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西月锦绣5》 第1章 梦回人正寒元(1) 庆四年大年初一,前线传来捷报。武安王为了增强民众的信心,故意夸张地命人将汝州大捷的消息先后三次传进新都大辰宫的含元殿,一路上击鼓嘶喊,不久全国皆知,举国沸腾。久被哮喘旧疾所困的德宗也因为这好消息精神大振,竟能亲自主持大年初一的百官大朝会,又巧逢天子的本命年,便大赦天下,西庭举国上下皆面有喜色,欢欣鼓舞。但因国事仍在吃紧,民间不能举行大规模的灯会,武安王便乘此机会,于正月十五上元节,在大辰宫中掌起灯海,以安抚皇室。德宗欣然在麟德殿内与朝中近臣及皇室宗亲同赏灯会。未入夜,太监们便早早地点亮了今年的宫灯。由麟德殿起,一盏盏宫灯缓缓照亮了整个大辰宫。琉璃瓶映着美女、奇花,云母障并瀛州阆苑,就连芙蓉湖、太液池等一带,两边石栏上宫人皆系上各色水晶琉璃风灯。一时间,华灯竞起,如银光雪浪,五夜齐开。武安王又命宫人将万株柳杏载来,用各色绸绫纸绢及通草为花,粘于树上。每一株又悬上琉璃灯盏,挂满玲珑珠玉、金银穗子,映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只觉上下争辉,水天焕彩,美轮美奂。 内外命妇亦乘机翻出多年未着的奢华礼服,肩披彩帛,芙蓉面上或贴着花钿,或涂了面靥,高髻上插满金银步摇,叮当作响。一众宫女亦喜气洋洋地在高髻上插上新制宫纱堆的春蛾,鬓边挂着镶满珠翠的雪柳。琉璃世界里,这些女子恍似天仙。细听空中燕乐凫萦,迓鼓通宵,竟真如人在珠宝乾坤、瑶池仙境一般。 德宗久病初愈,体力不支,乘龙船游嬉了一圈太液池后便回到岸上,坐回龙御亭中,同群臣赏灯听戏。太液池中临水戏台上正演得热闹,翠玉珠帘内的那个旦角,身段婀娜,桃红的朱目斜挑,水眸微醉,那天籁之音远远地直传到天际,连最偏的丹凤门守城士兵也在皑皑大雪中,握紧冰冷的兵器,凝神细听,一任那雪花落满铠甲和须发。 罗衣香渗酒初阑,锦帐烟消月又残。翠被梦回人正寒,唤蛮蛮,一半儿依随一半儿懒……芳心对人娇欲说,不忍轻轻折。溪桥淡淡烟,茅舍澄澄月,包藏几多春意也……那角儿唱得正是入了化境,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亦是动了真情,尤其是女眷们,有的双颊晕红,有的双目垂泪,有的连怀中的银熏冷了也浑然不觉,也忘了责怪那听痴了的懒奴婢上前更换。 琉璃殿暖香浮细,翡翠帘深燕卷迟。两个粉蝶儿飞,一个恋花心,一个搀春意,一个掠草飞,一个穿帘戏,一个拍散晚烟,一个贪欢嫩芯,君与奴前世为期,偏今生恨相随,难离弃呀……那旦角的目光情意款款地抛向台下,德宗顺着那旦角的目光看去,只见武安王下首处,乃是当朝太子轩辕本复,旁边坐着一位黑衣蟒袍之人,原来是昊天侯宋明磊。 德宗再看那旦角,好似有点眼熟,不知不觉唇边扬起了一丝弧度。 昊天侯那天狼星一般的双目微眯了一下,随即自然地微微将目光偏了,看向女眷中的夫人原氏非烟。原非烟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垂下目光,告了个诺,走了出去。 德宗皇帝若无其事地微扭身,向左首的原青江微欠身,笑道:“原卿家哪里觅来的戏班?唱词清新雅丽,这小伶官不但身段柔媚,歌喉亦是委婉动人啊。”原青江低首恭敬道:“这是新都最有名的如意班,微臣特地请来为陛下、各位娘娘、皇子和公主们恭贺新年。”十一岁的轩辕宗楽拍手笑道:“皇爷爷,您看那旦角可像淑仪婶婶的驸马?”轩辕本绪立时变了脸,其妻王氏立时紧张地拉回了儿子。轩辕本绪厉声喝道:“莫要胡说!怎可将皇家驸马同戏子相比!看来你娘该好好教训你才是。”轩辕宗楽吓得小脸煞白,立时噤声。 武安王倒是脸色如常,对轩辕本绪笑着摆了摆手。 此时女眷列席中首席的轩辕淑仪优雅地起身,柔声道:“大过节的,皇兄实不必苛责楽儿。”轩辕淑仪款款起奏,“父皇容禀,台上献艺之人正是驸马。想着父皇爱听戏,恰巧前方大捷,他特地为父皇向如意班学艺两个月,好在上元佳节为父皇献上,以示孝心,望父皇早日康复。”德宗嘉许地抚须而笑,对武安王道:“朝堂之上,朕常说爱卿堪为百官表率,精忠报国,鞠躬尽瘁,不想爱卿能育儿如此贤孝,真不愧为古今贤能。”武安王如常固辞,两厢坐定。此时原非清已然唱罢下台,席间雅乐轻响,众人推杯换盏,不久便带上三分醉意欣赏临水台上貌美的宫娥翩翩起舞。 德宗轻抿了一口琼液,状似轻松地对武安王笑道:“原爱卿,你看朕这几个儿子哪个可堪大任?”武安王心中一动,“各位皇子哪一个不是龙驹凤雏,个个皆是我大庭朝百姓之福。”“然之啊然之,”德宗睨向武安王的目光带上一丝嘲讽,略摇头笑道,“你永远便如这狐狸一般的狡猾,我早料到你会这么说。”武安王的凤目亮若繁星,含笑看向德宗,优雅地微欠了欠身。德宗却接着说道:“听说墨隐这孩子在前线受了重伤,本绪昨日打山庄回来,说墨隐这回还真伤得不轻。”“臣惶恐,”武安王不以为意地一笑,肃然道,“为国捐躯乃是臣子的荣幸,这点小伤实不足挂齿。”御座右下首的皇后却皱眉,开口问道:“原卿家,不知墨隐伤在何处,恁地让人挂心。”武安王向皇后欠身道:“多谢皇后娘娘关心。墨隐的胸肩处受了伤,现下已醒来几日,只在静养。”德宗看了皇后一眼,笑道:“朕可否请皇后代朕前去告诉孩子们,让他们多喝几杯,朕与原卿今日绝不怪罪,只管尽兴便好。”皇后微微地笑了起来,平日保养得再好,描绘精致的眼角处亦显露出几丝鱼尾纹。她恭顺道:“臣妾遵旨。”早有宫女上前扶皇后走了下去。“然之,”德宗略一摆手,“于飞燕这一着隐棋入世,杀得窦贼措手不及;宋侯暗度陈仓,声东击西打赢了汝州血战,着实高明。可惜宋侯不是你的亲生子啊。朕虽不如爱卿懂兵法,”德宗看了看武安王如常的脸色,继续说道,“却也听说过,战前最忌将士异心。那于飞燕出身东营,本来非白便是东营之主,也算是墨隐的老部下了,此番在汝州为墨隐支援,又同为前锋,不如将燕子军入编元德军如何?”武安王想了一下,点头道:“陛下所言甚是,臣这便让于飞燕改编元德军。”“这一年来,朕听说太子数次宿醉在驸马府中。”德宗看着台上正舞着的《太和乐》,淡淡道,“朕本下旨让墨隐到新都养伤,本绪这孩子自小同墨隐要好,便擅自离宫,亲自接墨隐一同回来,不想中途被人伏击,只好先回了紫栖山庄。本绪这娇贵的身子倒是受了不少惊吓,看看,今夜他可一句话也没说。”“竟有这等事?太子恭仁孝顺,宣王素有贤名在外,”武安王抬眼看了席下,素来玲珑八面的宣王,今夜果真面色微白,闷头喝酒,亦不像往常一般同群臣热络,顿时心下了然,不由冷笑数声道:“倒是臣家里的这些逆子……真该立立规矩了。”“这是家宴,原卿实不必在意,只是,”德宗只淡淡一笑,“朕与卿都已不年轻了,该是想想身后事了,就怕咱们不想,这孩子们……倒先急起来了。”德宗轻笑出声。 武安王沉吟片刻,“臣恭听皇上教诲。”德宗笑起来时双目微眯,让人看不见眼睛的颜色,只是一派慈和道:“朕原也不该管爱卿的家务事,不过,墨隐倒真是个人才,朕也是看着他长大的。”武安王豁然了悟,“陛下是想臣立非白为原家世子?”随即恨声道:“可惜……此子是个情种祸胎,不堪大用。”德宗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传到下座,众人不知天子为何大笑,只是陪着更大声地笑起来。 “男人年少时,谁不做几件荒唐事,何况是为了女人?原卿不觉得墨隐很像年轻时候的你吗?只怕当年的你比他要更痴上三分吧?朕一见这孩子,便想起当年你看梅卿时的那股傻劲。”武安王终是忍俊不禁,也笑了起来,连连拱手道:“大过年的,陛下可饶了老臣吧,又来揭老臣年轻时候的丑事。”君臣二人笑了一阵。这时,驸马换了身大红吉服,高束墨发,急急地来驾前复命。德宗自是夸赞其孝心可嘉,赏下一对鹤鹿同春碧玉屏风,两对天祝长春珐琅花瓶。驸马惶恐地同轩辕淑仪跪地谢了赏,便退了下去。 “朕倒觉得,对自己的女人,大丈夫当仁不让,方显英雄本色。”德宗笑着侧首看向武安王,戏谑道:“更何况,卿与朕皆知,那花西夫人亦不是寻常女子啊。”君臣二人相视一笑后,正巧皇后回座,德宗便拉着皇后问起下首诸皇子及众臣,武安王便独自举杯凝神细想。此时三更鼓打起,皇后正要劝德宗摆驾回宫,天空中却飘起鹅毛大雪来,宫人便赶紧换了暖炉,加了炭火。德宗却放下暖炉,起身仰望着星空,不觉有些恍惚,“原卿,可还记得永业三年上元节的那场大雪?”武安王的脸也冷了下来,望着珠帘外的大雪。德宗的老手无意识地紧紧抓住御座的龙首,微颤了起来,慢慢地青筋一根根地暴起来。 德宗哑声道:“那年昭明宫的大雪比今年的大多了,朕记得那雪快没了膝盖吧……朕还记得那地上的鲜血……淑琪的血流了一地,我还记得她的眼睛瞪着我,等出了神武门,一回头,她还瞪着我,还有我那可怜的芮儿……”皇后早已泪流满面,“那黑了心的窦贼,把孔妹妹和芮公主……”皇后的声音刚响起,身边的太监宫女早就慌忙挥手,四周的宴乐戛然而止。众人皆知庚戌宫变中,德宗爱妃孔昭仪及其女轩辕本芮不及逃出,被窦英华折辱而死,且死后裸尸焚烧,极尽污辱之意。 德宗的眼瞳收缩,慈祥的脸猛然扭曲起来,“也许朕等不到亲手杀贼的那一天,但一定要让朕的儿子们杀回京都,将窦贼挫骨扬灰,复我轩辕的荣誉。”武安王同群臣皆肃然下拜,大声道:“敬诺。”元庆四年的春天就这样迎着风雪姗姗来迟。 我又回到了樱花林,可是这回樱花林中一片寂静,所有美丽的粉色花瓣凝在空中。我慢慢穿越前行,一经触碰,美丽的花瓣便化作粉色的灰烬,零落于地,化为尘埃。 远方有一个红发少年和一个大辫子的少女一动不动地背对着我坐在樱花树下,含笑地摸着一册满是针眼的诗集。 “看看那个可怜虫眼中的你。”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转身,却见血瞳的撒鲁尔正坐在河边同我一起看着黑河里的倒影。他可能是刚刚摆脱恶鬼的纠缠,正微喘着气,使劲平复呼吸。 我这才注意到那河里的倒影,那少女的脸上不时拂过灿烂的花瓣。可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她没有表情,甚至没有五官,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空空的脸。 果然非珏从来就不知道我长什么样。 我的手刚刚触碰到非珏,所有的场景便全部化为樱花瓣,漫天飞舞,那片粉红的世界渐渐化作殷红似血的粉尘,最后,那个世界变作一片黑暗。 我一惊,使劲睁开眼,依稀看到锦绣伤心欲绝地伏在我身边哭泣,哭红了一双紫瞳,反复地说道:“你这大傻子,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为他去送死?”白面具静默地站在她身后。他身后跟着个小孩子,那个孩子抓着他的衣袖,也戴着个面具,对锦绣探头探脑的,像一个幽灵似的。司马遽在那里幽幽道:“别太伤心,林毕延还没有发话,许是有救。”可是锦绣却没有理他,只是埋头哭,哭得髻松钗落,妆容俱毁,涕泪乱淌,连声音都变了,好像她很久没有这样哭了,好像她人生的支柱轰然崩塌。 “你把她放到那人手里,应该料到这个结局的。也许,你只是在难受,她居然爬回来了,”司马遽又忽地换了一种口气,“毕竟这回,她死在他面前,便永远留在他心底,你是彻底没希望了。”锦绣终于有了反应,慢慢直起身来,止了哭,却回首对他吼道:“你闭嘴,像你这样的浑蛋怎么会懂得我们姐妹之间的感情?”锦绣大力地推了一把司马遽,她头上的黄金镶翠步摇被大力甩向那个孩子,那孩子吓得大叫一声用手挡开,然后逃开了。而我则很混乱,不知这是永业三年的噩梦,还是现时发生的噩梦,因为我一直都不喜欢暗宫宫主,我讨厌他的嚣张跋扈,随意污辱我和锦绣,还有草菅人命。可是我怎么也无法醒来。对不起,锦绣,我实在太累了。 也许现实就是噩梦,噩梦也就是现实,我转世后的这个世界里现实与噩梦之间本没有太大的界限,于是我选择闭上眼睛,最后又选择了回到撒鲁尔的血河边上,沉默地蹲了下来,同他一起默默地坐在河沿上。 “咦?你今天不逃了吗?”他喘着粗气,一边驱赶着拉都伊的恶灵。 我迷离道:“逃哪里去?”“你不怕我了吗?”他驱散了一众恶灵,好奇地坐在我身边,“你怎么了?”我没有说话,只是迷茫地望着冒着血泡的血河。周围的恶灵似乎也跟着我平静下来,只是唱着忧伤的歌,在血河上漫无目的地漂浮。他看了我一会儿,同我一起沉默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看到血河中许久未见的前世——苍白的病房里,一个脸色更为苍白的女人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一个秃顶的男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煲着电话粥,“你别闹了,今天我老丈人要来,不能过来。不管怎么样,她是因为你跑出去出事儿的吧,现在搞成个植物人。你明知道我最讨厌医院了,她爹妈不同意拔管子,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别发火了,乖,宝贝,等我明天来看你。”他刚挂完电话,一对老年夫妇相互搀扶着,蹒跚地走进来,他立刻改成一脸悲痛地上前,“爸爸,您和妈身体又不好,这是最好的病房,颖她什么也听不见,您何苦再来呢。”“俞长安,你给我住口!”老者暴怒地吼了一声,转而心疼地看着那个病床上的女人道:“颖儿啊,你什么时候醒来呀?”我不觉怒火中烧:俞长安,你如何能够这样欺负人? 忽然我看到那个病床上的女人对我微一侧脸,对我睁开浮肿的眼,她那空洞的眼神对我说道:“回来。”不错,我要回去,好好教训俞长安这个人渣。我向她伸过手去,血河的中心忽地裂出一个大口子,变成了黑色的旋涡,旋涡的中心却是那个明亮喧嚣、车水马龙的21世纪。 第2章 梦回人正寒元(2) 身边的撒鲁尔大叫道:“你要到哪里去?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感觉我慢慢升起,飞向那个旋涡。我使劲甩开撒鲁尔拉着我的手,眼看就要回到孟颖一心向往的新世界,忽然有一个声音把我拉了回来,“木槿,你为什么还不醒来呢?”那人的声音很低沉,仿佛死了一般,“这几年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所以这样累了,要睡这许久吗?”“别傻了,林毕延说了,她醒不过来,白优子只能保住她的身体不死,可是她的脑子完了,魂已然归去,”有一个人的声音嘶哑难听,是那个司马遽,他使劲压低声音,“你这是在白费力气。”我一下子进入了那具生活了24年的身体。噢,闹了半天,我两头都变成植物人了?原非白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抬高声音,“你出去,我现在不想见你。”可是司马遽的声音却突然近了。“你这个只会误事的蠢货,”只听他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道,“老头子知道了,你我都完蛋了。”原非白冷笑一声,“你且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连累?你还没连累够吗?就因为她,我被你祸害了这么多年。”他恨恨道,“这个女人不像她妹妹那般娇艳迷人,可是她有点和她的妹妹一样,都是心狠手辣的毒花、迷惑男人的祸水,而你,好像就是喜欢毒花祸水。”许久,原非白淡淡道:“我原也不知道你这么了解她们姐妹俩。”司马遽停了一会儿,接着又粗声粗气道:“你怎么不明白呢,这个祸水是大理段家的财神爷,也是段月容的外室,还有了个娃。你若想收了她威胁段氏,我可以理解;若是想破镜重圆,你是在自掘坟墓。无论你做哪般想,从你发动你的门客去西域救她,还有这回前往汝州前线,老头子就已经起疑心了,若是老头子知道了,你我都要完蛋。”“你早知道她是花木槿,却瞒了我五年。你这个浑蛋。”非白继续冷冷道,“看在你没有告诉父王的分上,我已经饶你一命了,你还要得寸进尺?”“你不必担心,我自然不会连累暗神大人,我劝你莫要再打这个女人的主意,”前方的身影霍然转过身来,天人的容颜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他对暗神冷冷道,“不然,你莫怪我不念情分,撕毁合约。”白面具滞了一会儿,尽量柔和道:“我就不明白了,你让她祸害段氏不挺好的吗?利用她对你的感情,来降伏段氏,这有多好……”司马遽等了一会儿,原非白没有回答。“好,”司马遽的声音既惊且怒,“你现在翅膀终于硬了,也不听我的了。且等着,你同你的这个祸水不是被原非清那兔子吃了,便是被你老情人花锦绣宰了。”我有点累了,又想睡去,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木槿,别睡了好吗?”很久以后,原非白的声音又起,“我很想你,我一直很想同你好好说说话,”他絮絮说着,“林大夫说你如果今天醒不过来,那就连白优子也没有用了。”他似哽了许久,勉力出声道:“我不信。你只是累了,只是在生我的气,恨我同锦绣联手骗你,恨我移祸江东,恨我拆散你和非珏,恨我没能好好保护你,恨我没有认出你来。”我想开口,却无法开口。他的声音愈加清晰起来,“我真的很想同你说说话。可是,我们又该聊些什么呢?咱俩的缘分该从何时说起呢?”只听他接着幽幽地笑了起来,轻声道:“我在认识锦绣的时候,就去调查过你了。那时我心里想着,明明是一个父母生的,为何你比起你妹妹来又丑又小呢?除了嘴巴厉害点,一辈子也就窝在北边的小破屋子里做些浣衣刷粪的粗役。那时我只记得周大娘一直夸你会做一些奇怪的刷子来洗东西……洗得恁是干净。 “只是我打小就觉得你是个油嘴奸滑的孩子,恁地不喜欢你。”他低沉地笑了一下,“也许你不信,我们俩也算是一起长大的,因为你小时候每年冬天总爱到咱们苑附近转悠。你好像很爱摘西枫苑的梅花,为这个我没少生你的气,多少次想派人把你倒吊起来狠狠地打,不过为了锦绣也就作罢了。后来你受了杖责,来到西枫苑。再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其实我心里也明白,你一年比一年出落得美丽灵动……你看看,我从来都没有夸过你长得漂亮吧?”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可怜的非珏私自请人写信给父王,求父王为他主婚,把你许给他,可是我却故意半道上劫了这封信,然后派人送到果尔仁的手中。果尔仁自然震怒异常,狠狠地怒斥了非珏,于是他与果尔仁两人便生了异心。然后我便乘此机会修书给父王,求纳你为我的妾室。 “怎么样,你心中一定在想,我很坏吧?我总以为自己比四毛子更爱你、更了解你、更配得上你。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让你哭。我自问总有办法保护娘亲,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娘亲在我怀中断了气。我自问我了解锦绣,却无法给她想要的东西,任她飞向别人的怀抱。锦绣伤了我的心后,我便对自己说,从此以后绝不再对女人用真心。”他自嘲地冷笑着,“可是老天爷却让我头一个就遇到了你。我明明知道你是锦绣和小五义托付给我的人,我应该好好对你,可是我却故意冷落你,不给你好脸色。你对我其实很好很好,从采花贼手上救了我,解了我的毒,可是我一点也没有感激你,反而打你出气,因为我心底深处一直把锦绣的账全都算在你的头上,然后我就害得你半条命也没有了。”心像被什么融化了,然后又被什么狠狠地撕裂了,眼角有泪流下,有人用颤抖的手轻轻帮我拭去。 “你总是对我笑,笑起来可真好看。可我总不会对女人甜言蜜语,我告诉你我只有三十年寿命时,我以为你会像锦绣一样在我面前伤心地哭,可是你却只是苦笑一下,然后还是一直对我那么灿烂地笑着。那时我忽然觉得你的笑容很刺眼:为什么你一个整天浣衣刷粪的臭丫头可以笑得这么开心呢?”他的语气忽然一改,在那里冷冷地述说着,好像在说另一个人一样,“于你而言,好像这肮脏的人世上每天都有让你开心的事,我明明知道你是那样良善的一个人,却开始生出一肚子计谋算计你。因为我想看看你痛苦的样子,我故意拆散你和非珏,甚至设计你爱上我。什么华羽宫灯,为哄佳人一笑,当你什么也不知道地开始对着我脸红时,我就知道你万劫不复地爱上我了,可是我万万没有料到……原来、原来我把自个儿也算计进去了。然后老天爷开始了对我的惩罚。你终于发现了我和锦绣的事,你再也不对我笑了……我的心里从来没有这样难过过。”我的泪水汹涌滑落,开始想挣开我的手,想离这个可怕的男人远远的,永远永远不要再见到他。 司马遽轻嗤一声,“没用的家伙,你是想气死她吗?”唯有滚烫的液体滚落眼角,顺着脸颊慢慢流了下去,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拂去我的泪珠,有人轻轻趴在我胸前,悲伤地继续说道:“你后来还是走了。一想到你在战乱中受了那么多苦,被人欺侮,甚至到死都不知道我的心意,我就心如刀绞……”他万分苦涩,“木槿,你可知,这八年来我的心上眼里,醒着睡着,一刻也忘不了你啊。”他剧烈地咳了起来,而司马遽似在低声地咒骂着:“没用的情种祸胎。”他的声音里却含着一丝无奈和悲痛。 我的脖颈间有冰凉的泪水滑落,混着一丝血腥味。他抚上我的脸颊,哀伤地轻轻道:“岁月一年一年过去了,你生还的希望越来越小,我却依然在幻想着,有一天你会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天真地想着,如果上天肯把你还给我,我一定好好待你,再不让你吃半点苦,我要让你天天对我笑……可是、可是直到看到你为了救我跟着撒鲁尔跳下去,还有在汝州战场上,你满身是血的样子,我终于明白了,我不过是第二个原青江。我该死地出版了那本《花西诗集》,这八年来,其实是把自己心爱的人往死里逼。木槿,原谅我,”他颤声道,“我一直想对你说出这句话。你要怎样折磨我都行,只是,你莫要再离我而去了,我已经受够了……没……有你的日子,求求你醒过来吧。”从我十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原非白起,我就开始不由自主地探索他的心理。今夜,我万万没有想到,所有的答案却源于我对他的那丝傻笑。 以前我总是以为段月容是这个世上最疯狂的魔,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眼前这个天使一般的人,才是世上最深情、最痴迷、最疯狂的人。也许他一直以他的父亲为耻,一直想做一个超越他的人,却无意间陷入作茧自缚的情网,终于成了比他的父亲更加偏执的人。 我一直以为他爱着我的妹妹花锦绣,也对我多多少少有些特殊的感情,而我却始终不能分辨这天人一般的原非白对我的示好中有多少是出自利益算计,多少是出于对我的好奇,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他对我这份爱的分量。幻想用八年时光消磨这一段无望的爱时,他却执着地把这一段孽缘彻底地化成了他的心魔,生生地折磨着自己。我睁开了眼睛,原非白憔悴的脸就在眼前。他狂喜道:“你醒了?!”司马遽的面具也出现在眼前,我听到他非常惊讶的声音,“哈,还真醒啦?”他立刻快步向外走去,大叫着:“林老头,快点进来。祸害果然遗千年,她醒啦。”原非白一脸疼惜地看着我,扶着我小心翼翼道:“木槿,你怎么样?”我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想大声对他说:你这个大浑蛋,毁了我一生。你知道吗?你才是大祸水,人间大祸害。可是话到嘴边,只觉气若游丝,万般艰难,我勉力抓住他的前襟,看着他的凤目圆睁,柔肠百转间,只是流泪道:“我要尿尿。”然后,我再一次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元庆四年的雨水。 “你还想逃吗?”梦中的紫浮总是这样忧郁地对我说。“我不逃还能怎样?”第一次,我这样淡淡地回答他。而他一径沉默地看着我。 说实话,前世的我烦恼极少,总算那时家庭条件还算不错的说,虽不是富二代,但生在中产阶级殷实之家,有房有车,留洋镀金。于是我最常见的解压方法有两种:一件是败家购物,好歹工资还够我挥霍一些女人家的小玩意和漂亮衣服,第二件便是睡觉。 无论任何烦心的事,只要把荷包里的银子花完了,拿着一堆有牌无牌的长裙、短靴、耳环、项链什么的回家,我的心情就会好些,然后再扑上床狠狠睡上一觉,等醒来睁开眼时一切都将会是个崭新的开始,除了我衣柜里的衣服可能十年也穿不完。 我认为这很管用,于是便这样周而复始地对待我生活中的“烦心事”,同时我也没心没肺地劝解当年那些为我操碎心的朋友,还有我的父母。 事实也验证了,当前世的我面对重大变故时,我既没有花钱,也没有去睡觉,结果就相当惨烈:直接被车给撞飞了!然后莫名其妙地被紫浮带到这个世界来。 然而在这个时代的童年的我再也没有机会shopping了,因为错投了个超级穷胎,然后也没有机会睡觉了,因为我总是担心万一睡着了,再醒来时碧莹就会变成一具冰冷的死尸。 这一次总算给我逮着个机会睡觉了,我睡得昏天暗地,睡得前世今生所有的故事在脑子里连演五遍,连脑子都似乎变木了,没有醒来;后来睡到我梦里没有梦,我也没有醒来;睡到春雷隆隆地敲震着大地,唤醒世间所有的生物,我依然麻痹着自己,还是没有醒来,直到西安的春雨淅沥地下个不停。 朱自清那篇传世的《春雨》曾如何如何地赞美那春雨的生机和柔婉,我却一直都讨厌下雨天——无论是前世还是混乱的今生,春雨尤甚。于是我终于无法再进入梦乡,甚至不能装睡,便慢慢转动着眼珠,睁开了眼。 我略动手,摸到一个毛茸茸的物体,侧头一看,却见拔步床踏上趴着一个梳着总角的少女。我正摸到她一个总角,那娇俏的面容看去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眼眶黑了一大圈,睡梦中也似是不太平静,可爱的小嘴无奈地嘟着。我的手微一动,那女孩睡意蒙眬地揉着眼睛,接触到我睁开的紫瞳,一下子蹦起来,欢快地向外跑去,“快来人,夫人醒了。”很显然,这是一个缺乏丫鬟基本素质的新手。后来我才知道,她果然是轩辕本绪为了显示友情而送来的艺伎。她这欢快一走,就只剩我一人。我揉了揉发晕的脑袋,慢慢下了床,只觉腿脚发软,便扶着花梨木大书桌。我抬头,冰冷的白玉镇纸老虎正冷冷地俯视着我,桌上静静地放着一幅《春闺赏荷图》。 一股辛酸从心中升起。我硬生生地别过头,看向晦暗的天空。这时窗外雨声渐消,我推开门,零星的雨丝飘在我的头上、肩上。 周围偶有侍卫看到我,都惊讶地愣了一小会儿,可能没想到一个昏睡了整一个月的病人可以忽然出现在眼前。行礼后,他们便想过来“请我”,我却施轻功飞去。他们可能不愿意下重手伤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我施轻功离开。不知不觉绕过一个大湖,懵然来到一棵熟悉的大槐树边上,我终于觉得累了,倚着树靠了靠,喘了一口气。 第3章 梦回人正寒元(3) 古质遒劲的梅枝伸向天际,高洁的红梅映着雨过青蓝的天空,煞是纯净温雅,我不由看得痴了。 我的手碰到一块异样的突起,微低头,却不知是谁在这棵大槐树上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小字:变态白,大浑蛋。 原非白,我嘴里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记忆像洪水般涌来。当年被迫做妾,未明心迹之前,曾大咒原非白,便在这里偷偷刻下这些骂语,其实本想说,变态原非白,大浑蛋你快死掉,本姑娘将会踏着你的尸体嫁给非珏。当然这只是气话,给原家人看到,我岂有活命在?就没把原非白的名字刻全,而且刻到一半,小素辉便蹦跶过来了。 梦里的紫浮接着对我淡笑道:“这次该看看你的心吧。”他说得对。我自认我是懂得我的心的,可我想一直以来我在感情上却是个胆小鬼。我那两种引以为傲的解压方法,其实是一种逃避,内心深处的我从来都没有勇气去做选择,因为我总是怕选错了,最后伤不起。 乌云渐渐聚集,天空晦暗起来,雨水应景地渐渐下大。我慢慢坐倒在树下,分不清脸上流的是泪是雨,最后反身抱着大槐树痛哭出声,直哭得声声断肠,几欲伤心而死,却忽听到一声极细的轻叹。我抬头,一人一身白衣,身姿挺拔,脸上戴着冷峻的白面具,撑着油伞站在我身边。 我懵然抽泣地看着他。 “喂,”他冷冷道,“你哭够了没?”我慢慢地爬起来,冷冷地看着他。为何他总在你最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呢? 而且,这个恐怖而奇怪的人会把你所有情绪——无论是爱、恨、悲、愤都打断得毫无道理,让你的激情结束得毫无余地。 我冷冷地看着他,他却嗤笑道:“瞪什么,再瞪也是一只蜈蚣眼,一点也不好看。真不明白他看上你……”他没有机会完成他一贯的嘲笑演讲,因为我大吼一声,一脚踹向他的心窝。他武功高强,自然是躲开了。他叽叽咕咕地继续大笑道:“我就说你比那段月容妖孽千倍,他还不信。受了这么重的伤,你现在还能踢我了你。”我想他应是发自内心地愉悦着,因为我正发自内心地痛苦愤怒着。 我捡起一根树枝,狠狠向他挥去。大雨渐渐地又起,本来我的武功就不敌司马遽,更何况方才苏醒。我摔倒在泥泞的泥土里,看着司马遽的脚悠悠踱到我面前,一滴泥都没有,泥浆却溅到我脸上。他俯下身,歪着那张面具脸,“老实点吧,我扶你回赏心阁吧。”我猛然间抱住他的腿,狠狠咬上。他低哼了一声,却没有放开我,反而抓紧我的双肩。他的意图不明,于是我使上所有的力气,一头撞向他的胸口。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出这么一招,被我撞倒在地,油纸伞掉了下来。我正欲拍开他的面具,他似乎也没有躲闪的意思,眼看就要得手,却听耳边有人疾呼:“木槿。”油纸伞在半空中被一个清秀青年单手接住了,正是素辉。他正搀扶着那白衣似雪的天人,旁边有个女孩子赶紧跑过来,“夫人,您快回去吧,才刚醒来,可别受寒了。”那女孩子为我披上厚厚的蓑衣,打上伞。我认出来,是那看护我的小丫头。我再回头,惊觉身后空无一人。那暗神就这一回头间,早已不见了影子,好像人间蒸发一般。他是怎么做到的?难道我刚才全是幻觉?旋即看到雨帘中那细雪天人,又猛然醒悟过来。我自嘲地冷笑着:我花木槿终于又他妈的回到这万恶神秘的原家了。 我推开了那个丫头,背后抵着槐树,退无可退,我的手发着颤。对面的他也推开素辉,拿过伞慢慢走近我。他浑身早已被雨打湿了,几缕凌乱的发丝被雨水沾在额角,雨水落到他的长睫毛上,就此凝住,然后不断凝聚成一颗圆润的水晶珠,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却无法掩藏他眼中那深深的痛苦,绞着我的眼,灼伤着我的灵魂。 命运之手再次将我牵回一切苦难的原点。虽然很早便知他并非善类,可是亲耳听到他那些话,那一种无比尖锐的疼痛从心里升起,好像心底最深处那块伤口连皮带肉被极慢极慢地扯起,隐隐地,还有那一丝丝令人极度慌张的恐惧感。 为什么你要把实情说出来呢?若非你,可怜的非珏、碧莹,他们也许就不会有机会互相伤害。还有我这些年来的悲辛愁苦,都缘于眼前这个天人少年时代的一个小小心机。愤怒似乎跃出了回忆,跳跃到了空气中的每一个角落。我挥出树枝,抵向他的咽喉,“不要过来。”雨水灌进我的耳朵,我拿着树枝的手狂颤着,浑身都好痛,痛得没有办法呼吸,眼前依稀两个白色的人影。 我跌坐在地上,眼前的人也跟着跪在我身边,颤着声音,“木槿、木槿。”我茫然地想着:会不会是司马莲没有死,是他故意说那些话来离间呢?我捧着剧烈疼痛的头,慢慢向后爬去,“你不要碰我……别过来。”浑身雪白的天人早已被雨水泥浆污了一身。他痛呼着我的名字,一声声木槿在我耳边响着,他步履蹒跚地跨着泥坑,追逐着我的身影。 雨越发大了起来。眼前的风景模糊起来,我看不真切,只能依稀感知眼前的人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我大声说道:“别过来,听到没有?”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却乘机扑上去,用膝盖抵住他的胸,将尖锐的树枝直抵他的喉咙,“司马莲,你敢碰我,我就杀了你。”雨水流进我的眼中,眼前一张天人之颜,憔悴的神情,心碎的眼神。“木槿,”他抚向我的脸,悲辛地哽咽道,“司马莲早在永业三年就已经死了。这里是西枫苑,没有人可以再欺负你了,跟我回去好吗?”司马莲真的死了吗?我的头很疼,那我听到的还是真的?心好痛,也许我还是在梦里,也许人生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每一个人都是命运之神手中草稿本里所写的一个小小角色罢了。 “你真的成功了,看到了吗?我现在痛苦的样子。”我对他木然地说着。他好像受了重重一击,僵在那里。我默默地站起来,高高在上地看着泥水中的他。素辉大声喝道:“木丫头,你别这样。”我不想跟你回去,我更不想见到你,我现在要好好静一下。我原本还想继续这样对他说着,可是我应该去哪里呢?我本能地想到黔中的金海李红,开遍彩色野花的原野,便茫然地转身走去。身上的所有力气抽干了,猛地倒向黑暗。 紫陵宫前,粉娟女子对我淡笑道:“木槿,你终于回来了。既然回来了,就进来吧。”她慢慢对我伸出了手,微笑道:“怎么,不想进来看看吗?”我想拉住她的手,身后却响起了《长相守》。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长相守》还在耳边悠悠地响,有人兴奋地叫着:“夫人醒了,夫人醒了。”林毕延坐在我床头,满面微笑,“夫人醒了就好办了。”那个看护我的女孩,手脚麻利地过来扶着我起身,对我抿嘴一笑,两个小梨涡微微现在嘴角,甜甜道:“奴婢叫薇薇,是……那个林神医嘱咐我照料夫人起居的。”她扶我倚在床头,林毕延便为我把脉。屏退左右之时,我拉着林毕延的袖子,在他手心写了一个月字。他了悟地对我轻笑,在锦被上行云流水写道:“太子与汝弟子等一切都好,真腊新乱,无暇尔,太子嘱夫人定要活着再见。”我放下心来,轻轻放了手。接下去几天,原非白没有再出现。那个叫薇薇的女孩看护我的水平总体一般,但总算上心,人也活泼可爱,总爱找我说话逗乐。我看她体态轻盈,问起身世,她不无骄傲地告诉我:“奴婢是宣王殿下座下最好的舞者,前年绣球花开的时候,奴婢献了一曲《拓枝舞》,三公子夸赞了几句,宣王便忍痛割爱了,奈何……”她又有些委屈地耷拉着脑袋,萌得像只可爱的狐狸,不时偷眼看我,“奈何,三公子他只爱夫人,不爱看薇薇跳舞呢。”我终于轻笑出声,欣赏了整整一天薇薇那出色的舞蹈。她的眼中满是幸福的光彩——这是一个纯粹的舞痴。 这一日我用过一碗清粥后,素辉忽然过来看我,也不说话,只是递给我一支白玉簪子。我接过来,摩挲着那支簪子上岁月累积的包浆,心中不禁有点讶异。这支看似脆质的白玉簪跟随我多年,历经炮火竟然未被折断,几经辗转又安然地回到我的掌心,不由感慨万千。 素辉思忖了一会儿,开口道:“木丫头,还记得永业三年,咱们分别时,你骗我把那支东陵白玉簪交给三爷吗?”我转过头来,漠然地望着他。永业三年……他说道:“三爷见了这支白玉簪像是着了魔似的看了半天,然后吐了一口血,苦笑说道,‘木槿啊木槿,你为何要如此折磨我?’“他私盗鱼符和兵符,同于将军一起偷偷潜入西安城去救你,他的腿那时还没有完全好,他服了流光散,拼着命地站起来救你。那流光散能在六个时辰之内提起十年的功力和精气,但药力一过,本身反扑极甚,相当于折寿十年。等韩先生赶到的时候,三爷不但站不起来了,花了六年好不容易有所恢复的腿又废了。”素辉哽咽了起来。 素辉继续道:“那时候,主公甚是生气,万万没料到三爷为了你不但当面与他顶撞,还会私调军队,又带你进了原家最秘密的暗宫,便罚三爷在暗宫面壁思过。可是自打他一听说你被窦英华转送给了段月容,便一天也没有消停过,想尽一切办法要逃出去,亲自救你。主公这次也铁了心要治他,他每次被抓回来,便要吃上一百军棍,可是他伤一好,便不停地逃,一年的家法生生地变成了三年。有一次,他甚至还服那流光散,好不容易逃出了暗宫,却被大爷逮个正着。大爷一向视他为眼中钉,把他打了个半死。那一次,我们都以为三爷撑不下去了,他都快不行了,口里念着的还是你的名字。”我望着素辉,“是他让你来说这些的吗?”素辉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忍着怒气道:“木丫头,现在的你为何这样多疑?你明知道三爷这般高傲之人,断不会做这种事。更何况,就算你再恨原家,你却不能怀疑谢三娘的儿子。”我一下子看向他,许久,方才讷讷地红着脸,惭愧道:“我信你。”他长叹一声,坐到脚踏边上继续说道:“我们都知道,这些年你一定在外头吃了不少苦,三爷也知道你是为了保全他的名声,所以不肯回来,便出版了《花西诗集》,想让你明白他的一片苦心,也让挟持你的人知道你是他的人,忌惮着不敢欺侮你。主公想让三爷娶轩辕家的公主,便许三爷世子之位,三爷就是不听。我们都明白三爷是怕你得了消息,伤了心便再也不回来了。可那些唯利是图的门客,看出三爷是个多情的种子,成不了大事,不到三个月就走了大半。木丫头,你小时候对我说过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而失天下,纣王宠妲己而被诛。你总说这些个虽是昏君,倒也痴情得紧。三爷不是这些个昏王暗主,可是这份痴情又哪里差了?你去问问赵先生,你走了以后,三爷在轮椅上又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又能站起来,听说你被四爷掳到西域去,他又服了那该死的流光散,追你追到西域。”我心如刀绞,别过头去,咬住锦被。 素辉的泪水滑落,“木丫头,三爷十岁被人设计从马上跌下来,那么小的孩子,双腿都摔断了,浑身都是血,却一声不吭。看到谢夫人的时候,他还是忍痛对谢夫人笑着,想让谢夫人宽心,可是她就死在三爷的怀里。三爷从小孤苦伶仃的,对人自然防心很重,可是一旦真心喜欢那个人,就会对她实心实意。”素辉半跪在踏沿上,诚挚道:“求你了,木丫头,莫要再折磨他了。他以前喜欢过你妹妹锦华夫人,那只是小时候不懂事的喜欢,可你是他的魔障、他的劫数啊,一道他永远也跨不过去的坎啊。永业七年从弓月城回来以后,三爷就像死了一样。我们不知道劝了多久,他才振作起来。他现在活着的唯一目的,只是为了你,他就是为了找到你才撑到现在的。木丫头,他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啊。这一回西营那位贵人爷临阵脱逃,改攻锦城,却又使绊子,引三爷弃宛城前往汝州。他明知道前往汝州必是损兵折将,凶多吉少,可他还是去了。他胸肩的伤到现在都愈合不了。要不是有韩先生及时赶到,夺回宛城,他便会留下千古骂名了。木丫头,你问问林神医,他这样折腾还有多少命留给他折腾?木丫头,你们俩九死一生,费了多少周折才能活着见面?不像我,再也见不到我娘了……你怎么就不明白,他根本不会真正伤害你的,就算闹个别扭,你也别把他当回事了,成吗?”“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我再也忍不住,泣不成声。 走入赏心阁的林毕延那张老脸上满是感慨,拉开了素辉,沉沉道:“瞧你这孩子,一下子对她说这许多,她现在不宜激动啊。”素辉扶着我,走到窗前,打开赏心阁的窗棂。我用手缓缓地挡了挡西京的阳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肺腑间满是梅花的清香。 西枫苑的春梅悄悄地吐了蕊,宫雪梅莹澄澄地开了一片,小松鼠钻出小窝,在宫雪梅枝头欢快地跳上跳下。压在嫩枝头上的冰雪慢慢地消融,化作春水润物无声,细小的冰屑随温暖的春风飞舞,汇入莫愁湖化开的粼粼湖面,青蛙呱呱地爬出泥洞,蝴蝶挣扎地破茧而出,翠鸟欢叫着,在青蓝的天空展翅高飞,印证着西京的大地迎来了生机勃勃的春天。 第4章 浮生论缱绻(1) 这一日天气晴好,碧空万里,桃杏柳芽儿皆抽了嫩枝,在春风里轻摇着,映着莫愁湖边一片绿意盎然,空气中也飘着青草香气。我坐在湖心亭里才赏了一会儿景,金龙不停地在我们周围游来游去,不时审慎地抬头看我。薇薇趁我沉迷于往事之际,便溜着一双水灵灵的杏花眼儿倡议道:“夫人,听说这几日三爷的伤口收口了。可薇薇看着那日里三爷被夫人按在地上流了不少血呢,也不知道传话的人是不是浑说,不如我们去瞧瞧吧。”西枫苑里的人敢浑说原非白的伤势,这人定是不想活了。可是我却点点头表示同意她的建议。薇薇喜上眉梢,然后又状似忧心地拉我到菱花镜前,“夫人倾国之貌,只是伤才好,脸色略有青浮。且说既要去探望病人,亦得好好打扮下子呢,这样夫人走出去体面,病人看了心上也喜欢,讲不定这十分的病就好了七八分呢。不如让薇薇给夫人些许捯饬捯饬吧。”我听着极有理,便让她动手,没想到这一些许捯饬便捯饬了整两个时辰。 薇薇为我梳了一个堆云垂乌髻,插了支珍珠衔玉钗,又在明显的左髻子上斜斜坠上东陵白玉簪。脸上因眼睛未好全,也就涂了薄薄一层珍珠粉,我在眼睛周围轻轻贴上一圈水晶花钿,不足之处用笔画成小弯叶儿,看上去倒似缠枝木槿花纹饰在左眼边。薇薇赞了半天,决定下次舞妆也要单眼上贴水晶花钿,最后帮我选了柔和的杨红点了樱桃唇。 她坚持要我换上鹅黄缎窄袖开襟衫,紧身宽红腰裙配宝蓝长襦裙,好歹将我那精瘦精瘦的排骨身材险险地勒出个婀娜多姿的样来。肩上环着璎珞杨红长帔,她又帮我加上水狸袄子。我差一点又成了肥胖的企鹅。 西枫苑还像以前一样,好像人手不够。薇薇是跑着出去的,等了好一阵子才气喘吁吁地回来,打听到非白今天将在品玉堂出没,于是我们便前往品玉堂。一路之上,仆从见我便躬身行礼,薇薇高昂着头,狐假虎威地在前头为我开道,一个礼也没有答。 行至品玉堂前,门口正被吴如涂和韦虎把守着,两人看到我来,都喜出望外。然后韦虎面有难色地告诉我,今天原非白在见一位贵客,暂时还不能进入通报。我便微笑着表示理解,当然不理解也没有办法。 薇薇便陪我在左边的厢房等了一会儿。好像这个会议很重要,从日头当空一直等到偏西,一直没有人来通知我原非白结束见客。吴如涂和韦虎也有点着急,两人轮番进来劝我先回去休息。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不想再打退堂鼓,便坚持要再等等。到后来,吴如涂差人送了几碟小吃,什么春饼螺丁、酒香羊肚、翡翠玉笋丁什么的。我便同薇薇吃了,后来薇薇又端来我爱吃的桂花糕,吴如涂同薇薇两人轮番在我进食前先后试了两遍毒,薇薇高昂着头说这是她的荣幸,把我震了好一阵子。 后来我实在乏了,又不敢随便躺下,把薇薇好不容易整出来的那千娇百媚、柔情蜜意、擦刮里新的行头给弄乱了,便想在贵妃榻上小睡一会儿。薇薇体贴地在榻上铺了层狗皮褥子,身上给我盖着水狸袄子,屋里又加了个炭盆。可能是吃得太饱了,屋里也暖,我很快进入梦乡。 才梦见谢夫人又要拉我进紫陵宫,便感觉有人在动我的枕边,我猛一伸手,抓到一只小手,却是一个戴面具的小孩正在偷黄花梨荷花案上的桂花糕。我想起来了,这是跟在暗神后面的那个小屁孩。 那孩子见我醒了,唬了一大跳,另一只手寒光一闪,我赶紧收回手已经晚了。那件开襟衫的袖子给拉了一口子,我叫了声别害怕,那孩子却溜得比老鼠还快,从后窗子一下子钻了出去,我也不假思索地跟着钻出去。 初春的草地微微泛着青绿,那孩子的身影在小腿高的草丛里蹿来蹿去。我一路追过去,不知道拐过几个弯,却见那个孩子越走越偏,穿过一个垂花门洞,终于来到一个极荒僻的院子里,停在一棵歪脖子老梅树下,转过身子面对我,一手握着把小匕首,戴着冰冷面具的小脑袋向我仰着。毕竟身体刚复原,我喘了一会儿气才开口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跑什么呀?”那个孩子倔强地沉默着,也不逃,也不吱声,就这么仰着脑袋看我,像只胆怯又饿透了的流浪猫,反复地审查我是不是坏人。正僵持着,忽地那孩子的肚子咕咕一叫,我笑了起来。那个孩子似乎有点懊恼,摸摸自己的小毛脑袋,又摸摸肚子,转身又要逃,我赶紧叫住他,“别走,你饿了吧?”我想起来了,老林头哄我吃药,曾给了我几块梅饼,昨天我随手一取便放在荷包里了,我便自宫绦上取下,递给那孩子,“我手头只有梅饼,用糯米配上雪莲花和梅花瓣做的,你尝尝,可好吃呢。”那孩子乌黑的爪子飞快地抓了一块,跑到远远的那头去吃了。我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孩子只顾从我手上抓梅饼,然后就噎着了。我赶紧到旁边一眼活泉用双手并拢接了点水递给他。他半撩开面具快速地喝了口,然后迅速地戴上面具,小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我忍住笑道:“你是暗宫的人吗?”那个孩子想了许久,便对着我慢慢点点头。 我继续问道:“你今年几岁了?”他伸出一只乌黑的左手,又加上右手的两个,共七个手指头。哦,七岁,为什么不说话呢?我接下去问出个问题:“你是暗神的儿子吗?”那孩子摇摇头,又慢慢点点头,然后一步一步挪近我,试探性地依着我坐下,看我没有反对的意思,还是笑着,却突然牢牢抱着我的胳膊把头靠过来,一下子让我受宠若惊,心上便淌过一阵柔软来。我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呀?为什么不说话呢?”那孩子还没有开口,就听到有人在身后冷冷道:“他是个哑巴。”那个孩子一下跳起来,还没跑开半步,就被一个同样戴着白面具的白袍高大之人像抓小鸡似的拎起来。果然是暗神,这人简直无所不在啊。如今我又发现了他另一个缺点:虐待小孩。 “快放他下来,”我冷冷道,“他不过是饿了。自己的儿子没照顾好,不反省一下,倒还要来打孩子。”“不劳夫人费心。”他对我冷哼一声,然后转头对那个孩子轻蔑道:“成天就知道吃,我就道别的功夫没练好,轻功倒是比谁都强,原来是为偷鸡摸狗。”那孩子也不示弱,凌空对司马遽踢打了几下,不过始终没有得手。 司马遽更是恼怒,“还没出师呢,倒敢打老子了,心术不正的小孽障。”说罢便使了狠劲,把那孩子往地上狠狠掼去。 我吓得啊啊大叫,正要去挡,没想到那孩子早在空中灵敏地一转身,稳稳落地,然后猛地跑过来,一头撞在暗神的小腿,使劲踢了他脚踝一下报仇。看司马遽纹丝未动,便仰头对他生气地啊啊叫了几下,迅速逃遁了去,没了踪影。 须知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么多的动作,在大人中已是武功高手了,更何况是这么小的孩子。 “早晚要实实地揍这小崽子一顿。”司马遽恶毒地感叹了几句,然后极自然地拿起我的荷包,挑着那肥大饱满的梅饼吃。 “喂,你……”我指着他喝道,“你这人怎的这样明目张胆地吃我的东西?”“不兴试毒吗?”他从善如流地反问道。 “你……”我气结,正要反驳,看到他微揭面具,飞快地往嘴里塞了块梅饼,然后一下子就被噎住了。 刚同情了两秒钟,才发现他把我的梅饼全试毒试光了,还咂巴着嘴道:“林老头的东西还真不错。”他把手上最后一块梅饼扔到口里时,幅度微大,在夕阳下我略微看到的好像是一张洁白无瑕的脸。忽然想起以前我见到过暗神的脸,长得不算难看,只是非常阴沉,而且上面有一条大疤来着,好奇心一下子被激了起来,本能地伸手过去,想掀他的面具,半道上便被他一手抓住了,只听他极机警道:“你想干甚?”“你的面具上有只吊死鬼,我好意想帮你摘喽!”我不动声色地想收回手,他却握着我的手腕不放,我感到他浑身的肌肉紧张了起来。 “撒谎,你想看我的脸作甚?”忽然他换了一种轻佻口气,流里流气道:“要不,你晚上再到这里来,连带我把身子也一并给你看个够,如何?这可是我们暗宫的规矩……”这回我使大力抽出手来,后退一大步,向他礼貌地欠了欠身,冷淡而高雅地微笑道:“阁下倒给我一万两金子,我都不想看。”我高傲地扬着头向后转身,却忽然发现我的面前出现了一模一样两个腰花门洞,那腰花门洞上的常春藤夹缠着灿烂的一丛丛小金花,好像是俗名叫“金腰带”的迎春花,开得正盛。那颜色、花形甚至朵数,两边都一模一样,我这才意识到进入了一个迷阵,根本不知道往哪边走。这孩子必是引我到了暗宫的阵法,觉得安全了,才敢停下来面对我。 正尴尬间,身后传来大声的爆笑,一片白衣飘到我的眼前。夕阳下白面具耀着金光,只听他在面具下嘎嘎乐了半天才道:“走啊,怎么不走啦?还嘴硬啊,再回不去,你这化了半天的行头给谁看?”司马遽送我回来的路上,我尽量同他友好地聊天。他告诉我这个孩子叫小彧,是他的独生子。他口里骂他是小崽子,可语气还是隐着一阵心疼,我便大着胆子问道:“这孩子的母亲可是暗宫中人?”“不错,”他慢慢说道,“说起来,你同她母亲见过面,也算旧相识。就是永业三年,那个伺候你泡温泉的小丫头。”“哦?”我记起来了,可是好像有两个,我便往不可能的那方先猜,“是哪一个?难道是那个很瘦小的女孩,那个被你打伤的琴儿?”“哟,好记性。没错,就是琴丫头。”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当初他把那小丫头打得那么重,琴儿怎么会愿意嫁给他这种人呢?果然地球人已然不能阻止暗神的虐恋情深!旋即想起原非白,又觉得这个问题很傻,不由苦笑起来,便开口道: “那琴儿可好?我还没有机会当面谢谢她呢。”“你没有机会再见到她了,”他叹了一口气,沉沉道,“她生下小彧没多久,孩子还没断奶呢,便走了。”“是产后风毒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个时代很多生产后的妇女会感染并死于这种病症。“非也,是被毒死的。”他淡淡道。我停下了脚步,怔怔地看着他。司马遽云淡风轻道:“有人在她坐月子的补药里下了毒,等发现时已经晚了,不但做娘的救不了,连小彧喝的奶水也着了毒。小彧虽被救回来,但从此便不能说话了。”“什么人这么狠毒呢?”我兀自一惊。“你想知道?”他的语气忽然变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乖戾。春风吹起他的白袍,拉长了他在地上的影子,使我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和冷意。我一回头,我们已经到了品玉堂的西厢房了。 周围的春虫微弱地鸣叫了几声,便静了下来。黄昏挣扎着最后一丝霞光,夜的脚步已经走得很近了,夜幕慢慢地吞噬了最后的绚烂。夜风拂起我们的乱发,星光包围中的暗神仿佛像一个幽灵,完全融入夜色,让我看得几不真切。 他向我微俯身,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他那褐黄色的眼瞳正冰冷地注视着我。他的声音完全收了所有的戏谑之意,唯能感到决然的恨意,“你……还是不知道为妙。”悄无声息地,他的手伸向我的喉咙,仿佛欲杀我以泄心头之恨,我却震慑于他悲惨的往事。那无边的恨意,如脚生根。我直挺挺地看着他,却无法动弹半分。 我甚至感觉到了他那冰冷的手触碰到我脖子上的肌肤,却忽然变了方向,改伸向我的脸。这时就听有人在身后唤着“夫人”,我回头,是薇薇和吴如涂。就趁我回头这工夫,暗神又消失了,好似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下午我好像也没有见过那个戴面具的哑孩子。“夫人,吓死薇薇了。”薇薇喘着气,肃着一张小脸,“夫人到哪里去了?方才整个苑都找遍了,都找不到。”我跟着薇薇走到品玉堂前,我想司马遽故意带我绕一条远路,因为我记得来时的路没走这么长时间,也没有经过西厢房后门的院子。素娥初上,碧纱窗外静无人,暮云微遮,梅花浮香暗似雪。恍惚间,韦虎对薇薇使了个眼色,薇薇面露喜色。我感到薇薇抓着我胳膊的纤手在轻轻地抖动,她强抑着激动,大声对我说道:“三爷请夫人到赏心阁,一起用晚膳。”我走得有点慢,无法理清心里的紧张。 薇薇性子恁是急,往前走五步,便要折回来三步向我噘着嘴轻声抱怨一番。到最后,小丫头也看出来我露了怯,再顾不得礼数,拖着我前行,就差让韦虎单手将我扛回赏心阁了。 来到赏心阁的院子,有琴音微微传来,然后停了下来。我无措地低头,举步不前。 薇薇拉着我的手安慰我,“奴婢为夫人补过妆的,很美的,不用担心。”我其实并没有太过担心这个,可是心慌得厉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韦虎倒像个过来人,微笑着拉了拉薇薇,意思是你别劝了,越劝越乱。说实话,我的确感到她越说我越想跑。 我轻咽了口唾沫,最后横了心,挪进赏心阁。 赏心阁的下人正点上宫灯,我记得这宫灯还是当年原非白从洛阳带回来的呢。我顺着宫灯柔和的光芒看去——隔了珠帘,原非白直着身子端坐在椅子上,上身赤裸着,素辉正将他左肩的纱布拆下来。 话说我同原非白的绯闻闹了整整九个年头了,这却是我第三次看到他裸身的肌肤,其实就算第一二次那也是少年时代的身体。当时脑子里也全是纯洁的救人,和对采花贼的恐惧,哪里敢有任何的非分之想呢? 此时此刻,他的肌肤在烛光下,猿臂蜂腰,肌肉强健,纹理匀称,那左胸腹的纱布倒更添了几丝男性坚毅的性感,只觉无尽的魅惑。 我忽觉口干舌燥,好像被人抽去了所有的思考和行动能力,就这么呆呆地隔着珠帘傻站着,一时忘记行礼了。 他本来垂着眼似在思考一个重要的问题,眉间微皱。似是感应到我的注视,忽地向我一抬眼,对上我的视线。我的心怦怦跳个不停,立时醒了过来,低下头后退一小步。西枫苑的规矩,没有主人的召唤是不能随意进入的。薇薇大方地站在我身后,标准地福了一福,脆生生地通报道:“夫人听说三爷的伤好了,怕下人们浑说,今儿下午便想亲自来看三爷,直等到现在呢。”我亦不敢步入珠帘内,只是隔着珠帘,给他纳了个万福,还是看着光亮的金砖,没用地不敢去看他。我该说什么呢?“白啊,很久没见着你了,可想死我了。真对不住啊,上次不小心扎着你了啊,听说还挺重,所以我当时也不想活了。真激动哦,我们都活着,神的奇迹啊。今儿我特地来看你,想同你好好聊聊。虽说是春天了吧,西安嘛,还是怪冷的,最好能抱着你一起过一晚吧。别担心哈,医药费回头一定叫我的齐总经理给你开张高额银票哈。”我想象着这样可笑而真实的台词,想着也许可以让心中轻松一些,结果越想越紧张。如果在汝州战场上,我那一剑真的刺中他心脏,我岂能安然站在这里? 我冷汗淋淋地想着,不由抬起头。 男性的气息夹杂着龙涎香的气味迎面扑来,眼前的原非白只着了件家常素缎袍子,外面披了件湘绣金蟠螭纹长衫站在我面前,乌黑的墨发高束,插着一支镶补金的东陵白玉簪,正微弯腰细细看我。似乎也有些意外我突然抬头,一时没留意,我头上那珍珠衔玉钗带金链的小翠坠儿被甩向无辜的原非白,正打到左眼。 我后来发现,每次我们久别重逢打招呼的方法,都挺奇特的: 永业三年,在暗宫里陪着他跟武疯子原青舞斗智斗勇。 永业七年,在瓜洲作为大理暴发户为个青媚同他争风吃醋。 第5章 浮生论缱绻(2) 永业八年,在弓月宫同装成驼背老头的他生死相随。 最近几次,发展到了血雨腥风,利刃问候。 他捂着眼睛,我惊慌失措,心中愈加难过。我真是失败,为何我老是会无意地伤害到他呢?正要叫人,他却一把抓着我,一手捂着眼睛,低低地笑出声来,“没事,不过眯到眼了,一会儿就好。他们陪着我都累了一天了,且让他们歇着吧,有你就成了。扶我进去吧,木槿。”我哦了一声,赶紧扶着他走进珠帘,到茶几旁坐下。状似轻松地说是迷到眼了,可我看到他捂着的手指缝里分明淌出眼泪来,甩得不轻呢。我心疼地抽出一条手绢,略俯身替他轻轻揉着左眼,“对不起。”我充满苦涩地说着,鼻子有些发酸。他却轻松地笑着说:“无妨的,有女眷在的地方,男子们总会着了道。”过了一会儿,他拉开我的手,却没有放开。掌心传来他手掌的力量和火热,他慢慢抬起了头。他拉着我的手示意我坐在他身边,我终于得以平和地仰起脸看向他,却见他左眼睛有些红肿,眼珠有些红血丝,心疼了半天。我这样认真地看他,他也深深地凝视着我。他的眼中有着痴迷和惊艳,不知是不是由于我打扮过于隆重,左眼那华丽的花纹,还有我那妖异的紫眼睛。我有些责怪薇薇让我打扮成这样!于是我的心又慌了起来。原来想好的一切仿佛都成了空,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说不出一句话来。 为何在他面前,我永远这样慌不择路呢?我记得前世哪部电影台词里有这样一句话:人在面临幸福时会突然变得胆怯,抓住幸福其实比忍受痛苦更需要勇气。此时此刻的我,觉得这句话再正确不过了。“饿了吗?”他对我轻声问着,打破了沉默。“有点儿。”我诚实地低声回答着。一下午同司马遽斗智斗勇,刚才心思百转,患得患失了半天,还真是饿了。 原非白对着外间叫了声“来人”,立时素辉、韦虎几个提着食盒进来,铺了一桌子的菜,有芙蓉鹅肝配鸭胸、紫胆翡翠羹、御制孺子牛、酒香羊肚等等,都是以前我很爱吃的菜。素辉他们还备了一套银酒炉。 然后当着我们的面,薇薇、韦虎、素辉还有吴如涂都轮流快速地试了毒,一会儿,素辉回了声,“三爷、夫人,小人们都试过了,请安心用膳。”便噤声俯首,鱼贯着退了出去。 我微叹。在以前,原非白的饮食仅仅用银针试过便可,如今的西枫苑防范比以往更胜百倍,可见非白生活之艰。 “今日下午,因宣王到访,有要事相商,便嘱咐下人不可通报打扰,不想木槿前来,委屈等了半日,”非白充满歉意地柔声说着,灼灼的目光却一刻也没有移开过,“今晚木槿就陪我随便吃一些吧。”我微点了点头,忍下紧张,慢慢站起来,大着胆子慢慢伸手去拉他的手。我的手还没有碰到他的手,他早已攥住了我的手,非常紧,把我都捏得有些疼。我不得挣扎,便拉着他坐到桌边,轻轻为他倒了一杯酒,递了上去。 非白想伸手去接,我却挪了开,对他柔柔笑着。他的眼中有着淡淡惊喜,就着我的手,将酒杯里的酒喝了。我放下酒杯,又倒了一杯,还是喂着他喝。到了第三杯,他却抢了过去,潋滟的凤目柔得要滴出水来。他将那小酒杯递到我的嘴边,我低头想喝,他却挪着酒杯,一路逗着我的嘴,就是不让我碰到。 我终于笑出声来。烛心爆了一下,勾勒着他脸部完美的线条,烛光下甚是柔和舒展,就好像八年前在湖心亭里喂我喝梅子酒,一边逗着我。 他的脸上笑意盈盈,我的心也松弛了下来,有些霸道地双手紧紧捏着他的手,拉向我的嘴,我慢慢地喝下了这一杯酒。杯已见底,他没有拉下他的手,我也没有放开他的手的意思,还像当年一样,淘气地紧紧捏着他修长的手,银牙却咬着小酒杯慢慢抬起头来。 他也凝视着我,眼神幽暗迷离,他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手,将酒杯慢慢从我的牙上拔了出来,却手一松,任它落在绣花台布上打着转儿。他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我看着他的凤目,时光就此绞在这一刻……忽地,一丝刺痛猛地从面上传来,我本能地退缩了一下。原非白的手一滞,我的心黯了下去,会不会伤口崩开了?我捂着脸低下了头,不由自主地想退后一步,可是原非白早已揽住我的腰身,将我拉近了他,他身上的龙涎香扑鼻而来,伴着一丝酸痛感,一股血腥味随着鼻子冲了出来。 我捂着鼻子轻叫了一声。原来他用力过大,竟然将我撞得流鼻血了。原非白惊慌了起来,从怀中拿出一方丝帕,摁着我的鼻,细细的血腥味冲淡了流转在两人之间的微妙旖旎,代之的是一阵手忙脚乱。 我高高地抬起头,拿着他的丝帕使劲摁着鼻子,想止住血,正看着他懊悔的脸。他涩涩地问着:“很痛吗?”还和以前一样,从来不知道道歉。我的心也跟着酸了起来,昂着头转了过去,用帕子轻轻揉着鼻子,不想让他看到我眼角淌出的眼泪,可是他却早已站到我的对面。