我为什么不能呢?婚后第二年九月,雷文国偏要带我到马陵市医院妇科检查,他说他母亲在医院里又认个亲戚,我自觉理亏,只得黯然前往。 九月的天,秋高气爽。蓝天如水洗一般,很高,很亮,很蓝,偶尔有一朵两朵白云飘过,点缀得蓝天更加迷人,更加美丽。经过一个酷暑的鸟儿,悠闲自在地在白杨树间飞来纵去,唧唧喳喳叙说着暑天的长短。凉爽的秋风,在花生地里、在高粱叶间、在山芋秧的绿叶丛中快乐地经过,溪水在路边沟里也流得欢畅多了。 我随雷文国骑着自行车走了六十里路,来到马陵市人民医院。因为是亲戚,——鬼才知道那是雷母的什么亲戚,所以,那位妇产科的女医生接待很热情,检查也很仔细。若不是认识,这些医生的脸对你都是冷冰冰的,说话像灌药的枪似的,冲得很。 那位女大夫微笑着对我说,你没什么大不了的病,不过,你跟正常女人还有点区别。因为你的子宫小,又偏后,所以受孕率极低。但还是能怀孕生孩子的。 她又教了雷文国一些房事方法,——她也不害羞,虽然她不过二三十岁,也不怕别人听到,大声大气地,毫不在乎。她对我说,房事前,你可以把枕头垫在屁股下面,尽可能让精液不外流,这样,精子就能顺利进入子宫,很容易受孕。因为雷文国跟她学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房事办法,导致我对雷的房事更产生畏惧感。为了生孩子,为了证明我是一个好女人,我只能委曲求全,只能流泪保安。 从马陵回来后,我在办公室同几位女同事闲聊,并告诉她们我的检查情况,她们安慰我说,你根本不要信。有人早生,有人晚生,该生的时候,到时就会生的。你才结婚年把,有人结婚两三年才生。那个叫潘凤侠的女教师说,我就是这样,结婚两年了,什么药也没吃,不是照样生个龙凤胎。当时,庄上人也说了不少闲话,我根本不理那一套。 她们说归说,劝归劝,一天不怀孕,我的心里就不能踏实。我要是不生,我母亲都不好过,她每每看到我瘪瘪的肚子就自责,认为自己不知哪辈子做坏事了,所以老天爷这辈子来惩罚她。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觉自己的腹部越来越胖,有时坐着感觉费力,田佳萍老师似乎看出点毛跷,笑迷迷地对我说,天芳,你准怀孕了。 能真的吗? 为了证明田老师的判断,我去医院复查,结果是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我真的怀孕了!我欣喜若狂,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并把这喜讯及时告诉了母亲。我是能生的,并不像她们所言,是什么不下蛋只占空窝的膳鸡。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隆起的肚子示威似的直对着那些说过我风凉话的人。雷家五嫂,自觉过去言语不妥,便用关切的话语来弥补过去的不是。我当然不会计较她。过于计较别人,自己岂不也成了那种人。 一天,同学沙石峰的妻子突然来到我家。她比我结婚早两年,但仍像个未婚姑娘,身材高挑,面貌清秀。我并不认识她,当她说明来意后,我才明白她找我的原因。 原来她见我怀孕了,是来打听在哪儿治好的,她也想去治。她说她结婚快三年了,一次也未怀过孕。中药苦水不知喝了几缸,都不见效。她公公就是妇科医生,能治好别人的不孕症,就是治不好自己儿媳妇。许多好事者戏谑她说,你公公没给你下劲,一下劲你准能怀,说完留下一串淫邪的笑声就跑了 。 沙石峰开始带她四处看,后来发觉没效果,也就不看了。自己偷着在外找了个女人,十天半月不回家一次,地里活全是她一人干,婆婆也不问事,好像女人不生就有罪。 她言语凄凉,神气忧伤,我当然同情她,因为我饱受人言之苦。我努力安慰她,并答应凡是我到过的医院,都介绍她去看。她说,医院就不去了,只想找那老中医试试。我答应星期天带她去。可是,星期天她并没来,后来才知道她出了事。 那天,她从我家回去后,沙石峰还没回来,灯却不亮。若是停电,别家为何亮呢?就去找电工吴德。吴德来到沙家调理好电路后,突然抱住她。她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拼命挣扎,反抗,喊叫。吴德用手死死捂着她的嘴,对她说,你不是不生吗?我可以让你生。正在纠缠撕扯时,沙石峰回家了,见此情景,大骂吴德可耻,并拳打脚踢,吴德夺门而逃。沙石峰打了吴德并没罢休,又把她狠揍了一顿。明明她没错,凭什么还要挨打?她争辩,导致沙石峰的拳头打得更急,更重,直到她被打得昏死过去。沙石峰才撒手而去。 她不知躺了多久,也许两天吧,浑身的痛疼终于让她睁开了眼睛。此时屋里只有她一个人,沙石峰去了哪里,她不知道,也没人告诉她,只听说那天晚上沙石峰带着他两个弟弟到吴德家,又狠狠地揍了吴德一顿。吴德牙齿当时给打掉两颗,他也不敢还手,他那是罪有应得,谁叫他欺侮一个本就可怜的女人! 她躺在家中几天没吃没喝没人知道。她很清楚这样下去,她会死的。自己死不足惜,娘家父母会为她伤心一辈子,她不能死,她得活,不为自己,为父母活着。 后来,她和沙石峰离了婚。虽然是沙提出离婚的,她只带回了自家的嫁妆,没有分其他财产。可怜,女人出嫁时鞭炮轰鸣,离婚时无声无息,一走了之。她回家后没有再嫁,,她不想再找罪受了。后来拾了个女孩抚养。沙石峰离婚后还是有点后悔的,毕竟两人结婚三年,感情不错。沙石峰再婚后,把另一个女人怀孕的事告诉了她,她面带微笑,平静地说,祝福你。说完便低下了头,再抬头时,已热泪两行挂在她那苹果似的脸上。她爱石峰,胜过爱自己,自己不能生育,她从心里祝愿石峰娶个女人生孩子。石峰也很惭愧,他不该打她,她是非常钟情于他的呀! 生为女人是人之悲哀,不生的女人则是更大的悲哀。女人,你的名字永远是弱者吗?你不该有你的自尊,你的人格,你的风采吗?在不幸和悲哀中奋起的女人,将会有福的,将会受到上帝的关爱。 我想。 第二章 第六节 ——按照医生的吩咐,我脱掉了裤子,平时对隐私的那分羞耻,在疼痛的煎熬中早已荡然无存。我就像牲畜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光着下身上了产床。 敲锣卖糖,各管一行。 干哪行,就指望哪行。 老天爷既然让我当了孩子王,我就得像个孩子王。我要为这些天真、无邪、幼稚的心灵打开通向世界的窗口,我要用自己的爱,在他们求知的心灵中播下美和善的种子。 为了当好孩子王,一九九一年三月,我决定报考中师函授,深造自己。 当时,我怀了九个月的身孕,大腹便便,行动笨拙,同事们都戏称我是“国宝大熊猫”。尽管如此,我仍刻苦攻读,认真复习。每天除了教书,就是查资料,记笔记,去辅导班听课,晚上常常是自学到深夜,有时打开窗户彩霞已经满天,太阳正喷薄而出。女友们看我这样吃苦,就劝我说,你这样子真让人担心,别光顾学习把身体搞垮了,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哟。雷文国也反对我不要命地复习。他说,快生孩子了,还学什么,万一到时正摊上生产你怎么考?我不解释,也不反驳,总是以笑代答,该怎么复习还是怎么复习。 雷文国看说了没用,也就不说了。那时他正在铸造厂上班,每天早出晚归,对我比较关心。虽说没钱,也常常买些好东西给我吃,时不时还从他妈家拿点鸡蛋回来,说是要保证我怀孕期间的营养。那时他常买给我吃的是毛蛋,也就是炕小鸡没出的蛋。雷文国说,吃毛蛋跟吃小鸡一样,小鸡是活着的蛋,毛蛋是夭折的小鸡。吃毛蛋还能治贫血、头晕等等等等,尽管他说得天花乱坠,我知道目的只有一个:省钱。因为毛蛋一毛钱一个。 孕妇嘴馋,我当然也是。但是,家里经济紧张,馋也馋不起,只有忍。虽然,每每看到鲜嫩的香蕉,甜脆的苹果让我垂涎三尺,我也只能让口水往肚里咽。家中一日三餐,稀饭、煎饼,煎饼、稀饭,胃口不合,望见就够,就烦,就厌,够烦厌也得吃,哪怕吃过了就吐,呕吐完了还得往肚里装。这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肚里的孩子,为我即将出世的宝贝。本来就没有好东西滋润孩子,再不吃岂不是更让孩子缺乏营养,孩子发育不好,那是做父母的罪过。 我那时常回娘家。一来是想家,二来是想和母亲谈谈心。初次怀孕,样样都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不问母亲问谁去?问别人?老是问这问那也不好意思;跟雷文国说又说不清道不明,只能找母亲。老父亲每次看到我回娘家,哪怕身无分文,赊也要到街上赊点鱼呀肉呀给我补养身体。平时,老父还买些山楂片放在家中,我一来,母亲就拿给我吃。看到老父老母那样疼爱我这个嫁出去的女儿,真感动得想哭。 为考上中师函授,我没日没夜地复习,复习。但是,家务活照样干。好在人少,仅做饭、炒菜、刷锅、洗碗而已。事不算多,只是洗衣服太苦了我。雷文国因为想多拿点钱便在铸造厂当翻砂工,那活重且脏,衣服每天都得洗。我因为是孕妇,脏衣服也多,所以家里天天一大盆衣服要洗——何况也没有多少衣服换。本来雷文国就没洗过衣服,再加上天天三班倒,有点时间不够他睡觉的,所以,我也不忍心让他干。指望婆婆洗吧,也不像话。一来她年纪大了,二来是另立锅灶,两家人,自己的事怎么好意思让人干呢?虽说我对婚姻不满意,但对于一个两人家庭,我得尽到一个女人的责任。 那时,因为上课,我得一天到晚站着,再加上妊娠反映,我的脚、腿都肿得很厉害,手指一按一个窝,半天都恢复不了原样。就是这样,我咬牙也得把衣服抓紧洗掉,以便腾出时间复习。 洗衣服时,我既不能弯腰,又不能坐着。因为肚子太大,弯腰怕蜷着孩子,坐着怕抵着孩子,只能双膝跪在盆边,用手搓洗。一大盆衣服每次得搓洗一两个小时。衣服是搓洗好了,我却站不起来了。那跪得又红又肿,已经渗出血丝的双膝,早已麻木失去了知觉。我得靠一边,歇好一会才能勉强站起来,再去打水洗干净衣服。 紧张的复习,紧张的教学工作,紧张的家务,也的确紧张了我这个即将分娩的孕妇。我总觉得人还是紧张点忙点好,紧张可以让人有紧迫感、压力感,忙可以让人活得充实,活得幸福,活得有意思。闲人实际上最难过,因为闲人空虚、无聊,活着等于没活着。 农历四月初八,我们这些一共复习十多天的考生们直奔各自考场。这次考生很多,都是小学老师,或是代课,或是民办,年龄参差不齐,最大的四十多岁,最小的十八九岁。 听人说,成人考试名堂很多,比如排号。按说号好号差不应该与考试有关,你不会做的题目,号再好,哪怕全是八,全是六,全是九,你还是不会做,因为号码不会告诉你答案。会做的,你的号码哪怕全是倒霉四,或七,或二,你照样不急(七),照样不死(四),照样不会当龟儿子(二)。实际上,对成年差生而言,并非如此。号好与差能起着一定作用。这个号的好与差,并不是就六、八、九或二、四、七而言,而是对人。如果差生的前后左右都是好生,那么这个差生的号就好,反之则是差。当然,这些好生必须是差生认识的,不认识也不行。为何要是认识的?原因很简单,便于抄袭,便于偷看。 这是号上作怪,再者是师生作怪。监考老师如果和差生关系甚密,发现差生不会做的或做错的题目可以暗示,或直接递纸条。 还有一种最现代的作弊方法,就是用中文bp机传送正确答案。成绩差的考生,考前身带中文传呼机,传呼信号按在震动上。外面人通过关系搞到试卷后,立即让会做的人写出答案,通过手机传给考生,考生接到信号便找到了答案。 后两种作弊方法,一般人做不到,所以,都在排号上作文章。当时也有人让我找找教委办的有关人寻个好号,我没有去,我也不想挺着大肚子去舍自己的脸面。我很清楚,求这些人办事,没有付出也是不行的。我不想付出不愿付出,所以,我不投门子。何况,我自我感觉良好,估计能“过关斩将”。 果然,凡是投门子人的均看都摊到好号,我却分在外乡考区。准考证号:一排一号。前面无人,想看也看不到;后面能作弊,却一个人也不认识;监考老师一男一女,四只眼能洞察到考生心里。要想看你,一个蚊子从你面前过,他们都能发现。两双眼睛像四盏探照灯,交叉扫射,想作弊是万万不可能的。 大概是女同胞的原故吧,那位监考的女老师用同情的“探照灯”在我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扫了几回,口中连连赞叹:挺着大肚子来考试,不简单,真不简单。 因为复习得比较透彻,所以自我感觉考得还算顺利,尤其是语文,语文试卷总分120分,最起码我能拿个100分,数学差些,但这次录取看总分数。语、数、史、地平均每门70分即可通过。考最后一门地理时,刚做半个小时,胸口发闷,胃里直往上翻,口里只泉清水想吐。这可能是紧张所致,再加上人多,前后门紧闭,空气不流畅,浑身淌虚汗。那位女老师见状,关切地问我,怎么样,还能考吗?我笑笑,点点头,只是请她把门打开,让我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那位女老师很不错,马上将前后门打开,屋里空气顿时清新多了。 我稍微安定了一会,马上又投入紧张的考试中。每道题我都仔细斟酌,仔细思考,尽量把题目做得完整。一分一分地争。 这又是一次难得的进修机会,而且是带薪学习,——是利用业余时间学习,我也不能错过,万万不能。 考试回来,天色已晚。新月朗朗地挂在西天,镇里灯火并不辉煌,东一点,西一点,与天上星星无法相映。街上繁闹的人群早已散去,田野里的泥土味、路边的野草味,农家的炊烟味,圈栏里的牲畜味交织一起, 横溢于街巷。 雷文国上小夜班还没回来,炉火早已熄灭,锅里无饭,瓶里无水,锅拍盖上无饼。好在我还没饿,因为一天的紧张考试,到现在神经还没放松,没有一点饥饿感。 我到雷家二嫂那儿要了一瓶开水,打算洗洗脚上床休息。雷家二嫂也参加了这场考试,但是回家以后,饭菜都好了,一家正吃得热火。雷家二哥听说我还没吃饭,一定要留我,看留不住,又叫雷家二嫂拿点鸡蛋给我。雷家二嫂也很热情,急忙就要去取鸡蛋,我连忙拦住,婉言谢绝,只拎了一瓶水回到自己家中。 试考过了,是好是坏,一切听天由命。 第二天上午,挺着大肚子正常上课。我家后面住着一个镇计划办的女同志,课余时间,我找到她,请她帮我检查一下,看还有多长时间能生。我躺在床上,解开裤带,让高高鼓起的肚子在她眼下暴露无遗。她很内行地用手摸摸我的肚子,又听听胎音,然后很有把握地说孩子头已进入骨盆、胎位也很正常,很快就要生了。可是,雷家二嫂却说还得半个月,她说得那样肯定,那样不容置疑,让没生过孩子的我没法不相信。 下午,我突然觉得肚子稍有疼痛。同事告诫我说,你一觉着可能就要生了,你得让家里人做好准备工作。谁知这天是星期一,学校规定,星期一放学后,老师的政治学习雷打不动,任何人不得请假,又是校长传达上级有关文件精神,更不给离开。校长传达,我们得记笔记,一二三四、甲乙丙丁一条都不能漏。实际上,我有时只是拿个笔记本和铅笔做做样子。表面看来,我是认真地记录校长重要指示,暗里却是备课或写写日记文学。你不做样子不行,校长发现你不记录会认为你不尊重他,或者是不重视思想工作。不重视思想工作还情有可原,不尊重领导可就不是好事,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会有双小鞋穿穿。 我强忍着肚内的阵阵疼痛,艰难地速记校领导讲话,这次没敢作假,因为校领导传达的是有关于民办和代课教师的事以及新的教学方针。关系到自己的切身利益,我不能不记。实在痛极了,我就往厕所里跑。尽管学校里学习制度订得很严,执行得也很严,而且校长也三令五申,学习时不准随意走动,不准出出进进,但是,到厕所方便,天经地义,谁也不会干预。我真想叫雷二嫂替我请假。无论何人请假,校长都不会批准,只要雷的二嫂开口,没有不同意的。校长是她同学,副镇长是她丈夫,平时处得也不错,校长怎会薄她面子?别的老师虽然不服气,但不敢说出来,一来怕得罪校长,二来怕得罪雷家二嫂。住在雷家掌管的地盘上,能得罪雷家人吗?何况,雷家二嫂也自觉,轻易不动用她那个面子。 雷的二嫂只顾记笔记,头都不转一下,我无法跟她嘀咕,只能上厕所。跟我同去方便的史玲老师,很关心地问我怎样,我跟她说,肚子很痛,身上有鼻涕样的分泌物。史老师说,恐怕要生了,你快跟你二嫂说,让她给你请假。 我很紧张,也很害怕,因为女人生孩子,一步奔生,一步奔死,是件人命关天的大事,能不怕吗?但是,我同时还有一种幸福焦急的期待。每当抚摸着隆起的肚子,感觉着小宝贝在肚里的不安分,总有一种即将做母亲的惊喜、自豪和只有做母亲的人才能体会出的那份满足。 趁校领导不注意,我偷偷地将肚疼的消息告诉了雷的二嫂。她并不当回事,相反说什么不要虚,瞎紧张什么?我那时疼十几天才生呢。我再想说什么,她早已调过头去继续记她的笔记了。出于无奈,我忍住阵痛,咬紧牙关继续坐在那儿听校领导训话;记上级的新精神、新教改方案。 那次开得特别长的会终于散了。 我艰难地站了起来,随着人流走出会场。门外晚风徐徐,枝头宿鸟唧唧,只有一对燕子还在田野上空飞来掠去。夕阳已经落入地平线下,天空中没有红、粉红、桔红,只有半天明亮的淡黄色。 跟我一块回家的雷家二嫂,看我不时擦抹脸上的虚汗,似乎动了恻隐之心关心起我来,毕竟我们是妯娌俩。她问我感觉如何,我说疼痛有增无减。她感到不惑地说,能这么快吗,不可能吧!如果继续这样,那你就得抓紧回家。 回家的路似乎比平时长一倍,老是走不到头。我几次想停下来歇息,禁不住雷二嫂的督促,仍一步一痛,一痛一步地往家走。 天抹黑,我才忍着痛回到家中。 打开房门,烧了点热水,赶紧将头和身上洗一遍。听人说,孕妇产后,一个月内不能洗澡。我的头发本来就长,一个月不洗不生虱子才怪呢。一切清洗完毕,肚疼不仅不止,相反加剧。正想出门叫人去找上夜班的雷文国,弟弟来了。我让他赶紧去找人。不一会,雷文国慌慌忙忙地来了,雷母也赶到跟前。她看我痛苦的样子,立刻叫雷文国快找接生婆王大妈。雷母说,王大妈接生技术很好,我的几个孩子,你二嫂的孩子都是她接生的。正说着,王大妈急急忙忙走进了屋。我不放心,不想让王大妈接生。王大妈并不在乎我愿不愿意。仍然给我检查,做接生的准备工作。我的阵痛继续加剧,浑身汗湿透了,身上原先流的鼻涕状脏物已经变成红色。夜里十点多了,王大妈仍未将我的孩子接出。为了安全,雷文国决定将我送进医院。 雷文国和他母亲将我架上平板车,因为肚痛反复不停,我无法在车上躺着,随着痛疼的加剧,我或卧、或坐、或弓身像猪一样四蹄着地地撑着。汗、泪和牙齿咬破的唇血,相互浸透,浑然一体与剧烈的疼痛一起向我袭来。从家到医院仅一里多路,我总觉得它有万里之长。肚痛折磨得我在平车上不知怎样才好,尽管如此,我坚持着,仍然一声不吭。 好不容易来到医院,因为腹痛难忍,我无法自己下车。我个头大、雷文国个头瘦,他扶不动我,只好请医生帮忙。医生边扶边说,谁没生过孩子,能怎么样痛,你看你虚的跟不得了似的。我本来就难受无比,经她这样一说,气不打一处出,马上回击,你生过的为啥不知生的痛苦!你是女人吗?那个女医生看我说不好听话正想说什么,后在雷家人一连串的笑脸陪不是中,方才没有发作。 进了产房,按妇产科医生的指示,我脱光了裤子,平时对隐私的那分羞耻,在疼痛的煎熬中,早已荡然无存。我就像牲畜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光着下身上了产床。 深夜十二时十四分,阵痛达到顶点,可以说是撕心裂肺的疼,若不是为了迎接我的宝贝——那个伟大的小精灵的诞生,也许我会被痛苦埋在黑暗的深渊里不能返回。 妇科医生一再鼓励我,督促我。我憋足了最后一口气,使出了最后一股劲,作最后的冲刺。冲刺前,我暗暗祷告,我的宝贝,你不要再留恋妈妈的肚子了,外面是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奔出娘胎,就是风光明媚的春天,你快出来吧,再不出来,妈妈可就受不了啦。 也许我的宝贝理解妈妈的酸苦,就在最后冲刺中,只觉我的下身呼啦一声,肚中羊水夺路四溅,随之便听到那清脆悦耳动听响亮的婴啼,一个富足的生命诞生了。孩子的问世同时也向世人宣布:我由一个新婚的少妇变成了伟大的母亲。 我的宝贝,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第二章 第七节 ——雷母很热情地招待了我娘家的来人。雷文国没有上班,请假买菜接几个嫂子来家陪客,不知什么原因,雷五嫂不来,我很纳闷儿。 是个女孩。 从雷家的叹息和不高兴的雷文国的脸色中,我马上意识到生了个女孩。 女孩子也好。 这是雷母安慰我又像是自我安慰的声音。 受了多少罪,生个孩子容易吗?这是雷家大嫂让雷文国理解做女人难的话。 我浑身无力,瘫软得像面条一样躺在产房床上。医生告诉我,因为孩子个头大,使我下身严重撕裂,现在还流血,需要缝合。他们还说,因为你是产妇,缝合伤口不能用麻药。说着便拿起一根弯钩似的针,穿上黑黑的线,用镊子夹着从我眼前晃过。 我被疼痛折磨怕了,不想缝。 医生说不缝不行。雷家人也说不缝不行。雷文国更说不缝不行。反正疼不在他们身上,无论怎样缝,他们也不在乎。我可受不了,但是,我无力拒绝,只有咬牙坚持。 一针穿下去,那火辣辣的、血淋淋的、长悠悠的疼,直往心里钻,钻得你六神无主,钻得你无法忍受。钻得你恨不得一头撞死。因为那个地方破裂得厉害,所以,他们要缝两次,先缝里面,后缝外面。我一会清醒,一会昏迷。也不知缝了多少针,也不知缝了多长时间,反正,从孩子生下后,到离开手术台,天已放明,窗外春雨下得正欢。虽说是阳历四月,雨夜还是冷的。几个小时没穿裤子,没盖衣被,原本虚弱的身体,显得更加悲凉,双腿不停地颤抖:一是冷,二是痛。伤口缝合后,我被雷家几个嫂子抬到了病床上,身下铺着厚厚的卫生纸。雷母到医院外的小吃部给我煮了碗鸡蛋糖茶。因为疼痛使我胃口不开,滴水不想进口。雷家几个嫂子硬是把我从床上支起来,说你身体这样虚弱,不吃点补补身体不好,你身体垮了,孩子无奶不好喂。为了孩子,我只得吃。可是,吃不了几口就再也不能吃了。她们看我太累太疲惫,就心疼地让我躺下休息。 铺在产床上的垫子,让我的血湿透了一大片,医生让雷文国拿出去洗,雷文国不干,说他闻到垫子上的血腥味就想吐。雷母正抱着刚出生的孩子,不能洗,雷家几个嫂子不知何时走了,跟前只有大嫂,大嫂二话没说,拿起脏垫子就洗去了。 可是,我动弹不得无法看。何况,此刻的我,仍然不能自理,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医生又拿来盐水,让我挂着睡觉。不知挂了多长时间,下身的疼痛又让我清醒了许多,这时,婴儿响亮的啼哭,伴着雷母哄孩子的低语传入耳中。我再次想起身看看自己的孩子,可是,我仍不能动,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嘴张了几张,始终没说出声来。 窗外是小花园,园内的竹子被春雨洗得很青,很润,很亮,偶有一阵春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惊飞早起的鸟儿,啾啾从窗外掠过。 包在小花被里的宝贝已经睡了,睡得很恬静。娇弱的呼吸声从她稚嫩的小鼻孔里均匀的发了出来。我敢说,婴孩的啼哭,婴儿的呼吸声,都是母亲最爱听而且永远也听不够的音乐,那乐曲是任何音乐大师都无法谱写出来的。 吊针不知何时挂完了,我伸出手轻轻抚摸一下身旁的小宝贝。那小脸蛋,那鼻子、眼睛、小嘴巴都在我的手中缓缓滑过,滑得甜蜜,滑得欣慰,滑得快乐。为了这个小生命,我经过了多少磨难,有了这个小宝贝,身为母亲的幸福感又充满心间。我把希望和未来寄托在她的身上,我又多么希望她将来的苦难已被我带走,我的幸福永远留在她的身上。 按地方风俗,孩子生出三天后,需向我的娘家报喜。雷母很懂道理,早早地就煮好了鸡蛋,并染上粉红颜色。生男孩则染大红颜色。还买了一挂大鞭,让雷文国去我家放,雷文国走得很乐意。 我的身体恢复较快,奶水也下来了。小宝贝通红毛绒绒的小脸蛋上,嵌镶着一双黑宝石似的眼睛,那眼睛常闭,似乎不愿欣赏这花花世界。有时睁眼,也是睁一只,闭一只,我猜想,这小家伙大概是对人世间的一切不愿看得太透彻,对任何事情不想太较真,能说得过去就行了。这孩子,未免太世故了,我可不欢喜她将来这样做人。 每当孩子不满啼哭时,我将饱涨的乳头往她口中一塞,她便停止了啼哭,无师自通地吮吸起来,让孩子吸奶,也是一种享受,一种创造生命繁衍人类的母亲的享受。我忘记了昔日所有的不快,包括对婚姻、对人生、对自己所遭受的一切磨难。尤其是对雷文国,自从宝贝问世后,我对他感情上似乎靠近了许多,毕竟他是孩子的父亲,他跟我共同缔结了这个家的纽带。我原谅了他丑恶的过去,原谅了他那黑白失调的对眼。我把所有的柔情所有的爱都倾注到我的宝贝身上。 我开始学着小心翼翼地给孩子穿衣服,替换尿片。那尿片上的尿屎腥骚臭味,我都觉得很好闻。我敢说,哺育婴儿则是母爱得到了最大的开发。 这期间雷母很辛苦,既要照看孩子,又要照看大人。因为那时我一个星期内不能起床,加上缝合的针线还没拆,时时作痛,尤其是小便时,更是痛苦不堪。为了防止感染,一天得用高锰酸钾药水洗好几遍。身上仍不时出血,有时感觉像小便一样,忽拉一下,热乎乎地便湿了一大片,有时还伴有块状的血涌出。雷母说这是脏气,得二十多天才能干净。身下的卫生纸再厚,也禁不住那么多血水渗透,一会儿就得换一次,雷母总是尽心地替换、安慰我,的确让我感动。 好不容易等到拆线,一大早,雷家大嫂便来到医院,她拉了一辆平板车,车上放着几床被子,准备接我回家。她说,坐月子期间,女人最容易得病,得了病还不好治。她说自己的头痛病就是坐月子时惹的。她那时一个月子里,都是自己洗尿片、带孩子、做吃的。雷家大哥成天在外跑生意挣钱。雷母当时正生雷文国,也是自顾不暇,无法顾及她。结果她得了头痛病,痛起来时,头就像炸了似的。她对我一再告诫说,你可得样样注意。 给我拆线的是位五十多岁的医生,叫康复莲,与雷大嫂很熟。她戴着老花眼镜,让我躺在手术台上,边跟雷大嫂说话,边给我拆线。看她漫不经心的样子,我非常担心,生怕那冰凉的剪刀拆线时剪了我的肉。我不时提醒她,当然,这种提醒不是直接说她要小心,那样她会不高兴的,我只是说某地方还有点痛。拆线不像缝线那样痛,但也不是不痛,只不过痛得能让人忍受罢了。 大约半个小时,针线终于拆完。康医生用药水给我洗了洗,笑盈盈地对我说,这下好了,回家再将养半个月,准保跟原来一样。雷大嫂趁机又向康医生要了一些高锰酸钾粉。她说她那个地方有时也痒痒。康医生很爽快地答应了,并很大方地从瓶子里倒出许多药粉包好,递给雷大嫂。 雷大嫂虽说爱占点小便宜,但谁也不可否认她是热心肠人。她身为老大嫂,下面几个弟媳妇生孩子都离不开她的照顾。像做饭啦,洗尿布啦,哄孩子啦,不要人请,她都主动干,而且干得很认真。当然,谁家也忘不了送她喜鸡蛋、红糖。 雷大嫂很会说。只要你跟她接触,不管是新来的还是乍到的,她的闸门就打开了。那些前三朝后五代的事都扒出来跟你讲。往往是先讲她如何进的雷家,雷家当时是如何穷,她又是怎么过来的。接着又讲她生孩子怎么难,没人照顾还不算,吃没好吃的,喝没好喝的。再次就讲老三娶媳——不落好,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再后就讲老四、老五,最后又讲自己儿媳妇哪个对她好,哪个对她不好等等。当然,她也要讲到雷母。她对婆婆虽说有点看法,但平时该怎样照顾还怎样照顾。她那个闸门一打开,话就滔滔不绝。她讲的话,有声有色,有起有伏,曲折有余,高潮迭起,让你听了,不烦不厌,还津津 有味。雷大嫂可惜不识字,倘若识字的话,肯定能成个大作家。 雷大嫂是个典型的农家妇女,憨厚、爽快、勤劳、能吃苦,也爱占小便宜。特别是脾气直,有什么就说,看不惯就讲,待人实诚,是个透明人。今天,她能来拉我回家,我非常感激,我以为雷文国会来,想不到是她。她把我扶上平车,车里已经铺好了两床被子,她让我躺好后,又替我盖上两床被子,一边拉我,一边讲康医生的事。她说康医生大半辈子不知给多少产妇接生过多少孩子,可惜自己却一个没生。 从我听康医生的讲话,看她所做的事,以及她的爽朗笑声,可以推测,康医生是一个不拘小节的大度女人。她抽烟、喝酒,单身过到四十多岁,才找一个男子结婚,婚后不久又离了。原因很简单,当她得知那个男人是奔她钱、不是爱她的人后,二话没说,一张离婚诉状便送到法庭,男人要这要那,她也不含糊,二千块钱便打发走之。结婚前,她就拾了一个男孩,她母亲跟她合喂,说是她的儿,还不如说是母女俩的儿,因为母女俩都在精心喂养。在医院里,她的医技好,为人又随和,再远的人家生孩子,都想请她接生。不论多远,不论多晚,不论多难,她都乐意前往。人家心里过意不去,免不了送点糖、烟、水果,有的也给钱,她虽然从心里不想接收,但看人家出自内心送,她也只有笑纳。 我的孩子就是康医生接生的,她留给我印象不错,不像那个抚我下车的医生,至今我都对她反感。医生应该是天使,留给人的是幸福、是快乐,怎么可恶意对待病人呢?! 不过,我对康医生四十多岁才结婚一事感到纳闷。虽说她不是太漂亮,但也不丑,她年轻时有固定收入,这是很难得的结婚筹码,怎能没人追求她呢?雷大嫂告诉我,康医生性格像男人,说话快捷,声音高,传得远,只要她在医院,老远都能听到她声音。她没结婚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一次体检,她发现自己没有生育能力。她知道不能生育女人的甘苦,她也不想让男人失望。因为哪个男人结婚,都想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女人也是这样,女人谁又不想要个自己孩子呢?她明知自己不能生育,再主动去嫁人,她不是怕对方看不起或欺侮她,而是不想对不起所爱的人。人无论怎样,都能活着,关键是怎样好好活。就像打牌一样,不在乎牌起得好坏,而是在乎如何打好牌。能干好本职工作,让更多的孩子出生,让更多的家庭幸福,她就心满意足了。 虽然她一生未孕,但她很了解女人怀孕及分娩时的痛苦。她从不喝斥产妇,任凭孕妇产前那近乎绝望的哭喊,再不就用春风般的语言来抚慰产妇,让产妇从心理到精神上有一个安慰,然后,再和产妇相互配合,完成一项迎接生命来临的伟大工作。 后来的结婚,是因为她想给自己拾的男孩有一个完整的家。没有父爱只有母爱的孩子,心灵上会有创伤,她不想让孩子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伤心的阴影。可是,她结婚是为了得到夫爱,是为了让孩子得到父爱,是希望家中有根顶梁柱,如果没有这些,要那些臭男人干啥? 从医院拆线回来的第二天,我感觉下身缝合的地方仍有不适,趁着屋里没人,我用镜子照着,自己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下,发现缝合的针线还有一针没拆,因为没拆,所以那个地方紧巴巴的疼痛难忍。我随即将此事告诉了雷大嫂。 雷大嫂又看了一下,说是有根线没拆。她说,你别怪康医生,毕竟五十多岁人了,眼睛哪能像年轻时那样好使。我也很理解康医生,暮年的她,没有多少斑斓的色彩,少尝多少人间家庭、婚姻的温情,还能这样快乐已是不易了。 雷大嫂没让我再去医院,而是自己从她大儿子家拿来了一把医用小剪刀和一把小镊子。她让我褪下裤子,两腿弯曲,躺在床上,像医生一样,小心地剪断了那根针线,然后用小镊子轻轻地夹住线头,慢慢地将线头拽了出来。拽完这根线后,问我感觉怎样,我说可以。她怕还有,又认认真真地检查了一遍,的确没有了,她才用药棉擦了会阴处,收起工具送给她大儿子。 她大儿子从小学医,后来开个医务室,手艺还不错,小小不言的病都能治,医术在当地还有点小名气。雷大嫂也时常因为儿子是医生而自豪过。的确,她的腰、腿、关节痛都是她大儿子看好的,一年能省千把块钱药费。别说她看了病是她大儿子看的,就是雷家整个家族也是大儿子看的。谁家孩子病了,哪家婶子不泻,都找她大儿看,因为是自家人,有钱没钱都行,所以雷家人也都器重她的大儿子。 生孩子后第九天,我母亲带了好多东西,诸如面条、鸡蛋、大米、小孩子衣服鞋袜帽子、童车等来到高山镇,同来的还有娘家四个嫂子。母亲看我脸色苍白还有点浮肿,心疼得眼圈红了,但没哭,在人家哭怕人说不吉利,她只能忍着。几个嫂子也都说我脸色不好,连手指甲都白了,估计我月子里没过好。她们见雷家人离开之际,便偷偷地问我能不能吃饭、是不是雷家人照顾不周。我笑笑说,他们待我不错,我一顿饭能吃好几个鸡蛋,喝一大碗米汤、吃一碗饭。母亲和几个嫂子听后,算是放下心来,又去看了看熟睡的小家伙。她们一齐说像我,母亲塞给五十块钱,说是给孩子的见面礼,几个嫂子纷纷解囊,一人给二十块钱。我说什么也不要,因为她们本身就很难,我不想花她们的钱,可是她们硬给,我只得收下。 雷母很热情地招待了我娘家的来人。雷文国没上班,请假去买菜,请他几个嫂子、侄媳妇来家,一是陪我娘家人吃饭,二是帮着雷母做饭。不知什么原因,雷家五嫂不来。 我很纳闷儿。要来都得来,缺一个怎么行呢?何况我娘家嫂子都在这儿,她不来,娘家人会怎么看? 第二章 第八节 ——自从有了孩子,我就像坠入长长的梦中,过去那份浮躁、不安分,由于孩子的出现,只得收敛,不再朝秦暮楚,不再心猿意马。 我问雷文国,你五嫂为什么不来? 雷文国说,她可能有误会。 我没有得罪过她呀? 雷说,可能是上月的事吧。 上月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还不是上月饼干的事。 上月,雷文国到人家喝喜酒,带回来四盒饼干。我说家中没有小孩,就送给几个嫂嫂家小孩吃吧。雷文国便送给他大嫂家两盒、五嫂家两盒。 谁知第二天早晨,我发现门口有两盒拆开的饼干,感到奇怪,马上让雷文国来看。雷文国一看,饼干招虫,不能吃,顿时来了气。不能吃,你就扔掉是了,何必放在我家门口,这不是明显腌臜我们的吗?雷文国越想越气,便首先来到他大嫂家,问给她的两盒饼干呢?他大嫂说,因为招虫给猪吃了。他大嫂见他大清早问这事感到莫名其妙,就问是怎么回事。雷文国便把门前发现饼干一事跟她讲了一遍。她笑笑说,准是老五家干的。 雷文国提着那拆开的两盒饼干直奔老五家。他五嫂穿着短裤头正在屋里拖地板。雷文国没好气地问,是谁把这不能吃的饼干放在我家门口的?他五嫂说,不是我送的,是我叫小孩送的。那饼干不能吃要它干什么,何况你送给俺家,她七娘又不知好坏,能不说?雷文国也不是省油的灯,五嫂这样出他洋相,他当然不能咽下这口气,就愤愤地说,饼干又不是我装的,我知它招虫吗?我送给你家孩子吃是出于一番好意,你怎么又能叫小孩送到我门前,你这不是弄我难看的吗?说着,雷文国将两盒饼干愤怒地摔在了五嫂的门前,盒中饼干顿时散落一地。 这下可不得了,雷家五嫂又哭又喊,说她还没穿衣服,雷文国就趁他五哥不在闯进家里欺侮她。又说雷文国在外流氓惯了,现在又吃起窝边草来,反正什么难听的话她都能说出口。 哭喊声、叫骂声惊动了雷母。别看雷家五嫂平时凶巴巴的,但见了雷母还比较规矩。雷母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没好气地对五嫂说,人要脸,树要皮,你是他嫂子,你这样跟个泼妇似的骂他,侮蔑他,不怕人笑话?你放心好了,你没穿衣服,文国也不会强奸你!你看你还哭,你还喊,人也不知怎么丢的! 雷家五嫂大概自觉理亏,再经雷母一训,顿时收敛了许多,渐渐止住哭声。但这个疙瘩从此也就结下了。我没想她会如此心胸狭窄,竟计较这件事。既然这样了,我决定亲自去请。 由于产后身体虚弱,走路不稳,只打飘。雷母说什么也不让我去。我不能不去,不去也不行。没法,雷母说,我替你去,我看她有多大的架子,非要天芳请她才来。唉,摊到这样不讲理的媳妇,也是俺前世造的孽。 雷母去请,我当然放心,她碍于婆婆面子也不敢不来。说实在的,雷母很会做婆婆,几个媳妇谁也不敢不尊重她,也不该不尊重她。她对所有媳妇不偏不倚,有话说在当面,有事做在当面。她年纪这么大了,还开了小店,卖烟、卖酒、卖糖果等,谁家闲饭也不吃。她认为,还是自己手里有点好,指望儿女不如指望自己。儿女要孝顺你还好过些,要是不孝顺,你再没有什么,只有受罪。 她不刮儿女的,相反都是儿女刮她。那些孙子、孙女、重孙子等,一到店里,她就拿糖、拿瓜子——总之,凡是好吃的,都拿给孩子们。她常说,开小店图个啥,还不是让这些孙男辈女吃零嘴方便些。不管哪个孙子到店里,她都一样疼爱,该吃的吃,该拿的拿,各家媳妇的确也讲不出雷母的不是来。人心都是肉长的,谁没亲娘老子,谁没兄弟姊妹,谁没有闺女儿子,对雷母的做法,众多媳妇从心里都佩服着呢。 雷文国的几个哥哥也是有名的孝子,对雷母百依百顺。逢年过节不算,隔三差五也送点钱给雷母花,遇到雷母头痛伤寒的,都一齐上前。总之,雷家上下还是一团和气的,纵然有点什么,也都藏在心里,或背后嘀咕几句,当面还是相互尊重的,不像有些人家,你蹦,我纵,相煎甚急,水火不容。 雷母去喊老五家了,我便陪母亲和嫂子坐。母亲见我很疲劳,就催我上床躺着,几个嫂子也劝,说坐月子人不能坐得太久,坐太久将来会落下个腰痛病。三嫂说,她那时生我侄女时,就因为天天坐,不想睡,现在腰常痛得直不起来,不让我母亲给她馏馏就不好受。 所谓馏馏,就是农村用土法治疗妇女在生孩子或小产时,因护理不好,受凉引起的种种疾病,诸如头痛、腰痛、关节痛以及阴雨天身上某部位的不适等。这种馏的办法就是,煎饼烙完后,掀起热鏊子,扫掉残灰余火,鏊底的那块地方因火烧,又热又烫,你用少量水洒上顿时就会热气腾腾,再用软草铺上。然后让受凉的妇女喝上一碗滚烫的姜茶,或者是放了红糖胡椒的热茶,坐在软草上,用一至两床棉被,把人蒙严盖好。因为底下蒸,上面捂,肚内热茶烫,不一人就会浑身冒汗,水洗一般。体内的凉气被这一蒸、一捂、一烫,即被逼成汗水跑出体外。凉气一出,人当然也就不痛,身体舒服极了。母亲经常用这样办法给人馏身子。 我正准备上床躺着,忽听外面传来大声大气的说话声,知道雷的五嫂来了,赶紧出门迎接。雷五嫂朝我笑笑说,我听她奶说,你要去叫我,我给吓得来了。自家人嘛,哪需要这么客气。随即她又跟我到屋里,看了看我那毛头小家伙,奉承地说,长得越来越好看了,真像你,个头也大。我听说生这孩子时你受了不少罪,当时我没捞到侍候你,实在抱歉。母亲不能听说我受罪,一听说眼圈就红,泪就想流出来。我笑笑说,生孩子哪有不受罪的,孩奔生娘奔死嘛!她也附合说,女人就是生孩子时受罪。生时,发虚捣鬼说今后再也不生了,可是,一生过就忘了,还想生。 过了一会,雷母才来。她喊雷大嫂去小店帮助看一会,自己则和其他几个媳妇炒菜的炒菜,做饭的做饭。因为锅碗盆勺不够用,雷五嫂和雷二嫂又回家把自家的餐具拿了一些来。 娘家嫂子看雷家几个媳妇嘴甜、人勤,一直对我夸赞不已说我摊了好人家。我只能笑笑。人就这么回事,凡事不可过于认真,特别是家里兄弟妯娌之间,大不见,小见;低头不见,抬头见;能让则让,能忍则忍,没有过不了的山,没有淌不过的河,只要互相迁就一下,什么事都好解决。 这天,我家办了两桌酒席:一桌女客,一桌男客。从午后两点开席,直到下午五点才结束。饭后,母亲和嫂子等走,因为还有十几里路要走。雷母早把喜鸡蛋煮好,然后染成粉红色,分别数好放在母亲、嫂子和其他亲戚送东西来的篮里、筐里、包里。 送走了娘家人后,雷母和她几个媳妇帮助收拾碗筷,刷好洗净后,雷家几个嫂嫂高高兴兴走了,雷母又忙着做饭给我吃。直到天很晚,家里才清静下来。 我看着娘家送来的这一堆一堆的东西,心里自然想到老父。老父买这么多东西会是啥样心情呢?听母亲说,父亲给孩子买钢丝床时,专拣最贵最好的买。他买这床,不放两头是童床,放下两头,大人则可在上面睡,可以说一床两用。还有那厚厚的婴儿风衣、小裤、小褂,嫂子说那都是父亲跑了许多店,挑又挑,拣又拣,拿最贵的钱买的。可怜的老父亲呵,贫困一辈子的老父亲,买这些东西得花费你多少血汗哪,你是疼外孙女吗?不,你是在疼你的闺女,你的九丫,常惹你生气的九丫呀! 我过去曾气愤过老父,甚至曾诅咒过老父。因为,严厉的老父无情地掐断了我的上学路。在我自学期间,他不仅不支持,相反横加干涉,有时甚至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只要见我摸书本,他就大声喝斥,并令我干这干那,就是 不容我看书。母亲看不下去,也跟他辩两句,他就大骂母亲。为了我学习,母亲也不知受父亲多少气。 一次,夜里看书很晚没有睡,父亲虽然睡在床上,但透过窗户能清楚看到从门缝里挤出来的我屋里的灯光。于是扯着嗓门大声喊,还不快睡!几点了,孬种,有看病了,电不要钱哇!我屋里灯是带插座的,他干脆拔掉我屋里灯的插销,逼我睡觉。我迫不得已只有和衣上床,委屈的泪水深深地无声地湿透枕巾。几回梦中的我,不是老父送我上学,就是老父找人替我交书学费,岂知现实中的老父却是最烦女孩上学的。他始终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再有学问也是人家人,所以,我的几个姐姐大多是文盲。 老父很固执,还有自己那套愚昧的观点。他常在我们跟前说,七十二行,种地是上行。老百姓都是草木之人,不种地喝西北风去?喝西北风也得等哪天刮才行。你们都上学,谁种地,你们几个又有谁能上成?我看透了,你们几个都“海”,没一个能成气候。 五哥就是父亲看走眼的。当时,五哥在高山中学上高中,吃住在学校,很少回家,回家也不干活,父亲非常讨厌他。五哥也是个犟头筋,老父不给他上,他偏要上,并且还揭老父的短,让老父干气没办法。老父平常最爱跟我们讲他过去。说他小时候祖父如何疼他宠他。到二十一岁时,也就是结婚好几年了,才下地干活,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老父再叫五哥干活时,五哥就说,我今年才十八,得等三年后再干。父亲听此话只有气得翻白眼,喘粗气。实际上,五哥说归说,干还是干的,每到假期,他都下田干活。 五哥能考上军校,应该归功于母亲。他初中毕业,没考上中专,只考进普通高中,父亲不想给他上。五哥就缠母亲。母亲心软,一看五哥那种可怜的样子,就背着老父到别人家借钱给五哥交书学费。五哥长得很瘦,我们给他起个绰号叫“瘦泥鳅”。听母亲说,他小时很受屈,人瘦得一天到晚靠墙根睡觉。后来,父亲看不下去,就带到马陵医院检查,结果没病。究其原因,是挑食所致。那时家里人口多,吃饭时,桌边挨挨挤挤都是小脑袋。母亲就像喂小猪一样,把熬好的一锅粥,按顺序,从小到大盛,一人一碗,吃饱吃不饱就是这些,当然顾不上五哥喜欢不喜欢吃了。 五哥高中上了三年,没考上大学,他不甘心失败,不管父亲同不同意,他决定住进校里再复读一年。儿子是娘心上肉,母亲当然心疼五哥,经常打发我送煎饼咸菜给五哥,五哥就喝开水、吃煎饼、啃咸菜刻苦学习。 冬季征兵,高中毕业生优先,五哥便从学校回家报名参军。老父虽然不喜欢五哥,但当兵他还是支持的。因为当兵吃穿都是部队的,家里不要负担。母亲有点舍不得,但拗不过五哥只能随他去。 那年应征的青年没有一个是高中生,所以没费一点事,五哥便被优先录取。临去部队时,老父流了不少泪,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我一向认为老父心硬得很,想不到他又是那样软。看来,表面上愈硬的男人,其心肠实际最软。 五哥在部队第二年,因是高中生,表现又好,再加上他所在的连队指导员是马陵市人,赢得了报考军校的机会。五哥很争气,复习一段时间后,竟以优秀的成绩考入信阳陆军学院。那年放暑假,五哥回家探亲,可把老父喜坏了,又是打酒,又是买菜,从来不敢在别人面前挺腰凸肚的他。这回也扬起了头。因为他儿子当了军官,而且是沙塘村近百年间第一个军官。 没离开家时,老父是那样地排斥儿女;儿女离他而去时,他又是那样地疼爱。这就是老父。我在家上学或自学时,为讨一分钱的书学费都会挨骂。结婚后,他为外孙女能花这么多的钱,而且花得高兴,花得一点都不心疼。这就是老父。我真不明白老父的人生观为何是这样的。 凡是生过孩子的女人都说,坐月子的日子最难熬,三十天得一天一天数着过。难熬之一是脏。产妇因为身体亏弱,一天到晚虚汗不止,吃饭时尤甚。脸上、头上、身上都是汗,不敢用水洗,只能用干毛巾轻轻擦。一个月下来,不能大洗,不能大烫。奶腥、汗酸、下身常出脏物,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可以说是“臭不可闻”,“腥不可闻”。难熬之二是没胃口。米饭、面条、鸡蛋、糖茶,还有老母鸡汤,整天是这些,吃得倒胃。难熬之三是不能走动。出门怕惊风,走路怕受凉,只能包着头盖着被躺在床上。虽说是春天,但天天捂在床上比坐牢还难过。 我原以为坐月子期间,啥事不做,吃得好喝得好,风不打头,雨不打脸,一定能把身体养得又白又胖。实际并不咋样,因为吃不下去饭,半个月过去了,我还瘦得弱不禁风。眼看到了收麦的时候,雷母这么大的年纪,跑里跑外,忙忙碌碌,又是顾大人,又是哄孩子,还得看小店,还得忙着准备割麦。——因为家里还有地。特别是天天那些衣服、尿片,让她洗得很辛苦,很辛苦。我那时的衣服不好洗,因为衣服上全是血渍、奶渍,两天不洗就有味。我多次不让她洗,想烤点热水自己洗。她根本不答应,说年轻人万一惹出病来不得了,是一辈子事,她老了累点算不了什么。再说,人只有饿死的,哪有累死的?再忙再累一觉睡过来就行了。 好歹过了二十多天,雷母见我硬朗多了,才离开我家。那也是我硬劝,她那边家里事也太多,才勉强离开的。就是这样,她还常来看孩子,抱孩子,喂孩子,给孩子洗衣服、洗尿片,那个疼劲真没法说。别看孙男辈女一大群,个个她都疼。也许老人都是这样,也就是俗话所说的叫隔辈疼。疼儿子闺女,没有疼孙子孙女厉害,这也许是中国人的特性吧。 自从有了孩子,我就像坠入一场长长的梦中。过去那条浮躁、不安分的心舟,由于孩子的出现,只得留在家的港湾,不再朝秦暮楚地乱游,不再心猿意马地漂摇。对于雷来说,我也不再去计较他的美丑,不再计较他的过去,同样,也不对他存有过高的奢望。人不可能都在人之上,不能在人之上就老老实实在人之下,不能不切合实际的胡想。是孩子让我原谅了雷文国的一切,是孩子让我有了真正家的概念和家的向往。既然是家,它就得有真情有挚爱,因为真情和挚爱是家的灵魂;它就得有宽容、有节制、有安全;就得有涓涓细流般的关爱,有狂风暴雨般的热情。家应该由女人柔软细腻的注视来抚慰,由男人慨然大度的包容来烘托,由孩子天真烂漫的笑声来充实。作为家的一分子,应该对家奉献自己的劳动,享受家的给予,承受家的义务,拥有家的权利。一句话,家是一座神秘莫测的围城,既然你鼓足勇气陷了进去,就得耐着性子挣扎着守卫,就得寻觅和憧憬着未来的旌旗。 虽说我的宝贝是个女孩,雷文国毕竟是她的生父,虽然开始有点不高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孩子的疼爱愈来愈强烈。每天下班回来,他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奔到童床跟前,抱抱孩子,逗逗孩子,疼疼孩子。养儿方知报娘恩。听雷母说,我生过孩子的那天早晨,雷文国破天荒地买了油条,端着豆汁,送到他老父老母跟前,非要二老喝好吃好不行,这真是谁也未曾见过的事。 产假刚过,雷二嫂找我,说学校让我去上课。我当即答应,恨不能立刻飞到学校,去见见我那些天真活泼的孩子们。 第二章 第九节 ——老人指着路对我说,顺这条路直往前走。记住:走不熟悉的路要问问别人,不然,你就会走弯路,甚至走回头路。 上班后,孩子都是雷母带的。 课间休息时,我才骑车去喂奶。 拖了一个月的课,我得补上,不能愧对那些孩子。愧对孩子,误人子弟,就是犯罪。好长一段时间,我不和人打牌,不和人侃大山,一门心思备课、改作业。 同事们取笑我说,一个孩子生过,人变大、变成熟了。 的确,人是应该成熟点好。记得作家陆星儿把人比作是一口深井。她说,成熟的人能知道自己井里水有多深,能知道如何挖掘自己。不光是知道,而且是不断地把水打上来。到底能打多少,能不能让打出的水汇成波浪滔天的江河,那就看自己是否是拼搏是勤奋是不管风吹雨打是永不停顿,而这种坚韧不拔持久永恒的动力,一定来自内心,一定是由痛苦不堪的压力转化的。 这些年来,我能像小草一样倔强地活着,能不断地从自己的井里打水,就是由于许多失败许多挫折许多打击的压力被我化解然后转为动力,就是由于失败挫折打击的经历给我不寻常的体验体味体察,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深入的理解。我把动力和理解合成一股精神力量,注入了自己的生命。正因为如此,我觉得自己心底有一条大河在源源地流淌。当自己的井水汇成大河流淌时,我会有一种透彻的坦然使自己进入自由的境界,更会有信心向自己这口井的深处继续开掘,以便这井水淌出大江大海来。 刚上班一个多月,高山镇教委让我一个人去梨园中心小学学习教材、教法和语法知识,目的是过小学教师资格关。梨园中心小学离高山镇不太远,走大路不过一二十里,走小路最多十一二里。因为头一次去,小路不熟,只能走大路。 那天早上,吃罢饭,我把熟睡的孩子摇醒,喂了一遍奶。雷母听说我去梨园学习,似乎不太高兴,抱怨说,孩子这么小,你一走恐怕就是一天,怎么喂奶?光喝奶粉,孩子不上火吗?我笑着劝她说,每天只学一个上午,过去都是这样的。马上考试了,这次我不去学,就不能过关。过不了关,就拿不到省小学教师资格证。没有资格证,原来百把块钱的报考费白花不讲,今后连老师都不能当。雷母见我说得有理,也就不再坚持。她毕竟是个通情达理的上人,只是嘱咐我,每天早去早回,不然,孩子会受罪。 自从怀孕,就很少骑车出远门,乍一出门,一切都感到新鲜。这是五月初的天气,蓝天碧透,阳光和煦,柳叶风轻。呢喃紫燕,成双成对,飘来飞去,给空中画下一串串清脆悦耳的啼痕。那麦、那油菜、那花生、那山芋在田野里一望无际的绿色。那绿,鲜活、明亮,温柔,剔透。路畔的野花,有蓝,有黄,有红,有白。各色花儿,争芳斗妍。那蓝的真像异国少女的眼睛,深不可测;红的恰似新婚少妇的宝石戒指,妙不可言;那白的如散落草间的星星,黄的则是情人颈下的金项链。实际上,不管什么花,都是生命,都是姑娘浪漫的春梦。 我偏爱路畔小草。瞧那草叶:有圆的、尖的、宽的、窄的、平滑的、带刺的、对称的、不规则的;那草茎:有长、短、粗、细、纤纤的、柔柔的、刚劲的、挺拔的;那草棵:簇簇团团、星星点点、层层片片、根根盘盘;那模样:千姿万态,风情万种,出神入化。像羊蹄草鲜妆照影,竹鞭草幽雅娴淑,荠荠草暗香潜度,鹿衔草玉立婷婷。乍一看,芳草皆绿。细一瞧,你会发现这万绿之中含紫、透红、显蓝、夹白、留黑、显黄。那草色浓浓淡淡、深深浅浅、色彩协调,搭配得当,就像出自绘画大师之手的一幅幅杰作,能给你带来一种无法形容的美的感觉。 实际上草叶儿很嫩,嫩得一捏就滴翠。但是,我真难相信这娇弱的嫩芽竟能穿透板结的大地,这旺盛的绿色生命力是谁给的,春天吗? 清澈的溪畔,葱葱的山麓、阡陌的路旁,茫茫的原野,何处没有芳草。那芳草又像一块块绿色的地毯:柔软、舒适、馥馨四溢。当你陪着情侣,撑起秀丽的太阳伞,躺在这草毯上倾吐理想、爱情、工作、家庭时;当你收工回来,躺在这草毯上欣赏山后的晚霞、牧归的老牛、田间的稻花、柳梢的弯月时;当你打工在外,躺在这草毯上回想故乡的母爱、父亲的尊严、妻子的思念、孩子的希望时;当你闲遐间,躺在这草毯上探索人类的起源、宇宙的奥秘、生活的道路、生命的真谛时;那萋萋的芳草,定会给你清新、敦厚、质朴、贞洁、恬静、飘逸、梦幻的感觉。 小草是渺小的、平凡的、微不足道的,它不登大雅之堂,难戴自然界之王冠,可又是必不可少的。它们有的可吃,有的可烧,有的可治病,有的可盖房子。如果没有小草给大地带来踏不死、烧不尽、铲不完的绿色,很难想象地球会是什么样子。 不错,它不像苍松翠柏那样喧嚣,那样傲慢;不像花儿那样炫弄,那样被人宠幸;它只有默默无言,默默生存,默默奉献。但是,正是这默默无闻,向我们诠释着一种美:清寂的美;叙述着一个梦:绿色的梦。我认为,虽然是小草,只要它昂起头,就是一面旗帜,一面象征着倔强、坚韧、顽强、旺盛、不可战胜的旗帜。 八点钟,我随小草翻过小小的山坡,越过长长的公路,从绿色的高山镇,准时赶到梨园。梨园中心小学比高山小学大,师资力量也棒,教学能手特多。听说,他们辅导的小学生作文,年年在国家、省级大赛中获奖。 参加这次过关学习的人很多。不管你是校长,还是老师,只要没拿小学教材、教法过关证,就得参加学习,就得参加考试。 给我们上课的老师姓孔,是马陵市孔家店人,听说还是孔子的后裔。他五十多岁,戴着老花眼镜,一副学者派头。他喜欢坐着讲课,除非板书时才不得已站起来,但写好后马上坐下。他的板书很工整,也很规范,一看就知道是个治学严谨的人。他讲课有条不紊,不慌不忙,循序渐进,谁听了都拍案叫好,这是其他老师辅导时所没有的事。 可是,他有一个怪脾气,每次上课都得点名,他三次点不到你的名,便叫你走人,也不准你参加考试。他说话算话,不徇私情,哪怕你是校长也不行。你不学习,进考场怎么考,除非你去抄人。考试抄人能算真本事吗?没有真本事,你教什么书,你只能是误人子弟。 他也有一个毛病,虽然是坐着讲课,唾星能喷老远,他的课愈是讲到高潮时,唾沫星愈多。他这样,坐在前排的人可就倒了霉。要是女教师不带手帕随时擦脸,那可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带露花蕾了。所以,知道内情的人都不愿坐在他的面前,生怕被他的唾沫星“淹死”。 每天学习仅半天时间,早上八点到中午十二点。四个小时学习,就是四个小时学习,孔老师既不开讲早,也不拖堂。上课铃一响,准时在讲台讲课;下课铃一响,夹着书本就走。不过,课在这时恰到好处讲完。他讲课简明扼要,不拖泥带水。重点多讲,非重点一带而过。 孔老师很会估题。每年省里考哪些内容,他基本上都能估个八九不离十。所以,他圈定的重点,谁也不敢怠慢,只有老老实实地认真对待。该记的记,该整理的整理,该背的背,一丝一毫不敢马虎。 当老师也的确不易。你不仅要当好老师,还得当好学生。要想给学生一碗水,你自己必须得有十碗水或一缸水。我本来底子就薄,只能是边教边学,边学边教。十年学生好当,十年老师不易做。备课,改作业,迎接听课,公开教学,家访,还有抽查,评估,今天一大考,明天一小考,说是检查学生,实则是考察老师的教学情况。学生考不好,领导不说你,你自己也觉得难看。分、分、分,实际上不是学生的命根,而是地地道道的老师的命根。十二时,孔 老师准时下课。我收拾书包、笔记本,赶紧骑车往家奔。我那嗷嗷待哺的宝贝女儿,不知哭没有,饿没有,闹没有。可以想象,她准蹬着小腿,摆着小手,张着小嘴,哭得她奶奶六神无主。奶粉不想吃,稀饭不能喝,只想吸我这甜甜的乳汁。一旦吃不到,饿瘪了肚子的宝贝能安分吗?一想到这些,我的头皮就发炸,恨不能插翅膀一下子飞到女儿身边。回家时,本想走大路,考虑小路近能早点到家,便决定走小路。虽然路不熟,我想自己是个大活人只要认准方向,就能找到,条条大路通罗马嘛!梨园至高山的小路,曲曲弯弯,岔道很多,东岔西岔稍不留神就摸错。因为有事,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往前走。遇村走村,遇坡爬坡,遇水过桥。可是,走来走去,我发觉越走越糊涂,越走越不对劲,甚至连去高山镇的方向都迷糊了。十二点都过了,太阳怎么还在东方呢。我估计可能转向了,不能再骑车乱闯,得下车问人。 正巧前面过来一位老人,花白的头发,高高的身材,很像老父亲。我喊了声老人家,请问到高山去的路怎么走?老人看我骑车的方向不对,便笑着反问我,你是从哪儿来的?我说是从梨园镇来的。他更开心地笑了,说,丫头,你迷路了。你知道你现在朝哪去吗?我说是往高山镇去的呀?老人说,你又往梨园走了。真是越急越不出豆腐。我又闷又憋,又急又躁,暗骂自己真是个废人!老人指着一条路对我说,顺这条路一直走,过一个村再问问,记住:走不熟悉的路要多问问人。不然,你就会走弯路,甚至走回头路。 沿着老人指的路,我又飞身上车。这次不敢乱闯了。遇村就下来问问。因为岔路多,我就不断地问。田野干活的男男女女,听说我这个本地人还迷了路,都禁不住笑话我几句。我也顾不上这些,一直往前赶,心想,只要不错路就行,任人家怎么笑话。 稀里糊涂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当我看到国道上来往奔驰的汽车时,才突然转过向来。一路紧张的我,霎时轻松了许多。在国道上,我紧赶慢赶,直到下午四点,才回到家中。走大路,原本一个小时即可到家的,为了省时走小路,结果竟走了四个小时。看来,不熟悉的路不能乱走,不该走的路不能走。看似近路,很可能是远路,你以为走的是直路,却恰恰是很弯很弯的弯路。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回到家中,雷母正在给孩子把尿。看样子刚喝过奶粉,因为孩子还在连连地打着饱嗝。见我进门,孩子睁着一对大眼睛望着我,像是认识我似的。按说,也该认人了,因为三月认母,孩子已经快两个月了。 雷母不太乐意地问我,不说半天就能回来的吗?怎么到现在才来?孩子又哭又闹,开始兑奶粉给她喝,她不喝。左等右等等不来你,又兑给她喝,大概是饿极了才喝了一点。心里咋就没数,孩子这么小,一去一天能合适吗? 雷母抱怨可以理解,哄孩子不易。使不得性子,着不得急。我自知理亏,对雷母笑笑,算是赔礼,又解释说,嗨,别提了,我本想抄近路回来的,谁知迷了路,要不是人家告诉,现在还不知在哪儿呢。 雷母很相信我,所以不再说什么。实际说也没用,反正是来晚了。我接过宝贝,抱在怀里,亲了一口,就像揽抱了整个世界般的心满意足。小家伙好奇地望了望我,小嘴一咧竟笑出声来。我又亲了亲她的小脸蛋,小脸蛋一股奶香味,真好闻。我解开衣扣,准备喂奶。雷母见状,连忙制止说,现在天热,你的奶水可能酸了,小孩吃了容易拉肚。快出去把奶挤掉,等一会再喂。 想不到喂奶还这么讲究。此刻,我的双乳涨得鼓鼓的,乳峰上青筋暴得老高,火辣辣地痛。在路上因骑车颠簸,奶曾惊过一次,咕嘟嘟的乳汁,像泉水般直往外涌。五月的天,穿衣服单薄,不一会,前襟湿个精光,紧巴巴地贴在胸前,两个鼓鼓的紫葡萄似的奶头,挺挺的,毫不害羞地兀突着清晰。我并不在乎,脑子里只想着孩子,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虽是年轻的母亲也远比姑娘大方得多。当姑娘时,热天遇雨,衣服湿了,不敢走路,生怕显出线条;做母亲的人,前襟让奶水浸透、风干。硬挺得像块“老云头”,也不怕人笑话。俗话说,女人的奶当姑娘时是金奶、银奶,结了婚是生了孩子便是狗奶。 有了孩子后,我对学生温存体贴、关心多了。在传授知识的同时,也倾尽了母爱。每当学生读破了句、写错了字、做错了事,不再像过去那样,训斥他们、讥讽他们,甚至罚他们的站,逼他们抄十遍百遍生字,用教鞭敲他们的头,用手拧他们的耳朵,而是耐心地、和风细语地、谆谆教导他们,为他们解疑释惑。 中师函授的录取分数线到九月份才下来,我有幸“金榜题名”。当我接到录取通知书时,其高兴的程度并不比“中举的范进”逊色。我终于进了梦寐以求的学府,在专职的老师辅导下,有目的、有计划地学习书本知识。我像所有想上学而未能如愿以偿的人一样,对这次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格外珍惜。 中师入学的学杂费是一百五十元。虽说钱不是太多,但对我这个只有二十二块五毛钱月薪的代课教师来说,却是个不小数字,家里经济一向紧张,又添了孩子,几乎到了捉襟见肘的境地,怎么办?借,凑。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吃穿可以不讲究,但学习的执着精神是永不消失的。只要我想学习,谁也阻挡不住。当年为了抗议老父阻挠我看书学习,十四岁不是照样离家出走,十六七岁不是照样喝盐卤寻死吗?听说我又要去进修学校学习,雷母曾大惑不解过,都是孩子妈了,还学那玩意干什么,能凑乎就行了;雷文国曾反对过,你去学习,孩子交给谁带?妈年纪这么大,家里事都忙不了,还能继续给我们带孩子?雷二嫂也从侧面劝过我,反正你有小教资格证了,能教书就行,还深造干什么。 他们说他们的,我照干我的。 我把母亲给孩子的见面礼拿了出来,又向亲戚借了点,勉强交足了学杂费。 中师函授是在马陵教师进修学校。进修学校坐落在雄伟壮丽的马陵山脚下,距高山镇五十余里。好在路不错,骑车也不过一个多小时就能到。 函授时间紧,任务重,几乎没有星期天,寒暑假都得上课。为了不影响学习和教学,孩子刚满周岁,我便给她断了奶,交给老母亲抚养。本想不让母亲吃这份苦,毕竟孩子是雷家的。可是,雷母有店,本身家中还有好多事,再加上她身体不太好,我就不好意思让她操心费力,何况,她本来对我参加函授就有看法。我只能找母亲帮忙。闺女的事,当母亲的再苦再累也不会说什么。虽然,她也明白,带外孙女是穷帮忙,白替雷家出力,但她也得带,因为她疼闺女。 高山镇参加函授的有十几个人,男男女女,结伴而行,说说笑笑,几十里路也觉不着累。当时,和我一起走的都是幼儿园的老师,她们和我一样,年轻,骑车快,能骑到一块去。年纪大的或条件好的,就坐中巴车。假期学习时,大多住校。住校一来方便,二来还能对马陵山一饱眼福。进修学校的宿舍就在山腰。屋后松涛伴竹韵,屋前是清泉石上流,花香、鸟语、青山秀水,名胜古迹,任你享受。可惜,我没这个条件。一坐不起中巴车——虽然每趟仅三元钱;二不能住校。就是中午那顿饭,也只能是吃家中带来的煎饼咸菜,喝学校的一碗白开水罢了。 函授期间,每天早上六点从家里出发,下午四点钟再从学校返回,忙虽忙点,但活得很充实。因为学习刻苦,所以门门功课都顺利地过了关。三个学年的奔波,我虽然黑了,瘦了,但精神好,特别是骑车技术越来越高,车速也越来越快。开始骑一趟需要一个半小时,三年下来,只需要五十分钟就行了,因此,在同去学习的老师中,我有“小飞机”之美称。“小飞机”,可想而知,我 骑车的速度何等之快。不快行吗?路远倒是次要的,关键是我的宝贝得天天见我一次面。 寒来暑往,物转星移。三年函授在不知不觉的忙忙碌碌中过去了,我也从一个平常的小学代课教师,变成了骨干老师,并迈进了教学能手的行列。 回忆三年所走过的路,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你付出多少努力,就必有多少收获。这是世间最好证明的因果关系。 第三章 系好你的白腰带 第一节 他虽然死了,却活着;他虽然活着,却是死的。 ——透视室里灯熄了,屋里一片漆黑,我仿佛随着老父坠入无底的黑洞中,看不见周围的一切。 父亲病了。 那是农历十一月份,天气很冷。 父亲说,他这次病是给弟弟气的。 弟弟很委屈,说他不接受。 弟弟曾在沙塘石粉厂打工一年。打工时和外村打工的一个姑娘好上了。双方家庭也都答应了这门亲事。老父为姑娘家还花去千把块钱。谁知,弟弟后来到高山铸造厂打工时,竟看上了另外一个姑娘,想悔亲。一旦悔亲,那花给女方的钱就要不回来了,你也不好意思要。是你主动提出的,你只有吃这个亏。这是地方规矩。我家原本穷困,虽说这几年好些,但一分钱也都是老父面朝黄土背朝天血滴汗点挣来的,来之不易。凭着弟弟一句话,这几年积攒的千把块钱,就像扔水里似的,完了,老父能不气吗? 再说,那姑娘死活不愿意退亲,并跟老母哭诉说,弟弟占过她了,若是甩了她,她没脸见人,只有死在沙塘李家。农村男孩找个媳妇不容易,人家不嫌俺家穷,找上门来,这是哪捞到的事?何况,女孩人有人,个有个,一看就知道是个能吃苦的农村孩子。既然你不想要,又为什么占她?你占人家又想不要,那不是害人家吗? 姑娘三天两头来我家哭闹,弟弟竟躲在高山铸造厂不回家。老父气得到厂里连撅加骂,硬要把弟弟拉回家,想演一场《逼婚记》。弟弟急了,竟对老父说,谁要叫我跟那个女的结婚,我就死给他看。父亲无法,只得回去。临走时指着弟弟说,你今后别回家了,我权当没你这个儿,孬种! 儿大不由爷。婚姻是男女两个人的事,也是两厢情愿的事,谁也干涉不了。有些事就是这样,你愈说不行,他愈要这样做。譬如一本书,你越说不好,越有人去看;你极力地去宣传它,倒无人问津了。这也许就是所谓人的“逆反心理”。 我曾劝过老父,不要过于干涉弟弟的婚事。对于儿女婚姻,做父母的只能提个参考意见,不能包办。毕竟是儿女们自己过日子,选不准对象,是儿女们自己受罪。你总不能跟儿女过一辈子啊! 也不知是何原故,过去老父对我们的婚姻是很少干预的,谁知这次对弟弟却非要管到底不行。 实际上抱怨老父专横跋扈是不对的,老父也有老父的看法,你对他这个看法无法说出个错来。人是你自己谈的,既然是谈好的事,就不能随意更改。我这不叫包办婚姻,是让你像个男子汉,说话算话,一个唾沫一个坑,你必须严格遵守你自己对女方许下的诺言。还是那句老话,不能让人背后指脊梁骨。 弟弟不买老父的账,老父当然气闷入心。 真不知该同情老父,还是原谅弟弟。 但是,不管弟弟怎么辩白,老父确确实实是在弟弟悔亲后躺倒的。老父一向身体硬朗,平时除了咳嗽,没得过其它病,就是有点伤风感冒,老父也不吃药不打针不看医生,不在家休息,仍然坚持在田里干活,伤风感冒拿老父无法,也只能自认失败,弃戈而去。可是,这次老父的病不同往日。他不仅咳嗽得厉害,而且胸闷得常透不过气来。肚里发饱、发涨,食欲无常。有时一顿饭能吃很多,有时一连几天吃不下饭。痰也多、浓,且有血丝。 母亲催父亲赶紧到医院看看,父亲说什么也不去。去那里就得花钱,无论你有多少钱,到医院就不算钱了。那些医生心太黑,不管你有什么病,进去就得扒层皮。扒层皮能看好你的病也就罢了,往往是扒过皮,啃你骨头,还是让你病入膏肓,——因为是庸医。这还不说,好端端的人到医院也给摆弄出病来了。一会查这,一会查那,左一个门,右一个门,这门进那门,那门进这门,楼上楼下,楼下楼上,再加上看一个个医生的冷脸,你能受得了吗?几个哥哥各立门户,不住在老店。他们各顾各的家,各忙各的活,父子间很少接触,除非有事。老父不让母亲对哥哥说起生病之事,所以,几个哥哥虽与老父相距咫尺,这次却不知老父生病。 我从弟弟那儿得知父亲生病以后,非常担心,也非常着急,决定让老父来高山镇卫生院检查。 在家当姑娘时,因为我的倔强,老父不太喜欢我。特别是他看我不把心放在农活和家务上,而是去看书,搞什么“寒受(函授)热受”的,更烦我。但是,嫁出去后,老父却一反常态,非常疼起我来,对我说的话,也是言听计从。我想,老父之所以如此转变,一来我毕竟是他的亲骨肉,在家儿女多,他顾不上。一旦儿女出外,尤其是女儿嫁出,就好像身上肉被割走一块,当然心疼;二来他看我还很争气,没丢李家的面子,行得正走得稳是个人物;还有,他也许看我嫁在镇上,婆家有钱有势,自然比其他几个哥哥姐姐要高看一眼;再者,他也可能是弥补过去对我的不足。不管老父出于什么原因疼我、或不疼我,我都不计较,我都得孝敬他,——因为,我是他女儿,他是我的父亲。这是扯不乱、割不断、没有什么可取代的父女之情。 我约弟弟星期一早上八点,把老父送到高山卫生院。那天早上七点钟,我便来到医院门口等候。当时,风虽不大,但像刀子一样直刺身上衣单处。天上寒星慢慢隐去,太阳懒洋洋地刚露半个脸,竟扯块乌云遮住,生怕它的光和热被世间白用了。露很重。站在树下,不小心碰落树叶上的白露,那滴白露流入我的脖后,直冰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老远,老远,我看见老父骑着一辆大架子青岛产的金鹿牌单飞车,穿出茫茫的晨雾,直奔医院而来。 那车子少说也有二十年历史。车子很笨。所谓“单飞”,就是只能往前蹬,不能后倒“飞子”,一倒“飞子”,车就刹住了。车龙头只有一个闸,一般不用,刹车全靠脚。车的坐垫是厚厚的牛皮做的,很硬。后坐下方已被老父磨破,露出的坐垫上钉子也被磨得发亮圆滑。这种车子五十年代的牌子叫“国防”,六十年代改牌叫“金鹿”,七十年代就不再生产,年轻人谁也不愿骑它。可是父亲却对它情有独钟。他说,骑这种车子,爬坡上坎省劲。后面带重东西方便。有时,我觉得老父就像这辆破旧的单飞车。 父亲穿的是青灰色短棉大衣,那大衣半新;头戴灰黑色的毡布帽,帽子无沿,旧的,但不破,只是帽后沿脑油不少,黑乎乎的一片;足蹬大头军用棉鞋,鞋有八成新,那是五哥从部队里寄来的。父亲接到这双军用鞋,曾高兴了好多天。即便是寒冬腊月,风雪铺地,父亲也舍不得穿它,天天放在床头的箱子上。除非出门走亲戚看朋友,他才拿出来穿一下,但回来后,立即用刷子刷干净鞋上的灰、鞋底的泥,然后又放在床头箱子上,差点没放到供桌上供。正因为如此,所以,鞋子虽然穿几年了,仍像新的一样。 实际上,这几年家里经济条件好多了。几个哥哥都能挣钱,时不时给老父老母几个零钱花花,几个姐姐逢年过节也送点钱来孝敬父母,母亲身体又结实,家中喂猪、喂鸡,一年也能卖点钱,尽管如此,老父还是省吃俭用,一分钱掰八瓣子花。 老父看我站在医院门口,冻得头缩在围巾里,手不住地搓,脚不停地跺,心疼地笑了一下责怪我说,天这么凉,你来那么早干啥的,冻坏了身体怎么办,小孩有人带吗?他自己病成这样,还关心儿女,我听后心里酸酸的,直想流泪。 父亲咳嗽比以前厉害多了。每次咳的时刻,脸都憋得通红有时甚至发紫、发青。吐出的痰很浓,很浓。我发现,父亲每次吐痰时,总是用一张旧练习本纸,——那练习本都是孩子们用过的,把痰包起来,小心翼翼地塞进医院的垃圾桶里。我对父亲的这一举动感到纳闷。因为乡里人吐痰是从不注意的,走到哪儿吐到哪儿, 哪怕进城逛马路、逛百货公司、逛剧场,也都是随意吐去,根本不问你有没有痰盂,也不管你讨不讨厌。父亲这是怎么啦?父亲告诉我说,他听人讲,有病的人吐出的痰里含有大量病菌,会通过空气传染给别人,所以,这次犯病后,吐的痰都是包起来丢掉的。老父还教育我说,你以后也要注意,特别是吐痰不要用鞋底搓,愈搓愈坏。原本痰是聚在一起的,你一搓,搓散了,在空气里传播得更快。 父亲的脸已失去血色,蜡黄蜡黄的,那精神矍铄的眼睛,深深陷入眼眶,显得混浊、无神、疲惫;那强壮如牛的身材,已变得瘦弱、佝偻;干燥皲裂的嘴唇在严寒的早晨吐着淡淡的热气。他把自行车靠在医院门口,没有上锁,也无锁可上,除了拾破烂的外,恐怕谁也不会偷他的自行车。偷回去不能骑,留着碍事,卖废铁也值不了几个钱,偷它干啥! 父亲两手插在袖口里,不停地咳嗽。不是医生的我,也能猜出来他肯定肺部有毛病。我带着老父,走过一个长长的走廊,来到内科室。 内科室主治医生姓唐,本地人,我很熟悉。另一位医生是我同事的姐姐,也打过交道,是给我孩子看病时认识的。因为都是熟人,所以两位医生都很热情。唐医生望、问、切、诊,非常仔细,非常耐心,后对我说,为慎重起见,让我带父亲去透视一下,最好拍个片子。但从两位医生对视的一瞬间,我就能猜出父亲的病可能不轻。他们话说得虽然简单,但从简单的话语里,我能体会出病情轻重。 为查准病情,我搀着父亲又来到透视室。真巧,负责透视的主治医生是我同事的爱人,姓宋。可惜,他今天休息。我只得去他家找。宋医生干了三十多年透视工作,技术相当娴熟,若有什么疑难病症,他一查一个准。今天只有让他检查,我才能放心。 宋医生正在睡热被窝,早饭还没吃。听我说明来意后,二话没说。爬起来,用手抓了抓头发,算是梳过了头;用潮潮的冷毛巾干擦了一下脸,算是洗过了脸;然后边穿棉衣边跟我往医院走。我真感激宋医生的爽快和热情,也真担心宋医生会给父亲查出什么重病来。在透视室里,遵照宋医生的意见,父亲解开了大衣纽扣。别看父亲棉大衣不破,里面的四五件衬衣,却没有一件是好的。厚厚的衬衣领上因为久不清洗,沾上了一层厚厚的黑黑的脑油,老父的脖子为此也变得黑乎乎的,像擦鏊子用的油絮。看到这破旧的衬衣,我很难受。老父若是有件毛衣,该多好哇。今年春节,不管怎样艰难,我也要给老父织件新毛衣。 我小心地帮父亲解开内衣纽扣,真怕他受凉,要知道天太冷了,没有零下十度,也有零下六七度。一向好强的父亲,此刻非常温顺,非常听话,叫他站哪儿他就站哪儿。我让他站在x光透视机前,自己也陪在老父身边。 透视室的灯熄了,屋里一片漆黑。我仿佛随着老父坠入了无底的黑洞中,看不见周围的一切,只能望见x光视机上的一点点红灯。那红灯多像生命的希望之灯呵! 按照医生的指示,父亲忽而深呼吸,忽而浅呼吸。宋医生“咔嚓、咔嚓”地移动机器,他边查边告诉我,胃里没有毛病。接着又查胸部和肺部。好一阵子,宋医生没说一句话。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虽不信神信鬼,我还是暗暗地祷告,愿老天爷保佑老父平安无事。 突然,宋医生叫我,让我到x光机前面去。我在暗中慢慢地向前摸。快到时,他一把将我拽到他身边,然后和我几乎脸靠脸地看透视情况。老父的肺部明显有一块鸡蛋大小的阴影。宋医生说,那阴影就是病灶。不过光透视还不能说明情况,等拍过片子才能确诊。当然,你老父是穿孔性肺结核和胸膜炎,而且已经积水,这是定下来的。 拍片子也是宋医生,他很负责,连挂号都替我省了。当天看不到片子,只有等第二天才能拿到。接着他又给老父开了两瓶盐水、几瓶小药。 父亲看医院里几个医生对我都不错,很满意,并几次赞叹我,说我有人缘。 为了等片子,把父亲的病查个水落石出,我让父亲挂完盐水后留下来,没让他回家。老父很乐意,这也是他第一次答应在我家过夜。 走出医院,太阳已经西挂天空,风仍然很冷,很冷……家里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我到邻居家借了几个鸡蛋,身上无钱也买不起肉,雷文国在班上,我没叫他,叫他也没用,反正他没钱,除非去找他妈要。 从我结婚到现在,父亲只在我家吃过一次饭。他来的次数不少,每次来,不是送煎饼,就是送盐豆、咸菜,再不就送点花生、香油什么的,留他吃饭是不行的,每次都说吃过了,东西放下,坐坐就走,说看看我就行了。我知道父亲是舍不得让我花钱,他知道我穷。一次,我硬留他,因为刚发工资。我想打酒买菜,老父说什么也不给我上街。他说,你要买菜,我这就走。你要想叫我在这吃饭,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可怜,家里当时只有一把豆角子,那还是雷文国的母亲给的。我就炒了一盘青豆角,父亲吃得很开心,直夸我炒菜手艺不错,夸得我眼泪直往肚里滚。 这次,我是做鸡蛋饼给老父吃的。记得一次,我听老父说过,他喜欢吃鸡蛋饼,并让母亲做给他吃,母亲说不会,就没做。我也不会,只是临上轿扎耳眼罢了。我到街上现场看人家怎么做的,回家就自己动手。我把葱花油盐拌好跟面揉在一起,摊成圆饼,放在锅里用油炸,然后再用鸡蛋包在外面,煎得两面发黄,递给父亲,父亲吃得很香,很甜,很高兴。 虽然挂了水,父亲的咳嗽、喘、吐仍然没有减轻。每每看到老父被憋得脸通红脖梗上青筋突兀的样子,我就难受,好像那不是老父生病而是我自己。我真后悔自己没学医,如果我是高明的医生,不就能看好父亲的病了吗?后听人说“康泰克”治疗咳嗽最有效,只是这个药太贵。再贵也得买。我向同事借了十块钱,专门骑车到马陵医药总公司买了一盒“康泰克”。虽说当时天色不早,西北风刮得正紧、正猛、正冷,我得顶着刀子般刺骨的风,来回走一百多里路,即便这样我也没觉得累,也没觉得怕。为了让父亲的病早日好转,再苦再累,女儿也是心甘情愿的。实际上,高山镇几个药店也有“康泰克”卖,我怕是假药,不敢买,现在卖假药的太多了。钱花了不足惜,耽误父亲的病是万万不可以的。 “康泰克”说是一盒,实则两版,每版二十粒。父亲吃下二粒后,咳嗽有点减轻,我很高兴,打算等父亲吃完这盒后再买。虽然,我知道这种药不能根治老父的病,但只要能让老父减少一点痛苦,多舒服一会也是好的。 晚上,我把父亲安排住在西屋,与我仅隔一堵墙,他稍有一点动静,我都能听到。因为病痛的折磨,父亲显得很憔悴,很虚弱,很疲惫,吃了药后,就想上床休息。洗脸时,我摸了摸他的手,手冰凉冰凉;替他洗脚时,尽管水很热,也很难烫热他那冰凉冰凉的双脚。人毕竟老了,身上的火气不旺了。平时在家,都是母亲替他焐脚。今天,他一个人睡在这样冷的夜晚,我更不能让他冻着。 我把家中最厚最大的两床棉被,抱给了父亲,实际上,这两床被还是老父怕我凉买给我陪嫁的。我把被一床铺,一床盖,怕老父还冷,又找来几个盐水瓶,装上滚烫的热水,放到老父的脚头、腰间、胸口,让他脚、手、胃都焐得暖乎乎的。为防止热水烫了老父,每个盐水瓶,我都用毛巾、旧衣包裹得严严密密。 夜里,每隔一两个小时,我都要起来替父亲更换瓶中热水。父亲不让我换。他说,你顾孩子,再顾我,第二天还得上班,太辛苦了,把身体搞垮划不来。我仍然坚持换。每次给瓶里换热水时,我都要摸摸他的手,他的脚,尽管热水没断,尽管棉被很厚,父亲的手脚仍是冰凉冰凉的。 虽说吃了“康 泰克”,咳嗽好了点,但老父还是要咳的,还是要喘的,痰还是很多的。我拿了一叠卫生纸放在父亲床头,让他不要起床,就吐在纸里扔在地下,以便我第二天打扫。说实在的,父亲每一声咳嗽,都揪扯着我的心。我可怜的老父呵,你辛辛苦苦劳作了一辈子,为了孩子,为了家,可以说,你从未享过一天福,如今孩子都大了,你本该享享清福,安度晚年,却跌入病魔肆虐的炼狱,望着你痛苦不堪的样子,身为女儿的我却爱莫能助,叫我怎不心酸,怎不难受呢? 天刚亮,我就赶紧起床。到学校请假时,听一位老师说,喝鱼头汤对肺部能大补。好在昨天借的钱还剩点,我赶紧跑到鱼市,买了条活蹦乱跳的大鲇鱼。那鲇鱼背部苍黑色,腹部雪白,真是黑白分明。头扁口阔眼特小,上下颌4根银须,很长很长。听说有个官在宴席上吃了一盘菜,价值数百元,问厨师为何这样贵?厨师说,那盘菜全是鲇鱼须做的,可以想像,这盘菜得杀了多少鲇鱼。 我将葱、姜、花椒、胡椒、五香粉等佐料备齐后,才清洗鲇鱼。鱼洗好后,便烧锅,锅里放了很多油,准可将鱼头淹没。油烧热后,我捞出水中洗净的鲇鱼,放到案板上。鲇鱼翻扭几下后,便躺在案板上一动不动,只有那双小眼,圆圆地瞪着我。我抬起菜刀,心里对鲇鱼打个招呼,对不起,我得借你的性命,来补养我父亲的身体了。手起刀落,鱼头离开鱼身,鲇鱼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头便进了油锅。油锅顿时噼噼啪啪,油星四溅,白烟腾起。我将鱼头翻来复去在锅里滚煎着,待鱼头两腮发黄时,又放进镇江陈醋。因为醋可提鲜酥骨,必须早放。醋放后不久,我便把葱花、胡椒等所有佐料统统倒入油锅里,再加上水,先在电炉上煮开,再放到煤炉上慢慢炖。也不知炖了多长时间,也不知炖开多少次,反正鱼头汤被炖得又白,又嫩,又浓,又香,像奶一样。这时,我又将鱼肉切成一片片,放入鱼头汤里,待锅开肉香后,再放入芫荽菜、味精。我用汤匙舀了一口尝尝,味道真好,只是有点咸,怕父亲喝后渴,又加了点糖,一锅鲜美的鱼头汤烧好了,此时刚到八点钟。父亲也起床了,洗漱完毕后,我盛了满满的一大碗鱼头汤,端到了他的跟前。他刚尝一口,便高兴地说,真鲜,味不错,鱼头骨都酥了,你恐怕煮不少时候吧,真想不到小丫能煮这么好的鱼汤。 父亲喝了两大碗,鱼头被咂得干干净净,鱼肉也吃了不少,他喝得满头大汗。 看到父亲喝得那样香,我得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二十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为父亲做鱼头汤,想不到,这竟然是最后的一次。 太阳已升得很高了,我让父亲在家看门,自己去医院给老父拿片子。老父的病到底怎样呢? 第三章 第二节 ——马上过春节了,父亲一个劲要回家,他说,死也得死在家里。没法,只得买些药水回家挂。 片子早就洗出来了。 宋医生看过片子后见我头一句话就问,你父亲多大了?从他严肃的神情和这样的问话中,我预感情况不妙。 我把父亲的年龄告诉了他。宋医生又问我几个哥哥来没来,我说要是知道的话,他们肯定会来的。宋医生把片子递给我时说,你父亲得的可能是肺癌。他话说得似乎很轻,很随意。我听到后,头却像被棍子猛击了一下,轰地一声眼前顿时一片空白,差点晕了过去。我最怕听到和最怕见到的病,还是在老父身上凶神恶煞般地出现了。老天爷,你为何这样残忍,这样不公?老父一生耿直、善良、纯朴,勤勤恳恳、辛辛苦苦,没有做过半点亏心事,没说过一句昧良心的话,你为何还要这样捉弄于他!你为何不让那些横行乡里、作恶多端、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不让那些杀人越货、坑骗拐拿、欺男霸女的坏人去得肝癌、肺癌、食道癌、直肠癌,让他们吃不下,拉不出,睡不着,喘不过来气,活不得、死不成在世上活受罪!? 宋医生看我站立不稳,赶紧扶住我,劝我不要紧张,不要悲伤,要坚强,要挺得住,不然会影响病人的情绪。我也想这样,可是,眼泪仍像断线的珠子,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宋医生说,我对你不能隐瞒你父亲的病情,你父亲的肺癌已到了晚期,他的胸膜炎也很严重。他这些病不是一日形成的,能硬挺这些年不来医院看,真够坚强的,真不简单。话说回来,我也得批评你们这些当儿女的,为什么不早点带老人来治?! 宋医生呵,你哪里知道,因为家贫,父亲从来不说自己有病,他怕家里花钱,怕子女花钱。他宁愿自己忍受极大的痛苦,也不愿把半点痛苦带给子女、带给家庭。宋医生让我回家把父亲再带来看看。他想把父亲胸膜里的积水抽出来查查。他说,如果抽出来的水是淡黄色的,还可以救治,如果是紫红色的,他也束手无策了。 刚出医院门,正碰上前来看望父亲的大哥。大哥听母亲说父亲看病一夜没回,以为住在医院里了,所以一大早便骑车赶来高山卫生院。 大哥见我满面泪痕,就估计父亲病不轻。我带着哭腔告诉了他父亲的情况。大哥安慰我说,你千万不要在父亲跟前表露出来。父亲很精明,看我们神情不对,会影响心情,这样会加重他的病。他边跟我说,边去见宋医生。 宋医生在大哥面前说得更坦率。他说,你老父这种病治也没用,白花钱,人还受罪。罗庄镇卫生院院长也是得的这种病,在南京、上海等大医院治了大半年,花了几十万,最后仍然不行。别说是你父亲,就是国家领导人,那是个什么条件,得了癌症也只有一条路,熬一天算一天吧。我们关系不错,所以,我劝你们不要乱花钱,省点钱给老人多买点好吃的,老人想吃什么,你就买什么,比吃药受罪强。 尽管宋医生的话说得不好听,但是,他说的是实话。大哥忧伤地问宋医生,老父还能活多久?医生说得很肯定,多则半年,少则三两月的事。 从不轻易流泪的大哥,此刻眼圈红了,一会儿泪便噙满眼眶。他问我,父亲在医院里,还是在家?我说在我家,正准备回去把他带来再查查的。大哥点了点头,两颗很大的泪珠从他眼中流出,坠到了地上。他忍住悲痛,让我快去把老父接来,并一再嘱咐我,不要让父亲发现什么。 我哭着离开医院,直奔家中。 临到家门口,我把眼泪擦干净了,才去见老父亲。 老父问我:“检查结果怎样?” 我假装轻松的样子说:“你得的是慢性病,肺结核,好治,就是得治很长时间才能好。大哥也来了,在医院等你,想再给你查查。” 父亲没说什么,但从他的举动中能看出,他似乎对自己的病有所觉察。 我家离卫生院不远,老父是跟我走着到医院的。他说话声音大,咳嗽声也能传很远。虽然病魔缠身,声音仍如洪钟。 父亲问前来迎接他的大哥:“家里没事呀?” “没事。”大哥强打笑脸说,“这两天都闲着,爸,你心里感觉怎样?” “就是咳嗽不止,胸闷,肚里也发涨。”父亲似乎有点忧伤,“看来,今年饺子恐怕吃不成了。” “医生说你没事。”大哥忍住眼泪说,“等会把你的胸腔里积水抽出来就好受了。” 宋医生和内科主治医生钱淼也都安慰父亲,说他得的是胸膜炎和肺结核,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父亲对两位医生的话深信不疑。 钱医生取来一个又长又粗的大针管,针头也很长。他让父亲脱掉棉大衣,倒坐靠背椅,双手趴在椅把上。大哥一边扶着老父,一边将老父的内衣往上掀,让老父脊背也露出,便于扎针。老父的脊背蜡黄蜡黄的,瘦得根根肋骨突兀,像两排皮包的排骨。他那刚毅的面孔已被病痛折磨得扭曲。原本威严、坚定的眼神,变得混浊和对自然力量的恐惧。我不敢直面扎针的父亲,只能躲在门口偷看。 钱医生拿针的手在老父的肋间游移着,寻准部位后,用酒精棉球擦拭了一下,然后将长长的针头插进父亲那瘦薄的肋间。 父亲趴在椅背上,一声不吭。随着长针扎入的瞬间,父亲身体一颤,不知是针扎的疼痛,还是天冷的缘故,父亲的背上陡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满脑子装着父亲的病,竟有点神经质地胡思乱想起来。老父好像真的离开了我们,母亲撕心裂肺地哭喊,哥哥姐姐们都跪在父亲的跟前哭摇着他那僵硬的身体,父亲一动不动,眼睛却还睁着,看着他的儿女,他的亲人…… 老父呵,你真的要撒手去那一方世界吗?我忍住泪水,紧张地盯着钱医生手上为父亲抽水的针管,祈祷奇迹出现。我真希望这是一场虚惊,真希望医生的所有诊断都是胡说八道。然而,事实是残酷的。那针管里抽出的水,紫红紫红。父亲得的是癌症,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父亲见医生抽出那么多血水说:“怪不得我老是觉得肚里发饱发涨呢,原来是这些东西作怪。医生,你再多抽一点,抽了我感到轻松好受。” 钱医生和宋医生对视了一下,对父亲说:“水抽完了,你就更好受了。” 抽过水后,医生又开了两瓶盐水。大哥见父亲挂上水,便急匆匆地往家赶,他得跟其他几个兄弟姊妹通报病情商量筹钱为老父治病。虽然,他知道治不好老父的病,但作为儿女,能减轻父亲一点痛苦,就尽量想法减轻一点;能多挽留老父一天生命,就多挽留一天。临走时,大哥哑着嗓子一再叮嘱我,不要让父亲看出什么,要好好服侍,不要离开。我悲伤得早已不能说出话来,只能泪流满面地点头。 我坐在老父床上,心里很酸很酸。父亲看我眼睛又红又肿,知道是因他的病哭的,便微笑着劝我:“医生说的,我的病不要紧,很快就会好,别哭。你一哭,老爸心里就不好受。” 尽管我努力克制自己,眼泪仍然控制不住,一串一串地流个不停。 父亲怕我太伤心,跟我谈心。他说他小时对我不好,不该不让我上学,也不该打我:“九丫,你知不知道,有一次你因为看书,把家里最好的一个新塑料盆烧坏了,我就没打你,也没骂你。爸爸是个粗人,但还是讲人情的。你说是不是?”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倾盆大雨刚停,父亲便带着家里人下田干活,母亲让我在家烧饭洗衣服。洗过衣服,拾好锅后,我就添水烧饭。我家做饭很省事,尤其是我,添一锅水,舀点面粉,水开后,把面搅在锅里即可。那天我也太大意,光顾烧锅看书,没往烟囱上看。我家锅灶是稻草和泥砌成的,烟囱怕雨淋,怕漏水。因为淋透了,烟囱会塌。那天下雨前,母亲把 家里刚买的红色塑料盆翻罩在烟囱上遮雨。因为走得忙,就忘记拿下来了,也没跟我打招呼。 当时我正准备去南京赴考,所以,烧锅时除看锅底火势如何外,主要精力放在看书上。烧着烧着,我老觉得灶底烟不往外出只奔我来,熏得我两眼睁不开,只淌泪水。我以为刚下过雨,是草潮湿的缘故,所以没在意。可是,不一会我好像又闻到一股烧焦的塑料味。我以为有什么东西被我不小心塞锅底烧了,用火叉拨了拨,只有草,没有别的,然而,那焦味仍存在,而且越来越重。我出门抬头一看,原来烟囱上挡雨的塑料盆被火燎得瘪瘪的,变了形。我慌忙挑下来一看,整个盆底成了《西游记》中那些小妖的脸,狰狞可怖。盆沿已经耷了下来。我用穿雨靴的脚踩着盆底,用手拽扯着盆沿,想让塑料盆恢复原样。可是,无论我怎样摆弄,都是徒劳了。 我非常后悔,不该只顾看书,不该粗心。母亲回来训斥倒没什么,一向勤俭的老父看盆被烧成这个样子,岂肯轻易饶我,不骂我狗血喷头,也得打我个“丢盔弃甲”。怎么办呢?我耍了个小聪明。我家屋后是个大汪塘,每逢梅雨季节,塘水满满的,秋天一到,池塘就干了,只留下四周干疏的几棵老柳树。我把烧坏的盆盛满水,让它慢慢地沉入塘底,看不到烧坏的盆,我不认账,家里拿我就没办法。 后来,母亲干活回家,找盆洗衣服,我佯装不知。一连找了好多天,我依然不说。一天早上推磨,四哥、五哥、小弟和我,边推磨,边议论盆的事。四哥和五哥很肯定地说,盆是给我烧了。我死不承认,说他们把盆搞没有了想诬赖我。四哥说,烟囱顶上周围为什么被烟熏黄了?那是因为上面翻罩的塑料盆堵住出烟口造成的。烟是向上的,烟囱四周不该有烟熏的痕迹。现在有,就是有东西堵着,什么东西,妈说她曾用塑料盆堵的,现在盆不翼而飞,不是烧没了,就是烧坏被你扔了。我还是不承认,反正你们没抓住我手脖子。秋天,塘里水干了,弟弟不知到塘里干什么,竟发现了沉在塘底的破塑料盆。他把塑料盆提回家,当着全家人面,让我出来看。在事实面前,我只能认错,静等老父的棍棒“鞭笞”,谁知老父这次竟没有打我,也没骂我,只是让我以后注意便结束了这场“烧盆案”。四哥几个人想看我笑话,结果没看成,很扫兴地走了。我对老父如此做法也纳闷了好长时间。 正在挂水的老父说:“这些年,我得出一个经验,孩子不是打出来的,是教育出来的。过去,我打你、骂你,结果呢,你跑走,你寻死,这次我不打你,也不骂你,相反你能知道自己错,你说哪个办法好。你现在也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又是老师,孩子或学生做错了事,你万不可打骂啊。” 老父呵,你放心好了,今后,我一定用心来教肓孩子,绝不用拳脚。绝不! 第二天,几个哥哥都来到医院。看他们那种悲伤凝重的样子,我知道大哥肯定跟他们讲了老父的病情。他们要把老父送到部队医院检查。三哥说部队医院里有好医生,他在那还有熟人。几位哥哥都想给父亲重新细查一次,他们谁也不信父亲会得癌症。 老父不想去。他说:“大医院花钱多,也不一定能治好。反正我到这个年龄了,比起上一辈也该知足了。我祖父是58岁死的,我父亲是60岁死的,我现在69岁了,比他们多活一二十年,不错了。” 几个哥哥好说歹说,总算说服了父亲。 雷文国这几天上小夜班,所以,白天也常来卫生院看望父亲。这次,他找了三轮车,主动要送老父去部队医院。我本要去,老父不同意,说我又得带小孩,又得上课,不必去了。我只得留下,眼巴巴地看着几个哥哥将老父带走。走了很远很远,我看老父还对站在路边的我挥手,意思是让我回家。 几天后,才等到星期天。一大早,我便买了一些老父平时爱吃的东西,与雷文国一起急急忙忙地直往部队医院赶。 父亲见我提这么多东西来看他,非常生气,硬叫我把东西都提回去。他拿出大姐买来的“杏儿酥”,偏让我吃,我不吃,他就喝斥我,说我怎么又不听话啦!我知道,那是他在疼我,怕我多花钱,怕我把身体搞坏。自从老父病后,我就不敢见老父,因为一见到他就想哭。老父对我的疼爱似乎超过了其他兄弟姊妹。他对大哥一再夸我,说我一夜给他换好多次热水,又熬鱼汤给他喝。我不知道老父为什么把子女应该为他做的一点小事记得那么清楚。父亲还让雷文国好好待我。我真想在父亲面前大哭一场,可是,大哥用眼神制止了我,我只得走出病房,躲在屋檐下大把大把地抹眼泪。 这些天,都是大哥在医院里看护父亲,其他几个哥哥隔三差五去替换一下大哥。几个姐姐也常去。听大哥说,这几天父亲虽然精神好一点,但饭吃得不多,体内的癌细胞已经扩散了,经常痛得翻身打滚。除了打止痛针,能管几个小时。 看样子,大哥吃了不少苦,眼睛“凹”了下去,脸瘦得像刀削似的,胡子也长得很长很长。老父说:“你大哥这几天跟我谈了不少生老病死的事。实际上,他不谈我也很明白,生与死,任何人都无法回避。人说钱是万能的,钱能通神,我说是骗人的。钱能买房屋,买财产,买官,买人,买笑,但买不到不生病,买不到不死。人说权可以通天,当官能千呼万应,但是,他也管不到阎王。药也是的,它只能治病,但不能续命,秦始皇也搞不到长生不老的药,到时还得死。我是一介草民,没给你们留下多少财产,也没给你们铺好升官的路,但是,我传给了你们勤劳,传给了你们良心,你们能坦坦荡荡做人,认认真真做事,我死了也就满足了。人就是这么回事,生老病死,自然规律,我虽是个大老粗,也懂这个理儿。死,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平平常常来,默默无闻去,人生历来如此。” 在部队医院住了一些日子后,老父病情日益加重,马上过春节了,父亲一个劲要回家。他说,死也得死在家里。没办法,只得买许多药水回家挂。打算等过了春节,再找好医院治。 那时,老父见到弟弟就骂,不让弟弟沾边,弟弟只能躲在窗外,偷偷地看望老父。有时看老父睡着了,才跪到老父床前偷偷地哭上一场。这期间,弟弟原来谈的那个女朋友,经常来看父亲,一来就带许多点心,哭得雨泪千行。父亲为此更加疼爱这个女孩子,让几个哥哥去劝弟弟答应了这门亲事。父亲唯一不能放心的就是弟弟还没成家。十个孩子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九个,剩一个不完成,他死也不会瞑目的。 弟弟见老父病成这样,也很内疚。几个姐姐一直抱怨弟弟把父亲气成这样,弟弟虽然有苦也不敢说,只好任凭哥哥姐姐训斥。为了了却父亲的心事,弟弟在哥嫂和姐姐的劝说下,决定答应这门亲事。婚期订在农历二月十四。婚期订过之后,女方要1500元彩礼,病重的父亲和日夜操劳侍奉老父的母亲立即答应,并让兄弟几个互相帮帮。兄弟姊妹几个商议后,一家支持一点,总算凑齐彩礼钱。父亲让弟弟马上送到女方家。虽然弟弟心里不满意,但屈于老父的病重,只得顺从。 第三章 第三节 ——最不想离开我们的老父亲,还是默默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贫穷但温暖的家。 农历二月十四,弟弟婚礼如期举行。 结婚那天,亲朋好友都来贺喜。可怜,老父亲却卧床不起,只有母亲守候在床前。我一进屋,见老父躺在床上,床头堆了一堆卫生纸,卫生纸都是撕成一小片一小片给父亲吐痰用的。父亲仍然咳嗽,但痰却吐不出来了,只能张着嘴用舌头往外推,母亲帮他擦。有时,母亲还得用手抠父亲吐不出的粘条似的浓痰。床下的痰盂里已塞满了擦过痰的卫生纸团。 看到病入膏肓的父亲,就止不住辛酸的泪水。我没敢放声痛哭,生怕搅了弟弟的婚礼气氛,只是坐在老父跟前,默默地抽泣。 老父看到我,也流下了浑浊的泪。他边哭边伸出干柴般的枯瘦的手,轻轻地轻轻地帮我揩去脸上流不完的泪。我把脸贴在父亲的脸上,我的泪经过父亲的面庞,和着他的老泪一块流淌。这是我第一次与一贯严厉的老父的脸贴得那么近,那么紧;这是我第一次被老父心疼地搂着哭泣;这也是我第一次被老父擦去脸上的泪水。虽然是第一次,但有这一次就足以够了。因为这第一次是父女心灵的沟通,是亲情的体现。 父亲哭着对我说,九丫,你老爸恐怕真的吃不到过年的饺子了。我哭着对老父说,不,老爸,你一定能。他苦笑笑说,要是能就好了。到时等你弟弟喜事办过,我就和你妈一起在你家过些日子。我就喜欢喝你烧的鱼头汤。我替老父擦了一把眼泪说,爸,你一定能,到时,我天天熬鱼汤给你喝,像鲇鱼汤、草鱼汤、黑鱼汤,味道可好啦,对你身体补养也快。实际上,这些鱼汤我见都没见过,别说尝了,我只不过是想像而已。老父抚了我一下头说,老爸过去对不起你,特别是你小时候,我常打你,骂你,想不到你还不记老爸的仇,如今这样疼你老爸,我心里难受呵!我说,老爸,小孩不听话,大人打几下是应该的,你那是恨铁不成钢,做子女的怎能记仇?老父说,我现在也没什么心事,只想有一天能站起来,和你妈再过几年日子,你妈还年轻,我不忍心丢下她,让她一个人在世上吃苦。我说,爸,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好老妈的。老父说,有你这样孝顺的孩子,我死后也放心。我哭着说,爸,你不会死的,不会。老父摇了摇头,闭上眼睛,泪水又一次从他眼里涌了出来,流得很多很多。 母亲在哭,父亲在哭,我在哭,来看父亲的亲戚们都在哭,但谁也没哭出声来。我真担心,这小小的一间屋,怎能容下这么多的悲痛,怎能容下这么多的伤情。 弟弟的喜事,办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来贺喜喝酒的人,酒到口中变得又涩又辣又苦,想到床上还躺着个即将离开人间的老人,谁还能欢乐起来,谁还能嘻闹起来。新娘子来时,除了孩子们闹一阵子,家里其他人都把心牵挂在父亲身上,的确有点对不起新娘子。不过,她也理解。 父亲听到迎亲的鞭炮声后,精神一振,那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艰难的微笑。 听母亲说,父亲夜里很少睡觉,天天跟她拉呱。诸如父亲小时的故事,父亲和他第一个结发妻子的故事,和母亲一起生活的故事,还有他这十个孩子过去、现在和将来的话题。父亲说得最多的就是我们这些小兄妹,特别是五哥和我,说他对不起我们兄妹俩。 自从父亲病重卧床后,母亲好几次要打电话给五哥,让他来家看看,老父硬是不让。他说,当兵不自由。自古以来,忠孝不能两全,国家第一,小家第二,哪能说叫回来就回来。父亲每谈到五哥,有时常自己先笑了起来。他笑五哥小时候瘦得跟泥鳅一样,整天倒脖似的骨蹲墙根,现在竟能在部队里混成个官儿,真出乎他意料。他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一点不假。 母亲告诉我说,你父亲常说你太孝顺了,一夜能起来好几遍看他,水一凉就换,还摸摸他的手,摸摸他的脚,生怕他冻着。常念叨你做的鱼汤好喝。 母亲还说,你父亲打算,如果病能好,等你弟弟一结婚就分家,和我单独过。老公俩再种几亩地,养一头猪,喂几只鸡,不向儿女伸手,做儿女的,也不易呀! 弟弟婚后两天,听母亲说,父亲老是吵着要到我家来。母亲看他病成那样,就劝他等好些再去。他看去不成,又叫母亲多烙几张煎饼让弟弟送给我。他对母亲说,九丫家里困难,得多照顾她。他又对弟弟、弟媳说,你们要好好对待你姐姐,给点煎饼别心疼,谁都有困难的时候,兄弟姊妹之间不互相帮助还能行吗? 父亲还嘱咐母亲,平时要多上街转转,买菜要讲价,不懂讲价就趁别人讲价时买。父亲知道母亲自嫁到李家来,就没赶过集,连沙塘庄都没离开过。天天从家里到地里,从地里到家里。远路亲戚都是父亲去走,家里所有开支都是父亲办。老父掌握家中一切大权,尤其是财权。平时家中吃的菜,都是老父亲自上街买。他买什么大家就吃什么。十多口之家,在那个年代生活,全靠种田,不容易,所以,父亲常买些最便宜的菜来家,而且一买就是一口袋。家里人口多、买少了不够吃。现在,他病重不能上街了,只能提醒母亲要学精明,不能太憨。太憨就会上人当,受人骗。老父病重时,母亲一天到晚呆在父亲床前。父亲不许母亲离开半步,离开一会,他就叫人找。母亲如果来晚了,他还发脾气。母亲很理解他,他爱母亲,所以才舍不得母亲离开。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他知道自己即将久别人世,他多想和自己最亲最知己的人在一起多呆一会呵! 那时,父亲常做梦。眼一闭,过去跟他要好的那些已故的亲朋好友,便跑来找他打麻将,有的还找他喝酒。他说,看来人死后并不孤单,也并不是在十八层地狱里受罪,哪有什么阎王小鬼,都是骗人的,阴间跟阳间差不多,不过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地下罢了。父亲的话倒使我想起唐寅逝世前曾留下的一首绝句:“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飘流在异乡。”想不到老父竟跟江南第一风流才子观点相似。 有一次,老父梦见自己身上长了又粗又大的葡萄树,树上结了许许多多葡萄,那葡萄青青的,圆圆的,上面还有浅浅的清灰色粉。他琢磨来琢磨去,琢磨不出道道。人说梦见棺材,主升官发财;梦见逮鱼主年年有余;这葡萄喻示什么呢?后来他对母亲解释这个梦说,葡萄是长在地里的,如今长在他身上,说明他的身体已经变成土地,这也就意味他快要走了。 母亲苦伤心地笑笑安慰父亲说,你那是胡梦八梦。 临终总要安排一下吧。于是,父亲召来几个哥哥,嘱咐他们要团结。虽说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但毕竟是一个父亲,血脉里淌的都是他的血。他再三重复说的是,你们要好好照顾你们的母亲,尊重母亲,这个家能有今天这样红红火火,这与你们母亲的付出是分不开的。你们不知道,在三年自然灾害时,许多人都冻死了,饿死了,你妈五抓六搂,自己不吃省给你们吃,她自己差点饿死了。你们兄弟五个能活下来了,全亏你妈。你们没听人说吗,女人像根揽草的绳,没有你母亲揽着,我们光棍爷们几个早不知成什么样了。 父亲又对母亲说,有件事他考虑了好长时间,说了怕对不起你,不说又不行。母亲说,你只管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父亲说,万一他不在了,得把头房妻子的骨灰扒出来,跟他一起合葬。他劝母亲别为这事生气。他喘了口气对母亲说,你百年之后,也要和我们葬到一起“并骨”,一个人两个妻子,叫一山两水。因为迷信人讲,这样做对儿孙后代有好处,能主儿女家家平安、幸福、万事如意。 也许母亲比较开明,也许母亲比较善良,也许母亲一贯受父亲统治,已经成了父亲的“顺民”,所以,她并不 计较谁和谁葬在一起。俗话说,人死如灯灭。灯灭了,屋里只能是一片漆黑,无论有什么也看不见;人死了,就剩一堆骨灰,埋在地下,时间久了,也就成了泥,和谁埋在一起,还不一样,又能管什么用? 父亲好像不是为自己而是在为别人对几个哥哥安排他的后事。他说话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头脑特别清醒。他说他死后,有些亲戚朋友必须通信,不通信人家会有意见,说你们失礼;有些亲戚朋友不需要通信,平时很少来往,你现在给人家通信,人家会以为你是想他两个钱,再说,家家也不容易,红事、白事、生孩子事,这个礼,那个礼,出不起。他还对几个哥哥交待,他死后,由谁当大总料理丧事。没有好大总,钱花了,事还办不好。他强调,后事不需要铺张浪费,要简单些,请几桌人就行了。孝布不要扯太多。他后来干脆对大哥圈定扯多少丈白布。总之,事无俱细,老父一一安排妥当。 最后,他又问大哥,他得的到底是什么病,怎么光治就是不见好?是不是绝症?如果是就不要再花钱治了。钱花光了,病没治好,人还是死去。我死了,一死百了,没有牵挂。这样,可就苦了你们,害了你们,我不忍心。大哥强忍泪水仍瞒着他说,得的是慢性结核病。并让父亲放松精神,不要有思想负担,病是一定能治好的。 父亲尽管想从那里听到一点好的消息,但是,他自己的病自己知道。他也清楚大哥说的是假话,是对他善意的欺骗。他对大哥说,他一生痴爱土地,农民没有好地就收不到好庄稼。因此,他叫哥哥把他的骨灰,不要埋在好地上,要拣砂礓地,夜湿窝,不能用的废地里去埋,省点好地留给人种庄稼,死人不能老是争活人的好地。你们不要太悲伤,人总是要死的,身体哭坏了也不能把他唤回来。 父亲安排完后事后,就干脆不吃东西了。他说吃了也没用,白浪费。无论家里人怎么劝,他都不听。他说,他浑身痛疼难忍,不如早点死掉的好,省得一家人跟他一起活受罪。为了止痛,三哥从医院买来安定针给他打,初时打一针还能管他休息一两个时辰,后来,一小时就得打一次。 时间不久,可怜的老父亲就不能说话了。喉咙里有痰吐不出,他就张着嘴让母亲用手指抠。渐渐地,父亲的舌头开始发黑,舌根僵硬,说话听不清,只有母亲能猜出父亲说什么。其实母亲也听不见父亲说的话,只不过是靠一种多年夫妻的心灵感应罢了。 农历二月二十八,凌晨。这是个黑色的日子。 最不想离开我们的老父亲,还是默默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贫穷但很温暖的家。 我上哪儿再能找到知我痛我关心我支持我的老父亲!上哪儿?那冰凉的奈何桥上?那黑黑的另一世界? 父亲在世的时候,我并未珍惜他的存在。对于他的呵护,一切都认为是应该的。为了上学,我吵过父亲,恨过父亲,甚至诅咒过父亲,现在想来,非常后悔,也更加责怪自己的无知。做父母的谁不想给子女留下一片余荫,谁不想把子女培养得成龙成凤?然而,他们没有那个权,没有那个钱,做子女的又何必强求?在贫困中挣扎的父母能用自己的余温去拥抱儿女,拥抱生活,尽心尽力地为着家庭,那么,这点余温,这份心,这份力,是难能可贵的。那就是留给儿女的善良,就是坚强,就是永不屈服命运的品格,这是无论拿多少钱也不能买到的。 母亲说,父亲临去世前常哭。我为什么就不能多去安慰他老人家呢?老人生前并不需要儿女给他多少钱财,他只需要儿女的问候和关心呵! 父亲去世时,只有母亲、大哥和大姐在跟前。老父呵,你为何就不能等我到跟前呢?我真恨苍天,为什么不让老父在世上多活几天! 母亲哭诉说,你父亲临死眼都不合,多少天不能说话了,最后一声竟能清楚地喊着你和你五哥的名字。他是在等你们到呀,可惜没有等到。 大哥曾瞒着父亲,偷偷地给五哥拍发了一份电报,五哥没有回话。后来才知道,那时正赶上五嫂生孩子。父亲是二十八凌晨走的,五嫂恰是二十七午夜生的。 五嫂生过后,五哥就从部队赶了回来。那是雷文国去找的。家里几个哥哥都忙着后事,雷文国为了让五哥见老父一眼,不顾一切,连夜赶去河南。 五哥到家时,父亲还没有火化。 父亲平躺在堂屋中间的灵床上,脸上蒙着黄黄的厚厚的草纸。他身穿一套深蓝色的新中山装,——他一生也许没穿这样新、这样好的衣服,那是我们几个姐妹做的。头戴深蓝色干部帽,——父亲一生没当过官,也没戴过干部帽,整日都是无沿的旧毡帽,再不就是一抹捋的黑色老头线帽,是我们让他死后戴上干部帽的,因为戴这种帽子人显得体面。那瘦瘦的两只手里握着用树枝串起来的面饼,听老人说,那是“打狗饼”。防止父亲上路时遇到野狗,有块饼,就能把狗引走,不会被狗咬着。父亲脚上的布鞋是黑的,剪口型,薄薄的底上竟纳了不少花样。老父的床头有盏小油灯,那是长明灯,一天到晚点着,直到父亲入土,这盏灯还得埋在坟中。只不过不点着罢了。 五哥来到父亲跟前,军帽一脱,双膝跪下,放声大哭。哭有何用,老父再也听不到了,看不到了。他已经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我们永远也见不到老父,永远也听不到他吆喝鸡狗的那种响亮的声音了。 亲邻们也含着泪叙说父亲生前的点点往事。每逢农忙期间,劳累一天的乡人都回家进入梦乡,只有父亲一个人自告奋勇地留下看场。夜里天气陡变,突然淅淅沥沥下起小雨,这时看场的老父就会扯开嗓门,挨家挨户喊起来收拾粮食。而今,老父走了,以后农忙时遇到暴风雨,谁再半夜三更喊人,谁来帮助别人收拾东西? 父亲的丧事办得很简单,也很顺利。 什么都是父亲生前安排好的,大哥不过是按照父亲的意见,一条一条地执行罢了。身为女儿,按乡规民俗,该请唢呐的,请;该扎纸轿、纸马、纸人的,扎。不过,扎这些东西时,我们也改革了一下,轿改为轿车。老父一生没坐过轿车,死后也让他尝尝坐轿车的滋味。我们还扎了彩电、冰箱,让老父到那边不寂寞,生前看不到,死后不能不看。因为那个家只有他一个人,就是连大妈也不过两个人,太冷清了。 正吊那天中午,我们兄弟妹十个,外加六房媳妇全是披麻戴孝,一身银装素裹,还有四个“半子”头戴孝帽,腰系白腰带,身披拖地长的孝布,——意味“拉孝”,在悲悲戚戚哀哀惨惨的鼓乐声中去给老父送汤。一路哭声,感天动地,两旁看热闹的人,除了孩子,无不被哭得纷纷擦着自己脸上的同情之泪。 送汤途中,真哭的是老父的儿子和女儿。其中哭得最伤心、最惨的是四哥。父亲死后,四哥茶不思,饭不想,觉不睡,一天到晚趴在父亲的灵柩前哭泣,有声的喊、无声的悲、有泪的哭、无泪的泣。那胸口、袖头,全被伤心的泪湿透了,长长的鼻涕,也在棺头淌了一大滩。四哥的伤心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小时候,父亲最疼他;长大后,父亲也最听他的话。而今,父亲一去不复返,四哥怎能不伤悲。四哥膝下只有两个女孩。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四哥每想到这些总是不开心。老父为此常安慰他,开导他。今后,谁还来关心他、开导他?过去,四哥在家或在外,无论受多少苦,多少累,多少委屈,回到家中,老父都支持他,关心他,理解他,有什么困难,最能给他解决的还是老父亲,哪怕家中再难,老父首先考虑的是他。以后,他能指望谁呢?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四哥的哭,是出自于内心的。 因为天天照看父亲,母亲身体已经累垮了,现在父亲去世,母亲受到的打击更大,几天没吃饭,因此,常常晕倒。大哥没法,又去找来医 生给母亲挂水。望着瘦成皮包骨头的老母亲,我们姐弟十个,更是担心。没了父亲,不能再让母亲倒下,倘若如此,作儿女的将会后悔一辈子。 作为“半子”的雷文国,哭得也很动情。几个哥哥都被他哭得动心。他们都说雷心肠软,五哥能赶在父亲火化前到家,全是雷的功劳。雷文国被家人拥护着,小眼睛在镜片后面显得更加有光有彩。他心肠好,这是家人公认的。父亲病重时曾叮嘱他,让他善待于我,如今看来,大可放心跟他过日子。说实在的,雷文国在父亲一事上还是尽心尽力尽忠尽孝的,我从心里感激他。 按照父亲的遗愿,他的骨灰盒被埋在不能种庄稼的荒地里,旁边还有祖父、祖母的坟基。父亲下地那天,大哥大姐把他们生身之母的遗骨从坟里起了出来。虽说是异母,我们也像哭生母一样哭喊着娘。大哥母亲死有四十多年,骨头早烂没了,只剩下一绺头发。大哥捡了半天没捡到,只得遵照操办父亲丧事的本家爷爷指示,把头发和坟里土铲几锨撒在小木盒里,然后抬着小木盒在众人的哭声中朝父亲骨灰盒埋葬的地方走去。 早春二月,天气阴冷阴冷。 父亲走了,我的泪也流干。无泪就不流。 人总有一死,或早或迟。老是悲伤,也没有意义。气作春风,肉作泥。天地间,千百年,人类繁繁衍衍,生生灭灭,地球上何处不留有生命的痕迹,无论是国公王侯,还是草民百姓;无论是富商豪绅,还是乞丐流寇,都得走进那一个门——死亡之门。只不过活着,要珍惜;死了,不后悔。人从出生到入死,无非是一场梦。来时,自己哭,别人笑;走时,亲人哭,仇人笑,自己却不知道。争名图啥?夺利图啥?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老父一生拼死拼活,最后也不过留下一盒骨灰。 老父说,死不可怕。只是有的人死了,仍活在别人心里;有的人活着,却早死在别人心中,——的确如此。 父亲安葬后,几个兄弟便聚在一起算账。 虽然老父生前叮嘱大哥不要大办丧事,但还是办了八九桌。亲朋好友都来了,挂帐的挂帐,出礼的出礼,一来对死者的哀悼,二来也是对死者家属的安慰。丧事所有开支,包括酒席垫底的钱共花了三四千块钱,兄弟几个平摊,每人几百块钱。弟弟虽然刚成家,当然也得“一视同仁”。几个嫂嫂平时说话漂漂亮亮,但一做起真事来脸皮都不顾了。对吊唁所赠的钱物,个个眼睛瞪得老大老圆,恨不能在眼里生出钩子来,一把将钱财掠去。什么气话、怨话、妒话、伤情的话,很自然地就从嘴里飘出来了。老父尸骨未寒,妯娌们便吵翻了天,虽然几个哥哥没直接上阵,但看得出,他们都是幕后军师。大哥力图扭转这种争吵的局面,喊了半天没人听。几个哥哥看母亲气得昏过去了,才连哄带吓地让自家媳妇闭了嘴。还真亏父亲有眼力,让本家二大爷当大总。因为二大爷为人正直、厚道,几个哥哥都很尊重他。这善后的事,大哥撕不开,只有靠二大爷处理。二大爷当即宣布,谁的往,谁接,谁还;至亲的往,几个兄弟平分。至于酒席上的一点残羹剩饭,大家自觉着办算了,不过,不要为一点东西争得脸红脖粗,兄弟之间相处的日子长着呢。平时,没有利害冲突,大家相处得还不错,可是,现在为一点点东西,都像乌眼鸡一样,你望我眼红,我望你红眼,能往家拿的,都拼命往家里拿,什么感情也不讲,什么脸皮也不要。大家你争我夺,只有五哥坐在墙角,什么也不要,一脸凄楚,一脸伤悲,一脸懊恼。他觉得对不起老父。老父生病期间,他一点也没侍候,没尽孝心,算是白养活了他。 俗话说,兄弟多似狼狗,死爹娘两世人。虽然母亲健在,毕竟不都是一母同胞,争争吵吵也很正常。面对满屋的唇枪舌剑,五哥充耳不闻,只有默默地落泪。这就是兄弟吗?为何人世间的“情”字如此苍白,如此淡薄?五哥曾对我说,他看到这种情景,突然想到了狗。一群窝狗,原本嬉闹追逐,亲密无间,可是,为了争一块骨头,竟相互龇牙咧嘴,怒目狂吠,甚至残酷地咬杀起来。人若和狗相同,岂不是人的悲哀!我说,狗还能通点人性,要是狼可就一点人性就没有了。 还好,对母亲的赡养,几个兄弟还算通情达理。他们一致遵从二大爷的“指示”,每家每年各给母亲小麦一百二十斤,钱七十元。五哥在部队,二大爷说,粮食可以免交,但不等于不交,粮可折成钱,一年给百十块钱就行。五哥绝对执行。一来那是亲生母亲,赡养是应该的,二来他是军人,执行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二大爷对我们姊妹几个说,你们也得给点,至于给多少,尽你们心意就行。除此以外,逢年过节,你们看着办,能尽多少孝心就尽多少,不过,你母亲吃五谷杂粮,不可能没病没灾,到时医药费用,按人摊。 母亲忙说,这就够了,各家都不容易。反正我一个人过,能凑合就行,只要孩子们过好我就放心了。 第三章 第四节 ——不管到哪,我都乐意,不为别的,只想好好活着。活给自己看,也活给爱自己的人看,更活给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看。 我被高山中心小学发放了出来。 这是父亲病故后的第二年。 原因很简单,中心小学不准使用代课教师,只留公办或民办教师。 不管你的文化水平有多高,不管你的教学本领有多强,不管你表现有多好,不管你代课有多久,也不管学校需不需要你,学生暂时能不能离开你,只要你是“代课”,干脆,卷起铺盖——走人。就这个话,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中国的事就是这样:凡事一刀切。 譬如官职升退,年限就是一个死杠杠。多大年龄该升,多大年龄该退,搬档案查。据说,邓老头子在中南海还专门给部队定了个年龄杠杠:团级三十岁,师级四十岁,军级五十岁。过了这个年龄就得下。邓老头子还交待地方可参照,并说这是人事制度改革。地方也参照了,只是年龄放宽一个尺度:股级五十岁,科级五十五岁,处级六十岁……再有本事,到了这个年龄段,你得让位,不要影响干部队伍的年轻化。 再比如评职称,再比如长工资,再比如离退休,再比如……都有死杠杠:文凭、职称、身份、工作年限等等。 不过,不一刀切也不行。因为政策只要有一点松动,下面就会钻空子,或者干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遇到红灯绕道走。这种钻空子只有钻空人获益,其他人是不行的,与其这样让人钻,还不如堵死门。虽然这样会委屈了一些人,但少惹麻烦,少产生腐败。据说,这还是一种廉政措施。 在高山中心小学代课的共三个人:我,校长小孩姨、校长干女儿。如果允许政策松动,怎么也松不到我的头上。一刀裁,大家都挨一刀,我心里也能平衡。 不过,中心小学不能代课,村小还是可以的。条件好的村小,当然属于校长的亲戚。因为,中心小学校长往往兼教委主任,哪个村小他都能管到。没有好的,我只能到条件差的学校,能给书教就行。大概代课老师就是这样发贱,干一样的事,甚至更多的事,却拿公办教师十分之一的钱,即便如此,还是死心塌地干。如果是女的倒还情有可原,然而,那些大老爷们也是这样,有的竟当了一二十年的老“代”,不能转正,还舍不得走,你说是不是贱皮? 我原是去离高山镇很远很偏僻的旮旯小学,一听这名字,就可想而知是不是蹩脚地方,后来却到了秋湖小学。 秋湖小学靠近国道,离我婆家七里,离我娘家八里,骑车子十来分钟就到了。这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让我好不欢喜。这地方原本是校长让他小孩姨去的,后因他小孩姨嫌代课教师没窍:一是工资太低,二是转正无望,便另谋高就,炒了学校的“鱿鱼”。 我正好拾个漏。 说实在话,不管到哪个学校任教,我都乐意。不为别的,只想好好地活着。活给自己看,也活给爱自己的人看,更是活给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人看。我就是不喜欢在家呆着、闲着。不管是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只要有事做就行。一闲会生病,会胡思乱想。开心的,不开心的,瞎猫死老鼠陈芝麻烂谷子,白天黑夜在脑子里转,转得我浮躁不安,烦得很。该后悔的,想起来后悔得要命,恨不能钻到老鼠窟里不出来;该开心的也高兴不到哪儿去。当姑娘时,我就想过,绝不能像周围人那样,整天瞎聊、闲逛,不思进取。“春花闻杜鹃,秋月看归燕,人情薄如云,风景疾如箭”,眼睁睁地看着岁月流失,韶华逝去,太可惜了。虽然我只是个小小的代课教师,月资几十元,但自我感觉精神财富很充足。因为我面对的是一群群天真活泼纯洁无暇的孩子,培养的是一批批国家的未来。什么是快乐,工作着就是快乐;什么是幸福,培养孩子就是幸福;什么是伟大,能踏踏实实为老百姓做好每一件平凡的小事就是伟大。 秋湖村,我并不陌生。每次从高山镇回老家沙塘,这儿是必经之地。秋湖小学就在村部左边。 去报到那天,阳光灿烂,秋高气爽,沿途的田野里亮出两种主要颜色:浓绿、金黄。浓绿的是山芋、花生;金黄的是水稻、谷穗。不知从何处送来一串燕语,像是遥远,又像是很近。飘飘洒洒,悠悠乎乎,真真切切,很是迷人耳朵。不过,如果细细品味,我总觉得那串燕语似乎有点失恋的悲凄,或劳燕分飞的伤感。尽管如此,燕语还是给瓦蓝的天空抹上一片灵秀,给辽阔的大地增添了一曲秋韵。我想,如果用颜色来形容,那串燕语该属于冷色,——虽然这冷色经过春的温暖、夏的火热,而且还带点霜染的金秋色——徘徊在黄绿相间的田野上。如果在阡陌的小路边突然发现一簇小小的山菊花,那可能就是这天我听到燕语的感觉了。 真巧,秋湖小学校长范晖是雷二嫂的同学。我未来之前雷文国让他二嫂找过范校长,目的当然是要范校长照顾。其实在学校里也无需要人照顾。你能把书教好,把班级带好,能遵守学校的规章制度,不迟到,不早退,不旷工就行。你不惹谁,不招谁,学校能把你怎样?再说,学校是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哪个老师的眼睛不像把锥子,倘若一个男校长对你一个年轻女代课教师有一点偏袒,哪把锥子都能把你锥个透。靠关系,或者靠出卖色相在学校里混个代课教师当当,那只能是自己把自己塞在泥坑里丢人现眼。我的处世准则就是:无论在什么地方,不依不靠,不卑不亢,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做事。在高山小学是这样,在秋湖小学更是这样。 范校长曾在高山小学当过教导主任,主抓语文教学。他听过我的课,并对我的公开课评价很高,说我是一个很有前途的青年教师(天晓得,他怎么把“代课”两字忘了,也许他明知不说,给我戴了高帽。)还有他很欣赏我写的文章,当时,学校全体师生——当然是他牵的头——为伤残儿童捐款助学,他想让人写篇稿子给报社发表,说是扬扬学校的名,实则表扬他自己。没人敢写,也没人想写,怕写了不登丢面子。他便叫我写。端人碗受人管,身为代课教师,不听也不行,何况,我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就写了六百字的小通讯《寸草之心,报得春晖》投给《马陵日报》社,想不到就发表了。全校为之轰动,因为这是秋湖小学有史以来第一次事迹见报。有的老师佩服我有才,但大多数认为我是走后门通过关系登的。范晖嘴上不说,心里也有这样看法。他曾公开说过,现在报纸坏透了,竟是空话、大话、套话,根本不给老百姓说话。从中央到地方,党报全是一个面孔,一个腔调。那些编辑记者更是提不上把。有关记者,范晖还说了一套一套的顺口溜:什么一流记者搞承包,二流记者炒股票,三流记者拉广告,四流记者要红包,五流记者会议泡,六流记者抄的抄,七流记者写外稿,八流记者忙本报。还有什么一类记者占大报,文章惊人名声噪;二类记者拉广告,报告文学换钞票;三类记者玩股票,信息灵通吉星照;四类记者写报告,领导马屁拍得妙;五类记者跑龙套,开业庆典拿红包,等等等等。范晖还形容报社编辑:手特长,到处收人东西;嘴特大,吃遍所有饭店;眼特尖,专盯写稿小姐曲线;腰特弯,死瞅领导腚瓣。只要是领导,狗屁文章上头版。 尽管我对范晖的观点不敢苟同,也没表现出不满。我认为,大多数编辑记者还是正直无私的,不然,我的稿子也不会登出来。我这篇稿子是寄去的。既没亲自送去,当然说不上看我的曲线美,也没请客送礼,稿子不是也照样发了吗? 不管怎么说,范晖还是佩服我的,因为,稿子中曾提过他的名字,这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报纸上亮相。 范晖好打“哈哈”。无论别人跟他说什么,他都打“哈哈”。尤其是碰到难题,他更 是一哈了之。后来他当了校长,同事就戏谑地称他为“哈哈校长”。 秋湖小学不大,学生有六百多人,教师十几个,但比起其他村小还是大的。秋湖的学生比其他村小学生精。虽说是村小,但秋湖靠近国道,孩子们见多识广,胆大,再加上入学迟,对老师教得好坏,他们都能评出个子丑寅卯来。老师若是备课不深,教学不明,往往会被这些孩子出洋相,搞得哭笑不得下不来台。 在村小代课远比中心小学多。在高山小学,我教的是低年级学生,一周课才十节。到了秋湖小学,我担任五年级班主任,兼教语文,同时,还得教一至三年级的音乐、美术。每周课达十九节课还多。当然,不是我一个人这样,其他老师也是如此,即便少,也不过少一两节课。 教语文我还不怕,教音乐美术,这可真是赶鸭子上架了。因为,我对音乐美术一窍不通。一窍不通也得教,我只有现学现卖。 学校的教导主任孙飞原跟我在高山小学一起共过事,他的风琴弹得不错,我就跟他学,他也很乐意教。诸如时值的长短,节拍的把握,简单的曲谱,他教得很认真。好在是低年级音乐教材,比较简单,曲谱单纯易学,平日我再苦练风琴,音乐课就勉强能上了。至于美术,由原来的信手涂鸦应付上课,逐渐发展到爱好美术,钻研美术起来。 我很喜欢唐初的阎立本和盛唐时代的吴道子。这两个人都擅长画人物。阎立本主要画帝王,吴道子画天王。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卷》,共画十三个帝王像:前汉昭帝刘佛陵、后汉光武帝刘秀、博闻强识才艺兼备的魏文帝曹丕、蜀主刘备、吴主孙权、深沉而有肚量完成天下统一事业的晋武帝司马炎、粗野强梁没有文化然而是很有策略很有能力的北周武帝宇文邕、表面平和而内有心计多猜忌的隋文帝杨坚、容貌漂亮很聪明但是浮夸空想好享受的隋炀帝杨广、美才兼备而精干的陈文帝陈茜、较弱而平庸无能的陈宣皇帝陈顼。阎立本抓住帝王的用力或放松的嘴部表情,胡髭的软硬、疏密,通过尖、圆、大、小的眼睛,绘描上视、平视、低视的目光,以显示各帝王或咄咄逼人的精悍神气或平庸无能软弱的无神状态,来表示自己对历史的见解。吴道子画神鬼,不受宗教教义束缚。他不愿意以侍奉神的“供养人”的地位,站在佛国的一角,却乐意以普通画工的形象主宰神土,所以他要把达官贵人拉入《地狱》。 我更喜欢明代风流才子唐寅的山水画,清初四大高僧之一朱耷的花鸟,以及“扬州八怪”的“四绝”艺术。 唐寅很有才气,但一生坎坷,行为放诞不羁。我很喜欢他的飘逸。他那首《桃花庵歌》很有意思:“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别人笑我成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我很赞赏朱耷的犟。朱耷又称八大山人,他是明朝后裔,为逃避政治迫害,削发做了和尚,后还俗又做道士。他也曾装哑,在门上贴了一个大大的哑字,与人不语,手势示意。爱哭、好酒,常布帽长袍、烂鞋,疯疯癫癫。他的花鸟画“稚拙清新”。他画的鱼、八哥、鸭子、猫等,都很倔强,总是昂着头,眼睛夸张奇特,有时甚至画成方形,眼珠点得又黑又大,往往顶在眼眶的近上角,显示一种“白眼看青天”的神态。 我很崇拜“扬州八怪”的“怪”。“八怪”的“怪”主要通过“四绝”表现出来。所谓“四绝”就是绘画要创新、诗要创新、书法要创新、篆刻要创新。“八怪”中比较年长的金农、高翔、汪士慎都是布衣,卖画自给;黄慎、罗耽也是草民,过着“和葱和蒜,去卖街头”的穷困生活,李鲜、李方膺、郑板桥虽然做过小官,但后均被贬,靠“途穷卖画”度日。正因为如此,他们愤世疾俗,蔑视权贵,同情百姓。你皇家讲究画马,我偏要画驴;别人画帝王仕女,我偏要画乞丐,唱莲花落的、瞎眼的、瘸腿的。李鲜丢了官,却画《喜上梅梢图》表示庆贺,你说怪不怪? 说实在的,尽管我钻了一阵美术史的牛角尖,但在绘画艺术上却毫无成就,除了给低年级的孩子用彩色粉笔画点太阳、月亮、花、鸟、虫、鱼等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东西外,别的什么画也不会。不是不会,是不学,没有精力学,因为课程紧,我只能在语文教学下功夫。 那时,我经常利用星期天去找带高年级课的老教师聊天,话题当然与教学分不开。记得一次上公开课,我找了好多与教材相关的资料,研究名师名教的课堂教学设计艺术,再根据自己学生的接受能力,制订合理的教学方案。要知道,一节课上得好坏,关键在于课前准备。这个准备既要准备如何教,更要准备让学生如何学。教师教给学生的不是现成的“兔子”,而是如何打到兔子的“枪法”。为了上好《火烧云》这节公开课,我是花费很多心思的。实际上,这节课上得好坏,也直接关系到我在秋湖小学的地位。当时,我采取以读代讲的方法,让学生自己悟出火烧云的颜色、形状之美。通过品词酌句,再让学生体会作者观察如何之细,用词造句如何之准,构思如何之巧妙,这节课上得很成功,孙主任、范校长赞不绝口,为此,我也让秋湖小学的老教师“刮目”好一阵子。 到秋湖小学教书很辛苦。早上得早起:刷牙、洗脸、做饭、喂孩子。有时喂好孩子后,饭都来不及吃,只能包张煎饼匆匆上班。早上不吃倒没什么感觉,但十点左右,肚子就开始叫唤了。胃里受不了,只得在课间小吃几口煎饼。为此,常遭同事取笑:昨晚又加班了吧,不然早晨怎起不来呢?要不就是,夜里不服从早上给打出来的。说归说,笑归笑,时间长也就习惯了。中午在校吃饭的老师有八九个,我也是其中一个。饭自己带,炒菜轮流值日。钱出的一样,统一交到值日老师那里。值日老师炒什么菜,吃什么菜,什么色、香、味,什么荤、素、咸、甜、淡,没人考究,有菜就行。喝开水饭也照样吃下去,代课教师讲究的是经济、实惠。这期间,每天中午豆腐、豆芽、萝卜、白菜一锅煨,另加一盘咸菜或各人从家里带来的盐豆、小菜什么的,苦虽苦些,大家你谦我让,偎在一起吃得很高兴。 代课教师最大的不平衡是同工不同酬。你也教一个月,我也教一个月,所带班级是一样的,但月薪你是六七百元,我却是六七十块钱,总不是个味。只要是公办或民办,书教得再差,工资分文不少,即便不能教书,只能当个勤杂工,也比代课教师工资高十来倍。 曾听人讲过这样一位公办教师,他姓钟,名国龙。名字取得不凡,但课却上得“没法说”。据说这位钟老师教一年级学生学习“爸爸、妈妈”这两个词时,跟学生说:“你们知道什么是爸爸吗?爸爸就是公鸡。什么是妈妈你们知道吗?妈妈就是母鸡。”小学生听得莫名其妙。个别机灵鬼笑着问:“钟老师,你是公鸡吗?”小学生们也都相互打趣,你爸是大公鸡,你妈是小母鸡,学校看他实在不称职,只能让他年轻轻地提前“离休”。不过,工资一分不少,因为他是某教委主任的儿子。 钟老师“离休”不离校。他从外地搞些文具办公用品向学校推销。他买的是十元、卖给学校却是五十、一百元。那年,他卖给学校一台油印机,吹嘘质量、功能如何好。可是,用不了几天就坏了。碍于教委主任的情面,学校只能吃闷亏。不过,他的“小道消息”很准确,诸如教委什么时候检查,教研室什么时候抽考,下月几号发工资,谁可能会调走,谁会调来等等,开始人们还不太相信,可是每次他说的都兑现,大家就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连校长有时也想从他那儿得点有关自己仕途的消息。 秋湖小学不少代课教师家庭生活困难,像孔方圆就是一例。他有三个孩子,均上学,老 婆在家种地。年成好,能卖点粮食给孩子交学费,年成不好,学费交不起。他本人七十块钱一月,除去人情来往,能不倒贴就不错了。记得一次,计生办到孔老师家要三千块钱的计划外生育罚款钱。他老婆一人在家,说家中实在没钱,计生办个个“铁面无私”,当然不会因为他家是老师而“高抬贵手”。于是就到猪圈逮猪,到屋里扒粮。孔妻因阻拦还被计生办某人踹了几脚,斥她妨碍公务。孔妻到银行办了二千元贷款。说是二千元,除去请客送礼到手只有一千六百元。孔老师又拆卖点家俱,才还清计划生育罚款钱。罚款是还了,但这年春节,孔老师连一斤猪肉都没买起。他看孩子们太馋,就把家中唯一的一只下蛋换油盐的老母鸡宰了,让孩子们过春节时过过肉瘾。 孔老师是七十年代高中生,一下学校就进秋湖小学代课,教龄达十八年之久,各种毕业证书,荣誉证书,至少也能够装一大提包。可惜,这些证书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钱使。不过,他仍不在乎,继续这样干。他经常对我们说,我不能对不起这些孩子,我也不能离开他们。 我那时家中经济状况略有好转。雷文国在铸造厂跑供销也赚了一笔钱。但不知什么原因,他后来不愿继续在厂里干,而是在街头租了两间房子,开了个烟酒批发店。本来,雷想让我跟他一起开店,我没愿意,因为自从老父死后,只要常跟雷在一起,就会闹别扭,就会无缘无故地怄气。婚后几个春节,都没过安稳,三句话不投机,雷文国对我竟拳脚相加,一改往日的“温柔”,有时,雷能打得我鼻青脸肿,让我好长时间出不了门,见不得人。我真不知雷文国为什么这样对我下手无情。为避免与他发生冲突,我毅然在校代课。 代课,地位虽然低些,工作苦些,但低得清静,苦得舒心。 第三章 第五节 ——父亲死后,我发现雷文国越来越浅薄,早先装的那点知识分子样子早已荡然无存。 我不是才女但是,我喜欢舞文弄墨。 我写过诗——新诗、旧诗;写过散文——抒情的、咏物的、叙事的;写过杂谈——随笔、言论、杂文;写过小说——小小说、短篇小说、中篇小说。如果把写过的稿纸垒起来,也足有一米之高。可想而知,文章写了不少,但见诸报端刊尾的却寥若晨星。即便偶尔发表的也不过是“豆腐块”文章。 一次应邀参加“马陵之春”文学青年笔会,有幸结识了《马陵日报》的副刊编辑穆易和文联副主席何苦。经他们指点,在秋湖小学教书期间,我竟在《马陵日报》上发表十多篇散文。其中《人生风景谈》还获得省副刊协会优秀作品奖。——当然,那是穆易老师极力推荐的。其间,《马陵作家报》还用五个整版的篇幅,连载了我的中篇小说《还我一个吻》。 这篇小说主要是描写一对农村青年男女裘实和孟菲的爱情故事。裘实和孟菲是村邻。他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从小学到高中,他们都是同学同班同座位。后来双双考取大学,只因无钱,都没圆大学的梦。裘实一家三口:生病的父亲、上学的妹妹;孟菲也是一家三口:年迈的奶奶,患病的哥哥,父母早已病故。为了挑起家庭重担,他们不得不打工。年轻漂亮的孟菲被副镇长家招去当保姆,裘实则南下广州,寻找生活出路。两人分手时,伤心的孟菲送给流泪的裘实一个甜甜的亲吻。这是他们相亲相爱多年的第一次接触。望着渐渐消逝的忧伤的孟菲身影,裘实暗下决心,一定要混得人模人样的回来把孟菲娶到家中。 裘实一去五年没有消息。 孟菲遭到副镇长强奸后,屈于淫威和生计,被迫嫁给丧偶且有两个孩子的副镇长。副镇长曾答应,一旦结婚,他就包给孟菲的哥哥治好病。婚后,的确也帮助治疗一时期,后来,渐渐不再问事。为此,两人常争吵。尤其是副镇长把“野鸡”带回家时,孟菲更是无法容忍这个本来就不爱的男人,于是提出离婚。一个弱小的女子,想同副镇长抗衡,其命运可想而知。副镇长白天揍她、骂她,夜里便用极其卑劣的手段摧残她。她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几次想自杀,但一想到奶奶,想到哥哥,她便忍了,最后,她只有寻求法律保护。她找过妇联,找过人大,找过法院,但是,一次次找,一次次失败。正在她走投无路时,裘实回来了。 裘实虽不是腰缠万贯,但也是衣锦还乡。 凭着诚实、凭着善良、凭着精明、凭着能干,裘实在打工期间,得到年轻女老板的赏识,甚至痴爱。尽管如此,他始终爱着孟菲,并一定要和孟菲结婚。女老板看他这样痴情、这样忠贞,更加尊重他,就让他回家结婚。 裘实回家后,得知孟菲的情况,非常难过。但爱她的心仍不悔改。他对孟菲说,只要她愿意回到他的身边,那么他的爱情之门,永远对她敞开。他再次发誓:非孟菲不娶,哪怕一辈子打光棍。 孟菲不愿见到裘实。一来,她认为自己这种不干净的身子不配和裘实相爱,二来,她怕副镇长加害裘实。但是,拗不过裘实的多次相求,再加上那深藏心底多年的爱情逼得她不能不和裘实相见。 不管裘实如何真情,孟菲死也不答应和裘实结合。别说副镇长还不同意离婚,就是同意,她也不会嫁给裘实,除非让她死。裘实看她态度如此坚定,话说得如此之死,非常失望,非常伤心,最后只提一个要求:还我一个吻。孟菲说,可以,但从此永不相见。裘实深情地吻了一下送来红红的香唇,流泪的孟菲头也不回地走了。 五年等这一吻,孟菲知足了。为了爱裘实,她走向了另一世界;为了恨副镇长,她用年轻的生命书写了诉状。她是卧轨自杀的。她认为世上没有路让她走,她只能用鲜血洒在不让她走的路上。自杀前,她写了一份诉状和一封绝命信。诉状是寄给中南海的,当然告的是副镇长。信是写给裘实的。她说她永远爱着裘实,之所以不敢跟他在一起,是不愿葬送了他的前程。她请求死后,让裘实能照看一下她的奶奶和哥哥。她说,我知道心爱的人是会答应一个真心爱他的人的临终请求的。 裘实还没捞到返回广州,一副冰冷的手铐便把他押进了看守所。当然,这是副镇长做的手脚。副镇长说是裘实害死了孟菲。孟菲不是自杀,是他杀,这个他,副镇长对公安人员说,他认准了是裘实。 裘实是死是活,冤案能否昭雪?小说没有写下去,留给读者去思考,去寻找答案。 我的这篇小说发表后,《马陵作家报》竟一时“洛阳纸贵”,在马陵市引起不小反响。何苦副主席,穆易老师,还有牛国健老师都纷纷在《马陵日报》上发表评论,我很快也成了新闻人物。 在此期间,我的来信特别多,有时一天十来封。这些信多数是文学青年写来的,有的是文朋诗友写来的,还有的就是编辑老师写来的。尤其是何苦老师来信最多,大多跟我谈起写作方法和技巧,有时对我寄去的文章进行评点,偶尔也谈些做人的道理。 尽管我在马陵文坛上冒了一下泡,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我还是教我的书,写我的稿。稿费千字十元,有时买点瓜子、糖块给同事尝尝,让同事们跟我一起分享一点快乐。 一天,也就是女儿周岁的那年秋天,因为天气一冷一热,变化无常,女儿感冒高烧不退,只得到卫生院挂水。 女儿长这么大还没挂过水,平时伤风感冒吃点药就好了,这次却不行。挂水对孩子来说,本身就困难,因为静脉血管太细,不好找。一针下去,不见回血,还得重来;要不,针头不拿出来就在肉里乱扎,大人都受不了那个痛,别说孩子了。这次好在护士很老练,兑好药水后,一针见血。可是,女儿才刚满周岁,她看到扎在手腕上的针头和悬吊在高高架上的盐水瓶,非常害怕,又是哭,又是闹,又是蹬腿,又是乱抓乱挠,一点也不安分,吵得我心烦意乱。雷文国看女儿乱蹬,就使劲地按着女儿双腿,女儿动弹不得,哭得更凶。我冲着雷发火,让他不要按腿。也许是疼女儿,也许是由于说不清的原因,雷文国对我脸上就是狠狠的一巴掌,那一巴掌很重,很重,两颊顿时火辣辣地红肿起来。我怀里抱着正在挂水的孩子,只能流着眼泪恼怒地质问他,凭什么打我?雷文国鼻子哼了一声,冷阴阴地说,你要再吱声,我还揍你个不要脸的货,别以为你写两篇臭文章就搁不下你了!我真想问他我不要脸在什么地方,但怕吓着孩子,也怕医院里人看笑话,就没有再吵,只能默默地流泪。 近时期特别是父亲死后,我发觉雷文国愈来愈浅薄,早先装作的那点知识分子样子早已荡然无存,想起刚结婚时,凭心说他对我确实不错。无论是做饭、洗衣服、做家务事,都抢着干。遇到我不高兴时,他总是陪着笑脸,充分显示男人的宽容大度和对女人天生羸弱的忍让。可是,不到两年,他脸一抹就像是变了另一个人。他开始说粗话,开始骂,开始打,开始嫌我饭做得不好吃,衣服洗得不干净,是个生活能力极差的人。他是个男人,却像女人一样,好翻鬼话。常跑到我娘家,说我这也不行,那也不管,简直是一无是处。我真不知是哪根香没烧到得罪他了,所以他处处看不惯我,处处贬低我。 一次,在马陵教师进修学校一起进修的土窑小学老师吕姗姗来高山镇找我玩。吕姗姗喜欢写诗。学习期间,她常和我谈诗、谈散文。她买了不少东西大老远的来看我,我不能不热情款待。雷文国本来就喜欢诗,对姗姗的到来表现得异常热情,而且谈得非常投机。这时穆林森来我家玩,跟姗姗也谈得非常热火。没吃饭前,出于礼节,穆林森邀请吕姗姗到他家认认门,姗姗也爽快答应了。难得遇上知音,姗姗是投奔我来的,何况又是一个年 轻姑娘,去穆家我只得陪着,雷文国也同意我去穆家陪姗姗。 穆的爱人见来了客人,又是买酒又是买菜,一定留我们在她家吃饭。本来,我是留姗姗在我家吃饭的,穆家硬不给走,如果执意要走,似觉不妥,我只得同意,并陪着姗姗在穆家吃晚饭。正吃饭时,雷文国突然气冲冲地找上门来,当着穆家夫妇和我同学姗姗的面,大声喝斥我,家不要了,你还回不回家!看雷气得那个样子,我仍和颜悦色说,你先回去,我马上就到。雷文国不依,继续说些不好听的话,令大家都非常难堪扫兴。他这样不给我面子,我赌气回了娘家。刚到娘家,板凳还没坐热,他又跑去带。在我娘家,他又是哭,又是赔礼。看他那可怜样子,我只好返回。夫妻吵嘴打架,是常事。夫妻毕竟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人,不可能心往一处想,事往一处做,总有磕磕绊绊的时候。这跟买来新车需要磨合一样,我想,久而久之,会相互了解,相互谅解的。所以,我尽量原谅他的浅薄,他的粗俗,他的所有缺点。 然而,事实并不像我想像得那么简单。尤其是我的中篇小说发表后,雷文国变得愈来愈反常。他常常有意无意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让我捉摸不透。什么一周一封信,打得怪火热?照片照得不错嘛,寄给谁的?我跟他说,那是市作协给我办会员证用的。他说,噢,市作协还怪识人才呀,别人发表那么多没给办,你发表一篇就给办了,本领真不小。他还说什么,你要看谁好就跟谁去,我不会阻拦的。我当时百思不解其意,真的糊涂了好一阵子。我没做什么对不起雷文国的事,他讲这些没头没脑不明不白酸不溜溜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我跟何苦副主席通几次信的事。雷怀疑我跟何苦之间有什么不轨行为。 我非常恼火。 他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 雷文国因为长得困难,各方面平平,再加上过去有过污点,与他的心高很不融洽。他愈是觉得自己不如人,愈要逞能作出超过别人的样子。他的心理很不健全。 当初嫁给他时,每当两人站在一起,他看看枯瘦丑陋的自己,再看看秀丽端庄的我,就显得极不自然。跟我一起上街时,从不和我一起走。即便去我娘家,路上也同我保持一定距离。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跟我走在一起会丢面子。谁丢谁的面子,真是天晓得。反正,我们都感觉到两人之间有条说不清道不明而且不可逾越的鸿沟。这条鸿沟随着接触时间的越来越长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宽。 他的心胸是越来越狭窄,怀疑和妒嫉心越来越重,对我也越来越不相信。 有时,我从学校回来晚了,他就盘问来盘问去,像审犯人一样。为了证实我说得正确与否,他竟跑到同事家去考证。他还常跟同事打听,问我在校跟哪些人接触多,特别是跟哪些男老师来往,外面来的信多不多,都是哪里来的信,男的还是女的,他到底把我看成什么人? 上班时,我不能打扮。如果稍微穿得干净体面些,适当地在镜前整理一下自己,目的是想在学生面前显得大方、自然,像个老师样。雷看后便在一旁恶言冷语地嘲讽,打扮给哪个男人看的?是不是马陵来人了?再打扮也成不了黄花闺女。听得你心里要多烦有多烦,比看见饭里落个死苍蝇还令人恶心。 本来我从心里就不愿接受他,无奈是看着孩子、看着刚刚建起的家庭,自认命苦,尽量忍。记得唐代有个诗僧叫寒山,他曾问另一位诗僧拾得:今有人侮我,使我,慢我,冷笑笑我,藐视视我,毁我伤我,嫌我恨我,诈谲欺我,则奈何?拾得曰:子但受之,依他,让他,敬他,避他,苦苦耐他,装聋作哑,漠然置之,冷眼观之,看他如何结局。 我也准备在家中当当“拾得”。 他说低级庸俗的话也罢,骂粗俗下流的话也罢,我充耳不闻;他打我,无论是手,还是脚,我都看作是兽类的袭击,因打他不过,只能躲、让、受之。 雷文国很霸道。他打过你、骂过你后,想发泄还得发泄。你不睬他,他就强拉硬拽,蛮横地搂你,抱你,不管当时你身上可能还留着他的掌印或拳痕,不管当时你流的是血还是泪,你只能任他蹂躏,任他践踏,任他发泄,谁叫你是他的妻子?惹他发火,给过他,完事后还得揍你,谁叫你跟他反抗呢?谁叫你在他身下是一副哭丧脸呢?他说他最烦女人的哭丧脸,看到这种脸就想打。 那一段日子,我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打过、闹过,衣服还得洗,饭还得做,书还得教。——当然,最主要的还得当雷文国的性工具,谁叫我是他女人呢。好在那时,雷文国常住在批发店里,他说他忙,店得看,所以晚上不能回家。有时来了,发泄一通,屁股一拍就走人。他不在家,看不到他那副嘴脸,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巴不得他一辈子不回来。 为避免雷的无端猜疑,造成不必要的家庭纠纷,我也尽量少和外界接触,从学校里能早点回家就早点回家,不再像过去那样,好和同事们在外吃饭。回家后便带孩子、做家务。星期天,要么把孩子从她奶奶那儿接回来带到我娘家玩玩,要么就呆在家里拾掇家务,大门也不出。 教了这些年书,再乱的班级我都能带好,就不信处理不好家庭矛盾。身为教师,如果家中整天吵架,鸡犬不安,也会让人笑话。我要尽可能得做一个贤妻良母,以“拾得”的态度容忍一切。 我本不是才女,更不想当才女。所以,这段时间里,为了耳边清静,什么随笔、杂谈,什么小说、散文,统统地不写,免得惹祸端。书也懒得看,看也提不起兴趣。偶尔来点兴趣,或者有点“文思”,一看到雷文国那冷若冰霜的脸,顿时兴趣索然无味,文思枯萎。 我现在很明白,我越是有名、有才,越是被人捧着、赞着、吹着,雷文国便会越妒嫉我,越虐待我。他是个大男主义、是个家庭霸权主义者,他只希望我是他老婆,一个任他骑任他打的女人,不希望我露头露脸。他担心我一旦成了大名,就会挣脱他的桎梏,就会抛弃他。我也没想这样,所以,我必须减少他的无端猜疑,让他能对我放得下心,让他随时随地感到我就在他的身边,没有离开过他半步,是他的“掌心物”、“笼中鸟”。 然而,不管我怎样努力,仍然不能摆脱他那变态的心理。他老是不理解,我各方面都比他强,为什么会看上他,并跟他结婚。 尽管我已封笔,文联的何主席仍给我来信,也不断给我寄来《马陵作家报》,并约我继续给“作家报”写稿。——毕竟他不知道我家中的矛盾。我也从没跟他谈起过。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我在家吃苦再多,也不想让外人知道,即便朋友再好,也只能是朋友,不是家人。 