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西月锦绣3》 第1章 又绿江南岸(1)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永业九年二月那第一场春雨,下得有些急,还奇怪地夹杂着细小的冰豆子,砸得人面上微微疼痛。京口古城的绿意似乎被催动了起来,就连青石板的缝隙里,野草也被这连夜的春雨催促得渐渐冒了尖,挣扎着迎来了自东庭北方三年大旱后的第一个春天。西津大街上行人早已奔到檐下躲雨,小贩眼见雨天阴暗的天空,便也早早收了小车,消失得无影无踪。 平日热闹的街上,空空如也,唯有头上插根稻草的豆子,守在一具腐烂的男尸旁,举着一块木板,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卖身葬父”。 冰豆子下完了,那春雨淅淅沥沥地照常下着。山东府这三年大旱,粮食颗粒无收,朝廷赈粮迟迟发不下来,豆子一家只好将两亩薄田贱卖给大户。自前年起,豆子一家贫病交加,接着卖房、卖家什,最后卖刚出生的小弟弟,反正能卖的都卖了。去年,一家四口从山东府往瓜洲逃难,几个月前,娘亲死在逃难路上,紧跟着姐姐被马贼掳去了,然后四天前,爹爹终于也去了。 豆子饿得脸皮发青,眼前全是一片灰暗,他张口接了些雨水,将破草席往爹爹的身体上拉了拉。 几个穿戴考究的书生顶着油伞,一路咒骂着这个鬼天气疾行而来。豆子强忍着胃中的翻腾,强打精神地坐直了身体,可惜那几个书生在他面前目不斜视地如风而过,不见半刻停留。豆子失望地缩回了身体,望着远去的人影,忽发奇想:爹爹会不会醒过来,然后带着他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山东老家去呢? 远远地,青石板的街道上出现了一辆疾驰的马车,朱漆红顶,马车前后各有两个劲装骑士,骑着四匹高头大马,神色严峻。 豆子想,反正今天自个儿再卖不出去,横竖也是一死,不如冲上前去试试运气。实在不成,死在这辆车下倒也便宜了事,总算能去找爹爹、娘亲还有姐姐了。 他见那马车近了,一下子冲了上去。马受了惊,直立起来。他闭上眼睛大声说道:“大爷,请买了小的去吧。” 千钧一发之际,马车后早有一个骑士出列,提起豆子的前襟,闪电般地把他从马蹄底下险险地捞出,却见是一个面目十分清俊的青年。 同时那驾车的马夫使了大力喝住那四匹大马,在大雨中揭开斗笠,露出老鼠一般的眼睛,操着浓重的黔中口音,对豆子怒喝道:“哪里来的野崽子,不要命啦?” 那青年大手如铁钳,神色冷凝,“快回话,你是何人,敢拦我家主人的车辇?” 豆子几欲窒息,眼冒金星中隐约看到辕轴上刻着一个奇怪的字。他的泪水混着雨水流进嘴里,咸涩难咽,艰难道:“求大爷买下俺,好让俺葬了俺爹,俺愿为大爷做牛做马……” “小放,出什么事了?”一个柔和的声音从车辇里传来。 豆子一愣,只觉得这是他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却又无法确认是男是女,只听那人慢慢说道:“张太守有急事相邀,莫要误了时辰。” 豆子暗想,莫不是一位夫人吧,可惜握着他的那只大手实在太紧了,在他失去知觉前,心里还想着他们会不会将他和爹爹葬在一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香气中,豆子幽幽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雕梁画栋的雅居中,房里熏着一种他叫不出名字的香,只觉通体舒畅。床头坐着一个极美的女孩,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一双杏花似的妙目正水灵灵地瞅着他。豆子不由想,莫非是自己死了,不然怎么会到这样漂亮的屋子里,见到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想到这里,豆子不由得脱口而出,“神仙姐姐,这里是哪里?” 那个女孩咯咯笑了半天才道:“真没想到你这个呆孩子,还这么会说话。这是墨园,乃是我家先生在京口的别苑,我叫小玉。” “小玉姐姐,你家先生是谁?俺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家先生姓君,人称君大老板。你在街上卖身葬父,撞上了我家先生的马车,你忘了吗?” 豆子想起了来龙去脉,想起爹爹,便一跳而起,“俺爹爹?” 小玉凝住了笑脸,“我家先生敬你是个孝子,已将你爹爹好生安葬了。你身上有些痨病,昏迷这几日,我家先生请了郎中替你看过,再吃剂汤药就好了。” 小玉看了看默默垂泪的豆子,红着眼眶递上一碗药,“别难过了。我家先生是好人,不会为难你的。我叫小玉,也是一个孤儿。你莫要担心,你若不喜欢跟着我家先生,当面告诉他就好,他会派人送你回家乡的。” 豆子闷着头喝完药,抹着眼睛问道:“姐姐口里的先生可是江南有名的丝茶大户,君莫问大老板?” “正是君莫问大老板。我家先生在江南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想连你这个北地来的小毛孩子也知道。” “俺爹爹说过,有同乡在逃难时说南方君爷施粥,俺们本还想往南逃难去的。”豆子喃喃地说道,头又开始昏了起来。 小玉说他还没好净,便又嘱咐他躺了下来。 过了几日,豆子出得房门,跟着小玉穿过一个葱茏的花园,放眼处皆是绿枝舒展,各种叫不出的名花竞相怒放,处处姹紫嫣红,芳香袭人。小小年纪的他竟然也惆怅地感到原来春天早已经来了。 经过一个回字廊,来到一间正房前,小玉嘱他在外间静静候着,自己转身出去了。内间的水晶珠帘外站着那个在大雨中拎起他的冷面青年,他记得小玉说过,这是君先生的齐姓护卫,亦是君氏两大管家之一。 齐护卫的目光正犀利地向他射来,他不由打了个哆嗦,赶紧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小玉双手乖巧地托了个红泥漆盘进来。那漆盘上放着两副莹润的雨过天青茶具,里面早有个红肤少年替小玉撩起珠帘子让她进去。水晶珠帘微晃了一下,豆子大着胆子抬起头朝里看了一眼,却见一人身穿家常团福字缎白衣,乌黑的发髻簪着一支东陵白玉簪,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账册,旁边坐着一个没见过的斯文青年,两人时而细声细语地谈着,时而敛声看着账册。 一旁青铜双螭圆耳大熏炉燃着那种豆子已经习惯了,但依然不知名的香,一个金色的大柜子下面还挂着一个金色的坠子,来来去去地晃着,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豆子昏昏沉沉地收回目光,睡意渐渐来袭时,那个大柜子发出沉闷巨大的当当声,豆子猛地惊醒了,吓得叫了一声,从椅子上跌下来。 “外面是何人?”水晶帘中发出问声。 齐护卫回道:“回主子,是上次卖身葬父的孩子,今早您还说要见呢。” 小玉便微笑着领豆子进了里间。 豆子跪在那里,只觉那两人在他脸上打量着,心中慢慢忐忑不安起来。 “抬起头来。”一人柔声说道。 他抬起头来,却见两个白白净净的书生坐在灯下,右边一人圆脸,剑眉星目,甚是斯文白净,面上虽笑着,可那眼里却没有笑意;左首一人的五官远不及右边的青年俊美,甚至那个凶巴巴的齐侍卫都要比他好看得多,可是那人在灯光下那丝笑容,却是眉在笑,眼在笑,整张脸都柔和地笑着,让人感到说不出的舒服。他对豆子开口言道:“你身体好些了?” 豆子记起这正是那个雨天,车厢里传出来的声音,心想这便是君莫问了,便恭敬地叩了一个响头,“多谢君爷救命之恩,豆子好多了。” 君莫问点点头,又问道:“你可知你父亲已下葬了?” 豆子含泪点点头。 君莫问又陆续问了他大名、哪里人氏、今年多大、可识过字。 豆子老实地一一答来:“大名田大豆,山东潍县人氏,今年十一岁,不曾识字。” 君莫问又问他可有亲戚,豆子抹着眼睛摇摇头,“家中亲戚都饿死、病死得差不多了,就是实在过不下去了才逃荒出来的。” 君莫问轻叹一声,“我缺个书童,你可愿意跟随我?” 豆子点点头,惶然地磕着头,“跟着君爷是豆子的福气,豆子愿为君爷做牛做马来报答您。” 于是豆子开始了君莫问的书童生涯。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每天晚上小玉会教他识字,小玉告诉他,她的学问可都是君莫问教的。 清晨一起床,那个齐放会来教他武功,说是身逢乱世,必得身强体壮,会些拳脚才能保护君莫问和自己,就连小玉那样的女弟子也要天天习武。他便专心习文练武,尽心伺候君莫问。 第2章 又绿江南岸(2) 渐渐地君莫问让他成了近侍,每天随着君莫问跑前跑后。他虽然年幼,也能发现此人果真与众不同,商家谈判无不是微笑应对,其经营方法出奇制胜,常有人赞其经商手腕翻遍史书,亘古未见,偏又在商界信誉颇高,不似一般谋国难财的商家,货物保质保量,价格公道。 东庭内战连连,各地诸侯割据,窦氏挟天子以令诸侯,广占巴蜀与北地;原氏拥靖夏王雄据关中,打着“清君侧,诛窦氏”的旗号,于永业五年攻山东府,后又退至路州,不断侵吞中小诸侯,往宛城进逼。 中原久为邓氏流寇所霸占,永业七年为吴越太守所灭,窦氏于永业七年十月攻河南宛城,想以东南北三处夹击原氏。踏雪公子巧妙地牵制住了窦氏前锋主力,清泉公子得以乘机开进十堰,中断截击窦氏,原氏损一万兵马,窦氏损三万兵力。然张之严乘机偷袭宛城,清泉公子吞并郑州。原氏与张之严对决宛城近一年,耗费无数的兵力,于永业八年十月签订停战的《宛城条约》。原氏与张氏以商丘、宛城一线为界,同年五月与窦氏暂时停火。永业九年,三大诸侯过了一个难得的和平新年。 君莫问是第一个敢于在战乱中开拓国际贸易的人,开启了闽南的茶叶、棉布同东吴的丝绸互换的商路,由此赚了大钱。君莫问为人又极重道义,在战乱区经常为流离失所的百姓免费提供住宿和食物,在西庭原氏、东吴及大理和平地区,君氏曾出资买下大批田地,却由官府出面供流民重新种地安居,头一年徭役税赋全免,第二年才开始征收极低的税赋,且与官府平分,是故无论哪个政权都非常欢迎君记在其所属境内开设分号。 他待周围任何人都很和善,连下人也相当礼遇。他身边有四个贴身侍卫,齐放、朱英、君春来、君沿歌。四人以齐放为首,那个君春来也算是他的大师兄了,为人非常好,总是笑嘻嘻的,而君沿歌则满肚子坏水,每到练武就要跑肚拉稀的,但是真有匪人来袭时,也是满面狠戾。 君沿歌和君春来是本家堂兄弟,同君小玉和那车夫君二盛也连着亲戚,却是南诏光义王刀下的孤儿。酒瓶子朱英则是家中遭乱军侵袭,家人全死在战乱中,而他仗着武功才逃得一命。 后来豆子才明白,这里所有人都和他本人一样,皆身世凄惨,一肚子倒不完的苦水,而君莫问对他们都有恩。 上次在书房里见到的另一个年轻人,姓孟名寅字夏表,乃是君记瓜洲总号的大管家。他看豆子的目光总是带着深意。他前往京城科考却碰到洛阳五君子事件,只因他和周朋春乃是同乡,便被抓了起来,酷刑审查过后,他虽被放了出来,却被狱卒打成个太监。科考时间也过了,恰巧黄河又发大水,将他的家全淹了,他急得要投水,被君莫问的妻子救下,后来跟着君莫问成了个大能人。 跟得久了,豆子也听到了君莫问的一些负面的风言风语。传说他是个有名的妻管严,他的发妻,名唤朝珠,传说是紫眼睛的绝色美人,但极其好妒。她为君莫问生了一个女儿,也是君莫问的独生女,名唤夕颜。 偏偏君莫问为人非常好色,家里养了一大堆姬妾不说,外面盛传这四个贴身护卫和他的大管家都是他的私人男宠,平时还好娈童,于是两人经常吵闹不休。后来那个老婆被君莫问给气得回老家,偶尔才会过来看看女儿。 后来豆子搞清楚了娈童的意思,心中怕得要命,难道那君莫问也会将他变成娈童吗? 京口的事告一段落,君莫问带着家人,包括豆子一起回了瓜洲。豆子从小生长在内陆之地,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水域如此浩渺的长江,不免有些新奇,趴在船沿上兴奋地瞅着。 君莫问临风站在另一叶舟头,唇边含笑,曼声吟道:“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他那宽大的袍袖随风飞舞,头上梳着个髻子,只用一支东陵白玉簪簪住,后面几丝未束起的长发沾着长江的水汽,随风纷飞。豆子看得呆了一呆,心里竟然会有种感觉,这个君爷真像姐姐一样好看哪。 到了瓜洲繁华之地,治明一条街的商铺一路鞭炮不断,原来全是君记的产业,商铺的大掌柜皆站在街口恭敬地对君莫问一行人弯腰行礼。豆子坐在马上不由又惊又喜,又有些莫名的骄傲。君莫问也不出面,只是坐在轿中,而齐放只顾冷着脸机警地看着四周,也不还礼。一队人马扬长而去,迎面全是小孩子叫着君爷万福。 豆子随君莫问一众,来到一所从未见过的气派大院,朱门铁钉,兽口衔着大铜环,那君莫问从轿中出来,乐呵呵地撒了一把铜钱,看着小孩们高声欢呼,撅着小屁股在地上捡着钱。 进得院落,过了画着富贵牡丹的大影壁,却见屋宇轩昂,金灿灿的琉璃瓦在阳光下耀着豆子的眼。一路仆从恭敬地躬身相迎,但是却没有下跪。君莫问也含笑地同一众仆从点头致意。来到蝴蝶厅,四五个姬妾凭空出现,围着君莫问一阵娇声嗲语的,君莫问便笑着把一大堆礼物拿出来,几个女人眉开眼笑地一抢而空。 然后他又带着豆子前往一座安静的小院,那院落上镶着块大匾:“希望小学”。 君莫问看了看影钟,高声叫道“下课啦”,一大堆小孩涌了出来,从四岁到十几岁都有,齐齐叫着先生,君莫问便哈哈笑着检查几个适龄孩童的学业。豆子心想,莫非这就是君莫问的娈童们?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这些孩童竟然全是君莫问走南闯北时捡来的孤儿。 最后从树上倒挂下一个小女孩来,虽是单眼皮,双瞳却如黑宝石般熠熠生辉,灵动清澈,她甜甜地叫了声:“爹爹你回来啦。” 君莫问哈哈笑着把那个女孩倒拖下来,宠溺地叫着她:“小猴精,查课业的时候怎么不下来啊?” 豆子想这一定是君莫问的爱女,小玉口中的夕颜小姐吧。 果然君莫问就把豆子带到小孩群面前,“这是田大豆,大伙的新朋友,大家一定要好好和新同学相处啊。” 众人点点头,几十双眼睛骨碌碌地盯着他看了又看,然后齐声叫着田大豆好。豆子结结巴巴地说着:“小、小姐好,大、大大家好。” 齐放同君莫问最是亲近,每每吃饭,齐放定然要严格检查一番,亲自品尝。一开始豆子还以为是查毒,后来才明白原来是怕放了辣椒末子。这时好脾气的君莫问也会大发雷霆,“你君爷我,好歹也是东南一霸,东吴太守的结拜兄弟,南方君家的理财顾问,难道还不兴吃点辣子啦?齐放,你有种,这个月工钱你别想领了!” 遗憾的是尽管君莫问在那里气得跳上跳下,而那齐放永远是面无表情地继续查毒和辣子。 君莫问好青楼风月之地,生意也往往在那里说成,他常常叫那个花魁悠悠相陪,据说是他花重金从姑苏买下来的,偶尔醉了,便会夜宿悠悠的琼花小筑,齐放或朱英便在房外守上一宿。 一到七夕,君莫问那个紫眼睛的老婆必会出现,豆子看得眼都直了,从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美的人。而她后面总跟着一个相貌奇丑的健壮女侍从。 那朝珠夫人美则美矣,明明是个妇人,浑身上下却流转着一种很奇特的比男子更可怕的邪气和血腥味,令他不由自主地打寒战。 朝珠夫人不过是轻唤一句“你叫什么名字”,豆子却感觉到了来自朝珠夫人身上那莫名的压迫感,赶紧结结巴巴地报上自己的大名。 君莫问虽然还是淡笑自如,眼神却藏着紧张和恐惧,齐放也会浑身紧绷地待在屋外,不过一般夕颜小姐会偷偷溜进他们的房间,然后便会从屋里传来小丫头的哇哇大叫和缠着朝珠夫人要礼物的声音。三人在屋里闹腾一阵,直闹到半夜了,一家三口才吹灯睡下。 然后天刚破晓,朝珠夫人便会一脸冰冷地离去,偏偏又一步三回头,看着君莫问的眼中总是有着一丝落寞,一丝伤心,一丝无奈和无限柔情。 等到上元节,君莫问必会喝个烂醉,还常常哭花了脸,口中叫着非什么的,有时是“非角”,有时是“会白”,齐放也总是叹着气和小玉一起,扶他回房间好生照顾。 豆子没敢开口问,后来才知道那根本是朝珠夫人给君莫问专门配的米酒,酒劲极浅,为何君莫问会醉成那样呢? 豆子平时也总在想,啥玩意儿是“非角会白”呢?敢情是君莫问的仇人吗? 第3章 京华漫烟云(1) 永业十年三月初九,京都早已是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过处,昭明宫春意盎然、姹紫嫣红。然而那满城的春意到了毓宁殿,当朝天子熹宗的寝宫前,便骤然失去了颜色,再浓的花香亦无法舒展太医们眉头皱起的川字。 外殿正坐着一个面色焦急的青年,着礼部一品朱袍,姓窦名亭字云兼,正是当今礼部尚书。 窦亭年方二十八,出身门楣显赫的窦氏家族。当今权相窦英华是他本家亲表弟,他亦是六宫之首的皇后窦丽华的亲表弟。本人长得一表人才,七年前高中状元时,金銮殿上熹宗皇帝和蔼可亲地为他簪上金花,这几年也凭着过人的才华,频频应召,入宫伴驾。这几年窦亭看着熹宗的笑脸一天比一天少,一天比一天老去,明明只有二十八岁的熹宗却如四十岁一般老成,心中隐隐地难受起来。犹记去年中秋,自己陪着熹宗太液池泛舟赏月,窦亭借着三分醉意,呢喃了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熹宗惊艳道:“云兼的诗词真乃人间一绝。” 窦亭不由惊得满面是汗,因为此句并非他的诗作,而是出自一本《花西诗集》。 窦氏宿敌原氏踏雪公子为了纪念死在逃亡路上的爱妻花西夫人,便将其诗词连同自己写的一些诗词编订成集,取名为《花西诗集》,民间读之无不动容感泣,流传甚广。然而在北东庭,《花西诗集》却是禁书。窦亭便压低了声音,告诉熹宗《花西诗集》的来历。熹宗亦是喜好诗文,直在那里感叹,果真是红颜薄命,不想这原家却有如此痴情的男子,过了许久,又望着明月暗叹:“既然原家有踏雪如此痴情,时至今日,未娶一妻,那原非清乃是踏雪之兄,想来淑仪应是嫁得不错。只是淑环前往与西突厥和番,嫁给阿史那撒鲁尔,而西域诸地战事频繁,颇让朕担心。” 窦亭安慰熹宗,“那撒鲁尔虽是突厥之主,但毕竟是原青江的私生子,有汉家血统,且又在西安长大,公主应是过得不错吧。” 话未说完,熹宗已然吐了一口鲜血。窦亭大惊,正要唤内侍监,却被熹宗唤住:“云兼莫去,想我此等轩辕氏的罪人,理应早死以谢祖宗。此事若为英华所知,天下岂非大乱?” 当晚他回到府邸,却是夜不成寐,偷偷取了《花西诗集》,第二日趁到宫里看望皇后之际,塞给了熹宗。七日之后,却听宫里传来消息,皇后与皇帝吵了一架,只为了熹宗痴迷于一本诗集而三日不曾临幸皇后的凤藻宫,而那本诗集,正是窦亭送给熹宗的《花西诗集》。 为此,窦亭被罚减去半年薪俸,停职在府中面壁思过。 此事在朝野轰动极大,令窦英华震怒的是自己的本家表弟竟敢往宫中送禁书,差点引起了新一轮的焚书坑儒。 然而,从此以后,熹宗的身体却每况愈下。 这一日窦亭终于被解了禁,遵诏伴驾。 熹宗笑着对他说道:“云兼可来了。这几日皇后总算良心大发,不再禁朕看《花西诗集》了。朕这几日总在想里面的一首: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窦亭的心中却是一凉,皇后为何不禁熹宗看《花西诗集》了? 熹宗无限遗憾地说道:“听说那花西夫人,去世时年仅一十六岁。一个一十六岁的韶龄妇人会写出这样的诗句,亦难怪踏雪公子听到英华将这花西夫人送予段世子时会如此伤心,气得病倒在床榻之上,这几年听说一直隐居秦中,供奉爱妻的牌位,并未再娶。如此人才,虽是原逆的妇人,英华确实不该将其作和番的礼品送予大理。她当真是为保贞节,死在路上了吗?” 窦亭轻叹一声,垂目道:“臣听闻窦相本来是想留下花西夫人的,孰料花西夫人不但拒降,还终日啼哭不停。彼时大理段世子正好同南诏段氏分裂,投靠在窦相的巴蜀官邸,一眼看上了花西夫人,窦相便应允了。那时南诏步步紧逼,大理段世子无暇顾及花西夫人,她便乘机在投宿的客栈中放火自尽了。” 熹宗连唤可惜,顿首叹息道:“好一个贞烈的夫人啊。朕理当封其为……” 熹宗没有说下去,因为皇后不知何时阴着脸站在了那里。窦亭以为这位醋劲十足的亲表姐会大大发作一番,没想到窦皇后只是黯然叹了一口气,上前拉拉皇帝的明黄锦被,“陛下若想追封花西夫人亦不是不可,只是要先养好身子。” 熹宗笑着说道:“丽华,朕知道这身子是好不了了,只是想着若能见花西夫人一面,能与她探讨如何写出这惊世绝艳的诗词,当是此生无憾事了……” 熹宗拉着皇后的手,让她倚在他身边,笑道:“你看这一首: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多像朕第一次见到你的样子……”话未说完,熹宗已口吐鲜血。 皇后大声地唤着太医,泪如泉涌。 窦亭被请了出去,几个太医沉着脸上前诊脉、针灸、灌药汁,宫娥捧着明晃晃的御用之物来去不停,那琉璃珠帘焦躁地不停晃动,如人心浮动。 不一刻,窦英华携着六部重臣一个个都来了。让窦亭感到意外的是,连翰林侍讲学士冯章泰也来了。 这冯章泰是现今朝中唯一活着的大儒,乃是已故礼部尚书陆邦淳的同窗。以陆邦淳为首的清流一党遭迫害时,冯章泰受了牵连,由二品大员削职为民。后因其盛名,在窦英华的一个本家族弟亦是冯章泰的女婿不断求情之下,才仅仅恢复了他翰林院大学士的清苦闲职。冯章泰本来百般推辞,甚至自毁右手拒不复出,后来因不忍窦家对其家眷百般虐待,方才应了这个虚职。 窦亭暗忖,皇帝病重,六部堂官和相爷前来倒也罢了,为何这贬为翰林学士的旧臣也被召进宫门呢? 本朝向来只有起草极重要的公文诸如登基诏书、废立后宫、召见使节等,方才命翰林侍讲学士在外候命。再说窦相一直不喜欢这个倚老卖老的冯章泰,何故叫来此人? 他又在外间坐了许久,终是忍不住站了起来,就要往里走。 “窦大人,且慢。”冯章泰的脸上沟壑纵横,双目却异常的明亮,一只干爪般的右手如风中秋叶,病态地颤抖着。他静静地对窦亭微笑,轻道:“窦大人,千万莫急,窦相爷正在与陛下商讨大事,稍后便好。” 窦亭额头青筋隐现,望着冯章泰半晌,暗叹一声,复又坐了下来。 放眼望去,对面三人皆着正一品官服的褚红朱袍,正低声交谈,声音虽轻,仍能分辨出那内容竟然是最新得了一尊前朝的青玛瑙玉熏炉,眼神间尽是兴高采烈,却无半点为人臣子的恭敬之色、焦急之意。 工部尚书卞京、兵部尚书刘海皆出于窦氏,户部尚书高纪年素有攀附劣迹;正在进宫路上的刑部尚书殷申亦为窦氏亲点,吏部尚书周游嗣已有半年称病不出。窦亭怒从心头起,恨不能将这些攀附权臣、唯利是图之辈立刻斩杀殆尽,肃整朝纲,还政于熹宗。 忽而又想起比之任何人,自己偏偏最是摆脱不了一个窦字,不由心中又是一凉。 对面三人看了看窦亭。碍于窦氏的面子,刘海赔笑道:“窦大人,冯大人言之有理啊,且稍等一下吧。” 此时,珠帘后发出一阵怒斥,似是皇后的声音,窦亭心中疑云重重。皇后虽然仗宠恃骄,但从来不会在皇上面前发出如此大呼,窦英华亦在内殿,不知发生了何事,此时又有器皿狠狠撞击金砖之声伴着宫人恐慌的惊呼传来。 窦亭不由哗地站起,冯章泰亦满面焦急地站了起来,右手更颤,胸膛起伏。 不久,伴着清脆的轻响,一人缓缓从琉璃珠帘中信步踱出,正是当朝权相窦英华。 众人恭敬地揖首。 窦英华拿着一条绢帕,轻拭白嫩的脸颊上几点褐色的药汁,冷冷道:“云兼、冯大学士,进去好生劝劝皇上签了遗诏吧。” 窦亭直起身子,冷冷看了窦英华一眼,便同冯章泰闪入帘内。 窦英华看着窦亭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不由轻嗤一声,“他也算我窦家人?分明就应当姓了轩辕吧。” 窦亭赶入内殿,却见宫人正满面惊恐地缩着肩膀拼命擦拭着地上的血迹。皇后泪流满面,凝脂般的玉手一手扶着双目紧闭的熹宗,另一手颤抖地握着精致的菊花瓣纹碧玉杯,喂着熹宗汤药,娇柔的声音无限悲哀,“求陛下醒来,东庭和太子还要靠皇上啊……” 熹宗幽幽醒来,看到了皇后的泪容,却大力地挥掉皇后手上的碧玉杯,声嘶力竭地喊道:“贱人,你在给我喝什么?你平日里宠冠后宫,你的哥哥嚣张跋扈,专营结党,残害忠良,朕念在你兄也曾为国立功,窦太皇太后又对我恩重如山,一忍再忍……”熹宗直说得苍白的病容一片通红,连脖子也红了,哑声道:“朕这一生对你窦家之人,宠之爱之,你的好哥哥却想谋夺我东庭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朕一时半刻便要去了,马上便如了你们窦家的心愿,你难道连这一刻都等不得了吗?” 在窦亭的心中,熹宗一向是温煦和顺,平易近人,甚至对亲侍之人,也从不大声呵斥,对皇后更是百依百顺,即便面对飞扬跋扈的窦英华亦保持涵养,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熹宗如此发火,听他声声窦家、句句斥责,不由羞愧得泪流满面,颤声劝着陛下息怒。 皇后的脸色早已骇得煞白,嘴唇发着抖,泪水流得更猛,弯腰捡起碧玉杯碎片中所剩的棕色药汁,一口倒进嘴里,然后猛地跪倒在地,猛叩三个响头。一众宫婢、冯章泰和窦亭都惊呆了,全部跪了下来,呼道:“皇上息怒,保重龙体。” 皇后抬起头时,额头已是一片红肿,玉面涕泪交加,“皇上,吾兄大逆,臣妾难辞其咎,若是陛下去了,留下臣妾与弱龄太子,吾兄篡位,必不能容我孤儿寡母。臣妾虽出身窦氏,却是轩辕家的人,陛下去日,便是臣妾为陛下殉葬之时。臣妾对陛下万万没有二心,只求陛下定要龙体安康,方可诛杀逆贼,匡扶轩辕!陛下。” 熹宗听了皇后之言,呆愣了一会儿,终是颓然涕泣,哽咽着长叹一声:“朕对不起东庭的列祖列宗啊。”说罢流着泪向皇后慢慢伸出手来。 皇后伤心地站起来,疾步走向熹宗。不想熹宗的脸色忽然大变,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滴滴洒在皇后的衣襟之上,触目惊心。 众人惊呼中,熹宗皇帝双眼翻白,直挺挺地倒向龙床。 皇后凄惶地大叫一声,提起裙子,往床上扑去,身上的珐琅玉器环佩之声尖利刺耳。 窦亭和冯章泰也是泪流满面,站起来赶上前去。 第4章 京华漫烟云(2) 宫婢宦官不停地出出进进,水晶珠帘急切地晃动着,宛如昭明宫的人心。 唯有金砖上的大翡翠花熏炉白烟袅袅,不改初衷地缓缓延伸到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荣及殿内,明可鉴人的地板上伏跪着一个太医,身子颤抖得如秋风中的落叶,“上晏驾,便在这几日了,还请各位大人为我东庭早做准备。” 窦英华冷着脸挥退太医,伸手拂过金丝线绣的袖口,打开自己专用的九龙碧玉盏,只觉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剑眉一挑,“这不像是前年的龙井?” 卞京谄媚道:“不愧是窦相爷。这正是今年新制的狮峰龙井,据说是令茶娘连夜摘采炮制。” 窦英华不动声色,“南边的商路不是早就断了吗?” 高纪年说道:“相爷说得是。永业九年宛城停战,有位商户冒着风险将新产的茶叶和东南的绸棉贩进来一次,不想今年此人又从这条商路进了京都。” 窦英华一挑眉,正要问是哪个商人敢如此大胆。他敢进来,必是有人担保,朝中敢替他开商路的,也必是这三人之一了。 高纪年面色尴尬,跪地奏曰:“相爷息怒。南方战事,加上东北两场旱灾,宫中修了走水损毁的几处大殿,国库早已亏空良久。今年东突厥又要迫我东庭岁币翻倍,恐是难以维系,这个月各部官员的俸禄也难以发放了。” 刘海也跪了下来道:“相爷,我与同修、正文商量了一下,觉得为今之计,朝廷若向官员借银,则落入原逆口实,实为下策,不如向商家借银,以渡难关。窦相以为如何?” 窦英华面色稍霁,“哦,那尔等认为可向何人借银?” 刘海道:“相爷可听过民间传言‘莫问东海君,蓬莱借银人’?说的便是这东南一带首富君莫问。据说此人虽出身夜郎山地,但经商技巧甚高,翻遍史书,亘古未见,能言善辩,打通了五年未通的南北丝路与茶路,与张之严乃是结拜兄弟。民间传言此人好色无比,家中姬妾成群,平素又好娈童。大理民间又言其为南诏紫月的男宠,亦有人说那紫月公子落难之时,曾受其接济,故而即便豫刚亲王封锁了南诏商路,仍为其打通了茶路,为其提供绝无仅有的贩茶特许权。” 高纪年补充道:“南诏多年未犯我南部国境,十有八九皆赖此君。张之严器重此人,亦与此有关。” 窦英华呷了一口龙井,“这茶便出于此君了吧。” “相爷明鉴,正是此人所贩。” 窦英华沉吟片刻,“问商家借银,商人贪利,如何还与之?” 高纪年道:“此人乃是庶族,出身贫寒,赐个虚职、给个封号想必便能打发了。” 窦英华冷笑一声,睨着高纪年,“此人既能在南北打通商路,连张之严都如此看重,尔等岂可小觑?” 刘海点头道:“相爷高见,臣等也是这样想。若能投其所好,设法拉拢此人,便可让其帮着劝服张之严,连带封了张之严,从此他便是窦家的王爷,以后东南出兵他便不可再打马虎眼了。” 窦英华放下茶盅,淡淡说道:“等一会儿回了府,见一见再说吧。” 三人垂首称是,复又立起。 窦英华淡淡道:“皇帝晏驾,就在这几日,汝等做好准备。” 卞京赔笑道:“太子登基,一切就绪。” 窦英华觑了他一眼,淡笑着不置可否。 刘海小声呵斥道:“卞大人糊涂了。”转而向窦英华恭恭敬敬地伏地磕了三个头,行了个君臣大礼,“臣等定会尽力安排轩辕太子的禅位典礼。恭喜吾皇,贺喜吾皇。” 高纪年也是一脸谄媚地行了三叩九拜之礼。 卞京的手一抖,青瓷金边茶盅不由滑落在地,裂个粉碎,发出一声清脆的巨响。他双腿抖着,跪倒在地,也学着刘海和高纪年,语无伦次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卞京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皇后那里……” “我自然会说服她,丽华毕竟是我窦家的人。” 窗外一轮红日似火,却转眼被大片大片乌云遮掩,天地间暗了下来,雷电隐隐地在乌云中露出脸来,如金龙矫健地在空中腾挪,直击昭明宫最高处的一处殿宇——宣和殿的顶脊。 金龙迅速地隐去,躲在密布的黑云里严厉地对着人间一声怒吼,宣和殿骤然燃起了大火。在宫人惊慌的大呼走水声中,春雨哗哗落了下来,恍似轩辕皇室的眼泪无法停歇。 三月初九,君莫问和齐放顶着春雨出了相府,豆子赶紧和君春来上前打起伞来迎上马车。 车厢里,君莫问笑声朗朗。 齐放问道:“爷是用了什么方法让窦相爷答应了您的不情之请?” 豆子在外面赶着车,只听君莫问笑道:“我若收了他赐的虚位,如何还能进西北做生意?便说祖上有训,向来经商不做官,做官不经商。但我婉转地问他要了在京城贩卖盐和铁器的权利,还有在京城开的新票号,希望能做官家生意。还有卞京和高纪年,我答应让他们入股分红,并帮他们在江南置田产,他们自然求之不得,替我在窦英华面前解围。窦英华也看上了我的银子,还指望着我给他送些湘潭的铁器好打天下。不过我听出来了,这窦英华可是想让我帮着一起劝降张之严,你说说他这算盘打得好不好?” 来到京城的别苑,刚进门,沿歌来报:“先生,窦尚书刚派人送了个紫檀木书箱给您。” 君莫问狐疑道:“我与这个窦云兼素无往来,况且此人素有清名,何故给我送东西?” 他和齐放走进书房,豆子正要跟进去,却听小玉唤了一声:“豆子,快来帮我把树上的绢子取下来吧。” 豆子咕哝道:“好好的,怎么让绢子上树了呢。” 小玉的脸红了红,“请你帮着上树拿方绢子,又这样推托了。” 豆子跟着齐放练了三年,武艺已是小成,便施展轻功跃到那棵百年大树上。不一会儿挪到顶端,只见一方鹅黄的绫罗挂在枝丫上,心中暗想:“明明沿歌那小子的武功比我好多了,偏又使唤我这个新人。” 他伸手够着了那方丝绢,一股幽香飘进鼻间。豆子心中一喜,正要跃下,越过龙脊般的墙院,却见府外的长安街上兵甲林立,官兵的灯火如长龙蜿蜒在每一处街道,照得长安城一片通明。士兵们正在挨家挨户地搜着什么,看到七八岁的小孩就抓进了木牢车。 豆子疑惑地滑下树去,正要将绢子递给小玉,却听见前厅一阵骚动。 齐放和君莫问早已在前厅,笑得依旧温和,豆子却觉得他的眼中有丝凝重。 为首一人满面横肉,有些贪婪地看着花厅的珠光宝气,“有重犯逃出,须搜搜贵府。” 君莫问赔笑道:“军爷要事,请尽管搜。”说着脱下手上的蓝田玉扳指,递到那士官长的手中,“军爷辛苦了,还请笑纳。” 那士官长立刻夺过扳指在烛光下看了半天,咧嘴笑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一边说着话,一手却快速地将扳指塞进怀中。 那士官长转身对士兵喝道:“下手轻些,若没有,快走吧。” 各小队长纷纷回说没有,却唯有两个小兵气喘吁吁地提出个紫檀木葡萄花纹箱子,说道:“长官,小的们发现这个,分明是宫中御用的箱子。” 那士官长的脸猛地一沉,“大胆,这箱子是从何而来的?” 君莫问笑着正要答话,已有人朗朗道:“此箱乃是本官用来装给君老板的赠书。” 众人一回头,却见一人着一品大员朱袍,腰系玉带,脸方方正正,留着长须美髯,疾步走来。 那士官长立刻跪了下来,“殷大人。” “两个月前,窦相赐我此箱,我便将之转赠友人,听闻今晚宫中有要犯出逃,便前来看看窦相的要客是否安好。还有,快随我去西巷,你要找的人已找到了。”殷申的眼睛闪着光。 那士官长得令,立刻点齐了众人出了君府。 殷申向君莫问抱了抱拳,“君老板,前些日子相赠的几本诗书乃是古物,贵重万分,以后便有劳尊驾照应了。”说罢递上刑部的通官文牒,也不耽搁,带着众人昂首离去了。 君莫问凝着脸唤道:“此处不宜久留,立刻收拾回瓜洲。” 众人立刻闷头去各自收拾了一下,带着那口箱子来到城门下。 君莫问沉吟片刻,只亮出了窦英华赐的通关文牒,一行人马出得城外,不敢停留,策马疾奔三日,好歹把追兵甩了。然后马上换了水路,来到水面开阔处的长江地界,便有东吴官兵前来查验,见是君莫问,立刻笑着放行,君莫问方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豆子听左右船家聊天,方才知晓熹宗皇帝驾崩,同日皇后也殉葬了,太子轩辕翼登基之日,颁诏禅位于窦英华,天下哗然。窦亭当着众人之面痛责窦英华残害轩辕,被窦英华下了大狱,大儒冯章泰拒绝写登基诏书,满门抄斩。 各路诸侯打算借由此事,再次纠结兵力,攻上京都。有人说那太子是假扮的,真的太子已为窦英华所害,又有人说真太子已遁入民间,等等。 豆子心里不知为何七上八下的,总觉得熹宗皇帝驾崩的那天正好是他们赶出京城的那天,太过巧合了。不过他向来沉默寡言,便也敛声凝听罢了。 一日,君莫问过来让豆子进了他的船舱,却见屋中坐着一个面如冠玉的公子,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同调皮的君夕颜差不多大,明明穿着普通棉服,却有着一种不可忽视的贵气,镇静地看着豆子。 君莫问笑了笑,“小川,以后豆子会来专门侍候你的。” 那个小孩微微点了一点头,看了眼豆子,“多谢卿……多谢表叔。” 君莫问干咳了一下,笑道:“豆子,这是我的远房表亲,姓黄名川,以后你就叫他川少爷吧。” 豆子的心里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只是点点头,将干瘦的身子跪了下来,规规矩矩地给他叩了个头,“豆子见过川少爷。” 川少爷对豆子虚扶一把,说了声免礼。豆子也不问,便站了起来,垂首站在一边。 君莫问眼中闪着嘉许,点了点头。 豆子的生活中从此又多了一个川少爷。 这个川少爷比他更沉默寡言,但他好像同夕颜小姐不怎么合拍,两人打从一见面开始,就斗嘴打架。有一点豆子比较佩服夕颜小姐,就是能把这个修养不错的川少爷给惹恼了。 按理豆子比两人都年长,偏生两个都是主子,弄得豆子不知道该帮哪一边才好。 这一天,为了一句“刁蛮丫头”,川少爷又把夕颜给惹恼了,两人先是吵嘴,然后又扭作一团。 到底夕颜算是希望小学的地头蛇了,那帮子学员们都瞎起哄,帮着夕颜来打川少爷。 豆子一边使眼色让小玉差人将夜宿倚香阁的君莫问给请回来,一边帮着把川少爷救了出来,跃到树上。川少爷的脸上被夕颜的小手抓得一道道的,还是倔强地看着下面的夕颜,当然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小脸也肿了起来。小丫头开始准备爬树追上来打了。 川少爷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道:“打死孤也不信你这样的刁蛮丫头是大理公主。” 第5章 试问卷帘人(1) “君爷,君爷?” 一个婉转柔媚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睁开了宿醉的眼睛,眼前是一片桃红的纱帘。四角挂着小银熏炉,正袅袅上升着青烟,那香气沁入心脾,让我的头痛稍解。 一双红酥手撩起了帐子,吴侬软语似一支娇柔的白兰花,带着你无法拒绝的馨香,挠着你的心门,“君爷起来了呀,吃杯菊花蜂蜜茶,可好?” 我揉了揉太阳穴,“唔?可是悠悠?” “是吾呀。君爷,乃昨夜子又醉在吾这厢里来。” 我一下子睁大了眼。眼前一个姑苏美女,眉目含笑地端着一杯杭菊蜂蜜茶。 我就着她的柔荑喝了一口,但觉口内生香,回甘无穷,直甜到心里去似的,便笑道:“这是今春才开的第一批嫩菊花泡的吧。” “爷好厉害,正是悠悠亲手为乃摘的。” 她在那里含情脉脉,我打了一个冷战,不过还是镇定地笑了笑,“悠悠真是想得周到。” 这是我在苏州春风楼买下的头牌清水倌人。当时并没有为她的美貌或是娴熟的琴棋书画所倾倒,只是一听她的名字就怔住了,也不知为什么就一下子大手笔花了二十万两雪花银将她买下来,创造了风月场所砸银子的新纪录! 此事一下子传为江南风花雪月大事记的一件特大新闻,青楼雅客人人表面上皆艳羡地说君大老板风雅至极,背地里却暗议这小子身子骨不出两年肯定完蛋。布衣老百姓表面上和背地里的评价就五个字——有钱的色胚。 东吴霸主张之严见了悠悠,悠悠对他福了一福,然后只用软软的苏州话说了一句:“张大人好哉!” 张之严浑身的骨头立刻都酥了,跃跃欲试也想买一个姑苏清水倌人。不过我那个大嫂,洛玉华后脚跟了进来,俏脸一沉,他就立刻讷讷地松了悠悠白嫩的小手,然后打消了这第n次涌起的再娶的念头。 就连段月容听了此事,也专门放下战事,赶过来看了半天这个我花大价钱买下的红牌艺伎。朝珠夫人的河东狮名远扬在外,悠悠自然吓得小脸煞白,娇躯微颤。 段月容冷着脸,用他那越来越有正室威严的紫眼珠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该凸的地方看,不该凸的地方也看,就差没剥了悠悠的衣物看了。 就在我琢磨着他会问我把悠悠要了过去,充入他那庞大的后宫时,不想他却轻嗤一声道:“冶叶倡条,不但不值这个价,早晚也是个道旁苦李罢了。” 段月容啊段月容,你说你这话缺德不缺德啊。 我眯着眼瞪他,可是他却昂起满是珠翠的头,鬓边那支凤凰奔月钗微微摇晃着,装模作样地扭着腰肢进了我的房。我自然是安慰了泪盈满眶的悠悠几句,然后冲进房,正要与他大吵一架,他却立刻将我搂在怀中,轻声问道:“你说说,我漂亮还是她漂亮?” 我的一团火气不知何时立刻烟消云散了,只能在那里对着他嘿嘿傻笑。这小子做女人就是入戏啊,但口头上还是一本正经地说道:“自然是我家娘子更漂亮些。” 他嘴角一弯,紫瞳好似也笑弯了起来,将我深深吻住,满是温存挑逗,手里也不老实地乱摸起来。我一边挣扎,一边唤着夕颜。小丫头一头冲了进来,坏了段月容的好事。 夕颜乐呵呵地扑进段月容的怀中,习惯性地把段月容撞得一屁股坐在香妃榻上,从而顺利地解救了我。 小丫头开心地嚷嚷着:“娘娘坏,老是一来就奔爹爹的房里,不理夕颜。” 段月容轻轻摸着小丫头的两只黄毛总角,紫瞳不悦地看着我,眼中的情欲一点点淡去,口中公式化地说道:“娘娘正要去看夕颜,却不想夕颜这就来了嘛。” 君家寨一战后,我侥幸生还。君家寨活下来的人屈指可数,君阿计、昌发哥还有长叶都死在战火之中。老族长断了一条腿,二狗子活了下来,因为寨子保卫战中感动了牛哥二嫂,就在战火后同牛哥二嫂喜结连理,一改往日恶习,重新做人,令寨人刮目相看。 段月容成功地实现了让君翠花对他痴迷的誓言,君翠花果然立誓要生死追随小段王爷。 考虑到君翠花的武功还行,他便不顾我的反对,收了她做侍女。好在他还有点人性,答应我只收她做侍女,并向我保证,只要她看上他的任何一个侍卫,他定会帮她成就一段好姻缘。 然而,恢复了男装的段月容却打破了长根所有关于女性的美好幻想,君翠花已不肯再为他回头。为了君家寨的香火,他同时娶了两个适龄女孩,现在据说已生育了一大堆孩子。 我收养了君家寨所有的孤儿,而这些孤儿绝大多数是我的弟子,于是我觉得还是以男装的身份活下去更好一些,便同老族长一起向众人继续隐瞒了我的真实性别。 段月容本想强带我回南诏,但是同他父亲的见面,改变了他的主意。 我醒后,段月容拉着我去见了他的父王豫刚亲王。这位快七十岁的老人经过瘴毒之地的磨难,骨瘦如柴,身子却如白杨挺拔,精神矍铄,目光如炬。他手中抱着夕颜,宠溺地逗着她玩,夕颜在老王爷的怀中咯咯乱笑。老王爷同段月容用白族话说了几句,还叹了一口气,段月容的眉头皱了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老王爷是在说,可惜是个女孩,如果长得像你一些,可能会更漂亮些。 豫刚老王爷姓段名刚,是有名的暴脾气,见我来了,就让人把夕颜抱下去,然后看了我几眼,对我冷冷说道:“花西夫人,久闻大名,没有想到我们会在这样的场合下相见。” 我微笑着,刚恢复的身子因为久站而打着战。我眼冒金星,说是跪下来,不如说是倒下来更为贴切些。 段月容一把扶着我,让我靠在他的身上,他对段老王爷沉着脸说道:“她刚从昏迷中醒来,身子很弱,父王,请赐座。” 段老王爷额头青筋跳了跳,同段月容肖似的形容有些尴尬,紫瞳看着段月容,牙关紧咬。 当时的场面有些僵,可惜我无力做任何事、说任何话,只能像一条脱水的鱼在段月容怀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段老王爷冷冷地说了声赐座,蒙诏赶紧端来黑漆圆矮椅,不过没有靠背,段月容就站到我身后,让我靠在他背后。 段老王爷冷冷说道:“花西夫……” 段月容不耐地打断他,“父王,她已不是花西夫人了,她为我生了夕颜,自然是我段家的媳妇。” 段老王爷看着宝贝儿子,额头青筋又跳了跳,正要发作,但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对我缓缓说道:“夫人可知,你同我儿的死讯早在年前便传开,时至今日,踏雪公子仍在派人寻访你的下落?” 我的心仿佛被人猛抽一记。他在寻访我,为什么,他不是已经娶了轩辕淑仪了吗?靖夏王早晚会在原家的支持下秦中称帝,到时他便是富贵加身的驸马爷了,他还在寻我这个被人掳掠失节的小妾做什么?他不是已经不要我了吗? 我低下头,心中的绞痛传来,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段月容扶住了我的肩。 “但是,你依然是无法回去。连本王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在容儿撤出西安时,原家内部对你下了格杀令。” 我猛然抬起头,惊愕地看着段老王爷。 “本王这两年人在黔瘴之地,原以为踏雪公子尚了轩辕公主,又不忍姬妾失节,故而下了格杀令。不想淑仪公主嫁的却是原家大公子原非清,踏雪的门客依然满天下,人却闭门谢客已久,甚是匪夷所思,故而那寻访的消息很有可能是假的。”段老王爷紧紧盯着我,看着我脸上的所有表情,停了一停,“踏雪公子为了纪念已故的爱妾,将他自己写的一些诗词与你的诗词编纂成了一本诗集,题曰《花西诗集》,不想被人看到后,转眼传诵天下。看过此诗集的人,无不为花西夫人与踏雪公子之间的深情而感泣万分……” “父王,不要说了。”段月容大声说道。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老王爷念了一句,在场的人眼睛都一亮。 往事如潮,我的心更如刀绞。 段月容在我身后沉默下来,握着我双肩的手却有些湿意传来。 豫刚亲王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本王亦翻过《花西诗集》,确实首首精妙,感人至深,夫人确非寻常女子……既然你与小儿有约定,容儿若能安然见到我,必然能想办法送你回西安。现在本王只问你一句,夫人是想冒险回西安,还是愿意从此跟随容儿?” 段月容紧紧抓着我的肩。我闭上了眼睛,好狡猾的老头子,你这么一说,表面上是在对我说原非白对我深情款款,其实却是在提醒段月容,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花木槿毕竟是原非白的人,我与原非白之间的感情亦是无人能敌,花木槿这个女人绝对不会属于他。 他这也是在激怒段月容。如果我说要回西安,以段月容的脾气恐怕是会一气之下杀了我。如果我说跟随段月容,天下就会尽传,花西夫人未死,而且果真失贞降了屠戮西安城的南诏狗,我花木槿便是天下最无情无义无耻的女人了,而原非白也会成为这世上最窝囊最丢脸的男人了。 非白啊非白,我在心中滴血地长唤一声,你让我如何能再来伤害你啊。 再睁眼时,我已是面带微笑,“王爷,请恕木槿两者都不能选。” “花木槿只是普通一妇人,蒲柳之姿,天性顽劣,如何堪配世子?若是归降段世子,将会受到天下人的唾骂,我……还没有洒脱到这一步。”我挣扎着站了起来,段月容的手一松,他没有再扶我,我也没有回过头去看他,“可是木槿不能也不想再回西安了。这一路南逃,承蒙世子相助,安然到得此处休整一番,又承世子救了我和君家寨众人,木槿心存感激。若世子和王爷相信木槿,就请把我放在这君家寨,任我自生自灭吧。” 我双膝一软,跌跪在地上,长发如瀑布披散在背上。我努力地用双手撑着地面。 “你以为你一个人在这个君家寨真的能活下去吗?”身边突然欺近一人,抓起我的头发,我被迫抬起头,吃痛地看着眼前的美少年,他的紫瞳里盛满怒气,“你以为这一回君家寨躲过了,下一次乱世的铁蹄就不会再来吗?” 我惨淡地一笑,“世子,现在的花木槿不是花西夫人,只是一个去日无多的孤魂野鬼,就请您放过木槿吧。” “你胡说什么,你有我,你有夕颜,哪里是孤魂野鬼?”他对我大吼起来,“不就是踏雪吗?可他不过把你当作替身,他还放你在西安城里做原非烟的替身,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他心里喜欢的是你的妹妹锦华夫人。他若是爱你,又怎么舍得让你受那么多罪?你为了他的名声,在此蛮荒之地孤独终老,值得吗?” 我含笑地望着他,没有回答他,因为这问题连我自己也无法回答。 他忽而又俯在我的耳边,用只有我能听见的话狠毒地低喃道:“还是因为你觉得你负了非钰,不是吗?你的眼泪、你的痛苦,不过就是因为你的心在这两个男人身上游移不决罢了?” 我震惊莫名,他什么都知道,他果然什么都猜到了? 我没有想到这世上最知我的人却是眼前这个紫眼睛的段月容,望着他盛满风暴的紫瞳,我咬紧了嘴唇,哽咽在那里,可那不争气的泪水却流了下来。 “可是你再也不要去想这两人了。”话音刚落,段月容将我甩在地上,不再看我一眼,向豫刚亲王单腿跪下,“她已经是我的人了,和我还有个女儿。父王,所以她只能跟着我。” “哦,那你打算怎么样处置你的这位……夫人?”豫刚亲王冷冷一笑,“可是要昭告天下,踏雪的爱妾已为你占有?” 段月容沉默地看着他的父亲,默认着。 我爬了起来,口中一股血腥味,“若是世子定要羞辱踏雪公子,不但不能得到木槿的身心,亦会招来原家的怨恨。那光义王便可将西安屠戮的罪名全部推给豫刚家,同原家结盟,也是易如反掌。” 豫刚亲王看着我,犀利的目光乍现,冷冷道:“夫人高见。只是留在君家寨,我等亦不放心……” 段月容的紫瞳寒光闪闪,“木槿,那你莫要怪我杀了全寨灭口了……”他对我冷笑道:“花西夫人还有何高见?” 我的心一惊,看了段月容一眼,心中无限凄凉,“王爷若要灭了君家寨,实给南部诸国留下口实,想要反攻叶榆不但兵力、财物匮乏,而且有违天道。试想有何人愿意归顺一个残暴负恩的君主!” 我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口角的液体腥臊,我用袍袖拂去一片殷红,缓缓提出第四个建议:“其实木槿还有另一个建议。南诏步兵甲天下,也意味着豫刚家将要打一场持久战,财力便是个大问题,只靠掳人劫寨断不是长久之计,光靠布仲家的资助亦不是长久之计。” 段月容跪在那里狐疑地看着我,无奈道:“你又想到什么歪主意?” 我心如死灰,恢复了平静,对着他自如地微笑道:“世子还记得我与世子说的旅游农业吗?这不过木槿的一个小想法,木槿可以保证能为豫刚家创造巨大的财富,愿助豫刚家打回叶榆。 “现在南北商贸中断,内地亦乱,若有一人能打通丝茶之路,不但可获高额利润,亦可助王爷换得中原物资。只是花木槿从此死去,请莫要再以这个不贞之人来羞辱踏雪公子了,然后请世子、请王爷……” 口中流出的液体滴滴下坠,我再也撑不下去了,心神欲碎,不觉沉入黑暗。 等我醒来,花木槿死去了,却多了一个商人君莫问。我让段月容向天下宣称,花西夫人在窦英华送给他的那一天就守身而死了。既保全了原非白的名誉,又让豫刚家不至于成为原家的敌人,所有人的矛头还是指向了窃国的窦氏。 段月容为我派了一个奴仆,名唤孟寅,实则是来监视我的,不过长得倒十分俊秀,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从小在豫刚家长大的阉人,亦是段月容的伴读。此人倒是十分乖巧机警,表面上对我也十分顺服。 于是我开始同孟寅游走于东南一带,将东边的丝贩到南边,又将南边的名茶和棉布贩到东边。因为我是近几年来唯一一个敢走出南边的商人,所售货物又是地道的好货,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东边的商家便认定了我。 一开始,在南边光义王的地盘里无法打通关节,但是随着豫刚家慢慢蚕食着光义王的地盘,我接触的生意也多了起来。我记得我第一次给豫刚家交银子的时候,他的目光颇有些不信,然后面露喜色。段月容也是满面含笑。 我每年向豫刚亲王交一批银子,我不太明白他是不是够用,总之他除了让我向他的儿子报账,很少会问我再要。后来段月容对我说,每年只要交固定的银子,剩下的只要不是用在帮助其他枭雄,我可以自由使用。 我有了自己的生意,然后每每有机会见到他时,都会反复提正义这两个字,莫要再有西安屠戮了,莫要再有烧杀淫掠了,只有以公正严明的军纪来约束部下,才能让各部诚服归顺,同时希望豫刚段家能善待汉族人。不知他们听进去了多少,但是豫刚家的叛军渐渐在南诏传出了义军的名声,甚至有很多寨子私自打开寨子迎接豫刚家的到来。 慢慢地,段家父子开始形成了固定的战略,比我想象的更为开明,一旦占领反抗的山寨,必将头人的金银粮食一半分发给寨民,另一半充作军饷,或交予我再去利生利。 一开始豫刚亲王偶尔也会邀我一起论天下时事,以及对光义王的战争策略,我总是谈得很少,他明显有些不悦,段月容也很失望。我从容地解释是我只擅商道罢了,军政实非我之强项,更何况汉人的规矩,后宫妇人是向来不得干政的,两人的面色才稍霁。 第6章 试问卷帘人(2) 渐渐地,豫刚亲王似乎开始接纳了我这只只会生金蛋的鸡,后来给我派了一个巫师,给我煎药,被我发现不仅仅针对我的顽疾,还要解我身上生生不离的毒,我便每每偷偷倒掉。终于给段月容发现了,他狠狠地抓住了我的手,目光如鹰隼锐利,又似刀割一般疼痛。 我淡淡笑道:“花西夫人已经死了,生生不离在与不在,又有何关系呢?太子殿下。” 我和段月容太过互相了解,他知道强迫于我没有用处,只会让我更加排斥他,更何况我和他牵扯了太多太多,他和他的父亲也需要借助我经商的头脑,于是他只能慢慢松开了他的手,紫瞳惨淡无光。 永业四年二月二,龙抬头的好日子,初画生下了蒙诏最喜欢的儿子,蒙华山。然而那时无论大人、小孩身体情况都很危险,我事先从北地用重金进了一枝天山雪莲,加上段刚老王爷所赐的千年人参,保住了身体孱弱的华山性命,然而初画却陷入重度昏迷。伤心的蒙诏夜夜坐在初画的床头,一个铮铮铁汉却终日泪流满面,痴痴呼唤着初画的名字,闻者无不落泪,连一向硬心肠的段月容也长叹不已。 此后蒙诏随段刚王爷起兵,只要一有机会,必定快马连夜回兰郡,亲自照顾昏迷中的初画所有的饮食起居。 永业五年,华山的生日宴上,昏迷中的初画忽然睁开了眼睛,正当我们所有人兴冲冲地准备放鞭炮庆祝,大夫却摇摇头说是回光返照。初画的眼睛还是那样温和美丽,她微笑地看着华山和红着眼的蒙诏,听华山喊了一声娘以后便微笑着停止了呼吸。 蒙诏差点死过去,我为初画带来的那些珍贵药材结果全都补给了蒙诏,我们落泪一番,苦苦劝了蒙诏。三个月后,一脸惨淡的蒙诏捧着初画的骨灰和孱弱的华山回到了播州。 这一年,我在播州意外地遇到了齐放,我装作不认识他,他也聪明地装作不认得我,然后悄悄进了君记。我一路将他提拔了上来,这才知道,原非白果真因为私盗鱼符,杀了姑母而被原青江在暗宫软禁了三年。我那大哥也因为此事被贬为庶民,即日流放河南府汝州,戴罪家中,听说这几年竹篱茅舍,深居简出,还真如签子所言过起了采菊东篱的生活。 而于我,许是我知道了太多原氏秘辛,许是那邱老道的批言,什么贵不可言的屁话,不能让我落在别的枭雄手中,又许是为了逼非白尚公主,果真下了格杀令。原非白无法自保,才让暗神通知我快逃,小放在重伤恢复后想悄悄潜入暗宫,却始终未能成功。 后来江湖传言说我被人掳到巴蜀,又追我追到了窦英华在巴蜀的官邸。这时天下传出来我被送给了段月容,等他追到梅影山庄,我又失去踪影,他倒险些落入幽冥教的手中,后来又遇到了张德茂。张德茂口口声声说我已命丧黄泉,可是齐放的大哥还活着,却被齐放发现在给他的水酒中下了烈性迷药。齐放师从金谷真人,对于药物颇有研究,自然不会轻易着道,便佯装迷倒,然后乘机逃了出来,索性又过起了流落江湖的日子,顺便一路悄悄寻访他的大哥。正当他在考虑是不是再去占个山头、抢个城池什么的,重操“盗匪”这个很有前途的职业时,又遇见了我。 我对齐放说了我的处境,没想到齐放爽快地留在了我的身边,再也没有离开的念头,他不屑道:“我留在原家只不过是为了小姐罢了。” 永业七年,屡次骚扰东吴的中原邓氏流寇,为张之严所灭,我便如愿地在中原建立分号,并在段月容的帮助下,以重金聘请黎家织艺超群的织娘前往瓜洲和淳安君记的织厂,教授织艺,改良织机。从此江南的纺织业以君氏为首,成为东吴乃至汉地纺织最发达的地方。我把第一次所产织品的利润与段氏父子五五分成,段刚老爷子的嘴巴半天愣没合拢,以后每年段氏秘密在君氏纺织业中投入资金,照例五五分成。 那一年,豫刚亲王也打回播州,重新占有黔中之地,并与光义王成东西分庭抗礼之势。段月容开始忙着帮段刚老爷子登基,心情无限春风地同我商讨国号,我便笑着说了一个大理,没想到他竟接受了我的提议,与段刚老爷子真的将国号定为大理。 永业七年六月初八,豫刚亲王登基,改临时的国号豫刚为大理,史称世祖,晋封段月容为太子,同时迎娶布仲家的佳西娜公主为太子妃。 成婚那日,我人亦在播州备货,准备运往在中原的第一家君记分号,故而没有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只是送了一份厚礼。那天晚上,我沉沉睡去,半夜醒来,却见段月容只穿一件白色单衣,凝着脸站在我的床前,把我给吓得半死。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正想提醒他生生不离,可是他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慢慢躺下来,沉默地紧紧抱着我过了一夜。 以后每年他总会对我趾高气扬地说他又占了多少多少寨子,娶了多少多少老婆。一开始我还能耐心地听他絮絮说着他如何摆平这众多老婆,还有军政方面的乱七八糟的事,偶尔也会插几句话,调侃他几下,就好像以前在君家寨里一样,然后在他臂弯里沉沉睡去。 可是到后来,随着生意越做越大,我愈加忙乱了起来。永业七年,我托人以稀世的洱海珍珠相赠吴越第一美女,东庭有名的花东夫人洛玉华,她喜上眉梢,便为我引见其夫,东吴军阀张之严。 张之严虽是承袭父亲的封号雄霸东南,为人却颇为精明。窦家与原家每年都会派几百个说客来对他进行游说,他却从不为所动,只是安守着东南一带,不介入两家的争霸战。其人也好风雅,乃是诗词的个中高手,我与他颇有些相见恨晚。他有意想拉我做他的幕僚,我便以君家祖训官商不两通婉言谢绝了,两人便以兄弟相称,关系便由此近了起来。 于是我顺利地开始在京口和瓜洲设置总号,同段月容二人千里相隔。这几年相见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每次见面的时间又远比在君家寨时少得多,可是他却好像越来越健忘生生不离这档子事了。 有好几次,和他纠缠得两人衣衫不整了,我按着他不安分的嘴连呼生生不离,他才喘着气离开了我,只是紧紧抱着我不让我退开。 后来老是撞进来的夕颜成了很好的节欲提醒。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对夕颜多多少少也有了感情,一段时间不见夕颜,倒也能和颜悦色地抱抱她,检查她的功课,给她上一些帝王霸业的课程。 头两年豫刚亲王过生日,段月容一定会带着夕颜回去,大理王也很宠爱活泼大胆的夕颜,唯一的抱怨,来来去去还是那一句:可惜不像容儿。 而夕颜每次回播州,必定会去拜访面黄肌瘦、常年在床的华山。 第一次同华山见面,小丫头那婴儿肥的小胖手摸着自己的下巴,瞪着单眼皮的大圆眼看了华山十秒钟,然后像小大人似的,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世子这样不行啊。” 她热情地拉着华山爬树,结果华山好不容易被丫头搀着,气喘吁吁地挪到了树底下,夕颜早已上了一趟树,下了一趟沟,替他捉了一条绿油油的大毛虫以及一只乌黑的大蝎子。 夕颜一本正经地让华山看蝎子吃毛虫,大毛虫痛苦地扭曲着身子,绿色的体液哗哗溅到华山黄黄瘦瘦的脸上,华山的小脸已经骇在那里发黑了。 而我那大宝贝还在旁边起劲地说着她的计划:待会儿再去抓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一条大蜈蚣,让蜈蚣吃了这只大蝎子,再让毒蛇吃了蜈蚣,这毒蛇便是毒王了。最后让华山再把毒蛇给吃了,这叫以毒攻毒,华山就能马上好了。 边说还手舞足蹈地连带比画,华山两边的丫头脸色发白,其中一个还吐了。 华山第一次上这样别开生面的生物课,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以毒攻毒的制法,尤其想到要像眼前这只大黑蜈蚣一样生吞活啃地吃挣扎着的大灰蝎子,一激动,气喘着,小眼一翻,就这么晕了过去。 华山晕了两天,把我们给吓得六神无主。蒙诏两天两夜没合眼地守在旁边,眼睛都差点哭瞎了。 夕颜的小脸惨兮兮的,难得抽抽搭搭了一个时辰,“沿歌哥哥说过毒王就是这样制成的,所谓以毒攻毒,华山再吃了毒王,身体不就能好了吗?” 从此以后,一向调皮得无法无天的夕颜每次都会带一堆礼物去见华山,还会像大人一样和颜悦色地哄着华山,每次都是三句话起头。 第一句话是:免礼! 第二句话是:吃过药了吗? 第三句话则是:我爹爹又为你寻了些xxx药,我已经熬好了,你一定要试试啊。 不过毒王这节风波倒也没有吓倒华山,反而让他从此记住了无法无天的夕颜,每到节日也会仰着黄不拉几的小脸问:“夕颜公主今年来吗?” 后来大理王也邀我同去,我仍以男装示人。他对我倒是越来越好,经常让段月容给我和夕颜捎一些稀有的皮草、珍珠、首饰等女人用的东西。 随着八年的对战,政治以及战争态势都开始明显偏向了大理段氏。大理王很多次暗示我攻回叶榆指日可待了,我也该换回女装了,莫要再和段月容两地分离。我总是打马虎眼搪塞过去,段月容的脸色便会清清冷冷,眼神黯然。 在那个时代,他同我一样也算是二十四的“大龄男女青年”,按理说无论是汉人或是少数民族,作为一个健康的男人,都应该是成群的孩子的爹了。然而在他大理后宫成堆成堆的各色美女中,却没有一个为他生过一儿半女,我有时也好奇地问他为何不生个孩子。 “小孩子都是魔鬼。”他很认真地对我说着,目光似飘到很远的时空,好像回到了一天到晚给夕颜换尿布,间或偶尔被她捅到紫眼睛而泪流不止,不易察觉地打了一个哆嗦,然后回过神来对我哈哈大笑,“世人都称我为妖孽,我索性如了他们的意,没有子嗣,也就没有小妖孽了啊。再说,我们有夕颜,虽是女子,我大理倒也不在乎做王的是男是女,她也能承我香火。当然,除非……”他的紫眼睛慢慢地瞥向我,身子也俯压了下来,对我充满激情道:“除非是你想要个我俩的孩子,我自然拼死也会满足你的愿望。” 从此我便再也不提这个话题了。 这几年忙着生意,很多往事我都尘封在脑海中,今天是怎么了?怎么会想起这许多来? “悠悠,你今年快十八了吧?”我将茶杯盖放了下来。 已是立秋了,天也有些凉了,悠悠体贴地上前为我加了一件衣衫。 话说回来,自从有了悠悠,每每谈生意,悠悠上前轻轻一笑,弹上一曲,或是扭着小蛮腰舞上一舞,生意的成功率确实高了许多。 “嗯,君爷。”悠悠娇羞地看着我。 我望着她羞花闭月的脸,不由一叹。花木槿已死,君莫问此生剩下的只有长相思罢了。我的那些个姬妾,皆是这几年相逢的天涯沦落人,心中都有着无法磨灭的伤痛,此生似是看破红尘,不愿离我而去,眼前这个正值双十年华的美貌女孩呢?莫非也要陪我孤独终老吗? 我淡淡笑着,执起她的手,“悠悠,你是个好姑娘。这么多年,也帮衬着我,让我渡过了不少难关,你我虽有主仆之谊,我心中亦把你当作亲妹子一般。你也不小了,若有上心的人,只管告诉我,我定会为你主持一段良缘。” 悠悠的脸色却越来越白,小手抖了起来,“君爷可是嫌悠悠哪里不好吗?” 啊?我张口结舌。 悠悠却跪倒在地,“君爷是个好人,悠悠这一生跟定您了。若是嫌悠悠哪里不好,只管骂悠悠便是,可是求君爷莫要相弃啊。”说着死命地叩头,眼看脑门都红肿了起来。 我慌着拉了半天,“你莫要误会啊,悠悠,我是真心想让你幸福的啊……” 正乱作一团,齐放的声音传来:“主子,府里传话来,说是小姐同表少爷打起来了,劝不住,请您赶紧回去一趟。” 我呼啦一下子站了起来,只觉口干舌燥。 神啊,夕颜敢打当今太子啊。 我赶紧整了整衣衫,再次安慰了悠悠,急急地赶了回去。 北东庭终于沦为窦家的天下。永业十年三月初九熹宗殁,皇后窦丽华同日殉葬。 永业十年三月二十,在孝宗轩辕翼的登基仪式上,窦氏权臣由身为六部堂官的高纪年、刘海、卞京逼孝宗禅位,窦氏改国号为周,史称后周,改年号为元庆。当日一读完禅位诏书,刘海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龙袍让窦英华穿上,即刻加冕为周世祖元帝,轩辕翼被贬为裕王。 而极少人知道真正的轩辕翼却在熹宗活活气死的那一天,在皇后的授意下,被窦亭和殷申装到一只书箱里,由一干对轩辕氏尽忠的宦官宫婢从秘道送出了昭明宫。 永业五年我同殷申曾在宛城有过一面之缘。他对社稷满腹忧患,死去的“洛阳五君子”很多为其同窗,陆邦淳也对他有知遇之恩,可是为了大局,只能隐忍做了窦家走狗。那一日喝醉了,他便在淮河河畔狂性大发,一边舞剑,一边大骂窦氏,我当时还不知道他的身份,便在岸边救了他回了我的府邸,第二日他却不见了踪影。等到我前往京都经商,他看到我的名片,记起了我,便暗中助我打通经商关节,但面上却从不与我来往。 直到永业十年,他和窦亭用一只书箱将太子偷运出昭明宫,而我是那时为数不多的敢于前往京都做生意的商人,便将此书箱送到我的府上。那时事出突然,我们所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太子从书箱里钻出来,看清楚了我和齐放是他从未见过的人,也呆在那里,不过小小年纪却立刻反应过来,沉静地问道:“卿可认识刑部尚书兼太子太傅殷申,礼部尚书兼太子太保窦亭?” 我点点头,拿出了殷申送我的一枚白玉壶,只因我曾安慰过他:一片冰心在玉壶。 太子看了看玉壶上的落款是他老师的笔迹,立刻说道:“孤乃当今太子轩辕翼,大庭朝的江山社稷全在卿的手……” 我当时先微笑,问可有凭证。小太子白嫩的小手从鼓鼓囊囊的怀里掏出一方大大的玺印,我和小放跪下的时候,已经笑不出来了。 我骑虎难下,在万分危急之刻,殷申过来救了我们,并送我刑部的通关文牒。但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用了窦英华的通关证,这才冒险逃了出来。但事情没有结束,窦英华为了安定人心,谋朝篡位,自然没有大力声张太子逃出宫禁,而是用了一个适龄小孩来掩人耳目,然后私下里仍然派出各路武林高手前来追杀太子。兹事体大,孟寅一早就飞鸽传书给段月容,他立刻八百里加急赶到瓜洲来问我此事。 他当即见了太子,当着我的面,恢复一身英气男装,坦诚了自己是大理太子,保证能拥太子即位。 然后,他无视于我的眉毛渐渐倒竖,要太子保证每年送岁币给大理,割湖北府与大理等一系列不平等条约。 轩辕翼虽小,却一针见血地说道:“孤不会为了复位而同你签订丧权辱国的条约。”立刻减掉了一大堆条件。 最后轩辕翼道:“大理太子若愿意,孤复位后愿与公主联姻。夕颜公主为三宫之主,以证大庭与大理永修和好。” 段月容笑道:“孤相信轩辕太子能保证大庭与大理修好,可是汝庭朝如何能阻吾大理的金戈铁马?” 这人是来谈判的,还是来欺侮小孩的? 我心头憋着火,怒瞪着他。他的紫瞳却只是淡淡瞥了我一眼。 轩辕翼平静地走到我跟前,礼貌地问我借了酬情,然后毫无预兆地割开自己的小手,等我们反应过来已经晚了。轩辕翼坚定道:“孤自然有办法,孤愿意花一切代价来让大庭再次富强,定要让四方邻国再尊我轩辕皇室,孤愿与段太子滴血盟誓。” 第7章 试问卷帘人(3) 段月容眼中闪着嘉许,赞道:“好,等夕颜十八岁时,无论太子是否复位,孤都会将夕颜嫁给太子。” 我并不乐意就这样决定夕颜的终身,她的命运应该由她自己来掌握。 段月容却笑我太过书呆子气。 “这天下有谁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更何况离夕颜十八岁且远着呢,到时轩辕翼在不在这世上还是个问题呢?”他习惯性地摩挲着那支凤凰钗,低头沉思着。 我无语地看着他,心说这小子八成又在酝酿什么政治阴谋了。 他却忽地抬头,将那支摩得光溜溜的凤钗轻轻插在我的头上,然后按着我的双手,不让我取下,对我看了半天,笑道:“还是女装好看。” 我一愣,他却揽我入怀,“我们的女儿夕颜……都八岁了,木槿……”他的下巴搁在我的脑门上,低低道:“你还要我等多久呢……” 我看着他半晌,那双紫瞳满是期待和无奈,我欲开口,他却又及时用一只修长的手指点捂住了我的唇,逃开了我的视线,“算了,不要说了……”他复又抬起头,对我微微一笑,紫瞳脉脉地看着我,“算了,只要你在我身边……这样也好。” 这样好吗? 他走了有月余,派了很多高手来保护我。可是我却不知为何,时常考虑这个问题,这样真的好吗? 回到君府,只见两个孩子扭作一团,旁边是一群呐喊助威的学生,我的义子女们。 “打,夕颜,好好打这个黄川。”众孩子明显偏向夕颜。 齐放淡淡地进言道:“这已经是今天第二仗了,豆子都被夕颜扔的石头给砸晕了。” 我的气上来了,不由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然后回过头对沿歌和春来冷冷说道:“你们这些做师兄的,不拉着弟妹,反倒是看笑话不成?” 春来惭愧地低下了头,沿歌也垂目默不作声。 孩子们吓得不敢说话,满头包的夕颜和化名黄川的轩辕翼被沿歌和春来拉开,夕颜却趁我说话的时候又偷偷敲了一下轩辕翼的脑袋。 我大声呵斥着夕颜,用我那柄风雅的玉骨扇柄替轩辕翼打还了她,小丫头立刻扁嘴哭了,哇哇大叫着说我偏心,大声扬言要告诉她外公和娘娘。 我也气得脸皮抽了起来。这小丫头还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一定要好好教育。 我让沿歌拉着太子去上药,把夕颜带到房里上药,“你干吗欺侮新来的表兄?” 夕颜止了哭,在那里抽泣着,“他不讲礼貌,眼睛长到上面去了,跟他讲话,他也不理人。坏小孩,还说我不能忤逆他,要给他下跪认错!” 小丫头恨恨道:“娘娘说过,夕颜是公主!” 她特地在公主上面加重了语气,口中重重哼了一声,小下巴昂得特高,活活一个小段月容,“除了娘娘、爹爹、外公,根本不用给任何人下跪的。” 我挑了一下眉,这个段月容! 我耐心地教育女儿,“夕颜,打人是不对的。” “娘娘说了,谁欺侮夕颜,夕颜就要狠狠打还他,打到他俯首称臣为止,反正不能让人欺侮了。” 这个该死的段月容,自己不好好做人,连带教坏夕颜。 我花了一个下午教育夕颜这个小孩子王。然后又对太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世上有一个成语叫作平易近人。 可惜这个孩子出生在钩心斗角的深宫大院,经历的变故又太多,表面上对我所说的诺诺称是,眼中却明显地隐着仇恨。我暗叹一声。 上元节到了,我带着希望小学儿童新年旅游团前往观灯,一个家人带着一个孩子,我一手拉着夕颜,一手拉着太子,后面跟着齐放和豆子,一前一后游街市。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 夕颜嚷着要我抱,我无奈地抱起小丫头。 “哎哟!小丫头,你可又重啦。”我抱着我们家的大宝贝。她的小肥手搂着我的细肩膀咯咯乐着看灯。 齐放想抱起太子,可是太子却淡淡说道:“我已经大了,不用抱了。” 夕颜本来对他扬扬得意地做着鬼脸,可是看到太子落寞的脸,又愣了一愣,过了一会儿说:“爹爹,我想和黄川一起玩。” 我睨着小丫头,“你何时变好了?” 夕颜却挣着下地,跑向太子,一把抓住他的小手,“我们手拉手一起玩。” 太子甩了她的小手,只是拉着齐放,可是夕颜却又扑过去,笑眯眯地抱住太子,“爹爹说过大人是不记小人过的。你老说你是大人,要一统天下,那就要有宽阔的心胸。” 太子发愣间,夕颜已献上一个香吻,然后拉紧了他的小手对他咯咯笑着,太子的脸一红。齐放的眼中闪着嘉许,向我望来,我得意地一耸肩。 今年的灯很多,就属我们君记扎的款式花样最多。我的总号门口两边各挂着五盏大琉璃灯,每盏写着一个字,拼起来便是:“君记最可靠,诚信到永远。” 这时君记的舞龙队跑了过来,亦不时宣传君记的口号。寒冬里舞龙的汉子们赤着健臂,口中哈着白汽,额头汗流如雨,大声叫道:“君记最诚信,大家过好年!” 这话是孟寅提的,我以为同现代的广告语相比,实在俗不可耐,但也不得不承认,通俗的东西往往易入民心。 我乐不可支间,被人流挤了出去。好不容易人流过了,我才松了一口气,开始东张西望地找夕颜他们,却听见有个声音柔柔唤道:“原来你在这儿,可让我好找啊。” 这个声音带着一丝熟悉。我扭头望去,却见灯火阑珊处,一人酒瞳似葡萄美酒在夜光杯中流光溢彩,熠熠生辉,红发齐齐压在盘丝纱冠下,冠上一颗明珠颤抖,更显俊朗有神。 有些人,分别得再久,记忆尘封得再深,可是你一旦见到他,岁月也失去了光彩,所有的往事都向你涌来。 我就此惊在那里。是非珏,竟然是非珏。 一切失去声音,消褪了颜色,唯有那樱花林中的少年在落英缤纷中对我微笑着:木丫头!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首词说得对,有些人你一直在找啊找,急得你晚上睡不好、吃不香,练武时候也老走神……其实那个人就在你身边,一回头就看见了。我明白了,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木丫头,原来一直都在我身边。” 我缓步走向他,那颗心好像要活活蹦了出来,而他也在那里对我含着一丝微笑,柔情万种地看着我,向我走来,就好像昨天。 他走到我的面前,就在我哆嗦着嘴唇,开口欲言,他的目光却越过了我,转眼已同我擦肩而过,笑着走到我的身后。 我的心如被冰冷的锥子狠狠地刺了一个洞,猛地转过身去,却见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娇俏的身影。他含笑地轻触她的脸颊,然后将她雪貂披风的雪帽戴了上去,薄嗔道:“起风了,你身子骨又不好,莫要着凉了。” 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 我呆在那里,看着他对那个女子柔情似水,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和渺小感。 我猛然醒悟,那《青玉案》早已是时光的牺牲品,命运已然无情地步入它应有的轨道。 我的眼浮上水雾,那两人的身影旁又多了四个人影,我再定睛一看,果然为首那个目光一闪,敏锐地向我看来,正是金发蓝眸的阿米尔。 我赶紧转过身,佯装看着小摊贩的胭脂水粉,强忍喉间的哽咽。 再转过头来,街道上已是空空如也。 “客官,您买是不买?” 我怅然若失地回过头,那胭脂水粉摊的老板对着我,脸皮抽着。一低头才发现,我早已把人家的水粉摊给弄乱了。 我赶紧道着歉,往怀里掏银子。 齐放赶到时,我正双手抱头坐在街边的地上,脚边是一堆胭脂水粉。 “爹爹,你看,夕颜给爹爹买了荷花饼。”夕颜大声唤着我,挣开了太子的手,跑了过来,和太子一样,手里拿着串糖人。太子也是神色愉快,看样子两个人彻底和好了。 夕颜献宝似的欲往我嘴里塞一块荷花饼,看到我抬起头,却凝住了笑脸,一只小手抹着我的眼睛,疑惑道:“爹爹怎么哭了啊?” 我勉强笑了笑,“沙子迷了爹的眼睛。走,咱们回去吧。” 马车厢里,两个孩子熟睡了,齐放忧虑地看着我,“主子,怎么了?” 我没有焦距地望着前方,喃喃地道:“小放,帮我去查查,瓜洲可有西域来的商家公子,红发酒瞳,带着家眷,我想见见。” 齐放一惊,“莫非是四公子,怎么可能?” 我惨然一笑,“怎么不可能,我看到他了。” 齐放看看我,缓声道:“许是主子看错了。” 我摇摇头,对他惨然笑道:“小放,有些人,你一生也不会看错的。” 我手下的人效率非同一般,只一个上午,所有在瓜洲经商的西域商人的信息到了我手中。共有四个红发商人,其中有个名叫撒鲁尔的,带着夫人和七名随侍来的,住在富春大街一带高级“别墅”群中,他那别苑旁边不巧是我的另一处地产。情报网同时送来消息,他们恰好在采购绸缎和茶叶。那可巧啊,这都是我的强项啊。 我头一次感到身为有钱人的福利,立刻让孟寅安排一下会见地点,务必做到有条不紊。 我心里明白,如今的我和非珏就仿佛是两条平行的轨道,永远没有交集。然而我却没有办法做到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因为他是我这一世的初恋,是我这一世所剩下的最纯洁美好的回忆了。 我只是想再看他一眼,再听一听他对我说话的声音,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我一开始连连换了好几套衣服。夕颜一会说我这件穿了像绿油油的蚂蚱,一会又说那件像红红的草莓,总之是噘着嘴老说不好,还说什么,娘娘才是世上最好看的女人。 齐放提醒我道:“小姐可能以为主子您又出去会相好的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但也让我第一次开始沉思:我和段月容这样劳燕分飞,对夕颜的将来好是不好? 聚仙楼里有我百分之四十的股份,掌柜自然而然地安排了雅间。我穿得光鲜亮丽,风流倜傥。表面上平静地等着非珏,内心却满是前尘往事,宛如一个初恋少女,感到时光忽而过得快,忽而过得慢。 内心深处一方面希望非珏快快来,另一方面却总觉得我的准备时间还远远不够。 第8章 试问卷帘人(4) 可是那明可鉴人的楼梯上,沉沉脚步声终是传了上来。我站了起来,感到拿着玉骨扇的手心有些潮意,一颗心仿佛也要跳出嗓子外面了。 我努力挂起一丝笑意,迎接着出现在转角处的一头泛着金光的红发。 阳光透过朱红葡萄结子花纹的窗棂射进来,他的酒瞳折射着一湖剔透的光泽,却沉淀着帝王的凝视,带着一丝强烈的压迫感透过我的眼向我传来,令我有一丝透不过气,心中不知为何微微凉了起来。 他对我微微一笑,头轻点,我这才回过神来,恭敬地向他揖首,“在下君莫问,见过撒鲁尔公子。” “初来贵地,还请君老板多多关照。”他的汉语还是像以前一样流利,音域却由少年时代的微尖变得更加醇厚,加上突厥人的口音,九五之尊的一丝慵懒,竟带着华丽的低哑性感。 向来巧舌如簧的我竟然有些不知所措。齐放咳了一下,我赶紧站了起来,将我带来的几匹绸缎献于非珏眼前,“这是君记最新花样的样缎。本号亦有顾绣、杭绣或是苏绣高手,可凭公子定夺。” 他的眼中有着一丝惊艳,伸出左手慢慢抚摸着光滑的绸缎,却见左手上有一道褐色疤痕,深可见骨,我一阵心痛,却又不好开口。 他点头赞道:“东庭的丝绸,果然当以江南为冠哪。”他抬起头看我一眼,微笑道:“而江浙一带又尤以君记为首。君家绸缎果然闻名天下。” 因为他的夸赞,我的心中有些小小的得意,“听说公子带了内眷来,公子若喜欢,这几匹权当见面礼,就送予公子与……您的内眷吧。” 非珏口中说着不好意思,眼神却并未推辞,依然淡笑着,叫人收了起来。 我对他说道,我的织机厂里有更多的花样,若是有空,不如请他和夫人一起过来看看吧。我暗想到时叫悠悠或是那个漂亮老婆来作个陪,拉开非珏的那个内眷。 非珏的酒眸一转,摇头淡笑着,“多谢君老板美意。说起来,内子是东庭的苏南人氏,这次说是来采买些丝缎,不过是担心她在宫……弓月城里太闷,她又总说她的故乡如何美丽富庶,便陪她过来看看。她的身子本不太好,我看还是算了吧,我和长随过来看看便是了。” 好像有人从头顶给我浇了一桶冰水,把我洒了个透心凉。花木槿啊花木槿,你究竟在期待些什么,已经八年的岁月了,你是如何天真啊。 不知我的笑容是否有点勉强,我点点头,说了些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的客套话。后来再一交谈才知道,他共有三个妻子,姬妾无数,这次带过来的是最宠爱的那个妻子,还都已经有两个儿子、四个女儿了,他的脸上隐隐有着为人父的骄傲。 然后他又感兴趣地问我有几房妻子和多少孩子,我干笑着说就一个凶得要命的老婆,一个皮大王的女儿,还有五房妾室。 他听了哈哈大笑,“听闻君老板花了二十万两白银买下一个红舞伎,今日得见,果然是江南雅人啊。” 我实在不想同初恋情人谈论我在风月场上如何荒唐,便干笑着虚应了几句,扯开话题,问他为何汉话如此流利。 他笑答道:“我母乃是突厥贵族,父亲却是汉人,从小是在西安长大的,秦中大乱前便随母亲迁回了突厥。” 我的心神一黯,果然如此,面上却假装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怪道兄台的汉语如此流利,冒昧地请教兄台汉地与突厥之贵姓啊?” “我的突厥名字乃是阿史那撒鲁尔,至于汉名嘛,”他的手指轻敲了一下樱桃木的茶几,微微笑道,“姓裴名珏。” 我摇头晃脑一阵,“阿史那,原来裴公子乃是出自突厥十大家族之首啊,幸会幸会。” 在上菜前,我又问了些西域的风俗,假意有心想开拓西域商路,没想到非珏很感兴趣。看样子每个做帝王的都对国计民生,经商贸易很关心。 上菜后两人谈得很投机,我叹道:“可惜现在窦周与庭朝依然战火连绵,西域封锁商路,不然倒是生财的好机会啊,亦可以前往弓月城拜访裴兄。” 他朗声一笑,“君兄莫急,只要君兄能跨过玉门关,到得弓月城,我便能好好款待君兄,亦能保证君兄通商安全,发财致富。东西突厥总有一天是要统一的,到时百年丝路便能重开,帝国又是一番兴旺。”他的酒眸里满是雄心勃勃。 而我在心中则有些哀叹,现在看来是只能靠捣捣皮包公司和发展西游记旅游的机会才好见见非珏了。 两人又聊了一阵西域。我说我在秦中大乱前在西安也曾小住一段时间,想与他谈些西安的民俗风情,可是他却聊意缺缺,只淡淡说是走的时候太小,人事记得不多。 第二日,我推掉一切应酬,只为了在织机厂接待非珏。他认真察看,不时提些问题,后来一下子订下了云锦、苏绣缎、杭绣缎各三千匹的订单。这不过是张中型订单,但我却心花怒放。生意生意,便是这样开始有来有往的嘛。 以后常常能看到你,也是一件好事啊。非珏,这于我是幸还是不幸呢? 我问他,他要这些绸缎可是要做生意。他哈哈大笑,满是豪气万千,睥睨天下地笑道:“不过是赏些家奴姬妾罢了。” 他喝了一口茶,眼中放出一丝奇异的柔和光芒,笑道:“确然这云锦是单单给我那爱妻的,她极擅绣工,在我眼中,也只有她配得起这云霞一般的云锦了。” 我的心抽痛起来,四周一切仿佛都失去了颜色。 过了两日,我又以东道主自居,邀请他遍游江南各地美景,一副花天酒地的败类模样。他微笑着答应了,我却没有去钻研那抹笑容背后的真意,只是觉得我的世界插满欢乐的旗帜。 这一日,我们乘画舫游西湖,满眼开阔的湖光山色、软山细水中,我为非珏解说着沿途美景,他则含笑而听,神情愉悦。 我转身时假意掉下一根挂着玫瑰银牌的银链子,果然非珏捡了起来,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眼神一阵恍惚。 我不由心花怒放,他可是认出来了? 他又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问我:“这东西方才从君兄身上坠下的,君兄怎么会有柔兰的饰物?”然后他递给了我。 我踌躇地看着他,勉强地笑着,“这是一位故人相赠的珍宝,公子不觉得眼熟吗?” 他微微一笑,“如此做工粗糙之品,在弓月城的街市上,数以万计,确实有些眼熟。” 我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他皱着英气勃勃的眉头继续说道:“君兄的故人是否故意欺玩君兄,君兄万万不必将之日日挂在身上,如此伪物,实在贻笑大方。” 我心中喝着苦酒,慢慢举手就要接来。这时舟身一个摇晃,我方趔趄,一只猿臂已将我扶住。我紧挨在他健壮的怀中,不由自主地反身抱住他,苦涩道:“非珏,你当真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非珏却轻轻将我推开,眼中幽冷若深潭,不再有往昔的温存,甚至还有讶异和一丝淡淡的不快,“君兄说的,我可是一点也听不懂,倒是莫要再跌下湖去了。”然后走入船舱,只余我一人独立舟头,迎风伤魂不已。 这几日我不理生意,不管孩子们的教育,黏着一个西域商人。