他,天下闻名的踏雪公子——六六文会的文魁,天下文人所崇拜的对象;曾经私盗兵符,一夜之间解了西安之围,群雄为之叹服,西安百姓世代感激;哪怕身负重伤,依然能临危不惧地智斗原青舞,为母报仇,江湖传颂;甚至谈笑间替原氏攻下郑州的踏雪公子,此时此刻却满脸惊慌,正笨手笨脚地用宽大的袖口抹着我的泪,恨不能就用他的袖子做块毛巾擦我的脸了。正如同很久以前,他在我的床前哄我吃药却严重烫伤我的口舌。可是我的泪却越来越多,这么多年来的辛酸如止不住的海潮涌向心间, 我抽泣出声,终是忍不住放声大哭。 我今夜原本是想做什么来着?对啊,我本来是想色诱原非白,放纵一下我的灵魂,印下我的回忆,然后永远地离开这个红尘,离开所有人,然而我却抑制不住心上的悲伤,扑在他的怀中,尽情地号啕大哭。我泣不成声,“你当年既然口口声声说不对我放手,那为什么要放我走啊?你为什么要让那个暗神给我卖身契,给我那幅图,为什么不让他带我去见你?你干吗要这样耍弄我啊?你这个浑蛋。 “你知道这一路上,我有多苦吗?你既然不要我了,为什么又要找我呢?干吗要发那个《花西诗集》,让我根本不能平静地生活?”我狠狠捶打着他的胸口。 他没有抱怨我会将他打成内伤,只是紧紧抱着我。他的胸腔也在剧烈地颤动着,却默默地承受着我的暴力。 我挣扎着抬起哭花的脸,对他吼着:“原非白,你知道你把我害得有多惨吗?你要道歉。”原非白面色惨白,哀哀地看着我,“对不起。”我愣了一愣,还真没有想到天下最骄傲的踏雪公子真的会说出这三个字,原本继续要发的火就堵在胸口,一时没说出口来。他却拉着我来到洗脸架前,绞了把丝巾,帮我细细擦了擦鼻子。丝巾上全是血,可能是刚才那顿吼把鼻血又冲了出来。 估计我刚才对他又打又吼的,跟个母夜叉没区别了吧。 心中万分懊恼间,原非白走了出去,然后拿着一瓶药进来。 他又拧了一把丝巾替我擦了擦手,给我鼻子和眼睛上了药,动作轻柔细致,同刚才完全不一样。 “你还是老样子,身子骨这么弱,可一定要小心些。”他静静地感叹道,“眼睛周围的肌肤偏嫩些,现在哪怕是胭脂也会对皮肤有伤害。就这一次了,三个月后,再往伤口上画画吧。”我微点着头,心中又有点委屈,明明是你撞我流鼻血的!真不解风情!我画画还不是女为悦己者容嘛。真的一点也不体贴,还跟以前一样。窗外传来三更鼓,这一晚上就快过了。我怅然若失地看着他帮我细细包扎着伤口。 我这么想着,他手头的工作做完了,我偷眼瞅他,不想他那双凤眼也凝望着我,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局促。他飞快地收回了手,我缩回身子正襟危坐,于是我和他面对面站着又默默地凝望了半天,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我扁着嘴开口道。“你……”不想他也同时开口道。我们闭上了口,然后又异口同声地说道:“我……”我们只得又闭了口,我忍不住又笑了,他看着我也笑了。烛心又爆了一下,忽明忽暗地映着他绝代的笑颜,我不觉看得有些痴了。他向我伸出手来,摊开洁白的掌心,坚定的目光如万年秋水,柔情翻涌。我的心魂霎时溺毙其中。如受蛊惑,我鼓起勇气,慢慢向他走去,再次轻轻伸出手来,指尖与指尖慢慢碰触,他的大手覆上我的,最后紧紧勾缠。我酸酸楚楚地扑进了他的怀抱,侧过脸来倾听他激荡的心跳。泪水悄悄地滑落,我颤声道:“我恨你。”“我知道。”他在我耳边低低说着。我抓紧他的衣袍,“我好恨你。”“我知道。”他还是苦涩地喃喃说着。“原非白。”我把我的脸埋进他的怀里,一遍遍地呢喃着他的名字,最后哽咽道:“原非白,我爱你。”他浑身震了震,更加紧地抱住了我,细密的吻笼着我的耳垂,“木槿。” 我抬起头来,隔着我的泪花,看着他大声说:“我爱你,原非白。虽然你爱过锦绣,又和锦绣联手骗我;虽然你拆散了我和原非珏,可我还是爱你啊。原非白,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我才变得男不男女不女那么多年的,你知道吗?原非白。”“傻木槿,”原非白的凤目闪亮着我从未见过的光彩,对我柔柔笑着,我只觉他的眉在笑,眼在笑,嘴在笑,连带我看到了他的心也在欢乐地笑着,“我都知道的,傻木槿。”他的唇覆了下来,辗转反侧。我紧紧搂着他,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抓住大海中漂浮的木板,又宛如我此生的甘露,无法放手。 我沉溺了,等我惊醒时,他已横抱起我,将我抱上了象牙床,那张我们曾经互相伤害的床上。他细细地吻着我的脸,衣衫不知不觉滑落,他那修长冰凉的手,轻抚上我微烫的肌肤。 “非白,你的身子好冰。”我呢喃着他的名字,攀着他的肩头。 人初静,月正明,纱窗外玉梅斜映。 梅花笑人休弄影,月映槿枝露羞颜。 这一夜,我心中的长相守终于为我吟唱了最美的歌。 他完全没我想象中那般技巧熟练,一如少年时代的吻一般青涩。我和他两个很有默契地没有点任何火烛,黑暗中我感到他的手、他的身体都在发着颤,以至于一开始怎么也无法成功地进入我的身体。他喘息粗重起来,汗水滴落在我的胸前,我也万分赧然,却又对他的笨拙感到一丝欣喜。 我对他微笑着,抬起手抚上他的唇,细细抚摸他光洁的后背,慢慢地引导着他灼热的欲望进入我的身体,与我完全地契合在一起。 好热,好像我的灵魂也燃烧起来。欲火中的原非白斯文不再,那绝世的温笑也隐在黑暗中,仿佛变成了一头兽。月光下,他汗淋淋的身体发着神秘的光,不停地爱抚着我的身体。他慢慢适应了那火热的激情和那带着极度快感的冲击。他的手游走在我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地引燃着我的激情,也不停地折磨着自己……窗棂外的天空隐隐开始泛白,我与非白紧紧相拥,我们面对面喘着气,他却依然没有停歇他的爱抚。终于我的泪水滑落,低声对他嘤咛着无力再承受,最重要的是,他的伤才刚刚愈合。 他轻轻吻去我的泪珠,在我的耳边旖旎地低喃道:“好木槿,你可知比死亡更可怕的便是这分离的煎熬,我盼了你整整九年。”天亮了,一向浅眠的我渐渐醒来,从非白的臂弯里悄悄起身,撑着上半身细细看他。刚从欲海中休憩的非白看似平静地熟睡着,绝美如昔,眉头却微皱,他在想些什么呢? 他的肩头昨夜在欢海间挣出血来,我急急地下床又给他补扎了一下。比起素辉的手艺,我绑的略有些像馒头,但好在不再有血丝渗出。 我轻轻替他拉上被子,刚刚下床,双腿酸痛得险些站不住,赶紧扶住拔步床的柱子。 我脸上微赧地回头张望。可能是压着馒头肩膀了,丝幔间的他翻了个身,继续甜睡着。 我穿上衣物,轻轻打开门。外面立刻闪出一人,却是素辉,他看到出来的是我,似乎有些惊讶,刚要开口,我立时竖起手指嘘了一下,指指屋里,素辉立刻会意。我又对他指指外面,示意他到别处去说话。 来到梅苑,当值的陌生武士看到我同素辉在一起,便躬身走开了。 他长叹一口气,“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你们俩可总算在一起了。”我脸上红了一阵,他又忽地拧了我胳膊一下,我啊地轻叫了一下,不解地看着他,他却气呼呼道:“永业三年你骗我送簪子给三爷,可害得我好苦。这九年来我就一直想着要再见你报这仇。” 他昂着头,气鼓鼓而得意地看着我,好像小时候同我斗气的样子。我轻笑出声,却和素辉一样,眼眶深深湿润了,“当年情势所逼,你也明白,我不能拉着你一起陪我死。好在我们都还走运,好好站在这里,又能说上话。”我拍拍他的肩膀,“素辉,这两年你过得好吗?”素辉低低道:“还好,只是觉得对不起我娘。”想起三娘,我心中也是一堵,“三娘葬在哪里了呢?”“后山,”素辉难受地说道,“木丫头,这两年你吃了很多苦吧?”我笑着摇摇头,望着朝阳初展,映着梅树古质遒劲,只觉得一阵恍惚,多像八年前我每天醒来看着的那朝阳。 我在厨房里忙着,后面忽然闯进披头散发的原非白,他一下子抓紧我的手,满脸惊慌和怒意,“你……”我不慌不忙地甜甜一笑,“怎么还没有梳洗?我在给三爷做早餐呢。”他一愣,脸上浮上薄晕,松开了我的手。我依然笑着,抚着我发红的手腕。他看在眼中,凤目现着愧意,轻轻握上我的手,替我揉着,低低道:“早上不见你,还以为你又要离我而去了。”“木槿一直想为三爷准备一顿早餐,原来三爷心中不喜欢哪?”我低头轻轻道。我害羞地偷偷察看非白的脸色。他的眼中闪过狂喜,一言不发地双手一紧,将我带入怀中。我的双臂紧紧地圈着他,只听他慢吞吞地低低说道:“我只是担心晨寒露重,对你的伤势不好。你可还好吗?还痛吗?”“伤口好多了,不痛了。”我对他笑着,可是他的凤目一径看着我,嘴角微勾,这才明白他指的是云雨之事,我一下子感到血上涌了起来,不自在地别过头去,“你真可怕,好像这几年你没有碰过女人似的。”非白的低笑传来,他笑道:“我也知道。你可知这几年,我总是梦见你,可是一醒来,我的怀里还是空的,我几乎要以为这一次我又做梦了呢。可是床上明明还有你的香气,还有……”他的表情有了一丝恍惚。我的脸彻底成了一只熟透了的番茄。 他吻上我的面颊,“为什么我还是没有拥有你的实感呢?”“傻瓜,我不是在你身边吗?”我吻上他的脖子,“我都能听到你的心跳,你可听到我的?唉,什么东西煳了?”我一转脑袋,却见荷包蛋煳了,我赶紧挣开他,把那只煳了的蛋放在盘子里,又往锅里放了油,正要去取另一个蛋,却见原非白站在那里,凤目追随着我。 “三爷先去梳洗吧,我马上就把早饭给端来。”他摇摇头,对我柔柔笑道:“我等你。”我的心上柔情涌动,便替他搬了竹椅子,让他坐下,“来,三爷,咱们排排坐,等着吃果果吧。”他有些迷惑地看着我,但还是乖乖坐下。我偶尔一回头,却见他一身名贵的雪白缎子,坐在油腻的小厨房里万分突兀,还像个小孩似的披着头发、满面微笑地看着我忙碌的背影,心中有说不出的柔情温暖,仿佛我这一生就在等这一刻一样。 第6章 浮生论缱绻(3) 我煮了些清粥,做了几个荷包蛋,炒了个黄瓜,蒸了屉馒头,举起托盘,转过头来笑说:“三爷,我弄完了,咱们回去吧。”他富有兴味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接过托盘,笑着陪我回到赏心阁。我有些担心他会吃不惯我做的早饭,却见他津津有味地啃着。我痴痴看着他。他笑着问我:“你为何不用呢?”我诚实地说道:“我喜欢看你吃呢。”他掰了一块馒头往我嘴里送,我张口接着,咬住他的手不放,两个人笑作一团。这时两个青衣小婢端着铜盆等梳洗用具进来,看到我们互相嬉笑着喂食,有些不可思议地目瞪口呆。我赶紧站起来,端过来说道:“今天让我来伺候三爷吧。”左首那个小丫头正是薇薇,眼珠子机灵地一转,脆生生地说道:“是,夫人。”她拉了拉旁边发呆的丫头,退了出去。 我伺候着原非白梳洗,为他绞好帕子,等他洗完脸,然后笑眯眯地递上去,又拉他到镜台前坐下,一切就像在昨天。 记得以前刚做他的近侍丫头时,我总要感慨一番:美人就是美人,这位爷连头发都跟墨玉一般。偶尔天气好在苑里帮他洗头,那乌发还会在阳光下流淌着光芒,可是今日翻开他的长发,却发现了许多白发,心头不由一酸。 这几年,我做男人久了,也对梳男子的发式越来越有心得了,一会儿我便替他在头顶绾了个髻子。目光移向镜台上,只有几支玉簪,他果然还是只喜欢玉簪。我便拿起桌上那支用金镶补的东陵白玉簪给他簪上。回看铜镜,却见他的凤目潋滟地瞅着我,我趴在他的肩上,双手从后面圈住他,笑问:“三爷,木槿梳得好吗?”“好,我最喜欢木槿梳的头了。”他在镜中看着我低低说道,漆黑的凤眸有着一丝媚惑,十指与我勾缠,低声道:“这莫不是梦吧?”他忽然转过身来,在我的惊呼中将我挪到他的腿上,急切的吻铺天盖地下来,好像要证明这不是一个梦,而我却在他满是龙涎香的吻中再次沉沦,又温存半日。 用过午饭,他本待拉着我去逛后山,未及出门,却听到苑里七星鹤的欢叫声,好像是有人进苑的警报。我紧张起来,难道是原青江? 非白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对我笑着摇摇头,“莫怕,此刻父王正在洛阳陪陛下过上巳节。应该是韩先生来了。”他吩咐韦虎守着我,自己便前往品玉堂。我同素辉祭拜过三娘后,素辉便去品玉堂陪非白。 我信步在莫愁湖边散步,站在老梅树下远眺对面的湖光山色,深深地吸了一口西枫苑里饱含梅花的香气,神清气爽。想起昨夜的缠绵,心中一片柔情蜜意。 粼粼波光反射入我的眼,正映着对面山腰处一片嫣红。 韦虎在我身后躬身道:“夫人大伤未愈,我们回去吧。”“韦壮士,那是樱花林吧。”我收回视线,对他笑着,“我想去看看。”我微笑地看着他。 他凝视了我许久,微叹着点点头。 樱花怒放,蜂蝶戏舞,我让韦虎守在林外,痴痴地站在芬芳的樱花雨中,脑中闪过非珏的笑颜,“木丫头,我记得你是在这樱花的树下告诉我你的名字的,对吗?”其实非白早就知道非珏练那《无泪经》会忘了我,所以永业三年那年中秋之夜,他对我说非珏迟早会妻妾成群,等他回突厥他早已不记得我这个丑丫头了。 一只野灰兔被我惊动了,奋力奔向一棵灿烂的大樱树,惊慌得一转弯就不见了。 我走到那棵最大的樱树下。想起来了,就是在这棵大樱树下,非珏羞愤地将阿米尔他们踢下树,然后红着脸看了我半天。往事如潮,似樱雪飞舞。 我走到大樱树下,掏出酬情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下挖了一会儿,取出一个满是泥土覆盖的楠木盒,里面是两块干干净净的白鹅卵石,一块歪歪扭扭地刻着“花木槿”,另一块奇奇怪怪地划着“原非珏”。这是原非珏在我的要求之下,我握着他施着内功刻的,当时握着他的手感觉就像是拿着一根电钻。我感叹这样的奇迹,所以故意刻得很慢,连带字也不怎么连贯,可他看不清,又不敢嚷烦,所以总是不停地问:“好了吗?木丫头,你别老捏着我的手,万一伤到你就不好了。”非珏,对不起,永业三年,我没有跟你一起回去,都是我不好。我轻轻地在心中说道:你虽把我给忘得一干二净,还在弓月宫中那样羞辱我,可是我不怪你。你后来又机缘巧合治好了我的眼睛,可惜却没有认出我来,看来我俩终是错过,而我会永远永远记得你的好。若再有来世,你一定不能忘了我,而我也一定会跟你走。 我把两块鹅卵石又放回金丝楠木盒中,然后又埋回原处,将泥土覆上。 可能附近有窝小兔,那只跑走的野灰兔又从大樱树后折回来,在离我一米远处,谨慎地看着我。我对它笑笑,正要伸手去捉它,它忽地受惊逃走了。我惊回首,却见眼前正站着一个目光极犀利的长须美髯公。 我心中微讶,不禁慢慢聚起精神,站起来,微微福了一福,“见过韩先生。”韩先生微还一礼,“很久不见了,木姑娘。”他礼貌地客套几句,并未像素辉和韦虎一样称我为夫人。 果然,只听他冷冷地叹了一口气,沉声道:“老朽应该称您为君老板才对。”他的话中有话,连傻子也听出来了。我淡笑道:“看来韩先生有话要对木槿说。”“木姑娘若真为三爷着想,就不应该回来。”他冷然道。 “请韩先生放心,木槿只是挂念三爷的身体是否一切安好。”我没有想到当年如师长般温和的韩修竹会这么直白地赶我走,所以有些难受道,“韩先生就如此不信木槿吗?以为木槿回来是害三爷的吗?”“那么在木姑娘心中,这紫园是什么?是女儿家的嬉戏之所,来去自由吗?”韩修竹忽然措辞严厉起来,“在木姑娘心中,三爷又算什么?三爷不是您和锦妃娘娘的玩物!”“这话怎么说?”我冷冷地看向他。 “当年的锦绣姑娘若非有三爷提携,如何能有机会成为今日的锦妃娘娘?可惜人心难测,一旦登上高枝,便贪慕虚荣,背信弃义,甚至逼迫旧日恩主,若用寡廉鲜耻四字,实在算轻的了。”韩修竹额头青筋微暴,我则心惊于他如此憎恶锦绣。只听他冷冷道:“木姑娘是锦妃娘娘的姐姐,又是大理皇储的外室,修竹如何能放心让木姑娘来照顾三爷?即便我等相信木姑娘,木姑娘难道就愿意同亲妹反目,与亲生女儿、多年丈夫恩断义绝? “想想当年三爷为姑娘所累,姑娘可有想过当年三爷过得有多么凶险?有多少鼠辈对三爷落井下石?又有多少义士为三爷尽忠?我等好不容易反败为胜,使得花西夫人同三爷的情事为天下传颂?姑娘若真为三爷着想,便不应该回来啊。”他长叹一声,看着我的眼中精光毕现,“为今之计,老朽以为,姑娘应择日回到大理皇宫,效仿当年西施义举,先稳住段太子,暗中相助三爷,便如这过去九年一般……只要等三爷成就大业,哪怕主公下了格杀令,老夫承诺,必会想法子使姑娘再次追随三爷身边,如何?”再次追随,说得真好听!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已经不是单纯的“红颜薄命”那么简单。现在的花西夫人就是女子操守的一种传奇,再经过政治上有意无意的渲染,上升到一定高度,便是当世各位枭雄作为家臣忠顺教育的经典案例。当时的临州城城主江举面对东吴张阀的吞并,便曾经这样对他的谋臣说过:如花西者,妇人尚知贞节烈义,以死殉主,况汝等士大夫之流?后来江举兵败于张之严,便命人斩杀了所有的妻妾儿女,他所有的家臣竟真如花西夫人的传说一般,亦斩杀了自己的妻妾儿女,然后一并焚城殉国,一时间被传为惊世佳话。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以我这种姿色能有机会像西施一样去媚惑敌人。不仅如此,看来这几年我的下落对于韩先生,应该说对于原非白这些忠诚的家臣们都知道,连带那个不见天日的司马遽都知道我在段月容的保护之下。可是没有人去通知原非白,因为没有人想让原非白再为我而犯傻。 原非白三个字,在他的追随者眼中,甚至在很多对手的眼中都已经神化了。 “在韩先生的心中,女人是什么?难道永远只能作为政治的牺牲品、没有感情的工具吗?”韩修竹一愣,我接下去说道:“当年的锦绣为什么会背弃三爷,想必韩先生曾经背着三爷偷偷找过她。而当年的锦绣正是听了韩先生这番话,想要成为三爷的西施,这才投向将军的怀抱。”“姑娘还是像以前一样才思敏捷。不错,我对锦妃是说了些道理,”韩修竹冷冷一笑,“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锦妃娘娘没有成为三爷的西施,三爷倒差点成了她的伯邑考。”“韩先生,”我淡淡一笑,“也许有一天三爷真能荣登大宝,只是你可曾想过他的心可能早已千疮百孔?他这辈子也不会再幸福了。”“木姑娘,请听老夫一言,这是一个乱世,既有像锦妃娘娘、宋驸马这样的卑鄙奸诈之人,亦会有像三爷那样的真龙降世。他是为天下百姓结束这个乱世而降生的,他命里注定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韩修竹殷殷地对我说着,最后提高声音斩钉截铁地庄严道:“三爷不能只为儿女情长而活,他必须为这天下做出牺牲,如同我等拿出全部身家,誓死追随他一般。”此言一出,我不由深深震撼于他的忠诚和决心。这乱世之中,有多少像韩先生、韦虎这样的勇士谋臣,以一身血肉之躯,成就了主公们的霸权之位,忠心耿耿地谱写着战国最嘹亮也是最值得尊敬的歌曲?我没有任何一个借口来反驳他,哪怕我得到了原非白全部的爱恋,却不能贪心而自私地取走他全部的付出。韩修竹说得对,命里注定他不是我一个人的,他甚至不是他自己的,他是属于天下百姓的。这个道理我很久以前就明白了。 “请放心,韩先生,”我对他笑道,“我一定会走的,不会给大伙带来任何麻烦……既然三爷同我一样,注定今生不能同最爱在一起,就让我们留给彼此一个最美好的念想吧。”我离开樱花林的时候,韩先生还站在里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夫人其实不必太在意韩先生的话,”韦虎似是揣摩了半天我的脸色,踌躇半日方小心开口道,“小人觉得韩先生多虑了,一直把三爷当孩子。小人倒觉得三爷自有道理。”我对他低低道了声谢,回到了赏心阁。 晚上,我换了身顾绣的银缎对襟背心,细细打扮一番,然后备下酒菜,就等着非白回来。可是非白到很晚才回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我热情迎上去的时候,他却冷冷地坐在桌边不看我一眼。 我便吩咐薇薇将饭菜热一热,他却冷冷道:“已经在紫园用过了。”然后转过身背着双手,隔着梅花缠枝纹的窗棂,向漆黑的远山眺望了一会儿。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着他,脸贴着他坚实的后背,心想以后恐怕便没有机会这么抱着他了。“听说你今天去了后山的樱花林,”他微侧头,“你去做什么了?”“散个步罢了,有韦壮士跟着呢。”他的胸腔微颤,只听他轻松笑道:“你跟樱花林还有非珏说什么了吧?”我嘿嘿傻笑着,“秘密。”他背着我又淡淡地笑了下,转过身来。等我意识到开错玩笑时已经晚了,他的凤目暗了下来,飞快地扫了我一眼便移开了。 我的心中一滞,他却冷淡道:“我猜你是在对他说,你不怪他忘了你,如果当年能跟着他一起走,也许一切就不一样了。”再看我时,他的眼中已是一片冰冷,“那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九年我会不会忘了你?如果我忘了你,你会不会难受成这样,恐怕是开心得不得了吧。”我心中亦感到一片寒冷,缩回了双手,有点不知所措。 他看在眼里,冷笑一声,“你不要拿我同他比,木槿。” 我低下头,心说:明明是你自个儿在拿来比,这又算什么? “也不要拿我同段月容比,”我猛然一抬头,他早已揽我入怀,粗暴地攫着我的双手,眼中满是厉芒,夹杂着痛恨和嫉妒。没错,是深深的妒,切切的痛,看得我没来由地狼狈地躲开了他的目光,直想害怕地去开门叫人进来,他却一把将我拉了回来,推倒在床上。这有些用力过猛,我的左手撞得有些疼了,而他的左肩明显有血丝渗出。 他冷着脸贴近我的身,狠狠地吻了下来,粗暴地撕开了我的衣襟。他冰凉的手抚上我的肌肤,熟练地挑逗着我的欲望。我咬着嘴唇,无力地攀附着他的肩。窗棂被夜风吹开,偶尔有梅花瓣飘进窗内,洒落在非白和我赤裸的肩上,房里弥漫着一股妖冶淫旎的香气。 月上中天,我们闷闷地躺在床上。非白声音平淡无波地吩咐了一桶热浴水,然后示意我先进去。我抱着酸疼的身子起身,低头道:“三爷先洗吧,我让薇薇来伺候你。”刚到门边,非白已一个箭步蹿来,将我扔进水桶。我爬将起来时,他也跳进桶中,我立刻跑到另一头,他阴着一张脸,冷冷道:“你怕什么?”我摇头道:“非白,我不怕你,只是不喜欢这样的你罢了。”他哦了一声,“这样的我?你又喜欢怎样的我?莫不是要我像段月容一样,整日扮个女子来哄你高兴,你便喜欢了?”他满腹恨意地看着我。 我抬起头,望了他许久,心中冷到了极点。今天早上的幸福宛若镜花水月一般。忽觉与他携手共老实在是痴心妄想,九年前的原非白本就是喜怒无常,雾里看花。 这九年的离别,我同他之间又如隔了千道沟壑、万重冰山,令他如何不去猜忌呢?我心中只觉得痛——原来我与非白的长相守真的不能实现!望了他天人般的容颜许久,终是失望地垂下了眼睑,沉默地脱去了衣衫,然后默默地走过去,轻轻地替他解开了衣衫。 非白的眼神柔和了下来,轻轻抬起我的脸,痴痴道:“木槿,你可知我有多恨这九年,多嫉妒段月容?我被困在暗宫的日日夜夜,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着:此时此刻,谁抱着你,他在对你做什么?我就会变得发疯、发狂、发痴。”他再次进入了我的身体,比方才要温柔许多,却依然疯狂而霸道。这一夜他肩膀的伤口又挣开了,鲜血滴到我的胸前,他却欲火更炽,全然不顾。 第7章 浮生论缱绻(4) 五更天,我偷偷起身,替他掖上被子,静静地坐在床沿上看了他许久,然后悄然走出屋外。有人在屋外巡逻,见我行至中庭,一人闪出来,“木丫头……夫人怎么没有歇息?”我抬头,原来是一身劲装的素辉。我对他微微一笑。他疑惑地看看我,又回头看看赏心阁的方向,小心翼翼地问道:“昨晚我听到有动静,你和三爷昨儿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我笑着摇摇头,他正要再说,忽地动作一僵,停在那里。从他背后闪出两个人影来,“主子,您没事吧?”来者一人器宇轩昂,书生装扮,面容俊俏;另一人光光的脑袋上烫着戒疤,身材颀长,目似流星,正是齐放和兰生。我点点头,“今儿早上就看见小放的信号了,咱们快走吧。”齐放同我几个翻越已然到了苑外,早有暗人在树丛中牵了两匹马走出来,“主子,朱爷在山下守候,到山下就没事了。我在西枫苑的井里下了迷药,他们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走到山下的时候,天开始放亮,山下隐约可见正是我那另两大长随——朱寅和沿歌迎了上来。我们出了西安地界,正要取道东南,却见几骑飞奔而来,迎面正是原非白。我的心沉了下去。齐放面色严峻,我对他笑笑,“不用担心,小放,一切都会没事的。”我下了马,原非白也下了马,向我冲过来,一把抓住了我,“你这是要去哪里?”我微笑如初,“回黔中。”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坦率,在那里一滞,然后怒气上涌,“为什么要回黔中?你是我的夫人,理应同我待在西安。”“不,白三爷,”我淡笑着,“你的夫人花木槿已经死了。”“胡说,你好好活着。”“白三爷,如果你让木槿活过来,你可知你会承受多大的压力吗?你的敌人会拿花西夫人失贞的事还有她同段氏的女儿来攻击你、污辱你,你会受不了的,我也受不了。你会把这怨气发泄到我的身上,就像昨天,最后我们就会像谢夫人和武安王爷一样互相伤害,最后变成一对怨偶。”非白的脸色霎时苍白如纸,整个人都呆住了,一种恐惧慢慢盈满他的凤目。 我的泪水随风滑下,走近他,“这几天,我过得很幸福……非白,我知道我待在你的身边我会恨你的。其实你心里也明白,我们俩一开始就是错的,我根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不该带着锦绣来紫栖山庄,不该来西枫苑做你的丫头,更不该遇到你,最不该的是爱上你。”“木槿。”他抓住我的手开始颤抖了起来,眼神凝滞成一片惨淡。 “你放心,今生今世,木槿的身心都是三爷的。至此分手,莫问也罢,木槿也罢,都会在黔中孤独终老。我也会倾我财力,助三爷成就大业,可是我必不会再见三爷。”我望着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站在那里不说一句话,死死地看着我,还是不放开我。我摸出胸中的酬情,“三爷既不愿放木槿走,那就赏木槿一个痛快吧。”我递上酬情,原非白愣愣地接过,眼中闪着奇怪的光芒,仿佛看着一条毒蛇一般。渐渐地他松开了我的手,我看着他抽出了酬情,一片银光闪耀着我们大家的眼。我的家人立时抽出了武器,在东面大叫着:“主子,快回来。”原非白的家人在西面齐齐地跪在黄土中,苦苦哀求,“三爷息怒,求夫人给三爷赔个不是,跟三爷回去吧。”我对素辉和韦虎笑道:“以后,三爷就靠你们照顾了。韦壮士、素辉,对不起,永业三年我让你们为我吃苦了。”我又转回头看向我的家人,雾气蒙上我的眼,“多谢各位这么多年来对莫问的照应,莫问就此谢过。只是这是我与三爷的事,请大家莫要插手。”我回过头,原非白还是死死地盯着我,“三爷,我是不会跟您回去的。”我上前一步仰起头,静静地看向他。许久,却听到非白一声叹息,“木槿。”他对我笑了起来,无限沧桑悲哀,“你说得对,我们俩一开始就是错的,你根本不该爱上我这个不祥之人。那么我呢?我为何要生在这世上,为何要是原家的人,为何要遇到你呢?”他的脸色白得像鬼一样,嘴唇也颤抖了起来,却依然笑着,可那笑容却愈加惨淡了起来,“我等了你整整九年,如今却要我来选,放了你还是杀了你。花木槿……你好狠的心啊……不愧是江南财阀的大老板,君莫问。”我心如刀割,泪流满面,泪眼中的白衣身影一片模糊。他对我冷笑数声,“罢、罢、罢,我原非白今日就成全了你,让你我永世不会再见。”他说罢,便决然举起匕首刺下。我闭上了眼,众人的惊呼中,一片滚烫的液体溅到我的脸上,血腥味扑鼻,可是我却没有丝毫的疼痛之感。我睁开了眼睛。却见原非白口吐黑血,颓然地同那柄酬情一起跌落在黄土之中,血涌如墨梅怒放,不断地在他的白衣上蔓延。所有人都惊呆了。我放声尖叫着,抱住了他的身体,狂呼他的名字。身后的韩修竹泪流满面地过来,疾点非白胸前的大穴。他的前襟早已被血浸透了,双目紧闭,面色如纸。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拉着我不放,连韩修竹和素辉也掰不开他的手。这时林老头骑着一匹毛驴,飞奔来到近前,一下子推开了所有的人,把了一会儿脉,痛心疾首地对朱英他们道:“你们这群人,他重伤未愈,加上宿毒未清,你们都疯了吗?有这样逼人的吗?”他可能以为是齐放他们要带我走,而逼急了原非白。韩先生长叹一声,并没有辩解,只是命人赶紧扶原非白回西枫苑。他流着泪颤声对我说道:“夫人还是先跟三爷回去吧。”这是韩修竹第一次称我为夫人,可是我却辛酸得要命。 一轮红日蓬勃欲出,照见这人世间多少无奈。 西枫苑里一团乱,林老头在赏心阁帮非白诊治。我就站在旁边,只因即使在昏迷之中,原非白也始终不愿意松开我的手,可是他方才明明说要放开我的。 我这才知道,原非白这几年因为服用了过量的流光散,毒素沉淀在五脏六腑之内,且长年忧思,急淤于心,身体便每况愈下。加之汝州战场上我那一剑,虽没伤到筋脉,不过伤口深,离心脏近,不能移动,一动就会钻心地疼。本来林老头嘱咐原非白切不可那么早行房事,可是原非白非但不听,还变本加厉,这个伤口被扯得更大,牵出那些陈年旧疾。 林老头尽量委婉地陈述着,他没有看我的眼睛,我感觉事情不是他说的这样简单。果然兰生冷冷地看了一眼原非白,冷声直白道:“林老头,你就直说,原非白再这样下去,恐怕是灯枯油尽,熬日子吧。”林老头瞪了他许久,成功地看到我的脸垮了下来,只得对我叹气道:“夫人,三爷他,其实身子骨非常差,想必韩修竹他也知道。此人乃我多年旧识,他这个人啊,为了白三爷是连命都豁得出去的。老朽想,许是他对夫人和三爷都说了些什么。他其实也是为了白三爷好,想着夫人走开,白三爷便能心无旁骛地去打天下,只是方法用错了吧。”我听了泪流不止,眼泪滴在非白始终握紧我的手上,心中无限凄惶。素辉走了进来,给我端来一碗燕窝。我疲倦地摇摇空着的手,“小放他们呢,韩先生没有为难他们吧?”“别担心,我将他们安顿下了,两边都交过手,也算旧相识。我刚去的时候,韩先生还在同小放说金谷真人的事,韦虎同朱英在切磋武艺呢。”半夜,非白动了一下手,我轻轻拿了湿巾润了润他干燥的唇,轻轻唤着:“非白。”非白又动了一下,睁开了迷离的眼,看了看四周,凤目的焦距转到了我的身上。看到他醒来,我如释重负,正要叫人,他那漆黑的瞳也在黑暗中看着我,“你……还没有走。”然后他看到自己正紧握我的手,似是慢慢想起晕过去以前的故事,便面无表情地渐渐松了手。我复又坐了下来,抹了一把眼泪,问道:“非白,你渴吗?我给你端些水来。”他吃力地摇摇头,看着我又低声道:“你……没有走?”我点点头,“我不走,你别担心了。”他看了我一阵,我别过头,躲避着他的目光,悄悄抹了一会儿眼泪。再转过头时,他还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我又问道:“伤口疼吗?我叫林大夫进来好吗?” 我便想去叫林老头,他却忽然忍痛伸出手,用了力气又握上我的手腕,“对不起,木槿!”他使劲起身把我抱住,声音有气无力,满是晦涩,“我知道昨天我伤了你。你知道这九年来我最怕的是什么吗?我最怕的就是像昨天那样,我会口不择言地来伤害你。”我颤声道:“你别说了。”他却喘着气说道:“可是……当我听韩先生说你在樱花林中悲切异常,我便不由自主地心中妒恨,想到这九年来你对段月容也一样地笑着,我就……长相思,摧心肝;长相守,梦中寒。”他无限悲伤地凝视着我,“我们分离整整九年,如今便是最后的结局吗?我们也会像娘亲和父王一样,互相伤害,最后变成一对怨偶?!可是、可是……”他越说越轻,慢慢地口中又流出血来,滴满我的前襟。他的眼神开始涣散,颓然倒在我的身上。我大声呼救,韩修竹一干人闯了进来,看到原非白浑身是血地压在我身上,都吓得呆了一呆。林老头点了非白的穴道,又重新包扎了一下。 我摸上手腕上的红痕,一夜落泪。 两日来,我衣不解带地照顾着非白。我沉默着,不提离开,也不对他惊心动魄的表白表示任何看法,只是一径沉默着。而非白大部分时间昏睡着,然而无论醒着还是睡着,他都紧紧拉着我的手,甚至当着我的面,对韩修竹和素辉说要好好保护夫人。意思是不让我走。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第8章 浮生论缱绻(5) 这一日,林老头说原非白可以到院子里走动走动。原非白的脸色的确好了很多,我放心之余,林老头却趁没人之际偷偷在我耳边悄声道:“三爷和夫人须节制些。”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脸早红透了。 原非白却轻声道:“木槿,陪我出去走走吧。”我便扶他站起来,柔声道:“三爷慢一些,小心扯痛伤口。”他微笑地对我点着头,目光却似乎有些尴尬,竟然避开了我的目光。想起他的话,我也似乎有些局促。两人都专心致志地欣赏着那鹅卵石铺就的九曲香径,好像上面有一堆堆金子似的,慢慢地挪到了湖心亭。 我规规矩矩地坐在离他一米远的椅子上,而他倚在香妃榻上,神色无波地望着远处,唯有水声静淌。两人像认真上课的学生,一时沉默是金。一会儿,日头已上三竿,我便放下四方的帘子,免得日头晒着他,然后拉了拉非白的衣衫,“三爷,差不多了,我们先回去用膳吧。”我转个身,想去召素辉过来帮忙,不想身后早已人影全无。非白悄悄地从身后环上我,细密的吻落在我的耳边,“木槿。”他的一只手滑进我的衣襟,轻抚着我的乳尖,我不由一阵战栗。他另一只手却如灵蛇探入我的下身,我轻唤出声。他咬着我的耳垂,“木槿,你好香。”意乱情迷间,我的衣衫尽褪,被他压在香妃榻上。我喘息地迎上他灼热的眼,“三爷,不要,大白天,而且你的伤……”非白却用他的唇狠狠地堵住了我的嘴,进入了我的身体。他的目光不再逃遁,欢爱中牢牢地锁视着我,男人的坚定体现无疑。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唯有无边无际的热意和快意沁入我的灵魂。 他低喃着:“木槿,叫我的名字……”如受蛊惑,我哑吟着他的名字,他更奋力地挺进,在极致的快乐中,唯有龙涎香混着两人身上汗如雨下,如水中捞出。我缓缓睁开眼,他静伏在我的胸前,微微喘息。湖心亭中三面竹帘幽垂,微风袭入,冲淡了欢爱的气息,一股淡淡血腥味飘了出来,我一抬手,果然非白左肩上的伤被挣开了。我赶紧推开他,披了件衣裳,熟练地翻箱倒柜,找出了纱布。我拿了汗巾微微擦拭着他健美的身体,拆下他染血的纱布,换上新的。 “三爷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我都说了不要了。”我心疼地叹了一口气,却见他笑意盎然,猛然止住了口。只见他眉眼舒展,在手上用了力,含笑地紧紧搂着我。我的脸上烧了起来,他却低低地笑了,双手不老实地摩挲着我的腰,旖旎道:“以后你叫我的名字就行了。”以后……我又沉默了下来,按下他的手,将纱布打了个结。再抬头时,非白的笑容消失了,他攥紧了我忙东忙西的手,沉沉道:“你……为何不答我?”我别开脸,依然无声。他抬起我的脸,目光中闪烁着惨淡,沉声道:“看来你还是要回到段月容那里去。”我淡淡一笑,迎上非白的目光,坦然道:“非白,我确实想回到段氏那里去,但绝非你想的那样。这八年我虽为段氏理财,但从来没有降服于段太子,但是段太子对我确实很好很好。”我抽回手,为他披上衣裳,缓缓地说起了这几年的遭遇。从我离开暗宫后的一切,除了夕颜的身世和君家寨祖先的秘密,其他都如实告之。 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放过他的任何细节。他似乎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坦白。我走到亭边,扔下些许鱼食。湖中金不离跳跃着,有一条粗大的金不离跃起有一米多高,在夕阳下耀着金光灿烂的长蛇身,甚是壮观。再回头时,他已隐去了所有表情。 我对他温柔地无声而笑,他也无声地看着我。“好了,三爷,”我忽然感到舒心了起来,对他笑着伸了个懒腰,“木槿还是那句老话,我并不适合帝王豪门那钩心斗角的生活。”他的凤目满含悲伤,“木槿。”“我虽未降过大理段氏,但、但的的确确失身于段月容,三爷你如何能堵那悠悠之口?”我背对着他理着衣衫,不让他看到眼中的泪花,“无论是三爷也好,木槿也好,我们都有了最美好的回忆了,不是吗?命里注定,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我讷讷道。回过身来,我早已隐去了泪花,换上一副柔笑,“木槿要谢谢三爷,木槿到死也不会忘记这几天同三爷相处的时光,我会靠着这些时光的回忆活下去。”这几天,我在湖心亭小楼里陪着非白,而他只是揽着我愈加沉默,仿佛忽然之间没有了生气,唯有夜凉如水间,他的红唇似火,长指拂过我的身躯,不停地唤起我的热情,仿佛要印证我是他的,永远不会离去。 又过了一日,朱英却趁非白午睡之际,悄悄叫醒我,躬身道:“太子现在真腊,皇上今年龙体抱恙,太子亦会速战速决,可能就此放过真腊,不过要些许进贡,派辖道司驻守真腊后,便回叶榆。太子已派了蒙久赞在泸州做了完全准备,不知君爷何日动身?”“什么完全准备?”我看了看平时酒红鼻子,如今却满目明亮警醒的朱英,奇怪地问道。 朱英垂目以传音入密道:“皇驾恐于不久崩,现宫中禁卫军由洛洛贵人所掌,幽太子妃、大妃和王子于内宫。太子妃已修书家兄,即日来朝。届时恐各部叛乱,是以蒙久赞在泸州迎驾,可即日登基。”我大惊,心想段刚老爷子那样刚强的男人终究要迎接死亡吗?我继续问道:“你如何肯定我会跟你回去?”朱英跪倒在地,正色道:“我本山中渔樵人,若非太子相救,早已同亲族葬身乱军火海。这九年来跟随君爷身边,君爷聪慧机敏,惊世之才,朱英心顺诚服,唯君爷心地良善已极,即便能抛下相处多年的亲随仆从,如何能放下夕颜公主啊?”我凝神细听,从不知这个一向醉醺醺的朱英有此等见识,“你家主子选的人果然是万里挑一。”朱英的头垂得更低,“小人不想逼君爷,请君爷见谅。”我回首看了看,帘内无声。我长叹一声道:“就在这几日吧。”朱英抬起头来,面露喜色,点头隐于花丛。 天边一抹残阳似血,仿似我内心的一道口子。 非白午睡醒来,我已含笑为他端上我做的点心。非白先是一愣,然后欣喜异常,“这不是鸡心饼吗?真想不到你还记得如何做。”我笑道:“那还不快尝尝,也不知道三爷的口味这几年有没有变呢。”非白取了一块放在嘴里咬了一口,一阵激动,“就是这个味,我和父王……遍请天下名厨,也做不出来。我都以为这一辈子再也吃不到娘亲的鸡心饼了。”我还让素辉和韦虎也进来,素辉一尝,热泪盈眶,“我娘死后,就再也没有吃过鸡心饼了。木丫头,你回来了就好了。”我的笑容僵了僵,只是拼命往他嘴里塞饼,就像小时候同他打闹一般。偷眼望去,非白虽看我们笑闹着,凤目却了无笑意,心中不由一痛。 忽然门外的七星鹤乖戾地叫了起来。我赶到门外,却见几只七星鹤被利箭射穿身体,跌入莫愁湖中。莫愁湖中几条巨大的金不离也不停地翻腾在碧波之上,谨慎地浮出水面看着。 原非白冷然道:“是父王驾到了。看这光景,开道的必是司马,他向来恨七星阵法。”他转向素辉道:“你快去知会死士,全部放下武器恭迎主公,万不可阻挡。”他的话音刚落,一阵喧哗便起,一个声音高声叫道:“西枫苑的人好生大胆,主公在此,还不快快接驾?”我呆在那里,手一松,鸡心饼掉在地上,碎成一堆粉屑。狗声狂吠间,原非白已沉着地叫素辉为他换上衣衫。他对我微微一笑,“莫怕,一切有我。”我怔住了,却见他唤着薇薇:“蠢奴才,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替夫人更衣,迎接主公大驾?”薇薇替我换了身湖色水纹裙,又帮我收拾了一下头发。我多年没有梳髻,这几天同非白在一起,也仍是梳一个长辫子,时间不及,我便拢拢头发,随非白走了出去。 一时间西枫苑中灯火通明,从赏心阁门口一直到梅苑的林子前头,站满了面容严峻的仆从武士,但人人皆挺直了身子跪倒在地,双目垂地,听不到一丝喧哗,唯闻宫人惶恐而严肃的报喝之声,“主公到。”不一会儿,几匹骏马飞驰而至,扬起灰尘如烟。嘶鸣声中,为首一人,端坐马上,蟒袍玉带,长须美髯,薄唇紧抿,狭长的凤目隐着惊涛骇浪,如鹰隼锐利。身后一人纱冠乌袍,一身劲装,俊脸微沉,正是多年未见的原青江与其义子原奉定。 非白在我的搀扶下,缓缓来到中庭,口中称着“见过父王”,慢慢跪了下去。我跟着跪了下去。西枫苑一下子静了下来,连春夏之际聒噪的虫鸣之声也悄然隐去,唯有马匹不耐地在人身下转来转去,焦躁不安,不停嘶鸣。我扶着非白伏地,他紧紧抓着我的手,他腕间有力稳定的脉搏跳动传到了我的手上,我不由自主地也平静了下来。“儿臣恭迎父王。”非白领着西枫苑众人出列,连伏在暗中保护的暗人也显出身形,乌泱泱跪了一地,恭敬地行了大礼。一个声音在我们的头顶响起,如丝缎优雅,“你刚才叫我什么?”非白抬头答道:“父王日夜操劳,听闻近来身体违和,深夜来访,不知有……”一股凌厉的掌风袭来,非白的两颊结结实实地挨了两巴掌,口吐鲜血。 我惊抬头。原青江又补上了一脚,“你还记得我是你父亲?”所有人皆齐齐跪了下来。原青江声音阴冷至极,“身体违和?逆子,还敢同我玩虚的?”我惊呼出声,挡在原非白的身前,“三爷身有重伤,请王爷息怒。” 原青江寒光一闪,直射我的身上,身后却有人冷喝道:“大胆,哪里来的贱婢,西枫苑的奴才越发不懂规矩了。”身前高大的黑影一闪,挡在原青江的面前,冷冷道:“奉定兄,这是我与父王之间的事,还轮不到外人来啰唆。更何况,她不是贱婢。”他抬起头,站直了身体,直视着原青江大声道:“她是我失散多年的花西夫人,请父王明察。” 第9章 紫川埋仙骨(1) 我猛地看向他,却见他正目不斜视地看着原青江,满目坚定。他转向我,“我与木槿失散八年,再不能让人欺凌于她。”他疯了吗?先不管原青江知不知道我这八年的生活。八年前为了救我,他已让原青江认真考虑他作为继承人地位的问题了,更何况单是这样在原青江和其心腹众人前维护我,已是给原青江下了面子。他难道真的不想争霸原家的天下了吗?我满心想的就是原非白这个大傻子,他却回我微微一笑,再单腿跪下,沉声道:“请父王原谅孩儿私去汝州援助,容后单独向父王呈报。”原青江面色一凝,看向我,慢慢收回了手脚,惊讶之色一闪而过,立刻被长时间的沉吟所代替。身后几个侍卫过来,把我们围了起来,原奉定首当其冲,看着我阴晴不定。我恭敬地一低首,静静地伏地行了大礼,“花木槿见过侯爷和诸位壮士。”众人都屏声敛息,一片奇异的沉默。原青江冷冷道:“去上药,寡人在品玉堂等你。”我先扶着非白进赏心阁里上药。这两巴掌真狠,齿颊都流血了,肩膀上又挣出血来。我心疼地给他上药,他却揽住我的腰,看着我的眼睛,“木槿,不要再回头了。”我怔在当场。他轻轻道:“我决定了,我不想再错过你了。你我之间蹉跎了多少岁月,人生能有几个九年?”我摇摇头,泪水汹涌而出,道:“你须知,你要面对……”“我知道我要面对什么,”他冷冷一回头,目光冷如冰霜,“你不用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我一滞,他的手一紧,将我紧紧地纳入怀中,坚定道:“若有人要将你从我这里夺走,就先杀了我,你也一样。”我心头莫名地害怕了起来,手也抖着,人有些局促不安。他一抬我的下颌,犀利地看了我许久,终是目光柔和了下来,吻去我的泪珠,笑道:“答应我,同我一起面对,好吗?”我微点头,他的笑意更甚,“木槿,相信我。”夜风吹动他的一丝乱发,他轻轻拂去我额头的刘海,对我绽出一丝无比温柔而坚定的笑容,“我要同你一起好好活下去。”我和薇薇被带到西厢房,没想到林老头和兰生早在里面等着我们,素辉坐在一边陪着我们。外面早被原青江带来的高手团团围住,那些人个个都身手矫健,腰带上挂着紫星玉牌。 兰生镇定地打着坐;而林老头喝着葫芦里的酒,老眼无波地看了看我,对我微微笑了一下。 “看样子这次主公真的生气了。”素辉有点紧张,肃然道:“这些都是黑梅内卫,王爷的直属,不但是原家武功最强的高手,亦可谓是整个天下一等一的好手。”薇薇的小脸煞白煞白,巴巴地看着素辉和我,浑身打着战。 “木丫头……夫人别担心,”素辉体贴地为我和薇薇各暖了杯茶,趁递给我的时候,轻声道,“大理的朋友我们都已经秘密藏入暗宫了,你放心。”我握着茶杯的手略有一顿,心中松了一口气,使劲挤出一丝微笑,“多谢素辉。”这时有一个健壮的锦服老者走进西厢房,身后跟着一个华服美少年,两人对我恭敬地一揖首,“小人沈昌宗见过花西夫人。”素辉赶紧站到我面前,行了大礼,“沈教头安。夫人,这位是现任东营子弟兵沈教头,亦是王爷座下首席紫星武士。”我还了一礼,然后注意到那沈教头正用犀利的目光盯着我看,而他身后那个美少年非常眼熟。“小人沈昌宗见过夫人,”那沈教头非常客气地问候了一下,然后躬身道:“小人少时曾习过医术,可否容在下为夫人请脉?”林老头向他皱着眉走了过来,“老朽不才,林毕延。夫人一直由我来诊脉,这位沈大人有任何疑问,问老朽便知。”沈昌宗却冷冷道:“主公之命,望夫人和林大夫体谅一二。”我看了眼沈昌宗,淡笑道:“沈教头是想查看我身上的生生不离吗?”沈昌宗可能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出来,脸上竟然一红。林老头和素辉一脸了悟。林老头的眼中有丝不忍,素辉皱着眉头想要说什么,可是我也知道反对无用,便伸出手来,大方道:“请。”那沈教头微红着脸略探我脉搏,眼中狐疑了几分,然后松了口气,恭敬道:“请夫人早些安歇,今夜三爷应是要同主公商议一夜要事了。” 他走时对美少年说道:“你且留下好生伺候,不得有误。”那华服美少年腰弯得更低了,恭敬地诺了一声,留了下来。素辉等那沈昌宗一走,立刻全身放松,走到美少年那里,“这啥意思?”看样子他同这少年很熟悉。“估计是来看看花西夫人长什么样的。”那美少年木然道,然后一摘帽子,露出一张充满风情的俏脸,还有那满头青丝,“平时那些子弟兵同我在一起,最爱打听的就是花西夫人长什么样。”“那为何让一个男教头把脉,也不怕逾矩?”素辉跟着那少年急急问着。他既不回答他,也不正眼看他,上上下下很没礼貌地打量了一番快吓哭的薇薇,轻嗤道:“就这熊样,也配伺候主子?”然后大喇喇地走到我面前,没形没状地福了一福,嬉皮笑脸道:“青媚给夫人请安。”她悄悄对我一摊手掌,里面赫然写着原非白的笔迹:青山永延,媚我仓渡。这时薇薇跑过来,叉着小蛮腰瞪她。“谁怕了,”薇薇扁着嘴对着青媚的背影嚷着,脚步却不停,快速地绕过她,挪到我身边,含怒带惧地看着青媚,向我投诉道:“夫人,青媚这个丫头老是仗着比薇薇进苑子早几日,欺压薇薇。”青媚横了她一眼,然后狠狠推了她一下,掌心的字迹乘机给擦化了。薇薇给推坐在地上,青媚蛮横道:“你个不知道死活的贱蹄子,若是主公动了怒,西枫苑的奴婢一个也活不成。此诚非常之变也,你不思护主,倒还躲在主子后头搬弄是非,我先给你个窝心脚,把那黑心黑肺黑肠子的给血淋淋地踹出来。”青媚作势就真要踹她。 素辉以为青媚真要动粗,赶紧过来拉着。 薇薇吓得跪爬着扑向我的怀中,号啕大哭,“夫人,青媚这坏蹄子又要杀我了。”青媚一边推挡着素辉,向薇薇蹬着脚,一边向素辉的怀中快速地塞进一块紫色令牌,那眉毛明明倒竖着,眼神闪着兴奋,嘴角亦使劲憋着笑,好像在做一种游戏一般。素辉皱着眉,但眼中毫无异色,估计这种戏码西枫苑时常发生。 我明白了,青媚忽然过来,定是原非白已经做好救我们的准备。他那八个字的含意应是嘱我可信任青媚、林毕延。仓指仓促,同遽相近,应该是告诉我那司马遽已经做好准备,会从水路送我们走。 可是非白,那你怎么办呢?我抱着痛哭的薇薇,不知为何,鼻子却发了酸。非白,你一个人留在这个万恶的原家又要面对什么样的家法呢?这时外面又起了一阵混乱,只听围着我们的子弟兵警惕地喝道:“来者何人?通报姓名。”几个轩昂的身影飘过碧纱窗,未见人面,已闻爽朗的笑声,“沈昌宗,你个狗奴才,连本王也不认识了。”然后是沈昌宗的诺诺之声,“宣王驾到,小人有失远迎。”厚重的帘子被两个太监掀起,一个气度不凡的青年慢慢踱了进来。却见那青年穿着江牙海水五爪云龙白蟒褂,露出里面夹穿的一件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金线蝶绣的黑缎宽腰带上束着金丝攒花结长穗宫绦,那腰带上挂着金珠算、银鱼袋,两边侧腰上又各挂着一对黄玉麒麟,乌发上戴着紫金冠,冠身正中镶着颗圆润的大东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烛火映照下,面如美玉,鬓若刀裁,目似点漆,虽怒而笑。 王袍青年那双明亮的眼快速地扫了一眼赏心阁众人,最后落到我身上,微微一凝。薇薇像看到亲人一样扑过去,改跪在他脚边,抓着他的王袍哇哇哭了,“宣王陛下,救救薇薇吧。” 素辉肃然地大声道:“见过宣王殿下。”领着众人一阵下拜。 我也赶紧跟着跪下。心想这青年应是永业二年在玉北斋见过的宣王轩辕本绪了。 这位看似纨绔风流的俊俏王爷,却是三国南北朝有名的辩士和说客,严格意义上说来,他也算是我的幸福终结者之一了。他的两位双胞胎妹妹——轩辕淑环和轩辕淑仪,是战国时代赫赫有名的两位美人,连带当年惨死的前朝公主轩辕淑琪,史称轩辕三姐妹,皆以貌美多智而闻名于世,而她们的婚事,他有幸全部参与了。 据说他早年游说了先朝英宗撮合了轩辕淑琪和原非清;然后把他其中一位亲妹妹成功地推销给了我的初恋情人原非珏,成为了当今大突厥最有权势的可贺敦;又差点把另一位嫁给原非白,眼看着非白不允,他又神奇地把手指一挥,瞄准了前朝驸马原青江,化皇女耻辱为政治联姻的奇迹,可谓鬼斧神工,实乃轩辕皇室的一枚智多星。 奈何其不是皇后所生,而生母孔妃惨死在己酉宫变中,永远被太子轩辕本昱压得死死的。也许正是因为同是庶出之理,在原氏大族中,他同原非白相交甚厚,如同其兄同原氏长子原青江和宋侯走得很近一样。 我收回思绪,只听那宣王嘿嘿地笑了几声,偷眼望去,他正扶起哭得稀里哗啦的薇薇,“可怜见儿的,我让你来好好伺候墨隐,谁知成了这光景呢。”薇薇哭声微收,而我的眼前飘来了那片绣着龙爪的白袍角,好一会儿,我的头顶上方有人微抬手,对我柔声道:“这位想必是弟妹吧,听说身子不大好,薇薇还不快把你主子搀起来?”一双柔荑比薇薇更快一步地扶着我爬将起来,侧头看去却是青媚。她低垂的美目中看不到任何神色,只是扶着我的手微紧,微拉着我后退一步,离那宣王稍远。 那青年满眼审视地盯着我的紫眼睛看了一阵。屋里除了薇薇轻轻的啜泣声,出奇的安静。 “本王渴啦,”那青年忽然大声嚷嚷着,像入无人之境,“西枫苑的奴才们,快点把好吃的好喝的端上来。敢怠慢我,本王便叫你们主子把你们的屁股打烂喽。”众人一下子反应过来,一阵答应。西枫苑的人也仗着他的话,得了自由。那林老头便拉着兰生下去了。素辉趁着这个空当面色凝重地大步走了出去,估计是按照青媚的传话去布置了。 薇薇欢天喜地出去了。出乎我的意料,青媚并没有走,她为我和宣王递上暖手银熏,早有宣王的小太监接过青媚手中的银熏,没让她近身贵人。青媚温顺地垂手恭立在我的身后,仍是一身男装,却俨然我的贴身女侍卫一般。 宣王也不惊讶,想是同原氏亲厚,素知凡原氏高位女眷身边必有两个女侍,平时装扮必一文一武,一男装一女装,两者交替,以护其主。想是那青媚得非白嘱托,暂做我的贴身武侍,随机应变。 这时薇薇托着泥金盘进来,上面放着两盏青花。“薇薇还记得本王爱吃红豆沙呀。”宣王状似轻松地同薇薇聊着。小姑娘手托金盘,巧笑倩兮,那小脸却不由红着低下来。青媚的美目中露出一丝不屑,转瞬即逝。“弟妹这眼睛瞧着伤得挺深的呢。”宣王看向我的左眼眶,一只修长的手也摸向自己的眼眶,好像感同身受似的倒吸一口气,皱着眉道:“啊呀,女子向来重貌,弟妹恁是不小心,想是要好好养护才能好。”我微微一笑,恭敬地低头答道:“多谢王爷挂怀,皮外伤罢了。去岁春光里为歹人所囚,出逃时不慎遇袭,能活着见到三爷,也算值了。”宣王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又沉默了下来,漂亮的眼睛闪过一丝阴沉,他依旧瞪着我,忽然出声大叫:“来碗燕窝。”我表面上镇静,却也被他这么一叫唬了一大跳。 一个小太监小心翼翼地过来,怯懦道:“王爷容禀,娘娘嘱咐了,王爷胸口之伤未复,不可喝燕窝。”他俊美的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眼神一阵尴尬,嘴角绽出一丝微笑,微倾身柔声道:“蠢奴婢,那是给花西夫人的。”那小太监脸都吓白了,拼着命叩头,一会儿脑门便肿了起来,还在那里拼命叫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另一个中年太监尖着嗓子无奈道:“没眼力见儿的东西,还不快下去给夫人端来呀?”那被责骂的小太监飞快退下去,一会儿又端了一碗青花汤盅上来。这回轮到青媚挡在我面前,娉婷地自太监手上接下,转身放在我的桌几之上,背对着所有人,用银色小指甲尖飞快地沾了一下,然后才转侧身,拿起银叉搅动莹润的液体,樱红小嘴替我吹了吹凉,才向我递来,像以前在琼花小筑伺候我一样,柔声道:“夫人放心,奴婢已经吹凉。”这时素辉进来了,后面又跟着两个小太监,其中高个的那个捧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放着一捧厚厚的雪狸袄,另一个拿着拂尘的太监躬身道:“禀王爷,王妃听说西枫苑冷,王爷身子骨又弱,差奴才给王爷送件雪狸子披风来。”宣王多看了那个捧着托盘的小太监两眼,那风流俏目便眯了一下,“可是皇上今年新赏的那件吗?”那太监哑着嗓子诺诺称是。 宣王哦了一声,哈哈一笑,转头看向我道:“弟妹可曾听墨隐提过,我那原配沅璃十二岁便许给了本王,比本王还要大三岁。在她面前,本王老觉得像个孩子,你且说说你们女人可是老把夫婿当孩子,管头管脚的,好生啰唆!”我微微一笑,“宣王妃出于晋阳王氏,乃晋中第一大族,当年宣王娶宣王妃,乃是京都城一大盛事。”宣王对我的赞美不置可否,只是轻摇了摇头,抿嘴一笑,“她快要了我的命。”他看向那个托着托盘的太监。那个太监直起黄金比例的大个子身材,面容清秀,回我淡淡的一笑,那是齐放特有的自信笑容。 那件大狸袄子又大又长,还带着大大的风帽,在烛光下流动着奇异的光芒,下面也放着一套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褂,同宣王身上的王袍一模一样。 青媚明显目光闪烁,对我点了一下头。我对宣王了悟地笑了。 宣王也打了个手势,那个同齐放一同进来的小太监便把托盘向我递来,薇薇略一打眼便满脸紧张地过来替我穿上那件王袍,不再同青媚撒泼打闹。难为他们想得周到,那件王袍竟然为我贴身打造,着装完毕后,这宣王便道:“天色不早了,弟妹先请歇息吧,本王先回紫园看看墨隐怎么样了。弟妹万万勿忧,武安王同墨隐毕竟亲生父子,再说梅姨到底是原叔最爱的妻子,弟妹处还有锦妃的求请哪。”趁这个当口,青媚同后头进来的小太监也易了装,那个小太监也将青媚的衣服穿上身。她轻轻走到我身边,“青媚伺候夫人休息吧。”我戴上风帽,向他揖首道:“木槿多谢宣王。”宣王呵呵笑了一下。那个中年太监忽地跪在他面前,嘴角微微抽搐着仰头看他,老眼含泪。宣王含笑地拍拍他的肩膀,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再不看我一眼,只是悄无声息地伸了个懒腰,昂首走向里间。薇薇沉默地走过去,为他掀起床帷,伺候他睡下,举手投足,老练娴熟,仿佛经常这样做一般。薇薇的眼中下了决心,小脸却忧郁地看着我,慢慢流下泪来,仿佛是在看我最后一眼,小身子微微发着抖。 那个中年太监抹了一把脸,起身时,早已是一派清明恭顺,“长顺伺候殿下回府吧,不然王妃可又不高兴喽。”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掀开帘子,他便大步昂首走出,一甩拂尘大声道:“宣王起驾。” 他高高掀起自己身上的披风,看似为我挡去风雪,同时亦挡住众人的视线。 沈昌宗领着众弟子跪安,我坐进大轿中,一路行去无人阻拦。 行了约半个时辰,轿子停下,齐放让我换上高头大马。那长顺向我们躬身道别,自己领着宣王亲卫往紫苑赶赴去。我们向南驰了一阵子,却见前方一队人马迎接我,正是朱英、沿歌他们,法舟的身影也在其中。 第10章 紫川埋仙骨(2) “夫人见谅,青媚只能送汝等到此地了,小人将回去了。”青媚对我沉声说道,“方才青媚同三爷秘密见过,三爷的境况不好,如果一时半刻宣王造访,必是……主公下了格杀令了,且……方才青媚见到了内务府管事的太监,秘密调了一瓶极乐散。”我奇道:“王爷这是要赐我死药?”“非也。”青媚忽然泪如泉涌,看着我哀哀道:“这极乐散是只有皇室或是原氏宗亲才能用的极品毒药,夫人还不明白吗?三爷既是要同您一起好好活下去,那又为何忽然送夫人走呢,还要请动宣王帮忙啊。”法舟愣愣地走到我们面前。只听青媚泣道:“夫人……这是主公要赐死三爷啊。三爷本来想等于将军攻下晋阳,同于将军会合,再向主公禀报夫人的事,以军功抵罪。可是,锦妃娘娘的紫星武士向主公告发了夫人还在西枫苑的消息,她是算准了三爷会拼了命地护着您。”我只觉腿脚一软,幸亏齐放扶起我。青媚从怀中拿出一卷羊皮纸与一个小小的紫玉瓶递给我,“这是三爷给的奴籍,从此以后青媚便是自由之身。还有,这个便是生生不离的解药。”这便是生生不离的解药?我却没有去接,只是愣愣地看着。为什么?非白,为什么原青江要赐死你,就因为我吗? “对不起夫人,卑职是东营暗人之主,即便三爷放卑职生路,卑职也要回去与三爷同生共死!”青媚对我大声说道,“这是青王的选择。”“夫人,小人也要回去啦。”法舟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笑呵呵地走过来,向青媚施了一礼,“小人碧水堂外侍法舟,见过青王。”青媚微微一笑,“原来是法侍卫。传言法侍卫曾列紫星武士,只因生性刚烈,不事阿谀而被外放,果然名不虚传。”“多谢青王,”法舟转向我的大眼在漆黑的夜里异常明亮,“夫人,我等这一去,便是永别啦。”“方才小人有幸得见上家踏雪公子,公子嘱我定要终生伺候夫人。”法舟下跪道,“小人虽是个外放的暗人,但仍是东营的暗人。暗人天职便是在看不见的战场之中,与主子同生共死。”我手微颤,雪貂披风掉了下来。他挺起胸膛慷慨笑道:“请夫人成全,小人亦要回西枫苑以身殉主,这是小人毕生的荣耀。”青媚的眼睛亮得惊人,也跪倒在法舟身边,道:“自永业三年夫人流落乱世,多少贪生怕死、背信弃义之人逃离西枫苑,背叛三爷,使得西营还有锦妃的走狗害死了我们多少伙伴、多少亲人?青媚的家兄、家嫂,还有父母全是暗人,可是小侄儿小侄女一个六岁一个七岁,何其无辜,全部被那个西营贵人给活活烧死了。这刻骨的仇,这切肤的痛,”青媚咬交切齿道:“如何能忘?而这一切唯一的希望便是三爷,如今主公要赐死三爷,那便是青媚报仇的最后时机,也请夫人允诺,让青媚随法舟壮士一起多杀几个西营狗贼吧。”大理众人一片噤声,皆满面敬意地看着西枫苑的二人。我早已泪流满面。这两年西枫苑牺牲这么多家臣仆从,细细数来,始作俑者舍我其谁?“青媚、法兄,快快请起。”我抹了一把泪,将他们二人扶了起来,“这九年来,连累西枫苑诸位壮士,皆是木槿之罪也。如今三爷有难,为妻者岂能独活?我与诸位一起回去便是了。”法舟豪气地大笑道:“踏雪公子果然好眼力。”青媚愣了一会儿,终是对我绽开一丝纯然而开心的甜笑,“请夫人上马。”她扶我上马,转头看向齐放道:“你家主子既做了决定,亦请君等早做打算吧。”我重新跨上马,对着朱英道:“谢谢诸位多年的照拂,让莫问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和快乐,可是如今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原三爷就这样死去。”红鼻子的朱英在西北的大风中鼻子被吹得更红,他喃喃道:“夫人难道是要与我等永别吗?”我摇摇头,示意他过来,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请替莫问给太子殿下带句话,有缘必见。”