为了排除雷的疑虑,何主席每次寄来的信及报,我都拿给他看,而且都是当着面拆给他看的。雷并不认为我这是真心表白,而是认为我这是在演戏,故意演给他看的。竟胡说什么,想约会办好事,还需要在信里写呀,电话里什么话说不清? 雷文国侮辱我还不算,又写信骂何苦老师,说何主席是第三者,是采花大盗,专门打文学女青年主意。何苦主席曾回过雷文国一封信。信纸不知是哪里撕下的,残缺不全,信封纸发黄发黑。雷文国是怎样骂何老师的,当时我不知道,后来才听何老师讲的。何老师给他的回信,雷文国既没跟我说过,也没让我看。但看得出雷接信后很恼怒,信纸信封被撕成碎片扔在墙角,是我扫地时无意发现的。当时我也不知是什么材料,但总觉得异常。出于好奇心,我将那纸片拼凑起来,一看才发现是何苦老师写给雷的信。信上没有称呼,只有几行字:我郑重声明如下:一,我只跟李文芳见过一面,那是在“马陵之春”文学青年笔会上;二,我与李文芳是老师与学生、编者(何苦是《马陵作家报》主编) 和作者之间的关系;三,我今年六十有三,可做李文芳的父辈。家中有妻有女,甚是美满;四,如果说我是第三者,这当然是抬举了我;五,李文芳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女才子,和你这样人结合实在是她的不幸。六,记得你以前也热爱过文学,一个文学青年怎么会变得如此低俗呢? 看了何老师的信,我头皮发麻,想不到雷文国在背后做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怪不得他不敢把何老师的信给我看,他这是自讨没趣。 那天雷文国回家,我装作不知何回信之事,只是冷冷地看他一眼后,仍做自己的事情。雷也像往常一样,不冷不热地对我。只是,他找我办那事,我没同意。要是以往,他一定又吵又闹又施暴,这次,他却异常冷静。我准备批改作业,实际上是为了避开他再度骚扰。 “我跟你说个事。”雷文国说话的语气总是带点命令性,好像不这样,就显示不出他的威严。——只是人太瘦,管他怎样装模作样,也显不出威风。 “说。”我回答得很冷。 “我们离婚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听得如晴天霹雳。虽说我不爱他,但既然成家了,我怎能轻易让家破碎。不过,我脾气也犟,当然在他面前不能装孬。我只是说:“孩子咋办?” “我带着。”他自认为腰里有俩臭钱,话说得很坚定。他以前曾以开玩笑形式说过,你李天芳这边走,那边我就能娶一个比你还强的来。 “我要不同意把孩子给你呢?” “不同意也得同意。” “你凭什么要离婚?” “什么也不凭。” “我要不意同意,你怎办?” “照离!” “真的吗?” “走着瞧!” 第三章 第六节 ——人生就像打牌。其实,不在于是否抓到一副好牌,而在于如何打好一副坏牌。女人尤其如此。 我的几个女朋友都相继发生婚变。 ——那是在雷文国提出离婚之前。 第一个冲出围城的便是胡素华大姐。 胡大姐既是我的“铁姊妹”,又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当年,她色艺双全,能操一口标准的京腔,这在沙塘万里抽一。再加上她是乡村电影放映队的,走到哪儿香到哪儿。在那个年代,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什么vcd、dvd,没有卡拉ok,在农村能看到电影,就是天大的享受,所以,放电影最吃香。往往是这村还没放完,那个村又来接了。接待当然热情,又是烟,又是酒,又是鱼,又是肉,白米饭是必备的。为此,胡大姐在沙塘也红极一时。 当时追、迷、恋、求胡大姐者,数不胜数。其中有一个叫沙里金的,是公社文书,沙塘街上人。小伙子一米八的块头,浓眉大眼,国字脸,长得很英俊。爱沙里金的姑娘很多,有个还是公社副书记的千金。沙里金谁也看不中,只看中胡素华。一个情来,一个意去,两个便相处起来。 胡大姐对爱情非常自私。一次,她突然发现沙里金和另外一位姑娘单独在一起谈话,于是,不问青红皂白,不管沙里金怎样解释,立即宣布跟沙里金断绝关系。 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虞姬镇的一位医生,名叫方士隐。方比沙黑瘦些,个头差不多,戴着一副白边眼镜,人显得文质彬彬,但比沙里金活络,是个乡村医院的的内科医生,毕业于南京医学院,工农兵学员。(注:文革期间推荐上大学的,统称工农兵学员。)为和胡大姐接触方便,方士隐硬是从虞姬这样大镇调到小小的沙塘卫生院。 那年,正巧胡大姐的老父病重,方士隐本来就是医生,床前床后,院里院外,吃药、打针、挂水、嘘寒问暖,推燥居湿,谁看了谁不夸胡大姐找了个好对象了。胡大姐的奶奶,八十多岁,逢人就夸方士隐忠厚、老实、勤快、善良。胡大姐的父母也都认为,跟这样女婿过日子,女儿不会受罪。 胡大姐的老父得的是癌症。尽管方士隐尽心尽力,精心治疗,还是难有回春之力。胡父死后,胡素华是老大,下面三个弟弟还小,丧事上的一切,均由方士隐安排得妥妥当当。 方士隐终于赢得了胡大姐的芳心。 胡父葬后百日,胡大姐便和方医生草草结婚。为照顾老少几辈人,胡大姐仍住在娘家,方士隐也就成了不是倒插门也是倒插门的女婿。方士隐白天去医院上班,胡大姐夜晚外出放电影。 婚后一年,生了个大胖小子。儿子刚满月不久,胡大姐在本村放电影,一来是不放心孩子,二来是想给孩子喂奶,所以,放映中途就请假回家。打开院门,忽听得堂屋里有低低的男女嘻笑声。顺窗缝往里一看,她呆了:她的床上赤条条地躺着一对男女,上下翻滚,游龙戏凤,闹得正欢。那男的正是自己丈夫,女的则是本村一个少妇,那女人的丈夫在外地打工,公婆皆亡,只有她一人带着未满周岁的孩子在家当“留守妇”。那女人一贯对她不服气,想不到竟一杆子插到她的家里。 胡大姐越想越气,来到门前,用力推门,门从里面插上了,推不动。她气得用手拼命砸门。床上男女仍然扭作一团,仿佛他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甚至连灯都不熄,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胡大姐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更不敢相信方士隐能是这样人,而且胆又是这样大。她感到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血往上涌,泪往外流,她边喊边叫边夯边抗门,恨不能生吃了屋内的那对狗男女。 也许屋里人正在全神贯注地办自己的好事,起初没有听到敲门现在才听到,也许是故意气胡大姐,但又怕胡大姐的吵嚷声太大惊动周围人,他们才鬼慌忙地穿上衣服。殊不知女人的裤头穿到了男人的身上,男人的汗衫套到了女人身上。——当然,他们自己没发现,是胡大姐看到的。 方士隐猛地拉开门,胡大姐因抗门冷不防一头栽到屋里。方士隐一改往日的彬彬相,穿凶极恶地抓住胡大姐的头发,连撅加骂地猛往墙上撞。屋里的野女人走过来趁势踢了胡大姐一脚,恶狠狠地骂了一声:“骚人,真扫老娘的兴!”然后扬长而去。 胡大姐被撞得满头满脸都是血,连气加憋,昏了过去。方士隐问都不问,拔腿就走。摇床上的孩子因吵闹吓得哭喊不停,胡母被人喊来后,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让小儿子喊医生给女儿包扎、挂水,自己一边哄着外孙子,一边责骂方医生。待女儿醒来后,又数劝女儿。万事要想得开,什么不看要看孩子。男人就是这么个东西,是花都想沾,是草都想惹。只要他能顾家,你也别跟他一般见识,不睬他也就行了,到时候他会回心转意的。 出了这次事后,已怀孕三个多月的胡大姐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一改往日笑容,整天沉默不语,以泪洗面。在外地当兵的大弟弟怕姐姐想不开,便接到部队过了几个月,直到胡大姐思想安定后才让她回家。 方士隐经村人说教后,表示愿意悔过。他又主动向胡大姐赔礼道歉,并对天发誓说,今后若再跟别的女人鬼混,天打五雷轰。半年后,胡大姐便生下了第二个儿子。 为了孩子,胡大姐同方医生勉勉强强地磨合着夫妻的生命快车。不久,方士隐被调到白墩卫生院。白墩离沙塘四五十里路,交通也不太方便,回家不容易。本来,胡大姐因此事就不愿见方士隐,所以方也懒得回家。一回家就看胡大姐的冷脸,他受不了。但不回家又不行,夫妻一天不离异,还是一个家。于是,出于方方面面的原因,方士隐一年仍回沙塘几次,但大多是节假日,诸如端午、中秋、春节。每次来家,最多过个三五天,然后火燎屁股般不坐了就走。 方士隐每次回家,总要做那回事,胡大姐似乎就是性工具,而不是老婆。胡大姐有心不从,但又拗不过方士隐的死磨硬缠。毕竟是夫妻,她还得尽这一分义务。一来二往,次数虽然不多,胡大姐还是怀了第三胎。 当时,计划生育很紧,胡大姐跑到白墩将怀孕一事告诉方士隐,并想在白墩卫生院打掉。方士隐非常恼火,血口喷人说胡大姐不守妇道,在家跟哪个野男人睡觉怀了野种。打胎?那还用说,非打不行。这还不算,方士隐又将胡大姐狠狠地揍了一顿,硬要她招出那个野男人是谁。胡大姐说,我现在不跟你争辩,孩子生下来再说,如果孩子不像你或我,你想怎么都行,如果像你怎么办?方说,像我的话,你想怎么就怎么。结果,孩子生下后,跟方士隐像个一个模子里做出来似的。方士隐感到理亏,便当了缩头乌龟,任胡大姐责怪。 方士隐不是个省油的灯。胡大姐并不知道他婚前就有喜欢跟女人胡来嗜好。到了白墩后,他这个恶习仍然不改,一来,他医术不错,特别擅长治疗妇科病。什么乳腺小叶增生啦、子宫炎、阴道炎、月经不调、白带增多啦,久婚不孕啦等等,只要不是绝症,吃他几付药,他给打几针,准能好。他的药方,据说是祖传秘方,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想知道,管他什么方,能治好病就行。再者,他没架子,平时说话和气,很有人缘,尤其是对年轻漂亮的女病人,他更是关怀备至,服务周到。人们常说十个司机九个骚,当医生的,特别是类似方土隐样的医生,也不会比司机高尚到哪儿去。这种人是不讲什么感情的。今天和这个女人好,明天看到另外一个漂亮的女人,他又去勾,经常换“片”子。他自己也吹自己,身上有爱人毛,女人一见就喜欢。他说他不是采花大盗,是采花王子。大盗是去偷、去抢女人;王子,则是女人主动送上门来。 有一年夏天,方士隐回到家中,两个大孩子见到他,老远就跑来迎接,并偎着他叫爸爸长爸爸短的。小女孩则像老鼠 一样,躲在一旁,不敢靠近他这只“老猫”,只是远远地用眼睛偷偷看他。孩子对他这样生疏、惧怕,他感到很内疚。虽说他七“花”八“花”,但对孩子还是非常疼爱的。毕竟,他还不是“陈世美”。他虽然“喜新”,但不“厌旧”。 夜里,夫妻同居一床。以往,方士隐一上床便急不可待地欲行男女之事,毫无君子风范。别看他床下像个彬彬有礼的书生,床上却如同一头发情的骚劲十足的叫驴。这次,方士隐却一反常态,静静地躺在床上,似乎没有丝毫的性欲。胡大姐感到奇怪。她望着似睡未睡的丈夫,欲言不止,只是把方士隐往跟前拉了拉,然后将脸温存地贴在丈夫的脸庞上。方士隐知道这是胡大姐对他发出性信号,可他仍故作不知,自顾自地睡觉。胡大姐见他毫无反应,便抬起一只手,从方士隐的胸口往下腹部轻轻地、柔柔地、缓缓地、悠悠地游弋。手过之处,胡大姐明显感到方士隐的肌肉微微颤抖。但是,任凭胡大姐如何风浪起,方士隐就是不开船。不仅不开船,他还好像有点烦,竟将身子往床外挪了挪。 胡大姐生性倔强,见状,索性坐起来,猛地扒掉方的裤头。暴露无遗的那个家伙的顶端,胡大姐发现有溃烂状,且血迹斑斑。方士隐赶紧扯上裤头,声色略有慌张地说,那地方发炎,不能办事。 胡大姐心中有数,一声没吭,搂着孩子睡到了另一张小床上。胡大姐知道那是什么病。她一想到这病,就像吃了一只死苍蝇,从心里往外恶心。后来,方士隐又跑到小床跟前想拉她到大床上去,再行夫妻之事。胡大姐说什么也不同意,如若传染上那种倒霉病,她怎么有脸见人? 方士隐走后的第二天,胡大姐一份离婚诉状便呈到沙塘法庭。经多次调解无效,法庭只得判他们离婚。大孩子判归男方,两个小孩子胡大姐留给了自己,财产平分。在闹离婚期间,为缓和矛盾,卫生局领导又将方士隐调回沙塘,目的是让他们和好如初,相互有个照应。胡大姐并不领这分情。只要她认准的事,她非坚持到底不行。因房子是平摊的,沙塘卫生院又没有宿舍,方士隐带着大孩子仍留在胡家。他们是同居一院,分灶生活罢了。不过,这种一家不一家,两家不两家的状况是无法维持下去的。望着过去的妻子,方不可能不动心,所以,他仍想像过去那样,行使丈夫权利,胡大姐当然不买他的账,为此,胡还到沙塘派出所报过案。方受到公安人员警告后,非常仇恨胡大姐,常常无事找事,尤其是酒后,或骂、或打、或踢门、砸门搅得胡大姐无法安生。胡大姐一边找派出所,一边找卫生局领导。找多了,找极了,卫生局领导才将方士隐调到很远的乡村卫生院。除了男女关系,卫生局还找不到方士隐其他缺点,更难找他这样医术不错的人。 方士隐搬走后,胡大姐的家才平静下来。 她对我说,天芳,对花了心的丈夫,要么你就睁一眼闭一眼,随他去;要么就快刀斩乱麻,不能犹犹豫豫,不然,你非吃亏不可。 我第二个走出围城的“铁姊妹”叫钱玲。 钱玲和我是同事,因为两人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又同属鸡,所以,秋湖小学的好事者们戏称我俩是“两只鸡”。尽管我们反对“鸡”的称谓,但大家还是这样叫,只能随他们,“众愿难违”嘛。 钱玲结婚时,我还在高山中心小学教书。因她哥哥也在高山小学,同事的妹妹结婚,当然我们得去喝喜酒了。 记得初见钱玲时,她给我的最深印象,就是一个字:土。她个头不矮,齐耳短发,但一脸苍蝇屎,太不够味。尽管每天三顿饭后都刷牙,还是不能刷掉那牙根上的黄褐色的牙垢。她的眉毛很稀,很散,与水灵灵的大眼睛极不相衬。身上皮肤雪白粉嫩,嫩得一掐准能掐出水来。她曾自我感叹,若是脸皮能像身上皮肤一样,她在世上活三个月也心满意足。可惜,老天爷偏不让她实现这种梦想,她只能认命。 钱玲其貌不扬,找的对象却是狗撵鸭子——呱呱叫。男的是城里某大厂的正式工,月薪四五百块,家底也颇为厚丰。人虽无潘安之貌,却也英俊潇洒、高大魁伟,颇具阳刚之气。谁见了谁都会认为钱玲跟他不配。 听钱说,她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双方只接触三四次,男方便迫不及待地提出结婚,钱玲虽然觉得好事来得太快不一定好,但屈于男人的魅力和优厚的条件,还是同意结婚了。 新婚之夜,贺喜的亲戚朋友散去之后,钱玲殷切地盼望着心爱的人来揭去她的红盖头,谁知新郎倌竟影无踪迹,一夜不归。 钱玲迷惘了。人生有四大得意之事: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哪有新郎倌花烛之夜不入洞房的?此刻,望着那一屋豪华的仿古家俱,望着那时髦的彩电冰箱,望着那又宽又大的席梦思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绣有龙凤呈祥的大红锦被,望着那霸气十足的雄风摩托,还有那没喝的夫妻交杯喜酒及红透了尖的寿桃,钱玲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失落感。 她多想偎在丈夫那宽厚博大温暖的怀里,读一读男人体内散发出的何等迷人的雄性气息;她多想让心爱的人的爱情甘露走入她久旱的花蕊;她多想像个小鸟依人般让白马王子拥抱着酿造梦的甜蜜……然而,这一切竟在新婚之夜化作泡影。她真不知自己的心上人怎么啦? 也许他出于男人的自尊,不愿主动出击;也许他不谙于男女之事,不知如何出击;也许他另有金屋,不容他自由出击;也许他——,她不敢想像别的,不敢! 拘碍新婚的羞涩,钱玲没有跟婆婆讲起丈夫彻夜不归之事。然而,连着三天,丈夫竟天天如此,晚出早归,让她夜夜空守红绡帏帐,孤灯伴泪无伴人。她不能不生气,不能不怀疑。你再有牌瘾、再有酒瘾、再有情人,也不该在蜜月期间让娇妻一人在家。 她认为,这是丈夫有意戏弄,是目中无她,心中排她,是侮辱她的人格和尊严。 她不想新婚三天就闹矛盾。家庭若想和睦,夫妻二人中有一个就得装“傻子”,就得学会迁就、忍让、理解。 为了既不冤枉丈夫,又能探出个中奥秘,她小心谨慎地从不同角度,用不同方法询问丈夫不归之事,谁知丈夫不仅不解释,相反冷脸冷眼冷言冷声,责她不该过问男人的事,辱她下面是否发贱!——真想不到如此英俊的男人口中竟吐出如此污秽的语言,她很伤心。随便问谁,丈夫这种婚后不归的举动,妻子能不过问吗? 娘家来接“短趟”,母亲兴扑扑喜孜孜地问长问短,钱玲一肚酸水不敢吐露,只是强颜欢喜,跟家人吹这好那好。她不想把痛苦和不悦留给家人。毕竟,这男人是她自己抛的“彩球”,她还在等待着心上的人能回心转意,能变成常人。 七天过后,丈夫总算回到洞房安营扎寨。失去婚前的温柔没什么,能回家伴她同床到天明,就是进步。谁叫自己爱他呢,爱就得牺牲。 月光如水,夜静神迷,窗外那簇月季花香撩人。独守二十多年闺门的钱玲,如今躺在一个心爱的男人身旁,青春的心不能不躁动。她好像一只盛满爱水的茶壶,在越来越旺的欲火燎烤下,壶水由响变滚,上下沸腾。急不可耐的水蒸汽嫌壶嘴太小太窄太细,顶得壶盖不停地移动,大有揿翻之势。她多希望丈夫能轻轻地提下水壶,倒出那滚烫的热水。可惜,丈夫仍静静地躺在床上,冷如冰棍,大热的天,还长褂长裤,让人费解,让人心寒。钱玲有意一点一点向他靠拢,他闭着眼像睁着眼一样,也一点一点闪开。钱玲猛地抱住他,初时,她感觉到对方颤栗、恐慌、喘着粗气,很快,那男人便推开她,走下床去,独自躺在沙发上。钱玲只能暗自哭泣。不爱我,何必跟我结婚?既然结婚了,又为何这样待我?这太不公平了! 渐渐地,那男人不但恶言恶语对她,而且开始作践起她来。你不是 想亲我吗?好,我让你亲。他用大嘴长时间地堵着钱玲的樱桃小口,让钱玲几乎喘不过气来,差点憋死;你不是想我摸你吗?好,我摸。那双大手在钱玲小小的乳峰上,初时还轻轻揉搓,渐渐地越来越用力,最后竟捏得钱玲疼痛难忍。他的手掠过钱玲的芳草地后,便成了无赖,时抠,时扫,时拉,时扯。钱玲越反抗,他越用力,钱玲下身被扭得发紫发青,他才罢手。你扭也罢,捏也罢,我都认了,谁叫我爱你呢,可是,你总得行夫妻之事,结婚一场,孩子不能没有呀! 然而,那男人就是不跟她办真事。 钱玲也是个好胜心极强的人,她从不把这些难以启齿的事告诉别人。细心的母亲发现女儿变得又黄又瘦,估计婚后生活不太理想,便多次追问她原故,她就是不说。她是母亲唯一的女儿,是娘的心肝宝贝,她不想让母亲为她担心为她难过为她不安。从结婚那天起,她就打算生是丈夫家的人,死是丈夫家的鬼,不管怎样,要跟他牵手到老。她在学校做了七八年人的工作,她不信做不好自己丈夫的工作。她主动做饭,主动洗衣服,主动做一切的家务事。她还主动找他谈心,用热脸去蹭他冷屁股,用和言细语去对他恶言冷语,用一颗火热的心去温暖那颗冷酷的心。可是,这一切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根本唤不醒他的良知。一次竟对她大打出手。 那是婚后一个月的一天早晨,那个男人叫钱玲给他刷鞋。眼看到了上班时间,钱玲是一年级的班主任,只能早到不能晚到。那些农村孩子七八岁了,正是狗都嫌的时候,他们有的根本就没上过幼儿园,直接入校,连起码的学校常规都不懂。七八十个孩子如果看不到老师,还不像无蜂王一样,嗡嗡嗡,乱跑乱飞,他们你追我赶,打打闹闹,出了事怎么办。如今计划生育,家家一个孩子,谁不像老祖一样供着。她不能让孩子出半点差错,所以,必须得早早赶到学校。 可是,这个不识时务的家伙,非让她刷过鞋才准走。钱玲商求说,你又不等着穿,中午回来刷不行吗?男的竟蛮横而又固执地说,叫你刷,你就刷,我就烦女人跟我作对。我花钱把你买来,图的就是使起来方便。我叫你上东,你就不能上西,不然,就揍你,不信试试瞧,今天跟你实说,你不刷好鞋,离开院门一步,我就让你难看! 钱玲被激怒了。再软弱的羔羊,逼极了也会用角撞你,何况是人。 男人婚后注重的是金钱、地位、名誉;女人婚后讲究的是家庭、感情、儿女。 结婚一个多月来,钱玲忍受了非人的折磨,受尽了人间的屈辱,图的就是能家和人安万事兴,想不到这个男人竟如此寡性,如此低俗。他说的这番话谁能受得了。不错,从法律上讲,我是你的妻子,可是,事实上你是我的丈夫吗?退一万步讲,我就是你的妻子,但不是你的奴隶,我有我的人格、我的自尊、我的权利,你无权干涉我的人身自由,无权干涉我的工作,无权让我的学生们虚度光阴。 钱玲翻了那个男人一眼,毫不在乎他的威胁,推起自行车就走。 那男人见钱玲竟敢不买他的账,并且还拿那双大眼睛对他不屑一顾,顿时恼羞成怒。他二话没说,像条会偷偷啃人脚后跟的闷狗,窜上去,对准自行车狠狠地就是一脚。钱玲想不到他会闷毒毒地下此狠心,还没等反映过来,连人带车便摔倒在地。 那男人并不就此罢休,抬起穿皮鞋的脚,猛踢钱玲,踢过了又拽起来,抡起他那又重又大又毒的巴掌,对准钱玲娇嫩的脸左右开弓,打得钱玲鼻青脸肿,满嘴吐血。那拳、那脚之凶猛让钱玲连哭的机会都没有,可怜娘家娇弱女,嫁到婆家任人欺。 因为车毁人伤,钱玲没有上班。按钱玲的脾气,只要不是躺倒爬不起来了,凭着一口气,她爬也会爬到学校,可是,她又是一个极爱面子的人,不愿意让孩子们看到这副模样。要知道,在那群天真烂漫的孩子们心目中,老师是至高无上的,是完美无缺的,是慈祥的母亲威严的父亲,不可侮辱,不可侵犯。 自从开了这次打戒,那男人便经常找事,她的身上被打得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不过,那男人打法也刁钻了。他怕别人品论,就只打身上不打脸,只打痛处不打要害处,让你说不出,道不出,活受罪。他打人还有一个特点两个规定:特点是,打人时,他自己穿个三角裤头,却把钱玲的衣服扒得光光的,让你男女都没法拉架。他知道钱玲脾气犟,但好面子,所以订了两条“君子协定”:一是晚上打得再狠,白天仍要装作没事人一样,相互客客气气,让别人看到有种相敬如宾的感觉;二是打时,不准哭,不准喊,不准惊动别人。谁有本事谁打,被打倒了不装孬种。女人不是弱嘛,可以抓,可以咬,但不准破相。抓、咬还得在明处,不能等男人睡着了下手。他对钱玲说,吵嘴打架也得讲究“君子风范”。吵过、打过,两人还得抱在一起睡。—不过,光睡不准办事。 面对这种变态的男人,钱玲似乎变得麻木了。钱玲的婆家离学校很近,钱玲的哥哥也在学校教书。尽管钱玲装作没事,但哥哥还是听到一些传闻。他就这一个妹妹,不能不疼。于是,就把钱玲接回家中。 钱玲走后,那个男人像卸包袱一样,一点也不在乎。只要不离婚,她一辈子不回家也不会找。男人不接,钱玲还不好回,也不想回。自己独自回家,她怕更助长男人的威风。 钱玲还是个处女。 这是她在娘家参加妇女“双查”时被杨凤丽医生发现的。杨医生仔细地询问了钱玲的夫妻生活。 你是什么文化水平? 中师。 结婚多长时间了? 一个多月。 知道男女的那个东西留干什么用的吗? 知道。 知道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吗? 知道。 你跟你爱人在一起过生活吗?就是指在一起做男女之间的事? 天天在一起。 从钱玲的言谈举止中,看不出她大脑有什么毛病,完全是个健康的女人,可是,她怎么还是处女呢? 杨医生大惑不解。 殊不知,钱玲是在跟她撒谎。她不愿让别人知道男人没跟她睡过觉。 在婆婆的威逼下,那男人不得不来接钱玲。回家后,男人夜里仍然是合衣而眠,从不找钱玲亲热。一次,那男人穿着大裤衩睡觉,钱玲趁他熟睡之机,偷偷地从裤衩腿里偷看他那家伙,只见那家伙真小,像六七岁孩子的小鸡鸡似的。虽说她没看过别的大男人那个家伙是个什么样,但从画报、从书上以及平时男人们开的玩笑中,也知道他不该这么小。后来,她从别人口中得知那男人原先谈的那个女人之所以离他而去,就因为他那个家伙不行。尽管这样钱玲还在等待,等待他能治好病。 可是,无论钱玲在家里对他怎么温柔,怎么任劳任怨,他还是不把钱玲放在眼里。女人可以饶恕对她的伤害,但绝不会容忍对她的蔑视。又是一个月下来,他还是那样暴虐,钱玲不得不二次返回娘家。虽然离开他,但钱玲心里仍装着他。钱是一个纯情的女孩。纵然那男人对他没任何好处,她还是把他看作是自己的丈夫。她在痴痴地等待他的病能康复,等待他再次来接她。 然而,她这一等就是两年。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的水。女儿出嫁后再回娘家,就算是亲戚了。亲戚再好只能是亲戚,久住娘家总不是事。钱的两个嫂子虽说知情达理,但难免不会出现磕磕绊绊的事。钱的大嫂也是个教师,按说该同情或理解钱玲,可她一和丈夫吵架,就有意无意地刮到钱玲。一次竟诅咒丈夫说,你家就缺少来只公狗。什么话,这不明显是骂钱玲的吗?做哥的不好多发脾气,为了妹妹,他就得让。做妈的心里当然难受,常陪着女儿流泪。 钱玲不回婆家,社会上的闲言碎 语也很多,有的说,钱在婆家懒惰被赶走的;有的说,男的那么漂亮,跟她结婚就是一个错误。她是癞蛤蟆吃不成天鹅肉,气回家的;有的说,男的嫌她不能生育等等,钱玲不愿与人争辩,她这是打掉牙齿往肚里咽。 到了第三年,那个男人还不来接她。钱玲的心等死了,她决定离婚。当离婚的传票送到那个男人手时,那男的意出乎竟料地流下了眼泪。这是钱玲第一次看他落泪。钱玲心里当然更酸。如果这时那个男人能说一句不离婚的话,她肯定能撤回诉状。可是,那个男人什么也没说,到了法庭很快就和钱办了离婚手续。钱的所有陪嫁,折款三万元,男的当场兑现。 钱玲怀揣三万块钱,从法庭来到学校,本该轻松的她,却哭了。当着办公室所有老师的面,她哭得非常伤心。任凭别人如何劝说,她始终一言不发,一个劲地哭,哭,哭。 她要把这三年来委曲的泪流干,她要用泪水洗刷这三年来的爱和恨。 她要重新开始生活。 离婚的第二年,钱玲被晋升为高级教师。再找对象的筹码自然要高些。但是,虽然她还是个处女,在别人的眼里,她仍属于二婚,那个倒霉的男人没有碰她却让她失去了姑娘的名誉。当然,别人也有别人的道理,毕竟钱玲和那个男人同睡过一张床。 事后,钱玲语重心常地跟我说,天芳,一个人不在于是否抓到一副好牌,而在于如何打好一副坏牌。 第三章 第七节 ——田佳萍的婚变太突然。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了各自飞。老鸟飞走了,小鸟怎么办? 第三个被骗出围城的“铁姊妹”叫田佳萍。 她原是军嫂,也是代课教师。 田佳萍的丈夫是个志愿兵,一儿一女,四口之家,可谓幸福美满。然而,命运却同她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也不知是神差鬼使,还是她的哪根神经有毛病,她经不住丈夫的花言巧语,竟同意协议离婚。好端端的一个家庭,一夜之间便支离破碎。 田的丈夫叫江军,跟我同村。他弟兄俩,一个老母亲。大哥婚后一年不到,竟带个姑娘私奔在外。家里,地里,都是他嫂子一人忙。他初中毕业后,便参军,后转为志愿兵。 经人介绍,田与江相识。江爱田知书达理,能写一手好字;田爱江伟岸英俊,是个军人。 那时,田佳萍二十出头,风华正茂。她个头不高,但五官端正,尤其是那双眼睛,很大,很美,一频一顾很传神。她的上进心,工作的责任心都很强。代课多,她一天到晚上课、备课、改作业、找学生谈心,根本不感到累。参加教师自考,没费劲就过了关。她在家是老小,父母六十多岁,非常疼爱她,田本身又聪明伶俐,二老更视为掌上明珠。对于田的婚事,父母完全依着她。他们认为,女儿大了,有自己的眼光,自己的选择标准。做父母的只能提提看法,大主意还得女儿自己拿。田佳萍当然看不中一般平庸之辈。江军虽说文化水平不高,但人长得帅气,何况又是个当兵的。那些年,军人的地位在姑娘们的心中还是很高的。 相爱初期,两人书信频频,长则一星期,短则一日。江军信中遇到不会写的字,就用汉语拼音代替。白字、错字,那当然是免不了的。田佳萍接到信后,边细读、精读、反复读,边用红笔将错别字改正,然后深藏箱底。她不像是读情书,像是给一个大男孩改作业。 田佳萍对我说,她非常非常喜欢这个当兵的帅哥哥。每次接到他的来信,都会高兴得好几天睡不着觉。她只要一闭上眼,江军就会出现在她的脑海里。那乌黑乌黑的眸子会痴情地凝视着她,有时还调皮地眨眼跟她做鬼脸。她常常幻想倚偎在他那宽厚结实的臂弯里,在他甜甜的轻吻喃喃的爱语中做最美、最甜、最柔、最酷的梦。她梦见自己,双臂箍在他的脖颈上,踮着脚尖儿,努力地够着他那棱角分明的唇。他好像有意逗她,故意把头扬得高高的,让她干急够不着。她装作生气,突然抽回手,撒娇似的不理他。他又吓得赶紧俯下身子,将她抱起,用力地吻她。她挣扎着,踢蹬着,用双拳捶打着,让他放下。他放下后,又抬了那硕大的手,轻轻地抚慰着她,从头到颈到胸到乳到腹到她身上的每一块地方。她颤栗着、期待着、迎接着……醒来后,虽然口干心焦但她感到那梦极温柔极甜蜜极幸福。 那年暑假,应江军之邀,她告别老爸老妈,只身去了部队。她从未出过远门,如今一下子要跑到千里之外的蓬莱市,爸妈实在放心不下。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不要吃陌生人东西,不要把东西交给陌生人看管,也不要替陌生人看东西。找不着路,问有年纪的老人,或者站岗的民警,千万不要随便问人,等等等等。田佳萍一一答应。望着送行的老爸老妈,好像不回来似的,心里酸得直想流泪。要不是去见梦中情人,打死她她也不出这么远的门。 坐了一天一夜的车,终于到达那个充满着神话传说的蓬莱仙境。走出车站,老远就看到江军那高大威武的身影。令她梦绕魂牵的江军也看到了她,笑着跑了过来,深情而缠绵地揽着她走到站外的绿色吉普车前,他打开车门,生怕她碰到头,急忙用手挡着车门上方,让她坐进里面。 车子是江军自己开的。他和她一样兴奋,虽然眼睛注视前方,但他那激动的心却幸福地偎在她的身上。 那一晚,田佳萍被安排在部队招待所。江军的战友们都来看她。说说笑笑,热热闹闹,问长问短,江军的领导也来看她,并告诉说,江军在部队是个很能干的小伙子,各方面表现不错,将来有前途。她高兴地听着,幸福的笑靥让她更加迷人,更加漂亮。 战友们走后,屋里只剩下他和她。 按规定,未办结婚证不能住在一起。可是,千里迢迢来相会,谁也不想离开谁。他们相对而视,促膝而亲,几多眷恋,几多渴盼,几多思念,凝成一座爱的火山几将喷发。一向思维灵敏,才情横溢的田佳萍,此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江军在爱情面前更是个大哑巴。只有微笑的份儿。无声胜有声,无声也是一种交流,是心与心的交流,是用语言无法表达的情感的交流。 江军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羞红着脸,不敢抬头望他一眼,只是偎在他的胸前,让他搂着,吻着,抚摸着。她感到自己浑身越来越燥热,心跳越来越快,她也觉到对方呼吸短粗,肌肉颤栗。谁也没说什么,谁也没有暗示,两颗痴爱的心,在绿色的军营里打了一个千千结。 那一夜,他由男孩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她也从一个姑娘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也就是那年秋天,江军回家探亲,他们俩正式结婚。 我是语文教研组长,田佳萍是数学教研组长。这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两个代课教师竟是秋湖小学的两根顶梁柱,我真不知道那些正式教师会怎么想。田佳萍讲课特别有吸引力,课堂气氛活跃,无论是“复习铺垫”,还是引导探究,她都讲得有条不紊,绘声绘色。她对儿童心理把握得比较好,比起中央台少儿节目主持人鞠萍差不到哪里去。她不止一次被评为教学能手、先进工作者,可惜代课多年,和我一样,月薪七十元。她不在乎,常自我解嘲说,这叫赚钱不多,开心取乐。 结婚后,田佳萍仍住在娘家,因为娘家距学校百米之路,方便。每逢星期或节假日,她必回婆家。到了婆家,家里活,田里活,她都抢着干。——虽然在娘家她很少下田。她对嫂子也特别敬重,嫂子也喜欢这个通情达理的弟妹,妯娌关系融洽,又都孝敬婆婆,江母常对别人夸她摊了两个好媳妇。 逢年过节,江军不能回来孝敬老人,田佳萍便样样想着。端午节送去鸡蛋,中秋节送去月饼,春节便给婆婆一百块钱过年。一百块钱不算多,但对于代课教师来讲,可是不小的数字。她得节衣缩食积攒好几个月才能攒够。面对父母,田佳萍才给五十块钱。做父母的当然理解女儿,钱给多少从不计较,给一分钱也是孝心。 第二年,田佳萍怀孕。临产时,拍了电报给江军。江军放心不下,请假回来,尚未到家,田已生过了,是个女孩。江军虽是军人,但脑筋落后,有点嫌弃女孩。江母出了个主意,叫田佳萍把刚出生的孩子送到娘家喂养,瞒着当地人,计生办若要查,就说小孩刚生下就死了。田佳萍起初不愿意,她不想诅咒自己的骨肉。但是,她的固执在江家母子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她不想得罪婆母,也不想让丈夫不高兴,在孩子生下一个月后,她含泪将嗷嗷待哺的女儿丢给了父母亲。年过花甲的老人,对外孙女很疼爱。白天黑夜,老俩口轮换照看。哄小孩白天还好,夜里实在烦人,一会渴,一会饿,一把尿,一把屎的,一天还好受,天天如此,可就苦了这对老夫妻。但为了女儿,他们情愿受这份罪。 田佳萍孩子刚送走,江军便把她带到部队去了,说是去散心,实际上是再去播种。 为了让田开心,江军请了几天假,专门带她去游蓬莱名胜古迹。 蓬莱因常现海市奇观,故有仙境之称。江军介绍说,他遇过一次海市,那景色极美,极妙。那蜃景散而成气,聚而成气,千姿百态,瞬息万变。如楼台,如亭阁,如奇树,如怪峰,时而横卧海面,时而倒悬空中,若断若连,若隐若现,朦朦胧中,似乎还有人影晃 动,车马游弋,一会儿长桥飞架,一会高楼矗立,东部倒挂的奇峰刚刚隐去,西边亭台楼阁又赫然入目,太好看了。 田佳萍说,海市蜃楼再美,那是空的,我看不到,只能听你讲。江军说,看不到海市去登蓬莱阁,登上蓬莱阁,你会有超世脱尘感。田佳萍努力想排遣别女之苦,便上了蓬莱阁。但见云消雾散,天地豁然。北望:海天辽阔,淼淼无际,长山诸岛,如珍珠错落其间;南望:市区烟雨万家,高楼崛起,行人车马,历历在目;西望:田横古寨,突兀水中,郁郁苍苍,像一位历史老人,面对大海沉思;东望:水城帅旗飘扬,战船依旧,“戚家军”雄风依旧让人肃然起敬。 下了蓬莱阁,江军非让她到子孙殿去。子孙殿内东、北、西皆有高台。北高台上设联体神龛三个,中龛祀送子娘娘坐像,东西龛分别祀眼光娘娘和疹子娘娘坐像。东西高台上分别立有麒麟送子、天王送子塑像。送子娘娘当然是送子,眼光娘娘是保佑儿童心明眼亮,志向远大。疹子娘娘是保佑儿童不生麻疹。殿内备有蒲团、香炉,里面香火很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是求子,或保佑儿子平安的。江军是军人不能烧香磕头,他让田佳萍去烧香。田佳萍不信佛,不愿去。江军便劝她,有枣无枣打一杆子嘛,又没什么坏处。田佳萍只得去。当她跪在蒲团上时,她还真虔诚地祈祷着,希望送子娘娘送给她一个宝贝儿子。 在部队整整过了一个月,田佳萍因思女心切,急于想回家。再者产假也满了,按理产假一个月,她连坐月子加到部队已两月有余,也算是校领导开恩了,不能再拖。江只好让田佳萍回家。 回到家里,她差点认不出母亲了。母亲原本胖胖的脸整整瘦了一大圈,小家伙却长得胖乎乎的、见到她直笑。田佳萍见父母又瘦又老,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受。 光指望她工资喂孩子是远远不够的。一袋中等奶粉得七八块钱,再加上饼干、白糖,其它的滋补品,没有百把块钱不行。那时江军还是个义务兵,一月几十元津贴,买买牙膏牙刷等日用品,再抽抽烟,还不够自己奔头,无钱可给她。所以,她只能依赖父母。父母有几亩责任田,还喂了几头猪,手头还算活络,常常贴补外孙女。 田佳萍也很会过,化妆品都用几角钱一袋的,平时几乎不花零钱。不久,她竟厌食、反胃起来,按说孩子才三个月,不该怀上,她还是怀上了。 江军听说田又怀孕,当然欢喜。她叮嘱田做事要小心,五个月时到医院查查b超,若是男的就留下,若是女的就打掉。田也是这个心思,第一个能瞒,第二个可就无法可瞒了。 第二年农历七月,田佳萍生下了第二个孩子:男的。江军这年又转成了志愿兵,真是双喜临门,全家高兴得没法说。 江军转成志愿兵后,工资也长了不少,再加上他是开车的,能捞到外快,经济收入很快好转。但寄给田佳萍不多,一年最多给千把块钱。田佳萍也很理解他,一个大男人在外,事事花钱,没钱寸步难行。 两孩子很小的时候,江军每逢中秋或春节都回家和妻儿团聚。可怜,那个本该属于姐姐的位置却让弟弟代替。田的女儿一次也没回到自己家,更说不上得到父母之爱,每每想到这些,田都感到内疚。 为了家里经济好转,田佳萍在自家靠路边的西山墙上开了一个窗户,并腾出一间屋,利用空闲搞烟酒副食批发。田是教师,做生意很坦荡,只求薄利。因生意兴隆,倒也减轻家中不少负担,最起码孩子的零食不要花钱买了。 也就在开批发店的那年暑假,江军突然从部队回来,说自己有病,可能是肾炎,在部队里看了好长时间还不行,自己钱也花光了。夜晚他搂着田佳萍说,他准备退伍。部队有规定,单身汉可以照顾分配,退伍后可拥有一分好工作,他说想和田办个假离婚手续,待工作安排后再复婚。 田佳萍不知江军的话是真是假,但这些年相处,她又不能不信他。何况他言辞切切,态度诚恳,让她没理由怀疑。但是,离婚一事,非同小可,不能马虎从事。江军看她犹豫不决,怕她不相信,便写纸画押给了她一份保证书,并说,工作一旦安排就绪,就把她娘仨接进城。 别看田佳萍教书精明,但处理这件事却非常简单,她竟轻信了丈夫的谎言。她认为丈夫提出假离婚是为她娘仨考虑的。能在城里找份工作,对她对孩子都没什么坏处,相反更有利。人家都花好多钱买户口进城,如今丈夫有这个条件,她不能不充分利用。特别是江军对她说她有文化,又有教师资格证,进城找个学校老师当当,手到擒来,何况两个孩子还可以在城里上学。想到这些,她抬眼把丈夫瞅了好一阵子,才点点头。 听说田可以考虑离婚问题,江军喜上眉梢,连连夸赞妻子知书达理,深明大义。为了避免父母担心,田佳萍决定先瞒着两老人,由江军起诉到法庭办理此事。法庭上,庭长问江为何离婚,江说两人感情不和,长期争吵,无法持续下去。庭长又问田佳萍,田也点头默认。庭长又对双方劝说一番,并直接点出真假离婚的种种害处,田差点被说动摇,江军赶紧插话说婚是离定了,不离就死给庭长看。庭长当然不敢让一个军人死在面前,只得批准离婚。田和江事前已商量好,儿子归田抚养,所有家产归田所有,江每月还得支付儿子抚养费一百元,直到儿子工作为止。所以,法庭没费任何周折,双方心平气和地离了婚。 离婚之后,江军又把房子装修一番,屋顶吊了顶,墙上刮了仿瓷涂料,还买了几幅山水画挂在中堂。院里又打了一口压水井,让田在家吃水方便。田佳萍实心眼,看江军如此布置家庭,着实感动一番,对他的假离婚更深信不疑。 家里收拾停当后,江军第二天准备回部队。当天晚上,两人仍住在一起,仍办夫妻之事。事毕,江对田说,今年春节我不回来了,这是我陪你过的最后一天。田闻听此话,吃惊地问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江故作为难地说,实话告诉你,一次我出车在外,在一家饭店吃饭,酒多喝了几杯,竟跟店里姑娘办了那事。那姑娘说她怀孕了,非要和我结婚。我说我有老婆。她说,你要不离你妻子,我就告你。我是军人,她一告我,我必然坐牢,这样什么都完了。我只得回来跟你离婚。 田佳萍一听这话,如五雷击顶,气得差点昏了过去。她说,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你为什么骗我,你就不怕我告你吗?江军说,我跟你离过婚了,你怎么告我?田说,我有你的保证书。江说,我从没写过什么保证书给你。田说,你写的保证书才几天,墨水还没干呢,怎说没有!江冷冰冰地说,你拿来给我看看,要有我就不离。可怜,田佳萍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分保证书,殊不知,那保证书在江军装修家里时早被偷走烧掉了。 气极了的田佳萍,找不到保证书,狠狠地打了江军一记耳光。江军并不还手,相反说:打得好,你多打几下,我心里才不会内疚。 田佳萍伤心地哭了,哭得悲悲切切,哭得感天动地。熟睡的儿子被惊醒了,哭着喊妈妈。江军想去抱他,孩子根本不睬,忙扑到田的怀里,哭得更凶。在寂静的夜晚,母子哭声传得很远很远。凡听到的,无不惊讶,无不落泪。 江军慌了,忙抱着田,大骂自己该死。并安慰田说,只要你娘儿几个在家好好过,我不会丢下你和孩子的,等我慢慢把那边甩了,再来接你们。任凭江军怎样花言巧语,田佳萍仍然哭个不停,直骂自己瞎了眼! 江军的意思也很明白,他既舍不得结发妻子,又离不开情人。他也想像哥哥那样,让老婆守在家里,自己在外守着新媳妇,年把回来一趟,两头跑着过,并美其名曰:喜新不厌旧。男人们大概都这样,吃碗里还望锅里,巴不得也象皇帝那样,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再加后宫佳丽 三千,夜夜做新郎。 儿大不由娘,江母虽然喜欢田佳萍,但也作不了主,只能随他们自己。只不过当田的面大骂儿子一通,算是给儿媳妇消消气罢了。 田的父母得知此事后,抱头痛哭一番,直责备女儿为何这样傻!这些年来,替江军拖儿带女,图的是让女儿能过上安稳幸福的日子,想不到竟落得如此结果,二老能不伤心吗? 离婚书上说,儿子归田抚养,可那个一落地就是“黑人”的女儿呢?总不能当一辈子“黑人”吧。江回部队后,从未寄过一分钱来,田佳萍无奈,决定把女儿送到江家,让江母带着。小家伙从生下来就失去母亲的照料,由外婆外公带大,如今母亲能带她了,却又把她送到陌生的奶奶家,跟陌生的奶奶过日子,不见母亲和弟弟,幼小的她小小的心灵里能经受这一打击吗?孩子是无辜的。田佳萍真舍不得送走,但由于生活负担过重,她不得不咬咬牙送走女儿。毕竟是儿子的骨血,江母对待孙女还是非常疼爱的。 田佳萍将女儿送到江家后,当地计生办立马找上门。两孩户,必须结扎,还得罚款。然而,这一家人已作鸟兽散,罚谁?扎谁?男人在部队不回来,女人带着儿子已住在娘家。不过,计生办还是追到田的娘家,让田佳萍配合计生办,做好绝育手术。后来,计生办负责人听到田佳萍的哭诉后,不禁也义愤填膺起来,他们真不相信,堂堂的人民子弟兵竟干出这种缺德事。计生办不仅没让田做绝育手术,相反,还劝田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到部队里讨个公道。 田佳萍左思右想,也不想这样窝窝囊囊拉倒。她为江左一个孩子右一个孩子生下来,受了多少罪,她的二老双亲为抚养孩子含辛茹苦,耗去多少心血,就这样白白地算了吗?天理何在?良心可在?她决定到部队讨个说法。去部队一趟得几百块钱。过去到部队有江照顾,这次去部队,不可能再有人照看,必须得筹足钱。于是,她关了店门,卖掉店里所有东西,又找哥嫂借了一点,总算凑够四五百块钱。在一个黑漆漆的黎明,由嫂子陪同,田佳萍踏上北去的列车。 这次北上不同以往。过去带着期望,奔着幸福去的,而且那面有个心爱的人在等待,在牵挂。这次,她是带着恨,带着怨,带着被骗的心情去的,等待她的,没有人。那个心爱的人早已没了良心。 姑嫂下车后,打的直去江的部队。江的战友看到她们很惊讶,说,江军回家探亲还没回来呀,你们怎不跟他一块来?江上哪去了?不用问,准是在新家。新家在哪?部队里没人知道,也没人知道江离过婚又结了婚。 田佳萍将江的情况向部队首长作了汇报,部队首长深表同情,但又无奈,江没犯法,离过婚重新结婚,部队里管不着,告到哪儿也告不赢。部队首长只得怪田佳萍太单纯,一个堂堂的人民教师,怎么能给一个大兵骗了呢?回想江军这次回家跟她在一起的一言一行,就是个大白丁,也能觉察出他的用意,她为什么就鬼迷心窍了呢?还是她嫂子一语道破天机,关键是田佳萍太爱江军,所以才相信他的一切痴爱,变得愚蠢。 其实,这次来部队,田佳萍知道也告不赢,她只是想以违反计划生育之错,将江军告回家中。江若回家,只要能痛改前非,田还会原谅他,还会跟他一起过日子的。可惜,田佳萍想得还是太单纯、太幼稚了。江军并不回心转意,也并不想见她。连住三天,仍不见江的影子,田佳萍有点泄气。过去住招待所,因为是军属不收钱,现在住一晚得给一二十块钱,她住不起,等不起。除去路费,再加上两人一路吃喝,几百块钱很快所剩无几,若再等几天,恐怕得讨饭回家了。姑嫂俩只得回家。 回家后,田佳萍连发多封信给部队。部队也派人来了解情况,人回去后,江军仍然留在部队自自在在,奈何他不了。田佳萍只能自认倒霉,带儿在家,好长时间闭门不出,也不来学校上课。 女人就是这样,遇到这种事,往往有见不得人的感觉。仿佛错的是她,而不是他。尽管悲剧的制造者是男人,女人得好长时间,才能勉强摆脱这种痛苦的阴影,走出家门,站在阳光里。田佳萍的婚变太突然。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了各自飞。老鸟飞了就飞了,小鸟会怎么样呢? 想到这些,我不能不慎重考虑雷文国提出的离婚之事。我与三个“铁姊妹”既有不同之处,也有相同之处。胡素华、钱玲、田佳萍,她们毕竟都爱过那个离她们而去的男人,她们对离去的男人甚至曾爱得死去活来,而我,对雷文国却从没有过什么真正的爱。两个人只不过是凑在一起混饭吃罢了。真离,对我的情感上没有多少打击,相反是一种解脱。相同之处,就是我跟她们一样,都有孩子,都有个苦心经营起来的小家。若是真离婚,孩子不是受苦了吗?我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尤其是看了台湾电影《世上只有妈妈好》之后,我更不想这个小家破碎。虽然,这个家本不该存在。 第三章 第八节 ——他迅速脱光衣服,爬上床来,粗暴地拨弄我一下脸,咬牙切齿地一边骂,一边骑在我身上,歇斯底里地发泄他的兽欲。 我如何对付雷文国这张牌呢? 离,还是不离? 实际上,在这场牌中,离,我也输;不离,我也输。雷文国若不是看准这个结局,他是不会打离婚这张牌的。 其间,雷文国也曾假惺惺地跟我说,他这是假离婚,目的是想让我生个儿子。 真也罢,假也罢,我不是田佳萍,绝不会一声不吭地让他溜出“围城”。 老父不在世,大哥说了算。 我跟大哥说,雷文国要跟我假离婚,你同意吗?大哥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什么也不同意。他说,十个假离婚有九个变成真的,雷文国什么花花肠子,我很清楚,你不能上他当。 我又跟大哥说,我要是真跟他离呢?大哥眼一翻,瞪着我说,更不行!我丢不起那个人。我说,是我离又不是你离,你丢什么人?他说,你是李家姑娘,走一点岔,我这个当哥的就不光彩。离婚就是走岔吗?我不服,反问他。离婚又怎么不是走岔?他感到我问得好笑又反问我。紧接着他又说,无论是真离,还是假离,我都坚决反对。你要是我妹妹,就得听我的! 嗬!后路堵死了,我只得向雷文国摊牌:不离。——不是我不离,是家里不同意。雷文国并不把我家看在眼里。他自认为是镇上人,高乡下人一等。每次哥哥到高山镇,路过我家坐坐时,他充其量打个招呼,根本不跟哥哥讲话。到我娘家时,也是目空一切。见我嫂子连话都不说。嫂子跟他说话,他只不过用鼻子哼哼,眼睛瞟都不瞟。嫂子为此常在我跟前埋怨说他“母猪不大,盘不小”。我只能替他打圆场。实际上,生了孩子后,他连我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么能看起家里人? 他平时在我跟前常常暴露一种观点,那就是,有幸跟街上人结婚,是我一生造化,八辈子修来的福。他说,你还看不起我,想跟我的大姑娘多的是。你看铸造厂的罗安娜,人比你李天芳漂亮多了,你才四年级,人是高中生,她经常找我套近乎,开始她还以为我没结婚,想跟我谈恋爱呢?!李天芳你信不信,要不是看在孩子份上,我这边跟你离,那边就能把她接到家里来。罗安娜是什么样人,我不清楚,但雷文国追女孩的手腕我还是清楚的。他仗着是街上人,仗着会写点诗歌、散文等“豆腐块”文章,仗着他跑供销腰里鼓了点,的确,找个乡下姑娘不成问题。一次,雷文国从外面回来,喜孜孜的,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起初,我并不在意,后来,我发现他腕上戴了一块女式手表。若是给我买的,我有,根本不需要,他也没说给我。我便问是怎么回事,你自己的手表呢?他对我的追问,一点也不惊慌,相反炫耀说,这是罗安娜的表,她要跟我换戴几天,我就跟她换了。咳,这女孩对我还怪痴情的呢?我非常不悦地说,你要看她好,你就跟她去,我没意见,我也绝不会阻拦你。雷文国说,真的?你不阻拦?你敢跟我离婚?我说,敢。他冷笑笑,轻蔑地剜了一眼说,李天芳,不是我笑话你,也不是我小看你,凭你现在这个样,凭你那点“水平”,出了雷家大院,除了出卖色相,不然你连一天都活不下去。结婚这几年,你看不上我,跟我闹别扭,我没计较。可以说,是我的宽容,容纳了你的不足,换个别的男的,早把你休了。我看你可怜,才没离你,你还整天在我跟前,头昂得跟个鹅似的,不知天高地厚。说句到家话,跟我离婚后,想再找像我这样的家庭、这样的年龄、这样的才学、这样能耐的人,恐怕门眼都没有。你只能寻个死老婆的、离过婚的、年纪老的,若是年轻的,不是有病,就是残疾,再不就是劳改过讨不到媳妇的,好的,你是望不到,只能在梦里想。 跟雷文国若是真离婚,各种各样困难我也想过。首先是过家庭关,回到娘家,母亲能容我,哥哥嫂嫂恐怕容不下我。虽然我不吃他们的,不穿他们的,不住他们的。他们总认为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离婚回娘家,娘家不主贵;再者是社会关,不管女人如何被欺凌,离了婚,就是女人不好。有些人还会笑话你,虽然你不得罪他们、不惹他们,他们仍会拿离婚的女人作为话柄,时不时的射几句,让你不得安生;还有就是生活关,女人失去家庭,闯荡在外,生活没保障,随时都会陷入他们圈套。这些我还能受,最不易过的关,就是孩子关。离婚对于夫妇双方来说可以无所谓,但对孩子来说,可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孩子的成长离不开父母的呵护和关爱,孩子的身心健康及人格的形成需要来自于父母潜移默化的影响和培育。我舍不得让四岁的女儿还没踏上人生之路就失去母爱。父母离异,孩子无论跟哪一方,都不会完美地生活。继母再好,毕竟不是生母,如果继母差的话,那孩子更受罪。为了孩子,我想和雷文国再认真地谈一谈。可是,雷文国只要想那事,非干不行。他认准的理,九牛都拖不回。 没过几天,雷文国便把高山镇司法股的传票直接带来交给了我,并说,他已交过起诉费了——二百块钱呢,你就等着判吧! 回顾婚后的几年生活,雷对我的态度,我对雷的心情,彼此不习惯,彼此不容纳,感情也的确生冷。说实话,我很羡慕周围那些恩恩爱爱相敬如宾的夫妻。当他们领着爱情的结晶——宝贝儿子或宝贝女儿饭后散步闲谈时,孩子咯咯的笑语,夫妻心领神会的眼神,常令我心动。我也憧憬着牵孩子之手,徜徉在彩霞满天的清晨或红轮夕坠的黄昏,那花香草绿的乡间小道,那鸟鸣的林间,那淙淙流水的小桥边。我们躺着或坐在茵茵的草毯上,看孩子去放飞童年的风筝,去捕捉幸福的彩蝶,去套下成功的鸟儿,去钓来快乐的小鱼……然而,这些都是空想。我和雷文国没走过谈情说爱的路,孩子也常常在我们的吵打声中流泪,的确,我们不可能携手到老。 但是,尽管我的心中容不下雷文国,我还在努力容下这个家,我离不开我的女儿,我爱她胜过我自己。我可以不要雷文国,但不能不要孩子。 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跟雷文国结婚四五年,他竟什么也不顾,说离就要离,太没良心了。你既然想把这个家破坏掉,我又何必非要抱残守缺。谁离了谁不能过,没有你雷文国,我会过得更好。我跟雷文国说,离可以,孩子得归我。雷文国说,不行,你自己都无法养活自己,怎么养活孩子?我说,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做官的爷,你再有钱,我也不放心孩子。雷说,那就等公家判,判给谁就归谁。 因为没领结婚证,我和雷文国只属于同居关系,不受法律保护。解除同居关系,不需要去法庭,司法股就可以办。 来到司法股,心里无形中有种恐惧感。我总认为,到这里来没好事,也没什么好人,不是因为官司纠纷就是因为违法乱纪接受处理的。实际上,我这也是法盲,根本不懂得司法的含义。 接待我的是雷文国的亲戚。看样子,他们早把饭做好了,我去不过是例行公事签签字按按手指模罢了。我再次提出孩子归属问题。那位司法股长装作关心我的样子说,孩子问题,我们是慎重考虑的。我认为无论从司法角度还是从亲情角度讲,孩子归雷文国抚养有诸多好处。首先,雷文国有私人住房,你没有。雷文国生意很红火,一天挣的钱,够你一个月工资。你那点工资还不够养活自己的,怎么抚养孩子?这是从经济角度考虑的。再从环境条件看,你在偏僻的乡下,他在镇上。孩子将来上学、就业,不管从哪方面看,在镇上总比在乡下强。你是孩子母亲,他是孩子父亲。你疼爱,他也疼爱,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关起门来说句到家话,你们这次离婚又不是真的,还不是想生个儿子。如果孩子判给你,你就不能再生。你想是不是?我觉得他讲的也合情合理,就同意不要孩子。 雷文国说,不管这次是假离婚,还是真离婚,一切照真的办,财产照样平分。家俱、房子你带不走,就折价。我找人算了一下,大概所有财产能值一万块钱,三人三一三剩一,我跟孩子摊七千,给你三千块钱。我说,三千就三千,钱什么时候给我?雷说,暂时没钱,等年底给你。我知道雷这个人,钱到他手,你想叫他掏出来,比柿水还涩。家破了。孩子给他了,钱也是一纸空文,要这个本身就拿不到的钱还不如不要。我说,这钱我也不要了。留给孩子将来用吧。她母亲穷,拿不出钱来只能尽这点心了。不过,有一条我必须声明,孩子归双方所有,孩子虽然判给你了,但看孩子的权利我得保留。至于陪来的家俱,只能留给孩子,离婚后的我,自己栖身之处都是个问题,家俱往哪儿拉?地方有个风俗,姑娘出嫁时陪的嫁妆,离婚后不作兴拉回娘家,拉回娘家不吉利,晦气,既然不吉利,我又何必让娘家讨厌。 元月份起诉,半年的考验期,其间经多次调解雷文国仍坚持原来意见:离婚。司法股看调解无效,只得将双方签了字的调解书发到各人手里。依照调解书上的条例和我个人意见,我看了看不懂事的女儿,望了望熟悉而又陌生的家,牙一咬,头也不回,只身返回故里。我睡了几天,哭了多久,除了母亲,无人知道。 就在接到解除同居关系调解书的头一天傍晚,我放学回家,途经雷文国的烟酒店,见他两眼喝得通红,死死地盯着我,上下打量五分钟之久,方才恶狠狠地说:“你又跑哪去了?跟谁幽会的?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我不听则罢,一听肺都气炸,马上反击他说:“我无论跟谁幽会与你有什么关系,雷文国,你别忘了,我跟你已经离婚了,你现在何必操这个心!” “李天芳你也别忘了!”雷文国大声吼道:“判决书只要一天没下来,你还是我老婆。就是下来了,我还照管你,不信你走着瞧!还没离开我手心,你就开始硬了,没门!” 我说:“既然判决书没下来,你为什么就忙着跟别的女人勾搭!雷文国,你也记着,我不是你的财产,你想怎样就怎样,同样没门!” 我越想越气,走进烟酒店内,见雷桌上还有大半瓶白酒,顺手摸过来,拧开瓶盖,扬起脖子就咕噜咕噜地灌了起来。我从来滴酒不沾,但听人说,酒可解愁,便想用酒来抹去生活上的阴影,抚慰心头的伤痛。 雷文国见我如此喝酒,并不在乎。也不知他是出于怜悯,还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反正,他看到跟没看到一样。要是以往,他肯定会劈手夺下酒瓶,制止我狂饮滥喝。 大半瓶酒刹那间被我喝得一干二净,只是开始觉得有点辣味,别的没任何感觉,像喝白开水一样。我扔掉空酒瓶,顺手又从烟酒架上摸过一瓶,打开瓶盖后,边喝边向外走去。 门外,夜正黑,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乌黑的云。 沿着店前路,我歪歪斜斜,跌跌撞撞地向北走。我知道,北边有条很宽、很长、很深的大沙河。河水一年四季缓缓地流着,流得很执着,很久远。 河岸有棵歪脖子老柳树,听人说,那棵老柳树上吊死过几个人,有的是殉情,有的是因为生计,平时很少有人到这儿来,夜里就更不用说了。我不是出来寻死,倚靠这棵歪脖树也纯属偶然,碰上的。 瓶里酒因无盖在我的摇动中不时流洒,我毫无觉察。雷文国没有跟我出来,没有任何人问我事,任我孤身一人在黑夜里游荡。 我靠着树,仰着脖子,对着漆黑的天幕,大口大口地喝酒,泪水便是下酒的菜。我咀嚼着酒的辛辣、泪的酸涩。我喝一口酒,便流几行泪,没有哭声,只有草间虫鸣,苇中萤流,我是在心里面痛诉自己生之不幸。 不知什么时候,酒被我喝完了,体内感到燥热,头有点发沉。我的直觉提醒我:千万不能倒下去,在这无月无星无人的夜里,我不能躺倒,不能让别人在黎明前发现河边有一个醉死的女尸。 我把酒瓶轻轻地扔在那片长着茂密水草的岸边。想来天明或午后,有个收破烂的路过这里,惊喜地发现这儿还有一完好无缺的空酒瓶。虽说瓶子值不了多少钱,但能值一分一角也是净赚的。 满是酒精的胃里,像有一根烧红的铁棒,不停地翻搅着。我感到头越来越重,脚步却越来越轻,路本来不平,此刻愈加不平了。我真想躺下来不走,在这个露天的野外美美地睡上一觉,可是,我不能,因为我是女人,只能从哪里来,再往哪里去。 黑暗中,我喷着酒气,迈着歪歪斜斜的醉步,没高没低地走着。黑色的夜里,摇晃着黑色的人影,我在这漫漫的黑色里却寻不到一丝光明。 我本想回到那间第一次掀起红盖头的屋里,但,我醉了,我不想让我的女儿看到她妈妈这一副痛苦的醉样,更不想死在那间夺走我童贞的房间。 我还得回到烟酒店。要死,也得死在雷文国跟前,让他看看我不是一个弱女子。 店门紧闭,我用力推着,门不动。我便用手敲,然后索性用拳头拼命地擂。店里传出讨厌的声音:“谁?” “我!你干吗抵着门,现在离婚书还没下来,你凭什么把我拒之门外!” “你不是走了吗?还来干什么?” “一天没离,这还是我的店,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是我的自由,快开门!” 不知是酒给我的胆,还是胆壮因为酒,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大声大气,连珠炮般对雷文国狂轰烂炸。 雷极不情愿地打开店门,用一对小眼,惊诧地望了我好一会。 我已站不住,但头脑尚清醒。胃里火热、心律加快,我仿佛听得见心脏在激烈地擂着小鼓:突突突,咚咚咚。我挡不住酒的力量。我真不明白那点辣水凭什么本事,竟能放倒一个巨大的人。我没有理睬雷文国,只是用被酒精烧红的双眼,逡巡自己歇息的角落。还好,柜台里有块地方,正够我使用。我歪斜着身子,拣了几张旧报纸,垫在那个小小角落里。此刻,我再也不能支持自己那软绵绵的身体,它像塔一样倒了下去。我的眼皮也特别沉,像挂了铅系着砣一样,往下坠呵坠的。干脆睡吧,我有种要死的感觉。眼睛一闭,管他什么玉帝老儿来,我也不在乎。 我躺在报纸铺就的水泥地上,外边下起了大雨,那雨很猛、很烈,雷也打得惊天动地,煞有炸平地球之势。虽说是五六月天气,但因下雨,冰冷的水泥地上散发的阵阵寒气,仍透过薄薄的报纸,穿过脊背,直入我的五脏六腑。我被冻得打着寒噤,努力想缩紧发抖的身体。我试着抬一下手却未成功,只能一动不动地躺着,任凭冷气凌侵。说是躺着,还不如说是瘫在那儿更确切,因为浑身软软的,绵绵的,像面条一般。胃里的浓浓酒气,还在不断地向上顶着,心里直想吐。可是头重重的抬不起来,想翻身爬起,身子比山还重,动弹不得,没法子,只能听天由命。 我把头尽量倾向一边,让腮贴着地面,以便呕吐时能把酒顺利地吐到地上,而不是身上。我迷迷糊糊地躺了好一会,心里难受得似无数小虫在爬、在咬、在搅动。我咬紧牙关,硬是一声不吭。突然,一阵脚步声跫然而近,停在我的耳畔,毫无疑问是雷文国。我不知这个混蛋为何现在才来。 “起来,到床上睡!”雷文国气哼哼地喝道。 我没吱声,也没动。但心里清醒。雷文国见我不动,以为我装鬼耍赖,便用脚踢了我一下,又重复地喊了一声。我仍然是紧闭双眼,动也不动。 雷文国蹲下身子,用手拨弄我的脸,看我的确不是装的,才弯腰想把我扶起来。(他扶了多次,都没扶成,嘴里直骂我孬种,又试着抱我起来,可惜,他太瘦,我块头太大,他抱不动。最后无法,只得拽着我两条腿倒退着向床边拖。无论雷文国怎么拖,怎么拽,我都无力挣扎, 只能任他摆布。 雷文国把我拖到床前,又扶我靠在床边,然后,爬上床,往上拉。上身被拉上床后,他又下床,将我两条往床上搬。我总算被弄到了床上,他也累得一头是汗。他脱掉我的鞋,将我向床中间推。被他这一折腾,我开始吐酒。当时,只觉得心里酸水一个劲往外涌,我努力把头伸到床边,刚伸到床沿,胃里脏物猛地喷出,顺着床边淌了下去,那酒气、臭气、酸气等各种气味混为一体,要多难闻有多难闻。我隔一会吐一次,吐了四五次,才稍稍安顿。 雷文国边骂边擦边扫那些呕吐之物。擦扫过后,洗了洗手,便爬上床来,扒掉我的上衣,解开我的裤带,又野蛮地脱掉我的裤子,拽掉我的内裤,让我光着身子裸露在床上。我想阻止他的兽行,但手举了几次举不起来。也许是灯光下肉体的刺激,也许是长时间我对他的冷漠,也许是他有意对我报复,只见他迅速脱光自己衣服,爬上床来,粗暴地拨弄了我一下脸,咬牙切齿地一边骂,一边骑在我的身上,歇斯底里地发泄他的兽欲。 我仍在吐酒,心里像猫抓一样难爱,雷却如此疯狂地作践我,我恨不得一口将他咬死。到这种程度了,你还如此糟踏我,还是人吗? 雷文国发泄完他的兽欲后,顺手拽了一个床单,扔在我被扒光的身上,并得意地望着我说:“你不是能的吗?怎么还在我身下给我骑!哼哼!别说你就写了那几篇臭文章,你就是大作家,还是我的身底货,我想怎么骑你,想怎么干你,就怎么骑,就怎么干!我虽说把你离了,你还得是我老婆,你要是敢给哪个男人碰一碰,我就要你的小命!” 他骂过一通,看我一声不吱,仍紧闭双眼,大概有点害怕,怕我出事,或是怕酒精真把我烧坏了,于是又找来内裤内褂,硬生生地给我穿好,才走出店去。过不多久,店北的保健室医生被带来了,听说是喝酒喝的,便给我注射一支葡萄糖,后叮嘱雷文国,夜里要注意观察,不能马虎,酒照样可以把人醉死。如果下半夜还不醒酒,再去叫他。 那一夜,我不知是怎么过来的。原以为,我已经没有了天亮,没有了阳光。谁知,第二天,我还是醒了过来,只是人显得特别虚弱,像生了一场大病。 第三章 第九节 ——解除同居关系后,想不到我竟怀孕了,孩子生还是不生?雷家回还是不回? 我到底走出了雷家大院。 娘家的路上,黄沙铺地,绿草镶边,白杨夹道,知了烦人。 当年,迎亲的鞭炮声曾伴着红色的桑塔纳轿车,在这条白雪覆盖的路上让我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地走出沙塘;如今,还是这条路,只不过树影婆娑取代白雪覆盖,孤独忧郁的我却骑着粉红色的旧自行车,冷冷清清了然一身返回故里。我不知路的那头,是福,是祸,是喜,是悲,是山重水复,还是柳暗花明。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挺直了腰杆向前进,向前进。 我相信,只要走,没有路也能踏出一条新路;只要走,脚下的路就会四通八达。 何况,娘家的路,还是那么宽,那么平,那么直。虽然,路上热浪扑人,但心里却清风依旧。 没有征得娘家同意,我便走出雷家,娘家人仍蒙在鼓里。所以,回到娘家,哥嫂们仍然像捧着“街上的我”那样捧着我。因为回来少,他们显得极为热情,这里拉,那家拽,家家都要我去作客。有的还托我,让雷文国在高山镇给他们丈夫或孩子找点钱路;有的让我借点钱给他们做生意,再不,就让雷文国帮助搞点贷款。 在嫂子们眼里,嫁到镇上的我,似乎成了富翁,雷文国似乎是个无所不能的人。 除了父母,谁知道我的辛酸。 哥嫂们过分地热情,让我哭笑不得。 我理解他们。 在贫穷的乡下熬够了的人,谁不想攀个高枝,以便脱离贫困。 纸是包不住火的。我不能隐瞒离婚这个事实。否则,日后哥嫂会更埋怨我欺骗他们。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你越遮遮掩掩,越欲盖弥彰,越适得其反。倒不如竹筒倒豆子,全盘托出。早说也是说,晚说也是说,晚说还不如早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爽当说明,一切由他们看着办。 在一个月朗风清之夜,我把哥嫂们都郑重其事地请到母亲屋里,叙说了与雷文国离婚的前前后后经过。 母亲心疼闺女,只是责骂雷文国没良心,对离婚之事只字未谈。她不同意离婚,但闺女这样做了,她又有何法?大哥事先听我说过,现看我真这样做了,把他的话当作了耳旁风,很不高兴,气乎乎地说了声,“你不把我当回事,还跟我说干啥”,拔腿就走。走就走,我绝不会拦他。几个嫂嫂听我说后,感到很惊讶,——那一个个的神情能看出来。半天,二嫂才说一句:“她小姑,你这样做合适吗?”三嫂跟着说:“他雷文国算个什么东西,怎么说把你离就离了呢?”四嫂问:“雷文国到底是真离还是假离的?”弟媳妇说:“小姐,离就离,街上人有什么了不起的?死了胡屠户还能连毛吃猪呀?”另外几个哥哥和小弟都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说又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只能听之任之。反正不是自身的事,他们也不想过多操心。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离婚不到一个月,庄邻、亲朋、好友、同事,凡是认识甚至有些不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离婚了。过去,他们认为我有福,找了一个有钱有势有德有才的男人,如今却被“休”回娘家,是男人另有新欢,还是女人另有情人,他们纷纷猜测着。但大多数认为,我们是假离婚,是为了生第二个孩子躲计划生育的。不然,为什么女孩不判给女方,男方留女孩,就是想让女方再生一个儿子。 无论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都不屑一顾。我不是为别人活着,又何必在乎别人怎么看法。还是但丁那句话:走你的路,让别人说吧。 离婚后,正赶上暑假,天天闲蹲在家,心里也愁。虽说无家一身轻,但精神负担还是有的。母亲是单独过的,我回来当然跟母亲在一起生活。母亲的吃粮是几个哥嫂供给的,我跟母亲搅在一起,几个哥哥不说,嫂子们时不时地会露出一些闲言碎语,诸如说什么,他们养一个老的,还得养一个小的。——也不怪她们说,这一个月,我的确也没拿一分钱回家,工资早被雷文国领去用了。 嫁出去的姑娘被“休”回娘家,等于寄人篱下,等于乞食。我自觉无颜,所以,天天躲在母亲屋里,靠看书打发假期。实在闷极了,才去找同事谈谈心。可是,离过婚的人,常出去会招人闲话,尤其天黑以后,更是足不能离户,只可呆在屋里伴着老母。老母笃信耶稣,天黑要去教堂聚会,我便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静等瞌睡到来。实在睡不着,便数数。我几次想数到一千,但数不到几百就进了爪哇国。 出乎意料的是,离婚不到两个月,也就是我的暑假还没度完,一天晚上雷文国突然来到我家。他告诉我,因为一个人忙不过来,烟酒店不开了,准备干点别的。他又跟母亲说,我跟天芳是假离婚,主要还是想再生个孩子。又说什么,他马上送点粮食来,留给我做口粮,母亲见他到来,听他说这样话,当然非常高兴,所有的怨恨,顿时烟消云散。她喜的不是粮食,而是雷跟我不是真离婚。她不希望女儿在家,她也和我一样,甚至比我还难以承受家庭、社会上的流言蜚语。 雷文国这次对我态度极温柔,嘘寒问暖,让我有点受宠若惊。他问我离婚后,想他没有,我说,想你是不可能的,想小孩倒是真的。毕竟她是我怀胎十月生下为的,我能不想吗? 说实话,雷文国的突然到来,让我大惑不解。我问他,是你提出离婚,而且是真要离婚的,为什么现在改变原来说法?雷文国狡黠地一笑说,衣是新的好,人还是旧的亲。码来码去,我觉得别的女人还是靠不上你。从他凝重的神情看,他说的话似乎是真的。 一个家庭组织起来不容易,但想毁掉它却很简单,有时一句话就能让一个家庭破裂。若不是雷文国的自作主张,我又何曾想走出自己砌成的围城。男人婚后是想如何赚钱,争名,创地位,而女人则是想建好一个温暖的家。我说过,尽管我不欢喜雷文国,但我又不忍离开自己家,除非这个家容不下我。离婚后,在娘家的一个多月里,我看到的都是冷眼,听到的都是冷言。尤其是那些回娘家的儿时伙伴,更勾起我的心酸。哥嫂们把她们接来后,大鱼大肉招待一番,临送走时,千叮咛万嘱咐,在婆家要好好过,谁欺侮你回来说,有空就来娘家走走,免得娘家挂念。当姥姥的,更是舍不得外孙子外孙女,给他们买好吃的、好穿的,临别时,亲了又亲,抱了又抱,那情那景竟与我无缘,我能不难过吗?雷文国走后,那天晚上,家人纷纷前来做我思想工作。母亲说,重新组织一个家庭也不容易。能找个好人家,还好些。若是找的还不如雷文国,那不更苦吗?还能再离婚?要是那样,还不如不找。嫂子们也说,一次婚姻,不管好歹,那是人生的一个转折。 的确,我当时有点左右为难。离婚毕竟不是光彩的事,离过婚的女人又能怎样?但是,一想到雷文国过去的所作所为,让我马上回到雷家也是不可能的。再说,雷文国也不像急于要我回家的样子,我不知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他到底是否另有新欢?如果纯为离婚,他就不会欺侮我,逼我离家;如果是想离我另娶,又为何来找我,而且找的是那样情真意切,那样急不可待?莫非他想脚踏两只船,这边稳我在家不嫁,那边他去夜拥新人? 不管怎么说,我得观察一段时间看看。 既然迈出这一步,回去,同样跟另嫁别人一样认真。 不久,雷文国把女儿雷蕾送来了。也好,我带着女儿在娘家过些日子再说。 蕾儿来了,我是免去了心头的焦虑和挂念,但也平添了不少麻烦。 弟弟有个儿子叫毛蛋,比蕾儿小一岁。在实行计划生育的当今社会,男孩就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就是凤子龙孙,五岁的毛蛋,当然也被弟弟他们捧跟小皇帝似的。毛蛋要天,弟弟不敢给地, 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哪怕是要弟弟的身上肉吃,弟弟割一块也不含糊。 毛蛋横,蕾儿娇。两人在一起玩,难免不会恼。一会这个哭了,一会那个喊了。但是,他们哭过喊过吵过打过,过一会又会和好如初。孩子总归是孩子。我也常跟蕾儿说,这是外婆家,不是自己家,处处你要让毛蛋一点,不然,你舅舅妗子会生气。再说,你是姐,他是弟,姐姐也应该照顾弟弟,蕾儿当我面也点头默许,但屁股一转就不是那回事,毕竟才是六岁的孩子呀! 一天傍晚,我正和母亲在菜园里挖地,忽见弟媳妇气乎乎地拉着毛蛋来找我后账。原来毛蛋买冰棒找的一块钱丢了。恰巧蕾儿身上也有一块钱,毛蛋便说那一块钱是他的,硬叫蕾儿还他,蕾儿不给,两人便打了起来。弟媳妇大吵大闹,说蕾儿把毛蛋打伤了。可不是吗,毛蛋的后脑勺上果然包了一块纱布。 拿了人家钱还打人家,这样的小丫头不打还得了!再加上弟媳妇那种要吃我的样子,更让我火不打一处生。奔到家里,不问青红皂白拉出屋里的蕾儿,劈头劈脸就是一顿。蕾儿吓得一边哭一边哀求着喊:“妈妈别打,妈妈别打!” “钱呢?钱在哪儿,快拿出来!”我喝道。 蕾儿颤兢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崭新的块票,我伸手夺过来,不容她辩解,便交给了毛蛋。 弟媳妇看钱还了,客气话都不说,拉着毛蛋就往自家屋里走,边走边唠叨说:“这么小就喜欢占人便宜,哪天是个了!” 看弟媳妇那种欺侮人的样子,我真想跟她大吵一通,但忍了。我知道她从小得过脑膜炎,虽然治好了,还有后遗症。有时说话还上路,有时天一句地一句,一点不照谱。再说,这是娘家,是她的天下,哪有我这出嫁小姑说话的份儿。 晚上,我给蕾儿洗澡,只见身上被我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碰到哪块,孩子都喊痛,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咕嘟嘟地往外流。蕾儿用小手轻轻地擦着我的眼泪说:“妈妈不哭,蕾儿下次听话,不惹妈妈生气。” “你怎么拿毛蛋钱呢?我以前没跟你说过吗,拿人家东西不是好孩子。”我把蕾儿搂在怀里,心疼地说。 “我没拿毛蛋钱。” “那你一块钱是哪来的?” “是爸爸送我来时给我买冰棒吃的。” “毛蛋买了,你怎么不买?” “妈妈没钱,我省钱留以后上学。” 听孩子说了这些话,眼泪再也忍不住,我紧紧地抱着孩子失声地痛哭起来。 这时期雷文国常来,家里人对他很热情。也许是分离的日子多了,双方都冷静了不少,不像过去,见面后你能我胜,互不相让。他对娘家人也不像过去那样傲慢无礼,而是热情、主动地打招呼、谈心。当然,闲谈中,他总会不失时机地把自己炫耀一番。说什么,离婚夫妇,只要一方没结婚,女方就得参加双查。高山镇计划办没来找,是因为他的面子。殊不知没参加“双查”,是因为有关部门相互“蹭”住罢了。我原是高山镇居委会管的,调到秋湖小学时,应归秋湖管,秋湖却认为归高山镇管,结果谁都不管,也就省去了我的麻烦。 不知怎么搞的,早晨突然呕吐,并讨厌吃韭菜起来。据以往的经验,这可能是妊娠反映。雷虽常来,并没沾过我呀。我估计可能是那次酒后被他强奸所致。去医院检查,果然证实了我的看法。我又忧又喜。忧的是不该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下怀孕;喜的是我并不像医生说的那样不能再怀孕了。因为医生曾说我患卵巢囊肿,不能怀孕。雷文国同我闹离婚,与这个病有很大关系,他怕我断了雷家的香火。想重找个能给他生儿子的女人。尽管他没说,实际上我心里很明白。雷文国本来就是馋猫,没有头子,他不会找我离。离开一个多月,他又来找我,可能是那个女人不太合他的适,或者是不如我。 我怀孕的事,本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包括母亲。因为,我在掂量着,还能不能和雷文国一起生活。如果能,就留着;不能,就打掉。尽管我口风很紧,但从我反常的饮食中,母亲还是看出了苗头。一天晚上,母亲问我是不是怀了,到了这个分上,又不能对白发苍苍的老母亲隐瞒,便点了点头。看样子,母亲很高兴,说:“怀了好,怀了就生下来,以后再回去过。”我也没什么好的想法,只能说等等看吧。 雷文国听说我又怀孕了,似乎非常高兴,小眼喜得眯成一条线。他要带我到医院查查,看有几个月了,是男孩还是女孩。我说,男孩又怎么?女孩又么?他说,他做梦都想要个男孩。我本不愿去,母亲在一旁帮他说话,说查查总比不查好,如果是个男孩不更好吗? 拗不过他们,我只得去。 查过b超后,医生说,怀孕有三个月了,男女还不能区别开来,得五个月,孩子长成型了才能查出来。这次,雷文国一反常态,又像刚求婚时那样,对我百般呵护,一会儿买这个给我吃,一会儿又要买那个给我喝。我没有胃口,也不想叫他买,所以,他什么也没买。他仍然没有提出让我回家,只是把女儿带走了。带走的原因,是怕我劳神,不利于肚里孩子发育。尽管舍不得女儿走,还是让她走了。我不想让孩子在这儿有寄人篱下的感觉。——虽然,她外婆非常疼她。 望着雷文国和女儿蕾蕾离去的背影,心中陡然升起一种空虚感,被遗弃感。我很迷茫,肚里的孩子,既想生又不想生;雷家大院,我既想回,又不想回。 第四章 一纸休回娘门口 第一节 人的生命似江河奔流,不遇岛屿、暗礁,焉能激起美丽的浪花? ——雷文国背着我给杨柳写起了情书。杨柳虽然接触人很多,多是电话联系,很少有人写信给她。也许,谁也不想在这辆“公共汽车”上留下痕迹。 俗话说,老师是人类灵魂工程师。 但老师也是凡夫俗胎,也有七情六欲。 秋湖小学留给我印象最深的老师有:轻浮的杨柳、爱占小便宜的嵇桂珍、死抬杠陆叶彬、老斯文孔福礼,还有道貌岸然的副校长郑君子。 杨柳十八九岁,初中未上完,便辍学在家,后经人介绍到白墩小学代课半年,梨园小学代课半年,高山小学代课半年,这次又跑到秋湖小学代课。 杨柳,正如她自己讲的,长得很酷:柳叶眉,瓜子脸,勾人魂魄的眼,充满性感的唇,杨柳细腰撑起一个一米六八的巧个。特别是唇下的那颗美人痣,更是倾倒所有男人。 杨柳性格外向,不拘小节,说话不知高低。她常以自己的美貌而炫耀。她说她没遇到张艺谋,倘若遇到,准能被培养成电影明星。——可惜,她的嗓子有点沙哑,即便能当上演员,恐怕也得找个配音的。她对自己的私生活毫不忌讳。常吹自己被某某校长青睐,被某某男生追过,还说有个男生追她,追得神魂颠倒,最后喝药自杀。偌大个办公室,只要她在,就没清静过。我曾劝过她,小小年纪应好好干,别有事没事扯个没完,要注意形象。 杨柳不以为然,仍我行我素。 有时,我还真的佩服她的能耐。那次,所有教师参加省小学教育自学考试,大家死学烂学,模拟、猜题、请名师指点,忙得焦头烂额,才有一半人勉勉强强过关。杨柳呢,谁也没看她翻过书本,考场上,却神情自若,运筹帷幄,刷刷刷,很快做完试卷,分数下来时,竟比我们高出一二十分。 大家感到奇怪,纷纷向她讨教复习及考试方法。她两手一摊,双肩一耸,满不在乎地说:“方法很简单,作弊。高考那么严都能作弊,何况这种考试。你们没听中央电视台披露考生利用传呼机作弊的事吗?考生身上别个中文传呼机,信号按在振动器上,外面一传,传呼机就振动,没有任何声音,监考老师上哪发现?为这事,那些传呼小姐还犯难过:不传呼,违背服务原则,客户可告你。因为按规定,只要不是传反动的、黄色的、威胁的、谩骂的,就得传。传呼这种事,是明目张胆作弊。虽然没条条框框规定,但传了也不妥,上级知道了也会批评。后来,传呼台采用两全其美的办法,传呼照样传呼,但在考试结束后再传,让你知道了也没用。这是有责任心的传呼小姐这样做的,大多传呼小姐根本不问,来什么传什么,所以,不少考生还是作了弊。查出来,算考生倒霉,不查出来,就讨了大便宜。” “你不是没有传呼机吗?”这句话出口,我又有点后悔,女孩子虚荣心强,这不是点她的麻筋嘛。 “我是抄的。”杨柳毫不隐瞒,真是“大侠”。 “那么多题目,你知抄哪条?” “芳姐,你真是教书教呆了,傻老冒一个!”杨柳人小,嘴甜,像个“熟眼狗”,跟谁都能谈得拢,叫哥、叫姐、叫叔、叫姨,她信口就来。不管她心里是否对我是爱是恨是喜欢是厌恶,但表面上从来都是叫我“芳姐长、芳姐短”的,很少喊我“李老师”。杨柳从抽屉里拿出几张三十二开大小的白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不少字。她将纸在我们跟前亮了一下说:“试卷上的题目,监考老师早告诉我了,这些都是我抄的答案。不信?我马上给监考老师打电话。”她顺手摸过电话,竟当着众人的面嗲声嗲气地打了起来:“喂,吴哥吗!我是你柳妹。你好你好,上次考试多亏你关照,分数考得不错。那天晚上你玩得开心吗?以后有事再麻烦你。好,好,拜拜。” 众人见状,无不瞠目结舌。 杨柳到秋湖小学不到半年,就和副校长倪平搅上了。倪校长三十七八岁,人长得很英俊,有点像香港的刘德华。他家有一位贤惠的妻子和一个十二岁的宝贝女儿。倪校长原来是教数学的,排列与组合这方面知识教得最好,是学校有名的教学能手。提为副校长后兼管学校后勤工作。倪校长严肃和稳重,在学校也是出了名的。他从不和女人说笑话,套近乎,杨柳怎么和她搭上的,一直是个谜。杨柳能公开说,倪校长是她心中的偶像,并毫不脸红地说,她想跟倪生个儿子。倪却从来不承认喜欢杨柳,在众人面前,他还曾正颜厉色地警告杨柳,不要胡扯。尽管倪校长装得像正人君子,但他跟杨柳偷情还是露出了蛛丝蚂迹。 一次,学校被评为教育系统先进集体,校长非常高兴,便在他小孩姨家安排两桌酒席,宴请全校老师。校长难得“出血”,大家也落得痛快。席间,说、笑、喝、闹,有的划拳,有的猜“老虎扛子”,玩得非常尽兴。 酒过三巡,我想出去方便,田佳萍便拿着手电筒陪我来到校长小孩姨家后。农村,不是城市,方便得进厕所,这里,屋后旮旯处一蹲即行。 校长小孩姨家在村的最东北处,东边是路,北边是大田,西边是人家。因为天黑,夜深,为了安全起见,田佳萍一到屋后,就用手电筒对周围照了一下。她这一照不要紧,却见北面十米开外的沟边,有一对男女搂得正紧,玩得正欢。发现灯光后,那两人慌忙分开,女的顺沟底偷偷溜走,男的爬起来站在那儿没动,也一声不吭。 碰到这种事,是一种晦气。一般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走了之,不会过问。也许田佳萍发现了什么秘密,也许是酒老爷使的,她竟神差鬼使似的大喝一声:“谁?” 停了一会,对方才慢腾腾地回答:“我。” 原来是倪校长。他怎么会?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女的会是谁呢? 望着走过来的倪校长,田佳萍假装笑笑,说:“倪校长,你不喝酒,跑这儿干什么?” “你们出来干什么的?”倪装作无事人一样。 “方便呀。” “我也是。” “校长,我刚才看好像有两个人嘛。”田佳萍故意挑倪校长的麻筋。 “胡扯什么的,哪来两个人,你大概看花眼了吧。”因为天黑,我们也看不清倪校长脸红不红,神情慌不慌张。 校长走后,田佳萍小声问我说:“刚才有个女的溜走了,你看到没有?” “看到的。” “你发觉像谁?” “还能是谁?” 我们两人心照不宣。 回到酒席桌上,过了好一会,杨柳才回来。尽管她装得很正经,但与我眼睛对视的一刹那,我发现她的眼神有一丝慌乱,她不敢看我。 我没跟任何人谈起这事,这事还是在学校里暗暗地传了出来。我估计,可能是田佳萍看不惯杨柳,有意给捅出去的。因为我也在场,事后,为报复,杨柳在我的家庭里曾深深地插过一杠子。 杨柳家住高山镇东的小杨庄。她从秋湖小学回家,必经过高山镇。她原本不认识雷文国,一次在老师家喝喜酒,天晚不敢回家,便和田佳萍一起,要在我家住一晚上。我把她们带到雷文国的烟酒店,跟雷打个招呼,毕竟他是一家之主。走进店内,雷文国看我来晚了,正要发火,突见我身后两个漂亮的女同事,马上怒脸变笑脸。听说这两个漂亮的女子要住我家,更是又是倒茶,又是开饮料,忙前忙后。看他这样给我面子,我当时还高兴得不得了。回到家里,这阵子一向回家很少的雷文国,又赶了来,并带来了不少苹果、香蕉、桔子、水果糖、瓜子等,还一再嘱咐我,要好好招待同事。他还殷勤地帮我烧了一锅开水,说是留晚上我们洗脚用。田佳萍和杨柳直夸雷文国是个模范丈夫,说我真有福气。 杨柳是个见人熟。自从 这次认识雷文国后,也许她想报那晚情露之恨,所以有意接触雷文国,好让我吃醋。每次从学校回家,或是从家里回校,她都要到雷文国的烟酒店站一站,坐一坐,或闲拉呱,或买点日常用的小东西。 雷文国本来就是见女人走不动路的人,看到送上门来的漂亮女人,能不心动吗?倒霉的是店里东西,今天给杨柳点卫生纸、明天给瓶洗面奶,热天送听“旭日升”,冷天送个手套子。给什么,杨柳就收什么,好像拿是该拿的,送你活该送。你对女人献殷勤,无非是在打女人的主意。 在此其间,杨柳也成了雷文国的耳目,我的一举一动都成了雷文国刺探的内容。哪个男老师和我开什么玩笑,我说了哪句不该说的话,杨柳都添油加醋地传给雷。雷拿这些“道听途说”的东西,作为话柄,常常讥诮我。有时,连我自己不知道的事情,雷文国竟能说得有鼻子有眼,闹得我哭笑不得。我当时生病在家休息,雷文国时不时从店里抽空回家和我斗嘴,还说些不堪入耳的话,气得我病未养好,相反加重,无奈,只好回娘家将养好了才回校上班。 后来,雷文国背着我给杨柳写起了情书。信是从邮局寄的。杨柳虽说跟人接触怪多,多是电话联系,很少有人写信给她。也许,谁也不愿意在这辆“公共汽车”上留下痕迹。 杨柳接到信后很惊讶,信封上写的地址更让她惊讶。那寄信的地址是:马陵市东郊。信是我从校长室里带给她的。看她那副诧异的样子,便怂恿她拆开看看。要说她精明,她又不太精明;说她不精明,她又精得吓人。实际上她是精过头了。无论是谁给的信,她也不该当着我或别人的面拆呀。她竟能拆了。 她看了一下落款,好像一怔,但马上装作无事一样,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然后望着我说:“芳姐,这是一个男人写给我的情书,字写得不咋样,信倒写得怪让人动心的,你信不信,我敢给你看。” 我知道杨柳是在炫耀她的能奈。给我看,我就看,到底看你这个小丫头能泛多大泡。我接过信,迅速地扫了一下,无可置疑,字是雷文国的字,落款清清楚楚写着雷文国三个字。信写得很肉麻,什么“我爱你爱得死去活来”,什么“自那天见到你,我的心就给你带走了”,什么“如果我们俩能相结合,哪怕过一天死了也心甘情愿”……得啦,一个骚男碰上了一个荡妇,还不一拍即合?! 看了信后,我心里气得发痛,但没有发火。我不能让杨柳看笑话,她又何曾不等着看我笑话。我知道,自从那次她的事败露后,她一直对我耿耿于怀。别看她小,她还怪有心计。我望着杨柳,冷笑笑说:“看来雷文国迷上你了。不过,我看你们俩还怪相配的,一个有财一个有貌,天成地就,我让出算了。” “芳姐,你这说的是哪门子话。我怎么会跟他那样人结婚呢?要人,没人;要钱,他那俩臭钱,我夹都不夹一眼,别说你跟他都生孩子了,他就是童男子,我也不会要他。能跟他坐坐,那还是看你芳姐的面子,不然,他在我跟前站一站,我都会感到刺恼恼的。”杨柳说完,当场把雷文国的求爱信撕得粉碎,然后像天女散花一样,往天上一撒,碎纸片纷纷扬扬落下一地。她又对我说:“芳姐,别说我不欢喜这样的痞子,就是喜欢,也不能夺你的心上人呀?”说完,她竟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这小丫头,别看嗓子沙哑,笑起来还挺甜的。 杨柳的这一通话,明是贬低雷文国,实则臭我,我气得真想扇她两巴掌,但我不能这样做。我跟这样人一般见识,我不也成了她? 夜里,雷文国从店里回来,想跟我做那事,我没同意。他继续死皮赖脸缠我,我顺手摸起一把剪刀,愤愤地说:“雷文国,你要再逼我,我立马死给你看!” 雷文国见我动了真气,不解地说:“不干就不干是了,你拿剪刀吓唬谁!” 我没有睬他,竟自和衣向床里侧身而卧。 雷文国默默地坐了好一会,大概抽了两根烟,突然发话:“李天芳,结婚这么长时间,我们俩不是吵就是闹,从没安份过,像这样下去,恐怕过不到头,不如离婚算了。” “离就离,谁怕谁!你不是早就有头了吗,我让你好了!”我一翻身坐起,真想把白天窝的火一下子烧到雷文国身上,将他烧得遍体鳞伤。 也许是雷文国自觉理亏,也许是他认为我知道了他与杨柳的事,所以没像过去那样跟我翻眼,更没有出手。他一踅身爬起就走,临出门时,丢下一句话:“李天芳,你不要活作,我非跟你离婚不行!” 这是他头一次提离婚,我以为是他说说气话而已,后来,他果真跟我正式提出,并向司法股起诉。过了好长时间,我才明白,雷文国与我离婚,杨柳的的确确是插了一根很深很深杠子。雷文国跟我离婚后,杨柳当然不会跟他结婚,最后两人见面连话都不说一句。听人说,雷文国为此事气得直骂杨柳是个骗人精,狐狸精!实际上,你雷文国自己要不是那样货,又怎能上人家当。 一次,我在图书馆借了一本《废都》,看完后,正准备还,杨柳非要借看。有心不借吧,怕人说我心胸狭窄,跟小姑娘计较。我极不情愿地将书递给她,并一再嘱咐,这是租来的,看几天就得还。谁知她一看就永无踪迹,图书馆找我要了多次。我找她,她今天说带来,明天说带来,半个月过去她也没拿来。我最后发火让她立即带来,她能说什么,早还给雷文国了。我说,你借我的书,为什么还给他?她说,你们是夫妻俩还谁不一样?我说,我跟雷文国早就离婚了你不知道吗?她说,谁知你是真离还是假离。有些人明里是离婚,暗里还不照样睡一头。 瞧!这还是小姑娘说的话吗?我说,不管你说什么,借我书你还我书,不然,你就买书赔我! 其他老师也纷纷说她不该这样做,她无法只得自己去找雷文国。后来听人说,她跟雷文国在烟酒店里关门合户好长时间才走。 反正我跟雷已解除了同居关系,他们俩人就是日翻了天也和我无关,只要把书给我。 杨柳这次吃了瘪食,当然不会罢休,常常跟我作对。钱玲买毛线,想织条围巾,不知织宽的好,还是窄的好。因为我织过围巾,她就征求我意见。我说,织宽的好,暖和。杨柳马上插嘴说,织窄的好,现在时兴窄的。一听杨柳掺和,我就烦。我说,杨柳,我今后说话,你不要插嘴。她嘴一撇,不买账地说,我高兴。我说,你是高兴,还是“性高”,你要是性高,控制不了,就去爬电线杆!我说话的确够刻薄的。这小丫头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杨柳听我这话,一下子没转过来,也许是没想到对付我的话,停了一会,才慢腾腾地说,我在高山镇还有电话杆爬,你想爬还爬不到呢!有本事上高山镇,怎么跑回沙塘干什么?沙塘有电线杆爬呀? 其他老师看我俩动了真肝火,很可能会引发一场“电线杆”战,纷纷前来劝说。办公室门口窗外也围了不少学生看热闹,我怕影响不好,就没跟她继续斗下去。我还得注意点老师的形象。 离开秋湖小学后,听人说,杨柳也走了。有人说,杨柳跟倪校长好,倪妻大闹秋湖小学,范校长为了学校的声誉,不得不炒她的“鱿鱼”。也有人说,杨柳跟一个大款私奔了。那位大款带她到广州、深圳转了一趟,回来给她在马陵市买幢房子,将她包成“二奶”,她还为那位大款生了个儿子。还有人说她在南方参加了“黄色娘子军”,被公安机关抓起来了。孰真孰假,没人细问,也没人去问。反正,大家有好长时间,都没看到她的芳踪。 想想这小丫头也够可怜的,如果她能尊重自己的人格,能够直面人生,也许,她面前的路不会太窄,不会太曲,不会太坎坷。 美丽,是女人的资本,但不是女人的一切。还是 那句老话说得好:水能载舟,也能覆舟。 第四章 第二节 ——陆叶彬喜欢抬杠,我说佛教是有神论,唯心的,他非说佛教是唯物的,无神物。 陆叶彬老师既幽默,又好抬杠。 陆老师也不过三十四五岁,五大三粗,人长得很魁梧。他教语文,看上去却像个体育教师。他说话、做事,哪怕是走路,都是慢慢腾腾的。走路时,他喜欢低着头,大概是怕他那硕大的脚板踩死蚂蚁。人说抬头老婆低头汉,意思是说,女人抬着头走路是目空一切,男人低头走路是在算计人。可是,陆老师却从来与世无争,只顾埋头教书,从不打别人主意,所以同行们很信任他。 我教五(一)班语文,他教五(二)班语文。虽然他比我大几岁,但我是教研组长,来秋湖小学时间比他长,所以,他对我很尊重。 起初,我以为他是个怪人。因为他考虑问题都是逆向思维,不像我们那样循规蹈距。他的字写得特别好,板书也是一流的。我以为他不好开玩笑,殊不知他开起玩笑来才“损”,让你哭笑不得。 那年冬天,气候特冷,大概有零下十几度。农村小学,既没有空调,又没有电烤炉,只能在办公室中间砌个炉子,烧煤。也许女人天生比男人怕冷,所以,烤炉便被叽叽喳喳的女教师包了,男教师冻极了,只能伸手烤两下,便缩回办公桌上“袖手旁观”。 除了上课,一天到晚,我也围着炉子转。那天,雪下得特别大,北风也刮得很紧,整个秋湖小学像被雪厚厚地裹了起来。好不容易,挨到放晚学时间,我收拾好办公桌,准备骑车回家。可是,到处找,找不到手套。明明早上来时,我放在办公桌上的,怎么就没有了呢?我问谁谁不知道,问陆叶彬,他更是一摇头三不知,并一本正经地说,这么冷的天,开玩笑也该拿出来啊!看他那神气,听他那言语,也不像是他藏的。老师一个一个都走了,陆叶彬临走时还跟我说,好好找找,说不定掉哪儿去了。 眼看着天气渐晚,雪下得越来越大,我不能不走。找不到手套,我只能将就。推一会,骑一会,热手一摸到冷车把,就冻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好不容易挨到家,便直奔火炉,呲牙咧嘴,唏唏嘘嘘,烤了好一会,又放在热水里烫了好一会,手才渐渐暖和起来。 我估计手套是陆叶彬藏的,他好跟我开玩笑。第二天,我早早到了学校,把他三个抽屉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找不到手套。 手套到底能到哪去了呢?学生肯定不会进来拿;别人要用,肯定会跟我打招呼;掉在地上,地上找遍了都没有。我再次到陆叶彬办公桌跟“搜查”。最后,我翻他桌旁一个不起眼的字纸篓,惊喜地发现手套被报纸包着藏在里面。我没有声张,把手套拿出来收好,然后想点子来“惩罚”这棵“老咸菜”(因为他说话好“腌”人,所以背后老师给他起个“老咸菜”的绰号)。 我发现陆叶彬的椅子上有块坐垫是厚海绵,便舀来一勺冷水,慢慢地均匀地浇在上面,水渗到海绵垫里后,一点也看不出来。 陆叶彬是最后到办公室的。他来后,我故意坐在那儿改作业,头都没抬。我生怕一抬头,看到这棵“老咸菜”,就会笑,暴露了我的恶作剧。 陆叶彬大概知道我昨天吃了不少风雪之苦,来到后就找我说话:“李老师,昨天回家滋味好受吧?你搜抠,买包烟请我们找,说不定能找到。” “反正是旧手套,掉了也无所谓。”我笑笑回了他一句,仍改我的作业。 他看我不太重视这件事,便走到办公桌跟前坐了下去。他一坐下,我就鼓不住想笑,但忍住了。心想,老咸菜,今天你非成个冻咸菜不可,下次还看你敢不敢欺侮我。 陆叶彬穿的是棉裤,所以,坐下后冷水没有马上渗透裤子。他瞅了瞅字纸篓,发觉有点变样,便在里面翻了一下,知道手套被我取走。他抬头用狡黠的眼光扫了一下我,意思好像是说,昨晚没治着你,手没冻着;我也用眼睛挑衅地望了他一下,意思是告诉他,你害得我好苦,我让你吃一回亏你也别抱怨我。他看我望他,又调皮地对我笑笑,意思是你真精,但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也调皮地对他笑笑,意思是说,你真笨,椅子上有水你还傻坐着。 忽然,我看他屁股欠了欠,用眼望了一下椅子,又用手摸了一下坐垫后,对我摇摇头干笑了笑,没起来又坐正了。也不知是真坐,还是假坐,反正他给我看上去是“正襟危坐”。他翻了几下课本,写了几行字,才爬起来,用本子遮在屁股后面,慢腾腾地走到我跟前,低声说:“李老师,你真狠!昨天没捞到让你动(冻)手动(冻)脚,今天你倒让我动(冻)了屁股。”这家伙说话太损!他走出办公室,虽然棉裤是黑的,虽然本子遮挡,但因为走动,仍然能露出水渗的痕迹,像小孩尿裤一样。 他走后,我跟田佳萍一说,田佳萍再在办公室里一宣扬,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不过,事后我也有点后悔,玩笑不该开这样大,这样低级庸俗。 陆叶彬好跟人抬杠。人说方的,他就说圆的。比如睡觉床,一人说东西放好,他非说南北放好,并且能讲一套一套的。偶尔也会扯到政治的敏感问题上。范校长在会上说,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政策要一百年不动摇。他就说,那是不对的。历史在前进,社会在变化,一百年不变,不合乎马克思主义原理。看他那样,对马列主义研究还怪透彻。他说,华国锋上台时,搞两个“凡是”,结果遭到否定;现在搞“一百年不动摇”,也会遭到否定,谁都不能违背历史发展规律行事。好在现在不戴帽子,不打棍子,不然他非坐大牢不可,大人物说的话,你一个小小草芥之民能随便抬杠吗?要是生在满清,慈禧那个老妖婆的话就是圣旨,就是一言九鼎,你敢道半个不字,立马杀你头! 我跟陆叶彬在佛教问题上抬过几次杠。 我说佛教是宣扬“有神论”,是唯心学说,尼波罗南境一个小城主净饭王的儿子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独坐冥想,经过若干昼夜,获得无上正觉,也就是成了佛,并吹嘘他佛力无边。行则金莲捧足,坐则宝座承躯,出则帝释(佛教说天有三十三,中央最尊的天名忉利天,帝释便是忉利天天主)居前,入则梵王(婆罗门所奉最高之神)在后,左有密迹(力士),右有金刚,声闻菩萨充侍臣,八部万神任翊卫,讲《涅槃》(经名)则地震动,说《般若》(经名)则天雨花……像这样说大诳话,耶稣、真主、上帝恐怕都自愧不如。释迦牟尼的无上正觉,就是苦、集、灭、道四圣谛。实际上苦、灭二谛可以概括全部佛学。释迦牟尼所说的苦谛,就是认为人间世界是苦海,人的一生沉溺在苦海中,没有丝毫乐趣,即使有也是暂时的。所谓集谛,就是推究致苦原因。释迦牟尼认为业是苦的正因,烦恼是助因。业又分身业、语业、意业三种,烦恼有贪、、痴、慢、疑、见六种。见又分己身见(有我见),边执见(执一边)、邪见(否认因果)、见取见(自以为是)、戒禁取见(以戒禁为生死解脱之真因),都是烦恼之根本。如果断绝业与烦恼,苦果自然断绝,修行者也就从轮回中解脱出来,这是灭谛。灭谛就是涅、涅实际上就是死,也就是让修行人无苦地、安宁地、对来世大有希望地死去。所谓道谛,也就是达到涅的道。翻开佛学那本书,看来看去,释迦牟尼讲的就是死道理,谈的是业果轮回关系。这辈有福,是前世积的,这世行善,来世有福,生生灭灭,轮轮回回。释迦牟尼劝人积德行善,是可以的,但说是为来世积福,明显是骗人的。照他那样讲,如今那些当官的、有钱的,都是前世积的德,而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则是前世造的孽了? 陆叶彬说,你李天芳对佛教抱有偏见。 实际上,佛教是“无神论”,是唯物学说。 我说,佛教宣扬鬼神,怎么是唯物的?他说,世界上有四大宗教,也就是佛教、 伊斯兰教、天主教、基督教,他们之间虽有区别,但后三种教承认上帝或真主是造物者,是主宰一切的唯一的真神,这是不可否认的吧。可是佛教不承认是造物主创造一切。佛教认为,一切法缘生。世界上绝没有一个孤立的事物,都是在一定的条件下形成或消灭。万法平等,互相影响即互为缘起。绝对没有一个什么特殊东西出于万物之上而支配万物。如果有上帝,同时也就有了我们,也就有万物,佛是建立在众生基础上的。 没有众生,佛就不能产生。因此,佛教虽然是宗教,但它是“无神论”。虽然佛教在经典中也涉及到鬼神的说法,但那些神鬼跟我们一样,无非是依其所作所为的善善恶恶而决定其尊地位的高下。所以,我们也可以成神,也可以成观音菩萨,没有哪一尊佛高贵得让人修不到,而其他宗教呢?就不行。你再努力也成不了上帝,成不了真主。你再对上帝虔诚,祈祷,只能得到上帝垂怜,提升到天国,作为他的子民。佛教认为,如果有上帝,上帝也是修来的,也就是说人人都可以成上帝。佛教的这种观点,你说是唯物的,还是唯心的?佛教不承认有灵魂。灵魂说是其他宗教的信奉。《圣经》说,人的始祖是由上帝所创造而赋予灵魂的。始祖——亚当、夏娃先住在快乐的伊甸园里,由于违背上帝的旨意,犯下了罪,被贬入下界,所以后代儿孙一生下来便有罪,非得上帝赦免不能得救,这明显是有神论。佛教认为每做一事,事虽过去,但它有习气,这个习气具有潜力,不会随身体消失而消失。各人有各人的生命流,各人有各人的过去、现在、未来,如此流传下去,便是轮回。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谁也左右不了,只不过早晚之说,你能否认吗?横看世界,纵观历史,凡是作恶的都没有好下场。 我也不知道这家伙是什么时候在哪儿学的这些佛学理论,我不懂,也没研究过,只能听他胡侃。不管他怎么侃,我就是认定一个道理:一个人的命运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脖子筋因抬杠暴得很粗像要挣断似的,但仍跟我争辩说:一个人的命运自己掌握不了,只能顺其自然,努力表现自己。人是无法违背自己的命运的。你能知道你什么时候升官发财?你能知道你什么时候有病,什么时候会死? 跟陆叶彬胡抬没个了,也没人来裁判输赢,但我又不想承认输,所以,常常以上课铃响为由,一走了之。找到理由了,再跟他辩;找不到理由,拉倒。 秋湖小学老师家中大多有地,或多或少之说。每到农忙时节,有地的老师可真辛苦。每天早早起来,赶到田里干一番农活,看上班时间快到了,便匆匆赶回家中,卷一张煎饼,包几棵大葱,边吃边往学校奔。活再多,课是不能耽误的。 纪桂珍老师在学校里是最辛苦的一个。 她三十多岁,有五个孩子。前面四个,一顺的是千金。国家计划生育这本书她读得很懂,很透,但就是读不透她的丈夫。她丈夫重男轻女,不给他生个儿,就不容她。尽管她患有哮喘病,而且仍在继续服药,她还得生。不生儿子,丈夫会找她事,甚至要将她“休”出家门;不生儿子,她自己也觉得脸上无光。儿女双全似乎是做女人的骄傲。她住在高山镇,丈夫做鸡蛋生意。看样子,她丈夫颇有点能奈,生这么多孩子,镇计划办竟没找他们“结扎”,也没罚多少钱。据纪老师说,那是多亏了雷文国的二哥——那个副镇长起的作用,所以,她对雷二哥特别器重。 纪老师家的鸡蛋生意做得颇红火,她丈夫每天一大早开个机动三轮车到马陵市把鸡蛋批回来,然后在集贸市场批零兼营,一天卖一二百斤鸡蛋是绰绰有余的。纪老师忙家务,忙田里活,有空还帮丈夫卖鸡蛋。她嘴甜,待人和气,学校里的老师大多买她家的鸡蛋。人是个便宜虫,能比别人便宜一点总是好的。一次邻居家生孩子,我决定买99个草鸡蛋送去,我们这儿风俗,送鸡蛋不能送100个,只能送99个,是图吉利数。我跟纪老师说,这是送给产妇吃的,鸡蛋务必要新鲜,钱多钱少随你要。 纪老师也是个爽快人,早晨跟她说的话,下午就从家里把鸡蛋带来了。那时的草鸡蛋两毛多钱一个。我接过草鸡蛋,当时就付钱给她。纪老师再三推辞不要。我知道那推辞是谦让,便把钱硬塞进她的衣兜。纪老师见我执意给钱,就收下了。不过,她又硬让我一块钱。我好感动。心想,到底是同事,够朋友。她当时给我的价也是优惠价,比市场便宜二分钱。我知道一个鸡蛋也只能挣个分把二分钱,我买这一百个草鸡蛋,她等于一分没挣,只收个本钱,我能不从心里感谢她吗! 鸡蛋是装在小塑料篮子里的。因为骑车,篮子只能挂在车把上。生怕碰了,我还是碰破一个鸡蛋。蛋黄蛋青顺着破口直往外流。按说,新鲜鸡蛋碰破后,流出来的应该是蛋清,蛋黄一般不会流出,怎么这个鸡蛋蛋黄和蛋清一块流呢?我有些诧异,万一是坏蛋,送给人家多恶意人。我索性又打破一个鸡蛋,发现蛋黄是浅绿色的,很淡很薄,再打两个,仍是如此。看来这是一篮“头照蛋”,也就是炕房里照出的不出小鸡的“忘蛋”。“忘蛋”的市场价仅七八分钱一个,纪老师竟将它充好蛋以一毛七八的价钱卖给我,我顿时气蒙了。你骗谁不行,偏要骗我!要知道我们是一锅抹勺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呀。我跟雷二嫂说,想把鸡蛋送给她。雷二嫂反对说:“不就是一二十块钱嘛,你送给她,无非是让她难看,这样不明显得罪人嘛,心里有数就行了。”我只好吃哑巴亏。人说鬼迷熟人,一点不假。实际上,这也是活该。你想讨便宜怨谁呢?看是便宜,实际就是个当。 虽然对纪老师有点意见,还是原谅她了。她孩子多,日子过得也不易。她是个民办教师,百把块钱一月,虽说丈夫挣点钱,但因她生病,钱花了不少,二女儿又有点痴呆,学不能上,饭也不能做,干活也不行,里里外外全靠她,难哪!后来,她好歹生了个儿子,虽说找了人,但还是罚了一些钱,所以,手头始终很紧。 纪老师没有婆婆,五个孩子全得她自己带。特别是生了儿子后,更忙。早上起床要早,给孩子穿衣、做饭、喂奶、洗衣服。这些家务必须在上班前做好。那天,她正在和我们闲聊,无意中发现桌下的她那双脚穿的鞋不对头,便说:“纪老师,你鞋是怎么穿的?”她低头一看,脸一红说:“我觉得怎么不合适的呢,原来穿反了。”于是,她赶紧换了过来。我不知她这样走进课堂,学生们看见了会有什么感觉。 不管怎么忙,怎样乱,一走进课堂,纪老师都会一丝不苟,认真教学。她主教四年级数学,每备一节课都花头两个小时,桌前摆满了参考资料。她也教了十几年书,按说不要备课,也能把书教好。但是,为了让学生更好更巧妙地掌握知识,她仍然不断地探索教学方法。 也许是疲劳过度,一次上数学课,她突然感到头晕,一头栽在讲台前。五六十个小学生顿时吓得又哭又叫,连喊:“纪老师,你怎么了?”他们纷纷下位,搀的搀,抱的抱,喊人的喊人。 校长跑来了,老师跑来了,车子也找来了。纪老师又醒过来了。她黄菜叶般的脸着实让人吓一跳。她说也不知怎么搞的,当时只觉得一阵头晕,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她挣扎着爬起来,跟大家说没事,又示意让学生回到座位上,她准备继续上课。 不容分说,校长还是让人把纪老师送到离学校不远的村保健室,观察治疗。中午放学时,纪老师的学生们都没回家吃饭,一齐跑到保健室。纪老师静静地躺在床上,胳膊上挂着吊针,眼睛微闭,似乎睡着了。这恐怕是她难得的一次休息,学生们生怕惊醒老师,谁也没进入病房,只是拥挤在窗外,踮着脚尖,透过玻璃,向里面张望。窗外小脸挨着小脸,红扑扑的,真像春天盛开的鲜花。 挂完了一瓶水 ,医生又替换第二瓶时,纪老师醒了。她见窗外那么多小脸,那么多闪着泪花的眼睛,心头一热,两颗浑浊的热泪顺着双颊滚落下来,落在雪白的枕头上,留下一片湿渍。 也许是太疲劳,也许是药水的作用,纪老师又睡了过去。待再次醒来时,她惊异地发现窗外的学生走了,却在窗台上留下两盆蓓蕾初绽的粉红色的月季花。 第四章 第三节 ——寒假前,有两个学生寄来了贺卡。贺卡上有两行小字:天气不错,心情也不错。今天好吗?昨天和明天都好吗? 老师也许会忘记自己的学生。 学生却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老师。 每到教师节、元旦、春节,我的办公桌上都会堆积着厚厚的一叠贺卡。送贺卡的都是我的学生。他们有的是在校学生,有的已毕业在外地或继续上学,或已参加了工作。看到这些贺卡,看到那些美好的祝福,常令我激动不已。 那年冬天,学校快要放寒假,邮递员送给我一封信,是两位在张家港打工的学生寄来的。我轻轻地拆开信封,一张精美别致的贺卡露了出来。 贺卡的右上角是一只洁白的鸽子,嘴中衔着祝福二字,正展翅飞来。鸽子身上有两行小字:天气不错,心情也不错。今天好吗?昨天和明天都好吗?贺卡的左下方画有一片鲜艳的香山红叶、一枚南国红豆和一位握笔凝思充满自信的女教师图像。 打开贺卡,祝福词是——在这特别的日子里,两颗诚挚的心,一个美好的祝福,祈愿您永远幸福快乐。 祝福词下面是几行虚线,虚线上有学生亲笔留言:在我们记忆的河边,有您为我们栽下第一行树。谢谢您的教导,敬爱的老师,您别来无恙?您也许把我俩忘了,因为我俩算不上是您的最好学生,但是,我俩却永远忘不了您,因为,您是我俩心中最好的老师。 落款是:您的学生刘强、严强。 那是刚到秋湖小学的第一年,我接任五(一)班班主任,刘强和严强便是这班学生。还没进班,其他老师便告诉我:刘强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可惜家里太穷;严强父亲是包工头,家庭富足,但严强却是全校有名的调皮蛋和差生,每次考试,都是年级倒数第一。 我想,男孩调皮是天性,只要好好引导,准能改好。——过去,我碰到过好几个调皮学生,最后都变得不错。这次,我相信他也能。 第一天上课,我发现全班都是两人一桌,独讲台前的那张课桌上孤零零地坐一个男孩,那男孩长得虎头虎脑,不用猜,准是严强。老师一般都是把最调皮的差生,放在眼皮底下,以便教鞭一伸,就能够着他们的脑袋。只要他们不听话,教鞭随时会在那圆溜溜的头上轻轻地点一下。 学生落坐后,我正要准备讲课,教室里突然传来“吱吱吱”的蝈蝈叫声。那声音时强时弱,时长时短,叫得很有点大胆,很有点消闲自在,很有点目中无人。 循声听去,当然是在严强的桌肚里发出的。原本有点嘈杂的课堂,一时间变得鸦雀无声。学生们不知是静听蝈蝈叫,还是静观我如何对待严强的这种恶作剧,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是谁把叫蝈蝈带到了班里?”我没有发威。——虽然,我知道这是严强向我这个新来的女教师挑战。我仍然心平气和地望望那一张张不知所措的红扑扑像苹果似的稚嫩的小脸。没有人回答,只有蝈蝈的“吱吱吱”叫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放肆。 我用眼扫了一下严强,意思是让他站起来承认错误。严强满不在乎地也反乜了我一眼,好像说,是我带来的,你能怎么我? 我拿起教鞭。那教鞭有五十来公分长,手指粗细,杨树枝做的。严强看我用教鞭对他一指,他头下意识地往后一缩,以为我要敲他,用眼恶狠狠地瞪着我。看样子,如果我敲他,他肯定会起来反抗,那样课堂里就大乱了。 这是关键的第一课。处理不好,就会影响我的形象。我要让孩子知道:我爱他们。 “你站起来。” 严强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不过,他的腿脚随着蝈蝈的鸣叫,有节奏地点着,眼不望我,而是瞟着窗外。 蝈蝈还在扯长声地叫唤。 “你叫什么名字?”我明知故问。 “阎王。”他顺口而出,回答得很干脆,很响亮。 学生听后,哄堂大笑。坐在中间的刘强似乎不满地扫了一眼严强。 “你叫阎王?”我重复了一句,“什么东西在你桌肚里叫?” “什么?班里没人流行感冒。”他故意把我的话学错后,又扭头对同学们所做了一个鬼脸。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只有刘强板着脸,看样子,他是敢怒不敢言。 看严强那调皮的样子,我气得真想敲他几教鞭。我掂量着,要是拧他耳朵,或者揍他几下,即便他反抗,也泛不了多大泡。但是,我没有发火。不仅没有批评严强,相反很客气地让他坐下,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同学们,我问你们一个问题,”我微微一笑,转而面向全班同学。那一张张求知的天真的小脸,真让人喜欢。我知道,严强是想在学生面前逞能,出风头,显示自己本领。我要他在学生面前知道自己的错误,“你们爸爸妈妈让你们来到学校听蝈蝈叫呢?还是来听老师讲课的?” “听老师讲课——!”孩子们齐声喊。 “对了,是让你们学习来的。不过,今天,严强同学既然把叫蝈蝈带来了,我们就来听听蝈蝈叫,好吗?” 学生们大惑不解,严强更不知我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我一本正经地说:“严强,你能把叫蝈蝈拿到讲台上,让老师和同学们一起听听吗?” 严强原本想跟我对抗到底,看我这样说,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把叫蝈蝈送到了我的跟前。蝈蝈笼是高粱杆上剥的篾片扎成的。笼子很精致,椭圆形,上下各四只脚。我问严强这个叫蝈笼是谁做的?严强低声回答:“是妈妈。”“做得真漂亮,你妈妈真是个巧手。”我说着又往笼里看。笼里放着一朵桔黄色的方瓜花。浑身碧绿的大叫蝈,头上伸着长长的须子,就像古戏里周瑜头上插的野鸡翎,很是威风。那叫蝈对我虎视眈眈,好像随时准备跟我格斗。 我举起叫蝈笼,叫蝈蝈在笼里乱蹦乱撞。 我对同学们说:“今天,我们不光是听蝈蝈叫,还得写篇作文,题目就是《叫蝈蝈》。你们仔细观察一下,可以从蝈蝈的外貌,叫声写起,重点是写写它是益虫,还是害虫,可不可以变害为宝。同学们,在你们未动笔之前,能不能欢迎严强同学到讲台上来,先给大家描述一下蝈蝈的外形?如果愿意,大家鼓掌。” 教室里响起了清脆热烈的掌声。此时,同学们情绪极为激动。 严强看我不仅没批评他,相反这样器重他,非常感动。在同学们的一再鼓励下,他羞羞答答地来到讲台前。 这是严强进校五年来,第一次顺从地按老师的话去做事。——他后来告诉我的。 严强很珍惜地从我手中接过叫蝈笼,开始,他话说得结结巴巴,后来越说越顺,越大方:“这……这是一只公的……,公的叫蝈,母的不能叫,母的长一对黑黑长长瘦瘦的尾巴。公叫蝈叫,不是用嘴,是用身上的小翅膀叫的。这只叫蝈蝈身体是深绿色的,肚子很大嘿嘿,像猪八戒的肚子,不过,猪八戒是黑的,它是绿的。它身上翅膀很短,不能飞,两条后腿特别长,所以,它蹦得很高,很快。它有一对大牙,会咬人。听我奶奶说,叫蝈蝈是害虫,专门偷吃庄稼的嫩叶和花骨朵。老师,我讲完了。” “严强同学讲得好不好?”我问大家。 “好。”同学们齐声回答。 “同学们如果能写好这篇作文,应不应该谢谢严强同学?” “应该……!” “当然,我们也得感谢严强的妈妈做了这么好的一个叫蝈笼子。” 严强第一次涨红了脸,激动得流下了眼泪。 我替他擦了一把泪水,抚摸着他的头说:“好孩子,回到你的坐位上吧。” 刘强此时送给我一张纸条,上写道:“严强妈妈死了。”我心里一顿,抬眼望望严强,他趴在桌上哭得正伤心。 课 后,严强拿着叫蝈笼来到办公室,低着头对我说:“李老师,今天我做得不对,下次一定改正。叫蝈笼你没收了吧。” 我说:“你带回去吧,那是你妈妈送给你的礼物,你要好好保管,好好珍惜它,但今后不要再带到学校来,这样会影响你和其他同学学习。你妈妈知道也会不同意你这样做的。叫蝈蝈你可以留在家里,休息时间听听不要紧。这也是变害为宝嘛。” 这次作文,同学们都写得不错,严强也写得很好,只是错别字特别多。我让他纠正好错别字,重抄一遍,带到班上评讲,并鼓励他不要自卑,成绩差不要紧,只要好好学,一定能赶上来。 自从“叫蝈蝈事件”之后,我真的发现严强变了:上课做小动作少了,作业整洁了,平时在班里大喊大叫少了,好长时间没见他跟人打架,也没看他欺侮小同学。由于他不断进步,我常常找他谈心,不断地鼓励他,在此其间,我知道他母亲早逝,是奶奶带大的,父亲常年在外,很少过问他,只是给点钱花。为此,我付给他更多的是母爱。过去,他见老师就躲,甚至背后喊老师绰号,现在能主动找老师打招呼。其他老师感到奇怪,问我用什么办法把严强治服了,我笑笑说,是爱心。我用一颗爱心帮他找回自尊,鼓励他自爱,肯定他进步,激励他学习。 记得大教育家陶行知先生有首《小儿不小》歌很好: 世人都说小儿小,其实人小心不小。 你若小看小孩子,就比小孩还要小。 对待孩子要跟对待成人一样真诚。尤其是差生,他们原本脆弱,需要更多的和风细雨,更多的热情鼓励,卑视、冷嘲热讽,只会适得其反。 刘强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并不是因他成绩优异,而是他的贫困家庭。 刘强一家六口人:奶奶、父亲、母亲、哥哥、妹妹和他。父母亲都是老实巴脚的农民,靠种地吃饭。农闲时,父亲便到窑里拉砖,一天也能挣四五块钱。逢到星期天或寒暑假,兄弟俩便和父亲一块去干。刘强的母亲很勤劳,平时在家喂猪,猪饲料全是自己用山芋秧、花生秧等晒干,在打草机上打的,每年猪也能卖几千块钱。孩子渐渐大了,做父母的就要考虑盖房子,老是住草房,一辈子也娶不来儿媳妇。于是,东凑西拼,节衣缩食,终于盖上了三间平房。农村盖房是一件大喜事,不久,大儿子又考上了河海大学。在外人看来,刘家双喜临门,真是老林土上冒了青烟。可是,青烟冒得再高,刘强的父母也高兴不起来。上学得要钱,大把的钱,钱从何来?三间平房盖上,只是个粗坯,家里前三朝后五代甚至连老鼠洞里的钱都扒出来用了,上哪弄钱给孩子上学?刘强的哥哥决定不上学,留在家里干活,挣钱给弟弟妹妹上。父母亲及全家人都反对。人家拼死拼活想上都捞不到去,你考上怎能不去呢?父亲牙一咬说,卖新房!反正孩子上学走了,回不回来还不一定,说不准将来在外地还能找个不要钱的媳妇呢。 在家邦亲邻的帮助下,刚盖好的新房就卖掉了。刘强的哥哥含着泪告别父母,走进了高等学府。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大一的第二学期还没上完,刘强的哥竟得了白血病,只得中途辍学治病。白血病就是血癌,换一次血就得好多钱,得花多少钱才能治好呵! 一次,刘强找到我,说:“老师,我不想上学了。” 我感到很吃惊:“你成绩这么好,怎能不上?” “我想打工,挣点钱给哥治病。”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我的心头马上一酸,眼里顿时涌满了泪水。十来岁的孩子,要个头没个头,要力气没力气,要技术没技术,能挣什么钱?钱又是那么好挣的吗?听其他同学说,这几年,刘强家从来没吃过鱼肉,炒菜连油都没有。菜也都是自家园里种的,大多是辣椒、萝卜、白菜、土豆、芹菜放点盐,用水煮煮就吃了。听了这些话,心里更不是滋味。刘强真是无可挑剔的好学生。在班里经常偷偷摸摸做好事,谁的椅子坏了,哪块玻璃破了,他常利用星期天,不让任何人知道就修好。听学生说,刘强在家经常帮助妈妈洗衣服,生怕妈妈累着。他穿的衣服都是哥哥褪下来的旧衣,总之,他是个很能体贴人的孩子。望着面前瘦瘦的刘强,我不知如何办才好。我要是有钱,一定会照顾他,可惜,我本身就与孔方兄无缘,无力资助他,只能在精神上鼓励他。我拍了拍他窄窄的肩膀说:“刘强,生活就是这样,牙一咬就挺过去了。你现在刻苦学习,就是为了将来更好地挣钱。你要无愧于你的名字,要留住坚强,你一定会成功的。” 刘强哭了,哭得让人心疼。刘强真的没有倒下,仍然坚强地拼搏。他的成绩越来越好,每次考试,各门功课在年级都是第一名。临放暑假的前一天,得知他钢笔坏了,我把自己的钢笔送给了他,同时还送给他几个练习本和一大叠白纸,留他做暑假作业。 刘强接过钢笔和本子,哽咽地说:“老师,谢谢你!” 谢我什么呢,我的童年还不如你。 后来,刘强考上了马陵一中,严强考上了高山中学。几年过去了,因为自己事就够烦的,他们俩人也就被我渐渐淡忘了。 事隔几年之后,想不到他俩没忘记我,竟给我寄来了贺卡。只是,我不知道他俩是怎么一起到张家港打工的,严强家不穷呀! 后来,听刘强的同学说,因为家庭太困难,刘强初中毕业后,就没有上高中,跑了好几个地方打工。后来,遇到严强,得知他随叔叔在张家港包工程,就投奔了去。严强因为学习基础太差,实在跟不上,就没考上高中。按说,严强可以不出去打工。因为他父亲每月付给的生活费,足够他开支的。但是,自从他奶奶去世后,父亲另买一处宅子跟小老婆一起过,根本不回这边家,他一人在家吃无人问,穿无人管,生了病也不会有人关心,实在感到无聊,何况他本来个性就强,不愿过寄生虫生活,就决定弃家出走,跟随叔叔在张家港打工。 刘强和严强在张家港打工期间,仍然没有忘记学习。两人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一同参加自学高考,并发誓不混出个人样来,决不回家乡。 学生们都能如此争气,我又为何不能自强自立自尊自重呢? 第四章 第四节 ——尽管嫂子们骂我,嫌我,厌我,我还得回去。不回娘家,没有别的道路可走。隆起的肚子太扎眼,到哪儿也不行。 在婚姻的十字路口,我犹豫、徘徊。 可是,肚子却毫不含胡地一天比一天大。 每天,母亲早早起来给我做饭:两个鸡蛋,一碗青菜汤。吃罢,嘴一抹,拔腿上班,家里啥事不问。 怀孕的人很懒,脾气也坏,胃口更刁。饭食稍有不适,肚子立马会来个“倾箱倒箧”。那时我特别爱吃酸,巴不得整天泡在醋坛里。母亲经常上街买些苹果、桔子、山楂给我解馋。 娘家到学校七八里路,骑车上班,要不了多长时间。倘若春秋,丽日蓝天,骑车赶路,轻风拂面,鸟鸣悦耳,倒也走一回潇洒。若是酷暑严冬,那可是“步履维艰”了。尤其是大雪过后,寒风呼号,雪路车辗人踏,成了天然的遛冰场。可惜,我不是遛冰手,又身怀有孕,无法在路上“风流”一番,只能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或推、或骑车走。在这种情况下,路上不断有人跌倒。有的滚得像泥鳅,有的脚手朝天躺在地上像王八。幽默的人,跌倒后哈哈一笑;暴燥的人,会气得对车连踢几脚,大骂熊天鬼路;带孩子的,小心不再小心,仍会跌倒,孩子可怜,摔在地上哇哇大哭;带鸡蛋走亲戚的,摔倒可就倒了大霉,满篮鸡蛋砸得一个不剩,黄卡卡涂淌一地;爱面子的人跌倒最难心,慌慌忙忙爬起来,先看看周围有没有人。没人看到,暗自庆幸。理理衣服,擦擦泥水,推起车子,赶紧走人。若是有人,则面红耳赤,头不敢高抬,眼不敢四瞅,爬起来,飞身上车,溜之大吉,生怕人看到“庐山真面目”。人呵,真奇怪,跌跤后不看看自己跌得如何、为何跌倒,相反看别人有没有注意自己,会不会看自己笑话,真是要面子不要命呵! 这年春天,五哥一家从部队回来探亲,全家人特别高兴,围着五哥问长问短。 自从父亲去世后,五哥一直没有回家。一晃就是五年,他的孩子也五岁了。五嫂是城里人,个头不高,胖胖的戴着一副眼镜,知识分子味道十足。母亲唯恐怠慢了第一次上门的城里媳妇,特制了两床新被,房里扫了又扫擦了又擦。大床是从大哥家借来的,弟弟还特别在床头装了台灯。 无论家里如何热情款待,在城里生活惯了的五嫂,仍感到不满意。从她的神情中可以看出,她嫌老家的贫穷和窝囊。 母亲特别忙。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买菜、做饭、烧水。五嫂想吃啥,母亲就做啥。没有的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搞到。对待陌生的孙女,母亲更是疼爱备至,恨不能把嘴里肉抠给孙女吃。一贯节俭的母亲,这几天尤显大方,买鱼买肉,打酒买菜,连正在下蛋的母鸡也宰杀给五哥五嫂吃。 我天天生活在母亲身边,感觉不出亲疏。五哥几年才回家一次,母亲的疼爱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几年的思念、挂牵,梦牵魂绕,浓缩在五哥回家的一瞬间,母亲再累,心里也高兴着哪。看着发福的儿子,漂亮洋气的儿媳,操着普通话的稚嫩童音的孙女,母亲整天乐得合不拢嘴。孙女的奶奶长、奶奶短的喊声,像浓浓的蜜汁,一直流到母亲的心里,甜着呢。虽然,母亲一天到晚,忙得腰酸背痛,她也心甘情愿。母亲常说,十指连心,儿子再多,也疼不够,有一个不在身边,就会日夜牵挂着,尤其是逢年过节,更是思儿心切。母亲一听到电视里唱《说句心里话》,心就酸。当听到“家中的老妈妈,已是满头白发”时,她就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她说,这首歌好像就是儿子为她唱似的,可怜天下父母心。 兄弟姊妹对五哥的到来,都非常高兴,也非常荣耀,毕竟五哥是个军官,不管官大官小,沙塘村还不多,不,几乎没有。田佳萍的爱人也不过是个志愿兵。为欢迎五哥的到来,家家备足丰盛酒菜,逐一相邀。兄弟们聚在一起,听五哥海侃,嫂子们则围着五嫂问这问那,有时还相互打趣。有的嫂子为讨好五嫂,竟抱怨母亲不会做饭,让五嫂吃不习惯。又说母亲年纪大,菜洗不干净,让五嫂吃了咯牙。既然母亲做不好饭,洗不好菜,你怎么不干呢?净是茶壶打把——只落嘴。 最倒霉的是我这个常驻大使。五嫂没来,家中还风平浪静,众位嫂嫂也不便说我什么,我不吃她们的,不喝她们的,她们凭什么管我。可是,自打五嫂来后,她们便在五嫂跟前叽叽咕咕说个没完。她们说我不知孬好,跟雷家闹离婚;说母亲偏向我,袒护我,把一个嫁出去的姑娘揽在家里,留煮着吃呀?我好像是眼中钉,肉中刺,不把我撵走,她们似乎走不安,坐不宁,心里不痛快。三嫂还责备弟媳是个窝囊废,说如果换上她,早把我撵滚蛋。二嫂也说弟媳憨死了。原因就是母亲和弟弟共一个院子,我和母亲住在一起。看着五哥面子,我忍着。我不能吵,五哥难得来家一次,家里吵得像鹅窝成什么话。 五哥在家的日子里,我似乎成了瘟神,人见人躲,人看人够人嫌。没有人问我吃不吃饭,没有人跟我客气地打个招呼。有几次,我想住在校里不回家。可是,放晚学后,老师学生都走光了,只留下一个看大门的老头,偌大一个校园,冷冷清清,四周静得可怕,只有办公室墙上的猫眼钟嘀嗒嘀嗒着一个重复、单调。枯燥的话题,让人生出几分恐惧、几分不安。想去三姐家小住几日,省去听冷言恶语,但隆起的肚子太扎眼,到哪儿都不行。 尽管嫂子们嫌我、厌我、多我,我还得回去。不回娘家,没有别的道路可走。我也曾想在街上租间小房单住,只可惜微薄的月薪常不到位,吃饭都成问题,上哪儿出得起房租呢?无奈,我尽量躲开嫂子们的眼睛。她们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吃饭,我就到外面转悠。她们什么时候吃好喝足,我再回来拾点残羹剩饭。 挺着肚子,站着讲课,一天到晚在校忙忙碌碌,很累,很乏,很苦,多么想在家里找到一点地方歇息,可是,做不到。嫂子们见我难受,我见她们别扭。大概是自觉不如人吧,看到她们蔑视的目光,我就打怵,只有逃避。 过了一个星期,五哥一家终于走了。 临走时,母亲和几个嫂嫂,送给他们大一包小一包土特产,我没东西送,便把积攒好长时间准备做身衣服的一百块钱,塞给了小侄女。我这个当姑的觉得很惭愧,第一次来家,第一次见面,连件衣服都没给侄女做,丢人哪! 五哥一家走后,家里的女人们又掀起一场大波。她们一齐要揍弟媳妇,理由是弟媳妇翻“鬼话”。这事还是因我而起。 那天晚上,我吃过饭到西院姨奶家玩。恰巧二嫂也在那里。姨奶的二儿媳妇比我大,是母亲姨妹的女儿,所以我喊她姨姐。姨姐见我去后说:“姨妹放学早回来了?”我说:“对,刚吃过饭。”姨姐说:“你五哥来这几天,家里真热闹。”我冷笑说:“热闹是热闹,我可差点给人撵滚了。”二嫂知道我是指桑骂槐,当场气得没说什么,便爬起身走了。到了后面就找三嫂,说她们跟五嫂说的话,弟媳都告诉我了。五哥走后,我就没理她们,她们知道我不高兴,但没法说。抓住弟媳这个把柄后,趁我不在家时,就找弟媳来个“秋后算账”。 那天活该凑巧,我身体不舒服,提前从学校赶回家,正碰上了这一幕:二嫂带着大女儿、二女儿在大门口叫阵大骂,弟媳妇正在哭。 我刚进大门,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事,弟媳一看到我就哭着嚷道:“就怪你!就怪你!没事生事!”怪我什么?我生什么事啦? 后来才明白,是因为在姨姐跟前说的那句“差点被撵滚”的话。我顿时火冒三丈,气不打一处来。多少天的委屈像山洪爆发一样,扑天盖地倾泄了出来。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冲着二嫂就喊:“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说一句话你都惊心!你背后到底说我什么?你要没说,为什么怀疑别人翻鬼 话?别人为什么不来找?你来找想必是你背后搞什么鬼,不然你怎么疑神疑鬼!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这二年挣点臭钱就挺腰凹肚了吗?我在娘家是吃你的了喝你的了,还是沾了你财气,你为什么老是跟我过不去,我哪点得罪你了?”我说完放声大哭,边哭边收拾行李要走。我不愿因为我连累弟媳受罪,连累母亲遭殃。 这群婆娘们,没有一个好东西。其他几个嫂子见状,都躲在家里不露头,二嫂在众人的说劝声中也带着两个女儿草草收兵。弟媳还在哭。我心烦意乱,提着行李,挺着肚子就走。母亲死死拽住我,哭劝我别走。我只得放下行李,免得让老母亲担心。有她老人家在,就有我的栖身之所。我回来是奔老母亲而非她们。 都是女人,怎么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呢?不是说同情是人类固有的属性吗?她们为什么没有? 五哥一家这次来,使表面上和和气气的几家变得矛盾重重起来。好一阵子,大家“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这次矛盾爆发后,我索性挺直了腰杆走路。我吃的是母亲的,喝的是母亲的,住的是母亲的,用不着像过去那样对她们唯唯喏喏。你理我,我就理你;你不睬我,我眼也不夹你;你不值得我尊重,不让我尊重,我又何必尊重你!硬尊重你等于自己扇自己耳光。 五哥回来期间,雷文国闻讯也来嘘寒问暖,好像他还是李家的女婿。他再三邀请五哥一家到高山镇做客。五哥耐不住雷的盛情、五嫂也想出去看看新鲜,所以,欣然前往。我当然也得回去烧菜、做饭。 席间,雷文国仍然不失时机地诽谤我,为他离婚找理由。他说我脾气如何怪,好跟男人勾搭,并捏造一封信的内容,说是别的男人写给我的。 再说,我是五哥的妹妹,他当然袒护我,不容雷文国污辱我。五嫂也帮我说话。她指着我的肚子问:“你说我家姑姑不好,她肚里孩子你承认吧?” 雷说:“承认。” 五嫂说:“承认就不要乱猜疑。她要对你有二心,你把她撵走了,她还为何给你生孩子?” 雷说不出理由,只得呷了一口酒,闷头吃菜。 五哥突然问雷:“你说你五嫂来江苏几次?” “两次。”雷顺口而出。 五哥说:“不对,来五次。”雷不解。五嫂明明来两次,怎会是五次呢? 五哥看他不明白,说:“她写过三次信来。” 雷说:“写信不能算数。” 五哥见他上钩,话锋一转说:“写信不能算数?那别人写信给我妹妹,又未见过面,就该算数吗?” 雷文国自觉说漏了嘴,让五哥抓住了理由,便不再说话。五嫂怕他俩闹僵,就从中打圆场,劝两人喝酒。 虽然解除了同居的关系,但我却怀了他的孩子,为孩子着想、我不得不迁就他。可雷文国并不容我。他背着五哥五嫂对我说:“看房子都装潢过了,只要你家具一搬走,我就可以结婚。”我说:“这家具是留给孩子的,与你无关,你嫌碍事,可以搬到西屋,你照样可以结婚。”雷朝我翻了几下白眼,不再言语。 那天,吃过饭,五哥一家就赶回沙塘。我当时也跟五哥一块返回。雷文国这次请五哥吃饭,其用意谁都看得清楚,那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主要想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把我镇住,想让我对他百依百顺,俯首称臣,任凭他在外风花雪月,我只能在家替他守活寡,做佣人,当性工具。 想得美! 过年的二三月份,我怀孕已快五个月。 雷文国对生男生女似乎特别关心。他带我到马陵医院妇产科查b超,确认我怀的是男孩时,他特别高兴,我当然也非常开心。回家后,他就把这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对我更是呵护有加。每天吃饭,她都硬派我,生怕我吃不好苦了肚里的孩子。 女人怀孕是幸福又是痛苦的事情。幸福的是做了母亲,痛苦的是十月怀胎之艰难。尤其是临产前,一天到晚得挺着大肚子站着。恩爱的夫妻,有丈夫鞍前马后陪着、哄着、捧着,女人还好受些,最起码精神上是一种安慰。而我,既无丈夫呵护,又得躲着藏着,生怕让计生办抓了去。我的腿脚都肿得厉害,用手轻轻一按,就会陷下一个深深的窝,好一会儿才能恢复过来。 雷文国这时正在开饭店,有时也跟弟弟合伙做点生意——就是贩点碎铜烂铁到铸造厂卖。弟弟和雷文国原来都在铸造厂干过,后来,雷文国不干了搞烟酒店,弟弟仍在厂里干。 现在,雷文国买了几套餐桌餐椅,聘了一个厨师,雇了两个女服务员,便开张了饭店。他饭店开得怎样,店在哪里,我都不知道。一是我没去过,二来我也不关心。 孩子怀到七八个月,每天还得骑车上下班。母亲让我跟范校长请假。她说,这么笨的身子,一天站到晚,怎么来得了。我说,学校不是别的单位,一请假会影响学生上课。再说,我骑车技术不错,来回跑跑,也是锻炼。你不是说,孕妇不能闲蹲在家的吗?母亲见我说得有理,也就没再坚持让我请假。 虽然怀孕七八个月,我照常上课,从不迟到早退。平时我能多上一节就多上一节。我怕生孩子时耽误学生课。备课也抓得很紧,想赶在麦忙假前将所有课备完,以便迎接上级检查。 麦忙假过后,我便进入预产期。雷文国怕我肚内儿子有什么闪失,就买了些烟酒于天黑间送给校长走后门。 范校长见雷文国如此客气,就批了我的假,所以,麦忙假过后,我就一直蹲在家里,课是别的老师代上的。 也许是到了预产期,心里很急,很烦。该生不生,整天挺个大肚子出来进去很不方便。我恨不得快快生,生下来完事。那是农历五月的天气,热得要命,我还得长裤长褂套在身上,真让人受不了。 家乡有个风俗,嫁出的姑娘是不能在娘家生孩子的。我当然也不能例外。嫂子们早在母亲面前嘀咕多次。再说,麦子快黄了,家家都得忙。黄金铺地、老少弯腰嘛,我肯定什么忙都不能帮。怎么办呢?正在我束手无策时,雷文国来了。也许他不放心我在娘家生产,便把我接回高山镇,在离他饭店不远的亲戚家住了下来,那儿离高山医院很近。 我只好随他去,静等着儿子的到来。 第四章 第五节 ——送上产床,又打了一支催生针,肚痛更甚,在医生“用力,用力”地吩咐中,一阵惊天动地的啼哭,伴着儿子落地。 那年的雨水特别多。 按说,夏天雨多凉快,我却无福享受。 雷的这家亲戚房子地平低,小雨能凑合,若遇大雨,即刻“水漫金山”,屋里能进半尺深水。白天,我不能出门,怕被熟人撞见,跑到计生办举报。我只能站在水里泡着,泡急了就站到沙发上。有时,我也拿盆把屋里水向外舀,可是,这边舀,那边进,舀的还没进的多,我只好作罢。 寄宿的这户人家没安纱门纱窗,床上没蚊帐,桌上没饭罩。白天,苍蝇横飞,我便提着苍蝇拍“东征西讨”,打得苍蝇尸横遍地;夜晚,蚊子成群结队为苍蝇报仇,对我轮番“轰炸”。我的身上被“炸”得密密麻麻布满了红红的小点点,像出麻疹似的。那是我困极了睡着时,蚊子偷袭的战果。实在咬急了,我索性爬起不睡,来个人蚊大战。夜深人静,巴掌打得啪啪响,双手沾满了蚊子的鲜血——实际上,那是蚊子从我身上吸取的血,血腥腥的,让人闻之作呕。累了,便坐在床上,任凭蚊子在身旁飞来绕去。有时觉得,孤独的我,听听蚊子声音,也是一种享受,毕竟还有蚊子作伴。 饭不要做。这大概是雷文国开饭店让我沾的光。一日三餐,有饭店的服务员送来,雷文国说,这是让我有种使奴唤婢的感觉。我说,这倒好像送牢饭,我就像被软禁的犯人。 送饭的那个服务员姓毛,叫毛华,和我同年,人长得满秀气。丑,雷文国也不会要,别看他自己丑,挑服务员倒是专拣好看的要。 毛华说她是离过婚的,身边有一个女孩。她男人就是高山街上人,曾经离过一次婚。毛华是跟那个男人私奔出来的。毛华的父母不同意这门亲事。因为那个男人是个痞子,第一个老婆就是被打跑的。毛华不听,非要跟他。婚后不久,那男人老毛病重犯,对毛华开始拳脚相待起来。那男人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再好的家庭也撑不了这样人败,所以,毛华家里很穷,只是空有三间瓦房。孩子伤风感冒,连看病的钱,男人都不给,他也没钱给。无奈,她只好厚着脸皮回娘家讨。父母虽然恨毛华不争气,丢了他们的脸,但毕竟是自己闺女,不能看着女儿受罪,便经常贴点钱给毛华。谁知不久,那男人与本街的一个发廊女又勾搭上了,经常不归家,来家就是揍她,一揍就揍个半死。毛华受不了这种非人的虐待,只得离婚。女儿男人不要,她便带在身边,住进娘家。两张嘴要吃饭,她不得不出来打工,于是,进了雷的饭店。 从外表看,毛华是个干净利索的女人,人长得娇小玲珑,只是雄性激素太多,胳膊腿上长着跟男人一样的密密黑黑的汗毛。如果不看她脸,只看她腿,你肯定会说她是个男人。毛华嘴很甜,每次送饭给我时,都要和我闲聊一会。那时,雷文国的衣服,她说全是她洗的。 雷文国也常在我面前炫耀。他说我变得越来越丑,脸上跟烧糊似的,尽是妊娠斑。他说饭店里那个姓毛的女人脖子很白很嫩,说话莺声燕语很好听。无论他怎么说,我根本不在乎。我现在是丑,但我的心里很美。有时,我抚摸着高高的肚子,儿子在里面一踢一蹬,让我既激动,又兴奋。我只关心肚中的儿子,雷文国算老几?晚上他来不来,我根本不计较,何况饭店也忙。 由于几天的连阴雨,雷的亲戚家实在无法住,我只好回到自己家中。刚到家的第二天,天就放晴了。好多天没人住,家具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放在西屋的几袋麦子还是去年的,天热未晒,又碰上连阴天,空气潮湿,生了许多虫子。再加上老鼠的光顾,盛麦的口袋千疮百孔,麦子散落一地,不晒不行。 我拖着笨重的身体,把院里打扫干净,然后半袋半袋往外拽,一点一点往院里端。朝外扒时还好,晚上装进口袋往屋里拖可就难了。六月的天,孩儿脸,说变就变,白天是热烘烘的太阳,晚上就乌云满天。天气很闷,空气很潮,随时大雨都会下来。我把晒好的麦子装进口袋用力往屋里拖。平地还好,到了台阶就卡住了,幸亏弟弟及时赶来,不然,麦子非遭雨淋不可。 那晚,雷文国没有回家,只打来一次电话,说饭店忙,算是对我一个交待。如果我不是快临产了,他不来我才高兴。可是,如今,随时都会生,天又下这么大雨,我到时喊谁去?他不愿来,我也没办法,只能随他。还好,那夜无事。只是,雨太大,像倒了天河,雷打得怪吓人。第二天早上,天已晴了。雷母端一笊篱桃子来,说是老家送的,让我尝尝鲜。后闲聊一会,看我没什么异常又走了。 九点多钟,肚子开始微痛,身上也漓漓拉拉流出粘液状分泌物。凭过去的经验,我知道要生了。 我翻了一下日历,那天正是农历六月初八。这是个大吉大利的好日子。按乡下说法,男孩占上半年的头八,是大富大相,准主将来升官发财。我不信这些,只图个吉祥数字。 肚痛一阵紧似一阵。家里没一个人,我很不安,想打电话找雷文国,饭店又没电话。雷虽有传呼机,但传呼号告诉我几次,我都记不住。我只好喊邻居。真急人,邻居家夫妻俩是做生意的,还没收摊,孩子上学尚未回来。我又爬到西屋靠北窗的床上,翘起脚尖,透过玻璃窗,想喊住在屋后的雷的侄媳。但她家大门紧锁,中间又隔一条路,喊死也不会听到。我想等她家出来人再喊,可惜,等了好一会,脖子仰得老酸,也没见个人影。 总算挨到中午,才听到雷母在大门外喊我。我因为生的是二胎,所以,不敢公然出入,大门一天到晚反锁着。院里有厕所,饭菜有人送,根本不需要出门。为了儿子的出生,我等于藏在家中坐家牢,好在吃饭自由,每天不是八大两。 开了大门,雷母问我觉着吗?我说,恐怕快生了,肚痛得太厉害。雷母是个慈祥的老人,虽然我不是她亲闺女,她也像疼亲闺女一样疼我。在家这几天,她一天要来看几次,她看我痛得腰都直不起来,就急忙去找雷文国。雷文国租来一辆车。我钻进车子便随雷直奔医院。 来到产房时,我身上已经见红。肚内疼痛欲裂,我只好双膝跪地,以求减少痛苦。雷母忙里忙外。恰巧母亲也来了,看我痛不欲生的样子,眼含泪水不断地喊着“乖乖儿”安慰我。 送上产床,又打了一支催生针,肚痛更甚。在医生“用力、用力”地吩咐中,一阵惊天动地的啼哭,伴着儿子落地。 是个男孩! 雷母激动得吻着那粉红色的小肉团,不住地说:“我的乖乖儿,我的好乖乖儿,我早就盼着我这个乖乖儿了。” 母亲把我湿漉漉的头发轻轻捋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我家闺女可受罪了。” 医生把婴儿放在天平一称:七斤六两。乖乖,个头真不小。然后利索地把他包在早已准备好的薄薄小棉被里。 小家伙真调皮,刚睁开一只眼,就大声号啕起来。那哭声,真响,真脆,世上没什么音乐能比它让我动听,让我着迷,让我喜出望外。 雷母抱着,笑着,哄着,亲着,说着。“俺乖乖渴了,快倒点水来喂喂,噢,噢,乖乖不生气,奶奶喂你水。” 产房里雷家人没有不高兴的。因为我给雷家生了个男孩。母亲也颇感欣慰,毕竟她闺女儿女双全了。雷母忙里忙外,是为了孙子;母亲忙里忙外,是为了我。她忙着买卫生纸,忙着替我洗产床上铺的皮垫子。雷母抱着孙子望着我母亲开玩笑说:“俺孩子生下来了,大人俺不问喽!”说着,又把孙子亲了几下。 也许是生时用力过猛,也许是孩子个头太大,下身被挣裂,仍出血不止。医生擦了又擦,然后又缝了几针,开了消炎、止痛的片剂和粉剂。母亲帮我穿好衣服,和侄媳妇一起搀 我下了产床。 孩子生过后,仍不能明目张胆地回家。因为计生办知道后,会罚款,会做绝育手术。做绝育手术并不可怕,大不了跟生孩子一样痛苦一番。罚款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因为是计划外二胎,一张口就是几万元。这年头,像我这样人家,别说几万,就是几千元也是个天文数字呀!为躲避计生办追罚,我仍得回母亲家当“常驻大使”。 在医院小憩一会后,雷文国便找了一辆中巴车停在医院门口接我们。雷母抱着孩子,母亲搀着我。在医院里做工的人,看见刚才进去大腹便便的我,出来有个孩子,惊诧地说:“这么快就生了,怎么没动静?”你们要是听到动静,我可就玩蛋了! 刚生过孩子,身体极度虚弱。虽然两人搀着我,走路仍打“飘”。两条腿像分了家似的,一点也不听使唤。我越想走快,越走不快。越想迈大步,越迈不了大步。 雷文国找的是大中巴。母亲先上车,接过雷母怀中的孩子,坐稳后,我才上车。一上车,我便瘫躺在两个人的座椅上。头上虚汗直冒。六月的天,又恰是中伏,本来就热,穿单衣都受不了,我还得遵照母嘱,穿一件很厚的衣服,包着头巾。雷文国坐在我旁边,时不时给我擦汗,他拿毛巾轻手轻擦的动作,真让我受宠若惊。 中巴车驶进村后,径直开到我家门口。许多好奇的人都惊奇地望着。猜测我生什么孩。母亲抱着孩子先下车。周围的叔叔婶婶笑嗬嗬地忙跟母亲打招呼,当听说生的是男孩时,都发出会心的笑。平时不大喜欢我的三嫂和跟我吵过的二嫂,也都亲热地问长问短,主动搀我下车。三嫂还开玩笑地跟我说:“生过了,肚子还这么大,是不是里面还有一个没生?”我笑笑,没说啥。 孩子被母亲抱至家中,弟媳、侄女忙着跑上前来看孩子。弟弟家的二孩子四五岁,大概是第一次看到襁褓中这么小的婴儿,竟吓得直往她母亲身后躲,嘴里直嚷:“他会咬人,他会咬人!”天真率直的娇态,把屋里人都逗笑了。 说实话,生女儿时,我还不觉得心疼;生了儿子后,我心疼得不知怎样做才好。一会不看,就想得抓耳挠腮。外面有一点动静,我都要看看,是谁不小心弄出响声,吓着儿子或惊了儿子的好梦咋办?母亲的院子很大,三哥家的手扶拖机每次回来都停在里面。自从我生了儿子后,三哥早晨把手扶机推到大门外才摇响开走,回来时,也是在门外熄火后推进院子里。我真感激三哥的细心。孩子小,娇着哪。 我仍住在母亲屋里,一日三餐,都是母亲做好了端给我吃的。天热,风扇不能扇,产妇怕受凉得病,月子里病最难治,即便当时治好,也会有后遗症。所以,不能扇风。如果不端热面条汤碗还凑合,一端碗就汗流浃背。我脾气还大,大概是气候闷燥所致。我常对母亲做的饭挑三拣四。幸亏是母亲,换了别人,谁也不愿意侍候我这样一个脾气古怪的产妇。 儿子长得挺好,特别能吃,一会得喂一遍奶。母亲替他买个小背心,红底黄边,套在身上,躺在床里,像朵绽开的红牡丹。他伸开两条鲜藕似的小腿,傻乎乎地不时咂着小嘴。有时他“哇哇”的直叫唤,不知是真哭,还是假哭。如果说是真哭,他却无泪;如果说是假哭,他却呼得烦人。无论是真哭还是假哭,两条小腿都是踢啊,蹬啊,两只小手攥成拳头,又摇又晃,似是向我示威。儿子粉嫩的小脸就是我的“天气预报”。晴时,我笑;阴时,我忧。我天天坐在他身旁,看他,望他,瞅他,盯他,生怕他走出我的视线。夜里灯也是亮的。因为蚊子多,虽说儿子睡在蚊帐里,蚊帐里一个蚊子也没有,我还是不放心,生怕哪只可恶的蚊子,趁我大意时,钻进帐内,在我儿子嫩嫩的小脸或身上咬一口。 