吴越之地传得沸沸扬扬,说我被这异族男子给迷住了,想要用重金收留人家做男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风言风语传到了非珏耳中,还是那次泛舟对他无礼,反正没几日非珏便前来辞行。 那一日,长亭送别,我无法不泪盈满眶,送上为他精心准备的吃用之物,他亦是镇定收下。身后的七名护卫流露着暧昧,为首的阿米尔看我的目光高深莫测。软轿中有一倩影,一双妙目似乎隔着帘子不停打量着我。 我勉强笑道:“这位定然是你口中的爱妻吧。” 非珏仰天长笑,酒瞳充满了因爱情而四射的光彩,“她是我的眼睛。” 如此视若珍宝…… 那么八年前的我又曾在你的心中占有怎样的地位呢? 我苦涩地对他说道:“裴兄,你可相信,如果因为时间和距离,改变了外貌,甚至没有了记忆,只要相爱的两个人,还是能互相认出对方,找到彼此失落的那颗心吗?” 非珏沉默了半晌,看着我的目光有些迷惑,然后飞向那乘软轿中,释然道:“我信。”却见他回过头来对我粲然笑着,“因为我已经认出了我今生的爱人。” 我心中那些满怀欢乐的美好记忆,瞬时化为一片灰烬。到头来,终是我一个人在过去的世界里跳舞。 我只能紧紧握着那根玫瑰银链子,隔着雾气看着他的目光追随着轿帘深情款款。 他微笑着,翻身上马,轻唤着:“我们出发了。” 帘中的艳姝娇唤道:“是,夫君。” 九骑扬起的滚滚烟尘迷乱了我的眼。我的手颓然地松开,玫瑰银链垂了下来,在我手上无力地摇荡着,犹如我的心。 齐放在我身后轻叹道:“主子……想开些,他本是练过《无泪经》的人,想是前尘往事皆不记得了。” 我的泪如泉涌,终于明白了原青舞为何会那样痛苦,而无法开解。一个女人也许可以忍受所爱移情别恋,贪欢寻新,可是却无法忍受他将自己完全遗忘了。 我在他的生命中竟然连过客的资格都没有了? 非珏、非珏,你可是知道了我心中有了另一个人,而故意赌气装作不认识我吗? 非珏、非珏,大错早已铸成,我亦无法挽回,然而只求你不要用这种方法来处罚我。 你教我如何能忘了你?如何能忘了紫栖山庄五年的相知相怜相惜? 如何能忘记木槿湾旁,巧梳妆成的风流俏公子为博心爱的木丫头一顾,倒拿着诗集,朦胧吟叹? 如何能忘记樱花林下的《青玉案》,那第一个拥抱,那第一个吻,那第一次的表白啊? 为何一切在你的心中已化为尘埃,甚至连驻足的机会也没有给我留下呢? 是啊,你的心中已经驻满了另一个窈窕身影,而我甚至都没有看清她的长相。 她拥有了你全部的爱啊。而这份爱是每一个女人所渴望的生命中最奢侈的东西,那种单纯而热烈的爱情,似鱼水不可相离,若花叶相连难分难舍。 这份爱情曾经完全属于过我。 这难道是上天对我移情他人的惩罚吗? 我心痛得无法呼吸,一屁股坐在野樱树下用袖子遮着脸,任由热泪滚滚,根本听不进齐放在说什么。 第9章 花心似我心(1) 我开始了很没用的借酒消愁。齐放本来想管,后来发现我用来喝的酒皆来自库存,是段月容专门为我配的米酒,度数极低,便苦笑着由着我发疯。我把生意都交给了孟寅和齐放,对外称病。 那个京口差点被我的马车撞死的豆子,倒是很有心地天天跑来看我,嘴上不说什么,眼睛里充满担心。他坚持要来照顾我,可是太子和夕颜却很喜欢他,就把他硬拉了去,却被我发现他在给我的米酒里对水。 难怪哪,我就说我怎么晚上还是睡不着,脑中只有灿烂的樱花雨,只有那红发少年,他的《青玉案》…… 我醒也罢,醉也罢,口里翻来覆去就是那首《青玉案》,头一遭忽然觉得原来赵孟林先生说的三十岁寿命其实也是挺长的。我已经这样畸形地生活了七八年,而我又要这样生活下去多少年呢? 每到夜晚,又不停猜测,现在躺在非珏身边的是什么样的女子呢?是那个娇俏的身影吗?他的手又是如何在她如玉的身上游走,而她又是如何享受他的宠幸呢? 然后又何其怨恨,永业三年那年中秋,他为何要错带我到月桂园呢?那样我还可以美好地回忆我同非珏的第一次,不像现在,每每思及我那莫名其妙而尴尬失去的初夜,眼前便全是段月容那坏小子的紫眼睛。 每到夜晚,我“醉”卧在贵妃榻上,眯着眼睛望着窗棂外的素蛾,往事与现实,不时在眼前纵横交错,加上这样残酷的幻想碾压着,不由魂断神伤,泪流满面。 我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六七日。这一日正午,又宿醉醒了过来,到处找酒坛子,好不容易摸到一个,刚喝了一口,却听有人拼命敲我的门。 我懒洋洋地应着:“有事儿找小放和孟先生。” 外面传来夕颜的声音,“爹爹开门。” 我跌跌撞撞地打开了门,一个小身影猛地冲进来,抱着我哽咽道:“爹爹可醒过来了,夕颜想死爹爹了。” 我的头发披着,脸也没梳洗,被小丫头给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半天才爬将起来,无语地摸着她毛茸茸的小脑袋,将她抱在怀里。 小丫头单眼皮的大眼睛又黑又圆,看着我泫然欲泣,“爹爹这是怎么了?可是娘娘欺侮爹爹了?” 我看着她,微笑着摇摇头。 她仰起小脸,“爹爹告诉夕颜,谁欺侮爹爹,夕颜帮爹爹去打他,打到他给爹爹求饶为止。” “对啊,打死他!” 忽地又有好几个小声音传了过来。却见几十个小脑袋靠在门边,原来都是我的义子女们。一个个渐渐地大着胆子,来到我的身边,“先生受了谁的欺侮,我们帮先生去打还他。” 轩辕翼和豆子走在最后面,轩辕翼皱着眉头,“表叔可好?” 一双双小眼睛盯着我,满怀忐忑不安,却如同一道道阳光照进我的心中,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 我慢慢站起身上,摸上几个孩子的脑袋,慢吞吞道:“滥用暴力是不对的。” 孩子们异口同声道:“知道了。” 窗外阳光明媚,我微微一笑,“今儿个大伙不是应该读《论语》吗?” 孩子们很有默契地对着我嘿嘿傻笑,打着马虎眼。 我笑道:“后院的樱树开花了吧……今日便放你们个大假,我们一起去赏樱吧。” 众孩儿欢呼,跟着夕颜去后边的樱园等我了。 小玉帮着我略微梳洗了一下。来到樱园,温暖的春光淌进我的眼,我微微用手挡了一挡,眼睛不由眯了起来,手上却意外地飘来一片樱花瓣。 …… “木丫头,我记得你就是在这种叫樱花的树下告诉我你的名字的吧。” …… 我恍惚中,夕颜的大叫传来:“黄川,你耍赖,这个不算。” “你自个抓不住小鸡,倒要赖我,要不咱俩换换,我来做老鹰!” “不要。” 孩童的戏语传来。循声望去,夕颜他们在樱花树下玩老鹰捉小鸡,这回夕颜扮个“老鹰”,轩辕翼做只“老母鸡”,后面是长串长串的“小鸡”。 瓜洲的春风香软怡人,带着樱花的芬芳,拂向我的脸颊,如一双多情温柔的手。多好的春光啊。 “主子的气色好多了。”齐放走到我的身边,对我叹了一口气。 我看着樱花对他说道:“小放,今年的樱花开得真好!” “是,主子。” “小放,非珏不记得我了,我总觉得不甘心。”我沉沉说道。齐放也在我身边沉默着。 我抬手摘下一朵樱花,长长一叹,“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永业三年那场大乱,多少人妻离子散,现在他不但活着,而且活得那么好,老天爷总算待我也不薄啊。” “主子终于想开了?” 我侧过身来,齐放正在阳光下对我微笑,眼中闪着惊喜。 我长吁了一口气,心中一阵轻松,释怀地笑着,“所以,他虽不记得我了,只要这几年过得好,我也觉得是件好事,为他感到开心。小放,我们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去弓月城看看,听说非珏把他的王廷建设得很是繁荣富强啊。”我张开双臂,迎着阳光深深吸了一口这沁香的樱花雨,伸了个大懒腰,将双手背负在身后,大声笑道:“其实我很早以前就一直想倒些波斯地毯和印度的香料到中原来卖。” “还是主子的点子好。”齐放的声音越来越开朗,然后疑惑道:“何为印度?” “哦,又名身毒。”我嘿嘿干笑着。 齐放领悟地点点头。 “还有大食帝国的珠宝,乌孙国的汗血宝马,就连师车国的葡萄干也是好买卖啊,对吧?什么时候百年丝路若真能在非珏的手上重开,咱们就狠狠地从非珏手上赚他一笔,也当我报一个大仇吧。咱们君记在弓月城开个分号,一准又有一番兴旺,其实也不错啊。” 我与齐放越谈越开心,甚至提到了搞羊肉串连锁店。 后来春来和小玉也渐渐靠近我们,支着耳朵听了半天,春来呆呆说道:“先生总有些奇奇怪怪的点子呢,可是神仙夜里托梦给先生的?” 我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扫几天来的忧郁。 嗯,果然女性还是要有自己的事业,这样才不会为情事过分地左右自己的心绪啊。 这时孟寅急急忙忙地冲进来,后面跟着朱英、沿歌,还有许久未见在账房实习的元霄。 “爷,您可总算醒啦!”大伙都是一脸兴冲冲,连一向酒意蒙眬的朱英也红着鼻子呵呵笑着,“您可把我们给吓坏了。” 我的心中一阵过意不去,向他们歉然道:“莫问让大家担心了,真对不住!” 这时,一阵响亮而凄切的哭声传来,把众男儿和我都给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我那些娇滴滴的姬妾们,人人玉手捏着条绢子,抹着描绘精细的眼睛向我扑来,“爷啊,您可总算出门啦,把奴给想死了。” 我立刻被一群老婆围着,身边的齐放和孟寅都被迫挤了出去。我嘿嘿傻笑着,安慰着几句让娘子们受累了等等,然后我的姬妾们就拉着我看她们的新衣衫。 我忽然灵机一动,从花堆里伸头向孟寅道:“小孟,那个玉装楼的新衣出来了没?” 孟寅大声说道:“小的就是想回爷,师傅们刚把最新一匹的女子成衣赶出来了,想让您看看。” 我哈哈笑道:“把所有的新衣衫拿来,今儿我要搞一个时装秀。” 我那几位俏娘子穿上新裁的衣衫,随着丝管弦乐,踩着节奏飘然行走间,所有人的神情一下子由不明所以变成了惊艳。 第二天,我到铺子里设计了一个小型梯形舞台,找了个能工巧匠做了出来,我对孟寅说:“以后凡有新衣上市,都给各府太太小姐们发帖子,请她们到玉装楼来看时装秀,顺便也向她们推荐我们玉人堂中最新发布的胭脂水粉。” “这个主意甚好!”孟寅笑道,“爷可是想请些标致姑娘做试衣人。” 我笑笑,“不必了,试验阶段,我家里那几房闲着没事干的婆娘即可。” “玉装楼时装秀”在瓜洲第一次举办后,获得了巨大订单,成了一条大新闻,原来只请夫人小姐前来观看,没想到很多男性慕名陪着家眷前来,以张之严为首。于是我索性又开了男士时装秀,主要由齐放、沿歌、春来他们负责,夫人小姐们看的时候,男顾客可以为自己选男装。玉装楼成衣铺子的生意空前地火起来,我正式招聘男女模特。 这一日又一场服装秀彩排,我站在台下,手上两个八字,不停地比着角度,让各位模特注意走步路线。 这时齐放面色不霁地走进来说道:“主子,琼芳小筑派人来传话,说是有人硬说是悠悠姑娘的仰慕者,定要相见,姑娘不允,那位公子仗着人多,硬是带着随侍闯了进去。” 我的脸冷了下来,“报了我的名号没有?” “报了。来人传话说那伙人马像是西北来的土财主,不识君爷的名片。”齐放看了看我连日熬夜而生的黑眼圈,“主子精神不济,还是先歇着,这事我去就行了。” “已经有人抢走了我喜欢的男人。”我一脚蹬在椅子上,一副土匪样,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我眯着肿起大眼袋的两只眼睛,“现在竟然还要来抢我的女人。” 众人的下巴不但掉得更低,还发出一阵惊叹。 我又说道:“小放,给我十分钟,小玉替我收拾一下,马上就去琼芳小筑。” 我想了想,让小玉给我穿上最新出品的银素红织锦服,头上压着掐金丝纱冠,打扮得像只孔雀,就连沿歌这小子看着我的眼中都有了丝惊艳。 哼!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我可是东南一带有名有利有权有钱有势有才又极之好色的君莫问大老板啊! 不管怎么样,我已决定要好好振作起来,我有一大堆生意要管,一大帮孩子得照顾,一大群老婆小妾要养,当然还有一大堆账单要付。债务也是生活的动力,首先从打败我的男性情敌开始。 哼,不管你是何方神圣,你敢在我花木槿,呃,不,君莫问最失意的时候来挑衅我,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我和四名长随雄赳赳、气昂昂地踏入琼芳小筑,来到中庭梅苑。只见一道颀长的白影,如明月霁光,鹤立鸡群地站在刚冒出绿芽的腊梅树下,扶枝凝望,旁边站着满脸痴迷的悠悠。 我的脚如生了根,彻底呆在那里。 有一种人,无论他穿什么衣服,无论他出现在什么场合,无论他的境遇怎样落魄,他只要一出现在人群,就如同一道彩虹,划过天际,不由自主地成为人群的焦点。 当年我刚满十五岁,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种惊艳和嗟叹,又如潮水般涌来。这将近八年里,除了在梦中偶尔相见,我刻意地不去想、不去念,以至于我自己也似乎说服了我自己,忘记了他那惊为天人的容颜和气质。然而有些东西,越是禁之,却反扑更盛。 我看着他面带微笑,优雅地拿着一把小银剪,剪下梅树的侧枝,然后微侧身对着羞涩的悠悠说道:“梅树易活,但姑娘最好是命家人时时修剪侧枝,那花枝方能更盛。” 悠悠柔声应着,他便含笑问道:“看样子你家君爷很喜欢梅花啊?” “正是,君爷酷好梅花。他的府邸,就在富村大街,离此处不远,听说亦是种满梅树……”悠悠娇柔地说着,看到我的一刹那,脸更红了,神色也有些慌张。 她身边的白影也转了过来。 岁月在他身上带走了少年时代那青涩的倔强之气,却又给他增添了一种男人的阳刚和英气,那绝世的容颜更加出众。 于是再一次地,春晓之花在我眼前绽放,中秋之月悄然露颜,四周雅乐轻奏,仙雀环飞,浑浑然间,我的三魂七魄似已被夺去了一半…… 哦!不……这一次我还很没用地看到了灿烂的烟花在他背后绽放。 我曾经无数次排练着看到他时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可是这一刻,我却只能定定地看着他。 他出尘的笑容骤然消失,深不可测的目光绞着我许久许久,久到我以为海枯石烂、天荒地老。 然后他对我笑了,那种熟悉的笑容,好像就在昨天,他常常抢过梳子,逼我乖乖坐在梳妆镜前,为我梳发时的柔笑;在可怕的暗宫,那一笑令我重生勇气,那一笑令我丢盔弃甲…… 我闭上了眼,复又睁开,恢复了自信,上前一步,紧握玉骨扇,向他抱拳道:“在下君莫问,不知这位雅人高姓大名,光临寒舍,有何指教?”我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他的眼神一凝,然后快步向我走来。快得我的心脏要跳出来,快得我直想抱头鼠窜。我唯有鼓起全部的勇气,站在那里看着他向我走来。 然而他来到近前,却戛然止步,收了笑容,凤目隐着激动,然后转瞬消失,如古井幽潭,深不见底,然后在那里微微侧着头,凝视着我。 这个样子……就好像以前在赏心阁,他在花梨木大书桌前写诗作画,我一旁研磨伺候,偶尔打了个呵欠,不小心碰翻了青玉荷叶水丞,那水丞轻轻落到卧狮砚里,一滴墨汁溅到他的手背上。 他一向是个宽厚的主子,我知道他不会为了这个责打我,于是我嘿嘿傻笑着,拿绢子去拭他手上的墨汁。奈何那乌黑却越擦越多,本来与纸一色的手背上一片墨迹,我着急了起来。他那时也是这样微微侧头,平静地凝视着我,凤目中有一丝拿我没办法的笑意,然后疾如闪电般地用笔尖在我的脸上画了几笔。我轻叫出声,他却在那里弯起嘴角。素辉在一边笑得直不起腰来,拍手道:“木丫头成大花猫了。” 西枫苑的一点一滴像是深埋泥土中的绿芽,我以为战火早已烧尽了花木槿的一切,包括她隐埋于心底的那不为人知的这一点绿色,如今琼花小筑骤然出现的这道明月霁光却一下子射入我的灵魂,打开了那封闭心门多年的沉沉腐锁,于是那点绿色在瓜洲香软的春风中蓬勃生长,又如雾气慢慢地凝成百川大海,汹涌地冲击着我本已脆弱的心门。 我慢慢放下我的手,垂下了眼睑,努力隐去眼中的雾气,掩手的长袖遮住了我不停颤抖的身躯。 许久,头顶的原非白对我一抱拳说道:“西安原非白,久闻江南悠悠姑娘技艺超群,特来拜会……请恕原某唐突,下人无状。”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在努力抑制着什么,语速也很慢,在我听来却字字珠玑。 “原非白?”我抬起头,努力装出惊讶万分的神情,“莫非阁下是秦中原氏墨隐,天下闻名的踏雪公子,亲临寒舍?” 他的凤目潋滟,微勾嘴角,点头正要开口。 这时外面传来打斗之声,齐放在我耳边说道:“沿歌沉不住气,打起来了。” 我赶紧赶过去,却见沿歌正同一个俊秀青年过招。 唉,这个青年很面善哪。 却听有人暴喝:“素辉快住手。” 啊,这个面颊光滑、清秀朝气的青年竟然是当年的小青春痘素辉? 我再仔细一看,还真有当年小青春痘的几分味道。哟,不过真没想到咱们家素辉现在长这么帅了,我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嘴角,却见对面一个独臂英雄目光一闪,绞在我身上。 韦虎也来了。看来这个原非白来意不善啊,这时忽然一股熟悉的龙涎香直冲脑门,一转身,惊觉原非白已在我身边,目光深幽地看着我。 我急急地向前一步,高声叫道:“沿歌住手。” 沿歌退出圈外,素来漫不经心的小脸上满是狠戾不甘,冷哼道:“臭小子,敢欺侮到我们江南君家的头上来。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家先生是何许人也。” 我上前拉了拉沿歌,扯出一丝笑容,“这位小英雄乃是踏雪公子的随从,沿歌莫要鲁莽。” 我恢复了儒雅,一回头,唉,原非白这小子怎么又贴着我? 我不着痕迹地又退了一步,笑道:“公子见笑了。这是我的弟子沿歌,向来无礼,还望公子和这位小爷雅量,莫要见怪才是。” 素辉正呆呆地看着我,双目有些激动。 我对他微微一笑,回头对沿歌说道:“沿歌,可还记得我同你们说过的,天下闻名的四大公子吗?这位便是四公子之首的踏雪公子。公子前来你悠悠姐处指教乐理,实乃我君莫问的光荣,你还不向原公子和这位小爷道歉?” 沿歌看了原非白,就立刻一呆,乖乖地上前给原非白请罪,非白与我又客套一番。 这时已近中午,现在送客有些不近情理,而且还是闻名天下的踏雪公子来访,我又是以江南雅人自居的君莫问,讲不定进西安做生意还要靠原非白啊。 第10章 花心似我心(2) 我伸出我的“玉手”,礼貌地向内一让,银素红的云锦宽袍袖迎风一扬,金丝银线在阳光下甚是耀眼。我敏感地捕捉到所有人的眼中都有那么一刹那的失神。我微侧身,玉带銙钩上那玛瑙折技花佩串发出悦耳的声响,一派富贵风流。 我自如一笑,“莫问慕踏雪公子久矣,请公子进小筑一叙,何如?” 非白的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不知是认出了我,因而笑我装模作样,还是在心中笑话我这个暴发户,他也撩起瑞锦纹的白袍低声道:“多谢君老板的赏宴。”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包括熟人素辉和韦虎,原非白总共带了八个人,个个步履矫健,我注意到这几人中竟然还有一个以前守门的那两个冷面侍卫中的一人,好像叫吴如涂吧。 悠悠移着莲步引我们来至梨花听雨阁,绿裁厅那里早已有丫头排好两列案几,上面摆上了几碟江南佳肴和金华酒,等我们两厢坐定,悠悠便翩翩然地过来向我和原非白各敬了一杯酒。从她看着原非白的眼神,我仿佛看到了昨天的花木槿和花锦绣。 最近我的探子传来西安的消息,好像锦绣为原青江生的儿子非流快六岁了吧。连夫人的女儿前年不幸落水夭折了,因为连家失势,这几年连夫人渐渐失宠,原青江宠爱锦绣之势有加,不知非白在其中有没有动过手脚。而我的宋二哥在原家打回西安的第二年娶了原非烟,入赘原家,成为了原青江的左膀右臂,与我的妹妹花锦绣却不知何时开始水火不容。原家表面上雄霸西北,可是内部的势力却是三分,原青江的义子原奉定明里暗里都支持着锦绣,主张原青江立原非流为原氏世子;原非清兄妹同宋二哥同心,战果累累;最后一股势力也是看似最弱的就是眼前这位,明明在暗宫里软禁了三年,不但拒婚被原青江厉声斥责,在暗宫里试图出逃数次,被抓回后施以严酷的家法,身边仅有一个韩修竹却依然在原家的明枪暗箭中挺过来的原家第三子。 近年来,在其和一众忠心耿耿的追随者的努力下,渐渐恢复元气,并且与锦绣和二哥在原氏成就三足鼎立之势。当然我在背后或多或少地推了他那群追随者一把。 表面上龙章凤姿般的天人,谈笑间看似洁瑜无瑕,细雪无声,可又有几人知道他在骨子里偏又如同其父一样是个固执得近乎疯狂的人。 这样一个人,就在非珏造访一个月后再度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他到底想干什么? 嗯?谁在咳嗽,原来是齐放在我旁边提醒,放眼场中,悠悠想为我们献舞。 悠悠是姑苏勾栏的一个奇葩,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而她在舞乐上确有造诣,传说当时有旧宫人甘四娘为教坊舞乐头领,亦是悠悠的舞技老师,曾赞曰,悠悠的一支风荷舞比之宫中流行的莲池乐,毫不逊色。 这小丫头精得很,从我认识她到现在,她只主动献过三次舞,第一次是自己的初夜竞价日,结果引来了我这个风月场上的冤大头;第二次是张之严到来之日;这算是第三次,原非白的这张脸还真好使。 我当然笑着说好,没想到悠悠羞答答地用甜软的苏州话要求原非白为其弹一曲伴奏。 嗬!我暗叹一声,表面上自然是责怪悠悠这个要求过分,看向原非白,他果然含笑答应了。 我命人摆上香案,递上净手之物,悠悠便取了一张我为她买的古琴。 原非白素手钩起琴弦,调试了一下,点头赞道:“好琴。” 是啊!这张琴在殷氏的氓山琴行里据说也算是镇店之宝了。殷老板看在我送给他我“最心爱”的小妾怜香的分上才让渡给我的,还特地让他的大掌柜花了半天时间为我讲述这具古琴的悠久历史,就怕我这个“粗人”不知道这具古琴的价值。 当然是怜香先心甘情愿看上了他,然后我设计让殷老板在我家花园做客时偶遇一佳人,当场平地惊雷,火花四溅,两人一见钟情,可谓相见恨晚,难分难舍。 不过我还是花了好多雪白雪白的银子啊。 他素手一扬,弹了一曲时下流行的《眼儿媚》,悠悠的小蛮腰拧开,长袖一挥,舞开了去,樱唇微启唱道:“我有一枝花,斟我些儿酒。唯愿花心似我心,岁岁长相守。满满泛金杯,重把花来嗅。不愿花枝在我旁,付与他人手。” 这首词是我写在《花西诗集》里的一首《卜算子》,悠悠今日特地挑了这首《花西诗集》里的词来唱也可谓用心良苦,她满怀情意地看着原非白。 然而原非白目光波澜不兴,却在唱到“岁岁长相守”时向我瞟来。 我佯装陶醉,尽量自然地移开我的目光,放眼场中,暗自坐如针毡。 原非白按着悠悠舞技和速度调整着自己的音律,一首《眼儿媚》给他连弹跳音,别是一番风情,悠悠舞姿亦是奔放,一串流水音后,一曲终了。 我们鼓着掌,悠悠云鬓稍乱,满面潮红,“能得踏雪公子琴音相和,悠悠今生无憾了。” 非白嘴角微勾,“姑娘谬赞,姑娘的舞技精湛超群,当是墨隐同家人饱了眼福。” 我正在脑中不由自主地计算着开个歌舞坊的投入支出与产出、盈利周期等,忽得一人在垂花门边大力鼓掌,“本太守也算饱了眼福和耳福了。” 众人转头望去,却见一人正值三十壮年,身穿宝蓝缎袄,头戴金纱朝天冠,冠上正镶着一块翡翠凝碧,足蹬羊皮小靴,腰挎比阿宝剑,面如满月,络腮胡修剪得极是得体,正双目如炬地望向原非白。 我赶紧站了起来,出门相迎,“莫问见过太守。大哥怎的也不通报,小弟也好去迎接才是。” 张之严对我虚扶一把,大踏步地走了进来,“刚才一番瑶池歌舞,怎忍心打断?” 我正要介绍,张之严笑着一摆手,向原非白笑道:“天下闻名的踏雪公子乃操乐圣手,果然名不虚传。” “原非白见过太守。”原非白深施一礼,“区区薄技,实在有辱清听。” “唉,过谦了、过谦了,三公子的琴艺名满天下,今日听来真如天籁入耳,实乃之严三生有幸。”张之严仰天朗笑一番,“与令尊五年前有过一面之缘,不知侯爷身体一向可好?” “家父身体尚可,多谢太守挂心。” 三人重新回到屋中,坐了一会儿,又聊了些风花雪月,倒也聊得很是投机。 话题渐渐移到时政上来,张之严打了一个呵欠,看了我一眼,“不行了,年纪大了,一个下午就乏了。”然后就跳下椅子要走。 我暗笑,这个张之严,又是天下免谈,但转念又醒悟过来,原非白此次来江南恐怕是来游说张之严的,而要打动张之严,必从周遭密友家人开始。而君莫问此人,既是贪利的商人,又是出了名的贪花好色,故而便打算从君莫问身上着手,于是便从其宠姬悠悠开刀。 我又一想,可是原非白刚才看我的样子,分明没有特别的震撼、惊诧,可见他是有备而来。那怎么可能,都七八年了,他若要来,早便来了,为何要等到现在呢,是谁给了他这个消息呢? 想起以前他能掌握我的一举一动,连我在非珏那里的情诗都能一首不落地抄下来。是了,他一直在非珏那里安插了人手,定是我前一阵同非珏过往甚密,引得他的注意。他是何其聪明的人,自然发现我可能还在人世的消息吧。 唉,我暗自懊悔不已。女人果然一碰到情事就盲目得紧,我好歹也是东南有名的商人啊,这么多年来,还是栽在非珏手中。 一边暗叹着,一边送别了张之严,原非白也起身告辞了,我求之不得。 他深深看了我几眼,对我微微一笑,“君老板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我面上淡笑如初,心跳如鼓,“哦?何人,君某的荣幸啊。” 他张口欲言,却又闭上嘴,利落地跳上了骏马。我心中一动,他的脚终于全好了吗? 他在马上向我拱拱手,微笑道:“今日多谢君老板款待,来日定要请君老板来别苑一叙。” “君某定然前往回访踏雪公子,公子走好。”望着他渐行渐远,我心中盘算着这次一定要亲自解送南部的货物。 连日来,我窝在家中。段月容来信,说是最近战事吃紧,可能还要几百万两白银,信里还嘱咐我要多准备一些伤药。我一想也对,南诏那边本就多是瘴毒之地,如今打仗伤亡过多,很容易引起瘟疫,夏季尤胜。如今天气已经渐热起来,是要早做准备,于是我想办法在这几天给他凑个一二百万两银子,我库存里的cashflow可能有五十万两吧。 我和孟寅两个人正在调动银两,窗外夕颜又拉着轩辕翼,玩纸飞机呼啸而过,然后停在外面玩打木仗游戏。 这小丫头,越来越没有女孩家的样子了,有空要好好教教她关于女孩家的容工淑德,算了,还是让段月容来吧,他家里妻妾成群的,也算是这方面的专家了。 我对着窗外喊了一声:“夕颜,爹爹在看账,到别处玩去。” 夕颜大声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孩童之声渐消,想是到别处去了。 等到我和孟寅出来时,已经是下午了,我伸了个懒腰,“小孟,一起用个饭吧。” 孟寅温驯地垂下眼睑,“是,主子。” “小姐呢?” “同表少爷打累了,都歇午觉了。” 我笑问:“谁赢了?” “小姐同表少爷共打了八场方阵游戏,两人各带十名学员,赢了四场,平局。” 我夹了筷扬州干丝到孟寅碗里,他诺诺惶恐。现在好多了,以前我第一次给他夹了个狮子头,他立刻吓得给我跪了大半天,可能以为我赐毒药给他呢。 “最近原三公子可有什么举动?” “只是频频出入太守府。我打听过了,踏雪公子现在不但是东吴社交场上炙手可热的人物,亦是各家夫人心中的红人。” “哦?此话怎讲?” “天下盛传踏雪公子与花西夫人的情事。永业五年,踏雪公子曾经纳过一妾,生过一子,至今踏雪公子仍然单身,故而各家夫人都想把自家的女儿嫁给踏雪公子。” 我没有说话,只是吃完了饭,让孟寅回去休息。 我淡淡地对齐放说道:“你最近去见素辉和韦虎了吗?” 齐放垂首道:“素辉和韦虎前几日是来套过小人的话,不过我什么也没有说,他们二人还请小人安排与你见个面,我也没有应承。” 我点头道:“小放做得对,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以后莫要同他们多做交往。” 齐放称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件事要回主子,隔壁钱园好像是易主了,钱员外携家眷回苏北老家了。” “哦,新易主的是何人啊?” “还不清楚,隔壁的家奴说是本地一个大财主。” 我没有放在心上,又打了一个呵欠,然后去小睡了一会儿。 起来时,金轮微微西斜,暑意渐消,我便信步到我的后花园一游。一路上,问珠湖的荷花开得正盛,这湖的名字还是段月容取的,定要将我和他的名字加在其中,我以为其心可诛也,不过也就一个名字,我也就随他了。 我走到湖心亭里小坐了一会儿,看着碧叶连天,清风飘过,千万朵荷花仿佛是含羞的少女,低下头,露出粉嫩的脖颈,几只野鸭、鸳鸯嘎嘎叫着,扑腾着翅膀游戏于荷叶间,青蛙扑通一声从荷叶上跳入水中,不由想起那年六月,一袭白衣的少年,指着一幅《盛莲鸭戏图》,笑问我:“你可看到了你?” ……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远远地传来,我惊问何人,齐放说道:“是各位夫人在玩捉猫猫,差丫头前来邀您同玩。” 我欣然前往。我在岳阳山贼手上救下的芍儿娇笑着过来递上红绡纱巾,帮我系上。于是我一路东扑西挡,耳边一片莺莺燕燕的笑声,脂粉扑鼻,我连打了两个喷嚏,怎么周围忽然没了声音? 我嘿嘿一阵笑,“你们好坏啊,有言在先,我捉到谁,今晚谁就陪我共度良宵啊,哈哈!” 我的兴趣大增,猛然捉到一片衣角,却听到耳边传来齐放的声音,“主子!这……” “别说!”我笑道,“让我来猜猜这是哪位爱妾啊。” 嗯?我这位爱妾的手臂很健壮啊。 啊,定是擅弹琵琶的敏卿,六年前曾是扬州头牌的敏卿,身染重疾,被狠心的老鸨遗弃在街头,又被我发现了,后来慢慢医治好了,我这才发现她的琵琶真真堪比昭君。 嗯,一定是的。不过,敏卿的胸什么时候变得,那么、那么硬啊。 唉,不对不对,我拉下纱巾,一张夜夜梦中相见的天人之颜,正似笑非笑地近在眼前,同我鼻对鼻、眼对眼…… 我啊的一声尖叫,然后很没有形象地摔倒在地。萝卜手指对着他乱颤,“你、你……” 原非白对我微笑不语,眼中竟然对我的极度惊吓有着一丝得意、一丝窃喜,看着我又有着一丝恍惚。 齐放慢吞吞地道:“主子,小人刚刚才查清,隔壁本是由麻油世家程老爷买下,后来让渡给原三公子了,今天原公子刚刚搬来。” 赶过来的沿歌努力憋着笑,春来有些发呆。 齐放板着脸过来扶起我,“主子没摔着吧。” “摔你个头。”我借着他的手利索地站了起来,轻打一下他的脑袋,沉着脸道,“有话不早说。” 齐放乖乖低着头受了我这个毛栗子,脸上分明带着一丝浅笑。 怎么人人都很高兴我被原非白恶整? 我拍拍身上的青草,手一伸,齐放立刻递过来我那柄玉骨扇。我哗一下子打开,风流倜傥地摇了摇,咳了一声,“踏雪公子,虽然君某心中极之仰慕公子,现如今又极之荣幸地做了您的邻居,但是这么不打声招呼地翻墙过来,实在不雅啊。而且君某府上侍卫众多,万一造成什么误会,伤着公子了,君某如何同西安原家交代啊?” 齐放正要开口,原非白一摆手,对我含笑道:“君老板实在冤枉非白了,您请看!”他一指某处断墙,“今日刚搬来,信步游了园子,却发现一处断墙。我以为穿过去乃是钱园的另一处花园,却不想误入了君老板的府邸,还不巧打搅了君老板的……雅兴。” 齐放附和着点了点头说道:“主子可还记得,这墙本被钱老爷家养的那只恶犬刨出过一个洞来,昨日雨大了些,莫名其妙地倒了。小人正想报主子,不巧原公子便误入了。” 还真是有可能的。原来隔壁的钱老板爱犬如命,正巧我府上也养了一条名种的母狗看家护园。有一次钱园的一条大狗竟然在墙根处刨了个大洞,偷偷跑过来勾引我家的母狗,还把大胆前往摸毛的夕颜给咬伤了,于是我想尽办法让钱老板搬家…… 我无语地看看他,又木然地看看原非白。心想你这么聪明的人竟然也会误入别人的园子?如果真是这样,我就把我的头给你。 我清了清嗓子,“也罢,既然公子前来,倒也省了我遣家人去请公子。今日暑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不如公子来我这儿吃顿便饭吧。” 原非白满面微笑,轻声道:“那就叨扰了。” 嘿,你还真不客气。 我微转身向他介绍我的姬妾们,“这是莫问的家眷,见笑于公、公子了。” 却见我的姬妾和家仆除了齐放,一个个满面潮红,目光痴迷,根本不理我君莫问,倒好像原非白是主子似的,丢尽了我的脸。 我咳了一声,没人理我。我又咳了一声,还是没人理我,嘿! 齐放大声道:“备宴。” 众人回过神来,心虚地看向我,我心中愤愤不平,口中却淡笑着一一介绍。 “爹爹!” 一个中气十足的女童声传来。我回过头,我那刚睡醒的大宝贝,咧着个大笑脸,骑着我帮她定做的童车冲了过来。她看到了原非白,差点连刹车都忘了,然后呆在那里,看着原非白就像看着耶稣一样,连嘴巴都合不上了。 原非白的脸色发白,狭长的凤目陷在夕阳的阴影里,看不见表情。 我的心也拧了起来。夕颜同我一样是单眼皮,一样貌平,确有几分相似。 我勉力笑着摸了摸夕颜的头,“乖,见过原公子。” 夕颜醒了过来,恭敬地给原非白行了一礼。 原非白似乎也回过神来,凤目绞着我,深沉如海。 我无法移开我的目光,也无法再开口,只是拉着夕颜定定地看着他,眼中雾气陡升。 许久,他慢慢向我走来,摘下腰边常戴的那枚镶珊瑚透雕青鸟八仙花玉佩,微弯腰塞到夕颜的手中,淡笑道:“初次见面,算是送给令千金的见面礼了吧。” 第11章 花心似我心(3) 没想到夕颜抓过玉佩,反手拉着原非白的手,甜甜道:“叔叔抱。” 真好啊。这个原非白将我的家仆妻女一网打尽。 “夕颜,莫要胡闹。”我对小丫头虎着脸。 小丫头却看也不看我,只顾对着原非白流哈拉子。 原非白看了看我有些尴尬的脸色,微一沉吟,颀长的身形已经蹲了下来,旋而抱起了夕颜。夕颜咯咯笑着,乘机在原非白脸上重重烙下一个香吻。 我差点绝倒,小丫头竟然明目张胆地揩原非白的油,比起我当年毫不逊色啊。 原非白却对天真的夕颜绽开了一丝笑意,我也随着这一丝笑意,心中不知为什么松了一口气。 他对我微笑道:“好一个可爱的女孩,君老板好福气。” 我不由问道:“听说尊夫人也为公子诞下了麟儿。” 原非白的笑容微凝,“你是说念槿吧。” 我的心一跳,当时我接到密报,听到他竟然给儿子起名念槿时,那种惊讶仍在心中回荡。 他惨然一笑,“念槿的身体很弱,还不足满月便过世了。他的母亲也伤心过度,一直身体不好,后来也跟着去了。” 我心下惘然,难怪他的脸色不太好。 我使了个眼色,春来赶紧过去,“夕颜,春来哥哥抱吧。” “不要,我要原叔叔抱。” 夕颜反身紧紧抱着原非白,令我有些担心他会不会被夕颜那小肥手给勒死了。 我只能亲自过来,“夕颜乖,听话,原公子是客人,爹爹来抱。” 夕颜像只八爪鱼,更加拼了命地抱住非白,“不要不要,我要这原叔叔。” 我有些恼了,这小丫头也太过分了,我正要威胁她,七天不准碰童车,不准吃零嘴,不准…… 夜幕悄然降了下来,天狼星环在瓜洲温软的月华四周,早有家人点起淡淡的琉璃风灯,原非白抱着夕颜对我轻浅而笑,柔和得似油画一般。我怔怔地看着他们,竟然开不了口。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一个略带冷意的声音传来:“夕颜,乖乖听话。” 春空月色朦胧,一个紫瞳佳人,云鬓斜挑一支凤凰奔月钗,站在那里,面色凝冷。 夕颜的嘴一扁,就着春来下来了,乖乖由着豆子过来牵着走了,走时还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原非白,大眼睛里满是依恋。 我的众姬妾个个眼神惧怕地垂下了头,同我在一起那肆意调笑的气氛完全变成了标准的妾氏见正室的场面。众家仆也俨然恭敬地躬着身,拜见这一年见不了几次面的,极其威严恐怖又好妒的“女主人”。 我咳了咳,头皮直发麻。神啊,我花木槿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我无数次幻想着同原非白相逢,不想却是在琼花小筑相见。 我也无数次幻想过原非白同段月容相见,但断断没有料到是这种假凤虚凰的形式相见,段月容这小子明明在信上说南部战事吃紧,怎么会突然到来? 原非白会怎么想,他会不会从心底里看不起我? 转念又一惊,原非白怎么看你,关你什么事,你现在早已不是花木槿了,不过是个铜臭商人罢了,怕什么? 我便又咳了咳,今天我的咳嗽真多,有可能得了哮喘。 我还很热,明明已是夜华凉如水,我却偏偏热得满头满身大汗。我急急地扇了扇子,却见眼前并没有任何人注意着我。 原非白一径看着眼前这个紫瞳的不速之客,面色冷若冰霜,双目先是疑惑,然后猛地闪过一道厉芒,看向段月容的那道目光是这样的锐利冷峭。在我看来几乎要把段月容扎出个窟窿来。 而段月容下巴微仰,高高在上地不停打量着原非白,紫瞳微眯。 我忽然感到两道冷若冰霜的目光同时砸向我,非常神奇地令明明正在火热中炙烤的我立刻变成冰块碎成八半。 我竭力镇定地抬起头。 段月容的薄唇微勾,冰冷的紫瞳如万年寒冰,“哟!看来有贵客光临哪!” 我再一次咳了咳,收了扇子,又局促地打开来扇了扇,如大丈夫一般对段月容缓缓说道:“不是听说你身子不好吗,怎么来也不让孟寅说一声?我也好让小玉给你准备准备。” “自己家里,回来要通报什么?”段月容忽地绽开一丝媚笑,我的鸡皮疙瘩满身长,他款款走到我身边,柔情说道:“听说你前几日病了,所以就急着过来看看,你可好些了。”他半真半假地说着,却很自然地将手贴上我的脸颊,轻轻抚摸,紫瞳里满是担心,道:“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无妨,不过偶感风寒罢了。”我不着痕迹地挪开了他的手,偷眼看去,原非白的脸色冷到极点,目光中隐隐有了一丝痛色。 我的心也隐隐痛了起来,挤出一丝笑道:“朝珠,这位乃是天下闻名的踏雪公子,你不是一直仰慕已久吗?”然后又对原非白笑道:“公子见笑,此乃拙荆,因身体不适,久居夜郎之地,不懂规矩,还望见谅。” 原非白的凤目读不出任何情绪。他忽地微微一笑,淡淡道:“今日墨隐真是好福气,一来贵府,便能有幸得见朝珠……夫人。” 他的一双凤目紧盯着段月容,看似古井无波,却内藏火山沸腾,满是一种冰冷的了悟。 我眼观鼻,鼻观心,根本不敢接触他的视线。 而段月容也只微微点了一下高贵的头,冷冷地说了句“久仰久仰”,却上前猛地紧紧握着我的手,双目满是挑衅。 我一惊抬头,这个段月容是故意的。我不悦地看着他,却怎么也挣不开他的手。 原非白的脸色平静了下来,抱拳道:“既是君老板内眷前来,那墨隐改日再来拜访。”说罢不再看我一眼,转身便走。 段月容却媚然一笑,笑得我直打哆嗦,慢条斯理地嗲声道:“唉?何故原三公子刚来就要走?” 你这人是嫌还不够添乱,怎地? 我怒瞪着他,暗中掐了他一下。 他不为所动,“公子天下闻名,朝珠心悦久矣。刚才下人回报说捕得一条新鲜的大鲥鱼,瓜洲鲥鱼也算是江南一绝,公子何不留下,同吾夫妇二人一品时鲜。” 我正要喝退他,他却一甩手,微用力间,一股力道迫我后退,他已很久没有伤我之意了,我心头也是火起,正要发作,却见他凌厉的紫瞳瞟过来,不禁立时敛声。他那绝色容颜仍旧笑如春花,而紫瞳却盛满久违的杀气,冷冷道:“莫非冠绝天下的三公子,以为朝珠备下的是鸿门宴,不敢前来吗?” 所有人的脸色均一变。原非白果然止住了脚步,慢慢转过身来,夜色下,他淡淡道:“朝珠夫人好客,非白感激不尽。只是却不知这个家谁是一家之主,竟让妇人前来咄咄逼人。”说罢,原非白傲然冷笑,凤目望向紫瞳却是睥睨三分。 段月容明显一滞,所有人的脸开始从尴尬变成努力地憋着笑。我在那里啼笑皆非。 对啊,我怎么忘了原非白的嘴巴,有多毒啊。 早在认识他以前,就听说这个白三爷不太爱说话,总是冷着脸子,可是一开口必是击你要害,让你一下子憋死在那里。 小时候多少次原非珏蹲在我德馨居门口哭得抽抽搭搭,只为老实巴交的非珏不知该如何回应原非白那一句凉凉的突厥毛子,只好暗地里伤心委屈,不过后来非珏那句极为顺口的三瘸子,其实还是在我启发之下一冲出口,成了原非白心头一痛。 段月容又笑了,目光向我扫来。我木然地使劲摇着扇子,瞪了他一眼,心说被人当女人取笑,你还乐得出来,快下去吧你。 我再一看,却见他的紫瞳毫无惧色与愤怒,倒满是一种野兽猎捕时的兴奋,仿佛是遇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了。 “原三公子教训得是。那莫问啊,你还不快过来,留住原三公子呀。”他的声音嗲得吓人,八年来,从来没有如这一刻像女人。 我慢吞吞地走过来,慢吞吞道:“朝珠啊,人家原三公子有事,就让人家回去吧。” 段月容昂着头斜眼看我,冷笑不语。 原非白淡淡的声音又传来,“既是夫人美意,在下就叨扰了。” 我差点没就此昏倒,咽了一口唾沫,“摆、摆……” 段月容却冷冷地打断我,大声道:“摆宴蝴蝶厅。” 韦虎看了我和段月容一眼,又看了看原非白,轻叹一声,垂下了眼睑。 这是一顿食不下咽的晚饭,段月容紧紧挨着我身边坐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给我殷勤添菜。我望着面前小山堆似的饭碗,无力地呻吟着,“朝珠,你也多吃点吧,我吃不下了。” “你莫要胡说,都瘦成竹竿了,还不肯吃饭。你当我不知道么,这几天尽顾着忙你那个什么模大秀了,连顿正经饭都没吃过。”他在那里欲嗔还颦。 除了不停的上菜之声,就夕颜和段月容生龙活虎。 夕颜坐在段月容身上,两只小手折腾着,不停地响应段月容的号召,给我夹这夹那的,真个一幅完美的女孝妻贤图。 原非白优雅而缓慢地用着银筷子,还是八年前那个秀气的波斯猫似的进食方法。 “夕颜乖,对,给爹爹夹道西湖醋鱼,再来一勺蛋黄虾仁……” 小丫头忽然对原非白问道:“原叔叔吃过河豚吗?” 原非白抬眉淡笑着,“吃过。” 小丫头仿佛找到了知音,摇头晃脑道:“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原非白的凤目向我移来。我的心头一动,这首诗我并没有抄在《花西诗集》里,但在西枫苑春暖花开时,有一次陪着原非白在莫愁湖边散步,也曾经信口对他念起,然后流满口水地说起美味的蒌蒿和河豚。 结果第二天,他就让人八百里快马为我送来了河豚,还从江南弄来一个专做河豚的厨子。那时三娘不放心,盯着厨子弄了一整天,还用银筷试了又试,不过我和素辉可把眉毛都快鲜得掉下来了。 原非白柔声问道:“夕颜小姐想必是常吃河豚吧。” 夕颜流着口水摇摇头,“娘娘说这个蒌蒿配上河豚是天下最好吃的菜,可爹爹就是不让我吃,说是有毒。” 我正要开口,段月容轻轻笑道:“夕颜,你真想吃河豚吗?” 夕颜猛点头,穷嚷嚷着想啊想。 第12章 花心似我心(4) “夏表,半个时辰之内,我要一盘新鲜的清蒸河豚放在小姐眼前。”段月容看着原非白笑道。 孟寅低声称是,立刻疾步走下去。 “慢着。”我疾呼一声。 孟寅停下来,垂手看着我们,有些不知所措。 我皱眉道:“朝珠,不管怎样,河豚都有毒,况且如今天色已晚,莫要再劳师动众了。”我回头对夕颜虎着脸说:“夕颜,你成天价儿地嚷着要吃鲥鱼,今儿下午你沿歌哥哥才亲自下河替你抓来的大鲥鱼,可新鲜了,乖乖吃鲥鱼吧。” 夕颜毫不示弱地对我也虎着脸,“娘娘说,只要半个时辰就可以为夕颜弄来的。” 啊呀呀,小丫头要人来疯了,敢造反啦。 我微眯着眼,“我说了,今儿我们就吃鲥鱼,不要河豚。” 夕颜恨恨地看着我,“我要河豚。” 我的眼眯得更狠,盯着她,“就是不要。” 夕颜的大黑眼珠一转,脸色由小霸王开始有所变化,然后慢慢地大眼睛里蓄满泪水,嘴角耷拉了下来,极其委屈地转过头对着段月容呜咽道:“娘娘……爹爹他欺侮夕颜。” 我冷笑地看着她,硬的不行来软的啦,还找段月容助阵? 段月容冷着脸,看了我半晌,冷笑道:“一条鲜鱼而已,至于吓坏孩子吗?” 我正色道:“这不是一条鱼两条鱼的问题,而是担心她的安全。自古以来断不能无所节制地溺爱孩子,长此以往,骄纵奢靡,这小丫头将来便是第二个你。” 段月容哈哈一笑,搂紧抽抽搭搭的夕颜,昂首道:“我有什么不好,原三公子也是做过爹的人,你让他评评理,你这个做爹的又哪里好啦?” 我一愣,这才想起原非白经历过失子丧妻之痛,这个段月容肯定是知道的,他是故意在揭原非白的伤痕…… 放眼望去,原非白平静无波地淡笑着,眼神却有着不可见的伤痕。 我猛然惊醒,这才发现我和段月容有多像一对老夫老妻,我冷冷地咬了咬牙关,对夕颜笑道:“夕颜乖,快别和娘娘折腾了。” “不要,我要吃河豚,我要吃河豚。”夕颜绕口令似的哇哇叫着。 我强忍心中的怒火,对夕颜微微一笑,“好吧,小丫头,你如果今天敢再要吃河豚,你以后就别想再碰童车、再玩风筝、再进希望小学和同学一起读书,我让孟寅叔叔来教你读书。” 夕颜果然面露惧色,陷入认真而痛苦的抉择。 我冷笑着又看向段月容,恶从胆边生,怒从心底起,“你今天若敢再给她弄河豚,明天我就……” 段月容的笑容敛去,也对我冷笑道:“就如何?”他的眼中寒光毕显。 我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唾沫,壮胆地眯着眼睛,“就……” “就如何?”他长身立起,立刻高我一个头,把害怕的夕颜扔给翠花,昂头狞笑,“说呀,猫咬着舌头啦?” 我心里便是一句:“明日便休了你,你看我敢不敢?” 然而夕颜的脸色却骇得有些发白,我便努力咽下这口气,心说,决不要同妖孽一般的人计较。 我便转过头,向原非白挤出一丝笑容,“原三公子见笑了,朝珠不过是久居夜郎之地,所以礼节有些怠慢了。” 原非白看向我,晦暗莫测,良久扯出抹笑容,“君老板好福气啊。夫人能干,令爱活泼,墨隐实在羡慕。” 我就此噎在那里。 他忽地向段月容看去,“不过……朝珠夫人虽是绝代风华,确然说到底女子当以温柔恭顺为美德……”他淡定而笑,凤目却是猛然放出尖锐的光芒,“长此以往,即便拥得良人爱女,终是鸠占鹊巢。依墨隐看来,亦不会长久。”说罢,对着我温和一笑,“多谢君老板的赏宴,告辞啦!” 我走出水晶珠帘,急忙唤着齐放送客,原非白同韦虎的身影却快速隐于夜色中。 回首怒瞪珠帘,段月容的身影有些模糊,里间传来他寒如冰霜的声音,“把小姐带下去。” 接着却听一声巨响,他竟将满桌酒菜全掀了,众人惊吓着跪下。 他看着一片狼藉,胸膛起伏,隔着疾晃的水晶珠帘,看不清他的表情。我无声地走了出去,不去理他。 我到夕颜的房里安慰了半天,夕颜抱着我有些发抖,“爹爹,夕颜错了,不该吵着吃河豚。娘娘生气了,怎么办?” 我抱着夕颜,拍她的后背,安慰了半天,又轻声给她唱了半天《蓝精灵》,她才犹带着泪珠进入梦乡。 我回了我的房,却见段月容恢复了男装,没有梳髻,披着一头乌玉般的墨发,冷着脸坐在那里。 我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走过去给他倒了一杯茶,“我收到了你同陛下的信函,那军饷没有问题,只是需给我些时日,让我从邻省的几个分号那里调些银子过来便是。” 段月容冷冷道:“我来这不是为了银子,没有你的银子,我们也照样能进攻叶榆。” 我叹了一口气,“既没什么事,你赶了一天的路想是也乏了,那便早些歇息吧。” 算了,今天我就去西厢房睡一宿吧。 段月容却抓住了我,迫我转过身来,“今儿你很高兴吧?” “没有。”我好累。 “还说没有?你同原非珏同出同进那么明显,连我在前线都知道了,不就是想把他引来吗?”他厉声对我说道,冷笑几声,“你苦心经营这几年,见了情郎心中当是万分甜蜜吧,敢问花西夫人,心中究竟念着谁?是踏雪公子还是那个练《无泪经》忘了你的绯玉公子?” 我满腔心酸轻易被他勾起,我看向他,怒火憋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久久地才惨然一笑,“你扪心自问,如今我不男不女,有家归不得,是拜谁所赐?” 他眼中的盛怒立时化为一片死灰。 我忍住眼泪推开他,刚打开房门,却听见一阵缠绵的琴音传来,我敛声细听,乃是从钱园传来的,而那首曲子正是我八年未闻的《长相守》。 立时我如遭重击,那满腹悲凉辛酸,刹那间化作泪如泉涌。我咬着嘴唇,只觉举步维艰。 段月容猛地将我拉回来,关上房门,挡在我跟前,眼中狠戾,“你哭什么?又在悲什么?” 我无声地抹着眼泪,一边绕过他仍然向门外走去,他却又将我揽住,甩向床间,又粗声问了一遍:“你在哭什么?” 我天旋地转中,却见眼前一双盛怒的紫瞳,我的心中一骇,却见他直视着我的眼睛,冷冷笑着,“鸠占鹊巢?我占了又怎样?”毫无预兆地,他忽地开始撕着我的衣物,在我耳边低吼着:“我纵容你这么多年,让你做你喜欢做的事,自己整日扮个女人,不过是想让你的心里忘掉他,记得我的好。我从不曾用武力迫你,不是没有解药,不是怕你身上的生生不离,只是想看你对我真心的笑容,可是你…… “你这个没有心的女人。”他撕去我最后的遮蔽,在我身上狂肆着游走,狠狠道:“我何苦委屈自己,娶了一个又一个女人,却把她们一个一个全当成了你,今夜我便占了你,明天便带着你去狠狠地羞辱他,看他还敢不敢说格老子的鸠占鹊巢?” 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奋力挣扎着、踢打着。 段月容明显地后退,似乎有些吓着了,口气软了下来,嗫嚅道:“木槿,你,可是、可是我弄痛你了?” 我抱着自己缩在角落里,说不出一句话,像一个普通的女人,被逼到绝境,无力反抗命运,只是看着他不停地、绝望地哭泣着。 段月容满脸痛苦地爬过来,不顾我的踢打,只是拿自己手上的袍子裹住我,尽量柔声道:“莫要再想他了,莫要再想他了。等我攻下叶榆,我就娶你做我大理的王后,然后我们一起生一堆夕颜,好吗?木槿,莫要再想他了。” 我挣不过他的力量,只能一口咬住他的手臂,血腥冲进我的喉间,他却无动于衷,反而更加紧地搂住我,反复而悲怆地说着不要再想他了。 那一晚《长相守》悲鸣了一夜,段月容拥着我默然无声,而我咬着段月容的手臂,流了一夜的泪,齐放也在门外长叹一夜。 第二日醒来时,段月容站起身来正在整衣物。我坐了起来,抱着被子。他坐在床沿,想过来亲我,我冷冷地侧过脸,躲开了他的吻。 他叹了一口气,有些苦涩地抱紧了我,对我温言道:“昨天我对你说的都是真心话。这几年,你如此聪慧地为我段家创造财富,不可谓不尽心尽力,父王早就不反对你进我段家门了。他也很喜欢夕颜,等我打下了叶榆,根本就不用再怕东庭原阀,我便过来接你过去。”他双手捧起我的脸,柔声道:“其实我早就找到一种药,可以、可以让我碰你的时候,不再被贞烈水毒到。” 我听了一惊,明显地往后一缩。 他却不放我后退,紫瞳看着我认真说道:“莫要怕我,木槿。我知道你的性子烈,今日我向你起誓,只要你一天不允我,我便一天不会碰你,即便你永远不答应我,我一生碰不得你也不打紧,只要你莫要离我而去便好。这几年我自己也常常觉得奇怪,每次只要看着你对我笑,我的心里就好生高兴,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满意足。” 我愣住了。 他亲了一下我的唇,似乎很开心我没有拒绝,继续柔情地慢慢说道:“可是我找不到贞烈水完全的解药,也就是说,我们暂时不能有孩子。反正我也不喜欢小孩儿,好在我不讨厌夕颜,我觉得我们一家三口也挺好。南边现在不安全,等大理太平了,我们就永远在一起。我陪你到沧山赏雪,伴你到洱海泛舟,领略我大理的万里锦绣河山,看看这风花雪月有多么美,闻闻那朝珠花儿有多么香。” 他轻轻摩挲着我的脸庞,那双紫瞳盈满情意,“我一定能让你忘了那该死的原家。”他深深地吻了下去,在我耳边说道:“木槿,你心里明白,这世上只有我最知你容你疼你爱你,我不信这八年对你什么也不是,确然……”他的语音一变,轻抚的手猛然拽住我的头发,逼我仰头看他,我轻叫出声,他却忽地冷声道:“但凡是我段月容想要的,便一定会得到,你……还是莫要妄想离我而去了。”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战。他却柔情一笑,松了手,又极温柔地轻抚了一下我的脸颊,低头啄了一下我的唇,熟练地插上那支凤凰奔月钗,又扮个女装出去了。 第13章 却把花来嗅(1) 又过了几日,原非白没有再来找我,听说他这几日在张之严府上流连忘返,洛玉华也频频抛头露面地接待。而我则是闭门谢客,就算不得不出去,定然深夜回府,尽量不要惊动隔壁的原非白。 大太阳底下,我眯着眼睛呆呆地看着仆人在断墙处砌起一道新的高墙,然后一头扎在账本里。 这一日正同孟寅清点货物,忽然沿歌来报踏雪公子差素辉前来送信,说是想请君老板过府一叙。 我想了想,这样躲下去也不是办法。踏雪公子在江南是何等的大事,我君莫问这几天称病不出席,已经有很多飞短流长了,也罢,有些东西总是要面对的。 我便欣然点头道:“好,那请这位小哥回复白三爷,莫问三天后定然到访。” 素辉应了声是,抬起头来,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对他一笑,出声唤道:“送客。” 他张口欲言,却终是闭上了口,面色沉沉地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内。 三日后,我带着四大随从,准时出了君府的正门。不用打车,不用坐轿,更不用骑马,一个左拐,前行三百米左右,再一个右拐便到了原府。 素辉和韦虎还有吴如涂早已衣装整齐地站在门口。 原非白亲自迎在门口,墨发乌髻上只戴了顶寻常银纱冠,插着一根镶金补的白玉簪,一身神清气爽。看到我来,绝代玉容展颜一笑,我那颗女人的心脏,差点没有跳出来。 我挂上职业笑容,抱拳微躬身,“莫问见过原三公子。” 原非白含笑向我走来,素手轻扶,轻声道:“君老板来得真准时。” 嘿,咱俩是近得不能再近的邻居,能不准时吗? 其实为了不早飞过来,我都在夕颜那里磨蹭半天了。 “三公子赏宴,莫敢不从啊。”我笑得灿烂。 他笑道:“我只比君老板长三岁罢了,不如以名相称,就叫我非白如何,莫问?”说罢,他一派自然而亲热地拉着我向园内走去。 我一时如电流穿过全身,心神恍惚间,竟然忘了挣脱,等我醒来时,原非白依然平静无波,潋滟的凤目却向我瞟来。我赶紧慢慢挣开他的手,将目光移向满园翠绿。 江南园林向来以叠石理山、布局精妙冠绝天下,尤以这钱园为胜,奇石玲珑多姿,或植于花草中庭,或立于碧波泉潭,水石相映间,花木布局错落有致。其建筑风格更是出奇制胜,亭榭廊槛,宛转其间,一反拘泥,轩豁相套,举步间,景中藏景,往往令人有豁然开朗之感。 当初那钱老板颇引以为傲,每至佳节必邀以张之严为首的权贵名流等到钱园吟诗看戏玩乐什么的,当然也包括生意场上的死对头——我君莫问。而张之严本人也对钱园赞叹不已,就在永业六年将在建康的太守府后花园以钱园为蓝本大兴土木翻新一遍,更名“浏园”,也是日后小庭朝“仁智宫”的原型,当然这是后话了。 且说当时的我不由赞道:“这钱园真可谓江南园林之冠也。” 原非白眉目含笑,神情轻松愉悦。 我暗想,也许原非白如此想同我一叙,无非是挂念这几年我过得好不好吧,毕竟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许是同我一个心思,想同昨天告个别吧。 我努力将他看作一个老朋友,便不再吝惜自己的笑容,渐渐放松了自己,同他自然地攀谈了起来。 游至一炷香时间,素辉过来奉上茶,及一应干果点心。我打开茶盅,却见盅中嫩绿清亮,轻呷一口,滋味鲜爽回甘,不由赞道:“好一壶陕青,紫阳毛尖果然名不虚传。” 这是原非白最喜欢的一种茶叶,以前在西枫苑里,我几乎天天为他奉上。 原非白淡笑着,“君老板好眼力,不愧是茶业大亨。” “公子谬赞,只望有一天这乱世能早日结束,东西亦可早早相通,便能早一日造福东西两地茶民了。”我由衷叹了一声。 原非白点点头道:“君老板所言极是。战事虽紧,但亦要照顾东西商贸流通。”他认真地沉吟片刻,“待我修书一封,帮君老板取得西北的丝茶之路,从此君记商号便可以自由进入西北贩丝茶等物,这样可好?” 我不由大喜过望,站起来向他深施一礼,“莫问替君家上下及西北茶民先感谢原三公子了。” 他上前一步扶起我。 我心一惊,向后退开去。 他的眼神一阵黯然,但转瞬又换上笑脸,“这边请。” 我跟在他的后面,保持一定距离。迎面一座高坡,慢慢爬上去,来至坡顶,一股清香扑面袭来,一眼望去,不由心神俱凝,却见一个人工小谷,满眼碧绿,阳光下花团簇动,或红如烈焰燃烧,或洁白如羊脂凝玉,又夹杂着紫霞灿烂,沉沉坠在枝头,甚是热闹。 我记得以前这里明明种了满坡桃杏、丹桂、金橘还有琼花等奇花名树。这些花莫非是新移栽过来的? 而且这些花很眼熟,以前好像见过的,我再眯着眼认真一瞧,我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仿佛一下子到了嗓子眼。 我轻轻扶起一支洁白的花朵,却听身后那如丝缎般的声音传来:“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这是《诗经》里描写迎亲的场景,那舜华便是指这种木槿花。花虽小而艳,朝开暮落,纷披陆离,迎风招展,如朝霞映日,素有日新之德,又有先贤作诗吟咏:士不长贫花不悴,一番风雨一番奇,故而又有人称之为无穷不尽的君子之花。”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努力平复自己那颗跳动的心。说实话,当我刚刚来到这里时,我并没有太在意我的胡人娘给我取这个名字,因为那时的我只顾想着如何回到我原来的世界。 等到我有意识木槿这个名字太过通俗,通俗到家门前做篱笆的植物也叫作木槿时,我的胡人娘已香消玉殒,无法再为自己改名了。 小时候买不起头油、胰子,锦绣也常常为我俩摘下木槿花枝叶洗头梳发;入了紫栖山庄后,每到夏日里,我会把木槿花揉在面粉里,给小五义,尤其是碧莹,做我们建州人常吃的面花,有时也煎个葱油饼什么的补充营养。因为我记得前世书中提过,木槿花的营养价值极高,富含蛋白质、维c、氨基酸,还有什么黄酮类活性化合物及黏液质等,然而我却从来没有深想过将这木槿花同君子的高义联系在一起。 我的眼前一片迷雾,什么也看不真切了,只能听到他的声音饱含感情,“曾经有一个女子,她就像精灵一般进入了我的世界,仅仅一年时间,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似从来不曾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一样。可是每当午夜梦回,全是她的笑颜,一切就好像在昨日,她对我淘气地说道‘三爷明鉴哪’。” 他苦笑一声,他的声音出现在我的耳边,略带着一丝激动,“她的名字就叫木槿。” 我的手想抽回枝头,却早已被他紧紧握住,他的龙涎香环绕在我的周围,他温暖的吐气细喷在我的耳根,他的声音满是苦涩忧郁,“木槿……为何……她……为何不肯认我,你……可是我那苦命的妻,花木槿。” 他终于捅破这层窗户纸了,我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如风中枯叶,再想插科打诨,却是连开口也万般艰难,多年的涵养刹那间灰飞烟灭,泪水模糊了我的眼。 我努力地推开他,他却从背后紧紧地圈住了我,“木槿。” 好半天,我才找到了我的声音,“你认错人了,原三公子。” 我企图推开他,可是他却将我抱得更紧,“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的,你可知让我好找啊。” 这个怀抱是如此温暖,唯有午夜梦回时才得相见,我无力也无法再挣开。龙涎香的香味更浓,我们两个人的身影合成一个,时隐时现在花荫下,我惊觉口干舌燥,这是一种很久没有出现的感觉。 我努力推开了他,疾退三步,整着微乱的衣衫,对原非白匆忙抱拳,“恕君某告……” “不准。”原非白忽地大吼一声,看着我的凤目隐有一丝血红,“你究竟在怕什么?”说到后一句时,他语气缓了下来,目光有了一丝狂乱。 他向前一步,对我伸出手来,似乎努力保持柔声道:“木槿,这不是梦,我又见到了你,对吗?所以你不要离开我了。” 我又退了一步,泪水早已打湿了面孔。 他慢慢放下了手,一阵含着木槿花清香的风拂过他的墨发,遮住了他凄怆的眼。 我平静道:“三公子,您的花西夫人是天下有情有义的奇女子,早已为了守贞葬身在八年前的巴蜀火海之中。” 他如遭电击,怔在那里。 “她若是回来了,你又当如何自处,她又当如何面对这原家的是是非非?”我努力展颜一笑,“三公子,这不是梦,却也是梦。八年已过,花木槿早已成冢中枯骨。三公子也曾有过妻儿,在这里的只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君莫问罢了。”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痛不可言,许久他方才开口,而那声音分明冷到了极点,“是因为他吗?” 我慢慢转回头,不想让他看到我眼中的绝望,“原三公子,我还是那句话,花木槿死了,请你忘了她吧。” 我拭去我眼中的泪水,正要往门口的方向迈去,却听身后一阵奇怪的呻吟,我回头一看,却见非白一手扶着一棵木槿树,一手关节泛白地抓紧着右腿膝盖,额头冷汗细密,嘴唇煞白,眼看就要跌坐到地上。 我心一惊,立刻奔回他的身边,一下扶住了他,可是摇摇欲坠间,他将我带倒在地,我惊问:“原三公子,你怎么了?” 莫非是他的腿伤复发了吗?可是八年前不是明明已经痊愈了吗?他紧咬牙关,双手发颤,根本无法言语。 我忽地想起以往他的左边衣襟里总是装着一瓶止痛麻药,那时不止他,连他身边随侍的仆从也带着,就怕他的腿伤发作,疼痛难忍时派上用场。我试着往他左衣襟里掏着,果然摸到一个红色的小瓶子,我抓了出来,嗅了嗅,果然是麻药,便帮他往嘴里送,又奔到前面的凉亭中将茶碗中喝剩下的茶水泼掉,倒了些清水溶下麻药,端着茶碗跑回他的身边,让他靠着我,喂他艰难地喝下。一时间他的额头汗如雨下。 我急得泪如泉涌,哽声道:“你的腿怎么还是没好吗,怎么会这样呢?” 我正要起身去唤人来,非白却紧紧搂住我,“你莫走……”他万分痛苦地喘着粗气,手指却几乎掐进我的肌肤,“莫要再离我而去了……” 他的嘴角缓缓滑下一缕血丝,我终是哭出声来,“三爷,你且歇一歇,我求你别再说话了。” 他抚上我的面颊,痴痴地看着,飘忽一笑,“木槿。” 他平复着呼吸,再一次凑近了我,吻去了我的泪水。 我的泪流得更猛,却无法抽身,紧紧闭着眼睛,无法自拔地贪恋着那种梦中都渴求的龙涎香,心中涌起一种无法言喻的战栗而酸楚的感觉。 很久以前,一个少年诓我来到他的身边,却乘机反拧着我的双手,威胁我不能再对别的男人露出媚态,那时我痛得泪流满面,他却又轻轻地吻去了我的泪水。 是的,他总是让我哭,哪怕八年以后,依然轻易地让我泪如泉涌,却仍然用这种方法,笨拙地为我止住悲伤。 不知何时,他的吻密密地落下,慢慢移到我的唇间,我隐隐地尝到血腥的味道,可是那无尽的缠绵,我甘之如饴。 “主……子。” 小放的声音传来,如平地一阵炸雷,惊醒了我,却听到齐放的声音有些尴尬,“主子,夕颜小姐出事了。” 原非白的手一松,眼神黯了下来,我也回到了现实,悄然咽下了他的血丝,站了起来。回过头时,却见不知何时,素辉、韦虎和齐放站在不远处,素辉和韦虎面色不善地围着齐放。 我着急地问道:“夕颜怎么了?” 齐放的眼神闪烁,我意识到可能同轩辕翼有关,便对素辉和韦虎道:“刚才你家三爷旧症复发,请二位壮士快来照顾你家三爷。” 我说话间,二人面色早已大变,口中唤着三爷,疾奔向我身后,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原非白。 我硬起心肠,没有再回头,跟着齐放就着墙头翻回了君府,却见三个长随早已在希望小学门口候着,原来刚才有暗人潜入府中,试图绑架夕颜和轩辕翼。 我回到家里,急忙赶到夕颜那里,却见一地的血,我惊问可是夕颜和其他希望小学学员被暗人伤了。 酒鼻子朱英一反醉醺醺的样子,双目一片清明,狞声道:“这群龟孙子……小姐和表少爷趁爷到隔壁园子拜访原公子,便从希望小学的墙头逃学出府去。正巧歹人也从这墙头进来,幸而正被我们撞着了。表少爷为了救小姐,受了重伤,现在还没醒呢。” “查清楚是谁了吗?”我左右眼皮跳个不停,“京城的探子怎么说?” “殷大人被关进了诏狱。” 我心里万分担忧殷申,吩咐朱英,让京城的探子一有消息即刻来报。 我去看了夕颜,夕颜坐在轩辕翼的床边,一张小脸有些发呆,我看了立时心疼了起来,本来一肚子责备的话也只化作了一片叹息。 夕颜扑到我的怀里,小身子发着抖,紧紧抱着我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呜呜哭了起来,“爹爹、爹爹,黄川会不会死掉?” 我摇摇头,“傻夕颜,朱伯伯不是说了,黄川会没事的。” 轩辕翼脸色蜡黄,紧闭双目,肩头缠着纱布。我安慰了半天夕颜,夕颜说一定要陪着轩辕翼,我便由她去。 齐放跟我回到书房说道:“主子累了,还是先歇着吧,今夜我会加派人手夜巡。” 我吩咐齐放:“小放,现在江南不安全,即刻修书一封,让夫人准备一下,接夕颜和黄川去大理避一避。” 齐放想了想慢吞吞道:“若是让小姐和黄少爷去了大理,万一将来……主子跟三公子回西安,夫人借此要挟主子可如何是好?” 我轻摇了一下头,挤出一抹笑,“小放,原家这浑水,你以为我还会去蹚?” 齐放轻叹一口气,“既然主子这么说了,我这就去准备。主子不是说此次要随商队一同去大理吗?不如让小姐同表少爷一起去吧。” 我点了点头,又唤住了齐放。他再一次停下来,疑惑地看着我。 我取了鹅毛笔,在纸上写下了李商隐的名篇《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然后到床边翻出个红木锦盒,里面装着那支东陵白玉簪,我摩挲了半天,终是含泪长叹一声:“替我将此物亲手交还于踏雪公子吧。” 齐放看了我几眼,干脆地诺了一声,也不问里边是什么,便拿着出去了。 我前去希望小学,没想到几个年长的孩子已经拿着平时练的兵器守在门口了。 那些孩子的眼中分明出现了久违的恐惧,看到我来,都围在我的身边,小的几个,开始流着鼻涕眼泪。我一阵心痛,安慰着他们,“莫怕,我们大家都会没事的。看,先生已经让这么多叔叔来守着学校呢,对不?” 七岁的美珠抽泣着,“先生,我害怕,娘娘和爹爹被马贼劫杀的时候,也有很多叔叔保护,可最后爹爹和娘娘还有那些叔叔还是都死了……” “不怕,不怕,今天晚上先生亲自守在学校里,不怕哦。还有最厉害的齐叔叔、朱叔叔、沿歌和春来哥哥,连书呆子元霄哥哥也过来。先生同东吴太守是好朋友,张太守也专门派了一队人马来帮先生守着呢。” 我安慰了半天,孩子们才安下心来,乖乖回房睡觉了。 回到书房,却见齐放回来了,说是踏雪公子有回赠。 我硬着头皮,进了房门,却见书桌上一卷长物,我一看,却是一卷画轴。 我轻轻从画轴中抽出一卷画来,展开一看,却是一幅《春闺赏荷图》,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侧身坐在湖心亭的小椅上,双手交叠,微笑着目视前方,背后是无尽的粉荷碧叶。 这是永业三年六月里他替我画的。我记得那一天,我坐得脖子酸疼极了,事后他却怎么也不让我看那幅画,坚持要带着这幅画去洛阳裱,因为洛阳有着最好的裱画师。可是等他回来,我得知了锦绣的伤心事,再后来我发现了锦绣和他的秘密,于是我再也没有兴趣看这幅画了。 第14章 却把花来嗅(2) 我呆呆看着,连齐放进屋我都不知道。忽听得他的惊呼声,这才惊觉口中腥苦异常,滴滴鲜血自我的嘴边流到那画中人的身上,我的泪水长流之间,人已颓然倒在那幅画上。我听到齐放和很多人涌了进来,脑中却满是那天人少年对我的笑,耳边那声声呼唤:“木槿。” 我昏迷了几天,等我醒来,小玉和齐放红着眼睛站在我的身边,满面惊喜。 小玉哽咽着说道:“先生,您莫要睡了。” 我对她惨然笑了笑,连续在床上又睡了几天。 轩辕翼和夕颜临走前来看过我,夕颜的两只小眼睛哭得肿得像个核桃,眼神有着从未有过的慌乱,“爹爹怎么了?夕颜要留下来照顾爹爹,不要走。” 我刚刚含泪在病床前送走了他们,张之严便专门带来了一群江南名医,说是要为我诊病。我沉默了半晌,让齐放传话我只同意悬丝诊脉,于是一大堆大夫在外间拉着五彩丝线,摸来摸去,然后几乎每一个人先是略感诧异,然后不断摇头。 张之严让大夫们下去开方子,自己却撩起衣袍,坐到了我的身边,帮我掖了掖被角,“好端端的一个人,你是如何将胸腹伤成这样?二十年华便得了这吐血迷症?” 齐放悄然走到我的身边,眼神隐藏着一丝戒备。 张之严瞧了,微微一笑,“你的这个长随可真是忠心,不怕我降罪于他?” 齐放面无表情地跪了下去,眼神却毫无惧意。我的心暗自一惊,张之严待我和我的家人素来宽厚,如何今日对我言外有意?我便笑着让齐放先下去。 张之严又对我一笑,“莫问,我们相识亦快有四年了吧?” “承蒙兄长照顾,莫问一家老小出入平安,生意兴隆。”我真诚地言道,不动声色地看着张之言。 张之严起身,踱步到窗棂处,信手玩着我桌前的羽毛笔,轻轻叹气道:“你既知我待你不薄,那何以不愿做我的幕僚?” “莫问三年前就已经回答兄长的问题了。”我垂下眼睑,轻轻说道:“莫问祖上有训……” “那为何君氏钱财外流到大理段家竟有上千万之巨?”张之严转了过来,猛地拉开了帘子,我反射性地抬手遮住了直射入眼睛的阳光,心中惊诧万分,却听窗棂边的昂藏身影轻笑道:“敢问……轩辕太子可在你处?” 我放下了手,忍着抽痛,轻笑道:“前几日小女与表侄在外面遇劫……原来是兄长所为?” 张之严一向漫不经心的脸上一片冷凝,“你在江南这几年,我待你不薄,可你不愿做张某的幕僚,却做了段家的走狗?你私自藏匿前朝太子,又引原阀前来,究竟意欲何为?” 我轻笑,“兄长贵为一方霸主,却纡尊降贵愿与莫问结为异姓兄弟,莫问心中感激,故而一直在心里真心将兄长视如亲生。至于君氏财物……”我拿起身边的丝帕,轻咳一声,掩下一口鲜血,忍住血腥继续说道:“我不想瞒兄长,我,君莫问确为大理段家的理财顾问,只是……我绝不是段家的走狗。”我看着他的眼睛,“南诏素为我汉人的心腹大患,敢问兄长想要一个强大的邻居还是一个因为忙着分家而纷争不休的邻居?” 张之严心神似是一动,看着我,缓声道:“自然是分裂的南诏更好一些。” 我一笑,又咳了一声,“兄长所言甚是。”我低下头,“莫问出身黔中君氏,南诏段氏洗劫兰郡家园时,其时正值大理弱而南诏强。” “所以你帮助大理,是为了让南部战乱更甚?” 我微微一笑,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一片清明地看着张之严,他的脸色微缓。 他慢慢在红木椅上坐下来,揭开茶盅细细一闻,小酌一口,微抬眼道:“方才太医说你脉象奇怪,竟似是女子的脉象?” 我虚弱地轻笑着,“我与兄长也算相交三四年,是男是女,兄长难道还不清楚吗?” 他也对我神秘地笑了,“是啊,我难道还不清楚吗?” 我的笑容一滞,可是他却放下茶盅,云淡风轻地问道:“不知莫问可曾听过踏雪公子与花西夫人的情事?” 我对他淡淡说道:“略有耳闻。” 他看着我说道:“可为何那踏雪公子的门客却还是在这几年四处寻访花西夫人呢?甚至到我的属地来呢?” “此言差矣!”我向里窝了一窝,躲开了阳光的照射,“以莫问看,踏雪公子前来,决非风花雪月那么简单,分明是想与太守商议联手攻周之事吧。” “窦周那里正好亦有说客到来,那依莫问来看,究竟为兄该如何是好呢?” “窦周无道,自然不能与其合作。” “那样说来,为兄只好与原家人携手抗周喽?” 我坦然一笑,“兄长大人早已是腹有妙策,何故来问莫问呢?” 张之严站了起来,走到我的跟前,他高大的影子挡住了所有的阳光,“莫问,我的探子方才报我,突厥境内又起纷争,东突厥王摩尼亚赫同窦氏联手,兵分两路,一路十万人马围截西安,另一路则直奔原青江的私生子撒鲁尔的弓月城。现在原氏守备空虚,窦家的大军压境,若是我现在扑杀踏雪公子,将其人头献于窦英华,你说,是否能与窦氏联手,平分天下呢?” 我抬头沉默地看着他半晌,说道:“兄长是不会这样做的!” 他哈哈一笑,“何以见得?” “其一,兄长若是归附窦周,窦氏必会使张氏攻原氏,鹬蚌相争,得利的人乃是窦家;其二,兄长若前往北伐,南部无论是大理还是南诏,便会乘机入侵江南之地,到时兄长两顾不暇,很有可能,落到后来不但失去祖荫封地,甚至家破人亡亦不过分;其三,兄长可知那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窦英华阴险狡诈,反复无常,为了篡权夺位,甚至连一母所生的妹妹也要加害,如此狼心狗肺之人,即便兄长献上踏雪公子的首级,助其谋夺天下,待天下大成之后,兄长之命运亦如古时韩信一般,不得善终。” “大胆!”张之严厉声大喝,“我若放踏雪公子回去,窦家亦会认为我首鼠两端,借口发难于我。我亦不能全身而退。” 我从未见他如此大怒,心中却陡然一惊。如此恼羞成怒,看来他不是单纯地想试探我,而是真的动了这个心思。 “兄长恕罪。但确为莫问肺腑之言。试问兄长雄霸江南之力,而窦家与原家相斗正酣,正是兄长坐山观虎斗的大好时机,何故一定现在做出决断?确然……”我喉中的血腥味浓重,不由重重咳了几下,昏沉中,欲唤小玉进来,却是撑不住上半身,软软地向后倒去。有人上前扶住我的上半身,递来搁在床边的药汤,求生的本能令我喝下苦辛的药汁。 好苦,多像那孟婆汤的味道啊? 我忽发奇想,如果孟婆再一次站到眼前,如果我喝下那一碗孟婆汤,便会忘记这二世所有的痛苦,然后也会忘了非珏和段月容,还有非白……那时我会像那些执着于前世的鬼魂一样,拒绝喝下那孟婆汤呢? 我恍惚地想着,却见眼前的年轻人沉沉地看着我,原来竟是张之严为我端来了药汤。 我苦笑一下,咽着血丝笑道:“确然,西安原阀兵强马壮,礼贤纳士,治家有方,这几年里以义旗之名收复国土,攻回京都,必不久矣。以莫问观之,确有帝王之相。若兄长真要打破这南北朝的局面,莫问以为联合原家,比之联合窦家,胜券多之数倍。” 张之严身上的瑞脑香直冲鼻间,我倚在对面喘着气,定定地看着他。他看着我的眼睛,沉思片刻,慢慢说道:“永业七年,我与原氏于宛对决一年,死伤无数,我之所以敢放手一搏,是因为我的幕僚夜观星相,皆料那年汉中必有大旱。原氏粮草不济,就连原氏也以为撑不下去,直到一个神秘的穆姓商人为原家捐了将近百万两的粮草,方才解了宛城的危机。我寻访多年,才发现那个穆姓商人是你的一个手下。” 我一失手,药碗坠落,摔个粉碎。 张之严不愧为天下枭雄,竟然还是查到了我的头上。那个穆姓商人穆宗和是我让齐放秘密安在山西的探子,连段月容都不知道。永业七年时值汉中大旱,而张氏垂涎富庶的粮都宛城久矣,便乘此忽然发兵攻打宛城,将原氏打了个措手不及,死伤无数,时称“宛城之变”。 其实原家已经撑不下去了,甚至在军中烹煮饿死的百姓尸首以撑战事,那时带兵的正是非白。我终是暴露了穆宗和,令其假装是踏雪公子的崇拜者,而捐出所有家当,秘密派得力暗人掘了千里暗道送进粮草,化解了原家的宛城之围。 然后我又让穆宗和回到了江南某处安享晚年,前几天齐放说他突然失踪。 我平静了下来,轻轻推开张之严,镇定笑道:“兄长现在意欲何为呢?” 张之严双目如炬地凝注我许久,问道:“那你又究竟是谁呢?” 我回看了他半晌,淡笑如初,“我是谁?兄长,我不过是一铜臭商人君莫问尔,也是一个快要踏进棺材的短命鬼。” 张之严的面色没有任何惊讶,可见他的那些名医将我的身体状况告诉他了,他复又站起来,沉声道:“太子在何处?” “兄长所说的,莫问着实不知。” “你与殷申、窦亭将太子带出昭明宫,藏匿在我的属地,安敢欺瞒于我?如今西安原阀前来,分明是想接太子回西安,好让原家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些年,试问你打理这些君氏的产业,我如何不是帮衬着你,若没有我,你还有你那主子,会逍遥到今日?莫问,你这样待我,如何不伤人心?”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眼中的恨意迸出,灼灼盯着我。 我挣扎着爬下床,跪在他的跟前,“兄长对莫问大恩,莫问从来不敢忘怀。莫问这里没有太子,兄长如若不信,尽可使人搜府,上天可鉴,莫问实在没有引原家前来。” 就在我快要昏厥时,一双手打横抱起了我,将我放回床上。我喘着粗气地看着张之严,张之严却一径瞅着我,“你以为我不敢搜你的府吗?” 我轻摇着头。 张之严厉声道:“来人。” 一个浑身盔甲的士兵涌入,肃然道:“太守吩咐。” 张之严说道:“包围君府,搜查要犯,不能放走一只苍蝇。” 我强忍心中的翻腾,“兄长何必要苦苦相逼呢?何故定要找出个太子,让江南百姓寝食不安?” 张之严傲然一笑,眼中的睥睨陡现,“天下既乱,群雄逐之,东吴之地沃野富庶,粮草丰厚,人杰地灵,早有前朝逆臣明氏,暗以东吴为基,励精图治,修城屯兵,使之易守难攻,雄踞东南。至今那原氏和窦氏对我仍是虎视眈眈,垂涎三尺,而我张家称霸江南以来,更是卧薪尝胆,勤练兵马,如今根基已深,我既是张家男儿,自然是拥太子打回京都,同窦原两家争雄天下,逐鹿中原,实现我张氏家族的宏图霸业。” 我怔怔地看着他一会儿,惊觉他抱着我有些不妥,却见他看着我的眼睛,柔声道:“莫非,莫问以为兄长当真敌不过窦原两家吗?” 我轻轻摇头,“大哥,莫问以为你不适合争霸天下。” 他脸色一冷,将我轻放在床上,轻嗤一声:“你虽能在商场如鱼得水,却终是个长发短见的女子罢了,同玉华一样……大丈夫既横刀立马,当有一番作为,岂是你等女流之辈所解?” 我冷冷道:“兄长莫要混淆视听,莫问明明是个男人。” “好,大男人,敢不敢前往我府上住上一段时间?” 却见他口上虽满是调笑,眼神却是深不可测,心中立时一动,这个张之严是要利用我来对付非白和原家吧。我淡笑,“兄长美意,莫敢不从。然身有顽疾,何况莫问声名狼藉在外,惊扰了内眷,更是死罪,张兄还是让莫问在府上休养吧。” 张之严拂袖一笑,掀起一阵瑞脑香,他又坐在我的身边,对我风流一笑,“永业七年你我相识,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个女子了,彼时不过以为你想利用玉华接近于我,好方便你的生意。只是相识越久,越发觉得你不简单。这几年,你捐钱放粮,铺路造桥,不但助我东吴渡过数次天灾,也为我同窦家的战事里海投了银子,现在想来不过是为了踏雪公子。” 我看着他依然波澜不惊,“兄长今天说的话真是越来越奇怪了,莫问越发听不懂了。” 他轻叹一声,“莫问,你终是心中不信我。”他看向窗外灿烂的阳光,忽然吟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踏雪公子真是个有福之人。”他站了起来,再不看我一眼,走出了屋子。 却听外间,军队的步伐声整齐地踏来,我挣扎着爬下床。 小玉已经满面惊慌地过来搀住我,“先生,这可怎么办,张太守的人在咱们府上到处搜呢。” 我喘着,趁无力倒下时,在她鬓边俯耳道:“小放去办了吗?” 小玉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亦轻声道:“先生放心,师傅已同太子和小姐安然到了播州。” 我暗松一口气,“扶我去学校那里。” “先生莫要折腾了,先养病要紧。” “不行,太守现在还不会拿我怎样。可是军队在府里搜,会惊吓着孩子们的。” 小玉拿我没办法,就给我稍微收拾了一下,让豆子背我到希望小学那里,却见一片孩子的哭声,张之严冷冷地站在那里。 一大群孩子向我哭着扑过来。 我心中不忍,只得转过身对着张之严道:“兄长,这些孩子都是莫问一路上带回来的苦命人,请兄长放过他们吧。要抓就抓莫问吧。” “夕颜呢?还有你那个所谓的表侄呢?”张之严问道。 “不巧,前几日回黔中老家了。”我冷静以对。 张之严额角隐隐有青筋暴跳了几下,走过来,轻轻一叹,“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莫问,看来你还是要到我府上来坐坐啊。” 这时,忽然一个士兵拖着两个孩子过来,他手中抓着的那个男孩神情倨傲,另一个女孩子则死死抱着男孩的腿,一个抓、一个走、一个拖,前前后后跟了一大串,像一串大闸蟹似的。 那个士兵高叫着:“太守,小的在后院的古井里发现藏着两个孩子,这个男孩子怀里还有这个。” 早有人往张之严手中递上一物,张之严双目一亮,“果然是玉玺。”他又叫了一声:“伍仁?” 我的家人中立刻有人抖着身子站了出来,一看到我的眼神立刻垂了下去,只是抬起头看了那个孩子一眼,然后跪在地上,对张之严说道:“禀大人,这个孩子正是那个叫黄川的表少爷。” 我冷笑连连,睥睨道:“伍仁,你赌债难还,妻离子散,女儿被拐,是谁替你还了赌债,是谁替你赎回了卖到青楼的女儿,还助她嫁给邻村的赶牛人?而你便是这般回报于我的?” 那叫伍仁的中年人涨红了脸,闷声向我不停地磕头。 张之严却对我一笑,“莫问,你也莫要怪他,他既是个赌鬼,自然又染上了赌瘾,这回是为我所救,自然是为我所用了。” 他领着手下立刻对那个男孩行了君臣大礼,朗声道:“江浙太守张之严护驾来迟,罪该万死,请太子随臣回府,共商大计。” 那个男孩冷冷道:“你认错人了,张太守。” 张之严不答,只是吩咐道:“还不快请太子回官邸?” 张之严与我擦身而过时,转头说道:“原非白连夜逃回了西安,踏雪公子的门客果然了得。” 我扭头冷冷看向他,“兄长,这两个孩子都是我的学生,放了他们。” 张之严的眼神却愈加笃定,“莫问,你的演技太让我失望了。”旋而吩咐人马:“好好看守君府,可疑人马,一律不准放过。” 张家兵想拖走那男孩,可是那女孩却还是死死地抱着腿,那个男孩高高在上地看着她,冷笑道:“此去死生不知,你这又是何苦?” 那女孩双目明亮,小小的脸颊充满坚定,对男孩仰视道:“殿下到哪里,露珠就到哪里,不然露珠就立刻死在这里。” 男孩像大人一般长叹一声,扶起了女孩,“傻露珠。” 他不再推拒那个叫露珠的女孩,轻轻拉起了她的手,然后对我扭头大声道:“君莫问的大恩大德,我今生记下了。” 士兵无奈,只好将两人一起带走了。 玉流云和露珠,这两个我从宛城捡回来的小乞丐,也是我最聪明的两个学生…… 我眼前的视线模糊,这个玉流云,生性沉稳机敏,无论是文武都在同年龄的孩子中出类拔萃,齐放曾连连夸说其乃是练功的奇才,就连段月容也说过将来定能委以大任。 这样好的一个孩子,却要作为轩辕翼的替身,如若被张之严识破了,这岂非是我与这两个弟子的永别? 第15章 却把花来嗅(3) 手下的孩子们瑟缩地围着我,一个个骇得面如土色。 我忍下满腹悲愤,看着张之严和两个孩子消失在眼前。 我让人好好守护希望小学后,沿歌和春来扶着我回房。 沿歌使劲磨着牙,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磨牙了。 七年前,他的双亲死在兰郡保卫战,小小的年纪却硬是不哭,只是恨得磨着牙,我轻轻抱起他,他才在我怀中放声大哭。 