沿歌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我,我走过去抱住我的弟子,在他耳边流泪道:“沿歌,先生对不起你,没能保住春来。先生这一辈子最不想见的便是大理同汉家相斗,因为两边都是自己的亲人……请你一定替先生保护好夕颜还有同学们,好吗?”沿歌虎目含泪,牙齿磨得格格响,“先生……”我轻拍沿歌的肩膀,对他微笑道:“记着先生说的话,为自己的心而活。”我没有再看沿歌,只是抹着脸复又骑上马,同青媚、法舟从原路返回。不出所料,不过一刻,一身劲装的齐放跟了过来,他对我点了一下头。青媚轻啸一声,周围立刻有无数的人影涌出。 “夫人勿惊,这些都是三爷的铁卫。”青媚傲然笑道,“主公想不知不觉处死三爷,然后再灭了我东营青木、碧水二堂,却是痴心妄想。”我心中一动,勒住了马,“你要拉着大队人马回去救三爷?这万万不妥。我且问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主公要赐死三爷?可是三爷亲口相告?”“我同三爷分手之时,他只叫我们好生保护夫人出西安。我方才出了紫园,便得了在紫园的亲信来报,锦妃娘娘私自派了很多黑梅内卫前来,且宣王的探子也送来同样的消息。”“不对,很不对。依王爷的实力,如果要赐死三爷,那必先把军队调走,然后是你们这帮子暗人,而且绝对不会用东营的人马来围住西枫苑,哪有拿自己儿子的兵士来圈禁儿子呢?分明就是鼓励儿子造反啊。我看王爷这是在保护三爷,绝无赐死之意。”我沉思片刻,恍然大悟,“必是有心人在背后搅局,如果你贸然带着一群暗人前往,必会让王爷以为是三爷真的谋逆了,到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此人为了让你相信这个消息,故意让宣王也得了这个消息,正是如此更显可疑。你想想,做父亲的铁了心要处死儿子,哪会那么容易让儿子的家人,还有让亲信族人统统知晓的?且以王爷之力,想要处死三爷,何必要等上一天,还这么轻易地将消息传了出去?”青媚也面色煞白,“难怪锦妃娘娘没有同司马一起陪着主公回来,却派了黑梅内卫随侍,想是要洗去干系。”我的心一沉。锦绣,真的是你吗?我也在西枫苑啊,难道我的死活你也不顾了吗? 我对青媚附耳道:“快请于大将军秘密回西安一趟,什么人马也不要带。”青媚点点头,又吹了一个口哨,那群人又忽忽地闪回了原地,只有两个极高个的人影,施着绝顶轻功来到我们近前。其中一个身材细长,虽有喉结,面容极俊秀,那似女子柔媚的五官上似是轻打了层薄粉,眼上还绘了精致的眼线,鬓边簪了朵银水仙。而另一个肌肉强健,髻上插着一朵小小的金流星锤。我眯着眼认了半天,正是把我打落水的武士,好像叫什么灿子来着。 “青木堂金灿子见过青王和夫人。”那金灿子抬首眯着眼看我,特地拜倒在我面前,磕了半天响头,“卑职该死,请夫人见谅。” “碧水堂银奔见过青王和夫人。”那银奔斜目看了眼那金灿子,目光如嘲似讽。青媚的坐骑不停地来回跑动,似是忍着极强的不安,她使劲按住坐骑,低声同他们耳语几句,那二人面色不变,隐了回去。 “我已安置妥武士,隐在附近,先勿轻举妄动。”大风吹起青媚的发丝,拂向她的明眸,“眼下青媚还是要回去看看三爷,就怕连累到宣王,那三爷便少了膀子了。夫人意下如何?”我点头道:“还请青媚带路,我们先回西枫苑把宣王换回来吧。”“今日之战若得全身而退,青媚便一心一意视夫人为主子。”青媚斜着一双媚眼上下瞅了我两眼,桀骜一笑,“若不得,夫人可想好了,三爷若有好歹,青媚必先杀夫人,然后再自杀以殉主人。”齐放听了,连连挑眉,冷笑着正欲开口,我笑着制止了他,说道:“好,随你便!”而后心中暗骂,你个臭丫头,我为你花了这么多银两,你还好意思看情况才认我做总经理,你便是那史上最难搞定的打工仔。你不是那刁民,谁是那刁民? 黎明的脚步近了,一队清瘦的仆妇提溜着一堆大桶小桶沿着屋檐下神出鬼没地涌出,挡在我们面前,看到我们几骑杀气腾腾地飞驰而来,皆屏息惊恐地看着。那领头的管事有张熟悉的胖脸,我便对她微一点头,她看着我的眼睁得老大。 果然是周大娘!不愧是紫园见过世面的老人,几秒钟后,她立刻肃着脸喝退杂役房的大队人马,全部退到一边,恭迎着给我让出大路。温暖的晨光开始跃出地平线,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这是紫园很平常的一天。青媚同我们飞快地下马,带我们抄小道来到一处有一眼活泉的垂花门洞那里,我记得是那个孩子逃命时来过的,果然亦是另一个入口。 青媚道:“这里其实是一个出口,因我身上没带紫鱼符,且我等无法从赏心阁入口进去,只好取巧从此入了,不过此处有百年高手把守此门,我等须小心了。”我刚点头,青媚在那眼活泉中探手一捞,立时那扇墙向一旁移动了。我们走了进去,眼前尽是冷峭危崖,怪石陡立,同我们上面温柔宝贵的紫园截然相反。低头,众人皆骇了一跳,原来底下竟是万丈深崖,唯见一条深色的河流奔腾而过。不等我发话,青媚早已一拍我的后背,把我打落山崖,然后飞身而下,在半空中追上大叫的我,捉住我的左手一起下落。几乎同时齐放飞驰而下,拉住我的右手,带我平稳落地。 “喂,你……”我估计齐放想抗议青媚的粗暴手段,但是立刻有无数的一寸小箭射向我们所到之处,连带那附近的山石都被夷为平地。那箭似长了眼,跟着我们一路射下。青媚便拉着我们躲在一块巨石之后,等呼啸之声过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出来。 我这才发现我们已到了谷底,我眼前却是一片颜色极深的水面,紫莹莹的急流翻滚着白沫流过河中央一块昏惨惨的巨碑。这巨碑早已被冲刷得圆头圆角,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四行古字: 缘得贪嗔痴疑欲,紫沙妖冢埋仙骨。 彼岸魂归忘川水,此地生人犹歌舞。 这首诗看上去是劝诫到此地的闯入者,凡是犯了贪嗔痴欲之人,来到此地,无论是仙是妖尽埋于此,在此地汝还可歌舞人生,一旦闯入过了彼岸便登鬼界了。可见此地的凶险。 “这是忘川,又名紫川,因其色深紫而闻名。传说饮下此水便可前尘尽忘。”青媚紧张地看着四周,解说道,“不过至今无人敢试,因为这河里还住着一种可怕的护宫大虫。”话音未落,却见那河水忽然慢慢平静下来,水势也缓了下来。那宽阔的河面如同一块紫色的凝碧,偶尔那紫色水面上有巨大的鳞身显现,却见一条条水桶般粗的金蛇蜿蜒地滑开水面,渐渐向我们这边游来,有几条竟然扭曲着涌上岸来,高昂着身体对我们龇牙咧嘴,露出一寸长的大尖牙。细细看来,同莫愁湖中的金不离极像,只是都比莫愁湖中的要大许多倍,没有血红的大眼,唯有巨大的鼻孔和嘴巴。 齐放就要下手击杀,青媚拉住他,“不可,这地宫的金不离比之上边的凶恶百倍,你若攻一,必群起复仇。不必惊慌,我自有办法诱退它们。”她巧笑倩兮地自怀里掏出一物,我们几个定睛一看,当时便脸色全变了,就连齐放也白着脸退了一步。原来青媚竟提着一只断手,那手断处血渍未干,想是从刚死之人处切下。 “它们的嘴可刁了,不吃不新鲜的。夫人放心,这是西营细作的,可不是普通仆役百姓的。”青媚认真地解释一番,我们的脸更白。青媚挑了挑眉,携着那断手向几条金不离走去,“虫虫、毕毕、如如,快来呀,姐姐给你们带好吃的了,要吃也吃那个大理的白面书生,可别吃姐姐哦。”小放额头的青筋跳了一跳,夹仇带怨地看着青媚。青媚却回他一个媚笑,一边娇柔地哄着一群巨蛇,一边用那只断掌诱着那几条金不离。而它们好像听懂了她的话,嗷嗷叫着扭曲着身体,争先恐后地追随着她手中的断手。 到了离我们足够远的地方,青媚奋力将那断手远远一扔,果然一堆金不离跟着跃进河中,争相游向那只断手。 她若无其事地走回来,在下摆上揩揩双手,我不禁咽着唾沫小声道:“哎,那个,青媚,我等如何渡河?”青媚嫣然一笑,“夫人稍候,艄公快来了。”没想到这里还有艄公。果然,不一会儿,河面飘来一阵苍老哀伤的歌声,“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宽阔的紫河河面上渐显一个戴着破斗笠的老者,撑着一叶极窄的扁舟,脸上的面具伤痕累累,似是经年刀斧砸痕,露出五分之三的干枯面皮来,包括一只黄褐色的老眼和一张枯树疙瘩一样的嘴皮子。 此地阴湿寒冷,那老者瘦骨嶙峋的身上衣衫尽破,依稀可辨是一件绛色的精布薄衫,腰间粗粗地用一根麻绳系紧了,勉强蔽体。可能是久不更换,一股刺鼻的恶臭阵阵传来。 那老者极慢极慢地将船撑到岸边那块巨碑旁,那舟边的麻袋一散,却见一堆人体肉块,河中的巨型金龙开心地一抢而空。果然这里专以人肉豢养这些巨大的金不离,用来看守暗宫。 我们的眼睛微花,却见那个老者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近前,略伸头,细细看了我们一阵,然后伸出一只近似骨头的长手,对着法舟很慢很慢说道:“你……是这群小鬼的头吧,来此地是来做这金龙的食物吗?”法舟正要开口,青媚早已冷冷地亮出一块刻着紫星的紫玉腰牌,“我乃紫苑家主座下紫星武士青媚,今天特地要借小舟一用,还请老丈放行。”那老头森然笑道:“如今的原氏莫非后继无人了,连你们这等小鬼都能做紫星武士了?”就这一句话,严重地伤害了在场所有“八〇后”及“九〇后”的自尊心,青媚轻叱一声仗剑出击。然而没有人看见这个老人是怎么出手的,青媚便软软地倒在那里。小放刚刚出手也被定在我的身边,接着是法舟。眼看着一片冰冷的气息扑向我,那老者的破面具停在我的眼前,那只长长的黑指骨正指着我的咽喉,他的黄眼珠泛着野兽捕食时那种冰冷的光芒,好像一只地狱来的恶鬼。 他冰冷的老手握紧我的咽喉,渐渐收紧,“咦?紫瞳修罗?”就在这时,有一个小影子撑着一叶小舟而来,然后借着长篙,飞奔到岸上,正是那个白面具的小孩子小彧。 他似是同老者很熟悉,对那老者手舞足蹈地比了一通,然后递上一块鱼符。那老者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慢慢道:“既然宫主允了,那你且来吧。”“那我的朋友?”老者看也不看身后,用脚跟一带,两颗石头便飞向小放和法舟,那两人便解了穴,但仍是软软地坐在地上。小放往岸边爬了几步,又被金不离逼退了回来,只得抱起人事不省的青媚,扶着法舟往后退。 老者施轻功带我飞到那叶小舟上,我立刻掉在一堆死人骨头里。小彧也轻巧地飞到小舟上,对我伸开双手啊啊叫着要抱,我便把小彧抱在我大腿上,双手抱着小彧的小细腰。小彧时而开心地拉着我的双手,时而小手抓起剩下的肉块喂金不离,时而拾起两根骨头互相敲击,弄得满手血淋淋的。我不停地咽着唾沫抱紧小彧,尽量镇定地看着那个老头。 那面具下不知是一副怎样的面孔,那露出的黄眼珠总盯着我的眼睛看。小舟在凝缓的紫色河流中行了一会儿。偶有前身长爪的大金龙跃上,或是攀住我们的舟沿张着血盆大口要吃的,小彧便敏捷地不时击打,那老者亦用船桨闪电出击。那些被击晕的金龙一落水中便被同伴当成扔下的食物扑腾着狠狠撕裂,血腥味更浓。 第11章 紫川埋仙骨(3) 曾有一只巨大的蛇头隐现,似人头一般大小,足有二十来米长,看样子像是活了几百年的金龙。受到老者的攻击后,它像条大恶龙一般从一侧高高跃起,滑过上空,跃过小舟,咆哮着落到我们的另一边,犹对着我张嘴嘶吼。我看得胆战心惊,小彧却还咯咯笑着挥出一根人骨头把它打得更远。 “请问前辈,这条紫川可是同上面的莫愁湖相通?”我鼓起勇气问道。 那老者沉默地点了点头。“请问前辈如何称呼?”那老头歪着脑袋想了一阵,一只浑浊的黄眼一阵迷茫,“唉,记不得了。”这是一个相当诡异的答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慢慢解释道:“这条忘川,相传是千年以前,一位紫瞳的原氏先祖骨血所化。这位先祖以自己的血肉之躯,诱妖魔进入紫陵宫同归于尽,保得一方平安。从此之后,但凡喝下这里的水便会忘记一切情爱、一切愁苦,消去七情六欲,成为一个没有痛苦的人。老朽就是长年行船于上,偶尔沾上些忘川水,渐渐地就忘记了姓甚名谁、过往种种了,唯记得奉宫主之命,守护这里的出口,平日喂食金龙,击杀擅入者。”说到最后一句,老者的黄眼一片清明,闪过狠戾。 我胡乱地哦了一声。心想这里的先祖传说人物可能说的是同原理年一起埋葬紫陵宫的轩辕紫蠡吧。若说这忘川以她血肉所化,我倒不信,但极有可能这河底的沙石含有一种特殊紫色素的矿物质,染紫了此地的地下河。而这条地下河连着上面的莫愁湖,这里的金不离可能是从上面顺水游下,便定居于此。由于长年黑暗,经过变异进化,是故没有眼睛。原氏又常年以人肉喂养这些金不离,且终日与武功高手相搏,那身躯便比上面的同类要强壮得多,自然是最好的暗宫守护者。 我又想,也许这个老头其实跟司马遽一样,在暗宫里,尤其在这条河流上长年漂流,没人陪他说话,结果一遇到人就说个不停。 我略放心防,胡诌道:“原氏有独门秘药无忧散,服之可使人五官昏聩,忘忧负爱,也许便是取材于此吧。”老头忽地停了下来,任那一叶扁舟停在湖中央,自己却盘腿坐了下来。 一时间周围那些强壮的生物游来游去,不时轻撞舟沿。小彧似乎也有些不乐意了,用手里的两根骨头敲敲老者,以示他快些前进。 老头轻而易举地按住了小彧的“玩具”,在面具下缓缓地呵呵笑了起来,“方才探到你的脉息,似是被下了生生不离?你是原氏的女人吧?”这老头别的忘记了,不想生生不离倒还记得挺清楚的!我对他微点点头。老头子忽然像是要开恳谈会似的,“呵呵,你既是原氏的女人,为何要回去呢?”“我要去救人,事从紧迫,还请前辈高抬贵手,速速送我到对岸。”我耐着性子对他揖首道。老头子一手支额,轻叹道:“你难道不知道吗?原氏中人皆是受过诅咒的魔鬼,他们是永远不会得到真爱的。”啊?什么意思?忽然想起原青舞也曾经对我说过原家的男人是世间最阴狠毒辣的男人,偏偏又多情得紧。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愣愣地看着他。那老者枯瘦的手却掂起船桨柄搔搔稀疏的灰发,阴阳怪气道:“他们是想得到一切的痴鬼,你跟着他们会倒大霉的。”这倒说得有几分道理。原氏向来推崇佛教为国教,可惜佛教五戒中的贪、嗔、痴、慢、疑,原氏倒是样样都占了个全。其实红尘中人,又有几个能逃过这些欲望呢? 我正胡思乱想间,却听那老者循循道:“如果你愿意喝下这里的河水,你能忘记往事,我也能载你回头,想你那些伙伴定是还在原地等你。”“多谢前辈。也许您说得对,原家人还真是一群贪婪的家伙,可是我却爱上了其中一个,”我淡笑如初,“如今我为自己的心而活,请您成全。”他在面具底下粗声地笑了起来,满是嘲讽之意。他再一次很慢很慢地爬将起来,骨头一般的手用力撑开篙,荡开这叶小舟,低沉道:“很多年以前,曾经有一位勇武英俊的年轻人闯了进来,他被我震伤了心脉,我好意对他说了同样的话,他却执意进来。后来我连他的尸骨也没有见到过。不过我记得,他同你的回答一模一样,你的神情同他甚是相似。”我不由微微叹了一口气。他在对面慢慢咕哝道:“咦,你叹气的模样也同他有些相似,真奇怪,今天老朽想起了许多往事。”小彧似乎有些害怕,返身紧紧抱住我,我也回抱住他。他似是对我叹了一口气,再一次撑开那小舟,速度快了很多,他自嘲道:“奇了,老朽想起了很久以前老祖先传下来的一首歌来。原来一直只记得上阕,记不得下阕,今日却忽然想了起来。你身上是不是带了什么符咒,可以解我喝下的紫川之水?”我抱紧小彧,使劲摇着头。心中暗想:莫非是我胸口的紫殇起了作用,让这老者想起了许多往事?那老者却呵呵笑了起来,“既然与你因缘际会,便唱与你听吧。”嗯?怎么还要开水上个人演唱会呢?却听那老者开启嗓子,唱起一首歌来,那声音嘶哑悲伤,口音难辨。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似这般真情是假意,似那厢假意却真心……休言花落紫川,却道孤命殇还……似花还似非花去,破窗残月缘尽时……”那歌词甚是奇怪,音调却是略微有点走样的《长相守》,那曲调明明难以入耳,却偏偏如魔音一般钻入耳中,勾起无数往事。一些从未曾见过的画面在我脑海中活跃起来,依稀看到紫浮装扮的段月容抱着一个女子哭花了脸,那女子一身火红,窈窕娉婷,长得同我甚是相似。她忽然对我睁开了一双紫眼睛,对我哀伤地流着泪,我不由魂断神伤,泪滴沾巾。 正当我神志痴迷,向那紫河倾颓时,有人轻拍我的脸,原来是小彧。我擦干满脸的泪水,眼前渐渐亮了起来,前方有一点温暖的光芒,原来不知何时已到了岸边。 却见一人长身玉立,一身半旧锦袍,干干净净地在水边轩昂而立,左手擎着一盏昏黄柔和的灯,袖口处微露一段强壮的小臂肌肉,上面隐隐地显着西番莲的文身,如一团火光照亮了我的内心。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暗宫宫主如此雀跃。 我正琢磨着怎么样同他打招呼,他早已身形一晃,跃到舟上,哈哈一笑,“青媚着人与我传信,我还正准备替你和她收尸呢,没想到你还真来了。”我一挑眉,他却向我伸出手来,我和小彧便被他有力的手给拉上岸,“你的命太硬了,果然是破运星。”他在面具下愉悦地笑着,一如既往地对我如嘲似讽。我也懒得理他,赶紧立稳了,回他淡淡一笑,回头却见那老者既没有对暗宫主行礼,也没有说任何话,又像初见时一样,双手交叠搁在长篙上,歪头看着我们,像是在看戏一般。 司马遽对他微躬身一揖,恭敬道:“多谢妖叔。”那老头歪着脑袋慢慢点着头,恍然大悟道:“嗯,我想起来了,我叫司马妖。”那妖叔对司马遽点了点头。紫川河面上忽有一阵暗风吹过,我不由打了个哆嗦,看那妖叔破烂的衣衫下露着两条枯瘦的长腿,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便解下雪狸子披风,递上去,“多谢前辈相助,暗宫阴冷,请前辈收下御寒吧。”那妖叔枯骨一般的手慢慢接过来,低下头用那黑瘦的骨手轻轻抚摸亮滑的贵重白狸毛,黑白相对,贵贱相接,一时甚是触目。他点点头,慢吞吞道:“咦?你同那人一样,临走时也送了我一件衣服呢。”说完也不道谢,只是闪电般地远远荡开了。 毫无预兆地,司马遽伸手拉起我的手施轻功向上飞去。小彧也飞身跃到一块大钟乳石上,电光石火之间,那忘川猛地向上泛滥涨潮,如同方才所见,又开始奔腾咆哮起来,转眼紫色的潮水已经没过了我们方才站的岸边。 司马遽放下我时,司马妖的一叶小舟已漂至紫川中央,在浪花中忽隐忽现,耳边微微传来那奇怪的艄公粗嘎而悠长的歌声,“似花还似非花去,破窗残月缘尽时。”“你这贿赂行得挺好,”耳边传来司马遽的戏谑之声,“可惜,恐怕是没有机会再请妖叔帮忙了,他一般只送活人进来、死人出去的。”我横了他一眼,猛然惊觉他的手还在我的腰间,我便拍开他的手,离他一步远,正色道:“兹事体大,还请快快带路,送我回赏心阁。”他呵呵一笑,“假正经的东西。急什么,有你在,他哪能那么容易就死喽?”嘿,你算哪棵葱,我为什么要同你正经啊?他嘴上轻薄,脚上却飞快地挪动了起来。他的轻功极好,连小彧也轻松地跟着,而我拼尽全力方跟得上他们。他们只得飞飞停停,不时等我。 一路上他还能快速地讲述原委:武安王的确调了一瓶死药,看样子确要赐死一位贵人,但没正式说过要赐死谁。可能原非白也担心这死药是给我的,便传言让青媚将我转移出去。有人便趁此机会拿死药做文章,假传消息武安王要赐死原非白和我,并且切断紫园的一切消息,以鼓动东营暗人闹事。幸亏我们及时回来,未酿成大祸。 可惜我只能勉强跟上他们,听了个大概。“我方才已经见过青媚了,你这女人倒是不笨,幸而折了回来。”他这算是夸我吧。可惜我已经气喘如牛,无法回答他的话。他不厚道地埋怨了几句,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横抱起我,往前掠去。我大惊,“你要干甚?”“你这也太慢了,是想回去替原非白收尸吗?”嘿,这人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啊。可说实话,这人的武功真好,不用等我之后,他的速度惊人地提了起来,把小彧也甩在身后。小彧哇哇叫着使 劲跟了上来。他的胸膛宽阔强壮又温暖,我不由思念原非白,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心中便如刀绞一般。 可能为了缓和我的尴尬,他对我说起方才渡我们的那个老艄公司马妖。他是暗宫最年长的人,亦是武功最高者,经历了暗宫很多风云,没有人知道他的年纪,甚至有人说他已经活了好几百年了。 “他既为你们暗宫服务多年,作为宫主,你是否可以派人照顾一下这些高龄老人的晚年生活……”司马遽在面具下嘿嘿闷笑两声,“真是个不知死活的,都快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还想着别人。”他话音一转,“不过,本宫可否也诚恳地请求君老板带着你丰富的嫁妆从此入主暗宫?帮助本宫做好家务,带好小彧,别到外面兴风作浪,祸害咱们原三爷还有各方豪杰成吗?”苍天啊,大地啊,我终于见到一个比我还要浑蛋的浑蛋了! 我假笑道:“我诚恳地请求您打消这一万年不可能实现的妄想吧。”他轻松地飞奔,笑道:“本宫诚恳地请求夫人三思啊。”我咬牙切齿道:“我诚恳地请求您抓紧时间快带我上去吧。”“本宫诚恳地准了。”“……”我们又回到了永业三年通往暗庄的暗道中。司马遽开动机关,有光传来,我和小彧留在里面,然后一起从一个小门猫腰钻了出去,正是赏心阁的内间,非白的卧室。我小心地掀起帘帐,象牙床里却空无一人,心中暗想,难道宣王已经脱身了吗? 忽然听到前面有宣王的声音传来,司马遽略摆手,示意我过去,他在后面保护。我便悄悄走到前厅,越过珠帘,我看到宣王正铁青着一张脸坐在方才我们谈话的地方,身后站着面无人色的薇薇,浑身抖得只能靠扶着花梨木椅背才没有倒下。 “这着棋好生厉害,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宣王冷笑着说道,“只是你不怕父皇和叔父发现了吗?”在他对面有个年轻的声音呵呵笑道:“怎么可能呢?东营的暗人以为叔父要赐死三瘸子,正急着冲进来谋逆作乱。叔父自然会派兵镇压,到时你们都将死在乱军之中,我同驸马便可安枕无忧。”“王兄妙计,”宣王淡淡道,目光向我这里瞟来,看到我身影的一刹那,眼神闪过惊喜,却仍然面不改色地鼓了鼓掌,“臣弟自愧弗如啊。”我正思忖着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宣王给换下去,忽然身后脚步声起,有人低沉地笑道:“想必这是木槿吧,既然醒来了,为何躲在这里偷听呢?”有人用手刀大力劈了下我肩颈,我立时摔在地上。 宣王的脸死灰一般。薇薇吓得正要崩溃大叫,一个高大健硕的黑衣人点了她的穴道,她重重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宣王对面的太子吓得站了起来。 我抬头,眼前站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宫装妇人,看似五十上下,但保养极好,姿容秀美端庄。乌发虽隐隐渗着几丝雪白,可那高耸的堆云髻却梳得极为得体高雅,斜插一支贵重的大金凤步摇,凤头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在烛光下闪着高贵的光芒,玉容上敷着极白的粉,眉目细挑,描绘精致,额头贴着牡丹花钿,朱唇微点胭红,正是宫中流行的樱桃装,身上只着一件枣红的披帛襦裙,但觉通身雍容华贵。 她的身后站着一个双目凌厉的老太监,还有那个袭击我和薇薇的黑衣人。 只听太子激动道:“母后,您如何来了?”那太子蓄着八字须,长相清秀,身形却略显细瘦,喉结极为突出,消瘦的脸庞上,双目显得有些偏大,熬得通红,带着一丝恐惧,有些神经质地看着我,“你是何人?从哪里蹦出来的?” 那位高贵的妇人冷冷一笑,“这位夫人已经在一旁偷听多时了,你与侍卫竟未发现,愚蠢至极。”只因那人击在我的胸腹旧伤处,我捂着伤口喘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在地上坐了起来。有人扶了我一把,我这才艰难地爬了起来,抬头一看,原来是宣王。 “你回来是极好的,不枉是他看中的人,”他叹了口气,扶我站好,“可惜还是晚了。”说罢,再不理我,便下跪施了一个大礼,“儿臣见过皇后娘娘。 第12章 紫川埋仙骨(4) “儿臣尝闻自古晋阳近狄俗,尚武艺,素有晋阳自古多英豪之称,晋阳女子果是狠辣非常。”宣王淡淡道,“皇后年近半百,又是皇室弱质,却能骑马千里自新都赶赴西京,真乃女中丈夫也。”王皇后温雅一笑,“绪儿,你总是比复儿会说话得多。其实小时候本宫总希望复儿同你一样,多得些你父皇的关爱。”宣王冷冷一笑,“儿臣少时尊皇后为母后,也曾同皇兄承欢母后膝下,为何母后如此仇恨儿臣?”王皇后似是想起宣王少时的模样,叹了一声,“本宫还记得你小时候出了痘疹,孔妹妹哭得泪人儿一般。因本宫曾照顾复儿康愈,便请旨让本宫亲自照料于你。小时候的你真是可爱,后来你在我身边长了好一段时间,总是叫我母后,差点连孔妃也不认得了。”“那时的母后对儿臣疼爱有加。”宣王点头道。 王皇后微微笑了一下,“沅璃乃本宫兄长晋阳节度使的掌上明珠,当年晋阳沦陷,兄长以身殉国,只留下沅璃和其兄,本宫便将沅璃亲自带在身边教养,视若亲生。是故当年皇上指婚,本宫欣然应允。可惜沅璃却频频前来哭诉,你时常眠花宿柳,公然召妓。”“您把最疼爱的侄女沅璃许给儿臣,当时儿臣的心中万分感激,只可惜她有着高贵的出身,却没有一颗高贵的心。”“宣儿,”王皇后淡笑如初,“你就是这般永不知足,就跟你娘亲一样。沅璃的脾性虽泼辣一些,但自嫁与你,与你举案齐眉,为你相夫教子,亲自洗手做羹汤,就连你王府的花园,她都亲自照应,是以宣王府的牡丹园花开富贵,盛名远扬。”宣王冷冷道:“母后可知那里的牡丹花为何开得如此争奇斗艳吗?”王皇后讶然道:“沅璃亲自照拂轩辕族花,自然尽心尽力,有何不妥啊?”“那些牡丹之所以如此繁盛,是因为下面埋着的全是沅璃所虐杀的宠妾!沅璃自小习武,有时甚至亲自动手鞭挞妾室。她故意派人将这些女子埋在我常去的花园,便是要提醒儿臣不得再碰其他女子。有时逼急了,她连儿臣都要亲自掌掴,想必母后时常耳闻吧。”宣王咬牙切齿道,“沅璃果是皇后亲族,一般狠毒。”我听得毛骨悚然。这位王妃比外面传说的犹胜三分啊,甚至超过了君莫问那凶悍的紫瞳妻。 王皇后却优雅地掩着嘴角大笑出声,“这个孩子,行事作风还真有点像我。”“最让儿臣心寒的是每次她无理取闹,便到母后宫中哭诉,把儿臣的一举一动全告诉母后。儿臣后来终于明白了,母后将族中疑心病最重的侄女嫁给儿臣,便是为了监视儿臣。果然血浓于水,在母后的心中,为了大哥,甚至可以背着父皇毒害其他皇子。”“大胆宣王,敢对皇后出言不逊!”王皇后身后的太监凶狠地喊出来。 “哎,长福。”王皇后轻笑着,“宣王殿下的日子不多了,就让他说吧。”宣王果然沉声说了下去,“母后故意使人散布叔父要赐死墨隐的消息,挑拨墨隐的暗人冲进紫园救出花西夫人和墨隐,不明真相的叔父便会一怒之 下杀了墨隐,而儿臣也会因同墨隐谋逆,不是死在乱军之中,便是被叔父和父皇赐死。”“说得好,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同你娘一样聪明。”王皇后和蔼地说着,慈和的眉目下却看不清那暗沉的目光。“可是现在花西夫人折了回来,想必是非白的暗人也知中计了,却不知母后这步棋接下去如何下?”宣王淡笑道。王皇后叹了一口气,“傻孩子,既然踏雪公子没有为花西夫人闯进紫园行刺武安王,那便只能由另一个贵人来了。”“你听?”王皇后轻轻将手放在耳上,面带微笑,“已经有人闯进紫园救主了,那应该是你的龙禁卫。”我和宣王也听到外面传来的喊杀之声。宣王的俊颜勃然变色,“不可能,我只身前来,只带了三十龙禁卫,且没有我的虎符,谁敢造次?”王皇后含笑如初,“确不是你随身带来的龙禁卫,而是你留在洛阳的三千府兵。他们虽没有你的虎符,可是却有宣王妃亲率前往,谁敢不听?”宣王后退一大步,跌坐在官帽椅,“什么?沅璃?”“你忘记了吗?她亦出身门阀世家,自然懂得带兵打仗,”王皇后叹了一口气,“她虽好妒成性,但却对你爱若珠宝。但凡对你不利的消息,从不轻易出口。你平日里还真错怪她了,她听说你身陷囹圄,便亲自带了三千龙禁卫还有自己陪嫁的一千子弟兵前来。”“这有勇无谋的蠢妇。”宣王汗如雨下,连连骂着蠢妇,脸色愈白,忽然张口吐出一口鲜血。我赶紧扯了巾子替他擦了口角血迹,心中也暗暗着急。这个皇后素有贤名,不想行事如此狠毒。 太子在一旁张狂地大笑起来,“本绪真是有福气,沅璃表妹好生可爱。当年本王也曾向母后求娶,现在本王终于明白为何母后没有答应儿臣,反倒将沅璃表妹嫁于你。”我看着王皇后道:“皇后陛下无旨亲至西京,已然罪同谋逆,王氏百年大族亦会有抄家灭族的那天,皇后如此背水一战,不知为何?”“花西夫人问得好,”王皇后瞥向我,平静道,“等夫人有了孩子,便会明白一个做母亲的心情。本宫可以接受任何伤害,却不能让人夺去我孩儿的太子之位。”宣王冷笑一声,“君主无能,必然亡国。以太子的资质,母后即便扶他登位,打回京都,早晚亦会为原氏所灭。其实说来说去,是母后自己想当皇帝吧?”王皇后笑而不答,太子却气得上前掴了宣王一掌,“你这逆贼,从小便不是本宫的对手,还敢狡赖?”长福掏出一只小白瓶,轻嗤道:“宣王阴谋败露,便狠毒地杀了花西夫人,然后畏罪自杀,就让奴才送宣王上路吧。”我心说不好,那黑衣人已如风一般击向我的天灵盖。我同时动了右腕,射出护锦,那黑衣人轻灵一闪,已如流星一般扣住了我的喉咙。 “慢着,”宣王面色惨淡,“求母后杀我二人前,再回答儿臣最后一个问题。”宣王看着王皇后的眼睛问道:“我母妃还有小公主,当初为何没有逃出昭明宫?她明明是同皇后在一起的。”“问得好,当年丽太妃的淑孝公主也同宣王一起逃出京都城,为何从此下落不明?”宣王一滞,王皇后的眼睛却闪过一丝阴狠,慈和的面目瞬间冷酷起来,“长福,还不快送宣王上路?”那黑衣人的手开始紧了起来,我正欲挥出酬情,一支银箭已飞来,正中黑衣人的手,那人的手腕立时血流如注,当时便废了。 “且慢,朕也想知道这个答案。”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帷幕后慢慢转出两个老者来。走在前头的一位乃是六十开外的老者,一身明黄的五爪龙缎袍,步履缓慢,眼神黯淡;身后一位老者身着紫色蟒袍,有着一双明亮的凤目,嘴角带着一丝讽笑。 所有人惊呆了,竟是当今德宗皇帝同原青江?众人连行礼也忘记了。好半天,宣王最先回过神来,勉力同我跪下,深施一礼,“见过吾皇,见过叔父。”赏心阁的大门被打开,当前一人凤目潋滟,如皓月当空,身穿盔甲,血溅满身,“见过吾皇、父王,王氏逆贼已全部诛杀。”是非白。我在心中长嘘一口气。非白的目光也急切地向我扫来,确定我没有外伤,眼神似也松了一口气,代之的是满腔喜悦,大踏步地走近我,不顾身边的宣王,执起我的手低声问我可有受伤。宣王见驾后,惊问:“何处逆贼?沅璃她……”“回宣王,欲行刺御驾的乃是皇后所带王氏铁卫,已全部伏诛。”原非白大声回道,“宣王妃所带的三千龙禁卫与一千王府兵甲护卫皇上前来,方才协同东营兵士诛杀逆贼,宣王妃正往此处赶来,请宣王放心。”宣王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眼中骄傲陡显。就在大伙一愣神之时,皇后身后那黑衣人忽如大鹏一般跃起攻向宣王,早已被非白身后的沈昌宗在空中迎击,一掌劈下。那黑衣人委顿于地,所戴人皮面具亦被震下来,露出一张被火烧伤的女子容貌,正七窍流血,显是天灵盖被震碎了。 王皇后痛呼一声“翘儿”,眼中便流下泪来,冲刷了眼角的敷粉,露出深深的皱纹和悲伤来。她走过去,拿出手中的绢帕,覆在那黑衣女子的面上,然后她整了整衣衫,走到德宗面前,平静地行了大礼,“臣妾见过皇上。”德宗抬头将目光放在皇后身上,过了好一会儿,走过去,将她扶起。 长福对王皇后缓缓跪倒,磕了一个响头,老眼中悲凄微显,淡定地流泪道:“老奴伺候皇后一生,未及报答主子一二,今日拜别了,只求来世再报主子的大恩了。”说罢站起来,大声道:“今日的一切,皆是长福一人胁迫皇后所为,与皇后毫无干系。”说完猛地撞柱而亡,血溅满堂。溅滴热血俭在太子身上,太子立刻软瘫在地。王皇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广袖轻掩唇角,任眼泪长流,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原卿,”德宗长叹一声,“带孩子们先下去吧,我欲同皇后说几句话。”原青江想了想,敬诺道:“请太子与宣王移驾。”太子早已不省人事,裤裆处湿了一大片,只得被几个侍从抬了出去。原青江看了看被人抬出去的薇薇,又看向我,眼神闪过一丝厉芒,“西枫苑女眷本就少之又少,本王看这个丫头八成不中用了,木槿且留下陪侍皇上,不知皇上意下如何?”非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异色,我也感到很奇怪。我以为德宗皇帝会拒绝,没想到他只是对我招了招手,“木槿过来,扶我坐下。”早有几个子弟兵过来,拖走长福和那黑衣毁容女子的尸身,将地板擦净,我扶着德宗皇帝坐下。王皇后依然站着,德宗便叹了一口气,“当年逃难途中,你的右腿受了箭伤,如今星夜赶路,必定疲惫不堪,快坐下吧,湘君。”王皇后轻拭泪水,敛衽为礼,轻轻坐在德宗对面。德宗也不开口,两人只是静静地默然相对,我更不好开口,屋里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过了好一会儿,月光轻洒,云雾散去,窗棂外星芒尽绽,德宗看向深邃的夜空,笑道:“湘君,你看今夜的星空真好,朕还记得你年轻时很喜欢看星星。”“没想到陛下还记得。”王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讶异,垂目恭顺道,“陛下也很久没有呼唤臣妾的闺名了。”“湘君,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德宗温柔道,“那时我并不认得你,只觉得你站在那十字桥边,竟似画里的仙女那么美。后来朕派人去查这是何方闺秀,方才知道你是晋阳名门王氏的长女,闺名湘君,无论容工品貌,族中皆属第一,平生茹素,不爱杀生。听说你最爱看星星,因为你相信流星下许的愿望都能实现。”王皇后的泪水汹涌而出,那笑容愈加温柔,“陛下不愧是轩辕神族的后人,原来那时神机营便已把臣妾调查得如此清楚,难怪陛下年轻时总爱陪臣妾看星星。”“可是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朕你的愿望是什么,”“那是因为陛下从来没有问过。”“确是朕忽略了,”德宗点了点头,淡淡道,“那朕现在问了,湘君愿意回答吗?”“臣妾一直都希望陛下身体健康,得偿所愿,诛杀窦贼,匡正社稷。”德宗又点了点头,“皇后果然贤惠。既是希望匡正社稷,为何要谋害宣王?”“那是因为陛下自从见到孔妹妹,就再也不愿意陪臣妾看星星了,再也不抱复儿了。”德宗淡淡地垂下苍老的眼眸,“难道就为这个吗?所以你故意撇下她和芮儿?”两人始终平静地聊着天,客客气气地一问一答,看不出任何火气和仇恨,有的只是属于皇族的那种不带一丝烟火的、优雅的叹惋。 “臣妾没有想撇下孔妹妹,倒是孔妹妹想乘机用发簪刺死臣妾,”王皇后抬眼看向德宗,理直气壮道,“她却不知臣妾从小习武,臣妾便一脚将她踹下马车。而芮公主跟着母亲跳下去,臣妾根本没有时间阻拦。”德宗也抬起双目,沉声道:“你为何从来不对朕说起?”“因为陛下自逃出京都后,便再也没有时间来听臣妾说话了。殊不知陛下一心只想着社稷,在国仇家恨面前,臣妾也罢,她和芮公主也罢,还有丽妹妹那苦命的孝儿……我们都太小了。”“孔妃、丽妃,还有可怜的芮儿和淑孝,你们都是朕的亲人啊。”德宗的嘴唇微微抖了起来,“原来你这样恨她们,恨……朕吗?”“不,皇上,即便孔妃夺去了陛下所有的怜爱,在陛下身后联合其他夫人捉弄臣妾,在陛下面前进臣妾的谗言,臣妾从未恨过她,也未恨过陛下。陛下是臣妾最爱的人啊,而她毕竟替臣妾为陛下带来了欢乐。可是绪儿自小是同本复一起长大的,臣妾将其视如己出,您让臣妾把侄女儿嫁给绪儿,绪儿却一点也不珍惜,一心想的还是取代本复的位子。 “孔妃可以伤害我,却不能伤害我的孩子,”王皇后骄傲地一仰头,猛地站了起来,走到德宗面前,眼中迸出犀利的目光,“陛下想让武安王立原非白为世子,便是助绪儿登上太子之位。陛下可以不爱臣妾,甚至废臣妾,却不能夺取复儿的太子之位,若有朝一日,绪儿登基,我同复儿必无生路可言。”德宗摇头道:“湘君同绪儿向来亲厚,即便绪儿做太子,生母已逝,也一样会尊汝为太后,且我留下遗诏于顾命大臣,照拂你二人,你何苦担心?”皇后倒退一步,眼角的皱纹全都深深皱起,惨然笑道:“果然……皇上早已决意要废复儿,改立绪儿,今日这一切想必是绪儿同原非白合谋……也罢,妾今日并不后悔,若今日成功,踏雪公子一死,武安王同绪儿毕竟少了一只臂膀,复儿便可高枕无忧。 “还有这花西夫人,谁能想到呢,如此貌平之人,却有个强大的情人大理段太子,背后还有个富可敌国的君氏集团。”她冷冷一笑,“原家究竟还有多少可怕的异人?吾观这花西夫人绝非常人,今日留之,必铸大错。”“住口,”德宗忽然抬起头,冷声对着皇后大喝一声,额头青筋暴了许久,道,“傻湘君,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那原卿是何许人也,怎会如此容易地受汝等的摆布啊?朕假意让原卿立非白为世子,本意是想试探原卿家对于太子废立之意,可不想你如此沉不住气,你这样不仅仅是害了本复,也害了整个皇族。你想想这一瓶死药是为谁准备的?正是为了你啊。” 第13章 唯我大将军(1) 王皇后面色一片苍白,乌发微有蓬乱,跌跌撞撞地回到对面的位子,“原来一切都是原青江的算计。”“朕确有废立之心。想那本复优柔寡断,骄奢狂妄,体质孱弱,且喜好优伶娈童,至今无所出,即便有你和王氏在背后扶持,如何能成一个大有为之君呢?”“是原青江挑唆陛下的吗?”王皇后轻蔑一笑。德宗没有理她,只是继续说道:“可是本复毕竟未有大错,朕如何能下诏?只是不想今日你终是没有沉住气……”说罢,德宗再也说不下去了,双唇哆嗦着,脸色惨白。两人又是一片沉默,过了一会儿,王皇后忽然开口道:“皇上为什么这么喜欢孔妃?仅仅是因为她年轻貌美吗?”德宗怒气陡升,大声喝道:“都这个时候了,你心里还想着争风吃醋之事吗?”王皇后抿唇,扬起洁白的额头,“陛下难道不知吗?朝堂之上,男子为权为名为天下,流血五步;宫闱之内,女子为男子为孩儿亦可你死我活,变成魔鬼。”“朕一直以为女子之于乱世便是努力活着,如同这花西夫人一般。”德宗平静下来,轻摇头,“即便你是母仪天下的皇后,那也须以夫为纲,如何能如此干涉朝政?”“我王家养女,皆从男儿,”王皇后轻轻道,“以便有一日,能陪同丈夫上战场。我从小根本不爱舞刀弄枪,最大的心愿也不过是能嫁给心爱的丈夫。可是自从嫁给你,嫁入轩辕家族,一切都变了。”王皇后哑然失笑,“轩辕太皇太后为皇上选了孔妃和丽妃,还一直赐药,暗中打落我的胎儿,那时臣妾想,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毒妇?不想,有朝一日臣妾亦会变成同太皇太后一样的魔鬼。”月光轻轻洒进赏心阁,德宗示意我扶他站起来,走向王皇后,“当年朕一看见十字桥边的你便乱了方寸,就这样冒冒失失地走过去。那时朕怎么会知道你是豪族武家女子呢?只当是一介纤纤弱质。结果还未到近前,翘儿那丫头便头一个冲出来,一脚把朕踹下桥了……翘儿当年为了护驾也是九死一生,受尽乱世磨难,好好一张花容月貌也毁于一旦。说起来,朕也亏欠她良多。”“可怜的翘儿,”王皇后凄然道,“她为我尽忠一生却落得如此下场。”“湘君,你问朕为何如此宠幸孔妃,”德宗伸手抚向她的容颜,颤声道,“你不觉得她很像年轻时候的你吗?”月光照着王皇后惊讶而幸福的脸,她扑到德宗怀里,放声痛哭,“陛下,臣妾知错了。”“湘君,你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好皇后,却实在不是一个好的阴谋 家啊。”德宗无奈而心疼地搂住王皇后,老泪纵横。我站在一边看着这德宗夫妇,一时感慨,也不禁泪盈满眶。“陛下想怎样处罚臣妾,臣妾绝无半分怨言,只是求请陛下宽恕复儿吧。”王皇后泪流满面,“他是我的命根子啊。陛下还记得吗?您给他起的名,就是想复我轩辕的威名啊。”德宗却一言不发,只是任眼泪横流。过了一会儿,王皇后努力抑制悲痛,后退一步,直直地跪下,庄严地行了一个大礼。“臣妾这就拜别皇上。”王皇后收了泪容,含着舒心的笑意道,“臣妾这一生自嫁给陛下以来,此时却是最开心的一刻。”德宗不忍再看,他慢慢转过身子,再不言语,唯见那双肩委顿。“臣妾去了,请皇上多多保重。”王皇后以头伏地,德宗始终没有回过头来,她略有些失望。王皇后轻舒广袖,飘逸的长帛拂过桌几,拂过那个本来要赐给宣王的小瓶子——据说那里面装着只有皇室才能用的毒药极乐散。 她慢慢走向门口,早有人打开大门,一个身穿银甲的女将正站在门口。那女将貌美如花,眉黛间英气勃勃,明眸满含悲痛和惭愧,呆呆地看着王皇后,猛地双膝跪倒,泪流冷阶,“姑姑……沅璃罪该万死。”王皇后叹了一口气,微笑道:“身为人妇,自然以夫为纲。你虽是晋阳王家女儿,却是宣王嫡妻,何罪之有?”那宣王妃王沅璃头低得更低,泪水也流得更凶猛。王皇后道:“宣王妃同宣王情深意切,姑姑为你感到高兴。只是沅璃你当明白,既做天家女人,虽富贵一时,却也凶险异常,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既选了这条路便不能再回头了,只能走下去,无论结局,只有走到尽头为止了。”宣王妃抬起哭花的脸来,努力点了一下头,泣不成声道:“沅璃谨遵姑姑教诲。”王皇后轻扶起她,“你果然是我王家女儿,烈火柔情,又敢于领兵救驾,确有皇后威仪,姑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皇后,匡扶社稷,辅助新君,重振轩辕。”静默的火把炙烤着卫士的额角,忽闪闪地把王皇后的影子在花林道上拉得长长的。卫士们一个一个肃穆地跪倒,拜别这位性情刚烈、一生悲苦的王皇后。妍红的梅花瓣飘过,落在王皇后挺直的肩头,还有高贵的脸庞上,她的手中拿着那瓶死药,面含微笑地飘然而去。 宣王妃满面泪痕,一步一步跟着她,艰难地消失在西枫苑的花林道尽头。 也许,宣王妃对王皇后关于宣王寻花问柳的投诉,以及宣王常厌恶宣王妃好妒成性、仗宠恃骄的故事,不过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屏障,让王皇后一直以为宣王与宣王妃二人不和,便靠宣王妃将宣王掌握在她的掌控之下,轻易落入了宣王同非白的反间计。德宗说得对,其实王皇后的内心深处是一个贤妻良母,她并不适合这纷争的世界。相反倒是这个宣王,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深的城府,此人也许会是原家最大的敌人。 表面上这一场皇室博弈的结果,宣王胜而太子败,却也悄悄改变了原家的内部力量。 我不由心中暗疑,像原青江这样狡猾的老狐狸难道会看不出来宣王非池中之物吗?他为何会轻易让像宣王这样可怕的对手得手呢?如果太子当政,岂不是比宣王更容易掌控吗? 忽然想起八年前原青江曾对我说过,在他心中原非白是他最得意的继承人,难道还是为了非白?我正思忖着,德宗却转过身来,九五之尊的脸上已看不到任何悲伤,只是一片冷寂。他忽然出口道:“如果你是湘君,你也会这么做吗?”嗯?怎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我想了三秒钟,摇头道:“不会。”“那你会如何?”“请皇上恕民女无法回答,”我诚实道,“木槿一介草民,实在不敢妄想,但民女能体谅王皇后的心情,也能体会她的爱子之心,是故实不知道会不会同王皇后一样孤注一掷。”德宗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回答,也同我一样想了三秒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道:“已经很久没有人对朕说这样的大实话了。”我当场吓得跪下。幸好这时有人在外朗声道:“一等照武将军原非白求见。”我心头一振,非白回来了。当即德宗宣非白进来,然后非白匆匆地护驾离开了,走时,他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笑容。 过了一会儿,有两个惊魂未定的婢女过来,传话说按惯例赏心阁今夜不安,住不得人,要请道士作法后,我才能搬回来住,如今让我先去别处安寝。于是我又回到了前面的西厢房,也就是我九年前刚到西枫苑时住的小偏屋。 苑外五更鼓干涩地响起,那两个小婢女又惊又怕地在外间睡着了。我走出房门,站在花林道上,一人孤零零地沐浴在月光下,倍感孤寂害怕。我正在想不知大理众人是否已安全出了西京地界,还有如何送信让于飞燕不用过来了,忽然有人应景地在我身后朝我的耳朵吹气,我吓得转过身,正贴着一张白面具。 我倒退三步,努力平静下来,冷冷道:“宫主刚才不出来,现在又吓唬人,这算什么?”那司马遽也不生气,在面具下叽叽咕咕地笑了半天,“明明方才是你走神了,我都在你身后站半天了,还来赖我。”“宫主想必是武安王事先就安排好了,故意引我回去的吧?让王皇后自投罗网,想来非白也知晓此事。”我对他假笑了一下,“你们一堆人把我骗得团团转,请问宫主这会子又有何指教?”“真生气啦?”司马遽在面具下叹了一口气,“你可错怪他了。皇后得知你在非白心中的分量,便出此毒计,想一举灭了宣王,亦可打击原氏,主公索性将计就计,须知这一着乃是险棋。非白知道后不想把你卷进来,是故他是真心让青媚把生生不离的解药交于你的。”我对他冷笑道:“可是依他的心性,又想试探一下我的心意,便故意让青媚在我面前演苦肉计,于是我便又蹚了这趟浑水。”我果真大意了,如果连我都能看得出所谓的死药只是一个计策,像青媚和司马遽这样的高人又如何不知呢? “你这女人可真会过河拆桥,若非我一路护你回西枫苑,如何会有如此奇遇?夫人马上就要富贵胜天了,也不谢谢本宫,只会在此埋怨?”司马遽笑道,“不过我与青媚二人一开始当真不知这是主公计谋,你可错怪我们了。”“富贵升天?”我当时听错了,心中顿时一凉,悲观地一摊手,冷笑道:“武安王他老人家为何还要赐死我呀?嫌紫园的死药太多了吗?”“您也抬举自己了,须知只有原氏宗亲才能得到紫园主人的死药。”我的话似又给他拿了个话柄,让他又成功而愉悦地嗤笑了我一顿,但我的心总算放到肚子里了。 他忽而转了个话题,“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西枫苑里就只剩我来保护你了,我倒还真希望指导一下你的武功,别让我没事当保姆。”“青媚呢?齐放和法兄他们呢?身体好些了吗?”我诧异道,“他们不能来保护我吗?”“小青这回戏演过头了,没想到遇上妖叔了,和法舟……伤得还挺重,得养几天。” 第14章 唯我大将军(2) “哈,这暗人还有戏演过头的。”“齐放现在正在见一个重要的人。”“何人?”“那人倒也算你的贵人了,正是您那结义大兄——二等神武将军于飞燕。”“不可能!”我大惊,“此时大哥应该在攻打晋阳才是,再说我是两个时辰以前传的话,哪有可能如此快便回来了?除非武安王一早便命他回西京!”司马遽的白面具神秘地在月光下泛着光,微微歪着,直看得我额头冒了冷汗,我以女人的直觉感到他在笑我。“夫人所料应是不差,昨日主公便发十万火急之令,宣神武将军回西京述职。”“敢问宫主,可否带我去见我于大哥?我着实担心他的安危。”“好说,”司马遽慢条斯理地坐到石阶上,跷起个二郎腿,“本宫想向夫人讨个赏!”就冲你这态度是讨赏吗?我看你就是个敲诈犯才对。我暗中跺跺脚,走近他,绽开一丝温吞慈和的职业笑容,尽量和颜悦色道:“宫主说哪里话来?方才蒙宫主保护,木槿这才虎口脱险,理当粉身碎骨报答一二才是正理,宫主有何难事,但说无妨,木槿必尽心为宫主达成心愿便是了。”白面具同志看了我几秒钟,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我的笑脸后来终是没撑下来,显了原形,板着脸看他,“宫主笑轻点,小心笑脱臼了。”他一下子站起来,没有表情的白面具冷冷地看了我半天,然后慢慢向我走来。“你、你、你干吗?你这人,我好好答应你了,你怎又不说条件了?别这般瘆人,我可喊人了。”我发毛地一步一步往后退,就在我真要喊人时,他向我站定,对我说道:“我要小彧像正常人一样到上面去生活。想必你也听说了暗宫中人的规矩。不单单是小彧,本人要所有的暗宫中人像原家人、像所有普通人那样有尊严地活着。”月光下,他朗朗地说着。 这绝对不是条件,这是mission impossible啊。 我踌躇了半天,咽了一口唾沫,尽量委婉道:“我觉得吧,可能宫主高估了我这个快要升天的……”我的话未说完,司马遽向我一步道:“夫人难道忘记了当初为救司马家在大理的后人说过的话?‘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果然是司马家的后人,对君家寨和我的过去了若指掌。 那厢里,他却慷慨激昂道:“我们司马家本应在我这辈获得自由,却因为叛徒司马莲而永世待在这个阴森森的地宫里。本宫虽与夫人误会重重,但夫人一向视自由为人生最重要的东西,应该明白我暗宫中人的心情。本宫犹记,夫人曾请本宫好好照拂妖叔,那夫人可知,妖叔、小彧、我那逝去的妻子,还有众多暗宫中人最大的心愿是什么?便是这可贵的自由啊!难道夫人眼睁睁看着我们,还有我们无辜的后人,永远失去自由吗?”我给他震了好一阵子,“宫主为何不去向三爷求助呢?我本是外姓之人,且马上就要升……”他又打断我的升天论,粗声恨气道:“试过了,他没有做到。”“啊,这……”“他毕竟是原家人,他……下不了这个手,还记得他娶过一个妾,有过一个孩子吗?”他叹了一口气。 司马遽满怀悲痛地告诉我,其实那便是他那可怜的琴儿还有刚出世的孩子。他本来想让琴儿和自己的孩子生活在紫园里,便同原非白商定待琴儿有了身孕后到西枫苑以他的妻子身份活下去,这也是当年放我出紫栖山庄时原非白答应的条件,不想后来原非白兑现了他的承诺,司马遽的妻和子果然得到了自由。可是紫园的斗争祸及那对苦命的母子,被人残酷地在西枫苑下了毒,最后惨死在司马遽怀中。 我不由问道:“凶手何在?”“至今逍遥法外,他根本拿她没有办法。”司马遽从鼻孔中嗤了一声。“究竟是何人?”我皱眉道。司马遽正要再说,却听素辉的声音传来,“主公宣夫人进紫园。”“你若答应,我暗宫中人今后必对你忠心耿耿,保你在紫园无忧。”他的声音在我耳边悠悠飘荡,人却已不见踪影。素辉带着一队人马走了进来。军人特有的冰冷步伐惊醒了仆人,那两个睡在外间的小婢衣衫不整、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素辉瞪了那两个女孩子几眼,厉声道:“你们怎么伺候的?夜凉露重的,让夫人穿件单衣站在花林道上,自个儿倒睡得跟死猪似的。”那二人吓得立刻跪在冷阶上,哇哇大哭就要告饶,素辉正眼也不看地冷声道:“主公宣夫人进紫园,还不快替夫人装扮?”那两个小婢哆嗦着起身,为我换上件鹅黄缎面襦裙,披上件大红猩猩毡羽毛缎斗篷,匆匆地绾了头发,后面编了个大辫子。我上轿时,素辉轻声道:“夫人莫惊,侯爷宣大将军回京述职罢了,如今想是侯爷开恩,令夫人与家兄相见。”我一路忐忑地坐在轿子中,素辉则昂头策马在前面领路。 天将破晓之际,刚进紫苑的兽头大门,隐隐听到有惊天动地的声浪。我掀起帘子,看见有个子弟兵激动地来到素辉身边耳语一番,素辉惊讶地低声问道:“当真?”那子弟兵满面激动地点着头,然后不理素辉往另一个方向走了。素辉面露喜色,昂头策马,加快了脚步。我注意到我们的线路变了,原本前往荣宝堂的,改往那声浪的方向。一路行来,只看到周围不停有人或跑或跳地越过我们,他们也同那个子弟兵一样,兴奋异常。我们到校场停了下来。我钻出轿子,只见点将台上支起了銮帐,德宗高高地坐在正中央,下首站着原青江、原非白、原非清,还有宣王夫妇。那王沅璃已经换下戎装,一身粉色襦裙,乌髻高梳,玉容稍作装点,高贵优雅,底下则是人山人海的士兵仆从,好像都在等着看什么人。莫非是刚刚平定内乱,是要公布王皇后的罪刑吗?忽地有人高叫着:“大将军来了,大将军来了。”我踮起脚,还是看不到,还是素辉聪明,扶我站到马上,才勉强看到。 很多子弟兵也学我站在马背上或是石兽上,因挡着我的视线,便被素辉虎着脸一一赶了下去。这时,一轮全新的朝阳跃出地平线,当第一缕晨曦透过厚厚的云层,辉煌地照向那富贵非凡的人间紫园,只见一人顶着阳光走来。 那人雄腰虎背,身长八尺,豹头环眼,髭髯根根如钢丝硬挺,身着束身黑甲,那黑甲剑痕刀创累累,远远看去,只觉英勇神武,似战神下凡,正是我那黑大哥于飞燕。他手托一木盒,缓缓地向点将台虎步行去。 我看不清于飞燕的表情,只听旁边的子弟兵兴奋说道:“于大将军刚从晋阳战场上回来,大将军打败了窦英华的族叔兼守将窦亚昆。那可是窦家的大力神啊。晋阳城向来民风剽悍,物产丰饶,易守而难攻,听说于将军孤身赴城协议,乘此机会挖地道攻入城内,激战数日方拿下了晋阳城,真乃神人也。”“须知晋阳城素有陪都之称,晋阳一旦拿下,韩先生说我大庭朝便等于胜了一半。”素辉左手击向右掌,开心大笑着。周围的兵士各个派系混杂,有原氏东西营子弟兵,有前方归来养息的 天、元、麟、武、奉等各派军人,亦有轩辕氏的军队龙禁卫,但无论哪方军士,皆敬重于飞燕当年事迹。轩辕氏的龙禁卫多敬服于飞燕当年东北抗辽,救护皇城,后来被窦氏诬陷,皆为其在心中愤然抱屈,而原氏子弟兵出身将士多为西京人士,多是于飞燕的旧部同袍,感恩于飞燕当年同原非白解了西安之围。 众男儿难掩豪情,不断往前挤,可能是他的一个旧部,在众将之中高声欢呼:“大将军威武。”然后便有人激动地附和着,紧接着这种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渐渐地,这种热情感染了很多将官,那欢呼之声,形成欢乐激情的海洋,此起彼伏,随风远飘。 高高坐在金龙椅宝座上的德宗,本来静静地在九龙华盖下闭目养神,听到台下的欢呼声,不觉慢慢地睁开了睿智的眼睛,精光毕现地扫向于飞燕。 原青江的眼中微显讶异,转瞬即逝。原非白面含微笑,凤目沉凝,始终淡定地看着前方。 于飞燕慢慢走到近前,跪倒在地,行了君臣大礼,朗声道:“臣二等神武将军于飞燕,幸不负君父所托,献上晋阳守将,窦逆伪帝之族叔窦亚昆首级。天佑吾皇,我大庭朝千秋万代。”一个小太监上前来,飞快地将那装着首级的木箱呈了上去,让一个蟒服老太监打开箱盖,恭敬地托举给德宗看了一眼。德宗捧着那木箱,闪过一丝狠戾而兴奋的笑容来。 然后他对那个老太监点点头,那老太监走到台前,明明那嗓子尖细非常,却一句句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皇帝诏曰:神武将军于飞燕忠勇过人,功勋卓著,擢升一等广威将军,晋封一等忠勇伯,特加封上柱国荣号,赐物二千五百段,并赐金花。”德宗在宣王的搀扶下,手持一朵金灿灿的簪花慢慢簪在于飞燕的鬓边,慈容含笑。 那朵精致的金花插在于飞燕略显蓬乱的刚发上,看上去有些不太搭调,甚至有些滑稽,可是没有人想笑。 相反,我看到校场边上那灰发的赫雪狼流下了男儿泪,还有程东子也是胸膛起伏,紧握双拳,身躯发颤。 这,是一个庶民兵士所能得到的最高荣誉! 而这荣耀的背后是那无数士兵的炽热鲜血,我们每走一步,便有无数乱世英骨,马革裹尸,魂归故土。 于飞燕山呼万岁,以头伏地,恭敬非常。台下欢呼声雷动,我不由泪流满面,没有人比我更知道这奇迹般的胜仗和无上的荣耀,是于大哥还有燕子军拼得血肉之躯,方换来了原氏与轩辕氏的半壁江山,还有我的小小幸福。 “宣花氏木槿觐见。”忽然听到那太监叫我的名字,长长的尾音,清清楚楚地传到我的耳中。素辉喜滋滋地带着我走正门进了校场。刚刚站在我身边的子弟兵们方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不由得下巴都掉了下来,还有几个惊叫着从石兽上摔了下来,也忘记了行礼,只是呆愣地看着我和素辉离去。 每走一步,我都感到无数的眼睛或深思,或好奇,或无措,或鄙夷地盯着我看,我的心中充满不安。我微抬头,原非白绝世的笑容映入我眼中,他对我更温和地柔笑着,我再看不到其他,唯有那潋滟的凤目悄悄地指引着我走到前面。 我的心平静下来,慢慢跪倒在地行了大礼。 德宗的眼中一派清明,朗声道:“花氏木槿,朕素体夫人德容淑恭,节烈文才,仁孝俭素,今护驾有功,收为义女,赐姓轩辕,封号贞静公主。特赐婚忠晋侯一等昭威将军原非白,择日完婚。”非白的凤目含着了然的喜悦。原青江面色不变,也许早就知道或是他亲自授意的。宣王看着我有点发直,宣王妃给了他一记眼刀,他立刻回过神来。 我彻底傻在那里,还是原非白下了点将台,跪在我身边,拉着我的手,我才醒过来,同他一起伏地谢恩,心中纷乱如蚁,分不清是好还是坏。元庆四年,我们小五义的命运再一次改变,我终是被困在了原家,对段月容再一次食言。我将面对我的长相守,我知道,这将是比生离死别更大的考验。 《旧庭书》第一百三十五卷记载: 元庆四年,皇后王氏与太子谋逆,欲刺杀今上及宣王,事败,上贬太子及王氏为庶人,欲赐鸩酒,后改放泸州。四月二十,泸州发重疫,十室九空,废太子亦不能免,合妻妾子女及家仆共十七人皆相继染症而逝。废后幸免,悲痛异常,终私服死药而亡,上闻之,哀泣不已,竟二日未食,身体愈下。 元庆四年,四月初二,德宗诏告天下,封宣王为太子,大赦天下。贞义的花西夫人重出江湖,传闻为大理义商君莫问所救,密护七年,方显于世。上感夫人贞烈守义之名,收为皇室义女,特赐封号贞静,四月初七之吉日以公主礼赐婚原氏非白,成为西京城中特大号喜事。京中百姓无不希望一睹踏雪公子同花西夫人的风采,皆争相出门,迎风立于街头巷尾,观喜轿经过,一时沸盈于天,热闹非凡。 同年五月,大突厥皇撒鲁尔病几治愈,派诸探潜入中原,打探锦绣百虎破阵箭,奈何原氏保密森严,探子多被擒获,遂兴兵攻打嘎吉斯,掠铸器能人巧匠等千人回弓月城,至此潜心研发新型武器。 四月初二,南国大理先皇驾崩,谥号神圣文武帝,新皇段月容怒焚真腊叛军,并赐洛洛贵人等一干旧人一千余名活人殉葬先皇。于四月初七,踏雪公子大婚的同日,太子削长发,着素服冷然登基,年号久视,群臣皆不敢。 第15章 杏花吹满头(1) 云髻坠,凤钗垂。髻坠钗垂无力,枕函欹。翡翠屏深月落,漏依依。说尽人间天上,两心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元庆四年,四月初五,前线又传捷报,朝堂之上自是人心鼓舞。又及宣王册封太子,大赦天下。因战事频繁,国库吃紧,轩辕氏不好再大力封赏,便常召文武百官的家眷来皇宫聚会,而原氏女眷便常回邀轩辕皇室及众清贵到紫园赏玩。紫园东边的梦苑有一个大活水池子,称戏梦池,正中一个四方的大水心亭,匾曰:犀月渚。其亭角比一般湖心亭的亭角要更长些,弧度夸张地翘向天际,形似犀牛望月。也不知是哪位巧匠所作,巧妙地运用了水面和梦苑的环园回廊相结合的回声作用,增强了音响的共鸣效果,令人仿若置身于最豪华的歌剧院聆听现场演奏一般,人人皆暗议这犀月渚戏台竟比大辰宫那水中央戏台更强上三分。 彼时,那犀月渚中正演着时下的新戏《红钗记》,献唱的乃是西京最红的如意班,角儿们个个年轻貌美,身段柔美,步轻如燕。 正前方有一红影,穿着最华丽的戏服,头饰妆容皆尽美艳,扮相风流儇巧,放歌如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做尽悲欢的情状,可谓颠倒众生,乃是如意班的头牌名旦,名唤东哥。相传两京无论皇家贵胄还是布衣百姓,皆趋之若狂。 