我与儿子睡的床,原是母亲睡的,床铺很大,靠北墙,顶东墙。为了不让儿子尿床,我就让他横卧在床上,两腿朝外,这样,一旦有尿,儿子可以直接把尿射出蚊帐,喷向床外。为此,母亲的蚊帐被儿子尿染成一片片黄色。雷文国每次来都说屋里太骚,冲人鼻子。我却闻不着,相反认为香得很。那是儿子的尿味,做妈妈的爱闻。 给儿子取个什么名字好呢?我把字典翻了一遍又一遍,字找了不少,总觉得不适合儿子。比如:智慧、曾智,有人叫了;磊、淼,也不行,磊字还顺口,但谐音不好,“雷磊”,叫起来像雷蕾,和她姐重名了不行。后来选“天宇”、雷霆、亚东、泽宇,似乎名字太大儿小担当不起。 为了给儿子起个好名字,我决定请专起名字的老先生。雷文国也同意,并说起名的五十块钱他付。我请的那位老先生大约六七十岁,是专在马陵街上摆摊给人起名、写状子的。老先生煞有介事地对我说,起名字,不是小事,可以说它能关系到一个人的命运。(吹牛!)避开名字的数理上灵动不谈,仅就名字的字形、字义、字音、先天命所受到人们视觉、听觉的心理影响,就不可忽视。清朝有个举子叫王国勋,才华出众,推荐到西太后那里时,因他的名字叫起来近似“亡国君”,结果被西太后摒弃,终不得用。福建兴化有个叫应柏材的,深通经商理财之术,可惜,名家行号视之如瘟疫,均不聘用。原因就是“柏材”叫起来成“破财”,商人忌讳。如果叫“狗蛋”、“阿猫”、“孬蛋”等,纵有才干,难登大雅之堂。大至国君,小到县令,能叫赵阿狗钱狗蛋吗?楚汉相争,结局是项羽在乌江处刎,刘邦在长安登基,史家说是六命有归,人之谋力不能决夺,但细细寻思一下,两个人的名字透露玄机。“刘”为斧铖,“项”为脖颈,以肉颈挡利刃,必死无疑。再者,“邦”有泰山之重,“羽”只有鸿毛之轻,前者为磐固之象,后者为飘零之形,成败之事已定。所以说名字不能乱起。 老先生又说,要想给孩子起个好名字,必须考虑到数理、五行、字义、字形、字音等。首先要配合吉利数,就是姓名要分五格,即天格、人格、地格、外格、总格。除五格的字划数要良好外,还要天地人三格的五行不能相克。所谓五行,就是金、木、水、火、土。相克就是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如果五行相克,虽然数理良好也不行。所谓字义,就是不可用太俚俗的字,用之会被认为没有学问,没有教养;不要起近于洋化的名。我们毕竟是炎黄子孙,不能鄙视自己,崇洋媚外;不要用太冷的字。一个人名字让别人认不得,别人会高兴吗?所谓字音,就是姓和名的声母韵母避免相同。比如“汪”姓,你起个“汪文威”,名字是不错,读起来就不够响亮。再者,姓名的字音避免出现不雅的谐音。像王国勋、毕培光、应柏材就是不雅的谐音。还有,姓名的“四声”要避免相同。所谓四声,也就是字读音的腔调,即平、上、去、入声调。名字都是上声或去声等,叫起来就不好听。所谓字形,就是起名字不宜用划数太多的字,也不宜将名字的部首偏旁相同。部首相同,给人一种单调感。 那位老先生还强调说,姓名不光是一个人的符号,还起到补充天命之不及或太多的作用。先天、八字命理是一种深奥的学术,其生克制化,演变高深莫测。若一知半解之中随便起名,不但未能诱导数理灵动吉祥,相反造成严重后果。今天,你找我给你宝宝起名,算找对了。 不论这位老先生怎么吹,怎么侃,我都点头称是,只要你能起个好名字就行。 最后,这位老先生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叫“雷宗泽”。他说,你儿子生在六月,六月雨水多,打雷也多,名字中应有水。泽字,这里指恩惠。 “雷宗泽”,“宗泽”,就是祖宗的恩惠,古时有个名将也叫宗泽,看你儿子这样虎头虎脑的,将来肯定也能成为大将。从数划上看,共二十九划,是个吉祥数,儿子久远嘛,不好吗? 我和雷文国都觉得还可以,就同意叫这个名字。 家乡人都夸说这个名字不错,我心里很滋润。 生儿子的那个月里,我浑身上下起满了痱子。天一热,痱子啪啪炸,伸手一抓,如芒刺在身,又痒又痛真难受,白天热可到树阴下乘凉,晚上,老人说,月子里的产妇不作兴出来,怕碰到什么,无非是鬼神之类罢了。不出来就不出来,为自己、为儿子。热睡不着,就傻呆呆地坐在床上,直到困急了才趴到床上睡。每次醒来,浑身上下让汗淌得像水里捞出来似的。身下的草席都湿透了。我用干毛巾擦擦身上汗,再伸手去摸摸孩子。儿子睡得正香,头上凉丝丝的,屁股下是干净的,只是腿下的尿片又湿了。到底是男孩子,尿尿得远。我轻轻抽去尿片,又换上一块干净、柔软、舒适的垫在儿子身下。灯光下,蚊帐里,看儿子娇态,天再热,也能忍受。 由于身上痱子太多,擦痱子粉也不管用,干脆瞎子放牛——随它去。原先,我光看过人身上长痱子,殊不知手心、脚心也会长。一层一层的,看得人肉麻。不久,我浑身开始起皮,一片白,一片黑,看上去像是白癜风。我忍不住想去揭那皮,母亲看到马上阻止,说揭会伤皮肤,只能任它自己脱落。总算熬够一个月,夜里不再怕受风,被单被蹬个精光。那时已立秋,正是怀抱火炉吃西瓜的季节,白天热,夜里凉。不经意间,竟感冒起来。眼泪鼻涕一齐下,头脑发涨,身上高烧。本以为吃两片安乃近会好,谁知高烧不退,接着小腹从底往上扯起来痛,身上也开始不干净,脓状的脏物里还杂夹着血丝。痛得实在忍不住,只得找医生看。检查结果是子宫内膜发炎,需要挂水,只有挂水了。 挂水期间,正赶上开学,校长电话一个劲催,我不能不去上班。于是,白天上班,晚上挂水,每晚两瓶。孩子不得不给母亲带着。白天,母亲买点奶粉凑合着喂,中午我尽量赶回喂奶。一连挂了八天水,身上仍然稀稀拉拉,腹痛未止,只得去马陵人民医院,又挂了十多天水,方才好转。这次仅药费就花去六百多块钱。挂水期间,雷只来过一次,陪我坐一会,即匆匆离去。 一次下班回家,偶遇高山镇一位表嫂。 表嫂见我老远就喊,问我怎么还在娘家住,她说,该回去了,夫妻长期不在一起生活,不好。我觉得表嫂话里有话,再想问她,她话锋一转说:“你真是好运气,生了个男孩。假如再生个女的,婚姻会是什么样子?这年头,男人比女人优越,离了能重找,女人就没那么方便了。”临分手时,她又说:“常回去转转,没什么坏处。” 第四章 第六节 ——自生了儿子后,我跟雷文国到底还是什么关系?自己也说不清,说有关系,我们已解除了;说没关系,他还在牵制着我。 表嫂的善意提醒,我并未放在心上。 我虽然和雷文国有两个孩子,但心里却没有十分在乎他。不在乎的东西,谁爱要谁要。 何况,就雷文国那个德性,能有什么样的好女人跟他,我不信。 现在,无论工作多忙,心里多烦,只要看到儿子,什么烦恼,什么不悦,全都进了“爪哇国”。我的心里只装着儿子的哭儿子的笑儿子的冷儿子的热,一句话,儿子的一切,别的什么也挤不进去。 往日,我怕星期天,怕节假日。因为,离开学校,就有种空虚、寂寞感。现在,我就盼着节假日,盼着星期天。因为在这个时候,我可以好好陪着儿子玩,也可以多闻一会孩子身上的“奶香”。闻儿子的“奶香”,也是做妈妈特有的权利,特有的享受。奶香悠悠,但悠而不飘,相反,悠得深沉、悠得绵连。那香不像米兰,香得太浓;不像姚黄魏紫,香得太淡;不像稻菽香,带有旷田里的野味;不像昙花香,只有短暂的神秘。儿子的乳香,是任何香味不能比拟的,因为这种香,香在母亲的心里。 孩子的眼睛,又大又亮,黑白分明。那黑,是水灵灵的黑,是晶莹的黑,是神色十足的黑;那白,白得发出浅浅的蓝,蓝得像空灵的碧云天。玉雕般鼻子下面,是嫣红的唇,那小嘴甜甜的,时不时露出笑容。胖胖的小手,老是牵我的发丝,小手还真有劲,有时竟被他拽得生痛。最让我开心的就是,贴在儿子的脖颈上,闻着儿子的乳香,轻轻地吻着儿子。那又痒又酥的吻,常常逗得儿子格格地傻笑。 星期天,我带儿子,母亲便可歇着。母亲也该休息休息,她太辛苦了。每天,我七点钟上班,下午五点半才放学,到家就六点了。喂奶粉、哄孩子、洗尿片、洗衣服、做饭、买菜,天天从早忙到晚,累得她腰痛、腿痛、胳膊酸痛,六十多岁人了,能不累吗?但为了儿女,她从没在我面前叫一声苦。她不说,我也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母女连心嘛! 儿子四个月的时候,一次放学回家,母亲正抱着他在屋里走来走去,见到我便说:“这孩子不知怎么搞的,傍晚老是哭着磨人,刚刚被我哄睡着了。” 我轻轻地接过儿子,生怕惊醒他。也许是我身上有种特殊的气味吸引儿子,所以,刚到怀里儿子便醒了。他看到我,大概能认出是他妈妈,就哼哼唧唧地直往我怀里拱。我连忙解开衣服,把饱涨的乳头塞进儿子的口中。 儿子吮奶时,我觉得那小嘴有点烫。摸摸他的小手心,小手心是凉的。我又用脸贴到他额头上,额头滚烫。我对妈说:“儿子发热了。”妈说:“不可能,今天喝好几遍奶粉,玩得好好的,怎会发烧呢。”“是发烧了。”儿子吃罢奶后,呼呼喘粗气,小脸通红。我赶紧把孩子抱到村保健室,一量体温,三十八度。儿子太小不能吃药,只能打一针退烧针,竟止住了。 带小孩,最怕小孩生病。伤风感冒,鼻子堵塞,喘气不畅,孩子不会说话,只有哭。他不舒服,不是饿的,所以给奶不吃,抱着转,也是哼哼唧唧的,让人不知怎样才好。孩子不好受,大人着急,情愿让自己生病,也不想让孩子生病。说实在的,抚养小孩真不容易,大人不知要操多少心,劳多少神。母亲就因为给我带儿子,头发很快白了不少。 儿子刚满月就参加了0~7周岁的儿童免疫计划。每次打预防针、吃糖丸、量身材,都是母亲骑三轮车带到离家四里路的沙塘医院去的。哪怕是阴天下雨,孩子的预防针照打。无论什么事都可以放在一边,孩子的事先得办,还有比孩子的事大的吗?预防针再贵,也不在乎。当时“乙肝”疫苗,三十块钱一支,没钱,借钱也得打。说心里话,疼儿子比疼女儿厉害,不是我重男轻女,主要是儿子太小,需要母亲多多的精心呵护,才能长大。 雷文国隔三差五、十天半月都要来一趟,当然是看儿子。每次来,也给儿子买点好吃的东西,不过,他从不在这儿过宿,一般是坐个把小时就走。理由还是老一套:饭店忙。 我被雷文国“休”回娘家后,弟弟曾跟他闹过一次矛盾,不过,不是为了我,而是因为生意。 雷文国从高山镇铸造厂出来后,弟弟仍在厂里打工,后来,弟弟又转到马陵造纸厂打工。弟弟想收纸边角到造纸厂卖,雷文国原来跑过供销,外边有点关系户,弟弟便利用雷的关系户和雷合伙做纸边角生意。 买纸边角很辛苦,尤其是大热天,一来脏,二来不好收。弟弟每天天不亮就得赶到厂里点名,然后领了买纸边钱,带车出去收,有时忙得一天连顿饭都顾不上吃。 弟弟生性憨厚,做生意实打实,不像有些人在纸边里或在收购人员哪里使使手脚,所以赚钱不多,每天多则几十元,少则几元。不过,弟弟很知足。能赚点总比赚不到强,一个农民能到哪儿赚大钱?那年夏天,地球被逼得又发了火,便让“厄尔尼诺”,也许是“拉尼那”,“点拨点拨”人类一番,于是乎,沙尘暴,地震,海啸,热浪,暴雨,干旱等,便横行霸道起来。我们这儿,别的没碰上,就是碰上了酷暑,干旱。一个伏天,没下几场雨,天天室外温度高达四十度,天热得人走不安坐不宁。就是这,为了几个臭钱弟弟仍得出门。 为了省去装车费,弟弟有次让弟媳妇跟车。一大早,两人喝了碗面条汤就出发,待赶到近百里远的收货地点时,太阳已经爬到两杆高。他们必须抢在厂里下班之前赶回去,所以一下车就收的收,装的装。纸边角不好装,用叉挑不起来,只能抱。天上太阳烤,地下热气蒸,纸边角的灰尘、脏物、霉气与汗水搅在一起,把夫妻俩搞得像泥水里捞出来似的,既脏,还又带点酸臭味。 两人手脚不停,一直忙到下午两点钟,车才装齐。此刻,早晨喝的那碗面条汤早就荡然无存。两人又累、又饿、又热,心里还直想吐,大概是轻微中暑。弟弟心疼弟媳,生怕她受不了,便让她买汽水喝。弟媳说,汽水太贵,熬着吧,回家喝水;弟媳心疼弟弟,怕他累坏了,饿坏了,让他歇歇,买块烧饼垫垫。弟弟说,我不饿(实际上他早已饿得肚子前墙贴后墙),要吃你吃。结果两人谁也没吃,图的省钱,急忙忙往回赶。 在厂里卸完货后,弟弟头发晕,脸发黄,心发慌,浑身软得像面条,一瘫坐在地上,就爬不起来了。弟媳还好一点。虽然她也有点头昏,坐在地上不想起来,但看到弟弟那个样子,怕他出事,便强行拉起来用自行车驮了回家。 到了家里,弟弟看院内的树荫下铺张凉席,就茶不喝,饭不吃,仰八叉地躺了下去。母亲看他那副样子,慌忙问怎么啦?弟媳说:“可能是累的。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饭,我叫他在那吃过饭再回来,他偏不。”说着,感觉自己头昏得支持不住,也在弟弟身旁仰面朝天地躺倒了。小侄子一天没见妈妈,见到妈妈后哇哇大叫,想让弟媳妇抱他,喂他,弟媳妇想起却起不来。母亲见状,就把小侄子放在弟媳怀里,弟媳费力地解开纽扣,小家伙抓住奶头后,就贪婪地吮吸起来。可怜一家三口人,为了挣钱累躺在地。 弟弟晕得眼不敢睁,我想肯定是中暑了。便喊来了医生。医生看后说,他们主要是疲劳过度,再加上天热,肚里没饭食,才这样的,最好到保健室去挂点水。弟弟说,不需要,躺一会就行。——还是舍不得花钱。 医生走后,我便用冷毛巾给他们两人敷在额上,一分钟换一次,效果也还不错,没出大问题。第二天,他们才歇过来,渐渐恢复正常。弟弟高兴地对我说:“昨天我们一天挣了八十多块钱!” 八十块钱是不少,可是,这样的挣钱法,时间长了,身体岂不搞垮! 一次,雷文国突然来找弟弟,一 查弟弟手中买纸边的票据,二算来往账,最后跟弟弟说,还得分给他五百块钱。弟弟不愿意。 说是两人合伙做生意,实际上弟弟出的是苦力,雷文国出的是张巧嘴。活干多干少无所谓,因为不是外人,所以从不计较。 平时,雷文国怎么说,弟弟就怎么干,毕竟大多数生意是靠雷文国的关系嘛。有几次,两人赚了千把块钱,雷文国说,做生意不能只往篮里抓不看秤,得给关系户需臑把。弟弟说,臑把就臑把是喽。雷文国说送礼只能一人去。弟弟说,一人去就一人去。雷文国说,你去行不?弟弟说,你的关系当然你去最好,我去人家认我是老几?雷文国说,好,你没意见我就去。结果,明明塞给人一百块钱,雷文国骗弟弟说是二百。二百就二百,除了人家的,俺还净赚四百嘛! 雷文国常骗弟弟。有时他带车出去回来对弟弟说花一百块钱,实际五十块钱也没用完。一百就一百,弟弟信他这个姐夫。虽然,他心里也明白雷文国常讨他小便宜他也不往心里去。他认为没有雷文国,他还赚不到这个钱,雷文国占点便宜也无所谓。 就是这样,平时除去开支后,剩下钱两人对半分。该分的,该给的,一笔笔都结清了,怎么还得再给他雷文国五百块?如果除去五百块,弟弟还能有钱,可能还会给雷文国一点,只是,再去五百块,弟弟就等于白干了。 明明天天赚钱,最后除人家的没自己的了,再不会算账的人,也知道这个账算得不对呀? 弟弟心实口拙,有话说不清,有理讲不出,只听见雷文国一人振振有辞地跟弟弟搅乎。不过,任凭雷文国怎样舌巧如簧,弟弟就是抱着不再掏钱这本经不放。 确实,雷文国以为弟弟做纸边角生意背后赚了不少钱。——因为,他一出车就玩鬼,他估计弟弟出车也会玩鬼,再憨的人也认得钱好。他心里粗算了一下,出一趟车玩三五十块钱鬼,这几个月下来,弟弟不赚一两千块钱才怪呢,所以,他想让弟弟再掏点出来。 殊不知弟弟一次鬼也没玩。 雷文国看弟弟不再出钱,气急败坏地说:算了,我不要了,就算几趟没跑!后又说:几百块钱嫖婊子,我还图个快活,这样不明不白的,算个熊!说完,气哼哼地摩托车一骑,呜的一声跟家里人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弟弟气得浑身哆嗦,不高兴地对我说:俺姐,他这不是明显敲竹杠吗?每次账都清清楚楚又不该他的,不欠他的,他还说这种话,还是人吗?大不了这分生意不做,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知道弟弟憨厚,没说假话。 我也知道雷文国小机灵,好玩鬼心眼。 处于这种情况,我能说些什么? 雷文国跟弟弟吵架后半个多月才来看孩子。来后说不了几句话,就像屁股失火一样,爬起来就走,他说饭店离不开。来了不欢迎,走了也不苦恼,一切随他。也许他开饭店事真多,做女人的不应该过多干涉男人的生意。我也不想干涉。只是,我发现雷文国越来越注意打扮:头梳得油光锃亮,看样子,不是上过发乳,就是上过摩丝;衣服干干净净,整整洁洁,大多是西装革履,不像是没有女人那样邋遢。脸上搽的雪花膏肯定不会差,从高山镇赶到沙塘好长时间还散发着香味。雷文国本人也毫不掩饰地甚至是炫耀似地对我说,李天芳,你看我跟你离婚后日子过得怎么样?我衣服照样有人洗,吃饭照样有人伺候,闲着我还去卡拉ok厅去唱歌、跳舞,那里哪个小姐也比你年轻漂亮,有些小姐模样不咋的,想跟我交朋友我还不睬呢!我反讥说,雷文国你也没什么可烧的,有人给你洗衣服没什么了不起,你能叫她给你洗一辈子?有三陪女陪我并不眼红,只是我怕有人再进劳改农场,影响孩子前途。雷文国,我再问你,你每次来不都说饭店很忙的吗?你怎么有时间去跳舞,去美容美发?雷文国见我话说得难听,自觉失言无趣,灰溜溜地夹着破摩托一走了之。钱,仍然是没给一分,好像儿子就该我抚养。按说,离婚后,一人抚养一个孩子也是公平合理的,只是,蕾蕾我虽然没抚养,但我付了抚养费,也就是说,解除关系后,我应摊的钱全都让我给了蕾蕾,而雷文国对儿子却没付一分钱,这是不公平的。不公平也没法,他像无赖一样不给我,我一个弱女子也要不到。我跟儿子在娘家所有的开支,大多是母亲给的,我一百多块钱月薪常常几个月不发,发了一次,还给会计误送给雷文国,等我去要时,雷竟说给服务员发工资了。我的钱,你雷文国凭什么用的呢?他用了,你能怎么着? 自从生了儿子后,我跟雷文国到底还是什么关系,我自己也说不清。说有关系,我已经跟他解除了同居关系;说没关系吧,他仍然控制着我,仍然把我当作他妻子那样看管,仍然在我娘家以女婿自居。我呢,因为儿子的问世,对他还有种似乎没有彻底断裂的感觉,毕竟有儿有女,我不想让孩子缺爹少娘。 一次,放晚学回娘家,突然听到有人喊我,声音是那样熟,扭头一看,原是我的大媒人穆林森。他骑着一辆大踏板摩托车,戴着个墨镜,刀疤脸上仍带着过去的那种谦笑。他知道我和雷分了手,但不知道我又生个儿子。他问我,最近没回高山镇看看?我扯谎说,自从离开高山镇就没去过。他问,怎么打算的?我说,过一天是一天。他说,你不常回去看看,雷文国走下坡路怎么办?我说,他走不走下坡路与我无关。穆林森左右环顾一下,见无人,便压低声音跟我说,在我心目中,你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天晓得,我都三十岁了,还是女孩,肉麻),你不能混日子。明天下午,还是这个时间,你在沙塘村口等我,我有话跟你说。我说,有什么话你现在就说。他说我现在还有事,急等走。说着就启动摩托,临走时飘来一句:你明天一定要去呀! 穆林森能有什么话说,无非是雷文国叫他来做我思想工作,让我回高山镇。再不,他穆林森想趁火打劫,讨我便宜,不然,他也不会这样晚让我去会他。 无论他怎么想,我是不会在这么晚的时候去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还是提防点好。不过,高山镇我倒是想再去看看。雷文国到底走没走下坡路?他近时期到底是开饭店还是开婊子院?我决定星期天突然回去,打他个雷文国措手不及。 那时儿子已经长到十个多月。第二天就是双休日,当天放晚学后,我对母亲说,去高山镇。母亲欣然答应。我说马上就走。母亲感到惊讶,这么晚去干什么,要走,明天早上也不晚呀。我说,不行,就现在走。你去把哥的三轮车叫来,让他送我去。母亲知道我脾气,决定的事就不会更改,所以,马上去找三哥要车。我这边便收拾孩子的尿片、衣服、包被。不一会,哥的车到了。他也不同意我这么晚走。我说,你要不送我就自己走。 哥哥无法,只得送我。 第四章 第七节 ——表嫂的暗示,穆林森的提醒,弟弟的目睹,雷文国近来的言谈举止,都在证实我的看法:他又在玩女人。 狗,离不开吃屎。 雷文国,离不开玩女人。 表嫂的暗示,穆林森的提醒,弟弟的耳闻目睹,雷文国近来的言谈举止,都证实或正在证实我的看法。 女人对情感方面的事是极为敏锐的。 前不久,弟弟老是催我回高山镇,我以为他嫌我,想撵我走,心里很气,但没说。后来,雷文国来,弟弟根本不睬,我以为两人是因为生意闹的,我还劝说过弟弟。弟弟看我替雷文国说话,更对我不高兴。 有次,弟弟又撵我,而且态度很生硬,说话很不中听。我忍受不了,就跟他大吵大闹起来。弟弟一向对我尊重,也非常疼我,因为我跟雷文国闹矛盾,雷打我、骂我,弟弟好几次想去教训他,都被我劝住了。在家里,他也处处让着我。当年找对象,都是找我商量。如今突然这样对我,我能受了吗?我大哭大喊,不让弟弟,邻家婶子大娘也都纷纷指责弟弟,母亲更是把弟弟骂个半死。弟弟实在憋不过,才说出逼我走的真情—— 一天早上,弟弟到饭店找雷文国商议出去买纸边的事。也许来的有点早,饭店大门紧闭。弟弟推了推,里面插上了,没推开;他又敲了敲,没人理。他以为雷文国睡着了,就走到窗前,踮起脚尖,伸头往里看。不看尤可,一看肺都气炸了。原来雷文国赤身裸体,正搂着饭店女服务员毛华睡觉。毛华上身戴个乳罩,下身只穿件三角裤头。 弟弟气得来到店门前,又踢又捶店门,过了一会,大概这两个男女惊醒了,雷才懒洋洋地问是谁。弟弟没有回答,待雷文国打开店门时,弟弟早走了。 听了这事,我当然有气。如果你真不想跟我,就别来找我;如果还想跟我,你怎么该跟别人厮混呢! 当时,因为是星期一,我就没去高山镇。 不几天,雷文国又来了。我没有睬他。他要进里屋看儿子,我没同意。像这样没品的人,不够资格当父亲。 雷文国大概发觉我的态度不对头,那晚没有走,说是留下来陪一晚儿子玩。留下来也罢,走也罢,我都无所谓。 也许是做贼心虚,不管我怎样发火,不管我怎样冷嘲热讽,雷文国总是陪着笑脸。我说,你不有漂亮的女孩陪你吗,你还留下来干啥,我又丑又脏,别让你恶心。雷说,那是我跟你说着玩的,哪有女的陪我?你不要听信别人挑拨离间。我望他装的一本正经样子,感到好笑。心想,我怎么能跟这样一个口是心非的人生两个孩子呢?他自己干了坏事,还说别人挑拨离间。别人?什么别人,难道我弟弟也是别人? 雷文国生性猜疑,他看我这样对他,估计他跟服务员睡觉的事,弟弟告诉我了。于是,他突然提高嗓门,大声喊道:李天芳,你是不是一定要把这个家庭拆散?!离婚到底与你有什么好处?!你跟我到底有多少仇?!我跟你陪不是了,你还想怎么样?!杀人也不过头点地,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知道雷文国这样喊,不是喊给我听的,他是敲山震虎,变相地警告弟弟。 我看他这样,马上制止说,雷文国,你别给你脸你不要脸!拆散这个家的是我还是你?!离婚是你提出的还是我提出的?!跟别人睡觉的是你还是我?你说!你别忘了,这是我的家,你要再喊再叫马上滚! 毕竟是在我家里,他有威也不敢耍,想打我更不敢动手,他要动手,我弟弟能把他剥了! 他不再大喊大叫,低着头闷坐在椅子上连抽几根烟,然后,又笑脸对我说,他对我的心是真的,他对我的爱是深的,他不会再走下坡路,即使想走,也得看看两个孩子呀! 也许他看到孩子会良心发现,不再乱来。也许他真的想这个家重圆。我估计,他原来一个劲狠心要离,是怕我不生,断他雷家香火,现在看我生了儿子,他又折回头想重拾旧梦。他说他没跟别的女人睡过,我不相信;他说他想我跟他和好,这倒是真的。正如世上时兴的那句话:喜新不厌旧。新的女人他想要,旧的女人他也不想丢。雷文国看我还是不理他,竟突然跪在我的面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天芳,你相信我,我会变好的!看他那副可怜相,我又一次原谅了他。 我知道,倘若现在离开他,他很可能走向歧途。我不愿自己的两个孩子有一个正在劳改或劳教的父亲。我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说实话,我不希望他出事。 听了穆林森的提醒话,我不能不去高山镇,不能不去看看他到底做些什么事。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两个幼小的孩子。 哥哥骑三轮车一直把我送到家门口。 雷文国不在家,铁将军把门。天这么晚了,他还能上哪去?哥哥在门口等了一会,还不见雷的到来,进不了家门,我只能让哥哥回家。哥哥临走时,我一再叮嘱不要告诉母亲雷不在家之事,免得她担心。哥哥点点头,匆匆忙忙地回去了。 我把孩子的尿布铺在大门前,将孩子横抱在怀里,准备坐下等候。谁知,一路上睡得呼呼打打的孩子,下车后一折腾,竟醒了。我赶紧给他把尿。孩子睁着惺忪的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我。我苦笑了一下,轻轻地对孩子说,儿子,到家喽。 把完尿,我坐在尿布上,解开怀给儿子喂奶。又等了好长时间,雷文国还没回来。我不敢去找。一来不知道雷文国在哪儿,二来,计划生育正在风头上,儿子是偷生的,不能被发现。 我只能坐在门口傻傻地等,心里烦燥不安。 四周一片漆黑,邻居家早已熄灯休息。儿子喝了几口奶,在我怀里又睡着了。我想看看儿子熟睡的脸,以消磨时间,可惜,天太黑,儿子脸上模模糊糊看不清。我亲了亲孩子,叹了口气。心想,儿子,你不该来到这个家庭,你的爸爸太不争气了。天这么晚,什么饭店也关门了,你爸爸还没回来,不是有意让咱娘俩在外受罪吗? 这晚风还特别大,刮得呼呼的,大门两旁的冬青树被刮得摇来晃去,就像一只吃了毒药的黑狗,着急地,拼命地弯腰弓背,颤抖不停。 我怕儿子着凉,就用小被子严严地裹着他。然后,再用我的身体挡住袭来的夜风。不知等了多长时间,两眼发涩,眼皮沉得抬不起来,我便把头靠在儿子脸上,小憩一会。刚睡不久,一阵脚步声把我惊醒。自从生了儿子后,我睡觉特别精,稍有点动静,我都会醒来。抬头一看,是雷文国的母亲。原来哥哥走了一会不放心,又折回头找到雷母,告诉她我来了,他才走。 雷母看我像个乞丐似的窝在门口,又心疼又责怪说既然早来了,看家里没人怎不到我那边去呢?天这么冷,不怕小孩受凉? 我问雷文国上哪去了,钥匙丢没丢下来。 雷母说,他这个孬种几天都没到我哪儿去了,可能出去做生意了吧。 我生气地说,他不是开饭店吗?开饭店能上哪儿做生意?再说,他出门做生意也得跟家里打招呼呀,他钥匙也不丢下来,还让不让我回来?他是准备不让我回来是喽!他要不打算让我回来,我这就走。 说着,我就爬起来,收拾东西,抱着孩子就准备走。 雷母连忙拦住说,这么晚了上哪去!快到我哪儿去,等明天再说。 天黑,雷文国没有踪影,几道门锁又砸不成,我只能抱着儿子去雷母家。说实话,只有雷母能留我,也只有雷母能留住我。雷母一向对我不错,对我的儿子更疼。她年纪这么大,还经常独自一人坐车到沙塘看望我们娘儿俩。每次去都买好多东西,比雷文国强多了。雷文国对我们娘儿俩几乎不花钱。每次都说没有钱,他挣的钱呢?如果不挣钱,他又为何热衷办饭店?雷家几个嫂子从没到过沙塘一次, 我非常生气。她们家有大小事,我都去,一次也没躲过,哪怕身上没钱,借也得去。她们可好,我生儿子,连来都不来,甚至尤恐避之不及,你说我心里能平衡吗? 那一夜,我没有睡,气哪! 第二天上午,雷文国还没来。 趁儿子熟睡,瞒着雷母,我私自出门,寻来问去,终于找到雷文国的饭店。毛华见到我笑嘻嘻地问:“李姐,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雷文国不在饭店,我本身就气,再加上她跟雷文国有过暧昧关系,我更气。我对她不高兴地乜了一眼心里骂了声:骚货! “李姐,瞧你说的,这是你的店,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毛华仍然是笑嘻嘻的。这骚货,嘴真会说。 “雷文国呢?” “他,出去了。”她似乎故意想刺激我,于是反问:“没跟你说?” “多会出去的?”我没答她茬,继续问。 “昨天上午。” “上哪儿去了?” “听说人请他到常熟帮助批发化妆品了。” “谁请他的?” “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这骚货,她说不知道,恐怕什么都清楚。她这是怀抱琵琶半遮面,既想透露什么,又不实说。 “饭店关门了吗?” “没有,现在不是开着吗?” “他走了,谁开的?” “他叫我替他照看的。” “噢,他叫你照看的。”她也称雷文国为“他”,我冷笑笑望她一眼:一个乡下女人,竟描眉画眼,嘴唇抹得跟吃死孩子似的。 我怕儿子醒了,不再跟毛华罗嗦,赶紧返回。 雷文国到下午四五点才回来。此刻,我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沙塘。 雷文国看我在他母亲家里,感到很惊讶。出口就问:“你怎么回来了?” 哟嗬,竟跟毛华一个腔调。 “难道我不该回来?”我反问。 雷文国大概心虚,忙对我陪着笑脸。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要想来,可以先打个电话,我去接你嘛。” 我鄙夷地望了望那双小小的对眼,那眼神里明显透出狡黠、猥琐。 “我可没那个福气。再说,你想去接的恐怕不是我吧?!”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一见面没一句好话,专找我茬的呢!” “我找你什么茬了?我有什么资格找你茬?你饭店不开跑去给人进货,那是你的事,管我腿上哪条筋!” 雷文国还要争辩,雷母连忙阻止。 “刚回来,就抬杠,你们是犯克还是怎么的?就不能少说一句。你这两天乱跑什么?走哪里钥匙也不丢下来,想进门都没法进,你家里能有什么给人偷?” 雷母对儿子又训斥了一番。我知道,那是演戏给我看的,能演戏也不错。雷文国是个孝子,他母亲熊他,他从不敢顶撞。 尽管天晚,我还是走了,因为第二天要上课。儿子在我怀里睡得很香,并未因他爸爸妈妈吵架而醒,而不高兴。 回到娘家里,越想越气,真是恨铁不成钢。我这边老老少少为抚养他的儿子含辛茹苦,省吃俭用,操心费力。他倒好,自家儿女不管,自家生意不顾,却为别的女人效劳。如果仅仅是出点力倒也罢了,倘若出力再花钱,把家里败得一塌胡涂,我倒无所谓,孩子怎么办?没钱,怎么培养他们?现在社会,物质文明上升,精神文明颓废。你看那街头巷尾,美容厅、桑拿室、泡脚房、歌舞厅、音乐茶座、影视包厢,星罗棋布。我不相信那种地方,会有什么高尚。你自己老婆不带,天天搂着别的女人跳舞,能搂出什么“高雅”?白发老者搀红颜女子入包厢是看电影还是调情?美容美发厅的小姐,不会理发、不会刮胡子,那会美男人的什么东西?桑拿室是按摩,还是交媾?再老实的人,常在这种河边走也会湿鞋,何况那些本来就放荡、浮躁、麻木的男人和女人,在这种疯狂、昏暗、充满诱惑的氛围里能“洁身自好”,能“坐怀不乱”?尤其是那些男人,过腻了家庭日子,玩够了自己老婆,便攥几个臭钱,出入娱乐场所,泡妞、赌博、吸毒。雷文国要是栽在这个陷阱里,岂不是我们娘仨的灾难?我真后悔,不该让儿子出世,如果没有儿子,我跟他也就没什么扯不断的牵挂。他真的完蛋了,一个女儿,我也能培养好。可是,现在,我跟他有儿有女呀!我想跟他彻底断绝也断绝不了。 从这次回去后,又有好几个星期没回去。儿子太小,不能坐自行车,想去就得叫哥哥骑三轮车送,哥哥还有自家的事,总不能老是管我们吧。想抱儿子到村头坐公交车,来回得几块钱,眼下没钱,舍不得,给儿子买奶粉都是母亲给的钱。母亲年龄大,她的钱还是几个哥哥给的,我老是刮她,心里内疚哪。 好在儿子很省心,一岁以内,除有过几次伤风感冒,喝点小儿速效感冒冲剂就好外,别的病从来没得过。儿子长得胖乎乎的,见人就笑。母亲抱他时,常往下蹭,大概想下地走路吧,虽然,儿子天天由母亲带着,我仍然放心不下,生怕儿子被跌着,被烫着,被碰着,被病着,有时竟会产生荒诞的想法,老以为儿子喂不活。 我家住的庄南,有条东西大沟,当地人称其为“沙沟涯”。很小的时候,常听母亲讲,这条沟不干净,有鬼作祟。说很久以前,村上有人在沟里放水牛。水牛生性爱水,喜欢游泳,沟里水草又多又鲜美,是喂牛的最好饲料,所以村里人都欢喜在沟边放牛放羊。有一天傍晚,放水牛的人又来到沟边放牛,牛吃饱后,便纷纷下水洗澡冲凉。明明下去九头牛,放牛人却在水里数十头,赶上来还是九头,再赶下去分开数,还是十头。放牛人害怕,便急忙把牛赶回家,回家后便请道人捉鬼,结果鬼没捉着,牛相继死去,他也吓死了。小时候,我们经常看到有人往沟底水草丛里扔死小孩。沙沟涯是我上班必经之路,每到那儿,我都紧张得要命,赶紧加快车速冲过去。一次,我竟发现沟底草中有个穿着红棉袄绿棉裤的男婴,哇哇直哭,雪白细嫩圆圆滚滚的小腿小胳膊把碧绿的水草踢蹬得东倒西歪。听那哭声,看那衣服,可以断定是儿子。我一惊,心想,儿子怎么会到这儿了,连忙奔向草丛。到跟前一看,什么也没有。我以为自己眼花了,或是什么幻觉,便爬上岸来,再往沟底看去,那个小孩没有了,不过,草被压的痕迹还在。隐隐约约中,我发觉孩子的哭声越来越远。我不敢多看,多听,急慌慌直往家奔。到家一看,母亲正抱着儿子喂奶粉呢。看到儿子喜笑颜开的样子,我才一颗心落地。母亲看我脸苍白,惊慌恐惧的样子,问我怎么啦。我笑笑说,没什么。儿子刚才没出去呀?母亲感到我问得奇怪,说他要能走,我就省事了。这不,刚刚睡醒。这孩子一醒就哭,太难带了。我接过孩子,亲了又亲。我没敢把刚才所遇的怪事告诉母亲,我怕她不安。母亲望我神经兮兮的样子,责怪地说几句就走了。 这件事,在我脑子里多少天都无法遗忘。但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碰到沟里的男孩子。 儿子长期带在我跟前,女儿两头跑着过。蕾儿已长到七岁,什么都懂,特别爱学话。人说小孩嘴里讨实话,一点不假。一次,女儿又被雷文国送到我跟前,就跟我讲了一件事:有天晚上,她在奶奶家玩。天黑了,她让奶奶送她回家,她奶奶就送去了。到家门口,女儿看门上没有锁,知道她爸爸在家,就推门。门在里面拴上了,怎么推也推不开。她趴在门缝里往家里看,朦朦胧胧中,只见一个留长发的年轻女人,站在堂屋的走廊上,不时地甩头发,看样子像是刚洗过头。女儿以为是我回家来了,就拼命敲门,高声叫喊。过了好一会,雷文国才 开门。女儿进门后,看不到我,迎头就问雷文国,我妈呢?雷说,哪有你妈,你妈在你姥姥家没回来。女儿不信说,刚才我还看见妈在走廊里梳头的呢。雷文国责骂女儿说,他妈的,我能骗你啊,天黑你眼看错了,哪里有人!女儿看真的没有妈妈,要是妈妈在家,能不出来抱她吗?女儿相信妈妈没来,可是,妈妈没来,那个女人是谁呢?她能藏哪去呢?她想去找。雷母心中有数,怕雷文国出洋相,就拦过蕾儿说,你妈没来,你是想你妈想花眼了,等星期天,叫你爸送你到你妈那儿去。女儿只得相信。 到底女儿说的是真是假,雷文国当然心中有数。 一个家庭散了容易,组成很难。毕竟是七八年的心血,我不想毁于一旦。 还是那句话,为了儿子、为了女儿。 第四章 第八节 ——这次跟雷文国“应付”过去,没有“得了”。第二天,我就感觉身上奇痒,痒得难以忍受。 儿子刚开始学步,大哥便一个劲地催我回家。他有他的道理:孩子也生过了,该回家就得回家。计生办要想罚你款,你躲也躲不掉。现在一家几口分几处,家还像个家吗?早回家也省得夜长梦多。 我知道大哥是关心我。可是,我若回去,书可能也教不成,孩子谁带?天天在家,锅前转锅后,闷得慌。我教了近十年书,已经习惯学校生活。乍一回家,我不适应。 大哥说,不适应也得回去。身为人母,不能只顾自己,不顾孩子。雷文国是不太好,但已经这样了,你只能将就。为了孩子,受点委屈也没什么,千万不能再走你小叔小婶那条路。 小叔是我大爹家的儿子,比我还小一岁,在百货大楼上班。大前年经人介绍和本乡田湖的一个姑娘结婚。婚后一年,生个女儿。一家三口,过得和和睦睦。小叔在百货大楼搞副食批发,挣了头十万块钱。家里平房改成楼,安了电话、装了空调、配了彩电、买了洗衣机、冰箱、摩托,在当地富得首屈一指。小叔每隔一个月就得到外地出差一次,每次回来,总忘不了给小婶买件时髦衣服,或皮鞋什么的,给女儿净买些高级玩具。他女儿玩具就有一大纸箱。小婶专门在家带孩子,侍奉叔叔。 也许小婶太单调,远没有外面的女孩有刺激;也许外面的世界太奇妙,小叔挡不住那份诱惑。就在他们女儿四周岁时,小叔找小婶商量:假离婚。小叔说,离婚后,可以钻计划生育的政策空子,再生一个儿。小婶又何尝不想要儿子呢。只是村里月月双查,无法怀。想走后门办个准生证,因为政策严,没有一定关系,你有钱也花不出去。只有一条路能通“华山”,那就是离婚。可是,她知道离婚是冒险的事。弄不好就变成真离婚了,田佳萍的例子就是最好说明,现在男人靠不住。何况,小叔又是个很有能耐的人,万一真离可就找不到了。所以,小婶咬定牙关:不离。 因为意见不统一,两人必然会争吵。别看小叔小小婶两岁,脾气一来,六亲不认,小婶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再打也不松口,小叔干急没办法。 那年,“计划”不住的小婶又怀孕了。尽管小婶精明,也躲不过计生办的眼睛,妇女双查就查出来了,没法,只得在计生办“押解”下,去做人流手术。流产后,小婶哭得很伤心,肚子几个月的小生命,还没见娘面就夭折了,小婶心疼的慌。此刻,小叔又做动员工作,并对天发誓,永不变心。小婶是个实在人,经不住小叔软磨硬磨,只得同意办理离婚手续。起诉费是小叔交的,小婶就等拿传票。签字、画押、领离婚证书。 开庭那天,小婶眼泡都哭肿了。她离不开孩子,也离不开这个家。可是,为了有个儿,她不得不同意离婚。 两份协议离婚书摆在小叔小婶面前。 庭长语重心长地说,协议离婚能假能真,想好了再签字。 沉默,再沉默,对视,再对视。 小叔拿起笔在签名的地方迅速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并按上了手指印。小婶看了小叔一眼,迟疑了好一会才无可奈何地签了名。 法庭判给小婶三万元,家里一切归小婶所有,孩子判给小叔,因为,离婚是小叔提出的。 女人是可悲的,背井离乡,为人生儿育女,离婚了除去心灵的疲惫和精神的憔悴,还能有什么呢? 不管是真是假,离了婚的女人都得回娘家去住。即使是假戏也得真唱,唱给别人看。 那天,小婶回娘家时,只怀揣了小叔给的一万块钱,娘家又来了几辆平板车,把所有家具都拉走了,小婶搀着四岁的女儿,流着泪离开了小叔家。庄里人不知原委,都站在门口观看,有的还跟小婶打抱不平。小婶为人处事很厚道,她家电话,谁打都行,左邻右舍凡有事找她,她没有不热情答应的,人缘极好。 小婶回娘家的起初一段时间,小叔晚上下班都要去看看母女俩,第二天吃过早饭才去上班,实际上,离婚不过是换个房间。 可是,过了不久,小叔去的次数明显少了,后来干脆不去。小婶以为叔叔忙,就没放心上。有一天,小婶到街上赶集,顺便到小叔的批发店里看看,小叔没在,只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在柜台前站着,小婶不认识,也没好意思问,买完东西就回家了。 那个年轻的女子叫金莲,原是小叔的相好,听人说,小叔开店时,金莲曾投资二万块钱。金莲的舅舅是乡里的一个干部,大概是副乡长吧。金莲圆脸,个头不高,除了比婶婶年轻几岁,无论哪点也比不上小婶。由于两人合伙开店,时间处长了,暗暗地就有了那层意思,有了关系后,金莲便逼着小叔离婚要她。小叔原本是尝尝鲜,玩玩她罢了,未曾想过跟她结婚,可是,金莲却动了真的。金莲的舅舅也警告过小叔,若不娶外甥女,就送他坐牢。有心不娶,但又拿不出钱来还金莲,万般无奈,只得答应,再说,相处这么长时间,他觉得金莲不错。 于是,小叔就想出骗小婶离婚的诡计,以达到和金莲结婚的目的。 说实话,小叔还真找不出理由和小婶离婚。结婚五六年,平时两人感情很好,小婶温柔贤淑,对小叔体贴入微。每次小叔下班回来,小婶总是热菜热汤端到他跟前,就是洗脚水、洗澡水,小婶也是兑得好好的给小叔用。小叔醉酒回家,呕酒吐菜,刺鼻的气味充满屋内,小婶也没嫌弃过,都是打扫得干干净净,并送茶倒水,帮小叔洗脸洗脚。对待公婆,也是恭恭敬敬,婆婆走哪儿夸哪儿。 骗小婶离婚,小叔心里总是不安。 在金莲的一再催促下,他只得和她结婚。 结婚的房子、家具都是女方家的,金莲家很有钱,小叔仅过去一个人,即获得万贯家财。 小叔结婚那天,他的父母都没参加。父母都不支持他,骂他头脑发昏,把一个好端端的家庭给毁了。 小叔结婚的消息,像风一样,很快吹进各条大街小巷。小婶听到后,顿时惊傻了。她做梦也没想到丈夫变得这样快。小婶家哥嫂原以为他们是假离婚,对小婶还客气,一听说是真的,马上拉长了脸。平素的热情,被小叔结婚的一场冷雨浇灭了。小婶的母亲大骂小叔是个骗子,没良心,可怜,骂又有什么用呢! 人都劝小婶去找小叔大闹一场,让他结不成婚,最起码让他结婚也不安生。让那个女人丢丢丑。小婶没有去。 小婶病了,病中说胡话。她病得躺在床上爬不起来,还要撑着爬起来,说是要做饭给小叔吃。孩子吓得直哭。小小年纪,她还不明白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更不明白,在家好好的,为什么偏要搬到姥姥家住。她泪眼凄迷,趴在小婶床前,不住声地喊妈妈,说她要回家,说她想爸爸,想爷爷,想奶奶。屋里挤满了亲邻,看这情景,无不愤愤不平。他们一边骂小叔忘恩负义,一边哄劝小婶说:丫头,别怕,等明儿我们一起去找那个王八蛋算帐!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你安心在这儿过,有我们吃的,就有你吃的,将来看有合适的,再找一个。 一连睡了三天,小婶终于爬了起来,和往常一样,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她帮助母亲做家务,做农活,只是沉默不语,好像成了哑巴。她瘦得很厉害,一米六三的个头,变成根灯草一样,风一吹就能倒。她没有去找小叔。孩子哭着要回家时,她就抹把泪哄孩子说,爸爸出远门了,他一回来就会接你的。 几个月后,小婶不声不响地走了,走向哪里,谁也不知道。孩子没带走,留在了她母亲的身旁。 小叔有时也想孩子,但不敢去看。想着急时,就央求他母亲去接来住几天。孩子每次来,小叔都买好多东西给她吃,给她喝,给她玩,买好衣服给她穿。不过,每次把孩 子送走后,小叔总要跟新小婶大吵一次。新小婶不让小叔把孩子带回家。 毕竟是难割难舍的父女之情,不管新小婶怎样吵、骂,小叔依然如故。该接时接,该买的买。大不了新小婶回娘家告状罢了,当然,他也不敢过分。 尽管小叔这样,孩子无父无母在跟前,还是可怜的。原来在家,孩子有牛奶、巧克力等好东西吃,各种营养也跟得上。如今在姥姥家,妈妈走了,别人不管,只有姥姥。姥姥年纪又大,自己都照顾不好,怎能照顾好她。孩子一时失去双亲,瘦得皮包骨头,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皲出道道血痕。一次小叔带她回家,她见到奶奶后,就哭得雨泪千行,死活不愿回姥姥家。奶奶有心想带,新小婶又不同意,说谁要带来,她就去死。看着孩子在中间左右受罪,小叔哭了。可惜,没有人同情他,都说他自作自受。 话是这样说,真正受罪的不是孩子吗?雷文国若是再娶别人,蕾儿会不会受罪?大哥的话还是对的,不能光顾自己,不顾孩子。我还得回到雷家大院,我还得努力保护孩子的窝。 一天,雷文国又来了。他打扮得干干净净,头发吹得翻卷着,像个翻毛鸡。平时,我不太注意雷的发式,可是近来,我发现雷文国来一次,变一次发式。我颇感不满。现在钱那么难挣,他还有闲钱闲心去吹头。吹头能不花钱吗?省点钱给儿子买点东西吃也是好的呀! 雷文国见我不高兴,洋洋自得地解释说,我吹头剪头从不要钱。我说,他是你家什么人能不要钱,你骗鬼鬼也不相信。他这也不收钱,那也不收钱,他喝西北风去? 雷文国想争辩,我不听。 母亲晚饭刚做好,雷文国坐倒就吃,没有一点客气,好像这儿就是他的家。 饭后,天已经很晚,雷摩托车灯坏了,母亲怕他天黑骑车出事,就让他留下来等第二天走。这次,雷文国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自从有了儿子,虽说雷文国常来,但大多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般不在这儿过夜。他知道在这过夜也没什么想头。我白天上班,晚上带孩子,很累,很辛苦,天一黑就想搂着儿子睡觉。夜里再给孩子把几遍尿,喂几次奶,往往睡到天亮还不醒。每次都得母亲喊,才极不情愿地起床,也不知那时为什么那么困,老觉是不够睡的。对于夫妻生活,说实话,一点兴趣也没有。两人长期不在一起,偶尔有一次,我也捏鼻扭肝不爽快,有时呼呼大睡,随他怎么摆弄,我都没感觉。雷文国很有意见,说我是性冷淡,是僵尸,管他呢,应付过去,也就尽了夫妻责任。 可是,这次“应付”过去,可就没有“得了”。第二天,我就感觉下身奇痒,痒得难以忍受。我以为自己有什么妇科病,不能让男人沾。可是,以上为何没有这种情况呢?我突然想到许多媒体披露有关性病的问题。难道雷文国在外瞎混得了性病,现在又传染给了我?我不敢想下去。 一连痒了好几天,好不容易熬到星期天,我决定到医院看看。有这种病不能怕丑,怕丑就送自己命。可是找哪个医生可靠呢? 我曾听过不少女同志说外阴骚痒,不知她们是用什么药治的,高锰酸钾?还是……我猛然想起胡素华有个同学在医院是妇科医生,何不让胡素华陪我去看看。 胡素华原打算去麦地拔草,但听我说出病情后,马上就陪我去医院。我真有点不过意,准备等看过病后就帮她拔草。胡大姐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安慰我说,没事的,地里草不多,早一天晚一天无所谓,看病要紧。 那天很不凑巧,胡大姐的好朋友不在,只好另找一位妇产科医生。那位医生让我检查白带,结果没发现什么严重的问题。不过,当时,我精神很紧张,担心自己染上性病。没有性病,我放心多了。尽管这样,医生还是开了二三十块钱药。经济条件本来就差的我,此刻正是雪上加霜。没办法,该花的钱不花也不行。 回来的路上,胡大姐问了关于雷文国的情况,告诫我要常回去,最好搬回去。她说,现在男人太不安分,女人太不正经,搞不好,就会染上性病,雷文国不是个省油的灯,不回去看着他,容易出事。我说,他要学坏,你看也看不住,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一切只能靠他自觉。 胡大姐又跟我讲了一通有关妇女保健方面的知识。其实,关于妇女保健方面的书,我看了不少。妇女常见的妇科病,我多多少少知道一些,除了自身注意外,关键是要注意外界的传染。 这次出现这种病,我不能不怀疑雷文国。我曾问过他是否被人染上性病,他不仅不承认,反而诬蔑我,说我离家在外这么长时间,肯定跟谁干什么坏事了。他说,他上次跟我后,身上也痒,还说他的那家伙发红,像盐腌一样难受。我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也不好跟别人说,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 那年暑假,儿子刚满一周岁,已经蹒跚学步。为了家庭,为了孩子,我决定给儿子断奶。 母亲也同意我的观点。可是,儿子不愿意。大热天,给他断奶,他又哭又闹,实在难哄。我怕瘦了儿子,索性等到开学时再断。暑假结束,就是农历七月底,天气不冷不热,给儿子断奶正好。 暑假一放,我便带着儿子直奔高山镇。 这次,我没让哥哥送,是自己骑自行车带着儿子回家的。 正是三伏天,热是必然的。 路上很少有人,来回的车也是匆匆忙忙的,谁都怕在外多留一会。 太阳毒着呢。 第四章 第九节 ——二姐夫认为,母狗不掉腚,公狗不呲牙。苟医生敢这样,肯定是二姐不守妇道。 我刚出沙塘村,忽听后面有人喊。 扭头一看,原是小弟骑车追来。 会是什么事,这么急?我停下车子等候。 弟弟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我:二姐死了。 我心里一酸。二姐才四十多岁呀,怎么就死了呢,我们兄弟姊妹十个,这下就破群了。弟弟问我去不去看二姐,我说去。我问多会走,弟弟说马上跟他走,天热,人不能放,等着火化,去晚就看不到了。妈和其他几个哥哥一会就去。 我二话没说,含着泪就跟弟弟去二姐家。 一路上,我那个爱说爱笑爱唱的活泼泼的二姐不时走入我的记忆。 二姐比我大二十岁,我记事时,二姐就出嫁了。每次回娘家,二姐都买些好吃的东西分给我和弟弟。那时家里数我和弟弟最小。 二姐识字。每次回家,她不像大姐、三姐帮家里干活,而是看书。大哥家书多,二姐一来,大哥就推荐几本书给她看。因为书看得多,所以,二姐的肚里故事也多。她常给我们讲故事,什么憨子娶媳妇、王小二开店、刘秀走南洋,还有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等,她讲得有声有色,我们听得津津有味,常常饭都忘记吃,觉都不想睡了。 二姐不仅喜欢看书讲故事,还会唱戏。听母亲说,二姐未出嫁时,年年参加大队宣传队的演出。她在戏中多数扮演女主角,像白毛女、阿庆嫂、铁梅、江水英等。她嗓音甜美,扮相俊秀,戏路子也宽。家乡懂戏的人都说,二姐是块演戏的料子,无论是吕剧,还是柳琴,都行。她的唱腔优美动听,嗓音甜润清脆,婉转传神,尤其是柳琴的“冒腔”,吕剧的“反四平”,高则如高山流水,低则似空谷流音。二姐擅长扮演悲剧人物,像白毛女、吴清华、铁梅之类。唱到伤心处,二姐会动真情,泪水涟涟,边哭边唱,看戏的人无不被二姐哭得两眼发红,有的老太太或小媳妇会哭得一抽一泣。母亲也夸二姐会唱戏。二姐出嫁后,母亲还常对我们讲二姐唱戏的事。 母亲说二姐唱戏曾着过迷。有次演戏回家,父亲让二姐去挑水。那时不像现在,家家都有压水井,一个村里只有一口井,井很深,井口很大。条件好的人家,拎水桶都是木头的,大多数人家拎水都用水罐子。水罐子都是泥烧的,不结实,碰到井壁上的石头,就会砸碎。拎水的井绳也是专用的,很长。那天,二姐挑着水罐子,边走边比划着戏中动作,嘴里哼着唱词,不知不觉间走到井边,大概是她在背什么台词入了迷,不小心连人带罐子一同掉进井里。幸亏那是腊月天,二姐穿棉袄棉裤,没有沉入井水里。她扒着井边石缝,飘浮在水里,不住声地喊救命。因为井深,喊声传得不远,喊了好一会,也没人来救。当二姐冻得奄奄一息之际,正巧本家二大爷来井边挑水,见井边一只水罐子,井下似乎有人喊,伸头一望,好乖乖,原来是二丫掉井里去了。二大爷一面叫二姐别慌,一面大声喊父亲的名字。父亲不知发生什么事,听二大爷没好腔地喊,吓得连忙向二大爷那儿跑。好在两家相隔很近,二大爷一见父亲跑去,就大声说,快拿绳来,你家二丫掉进井里了。父亲一听,吓得两腿干哆嗦,走不动路。还是庄邻一位表叔找来绳子,让二姐拴在身上抓紧,然后和好几个人才把二姐从井里拽了上来。 一听二姐掉进井里,家里也乱了套。母亲一边哭一边往井沿跑。刚从井里上来的二姐棉袄棉裤都湿透了,乌黑的发辫,散披着往下滴水。脸上因惊吓和身上被冰冷的井水浸泡,呈一片乌紫。她冻得浑身筛糠似的不断颤抖着。母亲连忙找衣服给她换,又生火给她烤。父亲则气得在一直骂二姐,说她做事不专心,只顾唱呀跳的,这可好了,唱到井里去了,怎不淹死的?二姐不敢吱声。 二姐十九岁那年就出嫁了。那时农村作兴早婚。父亲本着女大不可留的观念,二姐亲事刚定,婆家一提结婚,他就满口答应。人家女儿定亲,娘家要向婆家要许多彩礼,父亲却跟别人不一样,不仅不要,还把人家送的礼退一半回去。庄邻都说父亲迂,养大的女儿白送给人家,真不划算。父亲则认为,人是第一的,不能拿闺女换钱使,再说自己又这么多儿子,个个都要娶媳妇。如果女方都要彩礼,儿子还不打光棍呀!日子是自己过好的,不是向人家要好的。 二姐婚后并不幸福。二姐夫是大队会计,整天在家摆架子,家里、田里活一点也不干,油瓶倒了都不扶,这一切活计都落在二姐身上。再加上生了一儿一女,更是干个没了。二姐夫个头不高,又瘦又窄的脸上从不轻易露出笑容。大姐曾评价二姐夫“阴”。他长年累月没笑脸,偶尔露出一次半次笑容时,雪白的牙,深深的眼,也让人琢磨不透。三姐说他狡猾。父亲的丧事上,他说通大哥,为父亲摆祭桌,说是争面子。祭桌正中放着猪头,猪头的眼里,鼻里,嘴里,耳朵里都各塞一张百元大钞。猪头旁边还得放一只活公鸡,公鸡是拴起来的,鸡头,鸡翅膀上都悬绑百元人民币。供品前面放五色果,香炉,烛台,两盆素花等,让人一看,的确不俗气。庄人都夸祭桌摆得好,夸几个半子大方,殊不知祭桌上的钱都是二姐夫跟大哥借的,办完事后,又全还给大哥哥了。自己一点钱不出,还挣了面子,你不能不承认二姐夫狡猾。 那一年,也就是父亲去世前的那年,二姐突然感到双乳发涨,痛疼,里面有硬块,便去村保健室找医生看。那医生姓苟,与二姐年龄相仿。他看了二姐的乳房后,又用手去捏。农村少妇,能把奶子露给别的男人看,就够羞的了,再给人摸,就更羞,但没法,病不忌医。苟医生在二姐奶上摸了好一会,才说,二姐是乳腺炎,需要吃药打针,不然时间长就成了乳腺癌,那就不好治了,并问二姐怕不怕打针。来就是看病,还怕吃药打针吗?因为二姐家离保健室近,所以就直接在保健室打针。 谁知,苟医生居心叵测,早已对二姐垂涎。二姐虽有两个孩子,仍然风韵犹存。苟医生第一次给二姐打针时,非要打臀部,不打胳膊。地方风俗,女人打针一般都是打胳膊。苟医生对二姐说,打胳膊药力慢,效果不好,二姐只能听他的。打针时,苟医生趁机乱摸,二姐敢怒不敢言。一来怕争吵被别人看见,影响不好,也说不清;也不敢得罪他,因为他哥是村书记,二姐夫就在他哥领导之下。有心不在这里看病,去别的医院又太远,少说也有几十里,因为他们这个村太偏僻了。二姐夫又不得闲带她去,她带两孩子出门也不方便。所以,第一次苟医生乱摸时,二姐只是脸红并正颜厉色警告他,不要胡来。 二姐第二天想让二姐夫陪着去,二姐夫不愿意,说有事,再说,哪有男人陪女人打针的,他死活不去。二姐又不敢多说别的,毕竟苟医生还没做无耻的事,她怕多说会无端引起二姐夫猜疑,反而不好,于是,就自己去了。 打针在里面屋里,二姐解开裤带,打过针,刚想起身系裤子,苟医生这个禽兽不如的家伙,一把抱住二姐,扯去二姐裤子,强行按到地上,二姐还没反应过来,就是反应过来也没用,二姐根本无力抗拒这条色狼,便遭到了苟医生的强暴。 事后,二姐哭着跑回家,恰巧二姐夫刚回来,问她怎么搞的,哭什么的?二姐就把实情告诉了二姐夫,二姐夫一句话也没说,拽着二姐就到派出所报案。苟医生被逮,受到法律制裁,二姐为此,也落进了深深的苦海。 二姐夫认为,母狗不掉腚,公狗不呲牙。苟医生敢这样,肯定是二姐不守妇道。二姐一身是嘴也说不清。她自责,自愧,自悔之际,又遭二姐夫冷嘲热讽,恣意辱骂,觉得无脸活在世上,真想一死了之。可是,转念一想,自己一死百了,两个孩子怎么办?谁会对她孩子知疼知热,没娘的孩子像根草,随时都被风 吹跑,想到此,她就断了死的念头。 为了孩子,她赖活着也得活着。 二姐夫并不因为苟医生被逮而解心头之眼,他一看到二姐,就幻想二姐被苟医生侮辱的样子,心里就来火,就想找二姐煞气消火。他动不动就对二姐拳打脚踢。常常深更半夜,二姐无缘无故都会被二姐夫从被窝里拉出来打,打完后还让二姐到湖里挖地,并规定每夜要挖二分地,挖不完就打。 听母亲说,二姐被打得最惨的一次是那年冬天,天气特别冷。晚上,二姐带着两个孩子早早入睡。二姐夫喝得醉熏熏地从大队回来,犯神经病似的,一声不吭,把脱了衣服的二姐拖出被窝就打。二姐夫打二姐时,不许二姐身上有一丝一线,都是衣服扒光后打,打够了,打累了,再叫二姐光着身子去找砂礓放在床前,让二姐跪在上面,稍有不顺又是一顿拳脚。二姐身上,被打得伤痕累累,膝盖都跪出了血。二姐不呆不愣,心想,像这样下去哪天是个了。她无法再顾孩子,因为她实在受不了二姐夫的折磨。 第二天晚上,二姐夫临去大队算账之前,又大骂了一顿二姐才走,二姐望着两个熟睡的孩子,淌了一阵眼泪,然后脱下棉袄棉裤,压在孩子的被上,怕孩子冻着。因为,今夜她不搂孩子了。她在衣箱里找了两件单衣服穿上,又到后院的桃树上折一根桃树枝。二姐迷信,她相信桃树避邪。二姐又看了看两个孩子,然后流着泪,轻轻带上门,走了。 天寒地冻,万籁俱寂,望着黑漆漆的天,黑洞洞的地,二姐瑟瑟着小小的身子,徘徊在田间小路上。上哪去呢?何处她可以安身?思来虑去,只有回娘家,也只有娘家才能容下无处安身的女儿。 二姐婆家离娘家三十多里路。一个年轻的女人,深更半夜走在荒郊野外,的确够怕的。遇到坏人怎么办?遇到野狗怎么办?跑迷了路怎么办?这一切,二姐都不怕,她怕见到的是二姐夫穷凶极恶的面孔,是二姐夫无情无义的拳头;怕听到的是二姐夫难以入耳的辱骂。在北风的呼啸中,在冰冻的泥水路上,在弯弯曲曲的山冈上,二姐高一脚、低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跑着。跌倒了再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不知跌了多少跤,不知走了几个时辰,二姐终于赶到了沙塘。 敲开母亲的家门,望着家人,二姐哇的一声就哭个不停。屈辱、谩骂、毒打,所有的委屈都涌上心头,化成无穷无尽的泪,当着父母的面,尽情地流,流。 母亲赶紧找来棉袄让冻得变色的二姐穿上,又抱来柴火让二姐烤。在二姐的哭诉中,父母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母亲眼圈红红的,责骂二姐夫,事情都过得去了,还闹什么,计较什么,二丫又不是有意的,她想吗?她能知道那个禽兽想遭踏她吗?任凭母亲怎样唠叨,父亲总是一声不吭,默默地吸着老烟袋。按老父的规矩,女儿出嫁后,夫妻打架,不准往娘家跑,跑来也得撵回去。二姐既然是偷跑回来的,就没有再逼她回去。为了防止二姐夫找,母亲就把二姐藏在姥姥家。二姐夫从大队回家,见屋里灯还亮,暗骂二姐不会过日子,深更半夜还点灯,又想找二姐事。可是推开家门一看,床上没了二姐,只有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在睡觉,他见孩子身上盖着二姐的棉袄棉裤,人没了,便傻了眼。他怕二姐寻短见。他急忙叫醒孩子,问二姐上哪去了?孩子迷迷糊糊,摇头不知。二姐夫只得去喊他弟兄四处寻找。汪里、塘里、井里、河里,到处都找不到。二姐夫急了,天一亮就喊来他母亲照看两个孩子,自己骑车就直奔我家。 母亲一看二姐夫,气就不打一处出,可是,她压在心里,没有吱声。二姐夫问,大娘,她来家没有?母亲装憨说,谁呀?二姐夫说,小萍妈。小萍是二姐的大孩子。母亲说,她没来呀,怎么啦,你们又吵架啦? 二姐夫没等母亲招呼,就径直闯进屋,他以为二姐躲在屋里。他朝屋里看了看,发觉没有人,才把二姐赌气出走的事告诉母亲。母亲想到二姐所受的罪,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她质问二姐夫,事情都过去了,为什么还那么狠心打二姐!又哭说,这丫头能上哪去呢?天寒地冻的,棉衣也不穿,不冻死了吗?二姐夫看母亲那样,以为二姐没回来,正准备走,见父亲来了,朝父亲面前双膝一跪,哭了。老父叫他起来,他也不起来。老父说,你跪不是个事,快去找人,不然,她的几个兄弟来不会让你! 二姐夫走了,哭着走的。他很后悔,后悔不该如此狠毒地打二姐,倘若二姐真要死了,两个孩子谁管? 二姐夫和他的亲朋好友,又找了好几天,仍没找到二姐,只得再来我家打听。他始终怀疑二姐在我家藏起来了。他又跪在父母亲跟前痛哭流泪,责备自己,并发誓,只要二姐跟他回家,他一定痛改前非,好好待她。父亲看二姐夫态度怪诚恳,就实话告诉了他,二姐是在家里,不过,她不愿跟你去。二姐夫一听又哭说,她不回家,一家人家不完了吗?并表示要当面给二姐赔罪,老父还是没给二姐走。 后来,二姐夫又托人来求情,并写保证书,二姐才回家。实际上,二姐早就急了,她哪能舍得两个孩子呢?从那以后,二姐也就再没受二姐夫罪。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二姐却得了病。据说她和父亲的病差不多,不同的是二姐病重时双目失明,眼里长满了翳,眼球都变了,全身浮肿。二姐夫也下劲给二姐带这看,带那看,光南京大医院都去了几次,钱花了不少,就是不见好。 想不到说死就死了,我能不伤心吗? 望着火纸盖脸的二姐,我泣不成声。 虽然,我和二姐是同父异母,但我像疼三姐一样疼她。 毕竟我们是一脉血缘。 毕竟她疼过我,爱过我。 给二姐安葬后,我没有回娘家,直接回到自己家。看着两个孩子偎在跟前,吃饭时争争闹闹互不相让的稚态,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穷富没什么,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就是福。 那时候,家中没有分文钱,雷文国说,所有钱都赔到生意里去了,又说我生儿子时,他花了很多钱送礼,不然计生办能让我安稳呀!我一贯不关心经济,家里有饭吃,饿不死就行。再说,一切慢慢来,只要我们苦心经营,生活会好起来的。 关键是,夫妻俩要齐心合力。只要如此,什么样的刀山都能过得去。 第五章 可恨野鸡破篱来 第一节 ——有一些人注定是蠢材,他们不仅按他们的抉择做蠢事,甚至命运也迫使他们做蠢事。 ——洗雷的内裤时,我惊异地发现,他的内裤裆里有斑斑点点的红色血状分泌物。一个大男人怎该有这样脏物? 金锅门,银锅门,不如家中泥锅门。 泥锅门再穷,那是自己的。 参加二姐葬礼后,我没回娘家,直接来到高山镇。 母亲怕我带两个孩子没法办吃的,第二天一大早送来二十多张小麦煎饼、十多把干面条和一大海碗老黑咸菜。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那时,我特别会过。孩子的裤头汗衫都是拣最便宜的买。我的裙子早已束之高阁。买的时候质量就差,又穿了两三年,破烂不堪,无法再穿。因为没有短褂短裤,整个暑假,我都把长裤长褂套在身上,只有到了夜晚,才“松绑”。插上大门,关上堂屋门,脱去长裤褂,穿件三角裤头,在屋里走来走去,或躺在地面的凉席上,吹吹电风扇,看看电视,搂着儿女小憩,倒也惬意。只是小儿无赖,洗过澡后,非得我抱着不行,一放下来,不哭就喊。他刚学会走路,走路蹒蹒跚跚,摇摇晃晃,还要到处乱走。若把他按在席上,让他和姐姐一起看电视,我在跟前,他对电视还能瞅几眼。我一离开,马上就哭,还跌跌撞撞地到处找。我走一步,他跟一步,活脱脱地是个跟屁虫。院里都是水泥地,从屋里出来,还有水泥台阶,大人天黑不注意都容易绊倒,何况是这个小无赖!我只得澡不洗,先哄他,心想等他睡着了再洗。谁知儿子在我怀里有说有笑,伊呀比划,没有丝毫睡意,我只好等。 儿子的两只小手一刻也不闲着。一会儿摸摸我的脸,一会儿又搂我的脖子,两条腿还不时高兴地在我身上搓蹭着。有时,我假装生气不睬他,把脸扭向一边,小家伙则把胖乎乎的小脸贴到我脸上,我往哪边歪,他就顽皮地跟着向哪边歪。我笑骂儿子像块狗皮膏,扒在身上不下来,他不懂骂意,仍然笑着贴在我身上。世上只有妈妈好,在母亲怀里,孩子是幸福的,快乐的,我自己晚睡一会算不了什么,为了儿子,这点付出有什么了不起呢? 好长时间,孩子玩累了才在我的怀里睡去。我得等他睡熟,才能放到床上,不然,他醒来会哭闹得更厉害。 放下儿子后,身上汗津津的,潮得难受,便抓紧洗澡,洗去儿子带给我的幸福的疲惫。毕竟女儿大些,很懂事,看完动画片后,就自己爬上床,躺到弟弟身边,一手搭在弟弟身上,然后慢慢睡去。 洗完澡,看儿女早已酣然入梦,便把风扇调到最低档,又拿来两条毛巾,分别盖在他们的肚子上。望着睡熟的一对儿女,我很知足。我觉得,家中虽然清贫,但精神是富足的,生活很充实,心情也愉快。娇儿嫩女,膝下萦绕;妈长妈短,叫声疼人;烧吃烧喝,一日三餐;缝补洗浆,晾湿收干;忙忙碌碌,从早到晚,为儿为女,手脚不闲。这累,这忙,我乐意。 我静静地躺在儿女身旁,眼睛微闭,倾听他们均匀的呼吸声和偶尔的打鼾声,脑子里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姊妹一起度夏的情景。 小时候,家里只有几间草屋,屋里有两张大床,一张是父母睡的,另一张横七竖八躺着的就是我兄妹几个。那时的夏夜好像特别热,没有电扇,只能靠母亲的芭蕉扇为我们驱暑。那把芭蕉扇少说也用了三五年。扇边是用旧黑布包的,因年深日久,扇上固满了灰垢、油腻的中间已经绽开了几道细缝。晚上,母亲收拾好床铺,——实际上床上只有一张破旧变色的芦席,几件破衣服。我们兄妹几个挨个睡下后,母亲便坐在床边为我扇风赶蚊子。扇子扇得不紧不慢,凉风断断续续地送我们入梦。这手摇累了,换那手,那手摇累了,再换这手。有时,梦中醒来,还看见母亲眯着困双眼,机械地摇着扇子,我们是凉快了,母亲却是满身大汗。 那时,没有“灭害灵”、“必扑”之类的杀虫剂,蚊香也点不起,所以,每到夜晚,成群结队的蚊子便在家中横冲直闯。嗡嗡声直敲耳膜,吵得人心烦意乱。那蚊子又大又狠,咬一口就是一个红疱,又痛又痒,几天不得消失。倘若忍不住去抓一把,则越抓越痒,痒得你钻心入骨。皮肤被抓破流血流水,仍不解痒,恨不能一刀削去痒根。 那时候,我们消灭蚊子的办法,就是巴掌打。它咬一口,打一下,不断地咬,不断地打。蚊子还不怕死,打死一个,会来更多,因为死蚊有腥味,能招来更多蚊子报复。一时间,草屋里噼啪声此伏彼起。哥哥弟弟觉得好玩,有蚊无蚊,故意拍巴掌,一掌胜一掌,一声比一声响,于是,蚊子的嗡鸣声、清脆的巴掌声、我们会心的笑声,融成一片,除非母亲喝斥,我们才不情愿地止住笑声,可是打蚊子的巴掌声还是啪啪作响。 后来,家里总算有了蚊帐。记得当时,我和哥哥白天常把蚊帐打开,让蚊子钻进来,然后再拿扫帚,四处捕捉蜻蜓。听老师说,蜻蜓最爱吃蚊子。 我和哥哥们顾不得头上炎炎烈日,顾不得浑身大汗淋漓,在田边、村头、路上,用大竹扫帚,追逐捕捉蜻蜓。蜻蜓真精,看我们扫帚举起,它们就飞走。有时也能扑到几只,可惜,哥哥用力过猛,蜻蜓是扑到,却无法捉蚊子了,因为扑死了。我一再提醒哥哥,扫帚下留情,尽量活捉几个,哥哥仍是让蜻蜓帚下丧生。我怪哥哥水平太差,白费劲;哥哥怪我多嘴多舌,撵我滚蛋。我跟他们保证,不多插嘴。哥哥们还不同意,仍撵我走。我央求说,我回家,谁帮你们拿?是呀,他们都想捉蜻蜓,谁也不愿意呆站在一旁为别人服务。哥哥们觉得有理,只得让我留下,于是又挥动着大扫把,漫天扑去。总算扑到一个活的。我便轻轻地捏住蜻蜓翅膀,急急忙忙地拿回家,撒在蚊帐子里。关好帐门,静等蜻蜓追杀那些讨厌的蚊子。可是,我坐在帐里,等了半天,蜻蜓挂在帐子上,纹丝不动,我多想看到蜻蜓像战斗机一样,在帐里飞来飞去,攻击蚊子呀!可是,这家伙像个胆小鬼,细细的脚,紧紧地钩着帐子,生怕掉了下来。那双又大又鼓的眼睛,傻傻地、呆呆地不知在看什么。成群的蚊子,既偷偷地攻击我,又像散兵似的布在蜻蜓周围,大概是在窥测着这个庞然大物,琢磨着如何发动进攻。一个大肚蚊子既像是试探,又像是挑衅似的趴在蜻蜓嘴边。蜻蜓仍不张口。我用手赶它,它也不飞;抖动帐子,想惊起它,它相反抓得更紧。如果说它不饿吧,为何在外飞来飞去,捕捉小虫?如果说它饿吧,为何看见食物又无动于衷?大概是它见我在帐内害怕,或是不愿显露自己,我便退出帐外。 门口转了一圈,又蹑手蹑脚地折回帐前。我贴在帐外,往里看,可惜帐内太黑。我偷偷掀起帐子一角,往里瞅,蜻蜓仍然挂在那儿,看样子也没动过。此时,帐内蚊子已黑压压一片,钉在蜻蜓周围。无奈,只得脱鞋钻进帐内,噼噼啪啪,对蚊子“狂轰滥炸”,出来伸手一看,血迹斑斑,真可谓双手沾满了蚊子的“鲜血”。“大屠杀”过后,蜻蜓还是挂在帐上,好像没有任何感觉。我一生气,捏着蜻蜓的一根翅膀,往外拽。蜻蜓似乎不太满意我的这种拽法,几只脚死抓住蚊帐不放,我干脆连它脚一起捏住往外拽,蜻蜓大概觉得无力抗衡,只得松爪。 我越望蜻蜓越气。费了半天功夫,没捉一个蚊子,还逞什么能?我将它往处一扔,想让它和老师那骗人的假话一块扔掉。谁知,趁离开我手之际,蜻蜓竟歪歪斜斜地飞走了,而且越飞越高。我真后悔不该把它释放,不然,关它几天“禁闭”,看它咋办,我就不信它能天天“绝食”。事过之后,我又有点后悔,蜻蜓原本是自由自在地翱翔于天空,我们非把它捉来,强迫它为我们服务,它能不气吗?受人奴役地活着,不如坦荡地死去。蜻蜓不也是显示出一种气节吗? “当、当、当”,墙上的挂钟敲响了十二下,声音在寂静的夏夜里显得特别响亮。我在遥远的追忆中,被钟声唤了回来。雷文国还没回家。 我回家这几天,发现他白天闲着在家东转西转,天一黑,事就来了。我问他,饭店不开啦?他说,开不起,人家老是赊账,要不到钱,我说,既然饭店也不开了,你天晚出去干什么的?他说,搞传销。 据雷文国说,搞传销一本万利,有好多人搞传销都发了大财。他说他天晚出去,就是上传销课的。那里人很多,由“上线人”讲授传销的基本知识和传销技巧。说白了,就是教人怎样把别人口袋里的钱掏归己有。所谓“上线”,就是先搞传销的,“上线”发展了你,你就是他的“下线”,你如果再发展别人,你就是别人的“上线”,你的“上线”就是“上上线”。你发展的“下线”越多,你拿到厂方的钱越多。当然最讨便宜的是厂方,一是产品被推销出去了,二是牟取暴利,比如一台“康复得”,成本也不过几百块钱,买搞传销的要两千多元。再者,讨便宜的是“上线”,上当受骗的是“下线”。所谓传销,实际是骗亲戚、朋友钱罢了。 雷文国既然想搞,那就让他搞。 不过,我料定,他不会成功。 来家几天,没有母亲在身边帮助,照料孩子真不易。白天洗衣服做饭,晚上,带孩子睡觉,很累。夏天天热,衣服得一天一换,尤其是儿子,有时一天得换几次。三口人衣服,天天一大盆,早饭忙得常当中饭吃。 雷文国清闲在家,油瓶倒了都不扶。儿子哭闹,他嫌烦,还没过几天,他就撵我回娘家,并叫我把孩子带回娘家多过几天。我很不高兴,从儿子出生到会走路,几乎都是母亲带的,现在放假了,不该让母亲歇歇吗?再说,这是你的儿子,母亲又凭什么天天给你带的呢?你给她老人家多少好处?就是来家这几天,你不是也没问一下吗? 儿子在怀里微微动了一下,凭直觉,该给他把尿了。我伸手拉了床头的电灯开关,屋里顿时雪白明亮,亮得刺眼。我轻轻抱起儿子,刚下床,还没捞到把,儿子一泡尿哗啦啦地尿了出来,把我睡衣都尿湿了。我疼爱地嗔了声儿子,然后又轻轻地把他放回床上。小家伙困得眼都未睁,一放下便酣然睡去。我换掉湿衣,熄灯重又搂儿睡觉。 不知怎么搞的,眼皮困得睁不开,心里想睡睡不着。在这似睡未睡时,突然传来几下敲门声,听声音知道是雷文国回来了。开灯一看,已经下一点。 我起身开门,生气地对雷文国说,这么晚还回来干什么,明天早上回来不更好吗?雷文国恼怒地回答说,我要是明天早上来,别人看了还以为我在街上嫖婊子呢!我堵他说,你这会来,谁又能证明你未嫖呢?雷文国又说了些不好听的话,因为怕吵醒孩子,我就没再答理他,径自睡去。 三伏天,酷热难熬,这两天又连着下雨,天一放晴,我便把柜子箱子里的衣服、被子拾到院里晒。长时间不晒,衣服发湿,打开柜门,霉味直冲鼻子。呛得人难受,再不晒恐怕就要烂完了。我把陪嫁的皮箱也搬了出来,打开箱子晒晒霉气。箱里有一块出嫁时母亲给的银元,银元上长了不少绿锈,斑斑驳驳的,我擦了擦又放回箱中。忽然,我想起箱里还有一块玉,那是弟弟送我的。那玉上雕的是四个连在一起的小孩,娇态可掬。我把箱子翻了个底朝上,独独不见玉。我问雷文国,玉呢?雷文国摇摇头,装作不知道。我明明记得雷文国拿过这块玉的,怎说不知道呢?我又问他,是不是放错了地方,他支吾说,不是放在箱里的吗?我说箱里根本就没有,你是不是送哪个野女人了?他狡赖说,你胡扯什么的,你收的东西,我怎么知道呢?我还以为给你拿回娘家了呢?跟他讲也讲不出头绪,我又屋里屋外寻找了一遍,玉还是“黄鹤一去不复返”,去向不明。 我又将屋里东西检查了一下。家里原先使用的日常生活用品所剩无几,连在外面准账准来的五台煤气灶,也少了一台。若是有人偷,还不都偷去,为何只偷一台?记得做床垫用的从铸造厂买来的十几米长的毛布也不翼而飞。我问雷,雷也说不知道。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你到底知道什么?更让我怀疑的是,我天天洗衣服,洗的都是孩子和我的,而雷文国的换洗衣服,这几天从未放在家里。望着头梳得油光乌亮的雷文国,我问,你衣服都穿哪去了?送人啦?他说,你怎么净胡扯的呢?我怕你累,衣服不是放在妈那儿洗了吗?我信。雷母一贯疼儿子。 一次,我发现雷文国脚上脱下来的是双女袜,感到莫名其妙,男人哪有穿女人袜子的?便问他,你穿这女式袜子是谁的?他笑笑说,我买的。我说,你买女式袜子干什么?他说,不是给你穿的吗,你不穿我还能不穿吗? 我也信。雷文国有时也的确给我买点东西。 又一次洗衣服。大概雷文国发觉我对他生疑,从上次说过后,他的衣服就脱在家里洗了。我在洗雷的内裤时,惊异地发现他的内裤裆里有斑斑点点红色血状分泌物。一个大男人怎该有这样脏物。记得前几天,雷文国说到医院买什么药,他又没生病,买药干什么? 我又把雷的内裤仔细地看了一下,发现这些红色脏物,附在布上呈点状,深浅不一,就像跳蚤屎。难道内裤里也能生跳蚤?就算内裤里有跳蚤,屙屎也不该屙得那么集中? 我决定等雷文国回来问清内裤之事。 我本能地将雷的内裤拎出来,放在另一个盆里,放了许多洗衣粉泡着,然后洗其它衣服。边洗衣服边嘀咕,离家一两年,我明显感到我与雷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横在我与雷之间的不仅仅是一种距离,还有其他不易说清楚的东西。这种东西还在不断地变化,危及着我与雷仅存的一点家庭关系。身为教师,我深深懂得应该怎样给孩子创造一个温馨、幸福的家庭氛围,深深懂得为人母者应尽的义务。虽然,我与雷之间的距离加大,可是,两个孩子在我身边,我要尽量为孩子撑起一片艳阳天,我得忍!忍!! 洗完衣服,正晾着,雷文国回来了,喝得满脸通红,一进大门,酒气便喷人。他身后还跟来一男一女。男的大约四十五六岁,骑一辆破摩托。女的比较年轻,二十六七岁的样子,个头很高,穿戴很时髦。一进门便满脸堆笑,她是坐男的摩托来的。 家里来了客人,我得表现热情,并主动同那男女打招呼,然后忙着张罗茶水。雷文国显得很兴奋,指着男的对我说,这是钱老板,做钢材生意的。又指女的对我说,这是女强人牛老板,是做煤炭生意的。这次请他们来,是想跟他们合伙办厂。也不管雷文国说的是醉话,还是真话,我只是礼节性地对他们笑笑,仍去晾刚洗的衣服。 刚晾完衣服,手还没擦,雷在屋里喊我,孩子醒了!我忙朝屋里跑,我怕儿子尿床。跑到床边,我吻了一下儿子红扑扑的小脸。小家伙伸了伸懒腰,打了一个呵欠,像未睡醒的样子,然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这个小孬种,每次醒来都是这个样子,似乎他是刘备,江山是他哭来的。我忙把儿子抱起来,把完尿,解开怀,将瘦得贴在胸脯上的奶头,塞进儿子嘴里。儿子停止了哭闹。我抱着儿子坐在沙发一隅,低头抚弄儿子黑而浓密的头发。那个女的见状,不好意思地说,早知道家里有小孩,该买点东西来。说完就要出门去买。我连忙拦住说,不需要,孩子太小,吃不了多少东西,家里零食有的是。其实,家里分文没有,哪有钱买零食,除了从娘家带来的两袋饼干外,别的一无所有。人呵,什么时候才能没有虚荣心。 我抱着孩子,静静地坐着。他们三人谈笑风生。后来,那个女的说,早知道大姐在家,还不如到家里吃实惠。你看,让你花二百多块钱吃一顿饭,不划算。雷文国笑笑说,你大姐在家带孩子,没时间做饭,还是在饭店里吃 省事。我一听这话,心里更有气。家里连菜都不买,让我整天啃老咸菜,早上吃的煎饼还是前天剩的,他可好,能花一二百块钱跑饭店喝酒。当着客人的面,我没有发火。耐着性子陪那女的讲话。那女的好像对我很了解,问我什么时候回家的,几时开学等等。 坐了一会,两人走了。还是来时的样子,男的带女的。雷送到门口,那女的掉头对雷一扬手臂,并送来一个媚眼。随着一股腾起的白烟,破摩托驮着这对男女怪叫着离去。 送走两人,我跟雷文国大吵了一次。我问他天天在外作的是威还是福,家里还问不问?老婆孩子连菜都吃不上,你还花几百块钱喝酒,良心何在?原来开批发店,挣的钱呢?你开饭店又挣的钱呢?你开饭店时,拿我半年工资,给厨师和服务员发工资。人家女服务员只给150元,你却给200块。饭店不开了,那个毛华还找上门来要钱,你到底少她什么钱? 我越想越气,越觉得委屈。孬孬好好,我也是一个出来进去的人,教书多年,偏管不好一个家庭,真没用,我教的是什么书! 也许我火气太大,声音太高,怀里的儿子吓得哇哇大哭起来。望着那双惊恐的眼睛和满是泪水的小脸,不由得心里阵阵发酸。人家的孩子吃这样买那样,我们的孩子有什么吃,有什么穿,有什么玩?儿子小,不知攀比。女儿呢?看其他孩子有什么,回家就要,不给就哭。可怜天下父母心,一看到女儿那样,心里就不是滋味。特别是看到自己孩子馋巴巴地望别家孩子手里拿着好吃的,好玩的,身上穿着好看的那可怜的神态,我真想钻到地底去。我们对不起孩子呀! 可是,雷文国仍然无所谓。吃、喝、玩,一点也不在乎。白天,他穿个大裤衩汗背心,在家睡觉,一到晚上,便换上长裤长褂,梳洗打扮得像个公子哥似的,出去不到下半夜不会回来,有时,我生气不开门,他也不叫门,竟爬墙头跳进来。他到底想些啥,干些啥呢?越吵越气,越气越懊悔。我真不该再迈进这个令人失望的雷家大院。 坐在泥锅门前,我到底能得到什么? 第五章 第二节 ——雷文国的拳、脚如雨点般射来,我只觉得腿上、背上、胸前、腰上、肚子上、头上不时遭到袭击。 我跟雷文国吵架有个习惯:吵完架,互相记仇。 虽然在一个屋里,谁也不理谁。我当然更不会主动找他说话。 不过,虽说我不跟他讲话,表面上看跟没看见他一样,暗地里却还在留意他的举动。我发现雷文国继续往药店跑,还拿来一本医学书,有事没事翻着看,像个大学者似的,只是不知他在研究什么。 后又发现,雷文国经常有意无意地往下身那个地方抓。他还买来高锰酸钾粉,天天洗那地方。 一天,我实在忍不住,望着正在看医书的雷文国便问:“喂,你看什么的?你那地方怎么了?”雷将埋在书中的头抬起来反问我:“哪地方怎么了?”他装呆,我只好单刀直入:“我那天替你洗衣服时,发现你内裤上有红色脏物,是怎么回事?”他说:“哪有什么,就是身上有点痒罢了。”他又问我:“你痒不痒?”我说:“不痒。喂,到底怎么回事,你不上医院看医生,自己翻书能翻出来什么?” 夫妻之间,本没有隐私,两个孩子都生了,还有什么好害羞的。何况,他若真有不测,对我也没什么好处。 “你不是用高锰酸钾洗了吗?”我问。 “效果不好。” “你是不是在外面干坏事,染上了性病?” “你别说这么可怕好不好?外面那些三陪女,给我都不要!我即便要找,也得找有品位的,首先得比你强!” 也许我不该怀疑他,也许他掩藏得太深,竟使我轻信了他。虽说我与他之间不再有什么爱情,但亲情是抹不掉的,他毕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令我不安的是,不久,我发现自己内裤上也有了雷文国的那样血状物。同时,下身奇痒,痒得钻心。痒极了就得抓,无人处抓抓还无伤大雅?有人处,痒得再厉害也不敢抓。我检查一下自己下身,发现阴毛上有白色的点。这些白点都紧紧地沾在阴毛上。我捋下那些白色的东西,一看,竟像人头发上生的虮,晶莹透明。用手指甲掐,能听到清脆的响声。顿时,我浑身上下起满了鸡皮疙瘩。我光听说人头发上或身上生虱子,从没听说那个地方也会。我再次仔细地看了一下,只见细密的毛缝里有扁形的小东西在蠕动,就慌忙用手去捏出来细瞧,果然是虱子,便赶紧将其掐死,果然掐出血来。 为了捉尽虱子,大白天,我关紧了大门,将自己关在阴暗的小屋里,一遍一遍地打肥皂冲洗。但心里总觉得身上仍然脏,臭不管怎样洗也洗不干净。身上被我抓出了道道血痕,还想抓,我觉得那脏已渗透到皮肤里。我怀疑自己也染上性病。可是,除了痒,还没有别的感觉。何况,除了雷,我没跟别的男人接触过,不该有性病呀! 雷文国在外面转足了回来,见我大门紧闭,在家洗澡,斥责说:“你热疯了,大白天洗澡!”我没有理他。他又问:“喂,我跟你说话,你怎么像没听见似的?”我忍不住回了句:“你是在木料市问木头的呀?”他没再言语。我板着脸,一字一顿地问他:“你能不能跟我说真话?你到底有没有性病?” “你看看,又来了,我要有性病你不知道吗?” “你把裤子退下来,让我看看你那地方!” “那有什么好看的!” 他不同意,我偏要看,拽着他衣服不放。他没办法脱身,只得褪下裤子。不看则罢,一看恶心透了。他的小腹下方被手抓得痕痕、道道,横七竖八、血迹斑斑,阴毛里白白点点,密密麻麻,像撒了豆腐渣似的。龟头下面有菜花状溃疡。“你这地方怎么生这么多虱子?从哪里传过来的?什么时候开始生的?那地方哪来的疮?” 我一连串地追问,问得雷文国张口结舌,回答的话只有一句,我没跟人。 “你抓紧去看,请你今后自重,永远也别沾我!”我大声地跟他说。此刻,我心里很难过。人说,大姑娘找对象,要么图猪不图圈,要么图圈不图猪,雷文国圈无好圈,猪不是好猪,我到底图他什么? 一连几天,我没有睬雷文国。雷文国似乎也不需要我睬,他照样每晚衣冠楚楚地出去,半夜回来。后来,听说雷文国到底去了医院。医生说那阴虱是不卫生引起的,溃疡也是性病初期,打几针就会好的。遵照医嘱,雷文国将阴毛全部刮净,又打针吃药,那地方总算好了起来。无论他那地方好与不好,他给我的印象是越来越坏! 家中本来就没钱,隔三差五的还有要账的上门。我最怕少人钱。一来人要账,雷就躲起来,打发讨债的只有我。他能躲,我不能躲,因为我得带孩子看家。 这两年我不在家,也不知雷文国到底少人多少钱,他又用这些钱干什么的?他做生意时,我曾给过他两千,其中一千元是学生交的学费,一千元是从四哥那儿借的。后来他只还了一千,另一千也是用我工资抵的,生儿子后,他也没花几个钱,他钱呢?那些要账的,我根本不认识。人家向我介绍后,又把雷写的欠条拿给我看,我才相信。欠账还钱,天经地义。我想还,没有钱,只得好言好语对待人家,向人赔笑脸,还得替雷文国说谎话,为他开脱,现在生意不好,钱不好要,他出门要账到现在还没来,等几天,一定叫他还。要账人当天打发走了,过不了几天,又来了。人家第一次上门要账,还给我一点笑脸,第二次、第三次来,就没有好脸色了,孬话、好话、难听话,连珠炮似的射向我,我只有脸红地听人奚落。听人家指责完了,还得给人家赔礼道歉,还得用热脸碰人家冷屁股。总算把人劝走了,自己心情却一时无法平静下来。 雷文国的确身无分文。家里吃喝用住,他一分不掏。吃香烟,全是他母亲店里无偿提供的。光瞎转不是法,想玩得有钱才行,没钱只能当孙子,批发店关了,饭店倒闭了,搞传销又是画饼充饥,他实在被要账的逼极了,后来,决定喂几头猪。 家里一没粮食,二没猪圈,在哪地方喂?怎么喂,还能把猪拴在床腿上喂呀?再说,我马上开学了,谁来喂?雷文国根本不睬我那一套,没通过我同意,就跟人家订了猪苗。他又赊来水泥砖,把院墙东边的小巷口堵起来,借了几片石棉瓦,搭了一个简易的猪圈。第二天找了辆机动三轮车,便去接猪苗。 恰巧那天暴雨如注,下得沟满河平。我心想,最好接不来猪。现在猪价又低,喂猪的这二年都赔钱,也不知雷文国是中了什么邪,他非说,人家越不喂,你喂才能挣钱。价格低到一定时候就会反弹,谁能看准行情,谁就会胜利。我不相信雷的鬼话,因为实践证明,他一次也没看准行情,一次也没做好生意,他是瞎精,精过了头。 那天,白天下雨晚上竟晴了。我正在家做饭,雷母在走廊里抱孩子,外面传来三轮车的隆隆声,雷文国真把猪苗接回来了。他把车开到门口,叫我到谁家借点粮食来喂猪。我不去,并抱怨他说:“人都快吃不上了,还喂什么倒霉猪!”雷母也在一旁训斥儿子说:“你能把自己喂饱就行了,怎么想起来喂猪的呢?” 我与雷母一唱一和,犹如火上加油,雷文国恼羞成怒、凶狠狠地朝我不干不净地骂道:“妈拉个x,你不想叫喂我就不喂啦,我偏要喂!再说我打你个狗日的!” 他话音还没落,竟真的窜到我身后,拳头重重地落到了我的身上。我根本没想到他会因为这点小事对我大打出手。你打我可以,但骂我不行,出口伤我父母,你丧良心。我真想回他,但看到白发苍苍的雷母就在跟前,我忍住了。但为了发泄怨气、怒气,我将锅里煮好的面条,连锅一起扔了出去。吃什么吃!美的!雷文国见我扔翻了锅,更是火冒三丈,拳脚齐上,下手忒狠。雷母抱着儿子,没法上前拉架,只是在一边喝骂雷文国,女儿吓得 边哭边跑出门喊人来拉架。 雷文国的拳、脚如雨点般射来。我只觉得腿上、背上、胸前、腰上、肚子上、头上不时地遭到攻击,我个头虽比他高,但毕竟是女流之辈,没他有力气,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我被他打倒多少次,浑身上下滚得像个泥猴。 随着女儿哭喊,院里乒乒乓乓劈劈通通的打架声,引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其中有人拉走了雷,几个女人又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我实在不想活了,扑通一声,双膝跪到雷母面前,说了声让她带好孩子,然后一头向墙上撞去。这出奇不意地一撞,撞得我头晕目眩,眼冒金花,额头顿时流出血来,雷母吓得将我一把搂住,儿子在她怀里也吓得哭叫着挣扎着,她又得顾我,又得顾孩子,好在这时雷家几个嫂子都来了,她们一边劝我,一边送我到保健室包扎伤口。 包好伤口回到家里,见雷文国也回来了,正蹲在地上抽烟,猪不知何时已关到圈里,雷母抱着孩子还在数落雷文国。 我没理任何人,到家就往床上一躺。身上痛疼不止。我恼恨雷的无情无义,恼恨自己又迈进了这个家门。离家两年,他欠了一屁股账,家里弄得徒空四壁。我在娘家,为抚养儿子,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连我母亲都跟着受罪,我图的什么?到底为的什么?我跟这样一个吃里扒外、不负责任的男人在一起生活,能有什么依托感,能有什么安全感?再想想他那“难言之隐”,更让我恶心、鄙夷、厌恶。 雷母此时将儿子放到我身边,又安慰我一通。晚饭没吃,儿子饿得直叫唤,哭哭喊喊就没停过。我掀起衣襟,让儿子先吃奶。可是,今一天我几乎就没吃什么东西,再加上气,哪来的奶水。儿子因吸不到奶水,更是哭叫不停,乳头被儿子吸得很痛,我也没拿下来。让他吸吧,哪怕吸出血来,只要能填饱饥肠辘辘的儿子,我也心甘情愿。 儿子终于睡了,女儿趴在我跟前也睡了,我闭上眼不吱声,雷母以为我睡了,又责骂了一通雷文国方才回去。雷文国蹲在另一间屋里仍闷着头吸烟。 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再也不想在这个家住下去。 我再次想到回娘家。还是母亲身边温暖。如果没有母亲无微不至地关怀,我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 刚回来才十多天,母亲就来看过我和孩子一次。那次来,她又换了十来斤机器烙的煎饼,还有一篮子挂面,家里的鸡蛋,她自己舍不得吃,都带给了我。在她身边时,鸡蛋她也不吃,除了招待来往的亲戚,剩下的不是煮给儿子吃,就是给我吃。母亲如此对我和儿子,我给她什么呢?就是还给她雷的恶毒谩骂吗?雷文国太缺德,母亲为抚养他儿子受了多少煎熬,他知恩不报,还蓄意伤害她,伤害她的女儿,真是狗都不吃的东西!跟这样人在一起,没好! 我趁儿子女儿熟睡,决定回家。孩子是他的,他应该抚养,我给孩子盖好床单,然后轻轻下床,忍住身上的痛疼,找了件干净的衣服换好,推起墙角的自行车,悄悄走出家门。也许雷文国没在那间屋,也许他在那间屋里睡了,所以,我推车出门,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一出雷家大院,我赶紧上车,生怕雷文国追来。可是,没蹬几下,连人带车便翻倒在路边的水沟里。因为天太黑,看不清路。我爬起来,顾不得满身泥水,推着车子走了好长一段小路才上公路,于是骑车往沙塘飞奔。 因为乌云压顶,夜很黑,天上看不到一颗星星,只有萤火虫时不时地从路边飞过,丢下几粒光明。好在远处的村庄里还有散落的灯光,为这黝黑的夜增添几许神秘。 娘家的路是我常走的。路边的每棵树、每株草,对我来说都很熟悉。但是,今晚走的是夜路。再熟的路,走在漆黑的夜里也是陌生的。我看不到路面,只能凭感觉。我仿佛陷在漆黑漆黑的黑洞里,看不到底,看不到边,唯一可以放心的,就是头上还有漆黑的高不可测的天。 实际上,这是第二次被逼走夜路。 想起第一次至今不寒栗而。 那是五年前的麦收季节。刚打完麦子,天气仍出奇地热,地里干得起火。因地干,缺水,夏玉米无法种。为了抢种,村里抽水灌溉。那时,家里还有一亩多地。水到谁家地头,谁家放水浇灌,地方高进不去水的,还得用勺子舀浇。我因为上课,地都是雷文国浇的。放水浇地不费什么事,只要看在哪儿,两小时不到就浇好了,地湿一夜,第二天好种。种玉米时人多了好,一般都是几家合伙种的。我家是和雷的几个嫂子合伙的,轮到我家时,已是下午,地有点干,再加上浇灌不匀,凹的地方陷人,凸的地方没吃透水,硬梆梆的。我当时说雷文国,浇水时怎没往高的地方多泼点水?这么干的地,种下去,玉米也发不了芽,白糟蹋种子,抓紧找一副水桶,挑水把干的地方浇后再种,反正人多,天还早呢。 也许在人多面前我不该说应该说的话,雷文国听后竟蹦了起来,骂我说,活不能干话还怪多。我当然也不买他账。我说的本来就是对的嘛,人可以骗,地不可哄,要么不种,要种就得种好。我说,你要不挑水,我挑。雷文国觉得我在众人面前出了他的丑,咆哮着向我狂奔而来,对我又踢又打又骂。我打不过他,只有跟他对骂,对骂又不会骂,只会回他一句:“都骂你自己的!” 虽然我浑身上下都遭到他的毒打,但我丝毫不退缩,抓住他的衣领,使劲地撕扯,褂上的一排纽扣,全被我扯掉了,衣服也被撕破几处。雷文国见状,打得更凶,我的头发被拽掉了一大缕,眼被打青,鼻子被打出了血。 雷文国的两个哥哥也在场,他们看见好像没看见似的,问都不问,看着我被打。几个嫂子来拉架,也是象征性的,根本拦不住丧失理智的雷文国。还是邻边种地的乡邻来拉开了架。 此时,天快黑了,我回到家里,打盆清凉的井水,自上而下浇了起来,以此来浇灭心头之火,心灵之痛。几盆井水浇过,我已坚持不住,上牙不住打着下牙,浑身冷得哆嗦。我赶紧脱掉衣服,擦去头上的泥水和眼中泪水,换上干衣,收拾一下行囊,提着一只皮箱,推车出门。 皮箱很大,里面盛着十几本书和几件单衣服。那些书很厚,很重。箱大、车小,无法骑,我只有拎着,推车走,累了就靠在车边歇息。 离娘家虽然只有十五六里路,此刻却像迢迢千里。我拎着大皮箱,推着自行车,一步一挪地走着,走着,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才上公路。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子不断,我想打的回家,一摸口袋,身上连一分钱也没带。想拦车,又怕遇上坏人。我只好慢慢朝前走,说不定能碰上熟人或好心人能送我一程。 迎面来的车辆灯光刺眼,逼得我不得不擦着路边走。无聊的司机有时从车窗里伸出头来,朝我喊道:“我送你呀!”然后,一串怪笑“嗖”的一声随着疾行的车子钻入漆黑的夜色里。 因为是国道,从高山镇到秋湖一路上车多,没什么可怕的,可是从秋糊到沙塘,却是一片旷野,没有人家。那时候,春玉米已经长起来了,我真怕路两旁的庄稼地里会钻出一条大灰狼,或野狗,当然,更怕遇上坏人。我真后悔不该夜里回家,无论怎样,第二天回娘家也不晚呀!可是,已经出来了,也只能随它去! 路上虽野,但时不时还有车辆行走。为了节省时间,也是为了安全,我还是决定打“土的”。没钱不怕,到娘家,不能找妈要吗?想到这,我便停在路边,静等三轮车到来。一直等了好长时间,才见到一抹光柱伴着三轮车声由远而近。我只身站到路中间,招手示意停车。 开车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因夜黑,看不清他什么长相。他停车后,粗着声问我干什么去了?听他口气,他以为我是短路的媚子。后看清只有我一个弱小女子时,口气才和缓下来:“什么事?”我慌乱地并带有 恳求的口气说:“大哥,你去哪,能顺便带我一程吗?”“你去哪?”“我去沙塘。”“噢,我路过那里,上车吧。”他见我提箱子很吃力,便来帮我,并把我自行车也搬进车厢。他借着车灯,打量着我,问:“你是学生吗?”“不,我是老师。”“你家怎没人来接你?”“我没来得及告诉家里,家里不知道。”“你箱里装什么,怎么那么重?”“全是书。” 他开动了车子,并叫我给他指点去家的路。 我暗自庆幸遇到了好人。 我一手扶着车子,一手扶着箱子,原来悬着的心,放下了许多。司机一边开车一边跟我说话,遇到路口该拐弯的,我就告诉他。 不一时,车子拐了弯,离沙塘还有里把路,司机却把车子停在一块空地上,那里前不靠村,后不靠店,四周一片旷野,停在这儿干什么呢?我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又重重地看了司机一眼,猜不透他是什么心思 . 我笑笑说:“谢谢你,大哥,这儿离我家不远,我自己走,一会就到了。麻烦你把我送到这里。” “你家就在前面那个村?”那人指了指前面黑乎乎的村子问。 “是的,这块地就是我们村的。” 我把自行车往下搬,那人在下面接。他又帮我把皮箱提了下去。 说实话,我心里很害怕,四周一片漆黑,路旁的庄稼地更是黑得吓人。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谁深更半夜也不愿跑到漫天野湖来。我很小心但又很客气地跟那人说话,尽量让他感觉到我认为他是一个好人。东西搬下后,我顺着车厢往下跳,他突然从后边一把抱住还没站稳脚跟的我,两只手竟在我的胸前乱摸乱捏起来。 我一惊,知道碰上劫色的贼了。于是,拼命地挣扎了一下,想挣脱他的双手,谁知那人抱得更紧,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那臭烘烘的嘴,竟在我脖子上蹭来蹭去。 我不能慌张,必须冷静地跟这个坏蛋周旋,“大哥,别这样,天不早了,你回去。” 那人连声说:“我送你,我送你。” 他嘴里说送我,手却不闲着,开始向我下身游弋。 我一边躲避一边说:“大哥,这样不好,你是个好人,不能干犯法的事。” 那人搬转我的身子,面对面地抱着我凶狠地说:“这里没人,老老实实让我干,干过我送你走,不然,我就弄死你,你愿意不愿意?” “大哥,做这种事得两相情愿,你突然要这样,我接受不了,最起码让我冷静一下吧。” 那人松开了双手,低低地说:“我不怕你跑,也量你跑不掉。给你五分钟考虑时间,同意,你自己脱裤子。” 我迅速地把四周打量一下,远远的有个瓜棚,但棚里没灯光,看样子人睡了。我如果要喊,恐怕不等喊第二声,那人就能把我砸死,我看他手里此刻拿着一把扳手。那扳手一下子是可要我命。 五分钟过去了,那人一步一步向我逼来,我一边后退一边说:“大哥,别慌,我给你是了。” 那人停住了脚步,冷笑笑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深更半夜,荒郊野外,我弄死你跟弄死个鸡一样,谁也不会知道。” 我知道他说的也是真的,这几年杀人案那么多,有几例破的?可是,他想沾我便宜也绝不可能,我得想法既不被害又不吃亏,我真悔懊以前为什么不学学女子自卫术,若是学点不就用上了吗?对了,有一条可使,那就是趁他不注意狠踢他的下部,那是男人的命根子,一旦踢中,他就痛不可忍,我趁此机会可以跑,庄子不远,等他连追至追,我可能就跑到了,万一跑不掉,就跟他拼,哪怕是死!主意一定,我笑迷迷地走上前去说:“大哥,反正就是那么回事。我也不是大姑娘,跟你一次,别人也不知道。不过,我跟你睡过,你得让我走,我也不要你送。”那人说:“好好,到底识文解字,聪明,快脱吧。”他说着便解裤带,脱裤子,那家伙硬梆梆地挺着,裸露在外边,我也顾不得害羞,一边假装解裤带,一边朝他跟前去。他兴冲冲地就要来抱我,我用膝盖,对准他的下部,狠狠地一捣,那人哎哟一声,本能地蹲下身子,抱着下部痛苦地呻吟。我车子也不要,箱子更不敢拎,拔腿就往家跑。没跑多远,见前面有人语,听声音是邻居家小虎和大憨子。我连忙喊:“表弟,表弟,快来帮我!”前边两人听有人喊,忙拿电筒照来,一看是我,老远就问:“表姐,你怎么现在才来。”我把情况跟他俩一说,俩人拔腿就去找三轮车司机,我也紧紧跟在后面。 那司机发觉上当,待爬起来追我,看来了人,赶紧发动车子溜之大吉。 真幸运,那皮箱和自行车还在地上,没被三轮车司机弄走。 两个表弟怕我再出事,一直把我送到家。如果不是遇上他们,后果不堪设想。因为那家伙有车子、速度快。 想到这些,我又真后悔现在不该出来,现在不是过去,那时还没孩子,死就算了,现在有儿有女,死了,儿女怎么办?唉!也许现在儿子已经醒了。一想到儿子,心里又乱了起来。 儿子醒来不见妈妈,肯定会哭,肚子肯定会饿。他如果滚掉床下怎么办?蹬掉被单受凉怎么办?跌破了头怎么办?夫妻不和,儿子有什么过错,作为母亲抛下儿子不管,能算好母亲吗?不行,我得回去。 我毅然调转车头,往回赶。 此时,天更黑,云更浓,夜更静。 路,还是野的。 第五章 第三节 ——两个围城的人,既然都不能突破,既然无缘,既然失之交臂,就让那段美好的时光,伴着岁月的流失凝固成难忘的回忆。 家中大门敞着,门灯贼亮。 屋里静静的,没有孩子哭声。 把自行车推进院子,见雷文国住的西屋门开着,不像是在屋里睡觉。我直奔堂屋,原来这狗东西正抱着满脸是泪的儿子在转悠。儿子像是大哭过刚哄好,还在抽泣,鼻子一翕一翕的,双肩委屈地耸动着,见我进屋后,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心里一阵难受,无声的、木然的、毫无表情地从雷文国的怀里接过儿子。儿子在我怀里哭得更凶,我边哄边把乳头塞进他的小嘴里,儿子顿时停止了哭闹,如饥似渴地吮吸起来。雷文国去了西屋,他也没问我这半天到哪去了,不过,他知道,问我也不会跟他说。第二天一早,饭都没吃,我找个理由让女儿去她奶奶家,自己带着儿子回了娘家。 雷文国不知睡着了,还是出去了,没有人阻拦我,他也不会阻拦,多着我呢! 母亲见我刚回去几天又回来了,不解地问:“怎不在家多住些日子?”“在这儿过惯了,那边太闷,太孤单。”我没把打架的事告诉母亲,省得她为我担心,为我有过多的牵挂。 到底是母亲带大的,儿子一见到母亲又笑又闹,搂着母亲的脖子亲个不停。母亲疼爱地抚摸着儿子的头说:“乖乖,才回家几天就瘦了!”听母亲一说,我才发现儿子真瘦了,过去圆胖的脸,现在有点变长。我也明显瘦了,母亲说我是带孩子操心操的。 回来一个星期,正赶上农历七月半。听母亲说,七月半是鬼节,跟清明节一样,需要给仙逝的列祖列宗烧把草纸,以表示后代对老祖宗们的孝心和怀念。 父亲去世五六年,逢年过节总没忘记去烧纸,去哭诉一番心中的烦恼、委屈和不幸。父亲生前就喜欢打麻将,看小牌,身上从来不断零钱,而今,他去了另一世界,我得送点钱给他花,不能让老父亲为缺钱而犯愁,受别的鬼欺侮。 迷信说法,阴阳一样。在阴间,父亲同样会牵挂我们。几回回梦里向父亲哭诉自己的辛酸,父亲总是默默无语,面带慈祥、关爱的微笑,用那满是老茧的大手,轻轻地、轻轻地摩挲着我的头发。噢,父亲,是你在冥冥之中保佑着你的儿女吗? 今年七月半,我又来到父亲那荒草萋萋的坟前,边烧纸边哭。想起父亲生前的关爱,想起自己一系列的辛酸之事,我趴在老父的坟前愈哭愈伤心。父亲呵,你能听到女儿对你思念的哭声吗?你在九泉之下,在那个冰冷黑暗潮湿的世界里,能收到女儿烧化给你的纸钱吗?在母亲跟前没有说的话,我在父亲的跟前都说了;在母亲跟前不敢多流的泪,在父亲跟前我尽情地流。我相信父亲能听到我的倾诉,我相信父亲能听到我的哭声,只不过,他有话不说,实际上,他活着的时候早就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来告诉我们做人的根本。 给父亲烧过纸后,母亲催我带孩子回家。地方有个风俗:出嫁的女儿不能在娘家过七月半。尽管这种规矩是不公平的,是对做女人的歧视,我也不能抗拒,只能遵循。 回娘家一个星期,雷文国都没来看我、问我、接我,要不是老母亲的执意催逼,要不是那倒霉的七月半,我是不会回去的。 那天,我冒雨带着儿子赶回高山镇。雷文国见我回来,竟把头扭向一边,看都不看一眼,冤家似的,好像我是来求他的。他不理我,我也不睬他,将就着,在这个“冰窟、狼窝”中生活。 七月半一过,离开学的日子就不远了。为照看这个家和上幼儿园的女儿,我决定给儿子断奶,送给母亲带。按说,儿女是雷家人,应该让雷母带。考虑到雷母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抱不动孩子,家里事本身就多,再加上她是胃下垂,经常吃药打针,身体很虚弱,根本无法带。母亲毕竟小她十来岁,儿子从小都是她带的,她并不讨厌外孙子。母亲就是母亲,世上哪有一个母亲不为自己的儿女分忧解愁的? 儿子断奶十天左右,便开学了。我每天早出晚归,雷文国啥事不问,家中的生活却让我大伤脑筋。早上喝汤,未到中午肚子就饿了,只得买块烧饼充饥,熬到放学,回到家天已经快黑了,连做饭加吃,就到了八九点钟。 我曾埋怨过母亲,为什么在我当姑娘时不把我培养成做饭能手。如今,馒头不会蒸,煎饼不会烙,以后怎么吃?我总不能老是指望母亲做好送来呀! 怎么办?还是得照毛泽东那句话去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什么不会,就学什么。我决心从头学起。 利用早起晚睡的时间,我首先学蒸馒头,因为蒸馒头比烙煎饼省事。馒头在我一次次的尝试中,由酸变黄、变白、变香;由硬变软、变大、变松。蒸一锅馒头就够吃几天的。家里常备干粮,就不怕饥肠漉漉。平时,烧点汤,菜都不要炒,吃个馒头就行,省时省事省钱。馒头天天吃,总会吃腻的,我又开始学烙煎饼,感觉很简单。放下大大的黑鏊子,端来一盆磨出来的糊子,烧热鏊后,用长长扁扁窄窄的竹片,把舀在鏊上的糊子摊开,摊满,又匀又薄又脆又香的煎饼就出来了。看鏊底火不旺时,俯下身猛吹几口,火苗就会四窜,不一会,煎饼四周就翘起了头,用手一揭,一张又大又圆的煎饼就揭下来了,放在身旁的锅拍子上后,再烙第二张。母亲烙煎饼技术很高,她能两手分开干,一手在鏊上飞快地摊糊子,一手在鏊下续柴火。因为火好,手快,煎饼烙得极薄,邻里都夸母亲烙的煎饼好吃,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请母亲去帮忙烙煎饼。 结婚后,吃了母亲几年煎饼,不能再吃了。母亲一年比一年老,又替我带儿子,我学会烙煎饼,带给她吃,还能让母亲少挨点累。有了这层想法,说干就干。好在离家不远处有个电磨房,这样可以省我推磨,因为推磨太苦,太累,厚厚的石磨,一步不走,一步不转。小时候推磨都推怕了。 星期天的早上,东方刚刚露出一线晨曦,我就起床了。解开尘封的蛇皮口袋,舀了六七碗小麦,放在簸箕里学母亲那样,簸去麦中的杂质。可惜,因为没干过,不懂技巧,簸了几下,杂质没簸掉,小麦粒倒簸掉不少。我很纳闷,为什么母亲能行我就不行?我不信邪,再试簸。这次我把簸箕里的麦子舀出去几碗,一簸,果然好多了,麦子里的麸皮、草叶,都簸了出去。我家的麦子很脏,打时未扬干净,麦地里稗子草又未拔,夹打一起,所以麦里有不少稗子。换烧饼都得拣,不拣人家不要。自己摊煎饼,更得拣出来,不然不好吃。 每烙一次煎饼,光是拣麦中的杂质就得一两个小时。边簸边拣,边拣边簸,拣拣簸簸,不知得费多少事。一次麦子拣下来,胳膊痛,腰酸腿也麻,两眼瞪得发黧。 麦子拣干净后,还得放在盆里加水淘,淘麦子得有技巧。常淘的老手,像母亲她们,跟我不一样,我是一小把一小把往外捞,她们事先根本不拣,把麦子往盆里一倒,注水后,两手在盆里翻翻搓搓,杂质马上漂了上来。滤出浮在水面的杂质,再搅搓几次,沉在水底的砂子就“露了馅”。最后用专门淘麦用的小竹笊,在盆里旋来漂去,随着波动,粒粒饱满的麦子便旋进竹笊里,等竹笊快满了,倒出来再旋。几次一旋,盆里便只剩下细小的砂石。 看母亲淘麦子挺顺溜,竹笊一到我手里,就不听使唤了。无法,第一次烙煎饼时,我只得请弟媳妇淘。后来才自己淘。 麦子淘好后,到电磨房推糊子还得排队。他们那些人现推现淘,前一个上磨磨,后一个就赶紧淘,电磨推糊子快,动作稍慢就跟不上,排在后面的还会一个劲地催,催得人手忙脚乱心慌意烦。 淘好粮食上了电磨,就得准备收糊子。小麦糊子不是好收的。那糊子像厚粥一样,稠稠的,粘粘的,碰到 哪沾哪。收糊子有专门工具。那工具是用森林牌钉或铁片焊的像锄头一样的小刮糊勺,也许叫筢。电磨飞转,麦糊从磨中殷殷而下,落入槽里,小刮糊筢便从槽中往外刮,然后装入桶中。会收糊子的人,用刮糊筢一个劲往下刮,边刮边在磨槽上磕。爱沾小便宜的人,趁下一个或上一个磨时,还能多刮一下人家的糊子。 糊子拎来家,最难的是烙。放倒铁鏊子后,得去草垛抱草,草抱到锅屋后,再洗篾片子,寻擦鏊子的油絮子,再备洗篾片子的水盆,放煎饼的筐或锅拍子,然后才能安安稳稳地坐下来烙。过去,鏊子是支在平地上的,所以只能坐在地上烙。一场煎饼烙下来,腿蜷得站都站不起来。现在,鏊子支到了砖砌的灶腔上。烟囱留在外面,既熏不着,又不让烟灰落到煎饼或糊子上,卫生。因为是“高”鏊子,能坐在板凳上,腿就免去了委曲。 初学烙煎饼不易,火大了,煎饼会炕焦;火小了,不好揭,煎饼灰乎乎的,成了“青光脸”,需再加火才能揭下来。还有,如果火太大,糊子往鏊上一倒,嗤啦一声,蒸汽直冒,还没来得及用篾片摊开,就炕熟了,糊子刮不动,这样烙出的煎饼会特别厚。这种厚煎饼,热天只能吃一天,第二天就发粘,第三天会长白毛绿毛,霉了。那时农家图省事,烙一次煎饼就想吃十天八天的,三两天霉了不行。 乍吃馒头三口生,头一次烙煎饼,当然全是“青光脸”,后来烙多了,也就渐渐熟练了,煎饼也能烙得像白纸一样薄、脆。 在家乡,会烙煎饼才能算一个真正的主妇。因为煎饼是家乡主食。有了煎饼好做饭,烧点茶,炒点锅炕鱼,卷煎饼吃最解馋,尤其是煎饼卷大葱,里面再放点鲜盐豆子,那真绝门,什么菜都不要,能吃一个饱。 学会了烙煎饼,每日三餐有保障。适当的时候,我再包点饺子,包子或擀点面条子、面皮子,调调口味,一家几口人生活得也真像那么回事。 那段时间,雷文国仍然瞎转,我得两边跑着过。既得顾家里,又得回娘家看儿子。儿子刚断奶,很不好带。奶瘾一上来,就大哭大叫。我不在他身边,母亲被吵极了,就给他吸自己的奶。小家伙吸不出奶就咬,常咬得母亲钻心地痛。白天还好,饿了能兑点奶粉喝,再泡上几块饼干,或蒸点鸡蛋,喂饱了儿子也能玩一阵子。夜里可烦死人了,一觉醒来便要吃奶,母亲得一次一次起来喂。几天下来,儿子是胖了,母亲却瘦了。尽管这样,母亲还是坚持带了下来。 开学不久,一个同事结婚,请我喝喜酒,日期订在星期天。 每逢星期天都是我最忙的时候。这一天,要张罗下星期的主食——煎饼,要洗上星期积累下来的大人小孩衣服,要做其它家务活。本来喝酒该中午去的,我到下午四点才忙完家里事,只好喝晚酒。好在同事家离我家很近,往返也不过十来分钟。收拾好家务后,匆匆洗把脸,换上干净的衣服,骑车便往同事家赶。 老远就看见同事家门口停了一排自行车、摩托车,还有几辆面包车,看来这个同事的喜宴办得还怪大。门口的地上散落着厚厚的鞭炮纸屑,红的、绿的、黄的、紫的,像一地落英花瓣。三五成群的客人,有的是刚喝过酒的,有的是刚来喝酒的,他们比比划划,说说笑笑,使得婚宴更加热闹。同事的父母亲、姐姐和他都是教师,可称上“教师世家”,门上的喜联也撰写得很讲究。上联是:画眉笔带凌云志,下联是:种玉人怀咏雪才。横批:喜气盈门。我真佩服婚联撰写者的才气,将姻缘二字所包含的一切,融汇于字里行间。 我是最晚来的一位客人。刚放好自行车,同事正巧从院里出来,一见面就抱怨说:“李姐,你怎么现在才来,学校里的同事早吃过走了,他们等你好长时间。”我开玩笑说:“他们等我还是不诚心,要不,为什么不等到现在?”“好了,好了,老姐别说了,快去坐席吧,东屋桌上正好少一个人。”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在礼桌上下了礼便坐在那少人的桌上,飞快地扫了一下满桌不熟悉的脸。 蓦然,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在我目光所及处闪现。我分明感觉到镜片后面那双深邃的眼睛在大胆地注视着我。何方蟊贼,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放肆地盯着我?我挑畔似的对他回射一束愤怒的目光。当目光再次有目的地射向对方时,我顿时懵了,周身神经也瞬间绷紧,心律随之加快。 原来是他!怎么可能是他?那个十几年前的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和一个怀春的少女散步的纯情少年,怎么会是他?事实正是他。 他变了,变得发福了,也不过三十来岁的人,竟腆起了“将军肚”。他望我笑了笑,我也礼貌地点了一下头。席间,我们谁也没说一句话。实际上,此时无声胜有声,不说话比说话还好。十几年了,几经岁月的折叠,没想到会在今天的他人喜宴上悄然相遇。此时,酒香菜盛,我却咀嚼着另一番人生的风景:和风、朗月、绵绵的田野。几回回梦里相遇,倚偎在爱的绿叶树下,躺在情的碧水河边,醒来却是南柯一梦。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你我无缘,又何必相识,又何必再度重逢!这就是命吗?酒后,我起身离席,他突然在后面叫住了我,声音如昨。他对我说,想跟我坐坐。我不知是否应该和他坐坐。说实话,我是想跟他坐坐,毕竟,他曾是我心中的偶像,毕竟,我们默默地相爱过——虽然,谁也没把爱字说出口,可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不说,等于说过。 然而,他为人父,我为人母,各人肩上都有了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两个围城里的人,不可能再有新的突破,既然我们无缘,既然我们失之交臂,就让那段美好的时光,伴着岁月的流失,凝固成难忘的回忆。那回忆,或许粉红,或许墨绿,或许幸福,或许苦涩,但不管怎样说,在我们两鬓如霜,白发如雪时,能再记起那段幸福的回忆,就足以够了。 我望了望他,没有说话,但没有答应他的请求,心酸地走了。带着他的失望,带着我的酸楚走了,他一直目送我很远。 回到家里,面对冷墙冷壁冷人,我真想哭,想喊,想歇斯底里地宣泄一番。隔壁人家的录音机里正在播放流行歌曲《傻妹妹》,那如说如诉如泣如怨的歌声,穿过厚厚的墙壁,飘进我的耳中,“你是谁,你是谁,可是我当初的小妹妹?看不到脸上红霞飞,只见你双眼装满泪水。是谁让你的心儿碎,是谁让你有话说不出嘴?你说你一切都如意,难道只是为了把我安慰?傻妹妹,哥哥的话你可记心扉;傻妹妹,是不是心里把我怪罪……”歌者动情,听者动心。歌声如云,我在飘渺的云彩上哭泣。 翻开那本发黄的日记,刚劲的字迹一如昨日般透着墨香,那是他十几年前告别我时留给我的话:“你是才貌双全的女子,你的毅力令我钦佩。如果今生有缘,定会来日相聚。”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事过物过,月亮已经不是那个月亮,星星也不是昨天的那颗星星。我们已错过了人生姻缘的黄金时节,现在只能是相互祝福罢了。 事隔不久,不知他从哪儿打听到我的地址,给我寄来了一封信。拆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小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下面是他写的一首诗,没有题目,不讲韵脚,泼墨自由: 曾经潇洒过曾经希望过 难舍那段如诗如画的岁月 曾经得到什么 曾经失去什么 请问你这是谁的错…… 谁的错?他的?我的?亦或是上帝的?说无缘,我们却在人生的旅途上相遇相知;说有缘,我们又在人生的浪漫季节擦肩错过,而且这一错就错过了十几年,错过了傍花依柳,错过了举案齐眉。 我没有给他回信,也不需要回信。实际上,不回信便是最好的回信。一切都太迟了,回信只能增加烦恼。著名作家何家槐老先生有 篇散文《梦醒的时候》,其篇尾说:人生只是一个梦,一个谜,梦醒谜解的时候,却恨事皆休了。让我们的梦一路做下去吧,趁现在还没醒的时候,清清白白做人,兢兢业业工作,勤勤恳恳持家。我只希望通过自己无私地付出,换来家的温馨,孩子的欢笑。想想看,身为一个女人还能有什么比家和孩子更重要呢?实际上生命就是一个完整的圈儿,谁也不能摆脱它的轨道。 女人更是如此,不是吗? 第五章 第四节 ——他歪着头,傻傻地盯着我。虽然有镜片遮住那双眼睛,但我分明看出那双眼睛在冒火,一种邪念之火。 倪副校长到底还是被贬出了秋湖小学。 当然是因为与杨柳扯不清的风流债。 开学时又调来一个副校长,叫郑君子。 原来的教导主任因郑副校长的到来,另攀别枝,遵范校长之命,郑副校长又兼职教导主任。倪副校长原来管的财务那一块,被范校长收了回去。财务一支笔嘛,范校长觉得这支笔还是他拿的好。 我跟郑君子几年前在高山小学共过事,不过时间不长,仅两个月。他是师范学校毕业的,和我一般大。后来,不知通过什么关系,他摇身一变成了另一个村办小学的副校长,这次又调到了秋湖。 他长得很英俊。一米七五的个头,国字型脸,白白的,有点像电影演员周里京,只是说话举动像个娘们。尽管这样,还是颇受乡村女教师的青睐。 开学第一天,他见到我很惊喜:“老大姐,你也在这学校?”实际上他比我大月份,竟装起小来,大概当官的都是这样,怕说自己年龄大。 虽然熟悉,但人家毕竟是领导,我微微一笑,很礼貌地回答说:“是呀,郑校长,以后还请你多照应哟。” “老大姐,你这不是说外了吗,我们是老相识了,以后得靠你多架事呢!” 接着,他又问我一些学校情况,我粗略地了介绍一番。虽说跟他共过事,但印象不太深。只知道这个人说不出道不出,表面待人客客气气,心里不知想什么。他有一个女儿,妻子上班没人带,只好请保姆。记得和他共事两个月,保姆换了两三个。不是嫌保姆懒,就是嫌保姆不会带孩子。只要孩子有一点不舒服,保姆就受了瘟罪。有人无人都当面训斥人家,保姆就像是他的奴隶,他高兴怎么喝使就怎么喝使。虽说这些十六七岁的农村姑娘没见过世面,但自尊心还是有的,谁也不愿为几个臭钱,像皮球一样给人踢来踹去。于是,一个个都炒了他的“鱿鱼”。据我所知,在他家当保姆最长没超过一个月的,最后干脆无人上门应聘。 几年不见,郑君子老练多了,世故多了。 一个月不到,他在学校里玩得“透溜”。 开学不几天,他突击性地检查了各年级的教案,学生暑假作业,学生成绩报告单,学生期中、期末及单元考试卷,还有老师的政治学习、业务学习笔记,又搞听课、评课、赛讲课,好的,在会上提名表扬;差的,便不提名地批评。——当然,这都是经过范校长“恩准”的。 他搞这一套,主要是让老师们知道他精通业务,是内行管内行,也是暗示老师们,不可小觑他,否则,也能让你“两眼泪汪汪”。 搞政治的,最讲究的是玩人。哪人该褒,哪人该贬,哪人可利用,哪人可重用,哪人不能用,哪人得罪不得,哪人有背景,等等等等,你都得摸熟,不然,说不定就会得罪哪方神仙,这种神仙提拔你不行,但捣你蛋足可在你的政治仕途上横一条杠子。 郑君子当然懂得为官之道,很快,他就掌握了校内的人际关系。原来认为范老师备课不行,并认为范讲课也一塌胡涂,只会误人子弟,大会上曾不点名的批评过一次,后来听说是“一把手”的叔伯弟弟,便一反常态,常吹范是教学能手,尽管范带的数学在年级中考得最差,他也说范不错,考差不能怨教的不行,只能怨学生素质太差。 最受赏识的是钱玲。实际上钱的教学水平一般,我跟钱玲是铁姊妹,当然对她非常了解。钱玲自己也有自知之明,每次被郑君子吹捧时,背下里便对我们自我解嘲说:“我又遭到表扬一番。”一次,钱玲的思品课因他事耽误没有备,听说第二天要检查,当晚把另一个老师的备课笔记带回家抄。因为时间紧迫,备课笔记抄得很乱,可是,郑君子仍在会上表扬她,说她备课如何好,准备如何充足。那位被抄的老师,却被批得一文不值,什么缺乏逻辑性,没有新意。钱玲自己都觉得离奇、好笑,直对我们说:“滑稽,滑稽。” 郑君子为什么这样做,原因很清楚:钱玲的姨哥是沙塘乡教委办主任,那是郑君子的顶头上司。 郑副校长最不欢喜的老师叫哈尔水,他是才从外地调来的。哈老师二十七八岁,一米七八个头,人太黑,牙太白,头太卷,眼凹鼻凸且尖而钩。刚来时,大家都以为他是非洲来的留学生,听他慢声细语的讲话,才知他是炎黄子孙。 他说他在别的学校教过五年级语文,所以郑校长仍然让他教五年级语文。我代一二两班,他教五六两班。 哈老师块头不小,但胆子似乎太小,不像个男子汉。中午在食堂吃饭,老师们大多聚在一桌,因为菜是共同的,想吃的尽管吃,没人会品论。他却不敢吃菜。别人叫他吃菜,他只嗯一声,这嗯也像蚊子哼,声音很小。然后,小心翼翼,慢慢腾腾,目不斜视地夹一小块,放在饭上,细嚼慢咽。开始,大家以为他做作,后来看他一直这样,才知道此人就是这个性格。 学生开学报名,他坐在教室里登记注册。学生报完名后,他把报名簿拿给我看,问我上面有没有写错。学生是拿家庭报告书报名的,根本不会错。出于礼貌,我象征性地看了一下。,他是个做事认真的人,写的字一笔一划,横平竖直,工工整整,从上到下,刀刻的一般。看得出,他的硬笔书法很有功底。哈老师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很少进办公室,一天到晚——除了别人上课——在班级蹲着。因为他没有老师架子,人很随和,所以,学生很喜欢他,但也不怕他。只要他上课,班里总是吵吵嚷嚷人声鼎沸。他对学生要求一点也不严格,家庭作业布置后,你做就交来,不做他也不找你;课堂作业该当堂做好上交,同样如此,你做就做,交就交,不做不交随你的便。毫不夸张地说,他对学生绝对讲民主,民主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遗憾的是,这些学生太不为他争面子,只知道讲民主,不知道讲纪律、讲学习。所以,他带的班级纪律最差,学习最差。为此,郑君子常批评他,而且是点名批评他,他也不在乎。 我很想帮他,却不知从何处下手,因为你看不到他,除非到班里找。他对学生学习上抓得不紧,但生活上很照顾。逢到阴天下雨,路远的回不了家,哈老师就把饭给他们吃,自己饿肚子。如果学生多,饭不够分的,他就掏钱到外面小店里买面包饼干给学生吃,当然,他自己仍不吃——他不是大款,没多少钱花。 学生学习不好,并不是他不出力,实际上他出的力比谁都多。比如,学生的写字作业本,改起来很简单,只要把写得比较好的字用红毛笔圈出来,打个分数,再写上批改日期就行了。他却不然,对每一本每一个字,他都端详半天,然后一字一字点评,怎能不浪费时间? 也许他根本没教过书。翻开他的备课本,除了字书写工整外,别的一塌糊涂。既找不到章节,又分不清课时,更没有写单元教学计划。他指导学生写作文,学生作文中的废话没有他批语中废话多。 一次,郑君子安排听他的课,几天前就跟他打过招呼了,让他充分做好准备,别出洋相。到听课那天,老师们按时进入教室。大概是人太多的原因,原本胆小的哈老师,更是大汗淋漓,讲课的声音都走了调。那次上的是阅读课文《茅以升立志造桥》,按正常授课程序是,首先是谈话,导入新课,板书文章题目,其次让学生带着问题阅读课文,借助汉语拼音读准字音,然后检查阅读情况,讲解生字、词,这是上新课第一课时所要完成的任务。哈老师却不是这样,西问一句,东问一句,问了四十分钟还没切题。郑校长气得在课堂上都哼出声来。 课后评课,大家无法表态。 哈老师这样讲课,我当时也急得要命。我是年级教研组长,他听过 我好几次课,仍然这样,不是太笨了吗?实际上,哈老师很有才,据说,论文还获过奖,他可能属于陈景润式的人物,茶壶里煮饺子——一肚子货倒不出来罢了。 郑君子当然不会容他。不几天,哈老师教的两个班被“解体”,并入其他班,他这个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的职务自动消失。后来,郑君子让他去教一二年级美术。教美术就教美术,他也不感到难看,还和原来一样,默默地走来走去。他曾跟我说过实话,他没教过书,只是对老师这个职业很崇拜,想教书罢了。 郑君子开始对我很不错。原以为是因共过事,再加上我是教学能手,而且群众基础好等原因,后来才知道这家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我的“山水”也。 平时,郑君子有事没事爱找我开玩笑。一次,我从家里拿了两个大鲜桃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郑君子不知怎么发现了,他见办公室没人,便笑嘻嘻地问:“李姐,你这两个桃怎这么大这么鲜?”说着不怀好意地扫了一下我的胸前。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突兀的乳峰说:“我也不知道,树上长的呗。”“你还怪馋呀?上班竟带这个来吃?”“哪里,这是当教具用的。”“你这两个大桃能借给我用用吗?”他挑逗地望着我,那眼里想说什么,我很清楚。我说:“这是我的专用教具,谁也不借。”“不借?让我摸一下尝尝鲜气好不好?”说着他竟伸过手来拿。我赶紧关上抽屉说:“不行!不该你摸的,你是不能摸的。” 此时,老师陆续来到办公室。他看我的“门”关得很紧,显得很无奈,但仍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笑嗬嗬地走了。 同事之间,开开玩笑,调节调节气氛,放松一下绷紧的神经,也无伤大雅。可是,从这次开始,我渐渐地觉得郑君子的玩笑开得似乎有点过,有点别有用心,让我无法接受。 一天下午,第一节课进行学生单元过关考试,我坐在讲台前监考。考试时,监考老师不宜来回走动,那样会影响学生的注意力。 班级大门正对学校大门。坐在讲台前,出进学校大门的人尽收我的眼底。我一边忙着监考,偶尔也会望望外边,毕竟不是高考,所以注意力也无须过于集中,何况,班级的考风还不错。 这时,我看见郑副校长喝得醉熏熏的从校外走来。他看见我在监考,便招了招手。我走到教室门口,他也到了,问:“你们班考试?”废话!我心里反感地说,但表面上还是客气的点点头。“多会能考完?”,“还得半个小时。”说完,我回教室,他回校长室。 不知不觉,下课铃响了。 我没急着收卷子,而是让学生仔细检查再仔细检查。单元考试并不太难,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直到上课铃响了,我才收回卷子。刚走出教室门,郑君子喊住了我:“考完了?”“考完了。”“到我这儿坐一会。”“我得赶紧回去把卷子改出来。”看他那副被酒精烧得发红发紫的脸就不高兴,更不想跟他坐。他看我不愿进校长室,又说:“就坐一会,我找你想谈点事。” 既然他找我谈工作,我就不能不去。也许我工作上存在什么不足,也许教学上他要耍什么新花样,也许他又想让我给他提意见——明显那是假的,因为他从不喜欢听人说他坏话。实际上当官的大多喜欢听奉承话、拍马屁的话,有几个愿意听反面意见的,即使有个把,就像郑君子这样的人,想听你讲讲反面意见,那不过是一种手段,诱你上圈套而已。我极不情愿地走进校长室。 郑君子紫猪肝似的脸上,堆着笑容,那眼睛透出一点色迷迷的绿光,让人看了很不自在。他打着哈哈让我坐。 “中午在哪喝的?” “范校长的亲戚家。”他努力想炫耀自己,还装作谦虚的样子对我说,“我本来不想去的,校长非要我去,说无我不成席。席上还有市里的陆局长和镇教委办吴主任,他们都要跟我喝,我哪能受了,这不,稍微高了点。” 他打了个酒嗝,刺鼻的酒味,充斥校长室,实在让人受不了,我不得不用手帕装作擦鼻涕样,堵住鼻子。 他让我坐在对面的四人沙发上。眼睛紧盯着我,不说话。 “找我有什么事,快讲。”我笑笑,催促说。 他还是没说话,仍是歪着头傻傻地盯着我。虽然有镜片遮住那双眼睛,但我分明看出那双眼睛在冒火,一种邪念之火,烧得我火辣辣的,浑身不自在。 好一会,他收敛了脸上的笑,一本正经地说:“李姐,我与你之间,你感觉不出来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真是莫名其妙! “你今年多大了?”他又问。 “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当然听真话啦。” “30岁。怎么?想培养我入党,还是提拔当干部?”我似乎在讥讽嘲弄他,“不过,郑校长你要知道,我这个人业务上还想精益求精,政治上可不想上进。我既不想入党,又不想当干部,只求平平安安地当个小学老师。” “这是什么话,凭你的为人,凭你的能力,入党,提干都是绰绰有余的。你怎么能不求上进呢?”他对我耍起了官腔。看那副醉熏熏的样子,我估计他也谈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来,于是站起来想走。 “不要慌走嘛!”他双手扶着我的双肩,按我坐下。我像被蝎子蜇了一样,赶紧掸掉他的手。 “有什么事,你快说,我还等走呢!” 我一个劲地催促。他应该能看出我的不高兴,但他仍不计较。沉默了一会,他突然单刀直入地问:“天芳,你不觉得我喜欢你吗?” 他竟喊我“天芳”!听后,浑身起鸡皮疙瘩。我说:“郑校长,你开什么玩笑?!”“不,不是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出自内心,在高山小学的时候,我就迷上了你。”“校长,你喝高了。” 我站起来要走,他连忙拦着我,并想握我的手,我推开了他的双手,正颜厉色地说:“校长,世上值得喜欢的东西很多,有的是你不能喜欢的。” “只要我喜欢的,想尽办法,我也要得到!”他似乎很自信地向我挑战。 “我看不见得!比如说我,你永远也不可能得到!” “我不信。” “走着瞧。” 我再次起身,他又想拦我,被我制止住了:“郑君子,如果你再不让我走,我就让你难看!” “没有回旋余地吗?” “没有!” “不考虑后果吗?” “宁断不弯!” “你话说得不要太死,哪天晚上抽个时间,我俩好好谈谈。”郑不死心说。 “没这个必要。” 郑君子还要纠缠,我转身就走,第六感觉告诉我,郑君子站在校长室里茫然失所,不知如何是好。 郑君子是个道道地地的小人,我不能不提防他,不过,我也很自信:脚正不怕鞋歪。 他岂奈我何? 第五章 第五节 ——雷文国犹豫了好一会,才坐到床沿脱衣服。无意间,我发现他穿的内裤是粉红色的,显然是女裤。 按说,男人都希望自己老婆守在身边。 雷文国现在却并不这样。 他怕我来家。 他只想我久住娘家,给他抚养儿子。想好事时,就跑到沙塘找我宣泄一番。 他的如意算盘打得真美。 我回家后,虽说他不公开表示反对,但很冷淡。他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怕我在家呆久了能知道。 回家几天,他常在我跟前说,现在人嘴坏得很,喜欢背后议论人、诽谤人。明明没有的事,经这些人添油加醋一说,竟活灵活现,跟真的一样。尤其是左邻右舍,没一个好东西。他让我少跟他们来往。 我感到奇怪。 左邻右舍都跟我处得不错,平时相互照应,嘘寒问暖,很合得来。雷文国竟像长舌妇一样,背后无来由地说人坏话,很让我反感。 我回来几天,左邻右舍,见面只是客客气气地打个招呼,谁也没到我家翻瞎话。我整天早出晚归,白天忙得要命,回来又累得要死,一大堆家务事要做,也没空出去东家转西家遛,有什么鬼话要说?再说,现在两个孩子了,不是十八九岁大姑娘,还能去幻想什么?只想安安稳稳地躲在围城里虚度一生算了。什么爱情,什么理想,什么作家梦,都去了爪哇国。我只想当个女人,当个妻子,当个母亲。 虽然,我不放心雷文国,也只能随他。 无法左右的事,就不要左右,顺其自然。 只要雷文国还能明白自己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就行。我不指望他能给这个家带来多大希望。当然,我也不希望他再次毁了这个家。 他不关心我,但作为他两个孩子的母亲,我还得关心他。 这年教师节,学校开恩,发给每位老师一斤半细毛线。毛线不错,名牌:羊羊羊。所有的女老师都在东挑西拣,选择自己喜欢的颜色,诸如米黄的、天蓝的、粉红的、淡绿的、雪青色的等等,我却选了银灰色。——那是为雷文国选的。 虽然,我非常想织一件雪青色的羊毛衫。 我也特别需要。 我身上穿的那件毛线衣,还是结婚时买的,五六年了,袖口、领口早就磨破了边,补了好几次,但还能凑合着穿。 我觉得雷文国是男同志,一家之主,又经常出门,如果穿得不像样,我也没面子。所以,我想给他织。结婚这些年,我自己舍不得穿,却经常给他买衣服。他身上穿的衬衣、毛衣、夹克衫,都是我买的。原来,他还很感激我,并喜欢穿我买的衣服,后来,渐渐地嫌我买衣服赶不上潮流,——虽然,那是用我的钱买的。一次,我给他买好的裤料,他竟不做,非要自己掏五十多块钱让别人给他买。那个“别人”,一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是个女的。当我把毛线拿给雷文国时,雷显得很高兴,一改近日的“寡妇脸”。他自告奋勇地说,要把毛线拿给别人织,并告诉我,他今晚要出差,不能回来。我感到好笑,连个单位都没有,一个无业游民,出的是哪门子差?既然,他说出差,就让他出差,给他个面子。也许他真的受哪家企业之邀出差呢,我权且相信他。 晚饭过后,雷文国将毛线袋一提,推着自行车就走了。他找谁织的?当然不可能找男人织。哪个女人会有那么多的充足时间给他一针一线织?小姑娘?不会。不是自己的意中人,小姑娘一般不会给男人织。青年妇女?——中老年妇女雷文国不会请。青年妇女不经过丈夫同意,能敢给别的男人织吗?会是什么样人给他织呢?再说,就是有人做好事,也得事先打招呼呀!不打招呼,直接送去,人家接还是不接?不接,薄你面子;接,如果人家忙捞不到织呢?会不会找他侄女织? 他这么晚走,能上哪出差?为什么早上不走,白天不走,非要晚上走? 怀着好奇和疑心,我也悄悄地推车跟他后面,看他到底说的是不是实话。 外面很黑,门口的路也不好,可是雷文国车骑得飞快。他整天说他是近视眼,这晚眼镜都没戴,我真不明白,他是怎么看清路的,也许是轻车熟路吧。 他没有把毛线送给侄女织,而是东拐西拐不知往哪送。因为路不熟,骑不快,不一会,我就被雷文国甩掉了。转来绕去,看不到他的人影,只得闷闷不乐返回。 雷文国到第二天下午才回来。这晚,我正生病躺在床上,高烧将近四十度,口干得很厉害,头脑昏昏沉沉的,眼皮都不想抬。雷文国视若无睹,晚上又出去了。 六岁的女儿,守在我的床头,眼巴巴地望着我,不时伸出小手学着大人的样子,抚摸着我滚烫的额头,口中不时地说:“妈妈发烧了!” 我很冷。初秋的夜晚并不太凉,但两床厚厚的大棉被盖在身上,还冷缩一团。家里没有退烧药,女儿小,天黑出门喊医生,我又不放心,只能随它烧去! 恍恍惚惚中,又累、又倦、浑身又痛的我似乎来到一个避风的草屋里。屋里有张大床,那床很宽很大,床上的席梦思像棉花一样软。我躺在床上感到非常舒服。正想休息,忽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天外的云层中慢慢地飘来。近了,近了,原来是父亲。我记得父亲走时是穿的蓝中山装呀,怎么变成白西服了呢?老人家穿白西服还怪精神、怪潇洒、怪英俊的呢,最起码比走时年轻十岁。 父亲仍然是那样慈祥,那样矍铄。他微笑着向我走来。我高兴地扑过去,想问他到哪儿去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回家。他却一声不吭,也不停留,好像没看到我似的,仍然微笑着从我身边走了过去。当我调转身想跟他一块走时,他却不见了,好一会儿,我又看到他站在云头上,身边还有二姐。二姐不是早就死了吗?她怎么跟父亲在一起。二姐也是笑眯眯,我向她招手,她也不睬我。我一急,爬起来就去追他们。我似乎也飘了起来,待飘到云头,刚想跟父亲站在一起,谁知和蔼可亲的父亲突然变成了凶神恶煞的雷文国,雷文国将我狠狠地踹了一脚,我从高高的云层中跌了下来,跌的时候,我对二姐扫了一眼,想让她拉我一把,谁知笑眯眯的二姐竟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妖艳女人,那女人身后还拖了一条很长很大的狐狸尾巴。 我一惊,醒了过来。人不是从云层中跌落的,而是从床上掉下来的。我吃力地坐了起来。一看女儿,小腿跪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头趴在床边,双手枕在额上,睡得正香。我心里一疼,赶紧抱起来,脱掉她的鞋子和衣服,塞进被窝。我也上了床。因为惊吓,出了一身冷汗,身上烧退了,轻松了不少。女儿的小手小腿冻得冰凉,我赶忙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让她从母亲的身上得到温暖和爱心。 天快亮时,雷文国才开门回家。 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我不想理他。妻子生病在床,孩子无人照管,自己却在外浪荡一夜,像话吗?! 前天晚上出差,昨天晚上又出差了吗?如果是出差,做的是什么生意赚了多少钱?我没问他,他自己说是在外打牌的。打牌能打一夜吗?打牌能不顾老婆孩子吗?他见我不理他,正好找茬,瞪着那双小小的对眼,吼着:“妈拉个x,我一来家看你那个脸就烦,好像我吃你烧饼还你黑豆似的。你有本事就别回来,在外面过好了!你在外面不是有人做给你吃,有人做给你喝,还有人陪你玩吗?非来缠我干什么!” 我有眼不看,有耳不听,任他咆哮。 跟他吵,太不值得,我也吵够了。 雷文国自觉无味,钻西屋里睡去了。 虽说是星期天,我也不能睡。家里还有一亩多地责任田,田里一半种玉米,一半种黄豆。玉米是收过了,黄豆还没割,按说早该收了。可是,我天天上班捞不到干,雷文国天天无事却不干。他不干还 有个理由:那半亩黄豆能值几个钱,我只要做成一笔生意,手指丫里漏点钱都比那钱多。 天刚亮,我硬撑着起床,给女儿盖好被后,拿着镰刀就下湖去了。 秋天,露大如珠,刚到地头鞋子就湿透了,鞋底上固着厚厚的一层烂泥。抬眼四望,满湖无人。和我家地紧挨的几家责任田,只剩下黄豆茬,人家早就割过了。 我卷起裤角,弯腰下镰。今年,雷文国买的黄豆种属矮脚豆,棵子很小,因为平时管理不善,该上肥时不及时上肥,该锄草时没及时锄草,瞎种的地方又没及时补种,满地黄豆长得像个“癞痢头”,部分地方,草比黄豆还高还多。好在命大的黄豆棵上结了不少豆荚,割完了,还能打点黄豆,不至于豆种白贴。不过,因草高豆棵矮,腰不弯到九十度是不能收割的。再加上,草旺豆稀,草里挑豆,割得很慢。 熟透的豆荚,又干又硬,快似小刀。一不小心,就会让豆荚割破手。我最怕割黄豆。在娘家时,从未割过。母亲说,小孩手嫩,容易被黄豆割手,与其看着手被扎破淌血,不如不让孩子们干。现在不行了,自己成家立业,家中事你不干,丢在那里无论多久还得你干。我边割黄豆,边盼雷文国能早点来帮忙。可是,从早上割到中午,黄豆割了一半,雷文国也没来。我又热又累又渴又饿,只得回家。 雷文国正捧着一本传销书看得津津有味。我非常生气,但忍了,冷冷地问他:“你怎么不去割黄豆?” “怎么,你去割黄豆啦?你不说我上哪知道。”雷文国故作惊讶,“割完了吗?”“我有多大本事,一上午能割七八分地!” “我捞不到,你自己干吧。” 他不干,我也不能强迫他,打又打不过他,黄豆不割又不行,只能自己干。 两个星期没回娘家看母亲和儿子了。说实话,我早就想走了。可是,走了又不放心家里女儿上幼儿园没人问。雷文国听说我想走,竟自告奋勇地要送我和女儿一起去沙塘,他还专门去借了辆摩托车,的确有点让我感动,因为他难得能这样关心我。 说来真巧,那天晚上,雷文国骑车带我们娘儿俩刚到秋湖村东边,车子坏了。下来一看,后轮胎打炮了。真倒霉!等雷文国把车子推到修车铺补好胎充好气后,天已黑透了。家里猪还没喂,等雷文国送我们去再回来,猪还不饿坏了,我建议不去娘家,第二天我自己去。 雷文国不同意,非要去不可,他说他想儿都想疯了。既然如此,只好去。本来商量好的到沙塘看看儿子就跟车返回,可是,到那以后,雷文国看了一眼儿子就急匆匆要走,并跟我说:“你带女儿在这过一天,明晚我骑车来带你,反正你后天才上课。” 我看他说的在理,也知疼知热,不给我走,我就留下了。可是,第二天晚上雷文国并没有来。我很生气,这个不守信用的家伙!没车子走,我只好带女儿步行一里多路,到国道上碰到“土的”,才“打的”赶回家。 到家一看,雷文国正在镜前左照右照,头梳得精亮,西装革履,看样子想出门。我气乎乎地问他:“你怎么说话不算数!你不是说去接我们的吗?怎么到现在还在家里?” “我忙到现在,这不正准备去嘛。” 他明显是撒谎!天这么晚,车子都没有,拿什么去接我们的。 我进屋一看,床上被子走时叠的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纹丝没动:“你昨晚没在家住?”“不在家住在哪住?”他有点不耐烦,我也不想再问,辩也没意思。但是,我可以断定,雷文国昨晚没回家。 后来,邻居也证实,昨晚我家一夜没人,天快亮时,雷文国才回来。 晚上,雷文国破例没有外出。 我和女儿洗完澡,准备上床休息。雷文国犹豫了好一会,才坐到床沿脱衣服。无意间,我发现雷文国穿的内裤是粉红色,显然是女裤。可是,我没有这种颜色内裤呀,便奇怪地问:“喂,你哪来女式内裤穿的?”“买的。”雷文国不慌不忙说。“你怎么买女式内裤穿的呢?”“内裤还分什么男式女式,能穿就行。”我觉得他说的话也无懈可击,只得相信。 第二天下午,放学回来,雷文国又不知上哪去了,我只得喂猪、做饭。刚进厨房,忽听大门咕咚响了一声,我以为是雷文国回来了,抬头一看,却是一个年轻女子。我不认识。 那女子朝我笑了一下问:你是表嫂吧?我莫名其妙地点一下头。 女人又说:表哥上哪去了? 不知道,你是谁,找他有什么事? 那女人告诉我,她丈夫叫刘伟,去年跟雷文国一起搞废钢材卖,雷还欠他五六百块钱,她特来要的。又是一个要账的! 这事我真的不太清楚,等他回来,我跟他说行不行? 那我就等一会吧。 那个女人自己找个板凳坐了下来,看样子不见到雷文国,她是不会走的。 人家喊我表嫂,我理当喊人家表妹。也不知她是跟我“表”,还是跟雷“表”。 表妹告诉我,她是做服装生意的,我不在家时,雷文国经常到她家玩,跟她丈夫处得跟一个人似的。 既然跟雷很熟,我便趁此机会向她探一下雷近几年情况。家里几万块钱积蓄给他糟塌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他是做的哪门子生意呢?我不好直接说什么,只是装作闲扯的样子说:“现在雷文国学坏了,三天两头不在家,还少人那么多钱,我劝也没用。” 那女人听我这话,接口说:“表哥到我家跟大伟玩,我也劝过他,叫他学好,不能再鬼混下去了,不然,表嫂回家知道了跟你不拉倒。” 我听出她的话中话,又“引蛇入洞”地说:“我说他多次了,他不听,跟那样人鬼混,能不主晦气!” “表嫂,你什么都知道?” 我点点头,假装门门都清楚。 那女人说:“那天晚上,我去剪头,我见表哥在她里屋说话,一听那女人嗲声嗲气的腔调,我就恶心。那女人是个脏货,身上有性病,一星期得去医院打针,听说身上还生阴虱,也不知表哥怎么鬼迷心窍,跟她玩上了。” 一直等到很晚,雷文国还没回来。表妹等不耐烦,只好起身告辞。临走时,一再让我跟雷文国说,抓紧把钱还她,她现在生意不景气,急需钱进货。 我送走这位表妹后,呆呆地坐在床上,头脑里乱糟糟地,心里很烦。 回想起涩涩酸酸的往日,养儿育女的艰辛,为家为他的种种付出,满指望等孩子们大了,能过上平安祥和的日子,谁知我的这些努力都被雷文国毫不珍惜地践踏了。实际上,从雷的言谈举止,我早就猜出他的不轨,只是,我不想承认这个事实,我想当个生活中的“睁眼瞎”,只要你雷文国能顾全大面局,沾花惹草不搞得太过分,我也就认了,可是,你雷文国给脸不要,好日子过颠倒了! 你叫我不容你? 那个女人会是谁?她在什么地方开理发店?她靠什么骚劲能迷得雷文国神不守舍? 我决定去会会这个婊子! 第五章 第六节 ——实际上,雷杨之间的事,在高山镇已是公开的秘密,只有我被蒙在鼓里罢了。 雷文国又是一夜未归。 心里有事,走坐不安。我忽然想起雷文国穿的那条粉红色的内裤。 那内裤肯定是那个骚婊子的。 我急忙到屋里寻找。然而,翻遍家中大小衣柜,搜完屋里旮旯角落,就是找不到那条内裤。我记得雷文国那天晚上把内裤脱下,顺手塞在床边的,怎么就没有了呢?说实话,我想把那条内裤送给那个骚婊子,看她怎么办,可惜,就是找不到。 第二天,为了找到那个女的,只好再寻那个“表妹”。同时也想从她口中得到雷与那个骚婊子之间的更多事情,好和雷文国算账。雷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要想让他低头,除非能抓住他无法抵赖的证据。 我痛恨第三者。 夫妻间出现第三者插足,则预示着辛辛苦苦营造的家庭要解体。没有孩子的家庭拆散,充其量让夫妻双方各受一次感情波折,没有无辜的生命受到牵连。有孩子的家庭则不同,孩子会因为父母和任何一方离开,而苦恼,心灵上的乌云,一时会无法驱散的,有的甚至能影响孩子的一生。如今,我有两个孩子,儿子才一岁多,我不愿放弃家庭、不愿让孩子与父母任何一方分离。 街上人很多,熙熙攘攘,摩肩接踵。高山镇原名为牛山镇,因和东海的牛山重名,故改为高山镇。高山镇和牛山镇各有一座状似水牛的山。据说这两座山本来就是神牛变的,那神一公一母,立在那儿是为了镇住东海之水。到底这两座山哪个为公,哪个为母,马陵和东海的史学家们争论了几十年也没争出个结果,最后,以东为上,西为下的理由,定东海的为公牛山,马陵的为母牛山。不过,看样子,马陵的牛山要雄伟些。高山镇是三县的交接点,历史上就有小上海之称,是商家的云集之地。至今,镇上还保留一条古街。街中为三条石铺就,两旁皆为徽式建筑,据说,当年在这条古街上经商的大多是徽商。 街上的服装店很多,各个商店都挂着各式各样的时髦服装,男男女女的顾客们,和服装店老板讨价还价,我无心流览这些商店的服装,一心去找那位卖服装的“表妹”。 我边走边装作看服装的样子,眼睛却在打量卖服装的女人。突然有人喊我“表嫂”。循声望去,只见街对面的“太阳岛”服务店门口正站着我要找的那位“表妹”。也许她以为我还钱来了,所以微笑着对我招手。 我也笑笑,把车子推到她的店口,搭讪着说:“生意怎么样?” “还能凑和,一月除去工商、税务、房租、水电,还能落个几百块钱。”她拉过一张椅子,让我坐下,“表哥回来了吗?” “没有。” 我看店中生意比较清淡,又和她谈起了雷文国。表妹毫不顾忌地跟我说:“上次,表哥到俺家唱卡拉ok,还把杨丽萍带去的。” “杨丽萍是谁?” “就是那个女人。” “她也是开美容美发店的?” “嗯。” “她在哪儿开的?” “在粮食服务公司对面,店门上有‘姐妹发廊’的就是。她跟她妹妹咪咪一起开的。咪咪白天在店里干活,晚上回家,杨丽萍一个人住在店里。” “表妹”是个很健谈的女人。因为长期站街头,所以,街上的什么奇闻艳事,她没有不知道的。 她告诉我,杨丽萍就是高山镇刘宗保的妻子,生过两个孩子后跟刘宗保离了婚。刘宗保也是干理发的,杨丽萍当初是他徒弟,后来嫁给了他。因为杨丽萍作风不好,经常和别的男人鬼混,刘宗保管不住她,便离了她。 离婚后,刘宗保带孩子仍靠理发度日。杨丽萍则和咪咪合伙开一店,实际上,咪咪也是杨丽萍的徒弟。姊妹俩一个比一个妖,发理得不咋样,但店开得很红火。街上有脸的、没脸的,还有那些地痞、流氓、恶棍,有事没事都去转,名义上是洗头理发,实际是去调情。她们洗一个头要五块钱,比别人高一半还多,但仍有人去,倒在石榴裙下,做鬼也风流嘛!