我躺在床沿上,却见沿歌跪在我的床边,双目赤红,“只要先生一句话,我这就去太守府,杀了狗日的张之严。” 我伸出手来,轻触他的额头,柔声道:“还不到时候,沿歌,现在是非常时刻,你一定要听先生的话啊。” 他愕然间,泪水却涌出眼眶,“先生说的,沿歌一定听,可是先生亦要好生养病,才好带我们回兰郡。” 我微点头,轻声道:“好好保护伍仁的家人,他做得很好。” 沿歌称是,扶我躺下,守在屋外。我闭着眼不停咳着,难以入睡。 眼看月上中天,我微睁着眼,看着玉兔清凝,静静地思考着该如何迈出下一步。 永业十年七月初三,原氏的踏雪公子忽然在江南露面,民间盛传这与轩辕太子流落至江南有莫大关系。张之严从经常游走于南北的商人君莫问府上,搜出了一个与太子年龄相仿的男孩,并且在其身上搜到了东庭流传了六百多年的正宝洪熙传国玉玺,于七月初九拥太子继位,史称成宗,仍以庭为国号,史称“南庭”。民间及各路诸侯则称其为“东吴小庭朝”,改年号为崇业,定建康为首都,号金陵城,扩建原建康太守府“浏园”至宫殿规模,正式更名为“仁智宫”。成宗加封张之严为吴王,上柱国荣号,吴王便挟成宗之名,号召江南一带大大小小的武装力量归附,齐攻窦周。然后在一路进剿的途中,不断地吞并各路诸侯,收为己用。 原青江于同年十月初十拥靖夏王继位,史称德宗,沿国号为庭,史称“西庭”,同年改年号为元庆,以西安为都城,改名西京,并以洛阳为陪都,称神都。 七月十二,摩尼亚赫亲率大军,兵分两路攻西安和弓月城,此一役,成功地拖住了原氏进攻京都的先机,使得张氏进至河北府,直逼京都。窦周命平鲁将军潘正越镇守沧州,迎战东吴张氏。 七月二十,踏雪公子与清泉公子联手击退了摩尼亚赫的左路大军,而甘州却于七月三十被攻破。摩尼亚赫得意万分,亲自点燃第一把火,欲焚烧撒鲁尔的皇宫时,又传来撒鲁尔亲自率兵奇袭哈尔合林摩尼亚赫的王帐。东突厥仓促撤回弓月城时,在柳林忽然遭到了撒鲁尔右翼的埋伏,摩尼亚赫差点被撒鲁尔王生擒,回到王帐的途中,却听闻其所有妻妾女眷皆被撒鲁尔王作为战利品带回弓月城,作为最低贱的奴隶,在市井当众拍卖,一雪其母被摩尼亚赫作舞女贩卖之辱。 东突厥王摩尼亚赫气郁交加,死在赶回王庭的途中。数日后千里飞骑传来的遗诏,宣其最受宠爱的可贺敦云娜之子,年仅十岁的可聂都继位。几个封疆的年长儿子以奔丧借口回来,诛新君,绞杀可贺敦,展开了血腥的夺嫡大战,以至于摩尼亚赫的尸首暴晒多日,蛆虫食尸,却无人将其收殓。 同年八月初二,摩尼亚赫次子,哈尔合林的默渠王子,杀了三个兄弟,终于给摩尼亚赫发丧,自立为默渠可汗。然而撒鲁尔可汗紧随其后,于八月初九攻破哈尔合林,活捉默渠及眷属,一并弑杀,然后在军中烹煮分食之。 八月初八,撒鲁尔可汗假意接受了东庭封授,却在接到大量岁币美女后,撕破了协议,改为接受了其父原青江掌权的西庭的封号,史称绯都可汗,其母亦被封为詹宁皇太后。 自此,分裂近二十六年的大突厥帝国再次统一,绯都可汗称雄西域,所向披靡,威名远播。 阿史那撒鲁尔可汗的辉煌时代到来了。 元庆元年八月初一,河北沧州境内,张之严指挥大军安营扎寨,入得营帐内,刚脱下盔甲,一员名唤光复的参将入得帐内,“主公,瓜洲的飞鸽传书到了。” 一位青衣美人急步走来,微踮起脚为张之严解下衣甲,绿鬓如云巧堆,乌云髻上簪着珍珠掐珊瑚镶翡翠的金凤步摇钗,一晃一作响,珠光衬着美人的顾盼神飞,在充满阳刚的营帐中别是一番风情。怎奈张之严却是未闻,只是紧绷着脸,短促地说了一声:“念。” “摩尼亚赫王于日前死于哈尔合林,撒鲁尔王开始为东征做准备了。” 张之严的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原家的两位公子,如何?” “踏雪公子旧疾复发,击退摩尼亚赫大军后晕倒在城墙之上,清泉公子现在玉门关。” “夫人那里,一切安好?” “夫人一切安好,不过近日亲自派人到琼花小筑……将小筑给烧了,把那里的梅花也给全砍了……”那个参将声音轻了下来,微抬头看了一眼张之严身侧的细腰美人,那美人的双目早已蓄满了伤心的泪水,于是便闭上了嘴。 “胡闹!”张之严轻斥,看了一眼身侧的美人,柔声道:“悠悠莫惊,等回了瓜洲,本王为你盖一座藏娇楼,如何?” 悠悠羞涩一笑,轻伏在张之严胸口。不待张之严说话,那参将已识趣地走出营帐。张之严打横抱起悠悠,悠悠嘤咛一声,立刻营帐中一片旖旎。 从温柔乡里坐起来,看身侧美人身上欢爱的红痕隐现,两颊犹带着玫瑰红晕,双目紧闭,娇喘不已,张之严的手在悠悠的身上游走,渐渐行至俏臀处,低声问道:“悠悠可好?” 美人嘤咛一声,按住张之严不规矩的手,娇嗲道:“主公莫要再折腾悠悠了,悠悠实在受不了了。” 张之严笑着放开悠悠,披衣坐起。 悠悠正要起身,他抬手微阻,轻笑道:“你且歇着,我去光复那里看看就回。” 张之严出了营帐,唤了心腹士兵,低声吩咐:“万不能让此女走出营帐半步。” 没走几步,光复已迎了上来,躬身道:“见过主公。” “将士可全都安顿下来了?” “主公放心,一切安好。” “陛下如何?” “陛下甚喜仁智宫,特让臣传话说,敬等王上凯旋。” 张之严点头,正要回去,忽然目光触及不远处一个小营帐,心中一动,“君莫问今天用过药了吗?” “末将看着他喝的,君爷的气色已好得多,只是夜晚睡得很少。” 张之严默然往前行去,到得那个小营帐前,却见门口守卫空无一人,正要发作,却听帐内一个男声缓缓说道:“大队前行,一切安好,侬勿要挂念,牢想快快回家,亲娘子一口。” 一个温柔低沉的声音不易察觉地一笑,“好,写完了,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那个男声讪讪道:“多谢君爷,没有了。” 另一人却笑骂道:“真没出息,写不到几句就念起你老婆了,你小子就属有了娘子忘了娘。” “那又怎的,你小子是还没娶老婆,自然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 帐中隐约三人连声笑骂,听上去甚是熟稔。张之严沉着脸掀帘而进,却见两个士兵正拿着一纸书信笑着,当中一人,手持一杆自制的羽毛笔,木钗绾着乌发,在头顶简单梳了个髻,淡淡的笑容不及隐去,微挂在淡朱色的唇边,形容消瘦,如弱柳扶风。 眼前人比起发妻洛玉华美艳不足,相对悠悠风情不盛,但她却有着一丝说不出的恬静风流,尤其是那一双眸子,瞳如夜空,亮若繁星。在张之严看来,此时的她在柔和的烛光下,比任何时候都更如水月镜花一般美得不似真实,却偏偏让人心生不甘。 张之严一阵恍惚。四年前一个白衣少年,自如大方地向他一躬身,“君莫问见过太守。”他立时心神一动,扶起“他”时,微搭手骨,便确定此人定然是一个女子。然而一路走来,却发现此人无论文武,皆不让须眉,商场中的魄力和手腕更是亘古未闻,却又不似那种略有才华便目中无人的妇人。哪怕发达至今,仍是待人谦和,淡笑如初,襄助乡里,热心无比。他也曾调动无数人力物力调查其身家背景,然而一旦查到大理境内,便会有人百般相阻。 那年中秋,他与她在后院赏月,他难得成功地灌了她几杯,她果然醉意微醺,趴在桌上轻轻念了几个名字,他仔细一听,却只闻一个白字。 他装作也醉得稀里糊涂,却暗自记下了。 张之严的生活中多了一个似男非女的“商人”,多了一个似女非男的兄弟。 小时候父亲经常传授的驭人之道,以其恶镇之,以其好笼之,终将其心收之。唯于此女子,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岁月慢慢过去,他似也渐渐想开,只要此人不是他的敌人,便是知己,总有一日能令其为他所用。 然而在其内心深处,分明对自己说,这样的女子可遇而不可求,犹如罂粟,不知不觉地上了瘾,欲戒却难。 等到他听闻她忽如蜜蜂绕花一般地围着一个西域来的红发客商团团转,然后威震西北的踏雪公子紧跟其后,堂而皇之地潜入江南,联想到他从未见过面的紫瞳夫人,他这才隐隐猜出她是何人。 永业三年,他一时兴起,命人四处搜寻稀世东珠,只为满足爱妻的心血来潮,花东夫人名扬天下。 第16章 却把花来嗅(4) 同样名动天下的花西夫人,却在同年西边的那一场秦中大乱,惨死巴蜀,其夫踏雪公子悲愤之余不但公然拒婚轩辕公主,还出版了那本让轩辕皇室尴尬万分的《花西诗集》。开始以为不过是原氏为博美名人心,借机打压窦氏的一种政治手段,可当他有机会翻看那册《花西诗集》,方自有五分信了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然后等到他意识到这个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其实没有死,而且还在他眼皮子底下如鱼得水地活了四年,他终于可以深深理解她为何要女扮男装的理由了,并且同时明白了踏雪公子出版《花西诗集》的理由。为了让轩辕氏死心是其次,他分明是在严厉警告那些觊觎花西夫人的对手,只要花西夫人在世,他终有一日要迎她回去,而普天之下还会有什么比名声这个东西更无情刻板,更有束缚力呢? 有了踏雪公子的先入为主,哪怕花西夫人移情别恋,亦不敢明目张胆地嫁与他人了。 他以为花西夫人是移情大理储君,所以不愿回踏雪公子身边。然而瓜洲病榻之上那一席话,那双眼睛如此清明地看着他,声音轻柔得如一只夜精灵娇媚地迷惑着他的所有感官,兄长是想要一个分裂的邻居还是因为忙着分家而动荡的邻居呢? 终日里醉卧花堆的他也觉得孔夫子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甚有道理,她分明是这个战国时代一个不可多得的战将,其最可怕的兵器正是她太过冷静精明的脑子,这样的女子绝不是放在屋里终日缠绵的。 这样一个女子,踏雪公子和他背后的原家,如何会听之任之流落在外。 即便如他,在她笑着以祖训拒绝做他的幕僚时亦心生疑忌。乱世英才,不能用之,宁可毁之。 但是,她看踏雪的眼光明明如此痴迷,踏雪走后她又明明伤心如斯,这些年来,不断输送供给大理,扭转南部诸国的战局,助大理灭南诏,又背着他屡次秘密出资助原家挽回战局,甚至不惜在他眼皮子底下玩起了游戏。为何她不回到踏雪身边,而是选择待在瓜洲,假凤虚凰了这么多年? 这是一个谜,对于张之严最大的谜!他自问是了解女人的,可唯独这个女人,他却始终猜不透她到底想什么。 按理说,他既已知晓,永业七年她在他背后捅了他一刀,他应该没收她所有的财产,然后将她押进大牢,狠狠治她的罪。然而看到她那绝望空洞的眼神,那苍白的小脸,却又鬼使神差地替她治病,还将她带在身边。 自迎回太子后,她对他不再欢欣而笑,眼神依然镇定清明,却多了一份求死的意志,她在怕什么?怕他利用她来要挟踏雪还是紫月? 如今她竟然为这两个低贱的士兵写家书,巧颜欢笑? 刚刚尝尽姑苏第一美人的张之严,心情却坏如腊月的冰天雪地。 他冷冷地进了帐,果然她的笑容渐收,慢慢站起来。身边那两个士兵早已吓得跪在地上,拼命求饶。 “莫问真是好本事啊,连本王的士兵也收买了。”张之严冷笑两声,不等下令,光复早已着人将那两个士兵带出,要以玩忽职守罪砍头了事。 那二人惊声呼救。君莫问站了起来,微笑道:“兄长此言差矣,这二位小哥遵命照拂在下,在下代替这二位写封家书略表谢意,万万罪不及死。” “莫问是在替人写家书,还是在笼络人心?” 君莫问哈哈一笑,板着脸道:“莫问多的无非一个钱字,只可惜现在身无分文,连自由都成了问题,如何谈得上笼络人心呢?” 张之严看她眼中明显的不悦,一脸惨淡,心绪更坏,不由脱口而出:“不准你为两个闲人顶撞于我。” 在场之人皆是一诧,唯有心腹忠仆的光复,不动声色地遣闲杂人士出去,快到帐口,张之严却又忽道:“将那二人暂先收监。” 帐内,君莫问垂下眼睑,对于张之严的发飙不置一词。 张之严也一屁股坐在她对面,望着她一径沉默着,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烛芯爆了一下,映着君莫问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电光石火间又隐在了暗处,墨瞳望着桌上的羽毛笔深思着,消瘦的脸廓被烛影勾画出一种妖冶沉静的美来。张之严看得目光有些发直。 君莫问站起来,浅浅一笑,“天晚了,明日兄长可能还有众多大事要议,还是请早些安歇吧。” 明显的逐客令! 人未近,香已飘,张之严答非所问地忽道:“你用的是什么香?” 君莫问一愣,“莫问不爱用香。” 又是一阵沉默。 张之严抬首一笑,“你的闺名是木槿吧。” 君莫问也是花木槿的心揪了起来。 张之严却含在嘴里绕口令似的念叨了几遍,木槿,木槿,又对她笑道:“你是木槿花开的时候生的吧。” 君莫问感到张之严的目光比刚才更令人困惑地绞在她身上,心中暗惊,莫非他决定要将自己交给窦周不成?当下她也不回答,只能更沉默地看着张之严。 张之严倒也不以为意,侧头看着营帐里大土碗盆里唯一的一抹绿色,上面细密地坠着几朵花苞,“这是什么花,行军路上竟一路里活过来了?” 君莫问没有波动地答道:“木槿。” 张之严惊诧地回头,又锁住了她的容颜,却听她凝注着那细小的花朵慢慢道:“木槿易活,随便扦插便可,如果能活过今年冬天,明年还会继续开花的。” 那话语中有些伤感萧瑟之意,她分明是想到自己的病躯吧,又许是因为这几日严禁其外出,把她给闷坏了吧。 张之严的心里一动,站了起来,向她走近一步,柔声道:“你不必担心。东吴人才济济,一定有医你病的神医在,而这株木槿……一定也能活下去的。” 君莫问向后退一步,目光中满含警惕。 张之严的心又往下坠,却又偏生不甘,前行一步,柔声笑道:“木槿为何如此怕我?” 君莫问的微笑有些僵,轻摇头道:“天色已晚,兄长请回吧。” 她走向帐帘,经过张之严时,疾步绕过他,回首笑道:“恕莫问身体抱恙,不能远送。” 张之严沉着一张脸,慢慢走出帐帘。 君莫问松了一口气,来到那株木槿前。 一个月前,张之严强行带她北伐,在行军路上,趁放风之际,却发现一株高大的木槿树下,刻有齐放暗号。张之严当时便如刚才一般,步步紧逼,当下,她笑着折下一条树枝,打发过去。 她暗忖,这个张之严究竟心里在想什么,刚才那目光分明是欲壑难填,莫非…… 忽然,身后一阵哗啦啦声响,转过头时,张之严正疾步走向她。他竟然去而复返? 君莫问退无可退,骇然间,已被纳在张之严的怀中,一股瑞脑香几乎要冲晕她了。她本能地推拒着张之严。张之严的铁臂早已勒紧了她的细腰。他却是一阵恍惚,为何相处了四年这才发现怀中人是如此瘦弱。 君莫问高声叫道:“兄长住手,你这是要做什么?” 君莫问挣扎间却忽地瞥见张之严喉间的一斑欢爱红痕,心中更是厌恶至极。 张之严见怀中佳人目光流露憎恶,一抬头,明亮的铜镜,在暧昧的幽幽烛火下,正明明白白地现出方才与悠悠风流之证,心下有些歉然,却脱口而出道:“你且放心,本王与悠悠不过是逢场作戏,今后,本王再不碰她便是。” 君莫问气极,挥出一掌欲掴张之严,却是被轻易攥在一只铁掌之中,被摁到身侧,她咬牙切齿道:“禽兽,悠悠还是一个孩子。” 张之严冷笑,“是吗?天下竟有如此通房事的孩子!敢问是谁教出来的?莫不是花西夫人?那就让本王亲身领教一番,如何?” 君莫问仰头欲躲过张之严铺天盖地的吻,“放手,兄长一定会后悔的。” 张之严却哈哈大笑,“后悔什么?本王早就后悔了,这几年陪你玩遍东吴,却不碰你一根手指头,本王岂非要被天下人笑话有病不成?” 两人挣扎间,君莫问的木钗摇落,长发披落在裸露的双肩,女儿态尽露,明眸带着惊恐,却是愈加光彩动人,娇媚愈显。 张之严征服的欲火更盛,光复的声音在外响起:“主公,有人夜袭。” 张之严立时警醒,却见佳人衣衫尽破,抱着自己细白的身子,如猫儿一般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眼中一片凄苦。他心下一阵不忍,抬手抚向她秀发,她却是倒退几步,惊恐愤恨更甚。 张之严自责不已,自己是向来以怜香惜玉出名的江南霸主,为何面对眼前人,今夜如此冲动。他带着一丝歉疚地拾起披风,披在她身上,细细的吻落在她的香肩,柔声道:“今夜是本王唐突佳人了。你且放心,日后本王必给你一个名分,让你恢复女儿身,随侍身边,以后你不必怕大理段氏,或是西安原氏。” 君莫问却似充耳不闻,只是浑身发抖地欲爬出他的“势力范围”。 在张之严看来,她真像受惊的小猫一般,一股从未有过的酸涩之意攀上心间,分明又带着一丝甜意,深深悔恨,这四年来,浪费了多少花前月下,没有巧取佳人,风流缠绵。 那复杂的感情越来越浓,又想起永业七年,宛城一战她那一招釜底抽薪让东吴损兵折将无数,当下既怜之爱之偏又深恨之。长年的霸主教育,又让他竭力想隐藏心上的弱点,只是将自己健壮的身躯紧贴纤瘦的娇躯,咬着佳人细细的脖颈,微醺在她的体香间,似呢喃,又似冰冷地说道:“花西夫人,不管你的主子是西安原氏还是大理段氏,如何伺候他们的,从今往后,你便照样伺候本王。” 花木槿却是浑身紧绷,泪水滑落,贝齿紧咬没有血色的朱唇,心中恨恨道:“你这辈子和下辈子都别想。” 张之严终是叹息着放了手,将手中的披风裹紧了花木槿,走出帐外。 光复看着张之严脸上的细小抓痕,愣了愣。 张之严瞟向光复,“怎么回事?” “粮草营那里忽然走水了,可能是有人袭营,亦有可能是天热燥火燃上了干草,好在发现得早,火势已灭。” 第17章 何当与君期(1) 我颤着手换上了件完好的衣物,努力平复心中的委屈厌恶时,却见一个东吴兵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我大怒,操起桌上的茶碗扔去,“滚出去!” 那人敏捷地抄手一接,跪在地上,“夫人莫惊,是我。” 那声音温润如水,却是一个女声。她将头盔一揭,却是许久未见的悠悠。 我听看守我的士兵说过,姑苏第一名妓夜奔张之严,张之严宠若珍宝,夜夜宠幸。远在瓜洲的洛玉华醋劲大发,偏偏又不得出城,便焚烧悠悠的琼花小筑。 我那时便想,悠悠究竟意欲何为,而且方才那一手分明又显示了悠悠武功高强。我心中的疑团更深。 我的长发披散,缚胸的布条散在一边,她的明眸中毫无惊讶。 我淡淡道:“姑娘深藏不露,君某果然看走眼了,不知姑娘究竟是何人?” 悠悠长长的扇睫微颤,口中却公式化地说道:“悠悠是谁并不重要,欺瞒夫人,实在事出有因。现在重要的是夫人的安全,请快随我逃出东吴营帐。” 我的心中对她惊疑不定。 她的口气却强硬了起来,“请夫人看在今晚袭营的兄弟,那几千人命的分上,快随我去吧。” 我向后退了一步,“你的主上是谁?” 悠悠站了起来,向我走来,叹道:“夫人与我相处这么多年,难道如此不信悠悠吗?” 话到一半,她早已疾如闪电地点了我的穴道。她的个子明明比我还要纤细瘦小,却似毫不费力地将我像麻袋似的扛出营。外面到处是喊杀之声,她扛着我绕过军队,偶有兵士发现,她那长年弹琴的优雅素手此时却是狠戾地挥舞着短刀,转眼间人头落地,血珠溅到她如花似玉的脸上,那往日柔情似水的眼中唯有冷酷和仇恨。 这时一个长相毫不起眼的张家兵牵着两匹大马过来,一言不发地将缰绳交到悠悠手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同悠悠擦肩而过。 悠悠将我放到一匹马上,向黑夜深处驰去。 出得城外,悠悠出手解了我的穴道,将我扶下马来。我转了转僵硬的脖子。星空下,许久不见的她静静地单膝跪倒在地,虽是男装打扮,却是青涩不再,美睫低垂,眼神却满是冷酷。这让我想起在子弟兵营时的锦绣,每次去执行任务前的那种眼神。 她对我低声道:“方才对夫人多有得罪,请夫人责罚。” 我心中一动,走过去假装扶起她,轻轻触她的左腕内侧,果然有一把似匕首般的硬物,我微微一笑,“多谢姑娘的相救之恩,你是东营还是西营的子弟兵?” 悠悠依然躬身垂目,闪过一丝惊讶后,满是顺服地答道:“夫人果然聪慧。小人是东营的子弟兵,分属暗人一科!” “怪不得三爷专门到琼花小筑,原来你是西安原氏的接头人……”我苦笑一声。 悠悠抬起头,对我抿嘴一笑,“夫人莫要怪三爷,其时三爷并不确定君爷就是夫人。” “三爷是何时开始怀疑我的身份?”我低低问道。不知是突然的安全让我松懈了下来,还是我太累了,我一下子跌了下去。 悠悠及时扶住了我,往我嘴里塞了几颗药丸。这种药丸我很久以前服过,那是原氏的独门灵药灵芝丸吧。 “穆宗和倾囊相助后离奇失踪,三爷便起了疑心,让东营人马天南地北地查找,却毫无头绪。”她的眼在星光下满是朦胧之光,她笑道:“小人自问虽是女子,然无论武艺、谋略都属东营子弟兵中的第一人,到了江南,却是困难重重。后来发现他更名换姓,独身一人在锦洲养老。他喜欢养鸟,我查到他最名贵的那只鹦鹉是一个小孩送来的,那个小孩一路上换装无数,我的人跟丢了数次,最后辗转方才查到,那人却是希望小学中一个女童乔装打扮的。如果小人没有记错,应是叫露珠的吧。” 穆宗和举家亡于邓氏流寇,为齐放所用,心灰意冷的他只对唯一的爱好,珍禽还有些兴趣,于是我便让最机灵的露珠,每有异鸟便为其送去。 “那时君莫问素有风流之名,我便借机接近。其时,三爷并不知道这个君莫问大老板,便是夫人。” 我淡笑道:“是你家三爷叫你用悠悠这个名字吸引我的?” “恕小人无法回答。”悠悠明眸流盼道:“悠悠虽是子弟兵,却属暗人一科,只有接到上家的命令方知要执行的任务。故而在琼花小筑之前,悠悠亦是第一次见到原三公子,那时上家只是告诉我一定要用悠悠这个名字登台献艺。果然君爷花大价钱买下了悠悠,这才让悠悠发现君爷是女儿身。” 我默然地看向她,她也对我一径微笑。过了一会儿,她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俏脸隐在阳光的阴影中,纤手轻轻捋了一下风中的乱发,低声道:“夫人真是好福气,悠悠年龄虽小,这几年在上家的手下见惯了人中龙凤,在风月场中也待了不少日子,却从来未见过原三公子那样品格的人物。可那日献舞,他的眼中分明只有夫人,只是……” 她似乎说着极重要的东西,可是我的眼皮却似覆上铅,耳边依旧是溪水潺潺,眼前悠悠的面容却越来越模糊,好似还带着一丝悲戚,我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的身体好像漂了起来,整个身心都松懈了下来,可意识是如此昏沉,仿佛在黑水中不停地漂流。 远远地,一阵阵缥缈的叫声传来,渐渐地,这个声音,由远及近,极轻柔地传到我的耳中。 “木槿,木槿!” 那个声音在我耳边呢喃,可是我却无法回应。 很久没有这样沉沉睡觉了,可能有七八年了吧,这几年兵荒马乱的,根本就不敢踏实入眠,我迷迷糊糊地想着:“再让我睡一会儿,不要吵我。” 是谁的手在抚着我的颊,如此轻柔,如此小心,却又带着一丝颤抖?我甚至能感到他掌心的潮湿。 那有些虚幻的喃喃之声又起,我几乎能感到那温润漉湿的气息喷在我的唇上。 我的眼前似乎有一豆幽火,可是我睁不开眼睛。是谁?这是谁的吻?莫非是张之严?我害怕了起来,然而这个人的身上有着一种熟悉而陌生的味道,他的吻带着一丝浓烈的欲望,撬开了我的口,滑入了我的舌间,我无力抗拒,手指微动间,挤出一丝声音:“非白……” 那缠绵的吻忽然一顿,我的唇上一痛,血腥滑入我的喉间,那个温暖的怀抱倏然离开了我。我的神志依旧不清,身子却冷了下来,那人的手渐渐滑了下来,落到我的颈间,慢慢紧了起来,好痛苦,不能呼吸了…… 忽地他的手又松了,又似在我耳边说了很多话。然而,我却又是一阵昏眩,黑暗的力量又扫向了我…… 清晨的鸟鸣声悦耳地传来,我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我的衣服被人换过了,身上只是一套寻常的粗布女服,屋外偶有孩童的嬉笑声,这让我想起了夕颜还有希望小学的孩子们。 我想也不想地冲出去,猛然一下地,只觉天旋地转,跌坐在地上。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青青醒来了啊。” 青青?我诧异地抬起头,却见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脸上沟壑重重,颤颤地扶起了我,叹了一口气,“青青,你的身子还没有全好,听爷爷的话,先不要下床。” 我微微一笑,“多谢老丈相救之恩,我叫君莫问,青青是何人?” 老人难掩满面的失望与心酸,呆呆地看了我半晌,然后流泪道:“青青啊,你要何时才能醒过来。宝儿没了,家也没了,爷爷只有你和青媚两个人了,你爷爷快进棺材板了,莫要再吓爷爷了啊。” 我猛一抬头,却见对面的铜镜中映着一张陌生的女人脸,那个女人万分憔悴地抚摸着自己的脸,满眼震惊,铜镜外的我也抚上我的面颊,是谁给我易容了? “爷爷,姐姐醒了吗?” 一个女子轻柔而担忧的声音传来,却见一个青衣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两条麻花辫甩在丰满的胸前,看到我正凝视着她,一下子冲过来,扑到我的怀中,流泪道:“姐姐总算醒了。” 那一双眸子清澈得不带一丝杂质,却又晶亮得不似一个村姑,我的心神一动,放松了下来。 老人对着小姑娘叫着:“青媚,快去外面买串鞭炮,庆贺你姐姐可总算醒过来了。” 我微抬手,好痛,然后对她微微一笑,“不用了,青媚。” 小姑娘欢天喜地地抱着我大哭了起来。 那个老人也抹着袖子喜极而泣。 一个身着绸服的身材略胖的人走了进来,叹了一口气,“老王,青青姑娘醒了?” 老人跪在地上,对着那人千恩万谢,“多谢方掌柜的收留,如今我大孙女醒了,我们立刻起程,赶往肃州,不再惊扰。” 那人肥肥的圆脸隐隐有着不乐,小眼睛带着色欲,瞄向那个青媚,“唉,不必急着走,再住几天也不迟嘛。” 话音刚落,却听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声骂道:“大白天的,不在前面照生意,就知道往狐媚子屋里钻。怎么着,小的尝了鲜,大的那个醒了,也要上了不成?” 那个方掌柜面色涨得通红,匆匆看了眼中含泪的青媚,走了出去。 元庆元年八月初五,张之严所率的东吴士兵先是中了一拨神秘死士的埋伏,然后又遭窦氏的奇袭,败退青州。 一大批战乱中的流民往甘陕一带逃去,而“我”一夜之间变成了“王青青”,河北沧州人氏,正是这些流民中的一员。那时王青青的男人从军窦家,战死在沧州,于是一气之下,流了产,然后长时间昏迷在甘州一个叫七鬼镇的地方,直到元庆元年八月初八这个好日子,突然醒了过来。然而王青青却似乎失去了很多重要的记忆,连最亲的爷爷和妹妹都记不得了。 五福客栈的方老板是好人,收留了王青青祖孙三人,不过连瞎子也看得出来,方老板收留王老头一家同王青媚有莫大的关系。而自从王青媚做了方老板的伙计,生意倒是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而一到晚上,方老板也总是偷偷到王青媚的房里,“详细谈论”客栈的经营方略,这使得老板娘很不悦。方老板在内苑里经常做的一件事便是原配和内室两头劝架。 直到王青青醒了,王青媚似乎要跟着王老头和姐姐一起回陕北老家了,可是方老板却找了一大堆理由阻挡了下来。 我总是周身无力,我想这同他们在我的药中放了一些奇怪的药物有关系,而所有证明我身份和能逃离的东西全部被搜罗干净。 八月暑气正浓,我和我的“妹妹”青媚坐在屋里,外面坐着正在刨着蜜瓜的爷爷。 甘州天气很是干燥,沙尘亦大了起来,我看着青媚,微微一笑,“青媚,你几岁进的子弟兵营?” 青媚两条麻花辫粗粗长长的,挂在胸前,头上斜斜地插着一朵粉色的玉簪花,吹着刚染上风仙花油的指甲,听到我这话,百无聊赖地翻着漂亮的眼睛,冷冷道:“姐,你又犯病了。” 我微微一笑,望着湛蓝的天际一群大雁掠过浮云,向南飞去,不由开口又问:“悠悠,你恨张之严……你很恨我吧?” 青媚一愣,眼中闪着狡黠,“姐说的,青媚一点也不明白。” 我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风沙渐渐大了起来,爷爷也端着一碗蜜瓜进来。 青媚拍拍手,“还是爷爷好,就知道青媚爱吃蜜瓜。” 王老头慈爱地一笑,“青媚乖,给姐姐留点,你姐姐可很久没吃着这甘陕蜜瓜了。” 我心中一动,轻轻拿起一片,“多谢爷爷。” “傻孩子,谢什么,你们姐俩快吃吧。” 青媚不悦地一噘小嘴,嘀咕着:“爷爷就知道疼姐姐,不疼青媚。” 她正要伸向那蜜瓜,外面传来方老板的声音:“青媚在吗?” 青媚无奈地一撇嘴,“真讨厌,连吃片瓜都不安生。”扭着细腰走了出去。 我小口咬着蜜瓜。爷爷却坐在一边喝着茶水,他慈和一笑,“青青觉得甜吗?” 我笑着点点头,老人继续同我闲聊着,说的无非也就是客栈趣闻。可是那只干瘦的手却沾着茶水如流水写着,“蜜瓜中有解毒药,今夜三更柴房。” 我立刻抬起头,正要说话间,青媚却闪了进来,我低下头,见老人前面的桌面,早已是一片干整。 我继续静静地听着祖孙二人的聊天,牙齿咬到一颗小药丸,悄悄吞了下去。 夜晚,青媚如常地给我点上了一种安神香,我也看似很快进入了梦乡。可是到半夜时分,我却猛然惊醒,微动手脚,果然浑身又有了力气,悄悄站了起来,施展轻功,往柴房闪去。 柴房里有细细的声音传来,一个好像是青媚,一个好像是方老板,没有传说中的欢享缠绵之声,只听到方老板冷冷说道:“你明明知道她身上有极重的迷症,为何还要在灵芝丸里夹着迷药?” “属下知错了。当时属下只是想沧州到甘州路途遥远,一可解夫人舟车劳顿,二来一路上窥视之人甚多,亦免惊扰了夫人。”青媚声音冷冷道,“最主要的是夫人的眼线众多,君氏好像已经发现夫人在回原家的路上了。那个齐放,身手十分了得,若是夫人同他里应外合,不但又要逃出我的手里,想必还要暴露了我们在甘州的部署。” “胡闹,你可知,上家若知道了,你死罪难逃?” 青媚一笑,满是轻蔑,“上家?鬼爷是说原三吧?” 她轻哼一声道:“鬼爷,主公为何久不立世子呢?您说说谁会成为世子呢?” 另一个声音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说道:“青媚,我们是暗人,只需关心上家要杀或要保的人即可,你老想这些做什么?” “鬼爷,原三色欲熏心……连青媚都看出来,他做不了大事,难道鬼爷和主公反倒看不出来了?” 那个鬼爷叹了一口气,“青媚,想得太多的暗人往往不会长命的。” “鬼爷的教诲,青媚谨记着呢。”青媚撒娇地一笑,“鬼爷,前几天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赤木堂,然后又不知不觉地出去了。” “是啊,这件事我压了下来。上家若是知道了,咱们东营赤木一堂恐怕是全都要以死谢罪了。” “是,鬼爷,那是东营暗人近百年来最大的耻辱,不过青媚我找到了那个内鬼!”青媚咯咯笑了起来,“而且,鬼爷,我还将他化尸了。” “好,青媚做得好。” “不过,在那个暗人谢罪前,我给他服了流光散,然后在他身上用了明心锥!” “哦,你用流光散让他把几十年的精气都提升了起来,神志自然万般清醒,然后又用明心锥活活将他身上的皮肉都刮干净了?” “嗯。流光散果然奇效,他本已奄奄一息,一用之下立时清醒了过来,然后配合着明心锥……”青媚有些亢奋而诡异地笑着,“很久没有用明心锥了,也很久没有听到那样凄厉的惨叫声了……整整十二个时辰,连绵不绝……鬼爷,您真应该听听,当真妙不可言啊!” 我听了几欲呕吐,心中骇然,为何这个女孩小小年纪,出手如此狠毒呢? “哦!”那个方老板的声音还是平静无波,完全不似平时被老婆一吼就双腿发软的妻管严,他简单地哦了一声,“那他告诉你他后面的主上是谁了吗?” “没有,他的口可真严。” “真是可惜。” “不过青媚把他剥皮去肉后,在他左边第三根肋骨上看到有黑梅花的印记。” “难怪你要用明心锥了,原来你早就起了疑心。” “鬼爷,我真的没有想到,原来西营的暗线终是潜进了我们东营。” 一阵沉默,方老板又道:“青媚,我说过,暗人还是不要知道太多为好。” “鬼爷,自从五年前,你将东营暗人交给青媚,青媚就没有让您和东营兄弟失望过。发誓一定要让西营败在东营手里,可是青媚万万没有想到,头一个出卖东营兄弟的竟是您。” 方老板轻笑,“青媚,原家暗人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主上败,暗人死。你也说过原三色欲熏心,做不成大事,东营早晚毁在他的手上。我这也是为东营的兄弟着想,如果放花西夫人回去,西营那位贵人便不会再给我们东营机会,到时原三失势,我们东营兄弟恐怕……死得比那个内鬼还要惨。” “鬼爷,谁说我要把花西夫人放回去了呢?” “那你如今作何打算呢?” “原三若真有本事,自然会来救这个女人。若是救不了,再献给西营那位贵人,再表表忠心也不迟,不知鬼爷意下如何?” 那个鬼爷笑了,“还是青媚想得周到,这样两边都不得罪。” 青媚笑道:“我身为东营暗人之首,自然要为我们东营多想一些。” 第18章 何当与君期(2) 鬼爷的影子在窗棂上抹得长长的,幽幽地欺近了青媚娇俏的身影,他的肥手拂起青媚几缕青丝,放在鼻间闻了一闻,淡淡道:“我原以为你会为原三所动呢,毕竟你很久没跳那曲风荷舞了。” “瞧鬼爷说的,暗人动了情,那可是大忌呢。”青媚顺势靠在了鬼爷胖胖的身上,媚笑出声,“鬼爷这算是吃醋吗?不跳那舞,如何能让众人相信悠悠为原三的美色所迷呢?” 两个人的交谈渐渐轻了下去,一胖一瘦两个影子也渐渐地缠在了一起,然后粗重的呼吸伴着细碎的呻吟传了出来。我悄悄地挪开脚步,没有迈出半步,有个人影已在身侧,不止一个,二个、三个,在暗中窥视着,仿佛是山林中兽的眼睛。 我骇立在当场,一个长长的人影立在我的身后,“夜凉露重,夫人怎么出来了呢?” 我慢慢回头,却见青媚正幽幽立在黯淡的星空下,乌油油的青丝放了开来,披覆在背后,发梢几欲垂地,香肩披着冰丝帛衫,轻掩着锁骨下银线牡丹花样的红抹胸,星光半洒在她的身上,明眸闪着欢爱后的烟花水雾,极致的妖美性感,又带着一份不可名状的熟悉。那是一种华美的腐朽,一种诱人的罪恶,正是久违的原家的味道。 我压抑着心跳,也对她笑了,“原来青媚真是姑娘的本名啊!” “夫人猜得不错。”她向我走近一步,敛衽为礼,微弯腰间,冰丝帛衫滑下,露了那白嫩嫩的香肩,还有一大片凝滑丰润的酥胸,月光下无限风情,却听她媚笑道:“青媚见过夫人。” 我强自镇定地微抬手,“姑娘请起。” “今夜月色正好,原来夫人已有人相助,出得房门了。看来青媚还是没扫清所有的内鬼啊。”她轻叹一声,向前一步。 我倒退一步,身后早已无声无息地站了个满面阴冷的女人,她点住了我的穴道,竟然是那方老板所谓的正室。原来这家客栈所有伙计全都是原家暗人。 我被架入了柴房,那间神秘的柴房出乎我意料的华丽,红帩绮罗帐幔垂到大理石地板上,床上有一人半倚在丝幔之中。 那个人影从床上坐了起来,露出方老板的肥头大脸来,一反胆小谄媚的样子,只是在那里沉着脸看我。 青媚跑过去,嗲嗲地枕在鬼爷的腿上,一派旖旎颓废,妙目却是满含嘲笑。 鬼爷一边看着我,一边用那双肥手抚上青媚的脸,仿佛是在爱抚一只娇嗲的猫咪。 他屏退左右,只余我、青媚和他三人。 “青媚,现在你我没有回头的余地了,你怕吗?”他轻叹一声,这个明明看起来平庸好色到无以复加的胖子,那细小的双眸猛地闪出一丝厉芒,我无端地打了一个战。 青媚缩了缩身子,笑着用脸蹭着鬼爷大腿,“鬼爷,青媚自被你带出来,何时怕过?” “可是有一点,我不太明白。”鬼爷的手离开了青媚的脸,滑进了那红抹胸里,“青媚,你明明知道夫人在外面了,为何不说出来,却让夫人听到我们所有的事呢?” 也许在旁人的眼里,这个鬼爷正在用那只胖手猥琐地搓揉着那令人血脉贲张的酥胸,可是从我的角度分明看到的是他的手按住了青媚的心脏,她美丽的脸开始有些发青,可是那双眼睛却是无惧到了空洞的地步,她笑得勉强,“如果不这样做,鬼爷怎会最终下定决心投了西营?我只是在帮鬼爷早下决心罢了。” 鬼爷的手又移回了青媚的脸上,青媚却靠着鬼爷的膝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慢慢恢复过来。 我的心思动了起来。如果真如青媚所说,她的主上告诉她用悠悠的名字可以吸引我,但又不是非白,那她的主上恐怕只有素辉,或是韩先生了。如今这个青媚和鬼爷都有了反心,那位王老头恐怕是授命故意让我潜到这里,听到这一切,莫非这一切都是想置我于死地? 原氏军事力量三分,而每一种力量又都有暗人这一种特殊的兵种。宋明磊和原氏长房的暗人在西营,锦绣的暗人全是原青江左右的高手,人称黑梅内卫。所谓的紫星武士也便是原氏的顶尖高手,其中倒有三分之二是在黑梅内卫当职的,而东营在非白的掌握中,我的出现却让他们有了机会反叛。如果他们把我交给西营,一向不怎么待见我的原氏兄妹该会如何待我便是可想而知了。 “这位……鬼爷,也许,我们可以谈一笔交易。” “交易?”那个鬼爷抬起肥肥的脸来,小胡须一抖,微微嗤笑,“花西夫人果非常人,明明身在囹圄,不但镇定非凡,还想同本座谈生意?” “鬼爷,现在想同你合作的不是花西夫人,而是富可敌国的君莫问!”我哂然一笑,掀起衣袍,以最职业的商业谈判风度,坐在那对罪恶的同命鸟面前,“不管鬼爷想自立门户还是真心想投靠西营,难道不都是需要钱吗?” 鬼爷嘿嘿冷笑两声,“君莫问即便曾是富可敌国,所有的银两、家产、奴仆、店铺,就连收养的娈童优伶也都在瓜洲,为张之严所占。如今落到我鬼头王手中,你身无分文的,又有何凭恃?” 我不慌不忙地拿起桌上的一个铜熏炉,“若我没有看错的话,此乃秦代的朱雀坛纹青铜熏鼎,价值连城,出自秦始皇第十三座墓穴外室的殉葬品,世间唯有两件,传说只要将这两件坛纹青铜熏鼎拼在一起,浸在水中七七四十九日,便能显现秦始皇真墓之所在。”鬼爷的脸色微变,我不动声色地一笑,“世人皆以为此乃无稽之谈,只因到目前为止,连京都窦氏也不曾拥有一件,而在江南张氏的宝库里亦只有一件赝品,却不想君某人恰恰真有另一件青铜鼎的真品,而且藏在张之严和原家主上这辈子都无法染指的地方。” 鬼爷的笑容彻底变了,看着我陷入深思。 青媚却坐了起来,皱着眉头,“鬼爷,莫要相信此女的花言巧语,她只身一人,如何能给我们巨财?” “青媚!”我看着那玉骨冰肌的大美人长叹一声,“总算这两年我待你不薄,真真不明白,你如何要置我于死地呢?” 青媚走到我面前,目光对我一闪,猛地拽起我,对我扇了一耳光,力道不大,不过一个会武的人总会让你的右脸肿起来,口角流血。 然而就在同时,她背对着那个鬼爷,玉手快如闪电地在我的怀里塞了一件东西,我只觉一件冰冷的圆形物件紧贴着我的胸口,不由浑身一战。 青媚却口中冷笑道:“水性杨花的女人,你早已投靠了大理段氏,有何颜面再回原家?再说我和鬼爷的心思,既已被你发现,总是万分危险,须知只有死人是最保险的。” 说着将我甩在地上,看似正要补上一脚,床上的胖鬼爷却闪电般地过来,将她一掌拂开。我眼冒金星地看到青媚口角流血地坐在地上,看着鬼爷却是满面凄楚,跪爬过来,惨然道:“鬼爷,此女狡诈,青媚一切都是为了您啊。” 鬼爷看着青媚痛苦地喘息,像一个老好人一般笑了,“青媚对本座的一片忠心,怎么会不知呢,只是……”他恭敬地一手扶起了我,将我扶到座椅上,转过身来居高临下道:“本座毕竟是东营暗人首领鬼头王,总得为东营的兄弟多想想。须知西营那位贵人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就算献了夫人,为了对付主公,挡住天下人悠悠之口,说不定本座第一个便成了牺牲品了。确然……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位贵人的脾气,他如何会轻信东营兄弟?保不住即便献了夫人,我等还是死无葬身之地啊。”青媚一怔间,鬼爷已恭敬向我揖首,“小人久闻君氏暗人是这几年江湖崛起的新势力,锐不可当。如今君莫问失踪,江南的经济已陷入瘫痪,所有君氏银两早在张之严拥太子登基之前,全部秘密转移,想必是君氏暗人所为。张之严不过就是得了一个空架子,是以如今已败退青州了。这几日已有暗人攻克我东营在肃州和沧州的几个暗哨,一路寻访夫人过来。本座对夫人冒犯,罪该万死,还请夫人示下,为小人谋一个出路。” 我心中一动,此人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知其究竟是何意。那个青媚在对我暗示什么,如果她是在暗示我她是在帮我,那何不将计就计。 我心思一转间,假装看到青媚,欲言又止,冷冷道:“我实在不想见到这忘恩负义的贱人,还请鬼爷先让她出去吧。” 鬼爷立时皱着眉头,“没听见夫人的话吗?还不快滚。” 青媚含恨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高昂着头走了出去。 但凡是人便会有弱点,只要抓住他的弱点,便能攻其不备。也许一切老天注定,我方才进屋便瞥见那个铜鼎,便赴死一击,却将情势扭转,但青媚将一样东西塞入我怀中,我万般疑惑,心想,此女究竟是何人?如果她果真是非白一边的人,这几日为这鬼爷所软禁,必然是想尽办法要送我去西安,那方才一切皆为做戏,一方面假装引我偷听,好逼鬼爷动手,若是他立时将我献给西营,必然会将我移出这个活牢笼,只要一出去,她定会想办法用她的人救我出去。是以我故意遣走她,让她就此出去报信或组织营救。反之,如果按照刚才对话,她是三爷的敌人,那也正是离间她和这个鬼爷的好时机。 可惜,无论她是敌是友,我如今是君莫问,如何会听任摆布?正如鬼爷所言,我既有君氏财阀和大理段氏做后盾,又岂会没有我的暗人,这便是我听任张之严将我软禁在其身边,让他以为我当真如砧板上的鱼肉,安心放过我的家人和产业,其实我早在接太子来瓜洲时,便已将财产悄悄转移,张之严得的不过是我家财的十分之一罢了。而行军路上看到齐放的暗号,我便知道我的暗人皆在周围保护我。 当下只见那鬼爷身体微躬,全然没有刚才的嚣张,看我的眼神谄媚中却有着一丝狡猾。我微笑,“首先,无论鬼爷意欲如何,花西夫人已死,鬼爷的确不用将花西夫人送回原三爷身边。这一点君莫问定会全力帮助鬼爷和青媚姑娘。” 鬼爷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旋而浮起一阵笑意,“如此说来,我与夫……君爷达成共识了,请君爷示下。” “敢问,鬼爷以为将来谁会继承大统?”我直视着他的目光。 鬼爷垂目道:“君爷明鉴。原氏本为三国中实力最雄厚者,只是内外纷争不休,永业三年也正是因为连氏与花氏……”他忽地抬眼看了我一眼,咳嗽了一声,继续道:“明争暗斗不休,让窦氏钻了空子,引南诏屠戮西安,致使原氏受了重创,连带我东西营暗人接连不知所措,故而小人伤心之。纵观原氏三位执事,唯有原三爷为了花……西夫人连受家法,却依然能得侯爷信任,可见在侯爷心中,三爷确为世子人选。确然踏雪公子少年成名,惊才绝艳,宽厚仁达,礼贤下士……怎奈,多情重义之名虽博天下同情,却决非一个当家帝王人选。君爷可知,三爷囚在地牢之时,手下门客早已走散大半,然而……”这位鬼爷长叹一声,“我们暗人却是原氏永不可赦的家奴,不能逃,不能争,只好随着三爷落难,被西营灭了大半,最后连经费都为原青江所拦。若非韩先生这几年帮衬着三爷励精图治,换回侯爷的信任,东营尴尬的局面方才改善,险险地在大爷和花氏的夹缝中生存。” 这几年非白的窘境,我如何不知,正是为了他,我才更不能回去。我隐下心中的难受,沉默了半晌道:“你可认得戴冰海?” 鬼爷一愣,“乃是先师。” 我长叹一声,“鬼爷可知,我是看着戴壮士死去的。” 我将戴冰海死去的情状微微说了一下,鬼爷听着,面色一片肃然。 即便是站在被人遗忘角落中的暗人,也是士兵的一种。对于任何一个士兵,能征战沙场,封侯拜相,哪怕是死在战场上,那都是作为战士的无比荣光,强于任何一种形式的权力斗争。 “戴冰海壮士忠肝义胆,临死前,对莫问提过有位弟子将来必继承他的衣钵,原来竟是鬼爷。”我看着鬼爷的神色,心中却紧张到了极点,将措辞也模糊到了极点,鬼爷的神色早已是一片凛然,我心中一喜,继续小心翼翼道:“若是莫问没有看错,鬼爷虽是爱财之人,但归根结底,其实是不想东西营的兄弟无端送了性命罢了。”我柔声说道,然后走向鬼爷,立在他面前,趁他痴迷之时,却是猛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他深深一拜,诚心道:“千错万错,都是花西夫人的错,我这厢里向东营众位兄弟赔不是。请鬼爷杀了我吧。” 鬼爷自然也惊得跪倒在地,苦笑道:“夫人真是难倒小人。于情于理,现在小人是断不能杀夫人啊。” 我握住鬼爷的手,张口一咬,那个鬼爷一愣,我也同时咬开了我的手,将两只手贴在一起,“那便与我结盟吧,鬼爷。” 他的双目现出精光,“敢问夫人,究竟意欲何为?” 我握着他的手,肃然道:“君莫问愿倾全力助鬼爷还有东营,只求鬼爷继续忠心于原三爷,助其成得霸业。” 那个鬼爷似乎没有料到我的条件是这个,反问道:“原来夫人的心还是在三爷身上,为何不索性回三爷身边?以夫人之力,自然能助三爷成就霸业。” 我满面凄然,双目只是一片清明地看着他。 他终是微叹一声,惭愧道:“夫人高义,小人浅薄无知……” 我请他拿出纸笔来,当下用血书写了“君莫问”三个字,然后以左手无名指盖上印,交予他,“你可将此信连夜赶送到肃州崇极镇的魏家打铁铺子,不出一天自然会有人送你白银十万两。到时你拿到银子,只需将我放出这客栈便是了。”不出意外,齐放的人马也会一并尾随前来营救我。 他诺诺称是,贪婪地看着那张血书。 我心中一动,问道:“我昏迷中,探我那人是何人?” 他垂首道:“小人不敢欺瞒,着实不知。那人蒙面而来,只说是夫人的旧识。” 我淡笑如初,“鬼爷,东营的兄弟何其厉害,难道当真不知是何人吗?说到底你仍旧不信我。” 鬼爷跪在地上,道:“小人暗忖,恐是西营那位贵人,但来去匆匆,实在无法详查。” 西营的贵人,表面是下层奴仆对上面首领的敬称,然而在原家略知底细的人便知是对原家西营执事人的暧昧之称。那西营执事人权可倾天,明为原非烟的姑爷,暗中与好男风的原非清之间道不清、说不明,故而下人们便予其一个不得罪的敬称:西营贵人。而那个所谓的贵人,却正是我结义的二哥,舍命救过我的宋明磊。 二哥啊二哥,你可知我不回原家,也是为了你。你让我如何同你兵戎相见,玩那种暗中钩心斗角的游戏呢? 鬼爷送我回房,我摸出青媚送我的那样东西,借着诡异的月光,凝睛细看,只见一块上好的白玉环。正是很多年前,谢夫人梦境中的一只白玉环,同张德茂的那只玦一模一样,只是完整无瑕,毫无断裂。 非白,你的心我如何不懂,只是你如何又能明白我的一片苦心呢? 花西夫人回去只会给你徒增烦恼而已,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你我命中注定便是有缘无分,就让我在暗中默默帮你,看你成就一代天骄的那一日吧。 倚在窗棂前的我,凝视着床前月下露华,静等着黎明的到来。 第二天,除了那个给我送饭的王老头,再无一人探望于我,连那个王老头也是紧闭着嘴,不看我一眼。我问其要了纸笔,表面信手涂鸦,其实却是镇静自己,乘机部署于心。 第三天估摸着不出什么意外,银票应该到了,果然到晌午,“方老板”满面喜色地过来,向我跪启道:“小人请君爷安。” 我抬手,“鬼爷快起,一切可好?” 他目光如炬,“谢主子的赏赐,小人已拿到银两了。”说罢递上一两纹银,果然底下刻着我君记钱庄的印信。 “好。”我微笑着看向他,“我已信守承诺,该是鬼爷实现你的诺言了。” 第19章 何当与君期(3) 当下他以原家暗人向主人效忠的仪式,对我立了誓。他拿出他的腰牌,那腰牌上系着一颗紫玉珠,将他的血滴在紫玉珠上,立时,紫玉珠爆了开来,里面露出一颗红药丸,我微笑着拿出了这粒药丸滴了血,他一口吞下。从此,每月月圆之时必得我的血滴作蛊引,不然必受万箭穿心之痛。 “今晚,小人便送主子出去。”鬼爷满脸谄媚,“只不知主子上哪里去呢,可有接应的人?” 我也不抬头,“这你就不必过问了,今后只消看到这首诗,自有人会联络你,你若有事,也只用这首诗便可。” 我将刚写完的字条交与他。他的肥手摊开来看,喃喃念道:“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若有人对出下半首,便知是自己人了。” 他对我重重一磕头,“谢君爷赐字。” 那一晚,我睡到一半,却听有人轻唤:“主子,主子。” 我猛一惊醒,只见床头站着个高大人影,身穿夜行衣,目如朗星,面色清秀。我喜上眉梢,“小放,你可来了。”我立时起身。 齐放伸手露出小指,上面戴着我送予他的五彩斑斓戒。话说这是永业九年在康城跑货时买的,那时我觉这孩子老酷着一张脸,这个五彩斑斓戒有助于缓和他的冰块气质,怎奈当时他死活不肯戴,我便哄他说可用于危急时刻相认,以证明不是易容的敌人。一句戏言却让齐放老实地戴了上去,真没想到还真有用上的一天。我的心踏实了起来,同他向苍茫的夜色奔去。 一路之上畅通无阻,我跟随齐放顺利地来到客栈外,早有几个人影牵了马闪出来,正是朱英他们四大长随,我喜上心头。 朱英小声嘀咕着:“守备松懈得让人奇怪啊。” 我心想,恐是那个鬼爷故意放我走,好示忠心,又不得罪上家。便也不多言,只催众人先走。 旭日东升,我们一行人根本不敢停步,匆匆出了城。 迎面而来的是关外漫天的风沙。齐放为我准备了带面纱的宽边帽,我看了下,竟然还是君氏的产品,质量不错。 也许是重新获得自由的感觉袭来,让我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脱口而出道:“回去一定要同绣娘交流,这颜色不行,太屎了。” 齐放愣了一愣,转而展颜一笑,露出许久未见的梨涡,“主子说得有理,等狗日的张之严被打败了,瓜洲又是我等的天下了。” 张之严?我的心又沉了下来,“家里的境况如何?” “家里还是被封着。不过张之严倒没有为难家眷,只是命人严加看管,花东夫人倒常去接济。”齐放见我一阵沉吟,又道:“主子放心,小人布下人马,皆在暗中相护,现如今孩子们和列位夫人一切安好。” 我点头,我忽地注意到沿歌和春来看我的眼神不太对劲。 春来万分疑惑地一会儿看看我的脸,一会儿又心虚地看看我的胸。沿歌的嘴呈o字形半张着,愕然地直直地盯着我的胸猛看。 糟糕,时间太急,我忘了化男装了。 朱英毕竟也是老江湖,眼神仅仅一个诧异,也就恢复了平静。那两个却还是毛头小子,又同我朝夕相处,我正要发话,齐放早已过去,一人头上赏了一个毛栗子,严肃道:“忘了我告诉你们,遇事万万沉着,临危不乱,如今惊成这样,如何能行走江湖?” 春来比较老实,可能还没有转过弯来,嘀嘀咕咕道:“谁叫先生扮女装那么好看,让我还以为先生就是女的呢。” 沿歌及时补上一个毛栗子,“笨蛋,还看不出来,先生就是一个女人,把我们蒙在鼓里好几年了。” “瞎说,你小子又骗我……”春来回捶了沿歌一下,把他捶趴在马背上嗷嗷痛叫,却笑嘻嘻地对我说:“先生,你看沿歌这小子一天到晚就知道骗人,先生怎么会是女……” 他似乎慢慢回过神来,复又将眼睛紧盯着我的胸看,同时又被齐放和沿歌补了两个毛栗子,终于窘困地捂着脑袋低下头,脸红到耳根。 我也干咳几下,正要说几句安慰我这两个义子兼弟子,却见马群中有一女子,易容成我的模样,穿着打扮也与原来那身衣服一样。看到我的目光绞在她身上,立刻利落地翻身下马,对我跪道:“红红见过主子。” “这是主子替身,还请主子随我赶往多玛,她会随二位兄弟赶往肃州。还有肃州的兄弟,小人已经叫他们转移了。”小放公式化地说道。 “小放做得好。”我微笑,“红……” 齐放忽地插口,“主子,我们快走吧。” 那个女子木然抬头,“主子,小人此去生死未卜,请主人答应小人最后一个要求。” 我正要答话,齐放的眼神满是阴冷,可是嘴角上却噙着一丝笑意,“大胆,你的命为君氏所救,还敢有何要求?” 那个女子垂下了眼睑。 我不高兴地说道:“小放,我想听她说。” 齐放无奈地回头对她冷冷道:“时间紧迫,有话快说。” 那女子道:“小人不喜欢红红这个名字,请主子赐还小女子原名。” 齐放的俊脸有些抽搐。 众人有些不自在地看向别处,沿歌这小子趴在马上,咧嘴呵呵乐着,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发现我看着他了,马上收了笑容,一脸肃然地看向地面。 我有些转过弯来了,这个女暗人敢这样当着我的面僭越齐放,定是同齐放的关系不一般。我看着齐放,却见他正青筋暴跳地看着那个女子晶亮的眼。 齐放小时候的遭遇使他比较寡言内敛,这几年同我走南闯北,更是深沉得不得了,同沿歌、春来又是师徒关系,一向冰冷严肃,只有跟我在一起,才稍微话多一点,今天这样暴露情绪,莫非…… 我惊觉自己如何迟钝,花木槿死了,君莫问也不定什么时候要挂,而周围这些孩子却全在长大啊,他们也将有机会体尝爱的酸甜苦辣,小放也不例外。 “红红这个名字是小放给你起的吧?” 这个女孩听声音很年轻,易容的脸看不出有任何变化,当她颤着睫毛默认的时候,我却以女性的直觉感到她的脸红了。这个小放,明明也算是允文允武,诗词中的高手,却偏偏给暗人取的都是些红红绿绿这类的名字,我便笑道:“你的本名是?” “卜香凝。齐爷说暗人的名字越普通越好,只是这名字是娘亲起的,是香凝唯一的东西了。”她的眼神黯了下去。 齐放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点头道:“好,卜香凝,君莫问与你约定,你若能平安到多玛城与我会合,便能恢复本名,而且还会成为齐放的近侍。” 卜香凝睁大了眼,开心地笑了,看着齐放满眼的幸福。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受,你在对面看着“自己”对着心爱的人满心幸福地笑着…… 我的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了一阵涩涩的感觉,原来我看着非白,笑起来是这个样子的? 我也对她微笑了,卜香凝带着欢乐的眼神,骑上一匹大黄马,和另两个暗人消失在我的眼中。齐放的眼神追随着卜香凝,莫名地柔和了起来。 一轮红日卷滚着沙尘蓬勃而出,映着我们衣袂飘飘。我戴上面纱,与众人向南直奔大理国境内吐蕃的多玛。此时此刻,南诏与大理正在吐蕃的牦牛河金沙江一带展开激烈而残酷的拉锯战,据说段月容已派人在多玛一带做好接应我的准备。 一路南下,捷报频传,段月容在金沙江沿岸,大破光义王的军队,渐渐地将其逼入了怒江沿岸。而在瓜洲的孟寅也传来好消息,日渐拮据的张之严又遇到了百年难见的水灾,江南一带开始颗粒无收了,北边的窦家又在边境咄咄逼人,不得已的情况下,张之严同意了我的谈判条件,以巨额资金换来我家人的平安。 当然其价格是昂贵的,一个人比个真人版金雕像还要贵,说实话这同绑票真的是没有任何的差异了。 我将要出四千万两白银,神哪,差不多是这几年来我所有的小金库了。 段月容在信中安慰我,说是等他拿下叶榆,第一个为我杀了张之严,挖出他的心肝下酒,替我压惊。又许诺,这笔钱他搞定,等我到了多玛,他必亲手为我奉上这几个月缴下的光义王的财物。 然而当我们一行五人来到多玛时,段月容根本没有出现。高原上风声鹤唳,茫茫青灰大地中唯有一个双目如炬的虎将领着一队铁骑前来迎接我,却是久未见面的蒙诏。 “娘娘一路辛苦了。”看样子这一场仗打得的确辛苦,蒙诏胡子拉碴,脸都快脱一层皮了,黑黑瘦瘦得我差点认不出来,颧骨高露可还是难掩两点高原红。 自打段月容八年前见到了大理王,就一定要知道我身份的人称我娘娘,我以为俗不可耐。更何况,蒙诏也算是我的妹夫了,也不应该这样称呼我。可惜现在的我正在努力忍受高原反应,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胀痛不已,我强忍呕吐之意,头晕目眩地向他点了一点头。 到了帐内,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替段月容开脱道:“娘娘千万息怒,现在正是追击光义王的大好时机,故而太子不在军中,再过几日……啊,娘娘,快来人……” 我哇的一下子呕了出来,软绵绵地倒在毡毯上。 元庆元年八月初十的好日子,巨贾君莫问被江南霸主张之严以通敌的重罪赶出江南之地,所有在江南的君氏产业被张之严没收了,其家人被流放到黔中之地。然而民间传言,那君莫问却是耗尽毕生财力,以金山铜矿之资赎出家人。 八月十二,大理段氏神速运兵,斜插逻些城,而光义王二十万溃军在逻些城中被段月容瓮中捉鳖,光义王只带着五百个兵卒逃回了叶榆,大理灭亡南诏俨然已成定局。 转眼又是八月十五,我满腹心酸地计算着我所失去的雪花白银,夜不能寐。好在孟寅来信说是一大伙人被安全地接到了君家寨,得到消息的老族长早早打开寨门接大伙入寨安歇。 据说我的家眷们入寨的规模让终年待在黔中的诸位司马氏后人叹为观止。我在给老族长的秘信中请求族长让我那几个身世凄苦的孩童留在君家寨练习武功。其实很早以前,齐放就在君家寨培养我的暗人了,包括他的红红也是在那里培训出来的。 我没有想到今年中秋的月色是在草原上看到的,上半夜的玉盘流光锦绣,可是到了下半夜却忽然乌云密布了起来。 我信步走出营帐,却见篝火丛丛,到处映着年轻士兵的笑颜,三五一群围着从逻些战场上活着回来的士兵,描述当时的战况。 我也不由自主地围了上去,却听一个口音有些奇怪的士兵正眉飞色舞地说着话:“那光义王我可真服了,真真比我们撒鲁尔王还要喜欢女人,随军出征竟然带了好几十个大美女随侍,长得那个美啊。奶子大,屁股大,头发黑亮亮的,又白又美,就是草原上最美的……” 那个声音说得陶醉,早有人凉凉地接过,“最美的奶牛。” 众人一阵大笑,忽然有人问了我想问的问题:“你好端端的突厥人,何故搅到我们大理来呢?” 空中乌纱不停飘浮,映着那突厥青年的左脸上一道狰狞的疤痕划过没有眼球的左眼,他笑得毫无心机,浅棕的右眼放着兴高采烈的光芒,似是满面感叹。 他的叶榆话很一般,加上说得快,众人没有听清,于是不停重复,然后又逗得众人大乐。我悄悄走到越围越大的篝火边上,静静听着他的一番感叹:“唉,这说来可就话长了。我波同原来可是突厥贵族,听过突厥十大贵族没,我们波阿德斯家原来就是其中之一,只可惜撒鲁尔王刚刚回突厥那阵,我大伯的表妹的三堂兄的侄子吉亚带领他的亲族贺莫家族发动了叛变,被撒鲁尔打败了,我们家也就跟着没落了。” 大伙听得一愣愣的,有人还认真地掰着手指头为他理亲戚表,我也琢磨着这关系还有够复杂的。 有一士兵问道:“原来你是逃出来的。” 那叫波同的青年满脸鄙夷,“我们突厥人向来宁可流血,亦不会逃走,更何况我是撒鲁尔王最忠诚的后宫禁卫军官,我怎么可能叛变?”他顿了一顿,“不过当时吉亚那小子兵变时,我的确也被吾皇怀疑过。直到我亲手砍掉了吉亚的脑袋,献给了吾皇,为此吾皇大赦我波阿德斯家族,赐予我‘突厥第一勇士’的头衔,只是将贺莫一族的男人割下脑袋,挂在城头,女人小孩全充了奴隶罢了。” 众人忽地静了下来,诡异地看了波同半天,然后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待众人笑过之后,波同不悦道:“你们不信?那就给你们看看吾皇赐给我的宝刀。” 众人一脸稀奇地看他献宝似的将一柄乌黑破旧的刀递了出来,高举于顶,向西方拜了两拜。 然后一下子抽了出来,刀形弯长,有点像土耳其弯刀,刀身森森乌黑,还带着斑斑锈迹,众人笑得更凶。 波同不屑地哼了一声,“你们这些大理蛮子,就是不知道欣赏宝刀。我就是拿着这把宝刀杀了光义王的护卫,及时捉住了那些逃散的侍女的。” “哟,波同哥,那为何太子没赏你几个,反倒把你给贬回来了呢?”一人凑趣道。 波同干咳了两声,“这个……嘛,说来话长,只因……” “只因这些个女人里,左将军看上了那个最漂亮的婵婵王妃,可是她却同你勾搭上了,然后偷偷溜走了,左将军参了你一本,你就从副参将降到士官长了吧。” 众人哄笑声中,波同冷哼道:“左将军那是嫉妒,那么漂亮的女人喜欢上我,不喜欢他。” 婵婵,这个名字很熟悉。我忍着笑意在脑中思索着,接触到齐放若有所思的目光,猛然醒悟,那不正是非白安排在光义王后宫的暗人吗? 光义王一败,她的任务也完成了,既然逃了出来,莫非是回到了西安? 谈到女人,本已温暖的篝火变得灼热起来,我正想起身,却听有人叹气道:“波同,那个叫婵婵的女人可是光义王最宠爱的妃子,我见过的。说起来,比当年的绿水夫人还要美。” 有幸见到过两位美女真人的兵士们不由纷纷附和着。 而波同意兴阑珊,懒懒道:“一般般吧。” “嘿,听你这口气,倒像是见过女神似的。说到女人,我们大理美女可是天下闻名的。” “喂,我就是见过女神了。小毛孩子们,告诉你们,弓月城中不但有着这世上最勇敢忠诚的勇士,还住着这世上最温柔美丽的女人,那便是撒鲁尔王最爱的可贺敦,突厥三朝元老果尔仁老叶护美丽的女儿,我们都称她是可汗心中的玫瑰。” 我站起的身子又坐了下来。众人也静了下来,只听他说道:“贺莫一族是皇太后原来的娘家,族长为什么要反了撒鲁尔可汗,一是欺他年幼,想自立为王,二是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不但觊觎皇帝的宝座,还看上了可汗的玫瑰。 “吉亚用卑鄙的手段抢走了那朵玫瑰,可汗当然不甘心,年仅二十岁的可汗用最勇猛的战法打败了贺莫家族,夺回了他的玫瑰。 “他宠爱他的玫瑰是出了名的。这朵玫瑰的母亲是中原人士,他花费巨资为她仿造汉人宫殿建了一座玉濉殿,为了他的玫瑰,他不惜同他的母亲和原配轩辕皇后闹翻了,与他的玫瑰同吃同住,对她百依百顺。有人甚至说,弓月城有了两个太上皇,为此太上女皇大怒,就默许了皇后杀那朵玫瑰。撒鲁尔知道了,竟然不顾众人的反对,同太上女皇大吵了一架,私自打掉了皇后怀了三个月的身孕,只是为了让他的玫瑰能为他产下长子,好稳固宫中的地位。果然那朵玫瑰生下了一个男孩,也就是现在的木尹皇太子,为此他同轩辕皇后的关系很差,而可怜的皇后因此身体一直欠佳,这后位想必早晚也是那朵玫瑰的吧。 第20章 何当与君期(4) “那年平定了贺莫大乱,那日我在宫中多饮了几杯,就到金玫瑰园散步。我还记得,园子里种满了玫瑰花,各种各样,带着露水,那样的芬芳,那样的美丽,然后我听到了那仙乐一样的琴音,见到了那天仙一样的美人儿。我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她,她对我一笑,扔给了我一朵红色的玫瑰花。”波同一脸神往,然后忽地语气一变,“我失魂落魄地想追过去,没想到,可汗看到了,一怒之下,就将我的左眼挖了出来,然后贬出了弓月城。” 众人一阵奇怪的沉默。 “祸水,看吧,漂亮女人就是祸水。”一个有点尖细的声音高叫着,引起一片附和之声。 “对啊,想想光义王也是宠爱婵婵夫人才荒废朝政,以致小人当道,民不聊生的。” “她不是祸水。”波同抱着那柄破刀在众人七嘴八舌中愣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大声说道,“她是仙女,是昆仑山的玫瑰仙子下凡。” 一人奇道:“波同大人,明明是她害得你瞎了一只眼睛,被赶出了弓月城,你为何还如此袒护她?” 玉华从云中探出脸来,将无限的碎银光辉洒向人间,映在波同那一只睁得大大的棕眼上,反射着银光。他叹了一口气,大声说道:“就算她害得我身心受创,背井离乡,受尽颠沛流离之苦,可我波同还是喜欢她,我们突厥男人喜欢就是喜欢了,没有道理。” 众人又奇怪地静了下来,默默地看着他。 我也不由得弯起了我的嘴角,无限唏嘘:此人还真是个痴情的大傻子。 只可惜,这世间情字又有几人能堪破呢。 我转身往自己的营帐走去,却听一人问道:“喂,波同大人,你那个玫瑰叫啥名字,不会叫玫瑰吧。” 一阵哄笑声中,却听波同骄傲地说道:“你们这些个大理蛮子,她怎么会叫这样庸俗的名字?” 他吊足了众人的胃口,终是傲然而深情地说道:“她的大名叫热伊汗古丽,火拔家的第一美人。”他想了想,双颊浮起一丝红晕,“不过我还知道她的小名,因为我不止一次听到可汗私底下叫她……木丫头。” 我猛地停住了我的身形,那一声木丫头如钢针一般扎进了我的心上。 木丫头,木丫头,怎么会是这个名字?非珏不是忘记了以前的一切吗?为何、为何他最爱的妃子却有着这个名字呢? 我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了起来,直到齐放在身后低低叫了数声,我才醒悟了过来。 我如风一般转过了身,推开了齐放,跑回去挤向那堆士兵,一下子跨过篝火,来到波同面前,努力抑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问道:“你且再说一遍,撒鲁尔可汗的第一宠妃,她的小名叫什么?” 所有人一惊,看到我齐刷刷地跪了下来,都偷眼瞧着那个波同。 波同被我吓得连行礼都忘了,情急之下,脸涨得通红,然后冒出一连串突厥语,好像是在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之类的。 “夜深露重,请娘娘回营帐吧。”身后传来蒙诏的叹息,“太子马上便回来了。” 我慢慢地冷静了下来,放开了波同。 蒙诏看我的目光满含悲悯。 波同终于额头伏地,我也黯然垂下了眉眼,默默地回到营帐内。 齐放跟了进来,为我倒了一盏酥油茶,“主子先喝杯茶,压压惊吧。” 我轻轻挥了挥手,“小放,非珏没有忘了我,又许是没有全忘了我,可是却被人利用了,他以为那个女子是我。” 我没有目标地盯着帐帘,脑中满是樱花雨中那微笑的红发少年,不由自言自语了一阵,这才发现齐放满是担心地看着我。 我说道:“小放,我要去西域,一定要去!” “我劝主子还是不要去。”齐放咳了一声,“主子,香凝来信说,西突厥攻下东突厥了。绯都可汗为了报复,将摩尼亚赫一族全部赶到鄂尔混河活活淹死了。但凡是同摩尼亚赫扯上一点关系的,无不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最好的也是沦为奴隶,苟活于世。如今兵荒马乱,城门封闭之际,实在不是进城的时机,不如等几日通关再说吧。” 我浑身的力气仿佛抽干了,口中喃喃道:“也罢,终是我负了他。” 齐放赶紧扶住我,急着要唤大夫进来。 我一摆手,那止不住的疲倦涌上心头,“小放,我累了,你也下去歇息吧。” 齐放欲言又止,替我盖上毯子。我紧紧裹着毯子抱着自己,他守在我身边良久,直到以为我睡着了,才轻轻叹着气走了出去。 那一夜下半夜,天忽然阴了下来,闷闷的雷电之后,大雨倾盆而下,冲刷着草原大地。风雨之声大作间,往事随那闪电惊雷,一遍一遍地在我脑海中沸腾。 好饿,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走在河沿边上,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昨天碧莹的病又犯了,我今早起晚了,周大娘恁是生气,吩咐厨娘不给我那一份,我可以不吃,可是碧莹都咳得两天水米不进了,说什么也要吃一点啊。怎么办,赵先生这几天不进园子,大哥和二哥也到山里去集训了,锦绣又好像去执行什么秘密任务了,怎么也找不着人。 怎么办,我得弄些东西,我的头晕晕的,浑身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其实我也两天没吃的了,怎么办,我和碧莹都会死吗,死在这个破旧的小北屋里吗? 我的脚绊着一块石头,一下子摔了个狗啃屎。我喘着气爬了起来,可是一个趔趄又摔在地上,我的悲伤伴随着绝望,终于嘶哑地放声痛哭,我难道要在这个破时空里的这个破原家活活饿死吗? 我要回到二十一世纪,我不要死在这里,不要! 我哭得伤心,却听到一个有些犹豫的声音:“呃?你不是那个木丫头吗?” 我抬起满是泥巴泪水的大花脸,隔着泪眼,却见一个英挺的红发少年正弯着腰,眯着眼使劲看着我,“你干吗躺在泥巴里,你在号什么呀?” 我号? 我哭得更伤心了,坐起上半身,一边抹眼泪,一边泣声说道:“谁没事躺在泥巴里,我快饿死了,我为我自己哭灵不成吗?” 想想自己两世记忆的主,结果是死在泥巴里,还是给饿死的,更是泣不成声。我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只是不停地边哭边说。我渐渐哭完了,眼前哪里还有红发少年的身影,我吸了一口气,拿袖子擦了擦眼泪鼻涕,扶着旁边的冬青树,好不容易站了起来。 忽然一阵风吹过,却见眼前又多了一个红影,他一手技巧性地拿着一摞比他的脸高出一截的大面饼,另一手搭着凉棚左看右看,口里还不停地叫着木丫头、木丫头。 我愣住了,却见他噔噔噔跑到对面的大槐树前,认真地说道:“你莫要哭了,这是我们家乡的馕饼,你能吃吗?” “不爱吃吗?”他皱着眉头等了一会儿,不见大槐树回答他,便叹气道:“你们中原女子真娇气,你且再等我一等,我到紫园的厨房里给你拿点别的吧。”说着转身就要走。 我一急,又哇地大哭了起来,他这才惊诧地回头看我。 那一天,我顾不得任何礼仪,坐在泥巴堆里第一次吃到玉北斋的馕饼。原非珏就抱着膝盖,蹲在我旁边,他一动不动地微笑着看我把一大张饼吃完,唯有那一头红发随风飞扬,如春风拂面。 “现在不饿了吧?”原非珏开心地说着。 我讪讪地打了个饱嗝,脸红了起来。他的那双酒瞳笑弯了起来,等我站起来的时候,我这才发觉我的脚麻得走不了路了。 正焦急间,原非珏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阵,然后一点也没有架子地在我面前蹲了下来,“快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不行的,给周大娘还有别人看到……”我的话还没说完,非珏早已从背后拖过我的手臂,直起身子,向前走去。 “我身上脏,珏四爷。”我浑身都是泥巴,我还两天没有洗澡,都有味了,连我自己也闻到了。 他微侧头,懒洋洋道:“没事,反正我也看不见。” 那语气有些阑珊,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痛了,“珏四爷,你我主仆有别……你快放下奴婢吧。” “你们女人真是啰唆,果尔仁说得对,女人果然是祸水。”他很认真地回头对我说道,“一会儿就到了,就别唠里唠叨的了。”然后他便昂起头背着我走向一条同德馨居完全相反方向的路。 非珏、非珏,犹记那年除夕晚上抽的花签子,你的命数是香梦沉酣,现在我终是明白了,你当真进入了你的梦境,那你的梦中可有我,可有当初的誓言? 你亲手留给我那根银链子,你说过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会认得出我的,然而为何你却见面不识,只空余我独自怅然悲辛? 樱花雨中,非珏向我走来,还是少年的模样,酒眸满是深情,“木槿,我终于看见你了,原来你长得好美啊。” 我向他奔去,他却目不斜视地穿过我的身体而去,走向一个美丽的身影。 我肝肠寸断,追着非珏,唇上却一痛,睁开了眼。 一双紫琉璃一般灿烂的紫瞳近在咫尺,寒光湛湛似利刃一般。 “看来,我惊扰了夫人的春梦啊。”段月容坐在我的身边,一手支额,一手抚弄着我的唇,满脸冷笑。 第21章 何当与君期(5) 段月容的乌发同一身黑甲一色,微有凌乱地披在肩上,有几缕发丝掠过他那刀痕累累的胸铠,轻轻飘垂到我的额上,亦染着几滴森森的鲜血,映着幽冷肃杀的紫瞳,似是刚从地狱战场下来的修罗一般。那浓重的血腥味和着杀气漫在空中,而他手上的覆甲划破了我的唇,甲上的血连带着我唇上的血涌进了我的口,只是一片苦涩咸腥,根本分不清是我的、他的,还是他在战场上杀死的敌军的。 我与他也算相识了两辈子,相处也有那么七八年了,已然习惯了他身上那浓重的血腥味和杀气,然而却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感到厌恶和痛恨。 我微皱眉,格开了他的手,慢慢坐了起来,向里挪了挪,垂目轻轻道:“恭喜殿下拿下了逻些城。” 我没有再说话,靠着后面的榻椅。 而他也坐在对面,默默地看着我,眼神愈加阴冷,“你不问我为何出现在多玛城吗?” 我淡淡道:“殿下刚历大战,一路奔波,定是劳累万分,还是早些休息吧。”说罢我站了起来,想去齐放那里,同我四大长随挤一夜。 未及帐帘,段月容却猛然把我截住了,用那惊人的蛮力把我反身抱住,我被囚禁在一个钢铁一般的血腥怀中。他的力气之大,我甚至听到了我骨骼的格格声响,我忍着痛,看着对面铜镜中他狰狞的紫瞳,他黑色的身影在铜镜中异常模糊,狠如厉鬼,“木槿,你知道光义王有多少美女被我俘虏了吗?你知道那些女人一个个有多风骚迷人吗?” 我开始挣扎。 段月容收紧了他的铁臂,我痛叫出声,他的舌头舔过我的耳根,含住了我的耳垂,我的气血上涌,一片热意涌上我的脖颈。他的声音甜腻似魔鬼,混着血腥,让我开始有点窒息。 “我和我的部下都半年多没有碰过女人了,他们一个个流着口水问我要这些美女,有些人忍不住,当着我的面就开始玩这些女人了。木槿,你猜猜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狂怒了,双臂勒得我胸腔的空气都没有了,却听他满腔恨意地说道:“那些个女人,我一个也没有留,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因为一看见女人就全是你的脸,所以我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当你在发春梦见你的老相好时,我每一刻每一秒只想见你,只想见你,只想见你……”他的恨意最后化为无奈,又带着一丝悲辛。 他的手微动,我终于有了机会深呼吸。然后呼吸严重紊乱,因为他的手可耻地探进我的衣服,冰冷的手和甲扯得我的乳尖生疼,他啃着我的脖子,咬破了我的肌肤,低哑而残忍地问道:“你到底喜欢谁呢?踏雪还是绯玉,告诉我,木槿,他们哪一个人让你在床上更快活呢?” 他猛地将我翻过来,压在毡毯上,微蹭着我的身体,带着鄙夷又似万般愤怒,在我耳边低吼道:“说呀!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到底哪一个让你爽得叫出来啊。” 我一记耳光早已甩了出去,他却扭曲了一张俊脸,丝毫没有停止他对我身体的侵略。我一脚踢向他的命根子,很显然,八年前对他重创的这一招,如今却对他一点用也没有了,反而被他轻易地抓住,然后被他分开双腿。他冷酷地对我嗤笑着,将我的手固定在头顶,我的衣衫一如我的尊严支离破碎,泪水汹涌中,唯见樱花雨中红发少年纯真痴情的笑,然而那笑容却模糊了起来,最后清晰地变成了另一个天人少年的容颜。 前世长安负我,于是此生此世我对忘情负爱恨之恶之,自命此生决不做那负心之人,然而当我陷入非白与锦绣的感情旋涡,却也不知不觉中步向长安的后尘,爱上了一个根本就不该爱的人。也许非珏就应当忘记我,那样至少不会有我前世的痛楚。又或许段月容说得对,我的的确确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根本不配拥有任何人的爱。 蓦然,我心如枯木灰烬,温暖不再,所有生气也滑入了无尽的黑暗,我停止了挣扎,任由他的手、他的吻抚遍我的全身。 他终是发现了我的异常,我看向他迷离而充满情欲的紫瞳,泪水无力地滑落到我的耳边,内心万般倦怠,“也许你说得对,我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他一愣,睁大了紫瞳狠戾而愤然地看着我。 我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凄然道:“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累了,真的很累了。” “木槿。”他的手发起颤来,一把将我拉起来,深深嵌入他的怀中。 我的头无力地向后扬着,长发如黑色的花瓣在烛火下划过长长的影子,纠结着他的乌发,分明纠缠不清,那喉间的血腥气渐渐漫了开来,心也冷到了极点。 他的手或轻或重,似是在故意点燃着我的欲望,他冰冷的铠甲摩擦着我的肌肤,让我不停地打着战,他痴迷的吻一路从我的胸前慢慢移到我的脸上,他的手移到了我的两腿之间。 他的双颊染了情欲的红晕,耳边是他急促不稳的呼吸,他的唇间急切地呢喃着我的名字。他舔去了我的泪水,吮吸着我的嘴唇,辗转反侧,极尽温柔地挑逗着我所有的感官。我的呼吸也急切了起来,却本能地狠狠地咬了他的舌,他吃痛地退去,猛然间推开了我,在那里死死地盯着我。 窗外雨声沥沥,一阵狂风忽地吹入,啪嗒一声将支起的帘吹了下来,烛火闪了一下,陡然熄灭,归于一缕青烟在暗夜里袅袅地无力升起,扑灭了满室的爱欲情恨。 我与他之间一片黑暗,他看不见我嘴里涌出的血腥,我也再看不见他眼中的风暴,室内只有我单调的咳嗽声,而帐外却风雨大作,宛如上天的涕泣。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止住了喉间的血腥,平复了剧烈的咳嗽,默默地拾起破碎的衣衫,将就地合在了身上,然后钻进被窝里,继续弓起了身子抱着自己,埋头睡去。 我以为他会到蒙诏为他准备的营帐里去,却听到他在那头脱盔甲的声音,然后他轻手轻脚地钻进了我的被窝,从身后缓缓抱紧了我。他的呼吸平静了下来,一只手轻抚着我的头发,一下一下,在我耳边温柔说道:“我前往吐蕃之时,夕颜总缠着问我,爹爹到哪里去了。” …… 我没有回答,睁开了眼,空洞地盯着黑暗的前方。 “我对她说了我是她爹爹,你是她娘娘。这个臭东西还是傻乎乎的不明白。你跟我回叶榆了,要好好教导她。好歹她也是我大理太子唯一的女儿,不要让她丢了我的脸。”他的声音故意显得很轻松,好像在跟我唠家常,刚才的一切也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 我继续沉默,像一只西瓜虫一样缓缓地紧缩成一团。段月容也随着我的造型,像蛇一样圈紧了我,却依旧像以往一样,在我的耳边轻轻说着些日常琐事,逻些战场上的胜利,如何平分美女财物,直到我和他都无限疲惫地进入了梦乡。 清晨,我在嘹亮悠远的藏歌声中醒来,身边的段月容还在呼呼大睡,甜睡中的他眉头平缓,呼吸均匀,他的嘴巴也傻里傻气地张着,并且流着他所谓的“龙涎”,宛若一个无辜的婴儿。他的右手紧紧握着我的左手,不远处他的盔甲横七竖八地扔了一地。 我轻轻地想抽出我的手,他却反而反身将我抱紧了,口中轻叫:“逻些……木槿,我带你去逻些。” 我吓了一跳,以为他醒了。然而他只是将混合着血腥、汗臭等等多种臭味的脑袋搁在我的胸口,美美地将我的上半身当枕头,口里呢喃着几句反映其狼子野心的话,同样满是气味的长发像厚实的毛巾盖在我脸上,差点没把我给熏死。 过了一会儿,他又平静下来,我轻轻从旁边拿来一个大抱枕,微一抽身间,趁他又挪过来时,将枕头塞在他的怀中,让他尽情抱着淌“龙涎”做梦去。 我走出帐篷,迎面一股高原的风。我睁开眼,深深一呼吸,信步走远了一些,来到一处高坡。头顶是无边无际的苍穹,地平线上巍峨的青山连绵不绝,尖峭的雪山顶压着满山积翠,仿佛对着渺小的众生静默地微笑着。 山脚下碧蓝的大湖呈现在眼前,如晶莹闪烁的蓝宝石,烟波浩渺间,湖畔玛尼堆的彩旗飘扬,一群藏人的身影在湖边不紧不慢地行走,队伍中一个窈窕的红影坐在洁白的坐骑上分外明显。只听一阵缓慢空灵的藏歌声悠远地飘来,随着这无垠出尘的蓝色渐渐渗入我的血液、我的灵魂,一切喧嚣仿佛都离我远去了。我闭上了眼睛,不由松弛了嘴角,静静地听着那歌声飘过。 “喜欢这里吗?”段月容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立刻我落入了一个结实宽阔的怀抱,“你若喜欢,等我拿下叶榆,我便天天陪你在这里住。” 我抬头,迷失在一汪紫色的柔情中。 他的头发湿湿地纠结着,用一根金丝带松松垮垮地绑着,随意甩在脑后,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锦缎藏袍,领口镶边的白貂毛被风吹歪了,然后又一根根淘气地站了起来。鼻间飘来他身上沐浴后的松香,混着很淡的男性气息,有点类似于现代高尚俊美的ceo男士沐浴后轻洒古龙水,一身清爽地来到办公室对女同事微笑着打招呼的样子,然后迷倒一大片女同事。 第22章 疑变弓月城(1) 高原的风混着青草味、花香,还有雪山的味道萦绕在我们周围,他的血腥气息淡了很多,紫瞳温和似有笑意。 不知从何时起,我和他之间达成了一种默契,前一天晚上再怎么吵,再怎么怒目冷眉,打得再怎么不可开交、拔剑相向,第二天我们都会同时装作完全忘记了昨夜的风暴,然后像一般“正常夫妻”一样拉家常。我不想激他天子一怒,流血千里;他不想让我一气之下离他远去,总之在外人看来你侬我侬、妻贤夫爱。 昨夜差点对我施暴的恶魔似已被这高原纯净的清风吹得烟消云散。 他凑近我的脸,勾出一抹轻松的笑意,“木槿,你说好不好?” 我也当作没有发生,只是回他一个笑,轻轻向后一步,一指山下,由衷赞道:“这里真是人间的香格里拉。” 他看着自己扑空的双手,不悦地瞪了我一眼,然后硬是上前一步,霸道地揽着我的双肩,“这是圣湖。我要将此湖改名以纪念这肥美的吐蕃草原为我所有。”他睥睨天下地览着圣湖,扬扬得意地问我道:“木槿,叫大理湖如何?” 此人实在嚣张得欠扁! “不妥!”我微笑着看向他。 他哼了一声,紫瞳不服气地睨着我。 我笑道:“听说此湖乃是草原人民心中圣洁崇高的圣湖,每年西域各地佛国的人们都会前来虔诚朝拜,就连吐蕃人也只有在重大节日才能来此沐浴。太子殿下刚刚获取吐蕃,正是应该安抚百姓、博取人心美名之时,殿下理当尊重当地的习俗,代大理王陛下同当地吐司头人,礼拜圣湖、感谢神……恩……岂可擅改……湖……名。”我正指着那一汪碧蓝越说越起劲时,扭头间这才发现他正凝睇着我,眼中一片柔情。 我咽了下唾沫,正要张口再劝他,他却毫无预兆地忽地搂了我的腰,来了一个深吻。 我推了半天挣脱不得。高原本就缺氧,此时更是难受,我张大了口要呼吸,正是中了他的计谋,他的舌灵巧地滑进了我的口。 唔,我的脑海中反映出那个场景:自己是最后一个倒下的女职员……呃,然后又站了起来…… 我好不容易挣脱,两个人都气喘吁吁的。 他继续搂着我的腰,额头抵着我的,闭上眼睛,声音也有些不稳,“木槿,我不会放了你的。”他睁开灿烂的紫眸,映着我的怒容,一手早已敏捷地抓住我击向他脸的爪子。这些年来他苦练武功,看样子功力是恢复得差不多了。 可惜咱不是为了对付这个色魔,也练了八年了吗? 我一记左勾拳,一拳正中其右脸,他一手捂着脸,呆了一呆。 我以为他会恼羞成怒,没想到他却忽然带着一丝男人得逞的快乐,仰天狂笑,我欲挣脱,被他死死揽着腰,只得木然地看着他在那里傻乐。 “真真是匹烈马,为何驯了八年还不见一丝收敛呢?”他犀利的紫瞳紧锁着我,竟是又恨又爱。 我对他眯起了眼。 他对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木槿,你难道忘了吗?今日乃是你我的生辰啊。所以我昨夜才巴巴赶了回来。”他的声音似是满腹委屈,然后像对待小孩似的,用一只修长的手指封住我的口,满是耐心地柔声哄我道:“乖,木槿,今天不要惹我生气,好吗?” 我鸡皮疙瘩掉满地,正在考虑是针对他的脸还是他的某个重要部位进行反抗,一阵娇笑传来。 