当时京城著名诗人蔡敏乃是东哥的戏迷,他曾经这样赞颂东哥的戏:莲花婀娜不禁风,一斛珠倾宛转中。 众女眷皆含笑倾听,眼神痴迷。绿衣小婢在一旁拿着纨扇羽拂,轻轻摇动,香风雅送,溢满整个梦苑。 东哥正好双目含情地转向台下众贵女,不由引来台下一片微弱而娇美的喘气声,“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可惜,台下的我却是昏昏欲睡,又挣扎着保持清醒,果然困与清醒间,妾身也是千万难。 不行了,我得走走,不然又会像上次那样,呼呼大睡,落得被众女眷私底下奚落一番,更有人怀疑我怀上了,还派御医来查了半天。 非白虽然没说什么,但也笑着委婉地劝我累了就在家歇着,不用去赴这种宴席。 我也不想去,可架不住锦绣亲自来拉我,可每次去,锦绣就让我一个人坐在雅座前听戏,自己则八面玲珑地招呼其他女眷。 正在这时,我听到后面有两位小姐正拿着丝绢掩着樱桃小嘴,细声道: “这东哥唱得虽好,可还是比不上原驸马上回在大辰宫唱的那段好听呢。”然后,两人又发出一丝奇怪的轻笑。我的旁边正坐着凌波郡主,也就是宋明磊的嫡妻原非烟,再过去是正中央首席,坐着原驸马的妻子,德宗爱女轩辕淑仪。如果我这里听得见,想必她们也听见了。果然轩辕淑仪玉手一挥,戏台上便停了下来,小太监便宣告休息片刻。我也乐得站起来活动活动。原非烟也站了起来,冷漠而飞快地回眸看了一眼那两个窃窃私语的仕女。 那两个女子不过十五六岁,模样齐整,好像在册封仪式上见过,是当今宣王妃也就是太子妃的两位堂表妹,皆王家女儿,好像叫王沅穗、王沅蕙。看样子王家也是蕴含美女基因的大家族,这两位美人儿皆已被皇上指婚,所配人家亦为朝中权贵。 那两位王家小姐似乎注意到原非烟不悦的目光,无知而无畏地回望过去。好在这时太监唱颂声响起,“武安王妃请太子妃、凌波郡主及各位夫人小姐前往大丽园赏花片刻。”轩辕公主便微笑地轻拉原非烟,一如既往地忽略我,携一众女眷前往大丽园。 大丽园不仅开满各种浓艳的大丽花,还种了各色奇花异草,有些与我身上的伤相克,不便前往,当下便同小太监说明了,改往旁边的月桂园走走。 此时月桂园正碧叶成荫,清香扑鼻而来,我微有恍然——这里是一切开始的地方。我伸了一个懒腰,身后慢慢跟来小玉。小玉噘着嘴走近我,“先生走得好快啊。” 我知道她并不愿意跟着我,我的手无意识地抚向手上的那个金臂钏。一个月前,我大婚之日的前夕,君小玉满面尘土并泪水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她递上段月容给我的亲笔信,还有我君氏财产的一半信契。 我不想同原非白再生嫌隙,便当着他的面,把段月容的信拆开,里面一个字也没有写,只是白纸一张,我还专门放到火上烤、水里浸,结果也找不出半个字。看样子他是什么话也不想对我说了。 然而,他把君氏财产全齐整地分为两半,名为恩赐,却更像前世的协议离婚一般,不多不少,财产一人一半。我万万想不到他会这般干脆地放我走。 小玉说段月容命她来紫园照顾我。段月容都这般大方了,原非白自然说不出半个反对的字,宽容地让小玉留下来,同病愈后的薇薇一起照顾我。那可怜的少女被王皇后的武侍击伤了肩胛,再不能做那些柔美而高难度的动作了,只得放弃舞者的梦想,老老实实地做了我的贴身侍女。趁没人的时候,小玉却流着泪转达了段月容的秘密口信,没想到还是那句话:真正的仇恨如何轻易得解?我默然无语,段月容是想告诉我,他必报这一箭之仇吗?小玉却告诉我,大理武帝本想亲自前来接我,可是身上大伤未愈,高祖皇帝驾崩前逼着他起誓,此后再不能为我花木槿而罔顾大理百姓及战士的性命,要彻彻底底地放弃我这个不祥的女人。武帝对先帝甚孝,自是流着泪答应了。 而高祖皇帝驾崩之日,我被赐封贞静公主及赐婚之事也传到了大理,段月容当场吐了一口血,痛苦地低吼着“这个没有心的东西”,便昏厥过去,不省人事。 段月容以隆重的天子仪葬了大理神圣文武帝,然后选择我大婚的同一日削发登基,册封布仲公主佳西娜为大理皇后,吐蕃卓朗朵姆公主为大妃。出乎意料,段月容仍册封我的夕颜为大理太女,也就是未来的大理女皇,而段承嗣为永寿王。万恶的洛洛最终被赐死。 我无法想象段月容的脑袋剃成板寸的模样,但肯定他再无法戴那支凤凰奔月钗了。 我问起那支钗时,小玉擤着鼻涕疑惑道:“什么钗?皇上没有给小玉啊?许是收起来了吧。”彼时原非白笑眯眯地走进来,手里端着一堆德宗、丽妃亲赏下来的喜钗,想让我试试,我便再也没有机会打听段月容的情状了。当时只觉得心情异样的沉重,我终是对他食言了。 我对小玉笑了笑,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桂园中。 四月初,离桂花盛开尚早,唯有玉兰花安静地绽在头顶,在阳光下恬淡地微笑着。 这么多天了,虽然时时与锦绣见面,却没有机会与她细谈关于她差点让我丧命的事,她倒是像没事人似的拉着我这个一步登天的亲姐姐到处应酬,嘿! 宋明磊同驸马在前线没有赶得及回西京参加我同非白的婚礼,前太子事败,对西营和宋明磊这一边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更须以战功挽回败局。于飞燕在我大婚后三日便回了前线。据前线来报,现在编入元德军的燕子军正在攻克麟州的路上,而于飞燕已开始全权统率元德军,有燕子军充实的元德军已变成令窦周闻风丧胆的神军。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孩童的哭声,我同小玉随着哭声走去,却见当年我与锦绣、非白三角恋爆发的假山边上,两个小孩子正互相瞪着小眼睛对峙着,好像其中一个孩子霸道地抢了另一个的风筝。 其中一个孩子正哇哇大哭,鼻涕眼泪乱流,居然是宋明磊家的宋重阳,还戴着那把令兰生闻风丧胆的长命锁,一身宝蓝团福字锦袍上沾满了他的涕泪,正恨恨地瞪着对面那个抢了他风筝的孩子。 我细看那个欺负人的孩子,不由暗赞了一声。真正生得好秀丽的一副相貌,但见这孩子面如美玉,目似明星,唇红齿白,一身大红公子箭袖缎袍,光洁的额头上勒着二龙戏珠金抹额,乌油油的顺发上压着一尊掐丝紫金冠,项上戴着个贵重的金螭璎珞,也系着块金镶玉的长命锁,精巧至极。也不知这孩子是哪家王公贵族,敢抢昊天侯独子的玩具。 “重阳,你叫我一声舅舅,我便把风筝还你。”那漂亮孩子有些蛮横道。重阳不停地抽泣着,一路追着那漂亮孩子,“不要,重阳不要你这个坏蛋做舅舅。”“啊呀呀,”那漂亮孩子急得跺着小脚,“你还学会顶嘴了你。”那漂亮孩子两只小手高高地举起风筝,一下子把那只美人风筝给撕成两半。重阳立时肝胆俱碎,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你把姣姣撕坏了,你赔你赔!”“啊呀呀!”那孩子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你怎么还给风筝取这么难听的名字?我娘亲说得对,你就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傻娃娃。”我听着觉得心里难受,走出来,抱起重阳,“重阳不哭,三舅母再帮你做个姣姣好吗?”重阳扭头看了看是我,像找到靠山一样,扑到我肩膀上委屈地哭着,“紫眼睛妖怪帮我杀了他、杀了他。”这是我同重阳相处一个月,见了五次面培养的结果,他每次见我都称我为“紫眼睛妖怪”。“叫三舅母!”我板着脸,点了他的鼻子。他哇哇地扭着小身体,心不甘情不愿地叫了声:“三舅母,帮我杀了他。”那漂亮孩子也正摸着小尖下巴仔细看我,一双乌溜溜的凤眼,狐疑地盯着我的紫眼睛,那样子倒有几分非白疑惑时的神情,“你是何人……怎么也长着紫眼睛呢?”我正要严肃地开口,这孩子却忽地一拍脑门,大喜道:“我知道了,你是我娘亲的亲姐姐,花西夫人,新晋封的贞静公主吧?”我一愣,那自称是非流的孩子却扑到我的脚下,亲亲热热地仰头对我叫着:“非流见过姨娘,呃,三嫂嫂。”原非流是锦绣的孩子,这还真真正正的是我亲侄儿啊。再一想……呃,当然其实也算我小叔。我也觉得这辈分挺乱的。当下我没有多想,开心地蹲下来,一手抱着重阳,一手抱紧原非流,亲亲两个孩子粉嫩水灵的小脸,“乖非流,姨娘可第一次见你。”当时我一下子感到挺幸福的,抱着两个粉嘟嘟的小奶娃,一时感叹:岁月如白驹过隙啊,一转眼宋明磊和亲妹妹的娃娃都这么大了。 重阳见我亲非流,不乐意了,趁非流不注意,推了他一把。没想到这孩子不怎么聪明,但力气很大,一下子把非流推倒在地。我一时没站稳,也一屁股坐在地上。 “紫眼睛三舅母是我的,你这个坏孩子靠边站。”重阳如是狠狠说道,小身子挡在我面前,那眼神同宋明磊生气时一模一样,亮得惊人。原非流眉毛倒竖起来,欲扑过去,但眼珠子一转,恨声道:“小傻子,你以为就你会喊打喊杀吗?你敢打我,我就要你好看。”他对身后大叫一声:“初喜,快出来替我杀了这个忤逆长辈的不肖子孙。”一个极俊俏的劲装丫头凭空闪了出来,腰间挂着紫玉腰牌,沉着一张俏脸,玉指纤长过头,瘦得见骨,却如白骨精一般,还特地戴着银指甲套,阳光下如蛟龙闪电般抓向宋重阳。 我不及救护,重阳早哇哇大哭起来,“初信,救我。”初信?不是那个死在段月容画舫上的丫头吗?果然另一个身着劲装的丫头从假山背后闪了出来。我当时一下子就觉得毛骨悚然,还真是长得同那个初信一模一样。 那“初信”一把抱起宋重阳,戴着钢腕套的手臂快速格开了初喜的银指甲套,然后护着重阳到玉兰树的树荫下,还不忘扶起我,又略行一礼,再挡在初喜面前,一整套动作干净利落,冷冷道:“初喜,你疯啦,敢伤害阳哥儿。”那叫初喜的丫头长着一副讨喜的姣好面孔,手下却毫不留情地攻了几招,状似嘻嘻哈哈地说道:“初仁姐可别怪我。王爷可说了,谁敢动六爷,就立时处死。”那个长得像初信的初仁眯着眼道:“哟,王爷可也说了,谁也不许讥笑阳哥儿,违者立斩。”二人话不投机,便你死我活地又拼斗起来。记得以前非白同非珏经常斗得你死我活,连带下人也你来我往,这是原家打小培养强者的一种特殊的教育方式。这时陆陆续续有下人经过看到了,都吓得绕道而行,有几个不及退避的,被两个武功高强的凶丫鬟波及池鱼,一下子被打得老远。那两个孩子也不示弱,在我身边追来逃去,玩猫和老鼠的游戏。这果然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认亲大会啊。 我把长帛披风卷一卷,扔给小玉,捋起我那缀满燕吹牡丹的广袖,一把抓起宋重阳,一脚勾起原非流,先把两个孩子给拿下,虎着脸说:“让你们的丫头停下来,我、你们的舅母和三嫂嫂,有话说。”原非流和宋重阳被我唬住了,叫住了各自的丫头。我索性就抱着两个孩子飞到假山上,腿上一边一个孩子。“先说你,非流,你既是做舅舅的,就该爱护弱小族胞,宽宏大量,方可做长辈之表率,可是嫂嫂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动辄欺凌弱小、唆使丫头殴打族侄?你说你父王知道了,会怎么想你还有你娘?”非流眨巴着小凤目,嘟着嘴,“谁叫他不跟我玩,还老说杀不杀的?听着就让人火气大。”临了还恨恨地加了一句,“再说他是个傻子。”“是吗?”我故作惊讶状,“我怎么觉得重阳挺聪明的呢?还懂得这只美人风筝是个好东西,好好珍惜,取名叫姣姣这个雅号。倒是你这么个聪明人怎么一下子把好东西给撕破了呢?”非流一愣,傻坐在那里。 重阳听着,咯咯笑起来,我便扭身看重阳,“小重阳,你看看你是怎么对小舅舅的呢?虽然小舅舅是有地方不对,那也得对小舅舅好好说,动不动地就要丫头帮你杀人出气,你说说是不是男子汉所为?再说了,想要不被人欺负的最根本便是自己要强大,对不对?老想着让初信帮你出气,那三舅母问你,若有一日初信不在了,谁来帮你呢?”重阳愣愣听着,大眼慢慢蓄满泪水,老老实实地惶恐问道:“三舅母告诉重阳,如果有一天初信不在了,谁来帮重阳呢?”非流鄙夷道:“就知道哭。”我看时机到了,把重阳的小手放在非流手中,“如果有一天初信不在了,小重阳自己不够强大,他,你小舅舅非流能帮你;还有你,非流,你也一样,将来小重阳也会成为你最大的帮手。”两个孩子愕然地对看了一会儿,都在深思着这一迟到的发人深省的深刻命题:为什么我最讨厌的小屁孩子会成为我将来最大的帮手?底下两个丫鬟,初喜一手叉着腰,一手捂唇,努力忍着笑,抬头看我们;初仁却满面严肃地抱胸听着,时而戒备地看着初喜。两个孩子同时收回小手,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我憋着笑把他们的手又放在一起。不好意思,你们的三舅母或是大姨妈我,也算是搞过教育的,最擅长的就是对付你们这些小屁孩。“傻孩子,因为你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液,原本是一家人,将来能帮彼此的也是一家人,所以要对彼此好一些哦。”真不好意思,无论你们俩一个有多聪明,一个有多傻帽,身上流的全是 疯狂的原家基因。 两个孩子又愕然地对视了许久,然后再一次飞快地收回小手,彼此挣扎着要下地,我就跃下假山,两个孩子像无头苍蝇般扎向彼此的丫头,来到近前,没想到彼此跑错方向了,各自大叫一声,再往回跑到自己丫头那里,匆匆忙忙地拉着年轻的保姆就要走了。两个丫头都对我急急地福了一福,护着自己的小主子飞也似的跑了。 第16章 杏花吹满头(2) 我拍拍身上尘土,不远处那只被撕成两半的风筝正静静地躺在尘土之中。我拾起来,轻轻地拂了尘,向天边叹了一口气,忽忆起以往夕颜也很喜欢玩风筝,那些风筝不是被她给放丢了,就是最后也被她撕坏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玩风筝。听说段月容现在已经正式开始对她进行皇太女的严格培训了。他是真要让夕颜替他灭了原氏吗? 月容,非得这样吗? 只有这样,你才能称心如意吗?才能出口恶气吗? 小玉悄悄走到我身边,轻轻为我披上披风,“您管那么多做什么呀?让他们斗呗,别回头这两个孩子告了状,彼此的父母都不是善茬,回头又都赖您。”我接过披风,对小玉笑道:“小玉,这两个孩子的父母都是先生嫡亲的亲人,就好像原家和大理两边都是先生的亲人。先生最不愿意见到的是两国征战,看到他们任何人受伤。”一阵拍手声传来,一个声音朗笑道:“木槿说得好。”我一回头,却见一个美男子站在柳树下,通身的绛色四爪金龙王服。我赶紧行了一个大礼,“见过太子。”那青年笑着一抬手,向我走了几步,在一棵高大的广玉兰下站定,玉兰花的清香混着他身上某种不知名的高贵熏香扑向我的鼻间,“方才本宫听木槿教育孩甥,倒颇有箕山之风也。”我摸摸鼻子,使劲忍了打喷嚏的冲动,呵呵道:“太子实谬赞了,非……呃,晋塬王总笑话木槿是个长不大的顽童,不过同孩子们待久了,便也成了顽童,说些童言稚语罢了,何来高山隐士之风?倒是太子方才没有戳穿我的小把戏才对。”“本宫看你何止是个顽童,简直就是个老顽童。”我一听乐了,实在没忍住,掩了袖,打了两个喷嚏,连连告罪。太子大人倒也不以为意,反倒笑得更加灿烂。 那天阳光晴好,我便笑着与他轻松地攀谈起来。一路谈笑,走着走着又回到了梦苑。 这位新太子感我与非白助他之谊,被封之后,与非白走得更近了。只是非白提醒我太子妃野蛮是假,善妒是真,让我少与太子走得近,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当时我斜眼看他,心想我同太子什么关系也没有,谁没事同他走得近啊,三爷您老人家学暗神讽刺我吧? 后来才发现,非白的提醒真真实实是善意的。我第一次被正式介绍给这位新太子妃时,我按律行了伏地大礼,太子可能觉得我曾经助他,也可能从非白嘴里知道我的身体不大好,便好心地亲自下座来虚扶起我,嘴里还热情说道:“木槿身子不好,快快请起。”我还没来得及起身,太子妃的笑容消失了,对我们重重咳了一下。太子当着众人的面尴尬地收回了手,太子妃看着我的目光阴沉起来。此后太子妃对非白热情如常,对我却总是冷冷淡淡。 我有点累了,正琢磨着要不要同太子告个假先回去,太子倒看出来了,收了笑容道:“听说木槿最近忙于应酬,这是累了吧?”还好,他没有像紫园中人一样,没事就紧张地侦察我有没有怀孕。 其实,那时的我,经过原非白的情事,应该明白一个惨痛的道理: 当一个帅哥,一个身材好的帅哥,一个身材好家世好的帅哥,一个身材好家世好又被冠上未来至高无上统治者的帅哥,当这个帅哥对你笑得很灿烂的时候,当你放松那根紧绷的戒备神经的时 候,当艳福在向你招手的时候……必有横祸!可惜,当时的阳光太好,眯花了我的眼,于是我又给忘记了!这时,前方雅乐轻传,远远地就见在天际高耸一只灿烂的华盖,不久便浩浩荡荡地来了一队浓艳鲜亮的仕女队伍,足有半副銮驾,为首一人,正是板着脸的太子妃,身后跟着那两个敢于嘲笑原非清的外戚新贵王氏姐妹。我赶紧行礼。 只听她不悦道:“臣妾到处寻找太子,不想太子在此。”太子立刻堆上一脸的朗笑,“本宫方才在月桂园中走走,恰与贞静公主相遇,便一路行来,不想在这里遇到沅璃了。”我下伏时微转左脸,露出贴了妆钿的左颊,提醒一下她,我这是毁容牌的,千万别担心。她有意无意地瞪了我一眼,多多少少有些戒备,如同看任何一个敢于离太子两米近的女子,却相对弱了很多,但看向小玉的就不太好了。小玉来到紫园一些时日了,对太子妃善妒之名也略有耳闻,便低头垂目,行了宫廷大礼。 “这位可是来自大理的新侍女?千里迢迢自大理而来,原以为是个粗壮女子,不想是如此绮年玉貌、形容姣美,大理美女……果真名不虚传呢!”太子妃忽然对小玉感兴趣起来,走近几步,含笑道:“你且抬起头来,让我好好看看。”“沅璃!”太子上前拉了拉她。太子妃却横了他一眼,更走近一步,笑问:“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来自何处?”小玉不卑不亢地挺胸抬头,看着太子妃。 我心说不好,便上前一步,“回太子妃,她是我的学生,乃黔中兰郡盘龙山人氏,姓君名玉。”我慢慢挡在小玉面前,淡笑着回答,“今年十五岁了。”这时太子忽然像发现新大陆,走向那王氏千金姐妹,“这不是沅穗、沅蕙二位表妹吗?本宫记得小时候见过的,那时妹妹们才刚刚过膝呢,转眼就这么大了。”王氏小美女姐妹脸都红了,王沅穗羞答答地回着话,王沅蕙还满面兴奋地仰面同太子叙述着童年美好时光。太子妃冷光一闪,仿佛意识到本家的美女姐妹比君玉要危险得多,便放下小玉,拉着太子一起往梦园走去。 我和小玉都松了一口气。 午时,我回到西枫苑,薇薇告诉我非白还在紫园同原青江开碰头会。最近他的伤势恢复得差不多了,估计原青江是又要调他出征了。 在现代社会婚假最多也就一个月,更何况在这古代十万火急的乱世,我们已经算是很走运了。 我本想打个小盹,不想这一睡就睡到日头西沉。迷糊中,我听到有人在外间窸窸窣窣地脱衣物。我慢慢睁开眼,却见夕阳的余晖从喜蝠雕纹的窗棂子照进来,有个白衣人影正站在荷花屏风后面,薇薇正帮他脱下宝蓝朝服,换了件家常藕荷色缎袍,用一根金丝编宫绦松松地系了走了出来。薇薇急急地跑出来,踮起脚帮他把余发解下,那头发便着实覆了一背。 我爬将起来,他听到声音,便向我微转过头来,绝世的侧颜隐在柔和的夕阳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魅惑,他对我微笑着,“都快吃晚饭了,可醒过来了。”我迷迷瞪瞪地望着他,“又是哺时了吗?最近我怎么老犯困,而且睡不醒呢?” 他向我走来,揉了揉我的发,“都快酉时啦,我的夫人。”我混沌地看着他,“我的老爷,您给我下了什么瞌睡虫?春天都来了,我怎么还老想冬眠呢?”小玉看了我们一眼,冷着个脸,不作声地同薇薇退了出去。非白嘿嘿干笑两声,从后面搂过我来,软语温存道:“林大夫为你开的方子里加了些安神的药。你的身子不是一般的差,旧疾虽有白优子控服,但胸口的紫殇甚是凶猛,这段时间你要好好休养才对。不过,我确有私心,”非白在我耳边轻轻加了一句道,“我想让你好好调养调养,尽快生个我们的孩儿。”我愣了两秒钟,我感到脸一下子辣了,彻底清醒了。“可是也不能老让我睡啊!”我假装使劲抹了抹脸,别过头去,“再这样睡下去,我可都快记不得我姓什么了。”非白哈哈笑了两声,“这位夫人,您自然是姓原呗!”我扑哧一笑,回头看他,“姓原啊,这位公子,我叫什么呀?”“原来你是我老婆呗。”我再也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那厢里,他那温婉的凤目瞅着我,我不觉心中柔情涌动,忍不住迎上他的唇。两人意乱情迷地倒了下去,正缠绵间,就听见小玉冷冰冰的声音,“先生、三公子,该用膳了。”非白同我再度爬将起来,有些尴尬地互相整着衣裳。他眯着眼睛看着帘外小玉淡去的背影,木然道:“原来她是我祖奶奶啊。”我拢了拢头发,低头拉起非白,“这孩子头一回背井离乡的,难免有些伤心,非白莫要记怪。”非白挑了挑眉毛,忽然对我一笑,“要不给咱姑奶奶快些找个好婆家吧?”“不行,”我摇头道,“小玉还小呢。”“我汉家女子一十五岁早都做娘了。”非白的凤目睨着我,“莫非你还舍不得她后面的主子?”这种事情越解释越乱,我只好沉默地理着衣衫,一边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 好在他对我绽开一丝笑容,轻点一下我的脑门,“我知道你的心思,无非是希望汉家同白家和平相处,我同段月容化干戈为玉帛。”他抵上我的额头,“你且放心,只要他再不犯我大庭朝,我愿与他成兄弟邻邦,总有一日我要实现大理与庭朝自由相通,助你再见到夕颜公主。”“你说的可是当真?”我大喜过望,一下子抓紧他的双手。 “他既做得像个君子,我自也不会那么小气。”非白豪迈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们携手走向饭桌,小玉同薇薇已经试完毒了,非白不停给我夹菜,笑道:“木槿,快吃胖些吧。”入夜,非白在品玉堂同韩先生、素辉他们议事,我则在赏心阁里看账。一会儿,薇薇报齐总管来了,却见小放风尘仆仆地从汝州总号回来,向我报告打算从汝州调派人手及资金在西京开分号的事。 “到汝州之时,所有大理的人手已全被召回,或被调至大理国界内的君氏分号,”小放如是赞扬段月容,“不想武帝陛下甚是守诺,大理以外的君氏资产不但一分不少,亦嘱咐汉家掌柜好生看管,早在那里等我前去接收呢,主子放心。”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段月容下定决心真要做一件事时,当真是比谁都干净利落的。这样也切断了我同大理还有夕颜所有的联系。那他为什么要将小玉送到我身边呢?还有,他并没有还我那支凤凰奔月钗。 我同小放聊了一会儿,见他眼眶全挂着黑眼袋,人也有些憔悴,心知这一趟也定是累着了,便让他先到厢房休息。我到花林道散步,来到一棵老梅树下,望着天空出了一会儿神。 “在想什么呢?”我一回头,原非白正背负着双手走到我身边。他的身上有梅花的香气,看样子方才已在梅林中站了一会儿了。 “没什么,发了一会儿呆罢了。”我对他笑了一会儿,“今天韩先生脸色不太好,他找你可有什么大事吗?”“无事。”非白淡淡道,“三日后,我同父王一起前往麟州。麟州城易守难攻,麟德军久攻不下,死伤惨重,韩先生献计可攻下麟州,父王虽用了韩先生之计,却坚持让我与韩先生前往攻定州,同武德军两方夹击攻下定州,再攻伐州,最后进逼幽州,这也不失为一则好计,只是韩先生觉得父王有些偏袒驸马与宋侯罢了。”“我同你一起去吧。”“不行,你要先将身体养好。”他一下子截断了我的话,颇有些大丈夫似的断然道,“战场本就是男人的天下,你只需乖乖在家等我便是。”又来这一套大男子主义。我过去当男人也自由惯了,自然最烦听他这一套。我不乐意地回瞪着他,他可能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重了,便缓和下来,放软道:“木槿,你同我一起去战场,我会分心担心你的……而且……”他将手抚向我的肚子,柔声道:“你可有想过,也许我们的孩子已经降临人世了。”“听说定州艰险,你可万万小心。”我回握住他的手,艰涩地开口说着,一时心中万分难受。 “木槿,我们俩历尽艰难,好不容易在一起,我何尝想同你分开啊。”他轻搂住我深深叹息,“我答应你,一定好好回来,所以你也一定要好好的。其实,我明白,段月容他对你很好,你回来跟着我,其实是吃苦头的。”原非白苦涩地转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可是我就是舍不下你,受不了别的男人站在你身边。”他一直在纠结这个?我刚想张口,却见他躲避着我的眼神,便闭上了嘴,对他一直柔柔笑着,双手抚上他的脸,将他拉近我,然后凑上一吻。他的凤目凝望着我好一阵,喜悦慢慢浮了上来,终于他又对我绽出那绝代的笑颜来。 那时的我倚在非白怀中,看向天际,却见夜空中一轮皎洁清照,玉宇深沉,映着梅枝滴翠,远山大地分明。一时间,我的心平静如水,幸福如细雨润心无声,满足地微笑了起来。 非白起程没多久,紫园中便传来泸州闹疫症的传言,紧接着随着定州战局进入最关键的时候,小放却偷偷传来两个令人叹惋的消息:这次疫症来势凶猛,被流放在泸州的废太子一家十七口不能幸免,全部染上重症,一夜之间全殁了。前王皇后不知是不是服过某种药品,竟没有染上疫症,但她不愿意独活下去,当下在灵堂中穿戴整齐,服了那瓶在紫园中未服下的死药,自尽身亡了。 我们听了但觉一片叹惋唏嘘。而德宗皇帝听到这个消息,竟难受得一日水米不进,重重地倒了下来,直急得朝野上下慌乱万分,太医院的医官们排成了长长的队伍,集体为皇上会诊。 就在得到消息的第二日,沈昌宗前来传王爷口谕:凡族中有官职品阶但留守家中的原姓子弟,皆前往法门寺祝祷,祈求皇上龙体安康,并严守家族职权,而凡有品阶的内命妇者皆前往紫辰殿外候旨照应。 皇帝昏迷了一天,原非清从千里外的战场回来,在法门寺祈福后,当即火速同一干皇亲大臣在大殿外跪了一夜,眼睛都熬红了。到了次日,德宗总算醒了过来,但身体极虚,药石难进,只喝得一些清汤流汁。 四月二十五,连氏凝着脸,携了锦绣、原非烟及我,还有一众女眷,皆按品阶装扮,前往紫辰殿。 那一天小玉同薇薇为我戴上了沉沉的公主如意冠。小玉看薇薇面色凝 重,也有些担心,这是小丫头来到原家第一次流露出对我的关心。“先生,”小玉为我将鬓边最后一绺头发用珍珠钗插好,犹疑道,“先生,万一庭朝皇帝薨了,原家会怎么样?三爷同您会怎么样?”我对她微微一笑,“洛洛贵人在宫中如何?”“洛洛心肠歹毒至极,”小玉轻哼一声,“偏先文武帝对她倚重至极,只要她看谁不顺眼,那人便被带到刑局,受尽折磨而死,再不见天日,大理上下皆对她恨之入骨。先文武帝驾崩之日,皇上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她下了大狱,朝廷上下无不拍手称快……”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收了鄙夷之色,怔怔地看向我。 我点了一下头,拉了拉身上的朝服,尽可能地减轻一下沉重的负担,然后对她淡笑道:“不必担心,不会比洛洛更可怕的。”小玉的脸色一片苍白。我向前走了两步,却听她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悄声问道:“如果白三爷同原家倒了,那先生,咱们就能回大理了吗?”她的声音有着浓烈的思乡情绪,又带着一丝期许。我不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实话,我还是不明白段月容为什么把小玉送到我身边,这不是害了她吗?“如果是这样的结局,先生必会想办法送你平安回兰郡的,”我回头,对她笑道,“只是我却要与三爷埋骨西京了吧?”在里间的薇薇并没有听到我们略带些沉重的对话,只是匆忙地提着御用之物过来,小声埋怨着,“小玉你快点,傻站在这里作甚?锦妃娘娘亲自来接夫人了。”小玉不再问话,只是默然地送我出去。早有一抬六人抬大轿子候在牌坊下。小玉刚来紫园,轮不到进宫陪侍;薇薇因是太子所赠的旧人,理当随伺宫中,她便扶我进轿,立在软轿一边。我掀起轿帘时回头望了眼,只见跪在尘土中的小玉正抬首看我,美丽的大眼睛里一片彷徨无助。 第17章 杏花吹满头(3) “姐姐的这个侍女长得好生标致,大理还真出美人。”轿子里早已斜倚着一位绝艳的妇人,一身月色宫装华袍,两只修长的素手无意识地把玩着肩上的玫红长帛,一双夺目的紫瞳不停地上下打量着我,“姐姐可总算长胖些了。不过今儿个脸上的妆不如前日画得好了。”“多谢锦妃娘娘的点评。”我也斜看她一眼,“娘娘也总算清瘦了一些了,今儿个的花钿比昨儿个贴得端庄多了。”她垂下长睫,掩嘴轻笑了一下,娇柔地微侧身,拉我过来,娇嗔道:“姐姐还不快坐下。”我笑了一下,坐到她身边。 沈昌宗高声唱颂着,大轿稳稳地走动起来。我坐在锦绣身边一声不响。 “你还是嫁给了他。”她垂眸低声轻叹了一下,“他总算如愿以偿了。我都已经记不得多久没见到他笑得这般开心了。”锦绣细细看了我几眼,淡淡道:“姐姐若不是毁了容,真比少时漂亮了许多,就是不怎么长个。”我笑着看她,“你倒和以前一样,独独对我,嘴不饶人。”她的笑容虽带着一丝嘲讽,似是对我听出她的嘲讽有了一丝得意,看我的眼神十分柔和。 六人大宫轿抬得再稳,前方的石青牡丹花轿帘还是微微晃着。晨时阳光正好,时不时跳进一丝两丝,有点像莫愁湖中淡金色的金不离不停地跳跃着接食,偶尔晃着人的眼。 锦绣沉默了一阵,忽然从袖摆中伸出双手来,立时有一道宝物的光芒闪了我的眼一下。我闭了眼一下再睁开看,却见她那水葱似的几根长指上都戴了亮闪闪的珐琅镶金钳宝石指甲套。她带着骄傲的眼神不停翻着双手,仔细地欣赏着。那五色宝石璀璨夺目,正借着跳跃的阳光,把各色宝石的光泽闪耀到宫轿的各个角落,一时贵气逼人。 我在西枫苑里听过这副指甲套的故事。这是德宗赐给原青江五十五大寿时的贺礼,这可不是一副普通的指甲套,据说是当年先祖轩辕紫蠡下嫁原氏前在宫中最爱用的稀世珍宝。原本紫园上下都以为武安王会把此物赐给爱女或是赠予正室,且不说原非烟以珐琅指套为护身利器,就连那连氏亦平时勤护玉指,两人皆慕名此饰久矣,相反锦绣本是武者出身,使剑者本不留指甲,平时不戴指套。然而,锦绣却神通广大地打听到礼单里有这么一副宝贝,谁也不知道锦绣对原青江刮了哪一种枕边风,最后这副名贵的指甲套鬼使神差地戴在了锦绣秃秃的手上,至此锦绣倒为了这副宝器开始留了指甲。于是锦绣在紫园之中宠爱之名更甚,相对地,连氏与原非烟亦更加仇视锦绣。 我正暗忖,也不知锦绣为了这华美的器物,可疏于练剑?她却忽然放低纤指,在我裙摆上慢条斯理地滑着,最后滑到大朵大朵的莲花粉藕上,渐渐加重了力道,我的大腿感到微微的尖锐的疼痛。她的笑容渐渐有了冷意,机械地说着那绣纹的美好寓意,“因荷得藕?因荷得藕?”那声音像是从鼻子里使劲哼出来的,带着浓浓的恨意。 我的心中也有了疼意,便微笑着轻轻把她的手架起,轻拍她的手背,故作轻松道:“怪疼的,不玩了,到时真划破朝服,你赔我事小,到得紫辰殿来不及候命倒事大。”锦绣优雅地收回了手,冷着脸别到一边。我看不清她的脸色,只能直觉到她心中必不太好受罢了。其实我何尝又好受过了。 轿子机械地微晃着,我渐渐有了睡意,忽然感到耳边有温热的气息扑来,便听到锦绣冷冰冰的声音在我耳边嘟哝着,“可惜他的身体不好,活不太长!”“我能诚恳地请你不要再咒我夫君的健康了吗?”我睁开了眼睛,她正慢慢地远离我,我对她挑眉道:“若在寻常人家,他是你的亲姐夫,半个哥哥。”“嫁给他就让你这么开心吗?”她并没有理我的请求,继续恶毒地调侃道,“这里人人豺狼虎豹的,就你一只绵羊,又没有段月容给你撑腰,能帮得了他什么?”我的牙咬了又咬,青筋暴了又暴,反复确认这是不是我最疼爱的妹子,最后绿着脸挤出一丝笑来,“我是花木槿,不是一般的绵羊,还记得小时候我给你讲过的灰太狼和喜羊羊吗?任他灰太狼再狠,最后还是输在那只羊手上。”锦绣高昂着天鹅似的脖子,斜着描抹细致的媚眼,“你以为宣王做了太子,他就胜了吗?宣王有了太子妃的王家势力,如何还会顾忌他?早晚兔死狗烹,你回来左不过给他收尸罢了。”又一缕阳光晃进来,闪了我那伤眼一下,不由自主地像流浪猫般地低头横流了泪水,模糊了眼中锦绣的样子。可我脑中却异常清晰,一种难以言喻的无计消除更无法逃避的悲伤,在心中重重地划了一道口子。为什么我的妹妹现在变得如此面目可憎? “我知道你想要套我的话,那我就告诉你,我回来不是为了给他收尸的。”我抹去眼泪,抬起一脚,踩在旁边的柚木茶几上,像座山雕一样,忍不住恶狠狠道:“我是回来给他敌人收尸的。”“如果他的敌人是妹妹,姐姐难道真还要为妹妹收尸吗?”锦绣飞快地接上我的话,那圆睁的紫瞳带着绝望的泪意看着我。 我硬生生地移开了目光,望着前方艰难道:“无论过去、将来或是现在,姐姐我最不想妹妹成为姐姐的敌人,所以求妹妹放过姐姐和三爷。既然妹妹也知道他活不长,那就让姐姐陪着他度过最后那些美好的时光,难道就连这个,妹妹也要对姐姐苦苦相逼吗?”锦绣忽地放声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笑得猖狂无忌。我诧异地看着她。她猛地顿住了笑容,那冷冽的紫瞳极犀利地盯着我的眼睛,冷如冰山道:“那如果是三爷不肯放过妹妹和非流呢,姐姐又会怎么样?姐姐也会为妹妹和非流的敌人收尸吗?”她紧紧抓住我的双肩,像是恨极了道:“你这个大傻子,为何要听信他的花言巧语巴巴地赶回来,放弃女儿、放弃丈夫,放弃富可敌国的安逸生活,为了他你放弃一切,你是在给你自己收尸啊。你知道吗?”一时间她的紫瞳泪如雨下,冲毁了精致的妆容,坍塌了满面的高傲,那美丽的脸庞透着万分悲辛,我霎时肝肠寸断。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把我送到他的身边呢?”我再也忍不住问出了七年来一直想问的问题,“为什么要让原青江给我下生生不离呢?”锦绣的泪容滞住了,一下子收了啼泣,抬起紫瞳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是谁告诉你的?”我望着她惨淡道:“你当初为何要这么做呢?姐姐想了这么多年也没明白。”锦绣凝着一张哭花了的脸,呆呆地看着我,略有些尴尬。 记得她小时候做错事,被我点破时往往就这副德行,可惜她并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对我流泪认错,哇哇大哭,只是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粗声对帘外喝道:“初喜。”轿子停了下来,初喜果然训练有素,手上一早拿着巾帕和铜盆,不过进来时,锦绣的熊猫脸也给她擦得差不多了,初喜垂目伺候着锦绣重新上了妆。薇薇到底是太子府里出来的,看到我和锦绣那样立刻也垂下目光,只是镇静沉着地也替我补了妆。 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我们上轿前的模样,我们彼此又变成了优雅而冷漠的贵族妇人,然而在心中却像两头兽,各自默默地舔着刚刚划开的伤口。 过了一会儿,太监的唱颂声传来,行宫到了。锦绣高贵地昂起头,目视正前方,冷冷道:“看来姐姐已被他洗了脑,就像妹妹从前一样。既然姐姐说出了心里话,那以后在这原家,就莫要再怪妹妹心狠手辣,总有一天,姐姐会后悔的。”牡丹花帘掀起,初喜轻巧地搀着她的玉手走了出去,如一阵风般。偌大的轿中,任是再好的阳光洒进,亦只留下一片冰冷。 我慢慢走出来,同众妯娌贵女见了礼,尽量低着头,不想让人看出我同锦绣之间有任何龃龉,却仍感到原非烟那冰冷的目光在我和锦绣身上扫过。 由宫人们领着前往正殿,殿上早有一位年逾四十的高贵妇人坐在正中,皇妃制的凤冠压着满头乌发,一身贵重的皇贵妃朝服悄然掩饰着略有些发福的身材,圆圆的脸上照例敷着厚厚的妆粉,娥眉上贴着金钿,圆圆的眼勾了后宫例行的金色长眼线,带上了皇室的威仪和沉着,微微下挂的红唇上涂了香膏,挂着一丝沉静的淡笑。那妇人虽不如我那些原氏女伴青春美丽、娇艳欲滴,却有着一种说不尽的雍容气度和特殊安静的气质,正是宫中品阶及资历最老的丽皇贵妃,也是我名义上的皇室母亲。 丽妃同孔妃同为当年的窦太皇太后赐给德宗的宫人,丽妃远不如当年的孔妃长得娇艳动人,刚进宫时因为圆脸和丰满的身材,被宫人背地里取笑“圆珠”(圆猪),却难得温柔贤淑,为人豁达,不好争宠,处事也颇为圆滑,宫中上下都很有人缘。 慢慢地,就连前王皇后对她也颇为信任与器重。丽妃曾为德宗生过柏山王和淑孝公主,但柏山王在三岁时死于天花。 庚戌国变时,淑孝公主在逃难途中遇到难民潮,同德宗和丽妃冲散了,混乱之中失了踪,从此下落不明,杳无音讯。 淑孝公主那时也只有十五岁,恰与我同年。德宗同王皇后皆感丽妃孤苦,故甚是亲厚。非白也曾同我说过,当初也正是丽妃感于我与淑孝郡主同岁,一样颠沛流离,在战乱中同非白失散,故而提出认我为义女。 事实上她对我确为仁爱,召见后,便赐下重物。 我听说丽妃是南方人,很爱喝茶,以往淑孝公主也曾经常奉茶于母亲,便让齐放寻得南部生长的顾渚山紫笋茶,这是当年轩辕氏的贡茶之一,丽妃最爱喝的茶。没想到她因此时常召见我,那眼神越来越像一个母亲了,常以各种名义行下赏赐。 丽妃很客气地受了我们的大礼,寒暄了几句,然后平静地向我们说了说德宗的身体情况,已经好多了,只是还是要静养。丽妃带着各命妇到清思殿内,远远地就闻到一股清雅之香。 传闻德宗少年时是个调香高手,虽贵为皇戚,却不理兄弟间的权力斗争、宫中俗务,只爱出席贵族的赏香大会。而那时的原青江也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倒也对品香有着独特的见解,两人赏香会上一见如故,然后成为莫逆之交,既是生活中的朋友,还是政治上的盟友,就这么一路扶持而来,连原非白常用的龙涎香都是德宗为他挑的。 我们跨进大殿,迎面两只威武的青铜金狻猊大熏炉正袅袅地飘浮着白烟,散发着怡人的杜若香,雾蒙蒙地飘向镂雕的轩辕族花,那娇媚的牡丹。 香气渐渐地浓了起来。我的头有些发晕,眼中那些盛放的牡丹花也模糊了起来,仿佛是雾霾的海洋深处奇形怪状的海星;而那烟雾的深处,牡丹花海的尽头是一只巨大的龙飞凤幡的龙床,纱帐里隐隐躺着德宗的身影。 我们呼啦啦地按品阶下跪,静静问安。 “陛下,孩子们都来看您了。”丽妃柔声道。 一阵轻微的咳嗽声传来,一道紧迫的视线扫视在我们身上,然后一阵苍老的声音传来,“平身。”我们微抬身,德宗又咳了几声,丽妃软声安慰了几句,德宗似对丽妃说了几句,丽妃便温笑道:“陛下要休息了,大家跪安吧。”我们爬将起来,正要鱼贯地退出,却听丽妃说道:“贞静且留一留,本宫有话说。”所有的贵女看了我一眼,轩辕淑仪似要开口,丽妃却微笑道:“淑仪公主请先回去照顾驸马吧。驸马这几日在殿外随伺,已昏过去好几次,皇上也甚是牵挂。”众贵女目光露出一丝嘲意,轩辕淑仪脸上微红,赶紧俯首快步走出。原非烟冷冷地瞥了我一眼。锦绣冷笑地看着原非烟和轩辕淑仪。最后余我一人,一头黑线地站在那里。为何留我下来?丽妃轻轻向我招招手,“贞静快过来,帮本宫扶住陛下,本宫好伺候陛下喝药。”我略有些傻气地过去帮丽妃扶住德宗,丽妃手里端着一盏琉璃盅,里面是一种诡异的油黑液体,散发着浓重的气味。我这才发现德宗其实不是一般瘦弱,他明明还没到七十,那手却几乎形同干瘦的树干,不由心生恻隐。 我下手尽量轻,帮他轻轻掖了掖被角,德宗好不容易平息了咳喘。德宗向丽妃摆摆手,丽妃便点点头。我帮丽妃撤走琉璃盅,这时德宗睁开了眼睛,向我望来,看了好一会儿。“你同依秀塔尔很像。”德宗平复了呼吸,慈和地看着我。我一下子惊诧地看向他,“陛下见过我的母亲?”“不仅仅是外貌,还同她一样的善良。”德宗含笑道,“那年朕慕高昌香料的名,前往高昌皇宫求取佛香,故而在那里见到过你和大理武帝的母亲,果真是倾国倾城的佛女。”“敢问陛下可知谁是我的生父?”我迟疑了一会儿,继续问道:“我的母亲,她,莫非是受了欺负才生下了我和锦绣?”德宗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笑道:“傻孩子,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依秀塔尔是那样美好的女子,你是受到天神的福佑才来到这个人世的。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能忍心伤害这样的女人。”我想到了段月容的紫瞳,不由默然。的确,我算是因为紫浮的“保佑”才来到这个时空。 却听德宗继续道:“而你的父亲是一个惊才绝艳的美男子,也是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他可是难得的一个好人啊,非常尊重并怜爱你的母亲,可惜他生在了吃人不吐骨头的门阀世家,同朕一样。朕平生只爱弄香,却生在皇家,没有选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死的死、逃的逃,自己眼看也要客死他乡。” 他的面上一片悲戚,可能想起前王皇后和废太子的惨死,嘴角也抖了起来,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正要再问,丽妃看了我一眼,我愣是闭上了嘴,忍下了超级痒的肚肠。只听丽妃安慰他道:“皇上休息一下吧,保重身子要紧,眼看我们就要收复国土,诛杀窦逆,回到京都了。”“京都城,”德宗慢慢睁开了眼睛,迷离道,“玉渊潭的樱花应该开得正旺吧,以往湘君总是陪着朕去采集那里的樱花做香呢。”他的老眼散发着一丝奇异的光芒,满是对故乡的渴望。他忽地对着门口道:“咦?是湘君吗?你可来了,还带了那樱花帕子呢,我们这就去采樱花吧。”殿中所有人都有些惊悚地回头看向门口。阳光正淡淡地洒进清思殿,烟尘在明媚的光影下幽荡,可那朗朗乾坤下却空无一人。 第18章 杏花吹满头(4) 我暗自心惊。齐放传话说过,废太子同前王皇后因为是戴罪之身,所以下葬时毫无贵重葬品,加上泸州重疫之地,棺木紧张,人人自危,无人敢近,只得草草以破席卷裹下葬,前王皇后所陪之物唯有一幅紧攥在手心的樱花素帕而已。 丽妃不愧是久经变故的宫中贵妇,飞快地收了眼中恐怖之色,只是那带了皱纹的眼中哀凄地落下泪来,强笑道:“陛下,姐姐和复儿已然魂归故都了,方才想是来同陛下与臣妾告别的,请陛下放宽心吧。”德宗看向丽妃,似是慢慢回过神来,茫然而悲伤地点了点头,老眼中不由潸然泪下。 好一会儿,德宗止住了悲凄,把目光缓缓地移向我,“真奇怪,朕每次见到你,就会想起很多往事来。”丽妃也有些迷惑,“臣妾也是呢,每次臣妾看到贞静就会想起淑孝来。”她想了想,柔声道:“陛下容禀,贞静公主既是臣妾同陛下的义女,正巧墨隐不在庄中,不如请贞静公主在宫中多住几日,尽尽孝心,也陪陪臣妾,如何?”德宗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仿佛闪过了无数的念想,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爱妃说得有理,便让贞静公主多留几日,同爱妃叙叙,也可让太子偶尔休息片刻,让贞静替他服侍吧。”丽妃身边的宫人带我来到一边的神思殿后,只见一个华服的年轻人,正猫着腰拿着一把宫中的团扇使劲扇着一个小火炉,听到动静便一下子抬起身子,黑着一张烟熏脸,满怀警惕地瞪着我们,吓了我一跳。宫人行着礼,慢慢说明丽妃同皇上的决定。 “哦,是木槿吧?”太子黑着脸上下看了我一会儿,总算认出了是我,对我笑了,“你今儿打扮得可甚是隆重啊,本宫一时没认出来。”我正傻想着,好像黑暗中一个黑人咧着嘴在笑,那牙还挺白的!一边的宫人努力忍着笑,讲了事情原委。“还是丽妃娘娘想得周到。”太子又坐回去,继续慢慢扇着,哼声道,“这药如何还未开呢?定是这帮奴才未加上好炭,火候不够。”我坐下来,想着他也怪累的,便伸手道:“听丽妃娘娘说太子这几日为皇上煎药,甚是操劳,不如让我来替太子一替,太子也好稍作休息。”我接过他的团扇看了一眼,是一幅颇为精致的杭绢美人团扇。那画中美人略显富态,笑容可掬,有点眼熟。可是我当时没顾得上细看,只是急着扇了一扇,风可真小,怪不得火力不够,看到一边放着一本诗集,便客气道:“木槿请太子先坐这边,这本诗集可否借我一用?”太子可能一开始以为我是一个好学生,要借来看,还笑着点点头双手递过来,我一看,是本《诗经·大雅》。我实在看不过他的黑人脸,便笑着递上素帕,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便指了指脸,他这才明白,不好意思地接过挪到一边,伸着懒腰,擦着脸,然后坐在一旁看我捣鼓。我跑到上风口,把书卷成一团,对着炉子呼地一吹,没想到火一下子稍大了些,把太子吓得跳了起来。 我赶紧告罪,好不容易把太子安抚坐下,我便拿着书册代替团扇,使劲扇了一会儿。 我偷眼看太子,太子也正皱着眉看我。我心想完了,估计是我粗鲁的样子把太子给得罪了。 我便垂目低声道:“木槿山野惯了,方才冲撞了太子,太子万勿怪罪。”太子松了眉头,强笑着正要开口,忽然我注意到有一只乌黑的东西轻巧地掉到太子的紫金冠上,我定睛一看,是一只乌中带花的蝎子,我紧张起来,慢慢站起来,卷了卷手中那本书册,向太子走去,“太子殿下……”没想到太子不悦地打断我道:“木槿,这本诗集乃是本宫的爱物。”我愣了一秒钟,那只毒蝎子悄悄爬向太子的侧脸,悄悄竖起尾部的蜇针对准了太子的太阳穴。我的冷汗流下来,可是太子对那只毒蝎子还是毫无察觉,只是伸手问我要那本诗集道:“本宫以为沅璃就够不温婉了,你如何还这样糟蹋斯文,简直野……”他还在那里絮叨我够不够妇德、野蛮与温柔的问题,我咽了一口唾沫,把书整平,慢慢递给他,一手拔掉一根簪子,低声道:“太子,你不要动。”就在太子微愣的半秒时,我射出那根簪子,银光穿过毒花蝎子,咄的一声钉在对面的柱子上,太子这才回过神来,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上,脸色煞白,额头冒汗。 他的手在打着战,就见一个黑影飞快地向屋顶飞去,我奔出殿外想去追已经来不及了。 我正要出声喊侍卫,太子拉住我的袍角,低声喝道:“今夜父皇已歇下,请夫人先不要惊动别人。父皇的病势刚有起色,以免忧惧过度,致使病体更加强沉疴。”我忽然有种想法,如果我今天没有被留下来,并且遇到太子,这太子岂不是90%就在今夜倒下了,东庭又将发生巨变?难道德宗早就料到会有刺客吗?太子一死,德宗就没了后,太子妃身后的王氏家族主要是攀附太子,不可能下此毒手。 理论上最得利的应该是原氏了,就此轩辕氏断后,可谓顺应天命地继承帝位,可是现在正在同窦周之争的最关键时刻,原青江不应该会这样贸然下手。家中世子之位未定,恐怕只有长房原非清最有可能下手吧。昆虫身体小容易躲起,而此处只有我与太子二人,恐怕我就是第一嫌疑人了,必脱不了干系,还会连累非白和身后的原家。想到这里,我背后的衣襟都被冷汗淋湿了,方感到深宫果然凶险万分。 我扶太子起来坐下,然后再检查一遍四周,果然没有什么害虫了。我跑到那只毒蝎子那里,隔着丝绢小心翼翼地拔出簪子,以免簪子上的毒液溅到我的手上,那正好是小玉临走前给我戴的镶珍珠银簪,其实是产自宋平(越南河内古称)的贡物,那时安南(越南古称)大王前来归降大理,答应同大理南北夹击南诏。段月容心情大好,便偷偷给自己放了个假,跑到瓜洲去。那时他正兴致大好地同小玉一起梳了一个非常繁复的垂云环花髻,正要试戴这支银簪,我在一边看账,一时头痒,找不着老头乐,就抢了这根簪子搔了搔,他便打散了一头乌发,像怨妇似的满脸不高兴,埋怨我打扰“她”在梳妆时作为女人的创造力,嫌弃我不够尊重“她”,不够体贴“她”,便赌气说不要了,我便笑嘻嘻地收了。心想你不要就不要,我正好拿来试毒。 后来没想到小玉来时一起打包带来了,现在那根簪子通身乌黑,这花蝎子之毒果然厉害。 真想不到段月容开了天眼了,远远地遥控着救了我一命。 我把香袋里一盒青瓷胭脂盒取出,倒出里面的新粉,把蝎子收进里面以作物证。这时有一个中年太监捧了一堆点心跑进来,是以前在赏心阁见过的那个,只听他说道:“长顺方才被御厨房耽搁了,主子一切可安妥?” 太子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长顺立时白着脸下去了。过了一会儿,我们四周便多了卫士的影子,于是这一夜就这样在惊恐和不安中,在蓬莱殿同太子度过了。 次日,我同太子捧着用生命为代价煎好的药递上清思殿时,行宫中尤其是清思殿周围多了很多禁卫军。太子妃早已等在殿门口了,身边还站着一个英武健壮的青年,留着时下贵族美男子流行的八字胡,看我的神色略显阴冷。王沅璃本来笑颜如花,看到我跟在太子身后,立刻垮了娇容。 太子简短地为我们做了介绍。原来那位青年是太子妃兄,禁卫军右军统领将军王估亭,我们互相见了礼,便同我往殿内赶。 德宗的精神好像好了点,让太子和太子妃伺候着一起服药,听丽妃同我们唠了一会儿嗑,然后他看了看王估亭,便淡笑道:“最近外面很吵,这是怎么了?”那个王估亭跪启道:“昨夜有人行刺太子,恐有贼人趁皇上病重之际,欲行谋逆,故加强派禁卫军守护,请皇上恕罪。”德宗倒是面色不变,只是静静地听太子说了来龙去脉,便点了点头,“估亭想得周到,等朕的身体好一些后再查不迟,如今只莫要惊动后宫内眷便好。”太子冷着脸听了一会儿,没有让我出示那只花蝎。过了一会儿,丽妃便皱着眉让我们跪安。昨天我没有睡好,便回到房中在薇薇的伺候下睡了一会儿。到了夜晚,正要出门再去陪太子熬药,却见两个宫女前来,我认得其中一个叫楚玉,是皇上的近身宫女;另一个同我身材非常相似,相貌亦有七分像,却从未见过。 楚玉让我换上那个同我长得相似的宫女的衣物,说丽妃娘娘要见我,我便调换了衣物,化装成个极普通的御前宫女,跟她前行,她绕了一个很远的圈子然后来到清思殿的后门。我还在想丽妃娘娘为什么要在清思殿见我,没想到却见到德宗穿了家常祥云纹的绛色缎袍,坐在床上含笑看我。我赶紧跪倒,德宗让我平身,“木槿不要害怕,朕想问问关于昨夜绪儿被毒蝎子行刺一事。”轩辕世家果然厉害,估计王估亭不说,人家早就知道昨天的一切。我也不问德宗是怎么知道的,就把放在袖口中的花蝎子拿出来,并且把昨天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德宗想了想,慢慢起身,露出身后那刻着二龙戏珠的床头柜,他的手在床头柜的红木板上轻轻一扣,左边的那条龙的嘴巴一张,一只大黑鼠哧溜溜地跑了出来,足有十厘米长,抬起两只前爪,瞪着小黑眼睛,炯炯地看着我。 “夫人非一般弱质轻闺,理当不怕老鼠吧,”德宗笑着摸摸大黑鼠的身子,“这是倾城,倾国倾城的倾城,是我从小就养的。”一只人见人恶的大黑鼠却起了一个倾国佳人的名字,委实有趣。我微笑着摇了摇头,“木槿早年逃难途中,常以鼠为食,请陛下放宽心。”没想到那只大黑鼠好像听懂了我的话,微微发抖地惊惧地看着我,吱地叫了一声,跑回德宗身边。德宗笑道:“倾城不怕,这是花西夫人,也算是你的老朋友了。”啊?我的朋友圈里没有它呀。德宗继续说道:“你忘记了吗?她的母亲曾经给你吃过佛油呢!”那只黑鼠听了德宗的话,跑到我这里嗅了半天,对我点了点头,又回到德宗的身边,看着我。 “倾城来闻闻这花蝎子身上是什么香?”德宗对黑鼠轻轻地认真说道,把它当极要好的朋友一般,忽而想起重要的一点,“离远点,小心有毒。”转而对我笑道:“木槿可知每个人身上都有独特的气味?即使时间久了、距离远了,人可能辨别不出来,可是老鼠却依旧能闻得出来,这是它比我们人 强的地方。”我恍然大悟,“陛下怀疑是这宫中之人所做,陛下能让倾城识认出那花蝎子的主人?”“不用倾城,只需倾城告诉那人用什么香,朕便可以推断出凶手一二。你别忘记了,朕同香打了几十年的交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德宗得意地轻笑了一下,“其实朕在朝堂上一直闭着眼睛,不是因为朕年纪大了老想睡,而是朕只要用鼻子便能辨别出是谁在上朝,谁在说话。”那只大黑鼠便闻了半天,仰头对德宗吱吱叫了一阵。德宗眼睛一亮,“倾城找到主使之人了。”我心里直打鼓。可别当场闻出来是原青江啊,那我可怎么办? 德宗指了指案上一只多层的大楠木香盒,我赶紧去取来。长旺给我递来一块面罩,嘱咐我蒙了鼻子,自己也在长旺的保护下蒙了脸。他淡淡说道:“莫要看熏香不过寻常之物,但略懂香道之人便知,混在一起也会成为一种毒药,比在食物或饮水中服下更能置人于死地。”大黑鼠围着楠木香盒转了一圈,跳到上面,小爪搭到第三层,德宗愣了一愣,“你确定吗?倾城,这些是安息香啊。”大黑鼠固执地将小爪搭到第三层,最后急切地抓了起来,划出一道道抓痕。德宗慢慢拉开第三层,一阵浓烈的香气传来。里面躺着几块香料,德宗抖着手取出,放到鼻间闻了一闻。两眼一散,向后倒去。 我和长旺赶紧扶起他,我把那个大楠木香盒拿远些,想去喊太医,长旺拿出一个小绿瓶,打开盖放到德宗鼻间闻了一闻。德宗醒了过来,呆呆地看着我,眼中慢慢流出泪来。 德宗的眼睛一下圆睁,望着我,极度悲恸,“窦贼害得朕家破人亡,朕不但等不到亲手杀了他,朕的家人却开始了自相残杀。难道是天意吗?十世之后,江山果真要易主?雪摧斗木,猿涕元昌?双生子诞,龙主九天。”他有点绝望地看着我,喃喃自语道,“如果你是朕,你该怎么办?”我愣在那里,根本不知道德宗在说些什么。难道行刺太子的是皇氏宗亲吗?是谁呢?兴庆王轩辕章?崇南王轩辕克?那厢里德宗的泪流得更猛,怔怔地望着我,眼中满是心碎,然后做了一个决定。他摸了摸倾城,含泪一字一顿地说道:“二百七十七。”那只黑老鼠再一次点点头,蹿回床头柜,等出来时,嘴里衔着一根有点像如意般的金器,中指一般长短,两头粗,中间短。金器有两面,一面的两端浮雕着精美牡丹花纹,另一面的两端各自刻着两张脸,一张似是哀凄,一张则是诡异的笑脸。 德宗将这个金器放到我手上,“多谢木槿今日帮助朕发现真相,这权且当朕的谢礼,也许有一日木槿会用到。”我正想问德宗这是什么,可是德宗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我,咳出一大口血来,全喷在我和长旺的身上,我们全都吓蒙了。我正拉着长旺去唤太医,可是德宗却止住长旺,长旺捂着嘴哭倒在地,老眼极度惊惶失措。 “请陛下放心,”我扶住德宗颤抖不停的身体,“太子一定会吉人天相,请陛下保重龙体要紧,臣妇立刻去叫丽妃娘娘前来。”“站住,”德宗两只干瘦如鸡爪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臂,颤抖道,“丽妃礼佛,朕只把这种安息香赐给过她。”我立时呆若木鸡。这时德宗的呼吸变得极为困难,嘴唇变得紫黑,青筋都暴出来了,“朕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害宣儿啊?”忽然他像是明白什么了,流泪道:“湘君,是你吗?”他的眼珠子直直地突了出来,嘴巴不及关闭,瞳孔忽然放大,重重地摔在我肩上,一下子没有了呼吸。 不及我回过神来,那长旺并没有对德宗进行急救,而是哭泣着一步步地向后退,然后猛地离开我们,跑到门口大声喊道:“快来人啊,陛下宾天了,贞静公主行刺陛下。” 《旧庭书》第一百三十五卷:元庆四年五月初一,巳未年庚午亥时,上殁于西京行宫清思殿,享年六十……群臣上谥曰圣穆景文德孝皇帝,庙号德宗,上仁厚克俭,恭孝爱民,早年失怙,常怀风木之悲;壮岁鼓盆,久虚琴瑟之乐,时人 第19章 幻游紫陵洞(1) 西安行宫原名“省亲别苑”,是当初轩辕淑琪下嫁原非清时,轩辕皇室专门下旨修筑的“公主苑”,七年之后德宗携家眷退居汉中,以洛阳为新都,但西安仍是庭朝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原家便将公主苑让渡出来,以作行宫,更名上阳宫。 而今德宗殁于上阳宫,这座行宫如一夜之间降下凝霜,夺走了宫墙内所有热闹的春之色彩,到处是白色的帷帘。我从关押我的小黑屋里向外看着,门口有一堆壮硕的宫人守候,龙禁卫明显比平日里增加了很多很多,那冰冷的铠甲摩擦着,和着那沉重的脚步声,不停地传入耳中,非常刺耳。 德宗忽然暴毙在我的怀中,那跟随德宗半生的长旺不思急救,却忽然放声说我谋害德宗,而我当时就抱着德宗,身着宫女服,手拿毒花蝎子物证,不是凶手也是凶手了。然后奇迹般地,龙禁卫就在太子妃及其兄的带领下闯了进来,时间掐得太好了,最后进来的是板着脸的太子。看到德宗死在我的怀中,他泪如雨下地哭着从我手上抢过德宗的遗体,领着群臣号啕大哭。群臣之中必然有众多原氏中流,自然不敢明着跟太子妃家族妄言我是弑君者,可是我依然被龙禁卫给圈禁起来。 可能是顾忌原氏,我还没有被下大理寺,只是被拘禁在这间小黑屋里留待审讯,我怀中的金如意被搜走了,可能认为我到底会一点功夫,便命人在我的手上和脚上加上沉沉的脚链。 许多的谜团在我心中翻滚,好在我也算有过些经历,想着原氏就在隔壁,没有理由就看着我遭受陷害,成为打击自家的把柄。青媚和法舟的伤势已复,小放也在不远处的君氏新商铺正热火朝天地进行开业大酬宾,应该很快会有人来营救我的,我便平静下来,静等救兵。 已经哺时了,两个冷着脸的太监提溜着一只金丝楠木的漆花八宝食盒来给我送吃的,其中一个长得眉目上挑,倒有几分媚态,拿汤时不小心洒了另一个黑脸太监,趁那个太监骂骂咧咧地一转身的一刹那,他便塞给我一把银箸,我拿到手里却发现是三支。那太监掐着嗓子,娇媚轻声道:“请夫人慢用。”我听出来了,这应该是东营碧水堂堂主,青媚的手下,应该是叫银奔的吧。果然,他微笑地从袖中露出一朵银花,然后飞快地收进去。 我当下心领神会,便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有劳。”二人退去,我把那第三支筷子细细研究一番,无意间一拔,那银筷便变成二段,一段正是一把极锋利的细针,另一段却似其刀鞘,既可用来防身又可作撬锁。 我打开食盒,共三层,的确全都是我爱吃的小菜,到最后一层时,我按了半天,果然发现有一个夹层,里面是几个火折子,还有一把华丽的匕首,正是我的酬情。 我心下大喜,便赶紧用细针插入手链脚链的锁眼中,努力一番,双手双脚便获得了自由,心想三支筷子,非白应当在三更时分派那银奔来救我。不知是青媚自己前来还是齐放过来。 正琢磨着,忽然烛光剧烈地跳了一下,眼角的余光闪过一个拉长的人影。我一惊,猛侧头,果然有个奇怪的变形的影子,像个胀着肚子的饿鬼,伸着弯弯的短肢,向我伸来。我的皮肤有些发冷,我的身后便是大炕,我握紧酬情转身向大炕刺去,却见上面空无一人,烛光里唯有一个黑油油的小不点,还对我吱吱叫着。它的小爪上还抓着一把金灿灿的金如意,我的酬情就对着它的长胡子——竟然是德宗养的那只大老鼠。它竟然一点也不怕我,还绕过刀锋跑到我的手腕处蹭蹭,以示友好。 “你怎么来了?”我压低嗓子问道。 老鼠不说话,把金如意放到我的手上,然后咬着我的袖子往炕上拉。我明白了,它是给我送金如意的。也不知道它有什么神通给偷了出来。不过为什么还要我上炕? 真滑稽,一只大老鼠急吼吼地拉一个大活人上炕? 我便小心翼翼地爬上去,像陕北农民一般蹲坐在上面,看着大老鼠,没半秒钟,那炕板猛地一翻,我唰地往下掉。 这一掉可了不得,我直觉耳边风声呼呼作响,我不停地在黑暗中往下掉,倾城紧紧地抓着我的头皮,当时好像还死死咬住我的一撮头发。自由落体的时候,我的头皮被拉得生疼。我当时心里那个哭啊,真丢人,真真没想到经历过西安屠城、梅影山庄,就连弓月宫的我也死里逃生,平安活下来,最后却死在一只连人话都不会说的老鼠手里……果然轩辕家的一个也不可信,连老鼠也是! 我慌张地取出酬情,疯狂地戳着四周,希望能够钩住什么。不知道我往下掉了多久,利刃终于戳入一块坚硬所在,我停了下来。 黑暗中我什么也看不见,胸膛里的心脏仿佛要跳出来一样,汗水早已打湿了我的后背心。我努力稳住心神,暗骂自己怎么会听一只老鼠的主意,极有可能是这只老鼠怕摔死而找一个垫背的。而那始作俑者好像也发现平安了,开始兴奋地吱吱叫,不安分地在我头顶动来动去。我伸出另一只手,努力摸去,却是一片岩壁。我一手挂着岩壁,一手抓住一块微凸起的又尖又圆的大石块定了定神。 我从怀里摸出火折点亮,久违的光芒从那支火折开始,向周围发散开来。