表妹还介绍说,杨丽萍离婚后一直在广州上海混,虽然赚了“一腰黄”,但也落下了性病。在外实在蹲不下了,才回高山镇开店的。 表妹说,杨丽萍前几年跟雷文国的侄子过。雷文国的侄子在镇政府里当公勤员——临时的。我知道那阶段雷的侄子常和他妻子吵架、打仗,闹过几次离婚,好在雷的侄媳妇是息事宁人逆来顺受的婆娘,无论男人在外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她都笑脸相迎,从不计较,也从不敢计较,一计较就皮肉吃苦,她被男人打怕了。 一个男人有了新欢,回家看结发妻子不顺眼,动辄打骂,这种男人不是人,而是人狼。他不配做丈夫,不配做父亲。 从“表妹”的服装店出来,按“表妹”所说的方位,我骑车来到杨丽萍的理发店门口。俗话说,捉奸捉双。我没有抓到他们的把柄,鲁莽地闯入店中跟杨丽萍吵,太唐突。何况,我是一名教师,她是个街混混的,我跟她吵或打,恐怕都讨不到便宜,那样反而是捉鸡不成赊把米。怎么办好呢?我在店门口左右徘徊。我不理发,进去也没啥意思,只能等机会。但站久了也不行,老是走来走去,人家也会怀疑我是神经病。 正在犹犹豫豫离开理发店不远时,忽然看到迎面来了一个“老伙计”。她原先跟我同事过,也是代课教师,后来招工进了医院药房。她见我站在那儿,忙打招呼:“老伙计,你站这儿干啥?洗头呀?” “不是的。” “这些天你到哪去了?怎么没看到你,回来了吗?” 我点点头。她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喂,老伙计,你得抓紧回来,不然,我看你那一口子要花心。有一晚,我在杨丽萍店里洗头,看雷文国喝得跟狗熊似的,躺在杨丽萍床上睡觉。临上床时,他还亲热地跟杨说:‘如果有人传呼我,你就去回话!’说着,就把传呼机丢给了杨丽萍。杨丽萍那女人是什么货,能沾吗?老伙计,看他们那样子,不是一般关系,不然不会用那种口气跟杨丽萍讲话,再说,一个单身女人的床,能让男人在上面睡吗?” “杨丽萍到底长得什么样子?” “走,我带你去看。” “不理发,不洗头,怎么去?” “她店里也卖化妆品,我装作买化妆品的,你陪我去,她们不会怀疑。”说着就让我推车跟她去,临进店停好车时她一再叮嘱,“别给我惹麻烦,只准看,不准说。” 她在前,我在后。进入店内,她问店里那留披肩发的女人,什么化妆品好,她说她想买一瓶半油质半粉质的雪花膏。长发女人从化妆品架上取下一瓶。她歪着头,假装看瓶上的说明,故意拖时间,好让我观察。 我借机打量了一下屋里。屋不大,中间隔着装饰板,有个小门,挂着布帘子。外间理发兼卖化妆品,里面按摩兼卧室。长发女人浓浓的妆,看不出实际年龄,个头不高,但腰很细,“三围”突出,尤其是那对乳房,高高耸立,像两个大馒头。她的下巴略短,眼睛很大,五官搭配较好,猛一看,还是漂亮的。她说话的语调很轻,按马陵人的说法叫“嗲拉拉的”。另一个很小,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岁,同样浓妆艳抹。长发女人从我一进屋,就不时用眼角瞟我,不用问,这女人就是杨丽萍。 我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四处打量。 突然,我的目光被一样东西吸引。那是我教师节发的银灰色毛线,因为装线的袋子还在那里,所以,我敢断定那是我的毛线。毛线已经开始织了。很明显,这是雷文国拿给她织的。 不过,我仍然不动声色,静等我那位“诚心”买化妆品的老伙计。老伙计看这瓶,问那瓶,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 ,杨丽萍好像挺有耐心,并不嫌烦,面上还是笑津津的。我示意老伙计,可以走了。老伙计又挑选了一番,才买了一瓶和我一起走出店门。 刚出店门,她就附耳跟我说,长发的就是杨丽萍。我会意地点点头,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说真的,见到杨丽萍时,我并无一丝一毫的恨意。起初,老伙计还不断朝我使眼色,生怕我控制不住自己情绪,做出傻事,跟杨打架,我才不会呢,因为杨丽萍不够资格,在大庭广众之下跟她闹,我觉得有失我的身份。我只是恨雷,因为雷文国欺骗我! 临别时,老伙计嘱托我说:“千万别说是我跟你说的,不然,雷文国知道会恨我的,让他认为我想挑拨你们夫妻关系划不来。” “我这么呆?我才不会跟他说呢,我只是想掌握一些他的事实证据。雷文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没有事实,他嘴硬着呢!” 老伙计走后,我并未急着回家,又来到一家鞋店。店老板是个女的,跟雷文国很熟,跟我也不陌生。她儿子是我的学生。 女老板见我进店,马上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又是端板凳,又是倒开水,然后又喋喋不休地介绍她最近进来的一批质量好款式新颖的女式皮鞋,说着又从柜台里拿出一两双让我挑选。我笑笑说:“今天是来坐坐,不是买鞋的,等几天我一定来买。” 因为熟稔,所以彼此说话随便。还没等我开口,她便说开了:“你回家就好了,要不然,一个大男人在家,守不住,准会做出格的事。”“已经出格了。”我淡淡地说。 她一脸惊讶:“噢,你也什么都知道呀,那我就跟你说,不过,千万别告诉雷说我说的。” 我点点头。她挺相信我。在高山街教那多年书,威信还是有的。 她告诉我说:“你没在家时,雷文国晚上经常带杨丽萍出来吃饭,有时还带到外地。上个月雷文国还陪杨丽萍出门进货的。当时我也进货,在车站等车时,看到了他们俩。雷文国见我有点紧张,不好意思跟我说话,我有意找他说,他躲不过,最后叮嘱我千万别把此事告诉你。杨丽萍大包小包提着,一点也不在乎。” 实际上,雷文国和杨丽萍的事,在高山镇不过是个公开的秘密,只有我蒙在鼓里罢了。开始还有人讲,后来也就不屑挂齿了。再说,雷文国和我离婚之事,高山镇人人都知道。不管真离,还是假离。雷文国四处喧嚷,别人也不去过问。问别人这些事干啥?吃饱撑的?从鞋店出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我不能再转了,也无须打听,事实是秃子头上虱子——明摆着了,还问啥?耻辱、羞愤、恼怒,像恶鼠在啃噬着我的心。我绝没想到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我真不知道上辈子做了哪些不可饶恕的坏事,让我在今生今世受到惩罚。我控制不了一颗伤透的心,走进家门,一头栽在床上,我用被严严地蒙住头,让充满羞辱的泪水尽情地流。我没有嚎啕大哭,只是默默地泣,泣,泣…… 不知流了多少泪,不知流了多长时间的泪,我的灵魂似乎出了窍,昏昏沉沉地坠入黑洞中,醒来屋里一片漆黑。 雷文国还没回来,女儿,我也没去她奶家接。 我起身用湿毛巾擦了擦脸,脸上道道干了的泪痕,紧巴巴的。一天没吃东西,也不饿,也不渴,我决定再上街转转,说不定能在杨丽萍的店里堵到雷文国。 秋夜,凉风袭人,我加了件外套,锁好门,没有骑车,步行上街。 今晚有月亮,皎洁的月光把高山镇的大街小巷映得像白昼。 我没有心思欣赏小镇的月夜景色,只是哀哀的,忧忧的,没精打采地闲逛。 走到一家理发店前,我停下了。那是邻家马嫂开的,她正巧出来倒水,看见夜游的我,很惊疑地说:“天芳,这么晚你去哪?” “我不去哪,只是在街上闲走走。” 我停住了脚步,望她说。 “你脸色怎么这么煞白,哪里不舒服吗?” “白吗?我好像没感觉不舒服呀!” “别转了,快到店里来坐坐。”大概她看我有什么心事,不然不会一个人在街上转,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 难却马嫂的盛情,我进入店里,在墙跟的绿色沙发上坐了下来。 马嫂原来离我家不远,后来搬到路边,盖了前后两排房。前面一排开店,后面是住家。马嫂为人热情、厚道,嘴也甜,手艺不错,生意一直不坏。我天天上下班都经过她店门口,她一见我就喊去坐。她也是一个文化人,爱好文学,很欢喜看我写的小说,可惜,后来我不再写了。 马嫂个头不高,但长得四称,皮肤很白,留着一头短发,整个人看上去:干净、利索、精明、能干。 马嫂看我这个样子,就明白了。她是个聪明人,问:“你跟雷文国吵架了?” “没有。”我努力地干笑笑。 “他没在家?” “没有。” “上哪去了?” “不知道。” “还没回来?” “他回不回来,我无所谓。” “你听到什么话啦?”马嫂看我话中有话问。 我把白天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地跟她说了一遍,最后,我还补充一句:“我这个人虽说不咋样,但肚量还是有的,我想成全他们。” 马嫂安慰我说:“天芳,你别考虑那么多。像杨丽萍那样跟鬼似的,要不是天天又画又抹,雷文国不会要她的。这个女人只要抖一抖,男人的熊家伙就能抖出来一大筐。前几年跟雷的侄子过,现在又跟雷过,爷俩一个女人,没羞耻!就是雷文国想要她,雷家一家人也不会容她。你知这个女人搅坏了多少人家。以前,我也劝过雷文国,叫他不要跟杨丽萍混,混长没什么好果子吃。我说,你家属长得不丑,人也有文化,又本份,你不能犯糊涂。他跟我说,没那回事,都是人造谣瞎扯的。我想想也许可能。天芳,你不能耍小孩子脾气,更不能去跟杨丽萍那种女人闹。这种人不讲究什么脸皮,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你要跟她硬,她没准会撕破脸皮跟你干。她是个卖x的货,你犯不着跟她一般见识。至于雷文国这样人呢,你得会哄他,不能跟他太计较。你天天盯他,跟他吵,跟他闹,他烦了,就不想回家。外面又不是没女人,那些专靠做皮肉生意的女人,嘴又甜,人又妖,还跟录相上学什么床上功夫,什么样男人,也经不起她们诱磨。等把男人钱哄光了,脸一抹,又去哄另一个男人。等那些男人认识了,想醒悟,想自拔都不行。” 马嫂一会像劝我,一会又像劝雷文国,呱呱呱呱,说个不停。她说的也是实话,我并不厌烦。 最后,马嫂又问我:“你知道高山镇前不久发生了一起凶杀案吗?” “知道。一个女人被人大卸八块,头发都给剃光了,奶头和下身都给挖走了,惨不可睹。”我说。 “那女的死得不值得!”马嫂愤愤地说。 为什么不值得呢? 第五章 第七节 ——雷文国说他想敲敲杨丽萍的竹杠,实际呢,他没敲到杨丽萍,却被杨丽萍刮得“皮开肉绽”。 这是一起令女人深思的凶杀案。 马嫂说。 被杀的女人姓刘,叫小花,三十一二岁,家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四岁,女孩七岁。丈夫叫韩见,黑道上官称“二楞眼”,长小花八岁。 小花的贤惠,路人皆知;韩见的凶残,无人不晓。小花长得很漂亮,原是高山中学的校花之一;韩见是高山铸造厂的工人。小花家在东庄,离校三里多路,一次星期天到学校补课,行至途中,玉米地里突然窜出一个蒙面人,小花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拖到玉米地里。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小花顿时吓呆了。她既不知道哭,又不知道喊,只是傻傻地任由蒙面人剥光她的衣服,将她放倒在玉米地中的黄豆棵上,恣意地侵入她的领土,那殷殷的血、红红的血,斑斑滴滴的洒落在绿色的豆棵上,不一会便变成了咖啡色。她很痛,很痛,像一朵娇嫩的花被蒙面人揉得很碎,很碎。蒙面人的冲击力几乎让她昏厥。她看不清蒙面人的脸,只能从玉米的刀叶里看到一小条蓝天,不规则的一小条。 这个蒙面人就是“二楞眼”。小花只有一个母亲,家庭很贫困。出了这个事后,小花不敢说,小花娘不敢说,怕人知道了,女儿坏了名声,找不到婆家。 二楞眼得手一次,当然不会罢休,不管小花怎样躲,仍逃不出他手心。小花怀孕了。在二楞眼的威逼之下,小花含泪走出学堂和他结了婚。 二楞眼是个地痞流氓,初时,对小花还有点怜香惜玉,一个孩子生后,二楞眼对小花便虐待起来。看在孩子份上,小花忍了。二楞眼是个性虐待狂,他常常变着法折磨小花。他原是开烟酒店的,后来改开录相厅,进了“黄带”后,他逼着小花跟他一起看,并照着录相带上样子,作弄小花,小花受了。不久,小花又生了一个儿子。也许是看在儿子的份上,二楞眼对小花停止了性虐待。说实话,尽管二楞眼作贱小花,但他还是顾家的,该买吃的买吃的,该买穿的买穿的。他舍得给小花包装,小花的饭可以不给吃,但高级化妆品照给小花买。他认为,小花打扮得越漂亮,越年轻,他越有面子。二楞眼离不开小花。无论到什么地方去,他决不在外过夜,他一天不搂小花,睡觉都不香。他喜欢睡觉时,一支胳膊插在小花的脖梗下面,搂小花的头,一支胳膊搁在小花的乳峰上,一条腿压在小花的两条玉腿间的丫型沟上。天冷是这样,天热也是这样,没孩子是这样,有孩子时仍是这样。小花不愿意也不行,长了,也就习惯了。自己就是这个苦命,她只能认命。 女人生性贱皮,挨男人打,挨男人骂,挨男人作贱,还离不开男人。只要男人心不花,女人都能接受。但是,二楞眼并不是“爱情专一”的主儿,黄色录相带是他滋生罪恶的根源。不久,二楞眼就和别的女人勾上了。那个女人实际上是个三陪女,东北来的,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披肩黑发,二十七八岁,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岁左右,样子很纯情,实际上就是个狐狸精。二楞子虽然是个镇上人,但和三陪女比起来,气质当然差多了,一看就是个土包子。土包子碰到三陪女,只能让三陪女喝使。三陪女让二楞眼上东,二楞眼不敢上西,叫二楞眼打狗,二楞眼不敢撵鸡。二椤眼在小花面前是凶恶的老虎,在三陪女跟前则是温顺的小猫。二楞眼往日再晚也回家,来了三陪女后,渐渐地家也不回了。往日,二楞眼的钱经常往小花腰包里塞,现在,那钱都进了三陪女的口袋。 小花发现自己丈夫花心后,曾小心翼翼地劝过。二楞眼不仅不听,相反送给小花一顿拳脚:“妈拉个,敢管起老子来了,我捅死你!” 小花看劝不住男人,只好找三陪女。“小姐,二楞眼是有家有道的人,你能不能不缠他,我求你了。”小花对住在宾馆里的三陪女说。 “你是什么东西,竟来找我麻烦。” “我是他妻子。” “噢,你这样的黄脸老婆娘,也配当人家妻子?怪不得二楞眼不要你的呢,换上我,我也不会要你。哪个猫不吃又鲜又嫩的鱼,还想吃你这臭鱼……” 啪,三陪女话还未说完,小花的巴掌就扇到了她的脸上。这是小花第一次打人。长这么大,她连孩子都没打过,她一贯是被丈夫打的货。今天,她实在受不住,不打这个臭婊子,她的气无法咽下去。 三陪女并没有反抗,也没有哭,摸出手机,纤纤玉指一点,对方便回了话。“二楞眼吗,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个疯婆娘,说是你媳妇,她对我大打出手,我没法混了,你看怎么办吧!我不管你,限你十分钟赶到,不然我走人!” 十分钟还没到,二楞眼便来到宾馆。看到小花后,二话没说,上去就是三拳两脚,可怜小花当场就被打昏在地。二楞眼将昏倒在地的小花,往肩上一扔,一口气扛到家里,往院里一摔,走人。 小花是在两个孩子的哭叫声中苏醒的。 她越想越觉得这个家没蹲头,她想起来反抗。人也许有一迷,一旦迷上某事,就不顾一切。小花认为,家庭到这种地步,全是三陪女造成的。二楞眼要不让她活,她也不让三陪女活。二楞眼揍她一巴掌,她得去揍三陪女十巴掌。 果然,她又去找了三陪女。别看三陪女年轻,但整日沉湎于花天酒地,身体极为纤弱,而小花整日忙里忙外,街上、湖里什么活都干,身体结实,论打,三陪女当然打不过小花。小花抓到三陪女的一头秀发后,轻轻一拽,三陪女便被拽倒了。二楞眼不是打我三拳两脚吗,我就揍你三十拳二十脚。尽管那拳那脚没有二楞眼重,但也打得三陪女鬼哭狼嚎。临走时,小花还不解恨,扒下三陪女的裤子,对准羞处就是三巴掌。两腿内侧,一边揪一下,洁白的玉腿,顿时生出两块紫痕。 小花得意地走了。回到家后,她坐等二楞眼来揍她。她不怕揍,揍过了,她再寻机揍三陪女。三陪女存在一天,她就一天也不让步。不赶走三陪女,誓不罢休! 小花完全想错了,这次二楞眼没有揍她。不是二楞眼不想揍,他心上的宠物被打成那样,他能让吗?可是,三陪女不让他揍。三陪女说,老是揍她不能解决问题,她还会来报复我。二楞眼说,我就不信打不服这个臭婆娘! 三陪女问:二楞眼,你到底是爱我,还是爱她? 那还用说吗,当然爱你啦!二楞眼一把将三陪女搂在怀里,狠狠地亲了一口说。 爱我,你回去就跟她离婚,和我结婚。 这个好办,我跟她离。 她要不离呢? 揍! 揍她不离呢? 那就送她上西天!二楞眼咬牙切齿地说。 这是你说的,我可没叫你送她上路。 放心好了,我不会赖你的,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 好,你送她走,要人不知鬼不觉。事成之后,你跟我一起回东北,到那儿另找一番天地混。 二楞眼走了。他在腰里别了一把杀猪刀,那是在马陵街地摊上买的,二十块钱。杀猪刀又尖又长,磨得锃亮。 天黑的时候,好几天没回家的二楞眼回到家里,小花不在,女儿正抱着儿子坐在床上,两个孩子脸上都挂着泪花。 你妈呢?二楞子问女儿。 出去了。女儿答。 多会出去的? 不知道。 这个臭娘们深更半夜能上哪去呢?二楞眼自言自语又走出家门,两个孩子在家里怎么哭喊,他也不问。 小花上哪去了?原来又去寻三陪女了。她想逼走三陪女。她怀里揣了一把锋利的长把剪刀。那剪刀本是好的,她把它拆开,因为单把使用方便。 三陪女正在宾馆里洗澡,从洗澡间出来后,竟一丝 不挂。房间的窗帘也没拉上,这女人竟然不怕别人看见。 房门没锁,大概是等二楞眼回来。不过,东西全部收拾好了,只要二楞眼一做过事,马上就走。小花敲了敲房门。 来了,来了!里面传来娇滴滴的声音。三陪女以为是二楞眼回来了,忙着出来开门。 三陪女见是小花,忙想关门,可是晚了,小花已闯进屋内。 你来干什么?三陪女看小花凶巴巴的样子,心慌地问。 我来找你谈话。小花冷冷地说。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你快出去,不然,我叫保安了! 你叫,你完全可以叫,我不怕,看谁倒霉! 三陪女心虚,不敢叫。毕竟自己是卖淫女,惊动公安人员,倒霉的的确是她,她后退了几步,惶恐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你离开! 我是准备走,你看东西都收拾好了。 那好,你马上就滚! 三陪女的手机响了。关机后,她冷笑笑说:你恐怕逼人太甚了吧! 我就是逼你太甚,怎么样? 我要是不走呢? 不走?小花掏出半把剪刀,凶狠的目光直逼三陪女,你问它同意不同意! 你,你不能胡来! 外面传来叫门声,那是二楞眼来了。 楞眼哥快来救我,这骚货要来杀……三陪女我字还未出口,小花的剪刀便插进了她的心窝,她睁着绝望的眼望着小花说,你,真狠毒! 三陪女倒在血泊中。 二楞眼看见自己的心爱之人倒在小花的脚下,便疯狂地扑来。 小花看二楞眼举刀砍来,本能地自卫着。 这是一对失去了人性的夫妻。 这是两只杀红了眼的狼。 二楞眼刀长,小花剪短;二楞眼力大,小花人弱,这是一场不公平的角斗,倒霉的当然是弱者。小花只在二楞眼身上划破几处长长的血口,最重的一刀划在二楞眼的大腿上,也不过一公分深浅。二楞眼砍在小花身上的每一刀都是致命的,送小花上西天的先是脖子上一刀,小花的气嗓被割断了,后是胸口一刀,刺透了小花的心房。小花倒地以后,二楞眼并不拉倒,而是大卸八块肢解了小花的身体。杀死小花后,二楞眼学宋江、武松那样用衣服沾着小花的血,在墙上写道:杀人者韩见也。 二楞眼写过血书后,便进洗手间冲洗干净。然后换一身干净衣服,那衣服是以前放在三陪女跟前的。 两个女人躺在血泊中,宾馆里服务员并没有发觉,因为一切都是在沉默中进行的,没有人喊叫,也来不及喊叫,人就到了另一世界。所以,二楞眼照样大摇大摆走出宾馆。不过,他没有回家,而是在店里买了一瓶高度二锅头,来到马陵铁路边,一口气灌个精光,然后躺在铁轨上,静等火车带走他的灵魂。 第二天,宾馆服务小姐发现了这场血案,很快,公安人员赶赴现场勘查,接着便布下天罗地网进行拉网式搜索。终于,公安人员在铁路上发现了二楞眼。因为一夜没有火车驶过,二楞眼头枕铁轨睡得正香。 二楞眼当然被执行枪决。 一家就这样完了。马嫂说,不管二楞眼怎么样,如果那女人能忍让一点,这个家能完吗?他们死了没事了,两个孩子怎么办?不受罪吗?身为一个女人,就是吃亏的货,像老慈禧,像武则天,像撒切尔夫人有几个?女人就是家庭的忍者,是家庭的海洋,要能容纳百川,要能承受一切难以忍受的苦难,不然,你就别做人妻,别做人母,别做人媳。 马嫂比我大几岁,是高山小学老师,她做事沉稳,人显得老成持重,也是高山镇有名的老八板。实际上,雷文国和杨丽萍之间的事,马嫂心里一清二楚。马嫂的娘家就在杨丽萍发廊的隔壁。马嫂也曾多次劝过雷文国,不要跟杨丽萍来往。雷文国却恬不知耻地说,他只是想敲敲杨丽萍的竹杠。他说杨丽萍有钱,但那钱是脏钱,他刮她一点,没什么可内疚的。事实呢,他没刮到杨丽萍,却被杨丽萍刮得皮开肉绽。再说,就是雷文国能刮到杨丽萍,或者杨丽萍主动倒贴他,作为一个堂堂男子汉,用这样不要脸的钱光彩吗?跟这种“大茶壶”似的男人在一起生活,又有什么幸福可言。这样的男人又怎么能成为自己的终身依靠,又怎么能成为家庭的主心骨? 依当时的想法,我打算等雷回来后,跟他好好谈谈。毕竟我们已经离过婚,现在也没办理复婚手续。我们都是自由的。他要真想跟杨丽萍结婚,我绝不会干扰,只要他说清楚,我这就走。实际上,如果不是有了儿子,我也不会来。 马嫂得知我这种想法后,又劝说:雷文国还不是那种不可救药的人,从某种方面说,他还是比较顾家的,多用些好言好语劝他,他是能回心转意的。你要切记,你们有两个孩子,一切要为孩子着想,要为家庭着想,建一个家庭很难,毁坏一个家庭太容易了。 为了开导我,马嫂跟我谈起了自己的事。 马嫂说,她与马大哥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婚后感情一直很好,生小二子时,村里搬来一户人家,是个开油坊的。男人叫葛老三,人高马大,只是太黑,站在那儿像座黑铁塔,村人都戏称他叫卖油郎。女人叫梅翠娥,正好同葛老三相反,人长得又白又嫩又苗条,一走三扭腰,水蛇似的。平时不笑不说话,很讨人喜欢,尤其是男人更喜欢。村人又戏称她是花魁。两人有个儿,儿像其父,小名叫黑铁蛋。 他们从哪儿搬来的,为什么搬来,没人知道。他们不说,别人也不好意思打听。但看得出,这户人家资财颇丰,来后就盖一幢小洋楼,楼下是门市,楼上住人家。因为女主人服务热情,再加上价廉物美,生意很红火。后来老三又在街西租了几间房子开油坊,一边进黄豆,一边打油。 马嫂家也开个杂货店,店在葛家对过,中间隔一条街。因为是邻居,所以,葛家便在马家店里买牙膏、牙刷、卫生纸等日常生活用品,马家便在葛家店里打油。梅翠娥喜欢串门,有事没事好到马家店里串,两下便熟悉起来。马嫂跟梅翠娥不仅是同一属性,而且是同年同月,只不过马嫂大梅几天,所以,梅翠娥便马姐长马姐短,叫得马嫂心里热烘烘的,渐渐地两人便无话不谈。不过,马嫂天天到学校上班,回来很晚,她们在一起谈话的机会并不多,虽说不多,马嫂对梅翠娥印象不错。 马嫂说,一天傍晚,梅翠娥来约她去看电影。说实话,她不想去。一来不想看,二来也捞不到看。天天得早起,上班不能迟到,迟到一次罚款5元。罚款事小,面子上难看。为人师表,自己天天迟到,怎么教育孩子?不去看吧,又薄人面子,梅翠娥头一次真心实意邀她,她不好意思不去。 进入电影院一看,周围都是村里人,叽叽喳喳,说说笑笑,大喊大叫,让一贯追求清静的马嫂十分反感。梅翠娥却不,她好像特别喜欢这种场合,不时和那些男人插科打诨,实在俗不可耐。马嫂到底没坚持看完,在她一致要求下,梅翠娥极不情愿地随她离开了影剧院。路上,梅翠娥神秘地跟她说:今晚是老疤约我来看电影的,我不想单独出来,特请你马姐保驾。马嫂心想,老疤是有妇之夫,你是有夫之妇,他约你你可以不出来,为什么还要出来呢?马嫂很后悔,不该做一回蜡烛。 不久,村里传出闲话,说梅与老疤怎样怎样,老疤的老婆也天天到梅的门市里闹。老疤动不动就揍老婆。当时葛老三住在油坊里,梅翠娥守家看店,老疤到底去没去梅家,尽管别人说的有鼻子有眼,但谁也没抓到过,谁也没看到过,只能是梅和老疤自己知道。 继老疤之后,本村的王老虎也天天揍起老婆来。王老虎的老婆和老疤的女人一样,天天上梅家门上骂。别看梅翠娥表面上文文静静的,吵起架来,也跟个母老虎似的, 不甘示弱。老虎妻怎么骂,她也怎么骂,甚至骂得更厉害。王老虎之后,又出了胡三泰。胡三泰是高山街有名的地痞,但人长得一表人材。胡三泰对梅很大方,经常给梅买东西,诸如化妆品之类。胡妻虽说不是个饶人的茬,但怕胡三泰,敢怒不敢言,只能背后骂,而且是不指名的骂。 马嫂说,尽管别人怎么传说,她对梅开始还是相信的。她看梅知书达理,言谈举止,一老把本,根本看不出轻佻放荡的样子。可是,村里人大多说梅不正经。并说自从梅进了这个村,多少人家不得安生。有人还指责葛老三窝囊,绿帽子把他头都压歪了,还不知到。  据知情人说,梅和葛都是二婚。梅十八九岁时结过一次婚,因为婚后不本分,给丈夫休了。在娘家住时,天天招些男的,又被爹娘撵走,正在无处可归时,经人介绍,草草率率地和葛老三结了婚。 梅翠娥急急忙忙找了个归宿,但日子却不是急急忙忙能过去的。婚后不久,彼此双方发现对方缺点不少。一个看不惯对方俗气,一个看不惯对方整日打扮得跟狐狸精似的。两人常吵,常打,但没有离婚。双方也都怕离婚,这个怕,不是怕失掉对方,而是怕别人议论,今天离这个,明天离那个,岂不成了离婚专业户。 说实在的,马大哥原来看不起梅翠娥,说这种女人太脏,谁沾谁晦气。并说,你看,凡是跟这女人睡过觉的,家里乱成一锅粥,在外做生意没有不赔本的,骑摩托会钻沟底,就是喝凉水也塞牙,吃煎饼咬舌头,这种女人沾不得。马大哥还开玩笑跟马嫂说,像梅翠娥这样女人,白送他都不要。马嫂听了很舒心。 马大哥表面把梅翠娥臭得一钱不值,实际内心里却正盘梅的谱。 马嫂也是个代课教师。但她从前学过理发。她觉得代课教师太清贫,决定重新拾起理发手艺。为了开好理发店,她想再到大城市里学点新技术,诸如新娘妆、盘头、纹眉、割双眼皮、隆鼻等。但是,她又不放心家里。她走后,家里两个孩子和丈夫怎么办?饭谁做,衣服谁洗?马大哥似乎看透了马嫂心思,便劝马嫂只管放心去学,家里有他了。 马嫂得到马大哥的支持,喜孜孜地同上海一家美容美发学校联系上了。说走就走,一个初春的早晨,马嫂在马大哥的叮嘱中上了火车。临别时,马大哥还一再叮咛。去了就来电话,免得挂念,学习期间有什么困难,只管打电话来说,他一定给解决,并说,来家时,他会来接她的。马嫂见马大哥这样关心她、疼爱她,心里真有点发酸,人上车了,心还丢在马大哥和她的两个孩子身上。 马嫂走后,梅翠娥就没去过马家。但马大哥却经常趁葛老三不在家之际,跑到梅家坐坐。不过,他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话说得也有板有眼。尽管如此,谙于风月的梅翠娥,更能看出马大哥的浮躁不安之心。 马大哥嗜赌。一次,他外出赌博,有人出底报告了派出所。公安干警闻讯立即去围剿。谁知马大哥正巧出来方便,发现情况后,马上翻身逃走。马大哥知道公安人员主要是抓他的,便没有跑回家,而是来到了梅翠娥的门口。 梅翠娥见马大哥深更半夜造访,很是惊奇,但也很欢喜。因为马大哥不丑,而且在高山街也是个角儿。此时,她穿着超短的裤褂,秀发披在脑后,白嫩的脸蛋上露出诱人的笑容。她问马大哥:这么晚了,敲门有什么事? 马大哥说:外面有人追我,让我进去说话。 还没等梅翠娥回话,马大哥便推门而入,顺手关上房门后,便将梅翠娥一把搂在怀里。 一连半个月,马大哥都在梅家吃住,孩子却送到了他们的姥姥家。梅翠娥待马大哥如上宾,马大哥当然也为她花了很多钱。葛老三本来就管不了梅,再加上生意忙,更顾不上家中。所以,马大哥非常得手,两人厮混得如胶似漆。 在上海学理发的马嫂,初时打电话回家,马大哥还接,后来再打,除了放学回家的孩子接电话外,再也听不到马大哥的声音。马嫂问孩子:你爸爸上哪去了?孩子只知爸爸喜欢赌钱,不知别的,就告诉妈妈:爸爸赌钱去了。 马嫂听说男人赌钱,也就没说什么。她知道,丈夫婚前就是赌徒,但赌技不错,输少赢多,她放心。不论男人输赢,她从不抱怨,相反很体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讨饭的抱棍跟着走。如今摊个赌博丈夫,她也只能认命。 马嫂说她非常疼丈夫。马大哥的洗脸、洗脚是她兑好水端到跟前的,有时,她还帮男人洗脚洗屁股、刷牙连牙膏都挤得板板正正的,谁叫他是自己男人呢! 不过,男人是惯不得的。你越是对他关怀备至,他越是摆男人的臭架子,他认为你巴结他,疼他,是因为你离不开他。有的还认为,你是欠他的该他的,是理所应当的,牵来的骡子娶来的妻,任我打任我骑! 马嫂说,男人学坏,一半是女人的错。 一晃三个月就过去了。三个月,对马大哥来说太短;对马嫂来说却太长。白天忙还好些,夜阑人静时,思儿想夫,如坐针毡。总算熬完九十多个日日夜夜,学业一结束,马嫂即刻给家中挂电话。恰巧马大哥从梅家才回来,接到马嫂电话,他并未惊喜,马嫂却激动得声音打颤,并告诉他回家的日期,让他务必到车站接她。马大哥电话里答应了。 那天,马嫂一下火车,东张西望,实指望马大哥带着孩子来迎她,可是,站里哪有马大哥的身影,无奈,只好闷闷不乐地打的回家。 家中只有两个孩子,马大哥不在家。问孩子,一问三不知。马大哥回来后,马嫂哭得很伤心。她说,她在外想家快想死了,叫你接。你答应好了的,却没影,你到哪去了? 马大哥对女人的到来,一点也不动心,对女人的哭诉,只是轻描谈写地说一句:来就来是了,又不是小孩,我要是没事,还能不去接? 男人的心,恍若二八月风云,说变就变。马嫂发现丈夫对她已没往日的热情,晚上睡觉时,马嫂主动拥抱他,他却破例一动未动,只说声累,径自睡去,久渴的旱地,马嫂只能让它继续干旱。 马嫂不憨,凭女人的直觉,她觉得男人有鬼。她突然想起回来家时,左邻右舍的都来看她,独独不见梅翠娥,凭以往待她的心情,她也该来看呀! 女人偏向女人,女人也恨女人。马大哥和梅翠娥的事,第二天渐渐地传到了马嫂的耳里,马嫂预料成真,心里那个气呀、恨呀、恼呀,无法用文字形容。 她决定让马大哥给个说法。 一直等到晚上,马大哥才回来。马嫂先是耐着性子问马大哥这些天干些什么,为什么人不在,打电话也不接。马嫂越想越气,越说越恼,大骂马大哥不要脸,是个下流坯,又骂梅翠娥是个下贱货。马大哥初时抵赖,后经不住马嫂连哭带喊的追问,只得承认自己不对,并保证以后跟梅一刀两断。 马嫂说,后来,他真好了不少天,晚上也不出去了。连赌博都不去。即便这样,她也不让他沾。她一想到男人跟那个脏女人在一起,就感到恶心。那个脏女人,谁沾了谁脏,这种脏无论如何也洗不掉。马嫂也不像过去那样精心侍候马大哥了,她连他的衣服都不给洗,生怕衣服上的脏沾了她的晦气。 狗是永远改不了吃屎的。马大哥表面上装老实,暗中仍同梅勾搭。马嫂家有电话,每天电话都要响几遍,她一去接,喂字刚出口,对方电话就挂了。开始,马嫂以为电话有毛病,或是哪个搞恶作剧,没在意。后来,接连几天都是这样,她就知道里面有问题了。肯定是那个女人找马大哥,一听是她声音便挂了。但是,她又抓不到把柄,只能气得胡撅乱骂。她骂孩子时,也骂老不要脸,吃屎狗不离茅厕,马大哥找她说话,她就讽刺、挖苦。终于有一天,马大哥忍受不住走了,一走就是几天几夜不回。尽 管恨男人不争气,骂男人胡乱来,男人真正走了,马嫂倒又着急起来。 她听人说,马大哥在梅翠娥家,便气冲冲地寻去。梅翠娥见马嫂来她家,根本不在乎,爱理不理地横在马嫂跟前,用噎人难受的口吻说:你男人交给我收着的?你不把你男人守好,跑我这来找什么?你家作兴藏别人的男人呀!我男人不在家,是不是在你那? 马嫂没有证据,只能吃闷头亏,白让梅奚落一通。 一连几天,找不到丈夫,马嫂气得站在门口指桑骂槐地大骂不止。梅翠娥当然也不是饶人茬,便站在门口对着骂:骚x,有本事怎让男人给人抢走了! 马嫂回骂:骚婊子,我男人还有人抢,你男人白送人都不要,只能拾你这个破货!两人光骂不动手,挺文明。 找不到,索性不找,权当他外死外葬了。 不找,马大哥又回来了。马嫂一见,迎头就骂,骂他个祖宗八代,骂他个天翻地覆。男人火了,对马嫂又打又骂:“你个臭女人我跟驴日也不日你……”还有许多难以入耳的脏话,马大哥全能骂出来! 马家在路边,围观人可不少,东西路上站满了人,车都无法通行。劝架的人不多,暗中议论的不少。这个说,女人瞎作,该打;那个说,男人太差,欠揍。 马嫂没想到男人竟然能当这么多人的面,不给一点面子,骂她那么难听,打她那么手重,哪还有点夫妻情谊?为了一个野女人,去伤害一个结发妻子,还算人吗?她心碎了,凉了。 这一次,马嫂被打得遍体鳞伤。 这一次,马嫂丢尽了人。 她一连睡了几天,不吃不喝,她想死。 如果不是两个孩子天天在床头哭喊让她起来,她打算永远不起来。看着两个泪人似的孩子,她心软了。陡然之间,马嫂冒出另一种想法,权当没有那个臭男人,她带着孩子自己过。她要好好地过,不能让骚婊子、臭男人看笑话。 马大哥呢,有梅翠娥在后面吊着,仍然是三天两头不回家,也不问家里事。孩子上学向他要钱,他因为情绪不好,赌钱老是输,欠一屁股债,哪有钱给,便气忿忿地骂孩子:“娘个x,整天就是要钱,我哪来钱,找你妈要!”孩子哭着找马嫂,马嫂没让去找他爸。她知道,女人要自立,必须先从经济上自立。她要凭自己学来的手艺,挑起家庭重担。 马嫂每天早早起床,打扫发廊,微笑迎客。因为她在上海刚学了新潮的美容美发技术,来客很多,生意兴隆,晚上打烊后,几个要好女人一凑,快快乐乐打起麻将,输赢无所谓,关键是玩个好心情。 马嫂说,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腰里一有钱就会作怪。 马嫂又说,身为女人,要维护自尊,要维护自己的人格,要学会自强自立自爱,不能完全依靠男人,否则,就吃亏。 马嫂打了一个呵欠,我看她累了,想走开让她休息。她拍了拍我的肩说:“再坐一会,天还早呢。”说着顺手从抽屉里抽出一根香烟。我很惊讶,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马嫂抽烟。 马嫂见我愕然的神态,苦笑笑说:“我早就抽了,心里一闷就抽。烟真是个好东西,抽了能让人腾云驾雾,怪不得男人都抽上瘾呢。男人能抽,女人也能抽,抽烟又不是男人的专利。” 马嫂叫我抽一根,我摇了摇头。 马嫂像是找到了知音,边吐烟圈边跟我谈心:“天芳,想开点,男人就是那么个东西。不过,总体看来,雷文国还是不错的,比你马大哥不知强多少倍,最起码他顾家。听你老嫂一句话,雷回来后,你不要跟他闹,让他自觉悔过。他跟杨丽萍之间陷得还不是太深。凭你自身条件,你可以挽回他。跟大老爷们玩硬的不行,要来软的,你要哄他、温暖地、体贴地,让他觉得你比别的女人好。想当初,我要是对你马大哥好一点,也不会成今天这个样子。天芳,你一定要学会抓住男人的心。” 马嫂沉默了一会,又笑笑对我说:“结过婚的男人,大多希望有个舒适的家,有个知书达理的老婆。他希望女人能支持他,理解他,相信他。他不希望女人是个泼妇,是个妒妇,是个水性扬花的女人。男人就是这样孬种,他自己在外玩多少女人都不害羞,相反对老婆管得很严。他希望你足不出户,需要你善良、温柔、会体贴男人。另外,所有男人都喜欢漂亮的女人,你得注意修饰打扮自己,不要结过婚了就邋邋蹋蹋的样子,适当地抹抹口红,搽点香粉,涂点花露水,稍稍打扮一下是必要的。还有,夫妻之间性生活要和谐,你要懂得迎合他,尽量让他满足,让他如醉如痴。那些妓女为什么能勾住男人,无非是靠一些手段,你当然不能学她们那种骚劲,但积极主动一点还是好的。” 一支烟抽完了,马嫂又抽一支。 我提醒她,烟抽多了也会醉人。她无奈地一耸肩,一摊双手说:“我真希望自己永远不醒。” 很晚,我才从马嫂店里走出来。马嫂送到门口又一再叮嘱,要心平气和地跟雷文国谈,万万不可发火。我点了点头。 我知道该怎么做,因为我不想四口之家毁于一旦。 门外,月光如水。 第五章 第八节 ——野鸡上床,家破人亡。他居然把臭婊子带回家,竟然上了我的大床。看样子,这个家非完不行。 我没有急着回家。 神差鬼使似的,我竟来到了杨丽萍的店门口。店里灯光很亮。映在玻璃门上的人影是个女人,长长的披肩发,肯定是杨丽萍。天这样晚了,她还没休息,是在等雷文国,还是雷文国正躲在里屋同她说话? 我不想在这里碰到雷文国。 我仍然希望有关雷和杨的传说都是假的。 街上静悄悄的,没有几个人影摇曳。就我一个“孤魂野鬼”在游荡。天上的明月似乎对我很同情,所以,它总是伴着我走来走去。 不知谁家的影碟机,正在播放一首歌,一首优美动听的情歌“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头……”想到这些歌词,我摇摇头,自我解朝,凄然一笑。歌中是唱一位姑娘送情哥哥出门的故事,那是一种缠缠绵绵,依依恋恋,不想离别而又离别的场面,我呢,蓦然,十几年前的那个月夜,也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那夜,月儿很美,村口的小道上,走着相随相伴的我和他。我们默默地倾听渠畔淙淙流水,看田间飞来飞去的流萤。那是多么富有诗意的月夜,那是个让我永远难忘的月夜。 而今,时过境迁,我正在寻找的他,不是当年的他,正在找他的我,也不是当年的我。一种惆怅,一种悲哀,一种凄凉,袭上我的心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如今,我也只有这么一个祈愿了。 渐渐地,街上很难看到行人,许多店里的灯已经熄灭,看样子,快到半夜了。我已游荡了一天,两腿又涨又酸,肚子早饿得前墙贴到后墙,还是早晨吃的饭,能不饿吗?再转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原道返回。该回去的,他早就回去了;不该回去的,找他也不会回去。 家门紧闭。门上紫红色的防锈漆,早被风雨剥落得斑斑迹迹,一副衰落、晦气的样子。借着皎洁的月光,发现门锁已开,显然,雷文国回来了。 我用力推了推门,推不开,于是,我用夹带着幽怨之气和被侮辱感觉的手和脚,对准大门连拍加踢,门是铁板焊的,被敲踢得很响,“轰隆轰隆”声在寂静的夜晚传得很远很远。屋里灯亮了,随即听到“吱呀”的堂屋开门声,紧接着“踢踏踢踏”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我有增无减地继续砸门。雷文国边走边不耐烦地问:“谁?” 我没吭声,直到雷将门打开,我才停止踢门。我对雷视若无睹,不声不响,昂首入院。雷文国很诧异:“这么晚了,你一个女人在哪里转魂呀,到现在才来!” 嫌我一个女人家回来晚了,女人怎么啦,女人就不准出去走走?我冷冷地回他一句:“怎么,我不能去哪?你估计我去哪,我就去哪了。”我显得有点玩世不恭。 也许我从没有这么晚来过,也许我从没有对雷文国这样态度过,也许雷文国贼人胆虚,以为我知道了他什么,所以,他没有发火。不过,他吃不准我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于是用一种狐疑的目光在我脸上游弋,企图透过我的神情,探测我的心态。我板着脸,直视着他,看他想说什么,还能装多长时间糊涂。 雷文国很狡猾,他知道我想找他事,便佯装很困的样子,连连打几个哈欠,说:“天不早了,别生气了,休息吧。” 休息?想得倒美,不把情况交待清楚,你别想睡!我心里愤愤地想。 雷文国见我不言不语呆站在屋里,也不说别的,只管自己上床。墙上的穿衣镜里正映着我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我不想大吵大闹。雷杨之事,尽管别人早就知道,而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也不想发火。马嫂的话有道理,我不想给人看笑话。 我强压着心中怒火,尽量放低语调:“雷文国,我问你一件事,希望你能如实回答!”“什么事?” “你那天穿的粉红色内裤呢,我想洗没找到,你放哪去了?”我眼睛一直盯着他那对小眼。 “什么粉红色内裤?”他装糊涂。 “就是你前天晚上穿的那件,是谁的?” “你的,还能是谁的?” “请你跟我说实话。” 雷文国继续抵赖。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那件内裤是杨丽萍的,你也不要再抵赖了。你已经够聪明了,你还想欺骗我多久?” 雷文国不再说话,摸出烟来,躺在床上闷闷地抽着。 我站得很累,便拖过一张椅子,坐在床前,让雷文国坐起来跟我说话,虽然他极不情愿,但碍于我的要求,只得倚床而坐。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他说得很干脆,像是暗中下了大决心,“你听谁说什么啦?”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能瞒一时,但不能瞒一世。”我有点生气,“自己做过的事,不敢承认,算什么男子汉!” “我知道我错了,”他吐了一口烟圈,“下不为例。” “雷文国,你掂量一下,是家重要,还是杨丽萍重要?” “当然家重要。” “既然家重要,你打算跟杨丽萍怎么办?” “一刀两断!” “你们认识多长时间了?” “半年多了。” “感情发展很快是吧?” “谈不上什么感情,她在我心目中没有位置。” “既然没感情,为什么把她内裤穿来家?” 他语塞,停了一会,争辩说:“是她找我的。” “内裤什么时候还她的?” “第二天晚上。” “你知不知道,她原先跟你侄子关系暧昧?” “先前听人说过,我问她,她说是人造谣。” “你信她,是不是?”我嘲弄地说。 “她是别人介绍给我的,后来,她主动邀我去歌舞厅玩,又借钱给我搞传销,我以为她很有钱,想利用她,谁知她是个外面光,根本没多少钱。” “上次,你打我时说,要找就找个有品位的,这个有品位的就是杨丽萍吗?” “我没这样说,你——” 我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雷文国,我与你的婚姻从开始就是错的,你说得很对,我第一眼就没看上你!反正现在我们办过了离婚手续,两个孩子一人带一个,大的你带,小的我带。从今后,我不会再跟你吵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觉得杨丽萍很不错,今天,我在店里也看过她,是个大美人。我看她还给你织毛线衣,”我有意把“毛线衣”说得清楚点,“反正都是离过婚的,你两人在一起挺合适,要不,现在我就给你当媒人跟杨丽萍说去。”说着,我真的站起来就往外走。 雷文国知道我脾气,看我出门,顾不得穿鞋子,一下从床上跳下来,挡住我的去路。看他那架式,就像上次种玉米时,他像疯狗似的向我扑来一样,只是这次,不是打我,而是拦我,不给我出去。 也许他自知做了坏事,对不起我,一再求我原谅他,让我再给他一次悔改的机会。可是,压在心里的火,时不时要往外窜。有几次我真想大骂雷文国不是人。但我还是忍着,我说:“雷文国,你要找,就正正当当找一个,你跟那种人混,没准会害你自己,害你家人!你知不知道杨丽萍因为常年在外卖淫染上了性病,你整天用高锰酸钾洗,你怎么就不考虑呢?”讲到性病,我就想到阴虱;一想到阴虱,我就头皮发麻!我不屑于跟他讲话,看他都恶心!如果不是两个孩子,我不可能再进这个门跟他过。我很后悔,离都离了,当初为何不一刀两断,为这个家吗?我在外辛辛苦苦挣钱,就是为了让他在外花天酒地嫖婊子吗?雷文国挡在我面前,我走不了,我还想找杨丽萍,只得先稳住雷文国。我答应他不去找杨。他似 乎对我很放心,因为他一直对我放心,正因为他对我放心,才会做出如此有损脸面的事。看到雷文国重新上床躺下,我突然转身向外走。雷见我又走了,赶忙下床追我。我见他追来,紧跑几步,一把拉开大门,随即关上,慌忙上了锁。雷出不了门,只能撅骂几句踅回屋里。 沿着树影婆娑的村道,我一路小跑,直奔杨丽萍的店铺。此刻,店门大开,杨丽萍显然没睡,不知今夜在她店里下榻的会是何人。 正在镜前孤芳自赏的杨丽萍,似乎有种预感。我刚到店门口,她便转过头来,很客气地将我让进店里。 “雷文国的毛衣织好了吗?”为打破这种尴尬的气氛,我随便找了一个话题。 “还没有。”杨丽萍笑了笑。看得出那笑很做作,是强扭出来的。“白天太忙,只有晚上才有空。” “噢,我说那天雷文国拿毛线找谁织的呢,原来是你呀?” “你白天跟一个女的来过店里是吧?” “你好眼力!不过,我们是随便转转,看了不少理发店,就数你这里红火,你真行。”今天扯谎,似乎觉得脸不红,心不慌,竟还有一种得意的感觉。我不想跟杨丽萍兜圈子,开门见山地说:“那天,雷文国把你内裤穿回去,我想洗洗再叫他送来,可是,雷不同意,说什么内裤本来就是脏的,他不跟我说,自己把内裤送来了。”我边说边观察杨的神态。 杨丽萍不愧见过世面,老于风月,大概是给女人找后账找出了经验,所以,听我说话,连脚心都不跳。她说:“你说这话就错了,他哪天也没穿过我的内裤呀,我的内裤又怎能给他穿?你千万别听人瞎说,现在有些人太差,好事不往我身上推,坏事只向我身上赖。雷文国经常来理发,上次拿毛线来叫我帮忙织,考虑到是老顾客,我就答应了。当时我还问他,‘你老婆不能织吗?他说她天天在校教书,晚上回来又晚,没时间。’我还跟他开玩笑说,‘你还怪知道疼老婆呀!’” 杨丽萍不愧是杨丽萍,说出话来,滴水不漏,好像我错怪了她。我索性摊牌:“你说那内裤不是你的,可是雷文国却说是你的,这也无所谓。”杨丽萍想争辩,我没让她说话,继续说,“其实,你完全可以跟雷文国结婚,今天晚上,我不是以雷的老婆身份和你说话的,你知道,我跟他早离婚了。因为离婚时,我不知道又怀了孕,后来就生下了儿子,有了儿子拖腿,没办法,真离便变成了假离,本来,我也没想带儿子另找人家。好在我跟雷文国还没办复婚手续,你俩仍有恋爱、结婚的自由,我不会干涉的。” “你说这话又错了!我不可能跟他结婚,我也不想结婚。”杨丽萍说,“当时雷文国见到我说,他离婚几年了,想跟我交朋友,我既不信他,也没想跟他相处。看得出,你是个有文化的人,说话跟其他人不一样。不过,请你相信我,我与雷之间是清白的,要不信,你还可以问问你的侄媳妇。” 杨丽萍跟雷文国侄子过热火那年,杨丽萍经常明目张胆地去雷的侄子家找,慑于男人的淫威,侄媳妇不仅不敢说,还得招待杨丽萍。晚上,雷的侄子公开在西屋里跟杨丽萍鬼混。听侄媳妇说,杨的瘾很大,时刻离不开男人,一会不找男人日就难受。有时没男人日,她就自己抠。 雷的侄子虽说在乡里干事,但一点也不注意影响,他不仅跟杨丽萍睡,还把其他饭店、舞厅里的“小姐”带回家。侄媳妇在东屋睡觉,他在西屋寻欢作乐,完事后又上侄媳妇床,并恬不知耻地跟老婆讲他的感受。侄媳妇表面强装笑脸,心里在流泪、流血。 杨丽萍比我大几岁,虽然画着浓浓的妆,丝毫掩饰不了她纵欲过度的那份憔悴。不过,红红的灯光下,她显得比白天漂亮。两弯修整的细眉,宛如弯弯的新月挂在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上。可怜的女人!说实话,我有时并不鄙视她,一人一个生活方式,我只当作她是与我不同行业的女人罢了。 杨丽萍原以为我找上门来会跟她大吵大骂,像过去她碰到的其他女人一样。倘若是那样,她更不在乎,相反有种占领者的感觉。她会更加作弄为她神魂颠倒的男人,更会奚落为她气急败坏的女人。杨丽萍想以自己的容貌,让许多“饿猫”为她馋涎欲滴,为她鞍前马后侍奉,她还想给她离过婚又结婚的前夫看看,看她活得如何潇洒,如何舒心,如何在男人窝里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待遇。 其实,杨丽萍靠自己的手艺,在经济上完全可以自立,只是她选错了方式,靠出卖肉体赚取钱财,结果让自己的路越走越窄。她在小学上学的一闺女一儿,皆十来岁,懂得人间耻辱,由于妈妈那里“叔叔”多,孩子们从没找她,而依靠爸爸。即使杨丽萍去学校看他们,他们也躲起来,偶尔碰面,也从不叫声妈,面对这种现实,我想杨丽萍也不能好过到哪里。看看时候不早,我与杨丽萍之间也没有多少话要说,便准备回去。临走时,我又提醒杨丽萍:“如果你继续这样走下去,有一天会发现前头没有路,你应该早早寻个好归宿。”杨丽萍听我这句话,不知是出于对我感激,还是她原本就善于虚伪的应酬,所以,一定要送我,并在前面给我带路。我坚持不让她送,骗她说:“我家还很远,你回去吧。”杨丽萍顺口答道:“哪远?不就是在这东边吗,拐个弯就到了。”我听了一惊,她对去我家的路比我还熟。 “你去过我家?”我不禁问她。她自知失言,但很快就转过话题:“路过你家门口,当时雷文国酒喝高了,在理发店里不能走,我看没法,只好送他,下次再不会这样做了,男女之间,有些事说不清道不明,还是少沾为好,以后,雷文国来我店里,我不理他。”“那也没必要,你是开店的,人来理发,你就有这个责任。” 送到拐弯处,我坚持不让杨丽萍送。杨说:“我送你是一方面,但主要是想当面问问雷文国,我什么时候给他内裤穿的?他跟我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心想,杨丽萍你再会装,也掩饰不了你的假象。你不说还好,越说越丑,屎不扬不臭。再说,家是一方净土,岂能让你这种骚婊子进入。如果让你跟我一起进家,雷文国当我面会怎么说?倘若他恼羞成怒,毒打我一顿,让你这个婊子看见,我划不来。 杨丽萍看我真的不让她去,只得返回。 我回家之后,雷文国还没睡觉。他也不可能睡,我去找杨丽萍,会有什么结局,他也吃不准,只能在家里静等消息。 他正在抽烟,看我一脸冰霜进屋,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杨丽萍是不是来过我家?”我问。 “来过。”雷文国跟我解释说,“她是送伞来的。那天下雨,我到她店里理发,理好发后,天晴了,伞也就忘拿了,要不信你问蕾蕾。” 我听女儿讲过,有一次杨丽萍来我家,雷文国正发烧,便去药店买药给雷吃的。还有一次,杨丽萍躺在我家大床上,让雷文国把鞋提给她,雷文国还给她穿鞋的。我听人说,雷文国一次在酒桌上跟人说,杨丽萍对他如何如何好,说一百个我也不如杨丽萍一个。 雷文国在外跟杨丽萍鬼混,我就恶心,后来,他竟居然将这个脏婊子带进家来,还让她躺在我的大床上,我更恶心。我望了望雷文国,觉得这个人丑陋无比。他犯了一个大忌:“野鸡上床,家破人亡。”这个家,看样子非完不行。 那一夜,我严重地失眠。我不想和雷文国共枕而卧,更不想沾那张给婊子睡过的床。我坐在沙发上,心里有种对香烟的渴望。我拿过雷的烟盒,从里面抽了一支,然后像个老烟客,大模大样地点上火,我猛吸了一口,浓浓的烟雾呛得我直咳嗽。我两眼眯着,看一缕缕淡蓝色的烟雾像彩带一样飘去,我的心灵好像随那缥缈的烟雾升腾。烟可以解闷,可以打发孤独,可以麻醉神经,可以驱除苦恼 。那一阵,一贯讨厌吸烟的我,似乎对烟有了新的认识。抽着烟,便想起马嫂,想起她的嘱咐。我望了一眼雷文国,他坐在床头似睡非睡。那蜷缩的一团,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可恶。马嫂失去马大哥,不是过得很好吗?我失去这个丑陋的小人,为什么就不能过好呢? 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香烟。也不知抽了多少支,总觉得口中发苦,发涩,无味,头脑昏昏沉沉的。我不再和雷文国说话,一切都是明摆着的,也无须多说。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在缭绕的香烟雾中睡着了,睡得很沉。红红的烟头将沙发烧了一个小洞,我也不知道。最后,它自己熄灭了。 第五章 第九节 ——人总是要死的,只是或早或迟。 这个家没意思蹲,娘家没法蹲,只有死,才是最好的去处。 一缕温暖的阳光从玻璃窗上射了进来。 那阳光正落到靠在沙发上的我的身上。 是阳光吵醒了我。 脖子硌得很痛,四肢无力,口中苦涩发干。我不想动弹,还想再睡一觉。我活得太累,太苦,只有睡去,才能免去一切烦恼、忧愁。 正赶上秋忙假,所以,一连几天,我都在家闷坐。雷母得知情况后,经常来劝我,雷的几个嫂子,也轮番对我数劝,让我想开点,说什么男人都是这样的。 劝人,谁都会,但事情落在谁头上,谁也不能比我强。在此期间,有关雷文国和杨丽萍的事,还在不断传来。有人告诉我,我没在家时,杨丽萍天天晚上来,早晨走。有时,杨丽萍到街上买早点,还拿回来跟雷一起吃。起初,杨还躲躲闪闪,怕人知道,后来,干脆公开出入我家,俨然是一副女主人的样子。左邻右舍,没有不说雷文国是活作。你看两个孩子长得那样好,老婆文文静静,又是教书的,杨丽萍算什么东西,四十岁的人了,你跟她那样瞎搅和,不是自己害自己吗? 那时,我满脑子都是杨丽萍和雷文国勾搭之事,心里难以平静,无法平衡。看到雷就想到杨,看到杨就想到雷。 雷似乎又变得老实起来,他天晚不再外出找魂,到父母那里也要跟我打个招呼。尽管这样,雷杨的阴影仍笼罩在我的心头,一时无法驱散。 我时不时地发脾气,有时是身不由己。家里的茶杯和学校中秋节发的几瓶酒,都被我摔得精光。屋里到处是碎玻璃,浓浓的呛人的烈酒味,挤在屋里几天都不散。 雷文国敢怒不敢言,他看出我是在找他茬,是想跟他分道扬镳。一般我不睬雷,一跟他讲话,话里带牙,句句咬他掉毛。一次去田里砍玉米,因那年雨水多,许多玉米都被淹死了。有些玉米只长秸,不挂棒。我边砍玉米边嘟囔:“人生瘟,地也倒霉,玉米只长秸不挂棒,一辈子还能有什么好!”旁边低头剥玉米的雷文国只是怒冲冲地看我一眼,但没言语。那时,我神经好像有毛病,喜怒无常。一次,我把席梦思上的垫子揭下来扔到门外,陪嫁的家具也往院里拽,并且把大衣柜刨了几个大洞。如果没有人拉着,整个家具都会被我当木柴劈了。 雷文国见我天天在家磨邪,便背着我偷偷跑到沙塘,见到我母亲就大哭不止。我母亲看雷文国如此伤心,不知怎么了,还以为我出了事,后听雷说,才明白个中原因。但是,雷文国只说我在家乱,不说我为什么乱,母亲听了很气,便跟雷文国来了。母亲问我为何这样活作时,我把雷与杨的事说了一遍。母亲当时就指责雷,雷低头不语。为了让雷能彻底改掉恶习,我又把大哥请了来。 大哥在酒桌上,严肃地批评了雷文国,又训我一顿,让我们从今以后,一张纸掀过去,谁也不准提过去事,好好带孩子过日子。我当然听大哥的。谁又不想平平安安过日子?除非此人大脑不正常。雷文国在母亲和大哥面前,态度非常老实,并当面表态,从今后跟杨丽萍一刀两断。大哥说,如果你再不听劝告,以后有什么事,他就不管了。 临走时,大哥又单独跟我谈了好多,无非是老一套,什么男人都喜欢沾花惹草,只要能顾家,把一家老婆孩子照顾得好好的,女人就该容忍。如果摊上一个在外乱花回家打老婆的男人,你不也得受吗? 大哥说的似乎还有点道理,但是,为了防止雷变卦,当着大哥和母亲的面,我要求雷文国从此以后不准再去杨丽萍理发店,也不准许他再和别的女人胡来。 雷文国当即满口答应。 既然雷文国能回头,我也渐渐改变了以往的态度,对他客气多了。雷文国表现也不错,家务事能主动干了,遇上刮风下雨,他能冒雨到学校给我送雨具。他还积极出去挣钱,从外地买铁到铸造厂卖,有时一天挣百把几十块钱。家里因为喂猪,平时买饲料全是他自己去的。只要有时间,他就喂猪。我回来晚了,他就把饭做好。为此,我心里渐渐平静起来。我也不想夫妻之间你能我胜的,互相有个谦让,愈显出家庭的温馨。 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家,顺便到雷母处接回女儿。家里空无一人,雷喝酒去了。上天接到歌舞厅开业的请柬,说是请他去玩,实则让他去出礼。既然请到了,就得去,不能失礼。现在人想点子敛钱,诸如盖房子请人“踩屋跟”、搬家请人“温锅”、生孩子请满月酒、生日酒,至于红白喜事更不用说,一个家庭这方面开支几乎占收入的三分之一。 吃过饭,天就黑了。我看书,女儿看动画片。等女儿看完动画片,我又给她洗脸洗脚,再给她脱衣服让她上床睡觉。雷文国不回来,我坐在床头,心里老感到不踏实。我不时看着钟,女儿酣然入睡时,已是夜里十点。我虽然眯眼半躺在床头,但心里烦燥不安。雷文国喝什么酒能喝一下午,天下真有不散的宴席吗?我决定骑车出去看看。 我起身穿了衣服,把女儿被子盖好,轻轻地关好房门,然后推车走出家门。 秋末冬初,夜风冷嗖嗖的,很凉。我骑车奔向新开张的歌舞厅。老远就能听到歌舞厅里传来的疯狂的摇滚乐声。歌舞厅在二楼,我不想上去,就扶车站在门口。大约两分钟左右,里面出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我认识,那是歌舞厅年轻的老板娘。 “怎不上去玩玩?”老板娘见我先是一楞,但随即面带笑容,嗲声嗲气地说,“上面好热闹呢!” “不去了。我是来找雷文国的。”我问,“你家酒席还没散?” “早散了,下午两三点人都走完了。雷文国没回去吗?” “没有呀。” 这时,二楼的舞厅里下来一个人。此人个头不高,瘦瘦的。他问我找谁?我说找雷文国。 “你是他什么人?”瘦青年刨根问底。 “我是他邻居。”我顺口扯了一个谎,老板娘望我也会心地笑了一笑。 “你不知道吗?”瘦青年似乎猜出我是谁,狡黠地说,“在西边,老地方。” “在哪老地方?”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杨丽萍店里,那可是男人的好去处。” “刘宗保,你胡说什么的?”老板娘责怪地对瘦青年说。 “真的嘛,我又没骗她,雷文国从你这喝过酒就去了嘛。” “你这样说,会出事的,她是雷文国家属。” 我头脑轰的一下,差点晕了过去。我推车摇摇晃晃,像个醉鬼,歪歪斜斜直奔杨丽萍的姊妹发屋。 杨丽萍的发廊店门紧闭,屋里没有灯光。 我在店门口的路上站了一会,看屋里没有动静,就向西走一段路,接着又掉回头。我一边慢慢走,一边用目光四处搜索,当我再次来到杨丽萍店门口时,真是见了鬼了,店里灯正亮着。 我轻轻把车子靠在离店不远的树上,然后又像侦察兵一样,蹑手蹑脚走到店门前,屋里隐隐约约有人讲话。我趴在门缝上往屋里瞧了瞧,这一瞧不要紧,顿时,气顶脑门,七窍生烟。原来雷文国正坐在沙发上,一手揽着坐在他身边的杨丽萍脖子,一手握着杨的手,杨丽萍正在喋喋不休地讲什么,嘴里还不时骂脏话,看样子又是哪位女士“侮辱”她了。 我没有硬闯进店里,尽量压下心头的火,我怕人看笑话。我敲了敲门,敲得不轻不重,还颇有节奏感,像是地下交通员递暗号。 “谁?”杨丽萍声音很高,似乎不耐烦。 “我,李天芳。” 屋里顿时停止了说话,过一会门被打开了。杨丽萍木然地站在那儿,我没有理她,径直走到雷文国面前,雷想起来没有起来。 “你还有话说没有,如果有,你们继续说,要没有,就跟 我走!”我的话说得斩钉截铁,但气调不高,人也显得出奇的平静,似乎跟一个不相识的人说话。说完便出门骑车走人。门口站了几个人,其中有向我告密的那个瘦青年,后来听说,这瘦青年就是杨丽萍的前夫。我前脚走,雷文国后脚就跟了出来。因为街上有人,我们都默默地骑车走路,没有说话。出了街,我忍不住心中腾腾直冒的火气,低声质问:“你真不要脸,你在我大哥跟前是怎么表态的?你一再口口声声痛改前非,让我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能一棍子把你打死,叫我给你改过的机会,我给了,我饶了,我也没对你举棍子,你呢,你为什么继续欺骗?!” 说着,我的泪便被气了下来。 雷为了维护自己,大骂杨丽萍害了他。他说:“妈的,我在哪儿喝酒,她只来喊我,拽我,叫我吃完饭到她店里说什么事。如果那个臭婊子不拽我,我怎么可能到那去?” “人家酒席早就散了,你喝魂的?竟能喝一下午,你在谁那儿喝的,杨丽萍拽你去,你就去呀?还是你心里想去,你要不想去,她敢拽你?” 说实在的,现在我对雷已完全失去了信心。我不想在被欺骗的家中生活,我不再想同欺骗我的人白头偕老。想起结婚以来,他对我的打、骂、撵、骗,还少吗?我凭什么得在这个家里蹲下去!如果不是深更半夜,我一定会将雷母叫来,让她亲眼看看自己儿子的丑态,并当她的面,让雷文国把今晚的事讲清楚。 其实讲清楚又有什么用,都是住在一条街上,你拴不住他,我不可能天天看着他,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想看是看不住的,一切只能靠自觉,他不自觉,我也没办法。 我没和雷文国一同走,而是到街上找了一辆出租车,带回了家。我让出租车停在门口,把自行车靠在院内,进了屋里,连看雷文国一眼都没看,看他我实在恶心! 我打开衣柜,拿了几身换洗衣服,就出了门。雷文国大概看出了我的动机,紧跟在我身后也跑了出来。他见我将衣服放进出租车,赶忙跟出租车司机说:“你走吧,我们俩口子正在吵架。”出租车司机一听,便把衣服拿了出来。我拦住司机不让他走,并责问雷:“你算老几?我花钱租的车子,你凭什么叫走的!”雷不理我,一个劲叫司机把车子开走,待车子开走后,他把我强行拖进院里,反锁好大门,又将我拽进堂屋,然后跟我赔礼道歉。我不睬他这一套。雷无计可施,索性“扑通”一声,双膝跪在我的面前,哀求说:“天芳,你要不原谅我,我就跪到死!” 看他一副奴颜婢膝样,我更加厌恶。你跪,你活该跪,我才不理你这一套呢!我走进西屋,“砰”的一声关死房门,任凭雷文国在外如何叫唤,我也不吱声。 我哭一阵、气一阵、恼一阵、叹息一阵,对生活的无望及对命运的无奈,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死。 我走出西屋,来到堂屋,打开衣柜,将结婚时的红棉袄拿了出来,还有拜堂时穿的红棉裤以及我平时所穿的衣物都搜了出来。 雷怔怔地看着我,不知我又想干什么。 我将搜出来的衣服抱到院里,默不作声地划根火柴,点燃了衣服。当火柴即将燃起那件红棉袄时,我鼻子一酸,泪水哗的“倾盆而下”。想不到昔日带有喜庆的红棉袄,而今竟成了我的丧服。红棉袄的料子是化纤的,一沾火即着,我坐在地上,看着红红的火苗是如何一点一点吞噬棉袄的袖子、前襟,然后又火速向其他衣服烧去的。 也许是衣服的焦味,也许是院里的火光,惊动了屋里的雷文国。他慌忙跑出来,看我正在烧衣服,二话没说,端来一盆水就浇。火苗熄灭了,被烧得残缺不全的衣服,还冒着刺鼻的焦糊烟味。 雷文国带着哭腔说:“天芳,别闹了,我错了,你原谅我吧,今后你若是再发现我和她来往,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一切由你,好吗?” 谎言,听腻了的谎言,我不想再听。 我平静地坐在台阶上直视前方,既不看雷如何表现,又不听他的一次次废话。我无悲、无喜、无望。雷文国木鸡般呆立我的身边。 我不睡,他也不睡。 我不困所以不睡,他很困却不敢睡。 一站,一坐,不相对,也无言,一直熬到月下柳梢。雷文国大概困极了,不住打呵欠,他不断磨我去休息,我视若罔闻。雷实在受不了,也许看我不再像做其他事的样子,便上床睡觉去了。 我仍然静坐在台阶上,想起在母亲身边的儿子,心里实在酸楚。我早就想把儿子带来过几天,只因上班无法带,想让母亲一块来,母亲又放心不下弟弟一家。思前想后,总觉得人活得太苦,太没意思。人总是要死的,只是或早或迟。这个家没意思蹲,娘家又没法蹲,只有死,才是最好的去处。既然嫁到雷家,死也就当雷家的鬼吧。 雷文国大概睡着了。我拿出一瓶前几天买回来的“钾硝唑”,那药本来是用来治妇科病的,我老是胸闷,小腹痛,医生说我因气造成内分泌紊乱。药才吃几次,一瓶一百片,里面大约还有七八十片。我倒了杯开水,将瓶中药片倒出,喝一口开水后,开始吞吃这小小的、白白的药片。每次十几片,药非常苦,不亚于黄连。吃一次,有时需要咽几次才能咽下去,这些家伙并不想进入我的肚中,大概它们也不想让我死,或者看我受了不少苦不愿再让我受它们的折磨。 我艰难地吞咽着,好不容易吃了一二十片,竟反起胃来,吞到胃中的药片要倾囊而出,我赶紧连喝了几口水才压住那股泛滥上涌的苦涩。最后几片,则一片一片吞,有几次又要上反,我咬着牙,硬是把涌到嗓门的药片咽了下去。坐着要吐,我就躺到沙发上。可是,胃里仍时时涌着药片的苦味,使我忍不住干呕。 雷文国睡在床上并不踏实。正当我躺在沙发上难受时,他猛地坐起,像是受到什么惊吓似的。他不放心我,估计我会做什么傻事,但是他绝没料到我会“傻”得如此之快。他看我平躺在沙发上,就下床想拉我上床休息。当他一触到我的手时,天哪,冰一样凉,他看我双目紧闭,又发觉地上有呕出的少量药片及空空的药瓶,他吓得竟大哭起来。他边哭边向外跑,跑到院里就喊隔壁邻居。邻居家小俩口睡得正香,但还是被雷文国的驴哭马叫喊醒了。夫妻俩不知我家发生什么事,便披件衣服慌慌忙忙跑到我家,还没来得及问,雷文国就哭诉说:“天芳喝药了,手脚冰凉,赶快帮我找车子,救人要紧。”邻家夫妻俩一听说我喝药,也惊呆了。女的平时跟我玩得不错,见我这样,一下子哭了起来,捧着我的脸连说:“你怎么这样糊涂呵。” 雷文国急着去叫村医,男邻居则去寻车。 村医来后,看了一下我,问雷:“她喝的是什么药?是敌敌畏,还是什么别的农药?”雷文国把地上的药瓶拾起来给他看,村医又问:“是满瓶,还是一部分?” 雷说他没注意。 村医替我把了一下脉,安慰雷说:“不碍事。” 此时,邻居把车找到了,他对雷说:“还是赶紧拉到医院洗胃吧。”他不太相信村医。雷文国也想把我送上医院。他怕我死了,我娘家几个哥哥会来找他算账。 此时,我心里在难受,但人不糊涂。我不想睁开眼,我讨厌这个世界。 雷文国坚持要送我去医院,他上来抱我,邻居家夫妻俩也在一边尽心尽力帮忙。我不能去医院,倘若死不了,太丢人。堂堂的教师,自寻短见,人家知道会怎么品论?学生们会怎么看我?是死是活,我都不能离开沙发,不能,绝不能!我一个劲地挣扎说:“你们别碰我,求你们啦,你们要是真的关心我,就让我安安静静地歇一会。” 我的要求当然不会被采纳,但村医救了驾,他说:“你们不要拉走她,她不碍事,挂几瓶解毒药水就行了。” 雷文国看村医如此大包承揽,我又如此拼死拼活不去医院,只得遵从村医意见。 村医要给我挂水,我不让。可是,我拗不过雷文国,犟不过邻家夫妇。雷文国按紧我的胳膊,让村医扎针。因为身体虚弱,一切挣扎都是徒劳的。我只能看着药水滴嗒嗒地流入我的血管。 村医替我挂好水后,对雷文国说:“这种药吃下去,人的血压马上下降,浑身冰凉,抢救不及时,生命就有危险,抢救及时就没事。” 我边挂水,边呕吐,胃膜恐怕都吐破了,我难受得翻身打滚,几次想拔掉吊针,都被雷文国强行制止了。他死死地按住我的双臂,让我动弹不得,我只好把粘液吐在枕头上。 这一夜,我挂了好几瓶水。 这一夜,我又同阎王爷打了一次交道。 第二天天没亮,一夜没睡的雷文国,让邻家夫妇代他看护我,自己跑到沙塘对我母亲说:“天芳在家又闹了,昨晚还喝了药,若不是抢救及时,早就不行了,现在还在挂水。”母亲一听,两腿吓得直哆嗦,抱起儿子就跟雷文国走,门都忘了锁。 我正在挂水,看见母亲和儿子来了,心中的委屈顿时化作泪水,倾泻出来。半个月没见,儿子又长高了不少,他睁着大大的眼,懵懵懂懂地望着流泪的我,母亲把儿子放到沙发边,儿子还认识我,趴在我的头跟前,直叫“妈妈,妈妈”。我让母亲把儿子抱到我的身边,儿子像小狗一样,把小嘴贴在我的脸上,亲个不停。 看见母亲和儿子坐在身边,我心里轻松了,心情也好了许多。我跟母亲诉说了雷文国和杨丽萍的情况。母亲听后非常气,叫来雷文国当面训斥:“你两个孩子都这么大了,哪里还需要在外鬼混?你一个人混不要紧,家可给坑了,你孩子不也给坑了吗?你再走下坡路,能对起老婆孩子吗? 母亲数方瓜道茄子,唠唠叨叨地责备雷文国,雷文国不敢回嘴,不敢辩解,低着头,一声不敢吱。也许,此时此地的雷文国的确后悔,的确感到,再这样下去,家将毁在他手里。母亲又把我说了一顿:“你是识文解字的,做什么事怎么没一点头脑呢?你死了,你没事了,孩子怎么办?谁给你带?我能带他们一辈子吗?无论怎么样,你都应该好好活着,好好过,不是为你自己,而是为你两个孩子。” 母亲虽然不识字,但话说得合情合理。 母亲在我家住了一个星期,我也挂了一个星期水,每天两瓶。母亲天天给我做些可口的饭菜,我胃口也渐渐开了,加上儿子在身边嘻闹,我忘却了暂时的烦恼,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 因为惦记着家中,又要开学了,母亲带着儿子要返回沙塘。这次,我没说什么,雷文国主动找来出租车,送我母亲和儿子。临走时,母亲又一次劝我:“要好好过日子,要好好活,你儿子眼看长大了,能脱手了,雷文国又一再表示能改好,你就再相信他一次。即便什么人都不看,你也得看你老母亲吧,儿呵,你妈老了,由我过还能过几年,我不愿意看你们天天唧唧咯咯,你少让我担心,就是对老妈最大的孝心。” 我流着眼泪,点了点头。 是的,我是老母亲唯一的亲生女儿,她也最疼我;我是两个孩子唯一的母亲,他们也最需要我。我死了,谁来孝敬老母亲?谁在她病中给她端茶倒水?让白发人哭黑发人,那是世上最让人伤心的事。我死了,孩子谁能真疼?雷文国吗?人说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做官的爷,就是说明,父亲管怎么也不如母亲。他重新娶了媳妇,孩子让后娘带,是带不好的,倘若后娘再生一个,那孩子就更苦了。我不能让我的两个孩子受苦,落个“小白菜地里黄”的下场。我得活。想到这些,我真恨自己太糊涂。 为了母亲,为了孩子,我得好好过。 我得活着,而且要活得像模像样。 第六章 可怜娇儿黄泉去 第一节 ——猜忌是在怀疑中滋长的,当怀疑达到确信时,猜忌就变成恼怒,就失去德性,就灭亡了自己。 ——我不由自主地把儿子的生辰八字报给了那个让我可怕的算命人。算命人得到卦后,沉默不语。 我得学会活着。 我得寻找开心驱走烦恼。 于是,在学校里,除去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外,闲暇时间就打篮球、弹电子琴和同事聊天。回到家里,做家务、看书、写小说。这几年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很少动笔创作,如今,我打算再度走进艺术炼狱,用美好的文学幻想去替代残酷的现实生活。 说实话,我真想在学校里找一间小屋,在那里创作,修身养性,好好活着。我不想回到那个被人践踏、玷污过的雷家。一踏入这个雷家,我就会闻到那个野女人的骚味,就会想到雷文国的谎言和霸道。那里对我来说,只有冬天,没有春天。 一天,雷文国说,我们搬走吧。这个屋大概盖得不是地方,自从进这个院,家中就没有安稳过。——还不错,他怨屋没怨我。 我也没意见。的确,这个家风水不好。门口堵着人家的主屋墙,前途不太光明。院子也不大,出来进去很不方便。遇上阴雨天,更糟,门口路泥泞不堪,出门一脚泥一脚水,自行车都推不进来,每遇雨天,我只好把车子放在别人家。 可是,搬哪儿去呢? 雷文国说:“俺二哥又盖了一座小洋楼,两上两下,他那个老宅子准备卖,问我要不要。” 我知道他二哥老宅子是三间平房,两间厨房,院子很大,南北长二十米,紧靠国道。倘若买来也省再盖了,两个孩子大了也够住的,家里来亲戚也好安排。 “他准备卖多少钱?”我问。 “反正是自己兄弟,二哥说要两万八。” “我们房子卖了也不过万把块钱,那一万八上哪弄?” “我借一点,你找你几个哥哥也借一点,凑凑不就行了吗?二哥说,他一搬走我们就可以先搬进去住,然后给钱。” 我表示同意。雷文国乐颠颠地走了。 我决定回娘家筹款。多了不敢说,几个哥哥给我凑个五七千块钱,按说问题不大。 亲戚是好亲戚,弟兄也是好弟兄,但是,一提到借钱,马上来个张飞认针——大眼瞪小眼,谁也不吭声,谁也不想伸出援助之手。 我问大哥借。大哥为难地说:“你侄女上大学,家里有一点钱也都给她了,就这样还不够,我跟你大嫂愁死了,实在没法帮你。” 说的也是,一个农户人家,不做生意,不做买卖,培养个大学生也的确不易,现今社会,哪个大学生一年不得花万儿八千的。 我向二哥借。二哥说:“钱是有点,但都存银行了,又都是死期,拿不出来。就是能拿出来,我马上还等着用。” 我知道,他怕我还不起,不想借。 我问三哥借。三哥说:“你早说呀,我钱刚借给人,你要急用,我去要回来?” “那就不必了。”我失望地离开三哥家。 我问四哥借。四哥说,他拉沙的钱还没拿来,要了多少趟了,也不给,还不知哪天能给呢,等拿来再说。 一是不知多会给钱,二是拿来再说,明显是挂的免借牌,我又何必在那儿干等。 最后找小弟,我知道他跟前有钱,他跟我处得还不借,找他借,他多少得给几个。 小弟是想支持我,可惜钱刚买了车,巧妇难做无米之炊。 白跑了一趟,白费那么多口舌,白舍那么多脸,我伤心地哭了。原指望能拿个五七千块钱,想不到连五十块钱也没借到。我第一次感到亲情在金钱面前是如此脆弱。母亲看我哭得太伤心,默默地跑到二姨家替我借了两千块钱。三哥觉得有钱没借心里有点过不去,便送来了五百块钱,说是多会有多会还,没有就算。我本想拒收,但是,钱是硬货,家中急需用,我狠不起来。我再次在钱的面前表现了懦弱。 回到家中,雷文国看我借这点钱,非常不满,直怪我几个哥哥太抠搜,不像他几个哥哥大方。实际上大方什么,你不也才借五千块钱吗? 征得他二哥的同意,我们先搬进新居。不久,自己房子出手卖了一万多一点,雷文国又借了几千块钱高利贷,合起来约二万三千块钱,给了他二哥,余下五千元待年底再还。 搬进新居后,我的心里平衡多了。我把屋里屋外,彻底地打扫、粉刷一遍。星期天一到,便把儿子接到了身边。 儿子两岁了,简直是个调皮蛋。 来到新居后,他东瞅瞅,西瞧瞧,一切都感到新鲜、好奇。他从这屋跑到那屋,从主屋跑到厨房,所有的柜子、箱子、书桌的抽屉,凡是能够着的地方,他都要翻一遍。 他还喜欢穿大人的鞋子,诸如皮鞋、拖鞋、凉鞋、雨靴等,看他拖着大皮鞋来回走动的样子,实在令人捧腹大笑。 他把卧室里的童毯、枕巾拿到走廊里,铺在地上,又把床下所有的鞋子拿出来,按逆时针方向围在童毯和枕巾周围。那些鞋子排列得非常整齐,简直使我不敢相信。这使我想起世界上曾出现的一些难解的文化之谜。考古家们用各种办法论证古人的聪明,甚至说超越现在,有的还猜测是外星人在地球上设置一些谜语,让地球人猜。我看,这也许是小怪大惊。古人在地球上摆一些标志,有的可能出于娱乐,像儿子摆鞋那样,并没有什么多的想法,而今人却左证右证,争论不休,恐怕连古人也未曾想到。 儿子喜欢自立。动不动,他就说:“我自己弄。”我把粉扑放在粉盒里,他非要把粉扑重新拿出来,再放进去,似乎我办的的事,他不放心,必须自己亲自动手。他出门,我抱出去不行,他还要从门口走回屋里,再从屋里走到门口,虽然,那是多余的,他乐意,因为他认为这路是他自己走出来的。 儿子很疼人。我打了个喷嚏,他说:“妈妈,你感冒了。”雷文国用摩托带我和儿子上街,儿子站在前面,我坐在后面,他对我说:“妈,你坐好了,别掉了,掉了就没妈妈了。”我教他要听话,不骂人,不调皮,要讲文明。我让他学给我听,他却说,做好孩子,不骂人,不调皮,不文明。不文明竟列入了不骂人之列,真是孩子话。我对他说,吃人家东西不好,他说:“吃人家东西不礼貌,要‘禾下土’。”他理解“禾下土”,就是往地下吐,把我教他的古诗串了门。我在高山小学教的学生很喜欢和儿子玩,当小姑娘离开时,他挥挥手说:“姑娘拜——”。“姑娘拜”就是“古得拜”,再见的意思。 一次,我骑车带他上学校,怕他在车上打瞌睡,就逗他讲话。我问他:“你叫什么?”“我叫雷蛋。”“你多大了?”“我两岁。”“属什么的?”“属小老鼠。”“谁带你骑车的?”“妈妈。”“我不是你妈妈。”我故意逗他。他翻了翻大眼睛,看了看我,一副天真幼稚的样子回答我:“是天芳带的。”这小调皮蛋,竟叫起了我的名字,肯定是母亲教他的。 儿子还喜欢唱歌,他唱的歌一个个都是由重音节和轻音节组成的。只要一叫他唱,他就翕动着小嘴“ēng、éng、ēng、éng”起来,哼完了,他还问我:“妈妈,好听吗?”“好听。”我抱着他,亲着他的小脸蛋夸他,他喜得哈哈的,真让我不知怎么疼才好。 在家里,他跟他姐一起捉迷藏。他在大衣柜里或书桌底下,钻来钻去,憨态可掬。望着这一对嘻嘻哈哈的孩子,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什么是幸福,看着儿女在跟前快快乐乐就是最大的幸福。我没有什么过高的要求,只企盼两个孩子平安、健康,长大成人。搬过家后,雷文国又开了一个修车铺,兼营柴油、机油。因为店在路口,来往车辆多,开始每天还能挣几十块钱。那时,逢到节假日,我 也在店里帮帮忙。店开不久,雷文国便耍起花招,在质量和计量上做手脚,结果被技术监督部门勒令查封。 店封过后,雷文国又贩羊卖。外地贩子来高山镇收羊,如果不跟地方坐地户拉上关系,非吃亏不行。一是让你收不到,二是即便你能收到,却让你收不到好价钱羊;再不,就是让你没有人身安全,说不定多会人挨揍,再不钱就给偷走或抢走,让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雷文国算一个坐地户。每卖出一头小羊,坐地户能分到几块钱,一天要收几十头羊,收入还是可观的。当坐地户本身就敲了别人的竹杠,如果再搞别的名堂,就无品无德了。 因为家里欠账,雷文国谋财心切,竟达到不择手段的地步。 他纠集所有坐地户,收病羊充当好羊卖给外来羊贩子。一次,外地羊贩子要买一百头羊发往南京。生羊进入市场必经兽疫检查部门检疫后才行,检疫费每头羊大概几块钱。结果雷文国只买十头好羊,然后再买九十头病羊充当好羊。病羊,兽医防疫部门当然不会发合格单,雷文国只拿到十头羊的检疫合格单,另外九十头没拿到,他仍然收了费用。这笔费用当然被他私吞。因为是老客户,所以羊贩子把羊装上车后,就没有细细查验检验单。实际上,就是查也不好查,一来时间已经拖晚了——那是雷文国故意的——羊贩子急等赶路;二来天已黑,检验单也看不清,雷文国只是用手电照一下,就快速交给他了。羊贩子相信雷文国不会骗他。车快进入南京时,对方兽医防疫部门验单。因为已经耽误了交货时间,羊贩子心急如焚,便催检查人员快点。检查人员看羊贩子急急忙忙的样子,以为有鬼,本可马马虎虎看一下的,相反更认真起来。这一看不要紧,羊贩子做梦也没想到吃了一个大闷亏。一百头羊只有十头合格,其余皆是病羊,按规定一律没收就地销毁。眼睁睁地看着数万块钱毁之一旦,羊贩子哭天不灵,叫地不应。回到高山镇便找雷文国算账,雷文国死活不承认,说发出的全是好羊,要不,就把羊拉回来检查。羊被销毁了还上哪儿查!羊贩子身在异乡,只能自认倒霉。 事后,得知此事,我曾说过雷文国,黑良心钱不能使,使了不得好报。雷文国根本不在乎。并振振有辞地说,现在有几个不是挣的黑心钱。你看那些当官的,个个都刮老百姓的脂膏,不是一个也没倒霉吗?这叫做狼行千里吃肉,猪行千里吞糠,优胜劣汰嘛! 骗人、坑人能是优胜劣汰嘛? 一次上马陵中心小学听课,课后和几个朋友在街上闲逛,途经市广场时,只见路边算命的、看相的有几十个,他们有男有女,有睁眼的有瞎眼的,一字排开,不少摊前都围了三五个人。几个朋友邀我一块去算算命。我一贯不相信迷信,更不信算命的,我认为他们都是说鬼话骗人钱财的。朋友非要去,我只得陪着。 给我们算命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看上去也不过四十来岁,既不像城里人,也不像乡下人,白白净净的,长着两片薄薄的嘴唇。我没有先算,想看看几个朋友算得准不准,如果准,我就算。他们几个相继算了一通,说算的不是十分准确,但也有六七分准。我决定有当无试试看,于是报去我的生辰八字。 算命的男子根据我的生辰八字,测得《逐》之《同人》卦。主卦《逐》变卦《同人》父母戌土父母戌土、应 兄弟申金、应兄弟申金 官鬼午火 官鬼午火 兄弟申金孙孙亥水、世 官鬼午火、世父母丑土、 父母辰土妻财卯木 卦排出后,算命的皱了皱眉,问我:“这位大姐,你想听我说真话,还是假话?”我笑笑说:“当然听真话啦。”“大姐,我给你算这卦,如果准,你就给我点卦钱,不准,你拔腿就走。不然,你踢我摊子我也没意见。”“你说吧,准,我就听;不准,我就走人,不会踢你摊子的,你摆摊子也不容易。” 那人看我这样,就说:“大姐,你的婚姻不大顺,你离过婚,离婚的原因是因为你丈夫有外遇,如今,你们可能又在一起生活了,但不会长久。” 听他这样说,我不得不佩服。 他给我破卦说:“卦中官鬼临月建,日令生之,实为官旺,日建卯木为妻,财外死地,必是二婚之象。妻财寅木伏于官鬼之下,为其夫已有外遇。男逢两官无财而离婚,女逢两官无财亦离婚,此论不分男女,遇之即离。” 我不懂他说什么寅木、官鬼之类的鬼话,只能听他胡侃,侃完了,又让他给雷文国算算。 他按雷文国的生辰八字,得《讼》之《困》卦。主卦《讼》变卦《困》 子孙戌土o、子孙未土 妻财申金 妻财酉金 兄弟午火、世官鬼亥水、应 兄弟午火 兄弟午火 子孙辰土 子孙辰土 父母寅木、应父母寅木、世 算命人对我说:“你丈夫十八岁左右曾有过牢狱之灾,目前还在走桃花运。他这个人平时说的是人话,做的却是鬼事,如果不好好思过,力改恶习,主你家中今后不好。” 算命指着卦解释说:“《讼》卦主官讼,又变《困》卦,则在因讼而困之中,测官司为不吉之象。卦中兄弟三重,又是兄弟持世。午火世爻死于月建,与日建相害,又化官鬼亥水回头之克,实为官灾之苦。兄弟持世主劫财或女人之事。因此说,他不能贪财和色。不过,你丈夫到四十以后能够转入正道,四十岁之前,你家里还会有不少波折。” 迷信,迷信,迷则信,信则迷,不迷不信,不信不迷。虽然算命人对我和雷文国的命算得比较准,但我仍然不愿意相信。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把儿子的生辰八字报给了那个让我可怕的算命人。算命人得儿子的卦后,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才说:“这位大姐,你儿子是在你身边抚养的,还是在别人跟前?” “在我母亲跟前。” “从小都是在你母亲跟前的吗?” “是的。” “我建议你,从现在起带在身边好。” “为什么呢?” “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算命人故作神秘,不再说别的。 算了,我不想再听他胡扯了,付了卦钱,便往家赶。 我是想把儿子带在身边,可是,计生办那边不好办,我只能让儿子放在母亲处。何况,母亲带孩子比我还上心,我有什么不可放心的呢。 不过,话是这样说,但算命人的卦还是在我心头上罩着一层阴影的。 第六章 第二节 ——医生还没走到跟前,只听儿子“哼”的一声,头一歪,那上翻定格的眼珠儿瞬间闭上了。 是的,生活中原有太多的不幸。 可是,这不幸为什么老是缠着我呢? 如果按佛学的因果报应说,我没干坏事,为何要给我恶报?如果按马克思主义的机遇说,我为何就没碰上一次好运气? 如果按西方的上帝说,打你的左脸,你再伸去右脸,我已经伸了,虽说不是上帝的信徒,但我也努力当一个善良温顺的“羔羊”,为什么上帝就不能对我施以仁慈呢? 星期三,一九九八年十月二十七日,这是一个黑色的日子。那天,学校组织第二轮听课,身为语文教研组组长,我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这次活动的组织者和带头人。全校语文老师十五六个,每人上一节,当天上课当天评,上几节评几节,也就是说,上午上课,下午放学后利用晚上办公时间评课。评课还得做笔录,记录讲课老师的教学内容、方法流程、听课老师的意见和建议,然后评出优点、缺点等。 正当我全身心投到评课当中时,雷文国突然租辆车开到学校找我。他对我说,我母亲打电话告诉他小孩发烧现已送进沙塘医院,让我们快去。 发烧、感冒,是极平常的小事,打一针吃点药就会好的,不会有什么危险,所以,我当时并不紧张。不过,既然是宝贝儿子生病,不能不看。那是我的心头肉,有一点不适我都会牵挂的。我忙向校长请假,范校长和郑君子都是教数学的,只有我是语文组“大拿”,我请假一走,谁来评?他们感到惊异,问我能不能等到评完课再走,我说,孩子生病了,正在医院里抢救。校长一听,二话没说,立即催我走。 上车后,我竟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我有两个星期没去母亲处看儿子了。这两个星期天,我都忙得焦头烂额:洗衣服、腌菜。冬天马上到了,不腌点雪里蕻,到时吃菜不方便。家庭过日子,没点咸菜不行,动辄花钱买,钱从何来,再者,儿子在母亲处,吃喝母亲照顾好好的,比在我跟前周到多了,我大可放心。不过我也准备这星期把儿子带到身边小住几天,谁知儿子又生病了。 从秋湖到沙塘医院,少说也有十几里路。当我们的车子开到沙塘街头时,后面忽然传来“呜哇呜哇”的救护车喇叭声,那声音由远到近,声音很急促,很怕人,叫得我胆颤心惊。我们的司机赶紧把路让开,救护车呼啸而过。我不禁脱口而出:“糟了,不知又有什么人得了重病。”儿子也在沙塘医院,会不会……我不敢多想,既紧张又害怕,只是催司机开快点,再开快点! 我们的车紧随着救护车,一前一后冲进沙塘医院。我赶紧下车,只见沙塘医院的一间病房门口聚集着医生、护士和一些看热闹的人。他们看见救护车到后,护士长忙带着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走进病房。我也跟了进去。扒开簇拥的人群,往里一看,尤如晴天霹雳对我迎头击来。满是泪水的白发老娘正抱着我的儿子,一个医生半跪着腿给儿子找血管挂水。 儿子那又大又亮的黑眼睛此刻使劲朝上翻,留给我看的只是白白的眼珠,他的牙齿咬得死死的,咬烂的舌头正往外殷殷出血,两只胖胖的小手攥得紧紧的,鼻子忽哧忽哧地喘着粗气。这是农历十月份天气,气候有点冷,儿子头上却没戴帽子,脚上没穿鞋袜,棉裤脚被捋得高高的,闪出半截胖嘟嘟圆乎乎的嫩藕般的小腿。医生一针一针地扎着,可惜扎了十几针仍没找到血管。可怜儿子已失去了知觉,他已感觉不到疼痛。母亲在凄凉的哭声中,哀哀地恳求着:“大姐,你快点,快给俺孩子挂水,快救救俺孩子。”我慌作一团,不知怎么下手;雷文国也哭得伤心,但束手无策。终于,医生找到了血管。在回血的针管里,我清楚地看到儿子的血呈紫红色,血液循环很慢。 这边水刚挂上,那边就抱往救护车上跑。我边哭边跑,也不知自己哭的什么,只觉得整颗心碎了,人像疯子一般。在车上我想从母亲怀里接过儿子,母亲偏不让,她怕我抱不好,她不放心让我抱,她知道我是个粗心人。 我跪在母亲身旁,握着儿子的小手,看着儿子苍白的脸,还有那对已经定格的眼,我凄凄地轻声呼唤着儿子的乳名。孩子,你怎么啦,你每天一看到妈妈就笑着跑过来,扑到妈妈的怀里,搂着妈妈的脖子亲个不停。今天,我的儿子,你怎么啦,妈妈在你跟前,你怎不看妈妈一眼。妈妈多想听你再叫一声“妈妈”,多想拥你入怀,看着你开心的笑容,儿子,你怎么不睁开眼来看看妈妈呢,哪怕一眼,妈妈心里也安哪! 任凭我在心里千呼万唤,我那可怜幼小的娇儿,始终不能睁开双眼。医生在车里仍不断给儿子用药,一针一针的药水注入儿子那白白胖胖的屁股上,儿子仍是一声不吭,默默地像是睡在甜甜的梦中。 救护车在路上狂奔,那生命攸关的警铃声,叫得行人车辆纷纷让路。车里,儿子气息奄奄,家人围在儿子身边,无声地啜泣着。几个医生轮流观察,听心跳、量血压、试体温。 去医院的路,真长,真长,恍惚中,我觉得那车子正载着儿子和我驶向那死亡之谷。 车子刚驶进医院,急诊室里的医生护士都急忙地跑了出来。母亲仍然是紧紧地抱着儿子,我几乎是半搀半抱着母亲,将她扶下车。在医生的吩咐下,母亲把儿子放在急诊室那白色的小床上,医生在儿子的头上、脚上、手上都挂上了吊针,儿子依然无知无觉,眼睛翻着,白白的,一动不动,牙齿把舌头咬成丝状,血淋淋的。我看着不忍心,硬将自己的手指塞进儿子的嘴里。儿子,你痛,你难受,妈知道,你就狠狠地咬妈的指头吧,只要你舒服,就是把妈的十个指头都咬掉了,妈也是高兴的。 我双膝跪在儿子的床头,手捧着儿子的脸庞,悲痛欲绝的泪珠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滴落着,滴落在儿子那苍白的嫩嫩的脸上,我怕惊醒我那状似熟睡的娇儿,又轻轻地、慢慢地,拭去颗颗伤心的泪珠。儿子的血是我的,肉是我的,看着我的血肉如此萎缩,我的心像千万根钢针扎着一样疼痛。医生硬是把我手指从儿子嘴里拔出来,他们说,孩子有病,就是把手指咬掉,他也不知道。 急诊室里,护士给儿子输了氧气,医生在隔壁屋里会诊。母亲已被雷文国搀出门外。医生怕屋里人多,影响儿子输氧。雷家的人大多来了,几个哥哥都将家中现钱搜罗带来了,仅雷四哥一人就带两万元。他们说,凭着钱花,只要能换来儿子一条小命,就是倾家荡产,也不说别的。我娘家哥嫂也都倾其所有带了钱来看望儿子。 钱,你这个丑陋、罪恶的家伙,不说有了你,连鬼都会帮人推磨吗,为什么在我的儿子面前,你竟是那么无能,那么软弱,那么不足挂齿,你为什么买不来我儿子的一条小命! 儿子挂了两个小时水,肚子胀得鼓鼓的,却排不出尿来,眼仍然翻着,呼吸越来越费力。医生会诊后,初步断定儿子的病为爆发性脑炎。他们说,即使能保住小命,恐怕将来也是个呆痴儿。只要能保住儿子的命,就是呆痴儿,我也愿意,儿子活着,我天天看到他,就是一种安慰。可是,医生又说,儿子的病情还很危险,生死难定。如果能把肚里的尿排出来,可能还有点指望。然而,儿子肚子鼓得很高,小鸡儿偶尔也滴几滴尿,但尿不出来。医生又征求我和雷文国的意见,准备从儿子的大腿根某处切开,直接排尿。事到如今,我们只好同意。 家人在急诊室外急得团团转。母亲哭得更加凄惨,让人听后心发酸。我依然跪在儿子的床头,整个神经系统接收的都是儿子濒临死亡的信息。我模糊的泪眼凝视着儿子那熟悉的脸蛋。突然,我发现儿子苍白的脸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我用手摸了摸,儿子头很烫,但汗津津的。我连忙喊来医生,告诉他孩子有烧,快给儿子打一针退烧针,可能就会好了。医 生俯下身子,用手电筒照了照儿子的眼睛,然后对我说:“我们刚才不断打退烧针,剂量用不小,不能再打了。” 不知什么时候,儿子的吊针停止滴水,我以为瓶里的药水挂完了,又忙着去喊医生,医生还没走到跟前,只听儿子“哼”的一声,头一歪,那上翻定格的白眼珠瞬间闭上了。儿子走了!我“哇”的一声扑到儿子身上,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屋外的亲人闻声涌进,看着我那可怜的小儿走进另一世界。儿子无知无觉,任凭亲人千呼万唤,他只是静静地躺在白色的小床上,仿佛睡熟般,只是,儿子再也不会醒来了。 儿子是我的一切,是我美好生活的寄托,是我的心,我的肉,而今,我的心没有了,肉没有了,精神寄托没有了,我的一切都没有了,以后怎么过!我疯一般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自己的皮肉。老天爷,你怎不睁眼,为什么你要把我小小的儿子带走!孩子啊,你去了哪里,你真的忍心离开你的妈妈吗?你真的舍得丢下疼你、爱你、七百多个日日夜夜精心照顾你的姥姥吗?孩子啊,你走了,知道吗,你这是要你妈妈的命,要你姥姥的命啊,是在掏你妈妈和你姥姥的心啊! 急诊室里,哭声一片。因为伤心过度,母亲苍老沙哑的哭声突然中断,昏了过去。哥哥和嫂嫂慌忙又把背过气的母亲盘坐起来,边哭,边劝:“娘,他是来坑俺的,他不是俺家的孩子,俺哪辈欠他的债,这两年他是来讨债的,债讨完了,他就走了。”嫂子边哭边说,说着劝着,早已泣不成声。好一会,母亲才悠悠地回过来一口气,一睁眼看到儿子又哭了起来。 哭,人类悲伤的唯一表现。 雷文国擂天捶地,哭得已无人腔。 我紧紧地抱着儿子的身体,抚摸着那本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抚摸得很轻很轻,生怕把儿子惊醒。儿子呱呱落地时,我曾真诚地感谢过上苍,感谢过生命,感谢过儿子给我带来做母亲的快乐和自豪。儿子的存在,曾是我最大的精神支柱。为了儿子,我能忍受一切屈辱,能承当任何重任,能挑战一切困难。现在,儿子突然离去,而且永远地不再回来,我该怎么办?儿子,你考虑过了吗? 我紧紧地搂着儿子,生怕别人从我怀里抢走。雷文国跪趴在我的面前,双手抚摩着儿子小小的身体,语不成调地哭喊着儿子的名字,然后又轻摇儿子的小手,声悲音惨地恳求着:“儿啊,儿,睁开眼看看我,看看爸爸,看看你爸爸呀!”不管怎样恳求,可怜的儿子再也不能回答爸爸了,再也不能睁开双眼,看到他众多的亲人了。 “这哪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呢?”我突然发痴似的摇着儿子:“儿子,你是儿子吗,你怎么还在睡觉,走,回家去,我们回家去!”我一手抱着我的儿子,一边使劲拽着悲伤的雷文国:“走!我们回家去,带我们儿子回家去!雷文国,你怎么坐着不动!上次儿子不是想回家吗?我答应过这星期天带他回家的,走,我们现在就走,不等星期天,不等,现在就走,现在就走!” 有人想夺走我的儿子,我拼命地抱紧、搂紧,但又怕搂痛了儿子,便将儿子冰冷的小脸紧紧地贴在我的胸前,口中不停地叫着:“别碰我,儿子睡了,别把他吓着,你们别碰我,别碰我的儿子……” 几个人硬掰我的胳膊,他们活生生地从我怀里抢走我的儿子。我急了,直想骂人,大喊着:“还我儿子,还我儿子!你们要把我儿子抱到哪里去?他还小,他离不开我,可怜可怜我吧,你们快把儿子还我!”可是,无论我怎么喊,怎么抢,无论我怎么追,总是追不上他们。他们是谁?我一个也不认识。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痛,让我清醒了许多,医生用针扎我的人中,腥腥的血味儿伴着伤心的泪,流进了我的口中。 母亲沙哑低沉的哭声,游丝一般,悠悠地飘入我的耳朵里,她还在哭。从儿子午后四时发病,一直哭到现在,现在已是夜里十点多了。母亲哭了五六个小时,她已哭没了力气,哭干了泪水,哭碎了家人的心。父亲去世时,母亲都未曾像现在这样伤心过,因为父亲死时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儿子才两岁呵,他离死的年龄还早着呢,他应该好好地活下去,看着口中含大的孩子死去,她能不伤心吗? 按地方风俗,小孩子死了,是不能带回家的,必须在外面扔掉或埋葬。为了避免触景生悲,我被几个嫂子硬拖在外面。雷文国还在里面泣不成声地守着儿子。 儿子走时,头上没戴帽,脚上没穿鞋袜。雷四哥便深更半夜沿街寻店购买。快半夜了,谁还开门,没法,雷四哥便跪在店门外,给店老板磕头,店老板才开门。雷四哥给儿子买了一顶花瓣皮帽,一身新的衣裤,一双新袜,一双新皮鞋,钱尽管让店家要。 东西买来后,儿子的几个叔叔一边哭,一边给儿子穿衣服。旧衣服没有脱,雷文国说,天太冷,不能冻着儿子,就多穿几件吧! 穿好衣服的儿子,仍平静地躺在白色小床上,还是那样胖胖的小脸。儿子病发得突然,从发病到离去,仅仅几个小时,所以,脸一点也没瘦。儿子生下来块头就大,现在虽然两岁,个头比同龄的孩子都高,他躺在床上,像是五六岁的孩子,模样还是那样可爱,那样让人心疼。 给儿子穿好衣服后,我从极度悲哀中清醒过来。我挣扎着,想最后一次抱抱我的儿子,可是,几个嫂子拉着我不放,并哭着跟我央求说:“舍了吧,他不是你的儿子,他是害人鬼,他是专门来害人的!” 他是我十月怀胎分娩的儿子,他喝了我的乳汁长到两岁,他是我生命的延续,我能舍得了吗?我不承认他是害人鬼,我只承认对不起他,倘若我听信算命先生的话,也许儿子还会活着。无论嫂子们怎样拉拉扯扯,我一定要再看一眼我的儿子,因为,以后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禁不住我的哀求,在答应儿子面前不哭的条件下,几个嫂子把我架到了儿子白色的小床边。小床是空的,儿子正被他几个叔叔大爷在怀里传递地抱着,看到雷打不动的儿子,我像母狼一样嚷着、嚎着:“给我抱,给我抱,把儿子给我抱!”我挣扎着想上前,可是,几个嫂子架着我,让我动弹不得,我又被拽到了门外。 我刚到门外,儿子被一个老头抱走了,那是家里花钱雇来抱的。那老头把儿子横扛在肩头,不问儿子舒不舒服,愿不愿意,顺着医院门口的路一直向北走去。他要把我儿子抱到哪里去? 儿子胆小,平时天一黑就不敢出门,出门都是我或母亲抱着。儿子不喜欢黑暗,这疯老头如此送他走,他不怕吗!他这么小,白天走路都不稳当,这么黑的夜,我怎能放心让他一人走黑路?可是,他还是走了。 儿子啊,你一个人走路可要小心啊,过去跌倒了有你姥姥和我扶你,现在没人扶你了。晚上睡觉你要注意,过去有人搂你,现在没人问你,你能自立吗?你会自己尿尿吗?你会自己穿衣吗? 儿啊,你能不能别慌走,让妈妈多看一眼,如果阳间真的容不下你,你等到天亮再上路不行吗? 儿子走了,儿子不要妈妈了,妈妈再也看不到那可怜的儿子了。 我的心已冷,我的血已凝,我好像跌进了黑黑的洞里,那洞无比寒冷,无比凄凉,无比哀怨。我在洞中挣扎,拼命地挣扎,我要追上我的儿子。儿子呀,你慢点走,妈找你来了……家人把我从黑暗中救了回来!为什么你们不能把儿子也救出黑暗,为什么!?我被抬进车子里,车里挤满了家人。他们或哭,或叹,或劝,或说,我的腰被人紧紧地抱着。孩子的几个叔叔坐在另一辆车上。我们这辆里坐的全是女眷。她们不给我哭。她们说,孩子的魂还没散,一哭会回家来闹,主家里不安宁。再者,孩子在那边心也不安。我不怕孩子来闹,我喜欢儿子来,但是,我怕孩子在那边不安,只好不哭。 因为哭的时 间长了,我的脑袋像炸裂一般,疼痛难忍,浑身也像散了架似的,昏昏沉沉。车子到家门口,几个嫂子硬是把我抬进屋放到床上的。我可怜的女儿听说弟弟死了,“哇”的一声哭得悲天抢地。五六岁的孩子,也知道手足情浓,也知道骨肉分离的哀楚。在家里等着消息的雷母和雷父,听说孙子没了,顿时痛哭失声。虽然孙子不是在他们跟前生活,但毕竟是他们的后代呀!前几天,两老人还跟人闲聊,说他们有十个孙子、八个孙女,而今,最小的一个孙子,昨天还活蹦乱跳的,今天竟入了黄泉,他们心里能好过吗?偌大的一张大床,静静地放在那儿。过去,儿子回家,一家四口都挤在这张大床上,我的身边,左是闺女,右是儿子,如今,右边空了一面,我的儿再也不会睡到这张床上了。看到床,我忍不住又哭了起来。雷家老少几辈二三十口人也跟着挤在屋里抹眼泪。 雷文国躲在西屋哭泣,几个哥哥正在数劝他,安慰他。哭着哭着,我又昏了过去。雷家几个嫂嫂手忙脚乱地盘我腿,掐我人中,折腾半天,我才回过气来。醒来了还是哭,哭伤了又是昏死。我的人中被掐得出了血。雷家几个嫂子怕我发生意外,整整陪我一夜,谁也没合眼。她们还怕我哭伤了身体,又到村保健室里开来盐水给我挂上。挂着挂着,我竟进入了梦乡。 梦中,我好像来到一座山下。但见这山群峰兀立,劈地摩天,危崖罗列,怪石嵯峨,云凝碧汉,气象万千;风月烟云瞬息万变,雾潮云海苍茫无际;青松苍郁枝虬,刚毅挺拔,千姿万态;巧石星罗棋布,竟相崛起,维妙维肖;湖、瀑、溪、潭,遍布其间;奇花异草弥漫山谷。这里含泰岱之雄伟、华山之险峻、衡岳之烟云、匡庐之飞瀑、雁荡之巧石、峨嵋之清凉、黄山之神奇。 沿山中一条飘带似的山道,拾级而上,竟来到一座寺庙跟前,影影绰绰,我又发现那是什么玉虚宫,宫之红门厚实凝重,两翼八字红墙,镶嵌彩色琉璃琼花图案,珠丘交辉,状极富丽;门外各有碑亭一对,巍然对峙,碑文书体隽永圆润。前后崇台迭砌,规制谨严;左右院落重重,楼台毗连;其间玉带河穿插,曲屈萦回;四周红墙高垒,环卫立宫。宫内古木参天,清幽秀美,碧水三叠,清凉宜人。 我正惊叹不已,忽听西北方突然传来一阵阵悠悠扬扬的鼓乐声,循声望去,见一队穿红着绿的古人,抬着一顶小轿子,吹吹打打直奔玉虚宫,轿前轿后,红男绿女,都很年轻。我藏在一边,想偷看轿中坐者何人。突然,轿门帘一掀,我清清楚楚看见轿里坐着一个孩子,那孩子也不过两三岁,头戴花瓣帽,身穿新衣服,足蹬黑皮鞋。那孩子看见我,竟冲我一笑,呀,那不是我的儿子吗?我儿子不是死了吗,他怎么来到这里?噢,原来他没死,是给人带到这里游玩来了。看他开心的样子,我情不自禁地上前喊他,谁知儿子竟又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放下轿帘,让那些红男绿女抬走了。我哭,我喊,我追,都没有用,他们走得很快,我眼睁睁地看人把儿子抬进玉虚宫,我也眼睁睁地看着玉虚宫的大红门重重地关上了。我被关在宫外,儿子被关在宫里。心里一急,醒了。 我又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中。忍不住,再次哭了起来。 儿子呀,我还能见到你吗,哪怕是梦中。 第六章 第三节 ——车到庄头,雷母再三叮咛我,不要哭,要安慰母亲。我点了点头,抹去脸上最后的一滴眼泪。 一家有难百家忧。 两岁娇儿突然撒手人世,庄亲庄邻闻讯后纷纷前来安慰。尤其是那些大娘婶婶们,更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陪着我伤心。 最让我感动不已的是五保户郝奶奶,八十多岁了,还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拎着用手帕包的七八个草鸡蛋,颠着小脚,颤颤巍巍地来到我家,——要知道,过去我对她并没有多少关心呀。郝奶奶坐在我的床边,抚摸着仍躺在床上的我,眼泪丝丝地劝我说:“丫,凡事想开点,过去这事多着哪,摊到头上扑不去。是你的,棒打不散;不是你的,含在嘴里也会化掉。丫,他不是个好孩子,你不值得为他伤心。你辛辛苦苦喂他两年,他不声不响就走了,能对得起你吗?他还算好的,要是再过十来年走怎么办?我当年有个儿子,长到十几岁了,上五年级。晚上放学回来跟我说:”妈,我不好受。‘说过就上床睡了。我以为他得了伤风感冒罢了,也就没放在心上。天黑了,他还没起来吃饭,我喊他,他也不理,掀被子一看,人都凉了,我的天哪,他得了什么病,就这样死了呢!我当时听他说不好受就带他上医院多好,现在看来,他该死,带上医院也没用。那时,我整天整夜哭,饭也不想吃,身体垮得很快。后来,人劝我说,你不能再哭了,你哭又不能把他哭活,相反伤了自己。如果能把他哭活,俺这些人跟你一起哭,哭他个三天三夜,这样哭能行吗?不行,他害你这样,你还哭他、想他,你不太笨吗?想想也是,我怀他十月,受了多少罪呀?我养他十年,吃了多少苦呀?他一点也不念我的养育之恩,我还疼他干啥,丫,你千万要想开,起来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你还有女儿,看着女儿过不是很好吗?我那时几天不吃不喝,胃搞坏了,现在还常痛;天天哭,哭伤了眼,现在眼还常淌泪水,你不能再这样了,丫,听话……“ 听话,我听话,我是想听话,可是,前一个星期儿子还在我跟前活蹦乱跳的,还“妈妈妈妈”叫个不停的,今天就没了,一个让我疼让我充满希望的儿子就没了,我能控制住自己不哭吗? 只要是想到儿子,提起儿子,看到儿子的东西,哪怕是儿子用过的筷子、汤匙,我都会哭。我哭的时候,可怜的女儿非常懂事,她趴在我的跟前,搂着我的脖子,苦苦地求我“妈妈不哭,妈妈不哭。”求着求着,自己也跟着哭个不停,最后娘儿俩哭作一团。 光哭不吃饭,什么人也来不了,看我一夜便憔悴了许多的样子,雷母不忍心,做了几碗面疙瘩汤,打了几个鸡蛋在里面,让女儿端给我吃。我哪有胃口,又让女儿端走。雷母无法,又跑到西屋,叫来了丢魂失魄的雷文国,让他带着我吃。雷文国硬将我搀下床,扶着悲切地我说:“天芳,饭得吃,他不要这个家,我们权当没生他。你不吃,我不吃,女儿也不吃,饿坏了身体还得我们自己受。就是饿死,哭死,他还能来不能?不能,他不会回来了。” 坐在桌前,赌物思人。以前,儿子来家时一家四口,坐在桌的四边,而今儿子死了,四个桌边,空了一面,不由得悲从心来,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无力的手,拿起筷子就发抖,看着卧在面汤中的荷包蛋,无论如何难以下筷,这是我儿子最喜欢吃的饭呀!过去,儿子一回来,我就做这样饭,儿子特别喜欢吃鸡蛋。他常跟他姐姐争鸡蛋吃。儿子脾气很娇,争不过姐姐,就把筷子一摔,碗一推,躺在地上打滚。每每至此,我就责怪女儿,佯装打女儿几下,然后把鸡蛋夹在他碗里。看到姐姐挨打,他就破涕为笑,爬起来对姐姐伴个鬼脸儿,边吃边比划着。有时,也慈悲大发,把碗里鸡蛋夹给姐姐。别看儿子小,用筷子夹鸡蛋挺麻利。每当看到姐弟俩你争我抢你喊我叫地吃饭,我从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满足感,一种做母亲的幸福感。此时此刻,看碗落泪。饭还是那个饭,人却不是那些人了。女儿默默地低头吃饭,再也没人跟她争了,再也没弟弟和她说笑了。我夹起一个鸡蛋放进女儿碗里,又夹起一个鸡蛋放在儿子原来坐的那一边的空碗里,儿子虽然走了,那碗,那筷子仍然摆在那一边。 雷文国看我将鸡蛋夹在那一边的空碗里——儿子用过的空碗里,泣不成声,哽咽着再也喝不进一口汤,最后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我放下碗,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回到堂屋,又哭得天昏地暗。 我一哭,全家人都跟着哭。可怜白发雷母搂着我的头,哭劝说:“丫,别哭了,听话。你一哭,家里人心都不安哪。今天,雷家没一个人去上班,都在家看着你,你要是不哭了,全家人还能好受些,你不能再哭了,听妈妈话。” 妈妈,我忍不住啊,我忍不住! 按老人的迷信说法,死去的儿子的东西不能留在家里,若是留着,主家里不安宁。实际上那是怕我睹物思人,是想让我忘记儿子。 遵照雷母的意见,我把儿子在家所穿的衣服,不管是新的、旧的,还是穿过的,没上身的,以及儿子的玩具,统统找出来装在一个袋子里,拎到村口烧掉。雷母说,那不是烧掉。是送给儿子的。每烧一样儿子的东西,就像烧我心烧我肉一样难受。那是我儿子的东西呀,他能收到吗?要知道,他还小,两岁的孩子能抵过比他大的野鬼吗?我多希望父亲能赶来助他外孙一臂之力。也许父亲已经来了,他不会不关心他的外孙。因为,儿子是唯一跟他去的后人。当我把儿子的东西烧着时,分明看到一大一小的两股旋风,陡然升起,卷走了那些变成黑蝴蝶似的衣物。我想,那正是父亲抱着他的外孙子来取东西的。 儿子是在母亲身边长大的。 儿子的突然去世,无疑是要了母亲的命。 尽管雷家没有抱怨,可是母亲心里仍然不能安宁,毕竟孩子是在她跟前生病的,如果是在雷家走的,她还好说些。如今这样,纵然她一身是嘴,也认为自己开脱不了自己的过失。她恨自己,怨自己。她是信奉上帝的,她认为这是上帝惩罚她的不忠。如果她要不带孩子呢?如果她要把孩子送回父母跟前呢?上帝既然不准她带这个孩子,她为何还非要带?她想反问上帝,她的外孙子,为什么她不能带?但是,她不敢,她惧怕上帝,上帝是无所不能的,她不能得罪上帝,她认为自己的唯一出路,就是更加虔诚地信奉上帝。 雷母比较深明大义,她对我说:“丫,你不能再哭了,你妈在家也不知是怎么受了。孩子是她从小带大的,她比你还疼啊,走,洗洗脸,我们找辆车子去看看她,她给俺雷家带了两年孩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你如果老是在家哭,不去安慰她,她会怎么想,她不更难受吗?” 雷母的话说得很有道理,我突然牵挂起老母亲来。母亲患有高血压,常常头晕,如今遭到这样的打击,她会怎么样?再说,儿子是她尿一把屎一把抚养的,就是养个狗也有感情呀。白天有人开导她,她也许能过得去,晚上呢?每天晚上儿子是她搂着睡的,如今怀中空空荡荡,她能不伤心吗? 我真恨自己,母亲受到如此精神打击,不是怨我吗?如果我不把儿子放在母亲身边,母亲又何来如此之厄运?我为什么要藏着儿子?既然有种生下他,就应该有种养他,没有种养他,又何必生他? 对,我不能哭,我要坚强。最起码在母亲跟前要显得坚强。死了,是怨他命短,说明他跟我只有两年之缘,如今缘尽了,疼他爱他养他哺他的妈妈他都不要了,我何必再继续伤心,我应该为活着的人考虑,为我的老母亲着想。——因为,她为女儿,为外孙子牺牲得太多了。可怜的妈妈,辛辛苦苦这两年。落得如此结果,能不让我同情吗?能不让我尊敬?  车子来了,雷母和雷家几个嫂子陪我上了车。临上车时,她们一再叮嘱我,见了母亲一定 不能哭。我懂,因为母亲见我流泪会更加自责,更加难过。 雷文国不愿意去,他说,孩子都没有了,还去干什么?我知道儿子去世,他也许会对母亲抱有一定的成见。雷母见他不去很生气,大训他不懂事,他只得勉强从之。 坐进车里,泪如泉涌。过去坐车,我是去接我那可爱的儿子;今天坐车,我却是为了安慰我那可怜的老母亲。过去车到门口,我那可怜的儿子会从屋里又喜又跳地跑出来,扑到我的怀里,搂我的脖子,亲我的脸;而今…… 车到庄头,雷母再次对我千叮咛万叮咛,不要哭,要安慰母亲。我点了点头,用手抹去脸上最后一滴眼泪。 车到家门口,家中大门洞开,母亲的屋里挤满了乡亲。他们正在陪着母亲落泪,见我车到后,马上跟母亲说:“你闺女一家人看你来了。” 母亲,苍老了许多的母亲,嗓子已经哭哑了,眼泪哭干了,只是在低低地干嚎。 下了车子,雷家几个嫂子搀着默默无语木木呆呆的我走进屋里。母亲看到我,又放声地大哭起来。 一夜之间,母亲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头发蓬蓬乱乱,白了许多。眼睛凹入了眼眶。满是皱纹的脸上刻着道道泪痕。她坐在堂屋的地上,浑身脏兮兮的,像个街头流落的乞婆。 乡邻告诉我说:“你母亲昨天整整哭了一夜,谁听了谁都心酸。昨天下午,听说你儿子生病住院,夜里再听到你母亲大哭,我们就知道坏事了,连夜赶到你母亲这儿一问,果然如此。我们一个个都心痛地哭了,尤其是西院你姨奶一夜没合眼,早饭也没吃就赶来了,哭着喊着说,天哪,这可怎么得了,这孩子刚省事,刚会说会道会跑会溜,怎么一下子就没了呢!可怜哪,哪天能忘?” 儿子刚会走路,便由母亲带着,走东家,串西家,谁家有什么好吃的,都会拿给他吃;有什么好玩的,都拿给他玩。这年头,计划生育紧,生个孩子不容易,像儿子这样小的人,一个庄上也找不到两三个,谁见了谁不疼?再加上儿子嘴甜,记性好,只要和他说过管谁叫什么,下次见面,老远就喊姨呀,婶呀,叔呀,舅呀的,喊得人甜到了心里,酥到了骨头。所以,家前屋后,庄亲庄邻都喜欢他,看到他都要抱一抱、亲一亲、逗一逗。现在,孩子一下子没了,他们心里都罩上一层阴影。听说好几家赶来劝母亲,安慰母亲,连锅都没烧,饭都没吃。爱惜弱小生灵是人的天性呵! 我把母亲从地上扶起来,让她坐在凳子上,地下太凉呀!我又轻轻地掸去她身上的灰尘,哀哀地劝她:“妈,别伤心了。” 雷母拉着母亲的手说:“大妹子,你别哭了,俺一家都来看你来了,你吃了不少苦,费了不少心,他没命过,俺也没命担,要怨就怨他命短……”说着说着,雷母竟呜咽起来,但她马上擦干眼泪说:“孩子虽然死了,九丫还是年轻轻的,过两年再生一个。年轻时,我也经过,老小长到十几岁死了,怎么办,死就死哟,该死你也留不住。一家人还得过,不能因为他死就不过了。大妹子,想开点,不要难过。人死了不能复生,不看死的,我们要看活的。” 周围人见雷母这样讲仁讲义,从心里都称赞她。想来也是这样,母亲不想我儿子好吗?要不想我儿子好,她也不会那样含辛茹苦地带他、养他呀! 母亲拉着雷母的手,含着眼泪叙述着儿子发病的经过。 出事前一天,母亲发现孩子有点发烧,认为是感冒,到村保健室打了一针退烧针。针打过,烧退了,孩子玩得很好。第二天,没有烧,就没有再带到保健室查查。中午,孩子饿了,母亲就炒鸡蛋给他吃。当时,弟弟家儿子也要吃,可是儿子不让我母亲在一个锅里炒,没法,母亲就先炒两个鸡蛋给我儿子吃,后炒两个鸡蛋给弟弟儿子吃。弟弟儿子比我儿子大四五岁。吃完鸡蛋后,两个人就一块出去玩了。基本上,两个人都是天天在一起玩的。 下午三点多钟,三嫂叫母亲帮她套被,母亲就去了。大约四点来钟,母亲正在套被儿子从外面玩过回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包子,不知是谁给的。 他进门就喊:“姥姥,你套被啦?” 母亲答道:“嗯,我套被给你盖。” 过了一会,儿子跟母亲说:“姥姥,我要睡觉。” “乖乖,你困啦,要困就在这儿睡吧。”母亲指着刚套好一面的被子对儿子说。 儿子把被的一角掀起来,躺下身子,然后把被角往身上一拉。母亲抬眼看了看儿子,突然感到不对劲,她发现儿子眼睛有点发直,忙问:“乖乖,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儿子反问,眼睛仍直直地看着母亲。母亲觉得不妙。因为弟弟孩子一发烧就白眼。她连忙放下针就跑过来抱儿子,“乖乖”一句话还没说完,儿子“哇啦”叫了一声,霎时两眼上翻,两手紧攥,浑身抽搐不止。母亲以为是“羊癫疯”,和上次一样,也就是八月份,儿子曾犯过类似病,但到医院针两针就好了。 一看儿子这样,母亲慌忙抱出来喊人,正巧三哥在家,便用三轮摩托车几分钟内将儿子送到沙塘医院。然尔,一连针了好几针,儿子也没醒过来。接着又打120叫救护车,又挂水,一点时间也没耽误,可是,就是没有把儿子救过来。 后来才知道儿子患的是“爆发性脑膜炎”。这种病很少见,死亡率为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据说,短短几分钟人就会死去。儿子当时“哇”的一声后,恐怕就没救了,在沙塘医院挂水,血液已经不太循环。 母亲想不通,我也想不通,儿子刚满月就参加了当地防疫部门0~7周岁儿童免疫计划,每次通知打预防针或吃糖丸,从没耽误过,为什么还免不了疫呢? 我怕母亲伤心过度,就让母亲陪我一块回高山镇过一段日子。母亲起初不同意,后怕我有什么三长两短,就跟我走了。 娘儿俩都是伤心断肠人,只能相互安慰。她怕我哭,所以想哭偷偷哭,当我面忍着不哭;我怕她哭,也想哭偷偷哭,当她面忍着不哭。她怕我不吃饭,含泪先吃饭;我怕她不吃饭,也强打精神,含泪咽饭。 人说做梦说出来就破了,我的恶梦为什么不能破呢?儿子死前一个星期,我曾梦见儿子死了。我伤心地哭着,当我找到四嫂家时,儿子突然从四嫂屋里跑出来,手里拿着吃的东西,笑嘻嘻的样子,望着我直叫“妈妈”,我心里又吓得慌又激动得要命,抱着儿子亲个不停,正亲时,梦醒了。醒来,心里还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迷信说法,做恶梦要讲出来,我就讲了。我又想起很早以前,看见绿草地中穿红袄的小男孩,所有这些,似乎上天早就给我不祥之兆,我却不信,然而事实又让我不能不信。命真是那么神秘,那么玄妙吗? 母亲后来跟我说,儿子走前一段时间,说话很蹊跷。一天见到她了姨姥,老远就跟姨姥说话,并告诉他姨姥说:“我马上回家了,我不回来了。”当时母亲还笑说:“你不回来我才轻快。小家伙,给你白吃了,心里不想我只想家。”一次,儿子对母亲说:“姥姥,我回家看不到你了。”母亲说:“你一回来不就看到了吗?”儿子说:“我不回来了。” 果真他走了,而且是永远不回来了。 母亲流着泪说:“多精多好的孩子啊,他胖乎乎的,哪里有带死的样子。那次你回去,他哭喊跟你走,我就骗他到别地方去玩,晚上回来,看不到你,他一脸不高兴。到处找你,没法,我对他说你走了,那一晚他都不吱声,怪疼人的。后来,我问他,你想妈妈吗?他说不想。唉,要知道这样,倒不如当时给你带回来。” 母亲在我家住了十来天,后来偏要回家。他对弟弟一家放心不下。弟弟的儿子整天和儿子一块玩,还有家南的玉儿,他和儿子年龄相仿,还有村里其他的一些孩子。儿子死后第二天,这些孩子来找儿子玩, 母亲看到他们,顿时心就绞痛起来。她的外孙走了,她不能再让孙子离开。 我怕母亲回去再哭,临走时一再叮嘱,要她千万保重身体,以后,我还可能会劳累她。母亲答应了。她也劝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再想孩子。 我看着雷文国用车子把母亲送走老远,才返回家里。我在屋里放大悲声地哭了一气。自儿子死后,悲痛压在心头很沉很沉,几乎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只有大哭才能好受。儿子病中痛苦的模样,穿好新衣被陌生人抱走的情景,多少天来仍在我眼前飘动。可怜,十多天了,儿子的尸骨埋在何方,我不知道。我多想到儿子的小小坟上添一把黑土,烧一把纸钱,插一束白花。然而,我却不能。 儿子呀,你别抱怨妈妈不去看你,妈妈实在不知道你在哪里呀! 第六章 第四节 ——久违的学生们,看到我突然出现,感到很吃惊,他们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说:“祝愿李老师保重身体!” 儿子生前的所有,刻在我的脑海里,变成了一种永恒。 细想起来,儿子生前只照过一次相,那是他长到八个月的时候在沙塘街上拍的。当时,他头戴一顶大红帽子,帽尖很长,一直耷到肩下,尖上镶着荷叶边,活像个小圣诞老人,只是没有白胡子,没有白眉毛,没有大红袍。他坐在沙发上,一手拿一个玩具,咧着没牙的嘴,开心地笑着。 那是一张绝照,儿子的绝照。 我真后悔,当时为何不与儿子合影呢?倘若合影,儿子不是永远留在我的身边了吗?我真后悔,我真笨,我真蠢呀! 儿子死后的一两个星期里,天天有人来安慰我。每每看到人来,我总要痛哭一番,那是不由人的。当时接来我家的母亲一边劝我,一边也躲在西屋里哭泣。 我始终不愿承认这个残酷的现实。总认为儿子还在母亲家,他会回来的,会来到我的身边。 自从上次请假给儿子看病后,就没有续假。学校的同事们正感到疑惑不解时,得知我儿子去世的噩耗,顿时懵了。他们都看过我的儿子,儿子去学校里玩过。于是,校长便带着老师来看望我。几个女同事看到我后,更是个个悲痛不已。她们也都是有孩子的妈妈,焉能不知失子的痛苦。范校长劝我说:“等过几天就到学校上课,学校人多,事多,容易忘记不幸。老是呆在家里不好,会呆出病来。” 校长说的也是,呆在家中,看望的人走后,我就会深深陷入思念爱子的漩涡,尤其是夜里只要一闭上眼,儿子仿佛就站在我的身旁,就坐在我的怀里。梦里塞满了儿子的身影,枕边浸透了思儿的热泪。我想儿想得抓心,想儿想得发狂。越狂越想,越想越狂,我几乎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漩涡。是的,我得走出家庭,我得回到学校,那里还有更多的孩子等着我,我应该把对儿子的爱分给我的学子们,分给我的事业,我那终身痴迷的教育事业。 送走母亲后,第二天就决定去学校上课。雷文国不同意,要我在家再休息几天。雷母也劝我不要忙着上班。因为多少天来,我吃不好,睡不安,身体极度虚弱。他们是关心我,是担心我,但是,我仍然坚持上班。 翌日清晨,早早起床,刷牙洗脸后,在煤气灶上烧了两碗汤,我没有吃,那是留给女儿和雷文国的。我叫醒正在上一年级的女儿,交待了一番,便匆匆走了。因为自行车还留在学校里,我只得去街上坐中巴车。 十几天没出来了,乍出来有种抬不起头的感觉。我不敢看周围的人,因为,那里有众多的眼光在注视着我,这些眼光或许同情不幸,或许是笑我无能。我自觉也比人低,因为没担住儿子。 早晨雾很大,很浓,十步之内,看不到对面来车及路边行人,中巴车开得很慢,很慢。车在雾中,人在雾中,整个世界似乎都在雾的重重包裹之中。 雾中的我,并不懵懵懂懂。我在想,这些天没到学校,课不知耽误没有,也不知上到哪里了,我得补备课,学生们得补课堂作业,一大堆的事的确得让我忙几天。可是,想着想着,又想到了儿子的身上,那白色的小床,那翻着的白眼,那紧攥的双手……我的泪又暗暗地滚了下来。 也许是因为雾大,也许是司机健忘,车过了秋湖小学竟没有停下,等我发现时,已过了老远,我赶紧让司机停车,正掏钱给司机时,车竟开走了,大概是不好意思再收我的钱吧! 校园里静悄悄的,只有各个班级里传来琅琅的读书声,这是早读课的时间,我擦了擦泪痕,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径直走进教室。 久违的学生们,看到我突然出现,感到很吃惊,他们默默地看了我好一会,然后纷纷站起,齐声说:“祝愿李老师保重身体!”我心头一热,泪水外涌,但忍住了。我挥了挥手,示意同学们坐下,说了声“谢谢同学们”,便急忙走出班级,我知道,再多呆一分钟,我就会落泪,为这么多孩子爱我、关心我而激动得落泪。 办公室里正开会,校长在布置工作。我推门进屋时,靠近的老师连忙跟我打招呼,校长和其他老师也都相继跟我点头,屋里一时沉寂。我走到办公桌前,拿起自己的班主任记录手册,坐下参加会议,校长继续讲话。看到同事们像看到久别的亲人,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我怕干扰会议,赶紧低头抹去。眼泪呵,你怎这么不争气呢,就不能给我一点面子吗? 散会后,教同年级语文的孙雷老师跟我说:“李大姐,你的课我都代你上了,就恐怕上的不能让你满意,课堂作业布置了也改过了,课也备得差不多了。”“课也备过了?” “嗯。” 我心里好一阵感动。 村小老师课重,一星期十七八节课,再加上早读,哪天都是三四节,剩下时间,既要备课,又要改作业,天天忙得焦头烂额。孙老师利用每天的一节空课时间代我上课,再帮我改作业,帮我备课,其中甘苦是可以想象的,我怎能不感激,要知道,这些都是无偿的劳动呵! 孙老师是中师毕业生,刚分来时,学校让我当他的指导老师,他天天听我的课,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我,我也不厌其烦地教他,并把他当作小弟弟一样看待。上次,他跟校长几个人去看我,就劝慰我说:“李大姐,你是一个坚强的人,什么难关你都应该能闯过,你班上的事我会照看的,你只管放心好了。”代我上了三个多星期的课,真难为他了。 中午吃饭,我呆坐在办公室里,没有去食堂打饭。虽然肚里很饿,但我不想吃。我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突然,陆叶彬老师端着饭菜进来:“快,吃饭吧。”说着,就把香喷喷的热乎乎的饭菜放在我的面前。我又是一阵感动。饭后,我那些兄妹般的同事,纷纷邀我一起玩。他们有的叫我打牌,有的叫我到图书室看书。我知道,他们是想方设法让我排除心中的苦恼和忧伤。今生拥有如此众多的知心同事,我还有什么值得遗憾的呢? 人死不能复生,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权当过去做了一场黄梁美梦,梦中,我拥有个活泼可爱的儿子。梦醒后,儿子便消逝了。梦中的东西,只能留作记忆,只能当梦。应尊重现实,适应现实。 在学校里,我一时都不闲着。该上什么课,就努力上好什么课。白天在学校里还可以,只是晚上回到家中,心中便陡然压抑起来。那四壁冷冷清清的房子里,已失去往日儿子在时的温馨。说实话,那时我不想回家,一回家就发厌,就发愁,就悲伤,就会看到儿子的影子。 院内的压水井兀自地竖在那儿,井边有儿子每次回家来装水玩的小瓶子。厨房的纱门上,有儿子用小竹杆调皮时戳穿的一个洞。那洞有大姆指头粗细。每逢吃饭的时候,儿子就会淘气地趴在小洞口,睁大一只黑眼睛向屋里望,那眼睛调皮地一眨一眨,对我做鬼脸。有时他把小嘴巴贴在小洞上,甜甜地朝我喊妈,我一起身,佯装要追他,他小嘴巴发出格格的笑声,倏忽就跑没了。有时,我会逗他,偷偷地躲在门后,当他刚把眼睛凑到纱门的洞口时,我蓦然伸出头,他先是一愣,后便嘎嘎地笑着跑开。而今,瓶子还在,纱门洞口还在,可是没了儿子的笑声和顽皮的身影。 一天,母亲骑三轮车到学校找我,送给我好多煎饼。我说:“妈,你不要再送了,我自己想吃自己烙,你该好好休息休息,年龄大了。血压又高,要多保重身体,免得我担心。”母亲比我在家时又憔悴了许多,眼睛红红的,布满血丝,脸上皱纹比以前更多更深。十一月的天冷呵,可是母亲骑车来找我连手套都没戴,那双青筋凸起的手,生锈般地裂出几道血痕。我心疼地怪母亲不该不戴手套。母亲说她想不起来,因为心全给孩子带走了。听母亲的话 ,我不禁一阵心痛,是我害了妈妈呀! 父亲死后,母亲一人单过,几个哥哥姐姐很孝顺,年年给米给面,平时也给零花钱,母亲一个人可以过得舒舒服服平平静静。可是,自从我生了儿子放在她跟前后,母亲幸福舒坦的生活就被打破了。她要起早贪黑,她要洗衣做饭带孩子。孩子刚带省事了,却又突然死了,使母亲本已习惯的生活,又发生了裂变。这次的打击,对母亲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母亲一下子老了许多。她眼泪丝丝地对我说:“丫,我一夜连半夜觉也不睡。眼一闭,孩子就站在我床头,直望我,还是那个调皮好玩的样子。每晚睡觉,孩子都是我搂的,晚上他一脱衣上床,就像小狗似的直往被窝里钻。奶瘾上来时,他就说:”姥,给我吃口奶吧,我吃一口就睡。‘他说话真算话,给他吸两口,他就睡了。有时不睡,他就搂我的脖子,小腿跷在我身上,嘴贴在我脸上,说:“姥,你唱歌给你听。’我说你唱吧,他就半哼半喊地拖长音叫,叫完了还问我:”好听吧?‘有时晚饭吃得早,睡觉时若饿了,他就跟我说:“姥,我饿了。’我要上街赶集,就把他放在三轮车里带去。一到街上,拣些好东西买给他吃。他总是先塞给我吃,然后自己吃。我天天带习惯了,现在车里没了孩子,我倒不习惯了。有时,我还会往后看,一看车里空的,心里顿时像猫抓一样难受。我最怕看别人用三轮车带孩子,一看就要命。”母亲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她一边擦泪一边说,“平时吃饭,他都喊我:”姥,来吃饭!‘说着还搬小凳子给我坐,非等我坐下吃了,他才坐下。你知他那个嘴多会说,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见了几个舅舅,妗子,老远就喊。他舅有时逗他玩,问他:“雷蛋,你姓什么?’‘姓雷。’他舅又说:”你不姓雷,姓李。‘他一听这话就生气,转脸不理他舅。这小家伙太精了!他自己常跑到南面大老王家玩。一进老王家,见了大老王的儿子就喊舅。大老王儿子也喜欢他,拿条黄瓜逗他说:“雷蛋,你别吱声,给你吃黄瓜,你姥来喊你,你也别答应。’他边吃黄瓜边应允,后来,我到处找他,喊他,他果真不吱声。我正在嘀咕这孩子能跑哪去呢,他见我找急了,就笑着从大老王家跑出来,抱着我腿说:”姥,我在这儿呢。‘唉,多精的孩子!’‘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我努力安慰母亲,虽然,我还想听母亲说儿子更多的往事。 母亲又告诉我:“你三哥家的侄女把孩子出事的消息写信告诉你五哥了,你五哥怕我在家悲伤过度,打电话来叫我到他家去,让我在那儿过年,过完年,等春暖花开时再回来。我也想去,在家里老是想孩子,想极了就跑漫天野湖里哭。丫,在家里我不能哭,你几个嫂嫂忌讳。本来,我给你带孩子,她们就有看法。” 我是赞同母亲去五哥家的,出去散散心,精神能好些。可是,母亲放心不下我,这不,又送煎饼来了。 母亲坐了一会就要走,我拿了自己的手套硬给母亲带上。那天,风很大,很冷。母亲戴着黑褐色的线帽,花白的头发从帽底下伸了出来,让风吹得很乱。临走时,她又安慰我说:“好好跟雷文国过日子,别再闹别扭了,孩子没了,趁现在年轻,赶明儿再生一个。” 母亲骑车回去了,我站在校门口目送老远,直到母亲瘦小佝偻的身影完全消失,我才回过神来,拎着带有母亲体温的煎饼,慢慢地往学校走。 那时,每个星期天我都要在家里大哭一场。有些好心的村邻劝我去信耶稣。逢到礼拜天就来找我。我也跟她们去过教堂,当过虔诚的基督徒。坐在教堂里,我认真地听牧师们传教,并祷告儿子早升天堂。虽然,我明知道那全是假的,但我仍然当作真的去信它。因为,我希望儿子是天使,天使当然不会在人间,他只能生活在天堂里。 我发觉自己神经好像出了毛病,常常胡思乱想,尤其是看到别人抱着跟我儿子一样大的孩子时,我会认为那孩子就是我儿子。我因此会盯着那孩子傻傻地看、呆呆地看、死死地看,有时甚至跟着那孩子走,搞得抱孩子的人见我就怕。他们真以为我是女疯子。 儿子死后第三个星期日,我到马陵市人民医院看望危重病人。医院北门外是一条清清的城中小河,河岸长着一排垂柳,柳下一字摆开十几个卦摊。有算命的,有占课的,有抽签的,有看麻衣相的,有看手相的,门类还怪齐全。我看过病人刚出医院大门,几个算命的一齐喊:“大姐,算算命吧。”我努力装作轻松的样子,微笑着说:“不算,你们算不准。” 虽然没算,我还是从他们摊前走过,顺便流览了一下这些给别人算命的人。这些年老的、年轻的、男的、女的,大多是乡下人。看上去,这些人并不富足,我真不明白,他们能指点别人发财,为什么不能让自己发财呢?他们曾为自己辩护说,该是谁财就是谁财,别人是不能得的。难道他们只有向别人伸手乞讨钱财的命吗?路过最后一个卦摊时,那个算命的妇女说:“大妹子,算个命吧。”“不算。”我仍然口头拒绝,但心里想试一试。 “ 算算吧,不准不要钱。” “不要钱我也不想算。” “哎呀,看看我的本事嘛。”说着便递给我圆形硬纸卡片。那卡片上划着方格子,格子里填着“疾病、婚事、财路”等字样。她让我任意看一件事,让她算出我要问的是什么事,事情结果怎样等。 我看了一眼圆卡片,随手递给她,说:“我看好了,你相吧。” 这位女算命先生,煞有介事地把我端详了好一阵子,然后一字一顿地对我说:“大妹子,我有什么说什么。” 我点了点头。 她又问我的年龄和雷文国的年龄,两个人的生辰八字,然后说:“按命算,大妹子该有一子一女命。你女儿有多大?” 我告诉她女儿的岁数。 她说:“你女儿属羊,是铁爪羊。你儿子落地应该在一个月里不同你女儿见面。你儿子现在多大?” 我又把儿子的生辰八字告诉了她。 她突然严肃起来,说:“大妹子,我有啥说啥,你别往心里去。大妹子别看你脸上有笑容,实际你已经大祸临头。你家有金山银山也换不来你儿子一条命。人往家中走,二鬼往家来。你儿子是江南才子托生,他聪明伶俐,走三家,串四家,已经坑了多少家了。所以,你儿子是喂不活的。他关口太多,三虚岁有灾,六岁有难,能撑到九岁算他命大。如果九岁关口他闯过了,到十二岁必克父,十五岁必克母,你儿子命太硬,按理说,他恐怕……”这位女先生说到此欲言又止。 我笑笑,努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你算错了,我儿子在家好好的,你胡说什么?” “我不是有言在先吗?有什么说什么,如果我没猜错,你刚才在圆卡片上看的是疾病。” 的确,我是看的疾病。 面对这样一位女“先生”,我不知到底该不该信她。相信吧,感觉她说的太玄虚;不信吧,她算的又基本属实。儿在外玩着,回到家不就没有了吗?难道儿子刚往家里走,两个倒霉的黑白无常就跟了进来?要不,为什么儿子往床上一躺,瞬间就没了呢?我口上说算命女先生是胡扯,但内心里倒是钦佩她算命真准。儿子死了就是灭顶之灾,就是大祸临头。哪有比儿子死的灾难更大的呢? 我还是掏了五元钱给那位女“先生”。 女“先生”忙说:“不要钱,开始就讲好了的,算不准不要钱。” 我说:“你算得差不多,没有功劳,辛苦费得付给你。” 她仍装作不要,我把钱往摊上一扔,转身离去。那一刻,我真的相信了命。我与女“先生”素不相识,也不可能有谁事先把我的事告诉她,她竟能开口说金山银山换不来我儿子的命,如此大胆妄言,如果没有根据,谁敢说,谁 能说? 据雷母说,她给雷文国也算了一命,结果也说我儿子不能活。母亲回家之后,专门叫四嫂骑车带她到神山找“赛神仙”的瞎子算命,瞎子对母亲说,儿子不能活。说我儿子是短命鬼,我们前世欠了他的债,他今生来讨债,债还完了,他也就回去了。 既然一切都是天意,只能听天由命。 虽然我仍不相信迷信,但是,为了心情好受些,我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 第六章 第五节 ——我前脚到家,雷文国后脚就到了,他看见我怒气冲冲地喊:“早就放学了,你跟哪个野男人幽会了。” 母亲是哪一天去的五哥家,我不知道。 一个星期后,弟弟才来告诉我,说母亲走了。并说母亲临走时一再交待,让他常来看我。母亲把房门的钥匙交给了弟弟,说万一我回家好开门进去。 听说母亲走了,我有一种重重的失落感。母亲在家时,有母亲牵挂我。我长得再大,走得再远,都有依赖,因为母亲是我最好的港湾,在外无论遇到多少风、多少雨、多少苦、多少痛,回到母亲身边,一切都化为温暖。如今,母亲去了五哥家,我好像一下子变成无人疼的孤儿。 虽是初冬,天黑得早,不到六点,就看不人影了。学校放晚学到五点四十分,每每回家,雷嫌我回去的晚,并一再追问我在那干什么的。“改作业,还能干什么!”我讨厌他不信任人的追问。自从儿子死后,我又开始想到雷文国的从前。他把那浑身晦气的臭婊子带来家睡,正中了“野鸡上床,家破人亡”的那句古话。虽然儿子之死似乎和雷文国没有关系,但我心里仍然存在“野鸡上床”这个疙瘩。现在,雷文国又开始对我盘问不休,更增加了我对他的厌倦,对这个家的讨厌。不过,我还是努力地克制自己,因为,我不想让母亲为我担心。 雷文国不是嫌我来家晚吗?我就尽量回来早一点。——虽然我怕来,但为了维持这个家,我还是早回来。儿子之死,对雷文国打击也很大,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天天深更半夜外出,除了对我不放心外,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动辄对我拳打脚踢。他把儿子的照片成天装在贴身的衣袋里,想极的时候,就拿出来看几眼,然后默默地流一会泪,再吻吻照片上笑嘻嘻的儿子。我怕他想不开,在他换洗衣服时,我把照片掏出来,藏在只有我能找到的地方。他找不到,也就算了。人怕伤心,树怕掉皮,短短的一个月里,我惊异地发现他头上平添了不少银丝,眼角的鱼尾纹也多了,深了,眉宇间也出现了伤心的“川”字。老了,伤心的人太容易老了。 凡事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儿子死后的这年冬天,被逼无奈,我只带几身衣服,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令我伤心的家。事情是这样的—— 那时临近期末,学生进入紧张的复习状态。在这个时候,各班的班主任都忙得焦头烂额。既要辅导学生,又要挖空心思出检测试卷,因为谁都怕自己班里考不好,还得写学期班级工作总结。题目好出,总结难写。校长规定,每份总结不低于三千字。说实话,别看老师教学生写作文能教得头头是道,真正让老师自己写文章,那真是赶鸭子上架——难。有点文字功底的,还能擅于总结平时的成绩,大多数老师干过的事都忘了,再说,年年都是那些事,所以写不出新花样。不写又不行,怎么办呢?开始请人写,后来就抄别人的,再后来,大家发现自己辛辛苦苦写的总结,校长根本就不看,表扬啦、奖励啦、提拔啦,哪有看总结的,全仗着校长的印象和关系。 过去,我和雷二嫂在高山小学教书时,她班的总结几乎都是我写的。她叫我替她写总结,口气不是商求式,而是命令式,好像上级对下级布置任务,既不能讨价,又不能还价。她来到我跟前,两手往腰间一插,胸脯挺得直直的,脸扬得很高,说:“明天给我把总结写出来,后天我来拿。”口气是那样的“没商量”。我也总是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我觉得她大,是嫂子,工作又是她帮我找的,对我有恩,无论她对我怎样,那是她的事,我不能跟她计较。所以,那时每个学期总结,我都替她写。她带的是低年级,我带高年级,因为我也带过低年级,所以,低年级的管理方法和教学措施,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写起来也不费难。这年学期末,大概觉得儿子死后我的情绪不太好,所以,雷二嫂破例没让我给她写总结,而是让我找一份低年级总结给她抄。反正年年总结是一种形式,无论你写的多好,交到领导那里便束之高阁。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总结不写不行,知道你不看,就费点功夫抄。雷二嫂让我找别人总结给她看,说是看,实际就是抄,我只得遵从,她家现在正好就住在我家隔壁,这边院里说话,那边就能搭茬。好在她没叫我写,只叫我找个样子给她看,我就努力去找。 我这个人有个缺点,好答应人家事但又好忘事,尤其是儿子死后更是如此。 我答应第二天到学校给雷二嫂找一份总结。早上我还在心里想着,到学校第一件事就是找郑君子要一份去年上交的低年级总结。可是,到学校后光顾了上课、下课、批改作业,晚上回家时竟忘了。雷二嫂找我要时,我才猛然想起,只好对她连连道歉,好像我欠她什么似的,并保证第二天一定帮她找一份。 第二天到学校,正好看到郑君子,我请他找,他还不错,满口答应。第三节下课,我找郑君子,问他找到没有,他正在忙着打电话,只跟我说一句:“找到了,放学时来拿吧。”人说一心不能二用,此话不假,当我走进教室,面对几十个质朴的学生,心里除了教学别的什么都不会想。下课时,或上厕所,或改作业,哪也不想去。放晚学时,几个同路老师知道我回家不开心,偏要留我打一会牌。我向来就欢喜打牌,农村老师没有别的娱乐,不打牌干什么?再说,自打儿子死后,打牌是我忘记儿子的最好良药。几圈打过,时候不早,匆匆散场,天虽黑点,但有几个人同路也不在乎。 我们几个人说说笑笑往高山镇走,到了半路,我突然想起雷二嫂要的总结还放在郑君子那儿没拿。我答应好今天无论如何要把总结带给她的,再不带去,她不说我言而无信故意骗她吗?我也知道,学校要总结就一声,说什么时候交,就得什么时候交,人家都交,你不交即便校长不说,你也难看,倘若碰到个厉害的校长,非让你下不来台不可。好在路不太远,我返回去拿吧。可是,一个人回去,的确有点害怕,偌大的一个学校,白天热闹非凡,晚上便冷冷清清,静得让人恐怖。再者,我始终对郑君子有点防范,怕他趁此图谋不轨。我本想让同行的老师一块陪我回校,因其中几个家太远,不好意思开口说,只有陆叶彬近些,我就央求他陪我去。陆叶彬真还讲义气,我一张口他就应允了,于是,我俩又调转车头飞车去秋湖。 到了学校门口,才想起郑君子不在学校。谁下班不回家,那么冷的天。 郑君子家在学校的西南方向,离学校有好几里路。我怕陆叶彬不去,便笑着求他说:“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天,你得陪我拿钥匙。” “算了吧,又不是圣旨,明天拿就晚了吗?”陆叶彬想走。“不就是份小小总结吗,急什么?” 我也想明天拿,因天太晚了,可是一想到雷二嫂那副嘴脸,那副架式,我不能不拿,便硬着头皮说:“反正已经来了,这样吧,你在这儿等我,我去讨钥匙。” “还是一起走吧,你李天芳什么鬼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让我在这儿等,你去拿?我真要不去,你就着急了。” 我只知道郑君子家在学校西南,靠近路边,每次回娘家,必经那个庄,我们便一路摸去。 天太黑,行人稀少,来往车辆比较多。那些汽车风驰电掣般,嗖嗖地过来过去。这年头,司机胆也太大,有的不但胆大,还黑心,碰伤人,不但不救,一逃了之,有的甚至还会倒过车来把人干脆压死。因为压死了,只是一次性赔偿,压不死的话,医疗费就把司机压垮了。 我和陆叶彬小心谨慎地在路上骑着车。一路上,陆叶彬仍忘不了跟我抬杠。我说谁的牌“屎”,他非说谁的牌好;我说当代课教师不易,他却说代课老师自由,说不干拔腿就走,没牵挂没依赖;我说冬天不好过,太冷。他说什么,没有冬天哪来春天?冬天是春天的父亲,虽然寒冷,但慈 祥、刚直。他是陪我来的,我只好让着他。 一路抬杠,不觉就到了郑君子的庄上。为了问清郑家,我把车子扎在一家门旁,上前轻轻地敲了几下门。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是我,请问郑君子校长家在哪?”门吱呀一下开了,闪出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对我打量了一下,又看我后面还有一个男的,便和气地说:“这就是的,你有什么事?”“我想找郑校长,问他总结带来了没有?”“噢,你们快进来坐。”那女人说着就去喊郑君子,郑君子正在看电视,见我和陆叶彬来了,忙起来招呼,又是让坐,又是叫女人替我们倒茶。我说:“郑校长,天不早了,就不坐了,我来主要是拿你找的那份总结……”“噢,瞧我记性多差,总结放在我桌上,下班时,我想拿给你的,因忙忘了。这样吧,我跟你去拿?”“哪能劳你大驾,郑校长如果放心,你把钥匙给我,我跟陆老师去拿,明早再把钥匙给你,行不行?”“那有什么不行的?”郑君子嘿嘿一笑,把钥匙很爽快地交给了我。 离开郑君子家很远了,他的笑声还在我的耳畔响着,我觉得那笑声有点别扭,或者说是别有用心,反正让人听了不舒服。不去管他,拿材料要紧! 我和陆叶彬快速回到学校,取好材料,便把钥匙交给陆叶彬,让他务必第二天早点到校,还给郑君子。 陆叶彬本不想接钥匙,碍于面子,他只好拿着,开玩笑说:“碰到你真是倒了大霉!” 陆叶彬倒是没有倒霉,我回到家里,却乒乒乓乓的挨了一顿拳脚。 原来,雷文国看天这么晚了我还没回家,心里就窝着火,再加上雷二嫂几次来拿总结没拿到,在他跟前说了一些挑拨离间的话,所以他气上加气。他先打电话到学校,学校没人接。他又打到几个同事家,同事说我打过牌早走了。雷又问和哪些人打的,同事都如实说了。打牌就打牌,没有必要扯谎和隐瞒。雷又打到几个牌友家,除了陆叶彬,其他人都到家了。雷文国一贯心胸狭窄,是个小心眼,如今见我和陆叶彬两人没回来,便怀疑我肯定在外搞名堂了。 人就是这样,自己是那样丑陋之人,还把别人也看成跟他一样肮脏。雷文国不见我的下落,便骑上摩托找到学校,学校铁将军把门。他来到郑君子家,不知郑君子跟他说些什么,他就径直骑到陆叶彬家。陆叶彬的老婆据说曾跟雷文国是同学,见雷文国突然造访,颇感意外。雷见面二话没说,张口就问:“陆叶彬在家吗?”陆的老婆误以为雷文国找她男人打麻将,就说:“还没回来。”实际上陆叶彬已经到家,在后屋里看电视连续剧《上海滩》。雷见陆没在,气哼哼地招呼也不打,骑着摩托就走。 我前脚到家,雷文国后脚就到了。他一见我,怒气冲冲地喊:“早就放学了,你跟哪个男人去幽会了!?” “你胡扯什么,我放学回来走到半路,又跑回去拿总结给你二嫂的。”我解释说。 “就是像你说的,走半路再回去,也不能到这时才来?” “我到学校见校长室门锁着,又去找校长拿钥匙,当然要耽误点时间了。” “你跟谁一块去的?” “陆叶彬。”我坦然地说。 “什么陆叶彬,他是个流氓!”雷的火气有增无减,不容我分辩又继续诉说我的“罪恶”,“你在学校干了些啥,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天天午休打牌,一个女人陪三个男人玩,你不觉得累吗?你能受得了吗?怪不得天天回来晚的呢,原来外面有头子。你是贱还是怎么的,我一个人还不够你过瘾呀,你还在外面找!你看陆叶彬个大、人俊,你跟他去,滚,现在就给我滚,抓紧滚!” 我忍着气,仍然跟他解释:“总结不拿来,你二嫂不愿意,我一个人回去拿,又怕,是我让陆叶彬陪去的,因为他家比较近。如果你反对我打牌,我以后不打就是了。你嫌我回来晚,我并没回来晚过。