我和段月容同时回头,却见一只白得没有一丝杂毛的牦牛温顺地站在那里,上面坐着一个盛装的藏服美人,头发编成数十根细辫,辫梢上坠着银饰的黑丝线,一直坠到脚踝处;美人螓首精致的银冠上饰着绿松石串,柳腰间挂着缀有数行红珊瑚珠和蜜蜡珠的珠链。 她看上去很年轻,蜜色的肌肤在高原的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两只扑闪的大眼睛,在我和段月容之间不停地眨啊眨,最后在段月容长年对女性带有极其“苛刻挑剔”的审视的目光下,羞红了脸,低下头去。 十来个肤色黝黑、虬劲结实的藏人站在那个美人身后,为首一个年约四旬、身材微胖的藏人恭敬地向我们弯腰行礼,送上一条纯洁的哈达。 一旁站着蒙诏,后面是冷冰冰的齐放,再后面是探头探脑的沿歌和春来,再后面是一队士兵,样子很陌生,应该是段月容从逻些带回来的…… 啊?什么时候站这么多人了,我怎么都不知道?那刚才段月容吃我豆腐的情景,有这么多人同时观赏着吗? 段月容眼神也微有不悦,但转瞬即逝,他大声笑道:“原来是洛果吐司,扎西得勒!”说着接过那个洛果吐司的白哈达。 蒙诏早就准备了白哈达给段月容回赠洛果吐司。那吐司嘴里用藏语说了些什么,段月容又用藏语回了些什么。这几年,突厥语自学了点,跟着语言天才段月容,叶榆话大致是能听懂了,但是藏话却没钻研过,于是我跟听天方夜谭没什么两样。 但是我却注意到,两个人的眼睛不停地往那个白牦牛上坐着的姑娘看过去,那个姑娘也羞红了脸,愈加明艳动人。 我明白了,段月容算是吐蕃的主人,当地头人定是带着礼物和美女来拜见段月容来了,这是古代对征服者表示友好顺服的常见方法。但是这个姑娘倒不像一般的美人贡物,只因在藏地只有尊贵的女子,例如部落头人的女儿、寨子里的吐司夫人才能坐白牦牛,看这个洛果吐司对她慈爱的目光,应该是洛果吐司的女儿。 这个姑娘应该就是刚才在山下经过圣湖吟唱的歌手吧。而且这个姑娘倒也像对段月容很有意思,两只漂亮的大眼睛愈加大胆地在段月容脸上扫来扫去,爱意越浓,偶尔停在我身上时,也有了一丝冰冷和不高兴。 我该怎么办?以往段月容纳新妃子,他虽得意地同我炫耀,但毕竟从来没有在现场出现过,一时也有些尴尬,不觉心里没了底,只能在那里低头摸着鼻子,沉默了起来。 段月容最后叫了声蒙诏,用叶榆话说道:“给洛果头人家的卓朗朵姆小姐准备毡房,把头人的礼物收起来吧。” 卓朗朵姆临去时,深深凝注着段月容,脸红得就像苹果一样。她轻启朱唇,那动听的歌声便回荡在苍穹,满怀着对未来那柔情蜜意的憧憬。 我和在场的诸位都不由地听得痴了,就连段月容用那双紫瞳目送着她离去时,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 看来他很中意他这第五十三房妃子,一位优秀的藏族民歌手。 这是我很不明白的地方。明明我同他的个性南辕北辙,世界观也是截然不同,可是我与他二人这八年来,却能轻易地通过一个眼神、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洞察对方的内心世界,难道说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便是你的敌人,而你最了解的却偏亦是你的仇人吗? 此生我欠非珏甚多,上天让他相忘于我,也许是最好的归宿。我移情于非白在后,亦负他深情,如今爱而不得也算是对我的惩罚。然后无论是非白还是非珏,这一世,我的心中早已被这二人占满了心房,今生今世无法再对他人开启情感之门。 偏偏我与他这八年相持,道不明的情仇却连着那理不完的恩义,我还要与他纠缠多久,难道真的等着被他强行掳回叶榆,做那第一百个或第一千个妃子吗? 我对他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 他目光坦荡地迎向我,肃然道:“不要这样看着我,木槿。强大的帝国不可避免地需要没有爱情的联姻,如同我们每天都要喝水一样。” 我前世很多多金的男人,甚至是不怎么多金的男人都以同时周旋在数个女人之间为傲,但还是要挣扎着意思意思地表现一下自己的无奈,即便是这个一夫多妻制的乱世下,在“喜欢”的女人面前如此理直气壮的可能只有段月容了。 我记得八年以前,同样的一个生日,非珏在果尔仁的安排下不情愿地接受了一门没有爱情的政治联姻;当我同既是天敌又是盟友的段月容挣扎亡命时,他娶了轩辕淑环。 是的,当年对我喜欢的男人我都理解了,我又怎么可能不理解你呢? “我懂,月容。”我自嘲地笑了笑,转身看向那美得不似真实的世界,然后假装对他重重叹了一口气,“月容,万一有一天,有个巨丑巨胖巨猥琐的好龙阳的君主看上你了,为了你那强大的帝国,你也会向他投怀送抱吧。” 我本以为这是一次犀利的讽刺,一个成功的调侃,没想到段月容却一本正经地撑着下巴思考了半天。 “非得很丑吗?” “嗯哪!” “非得很胖吗?” “嗯哪!” “非得很猥琐吗?” “嗯哪!” “还得是个好龙阳的帝王?” “嗯哪!” 段月容叹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对我理直气壮道:“我会的。” 我打了个趔趄,差点没摔着,然后木然地望着他。 这小子八成是当年失去权力,过苦日子过怕了,死也不会回到无权无势的日子了。 “木槿,你是在担心我吧。不怕,我定会为你保留我的身心。”却见他左手击在右掌中,对我笑弯了一双清冽的紫瞳,似孩童无害,然后说道:“不过,等我有了比他更强大的力量时,必让他生不如死,灭他全族男女老少。” 我打了个哆嗦,却见他像戏子变脸一样,一下子板了个脸,紫瞳阴狠无比,气呼呼地捡起块小石子,向我扔过来,然后追过来,“你这个放肆的女人,看我把你宠成什么样了,居然敢这样大胆地调戏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啊的一声向山下逃去,未到毡房,刚要掀帘,却见一庞然大物向我扑来,将我压倒在地。 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我,我睁开眼睛,只见一双金色的三角眼从上往下凶狠地盯着我,耳边传来它呼哧呼哧的呼吸。我的手触及的是一片光滑的皮毛,脸上是那东西流在我脸上的口水。 我第一反应是这个段月容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只非洲狮,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赤金灿烂的狻猊,也就是草原藏獒,异常威武雄壮,浑身金黄,胸前几撮长毛又鲜红似血,坐在那里睨着我真如雄狮王者一般威风凛凛。 我一下子愣住了,也就那么躺在地上,愣愣地承受着它两只前爪的重量,没考虑到要赶紧起来,直到段月容过来了,大声用藏语叫着:“七夕森格。” 那只藏獒乖乖地离开了我的身子,坐在地上,对着段月容吐着大舌头,扫帚一般的大尾巴扫得地面哗哗响。 段月容飞奔过来,对我微俯身,紫瞳闪着星光,极愉悦地凝视着我。他的乌发直直垂下,轻轻触到我的鼻间,但闻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气。 我就着他伸出的手慢慢爬起来,愣愣地坐在地上平视着大藏獒和他。 他却对我大笑出声,那紫瞳流盼,一时神采飞扬,“喜欢我送你的生辰礼物吗?” 生日礼物?神啊,这位兄台你不能先跟我打声招呼吗? 说起送我的东西,段月容再一次证明了,妖孽转世的基因存在,这八年来送我的东西无一不是绝顶奇异的。 西双版纳最毒的毒蛇,除了沿歌这小子如获至宝,整天笑眯眯地伺候它,基本上无人可以接近,包括我这个主人…… 送过一件天蚕衣,据说刀枪不入,结果还没等我穿上,就引来一大堆武功高强的抢夺者,倒把我给暗伤了,在床上躺了两个月…… 然后是一只小白象娜娜,一开始挺可爱的,夕颜和希望小学的同学也喜欢它,可是小白象渐渐长大了,把我的后花园全给糟蹋了,而且还是逮什么植物珍稀就吃什么,顺便轻而易举地踢断了多处围墙,跑到人家张员外家里去了。害得张员外狮子大开口向我勒索,同我打了近一年的官司,结果把张之严也给惊动了。好在张之严看上了娜娜,我就把它转送给了张之严…… 最不能理解的是有一年他送了我一群会媚光四射的舞姬,我将信将疑了几个月,还是摸不透他到底想什么。于是便放心地在一次重大的商业宴会上让这些舞姬表演,然而他却又化妆成朝珠夫人,突然出现,当着众位business partner的面把这群舞姬骂得直哭得梨花带雨,从此我的妻管严之名盛传民间,让君莫问这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比较正常一点的也是我最喜欢的是他送我的一张很漂亮的银弓,我练了三个月才拉开弓。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对暹罗进贡的鸳鸯弓,我那一张是雄的,他那一张是雌的。幸亏上次进货时忘记在君家寨,没被张之严给抄了去,这回蒙诏还上心地给我带来了。 我都差点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他送我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的日子啊。 “没摔着吧?”段月容笑眯眯地扶起我,摸摸藏獒的大脑袋,“它叫七夕森格,藏语里森格就是狮子的意思,你叫它七夕,它也明白的。” 他引导着我的手抚上七夕毛茸茸的身体,七夕转动着金棕色的眼珠,不停地谨慎地打量着我。我却爱上了抚摸七夕的感觉,挣开了段月容的手,一下一下地梳理七夕的毛发,痴迷道:“七夕你真漂亮。” 七夕森格高傲而冰冷地看着我,身体有些紧绷,看段月容坐在旁边柔和地看着我,才稍微放松了一些。段月容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 忽地身后传来一阵皮鞭抽打的声音,我闻声过去,却见几个南诏兵正在对一个魁梧健壮的人用鞭刑,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昨夜那个波同。 我奇道:“他犯了什么错?” 旁边一个士兵看了一眼段月容,伏在地上,恭敬地说道:“妄议时政,军法处置,鞭挞至死。” 我知道是段月容怪他透露了非珏的故事而迁怒于他,便对段月容说道:“今天是我的生辰,也是殿下的生辰,不宜见血,不如先把此人押下去吧。” 那个小兵的眼珠在我和身后的段月容身上转来转去。 段月容对我一拧眉毛正要发作,这时有个士兵过来,附在他的耳边面色凝重地对他说了些什么,我隐约听到什么洛果土司的女儿,不高兴什么的。 却见他的眉头微皱,冷哼一声道:“算这小子好运,拖下去吧。”然后匆匆向一个新毡房走去。 那个小兵诺了一声。众人七手八脚地解了绳子,把血淋淋的波同拖了下去。 我悄悄对蒙诏说道:“蒙诏,烦劳你找军医给这波同看一下。” 蒙诏对我微笑地点头道:“娘娘宅心仁厚,能得娘娘在殿下身边辅助,殿下大事可成矣。” 这个蒙诏现在怎么越来越酸溜溜的,开口闭口就是娘娘什么的。俗!真俗! 叫七夕的藏獒非常训练有素,不但聪明,而且很机敏,更忠诚,无论我到哪里,它都跟着,然后我开始琢磨出段月容送我这大藏獒的本意来了。这回我无论到哪里都得带着它,更逃不出段月容的手掌心了。 我打听到段月容是去了洛果小姐的毡房了,估计是去安慰美人,然后下午就像没事人似的到我的毡房来,腆着脸要他的生日礼物。我偷眼一瞧,果然这小子的脖子那里有个吻痕。 “洛果吐司家的女儿这么好的礼物都有了,还在乎我的?”我懒洋洋地靠在七夕身上。藏獒不像普通犬类一样会对你摇尾乞怜,问你讨食,我同它培养了半天感情,它也就是不那么谨慎地看着我,总算让我倚在它身上,真舒服。 没想到段月容差点就要激动得叩谢上苍了,他扣着我的双肩,激动道:“木槿,你终于学会吃我的醋了?” 我一脚踢开他,“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本小姐对你的心情还是和八年前一样,没戏。” 我以为他会讨个无趣地冲出去,不想他笑嘻嘻地抓着我的脚不放。 我闹不过他,还是老规矩,慷慨大方地说道:“多玛可有夜市?我陪你到夜市一游吧,若是看中了什么,我为你付账。如何,朝珠娘子?” 他欣然应允,看来攻下逻些后他的心情还真的是很好。 到了申时,段月容又出去了一会儿。 第23章 疑变弓月城(2) 齐放回来阴阴地报说,段月容带着那个卓朗朵姆到土司家里赴宴去了,我便轻松地用了些饭。就在我以为段月容要到卓朗朵姆家里去过生日时,他又满面春风地回来了,如风一般强掳我上马,吆喝了一声七夕,便直奔著名的多玛夜晚的集市。 这个时代的多玛是突厥、西庭、后周和大理四国的边境交界地,又是东西方通商的一个中心点,各式各样的人种走在大街上。为了行走方便,我还是一身汉族男装。段月容也是一身藏族男式贵族装扮,紫貂皮袄,颈间挂着蜜蜡珠,手上戴着大红宝石戒指,腰挎银刀,身背银月弓,清瘦颀长的身形挺拔地走在人群中甚是引人注目。七夕如雄狮一般在他身侧,冷冷地看着四周。身后跟着蒙诏等亲信以及当地几个藏人护卫。 众人一边窃窃私语地赞叹着,一边不由自主地让开了一条路。 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 这夜银阕珠宫光华四射,分外明媚,段月容紧紧抓着我的手在人群中穿梭,他的紫瞳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对我柔声道:“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当时的反应是一哆嗦,黄泉地府的彼岸花在眼前晃过,我不由自主地面露惧色。 段月容的脸色不太好看,把我拖近了他,然后走向一个面具摊,他掂了一个昆仑奴面具,往我脸上比了一比,然后又戴在自己的脸上,只露出两只紫眼珠子,面具后的声音有些闷闷的,“有这么可怕吗?” 我猛然间醒悟过来,他是指当年西安的七夕夜市,我不由自主地扑哧一笑。 他从面具后面露出俊脸来,对我也是会心一笑,向我欺近一步,低声附在我耳边道:“那时你抓我的手好紧,把我的手都抓疼了。” 他的气息拂在我的耳边,温热撩人。我的血气上涌,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嗤笑道:“乱讲,谁会抓疼你啊。” 他看似心情大好,继续笑道:“那时还说要替我长一双紫眼睛呢。你莫非想抵赖不成。” 我使劲甩开了他的手,“那是为锦绣,少臭美了。” 他冷哼一声,正要开口,后面传来摊主的大声叫嚷,他的紫眼珠那么一瞪,那个摊主立刻吓得乖乖闭了嘴。 蒙诏眼中含着笑,过去付了银子。 齐放冷眼旁观。 段月容上前又拉住我的手,这回我怎么也甩不掉了。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在我耳边低吟着秦观的《鹊桥仙》。这小子果然还是偷看了《花西诗集》。 我不由转过头对上他的紫眼睛,他也在静静地凝视着我,携起我的双手,对我柔声道:“木槿,其实你自个儿也明白,你心里是有我的。也许你并不爱我,可是你的心里就是有我。” 他的手抚上我的胸口,即使隔着束胸的层层布条,也能感到他手心的热度。这小子真是越来越大胆了,敢这样当众吃我豆腐。我的脸上一阵发烧,抬起手想拍开他的手,他却反手钩上我的十指,纠缠在我的胸前,顺势拉近了我。 紫瞳柔情似水,在星空之夜熠熠生辉,他的微笑如朝珠花开,夜空似也荡漾着芬芳,“也许你永远也不会承认,但是我都知道。” 我低下头,他却轻抬我的下颌,顺势将面具挂在我的脸上和我眼对眼,“那时我戴个面具,现在却是你喜欢戴上个面具,木槿。” 面具下的我一愣,却见他拿开面具,紫瞳带着一丝无奈和悲伤,“你何时才肯摘下面具,真心对我呢?” 我凝着他许久,张口欲言,却听人群中有人吆喝起来:“各位大爷,有谁能射中这支珠钗,不但能得到珠钗,还能一亲我们天香阁任何一个姑娘的芳泽。” 眼前一座挂满红灯笼的小木楼,一个红衣大汉在小木楼前大声吆喝着,楼上是一堆穿红着绿、媚态横生的女人。一片莺莺燕燕,脂粉的香味飘了过来,我立刻一指,装作万分兴趣的样子,“娘子,这支珠钗很配你。” 段月容的满腔柔情立时化作一团黑气,随着脸皮那么一抽一抽,眼看就要冒火了,我装作没看见,认真道:“娘子莫急,为夫这就去为你射下这珠钗。”说罢径直走过去。 只见早有几个西北大汉聚了过去,一边对着楼上的姑娘流着哈拉子,一边跃跃欲试。 人群中有个车师人打扮的虬髯大汉色迷迷地大喊:“若是射中了,是不是今夜所有的姑娘都能陪我睡啊?” 那群女子娇滴滴地对着楼下激动的男人齐声回道:“是,这位爷。” 众人一片惊动的嘘声。 我心中暗笑,好厉害的促销方法。明明只有一人可取胜,但这帮姑娘在这里这么一站,活广告一打,再加上众人的艳羡,包准今晚这家天香阁的生意好得不得了。 那珠钗就挂在三米高的牌坊处,并不是很高,只是这个角度有些刁,而且隐在二楼的阳台暗处,想要射中还真的要技巧。 我正思索着射的角度,早已有人试射了几下,皆是望珠而叹,还有人红着脸问那红衣汉子要多射几次,那红衣汉子倒也大方,慨然应允。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试了有十数人,皆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最好的成绩也是碰巧射到二楼的阳台。 我正跃跃欲试,一个柔弱甜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倒看不出这样的绿洲却有做工如此精巧的珠钗。” 这个声音很熟,好像在江南时候听过的? 我随众人回过头去,然后和大家相同的反应,愣在那里。 玉蟾露颜,云裳轻飘,却见来人一身突厥贵族的暗红锦缎皮袍,他如锦的红发结成无数发辫绾于脑后,流动着月光,抹额系一条镶和田玉天蚕银丝带,飘垂于腰际。年轻俊美的脸上难掩英气勃发,月光下似血的酒瞳睥睨三分,腕上戴着一串狼骨手珠。身下的高头大马乃是唯有蓝血突厥人才能拥有的汗血宝马,精巧绣制的鞍辔上嵌着紫玉珠拼成的狼图腾,天潢贵胄之气展露无疑。 他的身后跟着五个人,其中一人正是我见过的阿米尔。紧紧挨着他的却是一个窈窕的身影,那个女子一身突厥骑装,紧身窄袖,完美地勾勒出诱人的身材,乌发压着华贵的雪貂帽,玉面上半蒙着白色纱巾。她明明只露出两只无比美丽的眼睛,月光下只觉无与伦比的温柔高贵,如同月亮女神一般,那天香阁的姑娘瞬时失去了光彩。 我呆在那里,无法挪开我的眼,竟然是非珏? 不,我应该唤他一声撒鲁尔大帝。 不,他已不再是我记忆中青涩目盲的原非珏了,而是统一东西突厥帝国的大有为的皇帝——撒鲁尔。 他拥有着最锐利的酒瞳,他的身后跟随着最忠勇的战士,胯下骑着最神俊的汗血马,手中握着最锋利的宝刀,怀里拥抱着世上最美丽妖娆的女人。 他所向披靡地驰骋在西域疆土,号称草原上折不断的刚剑,不可一世的撒鲁尔大帝。 “家里这么多好玩的东西你不喜欢,却喜欢这种粗糙玩意儿啊?”撒鲁尔往珠钗的方向看了看,无奈而宠溺地看着他心中“最美丽的眼睛”。 骑装美人的眼角微微笑弯了,“夫君,妾只是喜欢它的样式,很是精巧新鲜。” 却见撒鲁尔和他的美人一个漂亮的翻身下马,两人十指相缠,一路微笑着走到射击场前。 他歪着脑袋,皱着眉头看了一阵,眼中满是“女人的眼光就是奇怪”的神情,但嘴角却又露出一弯宽容的笑来,对身侧的骑装美人扬了扬下巴,“我若射中了这钗,你许我什么?”说罢勾魂摄魄地对美人一笑,眼中满是情人间亲昵的挑逗,手向后微伸。 阿米尔早已拿起桌上的钢箭和铁弓,恭敬地递上。 骑装丽人蒙着面纱的脸看不清表情,可是那双滟滟的大眼分明更加水雾迷人,发出晶亮的光来。她低笑着,闪到一旁,为她的男人腾出了地方,明眸流盼间神采动人,草原上的男人们一片起哄的嘘声。 撒鲁尔眼中一阵骄傲,扯出一抹淡笑,刚刚张弓一试,那张弓应声而断。 众人惊叹不已,好一位臂力惊人的勇士! 撒鲁尔又搭了几张弓,结果都一一断裂。 那红衣汉子过来,叹声道:“这位勇士好神力,我们天香阁里所有的弓都在这里了,这可如何是好?” 撒鲁尔兴味索然地对着他的美人耸耸肩,用突厥语说道:“看来吐蕃的弓箭不过如此,那就没有法子了,咱们回去吧。” “这位勇士,我这里有一把弓,如不嫌弃,拿去试试如何?” 段月容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他的五指轻扣我的肩头,意思叫我不要出来。我惊诧地抬头,却见他微笑着走出阴影,紫琉璃的眼睛如鹰枭一般盯着非珏。身边的七夕森格紧随其后,金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对着眼前的撒鲁尔开始露出尖牙,低吠起来。 撒鲁尔闻声侧过脸来,看到段月容,微微一诧。 我万万没料到段月容会主动站了出来,如同在场所有人没有猜到他们的身份一样,更无法联想到这个时代吐蕃草原上两个翻云覆雨的人物同时微服出现在多玛的夜市中。 即便如此,这两个天之骄子身上的光彩还是将周围照亮了起来。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人群开始了窃窃私语,尽是赞叹之声,然后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开了去,为这两个光华四射的人腾出更广阔的地方。 段月容的眼神不太对劲,他莫非是认出撒鲁尔来了? 不可能,毕竟他没有见过撒鲁尔,也不会联想到突厥的撒鲁尔大帝会明目张胆地进行这样的微服私访,不然他的眼神不太可能只会有这种暗藏的初级风暴。 再一想又豁然开朗,吐蕃原来是突厥人领地,哈尔合林之耻时,突厥分裂,南诏乘机入主吐蕃,而后突厥长达二十六年的分裂混战,使其根本没有精力去夺回吐蕃。 如今东西突厥终于合并了,撒鲁尔可汗拒绝了东庭权臣窦氏的册封,而是接受了其父所在的西庭册封,成就了突厥史上最令人胆寒的绯都可汗。 绯都可汗身强体壮,精力充沛,武功高强,帝国内部,好战的贵族又频频进言要扩大国界,于是在实现了突厥皇室日夜渴望的一统东西后,自然而然地欲将触角伸向了吐蕃。 多玛虽是西庭、突厥、大理的边陲重镇,但严格说来是吐蕃地界。 那么,今日来的撒鲁尔是作为一个如同在瓜洲一般游山玩水的普通西域人,还是别有心机的一种探查,更或是一种有意无意的挑衅?然而无论其真实意图是什么,很显然,吐蕃现在的主人,段月容都把这个器宇不凡的突厥贵族,理解为一种挑战了。而且撒鲁尔还带着他的女人过来,简直就是把段月容的属地当作无人之境前来炫耀游玩。 于是,还没有等到大理与突厥正式冲突的那一天,段月容与阿史那撒鲁尔的第一次对决意外地在七夕之夜,在繁星如织的多玛夜空下提前了。 我一时不知所措,生怕段月容认出了原非珏而击伤他,正焦急间,那白纱艳姝却轻拉撒鲁尔的手,“夫君,还是你说得对,这种粗糙之物,家里应有尽有,妾有些累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段月容的紫眼珠子不客气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如同对待所有的女人一样,该看的地方看,不该看的地方也看,嘴角边还漾起一丝轻薄的笑来。 我心中暗急,这该如何是好,万一他真是看上了撒鲁尔的女人,两人相斗,撒鲁尔和他的女人定难全身而退。 然而再细细一看,他的紫眼珠中并无淫意,这个段月容分明就是想激怒撒鲁尔,杀之后快。 果然,撒鲁尔静静地将情人掩到身后,眼神冷了下来,却又绽出一丝笑容,“好啊,多谢这位勇士啦。” 撒鲁尔轻掂起蒙诏递来的银雕镶宝弓,张弓试了一下,淡淡一笑,赞道:“好弓。” 月光下他的酒眸聚焦了起来,对准那支珠钗射去,一击而中。那支珠钗落下来的一刹那,谁也没有看见撒鲁尔什么时候动的,眼睛只一花,那支珠钗已稳稳地落在他的大手上。 众人立时惊为天人,喝彩不断,“好俊的功夫。” 撒鲁尔若无其事地走向艳姝,将珠钗插在她的鬓边,展颜一笑,眼神镇定如初,仿佛是在默默地安慰他担忧的情人。 终于那双黑瞳似有一丝了悟,那坚贞柔情立时在黑瞳与酒眸的互相凝视中流动着,正如传说中美女英雄心心相许的画面活生生地展现眼前,众人无限唏嘘间,一片艳羡。 段月容击掌一笑,“看来,今日多玛草原上飞来了一只尊贵的雄鹰。” 他扫了一眼撒鲁尔坐骑上的狼图腾,笑道:“原来雄鹰来自于伟大的弓月城。” “可惜,草原雄鹰怎能仅仅为了一个女人,而去啄食一支肤浅的珠钗呢?”段月容话锋一转,假假地叹息道,全然忘了他今早上还信誓旦旦地说要把江山送到我手中一样。可见男人的甜言蜜语有多么的不靠谱。 然而,再傻的人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我再抬眼时,夜游的人群早已走了大半,周围来了很多身形强壮的黑衣人,目光寒冷,神情肃穆。那红衣大汉早同一大群女人挤到了天香阁的楼上,在珠帘内害怕地探头探脑。 撒鲁尔淡淡笑着,向他的美人走去。 段月容眼神微动,蒙诏人影一闪,撒鲁尔的美人早已被其截去了。 撒鲁尔的脸绷了起来,见到白纱艳姝的肩上横着一把明晃晃的刀,眼中划过一道充满杀意的厉芒。 他还是那样镇静,但眼睛却隐着暴风骤雨。 那艳姝身躯微颤,被人带到一根木柱前绑定,却是一言不发。 “我大理素来敬仰英雄,久闻弓月城是九天箭神同狼神一起建立的神之城,弓月城人人擅射。不如我们玩些刺激的吧,你若能射中你家美人头上的发钗,你且同这位美人尽管来去自由。但若是射不中……”段月容阴狠地笑了,微一甩头,“都说弓月城的女人是天神的女儿,我想我那些很久没有碰女人的兄弟们肯定会喜欢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段月容表达自己无比兴奋和得意的心情时,都会抬手轻轻一捋秀发,微微甩头。 此时已是子时,大街上除了黑衣人和撒鲁尔的几个随从僵持着,已是万籁俱静。高原的风吹走了月婵娟的面纱,无限清辉映着段月容的紫瞳,愈显得如天人下凡。 明明场上众人的心弦紧绷,而那月光却仿佛带着魔力,似专门前来点缀段月容那魔魅的。他的秀发沾着夜露随风逆飞,薄唇淡淡笼着一抹笑,美得那样朦胧,美得那般妖冶。众人开始看得一愣一愣的,到后来就连撒鲁尔也多看了段月容几眼,脸上忽地一派了悟。 “大理紫月,光耀星辉。”撒鲁尔轻蔑一笑,“紫月公子不但如民间流传一般,风华绝代,堪比踏雪,亦如传说一般卑鄙无耻啊。” “多谢英雄的夸赞啊!”段月容光荣地微一点头,然后猖狂地仰天大笑一阵,“既然这位大人认出了本宫,当知本宫的手段。”他猛地一敛笑容,目露凶光,“你姓甚名谁,来我大理国界,又意欲何为?” “在下阿史德那鲁尔,久慕多玛的月色多情,特来赏月,怎么太子殿下不知,突厥人亦有朝拜月神的习惯吗?”撒鲁尔淡淡地回答,眼睛却不离白纱艳姝半分。 我心中暗急,齐放怎么还不回来。 段月容说道:“那可巧了,本宫亦是来这多玛草原赏月的,既如此……” 就在这时,场中忽然有人吆喝着:“牛受惊了,快让路啊。” 四头大牦牛拉的大货车向我们这里飞奔而来,货车直直地冲过来,周围的黑衣人立时有人跃过去试图牵住疯牛。黑衣人中个头最高的一个,早已大步流星地赶到街中,抬起巨掌一掌击中牛头,血花四溅中,车上的麻袋猛地炸开,里面爆出大量的白色粉尘,空气中开始漫起烟雾。 多玛的夜市开始混乱,有人大声叫着护驾,我早已乘乱戴上了防护镜,悄悄向撒鲁尔的方向过去。 第24章 疑变弓月城(3) 未到跟前,他反手向我凌厉地抓来,我几个闪身躲过,在他背后轻道:“非珏莫惊,我是瓜洲君莫问。” 他微一迟疑间,我早已抓住了他的大手,向暗处躲去。 我拉他伏在草垛暗处,却听段月容焦急的声音传来:“莫问、莫问。” 我同他挨得极近,他的呼吸轻轻吹到我的脸上,像极了我第一次见到非珏的场景。那时受了惊的非珏夹着我飞到了大槐树上。八年已过,他的身上依然有着那种熟悉而又淡淡的奶腥味,然而恍惚中我看不真切他的表情,唯有那双酒瞳,在无限漆黑中对我发着幽光,深不可测。 段月容冷冷道:“给我搜,若是一只苍蝇飞出去,你们都别想看到明天的太阳了。” 士兵领命之声在空旷里回荡,脚步声和着铠甲兵刃相互撞击。等士兵集结完毕,过了我们所在的那个草垛,我拉着撒鲁尔悄悄走出集市,来到大草原。 星光遍洒大地,我呼了一口气,回头关切地问道:“非珏,你没伤着吧?” 撒鲁尔立刻甩了我的手,后退一步,冷冷地看了我几眼。那目光如此陌生,甚至我能感到有一丝淡淡的厌恶。 我的心中漾着伤感和茫然,但转念一想,这才领悟我君莫问在民间还有另一种传闻,那就是君莫问是大理段氏的兔相公! 段月容唤我的名字如此自然,让他误会是正常的,而方才我紧紧拉着他的手,他不甩开我想必也只是为了逃命吧? 我一阵黯然,向后让了让,随即强笑着作了一个揖,“方才为了脱身,冒犯了公子,还请恕罪。” 撒鲁尔的面色也有些不自然,但明显缓和了些,淡笑道:“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君老板,又承你出手相救,感激不尽。” 我讷讷地说了几句客套话。我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满眼却是焦躁不安,知道他是担心那抹艳姝,便道:“公子莫急,莫问已派人暗中营救尊夫人,请稍候片刻,只是此地不宜久留……” 他的酒瞳冷冰冰地扫向我,似在不停地揣度我。 我只好叹了一口气,“藏獒是世上最好的搜索专家,不过半个时辰,七夕就会追来,你先同我往圣湖处躲一躲,那里湿气甚重,可掩我俩的气息。” 他绞着我的目光思索了片刻,展颜一笑,“好。” 我望着他没有笑意的笑容,知道他心事重重,欲说几句安慰的话,却又因他眼中的防备而堵住了所有的话语。心说多说无益,等躲过这一劫再说吧,于是便一言不发地在前方引路。 不久圣湖近在眼前,十六的婵娟倒映在圣湖之上,清冷神圣,随风不停地飘零破碎,宛若人生。 我松了一口气,回首对背后一直沉默的红发青年笑道:“到了,公子先在此处歇息片刻,不出半个时辰,会有人来接应我们的。” 他微一点头,也不说话,只是坐了下来,望着天际的圆月。 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走了一会儿路,腿脚也有些酸,刚想在他身边坐下来,一近他身,他的酒瞳冷冷地瞟过来,我只好尴尬地又站起来,在离他远一些的地方坐了下来。 一时沉默是金。 我痴痴地看着他英挺的侧影,心中无限感慨。 忽然他回过头来,冷冷道:“你在看什么?” 我语塞,赶紧别过头去,讷讷道:“对不住。”心中万分难受,忍不住轻声说道:“你很像我一个失散了多年的朋友,我和他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庚戌宫变那阵,我们在秦中大乱时失散了……我答应了他会去找他,可是却没有履行我的诺言…… “他的脑子不太好使,所以总是爱忘事,眼神又不好,老是迷路。我总是为他担心,万一他把我给全忘了,可怎么好?”想起那一年离别的光景,不觉悲从中来,“那一年秦中大乱,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的三姐和许多朋友也死在战乱中。所以再想想,只要他活着,就算他不再记得我与他的情分,只要他还活着,就比什么都强了。” 我抬头一看,却见他凝注着我,我对他强笑道:“我对不起他,所以很想同他聊一聊,想知道这几年他过得好不好,我、我只想知道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我明明知道你、你不是他,可还是忍不住想看你,就好像看着他一样,对不住啊。” 我哈哈干笑几声,却见他无波地看了我几眼,然后默默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绢子,向我递来。我这才感觉到脸上全湿了。 我颤着手接过来,背过身去,使劲抹着眼泪,咬着手,平复着内心。 却听背后的青年轻轻说道:“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难过,人生在世不过百年,总会被别人伤害,又不免伤害一些人,故而总要学会忘记,人如何能永远生活在过去啊?” 我慢慢转过身来。 他舒展眉心,侧着头含笑看着我,像极了当年多少次非珏笑着深情看我。 是啊,人总要学会忘记,非珏…… 我知道你现在生活得很好,我能感觉得到,所以我想我可以放下心来,给你最美好的祝福。 我破涕为笑,将绢子递还给他,“谢谢,只是对不住,把你的绢子给弄脏了。”我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说着。 借着月光,这才发现那绢子的绣样是鸳鸯戏水,而且是中原的花样。方才忙着难过,没来得及发现,联想到那晚波同口中的美人,我心中一动,为何这个绣样很眼熟? 一个病美人在我的脑海中不停地闪现,我呆愣间,却听远远的马蹄声传来。 我和非珏躲到草丛中去,却见领头一人正是面容严肃的齐放,后面跟着阿米尔一干侍从和一个白纱丽人。我还没来得及出声,非珏早已满面欣喜地叫了起来:“木丫头。” 白纱艳姝立刻下马,奔向他的怀抱,两人在月光下紧紧拥抱。 撒鲁尔着急地说着:“可受伤了?” 草原月圆,细风轻送,传说中美人英雄相聚的场面就在我的眼前。 丽人轻摇螓首,泪花四溅,“我还好,你没事吧。” 撒鲁尔心疼地看着他的爱人,担心道:“你浑身都在发抖,当真没有事吗?” 两个人来来去去就这几句,都在反复询问对方可有受伤,可见相爱之深。 撒鲁尔拉下她的面纱,细细察看。月光下,绝色姿容,艳光四射,却与我脑海中的病美人不谋而合。 我从草丛里慢慢走出来,齐放向我奔来,似乎在我耳边说了几句,可惜我什么也没听进去,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美人。她不是别人,正是我那传说死在戈壁大漠的结义三姐,姚碧莹。 她的泪容也向我这里转过来,浑身抖了一下,然后那双精致的眼睛定在我的脸上。此时月光正好,她的脸却向逆光处微侧,我便看不清她的面色。 德馨居里同碧莹共同生活的一点一滴,慢慢地拼凑在一起,汇成大江大海向我袭来。碧莹,是碧莹?怎么是碧莹?为什么是碧莹? 亲如姐妹的三姐碧莹没有死,这本该是天大的好消息,可是她却变成了非珏口中的木丫头。 我最亲近的姐妹成了初恋的爱妻,他的目光追随着她,她的身影变成了非珏口中呢喃的名字,然而那个名字却依然是我的小名。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疑惑、狂喜、震惊、无奈,夹杂着一丝的愤怒,无数的疑团和回忆混杂在一起,猛烈地冲击着我,我的头痛似裂,胸如火烧。 “主子,此处不宜久留,还是快送这位公子和家人出城吧。” 小放轻轻的呼唤,让我渐渐醒了过来。我咽下喉中的血腥,这才发现我紧紧抓着小放,才不至于跌倒,可是却把小放的手臂给掐青了一大块。 我收回了手,努力平静了内心,向非珏和碧莹微一点头,勉力说道:“一路……多保重吧。” 非珏好像一边上马,一边对我说了几句客套话,我也没有听进去,现在我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在了碧莹身上。 “这一位,便是上次陪公子前往瓜洲的尊夫人吧?”我轻轻问道。 撒鲁尔微微一笑,轻轻拉近了她的坐骑,傲然笑道:“正是。” 她并没有避开我的目光,然而美目却不再有往日的温婉可人,只是冷冷地瞟了我一眼,微侧着头戴上面纱,不再看我。 我似笑非笑,“尊夫人好像我以前的一个姐妹。” 撒鲁尔却在马上哈哈大笑起来,“君老板还真是个生意人,到哪里都要攀亲带故啊。” 这时阿米尔过来,看了我一眼,用突厥语说道:“主子,我们赶路要紧,女……老夫人也在家中等急了。” 撒鲁尔眼中一阵不悦,“老夫人给了你多少好处,怎么老在我面前提她?”他顿了一顿,回首对我笑道:“莫问,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说来听听,我回国便为你找他。” 东方鱼肚白渐渐露出脸来,一阵悠扬的藏歌传来,极尽轻灵缥缈,又带着一丝淡淡的悲伤,仿佛是永远走不出的宿命轮回。 我听着歌声,看了他和碧莹半晌,忽然一笑,“不必了,你说得对,人总要学会忘记。我想他现在一定同你一样,生活得很好,我还是不要再打扰他了,只要他过得好,什么都好了。” 碧莹又转过脸来,深深看了我几眼。曾几何时,我已无法解读到她妙目中的语言,唯有无限的冰冷。 碧莹,碧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会成了撒鲁尔的木丫头?难道是你爱上了他,所以留在了西域?那当年宋二哥在你心里又如何呢?在你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八年的春秋,弹指而过,多少人事沉浮,沧海桑田! 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就连我花木槿也变成了君莫问,又何必怪哉别人的生活? 我几欲唤出口来,却终是沉默地看着他们一行人远去。 夜风拂着我的长发,沾到打湿的脸颊,很难受,我也没有动手。 撒鲁尔坐在马背上,忽然回头看了看我,眼中一阵恍惚。他绷着脸回过头去,好像碧莹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过了一会儿,一行人失去了踪迹。 我怅然回头,默默地抹着脸。 齐放开口安慰了几句:“许是当年得了主子假死的消息,四爷闹腾不休,果尔仁便让三小姐装了主子您吧。” 我无力地点点头,忽然却听马蹄声近了。齐放警觉地看着前方,却见是撒鲁尔和阿米尔他们去而复返。我们愣愣地看着他们。 阿米尔有些着急,“主子,段月容从前方包抄过来,还请主子往西边而去,等我等引开段月容。” “不用。”撒鲁尔看着我,忽而冷冷一笑,“久闻君老板是大理段氏的密友,精通商道,那不如且到我突厥一游,教化我那蛮荒之地的子民,顺便也让孤好好招待一下君老板,何如?” 齐放早就攻上前去,冷冷道:“我家主人好意救你于水火,你却恩将仇报?” “你家主子是救我还是故意引我到这里来也未可知啊。”撒鲁尔在马上利落地迎上去,过了几招,赞道:“君老板的手下果然能人辈出啊。”他一钩手,齐放便摔下马去。 齐放口吐鲜血,再次迎上去。 阿米尔的一把弯刀轻搁在我的颈间,“这位小爷还是先住手吧。” 我暗扣护锦,正要发射,忽然胸间一阵剧痛,我呼吸困难起来,抬手想让撒鲁尔放开齐放,口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的景物模糊了,我向地面跌去。 远处传来急切的马蹄声,我没有预期中的摔到地上,齐放奋力格开阿米尔的弯刀,跃过来稳稳地接住了我。他掏出段月容专门找苗医配了n多年的药,塞进我的嘴里。我的眼前开始迷乱起来,耳边唯听到兵刃的声音和段月容的喊声。我浑身发着抖,想出声叫段月容放非珏走,可是我一张开口就是不停地咳嗽,结果把那颗据说是配了七十二味灵药的药丸子带着血沫全给吐到了齐放的身上。我努力睁开眼,却见齐放虎目带泪,映着我白得像鬼的脸,分明露出一丝恐惧来。 那时的我在痛苦中想着,齐放一生孤苦伶仃,好不容易逃出魔掌,找到一个大哥却又失散在西安屠城。这几年来,我与他朝夕相处,名为主仆,却早已如亲生姐弟一般。我虽与他都过了几年安逸的生活,然而他却始终刻意保持着与所有的女性的距离,包括卜香凝和我。其实、其实他一定是担心那命中的批语,克尽身边所有的人,尤其是对自己喜欢的人吧。我想开口安慰他几句,不要担心,可一张口却又是一大口鲜血。齐放的眼中布满血丝,只听他恶狠狠地瞪着眼睛,咬牙切齿地吼道:“狼心狗肺的突厥蛮子。” 我很想对齐放说,没事,不就是这个老毛病呗,吐几口血,别担心,可是齐放却猛地被人扔了出去,有人把我像小鸡仔地提了起来,一把刀勒着我的脖子,“段太子还请住手,不然,君老板可就人头落地了。” 那声音带着一丝华丽的慵懒,又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华贵和冷酷,是撒鲁尔的声音。 撒鲁尔往我嘴里喂了一粒东西,我的精神渐渐清晰了起来。我平复了喘息,侧过脸来,却见他粗壮的手臂围着我的腰,酒瞳灼灼地看着我的脸,皱眉道:“你……为何脉象如此之乱?” 我不及回答,有人传令开来,混战的士兵渐渐分开,血腥味悄悄地浓烈地蔓延开来,黑暗中火把集中起来,最亮处闪出一双冷酷暴戾的紫瞳,“真没想到,突厥的绯都可汗亲临多玛,月容得见可汗天颜,何其荣幸啊。” 段月容的声音似嘲讽,又似无尽的恨意,那双紫瞳紧紧盯着我不放,而我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四处寻找齐放,却见齐放被阿米尔的刀压着,嘴角带血,面色苍白,可见受了重伤。我的心一冷,却听撒鲁尔冷冷道:“段太子还请住手,今日不及递上信符,草原上的明月可不要怪罪。” “陛下实在客气,草地因您的到来而生辉,明月也因为您的光彩而羞于见人。陛下既然来到了多玛,不如让月容亲自带陛下和您尊贵的可贺敦畅游吐蕃,一尽地主之谊。不然传出去,显得我大理不近人情。” 撒鲁尔哈哈一笑,傲然道:“段太子的好意心领了。吐蕃肥美之地,他日定要重来,不过现在朕实在要回去了,还请太子让开路来,不然,这位君老板可就性命难保了。” “莫问,”段月容还是笑着,可是面容却有些扭曲了起来,紫瞳慢慢扫向我,那看着我的紫瞳里满是伤痛,淡淡道:“是你教他挟持你好救他出去的吧?” 我喘着气,看着对面的段月容,无力地摇了摇头。 段月容满是嘲讽地道:“你终是背叛了我,莫问。” 我的身体冷到了极点,可是心中却忽然想笑。 撒鲁尔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齐放早就大叫出声:“殿下快点救我家主子,这狼心狗肺的撒鲁尔会杀了她的。” 阿米尔阴着脸狠狠地从后面给了齐放一掌。 估计这一掌绝不轻,齐放猛吐着鲜血,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段月容的脸色紧绷了起来。 第25章 疑变弓月城(4) 撒鲁尔笑出声来,冰冷的手却抚到我的脖子,微一用力,我本能地张开口发出低哑的声音。 段月容的紫瞳紧张了起来,叫了声后退,然后带了少数几个人飞奔至撒鲁尔面前,紫眸绞着酒瞳,月光下的两人身上的肌肉紧绷着。 段月容看着我,对撒鲁尔冷冷道:“你可知你挟持之人是谁吗?” “难道不是你最心爱的男宠吗?”撒鲁尔笃定地笑着,“而且还是大理段家的财神爷吧。” 段月容仰天一阵大笑,他笑得似乎眼泪也流出来了,除了在场的知情人,两边的士兵都有些面面相觑。 碧莹琥珀的目光向我瞟来,冷如冰刀。 撒鲁尔阴沉着脸睨着段月容,提溜着我的脖子愈加凑近了他的弯刀。 “莫道功成无泪下,泪如泉滴亦需干。”他在对面轻轻念着这句词,对我微微歪着头,紫瞳里满是讽意,“莫问,你心心念念拼死相救的男人现在反过来拿你的命来要挟我,你说说这是不是人世间最大的笑话?” “说得好。”我心如刀绞,本该是泪如泉涌,却学着段月容的样子,仰天哈哈大笑起来,然后睁大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看着撒鲁尔大声说道:“功已成,泪已尽,人事休,情分绝。” 第一缕晨曦穿过薄雾,照耀着草原的苍茫大地,那空灵平和的歌声不知何时骤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雄浑嘹亮的号角自四面八方冲天而来,又似有千万突厥的战鼓齐鸣,混着声声的腾格里的赞颂之声沸腾于天。 远远地飘来金狼图腾的黑幡旗,如黑海惊涛一般震慑人心,几乎遮住了朝阳的全部光芒,象征一位全新的强者登上了历史的舞台。绯都可汗那睥睨天下的酒瞳在阳光下泛着骄傲,他在我身后略带激动地低吟着:“感谢你,万能的腾格里。” 段月容的脸上却是一片狰狞,“怎么回事?” 草原上的骄阳一往无前地升了起来,在碧蓝的苍穹印证下,二十六年后,突厥的铁骑再一次踏上了吐蕃之地,迎接他们伟大的可汗巡幸归来。然而吐蕃的主人却因此蒙上巨大的羞辱,吐蕃的人民付上血的代价。 《突厥绯都可汗列传》:西庭元庆元年八月十六,绯都可汗八年,可汗私访多玛,轻取金银无数,掳太子宠妃及奴隶上千回城,勇毅过人,威震西域……段王深恨之,亦赞曰:英雄当如是也。太子怒追千里未果,受伏重伤,突厥与大理交恶也。 元庆元年八月窦周与契丹结盟,窦周于八月十八攻下晋州,进逼降州。 八月十六,突厥奇袭大理边城多玛,掠牛马无数,奴隶无数,并俘获大理太子新妃,洛果吐司之女,太子怒追千里未果,于格尔草原中伏,负重伤归。 八月二十,太子伤势微愈,修书绯都可汗,愿以宗氏女嫁突厥,以修永世姻亲之好,欲以美女金银换回太子新妃及宠侍二人,同年同日率大理名将蒙诏攻叶榆。 九月白露时分,大理攻入叶榆大皇宫,光义王亲自斩杀王后、宠妃、公主王子数十人,已近癫狂,无人敢近,最后自刎于婵婵王妃的寝殿。野史传闻到死他的手中都紧紧捏着一件纱衣,疑是婵婵王妃的睡袍。 大理王伏在光义王的尸体上失声恸哭,涕泪满面,太子脸色清冷。九月十日,大理王携太子披麻戴孝,事天子仪以五色土厚葬南诏末代君主于越陵。至此,南诏消亡于历史的洪流中,同日大理王迁都叶榆,一统南国,大宴天下,群臣贺表。 九月十二,摩尼亚赫旧部支骨在乌兰巴托带领三个部落反叛,自称支骨可汗,不敌火拔部的果尔仁叶护,败走鄂嫩河,被迫投降漠北草原的另一巨头契丹萧世宗。绯都可汗鄙夷地称其为:鼠辈叛贼,安敢称突厥人乎,不再承认其突厥族人。在残酷地镇压了不及逃脱的支骨党族后,以此借口出兵契丹边境拔野草原,萧世宗命可丹领拔野古部随同支骨可汗联兵夺取乔巴山。 九月十七,踏雪公子病愈,率原家军退窦周于璐州。 九月二十一,窦周屠降城晋州,不习水战,于兖州败于张之严,张之严取齐州。 突厥与大理的谈判不间歇地进行着,随着首脑们谈判进程的拖延,俘虏们渐渐地焦躁了起来。 作为高等俘虏中点名提到的一员,我,君莫问比较幸运地待在弓月城的偏殿中,衣食简单但不缺。我用身上那柄风雅的玉骨扇贿赂看守,换来笔墨纸砚和突厥书籍,整日里舞文弄墨,研究突厥风俗文化,以静制动,一连坐了两次监牢,后来我把元庆元年命名为我的俘虏年。 窗口挂着一只精巧的黄金大鸟架,上面蹲着只大大的五彩鹦鹉,躲在角落里审慎地看着我身边躺着的大藏獒。七夕却不屑于鹦鹉,只是打着瞌睡,我手里捏着自制的羽毛笔,那根羽毛还是从这只鹦鹉身上拔下来的。 同八年前一样,我将头发编成个大辫子,挂在脑后,身上穿着一件普通的突厥锦袍。回弓月城的路上,我终是被非珏发现我的女儿身份,可能看在我救他的分上,他并没有苛待我,反而派大夫为我治疗。他一回弓月城,迎接他的就是支骨可汗叛乱的消息,他刚刚回牙帐,却又匆匆离去,没有再同我说一句话。他把碧莹带走了,不管是在前往弓月城的路上,还是到了城里,碧莹始终没有对我说任何话,甚至连看也不看我,就好像她根本不认识我一样。这让我一度怀疑,我的人生中究竟有没有姚碧莹这个人。 七夕不愧是藏獒中的极品,竟然一路嗅着我的气息,跟着我们穿过沙漠,当它瘦得皮包骨般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所有的人惊为天人。撒鲁尔认为这是腾格里的天物,便留下它,遗憾的是除了我喂它的食物,它什么也不吃,于是撒鲁尔宽容地让它陪着我。 他在出征拔野古以前让人传旨赠我这只五彩大鹦鹉,而我对这只鹦鹉的羽毛比它的话语更感兴趣。可能他忘了鹦鹉是有点怕七夕的,而且我又拔了那只鹦鹉一根羽毛,其结果令这只据说是无话不说的鹦鹉一夜之间成了哑巴,也给了我一个灵感,我便给这只鹦鹉取名叫作小雅,于是我的房间更安静了。 相对地,我的邻居洛果吐司的女儿卓朗朵姆就比我有活力多了。 她对于突厥人接待她的方法,甚为不满,每日吃饱喝足后开始精力充沛地骂人。她本就长得美丽可人,生起气来双颊更是红扑扑的如染了胭脂,可惜藏语对于我和很多突厥士兵实在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我们都听不懂她到底在骂什么。即便如此,慢慢地突厥士兵们仍然养成了习惯,用完早饭,朝拜完了他们的腾格里,就齐齐地前来“朝拜”跺脚骂人的卓朗朵姆。 到了晚上,思念家乡的她会唱起悲伤的藏歌,她的歌喉动听如天籁,也只有这时候她才会展现她的温柔,我也会被她的歌声引出一阵阵悲伤,接着被我发现很多突厥士兵蹲在她的窗下陪着她抹眼泪。 直到一天,看守我们的小队长发现了这个现象,自然是把所有士兵骂了一顿,然后好一顿惩罚。卓朗朵姆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唾沫横飞地骂了这个队长半天。队长到底是队长,竟然听明白了卓朗朵姆的藏语,因为我发现他的额头青筋暴跳,最后忍无可忍地将吐蕃第一美人推倒在地,并向天诅咒道:“腾格里在上,快点让这个可恶的女人闭嘴。” 我以为卓朗朵姆会趴在地上大哭,结果她一下子爬了起来,然后快得不可思议地甩了那队长一巴掌,炯炯有神地踢向那个作为男人最重要的部位,一手抄起烛台打晕了他。那么一个彪形大汉,一下子倒在地上,因为她是突厥重要的人质,又是一位公主,他并不敢还手,只好用手挡着,一边叫人进来。然而,突厥人进来的时候,那位队长已经没有任何声音,他们目瞪口呆地发现卓朗朵姆一下又一下往死里狠狠砸着他的头部,直到脑袋开花,脑浆喷到她的俏脸上,她都还没有停手。她的口中正用万分流利的突厥话骂着:“下贱的突厥杂种,你以为用卑鄙的手段把洛果家的女儿掳来,就能肆意污辱了吗?” 这件事让我深深地体会到西域女子的强悍,同时也让这个院子里所有的突厥男人们见识到梦中情人的另一面,再也没有人敢接近她了,毕竟人人都在问同一个问题:打死算谁的? 我听到士兵们白天窃窃私语,谁谁谁又在半夜里一手捂着裤裆,一手抱着脑袋醒了过来云云。 新调来的队长到任第一件事,奉命把卓朗朵姆单独关了起来,然后研究了一会儿整日沉默地练羽毛笔字的我。 卓朗朵姆开始绝食,新队长又紧张起来,求着她用食。她把所有送进来的食物连着碗碟都扔出来,不让任何人接近。新队长便将我和她关在一处,低声下气地求我照顾她。 我的条件是让我见一见齐放,他却没有答应,但向我保证齐放一切安好,住宿条件与我相差无几,据说还有美女伺候。他见我不信,就急急地出去,进来时,给我捎了一卷羊皮纸,上面写着齐放的四个字:勿忧安好。 我放下心来,走进卓朗朵姆的房间,却见她饿得说不出话来,嗓子已经哭哑了,却还在流泪,嘴里喃喃着什么。我凑近一听,没想到这回听懂了,原来是月容两个字。 我暗叹一声,开始用手巾沾着水轻擦她失血干裂的嘴唇,给她喂了些流汁。 她幽幽醒来,看到我便流着眼泪,侧过脸不理我。 我用汉语轻轻对她说道:“公主醒啦?这里有一点米汤,我喂你吃一点吧。” 她没有动静。她沉默,我也沉默。过了一会儿,我用不怎么流利的突厥语对她说:“公主还记得圣湖吗?” 我看着窗外的胡杨婆娑,笑道:“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圣湖,那样美丽,那样纯净,同公主的歌声一样。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还要再去,到时公主带我去圣湖游泳吧。” 她的身子微微动了动,用流利的汉语轻轻说道:“圣湖的水是圣洁的水,是龙女慈悲的泪水化作的,只在天节才能去沐浴。” 我温笑道:“原来公主的汉语这么好。” 她别过头去,不再说话,只是珠泪滚滚。 我安慰了几句:“公主不用担心,你的阿爹会把你救出去的,到时你就能去圣湖过天节了。” “我是吐蕃最高贵美丽的公主,如今却沦为奴隶。我的阿爹不会救我出去的,他是个卖身投靠的小人。他把我嫁出去的时候就在看大理和突厥哪个更强些。现在突厥打败了大理,他一定会把我嫁给撒鲁尔那个野蛮人的。”卓朗朵姆扑在我的怀中掩面哭泣道:“我的阿姐被掳到契丹去了,他反倒说是阿姐嫁给了契丹王。阿姐和她的男人好好的,孩子才刚满月,怎么会愿意嫁给契丹王呢。后来不到三个月我阿姐就死了,可他连滴眼泪也没流,还骂阿姐是蠢女人。”卓朗朵姆冷笑道:“反正他有一大堆女儿,根本就不在乎我。” 她看着月光清浅,喃喃道:“如果我没有见到月容,我也许还能活下去……可是我已经是他的人了,我爱他,我只爱他……与其被突厥人污辱,还不如选择高贵地死去,这样他也能永远记得我。” 我抚着她的秀发,一阵叹息,温言道:“那你更不能死了。别人越是要你死,你就更要活下去。” 她抬起憔悴的泪容,呆呆地看着我。 我笑道:“活下去,卓朗朵姆。哪怕是受罪也要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我端起米汤,对她眨眨眼,“莫要难过了,你别忘了,你的夫君,大理段太子,很……强悍。虽然他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对于他的东西一向看得紧,他比你和你阿爹想象的可能都要强得多。他不是那么容易服输的人,只要他活下来,他就一定会狠狠反击。” 她惊愕中张开了嘴,我乘机喂下一口粥,“他还特小气,小气到只进不出,一定会把属于他的东西给抢回去。你既是他的人,他自然不会拱手将你让与他人。” 她咽下这一口米汤,满脸红晕地想了想,忽然又哭了出来,“段太子后宫佳丽无数,没有我阿爹撑腰,他不会对我好的。”她抬起梨花带雨的脸,无数发辫披在绣花前襟上,甚是楚楚可怜,“而且我看得出来,他爱你。他看你同看我的眼神完全不一样,那天我看到他亲你的嘴亲得那么开心,可是他同我亲热却怎么也不愿意亲我的嘴。” 我应该同她讨论亲嘴的问题吗?我一时语塞。 她看着我冷冷道:“我死了,你不就开心了吗,你为何要救我呢?” 我哽了半天才说道:“你看你又多想了,他和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我们认识很多年了,但是我和他就像左手牵右手,没有感觉的那种,但是……”我清了清嗓子,“你知道你自己有多么美丽吗?” 我开始对她夸赞一番,转移她的思路,让她重塑女性的所有自信,而且强调,作为女人也可以活下去,如果她的阿爹不要她了,或是实在同段月容过不下去了,可以来投靠我,帮我一起做吐蕃和西域的生意。她流利的汉语、突厥语、吐蕃语、粟特语等都可以使她成为一个优秀的高薪小语种翻译。 在这种软禁的条件下,随时随地有可能掉脑袋的情况下,其实谈这些现代女性必修课都有些不太靠谱,没想到卓朗朵姆却成功地被我转移了注意力,半晌才疑惑道:“你真的不太一样。可是我和你是女人啊,女人怎么能走南闯北呢?” “女人又怎样?这世上男人能做的女人能做,男人不能做的女人也能做,比如说……这个……男人能生孩子吗?” 这个论调,基本上我对我那帮妾室每一个人都说过,她迷惑的小脸上果然也露出了一丝笑意。最后我一边对她递了米汤,一边总结陈词道:“只要你想活下去,便没有人可以终结你的命运。” 她想了半天终是又流下了眼泪,慢慢坐直了身体,蹙着蛾眉接过我的米汤,和着眼泪吃了下去。 她喝完米汤,侍女便伺候她梳洗,她渐渐恢复了高傲,向我点头道:“你很好,你叫君莫问吗?”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对她笑着点点头,她却睨着我好一会儿,以公主的口气说道:“我会让段太子封你做侧妃的。” “哦!”我拖长了声音,似笑非笑,“谢谢。”心中暗骂,你同段月容还真配! 这时窗外传来阵阵欢呼:“万能的腾格里保佑突厥胜了,可汗陛下又胜了,大突厥打败契丹人,攻下了乔巴山。” 我走出去打探消息,却见很多突厥人正兴奋地谈到突厥攻下了拔野古整个部落,得了多少多少牛羊,多少多少奴隶,多少多少美女什么的。 第26章 寒蛰不住鸣(1) 传信的那人到处炫耀头上戴着的皮帽,“你们看,可汗赏我的,热伊汗古丽又怀上了狼神的种,可汗一高兴就赏了我这顶帽子。” 我慢慢又走回卓朗朵姆的屋子,给她掖了掖被子,淡淡笑道:“撒鲁尔可汗回来了,我们应该马上可以回去了。” 卓朗朵姆开心地笑了,然后又挂下了小脸,“你怎么肯定,万一撒鲁尔想对大理出兵呢?” 我沉吟了一会儿,“其实突厥同大理情况相仿,刚刚结束分裂战争。东方的邻居庭朝与窦周仍然在大分裂中,比较之下,东方比南部易取,所以我认为,撒鲁尔应该不想同大理翻脸,至少此时不会。” “所以你要好好养病。”我收了笑容,正色道,“那样我们才能快点回去。” 卓朗朵姆快乐地点点头,然后乖乖地睡在床上,长长的睫毛覆着明眸,水汪汪地看着我,甜滋滋地问道:“莫问,告诉我……月容……段太子爱吃什么,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平时除了军政,他都做些什么呢。说给我听听吧,还有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说吧说吧。”她对我嗲嗲地央求起来。 我对她笑了一下,开始了具体而认真地向她介绍她的夫君,“此人阴险狡诈,卑鄙无耻,贪财好色,睚眦必报……” 我有些心不在焉,没留意说出一堆段月容的缺点来。可是我每说一项,卓朗朵姆却幸福地点一次头。 事实上我心中焦虑万分,我对卓朗朵姆说的是一种可能,其实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如果吐蕃最大的吐司洛果臣服突厥,不但卓朗朵姆可能真的会被迫嫁给撒鲁尔,而且突厥会联手吐蕃对付大理,那么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我。到时我不是被当作奴隶,便是项上这颗脑袋被割下来作为挑衅送还给段月容。 我在充满回忆和现实的不安中做了一夜的噩梦,不是段月容捧着我血淋淋的脑袋满面狰狞地笑着,就是非珏在樱花雨中抱着我转圈,转得我好晕…… “如果你敢离开我,我就杀了君家寨所有的人,还有夕颜。我总有一日要当着你的面杀了原非白。”段月容阴阴地对我笑着,紫琉璃一般的眼睛里映着我没有身体的苍白浮肿的脸,他使劲提溜着我的脑袋穷晃悠,一边森森地威胁道:“快醒过来,莫问。” 别晃了…… “夫人,快醒来。” 好晕,别晃了。 “夫人醒醒。” “我不走,”我喃喃自语着,“你别晃了……” 可他还是不知道死活地摇着,我终于大怒,看看左右,没手没脚的,就张开血盆大口咬上他的手,“你个死小子,有完没完。你该死的别晃了,你再晃,信不信我把你给休了。” 我在一阵尖叫声中醒来,嘴里满是血腥味。要命,我还真咬着一只玉手! 却见眼前一个深目高鼻的蓝眼宫女正对着我大声痛叫着。我惊愕地张开嘴,她赶紧跳到一边抱着血手哇哇哭了起来。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使劲擦着满嘴鲜血,却见周围是一群前来伺候梳洗的侍女,手捧梳洗用具、珠花、锦服、纱罗,其规模相当于平时的三倍,然而每个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那个被我咬破手的侍女是平时伺候我的其中一个,叫拉都伊,平时也跟我不怎么说话,但毕竟处了一段时间,偶尔在我的要求之下也会板着脸讲些不怎么逗乐的宫中趣事,我一直觉得她其实蛮冷幽默的。 我满是歉意,万一真把人家咬残了,大姑娘家家的怎么嫁得出去啊? 我一下子蹦下床,“对不起,拉都伊,你没事吧?” 拉都伊吓得惊退两步,跪在地上低泣。 “还不闭嘴。” 一个低沉冰冷的声音传来,拉都伊立刻闭了嘴,憋着眼泪不再吭声,看我的目光却有了一丝怨毒。 我回过头,却见为首一个褐发年长的宫女,也是这凉风殿的女官长阿黑娜,冷冷地看着我,口中却恭敬地说道:“可汗陛下请夫人到金玫瑰园一游。” 不待我回答,一群宫女已经把我按在铜镜前。这几年做男人也算是作威作福惯了,没想到在非珏手上栽了,不但千里迢迢地被抓到弓月城来,还要被这十七八个西域女人强迫装扮,心中自是相当不悦。但我又想,现在的撒鲁尔深不可测,他要宫人将我精心装扮,莫非是想暴露我花西夫人的身份? 应该不会吧,如果有人认出我是花西夫人,碧莹和果尔仁自然也穿了帮。 可是如果他们重新编造一个故事,编一个完全不同的木丫头来骗失去记忆的撒鲁尔呢? 想想当年的明风扬忘记了深爱的原青舞,转而钟情于谢梅香,无论原青舞用尽酷刑,不也没有将他唤醒吗? 我心中一阵长叹。无论是果尔仁对当年失去记忆的非珏说了一个什么样版本的故事,八年的时光终是令我们擦肩错过了。我甩了甩脑袋,心中暗骂:傻女人,现在还是担心你自己的命吧,还想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什么? 结果又引来阿黑娜没有感情的声音:“请夫人自重,您就算再讨厌突厥的服饰,可您现在也代表大理,如果我等让您散发蓬面,将会使大理面上无光。” 明明是羞愤的时刻,我却想笑:我代表大理? 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咧开了丝讽意,正要开口嘲她几句,嘿!没想到立刻一个宫女上前乘机替我上了唇色。 我的确不想变成个血盆大口的妖怪,只得忍了下来,默默地任她们摆布。 阿黑娜巧手在我的头上翻腾一会儿,帮我梳了一个突厥宫人流行的望月朝凤髻,高高的云鬓上插着金甸宝钗,一身鹅黄锦袍,白嫩的手臂上轻挽着紫色纱帛,映得镜中的女子少有的风流妩媚。 后面随侍的宫女眼中流露着惊艳。 阿黑娜看着我满意一笑,然后说道:“夫人其实很适合上妆,平时应该多作装扮。” 我漠然地看了她一眼,跟在她身后。 经过卓朗朵姆的房间,却见隔壁的侍女扶着她站在门口,她问道:“你们要带她去哪里?” 没有人回答她。 她开始惊慌地看着我,“你们把她打扮成这样要做什么?” “公主身体不适,”阿黑娜冷冷道,“还请公主回屋中休养。” 阿黑娜的态度激怒了卓朗朵姆,“你们这些没有心肝的突厥奴隶,你们敢伤她,我让我阿爹把你们统统杀了,你们听到没有?” 阿黑娜冷笑道:“公主不要忘了,这里是大突厥的宫廷,您不过是我们的俘虏,就算洛果头人到了弓月城,也没有他说话的份。” 卓朗朵姆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气得连嘴唇也抖了起来,一下子挣开了身边的侍女,过来扬起手,眼看就一巴掌落下去,阿黑娜连脸色也没变过,也没有任何挡着的意思。卓朗朵姆的手迟迟没有落下,窈窕的身形一下子摔了下去。 我唤着她的名字,急急地走过去,阿黑娜却板着脸拦着我,“还请夫人跟奴婢前往花园,伟大的可汗陛下正在等您。” “她刚刚恢复进食,不能受刺激。”我冷冷道。 “夫人不用担心,我会请人照顾公主殿下的。”她的口气强硬,令人无法抗拒,眼神一动,两个突厥士兵立刻过来,将我拖了出去。 我被迫坐上一乘软轿,被抬出了我被软禁了一月有余的凉风殿。 凉风殿不是幽禁废皇子皇妃,就是囚禁人质,势利的宫人自然不会在此地殷勤伺候。在那里居住的人包括我,谁也没有心情去体验美好的人生,故而我也并没有十分留心异国风情。 一路上葱葱茏茏,斑驳交错的绿意中,各色玫瑰,红若烈火,洁如羊脂,朵朵大如玉盘,富丽堂皇,花海逶迤中,我的小轿如同扁舟缓行。 一股股馥郁的清香扑鼻而来,沁到我脑海深处,不由脱口而出道:“好香的玫瑰。” 阿黑娜傲然道:“这里是阿特勒玫瑰园,汉语里的意思指金玫瑰园。西域诸国听说可汗陛下喜爱玫瑰,便争相进贡珍奇品种的玫瑰。这金玫瑰园也是陛下最喜欢的地方,在此处,陛下只召见近臣或宠爱的可贺敦。” 花海中抬轿的宫人一声不吭,来到一片湖面开阔处,将我放了下来。 阿黑娜让我在这里等一下,自己却同众人隐在花海之中。 我站得笔直,也不知等了多久,开始放松身子,不时在湖边走来走去,信步游起这金玫瑰园来。 玫瑰虽然香气袭人,闻多了,鼻子似乎有些失去了嗅觉。我连打了两个喷嚏,看看前面好像隐有大团的绿意,心想不如到那里去看看。 偏偏那裙子太长,还直绊脚,我拾起裙摆,向前走了一会儿,向后看看,没见士兵以及那个讨厌的阿黑娜前来阻止,便又大胆向前走去。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却见眼前豁然一棵巨大的胡桃树,树干粗得可能要五六个人才能围抱起来,那碧绿欲滴的树冠简直覆盖了有一居室那么大吧,从树根开始,蛀出一个大洞来。我闭上了惊讶的嘴,好奇地把脑袋伸进去看看,心中很担心这树洞里会不会爬满黑乎乎的虫子,不想一缕阳光射了下来,照在我的脸上。原来那树中央全部空心了。 鸟儿婉转啼鸣中,我大着胆子走了进去,却见里面宽敞明亮,西域温暖热烈的阳光透过树叶和枝丫,丝丝缕缕地洒在我的身上。我抬起手略挡了一下,阳光便淡淡地萦绕在我的周围,荡起轻轻的绿烟,胡桃木的清香在阳光下蒸发开来,我的心中漾起一阵奇异的平静。 我贪婪地深吸一口气,轻松地四处走走,看着树干的内壁,忽觉有异,上前摸了摸,然后把树瘤扒掉了些。好像是一个记号:一个向上的锤子? 我往上看看,又是一个树瘤,再挖了挖,咦?还是一个一模一样的记号,一个向上的锤子。明白了,这是指向上的意思。 那时的我穿着西域宫廷华服,身在这个奇异的树洞里,感觉就像无意间掉入仙洞的孩子,进入了童话的世界。胡桃树的香气使我好像着了魔,好奇心越来越大,让我不断地向上挖着,人不由自主地跟着爬了上去。 那个记号忽然消失了,我也爬出了树洞,来到树的中央,向下一探头,却见我离地面二三米远。啊,我怎么爬上来了,为什么记号没有了? 我爬得也有些累了,便在一根粗树干上坐下擦擦汗。清风拂来,树下金玫瑰园花海如浪,随风轻轻漾起缤纷的波涛,不远处巍峨庄严的突厥宫殿,随地势绵延不绝,廊腰缦回金碧辉煌,异国风情尽收眼底,不觉心旷神怡。我身下的这根树干摸上去非常光滑,显然经常有人坐在此处放眼远眺……哈!这人真懂得享受…… 我同非珏第一次结缘严格来算应该是在莫愁湖边的那棵大槐树上。后来我们熟了,他特别喜欢拉我爬到庄子后面那几棵百年大树的高处,我们一起迎着华山猎猎的山风,哇哇大叫,直叫到嗓子全哑了,可是心里的烦恼却全随华山的大风吹走了。 他偶尔安静的时候,便偎着我一起远眺山下的美景。当年的他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他会含笑地听我细细地告诉他我眼中的美景。 秦中大乱的那年元宵节,我同非珏走散了,他也是乖乖坐在高高的屋顶上本能地向着我的方向,悲绝地向我凝望着。也不知道那时候的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你在做什么?” 一个戏谑的声音传来,沉浸在往事中的我被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本能地一回头,却是一张放大的俊脸。 他年轻朝气的脸上闪着愉悦的笑意,红发随风轻拂着我的脸颊。 熟悉的一幕在我脑海里一闪而逝,然后我的手无力地一滑,整个人往下掉去。 我轻声叫了出来,他立刻起身跳下,随着我往下坠。我的心荡在空中,然而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我,那笑容轻浅动人,溢满温情,仿似昔日的非珏。 我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摔倒在地上,他技巧高超地在半空中揽到我的腰,然后像超人一样,抱着我平稳落地。 我钩着他的脖子,酒瞳里映着我被阿黑娜精心装扮的脸,他有着短暂的失神。 一分钟后,他抱着我…… 两分钟后,他还是抱着我…… 五分钟后,他仍是抱着我…… “多谢可汗陛下救命之恩。”我咳了一下,“劳驾您把我放下来吧。” 他歪着脑袋又看了我一阵,然后酒瞳绞着我,慢慢把我放下来。 我向他微弯腰,礼貌地说道:“见过可汗陛下。” “夫人请注意礼仪,见到陛下还不下跪?” 我抬起脸一看,却见身后一个青年,满头金发编成细辫,穿着左襟微开的突厥华服,蓝眸瞅着我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嘿!看来阿米尔这小子八年来,除了身材拉长了点,终于大大超过了我的个头,长得稍微那么帅了点以外,还和以前一样臭嘴巴、怪脾气,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 然后这句话却成功地令撒鲁尔收回了对我的凝视,他背对着阿米尔,从我的角度,却讶然发现他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放肆,你忘了段太子信中提及要好好照应夫人的吗?”撒鲁尔虚扶一把,“夫人的身体不好,还是不必多礼了。” 我便飞快地直起了身子。 阿米尔弯身称是,悄悄瞪了我一眼,露出一丝鄙夷,那眼神看起来好像同我有着相同的想法,分明在说:你和八年前也没什么区别。 “阿米尔伯克年纪轻轻便杀退了契丹名将可丹,真是年轻有为啊,将来必定名震一方,前途不可限量啊。”我对他微微一笑,“陛下的身边有如此忠勇的伯克,实在是大突厥之幸啊,莫问在此恭喜可汗陛下。” 阿米尔可能想不到我会出口夸他,那双蓝眼珠子盯着我直看,谨慎而疑惑。 阿米尔浑小子呀,听说过一句话吗?功高盖主者终不得善终! 撒鲁尔却得意地笑出声来,“难怪夫人一介女流却富甲一方,连擅做生意的粟特人都尊称你为汉人商界的奇人,实在能言会道,连朕也要被夫人的巧嘴灌醉了。” “莫问不过是一介铜臭商人,如何能同贵国粟特一族精英相比?然而能得草原刚剑的夸赞,莫问终身无憾了。” 撒鲁尔的酒瞳在阳光下泛着熠熠光彩,不可一世的王者豪气油然而生。 接下来他邀请我一起游这金玫瑰园,话也多了起来。 他指着刚刚我爬的那棵大胡桃树,“这是弓月城的树母神,这棵树是先帝的曾祖父的曾祖父亲自栽种的,朕也是在这棵树下出生的。” 非珏,哦!不,撒鲁尔是在这棵树下出生的? “这是一棵神树,传说它是能通向天堂的天梯。”他笑道,“母皇很喜欢这个花园,怀着我的时候总是在这棵树下祈祷朕平安出生,成长为一个出色的君王,可惜遇到难产,连宫中的御医也没有办法了。果尔仁叶护便命人将我母皇抬到树母神下,不想过了一天一夜,树母神却让母皇生下了我。” 我不由感叹一声:“果然是一棵神树。” 他自然无比地拉近了我,抬手一指那葱郁的树冠,“直到现在,还是有很多皇亲宫人祈祷平安健康,早生贵子,便会将心愿写在彩帛上,然后挂在树母神上。” 我这才注意到那绿巨伞的层层绿叶中隐隐有鲜艳的锦缎飘扬。 “自从母皇在这棵树母神下生下我后,便命人保护这棵树神,不准任何人攀爬,否则处以极刑。”他笑着向我侧过脸来,“朕刚刚从秦中回来时,没事总爱往这棵树上爬,为此还总被母皇责打,罚我对树母神不敬。” 我一愣,他向我微倾身子,调笑道:“不想今日却见夫人也同朕一样喜欢爬树。夫人说说看,你要如何贿赂朕,才不让朕说出去你私爬树母神呢?” 我今天穿得不是很多,秋天的西域依然让人感到些许的热意,如今我同大突厥皇帝靠得太近了,近到能感到他灼热的呼吸喷到我的脸上,不由越来越热了。 小时候的非珏总是激动地拉着我,指着树叶上的毛毛虫稀奇地问道:“木丫头,木丫头,你快看哪,这花真稀罕,会动的啊。莫非这是棵神树?” 那时的非珏每一次都会失望好一阵,我有时问他:“四爷为什么老想着神树呢?” 他就老老实实说道:“那我就可以求求神树把我变成最伟大的可汗。” 非珏,你终于成为了一个伟大的国王,统一了你的国家,名垂青史。 第27章 寒蛰不住鸣(2) 我望着撒鲁尔的酒瞳,微退一步,淡淡笑道:“可是明明陛下也在树上啊?” 他哈哈笑了一阵,又看了我一阵,忽地上前一步,牵着我的衣袖附在我耳边悄悄道:“放心吧,朕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这是我们的秘密。” 玉北斋的红发少年,手里拿着毛毛虫,对我红着脸说道:“这是我们的秘密,木丫头,你不能告诉别人。” 然后,他姿态高傲地昂着他那颗红脑袋,把半死不活的毛毛虫硬塞到我手里,“拿着,少爷我赏你的。等少爷我将来成了最伟大的可汗,我会送给你一个大大的金玫瑰花园,让你做我的可贺敦。” 当时的我假意地双手颤抖,狗腿地捧着毛毛虫,谄媚地说道:“谢主隆恩。” 然后就把毛毛虫塞到他的衣领里,跳到一边,哈哈大笑着看他一个人在那里像猴子似的东抓西挠。 如今眼前的红发青年对我说着同样的话语,那双锐利的酒瞳已然没有了当初的清澈和温情,现在的他分明是有些同我调情的调调了。他究竟想做什么? “果尔仁叶护参见陛下。” 侍从的唱颂远远地传来。非珏站回了原处,撇了撇嘴角,酒眸闪过一丝被人打扰的不悦。 我的心一动,抬眼望去,一个黑影由远及近地穿过花海,来到我们跟前,恭敬地向撒鲁尔伏地行着大礼。 撒鲁尔和蔼笑道:“叶护前来,未能远迎。许久不见,不知叶护身体可好?” 阳光照在那人光光的头顶上,他抬起头来,还是那么犀利出色的五官,岁月让他的眼角添了些皱纹,他的腰板却依然挺直高傲。那双高吊如鹰狼般的目光更加锐利阴狠,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正是八年未见的果尔仁。 他的身上明明带着玫瑰花丛的芬芳,却隐隐透着一股肃杀之气,他恭顺地跪倒在玫瑰花海中,“托万能的腾格里还有可汗的洪福,这把老骨头依然健壮,还能为可汗和女主陛下上战场除贼杀敌。” 撒鲁尔仰头哈哈大笑,亲自搀起了果尔仁,赞道:“不愧是我突厥第一勇士。能得叶护在朝,乃是朕天大的福气。” 两人客套了几句,撒鲁尔快乐地说道:“木丫头又有孩子了,你该去看看她,她总是提起你。” 果尔仁刚毅的面容终是绽开了一丝浅笑,“是吗?这个孩子也不写信同我说一声。” “你可别怪她,是我拦着的,想给叶护老大人一个惊喜。” 我在一旁听着,却见果尔仁的鹰目扫了过来,慢慢道:“这位夫人是?” 撒鲁尔瞥了我一眼,笑道:“这位乃是大理太子的外室。老大人,你难道忘了吗,上次去了多玛,朕带回来两个段太子的女人。” 果尔仁挑眉笑道:“对,老臣想起来了。臣那时听到陛下游幸多玛,万分担心尊贵的可汗会被吃心的魔鬼伤害,万能的腾格里果然保佑吾皇,威震草原。” 撒鲁尔朗声大笑起来。 这时那个消失已久的阿黑娜向他们走上前说了几句话,撒鲁尔便回头皱眉看了我一眼,对阿米尔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身同果尔仁并肩向宫殿深处走去。 阿米尔走上前,冷冷道:“今日是突厥伟大的女神詹宁女太皇的寿仪,太皇陛下邀请夫人前往。” 这里自然是没有我拒绝的份。我默然地跟在阿米尔身后,他当然也没有亲热地同我认亲,两人沉默地一前一后在花海里穿行。 詹宁太皇不但是突厥有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同时也是一位出色的音乐家。她常常自编自唱,可能是音乐上的天赋会让人联想到太皇陛下曾经屈辱地被俘作舞女,因而在正史中所提甚少,然而其很多自创的曲子仍然在民间广泛地流传开来,深受欢迎。据说她尤其喜欢龟兹音乐。 突厥征服龟兹后,一夜之间龟兹的王朝消亡了,但是龟兹古老的音乐却没有一同消失,反而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并且在太皇的支持下同突厥本国音乐有机地结合起来,在我那个时代的音乐史上翻开了西域音乐的新篇章。 果然,那器宇非凡的冬宫还未出现在眼前,热闹的龟兹乐却充满喜气地先飘了出来。 我被引入富丽堂皇的宫殿,里面早已坐满华服的贵族皇亲。大殿镶金嵌玉,缀满金花,各个角落皆雕琢着充满力量的半身狼神。大殿中央的黄金宝座之上正端坐着一位年近四十的红发女子,高耸的火红云髻上压着灿烂的金冠,卷翘的余发细细编成无数的红色发辫,辫梢由那精巧的黄金穗子绾了,金光耀眼地坠在胸前,她双手轻搭在宝座扶手那狰狞的狼头上,姿容极美,不怒而威,尽显皇家威仪,正是突厥阿史那家的第十帝阿史那古丽雅。 她的下首坐着一个宫装美女,亦是一身突厥皇袍,满头金饰,却同轩辕淑仪长得一模一样,气质更高贵些,然面色却有些忧郁,便是永业三年和亲的前朝成义公主轩辕淑环。 “草民见过詹宁女太皇陛下。” 我慢慢跪了下来,感到正殿上女子的目光凝注在我的身上。她没有叫我起来,我也没有抬头,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 这时内侍高声传颂:“伟大的突厥可汗,绯都可汗陛下到。” 宫内立时乐声四起,撒鲁尔早已换了一身绣着施金狼头的黑锦吉袍,挽着盛装打扮的碧莹——她的小腹明显地隆起。这是自我被关进凉风殿后,第一次看到碧莹,她依然没有看我,后面跟着她的义父果尔仁叶护。 午时的阳光透过缀满了浮雕镂金玫瑰花纹的琉璃窗照进来,无声无息地在明亮光滑的金砖上,折射着瑰丽的色彩,透析着富丽繁华的图案,如同弓月城中帝王后妃们浮华壮丽的人生。 一时间,除了女太皇,无论是皇家贵胄还是宫人乐伎们,皆停下来额头伏地,高呼可汗万岁。 众人顺服的伏拜中,愈加显得突厥皇帝的高大强壮,他的侧面如同神祇的雕像一般俊朗分明,而那大殿因为他亦似乎变得更加疏广起来。 “儿臣见过母皇陛下,愿腾格里保佑您健康长寿,万事顺心。”年轻的帝君笑着给他的母亲请安,洪亮的声音在大殿里久久回荡。 女太皇含笑下座亲自扶起了他,宠爱地抚摸着他的脸庞,“唉,我可爱的撒鲁尔,你瘦了。与支骨一战,你辛苦了。” “为伟大的帝国事业而战,吃这点苦算什么呢,倒是让母亲担心了。” “你的妻子,大突厥的皇后同母亲一起日夜为你祈祷,人都瘦了许多,你应该好好看看她了。”女太皇微一侧头。 轩辕淑环屈身为礼,带着一丝羞涩迎向撒鲁尔,“给陛下道喜。” 她的目光神采流动,绝色的丽容因为羞涩也更加动人。 撒鲁尔笑着虚扶她一把,不想她却轻轻搭住他强壮的手臂。 撒鲁尔还是笑着,眼中却闪过一丝厌恶,不着痕迹地挣脱了她的藕臂。 她眼中的光彩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落寞,妙目瞥见撒鲁尔身后站着的碧莹,面色微沉,黯然地退回了女太皇的身后。 我开始跪得有些发麻。毕竟很久没有跪了,但仍然做好思想准备再跪一会儿,因为我相信这个时候女太皇所有的注意力转到了碧莹身上。 女太皇回到宝座上淡淡道:“原来热伊汗古丽王妃也来了,既然身子不适,就不用专门前来道贺了。” 碧莹挪到殿中,慢慢地跪下道:“儿臣恭贺母皇生辰,祝母皇陛下万寿无疆。” “母皇,是儿臣带她前来的……热伊汗古丽也很想念您。”撒鲁尔站到碧莹的身侧,柔和地说道。 女太皇酒眸微转,淡笑起来,“她想念我了,那她的父亲也想念朕了,所以没有朕的信节,也敢进弓月城。” 所有的人面色一变。 果尔仁上前来长身伏地,“老臣不敢,是陛下的符节召老臣前来。确然老臣想念女主陛下,愿女主陛下在腾格里的光辉下,永远平安健康。” “母皇,果尔仁叶护一直挂念您的身体健康,是孩儿召他入宫,想给您一个惊喜。”撒鲁尔轻轻道。 野史传闻,当女太皇还是公主时,果尔仁刚成为宫廷最年轻的侍卫官,守卫皇后及公主,堂堂第一勇士成了小公主最喜欢的玩具。一日阿史那东布尔刻前来探望公主,适有刺客行刺,果尔仁为公主挡了一箭而受了重伤,昏迷多日,公主曾泣曰:“若不死,必嫁于汝。” 果尔仁活了下来,却因为小公主的这句话被贬出了哈尔合林,被派到了前线杀敌,遇到了他一生最大的敌人原青江。第二年阿史那东布尔刻被宠臣摩尼亚赫阴谋毒杀在宫廷,果尔仁赶回来救护不及,就在他绝望时,他最恨的原青江却称他能救出他的心上人,唯一的要求是他和他的西突厥要助他击败明惠忠。 果尔仁答应了,原青江派紫园暗人从波斯王庭中救下了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阿史那古丽雅。等到果尔仁再见到阿史那古丽雅时,却发现他心中的小公主已经爱上了他这辈子最大的对头,更让他愤恨不已的是连孩子都怀上了。 果尔仁立刻以突厥男儿的习俗为了心上人向原青江挑战,原青江赢了果尔仁,果尔仁羞愤欲死,阿史那古丽雅却不让他死。不久阿史那古丽雅生下了一个红头发的俊美儿子,取名阿史那撒鲁尔,意思是折不断的钢剑。 为此果尔仁成了原家紫栖山庄的一个家奴,有人说他不愧为大突厥的第一勇士,遵守诺言,也有人说他活下来是为了阿史那古丽雅和她的宝贝儿子。 我放眼望去,果尔仁依然静静地额头触地,女太皇面色沉凝,终是舒展开来,叹口气,“叶护早年征战沙场,背上受过重伤,久跪伤身,快快请起。” 果尔仁慢慢站了起来,眼中闪过激动,垂首道:“谢陛下体恤,老臣愿为女太皇和陛下拼下这把老骨头。” 女太皇摇头轻笑,“叶护还是留着这把老骨头,看着伟大的撒鲁尔可汗如何把大突厥帝国治理成为世上最伟大富庶的国家吧。” 女太皇微一抬手,乐师们恭敬地垂首,立时竖箜篌、凤头箜篌、曲颈琵琶、五弦琵琶、筚篥、长笛、羯鼓、腰鼓、手鼓等各种乐器在大殿里奏起。舞乐之声悠扬在殿中,两队腰肢婀娜的宫人,绿色纱罗轻拂藕臂,盈盈地跳起妩媚诱人的响铃舞来。 女太皇妙目一瞥,看向了我,似乎这才想起还有我跪在地上。我的腿其实也麻了。 “听说你在金玫瑰园召见大理太子的女人,传闻段氏月容好色成性,那她就是大理太子在书信中要赎的那个宠侍吗?” 撒鲁尔轻笑道:“还是母皇厉害,她正是段月容的宠侍君莫问。母亲还记得今年孩儿巡幸江南,为母皇和皇后带回来的那些丝缎吗?母皇和皇后不是都很喜欢吗?那些便是出自这位女扮男装的君莫问之手。” 殿中微有喧哗,很多人的目光向我这里飘来,估计是联想到了我是段月容的宠侍身份以及民间流传的我那风花雪月的流言。 女太皇的神情认真了起来,嘴里用汉语念了几遍我的名字,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莫问东海君,蓬莱借银人!真没有想到,如此富甲一方的奇人竟是一个女儿身。”她微一抬手,我慢慢地爬将起来,略打战着走上前,听她改用一口流利的汉语笑问道:“你的本名是什么?” “回女太皇陛下,”我垂首道,“草民的本名便是君莫问。” 她惊讶道:“常闻段太子有特殊的嗜好,喜欢易女装,做女红,传闻价值千金的‘珠绣’其实出自段太子之手。莫非这些传言竟是真,这一切皆是为了你这个从男装的爱妾吗?” 撒鲁尔带头笑了起来,宫殿中便响彻一阵嘲讽的笑声。果尔仁满面嘲意,唯独轩辕淑环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这时殿外进得一人,手捧锦盒,有侍从大声报道:“大理王的使者晋献释迦牟尼佛手指骨一节,恭祝神圣女太皇陛下圣体安康。” 