我的酬情正戳在一块嶙峋的陡壁,火折的光芒太小了,只见陡壁上面爬满了深绿色的藤蔓植物,偶有些长相奇怪的昆虫在叶子里翻爬,看到火光,便慢慢向光爬过来。我弹开不停涌过来的昆虫,心想这样吊着也不是办法,可是我看不到脚下,估计我还吊在空中吧,不由暗惊,想不到这行宫之下亦别有天地。 我便将火折夹在手指中,想靠着酬情和粗大的藤蔓慢慢往下爬。倾城倒不以为意地在我头顶安坐着,偶尔抓住一些迷路的昆虫,两只小手握着美美地吃起来。过了一会儿,它吃饱了,打了个充满臭气的饱嗝,在我头顶向四周用力嗅了嗅,跑到藤蔓上走了一圈,忽然又惊怕起来,复又躲回我的头顶。 我不敢大意,便放慢速度往下爬着,偶尔摸到一处柔软,拉过来一看,却是一朵巨大的紫色西番莲花盘,花蕊中心非常黏稠,还在微微抖动,那花蕊深处猛然伸出几支利爪似的柱头,向我扑来。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猛地甩开花盘,人也失去重心,啊地大叫一声,手一打滑,连酬情也没来得及拔,便又直线往下坠。等我掉在地上时,感觉屁股重重地掉在一块软软的“垫”上,我惊魂未定,那火折像萤火虫似的飘了下来,正好照见我的所在,我正对面似有一张狰狞的面目一闪而逝,然后那火折就灭了。 我忍着恐惧,抖着手探向怀中,又取出一支火折子点亮,发现我坐在一堆厚厚的西番莲藤蔓之上。想是几百年来缠积起来,极为厚软,故而我不曾受伤,只是屁股略疼。我慢慢地抬头,鼻间正对着一张巨大的狞笑的鬼脸,对我张着口露出尖牙和血红的大舌头。我吓得大叫一声,往后一倒,大鼠也掉了下来,忽然过来咬走我的火折,向那只恶鬼脸跑去。顺着倾城指带的一路的微弱光影,我这才发现那只恶鬼青面獠牙,生着两只铜铃大的紫色鬼瞳,单腿跪卧在地上,一腿微曲起,双手撑在地上,头向前伸着,因年代久远,那身上的彩粉暗淡,有的甚至卷翘起皮了,那面目上的油粉皆已褪落,更显凶恶,但却仍能辨认。那略显斑驳的大紫眼中却满是虔诚的喜悦,仿佛满是愉悦而激动地仰头看着什么。 我暗想那恶鬼下跪的身形便同我身高一般大小,那如果站起来时想必十分高大,足有三米多高了。 一会儿,倾城便顺着那恶鬼撑在地上的双臂爬到他的头顶,不久,周围竟然渐渐亮了起来。 此时的我正身处一块宽阔的岩洞之中,我对面正是一只一人多高的跪倒的修罗石像,爬满西番莲藤蔓,青面上戴着高高的进贤冠,冠顶上顶着供奉佛祖所用的长明琉璃盏,里面放着某种不知名的黑色固体,可能是鲸膏,正中一根灯芯正被倾城所点燃,缓慢地燃放着幽幽的蓝光。 而我正坐在一堆堆纵横交错的西番莲上。可能是经年累月的生长,藤蔓粗壮如男子手臂,叶肥花艳,那花朵浓密处竟然惊现断脚残臂,不远处一朵花蕊深处正吞吐着半截壮汉,那人身穿黑甲,手臂强健,身材魁梧,脸部扭曲,可见死时极其痛苦,那腰部还挂着雕刻着牡丹花的腰牌,乃是轩辕家的神机营侍卫。 看来轩辕皇室也曾派人前来打探过此处。 我站起身来,这才发现所处之地甚是开阔。我的周边跪拜着成千上万个像眼前这样的巨型修罗或恶鬼石像,以我刚才所攀的大岩石为中心,呈发散状,他们的身后有三条巨大的甬道,黑暗幽深,不可目测。 每个修罗恶鬼看似皆相似,都长着奇形怪状的鬼面,但其实各个身形、衣着不同,跪拜的姿势都略异,根本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修罗存在,最有趣的是都长着一双紫眼睛。这可能是同属于一个修罗家族,他们的面部神情还有眼神中都透露着对前方无比虔诚和一种宣誓效忠的决心,仿佛他们看到了神圣主人的降临。 我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最后集中到十米多高的巨岩上,上面密密地裹着西番莲的绿藤,而那岩石正是我方才同倾城攀爬之处,上面正挂着我的酬情。 这些魔鬼在看什么?那块大岩石有什么好看的? 这把宝刃陪伴我多年,虽有恶咒相传,但是于飞燕所赠,每每伴我渡过艰险,实在舍不得,再说我往前寻出口,不定遇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事物,还是放在身边防身要紧。 我便扯了几根粗藤,在藤梢缚了个结,然后使力向我的酬情掷去,挂到酬情的刀柄后便使力向外拉。酬情不愧是削铁如泥的宝物,没想到这一拉可不打紧,那刀身没入之处便起了裂痕,然后快速地四散扩去,最后轰然爆开。我吓得向前一扑,躲到一个修罗石像之后,紧闭眼睛,不停有小石向我溅来。我心想,莫非我又闯祸了? 我等了好一会儿,听声音渐消,才站起来,抹去脸上的烟尘,慢慢睁开眼,却见眼前一片光明。 那岩石开裂之后竟露出一座巨大而完美的天神像,那天神身穿佛经中所见的天王光明铠甲,这些常年包裹的岩石起到了很好的保护作用,甫一现世,那神像竟色彩鲜艳逼真,一时绚丽夺目,摄人心魄。 也不知是哪些工匠所作,果然鬼斧神工,这作品是他们呕心沥血地累积经年而成,甚至可能是终其一生才完成这幅作品和这些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修罗,足见技艺精湛。 我想那些工匠在工作之时必定满怀虔诚之意。只见那天神身材比例堪称完美,猿臂蜂腰,强健威武,充满了男性特有的阳刚魅力,一手按住一把戳向地面的锋利钢剑,另一手下垂,仿佛在向我伸手,要免去我同众修罗跪拜之礼一般。 天神那身光明铠甲上成千上万的银鳞片整齐排列,皆由琉璃石所嵌,反射着修罗头顶上的长明灯,把光明带到了岩洞的每一个角落,只觉那天神周身上下都闪耀着光明圣洁之光。 那天神头上绾髻,余发长垂肩膀,绝世天人之颜栩栩如生,他的嘴角含着一丝淡笑,凤目晶瞳由两块巨大的金刚石雕成,随烛火见其潋滟眸光,半开半闭地垂视下方,好似在极温柔慈和地看着脚下芸芸众生,满是对人间万物的慈悲怜爱之心。 距此几十米的岩顶有一个小洞,可能是我方才掉下来的地方,正好射下一弧亮光,如圣光显现,直照在那天神绝世俊朗的脸上,更显宝相庄严,不可亵渎,仿佛他就真实地站在我面前,对我柔笑一般。立时一种奇特的淡淡喜悦浮上心间,内心一片温柔平静。 其实,那天人之颜我真的认识,正是我夫踏雪公子。 我走近几步,这才发现天人神像的通身竟全用一整块汉白玉所制,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上好石材。我不由心思一动,拔下头上的东陵白玉簪,比对了一番。果然,这质地同非白送我的白玉簪一模一样。 我站在那把巨剑下仰头望那天人,而他却对我一径微笑着,墨瞳闪烁着一种我所无法参透的光芒,远看似一种淡淡的嘲讽,待走近看时,却又像极了非白与我重逢时,凤目中满是静寂的喜悦,仿佛这个天人是为了等我打开他的天人之像,与他再一次重逢,等了近万年之久。 我咽了口唾沫,努力了好一阵,才将自己散乱的思绪拉回。我慢慢低下头,却见那历经千百年的精钢大剑,像一面镜子一样正映着我的紫瞳,还有身后一群巨大而虔诚的紫瞳修罗,随即便觉自己分外渺小,甚至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卑微感。 我想我一定是一个想象力非常丰富的人,一堆不说话的古老石像竟能在几秒钟之内让我的心情像坐过山车一样,忽起忽落。我正要找倾城想办法离开,忽然发现那剑身上似还隐隐地刻着字,我呵了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果然,上面竖刻着四行大大的篆体古字: 奎木沉碧,紫殇南归;北落危燕,日月将熄。 雪摧斗木,猿涕元昌;双生子诞,龙主九天。 这不正是原家和明家的三十二字真言吗?为什么会同时出现在这里?看刚才那岩石,绝非近十多年形成。 前世所读的历史书上总戏说道,汉高祖斩白蛇称赤帝之子而夺取天下,唐高祖体有三乳之异象称帝,那武则天自称是弥勤转世而被奉上帝位。古往今来,野心家们往往以神迹噱瞒世人,以求顺服人心,登上高位。可若以此神像推论,莫非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之际,真的会有神诏吗?这块岩石像被西番莲林埋葬有几百年之久,真的不像是人力所及。就算真是人力所及,难道说几百年前原氏就暗藏这收复天下之心吗? 不对!几百年之前的原氏如何能预言未来的天王会长得同原非白一模一样?除非原氏的先祖恰好长得同原非白相似。再大胆一点推论,也许那原非白就是天神的转世吗? 我依然痴痴看着,各种各样的猜测在脑中极端地游走着,直到倾城的吱吱声把我惊醒。原来倾城正在我脚下反反复复地转圈,好像很着急。我又看向那把大钢剑,那三十二字下好像还有几个小字。正待细看,这时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阵风,四周阴冷了下来,修罗头上的长明灯随着风也快速地抖动了一下,岩洞里的光流开始慢慢发生了变化,那天人的笑容弧度也随着光线的变化而渐渐收敛了起来,化为一抹严肃的紧绷,那墨瞳竟似斜眼向我看来,不止是天人,那些修罗的紫瞳也好似向我斜睨过来。 我的心中莫名地生出一种恐惧感,好似所有的修罗和天人都在不悦地盯着我,因为有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出现,打破了他们几百年来的宁静祥和,此时此刻他们的心中正在慢慢地升腾着对我的恼怒。 倾城也开始不安起来,警觉地闻了闻四周,往修罗背后那三个黑洞走去,然后扭头向我吱了吱。我快速地提起酬情,就在我向倾城转身的一刹那,西番莲的花叶下忽地涌出无数的黑烟来,扑向天人的背影,在火光的摇曳下开始扭曲,然后在天人的背后化作一只张牙舞爪的恶兽,向我扑来。我定睛一看,那片黑影竟全是一堆花蝎子。 第20章 幻游紫陵洞(2) 我的火折子全用完了,便提起那修罗脑门上的那盏长明灯,跟着倾城往中间那个洞拼命跑。无尽漫长的甬道上,伸手不见五指,唯有眼前这一豆长明灯闪烁着。前方倾城的影子忽隐忽显,到后来倾城忽然不见了,我一回头,那群花蝎子好像停了下来,黑压压的一片,堆起一人多高。怎么了?我再一回头,眼前竟一大片黑幽幽的湖面,我来不及刹车,摔了下去。 我浮起来的时候,倾城正游在我四周,吱吱乱叫,拼命扒拉着我的衣衫。长明灯没有被水溅灭,幽幽地漂在水面上,照着我前方的水面。我这才发现这里的水道极浅,颜色亦是紫色,想必亦是紫川之水,但仅仅没到我腰间。但我实在害怕水中有可怕的生物,便使力游到对岸,回看彼岸,那群花蝎子在河水边爬来爬去。 刚松了一口气,不想那一只只花蝎子开始跳进水中,不一会儿那蝎子堵满了并不很宽的河道,对岸的花蝎子搭着同伴的身体游向我。我惊恐万状,就在我腿软之际,一阵巨大的轰声传来,一股紫色的巨浪卷滚着无数的金龙向蝎山扑来。金不离躲在浪花中,张口扑咬着花蝎子,一会儿“蝎子桥”被冲塌了。我跑得再快,也不免再一次被紫川水打湿,一只被紫浪冲上来的花蝎子蹦到我的面前,扭了几下,便不动了。我仔细一看,果然同谋害太子的一模一样。 我暗想,我就被关在倚霞阁,其实离太子住的元泰殿、德宗所住的清思殿都非常近,奇怪的是,偏偏在倚霞殿底下养着这么一堆杀人于无形的花蝎子,连德宗的大黑老鼠都能发现,那轩辕氏的龙禁卫就真的毫无所知吗? 倾城甩了甩毛发,又变成了一条油光乌亮的“好汉鼠”,若无其事地往前奔去。我只得湿漉漉地跟着它向前跑去。 甬道顶部的颜色变暗了,四周的岩壁开始渗水,眼前有一丝光明。倾城吱吱叫了两声,然后奋力地向那光明跑去。 四周静得可怕,唯有水滴的声音,还有我同倾城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却见眼前一堵石壁。 走近前,才发现这是一面透润的东陵白玉墙,墙上浮雕着一男一女的两个飞天。同以往我所见的飞天不同,墙上面没有任何西番莲缀饰浮雕,那男子飞天正微笑着抚琴,而那绝色的女子飞天却欢快地在梅花枫叶下踏歌飞舞,隐约在墙的另一端微有灯光,有一人影绰绰,还有轻微的流水声。 我正踌躇间,那扇玉墙却轰地打开,有一股熟悉的异香扑鼻而来。我急闪到一边,倾城跃到我的肩上,看起来它也很害怕。我极慢极慢地走进墙内,玉墙轰然关闭。 黑暗再一次笼罩着我,我抖着手举起长明灯,却见正对着我的又是一个巨大的铜像,那铜像是一个长发裸身的紫瞳修罗,却呈跪倒状单膝着地,浸在紫色的水中,再往上看,他双手被绑在一个十字形的刑具上,背后插满了各种武器。那修罗的面目俊美绝伦,雌雄难辨,只是满含痛苦地扭曲着,眉间微皱,一双紫琉璃瞳中不停地涌出紫色的泉水,好像眼中不停涌出的热泪,缓慢地流过面颊,再流到身上,落入脚边平静的深潭中,仿佛他一生所有的悲伤都被慢慢凝固在这深潭之中。 整个铜像线条流畅,修罗强壮的肌体贲张,骨骼健美,突现一种惊心动魄的暴虐美学,形成了一幅令人感到极度窒息的绝望,却又充满了一种奇美而诡异的艺术神品,同先前看到的天人及修罗像应都为同一神匠所作。我慢慢地倒退一步,心中害怕起来,因为这个修罗我也认识。 “这个天人为了救他的妻子,上穷碧落下黄泉,一切都如邪魔所谋,最后触犯了天条,反而被认作邪恶的化身,失去了一切,流落为妖,并被许下恶毒的咒怨,他和他的妻子生生世世不能相认,有缘无分,这才有了你胸前的紫殇。”我记得那时他的声音颤抖着,整个身躯都在颤抖,面上也带着这样永恒而绝望的痛苦,那时的他紧紧地抱住了我,好像要把我揉碎一般,他的呼吸急促地在我耳边响起。 我的心脏又开始疼了。怎么回事?在这里看到原非白的天人雕像,到底是可以解释得通的,因为这是原家。也许是遗传基因,也许仅仅是巧合! 然而,在这里看到段月容的流泪铜像,我却再不能冷静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铜像痛苦的俊容面对着我,其实还是像方才所见的修罗像一样,隔着再远的距离,却依然对着那天人所跪。而他背后所插的兵器件件锋利,像是生生世世都在遭受严厉而痛苦的惩罚——可能这个铜修罗对那天人犯下大错,也可能是那天人的手下败将,所以被永远地封固在这里,累世接受残酷的惩罚。 我注意到铜像的胸口有一个十字小孔,看上去像是一个伤疤,又好像是一个锁孔。此时倾城正好从我的怀中蹦出,嘴里叼着那支金如意,一双墨瞳湛湛发光地看着我。 我忽然想起以前兰生在张德茂面前提过一句,轩辕家里有二百七十七具金簋,是用来存储国家最机密的文件,而第二百七十七具里面放着四大家族的秘密,尤其是原家的致命秘密。莫非德宗说的二百七十七是指这个?而这金簋就在这铜像里面,这金如意是这二百七十七号金簋的钥匙? 我要不要试一下打开?可是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德宗要给我这样一把钥匙? 我的手慢慢将那把金如意随意取了悲伤的那一头,插进铜修罗胸前的锁孔上,果然契合。可是看到铜像那痛苦绝望的表情,却是不忍,仿佛我亲手把一把小刃刺进他的心上一般,我本能地拔了出来。正在犹豫要不要再插入试试,忽然有人在我脖子后面吹气,我的汗毛渐竖,感觉被人点住了穴道。有人慢慢从我身后绕过来,白影一晃,那柄金如意,还有酬情早已静静地躺在他的手上。 那人不似暗宫中人寻常的毫无花纹的白面具,戴着一面纯银面具,那面具额头点着两撇浓重的紫色,更显肃杀。玉指修长,指甲又极是干净,倒像个读书的儒生,一身破旧的麻袍子,还不及司马遽常穿的料子好,却恁是干净。 那人看了我三秒钟,身躯微颤,慢慢抚上我的脸。我大骇,叫道:“我是原家人,认识司马宫主,请勿动手。”那人收回了手,解了我的穴道。我后退三步,跌坐在地上。倾城又偷跑进我的衣袍里,瑟瑟发抖,似是非常害怕这个银面人。“是你方才把圣石打开,露出天人神像吗?”他冷冷地问道。我点点头。“你同高昌紫瞳佛女有什么关系?”那人问道。我一径望着他的白面具,就是不说话。他提溜着酬情向我走了两步。我立刻飞快说道:“依秀塔尔是我娘,暗宫宫主是我朋友,原非白是我夫,原氏主公锦妃是我亲妹妹,于大将军是我哥……”他微一摆手,阻止了我进一步拉关系、套近乎,冷冷地哦了一声,“原来,你便是非白心心念念的那个花木槿。听说你把上面的庄子闹得很是鸡犬不宁啊。”此人提起非白倒很是熟悉,且有种长辈对晚辈的感觉,看来是友非敌了。不过真没想到啊,我的名声在暗宫里是这样子的?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糟啊……我慢慢爬将起来,“晚辈正是花木槿,不过已离庄八年了,方才回来,实在不敢搅扰宗族。”那个银面具男呵呵冷笑了几声,“无论是庄上还是暗宫里,人尽皆知,这八年来非白尽折腾怎么找你了。”“敢问前辈,这里是何处?”那人指了指上面。我抬头一看,上面是漆黑的嶙峋怪石,什么也没有。那个面具人一挥掌,那团长明幽烛一下子灭了,周遭一片黑暗。须臾,周围慢慢亮了起来,我的眼前全是一片紫莹莹的花海,巨大的铜像所在是一个直径五米的幽潭,周围布满了灿烂盛放的紫色西番莲花,而高高的顶上全是璀璨的紫晶石在闪闪发亮,映着冷艳的西番莲,为洞中带来一片浓重紫意的光明,只是异常的森冷幽野。那些紫光最耀眼处,来自于三个大块的紫晶石雕拼出来的古字:紫凌宫。 我骇然,我怎么来到了暗宫最深处的紫陵宫了? “紫陵宫原名紫凌宫,凌霄的凌,而非陵寝的陵,是轩辕世祖赐给轩辕紫蠡公主和原理年的居所。轩辕紫蠡公主殉身后,莫名地发生了一场大地震,不但整个紫凌宫从此掩埋到了地下,就连紫栖山庄也毁于一旦,现在的庄子其实也是后来翻新的,所以后来就改成陵寝的陵了。”那人的声音虽掩在面具下,但听上去甚是好听。“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那人在面具下思考了一两分钟,叹了一口气,“回去吧。”我微微向他纳了个万福,“多谢前辈的不杀之恩。敢问前辈可否还我酬情和先帝所赐的金如意?”那人随手一扔,把我的酬情扔在我的脚跟前,我赶紧收了起来。“如果我是你,应该把怀里的这只臭老鼠摔死,”那人指了指我的袖子,“然后将这把金如意献给原家主人,那你便为原氏立了大功,他必会即刻立你夫婿为原氏世子以示恩赏。这样吧,现任暗宫宫主马上就会到这里巡视,他同非白相交甚厚,定可保你平安到上面邀宠。你夫也快过来了吧,你只需静等原氏大军前来收拾这一乱局即可。” 他又把那把金如意扔到我跟前,我再把金如意给收了起来。 “敢问前辈,为何要这么对倾城?”我对那人疑道。 那人再次点起一把火炬,那漫天紫晶又渐渐失去了光芒,只恢复平常山石岩洞的模样,只有一团晕黄的光,好似厚厚云层中包裹的月光,让人感到略微窒息。 那人的声音很严肃,“轩辕皇族,乃远古神族,极擅收集情报,查人隐私,其武器之一便是这信鼠。此鼠不似一般家鼠,极通人性,能识人语,又因体形巨大,乃是万鼠之王,可使其他鼠类对其效忠,自身又对主上忠心至极。可惜天不佑轩辕氏,传至这第十世,别说信鼠繁衍后代了,就连这训练信鼠的技艺都已难以继承,你手上的信鼠可能是最后一只。 “司马氏擅建地宫,偏偏这信鼠极其齿尖牙利,擅掘地洞,便是地宫的克星,故而毁去这最后一只,这紫陵宫便可万世无忧。 “这把如意匙乃是盘古开天的一件神器,可开任何实锁,这一头可用于开启紫陵宫,另一头却可打开轩辕氏金簋,里面盛放着他们平日收集的关乎朝代更替、天地变色的秘辛,然而那些绝不是你之流应该打开的秘密,”那人淡淡道,“至少现在不能,而且知道得太多,对你和非白都没什么好处,你还是回去吧。”暗宫中人,一般都是话唠,今天我再一次见证了这一点。 我之流?我暗想你又算是哪之流的?但是此人武功高强,还是先不要硬碰硬为妙。我便撇开倾城的生死问题,只是微欠身,“多谢前辈指点,敢问那神像可是原氏祖先?”那人看了我两眼,没有理我,只别过头去,从袖中取出一支略显长大的毛笔,自顾自地蘸了铜像下的紫川之水,在旁边的地上练起字来。 我不由有些尴尬,一时又不知说些什么好,便找了一个干净之所,离他远远地坐下。 倾城爬到我怀中,不安地吱吱叫了一声,身子发颤。我便轻轻抚摸它的皮毛,令它安静下来。其实我也很害怕。 过了一会儿,就在我开始研究西番莲的花瓣时,那人忽地开口问我:“听说你的胸前嵌有紫殇?”我点点头,很害怕他要像那些大夫那般验身。 那人哦了一声,又低下头,继续练着字,练着练着,笔画一变,好像开始画画了。我略略调整了一下坐姿,可以看到他的画像,只是距离略远,那水痕一会儿便干了,我看不真切,依稀可辨,他好像在画一个女人。 为了看清楚一些,我不由自主地略略伸长脖子。 他却头也不回,忽地朗声道:“你难道没有听非白提起那四大家族起源的传说吗?原氏的祖先乃是尊贵的九天神祇,不只原氏,明氏、司马氏、轩辕氏亦皆为神将,皆为降妖伏魔才降临人世。平定凡间大乱后,四大家族共同在此地降伏紫瞳魔族。”他指了指那个铜像,“原氏天人宽厚,只处罚这个传说中的魔族首领,其余的紫瞳妖魔皆得宽恕,诚心顺服,于是四神决定永留人间,镇守这个大魔王。四神先祖曾对后世留下了那三十二字真言,你若是那身怀紫殇之人……”他的话音未落,风铃声忽起,那人侧耳倾听一阵,我的眼前又一花,只觉他把我扔进一人多高的西番莲花丛中,我立刻几欲被花香熏死。倾城钻了出来,露出小眼,同我一起透过枝叶向外看着。 不一会儿,一个满面金光的人走了进来,严格说来是那人戴了一只金面具,那面具额上画着血红的枫叶。我暗想,原氏以梅花枫叶为族徽,这两人面具额上的记号加起来正是原氏的家族族徽。莫非他们是原氏的长辈,可为何待在这紫陵宫? 那金面人似一阵风一般来到银面人面前,激动地说道:“你听到了吗?看到了吗?有人开启了圣石,我原氏祖先的本尊神像终于得见天日了。是时候了,这江山即将改朝换代了。”“我觉得你高兴得太早了。”银面人冷冷道,手里拿着那支笔,悄然画 了一朵牡丹,“就凭那个神像?”“那天人巨剑上确刻着‘猿涕元昌,雪摧斗木’,那三十二字真言果真自轩辕太祖时代便有了,”金面人兴奋道,“合该轩辕家完了。”银面人拿着那支笔站了起来,冷笑道:“别得意忘形了,当年轩辕家就是利用了这三十二字真言引得明家和原家自相残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叫明家的人先来害我们,”金面人阴阴道,“我们便当仁不让地利用了这真言扳倒了明家。”“只是这代价太大了,”银面人沉痛道,“莫要忘记了,明氏家族里也有我们的朋友和亲人。”“也许你说得对,那么,”金面人沉默了一阵,阴冷地哼了一声,“如今,轩辕家也该为当年散播这真言付出代价了!”他掏出一方红丝帕,里面躺着一只死僵了的花蝎子,“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幽灵杀人蝎,剧毒无比。”银面人毫无感情地回答道,“这不像是轩辕氏所豢养的武士。”“好眼力,轩辕氏如今也只剩下信鼠罢了,哪里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神兽?”金面人冷笑数声,“这倒像是南方过来的。”“我看正是信鼠技艺已失,轩辕家里又聘了高手,来驯养这些害人的蝎子来追踪我们了。”银面人淡淡道,“方才我放了紫川水闸,趁着涨潮放出了金龙,我以为它们大部为金龙所截,想不到还是有这么多泅水过来了,这驯养之人当真不简单。”“不过这蝎子会结伴搭桥,泅游紫川后,居然能跑到你的门口了,战斗力绝不在金龙之下,倒是个好武士。轩辕家中兴之意,昭然若揭啊。”金面人忽地想起了什么,“按那真言所测,圣像是由胸怀紫殇之人开启的,你可看见那花木槿跑到你这里来了?”“这里除了我之外,连半个人影也没有,”银面人依然淡淡道,“她应是被囚在倚霞阁里等着人前去救她,如何有这神通,倒跑到紫陵宫的地界来了。”金面人定在那里看了一会儿银面人,然后慢慢地哦了一声,将那蝎子递给银面人,忽地在半道上向我所躲藏的方向射来。我还没反应过来,眼看那只毒蝎子像利刃一般,一路削落无数的西番莲花瓣,向我飞来,早有人出手按住我的嘴,将我压倒在地,而那蝎子最后钉在我前方的土地上。 那人轻声在我耳边嘘了一声。倾城在我怀中吓得一动也不动。我微抬头,一个光头青年在烛火下冷着脸望着我,我心中松了一口气,是许久未见的兰生。 第21章 幻游紫陵洞(3) “你的疑心病越来越重了。”银面人慢条斯理地说道。“不是本座的疑心病,你当知道,我们本是一体,你心中所想,我自是知道,”金面人道,“而且,你向来说谎就很差,大哥。”“干吗这样活着?”银面人出言讥讽道,“你不累吗?”“怎样活着便算是好了?这样至少能让我在阳光下好好活下去,而不似你,只能一辈子在这快发霉的宫殿里老死,就像司马妖一样。”金面人阴森森地说道。银面人倒也并不生气,只是从面具下冷冷地嗤笑一声,“你有多久没睡好觉了?”金面人一滞。银面人却又坐回紫浮的铜像边上,拿起笔来练字,而金面人却向我们的方向行了一阵,奈何西番莲太过茂密,眼看就要行到我们这边,离我们一米远处呼啦立起一人,替我们解了围,“见过二位先生。”那人一身白棉袍,戴着白面具,正是暗神。 “你何时来的?”“方才过来,见先生们正讲得凝重之时,未敢打扰。”“那快替我搜一搜,我分明感到有人。”暗神装模作样地搜了一阵,然后便借故要出去,放了一道机关,兰生便 带着我蹿了出去。 兰生将我放下,抹了一脸汗,蹲下来,用那双桃花眸在暗地看我,“你可好?”我诧异道:“你如何来了这里?”“来寻你,”他简单地说着,桃花眸中闪着一丝疲劳,“你出了这样大的事,原家该回来的都回来了。哦,你夫原非白也回来了。”他故意在“夫”字上加重了口音,眼神满是嘲讽。我假装没有听到,问道:“他现在何处?”“他与于大哥在一处,正在商议如何躲过龙禁卫进宫前来救你,你且放心,”他挑了一挑眉,斜眼看我,“你还是先担心一下你自己吧。”我点了一下头,“刚才二人究竟是何人?听其所言,似是对四大家族旧事甚是了解,听其谈吐更像是原氏中人。”“原氏有两位隐士谋臣:金阎罗,银钟馗。据说已活上百年,乃是先祖时代轩辕紫蠡公主的守陵人,武功高绝,知一切秘辛。”兰生冷笑着举起火把,“传说中正是一个练了《无泪真经》,一个练了《无笑真经》,到头来虽成就天下无敌,却永远无法面对练功的过往,便在这里永远守候紫陵宫了。这两人向来一善一恶,一正一邪,一明一暗。不过你真是好运,先碰到了银钟馗。若是晚了半步,遇到的是心狠手辣的金阎罗,就算是你夫到场,也救不了你。”兰生对我疲倦地叹了一口气,拿了火炬,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埋怨道:“你这人太不安分,没来由地让人担心。”我又问道:“这里既是原氏秘地,你如何进来的?又是如何到这暗宫来的?”“我从暗庄潜入,本想悄悄把你从倚霞阁接出来,没想到你平白地失了踪。我看有老鼠的脚印,想你定是被轩辕家的信鼠引到地宫来了,便也翻入地下,正遇着银阎罗开闸放金龙,便一路尾随他而来。”兰生冷冷一笑,傲然地藐视我道:“再说了,这原家还没有我没到过的地儿呢。”我满腹疑窦,正要问他有否去过紫陵宫,是何时去的种种问题,他却忽然想起什么,在前面停了脚步。兰生回过头来,“那暗神明明看到你了,却不作声替你打圆场。看样子,你连暗神也收买了。”他疑惑道:“许是你同他谈了什么交易了吧?”“您老可真看得起我,此地唯有西番莲值钱,虽可入药,”我干笑了一下,故意调侃道:“不过,我未及同他谈妥西番莲的价格。”“莫要轻信此人的任何话语。”兰生不理会我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忽然严肃起来,牢牢抓住我的肩膀,桃花眸犀利地看着我,“不准靠近这个暗神。他是这里的地下之王,实实在在吃人不吐骨头,乃是魔鬼的化身,万万不要相信此人,不要同他做任何交易,知道吗?”我极不喜欢他的语气,好像他是我爹似的。须知我这一世和前一世的爹都没有对我这样说过话。于是我转过脸去,假装在欣赏甬道一角伸出的一枝幼小的西番莲,故意不理他,心想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想,他等不到我的承诺,忽然恼羞成怒起来,一下子把我按在墙壁上,一手掐住我的脖子,迫我看他。他的俊脸狰狞着凑近我,眼珠子猛然变得血红,仿若魔鬼一般,狠狠对我咆哮道:“我方才说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我想他一定要对我传达很重要的信息,可是这一吼实在把我吓得不轻,他的手越掐越紧,眼神亦愈加凶狠,让我想起弓月宫中的魔鬼撒鲁尔。我开始害怕地奋力挣扎。他对我冷冷笑道:“你怕什么,你连段月容都不怕,你倒怕起我来了。”然后更诡异的事情又发生了:在他的左肩忽然又生出一只戴着白面具的脑袋,乃是司马遽……我的脑中一时一片空白。兰生也感到了,可是没有人敢动。 司马遽轻轻道:“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这样对待一位高贵而有钱的仕女呢。”那只面具特地在“有钱”上加重了语气,而我的眼前一花,兰生被人大力地甩向空中。兰生轻盈地在空中一转身,再冲向司马遽时,手中多了道银光,是我的酬情。 酬情在兰生的手中如银龙一般,灿烂的银光不时冲向暗神,可是暗神的手也没有伸出来,却像浑身长了眼,恁是银光再锋利耀眼,却不近他分毫。 “上古有一个传说,人偶本是死物,奈何操纵他的人偶师却是个心灵手巧之人,故而手中的人偶亦变得传神多情,于是那人偶也爱上了人偶师的心上人,”暗神的口气忽地变了,他从白袖袍里伸一只手,探入银光深处,“可惜再动人,他也不过是一只冰冷的人偶,更何况是像你这样破败的废木头,永远也不要妄想代替那人偶师的位置。”兰生冷冷一笑,“原来你也明白这个道理。”什么意思? 暗神明显顿了一下,也哼了一声,一改散漫的戏谑之语,衣袖如舞地在空中击中兰生的左胸。一个大背肩,将他掼倒在地,一手抓着酬情按压他的颈脖,狠戾道:“快说,你是谁?本宫会有一千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够了,宫主,刚才是个误会,请放了兰生吧。非白遣兰生来找我,想必他正急着到处找我呢。请让我快回地面上去吧。”我略着急道。“你是我什么人哪,你让我放,我就得放?”司马遽对我冷冷道,“再说了,西番莲价格还没定呢,凭什么我得听你的?”我一时语塞,略张着口这么看着他。他却叽叽咕咕地笑起来,“可还记得我在梅林道说的,只要你应允了,我便不杀他。”我正思忖着如何打个马虎眼先把兰生给放出来,地上的兰生却猛地一脚把司马遽踢了出去,大吼道:“她不是你们原家的玩物,你们不要想毁了她。”“这儿轮得到你说话吗?”司马遽的白衣在火光下的甬道里如一阵苍白的光影,像鬼魅一样飘忽不定,他兴奋地怪笑道,“你这个连男人也算不上的蠢东西。”酬情划过一道银光,兰生的脸上一道深深的血痕,连皮肉都翻出来了,司马遽再一次将他踏在脚下。我这回真急了,挡在兰生前面,使劲把他推开,还好他没有还手,大声说:“你干什么你?我答应你就是,再打下去他还有命吗?”“很好,”司马遽收了戏谑之声,严肃道,“契约已成,日后我等便是生死之伴,莫忘记你今日之言!”我正暗自冷笑,“要结伴也是同我老公,谁要同你这个怪胎生死结伴来着?”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女子声音传来,“阿遽,你在作甚?”我们都回头惊看,一个戴着白面具的红衣女子,牵着一个戴着白面具的孩子,身后跟着两个戴着白面具、满头灰发的武士。 那个女人的面具额上刻着枫叶梅花记号,乌发梳着高高的朝云髻,脚踏珍珠鞋,身着火红的蜀锦制广袖流仙裙,高腰上束着一根银骨盘结的腰带,勾勒出曼妙的魔鬼身材,精致的苏绣针法缀满了大朵大朵的西番莲,金线勾缠,瑰丽而艳紫,竟然在昏暗的火光下闪耀着一种鬼魅的华丽,即便戴着面具,亦让人无法忽视她的高贵。 那个孩子看到我,着急得啊啊大叫,甩了那妇人的手,向我冲来,一下子推开了司马遽,扑在我怀中,挡在了我、兰生和司马遽中间,救了我们。正是那奇怪的暗神的儿子小彧。 司马遽低声恨恨道:“小孽障,小小年纪便色字当头。”他刚刚说完,便向那个红袍女子掠过去略施一礼,一改平时蛮横傲慢的语气,柔声道:“母亲大人身子不好,今儿个怎么出来了?” 我赶紧扶起兰生,从怀里掏出一些随身的药物,想给他脸上上些药,不想兰生嘴角流血,目光冷傲地睨了我一眼,一下子把我推开了,想自己站起来,结果身子晃了两晃,又重重跌坐下来。我当下气得不清,但看他这样伤重,只好隐忍下来,又站到他身边,也不顾他反对,给他嘴里塞了一粒灵芝丸。 第22章 幻游紫陵洞(4) “咦?怎么有外人闯到这里来?”“回母亲大人,这是庄子上三爷的新妇,另一个是她的奴仆,他们为轩辕家的信鼠所引,来到宫中,方才儿子正要送他们俩早登极乐。”我扶着兰生,怒瞪司马遽,原来你方才要杀了我们吗?“三爷?原三爷的新妇?”那妇人疑惑道,“难道就是名动天下的花西夫人?”“正是!”司马遽转向我们,淡淡道,“这是本宫的母亲,夫人还不快快跪下请安?”没有人看清那妇人是怎么移动的,她已从远远的那边转瞬来到我的眼前,一股浓郁的西番莲香气向我袭来。我一惊,不由腿一软眼看就要跌坐地下,不想那妇人早已轻移莲步,来到我们面前,轻轻伸出一只纤长的玉手来将我扶住,“夫人不必多礼。”她扶住的双手玉指上各戴着三只极长的镶满珍珠宝石的金指甲套,流淌着华丽慵懒的气息。她默默地围着我转了一圈,又回到我的面前,好似歪着脑袋正细细看我。 “好漂亮的一双紫瞳,就像那画上的平宁长公主似的。”那妇人喃喃道,“今年多大了?可读过什么书?”她接着问了我一堆问题,我慢慢答来,心中暗诧。素闻暗宫中人憎恨原氏中人,可这妇人倒对我这般客气,甚至有点像在相媳妇似的。“嗯,算是知书识礼,倒不像锦妃那般一股狐媚子劲,”她对我点点头,轻轻扶起我的手,“可惜了,好好一张脸给毁了去,不过你这妆倒甚是雅致。”司马遽冷冷道:“母亲大人同她废什么话?请您先回去,待儿臣结果二人。”“你又胡闹,”红衣妇人低低地训斥了,“怎可对花西夫人如此无礼?夫人莫要见怪,我儿无状,让夫人受惊了。”她很客气地向东给我让了让,道:“听闻轩辕家有巨变,还是快快让我儿送你们出去吧。”本来兰生在我身边做跪拜状,低头敛眉,听到她让司马遽送我们出去,明显松了一口气,便微微抬起头来,那一张俊脸便被那红衣女人看个正着。 我正要谢过,一阵红影在我耳边如风一般飘过,没等我回过神来,那红衣女人已来到兰生面前,任兰生武功再高,竟被她瞬间封穴,掐住脖子,昂起头来。 “是你、是你,你终于回来了。”红衣女人的身体颤得如风中落叶,淳厚的声音中掺杂着惊喜和深深的悲怆,手上却毫不留情——兰生的脸憋得通红。 她脸上那张冰冷的面具眼眶处,蓦然滑下红色的成串泪珠,像鲜血一般殷红地淌在白颊。“司马莲!”最后,她终是厉声喝出那个名字,“叛徒,你终于回来了。”那站在她身后的两个灰发武士亦如影随形,飞向兰生,顷刻抓住兰生的胳膊,惊呼道:“果真是前宫主司马莲!”兰生本就伤重,被这两个武功高强之人一抓,更是口吐鲜血。“夫人且放手,司马莲早已死在川中的梅影山庄,”我大声疾呼,“这是我的朋友,已剃度出家了,法名无颜大师,请夫人莫要错认。这位夫人请想想,司马莲若还在世必然已年近六十了,”我赶紧说道,“可是他不过二十出头。天下间相像之人无所不在,夫人可莫要错认,枉杀好人。” 那红衣妇人愣在那里。 其中一个武士道:“花西夫人所说有理。夫人请看,这和尚头顶确有戒疤,以前宫主的心性,自然不会前去做一个和尚。”兰生的脸色更白了,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似是恍然大悟,然后便是无尽的嘲讽与憎恨之意,冷冷道:“我本西关苦命人,为乱世所迫,剃度莲台下,自取法号无颜,须知女施主太过执着,便易生妄念。”不想这一说,那个红衣女人倒退三步,惊惶道:“你本名兰生?阿莲,你七岁便能读通我司马家传《风穴全谱》,十岁能吹奏《长相守》,开音律锁,十二岁便能打通暗宫所有的机关,甚至带我进紫陵宫看平宁长公主。可是你告诉过我,你讨厌这地宫,你讨厌西番莲,你讨厌你的名字。你最喜欢的花其实是兰花,你弱冠之礼时,偷偷告诉我,你给自己取了小字兰生。 “因为兰花是君子之花,在上面的阳光世界里堂堂正正受人尊崇,可是咱们司马一族却只能在这地宫下生生世世为奴为仆,所以你背弃了我们的誓言。那时守陵的正是吾父,你暗中杀了他,偷入紫陵宫,偷了秘宝,你好狠毒的心啊。”红衣妇人厉声大喝,一脚把兰生踹到岩壁上。兰生血流不止,桃花眸中一片死灰。 “你究竟是什么人,快说!”红衣妇人厉声喝道,“怎么敢易容成阿莲的模样,还取了他的字?”如果真是一块废木头,以幽冥教的狠毒作风,必不会那么轻易地让他活下去。也许是他们故意让我看见他们与兰生反目,欺辱并抛弃兰生,这样我便放心让兰生送我回去,然后以兰生同司马莲相似的容颜,便可挑动暗宫同原氏的仇恨。若真如此,我岂非一直被兰生欺瞒至今? “幽冥教,好狠毒的心哪,”司马遽冷冷道,“我就琢磨你为何如此眼熟,原来是同前宫主小像相似。前宫主永远是我暗宫之痛,你千辛万苦地陪她回到原家,就是想混入地宫,好以此相似之容重掀波折。花西夫人,看来你是被幽冥教设计好了,重归原氏,才能让这奸人重入紫陵宫。”我愣愣地看向兰生,不想兰生也正定定地看着我,惨然道:“在你心中,也这样想吗?”我努力稳住心神,想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想个明白,这时那小彧哇哇大叫起来。 我们的耳边传来哗哗的水声。远处黑暗的尽头,奔腾的紫色水流狂涌而来,几乎同时,明明看上去垂死的兰生,忽地向那红衣妇人反手射出一串银针。那红衣妇人武功了得,抽出腰际银骨鞭,挡住了所有银针。与此同时,她携了小彧退至彼岸,那两个银发武士亦向她那里掠去。 紫川漫腾的雾气,隔断了双方人马的视线,兰生扑向我,揽了我的腰向前飞奔。 那司马遽佯装出手抓空我们,却在同我擦身而过时,把酬情塞到我怀中,阴声道:“莫忘契约!”兰生拉着我向前走了不知多久,血流了一地,来到一处空旷处,盘膝运功疗伤。 我趁他静心休养之时,轻手轻脚走到他的面前,细细端详他的俊容,努力搜寻着模糊记忆中司马莲的模样。 地宫烛火幽荡不已,光影不时地摇曳在兰生的面部轮廓上。他似乎比我与他第一次见面时更俊美,也更有一种无法名状的熟悉之感,我却怎么也无法具体地说出像哪一个熟人。 那时我所见的司马莲早已毁容,只能感觉依稀有几分相似。难道他真是幽冥教的另一颗欲毁掉原氏的隐棋吗?难道这个少年一路之上对我的保护与扶持却是做戏吗? 我正想得出神之际,兰生忽然睁开一双血红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我,仿佛要扎到我的心中去一般。我吓得跌坐在他的面前。“你心中也这样想?”兰生及时抓住我的袖子,扶住了我,对我淡淡道,“我设计于你,好重回原氏报仇?”我想了一会儿,迟疑道:“你要听实话吗?”兰生凝着脸对我略一点头。“证据皆显示你助我回原氏别有居心,”我静静地看着他的眼诚实道,“可是不知为何,我的内心却告诉我,你不是坏人,没有骗我、伤我之意,我也觉得很奇怪。”兰生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那眼中的戾气渐消,一双血眼也恢复如初。“你还是你,一点也没有变,”他对我淡然一笑,似是松了一口气,擦了擦嘴角血迹,借着我的肩膀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你能在这万恶的原家、在这颠倒的乱世里活下来,永远是一个谜。”当时的我跟在他身后心想:你兰生老人家同样也是个谜,是以本人高深的智慧永远也解不了的谜。而这个谜样的小和尚潇洒地走在前方,按下岩壁上一朵被青苔遮掩的石莲花,一道暗门打了开来。他在前方对我做了个敛声的手势,我跟着他慢慢跨了进去。走了一会儿,有木器相击的笃笃声不紧不慢地传来。我们眼前渐有一阵光明。兰生慢慢掀起一块软帘——我们竟从拔步床后走了出来。我认得这处宫殿,正是丽妃,也就是丽太妃的栖梧殿。我们隐在屏风之后,却见三步之遥,一女子正从容跪坐在佛龛前诵经祈愿,正是丽太妃。丽太妃按例制,仅梳了一个清雅的高髻,戴着一支压发的纯银凤凰钗,后鬓边斜插了一朵硕大的鲜牡丹,名唤“夜光”。她静静地跪坐在观音像前。那神龛前放了些瓜果鲜花,一盏低挂着的皮灯笼散发着暗淡而哀伤的光芒。她便在这光芒下,左手捏着佛珠,右手慢慢地轻敲楠木鱼,每敲一下,那皮灯便轻微地震一下,连带着里面的烛火也轻跳一下,在她脸上慢慢流过一轮光影,遮住了她的细纹,反倒衬出一抹温婉的清丽来,可她却似浑然不觉,只是这样一下接一下地轻敲着。 第23章 幽灵夜倾城(1) 我胸前的倾城似乎感应到了平安,轻轻钻出脑袋,瞅了瞅兰生,悄悄地溜了下来,快速地跑到丽妃面前的佛龛下,失去了踪影。西边的墙上挂着两幅长画轴,分别画了两个女子并列含笑地看着前方:一位仙裾飘飘,容貌十分端庄美丽,穿戴珠光宝气,装饰得异常华贵;而另一个女子形貌丑陋,身上衣服破乱,浑身污垢脏腻,皮肤皴裂,白得可怕,好像是描绘佛经故事中分别象征着福佑和劫难的功德天与黑暗女。这时那幅黑暗女的画像忽地震了一下,然后向右平移过去,一个身影闪了进来,却见是一个满身素缟的俊美男子,正是太子。太子亦按礼制戴着银龙燕翅冠,一身雪白的缎袍,上面绣着九条张牙舞爪的银龙,肃着一张脸,走到丽妃身侧站定。丽太妃的木鱼声停了一停,睁开了眼,看了看太子,然后又冷着一张脸转了回去,复又闭上了眼,继续敲手中的木鱼。太子冷哼了一声,走到佛龛前,用手轻托那盏灯笼,看着佛祖说道: “心底狠毒之人再念佛诵经,亦是枉然,丽太妃娘娘,你说是吗?”丽太妃再一次停了下来,微微侧脸看向他,“你果然还好好的。”两人看似冷淡地凝视了一会儿,终究是丽太妃先移开了目光。“你应该称朕陛下,”太子却依旧牢牢地看着她,恨声道,“看到朕还活着,丽太妃娘娘很失望吧?”丽太妃不紧不慢地捏着佛珠,淡淡道:“是有些失望。”我想我同太子都没有想到丽太妃会这样回答他,他的俊脸一下子愤怒而痛苦地扭曲起来。 “为什么?本来你是可以颐养天年的,你也知道朕会好好待你,”太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蠢,在父皇眼皮子底下要加害于朕?”“不是我要这么做的,是孝儿让我这么做的。”丽太妃淡淡地笑着,眼中却射出犀利的恨意来。“孝儿?”太子冷哼一声,“孝儿已经死了八年了,丽太妃娘娘说的朕可一点也不明白。”“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丽太妃站了起来,站在淡淡的佛光中,眼中闪烁着浓浓的悲伤。太子只是冷哼一声,把头别了过去,俊脸上带着一丝轻嘲,把玩着手上的红玉扳指,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丽太妃轻声道:“今天是我那可怜的孝儿,八周年忌日。”“娘娘说这些做什么?”太子忽然敛了笑容,不耐烦起来。明明夜凉如水,他却好像有点热,扯了扯银龙盘桓的领口,“淑孝早登极乐世界,朕登基后定会请护国禅师来为淑孝超度的,丽太妃娘娘放一百二十个心。”“不,淑孝没有走,”丽太妃悲戚道,“我夜夜都梦见淑孝,连件遮 羞的衣服也没有,光着身子,浑身是血地站在刀尖上对我哭,不停地哭,她对我哭着说……说她冷,她说她有家难回,因为那些害她的凶人依然逍遥法外。”太子的脸色有些僵,口气也软了下来,叹声道:“丽太妃娘娘忧思过虑了。”“是我多虑了吗?”丽太妃冷嘲一声,“还是你已经忘记了当初,你同你那两个好妹妹为了保命,怎样把淑孝我儿推向地狱?”“住口,”太子大喝一声,“你这疯妇,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的额头隐有汗珠,竟然忘记了自称朕。 “我没有疯,”丽太妃也大声说道,怒目圆睁地看向太子,一双玉手大力扯着那串佛珠。那串翡翠佛珠一下子被挣得四散崩裂,飞溅在金砖上,发出激烈而惊心的声音。 “你不愿意说,那就让我来提醒你,当年发生了什么。 “庚戌国变,逃难途中,那牛车眼看就这么小,根本挤不下淑仪、淑环、孝儿、复儿还有你,可你和复儿都是轩辕家的男儿,按理应该出来骑马护佑女眷,却为何待在牛车之中?为何身为弱质公主的孝儿却被迫骑马同绿翘引开窦贼的追兵?结果孝儿还没到洛阳就被潘正越掳去了。那黑了心的潘正越把孝儿和身边的宫人轮番糟蹋毒打,孝儿在临死前受尽痛苦啊。”丽太妃痛苦地闭上了眼,霎时泪流满面,痛哭失声,“我那孝儿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啊,为何却落得如此下场?碍于皇家威仪,皇上密不发丧,只好宣称孝儿至今下落不明。”丽太妃娘娘热泪纵横,右手痉挛地抓着前胸,好像痛得不能呼吸,“宫中不准私祭,我那可怜的孝儿至今都是孤魂野鬼啊。”“那又怎么样?”太子不耐烦道,“逃难途中,谁顾得了谁?只怪淑孝福薄命苦。”“无耻懦夫,”丽太妃大吼出声,“凭什么?就因为淑孝是庶出的郡主吗?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绿翘都告诉我了。你那两个妹妹让楚玉抓着孝儿的头发,逼着她下牛车,你和太子两个男子却不闻不问,只有皇后身边的绿翘赶过来接应你们时发现孝儿没了,这才去救孝儿。可是她同孝儿都被潘正越抓住了,她在潘正越的营帐里放了一把火才死里逃生,可是脸也毁了,身子也毁了,整个人再也不笑了。”丽太妃哭倒在地。 那太子冷着一张脸,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只能隐约看到他的胸膛不停地起伏着。 过了好一阵子,丽太妃才再开口道:“绿翘到了洛阳调养了身子整整一年以后,方能说出话来。那一日她哭着告诉我,她亲眼看着孝儿是怎么样被潘正越给糟蹋至死的,孝儿浑身的骨头全都被打断了。潘正越这个禽兽说淑孝的皮肤像牛乳一样滑,于是他把孝儿的皮给活活剥了下来当皮灯,把孝儿的尸首扔出去喂狗。”丽太妃带泪的双目闪着一种诡异的迷蒙,走向佛龛前的那盏羊皮灯,颤着双手,极轻极轻地抚着那盏皮灯,眼神中满是深沉的痛苦,“我可怜的孝儿啊……若不是于大将军把潘正越赶出了晋阳,他仓皇逃跑,手下的小兵为了活命,便对于大将军献出了这盏皮灯,于大将军仁义……不避嫌地千里迢迢把你带了回来,这才有了机会让你千辛万苦地回到为娘的身边,不然你只能一辈子飘零苦海,做一个无主的孤魂啊。”太子的脸唰的一下子苍白起来,恁是再深的城府、再好的涵养,也向后倒退两步,光洁的额头渗出汗珠来,定定地看着那盏皮灯,骇然道:“这一定是原家设下圈套,我看你是魔障了,这只是一盏普通的羊皮灯罢了。”丽太妃有些悚然地痴笑道:“孝儿从小体弱,道长说要在胸前文一个法轮,方可长保平安,你看这个可不是孝儿的法轮吗?”我循声望去,那皮灯上的法轮清晰可见,悠悠地发着惨碧的光。 “朕看太妃娘娘是疯了。”太子神经质地笑着,死死盯着那盏皮灯,右手紧按剑柄,却明显地发着抖。 “你们的命是孝儿和绿翘救出来的,可是你们一个个当没事人似的。你的那两个妹妹还要落井下石,明里暗里嘲讽绿翘贞节被夺,面目被毁。陛下说要为孝儿招魂,立一个衣冠冢,可是你们却还反对,假惺惺地说什么有碍皇家威仪。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是怕孝儿的魂回来找你们索命!”丽太妃无不鄙夷地说道。 太子大大地退了一大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娘娘就只顾着淑孝受辱吗?”太子惨然道:“那我的娘亲呢,还有芮妹妹呢?他们被窦贼裸尸焚烧,然后骨灰被沉入御河,她们何曾好过?”“没错,当初是淑仪和淑环把淑孝逼下车的,因为车里坐不下了,废太子不肯下车,我的腿中了追兵一箭,我根本拦不住。要怪你就应该怪废太子,为何单单怪我呢?轩辕家的后人就是你这样自私无情而无用的男人吗?”丽太妃走上前去,恨恨道,“那原三爷当年为救贞静和西安城的老百姓私盗鱼符,同于大将军攻下西安城,如今于大将军又将那潘毛子赶出晋阳,而你们却为了苟活而牺牲了淑孝。为什么要推淑孝下去?为什么是淑孝?车上还有楚玉等宫人,为什么要牺牲你的妹妹淑孝?!”丽太妃向太子唾了一口,“你和孔妃一样,是卑鄙无耻、无情无义的小人,我想来想去就是想不明白,难道像你这般懦弱无耻之人就能做皇帝?就能够诛灭窦贼、匡正社稷?”“妇人之见,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轩辕宗氏已颓丧至今,朕是天子,为天命所趋,必将大兴我轩辕皇室。”太子大喝一声,站到灯光下,看着神佛凛然而残酷道,“别说区区一个公主皇妹,就算是千军万马,我的生母发妻,我心爱之人,我的亲生子女,亦要为这社稷捐躯。”丽太妃怔怔地看着太子,厉声大吼道:“这些孩子里我独独对你是最好的,皇后罚你跪在中庭,我偷偷差奴婢给你送吃的。你打小就爱往我宫里钻,你、你同我……是故人,我才会放心地让淑孝跟你走,你为何要这样对淑孝啊?”说到后来,她早已是泣不成声,“可怜的孝儿,是为娘害了你,是为娘将你送上了死路啊。”她的哭声凄怆悲恸,闻者无不落泪。我听了只觉心中悲惨至极,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不是我,我根本拦不住。我的那些个妹妹,她们、她们强行从我手上把淑孝给强拉走了,”太子吼了回去,眼中亦落下了泪,“你把什么脏水都泼在我身上,可是你明明知道在国变之前,我根本不想要皇位与荣华,不过是想同喜欢的人一起泛舟江湖罢了,你明明比谁都清楚。你们为什么总因我母妃的过错惩罚我?你以为我这一路走来就好过吗?”太子望着丽太妃哀哀道,“眼看马上就要打回京都了,却一个个只想着揪着对方的过错不放。其实我打小就很害怕王皇后,因为我知道她不喜欢我母妃,连带不喜欢我,怕我同她的蠢儿子争夺皇位。她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可恶的臭虫,所以我总是想尽办法讨好她。还有沅璃,我知道她喜欢沅璃,就拼命娶到沅璃,这样她至少就不会来对付我了,可是她还是想害死我。”“太子妃真是可怜,”丽太妃鄙夷地冷笑一声,“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你同她浪漫的相遇却是你精心准备的一场戏罢了。”太子对丽太妃的嘲讽不置可否,只是深深地望着她。 “可是我从小就喜欢你,因为我知道你是这宫里少有的好人。你还记得这把美人团扇吗?”他从怀中拿出一把扇子。 房间的光线有些暗,只有可怜的淑孝公主的身躯所化的那盏灯所散发出来的惨淡而阴暗的光芒。我只得揉着眼定睛一看,正是昨夜他在熬药时扇的那把,“你喜欢墨隐的画,我便很亲近非白。其实,我的私心便是跟他学会画画,终于有一天我能偷偷把你的小像在这团扇上描画了下来……”丽太妃呆呆地看了他几眼,苍白的脸慢慢地红了一红,她把脸偏了过去,眼角却流下泪来,“现在你再同我说这些做什么?”太子的语气变了,渐渐温柔起来,“我小时候,总是偷偷要你抱我,你也是喜欢抱着我的。我总是把父皇赏赐给我的好东西私底下送给你和淑孝妹妹,我的亲妹妹们还怪我偏心。可是自从淑孝走了,你就再也不笑了。”太子慢慢走到丽太妃跟前,痛苦道,“我的那两个妹妹被母妃宠得无法无天,天天琢磨着怎么替母妃把父皇留下来,发嗲算计,我打心里讨厌她们的自以为是。我最喜欢同淑孝还有你在一起,我觉得同你们在一起才算是真正的一家人。你以为我这些年就过得舒心吗?淑孝走了以后,我天天晚上都梦到淑孝看我的眼神,我天天都活在自责中。如果那时我再勇敢一些、再坚强一些多好。” “说得真好听啊,”丽太妃冷笑道,“可是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就算你只是害死淑孝的帮凶,你又为什么要害你的父亲?”“胡说,”太子大喝一声,“那明明是花木槿背后的原氏谋划的,同朕有何关系?你以为我会像你们这么愚蠢吗?眼看就要登上帝位了,还要多生事端?明明是你放了些毒蝎子来蜇杀于我。”“我确是想杀你,但听不懂你说的毒蝎子什么的,”丽太妃冷冷道,“我从小最怕毒虫猛兽,如何会使那些讨厌的东西?而且我的武士根本还没有动手。可是我知道你故意把遇刺的消息让太子妃兄妹告诉先帝,好刺激他的心绪,加重他的病情。”太子一滞,眼神一个闪烁间,早已扭头喝道:“原来你早已疯魔,胡言乱语。”“现在又认为我疯魔了?我告诉你,我不是凶手,贞静公主也绝不是凶手,”丽太妃淡淡道,“她和可怜的淑孝一样,当年是被逼作凌波郡主的替身。她的眼神是我见了这么多人以来,唯一一个干净的,所以我把她留下来,就怕你会对先帝不利,也好做一个人证。如果真不是你,那恐怕便另有其人了。”忽然丽太妃的脸色变得苍白,口中狂喷出鲜血,溅到了对面太子白皙的脸上,她的胸肩处赫然露出一截利刃,有人从她身后一剑穿过,丽太妃软绵绵地倒下。太子骇然地接住她的身子,同她一起跌到地上。丽太妃身上的鲜血溅到太子的孝服上,不一会儿,太子呆怔地坐在地上,丽太妃身上的血蔓延到他的素衣,他几乎成了一个血人。他慢慢抬起头,看着身后那个凶手——竟然是冷若冰霜的太子妃。她亦是血溅满身,她的头上簪了一朵溅了几滴血的琉璃冠珠,那一身孝服也被染得血红。 “你杀了她?”太子呆呆地问了一句,语气中没有了任何感情,甚至没有了恐惧,只是有种仿佛天塌下来的绝望。 “这个老货敢勾引你,”太子妃阴狠道,“她该死。”太子的眼中渐渐沁出泪意,嘴唇无法遏制地颤抖起来,迸出强烈的恨意和鄙夷,“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可是太子妃却依然暴跳如雷,鄙夷道:“你也知道这老贱货是你庶母,你还敢乱了纲常?真不要脸。肮脏的东西,你怎么可以背着我同这个老贱货勾……”她的话还未说完,太子猛地上前发狠地扇了她一巴掌。太子并不练武,算是一个文弱书生,可毕竟也是个身强体壮的男人,且在盛怒之下用尽全力,这一掌打得很重。太子妃一下被打在地上,樱唇边缓缓流下血来。 “她是皇室中唯一的长辈。你知道吗?你亲手杀了她,等于向天下证明你是弑君谋逆的元凶。”太子冲着她大吼着,“你这没有脑子的蠢妇,她还没有告诉我传国玉玺在哪里。”王估亭有些尴尬地走出来,扶起呆若木鸡的太子妃,小声埋怨道:“妹妹太莽撞了,如今太妃一死,谁来主持大局?况且先帝忽然宾天,未及授太子传国玉玺,易引起天下猜疑。本有太妃主持后宫,为太子顺名,我等顺利拥太子登基,再引太妃证明原氏使贞静公主暗害先皇,再击杀原氏,大事可成,这倒好……惹来一身嫌疑不说,还默认了咱是真凶,真正是让仇者快、亲者痛了,妹妹此举确欠思考了。”太子从上至下睨着太子妃,仿佛在鄙视着一只颤抖的蟑螂,然后转向王估亭道:“以后,她若再这般愚蠢莽撞,朕向你保证,别说原氏不放过我们,她一定会先替朕将王氏送上西天极乐之界。”说毕他慢慢走过去,跪坐在丽太妃身边,慢慢抱起丽太妃,眼中流下泪来,“丽儿。” 丽太妃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到是他,只是苦笑了一下,“你果然是为了从我这里拿到传国玉玺。”太子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凝着她没有血色的脸,默然地流泪。 她紧紧抓住他问道:“告诉我,当初为什么你眼睁睁地看着她们逼死淑孝,为什么?你骨子里不是坏人啊,你一定有原因的,快告诉我,求你了。”阴森的宫殿中寂静无声,显得空旷而恐怖,没有人回答丽太妃娘娘。太子似是打算藏着这个永恒的秘密,没有命人来急救丽太妃,只是默然地搂着她,无声而泣。 太子妃呆坐在地上,只有王估亭带着一队武士、几个宫人在四处翻找着玉玺。 第24章 幽灵夜倾城(2) 一阵阴风吹来,只见皮灯微颤,里头的烛火略有飘摇,一个略显尖细的女子叹息声从空中飘来,丽太妃的眼神开始有些涣散,恍惚道:“孝儿,是你回来了吗?”在场所有人随着叹息声的方向看去,一个长长的女子身影悄然落在苍白的窗棂上,那女子梳着高高的宫髻,慢慢地向殿中飘移过来。我浑身的鸡皮疙瘩爬了起来。 兰生早已挡在我的面前,面不改色地对我侧头微微一笑,附在我耳边低声道:“主角出场了。”果然,一个满头银钗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高髻上插着一朵富贵逼人的凤丹白,一大朵精致的顾绣白牡丹,绣在时下最流行的宫廷裙裾上,只是略显紧身,酥胸半露,勾勒出完美的魔鬼身材,冲淡了一身的丧意,反倒添了无穷的风流诱惑。 王估亭的面色大变,“淑仪公主。”果真是淑仪公主。轩辕淑仪也不行礼,低头嘲讽地看看垂死的丽太妃娘娘,对着太子淡淡一笑,“本宫……本来还想着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请丽太妃娘娘归西,这样皇兄便是一等一的篡位谋逆之罪,真没想到,皇嫂……倒真是帮了本宫一个大忙呢。”她微蹙黛眉,略显伤心,可那广袖下的纤指却轻掩火红的樱唇,掩住了得意的微笑,乌黑的长指甲,衬着一身凝白,俏目波光流转,诡异邪魅。 “现在可好了,如今也省得本宫和驸马动手,”轩辕淑仪快乐地笑了半天,然后忽地敛了笑容,俏目露出一丝无比阴狠的光芒来,冷冷道:“轩辕太子勾结王氏,毒杀先帝,行刺太妃,谋逆其罪,人神共愤,按律当诛。”太子抱着丽太妃放到我们对面的佛龛下,让她靠在祥龙柱上,这时才给她嘴里硬塞了一颗药丸子。她微微嘲笑地看了太子一眼,然后略抬头,便看到头顶那盏皮灯,满面悲绝。 太子站起来,走到轩辕淑仪面前,眯着眼看了她半天,最后道:“我一直以为你是我轩辕家的人,你是先帝最喜欢的女儿,又是我的亲妹妹,为什么要这样?这么好的机会,让我轩辕家可以重掌朝政,如今却断送在你的手里!”轩辕公主的身后闪出两个俊美男子,正当前那个目似朗星,器宇轩昂,俊美无俦;后面一个满面微笑,面如美玉,天狼星一般的双目正闪着诡谲的光芒,正是原非白的死对头——宋明磊和原非清。 “太子死后,本王必与驸马衷心拥戴楽世子登基,当然由轩辕皇室唯一的尊者,淑仪长公主垂帘,保他一生无忧。请放心,这天下还是轩辕家的。”宋明磊清浅地笑道。 太子也笑了,“不久的以后,这一切都会改变吧?”“太子可曾为淑仪着想过?”原非清来到轩辕淑仪身边,深情款款地伸出手,让她轻轻搭在他的健臂上,轩辕淑仪亦对他莞尔一笑,柔情异常,“就算轩辕氏重掌朝政,淑仪也最多是个长公主,可是本王与光潜会让她成为皇后,母仪天下,参与朝政!”太子继续笑道:“你确定淑仪会成为皇后,而不是你?”原非清敛了笑容。 宋明磊却依然笑道:“可惜太子看不到结果了。”早有宋明磊的武士上前架住太子,还有王估亭。我趁乱往昏迷的丽太妃嘴里塞了一颗灵芝丸,又躲了回去。兰生在黑暗中对我摇摇头——丽太妃是活不了了。 太子的颈上早被架上一把刀,却面不改色,倒颇有轩辕皇室的威仪。他冷静道:“宋侯与驸马远在麟州,快马加鞭亦要三日的行程,先帝不过昨夜宾天,便能赶回来奔丧,这可当真是巧了。前夜那毒花蝎子很难豢养吧?”太子淡淡道,看向宋明磊,“幽冥教现在沦落到养花蝎子啦?真难为宋侯了。”“轩辕家精通情报收集,果然天下一绝,”宋明磊笑道,“你知道这个秘密多久了?”“如果你以为你赢了,那就大错特错了,你可以布置这一切,那必定会有一个人猜到你的一举一动,他也在赶回来的路上。”太子冷冷道,“你须明白,不管发生什么事,他是无论如何也舍不下他的女人。”非白会回来吗?如果是这样,恐怕东营同西营一样严密监视着行宫的一举一动,可是他要回来就太危险了。 “那很好,”宋明磊微笑起来,“我们正在等他。你既谋逆弑圣,他自然是帮凶,我们为轩辕氏斩除奸佞,太子还得谢谢我们。”“说起这花蝎子,可算费了一番工夫呢,”原非清笑道,“得感谢一下三瘸子那个瘦猴子,他的那个丑八怪女人。”原非清用了很多的形容词来描述我。兰生看着我,向我挑了挑眉,表示他明白我的感受。而这是我今晚所能看到的,他最为愉悦的一丝表情了。 “这是一名南国少年送来的,还好心地教会了我们如何豢养这些蝎子,”原非清轻轻拭了一下宋明磊肩头的尘埃,笑道,“黔中多毒物,但像这样能通人性的毒虫,倒也是稀罕物。这幽灵蝎产于瘴毒之地,只食剧毒之物,并能累积各种其他剧毒,可谓人间一等一的毒王。莫要小看这毒王,却能辨认主人,听懂主人的指令。”