晚上五点四十下班,还有七八里路要赶,我骑车再快也得半个小时呀,何况路上车多,我不能骑快。你二嫂在街上,三两分钟就到家了,我能跟她比吗?跟我路差不多远的有的是人,你可以问他们嘛!” “妈啦个臭x,我问什么问!”雷文国粗暴地打断我的话,疯狗一样一下窜到我面前,不容我再说二话,上来就给我脸上几巴掌,接着,拳头雨点般擂在我的头上、脸上、身上,并且一边毒打,一边恶骂! 我像一棵柔嫩的小草,在邪风恶雨面前,显得何等软弱,何等可怜。吓呆的女儿,突然梦醒般哭着跑了出去。不一会雷母被喊来了,雷二嫂大概听到动静也过来了。其实,她早就听到我和雷文国的争吵打骂声了。她只不过想看笑话,故意迟迟不过来劝架。 雷母一进门就大骂雷文国:“孬种,万人日的,你儿子刚没了,你又发什么疯!有话说话,有理讲理,你打什么的?你跟她有什么深仇大恨,你打她?” 雷文国不理雷母,见有人拉架,更加发起狠来。他抓住我的头发,推搡着我的头,使劲往墙上撞。我只感到头懵懵的,脑子炸裂般地痛。终于,我昏倒在地上,任凭雷文国踢打咒骂。此刻,我没有一句话,没有一滴眼泪。心里只是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离开这个家!这个家本来就不是我的,我又是和他离过婚的人,原先是为了儿子,我一忍再忍,现在儿子死了,这个家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那一刻,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清醒。 雷文国打累了,骂足了,被他二嫂假惺惺地拉走了。雷母没走,在屋里跟我说:“丫,你年纪轻轻的,有家有道,不能上人当受人骗。”她居然也相信她儿子信口雌黄捕风捉影的话。我上谁当?受谁骗?我真想反问雷母,你生的儿子是什么东西?自己在外寻花问柳,相反还怀疑别人,你为什么不管管你那不争气的儿子?!雷文国出去一会,又返了回来,嘴里还在吐着脏话,我没理他。好汉不吃眼前亏,任他骂去!雷母听不下去,又训斥他一通。雷文国在屋里翻腾了好一会,还把我的皮箱拿了出来,在里面胡乱翻着。我心中有数,他是在寻钱。家里也没钱,买房子花了不少,雷文国本身又没挣多少钱,即使挣点也给他拿去嫖婊子去了。带野女人吃饭、玩乐没钱能行吗?前几天学校发的半年统筹钱六百元,我看雷文国没有过冬的棉鞋,便拿了二百元到街上拣质量好的给他买了一双,又给他买了一条裤子,还给女儿买一件套棉袄的罩褂,余下的四百元早给雷文国拿去不知干什么了,我一分钱也没用,他还来翻钱。我想,你翻吧,就是把箱子翻烂了,也找不到一分钱,谁知这家伙竟把我收藏的旧式钞票七八十块钱也拿走了。 雷母在我跟前劝说了一会就走了,走时交待我出来插门,带孩子睡觉。雷文国那晚没有回来,不知他到什么地方睡去了。 雷母走后,我打了盆井水,洗去了身上的泥土。天冷,井水虽有点温,也没敢给孩子洗,只是用湿毛巾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泪。 我浑身像散了架,头痛得很厉害。家里没有止痛药,有了也不想吃。正像雷所说的那样,死不了。既然死不了,就熬着吧! 女儿像受惊的小鸟,瑟瑟地蜷缩在我怀里。我摩挲着女儿黑黑的头发,思想着今后,像这样下去,哪天才是个了,我得回娘家,回到母亲身边。可是,母亲刚去五哥家几天,马上叫她回来,又于心不忍。母亲是去散心的,是去享福的,是去忘却痛苦的,我不能让她回来,不能让她再为我操心,她为我牵挂的已经够多的了,即使我只身回到娘家,也不让母亲知道。 思前想后,一夜没合眼,到天亮时才迷迷胡胡睡着。刚睡着,便恶梦不断。梦中的雷文国张牙舞爪像一头怪兽,又像一具骷髅,非常阴森恐怖,一下子将我吓醒。天已大亮,索性起床。我半个身子痛得不想动,头脑也发胀,如果是星期天,我肯定得睡一天。可是 ,眼下复习正紧,我得赶紧起来,早到学校抽查学生作业。 我刚起来不久,雷文国就阴沉着脸回来了。他看我要去上班,瞪着小眼吼道:“你今天哪也不准去!你得把你昨晚在哪里干些什么事交待清楚。你想让我戴绿帽子,算瞎了你的狗眼!不是我笑话你,出了雷家院,你除了出卖色相生活,不然你死都没地方死!快,你要想跟我过日子,就得把昨天经过写出来,否则,今天你就别想去上班!” 我强忍听完他胡吣,恼怒地反驳他说:“雷文国,我离开你能不能活是我的事,不过昨晚事,我可以跟你说清楚!我是不是回去拿总结的?总结是不是在郑校长那儿?你可以去学校访访,去问问!我是什么人,陆叶彬是什么人?你看看你自己那个德性,你自己是那样人还把别人看得跟你一样,不知羞耻吗?我跟你才是掉价!我在你雷家过的不是我自己的日子,是你姓雷的日子。这个家都是你的?没我一份?过去我一忍再忍,我看人善受人欺,马善受人骑,我不能再忍了,再忍下去,我被你欺得就没法活了!你得寸进尺,作了多少恶你自己不知道吗?你强奸别人坐了牢,我忍了;你在饭店跟毛华睡,我认了;你把野鸡带上我的床,我也原谅了!现在儿子给你作没了,这种天大的痛苦,我也受了。我只想安安稳稳,平平静静地过日子,我不想家中出什么笑话给人看,你可好,捕风捉影,一个劲往我头上倒屎,污辱我跟别人有关系,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光彩?我到底怎样,有目共睹。陆叶彬你不是不认识,人家老婆孩子一大堆,你无来由诽谤人家,你是不是人?你说我离开雷家就得出卖色相,除你姓雷家有这个规矩!我们姓李家没这样人!” 雷文国见我顶撞他,勃然大怒:“反了你!我不怕治不了你!”说罢,飞身上来又是给我一顿拳脚。我的小腹处被他一记重拳打来,疼痛难忍,我晃了晃身子,跌坐在地上。雷并不住手,上前来劈里啪啦,连头带脸一阵乱打,我被打得晕头转向。 我不怕打,打死了才享福!雷的拳脚落在我身上初时还痛,后来就没了感觉。我看着他如何下毒手,看着他那满口喷粪的嘴。我仿佛觉得他已不存在,或者说,我碰到的是一条疯狗,一条丧尽天良的疯狗,哪有狗不咬人的?我看他猖狂能到几时,我冷笑着。 雷见我对他的打骂无动于衷,并且脸带鄙夷和对他不屑一顾的神情,更加恼火,准备第二次发起攻击,下更大的毒手,此时雷母来了,大概又是女儿喊来的。 雷母怕打出人命,大骂儿子不争气。丧失理智的雷文国根本不理会雷母的责骂,凶狠地一边抓住我的头发不放,一边狠狠地、毒毒地猛踢我的腹部。雷母不顾一切,冲上来抱住雷的腿,哭喊着骂道:“俺的爹,你是俺爹好不好,你不能再打了,实在不能在一起过,你有你的去处,她有她的活路,你打什么!她妈没在家,孩子又没有了,有什么话不能心平气和地说!” 也许是雷打累了,也许是他的双腿被雷母死死抱住腾挪不开,雷文国终于停了手,但嘴里仍在不干不净地骂个不休。我不哭不笑不悲不怒,傻呆呆地坐在地上,一声不吭,雷二嫂此刻假惺惺地走过来,对雷文国说:“又打什么的?昨晚打过就算了,今天还打什么?天芳,快起来吧。” 我没睬她,她自觉无味走了。 第六章 第六节 ——可怜,头天挨打得那样惨,今天在学生面前还得装模作样,像啥事也没发生一样,那装出来的欢乐,真让人难受。 学校是去不成了。 家里电话因欠费早被停了,我无法跟校长请假。 雷母怕我出事,便守在我身旁。女儿上学去了。我心里非常急躁。自己受苦受难没什么,学生们不能受影响。这两天复习太紧,眼看要考试了,我却被困在家里,动不了身。雷文国堵在门口,我成了他的笼中鸟。 无奈,我从地上爬起来,双腿盘坐在沙发里,两眼微闭,像是老和尚打禅,入了定。昨天晚上没吃,早上也滴水未进,肚子竟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我有一种想吃饭的欲望,但我忍着。 雷母坐了一会,看我嘴干巴巴的,脸色蜡黄,便说:“天芳,去做些饭吃罢,再打再闹还得吃饭。” 人常说,好儿好女不如好身子。身体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得吃饭。跟雷文国这样闹伤了身体太不值得。 我起身到门口想去做点吃的,雷却阻拦,大声喝斥:“吃什么吃!我没吃你也别吃!”其实他早上送女儿上学时已经喝过羊肉汤了。 我见雷如此心狠,连饭都不让我吃,故意说:“我不吃你家饭,我吃我母亲送来的煎饼与你无关!” “你母亲送来的煎饼还是个景呀!端了扔掉!”雷文国气势汹汹咬牙切齿地说。 “凭什么扔的?你不吃我还得吃呢!”我见他仍不让我吃,便说,“好,不给吃我不吃,我上学校去。”说罢推车要走。 雷文国堵着我说:“今天你不把问题交待清楚,哪也不准去!” 想想女人真可悲,他打过,骂过,还要囚禁你,你却无奈!我真恨上苍为何让我托生个女儿身。 “我犯什么罪啦?我交待什么?就是真犯了法,也摊不到你管,你还不够格!”我反唇相讥。 雷母见我们又吵起来了,忙劝:“别吵,有话好好说。” 既然雷文国不让我吃饭,也不让我上班,我只有回到屋里。雷文国阴阴地坐在门口,像个牢头禁子。过了一会,雷文国居然找到一张大白纸,还拿来一个小铅笔头,朝我跟前一放说:“你不想说,就写出来。你把你昨晚的事交待清楚,然后再写一份保证书给我,写好你就走。” “你要我写什么,我有什么要保证的?” “你老老实实把昨晚上经过写出来,几点跟谁走的,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写出来!”雷文国像审案一样,喋喋不休地说着。 “我写好,你就给我走?” “给你走。”雷文国眨着凶残狡猾的小眼说,“不过,得叫你家里人来领,不然,你出去要是死了,或者不见了,你家找我要人怎么办?” “天芳,叫你写你就写,写完不就没事了。”雷母想草草了事,也在一旁帮腔。 “好,我写。”我拿过笔,在大白纸上写了起来。我把昨晚前后经过写完后,结尾还写上一句: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不过,保证书没写,我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保证什么? 雷文国将写好的白纸拿过去看了之后,狗颜大怒,朝我吼叫:“你写这是什么东西?看来看去你挨打还怨我了?”说着将那白纸揉成一团,恶狠狠朝我脸上一扔说:“重写!” “事实就是事实,我不能杜撰。你想要我写什么,那你就说给我写。” “你做什么事你知道,凭什么让我说?”他又扔来一张白纸,“快,重写,不然,疤眼照镜子——自找难看!” 这次,我根本不看他,任他如何咆哮,如何对我谩骂,我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雷母看劝不好气哼哼地走了。 雷文国看我不睬他,竟背着我打电话叫大哥来。母亲不在家,大哥不知出什么事了,便急急忙忙骑车来到高山镇。到我家一看,原来是闹家包。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大哥很后悔,不该来这一趟。 我一看到大哥,满心委屈伴着泪水涌了出来:“从昨晚一直到今天,打了好几遍,逼我写‘供词’,还要写保证书,好像我在他家干什么坏事似的,他太没良心了!” 大哥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又把昨晚事说了一遍。大哥听了一言不发。 大哥又找雷文国了解情况。雷文国一口咬定,那晚我根本没拿总结,是跟别人鬼混的。大哥听后,沉下脸,严肃地说:“雷文国,你是什么样人,你自己清楚,我也清楚。我妹妹是什么样人,我清楚,你不清楚。她从小在我眼皮底下长大,在家过了一二十年,庄里人没有不知道她的,你到沙塘问问,有谁能说我妹妹半个‘不’字,我李家就不是正经人家。一个人要把心眼长正,不能把人都想歪了。你家里闹点小矛盾,哪需要打电话让我来?我哪有时间天天给你处理家务事?” 别看雷对我很凶,但在大哥面前却装作可怜受委屈的样子。大哥怎么说,他怎么听。实际上,大哥很了解我,谁是谁非,看得很明白,只不过顾及面子,不揭雷的短而已。大哥更不想走后让雷对我再施暴。 大哥该说的都说了,我想做饭给他吃再走,大哥说什么也不愿意。我偷偷跟大哥说,雷不给我去学校,学校急等着我去复习。雷文国今天在家就是看着我的。大哥说:“明天你尽管去,家里饭不给吃,就到街上吃,太不像话了,无端找事,还算个人嘛!”我想和大哥一块走,大哥说什么也不让走,他怕雷家人说:“看,来到这,就把妹妹带走了。”我想也是,不能给大哥添麻烦。大哥说:“你什么时候回去都行,过不到一起去,到时再说,人哪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我见大哥如是说,心里踏实了不少。 临走时,大哥又告诉我,昨天三姐家娶儿媳妇,大姐还念叨我,说我怎么不去。我告诉大哥,不是我不去,是雷文国不让我去。我的钱都给他搜去了。没钱也没法去。我跟三姐虽说是异母同父的姊妹,但她对我很好。她娶儿媳早就告诉我了,我这次却没去,即便三姐不说,三姐夫呢?姨侄呢?他们会怎么看?我跟大哥说,过两天一定去当面跟三姐解释清楚。 大哥走了。雷文国把大哥送到门口,我把大哥送到村头。我再次跟大哥说,我真想回娘家,几年我还能熬过来,今后那几十年怎么熬?大哥让我自己拿主意。他说,现在父亲不在,母亲也去了五哥家,自己年龄也不小了,凡事想得开些,大主意应该自己拿。 大哥走远了,我才悲伤地返回。雷二嫂放学回来,见我干笑笑,看得出那是笑里藏刀。 “你也太聪明了!”她突然对我没头没脑地抛来一句话。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愤然问她。 我真不知这个女人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又缘何能说出此话,好像我做什么坏事,留下什么把柄给她抓住似的。 她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而是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挑衅似的望着我。我毫不畏惧。心里没有冷病,当然不怕冷子打。我也用无所畏惧的眼光迎战她射来的目光。双方对峙了一阵,她终于退缩,眼望向别处,后又尴尬地笑笑,自我解嘲说:“我没啥意思,我只是说你昨晚到底到哪去了?” 简直是笑话!别说我是为你拿总结,就不是拿总结,我上哪去你管得着吗?我不卑不亢,不冷不热地反问她:“你说我会去哪里?因为怕你急用总结,怕我忘拿回来挨你说,我不顾天黑,走到半路又返回,拿回来等待我的竟是这样,你——”我说不下去了。真是好心没有好报。我一心为着她,想不到她竟如此待我。眼泪急剧地在眼里打转,但我没流。难怪雷文国怀疑我,连她都这样,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怪不得那天晚上,她把雷喊出去叽咕了一会,雷又跑到屋里把钱收起来的;怪不得她看雷拦着我不给上学校,竟不说一句公道话,雷对我大打出手,她竟隔岸观火、置若罔闻的呢! 原来,她对我也存有一种偏见。生为女人是一种悲哀,嫁错了人则是悲哀中的悲哀。而同是女人,却不相怜相惜,相帮相助,而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真是大大的不该。 “照你这样说,你挨打还怨我了?”雷二嫂仍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说:“我要总结不错,可是,我没叫你深更半夜跟人转,什么总结能拿一天?你说那话只能骗骗自己,说给鬼听鬼也不相信。” 面对这样不值得敬重的人,我甩头就走。她被晒在那里,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很难堪。 被困在家里的我,一天没去学校,既没请假,也没打电话说明情况,学校里炸开了锅。校长挺纳闷,同事们更是满腹狐疑。因为头天晚上,为了找我,雷文国打了好多老师家的电话,所以,不少人以为我失踪了,或者是家里又出了什么事。 更为可笑的事,雷文国打过我,并把我困在家里后,晚上又找到陆叶彬家,告诉陆叶彬夫妻俩,说我被打得如何如何。还敲山震虎说:“谁要敢朝我雷文国眼里揉沙子,那他算是瞎了八辈子眼!他在我身上动一根毫毛,我一定会让他还一根旗杆!” 陆叶彬感到好笑。你有能奈打老婆跑到我跟前炫什么耀!你打老婆与我有何关系,说这样屁话吓唬谁呢? 不过,这是他的心里话。他是一个息事宁人的人,不愿惹是非,本来就和他无关,他何必找气生?他只是向雷文国解释那晚情况,并没有对雷的诽谤表示抗议。 第二天上学校,多少有种耻辱感。陆叶彬会怎么看我?他老婆会怎么看我?学校的同事会怎么看我?起初,我本着脚正不怕鞋歪的态度了。旁若人地走进办公室。——自己的委屈、自己的苦恼何必让人知道?知道了谁又能给你帮什么忙,恐怕只能变成别人攻击的把柄。可是,当一个好事的老师神经兮兮地问我,那天晚上在哪里时,我才觉得事情并非像我想像得那样简单。陆叶彬对我也跟过去不一样,好似中间多了一层隔膜。原来我想找他道歉的,不该让他受此牵连,可是,转而一想,道歉又能说明什么?雷文国在他面前绝没说过我一句好话,也不会有什么好的表现,我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有些事情当时不去解释,相反会好些。时间长了,水落石出,便是最好的说明。 上了一天课。可怜,头两天挨打成那样惨,今天在学生面前还得装模作样,像啥事也没发生一样,那装出来的欢乐,真让人难受。要知道,我是老师,在孩子们的心中,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们哪里知道,他们心中的偶像,前两天还被人打得像狗一样,滚在地上。这真是人类的悲哀! 第二天恰逢双休日,放晚学回来,我不声不响地捡掇家务,该刷的刷,该洗的洗。刷过洗过,我便收拾衣物,拣那要紧要忙等着穿的衣服叠好,放在一个大包裹里,准备带走。 我再次下定决心离开雷家大院。 身上没有一分钱是自己的。兜里装的一百块钱,还是学生交的学费钱。被雷文国撞晕的头,还在隐隐作痛。临走前,我想试探一下雷,看他到底对我是什么心情,对我还有没有爱,这个家到底还值不值得让我留恋。 “你给我十块钱买药,我头上让你撞得非常痛,受不了。”我望着雷文国阴沉的脸,故意用商量的口气说,按说,夫妻打仗,任何一方若有不适,对方总会产生怜悯心,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我们结婚几年了呢? 没想到雷文国非常绝情。说实话,他如果当场掏十块钱给我买药,或对我稍稍有一点点疼爱,我恐怕就迈不出这个曾苦心营造的小家。谁知他不仅不给钱,还说出让我凉透了心的话:“我跟你早离过婚了,凭什么给你钱?别说你头痛,你就是死也不管我事。你要想死,这里还不是你死的地方,出了这门,你上哪儿死都行!李天芳,你真也太不要脸了,我把你离过了,你还死活赖在我家干什么?”说完,他头一扭走了,我被晾在了那里。 雷的话深深刺伤了我的心,更激起我早点离开这个家的欲望,我不能跟一个没情没义的人在一起生活,我应该挺起胸膛走自己的路。 我推着破旧的自行车走出雷家。迎面竟碰上雷四嫂。雷四嫂见我一副远行的样子,加之她也听说我和雷打架的事,以为我是偷走的,便拦着我的车,硬把车上的包袱往下拽。也许她是真心不让我走,因为我对她不坏。她儿子在学校里上几年学的学费都是我垫的。她边拉我边劝我:“你不看他小叔,还得看孩子呀,你走了孩子怎么办?你不在家,孩子晚上放学没奔头,多可怜哪?你就忍心看着孩子在家没人管吗?” 我清楚,女儿在家不会受屈。她原来就是跟她奶奶过的,她奶奶照顾比我强。我真的要把女儿带走,雷文国也不同意。一是法律判给他的,二来他也真疼女儿,特别是儿子死后,女儿几乎成了他的命根子。 雷四嫂还在竭诚地挽留我。可是,一想到雷文国刚才说的话,我的心便凉了,就愤然起来:“你留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跟你过一辈子。你真的关心我,那天雷文国抓我头发往死里撞时,你在哪的?为什么不来拉架?这些年来,雷文国一次又一次无来由地打我,你们谁来过问了?谁替我挨过,谁替我受过?你留我下来以后的罪你能替我受?你能替我挨打受骂?不能吧!一个人日子能不能过,自己知道,我不是三岁孩子,能没数吗?” 雷四嫂见我越说越气,仍抱着和事佬的态度劝我:“哎呀,别计较那些了,谁家烟囱不冒烟,上牙跟下牙还咬呢,何况是夫妻俩。听我话,不要走了,抓紧把车子推回去。”说着,硬把我车子往回拖。 我心里想走却走不脱,只得把怒气发泄到雷四嫂身上:“四嫂,今天在姓雷的门前,我还叫你一声四嫂,离开这个门,我就不认你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了,你赶紧松手,不然,别怪我不给面子!我的事你能管了吗?你能管雷文国不打我?你能管雷文国不嫖婊子?你能让我死去的儿子回来?不能吧?既然不能,你何必死死拦我!你想看我在这儿活受是吧?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你别忘了,你也不过是人家花钱娶来的媳妇,姓雷的不来拉我,你一个‘外来户’算什么?!” 雷四嫂看我说这样话,又看我走的态度是那样坚决,不由得松了手,但嘴里还语无伦次地反复念叨着:“别走,你别走……” 我没有理她,趁她撒手的瞬间,推车就走。她愣在原地,表情木然地看着我上车。刚骑了十来公尺远,迎面撞上雷文国。他和另外一个人边走边讲什么。当我带着行李骑车经过他身边时,他竟然把头一扭,装作什么没看见,仍然走他的路。我也好像跟他从来不认识似的,骑着自行车,径直走去。 两个人就这样在生活的道路中再次擦肩而过。 也只能擦肩而过。 第六章 第七节 ——弟媳菜还没热好,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摩托声,紧接着摩托车就开进了院子,是雷文国。 儿子死后,我只去过一次母亲家。 那是为了安慰母亲。不是不想去,是不愿去。因为,那里会使我的心破碎、我的梦失落。那里的一草一木,都会勾起我对儿子的思念,那里的一角一落,都能让我想到儿子的踪迹。 现在,不想去也得去,不愿去也得去。因为,只有母亲这把伞,才能替我遮挡生命中的风雨;只有母亲的这坛炉火,才能驱走我心中冬天的凄凉。走在娘家的路上,我真想对上天呼喊:“世间之大,为何容不下我一个弱小的女子;天地之广,为何不能给我一个栖身之所?” 这天是农历腊月十二,儿子死后的第四十五天。天气很冷,天空白惨惨的像是死人的脸。出了高山镇,一路向西,西北风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生痛。我的泪水伴着心儿随自行车早飞到了母亲的身边,飞到了母亲的那两间空屋里。 我的小红车,是八年前自己买的。当年的亮丽风韵早被无情的岁月剥落得无影无踪。风里、雨里、雪里、水里、大路、小路、野路、夜路,坎坷的路,泥泞道,它都曾伴我走过。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摔倒。车头摔歪了,扶扶正;轮胎打炮了,补补好。八年的风风雨雨,八年的坎坎坷坷,正是这辆车驮我走过大街小巷,走过春夏,走过秋冬。走过生命中的沙滩。我没有其他财产,只有这辆相依相伴破破旧旧的粉红色的自行车。 自行车顶的风愈来愈大,愈来愈冷。我虽然裹紧绿色的军大衣,刁钻的风还是穿透身上的层层衣服,冻得我浑身发抖。我的脸被冷风刮得麻木了,泪水早已凝固在双腮,手指头冻得像要被锯掉一样痛得钻心。我拼命地顶风骑车,尽管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仍驱不走寒冷。无奈,我便下来推着车子跑。推车跑比骑车要好得多,但肚里不乐意,饿得咕咕叫。叫也只能坚持。 好不容易进了村子,一位邻家婶婶看到我,一把抓住我的手:“丫,你来啦?你妈到你哥那去了,你不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 “丫,我是从你妈家过来的,看你妈门锁上了,你先上我家坐坐吧。” “不,婶婶。你到哪去?” “到我大孩家看看。唉,丫,婶命也苦哇!” 婶的头发早白了。她三十多岁守寡,拉扯五个孩子,当时大的也不过十来岁,小的还在怀里抱着。婶家二妮跟我一般大,常跟我一起玩。叔得的癌症。那时我小,每当走到婶家,就听到叔的呻吟声。 婶家前面是青森森的臭桔杖,上面每到秋天都挂满臭桔子。其实,臭桔子不臭,只是苦涩,不能吃。臭桔子跟桔子一样,生时为墨绿色,熟时变桔黄色。掰开成熟的臭桔子,里面也是橙黄色的瓤,舔一下,酸得蜇牙,比青杏还酸。臭桔不能吃但能入药,年年有人专门来收臭桔子。据说,月饼里的青丝就是臭桔皮做的。小时候,每年中秋节吃月饼时,我就把里面的青丝抽出来,慢慢咀嚼,可是,管怎么也嚼不出臭桔皮味。 臭桔帐又叫火龙。臭桔帐上长满长长尖尖的葛针,那针很尖很快,不小心被刺一下,又痛又痒,极不好受。淘气的孩子常搞恶作剧,把臭桔帐上的葛针割下来,插在路上扎人脚。那时,人穷,赤脚多,所以常被扎。有一次,我的脚就被扎过,不仅扎,葛针还留在了脚底板里。母亲怕长鸡眼,要用针挑,我死活不让。没办法,几个哥哥把我硬按在板凳上,将腿紧紧抱住,让母亲挑。我那时好虚,母亲针还没到脚跟,我就虚张声势地“哎哟、哎哟”叫个不停。其实母亲的手很轻,根本没多少感觉。 小时候,我很不理解婶家为什么栽臭桔杖。后听母亲说,臭桔帐是留防贼的。过去人家穷。垒不起围墙,就在家的四周栽上密密匝匝的臭桔帐。臭桔帐很厚、很高,上面葛针横七竖八,比铁丝网上针多多了,所以,人、牲畜、家禽进不去,也出不来。过去,有人还用臭桔帐扎猪圈门,猪怕扎,不敢用嘴拱,逃不出来。 臭桔帐虽然扎人,我并不讨厌它。大集体时,凡能背动粪箕的,不管大人、小孩、男的还是女的,都得拾粪。我当然也不例外。闲着无事,拾鸡屎便是上学前我的主业。拾鸡屎也有学问。你得清楚鸡的生活习性,鸡喜欢到什么地方去,比如草堆、墙旮旯,夏天既潮湿阴凉又安全的地方。浓密的臭桔帐,就是鸡的好去处。特别是秋天,秋风瑟瑟,臭桔帐下落上厚厚的树叶,吃饱喝足的草鸡一族,就会悠闲自得地躲在臭桔帐里休息。我和专门拾鸡粪的孩子们,常到臭桔杖下驱走鸡一族,争抢鸡粪。 那年春天,经不过病魔折腾的叔,想早一天结束生命,便背着家人,拿了根推磨用的磨绳,硬撑着走到臭桔杖跟,臭桔杖边有棵歪脖子树,叔就把绳子系到歪脖树上,打好扣,踮起脚,将头往绳扣里一伸,两脚放平,人便挂在了树上。我去看时,只见叔眼瞪着,嘴张着,舌头伸出老长,模样狰狞,吓得我再也不敢去臭桔帐拾鸡粪了。后来传说更多,说臭桔帐阴雨蒙蒙之夜,常有鬼哭,这样,每到晚上,我就更加对臭桔帐避而远之了。 叔死以后,婶带五个孩子就搬了家。她家就在我家南面,仅隔一条路。婶子没有改嫁,五个孩子很争气。只是,婶子好哭,常听她撕心裂肺地嚎淘大哭。她说她哭是因为命苦,并不是因为孩子气她。她一哭,五个孩子都齐刷刷地跪在她跟前,求她别哭。 孩子带大后,出嫁的出嫁,娶妻的娶妻,正该享清福不哭了,谁知大儿媳妇好端端地竟喝药死了,留下两个孩子,大的四岁,小的才一岁半。婶子又哭了起来。她哭孩子命苦,不懂事就没了娘;哭儿子没了做饭洗衣的婆娘;最后又哭自己到底是什么命,为什么刚出苦海又入难河。 我是婶子眼皮底下长大的。婶对我很好,跟母亲一样疼我。如今,母亲不在家,看见婶子,就哭了起来。儿子没了,已经要了我的命,现在,雷文国又演了这一出戏,我怎能不哭。婶说:“丫,别哭,孩子没了就没了,男人想花心就让他花去,自己要好好过。你想想你婶子,过的是什么日子,不也一步一步熬过来了吗?你要不到俺家去,就抓紧回去吧,说不定你弟媳妇回去了。” 我擦干了眼泪,往家走去。大门没锁,弟媳果然回来了。推开弟弟家虚掩的大门。拴在门口的狗,不分生熟“汪汪”乱叫。弟媳妇闻声出来,一看是我,显得很惊讶:“姐回来了?” “嗯。”我勉强笑笑。 “妈走时,把钥匙给我了,我把门开开,你快把车子推进来。” 她说着就去找钥匙开门。 跨进大门,我不由自主地环顾了一下这个大大的院落。西墙角下有一个红色的塑料瓶,那是儿子生前装沙玩用的。瓶旁有个塑料瓶盖,盖上系着长长的帽带,那是儿子往日挂在脖子上的。那黄黄的瓶盖带担在一根枯木枝上,随风飘动。 院中的磨底下放着一双小白球鞋,那是两个月前我在高山镇街上买的,鞋后跟上还镶嵌着电子灯,走路红灯一闪一闪的,特别是晚上,儿子穿着它跑起来,就像夏夜的流萤,飞来飞去,很好玩,很好看。 鞋子刚买来时,儿子穿在脚上非常高兴。跑来跑去,给这个看看,给那个看看。大人看儿子那副高兴得意的样子,有意逗他:“雷蛋,脱下来给我穿。”并作出要脱的样子,儿子见状,连说:“不干不干!”便笑着跑开了。 这双鞋如今看来,仍是新的。可惜,鞋在人亡。儿子没把这双鞋穿旧——他只穿了两三次,就走了。 弟媳把母亲的房门打开后,看我对磨底那双小球鞋发愣发呆,忙帮我把自行车推进屋,并招呼说:“姐,快进屋来。”为疏散我的注意力又说:“姐,你看,妈走后,这屋没人住着,桌上都落了厚厚 的灰,地上也脏了,我去拿扫帚扫扫。” 我默默地走进屋里,一种人去楼空的悲凉感袭上心头。我呆呆地站在屋中,呆呆地看着父亲的遗像。我发现父亲的遗像似乎有了灵气,他的眼睛射出了慈祥的目光,他的嘴角挂着永远不变的微笑。他的头上仍旧戴的是生前常戴的磨损了帽沿的瓜皮帽。这是父亲的半身像,相片上有一层灰尘。我拿了一条毛巾,轻轻地擦去灰尘,又将相片挂在后墙上。 弟媳拿来扫帚,便扫起地来。 弟家跟母亲家是合用一个院子。儿子常跟他儿子一起玩。弟弟和弟媳也很疼他这个外甥。特别是弟媳妇对我儿子很不错。她上街买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总要分给儿子一半。别看弟媳头脑反映慢,但心眼不错。好起来,头割给你也愿意,当然,你不能呛着她,呛着她,她也会六亲不认。儿子也喜欢她,只要看她赶集回来,总是“妗子妗子”叫得弟媳心里甜滋滋的。儿子突然死去,弟媳很伤心。天天跟她在一起,她能不疼嘛。她儿子毛蛋虽然比我儿子大几岁,但他天天跟儿子在一起玩。儿子去世后,头几天,毛蛋天天找,问:“雷蛋上哪去了?怎么还不来家跟我玩?”弟媳跟他说:“雷蛋死了,再也不能回来了,你以后就别找了。”毛蛋不明白地问:“死到哪去了?”埋到地里了。“埋到地里能喘气吗?”不能喘气。“不能喘气还能玩吗?”不能了。“毛蛋不再找了,发了几天烧,睡了一个星期才起来,从此,他再也不找雷蛋了。 母亲的屋里空空荡荡,除了几件老得掉牙的旧家具外,唯一值钱的就是那年买给母亲夏天驱热悬在梁上的吊扇。扇叶上也落满了厚厚的灰尘。靠墙的晾衣绳上,挂满了穿不着的衣服,墙拐角堆放着几袋小麦,贪婪的鼠辈们此刻甚是得手,窜来跑去,满地洒着它们嚼碎的麦皮。母亲的床上仍挂着旧纱布纹帐,被子都用旧单被包着放在床头,靠床头的书桌上,七零八落地放些杂物,诸如针头线脑,还有书本纸张及几本灰头灰脑的破备课本。 我把自行车上的衣服取下来,然后和弟媳妇简单地把屋里收拾了一下。弟媳端来一盆清水,拿了块抹布,将桌上、箱子上的灰垢一一抹去。我用拖把,把地上拖了一遍。 收拾好屋里,便开始铺床。我把母亲包叠好的铺的盖的拿出来,该铺的铺,该盖的盖。弟媳一声不响地帮我拽拽被角,理理床单,然后又将一床大厚棉被叠在床上。床铺好后,我把晾绳上的衣服收下来叠好,将自己车上带来的几件衣服挂到了晾绳上。 收拾停当后,稍作歇息,但眼睛却在母亲的屋里巡视。我想发现或闻到儿子生前的气息及儿子留下的遗物。屋里几乎没有儿子的东西,只有床底下还留着儿子的一双小布鞋。那布鞋是弟弟儿子穿小了给我儿子穿的。鞋子半旧,绿灯芯绒鞋面,白塑料底,鞋口方方的,边上有鞋带。那鞋是弟媳母亲做的,做工极为精细。 弟媳忙了一会,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跟我说:“锅里有汤,喝点吧,喝点暖和。” “还热吗?”我真饿了。 “滚热的,是坐在炉上的,橱里还有菜,我去给你热热。”说着,弟媳就忙着去热菜。 我也跟进她的屋里。弟媳妇问:“姐,你这次来,就多在家过几天。妈不在家,你在我家吃,早上到学校去也很方便。” 弟媳话音未落,弟弟从外面来了,看到我忙打招呼,并说:“姐,你回来就在我家吃,谁家也别去。” 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小时再吵再打,但亲情还是抹不掉的。 弟媳菜还没热好,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摩托车声,紧接着摩托车就开进了院子,是雷文国。我坐着没动,弟弟忙迎了出去。 “你姐回来了吗?”雷文国没看见我。 “回来了,怎么,你们又吵架了?” 雷文国“嗯”了一声,调转车头就走。 “又因为什么吵架的?妈刚走就吵开了,到底有什么好吵的?”弟弟不解地问我。 我把经过原原本本地跟弟弟、弟媳说了一遍。弟弟气愤地说:“怎么他就屡教不改的呢!姐,你先在家住着再说。” 我说:“我得上三姐家去,上次三姐家带儿媳我没去,他们不会说吗?” “说什么说,自家姐姐无所谓。”弟弟说。 “不行,我得去。” “你那天没去,我就估计你有什么事,不然不会不去的,你去也好。” 虽说我口袋里还有一百块钱,但不敢用,那是学生的学杂费。我问弟弟借了一百块钱,喝了一碗热汤,又直奔三姐家。 三姐见我去了很高兴。她说:“那天大姐还等你好长时间。她不知道你有什么事,按理说,你早该来的,估计你可能没请下来假。” 我没有告诉我与雷文国之间的事。三姐心软,我怕她担心,所以扯谎说,那天考试脱不开身。 我和三姐坐了一会,又到姨侄的新房里看了看,并塞给三姐一百块钱,算是我这做姨娘的一番心意。三姐推三阻四说:“不要花钱,来比什么都好。家里还少你千把块钱呢。唉,你刚有扒头,孩子又没了。”三姐说着,眼圈便红了起来。我和三姐唠了大半天家常,也流了大半天眼泪。 下午,在南涧磨香油的三哥突然骑三轮摩托车来到三姐家。我原打算在三姐家住一宿的,可是三哥不同意,非让回沙塘。他说雷文国到南涧香油店找他,说有些话需要当面跟我说清楚。三姐说,等吃了晚饭再走。三哥不让。我只得把自行车搬到三哥的摩托车上。 路上,三哥问我:“你跟雷文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上南涧找我,还说他先找过大哥,大哥不在家,所以才找我的。他说:”你从家里出走了,不回去了,是因为外边有头了。''我说:“你别瞎放屁,俺家小姑不是那样人。''他说:”你能担保你家小姑没什么?''我说:“敢担保。你认为俺家小姑是你吗,你三番五次出毛病,家里闹得鸡犬不宁,雷蛋才死几天,你又开始瞎折腾,能在一起过就过,不能就拉倒。现在都三十多岁人了,还能有几天作头!''他被我熊得没法,仍狡辩说:”我不论有什么,我是男人,女人就不能有什么!她要想过,就回来;不想过,就把她衣服都拿走!我看她还有什么脸再回来!''我说:“那是你的事,随你便吧!''” 三哥把我带到他家后,又问我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并跟我说,是不是再看看雷的态度,倘若他能认错,最好回去;真的不容你,再另作打算。 我对三哥说:“雷文国就是跟我磕八个响头我也不回去,他家就是金窝银窝,我也不眼红,我自己哪怕讨饭,也高兴,决不会再登雷家那个门!” 我把最近情况,又跟三哥重叙了一遍。三哥闷头不吭声,偶尔骂几句粗话,算是宣泄心中的气愤。听我说过后,三哥又说:“雷文国临走时跟我说,你要去呢,就叫我晚上把你送去,你要不去,叫我也回个话。” “三哥,好坏我都不回去,你也别理他!”我愤愤地说,“叫你把我送去,他想得好美!我刚来娘家,你就把我送去,别人还真以为我在外面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你送我去,雷文国才有话说,你看,我没带你,你哥就把你送来了,你想必不好,要好的话,你哥为什么还会送你来。我不上他这个圈套!” 三哥感觉我说得有理,但,他还是准备到高山镇一趟。因为他答应过雷文国,不管回不回去,都会给他回话的。三哥从来都是这样,吐口唾沫咂个窝,说一句算一句。那晚太冷,我让三哥把我的小棉袄带来,三哥答应了。 三哥去的快,回来也快,棉袄带来了。三哥说,雷文国见他一个人去,心里马上就明白了,也没说什么别的,只问一句:“天芳不回来了?”三哥说:“不回来了。”雷文国显得无奈但又无所谓地说:“不来就算,不来,我也 没什么办法,瞎子放牛——随(它)她去吧!” 此刻,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冷透了。 跟雷文国的心一样。 第六章 第八节 ——在思想上,我得努力排除孤独;在生活上,我得适应孤独。我将在孤独一生的缄默中,解脱自我,获得希望。 三哥没让我返回母亲的住处。 他偏要我留在他家。 三哥有两个孩子。大女儿上初三,小儿子上五年级。三哥说,春节临近,他的香油生意特忙,顾不上家里,让我留下来照看两个孩子,早晚下班回来,帮助做做饭,看看家,这样,他在外能放心些。 三嫂也这样说。 我只得同意。 其间,几个嫂子都来接我去她们家过几天,我一概婉言拒绝。弟弟非要打电话给五哥,让母亲回来,我没同意。母亲好不容易去北方一趟,就让她在那儿好好过几天,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能照顾自己。何况,在三哥家生活得很滋润。晚上回来,十六七岁的大侄女做完作业,就喜欢找我聊天。谈古说今,论诗评画,我们娘俩谈得还怪投机。 挣脱了雷文国的羁绊,驱走雷家的种种阴影,我似乎轻松了好多。一时间,我仿佛又回到纯真的童年,梦幻似的少女时代。 白天,我全身心地扑到教学工作上,研究新的教学方案,探索新的教学方法,并走到学生中间,跟他们交流思想,沟通感情,了解他们的学习情况。孩子们非常天真、好学。他们跟我闲聊时,常问精卫为什么要填海,嫦娥奔月干什么,夸父能追上太阳吗,他们还问我,爱迪生只上三年小学,就能发明一千多种东西,这是不是真的?大文豪高尔基写了那么多文学巨著,真的只上过小学吗?我告诉他们,这都是真的。说实在的,他们做梦也没想,站在他们面前的老师也只上了四年小学。我说,这些伟人之所以有这么多成就,是与他们刻苦学习,认真钻研,不断努力分不开的。我还举例说,你们看石头是硬的吧,水非常软,但是,滴水却能穿透石头。土地结实板结吧,小草芽嫩不嫩?但小草能钻出土地。滴水也罢、小草也罢,关键是它们有毅力,有恒心,有企盼。只要你们好好学习,你们也会成为科学家、文学家。闲侃中,孩子们给我慰藉和希望,我给孩子们力量和理想。我感觉,和孩子们在一起,我便成了大的孩子,孩子成了小的我。 一天,我正在别的班级听课,班里的小淘气高跃却闯了祸。当时,我们班里上体育课。因为体育教师请假没人带,学生们自由活动。高跃自己爬云梯玩。当爬到云梯顶时,不小心一脚踩空,人从三米高的云梯上摔了下来,头又正巧碰到地下的小石块上,顿时血流如注。他一擦一抹,弄得满头满脸都是血,成了血孩。等我知道时,高跃已被其他老师和同学送到保健室包扎。听说头上缝了好几针。 我得到消息后,慌慌忙忙骑车赶到保健室,只见高跃,乌黑的头发上缠着白色的绷带,人躺在床上,吊瓶里药水已滴了一半。看孩子这个模样,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了下来。保健室新来的医生见我心急如焚地赶来,忙对高跃说:“你妈妈来了。”高跃转脸一看是我,像是受委屈的孩子突然见到了母亲,显得很激动,一声“李老师”刚喊出口,两串泪珠刷地一下便流了下来。我抚摸着一抽一泣的高跃,心疼地擦去他脸上的泪水,轻轻地问:“还痛吗?”不痛。“那个新来的医生得知我是老师,不好意思地对我抱歉地一笑:”对不起,看你刚才的样子,我真以为你是他妈妈。“我笑笑说:”这没什么,老师本来就跟学生的妈妈一样嘛。“我又问她给高跃挂的什么药水,她说是消炎、止痛、止血的药。我问孩子跌得要紧吗?她说:”不要紧,没伤着筋骨,挂几天水就会好的。孩子身体嫩,恢复得快。“我听说问题不大,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我又跟医生要点热水,然后从兜里掏出手帕,蘸着热水,慢慢地、柔柔地替高跃擦干净脸上的斑斑血迹。我坐在他的病床边,看着那瓶中的药水一滴一滴地滴完。滴的时候,我调整了几次塑料管的开关,让水滴得不快不慢。快,怕孩子受不了;慢,怕滴得时间太长,孩子会冷,会饿。待一瓶水挂完,天已完全黑了。 我用自行车把高跃送到家中。他是独苗,父母的掌上明珠。年轻的父母看我把受伤的孩子送回去,不知出了什么事,非常惊讶。高跃的妈妈,又是乖乖又是儿的叫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对儿子问这问那。当我把高跃情况跟他们说清以后,他们才安心。天太晚,我要走,高跃拽着我的衣襟,一个劲地要留我,他的父母也要让我在他们家吃饭,那盛情是真挚的,我说什么也没有答应。说实话,学生跌成这样,我很内疚。虽然与我没什么责任,但他毕竟是我班里的学生。临走时,我对高跃安慰说:“你在家好好休息几天,伤养好后再来上学。拉下来的课,我会给你补上的,你放心好啦。”高跃一家见实在留不住我,只得让我走。他们恋恋不舍地看着我走进黑黑的夜幕中,走进冷冷的寒风里。 不久,乡卫生院给孩子们注射预防结核的疫苗,要求学校的每个学生都得打针。虽然是好事,但孩子都不愿意打,他们怕痛。于是,东躲西藏,不沾防疫人员的边。防疫人员没法,只得请来我这个班主任。也真奇怪,我一走进教室,孩子们都乖乖地坐到了自己的坐位上。我把防疫的好处跟学生们说一遍,并要他们学习刘胡兰、黄继光不怕牺牲的精神。我说,你们不是想当英雄吗,如果连打针都怕还能当什么英雄?我相信我们班的同学没有一个是狗熊,女同学如果真怕打针,眼闭上不看,准保不痛。我相信同学们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为班级争气、争光、争脸。孩子们太纯真了!他们纷纷照我的话去做、一齐伸出了那稚嫩的小胳膊。个别胆大调皮的男同学,打针时,故意龇牙咧嘴,做鬼脸给别的同学看。不一会,班里学生全部注射完毕。没有人叫,没有人哭,班里始终是静悄悄的,个别女同学眼泪噙在眼里,牙把嘴唇都咬出了血痕,也没有吭一声。看那些小模样,真疼人。如果世间都能像孩子一样纯真,那该多好! 防疫针是顺利地注射完了,可是,事后工作可并不顺利。班上有两名学生突然头晕、脸蜡黄,浑身软弱无力。好在防疫人员还没走,我赶紧问他们是怎么回事,他们说是正常反应,不要紧,送到医院挂点水就会好的。 我这边把学生送到沙塘医院,那边校长就打电话告诉了那两位学生家长。好些家长听说孩子打防疫针出了事,不知是不是自己孩子,纷纷跑到学校,有的甚至骂骂咧咧,说学校老师想点子赚钱,让好好的孩子打什么倒霉针。学校没人,又跑到医院,看不是自己孩子,是别人家的,便又向别人诉说一通对学校的不满。 两个挂水的孩子家长,来到病房后,对坐在病床头的我睬都不睬,女的抱着孩子哭,男的冲着我说不好听的话。我笑着跟他们解释说,不要紧,属正常反应。男的见孩子挂水本来就有火,听我这样说,勃然大怒:“什么正常反应?俺孩子活蹦乱跳的,现在搁医院里挂水能是正常反应?你怎么不让你孩子也来正常反应?”接着还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叫你哭笑不得。毕竟是农民,文化水平不高,我不能跟他争吵,倘若跟他争吵,我不比他还难吗?在村小当老师,不被理解的事很多。比如:学生上学交学费,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有的家长却说交学费是给老师买药吃的;你把他孩子管紧了,他说你有意对待他;管松了,说你故意害他;考不好,他说你没本事就别屎不拉占个茅厕;你说他孩子有点笨,他说他孩子在家里原来是聪明的,到学校里给教笨了,笨蛋学校里笨蛋老师怎能把学生教聪明?你要说你嫌这个学校不好就另谋高就,他就说我们都走你吃屎也吃不上,等等等等。碰到这样不讲理的家长,你使不得性子,着不得急。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 尽管这样,老师对学生还是一视同仁,并没有因为家长的无理而迁怒于学生。我认为 ,当老师心最软,人最真,胸怀最宽,但脸皮有点厚,能经得起少数家长因误解而出现的讥讽、谩骂,甚至殴打。 两个学生挂过水后,精神好多了。一个说头不晕,一个说心不慌。两个家长见孩子没事,也转忧为安。我去买了两听八宝粥,给他们一人一听,两个学生吃得很香。 男家长看我这样心疼学生,感到很不好意思,站在那儿干搓着两只大手,吞吞吐吐地向我道歉说:“李老师,真对不起,我这个人就是孬种脾气,跟炮筒似的,一点就着,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女家长陪着笑脸在一旁圆场。 两个学生随各自的父母离开医院时已经是下午两点钟。学校食堂里饭菜早已卖光。还好,我抽屉里还有半个煎饼头。那是两天前吃剩下的,已经变得又干又硬,像个秃刷把。我在食堂里要了一大碗白开水,泡着煎饼头,一边喝,一边嚼,——不,是啃。虽说没菜,啃起来还怪香、怪脆、怪好吃。肚子早就空了,吃什么不香呢! 腊月二十三,学校宣布放假。 我真不希望放假。不放假,膝下有学生萦绕,案旁有同事相陪。备课、上课、听课、批改作业,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活得很充实,不知道一天就过去了。可以说,每天,当我迎着朝阳走向学校时,心中便播下了希望的种子。披着晚霞归来时,我已经得到丰收的喜悦。一天一个新希望,一天一个新成果,能不乐乎?一放假,寄居娘家篱下的我,感到很凄凉,很孤独。床上一躺,眼睛一闭,不由自主地就会想到死去的儿子。这种想,是一种揪心撕肺地想,刻骨铭心地想,不可明状地想。就像久涉沙漠的行者,盼望一掬清泉;瞽目之人,想看到一线阳光;癌症患者,想得到生的希望。实际上,就是把人间所有的奢望垒起来,也没有重于母亲对死去爱子的想念。我常常一个人坐在三哥的院子里,忘记了天冷,忘记了深夜。盼望儿子能传给我一点信息,为此,常呆坐得腿脚凉麻,睡醒一觉的侄女叫我时,我才跟她进屋。 在思想上,我得努力排除孤独。在生活上,我得适应孤独。爱因斯坦说过,“所有品质高尚的人都是孤独的——而且必须如此——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享受自身环境中那种一尘不染的纯洁。”不错,卢梭正是在孤独中与自己的灵魂对话,萨特在孤独中反复锤炼自己的意志。还有哥白尼、伽利略、贝多芬、牛顿、梵。高,中国的屈原、曹雪芹等伟大人物,他们也正是在孤独的一生中,使自我得到深沉的理想反省,以达到责任与使命的自觉;他们也正是在孤独一生的缄默中,让自我摆脱世俗的中伤、功利的诱惑、是非的纠缠,从而获得一种对人生、事业、明天、希望不死的信念。 腊月二十四,是小年,也是祭灶日。同事的哥哥结婚,下帖请学校所有老师喝喜酒,当然,我也在应邀之列。 大约十点多钟,我便骑车来到学校。开席一般在中午,我之所以早来,是觉得家里无聊,想在学校和同事们一起玩玩再去赴席。学校离办喜事的同事哥哥家相距不过几百米,那边一宣布开席,这边走去也不迟。 学校没有一个人,看大门的师傅告诉我,来了几个教师,都到校长小孩姨家打牌了。校长的小孩姨也是老师,她家我很熟悉,自来秋湖教书,每学期都要去两次。并不是我想去,是因为每次学校老师聚餐,都在她家。学校出钱买酒买菜,她帮助办。有时,看她忙不过来,我们几个女教师也一齐干,洗的洗,切的切,炒的炒,人多手快,一两桌饭菜个把小时就办好了。这样做,一来经济实惠,二来减少影响。否则,别人看了,又嚼舌头,说老师喝学生的血。 校长小孩姨三十五六岁,家里两个孩子都上学。刚认识她时,觉得她像个老大姐,很随和,也好处。她对象在村计生办工作,很走红。年年有不少想生二胎的人拍他马屁。据知情人透露,校长小孩姨家酒都是好酒,烟都是好烟,经常成箱成条地拿到烟酒店里卖,家里吃油从来没买过。 我刚到秋湖小学时,觉得校长小孩姨对我特别好,所以,有什么知心话都跟她讲,诸如每次与雷之间磨擦之事,从没瞒过她。时间一长,我似乎觉得她又是个玩心计的人。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她当上了学校的会计。姐夫是校长,小孩姨是会计,这是学校中不正常的正常。两人常在一起商量校内的大小事务,但当家的似乎是小孩姨。比如学校发什么福利,都是小孩姨说了算。那年学校每人发一套西装,说好了二百五十块钱的西服钱由学校全垫。可是小孩姨却说学校经济紧张,只垫一百九十元,余下的由老师自己掏。会计发了话,谁敢不听?老师们虽有怨言,只能是怒在心里,表面上还得装作感激不尽的样子。校长都要看会计的眼色办事,何况区区的一介穷儒!据说那次校长、副校长、会计三家的人几乎每人一套,他们到底出多少钱做的,老师们心中自然有数。年底,会计事先做好一张奖金表,表上标明每人二百元,老师签过字却拿不到。细究缘故,校长却解释说:“学校有一笔开支不好入帐,只好做假帐,各位老师给我帮帮忙,权当发一回奖金了。反正你们也没掏腰包,只不过签个名罢了。”他是一校之长,公办教师都不违拗,我们这些“临代”当然更不敢吱声。倘有半点不满,下学期说不定不聘你,再不就把你“发配”到偏僻的村小去,让你离家远远地在那里当个陋室孩子王。其实,学校里每个老师心里都清楚,校长和小孩姨之间是怎么回事,只不过不说出来罢了。 学校既然没人,我只得去校长的小孩姨家。校长正好从小孩姨家出来,老远见我就喊:“李老师,你来啦,快去跟他们几个打牌。”我一向尊重这位校长。他平易近人,没有架子,工作能力也不错。我很礼貌地问候他:“校长,你早就来了?”话音刚落,觉得身后有辆自行车戛然而止。校长笑津津地望着我背后说:“哟,你来找李老师?”原来是雷文国带着女儿来了。 校长借口有事,骑车走了。看到女儿,心里一酸,没娘的孩子的确不一样。瞧她身上,衣服很脏,头发也乱蓬蓬的像堆乱草,两只小手黑乎乎的,灰都没洗掉。 女儿亲切地喊我一声“妈”,便从雷的车上跳下来,跑到我跟前。我心疼地把她揽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并用手给她梳理头发。 “李天芳,你到底回不回家?!你要回家,就作回家打算,不回家我就作不回家准备。你到底怎么办,干脆说一声,我拖不起。”雷文国话说得很硬,很冷,没有一点温情。说实话,如果他在我回娘家十多天里能有所悔悟看我一次,或者打一次电话来让我回家,我都可能让他三分,可是,他来也不来,问也不问,心里根本就没有我。这次,他又是那种野蛮的样子,刹那间,对女儿的怜悯和留恋造成的软弱一面,被犟倔的性格占了上风。我冷冷地、斩钉截铁地说:“不去!”雷文国听说我不回去,气得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说着。我只跟女儿说话,对雷睬都不睬,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 雷文国气急败坏,最后喊道:“好,你不要装孬种,说话算数!”“我什么时候说话没算数过?!”我用轻描淡写、不愠不怒、不高不低的声调说。 他本来又小又黑的脸,几乎被气成了紫猪肝,厉声对女儿吼道:“雷蕾,咱们走,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不要答理她!”女儿怕他,胆颤心惊地从我怀里挣出,顺从地走到他跟前。雷文国弯腰将女儿抱上车,走了几步后又转回头悻悻地说:“你抓紧把你那些家具拉走,永远别踏雷家门!”如此粗俗鄙陋的男人,有什么值得让我后悔的,我既然这次走出雷家门,本来就没打算回去过。 望着女儿远去的身影,我想喊:“把女儿留下来!”可是,没有喊。我知道,雷文国想用女儿吊我、逼我、气我,我不会上当。 人逢知己千 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雷文国跟我三两句就谈崩了,说明我们的确已没有缘份。或者说,就只能做八年不到的夫妻。 本来挺轻松的心情,给雷文国一搅,全没了兴致。我推着自行车索然无味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校长小孩姨家门前。门前拴了条大黑狼狗,横躺在地上,看我来了,顿时跃起,龇牙咧嘴,汪汪地叫个不停。 它很想扑到我跟前,可惜它挣不脱铁链子,只能原地乱挣乱吠。 第六章 第九节 ——我这一走,可能是黄鹤一去不复返,等待我的将是什么命运?哥哥估计,只能是凶多吉少。 校长小孩姨喝住了拦门的黑狼狗。 我推车进入院内,只见屋里几个老师正在全神贯注地打牌。他们出牌声很响,噼噼啪啪的煞是诱人。为了不影响他们,我悄没声息地站在一旁看热闹。 田佳萍和红桂珍派对、陆叶彬和孙雷派对。凡是起到好牌或绝牌者,都无法掩饰内心的那种兴奋,孩子般的神采飞扬,全没了老师的那种儒酸的架子。连升三级的奢望,常使在坐庄的田佳萍穷嘘鬼叫。此刻,她高高地将牌举起,然后划一个漂亮的弧线,“啪”地一声,重重地摔在牌桌上aakk,大拖车,绝门牌!对手陆叶彬看到此牌,顿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只得举手投降:贴牌。分逮不到,台上不去,田佳萍继续坐庄。不过,陆叶彬死不服输。虽然田佳萍已升到“q”级,他还在小“4”字上徘徊,但他并不沮丧。他认为田佳萍是兔子,并不一定能比他这个乌龟先到终点。 四人打牌,三人看热闹。看热闹的比打牌的还急。他们一会指挥这边,一会指挥那边。有人还看几家牌。按打牌规矩,看过两家牌就不准说话,何况三四家牌都看过了。可是,憋到一定时候,看热闹的忍不住还要插嘴。虽然,打牌的人不高兴,但不会恨插嘴人,只是白一下眼,就足以够了。 我进屋站了好一会,田佳萍才看到我。我俩是牌场老搭档,人们戏称为“绝代双娇”。在学校里,只要我和田佳萍派对,可以说是打败天下无敌手。纪桂珍牌虽不太屎,也不是好手,几次失误,陆叶彬便追到“j”上。危急之时,田佳萍一定要我上场,因为心情不好,我没接牌,再说,这时接牌,纪老师难看,陆叶彬也不会愿意。田佳萍看我硬是不上场,只得作罢。 开席时间到了,校长小孩姨一再催促,大家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牌场。 席间,大家一边喝酒,一边还在论牌,双方互相不服气。酒过三巡,双方醉眼朦胧,才开始休战。酒宴快结束时,孙雷突然对我说:“李大姐,帮我买点香油好不好?” 他知道我三哥卖香油。 我说:“好呀,别事不能办,买香油手到擒来,我替你买的香油包质包量,价廉物美,你要多少?” “要两盒就行。春节到了,我想给马陵医院的贾医生送点礼。考虑来考虑去,还是送点香油好,别的能送什么?好东西送不起,孬东西又拿不出手。”孙雷说。 “你跟贾医生怎么认识的?”我问。 “上次,父亲胃不好受,送到医院一看,医生说得住院观察。这一住就是两三个月,天天吃药打针,仍不见好。后来,有人跟我透露,现在医院的医生给病人看病,拿提成,药钱或其他费用愈高,医生得的愈多。如今这些医生见一个宰一个,小病非说是大病,几片常用药就能治好的,非要给你用好药不行。只要往医院里一住,不杀你千把几千块钱,是不会放人的。你最好能找熟医生,病治得快,钱花的也少。后来,人托人,脸托脸,就找到了贾医生,果然,很快就治好了,你说我能不感谢人家吗?” “应该,以后,我要有什么事,也托你找贾医生。”我知道贾医生是马陵市的名医,上次儿子要是给他看,没准不会死的。 “好说。”孙雷点头,“李大姐,我什么时候能拿到,今天晚上我就准备送去。” “临走前到我三哥家拿,他家里有现成的。” “我找不到你三哥家。” “酒席散后我带你去。” “我还有点事,得办好才能去。” “这样吧,下午四五点钟我在村口等你。” “哎,李老师,人家小孙老实巴脚的,你不能蒙人。”陆叶彬酒喝得高一些,开玩笑地插嘴说。 “放心吧,我们是谁对谁,老大姐还能哄老小弟!”我笑笑说。 “哎,话不能这样说,我听人讲,做生意的专宰老熟人。”陆叶彬故意跟我抬起杠来,他笑着对孙雷说,“小孙,你可不能憨,漫天要价,睡地还钱,你得跟你这个老大姐砍。最近,我看了一本书,叫什么《大刀向‘熟人们’头上砍去》,里面就介绍过砍法。书里说,早先大都砍掉报价的20%,这叫‘齐肩砍’;后来砍掉一半,叫‘拦腰砍’;眼下起码要砍掉75%以上,这叫‘过膝砍’。上天,我去买东西,听店里一个伙计说,顾客砍到哪都不怕,老板的货实际进价只值一个脚趾头,你就是齐脚脖子砍,老板还会赚个脚底板子钱呢……” 陆叶彬还要说什么,被孙雷笑着打断了:“陆老师,你别再叫我砍了,倘若把李大姐砍个遍体鳞伤,我可真买不到好香油了。” 我笑笑说:“不要紧,让陆老师继续砍,你不让他砍足,他心里难受。你没听人说过相声吗?一个人吹牛皮,说他上嘴唇连天,下嘴唇连地,人家问他脸呢,他说光要嘴就行了。陆老师,你是不是这个人?” 大家闻之,哄堂一笑。 席散后,我没有上三哥家,而是先到了弟弟家。弟媳正在包饺子,见我回来忙说:“姐,今晚在这吃饺子。” 我说:“吃过了,喝的是喜酒。”说着便把喜宴发的糖和饼干放在沙发上,留给弟弟的孩子吃。然后洗洗手,帮弟媳擀饺皮。 包完饺子后,天已黑了,我忽然想起孙老师买香油的事,遂起身要走。弟媳偏要我吃过再走。我说:“学校里有个老师要到三哥家买香油,他找不到,说好让我在村口等他的。我不去不行,人家拿了香油还等着往马陵赶呢!” 天黑,路不好,我就没骑车子。反正三哥家在弟弟家后面不远。到了村口,孙雷早已等候多时,一见面就说:“李大姐,你一向时间观念最强,今天找你买点香油,怎么让我等这么长时间?你再不来,我就准备走了。” “对不起,我不知你会来这么早。” 孙雷推过摩托车,问:“离你三哥家还有多远?” “三四百米,一会就到。” “摩托推着不好走,干脆上来我带你走。”他踩响了摩托,我不想上车。他说:“哟,怎么啦?看你平时思想挺现代的,现在怎么一下又封建起来了?抓紧快上来,我还得赶到医院呢。” 我心想,坐就坐,有什么大不了的。于是上了摩托。这是我第一次坐上别人的摩托。过去,在学校里我从不坐男同志的车子,因为我不敢坐。雷文国小心眼,醋心重,不是人。一次,我自行车坏在学校里,没法回家,只好坐陆叶彬的车子。雷文国见我没骑车人竟回来了,就问:“你车子呢?”“坏了。”“怎么回来的?”“坐人车子回来的。”“坐谁的车?”“陆叶彬的。”雷一听,火冒三丈,朝我吼道:“今后我不准你再坐别的男人车子,哪怕走回来也不准坐!”我说:“坐车有什么,男女就不能同车啦?”他怒道:“不准许就是不准许!你懂什么,男人让你坐车,那是在勾你!”为避免雷文国怀疑,我一般不坐男人车。吵架是小事,不能误会别人。 在我的指点下,孙雷用摩托带着我,来到三哥家。 三哥家门口停了一辆客货两用车,这个车好熟。我以为是三哥带车来家拉香油的。下了摩托车,我让孙雷在院门口等着,自己去三哥家里取香油。真巧,三哥在家。他正和一个男人说话。我一看这个男人是雷文国的把兄弟叫宋成。他家两个孩子我都教过,所以对我很尊重,虽然他平时在村里称王称霸。我感到奇怪问他:“喂,你怎么来这儿的?” “是专门开车来带你的。”宋成笑笑说。 “带我?带到哪里去?” “带你回高山镇呗,雷文国找你去了。” 我感到莫名其妙,正准备问,门外喊声震天,怒骂伴着撕打声一下传进院内,惊煞了屋里的 三哥和宋成。 我打了一个激灵,感觉要出事,二话没说,转身就往院外走,三哥和宋成也跟了出来。 出门一看,我惊呆了:像一头恶狼似的雷文国正掐着孙雷的脖子,满嘴喷粪:“狗日的,你瞎了眼,敢欺侮到我头上来了!我要老婆是给我生儿子的还是给你生儿子的?你这个孬种,想给我戴绿帽子,活腻了还怎么的?!” 孙雷乃一介文弱书生,没头没脑地净挨雷文国毒打。 我见雷文国在我家门口横行霸道,气不打一处出,朝雷吼道:“滚!你凭什么在我家门口打人!”说着,我便冲过去,把雷的手使劲往下掰。 孙雷本能地质问雷文国:“你凭什么打我?你这是犯法,我要告你!” 三哥不知哪头逢集,只见我站在两个男人中间横拉竖挡,也气愤地对雷文国说:“干什么,有话说话,打什么的!” 雷文国看我和三哥都不帮他,突然张开嗓门,大声喊了起来:“大家都来看呀,李天芳把野男人带到家里来喽!大家都来看呀——” 雷文国像个街头泼妇似的,乱喊乱叫乱骂,其污言恶语轰动了整个村子。家家户户的灯都亮了,三三两两的人开始涌向三哥家门口。 我屈辱的泪水顿时像决堤的洪水,涌了下来,我愤怒地指着雷文国说:“滚,你滚!我跟你离过婚了,你凭什么来我家闹的!?” 雷文国也唾沫星横飞,指着我喊:“你白给我,我都不要!臭货!骚婊子!大家都来看呀,李天芳把野男人带家来了!” 雷文国蹦来跳去,骂个不停,抓住孙雷又是一顿拳脚。三哥拽开雷,朝孙雷嚷着:“滚,快滚!”木鸡似的孙雷,仍然站着不动。 雷文国见三哥想放走孙雷,忙叫宋成快打手机,通知家里来人,说这儿出事了。这时,大哥、二哥和小弟也来了。当他们看雷文国毒打一个陌生男子时,以为我有什么越轨行为被雷抓住把柄了,便呆立一旁,既不动口,也不动手。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把三哥家门口围得层层叠叠,严严实实。 雷文国是“人来胜”,人越多,越逞能。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叫着、骂着、打着。我无法只好挡在孙雷前面。 “你敢护他!你护你野男人啊!” “你放屁!” 突然,嘭的一声,一记重拳将我打倒在墙边,头轰的一下撞到了墙上,我顿时失去知觉,半天才缓过气来,我挣扎着爬起来,望着拳击的方向,那是三哥打来的。三哥暴怒的脸扭曲的令人可怕,他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大哥也用同一种目光看着我。小弟怕我挨打,对我说:“姐,快走!”接着,他又催孙雷快走,并对雷文国愤愤地说:“要打,到高山镇打,谁打死谁命短,不要在我家门口无理取闹!” 雷文国还在继续污辱我的人格,我极力为自己辩护。雷文国趁我不注意,对准我脸就是狠狠的一巴掌。我不顾一切,扯住雷文国的衣领就跟他拼命。大哥见状,遂命三哥硬把我拉开,让小弟架着我,送到他家锁了起来。 就在宋成手机打通雷家之后,雷家兄弟几个还带了一些流氓、地痞、恶死赖,满满两车人,气势汹汹地逼到三哥家门口。车子一停,上面人纷纷下车,听雷简单一说,不管青红皂白,对着孙雷就打。雷的五哥,出手更毒,他穿的是大头皮鞋,对准孙雷头就猛踢。其他人有的用拳头擂,有的用脚踢,孙雷被打得满头满脸都是血,躺在地上不能动。弟弟慌慌张张跑来说:“恐怕要出人命了!”我拼命晃门,嘴里喊道:“快放我出去!”弟弟说他没钥匙又走了。可怜,我无论怎样摇晃,也打不开那铁打的门 . 雷家人打了一阵后,又把孙雷拖到车里。在车里,孙雷又被打了一阵,扔下车来。此刻,孙雷已被打得神志不清,一切任雷家拖来搡去。 雷文国一家人把打得半死不活的孙雷又拖上车,一直拉到校长家。校长听到咚咚的擂门声,慌忙拉亮电灯,披衣来到门前,听是雷文国的声音,方才开门。众人架着血肉模糊的孙雷,蜂涌而进。校长见状,不知所措,吓得说话也结巴起来:“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雷文国添油加醋地对校长说,孙雷如何如何调戏我,又是如何被他撞见的。校长越听越不相信,连连说:“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们在沙塘给我逮到的,我还能说谎吗?”雷文国竟卑鄙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孙雷已经昏迷不醒无法为自己辩解,只能任凭雷文国胡扯。不管怎样,看孙雷这样一个好老师被打成这样,校长很不是滋味,但面对这样一群无法无天的人,他也无能为力。 雷文国拖孙雷走后,这边几个哥哥便开始对我盘问训斥。大哥是极其正统的人,岂容我“败坏门风”,他气得一声不响站在那里,在他看来,他对我是恨铁不成钢。三哥圆瞪着眼问我怎么回事。我便把前后经过说了一遍,弟弟也证明,我刚从他家离开,不可能有什么事。但是,大哥不信。他说:“你什么时候不能买香油,非要晚上才买。我本想让雷文国今天接你回去的,这下彻底完了!” 我说今天怎么这么巧,雷文国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到,原来是大哥他们商量好了的。后来听说大哥和其他几个哥哥白天曾商议,春节前一定让我回高山镇,并通知雷文国用车来接。他们还打算,如果我不去,绑也把我绑上车,让雷文国带回家。我说宋成的车怎么这么晚还来的呢。还好他们的计谋被孙雷的到来彻底打乱了。我后来知道这事后,暗自庆幸,不然,若不出现此事真不知我会怎么样。 三哥听我说后,责备我为何不早把话说清楚,我说,那种场合能容我说吗?大哥说:“说那些话都没有用,雷文国现在不会算了的,三弟,你连夜把天芳送走,到老五那儿去,我这就打电话联系。” 三哥催我赶紧收拾衣服,准备连夜走人。在大哥眼里,雷家势力大,惹不起,雷文国又是个无赖,不能得罪。大哥怕雷报复我,所以叫我立即走。 我乱了方寸,也没了主张。哥哥怎么说就怎么办,因为哥哥是为我好。 这次意外的打击,使我的精神几乎彻底崩溃,面对胆小的哥哥,我不知说什么好。就算我有一百张口,我也无法为自己辩解。别人说可以不信,雷文国亲口编出,谁能不信?何况,的确有个男人在跟前。我因为受到冤枉,边哭边收拾衣服,胃里此刻也痛得很厉害,那是气的! 一切准备停当,三哥从家里推出了三轮摩托车。在家门口,三哥没敢发动,他怕响声惊动别人。夜很黑,行动如此诡密,大有白色恐怖时保护革命志士秘密转移一样。三哥把车子推到二百米左右的村道上,才发动引擎。 我跟在车后,抖抖索索地走着。一个旅行包里装着我所有的家当。上车前,大哥和二哥每人给我一百块钱,三哥给我二百元,我不想收,哥哥们不愿意,他们说:“出门在外,没钱不容易,弟兄姊妹只有这点力量,以后只能靠你自己了。” 我心里酸酸的。哥们近在咫尺,我努力睁大眼睛想看看几个哥哥的脸,——那些亲切、熟悉的脸,可惜,夜的黑暗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听到他们说话时粗重的叹息。我与他们好像是生离死别,照哥们的预测,我这一去,可能是黄鹤一去不复返,泥牛入海无消息,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命运,哥们不愿说,但是,他们估计,只能是凶多吉少。 只能! 第七章 花非花,雾非雾 第一节 人生是由一串无数的烦恼组成的念珠,达观的人是笑着数完这串念珠的。 ——我原以为雷家人在沙塘村闹过事后,永远不会再来,谁知大年二十九,雷家又来了帮人。 天太黑,夜太冷。 那晚,我与哥哥和弟弟洒泪而别后,原打算直接去五哥家,因太晚没车,为安全起见,只好绕道去了三哥的油坊。油坊在南涧,距沙塘十余里。 三轮车上没篷,西北风刮得正紧,我被冻得瑟瑟发抖地缩在车角里,是酸,是苦,是辛辣?反正,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子才死不久,我又流落他乡,这就是命吗? 三哥车开得很快,十多分钟时间就到了南涧镇。油坊的灯还亮着,漆黑的夜里,那明亮的灯光尤为耀眼。显然,三嫂还在忙着磨油没睡。节前,生意人谁不忙着挣钱呢。 三哥敲开了门。 三嫂看我提个包这么晚来到油坊,感到意外,忙问:“出什么事了?” 三嫂是个爆脾气,属炸药的,点火就炸。她听了三哥话后,气得连撅加骂,说雷文国不是个东西,谁跟他谁倒霉。骂过雷文国又责备我,为什么白天不买,非要晚上买油?事情又怎么那样巧,这边人刚到,那边他也到了?这里面是不是有人设圈套让他小姑钻?三嫂说话直,不管别人能不能接受,“噼噼啪啪”炸一通就算事,谁是谁非她不管,各打五十板再说。 三嫂听说我要走,双眼圆睁,气忿忿地说:“走?上哪去?你以为外面那么容易混呀!上你五哥家去,那是个事吗?你五哥能容你,你五嫂会不会容你?再说,你从没出过门,乍走这么远,能不想家?能不想孩子?依我说,你哪里也不去。身正不怕影子歪,他雷文国诬陷你,别人就信啦?你要是躲走了,还真说不清。人家背后肯定品论你,你看这个人有鬼,在家不敢蹲了,不然躲什么的?你绝对不能走,就在家里蹲着,看他雷文国能敢把你怎样!我就不信这个邪,他雷家人多,我们李家也不是吃闲饭的,谁想捏就捏呀,没门!” 三嫂说得很在理。其实,我也不想走,只不过想逃避一下目前的窘境。我要真走了,庄亲庄邻肯定把我看成是个作风不正的女人。怪不得在娘家长住不走的呢,原来是个水性杨花的主啊! 我怕见人,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什么时候我受过如此之辱?这一次,雷文国让我丢尽了面子,差点毁灭了我努力活着的勇气。我遭受了不白之冤也就罢了,人家孙雷无缘无故被打成那样,岂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祸吗?三嫂问我知不知道孙雷现在的处境,我摇了摇头,心里感到很内疚。出了这个事,孙雷会怎么想?孙雷的家人会怎么看?不管怎样,他是因我而被打,我得问问情况。 电话亭还没关门。通过114查询,我得到了孙雷家的电话号码。几次想按号码键,但按到一半就停了。我不敢打去,也不好意思打去。如果电话接通了,我该说什么才好?不过,犹豫再三,最后咬咬牙,还是按完了孙雷家的电话号码键。 对方没人接电话。 这么晚了,一家人能上哪去了?莫非孙雷出了事?莫非孙雷被强行押走了?莫非孙雷被非法拘禁了?我知道雷文国的品性,他什么事都能干得出。 又连打了三次电话,还是没人接。我真想去孙雷家看看,不然放不下心来。可惜,天黑,路生,三嫂也不让我去。她说:“你这个时候去,影响不好,对孙雷、对你都不利,那才真叫说不清呢。天大的事也这样了,一切等明天再说。” 一夜我也没合眼,我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睡着呢? 天刚亮,我又打起了电话。谢天谢地,总算接通了。对方是个女人声音,我估计不是孙雷姐,就是孙雷的对象。我报了自己姓名,等她骂我。她若能骂我,我会好受些。她骂得越厉害,我的良心才有所平衡。可是,对方回话,极为平静,而且很有礼貌。我打听孙雷情况,对方抽抽噎噎地哭着说:“伤势很重,正躺在家里挂水,准备马上送医院检查。”我正要解释昨晚情况,对方忽然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到底怎么搞的?雷文国凭什么下这样毒手,昨晚车把他拉到门口,还打。他已经不醒人事了,身上的棉大衣也被撕破了,上面到处都是血,现在脸还肿得像笆斗,头上缝了好几针,他们怎么那样狠毒的呢。”说着说着,对方哭声更大了起来,我似乎感到,那悲伤的泪正顺着电话线流进了我的心里。 我真想对着电话喊:“去告他!”,可是,对方挂断了电话。我知道对方怨恨,只不过不愿说出来罢了。 我呆呆地在电话亭前站了好一会才返回三哥的油坊。遵照三嫂的意见,我哪也没有去。的确,这不是能“一躲了之”的事,我得为自己的清白而辩护,得为自己的尊严而出入在世人的面前。 在南涧住了一夜,第二天晚上我便和三嫂回到了沙塘。尽管我想坚强,可是一踏上故土,昨晚上雷文国那段小丑似的表演,仍让我心有余悸。他从村东喊到村西,又从村西喊到村东,说他把我的野男人当场抓住了,谁能知真假。不明真相的人,肯定认为他说是真的,如果是假的,雷文国还能用屎罐子往自己头上套?无风不起浪,你李天芳要是没有别的事,雷文国也不会自己败坏自己老婆呀。 一到三嫂家,我便躲进屋里,头也不敢露,连上厕所的勇气都没有。我怕见任何人,哪怕是孩子。我好像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没脸见人。我觉得周围有许许多多双眼睛,像扫描仪一样窥测着我,搜索着我;有无数张血盆大口朝我吐唾沫,吐得是那样的毫不客气。我甚至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声,那利刀似的刻薄话:不要脸,竟把野男人带到娘家来! 倒霉!做一次好事竟付出了如此昂贵的代价。我真怀疑自己的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让我今生今世祸不单行,屡屡受挫。风风雨雨三十年,落得如此下场,这就是我的命吗? 我真犯愁,开学了怎么有脸到学校去?怎么有脸去面对一向视我崇高无比的孩子们?当他们听说谆谆教诲他们如何做人,如何学有所成的老师,竟像市俗之人口头传播的那样肮脏那样鲜廉寡耻,他们会以怎样的眼光看我?他们会相信我还是他们心目中至高无上的老师吗?我还能以为人师表的身份走进他们的心灵吗?他们可是纯真无邪、水晶般的童心呀! 我真想离开这个生我养我但又令我生畏的故乡,然后走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这样就没有人知道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没人知道我是一个失去爱子失去家庭的女人。在他们的眼里,我将是一个全新的我。我没有什么丑恶的把柄让他们嗤之以鼻,也没有什么异端邪说让他们品论,更没有什么可以让人取笑的举动,成为他们茶余饭后闲聊的调料。 可是,何处可以容我?不是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吗?我的“又一村”在哪里呢?我找不到“又一村”,只能躲在被子里哭泣、哭泣。哭,是女人最拿手的本领,我此刻真是长足地使用着。 三嫂送我回她家后,又匆匆忙忙返回店里。侄女放假在家,正好陪着我。她看我一天到晚不吃不喝,只是蒙头哭累了睡,睡醒了哭,便劝我要保重身体。她还专门做了一碗鸡蛋汤让我吃,让我喝。 我身体极度虚弱,爬不起来。侄女就将蛋汤放在床头,硬扶着我坐好逼着我把汤喝下去。没有胃口,我怎能喝下这碗汤! 这次事件,让我在全村老少爷们心目中的形象完全颠倒了。我惶惶不可终日,担心开学后自己还有没有脸去教书。学校里的同事会怎么看我,认识我的人会怎样评论我?思前想后,越想越绝望,越想越觉得没活头,无论侄女怎么劝我逼我,我就是喝不下这碗汤。 正在这时,大嫂来了,她让我接电话,说可能是孙家人打来的。听说孙家打来的,不知又发生什么事,只 好强撑着去了大嫂家。 电话是孙雷的姐姐打来的。孙的姐姐是我多年的朋友,长我两岁。她问了那晚情况后说,孙家准备告雷文国,她让我出庭时一定要凭良心,要公正。我对她说:“孙大姐,你放心,为人不能没良心,不能缺德,打官司上法庭,我知道该怎么做。”后来孙雷在电话里说,他真不明白雷文国为什么打他,他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雷的事,他甚至怀疑我是和雷文国串通好了陷害他的,不然为什么那么巧,刚到门口,雷文国也到了。他说:“大姐,在学校里我一向尊敬你,没有跟你闹过任何矛盾,你让雷文国这样打我是不应该的!” 我无言以对。雷文国为何对孙雷憎恨,并不分青红皂白揍他?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是男的。 别说那晚是孙雷,就是换个别的男人,雷文国同样会照揍无疑。我无法跟孙雷说明白,只跟他解释道:“孙老师,我跟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共事也不是一天,请你相信我的为人,那晚我和你一样,都是受害者。如果你要想告雷文国,我举双手赞成,我也绝对敢为你出庭作证。” 口头辩白不清的事,只有借助于法律。只有法庭才能还我和孙雷一个清白。孙雷在医院的检查结果很快便出来了。医生诊断是孙的头颅骨有轻微损伤,两眼均被打得充血,面部青紫,没一块好地方,身上因穿棉大衣,伤得不重,只是多处有血紫块。 孙雷的亲戚朋友全部支持上告,就连范校长也表示理不忿,支持孙雷起诉。范校长在看望孙雷时说:“雷文国在我家耍了一通威风后,并口出狂言说什么,我让你教你就教,不让你教书你就不能教。他还命令我撵你跟李天芳滚蛋,太狂妄了,简直不知天多高地多厚!” 雷家一向在高山镇霸气十足。他们一仗弟兄多,二仗手中有钱,三仗家中有人做官,——虽然,那只不过是个乡官,也够炫耀的。雷家弟兄心高气傲,做什么事都以我为中心,那些老实巴脚的老百姓,他们根本不放在眼里,想欺侮谁,他们就欺侮谁。像打孙雷在他们弟兄看来,那只不过是小菜一碟,只要不打死,打伤怕什么,只要花俩钱就能摆平。 一些人明里不敢跟雷家碰,便暗中使手脚。这年冬天,雷家几个草堆,一夜之间让人放火烧个精光;雷老大家的猪,在圈里头天晚上好好的,第二天早晨一看,给人药死了;雷老三家的大狼狗给人套走了;雷老四家里的钱,大白天给人偷了;雷父雷母开的小店,在街上也给车撞塌了,虽说没伤着人,倒也影响不少生意。接二连三发生事,雷家惴惴不安起来。于是,他们就烧香磕头,求菩萨保佑。在一位大仙的指点下,他们还花五十块钱,买了几把桃木剑,剑头抹上朱砂,一家一把,挂在门口人看不见的地方,用来避邪。实际上,像这种人家,如果不改邪归正,只能越避越邪。 雷文国敢打孙雷,是因为他不在乎孙家。在他看来,孙雷不过是个小小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小老师。孙家父母又是农村人,种一辈子地,能有多少能奈?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孙雷的舅舅在当地是个不凡人物。孙的舅舅是建筑包工头,人称“唐百万”。手下徒子徒孙也有好几十,孙雷姐夫也是马陵市某局的副局长,虽说权力不大,也能挡点事。孙雷的舅舅和姐夫得知孙雷被无缘无故毒打后,直接找到雷家最有权威的老二,问他是官了还是私了。其实,雷老二早就认识“唐百万”,他们在一起喝过好几次酒,只不过他们不知道唐百万就是孙雷的舅舅。要是知道的话,说什么他也不会惹这个麻烦。雷老二是个乡官,充其量能在高山镇跺跺脚,而“唐百万”,别看只是个包工头,在马陵市却能手眼通天,因为有钱。唐百万真名叫唐省心,搞了多少年的建筑工程,手中赚了数百万,所以人称他“唐百万”,在马陵市提唐省心人不一定知道,但提唐百万,恐怕是家喻户晓。 唐百万的宝马轿车往雷老二的镇衙门一进,雷老二便慌了腿。像雷老二这种人,在高山镇能挺腰凸肚,但在唐百万面前却是俯首称臣的。 官了,当然是不可能,一来雷文国有前科,二来雷文国又是无缘无故殴打人民教师,并造成轻伤害。凭这两条,刑拘雷文国几个月是一点也不含胡。倘若唐百万再从中使托,雷文国会更倒霉。 依孙雷姐夫意见,干脆将雷文国这小子绳之以法。但是,唐百万没这样做。之所以没这样做,当然是雷老二的功劳。 雷老二盛情款待唐百万,还专门请来高山镇的书记、镇长作陪。席间,雷老二一再赔礼道歉,并保证赔偿孙雷的治疗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名誉费,累计约三万元,后来图个吉利,当场给孙雷二万八。不仅如此,雷老二还让雷文国在酒桌上给孙雷磕头赔礼,雷文国头磕得山响,头皮都磕破了,流了一脸血,并赌咒发誓,今后若对孙雷半点不是,天打五雷轰。 唐百万是个道上人,见这种情况,也就知足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人家这样,自己面子也算是够大的了,所以就没让孙雷起诉。 事后,雷老二把雷文国狠狠地熊了一顿,责备他做事太莽撞,无来由惹这场祸。如果当时问清,他孙雷买他的油,你带你的老婆,什么事不也没了吗?如今可好,老婆也没带来,钱却损失几万,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雷家其他几个兄弟也有点后悔。弟兄之间抱团是对的,一人被欺,其他人相帮,这也是对的,但是,应该掌握分寸,把握火候,有理有利有节才行,不然,只能适得其反。 还有两天就过春节了,我仍住在三哥家。本来,我想一个人住进母亲的屋里,静下心来,反思这八年来走过的路,可是没去成。因为三哥的生意太忙,要等到除夕那天才能回来,我得给他们看门。现在这世道穷的穷,富的富。逢年过节,有钱人家,大鱼大肉买在家,穷人则是穷将就,还有少数人实在没钱,便做起了“三只手”的买卖。三哥家固然不是太富,但在当地还不错,不提防小偷不行。 我原以为雷文国那晚在三哥家门前闹事之后,会永远不再来沙塘。因为,在他雷家的眼里,我是个荡妇,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雷家那晚上的所作所为,也的确是绝了我的后路的。他们在沙塘竭尽能力践踏我的名誉,亵渎我的尊严,想让我雷家不能蹲,娘家也不能混。谁知,春节的前一天,也就是大年二十九,雷家又突然来了一车人。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真的想赶尽杀绝吗? 第七章 第二节 ——人家过的是团圆春节、喜庆的春节,我却家破人亡,骨肉分离,孤身一人,还过个什么春节呢? 还好,车上下来的是一群女人。 就像佘老太君百岁挂帅一样。这次是雷母亲自出征,跟随左右的是雷三嫂,雷二嫂,雷大嫂,还有几个孙媳妇。 雷母听了雷文国捉奸和大闹沙塘一事后,非常恼火,大骂几个儿子太不懂事了,竟让雷家丢人现眼,后来听说是个误会,更是气上加气。为了挽回这个影响,她决定亲自来沙塘负荆请罪,并请我返回高山镇。 她们先到母亲家,看我不在,又把车子直接开到三哥家门口。我家大嫂、二嫂听说雷家来人了,以为又来找事,怕我吃亏,便慌慌忙忙赶来。一看是雷母她们,才略略放心。知道雷母的来意后,在院里便诉说了前几天的不平之事。雷母此刻就像《碧玉簪》里李秀英的婆母一样,见到我的娘家人,左赔不是,右赔不是。 我没有起床迎接她们,也决不会迎接她们。虽然,她们这次没有得罪我,也没侮辱过我,但是,她们是雷家的媳妇。我排斥雷家的所有女人,仇恨雷家的所有男人。 我大被蒙头,愤愤地躺在床上。几天都没有梳洗打扮,头发乱蓬蓬的,像个鸡窝;眼睛因为久哭,肿肿的,像个水泡眼。几天来吃喝不顺,瘦得像根干柴棒,打不起精神来。反正,整个人给人看上去又呆、又傻、又迟钝,形同僵尸。 雷二嫂、雷大嫂和雷文国的侄媳妇涌到我的床前。雷二嫂依仗着以前跟我一起教过书,平时交往也多些,所以嘻嘻哈哈地扯开被子,半真半假地拖我起来,叫我马上穿好衣服回家。 我挣扎着,苦笑笑反问雷二嫂:“你是来取笑我?回家,回什么家?我哪来的家?” 雷大嫂也陪着笑脸劝我说:“快起来跟我们一起走吧,是他小叔叫我们来接你回家的。那晚他一回去,就给家里人抱怨死了,大家一齐训他,小孩他奶也把他骂个不轻。今天他不好意思来,也没脸来,一个劲求我们来。我们本来不想来的,你把人打过了,骂过了,现在叫我们来给你擦腚,谁愿意干?可是,看他哭死赖活地要求,还有孩子可怜兮兮的模样,我们不能不来。我们来时,他还懊悔地在家哭呢。好妹妹,快起来吧,不看大人,还得看小孩。你不在家,孩子谁疼?虽说家家不愁吃不愁喝,孩子到谁家都会热扑扑地照顾,但是,别人家总不是自己家,别人再好,不如在母亲跟前好。快穿衣起来回家过节。” 雷大嫂说的话,我这耳听,那耳扔,根本不往心里去。在雷家,她跟雷二嫂一样,都是一霸。她最大的坏处就是好搬弄是非。妯娌间,她东挑挑,西挑挑,不挑两家吵仗她不安,不挑两口子打架她不拉倒。对待雷母,她也是阳奉阴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听她说话还好些,一听她说话我心里往外来气。我堵她说:“你让我回去,你能担保我今后不受罪?雷文国在沙塘从庄东喊到庄西,说我是婊子,专门勾引野男人,他这样糟蹋我、侮辱我,这个影响你能替我洗刷?我是人,不是你雷家狗,你想踢就踢,想撵就撵,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想怎么败坏就怎么败坏,臭过了,还要我跟在他后面跑。这样能行吗?我还不至于贱到那样程度吧!世上男人都死完了,我真的找不到男人,宁愿一辈子独身,也不会再回到他雷文国身边,让他死了这份心吧!” 雷家几个嫂子和侄媳妇摇动三寸不烂之舌,在耳边颠来倒去劝说,我吭也不吭,最后索性闭上眼,连看她们一眼都不看。思来想去,我早该跟雷文国一刀两断,我后悔离婚后不该再生那个孩子,现在儿子死了,我跟雷文国的缘份也到了头。 这时,雷母和我娘家的大嫂二嫂进了屋。雷母看我蓬头垢面憔悴不堪的样子,心疼地哭了。也许她哭是可怜我、同情我,也许她是恨自己竟生了这样一个不通人性的儿子。她老泪横溢,哽咽着说:“天芳,我的乖乖,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我这个做娘的,没教育好孩子,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千不是,万不是,都是我这个当娘的不是,乖乖,你再原谅这一次吧。这次回去,你就跟我一起过,不分家,他要朝你龇龇牙,我就把他牙骨掰下来!乖乖,你是知道我这个做娘的,我说一他不敢二。唉,怎么那么巧呢?那晚一回家,他就后悔了,哭个不停,说不该这样做,一时冲动,不分青红皂白把事情弄糟了。我训他说,人家天芳是什么人,堂堂的教书先生,人家能走下坡路吗?这些年在雷家,人家天芳板板正正的,谁不夸?你个孬种,是瞎狗不识哄,好好一个人家给你弄成这样?唉,我也是哪辈作孽,生了这么一个孬种!乖乖,起来,跟我回去,不看别的,你也看看我这把年纪来带你一趟的老面子吧。”说到这里,雷母语不成句,哭得很伤心。 我心里也酸酸的,毕竟雷母对我不错。但是,她不能跟我过一辈子,她以前不能包我以后也不能包我不受雷文国的罪。 也许看雷母太伤心,娘家大嫂也劝我:“她小姑,你看雷大娘大老远来接你,你还是起来洗洗脸,收拾收拾跟她们去吧。” 我摇摇头,淡淡地说:“无论谁说什么,我也不会回去的。我跟雷文国就此算了,我自己的日子自己知道怎么过,别人再怎么说,她也不能替我去受罪,何况,雷文国把我的名声臭得一败涂地,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回去了,庄上人怎么看?高山镇人怎么看?这个事情还没弄清,谁能保雷文国不以此来辱骂我?我何苦非要在狼窝里找骨头啃?也不瞒你们,我本来想到法院告他个诬陷罪、诽谤罪,这两条罪状,他占一条都够判几年刑的,别说两条都占。现在我放弃了,我放弃不是怕他,也不是看他面子,而是看老人和孩子面子,他那个面子在我眼里狗屁不值。我希望他雷文国今后好自为之。你们回去可以提醒他,我现在跟他没任何关系,我们早就拿过离婚手续了,他是无权干涉我的。别说我现在没找男人,就是找了男人,他也没资格过问,他过问我,就是干涉我的权力,那是犯法的,我只要告他,他就得坐牢。我希望他明白这点,不要执迷不悟!你们如果是往天来,我会预备酒饭盛情款待你们,今天,对不起,恕我不能奉陪。你们也不要再多说,说什么都晚了,说了也是白说,只能是浪费时间,你们家里都有事,快回去吧,我不送了。”说完,我将被子往头上一蒙,不再理她们。 我下了逐客令。 虽然,我同情雷母。这样大的年纪,为了儿子,风尘仆仆赶来,想不到却丢尽了面子。不是我不给她面子,实际上是她儿子不给的。如果她儿子不是这样待我,我怎能会薄她的面子?我不能拿我的一切来赌这个面子。 雷家女将灰溜溜地钻进车子走了。 我没有送她们,只有嫂子礼节性地将她们送到门口。 送她们走后,大嫂又问我:“到底不回去了?” 我有点生气,说:“那还用问吗?” 二嫂说:“你可得想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迈那一步,你看离婚有几个离好的?没孩子还好说,毕竟你现在还有一个孩子。赶明姓雷的再说一个,你想想,小孩能不受罪吗?要是再生一个小孩不更受屈吗?虽说孩子婶娘多,但十个婶娘也抵不上一个妈。” 大嫂说:“他小姑,依我看,只要雷文国能向你赔礼认错,白纸黑字写保证书,你就回去跟他过。” 我知道两个嫂子是为我好,但是,我只要决心下了,那就等于一头撞到南墙上,死都不会回头。我不相信自己冲不出命运的怪圈。即使是我一个人过,也落得轻松愉快。现在单身贵族多了,人家能活得很好,我为什么不能?我让嫂子抓紧回家忙过节的事,这样,我耳边还能清静一会。不知怎么搞的,现在只要有人在我面前提到雷家的事,心里的火,“腾”的一下就会冒出几丈高,我会 气得浑身打哆嗦,脸会变得苍白,说话也会结巴起来,头更是发胀发痛发晕。我似乎得了一种厌雷病,看到与雷有关的字我都会厌烦。 我与雷彻底断绝关系后,很清楚,借给他买房子的几千块钱可能就打漂了。雷文国一来没钱还我,二来有也不会还我。他耍流氓无赖那一套,我能拿他怎样? 家里人和庄亲庄邻也说我太傻,跟他雷家苦死累死这些年,多多少少也得要点回来。就说不多要的话,离婚时批的几千块钱也该要呀! 我又何曾不知钱好呢?要知道那些钱还是三姨家和三哥的呀!不要钱,雷文国都在找我麻烦,若再问他要钱,岂不是自投罗网?雷文国卡着不还钱,本来就是想让我上他圈套的,最起码我暂时不能上他当。说实话,虽说夫妻七八年,我还吃不透雷文国的习性。刚愎自用、反复无常、翻手是云、覆手是雨、表里不一,反正说不清。他瞒着我,偷偷摸摸在外寻花问柳,后来竟发展到逼我离婚。我真正跟他离了,让他自由自在,他反过来又对我苦苦纠缠不放。要是我好,他就不该跟那些三陪女胡来;要是我不好,离过婚了又何必霸着我?如果说离过婚还舍不得我,为什么反对我在他家?如果想跟我复婚,他又四处败坏我,丑化我的人格,说我是荡妇,专勾野男人,既然我是一个不正经的女人,他又为何追着我不放? 雷母走后,雷家就没再来人。 春节前一天,也就是大年三十,三嫂回家了。她带来一大堆油垢很厚的脏衣服。因为忙着办年货,她没时间洗,侄子侄女还在南涧油店里帮忙没回来,我只好洗。我把这些脏衣服一盆一盆泡,一件一件搓,从早晨开始一直洗到下午三点多钟方才洗完。洗好后,两个手腕累得像断了一般酸痛,自己想洗个头,手都无力抬起。 雷母走后,我仍是躺了一天,几乎没吃没喝。别人来劝说,无非叫我该怎么吃就怎么吃,事到头不自由,随它去。没有爬不过的山坡,没有迈不过的门坎。最让我受启发的是二哥家的二丫说的话:“小姑,人死都不怕,还怕活着?”是的,人如果把生死都置之度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二丫二十岁,一向不善言谈,性格孤僻,她喜欢看《圣经》,别看年龄不大,对人生看得很透。她说:“姑,人活着没意思。你想不是吗?无论你活多大还是要死,不管是伟人还是平凡之人,谁能把死逃掉?活一天算一天,你不要惧怕或怀疑别人怎么说你或对你说什么,只要自己认为活着不错就行,别人算什么。如果你天天跟其他人计较,不是成心跟自己过不去吗?” 是的,我不是为别人活着,管他别人怎么看啦!我本来就问心无愧,何必畏惧流言,何必害怕诽谤? 于是,我爬起来,帮助三嫂洗衣做饭,闲时便看书,闷极了就出去转转,跟村邻们坐坐聊聊。开始,我还常为自己的清白辩解,后来,渐渐发觉,有些事不是靠嘴说就能说清楚的,而是靠时间论证。于是,我不再顾忌别人的眼色,不再计较别人的背后嘀咕,只管自己昂头走路。 这年春节,我是在三哥家过的。虽说是自己的哥家,我还是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三十那天中午,大嫂喊我去她家吃饭,我没去。二嫂和四嫂前两天都跟我说,让我到他们家过节,我也没答应。既然住在三哥家,就在三哥家过,我不想东家跑西家颠的。 按家乡风俗,三十那天下午得去给死去的亲人烧纸。我做完了该做的事,就到庄东头的小商店里买了两沓火纸,去给父亲上坟。陪我上坟的是三哥的儿子。我拿了火柴和祭奠用的酒菜,坐着侄子开的车,直奔野外。 村里充满着节日的喜庆气氛,家家户户的门上贴着大红春联,门眉上挂着红红绿绿的门吊子,袅袅的炊烟,喧喧的笑语,横溢的酒肉香味,还有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混然一体,构成年的喜庆,家的温馨,日子的祥和。这美满幸福的情景与我的苦难的处境恰恰形成强烈的反差,人家过的是团圆的春节、欢乐的春节,我却是家破人亡,骨肉分散,流离失所,孑身一人,能过的是什么春节呢? 车子驮着我在家西的田间小路上颠簸,迎面的夕阳,显得是那样的苍白、冷漠。侧面的寒风,凛冽、刺骨。路畔的芳草,早已枯黄,偶而,还有一朵两朵不怕死的野花,向酷冬展示自己的黄色或红色。那远远隆起的老父坟茔,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中,显得是那样渺小,那样孤独。老父呵,你尽管凄凉,但毕竟卸去了人间的烦恼,安然入土了。你可知道留在世上的女儿,遭遇到了多少悲欢离合之事,而且还正在繁衍着生之灾难。 来到灰白色的老父坟前,点燃黄裱色草纸。火势很猛,不一会便吞噬了那鬼世界的流通货币。黑的纸灰、红的火星初时在风中旋来裹去,渐渐的纷纷扬扬,扶摇直上,然后便飘飘洒洒飞向远方。 烧罢纸,便摆上酒盅、碗筷、斟好酒,上好酒菜,我跪到了父亲的坟前。父亲的音容笑貌盘旋在脑海里,依然清晰。不觉间,视野一片模糊,颊上流下的两串滚烫的泪珠,跌碎在父亲的坟茔上。 我是为老父而哭,但更是为自己而泣。接二连三的打击,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屈辱、痛苦、艰辛,折磨得我欲生不得,欲死不成。在娘家,我不敢放声大哭。在老父的坟前,我却能一哭为快。如果老父健在,也许我不会有今日的悲痛。可是,老父却撒手而去,抛下他这个受苦受难的女儿。 老父啊,你的外孙死了,你女儿的家也破了,老母亲去了五哥家,你的女儿无处可走,如今寄居在三哥家。但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只能维持暂时的温饱,以后我该如何走,哪里又是我的栖身之处?老父,你的在天之灵,快给你女儿指出一条生路吧! 我放声嚎啕,侄儿一声不吭,只是含着泪跪在坟前,给老父满了三杯北京二锅头,那是老父生前最喜欢喝的酒。侄儿每满一杯,然后轻洒在老父的坟前,再夹几块家里炒好的几种菜,放在盘子里。老父很疼他这个孙子。每次赶集回来,都买点好东西来给孙子吃。遇上星期天,老父就带着他上街转。父亲去世时,我这个侄子哭了好几天,学不上,饭不吃。后来,三哥骗他,说他不吃不喝不上学,爷爷死了心里也不高兴。如若吃饭上学,说不定爷爷还能活过来。侄子当年才七八岁,竟真的相信了大人的话。后来,略微大些时,才明白人生老病死,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律。 我跪在老父坟前,哭了一会,又将脸紧紧地贴在老父的坟上。我想靠父亲近些,再近些,想在父亲的怀里哭个死去活来,哭个淋漓尽致,哭个几天几夜。 侄子看我悲痛欲绝的样子,硬把我拽起来,劝我别哭。到底是大孩子了,他知道哭是没用的,不能解决问题。 我本想在老父坟前多呆一会,怎奈禁不住侄子的软劝硬磨。三哥家的年夜饭已经做好了,就等我们烧好纸回去吃饭。我怕哥嫂久等,只得和侄子一道返回。 三哥一家团团圆圆,只因为有我,好像欢乐的气氛减少了不少。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内疚和惭愧。临吃饭前,三哥关心地问我:“你到底打算怎么办的?俺给你愁死了!”本来给老父烧纸,心情就不好,再加上今非昔比,心情更差。去年一家四口坐在自己家中欢度春节,今年儿死家破,漂泊流离。三哥不问还好,一问我更加难过起来。我觉得自己像个乞丐,吃住都是人家的,前途未卜,我怎么回答三哥的话?三嫂见我那种可怜样子,责怪三哥说:“你问她怎么办干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就不信大活人能让尿憋死。现在什么也别谈,抓紧洗手吃饭!” 哥嫂一家围坐在酒香菜丰的桌前,侄子抢着打开瓶盖,侄女忙着给哥哥嫂嫂敬酒。我郁郁寡欢,坐在桌的一隅。满桌的酒菜香味,竟唤不起我一点食欲,侄子侄女们的殷勤劝酒,竟逗不起我一丝高兴。我想哭!泪水偷 偷地往下流。我不能哭,不敢哭。大年三十,在人家哭,晦气,惹人嫌。 我强忍悲痛,偷偷抹去眼泪,堆起一脸苦笑,端起酒杯,和三哥一家共进除夕的晚餐。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只觉昏昏然,头重脚轻,虽然一杯酒也没喝完,但醉了。不过,我的人是醉的,心却是碎的。一口饭也没吃,我就告辞到隔壁的侄女房中睡了。 大年初一,一大早大嫂就来喊我到她家吃饺子,我答应了。以后就挨着在二哥、四哥、小弟家过。我暗笑自己成了吃百家饭的,今天这家,明天那家,长这么大是怎么混的?虽说是在哥嫂家吃饭,他们也不会说什么,但是,白吃一天两天可以,时间长了,人家可就会讨厌了。 我真希望母亲早点回来,万一别人嫌我,我跟母亲在一起生活,别人就管不着了。 春节过后,三哥一时半时不去南涧卖油,我觉得再在他们家住下去,不好,趁他们还没嫌弃我,就赶紧搬到母亲屋里。 自己走出总比被别人撵出的好。 第七章 第三节 ——为了开学能顺利返校,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也是为了活得更好给雷文国看,我决定去找校长。 我轻轻打开母亲的房门。 这是跟三哥说好的第二天晚饭后。 屋内床铺是上次打扫好的,依然整整洁洁。 弟弟夫妻俩见我进了母亲屋里,就跟我说:“姐,你一个人住不怕吗?是不是叫四哥家的莲英来陪你住?” 我没同意。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有什么地方不敢住呢?何况,这是母亲的房间,父亲在世时住过,儿子生前住过,他们都是我最亲的人我怕什么?我不仅不怕,相反希望真有魂灵出现。倘若真有魂灵,我不是就能看到父亲和娇儿了吗? 我环顾了一下这两小间旧屋,只见堂屋后墙的水泥条几上,放着父亲的遗像。戴着旧毡帽、穿着黑旧得发灰的棉袄的父亲,默默地看着我。我也仔细地端详着父亲。看着看着,泪眼又模糊起来。 突然,我发现父亲那慈祥的目光里,隐隐地透出一种关爱、一种牵挂。 呀!父亲的眼睛似乎活了,有神了,而且正对着我流泪呢,只是没有泪水溢出眼眶,但那不动的眼睛却明显是湿润的。我想,大概父亲对我现在的处境很担忧,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顾不上我了。想起小时候的那一年春节,我们兄弟姐妹十个,拥挤在这两间小屋里,围着小方桌,叽叽喳喳,争争吵吵,嘻嘻哈哈地吃着年夜饭,声音能把屋顶掀翻,老父老母看着我们跟小猪一样地抢槽争食,乐不可支,他们并不厌烦这些吵闹声,虽然他们很累、很苦。因为,面前是他们的儿女,吃的是一家团圆饭呵!如今,屋还是那个小屋,人却只剩下我一个,往日的喧闹,变成了今天的寂寞,老父呵,望着这空荡荡的屋,望着孤苦伶仃的我,你能不心酸吗?能不落泪吗?想过父亲,便想母亲。天各一方的母亲,不知今年春节过得可好,她一定记挂着我。父亲活着的时候,常说母亲是揽草绳,是她将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揽在一起,并让我们各自成了家。如果母亲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又不知会怎样难过。她一定会说:“唉,如果不是那个孩子,怎么有今天这般磨难!”为儿女操心,是天下父母亲的共性,我真害怕母亲知道真情。我想,如果母亲回来,雷文国的“捉奸”事件一定得瞒着她,虽然纸里包不住火,但能瞒多久就瞒多久,不到万不得已,绝不道出此事。 我看了看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哥哥及弟弟,早已带着孩子入睡。我们乡下人不像城里,大年三十能守岁到天明。难得能闲下来,所以,他们很快就进入梦乡。 我仍静静地坐在灯下苦思冥想。 无意间,我的目光被母亲放在墙角纸箱上的花布包被吸引去了。那个花布包被是儿子小时我在街上买来的一块三尺长宽的碎花布用来缝制的小被子。 一看到碎花布包被,我就想到儿子盖它的情景。那时儿子才十个多月,调皮得很。你一把小花被给他盖上,他就踢蹬着小腿,几下便把花被踢掉了,露出光滑嫩藕般的小腿。每到这时,母亲便会疼爱地重新给他盖上,嘴里不住地嗔骂:“小坏蛋,调皮的小坏蛋!”儿子听到外婆的骂,似乎心有灵犀般,咧开长着四颗嫩牙的小嘴,格格地笑着,又蹬,像是成心跟外婆逗乐似的。 儿子不在两个月了,花布包被依然如昨日般鲜艳。被子不用了,母亲将里面被胎掏掉,然后用它包东西,里面会包些什么呢?碎布头?旧袜子?还是针头线脑? 出于好奇心,我轻轻走过去,双手捧起花布包。捧起这个被儿子盖过的花布包,我似乎能感知到儿子生前的气息,能品味到做母亲的那份对儿子的关爱。 放下包袱,将四角系成的两个活结解开,袒露在我面前的,竟是儿子生前穿的几身衣服。最上面的是套服,粉红色带点水白,上衣带着拉链,拉链已经拉上。我紧紧地抓住这身小衣服,眼泪簌簌而下。衣服还是那样大小,儿子呵,你去了哪里?套服下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黄色带红杠杠的毛衣。那是入秋时我在学校为儿子织的。当时织这件毛衣时,同事们都建议我,在胸前织一些图案。织什么好看呢?我一向手拙心笨,无从下手。后来还是同事找来一本编织毛衣图案书让我选。书上图案种类少说也有几十种,挑来挑去,都觉得不合适,最后田佳萍建议我织个小猫好。她说曾经给她儿子织过,既好看又好织。我心有所动,准备织,可是,转而一想,不能织。我儿属老鼠,怎能织猫呢?后来改织一个大耳朵红眼睛的小白兔。鼠兔是能和睦相处的。我织好白兔,又在兔旁边织了一个绿叶红萝卜。我心很粗,也不会织毛衣,但这是给我儿子织的,所以,再笨也得织,而且织得尽心尽力,织得一丝不苟,织得有滋有味。只要一想起儿子穿这件小白兔毛衣的那份可爱模样时,心里就泛起一种母性的愉悦。 织带图案的毛衣,的确花费了我不少时间、不少心血。我每天加班加点,只要有一点空闲就织。织图案要一针一针计算,哪几针该织什么,哪几针不该织什么,分毫不能错。我常常会数错针,一数错,织的图案必然错,但是错的图案需织出来才能看到,错了就得改,于是,拆了重织。如此拆了织,织了拆,拆拆织织,织织拆拆,拆织了好长时间,才把小白兔织好。这件毛衣织得又大,又厚。大,能多穿几年;厚,儿子穿了暖和。可是,万万没想到,毛衣织好后,儿子才穿两三次,就再也不能穿了。毛衣还是崭新的,小白兔依然鲜活,几条水浪般的红杠杠还在毛衣上起伏着。 我抚摸着毛衣上的针针线线,一股痛失爱子的悲凉、凄惨、辛酸之情又涌上心头,我再也控制不住感情,暗暗地哭泣起来。我努力把哭声压到最低限度,我怕影响弟弟一家的节日情绪。那种想大哭不能大哭而且只能小哭到低泣,泣到别人听不到,这种滋味真让我无法忍受,但我还是忍受了。我紧紧把儿子的毛衣贴到胸前,贴到胸前的毛衣,就像是儿子的身子、儿子的娇态、儿子的气息。 有时,我真恨这间屋。六年前,这间屋送走了我的慈父;六年后,这间屋又送走了我的娇儿。他们迈出这门槛,就再也没回来过。要是这间屋不送他们走呢,我怎能没了父亲没了儿子! 哭一阵,想一阵,叹息一阵,待心情平静后,我又小心地将花布包展开,将儿子生前的衣服重新折叠整齐,小心翼翼包好,放在纸箱上。我的心里此刻升起一种渴望,渴望儿子早日回来穿上这些衣服。虽然,这是梦想,是痴人做梦,但,我仍希望梦想成真。 我一个人住在母亲房里,几乎夜夜不能入睡,夜夜泪伴孤灯。没人知道我心有多痛,情有多伤。起初,哥嫂们还挺关心我,认为母亲不在家,我孤身一人住在房里会产生无限伤感;时间一长,他们也就习以为常。相反还认为我这样冷静冷静好,头脑能清醒些。说实在的,他们一直希望我回高山镇。最令我无法忍受的,他们竟一致认为,许多事情都是我造成的。只不过,他们这种看法没在我跟前说罢了。我真不明白,自家人为何不帮自家人,却偏向雷家,雷家到底给他们什么好处。尤其是大哥,事情到了这种地步,雷文国打电话给他,他还津津乐道,不失热情。大哥竟公然跟雷文国说,只要雷文国上门说一句软话,就是逼,也要把我逼回雷家。在大哥眼里,雷家有权有势,我跟雷文国过不去,无疑是拿鸡蛋去碰石头。大哥多次在我跟前说,他在沙塘是有头有脸的人,不能做没头没脸的事。他始终认为,我同雷文国分手是丢了他的人,辱没李家的门风。他非坚持让我回高山镇不行。其他哥嫂也一致赞同大哥的看法,所以,平时常劝我,要当个好女人,做个好母亲。 我本来就是一个很传统的女人,又何曾不想做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过个平平淡淡的日子?我并不奢望富有,只希望大 人小孩平平安安、家里家外和和睦睦。我不怕吃苦,不怕清贫,更不想离开自己苦心营造的小家。今天落到这种地步,能怨我吗?我一次次无缘无故挨打受骂?你们为什么看不到?他整日游荡,寻花问柳,屡教不改,你们为什么不说?做女人就该容忍这一切吗?难道能容忍这一切的女人就是好女人? 哥嫂是做不通我思想工作的。我本身就是做人工作的,如果自己脑子有毛病,怎么会对别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哥嫂说我太顽固,太固执。我承认自己固执,承认自己顽固。如果没有这种对生命的固执,恐怕早就成为黄土堆下的冤魂了! 农历正月初四,沙塘人习惯在这天接老少姑娘。虽然今年母亲不在家,惯例照样进行。一大早,大哥就叫三哥四哥去接大姐和三姐。二姐因为早逝,每年春节就没去接。虽说没接,但心里还是思念的。兄弟姊妹聚在一起,哪次都给二姐留个位,酒杯、筷子照上,酒照敬。 大姐家在土窑,离家三四十里,每次接她都得开车去。因为路不好,来回得两三个小时。大姐出嫁最早,娘家一去人,她就亲得了不得,非留饭不可,所以,一大早去,得到下午三四点钟才能赶回。还在很小的时候,大姐每次来都带些糕点、糖块、水果之类东西,我们兄弟姊妹几个都美食一次。所以,年年都盼大姐来。当然,也不全都是为了吃,兄弟姊妹不常在一起,一到逢年过节,总是要想念的。 三姐家近些,只有几里路。但是,年年忙,抽不开身,很少来。去年又刚娶过儿媳妇,恐怕更忙得捞不到来。年年接不到,年年还得接,这是礼节。我真希望两个姐姐都能来。因为只有他们才有可能支持我。大姐、三姐的婚姻史上都有过不愉快的时候,所以,她们能理解我。也只有经过不幸婚姻的人才能理解不幸婚姻者的不幸。 正如预料的那样,三哥开车接大姐到下午才到家。出乎预料的是,估计来不了的三姐也跟大姐脚前脚后到了。三姐妹相见,亲得没法说。我忧郁多年的心,似乎一下豁然开朗起来。 大姐三姐跟其他人打过招呼后,便和我聚在母亲屋里,别人知道我们有话要拉。,也不来打扰。因为是大哥家先招待,所以他们都到大哥家帮忙去了。 大姐比我大得多,所以,把我搂在怀里像搂孩子似的。她心疼地望着我说:“九丫,你瘦多了,脸色也不太好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到医院看了没有?”我摇摇头,心里酸酸地说:“我什么病也没有,主要是心情不好。”三姐关切地询问我个人情况。我便把所有的遭遇和不幸一五一十地跟两个姐姐说了。 说来真巧,三姐的儿媳妇也姓雷,而且是雷文国的远房侄女。这种关系开始并不知道,嫁到三姐家后,她跟三姐的闺女闲聊,说她有个婶子姓李,沙塘人,在高山镇教书。三姐的闺女问她婶子叫什么,她说叫李天芳。 三姐的闺女听后,拍手大笑说:“真是大水淹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李天芳就是俺小姨!” “听说小叔跟婶子关系不太好。”三姐的儿媳妇试探着说。 “咳,他俩早就离婚了,小姨夫那人太差劲了。小姨这人,才有才人有人的,他上哪去找!”三姐的闺女抱怨说。 “他俩离过婚了,我才敢说。小叔真不是人。还是很早,他俩还没离婚,一天小叔骑个破摩托,车上带了一个妖里妖气的女人来到俺家,并告诉我说,那女人是我婶子。既然是婶子,我当然得热情招待。正准备买酒买菜,我妈回来了,我赶紧跟妈说,高山镇的叔叔婶子来了。妈妈很高兴,忙到屋里去看,转回来骂我说:”死丫头,那哪是你婶子,你婶子我又不是没见过,人家是个高挑个,文文静静、朴朴实实的,哪像这女人又矮又胖,打扮得跟个妖精似的!“大概母亲的话给小叔听到了,小叔感到很不好意思,跟母亲说几句话,就带着那女人走了。母亲和我一个劲留小叔吃饭也没留下来。”三姐的媳妇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唉,好端端的一个家,硬是给小叔搞散了。” 三姐的闺女听过这事,当时就告诉了三姐。这次,三姐又告诉了我。 我说:“随他跟哪个女人我也不问了,反正我这次跟他一刀两断了。”接着,我又把雷文国在村里如何污辱我的事说了一遍。 大姐听后,气得大骂雷文国不是东西。三姐默声不语,过了好一会才说:“像这样骚里骚气不务正业的人,是不能跟他过,跟他过等于活受罪!”大姐也同意三姐的看法,但又关切地问:“雷文国是个痞子,你这样跟他断,要再纠缠怎么办?” “我不怕他纠缠,大不了不在学校教书。” “你不教书能干什么?现在这个社会,没钱寸步难行。在家跟妈在一起,也总不是个事呀,你又能蹲下去吗?”大姐说。 “实在不行,我想出去打工,人家能到外地干,我不呆不傻精精明明的怎不能在外干呢?” 我们姊妹仨还想絮絮叨叨,大嫂来喊吃饭,只好暂时“休会”。 饭桌上,大哥免不了又是对我训一顿,还是劝我回高山镇。因为两个姐姐在,不想扫她们的兴,我辩白两句便一声不吭,埋头吃饭,这也等于不是抗议的抗议。如果不是两个姐姐在,我肯定会当场筷子一搁,拔腿走人。就是这样,我也是草草吃了几口饭找个借口先走的,让大姐三姐在大哥家多坐一会,管他们拉什么呱吧。 人无论活多大,有父母在,才最幸福。人生的路上,风雨太多,坎坷太多,有时能把人弄到心灰意冷的地步。但是,不管你怎样颓唐,怎样心寒,回到父母身边,你就能得到慰藉,就能得到重闯社会的勇气。父母是儿女心中永不熄灭的巨大火焰,这火焰既给温暖,又给照亮了前途的光明。 现在,父亲离开人世,母亲又远在他乡,家便失去了向心力。大姐、三姐这次回娘家,只能轮流去兄弟家吃饭,今天老大家,明天老二家,老三、老四挨着来。白天转着吃饭,晚上姐妹三人便挤在母亲的床上大被共眠。我们像跑散的小鸡,又回到了窝里,虽然老鸡不在窝中,但窝里还有母亲的余温。 姐妹仨每晚都有讲不完的话,但大多是大姐讲我们小时候的事,有时她也讲到自己。三姐只是默默地听着,偶尔叹息着插上一句说:“俺姐命也够苦的,她小姨过的也不是日子。唉,俺家姊妹几个咋就没一个嫁着好人呢?二姐吧,年纪轻轻地就走了,唉……” 三姐只住了两天,便被她闺女带走了。她家里喂一窝猪,还有驴、鸡、鸭等,如若不因为我,三姐也不可能在母亲家住两天。三姐心软,临走时眼泪汪汪地一再叮嘱我,要想开些,又嘱咐大姐说:“姐,你反正回家也没事,在这儿多住几天,陪陪小妹。”继而又问我:“书还教不教?”我说:“到时候再说吧。”三姐愁眉苦脸地说:“你不教书又干什么呢?天天呆在家里,时间长硬闷就闷死了。” 大姐接话说:“去教,你不去教,人家还真以为你和那老师有什么呢!再说,这也没什么了不起,开始人家不明白真相会说长道短,时间长了,该说该讲的都说完了讲完了,再讲还有什么意思?你怕啥,姓雷的不怕丢人,你怕什么?去教书,该怎么教就怎么教,气死他们!” “到开学再说吧,我是什么人,大家心里清楚,我不会因为雷文国的恶意诽谤而逃避的,相反,我要让事实使那些谣言假话烟消云散。”我安慰两个姐姐说。 吃过午饭,三姐就走了。大姐又陪了我几天。白天,大姐在几个哥哥家闲转,我便呆在屋里看书或写几句牢骚怪话。静下心后,再想想如何对付雷文国的骚扰和中伤。 到底还能不能教书呢?我心里没有底。 我不知道,那晚雷文国将被打得半死的孙老师是怎样拖到校长家的;也不知道,他在校长面前如何败坏我,如何信 口雌黄;校长对此事如何看?我心中没数。校长跟雷二嫂是同学,俗话说,一辈同学三辈亲,雷二嫂若是去作梗,校长会不会听她的? 为了开学能顺利返校,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也是为了活得更好给雷文国看,我决定去找校长。 第七章 第四节 ——雷文国得知我一如既往地仍在学校教书后,气得暴跳如雷,并让他二嫂立即找校长撵我滚蛋。 求人办事,空着手总不太好。 于是,我到三哥家拿了一盒四瓶装的香油。 给三哥钱,三哥不要。 我总觉着白拿不好,虽说是自己哥也不行。我已经在他家白吃白住了这些天,三哥不说,三嫂能不说吗?干一行讲一行,毕竟芝麻是三哥花钱买的,不是家中地里种的。 三哥不要,就给三嫂。正巧上次三嫂拿我二十块钱找人零钱,我没要,算是两抵了吧。亲兄弟明算账,桥归桥,路归路。 我从没给领导送过礼,更不懂送礼行情。不知送一盒香油少不少,校长能不能看上眼呢?唉,就这些吧。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嘛。 正月初八,一大早我在弟弟家草草吃了几口饭,就急匆匆往校长家赶。因为没底,心中总是忐忐忑忑不实在。 校长家在朝阳村。实际上,朝阳村原叫野鸡屯。很早以前,这里荒无人烟,是野鸡狐狸出没的地方。后来,不知从哪来了一对夫妻在这里开荒种地。男的很凶残,据说是金盆洗手的土匪;女的很妖娆,整天打扮,从不干活。他们很少跟外界来往,不久,又来了许多男女,这个地方便热闹起来,因为野鸡多,故称野鸡屯。文革期间,碍于村名不雅,有妓女之村的嫌疑,便改作朝阳村。不过,老年人仍习惯把这儿称作野鸡屯。的确,解放前,这里女人不太正派,多以卖淫为生。 校长家虽说离沙塘十多里,但不陌生,去年他娶儿媳妇,我曾去喝过喜酒。由于路孬,我怕颠砸了香油瓶,所以,车子骑得很慢。足足骑了四十分钟,才赶到校长家。 别看校长只是一个村小的校长,房子盖得却与众不同,在村里一看就知是个当官的人家。他家分前后院,八间大平房,外加六间东西屋和过道屋,整整十四间,馋人呢。房子又高又大,院子也特别宽敞,猩红色的大铁门上镶着两个虎口门环,门两旁还雄踞一对石狮子,酷似过去的衙门。而周围的人家,大多是低矮的小瓦房,连院墙都是矮矮的,门口堆的是长年烧不完的干草垛,草垛上遮盖的是一层塑料纸,纸上再压几块砖头,防止被风卷走。校长家门口干净利索,天阴天晴都不要紧,反正做饭不像农家烧草烧煤,而是用煤气灶,烧微波炉。城里的普通人家还没有微波炉,校长家先用了,惹得村里老实巴脚的农民跑到他家看新鲜。当官真好,当官能发财,村里人看了校长家都这样认为。当然,他们中没一个是当官的。 来到校长家门口,猩红的大铁门紧闭。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地敲了敲门。我不敢用力敲,生怕太大的响声让主人不悦。 响声刚过,便传来了脚步声。随着“咣当”一声,大铁门被拉开了,露出校长四只眼。校长戴深度近视眼镜。因为久戴眼镜,眼睛已变形。有一次,校长在学校里洗头,洗头得拿掉眼镜,我不知因什么找他,一看,天哪,校长一双眼睛不仅白眼珠多,而且往外凸,那两个黑眼珠都朝鼻梁集中,活脱脱一个“斗鸡眼”,难看死了。 校长看我上门,忙打着哈哈:“啊,没想到,哈哈,快进来,快进来。”我将车子推进院里,提下那盒香油,不好意思地说:“校长,年前没捞到来看你,这点香油自家磨的,不成敬意。” “你看看,你看看,来就来是了,干嘛带东西。”校长一边谦让,一边收下香油。校长老婆也闻声出来,接过校长手里的香油,热情地让我进屋。 坐下,上茶。校长老婆茶杯递给我后,便知趣地离开,忙别的事去了。这也许是长时间养成的习惯,公开场合,当官的女人从不参政,只有晚上才刮枕头风。 我开门见山地说:“校长,我今天来找你,不为别的,只想把孙老师在我家买香油挨打的事说一下。我不知雷文国在你跟前说些什么,但不管怎样,我相信你也不是那种偏听偏信的人,这些年来,我怎么样,孙老师怎么样,你心里应该是清楚的。” 校长说:“当然,我对你们俩都很相信。那件事给雷文国做粗了,他哪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把人打得半死,简直无法无天。那天晚上,我都睡了,外面扑通扑通打门,我也不知什么事,只听门外乱哄哄的,看样子,来了不少人。我以为是贼,没敢开门,后来听出是雷文国的声音才开门。天老爷,只见孙老师浑身血淋淋的,人成了面条子,被两个彪形大汉架着。我当时也给吓坏了,忙问怎么回事。孙老师不能说话,脸上都是血,眼肿得睁不开。雷文国指着孙说:‘他个孬种勾引我老婆!’我根本不信,我知道你跟雷早离过婚,孙雷也没有女朋友,别说没有什么,就是有什么又怎能说是勾引呢?我质问雷文国:‘你这样打老师是要犯法的!’他看我说法不好听,睬都不睬我,又让人把孙老师架走了。他们人多,我想拦也拦不住。那一夜我都没睡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赶到孙老师家,孙老师正在挂水,讲话很费劲。他说:‘我真不明白,自己去买香油,糊里糊涂地突然挨了人家一顿闷打,后来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原来雷文国误会了他。’他说他要告雷文国,我也支持他告。虽然我跟雷二嫂是老同学,我也得为老师撑腰,说句公道话。何况,雷文国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他要是放在眼里,能这样做吗?” 校长讲得口干舌燥,呷了一口茶后又愤愤地说了一句:“他这是杀鸡给猴看,是向我示威,人打过了还拉到我家,逞什么能!” 我打断了校长的话,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我只想问一句,我还能继续教书吗?” 校长一怔,说:“怎么不能?谁说不能了?”“同事们会怎么看我?” “你又没干什么坏事,怕别人看干什么?”校长似乎看透我的心思,语重心长地说,“李老师,我很同情你的处境。摊到这种情况,你只有挺住。在我眼里,你很坚强,有个性,有能力,素质很好嘛。你不教书不可惜了吗?听我话,继续教。我相信你,同事们也相信你。你要放下思想包袱,跟往常一样,该怎么上课就怎么上课,没有爬不过去的山!” 听了校长的话,我很受感动,心里也轻松了好多,雷文国留在我心中的阴霾,被校长几句话扫荡殆尽。 看看时候不早,只得告辞。校长执意挽留,让我吃过饭再走,我婉言谢绝了。 校长把我送到门口,又指了一条近路让我走,最后又说:“开学就去上课,跟那种人计较划不来。” 回去的心情比来时好多了,悬在心中的石头,此刻全然放下。举目远眺,刚返青的麦苗,一望无尽,一只百灵鸟从麦地里飞起,直冲云霄,迎着风口叫得正欢。化了冻的黑土地散出浓郁的泥土香味,我深深地呼吸着旷野里的豁达之气,把车子骑得飞快,路似乎也不像来时那样颠人了,只是肚里咕咕地响了起来。我摸了一下肚子,笑笑,自言自语地说:“到家就吃饭,最少吃三大碗!” 我去校长家的事,大姐知道。她一直在弟弟家等候消息。看我进门后,忙问:“怎么样?书还能不能教?” 我知道大姐最关心我目前的生活。代课教师工资虽说不高,但总比没有强。我车子一放,就把去校长家情况跟她说了。她听了很高兴,不过,她又提醒我:“在学校要小心,特别是路上,要防哪个孬种拦你。” 我说:“学校是什么地方,他不敢去。路上他要拦我,我就告他,法律可不管他是什么地痞流氓。” 大姐过了十多天才走。 没有不散的宴席。人人都有家,人人都要回家。只有我,说有家,却无家;说无家,还有个栖身之处——娘家。纵然一些人用种种眼光看着我,我还得厚着脸皮在母亲屋里住下去,因为我实在没地方去。 其间,哥嫂们还在不厌其烦 地做我工作,让我回雷家,我只好躲着他们,连饭也不上他们家吃。我知道,一坐到他们家饭桌上,他们便会引经据典、拐弯抹角地让我认识离婚后的路难走,还是“奶婚”好,再谈一个二婚的,到老死也不会一条心。孩子更受罪,像个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我成天在屋里呆着,静等着开学。 我真想找胡素华大姐聊聊,毕竟她阅历深,社会经验丰富,人生体会也多,再说好几年没见了,不知她近况如何。可是,我又不敢去。她也是离婚的,我也是离婚的,我怕人说,什么人找什么人。真是鱼找鱼,虾找虾,乌龟净找大王八。那时,我的精神状态极差,脑神经天天绷得紧紧的,生怕再有什么不幸突然降到我头上。 我天天躲在屋里,坐累了睡,睡醒了坐,饿了就到弟弟家讨口饭吃,有时一张煎饼,有时一碗稀饭,弟媳妇还不错,什么话也没说。 总算开学了。 那天,太阳刚露一点红,我就开始做饭吃。年年如是,开学第一天,早上八点前一定得到校。 吃过饭,我略加修饰一番,无非是把长发绾在脑后,盘成团团发髻,然后换件浅绿色的风衣,脚上皮鞋邋遢惯了,脏兮兮的,灰头灰脑,大约有一个多月没擦鞋油了。我找了一块破布,蘸了点水,先把鞋上泥灰擦净,再找鞋刷刷点鞋油,旧皮鞋又焕新颜了。 收拾完毕,骑车慢悠悠朝学校逛去。 越靠近学校,我的脑子里越乱糟糟的。同事们会用什么样眼光看我呢?惊讶?怀疑?鄙视?探询?孙老师的脸上伤痕可曾去掉?丑媳妇总得要见公婆。校长不是让我放下包袱吗?唉,随他们怎么说,怎么看吧! 学校里除了成群结队的学生外,老师来得很少。他们见到我,仍跟往常一样,亲热地打了声招呼,并没有像我想像那样瞧不起我。别人不问,自己也犯不着解释,有时解释多了适得其反。 九点多钟,孙雷才来,仍骑着那辆摩托。那辆摩托曾被雷文国蛮横无理地推到沟底。孙雷被绑架走后,是弟弟把摩托从沟底推上来的。过了好几天,孙家才来人推走。见人来推车,心中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我对不起孙,对不起孙的摩托。跟孙家说什么都不光彩,一切语言都无法诠释我当时难堪的心境。今天,看孙雷来了,那种羞愧、内疚的感觉一直盘在心头。 孙雷表情很严肃,严肃得有点可怕。他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镜。那副又大又黑的墨镜几乎罩住了他大半个脸。可以断定,脸上的伤痕没褪。他进办公室时,有个老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说:“哟,孙老师今天戴眼镜好漂亮!”接着又响起不无嘲弄的哈哈笑声。我不敢望孙雷,只听孙雷平静而又从容的语调飘了过来:“好看吗?你也买副戴好了。” 我如坐针毡。那芒刺似的语言虽不是说我的,但仍刺得我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办公室里一时静得出奇,当这么多人的面,我真不知该怎样跟孙雷解释那晚的事。我只觉得,有些人的眼光,一会射向我,一会射向孙雷,仿佛我俩真的干了见不得人的丑事似的。我僵直地坐着,直到校长走进办公室宣布开会,我才从窘境中解脱出来。 第一天最难熬,第二天就好多了。最起码我没有了第一天的拘谨、无奈、羞愧。我静心备课,认真上课,像以往一样。 孙雷的大墨镜取了下来,大概他觉得戴着墨镜走进课堂不合适。他的半个脸仍留着青紫的伤痕,从鼻子到脑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乌黑青紫使他原本漂亮的脸蛋,显得有点丑陋。 看到孙雷那张变了色变了形的脸,我更是内疚得要命。同事们在会上听了校长讲的真相后,对孙非常同情,我当然也在被同情之列。他们都要替孙雷打抱不平,为的是维护老师的尊严、人格、权利。 当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三个人时,我向孙雷道了歉。孙雷已知道我的处境和雷文国那晚的恶作剧,他说:“李大姐,我真的不在乎,难得让人吃一回醋,值!”他又跟我说,他姐他女朋友准备开学来找我后账的,他没让来。他对她们说:“李老师也是一个挺可怜的人,儿子刚死,男人又暴戾成性,如今家也破了,人又寄居在娘家,够惨的了。” 他的姐姐和女朋友也是通情达理的人,结果没来。 既然话说开了,我对孙的那份自责和内疚也就少了。不过,我对孙雷倒是多了一份感激,感激他宽容大量,感激他深明大义,感激他不记恨我。 雷文国得知我一如既往仍在学校教书后,气得暴跳如雷,并让他二嫂立即找校长撵我滚蛋。雷二嫂也的确来找过校长,让校长辞退我,这一次校长却薄了雷二嫂的面子。他对雷二嫂说:“学校正缺老师,我无法也没权利辞退一个积极上进、教学能力强的女教师。”雷二嫂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悻悻返回。当然,校长为我又在背后挨了雷家一顿臭骂。 开学后,日子过得很快。我早出晚归,和哥嫂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我又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教学工作中去,精神上也好多了。只是夜深人静时,又会思念起死去的儿子来,同时还在牵挂着那个近在咫尺却不能生活在一起的女儿。 雷文国不给女儿到我身边来,实际上,他这是变相地惩罚我,作践我。无奈,我只好利用中午或晚上放学时间,跑到高山小学看闺女。只要能看到女儿,能看到女儿干干净净,高高兴兴的样子,就心满意足了。 我别无他求。 第七章 第五节 ——留在女儿眼里的是:妈妈是个流泪的妈妈,一个被爸爸打在地上乱滚的妈妈,一个被逼走他乡的妈妈。 能看到女儿,就是我的一种享受。 女儿常搂着我的脖子说:“妈,你放心,奶奶待我很好,爸爸也是。我吃住都在奶奶家。妈,我现在自己能洗头了,瞧,这头就是我自己洗的。头发长了,我就到奶奶对门的小二店里剪,剪一次头不就是一块钱吗?”听了女儿的话,心里好酸,如果我在她身边,哪会让她自己洗呢?要知道,她才七八岁呀! 女儿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不仅学习好,而且挺懂事。我长期不跟她在一起生活,在她最需要母爱的时候,我却离开了她,雷文国在她跟前灌输了不少有关我的坏话,我原以为她会恨我、气我、不睬我,可是,她没有这样。相反,更加想我,爱我。每次到学校,只要女儿看到我,或者别的小朋友告诉她:“你妈来了。”她都会兴高采烈地跑出来,老远便扑到我怀里,而后便是摸摸我的脸、脖子,说:“妈,你胖了,在外婆家你吃了什么好东西?妈,你的头发又长长了。”有时,她劝我说:“妈,你回家吧,奶奶常念叨你。” “妈……” 每次,女儿见到我都有说不完的话,都有撒不完的娇。最难过的,就是母女分手的时候,她眼泪巴巴地舍不得我离去。我想把她带在身边,雷文国却死也不让。女儿怕雷文国。不过,有一次去接她,我很伤心。那天是星期五,放学早,又赶上双休日,我打算把她接到沙塘过两天,等星期一再送到学校。那天,我是提前一节课去的,因秋湖小学和高山小学相差七八里地,我怕去晚了,女儿放学回家接不到。我不敢到家里接,万一被雷文国碰到找麻烦,我躲他都躲不及,还能上门吗? 那天下午风很大,刮得人睁不开眼。虽是早春,仍然很冷。为了接女儿,就是刮刀子也得去。有道是女儿想娘想一会,娘想女儿长长长。那种对骨血的渴盼,就像烈日燎烤,令人难以忍受。 我有半个多月没看见女儿了,常在梦中想她,想她想得直想哭。儿子走了,女儿又不在身边,我这颗脆弱的心无法承受这种无情的打击。我想获得女儿,可是,女儿姓雷,是雷家的孩子,应该在雷家长大。世俗是这样确认,法院也是这样判的。在他们的眼里,我只能是孩子可怜的母亲,是个生活不能自立的懦妇,是一个自己都不能保护自己的弱女子。 女儿啊,难道妈妈对你没有一点监护权吗?你在那儿生活,妈妈不放心。上次听人说,你冬天都是自己去澡堂洗澡。你太小了,刚脱掉开裆裤,自己怎么能去洗澡呢?比你大的小孩子还由妈妈带着,你,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孩子,在澡堂里,不怕水烫吗?谁替你搓背,谁替你洗头,谁替你擦身?上来后,又是谁能替你一件件穿衣服?你是否因为别的孩子有母亲照料而妒嫉?你是否因为有妈妈而得不到妈妈的爱而落泪?孩子,我多想为你尽到母亲的责任,妈妈不能,唯一能让妈妈安慰的是,我每个星期还能见到你一次。 那天,我赶到女儿学校,——也是我曾经工作了五个年头的学校时,下课的铃声还没敲响。女儿读一年级,班主任便是她的二娘。 我在女儿的教室外面站了好一会,静静地聆听着班级里孩子们那清脆悦耳的读书声。那节课正是语文课,孩子们的读书声刚停,就听到雷二嫂高亢、有力而又略带沙哑的声音。我知道,她是在指导孩子们朗读。 我耐心地等着下课,眼睛也不由自主地想透过玻璃窗朝班里看。我想看到女儿的那张稚嫩的小脸,可惜,班里小脸太多,几乎都像一朵盛开的鲜花,根本找不到哪朵花是我的女儿。我想走近窗口,但怕影响孩子们的注意力,只能远远地看着,焦急而又耐心地等着。 好不容易等到下课铃响,我便急不可待地走进教室。其实,雷二嫂早就看到我来了,只不过装作没看见罢了。现在,她见我不请便自己闯进教室,先是装作一愣,旋即脸上堆满笑容,马上对一群孩子喊:“雷蕾,你妈来了。” 我还没来得及从孩子群中寻到女儿,只听耳边传来一声“妈”字,接着,女儿便扑到我那干渴的怀抱。我一把抱起女儿,对她说:“明天后天是双休日,把书包背着,跟妈到外婆家玩两天。” “我不去。”一向乖巧的女儿,一边望着我怯生生地回答,一边用眼不时朝雷二嫂脸上瞟。 雷二嫂见状,强笑笑,说:“雷蕾,你明天还要学跳舞,能有时间跟你妈去吗?” 女儿不知说什么好。她本就怕当她班主任的二娘,即便想跟我走,此刻也不敢说。她沉默不语,低头摆弄我衣服上的纽扣。 “雷蕾,快把书包背上跟我走吧,等星期一我再把你送来上学,保准不让你迟到。”我没有理会雷二嫂,仍然劝女儿。 “我不去。”女儿低声说。 女儿的声音虽然很低很小,却像锥子一样扎在我的心窝。我不知道心窝是痛、是酸、是苦,泪水顿时涌入眼眶,我哽咽着问她:“你为什么不去?” “我不知道。”女儿声音愈来愈小,小得像蚊子嗡嗡。 “雷蕾,你得学跳舞,学校里下个星期比赛,你想不想跳舞?”雷二嫂不问我高不高兴,继续诱逼女儿。 “想。”女儿怯生生地说。 “你这么多天不回来,小孩子对你也生疏了。你看你叫她跟你去,她都不跟你去。”雷二嫂似乎用一种挑战的口吻跟我说。 我的心被雷二嫂刺了一下,我并不跟她搭茬,仍问女儿:“你到底跟不跟我去?” “……”女儿不回答,却用眼睛看她二娘。再笨的人也会知道,女儿怕她二娘。 我本不想理睬雷二嫂的,看来,不理不行,我直截了当地跟她说:“二嫂,你回家告诉一声,就说雷蕾给我接走了,等星期一再送来。叫他们放心好了,女儿是我生的,我会疼她的,不会耽误上课。”说完,不管雷二嫂同不同意,把女儿硬抱上自行车,书包放在车篮里,头也不回走了。雷二嫂站在原地,一脸不高兴。她不想给我带女儿,管得了吗?我自己的孩子多会想带多会带,谁也别想挡着,谁也没资格干涉。我跟姓雷的离婚怎么了,辛辛苦苦七八年挣下一片家业,我未带走一分一厘,看看孩子还过份吗!我又生气又伤心地把女儿带着,此时,风已停了,夕阳衔山。刚出高山街,便停下车子,对坐在后面的女儿说:“你下去吧,既然你不想跟妈走,你就下去回家吧。” 女儿看我这样,吓得眼泪丝丝,嘟着小嘴说:“我不回去。” “既然你不回去,为什么刚才在学校里说不跟我走?”我并不想跟孩子斤斤计较,只是想试探试探女儿的心,看雷家给女儿灌输了哪些影响母女感情的东西,以便适时准确地排除女儿幼小心灵与我感情不能沟通的障碍。 女儿乖乖地说:“妈,你没看到二娘在跟前吗?我要说跟你去,她回家跟俺爸说,雷蕾又跟她妈去了,俺爸不说我吗?上次我跟你去,回来俺爸就要把我扔到南边沟底,爸还盘问我,问你跟我说了些什么话,我不告诉他,他就要打我,就说不要我!” 原来是这样,可怜的孩子!想不到,我探望她一次,就给她带来这么多灾难,真没想到,雷文国能无耻到这种地步。他不想给我看孩子罢了,还给孩子施加这么大的精神压力,没想到我小小的女儿的心灵上,还要压着这么大的负荷!我来带她,不是带给她福,相反给她带来了祸,女儿啊,妈对不起你! 我心疼地擦了擦她小脸上的泥灰,摸了摸她的头,苦笑笑,重新把她抱上车。我有意放慢车速,边走边聊。女儿到底一年级没白上,小小的年纪说出话来,我还得思考半天才能明白。女儿搂紧我的腰,小脸贴在我的后背上,娇娇地说:“妈,我以后要听你话,书上说的,父母 命,行勿懒嘛。”我听了一惊,小小的女儿竟会引用《三字经》上的句子。我问她:“什么是父母命,行勿懒?”她说:“妈真笨,这还不懂。就是说爸爸妈妈要求小孩子干什么,小孩子不能违拗;哪怕爸爸妈妈说的是错的,也不准顶嘴,可以慢慢解释。”“照你这样说,刚才我在学校里叫你跟我走,你为什么不听话?”我又重复了一次。她说:“那不一样,在二娘跟前不行。”小小的人儿就懂得了世故。 “雷蕾,你在书上还学会什么?”我岔开话题,想从侧面了解一下她的学习情况。 “还学‘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这话怎么讲?”我故意问。女儿不加思索地说:“就是玉石不经过精雕细琢,不能成为人们喜爱的玉器,只能是块玉石;人不学习,就不能懂得许多知识、许多道理,妈,你说对吗?” 女儿的答案可以得满分,毕竟是七八岁的孩子。 沿途路边的野草、田野里返青的麦苗,都能引起女儿浓厚的兴趣。女儿指着衔山的夕阳,路边的小草,兴奋地说:“妈,你看大自然真美!”“美在哪里?”“美在绿呀,妈,你看,到处都是绿色,沟边的那棵小草上还开着花呢?妈,你说,那小花是不是小草的女儿呀?”我被女儿的天真逗乐了。 “你怎么知道花是小草的女儿?”女儿故作神秘地说:“妈,你没看见小花都长在青草的怀里?风一吹,小花摇呀,摆呀,像在母亲怀里跳舞呢!”我笑出声来,感叹女儿难得有如此形象巧妙的想像。女儿又说:“妈,小花真幸福,能天天在妈妈的怀里。”说完,她又紧紧搂着我的腰,用小脸在我背后亲昵地蹭着。“妈,我能天天跟你在一起多好。” 我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女儿的小脸蛋,心疼地说:“会的,不过,蕾儿,不管你在哪里,妈妈都会认为你在我的怀里。” 突然,我看见高高的田埂上开了一簇小花,那花黄黄的,可能是迎春花。我灵机一动,对雷蕾说:“蕾蕾,你看那黄花漂亮吗?”女儿顺我手指方向望去,说:“漂亮。”“它周围有没有青青草?”“没有。妈,为什么它周围没有小草,是不是青草妈妈不要它啦?”“不是母亲不要它,是母亲在地面托着它,供给它养料,就跟我和你一样,我虽然没和你在一起,实际上是心跟你在一起的。你感觉不出来吗?比如,我常常到学校看你,给你买学习用品、买衣服、买好吃的东西,你能说妈妈没跟你在一起吗?” 不管女儿懂不懂,我尽量把心里话掏出来说给她听。女儿还小,她纯嫩的心灵还盛不下人间的烦恼,世上的一切在她的眼里都是真的、善的、美的。她无法理解我与她爸爸之间的矛盾,她不懂妈妈离她而去的原因。 回到母亲的屋里,天快黑了。弟弟要我们娘俩到他家吃饭,我没同意,我要亲手做饭给女儿吃。女儿喜欢吃鸡蛋面条,而且是宽面条,我便向弟弟借点面条,又要了几个鸡蛋。我先做了两个油煎荷包蛋,然后放油盐,炸葱花、姜丝,下面条,打鸡蛋。我把面条盛作两碗,娘俩一人一碗。我的碗里当然是清汤面,女儿碗里除放了面条里的鸡蛋外,还把两个荷包蛋放在碗里。女儿看我这样,大叫:“妈妈,这样不公平。”“怎么不公平?”我问。 “你为什么没鸡蛋,我的鸡蛋这么多?”女儿反问。 我笑笑说:“妈妈不喜欢吃鸡蛋,你替妈妈代吃不好吗?” “不行,绝对不行!妈妈,我知道你能吃,生弟弟时你就吃过,一次弟弟吃掉地上的鸡蛋,你还拾起来洗洗就吃了呢。” 女儿非要给我一个荷包蛋,我只得同意。女儿将荷包蛋夹到我碗里,直到看我吃完了,她才吃。 她边吃边说:“妈妈下的面条真好吃。” 看着女儿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孩子啊,你缺少的母爱太多了。 女儿个头不小,有我大半截高。晚上睡觉时,她撒娇似的直往我怀里拱,把小脸贴在我的胸前说:“妈妈,搂紧我。”我心疼地搂着她,她也反搂着我。母女连心,女儿到任何时候都会跟妈妈贴心的。过一会,女儿突然求我说:“妈妈,回家吧,爸爸学好了,不会再打你的。以后,他再打你,我就不理他。”从小,女儿就看着我和雷文国常打常吵,可以说,她是在我们打骂声中长大的。我并不想给女儿一个坏印象,我也想给女儿一个完美的母亲形象,可惜,雷文国打碎了我的梦想,破坏了一个母亲的尊严。留在女儿的眼里是:妈妈是个流泪的妈妈,一个被爸爸打在地上乱滚的妈妈,一个被逼走他乡的妈妈。 女儿啊,妈妈又轻易想离开你吗?妈妈又怎能不想回家呢?可是妈妈回不了家,也不想回那个家了,你目前还不能理解妈妈不回家的原因。 最让我伤心、让我内疚的是女儿另一番话。她说:“妈,在家里,我最怕天黑了。我不喜欢天黑,我希望天永远不要黑。因为,天黑了,我一个人在家好害怕。爸爸每天回来很晚,奶奶也不来看我。没办法,我就把各个屋里的电灯拉亮,把电视机的声音放得很响,然后,再洗洗脚上床,等着爸爸回来。夏天,晚上打雷更怕人。妈,一到打雷时,我就吓得钻在被窝里直喊你,我好想你来陪我。妈,我常常做梦都梦到你。一次我梦见你回家了,高兴地喊:妈妈回来了!妈妈回来了!我扑到你跟前时,却扑了空,你不睬我,走了。我跟在后面追你,爸爸偏要拉着我,我一急,醒了。原来,我跌下了床,爸爸把我抱了起来。” 两天很快就过去了。女儿依依不舍地跟我告别。当我把她送到学校,看她泪流满面,一步一回首的样子时,心里就像装进了多年的陈坛老醋,酸得不能再酸。我迅速走出校园,来到没人的地方,然后大哭一场,再擦干眼泪,装作没事的样子,走进我的工作岗位。 不几天,女儿竟给我寄来一封信。我简直不敢相信,她才是一年级学生呀!信封和信瓤都是铅笔写的。信封上,没写邮编号码,也没写哪个乡,只写了以下几行字:秋湖小学,李天芳妈妈收,高山小学雷蕾。真应该感谢送信的同志能这样负责,要知道,他们送来的不是一封信,而是女儿的一颗童心呀!信的内容是:“妈妈,我在你那儿过得好开心。妈妈,你勇(永)远都是我的好妈妈。妈妈,我朱(祝)您勇(永)勇(永)远远,开开心心。您的女儿雷蕾。” 这是女儿给我寄的第一封信。我心里真激动,激动得只有用偷偷的哭来表达。谢谢女儿,谢谢我的女儿能理解妈妈。女儿啊,妈妈在心里为你祈祷,为你祝福,希望你快点长大成人,希望你学业有成,希望你天天快快乐乐,也希望你有一个好的知你疼你的后妈妈。但是,不管海枯石烂,不管到天涯海角,妈妈永远都是你的好妈妈,亲妈妈。 看了女儿的信后,更增加我自强自立自尊自信的决心,我要活着,要好好地活下去,为自己,更为女儿。 第七章 第六节 ——我双膝扎跪在母亲面前,哭着说:“妈,不是我不听你话,我是实在不能去,如果娘家不让我蹲,我明天就走。” 刚交春三月,母亲便回来了。 春节前,母亲听五哥说,我也准备去北方,和她一块过年,后来不知为何没去。五哥曾打电话给三哥,问问情况,三哥把我的事大体跟五哥说了。五哥怕母亲担心,所以当母亲问起我时,说得很含胡。他越是吞吞吐吐,母亲越怀疑。 母亲原本对我不放心,现在听说我不在高山镇过节,不知出什么事,所以在五哥家蹲不住,想早点回沙塘。五哥说:“妈到这儿就走,会给我丢面子,别人肯定会说,瞧天雷妈刚到就走了,肯定天雷没照顾好老人,要是好的话,怎么才来几天就急着走?”母亲觉得五哥说得有理,就多呆了几天。 母亲虽然离开了沙塘,但思念外孙的阴影还在她心头罩着。毕竟,她一把屎一把尿带了两年,怎能一下忘掉?每当看到五哥的孩子拿娃哈哈、夹心饼、糖果等零食给她吃时,她就想起我的儿子。新年大节的,又是在当着五嫂的面,母亲不敢流泪,只有五哥五嫂不在家时,她才能偷着哭一场。 我虽然挣脱了枷锁,无疑又给老母加重了心病。她知道我跟雷文国之间还会出现别扭,但没想到会出现得这么快,这么恶劣。面对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我如何向她解释呢? 母亲回来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了。 我在睡意朦胧中感觉好像有人敲门,以为是在梦中,爬起来再侧耳细听,果然敲门声又起,其间夹杂着母亲喊我乳名的声音。 “妈回来了!” 我打了一个激灵,霎那间睡意全消,像久别亲人的孩子似的,一跃而起,忙不迭地去给母亲开门。 母亲是打“的”回来的。她带来了大一包小一包的东西,包里吃喝穿的都有。弟弟闻声起来了,弟媳也赶了过来,几岁的小侄子听说奶奶回来了,也嚷着高兴地飞了过来,一下扑到母亲怀里。 母亲比在家时胖了,只是拢在脑后的头发又白了许多,浓浓的犹如一头银丝。她身上穿的是五哥替她新买的毛线短大衣,脚上穿的也是五哥买的布绒棉鞋。也许是旅途劳累,母亲脸色不太好,苍白中夹着些许蜡黄。 母亲打开大包小包,里面有五哥给弟弟的军棉裤,给四哥的军大衣,给弟弟家侄儿的几件半新衣服,那是五哥的孩子穿小了褪下来的。虽说衣服不是新的,五哥让母亲千里迢迢地带回来,也体现兄弟之间的手足亲情。 母亲又拿出一些好吃的,诸如蜜糕、悄悄豆之类分给她的孙男辈女。母亲还从一个小口袋里倒出三个小茶缸,两个小孩子上学用的书包和一个大人用的手提包。这些东西都是半新半旧的。母亲把书包递给弟弟的孩子,茶缸也给他两个,说是留刷牙用。手提包便送给了我。母亲说:“这些东西都是我从你五哥那地方的垃圾堆里捡来的。那个地方人真不会过日子,东西还没用坏就扔了,我看了怪可惜的,就捡了回来。当时捡了五六个,刚刷好,给你五哥五嫂看到了,硬是拿扔了。你五哥还一再跟我说,‘妈,别到垃圾里捡东西。’我知道,他是怕我给他丢丑。这几个茶缸是我偷偷藏起来的,烫过几遍了。你看不是好好的吗,又不漏水,刷牙、喝水不是很好吗?” 小侄子从她爸爸手里要了一个茶缸,说是留他刷牙用,并嚷着马上去刷牙。实际上,他长这么大还没刷过牙呢。 因为天太晚,弟弟怕母亲疲劳,就带着弟媳和孩子,拿着母亲给他们的东西走了。我帮母亲收拾了一下东西,然后倒点热水,替妈妈洗了脚,让她上床休息。这么大年纪,坐这么远的车,的确够累的。 母亲一边让我替她洗脚,一边兴致勃勃地跟我说:“我到了部队后,你五哥待我可好了,到底是自己儿子,跟别人就是不一样。(我知道,母亲是指几个女婿不行。尤其是雷文国。)每天洗脸洗脚水,都是他自己端来,自己倒掉。他还时常帮我洗。我不让他洗也不行,他说难得能捞到孝顺妈一回。床、被全是你五哥自己铺的、叠的,一些小兵要干他也不让。唉,你五嫂要能有他一半就好喽。”母亲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原来,母亲刚去那阵子,五嫂待她不错,天天办点好吃的好喝的招待。