大理乃是南部著名的佛国,君主禅位出家的也数不胜数。段月容也说过,佛骨是大理的至宝,看样子,段月容等急了,是想先礼后兵。 然而在这个时代的突厥,佛教刚刚开始在帝国内盛行,其规模远非其他西域诸国可比。而西域诸多佛国,座中便有很多佛国使节,听到大理王晋献佛指骨一截,立时激动地跪拜在地,虔诚地口中念念有词。而女太皇尚佛,闻之惊喜地站了起来,亦下殿对着装有佛骨的锦盒拜了一拜。 旋即吩咐将佛骨先奉入宫中佛堂,直待吉日迎入突厥的佑光寺。 座中一个头发稀黄的老者向女太皇贺道:“启禀女太皇,此乃是突厥帝国的大幸,骨咄禄请求女太皇陛下和可汗陛下,将佛教尊为国教,好让祥瑞永远照耀我大突厥的草原。” 有一个同阿米尔差不多大的青年站起来,好像也是以前玉北斋十三骑中的一个,地位仅次阿米尔,叫作卡玛勒,却上前道:“骨咄禄梅录说得好。只是若让释迦佛进入帝国的草原,让我们古老的腾格里身在何处呢?” 此言一出,众人窃窃私语,场中的舞乐也悄悄停了下来,殿中的争论渐渐激烈起来,以阿史德那骨咄禄为首的礼佛派,认为如今西域诸佛国归附,主张广立寺庙殿宇,传播佛教,以仁慈治国,安抚西域诸佛国的人心,并且应当积极研习汉族文化,筑城修仪,让人民改变生活方法,让西域走向汉人一般的繁华富裕而稳定的生活。 卡玛勒的意见却同骨咄禄完全相反,他认为佛教不堪为国教,而且突厥既然称霸西域,便应当让所有的臣国改从突厥的习俗,信奉伟大的腾格里而不是跟从佛教。 我稍稍往后退,腿脚还没有从酸麻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悄悄挪到最后一排的座榻上坐了下来。好在辩论人群的不断加入,众仆专心聆听,渐渐往前移,根本无人理会我。 我皱着眉头,揉着腿,惊觉一双酒瞳闪了过来,却见非珏看着我笑意盎然。我愣了一下,明明在场众人面红耳赤地讨论如此重大的民生国策问题,为何他这个做皇帝的反倒毫不在意呢? 我疑惑间,他却附耳对着阿米尔说了几句,不一会儿,阿米尔就冷着脸给我弄了份同在座客人一样的食物美酒,无非是牛肉羊肉奶茶之类的,却更为精致。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向他举了举,微弯嘴角,表示谢意。 他微讶,但立刻学着我,看似淘气地对我举了举杯,看着我笑意更浓。 “陛下,女太皇在问您的话哪!”忽然碧莹唤回了撒鲁尔的凝视,琥珀的目光瞥了我一眼,在水晶华灯下折射着冷冷的光。 我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大殿上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到我和撒鲁尔的身上。 “母皇陛下,这个学问可大了。”撒鲁尔挑了挑眉毛,慢吞吞地站起来对女太皇阳光一般地笑道:“果尔仁叶护乃三朝元老,儿臣倒想先听听他的意见。” 女太皇的目光一闪,然后所有人的目光又刷刷看向果尔仁。 果尔仁慢慢站立起来,来到空旷的大殿中心,颀长的身形挡住了地下古老华丽的图案,阳光在他冷峭的脸颊上斜斜地投下一片阴影,唯见灰眼珠如银镜一般冰冷清亮,“在老臣回答这个问题前,老臣想请问两位尊贵的陛下及在座诸位勇士一个问题。” “果尔仁,”女太皇哈哈大笑起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每次回答问题之前总要先卖个关子。” 果尔仁淡淡地笑了,看着女太皇的脸色和蔼了起来,柔和了他脸上刚硬的线条,竟是我这辈子见到过他最温和的表情,“请问两位陛下以及在座诸位,是想我们的突厥变成一把称霸天下的利剑还是一把日益生锈的钝刀?” “真正明知故问,”女太皇微笑道,“我与陛下,以及在座所有帝国武士自然都希望突厥成为一把称霸天下的利器。” 第28章 寒蛰不住鸣(3) “好,女主陛下圣明!”果尔仁一整面色,继续说道:“我大突厥自阿史那神狼哺育的祖先传至今共历十一帝。先帝在世时人口只及东庭人口的百分之一,所以能与东方富庶之国相抗,正在于腾格里赐予我们的游牧生活。我们的毡房如羽毛轻便,我们无须像汉人那样辛苦耕作、四季操劳,肥美的草原令我们的牛羊健壮无比,自由的马上生涯令我们的子民健壮骁勇,腾格里的子孙是神猎手的后代,草原最伟大的勇士,当我们需要更精美的食物、布匹,或是更多的奴隶……”他一指殿中一个汉人奴隶,我,鄙夷道:“便可以进兵抄掠。当我们的敌人前来,则可以窜伏山林,即便汉人的军队如牛毛,即便大理步兵再甲于天下,又怎能奈何我们腾格里的子孙呢?” 他朗朗说来,众人屏息静听。 我的眉头开始紧皱,撒鲁尔再次回看我这个战利品,脸上的笑容深不可测。 “若是我等修习汉人文化、筑城修仪,则将陷入汉人固本自大的旋涡之中,一旦失利,则必遭围歼。”他长叹一口气,循循道,“佛教虽好,却劝导人们仁慈向善,免去杀生,则必然导致我们的民众变得软弱,决非用武争胜之道。”他语气转冷,“我们大突厥将会变成一把钝刀,为了我突厥帝国的千秋霸业,故而老臣以为万万不可举国推崇。” 在座诸人或深思,或惊恐,或恍然大悟,或冷汗盈面。 渐渐地,果尔仁的眼神开始凌厉起来,声音亦愈加铿锵有力,“如今汉人的国土分裂,内斗不断,而大理新集,力尚疲羸,无论是东面还是南边,都是我帝国增强国力的最好牧场。各位腾格里的子孙,无论是最肥硕的牲畜、最耀眼的珠宝,还是最美丽的女人,全都唾手可得。恳请两位陛下下定决心,让突厥的铁骑踏平汉家和白家的宫殿,让叶榆宫中的黄金珠宝点缀皇后陛下和列位可贺敦的娇容,让汉家最高贵的妇人成为在座各位贵族的奴隶,让敌人的叶护、伯克和梅录全部变成陛下的歼敌石!” 一时间,大殿上静得可怕。有人听了骇得面如土色,有人兴奋异常,有人如痴如醉,仿佛那胜利便近在眼前,却没有一个人说出话来。 果尔仁单腿跪在大殿中,坚定地看着女太皇。 过了一会儿,大殿中开始有人附议果尔仁,慢慢群情沸腾起来。而皇后花容惨变。撒鲁尔看着女太皇微笑不语。他的母皇面色严肃,过了一会儿,她忽地一笑,只觉得如春花一现,她轻轻地拍着手,“叶护大人果然高见。只是今天乃是朕的生辰,实在不宜谈论这样严肃的时政,待会我们再详谈如何?” 众人一阵愕然,识趣地闭上嘴,又有人开始谄媚地祝贺女太皇万寿无疆。 果尔仁的面色有些紧绷,看了看女太皇身边面色不悦的皇后,轻叹一声,但终是恭敬地伏下身去,“恕老臣愚钝。” “你还是老样子。”女太皇轻笑一阵,一只玉手戴着各色耀眼夺目的宝戒,撑着螓首,歪着脑袋含笑看着果尔仁,另一只手那几根修长的手指却轻快地敲了几下狼头。 过了一会儿,女太皇如风一般亲自下来,扶起果尔仁,紧紧拉住他的双手,笑了起来,“叶护这几年在北疆操劳,很久没见到阿史那家的胡腾舞了吧。”她大声道:“朕最喜欢的胡腾舞呢?” 乐声又起,众人归位,一队健美男儿,足踏锦靴,腰束玉带,开始跳起那充满阳刚之美的胡腾舞。身姿旋转中,不停腾起跳跃,甚是令人惊喜,果真如古诗中所描写的那样: 扬眉动目踏花毡,红汗交流珠帽偏。醉却东倾又西倒,双靴柔弱满灯前。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如却月。 宫廷的波谲云诡似乎轻轻地消散于这激动人心的舞蹈中去了。 跳舞的男儿们,手中拿着各色新鲜玫瑰。突厥男女情事甚是开放,据说这些玫瑰是宫廷贵族女子采集,上面大胆地刻着各自的芳名,谁接到胡腾舞者的玫瑰花,便能获得心上人的青睐。众人大笑着争抢飞来飞去的玫瑰花,那空中便下起了花瓣雨,明镜一般的金砖渐渐地被花瓣覆盖了起来。 酒气冲天的男人们有点郁闷地发现撒鲁尔桌前一堆玫瑰,显然是各位贵族女士重金贿赂舞者,将自己的玫瑰献给帝国最有权势的男人,以期获取青睐。皇帝自然是含笑饮酒。 果尔仁拾起一朵娇妍的红玫瑰,放到鼻间嗅了嗅,对女太皇深情道:“无论老臣身在何处,始终记得女主陛下的玫瑰,永远是这般芬芳袭人。” 女太皇同撒鲁尔一样漂亮的酒眸波光流转,对着果尔仁但笑不语。 喝醉酒的卡玛勒红着一张脸移到胡腾舞群里,跟着胡乱地跳了起来,引着众人哈哈调笑起来。那领舞的男子一个腾挪,嘴里叼着的那支玫瑰看似甩向撒鲁尔,中途碰到卡玛勒手中挥舞的酒壶,改变飞行方向,甩到了我的桌上,把正在喝奶茶的我给吓了一跳。 酒过三巡,那胡腾舞者已是红汗流满珠帽。 女太皇不胜酒力,便让撒鲁尔继续招待群臣,在众人“女主陛下万岁,健康长寿”的大呼声中,女太皇笑着让皇后扶着进入内宫。 撒鲁尔也担心碧莹的身子,让侍女搀扶着她回去了。她临走时,却意外地看了我一眼,让我好一怔,只因那目光如此陌生。 王庭的女眷退得差不多了,过了一会儿,撒鲁尔下令让跳胡腾舞的大汉们下去,让女舞伎跳起西域柔美的胡旋舞。我自以为经过开放的前世,这几年又走南闯北,好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却依然瞠目结舌地发现,那些舞伎们可以成功地举办一场盛况空前的巴黎时装内衣展。空气中阳刚的汗液气息未消,那舞伎的香气混合着玫瑰之香渐成一股淫靡之气,男人们自然在醉眼蒙眬中,开始放浪形骸,有的跑到中场去撕扯着舞伎们少得可怜的舞裙,有的吃吃笑着追逐那些美丽的侍女。 我用银酒壶打晕了一个向我扑过来的满脸色相的男人,站了起来,向殿外走去。 王庭的花园里月光静静地流泻,清泉淙淙淌过,夜晚的气息悄悄传来,酒气也散了不少,手中玫瑰花的香气浓郁。我坐在一汪碧湖旁的石上,在月光下慢慢地将那朵黄玫瑰一瓣一瓣状似无心地摘下来。 我借着月光,却见最后一片花瓣赫然印着“燕子楼东人留碧,木槿花西月锦绣”,落款是一个v字,周围五朵木槿花。 “莫问,你在做什么?” 身后冷不丁地响起撒鲁尔的声音,我顺势手一颤,那最后一瓣娇嫩的黄玫瑰也飘落湖水里,袅袅地沉下黑暗的水面。我转过身来,却见撒鲁尔倚在花架旁边,笑意盈盈地看我,他的身躯竟比白日里更显得昂藏健壮。 他跑过来,自顾自地在我对面坐下。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脸上有着深深的酒晕。 他似乎很热,不耐地用手解着那盘花繁复的领口,酒瞳星眼迷醉,高大的身形笼着我。他嘴里的酒气轻轻钻到我的鼻间,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是永业元年那晚除夕,原非珏同我们喝得醉醺醺的,却依然扯着我的衣袖拼命嚷着木丫头三个字。 还记得非珏曾说过要带我回西域好好看看他的疆土和国家有多么的辽阔,民风多么的淳朴,却万万没想到是如此形式。 如今的酒瞳分明藏着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眼前这个看似熟悉又万分陌生的帝王究竟意欲何为? 撒鲁尔伸了一个懒腰,轻敲额头,用突厥语咕哝着:“头痛。” 他说得很轻,可坐在对面的我却听见了。 我掏出袖中的丝绢,在清凉的湖水中绞了绞,递给他,“陛下想是喝多了酒,敷一敷吧。” 他头也不抬地接过来擦着脸。 我不由看着他有些发呆。不想他在丝绢下低低轻笑了起来,“你又盯着我看了。” 我这才意识到我的无礼,不安起来。 不远处那棵神奇的百年树母神沉静地看着我们,树叶上露珠轻凝,在月光下泛着光,好像洒上了无数的碎银子。 空气中蔓延着玫瑰的芬芳,混合着黑夜的气息渐渐地飘入了我和他之间,不远处宫殿的乐声和喧闹渺渺地传来。撒鲁尔从绢子下面抬起头来,和我一径默然对视。他和我的影子在水面上忽碎忽合,好像是我们这一世颠沛流离的命运。 他忽然别过头去,自黑锦镶金边的袖中伸出手来,摘下身边的一朵白玫瑰,目光灼灼地向我递来。 我呆了三秒钟才明白,这是给我的。 我傻傻地抬手接过,不小心却被那玫瑰的花刺扎破了指尖,我轻叫了一声,本能地一放手,掉下来的时候用手一接,又被扎了一下,我不得已又抛向空中。来来回回像耍杂技似的,最后我的手扎了几个洞,而那支娇嫩的白玫瑰已坠入清泉中,在水面沉浮了几下,缓缓地浮在水面上似是探了个头,悄悄看着我们。 我充满歉意地看着他,想去捡那朵玫瑰,他却拉住了我的双手,看着我的眼睛,含住了我流血的指尖。 指尖的酥麻感蹿上我的心头。 他看着我的酒瞳似乎也有些迷惑了,他悄悄拉近了我,凑近了我的脸庞,悄然问道:“你到底是谁?”他的唇贴上了我的,呢喃道:“好像……我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了。” 他的酒气扑鼻而来,热意在我和他之间流窜开来。 我在失去理智以前,侧过头,退出他的怀抱,淡淡道:“陛下,你醉了。” 他一愣,轻笑着抬起我的下颌,“你是在怪我吧?怪我当日用那种粗暴的方式将你带回突厥来?” 我挪开他的大掌,望向那棵树母神,淡笑着,“陛下可知道方才这棵树母神落下多少颗胡桃?” 撒鲁尔一愣。 我俯身捡起一颗胡桃,轻轻擦去尘土,“就在刚才,我听到两下坠落之声,亲眼看到五颗胡桃落下,现在我又捡到一颗。”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陛下说得对,人如何能永远生活在过去啊?”我看着明月长叹一声,将那颗胡桃轻轻放到他手上,“世间万物变幻莫测,弹指间八年已过,多少沧海桑田,人世变幻。永业三年我失去了很多朋友,很多亲人,包括我那朋友。我的命运也完全改变了。 “就算我同我那朋友的情分淡了,变了,可是至少拥有过那美好。如今莫问所有的,也只有那些美好的记忆了。这样也好,他们会永远鲜活地生活在莫问的脑海中,成就了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现在想必我那朋友同你一样娇妻美妾、儿女成群,我更该为他感到高兴。”我对他笑了,“不管怎么样,我也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了,所以我……想恳请陛下放我和卓朗朵姆公主回大理吧。” 撒鲁尔的酒似乎全醒了,靠在花架子上,阴晴不定地看着我,“你还是在怪我。我前一段时间因为战事冷落了你。” 我轻笑着摇摇头,他却淡淡地说下去:“我把你和那个骄蛮的公主留下,不过是想逗逗段月容罢了,看看还能再诈出什么来。”他哈哈一笑,“他可真够聪明的,从女太皇最信奉的佛教着手。放心,到时自然会把那骄蛮的公主还给他,至于你……你且放心,你救了我,一路之上你也为我受了委屈,我定会封你做我的可贺敦。” 我正要开口,他再一次走近我,轻轻揽起我的腰,柔声道:“汉人重男轻女,任你如何才华横溢,非寻常人可比,却只能女扮男装,谨慎度日。可是在大突厥帝国,成为绯都可汗的妻子,你将受到腾格里的护佑,获取无上的权力和地位。以你的才华,必能在突厥帝国大展拳脚,名垂青史。” 我轻推开他,也笑道:“陛下,莫问从来没有想过要名垂青史、荣华富贵,我要的不过是自由自在地生活。还请陛下看在我曾救过陛下的情分上,放莫问回去吧。将来莫问也好让君记支持陛下的丝绸之路。” “陛下,皇后着人来请您。” 阿米尔平板的声音传来,惊醒了相互凝视的两人。我一抬头却见阿米尔站在玫瑰花丛的另一侧。 “知道了。”撒鲁尔满脸的不高兴,然后似是想了一会儿,忽如春风一般笑弯了一双酒瞳,他伸手轻抚着我的脸颊轻声道:“你可是在故意引起我对你的兴趣吧。” 啊?我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脸了悟的样子,心想这人的想象力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丰富得过了头! “莫问,”他轻叹一声,又把胡桃塞回我的手中,笑道,“你成功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那双酒瞳在夜色下放着暗红的光芒,如幽灵闪烁,我浑身一冷,却听他说道:“一个女人若有一颗冰雪聪明的脑子固然是好事,但女子还是温柔顺从为好,所以,见好就收吧,欲擒故纵这个游戏其实并不适合你。” 在这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感到一个铁一般的事实,非珏真的已经死了。 缘聚缘灭,世事无常,我想我与非珏的缘分尽了,真的尽了…… “树母神,”我回头看看那棵胡桃树,喃喃道,“请你保佑我早日回中土吧。” “夫人。”蓝眼睛的拉都伊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那双眼睛却闪烁着一种自以为无人能读懂的狡黠。她应是看到了刚才的一幕,现在故作镇定。 啪一声轻响,拉都伊本能地往旁边一跳,我也吓了一跳,一低头,原来是手上的胡桃给我捏碎了。我撇开碎壳,把桃仁挑出来一点,塞进嘴里,慢慢嚼了起来。 唉,真香,弓月城的薄皮胡桃果真名不虚传。我咀嚼着胡桃仁,仿佛在咀嚼着往事…… 那个拉都伊一直在偷偷看我,我便大方地拿出一点给拉都伊,用突厥语慢慢道:“想吃吗?很好吃的,尝尝吧!” 她的脸一红,然后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摇摇手,在前面带路。 我回到了凉风殿,还没到近前,一个影子蹿了出来,拉都伊吓了一跳。 我轻声唤道:“七夕。” 那个影子坐了下来,大尾巴在地上哗哗扫着,汪汪叫了一下。 第29章 寒蛰不住鸣(4) 我抚上它的大脑袋,才感到一阵疲倦,看到卓朗朵姆房间的灯还亮着,便走了进去。卓朗朵姆的眼睛又红又肿,坐在床上有些发呆,看守她的侍女是一个陌生的宫女,略微上了年纪,看上去同阿黑娜差不多,高鼻深目,棱角分明,加上颧骨高高隆起,两眼狭长,怎么看怎么像是童话里的巫婆。 她正坐在旁边做针线,看我进来了,便站起来,行了个屈膝礼。我暗忖:以往侍女都在外面守候,为什么现在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 “不知道这位姐姐怎么称呼?” “奴婢叫米拉,是可汗陛下派来专职照顾公主的。” 什么叫专职?我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面上仍笑道:“多谢你替我守了公主一天,现在你下去休息吧,我来照顾她。” 那个侍女动也不动,只是垂首道:“恕奴婢不能,现在卓朗朵姆公主身上有孕,这几日公主情绪不稳,陛下令奴婢日夜不离公主殿下。” 我大惊,回头快步走向卓朗朵姆,她却哇一声扑进我怀里大哭了起来,“莫问,我该怎么办?” “别哭!”我心中也急躁起来。这个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段月容总是对我说不喜孩童,故而他的后宫美女如云,却至今无所出,不想卓朗朵姆肚子里的孩子却成了大理储君的长子,极有可能是下一任储君。撒鲁尔这回可逮到了一条大鱼,这下他狮子大开口还是其次,最要命的是他就此把卓朗朵姆和肚子里的孩子作为质子一直留在突厥,卓朗朵姆的归程就不知是何日了。 我轻声细哄:“别哭,这是好事啊,卓朗朵姆,你怀上了段太子的长子,指不定你以后能当上大理的皇后啦!” 我又哄了半天。卓朗朵姆渐渐哭累了,在我怀里睡着了。我将她放平,轻轻盖上被子,回了自己的房间。这一日发生的事太多,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七夕好似感到了我的焦躁,轻轻跳上了榻,卧在我的身边,我便搂着它一夜无眠。 我们过了非常平静的几天,偶尔撒鲁尔也会邀我骑马赏玩,对我极尽有礼,宛如对待一个邻国外交官,绝口不再提挽留我的话,有时会很自然地问起我在大理及江南的生活情况。我隐隐听出了撒鲁尔的话外之音,似是在询问我大理及江南的兵力部署。 事实上,这八年来,随着段月容的财产越来越多,他与其父大理王对我越来越信任,他几乎对我不避讳任何话题,有时遇到军政难题,状似无意地在我面前唉声叹气地说了半天,两只紫眼珠却滴溜溜地看着我,摆明了想探我的口风。大理的情况我了然于心,但见识到撒鲁尔夜袭多玛的残酷,我便在他面前佯装不明。有时逼急了,便淡淡道,如此重要的内情,段太子之流如何肯告诉我一介聒噪妇人,至于那张之严历来性格多疑,更不会告诉我了,他的酒瞳便黯然难懂。 然而每每我提起释放我和卓朗朵姆回去这个话题时,他也总是巧妙地绕开,看着我一脸惨淡,却面有得色。 我担心初为人母的卓朗朵姆在这样的情况下很难安心养胎,便不时地陪着她聊天,有时也陪着她在一方小天井里走走。 卓朗朵姆整个人一下子静了下来,不再大声哭闹,也不再打人撒泼,只是经常一个人望着窗外发呆,夜晚偶尔留我夜宿,我才会听到她梦中的低泣,全是段月容的名字。 这一日我陪着她到凉风殿外的小花园中散步,那里杂草丛生,却依旧有几株植物生气勃勃,极少开口的卓朗朵姆看着一株挂着一朵小花的植物,低声道:“这是木槿花吧?” 看着这株与我同名的植物,我笑了,“植物比人类柔弱得多,它们尚且能在这里活下去,我们一定也会的。” 我正要展开我鼓励卓朗朵姆的强大攻势,听到后面一个声音在小声嘀咕:“真是杂草,怎么也除不尽,难怪大妃不喜欢。” 所谓“大妃”便是撒鲁尔赐给碧莹的尊号。 我和卓朗朵姆回过头去,却是那个被派来监视我们的拉都伊,没事老偷窥我们,有一次被我发现我在如厕的时候她居然也在“工作”…… 她见我们看她了,赶紧低下头,做恭顺样,两只精明的蓝眼珠却发着湛湛的光。 我越来越不喜欢她,可是她的话却引起了我的兴趣,我问道:“你方才说的是热伊汗古丽王妃不喜欢木槿?” 她抬起头来,看我们的目光没有丝毫恭敬,一提起大妃,立刻高昂起天鹅般的细脖子傲然道:“金玫瑰园是可汗最喜欢的休憩之所,只准大妃随意出入。王宫里到处皆是珍稀植物,木槿生长太快,大妃尤其不喜它侵占金玫瑰园的土地,便将宫里所有的木槿都除去了。” 我自然是理解大妃不喜欢木槿的真实原因,只是这样做分明是对木槿或者说是我深恶痛绝之。为什么,碧莹,你的心中为何如此恨我? 卓朗朵姆无神的目光慢慢开始聚了焦,“木槿在汉地是君子之花;在吐蕃,却是象征着吉祥的仙女花,就像格桑花一样。没想到在突厥却被认为是杂草。”她慢慢转过头来,犀利地盯着那个拉都伊,轻蔑道:“像你这样狗仗人势的恰巴,若在多玛,早就被割了舌头,被卖到营子里去了。” 拉都伊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了起来,咬着嘴唇,眼泪在眶里打转,半晌恨声道:“还不知道是谁会被卖到营子里去呢。” 啪!一声响亮而清脆的声音在拉都伊的脸上响起,阿黑娜无声无息地进来,盯着拉都伊大声喝道:“放肆的奴婢!” 拉都伊顶着脸上红红的五道指印,跪下来,泪流满面,尽管如此,仍然捂着自己的嘴,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那双泪光莹莹的蓝眼睛盯着我,充满了怨毒的火焰,仿佛要将我们活活烧死。 我心中一惊,为何这个女孩小小年纪,目光如此狠毒? 卓朗朵姆在一边冷笑不语。 阿黑娜冷冷地看着拉都伊的蓝眼睛道:“我早就提醒过你,这两位夫人现在依然是可汗的贵人,不容你出言不逊。米拉。” 米拉从旁边像幽灵一样闪了出来,温顺地站在阿黑娜身边。 阿黑娜说道:“把这个奴隶拉下去,按律赏她二十鞭子。” 米拉的眼中竟然闪出一丝幸灾乐祸,一把揪起拉都伊的肩膀,将她提了起来。 拉都伊急得大叫起来:“你们不能动我,我是大妃娘娘的人。” 米拉的脸阴了下来,看着同样面色不怎么好看的阿黑娜。 就在这时,有人快步走了进来,却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年轻侍官。 阿黑娜急忙跪下行礼,“见过依明侍官。” 那个年轻侍官对阿黑娜欠身道:“女太皇有命,请君夫人前往冬宫喝‘葡你酒’。” 冬宫和夏宫是突厥王宫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住的,而这两个女人便是女太皇和皇后。 他刚要转身离去,却又突然回头,睨了跪在地上的拉都伊一眼,淡淡道:“女太皇还说了,以皇后礼仪事卓朗朵姆公主及君夫人,凡冒犯者皆无赦。”然后他又回身恭敬道:“请夫人速速更衣。” 阿黑娜立刻拥着我过去了,我回头又嘱咐几句卓朗朵姆好生照顾自己。 她的身影静默地立在中庭,秋风扬起满地桦树叶,同她的衣袂一起翻飞,形容消瘦间,满是苍凉与落寞。 我忐忑不安地坐在镜子前,脑子飞快地转着,这个女太皇要见我做什么? 难道是因为撒鲁尔最近与我过从太密? 依明对阿黑娜招招手,她便出去了。隔着帏幔我依稀地看到,那个依明好像对阿黑娜说着些什么。然后我被打扮了一番,可能时间紧迫,她这次并没有大动干戈地为我梳头,只是由着我垂着一个大辫子,连衣衫也只换了身宝蓝罗裙。 冬宫在东面,我所在的凉风殿位于西侧,从西面到东面,金玫瑰园是必经之路,如果能穿过玫瑰园,其实可以省一大半时间。然而由于帝国主义的压迫,那四个抬着我的奴隶费了老劲,老远老远地绕过那美轮美奂的金玫瑰园,走上一条前往冬宫最远的路。 一阵阵天籁般的琴声传来,我支起耳朵细听,果然是碧莹的琴声。 我正听得入神,那琴音戛然而止,随即几个侍女高叫之声从玫瑰丛里传来,“大妃在这里弹琴,什么人在那里?” 依明苦着脸,黄褐色的眼睛向上翻了翻,但立即恭顺地轻声答道:“奉女太皇命,请大理君夫人前往冬宫。” 奴隶紧张地停了轿,同依明一样,赶紧跪在那里。 侍女扶我慢慢地下轿,我便慢吞吞地跪了下来。 有脚步声传来,人未近,一阵玫瑰的芬芳早已袭来。我微微抬头,透过玫瑰花影,却见几个艳姝的倩影。 头前一个小腹微隆,满身富丽华贵,即使有些距离,她的乌发上稀世的珠玉宝石,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依然让我微眯了一下眼,正是碧莹。 她的身后跟着一个戴着白面纱的女子,一双妙目向我猛地投来,对我闪着冷酷而憎恨的光芒。 我只得微低头,随着一阵环佩玉镯的轻响,眼前从天而降一幅精工绣制的金绣裙摆,沾着花露,拖曳在青草丛中,蝴蝶弓鞋上的大珍珠在我面前颤颤地,我不由慢慢抬起头来。 谁能想到漫长的八年岁月之后,我与碧莹第一次面对面竟然是这样的形式,我成了大理在突厥的人质,而她成了突厥最高贵的王妃;我像个奴隶一般跪在那里,而她在阳光下华丽而骄傲地俯视着我。 她比以前长高了,生了两个孩子,也愈见丰满,本就出身官宦世家,千金之姿,如今在撒鲁尔的宠爱与权势荣华的滋润下,比起在紫园里更是不知美艳了多少。正如同这金玫瑰园里细心浇灌的名贵玫瑰一般,气质出落得高贵不凡。 她琥珀色的眼瞳依然在阳光下折射着水晶般的光芒,却早已沉淀了世情,不复少年时代的清纯质朴,变得难以琢磨。她冷冽的凝视让我联想到那种冰山下埋藏的钻石,光芒耀眼,却又冷入人心。 我缓缓地移开了目光,默然地望着她裙摆上的淡粉绣玫瑰花样。 我感到她的目光凝在我身上许久,久到我的小腿麻木得没有了感觉,久到连依明也开始咳嗽了起来,“若大妃无事,女太皇陛下还在等着君夫人。” “大胆的奴才,敢这样同大妃讲话?”出声的是那个站在碧莹身边的白纱女子,她的声音粗嘎嘶哑,比雄鸭的声音好不了多少,加上她的突厥语很糟,听上去更难听。 “香儿,”碧莹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甜美,“依明侍官和君夫人快快请起,本宫不妨碍你们。” 依明目送着她们消失,赶紧过来扶我站了起来。我一手轻揉着我可怜的小腿,一手搭着依明一跳一跳地坐回软轿中。 我微掀轿帘的纱罗,望着她们的背影,轻声问道:“那个叫香儿的侍女,是汉人吗?” 依明垂首道:“正是。她是大妃还没有嫁给可汗以前,有一次进集市,无意见从市场上买回来的奴隶,腾格里在上,夫人真应该瞧瞧她刚进宫的样子。”依明的眼中满是轻蔑,“刚买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伤,又疯又傻,整日整夜大叫,嗓子就是这么坏的,现在可是大妃的红人了。” 想起碧莹以前可是连扫地都担心伤着蚂蚁,她的身体刚好转的那阵,我和于飞燕偷偷把西枫苑的一只信鸽给打下来,想给她炖汤喝,不想她死活都不让我们动那只伤鸽,反倒细心照料它。我那时骂了她半天,她看着鸽子难受地对我说道:“木槿,这只鸽子,身边没有亲人,同碧莹一样,现在又受了伤,我现在照顾它,就像木槿照料我一样。好妹妹,就别杀这只鸽子了吧。” 我那时在心里轻叹一声,表面上骂了她几句傻丫头,却还是由着她照顾着那只笨鸽子,直到胖得快飞不起来,才将它放走。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笑道:“看起来你们大妃的心肠很是善良。” 依明和众仆奇怪地看看我,敷衍几句,那冬宫便到了。 他们没有引我去悠扬殿,反而将我带到一处精致的小花园,虽不及金玫瑰园的规模,倒也雅致。依明为我指了一个方向,我远远看去,好像有几个窈窕的身影在五彩缤纷的花海中忙碌。 我实在很久没有穿这种高底弓鞋了,昨天又刚刚下过雨,我的脚底在鹅卵石上一滑,眼看就要摔了个狗啃屎。 一只温暖的手猛然伸来,让我挽回了君莫问的面子,我挣扎着爬起来,“多、多、多谢。” 我抬起头,正道着谢,却不由结巴了起来。却见一个驼背的老人,弓着身子,高度只到我腰间,脸像只烂番茄一样皱起来,皮肤干枯得像树皮,他双手的指甲间嵌满了黑色泥土,身上也全是泥尘,看上去像个花匠。 他的一只眼睛蒙着布,另一只眼睛小得跟绿豆似的,灰白稀疏的脑门上还肿着一个大瘤。我一阵恍惚,唉,这个老头怎么这么像小时候花家村里所有小孩的公敌,凶恶的独眼龙张老头。 我歪着脑袋打量着驼背老头子的同时,他那王八似的小眼睛带着浑浊的光,似乎也在那里慢吞吞地看我,几乎要凑到我脸上去看了。他操着一口无懈可击的突厥语,洪亮无比,“万能的腾格里在上,依明大人啊,你怎么越变越漂亮了?” “张老头,这是女太皇召见的君夫人。”可能是怕老人耳背,依明大声说着,“还不快让开。” 连名字也一样,还真巧了! 那个老人似是耳背,支着耳朵听着依明喊了好多遍,才慢慢踱了开去,走时还慢腾腾地一步三回头,小眼睛谨慎地盯着我直看,防我像防贼似的。 “这是阿史那家最棒的花匠,也是突厥最棒的花匠了。”依明嫌恶地轻拍身上的尘土,“别看他长得那样,这手艺倒真是好啊,整个王宫的花草全是他照应的,连金玫瑰园也是。” 我进入花园中心,两个白衣人影由远及近地走来,身穿普通的粗布衣裳,微沾泥土,手上拿着铁锹、竹篮,里面放着新摘的各色花草,有龙胆草、秋麒麟、水晶兰,还有木芙蓉,带着秋露横七竖八地搭在一起,一片色彩斑斓。 两人竟然同我一样只扎了个辫子,当前一个神情贵不可言,后面一人妩媚俏丽,却恭敬而立,都冲我淡淡地微笑,却是突厥女太皇和皇后。 第30章 似被前缘误(1) 一旁宫女接过女太皇和皇后手上的农物,我赶紧伏地行礼。 “夫人快快请起。”女太皇的声音自上传来,温柔动听。 令我惊讶的是她竟然是亲自将我扶起,看我的笑脸万分慈祥,好像眼前是一个邻家普通的农妇,而不是西域霸主,突厥不可一世的太上皇。 “前日不知夫人的真实身份,多有怠慢,”她微笑着引我到前面的凉亭,请我坐定,“还望夫人见谅。” 我一愣,真实身份是什么意思? 侍女奉上刚烧开的泉水,女太皇笑道:“自从珏儿亲政以来,日子轻松了许多。”她细细看了看竹篮中的花朵,然后拈起一朵紫罗兰,轻轻放入我面前的白玉荷花盏中,抬头继续对我说道:“无事便到冬宫的花园里种些花草,有时也钻研些茶道花道。这些都是朕同皇后亲自种的,君老板既是茶业大亨,正好陪朕与皇后一起尝尝朕沏的花茶。” 清澈见底的白玉盏中紫蓝色的花朵,在热水中渐渐伸开了花瓣,绽放着神秘高雅的浅紫蓝,然后又缓缓地变成了浅褐色。 皇后温雅道:“母皇,差不多了,儿臣要加一些柠檬汁了。” 女太皇笑着点点头,指着皇后倒进柠檬数滴的玉盏说道:“夫人请看。” 却见那浅褐色的茶水渐渐变成粉红,奇妙异常。我出声赞道:“果然惊艳非常。” 一位外国药草学家约翰·杰拉德曾说过:“紫罗兰拥有超越帝王般的力量。它,不但让你心中生出欢悦,它的芬郁与触感,更令人神气清爽。凡是有紫罗兰伴随的事物,显得格外细致优雅,那是最美、最芬芳的事物,于是善良和诚实已不在你心上,因为你已经为紫罗兰神魂颠倒,无法分辨善良与邪恶,诚实与虚伪。” 这两位突厥最高贵的女人正如这紫罗兰花一般高贵典雅,我饮着她们的紫罗兰花茶,明明前一刻还紧张地思索着她们召见我的目的,现在却不觉有些醺醺然。 微风轻柔地拂过,女太皇柔声问道:“夫人这几天住得可好?” 我垂目道:“一切安好,多谢太皇陛下挂念。” “凉风殿实在太过阴冷,等会儿就让皇后接你出来,搬到皇后那里,一来夫人身上有旧疾,到皇后的夏宫可以静养,二来可以同皇后做个伴。” 做伴,我为啥要给皇后做伴? 我笑道:“若能同皇后做伴,是莫问天大的荣宠。只是卓朗朵姆公主怀有身孕,现在的情绪也不稳定,莫问陪着她说说话,她还好些,所以莫问暂时不能搬出凉风殿。” “夫人果然有情有义,难怪珏儿小时候为了你和踏雪公子形同水火。” 我猛然一惊,抬起头来,却见女太皇依然对我微笑着,那双美丽的酒眸熠熠生辉。 只听她微启朱唇,轻轻吟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这是朕最喜欢的一首词,夫人应该不感陌生。痴情的踏雪公子,出版了这本《花西诗集》,以纪念死在秦中大乱的爱妾,也就是您,花西夫人,花氏木槿。”她站起身来,修长的身子迎着秋风,沐浴在充满花香的阳光中,朗声道:“夫人果然文采斐然,踏雪公子的几首名诗与夫人的诗作合在一起,虽然难分高下,朕却最喜欢这一首,道出了女人这一生多少无奈辛酸。” 我低下了头,紧紧捏着玉杯,几欲将其捏碎。 正要开口,女太皇似已猜到我要说的话,接口道:“夫人以为那个冒牌货,果尔仁的假女儿,现在的热伊汗古丽,为何怂恿珏儿发出信符让果尔仁前来?” 女太皇从鼻子里轻嗤一声,满眼不屑。连皇后也是满脸鄙夷之色。 “一切都是因为你,花西夫人重现于世。” 我淡笑道:“女太皇陛下,皇后殿下,莫问不过一介普通女流,充其量最多不过铜臭商人,如何能与贞烈重义的花西夫人相提并论?” 女太皇的声音雍容地响起:“木槿,你难道不恨姚碧莹吗?” 这一句如惊雷,终是击入我的内心。我恨吗?我恨碧莹吗?我恨非珏吗? 不,我不恨,我只恨这命运,这乱世。 “不,太皇陛下,我谁也不恨。”我慢慢抬头望着她,一片清明地看着她,对她微笑了。 却见女太皇镇静如初,饱经风霜的酒眸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仿佛要看到我的灵魂里去了。 皇后在秋风中娴静而立,微侧头忧郁地看着我。 女太皇轻轻说道:“你也许应该恨朕,是朕让珏儿练那种武功,然后功成之日,朕便让你的结义三姐,姚碧莹,代替了你。” 许久,我终是开口问道:“那么陛下,为何要让非珏练那种邪恶的武功?” “珏儿出生之时,正是最艰难之时,摩尼亚赫几乎打到帝都,当时西突厥又有很多部落蠢蠢欲动想取阿史那家代之,发动了宫廷政变。虽然那场叛变在果尔仁的拼死相护下平定了下来,可是朕却在极度的紧张中早产了。珏儿出生时心脉很弱,眼看就不成了,宫中御医无人能救他,他是我的命根子啊。当时有一个汉家流浪医者,揭了皇榜自称能救非珏,果然他奇迹般地救了非珏,但是他说皇太子在母体中伤了心脉,若想保住性命,从小就得练一种特殊的武功,方能保持正常的阳寿。” 我脱口而出,“《无相真经》?” 女太皇微笑着,目光却难掩悲哀,“正是。于是朕便让果尔仁将珏儿送到西安,他的亲生父亲身边。”她微叹一口气,忽而骄傲地说道:“朕的珏儿是最强大的,甚至超过了他的父亲。不但练成了《无泪经》,只用了八年时间就统一了东西突厥,成为了草原上最伟大的可汗。 “秦中大乱那年,珏儿正好在喀什城,他听说你做了原非烟的替身,葬身西安火海时,整个人都呆住了,然后拿刀死命地砍自己的左手。后来我才知道,他恨自己,恨自己的这只手放开了你,从此便让你沦陷人间地狱。珏儿那时像发了疯似的,整日整夜不睡觉,总是嚷着自己的心难受,难受得要爆开来了。他拼了命要回西安,所幸你被窦英华送给段太子的消息传遍天下,朕好言安抚珏儿,允他派人前往路上寻你,好令珏儿安心练武。到了练最后一层武功的时候了,他也还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没事便偷偷爬上树母神,日夜祈祷你的平安。” 皇后眼中的落寞渐深,螓首也低了下去。 女太皇的眼眶微湿,“珏儿同朕年轻时候一模一样,如何痴情。” 我再也忍不住泪湿沾襟。 那一年,元宵分离,西安屠戮,转眼已快八年。 那一年,我失去了最纯真的非珏。 那一年,我失贞于宿命的段月容。 那一年,我蓦然醒悟我对非白的感情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细品那罪恶般甜蜜的爱情,然后是无止境的痛苦和相思的开始。 那一年,我成了一个未婚母亲,也是我同段月容八年交集的起点。 女太皇的身影在我的泪眼中模糊了起来,只听她说道:“那一年你的结义三姐,因为在途中旧症复发,同珏儿失散在多玛,我们都以为她死在大漠。”她的眼神一冷,冷哼一声,“没想到,她得了高人的相助,居然辗转也回到了弓月城。那时的珏儿武功刚刚大成,按理前尘往事俱忘,我们以为他也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放心地为他的大婚布置起来。当时整个弓月城里人人为新帝的大婚而奔忙,没想到,他一见姚碧莹手中那个脏兮兮的娃娃,便开心地说他记得这个娃娃,是他送给一个叫木丫头的女孩,叫作花姑子,然后紧紧地抱着她说道,你便是木丫头吧,我日夜都在想你。 “那时的他,紧紧抱着姚碧莹,又哭又笑,痴痴地看着姚碧莹,说没想到他的木丫头这么美,他再也不会放开她了。 “我们怕说出真相,他一时受不了打击,便说服了姚碧莹暂代你。当时朕想,等珏儿大婚之后,有了各色美女,自然会将心里的木丫头淡忘了,就放她回东庭。不想珏儿却再也不肯放开姚碧莹。初时她也守本分,但是珏儿专宠愈深,她也日益骄纵起来。朕素来不喜后宫干政,她却仗着可汗的宠爱,不但独占后宫,欺辱皇后,迫害其他的可贺敦,而且还不断怂恿可汗加惠于火拔族党,让珏儿帮助火拔一族消灭异己。有很多部族不服,欲反叛王庭。 “后来,朕也曾想揭穿她的真实身份,可惜果尔仁越来越满意他的假女儿,反倒与朕两条心了。而所有的人证,除了果尔仁以外,那从小一起在紫园里长大的十三个少年,他们一路上陪着珏儿,可惜最后活着到达弓月城的只有八个而已。后来的战争里,一个个英勇地为突厥献身,如今知道热伊汗古丽真实身份的只有果尔仁、朕、皇后、阿米尔和卡玛勒五个人而已了。” 她走近我,直直地看进了我的眼睛,微笑道:“万能的腾格里在上,他还是让你又找到了珏儿,又或许是珏儿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你。当朕查出你的身份后,那种惊讶根本无法形容,可这是事实。木槿,你难道不想回到珏儿身边了吗?你难道不想做一个真正的女人,得到这个时代最强壮的男人的爱吗?” 花海中细风拂过,花草微低,空无一人,唯见那个驼背老头的身影在花海中微现。我的泪慢慢地变干了,板在脸上的感觉有点奇怪。 “木槿不用担心,在这里你与朕的谈话,绝对安全。”女太皇对我微笑着,随着我的目光看向那个驼背老头忽隐忽现的身影,眼中精光灼灼,“木槿是舍不得段太子和女儿吗?毕竟是八年的情分了吧?”她向我扭头看来。 我摇头轻笑道:“我若能来西域找非珏,我早便来了。您的儿子,撒鲁尔大帝,早已不是昔日的非珏了,花木槿只是他脑海中的一个影子,现如今他心中真正爱的却是那个姚碧莹。” 此话一出,连我自己也怔了一怔,泪水跟着又流了出来,心上却止不住地释然。 “太皇陛下明鉴,我怎么可能再回到非珏身边呢?”我轻笑道,“他不记得以前的事,只依稀记得心中有个木丫头。现在您打算告诉他,为他生儿育女的木丫头不是他原来的那个木丫头吗?您打算告诉他这八年来,他宠爱的只是一个幻影?您难道告诉他,他真正的木丫头其实已经变成了他异母的兄长,踏雪公子的侍妾花西夫人吗?花西夫人早就已经死了,死在大理,死在乱世的铁蹄之下。”我渐渐激动了起来,“就算非珏愿意接纳我,女太皇有没有想过,大理段太子会怎么样?陛下可知段月容是什么样的人,永业三年他与其父被副将出卖,险些全军覆没,他身无一甲,忍辱偷生,却能卷土重来,只用了八年时间,一统南部。撒鲁尔陛下劫掠了多玛,然后这同永业三年那场西安城的大火相比,简直是小儿科,陛下信不信,只要给段月容时间,他必会以十倍的残暴戾虐来屠城报复,还有……西安原家可会同意?” 接下去的话,我并没有说下去,我这个小侍妾虚构的贞节故事,已然在天下人的心中博取的重义美名,如若毁于一旦,踏雪公子如此骄傲之人,会接受这样的结局吗?他会不顾一切地冲到弓月城来,拼上这条命,哪怕是为了他的那张臭面子。 而我花木槿就算拼了这条命,也绝对不能让他受到伤害。 然而那些话一出口,我自己也立刻后悔了,想也不想立刻直挺挺地跪在那里。 女太皇和皇后面露微讶地看着我,似乎也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场中便是一阵奇怪的沉默,唯有风声轻扬。 这时,皇后充满怜惜地开口道:“母皇,夫人这几年为段太子挟持,深受迫害,抑或又害怕身上的生生不离有损可汗贵体吧。” 女太皇轻轻地哦了一声,“夫人莫惊,如今你身在突厥,大理的魔爪自然不能再伤害于你。”她想了想,奇道:“夫人不是同段太子有一个女儿吗?生生不离理应已解了啊。” 我笑笑,“夕颜是一个偶然,我身上的‘生生不离’并没有解。”然后我沉默在那里,并没有再做任何解释。 女太皇盯着我看了半晌,冷冷道:“据朕所知,那生生不离出于苗疆,段太子必有解药,即使不能解全毒,依段太子如此好色之流,焉能没有想过办法解你的毒?你莫非想以此欺瞒于朕?” 她的语气明显不悦,声音微高,花海立时有暗中保护的武士隐现身影,那祥和的芬芳中渗入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我重重地叩首,朗声道:“莫问再大胆,亦不敢欺瞒陛下。”我仰起头,“陛下若不信,可以派宫中名医查看便是。” 女太皇直视了我许久,才移开目光叹道:“然之……他永远是这样不可理喻啊。看来他也十分中意你,才会赐你生生不离。不过你放心,朕自然会派人来查看,你若敢欺瞒于朕,必将会自食其果。”她忽然笑了起来,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我,锐利如鹰隼,“你且放心,朕自然不会动你,不过你那个长随……便不会有活路。” 我惊起一身冷汗。 女太皇板着脸道:“送夫人回凉风殿。” 一旁的皇后轻轻道:“不如让儿臣送送夫人吧。” 女太皇瞥了一眼皇后,微微点头,昂首拂袖而去。 我晃晃悠悠地爬起来,没想到皇后竟然过来扶我。 我借着她使了一把劲,才勉力站了起来。她的皓腕在阳光下闪了一下我的眼,我本能地别过眼,再看回去,却是一只光芒耀眼的金刚手镯,这只手镯看上去有点熟悉。 “还记得这只手镯吗?”皇后同我走在花海中,秋风盈动她的银丝绣袖摆,戴着这只手镯的手拂过脸上的一丝乱发,对我淡笑道:“原本是淑琪姐姐的,就在她陪驸马前往凤藻宫的前一天,她给了本宫,还告诉本宫,她把另一只送给了你。” 我愣了愣,想起了永业三年轩辕淑琪公主,省亲结束,临走时的确送过我一只手镯,那时我还同非白掐架掐得不可开交。想起非白,心中蓦地一疼,口中讷讷道:“淑琪公主乃是少见的节烈女子啊,我与她确然有一面之缘。” 她看了我一阵。我以为她要同我谈轩辕淑琪,不想她却垂下了忧郁的眼,沉默地向前走去。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慢慢跟在她身后,一阵风吹来,卷起她宽大的素袍,更显得她的纤腰不盈一握,如弱柳扶风。 眼看走出花海,我依礼拜别,她趁扶我之际,对我附耳柔声道:“夫人的生生不离,至今不解……”她吐气若兰,带着紫罗兰的香气,“想是为了给踏雪公子守身吧。” 我闻言一怔,却见她抬起身来,对我浅浅一笑,美丽的眼睛却是无边寂寥,“夫人走好,后会有期。” 我走出冬宫,心中不停回味着轩辕淑环对我说的话,发现门外没有人,咦?人呢,那一大帮子抬我过来的人呢? 我东张西望间,忽然有人捅我腰眼。那腰眼是我这辈子的死穴,有时堂堂段太子同我闲时辩论,被我驳得哑口无言时,就会胡搅蛮缠地点我腰眼,看到我流下我的英雌泪,紫瞳妖魔便会扬扬得意地大笑起来。 当时的我捂着腰轻叫一声,本能地怒转身,什么人这么无礼? 咦?没人呀,又有人捅我右边腰眼,我双手叉腰地转到右边,还是没有人。我开始有些害怕起来,微低头间却见那个驼背老头无声无息地站在我的身后,树妖似的脸猛然放大在我的眼前。我吓了一大跳,倒退三步,努力定下心来,心想女太皇的手下果然深藏不露,对他用突厥语笑道:“前辈好武功啊。” 老头子一手摸着耳朵,大声道:“你说什么?” “前辈真乃高人也!”我忍住气,稍微大声了一点。 老头子一瘸一拐地走近我,随手捡了一支枯枝当拐棍,慢吞吞道:“是啊,高兴啊,今年的花开得好啊。” 嗯?我又大声说道:“前辈可否叫人送我回凉风殿?” “哎,天快要变了,是凉快。” 我们在鸭言对鸡语中聊了半天,我的嗓子都喊哑了,看来这个高人并不想帮助我,于是我决定自己往回走,便向他拱拱手,礼貌地说了一声:“前辈告辞了。” 第31章 似被前缘误(2) 那老头子却忽地扯住我的袖子,可能是刚刚在花园里施肥来着,我只觉一股奇怪的臭味冲鼻而来,我忍住恶心,正要礼貌地甩开他,没想到老头子猛地打了一个巨响的喷嚏,唾沫星子混着浓痰喷得我满脸都是。我再也忍不住了,恶心得直想吐。 我猛地甩开了他,可能力气稍大了一点,张老头没留神,一下子站立不稳,他背后的罗锅子起了不倒翁的作用,他滑稽地晃了两晃,然后像一座土墩似的慢慢地向后倾了下去,口里咕哝着:“哎哟妈呀,可摔死我了。” 那只浑浊的眼睛有些怨恨地看着我。这个样子很像小时候在花家村,张老头那个白痴儿子,总是被小屁孩欺侮,那群小屁孩一边编着顺口溜笑他,一边用石头丢他,他只好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张老头年纪也大了,追又追不上,只好气得站在那里抱着傻儿子直流眼泪。 我没想到他还真摔着了,心下十分歉然,又万分疑惑。刚才他可以无声无息地靠近我,分明看似一个高手,怎么这么不禁摔?不管怎样,还是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为好,我赶紧抹了一把脸,走回去扶起了那老头儿,“真对不住,张老先生没摔着吧。” 未近身前,他身上那股恶臭又传来,我强忍满心欲吐,扶他站定,帮他拍拍身上的尘土,确定他实在没有摔着,这才向他抱抱拳,再三道歉。他无奈地摇摇头,用一只手往西边的方向指了指。我想我快要被熏晕了,向他拱了拱手,施轻功向西逃去。 直到累了,我方停下,回转身,早已不见那个古怪可怕的张老头,刚松口气,却又傻在那里,原来我身在一处较为荒凉的园子里。 我好像迷路了! 我还是在冬宫的地界吗?我向前走了几步。这个园子很大,有几间破屋子,满眼皆是膝腿那么高的枯树荒草,破败凋零。哎,现在可真是我逃跑的好时候啊,可惜偏又不认识路。正在思索间,听到里面似乎有人的谈话声传出来,我想正好可以问问,却听到有个女子低低的涕泣之声传来,“您莫要骗我啊,真的吗?” 然后是那女子半是痛苦半是销魂的呻吟,伴着有节奏的摩擦之声。 “很疼吗?”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个声音太过激情迷离,甚至带着一种奇怪的兴奋感,可我实在听不出来是谁,“快过来,小妖精。” 我小心翼翼地低下身,伸头看去,却见一个金发美女背对着我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抓住一根破柱,全身衣衫尽褪,赤裸光洁的玉背上满是触目惊心的鞭痕,有人正从她身后使劲进攻她。那人被门扉挡住看不真切,只见一只大手狠狠地捏着那女子的丰臀,然后故意抠上那女子雪背血淋淋的鞭痕,引得那女子不时痛叫出声,而另一只大手使大力地搓揉着那犹带着血红鞭痕的丰乳,似要揉碎一般。 后来我想想,觉得这一年我也算“到处见桃花,没事看a片”了。正琢磨着这一对是谁,估计是宫里私定终身的可怜男女吧,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这男的绝对不是一个太监。这时那个女子向后痛苦地仰起脖子,露出脸来。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av女优却是今天早上因冒犯我和卓朗朵姆而被罚的那个宫女,拉都伊。 那男子沉重地低吼起来,抓起她的金发猛地把她翻过来,改从正面提着她的两条玉腿猛烈地摇晃着她,狠狠地啃咬着她挺立的酥胸,尤其不放过那每一寸血红的伤痕,于是她的伤口更多,他似野兽一般啃噬着伤口并狠狠地吮吸着滴出的鲜血。她颤抖地娇媚求饶,她略微的推拒挣扎都刺激得他更是兴奋,那动作也随之更加猛烈狂野,她终是被他狠狠地推倒,无力地仰面躺在肮脏的泥土上,她性感丰满的胴体全部暴露在他的眼前。 他看着她红色的乳尖滴着鲜血充满渴望地挺立着,饱满的双乳因为他的撞击而剧烈地上下跳动,她似乎想抱住自己放浪的丰盈,他却残酷地挡开了,野蛮地揉捏着那温柔的双峰和性感的腹股。她只能柔顺地被他撑开大腿,承受着他手指不停地亵玩着她。 那人充满欲望地淫笑着,把她的一条玉腿挂到肩上,然后肆虐粗暴地吻上她,咬破她的嘴唇,吮吸着她的丁香舌,“喜欢吗,嗯?小妖精,告诉我,有多少男人这样让你快活过。” 她只能嘤咛一声,万分羞涩地紧闭着双目,任那痛苦的眼泪滑落,“主人,你是我唯一的男人。”她如溺水之人双手无助地抓着地上的枯草,无依地任那地上的泥土沾黑了美丽的面容,柔弱地任他强壮的身躯肆意蹂躏她雪白的身子,她口中的呻吟听上去却也更加淫靡。那人得意地轻笑起来,更加用力地亵玩着她的身体。 我赶紧缩回脑袋敛声屏息,过了好一会儿,两人的呼吸渐缓。 “主人,腾格里在上,我对您的爱永远不会消失。”过了一会儿,女子低低的誓言轻声传来。 那个声音却满意地轻笑了起来,“傻丫头,自己小心了。” 我支起耳朵正要再听,却见拉都伊蹿了出来,她的脸上还有鞭痕,泪迹未干,衣衫也有些凌乱,脸上还有着一种既幸福又心碎的红晕,只是草草地拉平了有些皱的衣衫,谨慎地向四周看了看,然后朝凉风殿一步三回头地走去。 里面的另一个人是谁?我屏住呼吸,却见里面慢慢悠悠地踱出一个英武的青年,却是阿米尔。他倒是衣衫十分整洁,头发也不见凌乱。 我就说嘛,为什么这个拉都伊这么不喜欢我,大妃是其次的,最主要的是她的主人,是我的死对头,阿米尔啊。 然后我开始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我着了那个老头子的道了。也许我应该往南边走,那样便不至于撞上这一幕。我使劲想着我到底什么时候得罪过像张老头那样的高人?他一定是故意指给我这条路,好让我看到这一幕。 这张老头明明说是在女太皇的殿中待了三十多年,理应是老人了,为何要骗我到这里来,莫非是张德茂易的容?以前宋明磊也曾经告诉过我,江湖上的易容高手,绝对不是套个精致的人皮面具那么简单,而是必先调查清楚所易之人的种种,包括性格、喜好,一丝不差,除非是极亲近的人,否则根本无法发现。 幽冥教的人,又喜欢拿活人做实验,用活死人偶代替原本的角色,我冷汗涔涔,莫非那个老头是幽冥教派在女太皇身边的卧底,今天他故意让我到这里来是想…… 我屏住鼻息,阿米尔谨慎地左右看了一阵,便向撒鲁尔的神思殿走去,转而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 我站了起来,走到那间破屋之中,满眼断壁残垣,青苔阶上行,蛛网到处张结于檐角,显示着这里许久没有人光顾了。园中有个半亩大的池塘,塘中水色看去发黑黏稠,有些地方还在汩汩冒泡,泛着一股子刺鼻的气味。这股味道很熟悉啊,熟悉地挑战着我的记忆之门,这股味道很久远,久远到可以追溯到我的前世。 我围着塘边转了一圈,慢慢地蹲了下来,用手指沾了黏稠的液体。 身后有丝风掠过,我惊回身,却见一只老鹰扑棱着翅膀,飞到池塘边的破回廊那里,收了翅膀,探着脑袋冷冷地看着我。我看了它一会儿,它也对我挑衅地叫了几声,如唳泣徘徊于耳边。我抄起一块石块,正准备朝它扔过去,它忽地惊恐地扇着翅膀,慌张而逃。 我放下石块,把沾着黑色液体的手指放到鼻间闻了闻,忽然身后有一丝疾风掠过,我警觉起来,正要站起来,有人在后面猛推了我一把。我扑通一声掉进了那个黑池子,腥苦酸涩的液体慢慢没住了我,只瞥到一个白纱女人在岸上看着我,那个女人半蒙着脸,却是碧莹身边的那个汉家侍女。 我奋力向上扑腾着,吐出那口液体。那个女子满眼快意,飞快地闪身离去。 求生的本能让我乱抓起来,黑水里有很多不规则的块状物体,我急忙中摸到一个粗壮的棍子,想用那根柱状物体钩住岸边,好划过去。 抬起手来,却是一根早已腐烂的人骨,我骇然间,拼命扑腾,搅动了池中本来凝缓的物体,仿佛一下子打破了一个死寂的可怕世界。无数的肢骨、人头浮了上来,向我涌来,其中一个血污的头颅沉浮在我眼前,肿胀狰狞的脸怒目而视,依稀可辨,竟然是那个今天早上对拉都伊行刑的米拉。 我惊叫出声,嘴里又涌进一口黑色的液体,极度的惊恐中我终于记起来这个池子里的液体了,这是原油。 我拼命地扑腾,使劲蹬着向岸边游去,眼看就要够到了,却冷汗涔涔地惊觉有什么东西咬住了我的脚踝,将我死命地往池底拖去。我隔着黑幽幽的水,见到黑暗中两点殷红,我摸到酬情砍断了钩住我的东西,一声可怕的低吼从池底传来,一个庞然大物从底部涌了上来,却是一只看上去像是鳄鱼,又像是条蜥蜴的大怪兽,长有三四米,嘴巴里尖牙间满是和着原油的池水,大舌头满是鲜血。 原来刚才钩住我脚踝的是它的舌头,怪兽的红眼睛凶狠而冰冷地看着我,然后一甩尾巴,潜入水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水底向我冲来,又咬住了我的小腿,拖向沉沉的黑暗。我拿酬情再次砍向它,它竟然用大尾巴甩走了酬情,我渐渐憋气不住,一张口,腥臭涌了进来。 我几近绝望之时,却见水中猛然快速插进一杆青碧削尖的银枪,直直地刺向那个怪兽,正中小腹。那个怪兽可能也没有想到它会被刺中,在水中痛叫起来,它松开了我的小腿。有人游过来抓住我向上浮去,光明在际,我被那人抱上了岸,那人轻拍我的背部,助我呕出了一肚子的原油水。 那人又向我身上浇上了一些清水,我鼻子里的污水也渐清,剧烈地咳嗽着,抹了一把脸,那人便温柔地扶着我慢慢地坐了起来。我一扭头,对上一张同水中怪兽不相上下的树妖似的老脸。 神啊,怎么是这个老头子救了我? 我开口想道谢,口里却发不出声音来,喉咙疼得像火烧,张老头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只装满清水的竹筒,喂我喝了一口。我立刻抢过来像驴马渴饮,张老头轻拍我的背部,叹气道:“夫人怎么会到这里来玩水呢,这个池子里住着魔鬼的。这里是皇宫的禁地啊。” 我玩水?驼老头子,好像是你指我过来的吧。 我刚想站起来,牵动腿上的伤,不由痛得大叫出声,低头一看,脚踝处几可见骨,小腿上的伤口连皮肉都翻开了,鲜血直流,好在流出的血是红色的,没有中毒的迹象。 老头子小眼睛好像是在烂苹果上猛戳一刀,突兀地对我圆睁着,大叹:“多可怕的魔鬼啊!” 他扶着我走到外面的荒草地,我身上的原油气味,混着他身上的臭味,直熏得我两眼翻白,让我严重地考虑着究竟腿部的伤痛和鼻间的臭熏,到底哪一个更让我痛苦些? 他打了我一个耳光,对我着急地吼着:“不要睡着。” 好痛,我的脸一定被打肿了。 我向上翻的眼睛挂了下来,回过神来不由抖着手捂着我的脸,正要怒问他什么意思,却见他正佝偻着身子,在荒草堆里急急忙忙地找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手里拿着几株不知名的五颜六色的花花草草回来了,然后放在嘴里乱嚼一气,吐了出来,往我的伤处一敷,扯下身上的破布条,细细为我包扎起来。 我的脑袋一下子爆炸了,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作以毒攻毒的治疗方法了。 我本能地一抬腿,正中树妖老头的下巴,他竟然像断了线的风筝,飞了出去…… 我后悔已晚,挣扎着爬过去,一边口中叫着:“前辈,对不住,您没事吧?” 却见他在不远处的草坑里慢慢爬了起来,吐出一口鲜血。可见我这一脚踢得实在不轻。 我懊悔万分,暗骂,花木槿啊花木槿,亏你也读过几年书,活过两辈子,还做过老师,也就是这么一个以貌取人、是非不分的浑蛋。 如果他真想害你,刚才根本就不用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你了,你怎么能如此恩将仇报呢? 我回看我的小腿,果然血止住了,这个老人给我的果真是止血的圣药,连脚踝处好像也没有这么痛了。 我更是懊悔不已地爬过去。老头子的小眼睛紧闭了起来,我急忙给他掐人中,心脏按摩,直累得喘着大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幽幽地醒来,愣愣地看着我,满眼迷惑,好像在想怎么回事。我心虚地对他干笑了几下,“前辈还好吗?” 他又吐了一口血沫,好像是想起了我干的好事,小眼睛有些伤心地看着我,我更是惭愧地低下头。 他喘了几下,移开了目光,然后站了起来,向前走去。 我对着他的背影叫了好几声前辈,他却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的心中郁闷,好不容易有个人来救我,结果还被我给气走了,这下可怎么办呢?我可怎么回去啊? 我试着站起来,想一瘸一拐地赶回去,结果刚站起来,疼得又摔了下去,四周唯有风声,枯草随疾风高低起伏,摇摆不定。 天色暗了下来,我只好慢慢地向前爬着,草丛中又传来脚步声,我的心揪起来,酬情被那个怪兽给甩掉在池子里了,我匆匆看了眼四周,只有连绵无尽的荒草,连根树枝什么的都没有。就在我绝望之际,一个大罗锅子在草丛中隐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轻唤:“夫人?夫人?” 我振奋地回应着,卡西莫多张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中,他看到我的时候,也松了一口气。 他手里拖着一个用枯枝做的担架,原来这个张老头根本没有抛下我,而是去找能带我走的东西了。 我不由感动得热泪盈眶。在这陌生的大皇宫里,一个素不相识的臭花匠拼死将我从怪兽身边救出来,可那曾经最要好的姐妹,她身边的侍女却试图将我推向死亡。 可能我身上的原油尸臭把我也熏得差不多了,于是那个张老头身上的臭味似乎不那么重了,就连那可怕的树皮脸都有了一丝亲切感。 我低头爬了上去,张老头便在前头慢慢拖了起来,向他指给过我的那个方向继续向前走去,可见他果然没有骗我,只是我半道上就被那座破宫殿给吸引住了。 那张老头不再絮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闷头在前面拖着我。 我稍微放松了下来,感情剧烈起伏的后遗症便是无止境的心酸。往事浮现心头,非白的绝望、段月容的相伴、非珏的遗忘、碧莹的冷淡,还有那侍女对我的杀意,我不由得坐在后面偷偷地抹着眼泪,强忍着抽泣。 我再一次对自己说,我好想回到过去,那一夜我们小五义还有初画、非珏一起把酒言欢地过除夕,好想能再听听非白温柔的琴声,好想抱抱夕颜那奶香喷喷的身子,好想再给我的学生们讲课,好想拧沿歌那臭小子的耳朵,好想让小放陪我去逛青楼,我甚至好想再听听段月容那猖狂的笑声,而不是被迫待在这个可怕而冰冷的突厥宫殿。 那个张老头不时扭头看我,然后默默地向我递来一块绢帕,我实在不想再伤害他的感情,便忍着泪接了过来。 我一愣,却见是一块素白的帕子,那块帕子上毫无臭味,相反还有一股子香气。 女人的第六感告诉我这应该是我很熟悉的一种香气。只可惜我的嗅觉在臭味环绕中失去应有的感官能力。我正要本能地再嗅一下,一大帮子人凭空跑了出来,跑在最前面的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金獒。原来凉风殿到了,老头子立刻小气地把我手里的帕子使劲抽了回来,嚷着是他的,不是夫人的。我还没来得及道谢,阿黑娜就将我送了进去。 第32章 似被前缘误(3) 我回头,却见卡西莫多张还是站在原地,驼着身子,用一只小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进了宫殿。七夕口中难受地低呜着,不时舔着我的伤口,我疼得轻叫出声,阿黑娜使劲按着我,不让我挣扎,怕伤口绽出血来。 驼老头慢慢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开了我的视线。 进了殿,御医为我敷着药,问起我的伤口,我便撒谎说是掉进御河中被一种不知名的水兽咬伤的,我的酬情也遗失在野地。 阿黑娜在旁边严肃地训我道:“夫人实在太冒失了,为什么不在原地等宫人来接?须知南边荒芜的宫殿众多,有很多野兽出没,现在是兽类觅食过冬之时,可能会伤人的。太皇和可汗都命令阿黑娜要好好照应您。还有您的脸,怎么回事?” 我诺诺称是,谎称脸上的瘀伤是逃命的时候撞树上了。 也不管他们信不信,只是装作无心地问道:“阿黑娜,南边是否有禁地?听说那里有个黑池子。” 阿黑娜听了,在我对面骇了半天,就连我脚下的那个御医也停下了手上的工作,抬起惊惧的眼看着我,两人口中唤了半天的腾格里。 阿黑娜厉声问道:“夫人是从哪里听到黑池子的故事?” 我说是在路上听到两个宫女在聊天时提到可怕的黑池子。 阿黑娜说道:“那里是禁宫,夫人万万不可好奇前往。那里有住着吃心魔鬼的黑魔池,也是犯了那些十恶不赦之罪的宫人坟场,充满无数的怨灵。那是连腾格里的光辉也无法照耀的地方,很多刚来的新宫人,如果迷路在那里,便再也回不来了。” 我暗忖,正因为是禁地,加上可怕的传说,所以阿米尔才会选择在那里幽会。这样说来,他的情人是我和碧莹身边的眼线,阿米尔这样做是非珏授意的吗? 那个推我下原油池子的白衣女子在里面,应该比我更清楚阿米尔和拉都伊在偷情,那样的话,碧莹是知道阿米尔同拉都伊幽会?她会不会也在猜测撒鲁尔找人监视她? 还有这个看似年老体迈的卡西莫多张,他方才跳进原油池从那个大怪兽手中救走我时,身手如此矫健,根本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蠢笨啊。 我忽然想起在恶灵池里看到的米拉的尸身,看着身边满面惧色的卓朗朵姆,慢慢问道:“米拉呢?” 卓朗朵姆不耐烦道:“你问那个老巫婆做什么?” 阿黑娜也摇摇头,忧心忡忡地问道:“今儿她对那个拉都伊施了宫刑,应该是到神庙去了。她是宫中最年长的行刑宫女,每次行完刑,她总是去先帝的神庙朝拜腾格里,不知为何到现在都没有出现。” 我心中一动,轻声问道:“阿黑娜,你在担心她。你同米拉女官长很要好吧。” 阿黑娜叹道:“我与米拉同一年进宫的,她来自比我更遥远的黠嘎斯,进宫已经三十五年了,同一年进宫的女孩子里就只剩下我和她了,这个米拉比我还要耿直。”她苦笑一声,“我被派到这凉风殿来,而她更不懂媚上奉迎,再加上貌平,便做了人见人恨的行刑女官长。刚开始当行刑女官长的时候,她总是晚上做噩梦,哭着说那些被她打死的宫人来找她复仇,从此她在行刑后便会去神庙洗罪。” 我凝神细听,她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多嘴,脸上也有些不自在了。 卓朗朵姆轻蔑地看了她一眼,不去理她,对我认真说道:“下次那个魔鬼和魔鬼的母亲再来宣召,再不能去了。”她满脸严肃,眼中盈着泪光。 我心下感动。这个姑娘脾气虽然不好,心肠却是不错,便口中称是,让宫人扶她回去先歇着。 阿黑娜亲自照应我睡下,她为我掖好被子,看了我几眼,在我耳边轻声道:“不管夫人愿意不愿意,您以后会在这座皇宫里待很久很久。” 我轻轻转过头来,一灯飘摇,阿黑娜的脸有些模糊,七夕也抬起脑袋,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只听她轻叹道:“女人的青春只在今朝,夫人若想在这里生活得好一些,就得学会把握可汗陛下的宠幸……如今火拔家的热伊汗古丽王妃……身子愈大,快要不能服侍陛下,夫人受宠正是时候。”说完,她又大声说道:“请夫人放心歇息,我已在门口嘱咐奴婢侍候。” 我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屋里,愣愣地回味着她的话,连阿黑娜也知道了,难道我还要在这里做撒鲁尔的妃子不成? 在这个可怕的宫殿,是谁杀了米拉? 是怀恨的拉都伊,还是拉都伊的情人阿米尔?或是碧莹身边的汉家侍女? 我绞尽脑汁地想着这一个一个谜团,加上这一日的惊险,还有医生开的药物起了作用,我的眼皮渐渐沉了下去,抱着七夕,进入了黑暗。 我又回到了樱花树下,一个红发酒瞳的少年捧着那本诗集,轻念着那首《青玉案》。我在那里凝神细望,不想这一次他忽地抬起头来,对我欢颜笑道:“木丫头,你喜欢那个金玫瑰园吗?” 我愣在那里,他站起来,笑盈盈地向我走来,胸前那块银牌子发着银光,我往怀中一掏,将这八年来随身戴着的银链子掏了出来,奇道:“陛下,你为何也有这银链子?” 他但笑不语,只是拉着我的手。我细细看他,还是永业三年我俩分别时的样子,头上还系着我送他的白丝带,我不由泪流满面道:“非珏,你是非珏,你不是撒鲁尔。” 我投向他的怀中,感到他热情的拥抱,我想细看他的脸,却发现他的眼中流出泪来,却是血红一片。我骇在那里,所有美好的感觉霎时全变成了惊骇,只见他肃着一张脸,“木丫头,千万不要去无忧城。” 无忧城?我正要问他什么是无忧城,忽然他的身形暴涨,一下了变成了那个令我险些命丧原油池的大怪兽,两只大红眼珠淌着血色的泪珠,凶恶地看着我,大舌头紧紧地扣着我的颈脖。 我想大叫出声,却怎样也出不了声,浑身湿淋淋地醒来,却见黑暗中两点殷红,有人压在我的身上,我的喉咙上卡着两只大手,七夕不在我身边,我习惯性地去枕底拿酬情,这才想起酬情早已掉在原油池中。 “做噩梦了吗?”那发光的殷红渐渐退去颜色。 他轻笑出声,我这才明白这是撒鲁尔。 我使劲想推开他,他轻易地把我的手固定在上方,我得以大口大口地呼吸。 他的呼吸带着酒香,微微有些沉重。 我镇定了下来,“陛下喝醉了吧。” 他轻笑了起来,一手撑着头,声音带着迷离,“好像是吧。” 我腾出手来推开了他,乘机挪开了,他却又像只熊一样扑过来,嘻嘻笑道:“逃什么,朕又不会吃了你。” 我的腿脚被他抓住了,扯到痛处,我叫出声来,他却很兴奋,反倒用了力,黑暗中低哑道:“很痛吗?别担心,我会轻一些的。” 我的心里升起了隐隐的怒火,须知段月容有时也会想搞点sm来勾引我,只要我喊痛,他便立马停止了…… 我心里又是一惊,为什么现在我总是想起段月容来,而且每次都喜欢把这个撒鲁尔同段月容比?这不是个好预兆,是因为这个撒鲁尔比起当年的段月容犹胜百倍,还是真如段月容那坏小子所说的,我的心里还真有他了? 不管如何,我可不想再花八年时间做心理医生来挽救这位突厥皇帝了,我便冷冷道:“请陛下先点了灯。” “这样不是很好吗?”他的手摸了上来,“我看得见你不就成了?” 我急急地拍开他的手,心想莫非你的眼睛还是红外线望远镜做的,黑夜中还能视物不成?然而我越是挣扎,似乎他越是兴奋。不一会儿,衣衫撕裂之声传了出来,我感到凉飕飕的,然而他的手所到之处又是一片火热,我怒道:“陛下,请自重,再不放手,我喊人啦。” 他哈哈大笑起来,“喊啊,喊啊,我倒想看看这个宫里谁敢管朕?” 他的手还是没有停下来,我忍无可忍,一拳打到他的脸上,叫道:“七夕、七夕。” 话音未落,窗棂一阵巨响,一个金黄的影子破窗而入,蹿了进来,大吼着扑向撒鲁尔。 撒鲁尔一抬手,七夕倒在地上。过了一会儿,许多人涌了进来,有人点起火烛,有人去床上看撒鲁尔,我却乘乱,拐着脚前去看摔在地上的七夕。 七夕的脑门流着血,龇着带血的尖牙,对床上的撒鲁尔呜呜叫着,还想跳上去再咬他,我紧紧捂着七夕的伤口,压着它,不让它跳上去。 阿黑娜上前扶起了手上带着血的撒鲁尔,他的脸绷得像冰块一样,显然酒全醒了,他狠狠地甩开阿黑娜,酒瞳似血地盯着我,冷冷地迸出话来,“你好大的胆子。” 阿米尔在旁边煽风点火道:“大胆妖女,竟敢拒绝侍寝,还敢行刺陛下?” 他一定是故意的,这下全抖出来,众侍卫和宫人有些尴尬,跪在地上,偷看撒鲁尔,而撒鲁尔的脸色更差。 阿黑娜满眼的不解和惋惜,可能处理这种事颇有经验,她仅仅使了个眼色,左右便识趣地退下,只留御医为撒鲁尔包扎。 “回禀陛下,”我强自镇定,“莫问以为只有粗俗卑劣的男人才会用蛮力去征服女人的身体,而永远失去了得到那个女人的心的机会。像您这样一位贵不可言的君主自然是能够让女人主动献出身和心,不是吗?”我尽量不着痕迹地拉了拉破衣服,遮住裸露的双肩,平静道:“陛下难道觉得强占一个女人的身体会更有成就感吗?”我尽量平和地说着我的那些论调,全是那些令他不能放下架子来杀我的理由。 须知天子一怒,流血千里,更何况,在这么多仆从面前丢了面子,他不杀我才怪。 “还有七夕,它是为了护我才误伤了陛下,在黑暗之中焉能辨清?怪来怪去,只能怪我!请陛下惩罚我这个主人吧。”我重重地伏地一磕,脑门嗡的一下子剧震。 我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声音。七夕也紧紧盯着前方,好像随时准备着扑上去。 烛火啪地一暴,却听上方的撒鲁尔沉声说道:“回神思殿。” 阿米尔急急地说道:“陛下,这个妖女可怎么办?” 撒鲁尔走出宫门的时候,停了一停,却没有回头,终是拂袖而去。 阿米尔一脸郁闷地跟在后面,临走时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第33章 似被前缘误(4) 人走得差不多了,我一下跌在地上,七夕也呜呜地趴在地上,拿爪子挠着大额头,我从御医手里抢过纱布和药帮它包扎,啵啵亲了它好几下。 然后我才忽然感到脑门上剧痛,原来心急之下,额头磕在地上太过用力了,敲出一个大包来了。 我一抬眼,阿黑娜和那个专门伺候我的老御医还是维持着嘴巴呈o形的状态。 我嘿嘿傻笑间,阿黑娜这才收起了惊讶,沉着脸说道:“我以为夫人是聪明人,怎么会如此糊涂?阿黑娜在弓月宫有三十五年了,侍奉三代可汗,见识过无数的后妃,比大妃和卓朗朵姆公主还要美丽的绝色美女就像夜空里的繁星一般点缀着这个弓月宫。像夫人这样秀外慧中的可人儿更是比比皆是,偶尔耍些小脾气,使些小手段亦无不可,但她们都懂得适可而止。这凉风殿里囚禁的都是些可怜人,唯一能救她们的只有陛下的千金一顾,夫人倒好,如此天作的机会,您却将陛下硬生生地推开了,夫人莫非想在这凉风殿里待一辈子吗?” “谢谢你的好意,阿黑娜!”我的头晕得不行,强笑道:“只可惜,我实在不想做你们家可汗的妃子,也不会永远待在这座弓月宫的。” 阿黑娜满脸不高兴地止了声,摇摇头失望地走了出去。 我再不敢在床上睡,便抱着七夕在香妃榻上胆战心惊地睡到天明。 第二天,我在一阵嘈杂声中醒来,外面好像有很多人在进进出出。我的心一紧,莫非是撒鲁尔改主意了,要将我押入大牢? 七夕早就低吼一声,顶着一脑袋的纱布,一下子从破窗棂蹿出去了。我大声叫着七夕的名字,心中焦急万分,就怕它一跳出去就被撒鲁尔的士兵乱棍打死。我脑子里全是撒鲁尔吃七夕的可怕情景,想也不想,就抄起桌上一只长长的黄金花瓶,跟着七夕想从破窗子跳出去,却卡在窗口处了。我才意识到我不是狗,没有七夕的身段,就捂着自己的伤口开门挪了出去。 院子里满是抬器物的宫人,七夕一会儿到这个宫人的手里闻闻,一会儿将脑袋伸到那个箱子里看看,可惜人人忙碌着,没多少人在意大金獒。 阿黑娜在紧张地指挥着,大家看到衣衫不整提溜着黄金瓶的我,愣了一愣,呼啦啦跪了满地。 我愣在那里,却听阿黑娜说道:“请夫人速速更衣,陛下传口谕来,凉风殿对卓朗朵姆公主不利,宣夫人和公主今日起搬到春宫去住。” 我皱着眉道:“请你回禀陛下,我在这里住得好……” 阿黑娜面无表情地打断我道:“昨夜陛下没有一怒之下砍了您的脑袋,实在是您走运,但这并不代表着您会一直走运。别忘了在弓月宫中站得最高的永远是陛下,您莫非不想救您的忠犬和仆人了吗?” “春宫是大妃娘娘的寝宫吧?”我抿着嘴与她对视了一会儿,终是慢慢说道:“你家陛下为何让我搬到春宫那里?” “皇后身体不适,长久以来,皆由大妃娘娘掌管后宫。陛下突然颁下旨意,要大妃娘娘安排一切,大妃娘娘来不及为您整理新宫殿,所以先请夫人和公主过去,回头再慢慢收拾。” 这一天我和七夕搬到了火拔家热伊汗古丽王妃的寝殿,也是我曾经的结义三姐姚碧莹那里。 藏獒拥有惊人的自愈能力,到阿黑娜也奉命跟着我正式入住春宫的玉辰殿,不过两天时间,它脑门和爪子上的伤都结痂了。 碧莹并没有如我想象的前来接见我和卓朗朵姆一番——自那天皇太后宣召我的路上见过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而撒鲁尔那夜发过酒疯之后也消失了很多天,但是他却送来了成箱成箱的珠玉宝石、绫罗绸缎对我们示好。在宫人艳羡的目光中,我住了下来。那个老御医不时来给我把脉。阿黑娜骄傲地告诉我,大突厥的帝皇正以皇后之礼待我,然而那酒醉欲非礼我的大突厥皇帝却没有再露过面。 又过了一月有余,冬尽春来,我带着七夕同卓朗朵姆在小花园里散步,我正在思考着女太皇和撒鲁尔两人下一步的计划,卓朗朵姆幽幽说道:“那个撒鲁尔看样子是看上你了,看他把你送到这个春宫,每日送你这么多珠宝玩物,哄你开心,你心里美得很吧?” 这什么跟什么呀! 我冷冷道:“你又瞎说什么,你看我的样子很开心吗?” 卓朗朵姆委屈地哭了起来,“等我生下孩子,那野兽取了质子,再将我杀了,你们就都去快活了。” 我的心绪也不佳,本待骂她几句,考虑她是孕妇,养胎情况也很糟糕,只能忍气吞声,软言安慰道:“你又瞎想。” 没想到她大声哭了起来,“春宫、春宫,连名字都这么淫贱,能安什么好心。” 我满腔怒火,憋到极处,给她来了这么一句,反倒给逗得哈哈大笑起来。七夕奇怪地看着我们俩一个笑一个哭。 卓朗朵姆哭得更凶了,“你还笑,你还笑,撒鲁尔那个野兽看上你了,你逃得了吗?还连累我。这野兽出了名的夜御数女,万一他看上我可怎么办哪?” 这位小姐可真是双重标准哪。好像段月容也是出了名的夜御数女吧,怎么从来没听你抱怨过他呀? 我怕再笑让她哭得更凶了,只好努力憋着笑,正要再开口劝她,望向碧蓝的苍穹,忽然灵机一动。 我回头对着还是梨花带雨的卓朗朵姆,细声软语劝了好一会儿,等她稍微平静了一些,顺水推舟道:“别哭啦,我陪你玩风筝吧。” 我问阿黑娜要来做风筝的材料,同一堆好奇的宫人做了两个特大号的风筝。我在风筝上画了图线格,我让那些小姑娘、小伙子们每个人的手上沾满颜料,然后在图线格里印上手掌印,大伙咯咯直乐。 阿黑娜正一声不响地站在旁边研究着我的大风筝,我便对阿黑娜笑嘻嘻道:“阿黑娜,你也来吧!”我硬拉着她的手沾上大红颜料,完成“最后一掌”。 那日正是西风刮起,我同众人把大风筝往空中一放,却见蓝天碧云中,两个方形的大风筝里有个用无数手掌印填色的大大的sos。这是我君氏暗人的求救信号,知道这个信号的有齐放和我那两个最淘气的学生,以前在西枫苑对素辉也信口提过…… 我不可能让这个宫里站得最高的撒鲁尔或是女太皇帮我逃出去,却能让这只风筝替我站得比谁都高,引来我的援救者。 下午,我睡得正香,阿黑娜过来禀报有人来看我,我兴奋得睡意全消。太好了,没想到大风筝的效果这么好! 我走出去一看,却见七夕正围着一个老驼子嗅了半天,然后仰着头盯着这个老头,甚至有一丝警戒。而张老头的小眼睛却盯着园子里新栽的梅树看了半天。不知道撒鲁尔从哪里知道我喜欢梅花,派人移种了许多绿油油的梅树,却不见人影。 我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我的暗人来救我自然也不会这样明目张胆的,也许这个老头子是我的暗人或是小五义的内线呢? “张老先生,您今天给我送花来啦?”我对着他大声说道。他的手上一堆鲜花,有茉莉、桂花、大丽菊、美人蕉、珊瑚豆、翠菊、千日红、叶子花等,把他的脸遮了个严严实实。 我大声地连唤数声,他似乎才听到,拨开鲜花,仰起大肉瘤对着我,“夫人身体好些啦?” 我点着头对他微笑着。 卓朗朵姆正好也午睡醒来,我想向她做个介绍,她却远远站着,死活不肯过来。 我和张老头,乱扯一通,过了一个时辰,等他走的时候,我的嗓子已经冒烟了。 卓朗朵姆对我小声地皱着眉头说道:“女太皇为何养这样一个的俗物呢,别是有什么特别的来头吧?” 我对她使个眼色,她便乖乖地不作声了。 我回到宫里,屏退左右,便把他送来的鲜花一瓣一瓣地扯下来,翻来覆去地看,连花枝也不放过,拆干去皮,希冀能再看到小五义的暗号,哪怕是我的暗人或是段月容的人也好。 可惜,除了纯洁、美丽、芬芳的花瓣还是纯洁、美丽、芬芳的花瓣,我失望地坐在一堆花瓣中间,只有七夕兴高采烈地在花丛里打着滚,咬着树枝,以为我在跟它闹着玩。 他到底是谁呢,女太皇从哪里找到这样的高手呢? 忽然听到外面有侍者高声唱颂:“可汗陛下到!” 咦?这小子怎么来了? 我赶紧站起来,正要唤人来收拾这一堆花瓣,一个高大的红色影子就进来了。我跪在一堆花瓣间拾掇,却见他一身黑底红绣金线边锦缎猎装,愈显出矫健的身段,红发整齐地结成无数小辫,酒瞳带着帝皇的睥睨,看上去更加英武动人。 “看来你很喜欢撕花呀?”他居高临下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冒出来一句。 我中规中矩地行了礼,他却没有让我起来,反倒漫不经心地四处欣赏我的宫殿,逗逗我那不说话的鹦鹉,玩玩那快被七夕咬秃了的羽毛笔,然后踱到我这里。 我以为他要让我起来,这时阿米尔和两个侍女在外面唤了一声,他便让他们进来,伺候他梳洗,好像没有人看到我跪得快要撑不下去了。 我汗流满面,滴在花堆里。七夕在旁边乖乖跪着,替我舔着汗水。我快要晕过去时,一人猛地将我拎起来,酒瞳似火,却尖利如冰,扎在我的心里。七夕感到他对我无礼,又开始对他吠起来了。撒鲁尔冷冷地斜眼睨向它,便是这一眼,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正是那梦中的两点殷红。七夕骇得低呜了起来。他却对我淡淡一笑,眼中的殷红渐渐退去。 “今日夕阳正好,夫人陪朕游一游金玫瑰园如何?”明明是征询的口气,却根本不容拒绝。 我和他并排骑在两匹汗血宝马上,七夕在我旁边不紧不慢地跟着,撒鲁尔绝口不提那一晚发生的事,只是面带微笑,红发在夕阳的余晖下,流动着金红的光彩,柔柔地拂向我。久违的玫瑰芬芳随风传来,他偶尔扭头同我谈些江南雅韵的趣事,眼神亦是柔和清浅,如玫瑰花瓣柔润于心,像极了当初的非珏,不由在我心中重重一击。 第34章 本是同根生(1) 我转开视线,向无边瑰丽的玫瑰花海望去,真心赞道:“莫问在江南府邸也曾种有各色珍奇植物,却从没有见过像金玫瑰园这样多珍稀美艳的玫瑰,真乃人间一绝。” 这句话似乎起到了绝佳的拍马屁作用,撒鲁尔看上去“狼”心大悦,傲然道:“君不闻人间仙境,当属南国叶榆、北城弓月,而此地乃是天神的金玫瑰园。” 来到树母神下,他下了马,我跟了上去,他手中拿着鞭子,指着树上的胡桃道:“传说只要吃了树母神的胡桃,便能诞下狼神之子。故而很多伯克、叶护的可贺敦问母皇请旨吃树母神的神果。” 我一愣,要命,那天我当着拉都伊的面吃了一个,怪不得她那样怪地看着我呢。 我的脸微红,撒鲁尔看着我笑道:“女人们对这些东西迷信得紧,还有人会重金贿赂看守好偷几个出来呢。” 他同我说这个做什么?我哈哈干笑几声,正要换个话题,撒鲁尔的脸色一冷,低斥道:“谁在那里,快出来!” 我左看右看,却见树洞里慢慢踱出一个女子,跪在地上直发抖,原来是那个久已未见的拉都伊。 撒鲁尔的脸色僵冷,慢慢说道:“你不是大妃身边的侍女吗,竟敢到此处来偷窥朕?” 拉都伊满脸通红,看着撒鲁尔急急地摇着头。 我和撒鲁尔都注意到她的手里好像捏着什么东西,撒鲁尔了悟地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是为了树母神的神果啊。你们这些女人真是想要诞下狼神之子想疯了吧?” 拉都伊双目含泪,我却于心不忍,她一定是想为阿米尔生个孩子吧。 “陛下吉祥如意。” 一阵柔柔的低唤传来。众人一回头,却见一个艳光四射的丰腴女子笑吟吟地站在面前,穿着银丝线绣的摩苏尔纱裙,银披纱上缀着红玛瑙珠串子,浑身珠光宝气,小腹隆起,身后跟着众多侍女,如众星捧月一般,正是碧莹。 撒鲁尔一怔,旋即绽出笑意,快步向她走去,笑道:“天凉了,你不在屋里待着,到这里来做什么?” 碧莹浅浅一笑,“妾身每日这个时候会到树母神前来祈祷狼神之子平安降生,陛下忘了吗?” 撒鲁尔微哂,上前握住她的柔荑柔声道:“这几日忙着同嘎吉斯人谈造兵器的事,冷落你了,爱妃不会怪朕吧。” 一对璧人的身影在树母神下拖得长长的,我淡淡而笑,往拉都伊那边靠了靠。她神经质地躲了一躲。 碧莹幽幽道:“方才妾请神师算了一卦。” “不好吗?” 碧莹担心地说道:“神师说有魔鬼妄图偷吃树母神的神果以增长魔力,且在暗处窥视着小皇子,妾身好害怕。”说罢泫然欲泣。 撒鲁尔一愣,“魔鬼偷窥?” “陛下忘了吗?神师说过,这树母神的神果除非经过神批,任何人不得擅自服用神果。” 撒鲁尔看了我一眼,说道:“那神师有没有说如何破解?” “一定要把那个偷吃神果、暗中窥视的魔鬼血祭腾格里,才能消除狼神之子的劫数。”她缓缓说来,细声软语,根本不像是在说一件活祭之事。 拉都伊的身子抖了起来。 碧莹慢慢对拉都伊悲伤道:“你跟着我七年,我待你如何,你为何这样恩将仇报?” 拉都伊大声哭泣了起来,“奴婢没有偷吃神果,偷吃神果的是君夫人。女主陛下生辰那晚,夫人拾了一个神果吃了。大妃娘娘不信,就请问香侍官,她也看到的。” 撒鲁尔看向碧莹身后的白纱女子。 正是那个将我推入黑池子的女人,她早就伏地跪下,“奴婢也见过君夫人夜食神果,拉都伊却知情不报。如今她私近树母神,偷偷采集神果,她与君夫人分明就是神师所说的偷窥的魔鬼,请陛下恩准,将她与君莫问押起来,待月圆之日献祭伟大的腾格里,好保护尊贵的狼神之子。”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了拉都伊。 拉都伊面如土色,不停地跪头求饶。土地虽然柔软些,不一会儿,她的额头却渗出血来,可她的手上依然紧紧握着那颗胡桃。 阿米尔也紧抿嘴唇,神情紧张了起来。 撒鲁尔默然不语地看着碧莹,淡淡道:“爱妃的意思呢?” 