轩辕淑仪的纤手一挥,一只黑白的花蝎子从她的手上爬了出来,比所见过的幽灵蝎子要大一圈,头部赤红,肚子微鼓,双目带血,从头部到卷曲的蜇针,竟然比倾城的个头还要大一点,如今却顺服地躲在轩辕淑仪的掌心。 “幽灵王的繁殖能力大大超过了信鼠,但连本宫也没有想到,驸马、宋侯、非烟还有本宫,四个人当中,这些幽灵王只听我的!信鼠已失,自然要有人懂得如何豢养新的信武士。”轩辕淑仪得意地轻笑出声,略带激动道,“可是这一般人却又无法驾驭,这名少年懂养殖、训练甚至如何毁灭。这只有本宫才能做到,我果然才是轩辕家唯一的继承者。”“这位少年叫沿歌,是大理圣武帝的贴身近侍,”宋明磊冷冷道,“除了她的奸夫,谁又有能力办得到呢?”沿歌?是啊,沿歌素来喜欢这些毒物,他蓄意地送这些过来,想必是得了段月容的首肯。我的心蓦地疼了起来。段月容,你终于启动了复仇的第一步吗?你终是要逼迫我同所有的学生和大理的朋友反目成仇,让他们来杀我和非白,然后再逼我对他们下手吗?你明明知道我根本做不到! 我正胡思乱想间,窗棂一闪,无数的黑衣武士闯了进来,开始扑杀王氏的宫人和武士。刺耳的惨叫声传来,血腥味在大殿中传了开来。 最后,一个样貌普通的中年人跨进大殿,左手持着一把带血的短刀,右手拖着一个宫人的长发,对着宋明磊摇了摇头。 宋明磊挑了挑剑眉,状似无可奈何道:“四妹又逃啦,她总是这样调皮呢。” 那中年人正是张德茂,那个小宫人害怕得浑身发抖,满脸泪水地爬向太子,“求太子救救薇薇。”“她不会现在就在这座宫殿里吧?”原非清有些紧张地四处张望着,“这丑八怪同三瘸子一样,鬼得很。”宋明磊看了那个宫人一眼,笑道:“你叫薇薇吧?说说你家主子在哪里,不然,轩辕公主可要生气啦。”轩辕淑仪的手一翻,那只花蝎子猛地跳到薇薇的脸上,蛰了一口,薇薇痛苦地惨叫起来,那美丽的小脸瞬时一半变得又黑又肿。 轩辕淑仪用手绢遮了遮鼻子,皱起精致的眉毛道:“皇兄的侍女真缺乏教养,叫得也忒难听了。”那只赤头大幽灵花蝎似乎想要安抚轩辕淑仪的不悦,快速地跳到丽太妃身上,爬到她的头上,轻巧地叼着那朵比身子还要大的夜光,讨好地取回放到轩辕淑仪的手心里,双螯轻触她的手指,像是在温柔安慰着她。 轩辕淑仪目光微柔,绽出一丝甜美的微笑,“还是中将乖。”宋明磊看向幽灵蝎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再看向轩辕淑仪却满面笑容。他快速地看了一眼原非清。原非清立刻温柔而小心翼翼地用手拈起那朵夜光,轻巧地压在凤凰镶翠步摇簪边,她繁复的云鬓上,夜光同凤丹白两边交相辉映,香气扑鼻,映着轩辕氏特有的美丽而高贵的笑颜,一时如女王一般,睥睨天下,贵不可言,隆重非常。 原非清板着笑脸,紧盯着轩辕公主手中的大花蝎,紧张地后退了一大步,才松口气道:“你不会把她弄死吧,她还没招呢。”“这可说不准,”宋明磊对张德茂轻松道,“把这个女孩绑到午门,让四妹看着她是如何害死她的。反正若再过一刻没有解药,她会全身腐烂而死的。”我心中不忍,正要出去,兰生却拦住我,冷静道:“且消停些,他已经来了。”不过他的话其实只说了一半,一阵羽箭密集地射了进来,在场很多西营武士和宫人中了箭,王估亭和王沅璃立刻拉了太子,一起躲到丽太妃所在的佛龛下。丽太妃双目紧闭,俏脸蜡黄,了无生气,淑孝公主的皮灯在她头顶幽幽晃着,依旧闪着微弱的光。 薇薇在地上艰难地爬行着,我趁着箭雨的当口跑出去,抓着薇薇就往我藏身处跑。兰生在我后面同我一起拉,结果半道上就被一人扯离了兰生,给拉到屏风处。 兰生拉着薇薇来到暗处,给薇薇点了止血的穴道,并给薇薇喂了药,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和挟持我的人。“四妹果然在此。”那人对我笑着,双手扼着我的脖子。我快透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推开他。宋明磊正对我微笑,一扭头,轩辕淑仪正冷冷地睨着我。宋明磊再一次扣紧我的脖子,把我推向殿中央,当成肉盾,脸凑在我的脸边,令我恶心得想吐,“花西夫人在此,你们快住手。”箭雨停了下来,殿内快速地涌进几个武士,然后有一个颀长的白影闪了进来。宋明磊立刻从袖中向那白影射出一支银光。我肝胆俱碎,脑袋发热地冲向白影,大叫着非白的名字,我听到兰生的声音狂叫着:“木槿快回去。”果然白影击落了那支银光,回复我们的是更密集的箭雨。有人及时地抓着我的胳膊拉了回来,让我避过了从我身侧经过的无数利箭,躲到楠木橱柜后面,宋明磊紧紧抓着我的尾发,冷冷道:“四妹还那么毛脚鸡似的,上不了台面。”我用尽全身力气打了他一耳光。你丫的变态。我抽出酬情隔开了我和宋明磊,他倒没有生气,只是抚着脸站在我对面轻笑。原非清差点过来掐死我,被宋明磊给拦住了。 栖梧殿内一切精美的摆设全部被毁,雕梁古董、宝幄香缨、熏炉象尺、彩信柔帛全部被冰冷的利刃撕裂成碎片,唯有角落处的佛龛还奇迹般地立在那里,连带保佑着佛龛下的轩辕族人。 箭雨将息,我略伸头,只见那白影只是个瘦长的俊美青年,不过是那个给我送信的银奔,他已换了身与非白一模一样的戎装,看上去英气非凡,但眼角处仍文着黑色的眼线,显得一丝诡异和阴气。他的身后紧紧跟来一个高大的虬髯大汉,正是金灿子。他冷冷道:“宋侯谋逆圣上,挟制太子,意欲谋反,当诛不赦。”宋明磊无惧地冷笑着,慢悠悠地拉着我,像牵着一只狗似的,信步走到中央,立时我们身后围了一圈射手护身,两边射手互相指着带血的利刃。 “照武将军既来了,怎能让暗人僭越呢?”宋明磊却不看他一眼,只是冷冷道,“难道真要你的女人受苦,才肯现身吗?”“墨隐已经来了吗?”轩辕公主伸出乌黑的指甲轻轻抚摸着中将,蹙起远山黛眉,略带娇嗔地说道,“想不到名满天下的踏雪公子也学会偷听别人说话了呢。”场中有一个看似中箭的宫人忽然爬起,如幽灵一般站到宋明磊身后,一把拉过我,以一把银色短刃刺向宋明磊的咽喉。宋明磊以双手挡开,后退一步。兰生乘机斜飞出以剑指住宋明磊,而原非清骇得抽出长剑想杀兰生,大叫:“贼人快放手!”却不留神金灿子的大铁锤无声无息地来到自己的肋间。 张德茂五爪紧紧地捏住了兰生尖细的脖子,兰生的脸憋得有些发紫,却毫无惧色,“德茂叔、宋侯,大家都莫要激动。”电光石火之间,银奔反手以针刺点住了张德茂的腰间。 每个人的兵刃压着敌人的血管,但自己偏又被别人用利刃紧逼着大动脉,身后随行的武士也停了下来,分成两个半圈。场中牵一发而动全身,稍稍用力大家便能血溅三尺,栖梧殿中一下子静得连一根针掉地也听得见。 然而没有人敢靠近轩辕公主,因为已经有一圈幽灵蝎凭空出现,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她围成一圈,并且把太子、太子妃还有王估亭也围成了一圈。太子妃平时再凶悍,可面对如此可怕的毒物,却也满面冷汗,尽弃前嫌地倚着太子害怕道:“你、你们轩辕家的,尽出些毒辣的贱人。”太子冷冷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慢慢挡在她前面,紧握手中佩剑。王估亭早已同另一个侍卫站到他们二人面前,紧张地看着场中局势。 那个宫人将我拽进他的怀中,以至于身上所披的宫衣落地,头上的帽子也掉了下来,一头乌油油的长发霎时披披淋淋地散在背后,在火把下露出一张天人之颜。太子明显松了一口气,大胆地从王估亭身后站了出来,“你可来了。”我紧握手中的酬情,抬头看进一双潋滟而深邃的凤目,心中的大石一下子落了地,缓缓地松了手中的酬情,也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他对我平静地一笑,露出绝世的笑颜,“不用怕,我们一定会平安的。”轩辕淑仪的脸色有点发青,像那只大幽灵蝎的大青螯一样,目光含着杀意,她手中的中将猛然跳到我的发上,对我的太阳穴竖起血色针蛰。非白的脸上立时敛了笑容,“木槿莫动。”一时我不敢动弹,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我,盯着中将冰冷的赤眼。我的心悬到嗓子眼,可是三秒钟后,它快速地掉了头,转身就跳向原非白。场中一阵大乱,银奔早已射出银针,奈何那中将速度太快,非白一闪身,中将咬了两个东营武士,然后飞快地回到轩辕淑仪的手中。那两个东营武士浑身发黑、七窍流着黑血,软软地倒下来,身体僵成一团。 “为何中将不咬你?它竟然不咬你?”轩辕淑仪有些讶异,她轻点着中将的大螯,中将则背对着我蜷缩着身子,似是略略害怕。 宋明磊轻轻对她一笑,天狼星一般明亮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盯着原非白的凤目,“长公主忘记了吗?天下皆知,四妹乃是大理王的心头之爱,他自然是算准了一切,送来的毒王必不会伤害心上人。” 第25章 幽灵夜倾城(3) 轩辕淑仪冷冷地哦了一声,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墨隐有这样的媳妇实在是好福气啊。”非白有礼地对轩辕淑仪略欠身,淡淡道:“多谢公主夸赞,驸马有您这样的媳妇也实在是他的福气。”兰生冷冷插了句,“只可惜这对轩辕氏的江山社稷却是一等一的灾难。”轩辕淑仪却假装听不到,只是伸出纤手整了整发髻,低声柔笑道:“你来了也好。”然后对宋明磊笑道:“光潜果然神机妙算,他果然为她回来了。这下子可将他们一网打尽了。”宋明磊也笑了,“墨隐自然是交给公主招待了。”他转身向丽太妃优雅地行了一礼,“丽太妃娘娘,还请快快交出传国玉玺。娘娘放心,无论是谁登基,娘娘都会被尊为太妃,甚至是太后,一世无忧,颐养天年。”他对轩辕淑仪使了一个眼色,立时一堆蝎子围住了丽太妃娘娘。丽太妃失血的嘴唇扯了扯,露出一丝嘲笑,艰难地说道:“除非……”轩辕淑仪翻了翻漂亮的妙目,冷笑道:“又要踏着你的尸体过去吗?你已经快死了,不过少受些痛苦罢了。”丽太妃摇摇头,吐出一口鲜血,看着轩辕淑仪一字一句沉声道:“我要知道淑孝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你们是她的兄姐啊。”我很担心丽太妃的身体,非白早已对我点了点头,递给我一丸红色的药丸,温和道:“这雪润丸乃是止血解毒的圣物,本来是带给你的,如今快拿去照顾太妃娘娘吧,至少能吊住她一时半刻的精神。”我便极慢地对众人举起双手,“大家请勿动手,先容我去照看一下丽太妃娘娘,若是娘娘殁了,玉玺便从此遗失,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众人倒没有任何异议,几十双各怀鬼胎的目光犀利地看着我。我便慢慢走过去,那些蝎子很自然地争先恐后地让开了一条道,等我靠近丽太妃时,又围在了一起,但明显圈子比原来大得多,显然,它们也想离我远一些。我服侍着丽太妃服下那颗药丸,轻轻安抚道:“太妃娘娘请休息一下,保存体力要紧,淑孝公主在天之灵会保佑您平安的。”轩辕淑仪慢慢走近我们,高高在上地看了我们几眼,“圆猪,你不觉得你女儿长得像只老鼠吗?又瘦又小,堂堂一国公主,平时喜欢养老鼠那么脏的东西不说,连说话还打结巴,看见男人连头都不敢抬,脸红得就像红头蟑螂。”轩辕淑仪从鼻子里轻嗤一声,“有时觐见父皇,都结结巴巴的连话都说不全。”冰冷的愤怒渐渐涌上我的心头,我的眼前满是这九年来所见的乱世光景、惨痛点滴,不由站起来,对她冷冷说道:“不管怎样,淑孝公主也是你的庶妹。更何况死者为大,你怎可如此诋毁她?毕竟当初是她舍身换回了轩辕一族的平安。你可曾想过,如果不是她的牺牲,也许这盏皮灯可能就是由你的人皮做成的了!”“我们家的事,哪里轮得到你来说话?你这个杂役房出身的贱妇。”轩辕淑仪嘲笑道。我麻溜地回道:“你父皇尸骨未寒,你却这样侮辱庶母?为何你美丽的容貌同你的品性如此不相称呢?”她嘴角含笑,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夫人高贵的品性却也与您的容貌毫不相称啊。倒是你的容貌同您的出身甚是相合。”哈,这个没有人性的恶女人!我正待再驳她,非白却慢慢走过来,轻拍我肩,歪头对我微笑了一下,凤目含着无奈而镇定的笑意。好吧,你想亲自教训这个狠毒的恶女人是吧,你就来吧。我暗中咬牙,忍住气,回来丽太妃身边,扯了下摆,帮她包扎伤口。非白弯腰将身上的宫袍递给我,让我披在丽太妃娘娘的身上,隔着蝎子群给她行了一个礼。 他背对着轩辕淑仪平静道:“淑仪公主,正是您那个老鼠般的结巴妹妹,为了先帝的喉疾,亲自在花园里种上杷叶、半夏,她时常为先帝亲自熬药,凡是汝家兄弟姐妹有病的,也亲自照料。您可还记得,十三岁那年来山庄做客,不想夜半贪玩,你身染麻疹,那时淑孝妹妹也不过十一岁罢了,却到我这里来要了一些药材,亲自为您煎药。”轩辕淑仪对着非白的背影痴痴凝视,脸上竟也一片痴迷,美丽的双目扫到我时却只是异常冷毒,冷淡道:“哦,好像是有那件事。非白哥哥,当年淑孝只不过是拿这个借口去接近你罢了,实在不必如此当真。”非白皱了皱眉,继续说道:“公主原来是这样想您的妹妹吗?她整夜为您煎药,亲自照拂,何来时间接近于我?最后您病愈了,她却为您累倒并染上麻疹,仁孝之名,举庄皆知,父王也以此教育我们兄弟之间要和睦相处。那时连我那不问世事的四弟听闻此事,都亲自来探望淑孝妹妹。”原非清满面疑惑,似在回忆往事,时而焦虑地看着非白同轩辕淑仪你来我往,时而依赖地看看宋明磊,好像在努力理清思路似的。而宋明磊镇定依旧,星眸闪烁着深不可测的光芒。 我暗想,兄弟和睦这档子事在原氏家族,听起来可真是天大的讽刺。 轩辕淑仪面色不变,垂下目光,淡淡道:“本宫明白了。听说花西夫人曾是你的侍妾,曾经侍候过大理王室、突厥王室。武安王当年最爱的锦妃,还有你的生母,都是做粗活的下人,你好像也是如此,总是喜欢身份卑下的贱人。”“英雄不问出处,轩辕宣祖早年还是养猪出身,轩辕太祖嫡妻、平宁平律公主之母、皇后李氏,亦不过是府中一个洗衣妇,”非白的凤目满是冷意,“而您的生母亦不过寻常宫女出身,若不是与丽太妃娘娘同被窦太皇太后收为义女,如何得以侍候皇室?试问谁的出身又比谁更高贵些?”轩辕淑仪的脸微微一红,轻咬银牙,“那又怎样?”非白还是保持微笑,含笑点头道:“淑孝妹妹心地纯良,确同木槿有几分相似。”轩辕淑仪的俏目渐渐浮上泪意,“故而,当年你到王府,总会亲自到花园里找淑孝说话,对我和淑环却很冷淡,凭什么?”“就凭淑孝公主有一颗高贵的心。”非白敛了笑容,上前一步肃然道:“除此之外,她还拥有您所没有的另一样东西,也是轩辕皇室所有同辈人,甚至包括天资最高的太子殿下也无法拥有的——她是唯一一个拥有驾驭信鼠能力的轩辕族人。”非白朗声道:“若是按照轩辕氏的祖训,会得信武士技者,乃为我轩辕皇嗣,传承血脉,绵延万代,她理所当然是轩辕皇氏的皇位继承人。”“一派胡言,”原非清嘲讽道,“淑孝乃是公主,如何为帝?”“轩辕家族历来有太后或姑舅长公主垂帘听政的传统,莫忘了前朝窦太皇太后把持朝政近六十年之久。”非白朗声道,“早年轩辕四帝,尊名讳轩辕俪姬,庙号阴宗陛下,乃是女儿之身。只是阴宗改革前朝鄙陋太过急切,杀戮过重,这才引起举国动荡,内帏宫变,至此女帝为轩辕氏所忌讳,只是祖训仍在,亦无有严令非男子不可继位。庚戌国变前,先帝总带着淑孝公主随侍,甚至命她化装成宫人随侍重臣会面,颇有栽培之意,淑仪公主和太子,恐怕也是为此才残害了淑孝公主吧。”“旧时代的信武士之技已然失传,信鼠亦灭绝,自然由如今的信武士幽灵蝎来守护轩辕家族,”轩辕淑仪昂首道,“如今我既为信武士之母,自有能力继承皇位,只不过……”她的眼珠狡猾地一转,露出一丝诚挚之光来,恭顺而柔弱地对宋明磊和原非清欠身道:“本宫自知为妇人,当辅佐教养幼帝,国政自是交由驸马及宋侯主持,只盼早日复兴皇室。”宋明磊向轩辕淑仪欠了欠身,微微一笑。原非清也对轩辕淑仪温情而笑,尽显大丈夫威严。 丽太妃无神的眼中流下泪来,慢慢转向面无血色的太子,“我终于明白了,你……原来是怕孝儿将来会同你抢皇位,所以、所以才害死孝儿?就为了这个?可是淑孝不过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女孩啊,她怎么会同你抢夺皇位呢?” 非白无限感叹地望向太子,略带一丝嘲意道:“丽太妃娘娘,当淑仪公主命楚玉把淑孝公主踢下马车时……微臣也猜不透太子殿下是做何想法……也许是为了王位继承权,也许是为了这世上少一个人知道您与他的秘密,总之殿下他……只是坐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罢了。”太子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有一丝凌乱,慌乱地垂在额际,他使劲甩了甩头,可那丝乱发总是垂在他的眼前。 于是他又神经质地甩了甩头,依旧挺直了脊梁,看也不看丽太妃,只是冷冷对非白道:“墨隐,如今他们都打到门口了,你来此处便只为了八年前那段乱世的伤心公案吗?如今好歹你算断清了,可否还栖梧殿一个清静?”他再一次甩了甩那绺头发,不耐烦道:“此时此刻,我等当诛杀逆贼,为先帝报仇才是啊。”“好像还没有断清,照武将军,”一直不说话的兰生,忽然发话道,“公债虽已了,情债却仍是雾里看花。”张德茂的目中流下泪来,手中加了力道,右手已变成赤红,在兰生背后向心脏处抓来。 我们的眼一花,兰生像泥鳅一样缩了身,躲过张德茂的杀招,然后一个鹞子反身,脱离了逼杀链。他退到原非白身后,同他背对背站定,双手各执一柄短刃,冷冷道:“丽太妃娘娘是个可怜之人,如今时日不多了,公子可否满足一下她最后的心愿,让她知道,究竟淑孝公主是如何惨死的?”我心中一动,兰生脾气古怪,自来到原家,就多是沉默寡言,对名义上的宗主非白也相当冷淡,我还从来没见过他主动同非白说过这么多话,好像兰生在同非白演一出戏,仿佛在努力拖延时间?是了,此时还算宋明磊抢得先机,恐是敌强我弱,他们定是在等武安王大军到来,彼时情势必将翻天覆地。一想至此,我不由精神一振。 这时,丽太妃的血止住了,可是脸上不正常的红晕陡生,呼吸紊乱,满面泪痕地看着非白,向他伸出一双颤抖的手,好像要努力抓住他苦苦恳求,那目光中满是不甘和希冀。 非白看了眼兰生,凤目似乎有些诧异,再看向丽太妃轻叹道:“淑仪公主,你们把淑孝公主踢下马车,可是淑孝公主还有个把宫人侍卫跟从。为了不让她能跟得上你们,也为了杀人灭口,于是你们杀了她身边所有会武的侍卫。绿翘赶到时,你们已经残忍地打断了淑孝的腿,割了淑孝的舌头,任她自生自灭。绿翘是忠义之人,她一路救了淑孝南逃,不想还是被潘正越截到了。”轩辕淑仪轻嗤一声,傲慢道:“无凭无据,信口雌黄。”“原某说出这些旧事,并非方才偷听诸位皇室殿下的旧事,才做出的推断。”非白看着轩辕淑仪的俏容,肃然道,“淑环妹妹远嫁西域前,曾经冒着生命危险潜入暗宫探视我,她对我说,此一西去,必当故土难回,只求再见我最后一面。 “她告诉了我,淑孝是怎么被你们逼死的。她还说,她同你长得一模一样,你们的父皇一时心中难受,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选,于是便让你们二人抽签,长者留下,短者远嫁,结果你陷害她抽到那支短签,被迫远嫁突厥,远离故土。”兰生冷冷地接口道:“轩辕淑仪,你从小就心仪踏雪公子,轩辕世家收集情报又是天下一绝,你应当比谁都清楚谁是你当时的竞争对手,其一便是如今的武安王侧妃花锦绣。您截下花锦绣与踏雪公子之间所有的情信并销毁,造成二人的嫌隙,再散布谣言这二人有染,令侯爷有杀花锦绣之心,不想花锦绣却顺水推舟自荐枕席,成就了如今的花氏锦妃。”“第二个便是花西夫人花木槿。可能连你也没想到这乱世帮了你大忙吧?总算这乱世隔开了他们,想必你曾在心中暗暗高兴吧。”兰生的桃花眸闪着我从未见过的冷冷的银光,“剩下的就是你的两个妹妹。庚戌国变的逃 难路上,你残害了淑孝公主,既可替你们挡了追兵,又可除去第一个竞争对手,接下去便是你的亲妹淑环了,这样所有能嫁给踏雪公子的女子中,最后就只剩下你一人而已。”兰生的声音清清冷冷地回响在栖梧殿血腥的大殿上,桃花眸闪烁着幽冷而睿智的光芒,“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想到,踏雪公子会为了花西夫人独身八年,却怎么也不愿意娶你一个堂堂公主。而你的父皇为了政治联姻,最后却把你嫁给了踏雪公子的哥哥,从此你过上了活寡妇的生活,也算是你这恶妇的报应。”场中所有人的脸色大变,齐齐地看向面色苍白的轩辕淑仪。“好一个大胆狂徒啊,”宋明磊的声音冷如冰刀,瞟向张德茂,“当初真该把你扔在火中烧成灰烬。”兰生的眼中已没有了任何恐惧的神色,只是淡淡道:“或许这话该我说才对。”我无法理解他们聊天的中心思想,反正我头一次看到一向以冷静多智而著称的宋明磊对着一个小和尚气得干瞪眼,噎在那里。张德茂冷静道:“宋侯莫要中了他的计,他故意在激你。”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原非清倒是真的有些失去理智了,差点冲过侍卫的保护圈,对淑仪激动地喊道:“淑仪,你是为了三瘸子逼死淑孝公主、逼走淑环妹妹?这是真的吗?你、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吗?”宋明磊冷冷地喝了一声:“驸马莫要听信谗言,公主自然是无辜的。”原非白又看了一眼兰生,潋滟的凤目闪过一丝笑意,却又转向轩辕淑仪道:“自从淑孝死后,淑环就天天晚上做噩梦。其实不用抽签,她也愿意远嫁突厥,因为她实在厌倦了每晚看到淑孝对她哭诉。那么您呢,淑仪公主?”非白走近轩辕淑仪,静静对她淡笑道:“夜晚可曾梦到过浑身是血的淑孝对您凄惶地惨叫,向你索命?”轩辕淑仪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打了一个冷战,目光出现一丝恐惧,转瞬即逝。 “果然,什么也瞒不了你。”轩辕淑仪平静了下来,微笑道:“非白哥哥,你总是带给我惊喜呢。彼时,父皇要从我们三个里面选出一个嫁给你,非白哥哥,淑环只是抿着嘴乐,淑孝一欢喜就更结巴了,她们嘴上不说,可我知道她们一个个都想嫁给你。我们的心里都欢天喜地的,然后等到父皇又说还要再选一个远嫁突厥,我们都傻了眼,然后便是窦太皇太后驾崩,根本容不得我们多想,庚戌国变便来了。这是上天赐予我的机会,于是我便先从庶妹下手,故意让她同丽太妃分离,然后便可轻易下手,谁叫她和她娘都那么蠢,那么相信太子呢!然后是我那自以为是的妹子。”“可是,我没有陷害淑环,只不过以退为进,故意让父皇知道淑环有多爱你、愿意成全淑环罢了,最后父皇便让长旺在那签子里做了手脚。你明白了吗?是父皇选中了淑环和亲,而不是我。”轩辕淑仪满面疲惫地说道,“不信,你们可以问问圆猪。”众人皆惊,丽太妃娘娘苦笑连连,竟然默认了。 “父皇只是需要一个能政治和亲的公主,而不是真要对夫家忠心的女儿,淑环若嫁给你,轩辕家所有的秘密必定全都给原家翻个底朝天!”轩辕淑仪俏目流出泪来,哀伤道,“没想到,她竟会亲自到地宫去看你,其实……我也一直想去看你,可是父皇却逼我嫁给了你的哥哥非清,我虽不能与你长相厮守,能看着你也是好的。”太子妃紧握手中宝剑,狠狠啐了一口,低声道:“不要脸的恶妇。”原非清眼中露出不信和妒忌的神色来,无惧于那些蝎子,大跨步地走到公主面前,抓着她的双肩,厉声喝道:“淑仪,难道你到现在还爱着三瘸子吗?”轩辕淑仪让幽灵蝎群安静下来,笑着看向原非清,冷傲道:“驸马多虑了,如今自然以国事为重。本宫说出这一切,自然是为了成全丽太妃娘娘,好早些交出玉玺,也为了让墨隐和花西夫人能死个明白,我等大事可成矣。” 第26章 幽灵夜倾城(4) 宋明磊拉开原非清,对公主笑道:“公主高见。”然后对原非清沉声道:“大敌当前,莫感情用事,中了他的毒计。”星眸睨向凤目,如针尖对麦芒,一时狠毒非常,“须知踏雪公子最擅洞察人心,巧使反间计,以图敌手分崩离析。”原非白也不说话,只是对着宋明磊淡淡地露出完美一笑。 窗外隐隐地传来四更鼓的响声。殿外苍藓沿阶,冷萤黏屋,殿内夜寒灯晕,人心诡诈,月光透过高高的窗棂轻洒下来,印着满地的血腥和冰冷的断箭,照在原非白染血的素服上,却凸显一种异样的圣洁之光。 他从上方悲悯地看着轩辕淑仪,淡淡道:“非白平生最恶心地歹毒的女子,我那可怜的娘亲亦是为这样的女子所害。即便出身再高贵,样貌再出色动人,于我而言不过一具粉红骷髅罢了,故而原某是绝不会娶这样的女子为妻,因为这便污辱了妻之一字,只是即便如此……”非白整了整素袍,面向淑仪公主走近一小步,向她深施一礼,庄重而诚挚道:“非白仍要感谢公主多年来的垂青。正是因为公主的抬爱,略施援手,非白在地宫的三年才得以从大哥和宋侯的手里活了下来。”轩辕淑仪的脸微微地红了,目光慢慢闪出一道奇异的光彩,那是只有女子面对心爱之人时才会有的光芒,只听她柔声道:“既然你知道那几年我暗中助你,那么现如今,我虽同你做不了夫妻,可是顾念着往日的情分,希望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我……还是希望你能活着。你本是武安王最得意的儿子,可是如今为了这个贱仆……”她鄙夷地斜眼看了我一眼,淡淡道:“却失去了一切,只要你能说服圆猪交出玉玺,或许我可以说服宋侯让你活下来。”原非清额头青筋毕现,宋明磊如嘲似讽地看了原非白一眼,然后不着痕迹地拉开原非清,似在安抚原非清受伤的男性自尊,笑道:“公主的谋略与气度,本侯佩服,轩辕氏必将大兴于公主手中。——原非白,你既是天下智者,当知如何选择了。”“好说,”原非白并没有理会宋明磊,只是缓声道,“敢问公主,可是已有三月身孕了?”轩辕淑仪略一尴尬,但仍是抿嘴一笑,瞟了一眼宋明磊,“是又如何? 本宫腹中确已育有麟儿。”“那非白当恭喜公主、宋侯,还有驸马了。”奇了,为何他是先恭喜公主和宋明磊,然后再是驸马?这里同宋侯有什么事? “您手中这幽灵蝎,有一首领,名为蝎王,实为蝎后,哺育并统领群蝎,形同蜂王,而主人只需控制蝎后,便能命令群蝎。这蝎后便是公主手中这只赤头青螯的中将吧,不知原某所言可对?”“确实如此。”轩辕淑仪骄傲地仰头答道。原非白似是了悟地哦了一声。“还记得吗,淑仪妹妹?”非白上前一步,无惧宋明磊的利刃,离轩辕淑仪两步之遥站定了,透过宋明磊和原非清,望着她柔声道:“元武十一年,高士邱道长曾为我等讲过道法,那时大哥、二姐、四弟、太子、前废太子,还有公主妹妹们都在。”“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独立而不改,可以为天地母……所谓道也。”轩辕淑仪吐字如珠,缓缓道来,甚是悦耳动听。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非白不称呼轩辕淑仪为公主而是妹妹,而轩辕淑仪好像也很喜欢这个称呼。月光下的她,眼神一阵恍惚,似是沉迷于快乐的童年岁月之中,不知不觉地收了方才的凌厉跋扈,只是一味低眉敛容,那水眸微凝,雪肤花貌,令人见之动心,直到此时此刻,方才堪堪展现了平日里的绝代风采,那是皇室公主才应有的温媚婉约,端庄高贵。 “淑仪妹妹打小记性就好。”非白微笑地点了一点头,“还记得吗?邱道长说过,万物之道,此消彼长,相生相克,是以无有完宙也。是故,你若 还唤我一声非白哥哥……”非白敛了笑容,再上前一小步,厉声道:“那便信我之言,快快将手中这只幽灵蝎踩死,你和你腹中孩儿的性命方可保矣。宋侯狠辣,驸马懦弱,绝不会因你腹中孩儿,对你有半分怜悯之心。”这时殿外的上空忽然黑云密布,一道金光猛地冲出乌云,击向大殿,紧跟着惊雷乍现,仿佛硬生生地把轩辕淑仪从美梦中惊醒,吓得她娇容失色,向后退了一步。 宋明磊双手一挥,如恶龙扑食,杀机立现。非白向后翻身,躲了过去,金灿子大吼一声,挥出一锤,逼杀链被打断了,大家纷纷涌回各自的阵营,分成两派。 非白冷冷道:“淑仪妹妹可知,这世间再厉害的物种,都非完美之身,都带着自身的弱点和缺陷。这幽灵蝎寿命不过三年,好在繁殖力强大,其繁殖全靠这蝎王,蝎王一旦成年便要生产下一任蝎王,必要寻找肉身宿主,那最好的宿主便是人体,说穿了便是以活人肉抚育新任蝎王。那最安全的也最健康的宿主,便是自己的主人,是故蝎王所选的主人皆为健康且易受孕的妇人,这种蝎王悄悄将卵产在妇人胎盘之内,开始时以胎儿为食,不易发觉,妇人会以为自己只是普通怀孕。食尽胎盘后,蝎王便以主人胃中食物为生。久而久之,蝎王愈大,食量便也愈大,再以主人内脏为食。然后随时光推进,蝎王渐次长大,那幽灵蝎的主人便在历经痛苦的十四个月后,由腹中的新蝎王撕破包衣,咬破他们的腹胸而出,这才能咬死旧蝎王,一统蝎族,成长之后再紧跟着寻找下一任主人,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这幽灵王愿意听从主人的意愿,去蜇杀任何一个主人的敌人,是为保护主人也就是保护自己的继承者。”非白摇头叹道:“淑仪妹妹细想想,幽灵蝎产自南国,若真是天下无敌,那大理武帝,阴险无常,最擅毒道,手下能人异士甚众,却为何弃之不用?也是因其本身短利近忧,祸及主人,难以掌控! “三月前,东营兄弟报公主已经怀上了原氏骨肉,然后,便有那名唤沿歌的南国少年为宋侯送来您手上这只幽灵蝎王,不过数月,它已经产下数以万计的幽灵蝎,并且已完全明白您的指令,全听您一人指挥,只恐您腹中的胎儿早已变成了新幽灵蝎王的食物了。妹妹现在需要立刻治疗,否则性命危在旦夕。”宋明磊安抚轩辕淑仪道:“本侯看三爷是失心疯了,公主千万不要相信。”原非白冷笑地反问道:“宋侯向来博览群书,擅驯异兽,如果非白知道幽灵蝎的秘密,难道宋侯会不知道吗?也许,他如此放心地让您来驯养连他也无法控制的毒物,因为他深知其弊害。十四月后,公主将痛苦暴亡,然后便可由驸马继续辅政,也就是宋侯权倾天下之际了。”“普通妇人有了身孕,会有呕吐症状,妹妹可是风平浪静,只是夜半偶有呕吐,却吐出一些褐色之物,恶臭难闻?”原非白继续冷酷地说道,“那些不过是幽灵蝎的脱皮排泄之物! “孕妇口味往往会发生变异,妹妹可是现在喜食生食,尤以动物内脏为上?恐怕宋侯常常给公主送些生猪脑服食吧。不过公主可能不知道,或是假装不知道,那是地地道道的人脑,因为幽灵蝎最喜食人脑。”轩辕淑仪的脸色猛地白了下来,玉手如狂风中的树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最后终于害怕地一扔手中的中将,跌倒在地狂呕起来,吐出一堆血色的肉浆之物。中将在她周围担心地爬来爬去,不出一步之遥。 不一会儿,更多的幽灵蝎从地底深处爬了出来,围在轩辕淑仪的周围,严密地将她同众人隔了开来。 原非清一时不忍,想去扶她,却被宋明磊一把拉住。 轩辕淑仪抖着身子看向原非清和宋明磊,“这是真的吗?”原非清也看向宋明磊,问出了同样的问题:“这、这是真的吗?那、那淑仪怎么办?”他的神情焦虑而担忧,眼神闪烁着不忍和怜悯,温言道:“淑仪别怕,光潜定是腹有良策了,你会没事的。” 宋明磊淡淡地点了一下头,看似笃定道:“请公主放心,我们自然会保护公主殿下的安全!”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明白,可能除了原非清,众人都感觉他的保证毫无安全感。轩辕淑仪也是,只是在那里无助地看着他们,梨花带雨地深深颤抖,忍不住对宋明磊伸出苍白的玉手,颤声说道:“这是你的孩子,你……你要救……救我还有孩子。”我大惊,轩辕公主的孩子不是原非清的,是宋明磊的?如此说来,他连自己的孩子也设计进去了?我不由脱口说道:“二哥,你好狠毒的心,连亲生骨肉都不放过。”原非清的脸一下子白了,慢慢走近轩辕淑仪,隔着那里三层、外三层的蝎子,一双朗目满是伤心,不含一丝感情地对轩辕淑仪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轩辕淑仪只是坐在地上不停打着哆嗦,万般无助地泪洗玉面,求救地看着宋明磊,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全。原非清定定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细细看着宋明磊,好像从未认识他一样。他眼神一片死灰,那是一种信仰倒塌的绝望,梦幻破灭时的心碎。 “我以为除了这个丑八怪,你不会再对别的女人感兴趣了。”他看了我一眼,泪眼带恨,牙关紧咬,“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冷落非烟,虽对不起我的亲妹子,可我一直还在心中万分窃喜,总算你的心在我这边,却不知,原来你还同她……”宋明磊来到他的身后,双手轻搭他的双肩,尽可能地柔声道:“我这么做是为了我们大家好。你知道你已经不能再碰女人了,可是我想你得有一个孩子,以免落人口实,将来亦继承大统,这可是我们俩的孩子啊。”原非清慢慢地转身,向后退了一大步,再一次面对宋明磊,但却躲开了宋明磊的碰触,他又睨了一眼轩辕淑仪,俊容霎时扭曲。然后他站在那里,对宋明磊淡淡地扯了扯嘴角,绽出一丝令人心痛的笑容来,眼中却是从未有过的悲楚,“细细想来,你说得没错,这其实挺好的。父王一向偏宠三瘸子,就连四毛子他都能耐心地说几句话,对我却偏偏甚是严苛。他从来都没有对我这个嫡长子笑着说过几句软话。自从淑琪没了,他没句安慰话,连正眼也没有瞧过我,就只当我死了似的,紫园里那群奴才见我都趾高气扬的。他们心里都觉得我不是男人,没办法保护自己的女人。还好有了你。”他妒恨地看了一眼非白,又对宋明磊放柔了声音道:“你事事为我和非烟打算,里里外外帮衬着我,这几年父王的眼里才容得下我……如今怕我后继无人,我心爱的人儿同我的妻子,为我生个孩子。你以为我真的从来没有这么筹划过吗?我却总怕说出来会玷污了你对我的一片情意,到时岂不重重伤了你?却不想,其实你早已经想到了,还去做了,清泉公子的谋略永远是这般高明,让人琢磨不透!果真是神机妙算,诸葛在世。”他忽然扯了扯嘴角,开始莫名地笑了起来,直笑得前俯后仰,冠落髻松,一头乌发胡乱地披了下来,那双漂亮的眼睛变得通红,愤恨地盯着宋明磊,最后却不由得热泪奔涌而出,呜咽出声。 “你为什么不同我事先商量一下,”原非清对宋明磊大吼大叫起来,“你要同这个黑心的女人生孩子呢?而且我们的亲生孩儿都快被蝎子给啃光了,我还算什么男人啊,连人都快不是了。”太子看似松了一口气,他终于可以慢慢伸出手,顺利地捋平了那丝乱发,站在那里状似沉痛地说道:“家门不幸,皇室不幸啊。”不幸你个头,我在心中冷笑,你这个伪君子。 第27章 幽灵夜倾城(5) “太子殿下,皇室的确不幸,”兰生冷笑道,“也许您没有直接地杀害德宗,却是你故意引幽灵蝎到佛堂,这便染上了安息香的香味,然后便可嫁祸给丽太妃。德宗陛下的信鼠发现幽灵蝎身上有安息香的香味,必然会想到凶手是丽太妃,这样您便可诬陷花西夫人,打击原氏。”原非白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接口道:“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本已体弱的先帝如何经得起这样的打击?当场便旧疾复发而猝死,于是您便联合长旺,诬蔑内人,顺利地栽赃给原氏,既博美名,又可收复实权,果然一举两得。只可惜了,您那老迈的生父,他一心为了您才驱逐结发妻子,废嫡长子之位,您却不但觊觎庶母,还火急火燎地,不等收复国土,便活活气死了他。” 太子额头青筋蹦了蹦,冷汗慢慢湿透了他的素服后背心。 原非白转身看向兰生,凤目闪过激赏之意,笑道:“木槿,你的这位义弟,智勇双全,亦善推理,在世间恐怕无人出其右也——非白对尊驾越来越好奇了。”兰生似是不屑一顾他的赞美,只是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扭头看向宋明磊和原非清,“皇室中人,贪图富贵,欲壑难填,为君者只贪恋皇位权力,尔虞我诈,自然无心国事,罔顾黎民百姓,久而久之,皇室走向败颓,故而所谓千秋万代,国祚永昌,实乃谬梦罢了。”原非白点头,表示极大赞同,对轩辕公主长叹道:“淑仪妹妹,像我等生在帝王公卿之家,天生锦衣玉食,深躬诗书礼仪,却偏偏每个人心里住着一个恶魔,人人皆为其折磨亦复被其驱使,可悲复可恨,而这个恶魔无非权欲二字!”“敢问太子、公主,所谓天皇贵胄,难道就真如兰生所言,只为追逐权欲,贪恋富贵吗?”非白轻叹一声,正色道:“为君者若不以天下为重,若不能懂得无私二字,如何能做到解救万民于水火,如何能做到匡正社稷、安定天下?”“说得好听,”太子依旧高昂着头,无有悲喜地呆板说道,“窦贼大仇未报,原氏又贪权霸政,如今复国在即,只需原氏交出权力,便可复我轩辕皇室。朕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只不过朕生不逢时,算不过天,如今成王败寇,悉听尊便。”太子妃却忍不住站了出来,明明她的脸上还有着太子留在她脸上掌掴的痕迹,却勇敢地站在他身侧大声喝道:“这还是轩辕氏的天下,殿外有龙禁卫守护,城中有晋阳王氏大军,你们莫要太猖狂了,若敢谋害太子,即便问鼎天下,须知也会落得万世骂名。你们这群篡位弑君的乱臣贼子。”“太子妃说得有理。”非白并没有再向丽太妃追问玉玺的下落,只是对太子妃恭敬地欠了欠身,对宋明磊朗声道:“为免东西营兄弟枉死,还请宋侯和驸马缴械,释放太子,同非白一起向父王请罪吧。父王那里自有公论。”“你不可能赢。”原非清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恨声道,“行宫外皆为西营所围,行宫内的龙禁卫素日养尊处优,如何敌得过西营勇将?”非白淡然道:“西营武士不过一千之众,我已密调燕子军数万入西京,而行宫内又有龙禁卫驻守,如今殿内不过侍卫十人,试问驸马可有胜算?”原非清的狠脸子立刻掉了下来,绿着脸看向宋明磊。 丽太妃潸然泪下,低喃道:“陛下,您看到了吗?臣妾无法保护轩辕皇室,这些孩子……臣妾无颜面对陛下啊。”然后她慢慢看向我,满目凄怆,“贞静我儿。”我跪坐在她身边,帮她按住伤口,软言宽慰,“请太妃勿惊,血已止住,我们马上就能离开这里,您会没事的。”她却握住我的手,流着泪摇了摇头,然后指了指头顶那盏皮灯,我便飞身取下。她轻抚着那盏皮灯泪如泉涌,哽咽了半日,和蔼笑道:“孩子,用此灯替淑孝立个衣冠冢吧,我天天梦见淑孝哭着对我说想回家。”说着说着,她又忍不住低泣了半晌,好不容易止住了涕泣,拉着我的手道:“如今淑孝总算得以沉冤昭雪。她本就喜欢非白,就让她平静地长眠在紫栖山庄,我与陛下的身边,这下我和陛下可以好好照拂她,轩辕家亏欠她太多了。”她扶着我的手站了起来,挺直了脊梁,昂首冷冷地看了周围一圈,“你们这一出又一出,无非想夺取玉玺,无非想这没有人性的皇位罢了。” 她的脸上明明毫无血色,却满是尊贵,无人再敢直视她的眼神,都默然地敛眉垂首。 “照武将军,请替我向武安王转达一句话。”她勉力看向非白,非白恭敬地垂首称是,只听她充满尊严道:“奈何轩辕羸弱,原氏强悍,若当真有一天为帝,原氏必当厚待太子一家及轩辕旧皇室诸人,无论新帝何人,后继天子必以轩辕氏母仪天下。”非白立时双膝跪倒,伏地大声敬诺。 丽太妃又向他肃然问道:“若有一天,你天命所归,荣登大宝,亦可应允否?”原非白抬首,想了片刻,诚挚道:“我本风雅颂,亦得佳偶子。”他温柔而坚定地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偏逢离乱世,经年鸳分离。旦息烽火台,何惜身作死。”他以头伏地,庄严道:“吾妻既是轩辕义女,请丽太妃娘娘放心,微臣必尽心全力保护太子及轩辕皇室。”她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太子,然后倦怠地放开了我,“我终于可以去找陛下和姐姐了,我真的很累了。”宋明磊耸了耸肩,叹了一口气,“好吧,这下我们都清楚彼此的故事了,也明了彼此的兵将分布了,太妃看来是死也不会说出传国玉玺了,真好。”他看似向我信步走了两步,素白的王袍上,银线绣的莲花在月光下泛着优雅而惨白的光,忽然他一折方向,走到轩辕淑仪面前,星眸含泪,“淑仪,你想想,我真会害你吗?这可是我自己的孩子,我一直想要一个健康的孩子的。快站起来,让中将把他们都送到先帝那里好吗?”他极温柔地说道,渐渐地那群蝎子让开了道,他走近轩辕淑仪,如同对待皇后一般,轻轻扶起她,无比温柔地为她拭去满面泪痕,如同蛊惑一般,在她耳边轻声道:“想想那皇位……是你的,也是我们孩儿的。”轩辕淑仪的目光一下聚焦了起来,凶狠地看向我,数以万计的蝎子从地底涌出,奔向我们。场面一片混乱,丽太妃一下把我推开,自己被几百只蝎子围住蜇咬,痛叫出声。 外面忽然闪电,又一阵巨响轰隆隆地直击大殿的顶柱,紧跟着殿外又传来巨大的轰响,这回却是炮声在轰轰大作。非白精神一振,对身边的金灿子和银奔高叫着:“燕子军进皇城了,快护送夫人出大殿。”我们且战且退,奈何蝎子却是越来越多。轩辕淑仪坐在一堆蝎子中间,狠毒地看着我们,贝齿紧咬樱唇,直咬得鲜血染红洁白的牙齿,如食人的女妖一般狰狞。 忽然大殿开始了剧烈的震动,连蝎子的攻击阵形也开始凌乱了,中将开始不安地跳到轩辕淑仪的肚子上。原非白飞奔过来,他乌黑的长发在半空中飞舞,素服上沾了鲜血,如盛开的红梅花不停地漾开——这是我见到的最后景象。他一把牢牢地抓住我,甩向兰生,兰生搂住我的腰向殿外跃去。我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然后巨大的响声冲进我的耳朵,疼得仿佛有人拿一根长钉使劲钉到我的脑门里。我眼前一黑,周围一下子宁静了下来。 好冷,耳朵和脑子好痛……再睁眼时,我旁边正躺着满脸血泥相和的兰生。他同我一样,耳朵被震出了鲜血,我们正扑倒在泥泞的石阶上。雨下得很大,周围一片迷蒙,眼前满是建筑物倒塌后的巨大烟尘。 我的手掌全都撑破了,血流了一地。为何我刚刚感到像地震了一般?怎么回事?难道是大哥发射锦绣百虎破阵箭吗?我的耳朵被方才的巨响震得暂时失了聪吗? 非白呢?我悚然一惊,非白还在里面吗? 丽太妃,还有薇薇、太子、太子妃他们呢? 我使劲甩了一下头,倒出耳朵里的沙尘和雨水,有人撞了我一下,又把我撞倒了,这回我听到了声音。雨渐渐下大了,将浓烟浇熄,无数的宫人在奔走,四处乱窜尖叫:“雷神震怒,地龙发威了,快救太妃娘娘和太子。”雨水倒灌进鼻子,我呛了好几下,再一次挣着爬了起来,惊回首,这才发现蓬莱殿、三省殿、栖梧殿三大殿全部消失在眼前,竟然一瞬之间,全都倒塌了。昔日辉煌的三大殿全都埋在瓦砾之中。 “照武将军呢?”我拽住一个慌张搬着一块瓦砾的宫人问道,“丽妃和太子救出来了吗?”那个宫人茫然而惧怕地摇着头,“没有,全压在里边了,连着太子妃、国舅爷还有好多宫女、太监全在里边,就这一眨眼的时间,这便地动山摇的,根本没有人逃得出来。”这时巨大的响声再一次隆隆响起,宫人们再一次吓得放声尖叫,很多人害怕地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四散奔逃。这回我听出来了,是炮声,是锦绣百虎破阵箭的炮声。 “照武将军呢?”我又抓住一个小宫女颤声问道。那个小宫女却只是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哇哇大哭,语无伦次道:“没看见、没看见。”我的心害怕起来,方才明明是非白推我出来,可是他人呢?我放声叫着非白的名字。雨愈见大了起来,放眼望去,人头攒动,有的忙着救助伤者,有的忙着逃命,人人的脸上全是泥污和鲜血,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我茫然地怀抱着那盏淑仪的皮灯,脚一软,坐倒在地。这时又听到有人哇哇大叫,却见蓬莱殿一角,也不知有谁挖动一小块砖,结果人没有找到,却见一群大老鼠跑了出来,几乎每一只都衔着一只大蝎子四散逃去。宫人手忙脚乱中,一只也没有捉住。我无力地坐倒在地,看到几只老鼠在我身边飞快地穿过,最后一只体形巨大,嘴里正咬着个头特别大赤头青螯巨蝎的老鼠经过我时,猛然一个急刹车,然后打了一个转,站在我面前。我认出来了,竟是久违的倾城,它嘴里咬着的是轩辕淑仪的蝎子王中将。 倾城对我嗅了嗅,露出极长的尖牙,配合两只小前爪,快速而凶狠地把中将的身子扯了个粉碎,然后没等我回过神来便钻进我的广袖中。 思绪一点点在我脑中聚焦起来。蓬莱殿是轩辕淑仪公主同驸马的居所,三省殿则是太子的居所,栖梧殿里全是一群轩辕氏的罪人,严格算起来,全是害死德宗的罪人,而德宗棺椁所停放的清思殿却毫发无伤,依然静默地矗立在烟尘中,冷然而悲伤地看着我们如蝼蚁般挣扎、逃亡。 倾城、倾城,一夜倾城! 难道是这只名叫倾城的大老鼠一夜之间倾倒了三座大殿?猛然想起紫陵宫外那银面人,说倾城虽单独活动,但是却有驾驭群鼠之力,齿牙尖利,擅掘地洞,可以瞬间倾倒城池。 我心中一惊,难道是倾城带着这群老鼠干的? 在它的眼中没有轩辕皇室,只有德宗一人而已,在它简单的心中,德宗因为幽灵蝎给气死了,幽灵蝎身上带有轩辕淑仪的气息,而方才它可能就在地下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也许认为太子妃和王估亭,还有太子也是帮凶,一起害死了德宗,于是它以它的方式为德宗报了仇吗? 没有人告诉我真正的答案,我也不知道倾城为什么要钻到我的袖中,我没有时间把它赶出来,只是艰难地站起来,绝望地大声唤着:“非白、非白!”这时宫人惊叫:“这里有活人。”我一回头,却见一只手臂正在瓦砾下挣扎地伸出来。我顾不了许多,飞奔过去,同兰生还有一堆宫人合力把他挖掘出来。那人露出满是鲜血的脸,竟然是金灿子。我们挖到一半,他已经大喝一声,抱着两人飞身而出,却是昏迷的银奔和肿着脸的薇薇。没有非白的身影,我心中害怕起来,更加疯狂地挖了起来。 我本风雅颂,亦得佳偶子。 偏逢离乱世,经年鸳分离。 旦息烽火台,何惜身作死。 原非白,你不能这样对待我!为什么和你在一起,就老是面对那痛苦的别离和折磨呢?我的指甲已经全翘了起来,手指满是鲜血,塞满尖细的瓦砾,可是我根本感觉不到痛楚,只是想把这三大殿全部挖空,找到原非白。 第28章 五月雪之变(1) 耳边炮声隆隆,宫人吓得一阵一阵地大叫。大哥的燕子军为什么还不来?我摇摇欲坠,眼前一片血色,只是机械地挖着,脑子里全是那栖梧殿中看到他的最后一眼,血染白袍,长发飞扬,凤目似烈火燃烧。 兰生扶住我,在我耳边急切地说着什么。我努力集中思想,才听清楚,他好似在我耳边说着:“我们先到安全之所,万一先入城的是宋明磊的麟德军就麻烦了。”什么意思?我愤怒地瞪着他,“现在是救人的最佳时机,怎可退去?”我使劲推开他,再继续漫无目的地挖,自己的头发早已全部打散,极其凌乱地贴在脸上,披在后背。“木槿。”兰生在我身后唤我,声音已轻轻发了颤。这时场中幽灵一般闪进二三十个黑衣人,其中有一个过来轻巧地将我和兰生拖开,接下我们手中的工作,开始继续挖掘,另一些却选择在金灿子跳出来的小洞处快速地挖坑。 领头的乃两个绝代佳人,一个是面色苍白的男装丽人,另一个却是一身劲装的绝色女子,发丝梳得油光水滑,绾了发髻,斜插一支蓝宝石鎏金步摇,秀眉紧锁,气质贵绝。 男装丽人急忙跑来跪在我身边,扶着我,“夫人请振作,东西营擅掘地道的好手皆来了,青媚现如今正是奉了主公之命,两营须合力救出三爷、宋侯还有驸马众人,请夫人放心让他们做,他们比咱们更懂如何救人于埋道之内。”我抬起头,隔着雨水,这才认出那男装丽人是青媚,她一脸蜡黄,显是重病未愈,正满目担忧地看着我。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放眼望去,不远处,那个华贵女子也正向我们走来,却是原非烟。这时林老头过来忙着为我们把脉。 “主子呢?”青媚转身看向金灿子,厉声喝道。 金灿子拖着银奔伏在她身下,没有答话,满脸愧疚。青媚紧咬银牙,红了眼眶。 原非烟的身后站着一个同样劲装的俏丫头,正是上次同锦绣的近侍初喜大打出手的初仁,肃着一张俏脸为原非烟打着黄伞,目光追随着挖掘的暗人们,满目焦虑。 雨水湿了原非烟精致的玉容,看不出是泪水还是雨水,她翩然向我们走来,胸膛微微起伏,身侧的珐琅指甲套微微有些神经质地颤动了一下。 青媚立刻花容失色地跪爬到她面前,巧妙地隔开了我,恭敬而紧张道:“天湿雨大,还请郡主移步安全之所,我与初仁姐自会遵旨,尽快解救宋侯与三爷。”原非烟恍若未闻,只是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们一会儿,俏目中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慢声道:“若是光潜不测,无论是东营还是西营,本宫要你们统统陪葬。”手下暗人皆垂首敬诺,无人异议。 她盯着我,恨声道:“你也一样。”我借着青媚站了起来,蹒跚地走到她面前,也盯着她的妙目道:“永业三年,我也曾为郡主做替身冲下山去,隔开了我同三爷整整七年,但我从未怪过郡主,可如今若是三爷有事,我也不会放过郡主。”原非烟飘忽一笑,忽然出手如电,金光一闪,那双华丽而长长的珐琅指套,直击我双目。青媚的手中凭空闪现一把亮银匕,微挡攻势,可是原非烟那尖细锋利的指套轻易地格开了她手中的匕首,在她额上划开一道淡淡血痕,却未有停止的趋势,继续向我刺来。 我愤怒地推开青媚,从袖中滑出酬情,直挥向原非烟的面上。可能谁也没有想到我真会出手,而且没有想到酬情这样锋利,初仁的手臂被深深划出一道血痕,鲜血如瀑。 而原非烟的珐琅指甲套被齐指砍断两根,裸露的手指尖立时鲜血淋漓,她只得狠退一步,睁大了双眼,闪过一丝惊骇。初仁惊呼地劈出一掌,青媚立时挡在面前,可我们还是被逼退了一步,救了原非烟的手。 青媚内伤未复,再被初仁击伤,吐出一口黑血,脸色越发蜡黄,急急地低声道:“主公这许多女眷之中,最是器重郡主,为了三爷,请夫人忍耐,千万莫要动气。”挖掘的队伍微一停顿,看着我们,默不作声。 青媚忍痛站起,擦净血迹,冷着玉容,厉声道:“主公之命,谁敢不从!”暗人们再一次转过头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却早有彼此的暗人站在我们的面前,挡开了各自的主子。 我平静下来。此时非白与宋明磊只要有一方先被找到,便占尽了先机,有权停止救援。若是宋明磊先被发现,原非烟必先诛杀我等。我不由在暗中 深深祈祷,求老天爷让非白先被找到。对面的初仁帮原非烟包扎右手。原非烟不愧是将门虎女,白着一张脸,冷笑地看着我,却没有皱过一丝眉头。 这时暗人们在金灿子跃出的地方挖出一个大洞,立时有两个暗人停了手中工作,站了出来,一人袖上有红梅印记,一人袖上有白梅印记,分别代表着东西营的暗人,两人默默地对望一眼,同时潜下洞去。 过了一会儿,一人抱着另一人上来,却是西营暗人,怀中抱着满脸血污、只剩一臂的王估亭。林老头微一搭脉,只是摇了摇头。我们等了一会儿,那个东营的暗人却再也没有出来。那西营暗人摇摇头,“底下太暗,路途被堵,且有毒蝎封路,想逃出比登天还难,那东营兄弟恐是凶多吉少。”那人眼中满是叹惋,对东营对手倒颇有些惺惺相惜。而我同原非烟的脸色肯定都不怎么好。这时听到有人欢呼,我们惊回头,又见一人冲天而出,满身血迹斑斑。“非烟。”那人轻轻吐出话语。原非烟眼泪立时夺眶而出,喜极而泣地冲向狼狈的宋明磊,欲一头栽进他的怀中。宋明磊抱着昏迷的原非清,倒退一步。原非烟生生地停住了脚步。宋明磊对她淡淡一笑,“莫担心,我无妨,只是你大哥昏过去了。”原非烟哽咽着,让暗人接过原非清,过去扶住宋明磊。我们这才发现他的胸前插着一小块细长的碎石,正汩汩地流着血。那双带血的朗目却镇定地瞟向我,笑道:“四妹,这可怎么好?你又克死你的一个丈夫了,连带你们的太子也不怎么走运啊。”原非烟不顾满身精致的华服,掏出罗帕,亲自为他按住伤口,婀娜裹身的宫服上染满了血。身后又有人大叫道:“有人出来了!”那人矫健地破土而出,却是满脸是血的张德茂,一瘸一拐地奔向宋明磊,没事人似的接过原非清,立刻给他施针,原非清悠悠醒来。张德茂又紧张地给宋明磊施针。 初仁吹了一个口哨,一半的暗人面面相觑,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工作,聚集在宋明磊的周围,只剩下东营的暗人仍在疯狂地挖掘。 我的心中咯噔一下。难道老天要亡我们吗? “淑仪呢,淑仪呢?”原非清喃喃,无限悲伤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拉她呢?差一点点我就能救出她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地震了呢?”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骇然道:“为什么是三大殿呢?为什么是我们的三大殿,其他的大殿怎么一点也没有事呢?莫非是先帝显灵了吗?”他的眼神狂乱了起来,语无伦次地喊着“先帝显灵了,先帝显灵了”,眼看就要崩溃,宋明磊不顾胸前的伤口,推开张德茂和原非烟,阴着一张脸走到他面前,揪着他的衣襟,狠狠地打了他一记耳光。原非清的脸上迅速浮现宋明磊的掌印,目光慢慢聚焦了起来。 “是那群臭老鼠,是轩辕家的信鼠们咬断了三大殿的根基,因为它们知道三大殿下乃是幽灵蝎的巢穴。它要我们同幽灵蝎陪葬呢,”宋明磊轻轻抚上原非清的脸,似安抚一般,对他温柔说道,“一点点,只差一点点……你知道吗?再差一点点,我们就都全死在那座大殿里了,所以、所以,你才是天命所归,明白吗?”原非清充满震撼地看着宋明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而且,就算先帝现在显灵了,也来不及了,因为我已经知道传国玉玺在哪儿了。”宋明磊大笑起来,他一指那盏我脚边的皮灯。几乎同一时间,张德茂和兰生向那盏皮灯飞去,张德茂略略快了一步,一掌击退了兰生,拿到了那盏皮灯,献给宋明磊。 宋明磊微一用力,皮灯便碎成数片,只剩底座。果然那皮灯的黄花梨底座上正用黄绫缎子牢牢地绑着一方镶金莹润的和田玉。 该死,我早该想到,既然丽太妃临死前把皮灯托付于我,必是里面装有传国玉玺,我太大意了。可是如果非白有何不测,玉玺有与没有,对我又有 何意义呢?有人大叫一声,“是传国玉玺!”众宫人纷纷向前,向着那块历经轩辕氏十世,还有三大家族风雨飘摇五百年的传国玉玺,战栗地双膝跪倒。 烟雨蒙蒙,周遭满是断瓦残垣,一切都是破败的、灰色的,唯有那玉玺如羊脂洁白,如雪山圣洁。那镇玺的盘龙恁地金光灿烂,凌厉地盘旋在玺座之上,俯视着心怀鬼胎的众人。然而捧着这方珍贵宝玉的,代表天命所归的双手,却是宋明磊那沾满鲜血的双手。 我已无法揣测他的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只觉鲜红耀眼,触目心惊,难道这真的就是天命所归吗?“轩辕太子已死,只有楽世子继位,奈何轩辕公主离世,唯有驸马监国。”宋明磊仰天狂笑出声,厉声喝道:“这便是天命。”原非烟大声喝道:“西营听令,立诛东营逆贼。”青媚猛地仰天轻啸,如大鹏展翅一般,飞落在最前方,举起长剑。立时,未参与营救工作的暗人排成整齐的阵形挡在我们前方,隔开了仍在工作的暗人。 我握紧了酬情,打算也同在场暗人一样去保护最后能救援非白的希望,又想待会儿非白出来,林老头是唯一的希望了,便对兰生说:“兰生,拜托你好好保护林大夫。”兰生对我摇了摇头,绕过我,轻巧地走到我的前方,对我哂然笑道:“我和林大夫都不用你保护。”林老头也红着鼻子,嘿嘿笑了几声,拿出酒葫芦,淡然道:“夫人放心,事情也许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又或许比你想象的还要糟,”宋明磊对我诡异地笑着,“四妹一向聪明,怎么会猜不到结局呢?不过,四妹若缴械投降,或许本侯可饶恕你一条贱命。”话音刚落,又一声爆炸在我们身后响起。大家身形一晃,除了几个武功高强的,余人几乎皆跌倒在地,烟尘中,几个人影平地涌现。 “木槿。”有人在烟尘里低叹。雨水下得更大,哗哗如浇,冲去烟尘,却见一个戴着白面具的男子扶着另一个天人之姿的白衣人站在我们身后。两人白衣皆血痕累累,就连那面具上亦满是灰尘,烟土相混,两人皆散发披肩,被雨打湿,沾在脸颊上。 东营诸人皆精神一振,高声欢呼三爷,面露喜色。 青媚和金灿子亦泪流满面地伏地行礼,“三爷。”他们奔向非白的同时,那些挖掘的暗人立刻飞至圈内,加入阵形,没有半句废话。 心中一根弦松了下来,我双脚一软,跌倒在地,幸亏有林老头和兰生扶着。我再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奔过去,一下子紧紧抱住了他。雨水混着泪水挂满脸上,几乎睁不开眼,我哽在那里,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别怕,我没事。阿遽方才从密道救了我。”非白一只手慢慢环抱上我,在我耳边轻声道:“你放松些,木槿,我的胳膊可能有点骨折了。”我快速地放开了非白。我的眼泪流个不停,双手改抚上他的脸,轻柔地抹去他脸上的污泥和血痕,心中深深感谢上苍。他对我一展绝代微笑,给了我一个鼓励而温柔的眼神,勉力抬手抚去我的泪痕。 宋明磊冷哼一声,走近我们,兰生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紧张地看着我们。 第29章 五月雪之变(2) “宋侯文韬武略,令人钦佩,已先于我等想到世郡王了,”原非白镇定自若地环抱着我,右手搭着司马遽,平静道,“只是,宋侯若真信天命,当知幽灵蝎灭于信鼠,轩辕家的旧世界已然到头了,改朝换代的天命难违!”宋明磊的星眸闪烁着狠毒的目光,发狠地盯着原非白,像是要刺穿他一般,他低声道:“旧世界的命运的确是到头了,你们原家的命运也要到头了。”“还记得吗?”原非白淡淡说道,“你们当初设计我坠马当日,天也是 下着这么大的雨。我娘亲知道是你的恩师司马莲害了我,又气又悔,就这样气死在我怀里。她的眼睛一直到下葬都没有合过。”“谁叫你娘亲是你父亲最在意的人?只有她死了,才能让你那恶魔父亲明白什么叫作剜心之痛,”宋明磊敛了笑容,恨声道:“可是你娘亲就算死上一万次,也抵不了我明氏灭门之仇、凌迟之痛。”原非白的脸在雨水中毫无一丝表情,“所以你让赵孟林把木槿的眼睛变成紫色,好让我亲手杀了她,也尝尝剜心之痛?”宋明磊斜眼觑了我一眼,眼神阴毒,默认地冷笑数声。兰生看着我,眼神一片沉痛,慢慢走到我的身侧,挡住了张德茂的慢慢靠近。 心中寒到了极点,我不由攥紧了拳头,恨声道:“二哥,你好狠毒的心!”大家都沉默了下来,凤目绞着星眸,无语无声。 雨水继续倾盆而下,哗哗浇洒,仿佛欲洗清这人世间的血腥与罪孽。 “真正的仇恨如何能够轻易得解?”好一会儿,原非白冷声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化为死结怨更深,到最后无人有胜算,智慧如你,这又是何苦来哉?”“何苦?”宋明磊含笑反问道,“何苦?明氏满门抄斩之时,我叔公也曾问过你父这句话,可他还不是毫不留情地请旨带头抄了明氏,还亲自监斩!”“莫忘记了,你还有二姐和重阳,他们还是你的亲人,也流着原氏的血。怎么,连他们你也不放过吗?”原非白沉痛道,看向远处的原非烟。她的妙目中闪着慌乱。 “这不劳你费心了,”雨水浇在宋明磊身上,他出手如电,紧紧抓着原非白的前襟,用极低的声音恨声道,“日子还很长,咱们等着瞧!我要把你心爱的全部夺来一一打碎在你的面前,我们可以先从你最喜爱的佳偶开始。”他阴狠地看向我,另一只手欲抓我的前领,司马遽毫不留情地飞出一脚踢向宋明磊,逼退了宋明磊。兰生亦护在我们面前,冷冷道:“阳儿,别再对她犯浑了。”“日子的确还很长,”原非白挡在我胸前,继续淡笑道,“长到足够把所有的仇恨一一还来,打破这个死结了。”不知何时,大雨渐渐停了下来,慢慢转为小雨,就在这时,剧烈的炮响声震天动地,紧跟着,沉重的大军团的脚步声冰冷地传来,整个地面有节奏地抖动了起来。