一个星期过后,五嫂的脸便渐渐地晴转多云,多云转阴了,后来索性不理母亲。母亲本来心里就不舒服,想到儿子那里宽松宽松,想不到那里还难。在家里不过是失去外孙之苦,在那里却看的是儿媳白眼,这种滋味比那种要难受多了,所以,母亲常常暗自落泪。只要不过份,当妈的都能忍受。为了儿子这个家庭,为了儿子的面子,她不能不忍,而且一忍再忍。 当然,忍也是有限度的,毕竟这是儿子家。在儿子家还得照眼色下菜碟,不如不要儿子了。儿媳好不好,关键还在于儿子。 一天傍晚,五嫂竟当着五哥面对母亲说:“你明天早上起来自己做饭吃吧,不要跟我们一起吃了。” 母亲听了,心里一冷,没有吱声。 五哥也没吱声。不过,第二天早晨,他到街上买来几大碗生饺子和一捆油条,对母亲说:“妈,你饿了就下碗水饺,再泡两根油条吃。”说完就上班去了。 因为五嫂和她孩子都还没起来,母亲虽然有点饭,但没忙着先吃。等五嫂和孩子起来后,母亲连忙把水饺下好,叫她们娘俩吃,五嫂吭都没吭,带着孩子走了,母亲被晾在了一边。母亲那个气呀,把心都差点憋炸了。你不吃,我吃。母亲硬撑着把饺子吃完了,油条一根没动,吃不下呀! 按说,母亲很少到五哥家去,三年五载在五哥的一再邀请下才能去一回。去了时间也过不长,多说一两个月。农村老太婆到城里也蹲不惯。周围都是生人,跟谁也说不上话,别说谈心了,不像在家里,左邻右舍,老亲世谊多少辈,到一起无话不说,感情也容易沟通。在城里,家家户户,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锁,老死不相往来。有的做了多少年邻居,还不知对方姓啥名谁,在哪儿发财。像这样一个隔膜冷淡的圈子,母亲当然蹲不住。人就讲究个情字嘛,见面连话都不说,难道是哑巴?哑巴也能打打手势呀! 乡下人不想来是乡下人的事,可是,既然来了,做晚辈的就应该多给点温暖。五嫂这样冷淡母亲究竟为什么?看不起乡下人?你母亲也是乡下人嘛!多了母亲的吃喝?母亲这大把年纪,由她吃,能吃多少?嫌母亲脏?母亲最讲究卫生。在家里,她天天洗呀,浆呀,扫呀,擦呀,谁不说母亲是个干净的老人,在城里,她能不注意吗?如果嫌母亲老了,那就更不应该,生老病死,人生之规律,谁能没有老的时候?一旦老了,儿女就嫌弃,那样的儿女能算是人吗? 母亲受五嫂气,五哥看在眼里。有几次想对五嫂发火,被母亲制止了。我来刚过几天,你们夫妻俩就唧唧咯咯,再大吵的话,别人会怎么看,是驴不走,还是磨不转?如果品论我这个老不死的不好,还好说;若是品论你们,你们丢丑,我老脸也无光。不能吵!何况,你们都是党的人,都是部队干部,整天做人工作。如果自己工作都做不好,怎么还能做人家的?己不正,不能正人。那么多父母把孩子交给你们带,担子重着呢! 五哥很听母亲话,只能泪往肚里流,火往胸内压。但是,有一天,火山终于爆发了。那天早晨,母亲起床后,怕吵醒五嫂,便轻手轻脚地来到洗手间,刚把牙刷拿出来挤上牙膏,忽听五嫂指桑骂槐说:“叫什么叫,有叫病啦,自己不睡也不让人睡!”五哥说她两句她马上就跟五哥吵,五哥怕妈难过,没再说什么,平时,一来是受五嫂气,二来思念家乡,三来头天没吃饭(五哥不知道母亲一天茶不思饭不想),再加上本来就有高血压,母亲听到五嫂说不好听的话,顿时气得心慌头晕站立不稳,一头 倒在地下双眼紧闭,人事不知。 五哥正准备到营部去,一见母亲倒下,慌忙跑过去将母亲抱起,连叫:“妈,怎么了?妈,你怎么了?”五哥见喊不醒母亲,吓得浑身哆嗦,连忙喊来几个当兵的用车迅速将母亲送到部队医院抢救。 听说营长的母亲病了,几个主治医生迅速赶来,试温的试温,听心脏的听心脏,量血压的量血压。五哥似热锅上的蚂蚁,走坐不安,围着母亲团团转。 最后,诊断结果出来了,母亲是高血压病发。因为送得及时,所以没有生命之忧。于是,医生急忙给母亲两只手上一齐挂水。挂上水后医生又拿了粒药丸,此刻母亲已经苏醒过来。遵照医嘱,母亲将那粒药丸含到了嘴里。 母亲说,也不知那是什么药,含到嘴里后,心里顿时好多了。没含药时,头像要炸了似的,心也直往上撞,呕吐又吐不出,因为没吃饭,吐出来的也是黄水,又苦又涩。 母亲正挂水时,五嫂带着孩子来了。五哥一见顿时怒从心起,也不管有没有人在场,对五嫂厉声喝道:“滚!谁叫你来的,滚你娘家去!我妈才来几天,你硬是把她气出了病。你明知我妈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你偏偏气她,她来一趟容易吗?你不仅不好好照顾,还这样那样,我妈要有个三长两短,我非让你难看不行!我宁愿不要老婆,也不能不要妈!滚,快带孩子滚!滚得越远越好!” 别看五嫂平时凶巴巴的,在家里称王称霸,一看五哥真的动了肝火,她又吓软了。她站在母亲病床跟前没敢走,只是默默地流着泪。 母亲看五哥训五嫂,撵五嫂走,硬撑着睁开眼对五哥艰难地说:“小五,你撵她走干什么,我这是老毛病了,怎么怨她呢。”五嫂见妈替她说话,多少有点内疚和感激,怯生生地上前问:“妈,你好些了吗?”母亲微微露出笑容说:“好,好多了。”说完便疲惫地闭上双眼。 五嫂从母亲一晕倒起,便害怕了。头一天,五哥没在家,她气乎乎朝母亲抱怨说,她生孩子时,母亲没来照顾她。又说结婚时,家里也没给她多少钱,全指望她娘家。 母亲听了当然气。你生孩子时,你老公公刚去世一天,能来吗?你娘家又不远,你姐姐也在跟前,怎么需要我千行百里来?何况,你公公在世时,病了很长时间,我天天伺候前,照顾后,自己都累得、愁得瘦成了人干,哪还有精力来照顾你?我真要来了,像那样差的身体,不是我照顾你,恐怕你得照顾我了。你说你结婚时,家里没给多少钱。家里能有多少钱给你?你公公不做生意不做买卖,全靠泥土堆里找粮吃,上哪儿弄钱?再说,你几个哥哥姐姐、一个接一个,不是娶就是嫁,有点钱也不够贴的呀?你几个哥哥结婚分家时,不也是分文没给吗?充其量买个锅碗瓢盆罢了。 母亲这些话没有说出来,只是憋在心里,也不想跟五嫂争辩。争辩能怎么?于胜于败,自己也不跟她过日子,不能给儿子带来麻烦。 五哥责骂五嫂时,当时房里围来不少小兵,都是来看望我母亲的,他们有的捧来鲜花,有的拎来水果,有的送来点心,像看望自己母亲一样痴情。五嫂当着士兵面挨骂,显得非常尴尬,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后来母亲给她解围说:“你回去吧,我不要紧,挂挂水就会好的。家里还有好多事,乖乖,回去吧。”见母亲如此说,五嫂只得怯怯的噙着泪花退出病房。 母亲挂了一个星期水,头才不晕,血压也降下去了。母亲病后,五嫂的态度来了个天翻地覆式的转变,也许是良心有所发现吧。她看母亲没有内衣,立马去街上花了四十块钱买了一套白底蓝花的内衣内裤。她又给母亲买了一件羊毛绒短大衣,这在当时,老年人穿了很时髦。母亲出院后,她又亲自带母亲去澡堂洗澡,并替母亲搓背、修剪指甲。洗好澡后,又带到美容美发厅,让母亲理了发。家务事,她也不让母亲做,生怕母亲再累倒了。 母亲当然也闲不住。整日劳作惯了,乍闲着难受,浑身骨头都痛,还不如做点事。于是,不管五哥五嫂答应不答应,她仍帮助做三顿饭,洗一家衣服,除此之外,还得接送孙女,因为孙女上幼儿园,五哥五嫂上班顾不上。 俗话说,见好就收,罐子常在井边转,没有不碰着的。礼到了,面子有了,也该是走的时候了。经过一段时期调养,母亲身体硬朗多了,基本恢复健康。一天,她对五哥说:“我得走了,家里事,田里活,我都放心不下,特别是你九妹,自从她孩子死后,心情一直不好,现在不知怎么样了,我得回去看看。”五嫂一个劲不同意,说过几天再走,一年到头,难得歇几天,慌回去干什么。五哥知道五嫂说的并不是心里话,所以,同意母亲回家。他怕母亲再被五嫂气着。恰巧有熟人回来,五哥就让那位熟人陪着母亲返回沙塘。临走时,五哥又到部队医院给母亲开了许多药。母亲不要,实际上她不想让儿子多花钱。五哥说,市场上药假的多,部队药真。五哥除给母亲买了降压药外,还买了其它一些常用药,比如治疗坐骨神经痛的药就买了不少。母亲一到阴雨天,浑身筋骨痛,尤其是腰和腿,常痛得她坐卧不安。 母亲对我说,在五哥家,生活不错,鸡鸭鱼肉顿顿有。虽说那地方冷些,但屋里有个大火炉子,感觉不到天凉。只是搁那儿再好也想家。白天、黑夜,脑里都是雷蛋影子。眼睛一闭,雷蛋就站在床沿朝她扑楞着两个眼看她呢。母亲手把手托着儿子七百多个日日夜夜,当然一下子忘不了。 母亲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我怕她太累,让她早点休息,有话明天再说。她还是问这问那。说过五哥,说过外孙,当然又说到我。她问我多会回来的,在家住几天了,怎么吃的?春节在谁家过的?我简单地回了她几句,然后假称困了,明天还得上课,母亲才不言语。也许旅途太累,刚躺到床上不久,就响起了均匀的鼾声。 我却辗转反侧,睡不着。我不知该怎么跟母亲讲才合适。母亲心软,有一点小事都放不下心,我怕她知道真情后,又愁出病来。思考再三,还是决定暂不跟母亲说出真情,即使说,也像挤牙膏似的,一点一点溢出。 第二天天刚亮,后面几个哥家的孩子不知怎么得到母亲回来的消息,一齐跑来看奶奶。母亲将带来的所有好吃的,全部拿出来分。你一块蛋糕,他一只香蕉,她几颗糖果。小的就给多些,大的给少点。年龄悬殊不大的孩子们,为母亲的分配不匀而吵闹着,争抢着。不过这种吵,这种争,虽然都面红耳赤,但不恼不怒,不哭不叫,只是趁对方不注意时,笑嘻嘻地上去就偷咬一口。你咬我一口蛋糕,我就咬你一口香蕉,谁也不愿吃亏,谁也不吃亏。母亲看着孩子们喜笑颜开争吃东西时,心里宽慰了许多,但是,欣慰之余,自然又想到我儿子,要是雷蛋还在的话,不也是跟他们一起争吃东西吗?唉,人算不如天算,十事九不全。 吃过早饭,我便上学校去了。我准备晚上适当地跟母亲谈谈自己事。我想有理、有节、有利地跟母亲说说我与雷之间的问题,让母亲支持我,理解我。 哥嫂们一个劲地要我回到雷家,他们也不管雷家是火坑,还是陷阱,硬是逼我跳。在他们看来,离过婚的姑娘就不能回娘家,回来就碍眼,就有辱门风。我一定做通母亲工作,让她站在我的一边,不然,我几乎无法和哥嫂们对抗,他们的力量太强大! 就在我晚上准备跟母亲谈那晚“捉奸”事件时,白天,我可尊可敬的三嫂就添枝加叶地跟母亲说了,当然说了许多与我不利的话,实际上,那天晚上她根本就没在家,根本就没有目睹雷文国的所作所为。更为可笑的是,一向受我敬重的大哥,也在母亲跟前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我知道,他们这是想借助母亲这把“尚方宝剑”,驱我出李家大门。 从他们口中讲出来的事,母亲 听了件件都是我的错。母亲很伤心。见我放学回来,正颜厉色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不上雷家,他借买屋钱还能给吗?他不给,你拿什么还人?唉,我真给你气死了,也愁死了!” 原想母亲回来,能忘掉那晚的不幸,可是,哥嫂们又把我和母亲推到了愁怨的深渊。母亲连着几夜叹息不止,常常悄悄流泪。我在母亲的叹息和责备中惴惴不安。一天,母亲浊泪洗面求我说,回雷家去吧,不看僧面看佛面,孩子不能不管,已经失去一个孩子了,这一个可得抚养好。 听母亲这样求我,我便双膝跪在母亲跟前,哭着说:“妈,不是我不听你话,我是实在不能去。你要是真疼你闺女的话,就别劝我。如果娘家实在不容我,我明天就走。妈,我是铁了心的,不相信天下的路都给人走光了,就没有我一条?” 第七章 第七节 ——明朝袁了凡先生所言:若所行为善,而其结果足以害人,则似善而实非善;若所行虽然不善,而其结果有益于大众,则虽非善,而实是善。我不知大哥对善恶二字是否参悟透了。 这是一次家庭审判会。 被审判的当然是我。 大哥是审判长,其他几个哥哥和弟弟是陪审员,母亲“垂帘听政”。 那是母亲回来不久的一天晚上,那晚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有的只是满天又浓又厚又乌黑的云。 大约八九点钟,我正在弟弟屋里看电视,母亲来喊我,说几个哥哥都在家里等我。看样子,这是他们第二次密谋好了的。上次,真还多亏“捉奸”事件,不然,我早就被遣送到雷家,现在还不知怎么样了。 反正,不管你是阳谋,还是阴谋,我始终保持一个宗旨:任凭风浪起,就是不开船。除了五哥在部队外,他们兄弟五人全来了。他们坐成半个圆圈,我在他们对面,母亲位于哥哥们和我之间,又像是个裁判,只可惜双方力量悬殊太大,比赛太不公平。 几个哥哥神情严肃,像对待犯人似的,用一种威严的目光审视着我,尤其是三哥,那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更是虎视眈眈地瞅着我。 望这阵势,虽然心里有点恐惧,但还努力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横扫了他们一眼。 大哥清清嗓门,咳嗽了一声。毕竟当了几年大队长,官腔也学会了不少。他说话的声音很缓慢,很平稳,但从缓慢平稳中,我能悟出“绵里藏针”的味道:“他小姑,今晚家里兄弟几个聚在一起,商量你的事。关于你跟雷文国的问题,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你到底还想不想回去?你要是打算回去,我们就有回去的打算;你要是不准备回去,那得有不回去的说法。你不能像现在这样一拖再拖。你看你跟个没事人似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大哥开头话说得还中听,说着说着竟变了味,数落起我来了。尽管心里不服,我还是耐住性子跟大哥解释:“我早就表过态了,坚决不回雷家。实际上,我跟雷文国没任何关系。以前我们结婚时没办结婚证,等于非法同居。后来雷文国闹着跟我离婚,司法股调解不成,双方就签了解除非法同居关系协议书,上面有政府盖的章,是有法律效应的。雷文国来找我闹事,诽谤我,打我,是非法的,是犯罪,我只要告他,他就会坐牢,为了孩子,我就饶了他了。像他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屡教不改,你们逼我去,不是让我跳火坑吗?” 三哥是个火爆脾气,听我如此说法,勃然大怒:“谁逼你跳火坑了!当初雷文国不是你自己看中的吗?又不是家里替你说的!你现在不回去,你借的钱怎么办?你拿什么还?早知这样,当初我就不该借钱给你。你望你个样,七个眉毛八只眼的,根本不是个省油的灯!” 三哥的话,深深地刺痛了我。我那点廉价的自尊,像火一样从心里直往外喷。我恼怒地对三哥说:“这个世界谁能保准说用不着谁?过去,你借我钱用几年,我怎么没吭声?我借你的才用多长时间,你就说这种话?不就是五百块钱吗?放心好了,我就是卖血也会还你的!你是什么哥,简直是黄世仁!” “你……”三哥气得两眼瞪得像牛蛋,唾沫星喷得我满脸都是。尽管人们把女人比作鲜花,那毕竟是个比喻。倘若我真是鲜花,三哥的唾沫星我可就喜欢了,因为那唾沫星像雨点一样射到了我的脸上。三哥被我一句话气得憋了半天才吼道:“好,你能!你这就把钱还来!” 母亲怕事闹得太僵,忙在中间打圆场,并批评我说:“你哥也是为你好,你哪能这样说你哥呢!” 我委屈得含着泪水,低头不吱声。 二哥这时插话,那语气阴不阴,阳不阳:“他小姑,你不要这样拗,大家都是为你好。我也幸亏当时没借钱给你,不然,白砸在里面,连本也烂了。你当时没借到钱还对我有气,现在怎么样?” 我心想,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你当时没借,并没考虑到我的现在,现在说这种风凉话,还是哥吗? 我气得眼泪直在眼里打转。 四哥一直默默地抽着烟,三个哥哥在跟前,他没说话的份儿。弟弟更没有发言权,只是睁着两只眼,扑闪扑闪地,一会儿望望我,一会儿瞅瞅他们。 大哥为了缓和一下我和二哥三哥之间的紧张气氛,又慢言慢语地说:“他小姑,你想俺家兄弟几个,在沙塘村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从没做过无理欺性的事,更没有半句闲话让人说。你看你现在成什么了,不怕人家品论吗?旧社会里,对女人讲究三从四德:就是女儿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三从;四德,就是品德、言行、仪态、女工,违反哪一条,都能把你撵滚。当然,现在是新社会了,男女平等,婚姻自由。话是这样说,但在现实生活中根本不是那回事。一个离婚女子,路就是不好走,日子就是不好过。这些事例很多,我不想多说,你应该前思后虑,不能凭一时冲动。你要知道,一失足成千古恨,迈错了一步,很可能影响你一生。我觉得,你现在如果坚持离婚,我弟兄几个脸上无光,倒还不是大事,关键是你今后会怎样,这是弟兄几个最关心的。依我看,你还是回雷家好。雷文国要是来认错,你就抓紧跟他回去。其实,雷这个人还是挺不错的。你看父亲去世那阵子,他跑里跑外,做了不少事。人人都有缺点,哪有十全十美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再退一步讲,假如雷不行,你还得讲孩子吧。你不回家,雷文国再重找人,你孩子不受罪吗?我们弟兄几个今天找你谈,都是为你考虑的,也是看在你是我们妹妹的面上的,不然,谁问你?你今后受罪也罢,享福也罢,管我们什么事,我今天说这话,还是供你参考,大主意当然还得你自己拿。” 大哥话音刚落,三哥的大炮又轰开了:“哼!这么大了,不知一点孬好!自古道,好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夫。要是在过去,像你这样乱来,早就把你打死了,你还能活呀!”“我乱来什么了?我哪点对不起他们!”大哥话我还能入耳,三哥的话只能让我钻脑子!我不服气地反问三哥,“是他雷家不把我当人,还是我拿雷家不是家了?雷家这样对待我,你看不到吗?” “好好好!你能,你有本事,你的事我不管了,从今后你也别叫我三哥,喊我小三好了,我也权当没你这个有本事的妹妹!”三哥气得大喊大叫。若不是母亲在跟前,他准能把我打个半死! 他竟然不愿意当我三哥,真笑话,吓唬谁的?我一字一顿向他回击:“既然你权当没我这个妹妹,我也不会巴结你。我非要喊你这个三哥不行吗?我的事,你问不问无所谓,我今后是死是活也绝不会找你。你认为我丢了你面子是吧,其实是你自己丢你自己面子!因为我没有做出半点有辱李家门风的事,你们自己硬往头上扯我也没办法。你叫我喊小三,我看没这个必要,既然没了三哥,又哪来的小三喊的!” 我的不甘示弱,我的冷潮热讽,进一步激怒了三哥。三哥暴跳如雷,把他跟前母亲骑的三轮车拍得震天响。他双眼圆瞪,指着我吼:“好,你行,你马上给我滚得远远的,从今后,你别让我看到你!也不准你踏进家里一步!” “我是在你家?我在母亲家是在你家?你家还在后面呢,这要是你家,你八抬大轿请我都不来!你有什么了不起,你有什么权力撵我的?”我的话也说得很尖刻! “行!你今后死了也不要找我!”三哥气得又狠拍了一下三轮车。三轮车不会说话,要是会说话的话,它一定会抗议三哥没来由地侵犯它的人权。 “你死了我还不会死呢!”我又反击他一句。 三哥又气又憋,一跺脚转身而去。 大哥没拦住三哥,责备我说:“你三哥也是为你好嘛,你怎么这样对待他! ” “什么为我好?你没看他一个劲地撵我走吗?他根本就不配做三哥!”我一边流泪,一边愤愤地说,“他要是我三哥,能在这个时候撵我吗!我家破人亡,骨肉离散,他不仅不同情还落井下石,这能是当哥做的事、说的话吗?我这是在他家呀,他这样待我!我不信,人能倒霉一辈子!我看他将来能比我好多少!” 三哥走后,屋里沉寂了好一会。母亲气得直哼哼,四哥和弟弟还是一声不吭,二哥想插几句,一看这种阵势,话到嗓门又咽了回去。 大哥不知什么时候,竟点了一枝烟抽了起来。他轻易不抽烟,除非碰到难题,一时想不出好的解决办法才抽烟。他猛抽几口,星红的烟火映着他那忧愁的脸。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老父死后,家中大大小小事,都得大哥上前。几个哥哥也都听他的。大哥默熟孔孟之道,言谈举止比较斯文,不像三哥一句话不投机就能蹦起来。他还在努力地做我工作,说是商量,实际上呢,在回不回雷家一事上,没有我商量的余地。 二哥又开话了。二哥说话有个习惯,未曾开口先得清清嗓子,咽一口唾沫,才说:“他小姑,俺哥找你来的意思,就是想挽救你的婚姻。能挽救就挽救,挽救不成只能随你。这次问过你后,今后就不再管你。至于今后,你享福也罢,受罪也罢,那是你的造化。有福享,当然更好;受罪了,你也别怪我们,因为我们事先也跟你说了,你不听不能怪俺弟兄几个” 二哥说过后,借口有事走了。四哥和小弟坐一会后,也相继出门,再也没回来,只有大哥一个人闷着头,一枝接一枝地抽烟。 大哥疼我,在我的婚姻一事上他也烦透了神。他一心想让我和雷文国和好,目的是想挽救一个家。殊不知大哥的这种善良之举,实际上好心办坏事,是在自觉与不自觉之中,葬送亲人。 明朝袁了凡先生所言:若所行为善,而其结果足以害人,则似善而实非善,若所行虽然不善,而其结果有益于大众,则虽非善而实则善。我不知大哥对善恶二字是否参悟透了。当然,这都是我心里想法,没有跟大哥说。 别人都走了,我不能再在大哥跟前表示出一种玩世不恭的样子,我得装作心事重重,愁肠百结的样子,实际上,我不装也就是这个样子。我的前面是鲜花,还是地雷阵,自己也不清楚。走出婚姻的迷宫,挣脱了丑恶的桎梏,我的确是轻松了,但是,人生的路还很长,还很坎坷,我能怎样,我会怎样,胸中无数,所以,我岂是一个愁字了得。 大哥还是一声不吭,跟前的烟头丢了七八个。最后,他又掐灭了一个烟头,站起来说:“他小姑,话我只能说到这儿了,你今后好自为之吧,雷家要再来人,你也别来找我,你自己处理吧,反正没人听我的,我也处理不好。”说完,也拔腿走了。 母亲望着我,犯愁地说:“唉,你到底怎么才好,俺真给你愁死了!” 我没有吱声。几个哥哥走了,我的脑海中也出现了一片空白。自从这次谈话后,一连二十多天,没有人再在我跟前说起我的事,倒也乐得耳朵边清静。 其间,雷文国来了两次,我估计是大哥勾来的。我没有睬雷。既不让他坐,也不跟他说话,他自觉没趣,便灰溜溜地走了。可是,不到一个月,雷文国又来了。 这天是星期天,母亲和弟媳妇到三嫂家,帮助摘青豆角,弟弟也不知去了哪里,家中只有我一个人。母亲临走时,只是关了院门,没上锁,我在家看门,也无须上锁。院里母亲喂了十几只鸡,不时跑进屋来觅寻食物。几只鸡一进屋,飞上蹦下,到处屙屎,实在脏人。你一遍一遍赶,它一次一次进来,根本不在乎你。你骂它,它没感觉;赶它,它不走;打它,它能跑,等你不打它,它又来了,反正脸皮厚,就是不想走。 我想躺在床上看书,不想一次次起来撵鸡,只好将房门关上,不过,没插。又不是睡觉,插门干啥? 关上门,屋里光线也不暗,因为门旁有一扇大窗户,采光性能很好,也能通风纳凉。 因为书看得太专心致志,所以,院门被人推开我还不知道,直到房门被人咣当一声打开,我才发觉有人闯进屋里。我警觉地一翻身爬起来望去,原来是雷文国。只见这家伙,旁若无人,大模大样,嬉皮笑脸地直往我床边走。 我暗暗吃惊,便厉声问道:“你凭什么偷偷闯到我屋里的!我已经跟你离过婚了,还有什么好纠缠的!快滚,不然我喊人了!” 雷文国并不在乎我说什么。他东瞅瞅,西望望,看没外人才说:“怎么,婚离了我就不能来,就是过路行人,到你屋里来歇歇脚又有什么了不起,何况我们还夫妻一场。” “你把我臭成那样,怎么还有脸来的?你不怕人说你是戴绿帽子高手吗?”我没好气地说。 雷文国继续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或是看有没有别人。他问我:“怎么就你一人在家?你家人都没啦?” “你家人才都没了呢!怎么就剩你这样猫狗不吃的东西!” 雷文国仍没有感觉,嘿嘿地一笑,径直向我的床边走来。我本能地从床上跳了下来,憎恶地望着他说:“你想干什么?我弟媳妇带着孩子在西屋睡觉,你要再往前走,我就喊。” 我假装着要往外走,他慌忙拦住我说:“你别喊,我坐下,我坐下。” 他坐下之后,仍不甘心地问:“你弟媳妇真在西屋睡啦?” “不在西屋睡在哪睡?”我故作镇静,骗他说,“你找她有事呀,我这就去喊。” “我找她干啥?”雷文国坐在那儿不怀好意地看着我说,“你到底不跟我回去啦?” “你问这话不是多余吗?我们早就算了,我跟你回哪去?再说,我跟你走,你不丢人吗?你在沙塘,从庄东喊到庄西,说我勾引野男人,是臭婊子,野男人还被你当场抓到了,你再要我,你脸往哪搁?你不到处讲,说我白送你你都不要的吗?你又来纠缠什么的?凭你这样人,什么女人找不到,还非要找一个臭婊子!”我越想越气,越说越气,恨不能此刻一刀宰了这个狗东西! “过去是我错了,我再次跟你赔礼道歉,芳,跟我回去吧,我求你了。”雷文国又装作一副可怜相,央求说。 “芳”,从雷文国嘴里说出来这个字,我感到是一种耻辱,像吃个死苍蝇一样,从心里往外恶心。我很厌恶地望着他说:“我说过了,永远不回雷家,你就死了这个心吧!我现在希望你快快走开,我不愿意再看到你!” 雷文国还是不走,无论我怎么讥讽、卑视、愤怒、冷言冷语,他都不往心里去。他那双猥琐的小斜眼,游移不定,像出洞的小老鼠一样,偷偷地窥测我。突然,他从板凳上爬起来,猛扑到我跟前,紧紧地抱住我,用热烘烘的嘴直往我胸前拱,并说:“芳,我想死你了,真的,我天天想跟你办事。走,跟我回家去,要不,现在先跟我干一次……” “叭!”还没等雷文国的话说完,我对他狠狠地甩去一个耳光。这一耳光打得很重,很响,很解恨!这是我第一次揍他,而且是首先揍他!可以说,这一耳光,打的是我八年的怨气、八年的屈辱、八年的青春损失!看他这副德性,我真不明白自己这些年是怎么跟他过过来的,我纯洁的少女之身是怎么被他霸占的!我又怎么该跟他一次两次地生孩子! 雷文国被我一记耳光打得措手不及,脸上顿时露出五个红红的指印。他做梦也没想到我一个懦弱的女子能对他下这样的狠心。他本能地松开双手,然后用手摸了摸被打红的脸。“滚!快滚!”我对他怒吼! 也许是困兽犹斗。他再次扑了过来,一把搂住了我,恶狠狠地说:“好,你个臭婊子,你打,我今天非干你不行!”说着便扒我衣服。我拼命挣扎,吓他说:“你再这样无礼,我就喊弟媳妇,让你难 看!” “你喊是了,我不怕,她来我就一块干!”雷文国再次露出了他的流氓本性。看样子,不给他点厉害,我是不能脱身的。今天,这个家伙看样子是不顾死活,不安好心了。我用起了对付三轮车夫的那一招。说实话,他要是不这样耍流氓,我还不会下此毒招,我原本也不想这样对他,可是他太不像话了,在我家里,大白天就想非礼,这跟公开强奸有什么两样!趁雷文国不注意,我用膝盖对准他下身,猛地一抵,不过,抵得没上一次狠,我还是给他留情的,尽管如此,他也顿时疼得扭曲了脸,恶狠狠地骂道:“李天芳,你个臭婊子,竟对你男人下这样毒手!好,你狠,咱们走着瞧,我不找比你强的女人不算人,你去勾你野男人吧!哼!你以为我想来找你呀,要不是你大哥打电话叫我来,你磕头跪我我都不来!”“你滚,快滚!”我气得浑身哆嗦。 正在这时,母亲和弟媳妇回来了。雷文国一看弟媳妇没在西屋,气乎乎地说:“你不说你弟媳妇在家的吗?早知不在,我非把你办了不成。”正说着,母亲来到屋里。雷文国对母亲招呼也不打,气急败坏地夺门而去。 母亲不知怎么回事,问我:“雷文国是不是来认错的?他要认错,你就跟他回去,别学呆。” “谁要再提回去,我就死给他们看!”说完,我放声大哭起来。 这次走后,雷文国就没有再来纠缠。他越没来,家里人越不放心,并提醒我说:“雷文国什么坏事都能干出来,你得处处小心。” 为预防不测,每天放晚学时,弟弟都来学校接我。阴晴雪雨不误,真难为他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雷文国的阴魂未散,高山镇的计生办又来找我麻烦。 有时,竟让人啼笑皆非。 第七章 第八节 ——我并不怕妇检,只是怕他们故意来学校出我洋相。他们这样故意呼来喊去,让我怎么在学生跟前树立威信? 一天,我正在上课,校园里忽然涌进来二十多口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真像国民党的还乡团反攻倒算来了。 那是高山镇计生办来找我妇检的。 按说,他们应该先跟校长说明来意,让校长找我。可是,他们并不把校长放在眼里,根本不跟学校打招呼,一些人守住校门,大概是怕我跑掉,另外一些人则挨个教室乱闯。因为他们不认识我,所以必须问。 “喂,李天芳在哪个教室?” 他们咋咋呼呼,目空一切的样子,令上课的老师和学生非常反感。他们问谁,谁都说不知道。最后,郑副校长实在觉得过意不去,才告诉了我所在的教室。 这些人围到班级门口,也不问上不上课接二连三地喊我名字。无奈,我只得停止讲课,问他们找我干什么?其中一个头目模样的半截老头开了腔:“李天芳,有人告你怀孕了,走,跟我们去妇检!” “我正在上课,跟你到哪妇检!”怪不得这样“横”,原来是计生办的。望着他们一点规矩也不懂的样子,我愤愤地说。 “课不上,你也得妇检!”对方用命令口气说。 真是笑话,我是离婚之人,又没结婚,凭什么还要妇检?难道你还能让未婚姑娘也参加妇检?离异单身女性同姑娘又有什么区别? 我没有理睬他们,继续上课。 他们见我不出教室,便在门口不住声地喊。搅得我根本无法上课。看他们的意思,我不出去,他们是不会罢休的。没办法,只得让学生们自习,我跟他们走。 校长这时也到了班级门口,忙问什么事。他以为是班上哪个学生家长来闹事的。 半截老头看我出了教室,便马上喊同来的两个女人:“小张、小李,把她带到一间屋里去查!” 那两个女人浓妆艳抹,各人在胳膊上挂着一个小皮包。听到招呼后,连忙赶过来问我什么地方有闲屋。我不愿意跟他们罗嗦,想早点结束妇检,便同她们去了图书室。 两个女人让我躺在沙发上,然后各人套上卫生手套,反复检查我的下身,抚摸我的小腹。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随她们怎么捏,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谅她们也捏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但是,我总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我并不反对计划生育,只是觉得这些村里的计生干部素质太差了,他们根本不懂得尊重人格。 摸捏完毕,两个女人去复命。我没有理他们,气呼呼地返回教室。学生们都用一种惊异的眼光看着我,我无法跟他们说什么,只是无奈地摊开双手,苦笑笑摇摇头,作出一个不置可否的姿态。 说实话,我好几年没参加妇检了。一来是离婚早,户口不在当地;二来雷文国原先也给村计生办专干和一些有关人员送了不少礼,所以,村里一直没找我。 这次,计生办找我麻烦,而且这样故意出我丑,我估计可能是雷文国从中作梗,因为那个带队来的半截老头,就是他远房叔叔。半截老头的“专干”职务是雷二哥给找的。他本身就是“超生专业户”,家中有五六个孩子,像这样人自己都管不好自己,怎么能“专”别人?妇女双查,两月一次。有了这次,肯定就有下次。我并不怕检查,只是怕他们故意来学校出我洋相。我毕竟是老师,他们这样呼来唤去,像吆喝猪狗牛羊似的,我怎么在学生跟前树立威信? 两个月后,高山镇计生办打电话到学校,要我下午两点去高山镇双查。我心想,这还不错。只要丑不出在学校里,上哪都行。 电话是中午打来的,接电话的是校长。也不知是郑校长故意敲我,还是他真的忘了,直到下午四点钟他才告诉我。镇计生办看到四点多了我还没到,又打电话来。这次是我亲自接的。我跟计生办的人商求说,能不能等放学后去查,他们在电话里答应了。 可是,下午第二节课刚刚下课,学生放学的队伍还没站好,校门口突然闯来一辆白色中巴车。车门打开后,车上涌下一群男人,大约十来个人。其中两个彪形大汉,满脸横肉,来到我跟前,一声不吭,上来就是一人捉住一个胳膊,生怕我跑了。那情景就像公安人员抓罪犯。其他人也围了上来,他们推推搡搡,将我硬生生地塞进了中巴车。我想反抗,想挣脱他们自己走,他们却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我胳膊攥得紧紧的。 坐进车里,他们七嘴八舌,对我横加指责,无非是说我自以为了不起,竟敢违抗计生办的命令。我反问他们:“你们谁通知我妇检的?我又不是你们肚里蛔虫,怎么知道你们现在进行妇检?公安局逮人还发逮捕证,你们这些小打杂的,想抓人就抓人,想扣人就扣人,哪还有一点王法?” “什么王法不王法,叫你回来妇检就是王法!不服你就去告!”一个胖子对我训斥说。 在一车人中,我只认识三个人,其中之一就是这个胖子,他原来是生产队里的小队长。这个人是有名的赌棍。他三十来岁,个头很矮很胖,团团的像个球。他只有小学二年级文化程度,过去一年赌到头,还到我家借过钱,钱不多,十来块钱,至今也没还。他是有名的脱底棺材,什么也不盛,你上哪找他要钱?以前,他见我还算恭敬,还算和气,这次,我以为他能帮我说句话,谁知,他不但不帮,相反比别人更坏。动不动就训我不遵守计划生育制度,是有意给计生办增添麻烦。另两位不熟的人,也是铁板着脸,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我真有点可怜他们的无知和浅薄,感叹人生白云苍狗,变化之快。 车子驶进高山镇计生办大院里时,我被几个人推下车子,搡进一个办公室似的屋里。“半截老头”正歪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脱掉一只鞋的臭脚,翘在桌上面,不时晃动着,像抽筋似的,嘴里还哼着流行曲。他见我进屋,仅抬了一下眼皮,问:“钱带来了没有?” 我以为他问的是别人,没有吱声。 “带钱来没有?聋子还是哑巴,怎么不回话?”半截老头直瞪着我,怒嚎。 我仍以为他问的是别人,不由自主地往身后看了看。 身后胖球等几个人说:“你看什么看,问你呢?你带钱来没有?” “带什么钱?我带钱干什么?”我莫名其妙地反问。 “你还怪会装憨呢!好吧,告诉你,我们妇检每逢单月一号开始,迟到一天罚五十元,你迟来八天,共罚四百元,还有今天的出车费是五十元,你有钱现在就拿来,马上去妇检;没钱赶紧托人去借,不借来,你就在这儿蹲着,什么时候拿钱来,什么时候放你回去!” “看样子,你们今天想让我在这儿坐牢了?”我故意讽刺他们说。 “这话是你说的,我们没说。如果你认为这就是坐宰,那你就只好坐了。”半截老头说话不冷不热,不快不慢。 “我在这儿家没家,钱没钱,眼前几个熟人也死绝了,上哪借钱给你?再说,我早就离过婚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离过婚的人,又没重找人,为什么还要参加妇检?还有,你说你们逢单月一号妇检,谁告诉我的?你们以前找过我吗?”我不卑不亢,质问他们说,“你们今天派车去,是接我吗?恐怕说”逮“更准确吧!我不是打电话跟你们说好,放学后就来的吗?你们在电话里不是也答应的吗?为什么还要派车去?就算你们大慈大悲,深明大义、服务周到,专门派车去接我,你们自己坐没坐?你们不就是想罚钱吗?四百五十块钱,你不觉得太少了吗?能够你们用的吗?我看你们罚个四万五万的才合适。” 半截老头仍然不生气,嘿嘿一笑,那笑比猫头鹰叫还吓人。他阴阳怪气地说:“你不愧是个当老师的,怪能讲谬理嘛!不过,我提醒 你注意,这里是计生办,只要你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我不管你是谁,照样治你,照样管你!你不是没钱交吗?那也就别怪我不客气。喂!你们几个人把她关起来!” 不容分说,我被他手下的几个爪牙,搡进了一间黑屋里。“哗啦”一声,门被大铁锁锁上了。 这间屋不大,大约二十个平方米,只有一扇小铁窗,地是水泥地,墙是水泥墙,屋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一地脚脖上深的死水。大概,这就是人说的坐水牢了。说坐还不恰当,站水牢倒最准确。因为你没法坐,更谈不上睡了。 我看了一下手表,已是晚上六点半钟。 看样子,他们是不给我走了。站一夜水牢我也不在乎,只是担心母亲。我这么晚没回去,又没跟家里说,母亲能不牵挂吗?担心也没有用,只能随它去。 这一夜怎么过呢?趁屋里还没黑透,我又巡视了一次。真巧,门后的墙橛上挂着一盘粗绳子,大约一二十米长。何不用来编个绳套子把自己挂起来! 我取下绳子,编好绳结。那绳结编成网兜状,挂在屋梁上,坐在绳网里正好,真是天助我也。你不是想治我泡在水里吗,我偏不泡,能奈我何? 说心里话,我并不反对计划生育,只是对下面人的一些做法看不惯。你整天张嘴喊,要人家计划生育,你们自己呢?凡是当干部的,或者是有头有脸的,哪家不是有两个以上孩子?从马陵市委大院到高山镇的村里,没有儿子的干部一个也没有,为什么不罚不抓那些超生的人?也并不是农村人的封建思想严重。在乡下,没有儿子,家里的确不行。一是繁重的农活谁干?二是老来谁养?虽说有敬老院,可是,什么院也不会比家中儿女好。实际上,农民有一闺女一儿,也就会满足的,他们也并不一定想多生。生多也养不起。子女多了怎么培养?据有关专家说,一个孩子培养成为大学生后,需要七八万元,农民没这些钱。在农村真正生多的,大多是两种人:一种是有权有钱的人,不会罚、不怕罚;一种是家徒四壁什么也没有的人、罚不了。 正在我胡思乱想时,窗外传来说话声:“喂,里面人怎么没有了,门不是锁着的吗?” “人肯定在里面,我一步也没离,她能跑哪去!” 我挂在梁上,又是在暗处,他们当然看不清。我没有搭理他们,仍养我的神。 门被打开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朝屋里瞅了好半天,才看到我,他以为我想上吊,惊慌地说:“你在干什么,快下来,主任要训示!” 下来就下来!我走出水牢,昂首挺胸地来到训示室,真有点江姐从容不迫的味道。 主任原来就是那个秃顶的半截老头。他听说我用绳编网坐在里面,感到很惊讶,冷笑笑说:“你还怪聪明?看来老师没白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句话你理解得怪透!” “比起你,我还差远了,我还没像你那样,计划到人家黄花闺女身上!”我反唇相讥。一次,他带人结扎,这户人家是姊妹俩,姐姐结过婚了,婚后生一女;妹妹还是个中学生。当地规矩,生一孩后就得结扎,当姐的是想生二胎,所以就跑了。这个主任,抓不到姐姐就抓妹妹,说实话,也不能冤枉他,因为姊妹俩长得跟双胞胎似的,计生办以为是姐姐,所以就抓去扎了。尽管妹妹一再喊她是妹妹,计生办也不听,半截老头说:“你这样人我遇得多了,你再怎么装,也休想在我跟前蒙混过关,扎!”扎过后,才发现的确错了。错了照错的办,妹妹告来告去也没告通,一牵扯到计划生育,谁会过问,妹妹只能自认倒霉。当然,为此事,半截老头也挨上面批评了一次,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你还想不想回去?”半截老头并不在乎我怎样讽刺他。他是景阳冈老虎,刺激他也吃人,不刺激他,他还吃人。 “我凭什么不想回去?” “想回去就抓紧借钱。” “你可以打电话叫家里送钱来。” “家里没电话。就是有,也没钱给你。” “你真不打算走啦?我好像记得你家还有个六七十岁的老母亲嘛,你不怕她担心?” 我没有睬他。 他沉思了一会,然后咳嗽一声,眯着一对小眼看了我一下,用商量的口气说:“这样吧,我看你是个人民教师,不会不支持我们工作的。你打个欠条给我,说什么时间还,我们可以直接跟学校结账,从你工资里扣,怎么样?” 我还是没睬他。 我不呆不傻,打什么欠条给他,我又不少他钱!半截老头看我不动,说:“现在天要黑了,你家路又远,抓紧写个欠条,去检查一下回家。”说完,他拿来笔和纸,又说:“你这事,镇领导很重视,指名把你列为重点户,我也是按上面意见办事。写吧,多少写点,我好有个交待。” 看来,不写欠条是过不了关的。我决定写欠条。 既然是多少写点,我也只好意思意思。我打了一个十块钱的欠条,随手扔到了半截老头面前。他连忙伸手捡起一看,直摇头说:“不行不行,哪有写十块钱的,再多写点。” “你不说写点就行的吗?怎么,还兴讨价还价?” “你写的也太少了,再加点。” “算了,这十块钱条子我也不写了,给我吧。”说着就想去收回欠条,“我本来就没欠你钱。” 半截老头慌忙收回欠条,说:“算了算了,碰到你我也算倒霉,快去妇检回去吧。” 我二话没说,转身出了“训示室”,上次给我妇检的两个女人正在“检查室”里等着我。 从计划办出来,天已非常黑了。人是被中巴车拖来的,自行车还丢在学校里,身上又没有分文,怎么回去?只有靠两条腿走。走到学校再骑车回家,少说也得八九点钟,我得赶紧打电话告诉母亲,省得她担心。没钱,公共电话亭去也没用,附近几个老师家没装电话,最后,干脆不打,径直往家奔。 天晚、路野、人稀,我提心吊胆地走着,而且边走边张望,看看有没有顺便车,能搭上一截,就是减少一点危险。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我焦急不安的时候,一位学生家长开着三轮车从我跟前走过,我没注意他,他倒注意到了我:“李老师,这么晚到哪去?” 我告诉他去学校。他说:“怎么没骑车子,快上来,我带你去。” 到学校时,大门已经锁了,校园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我让学生家长走后,赶紧又找来看大门的师傅,推出自行车,顾不得天黑路远,急匆匆地往家赶。 母亲肠胃病犯了,正在挂水,看我这么晚才回家,很生气,埋怨我说:“这么大人了,还成天让人牵挂着,有事也该打个电话来呀!” 我没敢把高山镇计生办将我关进水牢的事告诉她。她年龄大了,身子骨不好,有什么委屈,自己受吧,不能再连累白发老娘了。 跟雷文国彻底决裂后,计生办真没少找我麻烦。这次能很快出水牢,据校长说,是他保的。因为学生等上课,我不回来不行。 雷文国曾在我跟前炫耀说:“你看你没跟我离时,谁也不敢欺侮你,离开我后,怎么样,人家爱怎么治你就怎么治你!不信?只要我一句话,计生办随时都会逮你。不怕你本事大。孙悟空本事大不大?再能他也没逃出如来佛的手心。你跟我作对,以后好戏多着呢!” 的确,计生办经常到学校,或是拉我去妇检,或是连唬加诈一通。说实话,我是给计生办吓破了胆,只要一看中巴车进校,我就以为是来逮我的。 那时,我真希望能远离学校,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平平静静地生活。如果不在秋湖小学教书,他雷文国在高山镇再有人,也管不到我。 倒霉的雷文国,怎不死的! 第七章 第九节 ——或许是我出于礼节,热情地款留方士隐在家喝酒,或许是方士隐热情地陪我们去医院,一支冷箭又从背后射来。 人穷不能生病。 病人更怕飞短流长。 水牢里出来不久,我的左肋突然疼痛不止。尤其是夜里,痛得夜不成眠。我常常被痛得一直坐着,挨到天明。 想到医院查查,可怜囊中羞涩。因为地方经济不景气,原本微薄的代课教师工资,又扣了百分之三十,那百分之七十的工资还拖欠五个月没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我总不能老是厚着脸皮伸手向母亲要吧,何况母亲也不易。虽说几个哥哥一年到头也给母亲点钱,那钱毕竟很少,母亲本身也需要钱。她坐骨神经有毛病,一年到头药不断,每月至少需要一瓶强的松。每到阴雨天,母亲腰、腿常痛得直哼哼,听着就揪心,就这样,她自己都舍不得花钱看病,我怎么好再向母亲要钱看病? 病不看又不行。我便从学校预支一百元,正巧学校又发了二百多块钱奖学金,在病痛实在无法忍受的情况下,走进了一家小小的私人诊所。 小诊所的当家人是我一个远房叔叔。人就是邪,凡事喜欢找熟人,因为熟人好办事。看病找熟人,并非一定想省钱,主要是想看病能认真些。 这位叔叔听我叙述病情后,要我先做b超,不需要去大医院。做一次b超得花二十块钱,母亲硬要我做,我只好做。b超“超”过后,叔叔说我是卵囊炎,需要挂水,至少得挂十天或半个月。挂一天药费需要二十块,十天就是二百多块钱,挂了十天能不能好,还说不定。我决定不挂。不是不想挂,是舍不得钱。我想再坚持一段时间,先吃点药看看,实在不行再说。 谁知母亲在这个时候也生起病来。她吃过西红柿后,竟连拉带吐,还烧得很厉害。这期间沙塘正流行肠炎。据说,有些地方还出现拉肚子拉死人的现象,所以,市卫生局要求下面各乡镇卫生院及私人诊所,凡是发现肠炎人,一律送市立医院治疗。母亲当然也就被送到市里。 医生听母亲说是拉肚子,呕吐,也没细看,就忙着开药水给母亲挂。挂两天,母亲肚子好了,头仍然晕,不能起床,呕吐还在继续。没法医生又叫抽血化验,做b超查胃部情况,最后才想到量血压,结果诊断母亲是高血压,母亲本来就是高血压嘛。 医生说,还得挂一个星期水。只要能治好病,挂就挂,几个哥哥也愿意,因为谁都怕母亲真的病倒。母亲住进医院,看护工作自然而然落在我身上。不管白天黑夜,都是我一个人,其他人忙,说没时间。他们来不来换,我无所谓,反正是我母亲,我不孝顺谁孝顺。在服侍母亲时,我的腹部越来越痛,有时痛得我直不起身子,也弯不下腰。看样子,我不挂水是不行了。 一天,我正在陪母亲挂水,突然碰到胡素华的原来丈夫方士隐。我毕竟和他无冤无仇,所以见面后相互打了招呼。他到我母亲床前看了看说:“不碍事,高血压好治,挂几天水血压就下去了。”因为他是医生,我顺便问他卵囊炎好不好治?他说好治。我说:“我就是卵囊炎现在痛得怪厉害,怎么治才能好快些?”他说:“挂水好得快。”并问我挂没挂水,在哪挂的?我说,还没挂。他说:“这样吧,你明天到我哪儿挂,我帮你批点药水,这样能省钱,一天也不过十来块钱,比医院里少一半。” 我不想占人家的便宜,只是想就口袋里的钱治病。虽说我没给母亲付药费,但母亲生病期间,好多滋补品是我买的,也花掉四五十块钱。身上的钱,还能挂几天水,养病如养虎,虎大了会吃人,我不能再拖了。母亲看我痛得那样,也要我抓紧挂水,怕时间拖长了,小病变成大病,更麻烦。 我想等母亲出院后再挂,方士隐说:“你上午在医院看伯母,下午可到我药店里挂。” 方的保健室在沙塘街上,上午母亲挂好水后,三哥开车来把她接走,我便去方士隐的保健室挂水。 除了母亲,再没有人问我一声,病好了没有。也没有人问我在哪儿看的病。我好像生活在被人遗忘的角落。在哥嫂们的眼里,我似乎是母亲的累赘,是这个家庭的累赘。他们有的甚至背后说,母亲的病是我气出来的。离婚的女人在娘家晦气,所以,我不敢大声说话,不敢抬头走路,不敢多看人一眼,因为,稍不注意,都会带来麻烦。 方士隐并没因为我是胡素华的好朋友而宰我,相反对我态度很好。他一个大男人带着孩子过,也的确够难的。 在方士隐那儿挂了一个星期水,腹部基本不痛了,后来,他又给我开些药,说服过这些药,病就会好了。我对他很感激。 我病刚好,弟媳妇又病了。她只喊肚子痛,而且痛得在地上打滚,头上汗珠直冒。我跟弟弟又赶紧找辆三轮摩托送她到医院。听说阑尾炎肚子痛得厉害,路上,我问弟媳妇是否是右边肚子痛,她说,感觉整个肚子都痛。 来到急诊室,医生问了情况后,果断地说:“快扶到病房去,她是急性阑尾炎。”医生看法跟我估计一样。 因为天太晚,动手术来不及,医生便开了一大堆止痛、消炎药水,让弟媳妇挂。 弟媳妇一边挂水,一边呻吟,痛疼似乎正在加剧。她的肚痛是一阵一阵的,轻的时候,她就哼,重时就哭喊。我一步不离地坐在弟媳妇跟前,不时用毛巾擦去她脸上的汗珠。弟弟不知如何是好,过一会就喊值班医生来看一次。 按说,一瓶水挂后,病情应该减轻,可是,第二瓶挂完了,弟媳妇肚痛仍然不止,并且脸色变得蜡黄,她还不断地呻吟说,心里难受,头晕目眩。医生见状,说是药物反应,拔下吊针。什么药物反应,肯定是他诊断错了,开错了药。 吊针拔下后,医生又开了一针什么药水,给弟媳妇注射后,对弟弟说:“再有什么情况,回头喊我。”说完就回了急诊室。 这一针打过后,弟媳确实平静了一阵子,到夜里十点多钟时,她又痛得叫了起来。我束手无策,叫弟弟看着,我去找人,值班医生正在睡觉,喊了好一会才喊醒。喊醒了也没来看看,只是说:“痛忍着点,等天亮再说。”既然医生这样说了,大概问题不太大,只有等天明,不等也不行,他不来你有什么办法。 总算挨到天亮,总算等到医生上班。 我和弟弟扶着弟媳妇去查b超,结果是尿道结石。医生说这病好治,喝排石冲剂就行。又说弟媳妇结石不大,喝几副冲剂就能排下来。 想想昨晚值班医生的医术和服务态度,真不敢恭维。明明是结石病,却按阑尾炎治,幸亏没抬进手术室,不然,真还出了大事。 结石病人不需要住院,住也住不起。为了排石快些,弟弟又专门请老中医开了几副药,再加上口服排石冲剂,弟媳妇病很快有了转机。 弟媳妇治病期间的前几夜,都是我陪着的。弟弟白天开车很累,所以,我没让他看护弟媳妇。弟弟家大人、小孩衣服都得我洗,饭也是我做。熬药、喂药当然也是我。我一边上班,一边照料弟弟一家,其中甘苦我从没跟别人说过。 上班时,听同事说“鸡内金”排石好,我就托人买了一些“鸡内金”。按同事说的办法,我把瓦罐盆坐在火炉上,再把洗干净的“鸡内金”放在瓦罐盆里,然后用文火慢慢炕。“鸡内金”只能炕黄不能炕糊,炕糊就没有药力。把炕黄的“鸡内金”研成粉沫,跟中药一起喝下去。初时,弟媳妇不愿意喝,嫌脏。我说,一点也不脏,人家洗过了,我又洗了好几遍。被炕黄炕脆的“鸡内金”,散出一种香味,禁不住我的左哄右劝,弟媳妇便喝了下去。 弟媳妇在家就娇惯了,嫁给弟弟后仍没改多少,生病表现尤为突出。稍有一点不适就喊叫。我每天给她熬药,总是熬好后,盛在碗里,凉一凉,然后自己先亲口尝尝,觉得不冷不热才递 给她喝。就是这样,还得像哄小孩一样哄她才喝,好像生病的是我不是她。 弟弟看不惯她这种娇滴滴的样子,常训她,一个农村婆娘,又不是大小姐,娇什么娇!每当弟弟训她时,我总是说弟弟,有病的人,心情本来就不好,她需要人问寒问暖,你不能给她脸色看,更不能冷言冷语待她,那样不利于她养好病。弟弟很听我的话。不过,他还是数劝弟媳妇:“你看,姐待你这样,端给你吃、端给你喝,小小不然的,你尽量忍着点。别动不动就哭,就喊,也不怕人笑话!” 弟媳妇还好,每次弟弟说她时,她都不吱声。的确,我一个当姐姐的,本身身体就不太好,工作又是那样忙,还如此服侍她,她还有什么话说。 经过一段时间中草药的治理,弟媳妇病渐渐好转,肚子不痛了,夜里睡觉当然也就安静多了。 弟媳妇的结石到底排净没有?我跟弟弟说,最好到医院再查一次。弟弟同意。为图方便,我便请方士隐带我们去,上次听他说,市医院里他认识很多医生,熟人好办事嘛。 我找方医生,跟他一说,他没说别的,关上保健室门就跟我们走了。买车票时,我还没注意,他就替买了。车上不好说别的,下车我就给他车票钱,方士隐说什么也不要,我只得作罢。到医院后,他跑里跑外,因为人头熟,钱一分未花,病也查过了:结石完全排除。弟媳妇很高兴。 查好病已到中午,我想在马陵市招待方士隐,以便感谢他的帮忙,可惜,身上没钱,做不起人;弟媳妇也不吱声,我又不好意思叫她掏腰包。尽管这样,我还是打肿脸充胖子装作要在饭店里请方的样子,大概他也看出我囊中羞涩,是吊死鬼搽粉——死要面子。所以方说什么也不愿意。一来说他太忙得赶回去,下午还有人看病;二来说不值得在饭店花钱,查一次病也不过三五十块钱,饭店里吃不咋样,就得百把块,划不来。我当然没敢坚持。他不在饭店吃正好,这样我既有心情也有面子。 从马陵市到沙塘保健室,必经过我家门口。既然没钱在街上吃,在家里就有条件了。我一定要他到家里吃顿饭再走。我这个人就怕欠人家情,欠了立马就想还,不然,心里总是不踏实。弟媳妇此刻也一个劲叫方士隐吃饭,大家都是为她,再缺心眼的人,也该知道这个礼。 也该凑巧,家里正请人喝酒。听到门口有人说话,弟弟跟大哥都出来了,一看是我们,弟弟忙问:“查得怎么样?”弟媳妇还没捞到说,方士隐就说了:“查过了,结石排得很干净,保管今后没事。” 我们又把方士隐如何帮忙一事说给大哥和弟弟听。弟弟非常高兴,他听说我们留方士隐在街上吃饭方也不吃,硬是饿着肚子赶回来的,更是感激不尽,一定要方士隐在家里喝酒,大哥也说:“这也不是专门请你的,赶上饭时哪能走呢。”两个人一齐扯着方的胳膊,往家里拉,方士隐看实在走不了,只得坐到酒桌边喝起酒来。 或许是我出于礼节,热情地邀请方士隐在家喝这场酒,或许是方士隐热情地陪我们去医院,一支冷箭便从我的背后射来。 方士隐走后的第二天,我放晚学回来,正在吃饭,坐在饭桌旁的母亲突然说:“天芳,方医生这个人是不错,待人也怪热情,就是作风不太好,你不能跟他多来往,更不能跟他结婚。” 我一听,顿时心里就来了火,又不知哪个烂舌头的在母亲跟前说我坏话了,我气忿地对母亲说:“妈,你把你闺女看成什么人啦?难道跟一个男的说句话,就想跟他结婚呀!简直……” 母亲看我气得眼泪丝丝的,话都说不出来,忙解释说:“我是听你大嫂说的,她也是好心,叫我劝你注意点,别让人说闲话。” 我真想找大嫂后账,还是忍了,大嫂是个厚道人,她说这话,肯定事出有因,不然,她不会乱说。再说,她也不是个搬弄是非的人,能是谁跟她说我呢!肯定是弟媳妇。因为那天陪她去看病,方士隐这样热情,估计我对方士隐的印象不错。方没有妻子,我没有丈夫,男女如此接近,在她看来还能有什么好事! 自家人给自家人扣屎盆子,这是最让人伤心最让人不能忍受的事。按照“文革”话讲,这正是—— 窝里斗。 第八章 “瘦泥鳅”真横 第一节 人人都有脆弱的一面,关键是成功的人能够走出脆弱。 ——我觉得自己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灵魂仿佛悬在半空中,我好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真的山穷水尽了吗? 寡妇门前是非多,单身女人也是如此。 其实,这种是非并不是寡妇或单身女人惹的,而是别人故意造的。 为了防止是非再次套到头上,放暑假后我把自己反关在家里,断绝与任何男人接触。无聊时便思考一个人怎么死法不痛苦,什么活法能轻松? 我疯过、狂过、暴躁不安过。狂躁时,我拼命地揪扯自己的头发,头狠狠地往墙上撞。 有时头发会被整绺地扯下,头能撞几个大包。的确,我想毁灭自己。一次,趁母亲不在家,我一咬牙想割断动脉血管。当时,手中利刃已经割得手腕殷殷向外冒血,但最后还是算了。不是我怕死,实在是不忍心让母亲看到我倒在血泊里的样子。她年过花甲,精神上打击已经够大的了,她那脆弱的情感不能再经受一丝一毫的刺激。我也不想可怜的蕾儿过早地失去自己生身的母亲。 一连多少天,我都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我觉得自己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灵魂仿佛悬在半空中。我好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而且是站在这尽头的悬崖峭壁上,前无生路,后无退步,不知如何是好。我真是山穷水尽了吗? 我不想在母亲跟前当“白吃”,更不想在娘家看到哥嫂们不悦的脸色。我有双手,我可以凭自己的力量吃饭,可是,偌大的天下,何处有我的栖身之地呢?正当我苦闷之极时,一天大哥来找我,说有个姓牛的打电话来,要和我商谈稿子之事,并让我这两天就去《马陵教育报》社找他。 我知道,这是牛国健老师打来的电话。放假前,高山镇教委布置各学校写一篇素质教育论文和一篇先进人物事迹稿。校长理所当然地想到我。虽说封笔好几年,在他们心中,我好像还是个才女,还是个土作家。 校长没让我写论文,偏让我写先进人物的通讯稿。小说是虚构的,通讯是写实的。就两者而言,写小说是我的长处,写通讯则是我的弱项。但是,既然校长安排我写,再难也得写。 你不叫我写先进人物吗?好,我就写你校长,送佛干脆送到西天。凭心而论,校长工作干得还是不错的,尤其是这几年的校园建设,他花费了不少精力。他要跑关系、跑经费、跑材料,整天扑在工地上,在这方面,校长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再者,教学抓得也怪紧,几次综合质量评估,在村小中皆名列前茅。 一个晚上,一千五百字的人物通讯稿便写好了。校长和老师看后,都说不错,并要我投稿。投给谁呢?《马陵日报》没把握,行业报可能还有点指望。 正为投稿烦神时,碰到胡素华。闲谈中,得知牛国健老师调到《马陵教育报》社三四年了,心中暗喜。这下子稿子有希望了。因为牛老师以前对我印象不错,我给他稿子,他不会不问的。 说实话,牛老师在我的心目中还是比较高大的。高大的理由有二:一是才华出众;二是待人热情。据胡大姐说,牛老师的才华体现在两方面:教学和写作。他是带高三语文的,连续三年,语文高考成绩都名列马陵市前茅,可想而知,他的教学质量如何。至于写作,他主要以乡土文学见长。还在当老师的时候,他的千字散文便见诸于全国众多报端。他的编著较多,像《马陵民间传说》、《马陵风物传说》、《马陵的传奇人物——周七猴子》等书,风靡一时。 也许是铜臭的熏染,人渐渐离不开钱,而且视钱如命。如果有谁无报酬而且心甘情愿地去帮助别人,一定会被人视为“傻瓜”。牛老师似乎就是这样傻瓜。不过,我也听胡大姐说过,牛老师是爱钱的,谁想让他多掏腰包比较难。然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牛老师爱钱,那钱多是他苦苦爬格子而得。他不会贪钱,更不会去榨取别人的血汗。与他相识的文学青年,大多知道他待人热情。他乐做你的老师,乐做你的导游,乐做你的朋友,那是不收费的。尽管别人议论过他的是是非非,议论他热情过火显得有点虚伪,议论他有时言过其实,有时哗众取宠,议论他的女弟子过多,但大家还是信赖他的,因为他毕竟没有坑害过别人。当然,我也觉得他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可是,缺点与他的优点相比,只不过是蚊子与雄狮之比。谁又能说谁完美无缺呢?实际上,真正完美的人是那些有残缺但能敢于承认并敢于改正之人。 我有十几年没见到牛老师了,但仍能想像出他那个文文静静的样子。确切地说,他像个女人:走路慢慢腾腾的,说话一字一板。他那一频一顾,一扭一捏,女人味十足。尤其是他用假嗓唱京剧的旦角戏,堪称一绝。那年,胡大姐请他吃饭,我作陪。席间,他跟另外两人清唱《智斗》,那甜美的音质,宽广的音域,高亢的嗓音,并不比京剧名家洪雪飞逊色。他唱歌也罢,唱戏也罢,很投入。那眼睛特别传神,记得当时,他一边唱,一边用眼睛时而瞅瞅胡大姐,时而瞟瞟我。胡大姐总是报以热切的回望,我却不敢抬头,因为我长得又土又丑,没有胡大姐好看。 一别十几年,我从丑小丫又变成了弃妇,原本生活在低谷,绕了一圈再次回到了低谷。我无颜面对对我寄托很大希望的牛老师。因为,在文学的道路上,我一无所获;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一无所有。不过,我不灰心。正因为我的无知无能,我才需要老师的指点。牛老师也一定会搭救一个陷入泥沼的学生。这不,稿子刚寄去,他就来了电话。不管稿子能登与否,我相信,在牛老师那里我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曙光。 第二天清晨,骑上我的小红车,直奔《马陵教育报》社。临走前,当然得向母亲请示。我现在很可怜,不敢出门。一出门就怕别人说,瞧,她又想跟哪个男人约会了。离过婚的女人,不在家好好呆着,整天乱跑,能有什么好事!这些话不要别人说,还不够我的弟媳妇和几个嫂嫂说的。 这天是八月四号,也就是放暑假的半个月之后。天气很热,一大早都没点凉气,更谈不上有风了,浑身热辣辣的,燥得很。尽管这样,我出了门就像小鸟离了窝,心里非常轻松,还情不自禁地哼了一首老掉牙的忘了名的歌:“……人生出身不怕太单薄,有志气高哪天也骄傲……” 《马陵教育报》社坐落在马陵市的南京路上。那是五层高的小黄楼,楼前是绿色的铁栅栏,栏内有草坪、假山、花池,环境非常优雅。牛老师在四楼办公,负责文学副刊。 值班室门口挂着一个牌子,牌子上明确规定外单位人员车子不能入内,我只好把自行车停在外面。值班的是个五十多岁的人,他正在看报纸。我站在门口,犹豫了半天,没好意思开口。我怕打扰人家看报的雅兴,让人扫兴,人家会不高兴。他一不高兴,说不定就不给我进去。最好的办法,还是在门口等。 值班人员看罢报纸,端杯喝茶时,发现我在门口转来转去,感到很奇怪,便问:“你找谁?”“我找牛国健老师。”我赶紧上前陪笑说。 “你找他干啥?”对方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我问。 “是他叫我来改稿的。”我怕他有其他想法,忙解释说。 “噢,他正在四楼,你去吧。” 值班人员还怪和气,并不是脸难看,门难进。因为是双休日,报社内很少有人出入,我径直走进办公大楼,迎面是巨大的蓝色壁镜。镜内的我,是那样憔悴,那样瘦弱,一看就知道是个生活上极不顺心的人。 每层楼梯口,都有同样大小的壁镜。于是,镜中的我,从下到上,由右向左,一会儿走进,一会儿走出。来到四楼时,正巧看到牛老师送一个年轻的女子出门。 “天芳来啦。”牛老师看到我后,眼神一亮,热情地对我打着招呼。这 么多年没见了,仍能认出我,记性真好。他说话还是那样甜兮兮的,软绵绵的,让人听了非常亲热,非常舒心。 “牛老师。”我赧然一笑,欣喜地叫了一声。 牛老师将我领进办公室,让我坐在他的对面,又忙着替我倒了一杯纯净水。 牛老师的办公室里有四张桌子,两两相对。桌上都摞着厚厚的一沓稿子。牛老师桌上稿子更多,高高的几摞像小山似的,占据了半个书桌。他找出我的稿子说:“天芳,你的文笔是没话说的,呱呱叫,可是,这篇稿子的最大毛病,是内容不太充实,事例举得不多,该写详细的地方还没写细,我已经给你改过了,有几处需要补充的,你回去再采访一下,比如范校长是如何筹措资金改造危房、扩建学校的,地方政府又是如何帮助的,这些都得详写。” 我连连点头。在他面前,我好像成了刚进校门的小学生,不敢说话,生怕说错了哪句让牛老师笑话。我拘谨地坐着,虽然有点口渴,但没好意思喝那杯清澈透明的纯净水。 牛老师关切地问了一下我的近况。实际上,他从胡素华大姐那里或多或少地知道了我不少事情。当他听我说月薪才一百四十元时,不禁喟然叹息说:“太少了,太少了,我一个人工资有你七八倍还多。你怎么不早来找我呢?要是早几年找我,不管让你干什么工资也不会就这么一点,你现在是什么学历?” “大专,学的是小学语文教育专科。” “你不能到马陵状元阁学校应聘吗?那是私立学校,校长是南京大学的一个副教授,那里老师月薪最少也得四百多块钱。你年龄不大,又教十几年书,还有老师资格证书,应该去应聘,窝在乡下当代课教师有什么出息。” “我当然想去应聘啦,只是没人举荐,恐怕不行。” “这有何难!”牛老师一拍大腿,胸有成竹地说,“我跟这个学校的副校长交情非常不错,他学校的校歌就是我写的,今天正准备去教呢。如果你愿意去应聘,我这就打电话跟他谈。”还没等我说什么,牛老师就从抽屉里摸出电话磁卡,麻利地插进电话机里,然后按下一连串数字。在他拿起话筒等待对方回话时,那双笑眯眯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我。我赧颜汗下,矜持地坐着,偶尔也偷扫一下牛老师。与十几年前相比,牛老师明显苍老不少。因为脂肪过多,两腮有点下坠,脸色依然是黄干干的,额角上已明显露出皱纹,鱼泡眼下凸起了眼袋。眼神还像过去那样柔和、慈善。乌黑的头发已经发灰,且钻出几根银丝。牛老师大概有四十多岁了吧,我感觉此刻的他就是智慧的化身,就是知识的宝库。他那举手投足都是文绉绉的充满才气,让人无端地生出几许钦佩、几许尊敬。 对方回话了。 牛老师对着话筒问:“陈校长吗?你哪儿学生报名情况怎样?教师招聘满了没有?我再向你推荐一个怎么样?……我现在就去,好。” 牛老师放下电话,对我说:“他们等一会派车来接我们,我去教歌,你顺便看看他们学校怎么样。” 我满心欢喜地答应着,真希望马上就能走上私立学校的讲台,脱离现在的生活窘境。牛老师又从抽屉里拿出两本书:《中小学语文教师散文集》、《通讯员入门》。那都是他编著的。他在书上签了名然后送给我。我诚惶诚恐,如获至宝般装进我的提包里。牛老师说:“这几年,我就是凭借手中一支笔,写出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还添置了一套仿红木家具。天芳,要是靠我千把块钱养家,连西北风也不够喝的,现在胡素华还少我两千多块钱卖书款,我打算不要了,不就是两千块钱嘛,我挥挥手中的笔,千把两千块钱稀来易就挣到手了。天芳,凭你的天赋、条件,你应该多写写。记得当年你写的《还你一个吻》,这部中篇小说很不错,你还应坚持写下去。” 牛老师说得正高兴,桌上的电话铃响了。牛老师不慌不忙,接过电话说声“知道了”。便放下电话对我说:“车来了,走,我带你去学校看看。”说完,便锁上抽屉,站起来朝我挥一下手,而后走出办公室,我唯唯诺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一辆黑褐色的桑塔纳轿车停在办公楼下。车门大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倚在车窗前跟司机正在交谈。他们见牛老师下楼后,忙笑着迎上来打招呼,并指着拉开的车门,让我们上车。看到牛老师受人如此尊敬,不禁让我又对他增添几分敬慕。 牛老师对那男人介绍说:“陈校长,这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李老师,这次有意想到你们学校应聘,不知行不行?” 我也微笑谦虚地朝陈校长点一下头。 陈校长对牛教师说:“来支持我工作,当然欢迎啦,就是现在报名还不多,不知能开几个班,如果需要,我立马跟你说。” 牛老师在车上跟陈校长谈笑风生。从他们谈话中,我听出陈校长是马陵市里的一个机关干部,校长是兼职的。他父亲是个建筑工头,挣点钱便建了这所学校。学校的内部设施,像电脑啦,师资啦都是南大教授带来的。因为南大教授牌子响,投资多,所以担任校长职务。学校准备招收小学、初中、高中各两个班,实行全封闭管理。学校的长项是外语和武术。因为今年刚办,陈校长说,主要担心生源问题,目前,人们对私立学校还存在一些偏见,认为私立没有公立的好。陈校长还跟牛老师谈了很多,我只有旁听的份,——虽然,我有时憋不住,也想谈谈自己的观点。 车子在宽阔的水泥马路上飞奔。 过了铁道的立交桥,我的心突然沉了下来,这不是开往马陵的北部吗?那是我儿子去的地方。十月二十七日的夜晚,在市医院的急诊室里的小白床上,夭折的儿子就是被一个陌生的老头抱走,埋在铁道北的。我不知儿子埋在什么地方,但是,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车子越向北,离儿子越近。 车子开了二十来分钟,终于在一座大楼前停了下来,陈校长抢先一步打开车门,我随牛老师相继而出。牛老师指着四层的大楼说:“天芳,你看,这座大楼就是学校,价值几百万,全是陈校长家的固定资产,了不得呀!” 虽说是暑假,学校里却有不少学生。牛老师说,这个学校现在正办假期武术培训班。他们专门从少林寺聘请两名俗家弟子来传授武术。之所以取名状元阁学校,就是想培养文武状元。文是南大来的教授,武是少林寺的武僧,这在马陵市,是公立学校不可比的。 进入学校,迎面来了一位五十多岁、戴着眼镜、满面红光、退休干部模样的人,牛老师告诉我,他就是南大龚教授。龚教授一见牛老师,马上亲切地打招呼:“牛老师,你总算来了,孩子们正等你教校歌呢。” 牛老师故作抱歉地笑着说:“我太忙了,实在抽不出时间,现在稿子还有一大摞等着审呢,唉,拿人千把块钱工资易嘛,忙就忙死了。你们看,我头发都白了,现在学生都到了吗?我这就教,歌曲不长,好学好记,教几遍准会。” 龚教授满脸堆笑,连说“好好”,马上就要去组织学生。牛老师连忙拉住他,又把我介绍一番说:“这是我学生,叫李天芳。现在秋湖小学教书,有十几年教龄了,又是大专生,想来应聘,怎么样?” 龚教授笑笑说:“还不是全凭你牛老师一句话,你介绍的人,能差嘛。只是现在学生还没招齐,等班级确定后,你就叫李老师来。牛老师,这样吧,你到大教室去,我把学生组织好,先让他们学校歌,李老师的事另找机会再说。” 牛老师似乎对这所学校非常熟悉,走过弯弯曲曲的楼道,很快便进了大教室。哇,这口教室很大,两边全是玻璃墙,室内宽敞、明亮。教室前面是一块巨大的磁性黑板,室内桌椅全是新的,排得整整齐齐,地面铺设着美丽的地板砖。教室里少说也能容下一二百人。 我们刚到教室不久 ,学生们便陆续来了。他们有男有女,叽叽喳喳的,各自寻找坐位,大的在后排,小的在前排,不一会,教室里便黑压压地挤满了学生。 龚教授和陈校长进教室后,陈校长清了清嗓门,大声说:“同学们,现在我校请报社的牛国健主任教校歌,希望大家认真学唱……”说完,他带头鼓起掌来,下面也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牛老师笑眯眯地走上讲台。他先没说话,而是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状元阁学校校歌”几个苍劲有力漂亮的粉笔字。然后,用雄浑响亮的声音对学生讲述歌词大意,接着便在黑板上抄写歌词:“巍巍的马陵山,滔滔陵水河……” 歌词很美,曲调也很美,牛老师的歌教得更美。他先一句句教,三遍教过之后,便让学生齐唱,如此反复,不一会,大多数学生都会唱了。 教罢歌曲,已到中午。龚教授和陈校长说什么也不让牛老师走。就在附近一家饭店摆了一桌酒席,盛情款待牛老师。我不好意思当“白吃”,几番要求回去,他们不同意,牛老师更是不给走,我只好硬着头皮留下来。说实话,我一个女子,跟人家一不生二不熟,又是想来求职的,怎好意思让人家招待,再说,人家本来也并没有考虑过招待我呀。 牛老师看我忐忑不安的样子,批评我说:“天芳,你这样羞羞答答的没有一点出息,将来怎么出来做事?应该大大方方的,学会应酬。” 我勉勉强强随众人走进饭店,还没坐下,牛老师突然对陈校长说:“哎,不如打个传呼,让黑老包也来喝酒。”陈校长说:“行行,他来太好了,我这就去打,就不知他给不给面子?”牛老师说:“你只要说我在这儿,他保准会来。” 陈校长看来跟这个叫黑老包的人挺熟,没说什么转身就走。牛老师突然又喊住了他:“还是我去打吧。”大概他真怕陈校长请不来黑老包。 黑老包何许人也?我只知历史上有个清官叫包拯,一生刚正不阿,清正廉洁。他打过龙袍,铡过驸马陈士美,探过阴山,阴阳两界的贪官污吏都怕他的大铡刀。因为他人黑姓包,铁面无私,所以,人称黑老包,这个黑老包会是什么样的人物?肯定不会从大宋的开封府跑来的吧?! 我正在疑惑好奇间,牛老师进来了,他笑着说:“马上来,黑老包马上来。” 众人入席,一面说笑,一面坐候黑老包,当然,上席是空给黑老包的,可见大家对黑老包之尊敬。 第八章 第二节 ——母亲“聚会”走后,我躺在床上看书,正看得入迷时,四哥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问:“俺妈呢?”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黑老包来了。 这个黑老包跟牛老师差不多大,只是个头高一些,稍稍腆着“将军肚”。他那国字型脸微微发黑,但黑得健康,黑得帅气。浓眉,大眼,高鼻,嘴阔且棱角分明,给我整个的感觉是:严肃、爽直、刚毅、憨厚、阳刚之气特浓,与牛老师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还真有些像开封府的黑老包呢。 众人见黑老包来后,纷纷起立。我当然也随众人站起,礼节性地笑着望望他。也许我太不出众;也许黑老包看过的漂亮女人太多,对长得很平常的我不屑一顾;也许他本来对女人就没有兴趣,何况我又是个区区的乡下小女子,所以,他对我望都没望一眼,——尽管这桌上只有我一个是女的。 黑老包拗不过众人的盛情,只得坐在那留给他的空位上。牛老师居左,龚教授居右,陈校长因为年轻,则坐在黑老包的对面。桌上还有两个外地人,据陈校长介绍,一个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大约十八九岁;一个是山东来的中年汉子,陈校长父亲的师兄弟。 牛老师暗下跟我说:“黑老包真名叫包法中。因为他脸黑,为人耿直,所以,圈里人称他是黑老包。他是《马陵日报》的副总编。别看是个副职,但在报社里举足轻重。一来因为他是报社的资深记者,二来在报社铁面无私。他原来在外地报社工作。《马陵日报》复刊时,他才调回来。可以说,他是道道地地的老报人。另外,他还是个作家,写了好几部长篇小说,在文坛上颇有名气,以后写稿你可以多请他指教。” 因为这段时间,各家新闻媒体都在大张旗鼓地讨伐法轮功,抨击李洪志,所以,酒席桌上闲扯了一会后,不约而同地便绕到了这个问题上。 我不喜欢气功,因而对这个功那个功都不了解也不过问,只能听他们大侃特侃。 那个山东汉子说他就是练法轮功的。他说他夫妻俩都练。原来他们身体很差,有种种毛病,通过练法轮功居然练好了。所以,对法轮功,尤其是对李洪志非常崇拜。他对黑老包说:“国家现在明令禁止练法轮功,而且把法轮功列为邪教,任何人不得再练,不管是公开的,还是私下的,哪怕在家里一个人练也不行。这一点我就想不通。我不招谁,不惹谁,不反党,不反社会主义、不叛国、不投敌,为什么就不能练呢?要说练功练死了人,哪个功没练死过人?信耶稣教、佛教、道教,也有信死的呢,医院里看病医生把人看死了,你能说不到医院里看病?包总编,你是党的喉舌,你能给我解释解释吗?” “哎呀,这还有什么不好理解的?”没等黑老包开口,牛老师便抢先插嘴,“法轮功问题,实际上是个政治问题。如果你光练你的功,不参与政治,不去搞北京的静坐示威,中央根本不会问你的事。谁知那么多人突然聚到中央的眼皮底下静坐,国家安全部门都没发觉,江泽民能不感到吃惊?李洪志在美国还对中国一个劲进行攻击,美国也在一旁煽风点火,说三道四,老江能高兴?不治你治谁?实际上,是法轮功自己毁了自己。” “对于法轮功这事,我是这样看的。”黑老包不像牛老师那样急于表现自己,他比较沉稳,但观点很明确,“法轮功也是气功的一种。是功,对人总有一点好处,气功在中国少说也有五六千年历史,从传说中伏羲氏画八卦起,就形成练气功谋取身心健康的萌芽。春秋战国时,气功逐渐成熟,像《黄帝内经》里就有过论述。秦汉以后,儒、释、道、医、武术各家经典著作里均有练习气功的内容。现在,气功的门派也是五花八门,练功的人据说超过八九万。气功是可以治病防病,可以延年益寿,可以增强智慧,但是如果把气功捧得神乎其神,认为它能包治百病,甚至能呼风唤雨,那就大错特错了。大家都知道,当年东北森林大火,一个被人捧为大气功师的严新,吹他在四川发功,可以扑灭大火,有些人甚至还非常相信,不是笑话吗?现在,就是气功界内部矛盾也激烈得很。门派林立,各自为政,相互诋毁,自我吹嘘,垂直领导、师令如山,自封大师、宗师、神人、异人;滥办班,乱治病,滥宣传,乱收费;滥发证,乱授名,以兴事业为名,实际是追名逐利,谋取钱财。牛老师讲的是有道理的,是气功自己在毁灭自己,说实话,现在中央对气功进行整顿是有必要的,不整顿也太乱了。但是,是否要像现在这样大张旗鼓讨伐,我看倒未必,这样做,也会适得其反。这位师傅刚才说,法轮功治好了他夫妻俩的病,是法轮功治好的,还是其他药物治好的,这我不太清楚。但这位师傅认为是法轮功治好的,你非说不是,他就不会服你;你强迫他不信,他表面上屈于压力可能不练,但他背后就保不准不练,因为他心理上没接受。如果他自己感觉法轮功治不好他的病,你叫他信他也不会信。与其逼他不信,还不如让他自己去处理,我觉得这样会好些。龚教授在这儿,我这是瞎胡扯。” 龚教授是教外语的,他很谦虚,又是南边人,新来乍到,还不愿暴露自己观点。他见黑老包在恭维他,忙笑笑说:“包总编说的有道理,我对法轮功不懂,所以也不管上面怎么说。” 大家边扯边喝酒,喝得很热烈。席间,出于礼貌,我两次站起来给黑老包敬酒,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对我只是点一下头,又忙跟别人讲话去了。在他眼里,我好像太无足轻重了,跟我几乎无话可说。看他眼这样大,心里真不是好滋味。谁都希望自己得到别人重视,这是人的本性,谁又愿意当一个被人瞧不起的人呢?不过,反过来说,人也该有自知之明。明明是个矮人,你就不要往高人堆里钻,钻则更加相形见绌;明明是个小人物,非要别人把你当作大人物去敬重,去看待,当然只能是自讨没趣。 黑老包很实在。从他严肃的外表看,这个人的脾气一定很耿直,做事也干脆,不论谁找他喝酒,他都喝个底朝天。相反,牛老师要虚得多了,每次别人敬酒,他总是喝一半偷偷留一半。 与这些“上层人”在一起吃饭,真别扭。那种放不下的拘束让我如坐针毡。我甚至后悔不该随牛老师来此。如不是因为饭碗问题,我真不会来,更不会跟这一帮“上层人”喝酒。他们都是马陵的社会名流,我这个小小的乡村小学女教师跟他们在一起,真有点攀龙附凤的感觉,心里老是冒出自卑的念头。 一桌人说说讲讲,谈笑风生,一顿饭不知不觉便吃了两个多小时。饭毕,陈校长要用车送黑老包,黑老包没同意,他说他是骑自行车来的,还是骑自行车回去。牛老师看黑老包没让送,也就没好意思让他们送,以别的事为由,带着我和他们一一告别。 我们刚到公交车的站台跟前,一个打扮入时的少妇从对面走过来,老远就亲切地喊:“牛老师,牛老师!” 牛老师一听喊声,忙向少妇迎了过去,笑眯眯地说:“呀,小静,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就在这儿上班。”少妇笑容满面,娇美的脸蛋红扑扑的,真像灿烂的花。 看到那种亲热的样子,我估计他们要么是亲戚,要么是很好的朋友,不然,不会那样。虽然他们离我很近,但谈什么我听不清。因为他们声音很低,近乎窃窃私语。那少妇时不时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只不过,那笑声有点漂,有点浮。偶尔看她一眼,我发现她那会说话的眼睛,风情万种地瞟着牛老师,牛老师还是那种甜兮兮、笑眯眯的样子,说话的声调很轻柔,很温顺。 公交车来了。我望了望谈得正热的牛老师,想喊他走,却没喊出来。打断别人谈话是不礼貌的。我想上车先走吧,觉得不太合适,哪有招呼不打就走的?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公交车开来又开走。车子连走了三辆,牛老师还在讲个 没完没了。他不说还有好多稿子没看等着审吗?怎么还不走的呢?他不慌不忙,也不问我急不急。总算听到那少妇又笑了一阵,然后对牛老师说:“我得走了,有空到我家玩。” 牛老师目送少妇走了好远,才转过脸依旧笑眯眯地问我:“公交车来了没有?”我略有点抱怨说:“早过去几辆了!” “你怎不早跟我说的呢?” “我看你谈得正热火,没好意思喊。”真不知他是真没看见车,还是假没看见车。“刚才那个是我学生。”牛老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跟我解释说。 我没有吱声。学生也罢,情人也罢,这是人家的私生活,与我何干? 不一时,又来了辆公交车。车上人不多,我和牛老师一人坐一个位。车子刚启动,卖票的就忙着要钱了。牛老师掏了掏口袋,我也下意识地拉开了手提包,顺手摸出两块钱,抢先递了过去。牛老师一再要给,我没同意。我跟牛老师白吃了一顿饭,垫一块钱还是应该的。 在《马陵教育报》社前下车后,我推出了停在值班室门口的小红车,再次叮嘱牛老师把我的事放在心上。也许出于女人的敏感,我怕牛老师关心的女人太多,把我委托他的事忘了。 牛老师大包承揽地对我说:“天芳,你的事,我一定帮忙,你只管放心。状元阁学校的事,等开学再说,我估计问题不大,就是真的进不去,你也不要在乡下干了,百把二百块钱一月,还常常拿不到,干不干也不吃劲,不如到马陵来,沾找一点事做也得给几百块,那还是现兑现的。” “牛老师,我巴不得现在就来做事。不瞒你说,目前,我生活比较窘困,牛老师你一定要烦点心,帮我找个事做做,无论是教书,还是其他事,哪怕是扫马路也行。” “天芳,你还得多写写文章。文章也能挣大钱。我几个女学生都是写小说的,她们的文学功底根本无法跟你比,但是她们很勤奋,现在每个月稿费都吃不清,哪还需要找事做,真的,她们都成了写稿专业户、自由撰稿人了。” 我苦笑笑说:“我可没那么高的水平,若是让我靠写稿吃饭,恐怕喝西北风也找不到避风湾。” “不要灰心嘛。” “牛老师,文章我还是要写的,那是后话,目前当务之急,就是找个饭碗混口饭吃,现在放暑假我在家闲呆着,工资又不发,心里非常着急,我不想在家闲呆,真担心自己呆长了能呆出病来。” 牛老师似乎很同情我,说:“我会给你找事做的,我给不少人找过工作,你放心吧,没有我办不成的事。” 看天色不早,我没有再进报社,便跟牛老师告别说:“牛老师,我得走了,回家太晚,母亲会担心的。” “那你走吧,回家好好把稿子改好送来,来前事先打个电话。” 在牛老师的目送中,我离开了马陵市。回到家里,母亲非常关心地问我去马陵的情况。我把想去私立学校教书的想法告诉了母亲,并在母亲面前一个劲地称赞牛老师。说他不仅是马陵市的拔尖人物,是教育界的专家,是文坛的知名人士,而且还是个热心人,是马陵的大大好人。 “他多大年纪?结过婚了吗?”母亲看我讲到牛老师时,眼发光心情激动,便突然问了这句话。 “妈,瞧你,问人家这些干啥?”我知道母亲错误地理解了我,“人家是我的老师,孩子都上大学了。” “噢。”母亲的心似乎沉了一下,然后问我,“你对他了解吗?” “十几年前就认识了,他以前来沙塘好几次,人可热心了,虽说是报社的领导,一点架子也没有。我跟牛老师还到私立学校去看了一趟。私立学校比秋湖小学大,秋湖小学都是平房,私立学校是高楼大厦。真要能在那儿教书,那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福。妈,牛老师还说,即便不能在状元阁私立学校教书也不怕,他包给我找到工作,而且工资也不会低于三百来块钱。” 母亲见我这一趟去马陵回来心情很好,而且对未来的工作充满希望,自然非常高兴。她巴不得我能立即寻到好的生活出路,独立生存于世,从别人的冷眼中走出来,找回自己的自尊。 的确,一个嫁出的姑娘,离婚后老是蹲在娘家依靠母亲过日子,总不是个好事。 这天晚上,娘儿俩饭吃得很舒心。饭后,我洗澡上床看书,母亲便忙着“聚会”去了。她是个虔诚的基督徒,“聚会”是雷打不动的,看她那种认真的样子,我有时感到非常好笑。 早在十九世纪末,哲学家尼采就曾大声向世界宣告:上帝死了。这个唯意志论者之所以给上帝发出讣告,是想“扩张自我”,所以,在信奉基督教的西方人心中是尼采死了,上帝还活着。 中华人民共和国从她诞生那天起,就否认上帝的存在。可是,这些年来,无论是城市,还是农村,竟出现了“上帝热”,上帝在中国也活了。这个子虚乌有的上帝究竟凭什么活着呢? 儿子去世后,我在别人的劝告下,曾一度跨进过上帝的门槛。当时,每逢星期天,我都要随母亲骑车来到马陵市最大的教堂——马陵区教堂。这个教堂坐落在马陵市南郊。去做礼拜的老年女教徒很多,她们大多旧时打扮:包团头,穿老蓝大襟褂,褂底总是露出鲜艳的大红棉袄的一条边。她们裹腿不裹脚,有的拄拐棍,有的骑三轮车,有的用木棍挑着半旧的黑皮革包,有的拎旧布书包或篮子,那包里、篮里装的只有两样东西:黑布套蒙面的《圣经》和《赞美诗》。 教堂门前很平坦,一排排不同型号不同式样的自行车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门口,一个老年女教徒看车,不收存车钱。 教堂很高很大,能容纳一两千人。米黄色的胶木活动靠椅,每次都坐满信徒。牧师传教时,教堂内鸦雀无声,只有牧师声音在厅堂内飘荡,厅内很少有人走动。 教堂门口有个红漆的奉献箱,不少教徒进教堂时都掏钱塞进耶稣的这个“聚钱篓”里,谁也不留姓名,教堂也不给收据,更没有摊派,一切自愿。据说,有的教徒一次能奉献几百甚至上千元。马陵区教堂落成,国家仅贷款四万多元,其余的六万余元,全是教徒奉献的。听母亲说,盖马陵教堂时,参加义务劳动的教徒,最大的八十岁,最小的七岁。在“一切向钱看”的今天,他们能如此无私地奉献,真是不可思议。 上帝的门槛并不高,大门也是敞开的。信与不信,都可以进,无须送礼;也没有等级之别,中外之分,蓝眼睛可以进,黑眼睛也可以进;有乌纱帽的和无乌纱帽的,有钱的和无钱的在这里皆以兄弟姊妹相称,似乎真正体现了人格的平等,怪不得有如此众多的人往这里挤。 母亲说,上帝是有灵的。她说,有个男教徒,无病信教。原来他妻子有病,到处看不好,后来信耶稣教后,病就好了。他妻子劝他信教,他就信了。他说他能感觉到上帝的威力。他原来抽烟很厉害,一天三包。信教不到两个月,突然就不抽烟了,他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 后来细想,那是主的旨意。有个泼妇,在家骂公婆,在外骂亲邻,全村没有一个不讨厌她的,是个人人恨、人人怕的女人。她信教后,一改原来的脾气,孝敬公婆,和睦四邻。她说这就是上帝的安排。上帝有没有安排,只有天知道。但是《摩西十诫》的作用倒是不可低估。那个女人是怕进不了天堂,所以才改掉了恶习。 在信教的那段日子里,我曾发现不少人徘徊在上帝的门口,上帝正对他们招手。 我曾遇到马陵市某局的一个股长,是个中年汉子。他说,他来教堂是被上帝的“圣乐”所吸引的。他说:“他们那里教的音乐很好听。有一次,开会路过那儿,见一架风琴伴着几个青年妇女唱圣诗,那歌轻飘飘、软绵绵、甜丝丝的,给人一种飘然欲仙的感觉。哪像《红高粱》那样 ,直着脖子喊。我若有空,把他们的那些歌拿来好好研究研究。” 我还遇到一位老干部,他说他是想来看看上帝的“羔羊”如何顺从。他说:“马陵这个祠堂(指教堂),办得很热闹,每个礼拜都有好多人来念经(实际是听传道,他误认为同和尚一样念经),不管热天冷天,不管刮风下雨,这些信徒都准时来。尤其是那些年龄大的,跌跌爬爬一次也缺。我们共产党开会现在是做不到这样了。” 我曾在教堂里见到一个高三女学生。这女孩十八岁,长着一个苹果型脸蛋,父母亲都是马陵中学老师。她说来教堂是对“上帝”好奇。我问她:“你信教吗?”她说:“我不信教,我信共产主义,共产党比上帝伟大得多。”“既然不信教,为什么还来?”我问。她说:“非信教才能来吗?我来这儿是看看牧师是怎样传教的。你听了牧师的传教吗?我看讲得不咋的,既不生动,也不新鲜,根本比不上我们老师口才,一点也吸引不了我。听说他还是南京神学院毕业的呢。” 我出于好奇,还问过一个青年工人来教堂的目的。他说他是来试探上帝的。他当时穿一件流行的长大型灰色羊毛衫上衣,现代派青年打扮,烟客,22岁。他说他在某厂工作,祖父、父母都是共产党员,现离休在家。他说:“人总得有个精神支柱。你问我为何来信教,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我看不惯社会上那些腐败现象,看不惯那些贪官污吏,看不惯社会上人与人之间的那种赤裸裸的金钱关系。他们说上帝施爱于人,我想来这里寻找爱,寻找人性,寻找精神寄托。”后来,他听说中国的基督教要在共产党管理之下,大为不满。说上帝也不自由,基督能不能信,还在两可之间。有关人士认为,近年来中国的基督徒逐年增多,发展迅速,信仰基础由原来的治病信教转为追求基督,从宏观上讲,是浩劫年代左的政策压抑宗教所致。人本身存在着一种逆反心理,越压抑越适得其反。从微观上说,中国现在是社会主义初期阶段,有宗教存在与发展的土壤和气候。 也有人跟我说,上帝能“热”起来,有两方面因素。从历史上看,中国有几千年的封建历史,长期以来,由于落后,愚昧和统治阶级的欺骗、愚弄,神权观念在中国根深蒂固。基督教从唐代(七世纪)已传入中国,鸦片战争时,已大肆渗入中国城乡,所以,上帝在中国“复活”是有思想基础的。从现实看,因为目前的党风和社会风气不正,腐败现象越来越严重,分配不公,贫富差距太大,社会不稳定,人们的信仰产生危机,便转而向上帝寻求精神寄托。 无论别人怎么对上帝“热”,我只信了半个来月时间,便和上帝“拜拜”了。当然,这并不是说我是个唯物论者,我认为信仰这些东西,只能是自欺欺人。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上帝是控制不了的。但是,我也不反对母亲信教。老年人晚上没事,去教堂和其他老人在一起“聚会”,就像在别人家串门拉呱一样,那是一种生命的消遣,是一种晚年的抚慰,是对未来世界的憧憬。 母亲“聚会”走后,我躺在床上看书,——就是今天牛老师送我的那两本书,看得正入迷时,四哥突然慌慌张张跑来,一推开门就问我:“俺妈呢?” 我发觉四哥说话的声音有点怪怪的,好像出了什么大事,便一骨碌爬起来:“妈聚会去了,什么事?” “二哥家二丫喝药了!”四哥说完就急慌忙地跑走了。 听了这话,头脑顿时“嗡”的一声,像炸了似的,我顾不了许多,赶紧跳下床,趿着凉鞋紧跟在四哥后面跑进了黑黑的夜里。 上帝呵,母亲对你如此虔诚,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羔羊”的后代吗? 第八章 第三节 ——白天还是活蹦乱跳的二丫,现在却成了不能入家的弃物,二丫,你不是太可怜,太可悲,太可惨吗? 二哥家有两处房子。 新房子是三间平房,今年春天才盖的。 二哥、二嫂住在老房子里;几个孩子都在新房里住。 我跑到新房门口时,门口已聚集了一大群默默的村邻。大哥因气,因伤心,正在院里骂着:“死!该死!白养她一二十年,孬种丫头!” 人群里一片唏嘘之声,左邻右舍的婶婶大娘们都在流泪,有人惋惜地说:“多好的丫头,整天板板正正的,干活、洗衣服、做饭,从没看她发过脾气,谁知竟能想不开,唉……” 我一面拨开人群,一面惊恐地问:“二丫怎么啦?二丫在哪?” 一位邻居大嫂哽咽着说:“你还不知道呀,二丫喝敌敌畏,拉到街上医院里救没救过来。” 我的眼泪哗的一下流了下来。二丫,你怎么这样呆,喝什么药!二哥二嫂呢?我哭着朝二哥家奔。 新平房里,二丫的床上已人去床空。侄子和侄女们正在屋里呜呜哭,个个成了泪人儿。我语不成调地问他们,二丫在哪?为什么喝药?几个孩子只顾哭,谁也说不出话来。 二丫在我陷入生活绝境时,曾劝过我:“姑,人死都不怕,还怕活着?”是呀,不怕活着,你为什么还要去死呢!不行,我得见见二丫,也许她还没死。 我刚奔出门,正撞上哭哑了嗓子的大嫂、三嫂、四嫂。我一把抓住大嫂的手,哭着问道:“二丫怎么样了?真的没救了?她人在哪里?” 大嫂哭着说:“这个丫头,喝过药后又喝酒,拉到医院,人就没气了。现在,二丫被拉到西湖崖了,唉,可怜的丫哟。”大嫂说到这儿又放开嗓哭了起来:“二丫,你死了,享福了,你爹妈怎么过?你是要你爹妈的命啊……” 几个嫂子哭着来到二丫房里,收拾二丫的遗物。人死了,东西留不得。是她的,就让她带走吧。二丫性格内向,在家说话不多,但干事勤快。她姐、妹、弟的衣服、鞋袜,都是她洗,她从没说过一句怪话。她想要什么,从来不说。二哥二嫂知道她的禀性,不等她说就给买来了。家里吃的,用的,都先尽她,父母把她当作掌上明珠,她怎有福不享去寻死的呢? 我帮助嫂子找寻二丫的东西:枕头、鞋、梳子、发夹,凡是二丫的东西,一点都不给漏掉。二丫的衣服很多,新的,旧的,穿过的,没穿过的,都被装进蛇皮袋里。三嫂、四嫂边收拾,边哭骂:“你这个孬种丫头,你是好日子过够了,你有什么委屈不能对你爹妈说?你看看你,你爹妈给你做这么多新衣服你还没穿就走了,你爹妈不是白抚养你一二十年吗!你个孬种丫头……” 二丫的遗物整整装了四个蛇皮袋,我和嫂子们一人拎一个。我问拎到哪?大嫂说,二丫在西湖崖,就在那儿烧给她。 正说着,三哥急匆匆赶来,哑着嗓子问:“拾好没有,拾好了就抓紧提上车。” 我和嫂子赶紧提着口袋出了门。门口的路上停着一辆小四轮,车里放着木棒、铁锨、铁叉等东西。我们也把口袋放进了车里。 三哥说:“大嫂,你跟她四娘一起到西湖给二丫穿衣服行不?” 大嫂和四嫂都哭着说行。 我对三哥说:“我也去,我是她小姑,她是我的亲侄女,我理当去送送她,帮她穿穿衣服。”正要上车,“聚会”回来的母亲那苍老的哭声从老远传来:“乖儿啊,我可怜的乖儿啊,你到哪去了,天老爷,你是要杀我呀……” 我最听不得母亲的哭,那是以前的两次造成的,一次为父亲的死,一次为我儿子的亡,母亲那哭声像利刃在我心头划过深深的血痕,使我至今仍然疼痛。 母亲的花白头发在星光下发出一种惨淡的灰白,那悲伤过度的佝偻的身体,像一根弯曲的弓,那弓因为哭泣而颤抖着。 正在张罗二丫后事的大哥,听到母亲哭声赶紧走过来劝慰:“俺娘,你别哭,你到老二家看着,老二跟他家里没人看不行。这孬种丫头不值得哭,她长这么大,也没叫她到外边干过活,天天在家除了做饭洗衣服,就是看书、看电视,谁也没亏待过她,她要死你怎么办,她该死。”大哥继而又转向我说:“你快把俺娘拉回家,这么大年纪哭出病来还得受。”我和几个嫂子硬是把母亲搀扶回家。 弟媳妇胆小,平时黑天都不敢出门,便躲在家里哭,嗓子也哭哑了。我把母亲交给弟媳妇,让她照料,又跟大嫂她们一起上了小四轮。车子是四哥开的,我和嫂子们坐在车上还是控制不了哭泣。我哭着问大嫂,二丫到底为什么喝药?大嫂说:“什么也没因为。听你二嫂说,晚上吃过饭,几个小孩去新屋里睡觉,二丫临走时还提了一壶热水,说去洗澡的。二丫每次洗澡都提一壶水,夏天天热,打一盆凉水再用热水兑兑,水温乎乎的洗了舒服。二丫洗澡时,她姐到你三嫂家玩去了,小三、小四、小五都在平房顶上乘凉,谁知二丫洗完澡会喝药呢。”说着,大嫂又泣不成声了。 三嫂接着说:“大丫到俺家玩,我还问她,怎没和二丫一起来玩的?大丫说,二丫正洗澡呢。我还说,这个x养丫头从来不欢喜上人家玩,天天呆在家里怎不嫌闷得慌呢?唉,这丫头老实,太老实了。她整天闷呆呆的,你知道她脑子里天天想些什么。谁也想不到她今晚会喝药。她亲事刚定,六月六还在她婆家过的。你要说因为婚事吧,虽说是别人介绍的,但也是她自己看中的,两个孩子处得不错嘛,不该喝药;要说因为家里,二哥二嫂没说过她,其他几个小孩也没有人跟她吵过架。她怎么该喝药?可是,她就喝了,这个孬种丫头,实在让人想不透。她洗完澡,又洗了头,大嫂,你刚才没看见她头发散碌碌的,油汪汪的,身上衣服也穿得干干净净的,脚上还穿双雪白的袜子。听大丫说,她穿的衣服和袜子都是婆家给她买的,唉,这孬种丫头,怎么就走了呢?” 黑夜里看不清三嫂眼睛是否红肿,只能听到她那眼泪落在车厢里的声音,那声音很轻很轻,时而还能听到她擦鼻涕和抽泣的声音,四嫂一直默默地抽泣着。 小四轮突然停在一家小店旁,店里人还没睡,正坐在灯下看拨算盘。四哥说:“大嫂,还要买火纸吗?”大嫂很懂礼节,在村人眼里是个明白人。她很迷信,家里还供着什么仙姑牌位。她说她知道什么是阴界,什么是阳界,阴阳两界各有什么不同。照她说法,二丫一定是碰上什么凶死鬼了,她说二丫现在不是阳间二丫了,已经属于阴间,阴间人跟阳间人使钱不一样。二丫刚走,走得又勿忙,家里也没给她钱带走,她没钱怎么行?她对四哥说:“得买火纸,一人买两刀。”按地方风俗,火纸钱不能替垫,各人买各人的,买多买少没什么,那只是表示一份心情。四人买了八刀火纸,车子刚要拐弯向西湖崖走,一辆装着棺材的手扶拖拉机从东开来往西开去。四哥说:“这是二丫的棺材,大哥让买的。”我和嫂子们见到棺材,不由得又哭了起来。 棺材车刚过去,四哥的车就跟了上去,车上哭声不停,时高时低。我问大嫂,二丫的尸体被拉在哪里?大嫂说:“我也不知道。从医院回来,是你三哥开三轮车拉走的。” 突然,三嫂说:“你们看,石场的路边,不是停着三轮车吗?二丫就在三轮车里。”我和大嫂、四嫂一齐朝三嫂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三哥开的三轮车停在那儿,三哥正蹲在路边抽烟。采石场的明亮灯光把三哥及三轮车照得一清二楚。 不一会,我们就赶到三轮车跟前。我和嫂子们提着二丫的遗物,放声大哭直奔三轮车。我看见二丫斜躺在车内,身上那套浅蓝色的衣服,在采石场灯光的映射下,发出一片深绿。脚上雪白的袜子一尘不染,头发蓬蓬松松,随意披散着。我 心疼地用手摸了摸她那冰冷的脸,她那松软乌黑的发,放声哭泣。我是为二丫哭,也是为我儿子哭。孩子啊,未来的世界对于你们是一片光明、一片幸福,你们为什么这么年轻就去了呢? 嫂子们从蛇皮口袋里取出一件草绿色带有毛领的短呢子大衣,又拿出一条二丫做好还没上过身的新裤,轻轻地、慢慢地给二丫穿上。二丫没穿鞋,不能光穿袜子走。四嫂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双黑皮鞋给二丫穿上,我帮二丫系上鞋带。 穿戴完毕后,我双手搂着没有知觉、没有温暖的二丫,口中不停地哭唤着她的名字:“二丫,二丫,你醒醒,你醒醒!你看看你姑一眼啊……” 二丫一动也不动,苍白的脸在采石场的灯光下显得阴阴的,我拿刀草纸盖在她的脸上,嘴里仍自言自语地说:“这就是我的侄女吗?怎么可能这样呢!” 嫂子硬是把我搂抱二丫的双臂掰开。狠心的三哥用三轮车把二丫拉走了。我追逐着三轮车,一直追了老远。我要亲自送二丫下地,我亲手给她的坟上添一捧新土。大嫂拉住了我说:“那里有你几个哥哥,你不能去。生为女人,是去不得的。”女人为何这可怜,这样悲哀,什么事情都要受到不公正的条条框框制约!我在嫂子们的搀扶下,身不由己地往回走。但我仍然频频回顾,望那三轮车,望那三轮车上永远睡不醒的二丫。四哥心最软,走了老远,我还能听到夜风送来的四哥那粗声粗气的“二丫,我的乖乖儿……”的凄凉的哭声。 一路上跌跌撞撞,几欲摔倒,多亏了嫂子们的半驮半背,我不知自己是如何到家的,一想到二丫的死,想到二哥二嫂掏心割肺的痛楚,心里就一阵阵痉挛,一阵阵抽搐。我得去看看二哥二嫂。几个嫂子劝我回家休息,我没同意。 刚到二哥家门口,从屋里便传来了二嫂那压抑的、伤感的、悲痛欲死的、同时也是沙哑的带血的哭声。大嫂也边哭边唠叨:“你二嫂要命呵,以后怎么过?哪天才能忘掉这么大的丫头,她婆家还不知道呢,唉,孬种丫头,你坑你妈,你坑你爸,你还坑你婆家!” 我和几个嫂嫂是一路哭到屋里的。可怜的二嫂正躺在地上,双手拍着地哭喊着:“老天啊,我干什么坏事了,你要来处罚我!你割我心,割我肺,你枉为个天!我多好的二丫呀,她从来不声不响,从不得罪人,谁不夸是个老实丫头。她一天到晚闷头干事,一会也不闲着,不是扫扫这点,就是拾拾那点,家里事从来没让我伸过手呀,老天哪,你杀起来人怎么不眨眼哪,我哪闺女才二十岁啊……”哭着,数说着,二嫂就昏了过去。我慌忙抱起二嫂,让她蹲着。大嫂四嫂拿来毛巾给二嫂擦脸的擦脸,掐人中的掐人中。二哥在门口蹲着一言不发。我知道他是在心里哭,是在心里流血。他怎么也想不通二丫会喝药,会离开这个家!叔叔大爷们也都纷纷劝二哥:“想开些吧,你是一家之主,你要是再寻死觅活的,下面还有一窝孩子怎么过?二丫死,是她作死,她该死,就该这样死,你们谁也没惹她,没给过她罪受,谁不是把她当作宝贝,能含在嘴里就含在嘴里了,还能怎样疼?她这是想离开你们。你想想,她喝过药就没留机会给你救,你怎么救?就是救活这次,能保没下次吗?你想想,上次不是差一点吗?” 早在五月份,二嫂在东庄她娘家没回来,二哥吃过饭后就忙别的事去了,几个小孩也跑外边玩,家里只剩下二丫一个人。也不知这丫头为什么,好好地突然一个人在家喝起了酒,她是从来滴酒不沾的。那天,她喝得酩酊大醉,喝得人事不知,多亏小五在外玩过回家。一见她二姐倒在地上,吓得赶紧跑出去找我三哥和四哥。四哥四嫂看小五变了腔的喊,不知发生什么事,慌忙跑出来问,一听说二丫躺在地上爬不起来,慌忙直往二哥家奔。四嫂看二丫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赶紧抱出来,正巧小五又把三哥喊来了,三哥见状立刻开来三轮车,四嫂抱着二丫坐在车上,一齐往医院里送。 开始以为二丫喝的是农药,后闻二丫嘴里呼出的是酒气,才知是喝酒喝的。医生看二丫软得像根面条,眯眼不睁,脸色苍白中带有蜡黄,直责怪四嫂怎么给她喝这么些酒,要是晚送一个小时,说不定小命就难保。 医生开了两瓶药水挂过后,二丫才醒了过来。当时二哥二嫂还不知道,等小五把二哥和二嫂找来,二丫水已挂完,在床上睡着了。拘于二丫的秉性,二哥二嫂没有发火。他们怕二丫真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如果说她,她受不了。事过几天之后,二嫂才笑着跟二丫说:“丫,没人说你,没人惹你,你好好的喝那么多酒,醉死怎么得了呢?”二丫说:“我也不知道,当时心里就是想喝酒。谁知喝着喝着就醉倒了。” 二哥到底是个男子汉,二丫死后,他疼在心里,但表面上仍显得很坚强。他见二嫂常常哭得死去活来,就劝说:“你哭有什么用?你白把她养这么大,她不疼你,你还疼她?她长这么大,俺也对起她了。她一下学堂跟我说想学理发,我人托人脸托脸花钱给她在城里认师父。她性格太内向,实际上不适合理发。学理发的,嘴要甜,人要活泼,你若死板板的,谁来理发?再说,她皮肤一沾烫发水就过敏,没法学,不是人不让她学,她自己不学要来家,我怕她在家闷得慌,就让她开小店。店里货不是我去批就是她大姐去。没人难为过她。上几次进货,是她自己要去的,家里也没人叫她去。那瓶敌敌畏,家里不用,也没人进过,肯定是她自己买来藏在什么地方的。看来,她想死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她就是不给你救她的机会,你怎么救?”二哥说到这里,脸上现出极其复杂的痛苦表情。 夜很深了,三三两两的老少爷们,婶子大娘,时进时出,进来红红的眼,出去满脸的泪。二丫在村里人缘不错,大家都说她是个老实厚道的孩子。她见人不说话,光笑。有时说上一两句,声音也像蚊子哼一样小。二丫心肠好,村里人都说,二丫开小店卖东西光拿本钱,有时少个一毛两毛的,她就甜甜一笑,像蚊子哼一样说:“算了吧,不要了。”二丫看大人带小孩来买东西,总要送几块糖果给孩子。为此,二嫂曾笑着说她:“二丫,像这样做买卖,家里有二亩地也不够贴的呀。”二嫂说归说,二丫想怎么做还怎么做。二哥说,开店不折本就行,赚不赚无所谓,只要二丫高兴就行。一直到下半夜,亲邻才走光,湖里埋葬二丫的人也都回来了,哥哥嫂嫂们聚在一起,免不了又是劝慰二哥二嫂一番。 二丫死后的第二天早晨,二哥就叫媒人通知了她的婆家。当天晚上,二丫婆家来了一群人。二丫的婆婆是个很地道、很朴实的农村妇女,一脸憨厚相,她年龄跟二嫂年龄差不多大,一进二哥家门,早已声泪俱下。她紧握着二嫂的手,伤心地哭道:“妹子,俺都别哭了,都怪俺家没命担她,多好的丫头呀!上回到我家去,天热着哪,我家老头在湖里放窝猪刚进门,丫头就打一盆水,又拿了毛巾肥皂,送到她公公跟前说:爸,洗洗脸吧,天太热了,赶明儿少喂几头,年龄这么大了,跑起来费劲。……”二丫的婆婆说着说着又失声地哭了起来。 听二丫婆婆说,别看二丫在娘家不说话,到婆家嘴甜着呢,见什么人都喊人家,也不怕人。现在二丫死了,她婆婆来了,她的公公还在家里哭呢。二丫的对象是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在外打工还没回来,家里人不敢把二丫死的消息告诉他。二丫的婆婆说:“他们俩人好跟一个人一样,俺儿要是知道二丫走了,还不知会哭成什么样呢。” 二嫂情绪比头天晚上要好一些,她用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跟二丫的婆婆叙说二丫生前的事。二嫂说,二丫死前一个星期左右,家里小店东西卖差不多了,二丫自己非要去进货,就对她爸说,她爸说:“天太热,还是我瞅空开车去进吧。”二丫说:“爸,不热,我到他家(指对象家),叫 他跟我一块去,省得你再跑。”她爸听她这样说,也就同意了。二丫也真让她对象跟她一起去进货的。二丫进一瓶敌敌畏时,听说二丫的对象还问过,二丫扯谎说是她爸让进的,留药苍蝇,二丫对象就信以为真,谁知,二丫进这瓶药是留自己喝的呢!等他一旦知道,是他陪着心爱的人买药,让心爱的人喝了,他不知会懊悔成什么样呢。 二丫虽说没过门,但从她婆婆那种伤心的样子,可以看出,二丫的婆婆对二丫是多么疼爱。二丫婆婆说:“从二丫一进家门那天起,俺就没把二丫当外人看,连俺那地方的庄邻都夸,说俺找了这么一个好儿媳,唉,好人不长寿啊……” 二丫婆家人当天来,当天就回去了。二哥把二丫的见面礼也退了回去。可是她婆家人说什么也不收。二丫婆婆说:“二丫已经跟俺儿子订过婚了,虽说没过门,但死也是俺家媳妇。人都没了,还要这钱干什么?” 二哥也不愿意收这个钱,闺女没到人家,怎能收人家的这份血汗礼呢?可是,钱推来让去,二丫的婆家就是不收。二哥送不掉只得留下。然而,他觉得自家无论如何也不能用二丫这些钱,思虑再三,他决定把钱捐给当地的幼儿园。二哥捐钱那天,幼儿园的老师都感动得哭了。 二丫死后的第四天,二哥家不知从哪里请来一个巫婆,为什么要请巫婆呢? 第八章 第四节 ——巫婆说,村里有个凶死鬼,专门拐带青春年少的大姑娘、小媳妇。这个凶死鬼二十四五岁。 老巫婆七十多岁。 她那凹陷、干瘦的脸,活像一只风干的桃核。当年也许是深不可测的黑眼睛,如今已经变得枯燥、干涸、冷漠,两朵白云不知何时遮住了那对会说话的瞳仁。她的嘴巴本就有点瘪,与尖尖的钩鼻组合在一起,就像一把朽腐的短剑嵌在脸上。 据母亲说,这位瞎眼巫婆很灵验。她足不出户,只要你告诉她住在什么地方,她就能说出你家的宅基地风水好不好,房子盖得怎么样,门应该朝哪开。就连猪圈厕所的位置,她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母亲称赞她的这一点我不服气。房屋怎么盖才好,我不是巫师,不是风水先生,也知道说。 无非是房子盖的地方,采光好,通风好,出路好,四邻好,地势好,如人所说,穴好有包有裹,砂好有堆有垛,水好有关有锁,便于龙盘虎踞凤栖。不过,巫婆的另一点我还是信服的。也就是谁家小孩惊了,谁家闹宅了,谁碰到什么邪魔一会哭一会笑,举止无序,喜怒无常,吃药打针不见好,找到她后,用火纸托托,病人就恢复正常了,这一点你不能不信服。 二哥花钱请她来不为别的,只想知道二丫是因为什么死的,到底是恶鬼缠身,还是宅基地风水不好,如果是后者,那就得考虑搬家问题,因为家中还有四个孩子,二哥二嫂不想让他们再出什么纰漏。 晚饭后,大约七点多钟,二丫住的屋里挤了满满的一屋人。当然都是自己几个哥哥嫂嫂,还有侄子侄女们。他们都想看看巫婆是怎样拘来二丫的魂,问她是被什么样的凶鬼带走的。 巫婆有言有在先,在她拘魂时,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二嫂二哥和其他人都不能哭,因为一哭,二丫的魂以后就恋家不肯走了,主家里不清静,不太平。二嫂答应不哭,其他人当然更不敢哭。 大约八点左右,巫婆正式设坛烧香,跪拜神灵。祭坛上香烟袅袅,坛下巫婆口中念念有词。她叽哩咕噜说的都是凡人听不懂的符咒之语,一时间屋里阴气沉沉,人心惶惶,真好像有什么鬼魂将要降临似的。 巫婆念了一会咒语,忽然咕咚一声倒地,涕泪齐下,悲悲切切,凄凄惨惨,哭得一屈一疙的。众人心情随之紧张起来。我也屏神凝气,眼睛直直地盯着巫婆。只见巫婆哭了一会后,又唱了一会。然后突然从地上坐起来,双目紧闭,嘴里仍然不停地叽咕着什么。蓦然,巫婆睁开昏瞎的双眼,问道:“是二丫来了吗?”一种细若蚊子之声从巫婆的口中悠悠传来,那声音渐渐变大,大中夹杂着哭腔:“妈妈,有几个人拉着我,一定要把我带走,我不去,他们不让。妈妈,我对不起你,临走时没能跟你说一句话。爸爸一定怪我了,我也没跟他说话。妈妈,我好冷,好冷啊……” 二嫂要不是看眼前哭着说话的是老巫婆,还真以为是二丫回来了呢。她鼻子一酸,泪水差点掉了下来。二哥见状,连忙用胳膊抵了一下二嫂,二嫂会意,硬是把即将流出的泪憋了回去。 巫婆还在叽叽咕咕地讯问二丫,并一个个审问带走二丫的凶死鬼。从八点至十二点,巫婆共审了七个孤鬼。据巫婆说,为首的孤鬼是高山镇一个遭遇车祸的凶死鬼。这个孤鬼二十四五岁,外乡人。 巫婆说,近几年,你们庄上死的几个年轻姑娘,像云霞、绿菊、桂花、二丫都是给这个青年凶死鬼缠死的,如果早找人破,这些人都不会死。 说到云霞,我不由一阵心悸。云霞和我是同龄人,同属鸡。小时候我们常在一起玩,稍大一点后,常背着粪箕或挎着篮子到湖里拾粪、剜猪草。云霞家姊妹多,家里很穷,她是老大,而且又是女孩,所以,一直没上过学。我比起她还算幸运的,毕竟我还上了四年小学。后来,我辍学在家,云霞已经能替家里赚钱了。她很早就进蚕桑场,主要是采桑叶养蚕,月月也能拿个二三百块钱。那时,能拿二三百块钱一月,对于我们这些乡村女孩子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天文数字,父亲为此没少红过眼,我为此当然没少挨过父亲的骂。 可是,就在云霞二十岁的那年秋天,一个黄叶纷飞的早晨,庄里像丢了一颗炸弹,震翻了天:云霞喝盐卤死了。 因为什么死的?没有人能说清。我没敢跑去看云霞。只听老人说,云霞死时,是跪在磨道前,脸朝西北方向。她喝剩下的盐卤水里发现有梳子梳头时留下的灰垢。她不知听什么人说的,盐卤水里掺梳子上的灰垢喝下去没救,所以她就这样做了。 云霞死前,把自己的衣服都作了安排。她的裤子、鞋、袜、棉袄、春秋天穿的小褂,都分给了她的三个妹妹。三个小妹不懂事,见姐姐如此慷慨把衣服送给她们,还非常高兴,雀跃般试试这件,穿穿那件。当云霞把棉袄送给大妹妹时,她母亲听说了还问:“云霞,你把棉袄给你妹妹,冬天你穿什么?”云霞说:“到冬天我就不用穿了,我不怕冷嘛。”云霞母亲当时并未在意云霞的这一反常举动,她真以为闺女不怕冷,或是心疼几个妹妹呢。因为家穷,几个妹妹都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穿,她哪里知道闺女正在向死路上走呢! 据说,云霞死时,她父亲一声未哭,一滴眼泪也没掉。她这边死,那边她父亲就叫人把她拉出去埋了。她母亲哭天哭地时,还挨她父亲痛斥了一顿:“哭什么哭!这种没良心的东西,不值得哭!” 云霞到底为什么死,在村里始终是个谜。但可以肯定,云霞的父母很疼云霞,也从没说过她,打过她。她几个妹妹很小,在家都听她的。她也犯不着跟几个小妹妹憋气。若是为个人事吧,云霞和云霞母亲从未露出半点口风,谁也不知她谈没谈对象。 村里讲迷信的人,猜测云霞是个童子。童子是活不到二十岁的,更不能找对象,说婆家。也有人说,云霞跟后庄绿菊处得好,绿菊两年前死了,云霞可能给绿菊拉去作伴了。说起绿菊,我也是认识的。她长得很漂亮,个头中等,是个巧个,留着两根乌黑的大发辫。她性格外向,爱说爱笑爱唱爱跳。在家里她最小,上头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哥哥。父亲是村支书。她母亲在她们很小的时候不幸去世,她父亲怕找来后房后孩子们受罪,所以,一直没找。 绿菊家西面原来是沙塘村小学。据母亲说,小学校底下是个乱坟岗,埋过许多死人。就是未盖小学校之前,那里也经常能看到裹在草包里的死孩子。小时候,我非常怕到那个地方去,尤其是下雨天或者夜晚。听那地方附近的人说,一到黑天,或是下毛毛细雨的黄昏,那里就会传来鬼哭狼嚎声,那里还有红火团,绿火团。有的一蹦一跳,有的飘飘荡荡,吓死人呢。 后来,那里盖好学校后,许多小孩子硬是被家里大人逼着,才去上学的,但一到晚上,谁也不敢到学校去。久而久之,看真的没什么鬼神,孩子们的胆子才大了起来。不过,时隔不久,那所小学还是拆了,又重新搬到庄东头。学校拆迁时,绿菊那个当村支书的父亲从学校里买回了一扇旧门。因为绿菊房间的门是秫秸扎的,挡不住人。绿菊原来是跟她姐姐住在一起的,姐姐出嫁后,家里没有妹妹,只有一个哥哥,当然不能兄妹同住一间屋,所以,绿菊只能自己一个人住一间屋。 那时,绿菊已经二十岁了,早已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漂亮姑娘。可是,当父亲把原来的秫秸门换成那扇买来的旧门板后,怪事就出现了:绿菊夜里睡觉,总觉得屋里有人,而且是个男人。天热时,那个男人替她扇风;天凉时,那个男人替她掖被。有时夜里,她好像还模模糊糊地看到屋里有一闪一闪的吸烟的火光。一次,她还感到被里有一条长满黑毛的男人大腿。她吓得爬起来套驴推磨,冥冥之中,她觉得有人替她套驴,替她推磨。她甚至还隐隐约约地听到男 人吆喝驴的低沉声音和粗重的喘息声。 绿菊害怕极了,她几次跟父亲说这事。可是,当支书的爹只能当村支书,却不理会女儿,或者说,他根本没把这当回事。有一次,绿菊父亲听绿菊说后,竟大发脾气,骂女儿不害臊,脑子里整天就想着男人事。绿菊碰到这样爹,只能暗自哭泣。后来,绿菊就找来云霞作伴,睡到半夜时,她又感觉那男人出现了,那吸烟的点点火花,那长着黑毛的大腿,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偷偷地推醒云霞,可是云霞说什么也没看到,相反责怪她疑神疑鬼。 那年夏天,绿菊姐姐出嫁回来,绿菊想留姐姐在家多住几天。姐姐实在不得闲,你想想结过婚后,家里事能不多吗?鸡呀,猪呀,狗呀,全是她一人喂,男的外出打工去了,家里没人怎么行。绿菊理解姐姐,没有坚持留姐姐。但她要求姐姐两天后再回来一趟,姐姐答应了。绿菊很高兴,还专门买了西瓜在家里等姐姐来吃。 两天后的早晨,绿菊不知因什么事挨她哥哥说了两句。按说,哥哥批评妹妹也算不了什么,就算当时哥哥说得不对,事后向哥哥说明也没什么。一母同胞嘛,什么疙瘩不好解?可是,绿菊一赌气回到屋里,一口气把留打棉花地的农药喝了半瓶。喝过之后,绿菊就躺在屋里睡。绿菊父亲和绿菊哥哥都没注意,等她姐姐来家时,发现绿菊躺在床上,以为睡觉的,就推了一下。可是当她姐姐的手触到绿菊身体时,吓得大叫一声,差点晕过去了。绿菊不知死多长时间,身体全凉透了。床头的桌上,还摆着两个西瓜。那是绿菊等她姐姐来吃的,可惜她没等到,自己竟独自去了黄泉之下。 绿菊死后,绿菊父亲痛不欲生。他突然想到那扇门板。听人说那门板是死人的棺材板做的,买回家不好。他不信邪,想不到女儿真的送了命。他当即让绿菊哥哥摘下门板,放在绿菊门口当场烧掉。有人说,门板烧着时,火苗深处有黑色的血殷殷流出。 后来,听人传说,云霞和绿菊是一对好朋友,常常形影不离。找到云霞就找到绿菊,找绿菊就找到云霞。两人一玩好,什么话都能说。绿菊曾跟云霞开玩笑说:“云霞,你我玩得这样好,就是死了,我也把你拉去作伴。”当时云霞也开玩笑回她:“行呀,你要是先死,我后就跟你去。”可不是吗,绿菊死过不久,云霞也就跟去了。 巫婆说我们村里有个凶死鬼,这话前几年有个阴阳先生也在村里说过。那个阴阳先生煞有介事地说,村里这个凶死鬼,二十四五岁,是外地人,他在村里已经转了好几年了,专门拐带青春年少的一二十岁大姑娘。那几年确也怪,每逢年把二年,非死一个年轻女人不可。像绿菊、云霞、村东头刚过门的小楞媳妇。村西的小福媳妇、我本家的一位姐姐以及二丫,她们没有一个是病死的,都是喝药或上吊离开人世的。就说我二爷家的桂花吧,她常年跟人干瓦匠。有一天晚上回来,一个人迷迷胡胡地直往西湖跑。湖里沟塘很多,桂花也不管,走哪是哪。她走进水里也不知道,眼看要沉下去了,正巧当时村里有人挑水栽山芋看见了,硬是把她从沟里拉了上来,送她回了家。二婶看桂花这样痴痴迷迷疯疯癫癫的,感到很奇怪,就问她收工不回家朝西湖沟底去干什么的?桂花说:“我也不知道,心里就是想去,好像有神差鬼使似的,不去不行,所以我就去啦。” 事后,二婶觉得桂花可能是碰上什么凶死鬼了,连忙找来一个“神婆”给桂花看看。“神婆”看过后,鬼鬼祟祟地对二婶说:“你家丫头被一个凶死鬼缠上了。这凶死鬼大概是看中你家丫头,所以把她缠得很紧。你得抓紧买纸人纸马,再烧点纸钱,叫他走,不然,他还要来磨你家丫头。” 不管“神婆”说的真假,二婶果然照着做。破财消灾,有当无嘛。谁知烧过纸人纸马后,桂花果然好了,现在早出嫁生过孩子了。也许是愚昧无知,人们对不理解的东西,往往会罩上一层神秘的色彩。他们相信因果报应,相信人死后还有鬼魂。 巫婆给二丫跳过大神后,又对屋里的人说:“二丫现在还没走,还在这屋里。在这屋里间的地底下,有一对老年夫妇的尸骸骨。这对老夫妻心肠好,二丫要不是有这对老夫妻保护,今年五月份就该被凶死鬼带走了。” 二嫂听巫婆一说,又联想到五月份二丫喝醉酒之事,非常后悔当时没转过弯。倘若当时找人给破破灾,兴许二丫今天就不会死。 巫婆眼瞎,却比有眼人看事情还清楚。她对二丫的事,说得有根有据,有鼻子有眼,许多事情好像她都亲眼目睹一样,在场的家里人对她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称赞她“法力无边”,于是用丰盛的酒饭招待她。巫婆能吃能喝,白酒还能喝半斤,真让人不可想像。她白天酒足饭饱后便睡大觉,睡觉时,当然不准人打扰她。夜里,她躺在床上,说自己的魂儿飞出去夜访了。她要查清周围孤魂野鬼的来历,看看哪些鬼该送钱,哪些鬼该烧香,哪些鬼该敬酒饭,然后要二嫂一一去对待。她还让二嫂买几张彩纸,折叠个纸人,拿到家的东北方向烧掉。她说,她这是送二丫去托生,那纸叠好的人便是二丫的魂。 巫婆是第三天才走的,临走时,二哥家塞给巫婆二百块钱。巫婆一再嘱咐二嫂,以后不能再哭了,小心别把二丫哭回来。二嫂口里答应,心里还是不行。自己养这么大的闺女无缘无故地死了,她能不伤心吗?能不哭吗?只不过,她夜里不哭,白天偷哭罢了。 经巫婆一打点,二嫂心的确也安静了不少,周围的村邻,当然也放心多了,谁不怕二丫来拖自己的孩子走呢? 我是不相信鬼神,但在周围的这种氛围中熏陶、影响下,有时也不由自主地朝鬼神这方面想,我真怀疑冥冥之中有一双把玩生命的巨手,在操纵着苦难的人生。 听说二丫死后半个多月,在西湖崖,人们发现一个失魂落魄、神情黯然的青年人,经常在那里转悠。那青年似乎在寻找一件心爱的东西,又像是对失去的东西找不回来而不甘心。知情者说那青年就是二丫的未婚丈夫。并说,那青年听说二丫死了,哭了几天几夜。眼泪哭干了,嗓子哭哑了,他不顾家人的阻拦,独自一人在西湖崖寻找二丫的芳踪,不分白天黑夜,不管风里雨里,他就在那儿找。他曾向庄上人打听二丫的坟墓,可是,谁也不敢告诉他,万一他也跟二丫一块去,岂不是又糟蹋了一条生命? 那青年转了几天找不到二丫,便永远地消失了。 二丫死后,大哥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远方的五哥。五哥接到信后,日夜兼程赶了回来。毕竟二丫小时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如今突然就一下子没了,他怎么受得了呢?五哥一到家中,见到母亲说了几句话,就去了二哥家。二哥二嫂见五哥回来,不由得又流了一番眼泪。五哥也流着泪紧紧握着二哥的手,说:“哥,嫂,要挺住。二丫出事,我是有预感的。当时家属夜里做梦,梦见她的一颗小牙掉了,醒来跟我说:”你老家那儿可能出了什么事,是小孩子的事。‘我当时还说她:“是你老家要出什么事!我老家能有什么事出?’不料,第二天大哥的信就到了。我是从来不相信什么周公托梦,或者什么迷信的,可是,家里出事倒是真的。难道二丫临死前几天,就没有任何征兆吗?”二哥二嫂摇了摇头,接着把二丫死时的情况对五哥又略略叙述了一遍。五哥只能伤心地流一番眼泪。 第八章 第五节 ——雷文国看我真要走,恳求说:“你真不在这屋里睡呀?即便我跟你算了,你看多年夫妻的情份,再陪我一晚不行吗? 五哥长时间在外,难得来家一次,兄弟之间自然亲得不得了,但有时也会产生矛盾。 五哥长期生活在部队,其习惯、脾气、性格全成了大兵味。提成干部后,骨子里多多少少滋长了一股傲气。说话、做事,在其他几个哥哥面前常表现一种盛气凌人的样子。几个哥哥虽然看不惯,但看他难得回来,所以一些事常常让着他。反正他的假期只有十天半个月,又不是长期生活在一起。 小时候,五哥跟四哥就不和,常常跟四哥别着来,长大了,脾气仍然没改。不过,五哥回来,四哥还是亲热地问长问短,寸步不离,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弟弟嘛。 可是,五哥跟大哥、二哥、三哥都是哥长哥短的喊,唯独对四哥喊老四。我听了心里就不舒服,不知四哥是怎么想的。也许在五哥的眼里,压根就瞧不起四哥。四哥的确也有不足之处,比如好赌博,不太顾家。家里有两个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每次五哥回来,看其他几个哥哥过得红红火火,看四哥仍是家徒四壁,便当着四嫂面指责四哥:“老四,你看人家是怎么过的?你是怎么混的?”四哥自觉过得不行,所以五哥说他,他也就忍了,只有四嫂看不服气,背后叽咕说,看他那口气,好像老五比老四还大似的。 五哥这次来家还跟四哥干了一架。那天该巧,我未在家,后来还是听弟弟说的。架也是在弟弟家打的,弟弟是现场目击者,当然不会说假话。但听弟弟口气,事情怨来怨去,还是怨那个当大兵的五哥。这个“老瘦泥鳅”,现在胖得像个贼,说话做事了不起,哪还有过去的影子,我看他就不顺眼。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五哥觉得自己来家一趟,几个哥哥家轮流请他吃饭,他也该有所表示。于是,就掏钱叫弟弟去买酒买菜,在弟弟家办一桌,答谢几个哥哥。 弟弟菜一买来,母亲就帮着忙开了。又是炒,又是烧,又是蒸,又是煮的,几凉几热菜一上桌,兄弟几个便各就各位喝起酒来。 五哥和四哥的矛盾激化就激在座位上。按道理,五哥出钱办酒席,他身为东道主,客人由他安排座位也是应该的。——实际上,这种安排本就是多余的,都是自己弟兄,什么上?什么下?坐哪不一样?再说,不用安排,大家也都知道,从大到小挨着来。可是,五哥主动安排座位,他要客气呗,只能随他。 五哥把大哥安在上席,二哥居东,三哥居西,按说下面是四哥就座,他却坐到四哥位上,让四哥坐下首。 四哥看在眼里,气在心头,但没吱声。这不是明显小看人嘛,孬孬好好我还是你哥吧。看你长年在外,难得回来一次,让你算了。谁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瘦泥鳅”,在酒桌上继续耍那一套军阀作风。 喝酒,喝足量还不行吗?再好的弟兄,酒喝到一定程度也够味了。他们弟兄六个喝了五瓶高度白酒后,老五又给每人分两瓶啤酒。眼看大哥就要醉了,他还不让,非要大哥再喝两大杯。 四哥看五哥这样派大哥,心里老大不满,就对老五说:“大哥不能喝就算了,自家兄弟在一起聚聚,又没外人,何必那样敬酒。” 五哥本来就看不起四哥,这时看四哥当众兄弟面拆他台,马上瞪起喝红了的眼,对四哥吼道:“你算老几?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四哥本身就是火爆脾气,见五哥这样不给他面子,拿下眼待他,原本压在心底的火“腾”的一下冒了出来,像火山爆发一样:“你能什么能?我算老几?你算老几?你当了几天兵有什么了不起?你看你来家几天,说这训那,不知吃几碗干饭!我不过不跟你一般见识,一再让你,你还得寸进尺了呢!你给我滚!”说着,抬起腿就是对五哥一脚。五哥没被踢到,桌下的啤酒却被踢炸了一个,“嘭”的一声,满屋皆响。弟弟刚端起的啤酒杯,还没来得及放到嘴边,吓得“哗”的一声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这下不得了,五哥爬起来就给四哥一拳。四哥当然也不是吃素的,上去又是一脚。老五一闪身,四哥一脚便踹到了墙边的沙发上。五哥欲扑向四哥拼命,被大哥、二哥死死拽住。三哥和弟弟硬是把四哥从屋里拖了出来。四哥边走边吼:“滚!谁叫你来家的,滚!永远别来这儿!”屋里的老五也炸开了嗓门吼:“!烧什么你烧,要是在部队里,我早拿枪把你给崩了!” 母亲一见,兄弟几个喝得狗熊不认铁勺,便这边撅,那边骂。弟媳妇她们吓得不敢吱声。 弟弟拖走四哥回来后,带着哭腔说:“都别喝了,再这样喝下去会出人命的。” 最后到底是如何解决这个矛盾的,弟弟没说,我也不知道。只知道第二天,四哥、五哥、三哥还有弟弟在一起打麻将,打得有说有笑,好像昨天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唉,兄弟总归是兄弟,真亲还不恼一百天呢,何况自家人。 五哥说,他这次回来,除了为二丫的事(我不知他为二丫做什么事),就是为我的事。他早就听大哥说我与雷文国离婚了。春节时我就想去他家讨个说法的,后来没有去。他这次回来,不知对我的事有何高见。 我这次没主动跟他谈我的事,哥嫂们在他跟前却说了我不少坏话。他们一致认为,雷文国和我离婚,责任在我。 我不明白家里人为什么把五哥看得是那样的重?他不就是在部队里当个小官,我是个平头百姓罢了,五哥无论做得怎样,他们都能容忍,而且仍然捧着他,敬着他,亲着他,为何对我却又是另一番态度呢?五哥在假期快满时,才找我谈心。他先问了我与雷的离婚情况,又问我还能不能和雷重归于好。我都如实作了回答。自己哥嘛,什么话不好说。我说我永远不会和雷和好的。五哥听我说这话,对我批评也够刻薄的,他说我:“你这是喜新厌旧!” “五哥,我请问你,新从何来?旧从何去?”这个当大兵的“老瘦泥鳅”竟这样武断地侮辱他妹妹。 “我当了这些年兵,做了多少人的思想工作,我就不相信,遇上你我就会碰钉子。”五哥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在我跟前摆起了他的老资格,——做人思想工作的老资格。 “你碰钉子是一定了,我希望你不要碰得血流满地。”四哥能让他,我就不能让他。也许我说这话不给他面子,噎得他半天朝我直瞪眼儿,嘴噘得能拴条狗。 初时,五哥说话还挺耐心,一副对妹妹关爱的口气。说着说着,火药味便浓了起来,最后对我近乎是吼,是咆哮,是嚎。他说:“你不回去!绑也得把你绑回去!由着你,还得了,由着你,人就没法过!” 我和四哥一样,早就看他不顺眼。能什么能,在部队里对你手下几个兵能行,来家里谁睬你那一套?烧什么烧,头上那点毛没烧掉算你走运,猪头狗脸的胖,看着就不要吃饭了!哼!老瘦泥鳅,竟把我当成他爪下的兵了,我倒要看看他其奈我何! 说话说崩后,五哥竟擅作主张,到大哥家打电话给雷文国,让他某天某时来沙塘喝酒。雷文国哪捞到这句话了,当即满口答应。他一句一个五哥,把这个老瘦泥鳅喊得人飘魂转,像得了狗头金一样高兴。 以大哥为首的这帮兄弟,都赞成老五的当兵作风——雷厉风行。此刻的我,虽然孤身一人,身陷重围,四面楚歌,但是我的心仍是坚定的,无论你怎样起巨风,掀巨浪,我就是不开船,看你们能怎样。 八月十二,——那是公历。老五在家设了“鸿门宴”。这个“鸿门宴”虽然设在我的家中,却不是对雷文国,而是对我。——老五玩起了“窝炮”。 这天下午,雷文国来了,还带着雷蕾。我既不躲,也不避,稳坐家中,以不变应万变。 久别女儿,一朝相聚,心自然是牵着的。女儿小鸟依人般,偎着我。我走哪,她跟哪,嘴里叽叽呱呱跟我讲她学校的事。我感到一种欣慰,女儿并没有因为离开我而忘记我和疏远我。她拥着我,天真地说:“妈妈,你要能回家多好。”女儿太小,还不知她妈妈不能转移的意志是出于无奈的事。每当女儿对我说出这句话时,我只能心酸地避开这个话题,跟她谈些她感兴趣的东西,比如她的同学谁成绩好啦,谁作业没做完啦,哪个老师喜欢她啦等等,女儿拾起这些话题,也会津津乐道。 母亲按五哥的意思,做了一桌酒菜,几瓶老白干早提上了桌。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大哥、二哥、三哥、四哥都没请,桌上只有五哥、弟弟,还有雷文国、女儿和我。母亲忙着炒菜,也没有上桌。 桌上,五哥和雷文国仍然是称兄道弟。看得出,雷文国这天的心情特好,从一进门就始终脸上挂笑,给人一种和气、温顺、文质彬彬的样子,不知内情的人,真会以为我与他之间根本就没发生过什么。酒桌上,雷文国谈笑风生,大侃特侃。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不失时机地卖弄自己的才学,殊不知,他那点才学少得太可怜了。为了给五哥好印象,他对我也表现出格外的热心、格外的照顾,时不时让我吃菜,找我喝酒,好像这里是他的家。 五哥在一旁得意地看着自己导演的这场戏。他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打量打量雷文国。在他看来,这是一个满好的家庭嘛。 我无需扭捏,这是我家。所以,该吃的,吃;该喝的,就喝;你朝我笑笑,我就朝你笑笑,你夹菜给我,我就端酒给你。女儿在一边“妈妈,爸爸”叫个不停,小嘴儿一会儿要吃这,一会要吃那,我和雷文国换班着夹菜给她。 饭桌上,五哥能跟雷说的都说了,不能当我面说的,就把雷叫到外面窃窃私语。好像做生意一样,两人谈妥了便又携手共进桌席,“喝酒、喝酒”地叫着。看他们这种狼狈为奸的样子,我感到好笑,笑他们忘了别人尊严,笑他们错打了如意算盘,笑他们高兴得太早。 吃好饭,天就黑了。雷文国佯装要走,五哥硬是留了下来,满嘴喷着热辣辣的酒气说:“天太晚了,别回去了,在这住一夜,明天一块回去。” 听他的话音,我好像早就答应回去似的。 雷文国巴不得留下来。他带着女儿坐在母亲里屋的电扇底下,女儿躺在地上的凉席上,不时地打着呵欠,看样子困了。 雷文国坐在那儿,一枝接一枝抽烟。 我准备乘五哥不注意开溜,谁知这个老瘦泥鳅坐在母亲门口,说是乘凉,实则是封锁道路,不让我出门。走不脱,就干脆留下来谈谈。当面鼓,对面锣,这是在我家,他也不敢把我怎样,于是,我踅进里屋,在雷文国对面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雷文国仍是一脸和颜悦色。他眯缝着小对眼,喷着烟云,吐着烟雾,显得很悠闲,很自在,一副胜利者的样子。见我进里屋后,他吐出口中最后的烟圈,瞅着我,笑笑说:“你看,你家人都不想我和你散,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过去见面就吵,吵不能解决问题,这次,我有必要跟他说清楚:“雷文国,今天请你来,不是我的意思,那是五哥请你。家里人不想我和你分手,不代表我不想跟你分手。我不是不想过你雷家的日子,而是不能过,无法过,不容我过。是你一次又一次地把我从雷家赶了出来,而且掐断了我的回头路,我不是没回去过,我一次次回,你一次次赶,再不要脸皮的人也得知趣呀!没有回头路的人,只能向前走,我觉得我们应该好聚好散,不要纠缠不休。” 说到这里,我抬眼看了雷文国一下,他仍在抽烟。那双眯成一条线的对眼,望着袅袅升腾的烟雾,似乎在闭眼看着看不清的前面,那双狭窄的耳朵似乎在听一个不相关的人在讲述一个遥远而又缥缈的故事。好一会儿,他才抬起一个手指头,将夹着香烟的手换了一个姿势,然后再用刚抬起的那个手指头,弹掉了一大截灰白的烟灰。香烟因为烟灰的脱落,露出了一点星红。他又狠狠地抽了一口,原本和颜悦色的脸变成了一种凝重,一种阴郁,一种无奈。 他叹了口气,抬头望了我一眼。 我也不退缩地望着他。 这种望不是过去相恋时的那种情望,而是两军对峙时的那种仇望。这种望,是一种力量的较量,人格的较量,情感的较量。 双方对视了一会,雷文国开腔了:“你说我把你从家里赶走这我承认,但是,你说我掐断你的后路,我不明白,我是怎么掐断你后路的?”他话说得很平静。 我也用平静的口气跟他说:“没说之前,我有个要求,希望今晚我们都要有耐性,不争不吵,好聚好散,聚聚散散明明白白,轻轻松松。” “你怎么说都行。”看得出,雷文国是言不由衷在说。 “你不是问我,你是怎么掐我后路的吗?我就告诉你。假如你是女人,我是男人,你嫁到我家,安份守己,做牛做马,悉心照料这个家,为我生儿育女,我不但不对你好,相反三天两头打你,侮辱你,丑化你,跟踪你,并一再诬陷你外面有野男人,甚至不惜动用家里所有弟兄、亲戚朋友,到你家大喊大叫,恶意诽谤,让你在娘家、婆家两头难做人,你会怎么想!打过,骂过,侮辱过,赶走过,让你无法生存后,我再来向你赔个礼,道个歉,就想了事,再把你带回家,你愿意?你还能回来吗?这不可能吧,即便你胸襟有多么宽广,也有个限度,你也不会容忍我三番五次对你侮辱的,你毕竟是人,你有你的人格,你有你的尊严。再说,我们已经闹到这种地步,将来再在一起生活还有什么意思?你又能保准以后不再吵、不再打?所以说,我们到此为止是明智的,我相信你今后也能找到比我强的人。” “照你这样说,我们只有散了?” “是的,只有散。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 “散就散吧,你不想和我在一起过日子,我又不能硬绑你去。”说完他掐断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一踩一拧,烟灭了。 “你要明白,强扭的瓜是不会甜的。” “那我就回去吧!”话音一落,他就喊在凉席上已经睡熟的女儿。 天这样黑,女儿又睡着了,出于人心,我也不能给他走,我说:“别喊了,实在要想走,明天早上走也不迟。孩子睡得正香,你酒又喝了不少,南面路正在修,扒得坑坑洼洼的,天黑骑摩托走,说摔着就摔着,大白天路都不好走,何况现在?” 雷文国迟疑了一下。大概他这是第一次认为我说得有理,第一次听我的话。他叹口气,望了我一眼,然后又看了一下手表,朝我笑了笑,算是答应了。 这时,我觉得该走了,因为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左右了。我对他说:“你休息吧,把孩子抱到床上睡,小心着凉。” “你呢?”他反问我。他的眼睛里原本闪出的一丝不易觉察的亮光,悠忽熄灭了。 “我也去睡了。” “你不在这儿睡?” “我去隔壁弟媳妇那儿睡,弟弟今晚不回家。”我知道弟弟又去三哥家打麻将了,他打麻将一打就是一夜,有数的。 此时,我真有点抱怨老母亲,你真是老糊涂了,你怎么该走呢?大门早已关上,坐在门口的老瘦泥鳅,看我们谈得很“投机”,不知什么时候也“心满意足”地走了。 我暗自笑了笑,心想,这一家子密谋出卖我,我还是冲出了重围。 雷文国看我真要走,恳求地说:“你真的不在这屋里睡呀?即便我跟你散了,你看在多年夫妻的情份上,再陪我睡一晚不行吗?” “不行,你自己睡吧。”我回答得很干脆,说完便迅速走出门,来到弟媳妇房中。 弟媳妇早就搂着孩子睡了。我 连澡都没洗,合衣躺在弟媳妇的脚头,思考了好久才睡着。 几乎一夜未醒,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才被母亲的说话声惊醒。原来雷文国推车带孩子要走,母亲正在挽留。母亲看留不住雷文国,就让把雷蕾留下来住几天,雷文国坚决不让,母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雷文国把蕾儿带走了。蕾儿临走时,还在往回看,我知道,她是在寻我,寻她的妈妈哪。 雷文国一走,母亲就来到弟媳妇房中,指着在床上还没起来的我,哆哆嗦嗦地说:“唉,丫,你是怎么搞的?以后你怎么过?”说着,两滴滚烫的泪珠沿着眼角流了下来。我没有吭声。我始终不明白家里人为何反对我离婚,为何偏让我在雷家枯萎而死,而不让我在别处生存。现在连母亲都站到了我的对立面,看来这个家,真没有我立足之地了。 第八章 第六节 ——五哥恶狠狠地说:“别拦她,给她走,有本事到外面混,在家里吃白食算什么人!” 五哥的脸色最难看。 他那难看的脸是因为失败而造成的。 他原以为对付我这样一个乡下妹妹易如反掌,想不到他的一切努力竟成了泡影。 早上他见到我后,第一句话就是:“你真是个不识抬举的东西!” 好恶毒的语言!他的妹妹竟变成了东西!而且是个得不到他抬举的东西! 弟媳妇天亮就忙着到后面几个哥家宣传去了。她那满有把握的看法,不断地在几个嫂子的耳根重复着:“这回肯定是没希望了,肯定散了,昨晚他们没同床……” 我这个弟媳妇别的本领不大,传播小道消息特专业。传播时,她还不忘添油加醋,放点五香粉。在她嘴里,铜钱变成磨盘,野鸡就是凤凰,白水就是参汤,没办法,她天生就有这个本事,弟弟都认了,我还有何办法。何况,人都是有缺点的。我这个弟媳妇虽说嘴快,但本性还怪善良,尤其是对我母亲非常孝顺,她能有孝顺这条优点,也就行了,一俊遮百丑嘛。 雷文国走后,母亲煮了一锅面条当早饭。我把碗筷刷好,将开锅的面条盛在各个碗里,然后又帮母亲炒一盘鸡蛋辣椒。母亲仍然是一脸怨气,做饭炒菜时,嘴里继续喋喋不休地说我这,说我那。我把这些话当作耳旁风,这耳进,那耳出。她说完,我也忘完,一句话也没留在脑子里。她年龄大了,随她怎么唠叨。 饭好菜好后,我、母亲、五哥、弟弟一家围坐到桌前,忙着吃饭。我用筷子挑了几下碗里面条,还没往嘴里夹,五哥便对我开话了:“吃过饭,我把你送到高山镇。”他说话的口气很硬,带有一种不可违抗的命令式。 我抬眼打量了他一下,好像是面对一个陌生人:“你凭什么把我送到高山镇的!你送我去,我就去啦?你要想去,你就自己去!” 本来早上说我不识抬举,我就很恼怒,现在又是哪壶不热提哪壶,我能买他账吗?!母亲看了五哥一眼说:“什么事吃过饭再说,吃饭时不要吱声。” 母亲知道我脾气,一气就不吃饭。 五哥可不管这些,接过我的话茬,恶狠狠地说:“你不去也行,那你不要给俺妈增添麻烦。你不能在家里蹲下去,离婚了你还来家干什么?你想走,我也不反对,你走得愈远愈好,不要让家里人看到你!” 挑一根面条放到嘴里,正准备下咽,听他这话,顿时气得卡在嗓里,我忍不住连连咳嗽,眼泪都被咳了出来。老五的话,一字一句都像无比锋利的钢针,针针都刺在我的心尖上。幸亏没到他家,幸亏没端他家的饭碗,他管得也太宽,话也说得太绝情了。你的妹妹走到这种地步,你还落井下石,还是哥吗?我放下碗筷,忍住内心的悲愤,质问他:“你算什么你说这话?我是在你家?你不觉你说这话口气太大了吗?你在当兵的面前可以作威作福,在我面前,我睬都不睬你!你要是哥,我还叫你一声哥;你要没做哥的样子,想让我喊一声哥,比登天还难!我是在我母亲跟前,要撵只有妈撵,你还不够资格!哼,你要送我上高山镇,做梦!” “不去,硬绑也得把你绑去!”五哥吼道。 “我就是不去,看你怎么着!”我也对着吼罢,并“啪”的一声放下筷子,转身离开饭桌,这个家,有他就没我;他在这儿我就走!我推出自行车,带上了书包。 母亲生气地对五哥说:“就不能等吃过饭再说吗?”说着又喊我,“吃饭,快回来吃饭,无论什么事,吃过再说!” 五哥对母亲说:“别拦她,给她走!有本事到外面混,在家里吃白食算什么人!” 我又气又憋,车子一骑就出了家门。边骑边忍不住地掉眼泪,我深深感到自己的路是那么难走,古人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而我的人生道路竟比登蜀道还难。 出了家门,一路向西。西边空茫茫一片,我该上哪里?车子在窄窄的乡间小道上无目的地穿行。路两旁紫荆槐伸着长长细细的胳膊,像是要封锁这伸向远方的小道。还在紫荆槐叶上做梦的露珠儿,不时被我惊起,愤愤地打湿我的裤管。天上的云很重,很沉,很厚,太阳看样子是不想露面了,整个天空给我一种阴沉压抑的感觉。早上听人说,今天有雨,看样子,雨是要下的了。 虽然不知去哪里,但车子仍然骑得飞快。不一会便从长满紫荆槐的小路上钻了出来,眼前出现了一片树林。父亲生前就在这片树林里看树。那时候,每到夏天,我都要到这片树林里放羊或割草。有时,还坐在树林里看书,累了,就倚在树上闭着眼睛倾听风吹树叶的声音。一片树叶的声音很小,很低,但整个树林的叶声汇在一起,便有了千军万马奔腾的气势。没风时,林间莺声撩人,让人心旷神怡。而今,树林犹在,父亲却已是黄土白骨,不禁心中悲酸而起。 站在树林中,抬眼西望,在阴晦的天空映衬下,老父的坟墓,似乎凄凉了许多。我得去父亲的墓地。我想匍匐于老父的坟上,听听他老人家在地下的声音。如今,我没了去处,满腹的屈辱没地方倾诉,只有向老父诉苦。 蓦然,我的眼前又现出二丫那苍白的脸,还有那瓶要命的农药。我似乎对那瓶敌敌畏产生了一种渴望。老父走了,娇儿走了,二丫走了,我突然觉得自己也该走了。阳间不容我,就和老父、娇儿在阴间相聚吧。想到此,我急忙打开书包,搜罗钱财。可恨!翻遍书包里外,捏完书包的角角落落,只搜出六块钱。我不知六块钱是否能买到一瓶送我去娇儿处的要命药,也许能吧,哪怕是半瓶也是好的。我想,敌敌畏是剧毒农药,半瓶也足够我走的了。 此刻,我竟幻想起拿到农药的情景。 我从商店里接过药瓶,那药瓶是酱色的,从瓶外看,那农药水像止咳糖浆,又像是坐月子时喝的红糖水。瓶上两根交叉的白骨托着一个骷髅头。那凹进去的黑黑的眼眶、鼻窝,给人一种狰狞感。看到这骷髅,我并不害怕。因为我死后,我的头也会和它一样,我们是同一类,有什么可怕的?我拿着农药瓶,一步一步走近父亲的坟墓。在父亲的坟旁,我用手为自己扒了一个土坑。好在土不太硬,十个手指磨得不太厉害,只渗出了一点点殷红的血。那红的血滴在黄的泥土里,马上变成了酱色。我又在沟边拔来许多青青草,那草棵很大,很嫩,很绿。我坐在坑边,双脚耷在坑里,然后慢慢地拧开那白色的药瓶盖,那刺鼻的农药味,冲进我的鼻里,竟变成了一种醉人的酒香。我贪婪地嗅着,嗅着,嗅得我沉沉欲醉。在醉意朦胧中,我将那瓶中透明的泛着白沫的液体,缓缓地倒入口中,让它顺着食管慢慢地往肚里淌。初时,我的胃中似有不适,但是,想到快要看见父亲,快要看到即将入怀的儿子,快要看到我最心疼最喜欢的二丫,一切痛疼和不适,便在我的激动、兴奋中消失。喝完药后,我把瓶子扔得远远的,远到人看不见的地方。因为,我不愿意让人知道,我是喝药而死,更不愿意让人说我会变成绿菊、云霞,专拖大姑娘、小媳妇去阴曹地府。我平静地躺在土坑里,先用泥土厚厚地覆盖在自己身上。土必须厚,我怕死后,经风吹雨淋,尸骨会暴露于人间,让野狗分食。盖好黄土,我再用拔来的青青绿草遮盖。我原本是一棵小草,死后,也希望青草来为我作伴。最后,我闭上双眼,脸上留下一丝微笑。等人们发现我时,知道我是心甘情愿离开这苦难人间的。 那时,人们也许会议论纷纷。有的脸上甚至挂上一种嘲笑,口中还会说,这种女人早该死。当然,也有人会挂上两行同情的泪,口中叹息说,唉,这丫头总算安稳了,享福了。 当我那满头银发的母亲得知她唯一的小女儿去世时,她会像疯子一般嚎啕大哭,那哭声能把我的灵魂震碎。解脱的是我 ,受罪的却是母亲呀!母亲已到风烛残年,我不能再给母亲造罪,不能! 好在手中没有农药,想喝也喝不成。手捏着那可怜的六元钱,四面环顾,我该上哪去呢?唉,往前走再说吧。我想,天无绝人之路。 我从虚无缥缈的幻想中回过神来,骑着小红车踏上205国道。 天阴得很厚,不时飘来毛毛雨丝。路上行人匆匆,大多披着雨衣,或打着雨伞。只有我这个傻瓜,没有一点挡遮风雨的东西,任凭细雨梳理我的头发,淋湿我的衣服。一滴雨珠竟挂到了我的睫毛上,想遮住我的视线,我只是轻轻地眨了一下眼,那雨滴便跌碎在我的眼前。 我想去马陵市,去找牛老师。可是,我的稿子还没改,再者我也不想这个样子去。工作不是马上即可找到的,我一个孤身女子到城里,牛老师怎么安排吃?怎么安排住?我不能给人家增添麻烦。 去马陵市,如果不找牛老师,身上的六块钱仅够吃两顿饭的,以后怎么办?总不能流浪街头吧。思前想后,越走越不想走,马陵去不得。 雨丝越来越浓,越来越粗,四周雾朦朦的,眼看着大雨就要来临。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让我倍觉冰凉,虽是夏天,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腹中无饭,肚皮早已前墙贴后墙。