碧莹拿起绢帕拭着泪水,“妾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可是神师向来言无不准,小皇子在肚子里踢着妾身,好像总是不安心,妾晚上也睡不好觉,妾好生害怕。”她伏在撒鲁尔身边哀哀哭泣起来,当真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阿米尔站在撒鲁尔的身后,却不敢僭越,只是死死地盯着拉都伊。 拉都伊看着阿米尔,血泪满面,满眼的乞求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八年前的荣宝堂上,碧莹为我撞柱以证清白,八年后的她却用着同样的手段来残害我?这个女孩呢,她不是她的心腹吗,是因为什么让她决定牺牲她?是因为她发现了拉都伊与阿米尔的奸情了吗?是想除掉身边的眼线?还是为了拉我下水? 撒鲁尔叹了一口气,看着苍白着脸的我缓缓道:“那夜君夫人的的确确吃了神果。” 白纱女子眼中闪着恶毒的兴奋。 撒鲁尔忽而一笑,话锋一转,“不过那是朕赐予君夫人的。” 碧莹愣在那里。 撒鲁尔轻敲额头微笑道:“都怪朕,朕最近忙晕乎了,忘了告诉爱妃,朕想迎娶君夫人为新妃子,故而赐君夫人那神果。” 只一瞬间,碧莹的愣神立刻消失,改为挂上最甜美的笑容轻轻走到我身前,主动拉起我的手,说道:“妾身恭喜陛下纳了一位如此贤德的妹妹。” 我浑身那么一哆嗦,正想甩开,没想到人家比我甩得更快,改抓住我的袖角拉我到撒鲁尔的身边,亲亲热热地挽起撒鲁尔说道:“陛下何时看上这个妹妹的,也不告诉臣妾,陛下果真是喜新厌旧了。” 撒鲁尔哈哈大笑起来,众人也跟着神经质地扯着嘴角笑了起来,眼中依然是惧意,齐齐地盯着突厥皇帝和碧莹。 撒鲁尔轻搂着碧莹,暧昧地笑道:“新人自然不及旧人好,朕可一直等着你快快生下狼种……”接下去限制级的话题,早就偷偷附到佳人耳边去说了。 碧莹的耳根都红了,轻啐一口,我的鸡皮疙瘩掉满地。 正要退出这二人世界,撒鲁尔却又硬生生地搂紧了我。 阿米尔跪启曰:“既是陛下纳了新妃,又值大妃养胎之际,臣以为实在不宜见血,不如先将这个女子……” 白纱女子忽然打断了阿米尔道:“陛下,这个拉都伊不但敢偷采神果,还敢这样诽谤夫人,果真是魔鬼的化身了,理当立即血溅神庙……” 阿米尔冷冷道:“香侍官,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白纱女子立刻讪讪地闭上了嘴。 阿米尔道:“反正祭祀尚早,陛下不如先将这个女子押监如何?” 撒鲁尔看了看拉都伊,淡淡道:“这个侍女跟着爱妃也有七年了,爱妃当真相信她是魔鬼的化身?” 碧莹伤心欲绝,双膝跪倒扯着撒鲁尔的皇袍一角,动容道:“妾无德无能,能得陛下宠爱,此生足矣。只是狼神之子尚在腹中便遭魔鬼的妒恨,何其无辜,请陛下为您的皇子……”话未说完,她忽然面色苍白,晕了过去。 撒鲁尔甩开我,焦急地抱起碧莹,走向碧莹的玉览殿。 天色将晚,最后一丝晚霞隐没在无尽红光中,祥和的玫瑰园笼上了一丝血光。那个白纱女子慢慢站到我面前,风吹起她的面纱,本应姣美的下半部分满是刀痕、烧伤,即便如此,依然能看到她原本的貌美风情。 只消一眼,我便认出她来,记忆中一个疯美人尖利的指甲抓着我的手臂,狂喊着:“你是花妖精,你和你妹妹都是花妖精。” 香芹,是香芹……小五义的对头,为何她成了碧莹的心腹呢? 我心惊间,她对我恶毒一笑,闪身走了。 “在这宫中凡是同大妃娘娘过不去的,不是死了就是疯了,然而宁可得罪大妃也万不可开罪这个香侍官。”阿黑娜轻声对我附耳道,“今日多亏陛下相护,夫人先回玉辰殿再说吧。” 我心神不宁地回到屋中,刚刚躺下,感到枕下有什么东西,我往里一掏,却见是一朵硕大的红玫瑰,旁边放着一颗胡桃。我赶紧拨开那朵红玫瑰的花瓣,果然在最里面发现了小五义的记号。 玫瑰指玫瑰园,胡桃是指树母神,只有一颗应是指一更在树母神下见吧。 是碧莹传信给我吗?我应该相信吗?不管怎样,既然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奈早已是死水一潭,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去看看有没有转机。 这一夜,我用衣服做了个假人放在被窝里,然后偷偷晃过侍卫,窜到金玫瑰园中,来到树母神下。 不久,巡逻士兵的身影出现,我紧贴着那棵百年树母神,那树母神不停地掉胡桃,砸得我很疼,我便闪身躲进那个大树洞。黑暗中,斜地里伸出一只手来,猛地捂住了我的嘴,“不想死的话,快告诉我春宫如何走。” 我激动了起来,这个声音是齐放的。 我满心欢喜地想说话,结果他捂得更紧,声音也更冷,“看来你想死。” 浑小子,他的手紧起来,我不动了,害怕冤死在齐放的手中。 过了一会儿,他一松手,我转过来,虎着脸道:“小放,是我啊!” 月光洒在齐放清俊的脸上,一片不可思议。 我们进行了简短的认亲演说,我这才知道齐放也被关在凉风殿,离我只隔几堵墙,但是这群突厥人好像给他服了一些丧失功力的药物,让他变得跟个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齐放在提到糖衣炮弹时很简单,“突厥蛮子拿荣华富贵相诱,还整日遣些不知廉耻的女人前来。” 我暗笑,没想到突厥人真的没有骗我,齐放还真有美女伺候。 齐放告诉我,他便将计就计反倒利用这些女人帮他打听到了我的下落和近况。 我看着他的冷脸,心说无论时代如何变化,无论身在何处,冷面帅哥永远都是这般吃香。 我对他说道:“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他说:“沿歌混进来了,我已与段太子接上头了,再过数日段太子会亲自潜入境内。” 我皱眉道:“他亲自前来,难道不怕同我们一起被扣在突厥?他怎的如此糊涂。你想办法让人通知段太子,万万不可让他前来。先把卓朗朵姆换回去,没有孕妇做人质,我逃出的胜算更多。” 齐放点头答应,然后问道:“主子可是收到一支红玫瑰花和一颗胡桃,那玫瑰花中有小五义的记号?” 果然小放也收到了红玫瑰花。 我点头轻声道:“可能是碧莹身边有小五义的人,他们发现了我的真实身份,便想前来营救……当然亦可能前来害我们!” 话刚出口,四周便到处有人在喊有刺客。我心说不好,拉着齐放往树母神的大树洞里躲着,对着齐放做着噤声的手势,两个人屏住呼吸。 只听阿米尔的声音在外面焦急道:“可汗陛下没有事吧?” 士兵回报道:“陛下陪着大妃娘娘在看舞乐,有人想行刺可汗,好在可汗陛下有腾格里的保佑,没有受伤。” “刺客抓住了吗?” “六个刺客,除了那个头头逃出去了,其余全自尽了。” “封锁宫中所有通道,不可让任何人出宫。” 我和齐放都一愣,撒鲁尔遇刺,怎么会这样巧呢? 然后我感到一丝很轻的震动,我看向黑暗中的齐放,齐放也是一脸微讶,地面开始了剧烈的震动。只听有宫人们恐惧的尖叫声传来:“腾格里发怒了,地女神发怒,地动了,地动了。” 齐放护住我的头,“主子,小心,地动了。” 地震?怎么这么巧,地怎么会震了? 不对,这个地震的震中好像就在我和小放的脚底下?地面忽然裂开一个口子,我和小放猛地掉了下去。 我在一片火光中醒了过来,我睁开了眼睛,头痛得厉害,却见齐放亮了一个火折子照在我的脑门边。我呻吟着爬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 “主子没事吧?”齐放一点事也没有地酷着一张脸问道,用袖子帮我抚去了额头擦伤的血迹。 我抚着额头,看了看四周,却见我身在一个幽暗的石库中,四周全是坚硬的石壁。我摸摸四周,抬头却是倒吸口冷气,原来我们已经离顶上二三米远,头顶只是一片黑暗的岩壁。 “主子,我等恐是无意间进入了一座地穴。”齐放冷静地说着,“许是皇家建造的幽秘之所。这棵树母神我平时夜探时经常细看,并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按理说地动开启这地穴实属偶然,可是主子你看这个地道路面如此平整,墙壁光滑,可见常有人前来走动并且触碰这里的机关,这个地动来得未免巧些。” 齐放师从金谷真人,精通奇门遁甲,以前在江南,家里全是他布置的守卫和风水摆设。他一边说了一堆,一边不停来回走动,东拍西捏,似乎在找机关,然后他发现了一块砖特别光滑,然后他似口中念念有词默念方位,只听轰隆隆的轻响,眼前的墙壁消失了,出现的是一条幽暗的通道。 小放又拿出了一支火折子,待燃着了,使劲扔下去,却听下面铁箭尖利地呼啸而过,然后火折被射成了无数的火星,飘散在空中。齐放镇定道:“看来那个引我和主子相见的人很可能是想我等有这火折的下场。现在我们只能进入这个暗道,从另一个出口才能出去。”齐放严肃地说道:“请主子跟随放,千万不要离一步之遥。” 我点着头,跟着齐放进入了黑暗的世界。 那个通道很长很长,走了几步豁然开朗,出现了三岔路口。齐放琢磨一阵,说道:“整个弓月宫以北斗七星的位置,建了七个最大的宫殿,春夏秋冬四宫加上撒鲁尔的神思宫、金玫瑰园和禁宫。那禁宫原名赤焰宫,据说阿史那有位祖先被魔物所伤,巫师将魔物镇在太液池中,那池水也化为魔池,故而无人再居住。金玫瑰园在春宫附近,树母神又是金玫瑰园的中心,一般宫廷地道是为了皇帝后妃接见秘密客人,这七大宫殿之下理应互相有地道相连。我们现在应该在春宫的正底下,这左中右三个通道其中应该通向皇后的夏宫,皇太后的冬宫还有撒鲁尔的神思宫,我觉得应该还是取道中间。” 我们走入中间的地道,进入一段昏黄的通道。幽绿似鬼火的火把闪着诱惑的光芒,通道两侧和顶壁皆是五彩的壁画,画中人有男有女,衣着华丽繁复,神情高贵不凡,整个壁画有些地方被风化了,面目有些不清,可见年代久远。 一路走来,慢慢地我发现这整个通道中的壁画中无论场景如何变化,人物穿着怎样变化,但是主角永远只是一男一女,画中描述着他们俩怎么在河边相识、相惜,最后结婚,婚礼上新娘坐在一只长身尖齿的神兽上,很像在原油池袭击我的那只怪兽,那新娘拥有一双忧郁美丽的酒红明眸,头上缀着数朵西番莲。 我打了一哆嗦,坚持一幅幅地看下去,到最后一幅巨型肖像画时,我却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画中男子突厥人样貌,头戴阿史那族徽的金冠,长相带着明显的阿史那家男人的特征,高鼻深目,英挺俊美,阳刚霸气,然而他的眼睛是褐色的,伟岸的身形坐在黄金儿狼头宝座上,膝边趴坐着一个中原女子,身着后宫红艳的华服,细眉长目,气质高贵,风情绰约,那酒眸却好像满怀失落地在寻找什么。我看落款用古代突厥文写着,阿史那毕咄鲁与阿弥永不分离。 这几个月我潜心研究突厥史书,得知那阿史那毕咄鲁正是阿史那家的先祖,原是楼兰的锻奴,带领突厥各部脱离了楼兰的统治,一统突厥各部,建立了威名远扬的大突厥帝国。我记得曾经看过阿史那毕咄鲁手书的文献,笔拓舒放豪气,遒劲有力,与这幅壁画的落款非常相似,极有可能是阿史那毕咄鲁亲自题字。 至于那女子,我却好像从来没有在书中看到过阿弥的字眼,也从未听到任何宫人提过,可能是因为血统问题,最终没有成为突厥皇后,因而她的芳名也在历史的洪流中消失了吧。 第35章 本是同根生(2) 依稀记得突厥正史里面的开国皇帝,阿史那毕咄鲁都是以酒眸红发的形象流传,突厥人曾骄傲地称他们的祖先乃是狼神与火神的后代,故而天生酒眸红发,可这里却是褐发褐瞳?既然后世历代都是酒瞳,很有可能是这个叫阿弥的后妃,她的子孙最后成了下一任突厥皇帝,为了遮掩血统上的尴尬,便篡改了历史! 然而无论后世怎么改变史书,历史永远是历史,这个君王还是以自己的狂热来证实了这一段爱恋。自古以来,无论哪个时代,哪个国家,能同君王进入同一幅画像是何等的荣宠,这将意味她或是他将会跟着君王流传于后世。尤其是对于一个异族女子,画在纸上的画如果保护不当,很难长久,可是满洞的壁画,却可保存千年之久,可见这个阿史那毕咄鲁对这个叫阿弥的妃子宠爱至深,我再仔细一看,不由一怔。这个女子居然同紫栖山庄暗宫壁画上的飞天笛舞中的女飞天有九分神似。 西番莲,红眼睛的中原女人,还有飞天笛舞中的女飞天! 疑窦重重中,我鬼使神差地走上前,用手去触摸那个酒瞳女子的面容,轻轻抚着。也不知道我碰到了什么,忽然那个酒瞳女子的眼睛猛然翻成了淡黄色,好像忽然活过来冷冷地瞪着我,我吓得摔在地上。 齐放跑过来,浑身戒备地看着那幅巨型壁画。那个叫阿弥的女人静默而森然地看着我们,然后有轻轻的话语传出。我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齐放却走过去看了看,不久对我微笑着招招手。我放大胆疑惑地爬起来,凑上前去,这才发现,原来阿弥的眼睛竟然是一对监视孔,那淡黄的光正是从另一侧宫墙透过她的眼眶照射过来的。 我屏息静气,却见室内富贵逼人,红绡罗帐,千重万丈,缀满了珍珠钻石,绮丽得让人脸红心跳。一旁守着一个光头青年,是那个见过一面的太监总管,阿史那家的依明。 有人匆匆地进来报了一声,依明便轻轻地对帐内说了一句,一个女子一身赤裸地从帐中爬了出来,肤白如雪,丰乳肥臀,性感撩人,正是阿史那古丽雅。 我心中一动,自古女帝后宫亦有面首三千,想必帐中便是阿史那古丽雅的情人了。 两个侍女前来为她披上一袭雪纱,那成熟的胴体半露,更添诱惑,依明俯在她的耳边轻声耳语一番,她的脸色变了。 “出了什么事?”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一丝激情后的余味。 阿史那古丽雅看了一眼依明,依明立刻走了下去。 我一愣,呀,这不是那个冷心冷情的果尔仁吗? 帐帘微动,果尔仁下身也就裹着层单薄的纱帛,走了出来,疑惑地看着女太皇。 “撒鲁尔刚刚在春宫,你的好女儿那里,遇到刺客了。”女太皇冷冷地看着果尔仁开口道。 “陛下可曾受伤?”果尔仁皱眉道,“刺客抓到了吗?” “只余一名自尽了,可是这个刺客的兵刃上带着剧毒,而那毒竟是你们火拔家请来的奇人异士所配的荧蚁毒。”女太皇的眼神如利箭射向果尔仁。 果尔仁愣在那里,脸上有着受伤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艰难道:“古丽雅,难道你以为是我派人去刺杀陛下……” 女太皇猛地打断了他,大声地呵斥道:“大胆果尔仁,你竟敢呼我的名讳,还不跪下!” 果尔仁心碎至极,愤然道:“果尔仁自问忠心为主,何错之有?就算老臣心存不轨,断不会如此愚蠢,自身在皇宫与女太皇共度良宵,转头却派人刺杀陛下,还会让刺客留下痕迹,坏我大事。” “那你且说说,你们家的秘毒,怎么会流传出来?” “果尔仁现在身无寸缕,容陛下让老臣着装完毕,好去追查此事。” 女太皇猛然从帐中抽出精光四射的短刀,对着果尔仁道:“还请叶护大人在冬宫陪朕坐一会儿,好让我去派武士查探此事。” 果尔仁的喉间顶着冰冷的利刃,面上一片凄苦,“老臣为女主陛下奔走半生,为何女主陛下如此不信老臣?” “为什么?”女太皇冷冷笑道,“因为你的女儿现在拼命在撒鲁尔耳边吹着枕边风,要对我实行宫谏,怪我退位后却不给撒鲁尔实权。而你一到弓月城就反对迎立佛教为国教。果尔仁,你的心现在变了。” “那么女主陛下刚才在我的怀中流泪,那快乐的笑容都是假的吗?”果尔仁惨然一笑,“我以为我这半生痴心,终是感动了陛下,终是能让女主陛下为我微笑,原来一切全是假的。” 他痛苦地看着她,电光石火之间,果尔仁早已出手击向女太皇的腕间,轻轻一扭,那柄宝刃到了果尔仁的手中,改为顶着女太皇的喉间。 女太皇转瞬平静,高贵依旧,酒瞳望着果尔仁冷笑道:“火拔家现在是第一大族,眼看是要盖过我阿史那家。如今,我人在你手上,请叶护快快动手吧,不过你休想逼我写废立撒鲁尔的诏书。” 果尔仁越听手越抖,脸上痛苦地扭曲了起来,猛然一甩短刀,大声说道:“究竟是谁逼人太甚,古丽雅?是你先背弃了我们的誓言,移情爱上那个该死的原青江,我可曾有过半点背叛之心?”果尔仁那张冷酷的脸开始激动了起来,“人人都说果尔仁是阿史那古丽雅胯下的一条狗,可你却说我要害你的儿子,还说我要对你实行宫谏?古丽雅,是你的心变了。” 果尔仁凄惨道:“为了你,我这一生没有娶过一个女子,我何时享受过天伦之乐?为了你,我去照顾你和原青江的宝贝儿子,做了原青江的奴隶整整七年。为了你,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笑话我,真的变成了你的一条狗,不停替你平定不服你统治的部落,而放弃了一个男人开疆辟土的雄心。可是我这么多年的牺牲得到了什么?没有你的诏令,我甚至不能进入弓月城来看你。为了太皇党的那些胆小鬼的疑心,我甚至不准我的部族将牲畜赶到弓月城附近放牧,你现在还要怀疑我来害可汗。他是原青江的儿子,可我是看着他从小长大的,难道在我的心里他就不是我的儿子了吗?我果真要背叛阿史那家,在原家这几年易如反掌!古丽雅,古丽雅,”果尔仁口中唤着女太皇的名字,热泪纵横,“你难道真要剖开果尔仁的心来看看他对你的一片真心吗?罢了,果尔仁就在这里,你一刀捅死我吧,让我去陪伴先帝,莫要再见到你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了。” 我听了不觉动容。一个女人有这样一个男人爱她爱得死去活来,这一辈子实在不算是白活啊! 却见果尔仁满脸痛苦地背过身去,当真不看女太皇一眼,唯见双肩抽动,难忍悲愤。 女太皇渐渐平静了下来,愤怒的双眉也挂了下来,从身后轻轻抱住了果尔仁。 “对不起,果尔,”女太皇忽地伏在果尔仁背后放声痛哭起来,“也许我年轻时的确迷恋过英俊跋扈的原青江,可是岁月让我变得成熟,你在日夜思念着我,难道我就不懂得那种相思之苦吗?” 果尔仁慢慢转过身来,满面惊讶,看着女太皇那美丽的眼睛开始闪烁着爱情的光芒。 “你部族是最强的,不入弓月城是不让其他部族有机会来指责你,乘机削落我们的力量。果尔,我理解你为何要当众反对我推奉佛教,可是自先帝起,草原部众纷争不休,摩尼亚赫横征暴敛,民不聊生,撒鲁尔继位以来,又穷兵黩武,一统东西突厥。果尔,百姓该休息了。” 果尔仁伸出健壮的双臂,叹着气搂住女太皇,渐渐平复了怒气。 女太皇轻轻靠在他的胸前,流泪道:“你我分离了这么多年,撒鲁尔亲政后,为了政局,我们却还是不能长相厮守,这人生便转眼蹉跎了十年。可是我们的人生还有多少个十年啊。果尔,不要再离开我了,那些人要说就说吧,陪着我,不要再离我而去。” 果尔仁为女太皇温柔地拭泪,她每说一句,就不停对她点着头,自己却也禁不住热泪滚滚。 女太皇忽然害怕地说道:“我最近老是做噩梦,摩尼亚赫那恶心的样子总在我眼前出现。果尔,我的心里怕极了,我……老了,就陪着我过几天太平日子吧。” “胡说,你不会老,你永远是我心中最漂亮的古丽雅,草原上最美丽伟大的女神。”果尔仁深情的话语渐渐轻了下去,淹没在对情人的呢喃中。 两个人影又回到红绡纱帐中,紧紧依偎在一起,我依稀听到阿史那古丽雅轻喘着说道:“果尔,我想为你生个孩子。” 我转开视线,避开这限制级的画面。正对上齐放疑惑的脸,我暗中干咳了一下,肃着一张脸转过头去再看,眼前却是两只幽幽的红眼珠,咦?什么时候暗门关上了,莫非还是自动的? 忽然,没有任何预兆地,我们又猛然往下坠。 过了不知多久,我幽幽醒来,却见身在乌黑的地道,眼前似有幽幽的绿光,齐放反趴在旁边,手臂上流着血。我尽量慢慢地爬起来,只觉浑身像是散了架似的,我摇了摇齐放,齐放皱着眉头睁开了眼睛。 “小放可好?”我紧张地问道。 齐放立刻稳稳地答道:“主子放心,不过是皮外伤。”他也站了起来。 我掏出绢子,给他简单包扎起来。我们四周张望,身边是一条细细黑黑的地下河,前方有淡淡的绿光闪耀,我们决定往亮光处前进。 那地下河中渐渐飘出刺鼻而熟悉的气味来。我沿途用手指蘸了蘸那细细黑黑的地下小河,果然是原油。越往前行,那溪流越稠,我心中疑惑起来,看来我们所去之处有着丰富的原油矿藏。也许古人并不知道如何真正利用未来的流动黄金,但是石油易燃这个道理显然是明白的。为何要将弓月城和这个地下宫殿建在易燃之地? 莫非是宫殿的设计人和建筑者在开工后才发现这地下有原油的? 难道还会是古代的一件豆腐渣工程? 难道是怕统治者一怒之下迁怒于所有的工匠,硬着头皮建下去,便使用循环池的这种方法,舒缓油喷,较温和地引出石油? 又或者是这个宫殿里如同西安紫栖山庄下的暗宫一般,埋藏着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那个关乎到朝代更替的秘密。于是统治者便利用这个油矿做了第二手准备,如果有突发状况,无论是出于封建统治贵族的占有心态,还是要把那个秘密永远埋在地底下的目的,他们宁可引火烧光整个弓月宫,也不让任何人占有。 绿光越近,阴森的腐臭越浓,闪闪的绿火星森然地飘了过来,好像死亡的使者一般。 齐放对我低声说道:“这是鬼火,主子小心,不要沾了不吉利的东西。” 古人称磷火为鬼火,却是并不过分。这几年我走南闯北,乱石坟场林立,荒山野地,何处不是尸骨遍地,磷火遍野。 地面的颜色开始变了,变得赤黑,似是血迹凝固,空气中原油的气味也混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一个转弯,走到尽头,溪流化成一个幽黑的深潭。我和齐放抬起头,立刻呆在那里,两个人再也说不出话来,我忍不住弯下腰,干呕了起来。 只见层层叠叠的尸骨堆积成一座座小丘,看那衣着,汉人、突厥人、楼兰人、师车人等各种各样的民族皆有,正对着我们的是最大的尸骨山丘,足有两米多高,磷火冷冷地围绕在我们周围。我浑身发着颤,不停地往后退,手中触及一片柔软,惊回头,只见一株紫色西番莲正对我狞笑着,正如我脑海中可怕的梦魇。 然而,这株西番莲的花瓣竟然紫红相间,花心中央长长地抽出数支鲜红滴血的花蕊,我下意识地抬头,却见乌黑的洞顶爬满了这种怪异的紫红相间的西番莲花和它的藤蔓枝叶。那最大的尸骨山丘顶上歪坐着一具穿着突厥宫人衣服的尸体,无力地顶着皮肉腐烂殆尽的骷髅头,那骷髅的嘴里进进出出地爬着粗大的藤蔓,而那空无一物的眼眶中开着一朵硕大无比的西番莲花,映着周围的鬼火森森地看着我们。 齐放的脸色也有些发白。 这时,身后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齐放拉着我躲到一具尸骸后面,我拿手捂着鼻子。黑暗中从远处慢慢飘来两点血红,一个巨物的轮廓出现在幽幽飘荡的鬼火中,同我在禁地见到过的那种怪兽相似,但是比我上次见到的小一些,颜色更淡一些,好像是一只幼兽。它的血色眼珠在眼眶里冷冷地转了两转,狐疑地嗅了嗅,然后目不斜视地在我们面前走过。 我注意到它走路的样子有些奇怪,嘴巴里好像咬着东西,可能那东西的体形超过了它,所以走一步,停两步。来到鬼火聚集处,却见它的嘴里咬着一条人腿,倒拖着一人,地上曳着长长的头发,沾满了油污和血污,隐隐看出那灿烂的金黄色。 那是个女人,她的脸痛苦地抽搐着,没有沾染着油污和血迹的部分却苍白如鬼,蓝眼睛被咬掉了一只,另一只无神地看着我,正是拉都伊。 我们的心脏收缩起来,忽然我们前面的骨堆倒了下来,一下子惊动了怪兽。 怪兽立刻甩掉嘴里的拉都伊,大吼一声向我冲了过来。 齐放前去迎战,我赶过去检查她的伤势,撕下布条,给她腿上粗粗包扎。糟糕,她腿上的大动脉被咬破了,血流不止。 齐放越战越勇,青锋剑削下那怪兽的右脚,小怪兽的痛叫刺激着我们的耳膜,然后化作哀鸣,好像是在求救。那声音引来了另一阵咆哮,前方的通道里又亮着两点殷红,一只通体乌黑的大怪兽对我们嘶吼着,它的身上有伤,正是在油污池中袭击我的大怪兽。 小怪兽委屈地爬到大怪兽那里向它碰着脑袋,似是诉苦,那只大怪兽朝我的方向嗅了嗅,然后愤怒地冲向我。 中途齐放的剑被一下子撞飞了,我情急之下,拿起骷髅头乱扔,竟然给我摸到一把箭袋和弓箭,我施轻功,跃上最高的尸骨山,张弓开射,大怪兽头部中了一箭,但是它的皮很厚,箭头无力地蹭了一下,反弹到墙壁上,微有火星。大怪兽却吓得跳了起来,退后一步。 对啊,这个怪兽既是在油污里长大,应该是明白火光能要了它的命。可我和齐放身边都没有任何火折子了,我又怕火星一大,会酿成大火,造成大爆炸。 二人二兽僵持之际,不知哪里的洞壁忽地打开,一个栗发青年闯了进来,竟然是阿米尔。 他快步走了进来,看也不看我们,立时向小怪兽射出三支带着火星的利箭。 小怪兽在凄惨的叫唤中焚烧起来,大怪兽悲鸣着逃开了。 阿米尔完全无视于坐在人骨山上大口喘气的我们,只是跌跌撞撞地奔向拉都伊。他的眼中带着崩溃,连点拉都伊的止血穴道,双手颤抖地扶起了她满是血污的脸,笨拙地用袖子擦着她满脸的血污,露出那漂亮的脸蛋。他轻唤着她的名字,泪水滴在她的额上。 她缓缓地睁开了仅存的那只美丽的蓝眼睛,艰难地绽出一丝微笑,“阿米尔,你终于来了。” “对不起,拉都伊,哥哥来晚了。” 我愣住了,阿米尔是拉都伊的哥哥! “好妹妹,哥哥马上就带你离开弓月宫,回葛洛罗大草原,回我们的家去,在那里再也没有人会伤害你了。” “不,”拉都伊的眼角流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不,我不去,我要留下来陪着陛下,我要为陛下生下狼神之子……” 我霍地一下子冲了下来,不可置信地说道:“拉都伊,你的孩子是撒鲁尔的?” 拉都伊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哥哥说你身上有毒,是永远不可能为陛下生下狼神之子的。” 齐放看了她一眼,替拉都伊把了一会儿脉,转头对阿米尔轻轻摇了一摇头。 阿米尔泪如泉涌,只是拥紧拉都伊。 第36章 本是同根生(3) 然而拉都伊却对着阿米尔绽出一丝天真的笑意,“我已经怀上了陛下的孩子,哥哥,我……吃了树母神的神果,我一定会生下男孩的。”她微喘着,脸色微微泛红,想是回光返照,兴奋道:“到时,火拔家的人就不能再欺侮我们葛洛罗家了。陛下说我很美,我和陛下在一起的时候很幸福。哥哥,连大妃娘娘都嫉妒了,所以她要派香侍官把我推到黑池子里,让魔鬼吃我。可是我不怕,我一点也不怕,只要一想到陛下,我就很幸福,一点也不怕。” “好,我的拉都伊妹妹是最勇敢的。”阿米尔颤声对她说着。 拉都伊满面幸福的笑容,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口中连连吐着血,似乎还想再对阿米尔说些什么,然而她那宝石般的蓝眼睛却渐渐黯淡了下来。 说实话,我对于拉都伊兄妹并没有强烈的好感,如同他们不喜欢我一样,然后那少女情怀和一个做母亲的心情,我焉能不懂,而造成她的悲剧的却是八年未见的碧莹。 八年,这八年发生了什么?看来我所认识的碧莹也死了,被这后宫、这没有硝烟的战场杀死了。八年的离乱造就了一个君莫问大老板,而八年的后宫生活,后妃身后所代表的各个政治派别之间的残酷斗争,锤炼出一个更为冷酷的热伊汗古丽大妃。 阿米尔紧抱着拉都伊,满眼震惊伤痛,泪如泉涌间,一头扎到妹妹的怀中。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双肩剧烈地抽动。我和齐放在旁边暗中叹息,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地坐在这对可怜的兄妹身边。 过了一会儿,阿米尔抱起拉都伊的尸首,满脸凄惨,沉声道:“跟我来。” 我们跟在阿米尔身后,看来他对地宫很熟悉。我们暗中记下了他所走的路线,出了那个宫殿,混着原油的地下河又开始变细,回到溪流状态,缓缓跟着我们。 几个转弯后,又来到一个三岔口,阿米尔用脚踢开一处机关,出现一层阶梯,我们走了上去,一打开顶门,我们竟是在那个禁宫里。果然这里是暗道的一个出口,我思忖着,看来那天,撒鲁尔正是从这个暗门回去了,这个地宫究竟有多少出口? 回头看向金玫瑰园的方向,心中又不禁诧异,我们走了这么远? 夜雾迷蒙中,他转过身来,对着我们用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道:“木姑娘,谢谢你让我见到了拉都伊最后一面。”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到他叫我木姑娘了。 “作为报答,这块令牌,你拿着。”他扔给我一块铁牌,“突厥将有大变,木姑娘还是同你的长随快快离开这里吧。” 我接过令牌,“是你引我和小放入秘道的吗?” 他摇摇头,“香芹半夜提出拉都伊,前往禁宫,我便心知不好。但有人行刺陛下,我根本不及救护,许是地动无意间打开了秘道,又许是有人想要你们俩遭遇和拉都伊同样的命运,你们才会到无忧城来的吧。” “这个地宫叫无忧城?”我心中一动,依稀记得非珏曾在梦中警告过我不要去无忧城。 阿米尔慢慢点了点头,忍气吞声道:“我本想带拉都伊远走高飞,不想还是逃不开血雨腥风,木姑娘,多保重吧。” 阿米尔虎目垂泪,抱紧怀中的拉都伊,背身而去。 这是自我认识阿米尔以来,他第一次对我如此客气,我一时感慨,看着他的背影,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一声轻喊:“阿米尔,你也多保重。” 他回过头来,黑暗笼罩着他和他怀中可怜的女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欲言又止,却终是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齐放拿走了我的令牌,让我先回去,以免打草惊蛇,他会想办法安排暗人,接我和卓朗朵姆出去。 我回到房中,那个假人还在,七夕开心地跑过来舔着我的手,我暗舒一口气,刚要躺下,枕心里好像又有东西,疑惑地伸手一掏,却见是一株红紫相间的西番莲。 我的手一颤,那朵西番莲飘然落到地上,诡异地仰望着我,盛开的花瓣仿佛是对我咧开了一抹惊悚的笑容。 我一夜噩梦,第二日在鸟鸣声中惊醒。 阿黑娜进来伺候我梳妆,看着梳妆镜里顶着两只肿眼睛的我说道:“夫人,昨夜有人行刺可汗,乘机把那个偷吃树母神果实的拉都伊给带走了。” “你如何知道拉都伊跟刺客走了?” “宫中侍官这么说的。昨夜审讯拉都伊时发现她已经怀了孩子,有侍官看到那个刺客的余党把她带走了。” 突厥皇宫防守了得,如何让一个刺客进来带走个活生生的人?这种谎言也只是遮掩残害拉都伊的事实。 我想起昨夜那支西番莲,心想,看来那个引我和齐放入地道的人已经知道我们活着并接了头,这是在对我的一种警告,警告我不能轻举妄动,他在暗中看着我们。 阿黑娜想帮我梳个髻子,我心情烦躁,不想老坐在镜子前,就对她说:“不用怎么梳了,帮我编个辫子就成了。” 没想到阿黑娜却点头赞道:“夫人说得对,汉人有一句话,清水出芙蓉。宫里的女人一心浓妆艳抹取悦可汗,却不知刚刚盛开的带露鲜花才最是惹人喜爱。” 我正木然地看着她兴高采烈地编着我的头发,有侍女进来禀报说大妃娘娘请我前往玉濉殿喝“葡你酒”。 我一听“葡你酒”就是一个哆嗦。 “最近大妃娘娘心情不是很好,”阿黑娜有点紧张,“拉都伊又刚刚失踪,这不是个吉利的兆头,夫人还是先称病不要去了吧。” 昨夜拉都伊临死前苍白的脸在我的脑海闪了一闪。 “有些东西总要面对。”我自嘲地对着镜中的我一笑,又对阿黑娜道:“你送我去吧。听说大妃有一半的汉人血统,指不定我们相交甚欢呢?” 阿黑娜拗不过我,帮我换了件石榴色纱裙,插上撒鲁尔赏下的镶水晶金步摇,戴着黄玛瑙玉镯,送我去玉濉殿。 玉濉殿的燕子楼是撒鲁尔破例为大妃娘娘赏月建造的,除了撒鲁尔神思宫中的观星殿,燕子楼便是整个弓月宫里最高的建筑,甚至超过了女太皇的流凤台。据说太皇陛下大为不满,为此同撒鲁尔大吵了一架。 这一日正是风和日丽,鸟语花香,进入金玫瑰园,远见碧水逶迤的中央,耸立着一座精美绝伦的殿宇,画梁直拂星辰,阁道横穿日月,琼门玉户,恍然神苑仙家。穿过九曲桥来到近前,我微一抬头,远远地看到燕子楼上的一个倩影扶着回廊看我,过了一个檐下,我再抬头时,廊上佳人已无踪影。 来到内殿,目所能及之处皆金窗玉栏,富丽堂皇,奇珍异宝的光辉中透着无与伦比的贵气,皆彰显着这里的女主人在可汗心中拥有无比崇高的地位。 珠帘绣幕的墙上高悬着一幅百鸟朝凤图,那图中的吉鸟凤凰没有像传说中那样栖在梧桐树上,而是傲然蹲在一株娇艳的玫瑰花枝上,回首傲视人间。 我认得那是她的绣迹,一针一线,粉瓣丝绣,灵动思巧,花若盛开,凤犹翩翩。 那年腊月,宋明磊练武时冬衣袖口钩了个口子,拿来请在床上的她给缝补缝补。 那夜外面大雪翻飞,德馨居里燃着劣质的灰炭,也没有足够的灯油点灯,我最怕她累着,便死活不让她晚上缝,硬逼着她睡觉。可是半夜醒来,却发现一灯如豆,她早已偷偷爬起来,认认真真地缝着那件粗布冬衣,在袖口那里绣了一朵精致的玫瑰,比《红楼梦》里的晴雯还晴雯,累了一整夜后,便发了高烧。我心疼地骂了她半天,可是她却幸福地看着那冬衣,痴痴道:“二哥穿上一定好看。” 于是,第二天我踏着厚厚的大雪,给宋明磊送去那件冬衣,特别给他看那朵玫瑰,却发现他并没有如碧莹满心希望的那样开心,甚至没有穿在身上。我气着问他为什么不穿,他淡淡说袖口的花纹太女气,穿出去让人以为是断袖,然后他硬塞给我让我给碧莹拿去改改,我愤愤地夺了去。 走在回去的路上又想,碧莹看了,气伤心是小事,主要是怕这个丫头肯定还会顶着高烧再给宋明磊半夜挑灯夜绣,反正任何事只要同宋明磊沾上边的,这丫头就会犯疯魔,还不如我自个儿改改吧。于是我躲到于飞燕的东营,当着于飞燕和锦绣的面把个没有良心的宋明磊怒骂了半天。 那时的锦绣还笑我操那么多闲心干什么,纯属吃力不讨好,于飞燕只是老好人地给我递上茶水,坐在旁边看我一个人发飙,不敢插嘴。后来我便在那里把玫瑰花改成了一只snoopy dog,心中暗骂宋明磊还不如snoopy dog呢,纯一个狼心狗肺。于飞燕看了却爱不释手,连说要问老二把这件冬衣给换过来,锦绣也说这个花样特别,我的心情才好一些,然后又给宋明磊送去。 颀长的青衣少年还是在分手的那片雪地里等我,云淡风轻地望向我,好像知道我会如他所料,改完乖乖送来。我冷着脸往他怀里一塞,咬牙切齿道:“我告诉你,碧莹虽替你改了,心里可生气了,所以从此以后你可不准在她面前穿上这件冬衣。” 宋明磊那时凝视着那snoopy dog半天,我自然心虚地在雪地里不停蹦来蹦去地取暖,搓着双手。 半晌他却绽出一丝暖暖的笑意,把自己的围脖脱下来,轻柔地缠在我的脖子上,一边帮我搓暖我的双手,不停地替我呵着热气,清澈的双瞳晶晶亮,“你且放心,我一定好好藏着……谁也不给。” 当时的我有点发毛地想,这小子怎么搞得跟海誓山盟似的,又气他这样不珍惜碧莹的心血,只是冷哼一声,从他的手里抽出手来,傲然一甩大辫子,仰头就走。走了很远,我又忍不住悄悄回头,却见皑皑大雪中的少年,头上身上沾满了落下的白雪,冻得脸都青了,却还是维持着老样子,双手捧着那件冬衣远远地含笑看我。 宋明磊再没有穿那件冬衣,只是挂着件老羊皮坎肩,冻得鼻子通红也面不改色。 碧莹每次都心疼地问那么冷的冬天,为什么不穿上她为他缝补的冬衣,我自然心虚得很,没敢看宋明磊,只听他淡淡浅笑,“最近武功小进,只当练耐力,不穿也无妨。” 碧莹眼泪汪汪,好像受冻的人是她。后来我也悔了,心想还是去找宋明磊说几句软话,让他穿上吧,别这样受罪了,可惜还没来得及开口,他的身上却多了一件原非烟相赠的雪狐冬袄。无论他走到哪里,总能看到人们向他投来或艳羡或嫉恨的目光,然后他到我们这里来的机会越来越少,碧莹的目光也越来越黯淡。 明晃晃的宝石珠帘微微晃动,清脆得好似一曲天籁,珠帘后那倩影悄然而至,我惊回身,碧莹描绘精致的脸庞出现在我的视线内。 我缓缓地下跪,要给她行礼,她紧走几步过来,扶起了我,让我有点惊讶,“木槿,你快起来。”她的眼角有泪流出,颤声对我说道:“木槿,我是碧莹啊。” 我狐疑地看着她,轻轻笑了,“民女君莫问见过大妃娘娘。”仍是慢慢跪了下去。 西洋摆钟当当地响个不停。此时是上午十点,我淡淡地看着地面,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拉都伊死时说的话。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离我远一些坐定,“夫人请起。” 我中规中矩地站了起来。 她让我在她身边坐下,拉着我的手。 我看着她身后的香芹。 “你被我昨天吓着了吧。”她低低说道,“香芹,你先下去。” 香芹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看碧莹的脸色,终是黯淡了目光,低头诺了声,走了出去。 屋中只剩我们俩了,钟摆答答地响个不停,我的手被她抓着有点出汗了,微微想抽出来,她才慢慢地放了手,但也不说话,只是一径看我,而我却只是看了眼那幅百鸟朝凤图,垂目问道:“不知大妃娘娘召民女前来,有何吩咐?”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她低低问道。 我抬眼看她,她眼角的眼线精致斜飞,顾盼生姿。我涩涩地笑着,“多谢大妃挂念,莫问这几年过得很好。”我指着那幅图说道:“这幅织品是大妃娘娘绣的吧,那丝缎是民女上次送给陛下的样品。民女记得陛下说有一个爱妻最爱刺绣,想来是说娘娘。” 她美丽的脸红了,空气也有些局促。 过了一会儿,她笑着说道:“听说你有了一个女儿,今年八岁了吧。” 提起夕颜,我不由得露出一丝无奈的微笑,点了一下头,“夕颜是个调皮鬼,带她可烦着哪。”我长叹一声,心想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她,我想她想得心都疼了。 “我的儿子木尹今年七岁,是大突厥的太子了。”碧莹接着说道,似乎对孩子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不再逼着我认亲,她微微笑了,“女儿阿纷五岁,很害羞,不像木尹,整一个小淘气,跟她的父亲一模一样。” 她的面上满是为人母的骄傲。我看了看她高隆起的小腹,想着昨夜有一个母亲死在那无忧城的怪兽嘴中,微笑道:“几个月了?” 她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有些伤感地说道:“快八个月了吧。” 她描绘精致的眼中慢慢蓄满泪水,我一怔,她忽地伸出青葱玉手,抓住了我的手贴到肚上,哽咽道:“木槿,你恨我吧?” 我的眼睛也湿了起来,仍是勉强笑道:“大妃娘娘说的,莫问不懂,一点也不明白。”我淡淡道:“不过,我以前一直以为我的结义三姐死在戈壁沙漠。” 她泪眼蒙眬地看着我。 我笑笑,“好在她活了下来,我的朋友也活了下来。”我看着她有些迷离的眼,笑道:“这样多好,他们俩活了下来,这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碧莹却忽然哭了出来,“你不要这样说,你其实心里是恨我的吧。你要骂就骂我吧,我心里一直很内疚,你暴尸荒野,而我却享尽荣华,抢了你最爱的可汗。” “大妃娘娘。”我的眼泪也涌了出来,很想同她拥抱,还像小时候那样,大声骂她几句“傻瓜”,然后两个人抱起来流一缸子眼泪,可是昨夜的噩梦,还有树母神下她的眼泪…… 我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以前的碧莹虽然心高气傲,却不爱在人前哭,哪怕在我面前,受了委屈也总是捂着被子偷偷落泪,老被我给硬揪出来,怕把她给闷坏了,心疼地劝个半天。可是现在的她几乎有一半时间都在人前流泪。 那种流泪不再是病美人似的那种青黄不接的孱弱,而是让骚人墨客们为之吟咏于世的一种美,称之为梨花带雨,在现代我们称之为一种伪装,如同鳄鱼的眼泪。 也许这个乱世、这个后宫,要想活下去,就必须要改变,如同我变成了更荒谬的君莫问。 这时一个嫩嫩软软的声音传来:“阿娜,阿纷想去找哥哥玩。” 我们回过头去,却见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咬着指头站在门口。香芹和几个侍女恭恭敬敬地站在她后面。 小女孩也就三四岁的样子,手里抱着一个略显破旧的布娃娃,那布娃娃的脑袋后面挂着一个大辫子,正是非珏送我的花姑子。 我的目光停在那个花姑子身上,心上不停地发疼。 碧莹有些尴尬地咳了一下,轻轻一招手,小女孩就蹬蹬蹬地跑过来扑进碧莹的怀抱,仰起红扑扑的小脸蛋亲了她一口,碧莹温柔地看着她笑了。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夕颜还有希望小学的学生们,心里蓦地一酸。 碧莹把小女孩转过来,“来,叫四姨妈。” 小女孩把小小的指头放在嘴里咬着,两只酒红的大眼睛扑闪闪地看着我,红着脸半天没有说话。 碧莹在旁边不停地轻声哄着,阿纷的脸越来越红,最后把小脑袋躲进碧莹的怀里,时不时地又伸出来,偷偷看我,把我和碧莹都逗乐了。 “什么事如此好笑啊?” 一个低哑性感的声音传来,我们还未回头,阿纷快乐地挣扎着小身子,用细软的声音叫着:“阿塔。” 阿纷挣脱了碧莹,摇摇晃晃地跑到一个健壮的身影下,满面欢乐地抱住撒鲁尔的小腿,仰头嗲嗲地叫着:“阿塔、阿塔。” 撒鲁尔的身后跟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七八岁的样子,锦衣长袍,发辫细结,酒瞳似火,一边同碧莹行着礼,唤着阿娜吉祥,一边却歪着脑袋细细打量着我,乃是突厥太子木尹。 第37章 本是同根生(4) 撒鲁尔一把抱起了阿纷,用突厥语说道:“今天怎么不来找阿塔?” 小女孩用突厥语咿咿呀呀地回了半天,好像在说刚刚去看老猫生小猫什么的,然后指着碧莹脚下那只正在打呵欠的四蹄带雪名种猫,说那是小猫的阿塔。小猫的阿塔眨着杏黄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阿纷公主,轻轻地喵呜一叫。 撒鲁尔的眼中闪着宠溺,笑呵呵地听着小女孩有些颠三倒四的叙述,一点也没有厌烦的意思。 女儿总是父亲的小棉袄,我家夕颜三四岁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过比起这位阿纷公主,却是从来不知道害羞为何物。她可以从早动到晚,一刻也不停,就算夜里歇下,也会深更半夜从梦中大声呼喝,精力超级旺盛,连段月容也叹为观止。 如果她高兴或是喜欢你,第一面就会狠狠亲你一口,然后就跟个跟屁虫似的贴着你不放,直到她累了为止;若是她讨厌你,或是生气了,就会想尽办法摆脱你,实在摆脱不了,就故意要你抱,然后在你身上撒泡尿,或是冷不丁地咬你一口。每次被我逮到她使坏,我就拧着她的耳朵骂她:“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偏就跟只草狗似的撒泼?” 那时小丫头只顾哇哇大哭,段月容却哈哈大笑,赞道:“不愧是我的女儿,对付敌人就是要这样攻其不备。” 这个可恶的坏习惯一直持续到她六岁那年,我开始教她认字才慢慢改掉。 阿纷说得也有些累了,莲藕般的手学着母亲,优雅地掩口打着呵欠。 撒鲁尔把她交给香芹抱着。 碧莹温顺地递来盛着酒的金杯,撒鲁尔与她相视一笑。 “看样子,你与夫人相交甚熟啊!”撒鲁尔看了我一眼。 碧莹从容一笑,“妾与夫人都来自庭朝汉家,可巧还都在西安待过,陛下忘了妾对您说过的吗?” 撒鲁尔看着我哦了一声,目光微凝,然后扭头同碧莹浅聊了一会儿家常,两人细声聊着,一派天伦和乐。 这时,木尹悄悄转到我身后,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的情况下,抓了我的辫子猛地拉了一下,我微一扬头,啊地轻叫。 撒鲁尔和碧莹都回过头来。 我抚着辫子,回头瞪他。他的眼中闪着狡黠,我挑了一下眉,小屁孩。 撒鲁尔不悦地看了一眼小屁孩,淡淡道:“木尹,你又欺侮人了?” “哪有?父皇,儿臣只是好奇,从没见过父皇的可贺敦还有扎大辫子的。”小屁孩在那里嘻嘻笑道:“真好玩,就跟妹妹的布娃娃似的。” 当场有两个人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一个是我,另一个便是碧莹。 木尹一把抢过地上的破娃娃,不理他的妹妹对着他又哭又闹,献宝似的递给他的父皇,“您看,儿臣没说错吧,这个君夫人很像花姑子吧,还一样丑。” 撒鲁尔本待斥责他的乖儿子几句,但看着花姑子,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目光在娃娃和我的脸上来来回回地扫来扫去,愣在那里,面色发白。 我的心里涌起一阵酸楚,站了起来,淡笑道:“民女身体不适,想先告辞了。” “夫人且慢,待朕送送夫人。”撒鲁尔起身追上了我,眸光微转,如夜光杯中流淌的美酒,在阳光下泛着醇美的颜色。 碧莹的眸光黯淡,却什么也没说。 撒鲁尔并没有如我所想送我回玉辰殿,走到一半,突发奇想,驾马带我前往南边猎场。 我提出要回宫去换一身猎装,他却笑说,在南边行宫可换。 我冷汗涔涔地被一大群陌生宫女看着换了猎装,回到南边猎场。 撒鲁尔为我挑了匹大灰马。 没想到太子木尹也跟着追了出来,骑着大黄马,在后面笑嘻嘻地跟着我们。 这小子好似对我的辫子很感兴趣,总是趁他的父亲不注意扯我的辫子。我被弄烦了,正要发作,撒鲁尔忽然在前方开口:“曾听闻,江南张之严重阳佳节与夫人比赛射技,败于夫人之手,惊为天人。” 我淡笑道:“区区薄技,陛下谬赞。那日张大人酒醉失手,方才让民女侥幸胜出,实在汗颜。” 这是实话。那天我第一次引见悠悠给张之严,张之严色心一起,心头一荡,箭失了准头,让我从钱老板手中抢到了贩盐权。 “夫人太谦虚了。黔中盛传,永业三年,君氏莫问曾以一千乌合之众,奇袭昔日南诏猛将胡勇一万兵甲,一箭射毙胡勇,惊泣鬼神,传为美谈。可见夫人除了商道,尤擅兵法。” 大突厥可汗手下的情报网果然了得啊,我正要搪塞过去,木尹却好奇地凑过脑袋问道:“父皇,她明明是个女人,怎么会是黔中抗暴的英雄?” “傻孩子,女人如何不能成英雄,你忘了皇祖母了吗?”撒鲁尔哈哈一笑,慈爱地抬手抚着木尹的脑门,“记住,永远不要小瞧女人,就连女人的眼泪也不要小看,有时可会成为最可怕的武器。” 我心中一动。 木尹却似懂非懂,过了一会儿,闷声道:“儿臣只觉得女人都很啰唆呀。” 我和撒鲁尔不由被儿童天真的戏言都逗乐了。 就在这时,号角声传来,远远地看见帐帘飞舞,狼头旗飘扬如海,阿米尔来报:“禀告陛下,女太皇与果尔仁叶护也到了。” “夫人可知,我突厥人盖本狼生,人人善射。”撒鲁尔的酒瞳望向远处,微笑道,“而果尔仁叶护更是我大突厥第一勇士,腾格里赐福的最伟大的神箭手。以前朕一直想做一个超越果尔仁叶护的神箭手。” 女太皇的舆辇缓缓行来,果尔仁身着戎装,坐在高头大马上随侍一旁,一路上不时地俯低身,听着女太皇在他耳边亲密地说些什么。花枝随风而动,果尔仁的灰色眼珠柔情涌动,不时低笑出声。当年紫园里满面阴冷的硬汉,如今已然变成了女太皇的绕指柔,我暗中唏嘘不已。 微转视线,却见撒鲁尔一双酒瞳追随着女太皇和果尔仁,面上挂着一抹深不可测的笑容。 待得女太皇的舆辇来到跟前,果尔仁和女太皇身后的侍卫行了君臣之礼,撒鲁尔微笑着一挥手,号角声中,鲜衣怒马的贵族开始兴致勃勃地狩猎。 记得以前非珏对我说过他那十三少年中属卡玛勒和阿米尔的武功最为杰出,早年的阿米尔对我一向不待见,可是卡玛勒却时常替非珏为尚在德馨居的我和碧莹传递些应急之物,自然我对卡玛勒的好感颇多。我俩未有多言,互相略颔首,擦身而过。 我策动胯下的大灰马踱到树荫下,远远看去,意外地发现撒鲁尔、果尔仁和女太皇并没有参与围猎,似乎站在一起开了一个会议,面色严肃地谈论着什么。而阿米尔和卡玛勒各自站在离主子微远之处,两人目光偶有相交,微显焦急。 小屁孩木尹顶着个小红脑袋,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扯着一张阳光的大笑脸问道:“你为什么叫君莫问?” 我紧紧抱着自己的辫子对他笑道:“这个名字不好吗?” “你莫要小瞧本太子,我跟阿娜说汉语的,你那名字不就是不要问的意思吗?每次叫你的名字,都好像在嚷嚷‘你不要问我’呀‘你不要问我’!汉人取名字就是奇怪。” 我一听乐了,这小屁孩有意思,“木尹太子为什么不去狩猎呢?” 木尹摇摇头,满头发辫随之乱摇,甚是可爱,然而那双明亮的酒瞳却散发着残酷的光芒,“这太没意思了,整天去猎这些没有武器的动物,要打,就要像阿塔一样,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去狩猎敌人,得到敌人的可贺敦和牛羊,把敌人做成歼敌石。” 要死了,这么小的小孩只想着抢女人、夺财物,整一个小罪犯啊。 我温言笑道:“太子的雄心壮志让莫问钦佩。只是太子可想过,若要发动战争,要耗尽多少民财国帑,又有多少百姓会战死疆场,多少无辜妇孺会流离失所,对那些您想狩猎的国家,又会造成多少伤害?腾格里不也说过一分仁慈远远比十万的残暴更易博取人心吗?” 木尹的小眼睛睁得大大的,“可是外祖父说过我可是草原上的雄鹰,将来一定会有最多的可贺敦充陈后宫,可贺敦要怎么来呀?” 嘿,这小子这么小,怎么老想着女人,我给逗乐了,“殿下将来强大了,自然会有臣服的各国送来各地美女。当然殿下也可以向心仪的女子求亲,殿下可听说过昭君出塞的故事吗?” “昭君出塞?” “正是!” “阿娜也说过王昭君是美女哇。” 我逗着木尹,和小屁孩倒是越谈越投机。这个孩子很像年幼的非珏,他最后认真地问道:“听阿娜说你已经有一个女儿,是大理的第一公主吧。” 我点点头。 他又板着小脸像个大人一样比较严肃地问起夕颜的名字、年龄、容貌和各项嗜好等问题。 关于夕颜的容貌我不得不诚实地回答,同我长得差不多,小屁孩便有些愁眉苦脸。 然后听到我说夕颜一天到晚不爱读书,整一个小猴精、皮大王时,小木尹又如释重负地绽开一丝笑意,“太好啦,她一定能陪我玩儿啦。这样吧,我现在就告诉你,我要娶你的女儿做可贺敦。” 嗯?这小孩也学得太快了吧? 不等我回话,木尹一拍我的马屁股,拉着我的马缰奔向树荫下的撒鲁尔。 “太子殿下,我看还是先问问夕颜的意思吧。”最主要的是夕颜现在同轩辕太子的感情很好啊。 “她不同意,我就让我阿塔把她给抢回来。”小屁孩兴高采烈地挥着马缰。 远处的突厥三大巨头似仍在凝神细谈,却忽地传来女太皇一声暴喝:“够了。” 我和木尹离他们最近,不由都吓了一跳。 木尹一脸担忧地策马过去喊道:“皇祖母。” 女太皇摸着木尹的脑袋,果尔仁的面色有些发青,女太皇不悦地正要再开口,却猛然捂着嘴干呕了起来。果尔仁旁若无人地抚着她的背,像是在问有没有事,而撒鲁尔额头的青筋渐显。 女太皇止住了呕吐,接过侍女递上的手巾微擦没有血色的双唇,然后将之恨恨地甩在地上,冷冷地微一挥手。 依明惶恐地跑过来,脑门上挂着汗珠,叫来奴隶,依次跪在眼前,以背作踏。 女太皇冷着脸踩在上面,要踏上舆辇,行至一半,她转过身来冷冷道:“撒鲁尔,你越来越让我失望了。” 她微一用力,脚下那奴隶的脊椎似已断,颓然摔在那里,面色青紫。 卡玛勒也噤声跟了上去,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向回冬宫的路,很快消失在眼前。 阿米尔从地上爬起,上前说道:“回可汗,这奴隶已废,不如献给腾格里吧。” 撒鲁尔冷冷道:“蠢货,这还用得着问朕吗?” 撒鲁尔向我跑过来时,已然换了一脸云淡风轻,轻笑出声道:“今日朕有些累了,不能送夫人了,还望夫人莫要见怪啊。” 不等我回答,他唤了阿黑娜送我回宫。 木尹想跟着送送我,却被他的父亲厉声喝退了。在场的贵族都噤声闭息,狩猎的欢快气氛一扫而空,众人败兴而归。 我莫名其妙地去了南边,又莫名其妙地回来,卓朗朵姆自然又是一阵盘问,我只觉疲累无比,不久进入了梦乡。 我又回到了樱花林,我走来走去地找熟人,恍惚间看到一个少年坐在樱花雨下抱着双腿念着《青玉案》,我不由也坐到他的身后,含笑而听,回想着紫园的纯真时光。 过了一会儿,非珏忽然直起了身子,焦急唤道:“木丫头,你快醒来。” 我把他转过来,却见非珏的脸变成了在地下尸山中所开的紫红相间的西番莲,樱花林也猛然变成了一片火海,那火焰仿佛是司马莲的狞笑。 我大叫着惊醒过来,眼前一片火光,浑身热得像在烤箱里一样。不,这不是梦境,是真的着火了,宫人在尖叫着“火神发怒了”。 我翻身而起,七夕在一边骇然地汪汪大叫,想冲出去,却又满身火星地回来。我拿着毯子扑灭了它身上的火苗,眼睁睁地看着一只非洲狮变成了秃毛狗。我用手巾蒙了面,然后抄起黄金瓶砸向窗户。那窗户纹丝不动,一定是有人从外面钉死了窗户。 正在绝望之际,一个高大的人影,顶着一床湿被闯了进来,为我盖上,拉起我就走,我则抱着七夕跟着向前冲。 来到殿外,只见冲天的火光中,着火的梁柱崩塌下来,我的玉辰殿化为灰烬。阿黑娜和众宫女在殿外哭泣,不停有赶来的宫人加入救火的行列。卓朗朵姆身着睡衣,一脸惊骇地看着熊熊火光。 我剧烈地咳着,回头看我的救命恩人,一愣,却是那个罗锅子老头。 我正要道谢,他却往我手里塞了一个锦盒,匆匆说了声“明日午时”,便消失在夜色中。 这时远远地走来大腹便便的碧莹,神色焦躁,“木槿,你还好吧?” 我默然无语地抱着秃秃的七夕。那火魔仿佛是最可怕的自然力量,任是獒王的七夕也轻轻发着抖。 我抚着它烧焦的皮毛,安抚着它,一边轻轻对碧莹摇摇头。 她轻声一叹,“在这宫中最不能得罪的便是皇后,莫非妹妹做了什么令皇后不开心的事了吗?”碧莹拿着丝绢擦着我的额头,流泪道:“莫怕,好妹妹,现在姐姐已不同以前,定能护你安全。你就搬来同姐姐一起住,往后可汗来看你也方便了。” 我邻近的宫殿玉濉殿一点事也没有,可是我却差点在我的宫殿被烤成羊肉串?这不是太巧合了吗?如果是碧莹授意置我于死地,这岂不是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吗? 正在这时,卓朗朵姆披头散发向我跑过来,抱着我兴奋地说着:“他来了,他来接我们了,段太子来了。” 我心中难受,看来卓朗朵姆已然吓得有点神志不清。 她一会儿抱着我哭,一会儿又在那里哈哈大笑着,“烧啊,烧啊,愤怒的火神烧啊,把突厥蛮子都烧光吧。” 我怕她这样对孩子不好,便使劲抱着她,细声安慰。她终于安静了下来,颓然地倒在我的怀中,暗暗饮泣,我也不由默默垂泪。 “陛下有令,请夫人前往神思殿,有重要客人来访。”阿米尔高大的身影忽然出现在我的身后,后面是精致的软轿。 卓朗朵姆看着空中一弧明月,忽然又开心地大笑起来,“他来了,他来了。” 第38章 本是同根生(5) 七夕嗅嗅阿米尔的身上,对着我汪汪叫,摇着大尾巴。 我疑惑地拉着一人一狗,心想现在也只有撒鲁尔那里最安全了吧。便极其狼狈地走向软轿,只觉浑身抖得厉害。 到了神思殿,一路抖进内殿,我身上一下子轻了下来。 七夕蹿了过去,卓朗朵姆也向前奔去。 明晃晃的大殿里,两个出色的昂藏男子,正在互相举杯,一人酒眸微醉,英气勃勃;一人紫瞳潋滟,纤长素手握着金杯,食指上戴着颗硕大的紫色猫儿眼宝戒,左耳上戴着紫晶钻,光耀紫辉,天人的容颜上挂着绝艳而邪佞的笑容。 “殿下总算来了,殿下总算来了。”卓朗朵姆猛然扑进他的怀抱,直哭得肝肠寸断。 七夕扑倒在他的脚下摇着秃尾巴,呜呜鸣叫不已。 他细声安慰了卓朗朵姆几句,抚着七夕,潋滟的眸光静静地向我扫来,似是千言万语。 我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逞强地对他仰着下巴,也不说话,心里却也喜极而泣。可总算来了啊,你这个坏小子。 “现在朕也算遵守了前言,将两位夫人完璧归赵了。”撒鲁尔对我微笑着,微一抬手,皇袍宽袖口的镶宝石玫瑰花似要飞了起来。 他的酒瞳对着我幽冷地一闪,我心里莫名地害怕起来。 “果然是草原上折不断的刚剑。”段月容扯出一抹笑来,昂头道:“明日午时,便见分晓。” 撒鲁尔快乐地同他一击掌,让阿米尔带我们到永思殿内休憩。 明日午时?那个张老头也对我说明日午时,这是什么意思呢?正待问段月容,却碍着前面引路的阿米尔。再看段月容,怀中搂着抽抽搭搭的卓朗朵姆,以绝对肉麻的神情,一直用我听不懂的藏语轻声安慰着她,再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 七夕开心地跑前跑后,偶尔被段月容他们踩到脚丫也不吱声。 阿米尔引着段月容和卓朗朵姆到主屋,却领我和七夕到另一间屋子。七夕却跟着那两人进了里面,我怎么唤它,它也不肯出来。 我正想对段月容说“劳驾您把七夕还我吧”,没想到这厮对我板着俊脸,冷冷看了我一眼,一回头却对着卓朗朵姆笑得像朵花似的,然后快速地关上门,让我碰了一鼻子灰。 我僵立在他们门口,一时有些失落。莫非是在怪我救了撒鲁尔,引得突厥偷袭多玛,让大理蒙羞了? 过了一会儿,听着里面痴缠调笑,面上红了起来。本来人家新婚夫妻团聚,有你什么事。 我暗哼了一声,你们爱咋地咋地吧。段月容你有什么了不起,等我出了突厥,就立刻把你给休了,看你有什么可牛的? 我昂头走回我的屋子,换了衣服,翻到那个张老头塞给我的锦盒,打开一看,却见一只光芒四射的金刚钻手镯。莫非是皇后送来给我的?不对,这不是皇后那一只,而是永业二年轩辕淑琪临走时送我的那只金刚钻手镯,因为我记得一次不小心把那凤凰羽翼上的一颗绿宝石给抠下来了。 张老头是女太皇和皇后身边的人,而皇后的姻亲皆同原家密切关联,我早该想到,从见到撒鲁尔的第一天起,我就等于踏进了半个原家。 小五义的暗号让我差点命丧地宫,那这个手镯又代表着什么?想想张老头若要害我,早就害了,相反他冒死救了我数次,想来就是友非敌。 我摸着那手镯,猛然想起一人。莫非是鬼爷,那个紫园东营的暗人头领在暗中助我?他每月需要我的血做解蛊引,最多只能撑三个月,如今三月已过,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想起鬼爷,连带着想起那个风华绝代的踏雪公子。如果他在这里,是大声嘲笑我的选择呢,还是会用那双凤目怜悯地看我? 我甩甩头,默默地戴上那手镯,把侍女统统赶光,倒头就睡。 这一睡,到了半夜就惊醒,只觉床边坐着一个人。乌漆抹黑的屋子里,一双紫眼睛在暗中正看着我,发着湛湛寒光,把我给吓得从床上蹦了起来。看清楚了是段月容,才把悬在嗓子口的心放下来,恨声道:“你把我给吓死了,知道吗你?”作势就要打他。 他却隐在暗中,用那双明亮的紫眼珠子瞪着我,也不躲闪,也不说话。 我咽了一口唾沫,他还在生气吧。 我硬生生地把手给收了回去,咳了一声,“找我干吗?” 沉默。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还是沉默。 “喂,别这样好不好,我困啦,不说我可睡啦。” 仍旧是可怕的沉默。 我的汗流了下来,本待逞强地骂他几句神经病,转念又想,千怪万怪都是我的错。 唉,自这二世认识这小子以来,就属这一刻我最没有骨气、胆气和硬气了。 我咽了一口唾沫,涩涩说道:“我睡了哦。” 我背对着他,极慢极慢地倚了下来,眼睛却在黑暗中半睁半闭,只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在我身上不停地逡巡。过了一会儿,旁边的床铺陷了下去,一个温暖的身子靠近了我,他身上淡淡的松香,手臂环过我的腰腹,我的精神松懈了下来,缓缓转过身来。 月光朦胧,紫瞳清冽冰冷地发着寒光,仿若恨到极致。 我看得心也越来越凉了,凝视许久,他似是要开口,我却一下子堵住了他的嘴,低声对他喝道:“不准批评我,不准骂我,不准……” 我蛮横地说了好几个不准,看着他的俊颜,到最后,那眼泪却终是流了下来,模糊了我的眼睛。 段月容握住我那只颤抖的手,慢慢拿了下来,对我长叹一声,目光也柔了。 我对他抽泣着,只觉满腔委屈和歉然,扑在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他放声大哭。 他抚着我的头发,细细地吻着我的耳垂,手也不安分起来,我的泪还没有干,呼吸却急促了起来,推着他。他却脱了外衣,露出健硕宽阔的胸膛,上面有一道长长的新结的疤痕,可见伤势刚愈。 他的紫瞳定定地凝着我,轻轻拉起我的手摸上了那道疤,将我拉入他的怀抱。 我心跳如擂。 “木槿。”他一边极尽缠绵地吻着我,一边极富经验地脱着我的衣物。 我大惊,心想这小子难道想在撒鲁尔的眼皮子底下上演春宫戏吗? 他的双手如铁钳,在我耳边低喃:“明日一早我派人送你和卓朗朵姆出宫。” 我一怔间,这小子成功地脱下了我的衣服,露出锦缎肚兜了。 唉!唉!唉!您老先生可千万别假戏真做啊。 他的呼吸也重了起来,细密的吻落到我的乳沟,然后一路吻上我的脸。 他舔着我的额头,低声道:“明日便是突厥人祭祀腾格里的天节,我会去西州同你们会合。” “那你呢,”我终于问出了我的问题,“撒鲁尔怎么会突然同意放了我们呢?” “他遇到了一个难题,很不幸只有本宫能帮助他。”他慵懒地笑着,紫瞳一闪,似是要阻止我的追问,摩挲着我的嘴唇,“明天你就知道了。” 他对我邪气地一笑,暗中用那只硕大的猫儿眼戒的钩花处轻划过手指尖,那鲜血缓缓滑过我的大腿根部,滴到身下的锦被上。 然后他板着脸大叫着:“你这个女人真是晦气,坏了本宫的兴致,真真扫兴。”他长身而起,指着我身下的血迹,愤愤说道,甩开了我。 我心领神会,扁了扁嘴,尽量装作委屈地说道:“妾错了。” 他假模假样地愤然下床,摔门回了卓朗朵姆的房间,却状似无心地留下了贴身的天蚕银甲。 我愣愣地坐在空空的床上,使劲抽泣几下,倒下睡了。 第二日,阿黑娜进屋来叫醒我,沉默地为我梳妆打扮,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哀伤。我想如果我有幸真的成为撒鲁尔的宠妃,这个善良的老宫人,应该也能过得好一些,现在我要走了,她可能又将回到那冷宫,看尽世态炎凉。 阿黑娜为我梳完了头发,指着一个大箱子,“可汗所赐俱在昨夜大火中焚毁了,这是陛下为夫人新挑的,送给夫人带回大理赏玩。” 宫人打开木箱,一阵珠光宝气耀着我们的眼。我什么也没有留下,一件件地都送给那些服侍过我的宫人。那些宫人同我相处了一些时候,倒也含泪接过,低低饮泣起来。 我将最昂贵的一些宝物,诸如翡翠玉西瓜、镏金步摇和金龙臂钏什么的,统统赠予阿黑娜。我想说服阿黑娜跟我一起走,阿黑娜温言笑道:“阿黑娜的亲人都不在了,这里再不好,也是阿黑娜的家,就让阿黑娜埋骨这弓月宫中,守护女太皇和可汗吧。” 她回头对所有的奴婢说道:“夫人今日出发,陛下密令,以皇后仪出宫。” 神清气爽的卓朗朵姆走了进来,打破了屋里离别的气氛。 她大声炫耀着段月容对她怎么怎么热情,几乎让她担心肚子里的宝宝。我木然地看着她恢复了一脸的趾高气扬。 她趁人不注意,拉着我的手,轻轻道:“在这里多亏姐姐帮我,我才会活着见到太子殿下,从此往后,你便是我的亲姐姐。在叶榆皇宫里,卓朗朵姆一定会同姐姐手拉着手一起过的。” 我对她微微一笑,正想对她开口,阿黑娜却进来报说车马已备,请两位夫人起程。 我走出门去,却见远远停着皇后所坐的六驹马车。 阿黑娜低声道:“每逢祭祀,皇后必亲到阿拉山上取得神泉献与腾格里,这是突厥后宫千百年流传下来的风俗。陛下密令夫人冒作皇后出城,阿黑娜会送夫人出宫,还请夫人上车。” 我这才明了,张老头给我那只手镯是为了假扮皇后。 窗外一阵嘎嘎凄切的鸟叫之声,卓朗朵姆伸头向外一看,说道:“那不是姐姐的鹦鹉吗?” 胡杨树上站着一只秃毛鹦鹉,可怜兮兮地对我叫着,我一伸手,它小心翼翼地飞到了我的手臂上,脚踝上犹戴着一根金锁链,缠到我的袖子上。鹦鹉在我的袖子上亲热地蹭着脑袋,我便问阿黑娜讨了些食物喂它。 昨夜大火时,这只鹦鹉被缚在金笼子里,也不知是谁冒着生命危险把它给救了。 “先生,先生。” 两个嘴上刚长毛的小伙子,对着我大声叫着,兴奋地跑过来,是春来和沿歌。我也高兴地拉着他们俩的手问长问短。他们告诉我夕颜和希望小学的学生们都开始练武了,夕颜总拉着黄川偷懒,好几次想离家出走来找我。 我听着听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夕颜,我的女儿,爹爹也想你啊。 我出了大殿,迎面走来一身突厥劲装的朱英和孟寅,他们也来了。 两人立刻向我下跪行礼,朱英呵呵乐着,鼻子更红了。 孟寅比较夸张地扑倒在我的脚下,双手颤抖地抓着我的衣袍,大声哭泣地表达着自己的思想感情,“娘娘总算无恙,臣等何幸……有生之年再得见主子的天颜。” 我努力忍着笑将他拉起来,心想真不愧是宫里出来的。 不远处,齐放比较酷地抱着他的青锋剑,一脸严肃地走过来请我们上马。 我们来到马车旁,卓朗朵姆闷闷地说道:“为何殿下不一起回去呢?” 这其实也是我的问题。昨夜段月容不肯回答,可能是怕隔墙有耳,撒鲁尔到底答应了什么要求,才会放了我和卓朗朵姆两个人呢? 我的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感觉,段月容很少有事瞒我。 我牵着七夕,拉着卓朗朵姆上了车,齐放挤了进来。众人拜别之后,我的另三大长随上了马,朱英易成了突厥人坐在我们马车前,亲自为我们赶车。 我看得出齐放的神色也很紧张。马车一动,我立刻问道:“小放,究竟是怎么回事,撒鲁尔突然放我们啦?世子究竟同他谈了什么条件?” “回主子,宫内都在秘传,女太皇又怀上了狼种,已二月有余,前几日香凝传信来,已经证实了确为事实,那腹中孩儿的父亲便是果尔仁。” 回想起女太皇昨日狩猎时呕吐的形状,原来如此,我的暗人以前也曾报我,自从撒鲁尔登基以来,果尔仁仗着仲父之名,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叶护,拥有女太皇所赏赐的乌兰巴托肥美之地,日益拥兵自重。撒鲁尔虽然表面仍尊其为仲父,但做帝皇的如何能坦然处之? “可是那果尔仁才入弓月城不过二十天,如何是有二月有余呢?”想起那宫内地道,我恍然大悟,“是地道,那个果尔仁是从地道私入弓月城的。” 齐放点头,“正是。撒鲁尔似有察觉,心中不悦,不想,这果尔仁进弓月城为女太皇贺寿之日,更是私调了火拔部在乌兰巴托二万余众暗中潜入弓月城附近。” 他快速地看了一眼卓朗朵姆,开口道:“洛果头人同果尔仁、殿下和撒鲁尔都有联系,就在大理王登基之日,他开始投靠果尔仁。那日撒鲁尔微服私访多玛,被太子识破。果尔仁离多玛最近,却借着勤王之名,吞并了葛洛罗家的几个草原,悄然退出塔尔木,将其留给了洛果头人,可见与头人来往密切。” 卓朗朵姆的脸色一下子白了。 我皱着眉说道:“洛果头人见段太子败于多玛,便在撒鲁尔和果尔仁之间首鼠两端?” 齐放点头道:“正是,洛果头人以为太子忙着攻叶榆,无暇雪耻,不想太子暗中还是进攻多玛……” “那我阿爹怎么样了?”卓朗朵姆浑身开始发着抖。 我暗叹一声。 齐放慢慢说道:“洛果头人于月前败走且末河,失踪在于阗的魔鬼沙海中,至今没有消息。”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不想在这幽深的突厥皇宫囚禁了不过数月,国际形势已发生了巨大的逆转。 卓朗朵姆软软地靠在我的身上,紧闭双目。 齐放从怀中冷静地掏出清心丸,塞进卓朗朵姆口中。 她悠悠醒来,捂着嘴哭了起来。 齐放不理卓朗朵姆,继续说道:“女太皇有了身孕,便想嫁与果尔仁,今日祭祀之际,便要公布两人的婚事。” “朝中太皇党为数众多,撒鲁尔怕女太皇会站在果尔仁这一边,废了他的皇权,立肚子里的孩子为新帝。”我倒吸一口气,“所以他同太子结盟,让他在南边牵制火拔部,今日趁祭祀之际,要发动宫变,歼灭果尔仁?” “正是。”齐放肃然道,“殿下说这个撒鲁尔喜怒无常,残暴不仁,狡诈多端,先将卓朗朵姆和主子送到西州安全之所,待他同撒鲁尔击破果尔仁后,亦会到西州会合。” 第39章 惊回千里梦(1) 齐放看着我和卓朗朵姆,“殿下拜托主子一定要保护好卓朗朵姆公主和肚子里的小世子平安到西州。殿下口谕,公主无论生男生女,只有夕颜公主能继承大统。” 卓朗朵姆又哭了起来,而我也愣在那里。这话怎么越听越像是遗言?可是段月容是超级大妖孽,是紫微天王转世,他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挂了?想起昨夜他的表现,我的身上还穿着他留给我的天蚕银甲,我的心却莫名地惊慌起来。 晨光照进马车,眼看来到宫门处,阿黑娜捂着嘴在帘外低泣道:“恕奴婢不能再侍候娘娘了,请娘娘一路保重吧。” 巨大而沉重的宫门打开了,响彻我的耳膜。 忽然有人高叫:“女太皇有令,关闭宫门。” 那是卡玛勒的声音。 众人心中一惊,我也紧张了起来。 卡玛勒可是女太皇的心腹,亦是果尔仁的亲侄儿,他来是什么意思? 阿黑娜站出来,拿出撒鲁尔的金牌高声道:“奉可汗陛下之命,送皇后前往阿拉山采集圣水,以献给腾格里。” 卡玛勒微笑道:“女太皇担心君莫问乘乱出逃,故而命微臣前来看看皇后处可有异动。” 阿黑娜冷冷道:“皇后前往阿拉山采集圣水,已是每年的惯例,又有何奇怪?前后有众多侍卫,大人多虑了吧。” 卡玛勒与阿黑娜眼看起了争执,忽然轩辕皇后的声音响起:“是卡玛勒吗?” 卡马勒立刻下马跪在马车前面,惶恐道:“臣奉太皇之命护送皇后出宫,冒犯尊贵的皇后,罪该万死,请皇后殿下见谅。” 我瞪着孟寅,却见他闭着眼睛说话,吐出的却是轩辕皇后的声音,“梅录大人担心本宫安全,如何有罪呢。” 就在这一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段月容要如此重视这个太监了,不仅仅是因为他拥有温顺的性格、精明的财政能力、忠顺体己的脾气,原来更重要的是他还有这样一种异能。 他睁开眼睛,指指我手上的手镯,我便轻轻将手伸出帘外,做了一个罢了的手势,孟寅说道:“快快请起。” 大队人马又开始前行,出了这弓月宫的宫门。 阿黑娜的声音在帘外响起:“娘娘,山中阴寒,这块巾子请娘娘拿着用。” 我略掀帘,阿黑娜递上一块突厥女子常用的香巾。 我伸出那只戴着金刚钻手镯的手,慢慢接过香巾。香巾上面绣着展翅腾飞的天鸟吉祥图案,看得出来是她亲自绣的。我那手镯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映着阿黑娜落寞的脸。 宫门渐渐合上,阿黑娜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 我们下了马车,换了坐骑,我却开始感到心惊肉跳。我问孟寅怎么会知道我手上有这只手镯,他说是段月容告诉他的。在宫门口出不了时,就用这只轩辕皇后的手镯,但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段月容这小子怎么不告诉我,原来他认得那个张老头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问道:“殿下带了多少兵马进来?” “殿下以贺朝为名,只带了一百精甲入弓月城。”齐放说道,“不过另有四万大军攻乌兰巴托,二万大军在西州屯兵,应该在昨夜子时就出发潜入弓月城附近。” “原来这全是为了换我和卓朗朵姆,他为了让撒鲁尔相信他结盟的诚意,便换了我们做了他的人质。”我一拍脑门,“他犯什么傻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卓朗朵姆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浑身都在发着抖,就同我肩膀上的鹦鹉一样,“莫问,我们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是该乖乖地到西州去等着他,然后与之会合,还是回去与他并肩作战?我会不会同他一起死在弓月城?我会不会成为他的拖累? 难道他想是让我照顾卓朗朵姆,因为她肚子里是他唯一的亲骨肉?所以才不告诉我这些安排? 果尔仁掌握着突厥最精锐的部队,女太皇又站在他那一边,撒鲁尔若不是被逼到绝境,绝不会同大理联合。撒鲁尔最强的军队是阿米尔的葛洛罗部,就算同段月容联合,能有胜算吗? 他是大妖王转世的,他那么强悍,他怕谁? 他一定会没事的,我只要帮他把卓朗朵姆送到西州,然后安心等他就成了。 我这样对自己说着,对,不要紧的,快到西州了,我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我要洗个热水澡,我要换件棉布衣服,衣上还绣着荷花花样……再沏一壶上好的碧螺春,不知西州有没有好茶…… 对,就这样…… 可是我却猛地勒住了我的马,停了下来。 众人诧异地看着我,西域的风猎猎地拂着众人和我的发,风声鹤唳中,一缕青丝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对齐放欲开口,齐放早已笑道:“我陪主子一起回去。” 我怔住了,然后释然地笑了,我对他点点头。 春来和沿歌齐声说道:“那我也去。” 我安慰着众人,“我同段太子乃是生死之交。”我实在想不出一个更贴切的话来形容我同段月容的关系,只能说我们肯定是比哥们更铁的。 我清了清喉咙说道:“而且我有阿米尔的腰牌,一定能安然见到殿下,只是太子口谕不可废,尔等定要平安送卓朗朵姆公主到西州安顿。” 我对孟寅和朱英抱拳说道:“二位年长多智,江湖经验也最是丰富,我的这两个徒儿和公主就全靠二位了。”说罢不由他们回答,转身策马就走。 卓朗朵姆大声哭了出来。我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因为我怕一回头我就后悔了。 那只五彩鹦鹉却从卓朗朵姆的肩膀上振翅高飞起来,划过长空,远远地跟随在我们身后,最后还是落到我的肩头。我微笑地看着它,加了一马鞭。 到了一处安静之所,齐放却从包袱里,像变戏法似的翻出一套小号突厥服装、一把弯刀,还有引线、火折等。 我的嘴巴愣是没闭上,“小放最近为何如此神机妙算哪?” 齐放笑道:“是太子殿下嘱咐我准备的!” “啊?” “昨夜他对放说,您与他夫妻一场,为人又重情义,若是知道他的安排,定会折回来与他同生共死。” “啊?” “孟寅和我定是挡不住您,确然他也十分期待您为他抛头颅、洒热血。” “啊啊?!” “所以他让放准备了一切您需要的东西。” “……” 看来我中计了。看着那只鹦鹉,心中忽然一哆嗦,我怎么觉得自己有点像段月容养的一只鸟似的,对于我的生物习性,他比我自己还了解呢? 可是此时此刻我不后悔,我的的确确会折回去。 命运是一个多么奇妙的东西。 七年前,在华山脚下,我恨不能食其骨肉,而如今的我却已然做不到看着他死去。 我把鹦鹉抛向空中,心中默念:自由地飞吧,莫要再受这尘世的半点羁绊。 那只鹦鹉在空中盘旋着,落到一棵红柳上,默默地看着我和齐放离去。 我们又回到宫门前,拿出阿米尔的令牌,宫人根本不问一个字,只是眼神闪烁地放我们进去。 我们向腾格里天祭坛走去,一路上竟无人阻挡,终于来到北极宫的天祭坛。 圆形的天祭坛周围是一圈一人多高的石狼围成的神道,祭坛上两只巨大的金狼雕像双目威严地俯视着众生,令人生畏。周围的士兵林立,警戒万分。 守卫祭坛的士兵看了看我腰间的令牌,低声用突厥语说道:“午时礼炮。”然后递上两块红巾。我注意到他们身着黑甲,手臂上皆戴着一方红巾,巾上绣着紫罗兰。 只听得女太皇正在念祭祀祷文,无非是歌颂伟大的腾格里,感激武运昌盛,牛羊肥硕。 我从我平时捣鼓的百宝箱里拿出望远镜看去。远远的高高楼台上,女太皇一身火红吉服,撒鲁尔可汗身穿黑色金狼绣的祭服;右首果尔仁一身红袍领着群臣跪拜,倒与女太皇相得益彰;左首轩辕皇后和碧莹一同带着宫人伏地。 下首异国使者群里为首跪着一个月白吉服的王子,戴着大理的紫金王子纱翅冠,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完美的美人尖,削尖的下颌,嘴角总是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一双紫瞳光彩夺目,在人群中微凝,似在寻找什么人。正是那等着我来抛头颅、洒热血的段月容。 突厥天祭正是霜降时分,草木黄落,蛰虫咸俯,寒风乍起,冰冷沉重的铠甲压着肩颈,让人不由自主地打着冷战。我同齐放戴上红巾,敛声屏息地经过狼图腾狰狞的飞檐下,混入侍者群中。 正值巳时三刻,阳光正好,女太皇阿史那古丽雅头戴金光闪烁的皇冠,金冠上的红宝石闪着耀眼的光芒,眼角薄施金粉如飞,手持阿史那家的狼头金权杖,似女神庄严,同果尔仁两人眼波相触,女太皇微笑如初,涂着金甲油的修长玉手拂过绣金袍袖,欲将祭文递给果尔仁。 忽然有人高叫:“禀女太皇,果尔仁叶护有多宗罪孽,没有资格祭祀腾格里。” “放肆,神圣的腾格里面前,安敢咆哮?”女太皇冷冷道,“还不退下。” 女太皇又接着道:“今日乃是天祭,历年由朕及叶护老大人同礼,乃是狼神祖先的规制,今年何由不可?分明是阿米尔聚众闹事,来人,还不快将阿米尔拉下?” 撒鲁尔却冷冷道:“母皇且慢。正是叶护老大人德高望重,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不让伯克说个明白,也好安我突厥众部勇士之心。” 不等女太皇说话,阿米尔早已撒开长长的羊皮卷轴,大声念道:“火拔氏果尔仁四十余载,独霸朝政,徇私枉法,骄纵跋扈,纵部欺弱,欺主媚上,祸乱后宫,投敌叛国。总此七罪,罪无可赦。臣等请草原伟大的女神和可汗陛下,诛果尔仁,逐火拔氏,还草原一个公正。” 女太皇示意依明前往夺下阿米尔的卷轴,没想到依明反倒劈手夺下女太皇手中的权杖,对着女太皇冷笑。 女太皇怒喝出声,衣袖高高拂起,忽然祭坛上一杯祭酒摔落在地,众人发出恐惧的声响,“腾格里发怒了,腾格里发怒了。” 女皇面色凝重,冷然看着撒鲁尔和阿米尔,厉声道:“可汗陛下,莫非你想冲着朕来?” 她的手微扬,座下早已林立一群银甲武士,间又夹杂着一些火拔家的红袍士兵。 撒鲁尔面色冷峭,站出来厉声道:“果尔仁七罪当诛,若有庇护者,便是大突厥的敌人,腾格里必诛。” “陛下可要想好了,”果尔仁不慌不忙,微微笑道,“陛下刚刚统一了突厥帝国,便要残害忠良吗?我火拔家世代忠良,老臣更是侍奉三代大突厥可汗,天下皆知老臣为阿史那家一生尽忠,甚至没有任何可贺敦和子嗣。请问台下各位高贵的伯克和梅录,何人敢出列质疑果尔仁的忠诚,何人敢出列证明阿米尔的胡言乱语是真?那才是大突厥的敌人,腾格里必诛!”他的灰瞳一转,厉声向台下咆哮,而台下竟然哑然无声。 撒鲁尔面色阴沉,而果尔仁面露得色,女太皇眉头紧皱,却不发一言。 我本来乖乖地躲在一角,正在考虑怎么通知段月容,让他赶紧退出圈外,同我一起逃走,不想忽然有人在我背后猛推一把,将我推了出来。我重重地摔在场中。 立时所有人的视线转向我,最接近我的那群衣着鲜亮的贵族,居然不约而同地飞快地闪开,绝对以突厥人所赞美的苍狼豹子之神速,给我迅速腾出了一大块地方。 我捂着屁股站了起来,强自镇定,心中暗惊是谁在暗算我?我看向人群,想找小放,眼前却只是一群深鼻高目的西域中人,每个人或大或小,或双或单,或圆或扁,各种颜色的眼睛里,都在同时反映着两个深刻的中心思想。 首先是赞叹:“多么忠勇的武士啊。” 然后是哀叹:“兄弟,你玩完了。” 我的脸上冒出汗来,抬头却见撒鲁尔看我的眼中微讶,果尔仁一干人的憎恶就更别提了,余光一闪,却见台角一人长身立起,对我笑颜如花。 他施轻功飞身跃起,大漠长风中,袍角翻飞,如大鹏展翅,紫瞳光耀生辉,眼波如水含情,桀骜的眉梢充满风情地对我挑起。他翩然落到我的身边,如天人下凡。 众目睽睽之下,在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之前,天人同志极其志得意满地从宽袖中伸出一双莹白的手,微微弯腰,执起我的双手,轻轻放到唇边落下一吻,眼波勾逗间刹那勾魂摄魄,唯听他的声音,对我柔柔笑道:“你来啦。” 我有那么一阵恍惚,这不是梦里紫浮的台词吗? 我与段月容假凤虚凰地生活了那么多年,按理应该习惯他那种不按常理出牌的风格,然而这一刻,我张开了嘴,却根本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我该说什么? 最后只能勉强缩小口型,极其简单地说道:“啊!”然后醒悟到我身上穿着男装,还是突厥士兵的衣服,立刻血色上涌,欲抽回手。 果然,周围的人没有一人的下巴是合上的。 就在这时,礼炮乍响,四面八方涌入身着黑甲、臂系红巾的人群,如铁水骇然涌入,蔓延到哪里,那银甲和红甲便是一片血腥。在场参加的伯克、梅录少有营救果尔仁者,多是或骇然,或冷笑,或木然地慢慢地带着自己的人退出祭坛,然而更多的是不及逃走的,皆枉死在混战之中,血肉模糊。 早有一群武士护住后妃女眷,轩辕皇后冷然道:“热伊汗古丽勾结果尔仁,迫害宫人,残害皇嗣,还不押下?” “原来皇后陛下早已背叛了女太皇陛下。”碧莹冷冷道,“轩辕家的女人果然会见风使舵。”她仰起头,鄙夷道:“我身怀狼神之子,谁敢碰我?” 香芹眼中闪出可怕的光芒,恶狠狠道:“轩辕家的女人,我要杀了你们。” 她尖声叫着,冲向皇后,未到近前,人已惨叫着伏倒。 却见阿米尔浑身浴血站到轩辕皇后身前,冷然道:“你这个冒牌的奸妃,陛下早就认出真正的木姑娘,你不过是紫园的贱人姚碧莹,还敢在这里行刺皇后?” 其时我正在寻找段月容,可是听到这话却愣住了。 碧莹也愣住了,嘴唇颤抖了起来,“你说什么?陛下早就知道了?” 轩辕皇后也一怔,在我的印象中,轩辕皇后是温柔如水的,却不想就在那一刻她的眼神忽然阴冷了起来,那美丽为嫉妒所扭曲,她绕过阿米尔,紧握一把华美的利刃冲向碧莹。 碧莹退无可退,正中左肩,她美丽的眼中犹带着倔强,人慢慢地抱着肚子凄然地跪倒。 我本能地想冲过去,却被人拉住了,一回头却是一双紫瞳森冷。 段月容替我砍倒一个偷袭者,死死拉住了我,“这是他的家事,已轮不到你管了。” 我挣不开他的手,也无法反驳他的话,一颗心凉了下来。 再回头,却见皇后正要再出第二刀,果然一把犹滴着血的弯刀挡住了皇后的匕首,竟然是撒鲁尔。而就在极度心跳的那一刻,我看清了皇后手中的匕首,是我的酬情。 天空不知何时开始怒吼,大雨滂沱而下,天祭化为一片血海,雨水冲刷着人们身上的血迹。撒鲁尔的红发沾在额上,雨水淌过他的长睫毛纷纷滴下来,酒眸凝着那一双伤心惊恐的琥珀琉璃瞳,却是久久说不出话来。往日情人间的亲昵明明还在眼波间流动,却不知何时悄悄地横亘了残酷的背叛和冰冷的杀戮,似被那明心锥生生割开心脾,痛断肝肠。 皇后颤声道:“她不是可汗心中的那个人,可汗也明明知道的,为何还要救她?” “皇后多虑了。”他收回了目光,回过身去,再不看碧莹半眼,冷冷地注视着皇后道:“她的肚子里有阿史那家的皇子,朕要这个孩子。” 皇后的花容悲伤欲绝,冷笑道:“花木槿说得没有错,陛下果然还是爱上了这个贱婢。” “我说过很多遍了,不准跟我提这个名字。”撒鲁尔的脸冷得可怕,一刀挥去,三个银甲人倒地,他回首对皇后大声吼道:“不准跟我提这个名字!” 