我们同时看向朱雀门的入口,紧张地等待着进来的军队,不知是元德军还是武德军。 却见军旗如簇,在风雨中飘荡如海,大队人马如铁水一般涌进行宫,为首一骑高大强壮,马上端坐一人须如钢针,豹头环眼,正是一等神武将军于飞燕。他身后跟着两骑,是灰发的赫雪狼和光头的程东子。 他们都来了,我的精神一振。于飞燕开心地策马来到近前,跳下马来,“二弟四妹,果然没事,那就好、那就好。”他状似轻松地捶了下宋明磊的左肩,在那里豪迈地仰天大笑一番。而宋明磊疼得龇牙咧嘴,使劲忍了下来,才镇定道:“神武将军怎么来了?未奉诏入京乃是死罪。”于飞燕敛了笑容,严肃道:“为兄自然是奉诏入京,倒是二弟的麟德军守望意图领军入京,已奉主公之命,遣回原地驻守。如今二弟位至侯爵,又手掌重权,倒要管教手下,莫要落入口实,招些莫须有的罪名。”宋明磊正要开口,已有一人唱颂道:“主公驾到。”我们所有在地震中幸免于难的人都极其艰难地跪了下来,迎接一身戎装的原青江。原青江大踏步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同样戎装的锦绣和原奉定,还有几个朝中重臣,甚至还有一个道士。我想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这好像是那个批 过我贵命的邱道长吧。这时雨丝随大风飘零,冷意袭人。原青江隔着倒塌的废墟,直直地望向清思殿,双膝跪倒,大声痛哭起来。身后众人皆随之跪倒,哭声一片。 原非白双手撑地,极其严肃地沉凝着俊脸,若有所思地看着对面的宋明磊。两人目光不停闪烁,游移不定,无形中仿若恶龙猛虎你来我往,狠狠地厮杀一番。 忽地,非白目光一闪,似是做了一个决定,轻拍我的手,对我绽出一丝鼓励的微笑。原青江哭声微停,宋明磊阴险而得意地对原非白嘲笑了一下,开口启奏,“主公容禀,臣……”这时,原非白猛地跪爬到原青江面前,以头伏地,大声道:“父王节哀,此诚国之大变,容儿臣有要事相奏。”左右近侍前来,扶起原青江。锦绣体贴地递上丝帛,肿着眼睛,轻蹙黛眉,似无限悲伤地瞟了一眼原非白道:“主公节哀,国基不稳,前线告急,尚需主公定夺,不如先听听三爷有何事启奏。”原青江接过丝帛,细细擦净面上,抚须长叹一番,“准奏。”原非白抬头,快速地看了看邱道长和锦绣,大声道:“太子携淑仪公主谋逆,如今丽太妃已为公主等谋害,今诸将无主,愿请武安王做天子。”此时雨声渐止,非白的话清清楚楚地传向四方,所有宫人、随从皆愣在当场,惊骇莫名。宋明磊饶是再好的修养,眼神中也露出极度的惊诧,白了一张俊脸,青筋暴跳地看着原非白。原青江瞪着伏在地上的非白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他猛地一掌挥出,把非白打倒在地。非白的脸上五个指印分明,直打得齿颊流血,沿着非白的口中一下子流了出来。原青江厉声喝道:“竖子无状,胡言乱语。”语毕转身便走,但是他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果然原非白飞快地咬牙爬起,跪爬地跟着他,顶着五道深深的掌印,到他面前再次以头伏地,再度大声道:“今轩辕无道,玉玺失而复得,天佑苍生及原氏。父皇可记得,雪摧斗木,猿涕元昌,今五月飘雪,苍天现此祥瑞之象,父皇,吾等不可逆天而行也!”这时银奔和金灿子亦赶过来,跪倒在非白身后,惊呼道:“主公明鉴,三爷并没有胡言,这天真是下雪了。”此时天上仍旧飘着极细的雨丝,竟然夹杂着一丝丝雪意飘向人间,渐渐地雪片代替了雨丝,大片大片地覆了下来,宫人及军士皆骇然道:“五月天气,将立夏了,怎的还下雪呢?”“果然是天意,原氏要取代轩辕氏拯救苍生。”人群中有人这样叫着。 我心中一转,趁宋明磊犹豫之际,走过去,柔声道:“二哥还不快随我接驾?”宋明磊尚在犹疑,我轻掐袖子,袖中的倾城猛然蹿出咬了宋明磊一口,我便乘机抽出他手中的传国玉玺,赶紧抱过来跪在非白身边,高举过头顶,用尽力气,高声叫道:“雪摧斗木,猿涕元昌,今诸将无主,愿请武安王做天子。”我看向于飞燕。 于飞燕心领神会,亦领着心腹二将以首伏地,大声道:“今诸将无主,吾等愿请武安王做天子。”于飞燕声如洪钟,响彻全场,声声入耳,众人皆听得清清楚楚,那余音久久地传遍四方。 这时邱道长面含微笑,走了出来,直直跪下,向原青江行了天子大礼,大声道:“天佑原氏,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一拨又一拨地跟着跪了下去,皆放声高呼:“吾等愿请武安王做天子。”原非烟拉着宋明磊也凝着脸跪了下来,最后只剩下原青江孤独而威严地站在一堆废墟边上。 众人长跪不起,大雪翻飞中,一轮红日如往常一般,壮丽地涌出地平线,照见烟尘中三大殿的废墟,雪雾中血痕斑斑。我手中的玉玺异样沉重,在晨曦中愈显盘旋的金龙狰狞凌厉。 原青江默然无语地盯着那金龙,那双凤目却显出一种异样的神采来,那是所有男人对于最高权力的极度渴望和欣赏。慢慢地,他的泪水长流微染风霜的须发之间,再滴淌到冰冷的铠甲之上,瞬间冰封起来。 终于,他虔诚地双膝跪倒在地,磕了一个响头,接过我手中的传国玉玺,慢慢爬起来,朗声泣日:“今受天命,愧接玉玺,当行天道,众卿平身。”《旧塬书·太祖本纪》太祖本纪曰:东庭元庆四年,五月春,军中知星者邱道长言,黑光摩荡者久之,天子星易位,将震天下。旋即太子失德,携王氏、轩辕氏逆位,三十朔夜,德宗哀逝,轩辕氏逼问玉玺不得,遂毒杀太妃,引天怒,三大殿乃骤倾。初一太祖哀泣回京,早有军士集朱雀门,宣言策武安王为天子,迟明,非白携燕,披发露刃列于庭,高声泣曰:“诸军无主,愿策武安王为天子。”四更鼓,时春即夏,天忽异象,有鹅毛大雪,玉玺乃出,中外皆以为天意也,诚戴太祖,皆罗拜,太祖未及对,早有以黄衣加太祖身,呼万岁,即掖太祖乘马。史称“五月雪之变”。 太祖揽辔谓诸将曰:“我有号令,尔能从乎?”皆下马曰:“唯命。”太祖曰:“轩辕幼主及宗氏,吾皆北面事之,汝辈不得惊犯;大臣皆我比肩,不得侵凌;朝廷府库、士庶之家,不得侵掠。用令有重赏,违即孥戮汝。”诸将皆拜,肃队以入,太祖厚葬德宗,呜咽流涕曰:“违负天地,今至于此!”至晡,班定,翰林承旨楽世子之禅位制书于袖中,宣徽使引太祖就庭,北面拜受已,乃掖太祖升紫辰殿,服衮冕,即皇帝位,改国号塬,改西安为长安,仍为西京,年号元昌,尊谥丽太妃为丽太后,追封其女轩辕淑孝为婉荣公主。遵太后遗诏,娶宗氏女兴庆王轩辕章之女轩辕郁芬为后,册连氏为皇贵妃,花氏为贵妃,册长子非清为东贤王,次女非烟安年公主,驸马明磊南嘉郡王,三子非白北晋王。 五月末,北晋王及王妃贞静皆素服厚祭婉荣公主,同月迁世子于西宫,易其号曰西川王,又惠及轩辕宗氏子孙辈,皆兼宽待,厚享尊荣。 元昌元年五月初八,我好容易可以下床了,非白亲自帮我拆了绷带。他略带叹惋地告诉我行宫中传来消息,宫人们终于得以清理行宫三大殿,发现了前太子、前太子妃及丽太后的遗体,据说前太子妃与丽太后都扑在前太子身上,似是希望能以自己柔弱的躯体保护太子,奈何太子却仍死于毒蝎之手。轩辕淑仪公主下腹尽空,皆为毒蝎所啃噬,其状甚惨,宫人尽力灭绝毒蝎,乃发现一天王玉像,辅以数千跪伏修罗石像,天人酷似北晋王。举国皆密言,北晋王实乃天命所归,白虎星神王降世。 我笑眯眯地看着原非白,“非白,你果然是白虎星降世啊。”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额头,微微笑了一下,对我的赞美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还记得那个诬陷你的长旺吗?”我点点头,“他是太子指使的吧。”“非也,”非白轻叹着摇摇头,“长旺不是太子指使,亦不是太子妃指使。”我奇道:“那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 “乃是先帝本人。”“什么?”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岂不是先皇本人要栽赃我?你又如何知晓的呢?”“这是先帝能为他的儿子,还有轩辕皇室做的最后一件事了。”非白淡嘲道,“青媚的伤好了,她只要手中拿着凌心椎,极少有人是不开口的。”“这次确要谢谢锦贵妃娘娘,”非白淡淡道,“多亏武德军帮我挡住麟德军,飞燕才得以面圣,阿遽才有了时间救了我。”谢谢你,锦绣。我在心中小小地嘘了一口气,忽然想到,其实以前的锦绣也喜欢吃我做的点心,等伤好了,我要给她做些鸡心饼送去。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不由定定地看着非白许久。他轻啄我的嘴唇,柔声道:“在想什么?”“非白,你……”我踌躇了许久,终于轻声问道:“你想做皇帝吗?”这天晚上的月光极好,万里清空下,玉宇无纱陡显清圣,洒在非白那一身家常白缎衣上,只觉着白得耀眼而神圣,可那松松的扣子微扯,便露出光滑坚实的胸膛,又引出无端无穷的诱惑来。他天人般的颜上漾起一丝诡异而绝美的笑容,凤眸深深地注视着我,然后微微凑近我,柔柔地吻上了我的唇。他的手悄然伸进了我的内衣,轻抚着我的肌肤,引起我的轻喘。 他慢慢引导我们的身体结合在一起,附到我的耳边,轻声而坚定道: “当然。” 第30章 地蛹金蝉花(1) 五月初五,阳重人中天,端午节至,上下皆插菖蒲、艾叶以驱鬼,熏苍术、白芷和喝雄黄酒以避疫。适逢新朝上下举国大贺,因前日天现异象,雪飘长安,炎夏随后立至,仿似一头栽进了夏日,恐食物易坏,恸伤百姓,且国基尚新,前线仍有战事,皇帝便赐天下大酺,将五日改至三日,天下诸州咸令乐,无论城乡,皆令休假三日,大酺期间百官、庶民任意聚饮,歌舞嬉戏,山车旱船,寻撞走索,丸角抵,戏马斗鸡,百戏竞和,人物填咽等等,连带山河破碎收复之地,一片升平欢悦之象。 京都长安大酺,太祖亲召原氏宗亲、旧皇亲、后宫诸眷,及朝中重臣,聚乐于麟德殿,霖悦楼下,一时热闹非凡。 大酺过后,五月初十芒种日,螳螂生,鵙始鸣,反舌无声,原奉定擢升宁康郡王,乔万加封上柱国,赐爵永定县公,增邑千户。太祖念锦贵妃花氏伺候多年,淑惠端敏,敬慎持躬,进皇贵妃,位同副后,协理六宫之权,又晋封其子——年仅七岁的原非流为汉中王。 因锦皇贵妃之姐,北晋王妃贞静公主,五月雪之变中平乱有功,特许出入宫门之自由,并增邑两万户,彩帛千缎,珠宝无数,以示嘉宠。朝野上下,一时轰动,窃议花氏姐妹裙下羽翼必为朝中新宠,贵不可言。原先投靠东贤王者渐有闻风转舵者,转投北晋王。又有阿谀攀附宁康郡王,永定县公者往来如云,络绎不绝。 元昌元年五月十二,大吉,上携宫中诸眷,为锦贵妃之子非流行册封礼。册封仪式时正值暑天,司仪官、朝官、诸宫人等皆汗流浃背,诸多女眷香汗淋漓,湿透了一身名贵的冰绡纱元服,到后来实在忍不了暑热,晕了过去。孩童之中以宋重阳带头哇哇大哭,坚持了又五分钟后,亦中暑晕了过去。安年公主便以照顾重阳为借口先退了下去。 原非流穿着厚厚的缂丝四爪金龙大红蟒缎亲王元服,通红的小脸热得满脸汗水,不停地喘着气。难为他一个七岁的孩子竟能木然地跪在大太阳底下,听着司仪念着长长的颂文。 就在司仪最后一个字落地之间,他忍无可忍,跪爬至捧着亲王冠的宫人前,一把抓起汉中王礼冠,自己罩在头上。在场诸人皆惊讶出声,只有原非流面不改色,大叫道:“谢主隆恩。”然后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扯了半天,奈何人太小,够不住这么大的礼冠,便扭头对女眷席唤道:“笨初喜,还不快过来给本王整冠?”这时初喜才回过神来,赶紧过来帮原非流整冠,流着大汗骇道:“大礼未成,还请王爷跪下请罪谢恩。”原青江好整以暇地看着原非流看似不慌不忙地过来,经过一行百年的苍天巨树,穿过香汗四溢的仕女香车,来到天子九龙华盖下,汗流满面地稳稳跪下。原青江微抬凤目,早有宫人端过冰镇酸梅汤,原非流努力不失仪态地接过,却仍然忍不住牛饮而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缓声道:“再过一时半刻,孩儿必晕厥当场,且儿臣早一日承受汉中王,便能早一日为父皇分忧,儿臣一片赤诚之心,何须看重这些虚礼?今天下初定,父皇慈德天下,素察民情,必不为孩儿不拘以为念,苛责儿臣。”说完伏身大拜。 原青江无奈地亲自起身,拉起原非流,轻敲他的额头,“你这猴头,跟你娘似的,快成精了。叫朕如何罚你?”众人皆嘘了一口气,轻笑出声,原青江想要抱起原非流,原非流却一个转身,后退一步,抱着小腹,扭着小身子,可怜兮兮道:“恳请父皇准儿臣先行出恭,再来赔罪。”原青江不但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反而仰天大笑起来,众人亦放松精神地大声赔笑。锦绣走下宝座,憋着笑替原非流告了罪,携着初喜伴他前往后宫更衣。 《旧塬书·太祖本纪》曰: 非流封王,暑热难消,不及完颂,自取冠戴之,高声谢恩,太祖乃诘问,非流从容答曰:“但求早承汉王,为君父分忧,何拘小节哉?圣上素体察民情,焉得怪罪?”太祖甚溺之,竟不怪,乃遣皇贵妃花氏引其如厕,笑对左右曰:“此子类吾。”午后,太祖赐大宴,欣然邀后宫及轩辕氏显贵宗亲,庆祝他最小的儿子封王。流珠殿的建筑源于拂菻国,殿上无瓦,捣汉白玉石为末,罗之涂屋上,其坚密光润,触之沁脾,盛暑之节,人厌嚣热,乃引水潜流,上遍于屋宇,机制巧密,人莫之知。观者唯闻屋上泉鸣,如飞珠溅玉,俄见四檐飞溜,悬波如瀑,激气成凉风,兼殿内广陈冰屑,消暑巧妙如此,故名流雨殿。 可惜我们的大主角原非流有些心不在焉,总是看向座中的原非烟和身后的初仁,亦可能是今日在日头底下中了暑,只在公卿中强颜欢笑,神情却有些委顿。他抽了个空,跑到我们这里来,坐在我身边抱着我的广袖摇了半天,却侧了小脑袋,熠熠的凤目看向安年公主,笑问:“皇姐,今儿是臣弟的好日子,重阳怎的没有来呢?” 安年公主便笑着告假说小重阳被日头晒着了,有些发高烧,故而不能前来。原非流想到自己常年的打击对象兼玩伴宋重阳在这样重大的日子里生病了,颇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太祖听了倒也有些担心,对安年公主谆谆教导,“这么多子孙辈里,朕独独担心重阳儿,光潜亦是如此,安年这几日要好生看护才是。”原非烟纤指轻点鹅黄的披帛,垂目敬诺,姿态纤美。 太祖的凤目轻扫流雨殿中一众轻闺弱质,似又想起了什么,便朗声道:“吾等武家男儿,为行天道,前方浴血,冲锋杀敌,最忌牵挂后方眷属。在座诸位贵女,既为武士妻女,身份贵重,自当谨守妇道,为武士多事生产,尊老爱幼,好生照料家中,莫教男子牵挂才好。”我暗叹一声,不愧是当皇帝的,连《女经》也诠释得如此完美!太祖左下首的皇后,年轻的轩辕郁芬,略整一身火红麒麟凤袍,率先走下宝座,恭敬下拜,轻启朱唇,柔婉称诺,领着众女眷皆恭顺下拜。 未到辰时,太祖便携着轩辕皇后先行退下,锦绣也抱着非流先退了下去。 我小坐了一会儿,就觉广袖中有异物轻咬我,我便以身体不适为借口,先行告退。 回到西枫苑,倒出广袖,大老鼠机灵地跳了出来,跳在梨花木上扑向水果盆,挑了一只最大的杏子,使劲啃了起来。刚啃到一半,猛地支起小耳朵,扔了杏子,就要飞身去躲,一片黑影闪过,倾城的长尾巴瞬间被一只黑狗爪子给拍在桌上。倾城转过身来,勇敢而凶狠地对着大黑狗龇着大长尖牙。 一个光头少年走过来,抱走了大黑狗,结束了狗拿耗子的大战,淡淡地轻点小忠的黑鼻子,“别去招惹这只信鼠,它的本事可不像它的个子那么小。你斗不过它!”小忠表示怀疑并愤慨地对兰生低吠了几声,高傲地一转头,跑到我的脚下乖乖趴下。我轻轻拍了拍它,以示安慰。小忠舔了舔我的手,却抬起狗头,眯着乌黑的狗眼盯着倾城。 倾城则爬到桌沿边上居高临下地对小忠叱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只神兽对望的样子让我想起那日原非白同宋明磊在雨中互相仇视的样子来。 我正胡思乱想间,听到有人在我耳边放小炮,我惊回头,原来是兰生正弯着腰对我打响指。 “甜言蜜语的生活总归能让女人变得迟钝了。”兰生由衷叹道。 我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一下,这才想起我没请兰生坐下。兰生无奈地摇摇头,自说自话地坐在我对面,一招手让小忠过去,然后自小忠的项圈里取出原非白的密函。 我展开笺,却见非白写道:元德军行军一切顺利。太祖登基后的第三天,原非白便同于飞燕赶回定州境内,在经过艰难的会战后,取得定州大捷,现如今元德军已在济州同燕子军会合,济州乃是军事重镇伐州的前线哨所,韩先生在麟德军攻克麟州后,亦得圣上恩准请调,顺利回到了元德军中。 定州战役中非白同于飞燕合作非常默契,广纳良言,采纳了韩先生的建议,双管齐下,一方面在战场上猛攻窦氏军队,另一方面采用分化的办法,同其他打着义军旗号的部队不一样,不但没有滥用酷刑、严惩军属,反而尽量招抚收复地区的民众,第一善待俘虏,若不愿归降原军的,视同难民对待,缴械后一概发放归乡资费;其次,对定州老百姓视同帝都老百姓,平等对待,打开城门的第一件事,便出安民告示,并开仓放粮。 久而久之,窦周境内早已传遍,元德军军纪严明,秋毫无犯者。随着原氏三支队伍不断推进窦周境内,渐有守城军大开城门主动迎接元德军。此次济州城外,韩先生又发挥诸葛神论,那守将殷余同愣是被劝降了,元德军顺利进入济州城内,不想早有远近士绅皆争相出列迎接,仕女欣欣向荣,上街踏歌相颂。 听他的语气甚是愉悦,我也放下心来,他在信中嘱我好生照顾自己,并附有一副药方,我不由皱眉道:“一封书信,半封倒全是药方子。”这时,小玉过来为我们奉了茶和一些点心。兰生喝了一口,瞟了一眼那封信,淡淡道:“居心叵测。”我看着兰生,正要驳他干吗老讽刺非白呢,兰生淡嘲一声,以一种极其抑郁的口气道:“八成是他让林老头在前线抽空开的方子,让你养好身子,好快快给他生一对大胖小子。”我一时血气上涌,张口结舌。小玉看了看方子里说戒茶、戒酒,便板着一张俏脸,慢吞吞地把茶水收了回去,又换了一盏燕窝上来,咕哝道:“凭他就算是踏雪公子,怎的就算准了一定生一对男娃?”兰生又喝了一口茶,看了一眼小玉,“小玉姑娘可真别不服气,若是真生了,兰生愿与姑娘打赌,你家先生要么不生,要生就一定生一对大胖小子。”“小玉别听你兰生叔胡诌。”当时的我并没有把兰生的话放在心上,只哈哈笑了一下,对兰生重重点了点头,单纯地下了这么一个判断,“济州守将殷余同降了于大哥,攻克伐州乃是指日可待,故而今儿个……他的心情必是极好的。”小玉却不服气地撇了撇嘴,表示不信。 这时,小忠忽地跑向梳妆台,两只狗爪搭上台子,对着菱花镜边的青花百蝶纹瓶嗅了半天。小玉一时忘记了生孩子的仇怨,吓得轻叫:“小忠可别把瓶给摔喽,那可是主公赐下的前朝古物,晋王的心头肉啊。”小玉就过去同小忠理论兼拼命去了。 薇薇听到小玉的惊呼,急忙走了进来。水晶帘剧烈地晃了几晃,两个俏丫头嘻嘻哈哈地忙了一阵,第一时间把小忠赶回了兰生身边。小忠不依不饶地对着白色的大花朵叫了几声。 兰生扭头看向青花瓶,那里正插着一束洁白的花朵,“此花既香且美……想是大理名花朝珠吧?”我对他微微一笑,略点一点头,“小玉思念故土,晋王特别准她在梅园一角栽了一株。不想这孩子有心,竟给她种活了,这可是今年开的第一朵花呢。”兰生双手抱胸,对我微歪头,也淡淡地笑了。如画的眉目间,升起一股如远山一般的了然和宁静。 兰生走后,我走进闺房同小玉一起看了看上个月的现金流量表,感叹在长安分舵的第一个月果然艰难,幸好已有根基和原氏的支持,做生意比起当年赚第一桶金还是相对容易了一些。 子时,月上中天,云淡风轻,我结束我的业务工作,合上账本,看向微熬红眼的小玉。 “风大了,奴婢去把窗子关了,”小玉凝着一张俏脸,对外间的薇薇说道:“薇薇,夫人休息了,你且仔细些烛火。”多宝阁古董隔断子上有鎏金錾铜钩,上面悬着大红撒花软帘,隔开了闺房内外,软帘外的烛火透过帘子柔和地渗进来,朦胧地映着薇薇娇俏的身影,她正坐在菱花铜镜前仔细摆弄着一只极小巧的玉石磨,石磨的周身雕满了娇嫩的梨花。 薇薇被救之后,林老头特地为她配制了一种复颜膏,神奇地治愈了她脸上蝎子蛰的伤口,如今只略显些浮肿罢了。最近林老头建议我也可以涂一些,只是要再补些上好的珍珠粉。圣上听说了便大方地赐下一斛南浦合珠。 美貌重于泰山的薇薇便自告奋勇地揽下这个活,烛火下的薇薇低垂着螓首,一绺青丝垂落在额际,随动作微晃,她头也不抬地轻嗯了一声,算是答复了小玉,只顾着在灯下将圣上赐下的珍珠盛在玉石磨中,认真地碾碎成粉,好混在复颜膏中。 小玉放心地折了回来,轻轻关上房门,然后趁假装关窗之际,再次看了一下周围无人,便背着窗口,替我挡住了外面可能的偷窥视线。 小玉从梳妆台上取了那支镶珍珠银簪,蘸了蜂蜜,凑向那瓶仍带露水的朝珠花。过了一小会儿,侧枝上那朵含苞欲放的朝珠花中无声无息地飞出一只大蜜蜂,那只大蜜蜂后四只小脚牢牢抱着一小卷树皮,大蜜蜂被银簪上的蜂蜜吸引,放下怀中的小卷桂树皮,爬到银簪上。小玉接下树皮,又用另一支玉簪挑开树皮,递给我。 倾城嗅了嗅,对蜂蜜更感兴趣一些。我让小玉拿只杏子蘸了些蜂蜜塞给倾城,大老鼠便淡定地抱着大杏子舔着,坐在我边上看着我和大蜜蜂。 我接过树皮不由会心一笑。记得还在墨园之时,那年瓜洲琼花开得正盛,他偷偷从战场上折回来陪我赏琼花,也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谈到在间谍工作中传递消息,比谁的点子好,谁输罚酒喝,我们便开始抬杠,乱说一气,把各种可能的传递消息的方法都说了个遍。其实多半只是天马行空的胡诌,万万不可取的。虽然当时的酒是江南的花雕酒,酒劲不大,但是我的酒量极浅,没喝几杯就晕了,我的脑子开始糊涂了,一不小心,把变形金刚里的机器飞虫什么的给吐露出来,我当时晕头晕脑地想段月容这无知之厮定会笑话于我,没想到他却敛了笑意,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然后看了看旁边同样深思的孟寅,木然道:“其实吧,我觉得你比孟寅更能胜任白关要职啊。”然后他又转回头,拿起琼觞,轻松地对我嚷嚷道:“输啦输啦,我认罚便是。”说毕他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抹着唇边的酒液,对我绽开一丝柔笑,露出白玉般的大牙来。 可见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果然给记住了。虽说没有真造出什么机器飞虫,但这等巧妙之法倒也费了一番周折。白关中人果然卧虎藏龙,不可小觑也,我在心中暗祷,但愿神佛保佑,我永远也不要同大理诸人兵戈相向。 思毕,我便取出放大镜在烛火下对着树皮细细读了起来。 新试银冠,夕颜容光,鬼羽金蝉,盛火难息,朝珠花开,胡为不喜?伊人不见,憔悴支离。 我放下密信,沉默了下来,拿起那支笔,蘸了荷花丞中的清水,在桌上写了一个我教过她的问号。 我写下三个字母sos!小玉立时花容失色。 圣上登基那日,我疲累万分地回到西枫苑,好不容易敷完药后,非白忽然被圣上叫去紫园了,将睡未睡之际,小玉却向我递来白关趁乱送来的第一封信,我阅后骇然大惊。原来段月容从来没有打消过一丝一毫放弃的念头,他只是改变了风格,每次书信只以家书为主。 尽管我也一直告诫小玉及其他留在我身边的段氏中人,不得传递任何透露原氏机密的消息,也不得做任何损害原氏的举动,可是我却不能阻止段月容,因为他知道我永远也无法拒绝关于夕颜的任何一星半点的消息,于是……我们恢复了书信往来。 这一封看似是段月容的言情风格,是他最喜欢用的上古战国四言体,所写的无非是些日常生活,但是仔细推敲下来,这不是一封向我诉说女儿生活的家信,而是一封求救信。 第31章 地蛹金蝉花(2) 前两句应该指的是前阵子,夕颜被册封东宫,是皇太女,也就是未来大理女皇,以夕颜的个性当是满面欢喜骄傲。而关键便在于这后两句……我闭上了眼睛,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他是说有人为了同夕颜争夺王位,而在大理境内兴风作浪。什么是鬼羽金蝉? 我再次睁开了眼睛,拂去桌上的水迹,再写了一个凝字。然后轻轻地用丝帛擦净桌面,小玉垂下俏目。 我暗忖,以他和白关的力量,如何还需向我求救呢?也许是有人使诈,以假情报陷害我吗? 为今之计,我只有派卜香凝回去证实这个消息。 我伸了个懒腰,轻笑道:“折腾这半宿,我也累了,睡吧。”小玉扶我上了床,放下帐幔的同时,取了幔顶挂着的鎏金双蛾纹银熏球,轻轻地将桂树皮掰成数小段,放到银熏球里面。 里面本已混了林老头为我开的安神香,配方有沉香、白檀香、丁香等数十种香料,恰巧桂树皮亦是其中一丸香料,想来那桂树皮即便被人发现,也不易为人所怀疑。 小玉乖巧地将银熏球放回帐顶,微风轻传,银熏微转,熏香被缓缓地燃烧起来,冉冉地升起白烟,安神怡人的香气暗暗地充满整个房间,我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门外薇薇也停下了研磨工作,躺下睡了。小玉吹灭了烛火,也在我的榻边睡了下来。 翌日,齐放进了紫园,回我那封信确为事实。段月容怒焚真腊叛军后,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株连其家人,早年和亲的南诏英仁公主,也是段月容族叔段肖的女儿,在战争中站在夫家这边,事败后,段肖替英仁公主求情,段月容怒斥段肖没有在战乱中出力,削了段肖的封地,并赐英仁公主自尽,接着大幅度地进行改革,罢免了一系列文武帝时代的冗臣,大力提拔在真腊战斗中表现良好的勇将,触动了旧势力的利益。 夕颜被封皇太女后,许多反武帝的旧势力便以段肖为首,以白族从未有过女皇,新帝残暴不仁、迫害老臣为由,趁段月容登基未稳,联合真腊余部开始叛乱。段月容被激怒了,其所有的乖戾本性全部被激发,开始大规模地迫害反对派,常常一个寨子接着一个寨子地诛灭,堪比当年的庚戌国变。就连不问世事的后宫,皇后佳西娜也开始上书劝谏段月容停止这样残酷的株连,还无辜的百姓一个公道,段月容才有所收敛。段肖一党虽被剿灭,恶因却惹来恶果,盛夏来临,尸横遍野,便引来严重的疫症,君家寨的孩子们也染上了疫症,巫医称疫症易解,良药难寻,境内缺乏两味珍稀药材——鬼箭羽和金蝉花,此两味只在秦岭山脉生长。 “鬼箭羽有破血通经、解毒消肿、杀虫之效。物虽稀少,但秦岭山中仍旧可寻,”林老头如是回信说道,“只是金蝉花甚邪,此物又名草蝉蛹,根为蝉蛹在土下幼体遇冤魂而化,尝闻遇冤魂乃从蝉蛹头部生长,约一寸多长,从顶端开花分枝……形似白优子,然邪气更甚……”我在快速地查询资料后明白了,所谓冤魂而化其实不过是所谓生物病态现象,是一种虫菌复合体,蝉虫为菌类的寄生体。然而与白优子不一样的是,白优子可与宿主共生,而是金蝉花的菌类入侵蝉体并最终导致蝉死亡,蝉完全成为菌类生长的培养基质,最终蝉的营养被菌类吸收殆尽,有点类似所谓的冬虫夏草。因而,人们所说的“蝉花”其实便是菌体吸收了足够的精华以及蝉虫被消耗后的剩余物。 林老头最后提及,金蝉花在秦岭每年不过成活数十支,而被发现的才不过三四支而已,内务府库应有十五支,去岁汉中王发痘症,陛下全数赏于锦皇贵妃了。 这么说锦绣有这个金蝉花喽? 我便使人淘净市面上的鬼箭羽,的确价值千金,花了点钱,但总算买到了,再高价请药农到秦岭中找了些来。考虑到可能疫症北移,我便分了一半留着,另一半打包秘密运往南国。 就在我琢磨怎么向锦绣开口的时候,齐放出了个主意,正好今年打算推销给内务府,也就是用以后宫御赐朝堂内外命妇的新制纱衣已赶制成功,不如趁此机会问锦绣要之。 我便以君氏之名上秦中宫,玉楼装的春夏季时装展示会天下闻名,今岁主推价廉物美的亚麻纱衣,在此国基未稳之际,可减国帑负担,可能考虑到我是锦皇贵妃的姐姐,且兼君氏大名,圣上竟痛快地准奏。锦绣名为副后,又被皇帝授予协理六宫之权,实为后宫实际掌权者,便由其下诏。夏至日,替皇后在紫园内设下女席,广请后宫贵人,以及各府夫人千金前来赏玩。我也同齐放尽力张罗在宫中的第一次时装表演秀,但我万万没有想到锦绣下诏之地竟是荣宝殿的双辉东贵楼。 自从锦绣实掌原氏内帏之后,圣上命乔万大规模整饬扩建紫栖山庄为皇家紫栖宫,而连氏因家族失势,又兼自锦绣生下非流,接逢幼女夭折后,宠幸大不如前,便日日念佛诵经打发时光,后来锦绣便以修宫为名,求得圣旨,命连氏搬出荣宝堂,改搬到原为玉北斋的北斋宫。 当年非珏脾气乖戾,圣上曾为其亲至法门寺亲捐释迦小金身放置玉北斋,正是当年玉北斋的由来,如今便令连氏在北斋宫里日夜为皇室祈福。而她原先住的崇光阁并前面的荣宝堂及左右堂舍改扩为荣宝殿,在锦绣封妃前夕,圣上竟着内务府亲赐予锦绣了。 五月二十五夏至,正值朝节,百官放假三天,众妇女相娶,进彩扇,以粉脂囊相赠遗,宫中亦不例外。这一日,我便奉皇后谕,早早来到当年盛极一时的荣宝堂。 那一日晴空万里,阳光明媚,我站在庭院中放眼望去,庭院中葱茏洇润,那架子上的紫藤花盛开依旧,紫花烂漫,串串低垂,旁边新栽了很多绿枝新冒的梅树。听说锦绣投皇帝所好,又移栽了很多株梅树,果然不虚。然而更夺人眼球的则是那铺天盖地的雪拥蓝关,朵朵大若银盘,开得恁是热闹,一派富丽香烟。 眼前一座峥嵘轩峻的高楼,正是在当年的荣宝堂上加上一层楼改建而成,应锦绣之请,圣上亲赐名为双辉东贵楼,隐含了锦绣的双龙戏珠之志,还有她刚进府中那人人艳羡的紫气东来的传说,如今的双辉东贵楼已是皇帝大宴后宫的主要之所了。底层的麒麟斗拱的色彩依旧簇新艳丽,龙门雀替上的龙纹图案依旧苍劲,早年杂役房的我们曾经多少次羡慕地偷偷仰头观望,因为能出入此地就意味着拥有紫园侍者中最光鲜、最高等的地位,被主子赋予生杀予夺的权力,过着同主子般最优越的生活。 这里曾是我同碧莹还有众小五义受尽屈辱之地,就是在这里我和碧莹的命运被残酷地改变,如今却成为锦绣的金丝牢笼。她极度张扬圣上所赋予的烈火烹油般的荣宠,仿佛战火从不曾来过,仿佛我同碧莹的鲜血从来未曾洒在那明亮的金砖之上。 一阵舞乐传来,东贵堂中涌出一片衣香鬓影,为首一人,紫瞳潋滟,绝代风华,正笑意盈盈地沐浴在紫藤花瓣雨中,正是吾妹锦皇贵妃。她的高髻饰佩十支花钗、十朵花钿、两博鬓,只比皇后仪少两支花钗、两朵花钿罢了。 我正一边行礼,一边研究她紫色襦衣上绣着的十二行红色五彩銞翟花纹,好像亦是皇后仪制,未免也有些逾制。她却早已扶起了我,免了我的礼,在紫色花瓣雨中,她对我柔笑道:“姐姐来得正是时候。”那时,西洋琉璃钟正走到上午九点。 “锦绣,姐姐想向你讨个赏。”我对锦绣笑道。 锦绣一挑眉,“姐姐可真有意思,君氏富可敌国,什么样的稀罕宝贝要不到呢?”“你可说笑了,自姐姐回到原家,家产早已缩水不止,就算见过些稀罕玩意儿,但有些上得了台面的玩意儿,如何比得圣上亲赏予你的好物件。这倒还是其次,倒是皇上给锦绣的恩典,姐姐艳羡不已。”这一番话下来,锦绣果然很是受用,紫瞳盈满了得意之色,拂了锦袍的广袖咯咯笑个不停,直笑得连那袖口上绣的芍药花都似要飞起来,“哎哟哟,木槿,我可服了你了,你的小嘴还是像以前那样甜,难怪咱们家的北晋王为你痴狂如许了。要什么姐姐只管说,妹妹一定给便是了。”“哎,这个,是这样的……”我正要开始。 这时,有太监洪亮的传颂声道:“皇后娘娘驾到。”我的请求被搁了下来,只得随着一群女人统统去中庭迎接皇后。年轻的轩辕皇后盛装站在中庭,着一身大红缭绫的广袖襦裙,上面精工细绣了六只金凤凰穿梭于白牡丹之上,脚着高高的蜀锦珍珠履,站在锦绣身边,容貌虽稍逊几分,但贵在笑容可掬,年轻可爱,倒也令人如沐春风。 她的身后跟着同样盛装的原非烟,拖曳着鹅黄银缎大裙摆,贴了荷花钿的妆容精美,眉眼画得极是修长,百花髻上斜插着一支硕大的金凤步摇簪,在一群女人之中更觉气质贵绝,只是娇躯在微风中略显清瘦。 一群华贵的女人像热带鱼一样,纷纷华丽地游到各自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大殿上立时空旷了起来。齐放也走了进来,行礼并报备了演出。“众贵女可都来齐了?”皇后问向身边的宫女。锦绣向座中扫了一眼,垂目侧身道:“诸位内外命妇皆已入席,唯有连姐姐还未到来,不如容臣妾让他们先开始吧。”皇后大度淡笑道:“无妨,可再等一等。”锦绣便着宫人奏起编钟,雅乐立时传遍东贵堂。因皇后同皇贵妃都在,内外命妇皆肃然而坐,不敢造次。 皇后同锦绣聊着家常,目光落到我的披帛上,看了几眼那新颖的几何图形,便笑道:“晋王妃的纱帛花样好生漂亮,还没见过这样新奇的花样,听说出自君氏之手。”我亦俯首敬诺,“正是君氏玉楼装的设计,不过纹样新颖些,论质地却实不及娘娘身上的纱帛轻柔飘逸。如果臣妾没有猜错,应是亳州最新样式的印宝纱吧。”皇后的眼中闪过惊讶,愉悦道:“王妃好眼力。”我便与皇后就时尚前沿的话题聊了几句。原非烟描绘过长的凤目淡淡地扫了我们一眼,露出一丝嘲讽。 忽然,一阵低沉的当当声从珠帘内传来,我同皇后扭头看去,阳光正洒向一座做工精致的西洋琉璃钟,那琉璃置面上正泛着金光,顶部的小门大开,一个脑袋上梳着个大辫子的小丫头木人弹了出来,咧着滑稽的大笑脸,跟着当当声摇摇晃晃地拍了十下小手,然后弹了回去。 啊,这个丫头长得很眼熟啊。 “看着眼熟吗?”锦绣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把我唬了一跳。回头看去,她正俯在我的耳边,背着众贵女,对我扯了得意的鬼脸,任描绘再精致的眼角挤出一条淡淡的笑纹来,我给逗乐了。她对我轻笑道:“这琉璃钟有些年头了吧。当年皇上命连姐姐搬到北斋宫,想一起搬走,结果下人们不小心摔了一次,坏了报时小人,皇上便顺水推舟地给姐姐又赏下一座更大的。听说那钟字还是用象牙和珠宝镶制成的呢,我却舍不得把这座扔了,便着人修缮,索性把那个报时小人换成你的模样,继续用着,看看像不像你小时候那傻样!”皇后显然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也看了一眼那个小人,略惊呼道:“晋王妃年少时便是这副模样吗?好生、好生可爱。”然后妙目频频看向我,满含深思。 我猜其实她的潜台词是:真想不到你当年好生丑陋,是如何泡到原非白大将的? 我便嘿嘿干笑了几下。锦绣抿嘴笑得更甜,纤指一扬,唤了歌舞,却见十几个身着白纱的舞伎,手持大拂来到殿中,跳起了宫中流行的白鸠舞。 舞乐渐渐舒缓了场中气氛,众贵女也开始低声笑着聊起来,锦绣的紫瞳瞟向我,明明笑得甜美,却压低声音对我道:“当年我初被调到夫人房内,就为一天没有擦拭此钟,便被她杖责十下,我当时便想,总有一日我要让她也尝尝被人裸杖的滋味。”我正欲笑着回话,倒是宫人来报,“连皇贵妃娘娘到。”不一会儿,连氏消瘦的身影出现在大殿的门口。她慢慢走了进来,给皇后行了大礼。 这是我自回到原家后,第一次近距离看连氏。年岁同样在她身上刻下了痕迹,甚至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她鬓边的青丝已暗暗染上几丝秋霜,即便敷上再厚的粉,下眼窝还是深深地浮肿起来。眼睛仍然漂亮,却已经被丧女之痛经年累月打磨得毫无神采。我注意到她的面色极度苍白,乌黑的青丝上虽压着金钗宝钿,但仔细一看,夹杂着几丝雪白,竟有些许凌乱。 锦绣敛了笑容,站起身来,按长幼之序微微向连氏行了一个礼,而连氏却必须回一个完整的屈膝礼。 “今日乃是皇上准皇后宴请后宫诸姐妹,及众贵女前来观赏天下闻名的君氏新衣秀,姐姐即便再有要事,可着人来通禀一声。奈何令皇后娘娘、后宫众姐妹,及众内外命妃等汝一人多时?吾原氏最重礼法,姐姐又是宫中老人了,此举实在有违宫闱体制,兼有藐视皇后之嫌,难做后宫楷模。”这个帽子太大了,连氏的眼中闪出一丝憎恨来,目光也更冷了。年轻的皇后正要开口劝解,旁边一位略年长的嬷嬷却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皇后便默不作声了。 连氏平静下来,倨傲一笑,“你意欲何为?”锦绣冷笑道:“姐姐的记性越来越差了,自然是实行原氏家法。”连氏高昂起天鹅般细长的脖子来,大声道:“吾乃皇上正室发妻,你这嬖妾也配碰我?”锦绣绽出一丝奇怪的笑意来,“姐姐说得对,妹妹确为妾室,只是如今……只有皇后才是皇上的发妻正室,就连姐姐你……也不过是一个嬖妾罢了。”所有人成功地看到连氏的面容因为悲伤而扭曲起来。 锦绣的语调逐渐强硬了起来,只听她厉声说道:“姐姐如此僭越,实属大逆。”锦绣一挥华袍的广袖,不待侍婢前来搀扶,早已来到中场,猛然对皇后双膝跪倒,含泣道:“臣妾恳请娘娘按宫规责罚连氏藐视之罪,庭杖五十,以儆效尤。”此语一出,众妇皆惊。高堂上的轩辕皇后饶是涵养再高,额头也渗出了汗水,不由自主地看向身边的嬷嬷。那嬷嬷只是凝着脸,对着皇后微一点头。 皇后轻咳了一下,微点头道:“准……奏。”皇后的话音略带不稳,锦绣只是更柔声微笑道:“领皇后懿旨。”立时有两个强壮的太监前来拉过连氏。连氏身边的两个宫女亮出利刃,挥退太监,可惜不及施救,锦绣身后的初喜如鬼魅一般冲到连氏身边。初喜的娃娃脸上仍然挂着讨喜的笑容,却众目睽睽下快速击落那两个宫女手中的利刃,然后毫不留情地打断其中一人的手骨,拧断了另一人的脖子。 第32章 地蛹金蝉花(3) 在场诸女皆惊吓出声,乱作一团。锦绣掩唇惊呼:“好大胆的连氏,竟敢携利刃面见皇后!”不知何人惊呼:“连皇贵妃欲行刺皇后!”连氏求救地看向原非烟,然而原非烟却冷冷地垂下妙目,一言不发地玩弄着自己的珐琅指甲套。连氏绝望地想高声呼救,不想一群武婢快速地涌了进来,拖起她的宫人,连带捂住她的嘴巴,一并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连氏拼命挣扎,乌髻上的珠钗宝钿一路往下掉,零零落落地散在荣宝殿中,直至失去踪影,她的眼睛始终绝望而仇恨地盯着锦绣。当年我与碧莹在荣宝堂内受辱的情景浮现眼前,果然风水轮流转,今日里报应终于到了。 轩辕皇后额际的汗水滑落到鼻尖,身边的老嬷嬷虽处变不惊,眼中却已起了波澜,以头伏地,用那苍老的声音缓缓道:“皇贵妃容禀,连氏毕竟侍候皇上多年,不若先行关押,禀明皇上,请大理寺卿会审,再做处理。”锦绣慢慢抬起螓首,满面泪痕似梨花带雨,悲泣道:“皇后娘娘容禀,伊嬷嬷说得甚有道理,只是吾等虽出身武家,身为女流,亦随皇上在战场拼杀,然适逢太平盛世,何幸能得轩辕皇后母仪天下,福泽后宫?必是臣妾等姐妹前世拜佛积德,善因所致善果。皇上虽为天命所归,终是僭越宗氏,故而在后宫三令五申,务必以皇后为尊,面见皇后不得携刃,以恐惊扰轩辕宗氏。连氏此举乃是死罪,必会陷皇上于不义,恳请皇后立杖毙此孽妇,以示天下,皇上对轩辕宗氏、对皇后娘娘诚挚之心。” 锦绣说得情真意切,泪如泉涌,众命妇亦骇然跪倒,不敢发言。 就这样我的时装展示会变成了锦绣除去连氏的show time。 轩辕皇后再次艰难地准了奏。连氏的惨叫声终是响起,声声传来,甚是惊心。锦绣却若无其事地挥了挥纤指,奏乐的宫人抖着身体,汗流满面地抬手,雅乐再起,连氏的惨叫声便慢慢地被时装展示会动人的音乐所掩盖,最后再听不见任何一丝声息。 一群群训练有素的模特走了进来,美轮美奂,衣袂飘飘。然而在座宫眷,再无一人有心去欣赏精彩的表演。皇后坐了不到十分钟,就以身体不适为由,板着脸离开了,临行之前让锦绣全权做主,然后多半吓得半死的命妇也煞白着脸找借口退了下去,大殿之中最后只有我陪着锦绣兴致勃勃地看完了整场演出。我想这绝对是我开时装展示会以来,最糟糕的一次,却也是订单最丰厚的一次,锦绣订下了今年君氏所有的纱帛。 结果后来没有任何一位仕女抱怨过对今年皇家赐物有任何不满,即便明知道纱帛远不及绫锦丝缎来得金贵。 那一天锦绣下旨订下纱帛之际,我终于开口请要几枝金蝉花,锦绣如是答道:“姐姐可真会挑东西,此乃是天下罕物,能救人一命值千金,更何况是我儿非流的命。”“汉中王如今身体康健,你库之中至少有十枝,姐姐但求三枝便可。”我诚恳相求。 锦绣看了看我,冷冷道:“木槿,皇上素恶里通外国,南国疫症猖獗,我知道你要这金蝉花做什么用,只是你别忘记了,你如今乃是晋王妃,而我亦是中宫副后,莫要做些牵连我同汉中王,以及晋王之事才好。如今我等姐妹,只比当年更险罢了。你可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们?前有朝堂上的南嘉郡王和东贤王,后有深受皇宠的安念公主,他们哪一个是好相与的?他们心心念念地要挑出我们的错处,恨不能食我等骨肉。就如同我方才对付连氏一般,否则十五年之功,便毁于一旦。”我一时语塞,心中一片寒冷地离开了荣宝殿。 回到西枫苑没多久,便有人通传,锦绣着太监来行赏。我暗想,莫非是锦绣改变了主意,偷偷给我送金蝉花了? 我抱着一丝希望来到花林道,看见一堆太监在哼哧哼哧地搬进一个大物件。 锦绣身边的大太监昌福抹着满脸汗水,尖着嗓子笑道:“皇贵妃说了,此物原为先朝历代皇后所有,是庭朝末年博宗皇帝的中宫赐予宣祖皇帝的,故而此物甚是珍贵,皇贵妃亦深爱此物,方才看晋王妃甚是喜欢这西洋琉璃钟,晋王妃前脚刚走,皇贵妃便使奴才为晋王妃送来呢。”昌福身边站着一个高挑貌美的宫人,正嘻嘻笑地看着我们,正是上午刚杀了两人的初喜,对我纳了万福笑道:“晋王妃容禀,皇贵妃说了,晋王妃身体不适,不用专门过来谢恩啦。”我木然地下了赏打发他们走,大太阳底下,抱着双臂沉默地看着这西洋琉璃钟。不明就里的众人围着华贵的西洋钟兴奋地转来转去,叽叽喳喳地反复鉴赏。 后来齐放告诉我,就在五月二十一晚上,锦绣秘密把连氏家族的罪证呈报给太祖,太祖甚为恼怒,连氏为家族求情,惹得太祖更怒,便罚连氏跪在中庭一宿,第二日自然起得晚了,而锦绣又故意使宫人在她来的途中言语相辱,激她气郁于心,于是那日在大殿上连氏便忍无可忍,锦绣乘机以皇后名义除去了这位长年的老对手。 而我最终没有得到那金蝉花,倒莫名其妙地拥有了那可能造成我猝死的西洋琉璃钟! 五月二十六,内务府颁旨,君莫问任紫微舍人,专管庭朝采办,吏属内务府及户部管理,在户部挂四品官职,成了正式的皇商。 元昌元年,原氏后宫无声无息地死了一位太祖妻子,然而圣上一点也没有责怪锦绣胁迫皇后处死连氏,反而褒奖我与锦绣为皇室节省了大笔国库开支,并捍卫了皇后尊严。不久,有人告发连氏家族贪赃枉法,为夺田产,打死百姓、私拆庙宇一事,轩辕氏所掌握的情报起了重大的作用。圣上痛心疾首地抄了连家,连氏的父兄皆斩首示众,几个族叔流放荒凉的西关,自此百年连家毁于一旦,所有财物、田契皆充为国库,对最后那场窦周决胜战役的军用物资的补给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时人戏云:容颜永驻,但求一子;宠贵中宫,不问出身;兔死狗烹,西贱东贵。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之际,忠燕府忽然发下帖子,一直深居简出的珍珠竟邀请我去赏园子里新开的荷花。现在不是赏花的季节,我自是没有半点小资的心情。然而珍珠一向冷静善谋,且是紫园的老人,又对大理的华山一直惦记着。上次我也差齐放前往询问,也许她有办法。 我抱着试一试的念头,来到了城中的将军府。 说起这个府邸,可大大的有来头,乃是当年西安守军总兵王年参的旧府第,在西安城中,除紫栖山庄外,这座府邸拥有最好的地理位置、最豪华的大庄园、最雄伟的楼台亭阁!其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当年的王年参都竭尽可能地比照紫栖山庄的模式来建筑,并加以管理,只是严格控制了礼制规格,以免落入原氏一党的口舌之中。 在史书上,王年参被史官称作对原氏尽忠第一人,当年南诏攻入西安城时,王年参的两个儿子王宝忠、王宝诚皆战死沙场,女儿王宝蝉及侍女绿萼被胡勇活捉后同日咬舌自尽,最后城破之时,王年参领着全家自尽而亡,成就了一段千古忠烈的佳话,可惜自秦中大乱以来,一大半宅子毁于战火。 燕子军重出江湖前夕,圣上早已秘密着人重新修缮了王氏府邸,并扩建了花园里的润湖,加栽了无数的名种荷花,赐名忠燕府,在登基后专门赏给于飞燕一家,彰显了皇室对一位平民将军史无前例的恩宠。当然,这里面可能也暗含了太祖对于飞燕外放八年的安抚。 一经入宅,于飞燕即日便上朝堂谢恩,并当着文武百官向圣上禀明,为感皇恩浩荡,特将原来王氏花园里的润湖改名为恩荷湖,寓意后辈子孙永念原氏恩德。圣上深感欣慰,紧跟着又赐下珍珠一品诰命夫人之荣,子女六人皆御赐长命金锁,一时朝堂上下,君臣皆感怀而泣,史官用浓重的一笔将这一感人的场面记录下来。 那日里原非白回朝后还笑着对我感慨说:“木槿可知,如今你兄在经济仕途一事上甚是精进,想必有高人指点吧。”然后我与他异口同声道:“珍珠!”半晌,我二人相视而笑。 一入府中,珍珠早已携了一帮黑肤子女,身后跟着几个神谷旧人的管事婆子来至正门迎接,珍珠正要行大礼,我赶紧拦着她,我对孩子们一瞪眼睛,“快叫四姨娘!”孩子们看到他们的母亲微笑着点了头,便骨碌碌地转着数双小眼睛,嘻嘻笑着唤我:“四姨娘安好!”小兔子走路已经开始飞快,奔过来扑在我怀中,甜甜地叫着四姨娘,然后踮起脚亲了我一口,让我心中更是想念夕颜,担心大理那里孩子们的安危。 一大帮孩子在前面跑着跳着引路,一路摘了柳枝绿条嬉笑打闹,珍珠笑着迎了我进来。一路走来,却见府中新翻的厅殿楼阁甚是峥嵘轩峻,花园树木山石也葱蔚洇润,奴仆穿戴虽简朴却甚显整洁,个个进退有仪,从进府至落座,只觉上下井井有条。 来到恩荷池边,果然一池子的荷花正开得喧闹非凡,碧波上的花叶迎风摆动,鸥鹭争飞,澄净的天空中仿佛只剩下扑鼻的荷花清香。 到了湖心的沁芳亭,四周水涛拍岸,暑气全消,浮躁的心也宁静了不少。 珍珠听凭孩子们以小五义辈分称呼我,自己却仍旧称我为晋王妃。 她仍照原府旧例,使人在四周放上了沁人心脾的茉莉花、栀子花。空气芬芳,她如是说道:“今年恩荷湖的荷花开得好,这亭子又在湖中心,虽荷香扑鼻的,但花无百日红,总担心有开败的散出些异味来,再加上我这几日念着夫君,有些着急上了火,便摆了些栀子花、茉莉花什么的好宁神安心。”我心中一动。珍珠何等人物,莫非是她知我找那些金蝉花给着急上火得发了高烧?故而摆些清雅花香安我心神,那可真是有心了。 她笑着一边同我聊着家常,一边使人上了几碟小菜。我略一打眼,只见清一色全是我爱吃的江南小菜——糟鹅胗掌、水晶硝蹄、花酿螃蟹、玫瑰鹅油饼等等,白玉盏中盛了乌菱、凫茈一些四时鲜果,还有一碟青玛瑙盘的果馅凉糕,全是清火润燥的食材所制。不由心中甚是感叹,于飞燕这厮果真娶了一个能干体贴的好媳妇! 我正琢磨着如何开口才好,她早已不动声色地遣散家人和孩童,只留一个心腹丫头坠儿,也就十二三岁,也是神谷中人,只见她对我笑颜如花,“说起这凫茈消渴痹热,温中益气,下丹石,用来清热解毒甚是有效。”我心中又一动,却听她继续笑着说道:“此物因长在水下,盛产于江南,人又称江南人参吧?”我点头笑称是。以前在瓜洲满大街都是,我在墨园里同家人一起论吨吃,如今在长安城里却成了千金难买的奢贵之物。 珍珠让坠儿递给我一个紫檀葵花纹的双层食盒,笑道:“可巧了,这皇恩浩荡的恩荷池畔竟长出了好多,王妃说说,这不是皇上的恩泽福佑,可又是什么?若不与些王妃吃,可真是夫君的不是了。”嗯,我现在肯定以及百分百确定:有了你,于飞燕这辈子升官发达可真不用愁了! 坠儿极认真地捧着那个食盒递过来,像里面装满金元宝似的。我心下豁然开朗。于飞燕在前线受伤,圣上曾经赏下无数珍奇药材,听说里面就有几棵绝无仅有的金蝉花,想必正躺在这食盒之中。我心下感激万分,轻轻对她一垂首,诚挚道:“大恩不言谢,大嫂费心了。”小玉轻轻接过来微掀了盒盖,立时小脸满面惊喜地看着我,激动地想给珍珠跪下。 珍珠只是用手抬起她,轻摇头,“小玉姑娘爱吃,下次妾身再让坠儿亲自送来便是了,万万不要客气。”她漂亮的眼睛看着我,柔声道:“其实妾身以前在原府之时,听说西枫苑地下有大片的地下河,那里的土壤湿润,不定地下也能种上几棵好东西呢。”西枫苑地下?不就是暗宫吗?难道是指暗宫下亦有金蝉花?是了,记得当年我同珍珠同被段月容囚禁,珍珠就事先提到过暗神,说明她对暗宫之事十分了解! 奇了,即使在八年前,珍珠也不过是个稍有权势的大丫头罢了,可我记得兰生和非白都明示过我,暗宫是原氏不传之秘。为何一个丫头会了解原氏的秘辛,会轻易看透锦绣的为人,指点初画,甚至会被原青江指为于飞燕的仆从,专事暗中监视的重任? 碍于当着众人,我不便相问,只是在心中初步下了一个结论:我的大嫂珍珠是一个谜!一个不亚于原家秘辛的大谜团。当下打定主意,一定要找机会解开这个谜团。 回到西枫苑后,我便让小玉想办法先把珍珠给的两枝金蝉花送出去,然后便找兰生,结果哪里也找不到,最后只好求助于在莫愁湖对岸那棵大槐树下追野兔的小忠。“兰生呢?”我摸着小忠的脑袋柔声问道。没想到无论我哄骗、利诱、恫吓、威胁,怎么拿着根大肉骨头引诱,小忠的狗头就是扭来扭去,最后跑到离我一米远的地方,谨慎地看着我。我便扭头对小玉叹气地说道:“看样子小忠也不……”就这一扭头的工夫,“知道”二字还未出口,小忠忽地蹿上来,叼了大肉骨棒逃得无影无踪。我悻悻地站了起来,心中叹息。兰生故意在躲我,莫非他猜到我要问他什么了?小玉难受道:“兰生叔定是还记恨南诏之祸,不愿意帮大理渡过难关。”我拍拍她的双肩,笑道:“放心,先生有办法找到他,到时你亲自问他。”我摸出袖中的倾城,对它耳语一番,倾城立刻在我四周跑了一圈,然后就直接蹿到大槐树上去了。果然,不一会儿,小忠紧张地叼着大肉骨棒又大老远地跑了回来,紧张地看着槐树冠。 七月的槐树枝叶正盛,透过茂密的树叶缝隙,骄阳洒下来,恁是再清爽的树荫下也觉得有些灼人,就听兰生叫了一声,一人一鼠和一堆槐树叶子便应声落地。 兰生一手拎着大老鼠的长尾巴,一手提溜着裤腰带,木然道:“看看,轩辕家的神兽就被你训养成这德行。”他把大老鼠扔给我,背过身,飞快地系上裤子,冷然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且自己寻去。”我心中暗恨,这个兰生果然什么都知道。我也真是糊涂,怎么绕了这么一大圈子才发现?太费时间了,我当下便软声细语道:“六弟果然是知道四姐的难处,快带我前往暗宫寻觅吧。”“你为何不直接找暗神大人呢?”不想他双手抱胸,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你不是那西番莲大买主吗?找我作甚?”我被噎了一分钟,忍气吞声道:“救人如救火,一刻也耽误不得,六弟要怎的?”兰生冷笑了几声,转身欲走。小玉忽然绕到兰生的面前,什么也不说,只是红着眼睛,一下子跪了下来,头磕在他沾着泥灰的脚上,双肩微颤。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挠我的心肝,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我趁兰生愣神的时候,轻拍小玉的双肩,然后同她一起跪下,仰头望他,“我知你深恨外夷,可是在大理不仅仅有你深恶之人,亦有很多无辜的异族以及汉家百姓,里面有我的女儿、我的学生,还有许多善良的朋友,更何况,大理的疫症若不及时消除,必会北移,后果不堪设想。”我诚挚道:“你且想想,你同暗宫宫主,我更相信谁呢?”阳光照在兰生光光的脑门上,修长健硕的身材好似玉山挺立,他澄清的桃花眸中渐渐有了变化,终是叹着气扶起了我和小玉,在我耳边轻声道: “今夜子时在此等我,只你一人便可,小玉姑娘留守赏心阁以作掩护吧。” 第33章 江山匿龙吟(1) 子时,新正初破,三五银蟾满,我准备了一应工具,便让小玉化装成我的模样,早早睡下。薇薇只顾着磨她的珍珠粉,一头钻在恢复容颜的大事中,毫不在意。我刚至大槐树下,早有黑影一跃而下,正是一身夜行衣的兰生。他简短道:“跟我来。”我看了看他行路的方向,竟是前往西林的,便压低声音奇道:“我们不从谢夫人的画像那里进去吗?上次暗神是带我从那出……”“只是出口罢了,”兰生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自从原青舞进来后,那个进口应已被封了,即使不封,定也派专人驻守,或改动机关。你且跟着我便是了。”他引我施轻功至西林深处,一棵几人都无法合抱的弯脖子梨树。我记得以前每年夏天我总试图爬这棵大梨树去摘上面的梨子,因为一个偶然的牛顿定律似的机会让我知道,这棵大梨树长得不怎么好看,但结出的梨子却是整个庄子里最甜的。可惜我没有机会把这个秘密一传十、十传百,因为锦绣和宋明磊都严重警告我没事不要去西林,不要乱说西林里的事。当然那时的我也没有多少机会和时间,那么大老远地去摘梨子。 却见兰生开始深抠那弯脖子树中央的一个小洞,不一会儿一个半人多高的大洞露了出来,“这是某代原家世子,脑子发了昏,看上了暗宫一位美人,便私自派东营暗人掘了一个入口,好偷偷来相会。”我帮着他一边挖着,一边心中暗想:暗宫女子皆戴面具,他是如何看到人家的容貌的呢?不过以原氏男人的个性,可能是耍流氓扒人家面具来着。我便轻声问道:“那后来呢?”兰生嘴角微弯,“原家的那代主子为了这位美人差点把司马家的全放出来,最后自然是被当家人还有司马家的保守派给镇压了,失去了储君之位。此处虽遭封堵,怎奈岁月太久,八年前那场大乱之前,可还记得有过一场大涝?便将此处冲洗了出来。”“原家的典故,你如何知道这么多呢?”我试探着问道,“莫非你是趁那场大涝偷偷潜进暗宫?”他对我神秘地一笑,答非所问道:“其实你夫知道得更多。”我本能地一扭头,当作没听见,假装研究树洞。他便冷哼一声。我们进入黑暗的树洞,一路匍匐前进,渐往下斜,这才发现这个树洞幽深无比。过了大约十五分钟,也不知道爬了有多远,道路渐宽,兰生同我直起腰来,点燃火折,只觉豁然开朗,却见眼前岩洞石壁轩敞,他轻揽我的腰道:“抓紧了。”他施轻功携我向前飞去,一会儿,他放下我,再次触动机关。兰生吹灭了火把,黑暗如晨雾在初升的阳光中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荧荧紫光渐渐亮起。 我的面前竟然是那只神似段月容的受刑罚的修罗铜像,原来我们再一次进入了紫陵宫。我不由心惊,我们走了这么远吗? 原来从西林到行宫这么近?难怪当初非白可以这么快地潜入行宫。 “司马家不能在上面自由活动,就连暗神也是,故而很多生活补给皆要自给,比如说药材。且在地下密集而住,最怕疫症传染,是故这里便有个药园子,叫作百草园,乃是名副其实。此处正介于冷热边缘,非常适宜种那些在地面上难以存活的稀世名药,有时候原家人需要时也会向暗宫人厚着脸皮讨要些。”兰生平静地问我要了轩辕德宗赐的双面金如意,插入上次我插过的地方,就那铜修罗的胸口处,然后左拧三圈,右拧二圈,不想没有任何反应。 兰生似乎也有些惊讶,摸着下巴思考了一阵,然后问我要了酬情,看向我,“给我手。”“哦!”我傻傻地递过手去,还不及反应过来,他早已快速地抓住我的手,用酬情在我的手指上刺了下,几滴血便涌了出来,流到那修罗铜像的锁孔中。 “你……”我捂着手指,对他低吼。 他根本不理我,只顾看着铜像。忽然,沉重的齿轮咯咯声响起,只见那铜像慢慢抬起头来,那没有眼瞳的双目停止了流出那紫色的泪珠,只是无限悲凄地正视着我,好像段月容正皱着眉头无声无息地诘问着我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要骗他一般。我不由也愣愣地回看着铜像,竟忘记了手上还流着血。 兰生镇定而快速地帮我包了包手指,简单道:“此处需要女人的血方可打开。”果然,五秒钟后,铜像的脸向右转去,光滑的石壁上缓缓滑开一道门,一片紫光耀眼。 兰生小心翼翼地算着步数,绕过机关,他紧张地在门边的齿轮处取出石角,石门复又关闭。 我们慢慢走了进去,眼前是一片不可思议的开阔绿地,望不到边际的是比我们要高出很多的灌木林,里面种着各种各样的草药,个头竟比常见的药草要高大许多。岩洞顶密布着嶙峋的紫晶矿竟呈半透明状,紫色的光影折射在那碧叶上,辅助光合作用,抬头可隐约地看到水波湍急地流过矿顶,甚至可见人影绰绰,在上面徐徐地走来走去。 “这里便是司马家的百草园,”兰生淡淡道,“里面的名株恐怕连当今最权贵者都无法拥有,因这些名株需要半干半湿、光照适度之所才能存活,司马家同原家便将地砖整个换成透光的琉璃金砖,由高人设了机括,可调节光照,又在其之上建了流雨殿,那些水法机关正好掩人耳目地将地面上的活泉引入此处,浇灌百草园。而上面这些走动之人正是镇守流雨殿的铁卫。”更精妙之处,这开洞之人竟还在中央矿顶平整处见缝插针地绘了一幅巨幅顶画《龙凤引魂升天图》,正面一女子姿容绝美,紫瞳潋滟,绿鬓高髻,但神色冷傲逼人,像个女皇似的冷淡而高贵地看着我们。 她身穿束带深衣,沿边垂胡袖,露出里面穿的曳地西番莲纹长燕裾,如花般翘起,腰收窄,如美人鱼尾,婀娜神奇,宛如御风而行,绝世高雅。我眯起眼睛再仔细一看,那女子原是人面蛇身,长燕裾处竟露出一截卷翘的长蛇尾,尾上一只诡异的大眼,在她的周身围着两条巨大的张牙舞爪的金龙。没错,是两条,一条双角金色,另一条双角则呈银色,双龙皆怒目狰狞地环绕在蛇身美人的身边,傲视众生。 以前我只是觉得这话有些吓人,甚至有点迷信色彩,凭什么做皇帝还得生对双胞胎?纵观我所知的中华上下五千年,乃至世界五千年里,有多少双胞胎做皇帝了?而此时此刻,我突发奇想,如果真同时有两条真龙降世,原家得到了天下,可做天子的却只有其中一条,那另一条真龙可怎么办? 我一侧头,却见兰生也正望着穹顶,目光满是厌恶鄙夷,又夹杂着一丝恐惧。他发现我正盯着他看,便冷着脸快步上前,如数家珍地在园子里翻着植物。 我也收了一脑子的胡思乱想,开始手头的工作。不过一炷香时间,前方兰生冷静的声音传来,“找到了。”我精神一振,走到他近前。我们好似来到百草园的中央地带,眼前地域广阔,中心竟有一小巧的石亭,亭内有一石桌,配有四座,再过去便有一条紫川的支流缓缓穿过,三五米左右宽,里面几条大金龙正探出脑袋凶狠地对我龇着牙。 兰生的手指一指对面,却见支流的对面果然是一大片个头硕大的金蝉花。 哇,这金蝉花可真够大的,一株相当于三株这么大,要是能把这个品种偷一株出来,放在华山后山同样的地理条件下培育成活,我可又要发大财了。 “你可相信这所谓的三十二字真言?”我正兀自流着白日梦的口水,兰生的桃花眸映水波荡漾的紫光,幽幽地看向我,“你相信原氏是应了这天机,所以才做了皇帝?”我心中一动。这不是第一个人问我同样的问题了,以前曾同非白讨论过这三十二字真言,他一点也不奇怪我知道号称这四大家族最大的秘密,当时他只是一挑眉,“木槿可信只要实现这三十二字真言,吾家便能问鼎天下?”“不信。”我摇头,笑答曰:“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当时非白的凤目闪过一丝狡黠,他微笑地摸了摸我的头,然后出去了。于是我再一次流利而不屑地说出了我的观点,不想兰生也对着我的回答诡异地笑了起来。“若是我带你到对面摘了金蝉花,你当如何谢我?”他头也不回地问道。我一愣。兰生从来没有向我提过要求,这小子虽多次救我,对我没有恶意,但终归有些身心变态,也不知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 却见他正深不可测地看我,我不由倒退一步,心中思量一番,重新整装待发,笑容可掬道:“六弟哪里话来?漫说是帮了四姐及大理众人这忙,就是没有,只要是六弟开口,四姐为你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他一脸忍无可忍,对我低声咆哮道:“闭嘴、闭嘴,你先把辈分给我搞清楚,谁是你六弟了?你得叫我哥、叫我哥、叫我哥!”他越说越激动,额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我半张着嘴,一脸惊愕地看着他。且不说你这气急败坏的服务态度,论年龄论资历,还有按小六义认识顺序,我凭什么得让你占便宜,叫你哥啊? 但是,话讲回来,这还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条件嘛。我顺水推舟地对他傻笑道:“哥!”我嘻嘻笑道:“妹子谢过了。”