为了避免熟人看到我这种狼狈相,我从205国道下来,直接拐向南边的小路。小路两旁树很大很高,叶很浓。浓密的树叶底下,留出一小块一小块干路。此时,雨已经大了。我下了车子,靠在一棵大树干上。按说,雷雨天是不能站在大树下的,好在没有闪电雷鸣,只有淅淅沥沥的雨。 上谁家?站在大树下的我,苦苦思索着。 去亲戚家?空着两手去不好,何况平时我很少走亲戚,亲戚在哪儿我都不知道。 对,上田佳萍家!一想起田佳萍,我的心里顿觉热乎乎的。那是我的铁姊妹,我们共事七八年,处得像一个人似的。况且,我们都有一段相似的不幸经历,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好在她最近又成了家,放假前她曾邀请过我,因为其他事耽搁,结果没去成。 田佳萍后来的丈夫我见过,叫胡里水。年龄比田佳萍还小三四岁。那男的丧偶,原来妻子几年前得乳腺癌死了,留下一个女儿。不过,这个女儿也是捡人家的,大约五六岁,跟田佳萍的儿子差不多大。 田佳萍离婚三年,介绍给她的男人也不少,她都看不中。不是嫌对方岁数大,就是嫌条件差。尤其是农村“大老粗”,她更看不上。斗大字不识半箩筐,跟这样粗人会有什么共同语言。她想,要找,就找比原来强的。 后来,经学校的郑君子牵线,便和胡里水结合了。胡里水与她前夫个头不相上下,又都是同属马,而且也是排行老三。也许基于这点,田佳萍对胡里水才另眼相看的。我知道田佳萍,她这是忘不掉她那个让她伤心的大兵。她在重新选人时,仍以那个大兵作为她的择偶标准。我不知她这样做对不对,但是,我听说胡里水很疼她,也很会过日子,一分钱能掰两半花。 胡家条件还不错,三大间带走廊的瓦房,两间小厨房,还有十几米长的大院子。田佳萍带的是男孩,胡里水带的是女孩,彼此间不会有多少冲突。再说,田佳萍在娘家跟我一样,后来,简直没法蹲。她的哥嫂时常撂脸给她看,尤其是嫂子,说话不冷不热,不轻不重,有时还会指桑骂槐。田的父母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田佳萍不想给他们增加烦恼,所以,想早点找个人家去算了,只要有个人能疼她,能疼她孩子就行。就这样,她带着儿子走进了胡里水家。 走,就是去田佳萍家!主意一定,我便掉转车头,离开替我遮雨的大树,顶着小雨向田佳萍家骑去。反正是到自己铁姊妹家,衣服湿就让它湿,人狼狈就让她狼狈吧。 田佳萍家的大门敞开着,我喊了一声田佳萍,没人应,我便把自行车径直推进院里。堂屋门虚掩着,我又叫了好几声,还没人答应,门没上锁,说明人没走远,可能有什么事了。我把车子停在走廊里,人回到大门楼底下等她。要是平常,见不到人我肯定打道回府,今天不行,因为这里是我今天最好的栖身之处。 等了约摸十分钟,胡里水在我左顾右盼焦急不安中出现了。他看我湿淋淋的样子,先是一楞,后笑了笑说:“你什么时候到的?怎没带雨具?”我也笑笑说:“刚到,雨具忘带了。田佳萍呢?” 问到田佳萍,胡里水马上愁云上脸。他好像有好多苦水,没捞到吐,现在终于找到下家了。他说:“田佳萍跟我拌了几句嘴,跑她娘家去了。我去带过好几次,好话说了几骡车,总算说软了她,她答应今晚回来的,到现在还没影。” “你们刚结婚几天,怎么就吵架了?”听说田佳萍没在家,我心里凉了半截。看来,想在这儿落脚,也是黄粱一梦了。尽管我一身烦恼,但听说他们夫妻俩吵架了,我还是要关心的。我问胡里水,“你们因为什么事吵的?” 胡里水叹了一口气,没有正面回答我问题,而是摆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说:“唉,早知她这个脾气,还不如那会儿别结婚。” “这你就算了,人要是能先知先觉,那不都成了神了?”我说。 “真的,我想把她往客厅里请,她非要往驴棚里钻。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个性太强,三句话不投机就耍小孩子脾气,动不动就要回娘家,你看都看不住。上天,我和她吵几句,她上来就扇我一个耳光。我气得搡了她一下,这可不得了,她是又哭又骂又打又掐。就这样,我让她了。谁知她仍然不消气,趁天黑,我上厕所时,她就溜跑了。她这个人就是这样,要不,一生气就不吃饭,天天睡在床上也不起来,整天不吭一声,像个哑巴似的;要不,就跑就溜,我看得了一时,能看她一生吗?我不能什么事不干就看她吧?那天晚上她走后,我黑天黑地地从屋前找到屋后,一个村都找遍了也没见她影。没法,我又去她娘家找。天黑,路又不好走,家里也没手电筒,黑灯瞎火的,路上跌了好几跤才摸到她娘家。我问她妈:佳萍回来没有?她妈半理不理地生气说:没来。手拦着门不给我进屋。我伸头朝里屋看了一眼,发现床前有她鞋,床上因为挂着帐子,所以看不到人,但我敢肯定,田佳萍就躺在蚊帐里,她一声也不吭。我只得回家,到家一两点了,我又累又困,只好等睡到天亮再找。天刚亮,我还没起床,她爸她妈就赶来了。见我就气冲冲地问:人回来没有?我说没有。她妈大发雷霆说:人没来,你怎么睡觉不去找的?我跟你说,佳萍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跟你不拉倒?说完,老夫妻俩气哼哼地就走了,我留他们吃饭都留不住。没法子,我起来又出去找了一天,所有亲戚朋友家都找了,没找到,后来我又去她娘家找,刚到门口,就看见她正坐在桌前吃饭呢。她一见我,碗一撂就钻屋里去了。你说,这样气人不气人?” 胡里水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直听得目瞪口呆,浑身冰凉。我真没想到田佳萍再婚后会变成一个悍妇。但是,田是我多年朋友,在学校里她一直表现很好,在家里怎么会这样?我不能听信他的。也许是离婚女子的本能吧,对所有男人说话,都打上一个问号。 既然田佳萍不在家,我再站下去就没意思了,只得推车告别。胡里水见状,忙拦住我说:“你别走,我这就去她妈家,我说你来了,她准来。你在这等一会行不?” 他说得也有道理,田佳萍知道我在她家,下小刀子也会来的。反正也没地方去,等就等吧。我对胡里水说:“快去快来。” “你先上屋里坐坐,我带她要不了一个小时就会来到的。”说完,他兴冲冲地推着自行车就往外走,没走几步,突然又回来跟我说:“她姨,等佳萍回来,别把我刚才说的话对她说。” 我点了点 头,觉得这人有点婆婆妈妈的。 胡里水走入了雾茫茫的小雨中。 我没有到胡家屋里坐,仍站在大门口等。 雨越来越大了,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低沉的雷声。 第八章 第七节 ——我跟田佳萍说,别怨天,别怨地,也别怨咱自己命苦,只能怨世上的好男人太少! 雨总算不下了。 我把身上的湿衣服拽了拽,湿衣服贴在身上,浸人难受。 我一分一秒地数着,熬着,期盼着田佳萍能很快回来,在门口站累了,我就坐在自行车的后架上;坐累了,就在门口来回走动。路过胡家的行人,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我,有时走得很远了,还要回头望一下。大概他们心想,这个女人是干什么的?你看她头是湿的、身上是湿的,鞋上都是泥,手里还拎个黑皮包,老是站在人家门口,不是神经病也是小偷。那家人怎不出来问问的呢? 我无奈、无聊、焦急地等着,肚里咕咕叫几遍了,我也没有理睬。就是这样,我也丝毫没有回家的念头,我的回家欲望被老五早上的话击得七零八落,再也无法拼凑起来。老五后天到假,他准备明天早上五点钟坐火车赶回。可恨他临走时还让我讨厌。我真恨不得他马上滚蛋,最好永远别来家。他这个兵也不知怎么当的,越当越“十三点”,我白想他了! 就在我焦躁不安之际,胡里水把田佳萍带回来了。一看到田佳萍,心中在家的那股怨气,陡然烟消云散。我高兴地迎了上去,田佳萍老远笑着大叫:“天芳,你来啦!怎这样巧,你来我没在家,等急了吗?”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田佳萍拉着我有说有笑进了家,胡里水跟在后面推着自行车,那车上都是泥,脚上也是泥。他边走边跺脚上的泥,有时还停下来用力地搓了搓脚底,生怕烂泥带进院里。 在屋里坐下后我打量了一下田佳萍,发现她瘦了,脸上没有了刚结婚时的那两圈红晕,脸色枯黄中略带苍白,嘴唇也失去了红色,变得紫灰灰的。 田佳萍看我望她,苦笑笑,作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姿势说:“天天吵,吵够了就打,什么人能来得了。天芳,说真的,我现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心眼太小了。晚上回来晚一会,他就追问:你在哪的?跟谁在一起的?说些什么话,唉,天芳,你说无聊不无聊,他把我看成什么人啦?” 我有这样体会,但还得劝她:“凡事忍着点,家庭过日子就这样,相互谅解一下,团结一致,把家庭搞好,把孩子带好,个人活好,这就是最终目的。没必要天天为一些鸡毛蒜皮小事叽叽咯咯。孩子都懂事了,夫妻俩经常吵架,会影响孩子学习。” 我正说着,胡里水脱掉泥鞋,光着脚板走了进来,笑着对我说:“她就好生气,有气还憋在心里,憋长了还不得病?”田佳萍白了他一眼:“你说话不噎我,我就生气啦?”“你看,你看,她又要生气了。”胡里水指着田佳萍像是很委屈地跟我说。 凭直觉,我想胡里水这个人可能很俗气,很浅薄。听他那一口娘娘腔,就知道不是那种豁达的男人。所以,我说话很注意,生怕哪句话说错,引起他们夫妻口角。 突然,田佳萍叫了起来:“嗨!光顾说话了,瞧你,衣服全湿了,怎么搞的?出来怎么没带雨具?路上怎没躲雨?”“夏天天热,湿点衣服怕什么,焐一会就干了,别那么大惊小怪。”我笑着说。 “那怎么成!快,快到屋里把湿衣服脱下来,把我衣服换上,小心感冒,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她恢复了在学校里惯有的口气,不容分说,将正在屋里换拖鞋的胡里水赶了出去。她又找了一套平时自以为穿着显得挺宽大的衣服甩给我,口中还不停地督促着,“快换快换!湿衣服浸人难受。” 我也不客气,都是老姊老妹了,换上就换上。田佳萍几乎比我矮一头,她的大褂到我身上便成了紧身马夹,裤子穿在腿上短了一截。她看我这样,打趣地说:“这叫提高警惕裤,保卫祖国褂。”这家伙,时刻还没忘从部队里学来的那些话!我左看右看,感觉特好,也开玩笑说:“”你说得不对,这是当今最流行的时装,叫中褂裤。“两人又开心地大笑一通,真的,我们两个人好长时间没这样开心的笑过了。 田佳萍把我换下的衣裤提到外面就洗。“我来洗。”我边说边扣好衣服跟了出去。她一捋袖子说:“不必了,在我家还是我来,你歇着。” 我刚想说什么,目光落在她那雪白的胳膊上突然凝固了。她先是一怔,然后慌忙把衣袖放下。我一把捉住她的胳膊,心疼地问:“你胳膊怎么搞的?上面哪来这些道道的青紫痕迹?”她用力地缩回胳膊,悠悠说,“没什么,不小心碰的。”然后又低头揉搓起我的衣服来。“ “你干什么碰的?”她说的话,我有点怀疑,那不像碰的样子嘛,“再怎么碰,也不会把胳膊碰成这样?是不是……” 她没有回答我,头也不抬,三下五除二,干净利索地把我衣服揉搓干净后,麻利地放进清水里冲一下,再拎出来,抖了几抖,便挂到了晾绳上,然后,两只湿手在腰间的衣服上擦了擦,这才抬起头来,问我:“说说,你今天怎么有空到我家来玩的?”她仍用在学校里才有的那种腔调跟我说。 “你问我?”我手指鼻尖,摇了摇头说:“独眼龙赶考——一眼(言)难尽!” “别文绉绉的了,说说看,遇到什么为难事了?”她很关心地追问我,“不然,你不会来。” 自己铁姊妹说说也无妨。于是,我把家里人如何反对我跟雷文国离婚,以及早上五哥又是怎样待我的,竹筒倒豆子般,统统地说了一遍。最后,我叹了一口气说:“今天,被五哥撵出来后,我真是走投无路,只好到你这里避难来了。”说过后,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伸头向外看了看,我怕胡里水偷听,他如果不在,说话可以无所顾忌。我说:“没办法,我这是逼上梁山,你可别学王伦哟!” 田佳萍听我说完,也苦笑笑说:“同是天涯伦落人,你这个经历,这个处境,我经过,走过。你还算好的。我和胡里水结婚,本以为能脱离这座炼狱,谁知道,出了苦海,又进了牢笼,真是一步错,步步错。现在想回头,也回不了头。”大概她怕影响我的情绪,马上又振作起精神,笑着安慰我说:“你来得正好。自从放假后,咱俩就没见面,我真想你呢!这次来,你好好在这儿玩几天,我正愁着没个说话人呢!放心好啦,梁山上自有一把金交椅给你坐,谁敢怠慢你!” 我不知是被她的话感动,还是被她的亲情感染,阴霾的心情霎时阳光灿烂。我暂时忘却了离家出走的无奈和前程未卜的生活处境,她也像是抛弃了与胡里水的磕磕绊绊。两人促膝相叙,情绪盎然。所有来自生活的酸甜苦辣,所有命运中的委屈和不公,都涌上了我们的舌尖。说到伤心处,两人泪眼模糊;讲到动情时,两人相安相慰;谈到开心事,两人则捧腹大笑。说到底,我们俩人都有悲剧,只是剧情不同,结局不一罢了。 早饭没吃,熬到现在,肚子又抗议了,我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便问田佳萍:“家里还有没有现成的饭吃?” “有新煎饼,还有辣椒酱,听说你来,我刚才从家里带来的。” “好极了。”说着便想起身去拿煎饼卷辣椒酱。 田佳萍连忙按着我说:“别忙,馋猫!我去烧点汤。家里有煤气灶,点火就成,回头咱俩一块吃。” “好吧,我当下手。” “歇了吧,你!” 田佳萍本来就是生活上的一把好手,烧、炒、烹、煎,样样皆行,烧点汤更是举手之劳的事。不过十来分钟时间,两菜一汤,她就端上了桌:菜是辣椒炒干烤鱼、鸡蛋炒大葱,汤是豆芽粉丝汤,味道好极了。 我毫不客气,不等田佳萍招呼,便坐到桌边,盛汤吃饭。这还不算,我还一个劲催田佳萍快来吃饭,大有反客为主之势。在一起工作几年,耳鬓厮磨,相敬如宾,不存在见外不见外,该吃该喝不含胡,不做作,不虚伪。好在胡 里水不在家,也不知他躲哪去了,否则,他在跟前多少有点别扭。 在田佳萍家,衣食住行都没问题,我不再担心腰里的六块钱能顶多少事。此时,我又想起过去那些当官的或有钱的人家养的一些食客,我怀疑那些食客是否是落难的才子或义士,也许那些人跟我有相同的境遇。只不过,我们所处的时代不同,现在,孬孬好好我还能从学校里拿到一点微薄的代课教师工资,虽然那工资不能月月兑现,但毕竟还有。再者,我还有一个衣食无愁,可依可靠的老母亲。想到这些,倒也可以自我安慰一番。 那一晚,我在田佳萍家住了下来。胡里水这天表现不错,晚饭时,他还专门到街上的凉菜摊上端来几盘小菜,并割来斤把二斤猪肉。真是难为他能花这许多钱了。 胡里水不时故意找田佳萍讲话,田佳萍就是不理他,他一点儿也不气,脸上一直挂着甜兮兮的笑意。他嘴巴特甜,喂猪、做饭也特别麻利,活脱脱的一个家庭主妇。听田佳萍讲,胡特别会过,上街买一棵白菜也跟人讨价还价。田是大方惯了的,对此,她非常看不惯。她认为,男子汉就应该像个男子汉,要豁达大度,心胸坦荡。因一点针头线脑的小事跟人家斤斤计较,有失男人的风范。再加上胡里水说话也是女人腔,没有一点男人味,所以,背后田佳萍称他为“太监”。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田佳萍打心底就看不起他,也无法从感情上接受他。她一再跟我说,她真后悔不该走这条路。 那一晚,我跟田佳萍聊了很久很久。胡里水早带着孩子在隔壁的房间里睡了。我们一夜无倦意。田佳萍对我说:“放假后,我经常跟胡里水吵架。胡里水太碎嘴了,比个老太婆还难,一句话在他嘴上粘来粘去说好几遍,你跟他说正经话,谈点别的事业上的事,等于对牛弹琴。他小学都没毕业,什么都不知道。你看他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连一个妇女都不如。有时他骂我的话,泼妇都骂不出口,天芳,真的,太丢人了,你根本就没听过。你看——”她伸出了胳膊,指着斑斑的紫青血痕,眼泪丝丝地没有说下去。 “你不说是给碰的吗?”我故意说。 她摇了摇头,叹口气说:“天芳,我走到今天这种地步,都是郑君子那孬种害的!这个毒和尚跟我吹胡里水这个好,那个好,全是骗人的鬼话!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我怕丢面子,哪个人不要脸皮。唉,今天既然你来了,也不是外人,我就跟你实话实说。我这胳膊,都是胡里水那个孬种夜里扭的,掐的,你看,我腿上……”说着,她将裤角往上提,那紫里发黑的指印,清晰地印在田佳萍那两条雪白细腻的大腿上。我惊愕了,真看不出,胡里水下手竟这样狠毒。我不知该怎样安慰田佳萍,只能是在静默中,倾听她充满哀怨的叙说。 “胡里水每次打我,一点情不留。打过后,他又假惺惺地哄我。他怕我走,所以死皮赖脸地跟我软磨。起初,我还写了不少关于我和他相识直至结婚以及双方产生矛盾的原因给他看,我怕话一时跟他说不清,所以才写出来让他细看的。谁知他拿到手里,瞧都不瞧,哧 的一声就撕掉了。那是撕掉一叠信纸吗?那是撕掉我一晚上的心血,是撕掉我与他之间沟通的心情。口说不行,纸写不行,他就是猪,甚至比猪还难,我无法跟他沟通。“ 我始终无话可说。我不知该说什么话才能让我的铁姊妹心灵上有个安慰。我只有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用心抚慰她。 照她这样说法,她的二次婚姻又何尝不是一个悲剧?女人啊,做人家的媳妇怎么这样难的呢?为什么女人自己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为什么女人要受男人摆布?女人真的是天生的附属物吗?胡里水说,他跟田佳萍一吵架,田佳萍就走。 “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不走干什么?在家里跟他打?跟他骂?跟他斗 我跟田佳萍说,别怨天,别怨地,也别怨咱自己命苦,只能怨世上的好男人太少! 我在田佳萍家住了一夜,第二天起来,看两个孩子,不是他对她吵,就是她对他闹,两人一点也不合槽。伴之而来的就是胡里水和田佳萍各自喝斥自己孩子的声音。那声音像是责怪自己的孩子,实际内里都夹杂着其他含意。这哪像个家,十足的拼盘。在这种环境下,心里更闷,无法呆下去。我也该回去了,因为老五肯定早走过了。那天早饭没吃从家里出走,老母亲不知我去了哪里,肯定正在挂念着呢,我知道我的脾气。自从二丫喝药死后很少再说我,她知道逼急了,我也会干出那种傻事。 “我得走了。”吃过午饭,我对田佳萍说。 “你昨天刚来,今天怎么就想走了?”田佳萍感到很惊讶,“你不说要在这住几天的吗?是不是我哪点招待不周?” “瞧你说哪去了。”我望着她蜡黄没有红意的脸,认真地说,“我是得回去,因为我出来,老母亲不知我上哪去了,她肯定焦急。再说,老五也肯定走了。他一走,我就能回去。” “你真要走,也得等晚上走,好不容易凑在一起,爽当下午再玩玩,吃过晚饭走也不迟。”田佳萍执意挽留说。 她既然这样,我也就没有坚持。的确,难得一聚,同病相怜,是得好好谈谈心。 那天下午,我和田佳萍又谈了许多。大多是对未来命运的迷茫和担忧。离婚是迫不得已;再婚又是风云莫测。短暂的人生,能经得起几次折腾?但谁又能保证自己一生风平浪静?只是,我与田佳萍内心深处的孤苦,远非一般人可比。该经历的苦难,都经历了;不该经历的苦难,也经历了,这世道对我俩也太不公平。 从田佳萍家回到沙塘,天快黑了。虽然田佳萍和她那个新丈夫竭诚挽留我,我也没在那儿吃晚饭。当时,我的确没胃口,因为心情非常非常糟糕,从田佳萍的身上,我好像看到了我未来的半个缩影。 骑车刚到村口,见许多人在桥头蹲着乘凉,其中二姨叔看到我后说:“天芳,你跑哪去了,你家人到处找你都没找到。” 我心里一惊,怕有什么别的事,忙问:“出了什么事了吗?” 二姨叔说:“马陵街上来了两个人,说是找你到哪上班的,等你好长时间,实在等不到,后来才走了。” 我估计可能是牛老师和陈校长来了,心中一喜,二话没说,骑车就往家里奔。 五哥果真走了,母亲正站在门口,一副焦急的样子,看到我来后,责怪地说:“你跑哪去了?你四哥到你三姐家找还没回来呢!” “我没到三姐家,是在田佳萍家的。”我说。 “马陵来两个人找你,一个是大高个,黄巴巴的脸,说他姓牛,另一个矮些,年龄都是在四十来岁,说是给你安排工作的,听说干好还能给两千块钱一月。”母亲看样子很高兴。 我惊疑不定,天下哪有这么美的差使? 我把自行车停好,取下破皮包,那包里有我的六块钱呢。母亲从屋里的书桌上,拿了一张纸条递给我说:“那两个人是下午两三点钟来的,进庄后就问:李天芳家在哪?庄上人说:你找天芳干什么的?他俩说:我是来给她找工作的,两千块钱一个月呢。庄上人听了都咂舌。他们问了一路,才来到俺家。” 母亲唠唠叨叨地叙说着。 我没有听她说什么,只顾看字条。字条上是牛老师的笔迹,上面写道:“天芳,请你明天上午九点到教育报社找我,有关你工作的事。牛国健某月某日” 看罢纸条,心底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和激动之潮。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是一口久久积压心底的从未排出的陈年旧气。我面带喜气问母亲:“牛老师还说什么来着?” 母亲说:“他就叫你到马陵一趟。我看这两个人挺好,说话慢言慢语的,跟我一口一个大娘地喊,嘴怪甜的。那个自称姓牛的人,一 看我家院子就说:哟,大娘,你家院子真大,怎没种些花草什么的?后来又指那个矮个说:大娘,你没到他家看,他家收拾得跟大花园似的,家里有的是钱呢!……” 母亲一说就是一大堆,我不知一向容易健忘的母亲为何记性突然好了起来。 这一夜,我激动得久久不眠。 第八章 第八节 ——这个罗老板真能讲,死的都能说成活的,让他当个宣传部长或外交部长,真是绰绰有余。 我即将离开这块生我养我但又是恶我厌我的是非之地。 我将昂起头挺起胸从他们露出惊异神色的眼皮底下走过。 拜拜了,白眼;拜拜了,下眼食! 夜里一向长吁短叹的母亲,今夜终于心也平,气也顺。酣甜的梦中,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天一放亮,我便早早地爬了起来。 母亲比我起得还早,饭菜都做好了。 我一点都不饿。 前天,也是这个时候,我端着饭碗还没顾上吃一口,就被那可恶的“旧军阀”赶走了。我真想问母亲,“老瘦泥鳅”昨天是什么时候走的,但忍住了。他走与不走,与我何干?不,还是有关系的。他不走,我就不能回家;他走了,我才能回来。这也算叫作“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吧。 我本不想喝汤,但母亲端来了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的菠菜汤,我感动得不能不喝。母亲看我喝了汤才走了出去。喝完汤,我发了一会怔:母亲,女儿一旦发财,我一定好好孝顺你,一定!母亲又进来了,她轻轻地说:“外边下雨了,今天还去吗?” 我转脸一看外面,可不是嘛,天阴沉沉的,屋内潮漉漉的,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 “去。”我果断地对母亲说。别说是下雨,就是下小刀也得去。人生难得有几次机遇,机遇来了,你看不见抓不住那就可惜了。 我放下碗筷,对母亲说:“我去的话带件雨披。”我的雨披不知被哪个哥家的孩子借去了,至今仍没还来,今天我还得出去借,真正借不到雨披,有伞也行。其实这类事情无须我烦神,母亲早就考虑好了。还没等我走,她就自告奋勇去借了。只是她没借来雨披,仅拿来一把断了杆的破花伞。能挡雨就行,饥饿者是不择食的。 生活的路真坎坷,刚出庄便碰上了倾盆大雨。那雨来得猛,来得快,刚滴嗒几下,就等不及似的,哗哗哗地大倒起来。那一颗颗雨珠,砸在人身上发麻、发痛、发酸;砸在地上,便出水窝,形成水雾,扫你的鞋,湿你的裤,冷你的心,整个村庄,整个田野都被雨雾遮住了,白茫茫一片。 按说,该折回头,我却没有,仍在暴雨中骑车前进,那把断了柄的破雨伞,在风雨中早就变了形状,伞布齐刷刷地刮向一边。这哪是雨伞,分明是不堪一击的破布,若不是母亲借来的,早把它扔到南天门外了。这时,我仿佛看见祥子拉着洋车在烈日和暴雨下疲于奔命的身影。 好不容易地上了国道,雨也停了下来,大概它是故意跟我作对吧。我将那把弱不禁风的雨伞收起来,整理好,放进车篮里。此刻,身上有点冷,但心里并没有因风雨的侵袭而冰凉。人活着是靠一种精神、一种希望支撑的。马陵有我的希望,我虽然为希望遭雨淋,但精神还是前所未有的亢奋。为了早点到达教育报社,我连同自行车一起坐上了公交车。不就是一块钱嘛,我顺顺当当地毫不吝惜地把那一块“钢洋”递给了售票员,并交待说:“到《马陵教育报》门口下。”听当时那口气,仿佛我就是报社的编辑或者记者。想起来,我也真够浅薄的,一张小纸条竟让我高兴得忘乎所以,不知自己吃几碗干饭了,倘若是市里下个文件让我当个“官”,或进什么大机关,我不“范进中举”才怪呢,——因喜而疯也是值得的,因为我在乡间受罪受怕了。 公交车果真在教育报社门口停了下来,我把自行车搬下公交车,当然,仍忘不了拿那把断柄伞。天又在下着沥沥淅淅的小雨,身上的衣服很湿、但不再往下滴水。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又梳理一下那贴在脑壳上的流海,然后撑开断柄伞,从容自若地朝教育报社门口走去。 那个看大门的中年人还是例行公事地问我找谁?我笑了一下,说:“找牛老师。”那人“噢噢”地点了一下头,又看了我一眼说:“你上次来过的吧?”“是呀。”“快上去吧,牛老师在楼上,今天是双休日,他正在值班。”那人这次很热情,我没问他什么,他就说了一大通。 四楼的走道里静悄悄的,各个编辑室的门都紧闭着,副刊部的门也是关的。也许我来得太早,牛老师还没到。我站在副刊部门口静候了一会,后来等急了便有当无地敲了敲门。 “进来。”扭动的暗锁将一个熟悉的声音送出门来,“哟,是天芳来啦,快进来。”牛老师喜眉笑眼地站在门里招呼着。牛老师就是这样,他的笑容一直让人有种亲切感。谁说周润发的笑迷人,我看牛老师的笑才迷人呢。他说:“我留给你的纸条,你看了没有?”“看过了。”我笑着应道。 牛老师真有点明知故问,不看到纸条,下这么大雨我能来嘛。 “那天可惨了,我和老罗租一辆三轮车上沙塘找你,从庄东头一直找到庄西头,最后才找到你家。你那儿路太孬了,我可给它颠死了,回来腰疼得到现在还直不起来。”牛老师为了证明腰不舒服,双手托在腰间还扭动了几下。 我觉得牛老师说话有点夸张,走那点路就能伤了腰吗?也许他走柏油马路走惯了,乡间土路有点欺生。 “天芳,你那天到哪去了?你家里到处找你也没找到。”牛老师关切地问。 我心里一酸,遂将那天的事跟他说了。 牛老师叹息一声,用充满同情的眼睛深深地望了我一下,说:“怪不得呢,我一到庄上问起你,他们都说你被家里人撵走了。”后又安慰我说:“别怕,老天饿不死瞎鹰,机遇总会有的,今天来,就是问问你,想不想到外地工作?” “你想叫我到哪去?”原以为让我在马陵市里做事,想不到要去外地打工,因为心里没谱,我想听听牛老师的意见。 “有个老板姓罗,就是上天跟我一起到你家去的那个。他可是个能人,靠培养中华马陵寿桃出名,现在他在皖南山区拥有一个中华马陵寿桃基地,是跟安徽省农业技术开发中心合伙办的。他在菱湖市设了个办事处,需要本地人去协助工作。因为是马陵寿桃,所以有马陵市人在那儿工作最有说服力。就像马陵市那个上海服装店似的,没有上海人你衣服做得再好,人总是不放心。有个上海人在那儿,不管他是狗是猫,人家相信。他这个办事处也是这样,罗老板本人不可能天天在那儿,因为他要跑业务,所以,他想要两至三名本地业务员在那儿办公。在那儿吃住都报销,月工资不低于一千元,如果干得好,生意兴隆,一个月可给二千元。当然,他要求业务员素质一定要高,最低得具有大专文化,能写材料什么的,我就向他推荐了你。黑老包也推荐了一个女的叫陈香莲,和你差不多大,你要愿意,我这就打电话给罗老板,让他来看一看你,他认为合格才能录用。” 如此美差,如此重任,如此苛刻的条件,我倒惶恐起来,唯恐自己不够格,在那个罗老板的面前过不了关。我战战兢兢地问牛老师:“你看我,能行吗?” “我看准行。你愿意去,我这就联系。” 我点了点头。牛老师随即拨通了罗老板的电话。 “喂,罗老板吗?你要找的人来了,——噢,你马上过来见个面?——好的。”牛老师放下电话,叮嘱我说,“天芳,罗老板马上到。你要大大方方的,不要小家子气,给人看上去没出息。” 为了能应聘,我真得想像着如何做才能算作大方。你别说,那会儿我的心里真还怪紧张的,生怕乡下的土气扫了罗老板的兴。 罗老板会是什么样子呢?因为接触世面少,现实中的大老板看得不多,只是在电影电视里看过一些大老板的样子:脑满肠肥,肚大腰圆。梳着油亮亮的大背头,戴着又粗又大的白金项链,套着厚厚的、黄黄的、方方正正的大金戒指,口中叨着大雪茄,名牌的西装革履包装着他上下。 他坐的黑色豪华型大轿车,不是林肯,就是宝马。后面跟着两个穿黑色西装戴大墨镜的保镖,一个保镖手里拎着装满钞票的皮箱,——当然是豪华型的;另一个拿着砖头似的大哥大,一看就是个大款的派头。 在罗老板未到的空间里,牛老师又和我说了一些话。他仔细地看了看我,说:“天芳还行,丑倒不丑,到那儿以后,要多看书,多学习,多写东西,我再次强调,小说不能丢掉,要继续写。” 我唯有点头的份,因为实在想不出说什么话。那个“谢”字,我不知对牛老师说了多少遍,再说就俗气了。 从心里说,我非常感激牛老师。为了我他不顾天气炎热,道路颠簸,风尘仆仆地花自己的钱赶到我家,连一口水都没喝。对如此关爱我的老师,我能不感激吗?那时,我认为牛老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等了好一会儿,罗老板还没出现。大概是他公务太忙,或者家住太远,所以迟迟还没赶来。 牛老师似乎也很焦急,自言自语地说:“刚才打电话来说一会就到,怎么到现在还没来!这家伙,也许他认为我和你多年没见,想让我们多聊一会吧。”说完,竟冲我狡黠地一笑,然后从椅上起来,走到我跟前说:“天芳,你个头不矮嘛,还也跟我差不多高吧,站起来比比。” 起初,我没有站起来,嘴上直说:“我哪有牛老师高呢。”可是,牛老师却站到了我面前,他双手捧着我的脸,顺着脸颊,手往下滑,直至扶住我的双肩。虽说我是结过婚的人,但对牛老师的这种亲昵举动,我还是感到别扭的。介绍工作就介绍工作是了,又不需要体检。不过,当着牛老师的面,我没好说别的,还是顺从地站了起来。牛老师要我大大方方,也许这就是他所需要的大方吧。 牛老师把手高举过我的头,作了一个比的动作。口中连说:“差不多高,差不多高。”说着又把双手搭上我的双肩,我就势坐下,躲向一边。说心里话,当时我有种受侮辱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很快就被“工作”二字击碎了。 牛老师终于坐到了椅子上,顺手又敲了一通电话号码。对方没人接,他只好挂上电话说:“罗老板可能来了。”牛老师话音刚落,楼道里便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人还没进门,就听走廊里传来了响亮的声音:“牛主任在吗?”牛老师马上答道:“在,快来。” 随着一声:“来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走进了办公室。 这个男子,个头中等,圆胖脸,一双眼睛不大,但很灵活,就像刚出洞的老鼠眼睛,骨碌碌乱转,那眼神飘忽不定,让人捉摸不透。嘴唇很薄,上下一碰就能撞出一大嘟噜话来。看样子能说会道。也许是太聪明的缘故,头顶黑发已经颓败,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四周都是铁丝网,中间是个溜冰场。只是这个溜冰场被周围少有的铁丝整整齐齐地覆盖着。看得出,这位老板很注意整修这个溜冰场,所以,那梳得齐齐整整的黑发——稀疏的黑发,被定型发胶定到了溜冰场周围。 虽说是大热天,他仍然是西装长褂,雪白的衬衣领口结着一条紫黑色的领带。不过,看上去那西装,那领带一般化,最起码不是名牌。——与我想像中的老板有很大的一段距离。 牛老师忙介绍说:“这就是罗老板,这就是李天芳。” 我连忙站起来,对这位罗老板很客气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才坐下。 罗老板上上下下对我打量着。我没看过导演们是如何选演员的,也没看过老板招聘女职员的面试法。我只觉得罗老板这样看我,就像农村集市上,买驴人、买猪人,是如何品评猪驴似的。 牛老师望着打量我的罗老板说:“怎么样?还可以吧。”说着又对我说:“天芳,站起来给罗老板看看。” 我呆憨懵懂地又站了起来,我真怕罗老板也像牛老师那样抚摸我的肩。真要是那样,去不去外地,我可就得打个问号了。 还好,罗老板没有动手,他漾着一脸笑容说:“坐,坐下。”然后又问我姓名、年龄、原来干什么,写过多少篇作品,社交能力如何等等,我都一一作了回答。当然,其间牛老师一再在罗老板面前吹我,什么小说写得好,当过十几年老师,钢笔字写得棒。他那些言过其实的夸我话,让我听起来感到脸红,感到汗颜。 罗老板听牛老师说话时,频频点头,不时对我露出赞许的笑。看样子,他对我初步印象不错,我心里踏实了不少。 我总感觉这个罗老板在哪儿见过。牛老师说,罗老板是个通才,年轻时搞过文化工作,办过厂,文章常见诸报端,字不错,歌能唱,笛子会吹,二胡会拉,曲能谱,棋能下,简直是个无所不能之人。他说罗老板经常上电视、上报纸。怪不得呢,我说他面孔怎么这样熟呢。 面对这样一个未来上司,顿时觉得自己笨嘴拙腮,身无长技,目光短浅,不下一番苦功,恐怕是不能适应他的工作的。 牛老师吹过我后,便对罗老板说:“你要是认为天芳可以,现在就跟她讲讲工作的性质、要求以及注意事项。” 罗老板清了清嗓门,一本正经地对我:“喏,得先明白我们这个事业是很有前途的。中华马陵寿桃有几奇,一是大而甜脆。一般这种桃都得有馒头大小,鲜红鲜红的桃尖,淡淡的绿色桃身,看相好,真像天津杨柳青年画上画的似的,吃起来口感好,水份足,清脆,蜜汁一样又浓又甜。二是腊月里长成。大雪纷纷时,绿葱葱的桃林给雪白雪白的雪天里点上几点红,美着呢。因为这时别的桃都没有了,只有它,谁不想买几个回家,留过年时放在果盘里上供。三是缺。这种桃全国只有两家有,一处是我这儿,另一处在山东,山东的桃种实际上也是从我这儿引去的。他那个村长托了好多关系,绕了多少弯才找到我,拿去几棵树苗,这二年发展了一些,但规模不太大,相当于我皖南那个基地的五分之一。我这种桃,原种是从日本鹿儿岛引进的,后来经过我八年的培植、才培植成功。现在全国的农业都在进行产业结构调整,农民需要发财项目,到处寻找致富之路,所以我们的中华马陵大寿桃将来会是热销走俏的项目,只要大家齐心合力,前途是无限光明的。为什么要从本地招聘工作人员呢?是这样情况,马陵寿桃应该由马陵人去推广,这样一来是工作性质需要,二来是宣传我们马陵市。业务人员必须常驻菱湖市,主要业务是,联系客户,推广产品,给种植户提供技术咨询和售后服务,还要进行一系列必要的社交活动,因为我们接触的很少是农户,大多乡镇领导、县里领导。没有一定广告的公关艺术是不行的。我在报纸、电视、广播上已经做了广告,面向社会人才。后来牛老师就推荐了你,说你这个人不错,有大专学历,当过多少年老师。我想你肯定肚里有知识,嘴巴也会说,当老师没有不会说话的,也就是前天下午,我和牛老师到你家去看你,你不在家,你弟弟出去找也没找到,我们等不及,留张纸条就回来了。” 这个罗老板真能讲,噼噼啪啪说了一大通,看他那样子,死人到他嘴里都能说活了。让他当个宣传部长或外交部长,绝对是一流的。 “我到那儿具体干什么事呢?”我最关心的是自己做什么,我能不能做。 “首先不会让你下田去劳动,你就是坐在办公室里接接电话,写写材料就行了。”罗老板毫不思索地就给我讲清了工作的内容。 听说是坐办公室,我当然高兴,说实话,坐惯办公室的人,是舍不得离开办公室的。 “你能离开家吗?”罗老板又问。 我刚想回答,牛老师便抢先说了:“嗨!她当然能离开啦!在娘家受娘家气,在学校,工资少不说,还不能按月拿钱,一拖就是几个月甚至半年,怎么吃的?实际上她也没家可恋,自己离婚了,儿子也死了,她是上无片瓦,下无立足之地,怎么离不开? 天芳,这次机会你不能错过,既然罗老板认为你可以,你就应该出去闯闯,老是在家呆,能呆出什么名堂?” 罗老板大概是怕我拿不定主意,毕竟要到千里之外呀!他又启动那两片薄嘴唇说:“一个人的价值是通过对社会贡献的多少来体现的。作为一个女人,特别是离过婚的女人,更应该懂得这一点。要在社会上闯荡,必须得抛弃思想上的顾虑和心理上的负担,你想把人生价值提高到一定的高度,就得放下酸架子,学会与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周旋,像阿庆嫂那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左右逢源……” 罗老板说的很多话,我以前听都没听过,有些话根本听不明白,所以插不上话,只有不懂装懂,微笑点头称是。不过,罗老板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热情,但不够实在。我有种不踏实的感觉。我不知他说的有几分真几分假,有几分能让人信赖。看他那样,应聘恐怕是没问题的。 果然,罗老板发话说:“小李,你要考虑清楚,如果决定去,明天回家收拾收拾,带点简单的换洗衣服,后天就去菱湖。关于工资待遇,我跟牛老师说过了,最低不能低于一千元。” 还有什么要考虑的,一想起我那个家,心里就酸。爱子夭折,家庭破裂,雷文国也是新欢入怀,娘家又视我为瘟神,哥嫂们的冷眼,母亲的叹息,在无力改变现状的情况下,我只有走,走得越远越好。当着罗老板的面,我当即表态:“去菱湖。” 听罗老板说,跟我一起去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马陵日报》黑老包介绍的陈香莲。陈香莲是个什么样子?会不会和秦香莲一样是个苦命人?罗老板说要让我和陈香莲相互认识一下。 下午,罗老板带我去了冷冻厂。为什么要去冷冻厂呢?陈香莲是冷冻厂的人吗?罗老板说她是冷冻厂的职工,但早就下岗了,冷冻厂也倒闭了。去那里是见另一个人,这个人名字叫吴军。吴军这个名字很熟,在我印象当中,吴军是个诗人,散文写得也很美,人不认识,但文章看了不少。为什么要见吴军呢?罗老板说,吴军和陈香莲是好朋友,只有找到吴军才能找到陈香莲。 原以为罗老板有私人高级轿车,那怕是低档轿车也是好的,谁知去冷冻厂时,罗老板却骑着一辆除了车铃不响其它皆响的破旧自行车,这与他的大老板身份多么不协调,简直是一种讽刺,绝妙的讽刺。 在冷冻厂的半间小屋里,我见到了吴军,原来是个女的,很像台湾的作家三毛。长长的披肩发,从脑门分开,与两肩相连,整个脸被画成三角形。大热天,穿了一身蓝色牛仔服,上衣无袖。她个头一米六左右,说话声音中粗,一举一动像个男人,靠东墙放着一张旧书桌,桌上杂乱无章,尤其明显的是,桌上有香烟,打火机,看样子这家伙是个烟民。桌子对面是旧沙发,沙发里的弹簧大概早已失去往日辉煌,没有一点弹性,坐在沙发上,人就陷进了沙发里,想一下爬起来都不容易。沙发与书桌只有一脚之隔。顶着沙发南头的是书橱,上面摆了不少书。大多是小说、散文、诗歌之类书。看样子她跟黑老包很熟悉,我发现书橱上有好几本黑老包写的书。 吴军和陈香莲都是冷冻厂职工,不过,吴军是科室人员,负责宣传工作;陈香莲是车间工人。我们在吴军的陋室里坐约一根烟功夫,陈香莲就被吴军带来了。面对这个未来的同事,我主动友好地对她笑笑。 陈香莲个头很高,但长得匀称。她穿着黑色的丝绒长裙,上面是浅蓝色的小高领无袖紧身绣花衬衫。那突兀的乳峰,圆滚的肥臀,修长的玉腿,再加上一张化了妆的俊眉靓眼和红红的唇,一看就知道是个很性感的少妇。的确,她很漂亮,虽然跟我一样,已到而立之年,但风韵犹存。她看到我,也报之一笑,两人心照不宣。从此以后,我们就要成为合作的伙伴。我想,有两人作伴,再难的环境也能适应。 为了合作愉快,罗老板在冷冻厂的食堂里请我们三人吃了一顿饭。双方定好,第三天早上八点,从马陵坐火车直达菱湖。 陈香莲还有点犹犹豫豫的。我却一锤定音。 我知道,这是背水一战—— 只能胜,不能败。 第八章 第九节 ——公交车开走了,母亲还站在原地望着我,我顾不得擦去脸上的热泪,把头伸出窗外,向母亲挥挥手,示意她回家吧。 母亲听说我要到外地工作,心里很矛盾。 从没出过远门,乍走远舍不得。在家里,又不是个法子。她不知如何是好。 我劝母亲说:“人都是闯出来的。长这么大,我一直在你跟前,不就混成这样吗?五哥离开你,可他活得比在你跟前强得多。” 母亲想想也是,便答应了。 第二天,我就开始忙着收拾行李。我现到街上买了一个大旅行包,把单衣、棉衣还有几本书——其中两本是牛老师给的,另两本是文学名著,还有一本是诗词,都装进了旅行包。 望着这没装满的旅行包,我突然有种辛酸感。活了这么大,落下的所有财产还不够一包装的,真是太可怜了。 村里一些知情人听说我马上要走去,纷纷跑来跟我打招呼。窝在村里久了,谁不想找个头绪跑到外面世界混混?听说我出外能拿一两千块钱一月,他们都惊得两嘴合不拢。在村里苦死累死,一年也挣不到千把块钱呀!高额的工资,对他们无疑是一种诱惑。那种羡慕、那种新奇、那种向往的神态,在每个来者的脸上淋漓尽致地显现着。为此,我也成了村里的头号新闻人物。实际上,他们哪里知道,我这次出去是打工,不是做官当老板呀! 母亲从邻家借来五十块钱,硬塞给我,说让我留着出外备用。我早就囊中如洗、捉襟见肘,学校工资仍然拖欠着,一分也拿不到。我本不想接收母亲借来的钱,可是,我不收,母亲就心里不安。我对母亲说:“妈,他们说好了的,来回车费报销,吃住全包,我要钱在身上没有用。”母亲说:“你在外面,万一有个头痛脑热的,没钱不行。”母亲说得在理,我只得收下,等我挣钱了,我会加倍报答她老人家的。 我接了母亲的五十块钱,从中抽出十块钱还给了我的弟媳妇。上次生病买药借她十块钱,她早就在别人跟前念叨了,说我借她钱不还。不是我不还,我实在是没钱还。暑假生病挂了一个星期水,身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工资还没发,没法还。现在我要出外打工,总不能背着账,背后让弟媳妇议论,亲兄弟,明算账嘛。 弟媳妇无声地将钱接了过去,那种还钱嫌晚的不满神情,写在她的脸上,也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 村里人听说我要出外工作,还跑来关心我,问候我,我的几个哥哥嫂子却视而不见,置若罔闻。他们有的甚至还说我有可能被人骗出去卖的闲话。我没有计较他们。他们不想当我哥哥嫂嫂,我从心里还是承认他们是我的亲人。 走的那天晚上,我厚着脸皮,踏进一家一家的门槛。他们有的假装热情,有的非常冷淡。虽说当时我感到非常尴尬,但一想到马上要远离他们,心中那份难割难舍的亲情,还是让我原谅了他们。也许,他们是怕我寻求资助,实际上,在这时我最需要的不是钱,而是一两句关心、叮嘱的话。对这些人的举动,我很失望。看他们那种样子,我真不相信和他们是一母同胞。还好,大哥还说了仅仅的一句“在外小心”的话。就是这样,我仍为大哥的这句珍贵的叮嘱而感动,并把它写在当天的日记扉页上,作为亲人临别的赠语。 第三天早上七点,母亲便煮好一碗水饺,送到我的跟前。水饺俗称“顺子”,母亲是想图个吉利,让我吃了饺子在外处处顺心,事事顺利。 我埋头吃了那碗水饺,泪水不断地滴在饺皮上,咸咸的,涩涩的。我几乎是硬着头皮、硬着心肠、含着热泪、囫囵吞枣般将那碗水饺吞下去的。母亲又忙着端来一碗饺汤,那也是早就盛在那儿凉好了的。我端起来,“咕噜噜”又喝个底朝天。这天早上,母亲给我什么我就吃什么,吩咐我怎样,我就怎样,也许在母亲跟前的这种幸福,到明天只能成为一种回忆了。 吃罢早饭,我提起包想自己走。母亲不答应,她硬是把三轮车推了出来,几乎是从我手里抢走了旅行包,放在了她的三轮车上。然后用苍老沙哑的声音跟我说:“走,我送你到公交车站。” 公交车站在我家西边,离家四五里路远,我顺从地跟在母亲后面,看着将近七十岁的老母亲,吃力地推着三轮车。那满头白花花的银丝,在晨风中向后飘着;推车的那双结满老茧青筋突兀的手,露出斑斑点点老人黑斑;还有那颤微微的双肩,那蹒跚的脚步,这一切都告诉我,母亲老了,的的确确的老了。但她那对待儿女的痴心,仍像青春少女般的灼热、执着。好几次,我实在看不下去,想从母亲手里接过车把,都被她固执的母爱挡了回来。 “你推不动。”每次,母亲都这样跟我说。在她的眼里,我永远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永远都得在她的呵护下生存。 三轮车上了好路,母亲便吩咐我上车坐着。我不会骑,让母亲骑就不该了,再让我上去坐,让一个近七十岁的老人带一个三十岁的青年,那太丧良心了。可是,我不坐,母亲就非常生气,说我这么大了,还不听妈妈的话,有意为难她。 我不想惹母亲生气,只要她高兴,我就愿意。上了车后,母亲带着我,迎着八月清凉的晨风,吃力地向公交车站骑去。我的泪又一次偷偷地流了下来。呵,母亲,我的母亲,你给我的爱太多,太多,而我,丢给你的却是辛苦、劳累、担心、牵挂,甚至还有灾难,我心里有愧啊! 坐在母亲的车上,忍不住又回头张望。那个盛载着我的童年、少年、青年之梦的故乡,渐渐模糊,离我而去。路边的紫荆槐,渠畔的狗尾草,还有那当作柴烧的黄蒿、野苇,都走出了我的梦境。我爱这个家乡,才离开了这个家乡。也许我永远不再回来,只愿乡情在我的梦中永远是美好的、纯真的。 到了公交车站,母亲又帮我把旅行包提到公交车上,并再次叮嘱我:“在外好好做人、好好为人,外面坏人也多,要多提防,实在不行,赶紧回来,到那儿就打电话来。”母亲说着说着,就趴在车窗外抹眼泪了。我不能哭,强忍着泪水,故作开心地笑着说:“妈,没事的,我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子,你放心好了。跟我一起去的还有一个女孩子呢。” 公交车开走了,瘦弱的老母亲仍然站在原地望着我。我顾不得擦去脸上的热泪,把头和手伸出车窗外,向母亲挥挥手,示意她回家吧。可是,母亲仍然像木桩一样立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直至公交车开得很远很远了,我还能看到母亲那越来越小的黑点似的人影。 我知道,我走了,也带走了母亲的心。 八点不到,我便赶到了《马陵教育报》社。本想跟牛老师告别,谁知牛老师却说日程稍有点改变,他跟罗老板说好了,准备中午设宴为我们饯行。 我只得在牛老师办公室里耐心等候。 牛老师怕我闲着无聊,就拿了几张《扬子晚报》给我看。刚看了几眼,门外走进一个年龄在六十开外的老者。呀,这不是作协主席何苦老师吗?我赶紧站起来叫了一声。那老者一愣,眯缝着眼睛看了我半天,摇摇头,说不认识。牛老师在一旁笑了起来,他说:“何老师,这是沙塘的李天芳,写小说的李天芳,你怎么忘了?” “她不是李天芳,李天芳不是这样的。”何老师肯定地说。 看何老师真的认不出我了,不由得笑了起来:“何老师,我真是李天芳。十几年了,那时我留短发,现在头发长了。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我在报纸上经常看到你的大作,你的大名叫何苦,对吗?” 何老师听我说到这儿,又认真地瞅了我一下,然后哈哈笑起来,一副老顽童的样子:“对对,这下我认出来了。我是从你那眼神里认出来的,你就是李天芳。嗨,当年你可是我们马陵文坛的一员女将呢,还有一个胡素华,对吧?” 何老师 终于想起来了。咦,他不是在作协上班嘛,怎么到教育报社来了?牛老师大概看出了我的不解,说:“何老师从作协退下来了,现在被我们报社请来改稿审稿的。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到这儿上班等于锻炼身体呢。另外,我们报社每月还给他几百块钱审稿费,加上他每月工资,合起来一千多块钱,享大福了。” 说了半天话。何老师才想起问我干什么来的。牛老师告诉他,我是受罗老板之聘,准备去菱湖工作的。 何老师问:“去那么远工作,家里能脱开身吗?”我说:“能。”何老师又问了我家里情况,我本想不对何老师说出实情,谁知牛老师抢着说了。 何老师说,他早就认识雷文国。那时,雷文国还在劳改农场改造,他喜欢写诗。作为一个劳改犯,雷文国除了对自己的罪恶有一种忏悔外,还有一种对新生活的向往。所以,他把这些感悟全写进诗里,并向外投稿。为了鼓励和挽救失足青年,何老师作为文化界的代表,还专门跑到农场看望了雷文国。也许因雷改造期间表现不错,所以被提前半年释放。后来,何老师得知我跟雷文国结婚一事时,感到非常惊讶。他说:“雷文国长得尖嘴猴腮,凭你的模样和当年的才华,真不知你当年是怎么看上他的。错误,错误啊!后来,雷文国还写信跟我闹了一通,我当时真生气。” 牛老师说:“真可惜了,天芳,当初你要是找到何老师或我,恐怕也不会成现在这个样子,乡下教书有什么好,那点工资连一个人吃饭都不够。” 搞文学的都爱好夸张。何老师讲话声情并茂,牛老师讲话故弄玄虚。 中午的饯别宴席是在天缘饭店举行的。参加宴席的有:黑老包、陈香莲、吴军、罗老板、我、何苦老师,还有教育报社牛老师的同事叫施薇。牛老师因为有事,说得晚半个小时才能来。 罗老板叫罗福来,这是从他给我的一张名片上知道的。名片上,他自称“中华寿桃园主。”看得出,罗老板在这儿的关系都不错。只是嘴太碎,话太多,一个堂堂大老板,就像一个碎嘴婆娘。他一会对包总编“老黑哥,老黑哥”喊个不停,一会又逼着何老师喝酒。他有意让陈香莲一再端酒敬包总编,包总编也不作假,接过酒杯就喝个精光。吴军自斟自饮,她没敬人,别人也没敬她。偶尔吴军举杯邀我,我因为不会喝酒,只是礼节性地表示一下,她都是一仰脖子喝个底朝天,跟包总编一样爽快。 何老师和包总编坐在上席,陈香莲坐在包总编左边,我坐在陈香莲的下首,吴军坐在何罗中间、施薇坐在下席。陈香莲不知道什么时候拿来一根嫩黄瓜,她掰一半给包总编,自己留一半嚼着。她今天的心情似乎特别好,人有几分媚,音有几分嗲,她时不时用一种甜甜的、柔柔的声音给包总编敬酒,斟酒。坐在我对面的吴军和下首的施薇,每每看到她这样谄媚似的举动,好像不太开心。于是,便一个劲地吃菜、喝酒。 罗老板不停地说着、指挥着,一会让这个端,一会让那个敬。几个女孩好像对他都不太敬重。我也发现,他在我的心目中越来越失去了老板样。他显得轻佻、不稳重,缺乏老板的那种老成持重,那种风流倜傥的风度,那种虚怀若谷的气质。看他这样,能靠得住吗?我后悔自己怎么没问问牛老师,万一他在外面对我们耍什么花招怎么办?此刻,我又为自己的草率举动而懊悔。 酒至半酣,牛老师才来。一进门,罗老板就大喊大叫对他抱怨开了:“你今天为是我们饯行的,怎么到现在才来?哪来的那么多事?就是有再大的事也该放在一边呀?什么事还能有给我们饯行的事更重要呢?” 牛老师一再表示过意不去,并捏着嗓子说:“我不是来了吗?找我办事的人太多了。他们一会让我到这儿去,一会要我去那儿,既然请我,就相信我能把事情办好。人家好不容易找我一次,我不给人家把事办好就能来了吗?现在来还不算晚嘛,来,我先自罚两杯。”说完,端起酒杯,连喝了两杯。 牛老师本想坐在下首的空位上的,罗老板却非让他坐到我身边,让施薇朝下让。施薇一来小,二来是牛老师下级,虽然让座有点不高兴,但还是让了。 我真不明白罗老板这样排位的用意何在。本来一开始,我、施薇、陈香莲三个女性打算坐在一起的,可是,罗福来非让我们插开,让陈香莲坐在包总编身边,吴军坐何老师身边,他跟施薇坐一起,让牛老师坐我身边。我总觉得他这样安排是有所用心的,但初来乍到,一切事还没看透,不好妄加评论。不过,凭女性的直觉,我觉得罗福来是在做文章。我们就是他着意撰写的章节。 认识罗老板折合起来不过几个小时。但从这几个小时的接触中,我越来越发现他的小商人气息太浓,他那喋喋不休极其随便的谈吐,更使我觉得他不像是成大事业的老总,什么老板?还不如说是“老板腿”更好,更恰当呢。 酒席散后,带着心中的疑窦,去教育报的路上,我再次问牛老师:“罗老板可靠吗?” 牛老师看我那种郑重其事的样子,哈哈一笑说:“罗福来是我多年的朋友,他的所有底细我都清楚。他家在乡下。他家的那座中华寿桃园你没去看过,可大可漂亮了,那里树很多,不光是桃树,还有一些名贵树木,像国家一级保护植物红豆杉,一公一母两棵树,都是在西双版纳弄来的。这家伙以前跑了不少地方,像大寨、南街村、华西,还有一些名山大川,他都去过,哪里有好东西,他都能弄来。他的商品意识特强。他那座寿桃园,里面有假山,有凉亭,通过我们宣传,现在中央台、省市电视台都报道过,如今已经被马陵市列为环保公园加以保护呢。他如今很有名气,牌子响着呢。他钱有钱,名有名,发了!他也许任何人都能骗,但不敢骗我们。你想在马陵这块地方,不凡之地,他靠谁架事?当然要靠我们这些人给他架事了。我们已经给他架过不少事了,他要想操我们,我就扒他的皮!天芳,你尽管放心大胆去!” 听牛老师这样一说,刚才生起的一丝后悔顿时烟消云散。 牛老师在他办公室里,又当着罗老板的面再次交代了一番。他对罗老板说:“天芳到那边以后,第一,人身安全要有保障;第二,工资要按月兑现;第三,生活上要多多照顾;第四,工作要多多帮助。总之,人交给你了,你要对得起我们这帮朋友。” 罗老板大包承揽,一个劲让牛老师放心。并开玩笑说:“她们要是少一根毫毛,你就拿我的人头是问。” 此时,我觉得牛老师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人家给你找工作,又不图你仨俩。行啦!够朋友了,不要不知孬好。 准备跟下午五点半的火车走,陈香莲到五点还没到。后来才听说,陈的男朋友不让她走,不过还是没拗过她。她说她去看看情况,能干就干,不能干就回来,她的男朋友只得揪着嘴让她走。 没等到陈香莲,我就想拎着包自己往火车站走,反正也不远,不过里把路。牛老师因为报社开会,没法送我,我也没准备让他送。下得楼来,我连三轮车也没叫,打算就这样提着、背着包走,能省一分钱都是好的。 刚走出报社十来公尺远,忽听有人喊我,转脸一看,是罗老板和包总编。罗老板背着一个大黄帆布包,包里鼓鼓的。包总编则推着自行车。他看我背包吃力的样子,马上招呼我,将旅行包放他的车后座上。我推辞了一下,还是放了上去。我问罗老板:“陈香莲怎么还没来?”罗说:“她直接到火车站去了。”包总编没有吱声,他双眉紧锁,严肃的黑脸,真像个包公。陈香莲是他举荐的,若耽误事,他觉得面上不好瞧。罗老板此刻还一个劲地怨他:“老黑哥,你看你推荐这个人,刚来就拖拖拉拉的,不守信用,时间就是金钱。你看牛国健介绍的小李,说来就来,这才像是做事的人呢。” 到火车站,陈香莲并没有到。包总编来回踱着步,显得有点焦躁不安。我也站在行李包前张望着,巴不得陈香莲快点出现,多个人多个伴呀! 五点二十分了,陈香莲还没到。罗老板买票出来后说:“怎么还没来?没来我们就走了,明天你把她送去。” 包老总脸板得更硬了,不觉间埋怨起来:“这个人真难,她三番五次叫我给她找工作,现在找好了,她又这样磨磨蹭蹭,早知如此,说什么我也不罗嗦这事!”这时,包总编腰间的bp机响了。他看了一下bp机对罗说:“报社又找我去审稿,今天下午找我五遍也不止了。为了送这个陈香莲,什么事都耽误了!” 正在我们焦急等待时,陈香莲来了。送她来的是一个块头很大,人很胖的男人,男人的八字胡留得怪长,一看就像街霸,或黑帮头子。满脸横肉,一副凶恶相。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 陈香莲一下车,笑着问包、罗二人:“来晚了没有?”包总编没有吱声,罗说:“讲好了五点半钟车,现在快到五点二十分了,怎么才来?”陈说:“我准备一下嘛。”其实陈一点也没准备,只带了一个小皮包,像是到哪旅游一样。 陈香莲又忙着对包、罗介绍那个胖男人。她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这是我对象。” 罗表现得很热情,马上伸过手去同那男人握手,并寒暄了几句。那男人主动跟包总编握了握手,两人只碰了一下手指头。 开始检票了,送陈香莲的男人跟香莲小声嘀咕几句就走了,跟陈香莲一起来的小男孩大声说:“阿姨,快去快回来!”陈香莲笑着答应了一声,便随我们一起进了站。 包总编没有走,他一直站着目送我们走入检票口。我是三人中最后进站的,进站后,我又回头挥挥手叫了一声:“包总编,你回去吧,谢谢你到车站送我们。” 包总编也礼貌地挥挥手,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我很羡慕陈香莲,有包总编这样众多的人关心她,祝福她,为她送行。而我呢?有谁会关心我,祝福我?谁? 火车轰隆轰隆地向西方驶去。 陈香莲伸头望望窗外,正儿八经地跟我说:“天芳,迎面是快要落山的太阳不好,这意味着我们的前途将会一片黑暗。” 我不知说什么好,对她的话只是报以浅笑。记得有位诗人写一首诗,名叫:《大漠落日》,诗的内容只有两个字:圆寂。 我不知道今天这个太阳是否是圆寂了。但是,我很清楚,没有今天的落日,就不会有明天的旭日东升。今天太阳圆寂,实际上正孕育着新的明天开始。这是不可改变的客观规律。 不可改变! 第九章 郎县长太“狼” 第一节 只有通过黑夜的道路,才能到达灿烂的明天。 ——罗老板对我们说:“一个女人在外不容易,要学会周旋,学会保护自己,学会利用别人,必要时,也得放开自己。” 早晨四点,我们到了菱湖火车站。 罗老板路上一再跟我们说,那边公司什么都准备好了。电话、办公室、办公用品,包括我们休息的床铺,以及日常生活用品,都一应俱全。他还说,到了火车站,公司就会派车来接。可是,到了菱湖火车站,我们亲眼所见,罗老板打了好几次电话,公司的车子仍然迟迟不来。 其实,罗老板没有必要要车,三人一起“打的”去得了。也许他是有意在我和香莲面前显示自己在公司里的威信地位,偏偏要什么车来迎接,结果呢,吃过早饭后又等两三个小时,才来一个又高又胖,年龄在三十岁以上的男人。看样子,那男人跟罗老板非常熟。罗老板给我们介绍说,那男人姓皮,是公司的副经理。公司派副经理来亲自接我们,真是天大的面子。只是这位皮经理给我的第一感觉不佳。他两眼细小,马脸上堆着很多肉,笑起来时,便露出两排烟熏得很黑的狗屎牙。整个人看起来,显得猥琐,俗气。 皮经理没有带车子来接我们。 他领我们出了火车站,便叫了一辆出租车。他弯腰和坐在出租车里的司机讨价还价时,陈香莲用胳膊轻轻碰碰我,小声说:“罗福来说话不可信。” 我不知道陈香莲为何这样说,她好像不相信罗老板。此时的我,却考虑不多,只是机械地跟他们走。 总算讲好了价钱。罗老板带着我们上了出租车。在车里,罗、皮二人不停地谈论着。那个皮经理时不时还会扭过头来扫我和香莲一眼。从他那一闪的眼神里,似乎能发觉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眼光。陈香莲大概也看出了这点蹊跷,于是用眼示意了我一下,我也傻兮兮地看了她一眼。大家心照不宣,一句话:要小心。 车子到底开到哪里去,我们不知道,只能跟到哪里。如果罗老板是人贩子,把我们拐卖的话,陈香莲精,肯定能逃出,倒霉的只有我了。因为一上车,我就头晕,心里直想呕吐,有几次差点吐出来了,被我硬咽咽了回去。我头脑昏昏的,辨不出东西南北。一个晕头转向的人被人卖了,即使能逃出来,恐怕连家也找不到。想到此,真有点后怕。现如今社会很乱,什么样的坏人都有,稍不注意,就会失落陷阱。 车子继续向前开。隐约中听罗和皮说,要把我们先送到一个姓万的家里。听口气,他们好像对姓万的挺尊重,一口一个“万总”,大概这个姓万的是他们的头。 车子没有开进市区,而是来到安徽省高科技技术开发区。开发区很大,大概有几百亩土地,不少国家在这里投资搞农业高科技产品。罗老板指着一片欧式建筑群说,那是高科技技术开发总公司。当我们的车正在浏览这个开发区时,忽听皮经理说:“看,那边走来的不是万老总吗?” 万老总大约五十五六岁,个头不高,短短粗,像棵木桩,看上去很精神。罗福来对我们炫耀说,万老总是个军人出身,当过十几年乡党委书记。菱湖市委现在专门抽他出来搞农业技术开发的。 车子一停,万老总极为热情地走了过来。这个颇有福相的老头,衣着整洁,一笑起来,原本很小的眼,就成了两个短短的破折号,两腮鼓鼓的像含了两颗肉圆子。他跟我们一一握手,连说:“欢迎,欢迎。” 罗福来介绍我们时,我有点拘谨,毕恭毕敬地站着,礼貌性地望着“破折号”笑笑。陈香莲则大方多了,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她笑容可掬地握着万老总的手说:“请多多关照。” 一阵寒暄过后,万老总笑嘻嘻地说:“老罗,先领他们去歇歇,我还有事,等一会儿回去。”罗福来与这位万老总,看样子关系很密切,两人见面,像老友重逢般熟稔。罗福来一口一个老大,喊得很亲,万老总则称罗福来为老罗,很显然,他们是事业上的合作伙伴,当然万为主,罗为辅。罗福来见到万老总时那飞出来的笑,明显就有一种讨好的意味,十足的商人脸。我开始从心里看不起罗,又一次后悔不该跟这种人出来。 车子继续向前行驶。人在他乡,身不由己,叫到哪,就到哪。出来就是工作的,人家怎样安排,就怎样听从。 车子在一幢三层高的小楼前停了下来,那位皮经理说到了,司机将车门打开后,我们便昏头昏脑地走了出来。 看得出,这是一座小县城,从各方面看,远不如马陵市那样气派,小楼底层是门市,经营烟酒批发和美容美发。我们从店铺的铁门进去,道很窄,很暗。皮经理在前领路,罗福来紧跟在后,看来他对这儿很熟,逐一按亮楼道的电灯开关。我们径直上了三楼。三楼算是两室一厅,皮经理说:“这就是你们的办公室。” 我环顾了整个房间,丝毫找不出那种办公室的感觉。客厅里没有办公桌,没有办公用品,只有一张八仙桌,桌上放部电话机。两把低矮破旧的竹椅,很不情愿也极不相配地放在八仙桌两旁。另外两间,——说是两间,实际上是一大间房子隔开的,那便是卧室。卧室的门相通,分里外间,共用一个大门。我和陈香莲被安排住在里间。罗福来让我们先打扫卧室,以便休息。 里间有一张双人大木床,外间有张小单人床,小单人床头是大衣橱,正好挡住里间。双人床上的席子好像长时间没人睡过,上面长了一层灰绿色的霉,用手一摸,满手霉粉,霉味儿直冲脑门。地上铺的是一块一块缝合的红色地毯。因为各小块厚薄不均,所以地毯高低不平。当然,地毯上也散发着刺鼻的霉味儿,脚踏在上面,蓬蓬地冒霉灰。起初,我和陈香莲还想脱掉鞋子,赤脚进屋的,一看地毯成了霉毯,也就不足惜了。我们把行李包放到这个充满霉味的房间角落后,就开始打扫起来。 好在楼上的厨房里有自来水。我打来一盆水,用破毛巾将霉席子擦洗干净,送到楼上的阳台里晾晒。我用笤帚扫掉地毯上的霉灰后,又用湿布擦抹。陈香莲生在城里,是个娇生惯养之人,她站在一边,光看不动手,有时还指挥我,让我擦这扫那。屋里打扫干净后,又打扫厨房。厨房里锅碗瓢勺是现成的,就是脏。我先把碗筷拾到脸盆里用水浸泡,再拖地。那地是地板砖铺的,有的地方不好拖,我就用抹布搓,用手指甲刮,连墙的四周,我都用水冲,用抹布擦一遍。 罗福来和皮经理坐在客厅的两张破竹椅上,漫天海扯,时不时问一句:“小李,打扫好没有?”我好像是他专门雇来打扫卫生的小保姆似的,心里很不高兴,但表面上我还装作轻松的样子回他们话:“快了。”那压抑的心情,鼓得我胸口难受嗓子生疼。 光打扫卧室和厨房就用了两三个小时,接着,我又把所谓的“办公室”打扫了一下。打扫完毕后,累得腰酸背痛,正要休息,楼道里老远就传来了“老罗,老罗”的喊声,紧接着上来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那女人人矮,特胖,像个柔道运动员。人说香港肥姐胖,她并不比肥姐逊色。她那头短发,乌黑发亮,显然是火局过油的。脖上挂着黄灿灿的金项链。 她看到我们,一脸和气,笑嘻嘻的。罗福来赶忙告诉我们说:“这就是万大嫂。”又对万大嫂介绍说:“这两位一个叫小李,一个叫小陈。”我们很礼貌地对万大嫂笑笑。 万大嫂温和爽直地说:“小李、小陈,以后住在这儿不要见外,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管说,不要客气!” 万大嫂如此和气,让我的陌生感减掉了几分。 听罗福来说,万大嫂是个医生,在县医院内科当主任。这座楼就是万老总的家。罗福来说,我们的办公室就在这儿。哪有办公室设在人家家里的呢?在人家家里,我们工作的内容是什么?晚上,万老总回来后,罗福 来把我们带到二楼。二楼是万老总自家住的卧室。万老总看到我们后,非常客气,连忙让我们坐下,罗福来就坐在他身边。 万老总一一问了我俩的姓名,并掏出小本本,记在上面。记毕,他意味深长地说:“光长得漂亮不行,还得能做事。” 罗福来当然在一旁替我们吹,吹得最多的是当了十几年教师的我,陈香莲见罗吹她不多,心里不太愉快,脸上明显露出不满。罗还告诉我们,万老总就是我们的直接上司,是领导,我们的工作均由万总安排。我发现,这个所谓的办事处,实际上是罗和万及皮三人合伙办的,根本就不像是罗福来在马陵吹的那样,充其量是个皮包公司。 当晚,万老总在家筹备了丰富的酒宴,说是为我们接风洗尘。万大嫂又从街上为我和陈香莲一人买一双拖鞋,还有脸盆、脚盆、被子等生活用品。看上去,万大嫂是个热心人,最起码她不市侩,对我们很尊重,也很关心,没有半点看不起我们的地方。她不断地问我们一些家中情况,我不会撒谎,问什么说什么。问到陈香莲时,陈香莲支支吾吾也没说出个什么名堂。后来万大嫂想从我口中了解陈香莲,我告诉万大嫂说,我也是才认识陈香莲的,所以,对她情况也是一无所知。 酒席上,那位皮经理不住地端着酒杯找我和陈香莲喝酒。罗福来嘴也不闲着,一看我和香莲有空,就叫给万老总夫妻俩和皮经理敬酒。只要罗福来一张口说,我们就机械地端起酒杯,照他吩咐去做。皮经理一边咂着酒,一边色迷迷地扫视我们,好像我和陈香莲脸上有什么美丽的图案让他着迷似的。我当时并不在意,陈香莲却轻轻地在我耳朵边说:“姓皮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罗福来很会活跃酒场气氛,说出话来老是逗人发笑。他嘴也很甜,不住声地“嫂子长嫂子短”跟万大嫂调侃。万老总在他们开玩笑时,也时不时插几句科,打几句诨,而后发出一种肆无忌惮的笑,笑得人心里发毛。那顿饭一直吃到夜里十一点多。 我和陈香莲回房休息时,罗和万嘀咕了一会,便上来对我们说:“现在你们属于试用,月工资四百元,试用期为两个月。合格的话,工资涨到一千,公司效益好的话,工资上不封顶。” 既然来了,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不是自己的,争也争不来。 罗福来晚上又和我们谈了好多话,算是岗前培训吧。他对我们说:“一个女人在外面不容易混,得学会周旋,学会保护自己,学会利用别人,当然,必要的时候,也得放开自己……” 听他说这些话,我就感到不安,凭自己的汗水吃饭,为什么还要玩弄心计? 陈香莲嘴不饶人,她本来就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来的,和我“孤注一掷”不一样,所以,她一直跟罗福来顶撞。她说:“罗福来,(我从来没有直呼罗的大名,总是尊他为罗总。)你叫我们来工作,就安排什么工作,哪来那么多的废话?什么必要时候还要放开自己?我们又不是来当三陪女的,放开自己什么?你在马陵跟我们怎么吹的?什么办公室都准备好了,你现在连个公司牌子都没挂,算哪门子公司?我们办什么公?搞什么材料?你纯粹是骗人!” 罗福来给我的印象一向是灵牙利齿,死不认输,现在看陈香莲这样出他洋相,很不高兴,伸着脖子争辩道:“要不是黑老包推荐你,我怎么会认识你?小李不是牛老师推荐,我也不会认识她!让你们来,完全是看他们俩人面子。没有他们推荐,我根本不会带你们来!” “那你去招什么工?你骗人的嘛!”陈香莲说,“你在马陵说好两千块钱一月,最低不会低于一千,现在为什么只给四百,什么试用期,怎么试用法,让我们去当三陪?” 罗福来无奈地笑笑,一摊双手说:“现在我跟你们说不清,明天再说吧。”说完就下楼去了。 陈香莲怨气冲天,一会儿埋怨这儿不好,一会儿又说那儿不合适。更令我们惊讶的是,罗福来竟住在外间,那张单人床就是他的卧铺。虽说我相信罗福来不会对我们怎么样,但男女住得这样过,总让人感到别扭。夜里出来上厕所,从男人眼前走过,那是什么滋味?再说,大热天,谁晚上能裹着长袍大褂睡呢?别人看到这样住法会怎么说? 罗福来似乎对这些满不在乎。他是男人,当然不在乎了。尽管陈香莲常顶他,他还喜欢跟陈瞎扯,有时还拿陈打趣。我模模糊糊地听他说什么,陈和包总编之间有什么承诺问题,还有吴军和何苦主席,牛国健老师和胡素华大姐等桃色新闻。陈香莲听罗福来扯她和包总编的事,不仅不生气,还非常得意。睡觉时她问我说:“你看出来那天在马陵有两个人不高兴吗?”我摇了摇头。 “饯别宴席上,吴军看我跟黑老包坐在一起,不高兴;我对象送我到车站时,黑老包不高兴。”陈香莲兴致勃勃地说,“黑老包很喜欢我,也想得到我,他看我找个对象很生气。现在便一个劲让我到菱湖来,目的是想拆散我和对象的关系,这样,他便可以长驱直入我的领地了。” 我不大明白她的意思,包总编有个贤惠的妻子,听人说还是个女强人,人也长得非常漂亮,怎么会跟她陈香莲好呢。 罗福来当我面曾夸陈香莲魅力十足,说只要听他话,一年挣十万八万块钱根本不在话下。 陈香莲似乎对罗福来说的那些不在乎。她说她早年曾在连云港、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大城市做过生意,只因她的魅力太大,致使一些聘用她的老板对她五体投地,殷勤备至,召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她说,有钱的老板就是那个德性,自以为腰里有几个臭钱,看到漂亮女人就想沾。她兴致勃勃地对我说:“天芳,真的,我要想吊那些男人胃口太容易了。我有把握可让一百个男人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只要我略施小技好多男人就像狗一样,会围我脚下打转转。”我很惊讶。陈香莲说的这些,是我在学校里十几年也没听到过的话,看来尽管杨柳老师风流,那跟陈香莲比起来还差十万八千里。 洗过澡后,上床休息。陈香莲穿了一件红色的睡衣,睡衣很短,上不遮她的双肩和胸部,下不盖她那丰满滚圆的屁股。她洗过澡穿这种衣服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房门也没关,太不雅观。我提醒她要注意影响,赶快上床睡觉,如果不睡,可以换上板板正正的衣服,别把大腿和胸脯露出来。谁知她朝我嫣然一笑,鼻子里哼了一声,指着我的鼻尖,像是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说:“你呀,头脑真愚!” 我真担心她穿这样衣服让万老总或罗福来撞见,陈香莲的确很美。那高耸的富有弹性的乳房,把薄薄的睡衣支得老高。那裸露的大腿一片洁白。我惊羡她的美丽,眼睛不由自主地在睡衣上逗留。陈香莲好像很得意,她站在穿衣镜前,左照右照,娇姿百态。她一边欣赏自己,一边对我说:“我现在心里的太阳,就是那天送我的那个对象,任何人也休想把我从他身边拉走。真的,天芳,我是寻了很久,才寻到这么一个白马王子的。我深爱这个男人,我愿为他赴汤蹈火,虽然他是离过婚的,那天你看到的那个男孩就是他儿子。” 看陈香莲脸上泛起的幸福红晕,我从心里替她高兴。能找到一个自己爱的同时又是爱自己的人,真不容易,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也许是我在生活中,受的挫折太多,打击太大,身心受到长期压抑的缘故,在有人的场合,我不喜欢说话,更不喜欢谈起自己的不幸。 陈香莲睡相太差。她常常把大腿跷在我的肚子上,我搬都搬不动。有时,梦中她会用手抚摸我的乳房,弄得我哭笑不得。这家伙,真有点变态!我知道,她是在梦中想念一个男人,一个她喜欢的男人。 第二天,七点左右,万大嫂把我们叫醒,让我们下楼吃饭。她告诉我们,从这天起,她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不必客气。我 笑着答应了。然后忙着起床、刷牙洗脸,帮万大嫂刷碗洗锅、抹桌子。万大嫂一直笑容满面。她告诉我,她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已出嫁,小儿子在外地当兵。她又问我兄弟几个?我告诉她十个时,她惊得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她问我原先在哪工作?我说在学校当了十几年老师。她问我为何改行?跟罗老板非常熟悉吗?我说,我在三天前才认识罗老板的。她问:“那你跟他出来能放心吗?”我说:“放心,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介绍的。再说他是家乡人,也不敢把我带去卖的。” 万大嫂听了这些后,才“噢”了一声,仿佛恍然大悟似的。 饭后,我们便开始了所谓的农业技术开发工作。 第九章 第二节 ——郎县长看来真有点“狼”,他的手竟像狼一样在桌底下变得不安分起来。桌面上,他一本正经地跟罗福来大讲特讲中华寿桃的开发前景和黑五类食品的开发价值,桌底下,他那双狼爪却在偷偷地“开发”我们。 罗福来安排陈香莲搞公关。 我,则是坐家守事当内勤。 我们工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拜会老县长。 既然让陈香莲负责公关,按说就应该让她去,我就不该去,可是,我仍然得跟着,不光是公关,也得“攻关”。罗福来说,你们俩人一起去,老县长肯定更喜欢。 没去之前,陈香莲说我太土,应该重新包装包装。包装得花钱,我没钱,罗老板工资还没给,让他掏腰包,不可能。陈香莲说,不买衣服,头发可以整整。我没同意。土就土呗,反正我又不出头露面,你陈香莲尽管去洋好了。 罗福来虽然也想让我“洋”,但他舍不得钱,所以也没过份强调。有一点他最讨厌的是我好哭,尤其是来到外地,感情更脆弱,动不动就想流泪。罗福来说我是受刺激太多,大脑有点不正常,甚至断定我有轻微性精神病。如果好哭就是精神不正常,那就随它不正常吧。 罗福来告诉我们,这位老县长姓郎,是不在位的在位。所谓不在位,就是告别了十年的菱湖县长宝座;所谓在位,因为他又担任了皖南山区农业经济技术开发公司总经理。中华寿桃在皖南能否开发成功,关键在他。我们开发中华大寿桃,不,中华马陵大寿桃主要在农村。还有我们正准备开发的黑花生、黑芝麻、黑玉米、黑山芋、黑谷子等黑五类食品,目标也是农村。郎县长在这儿当了一二十年县长,(罗福来又替郎县长多说了十年),他在皖南山区的关系纵横交错,这个地方不少乡镇在位的一把手,都是他亲自提拔的。抓住了郎县长,就等于抓住了皖南山区的乡镇一把手;抓住了乡镇一把手,就是抓住了大把大把的钞票。 为了这“大把大把的钞票”,所以,罗福来便带着我们去攻郎县长的关。 我们住的这个地方叫菱湖县,距菱湖市还有二十来里路。菱湖县隶属菱湖市。罗福来说,昨晚他就跟郎县长联系过了,今天一大早又去电话落实了一遍。现在郎县长正在家等着我们呢。不管他在不在位,一个乡下小女子能让一个大县长在家等着,的确让我受宠若惊。长这么大,教了这些年书,我还没见过县长,今天这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 不知怎么搞的,一上中巴车,我就眼皮发涩,不一会儿,竟昏昏然瞌睡起来。车到菱湖,香莲推了我一下,我还没醒。于是,香莲又捏我鼻子、又拉我,我等于是被她半拖半拽下车的。罗福来笑着说我是“死狗拖不上墙头去。” 看样子,罗福来去过郎县长家多次,不然的话,他也不能在这曲里拐弯的大街小巷里乱钻而不迷路。他走路一贯快,几乎像小跑。——他常说,时间就是金钱。在走路上,也能充分体现他这种时间观念。我们只有小跑才能跟上他。就是这样,稍不注意,有几次还是被他走丢了。看不到他人影,只好在原地打转转,等他来找。他返回看我们还在原地东张西望时,便抱怨说:“你们真笨,出门连路都找不到,跟个小脚女人似的,慢慢磨蹭什么的?唉,当初要不是……”他摇了摇头,将话在此打住。 实际上,他不往下说,我们也知道他说什么。无非是说,要不是看某某某面子,才不会带你们来呢!一听他这话,我们就会伤心,就会来气。难道我们不是靠自己的本领来工作,而是靠面子来混饭吃的吗?请问,他们的面子能来给你罗福来做事?有几次我真想堵他,但话到嘴边没说,毕竟我们是他的雇员,只能听他瞎唠叨。 这是二十层的公寓楼,郎县长住在三楼。罗福来不像到别人家那样,老远就大声大气地喊,在郎县长门前,显得很文雅。他用手理了理头发,又拽了拽领带,然后才轻轻地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矮老头,不用问,从他那架势就知道是郎县长。他头发虽然斑白,但脸色红润润的,皮肤细白,保养不错。只是几点老人斑不争气地点缀在脸上和手上。他和万老总差不多高,差不多胖。但万老总属精干、粗鲁、直率的丘八型;他却属于那种文静、精明、绵里藏针的秀才型。万老总在马陵当过兵,所以能用夹生的马陵话跟我们交谈,而郎县长则是道地的菱湖话,说得慢还能听懂,稍快一点,我就像在听外国话。他笑嘻嘻地将我们请进屋。 屋内装潢得真是精妙绝伦,连陈香莲都惊得合不拢嘴。我更是看都没看过,万老总家和他家相比,真是天壤之别。罗福来用一种羡慕、炫耀、卖弄学问的口气对我们介绍说,郎县长家的四周墙面都是彩色大理石贴面,地板是从南非进口的高级火成岩磨石,腥红色的羊绒地毯是从俄罗斯买来的,靠墙的真皮沙发,是意大利进口的。厅顶的吊灯,也是外来品,是他女儿从日本带来的。这也是外国的,那也是外国的,价钱不是吓死人嘛?罗福来说,郎县长这一套装潢,价值几十万,还不算电脑、彩电、组合音响。我不知道郎县长月薪是多少钱,如果凭他的工资,他能把家庭装修成这样吗? 我们换上郎县长送来的拖鞋,经过松软的地毯,坐到了真皮沙发上。我觉得坐在那沙发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比我结婚时买的那百把块钱的仿皮沙发好不到哪里。 郎县长从食品柜里取出两瓶梨汁罐头,又拿来四个景德镇超薄型瓷碗放在大理石茶几上,启开罐头后,他将黄澄澄的梨汁,放在四个瓷碗里,笑迷迷地让我们喝。我发现郎县长十指短短的,尖尖的,像打了轻微皱纹的嫩竹笋——那是当官人的手指。 我和陈香莲分别端起了碗,小小抿了一口,一种甘甜、清凉的感觉顿时浸入心肺。郎县长笑津津地望着我们问:“两位小姐感觉怎样?”“很好喝。”我和陈香莲异口同声答道。郎县长很高兴,把他碗里的梨汁也分给了我们。他分得很平均,比漏斗漏的还准。 品尝梨汁间,他不失时机地又打听了我们的情况。罗福来抢着回答说:“她们是来旅游的,玩几天就回去。” 我真不明白,罗福来明明是让我们来“公关”的,为什么却说是来旅游的?既然是朋友,又是生意场上的合作伙伴,为何要对郎县长说假话? 在郎家吃完梨汁,又闲扯了一会,便到了中午。郎县长嫌家里做饭麻烦,加上他老婆又不在家,自然而然地就带我们去饭店吃饭。这也正是罗福来企盼的。临走时,郎县长从食品柜里拿了两瓶“五粮液”让罗福来带着,罗福来见这酒喜得眉开眼笑对我们说:“这酒二三百块钱一瓶呢。”郎县长笑笑说:“都是人送的,我天天在外吃饭,老婆孩子又不会喝酒,放在家里也喝不着,我们今天就喝这两瓶酒,多也不喝。” 去郎县长家那天下着毛毛小雨,我和陈香莲各在万老总家带一把退旧的破雨伞。打着这种伞走在菱湖市里,很不雅观,很跌身份。有几次陈香莲情愿让雨淋也不打伞。雨一停,罗福来、陈香莲和我的三把伞都扛在肩上,我好像成了地道的“修伞”人。 郎县长把我们带进一家小型豪华饭店。每个餐厅门口都站着两个年轻的女服务员。那些服务员都很漂亮,一律黑裤子,白衬衣,毛蓝色马夹,人显得很精神,很靓。 出了郎县长家,罗福来又像到自己家里一样随便,说话大喊大叫的,一点也不文雅,哪像一个老板样,纯粹一个街头叫卖的小贩子。他跟郎县长讲话顺着侃,一个劲吹。他一会说郎县长人比实际年龄小,看上去也不过四十来岁;一会说郎县长是老来俏,追他的小姐有一个排。有时他也扯到万老总,但话题总是离不开女人,逗得郎县长时不时地大笑一番,大笑间,郎县长的眼睛便色迷迷地瞟我和陈香莲一眼:我很不自在,陈香莲似乎 很高兴,常常对他报之一笑。她那一笑更逗得郎县长兴奋异常,不时用手拍拍陈香莲的肩膀和屁股。拍肩可以看作是长辈对晚辈的爱抚,可是拍屁股,那就太不能让人理解了。我也被拍了几次肩,好在屁股没被拍着。 郎县长很实际,点菜不多,只点了六个菜:鱼咬羊、佛跳墙、扒猪头、龙虎斗、灯影牛肉、贵妃醉酒。 他说,“鱼咬羊”是徽菜。就是将羊肉装入桂鱼肚子里,再加种种作料,封口后混合烹调的而成。传说,很早以前有只羊掉进河里淹死后被鱼吃掉了,后来,鱼被捕出,剖开一看,肚里装满羊肉,渔民们感到好奇,便将鱼、羊肉都洗好,封口烧煮,结果鱼酥肉烂,不腥不膻,汤味鲜美,非常好吃。“佛跳墙”是福州菜。就是将老酒坛里放入鱼翅、海参、广肚、鲍鱼等种种名贵的山珍海味,密封后,用小火煨透。因为它汤浓味鲜,酒香扑鼻,传说深山寺院里有个和尚,闻到香味,不顾佛门戒规,深夜跳墙而至,以图一尝为快,所以后人将此菜取名“佛跳墙”。清代乾隆年间,法海寺的和尚莲法师,将猪头肉煮好后,先后将头肉和舌头放入盘中,再将腮肉、猪耳朵、眼睛按原位装上,成一个整猪头型,然后再浇上原汁作料等,便成了“扒猪头”,这是淮扬菜系,今天这个“扒猪头”只是象征性的,没有传说中莲法大师做的大,真是那样大,一个“扒猪头”就把我们几个吃饱了。你们看这盘灯影牛肉,它是川菜。是选用牛大腿上纤维细嫩、纹长齐整的瘦肉做成的,这种肉,一头牛难选十分之一。片肉要拉刀片薄,不能开花。肉要腌晾烤制,吃起来香脆可口,麻辣鲜嫩,入口无渣。“贵妃醉酒”是京菜。这个菜的鸡是母的,而且非常肥。整个鸡油炸后,再放汤中炖,汤中当然要放几十味名贵中草药,还要加葡萄酒,使它烂醉如泥。出锅后才放这炸过的葱段,这个鸡你看没有,又肥又美,清淡适口。它也是有传说的。唐玄宗的贵妃杨玉环、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你们不知道吗?这两个女人一胖一瘦,受宠于皇帝,给江山社稷带来不少灾难。老百姓对她们恨之入骨,后来做这道菜来骂她们。郎县长指着最后上来的一盘菜,说是粤菜“龙虎斗”,“龙”是蛇,“虎”是豹狸。他说,过去是用鳝鱼和田鸡烧的,今天是正宗的“龙虎斗”。 看几盘菜不咋样,想不到竟有这么多名堂,还这样珍贵,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四面八方的菜竟融于这六个菜中,我们真是大开眼界,一饱口福。 罗福来看郎县长上了这样的名贵菜,乐得手舞足蹈。为了讨好郎县长,竟把我们两人也献了上去。他喜孜孜地对郎县长说:“老首长,我无论到哪儿都夸你,说你不管是做生意、当官,还是处朋友,够味!这两位小姐听我说你如何如何好,一定要我带来拜访你,一心想目睹你郎县长的尊容,拗不过她们,我只好带来。陈小姐、李小姐,得抓紧给郎县长敬酒。” 我讨厌罗福来也把我们称作小姐!小姐,本来是人们对年轻女子的尊称,或是旧时有钱人家仆人对主人女儿的称谓。现在可好,“小姐”的称呼变了味,它似乎成了“三陪女”的代名词。 喝酒、吃菜、闲侃。席间,郎县长看来真有点“狼”,他的手竟像狼爪一样在桌底下变得不安分起来。桌面上,他一本正经地跟罗福来大讲特讲中华寿桃的开发前景和黑五类食品的开发价值,桌底下,他那双狼爪却在偷偷地“开发”我们。他一会儿掐掐香莲的屁股,一会儿又捏捏我的大腿。事后,陈香莲跟我说:“这条老色狼,把我屁股差点掐烂了,我真想当面扇他几耳光。”我当时也想发火,因为我有种被人侮辱的感觉。但是,考虑到方方面面原因,我忍了这口气,只是趁敬酒时刻,不失体面地把椅子往一边拽,尽量离这只“狼”远些,再远些。 郎县长边喝酒边乜斜着醉眼望着陈香莲说:“小陈,我去了几趟马陵,怎么没看到过你?”罗福来笑嘻嘻说:“马陵那么大,见一个人当然不容易,陈小姐是马陵有名的大美人,见她当然更难了。不过,下次郎县长再去马陵,我一定让陈小姐陪你好好玩几天。”郎县长听后,哈哈大笑,那笑声就像猫头鹰叫,听了让人毛骨悚然。 “老色狼!”我在心里鄙夷地骂了郎县长一声。罗福来看我脸色不太好,怕我耐不住火,一个劲对我使眼色,暗示我跟郎县长喝酒。我装憨,不予理睬,甚至连看他们都不看。罗福来见用眼使我不行,干脆对我喊:“李小姐,快给郎县长敬酒。” “好,我敬。” 我突然滋生出一种报复心理。我给郎县长和罗福来各满了一大杯酒,然后站起来说:“按我们马陵规矩,晚辈应该给长辈端酒,我这是最尊重人的礼节,今天,能来这儿吃饭,一是感谢郎县长的盛情款待,二是感谢罗总的精心安排,所以,这两碗酒你们一定得喝,不喝就是瞧不起我,就是不给我面子。” 罗福来忙插嘴说:“你只能给郎县长端酒,不该给我端。” “也应该给你端,因为你是我的兄长,是我的领导,酒是必须要端的。”我说。 罗福来无法,只得跟郎县长一起喝了满满一杯酒。没等他们吃菜,我又满了第二杯,说:“按马陵规矩,端酒是两杯,这叫好事成双,有来有往,罗总不会不知道这个风俗,郎县长当然也不会薄我面子喽。” 郎县长大概是“性”趣特高,两个年轻漂亮女人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陪他喝酒,他能不兴奋吗?听我话后,连说:“既然李小姐这样心情待我,醉死也高兴,喝,喝。”说着,又把一大杯酒灌了下去,然后催促罗福来说:“老罗,你也得喝。”罗福来边喝边怪我:“太笨,太糊涂!怎么敬错了对象!” 陈香莲从我的一反常态中,似乎悟出了点什么,也起身给郎县长和罗福来端了两杯。几大杯酒下肚,郎县长满脸通红,像个猴子腚;罗福来却脸色苍白,好似吊死鬼。我本想派他们喝个酩酊大醉,让他们丑态百出,可惜酒没了。郎县长坚持不拿酒,罗福来也反对继续喝,只得作罢。大家草草吃几口饭,便起席。一算饭账:两千多块钱。好家伙,再加上酒钱等于吃喝了我当代课教师的一年半工资。当然是郎县长买的单。 出了饭店,罗福来让郎县长带我们游菱湖公园。郎县长说:“看公园太俗气,今天,我带两位小姐去天然居茶馆看茶道表演,去品品名茶。”罗福来听说看茶道表演,更是拍手大叫:“好!太好了。陈小姐、李小姐,我今天真是沾你们光了!” 天然居茶馆坐落在小花园的一隅,可算是菱湖公园的园中园。小花园不大,但点缀着花卉树木,水榭亭阁、奇山异石,环境优雅,气氛沉静,与繁华嘈杂的都市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 茶室不大,不过十来个平方米,可容十几人吃茶。茶室的墙和门都是用半透明的嵌板装饰。墙边有壁龛,上面有陶瓷、玉雕、插花、茶具,别无长物,给人一种身在尘世却又不染红尘的超脱之感。茶室的正面挂着一个斗笠,桌上的瓶中插着一束米兰,米兰散发着淡淡的幽香,那香味让人心旷神怡。 三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分穿三色不同旗袍:一为淡蓝,一为浅绿、一为鹅黄。她们从茶室隔壁的“水屋”里取来风炉、茶壶、小水坛、白炭、火箸等十余件茶具。茶老板说:“中国茶圣陆羽所创茶具有二十四事:风炉、稆、炭挝、火夹、独、交床、纸囊、碾、罗合、则、水方、漉水囊、瓢、竹夹、熟盂、畚、札、涤方、巾等。今天我们省去了一些。” 茶室的老板大约四十来岁,戴着眼镜,一副知识分子的派头。他兴致勃勃地跟我们侃道,茶馆是生活中休闲的“梁园”,是生命之旅的“驿站”。生存艰难的,在这里苦中寻乐,轻轻抿一口略带苦味的香茶,静默地咀嚼人生的滋味,将生命的苦涩缓缓地释放在清淡的茶汤之中。一 生平淡的人,到了“不惑”或“知天命”之年,回首往昔,往往感叹人世间之不公平,命运之多舛,但倘若在茶室中独啜慢品,心胸便会慢慢舒展,情绪就会渐渐平静。对于商海的弄潮儿来说,茶馆就是他安全的港湾,就是他温暖的庭院。受挫者在茶馆反思,能使他在以后的人生旅途中不至于轻飘飘地偏离太远。更多的人,在这种静默、闲恬和散漫中,将胸中闷气宣泄,把心绪调顺抚平,然后带着休息后的精力、释放后的轻快、消沉后的振奋,重新投入到市场经济的大潮之中拼搏。实际上,茶是文明的使者,圣洁的象征,人神同一的纽带。 在茶老板的大侃特侃中,那个穿淡蓝旗袍的女子,跪坐在草席上生火,然后用火箸把白炭夹在风炉内。据茶老板说,那茶壶内的水是从皖南山区的玉泉峰上采来的泉水。 不一会,壶底火焰腾起,泉水冒出水泡。另两个女子一个从绢袋里取出贮茶罐、小茶匙、小竹帚,一个则将几只式样古朴的茶碗放在茶台上一字儿排开。 泉水渐渐鼎沸,水蒸气袅袅升起,如佛堂香烟。烧火女子冲我们嫣然一笑。从从容容地揭开贮茶罐的盖子,用茶匙舀茶,每只茶碗里放一勺半,然后再用勺舀沸水,依次倒入茶碗。那茶叶是碧螺春,沸水入碗后,瞬间白云翻滚,雪花飞舞,清香袭人。茶在碗中,观其形,蜷曲成螺,满身披毫,银白隐翠,慢慢地能让人欣赏到雪浪喷珠、春染杯底、绿满晶宫的三种景观。因碗内水不多,茶浓如豆汁。 接着,穿浅绿色旗袍的年轻女子左手托碗,右手抚碗,恭恭敬敬地走到主宾郎县长面前,跪坐献茶。她将茶碗举起,与额角齐平。郎县长接过茶碗,也用左手托碗,右手抚碗,举碗齐额,再放下。另外两个女子到我们跟前献茶时,我们也学着郎县长的样子,接过茶碗。茶敬毕,只见两个女子端坐在一旁,一吹紫箫,一弹古筝,在“高山流水”的乐曲中,我似乎进入了仙境。 茶老板笑着说:“茶道是品出来的,不是喝出来的。凡是品茶行家,品饮时三品方知真味,三番才能动心。” 按茶老板的说法,我徐徐啜饮,细细品味。先是让茶汁在口中回旋,让舌头的敏感部位舌尖充分领略茶的自然本性。一股清香、甘醇、鲜爽之味在口内顿然而生。茶汁入喉时,辨其回味,只觉得舌有余甘,鼻口生香。 按罗福来的要求,茶老板继续给我们大谈茶道,他好像不是在卖茶,而是在卖茶学问。他说:“中国茶道源于隋朝之前,草创于唐朝,到宋明时,茶道便属鼎盛时期,明末有个叫冯可宾的,提出品茶要有十三个条件,那就是:一是‘无事’。无俗务缠身,悠闲自得;二是‘佳客’。共饮之人情操高尚,志同道合;三是‘幽坐’。环境幽雅,心地安逸;四是‘吟诗’。以诗助茶兴,以茶助文思;五是‘挥翰’。濡毫染翰,泼墨挥洒,以茶相辅,有助清兴;六是‘徜徉’。小园香径,闲庭信步;七是‘睡起’。酣睡初起,以茶提神;八是‘缩酲’。宿醉难消,以茶解之;九是‘清供’。茶果佐之,饱腹止渴;十是‘精舍’。巧布茶舍,精巧雅致;十一是‘会心’。心有悟性,品敬玩味;十二是‘鉴赏’。品评茶质,把玩茶器;十三是‘文僮、茶僮侍坐’,悠闲自行。” 按茶老板讲的这些,我觉得品茶的都是些吃饱饭没事做,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仕途的一些闲人,或者说是一些寄生虫。劳苦大众,恐怕谁也没这个条件,谁也没这个雅兴,去坐在小屋里一小口一小口呷,——而且只呷三口半。 茶老板又指着我们跟前的茶碗说:“你们别小看这几个碗,它可是价值连城。这碗叫‘曜变天目’,产自宋朝天目山,每只碗在日本标价大约16.8万日元,珍贵得很呢。” 茶碗古色古香。碗呈琉璃色,上面星影浮动,图像幻化,出神入奇,把握掌中,灿然可爱。 离开茶室时,我问陈香莲:“你对茶道有什么感受?” 陈香莲说:“没有感觉。” 郎县长笑着问罗福来有什么感觉。罗福来说:“我如入马陵山的禅堂庙打坐,脑静心安,其乐融融。” “好,这就是茶道追求的效果。” “好什么,”陈香莲打趣说,“三口半够喝的吗?” “你可以再要嘛。”郎县长笑着说。 “我喝惯了家乡的井水。”我插嘴说,“那从井里提上来的清水,冬暖夏凉,大口大口地喝既解渴,又解馋,这是什么,竟骗人钱罢了!下次倒找我钱我也不来。” 众人乐得捧腹大笑。也许是茶室的气氛纯洁无暇,所以,郎县长在品茶时没有“狼”,这是我品茶时得到的最大实惠。 出了天然居茶馆,罗福来到底让郎县长带我们游了一趟菱湖公园。园上的绿岛、岸边的垂柳、湖中的小桥、山间的名胜古迹,都很迷人,可惜我没有游园的福气,走不多会儿,头竟痛起来,而且痛得很厉害,简直挺不起腰,只好坐下来休息。郎县长见状,要送我去医院,我没同意。他又要在旅馆里开个房间让我歇息,罗福来看时候不早,忙拦住说:“我们房间早订过了,行李都还放在那儿,这次就不麻烦了,改天再来拜会。” 郎县长看罗福来执意要回,只好让我们走。 临别时,我发现郎县长的眼神里闪出一丝贪婪的光。 回到万总家,已是晚上六时。头痛仍未减轻,进屋后我倒头便睡。 万大嫂很关心,问我哪里不舒服,要不要送医院?罗福来代我说:“不要紧,她只是有点头痛。”万大嫂说:“可能是太疲劳了,让她好好休息一会好些。”说完,便到医院里给我开了镇痛的药,服下两片,睡不到半小时,头果然不痛了。 万大嫂刚离开我的卧室,罗福来便神经兮兮地问我:“小李,过去在家你有没有病?” 我说:“没有。” 我很清楚,他这是刺探我的病史。他看我这样,很可能后悔带我出来。 罗福来听我说过去无病并不太相信,但仍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你过去在家是不是受的刺激太多太大了,所以,今天受点凉或者碰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就引起了神经性头痛。以后你得注意,凡事心放宽些,不要过于斤斤计较。该放开就放开,不要压抑自己。有些事更不要闷在心里,积郁过深,压抑过长,必然得病。” 他开导了我一番后,便和陈香莲在外间的办公室里聊开了。他们闲聊声很大,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吵嘴呢。他们侃的大多是马陵的一些人和事,诸如牛国健啦、黑老包啦、何苦啦、吴军啦,等等。 罗福来说:“如果我是女人,我一定要充分利用自己的优越条件,实现自身价值。我要让许许多多男人像狗一样围着我转,让他们捧着我、顺着我、溜着我、养着我,给我做牛做马……” 我发现罗福来要么不和我们谈话,一谈话就扯男人与女人的事。好像离开了男女这个话题,他就无话可说,无事可做。从短短几天接触中,我发觉罗福来花钱请我们来工作,醉翁之意不在酒,实际上他是弥补自己不是女人的不足,想凭借我们这个“饵”,广钓社会上的贪色之“鱼”,做他的发财之梦。 我暗暗提醒自己:万万不可上贼船。 第九章 第三节 ——陈香莲临回家时跟我说:“跟外边人,尤其是陌生人,千万别说真话,否则你非吃亏不可。”我却做不到。 来菱湖做的第二件事—— 游说安徽省高科技技术开发公司。 这是罗福来和万家发共同策划的。 万家发是这个公司的副总经理。 罗福来发觉郎县长想单独开发中华寿桃,这样等于断了他在皖南的财路,他当然不甘罢休,于是,便和万家发联手,想借助安徽省高科技技术开发公司的力量,与皖南山区开发公司抗衡,来搞垮郎县长。 罗福来和万家发让我和陈香莲冒充是马陵市中华寿桃研究所的工作人员。临行前,罗福来作了特别训话:“你们到开发公司后,要讲普通话,有眼镜最好戴眼镜,要装出一种高级知识分子的样子,要拣会的说,不要乱说,要说得恰到好处。” 罗福来说过后,万家发又叮嘱几句:“尽量少说话,免得露出马脚。” 听他们这样说,我心里吓得扑通扑通跳。这哪是让我们工作,明明是让我们当骗子嘛。罗福来说,这不是欺骗,是策略,当一样好的东西还没被人接受时,你使用什么方式让人接受都不为过。身为雇员,不去也不行,事到如今,只能像棋子一样,任他们挪腾。当然,出乎原则的事,我还是不干的,毕竟这是开发桃树,中华寿桃的确不错,凭我这种愚笨的眼光看,也能赚钱。 早饭后,万家发按时到公司上班去了。他走后一个多小时,罗福来才带着我们出发。路上,罗福来还一再强调,要我们沉着、矜持,一定要显得高贵,像个高级技术人员。听了他的话,我暗自好笑,高级知识分子的派头,岂能是你罗福来一句话两句话就教出来的?你罗福来在外闯荡多少年,按说,中央主席的派头也该学会了,怎么还像个摆地摊的小商贩?我们乘车很快就到了安徽省高科技技术开发公司。公司办公大楼约有三十多层高,很气派,很豪华。走进大楼,只见办公室挨着办公室,各办公室都配备电脑、电话,手机、bp机声此起彼伏。各办公室里电话铃声、回电话、打电话的不同腔调声音络绎不绝,一派红红火火的景像。看到这种情景,我不由得心虚起来,还没见到人,两腿就有点发颤。 罗福来一点也不在乎,大模大样的走在我们前面。天气这么热,他仍在脖子上系个领带,大概他的脖子怕凉吧。 看他昂首挺胸的样子,我的腰也挺了起来。头不由自主抬得老高。我渐渐觉得现在的我,还是原来的我,虽说我是冒充马陵中华寿桃研究所的工作人员,但不是骗子,我是来跟他们做生意的,凭货给钱,不是捣空卖空。谈得成就成,谈不成就算。再说,他们是人,我也是人,人格上我们是平等的,只不过机遇不同罢了,倘若我有他们那样机遇,那样条件,说不准比他们还强。 罗福来假模假样地向一个工作人员打听万家发。工作人员指着左边一个办公室说:“万总在办公室里。”罗福来面堆笑容连声说:“谢谢。” 走进万家发办公室,只见他正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说话。罗福来走上前去,极有礼貌地问:“请问,万家发总经理在吗?” 万家发扭过头来,脸上极力装出一种惊疑的样子:“我就是,请问,找我什么事?”当着办公室里好多人的面,罗福来自我介绍,说他是中华寿桃园主,专搞农业高科技,又指着我和陈香莲说:“这两位女士是马陵中华寿桃研究中心的工作人员。” 万家发抢先和我们握了握手,其他工作人员都对我们微笑着点点头。万家发把我们让进里屋,那是他单人办公的房间,里面有老板桌椅、沙发。我们在沙发上坐下后,他又殷勤备至地给我们每人倒一杯纯净水。我和陈香莲都有点受宠若惊。因为,在万家发家,都是我们主动倒茶给他喝,他在我们眼里可是个高层人物。在他家里,我们大气都不敢出,现在他屈尊为我们服务,不是诚心折我们的寿吗?继而一想,我们是在演戏,他招待我们是应该的,想到这些,也就心安理得了。不过,有好几次,我还差点露出了马脚。早上,万老总刚走,就有人打电话给他,并让万总一定要回话。见到万家发,我就想起这事,于是,嘴一张,喊了声“万总——”,刚想告诉他早晨电话的事,突见罗福来对我瞪眼睛,后面的话只好咽了下去,忙改口说:“万总,你喝茶。”万家发笑了笑,便和罗福来大声大气地谈起中华寿桃来。 罗福来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大肆渲染中华寿桃的推广价值。他说,中华寿桃是桃中珍品、奇品、上等品,其营养价值,是苹果的多少倍,任何水果都不能和它相比,等等。我和陈香莲在一边听着、看着这个“王婆”是怎样“卖瓜”的。万老总一直笑眯眯地看着罗福来,偶尔插一句,又会引出罗福来一番长篇大论。最后,万家发装作心有所动的样子,望了望被罗福来演讲引来的办公室其他工作人员,说:“好吧,你们和我们共同搞,当然很好,这是难得的好事嘛,不过,我一个人还不能当这个家,我还得跟董事长说说。”罗福来说:“好,有劳万总引见。”于是,由罗、万两人导演的这场戏被推上了高潮。 在董事长办公室的会客厅里,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接待了我们。他姓古,听说我和陈香莲是中华寿桃研究所的,想和他们公司合伙在皖南开发中华寿桃,似乎很感兴趣。他问我们手里有多少亩桃苗基地,罗福来抢先替我们回答说:“她们有一百余亩。” 看样子,古老总是个生意老手,办事小心谨慎。他问我们在马陵中华寿桃研究所工作多少年了。我很随便撒个谎说五六年。他又问我电话号码。这个事先罗福来没交待,我紧张地扫了一眼罗福来,罗忙说出了他家的电话号码,古老总顺手记了下来。我跟古总和万总讲话都用普通话,教了十几年书,哪有不会讲普通话的,当老师第一条规定,就是必须对学生讲普通话。陈香莲一声不吭,我不知她会不会讲,她只是挺直了腰杆呆坐在一旁。看上去,她似乎是在认真地聆听,但我敢肯定,我们的话,她一句都不会入耳,因为她心中时刻在想念那个“白马王子”。 古老总又问了我有关中华寿桃的栽植和推广情况,以及它的开发价值,我都简单地作了说明。当然,我是牢记罗福来的话的,拣会的说。中华寿桃的资料看了不少,凡能记得的,有必要说的,都说了。 罗福来边呷着茶,边补充说些我不知的东西,诸如中华寿桃的来源,它的食用价值、它的市场前景,还有什么糖分、维生素等。他说得头头是道,有根有据,听得那位古老总不住点头。万家发坐在旁边,一副认真的样子,古总是他的上司,在这种情况下,没他插嘴的份。 从古总给我的名片上看,他是高级农技师,是处级干部。他听完我们的“卖瓜”经后,说:“你们所说的中华寿桃,郎县长那里也有,他有三亩多地苗圃,我去看过,的确是个珍品,有极好地开发前景。” 罗福来趁机说:“郎县长的寿桃苗就是我们提供的。现在,我们不仅推广种植面积,而且还跟种植大户签订了寿桃回收合同。我和江苏外贸公司联系好了,准备跟他们签订一百万吨中华寿桃出口合同,目前,我们正在寻找种植合作伙伴。” 古老总很感兴趣地说:“好吧,你明天把样品带来,我跟公司的其他几个经理商量商量后再给你回话。” 罗福来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古总在菱湖市有名的高级宾馆里款待了我们。吃的、喝的,自然是我见都没见过,甚至连听都没听过的菜和酒。 晚上回到万家,罗福来对我们大加赞赏,说我装得不错,真还有点研究所的知识分子样子。我的心里很酸楚,甚至有点悲哀。如果我的工作仅限于此,恐怕有一天,我非坐大牢不可。事后,陈香莲跟我说: “幸亏问的是你,要是问我,我可一句也说不出来。” 罗福来常对我们说,商场如同战场,你不欺不诈就别想在商场混下去。我真不明白,生意场上就得尔虞我诈吗?就得欺骗别人吗?如果靠这些赚钱,那不是使的昧心钱吗? 陈香莲越来越想家。她说:“在这儿实在无聊,整天骗吃骗喝,无所事事,我不打算在这混下去了,我得回家。” 我的思想波动也很大。我认为自己不适合这种工作。干这种工作纯属是玩一种无聊的骗人的游戏,游戏都有规则,违反了规则可是要受到惩罚的。我好担心! 可是,我跟陈香莲不一样。陈香莲在马陵市有个温暖的家,她有父母兄妹理解,更何况还有个男人在等她。我呢?无家可归,无人可念。如若有一线希望,我能孤身一人背井离乡到外地闯荡?如今这个社会,到处都一样既有文明,又有黑暗,像废都一样腐朽和堕落。出门打工的女人,有几个是干正当营生的?生活的重负,逼得她们只有出卖自己的肉体。哪一个堕落的女人开始就是堕落的?还不是社会逼的吗? 陈香莲想回家,罗福来不太想留她。他知道留也留不住,想留她没有一定代价是不可能的,何况,他现在还不是到那种非留她不可的地步。 陈香莲很不耐烦,初来的那种新奇感早去了爪洼国。她跟我说:“天芳,罗福来所说的工作你已经看到了,不就是说不完的假话,喝不完的骗酒吗?临来时,我对象就提醒过我说,要防备罗福来,他会骗人,是个皮包公司,他根本就没什么正经工作。我也觉得他不行,你看他为何这次只招女的不招男的,难道他那些工作只有女人才能干。他除了一张说假话的嘴,别的能有什么,在马陵他也不过是块下脚料。天芳,你看他说的公司在哪?特别是现在,我们和他住在一间屋里,虽说我们在里间,他在外间也不行,要是让我对象知道了,哼,那才真说不清呢!” 陈香莲很后悔来这一趟。罗福来给她磨得没法,只好答应她回去。怎么回去呢?陈香莲一个人不敢走,罗福来也不放心她一个人走,万一出事,他负不了这个责任。不过,这家伙很精明,他给陈香莲出了个主意说:“这样吧,我在这边还有事,十天半个月不能回去,你不如打电话叫黑老包来接你。” 陈香莲一听,情绪陡然一下高涨起来。令女人幸福和快乐的莫过于男人的爱。听陈香莲说,她可是黑老包崇拜和追求的对象哦。罗福来早就说过,陈香莲是黑老包的人。我当时不明白包总编与陈香莲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什么罗福来在陈香莲面前老说包老总对她如何如何。陈香莲来菱湖期间,包总编是打来过几次电话,问候陈香莲。我当时还真羡慕陈香莲,有个真正关心她的人。陈也以此为傲,常在我面前大谈包总编对她的爱慕之情。罗福来一向以煽动风流艳事为能事,芝麻大的事,经他一吹一嘘,听起来就是超级新闻。 陈香莲说,只要一打电话给包总编,他准来菱湖接。罗福来也吹说:“这一点不错,陈香莲叫老包半夜三点来,他不敢五更到。” 陈香莲要打电话。罗福来不让,只让打包总编的传呼,罗说:“叫他朝这儿打,花销他的电话费。” 陈香莲信以为真,就让罗福来打传呼,尾后注陈香莲。罗福来似乎非常了解包总编,传呼刚打出不久,包总编就回话了。罗福来让陈香莲接,他站在一边指挥,让陈香莲叫包总编来菱湖接。看样子,包总编在电话里答应了,因为陈香莲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当她放下电话时,竟高兴得一蹦半人高。而立之人了,兴奋起来还如此忘乎所以。 陈香莲焦急而又兴奋地等待着包总编来接她回马陵。可是,从星期日早上一直等到晚上十二点钟,仍没见包的影子。陈香莲的兴致从沸点一下降到冰点。其间,罗福来帮她打几次传呼,仍不见回话。罗安慰陈说:“可能他现在已经到半路上了。”陈嘟囔着嘴说:“都十一二点了,路上哪还有班车。” 陈香莲在焦燥不安中又等了一个多小时,仍无包总编的人影。陈香莲越来越着急,她说:“我恨不能一下子飞回家中!”她实在不想在这儿多呆一分钟,她说这个地方太闷了。我劝陈回去后,再回来跟我作伴。她说,她回去就跟对象结婚了,这是她第二次结婚,她非常珍惜这次婚姻。她还说:“等我结婚时,一定请你喝喜酒。” 事实证明,等待是徒劳的。包总编并不像陈香莲说的那样,她并没有能牵住包总编。陈香莲到两点多钟才极不情愿地睡去,睡前还唠唠叨叨地对包总编发一通牢骚。我想起陈香莲接通包总编电话时的那份自豪和自信。她说她做好了一切准备,等包一来就跟他走。她还说如果包走到半路想留宿的话,她坚决不答应。她说,包可能会对她有非份之想,因为,在她眼里,包是那么贪恋她的美色。陈香莲自视很美,所以,平时吹牛皮、说大话,一点都不觉得脸红。这下她大可放心了,因为包总编不来,她在路上就不用担心包会对她如何了。然而,当我望着她那失落的样子,我又不理解起来。你既然防包,为何又盼包来?你既然吹自己想叫包怎样,包就怎样,包为何不照你说的办?其实你这不是吹牛皮,就是自作多情。 说实话,陈香莲回不回去,我不太关心,有时还烦她,看不惯她的一些做作的举动,听不中她说的一些无聊话。我喜欢静,静心、静气、静思,我不喜欢她打扰我。 包总编不知什么原因,到底没来接陈香莲。第二天一大早,陈香莲就缠着罗福来送她回家。原来,罗福来十拿九稳相信包总编会来接陈的。我想不通,为什么罗福来偏要包总编来接,明明讲好的,来回车票报销,罗福来为何不想送?我估计,罗是想省几十块钱。因为,包一来,肯定不会让陈自己买票,陈不买票,这钱他罗福来就不要出了。生意人会精打细算。 陈香莲走时没忘了带走所有东西,连万大嫂买给她的一双拖鞋也带走了。小气鬼! 我把他们送到大门口,罗福来嘱咐说:“在万总家一定要和万大嫂搞好关系,万大嫂是个好人,万总也不错。工作上的事,万总会安排的,我跟万总一切都交待过了,你在这儿安心工作,好好干事。” 陈香莲也对我一再交待:“跟生人千万不要说真话。现在讲真话的人太少了,因为讲真话吃亏。”后来她又说我,不该跟万大嫂讲离婚及家里事。她说,你把你说的一贫如洗,没人能救济你,相反会降低你自己的身分。我不知她的观点正确与否,但,细想起来还是有道理的,人必要时伪装一下自己也是可行的,伪装是为了保护自己。我在千里之外,说了一些假话,谁又会跑到马陵去落实。唉,我这个人为什么就不能学会说假话呢! 他们走了,我返身回来,重新关好大门,沿着窄窄的楼梯小道往上爬,心里突然升起一种轻松感。我怎么会有这种心情呢? 第九章 第四节 ——凭女人的直觉,我感到皮经理那一双贼眼像饿狗觅食一样,时刻对我窥测。 来菱湖好几天了,我却一次电话也没打回家。 虽然,那个“办公桌”上有电话机。 罗福来对我们打电话很注意,每次谁打电话来,或者打出去,他都站在跟前静听。不过,他不在跟前,电话也打不出去。因为电话上的号码与原号码不一样,只有熟悉密码的人才能打长途。不熟悉的,短途都打不出去。如何打这部电话,罗福来根本不教。他怕我们打长途电话。有几次,他问我:“天芳,我给你家拨个电话,让你跟你家人说几句话?”我摇了摇头。现在这个样子,打回家跟老母亲说什么? 陈香莲很刁,瞅着万总家没人的时候,她就让罗福来拨。罗福来不想拨,又怕我们说他是个小气鬼,他只得拨。有几次,我很留心罗福来是怎样拨号码的。后来,我发现电话机上的号码都是倒着按的。比如,打给家中的区位号是“0516”打这电话时就得按“6150”。一次罗福来不在,我就和陈香莲研究电话拨打,结果真让我们拨通了。 罗福来和陈香莲走后,我决定给秋湖小学的范校长通个电话。 我匆匆忙忙兴兴冲冲地离开马陵,忘了跟范校长打招呼。临放假前,范校长还说让我跟班走,让我带毕业班。可世事难料,我竟弃教远走他乡打工。想起朝夕相处的同事,想起尊我爱我学我的那群学生,那种欲舍难舍的殷殷之情,常令我思念不已。范校长这些年待我也不薄,处处还是比较照顾的,尤其是计生办那次坐水牢,没他呼吁说情,我根本就走不出来。临走时,招呼也不打,总觉不妥。 第二天早上七点,我拨通了校长家的电话。电话是校长老婆接的,听说是长途,找校长的,就忙去喊。也不过一二十秒钟,电话的那头就传来了校长的熟悉声音:“喂,哪位?” “是我,校长。”我拿电话的手竟有点颤抖,声音不由得哽咽起来。说真话,我非常喜欢学校,非常喜欢跟天真活泼的孩子们在一起生活。我真想回秋湖小学。 范校长一下就听出了我的声音:“是天芳啊,今天全镇开教师会,你得去开会,不能迟到。” 校长还不知道我已远在千里之外打工。我真希望今天能参加教师大会。可是,我不能。我忍住凄凉,咬着嘴唇,一字一顿地说:“校长,今天我不能开会了,我现在正在外地打工。” “怎么,你在外地打工?那怎么行?”电话里传来了校长吃惊的声音。 “我离开马陵已经四五天了,原想走前跟你说一声,谁知事情太突然,走得又仓促,就没腾出空来跟你说,对不起啦,校长,谢谢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 范校长没有吱声,我知道他肯定生气了,我这样一走,搞得他措手不及,我带的班交给谁?他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能不气吗? 好半天,校长才说了一句:“那好吧,祝你发财。”我还想说什么,他竟把电话挂了。 我真的是想发财才走的吗?若是那样,我又何必苦苦地守着十几年讲台?又何必为离开学校而伤心落泪,我不是逼无可奈,才走的吗? 在家时,老母亲常常训导我,作为一个女人,一定要勤快,人都是喜勤不喜懒的。这几年,虽说天天早出晚归,上班,下班,只要一有空,我便帮助老母亲洗的洗,浆的浆,手脚没闲过。在万家发家,所谓的“工作”,其实就是当保姆,只是没有孩子给我带罢了。扫地、做饭、拖地板、洗衣服,样样活都主动干。人闲着就无聊,找点事做会过得踏实些,喝碗稀饭也是甜的。因为那是凭自己劳力苦挣的。 罗福来和陈香莲走后的那天晚上,万总不知从哪儿拿来的一大沓资料,放在八仙桌上说:“小李,你明天就把它抄一份,里面数字要核算一下,看有没有错的。”说完就下楼去了。 我顺手翻了翻,有二十多页,是一份良种开发建议书。我高兴得可怜,因为这下总有事做了。别说明天让我写好,就是今晚,我连夜也把它抄出来。 我丢掉正在看的书,拿出自己从马陵带过来的双格纸,一笔一划,横平竖直地抄了起来。我抄得极为认真,哪怕错一个字,我都会整页纸撕掉重抄。抄到表格时,得有尺子打线,办公室里没有尺子,我就下楼到街上自己掏钱买。尺子买来后,就打格子,格子密集细小,横竖线得瞅半天才能画准。打好格子,就腾数字,边腾边算,口算、心算、笔算,等画好、填好数字就十二点了,只觉得眼酸、背酸、手酸,正想上床休息,电话铃响了。 电话是万总家的一个分机,平常来电话大多是给万总的,所以我不接。今晚当然也不例外。电话铃响了两下就不响了,我估计肯定是万总接了。 虽说立秋,天仍然酷热,十八天的“秋老虎”真还怪厉害,我的褂子早湿透了。因为是顶层,楼顶什么遮阳避暑的措施都没有,电风扇扇出的风都火辣辣的。人说住楼好,我看还不如老母亲的小瓦房凉快。天再热,把席子往堂屋地上一放,躺在上面凉阴阴的,舒舒服服。 我正准备打水洗澡,万大嫂在楼道口喊:“小李,接电话,老罗打来的。” 我跑到桌前,拿起电话。罗福来说:“小李,我和陈香莲到家了。”“噢,还真怪快的嘛。”“小李,你在那儿要好好干,我过一两个星期就回去,明天我到教育报去找牛国健,叫他给你打电话。”“没必要吧,打电话干什么,我又没什么话要说。”“那得叫他打,你是他介绍去的嘛。他不关心谁关心。你要不要我到你家去一趟,跟你老母亲说说,让她放心?”“不需要。别的没什么我就挂了。” 电话刚挂上,万大嫂穿着睡衣上来说:“老罗是说他到家了?”我点点头。万大嫂神秘地说:“他说到家了,谁见着啦?说不定他和小陈在哪个旅馆早就住下了。”“不会吧。”我不相信罗福来会那样做。罗福来人滑一些,但本质上不错。 万大嫂下楼后,我便插上门,草草洗了洗澡,上床歇息。眼一闭,儿子死时的模样又出现在脑海里。那痛苦万状的小脸,那咬烂的舌尖,还有那口角上流出的血,画出了一条鲜红,让我心酸,让我落泪。在这空荡荡的小屋里,在这异地他乡,孤苦伶仃的我,就像一只小蚂蚁,无声地饮泣。那种对亡儿的思念和追忆,煎熬着我的心。 第二天,我红肿的眼睛没有躲过万大嫂。她关切地问:“小李,你是不是不舒服?”我摇了摇头。“你看你眼睛,怎么又红又肿?”“大概是睡觉时控的吧。”万大嫂又看了看我,半信半疑地说:“如果真是哪地方不舒服跟我说,我带你去看,有病可不能瞒着,那样不好。”“谢谢嫂子。”我真感谢万大嫂对我各方面的关心。 晚上,万总回来后,我把抄完装订整齐的那份材料交给了他。他惊讶地说:“这么快就抄好了?”我又将里面几处数字改正的地方跟他说了,他笑着很满意地跟我说:“好,好,就需要这样。” 万家发他们早上八点都得上班,七点半开始吃饭,六点,我就在厨房里忙碌。我将米汤放在饭锅里煮好,再把头天晚上吃剩下的菜从冰箱里端出来,放在煤气灶上热。日常的小菜,如咸豆角、咸嫩姜等,从坛里抓点出来,在菜板上切一切,放上佐料。然后,再把碗筷洗洗,桌子抹抹,跑到街上买早点。万总欢吃豆沙包,万大嫂欢吃菜包子,因此,天天买早点时,因人而易。花钱不多,两块钱就能买三个豆沙包、三个菜包,两个馒头。当我从街上回去时,万总夫妻俩也起来了。万大嫂总是笑嘻嘻地说:“哟,小李,早饭都烧好啦,怎么,还买来了早点?” 因为每次早点钱都是我花的,万大嫂过意不去,就掏点钱给我,我都拒绝不收。吃住在人家,花点钱也是应该的。 他们上班后,我就开始 收拾桌子,洗刷锅碗瓢勺,扫地拖地。我发现厨房瓷砖贴的墙壁上沾满灰垢,便用洗衣粉洗,用抹布一块一块擦,砖缝洗刷不掉,就用指甲一条一条抠,半天时间,用我的满头大汗换来了瓷砖的雪白亮洁。万总夫妇下班回来看厨房焕然一新,非常高兴,一个劲夸我能干。他们能满意,我心里就舒畅多了,吃饭也心安理得些,毕竟,这是劳动所得,没让人把我看成是吃闲饭的。 万老总中午都是在公司吃饭,万大嫂在家吃。一次,万大嫂跟我说:“小李,过去中午,我很少在家吃饭,都是在两个女儿家吃的,她们都住在医院附近。现在回家吃饭,主要是怕你不习惯。” 我知道万大嫂说的是实话,她很关心我,怕我受拘束。她每次回来,饭都做好了,菜却留给她做,不是我不做,是不知做什么能合万大嫂口味。万大嫂回来自己做菜,我就当助手。她炒什么我就吃什么,出外能吃饱就行,何况,万家的菜很丰富,在家从来也没炒过那么多菜。有时,万大嫂因事耽搁回不来,就打电话给我,让我把冰箱里菜拿出来自己炒吃,我往往不炒,只是吃点咸菜就凑乎了。万大嫂不回来,我从不动冰箱里菜。——在别人家,我时刻注意两个字:自觉。 万大嫂每天十一点半下班,下午有事就去,没事不去。不去她也不闲着,邀上几个人便在家里打麻将。三个女人一台戏,几个女人在一起打麻将吵吵嚷嚷的,声音很大,一浪一浪地从楼下一直能传到楼上,让你看书都看不安。 万大嫂打麻将时,我很少下楼,一来我不喜欢麻将,二来也不想去看,我不愿见到那些人。我是一个外乡人,他们总是用一种说不出的眼光,对我似瞧非瞧,不瞧又瞧,那斜斜的目光从下瞄到上,让我浑身不自在。跟他们打招呼吧,他们表情很冷漠,有的还显得很傲慢,不知自己多粗多大。不就是个小小的县城人吗,有啥了不起的?不打招呼又不好,我怕她们说我不懂礼貌,丢我们马陵人的面子。所以,还是不见面的好,除非万大嫂喊我有什么事,我才下楼。 万家发也喜欢打麻将,有时他们俩口子轮换打。不过,无论输赢,他们都是高高兴兴的,牌风不错,不像有的人,只能赢不能输。赢则笑,输则吵。我觉得万家夫妇是一种高品位玩牌,淡泊输赢,只图娱乐。 万大嫂从没把我当外人待。她怕我闷,下午总要带我上街走走。她很胖,个头又矮,两条既短又粗的腿,无论迈得多快,总跟不上我漫不经心的步子。她女儿也常来,但不大喜欢跟我讲话,大概是看我管她妈喊嫂子的缘故。她们跟我差不多大,管她母亲喊嫂明显长她们一辈,让她们喊我姨,她们当然不愿意。实际上,我从来没有让她们喊姨的想法。每次见到她们来,我都知趣地走开,尽量让她们母女多叙叙情。有时,偶然在街上和她们相遇,她们把脸扭向一边不睬我,我当然也装作没看见。不管怎么说,当时很别扭,那种被她们歧视的感觉一直折磨着我。想想自己大老远跑来,说是工作,实属瞎混。尽管我自知很正,很想实实在在的做点事,可是在她们眼里,我一个年轻女子,跟一个男人跑来这儿还不知干什么坏事呢,我估计,她们大概对罗福来这几个人搞什么高科技的底细很清楚。 在我的家里及村人们的想像中,我现在一定是在外地开始工作了。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我现在的境遇、心情。所谓“工作”,纯属是一派谎言。尽管是这样,我也不能打电话跟家里实话实说。一旦家里知道我的实际情况还不反了天。放个好好的教师不干,偏偏要听人话到外地工作,还吹千把块钱一月,结果还是假的,那成什么啦?说不定有人正怀疑我在外搞三陪,挣歪门邪道的钱呢。 从家里带来的书,天天翻。明明看了好多遍,闭着眼也能知道哪本书写什么,哪章写什么,可是,还得翻。天天除了替万家做饭、打扫卫生外,别无它事可忙,只能靠看书打发时光。 夜里,望着满天繁星,心里就想,我们沙塘是否也是这样。家里老母亲是否也在这繁星之下,牵挂着她的女儿?我不是不想家,我是不敢想家,其实,我也无家可想。结婚、离婚,家判给人了,我哪还有家?一种孤寂、凄凉、悲伤之感,无时无刻不盘桓在我的心头。楼下,谁家的录音机里,正在播放潘美辰的歌《我想有个家》:“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在我受惊吓的时候,我会想到它……”歌声是那样哀婉、凄绝、如泣如诉。歌中无家人对家的向往和渴望,在我心里引起了共鸣。 听到这里,我顿有感悟。我认为自己虽然没家,但不孤独。万大嫂待我那么好,管吃管喝管住,还关心我,每月有几百元工资,我还要怎样?我所盼望的自食其力生活,不就是这样吗?不依靠哥嫂、不仰仗母亲,身在他乡不也是照样生存吗? 人的心情好坏,主要在于自己调节。想想自己,在这儿虽然无事可做,但这“无事”也是工作。那些坐机关的,天天喝杯茶、看报纸是工作,我这不也是吗?趁此机会,我才能多读些书,多学学大手笔的文章,多写点自己的东西,只要有工资,这样“混”,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躁动的心,几天后就平静了,慢慢地,我竟喜欢了这种吃喝不愁的寄生生活。罗福来隔三岔五地打电话来询问我的工作情况,牛老师也打电话来要我好好学习,好好创作,只是香莲走了十几天了,连个电话也没打来一次。上次,万大嫂还说,小陈走了怎么连个电话也不来?我们又没慢待过她。的确也是,你在万家吃喝一个星期,人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你怎么连一句“谢谢”的话都不说的呢! 在菱湖一切都不错,但值得我警惕的,是那个皮经理。我一个人在楼上看书学习时,那个又高又胖满嘴狗屎牙的皮经理经常来。起初,我对他还很客气,毕竟是公司的副经理嘛,后来,慢慢的,我发觉他看我时眼神不对。虽然,他来时,我都是低头看书,跟他不多说话,但凭女人的直觉,我感到皮经理那一双贼眼,像饿狗觅食一般,时刻对我窥测。 他没话找话说。明知罗福来和陈香莲回去不少天了,还天天来问:“他们什么时候走的,什么时候回来?你一个人天天坐在楼里闷不闷,要不要我带你出去跳跳舞解解闷?”他每句话,每个眼神都让我烦。后来,我对他非常冷淡。明明看他来了,我都装作没看见。可是,这个人脸皮太厚,仍然无所谓。好在他还不敢对我动手动脚,毕竟这是万大嫂家,他只是试探我是怎样一个人。 第九章 第五节 ——万家发两臂紧紧箍着我,手在我身上不断游移,嘴巴臭哄哄地紧贴在我的脖子上。我拼命挣扎。他把我推到床前,顺手熄灭了电灯。 为了安全,我决定将皮经理的挑衅告诉万大嫂。那是一天午后,万大嫂破例没打麻将,瞅这个空,我就把皮经理常来骚扰,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话,原原本本地跟万大嫂讲了。 万大嫂气得大骂皮经理:“这个杀千刀炮子冲的!竟把贼手伸到我家来了!他是什么经理?呸!谁把他当人看的?他自己感觉跟不错是的,其实他是什么玩意儿。他是个痞子、流氓!他到我家来,我根本就不拿正眼瞧他,他妈的,他脸皮太厚,你无论怎么刺他,他好象一点感觉也没有。你看他有时在我家吃饭,我生气得拍桌、砸板凳、撂脸色,给谁谁也坐不住呀,他就能坐得住,真他妈的癞皮狗。你不知道,他老婆可是个好人,因为他,现在变得神经兮兮的……” 据万大嫂说,皮经理实际上是街上“混子”。他坑骗拐拿,吃喝嫖赌,五毒俱全。有一年,他和一个诈骗犯合伙,在某地骗人家一大汽车板栗,价值两万多元。他把板栗骗到手后,低价兜售出去,连人带钱没影了。人家能找到他家,跟他要,他就躲起来不回家。人家想上法庭告吧,他没钱,法院顶多拘他十天半个月,放出来还是没钱,所以没告,就盯他要。一天,他不知又躲哪吃喝嫖赌去了,他老婆可惨了。那天天热,他老婆刚洗好澡准备带孩子睡觉,突然,大门被人撞开,闯进来一伙蒙面人,不容分说上来就用被单把他老婆蒙着就抬走了。孩子在家吓得大哭,嗓子都哭哑了。七八岁的孩子,多少也能懂事,就跑出去喊人,等人喊来,他妈早就没了影踪。 第二天,姓皮的才回来。不见老婆,也不报警,也不花钱找,像没事人一样,一点也不着急。他把儿子送到他妈家后,照样去吃喝玩乐,过了十多天,他老婆在一天夜里,赤身裸体跑回家,人瘦得走了样了。见到皮后,又撕又打又咬,打骂过后竟狂笑不止,笑声比哭声还难听,还伤悲。他老婆浑身上下,全被人用烟头烫出了一个个红泡,特别是下身,几乎被烧成焦糊糊。后来,她娘家来人把她送进精神病医院,住了将近两个月,情绪才稍微好一些。 “像这种卑鄙狠毒的男人,还不如让车压死算了。”万大嫂说到这儿,愤愤地咽了一口唾沫,然后叮嘱我,“你千万别上他当,下次来,你把门都拴上,不让他进来,这个王八羔子!” 因为我不理这个姓皮的,所以他好几天没来,原以为就此会清静下去,谁知这家伙又来了。还巧,这天万大嫂在家。他刚想上楼,万大嫂马上板着脸说:“小皮,人家一个大姑娘在楼上,你没事跑去干什么的?” “你怎么知道她是大姑娘?就是大姑娘还能不开苞呀?”皮经理看万大嫂阻拦,并不买账。 万大嫂脸“刷”地一下黑了下来:“姓皮的,你别忘了,这是我家,你想来干什么就干什么啦?眼都混了!你给我滚出去!上次你对人家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我就想不愿意你的,这次你又来了,狗胆还不小嘛,滚出去!” 他们在二楼争吵,我原以为是万总回家,老两口闹着玩的,后细听不对头,像是万大嫂跟人吵架,我开门想下楼劝阻,一听,原来是姓皮的来了。只见他恼羞成怒,对万大嫂恶狠狠地说:“你是她娘呀,你这样护着她!我就不信你能护住了,总有一天,我玩她给你看!”这个流氓、恶棍,说完便气冲冲地下楼走了。 不一会,万大嫂气喘吁吁爬上楼余怒未消地对我说:“姓皮的那个孬种给我骂走了!这个不入人类的东西,自己干坏事不说,还拉万家发下水。” “他怎么拉万总下水的?”我疑惑不解地问。 万大嫂愤愤地说:“一次,他请老万喝酒,当时还有郎县长。酒后,姓皮的要到包厢里玩玩。男人都是这个德性,两人就跟他去了。恰巧那次我大女儿路过饭店,店里有个熟人跟她透露,说她老爸在饭店里玩‘三陪女’。大女儿连忙跑来家告诉我。我一听火不打一处起,马上带着两个女儿和儿子一起闯进包厢。我一看,三个人一人搂一个年轻女人,正在卿卿我我,说笑逗闹,真恶心人!我上去扯过老万就扇了一耳光,又把那个骚婊子大骂一通。我说:”小贱货,我女儿都比你大,你还想当她小妈?!‘我女儿、儿子不由分说把老万扯胳膊扯腿拽了出去。出了饭店,我把老万口袋里钱全翻了出来。老万自知有错,一个劲赔笑脸,没敢说别的。回家后,姓皮的那个孬种又打电话来,老万耐不住,说有正事,又出去了,都深更半夜了,还能有什么急事要办?反正他身上没钱,出去就出去,我也不管他!唉,世道变了,人心太坏,哪还有什么干净、纯洁,男人都太不是东西了!“万大嫂说完,又叹了口气,才下楼。 姓皮的被万大嫂这次狠骂一顿后,就没再登门骚扰我。然而,事隔不久,小楼里又发生了另一件事,使我刚刚平静的心,又提了起来。 一天晚上,万大嫂夫妇都不在家,楼里的灯不知怎么搞的,突然灭了,整个楼黑咕隆冬,怪怕人。我伸头看看外面,别人家依然是灯火通明,不像是停电的样子,大概楼里线路又坏了,上回已经坏过一次。 我既不知毛病出在哪里,又不懂维修,只好下楼到门口等万家人回来。天太热,门口热浪袭人,我浑身湿漉漉的,衣服都贴到了身上。我真想洗个热水澡,可惜,电烤壶被万大嫂锁到了厨房里拿不到。他们有太阳能热水器,但,他们的卫生间我从来不去,每次都是烤点水,提到卧室,兑点冷水,擦擦抹抹就算了。在人家里,我不想麻烦别人,更不想让人讨厌。 站在门口等了好长时间,万家夫妇才回来。万大嫂看我站在门口,又望了望楼上,说:“是不是灯又坏了?”我点了点头。万家发说:“小李怎么还没睡?”我说:“没灯,没法睡。”万大嫂催促老万说:“快上去给修修,怎么搞的,上次不修过了吗?才几天又坏了?” 三人一行上楼,万大嫂在前,万家发在中,我在后。万大嫂一边摸索着上楼一边说:“刚才在外喝喜酒的,他们喝酒的人太多,所以来晚了。” 万家发一边嗯嗯啊啊地回答万大嫂的问话,一边不时想用手碰我。楼道虽然很暗,但我仍能发现他那双小眼里射出一种不安分的邪光。 对老万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我吓得惶惶不安,赶紧放慢脚步,等他们进了二楼的卧室门,我才上来。万大嫂进门就去了卫生间,老万从屋里拿出手电筒准备上三楼,看我到了三楼楼梯口,一把抱住我的腰,口中大声说话,——明显那是故意说给万大嫂听的:“走,我上楼给你修电灯。” 我惊慌地拼命挣扎着说:“你上去吧,我得提壶开水用。” 他仍不松手,我急中生智,对卫生间喊:“万大嫂,电烤壶在哪儿?” “你等一下,我这就来。”万大嫂在卫生间里回答。 万家发见状,只得松开双手,独自上楼。 万大嫂从卫生间出来问我:“小李,水我早烤好装在暖瓶里,你提去洗吧。”说着,她从厨房里提了一壶水给我。我接过水瓶,却没有上楼,站在那儿没话找话说。我的用意当然是明显的,让万家发修好电灯后,他下来,我再上去。只不过万大嫂开始没明白,她并不知道楼梯口事件。万大嫂连连打着哈欠,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说了几句后,就说:“我太困了,你上去洗吧,天不早了,该休息了。” 我仍站着没动,万大嫂以为我没听见,又催我:“去吧,顺便还能给老万打个电灯,天黑,电危险。” 我不好意思继续僵站着,只得慢腾腾地提水上楼。我刚到门口,老万已把灯修好,试了一下,灯光如昼。旋即,老万又灭了电灯。我刚把水壶放下,万家发一下子扑 了过来,使劲地搂着我,满口的酒气、口臭气直哈我的脖子,他口中喃喃自语:“我想你,我想你,我太想你了……” 我不敢喊,只能低声恳求:“万总,你放开我,快放开,你喝醉了。” 万家发充耳不闻,两臂紧紧地箍住我,手也在我身上不断游移,嘴巴紧贴着我的脖颈。看着这个又矮又胖的糟老头,我从心里往外恶心,真想掐断他脖子,拧掉他的头,可惜,我做不到。 我拼命挣扎,摸到墙上的开关后,迅速打开,按亮了电灯。万家发此刻鼻眼变形,一副色狼的狰狞面孔。他把我推到床前,又腾出一只手,熄灭了电灯。 我奋力地在他怀里挣扎着,虽然这个只到我肩膀高的老男人,仍有股蛮劲,他紧抱着我就是不放手,我无论用多少力,都无法挣脱他那双魔爪。苦于无奈,我大喊:“万大嫂!”于此同时,屋里的电灯“啪”的一声亮了。 万家发惊慌地松开了双手。只见万大嫂圆睁着眼睛,恶狠狠地瞅着万家发,语气冰冷地问:“怎么不开灯?” 万家发佯装无事般,拿着电笔、电筒下楼去了,紧接着万大嫂也跟了下去。我非常尴尬地愣在原地,心里那份屈辱,让我的双眼噙满了眼泪。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在这种虎狼成堆的地方,我能够平安地生存下去吗? 万家夫妇下楼后,我条件反射一样,立即把房门关死,锁上暗锁,关上灯后,流了好一阵泪。突然,我想起了学校,我多希望能重新回到秋湖小学。看看现在,再想想过去,学校是那么纯洁,那么干净,老师又是那么高尚。外面世界太乱了,一个人出来混太不容易,女人更难。我想给校长去个电话,问问他还缺不缺老师,如果能回去,我立马返回。 屋里电话是分机,不能打,我怕万家发听到,得到外面电话亭里打。我怕万家发再次闯入,所以趴在门缝里向外观看,不知看了多长时间那黑洞洞的楼道,估计他们都睡了,才轻轻打开门。我怕穿鞋拖有声,惊醒了万家发,就把拖鞋拿在手里,赤着脚丫,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轻轻地走下。我蹑手蹑脚路过万家发门口时,发现门缝里挤出了几条细长的光线,看样子他们还没睡。管他呢,反正走到这儿,干脆下去。 我赤脚打开大门后,才把拖鞋穿上。穿好拖鞋,便撒腿在大街上跑了起来。那时,街上很少有人,大多数店门已关。我怕跑长了会被人误解,远离万家后,脚步就放慢了下来。我边走边寻公共电话亭。不少电话亭都是男人看的,我不敢去打。此时,我的心里对男人有种排斥和仇恨感。 寻了半天,在街道拐弯的地方,发现有个白发老太婆在看电话亭。我如同见到母亲一样,热乎乎地走上前去。老太婆抬头看了看我,我极亲昵地对她笑笑,说:“大娘,我想打长途电话。”她睁大眼睛看着我,不知是耳背听不到,还是不懂我的话。她张了张嘴,指指电话,又指指我,意思是问我是不是打电话。我冲她点点头,然后大着嗓门用普通话跟她说:“大娘,我打个长途电话回家,好吗?”老太太终于听懂了,笑笑:“好的,好的。” 我拨通了校长家的电话。大概校长睡得正香被叫醒了,所以,接电话的声音梦声梦气:“喂,哪位?”不知怎的,一听到校长的声音,就像听到家里人说话一样亲切:“是我,校长。”校长一下听懂了我的话:“是天芳啊,这么晚打电话来有事吗?”我说:“没什么事,我只是想问一下,学校现在老师都齐了吗?”“早齐了,开学半个月了,老师要不齐,学生怎么上课?”“噢。”我无话可说,校长在电话那头“喂喂”了好几声,我咬着嘴唇,尽量不让泪流出来,我生怕那泪会流到了校长的耳朵里。我说了声:“校长,没,没什么事了,再见!” 我把电话挂上了。白发老太看我丢魂落魄的样子,关心地问我:“什么事啊?家里出了什么事?”我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交给了老太婆。老太婆很客气地说:“一块八就够了。”我说声:“不用找了”,便转身而去。 从南转到北,从北又转到南。我真不想回到万家楼。可是,环顾四周,皆是陌生的人、陌生的地方,我不去万家,又能到哪去呢?无可奈何,我只好再次走进不想去也得去的万家小楼。踏入万家楼门,门里依然是黑洞洞的。 我大着胆儿打开了楼道里的灯。上了二楼,只见万家发门缝里挤出的那几条光线,已经消逝,门里正传来万大嫂的呼噜声。 我生怕万家发会突然从哪里冒出来,所以,提心吊胆地快速闪进三楼卧室。确定屋内无人时,我将门锁好,又用八仙抵好,这才放心地躺到床上。 学校去不成,娘家回不了,婆家路已断,我的整个退路没了。下一步该怎么走?将来会怎样?我心里一片茫然。 我真希望万家发的刚才举动是酒后失态,我盼罗福来能快点回来。毕竟我是跟他出来的,他回来了,我的一切,不管怎样说,孬孬好好能有一点保障。 几乎一夜没合眼,天快亮时,我才闭上厚重的眼皮。正睡得模模糊糊时,突被敲门声惊醒。我惶恐地问:“谁?”“我。”是万家发的声音,我没有搭理他。他又说:“小李,我手机你看到没有?”“没有。”我回答得简短、冰冷。他看我不开门,便解释昨晚的事:“小李,对不起,昨晚我酒喝高了,有对不起你的地方,请你能谅解。”我没有吭声,心中气道:“什么酒喝高了,喝高了你怎么不跑到你女儿家去抱你女儿!”万家发见我不说话,不开门,知道我还在气着,所以,说了几句后就踢踢踏踏地下楼了。 这天早上,我破例没有下去做饭,也没下去吃饭。万大嫂怕我想不开,便上楼来叫我:“小李呀,饭好了,快下来吃饭。” 因为是万大嫂喊,我赶紧打开门,一看,万大嫂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说:“小李,昨晚吓坏了吧。老万他喝酒喝醉了,小李,你别出去乱说,老罗来了,也别告诉他。你想,老罗是我们的朋友,你是他聘来的,我们对不起你,不等于对不起他吗?老万一喝酒就是这个熊样子,你可别说,说出来,人家不仅不会相信你,还会怀疑你,一个单身女子出来干什么来了。我们这个地方,没那家男人不是这样,一个看一个,都学坏了。”万大嫂说着说着又大骂起来。 我说:“嫂子,你看我是个长舌妇吗?多多少少,我干了十几年老师,别的也许不懂,但礼义廉耻我还是懂得的。嫂子,我很尊重你,也很尊重万总。我嘴上喊你一声嫂子,但心里还是把你当作长辈看的。来这二十多天,你对我方方面面的照顾,我都记在心里。我不是那种抹嘴无恩的人,更不会过河拆桥。我也觉得,昨晚上万总是酒后失态,不然,他不会那样的。毕竟他在社会上闯荡这么多年,他过的桥比我走的路还多,我是什么样人,他应该能看得出来。嫂子,你也能看出来。我的一切都跟嫂子说过,来到这儿,我把嫂子是当作可信赖的亲人对待的,我当然也不会因为一点小事损伤嫂子,更不会把昨晚事说出去,说出去,与你们无光,与我也无光。我只是希望嫂子能提醒万总,今后不能再发生这种不愉快的事。我在这儿,只希望好好工作,好好跟嫂子在一起生活,希望大家能摒除邪恶,高高兴兴地在人生路上走一程。” 万大嫂听我话后,很放心地点点头,说:“小李,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人,要是那种人的话,我也不会让你在我家呆这么多天。昨晚上,我看情况有点不太对头。我叫你提水上去,你就是不走,后来还是我催你几次,你才不情愿地离开,我估计,老万可能想作怪。你上楼后,我发现灯一熄一亮,就肯定了我的看法。我赶紧上楼,发现老万果然下流。他刚下楼,就给我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他当时还叽叽咕咕问我为什么扇他,我说:为什么扇你,你问你自己?你眼瞎了吗?人家小李是老师,可 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三陪女,你把孬主意怎么会打到人家头上了呢?他还狡辩说:我没对小李怎样嘛。我说:你还要怎样,你抱人家干什么的?开始你就不老实,让人家提水连楼都不敢上,你还像话吗?你快去给人家赔礼道歉,不然我跟你不拉倒!他今天早晨来赔礼了吧?”“来了。”我说。“他手机根本没丢,是我藏起来了。” 我苦笑笑,从心里感激万大嫂能深明大义、善解人意。 “好了,没事了,家里有我呢,你什么也不用怕。”万大嫂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走,下去吃饭。” 我爽快地答应了,万家发留给我心头的那片阴影被万大嫂的一席话扫得干干净净。不过,对万家发过去的那种尊敬,从此荡然无存。在这之后,我很少和万家发单独呆在一起。他下班回家,如果万大嫂在家,我就在家;万大嫂不在,我要么把自己锁在卧室里,要么就借口上街遛达。过去,万家发无事总要上楼浇浇花,从那以后,他就没上楼浇过花,因为浇花必经过我的卧室门口。当然,他没浇,花也没谢,因为,一早一晚,我按时替他浇了。万大嫂对我仍然一如既往,她还时不时地提醒我,说她不在家时,让我躲着万家发,实际上我早就躲了。万家发也自觉无趣,偶尔和我一起吃饭时,脸上也常显出不自然的神情。就这样别别扭扭地生活了几天,罗福来突然打电话来说他明晚就回来了。我听了很高兴,好像罗福来是我什么亲人似的,他来了,似乎我就有了靠山。 万大嫂听说罗福来要回菱湖,对万家发打趣说:“我看老罗来了,你那脸朝哪儿搁。”万家发则厚着脸皮说:“我有什么脸不好搁的,又没干什么坏事。” 第九章 第六节 ——我像生活在一群虎狼之中,真担心哪天被罪恶吞噬。在梦里,我常期待着有双温暖的手,给我撑起一方幸福的天地。 第二天晚上,罗福来果真回来了。 我们刚吃过晚饭,就听罗福来在楼下喊门。 “罗总来了。”我跟万大嫂他们说了声,便急急忙忙拿钥匙去开门。 在菱湖,我对罗福来都称“罗总”。 抬举他罗福来,也等于变相抬高自己。 罗福来仍然背着那个鼓鼓囊囊的长背带黄狗屎包,头发一丝不苟,梳得整整齐齐。 万大嫂笑着问:“老罗,怎么才回来?” “嫂子嫌我在家时间长了,你和万总是不是想我了?”说完,罗便“哈哈”大笑起来。 万家发还是笑模样,笑眯眯地问:“老罗,带来什么好消息?” “老大,这回很有收获,中华寿桃一事,我跟几个单位签了合同。”罗福来拿出几张白纸,也不知是真合同还是假合同,但一听他们谈论生意事,我就会产生一种欣慰感。我是来工作的,天天呆在万家算什么,我希望罗福来生意做得红火,他生意好了,最起码我生活就有了保障。 我开门之后就上楼去了,罗福来和万家发继续畅谈着。万家发声音很高,罗福来嗓门更大。我还不时听到他和万大嫂说笑,偶尔也杂夹着万家发的哈哈笑声。 罗福来依旧睡在外间的那张床上,没有陈香莲,孤男寡女同住一屋,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每晚,我都把房门插得紧紧的。罗福来的大嗓门声,隔一阵便穿墙而过。我觉得罗福来故意高声说话,就像黑天走夜路的胆小鬼,用歌声来驱散心中的恐怖。 我不怀疑罗福来会对我产生非份之想。 但是,我相信他也不会无视我的存在。 有时候,存在就是一种诱惑。 罗福来回来后,我没有把万家发酒后失态之事告诉他。我觉得没有必要,因为他并不是我能依靠之人。跟一个不能信赖的人叙述自己的不幸,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不幸。 万大嫂后来跟他说了,他在我面前仍然佯装不知。在他眼里,好像这种事根本不算什么。我又不是他老婆,无论我怎样,似乎和他没什么瓜葛。 一天,万大嫂突然跟我说:“小李,你单身一人这样下去,没人疼没人爱总不是个事。我看老罗就不错,心眼可以,手里也挺有钱的。他曾叫我在本地给他找个人,然后买处房子就在这边生活。他说他家里老婆太老了,他想找一个年轻的。我当时问他:你找个年轻的,人家肯定要生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他说:生就生是了,生了在这边养着有什么不好?小李,我看不如让老罗买一栋房子给你,房产权攥在你手里,户头上注上你的名字,你跟他在一起组成一个新家,他在这边过也行,到那边过也中,只要他养你就成。” “这绝对不行!”听了万大嫂的话,差点恼得上吊了,“大嫂,你这话说得太差了。” 万大嫂笑笑说:“这有什么,这种事现在外面太多了,像我们这个地方,十个有钱男人有八九个在外买房养小老婆的。小李,我说你呀,思想也太陈旧了。吃穿住不用你烦神,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只要你同意,我等老罗来就跟他说。” “不行!”我断然拒绝,脸上露出愠色,“大嫂,你把我看错了,我不是那种贪图享受、好逸恶劳的人。如果必要,给我一亩荒田,我照样种。我不怕苦也不怕累,我只想凭自己力气吃饭,正正当当做事,清清白白做人,更不会去做那种被人背后戳脊梁骨的女人。” 万大嫂见我不高兴,马上改变口气说:“小李,我是跟你开个玩笑的,你别当真。”事后我考虑过,万大嫂说的这番话,很可能是受罗福来之托。这家伙,简直是居心叵测。如果他真打我主意,我宁愿返回马陵,也不会让他阴谋得逞。 罗福来仍像以前一样,见我大声大气说话,明是“关心”,实则是虚伪的应酬,甚至是欺骗,骗我对他产生好感。 不觉间,我到菱湖已经月余。渐渐地,想起家来。每当夜深人静时,无尽的苦恼和忧愁就会悄然而至。几回回梦里已夭折的儿子竟飘到我的身旁,顽皮地搔弄着我的发丝,而后发出清脆的咯咯笑声,待我上前抱他时,他便倏忽而去。我千呼万唤,惊叫而醒,方知是南柯一梦。于是,一夜无眠。唉,偌大个世界竟无我安身的港湾。为此,我常常涕泪涟涟。当然,早晨起来后,眼睛便红肿了。罗福来看我这样,竟怀疑我是“红眼病”,硬要我上医院治疗,说不然会传染他们。我没有理会他。 忽一日,我突然接到马陵的包总编电话,他说最近有事要来菱湖一趟,顺便看看我的工作环境。因为陈香莲是他介绍来的,干几天就不来了,他不知这儿到底怎样。他说他跟罗福来说过了。 一听包总编要来,我非常激动。罗福来从外面刚回来,我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了。吃晚饭时,罗又告诉了万家夫妇。 万家夫妇听了也非常高兴。包总编的名字他们并不陌生,他的长篇巨著《鬼国》万总早就拜读过了。万大嫂更想结识包总编。他问罗:“黑老包到底是什么样人物?”万家发忙纠正说:“你不能喊黑老包,那是他们自己圈里人喊的,他的真名叫包法中。”“噢,怪不得呢,我说这个人什么名字不好叫,偏叫黑老包呢。”罗福来说:“这个人脾气直,认死理,犟牛筋,天不怕,地不怕,所以,人就给他起个绰号叫黑老包。”“哦。”万大嫂恍然大悟,胖嘟嘟的脸上现出惊羡的神情。 罗福来趁此又把包总编渲染了一番。他说黑老包原先就在菱湖工作,老婆就是菱湖人,比黑老包小十几岁。