他终是爱上了碧莹,而碧莹也爱上了他。 以前在西枫苑时,非白曾对我说过,人生的误会有很多,有些误会终其一生也无法解开,令人一生挣扎,生不如死。 我与非珏错过一生,同碧莹之间似是进入了一个死胡同的误会,而这两人也因为女太皇和果尔仁结出了一个死结。 “看到了没?快走。”段月容在我耳边轻轻嘲讽着。 第40章 惊回千里梦(2) 我回首,他的月白吉服早就被血染一身。场中的情势渐渐倒向了撒鲁尔,黑甲吞没了银色和红色,处处散落着红色的紫罗兰方巾,那殷红一片,已分不出是那褚红本色还是鲜血染成。 果尔仁脸上拉了道口子,满面阴沉地护着女太皇,不停地砍杀着跃上台来的黑甲兵士。 忽然撒鲁尔跃上祭台,怒吼一声,果尔仁两个护卫已被他砍个四分五裂。 “老臣一路扶持可汗母子,打陛下出生起便殷勤看护,”果尔仁冷冷道,眼中有着不可见的伤感,“陛下为何如此仇恨老臣、残害火拔家?陛下难道不怕腾格里的惩罚吗?” “老匹夫,”撒鲁尔恨然一刀砍去,“你勾引我的母皇,秽乱后宫,私育孽种,想取朕而代之,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果尔仁颓然倒地,擦着嘴边的血迹,冷笑道:“孽种?我同你母亲的孩子是孽种,那你这个身上有一半汉人血统的野种又算什么?” 撒鲁尔的眼瞳恨似烈火,好像那滂沱大雨亦无法浇熄他的怒火,正欲上前拼命,果尔仁与女太皇眼波微触,便将手中的弯刀甩向撒鲁尔。撒鲁尔一刀挥开,那刀柄弹向祭坛的金狼雕像,正中那怒视前方的狼眼睛,果尔仁地下的石板一陷,掉了下去。 与此同时,祭坛周围的那圈石狼口中纷纷吐出铁箭,以天祭坛为圆周中心射向场中人,皇后惊呼声中,那比雨丝更细密的箭阵射了下来。 电光石火之间,段月容一把抱住我,随手提来一个突厥人挡在眼前。 我看不到任何人,只觉惨叫声不绝于耳,我的四周刹那间血流成河。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前面的突厥人吐着血沫成了一个可怕的刺猬血人,眦目尽裂,极度愤恨地看着段月容。段月容却冷冷甩开他,抱着我蹲下,躲在尸山中。 “这个果尔仁还真不是省油的灯啊。”段月容看着我,眼中却闪着一种嗜血的兴奋,“还留着这个机关,连自己人也杀,若我是撒鲁尔,自然也想要除掉他。” 我浑身颤抖着,心中却忍不住想着,皇后和碧莹都在台下,撒鲁尔会救哪一个,碧莹还是皇后? 一回头,却不期然遇上一丝熟悉的眼神,布满浑浊的血丝盯着我。 我一愣,这不是那个张老头吗?他怎么也在,他同我们一样,躲在尸山下,身上穿着一件撒鲁尔兵士的黑甲,臂上也系着紫罗兰红巾,还是满脸褶子,一只小眼,不过身上的罗锅子早已不见,显得身材高大。我早就知道他是易容的,不过他长这么高,我居然一时没办法习惯。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也一径默然地看着我,眼看着两人身上、脸上慢慢地溅满了殷红的血雨。 箭声渐消,我们站了起来,眼前一片尸山,我看向高台,空无一人。女太皇、撒鲁尔、碧莹,还有皇后,都不见了踪影。一片静默中,积满尸首的天祭坛更显得空旷而可怕,唯有耳边悲唳的血雨腥风,不停地往人脸上泼来,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放眼望去,唯见那个脸上挂着嘲讽之意的段月容,四处找称手的兵器,还有正在替自己包扎手臂的张老头,兀自沉默。 我蹒跚地四处翻着尸体,唤着小放。 渐行至祭坛边缘,手扶一只石狼,我的心开始绝望。 忽然成堆的尸体中一人猛地抓住了我的手,一张狰狞的脸露在我的眼前,“花妖精,还认得我吗?” 原来是香芹。我奋力挣扎,她瘦骨嶙峋的手怎么也不放我,眼神疯狂地盯着我。我向后拉住那头石狼,仿佛触动了什么机关,脚下的地板猛然往下塌,我同香芹,还有一群尸体便呼呼往下掉。 我一扭头,却见段月容和那个张老头都向我奔来,然后一片黑暗包围了我。 我幽幽地醒来,耳边隐约有人说话,“义父,一切可安好?” 那声音温婉忧郁,如琴音入耳。 “无妨,不过是皮外伤罢了。”果尔仁的声音沉沉传来,“可惜我带来的那一帮武士都死了,他们跟随我多年了。” “你不用担心,我现在要同卡玛勒去密室拿银盒。有了这个银盒,那撒鲁尔便不能奈我何了。你同香儿在这里等着。莫怕,我已将神兽关在第七天,在我们归来之前,断不会前来伤害。看好这个花木槿……我要让撒鲁尔和大理太子付出代价……” 声音时断时续,我的头痛似裂。过了许久,我使力动了一下手指,渐渐地睁开了眼睛。 碧莹正坐在我的身边,细细地看我。她看到我睁开了眼睛,好像受了惊吓,撑着腰腹站了起来,眼睛依然盯着我,却离得稍微远些。 我环顾四周,香芹浑身流着血,在那里喘着气,碧莹好像在替她上药。 香芹接触到我的视线,冷笑着,“花妖精醒了。” 我麻掉的双手双脚渐渐动了起来,我使劲挣了一下,终是坐了起来。 香芹惊恐地看着我。 碧莹略微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她手头的工作。 “花妖精,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吧。”香芹猛然挣脱碧莹,冲上前来,甩了我一巴掌。 碧莹唤了一声香儿,可是香芹却没有停手,露着一张满是刀痕的脸,正欲甩第二掌,我一把握住,然后微一用力,踢向她的小腹,将她蹬得老远,冷冷道:“你的今天也不怎么漂亮啊。” 香芹的脸扭曲起来,却挣到伤处,软软地倒下来。 我刚站了起来,却见迎面一柄利剑相向,银光闪闪,那晶莹剔透的双瞳冷然地看着我道:“花木槿,莫要忘了你身上的旧伤,要斗狠也支持不了多久。我手里的宝剑削铁如泥,你若不想死在这里,那就往后退。” “碧莹,”我凝视了她许久,只觉满腔冤屈不解,终是颤声道:“好歹我们也曾相交六年,你病重之时我也曾日夜不眠地照顾你,你何苦这样对我?” 没想到碧莹却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响了许久,直笑得身子打着战,泪水都笑了出来。 她猛地收了笑容,然后就冷在那里,仿若静默冷酷的死火山,让人噤若寒蝉。她高昂着头,一步步向我走来,“你知道紫园里是怎么说你妹妹的吗?” “碧莹……”一切都是为了锦绣吗?我哽在那里,满是酸楚,根本不知道该对碧莹说些什么,那一腔歉疚涌上心头。 “她是一个不知廉耻的贱人,为了攀高枝,在紫园里睡了一个又一个,最后终于攀上了原青江那棵大树了!”她对我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她为柳言生相迫,为了逃出生天,将二小姐的玉佩放在我的枕下,陷害于我,换来了紫园的恩宠。可惜,锦绣再无耻、再下贱,又如何比得上你花木槿半分呢?” “你说什么?”我愤怒地看着她,渐渐我的脑中变得晕眩。 她的笑声猛然一顿,“你的妹妹陷害我,是为了攀上富贵荣华。每个人都交口称赞,你是庄子里有名的贤人善人,为了照顾义姐,在德馨居一待就是六年,为了不让我在战火中受苦,让果尔仁带我到西域避难。多好的姐妹啊,我常常对自己说,我姚碧莹何德何能,定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才有了你这样一个善良重义的好姐妹啊。 “可是,我到西域的中途就病倒了。那个时候,二哥和义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救回了我,这才发现我一直被下了一种慢性毒药,而那种毒药叫作流光散。”碧莹的眼中流露出恐惧,“这是一种前朝皇家毒药,紫园的暗人也有,是给保护贵人的死士拼命之际用的,用之便可瞬间聚集几十年的功力,代价是耗尽数十年的阳寿。那流光散在我常年吃的药物中混服,因有大量的人参和三七花,故而那药性又被冲淡了很多,所以导致气血不足,五行不顺,长年体虚,受尽折磨。” 仿佛有一个惊天的响雷,又似有恶鬼的咆哮,从天而降,直直刺入我脑海,打碎了我所有美好的回忆。不知是她凌厉的气势,还是我震惊所致,不由得倒退三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嘴唇哆嗦了许久,终是流泪道:“你胡说什么?” 我话未说完,她却厉声说道:“是我胡说?还是你的演技太好了?那六年的药物不正是你负责调配,全是你和锦绣帮着从紫园搞来人参养荣丸的吗? “为了权力、地位、荣华、富贵,这几年花锦绣什么都可以牺牲,确然她至少从不掩饰她的野心和奸妄。”她轻嗤一声,“你们几个真以为我是个什么也不知道、一心只依靠小五义的病痨?你真以为我看不懂花锦绣那双紫眼睛中的鄙夷凶狠之色吗?你们真以为我会看不懂你们心中对我的怜悯吗?花木槿,你知道那种躺在床上像个废物,看人眼色,却连自杀的力气也没有的滋味吗?”她凑过来,对我吼道。那满腔的悲愤恨意从她身上迸发出来。 我口中喃喃说着:“碧莹。” 然后我便再也说不出来了,只能流着泪定定地看着她。脑中的印象却全是当年大雪纷飞的夜里,瘦骨嶙峋的病美人,喘得生生咬破了嘴唇,差点翻白美丽的双眼,她那骨瘦如柴的手死死挣扎着抓住我的胳臂,对我喊着:“木槿,好苦,你让我去吧,你让我去吧。” 泪水自她满是恨意的美目中滑落,“你还记得吗,锦绣害我那年她八岁,八岁啊!才八岁的小女孩如何会应付像柳言生那样的恶魔?又怎么会懂得以这样的手段来害我呢?可你一进紫园便语出惊人,让你的好妹妹留在富贵的紫园。是你,一切都是你,是你把妹妹推进了紫园,好为你铺下富贵之路。后来她饱受禽兽的凌辱,你便哄锦绣加害于我,好让锦绣平步青云,又可挡在前线,替你遮风挡雨。你一边下药害我,让我那几年生不如死,可是却借着照顾我之名,退到安全之所,另一边勾引二哥,又诓骗大哥,让他们为你们姐妹俩卖命。你的好妹妹终是惹怒了夫人,你再也藏不住了,就让二哥求原非白照顾你,于是一个勾引老子,一个勾引儿子。” 她讥讽道:“可笑的是……你伴我在德馨居那几年,我还天天都为你感谢上苍,心想一定是上天怜我姚碧莹自幼父母双亡,又遭奸人陷害,所以才赐给我这么好的一个姐妹来与我相伴啊,却不想我遇到像你这样一个豺狼之心、狠绝人寰的恶妇。” “够了,姚碧莹,你休要在这里血口喷人!”我愤怒地大叫出声,血腥味在喉头涌现。 可是她却在那里轻蔑一笑,继续道:“那些年你害我生不如死,可我从没有真正地恨你,因为毕竟你还是让我活了下来,而且陪伴了我六年。” 香芹在那里擦着口角的血迹,眼中满是疯狂的幸灾乐祸。 “你知道二哥有多可怜吗?以他的本事,本来根本不会着了柳言生的道,可是为了保护你的好妹妹,他、他、他被柳言生……你知道你的好妹妹是怎么回报他的吗?她挑唆原奉定暗算二哥,好在原家主人面前争宠!可是二哥从来都不让我和大哥告诉你,怕你伤心。”她琥珀的眼瞳泪如泉涌,泣不成声,“那年你在馆陶居被你妹妹气得吐血,昏迷不醒,那黑了心的原非白便拷问二哥,把二哥打得体无完肤。他受了这样的折辱,却一言不发,一心只想着你有没有事,还忍着伤痛求原非白允他来看你。你终是醒了,二哥却倒下了,发起了高烧,眼看人也不行了,来来去去口里念的还是你,还是你。”她对我唾了一口,轻蔑道:“我姚碧莹此生最恨的就是你这样利用二哥。永业三年,他冒死陪你下山,转眼你却卖身投靠了南诏狗,当了大理太子的婊子。” 第41章 惊回千里梦(3) “碧莹,我花木槿也许不是什么好人,可在此两个月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过什么流光散,更不要说残害你,这其中必有隐情……”我轻轻擦了擦我的脸,忍住满腔冤屈,艰涩道:“永业二年我确累二哥陪我下山,差点尸骨全无,的的确确……是我对不起二哥,可是,”我从牙缝里迸出话来,“我没有投靠南诏,更没有做段月容的女人,你明明知道我身上有生生不离。在德馨居,我也从未害过你,若我真是狼子野心,口蜜腹剑,掩饰得天衣无缝,你我毕竟相交六年,日夜相对,时时相守,演技再好的人也会露出破绽。以你的聪慧也看得出来,你怎么可以相信果尔仁的挑拨离间?果尔仁一心想让你做撒鲁尔的枕边人,他对你示好,你必忠心于他,然后安排你在撒鲁尔身边。撒鲁尔专宠于你,自然也会被他所掌握。” 她向我鄙夷一笑,“你果然知道这个道理。” 我一时语塞在那里,久久地才迸出话来,“那好,你口口声声爱二哥,那么你为何要顶着我的名字,变成了热伊汗古丽,变成了非珏的妃妾?” 泪水弄花了她的妆容,那疯狂的眼神,映着那种秘密被揭穿后理亏的惊恐。 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我向前一步,她却微微后退了一步,取出丝巾,慢慢擦净了脸,走到香芹身边,换了一副飘忽的笑容。她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淡淡道:“你永远也见不到可汗了,我也见不到了。不仅是可汗,任何人都见不到了。我答应过二哥不会伤你的性命,所以我也不会害你。反正……”她又恢复了优雅圣洁,轻轻笑着,那美丽的笑容渐渐从她的嘴边漾开,就好像多少次在德馨居,我拼命找乐子逗她笑时,她对我浅笑的模样。以前我多喜欢看她笑,然而如今她的笑却比毒蛇还要可怕,她轻轻说道:“我们都活不了多久了,你再也不能伤害我了,花木槿。” 德馨居的点点滴滴在我脑海回放着,可是我与她之间却横着道道心防,阴暗的罪恶将她伤害,如今的她为了报复也变成了一种新的罪恶,那紫栖山庄所有美好的东西,一直在我内心深处是最真实的回忆,那一片最热情的心意都化为虚无,我感觉我的人就像掏空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愤怒和辛酸在我胸中燃烧。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下药害碧莹?那药确是从锦绣、宋明磊,或于飞燕手中递来,还有那个为我们配药、送药的赵孟林,他也经常查验这人参养荣丸,难道会是他?他是非白最重要的私人医生,如果是他,那非白…… 我的手脚冰凉,口干得要晕过去一样。我稳住心神,咬牙切齿道:“姚碧莹,你、我还有锦绣之间有多少恩怨,暂且不提,你要恨我一生我也没办法,你且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为什么要答应果尔仁那个老匹夫,冒我的名骗非珏?当年在玉北斋非珏对你也甚是礼遇,他又如何对不起你了,你为何要害他?” “我没有害他,我是为了救他。”她一仰脖子,理直气壮道:“当年陛下得知你命赴黄泉,已然心碎欲绝,寻死觅活的,后来好不容易练成神功,人也是一言不发,看到你的花姑子,人已癫狂。我若不答应义父,陛下肯定承受不了第二次打击,说来说去还是你害了他!”碧莹看着我诡异地笑了,“试问你的心里真的爱陛下吗?如果是这样,为何你不来弓月城找他?”她极优雅地走近我,染血的织锦袍上闪着珍珠宝石的光辉,仿若段月容送我那毒蛇王身上的花斑,绚烂多姿,却又让人心生寒栗,“木槿,说说那段月容为何会为了你单枪匹马地闯到弓月城来?你身上若有生生不离,你们的女儿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呢?” 我嘴里血腥味渐渐地涌了上来,她的眼瞳映着我愤怒铁青的面容,似乎更快乐了,“你我相交的那六年里,你梦里哭泣的名字不就是那个长安吗?木槿,其实你根本不爱陛下,你爱的只是一个影子,一个永远不会背叛你的痴儿,一个满足你虚荣的影子。没有人知道你心里究竟爱的是谁,到底是那个鬼魂长安,昔日的原非白,还是卖身投靠了荒淫残暴的段月容?但我却敢肯定,你爱的不会是陛下。” 我语塞,定定地看着她。她的话划开了我心上的一道口子,我只觉气若游丝,仰头却哈哈笑了一阵,硬是咽下了血,定在那里对她冷笑道:“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黑了心的姐妹?” 香芹却又扑过来想打我,我愤恨地将她甩到碧莹的身边,她便在那里害怕得连连骂了好几句水性杨花的花妖精,然后又似悲从中来,抱着碧莹痛哭失声。 碧莹轻拍着她的背,她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香芹哭泣道:“大妃,我们该怎么办呢?阿纷和木尹怎么办,我们难道真的在这里等死不成?” 碧莹的瞳黯淡了下来,轻声道:“不,我了解陛下,这么多孩子里,他最喜欢阿纷和木尹,断不会虐待他们。至于我们……至多不过流放凉风殿中凄凉老死。皇后定然不会让可汗再眷顾于我,可是她也不会让我死的,因为她想要看着我生不如死,所以也不会杀了我们。可惜我们现在落到义父手里,却比在可汗陛下或是皇后手上更糟糕。” 我和香芹俱是一愣。 碧莹流泪轻声道:“义父留着我们是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香芹抽泣着,更加紧地抱着她,“等我生下这个孩子,我也便没了用。可汗不再宠幸于我,你以为义父会留我性命吗?世人争荣辱,富贵能几时?”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琥珀琉璃瞳也失去了光彩,只是一片惘然,“香儿,你我在紫苑结怨一场,不想在这突厥相伴七年,想来也是缘分。如今大难临头,你看等会有机会就冲出去,然后找个可靠的男人嫁了吧。富贵人家万恶窟,今生来世都莫再做那富贵黄粱梦了。”说罢泪如泉涌。 香芹也是放声大哭。 忽然远远地传来一股腥臭,香芹停止了哭泣,肿得像核桃的眼睛开始流露出恐惧。 我背后的石壁仿佛有东西在彼端拼命撞击,发出有节奏的巨响。 三个女人醒了过来,巨大的恐惧掩盖了新仇旧恨。 “神兽来了,怎么回事?”碧莹的脸上也现出恐惧,“义父不是把它困在第七天了吗?不可能会这么快来。” 怪兽的嘶吼巨响着,石壁轰然倒地,一个怪兽闯了进来,口里嚼着一人的残臂,那臂上还挂着半幅紫罗兰巾,应是兵变中惨死的突厥士兵。 它进来到处嗅着,香芹骇然尖叫着,怪兽便冲向她。香芹夺过比阿剑奋力砍杀怪兽,不料怪兽一甩尾巴,像哥斯拉似的甩掉宝剑,那锋利无比的宝剑便插在石壁上。所有人一愣神间,香芹猛地将最近的碧莹推向怪兽,自己却施轻功跳到另一边,从怪兽撞进来的那堵破墙间逃了出去。 我大叫着碧莹的名字,万不敢相信这个香芹会这样做。碧莹没有武功,一下子撞上怪兽的嘴巴,怪兽叫着冲向碧莹,我从墙上使劲拔着比阿剑,砍着石地,溅出火星。我卷着破布沾着怪兽身上流下的原油滴,燃起自制火折,向正在咬着碧莹脚踝的怪兽吹了过去,空中滑过一串火焰,那怪兽骇然而退,口中却依然咬着碧莹。 碧莹的眼中看着我,嘴唇因失血而变得煞白,却仍在怪兽嘴中忍痛傲然道:“我不用你救我,反正我也不会相信你,不会感激你这个虚伪的女人。” “姚碧莹,你以为我很想救你吗?”我咬牙恨恨道,“你且放心,我也不想救你这种是非不分的蠢女人,我只是要留着你复我名誉,可怜你肚子里无辜的孩子罢了。” 她一时痛郁激愤,便晕了过去。 我继续吹着火,怪兽一下子甩开碧莹,向我追来。 我暗叫不妙,眼看那手中的火折燃光了,偏偏护锦出了故障,怎么也发射不了。 怪兽愤怒地大吼着,我缩着膀子,拿着石块掷它,它躲着石块,不断地咬过来,我本能地大声呼救。 话说我已经很多年没叫救命了,一急之下,叫出声来,居然还是非白,一出口就觉得心凉透了。想起碧莹的话,天祭台上非珏对轩辕皇后吼的那句话,不觉悲从中来,脚一软,就摔倒在地,只好睁着眼睛看着它那满嘴人肉血腥的大嘴。 一条银灰的光芒呼啸着卷来,夹着火光,正卷在怪兽的舌头上,怪兽大叫着后退。 我快速爬向我的救兵,一抬头,原来是那个张老头,高高在上地看着我,沙哑着嗓子问道:“夫人没有事吧。” 我摇摇头,才见他挥着一条三米多长的铁鞭,上面缠着火星,如一条火龙霍霍有声地逼退那怪兽。那个怪兽也认出了张老头,可怕地嘶吼着,浑浊的眼睛变得赤红。 我躲在张老头的身后,乘机溜到碧莹身边,试图把碧莹拖出来。行到一半,碧莹痛叫出声,醒了过来,对上怪兽的红眼睛,吓得尖声大叫起来。 张老头无法施展长鞭,冷着脸,跳到我们那里,挥出长枪,直刺怪兽。 那怪兽甩尾巴撂倒张老头,向我扑来,我耳边只听到有人焦急道:“木槿!” 千钧一发之际,我来不及睁开眼,只是回身拼命地抬腕。这回护锦总算给力了,一支小铁箭射向怪兽,它扫向我的尾巴爆炸了起来,狼狈地呜呜叫着,向撞进来的地方逃去。 我浑身的力气用尽了,吐出一口鲜血,胸腹旧伤一时疼痛难忍,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张老头过来扶着我,又给我塞了一颗药丸,我和着鲜血咽下这颗药丸,抓着张老头的衣襟,使劲喘着气。 碧莹惊惧地坐在对面看着我,捧着肚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你可好?”我的意识有些迷离,张老头的声音将我唤了回来,我喘着气惊惧地回看他,他睁着一只眼又关切地问了一声:“夫人可好?” 我摇摇头,只觉心酸得发疼。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好,然而回过神来,又愣愣地点点头。 张老头担心道:“夫人可是旧伤复发,肋骨发疼?” 这人果然不简单,连我的旧伤也知道。我看着他看似浑浊的眼,点了点头。 我慢慢站起来,平复了一下伤痛,向张老头躬身道:“多次蒙前辈相救,感激不尽。敢问前辈姓名,也好让花木槿铭记于心。” “老朽不过天下庸人一个。”张老头赶紧上前扶住我,扯着满脸褶子笑了,那眼中竟有温暖,“乱世无道,天涯沦落之人,贱名不提也罢。受人所托,忠人之事。现在不是时候聊这些,夫人与大妃娘娘快来吧。” 张老头在墙壁上摸了摸,一块石壁移了开来,露出黑幽幽的道路来。他当先用力一甩长鞭,燃起火舌照亮了前方的道路,只见通道内插着各种乌黑生锈的兵器,上面横七竖八地戳着各种各样的尸首,那尸首上的衣衫有些年代竟然已经非常久远,当中有一条被锋利的兵刃人工硬开的路,像是有人曾经试图从这里走过。 张老头点燃火折,在前面走着,我紧紧跟着,一回头却见碧莹的美目犹豫地看着我们。 我也惨然地看着她,心头犹冷,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老头在前方微侧头冷冷道:“如果大妃娘娘还想见到这世上的太阳,还是跟着老朽和夫人吧。”说罢头也不回地疾步前行了。 我也硬起心肠,往前跟着。 果然,过了一会儿,后面传来蹒跚的脚步声,碧莹终是一瘸一拐地跟来了,却微微同我们保持一点距离。 第42章 长恨水长东(1) 我们慢慢地穿过石洞中冰冷的兵器森林,拐七拐八地到了尽头。眼前一片极大的空地,被三面石壁围着,迎面的是一巨型飞天笛舞壁画,画上的人依然是上次所见的酒瞳美人,阿弥王妃和她的夫婿,突厥始祖阿史那毕咄鲁,两人脚下踩着姿态各异的西番莲。 地上满是横七竖八的尸骨残骸,从他们的穿着和使用的武器看来,似乎是两队人马,一队用弓,一队用刀。 值得探究的是有一队人马好似带着一堆白色的陶器,陶器的碎片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或是碎裂在一些骷髅的身上脸上,似乎是某种面具。而从姿势上看来,这两队人马临死前经过激烈的争斗,很多尸骨皆为巨力所折弯,或是为对方的利器所划断,可见至死,这两方都维持着互相拼斗的样子。 我走到一个衣饰最为华丽,身形也最为高大的骷髅旁边,拾起身边的火把,试着从张老头那里借点火燃着,没想到还着了。我低头看到那骷髅身边还有一把黑乎乎的铁弓,看上去样子十分古旧,心中一喜,隔着衣衫用手捡了起来,撕下破布微一擦拭。在火光下一看,乍然一惊,却见金光灿烂,镂雕着各种各样的上古神兽,精美至极,渐渐地把我们所在的石洞也照亮了,绚烂无比地耀着我们的眼。 我这一世也算酷爱射击了,以前瓜洲家里也曾经比较腐败地广收良弓,那该死的张之严就是不肯归还我那些可爱的收藏品,然而眼前这把金光耀眼的金弓却是我此生所见最华贵的弓箭了。我那些名贵的收藏品同它相比,简直就如石头在钻石面前一般平凡无奇,就连我身上段月容送的那把银弓也刹那间黯然失色。 那张老头在我对面赞了一声:“好一张黄金弓。” 碧莹慢慢地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她的脸色十分苍白,似乎想靠着墙稍作休息,但又碍着四处是腐臭的骸骨,便眼露惧意,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留意到我在看她,又故意逞强地站直了身体,昂着头发蓬乱的脑袋,斜睨着我,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就跟小时候第一次在牛车里见到她时一模一样。 她的脚踝肿得像个馒头,还在汩汩地流着血,我横了她一眼,把黄金弓放下,撕下衣摆上的布条,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替她包起了流血的脚。 她在上面轻微地挣扎着,“你放手,我才不要你可怜。” “谁会可怜你?谁要可怜你?”我越听越窝火,大怒道:“你这个没有心肝偏又愚蠢至极的女人,走得这么慢,知不知道耽误我们逃命了?” 我结束了手中的工作,立刻站起,还是觉得气恼万分,接着对她冷笑道:“我花木槿何时何地可怜过你姚碧莹?你若自己要轻贱自己,我也没法,你爱咋地咋地吧你。” 我重重地哼了一声,再不去理会碧莹满面辛酸欲泣,扭头却见那个张老头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似乎充满兴味。我敛声低眉快速地收起黄金弓与几支黄金箭,细细看那灿烂的箭矢,却发现矢尾上刻着西番莲的记号。 我吓得手一颤扔掉了,然后又拾了起来,再细细看,这回才发现这金箭箭矢上的西番莲似乎同司马家的西番莲不太一样。我记得司马家的西番莲是十枚单瓣花瓣,样式也比较简单,而这金箭上的西番莲是重瓣的,细长的丝瓣间镶着菱形的短瓣,密密数来似有二十来片花瓣,与齐放在冬宫地宫所见紫红相间的西番莲很像,再抬眼看看眼前的这幅大壁画中的西番莲,样式也甚是相似。 我自言自语道:“莫非这是司马家的西番莲?” 话一出口立刻后悔,抬头见张老头,他却目光如炬地看着我,“非也,夫人。”他摇摇头,“这并不是司马家的西番莲。” 我暗惊此人是谁,竟然知道原家同司马家的旧事。手不由得摸着黄金大弓,忽然感到弓身处隐约有个小字,我凑上去看,竟然是个中原古字,这个古字只有一半,仿似日形,另一半好像被什么利器划伤了,难以辨认。 那个张老头伸手拿过来看了一阵,说道:“夫人请看,这便是个古体‘明’字。” 我一愣,明? 他在那里似是陷入沉思,我注意到他的手指甲干净细洁,根本不似做粗活的。 张老头见我盯着他的手看,便讨好地一笑,将手快速抽回,叹息道:“这些骸骨看来已有上百年之久了……难怪啊……没想到,真没有想到明家的人还真的是查到这西域来了。” “明家?”我大惊,原青舞疯狂的笑声犹在耳边,我定了定神,问道:“前辈说的……可是东庭开国的一字并肩王,吴王明凤城的明家?前朝因为谋逆而被满门抄斩的明家?” “正是。”张老头一只眼闪烁着灼灼的光芒,“史书曾述‘将军挂紫袍兮,明月映红莲,枫露续梅缘兮,花雨动京城’。”张老头道:“开国之初有四大家族,除了当今轩辕氏的皇族,还有另三大豪族,原氏、明氏、司马氏,四大家族未反先朝之际,皆以花为族徽。司马氏贵为骠骑大将军,喜紫色单瓣西番莲;明氏好重瓣红莲;而原氏以梅花枫叶为记;轩辕氏却爱牡丹富贵。后来轩辕氏贵为皇族,便将族徽中的牡丹定为国花。当时司马家与明家这两大家族常有联姻,官场相通,偏又互相攀比,穷奢极侈地收集西番莲。京都城中也因此四处盛行西番莲花会,布衣百姓亦不能免,轰动了整个京城,堪堪压过了皇族牡丹,结果引起了轩辕皇室的警醒和猜忌,间接地造成了差点令司马氏毁家灭族的乱宫之案。” 我心中大惊。这个张老头果然不简单啊。 张老头指着我手中的黄金弓继续说道:“老朽不才,若没有猜错,夫人手中这把神弓应是明家的传家宝,至尊武器——真武侯。 “轩辕东庭的第一代开国功臣吴王明氏凤城字真武者,人称真武大将军,天赐神力,身形卓绝,手持一把黄金大弓,穿杨百步,例不虚发,神勇非常,常常带头冲向敌营,射断敌方旌旗,曾夜攻十城,直捣帝都,为轩辕氏立下汗马功劳,明家第二代族长是也。轩辕世祖有爱女轩辕紫弥,酒瞳美人,倾城国色,号开国平律公主,下嫁明家。彼时明真武刚刚袭下明家吴王封号,不过二十出头,正当盛世好年华,世祖遂将吴王这把从不离身的黄金大弓赐名真武侯。” “明真武?”我奇道,“照前辈这么说来,这岂不是吴王明凤城本人的遗骸?” 张老头在这具遗骸对面的骸骨上拔出几支箭擦亮,亦露出金黄色,然后又察看了持弓者的身形和中指,“寻常男子七尺须眉,八尺好汉,此人身形高大,足有九尺,腿骨比一般人发达,可见轻功卓越,而右手中间三指指骨发达,乃是神射手,恐是真武大将军本人。” 明凤城为何带着真武侯到西域之地来?我奇道:“吴王告老还乡后,不是有传言说其携轩辕紫弥公主回到东吴的封地安度一生了吗?” “唉!”张老头摇摇头叹息道,“可惜没有。世人常恶明凤城贪财好色,然而其人不过性喜冒险,年幼时常带着四方乡邻,结义兄弟行侠仗义,四处寻宝,游历猎奇,却为世人所曲解。 “司马氏乱宫之案后,明氏与原氏联手救出了司马氏,先帝将两个双胞胎女儿分别嫁给了原家和明家。传说轩辕紫弥的到来,给明氏家族带来了最光辉的荣誉,也为明凤城带来了最悲惨的命运。” 我暗叹一声问道:“可是那轩辕公主的嫁妆《无泪经》惹的祸?” “夫人从何而知?”张老头疑惑地看着我。 我微叹一声,苦笑道:“机缘巧合……罢了,”我咳了一声,“还请前辈赐教这其中渊源。” “司马将军飞扬跋扈,吴王狂傲专权,唯秦中王沉静忍耐,殷殷告诫族人谨守本分,不与其他家族争列。司马氏常常打压原氏,然而当乱宫之案发生时,司马氏万万想不到是秦中王游说吴王联合营救司马氏,遂愿意以其中一支为暗人伺奉秦中王十世。司马氏没落之后,世祖赐婚,秦中王一开始并不愿意接纳平宁公主,欲拒婚,劝吴王同他一道带家人离开京都。然而明家与轩辕家早有婚约,明凤城从小与平律公主青梅竹马,且吴王心高气傲,又自恃雄踞江南富庶之地,重兵在握,轩辕家不敢拿他怎么样,便拒绝了秦中王。”张老头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明氏左传》中记载:‘公主沉鱼落雁之貌,真武惊天方略之才,琴瑟合鸣,令人艳羡。有使来自西夷,于宴上献至宝《无相真经》,上分赐于平宁平律二女,《无笑经》遂入秦中王,《无泪经》纳于我族。使见主母惊艳,乃长留京中,秘授真武君,经书夹页中乃有巨宝图,君笑而谴之曰:吾有弥如至宝也。经书高搁书楼,一日君小寐,信登书楼,见一书蛛网高结,明黄丝笼之,随手翻阅,乃不能停,忽忽如狂,一日竟痴,不日暴尸于长江畔。主母悲呼,修书姐平宁相携入京,于宫前叫骂辱圣,圣怒之,赐廷杖,皇后苦求乃免,夺平律封号,永不得入宫面圣,于东吴郁郁而终。’”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个张老头背得怎么这么熟,莫非是明家的人?我便问道:“前辈如此熟悉明原两家掌故,莫非是明家后人?” “明家确有后人。”张老头目光一闪,冷了下来,道,“明家三百六十一口满门抄斩,其实只有三百五十六人问斩。原氏曾嫁妹于明风扬,其时原氏宗主便以死囚换出了其妹,而明家少主明风扬不知所踪,明家的暗人九死一生救出了明氏长孙明煦日、二小姐明风卿还有大管事张德茂三人,至今原家暗人仍在全力搜索,然而,”他扭头看了一眼碧莹和我,傲然一笑,“老朽不是明家的后人。” 是啊!就冲您老易容的年龄,充其量也就是原家的老管家吧。我木然地看着他,心下却对他的身份腹诽不已。 轩辕紫弥?阿弥?看来我同齐放掉下去的地宫中所见的酒眸飞天,便是那苦命的平律公主了。 明家的往事让我想起原青舞还有关于阳儿的梦,心下越来越心烦气躁。回头看碧莹,她好像也很不喜欢待在这里,仓皇地站起,捧着肚子一瘸一拐地越过了我,跑到老头身后,面露骇色地坐在一块嶙峋的大石上。 我不由得咽了口唾沫,“突厥建国之初,东庭史书上皆称之为西夷,其时的西夷可汗是阿史那家的毕咄鲁,突厥那时并不强大,故而献出宝书以求和。看来这个明凤城并没有溺死在长江畔,还偷偷携着家臣跑到西域来寻宝了。而轩辕紫弥公主也根本没有如《明氏左传》所说,在江南守身终老,郁郁而终,而是一路跟着夫君潜入了西域,最后却被其时草原的主人阿史那毕咄鲁看中了,并被迫嫁给了阿史那家做了王妃。” “夫人果然聪慧。”他淡笑着点点头,转头捡起几支黄金箭和其他铁箭放入箭袋,递给我道:“此地不宜久留,夫人和大妃娘娘请跟我来。” 我将箭袋挂上,伸手试着拉开黄金弓,心想此弓如此珍贵,前任主人又是开国名将第一人,一定拉不开,没想到却被我拉开了。 张老头和碧莹看着我也面有异色。 张老头讷讷道:“真想不到……夫人神力,竟然能拉开此弓。” 我紧绷的内臂只觉一股强大的真力自黄金弓弦中反弹回来,贯穿整个拉弓弦的左臂,直击我的胸腹,隐隐发痛,但碍着碧莹,不想让她看笑话,便慢慢将弓弦收了回来,尽量装着潇洒地笑道:“想是有缘吧。” 扭过头去,收了笑脸,暗自调息了好一会儿内气,才险险地压下了一口翻涌的甜腥。 看到明凤城的遗骸,又联想起明风扬来,心想为何我所知晓的明家男人都是死得这般不明不白,如此凄凉悲惨? 石洞内另一方的骷髅,戴着白色的面具,极像司马家的人。 “如果说原家的人联合明家的人保住了司马氏,司马家理应对明家的人也感恩戴德。”我开口奇道,“敢问前辈,这司马家人为何要同明凤城作对,其时司马氏的人应该成为原家的家奴了,难道是原家派出家人来追杀明凤城?可是原理年和明凤城不是连襟吗?” 没想到张老头也轻敲额际,迷惑地摇摇头,“此处老朽也不明所以。开国之初,明家和司马家争强好胜,所到之处皆以西番莲花为记,原氏族记中提到平宁公主得信亲妹被掳,不想皇室颜面扫地,便秘密派出三十个顶尖暗人前去西域查探,然后失踪了,再没有消息。夫人请看这壁画之中,无论是婚宴或是这位王妃御用之物,到处饰以红色西番莲,平律公主身陷西夷,便在这石壁中以红莲为记,恐是一种求救信号。平宁公主可能通过红莲得知妹妹身陷囹圄,而明家又三缄其口,便派出司马家的暗人前来营救亲妹。想是那阿史那毕咄鲁强悍,最后无论司马氏,还是明凤城皆命丧这弓月宫中,而平宁公主和其夫原理年此时亦葬身于紫陵宫中,便再无人能救得了平律公主。于是一代倾城红颜,纵有闭月羞花貌,纵有突厥王万般宠爱,金枝玉叶之身终是沦为蛮夷后宫众妃妾争宠凌辱践踏的对象,不出一年,生下皇太子后便香消玉殒了,只是……为何明凤城与要救平律公主的司马氏相斗?确实匪夷所思。” 此人竟然还知道当年原家族记,他莫非是司马家的暗人? 张老头正盯着明凤城的手指骨看。 我疑惑间,目光也沿着明凤城苍白而修长的指骨,游移到他临死前指着被一支黄金箭钉在对面壁画下方的骷髅,那人身材也相当高大,身穿着快风化殆尽的麻衣,戴着完整的面具,额头上还戳着一支黄金箭,在箭的根部,那张面具开裂着,他整个人双脚腾空地被黄金箭钉在壁画上。此人的面具和衣着同我曾经的噩梦:暗宫的暗神大人的穿戴甚是相似。 为什么明凤城要指着那个骷髅,莫非是临死前,明凤城在指着他破口大骂? “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明凤城还真的按《无泪经》所示,发现了他一直追查的宝藏,所以他要杀人灭口独占宝藏,再要么……”张老头脸上忽然浮起一丝冷笑,他冷冷道:“是原家秘密下了格杀令,故而双方人马苦战力竭,最后同归于尽。” 明凤城的另一只手骨里攥着一样东西,露出一端,隐隐有紫光在暗暗地闪烁,我正要探手过去,忽然一阵风从身后来时路吹了过来,我们手中火把的火苗焦躁地蹿动着,差点被吹灭了。三人心皆一惊,莫非是那个怪兽去而复返吗? 毫无预兆地,地面开始有了一丝震动,眼前疾速地飘来一股股看似黑色的浮烟,所到之处,便是一片乌黑,明凤城的那只手骨一下变成了一堆粉末,我的手心里立刻滑入一块冰凉的东西,然而不及我多想,身边所有的骷髅全都如多米诺骨牌一般,因为这股黑烟的侵扰,空气密度骤变,开始慢慢碎裂开来,化作粉末。 “食人黑蜂,是食人黑蜂!”碧莹惊恐地尖叫起来,“这是腾格里的地狱使者,快离开这里。” 可能是碧莹身上的伤口泄出血腥味,无数的黑烟向她冲去,电光石火之间,一条虎虎生风的火龙甩来,打散了黑烟。 张老头护在我们前面,不停地挥着火龙。那黑蜂却越来越多,最终密集地聚在张老头的长鞭上,由鞭梢开始,慢慢地扑灭了火龙,最后蔓延到张老头的手上,他不得已甩掉长鞭,挥舞着火把。最后我们的火把都扑灭了,我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黑暗。 我感到无数的嗡嗡声响在耳边,拼命挥舞着手臂,却挡不住剧痛,黑暗中只听到碧莹恐怖痛苦的呼喊:“救命啊,夫君救命啊!” 我心中万分惶恐焦灼,攥紧了手中明凤城的遗物,惊觉手心开始慢慢变得灼热,然后变得如火一般烫,我大叫着扔了出去。随着我甩出的方向,一股强光闪了出来,照亮了整个石洞。我瞥见地上一块宝石正在发出紫莹莹的光芒,我的心一动,可真像段月容那坏小子的紫瞳正灼灼地瞪着我。 第43章 长恨水长东(2) 我们三个人的身上都是类似大蟑螂的黑油油的生物,似在四散退去,好像很恐惧那光亮。那光芒也由紫色转为炽光的白色,最后越来越亮,耀得我们根本睁不开眼,不得已拿手去挡。 过了许久,那光芒退去,我慢慢放下手来,却见地上的宝石正放着柔和的光芒,折射在石壁上。壁上出现了一个白衣人影,温柔含笑地看我,衣带当风,栩栩如生,宛如真人立在我们对面。 我们三人皆痴痴盯着那个影像,都再不能言语。那人俊美如斯,一抹笑若春花灿烂,天人之貌与我心中的孽障不谋而合,却似原非白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对我款款柔笑。 明凤城至死都要紧握在手中的宝石为何会有原非白的影像? 非白,是你又救了我一命吗? 张老头点燃了火炬,宝石的光芒柔和地消失了,又变成了一块看似普通的紫晶琉璃石。 放眼望去,却见成群的黑蜂尸体和白色的骨灰,黑白相混,竟再也认不出哪里是明凤城的尸骸,我心中不禁深深一叹:执念的尽头竟然是一片虚无! 我轻轻拨开粉末,把宝石捡了起来,握在手中。 这样一个男人,开国的少年大英雄,赫赫功勋,权可倾天,富可敌国,身边美人如云不说,本身又是绝世的美男子,妻子还是最尊贵的公主,皇上最心爱的女儿。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很难想象真的是为了一本破书里面写的一些不着边际的内容,当真抛下荣华和娇妻不远万里地跑到这种永远也见不得光的地方,寂寞无声地躺坐在这里整整五百多年。 像他这样的人真的只是为了寻找宝藏吗?自始至终,他似乎都对手心里的这块宝石万分着迷,临死前也紧紧攥着,莫非他同我方才一样,也看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那人又会是谁?我在临死前还能见非白一面吗? 这个念头闪在我的脑海中,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同时也强迫自己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心中暗嘲,连命都保不住了,还想那些陈年旧事做什么? 碧莹害怕地看着我。 张老头则盯着我手中的石头垂头沉思。 他们的衣衫都不怎么整齐,浑身叮出很多红痕。碧莹漂亮的左面上还被咬出两个泡来,不过估计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也是浑身又痒又肿,和他们一样惨不忍睹。 我刚抬手,碧莹着急地喊道:“别抓,黑蜂的伤口一抓便毒入肌肤,渗入血液中,五时三刻便毒发身亡了。” 她似乎又有点后悔说出来,瞪着我再不说话了。 张老头掏出一个小瓶子放到我手上,轻声道:“请夫人拿着这瓶灵芝丸,里面还有十丸。” “原家的灵芝丸,你是原家的人?”我惊问。 他淡笑着点点头,从袖中递来一张小帖,上面写着: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这是当初我被鬼爷囚禁之时写下的接头语。我看着他轻声吟道:“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他也笑了,“夫人的才华,老朽钦佩。” “原来前辈是鬼爷的人?” “鬼爷?夫人说的是那个卖主求荣的鬼头王?”他又笑了,眼中闪着一丝我看不懂的凌厉,“夫人被困几月,可能不知,鬼头王早已被明心锥凌迟了,如今的东营暗人头领是青王。” 我一惊。青王,莫非是青媚?正要追问,他却正色道:“请夫人先服了灵芝丸,既然连大妃娘娘都知道这黑蜂,想必是阿史那家的独门武器了,万万耽误不得。” 说罢从药瓶里倒出一颗,放到我的嘴边,意思要我立刻吃。 我一愣。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逾矩,默然地又放到我的手心,离开了我,蹲下自己包扎起来。 我将那颗药丸递给他,“前辈也被黑蜂咬到了,理应也吃一丸。” 没想到他却淡淡一笑,晶亮的眼睛看着我,“夫人不用担心老朽,老朽另有灵药,这是为夫人准备的。” 我看着他从怀中掏出一颗乌黑得有些诡异的大药丸服下了,自己才将那颗珍贵的灵芝丸给服了。然后走向碧莹,没想到她戒备地看着我,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我又掏出一丸递给她,她满脸不屑正要开口,我却抢着冷冷道:“现在生死之际,别跟我又来你那一套,不然你信不信我现在立刻打掉你肚子里的孩子,一尸两命,管你现在心里到底是二哥还是阿史那撒鲁尔,一准让你到死也见不到他们最后一面。” 她被我呛在那里,委屈而害怕地看着我,流着泪吃下我的药丸,缩在角落里抱着肚子低声哭泣。 我心里也不好受。 张老头立起身来,我这才注意到他比我高出了很多,体格健美匀称,实在不像一个耄耋老者,鬓角的乌发如墨,想是新长出来的却还没来得及易容。 我纳闷:莫非此人是我熟识的人,所以才要易容来骗我? “自夫人被掳以来,老朽便一直查探地宫。实不相瞒,夫人应知,突厥一直便有原氏眼线。”他垂目道,“故而也一直在追查明凤城和原家失踪的那批暗人。” 我恍然,“看起来,原家也很想知道明凤城找的那批宝藏究竟是否确有其事。” “正是。”他轻笑,指着那石壁道:“这应是一面断龙墙,理应是死路。这个地宫原先只是地下通道,是后宫与外戚互相秘密走动的地方,直到轩辕紫弥嫁给了阿史那毕咄鲁,才大规模地扩建了这个地下通道。如果老朽没有猜错,果尔仁放心将夫人和娘娘留在这里,是因为知道尽头乃是一条死路。”张老头继续道:“这本是一条用来困住明凤城的死路,即便你们无意间发现机关进来,也无法打开这面断龙石,可是没想到黑蜂涌进,却为我们打开了条生路。” “这还是另一个秘密出口,明凤城也发现了。” “夫人可记得明凤城的手指骨指着对面的石壁吗?”张老头对我微微一笑,“其时明凤城定然重伤无法动弹,弥留之际便用最后一丝真力射出金箭标识,看上去是指着那面具人,其实是指着他的金箭所标的位置。而如今原本金箭上挂着的骸骨也粉碎了,便露出了那个位置。” 我了悟一叹:“原来如此,原来明凤城指着的是打开断龙石的机关?” 张老头点点头,“地宫改建之初,可能是因为平律公主自己也怀疑前夫死在地道里了,找这个借口好搜寻地道找到前夫,只可惜……阿史那毕咄鲁如何会让她知道,那明凤城就死在她的脚底下?便封了这个石洞,永远地锁住了他心爱的女人,那明凤城便也白骨长埋异国他乡,一缕幽魂却难回故里。这个石洞封死了数百年不曾开启,断龙石的另一面极有可能是通向地宫的出口,甚至是明凤城所搜寻的财宝,当然……亦有可能是另一个死穴。” 我咬咬牙,“置之死地而后生,一切听前辈的吧。” 张老头笑着点点头,眼中闪着赞许,再不废话,走到石壁前,站定在那支黄金箭下,看着我。 我走向碧莹,扶着她站了起来,“待会儿万一有流矢射出,记着抱紧我,我身上有宝衣可护我们不被伤害。” 碧莹的琥珀美目泪盈于睫,不再同我斗口角,依言抱着我的肩膀,浑身抖得厉害,眼泪洒满了我的前襟。 张老头慢慢转拔着那支黄金箭。箭刚刚离开石壁,一块方石凸了出来,张老头猛击方石,然后施轻功飞速挡到我们面前,张开双臂保护我们。 那机关轰然作响,仿佛惊起了沉寂的岁月,击破了凝重的死水,唤醒了无数沉睡的死魂,在我们周围厉声咆哮,震荡着我的耳膜。 石门慢慢地沉重地开启,一片耀眼的光芒射了出来。 一片光明,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却见一个空空如也的大宫殿,宽敞得惊人,各种雕梁画栋,高高的琉璃穹顶上,描绘的好像是一紫一红两个飞天在空中盘桓嬉戏,似是紫男红女,二者皆生着一双灿烂潋滟的紫瞳,姿容绝美,神情缠绵,紫瞳正温柔地凝视着彼此。 宫殿的四壁嵌着灿烂的宝钻和夜明珠,光芒四射。明明这是一个封闭的宫殿,却亮如白昼。 然而令人感到诡异的是,这个华贵的宫殿却空无一物,唯有中间耸立着一处莲花台,台中似盛放着一个圆包似的东西。高台四周围着一圈黑色的液体,发出熟悉的原油臭味,汩汩地冒着黑泡,似是整个弓月宫地下城原油的源头。 我们几个愣愣地站在空旷的宫中,没有想象中的无数的宝藏来耀着我们的眼,也没有任何的埋伏。 周围零零落落的有几个楠木镶宝柜子翻倒在地,敞开着柜门,像是一只只张大口的怪兽看着我们。 散落在地上的是一些零星的金银碎片和零乱的脚印。 我在四周转着,东看西看,张老头却在地上研究着脚印。碧莹则胆战心惊地站在原地捧着肚子,看着我俩。 “前辈,这里……好像没有宝藏啊。”我搔搔脑袋,走到张老头身边蹲下来与他平视着,“也许明凤城没有来过这儿吧。” 张老头对我面色凝重地摇摇头,正要开口,忽然地面有了微微的震动,张老头赶紧拉着我和碧莹,躲到一排大柜子后面。不久,某处的石壁轰隆打开又关闭的声音传来。 “贱人,你快说,大妃娘娘在何处?不然我就拧断你的手。”卡玛勒恶狠狠的声音传来。 紧接着是一个女子的惨呼:“叶护大人饶命。” 我缩到张老头身边,心中暗骂:真真冤家路窄。 我以为碧莹会想挣扎着逃出去,没想到她竟也满脸害怕,十分合作地躲在张老头的另一边。 几个人影出现在高台之下,为首一人是光头灰瞳、鹰鼻锐目的果尔仁,身后跟着卡玛勒,他反拧着一个丑女人的双手,正是香芹。 香芹嘴唇发紫,嘴角带血,手臂早已被拧弯了,肿得像一根粗大的萝卜,显是被动了重刑。 “奴婢没有说谎,奴婢和大妃娘娘还有那花木槿在一起时,神兽撞破了石壁冲了进来,那花木槿为了保命,把大妃娘娘推向了神兽。奴婢被那神兽伤了,来不及救护娘娘,只好拼死逃了出来,不想却遇到了叶护大人。”香芹的嘴唇哆嗦着,疼得几欲不能言。 果尔仁轻笑道:“香儿,神兽明明被我关在第七天了,怎么会如此快地出现?还有你说你被神兽所伤,为何你身上没有任何伤处?” 卡玛勒微一用力,香芹惨呼一声,摔倒在地。 果尔仁冷笑道:“你这个蛇蝎心肠的贱人,明明是你恩将仇报,弃主逃生,还要巧言令色,不愧是紫园出来的贱人,同花木槿一样不要脸。” 你才不要脸哪,我在心中暗骂果尔仁,却见他复又扯起香芹的头发,低声喝道:“你为何逃到这个碎心殿来,是谁告诉你这条路的?” “奴婢慌不择路,才到这里的,断想不到会遇见叶护老……” 她还没来得及说完,果尔仁便狠狠抽了香芹一个嘴巴,唾了她一口,“我最最讨厌撒谎的贱人,你以为老夫不知道,你也在找银盒?” 香芹浑身一震,惊惧地看着果尔仁。 卡玛勒讶然道:“叔叔,这个贱人怎么也会知道银盒?这个无忧城只有叶护和女太皇二人知道,莫非是陛下放她到这里,好替陛下取得银盒?” “果然是恶魔的野种,撒鲁尔……竟然会使出这种卑劣的手段。”果尔仁看着地上的香芹,眼中一片惊涛骇浪,“香儿,说说可汗陛下是何时开始宠幸你的……真想不到,他为了对付老夫,连你这样的女人也要了。” 我的心一惊,微转头。张老头面色沉凝,碧莹却如遭电击,目光惨淡。 卡玛勒骇然道:“真没想到,陛下原来早就怀疑我们了。” “果尔仁你这个狗贼,你说我弃主求荣?”香芹死死盯着果尔仁,哈哈大笑了起来,“姚碧莹算什么东西,你这个突厥蛮子又算什么东西?你们也配做我的主子?”她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用没有断的一只手,指着果尔仁恨恨道:“当初你明明知道南诏要偷袭原家,你不但知情不报,还要乘机引东突厥入侵东庭,好让西突厥迎回陛下,你才是弃主求荣的小人!是你让香芹难归故土,卖到西域做了营妓,过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她复又媚笑道:“果尔仁,你知道陛下有多痛恨你们吗?你以为你利用秘道进出女太皇的寝宫,陛下真的不知道吗?很久以前陛下就对你和你的假女儿起疑心了,每次宠幸完你的假女儿,便来同我好。 “花木槿那个贱人,同她妹妹一样是个欺上媚主的花妖精,可是她总算也做了一件好事,是她让陛下彻底信了你和姚碧莹的真面目。”香芹嘲笑道:“你以为你一切都安排好了吗?你以为陛下真的不知道眼皮子底下的无忧城吗?你以为你能用这银盒打败陛下?你这个老不死的蛮子,痴心妄想。” 卡玛勒将香芹又摔在地上,果尔仁睨着香芹,如看着一只肮脏的蝼蚁,冷冷道:“原来如此,果真是可汗陛下命你来此取银盒的?” “你从来没有信任过陛下,果尔仁,你藏起了这个银盒,好毁去陛下。”香芹吐着血道,“陛下自然也不会放过你,等着瞧,陛下会抓住你,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愚蠢的汉妇!”果尔仁的嘴角溢出一丝冷酷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栗,“你和你的可汗陛下恐怕都不知道,这里的这个银盒是需要先活祭女人的鲜血,方能取下,你既来了,倒也算大功一件。” 香芹的眼睛如死灰一般,颤如狂风中的树叶,“果尔仁,你早就想到了,你在天祭之上启动机关救我,就是为了要将我活祭?如果那时我死了,莫非你还要用姚碧莹来活祭不成?” 这个疑问永远地落在香芹的心中,她的恐惧也感染着挨在我身边的碧莹,我明显感到了她发颤的身子。 卡玛勒冷笑着,从背后一掌打去,直打得香芹狂吐鲜血,腰椎折断,浑身的经脉废了。 卡玛勒把香芹像只鸡似的软软地倒提起来,然后杀鸡取血似的扯起脖子,让她的血流进莲花台下的护池中。 眼泪倒滑过香芹丑陋的脸,混合着鲜血流进黑色的护池,她的身躯痉挛了一阵,不甘心的双目渐渐痛苦地翻了白。 那台上的苞状物仿佛是心脏一般,诡异地开始脉搏一般的跳动,慢慢地打开千重万瓣,竟是一朵红紫相间的西番莲。同那日与齐放误入地宫尸山和壁画所见的西番莲相似,那花蕊中似乎隐隐地藏着一只古朴花纹的银盒。 果尔仁面露喜色,正要施展轻功,那开了一半的花瓣忽地又合了起来。 果尔仁和卡玛勒的脸色都变了,卡玛勒说道:“没想到,他说的却是实话,这碎心殿的西番莲果然要用他们族人的血方能打开。” 我心中疑窦丛生,“她”?“他”?谁?哪个“他”的族人的血? 忽然想起果尔仁和女太皇的对话,果尔仁身边有个奇人异士,莫非那个“他”或是“她”便是那个奇人! 我看向碧莹,心中又疑惑地想道:“听碧莹的意思,这几年分明同二哥时常联系,上次在女太皇的宴上也分明见到了小五义的记号,为何至今二哥和其他小五义都不曾现身?” 卡玛勒忧虑道:“大妃娘娘不知去了哪里,莫非是撒鲁尔掳走了?方才有人放黑蜂来袭击我等,莫非也是陛下所为?万能的腾格里在上,叔叔,我们这该如何是好?” 果尔仁冷笑道:“黑蜂许是他放的,但是大妃却未必是他掳走了。” 卡玛勒奇道:“听叔叔口气,莫非是知道大妃娘娘的去处了?” “虽不知道,却也有人能告诉我们。”果尔仁冷冷地笑了,忽地一道银光从他的袖中射出,向我们躲藏的方向而来。 我们不及躲闪,面前的黄金大柜轰的一声巨响,竟被果尔仁的袖箭生生劈开,张老头同我一起暴露出来。 果尔仁、卡玛勒、我和张老头七只眼睛,你看我,我看你。 沉默了一会儿,果尔仁笑了,“汉人有一句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这回可全明白了,木姑娘。” 我冷冷道:“果先生,汉人还有句话,叫作乱臣贼子不得善终。” 果尔仁却哈哈一笑,“木姑娘的嘴巴还同以前一样能说会道,老夫记得可汗陛下小时候是如何地痴迷于你。” 第44章 长恨水长东(3) “我也记得可汗陛下小时候,果先生是如何的忠诚果敢。您虽是外族人,全紫园上下的人都道果先生是原家忠勇第一人,可是如今却变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叛臣。” “哼!”果尔仁的脸一沉,恨声道:“老夫没有背叛突厥,撒鲁尔才是突厥的罪人。老夫从小护他如亲生,如今他忌惮老夫还引入了南贼大理,真正的叛徒是他,忘恩负义的小人!” “哦——” 我正要破口大骂,身后却传来长长的一声哦。 原来是那张老头悄无声息地走到我的身前,挡在我的前面,他看了我一眼。 呃?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他竟然是让我闭嘴,听他说。 “叶护大人说得对,也许,撒鲁尔可汗的确是突厥的罪人,然而,”却听张老头道,“叶护大人也非等闲之人哪。早在撒鲁尔可汗练那《无泪经》时,便想到万一将来有一天,他兵强马壮、翻身做主之时会对你不利,于是叶护大人早早地听了异人的话,瞒过了所有人甚至是女太皇,藏起了这个银盒。原来天下无敌的《无相真经》,还是有破绽的,而这个破绽却是这个银盒?” “敢问这位高人是谁?”果尔仁微微一笑,“想必是出自暗宫的原家暗人吧。” 张老头也微微躬身,向果尔仁行了一礼,叹道:“初时在紫园中,曾听闻叶护老大人乃是千古难见的忠勇之人,却不知连原家的当家人也漏算了,原来老大人还是一位智勇双全的枭雄。” 果尔仁有些变态的得意,对张老头点头道:“这位高人也不错,不但能易容在女主陛下身边这么久不被发现,宫变之时,在狼羽箭阵中活了下来,可谓勇将。又能从断龙石那条死路进来,活着带木姑娘到了这里,可谓是亘古未见的智星。只可惜到如今,智者也罢,勇将也好,似是受了重伤。这里的机关重重,带着个女人,敢问高人能有几分胜算,可能活着逃得出去?” “叶护大人所言甚是。”张老头却轻松笑道:“可否敢问老大人,这银盒中究竟盛着何物,让老大人如此看重呢?” “好说,木姑娘与这位高人既然到得此地,”果尔仁上前一步,漫不经心地撩起皮袍绸面擦了擦手上香芹的血,朗声道,“老夫就给二位讲一个故事吧。” 呃?讲故事? 果尔仁却开始了他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无恶不作的紫瞳妖王,贪恋腾格里正义的仙子,仙子因为妖王而被贬下界。妖王为了讨好仙子,便也化身为凡人同她共度此生。为了能让这一世两人的生活以及他们的后人能过得好一些,那妖王四处搜集财宝,他太贪心了,那成堆成堆的财宝装满了小洞,然后又变成了一座山,最后化为了一个珠宝之城。妖王希望仙子能和他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便称其为‘无忧城’,而我们现在正在无忧城的正殿——碎心殿。 “然而,妖王却忘了,腾格里是不会这样轻易宽恕妖王的无礼和仙子的背叛,那被贬下界的仙子会喝下忘川之水,重新投胎后忘却了前世的一切,也忘了妖王。妖王苦苦等了仙子好几世,也无法唤起仙子的记忆,更别说再次得到仙子的爱。无奈的妖王便流下了一滴伤心的紫色眼泪,化作了这世上最珍贵的紫色宝石,妖王的门徒称之为‘紫殇’。”果尔仁淡淡地看着我,如嘲似讽。 紫瞳妖王?紫殇? 我怔怔地想着,偶的神啊,他们说的不会是紫浮大人的前世吧。 “这颗神秘的紫殇能够洞悉所持之人最隐蔽的心事,能唤起那人心中最深最深的回忆。”果尔仁继续说道,“绝望的妖王为了逼迫爱人想起他,便重新化身为魔,搅得人间一团糟。腾格里便让他的天使们利用这颗紫殇,打败了妖王,将他的魂魄打散,人间又恢复了平安宁静,但是妖王的追随者们却仍在暗处渴望妖王的复活。传说妖王留下一本《无相真经》,凝聚了所有罪欲邪恶,传说只要练成《无相真经》者便拥有了像妖王一般天下无敌的力量,那妖王的灵魂亦会回来。” 难怪那些食人黑蜂见到紫殇便全部吓得退却,这紫殇估计是有很厉害的放射线或是磁场之类的吧。 我尽量以科学的理论去解释:也许这些放射线或是磁场会强烈刺激脑电波,引起人们曾经忘却的记忆?那我方才握紧紫殇所现之人应当是原非白吧。 “那些打败妖王的天使各有神通,其中一位拥有无上法力,能破解和创建最完美的结界,他用法力把这颗紫殇封印在地底深处,变成了腾格里最大的秘密。然后为了镇守妖王,这位天使便化身凡人,永留人间,于是唯有神将后人中的妇人之血能打开这里的结界,而妖王的门徒也将紫殇的秘密写在《无泪经》的夹页中,以提醒他们的新主人,那紫殇就在宝藏的结界之内。《无相真经》的练成者必使门徒从这银盒中取出紫殇,方可继承妖王的一切,享用无尽的宝藏,成就天下无敌。” 仿佛是扑食猎物的鹰隼利瞳,果尔仁灰色的眼睛发着湛湛寒光,嘴角带着冷酷的笑意。 原来如此! “然而继承了那妖王的一切,也意味着继承了他唯一的弱点,只要练成《无相真经》的人拿着这颗紫殇,心底最深处的回忆便现于眼前,于是便记起了所有的前尘往事,记起为了练那《无相真经》,杀死无数的可怜人,甚至是至亲至爱之人,于是……”明明这地下宫是如此寒冷,我却感到仿佛在火焰山上炙烤,胸喉间一片血腥翻涌,“于是便自然而然地散功了,变成了一个一生、一生都生活在悔恨中的孤独可怜人。” 果尔仁却浅笑道:“木姑娘就是这般聪敏。”他慢慢走近了我的身边,轻声叹道:“故而,无论如何,老夫是不会让你伺候陛下的。” 我旋又浑身冷汗涔涔,“果先生,很久以前,您就全都盘算好了吧。您恨原青江,所以让非珏练那种武功,就是想让非珏好有朝一日错手杀了原青江。然后又怕非珏真的练成了神功便无法控制,总有一天会阻挠您同女太皇的交往,对您不利,所以您又千万百计地隐瞒了这银盒中紫殇的秘密。” “一派胡言!”果尔仁厉声道,“老夫那时根本没有想这么许多,可汗陛下一出生便生命垂危,古丽雅的眼睛快哭瞎了,老夫再恨原青江,可是陛下终是我女主的孩子,狼神之子,只有《无相真经》能救他,于是我才带着陛下远道去到那罪恶的紫栖山庄。”果尔仁长叹一声:“老夫也希望永远也不会有来取这颗紫殇的一天。撒鲁尔,他小时候是多么乖巧听话,多么勇敢刚强。为了练功,无论我让他吃多大的苦,他都不会有任何怨言,伤痕累累也不会叫声苦,不愧是狼神之子啊。直到遇到木姑娘,”他无限感慨地长叹一声,然后目光冷冷地向我扫来,话音一冷,“自从他认识你之后,便开始魂不守舍,练武也不专心了,功课也不好好做,总是走神,没事就往外跑。每次失了踪,老夫都能在德馨居看到他与姑娘耳鬓厮磨,肆意玩闹,浪费大好时光。 “老夫为了古丽雅没有任何子嗣,又是一手带大他,心中早已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老夫本来是想在陛下行成人礼时将《无相真经》所有的秘密告诉陛下和古丽雅,”他冷笑一声,“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却瞒着老夫给原青江和古丽雅写信,要娶你为妻?木姑娘,陛下小时候原本从不会瞒老夫任何事,确然为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我和古丽雅的决定,于是我决定要保留这个秘密。你以为老夫很高兴拿这紫殇,与陛下反目成仇吗……一切的一切,归根结底,还是要算到你的头上。” 我的胸中怒涛翻涌,大声吼道:“住口,你这个丧尽天良的老匹夫,是你把非珏害成这样的。” 他咬牙切齿道:“我没有害他,都是这个小野种咎由自取。” “万能的腾格里护佑我大突厥!”他复又骄傲地朗声道:“我突厥伟大的狼神阿史那毕咄鲁统一了突厥诸部,适有天竺僧人进献《无相真经》,不出一年,着手营建弓月城时,发现了埋在地下近千年的无忧城,又发现了这个秘密的碎心殿,印证了紫殇的故事。奈何紫殇守护宝藏,无力夺取,后有叛臣归附汉人,泄露了《无相真经》于汉王,遂汉王命可汗献上真经,自此便常有人远自中土而来,欲擅闯地宫夺取传说中的宝藏。传曾有一名勇将竟然进入了碎心殿,最后也只用一把黄金大弓将紫殇射成了两块,只来得及取走了一块,然后便被伟大的可汗封在死亡地道之中,再也没有办法走出去,也没有人找得到他。” 我恍然大悟。原来明凤城千里迢迢到这里来,对那些宝藏视而不见,只是为了找到这颗紫殇,他应该也是为了相同的目的,是为了替人散功。我怀中的这块紫色宝便是一半的紫殇。 在那个时代同明凤城齐名的少年英雄便是原理年,从小一起长大,一起打天下,一起尚了公主,一起保住司马家,两人的感情一定非比寻常。 而原理年练了《无笑经》神志不清时,明凤城忽然远走他乡,必是为了帮助原理年散去《无笑经》,才千里迢迢来到西域,进入地宫。可能时间紧迫,他只来得及拿走一半,也就是我怀中的这半块紫殇,然后便中了机关,活埋在这个地下之城,永世不得再见这个世上美好的阳光。 忽然又一想,那明凤城又是如何进入了这个结界?莫非明家是神将的后代?是以明家的女人的血可以打开这个结界?可是那司马家为何要同明凤城相斗,为何要阻止明凤城帮原理年废去这种邪恶的功力呢? 我暗自思忖着,忽觉冷汗涔涔。当初紫浮拉着我跳入这一世,也许不是无意间的失误之举,也许他正是有未了之事要做,所以才跳入这个属于他的世界。那么我呢?我同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当初在地府中这么多孤魂野鬼,紫浮为什么一定要拉着我跳呢? 紫殇在我的怀中又开始发热。牵带着胸腹处隐隐变痛的伤口,就好像当年玉郎君打伤我时那种突如其来的疾痛,不,比那更痛,好像有人拿刀子生生戳我的心脏一样,好疼! “只可惜,人算终不及天算,到后来却是这样一个结果。”却听果尔仁话锋一转,恨声道:“说来说去,都是恶贼原青江的错,全是他勾引古丽雅,生下了这个福薄运背的孽子,而如今走到这一步,亦全是这个孽子逼老夫这么做的。” 一阵鼓掌之声传来,回头却见张老头使劲地鼓着掌,“果先生未雨绸缪,私藏紫殇,情有可原,只是,老朽也有一点不太明白,”他的一只眼忽然发出从未有过的威严光芒,“您为什么要同明家联手,让他们得到这批财宝,助他们翻身向原家复仇?” 果尔仁笑得愈加开心了,“老夫真是越来越好奇了,这位英雄究竟是何人,竟能猜到明家往事?” 我努力平复着疼痛,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这果尔仁现在与我们如此热烈地讨论这些往事,看样子是绝对不会放我们出去了。 张老头谦虚地呵呵笑了两声,“叶护谬赞,老朽惭愧。” “这几百年前的往事虽然封存已久,叶护当知事实终归是事实,终有大白于天下的那一天。既然这里有一个城的财宝,若没有一年半载,没有可靠的内应,暗中有令牌相护,如何运得出去?”张老头微笑道,“这里看似已有经年未有人踏足此地,可是当年搬送拖拉的痕迹犹在。” 他弯腰拾起一片花纹精美的黄金碎片,“这里遗失的一只小小金臂钏的碎片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可见当初运送之时,行途艰险。” “叶护既是突厥重臣,又日夜防着原家,东庭时政当是了如指掌。”张老头叹道,“十四年前,明原两家相争,明煦日与明凤卿侥幸还生,东庭已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了,彼时原家弃臣司马莲便别有用心地收留了他们。那司马莲谋杀宗主,图谋不轨,死不足惜。他是一个地道的疯子,却也是一个少见的能人智者。”张老头收了笑容,正色道:“他私闯地宫,偷练《无笑经》,仅凭紫蠡公主的手札,竟能推算明原两家的过往,苟合原青舞,骗到了明家的传家宝《无泪经》,从经书的夹页找到了藏宝图。 “他怂恿明煦日和明风卿来西域寻找财宝,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彼时仇恨不亚于司马莲的人便是你果先生,于是他又建议明家后人秘密与你结盟。想必那明煦日也万万没有想到,他在你的帮助下,还有那《无泪经》中的藏宝图,竟然真的找到了那批财宝……而叶护大人您也是惊讶地发现,这个传说竟然是真的。那明家女子的血果然打开了这个结界。 “明家利用这批财宝创立了幽冥教,以图剿灭原家,报仇雪恨,他日东山再起。而作为答谢,也作为结盟的诚意,明风卿将她唯一的女儿,做了您的人质送进了原府,送到了您的身边。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一年正是元武十一年腊月初七。” 张老头客客气气地对果尔仁说着。 果尔仁光光的脑门也是不住地晃着,嘴角噙着笑意,两人一来一往,像是菜市场唠嗑的两个老太太。 元武十一年腊月初七?那不正是我、锦绣还有小五义被卖进原府的日子吗?如此说来,那一年明风卿的女儿也进了原府? “我查过明家,那明风卿是个道姑,十七岁便出了家,如何会有女儿?”我诧异地问道。 “夫人问得好。”张老头回头轻轻一笑,“明风卿本是豪门绣户女,却爱上了明家的首席教员,一个姚姓的江南儒生。那个儒生早有家累,明家千金如何委屈做小,更莫道嫁与一个小小的文林郎。明惠忠百般阻挠,于是明风卿便心灰意冷,将私自生下的女儿交与那个文林郎后,便出家带发修行了。” 姚姓,姚姓,碧莹也姓姚……我记得碧莹对我说过,她爹以前是文林郎。 碎心殿内珠宝的幽光下,一个人影从暗处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发丝不整,满面惶恐的泪水,却是碧莹。 “你说什么?”她蹒跚地走向张老头,浑身发着抖,脸色苍白得吓人,发青的嘴唇颤抖着,“你说那个姚姓的文林郎的名字叫什么?” 张老头轻声一叹,悲悯地看着碧莹,“大妃娘娘,那个文林郎姓姚,名世昌,字梦贤,号九贞居士,是江南一位颇有名望的学者,只因为人正直,不懂阿谀奉迎,终其一生,也只得了个文林郎差事。元武八年,因为明家谋逆之案受了牵连,九贞居士革职还乡,发妻病死途中,家道中落,两年后自己也得了伤寒,撒手人寰,膝下只遗一女姚氏碧莹。也就是大妃娘娘您,便被突然冒出来的亲舅,极有可能是明家的暗人送到了紫栖山庄,明为卖身,实为人质。” “住口,你胡说,我娘是王氏,江南王家女儿,怎么可能是明家千金呢,我爹娘死得早,可是我记着,他从未对我说过他当过明家的教习,你胡说!” 碧莹的脸白得像鬼,嘴唇铁青,眼神涣散,头发乱得像草一样,还挺着个大肚子,让我想起小时候被大黄追得满地掉毛的老母鸡,狼狈不堪,甚至有些滑稽,可是在场的人没有一个笑得出来。 这是一个局,明家人精心布的一个局,早在我、锦绣、于飞燕、碧莹、宋明磊被送进西安原家之时便已策划好了,也许那时我和锦绣等人的命运还未可知,然而碧莹的未来,早已被残酷地设了定局。 这就是为什么果尔仁总是这样讨厌我,总是在非珏面前诋毁我,这样地不愿意我和非珏在一起! 这就是为什么碧莹六年卧床不起,无意间远离了紫苑的是非! 这就是为什么他一定要让碧莹来玉北斋,那年牛氓事件,他完全能够同时带走我和碧莹,可是他却故意让韩修竹带走了我,因为这样碧莹就顺理成章地来到了非珏的身边,然后又利用碧莹对宋明磊的爱,对我恨之入骨。 第45章 长恨水长东(4) 我满腔愤怒,“果先生,原来是你给碧莹下的毒!当初为了让碧莹在你的掌握之中,然后又嫁祸给我,离间我们小五义。果先生,你好狠毒的心哪!” 果尔仁却冷冷道:“住口,果尔仁从来不是善类,却也不耻做这种恶事。德馨居离玉北斋最近,是以明家的人安排碧莹同你住在那里。刚到玉北斋,老夫便发现了碧莹身上被人下了毒,也曾疑心是你木姑娘做的,老夫一边试着替她解毒,一边暗中调查。后来碧莹到西域就病倒了,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一切都是……”他猛然闭了嘴,看着碧莹。 她摇摇晃晃地走向果尔仁,颤声道:“义父,二哥说过,碧莹身上的毒是混入人参养荣丸里,是花锦绣相递的,您也说过是木槿和她的妹妹合谋的……” 二哥?二哥说是锦绣做的? 当年的锦绣确实一直嫌弃碧莹拖累我,她成天想着的就是让我上紫园去帮她。然而如果锦绣想要下手,以她的手段,必定将碧莹立时铲除,调我去紫园,那样我必不会帮宋二哥,专心助她青云直上。何必毒倒碧莹,每个月送解药,岂不是太过麻烦? 那二哥为什么要撒谎,仅仅是简单地为了在紫园与锦绣争宠吗? 我的冷汗直冒。我们小五义毕竟不是等闲之人,如果碧莹六年生不如死,诚然是果尔仁下的毒,就算有赵孟林这样的神医在一边相护,掩盖得天衣无缝,那像宋明磊这样精明之人,如何会漏过他的法眼? 我看向碧莹。 碧莹也正直直地看向我,在那近乎疯狂的美目里,我竟然读到了同我一样的心思。 莫非、莫非一切都是二哥设下的局? 碧莹却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不会,我不信他会骗我!我怎么可能是明家的后人?” 出乎我的意料,果尔仁却别过眼去,似是逃开了碧莹的泪光,叹声道:“热伊汗古丽,我的孩子,这一切都是命,都是腾格里安排的命运。”他复又走近她,“你虽是明家人,却也是我突厥的儿媳,老夫的义女。自老夫第一眼看到你,便中意你的德貌,老夫这一生无儿无女,明家人虽将你托付在老夫身边,老夫却视你如己出。你仔细想想,自到老夫身边后,何时苛待过你?” “叶护大人说得是,大妃娘娘,叶护确未亏待过你,相信就连你的家里人,那明家的后人也不想伤害你……”张老头双手抱胸,不停地冷笑着。 “你住口!你住口!”碧莹用尽毕生的力气方才站住,声嘶力竭地喊着无数个住口,到最后连嗓子都哑了,人也晃个不停,美丽而苍白的脸上涕泪纵横。 我不忍再看,难受地别过头去。 只听她悲愤道:“你胡说,我哪里是明家后人,我根本没有见过什么明家的后人。” “大妃娘娘,尽管你是明家的私生儿,确然自你一出生起,便没有逃离过明家的眼线。”张老头长叹道,“九贞居士为人正直,不愿迎上,生活也颇为清苦,自从发妻生病,更是拮据,明风卿常常暗中派人接济。你到了紫栖山庄,你的表兄虽令你缠绵病榻,却也是为了护你……” “你胡说,谁是我的表兄?我没有表兄。我姚家子孙不旺,到了我父亲这一辈都是一脉单传,没有任何亲戚,连几个结义的妹妹和哥哥都是人贩子牛车上认来的,哪里来的什么劳什子表兄。”碧莹大吼着,额头汗水涔涔。 我转过身来,张老头却冷哼一声:“说起来您的表兄,明煦日,”他看了我一眼,挑眉道,“咱们大家都还认识。” “别说了。”碧莹大声吼道。 “我不说,难道您和花西夫人就猜不出来?那明煦日确然厉害啊!”张老头冷笑连连,看着我的眼睛,冷然一字一句无比清晰道:“他……就是您和花西夫人的结义二哥宋明磊。”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着,让我感到有些晕眩。 永业三年上元节上,浑身浴血的青衣少年,在华山顶上的山洞里紧紧拥着我,过多的失血令双唇没有一丝血色,然而那双天狼星一般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憧憬,他对我说道:“我们忘掉一切,忘掉所谓的国仇家恨,离开这个乱世,去浪迹天涯,就我们两个人,去过那自由自在的生活,木槿。” 在这以后的岁月里,我只要一想起他,耳边便全是那天他说的话,眼前便是天空中飘着血红色的鹅毛大雪。那玉女峰上的皑皑白雪,亦被子弟兵的血染得鲜红,成为我这一生可怕的噩梦,也让我千百次地拒绝了段月容。 然而当时的他却笑得那样快活,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快乐,“二哥知道,你不爱功名利禄,不爱绫罗绸缎,你一直向往的就是那样的生活,二哥的心中也一直渴望那样的生活,可是这一路走来,没有人给过我任何机会来选择。” 二哥啊二哥,当初你对我说的国仇家恨,原来指的根本不是什么南诏奇袭、西安沦陷,你一心所想的是明家败于原家被满门抄斩的血海深仇,被逼离家去国,远走他乡。 二哥,这就是为什么在德馨居那六年,只要碧莹出了什么事,你必定会出现在我们的视线范围内?那时的我何其天真,居然真的以为我们小五义的友情,感动了那大名鼎鼎的赵孟林来为碧莹看病,这位名医想来也是你的手下。 那一年,我刚满十五,碧莹和非珏同年十六,都不知不觉地到了适婚的年龄,于是躺在床上六年的碧莹,居然奇迹般地慢慢好了。我去向你报喜,你却毫不惊讶,因为这一切本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二哥啊二哥,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我的眼前早已模糊,唯有耳边张老头冷清的声音没有停止,“他所做的一切大约是为了保护您,不让您卷进原家同明家的恩怨之中。可惜,直到最后,他却不得不利用了您心中的软弱之处,一个女人应有的嫉妒之心,做了一生都无法挽回的事,彻底改变了您的命运。于您,这很难说究竟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张老头的声音如悯似悲,仿佛一个超脱于世人之外,冷眼看世界的精灵一般,清冷华丽却又如此冷酷,“他知道他说的每一句您都会相信,无条件地相信,他也听得懂您冠绝天下的琴音之中所隐含的野心,因为您也是明氏中人。自古以来,明家无论男女,皆是世代豪杰,能人辈出,作为明家后人,您如何能安于平凡,又如何能做到平凡呢? “于是他慢慢地引导您,造就了光华四射的大妃娘娘,让您走向荣华富贵,权势荣宠,而代价便是最终让您伤害了一个您最不应该伤害的人。她本是这世上待您最好最纯粹的人,您却强迫自己将她想成了这世上最不堪的人,然后恨她入骨,因为只有这样,他们,甚至是您自己……才能说服您自己,有勇气去取代她在您夫君心中的位置。” 碧莹不由看向我,泪如泉涌,浑身抖得像要散了架。 我从她的眼神里分明看到了她的世界已然崩解,她一直所拥有的一切,骄傲、自尊、名声、权力、地位、良心、执着,人生的情爱,甚至是恨,顷刻间土崩瓦解,化为虚幻,变得如此荒唐可笑。 我本该幸灾乐祸,大声嘲笑她,可偏偏心中那一股强烈的不忍和辛酸涌起,我定定地看着她,流泪颤声说道:“求前辈别再说了。” 然而张老头却不顾我,继续冷冷说下去:“其实,大妃娘娘,以您的才貌本无须这般借着花木槿之名在撒鲁尔身边终日战战兢兢,残害偶得宠幸的宫人,以保全大妃的地位。”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碧莹面前,似是替碧莹挡开了果尔仁,“七年前叶护顺水推舟地救下了您,又认下了您做义女是因为明煦日。如今叶护又在天祭宫变中救下娘娘,不仅仅是因为您的身体里流着明家的血,而明氏相传祖先乃九天神祇下凡,正是那位封印紫殇的天使。叶护要再一次利用您的血打开这个银盒,取出这最后半块的紫殇,好弑杀撒鲁尔陛下。” 果然如此!虽匪夷所思,那明家果真是神将的后代,那二哥和碧莹亦是神人之后! “还有一个最重要也是最无奈的原因。”他的眼中闪着冷嘲,瞥了我一眼,然后说道:“正如同花西夫人之见,上面那个也快疯了的可汗陛下对您还是动了真情,他毕竟还是爱上了您。” 卡玛勒慢慢移动身形,我翻身取出金箭,架在金弓之上,冷冷地对准了卡玛勒。 而张老头的浑身似也紧绷起来,口上却依然笑道:“叶护老大人,关键时分,如果老朽没有猜错的话,您还想在最后时刻将大妃娘娘做人质去要挟撒鲁尔吧。” 话音还没有落,果尔仁冷笑不变,长矛却已刺出。 张老头手中的长鞭已化为一条乌龙,霍然有声地甩向果尔仁,挡开果尔仁的长矛。却不想果尔仁的袖中甩出两道银光,闪向碧莹的左脚和张老头的左肩,张老头身手敏捷地闪开,碧莹却惨呼着倒地。 她想挣扎着爬起,却不停地打着趔趄地滑倒在地,每次挣扎,脚踝上的血便越是汹涌,最后连身下也开始流血了。她捧着肚子,痛苦地嘶叫了起来,华贵的衣袍沾满了从身下流出的血,那触目惊心的红色慢慢汇聚成流,诡异地淌向那护坛池中。 果尔仁对卡玛勒叫道:“快些,结界马上就要开了。” 卡玛勒口中应着,长刀也劈向了我。 我沿着四壁飞奔,仗着轻功比游牧民族出身的卡玛勒高一些,终于拉开了弓箭所需的射程和距离,回头张弓即射,黄金箭处,卡玛勒的手腕钉在那里,他嘶声痛叫着。 我正待射出第二箭,结果了他,果尔仁却冷笑着射出一枚暗器,打偏了黄金箭的方向。 卡玛勒惊惧地看着流星般的黄金箭险险地划破他的脖子,钉在他的耳边。 果尔仁左脚踢飞了张老头,身影一闪,晃过我射向他的金箭,闪电般地来到我面前,当胸一拳,正中我的胸腹旧伤,把我一下子打飞出去,落到碧莹的脚下。 张老头也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嘴角也是流血不止,看来受伤不轻。 我吐着鲜血,银盒周围的光圈开始发出红光,似是慢慢变弱,慢慢消散。果尔仁来到我的身边,看了看高台和我,仿佛是在斟酌先杀我,还是先取银盒。 最后他眼中杀意又起,对我举起了长矛。 我忍住胸口的痛苦,无法动弹,艰难的呼吸中,暗中捏紧了一支黄金箭。 果尔仁对我阴狠笑道:“木姑娘,老夫没有看错,你同你的妹妹一样,皆是祸水。无论在紫园,还是在弓月城,你一日不死,便会来阻我一日,还是让老夫送你上路吧。” 正要向我刺来,忽在空中一顿,他微皱眉。原来脚边有一人正挣扎着反身抱住了他的腿,正是碧莹。 她脸色蜡黄,分明已是疼得汗如雨下,却哆嗦着嘴唇说道:“义父,求您再不要伤害她了。” 果尔仁用力挣了几下,碧莹死命地抱着果尔仁不放,对我哑声喊道:“你、你快走。” 我嘶声唤着碧莹的名字,她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是维持抱着果尔仁的姿势,反复说道:“木槿快走,木槿快走。” 身下的血尽染裙摆,乌玉般的青丝散乱地蔓延,贴在碎心殿的金砖上,发梢沾着血丝,丝丝缕缕沾在她满是汗水和血水的脸上,琥珀眼瞳依然盯着我,却已然开始涣散,慢慢失去光彩。 果尔仁的脑门青筋暴跳,终是叹了一口气,探身抚向她姣好而惨然的脸,“孩子,我本不想伤害你,只是想借你的血开结界罢了,你放手吧,不要逼我。” 碧莹仰首凄然道:“我这一生本就是个错误,可今日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您伤害她,如果她死在这里,陛下也会凶多吉少。”她伏在果尔仁的脚上气若游丝,“这几年我承蒙义父关照,今日就把这条贱命给您,请您放过木槿、放过陛下吧。” 只可惜她的话音未落,果尔仁早已眼露凶光地一掌拍下,碧莹狂吐鲜血,被果尔仁狠狠地踢到我的身边,鲜血飞溅到我的脸上,那双清澈的泪瞳里映着我惊恐的表情。 我放声尖叫着碧莹的名字,奋身扑过去狠狠向果尔仁的大腿扎上金箭。 果尔仁痛叫着踢开我,后退了三尺。 这时,卡玛勒挣脱了黄金箭,来到了果尔仁的身边。 张老头也摇摇晃晃地立到了我们的面前。 “叶护大人连妇孺也不放过吗?”张老头冷冷道。 我向碧莹爬过去,抖着手掏出灵芝丸,塞到碧莹的嘴里。 曾经有个女孩为了证明我的清白,竟然毅然撞柱,血溅荣宝堂;七年之后,因为误会,这个女孩莫名其妙地抢走了我的初恋,也曾要置我于死地;如今,她又为了救我,不顾身孕,身受重伤,眼看又是活不成了。 德馨居里那病弱少女对我纯纯的微笑在我脑海中不停地闪现着。我失声痛哭,口中连声唤着碧莹。 碧莹身下如血崩一般,流成细河涌向神坛,她美丽的双目淌着恐惧和悲伤,看着我用尽力气才哀凄地出声道:“木槿,我、我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仿佛是投入死水的深石,激起了我半生的悲辛与苍凉,这不也正是夜阑人静时,我常常问自己的问题吗? 眼泪夺眶而出的时候,我紧紧抱着她,咽着自己的泪水,含笑道:“你是碧莹啊,是咱小五义的人,你是我的结义三姐,你忘了吗?碧莹?” 她似是受了极大的震撼,呆在那里。她的目光闪着无比的愧悔,间又夹杂着那一种我熟悉的光辉,如同小时候,她躺在病床上,我们夸她的手艺巧,一个一个认真地把要缝补的衣衫交给她时,她眼中欣喜而雀跃的光芒。 她也对我笑了起来,那是一种纯粹的笑容,荡涤了我们之间的误会和伤害,泪盈满眶的她摸索着抓紧了我的手,欲语还休。 然而就像天空的流星一般,她的笑容被撕心的痛楚所代替,猛地闭上了眼睛,身躯沉在我的臂弯中。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大声叫着:“碧莹,你快醒来,撒鲁尔会救你的,你快醒来。” 我叫了好几声碧莹的名字,到最后已变成大声哭叫,然而碧莹却还是没有睁开她美丽的眼睛。 我抱紧了碧莹,感觉她的心脏跳动越来越微弱。我慌张地四处张望,却看不到任何援兵,谁来救救碧莹和她的孩子。谁来救我们! 我怀中的紫殇又热了起来,灼烧着我本已痛苦万分的胸腹。谁来救救我们,紫殇,你还能再救我们一次吗?非白,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我恨这个残忍混乱、冷酷无情的世界,可也不想就这样看着碧莹还有她可怜的孩子在我怀中死去,不想像明凤城那般被永远地埋在这个地宫里! 不远处,张老头同果尔仁和卡玛勒缠斗的影子模糊了起来,唯有果尔仁狞笑着向我们走来,他的目光越过我们,贪婪地凝向高台。 只见他纵身跃向高台,眼看那手就要触及银盒,忽然轻啸传来,就在果尔仁和卡玛勒进来的石门又一闪,出现了几个人影。未到跟前,早有人射出五支银箭,逼退了果尔仁,那结界又轰然关闭。 果尔仁躲闪不及,红色的衣袍被烧焦了一片。 然后我恍惚间感到有人要将我怀中的碧莹拖了出去,是谁?是敌是友? 我浑身发抖间,紧紧抱着碧莹,心中发狠地想着:“果尔仁,你敢再伤害我和我的姐妹,我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向那人狠狠刺出金箭,那人咒骂着后退了一下,然后轻易格开了我无力的双手,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恨恨道:“你这恶女人,就是喜欢谋杀亲夫。” 我微愣间,怀中一空,有人抱走了碧莹,然后自己也被人搂进怀中,“喂,你没有事吧。” 