就这样,兰生这一生唯一一次最宝贵的要求就这样失去了,他似乎也意识到了,无限懊恼地翻了翻白眼,使劲推开我,握紧双拳地愤然向前走了。小忠欢快地紧随其后,好像它能看懂其中真意。 倾城从我怀中钻出来,对兰生的背影低吠了一下,跳到我的肩膀上,决定守护着我。 我轻吁了一口气,快步走到他身后。可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心中又一软。算了,其实这样使诈并不君子,毕竟他救过我很多次了,还是问问他的要求是什么。 “兰生……哥!”我慢吞吞地拖长声音叫着,心里想着有志不在年高,“刚才逗你玩儿呢,你且说吧,要我做什么,我定不负你便是了。”他扭头,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线条十分柔和,竟让我产生一丝错觉,好像他是我多年前的一个老朋友,从很远的地方赶来,我打开门,他正风尘仆仆地站在门边欣喜地看着我一样。他狠狠点了我脑门一下,我吓得往后一跳,他却看着我乐了一阵,“还记得吗?你原本答应过我,在我送你回原家之后,就杀了我。” 我心中一凛,向四周看看。老天爷爷,你不会是要我在这里求我把你给杀了吧?小忠安静地坐在他身边,愉悦地看着我。 “我也早料到你是下不了手的,”火光下的他,静静地看着我,缓缓说道,“可是总有人会替你下手的,到时候,你只需答应我一件事。一定要把我的尸首抢出来,”他认真地同我说道,“别埋了,也别用棺材,我不想到死都被束缚着,定要用那一把大火,烧个干干净净的。也别立什么冢,古来葬墓皆被毁,就将我撒到那海里去。听说我是海边出生的,可惜这辈子却没见过海,我想那海水总是比这人世干净些。”说实话,我在这兵荒马乱的一世里听过很多遗言,只要我能,我也认认真真地心里滴着血帮他们完成,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过,至少这样看上去还好端端的一个人,那么认真而带着一丝快乐地同我讨论他的身后事,好像死亡对于他是最终最好的归宿一样。 我的眼眶当时就莫名地热了起来,别过头去,粗声道:“别说了,真晦气。”忽然有一个阴恻恻的笑声传了过来,我们两个人同时警觉起来,小忠和倾城都竖起了汗毛,却听那人又古怪地笑了一下,“继续说下去,挺好的。”一只白面具,如鬼魅一般出现在碧叶之中,“原来是你这个人偶啊,不简单,居然能把她带到这里来。”他一挥衣袖,兰生就被一股强烈的真气拂在地上,他随意伸一脚将兰生死死踩住,兰生挣扎着,像搁浅的鱼拗了拗尾。 他对我一扬下巴,“夫人,哦,如今该称您为王妃了。王妃殿下,您今儿个穿着一身夜行衣,带着这么个人偶武士大驾光临,真使寒舍蓬荜生辉啊。不知王妃有何差遣?小的也好为您准备准备。”我刚要开口,他摆手,“别说,让小人来猜一下,啊,定是为了找那金蝉花吧?”我再要开口,他再摆手。 “原府上下的事瞒得了我吗?”他冷笑几声,便不再理我,径自看向挣扎着的兰生,“你且说呀,你的身后事。本宫在此一定向你保证,若是这位王妃殿下于心不忍,此时此刻本宫便可将你挫骨扬灰,撒进紫川,随波出庄,终入大海。这水路漫漫,魂归故乡,正可洗清你一身的明氏恶孽,你可来生再谢我。”说到后来,司马遽的口吻透着狠戾,很显然他是个想到哪便做到哪的人,反腿勾抖变踢,欲铲飞兰生,但闻兰生冷笑一声,半路顺势鹞子翻身,瞬息扳腰狠踹司马遽。那司马遽竟被他逼得后退起势化解。 顷刻兰生已立稳,轻弹衣袖冷淡而简单道:“原家话唠。”司马遽呆了两秒钟,冷哼一声,复又攻上,招式更狠。西番莲花不时被两人的功力震散,馥郁糜烂的香气四散,直冲鼻间,幽暗的灯火下,花瓣在石洞中片片疾舞,越过石亭,仓促地飘落在紫色水面上。 兰生忽然双眸微眯,继而招招复制司马遽,力量和速度显然慢司马遽一拍,明明在不停地挨揍,却不露半点败象。我知他一点也不怕痛,心中却是不忍,我忍不住急道:“宫主手下留情啊,兰生他……”我没再说下去,因为我惊讶地发现情势渐渐发生了变化:兰生开始熟悉了司马遽的武功招式,以一种奇怪的招式反击,而司马遽则节节后退,最后胸腹被结结实实地踢了一脚,面具下鲜血涌出。兰生顺势一掌挥去司马遽的面具,司马遽闷哼一声,微微甩头,乌黑的长发掩住他的脸。 兰生冷冷道:“上次你将我揍得半死之时,我已然看破你的招数了,司马家的武功不过如此。”司马遽不及回驳,只是忽然向一大丛蓖麻处暗中一闪,与此同时,有清脆的铃声伴着脚步声远远传来。我同兰生也往旁边一闪,与司马遽藏身之处遥遥相对。司马遽复又戴上了面具,乘机坐下盘膝运功。 一片亮红色突兀地出现在暗道之中,点亮了这个灰暗的世界,我们的面 前出现了个乌发披垂的女人,一身银红曲裾包裹着她婀娜窈窕的身段,束腰的珍珠宫绦上坠满极细小的金铃,疾跑间正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那妇人的面具我认得,好像是上次那个差点杀兰生的瑶姬夫人,可为什么做儿子的司马遽要躲起来呢?瑶姬夫人的身后跟来了一个戴着银面具的人,她猛然回头,怒喝道:“你别跟着我。”那个银面具竟然是上次那个银钟馗,声音仓皇道:“阿瑶,你不要这样,你身子不好,你这样我看着心里也难受啊。”“别假惺惺了,我到死也不会原谅你的。你还是男人吗?连自己的孩儿都保不住,”那瑶姬的哭泣声大了起来,“珠儿在外面这么久,跟着姑爷荆钗布裙的,吃够了苦,好不容易回来了,可是你却不让我上去见上一见。”“我正是为珠儿好,眼下姑爷正得圣宠,莫要留人话柄才好,”银钟馗沉重道,“阿瑶,你当明白,祖宗规矩……”瑶姬怒气冲冲地打断了银钟馗,大声叫道:“什么狗屁没有人性的破规矩烂规矩?早该废了。”银钟馗厉声喝道:“阿瑶慎言。”瑶姬似是也意识到说错话了,一屁股坐到岸边巨石上呆了一会儿,然后似悲从中来,抽泣道:“珠儿也是你的女儿啊,你恁地心狠啊?!”珠儿?珠儿是谁?银钟馗的武功那么高,他会怕谁,莫非是原青江?瑶姬的女儿不是应该同瑶姬一样生活在暗宫吗?为什么会在上面呢?我莫名其妙地看着“暗宫八点档之苦情言情剧”,看看兰生,他的鼻子刚被打出血,正在使劲摁住,一边在沉思什么,小忠冷清的狗眼瞪着银钟馗。 第34章 江山匿龙吟(2) 那银钟馗站在瑶姬身边,默默地守着她,一句话也不说。而瑶姬哭了一阵,似乎有点呛着了,那银钟馗赶紧上前给她端上一盏清茶。我当时看得真切,他的手指非常修长干净,似一般儒雅的读书人的手指,手中托盏竟然是莲花纹银杯。上次在东贵楼,我见过沈昌宗曾用此杯试毒,然后小心翼翼地呈给圣上。我听锦绣提过,这是圣上御用之物,连她也不得擅用,不由心中疑惑,莫非这司马家的银钟馗竟可逾制吗? 瑶姬取下面具,恨恨地放在桌上,端起银盏一饮而尽,却见她长得极是明艳动人,可能是长期戴着面具的关系,面色很苍白,令人叹惋的是一道淡淡的伤疤自她的额际直划到左眉。记得当年我也曾见过司马遽脸上亦有长长的刀疤,虽不及他的长而深,但对于一个美貌女子而言,可以想象是何等之痛。我心中暗叹,好好的人儿,难道是为了强迫地留在此地,便强制性地扭曲审美观吗? 也难怪司马遽这么想让我帮司马族人解开他们的命运。我往司马遽的方向看去,却见他的面具也正对着我,好似在凝视着我。银钟馗叹了一口气,“阿瑶,你先歇一歇,我过一会儿再来看你。”银钟馗转身刚走,那瑶姬忽然奔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他,流泪道: “不准走,你不准走,我……不让你走。”果然,女人一般都是口是心非的东西。这是哪位诗人说的?我的余光发现兰生正用一种戏谑的目光看着我。我一愣,莫非我也经常这样?我正胡思乱想间,那银钟馗倒先软了下来,慢慢转过身来,回抱住瑶姬,难受道:“我不走,阿瑶,我最怕看到你难受。”瑶姬轻轻地把银面人的面具揭下来。那人一张略显苍老却俊美的脸,没有刀疤,但我本能地就低下头去,吓得捂住了口,双手发颤。兰生的桃花眸闪着一丝利芒,嘴角弯出一弧嘲笑地看着我,好似他就在等我这种反应。 我认得这张脸。可是为什么他在这里?眼前人并没有留须,可我明明记得晌午同原非烟一同觐见时,他刚修了个新式的八字须,还在笑着夸沈昌宗的手艺巧。 那沈昌宗本是扬州剃须匠出身,原本是当地出了名的“三把刀”,青年时有了奇遇,才开始改行习武。他大笑说沈昌宗学武倒浪费这一身好手艺, 倒是他这个做主子的恁地埋没了一个人才,等原氏男子们凯旋时,一个个都要让沈昌宗修整一番,方显皇室美男子本色。一个人可以有两种身份,一个优秀的演员甚至可以扮演截然不同的人,但是一个人想着说着瞧着心爱之人的眼神是不可能改变的。 如今他没有穿着九五之尊的龙袍锦冠,没了朝堂上睥睨天下、傲视群雄,多了份深情,专一地看着瑶姬,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他有过这么善良而沉重的表情。 我慢慢地抬起头,打算再看一眼。 没想到微伸头,银光一闪,就看到银钟馗正同我眼对眼。 “你确为一个大智慧之人,然,并不是非常聪明也,”这是很久以前宋明磊还像个哥哥时,经常趁没有人的时候,笑着刮着我的鼻子,对我这样批语道。 嘿,不过我那时一直没好意思告诉他,我觉得吧,这是一个病句!于是我只是笑嘻嘻地把两句话调了个顺序,作为对他的点评再还给他。难得他也不生气,反倒使劲摸我的脑袋,然后自嘲地哈哈笑了起来。 那时的我虽然恼他老把我好不容易理平的鸡窝头搞乱,却真心喜欢看他笑,因为那时的他是那样一个严谨内敛的人,并不多见能这样开怀地大笑,而且不管他的心思多难猜,到底也是一少见的美男子,反正美男子的笑容谁都爱看。 此时此刻的我忽然萌生一种从来不敢想的聪明念头。双生子诞,龙主九天!难道说这天下真是有两条真龙同时降世,天下才得以平定?凡是知道上古四大家族三十二字真言的世人都在猜那最后一句:双生子诞,龙主九天!每一个人都把眼睛瞪得夜猫子似的,再把放大镜擦得雪亮雪亮的架到鼻梁上,虎视眈眈地看谁才是那最后能成为天子星的双生子。 会不会所有人都想错了,其实,那所谓的双生子,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诞生了。原家这样的门阀大家,不但生出了一个不拘世间伦常、智谋胸怀皆冠绝天下的枭雄原青江,还生了另一个同样高深莫测的智者潜在暗宫,上次我见到的两人,那戴金面具的是原青江,而那银面具的便是眼前此人。 兰生对小忠做了一个手势,小忠便静静地伏在药丛中,一动不动,只是非常紧张地看着我们。 我和兰生心里都明白,我们的武功连一个银钟馗也对付不了,更何况再加上瑶姬和暗处的司马遽。 我的脑瓜嗡嗡乱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本能地转了一个念想,拉着兰生以头伏地恭敬道:“木槿见过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兰生飞快地回过神来,看了看我,桃花眸中闪着抗拒,但最后也同我一样,慢慢跪倒在地,一言不发。他紧紧抓着我的手,保持着可以随时拉我飞奔的姿势,眼中凝聚着风暴,而我的汗水渐渐沿着额头流到尘土中。 银钟馗静静地站在我们的身边,那张充满魅力的,令天下无数女子都向往的,象征着权力和荣华的龙颜威严地俯视着我们,似在深深沉思。 他对我微微一笑,凤目清亮,“晋王妃自小在原府长大,应当明白,在原家要活久一些,当明白有些秘密还是不知道为好,尽管也许有一天你还是会知道。”我的心咯噔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原青江在皇室成员聚会时,从来只直呼我名字罢了,不管他是不是原青江,都已经猜到我得知真相,却没有明显地挑明这一切,好像在故意模糊他同原青江的界限,好让我陷入深深的自我迷惑之中。我想他成功了,我的脑袋有点晕,腿有点软。 然而,瑶姬红色的身影如鬼魅一般,忽然飘到银钟馗的身边,那绝美的脸庞冷若冰霜,美丽的眼瞳收缩地看着兰生,好像在看一个鬼魂。 瑶姬猛地拉近兰生,恨声道:“我明白了,你是阿莲的亲生子,故而长得这般像他。快说,原青舞那个贱人可是你娘?是谁带你到这百草园来的?还是阿莲以前告诉过你?”说到后来,她的语气中有了浓重的哭意。 银钟馗将双手轻搭她的肩上,细声安慰说:“阿瑶莫怕,他同司马莲应该没有关系,你看他目赤红肿、眼袋发青,恐是一个活死人罢了。”众人正凝神细听,那银钟馗却突然出手如电,点了兰生的周身大穴,翻开兰生的眼皮细细看了一番,“普通人偶最多不过活十天罢了,你怎么能活这么久?”他思忖着,双手如游龙一般摸遍他浑身骨骼筋脉,奇怪地咦了一声,“你的筋络和骨骼布局为何同常人不一样?莫非是传说中的镇魂大法?”然后则了悟地嗯了一声,“是了,风卿这丫头从小就喜欢看那些奇闻异事,她倒还真敢去尝试这种阴毒之法。”银钟馗扔下兰生,走到凉亭处为自己倒了一盏茶,轻抿了一口,微微一笑,同原青江指点江山时的自信潇洒如出一辙。我的头又晕了,哎,别是我想多了吧? “你的魂魄都已入奈何桥了,为何又要回来?那幽冥教对你至死也不肯放手吗?”银钟馗叹了一声,“你果然是一个可怜人。”兰生大声对他吼着:“住口,你们原氏才是乱伦贪欲的恶鬼,一群可怜虫。”他冲破穴道向银钟馗拼命,后者优雅一闪,出手虚点,兰生便被再次点了穴道。银钟馗淡淡一笑,“看样子,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孩子,我越来越好奇了,你究竟是幽冥教的什么人?”他摸向兰生的脖颈,看似温和的目光忽然迸出一丝阴狠,快如闪电地拔出一根半米长的银钉来,上面沾满了黑血。兰生痛苦地低吼一声,直直地倒在地上,头一偏,圆睁着痛苦的桃花眸看着我,充满了不甘和一丝忧伤,浑身抽搐着,就好像一台程序紊乱的机器人。 银钟馗微讶道:“上古传闻要让残偶延续生命,必要用三昧阴火烧制镇魂钉,专钉死魂,聚其精气。只是这勾当太过阴毒,不免折人寿命,甚而祸害后人福泽,可怜的风卿……当真被我们逼疯了吗? “你生前应该是一个武功高强之人,从小骨骼清奇,是为练武的奇才,定是幽冥教中一等一的高手。奈何你临死时受了重创,浑身骨骼已碎,你的主上便用那白优子愈合你的伤骨。只是你的伤过重了,于是那高人便只得抽取你身上无法拼合的余骨,为免在体内腐蛀,是故你的身形比原先要瘦小得多,便只好扮作一个少年人。你的脸想必也尽毁了,那高人顺便为你整了这张无瑕俊容,让你这个人偶完美无缺。可是又有了一个问题:即便苟且活着,常人的心志不够坚定的,往往自己便先活活骇死了,于是,那高人为你灌输了一些无关前生的记忆,这样别说是敌手,连本人也骗了过去,以为自己是另一个人,让你得以慢慢活了下来,适应新生。孩子,”银钟馗语气略沉了一些,眼中竟满是怜悯,“你以为你那神教真有这样好心?只为救你性命? “风卿挖空心思地为你弄了一张酷似司马莲年轻时的脸,你便能为幽冥教潜入原氏,做最后奋力一击,用你的容貌再来掀起暗宫的惊涛骇浪。可是,这种镇魂大法,不让死者安息,生者节哀,违背天道,最是阴毒。而你并未真活,甚至不算是个完整的人偶,最多也只能算个残偶,也就活个几年罢了。若不服解药,月圆之日,还要受那穿心之苦……幽冥教费了这番功夫来做一个残偶,想必你也有一番离奇的身世吧。”我终于有些明白司马遽老说兰生是人偶的原因。可怜的兰生想是以前潜入紫园的幽冥教高手吧,所以对我和紫园的故事了如指掌,然后遭遇大不幸,明明身死,却连死后都要被幽冥教利用,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一时心中不忍,我跪倒在地,“请圣上手下留情,放过一个将死之人吧。”银钟馗看向我,凤目中早已是一片冰冷,“晋王妃啊,你若真想帮助这个孩子,就让我给他自由,去他该去的黄泉路上,不再受那死魂束缚之苦。” 他长叹了一口气,微弹手指,兰生像一摊破棉絮一般被扫向紫川,眼看大金龙高高跃起,对着兰生张开血盆大口。我大叫一声,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撕裂一样。小和尚那张清澈如水的笑脸在我脑海中晃了一晃,正想踏出一步,瑶姬早已快一步出手了。只见她左手一抖,腰间那勒出她完美体态的长鞭如毒蛇一般飞缠至兰生,把他拉了回来。金龙扑了个空,不甘心地在溪水中扑腾着低吼。她死死地盯着兰生的脸,目光痴迷。“阿瑶,”银钟馗沉着脸飞到她的身侧,“他不是司马莲,不过是容貌长得像罢了,幽冥教无非是想激起旧怨,惹得咱们不舒服罢了。”“不,”瑶姬转头,呆呆地看着他,忽而痴迷笑道:“青山,是阿莲回来了,他要带我们一起离开这暗宫呢。”她一把掠起我,卷了兰生便走。 我听到耳边呼啸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小忠的呜咽叫声。这个瑶姬同非白一样,使乌刚长鞭,且每一节都是鲸鱼骨所制,更巧的是她同非白一样,亦是左手使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在紫川边上停了下来,瑶姬把我和兰生一边夹一个,踏着凌波微步,在紫川上飘逸而行。那些金龙在我们身下不停游动着,奈何不了瑶姬,只得仰头对我们咆哮。 我快晕晕乎乎时,瑶姬把我们带到了一个类似于小岛之所。我使劲甩了甩头,认出来了,这是被称为圣泉岛的地方。此地大大小小的温泉有十几座,但唯有眼前两个浑然天成的药泉,正是当年我泡温泉泡得想吐的地方,一冷一热截然相反,一个最低温度绝对低于零下十摄氏度,另一个温度时高时低,高时可达沸点。 当年我就被逼着先泡那冷池,冻得牙打架翻白眼时,再被扔到放了稀世名药的热池,烫得嗷嗷直叫。 瑶姬果然把兰生扔进了那个冻池,我一下子松了一口气,这个池子温度低,可以保持兰生的身体机能暂时稳定。 然后我又心惊肉跳地想,没有那个什么镇魂钉的,兰生到底会是个什么情况啊? 那瑶姬又触动机关,将我带到内间,将我扔在地上。我只觉眼前一亮,竟是一个精致的女子房间,色调温暖柔和,同外面湿涩阴冷的温泉岩洞竟截然相反。 却见满眼的金雕玉砌,珠帘翠幄,内宇精美,铺陈华丽,好像又回到了富丽的紫园,只是四面墙中倒有一面被大面积的紫缎子遮住了。 那瑶姬慢慢走向我,冷笑道:“本宫当年亦念过那本叫《镇魂志》的破书,青山把镇魂钉拔了,若无冷泉镇魂,一时三刻他便腐化了。你莫要担心,本宫有很多话要拷问他,是故保他一条狗命。”我心中担忧兰生,正琢磨如何救他,那瑶姬忽然来到我跟前,又把我吓得心脏都快跳出来,她微弯腰从上至下细细看我,然后冷冷地开口,问了一个我怎么也想不到的问题。 “你可会厨艺?”呃?啊?这哪儿跟哪儿啊,这位夫人的思路跳跃得太快了吧。 我愣了有两秒钟,就好比战争剧里,两党正拼死打仗,前一分钟正要把刺刀戳进对方胸膛,忽然甲党放下枪对乙党温柔笑道:哎,我说,你会做菜吗? “会……点儿,就是不太好吃!”我的脑子完全跟不上对方的节奏,当然我也确比不上段月容的手艺。 她却点点头,“这倒是件好事,若是太好吃了,给我儿下毒倒更吃不出来了。”凭什么我要给你儿子做饭?他又不是我夫兄什么的,还有我没事干吗要给他下毒? 那厢里,她又高高在上地开口问道:“女红如何?”我好不容易站了起来,挺直身子仰头答道:“尚可。”“可会做鞋?”“呃,会纳鞋底。”“可练过无相神功?”“没有……胆小。”我讷讷道。心说:我上辈子以及这辈子都没人问过这种面试问题啊。 我以为瑶姬会取笑我,不想她叹了一口气,语气渐软,对我点头道:“胆小好啊,你这孩子能这么想就对了,万万莫要像那原青舞般,胆大妄为,碰这害人的武功。”这时有两个戴着面具的侍者走了进来,同样绾着如云的高髻,脚步轻盈,想是武功不弱,对着瑶姬恭敬地行了礼。 瑶姬道:“这是庄子里的花西夫人,哦,现在可是大塬朝的晋王妃了,还不快快伺候着?”这一伺候可不得了,那两位侍者竟为我们置了华丽的琉璃珠绣围帐,时下皇亲贵妇宴游戏乐正流行支珠绣围帐,顶帐可随时拆卸,春天踏青,夏天赏荷,秋天祭枫,冬天则可在底下铺上厚厚的狐狸皮褥子观雪赏梅。 即便在上面的贵族之间,这都算是极隆重的招待了。 果然瑶姬命人撤了顶帐,半收帐幔,只剩锦座。虽未见到月朗星稀,倒也可细赏岩洞中特殊的地貌,甚至可以看到洞顶石柱上镶嵌着的五色宝石。借着微暗的灯火,折射出奇异富丽的光芒来,仿佛夜空中的五彩的星星,照见屋中奢华的陈设。 这屋子的设计者技艺高超,还从外面引来一米半宽的活水,开成小溪流穿过屋子正中,将屋子正好分成生活区和活动区。溪中游动着几尾五彩斑斓的长尾大鱼,样子同金龙极相似,只是个头小得多,尾、鳍又比金鱼更飘逸些。溪中白玉铺底,刻着缠枝西番莲,中间是两尾神龙戏着一只巨大的凤凰,趣味生动,皆显示着这位夫人地位不凡。 第35章 江山匿龙吟(3) 瑶姬高高地在紫檀围座居中而卧,斜倚在大红金钱蟒枕上,娇躯宛若春夜远山般起伏动人。我坐在下阶,前面摆着一只梅花小几,二侍者一人备了些精美酒菜,另有一人捧了鎏金红泥托盘上来,“禀告夫人,圣上刚赏下今年新进的纱衣和云锦,宫主亲自送过来了。”瑶姬冷笑一声,“他可有心了,送来得可真是时候。你且去跟宫主说,今儿个有晋王妃陪我坐围子喝茶赏歌舞,叫宫主就不必过来凑热闹了。若是大爷来了,你们也挡着,今儿个我累得慌,谁也不见。”她明明说是很累,却懒懒地起身,微拧曼妙的身材,那两个婢女立刻举起一堆华丽的亳纱在她身上比着。其中一个稍矮的欢快道:“夫人,今年这纱真不错,咱们用这纱做件白鹤外罩披纱,再用这银红色儿的云锦做件织金牡丹裙穿在里头。夫人身材好,选根五彩丝攒花结穗宫绦子束紧婀娜楚腰,挂上主公赏的那块大翡翠凤凰花枝佩,可不比天仙还漂亮?恐怕上面的哪位夫人都比不上咱们。”这位侍者声音婉转动人,却像黄莺鸟似的抹了蜜。另一位侍者只是沉默不语。 在这地下宫规极其森严,众侍者皆沉默如金,唯此女出言如珠,如黄莺一般,瑶姬似对这位侍者有几分偏爱,对她扭头笑道:“瞧黄莺儿这小嘴甜的!不像雀儿似的闷葫芦。雀儿你再不说话,我就给你起名叫哑巴儿。”那个能说会道的还真叫黄莺儿吗?起名字有学问哪! 而那叫雀儿的侍者只是不语,微垂下头。 瑶姬围着轻纱转了一圈,又看了看织锦,用涂了丹蔻的兰花指,还真掂了那块大翡翠凤凰花枝佩比了比颜色,点头道:“听说今年内务府御赏的全是轻纱,只有亲王及二品功臣以上又另加了云锦,想必也是开国艰难,内务府囊中羞涩。只是这云锦倒是吴地贡物,现为张之严之伪朝所据,固本难得,恐怕这是君氏的旧物,也就是夫人从嫁妆里所抽的珍品吧?” 不愧是地下王母,消息非常之灵通,战事吃紧,这云锦确实算是我的嫁妆吧。 原氏表面风光地大赏天下,可是当锦绣将国库秘账交予我时,那亏空的数额让我都大吃一惊,我的暗人也证实了这一点。就连珍珠都私底下告诉过我国库非常吃紧,军饷、粮草缺乏严重,于飞燕无私地把皇上所赐之物要么全部分送给部下,要么全部变现用于粮草补给,这也是原青江对于飞燕大加称赞的另一个原因。 韩先生则暗示要我捐点钱给原非白挣挣面子,我亲妹子锦绣则是明着要,于是我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捐了财产明账上一半的流动资金做了嫁妆(暗账暂且不表),现在正稳稳地躺在兵部的府库中。原非白知道后便沉着脸同韩先生及众门客争辩了好几十次,甚至同当今圣上也上密表了几次,替我严正声明,我的家财已为原氏耗尽,暗示不准再有家人动我银子的脑筋,为此他充满歉意地鼓励我继续暗中把我的产业经营下去。 这也是为什么,圣上最后会任命君氏为皇商作为弥补,非白也大力赞同,以免我被他老爹和我妹妹用各种名义压榨干净。 原非白曾经冷笑对我说道:“我原非白此生最不愿意欠女人之情,尤其是你的。”他怕语气过重,过了一会儿便充满歉意地放低语气说道:“对不住,回原家果真拖累了你。”原非白叹了一口气,“若你真成了相夫教子的女人,你便不是你了,便再看不见你脸上的笑容。木槿,其实那时在瓜洲的你可当真万分美丽呢。”然而,段月容不止一次在信中讽刺我是花痴二百五,活该被原非白这个拆白党骗个干净。倒难为他记得我跟他提过的关于拆白党的来由,于是我在回信中“诚挚”地感谢他提前同我分了财产,保存了实力,无私地遵从了现代新婚姻法。 当然,他段月容理解的新婚姻法是不但提倡妇女自强自立,而且还要为夫君奉献一切的“深刻内涵”。以前我同他提起的时候,他表示相当赞成并拥护,并且理直气壮地认为如果这一法律在大理实行,那么将来有一天他解散后宫会为国家节约一大笔钱。于是他客气地又在回信中表明了自己自然是高瞻远瞩的,不过是为了让我少败点家,替夕颜尽可能地多留下点将来杀光原家人的资本,这样才能让我更痛苦,所以留给我的钱算是赏给我的嫁妆,好歹我也跟了他几年。我若未被原家拆白党整死,到时原家人倒台了,我衣衫褴褛,流落街头,沿街乞讨时,好赖也有点路费赶回来哭着求他和夕颜原谅云云……那封信愣把我气得好几天睡不着觉,反正我们挖苦讽刺升级到污辱谩骂,来来回回地几十封信,最后双方都觉得没完没了,才改了话题。 言归正传,我估计对外而言司马氏是原氏最大的秘密,可是对于司马氏与原氏互相之间基本就透明了,可能连某位主子放个屁,这地下的老少爷们都能清楚地知道是哪个放的。 我曾听暗神说过瑶姬夫人今年四十有二了,可光看这身材实在是曼妙多姿,性感直逼魔鬼,反正比我的要好看多了。而那个黄莺儿所建议的衣饰搭配的确最显身材。 我便含笑轻点了点头,表示默认,“夫人穿着这轻纱云锦必定姿容焕发,贵不可言。”瑶姬淡然一笑,没有答我,只是回到座位上,略一摆手,一阵雅乐响起,那两位侍者便翩然起舞,跳起那娇美柔和的绿腰舞。 虽戴着面具,未见容貌,却见二人身姿亭亭玉立,加上高强的武功底子,只觉轻盈若飞,徐缓舒发,渐渐由缓至疾,舞在半空之中,若仙子下凡。 赞叹之余,内心一放松,略转目光,眼角余光处忽觉好像有无数人正看着我。猛一转头,不由暗中倒抽了一口冷气,原来我左边的墙壁上大紫缎子不知何时被揭了去,竟贴了无数的面具。 每一张面具自然长得都不一样,表现了不同的人物,显然,似将作者的心理全体现在装修风格上了。可是这种风格也够吓人的,哥特风格在其面前变得非常无力,巴洛克风格无法体现其张扬的百分之一来。 在黔中的君家寨,家家户户农闲里就喜欢拿后山的竹片子编些小玩意儿,或是挖些断根做些根雕,有些高手比如龙道三兄弟的手艺,闻名邻近山头,有时候连隔壁山头的少数民族头人家都会亲自派人到君家寨来订购,但是,我在这里看到的那些天人以及修罗们的巨像,还有石壁的壁画、精美的石刻,以及眼前鬼斧神工的面具,都表现了司马家后人比君家寨人更惊人的艺术天分。 前世我有一个网络写手的朋友海包子曾经激动地告诉过我,伟大的艺术家的命运一般都很坎坷,因为只有不幸的经历才能催生出艺术家内心最深处的感触和激情。 我现在深感到那话多多少少有点道理,这里的每一幅面具都是我两世未见的精品,里面的面容虽各有千秋,或喜悦,或痛苦,或扭曲,或痛断肝肠,但每一个人物的表情皆诠释得惟妙惟肖。 “这些陶面具不知为何人所作?精美绝伦倒在其次,胜在神韵如此动人哪。”我不由出口问道:“莫非是夫人所作?”那瑶姬点了一下头,微微一笑,“这里暗无天日的,漫漫长夜……总归要为自己找一些事做。”我又赞了几句,假意盯着面具看,希望能找到一些端倪,好尽早脱身。“你若喜欢,我可以教你,”她看着我的眼睛,飘忽地笑了一下,“反正以后也会用得着的。”灯火跳了一下,映着她诡谲的笑容,好像我面前正坐着一个叵测的幽灵。我心中咯噔一下,要命了,莫非她要长期囚禁我于此吗?我暗中咽了一口唾沫,干巴巴地谢了一下她,她却只是淡笑着,转眼又饮下一盏。 我再回看那些面具,好避开她可怕的目光,心中毛了起来。里面有几个人物原形我竟然认得:有一个应该是原青舞,满是诡异邪恶而又放荡的表情;还有一个竟然是段月容,不,应该是铜修罗,那揪心的痛苦都淋漓尽致地表现在这些面具上了。 段月容曾经骄傲地对我炫耀,他的一位崇拜者,一位专写“野史艳趣”的作者飘生曾经这样痴痴写道:“没有一个人可以经得住段月容一个不经意的笑容,那风情,那魅力(省去自我吹捧五百字)”,当时我如是鄙夷地打破了他的自我陶醉:那飘生必是散光眼加五百度近视。 我想段月容定是听懂了我的讽刺,因为答复我的是耳边颤悠悠地钉着一支疾飞而来充满杀气的银簪子。 可是我确信,更多的人将会经不起他痛苦的表情,因为我越看,心里就越难受,不由自主地抓紧衣襟,低下头去。 “看不下去了吧?”瑶姬摇晃着酒杯,淡然道,“我小时候第一次看到这个铜像,竟然难受得哭了起来,还唤爹爹救了这人。爹爹阿娘只是笑我的天真。可是那时的阿莲听了,却一把夺了鹤叔的斧子去砍那修罗身上的铜链子,那时候他连十岁都不到。”难怪那修罗左腕处的铁链有一道浅浅的凿痕——那时司马莲毕竟是个孩童,想是力气不足。 不过,真难以想象,司马莲还有这位喜怒无常的瑶姬夫人,却有如此纯真的年代! “那时候的阿莲是多么纯良,我们都那么恨可恶的原家,不让我们看到那温暖的阳光。小时候我总想快快长大,嫁给阿莲,然后离开这黑暗潮湿的宫殿,可谁又知道,自从见到了他,阿莲全变了。”瑶姬带着一丝苦涩的笑容,将盅中美酒一口饮尽,有些酒液沿着她嘴角处轻流了下来。那雀儿便过去替她轻拂,她微挡,恍惚地看了我一阵,喃喃道:“靖如说,你身上有一块叫紫殇的宝石,能让人想起很多往事来。以前妖叔向我提过,我都没有当 真,现在我可真信了。雀儿,你觉得亦是如此吗?”靖如,怎么又出来个靖如?靖如又是谁?那雀儿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莺儿也默不作声地看着我。我不敢看瑶姬,怕她看到我目光中的思索,只得移目过去,看到最高处我不觉傻了眼。有两只面具长得一模一样,神韵却截然不同,左面那只神情高傲却心事重重,右面那只则挂着诡异而深邃的笑容,竟然全是我公公——当今圣上的高仿真轮廓。 在整整一面诡墙的从上往下第二排,右侧第一列竟出乎意料地挂着两张小孩儿面具,煞是可爱,然后向左各延伸出两排来,竟由小到大依次排列着,慢慢显示着这两个孩童从年少到年长的成长轨迹,自脱去幼稚到走向成熟。我猜应该是一年一张,共有二十六张,这个面具的两个原型如今应该已经二十六岁,并且是一男一女,女子貌美温和,面带幸福之色,而男子虽面容俊美,眉宇间甚是深沉忧郁。 等等,这两个孩子年长后的脸庞有些眼熟。“那是我的珠儿和定儿,”瑶姬伤感道,“他们刚出生没多久,就被原家人给夺去了。”珠儿和定儿,原来司马遽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呀,还一出生就被原家人给夺去了。耳边响起司马遽嚣张的怪笑,不由暗叹,果然要重视独生子女的教育问题!我便奇道:“原氏为何要抢您家的孩子?”瑶姬道:“还不是为了那愚蠢的三十二字真言?”“因为我的定儿和珠儿是双生子啊。”瑶姬醉醺醺道,“你难道没听说过什么‘双生子诞,龙主九天’的屁话吗?”她使力一甩琉璃盏,恨恨道:“简直是狗屁中的狗屁。凭什么生下一对双生子,就一定要做那皇帝?他原家稀罕,就以为全天下人都想做那狗屁皇帝啦?我和靖如只想长相厮守。”她一下子站了起来,一下子飞上去抓了圣上那张诡异笑容的面具,微一用力,化为灰烬,“可是他们却拆散我们的骨肉,为何要这么对待我们?”这么说瑶姬有两个孩子被原青江抓去了?既然被原青江忌惮,必是原氏血统,联想到当年原青舞提过,她同原青江的大哥,在少年时代便被当时还是暗神的司马莲所害,我想起来了,非白亦曾经叹惋地提过,他的大伯的确去世很早,本名原青山,字靖如……果然,那银钟馗正是原青江的孪生兄弟了。当年借司马莲之手假死在暗宫中,那金阎罗正是圣上本人。又想起兰生进暗宫时提过有一代原家主子英雄难过美人关,莫非是指这个原姓人?那位美人便是这个瑶姬? 我明白了,这两张面具,瑶姬毁去的那张应该是圣上原青江的,而另一副满腹心事的才是原青山的。 青山、青江二人之名暗合指点江山、问鼎天下之意,金阎罗、银钟馗二名又显示两人在暗宫的统治地位,可见已故圣祖大人也许不像当初原青舞所描述的那样仁善而毫无城府。 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一个是翻云覆雨的上界之皇,另一个则是暗中统领司马家族的地下之王。两人一明一暗,天衣无缝。 这样的天作之合,还有什么人会是他们的对手? 我平复心中的震撼,小心翼翼地问道:“那珠儿、定儿如今可还活着?”瑶姬流着泪点了点头,“我的珠儿嫁给了当世英雄,我的定儿号称当世张子房。”这龙凤胎也算能化龙的双生子,也要生生夺去? 我的心中渐生愤怒。原氏的问鼎之路,刀锋所向,肝脑涂地的何止那些跟随原氏的家臣武士?决然绞碎伦常血脉的束缚,焚情弃心才是原氏不世勋 业的真相吧? 纵观那些所谓的原氏的女人,秦氏、谢氏、锦绣、连氏、轩辕皇后,即使金屋娇养,绮罗裹身,看似位高权重,荣耀光鲜,却要么卷入政治斗争,成为兔死狗烹的祭品,便如连氏;要么被迫沾满血腥,成为杀人利器,便如锦绣;要么成为家族世仇的牺牲品,便如谢氏;要么一生没有子女缘,不是阴阳相隔就是骨肉离散。无论她们怎样选择在原氏的生存方式,她们的命运注定是被献祭给“龙主九天”的预言。看似宏伟壮丽,实则泯灭人性,可悲复可叹。 那么我呢?我忽然下意识地想起自己也成了彻头彻尾的,所谓原氏深爱的女人了! 那我的下场又会是什么样的?不由口干舌燥,手脚冰凉。 那厢里,瑶姬却不无骄傲地仰头继续道:“我的珠儿蕙质兰心,她不爱紫园里的那些纨绔子弟,自己选定的姑爷果是人中龙凤,原氏亦是靠着姑爷才能扭转乾坤。我那定儿智勇过人,文武双全,熟读兵书,为一方大将。”她转而又忧郁道:“可是、可是,我的定儿,所遇非人啊,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他保了一个不该保的主儿。”珠儿、珠儿,我认识的人里能搭上边的,好像只是我嫂嫂珍珠;定儿……原氏里唯一名字里含定的,好像只有给锦绣撑腰的原奉定了。 再定睛一看,真没有想到,那两个孩儿成年的面具果真是珍珠和原奉定。我手中的杯盏一下子滑落在地,摔个粉碎。 原来如此!那珍珠只是一个上房丫鬟,却深知原氏秘辛。原奉定说是原氏远房亲戚家的孩子过继给原青江,可是如今他升任宁康郡王,有上柱国的荣称,拍马攀附之人虽多,却从未见过他家的亲戚前来拜贺。我想起来了,他的腰间挂着一副人面黄玉佩,雕工精美,同这位瑶姬夫人有些相似。 第36章 江山匿龙吟(4) 我惴惴不安地问道:“若我猜得没有错,瑶姬夫人,您的女儿可是我的大嫂、一品诰命珍珠夫人?您的儿子可是当今一等司马将军、宁康郡王原奉定,字承贤?”瑶姬的脸上明明还带着泪,如远山清潭的眉目对我悠悠凝望,却忽然向前一步,对我绽出一丝大大的笑容来,从她的樱唇里吐出浓浓的酒气。我本能地向后一退。她一甩火红的衣袖,再凑近我一步,咯咯地笑了一下,仿佛天真的孩童赢了玻璃弹珠一般,兴奋不能自抑,“传说中的花西夫人就是聪明。”我只得再往后一退,一屁股跌到围座上。 我的脑子飞快地转了一转,当下有了主意,便整了整衣冠坐正了身体,维持着一种对长者最敬重的姿势作了一个揖,放低声音道:“后日乃是初八,皇后生辰,欲予中宫大宴众贵女,宴后想是酒气甚浓,妾身可诚邀忠勇伯夫人及子女前来赏心阁更衣,彼时瑶姬夫人便可再做打算。”瑶姬跟着我跌坐在褥子上,听得异常认真,眼中闪耀着一种狂喜,那是一种只有母亲特有的感动。她一下子握紧了我的手,倒把我给吓得一大跳。她的手异常的冰冷潮湿,方才分明手心出了汗,她颤声道:“把前年主公赏下的梅花陈酿拿来,我今日要同木槿一醉方休。”她改了对我的称谓,想是对我的信任,可是一旁的雀儿却轻轻咳了一声。“主公说了要等他来与夫人同饮。”黄莺儿娇声道,“不如,让莺儿去取大爷打发人送来的木樨荷花酒吧?”果然,这里的主公与大爷分明是两个人,原青江肯定是主公了,那么另一个原青山就是大爷了。瑶姬背对着黄莺儿,俏脸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她轻轻放开我的手,慢慢转过身去,又绽出笑意,优雅地坐回自己的围座。“好啊!”瑶姬看了黄莺儿两眼,柔声笑道:“莺儿说得是,要不让雀儿去替我拿,你且陪我和王妃说说话。” 瑶姬对雀儿微扬下巴,雀儿便闷声走出去。黄莺儿款款地走过来,瑶姬忽然左指向黄莺儿的左腿微弹,黄莺儿躲闪不及,打了一个趔趄,几乎在同时已经走到门口的雀儿忽然闪电般折回来,在莺儿的颈后狠狠地击了一掌。那莺儿慢慢地软倒在地,乐声戛然中止,只见场中的莺儿躺在地上四肢抽搐着,鲜血沿着面具奔涌而出,蜿蜒流到脖子里,再滴到金砖上,映着惨白的肌肤和面具,还有那白纸一般的宫衣,甚是触目惊心。 瑶姬慵懒地弹了一下袖口的一滴血迹,微笑道:“我最烦别人拿主公来压我,让你这只狗活那么久,也算抬举你了。”雀儿还是沉默着,只是一脚把莺儿踢向那池子边上,瞬间,那些看似温雅可爱的飘逸金龙争着浮到水面,张开血盆大口,尖利的牙齿,扑腾着把那女孩拖下了水。瞬间,令人恐怖的血腥气在溪水中漫延开来。大约五分钟后,血色随溪流卷走,幽暗的深宫再次归于平静,那个黄莺儿已悄然化作地下陵墓的空气,我甚至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仿佛这里本来就只有一个哑巴似的侍者雀儿而已。 雀儿沉默地微抬手,乐声再起,场中只剩她一人姣美轻盈地独舞。 这时,上次所见的两个灰发侍者捧着梅瓶进来,各自为瑶姬和我斟满酒杯,然后出去守在门外,沉静自如。瑶姬也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品着美酒,却食不知味,心中刚刚生出的怜悯就这样打了折扣,真是一位可怕的母亲! 过了一会儿,她对我微笑道:“听说圣上曾经赐夫人生生不离?”我点头称是,她略显惆怅地哦了一声。 “原家人老夸说自己的祖先是天人下界,我从来不信这套狗屁。”瑶姬又拿起一只琉璃碗使劲掼在地上,里面的荸荠散了一地,“你说说,既是天人下凡,为何还要给心爱之人下药呢?”这回我可知道,为什么原家老定制这么多琉璃莲花器皿了,而且要求一件比一件高、一件比一件精美,只是最后全都去向不明。 最关键的是这一盏砸下去就是十两银子啊。我到这儿屁股还没有坐热,三十两银子就这么打水漂了,也许下次我可以建议内务府定些精美的金银器、木器或官瓷什么的,这样可以节省很多开销。 我正胡思乱想,一阵酒气传来,原来是瑶姬微有醉意地凑向我,“听说是你打开天人神像的?”“正是。”“以前我同阿莲去过那里,只是一堆紫瞳毛神罢了,你是怎么做到的?”我便简略地说了一下打开过程,由此她便好奇地问东问西,这便扯到了轩辕家的悲伤往事,我说明了轩辕末位太子为了皇位逼死了婉荣公主一事,然后轩辕淑仪伙同东川王等人先是陷害丽太后谋逆,间接气死了德宗,然后又残忍地害死了丽太后。 她越听越起劲,那酒一杯接一杯的,可是脸不红、气不喘,喝到后来,那双美目竟然越喝越亮,问题也越来越多。 “真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便有此奇遇,”她怔怔地看着我,毫无恶意,可我心中对她还是害怕,只听她讷讷道:“一点也不比我年轻时候差。你同我一样,命中注定是要伺候真龙天子的。”“夫人实在谬赞了,谁都知道晋王身体弱,”我叹一声,“我只求守护晋王多活一日是一日,平安一生,实无其他妄想。”我真心不想非白当上皇帝,他为了家族的荣誉拼杀战场,身体每况愈下,若真有一天面南背北,那就要操劳一生了。同时我承认亦有私心,当皇帝的一般不可能没有三宫六院的,我不想同任何人分享我的丈夫。 “想我少时,也同你一样,只想能嫁给阿莲,能陪着他一生平安就好,哪怕是待在这黑暗恶臭的地底下一辈子,”瑶姬轻轻一笑,“直到遇到了他。”我便附和着,“大、大爷确属人中龙凤。”不想她哈哈大笑,“就他?” 那就是原青江从小就耍流氓来着吧?我小心翼翼地说道:“想是夫人命中尊贵,得遇少年时代的圣上了吧?”“阿弥陀佛,他不害我便不错了,哪有这本事?”她轻嗤一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是他!是神……他是……神。从小族人便告诉我,紫陵宫压着一个魔王,我同阿莲那时太小,老想去见识见识魔王什么样。阿莲打小就聪明,他刚满十三岁那年,竟然摸透了这暗宫里大大小小所有的机关,带着我偷偷溜了进去,”她的眼神满是自豪,“我们万万没有想到,我们会在那里遇到了他。”她的故事虽有逻辑,但语气渐怪,水样的双眸渐透出一丝涣散来。 我慢慢转过弯来,可能是紫陵宫中太过恐怖,这司马莲进了宫中,偷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个性大变,走上了反叛的道路。而这位夫人可能不但见识了紫陵宫,又经过初恋情人弑父背叛的变故,受了些许刺激,变得有些不正常了。 我心中暗叹,假装应和地点点头,“夫人在那里可见到平宁长公主了?”说到平宁长公主之时,我加重了语气,以便轻轻提醒她,顺道揭示一下她妄想症的错误之处。 果然,她怔怔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渐渐地眼中聚起一股恐惧,略有些呆滞地摇了摇头,“长公主、长公主睡在水晶棺中,就像女神一样,那么美。而那人就一直守在她的棺木旁边。”神啊,这可真是恐怖版的白雪公主与白马王子的故事啊。 “他是天人,他是原氏的祖先,非白同他虽长得像,却不及他万分之一的神采。”她的眼中流露出一种神圣之感,就好像那些跪倒在天人神像前的修罗目光,满是虔诚。 明明我有点想笑,身上的汗毛却一下子全竖了起来。原非白他老人家果然是白马王子,不过怎么骑到紫陵宫了呢?还守着千年白雪女鬼。 “他明明那么俊美,一开始对我和颜悦色地说,我命中注定是要伺候真龙的……可是他看见阿莲了,便一下子恼了起来,说我不能跟着这个有命无时、累及爹娘的凶人走……他、他的脸一下子化成恶魔了,他的一双血红的眼睛就这样瞪着我们,好可怕。他、他说要吃了阿莲的,”瑶姬浑身颤抖了起来,拉着我压低声音道,“如果不是我阿娘那时候进来救了阿莲,阿莲真就要被他吃了。”我更加心惊,又可怜这位夫人,但又觉可惜那时没吃了那个司马莲,不然非白又岂会受那丧母之痛,鲁先生又岂会受那第二次打击,最终自尽而亡? 瑶姬双手痉挛起来,生生地将一盏琉璃杯捏碎,锋利的碎片扎入手心,鲜血直流,蜿蜒滴到锦袍上,她也毫不在意,只是像孩童一般无力地绞着双手,流血更甚。她缩在围座里,目光极度的恐惧,她语无伦次道:“明明他对我这样和气,可是他却当着我的面把我的阿娘……活活撕碎了。我阿娘的血溅得到处都是,他把我阿娘吃了,他……是恶魔,原家人全是贪吃的恶魔。”音乐声戛然终止,雀儿也停止了舞蹈,平静地挥了挥手,弹奏的宫人便退了下去。 没有人上前劝慰,只是不多时,雀儿便静静地端上一琉璃盏褐色汤药,仿佛已经习惯了瑶姬这种情状,能做的只是沉默。 “我没有病,没有胡说,你们逼我吃了十几年的药了,我再不要吃了。”瑶姬把药汤甩了出去,哇哇大哭,“你们都说我是疯子,可是我没有胡说,我亲眼看到娘亲被那恶魔吃掉了。”“娘亲救了阿莲,我和阿爹都没有怪过阿莲,反倒把他当亲生子一般,从小就立他为暗神,还要把我许配给他,可是阿莲却终是为了要到上面去,杀了阿爹。” 她痛苦地饮泣起来,身形微晃,珍珠和原奉定的面具已被捧在她怀中,细细地抚弄着,手上的血便弄花了洁面的陶面具。瑶姬泪水滴滴下落,渐渐晕开了血斑,最后浸花了那两张面具。 这回我有点信了,心中也发了毛,想必那个人应该是守卫紫陵宫的一位绝顶高手,指不定就是那个可怕的妖叔。这两个孩子偷偷闯了禁地,见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本就心中害怕,加上这人一定说了一些很重的话,当场把瑶姬的母亲杀了。当时还是小孩子的瑶姬肯定受了极大的刺激,病根应是在其时就种下了的,加上后来的夺子之痛,病症便难以治愈。 我不觉得心中怜惜,便柔声道:“成王败寇,古来有之。史书也罢,神像也罢,俱是后人杜撰,又有几人知晓真相?那神也许便是魔,那魔王反倒是神了呢。”我取出丝绢,轻轻为瑶姬的手上拂去一片琉璃尖,她却以为我要抢她手中的面具,把面具拥紧在胸口,害怕地躲了一下,恐惧地看着我。 音乐再起,也不知是何人弹起轻柔的古筝,甚是温情动听,琴艺竟不在非白之下,像是在细细劝慰这位不幸的夫人。瑶姬渐渐平静下来。 雀儿又乘机端来一碗汤药,安静地跪坐在瑶姬身边,为瑶姬细细拔去刺在手中的琉璃碴,一言不发。 我心中怜悯更甚,叹气道:“倒是比更难琢磨的便是人,而这人性又极善变,您已经不是第一个对我说原家人都是恶魔,都该杀都该死,就连那个练《无笑经》入了魔的原青舞也说过。可是非白为了等我,一等就是八年,甚至拒绝了轩辕公主,这份情意我永生难忘。木槿也听说过大伯的往事,传说中为了相爱之人放弃原氏世子之位,牺牲了作为男人最大的梦想,面南背北,指点江山,想必也是原氏之痛吧。”瑶姬怔怔地看着我,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恨原家人,”瑶姬流泪道,“可是靖如却这般良善。你说得对,他本来是原家真正的世子,可他却为了我将这世子之位让给了那可恶的原青江,来到这暗宫陪着我。本来我应该慢慢放下仇恨,可是原青江转眼夺走了我的孩儿,就为了那狗屁真言。”我长叹一声,“原氏中人虽然让夫人母子分离,不近人情,只是夫人若从好的地方想想,珍珠和奉定公子得以生活在阳光之下,也是您为人母亲最大所愿吧?我与奉定公子并无深交,听说甚得圣宠,更遑论我大嫂同大哥八年来相亲相爱?您已经有了六个外孙子啦,个个身强体壮、孝顺聪明,最大的那个虎子,都快跟我平肩高了。”看我比着虎子的身高,瑶姬的眼神一片慈蔼神往,竟像孩子一般对我笑了起来。 我躬身立起,对她行了一礼,笑道:“夫人且放心,所有的法理规矩都是死的,但不外乎人情伦理,我必会使全力令大嫂带着小外甥们常与您见面。”我继续说道:“司马一族恪守诺言,守护暗宫千百年之久,木槿一直万分敬佩,而夫人一家满门忠义,又待司马先生一片赤诚,原算是他的福祉了。只是司马先生选择了那条路,也许是他的命吧。请夫人莫要再为这样的人想不开,间接地再把不幸之事一味放大,实不应该啊。”“说得好,这样的贼人罪该万死,你就不该为他牵挂伤神。”这时门一开,没戴面具的银钟馗走了进来,手中托着一具古琴。 两位侍婢都恭敬下拜,我也跟着福了一福,瑶姬眯着那双水眸上下打量一番,嘴角边漾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冷笑。 “方才怕你伤心,不敢多言,便只能在外面为你弹首曲子,试着解你忧愁。”银钟馗叹了口气,慢慢走到瑶姬身边坐下,轻轻为她拂了脸上的泪水,怜惜道:“你身子不好,往事最是伤神,酒莫喝太多了。”原来他便是方才那位弹奏者,果然琴艺高明如斯。我暗想,不知非白的琴艺跟银钟馗有何关联? 我正胡思乱想间,瑶姬微微一笑,轻轻地倒满一盏琉璃盏,恭恭敬敬地递上去,银钟馗淡淡地接了过来,微抿了一口,对瑶姬轻轻一笑,“这梅花酒用圣泉和胭脂梅所酿,那琼浆玉液亦不过如此!” 第37章 江山匿龙吟(5) 瑶姬笑容不变,看了我一眼,对银钟馗说道:“是故,妾身单单拿出来招待大名鼎鼎的花西夫人,您不会见怪吧?”银钟馗哈哈一笑,“瞧你把我说得恁是小气。你若喜欢,我再使人多送几坛便是。”“王妃来暗宫是为了取一些金蝉花,听说夕颜公主和蒙久赞家的华山世子亦染上疫症,”瑶姬下了围帐,对着他翩然下拜道:“大理狗贼死不足惜,只是孩童无辜,更何况那也是原氏在外的遗孤,不如看臣妾的薄面,准了晋王妃吧?”原青山一时沉吟,凤目竟闪现一丝怜惜,“可怜初画这孩子,客死他乡,比她娘亲还凄惨。她给孩子取名叫华山,想是思念故土啊。”他对瑶姬轻点一下头,“既然阿瑶今儿个心情好,想是晋王妃能说会道的,定是帮你解了心结一二,如此,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瑶姬便笑着道了谢,眼神中却并无半分尊敬,只是悠然笑着,一挥玉手使雀儿取来一大包药材。打开一看,果然是金蝉花。 我一听大喜过望,正要起身道谢,那瑶姬翩然一抬纤长的玉指,“王妃不必太客气,我司马氏皆为原氏仆人。遽儿同晋王情同手足,晋王从小在暗宫养病,也曾师从我鞭法,情同母子,汝之所愿,本宫自然会使人满足,只是妾身有一要求。”其实方才瑶姬用长鞭卷走我和兰生时,我便感到二人鞭法相似,但瑶姬比非白更纯熟。非白从小文学师从天下名儒陆邦淳,其门生皆与非白交好,韩修竹是非白的武学老师,是故非白文武双全,惊才绝艳,羡煞天下英雄。韩修竹使的十三节青竹杖,而不是长鞭,非白早年双腿不便,便学习了颇为方便的长鞭,可是我也一直有疑问,他是从哪里学来如此精湛的鞭法?我有一次无意间问起,他却对我笑而不答,后来素辉进来回话,我也忘记坚持这个问题。 原非白小时候长居西枫苑,早早被内定为暗宫之主,想是经常进入暗宫,能接受瑶姬的训练也无可厚非,而瑶姬提起非白也全无恶意,更像是一个亲切的长辈。 可是我总觉得有很重要的点面缺失了,以至于脑中无法圆上一个圈,就好像那些零碎的记忆碎片永远无法拼成一个完整的镜面……然而细想想,原青山说得有道理,有些秘密我还是不要去碰为妙。我便定下神来,躬身垂目道:“但请夫人赐教,木槿万死不辞。”原青山淡然地看着瑶姬,同我一起等着她的下文。瑶姬轻笑了一下,玉指虚点,只一眨眼间,那个雀儿早已使轻功飞上去,真如空中隼鸟一般灵巧,一下子取了墙中央最漂亮的那只面具,落到地下,弯腰递给瑶姬。 那朵面具上侧颊的西番莲采用的是明氏的重瓣莲样式,皆以粉紫晶石镶嵌双目,以红玛瑙为唇,额上有梅花枫叶记号,乃以滴血珊瑚石配金漆所描。 “这个面具,夫人做得甚是漂亮。”我由衷赞道。也许是审美疲劳了,司马家的人决定再也不画自己的族徽吗?我看着这张巧夺天工的面具胡思乱想着。 “本宫费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做完,”她轻轻道,慢慢地抚上那面具,“上面的晶石全是本宫到紫陵宫附近的地矿深处亲手采集的,可谓世间罕有,就算是天命所归的皇室中人,或是富可敌国的世家大族,他们的府库里,皆找不到出其右者。本宫给这副面具起名叫作世世相依。”她的声音中满是一股郁气。 我身上的汗毛微微竖起,与此相对的岂不是我曾经万分讨厌的生生不离?亦因为此药,我同非白的心结结了达八年之久。我暗咽了一口唾沫,强挤出一丝笑道:“这珊瑚石做的梅花枫叶倒是同 夫人面具上的一样,夫人这是给自己做的吧?”她轻笑了一下,青葱般的手指将面具极优雅地向我递来,柔声道:“这是给夫人的,算是本宫的见面礼吧。本宫希望夫人能收下。”若在平时,我会这样想:我拿了人家的珍贵药材,人家唯一提的要求就是还要再拿一只人辛辛苦苦做了一个月的宝石面具?这瑶姬夫人也太实在了。 可是如今我却觉得很诡异! 我假装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有些惶恐道:“夫人呕心之作,妾身无功不受禄,就这么接下如何使得?”“本宫说使得,自然便使得的。”她轻笑出声,慢慢地抬手,亲自为我戴了上去,我拒绝不得,“先试试看,大小可合适?本宫其实很久没有做面具了。”瑶姬果然是制面具的高手。这个面具同我的脸形契合,因是薄陶所制,极轻薄地贴在我脸上,内里光滑细腻,无任何毛刺的感觉,双目处有无数极细的小洞,可清晰地看见眼前的一切事物,司马家的人也算颇费了心思了。 “你没有做到的事,却想让她来做到吗?”银钟馗冷笑说道,“当初我从来没有逼过你,非白也敬你如母,你却下得了手去吗?”瑶姬诡异地一笑,“您这是说哪儿的话?老祖宗们定了这样的规矩,再怎么荒唐,也总得有几个跟着做,不然怎么对得起司马家和原家的老祖宗?反正她又不是梅香姐姐,圣上又担心什么呢?”谢梅香,我心中猛然一惊,再看向那银钟馗,那人再怎么面无表情,却挡不住一股子睥睨之色。这不是原青山,而是正牌原身,当今圣上原青江。 有一股异香传来,我头晕了起来,眼前瑶姬的笑容渐渐奇怪地扭曲起来。我渐渐地软了下去,失去知觉前,感觉被人拦腰抱起。 修罗铜像忽然睁开了一双充满血丝的紫瞳,慢慢地流出了红色的血泪,他奋力举起双手,挣开了铁链,挣开了他身后加之于他身上痛苦的枷锁,仰天大叫起来。整个地宫动摇了,不仅仅是地宫,就连上面的紫栖山庄也撼动了,整个天地也裂开了。我的脚下是无边无际的血池,撒鲁尔在血池中拼命挣扎,痛苦地号叫。紧跟着那非白的天人神像也慢慢地抬起宝相庄严的脸来,那嘴边温和的笑容化成一丝冷酷的冷笑,他抡起长剑,甩向铜修罗,把铜修罗一下子钉到天际,然后这把长剑竟然把天际的深处捅裂开一道巨大的痕迹。那天空开裂了,无数的血魔从裂缝中涌出,在天空中挤出一个巨大的黑洞,好像硬生生地给天空捅了一个大血窟窿,铜修罗便被挤入了黑洞。 那些血魔向我滑移过来,拖着我进入了血池,我看到紫浮从黑洞里又冲了出来,化身成人。他同天人正好相反,身穿黑甲,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来,开口对我说着什么,“不要相信他……”最后他的话变成了刺耳的音乐,在我的耳边循环嘶吼。我的耳膜流出了血,再怎么也没有听懂他对我说的话,好像紫浮也意识到了,闭上口,可是那紫瞳充满伤痛和情意地看着我,血色眼泪流个不停。我的心中忽然像什么融化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哀伤和疼痛涌上心头,我忍不住向他伸出手,想开口对他说:“朝珠,你不要哭。”那天人降落在我面前,温和而潋滟的凤目划过一道我从未见过的狠戾,“你以为你能救得了谁?诅咒永无可能解除。”什么诅咒?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个天人忽然又化作百草园顶画中的蛇身美女,她身边那两条恶龙忽然活了过来,咆哮着向我冲过来,“诅咒永无可能解除。”耳边传来刺耳的声音,我眼开了眼睛,发现正躺在柔软的床上,四周紫帘千重万垂,缀满琉璃珍珠,顶上是一只蛟纹银熏炉,正袅袅地浮着青烟,仿佛置身神仙闺房。唯一煞风景的是耳边乱七八糟的琴声,让我本来就很痛 的头就像要裂开一样。这是哪个孩子淘气?乱弹琴呢?我的脑袋够痛的了。我挣扎着爬起来了,却见是司马遽正一手支额,一手乱弹。我虚弱道:“求宫主莫要再弹了。”司马遽应声转过头来,伸了个懒腰,信手摘下面具,“你可醒了,本宫守了你一夜了。”方才的记忆和噩梦涌上心头,化作一种极度的恐惧,我本能地一回头,不想看他的脸,可是他的声音却近了,“有胆子进暗宫,没胆子看我的脸?”我捂着眼睛,“木槿无福消受,刚才木槿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司马遽却要拉下我的手,嗤笑道:“堂堂君大老板,见了回圣上,就孬成这样?”“我是真孬,宫主明鉴。”我稳住我的声音,使劲推开他。“你再不放下手,我就宰了那个废木头。”他凑近我,冰冷地说道。我快速地放下手,怒目圆睁。眼前是一张有着长长刀疤的脸,我的心脏差点跳了出来。“怎么了,不是很久以前就见过吗?”他顺势坐上了床,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整得像头次相见似的。”他装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握住我颤抖的手,“咦?花西夫人也会吓得手心出汗?”我几乎是爬着下床的,而且笑容很僵,“方才在药园子里可能吸入了一些曼陀罗的花香,有些手脚不稳,宫……主见笑了。”我故意避过了后来的遭遇,希望他忘记了。“看来夫人还是喜欢晋王那张完美的脸啊。”他一把拉住我的脚欲拉回来。我头也不回地一下子踹回去,并且反身来到地下,“男人长太帅,也不是什么好事。”我整了整衣衫,严肃道:“像宫主这样充满了西部魅力的方脸形,加上男人味的刀疤才有吸引断袖以及良家妇女的资本。”“哦,”他了悟道,“那像夫人这样的良家妇女不喜欢本宫这样的?”靠,终于给他拿到话柄了,我冷笑,“你们原家男人能护得了天下,却护不了自己的女人,我若是良家妇女,早就在这乱世里成一缕幽魂了。”他愣在那里呆呆地看我。我不想激怒他,便淡笑道:“这个问题很深刻,不如等下次有空我再找宫主来谈谈我们的人生、理想,先请宫主把瑶姬夫人赏的金蝉花给我吧,我急着出去。”“人生、理想?”他愣了两秒钟,然后哈哈爆笑起来,“看来本宫是永远也无法得知您肚子里到底藏了哪些惊天动地的玩意儿。”我吓得退了一小步,但想到像他这样的司马氏后人,长年待在暗宫,又极度缺乏正常的社交活动,极易患上幽闭恐惧症,便又释然了,内心充满同情地看着他。 我等他笑够了,便板着脸问道:“你们究竟要拿兰生怎么样?你应该听到原青……皇伯父说的,其实他是个可怜人,活不了多久的。”“你的性命能保住,已是奇迹,还是别生枝节了。”他向我走来,递来一包东西,“这是你要的金蝉花,本宫建议你最好别传了。大爷为人宽厚,可圣上内心其实最忌里通外国,你家夫君晋王……他的小心眼子里其实最恨南方。”我垂眉不语,乖乖接过,心中暗想,原青江应该早就知道我到地宫取金蝉花了,想必他知道做何用途,不知是否听到我同瑶姬的说话,正想张口询问,又不知如何旁敲侧击,免得弄巧成拙。 正踌躇间,他又叹了口气,“放心吧,那残偶又有奇遇了,母后好不容易保住了他的生气,可圣上却又巴巴儿地请了林毕延来,把他要去了。别说是我了,就连大爷也很奇怪。你当知,林毕延是个仁医,平生绝不残害生 灵,是故那残偶必会活下去的。”“那小忠呢,你没有把它炖了吧?”他哈哈一笑,“放心,本宫不爱吃狗肉。林毕延说了,那残偶须得小忠才能醒过来。不过这可不是一只普通的黑狗,这是一只可以瞬间取人性命的獒犬。”“看看它做的好事,且等着一天,本宫把它炖了给母后下酒喝。”他伸出包着纱布的左臂,仍有殷红渐渐渗出,显是咬得极深,恨道:“你跟它在一起那么久,没有被它咬到吗?”我惊骇地摇了摇头,“它一般不咬好人。”他也不生气,冷笑着点了点头,“那王妃千万小心别饿着它就成了。你莫急,帮你打听到它的下落了。”他看我依然皱眉看他,便柔声道:“你也莫怪母后用药迷晕你,不然她没法救你出去。她是怕圣上听到了你们的对话杀你灭口来着,本宫其实也听到了你劝慰母后的话,心中也甚是感激。本宫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笑了。你且放心,圣上应是不知你们的计划,请夫人如常进行,请忠勇伯夫人常来赏心阁坐坐便好。”我表面镇定地点了点头,一转过身,一颗吓得快要跳出来的心放了下来。我抚着胸口想:在这种快要逼人窒息的阴暗地道里,同精神压迫症患者在一起,心脏要保持健康,甚难! “木槿。”他又在背后唤我,这回是呼我的名字,我浑身鸡皮疙瘩遍长。 “不管怎么样……”看着我,停了一会儿,他喃喃道:“你……”最后一句当时我当真没有听清楚,以为他又说些乱七八糟的轻浮话,便故意扯开话题,胡扯道:“宫主是在说木槿很挑食吗?木槿倒是饿了,且快快放我回去用饭吧。”我还真饿了!他的面具又朝我顿了两秒钟,第一次没有做任何回驳,我以为他会翻脸,或是进一步嘲笑我,没想到他只是严肃地一点头道:“战事再紧,咱们三爷也不能对你如此抠门,记得多吃些肉,身子骨确有点像麦秆子。”嘿,这小子!我一时无语,想快点离开这阴暗的地下,便恭敬地接过那包金蝉花,做贤良状地垂目称是。 他对我的表现又有些惊讶,上前一步,“我有点不习惯你这么温柔……”我心说,浑小子,你的距离太近了,我也不太习惯,救命的药到手了,不撤才怪。我又含笑退了一大步,行了个屈膝礼,转身便往前走去。 司马遽带着我走出地宫时,天际已露曙光。他带我走的是上次的垂花门。我们转到西厢房,不想齐放正在院子里焦急地等我,为了这包救命的药,他的眼圈已熬得通红。我快步走向他,把药交到他手上,一向喜形不露于色的他竟然绽开了一丝笑意,可见他有多担心了。 他十分戒备地看着我身后,我回过头去,却见那司马遽还是戴着白面具站在那里,没有避开齐放。我便想向他道别,他却又向我递来一个素绢裹着的小包袱。我接过打开,只觉手心一片冰凉,是那个让我昏迷又精美绝伦的面具。 只听他用传音入密的神功对我说道:“这面具你收好了,我母后可真是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做好,这是只有未来地下王后才能戴的宝物,我且等着你戴着它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