在办报、创作上,黑老包位居马陵文坛、新闻界之首。他说,不是这样人,他罗福来也不接触。 万家发在马陵见过包总编,他对万大嫂说,黑老包个头很高,黑乎乎的。末了,他还引用黑老包《鬼国》的卷首语:“看起来容易得到,实际上,最不容易得到。”说完扫了我一眼,别有用心地哈哈大笑起来。他们说什么,我都认真听。因为,我认识包总编时间也不长,包总编和他的一切,都是我没有破解的谜。 没过三天,包总编就打电话跟罗福来说,他晚上就赶到菱湖。 罗福来将这消息一公布,万家顿时热闹开了。首先是万大嫂,一大早起来就叽叽喳喳地吩咐万家发上街买鱼、买肉、买鸡、买鸭;接着就让我和罗福来清扫、整理房间。她说,黑老包来,不能让他看家里乱嘈嘈的;她自己到班上报个到就匆匆赶回,顺便买来各种蔬菜及凉拌小菜后,就开始忙厨了。来这么长时间,我还没看到万家如此繁忙、如此热闹过。 罗福来看万大嫂如此盛情,既高兴,又吃醋。高兴的是,万家给他争了脸;吃醋的是,万大嫂从来没这样热情款待过他。他笑吟吟地对万大嫂说:“嫂子,你随便做几个菜就行,黑老包不是外人,他也不讲究,有酒就行。” “黑老包能喝酒吗?”万大嫂笑咧咧地问。 “能,他酒量大着呢。半斤不醉,一斤不倒。你晚上跟他喝酒,”罗福来指着桌上一只茶杯说,“你能一口气喝下这样一大茶杯酒,他肯定也能灌下去。他这个人就这么直、这么爽。只要你喝了,你叫他喝多少,他就喝多少。” “好,我晚上就跟这个黑老包较量较量。”万大嫂也是个爽直人,说起话来风风火火、快言快语。 万家发这天回来很早,下午三点多钟,就提着鱼鸭鸡肉一大篮菜进了门。万大嫂还嫌他来晚了,责怪他说:“黑老包要是现在来,我们锅没动、勺没响可就大撒把啦!”她取下菜,忙喊我:“小李,快快,帮我烧点水、烫鸡拾掇鸭。”烧、炒、炖、蒸、煮,整整忙了大半天,荤荤素素,盘盘碗碗,满满摆了 一大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大家眼巴巴地静等着黑老包到来。 从五点一直等到七点,菜热了几遍,黑老包仍然影信皆无。万大嫂有点急躁,不时问罗福来:“黑老包会不会来?他是不是说好今晚来的?别回听错是明晚上,那就坏了。他不是带车来的吗?从马陵到这儿,也该到了。” 罗福来安慰说:“嫂子,你放心,他马上就会到的。现在没到,很可能路上堵车了,不然早来了。”正说着,电话铃响了。万家发对罗福来说:“肯定是黑老包电话,你接。”罗福来接过电话说:“是老黑哥吗?怎么到现在还没来?找不到呀?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噢,这样,你一直向西走,到菱湖县城里中山路的十字路口向南,再走五百米,路西有幢三层小楼,对面是农业局,小楼就是万总家,我们在楼下接你。”放下电话后,他对我们说:“黑老包已经到菱湖市了,估计十来分钟就能赶来。” 正等期间,又来了一位女人,大约三十岁左右,打扮得很素静、很文雅。万家发连忙对我介绍说:“她姓杨,是个科长,你就喊她杨科长。”万又对杨说:“这就是马陵来的小李,是中华寿桃开发办主任。” 想不到,一个无所事事的我突然成了官,而且是个主任,的确让我心动了一下。只是这个官来得太容易了,我一时还不能承受。 罗福来看见杨科长,满脸堆笑,连忙上前又是握手,又是让座,点头哈腰地说:“哈,杨科长,你今天能来真是太难得了。我早就盼你来了。”杨科长对罗福来只是微微一笑,没有说话。架子还真不小。 万大嫂对她的到来,似乎很冷淡,只是点一下头,算是打了招呼,便上卧室里看电视去了。万老总当然很热情,他和杨科长亲切地交谈着,从他们谈话中,我知道,杨科长是万家发邀来陪客的。 他们谈话,我不愿听、不愿插嘴,也不想插嘴,便上了三楼,趴在窗口,往街上看,希望“目标”早一点出现。趴了好一会,还不见人来,便在屋里无聊地来回走动,虽然眼睛没看,但耳朵还是时刻注意倾听楼下汽车动静的。 我真不明白自己为何烦躁不安,来的又不是我的亲人,也不是我的朋友,我焦急从何而来?细一想,又觉得有点原因。一来,包总编是马陵人。甜不过家乡水,亲不过故乡人,孤身一人漂泊在外的我,听说家乡来人了,怎能不激动?再者,包总编是来看看罗福来的公司情况的。过去,听说包总编对罗福来的事业支持不小,公司能否发展,包总编起到一定作用。而公司的成败,决定我现在的命运,我当然欢迎包总编来为公司出谋献策。另外,包总编在电话里曾跟我说,他还受牛国健老师之托,顺便来看看我的生活、工作情况,这既是难能可贵的又是我求之不得的。在菱湖的不安和忧虑,今后的困难和前途的担心,使我想找一个可信可赖的人倾诉。在他乡异地一月有余,我找不到可以说心里话的人,其苦闷之极,常使我哀叹—— 梦里总想抓住点什么, 醒来依然孤独的漂泊, 回首过去,往事已成烟波,往前行, 孰料是福还是祸? 超负荷的痛苦,常掩藏在我平静的外表底下。担心、害怕让我像生活在一群虎狼之中,我不知哪天会被利爪撕碎,不知何时,会被恶魔吞噬。在梦里,我常期待着有双温暖有力的手,驱走虎狼,给我撑起一方幸福的天地。我的上帝啊,这双手在哪里呢? 包总编晚上九点钟才赶到万家。 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几个青年:唐龙、唐虎兄弟俩,以及马陵康复病院的护理人员甄号。唐龙是包总编的“兵”,唐虎是学生,正准备去南京上学。那个叫甄号的给人看上去很傲,看到万总,也只是在鼻里哼一声,根本不放在眼里。那又方又扁的黄巴巴的脸,尤如木锨头。本来就像个老太婆的嘴,再一紧抿,更加瘪,瘪得像个油勺。 罗福来忙得像个龟孙子,一会介绍这个,一会介绍那个。万大嫂这下子总算捞到一睹包总编的“风采”了:人高,皮黑,脸红,像是从打铁铺里走出来的铁匠,又像从煤炭窑里爬出来的挖煤工。他上穿黑色暗格子衬衣,——名牌货:雅戈尔;外罩一件多口袋的浅绿色马夹——记者服,南韩的货;下穿白色西裤,皮凉鞋是“富贵鸟”的。整个人看上去,极平凡又极不平凡。那种文人的气质,那种作家的才气,那种刚直、憨厚、朴实的品质,在这个家伙身上得以充分体现。这种体现是多年来自然养成的,罗福来要是想学的话,一辈子也学不来。虽是第一次看到包总编,但万大嫂的那股热情劲,就像是突然碰到多年不遇的难兄难弟。万家发也高兴得小眼放光,亲亲热热得把包总编拉到他身旁,坐在主客席上。 按菱湖人酒规,开始三杯酒。第一杯酒喝三次,第二杯酒两次喝完,第三杯酒,一次喝清。三杯酒过后,便相互自由敬酒。 今晚,喝罢三杯酒,第一个敬酒的当然是万大嫂。她支起胖胖的身体,满面笑容地端起酒杯,——说是酒杯,实际是玻璃茶杯,满桌人都是使用这种茶杯,没有小酒盅。每杯均倒九成酒,独包总编杯里倒得最满,那杯酒大约有半斤。——万大嫂爽声爽气地说:“黑老包,嘿嘿嘿(她自己先笑了)对不起,老黑弟,我敬你一杯。”说完,一仰脖,咕噜咕噜把半茶杯白酒——高度的,喝了个底朝天,然后把空杯子对包总编一亮,一是表示喝完,二是意思让包总编喝酒。 满桌人都为女主人的爽直和海量叫好。 这下就看包总编了。主人敬酒必须喝,何况是女主人。包总编也的确是个爽快到家的人,并不打酒官司。他站起来端起满满的一杯酒,两眼小瞰了一下酒杯,然后,慢慢举起,生怕杯中酒溢出。只见他喉结鼓动,没看喘气,一大杯酒就喝了下去,他用餐巾纸抹了一下嘴角,也像万大嫂那样,把杯底亮了一下。 罗福来第一个鼓掌。这家伙真是吃里扒外,自家人不向自家人。若不是他事先跟万大嫂透底,万大嫂怎会让包总编喝这一大杯。酒多醉人,我正担心包总编喝多了。罗福来可不是这样,不让包总编喝好,他好像不过意,于是对我喊道:“小李,给包总编满酒。” 我正要起身满酒,万家发早就给包总编又满好了一大杯。包总编看我默默地坐在下席,对我举杯说:“小李,我敬你一杯,祝你在这儿工作顺利。不过,我事先声明,这杯酒我只喝一半,等你将来发大财了我再喝那半杯,你要不能喝,抿一下意思意思就行。”我真感谢包总编能善解人意,刚想站起来敬酒,包总编手往下点点说:“不要站起来,坐着喝就行。”他说完自己先喝下半杯,我不能喝酒,也狠狠地抿了一口,呛死我也高兴,因为被万家及满桌尊为贵客的包总编,第二个跟我喝酒,可见他没有小看我。接着,包总编又逐个敬酒,每次最少不会低于一两酒。他也真是好酒量,不然,非当场倒下不可,我也怕他倒下,一旦倒下,岂不伤了他的尊严。 我遵照罗福来的意思,逐个给家乡来人敬酒。当我敬到甄号时,他依然是那副目空一切的嘴脸。别人喝酒,谈笑风生,他却像中了邪似的,眼皮直向上翻,头歪着,嘴里叨着香烟。他想装“酷”,相反是“东施效颦”,愈装愈丑,真给马陵人丢脸。 甄号很不经意地跟我喝过酒后,然后装作大老板的样子,——他自认为是大老板,跟万总说:“明天,我想到你公司考察一下,条件行的话,我就来投资。三千两千万块钱都可以。”他听说万大嫂在医院工作,又说:“我顺便在菱湖搞个康复分院,到时请万大嫂去给我撑门面坐诊。” 万大嫂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更不知他的底细,只相信包总编带来的肯定不是普通人,所以,高兴得连连说好,并打听甄号的电话号码。甄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本,快速地在 上面写了七八个号码,手机号、办公室电话号、bp机号等。我坐在万大嫂下首,当甄号把电话号码给万大嫂时,我一看,上面全是8888吉祥号,凭这些号,就可以看出他的能耐。他也不问万大嫂生日是哪天,就信口说,他一定来给万大嫂过生日,喜得万大嫂嘴都合不拢。当甄号跟杨科长喝酒时,他微眯双眼,紧紧盯着杨科长那副皎白的脸,问杨科长在哪工作。万总替杨科长说在保险公司。甄号听后说:“你要愿意的话,等我回去,聘你到我办公室工作,底薪一千,上不封顶。”杨科长淡淡一笑趁甄号转脸时,她对万家发撇了撇嘴,看得出,她认为甄号在吹牛皮。 “都吃菜,这是我亲手做的咸水鸭。”万大嫂满嘴酒气,乐呵呵地说。她今晚特别高兴,一连喝了好几杯,话也特别多。万总怕她醉,叫她别喝了,她偏要喝。她说她要喝个一醉方休,最后,万总硬是把她拉进卧室,让她躺在床上,她才作罢。 万大嫂走了,桌上仍然热闹异常。这回是罗福来唱主角。他对我说:“小李,你怎么不快敬包总编,他可是专程来看你的。”我说敬过了。酒这玩意,喝正好高兴,喝多了难受。但罗逼我敬,我只得敬,不过,我只让包总编沾了下唇即行。罗又指挥我给万家发敬酒,我正好顺便把他也带进去,我想再次惩罚他。罗说:“小李,你好糊涂,哪天没跟你喝过,怎么又敬我了?”我说:“来菱湖这么多天,多亏你和万总照顾,所以这酒我是非敬不行的,每人还得喝两杯。”万总手摆得像水淹样,罗福来头摇得像货郎鼓,他们一个劲说:“不行不行”。我说“你们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不给包总编面子,不给马陵来的所有人面子。”我这样一说,唐龙几个人一齐帮我劝酒,二人推脱不过,终于喝了两杯。说实话,我真想灌醉万家发,灌醉罗福来。 万大嫂躺在卧室,我不太放心,便起身去看看。万大嫂见我来后,神秘兮兮地说:“小李,外面你照料,我讨厌那个姓杨的女人。”我说:“她不是科长吗?”万大嫂嘴一撇,啐了一口:“屁科长!她是个下岗女工,也是离过婚的,孩子都不要,整天在外鬼混。” “那,万总为什么介绍她是科长呢?”万大嫂点了我一下脑袋:“你真是个书呆子,现在外面都这样胡吹,坑蒙拐骗,哪有几个是真的。你瞧她那个骚劲,我就看不顺眼!”万大嫂说着,忽又笑了。我真以为她醉了,她说:“我没醉,是高兴的。别看黑老包外表不怎样,倒是挺实在的,看样是个能干人。噢,对了,小李,出去张罗他们吃饭,就说我醉了。” 包总编见我出来,问:“嫂子呢?怎没出来?”我说:“万大嫂喝高了,正睡了。” “不行,叫她起来吃饭。”罗福来嚷着说。 “算了,让她睡吧。”万家发对我摆了摆手。 包总编提议清杯吃饭,大家赞同。碗我早已刷好,天也不早,该吃饭了。我去盛饭,姓杨的假科长帮我端。一碗饭下去,万家发宣布起席。 按说,包总编奔罗福来来的,他应该主动去安排住宿,可是,他却让一个姓刘的带去宾馆,自己跟万家发和杨科长在家调侃、聊天。 包总编一行人下楼时,我拦住了包总编:“包总编,你别忙走,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好吧,我也想看看你的办公室呢。” 我把包总编带上三楼。他打量了一下这个两室一厅说:“这就是办公室?”“嗯。”“怎没挂牌子?”“哪有什么牌子挂。”我看罗和万没上来,就偷偷地跟包总编说:“这儿根本就没什么公司,也没什么工作干,天天混吃混喝,瞎骗胡说。”接着我把罗和万让我扮演技术人员行骗一事跟包总编说了,包总编脸色沉了下去。我问包总编:“一个女人在外混,难道非要放开自己吗?”包总编严肃地说:“这个问题你自己掌握,听你说这情况,你要想在这儿混。不放开恐怕不行,他们得不到便宜,肯定会炒你鱿鱼。如果我预料不错的话,老万、老郎他们肯定会找你麻烦。”我说还有那个姓皮的家伙,尾巴早露出来了。我肯求包总编,让他在马陵给我找一分工作,万一在这儿呆不下去,好有个退路。包总编赞同地点点头说:“我回去跟牛国健商量商量,反正你在这儿不是长久之计。” 我还想说什么,罗福来上楼了。他见我和包正在说话,就笑笑说:“喂,老黑哥,还不如给陈香莲家打个电话。”包总编不同意,罗福来仍自作主张地拨通了对方的电话号码。此刻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接电话的是陈香莲的男朋友,那人嗡声嗡气地问罗福来是谁,罗却答非所问,说他要找陈香莲,那男人只得让陈香莲接电话。罗福来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话,便让包总编接,包不愿意接,可是罗硬塞给他,包只讲句把话就挂上电话。 罗福来哪里知道,他打这个电话不要紧,陈香莲的那个男朋友,不分青红皂白将她狠狠地揍了一顿。这是事过多天后,我回家时陈香莲告诉我的。陈香莲说:“罗福来这个人太缺德了,明知我家庭不和,还常打电话找我,结果给我男人造成错觉,让他以为我在外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包总编在楼上坐有十来分钟,就起身告辞了。我一直把他送到楼下,开门一看,外面正下着毛毛细雨。我撑起一把破伞,硬是把包总编送到宾馆,他那一行人正在宾馆门口等他。 第九章 第七节 ——川子手舞双蛇,轻轻跃上舞台,只见她双手一扬,白纱披风飘然落下,露出金光闪闪的“三点式”比基尼泳装。 客厅里杯盘狼藉。 罗福来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万大嫂在卧室里睡得呼天沉雷。 万家发和那个“杨科长”不知去向。 送走包总编,我便收拾客厅。该刷的刷,该洗的洗,该扔的扔,该抹的抹。收拾完毕,便准备上楼休息。 刚上楼,我发现杨科长躺在罗福来的床头,万家发坐在床上,头靠着墙,身上有杨科长跷来的一条玉腿。 我正准备退回去,万家发叫住了我:“今晚杨科长在这儿不走了,跟你住一宿吧。” 杨科长也从床上爬起身,朝我笑笑。凭直觉,老万和杨的关系非同一般。这个若是给万大嫂看见,不大闹万家发才怪呢。 那晚,杨科长跟我住了一夜。临睡前,她翻了一下包总编送给她的《鬼国》。这次,包总编带来十几本书,酒桌上,每人送一本,他都亲笔签了名。 包总编送我的那本书,我当成至宝般放在床头。封面上怀抱鲜花的新嫁娘,含羞的脸上漾着幸福的微笑,可是,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像秋雨绵绵,隐隐透出一丝忧郁。名曰《鬼国》,写的却全是女人事。堂堂的一个男子汉,怎么会写出一群毕真毕现的女人呢?真猜不透,不是书,是人。 第二天天没亮,杨科长就走了,万大嫂没起来,倒是万总早早地候在门口等她,送她。 我以为罗福来一大早会去看看包总编,并请他们吃早点,毕竟是好朋友,大老远从家乡赶来看他,他应该热情照顾,可是,罗没去,自己在万家吃过早饭后,才打发我去找包总编。我看不服说他,他却说:“住宿他们自己应该找,给他们吃一顿还不行吗?”我说:“那顿饭又不是你掏钱招待的。”他说:“不是我掏钱,也是我的面子。”我没有跟他继续争辩,打把伞便走进秋雨中。我得接包总编,因为万总和罗福来说,上午到菱湖市去,郎县长准备招待包总编。 原来郎县长,包总编认识,并且在马陵一起吃过饭,这当然得归功于罗福来。罗福来和包总编相处不错,罗的外地朋友到马陵,他常找包总编、牛国健、何苦几个人陪。这实际上是向外人显示他的能耐。包总编来菱湖,罗福来也想让他看看自己在菱湖的本领。这个人虚荣心太强。不过有一条,他轻易是不掏腰包的。我刚出门不久,就碰上包总编,他们正奔万家来。万家发带着甄号去考察开发区了,我们便直奔菱湖市。 郎县长满面春风正在饭店里候包总编。他一见到包总编,马上伸出热情的手,脸上溢出热情的笑,嘴里哈出热情地气:“老包来啦,好好,幸会,幸会。”他跟包总编一行人握过手后,到我跟前说:“小李,上次回去,这次又跟包总一块来的?”我点了点头。他又问:“陈香莲怎没来?”我说:“她家里有事,捞不到来。”他“噢”了一声,又转问包总编:“听说你最近又写了一部长篇小说《鬼国》,真不简单,可曾带来让我拜读拜读?” 包总编谦虚地说:“瞎乱写罢了,还让您念哪叨,书在车上,他们考察去了,一会就来。” “好,好,好。”郎县长连说了三个好字,随后又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跟郎县长走进了一座豪华饭厅。厅左侧有幅精美的《美女戏蛇图》。图上一位身着半透明白纱超短裙,肌肤洁白如玉,美若天仙的年轻女郎,微笑着向来客舞两条带有黑色斑点的‘眼镜蛇’,她纤纤细手,捏着毒蛇的脖子,那蛇吐出长长的红色信子,几乎要舐到女人的脸。这幅精美妙绝的壁画,使人感到世间万物无不存在着美与丑、善与恶的强烈反差。这是“蛇餐馆”,老板是年轻女人,叫川子。当她满面春风地迎接我们时,我发觉她的脸似乎非常熟悉。她是谁?我在何处见过她?突然,一个闪念在我的头脑里掠过:“她就是画上的那个美人儿。”川子把我们领进二楼包间。这里的包间不同于一般包间,里面装修极其豪华,设备极其齐全,除设有现代化音响、视听设备外,还有专供人洗浴用的“香水喷淋”、“水床”、“舞厅”、“鸳鸯池”等。罗福来赞不绝口说:“这种饭店只有省级干部才能享受,这次郎县长竟在这里给我们接风,到底还是包总编面子大。” 万家发也及时赶到,跟他车同来的还有杨科长和另外一个年轻女人。杨科长又换了一身打扮,她穿了一件白底带小花的连衣裙,配上她那洁白的皮肤,匀称的身材,妩媚和娇艳飘然而出,另一个女人,万总介绍说:“她叫尤琼,是个女强人,当过饭店老板,开过歌舞厅,办过医院,经过商,很不简单。”我发现万总介绍尤小姐时,郎县长总是色眯眯地盯着她的脸不放,从他们闲谈中,我发现他们都是很熟悉的。 尤小姐脸色微黑,真有点像黑牡丹。一口白牙很标致,牙小而密,白而亮,嘴很甜。当万家发对她介绍我时,她一口一个“小李妹”,喊得我真想认她作姐姐。尤小姐似乎好笑,说话也很随便。 人到齐后,便分宾主落坐。罗福来让我坐在郎县长和包总编中间,包的右边是尤小姐,郎的左边是杨科长,紧挨着杨的是万家发,罗福来靠在尤小姐右边,甄号他们都在下首。酒宴开始后,便上了“二龙戏珠”、“龙凤双戏”、“海底珍珠”、“龙虎斗”、“樵夫砍柴”等五道蛇菜。每道蛇菜上来,先由川子小姐详细介绍菜名、原料来源、操作技术、吃法等。上来的第六道菜叫“仙女乘龙舟”。川子小姐说,龙舟上的那个“仙女”是选用东北高丽参,蒸熟、晾凉,然后再雕成“仙女”的;那条“龙舟”是澳门万龙岛上的眼镜王蛇,先剥皮,掏尽内脏,后做成一条“龙舟”,放在笼屉里清蒸。这道菜,滋阴补肾,降压降脂。 酒当然也是高档的,还是“五粮液”。 大家吃着、喝着、说着、笑着。罗福来还是老样子,胡乱指挥。酒过三巡后,他竟大声大气地说:“川子是郎县长的青春偶像,杨科长是万总的青春偶像,尤小姐是我的心中太阳。”尤小姐大笑纠正说:“我才不是你的太阳呢,我心中的偶像是包总编,哈哈哈哈……”她的笑声很响很脆,像鞭炮炸似的。她一次又一次地握包总编手,并不断给包总编代酒。 正在大家说笑嘻闹期间,突然“包厢”里响起了令人荡气回肠的音乐。随着音乐的节奏,“包厢”墙壁上的一块紫红色垂地帷幕徐徐拉开。我惊讶地发现,帷幕后面还有一个五六平方米的小舞台。 川子手舞双蛇,轻轻跃上舞台。只见她双手一扬,白披风飘然落下,露出了金光闪闪的“三点式”比基尼泳装,袒露着诱人的性感。她浑身摇摆,瀑布般的秀发时而如乌云遮日,时而似青烟飘荡,两条毒蛇被她舞得顺顺贴贴。 川子上台后,我发现郎县长、万总、甄号、罗福来四个人,目不转眼,嘴乐得合不拢,特别是郎县长,口水流了很长还不知道。 这顿“全蛇宴”,共花了三千元。 席间,那位杨科长竟跟甄号打成了一片。不知啥时,两人竟坐到一块窃窃私语,后来,干脆离席而去。万家发看杨科长离席太久,而且是跟甄号一起出去的,放心不下,便装作出去方便的样子,去寻找杨科长。杨科长跟甄号回席后,万家发也跟了回来。尤琼当然缠着郎县长,两个人时不时发出格格笑声。郎县长手不时拍尤小姐的肩,至于会不会在桌底下做动作我不知道,我只是发现尤小姐脸很红,不知是酒烧的,还是别的什么逗的。 席间,包总编每人赠一本书,尤小姐拿到签名后,乐得大叫,杨科长说:“包总编书我看了,写得才好呢,我都看入了迷。”我真惊讶,她这种当面阿谀奉承的本领,昨晚她还在我跟前说书写得不怎么样,过了一夜,她竟又这样说,真是人嘴两片皮,说变就变 。郎县长接过书翻了一下,啧啧惊叹:“不说别的,就这厚厚的一大本,得耗费多少心血呵!” 席间,按罗福来的旨意,我又给郎县长和万家发敬酒。万家发很狡猾,我敬他酒时,他非看我喝完他才喝。无奈,我便使用包总编酒前教我的一招,他让我手里拿块手帕,喝过酒后装作擦嘴吐在手帕上。他说这样,既不失礼,又不会醉酒,当然,吐酒一定不能给人看见。我跟郎县长喝酒时就是这样做的。但是,酒毕竟辣,放在口中时间长了,嘴里会烧得火辣辣的痛。 酒足饭饱后,我们并没有离开饭店,川子小姐给我们另开了两个包间,让我们打扑克,或自由活动。郎县长他们打扑克,包总编坐在一边看,甄号又跟杨科长出去了。尤小姐正和万家发谈心。罗福来来回穿梭,一会儿这屋,一会儿那屋,跑来跑去不闲着。后来,万家发也参加打扑克,打扑克时,我看得非常清楚,万家发手伸进了尤小姐的裤腰里,尤小姐像没事人一样,我怀疑他们是否让酒精烧昏了头,以至于乱了分寸。 我看了一会牌,始终看不懂,他们打的是什么“斗地主”,只好出门方便下。尤小姐也跟了出来。我们边走边聊。她问:“小李妹,你结婚没有?”我坦诚相告:“我离异了。”她怔了一下,叹口气说:“怎么,我们的命运竟这样相似呀。”原来她也离过婚,现在是单身。也许经历相同,扯近了我们感情,我真有拿她当姐姐待的想法。 尤小姐很坦率地跟我说:“小李妹,在外面混不容易。我们都是女人,应该站在统一战线上,不能相互吃醋,相互瞎搅和。我们的对手是一群男人。这些男人很有钱,怎么办?他们说爱就爱,爱过了钱掏出来给你,算是付了他的情债。他妈的,得罪又不能得罪,就像老郎老万,你能得罪吗?那个姓杨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是老万的老情妇,那个川子,你看她老板当的像个人样,实际上破得不能再破。小李妹,听说你是跟罗福来的,你要抓住他不放。你知道吗,郎县长对你也有想法,你就跟他搞嘛,一个糟老头,由他能,他能怎样?” “尤姐,你把我看错了,看到他们我都嫌恶心,怎么能跟他们瞎搅和。”我说。 “人在世上混,不付出是不行的。特别是女人。”她叹了口气,说。 我不知她为什么要说这些,不过看得出她对我印象不错。她说话很直,有什么说什么,有的虽然听起来接受不了,但毕竟是客观事实。她说:“是一个女强人,在她背后肯定有一个男人支撑着她。女人就是女人,女人要靠男人才能在社会上立住脚跟。” 当我们走到卫生间的门口时,却发现了离卫生间不远的墙旯旮里,甄和杨正搂抱在一起。尤小姐对我呶嘴,轻轻地骂了一声:“贱货,不知羞!” 我也为甄号害臊,马陵那么多女人不去追,为什么跑到菱湖来拾破鞋,吃老万的下脚料,太丢马陵的人了。 因为唐虎要赶去南京报名,唐龙只得催包总编走。罗福来不知是何意图,要我跟包总编的车回马陵过中秋节。可是,车小、人多,坐不下。再说,天这么晚了,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到南京怎么住?他们都是男人,我一个女子不方便。 商量来商量去,最后罗福来说:“老黑哥,你让他们先去南京,你留下来过一夜,明天从这儿带小李直接回马陵,好不好?眼看过节了,小李想回去看一下,我捞不到走,她自己又不能走,你就辛苦一下吧。” 包总编犹豫了一会,便同意了。甄号、唐龙他们看包总编已经决定留下,只得去南京。送走他们后,晚饭吃得很随便,本来都不饿,一人一小碗面条足够。 饭后,罗福来提议到歌舞厅坐坐,喝喝茶,唱唱歌。杨科长响应,尤小姐叫好,万家发也同意,郎县长难得潇洒,包总编是客,客随主便。 罗福来腿快,转眼便联系好一家歌舞厅。晚上八九点钟,正是舞厅黄金时间,走进舞厅时,但见里面男男女女相拥而坐,当疯狂的迪斯科音乐响起时,他们便踩着歪斜的脚步,如痴如醉地狂扭着,狂跳着。 接待我们的一男一女,大概是舞厅老板。男的染着黄发,穿t恤上衣,脖子上还挂着“鸡心玉石”,腿上绷着牛仔裤。女人十八九岁,披肩长发,涂着腥红的唇膏,上身几乎全裸,超短裙,遮不住滚圆的屁股。她倚偎在男人身上,低头看着涂深绿色指甲油的玉指。罗福来跟那男老板说想要间包房,那个男人打了个响指,手一招,过来一个男侍,他们叽咕几句后,男侍便把我们带进有暗红色灯光的小房子里。房里有张双人沙发,正面墙上有台彩电。 我们刚坐下不久,一个年轻小姐便送来八杯红茶。茶杯很精致,样子像观音菩萨手里的净水瓶,口小脖长肚子大。 音响老是出毛病,服务小姐来摆弄了一会也没弄好,杨和尤唱了几首歌,就没法唱了。后来,尤小姐干脆清唱,郎、万在她唱歌时,一个拖着我,一个搂着杨跳舞。纵然我不会跳,纵然我有一千个不乐意,我也拒绝不了郎的死拉硬拽。郎县长一手搂我的肩,一手搂我的腰,硬是“拖黄包车”。郎不时趁机捏我屁股,我实在受不了,走了几步,便挣脱下阵。罗福来让我跟万家发跳,我没答应,万也没强求。 没有音响,气氛不热烈,罗福来提议换一家。于是一行人鱼贯而出,刚走出门口不远,一个服务小姐追上来要收包厢费一百元,茶水费八十元。十来分钟不到,索要一百八十元,万家发哪天受过这个,拒不付钱,继续走人。又走不到二十公尺远,后面追来几个流氓,质问:“谁说不给钱的?”罗福来见状吓得躲到一边去了,万家发不愧是个当兵的,挺胸上前说:“我。” “唱过,跳过,为什么不给钱?” “你那里要什么没什么,我就坐十几分钟,凭什么要那么多钱的?” “不行,坐一分钟也得给那些钱!” 来人很凶,看样子,不丢下钱想走是不可能的。郎县长怕事情闹大,也不光彩,就说:“你到底要多少钱?” “一百八十。” “一百行不行?” “一分都不能少!” “他妈的,不给你,我看你能怎样?”万家发怒气冲冲地骂道。 那个领头的小流氓也不干不净地骂:“你他妈的,想耍赖?没钱就别来玩!”说着就朝万家发跟前上。 万家发也不吃这一套,胳膊一捋:“妈的,想找死吗?” 两人扭扯一块,眼看要大动干戈,郎县长连忙阻拦:“放手放手,我们给钱。到底尤小姐在舞厅干过,懂得道上规矩,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八十块钱,递给那伙流氓。那伙流氓得钱才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 这样一来,大家顿时没了再玩的兴致。杨科长要回家,尤小姐也要走,包总编说他明天还得赶车回马陵,大家只得散去。我原本打算跟罗福来和万家发回去的,罗福来偏不让我回去,叫我跟郎县长和包总编走。我以为罗和万今晚不回家了,我一个人又不能走,从菱湖市到菱湖县还几十里路,坐什么车我都不知道,再说世道太乱,人心不古,我一个女子,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一人回万家。跟郎县长和包总编走也好。反正包总编在跟前,他郎县长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再说,我对包总编还是很信任的。他大老远地来看我,我乐意跟他走。何况,我也必须跟他走,明天他回马陵,我也回马陵,不跟他走上哪去?明天又怎好见面? 也许拘于情面,包总编对罗福来的做法,没有表示异议。 虽然夜深,菱湖仍是灯火辉煌。 我们会在哪盏灯下住宿呢? 郎县长家,还是旅馆? 我估计是郎县长家。 第九章 第八节 ——我一直把郎县长送到旅馆楼下,临下楼时,郎县长突然停住脚步将胖乎乎的脸凑近我说:“你今晚好好照顾包总编 郎县长拦了一辆的士,热情地邀请我和包总编上车。我和郎县长分坐在包总编左右。 路上,郎县长和包总编亲切地交谈着。 他们谈的、笑的:有书上的,有书外的;有的我听说过,有的我没听说过。 大约十来分钟,的士停了下来。我以为到郎县长家了,谁知是一家小旅社。 老板娘长着一副烧饼脸,她见郎县长带两个人来住宿,高兴得眉儿眼儿笑成一团。 我身无分文,主动不得,只能由他们安排。 郎县长跟老板娘窃窃私语后,便开了房间。他笑眯眯地望着包总编,含含胡胡地说:“老包,在这儿好好休息,没事的。”说着就要去交钱,包总编连忙拦住说:“哪能要你交钱,我给。”郎县长说:“老罗让我安排的,我不掏钱怎行?”包总编仍坚持付了五十元的住宿费。 郎县长说:“时候不早,好好休息。”说完还意味深长地朝包总编笑笑后才走。出于礼貌,我比包总编多送了几步,我一直把郎县长送到旅馆的楼下。下楼时,郎县长突然停住脚步,将胖乎乎的脸凑近我说:“你今晚好好照顾包总编。”我说:“郎县长,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包总编是我老师,我们相识才几天,不存在一丝一毫杂念。”郎县长说:“一切你看着办吧,老罗叫我这样安排的,我尽到责任就行了。”郎县长似信非信,摇摇头走了。 回到楼上,才知道郎县长只给我们开了一个房间。包总编让老板娘再开一间,她说:“都住满了,这一间还是我值班的房间,不是郎县长来,这一间还不租呢。没事的,你们住一个房间没事,绝对安全,我们跟公安局都是有联系的,有什么事,他们会事先来招呼。” 身在他乡,又是深夜,包总编无奈,我也无法。想走,走不得;想留,留不得。包总大概看我比较为难,便说:“小李,你在这儿住下吧,我到别地方再找找看。” “天这么晚,什么旅店也关门了。”我说,“包总编,事到如今,只能这样,心无私念天地宽嘛。” 虽然认识不久,但包总编能给我一种信赖感,他一举一动,既像严父,又似长兄,不知怎的,反正我很相信他。 我们不约而同地走进房间。他很严肃也很认真地对我说:“小李,你不要有其他想法,我不会欺侮你的,记住,我们都是人,不是兽。” 我感激得泪水差点夺眶而出:“包总编,我相信你。” “这样吧,如果你放心,就睡床上,我在沙发上歪一夜就行了。”包总编说着便坐到了对面的沙发上。 “还是你睡床上,我不困。”我真不好意思上床,人家花的钱,我怎好住呢? “睡吧,不要再推了。明早你还得赶到老万家拿东西呢。”包总编诚心诚意地劝我。 我只得坐到床上。我把床上的一条毯子递给包总编。包总编又递给了我,说:“我衣服穿得比你多。你看你,嘴都冻青了。” 因为外面下起了雨,我衣服穿得太单,的确有点凉。 包总编望了望雨后的窗外,关心地说:“这雨不知会不会下到明天。小李,我看不如这样,你去打个电话给罗福来,就说明早直接坐车走了,你准备带哪些东西,可以叫他帮你带回去嘛。再说,明早是十点的车,你万一回去耽误了,天黑前就赶不到马陵,到时你怎么回沙塘?” “不行,女人的东西,他是不懂的。我不回去不行。何况,罗福来还不知到哪去了,我无法跟他联系。” 一提起罗福来,想想他这次令人费解的做法,我就不高兴,你这是明显把我们推进火坑嘛。从马陵来时,你说好探亲来回路费都报销,现在却突然变卦,把我扔给包总编,包总编凭什么给我买车票?你这不是明显敲包总编的竹杠吗?钱多钱少还是小事,我和包总编的清白谁来证明?万大嫂会怎样看待我们,郎县长和万家发岂不会污辱包总编跟他们一样?人家无缘无故受你冤枉,图的什么? 包总编安慰我说:“你的事,我听牛国健说过,罗福来也谈了不少。不管以后怎样,你都应该勇敢地活下去,困难是暂时的。罗福来碍于我和牛国健的面子,不会,也不敢把你怎样。至于老万老郎,你小心提防就是了。喝酒时,我跟他们说过,我说你是我的亲戚,请他们多关照。我想,他们也许不会给你麻烦。” “包总编,谢谢你!”我从心里非常感激他,因为,在这虎狼成堆的地方,他把我说成是他亲戚,无疑是送给了我的防身武器,包总编是大记者,对大记者的亲戚,他们不能不让三分。我说:“你在他们跟前说一句话,胜过我说一百句。包总编,你真不知我的过去是多么痛苦,该遇的和不该遇的,我都遇上了。多少年苦心经营的家毁于一旦,我,真是家破人亡,一无所有。我如果在家有一丝希望,都不会到这种鬼地方来。”说着,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而下。 包总编望着我,没有说话,只是听。 我把几年来闷在心里的苦水、生活的煎熬等各种痛苦的打击,都跟包总编说了。我希望包总编能向我伸出援助之手,把我拉出炼狱。我再次恳求他在马陵能给我找点事做。我知道,菱湖并不是我久呆的地方,也不是容我的地方,但是,沙塘我也不能去,与其回娘家,还不如在外死掉。 包总听了我的哭诉后,心情很沉重,他那紫红色的脸庞在夜灯下,显得更加凝重,那浓而黑的眉,那挺而直的鼻,那棱角分明的唇,都透出一种同情和关爱。他说:“我回去马上就跟牛国健说,想尽一切办法也要给你找条退路。现在天不早了,快睡觉吧。” 也许是把心中的事都吐给了该吐的人,也许是在比较安全的人跟前休息,所以上床后,眼一闭,很快就放心地进入梦乡。包总编则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天亮时,我被窗外几声雀鸣吵醒。抬头一看,身上多了条薄被子,包总编呢?只见他头枕在沙发背上睡着了。深秋的雨夜,有些清冷,包总编只穿了件衬衣,外罩一件黄马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睡得正香。我好一阵感动。我轻轻起床,轻轻的,本想叫醒包总编,让他上床歇息,但看他那酣睡的样子,我不忍心惊动他,只是把身上的被子轻轻地盖在他身上,然后便刷牙洗脸。梳洗完毕后,回到房里一看,包总编醒了。我跟他说:“天亮了,我得赶紧回去拿东西。”包总编说:“好,你快去快回,顺便跟万大嫂打个招呼,代我谢谢她这次的盛情款待。给,这二十块钱你拿着好买车票。” 我身上无钱,所以没有推辞,只是感激地说:“包总编,谢谢你,这钱我拿着,等回来时还你。” “别那么客气了。”包总编说,“我先到火车站等你,按说我应该陪你回去的,可是,我一想不合适。我跟你一起回去,在万大嫂面前感到很尴尬,还是你一个人走吧,路上小心点,快去快回。” 外面还在下着绵绵细雨,我穿的是裙子,微微感到凉气袭人。初次在菱湖一个人赶车,不知从哪儿上车才能到万家发家,所以,一边急急走,一边前后张望着,只要看到停车,我都向司机打听该坐哪路车能到菱湖县。然而,司机呜哩哇啦地讲当地方言,我一句也听不懂。 后来,我突然看到一辆中巴车,车头前面写着开往“菱湖县”,我连忙招手,车停后,我问司机到不到农业局,他说路过那儿,我便上车。坐在车上,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我要感冒了。车上乘客无论是坐着的还是站着的,没有一个女人是穿裙子的,我真后悔自己没长前后眼,怎不知道天气是说变就变的家伙呢! 车开了好长时间,仍没进城区中心。我问身边乘客菱湖县城到了没有?那人说:“早过了,我一惊,忙叫停车 ,我责备那司机:”我跟你说到菱湖县的,你想把我拉到什么地方!“那个司机停住车,嘻皮笑脸地说:”我想把你拉到家里去。“这狗东西,看我是外地人,而且是个单身女子,竟欺侮我。我气冲冲地说:”你放尊重点,快开门让我下车!“车上人多,有不少好事者跟着起哄,他妈的,一群乌龟王八蛋! 我愤愤地拉开车门,跳了下去。正愁着怎么回去,突然发现路边有几辆出租的三轮摩托车,心中暗喜。我找了一个年龄大的妇女,给她十元钱,让她送我到农业局门口。那妇女爽快地答应了。 感谢天,感谢地,十块钱没有白花,那个嫂嫂没有骗我,颠颠簸簸走了近四十分钟,总算到了农业局门口。 刚走进万家大门,楼上罗福来和万总的大声喧笑绕过楼梯口,直冲我的耳膜。尤其是罗福来的嗓门更大、更响、更尖、更脆。我胸中的火顿时涌上脑门。这股火是一种委屈的火,一种怨恨的火,一种受侮辱的火,一种想立刻宣泄的火。 我是人,还是你们的礼品?你们凭什么随意把我馈赠给人?你们不是说昨晚不回家的吗,为什么要骗我?你一分钱不给我,让我在外跟郎县长、包总编怎么住?今天早晨我要是走迷路怎么办?要是被人拐卖了怎么办?我若是出了事,你罗福来能安稳吗? 当我抬步上楼时,真想哭,但忍了。我不能懦弱,也不值得跟他们流泪,泪是流给自己或亲人的。即便是“狗熊”,我也得装成英雄。在他们面前,我宁愿心里流血,也不能让脸上流泪,我不能让人嘲笑我的无能和懦弱。再说,包总编还在车站等我,晚上我就能回到母亲的身旁,一切委屈和怨恨,我都让它滚到一边去。虽然,我被秋天的感冒折腾得清水鼻涕直流,但仍昂首挺胸走上楼去。刚到二楼万家发门口时,罗福来和万家发突然停止说笑,四只眼像狼一样,在我身上来回扫射,那眼神真让人捉摸不定。我没有理他们,径直走上三楼,而且脚步走得山响。 罗福来看我没睬他们,就喊了一声:“天芳,回来啦?”万家发也别有用心地问了一句:“昨晚睡得好吗?” 我没有回话,上楼后就赶紧锁上房门,换下湿衣服。 罗福来和万家发大概发觉我不高兴,便紧跟着上楼,又见我紧锁房门,更是大惑不解。也许他们认为,昨天晚上包总编没有满足我的条件,我才生气;也许他们认为,我跟包总编有了暧昧关系后,在他们面前故作正经,假装生气;也许他们真的认为,包总编对我非礼,我想不开自寻短见,或是像罗福来说的那样,我的神经病又犯了。他们砰砰地敲门,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天芳,你快开门!” 任他们喊破嗓子,敲烂爪子,砸碎了门,我就是不开,也不理睬他们。此时的我,出奇地镇静,根本就不考虑敲门的是老板,很可能随时都会炒我的“鱿鱼”。我不慌不忙换好衣服,接着就是刷牙洗脸梳理打扮一番,然后,收拾好回家的行装,这才打开房门。 罗福来被我的灼灼目光逼视得一时措手无策,不知说什么好,万家发搭讪地说:“老包刚才打电话来问你到了没有,他说你早该回来了,怎么到现在才到?”没等我说话,罗福来插嘴说:“天芳,你生气啦?” “我有什么气可生?我哪有生气的资格,我是你们雇员,你们还不是想怎么样么样,我生什么气,我敢吗?”不管他们能不能接受,我板着脸,噼噼啪啪地说了一大通。 罗福来忙为自己辩护说:“我们昨晚也没回来。我到川子那儿去了,万总跟杨科长走了,天那么晚,让你一个人回来,我们能放心吗?再说,让你跟郎县长和包总编去有什么不好?有什么不对?如果连郎县长和包总编你都不相信,还能相信谁?” “我不管你说什么,你把我丢给他们就不对!他们到底怎样,我不了解,你让我一个孤身女子跟他们走,安的什么心,我很清楚。我再憨、再呆、再差心眼,也能猜出你那个花花肠子打的什么结!”我这是第一次学着陈香莲那样跟罗福来抗争。他也是第一次看我动了真火。 “你看看你看看,你这说哪去啦?我跟万总叫你跟他们去,并没有别的意思,你也太多心了,我记得你不是这样人嘛,现在怎么变得那么敏感呢?”罗福来继续为自己辩白。 “我敏感,还不是跟你学的!”我堵了罗福来一句。 “天芳,还没吃吧,我下去给你热饭。”万家发自觉理亏,找个台阶自顾下楼去了。 “你看,万总亲自给你热饭,够面子了。” “我吃不下!”我余怒未消。 罗福来看万总下去后,压低嗓门对我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万总呢?再有气也不该这样呀?你现在还住在他家里,他又是领导,你要想在这儿干下去,不跟他搞好关系怎么行?” 罗福来这话似乎打中了我的要害。我现在是端人家的饭碗,人家说不给你端就不给你端,你要拗,只好走人,回娘家又能没气生吗?在这个社会上,想平平安安舒舒服服挣点钱,是绝对没有的。 我没有再跟罗福来说什么,但不管怎么说,心里不是滋味,他们昨晚这样安排,未免太缺德了,太损人了,太伤我的自尊、我的人格了。 毕竟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只想着回家看望老母亲。罗福来从身上掏了二百块钱给我,他说,那二百块钱万总负责给。他说,我是他跟万总共同聘用的。细想起来,真是羞死人!原以为到菱湖来是在一个真正的单位工作,谁知竟是个皮包公司。罗福来和万家发聘我来,其目的早已昭然若揭。现在,想回去也无法回去,因为罗福来和牛国健兴师动众租车到沙塘找我,村里人谁不知我一两千块钱一月,事实呢,四百块钱还是两个人给的,这叫我回家怎么说? 万家发热好饭后,又上楼来找我,罗福来也催我下去吃饭,走了几个小时路,的确肚里也饿得慌,吃就吃点。只是万大嫂上班去了,没有当面辞别,我得留个言给她。于是,找张纸,写了几句话,谢谢她对我许多的照顾。我将纸条交给万总后,看时间不早,到底没吃饭,只是拿了两块小饼,便匆匆赶车。万总一直把我送到门口,并给了二百元钱,说是工资。罗福来是跟我一块上了去菱湖的车的,他说他到某地有事。车上,他问我:“包总编生气没有?”我反问他:“假如是你,你生不生气?”罗福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那天,我看你邀他上楼说话,我想再给你们创造个说话机会。”我不高兴地说:“你这是为我们创造机会吗?你这是造孽!”“别说的那么难听。”罗说,“本来就没什么,你跟他去,也是去;跟我去,也是去,反正不花你一分钱,跟谁去不一样?”因为车上人多,我不愿跟这种无耻的人多说什么,只是问一句:“我回马陵后还回不回来?” “当然得回来啦,你这是放假过节嘛,不过,得等过了十月一以后才能来。” “好吧,到时你通知我。” “我肯定通知你,到时我还得送你回来呢!”罗福来假惺惺地说,“后天就是中秋节了,回去跟你母亲好好团聚团聚。” 中途,罗福来下了车,临下车时还一再叮嘱我,到火车站下车。 吃一堑,长一智,还用你操心!你不操心,我还安全点。我心里说。 现在司机真骗人,明明到汽车站,却说到火车站,钱被骗去,还耽误你事。到汽车站时,已经十点多了,我急得要命,估计包总编早等不耐烦了。真担心他不等我就坐火车走了,若是那样的话,可就麻烦了。我从来没一个人坐过长途车,买票、检票、上车、下车、中途换车,想到这些心里就发怵。一出汽车站,为抢时间,就赶紧“打的”。司机要五块钱,就给他五块钱,只要能赶到火车站,见到包总编就行。 出租车走不多远,前面又堵车。各种各样的车排成长长的两队,前不 见头,后不见尾。我干急也没办法,司机又不能飞车驾驶,只好等。大约过了一二十分钟,车队才开始缓缓移动。到了火车站,我掏了五块钱给司机,便跑步去候车室。我边跑边看,眼睛注意着车站广场,我想看到穿着黑暗格衬衫的包总编身影。 突然,在候车大厅的前面,靠近围墙的地方,走来一位中等身材,身着黑衬衫的男人。我惊喜的迎了上去,刚想张口喊一声,却被一声“闷雷”打了下去:“怎么到现在才来,几班车都过去了!你是怎么搞的?今晚还想不想回家?从菱湖到这儿多远的路,你竟走了这么长时间,你到底还想不想走!” 看到包总编因生气而板起的让人畏惧的面孔,我怯怯地笑着解释说:“路上堵车了。” “堵车能堵那么久?” “早上回去坐错了车,耽误了好长时间。” “这么大的人怎会走错路呢?你不认识字吗?车牌上都写得清清楚楚,你管什么不看?太蠢了!”包总编看样子很着急,说,“唉,没办法了,只好坐下午车了。” 我没敢吱声,像捅了漏子的孩子,默默地跟包总编走进售票大厅。他叫我站着别动,自己上前买票,我想掏钱给他,因为口袋里已经鼓起来了,那里有四百块钱的薪水。我刚想张口,包总编似乎知道我要干什么,他用冷冷的眼神制止我说:“不要你买,留那点可怜的钱去孝敬孝敬你老母亲。” 我站在那儿,不知是感激还是敬仰,反正心里热乎乎的,——虽然刚刚被熊得那样厉害。不知怎么搞的,我总觉得包总编既像我的父亲,又像我的哥哥,不,比哥哥还亲。孤孤单单地漂泊在外这么多日子,谁曾这样真诚地关心过我呢?那些美酒,那些笑脸,我知道,后面都包藏着一颗祸心,而包总编的严厉,却是一种真诚的、实在的关爱。 票买好后,包总编递给我一张,交待我“要收好”,然后,拎起我的大旅行包就往候车室里走。我没有阻拦,我知道阻拦也是徒劳的。他身上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逼得我只有服从的份,没有违拗的理由,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路过“w”、“c”时,包总编大概怕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对我提醒说:“那是卫生间,可以去方便。”一个大老爷们想不到他的心还怪细。从早晨我就憋到现在,我的确想寻找地方去方便方便。顾不上羞涩,我去了卫生间。 出来时,包总编正站在长椅边对我招手。看样子,他真怕我走丢了,时刻关心着我呢。我赶紧走了过去。猛想起早晨还借他二十块钱,得还。可惜,罗和万给我的工资都是五十元大钞,我只能将大票递给他。包总编将手一挡,说:“你还很困难,那点钱就不要还了。”我不同意,仍坚持要给他。他生气地说:“别推来推去的,给人家看了,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如果你一定要给我也行,你就拿这钱去买包点心,留路上吃。”看来,我只有这样做了。于是我在车站的售货亭里买了几包康师傅方便面和一大瓶雪碧。 从马陵市状元阁私立学校的简单相识,到菱湖旅馆中同处一室,一夜相安无事,我觉得包总编,并不像罗福来和陈香莲说的那样,是什么花花公子。他穿着很普通,举止很沉稳,说话很严肃,心地很善良,待人很诚实,应该说,是一个难得的好人,怎么能同花花公子对上号呢?不管别人怎样评论他,我认为他是“洪洞县里”的大大好人。 上车的人很多,包总编让我拎着大旅行包在车下等,他自己先挤上车,占好位子后,才从窗户里招呼我把包递上去。这是两人坐位,挤得满头是汗的他让我靠窗坐在里面,他坐外边,这样能挡住拥挤于车厢走道里的旅客。 天已放晴,窗外远处黛青色的大山,起伏在苍茫的云雾间,朦朦胧胧。我无心观赏皖南的秀山丽水,一心只想早点回到家乡,因为一夜没休息好,再加上列车行走时机械地摇晃,瞌睡渐渐爬上心头,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呵欠。包总编看我疲劳,便让我趴在茶几上睡觉,他顺手将车窗帘拉开,挡过了太阳射进来的燥热和刺眼的光线。来菱湖这些天,因为牵挂老母亲,思念亲人,担忧未来,我都没安心地睡过一个好觉,这次,我竟毫无顾忌地放心大胆地一下子睡到了马陵站,整整五六个小时没醒。等我睁开眼时,天已经黑了,马陵车站灯光辉煌。我不好意思地对包总编说:“怎么没喊我?”包总编难得地笑了一下说:“我看你睡得怪香,就没叫你。” 因为回家心切,谁也没饿,几包方便面和雪碧还“原封不动”地躺在旅行包里。 回到马陵,包总编就等于回到了家。他问我有法回去没有,马陵有没有落脚的地方,如果没有,就赶紧住旅社,不能为省几个钱在街上乱转,这样会出事。我告诉他,我有个亲侄女就在街上工作,她住在单位宿舍里,我可以跟她挤一挤,睡一个晚上不成问题。 包总编听说我有地方去,这才放心。他一直把我送到侄女的宿舍门口,正准备走,我连忙叫住他,要把方便面给他带回去给孩子吃。他根本不要,说:“我家孩子都大了,不喜欢吃这些东西,你带回给你母亲吃吧,大老远地从外地赶来,没点东西孝敬老人不好,你最好再买点月饼带着,后天就过节了。祝你过个愉愉快快的中秋节。” “包总编,我回马陵的事,求你多费费心,哪怕扫厕所也行。只要有事做,二百块钱一月我都愿意。”我再次请求包总编。 “我一定会给你想办法的,事情一天没找到,我都不敢给你打包票。不过你放心,一切事在人为。” “以后我怎么跟你联系?” “我给你一张名片。”包总编从身上掏出一张名片,然后又将他的传呼号写在上面递给我说,“有什么事,可以打我传呼。” 我又问包总编要了一本《鬼国》,我说,我有一个好朋友,她的遭遇很像《鬼国》里的女主人公。包总编说,他在菱湖没送完,正好还有一本。实际上,我知道他有一本,所以才开口的。他问了我女朋友的姓名,然后在书的扉页上签了字。 包总编走了,我看着他一直走进灿烂的灯火中。他那矫健的步伐,稳重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印下了很深的痕迹。说真的,哪怕他走在茫茫的人海里,芸芸的人丛中,我一眼就能认出他。记得他在一本书里写道:静止的灯,能照亮一个幸福的家庭;流动的灯,却能带来一路光明。 他不正是那盏流动的灯吗? 第九章 第九节 ——学生们把贺卡送给我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临走时,那一声声“老师,再见”,让我热泪盈眶,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踏着清晨的秋露,我走进沙塘村。 望着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村民们断定,那里面装的是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还有那令人朝思暮盼的狗日钞票。 村民们以为我衣锦还乡。虽然我才离开两月不到。所以,迎我面时都是笑津津的脸,当然,那笑脸有假有真。待我走过,背后便会有人窃窃私语,说我在外挣的肯定是脏钱,——这是眼红者。羡慕的,则围前拥后,托我在外地给他们寻份挣钱的事。 看到村姐乡妹那种向往外面世界的神情时,我有一种悲凉的感觉。她们哪知道,外面并不是阿里巴巴的宝库,而是险峰、暗礁、狼窟、陷阱。不吃苦,爬不到山巅;不识水,会触礁搁浅;不小心,会落入陷阱,不注意就会误入狼窟。 尽管如此,我无法一口回绝,只是含胡地说:“外面也不易,说实话,到了外面才知道家乡亲。我真想能在近处找一份工作,有二百块钱的月薪就知足了。” 我的虚荣心不允许我以实相告,包括我的母亲。 久违的家门紧闭着,弟弟家拴在门口的狼狗,向我狂吠。我吆喝了两声,狼狗停止了叫声,并朝我摇头摆尾,鼻子亲热地哼着,它认出我了。我上前摸了摸狗头,狗头摇了两下,竟伸出舌头舔我的手。我拍了拍它的头,让它趴下。它很顺从地趴在地上,支撑着前腿,张大眼睛看着我。 我放下旅行包,向邻家询问母亲的去处。邻家的姨奶告诉我,母亲下湖去了,是帮弟弟掰玉米棒的。现在正值秋忙,是收获玉米、花生、黄豆、山芋的季节。 弟家的责任田离家不远,我赶到地头时,小侄女正坐在田埂上歪头看小人书,嘴里还叽叽咕咕不知说什么,大概是小人书上的事吧。她两根羊角辫用红头绳扎得朝天撅,胖乎乎的圆脸被太阳照得一片粉红。翠底红点的短褂长裤上,有两只大蝴蝶在飞,那是弟媳找人画好图形后自己绣的。凉鞋一只穿在脚上,另一只则歪躺在远处的草地里。 我悄悄地走过去,想用手轻轻地蒙上她的双眼,可是小家伙机灵得很,待我刚伸出手还没捞到捂时,她竟一下子回过头来,发现我后惊喜地大叫着:“姑姑来家喽,奶奶,姑姑来家喽!”她边喊边扔下书本,一只脚穿鞋,一只光脚丫,沿着田埂往地里跑,她是去喊她奶奶的。我怕她扎脚,喊她回来,却喊不住。 正在地里掰玉米的母亲和弟媳妇、弟弟,听到侄女喊声都转回头来张望,看到我后,弟弟夫妻俩老远就说:“俺姐回来啦。”我答应了一声,母亲愈加佝偻着背,朝我走来。我亲亲地喊了一声妈。母亲假意吆喝:“谁叫你来家的,胖丫,撵你姑滚回去!”胖丫噘着嘴说:“我不撵!” 母亲知道我刚到,便说:“回家吧,快到中午了,回家做饭。”我想帮着干一会,母亲不同意,我只得领着小胖丫跟母亲返回。母亲边走边说:“你刚走那几天,我连觉都睡不着,不知你在外怎样,每晚看你照片淌一会眼泪,你姥娘拄着拐杖,来问好几次了,她说你走这么多天,怎么也不打电话来,还说什么,听人说外面太乱,万一上坏人当被人拐卖了怎么得了。一个人出外,还不跟小蚂蚁一样,到时被人卖了找都找不到。”母亲说着说着泪就流了下来。 我忙安慰说:“怎么可能呢,我这么大一个人,什么不懂?好人坏人还是能分出来的。我是人介绍出去打工挣钱的,又不是出去乱闯的。要是没把握,牛老师也不会叫我去。我在菱湖时,《马陵日报》的一位副总编还去看过我,这次就是和他一起回来的。” “噢。”母亲听后,心安了不少,“你什么时候再走?” “过半个月就走。”我对母亲说。 “就放半个月假?”母亲问。 “是的。”我答道。我心里说,哪有什么假可放,又不是正式单位。我为了让母亲放心,就跟她说,“这次在外,我认识了好多人,他们都是好人,有他们帮助,我会过得很好的。” 母亲说:“你刚走,我就去给你算命,说你命中有贵人扶持,叫我放心。那老瞎子算命还真怪准呢。” 母亲见家门口大一包小一包的放些东西,就怪我说:“你怎么又花钱?来家就来是了,买这些东西干什么,我那么大年纪,什么东西没吃过,瞎花钱!” 我说:“就是一点月饼,别的没买什么。这几盒方便面,原打算在车上吃的,结果没吃就带回来了。” 我拿了一盒给胖丫,让她泡着吃,她竟干啃起来。我又拿了几包月饼送给姥娘。我没到几个哥家去,他们也不想见我。他们想我和雷文国重归于好,我却逆天行事,远走他乡,他们怎能不气?大哥在我走时曾尖刻地指责我,说我是想浪漫。想浪漫就浪漫吧,只要我问心无愧,随他怎么说。 回家的第二天,我就去了学校。 一迈进学校大门,我特别激动,就像离家多日的孩子,突然扑进母亲的怀抱。 学生们正在上课,校园里静悄悄的。路旁修剪齐整的冬青树,在深秋的风里,仍展示着一片墨绿。院墙边的几棵杨树,让秋风吹下片片落叶,那落叶轻轻地、悄悄地,没有声息,多像翩翩的蝴蝶在寻找美的梦,美的安慰,美的归宿。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又都是那么亲切。 我仍像过去一样,把自行车习惯性地放在车棚的一头,抬腿就朝办公室走去。那种抑制不住的喜悦和激动,使脸上布满了笑容。我先路过校长办公室,真巧,范校长没课,正坐在那儿批改作业。我轻轻地咳嗽一声,校长抬头一看是我站在门口,既惊讶又惊喜,连忙站起来:“天芳,你走时怎么招呼也不打,可苦了我啦,进来,快进来。” 在校长的热情招呼中,我走进校长室,坐在校长对面的沙发上。校长急切地问我:“说说,在外怎么样?” 我当然不能实话实说。虽然我不会骗人,不会说谎话,但此刻,为了面子,只能说假话:“在那边很好,工作也轻松,主要是坐在办公室里写材料,反正,比在学校教书强。” 校长不无感慨地说:“你这回行了,像我这样人,只能当一辈子孩子王。天芳,在外要好好干,要珍惜自己的工作,你在学校不错,我相信在外面也会干得很好的。” “谢谢校长,说实话,外面虽然不错,但我还是想当名教师,干十几年教师,现在突然改行,一切都不适应。不错,教师很苦,但苦得很幸福。” 范校长点了点头。他知道,我是热爱教书这个行业的。 范校长说:“天芳,自从你走后,你班的学生可想你了。有好多学生来问我:校长,李老师怎么不教我们了,她上哪去了?为什么要走?面对孩子的这些问话,我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他们对你是有感情的,你从三年级就开始教他们的吧?” “是的,从他们一升三年级我就教的,整整三年了。” “学生已经习惯了你的教学方法,乍换老师,他们明显不适应。毕竟你教了他们三年,他们对你的深厚感情,是其他教师不能替代的。从他们的表现看,他们对你的情感,超过了对他们自己的父母。”范校长停顿了一下,推了推眼镜接着说,“你走也是对的,今年人员大调整,学校里只留公办教师,民办教师该转的转了,临代教师都辞退了,像田佳萍她们,今年一个未聘。” 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不解地问:“为什么未聘,她们虽然不是公办老师,但她们的教学水平在中心学校里都是赫赫有名的呀?学校是任人唯贤,还是任人唯‘编’?” “这是上面的意思,我不过执行罢了。” “看来,幸亏我走了,不然,也会给一刀裁掉了。” “总的来说,你走这一步还是对的。教育上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真正有本事的,他们不留,也留不住。”范校长看来对裁代课老师还是有看法的,“瞧我光顾说话,忘了倒水给你喝了。”说着便起身要去倒茶。 我连忙拦住说:“不渴不渴,我坐一会,看看同事们就走。另外,我还想找会计把班级账算一下,看有没有不对的地方。” 校长说:“前几天田佳萍、杨柳等人都来算过了,你要是提前几天来,就能看到她们。” 我正在校长室讲话,在办公室里没上课的老师,不知怎么听说我来了,便一起涌了过来。女同志高兴得跟我拥抱,男同志则站在一边看着我嘻嘻地傻笑。大家在一起多年,加上我又不是那种奸佞小人,所以,无论男女还是老少,对我都不错。 陆叶彬是从课堂里跑出来的。他的教室门正对着学校大门,我一进学校,他就看见了。这家伙还像过去那样幽默、好抬杠,见到我后,说:“李老师,你怎么不吱声不吱气就走了,你走了,咱们打牌三缺一,抬杠就少一头了。” 校长室里拥得满满人。他们平时很少到校长室来,除非有事请假,即便是那样,也只是站在门口跟校长说一声就走。因为我的存在,他们竟没了跟校长之间的那道鸿沟。范校长乐嗬嗬地让大家坐,就那几个椅子怎够坐的,不知哪个女老师说了一声:“走,李老师,到大办公室拉呱。”也没等我回答,大家就把我往大办公室里拥。 我刚出校长门,下课铃响了。我的那些可爱的学生们,发现我后,马上像潮水一样涌出教室,一下扑到了我的跟前。我被学生们紧紧围着,几个和我一起走的老师,被挤得七零八落。 这时,人丛中突然有哭声,我以为是谁的脚被踩痛了,便想巡视。不看则罢,一看,我的眼里顿时噙满了眼泪。因为,我周围那一张张花朵般充满稚气的小脸上,都挂满了晶莹的泪珠。我强忍着满眼的泪水,笑着摸摸这个头,拍拍那个肩,不知说什么才能表达我的那份情感。人圈越来越大,越来越密,这里有我教过的学生,也有没教过的。这时,离我最近的一个女生说:“老师,你为什么不教我们啦?”我定睛望去,原来是我们班的语文课代表王红。随着王红的这一声提问,孩子们顿时沸腾起来:“老师,是不是我们调皮,你讨厌我们才不教的?”“老师,你现在还在教书吗?你在哪儿教书?”“老师,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孩子们童稚清脆的声音,不断地撞击着我的耳膜,撞击着我的心灵。更有那哭声,尤其是女孩,她们那悲悲切切,一抽一泣的样子,让我心愧。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在他们的眼里,我仍然是老师,他们无限崇敬的老师,我要把教师的形象定格在他们的记忆里。同样,我也要把他们的可爱、单纯的模样,印在我的脑海里。他们曾有过一位心爱的老师,我也曾拥有过一群可亲可爱的学生。我朝着四周黑压压的人头说:“同学们,不是我想离开你们,也不是我不愿教你们,有种种原因,我不得不离开你们,这些原因你们现在还不懂。同学们,如果以后有机会,如果你们不嫌弃,我仍愿当你们的老师。不管走到哪里,我会因为曾当过你们的老师而幸福,也会为拥有过你们这些好学生而自豪!” “啪啪啪……”不知哪个调皮蛋率先鼓起了掌,接着掌声如雷。掌声停后,一个挂着泪花的学生说:“老师,你给我们上最后一节课行吗?”“老师,就给我们上一节课吧,求你啦!”“就上一节!”…… 他们的要求并不过份,但我的理智告诉我,这一节课是万万不能上的。因为我去上这一节课别的老师会怎么想,尤其是接我这个班的老师会有什么看法?即便他们没意见,我上了这节,下节呢?我劝同学们说:“大家都去上课吧,有机会我会来给你们上课的,因为老师还有好多事要做。” 几个平时不守纪律的学生,还有因作业写得不工整而被我三番五次撕掉让其重写的,这时也都围在我的身边,他们并没因为我的批评,甚至是专横而讨厌我,仇恨我。这时,我的确感到自己的“小”来,他们虽然是孩子,但肚量比我大,他们虽然是学生,但素质比我还高。赵大宝,这个时常被我点名批评的调皮蛋,此刻却拉着我的衣角,无论怎样批评都没曾流过眼泪的他,此刻也热泪滚滚,他恳求说:“老师,你到我们班里坐坐吧,班里还有几个同学哭着想你呢。老师,你现在在哪儿,告诉我,我们好写信给你。老师,你知道吗,我们心里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你说……” “嘟嘟……”上课的哨子突然吹响了,有的学生慌忙往教室里跑,有的还围着我不走。赵大宝说:“这节是美术课,我们请美术老师不要去,老师,你去给我们上一节课吧,随便上什么都行,你实在不愿意的话,就去坐一坐。” “赵大宝,同学们,如果今天还把我当成是你们的老师,你们就要听话,去上课。”我看孩子们还站着不动,假装生气说。 他们以为我真的动了气,才低着头,嘟着嘴,极不情愿地慢慢地转身离去。赵大宝还在那儿站着没动,他一会儿望望我,一会儿又看看教室,最后,人都走完了,他才说:“老师,你不要走,等我们下课了,再跟你说话好吗?老师,求求你,不要走,一定等我们,我们班的同学都商量好了,中午请您吃饭。”也不问我答应不答应,他说完拔腿就跑回了教室。 我为他们的真情所感动,也为自己的不辞而别而惭愧。学生们走后,我的同事们羡慕地说:“李老师,你可真够幸福的,我要是能像你把学生教得这样好,那多好!唉,你是怎么教的?”我笑笑,开玩笑说:“天机不可泄露。” 纪桂珍恰巧没课,还有其他几个同事,都热情地和我攀谈。我进办公室后,仍习惯地坐在我原先坐过的办公桌前,但内心的感受却已非昨日。她们问我在外情况,我仍是像灶老爷上天那样,净拣好的说。不尽人意的,受人侮辱的,曲曲折折的,我都不能说,一丝也不能露。在她们的眼里,我一定要保持一个好的形象,最起码不是一个可怜的人。我不想让她们在谈起我的时候,夹杂着一点叹息和同情。 当然,我也不胡吹。胡吹,只会给自己带来厄运。 非常遗憾地是,我在学校里没能看到田佳萍他们。听纪桂珍说,开学的第一天,钱玲、田佳萍他们还都到学校给学生报名入册,并带领学生大扫除,校园内、教室里,都被他们打扫得干干净净,中午忙到一两点才回家吃饭。因为第一天学生报名,第二天就得正式上课,所以,他们还得备一节课才能走。可是,到了下午,校长让郑君子去几个代课教师家通知,让他们第二天不要到学校来了,因为今年新生报名人数少,只能勉强开一个班,不像过去,一年级都开三四个班。班级一少,老师明显超编,超编就得减员。减谁?当然是代课教师。然而,代课教师占全校教师总数二分之一,全辞掉,教师又不够。于是,就想留下老代课教师,辞掉新的。可是,新代课的又都是校长的亲戚或有关系的,校长犯了难,最后只好跟他小孩姨商议。他小孩姨意见全辞掉,另外再调一两个正式的就行了。校长认为很好,就执行了。 田佳萍、钱玲、孔方圆等老师,少说代课也有十五六年了,从花季少女、少男,到中年老妇、壮汉,几乎是人生最美好的光阴都给了教育事业,到头来得到什么呢?还不是上头嘴一噘,你就得卷起被包滚蛋。实际上,你当初就不该代课,如果学点别的手艺,或做做生意,这么多年,也该发财了。现在可好,什么也没有,书不能教,生意不能做,农活还不行,还落个一身的又臭又酸的儒生气,让人看不惯,自己也不习惯别人,这能怨谁?要怪只能怪自己赶不上好机遇。那么多人考上了学校,你为什么不上学不去考试?有些人 教书没本事,但是有钱,两万块钱一掏,发个小本本给他,从此后他就是正式的了。谁说了算,归根结蒂还是钱老爷当家。有钱你就能上学,你就能转正,没钱,你再有本领,也只能望人眼红。 据说,田佳萍一接到学校通知就哭了。几个代课老师当中,她代课时间算是最长的,可惜,每次转正机会她都错过了,因为手里无钱。这次又通知她下岗。她上午还兴致勃勃带孩子打扫卫生,转眼就叫不去了。她哭的不是代课教师那职业,不就是百把二百块钱吗,到哪里一月也能挣到。她哭的是“丢人”。她那争强好胜的自尊被无情地现实挫伤了。周围的人看她在家,好奇地问她:“怎么没去学校?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等等,她听后心中有说不出的难过。下岗后,她有好长时间没出门。她不敢出门,她怕外面那种异样的眼光看她。她没有勇气面对现实的突然变化。那么多年苦心耕耘,熬走了青春,熬干了心血,到最后让别人两片薄嘴唇吐出几个字:“从今天起,你不要来上课了。”一下子就扼杀了她的能力,她的事业心,能不伤心落泪吗?更可恶的是她那个后结婚的丈夫,趁机还嘲讽她,她能不哭吗? 钱玲运气好一点,因为她本家亲戚是镇中心学校一把手,这边下岗,那边上岗,并且从乡下一下子跑到了镇上,其他人可没这个好条件。 我暗自庆幸预先离开了学校,不然,我这个一贯好强的人,面子更不好瞧。可是,纪桂珍说:“是你连累了他们。”我大惑不解,问她:“此话怎讲?”她说:“你今年不走,他们几个肯定不会辞掉。因为你是教学能手,专搞教研工作。我听校长说过,你一走,干脆一个不留。” 原来还有这等事。这使我想起以前校长说过的一句话:“天芳,别的我不能帮你,可是学校里有一个代课教师,那就是你!”多么感人的表白,可惜,我没有领他这份情。原准备到学校看看,跟会计算完账后就走的。可惜,这下走不脱了。因为算过账后,快到中午,几分钟就下课放学,几个老师竟瞒着我在饭店里订了一桌,说是为我接风。没法,我只能服从,盛情难却嘛。中午,连校长都参加了。当我坐在饭店的酒桌跟前时,陆叶彬从外面进来告诉我:“李老师,你班学生在饭店站了一门口,你出去看看。” 我一听这话,赶忙走出。只见外面的学生“忽啦”一下围了上来:“老师,你怎么在这儿吃饭,我们说好请你的。”我激动地说:“不必了,同学们,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你们还是孩子,等将来考上大学,工作了,再请我也不迟啊!你们都回家吃饭吧,下午还要上课呢。”我苦口婆心地劝他们。 赵大宝是班里推出来的代表,他说:“老师,刘娇家开饭店,俺班的同学一人拿一块钱,说好请你的,谁知你给老师请去了。老师,你看,他们都来了。” 顺大宝的手指方向,我一看,可不是嘛,班里的同学都来了,排成了长长的一个队。我十分为难,有心请他们吃饭吧,他们几十个,小小饭店怎能容下。我正考虑怎么解决这个问题,那长长一队的学生便来到我面前:“老师,给你留个纪念。”待我看时,发现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张彩色的贺卡。我激动得一句话也不能说了,伸出双手,接下了他们的精美贺卡。厚厚的一沓贺卡,是纸片吗?不,它象征着学生们幼小纯美的心灵。学生们把贺卡送给我后,都恋恋不舍的离开了,临走时,那一声声的“老师,再见”,让我热泪盈眼眶。赵大宝等几个走了几步又回头说:“老师,你走以后,得给我们写信,我们也写信给你,老师,祝你发财。” 当我捧着尺把高的一摞贺卡走进饭店时,有的同事们说:“天芳,你可发财了,这么多学生给你送卡片。唉,我们一年教到头,才收到几张卡片。”有的说:“学生就喜欢她没辙,你眼红也红不去。” 那天中午,我和同事们愉快地共进午餐。校长在我们左劝右敬中,贪饮了几杯。孙雷话特多,大概因为我曾当过他的指导老师。他说:“李老师,你是学生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虽然雷文国曾污陷过我,我并不在乎,相反感到骄傲。去年一年,光听你的指导课就有二十多次,受益非浅。我早就想表达心情,一直没找到机会,今年一开学,你班学生到校后,第一句话就是:看到我们班老师了吗?我开始不知道你走了,后来才听说你改行了,在外地工作千把块钱一月,我非常高兴,同时也为自己遗憾,因为,我没有为我的指导老师亲自送行。不过,这也不能怪我,因为你没跟我们说,今天,借此机会,我敬你一杯,算是表达我一年来你对我指导的感激。”说完,一饮而尽。我头脑虽有些发晕,但仍很兴奋。我端起酒杯打算喝下去,孙老师却说:“李老师,你沾一下子嘴就行,我一定喝下去!” “哪能,我今天醉死也得喝。”我说。好在杯子不大,况且又是啤酒,多一点少一点无所谓。以后的敬酒,我就招架不住了。同事们对我如此好,人虽走了,茶并没凉,怎能不叫我高兴。 那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才散。为了不打扰他们下午上课,我就在饭店门口和他们一一道别。这时,赶巧碰到一位学生家长,他见到我后忙说:“你不是李老师吗?你怎不教书了?”我说:“改行了。”“唉,你改行可苦了孩子,俺家闺女天天回家念叨,说李老师不教我们。唉,老师要好啊,家长也舍不得给走呀。”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有无可奈何地笑笑。 因为酒喝得多了点,回到家就躺倒了。母亲怪我说,不会喝酒还逞什么能。她哪里知道,我是因为高兴而贪杯,因为失落而喝醉,因为心情矛盾而躺下。我人睡,心没睡,眼睛闭着,心里却想着适才的一幕一幕,那一张张花朵般挂着晶莹泪花的小脸,那一声声“老师”的呼唤,让我的心无法平静。 还有田佳萍他们,如今会是什么样处境。 我又爬起来,将书包里的卡片全部倒出,花花绿绿一大堆,贺卡上有人物,有风景,有格言,有警语,我一张张地欣赏着。孩子们在卡片上都留下了美好的祝福。 望着这堆卡片,读着他们的留言,我激动得要发狂。就连一字不识的母亲,看到这么多卡片都“唏嘘”赞叹不止,口中连说:“唉,这些孩子啊……” 我突然想起闻唯真老师的话,一次别人问他:“闻老师,你教了那么多年的书,到底得到了什么?”闻老师说:“我得到什么呢?告诉你吧,比如我上街赶集,从街北转到街南,那些卖东西的,买东西的,闲逛的,有的是我学生,有的是我学生家长,他们看到我,老远就打招呼:闻老师,这西瓜给你抱家去吃吧。……他们一起招呼,简直让我应接不暇。这些人,有的我还能记住,有的我根本不认识,他们如此尊重我,关心我,那时,我就感到非常非常幸福,我毕竟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教师啊,就是镇长、市长走到街上,也不见得有多少人跟他亲热地打招呼。你不是问我得到了什么吗?我得到了是无论多少金钱也难买到的尊重。” 我也和闻老师一样,是富有的,我并不贫穷。因为有那么多学生如此爱戴我、尊重我、想念我。我将带着这宝贵的财富,去闯荡社会,去超越自我。 回家第三天便是中秋节。我和母亲准备自己过,谁家也下去。什么节不节的,无非是吃点好菜喝点酒罢了,我已经没了小时候那种对节日的喜欢和向往。 可是,下午母亲还是去了三哥家,三哥一定要母亲去他家过节,——当然没请我。母亲不想去,但拗不过三哥家几个孩子一次次喊。我怕三嫂生气,也劝母亲去。我说:“妈,快去吧,我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母亲想想也是,便去了三哥家。母亲一走,弟弟、弟媳说什么也不让我单独做饭吃。他们说:“姐,你一个人能吃多少,跟我们一块过节算了。” 看他们那么热情,我再坚持不去,就有点见外了,便在弟弟家吃了晚饭。说是吃顿饭,实际上,我只喝了几口啤酒,夹了几筷子菜,就吃不下去了。看到弟弟一家热热闹闹,两个孩子嘻嘻哈哈,我便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娇儿,想起过去我们一家人也曾这样欢欢喜喜过节,心里陡然酸楚起来,泪水禁不住汨汨而下。我旋即放下筷子,招呼也不打,撤身回到了母亲屋里。弟弟、弟媳见状,没敢说什么,他们生怕一言不慎,惹我悲伤更大。 母亲很早就从三哥家回来了,因为星期五是耶稣教聚会的日子,所以,天刚黑拿件衣服就走了。弟弟一家饭后便出外赏月串门。 我一个人躲在屋里,灯也没开,只静静地坐着。皎洁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户直泻到屋子中央,悬挂在墙上的老父亲遗像清晰可见。父亲那慈祥的目光,正望着我,微微欲张的嘴,像是劝慰我说:孩子,中秋月夜,外面的景色太迷人了,你不出去赏月,呆在屋里干什么呀,人死不能复生,老是思念死去的人,死去人的在九泉之下得知你这样也不能安心呀。 望着父亲的遗像,泪水默默而下:父亲啊,你可知道女儿此时的心,是多么多么地痛。人家过节欢天喜地,团团圆圆,你的女儿呢,家破、儿亡、骨肉分离,我能不伤心吗?我又怎能去欣赏那户外的明月呢。 我忘不了娇儿。他临死前那直直的眼睛,看着我,却又认不出我。看他痛苦的样子,很内疚,我欠他的太多了。死前半个月,我没见儿子一面,见到儿子时,他已身赴黄泉。儿子啊,你能原谅妈妈吗?你是个超生的孩子,是个黑人黑户,妈妈怕计生办罚款,把你放在你外婆家寄养,实指望你长大一点,能上学了,再带来家,可是,妈妈没等到你长大,你就走了。 要知道,你才两岁,生命刚刚开始呀! 泪水,人类表达痛苦的最好方式。 整个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于是,我将压抑许久的泪水,尽情地放了出来,我大哭,扯长声地哭,哭声在母亲的屋里回荡,那么悲伤,那么痛苦,那么不可遏制。 多希望有个人抱着我,紧紧地抱着我,让我那破碎的心得到抚慰,可惜,这个人在哪里?我上哪儿能找到一个知我、痛我、助我、爱我的“这个人”呵! 母亲聚会很快回来了,我得停止哭声,停止悲伤。哭过的心空空荡荡的,头哭沉,眼哭肿,但脑子还是清晰的。我尽量控制自己,不愿在母亲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感伤,我不能让母亲陪我难过,她已经够凄凉的了。 中秋节过了十几天,罗福来才打电话找我,让我第二天去《马陵日报》社一趟。我问他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现在到马陵什么事,他说,到马陵就知道了。 我只能听他的。 因为他现在是我的“头”。 第十章 人生何处不逢春 第一节 并非所有的错误都会留下遗憾,有时候,将错就错也能错出一段美丽。 ——在我心目中原本非常高大的牛老师,因为这两次不光彩的举动,让我一辈子也瞧不起他。 这天是双休日。 《马陵日报》社的人大多休息了,各个办公室的门都紧锁着。 纳闷了半天。罗福来让我到报社来干什么?突然,我发现报社二楼的副总编办公室门好像是开着的,便匆匆地走了过去,上次我来过,包总编就在这个办公室办公。 我敲了敲虚掩的门。 “谁?进来。”里面传来了包总编的声音。 我推开了房门,包总编正在写稿,他看是我,忙热情地站起来说:“哟,小李呀,你今天怎么有空到这来的?” “是罗总叫我来的。” “罗福来呢?” “不知道,他说让我在这等他,不知他找我什么事。” “你什么时候回菱湖?” “我也搞不清,只能等罗总安排。” “还是早点过去好,你早去一天,他得早付你一天工资,你现在急需要的是钱,没钱怎么生活。” “罗总不叫走,我也没法。” “我等他来催他,你是我们推荐去的,我们得对你负责。”包总编看我一直站着,便叫我坐下。我坐到沙发上后,他又问:“牛国健那儿你去过了嘛?” “我还没去,只是打电话跟他说了,原准备中秋节送点小礼物给你们,可是找不到你们家。后来,我电话里跟牛老师说此事,牛老师批评我,说我搞什么鬼,先顾好你自己就不错了,所以,就耽搁下来没送。” 包总编听说送礼事,眉头一皱说:“谁要你送礼?你自己就够可怜的了,还买什么礼物?大家在一起相处不错,有困难互相帮助一下,也是应该的,谁用不着谁?” 正说话间,罗福来夹着公文包到了,见到我就大声大气说:“天芳,你这几天在家干什么的?包总到处请你吃饭找不到人。” 包总编瞪他一眼说:“我什么时候要请她吃饭了?” “你那天就说的吗?”罗福来半开玩笑说。 “罗总,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想调换一个话题。 “八月十四。”罗福来回答后,又看了一下手表,对包总编说,“不管怎么说,你今天中午得给天芳接风洗尘。”这家伙,不是存心想挖人家吗! “不必要,我马上回去。”我连忙阻拦。 “不行,就得叫他请客,他说过请的。”罗福来说,而且说得很认真,好像包总编欠他什么似的。 包总编看样子正在忙着赶什么稿子,但罗福来既然这样说了,他也不好薄我面子,只得同意。 饭桌上,罗福来吃得满嘴流油,说:“明天叫牛国健请,后天何苦请,大后天老黑哥还得请一次。”他说这些话也不知脸红,你今天叫人请,明天让人请,你自己怎么不请?饭后,我问罗福来让我来马陵有什么事,他大言不惭地说:“出来吃饭呗,你在家闲蹲干什么,你知道吗,老黑哥就想请你吃饭。”他说此话时,眼睛还深深地望了我们一下,好像我与包总编之间有什么暧昧关系被他掌握似的。 “你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回家了。”我很不高兴,纯粹是拿我当幌子来骗人饭吃嘛。我可不愿意做蜡烛。 “你这也是工作。”罗福来看我想回家便训导我说,“吃饭就是社交,通过吃饭可以接触好多人,可以发现信息。再说,这些人工资那么高,很有钱,不吃白不吃。你陪他们说话,他们就得付钱,时间就是金钱嘛。” “你打算叫我什么时候回去?”我现在想的就是早点回菱湖。并不是我想回菱湖,我想的是工作,是钱。再说,在家蹲这些天了,别人又会说闲话,以为我不是在外工作,而是在外鬼混的,不然,哪有企业或单位放这样长时间假的。眼看我来家快二十天了,还没回去的迹象,我能不急吗? 罗福来仍然推三阻四,说这几天他还有事,马上就回去。一听他说这话,我就不高兴,我光跟你在马陵骗吃骗喝,谁付我工资?你马上回去,到哪一天才能走?回家又过一个星期了,罗福来还是不提走的事,没办法,我打电话跟他说:“你捞不到送,我自己去。”也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我提着简单的行李,告别母亲,直接到了马陵牛老师的教育报社。牛老师传呼罗福来,罗福来却不回话。牛又传呼包总编,包总编回话说,他已经跟罗福来和万总商量好了,正准备通知让我在马陵搞办事处,也就是说把菱湖的办事处搬到马陵来。办公室就设在黄金大厦四楼。包总编听说我在马陵,便让我去看办公地点。他还说罗福来也看过了,很满意。 我听说不去菱湖,就在马陵上班当然更高兴,马上兴致勃勃地直奔《马陵日报》社,见到包总编后,便跟他来到黄金大厦。包总编对我说:“这次能让你来马陵是费了不少口舌的,月工资还是四百元,但不包吃喝。”不给吃就不给吃,在这儿总归比菱湖方便。 办公室在黄金大厦四楼西头,三室一厅,办公室、厨房、卧室、水电一应俱全,在里面能吃、能住、能办公,月租金300元。包总编让我打扫一下,他去找罗福来。包总编走后,我开始打扫房间。 虽说这是新楼新房间,而且外面走廊还用厚厚的绿色玻璃封闭起来的,可是里面仍积了很多的灰尘。我向大楼经理借来了扫帚、拖把、抹布,一间一间打扫。我还买了包洗衣粉,将房间四周墙壁都擦得干干净净。 打扫房子几乎用了大半天,因为擦和拖,我的两个膝盖骨跪得发痛,两只手腕也累得发酸。 办公室刚打扫好,罗福来便急急火火来了,一踏进走廊,就大呼小叫:“小李,小李!”我赶紧从屋里出来,带着他看了看房间,他看我打扫得如此干净很高兴,说:“马上买办公用品,像老板桌、老板椅,都买,再买一套组合沙发。”说完,又急匆匆地走了。他总是给人一种忙忙碌碌的样子,很少能静下来坐一会,真不知他一天到晚忙什么。 我是没处去的。办公室打扫好后,行李也拿了进来。但住却是个事,没有床,没有被,还有吃饭家伙都没有。罗福来这月没发工资给我,我也没积蓄,从菱湖带来的钱早就用完了。包总编知道后,就从黄金大厦旅馆部借来一条席子,顺便又掏了二百块钱给我说:“小李,去买点简单的生活用品,像电饭锅、碗、筷、勺子什么的,再买几斤米,打点油,买点菜,暂时先将就一下。” 我不愿意接收包总编的钱。 包总编说:“这算你借我的,等有钱时还我还不行吗?” 我含着感激的泪水,收下了钱。包总编走后,我赶紧上街买了一个电饭煲、一把菜刀、一块砧板,还有碗筷等简单的餐具,在米市称了十斤大米,在菜市买了点萝卜、白菜,吃饭问题暂时能解决了,就得考虑住宿问题。天天朝侄女宿舍跑也不方便,一间宿舍住4个人,一人一张床,我若去睡,还得和侄女挤一张床。床太小,我俩块头太大,睡一晚都挤得难受,睡长了还不把人挤死了才怪。我只能睡在办公室里。床有了,盖的和铺的还没有。如果回家拿,母亲只有两床,大冬天让她盖一床被睡觉太冷。我只好去商场买。包总编借的二百块钱,还剩四十多块钱,够买一床差的被子。 我正准备出门去买,包总编又来了。他怀抱一个大半新的热水器,对我说:“小李,这个热水器我家暂时不用,你拿着留烤水喝。” 我不知该怎样感谢才好,嗫嚅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是默默地接过热水器,虔虔诚诚地放到了地上,——没有桌椅板凳,只能委屈它。包总编又问我:“罗福来是怎么安排你的?”我说:“他来一下就走了,没说什么。只说打算买点办公用品。” 包总编听后很生气 ,说:“你是他的雇员,怎么吃,怎么住,他应该关心。”“也许他太忙了,无暇顾及我。” “这个家伙,等会我非熊他不行,你现在身上还有多少钱?” “四十多块。” “这点钱怎么买棉被,还有床单、枕头、垫被,这样吧,我再给你一百块钱,你抓紧去买。” 在包总编的帮助下,我吃的盖的基本解决。晚上,我把买来的被子一半铺一半盖,地上冷虽冷点,但我很知足,毕竟,我有了存身之地。 罗福来不知在外忙什么,他竟不来办公室办公。后在包总编催促之下才来转一下。当我告诉他日常生活用品是包总编给钱买的时,他竟不以为然,说:“就叫他买,等今后不用了再还他就是了。” 可笑,天下竟有这样人,拿人钱买东西,东西用过了再还给人家,就算不欠人家钱了,真是荒唐之至。 罗福来的办公用品迟迟没买,偌大个办公室里空空荡荡,没有一点办公室的样子。再加上我的铺盖行李,卷放在墙角,零星的餐具散摆在地上,活像个难民收容所。 白天,闲着无事,也不想上街转,就躲在房间里,将席放开,坐在上面看书。饿了,就煮白米饭,没锅炒菜,就把萝卜就切成萝卜丝生腌着吃,然后再买点咸菜将就。我对吃不太讲究,只求肚子饱,不求吃的好。 牛老师有时来看我,可最近我不想见他。因为他的举动有点不合他的身份。那天,他来帮我拖地,拖着拖着,趁我不注意,突然放下拖把强行抱住我,想吻我。我顾不得情面,用头狠狠撞了他一下。因为地滑,我用力又猛又大,他跌了个仰八叉。他刚爬起来,正巧包总编来看我打扫怎样了,牛老师竟道貌岸然地说:“天芳一人打扫太吃力,我来帮她的,老黑哥,你来干几下。”说着,就要把拖把递给包总编。我抢过拖把,既像是对包总编说的,又像是对牛老师说的:“不用了,你们有事都走吧,我自己能拖。”包总编看帮不上手,就说:“我还有两组稿子没批,牛国健,走,帮我看看。”牛也不好推辞,望了我一眼后,才跟包总编走。 这事过后不久,牛又来邀我。那天我准备去配办公室钥匙,他抢过钥匙主动去配。谁知他别有用心,竟把钥匙多配了一把,偷偷留在自己身边,我一点也不知道。一天早晨七点左右,他突然打开我的门,把我着实吓了一大跳,好在我已穿好衣服,正在叠被卷席。我惊异地问他:“你是怎么进来的?”他晃了晃手中的钥匙。我一看,才知自己错了一步,不该让他配钥匙。他一进门,就直奔我来。我慌忙躲到门口,他跟到门口,口中不断喊我:“天芳,我想你,来,来。”他那色迷迷的鱼泡眼,泛着淫邪的光。我站在门口没动,等他扑过来时,我猛地闪开身,趁势将他推出门外,然后“啪”的一声关上房门,锁上暗锁,并用肩抵着门,生怕他撞进门来。 牛国健贼人胆虚,不敢使劲敲门,只是轻轻地敲着。敲了一会,看我不开,就压低着嗓子喊我,恳求我开门。我一声不吭,牛国健等了好长时间,看我就是不开门,才垂头丧气离开。 原本在我心目中非常高大的牛老师,因为这两次不光彩的举动,让我一辈子也瞧不起他。 何若老师也时常来看我,有时还带点蔬菜或几斤大米来。那时,我每接受一次别人的帮助,都感动一回,尤其是包总编,我觉得欠他的太多了。 天气越来越冷,地上无法再睡。我跟罗福来要床,他竟叫我让牛国健买,我不管他用意如何,当场断然拒绝,我说:“宁愿冻死,也不要牛国健买。”后来,多亏包总编跟黄金大厦经理关系不错,又借了一张床给我。虽说是三块木板拼凑的小床,我已经知足。 我暂时吃住在办公室,但办公室仍然空空荡荡,个把月了,罗福来的办公用品仍“束之高阁”,不见踪影。这还不算,更让我难堪的是月租费未付和租房合同未签。大厦的办公人员一天来催几遍,让我交钱和签合同,我被催得无法,只得找罗福来,罗福来仍不当回事,一拖再拖,连工资也不给我,真不知他到底想干什么。 好长时间,才发现隔壁房间里有人办公,那人是做粮食生意的,四十来岁,胖胖的,不高,脖子很短。那天,他看我房门开着,就敲了敲门,问我是哪个单位的。我一时竟答不出来,只知道跟罗福来跑来转去,还不知他在这儿设的什么公司。噢,好像听罗福来跟包总编说,这儿叫农业开发办公室。名字怪好听,实际名不副实,是个皮包公司。但为了面子,我还得替罗福来吹。 那人见办公室里面空空的,问:“怎么,你们办公用品还没搬来?”我说:“准备买,还没买来。”他说:“既然这样,你不如跟你老板说,我办公室里办公用品一应俱全,转让给他怎么样?” 我问他:“你为啥转让?不在这办公了?” “我打算搬走。”那人说,“这样吧,你先去看看,都是新的,才买来半个月,我也不经常在这办公,就算没用过。” 我跟那人进了他的办公室。那人自称姓华,我就喊他华老板。他屋里的办公用品真是要啥有啥,电话也装得现成的,确实像个办公室样,而且很豪华。 “这需要钱?”我问。 “别问多少钱,我多少钱买的就多少钱卖给你。”华老板笑笑说。 “你为什么要走呢?” “这地方太乱了,正面是舞厅,天天早晚噼噼咚咚吵死人,男男女女在一起,有时还上楼来乱。”华老板看我不语,问:“就你一个人在这楼上住的?” 我点点头。 “你不怕吗?” “有什么怕的,我不坑人不害人,谁来害我。”我故作轻松说。 “你现在能让你老板来吗?”华老板一心想转让办公用品。 “今天不行,明天吧,明天他一来,我就打电话给你,你把你的电话号码留下来。”第二天,罗福来来了。我忙把隔壁华老板转让办公用品一事跟他说了。说心里话,我真想他买下这些东西。不管公司真假,有这些东西,还是能充充门面的。 罗福来看样子也感兴趣,忙问:“他要多少钱?” “他没说,东西很不错,很气派,他要你跟他谈。” “你先跟他谈。他现在想转让,你就死压价。你跟他说,就说我说的,价格合适就要,太贵的话,就重买。你说我亲戚就是搞家具生意的,你看他怎么说。” 我说行,但没告诉罗这儿乱的事,我怕他变卦,而没了住处。 我打电话把罗的意见跟华老板说了,华一定要见罗,我又传呼罗,罗把包总编也请来了,听说华跟包是邻居,原来就认识。 三人见面谈得非常投机,价格很快就定了下来,罗福来答应一个月内付款,华老板也不是小气人,何况又有包总编当场作证,就答应了。 罗说:“我也不搬办公用品了,你的办公室不是准备退吗,你也别退,就让给我,我把我的办公室退掉。” 华老板说他已交过三个月房租,罗福来就把九百元房租还给了他,这样,我就搬进了华的办公室。自此,虽说没什么事可做,但在这种豪华办公室里呆着,也是一种享受。 罗福来让我住在厨房里,他说厨房地方小,住在里面紧凑。我反正没东西,住哪都一样。 办公室搬过后,租房合同也签了,是罗福来让我签的。接着,罗福来打电话给牛国健、何苦等人,要他们常来玩。罗又像个“大内总管”似的,今天安排牛国健温锅,明天安排何苦温锅,跟他一起玩的他们自称的“圈里人”有十来个,大多是马陵市文化界的知名人士,罗便让这些人一个一个给他温锅,看样子,那些人跟他不错,所以,大家也都同意给他“温”。 我总算安顿下来了。罗福来印了厚厚的一沓广告宣传品,也 不知他是从哪儿摘来的信息,其中有的是中华寿桃事。他让我把这些信息往全国各地邮发。时隔不久,从四面八方飞来了许多咨询信。大多是询问中华寿桃的栽植和挂果量等情况,为了推广中华寿桃赚大钱,罗福来让我来信必复。当然,有关技术上的事,全是他口授我记录的。每封信千余字,每天我得回一二十封信,从早上不吃饭就开始复信,一写就是一天,最多时,我曾回几十封信。办公室里经常来人,来人我倒茶让座说几句话后,仍接着写,不停地写。 罗福来把中华寿桃的样品,还有黑五类食品的样品及有关资料,文字的、图片的、挂图等,都搬到了办公室。他还在卧室里放了一张床,不过他不在办公室住,只是白天疲劳时休息休息。 我还真佩服罗福来的能耐,他竟让马陵白雨田这样的一些书法名家给他题字作画,裱好后他便挂在办公室里供人欣赏。办公室不是办公室,倒像是开个书画作品展览似的,谁去了,都要瞅几眼,夸赞几番。这给罗福来做生意增添了不少光彩。 原指望能在罗的办公室里干点事业,可是,不久的一件出乎意料的事,让我被罗福来毫不客气地炒了“鱿鱼”。 第十章 第二节 ——我做梦也没想到,给女儿的小小花边信封,会给我带来一场灾难。 哪有母亲不牵挂自己的孩子? 哪有孩子不想念自己的母亲? 有三个多月没看到女儿了,心里像猫抓猫咬似的。现在时逢元旦放假,我突然萌发把女儿带来马陵玩两天的想法。我跟罗福来一说,他当即同意,并让我快去带。 “老总”这次如此善解人意,我着实感动不已。于是便兴致勃勃地去了高山镇,在即将放假的学校里我看到了女儿。 因为多日不见,女儿见我的一刹那,先是一愣,继而高兴地像小鸟一样,一下子飞到了我的怀里,刚喊了一声“妈”,便泣不成声了。婚姻的不幸,导致骨肉分离,才七八岁的孩子,就像没娘的孩子一样,可怜、可悲、可惨。 我轻轻地抚摸着女儿因哭泣而抽动的嫩肩,此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只好“雨泪千行”了。我抱紧几乎长成大孩子的女儿,亲了又亲,亲了又亲。 女儿情绪稳定后,偎在我怀里张着期待的眼睛望着我说:“妈,回家吧。” 我苦笑了一下,叹道:“傻孩子,妈的家没了。”为了不让女儿伤心,我扯开话题说:“雷蕾,元旦放假,你跟我到你外婆家住两天,等开学了我再送你回家。” 女儿说:“妈,我不敢,我怕爸爸打。” “他不会打的,你是跟我去的,又不是到其他地方,他凭什么打你!走,现在不是放学了吗,我这就带你去跟你奶说,保管没事。”雷母是个极开明、极讲理的老人,当我带着雷蕾跟她“请假”时,她二话没说:“带去过两天吧,多少天不见,孩子也想你。” 女儿听了奶奶的话仍迟迟疑疑不敢走。雷母心里明白,孩子是怕她爸爸打,就劝说:“去吧,跟你妈去,等你爸回来,我跟他说,就说是我叫你去的。” 女儿听了这话才放心,于是,兴高采烈地像出笼的小鸟,高兴地飞上了我的自行车。一路上,女儿叽叽喳喳,有说有笑,母女俩的喜悦心情如春雨洒满了乡间小路。 我带女儿在母亲处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早饭刚过,我就把她带到马陵黄金大厦。自从和雷文国离婚后,加上又在外闯荡,所以,很少能带女儿出来玩。每每看到别的母亲带着和雷蕾一样大的孩子在街上散步或买东西给孩子时,心里就有种无法形容的苦涩和酸楚。女儿本该和其他孩子一样幸福,一样在母亲怀里撒娇,可是,不幸的家庭,硬是剥夺了她童年的彩梦。她像地上的小草一样,没法也没能力改变她的生长地,所以,她也只得认命。 这么长时间没见女儿,觉得欠她太多。我不配做她的母亲,可上帝偏偏又安排了我,并给了我一颗当母亲的善良之心,我想弥补自己的不足,尽量让女儿能多得到一点母爱。到了办公室后,我就带她上街转。 天气太冷,西北风刮得人脸皮子生痛。女儿头上带的米黄色绒线帽,是上次我在百货公司买好让别人带去的,脖子上米黄色的围巾也是跟帽子一块买的。女儿虽然小脸冻得通红,但情绪很好。她牵着我的手,一蹦一跳,无忧无虑,嘴巴不停地问这问那。她不光是对城市的好奇,更主要是因为在我身边,在她的妈妈跟前。 我打算给女儿买一件罩棉袄的褂子,她身上的罩褂明显地小了,里面的袄露了出来。商场里的衣服,花花绿绿,各式各样,铺天盖地,让人应接不暇。我问女儿要什么样衣服,女儿抬起眼皮,仰着头,很幼稚,很疼人地问:“妈妈,你有钱吗?” 我深为女儿的懂事而感动,笑笑说:“妈妈多钱没有,给你买件衣服的钱还是有的。” 女儿放心地笑了,她走在我的前面,眼睛盯着一件件衣服,却没开口。我跟在她身后,随着她灵活的身子在买衣族里穿梭、游动。突然,女儿停住了脚步,眼睛盯住了一件黄色带帽的风衣。她指着这件衣服说:“妈,你看,我们班小雪就有一件跟这差不多。” “你想要吗?”我问她。她点点头,并主动去问卖衣服的女人,那女人有三十多岁。 “阿姨,这件衣服多少钱?”五十元。“女儿一听,过来拉着我的衣襟说:”妈,咱们走,她这衣服太贵了,我不要。“卖衣服的妇女听她话后笑了:”瞧这孩子,倒会替妈妈省钱呵!“我笑着问:”这衣服多少钱能卖,说个实价。“那女人说:”先穿试试,如果合适便宜点也行。“ 我让女儿试衣服时,女儿不试,她趴在我耳边说:“妈妈,衣服试不得,一试就得买,你有那么多钱吗?”在女儿的眼里,几十元可是个天文数字,她知道妈妈困难,怕妈妈拿不出这么多的钱。为不扫女儿的兴致,我小声地对女儿说:“不要紧,能买起。”女儿听了这话才高高兴兴地试衣。女儿穿看正合适,她高兴地在试衣镜前转了一圈。卖衣女不适时机地赞美,并说:“我女儿也穿一件这样衣服,这衣服料子不错,她穿一个多月,没起毛。”我问她:“这衣服到底多少钱能卖?”那女人说:“我看你也想买,这样吧,拿你个进价,给四十块钱,我算白替你跑一趟。” 我还想说什么,女儿却把衣服脱了下来,递给卖衣女,转而拉着我的手说:“妈,别买了,这衣服我不喜欢。”说着就拉我走。 那女人一看,忙说:“这样吧,给三十,我贴本卖给你。”干脆一点,二十五块,卖不卖由你。“我说。”那,就拿去吧。“卖衣女不再撑劲。我招呼女儿拿上衣服,女儿嘟着小嘴,对卖衣女翻了翻白眼说:”不是要四十块钱的吗,二十五块肯定也是赚的。“那女人对我笑着称赞说:”你家也是站街头的吧,别看你女儿小,还蛮会讲价呢。“ 我知道,女儿奶奶开小店,女儿从小就在她奶奶店里长大,买卖之事,她多多少少少受了不少熏陶。再加上我好长时间没照顾她,她上学用的笔、墨、纸、砚全是自己拿钱买的,多一分钱她都舍不得花。常言说:穷人孩子早当家,而在挫折中成长的孩子更会早谙世事,早品人生艰辛,早握人生命运。 我付了二十五元,卖衣女将衣服叠好装进塑料袋里,交给了女儿。看到女儿抱衣服时的那一脸喜悦,就知道她刚才说“不喜欢”是假的,她那是怕我多花钱,花不起钱呀! 出了商场,只见门口有炸棉花糖的大叫:“棉花糖,棉花糖,又甜又香的棉花糖,快来买呀……”所谓棉花糖并不是棉花做的,而是用白糖和面粉或米粉搅在一起,然后炸成絮状的白色团团,其实吃起来根本吃不到什么,只是啜点甜味罢了。我看有几个母亲带的孩子手上都拿着一团棉花糖,个个伸着舌头舔着,吃着,心里为之一动,问女儿:“买枝棉花糖给你吃吧?” “不吃,那不能当饭,吃不饱。”女儿的话,很让我有几分辛酸,这么小的年龄就知道“柴米贵”,能不让我难过吗?不管女儿愿意不愿意,我还是自作主张地买了一枝。我也希望女儿能和其他孩子一样,享受着其他孩子一样的待遇。当我看到女儿也伸头美美地舔着棉花糖时,我总算有了一种满足感,一种欣慰感。 我带女儿洗过澡理过发后,才和女儿一块回到办公室。我想做一顿可口的饭菜招待女儿。 来到马陵后,我的生活很节俭。因为身上还背着两千五百块钱债,不省不行。指望雷文国还账,一时半时他是不会给的,我也没法向他催讨,只能自己节衣缩食。上次三姨夫有病,三姨不好意思当面问我要,她却从侧面跟母亲说。我好不容易才凑足五百块钱还她,现在还少她一两千块。为了还帐,我能不吃就不吃了。可是,今天女儿来了,我却突然有了花钱的欲望。我第一次买肉、买蔬菜,买女儿最喜欢吃的葡萄干、大蜜枣等。我把对女儿的多日思念,都浓缩在对女儿的招待上。我想让她吃好、喝好、穿好、玩好,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量满足女儿的要求 。让女儿在我身边感觉到幸福,感觉到温暖,感觉到母亲的存在。 我做好饭菜,和女儿一起吃饭时,女儿睁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望着我,恳求说:“妈妈,我不想回家,你让我留在你身边吧。” “那怎么行,你得上学。你留在这儿,你奶会想你,你爸也会想你。”我心里酸酸地劝她。 “妈妈,是不是你不想要我?”女儿眼睛红红地说。 “傻丫头,妈妈要是不要你,能带你到这儿来吗?” “我爸就说你不要我们了。”女儿可怜巴巴地嘟着嘴说。 “你看我是不是不要你了呢?”我反问她。这样长时间地离开她,我怕她因为我的离开而痛恨我,我怕。 “妈妈不是不要我,是给爸爸气的,对吧?那时,妈妈在家里,爸爸经常打你,我好害怕。” “对呀,现在妈妈不在家了,你爸爸捞不到打了,你也用不着害怕了,是不是?”  女儿高兴地点了点头,到底是个孩子! 女儿喜欢吃瘦肉,肉上稍带一点肥的,她就不吃。知女莫若母嘛,所以,我买肉时,都买精瘦肉,虽然贵一点,为了女儿吃好,我也乐意。说实话,此时此刻,如果女儿想吃我口里肉,我都会挖给她吃。 晚上,华灯初放、满街灯火。因为是过节,所以,人民公园照旧开放。女儿第一次进公园,一切都感到新奇。园中有几棵灯树,一串一串小灯泡点缀在枝上,使树真的成了银花火树。女儿惊奇地问我:“妈妈,那树怎么发亮,是真的吗?” “不是真的,它是人造的灯树,你看,上面枝枝桠桠里有许多五颜六色的小灯泡,那些灯泡都是通电的,所以发光。到了白天,这些灯泡灭了,树就不亮了。” “真好看。”女儿赞叹说,“俺家那儿就没有。” 女儿为了看个真切,竟专门跑到灯树底下,抬着头,认认真真地把树瞅了一遍。那神态忒天真,幼稚。 沿着曲曲弯弯的公园小路,我带着女儿来到儿童乐园。我让女儿坐碰碰车,坐小火车、骑电动马,荡秋千。女儿的幼儿园只有滑梯、木马,好玩的东西太少,所以,我要让女儿弥补上过去没有玩过的东西。女儿玩得愈开心,我心里愈是感到欣慰。 儿童乐园里的孩子很多,他们都是父母亲带来的。一个小男孩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个小男孩胖胖的,戴着长尾巴白色毛线帽,帽的四周镶着大红边,帽穗也是大红的。那男孩眼睛特大特有神,像个洋娃娃。他穿着一身淡蓝色毛线衣,脚上也是蓝色的旅游鞋,人显得很神气。 一对年轻的夫妇正在陪他荡秋千。他站在秋千板上,两只胖乎乎的小手紧紧握着秋千上的铁链,在父母亲轻轻地推送下,他上上下下地荡悠着,开开心心地欢笑着。他一会儿喊爸爸、一会儿喊妈妈,甜甜的童音,脆脆的童音,美美的童音,亲亲的童音,让年轻的父母亲喜在心头,笑在眉梢。我估计,那男孩也不过三四岁,一问,果然是“属鼠的”,跟我儿子一样大。孩子很懂礼貌,他妈妈叫他喊我时,他马上甜甜地叫了我一声:“阿姨好。” 看了这孩子的身影,听了他的喊声,我的眼睛渐渐被泪水模糊起来。我想到了我的儿子,那趴在纱门的小洞用一只眼睛往屋里偷偷看我逗我时的调皮蛋相,那拖着我所说的“妈妈,我唱歌给你听,eng eng eng eng”时清脆童音,又在我的眼前、我的耳边出现。儿啊,你要是不去那个地方,如今不也会和你姐姐一起在这儿玩耍吗?你在那个遥远的地方思念妈妈了吗?那儿有没有儿童乐园让你玩耍?现在天冷了,有人给你添衣服嘛?你知道妈妈时时刻刻惦记着你吗? 我不敢再在这儿呆下去,看到跟儿子一样大的男孩在我跟前跑来跑去,我心里就像针扎一样难受。多在这儿呆一会,我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突然放声大哭。 女儿恋恋不舍地跟我离开了儿童乐园。她还想再玩一会,我没同意,这是今天我第一次没有按照女儿的意愿办事。我劝女儿说:“再到别的地方转转,好看的多哩,这儿下次再来玩。” 我想抱着女儿走。虽然女儿已经长得很高,几乎平了我的肩。我还想抱,像抱小时候的女儿一样。女儿说:“妈妈,我大了,抱着我走不舒服,你不如背我吧。” “好的,妈妈背你。” 我蹲了下来,让女儿趴在我的背上,我慢慢地背起她,走了很长一段路。女儿乐得两腿在背后直晃悠。 出了公园,女儿说什么也不让我背。她说:“妈妈,让我自己走一会,你太累了。” “你能找到我们的住处吗?”我想考考她的智力。 “能。”她很自信。 “真的吗?走迷了路怎么办?” “我不会迷路的。不信,妈妈你走在后面,我保准能找到地方。”说着,她跑到了我的前面。好在路上没有车辆行走,她跑到了我的前面。母女俩一路笑着跑跑走走停停,很快便返回住所。 她的记性真好。 回到办公大楼,女儿依然兴致勃勃,叽叽喳喳地一面跟我说话,一面叠千纸鹤。她问我:“妈妈,你在这儿过得开心吗?”我只能瞒她说:“很开心。”她看我桌上有厚厚的一大叠信,惊奇地问:“妈妈,怎么有这么多信,都是寄给你朋友的吗?” “不,是寄给客户的。” “什么是客户?” “就是跟妈妈公司做生意的一些人。” “他们都是哪里人?” “全国各地都有。” “妈妈,你真有本事,能认识这么多人。”女儿赞叹地说过,又问我,“妈妈,你能挣到钱吗?” “妈妈只要努力,一定会能挣到钱的。”我看着女儿那天真的小脸蛋,苦笑笑说,“等我挣到钱了,我一定把女儿培养成大学生,让你留外洋。” “留外洋干什么?” “就是到外国上学。” “到外国上学干什么?” “学好本领好挣大钱。” “挣大钱干什么?” “不像妈妈这样受罪呀。” “妈妈,你刚才不是说在这儿过得很开心吗?” 我错说了一句话,竟让这孩子钻了空子。我忙掩饰说:“我在这儿工作很开心,但常常不能看到你,你说,我不受罪吗?” “噢。”女儿似乎悟出了一点什么,点了点头。又说:“妈妈,你有这么多信封,能给我一个叠纸船吗?” “可以,你拿几个都行。”这些都是寄来的信封,该回的,我都回过了,留着也是扔掉,任凭女儿去。可是,女儿只拿了一个带有花边的漂亮信封,并用它叠起了一只帆船。 我做梦也没想到,这只小小的花边信封,竟给我带来了一场灾难。 第十章 第三节 ——我早就领教过雷的威风,这次又带一伙流氓地痞来,说不定又会干出什么坏事来。 我在街上又给女儿买了个花书包。 这是第二天午饭后。 我没有把女儿直接送到高山镇,而是送到了她的外婆家,让她外婆送回家去的。 我不愿意碰见雷文国,我也不想看到令我伤心的高山镇。 第三天上午,我和白雨田正在办公室里抄写材料,罗福来和包总编突然来了。我微笑着站起来想跟包总编打招呼,却见他一脸冰霜,短促、快捷地跟我说:“小李,你抓紧躲起来,高山镇那边来人了,就是你原来的那个丈夫,带了一帮人现在正到教育报社找牛国健去了。你先把他能认识你的东西收好,然后再走,要快。”罗福来插话说:“你女儿在这回去后,把你的情况告诉她爸爸了。姓雷的跑到我家,在我老婆面前胡说,说你是给我拐出来的,家里还有个孩子,没人带,他因为带孩子也没法出去挣钱。又说你作风不正,被学校赶出来的。我老婆起初不信,但看他讲得头头是道,并且还指着合影上那个女的,说就是你。我老婆听后,极为恼火,倒霉,这下子我老婆不会让我安稳了。”我惊讶极了,正想说什么,包总编瞪了我一眼,说:“罗嗦什么的!抓紧收拾东西走?听说你闺女来,我就知道要出事。小孩七八岁了,什么不懂?她回去能不跟她爸讲?雷文国知道你在这儿,能不来纠缠吗?我说不会超过三天肯定来,这不,第二天就到了!雷文国还带来一辆白色面包车,我估计可能是法警车。”我一下子慌了手脚,爱女儿竟爱出了祸。 我早就领教过雷的威风,这次他又带了一帮地痞流氓来,说不定什么坏事都能干出来。他照样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污辱我,他照样会把我抢走,然后关在家里揍我个腿断胳膊折。虽然我很害怕,但我还不太惊慌。有包总编几个人在跟前,我的确胆子也壮了不少。我赶紧把能让雷认出的东西都收好装进大旅行包里,塞到床底下,然后穿上黄大衣,戴上大口罩,准备出门。到哪去躲呢?罗福来建议去何苦家,包总编也同意。 我刚要走,罗福来突然问我:“小李,你不是跟雷文国离过婚了吗?手续办清没有?”我说:“早办清了。”罗不解地问:“那他凭什么找你的?”我也不知道。“我真不理解雷的这一举动。罗说:”既然手续办清了就不怕他。不过,为防万一,暂时还是先躲一下好。“你家大嫂那儿怎么办?”我问。“这就不要你烦神了,你把你自己保护好就行,罗福来那边有我们几个人去处理。”包总编说,“你那些手续证件都在身边吗?”在。“你一定要收好,到时不行还得上法庭告他。”包总编说。 包总编让白雨田守护办公室,他和罗福来到《马陵日报》社等候雷文国。因为罗妻跟雷文国说,到报社找到包总编就能找到罗福来的。 雷文国到底找我干什么?要说关系,我们早就断了,离婚都离好几年了,还有什么关系呢?要说有关系,就是他还欠我二千五百块钱。我离家这么长时间,从没和雷文国见过一次面,现在他突然兴师动众,惊官动府来找我,到底是何居心?我来不及细想,急匆匆地没从大门走,而是从西门下楼的。一下楼,遵照包总编的嘱咐,直接“打的”到何苦家。何苦老师不在,我只好站在门口等。等的时候,也是胆颤心惊的,我生怕雷文国为了找我,逐街逐巷搜寻,突然从哪条巷子里冒出来发现我。 从包、罗二人的脸色上,我看出了问题的严重性,尤其是雷文国跑到罗家说三道四,罗妻肯定会对我和罗产生误解。不管怎么说,罗的“后院起火”是因我而造成的。罗没有慌着回家安抚,而为我的安全奔波,在这一点上,我还是非常感激他的。 我正在焦急不安时,包总编、白雨田和罗福来骑着自行车冒着毛毛细雨赶来了。包总编一看我还站在门口,知道何苦还没来到,就让罗福来打电话催,并让白雨田一定把牛国健找来。他说:“牛国健是个关键人物,李天芳是他的学生,又是他介绍给罗福来打工的,他不来怎么行?何况,李天芳曾委托牛国健去法院咨询有关情况,所以,他必须到。”罗、白走后,包总编看着木然呆立于墙边的我,又板着脸训了一通:“你两天安稳日子还没过,就找个贼驴看着,这不,事闹出来了。我们不是反对你疼女儿,也不是反对你把女儿带来,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如果自己立稳脚了,钱挣到手了,再把你闺女接来能晚了吗?”的确,我很后悔。以前,我曾跟包总编他们谈起,想把女儿接来玩几天,包总编当时就反对的,他把利害关系跟我说得很清楚,可是我因为疼女心切,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如今惹下了这个祸,还不知怎么收拾呢。 老天也跟我作对,雨下得越来越大。我和包总编的衣服都淋湿了。何苦总算来了,是跟罗福来一前一后来的。包总编把前后情况简单地跟何苦说了一遍,最后说:“罗福来的办公室,李天芳是不能去了,更不能去住,今晚,她就暂时住在你家。”何苦不同意也不行,因为他家在这儿僻静,雷文国不易发现。他妻子上他女儿那去了,只有他和他儿子在家,有地方住。何老师有点面带难色,说:“在这住行。不过在我家住也是不方便的,老太婆没在家,不过,住一夜也无妨,只要小李不介意就行。”虽说他答应得很勉强,我还是感激他,毕竟这晚我有地方落脚了。 在等待牛国健时,包总编几个人便商量对策。包的意见是,一是先灭掉罗福来的“后院之火”。他说,他已经在电话里跟罗妻解释了一番,他让我在电话里再解释一次,第二天几个人去罗福来家中,当面把事情说清楚,让罗妻不要怀疑,不要闹。二是主动出击。包总编让罗福来直接跟雷文国谈,或者是电话里,或者是约他来,反正不能躲躲藏藏,自己是正义的,为什么要怕歪风邪气呢!包总编还让我向马陵派出所和高山镇派出所报警,然后再到高山镇法庭起诉。 我留在何老师家,罗、包二人又骑车赶回黄金大厦。看雷文国会不会在办公室门口等。可是那天,雷文国并没有上楼找,他只是在楼下的电话亭里跟看电话的老太太聊了几句。他问老太太,有没有姓罗的中年人住在楼上。老太太没有告诉他,因为他的言谈举止引起了老太太的疑心。老太太问他找罗干什么的,他说:“我老婆从家里跑出来,就在罗的办公室里工作。我找我老婆回去跟我离婚。她不跟我离婚,我怎么结婚呢?”老太太一听,心想现在年轻人瞎作,自己在外鬼混,回家就找老婆事,真不是东西。所以,鼻子一哼说:“这里根本就没有姓罗的,你找错地方了。”雷文国没带女儿来,具体地方也吃不准,看问不出头绪,只好悻悻地走了。 雷确实去了教育报社,真巧,牛老师不在报社。后来听说,牛老师回教育报社时,人家告诉他,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找他,手里还拿把削苹果的小刀,那男人从一楼找到五楼,逢人便说,牛国健把他老婆拐到马陵来了,他要找牛国健算账,吓得教育报社人一大跳,他们真以为牛国健在外因为女人跟谁结下了仇结。牛老师听同行一说,知道是雷文国找他后帐,心里也吓得扑通扑通的。他本来胆子就小,听说这事后,便慌慌忙忙地来寻罗和包,商量解决办法。天已经黑透了,晚雨下得正紧。 为了安置好我,解决我的事,几个人又聚到了何苦老师家。经商议,决定去找律师。包总编说,牛国健跟江律师是老朋友,可以去找江律师帮忙。于是,大家又冒雨直奔江律师家,当然是牛国健带路。 我没自行车,罗福来让牛国健带我,牛却说他车子后胎气不足。我知道他是在说谎,他怕麻烦。今晚他能答应帮我找律师,名是为我,实是为他自己摆脱是非。他怕雷文国再来找他事。罗福来的车本来就破,当然不能带人,何老师因为晚上有 人请酒,没法去。我想谁也不连累,自己跟在后面跑。包总编看不下去,就发话说:“小李由我带,抓紧走吧。”于是,我上了包总编的二车。 小巷的路上坑坑洼洼积了不少水,雨还在下,其他人都有雨披,独包总编没有。本来,何老师从家里拿一件给他,他没要,让给了白雨田。他敞着头,头发和身上都被淋湿了,仍吃力地带着我,跟在其他人后面,穿行于黑黑的巷中。我紧贴在他身后,像一只孤苦伶仃的小鸟,依偎在一棵遮挡风雨的树下。 江律师家不太远,过了两条小巷就到了。 我们人还未到楼前,楼梯上的看门狗就发狂似的向我们狂吠乱叫,若不是有铁链锁着,说不定它就能来撕扯我们。 上得楼来,牛国健敲开了江律师的门。江律师夫妇正在看电视,他们热情地接待了我们。 牛国健先介绍了我的情况。包总编看他讲话罗嗦,抓不住重点,就打断了他的话,让我说。 因为紧张,我也说得丢三拉四,好多关键的东西都没说,无法,包总编只得不断打断我的话,给予补充说明。 情况介绍完后,我将和雷文国解除同居关系的协议书递给了江律师。江律师看后说:“你这协议书符合法律手续,是有法律效用的,你跟雷文国已经不存在夫妻关系,你跟谁结婚,他都无权干涉你的自由。他现在找你麻烦,是违法的,你可以到派出所告他骚扰,或者到法院起诉他!根本不要怕他。”听江律师这样一说,大家心里都踏实多了,虽说我也懂点法,但毕竟不是行家,心中无底。 罗福来问:“雷文国带人到我家找,又说一些污辱我人格的话怎么办?”江律师问:“有人证明吗?”罗说:“有。”江问:“谁?”罗说:“我老婆和弟弟。”江问:“还有别人在场吗?”罗说:“没有。”江说:“这不行,自己人证明说服力不足,如果有邻居在场最好,这样,你就可以告他。实际上,他再来找你,你完全可以不睬他,撵他滚。他要不走,你可以告他骚扰民宅。”江律师看我比较紧张,安慰我说:“你不要怕,没什么事,尽管抬起头来做人。你现在老是躲也不是事,应该勇敢地面对他,必要时可以对簿公堂,借助法律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不过,以后孩子那儿不能常去看,你常去看会引起雷的误解。” “江律师,你看她当前应该怎么做?”包总编问。 “最好的做法,就是到当地派出所报案,让派出所出面找雷谈话,那样能好些。”江说,“小李还可以向新闻界呼吁,请求他们帮助。” “那就这样,今晚小李回去写几份材料,一份寄给高山派出所,一份给马陵派出所,一份给电台,一份给报社。”包总编说,“你给我们的信,我可以直接转给高山派出所,我们转去,效果会更好些,他们不问不行。”江律师又强调说:“就算报过案,小李这几天还是少在街上转为好,你知道雷是个地痞,万一被他碰上,他把你硬塞进车里带回家,软禁起来,外面人也不会知道。就说雷不把你打得怎样,但是拿你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地放出来,你又能把他怎样?社会上有些坏家伙手段是极端残忍的,你不能不防,你千万不能落在他手里。”大家点头称是。事情说得差不多了,于是告别江律师。临走时,江律师又一再交代,万一有什么情况,再来找他,他一定大力帮助。此刻,我真相信,世上还是好人多。 出了江家门,牛国健说:“没事了,我回家去了。”说完,车头一调走了。罗福来让大家明天一起去劝说他老婆,大家同意。他说,他还有客户在酒厂等他,于是,让白雨田陪他同去。剩下的只有包总编一个人,他又冒雨把我送到何苦家。路上,他一再安慰我说:“不要怕,你身边有一大群朋友帮忙,什么困难都能克服。”在举目无亲的马陵,能有包总编这样众多朋友的帮助,我感到心安,感到温暖,感到幸福。 包总编把我送到何苦家门口,看我走进何家才离开。何老师喝酒刚回家,他依然热情如故。只是言谈中,他很婉转地道出了自己的苦衷。他的意思是说,他老婆不在,家中两个大男人,让一个女的在家有诸多不便,万一被人知道说不清楚。 我很内疚,但更好强。我告诉何老师,天亮我就去找房子租,不会在他家呆久的。那晚,在何老师家喝了一碗红枣粥,又和何老师聊了一会如何摆平雷的事,后来又写好几份材料,让何老师看了修改后才睡觉。不过,始终没睡着。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一辆红色面包车停到了何教师的门口。原来是罗福来接我和何老师去他家灭“后院火”的。到车上一看,包总编、牛国健等人都在。 车上,罗福来对我说:“小李,你到那儿一定要实话实说,必要时可声泪俱下,女人心软是容易被泪水打动的。”我说:“我又不是演戏,当然实话实说了,至于她信的程度多少,那是她的事。只是,我很抱歉,无意中又伤了一个女人的心,虽然她是受骗的,我是无辜的。”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行驶,我们来到罗家。罗妻看到我们后不太热情,这也可以理解,昨天她还在电话里跟罗吵过、哭过、闹过。为打破僵局,包总编跟罗妻开了几句玩笑,然后拉她回家。 我礼貌地冲她喊了一声“大嫂”,她没有理我,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其表情像是面对一个偷她汉子的淫妇。看她那样冷漠、鄙夷、蔑视于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永远不出来。 在罗的家中,大家一齐跟罗妻讲述事情的真实情况,先是包总编讲,接着是牛,最后是何苦老师,罗福来一声不吭。三人解释的话说了几车,罗妻似乎拍门不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最后,包总编示意让我跟罗妻单独谈,这也是来时商量好的。 包总编几人出了房间,房里只留我和罗妻。我又叫了一声“罗大嫂”后,便把我家中情况,雷的表现,以及牛老师介绍到安徽,是如何工作的事,一五一十跟她说了。罗妻根本不信。她说:“雷那天到我家,表现得很通情达理,人一看就是老实人,他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罗福来要给你二千块钱一月,能假了吗?干什么工作能一月挣两千块钱?”她说话的口气明显有种鄙视的味道。她又说:“我现在反正这么大年纪了,女儿出嫁,儿子上中学,他罗福来来不来家无所谓,我也不在乎……”罗妻一句句尖刻、刺耳、酸溜溜的话,像皮鞭一样抽得我满身疼痛。在她眼里,我明显成了一个不要脸的女人,一个图财卖身的荡妇,一个养汉精。她愤愤地指着墙上的一张女子照片说:“你说他说的是假话,你这张照片他看后,马上说:你看,她平时不戴眼镜,她现在还戴眼镜照相,她肯定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要不怎么不敢看人呢?”我知道罗妻这是指桑骂槐。当我抬头看那女子照片时,天哪,这哪是我的照片。我留长发,那女人短发。我不近视那女人戴的是近视镜。我赶紧辩解说:“大嫂,你仔细看看,那照片上的女人是我吗?”罗妻说:“我不看,我相信人家说的是真的。还有男人连自己老婆都不认识吗?她是什么货,扒皮也能认得呀!”面对这样一个不辨是非,不分青红皂白、不近情理的女人,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真后悔自己来这一趟,也真后悔跟她说那么多自己的事。有什么可解释的?来罗家本身就解释不清。我一怒之下,走出了罗家大门。 包总编他们又拉着罗妻“灭火”去了,我一个人钻进了汽车。我真想哭,那受屈受辱受冤的泪,直往外涌。我从心里恨雷,恨他用心歹毒,不给我留下一点生路。因为情绝义尽,雷逼得我离开了挚爱的工作岗位,离开了亲爱的学生,我现在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糊口的工作,你又胡搅蛮缠,你到底能歹毒到什么程度?我在车里闷坐了一会,何苦老师来了。他问我罗妻听我解释吗,我说她根本不听,何老师也无奈地摇摇头。我说:“这个人太不讲理了,那照片 上明明不是我,她偏说是我。那个与罗福来合影的女人是一个记者,听包总编说她叫阿娜尔汗,是新疆人,混血儿,去年随包总编来这儿玩,在罗家合了这张影,罗福来老婆明明知道这事,还是不承认,非咬定是我,你说什么人能气不死!”人就怕钻牛角尖,一旦钻进了牛角尖,是任何力量也拔不出来的。随她怎么办,我不再向她解释。面对一个持有偏见仇视我的人,我没有声泪俱下,因为,我的眼泪恰恰会是她的笑料,她会用我的泪水把我淹死。何况,我又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何必要向她弯腰?滚她的蛋! 回马陵时,心情比去时还糟。包总编不断安慰我,说时间长了,她自会明白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嘛。我感觉自己是个挺晦气的人,谁跟我在一起都会沾上晦气。像陆叶彬,因为跟我拿材料,挨雷文国骂;孙雷因为买香油,遭到雷的一家毒打;罗福来呢,又因为我,夫妻不睦。我是什么人,我简直是丧门星! 罗福来情绪一点也不低落。这个人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他还能保持乐观。他说:“家属误会,一时半时不可能消除。她是一字不识的农村妇女,只会认死理。只是姓雷的那家伙太会骗人了,说了许多让她相信的话。小李,你怎找了这么一个人呢?天下好人那么多,你怎么就没遇上一个,偏要爱上他?以后可别再上当了。”回到马陵,已是中午,这次,罗福来怪大方,他主动在饺子馆里招待大家。牛国健嚷着让罗福来拿酒喝,却被包总编制止了。 望着满碗的水饺,我却吃不下去,也无心吃。包总编见我不动筷,就劝我吃,其他人也跟着劝我吃,说什么,再大的事也得吃饭。 我无声地夹着一个水饺,在送进口中的一刹那,有颗咸咸的泪珠抢先滚到嘴里。我放下筷子,偷偷用衣袖擦了一下眼泪,然后低头吃起饺子来。一碗水饺还没吃完,罗福来发话了:“各位老大,今天这事你们也看了,我家里太万难。从今天起,小李的工作,我就不能管了。十二月份工资我照付。等一会,白雨田帮小李把她东西转到何老师家。”我像是被当场判了死刑似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何老师说:“那不行,她行李拿到我家像什么话,我一个大男人带一个儿子在家,这样做成什么了。”包总编筷子一放,脸一沉说:“罗福来,你怎么这样说话?人家工作好好的,你把人聘来现在说撵就撵了,像话吗?这事能怨小李吗?你把她行李拿哪去?她房子一天没找好,一天都不能拿。”罗福来也许是看包总编发火了,也许是自觉理亏,就没有坚持。不过,他放下筷子付了饭钱后说声:“我反正不能再问了。”然后带着白雨田拔腿就走。牛国健说他等着上班,也走了。因为我书包放在何老师家,何老师没走。我知道他等我去拿包。包总编用商量的口气跟何老师说:“何老师,帮人帮到底,今晚小李再住你家一次,明天房子租好后就搬行吗?”何老师支吾了半天,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这天,听黄金大厦的看门人说,雷文国又来了一次,这次是他一个人来的。他在看门人面前,用最下流最无耻的语言丑化我,诅咒我。我听后,真想跟他拼命。可是,面对一个市井无赖,我去找他,无疑是自投罗网。 我忍住泪,忍住气,忍住屈辱,在何老师家又将就了一夜。第二天天刚亮我就走出何家,在茫茫的细雨中,去寻找立足之地。 第十章 第四节 ——黎明在即,圆圆的旭日抖落了昨夜的相思之泪,将万道霞光铺向蓝天。我坐在公司的班车里,迎着喷薄而出的旭日奔去。 凄风苦雨。 这倒霉的天! 在一条条狭窄的小巷里,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看着,问着。 我在寻找自己的窝,——临时的窝。 小巷的路,曲里拐弯,一片泥泞。 我的鞋子、裤角,都点溅着泥渍印花。 转过几条雨巷,总算看中一间租房。那房子靠街口,门朝外,是主家刚搭起来的简易小屋,专门留赚房租的。屋里残砖沙石还堆在那儿,墙上刚抹过水泥,还潮着呢。不过,房里有自来水,还有下水道,夜晚方便不用出门,条件还凑合。 我敲开房东门,一问,月租七十元,水电费自理。女房东一再强调:月初付款。 我只有几十块钱留作饭票,还有二百元工资没领,罗福来还不知哪天能给。原指望打工挣钱付房租,这“月初付款”可就让我犯了难。 怎么办?反正不能回娘家。 死,也要死在外头。 此时,我真想带上行李包,走向荒野,抛掉我的所有衣物,然后纵身撞车,去寻找我的老父,还有我那两岁的娇儿。 工作没了,家破了,娘家又回不去,身上空无分文,我一个女人能怎样? 我已经没有活路。 正当我在雨巷中徘徊时,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我:“小李,房子找到了吗?”呀,原来是包总编和书画家白雨田找来了。 “房子是有,就是房租太贵。”我沮丧着说。 “多少钱一月?”包总编关切地问。 “七十。” “那不要紧,带我们看看。” 反正路不远,折回身十分钟就到了。包总编看了看房子,还比较满意,打算替我找房东压压价,真巧,女房东出来了。她一看见包总编,惊讶地叫道:“包总,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原来他们认识。包总编指了指我,对她说:“这是我的学生,在农业开发办公室上班,想来租你房子住。”包总编没有把我的真实情况告诉她。 女房东很热情也很会说话:“既然是你包总带来的,还不好说嘛。房租就少给一点意思意思吧。我要是不要,你们也不会答应。” “咱们都是朋友,你说个实价,多少能租。” “六十怎么样?”女房东说,“上午有好几个要来租的,租金出到七八十,我也没同意,都是些年轻小姑娘,我怕她们租房干坏事。” “看我面子,五十块钱算了。”包总编说。 “好吧,钱不钱无所谓,咱讲的是个交情,谁面子不看,我也得看你包总的呀。”  “那就定下来,你把钥匙交给小李吧。”包总也不问我能不能承受,便包揽了下来,又对房东说,“你把屋里拾拾,让小李好打扫。” 女房东拿钥匙去了,我刚想说没钱,只见包总编从身上掏出五十块钱给我说:“先交了房租再说。” 白雨田也从身上掏了五十块钱硬塞给我。 我说什么也不能要。包总编训我说:“这个钱又不是白送你的,你挣到钱后还我们就是了。”白雨田也说:“你现在困难,没钱不行。” 我只得收下,我也确实需要。 人一穷,硬不起来。 包总编看我拿到房门钥匙,打扫房间时才和白雨田走掉。 我正打扫时,圈内人施萍也来了。她听包总编说我在这儿,便找了来。她帮我一起打扫好房子后,又把自家不用的小饭桌和煤炉拿来给我用。我怕雷文国在街上寻找,没敢去罗福来的办公室取东西,就叫施萍帮我去取。施萍叫了一辆“土的”,不一会就把我全部家当拿来了:一个大旅行包,里面装的是衣服;两床被子,其中一条是母亲给的;锅碗瓢勺,那是我买的,我不能不要;罗福来还不错,把破床、破桌、旧椅子也送给了我。说是送,实际上是四十块钱买的,因为我替他发信,买了四十块钱邮票,他没有给我报销。 一个拉着蜂窝煤车的妇女从门口经过,我又买了一百块煤。这样,吃、穿、住皆齐备,我的小窝算是安了下来,春节前一二十天的生活是不成问题了。 只是,失业的阴云仍厚厚地压在我的心头,何处能给我个饭碗,我的前途又在哪里?人不走时,喝凉水也塞牙。原想在新居里好好休息一下,调整调整自己的心情,谁知房子漏雨。夜里,外面大下,屋里小下,到处滴滴答答,我只得把铺盖卷起来,躲在屋角避雨。看着这欺人的冷雨,想想这几个月在外打工的酸楚,还有罗福来老婆的羞辱、雷文国的步步紧逼、几个哥嫂的冷漠、村人的耻笑、女儿的凄凉,那些所谓朋友,“树倒猢狲散”,纷纷离我而去,这一切的一切,使可能沦为乞丐的我,实在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只有哭。 我不敢放声大哭。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怕放声哭会招来不必要的烦恼,所以,只有泣、抽泣、压低声音哭。 从夜里哭到天明,雨总算停了。 女人有难,总想说给最可信赖的人听,以便从对方寻来慰藉。我说给谁听呢?当然是包总编。于是,早饭也不做,就匆匆地写了封信:包总编,很感谢你这些天对我的照顾,以及给予的精神温存。我也从没想过今生会遇上你,本来残缺的情感里早已死灰一团,可是,是你让我那团尘封的死灰复燃。在你殷殷的荫庇下,绝处的我似乎对人生又多了几分依恋。虽然,生活依旧形只影单,但灯火阑珊的地方,有一盏为我“流动的灯”,照亮我灰暗的行程。可惜的是,我没有了生活的信念,心灰意冷,意冷心灰,不断地叹息,无法挣脱世俗羁绊,我不知何去何从,请告诉我,请准确地答复我,今生我将如何…… 我正在写,突然听到敲门声。我赶紧擦干脸上泪痕,拉开房门,敲门的是包总编,他手里拿着两本小说书。 “怎么这样久才开门?”包总编望着红肿了眼的我说,“我敲了几遍了。呀,这新屋里怎么漏雨?昨晚你是怎么睡的?” “躲雨,一夜也没睡。”我说。 “又哭了吧?” 我没有吱声,抑制不住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包总编将书放在桌上,突然看到了我写的信。我本想不给他看,但还是让他看了,既然是写给他的,怎能不给他看呢? 包总编看过后,很严肃地跟我说:“不知你看过日本电视剧《阿信》没有,没看过的话,我跟你讲,你可真得学学阿信。阿信七岁出来当保姆,后来学理发,摆地摊卖鱼,最后成为公司董事长。这个阿信是有原型的,她就是日本非常有名的八佰半公司的董事长。阿信受的苦,你这辈子恐怕都碰不到。人得有点拼搏精神,对生活要有信心,困难是暂时的,昨晚下了一夜大雨,现在呢?不是灿烂的艳阳天吗?天芳,我发觉你的意志太脆弱,像你这样就该受苦受罪,因为你缺乏一种拼搏精神。你在学校是怎么教学生的?碰到一点困难,就受不了,就哭,哭能解决问题吗?我轻易不喜欢跟别人许诺,但今天,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工作会有的,你的前途是光明的,你应该学会忘记过去的辛酸。我不是同情你才帮助你的,我觉得你很善良,过去受了太多的苦,应该有一个很好的未来。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最后,我还要奉劝你几句:一、感情不要太脆弱,要经得起狂风暴雨的袭击,不要向命运低头。二、你不是贫穷的,不是一无所有,你有才,有真情,有诚实,有毅力,这是无形资产。三、你要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明天会更好。我希望今后,再看到你的是高兴的泪,幸福的泪,而不是悲伤的泪,痛苦的泪,绝望的泪。你虽然是棵不知名的小草,但是,能昂起头,就是生命的旗帜。” 包总编的话像 是一种排山倒海的力量冲击着我这死静的心海,我不由得又振奋起来。看着他那严肃的脸和充满智慧的眼神,我像是下保证似的说:“包总编,我记住你的话了,我不会让你失望,我一定充满信心,坚强地活下去。” 包总编赞许地点点头,说:“头年没多少时间了,再过一二十天就过年了,我建议,暂时不要忙着去找工作,你在家里多看看书,写点东西,到过年时,回家跟你母亲过年,年后,我想法让你上班。”我感激地说:“谢谢你,包总编,要不是你帮助,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包总编走后,我真的安静了不少。 年前这段时间,我足不出户,天天躲在小屋里看书,写回忆录。有些小文章,经包总编修改后也都见诸于报端。 其间,跟包总编相处很好的一些朋友,也都纷纷来看我,解囊相助。最突出的是马陵市文武全才的华衣布老先生,经常来我这儿嘘寒问暖,像一个老父亲一样关怀着我。 腊月二十八早上,包总编和华衣布老师就赶来了,他们一人掏一百块钱放在我的桌上,华老师说:“小李,这点钱太微不足道,你留下,买点东西回家过节,等正月初十左右回来,我跟包总编已经给你找好工作了,就是东方飞龙集团,这个集团是苏北地区最大的养殖行业,总理经很能干。我们把你情况跟他说后,他很同情你的处境,答应让你去搞文字工作,只要你好好干,将来肯定不会错的。” 包总编说:“月薪是四百块钱,工资是低了些,但干一段时间再说。” 我听说工作找好了,要多高兴有多高兴,我真想跪下来给他们磕头。人家给我找好工作,就是天大的恩情,这钱我是万万不能收的。 包总编见我不收钱,很生气,他命令我收下,买点年货回家看老母亲。 华老师说:“过年回去,总归得有点钱吧,一名出去,在外工作,回家两手空空,你脸上也无光,家里人也看不起呀?” 我含泪收下了这两百块钱,心里暗下决心,等我有钱了,我一定加倍还他们。 我在街上买了肉、水果、糖、瓜子一类食品,带回了家。母亲看到很高兴,弟弟和弟媳也笑脸相迎。他们哪里知道,这些东西全是别人给的钱买的呢? 我跟母亲谎称单位放假十天。放下行李后,就将带回去的床单,被罩连同母亲要洗的衣服,一起放进盆里泡着,准备洗。大哥家的孩子突然来了,进门就说:“小姑,爸爸叫你去。”也不知大哥怎么这样快就知道我来到家的。 “我不去,我得洗衣服。”我有种预感,大哥找我准没好事,不是训我,就是让我回雷家。 母亲劝我说:“去吧,你大哥找你肯定有事,你不去,他不生气吗?”大哥家离母亲家不过百十米远,侄子在前,我跟后,边走边打听:“你爸喊我干什么的?”侄子却说他什么也不知道。这家伙,鬼精灵! 大哥正在洗萝卜准备炸丸子,大嫂在厂里加班还没回来。大哥脸红红的,看样子在外刚喝过酒,他是个小队长,平时也有不少应酬。 大哥见我张口就问:“你今年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大新年,我不想惹大哥生气,语气平和了不少。 “昨晚姓雷的打电话来了,说今年到这边过年。我不想你给我添什么乱子,一家二十四户的,我丢不起那个人。你自己事,自己该想办法解决,别连累家里。”大哥阴沉着脸说。 “就为这事呀,行,大哥,我知道怎么做,不会给家里添乱,也不会丢你人。”我不高兴地说,“我走了,还得洗好多衣服。” 我转身要走,大哥拦过我说:“你坐着,不要走。”我知道大哥还想说什么。他一喝过酒,话就多。我看大哥只穿件衣服洗萝卜,怕他着凉,就赶紧找件棉袄给他披上。大哥披叹着气说:“你到底打算怎么办?我给愁死了!” 我看这样,便硬着头皮说:“我不坐了,家里还有衣服等着洗。”不等他说什么,我就走了。大哥站起来看我不高兴地出了他的门,恼怒地说:“要是我孩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大哥好糊涂,有些事当哥的能管,能当家;有些事,当哥的是管不了也当不了家的。 晚上,我准备连夜返回马陵,我怕雷文国真的大年三十来我家闹事。可是,转而一想,我不能走。一来,我怕母亲伤心,再者,光躲不是办法,正如律师所讲的,我得面对现实,勇敢地挺起腰杆,我倒要看看雷文国能干什么。 大年三十,正月初一,雷文国根本没来,大哥给我的只是一场虚惊。初二,雷文国的确来了,他是骑着摩托把司法股的人带来的。这天,他态度很好,并没有闹事的样子。我估计与我的报案有关。 司法股的人一脸笑容,说:“小李,你两人好好的,怎么搞的?我看还不如回去,两人带着孩子好好过日子算了。” 我苦笑笑问他:“你今天是来当说客的吧。既然有今天,当初你又为什么给我办离婚手续?” 雷文国看司法股的人被我顶得尴尬,插嘴说:“今天,我带司法人来,就是把事情弄清楚,你不回去就算了,但手续得办。” “还要什么手续?”我说,“离都离这么多年了,还要什么手续?” 司法人说:“是这样的,以上次离婚协议根据,你两人如不能和好,就再写一份协议,从今后,他娶你嫁互不干涉。” “好吧,你说需要写什么协议就写吧。”我答应很爽快。我不写,雷心里也不安。 协议是在弟弟屋里写的,当时在场的有弟弟和二哥。我倒了两杯开水,放在雷和司法人面前,又把火炉放到他们中间。我看雷文国因为天冷不住地搓着红肿的手,司法人冻得笔都拿不住了,不管怎样,来到我家就是客。 协议写好了,家产全部留给孩子,我一点不要,但雷买房子借我姨家的二千五百块钱明年年底前得还。我想要孩子,雷文国不同意。新正月的,我不想给娘家添麻烦,就作了让步。孩子归他,但我补充了一条,就是,在不影响孩子学习的情况下,可以将孩子带在身边住几天。雷想反对,被司法人阻止了。 一切都解决了,双方签过字后,雷文国带着司法人骑着摩托一溜烟走了。我没想事情解决得这么简单。早知这样,雷文国又何必跑到马陵损坏我名誉,砸我饭碗呢? 大年初四,我想把女儿带来家过。母亲听说,立即叫我去带。她说她早有这个想法,没敢跟我说,怕我难过。 一大早,我骑着自行车就来到高山镇。从二次被赶后,我就没去过雷家,这次我也不去,只是来到雷母处,女儿本来也是雷母带的。 女儿不在,出去玩了,雷母把她喊了来,她看我站在她奶奶门口,只是朝我看了一眼,我没等到她喊“妈”,心就碎了。我忙招呼她让她过来给我看看。她默默地,慢慢地来到我跟前,仍然没喊“妈”。我把她一下揽在怀里,低低地说:“孩子,妈来带你到姥姥家过几天,你姥姥也早想你了。” 女儿在怀中任我抱,任我搂,当她听说我要带她走时,她摇了摇头说:“我不去。”这三个字像利剑穿透了我的心。我伤心而又惊异地问:“你为什么不去?” “我不去。”女儿眼望着脚面,低低地说。 “是你爸爸不给你去吗?” “不,是我自己不想去。” “你真的不跟我去?”身为母亲,自己的女儿却不愿跟着走,这母亲当的何尝不是一种失败。也难怪,我和女儿在一起的日子太少。她小时候,我打过,骂过,为错一道题,罚过她,而今,当她最需要母亲时,我却又离开了她,她能不恨我吗?我哭了,搂着女儿哭了,泪水一滴滴地落在女儿的衣襟上。女儿也哭了。女儿的奶奶也哭了。雷母哽咽着说:“孩子离开时间长了 ,她就不想你了。” “孩子,妈妈求求你了,你跟妈妈回去住两天吧。”我哭着说。 女儿抬起泪眼:“妈妈,你想我去,得通过爸爸,不然,他会打我的。他说了,我再跟你去,他就不要我了。” 原来如此,他怎么能这样跟孩子说话呢!我说:“走,跟妈走,一切有妈呢,他要不要你正好,妈带你过。” 女儿的心似乎动了,她望了望奶奶,奶奶对她说:“去吧,跟你妈去过两天,你姥姥也想你了。” 感谢雷母的慈悲。 我把女儿抱到车上,叮嘱她坐好,然后跟雷母打了招呼,就骑车走了。女儿紧紧搂着我的腰,笑嘻嘻地将手伸进我的后背里,顽皮地搔我的痒。正当娘俩开心欢喜,沉浸在母女团圆的喜悦里时,迎面响了一声炸雷:“站住!你不要把孩子带走!” 真是冤家路窄。雷文国气势汹汹地拦住了我的车。我下了车,看他横肉眉怒目的样子,质问他:“你凭什么不给我带!那天协议上不是说好的吗?” “什么说好了,说好了也得我说的算。别说孩子不让你带,就是你,今天也别想走!”雷文国一付霸道相,对女儿喝道:“回去!”女儿吓得一骨碌从车上滑下来,边哭边走了。这时,周围聚集了不少人,都愤愤打抱不平说:“孩子跟她妈去住几天有什么,她能不想妈妈吗?” 看着哭哭啼啼离去的女儿,我气得七窍生烟,怒问雷文国:“我跟你离过婚了,你想干什么?”谁跟你离过婚了,那是假的!什么屁协议,废纸一张!“雷文国扭曲着脸吼道,”你还拿着当圣旨,我早找过人了!“ “你上天不是又跟我签过协议了吗?” “屁!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过日子,就得跟我去拿离婚证,否则,别想走!” “行,你说到哪拿?”事到如今,只好如此。 “上民政股。” “去就去!”我骑车直奔民政股,雷文国紧跟后面,生怕我跑了。 民政股正好有人,是个五十多岁干瘦的老头,自称姓熊。以前没见过,可能是新调来的。不过,他认识我,一进办公室,他就跟我说:“小李,你怎么跟小雷闹别扭的呢?你会写书、会写文章、知书达理的,跟雷很般配嘛,孩子都有了,大新年还瞎闹什么的?”他也是雷文国事先说好来调解的。 我刚要张口说话,雷文国却抢了先:“熊股长,要不要她先写个离婚起诉?” 熊股长说:“要得,要得。”说着忙抽开抽屉,拿出几张纸递给我说:“小李,你先写离婚起诉书。” “我写什么离婚起诉书?”我问。 熊股长以为我不会写,便把雷事先写好的起诉书递过来说:“你参照着写。” 我接过雷的起诉书,粗粗地看了一下,大意是感情不和,长期分居,最让我不能容忍的是,说我有婚外恋等等,真是恶人先告状! 我没有生气,极其平静地将雷的起诉书递了过去,对熊股长说:“我不明白,这样的离婚起诉书早在几年前就写过了,为什么还要重写?” “这次写是离婚证。”熊股长解释说。雷在一旁怒气冲冲地吼:“你多说什么,叫你写你就写!” “小李,你过来,把这张表填了。”熊股长又递来一张表。我没理会雷文国,来到熊股长跟前。 “你哪年出生,家住哪里,是哪年哪月跟雷文国结婚的?”熊问。 我一一回答。熊股长在红封面的硬纸上记着。我问:“这是什么表?”结婚证。小李,来,就在这儿签字。“熊股长手指着红纸硬壳书的右下角说。 “我婚都离过了,还结什么婚。”我感到好笑,用讥讽的口气对熊股长说。 “你不拿结婚证,怎么拿离婚证?”熊振振有辞说。 “我本来就没结婚只是同居,几年前就通过司法办过解除非法同居手续,今年年初二,又补办了一次,双方都签过字了,还办什么结婚证,离婚证,简直是荒唐,笑话。”我说。 熊股长语塞了,他结结巴巴问雷文国:“这些事,你怎么早没跟我说?” 雷文国见西洋镜被戳穿,恼羞成怒,暴跳如雷,一下窜到我跟前骂道:“妈的,你今天不跟我把手续办了就别走?”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赶忙躲到熊股长身后。 熊股长生气地斥责雷说:“你想干什么!小李,没你事,你走吧。” “不行,熊股长,今天你得保证我的人身安全,请你送我出去。”我说。 “他不敢对你怎么样。”熊股长安慰我后,又对雷说,“我看你平时说话怪老实的,今天才知道你是这样人!” 雷文国脸气得血紫,他一下跳起来,指着我:“李天芳,你孬种,你这个贱女人,今天你不跟我办手续,就跟我回家过日子,走!” 大正月,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民政股门口聚集了黑压压看热闹的人头。雷骂声不止,不堪入耳,世界上最难听的骂人语言,几乎都给他搜来了。熊股长见制止不住雷文国,便脱身离开。 雷文国见许多人围着,近不了我身边,就骑车向西奔去。他家在东边,向西去,我估计一是叫人,二是拦路。人群中一位好心的大娘跟我说:“你现在不能走,他肯定在半路拦你。”在这儿久留绝不是好事,但是,怎么走呢?我想起了包总编。我赶紧打电话向他呼救。包总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他要我在车到之前保护好自己。半个小时后,一辆白色的公安警车呼啸着驶进高山镇。 打过电话后,我就躲在电话亭,听到警笛声,方跑了出来,正好看见包总编坐在警车前排位上。他看到我后,立即停车,我赶紧上了警车,自行车放在一个朋友家,只好让弟弟去推了。 孩子没带成,差点连自己都丢了。包总编把我送到家就走了。回到家,我没敢告诉母亲。 雷文国并未罢休。 正月初八,我突然接到沙塘法庭传票,叫我初十上午八时准时到法庭,解决婚姻纠纷问题。 法庭传我,我不能不去。母亲担心我吃亏,叫我别去。我没答应,有些事不去是不行的,就应该正面对待,就应该斗争。为保护我的人身安全,母亲让弟弟和四哥到法庭外等候保护我。其他几个哥哥皆不闻不问。 出庭那天,雷去的比我早,还好,是一个人去的。 原来雷文国怕我争夺家产,又起诉到法庭。他在法庭上谎说自己家欠了多少债,并拿出纸条,上面列满了密密麻麻的账单。 负责办案的也姓雷,问我欠帐一事是否是事实。我说不知道。雷法官提醒雷文国说话要符合事实,不得任意杜撰。雷法官又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还是坚持以前的说法,财产一分不要,欠的二千五百块钱得还,孩子得让我看。雷文国又像跟司法人来我家时那样,文质彬彬的,同意我的要求。就这样,问题轻而易举地解决了。雷文国苦苦追寻的离婚证,最终也没拿到。他花了五百块钱的起诉费,最后换来的仍是和原来一样的解除非法同居关系调解书。 总算解决了。我以前的三十年被毫不犹豫地画上了一个圆圆的句号。 正月十二,那是一个明媚的早晨,我辞别了老母亲,轻装来到马陵,重新开始我三十年后的新的生活。 包总编兑现了他的承诺,我被招到了飞龙集团。 正月十八,黎明在即,圆圆的旭日抖落了昨夜的相思之泪,将万道霞光铺向蓝天。我坐在公司的班车里,迎着喷薄而出的旭日奔去。班车的喇叭里正播放邓丽君的那首感人肺腑的歌:《我只在乎你》—— 如果没有遇见你, 我将会是在哪里, 日子过得怎么样, 人生是否要珍惜。 也许认识某一人, 过着平凡的日子, 不知道会不会, 也有爱情甜如蜜。 如果有那么一天, 你说即将要离去, 我会失去我自己, 走入无边人海里, 不要什么诺言, 只要天天在一起, 我不能只依靠, 片片回忆活下去。 任时光匆匆流去, 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 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 别让我离开你, 除了你我不能感到, 一丝丝情意…… (全文完)2000.2.18于黄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