我抬起头,依稀是紫色的光环,那人给我嘴里又塞了一粒不知名的药丸,又替我推宫输入真气。我的眼前渐渐清醒了过来,却见眼前一人琉璃紫瞳,潋滟生姿,充满焦灼地看着我,正是段月容。 他口中噼里啪啦吐出几句:“没见过你这号傻女人的,我早说过你的一腔热血会送你的命的,人家恨不能生食你的骨肉,你还去救她?蠢货、傻瓜,蠢得连根毛都没有。” 我想告诉段月容,这回不是我救碧莹,是碧莹救的我,可是张口欲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第46章 长恨水长东(5) “快点闭嘴调息吧你。别担心了,人家的相公来了,你快点担心你自己吧,不然神仙也救不了你了。”他对我低吼着,不顾我的反对,点了我的哑穴,又给我输入真气,我这才注意到,碧莹正被一个红发之人抱在怀中。 那人满脸血迹,浑身是伤,红发飞扬,酒眸似血,还真是碧莹的相公来了,当今突厥第十一帝,阿史那撒鲁尔。 阿米尔跳过去与卡玛勒纠缠在一起,我无力地倚在段月容的怀中。 阿米尔进来的地方又闪出身手敏捷的四人,前二人是我认得的沿歌和春来,后面一人目光如炬,身材异常高大,身手矫健,却是小放。另一人戴着面具,身材魁伟。接着又涌入四个人,为首一人却是风情俏丽的男装佳人,另三个人都戴着面具,我定睛一看,正是悠悠。 啊?怎么全来了? 沿歌和春来跑到我这里,嘴里焦急地喊着:“先生没事吧?” 小放也不急着同我说话,只是着急地给我把脉。 悠悠带着另三个高大的暗人快速来到张老头那里,恭敬道:“青媚来迟,罪该万死,望主子恕罪。” 却见张老头满脸是血,愈显狰狞,双肩微颤,站在那里微喘着气。 青媚紧张地想上前去扶住他,张老头却冷冷地甩了她的手,高高在上地睨了她一眼。 “小人万死难辞。”她立时面色苍白地后退一步,冷着脸抽出长剑,带着另三个暗人冲向果尔仁,“请主子休息,待小人灭了这个胆大妄为的果尔仁。” “木丫头。”我的耳中飘进梦呓般的话语,回头,却见撒鲁尔正抱着碧莹,口中依然唤着木丫头,他的目光淌着无限的伤痛。碧莹没有醒来,他往碧莹的嘴里塞着药丸子。碧莹咳嗽着,吐出几口血,睁开了涣散的眼。 “我不是在做梦吧?”她的声音那样轻,可是我却听得见。 撒鲁尔对她笑了,“不是梦,傻丫头,我来了,你不会有事的。” 她的眼泪涌了出来,虚弱而艰涩道:“对不起,我……” “嘘!”他如哄着心爱的孩子,抱紧了他,展颜笑道:“你什么也不用说,我早就知道了。” 果然如此,非珏早就认出了我,可是他却爱上了碧莹。我分不清身上或是心上的痛哪一个更痛一些,只是惆怅地看着他们。 碧莹的泪涌得更多,只是问着我心中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我、我不是你的木丫头。”她勉力抬起一只手,指着我道:“她才是真正的……” “傻瓜!”撒鲁尔轻轻掬起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冷冷瞥了我一眼,对碧莹温笑道:“她是原非珏的木丫头,你却是我的木丫头。” 他的眼睛再度向我瞥来,如恶魔般殷红凶恶,竟满是恶毒的杀意。 我兀自一惊,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提起以前的自己是这样的冷淡,就好像提起一个不相干的人? 我骇然莫名,不由向段月容挨去。 耳边传来段月容在上面的冷笑,我一抬头,却见他的紫瞳若有所思地紧盯着那台上的银盒。 他低头对我笑道:“你且等我一等,我倒想看看这个劳什子银盒,到底有什么好东西。” 呃?这种时候,这小子怎么起了这么个念头? 我说不出话,只是抓牢他的袖子不让他去。 他却狡黠地一笑,挣开了我的手,状似亲着我的脸颊,在我耳边轻道:“这撒鲁尔反复无常,须拿到这铁盒才好挟制他。这原家人打的也是这个如意算盘,你且放心。” 他抬起身子,对我轻浮地笑道:“爱妃莫怕,本宫这就去将那紫殇取来,送你做礼物,为汝压惊,何如?” 他让齐放扶着我,长身站起。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猛然跃向那高台,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望了过去。 果尔仁虚晃一招,躲过悠悠,腾空轻点一个暗人的肩头,飞向段月容。 段月容回手一挥青龙偃月刀挡开果尔仁。 果尔仁刚刚落地,张老头的长鞭就到了,可是一到结界,鞭梢立刻哧地被烧焦了。 仿佛是宿命的牵引,他的眼神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兴奋的战栗。我且惊且怒地心想,这个蠢货段月容,这个结界这样厉害,偏你连天蚕银甲都给我了,莫非也想像前世一样被打得魂飞魄散你才开心? 我厉声疾呼:“月容快回来。” 段月容刚刚落地,恰好转过头来,对我眨了下眼睛,嚣张而猖狂地笑道:“爱妃莫怕,本宫有佛祖保佑,断不会有事的。” 我又气又急地看着他。这位仁兄啊,佛祖大人保佑谁都不会保佑你啊。 果然他话未说完,一股强劲无比的力量向他扫来,黑影一闪,却是那个最高个戴面具的原家暗人手持着双钩,霍霍挥向段月容。 这个暗人戴着的白面具好熟啊,我暗自心惊间,段月容长刀一挥,眼看那人人头就要落地,我惊呼:“月容快住手,不准再伤原家人。” 其实我的担心实在多余,因为白面具暗人刀锋微错,段月容的头发被削落数缕。段月容的偃月刀在空中同双钩相缠,火花四溅。他冷静地飞起一脚,扫向白面具的下盘,可这时张老头的长鞭挥向段月容的颈项,同白面具二人出手似老友故交多年,合作得天衣无缝。 段月容面色紧绷,目光虽不曾慌乱,却早已收了方才的嚣张。 “怎么,还没过河,原家人就要拆桥了吗?”段月容冷冷道。 “无论是紫殇还是撒鲁尔陛下,皆出自原家,还请太子退回去,莫要蹚这浑水。”张老头冷冷道,手下却招招凌厉,“方才分明是殿下先出狠招吧,莫要逼我们先来算算永业三年西安屠城的血债。” 瞬间,我意识到段月容同原家是敌非友,本就是你死我活,就算段月容不杀原家人,原家人亦会拼死杀了段月容。我的心活活地跳到了嗓子,眼看段月容就要血溅满身,身后的齐放不知何时,人影一闪,挡开了白面具。 “真真想不到,金谷真人的关门弟子,成了大理段氏的走狗?” 白面具的声音嘶哑难听,可是我却心一动,这人的声音我以前听过的,脑海中猛一惊醒,这个声音是那个爱戴白面具的变态……是他,是多年前那个原家的暗宫主人?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但没有死,还亲自出马了! “放乃一江湖浪客,不理这乱世纷争,但求我家主子无恙罢了。”齐放冷冷道,“现下敌我不明,还请原家的好汉先忍一忍。” 场面乱作一团,伴着碧莹痛苦的叫声,空气中的血腥味浓重了起来。我一回头,却见碧莹捂着肚子大叫着,恐是临盆了。 撒鲁尔的酒瞳也有着慌张,“木丫头,你怎么了?” 碧莹的下身又开始流血了,那带着诅咒的鲜血仿佛受着某种诱惑,慢慢地汇聚在一起,宿命地流向莲花台。 我爬过去,分开碧莹的双腿,撒鲁尔一把扼住我的喉咙,冷冷道:“你想做什么?” 我瞪着他,艰难地说道:“我要给她接生。” 撒鲁尔冷哼着把我甩给沿哥和春来,我按住要扑过去拼命的两个毛头小子,“救人要紧。” 我爬过去,颤着手分开碧莹的双腿,我眼前一片血色,什么也看不真切,这个孩子能生下来吗?明明只有七个多月啊。即便生下来能活下来吗? 我帮碧莹轻抚小腹,用前世看到的孕妇知识,还有那替母马接生的经验,硬着头皮上阵。 她猛地捏着撒鲁尔的手大叫着,可是撒鲁尔的眼睛却魂不守舍地不停看着碧莹身下的血流向莲花台,然后不停地看着果尔仁同悠悠相斗。 我胸中升起一种可怕的感觉,正要呵斥撒鲁尔,惊觉有人抓破了我的手背。 “木槿,救救我的孩子。”碧莹痛苦地叫着,紧紧抓着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哀哀流泪道:“木槿,我不想待在这里,我想回家,我想带着孩子回家。” “好,那你加把劲,咱们生下这个孩子,一起回家,远离这西域的破是非。”我安慰着,胸前的紫殇却热了起来。 碧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放声大呼间,双腿间露出了一个微小的头颅,与此同时,轰然巨响,莲花台的结界发出强光,再次盛开。 段月容一跃而起,如鹰隼一般快速飞入结界,眼看就要抓住银盒了,那结界却突然轰轰作响,闪着从未见过的紫光,把段月容生生地逼出了结界。 众人惊得大汗淋漓。 段月容摔倒在我旁边,阴着一张俊脸,恨恨地看着那个结界。 我正打着战,发着抖地把所有心思放在碧莹和婴儿身上,我手忙脚乱地替孩子绞断肚脐,帮碧莹尽量做好清洁工作,又替她喂了粒灵芝丸。 手中托着一个皮肤紧皱的女孩,我拍了一下女婴的小屁屁,没想到竟然听到她弱弱的哭声,我惊喜交加。 旁边的段月容喘着气睨了我手上的女婴一眼,从鼻子里轻嗤一声:“瞧你乐成这副德性,又不是你生的,有这样忘恩负义的爹娘,长大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旋即又想起什么来,凑过来看着像小猫似的女婴几眼,又看了碧莹几眼,皱眉道:“又是臭东西,比夕颜长得还丑。木槿,你可不准把我们的孩子生得这么难看。” “你懂什么,孩子一出生都这样,以后长开了就会越长越好看的,夕颜不也这样吗?”我信口答道,然后慢半拍地惊醒他后面半句话,立时白了他一眼,脸上却红了起来。 段月容在那儿瞅着我直乐。 我假装没看见,站起来向碧莹走去,把孩子递到她眼前,“这个孩子的生命力好强,将来一定会有所作为的。” 她喘着气,倚在我身边温柔地看着婴孩,泪盈满眶。 我正要对撒鲁尔说,让他先把碧莹和孩子带到安全地方找大夫看一下,一抬头,却见一双殷红的血瞳紧紧盯着我怀中的孩子,闪烁着如噩梦深处可怕的血光,从此成为我此生永远盘桓不去的可怕梦魇。他一步步向我走近,口中却柔声道:“让我看看这孩子。” 我浑身上下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父亲看刚出生的女儿,本来是最正常不过的,我甚至应该向他道喜的,然而我却感到发自内心的害怕和寒意。我转头看了看有点迷惑的碧莹,人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那个婴孩仿佛也感知到危险的气息,呜哇呜哇地哭起来。 段月容似乎也发现了不对劲,猛然挡在我的面前,笑容也有些僵,“陛下何必这么急嘛,我已然遵守了诺言,出兵乌兰巴托,助你进剿火拔部,只等这老匹夫一死,我等便可一同进攻庭朝。既如此,也请陛下应允先放我和我的爱妃……” 段月容后面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完,因为撒鲁尔的速度快得根本不可思议,他的手像利刃一般插入了段月容的左肩,然后像甩垃圾一样甩了出去。只眨眼之间,他站在我的面前,众目睽睽之下,一手五指如爪,硬生生地扎入那个刚出生的幼嫩婴孩身上,另一手将我打飞了出去。我重重跌在地上,不及调息,只是放声尖叫。 可怜的婴孩立刻没有了气息,碧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传来,她向撒鲁尔爬过去,身上的血又在挣扎间流了出来。她的琥珀眼瞳中涨满了血丝,几近疯狂地扑打着撒鲁尔,哭喊着:“夫君,求求你,都是我的错,你要杀就杀我吧,求求你放了我们的孩子。” 撒鲁尔仅是瞥了她一眼,冷若寒冰间,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不带任何犹豫地将手上早已血肉模糊的女婴甩向那个结界。 碧莹的惨叫声中,结界放出从未有过的强光,整个碎心殿一片耀眼的紫光,然后发出一声剧烈的爆炸声,银盒暴露在我们的眼前。 电光石火之间,那个戴面具的原家暗人早已飞身探入,身轻如燕,反手一抓银盒,刚刚跃出,结界轰然关闭,碧莹也已心碎地不省人事。 果尔仁早就挑了一个原家暗人,青媚结结实实地受了果尔仁一掌,口吐鲜血,面上却依然笑着,眼神兴奋。 阿米尔和卡玛勒骇然愣在那里,看着满地的血肉。 卡玛勒眼中闪着恐惧,转头向似钉在地上的阿米尔颤声说道:“看见了吗?阿米尔,他是一个魔鬼,他早已不是人……” 他的话音猛然顿住,因为撒鲁尔鬼魅一般地闪到他的身后,他的手极快地穿过卡玛勒的左胸,然后面不改色地掏出了他尚在鲜活跳动的心脏,截住了他所有的话语。撒鲁尔冷笑地微一用力,卡玛勒的心脏被捏成肉浆。 果尔仁看着卡玛勒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痛声大呼:“卡玛勒,我可怜的孩子。” 他凝着脸踢中了白面具的穴道,上前劈手夺向银盒,张老头的长鞭甩向银盒。 我向不远处趴着的段月容爬过去,却见他左肩汩汩流着血,脸白如纸,狠戾地看着撒鲁尔,一副就要奔上去拼命的样子。 我喊着他的名字,一边使劲摁着他,一边连点他止血的穴道:“别恋战,他……不是人,我们快走。” 第47章 长恨水长东(6) 段月容擦着嘴角的血迹冷笑道:“你以为这个魔鬼会让我们出去泄漏他的秘密吗?他早把进来的门给封死了。” 张老头和果尔仁以内功相拼,僵持着。 撒鲁尔由远而近奋力冲出,用力挥出一掌,只听他一声凄厉的长啸,伴着强烈的掌风,所有人都感到一阵胸口郁闷难当,口吐鲜血。我无法抑制地晕眩,果尔仁和张老头两个人被撒鲁尔突如其来地攻击,击得各自吐着鲜血向后倒去,而那个银盒在我们眼前爆炸开来。 所有人胆战心惊地停在这一刻,仰头看向爆炸的银盒,期待着传说中的紫殇显形…… 然而,却见无数的碎片在我们的头顶散了开来,仿佛一夕之间,满地血腥的碎心城中下起了洁白的大雪,似要洗净这罄竹难书的罪恶。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呆愣在那里。 “这什么玩意啊?”段月容冷笑地看着空中飘飞的碎片,“究竟是紫殇还是纸殇啊?” 春来和沿歌在空中跳着摸到了一张比较完整的碎片,似是一页书纸。 春来看了看,不由念着:“东风夜……花千树……星如雨……什么、什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什么、什么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猛然抬起头,心中如遭重击。 春来抬起头来傻傻道:“先生,这好像是一首词吧,也没见什么宝贝石头啊。这些纸上好像还被人戳了好多小洞洞啊。有人耍咱们吧。” 沿歌打了春来一记毛栗子,“笨蛋,你懂什么?越是秘密的东西,就越是要装得普通些。” 沿歌跑过来,递上那张纸,我拿着那张发黄的纸,泪如泉涌间,只觉双膝一软,跪在一地血腥间。 木槿湾边的红发少年,温暖的大手被我握着,轻轻抚向那本《花西诗集》,垂柳飘飘,我们在阳光下一起读着那首《青玉案》。 他痴迷地对我说道:“木丫头,这首词作得真好,是你作的吧……” 我的眼前全是樱花飞舞,耳边却回荡着他的喃喃细语。“这首词说得对,有些人你一直在找啊找,急得你晚上睡不好,吃不香,练武时候也老走神……其实那个人就在你身边,一回头就看见了,我明白了,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木丫头,原来一直都在我身边。” 忽然一声巨吼,撕碎了我所有的幻念,我惊回头。 “不可能!”只听果尔仁在那里咬牙切齿地大叫着,“不可能,明家人最后一次进入这个宫殿时,我同他们一起验收的。银盒里明明就是那半块能勾人心事的紫殇,怎么可能会变成了这两本《花西诗集》?” 撒鲁尔似也专注地在看着那些纸片,眼神幽深不可测,却明显地如释重负。 张老头蹲下来,捡起半片纸凝神细看半天,却是哂然轻笑出声。 我们都好奇地看向他,他却止住笑声,对果尔仁摇头道:“叶护大人,您输了。” 果尔仁青筋暴跳,“你说什么?” 张老头拍拍手上的碎纸屑,喟然长叹道:“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他轻笑道:“叶护大人,不单单是您输了,眼前这位撒鲁尔陛下也输了。事实上,就连、就连老朽也输了,我们所有人都输了,输给了所谓痴儿的原非珏了。” 碎心城的结界受了撒鲁尔的攻击,开始不稳,莹莹的紫光球里四散蹿流着血红的闪电,仿佛邪恶的魔鬼受到了血腥的蛊惑,欲挣破结界而出。那结界不停地忽膨胀忽缩小,然而所有人的心思却并没有在不稳的结界上。 我们所有人的视线跟着张老头,一起看向果尔仁,然后一起扫向阴沉着脸看着一张碎纸的撒鲁尔,最后又回到了张老头的脸上。 “原非珏,原家当今家主流落在突厥的第四子,在母体之初受了伤害,从小体弱,故而练习《无泪经》,自八岁起双目不识一物,性格痴傻愚钝,时而狂性大发,伤人无数,故而原侯爷赐其玉北斋,无非让其修身养性,去其戾气。可叹世人无知,不但歧视他酒瞳红发,异族出身,在紫园里上至主子,下至仆人无不对其又惊又惧,视之如洪水猛兽,而且常常趁其迷路之际欺辱嘲笑。其时除了玉北斋众人,唯有一个杂役房的丫头与他深交,那个丫头不知道原四爷会练成忘情负爱的无相神功,便私相授受这两册《花西诗集》做了定情信物。 “那时紫园里上上下下都以为原非珏不过是个痴痴傻傻的呆子,对于男女情事不过是过眼云烟,除了那个整天刷粪浣衣的傻丫头,谁也没有当真,就连当时的原三爷和您,叶护大人也没有把这当回事。”张老头瞥了我一眼,接着道:“不想原四爷却心如明镜,他早就预知神功练成之时,会前尘尽忘,便护住这两册诗集。老朽确然不知四爷是如何知晓紫殇会废去无相真经,他定是早已心中有数了,便想尽办法在神功练成之际将紫殇悄然换去。 “叶护大人,您没能让他带着心爱的女人回到突厥,从此他日夜思念心中的那个女子。”张老头又长声叹道,“可叹,其时的原四爷可能已然得知他的心上人在秦中大乱时死在乱军之中,他的心也跟着去了,是故将这两册诗集放在银盒之中。然而,”他复又顿了一顿,看着果尔仁道:“叶护大人可曾想过,那时的四爷已然知道您对他相瞒紫殇之事,定是祸心深埋,为何他从没有对女太皇陛下提及? “是因为您是女太皇陛下的宠臣而有所顾忌呢,还是怕您会对他不利呢?老朽以为这些都不是最终的答案……” 果尔仁沉着脸,冷然道:“愿闻其详。” “您是看着他长大的,您难道还不明白他当初的心意吗?”张老头摇摇头道,“紫殇是原四爷最深的秘密,他将自己的心事同紫殇埋在一起,是想着若有一天,叶护大人真的起了反心,看到这两册诗集,也许便能知难而退、知错悔改,真心助日后那个他也无法预知的撒鲁尔陛下匡扶社稷、振兴突厥。无论眼前这位可汗陛下心中作何所想,确然在真正的原非珏心中,你始终是他最尊敬的养父啊。”张老头望着果尔仁,充满感慨悲怜地长叹一声。 果尔仁仿佛被人重重一击,整个人怔在那里,眼中阴晴不定,口中却颤声喃道:“非珏,少主……你、你,难道你当真如此想……” 非珏、非珏,原来你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吧。所以你要送我那根银链子,是怕你认不出我来! 你把《花西诗集》放到银盒之中,若是果尔仁起了反心,后来的撒鲁尔有机会能拿到这银盒,看到这两本《花西诗集》,也许能记起我来,也好对我手下留情,对吗? 我抬头看向张老头,没想到他正垂下头用那一只眼深不可测地看着我。 我心中一动,这人的思路如此清晰,当世之中唯有两人可与其相比,一个是眼前妖里妖气的段月容,还有一个……却是有那天下智者之称的踏雪公子——原非白。 场中静得可怕,所有人都静默着。 青媚悄悄挪了过来,下巴向撒鲁尔扬了扬,“想不到《无相真经》练成之后,人格竟会变幻如此之大。” 张老头向撒鲁尔看过去,冷冷道:“陛下,您现在可放心了。原非珏早已料到今天,为您做好了一切,您实在无须牺牲您可怜的女儿。” 撒鲁尔轻轻一挥手中的碎纸片,脸上毫无愧悔痛苦之意,相反,那双酒瞳中却闪过一丝残酷的愉悦,他充满鄙夷地冷笑一声道:“可怜虫。果尔仁,原非珏是个可怜虫,像你这样的逆贼,早就应该在发现之初除掉你,不然,又何来今日之祸!”他的笑声如冰水锥心,提起非珏的名字,全然就像两个人。 我内心的恐惧渐渐被愤怒所代替,猛然想起自己的怀中还有半块紫殇,要不要现在就拿出来? 可是看着满地血腥和地上不省人事的碧莹,又放了手。我悲凉地想着,如果非珏想起这些,要让宽容善良的非珏如何自处啊。 撒鲁尔伸了一个懒腰,看了看不停暴涨的结界,走向碧莹,轻嗤道:“方才的故事甚是有趣,不过你应该说全了。那原非珏的心上人,也就是那个杂役房的小丫头,被调到你家三爷的西枫苑,被收了当妾,成就了大名鼎鼎的花西夫人,后来失散在秦中大乱。天下皆传原非白一片痴心地出版了《花西诗集》,而那两本诗集的原版便是这银盒中的两册诗集,而那位据说贞烈的花西夫人,却成了这位段太子的情人,大理商人君莫问。” 他的话让所有人都暗中捏紧了拳头。 他眼神微动,阿米尔便施轻功站到他身后,“原家的暗人,我不杀你们,且回去传我原话。” 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他的后顾之忧已解,自然要挑动大理同原家的内斗,而最好的借口便是花西夫人。 这时青媚、白面具,还有另一个原家暗人渐渐聚在张老头周围,四人不时瞥向我和张老头,似乎在等着张老头一句话,就要行动。若我的理解没有错,那便是:抓住我,或是杀了我灭口。 那张老头紧握着鞭子的手背青筋暴现,似是苦苦压抑着怒火,冷冷地咬牙道:“请陛下明示。” 撒鲁尔依然轻薄地看着我,“你且对他说,原非白,虽有踏雪公子之名,却真可谓是天下最丢脸无用的男人,抢了弟弟的女人,把个整日洗衣掏粪的妇人当宝贝似的捧上了花西夫人宝座,却不知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投靠了大理段家,让他戴上了多少回绿帽子。在瓜洲之时,她勾引朕的丑态,到现在朕还记得,这个女人朕也尝过,不过如此……” 他的话似是一剑穿心,直击段氏、原氏的痛处,一时间两家壁垒分明。 “陛下说话实在应该小心,什么花西夫人、花东夫人?君莫问是本宫的爱人,仅此而已,她身上带有苗家的贞烈水,你若真是动了她,我想站到这里的也不是撒鲁尔陛下了?”段月容冷冷地说道,走到我的身边。 春来、沿歌和齐放渐渐靠拢了过来。 果尔仁一个人目光在左右间逡巡,似是在思索哪帮人马更强些。 撒鲁尔的武功高得不可思议,仅冷哼一声,身形微晃,已站在我的面前,向我砍出一刀。 齐放立刻用青锋剑挡开这一刀,使尽毕生功力,整个人却被撒鲁尔的弯刀弹飞出去。 离我们最近的春来向撒鲁尔奔去,飞出流星锤,怒喝出声:“你这个连亲生女儿也要杀的魔鬼,凭什么污蔑我家先生?我家先生是好人,你这个无耻的恶人闭嘴。” 齐放跟着飞出,嘶声惊叫着:“春来快回来。” 与此同时,张老头忽然将长鞭挥向撒鲁尔,然而还是晚了。 撒鲁尔轻笑出声,春来连他的衣角都没有碰到,就被他的真气反弹出来,撞到结界上,随着物体烤焦的哧声,春来惨叫出声。 撒鲁尔单手劈断张老头的乌鞭,抱起碧莹,隐向一处石壁,嘲讽地看了我一眼,就这样同阿米尔消失了。 齐放接下春来软绵绵的身体。 我同沿歌跑过去时,春来浑身上下全被灼伤,发出焦味,我流泪唤着春来的名字。 春来黑乎乎的脸上,慢慢睁开两点光明,满目凄惶,似有重要的问题问我。 沿歌磨着牙,大声骂道:“你这个笨蛋,师父武功比我们高得多,他都被打伤了,你作甚急着投胎?” 我颤声道:“春来,好孩子,你不要动,也不要说话,有事我们回家再说吧。” 春来却忽然咧开干裂的嘴唇,对我憨笑起来。就像无数次,沿歌拉着他做坏事,被我发现了,沿歌这小子要么甩下他逃走了,要么就是躲在他身后不作声,可他总是还不知道祸到临头,总是这样对我憨笑着,唤着我:“先生……” 这个我最喜欢也是最憨厚的弟子,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艰难地对我说出了此生最后一句话:“先生……还是穿女装好看。” 他淳朴善良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放大的瞳孔里映着我的泪容,如同往常一样,犹带着一丝快乐的笑容,却悄悄停止了呼吸。 我紧紧抱着他发黑的身体,放声大哭。 沿歌泪流满面,只是在那里圆睁着眼睛,呆呆地痛唤着:“春来,春来,你这个傻子,笨蛋。你还说要我帮你娶到小玉的,怎么就这么死了?” 齐放摇摇晃晃地站过来,一向冷漠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悲戚。 段月容也是满面阴沉,见我痛哭出声,不由对我叹着气走过来。 青媚寒光湛湛的剑指向段月容,森然道:“朝珠夫人这是要哪里去?” 我跪在地上,心疼得无以复加,紫殇又开始热了起来,结界猛然发出一阵从未有过的强光,忽然砰然爆炸。 整个宫殿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明,就连那原本镶在宫墙之上的夜明珠也暗了下来。 一片黑暗中,只听到沿歌疯狂的痛叫声,间或夹杂着兵器剧烈的撞击之声,青媚的娇斥传来,又一声刺耳的刀剑相撞之声,火花四起。我看到果尔仁站到了白面具的背后,似要出阴招,我同段月容四目相接,然后火光暗去。 第48章 揽草结同心(1) 我听见白面具的冷笑,心中焦急万分,除了我和沿歌以外,其他都是一等一的杀手和高手,黑暗之中四方混战,伤了他们这可如何是好?忽听得齐放的尖啸传出,沿歌的声音立刻轻了下来。 有人忽然过来重重撞了我一下,把我怀中春来的尸首撞走了。我流着泪,摸索着春来,一边想着如何联系段月容。有人握住了我的手,我正欲击杀,那人不紧不松地捏了一下我的手,似是没有恶意,拉着我往前走。我放下心来,应该是段月容吧。 我回握住他的手,跟着他往一个方向去。忽然黑暗中的后方长笛声起,竟是段月容吹奏的《长相守》,显然这厮没事,在向我诉平安。我心中一松,然后冷汗涔涔地想,拉着我手的这个人又是谁呢? 我开始挣扎着想放开那人的手,那人却紧紧拉着我不放,黑暗中拉着我狂奔起来。 我暗想,莫非是果尔仁?我害怕地惊呼:“月……” 那人疾点我的哑穴,飞身跃起撞向一片黑暗。 我的心脏似要蹦到喉间,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唯有耳边段月容的《长相守》不停地吟唱,仿佛无限的凄惶焦虑。 我无力挣扎,想起春来的惨死,那天下最憨直纯实的阳光少年同明凤城一般,永远地待在这个冰冷的地宫里,甚至无法为他收尸,更是悲怒交加。我再也忍不住喉间涌起一股腥甜,张口吐在那人的胸前,陷入晕厥。 …… 谁在呼唤我?我睁开眼睛,发现我正卧在木槿树下打着盹,我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一旁是面容恬静的紫浮,正在轻轻吹着一支长长的碧玉笛。那笛曲美妙,竟是《长相守》。 他见我醒来,便放下长笛,对我淡淡一笑。 我也回他淡淡一笑,正欲开口,他却面色大变,手指有些颤抖地指着我,“你、你的心呢?” 我闻声低下头,却见我的心口处正汩汩地流着血,胸口奇痛难忍,耳边不时传来熟悉的呼唤:“木丫头。” 我忍痛回头,却见一个青年,穿着金丝滚边的黑缎王袍,金冠压着红发,酒瞳锐利,又带着一丝睥睨,阴阴地看着我。 紫浮惊痛的面容同木槿花慢慢消失,然后幻成血色的樱花林。我痛得直不起腰,满身是汗,却发不出声音,眼睁睁地看着他向我步步走来。每走一步,周遭的樱花便随之枯萎、凋谢,最后化为一片血海,慢慢地凝聚在他的周围。酒瞳越来越红,最后化为两簇血红的幽光,仿若地狱蒸腾的魔鬼。 “来呀,木丫头。” 他手中紧握的弯刀不停地滴着鲜红的血,那刺鼻的血腥味直冲我的脑门,我几欲呕吐。 他狰狞地对我咆哮着:“快到我身边来,你在怕什么?” 我再一次睁开了眼睛,胸口痛得像火烧,眼前渐渐清晰了起来,有人正拿着一块洁白的帕子,沾着冰凉的水滴轻敷我的额头。微转头,却见一个独眼老人坐在我身边,正焦急地唤着我,原来是张老头,他温言问道:“夫人可好些了吗?” 四周光线很弱,全靠一个小火把亮着,眼前是一片岩壁,我靠在一块石壁之上,早已不见了碎心城的景象。我循声往细微的滴答声望去,却见高高的一处岩缝间正极缓极缓地渗出水滴来。俗话说滴水穿石,那水滴下方的一方巨石,果然是向中间凹去,中间光滑至极,像只巨碗一般盛满水滴,然后自较低的一弯弧口流进一小方深潭。 这是在哪里? “方才是前辈救我出来的吗?”我启口问道,发现嗓子都哑了,嘴里一股血腥味。 张老头轻轻点了点头,“夫人好些了吗?” 那别人呢?脑中立刻涌现春来的惨死,不由心如刀割。 “春来、春来。”我流着眼泪,喃声唤着春来的名字。我问道:“请问前辈……我的弟子……还有大理太子他们呢?” 张老头淡淡道:“恕老朽不知,方才忙着救夫人,老朽也同其他人失散了。” 我抚着旧伤口,失望地看着他,他却用那一只老眼犀利地看着我。 我不喜欢他的目光,不由垂下眸,轻道:“多谢前辈搭救。” 他并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为我敷额头,只是站起身到那巨石的小水潭处绞了绞手巾,然后坐在我身边。 不远处躺着那把金光灿烂的真武侯,我心中一动,莫非此人能在黑暗中视物,竟然连真武侯也带出来了。 两人一片沉默,唯有岩缝间滴滴答答的水流声,滴穿人心。 我在心中盘算着他会将我怎么样?也许他在等原非白的手令。那个撒鲁尔既然这样挑动原家暗人,想必会将我还活着的消息传遍天下,最重要的是他绝对不会放过我这几年都在段月容的羽翼之下生活。 我的喉间又有甜腥回逆,微用力咳嗽,胸口更钻心地疼起来,忍不住低吟出声。 张老头听到动静,飞奔回来,急道:“可是……旧伤疼痛难忍?” 我淡笑道:“老毛病了,不要紧的,再怎么疼,忍一会儿就过去了……” 忽然想起那次在钱园分别前,原非白发病的样子,不由低声问道:“你家三爷,他、他身体可好?” “夫人放心,我家三爷一切安好。”张老头那只小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我。 “前辈跟着三爷多久了?” “很久了。”他的声音十分平静。 “前辈可是青王?东营暗人的新首领?” “正是。”他微微垂眸,长睫如画扇轻展,远远望去,竟然秀丽动人。 我心中暗讶,慢慢道:“木槿在弓月城多谢前辈多次搭救,感激不尽。” 他在那里应酬了几句,我们又陷入了沉默,唯有水声滴滴答答,洒在人的心间。 “这两年……东营的兄弟们,跟着三爷吃了很多苦吧?”伤痛微平,我轻抚着伤口,轻轻道:“鬼爷说过,原家暗人向来是主人败,暗人死,如何也不能逃。三爷在地宫之时,很多东营的兄弟遭了难,前辈也吃了很多苦吧?” 张老头抬头看了我一眼,淡淡一笑,却不作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我望着他的侧影,轻声道:“前辈是在等三爷的谕令还是侯爷的密令?” 他微诧地看了我一眼,“夫人何意?” “前辈是在等上边处置我的口谕或是手诏吧?毕竟,死去的花西夫人是个贞洁烈妇,活着的花木槿却是身败名裂的君莫问,我活着回到三爷的身边有何好处?”我对他浅笑着,“当年,侯爷不正是为了让我守贞才对我下了格杀令吗?” 我忍痛一手撑地稍稍坐直了身子,他的一只眼紧紧盯着我,似要将我击穿一般,我避过他的目光,看着火把静静地说道:“这火把快燃尽了,前辈可用那深潭里的原油再续燃。只是您若不抓紧时间联系您失散的东营兄弟,早日见到三爷,只怕撒鲁尔真的会散布那些流言了。” 张老头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样说,看了我许久,缓声道:“那夫人呢?” 我飘忽一笑,“我大限将至,不如就让我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没想到张老头放声大笑起来,把我给唬了一大跳,然后他又忽地收了笑容,沉着脸向我微倾身,灼灼地瞪着我。 “夫人,”他的嘴角似是咧开了一丝弧度,“您真是怕三爷或是侯爷对你下格杀令吗?”他的身上散发着一阵可怕的压迫感,“抑或,你是在等段太子的接应?” 却听他一声冷冷的嗤笑,“夫人认为方才黑暗之中,齐放和你那毛头弟子为暗宫高手所截,段月容为青媚相拦,可有胜算?” 我冷冷地看着他,抚着伤口的手渐渐捏紧了衣衫,另一只手摸到了怀中齐放为我准备的短刃。 他冷笑道:“夫人同段月容还真是情深义重、生死相许,莫非夫人是在等段太子找到您,好杀了我,然后您便能和段太子二人上穷碧落下黄泉,比翼双飞共生死不成?原非白若能对你下格杀令,十个八个花木槿便也横尸江南,何苦等到现在。”他对着我冷笑数声,“夫人太看得起原非白了。他根本对你下不了手,踏雪公子便如传言所说,色欲熏心,难成大事。岂止是难成大事,他简直便是好色无能之辈,今生注定……” 他忽地硬生生地停住了对原非白进一步的污辱谩骂,从地上一跃而起,躲过了我向他背后刺去的短刃。他灵巧地躲在一边,轻易夺过我的短刃,高高在上地俯看着我,捏着我短刃的手有些发颤。他捏得那样紧,甚至顾不到手已被我的短刃所割破,那殷红的血丝便如那岩缝的水滴一般,极缓极缓地滴下来,看得人的心仿佛也要难受地滴出血来,他的眼中有着不可名状的恨意和苍凉,“你……竟然想杀我?好!好!好!” 他连连说着好字,悲愤的声音在石洞中回荡。 我天旋地转地爬将起来,向后靠在壁上,再也无力动弹,只得喘着气艰难道:“我只是想请前辈带我去找我的弟子和朋友。” 他站在我的对面,居高临下地对我冷笑着,“夫人果然是天下有情有义的奇女子啊。”他的语气充满了揶揄。 我闭上眼睛惨笑着,“不过,我的确想在见到我的朋友之后杀了你。” “哦?这又是为什么呢?”他的声音近在耳边,我睁开了眼睛,正对着他布满血丝的一只眼,“杀了我,好去找你那心爱的段月容再为你扮作女人,继续哄你开心吗?” 我冷笑道:“东营的鬼爷是怎么死的,前辈忘了吗?” 他凝着那只眼,冰冷地看着我。 我无惧地回视着他,坦然道:“当初,鬼爷囚禁我时已生反心,我便以恩威并压,财宝为诱,安抚其心为三爷继续效力。你当真以为我不知,以三爷的能力不会觉察这样三心二意的暗人?我稳住鬼爷,让他慢几天行动,是为了能让青媚给三爷送信,我给鬼爷送去这十万两白银,便是送给三爷时间。”我冷冷道:“花木槿不敢称自己是什么贞洁烈女,但是身为家臣,你方才辱骂主人,又该当何罪?以你这等恃才狂悖、目无尊长的小人,长久必反,我又如何能让你待在三爷身边?” 他看着我向后退了几步,慢慢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戾气渐消,“那你现在全都说出来了,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我慵懒而艰难地笑了,“我这等残躯,能撑多久?你杀与不杀俱是一样,有何惧之。色欲熏心,难成大事?你根本不了解原非白。”我轻嗤一声,脑中却是当年在月桂林中锦绣与非白秘会的情形,胸腹中又开始了翻腾。 “他虽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却并没有过着像其他王孙公子那般奢侈的生活,也没有浮华纨绔之气。”我闭上了眼睛,眼前却是一个白衣少年坐在嫣红的梅花雨中对我微笑,我也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嘴角,“他的母亲出身侍女,是故无论他如何惊才绝艳,却终是被世俗所轻视,后来他和他的母亲为奸人所害,从天之骄子、众星捧月坠落到人间地狱,在轮椅上度过了那样被病痛折磨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这几年,每每我一个人旧伤发作,疼得死去活来时,就会想,一个十岁的少年,是以怎样的心情和毅力在轮椅上度过那样寂寞痛苦的七年……整整七年啊。寻常人早疯了,他一个少爷,却能经受这样的磨炼,他的心如磐石,动心忍性,见微知著,凡事谋定而动,无往不利。所谓智者无双,勇者无敌,说的便是他。你真以为你了解原非白吗?可笑!”我轻嗤一声,“为解西安之围,年仅十七岁的他私盗鱼符,违抗军令,救了整个西安城的百姓,还有我,这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智慧,仅凭一人之力为母报仇,又是干得如何的漂亮?” 我的喉间一片腥甜,正待再说下去,眼前却是一片黑暗,软软滑了下去。 有人稳稳地接住我,焦急地唤着我:“木槿,快醒来。” 有人在我背后输入真气活血,那人的手打着战,我的鼻间一片男性的气息,难道是我大限到了吗?为何我还隐隐地闻到一股香气,那是龙涎香,原非白的龙涎香啊! 还是我刚才对原非白的回忆录做得太好了,以至于产生了幻觉? 我努力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丑陋不堪的张老头,那只独眼布满血丝,藏着惊恐。 “他经历过人世间最深沉的痛苦,所以、所以一般人只要一举手,一投足,甚至只要一个眼神,他便能知道其为人如何。他心深似海,韬光隐晦,然而却偏偏有着世上最俊美的微笑,如同这世上最明媚的阳光一般,能温暖人心。” 白衣胜雪的少年常常坐在莫愁湖边,靠在梅树下,静静地看着波光渺渺的湖水。 他喜欢梅花,平时总要亲自去照顾那些梅树,因为那是他母亲最爱的花。 那一年西安皑皑大雪,碎琼乱玉中,他在梅园里拿着剪子仔细地修着冻枝,那时我们还不熟,他对我也很冷淡。 彼时我明明觉得他比那西安的暴风雪还要冰冷,然而当我帮他扶正梅枝时,就是忍不住要偷偷看他。 一次又一次地在心中感叹造物主的神奇。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俊美飘逸的美少年呢,好像是无意间坠落人间的大天使一般。 然后等到他狭长的凤目转向我时,我赶紧心虚地挪开了眼,等到要离去时,这才发现我的双手挪不开了,于是只好抱着梅枝对着他干瞪眼。 他等了一会儿,终是不悦道:“你这毛丫头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推我回去。” 我苦着脸说:“三爷,我的手给冻住了,动不了了,怎么办哪?” 琉璃世界里,梅花红得异样灿烂,细雪般的少年在梅花雨中不可思议地怔怔看着我,同我大眼瞪小眼。 我不由微笑了起来,“人们称他为踏雪公子,实在是名副其实。”我凝视着他的那一只眼,脑中想象着第一次见原非白的样子,不觉柔柔地笑了起来。 可是张老头却低下头,侧过身子,不再让我看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颤声说道:“夫人别说了。” 我却话音一转,“然而你有一点说对了,他的确算不上什么好人。” 他的身体绷紧了,却依然没有回头,“求夫人别说了,你的身体很虚弱,且休息一下吧。” “确然,我恨他同我的妹妹一起联手骗我、禁锢我,拆散了我和非珏,他总能猜到我的心思,然而……”我的眼前渐渐模糊了起来,滚烫的泪水终是滑落我的脸颊,我抓紧了张老头的衣襟,逼着他转过头来,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咬牙切齿道:“然而……我总是琢磨不透他,猜不透他到底怎么想我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他究竟是为了救我还是为了替母亲报仇才孤身一人潜入暗宫的呢?他明明是因为爱锦绣,所以才收留了我,为什么又要写信给侯爷说要纳我为妾呢?为什么要出版《花西诗集》,搞得天下沸沸扬扬?难道没有想过,手下的门客会像你一样鄙夷其为贪花好色之流,离他而去吗?我死了正是他尚公主的好时机,为什么要拒婚而严受家法呢?这样他至少可以少奋斗十年!不是吗?” 我一口气说了这些,胸口疼得像撕裂一般,大喘了几口气,面上的泪痕未干,却忍不住自嘲地笑道:“每每想到这里,我又偷偷想,莫非他心里还真的爱上我了?” 张老头垂下的眼睑,抱着我的双手似有些不稳,只听他讷讷道:“夫人这几年为何不回去呢?为何不亲自问问他?”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凝神细看着他发亮的眼神,那额角微露的乌黑发根,心头却有一角猛地塌陷下来,压得我整个人都似酸痛得几不能言。我哽咽了许久,默然凝视着他如水的目光,流泪长叹道:“他是个我所见过最爱干净的一个人,但是如今却不惜忍受污秽恶臭。他明明是这样骄傲的一个人,现在却不惜忍受屈辱,扮作个独眼驼背的糟老头子,整日在最最瞧不起的突厥人面前卑躬屈膝、点头哈腰……我真的很想问问他。” 我抖着双手伸向他,他似乎退无可退,浑身亦颤得厉害,看着我的那一只绿豆眼亦是深深湿润。我终是颤巍巍地摸上他丑陋不堪的脸颊,感受着粗糙的人皮面具下那温热的脉搏,泪如泉涌,再不成声,抽泣许久之后,早已哭花了脸,哽声道:“我想问、我想问,原非白、原非白、原非白,你……是不是人,你是不是人……你为何到现在还喜欢这样折磨我,你太过分了。你不是人,不是人你……你以为长得帅就可以这样捉弄人吗,你……” 第49章 揽草结同心(2) 我没有问出我想问的话来,也许一切早已有答案,也许我已经不用再去想这些答案。此时此刻,我还是像七年前一样,扑在他身上无力地踢打,最后扑入他的怀抱放声痛哭。 我挽着他的脖子,他的脉搏跳得飞快,浑身也颤得厉害,他并没有回我的话,而我只顾埋在他的胸前,没有看他的表情,只是感觉他慢慢地环上双臂,然后慢慢地圈紧了我。 他这样紧地圈住了我,仿佛和我有着莫大的仇怨,抱得那样紧,几乎让我痛得有些窒息。 我止住了哭声,趴在他的胸前听着他结实有力的心跳,紧紧回抱着他,心头酸涩难当。 他又喂了我一粒药丸,平复了我的伤痛。 我抚上他的脸,沿着人皮面具的边缘,轻轻地撕开,他的一只眼睛脉脉地盯着我,如一汪春水无声静流,再一回味却又似无边情潮暗涌。 不一会儿,一张无瑕但略显憔悴的天人之颜露在微暗的火光之下,正是我朝思暮想的梦中人。 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无声地用双手细细抚摸着他的容颜,一堆的问题哽在喉间,问出口的却偏偏是:“方才、方才我弄痛你的脸了吗?” 他依旧盯着我,轻轻拂去我的眼泪,也不说话,只是轻摇头。 又是一阵沉默,我怯懦了许久,傻傻问道:“你怎么会暗中看到我的?” “暗宫……养病那阵子烛火经常不济,便索性练出黑暗中视物来。” 他所谓的养病,其实正是软禁在暗宫,受尽家法的那几年。想不到他们连烛火也不愿意供给他!无法想象他到底吃了什么样的苦。 我心中难受,很想问他:“我没有回来,你可怨我?”然而出口的问题却又变成:“你……为啥易容成一个独眼人?” 他纤长的香扇睫毛微垂,躲开了我的目光。他的侧脸在微弱的火光下如雕像般俊挺,只听他淡淡道:“暗宫那几年,西营的暗人潜入暗宫对我下药,好在韩先生发现得及时,这只眼自那以后便不太好用了,事物也只可见一个轮廓罢了,尤其到了夜晚,便如瞎眼一般。于是索性便扮作这个独眼花匠了。” 我心疼地抚上他那只左眼的眉毛,“是二哥派人做的吗?” 他略点了一下头,凤眸温然地看着我。 我的眼泪却又流了出来,“二哥怎么这样狠啊?” “不用难过,”他嘴角微勾,拂着我的泪水,眼中凝上了冰屑般的冷意,“我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大少爷在很久以前便中了一种叫春蚕的毒药,只要一有欲念,便双目失明,行、行房不便,至今还在找人配解药。” 我怔在那里,想到原非清同宋明磊之间暧昧的传闻,非白此举岂非要让他们…… 那厢里他看似无波地含笑凝睇,我的心中却不寒而栗,想起齐放、段月容他们,不由焦急道:“那小放他们……” “你莫要担心。”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他悄悄握紧我的手,抵上我的额头,闭上凤目软声细语道:“小青和阿遽他们都接受过特殊训练,在暗中也能视若平常,我嘱咐过不可伤他们,故而齐放和你那些弟子定是无恙。” “阿遽?”我问道,“莫非是那个与你同来的暗宫宫主吗?原来他的名讳是遽!” 他有些讶然地看了我一眼,转而嘉许地点头,含笑道:“正是司马遽。” 正想问他,他们的关系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铁了,然而却猛然意识到他并没有提到段月容的名字。我心头开始乱如麻,他定然是不会放过段月容了,那段月容在黑暗中会不会真被原非白的人杀了? 我抬眼看他,他的凤目闪着一丝冷意,冷冷道:“段月容那妖孽狡诈多端,自然不会如此容易受伤,你急什么?”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轻易能知我之所思、晓我之所想。然而我实在不喜欢他的口吻,那种满溢到胸口的幸福感似乎也在他冷然的目光中一点点地冷却开来。 一时之间,两人便话不投机半句多起来。 一阵沉默,我别开脸,局促地欲抽回手,他却握紧了不放,一手揽起了我的腰,毫无预兆地一口咬上我的颈项。我哎哟一声痛叫,使劲推开他,捂上我的颈脖,果然咬开了,还流血了,火辣辣地生疼。 我望着他,惊惧而不明所以。 七年已过,这只恼人的波斯猫怎么还是这么喜欢咬人哪。 目光所及,他微喘着气,目光灼灼,仍旧搂紧我的腰,嘴角却悄然蜿蜒下细小的血丝。 不待我回答,他又吻了上来,这回选择的是我的唇,却比方才温柔得多。他的唇齿间残留着血腥,有些仓促又带着霸道地滑入我的口中。 不过令我的心情稍霁的是他的吻技还是同七年前一样,青涩难当。 他慢慢吻上我的耳垂,最后又落到我脖间的伤口处,使劲舔啃吮吸了一阵,像是吸血鬼似的,丝丝痛楚却混着一丝情欲的战栗。等他气喘吁吁地挪开脸,我也睁开了眼睛,他将脸扭到别处,却让我看到他秀气的耳廓红了个透。 “等我们出了这突厥,便再不分开!”他喃喃地说着,对我转过头来,凤目的眸光荡漾着星光璀璨,眼角眉梢俱是幸福的期盼,难掩满腔情意。 他的凤目柔柔地看着我,如春水凝碧滋润心头,我正要开口,却听石壁轰然一响,一人斜倚在石壁上,月白衣衫带着大片的血迹。他嗤笑着站直了身体,立时颀长的身形堵住了洞口。他手中紧握青龙偃月刀,惨白的脸上挂着冷然,紫瞳幽冷地看着我们。 原非白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站了起来,挡在我的面前。 段月容停在原非白的面前,紫瞳却盯着我说道:“见到本宫无恙,你很失望吧?” 我无由地生出尴尬,却见他的目光回到非白身上,“踏雪公子。” 我这才明白,他是在对原非白说。原非白仰头无声而笑,隐着乖戾警惕。 “让公子失望,本宫实在心有不安。”段月容也笑了,“公子那个女暗人,叫青媚的,哦不,本宫应该叫她无耻的贱人才对,武功真是不错啊。可惜,现在被本宫关在那个碎心殿里了。” 他似乎想绕过原非白走向我,原非白冷着脸一甩鞭子,将段月容扫在一丈之外。 “多谢原公子为本宫照顾爱妃。”段月容诡异地一笑,握着偃月刀的关节有些泛青,“现下本宫想看看爱妃伤势如何,踏雪公子这是做什么?心肝宝贝儿,你莫怕,”段月容紫瞳微转,轻佻地扫向我,满脸矫情,“本宫这就过来好好亲亲你,给你压压惊。” 原非白冷冷地一抖手腕,乌光一闪,直奔段月容。 段月容满面冷笑地挥出偃月刀,乌光缠绕着银光,一白一黑两个人影纠缠在一起。 我叫着:“快住手,月容快住手。” “莫问,你可弄清楚了,是他先动手的吧。”段月容趁着间隙,冷冷地瞪着原非白,向我扭头时,面上的颜色却比翻书还快,一扁嘴,可怜兮兮道:“真扫兴,天下闻名的踏雪公子,如此没有涵养。” 我愤然,明明是你故意先激怒原非白的,现下还要来假作无辜。 原非白凝着脸,长鞭挥得水泄不通,似恨到极处。 看似落在下风的段月容紫眼珠子一转,忽地右手闪电般地抓住了原非白的发髻,然后极其卑鄙地踢向原非白的命根子。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段月容,这招看上去怎么这么熟啊。 原非白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左手一挡要处,长鞭反手挥向段月容的下盘。段月容腕间的铁护腕钩走了原非白的长鞭,两人纠缠在一起,凤目绞着紫瞳,一时狠戾非常,仇深似海。 原非白低吼一声,五指抓向段月容的脚踝,段月容闷哼一声,一边松开了右手,左手手腕一抖,原非白的长鞭已然在他的左手,两人倏地分开。 他五指张开,指间悠悠落下几缕原非白的乌发。 紫瞳眸光一转,似是勾逗又似挑衅,风情无限的嘴角弯起无尽的嘲意,“踏雪公子的云鬓真正比女子还要乌黑柔软,难怪莫问总爱搂着我,一遍又一遍地抚着我的发,本宫真真羡慕。” 原非白的脸色铁青,额头青筋直跳,半晌,剑眉高挑,口中缓缓吐出话语,如嘲似讽,“如此说来,内人不在身边的这些年,真真难为段太子啦。” 段月容的笑容骤然消失,右手一抖乌鞭,挥向原非白,钩住了他的腿脚,向前一拉,绊倒原非白,左手闪电般地拔起偃月刀,紫瞳闪着决然的杀气,向原非白毫不犹豫地砍去。 我的脑子轰地一下子充满了血色,想也不想地扑过去,抱住了原非白,脸埋在原非白的怀里,根本不敢看段月容的脸,心中却想,若他杀了我也好。 “你快点让开,”我甚至能听见段月容的咬牙切齿,“不要逼我连你一起杀。” 段月容的刀尖停在我的背上,我穿着他给的天蚕银甲,自然刺破不了我的背部。然而我却能感到自那刀尖传来的冰冷和颤抖,而和那刀尖一样颤抖的却是他绝望的声音:“木槿。” 我默然,依旧不敢面对他,只能泪流满面,更加紧地回抱住原非白,哽咽出声。 身后的段月容也沉默了下来,似乎犹豫了起来,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原非白微抬左腕,长相守的暗箭已闪电飞出,我惊回头,段月容已闪身险险地避过,但漂亮的脸颊上现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他向后跳开,收势不住,跌坐在地上,面容惨淡。 他似要站起来再同非白拼命,却忽地跌坐地上,吐出一口黑色的血。我一惊,他好似受了极重的内伤,而且还中了毒,莫非是青媚在暗中伤了他? “你也算男人?”他鄙夷地看向原非白道,“让暗人毒我,现在又躲在女人身后,放冷箭的无耻懦夫。”他狠狠唾了一口,“你今日可以杀了我,却永远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原非白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段月容厉声道:“这八年来,我与她倾心相爱,她身是我的,心是我的,连女儿也是我的,而不是你原非白的,你永远也改变不……” 话音未落,原非白早就狠狠甩开我,冲上去,同段月容扭成一团。 我想让同志们明白,现在我们应该团结一致,走出这该死的地宫,而不是算账的时候。 然而卷入第二次美男大战的结果,便是我的屁股上被原非白踢了两脚,脸上被段月容揍了一拳,重重摔在一边。 “哎哟!”我哀叫连连,可惜此时此刻没有人有空来怜香惜玉。这两个天人,平日间只要脚那么轻轻抖一抖,就能令天下南北各震三震,如今便同民间好狠斗勇的平常男子无二,疯狂地扭打着、翻滚着。 我胸口又闷痛起来,张口又吐出一口鲜血,沾满了胸前的衣襟,血腥气直冲鼻间,眼前两个扭打的人影模糊了起来,我的眼前又开始模糊。 我痛苦地抓胸前的衣襟,口中唤着:“月容、非白,不要打了……” 两个人影同时向我冲了过来,其中一个抱起我疾退一步,另一个人影似是扑了一个空,恍惚中只听一个清冷的声音冷然道:“妖孽,你中了我原家独门的秋日散,如今自身难保,还是快些放开她,原某或可留你一条生路。莫要忘了,她本就是我原非白的夫人。” 我努力撑起沉重的眼皮,眼前重又清晰了起来。原非白俊颜苍白,投注在我身上的目光带着一线凄惶,那根乌鞭又回到了他的手上,而抱着我的那人正用一双焦灼的紫瞳,细细地看我。 “你原非白的女人?”他拦腰抱着我哈哈大笑了起来,轻蔑道:“说得好,你口口声声说她是你的妻,我倒要问问,为何木槿嫁我时,却是完完整整的清白之身?” 段月容在那里睥睨道:“这是个恃强凌弱的乱世,若没有力量保住自己的女人,便活该受辱,要怪就怪你自己太弱,不配做个男人。” 原非白额上的青筋暴跳了起来,他的牙根紧咬,凤目迸出我从未见过的恨意和杀气。 我抓紧了段月容的衣袖,流泪地看着他,想求他不要再说下去了,不要再刺激原非白了,可是他却冷笑着继续残忍地说道:“你先是将她当作锦华夫人的替身,后来又让她替你姐姐上了死路。原非白,是你先弃了她的,如今居然还有脸来说她是你的女人?” 他垂下潋滟的紫瞳注视着我,眸光闪处,满是悲怜,“当年若不是你原家弃她如敝履,还痛下杀手,我与她逃难途中……病势加重,可怜她的身体又怎么会如此一日不如一日?可还记得当初的约定,我助你们原家出兵诛杀果尔仁,你助大理夺回多玛和我的女人。”他复又抬头冷冷道:“怎么,现下她发大财了,你们原家如今又反悔了?又要从我大理抢人了?” “你这丧尽天良的妖孽,她明明便是我的妻子,原家的花西夫人!永业三年,你南诏屠戮西安,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害得多少西安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尸横遍野。”原非白的声音还是那样的冷静,却让人感到一种比死亡更痛苦的悲愤,“你无耻地抢走了我的妻子,藏匿了整整七年。” 他的声音终是渐渐激动了起来,最后大声对段月容吼道:“现在也该是归还的时候了吧!”乌鞭夹着原非白的恨,向段月容扫来。 段月容抱着我险险避过,背后的石壁生生划过一道裂痕。 我印象中的原非白一直是心如磐石的,无论在什么样的险境皆能镇定万分,就连当年中了玉蝴蝶的迷香险些被辱,也没有看到他这样的激动,失去了所有的冷静。 我向非白伸出了手,想对他们说,不要再争了,让我们出去再说吧,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然而,肠断处,那满腔话语却全化作热泪滚涌。 段月容搂紧了我,他温柔地用脸颊摩挲着我的额头,舔却我的泪水,在我耳边呢喃着:“你莫怕,我断不会让任何人从我身边夺走你,我段月容起誓,”他的紫瞳狠戾地看着原非白,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决然的坚定,一字一句切齿道:“这世上……能陪着你花木槿一起死的,只有我段月容一人而已。” 出乎我的意料,原非白并没有勃然大怒,只是那凤眸分明冷到极点。他慢慢上前,仿佛天上的神祇一般,高高在上地以最鄙夷的目光看着段月容,同样一字一句道:“痴心妄想的妖孽!”伴随悲戾的一声长啸,他使出全身力气甩出一鞭。 段月容向后疾闪,没能躲过那一鞭夹带的劲风,却依然微侧身,用背部替我挡了一挡。立时,没有天蚕银甲的背后衣衫尽破,血痕累累。 我只觉胸中疼痛难当,泪流满面,刹那间明了,我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原非白,然而,那八年的情义,我又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原非白杀了段月容? 他是一个妖孽也好,罪人也罢,却是这七年来,同我一道相扶走过来的人。还有夕颜,我们一起养大的夕颜啊!我如何能让人杀死夕颜最亲的人。 我的心如凌迟,无比艰涩地做了一个决定。 我对原非白艰难地道:“非白住手,你先等一等。” 我扭过头,看向段月容,天人的颜上溅满从嘴角涌出的鲜血,他抱着我的双臂仿佛是铁钳,如同逼入绝境,不顾一切的野兽。 我示意他低下头来,他一愣,但仍然微低下头。 我俯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他看着我阴晴不定。 我又对他点了点头,他犹豫了一阵,慢慢放下了我,而我则扶着他的肩,慢慢走向原非白。 “非白,请你给我秋日散的解药。”我对他诚挚而虚弱地说道:“非白,你听我说,我花木槿,你,还有段月容,诸多恩怨,不是一日一夜一时一刻能说清楚的,眼下更不是时候,不如我们一起逃出生天之后再慢慢来算,可好?” 我无力支撑我自己,随意地靠在段月容身上。而他坚定地搂着我的腰扶着我,如同过去七年,无数个打闹嬉戏,我没有回头,却知道段月容痴痴地看着我。 原非白这样久久地望着我,他鬓边的一缕长发落在颊边,让人不易察觉地颤抖着,潋滟的凤目那样沉静地看着我和段月容。 尽管我对于原非白的了解可谓甚少,此时此刻,他什么话也没有说,我却知道他深深地受到了伤害,就如同前世的我,亲眼看到长安的背叛,骤然间整个世界已然破碎。 第50章 揽草结同心(3) 不一样的是,那时我只想逃避,而此时此刻的原非白既没有转身就走,也没有冲过来把我和段月容都宰了,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我,我却觉得比被他用那明心锥千刀万剐还要难受万分。 可是我已经做了我的决定,在他的凝视下,只是静静地流泪,等待着他的回答。 忽然石壁一响,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影站在段月容刚才进来的地方,我们三人正要扭头望去,那人早已凌空一脚,踢向段月容。 段月容闷哼一声,被踢得撞在墙上,然后那人一拎我的衣领从石壁处飞快地闪出,身后原非白厉声唤着:“木槿。” 长鞭向我的脚踝挥来,可惜石壁轰然关闭,只听到他的长鞭击向石壁的巨大响声,可见他用力之猛。 我惊回头,那人光头上滴着血,狰狞的面目上亦是殷红一片,唯有一双灰瞳充满杀意地盯着我。 我的心脏一阵收缩,暗自咬牙,真没想到,他居然没有死在碎心殿的混战之中。 “木姑娘,别来无恙?”果尔仁探身对我阴森森地说道。 我强自镇定,冷笑道:“托果先生的福,一切安好,不知果先生想要挟我做什么?” “如今紫殇已失,自然撒鲁尔不再害怕于我,现在能保我的也只有原家或是段家的人了。只要木姑娘在手,哪一家不乖乖听话呢?”他对我冷冷笑着。 我也学着他冷冷笑道:“说虽如此,叶护大人刚刚才伤了这两家的统帅,如何还会让他们听命于你?” “怕什么,只要木姑娘陪着老夫,他们自然不敢妄动。”他仰头一笑,眼中竟有疯狂,“确然,我要请木姑娘陪我去找一个人。” “果先生原来还想着带女太皇出去?” “正是!”他扶着我往前不停歇地走着,口中轻笑,“姑娘在,这两人不一定打得起来,只是姑娘不在,自然会争个鱼死网破。除非有奇迹出现,等两人见了分晓,我再带姑娘回去岂不更好?” 我们慢慢前行,前行数里,旁边的溪流变粗,黑色的油污愈重,转过数座嶙峋怪石,隐隐闻到一股腥臭,空中渐渐飘来绿色的鬼火。 我心中一动。 果尔仁拉着我一个拐弯,果然满眼正是层层叠叠的尸骨山丘,磷火冷冷地围在我们周围,似恶魔的眼睛,不停地窥视。 我们又来到了上次同齐放无意间掉下来的地方,我浑身汗毛倒竖了起来。 “姑娘可知这里是何处?”果尔仁不可察觉地叹了一口气。 我回头冷冷地看着他。 “此处乃是少主研修《无相真经》之所。” 那最高的尸山顶上那朵硕大的西番莲花,似乎比我和齐放上次看到时开得更盛更艳。花所在的那个宫人头骨似乎已经撑不住了,我们经过时,微有响动,那个宫人头骨便轻微地自眼眶处爆裂开来,那朵大西番莲便代替了那尸骸的头颅顶在上面,忽然向我诡异地歪过花盘来,仿佛是死神在冰冰冷冷地俯看着世人。 我看着那花盘,心脏开始收缩,刹那间怒火中烧,“果尔仁,你、你怎能如此待他?” “木姑娘,当时他已然练成了《无泪经》,走上了这条路啊。”果尔仁凄然地摇着头,“少主刚刚开始练《无笑经》的时候,那明家后人给了我一包花籽,只说撒在练功之所,待开出第一朵花,便能生出异香,而这异花的香气可助少主提升功力,乃是练成《无相真经》的关键。当初老夫还不信,此处无泥无土,唯岩壁坚冷,如何生根发芽,更遑论开花散香。”果尔仁冷冷一笑。 我暗想:司马家的记号是紫色西番莲,明家的是红色的西番莲,这株莲花红紫相间,恐是司马莲同明煦日共同培育出来的新品种,亦是一种结盟记号。他们让这莲花生长在这里,是打算以弓月城为基地,利用碧莹控制撒鲁尔,以图东进,击败原氏,攻克中原。 果尔仁并没有回答,他沉默地走了几步,来到最大的那朵西番莲花下,叹道:“少主被关在这里,每日送入活人和普通食物。一开始少主只吃普通食物,可是七天之后,他便只吃活人,再不碰其他普通食物,而且食量越来越多,有时连送食的人也有去无回。” 我骇然地望着这座尸山,这些、这些都是非珏杀的人? “九九八十一日之后,我们开启洞口,这里的尸骨已是堆积如山。”果尔仁的老眼湿润了,长长一叹,抬手一指那朵顶在尸身上的大西番莲,“老夫这才注意到这可怕的西番莲早已开遍了花。想是那些花籽同他一样靠着吸食活人的血肉,竟然在尸体上生根发芽,然后开出了这无比妖艳的花朵。老夫永远也忘不了,刚刚打开这洞门时,那扑鼻而来的怪异香气混合着那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还有这满眼的尸骨,是如何触目惊心。很多随行的武士虽久经战场,却忍受不了这可怕场景,立时呕吐不止,甚至当场发疯的也有。 “到处是尸骨,根本分不清哪里是活人,哪里是死人。我当时急得快要疯了,后来注意到在这朵最大最美的西番莲花下,有个人满脸满身血污,似在静静地打坐,我一开始还只道是普通的尸骨,直到那具尸骨慢慢睁开了眼睛,对我露出森森的一对血眼,像恶鬼一样。”果尔仁不易察觉地浑身微抖了一下,“他注视我许久,然后对我微微一笑,唤了我一声果尔仁,好像我们只是昨日才分手一般,老夫欣喜若狂。 “然后我发现他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不但无比的冷酷,同时无比的残忍。他似是依稀记得我和古丽雅,还有阿米尔是以前亲近的人,也只同我们三个说话。其他时候便是终日沉默,常常跑到树母神上,独自眺望远方出神。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连同公主大婚,也是意兴阑珊,对性事似是了无兴趣。老夫一方面暗自高兴,突厥有了一个如此睿智聪慧、洁身自好的可汗,另一方面又担心,那《无相真经》会不会令狼神之子的阿史那家无后?然而老夫万万没有想到,一见到姚碧莹手中的花姑子,他便立时抱紧姚碧莹,肆意哭笑,再不放手。 “从此他开始流连美色,然而除了姚碧莹,无论任何美人皆不会专宠超过一月,就连皇后,也只在皇后房中待了一晚,然后便立刻去看姚碧莹。有了姚碧莹,他竟然渐渐恢复正常饮食。”果尔仁冷哼一声,接着道:“有一天他忽然说要再回这石室故地重游,一见到这些惨景,当着我的面一下子就呕个半天。老夫清楚地记得那时少主面色苍白,颤声说要独自一人祭奠亡灵一会儿。如今再想想,他练成了《无相真经》,其实前尘往事记得一些,他故意假意认错姚碧莹,想是试探我和古丽雅。而他在进这洞之前曾让姚碧莹连侍三夜,想必是为了想尽办法弄到她身上的血,好打开结界,那两本诗集便也是那时放进去的吧。可怜的孩子。”果尔仁长叹一声,走过那朵安静而诡异的大紫红西番莲。 我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昏黄的火把下,他伤感的身影无力地拖在地上,苍凉而萧瑟。 又行了一会儿,洞壁四周渐渐又有了壁画,阿史那毕咄鲁与轩辕紫弥在天空上静默地看着我。 我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好像就在这些壁画中,有人正在冰冷地注视着我们,难道是阿史那毕咄鲁和轩辕紫弥两人的灵魂? 眼前是一处看似死胡同的石壁,果尔仁按了一下石壁的机关,一截石门打开来,露出一段阶梯。我们顺着阶梯往上走,几个拐弯,眼前石壁的缝隙中渗出淡黄的光芒来。 石门再次打开,不由眼前一亮。我微挡眼睛,等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光明,再次睁开,满眼所及的皆是金丝银绣狼头花纹,亮闪闪的水晶珠帘,艳红的宫灯高挂,映着千重万叠的帘帷低垂,静得连根针也听得见。 果尔仁对这里似是极之熟悉,拉着我连转几个弯,走进卧室。 我慢慢醒悟过来,原来这里就是上次我同齐放在壁画下偷窥的房间,也就是女太皇的闺房。 可是不对劲!为什么连一个侍婢也没有?显然果尔仁也意识到了,灰瞳万分警惕地看着周围,却依然走入内间。 一个人影倚在紫罗兰花雕纹的窗棂前,那是女太皇的身影。她还是一身天祭的装束,华服如火,头上高高的凤髻压着金灿灿的凤冠,纤手戴着各色宝戒,左手轻轻搭在一只半人高的蓝田玉雕狼的脑袋上。那玉狼蹲在女太皇的身侧,红玛瑙狼眼森冷地看着我,似血欲滴。 果尔仁松了一口气,走到她的背后,唤了一声:“古丽雅。” 女太皇没有动,空气中洋溢着一种有点窒息的气息,让人感到很不舒服。 他连唤了数声,女太皇还是没有转身,甚至没有动一下。 我向后看了看,殿中的侍女也不见了踪影,唯有玉雕狼静默无声。 果尔仁也感觉到了,面色也一变。 我们走近了些,轻轻嗅到从女太皇的身上传来的一股血腥之气,他的脚步开始发颤,却仍然上前轻扶女太皇的肩,柔声唤道:“古丽雅,别怕,我来接你了。” 女太皇的身体猛然向我们倒下,果尔仁的脸开始巨变,惊骇地扶住了女太皇的身体,灰色的眼珠满是伤心绝望。 女太皇的金冠落到地上,滚到桌几边上,露出一头乌发如织,零乱地披散在地砖上。盛装华服上挂缀的各种精美玉饰摔个粉碎,脆响让人的心都惊了起来。 她美丽的酒瞳紧闭着,面色苍白,而她的胸前直插一柄利刃,匕身深深没入女太皇的胸口,唯有镶满名贵宝石的刀柄留在外面,竟然是我失落在怪兽口中的酬情。 我心中大惊,为何我的酬情遗落在此,难道是皇后遣人行刺了女太皇吗? “古丽雅,古丽雅……”果尔仁哭喊着女太皇的名字,他灰色的眼珠泪如泉涌。 我掏出怀中的雪芝丸,还有四颗,拿了一颗欲塞到女太皇的喉中。 果尔仁一把抓住我的手,灰瞳赤红,怒瞪我,“你这妖女,要给她吃什么?” “这是原家的雪芝丸,有起死回生的效果,果先生,你还记得吗?” 第51章 揽草结同心(4) 果尔仁夺过来嗅了嗅,然后立刻放在嘴里嚼了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嘴喂到女太皇的口里。 我微叹。 女太皇的睫毛微动一下,睁了开来,看清了眼前的果尔仁,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颤着,勉力出声道:“果尔,是你吗?” 果尔仁咬牙切齿道:“是谁刺伤了你,是皇后吗?” 女太皇看着果尔仁,微笑变得苦涩。 果尔仁的灰瞳开始收缩,声音也有些不稳,“难道是他,是撒鲁尔吗?” 女太皇苦笑连连,“我的珏儿,可怜的孩子啊!”她的手颤颤地抚上果尔仁心碎的脸,惨然道:“你不要怪他,他是被我们逼疯了啊。” 果尔仁泣不成声,“腾格里在上,我只是想娶你回乌兰巴托,我带兵来只是为了防止葛洛罗部的偷袭,可是他却联合大理外贼毁灭我火拔家。说来说去,都是原青江,恶魔的孩子,才会这样的丧心病狂、无情无义。” 女太皇忍痛微微摇头,“不要怪然之,不要怪珏儿,不要怪任何人。小时候的珏儿是多么善良,如果我们没有逼他练那无相神功,逼他离开他心爱的木丫头,他又怎么会变得如此疑忌?我们用姚碧莹骗了他这么多年,如何会不愤怒?” 果尔仁面色惨然,喃喃道:“他这是在向我报复。”他搂紧女太皇,使劲挤出一丝笑,“好好好,我不怪他。古丽雅,我是来带你走的。离开这个皇宫,我们去乌兰巴托,我们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然而女太皇浓密的弯睫挂了下来。果尔仁连连点着她的穴道,女太皇这才又睁开了眼睛,酒瞳无神地看着果尔仁,“然之,是你吗?是你来看我了吗?” 她的眼中慢慢升起一阵奇异的明亮,仿佛热恋中的少女想着自己的心上人,口中也喃喃唱着我听不懂的歌声,那曲调温和柔转,似是初恋的少女在向情人诉说衷肠。 果尔仁愣在那里,满眼的心碎不信,却不敢出声打断,只是静默而伤心地不停泪流。 女太皇又看了看果尔仁,笑容消失了,“是你,果尔,我刚刚见到然之来了,怎么他又走了?”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又醒悟过来,无限伤感地轻叹着:“原来只是一个梦、一个梦,是啊,原青江终是一个梦。可是、可是,我好想见到他最后一面。”她的声音轻了下去,看着果尔仁伤心的灰瞳,眼角一滴泪滑落在那鲜红似血的礼服上,“对不起……果尔……” 她絮絮地轻声对果尔仁说着对不起,哽咽难忍,“可怜的果尔,都是我累你一……生。” 她定定地看着果尔仁,带着无限的悲辛和怜悯,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果尔仁拥紧女太皇,努力压抑着自己,埋首哭泣。他的声音如冬天雪夜里的乌鸦,嘶哑难听,一向挺得笔直的身体佝偻起来,显出无限的老迈和疲惫,一下子老了几十岁。哭泣的脸上涕泪交流,沟壑间血迹斑驳,甚是难看,让我联想到前世看过的一部电影。 影片中那个为爱人而背叛上帝的孤独的老吸血鬼,在无尽的岁月里忍受着思念的煎熬,最后却眼睁睁地看着转世的恋人另嫁他人。他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只剩下那张无限悲辛而丑陋变形的老脸。 他曾是突厥最有权势的人,这种权势甚至超过了撒鲁尔,然而成王败寇,便在转瞬,一夕之间他失去了一切,甚至连最后的爱人,阿史那古丽雅也失去了。 我心中一动,如果不是非珏藏起了那半块紫殇,今天败在这里的会不会便是撒鲁尔? 撒鲁尔杀死亲生女儿的画面还血淋淋地留在我的脑海中,弟子春来那烧焦的尸首,那成堆的尸山,还有眼前女太皇的苍白的脸。 我无力地僵坐在地上,看着女太皇的尸首,心中痛得无法呼吸。非珏、非珏,你为什么让这样一个杀子弑母的恶鬼占据你的身躯? 为什么? 背后忽然传来侍女的尖叫声,宫人尖厉的叫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果尔仁行刺女太皇,果尔仁行刺女太皇。” 我的脑中一片混乱,这才惊觉身后无数的兵士涌了进来。领头的那个青年挥着一把明晃晃的弯刀,趁着果尔仁沉浸在极度的悲伤中,猛地刺向果尔仁的左肩。那张脸兴奋地扭曲起来,是依明,女太皇的近侍依明。 “狗贼果尔仁,腾格里的罪人,你背叛神圣的可汗陛下,行刺伟大的女太皇陛下,理应受到腾格里最严厉的惩罚。” “我和女主陛下如此信任你,你为何要出卖我?”果尔仁回过头直视着依明,带着极度的不可置信和愤怒,“你原本是个奴隶,我给了你自由,一手将你带大,让你入宫侍候女主,你为何要出卖我?” “你老了,果尔仁。”依明从果尔仁身上抽出利刃,同果尔仁肖似的灰瞳冷如冰,红如血,咬牙切齿道:“竟然忘了,你把我的父亲活活下了油锅,你把我变成了一个阉人,竟然还要问我为什么?” “你的父亲参与叛乱,害死先帝,死有余辜。”果尔仁冷笑着,奔上前挥刀疾砍,可踉跄间却被一个士兵从背后砍了一刀。 前方几个人也砍了他好几刀,一瞬间,他浑身流着血,拿着刀的手打着战,一代枭雄的果尔仁刹那间如被野狗围咬的独狼,再骄傲却已然血肉模糊。 果尔仁终是倒了下去,他喘着粗气,慢慢地爬向倒在地上的女太皇。依明却中途踩住了果尔仁的手,一刀砍下,斩断了整个握刀的右手臂。 果尔仁闷哼一声,顷刻间右臂血流了一地。 “果尔仁,你这个老鬼,你和你的冒牌贱女儿残害了多少宫人,以勤王之名又吞并了多少部族?你如今也算罪有应得。”依明那灰色的眼瞳里闪着仇恨而兴奋的光芒,大声叫道:“腾格里在上,阿塔您可看见,我终于手刃仇人了……果尔仁,你当初如何折磨我阿塔,我今天便如何折磨你。” 果尔仁满脸是血,却依然鄙夷地看了一眼依明,“你这无耻的阉人,凭你也配杀我果尔仁?” 依明正待挥出第二刀,果尔仁一个跃起,右腿踢中依明小腹,同时左手臂拾起一旁散落的弯刀,奋力掷出,正中依明的大腿根部。 果尔仁扑到女太皇的尸体上,猛地敲那蓝田玉雕狼的红眼睛,我和女太皇脚下的石板立刻塌陷了。 依明捂着伤腿,怒吼着:“该死,果尔仁遁下秘道逃跑了,快去叫阿米尔伯克。” 转眼间我眼前又是黑暗,果尔仁拿了雪芝丸吃了一颗,快速地点了止血的穴道,将女太皇绑在背上。我抬起头,满洞壁画,我们又回到了以前误入的地宫。 果尔仁背着女太皇,押着我行了一阵,脚步开始不稳,面色也越来越白,最后喘着粗气坐了下来。他看了看我,眼神一片死灰,他似是做了一个决定。 他放下女太皇,咬牙拔出她胸口的酬情,立时血流如注。他看到了,不由满面泪痕,努力忍着抽泣撕下布条,用嘴和剩下的一臂将自己和女太皇牢牢地缚在一起,口中柔声道:“不哭啊,古丽雅,我们马上就能离开这里了。”然后冷冷地对我道:“木姑娘,你看着老夫失了一臂,死在眼前,可是觉得老夫罪有应得?” “果先生,很多事情,在一开始做的时候,便注定了它的结果。”我淡淡地说着,目光看向永远沉睡的女太皇,沉声道:“可叹这弓月宫中深埋的无冢枯骨,还那些死在无相真经下的无数冤魂,与其说是撒鲁尔或是非珏的累累血债,不如说是您一手造成的。因为是您创造了撒鲁尔,唤醒了这个魔鬼……如今报应到了您的身上,也不算太晚,只是可怜了这些无辜的人罢了……”我向果尔仁和女太皇躬了一躬身,“果先生,我要走了,我只想离开这里,不想再理突厥的是是非非了。” “老夫阻止不了你,可是你也别想活着离开弓月宫!”果尔仁轻嗤一声,道:“木姑娘你真是天真,他借着大理外族的力量阴谋破了火拔部,这场仗赢得不光彩。突厥人最服英雄,接下去,他会挽回他的面子。” 我一怔,“怎么挽回他的面子?” 果尔仁仰天狂笑一阵,那笑声如此苍凉,看着我的灰瞳有着一丝疯狂,“现在所有人都说我杀了女太皇,可他毕竟是联合了大理前来,接下来,以我对撒鲁尔的了解,既然段月容人在弓月城,他必会转头对付他,所以他用你这把酬情杀死了古丽雅,借此机会转移众人对政变的疑忌,转而也嫁祸到我火拔族身上。他早就想取吐蕃了。依明这个蠢孩子,他只是一个阉人,知道得太多了,接下去倒霉的第一个人便是他。 “至于你,木姑娘,你难道没有发现他对你的敌意很深吗?按理说你是他过去的爱人,理当对你心存怜惜,却为何对你如此残酷无情呢?”果尔仁的灰瞳无限嘲讽,“碧莹说过自从他在江南再见到你,便总在梦中念着那首《青玉案》,想是他心底深处的非珏慢慢开始苏醒。而他每见你一次,非珏的回忆便会多一分,所以碧莹才修书让我过来商量对策。你是唯一一个不用紫殇而能唤醒非珏的人。对于他,可见你比紫殇更可怕,即便有原家和段家,你恐怕也无法活着走出这里。” 我怔在那里,他却转开了视线,再不理我,只是满面温柔地单臂紧紧抱着女太皇,微笑道:“古丽雅,你可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样子?” 他带血的手指,颤抖着轻拭女太皇的额头,仔细地为她抹去一滴血污,轻轻道:“也许你不记得了,可是我却永远也忘不了。 “你的纱裙上绣着金色的玫瑰花,你咬着指头,躲在门边看着我。那时的我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我以为你是一个小宫女,根本没有想到你便是古丽雅公主……我逗你说着话,你的声音就像春天的百灵鸟那样好听,你的眼睛就像是最醇美的佳酿。” 他哽咽了许久,眼泪一滴滴地洒在女太皇的脸上,灰瞳却渐渐闪现光彩,许是回忆到以往与女太皇相处的幸福时光。 “少主,此时此刻,老臣终于明白您的心情了……”他的嘴角渐渐勾起一丝无比伤感而了悟的微笑,“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时字还未出口,果尔仁单臂将那柄酬情深深刺入胸口。 “果先生!”我出声唤道。 果尔仁坐在那里,微微低下了他的光脑门,灰瞳渐渐失去了光泽,却依然盯着女太皇的面容。 第52章 欲问相思处(1) 我静默地站在那里,看着果尔仁和女太皇,许久无法挪开我的步子。 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撩起我的衣袍。我惊醒了过来,前方隐隐传来说话声。 我左右看着,往一旁的石阶躲去。 一队突厥士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领头的正是依明。看到果尔仁和女太皇,先是本能地亮起兵器,满脸戒备地将他们围在一起,嘴里呼喝着把他围起来,不要让他逃跑什么的。 有几个士兵大着胆子过来从背后重重地捅了果尔仁几刀,然后吓得连刀也不敢拔,跳开了去。 不一会儿,果尔仁铁塔似的身体插满刀剑,如刺猬一般。 那些突厥士兵等了许久,见果尔仁没有反应,众人大喜,眼中闪着贪婪的目光,兴高采烈地商量说要向撒鲁尔报功,可以得了多少美女和牛羊,然后放心地接近果尔仁。 不断有人从果尔仁身上拔出刀剑来,他的身上血流满地,慢慢地倒了下来。那个士兵吓得又一哄而散,然后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们似乎才发现女太皇,安静地躺在果尔仁的独臂中,有人又吓得跪了下来。 依明毫无惧色,大步上前,极其无礼地睨了一眼女太皇,鼻子里轻哼一声,然后就伸手想去把女太皇给拉出来。 果尔仁将女太皇绑得很紧,似是想让人将他和女太皇合葬在一起。依明怎么也拉不开,面上扭曲起来,“果尔仁老匹夫,你还想同你的淫妇死在一起?” 有一个士官长模样的人严肃地走过来,对依明说道:“请伯克慎言,莫要忘了,詹宁太皇依然是我大突厥尊贵的国母,你不可……” 话未说完,他的头颅已然落地。 所有的士兵吓得面如土色,看着满脸都是血滴的依明。 依明狞笑起来,瞳似厉鬼,“谁还有异议?” 众人敛声躬身而退,却见他立刻一刀接着一刀,不停歇地乱砍着果尔仁的身体,一并伤到了女太皇的身体,转眼华贵的吉服破裂,鲜血横流。 他的脸上挂着扭曲的微笑,眼神憎恨得几近疯狂,嘴里也不停地咒骂着。我看得胆战心惊。 眼看要砍到詹宁女太皇的脸,横地里飞来一支银箭,依明闪身躲过,地上溅满鲜血。 “依明,适可而止吧,复仇和憎恨把你变成了一个魔鬼。” 一人声音洪亮,从地道的那一头传来。不消一刻,一队人马举着亮晃晃的火把涌了进来,当前一人身形高大,同样血溅满身,黑甲束身,给人却比依明更多一丝压力。 “阿米尔,你难道忘了吗?”依明举着滴血的弯刀,空洞地笑着,“拉都伊是他和他的贱人女儿害死的。” “我没有忘记,依明。”阿米尔蓝色的眼睛流露着哀凄,微微摇头道,“可是女太皇毕竟是所有突厥人心中的草原女神,你这样会伤害所有突厥人的心。” 依明冷静了下来,收了弯刀,抹了一下满脸的血,“好,阿米尔伯克,那我去搜索花木槿的踪迹了。”转身欲走。 阿米尔又唤住了他:“依明。” 依明冷冷地回头。 阿米尔欲言又止,叹声道:“你忘了吗?依明,陛下正等着你的好消息。而且……你伤得不轻,必须得让御医立刻为你治疗。这里机关重重,你地形不熟,让我来替你搜花木槿吧。” 依明冷哼一声,走到早已血肉模糊的果尔仁那里,手起刀落,咔嚓一声,砍下果尔仁的人头,唤人抬起女太皇,拉着果尔仁没有脑袋的身体,一路淌着鲜血,带着人马转身离去。 “伯克大人,如果不是您告诉依明侍官下来的路,他怎么能找到果尔仁?立了大功,您为何让他一个人回去独吞这功劳呢?”阿米尔身后慢慢踱出一个高个武士,长发像黄黄的枯草一般披在肩头,颧骨高耸,在阿米尔身后不屑道:“看看这个忘恩负义的阉人,越来越不把咱们放在眼中了。”他的突厥语带着浓重的口音,似是靺鞨人。 “骨力布,莫忘了他现在是陛下眼前的红人了。”阿米尔冷冷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骨力布点点头,“伯克大人,我们分三路去搜索那个女人吧。” 阿米尔若有似无地向我藏身处扫了一眼,“这里是陛下的禁地,你跟着我就成了,其余人等到上面去保护陛下吧。” 耳边铠甲声一阵作响,然后静了下来,那个长发武士咦了一声:“伯克大人,依明大人他们好像掉了一把匕首。” 血泊中微微闪着光芒,长发武士弯下腰,不久拾起一把匕首来,用袖子擦净,在微弱的火把光芒下,一阵炫目的亮光射了出来,匕首柄上的各色宝石也相继闪耀着神秘的血腥贵气,原来是果尔仁用来自尽的酬情。 正巧那个武士的一根头发掉了下来,结果立刻应验了名刃关于吹发即断的壮观场面。他发出轻微的惊叹声,用一种我所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半天,可能是在赞叹酬情的精巧和锋利。 阿米尔伸手接了过来,沉思片刻,然后竟然向我这里走来。我一手抚着伤处,一手摸到一块石头握紧。 行到离我的藏身处一步之遥的地方,阿米尔忽然停住了,“骨力布,你可知这把匕首的来历?” 骨力布在那里傻愣愣地摇了摇头。 “阿史那家的第一代先王毕咄鲁曾经宠爱过一位汉妃,传说这位汉妃美得像天仙一样,然而他对这位汉妃的专宠引来了其他可贺敦的强烈嫉妒,于是后宫时时传出汉妃被人行刺的消息。于是伟大的毕咄鲁可汗专门派人到黠嘎斯找到最好的工匠打造了这把匕首,然后又寻到世上最名贵的珠宝,让最好的首饰匠用了半年的时间将那些名贵珠宝细细装饰这把匕首,还为这把匕首取了一个汉名,叫‘酬情’。” 骨力布满眼神往,“不愧是草原上的狼神之子,是如何的富有四海,还拥有天仙一样的美人啊。” 阿米尔叹了一口气,“毕咄鲁可汗将这把匕首送给汉妃是为了保护她,然而……” 骨力布搔搔脑袋,似乎对他的伯克大人忽然开始口若悬河地讲故事而感到有点懵懂,却依然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然而什么呀……伯克大人。” “毕咄鲁可汗万万没有想到,那位汉妃却拿着这把匕首欲行刺他,当然狼神之子有腾格里保佑,毫发无伤。于是那位汉妃就用这把酬情当场自尽了,毕咄鲁可汗伤心过度,不久以后也跟着去世了。” 阿米尔蓝色的眼珠,淡淡地看向骨力布,后者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从此这把匕首就成为一个可怕的诅咒,凡是拥有这把匕首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疯了,皆不得善终。最好的结局算是上一位主人谷浑王。” “哪位谷浑王?”骨力布喃喃道,“莫非是被东庭俘虏了的那位前东突厥谷浑王吗?” 阿米尔一笑,“前日中土的探子传来消息,那个被关在黑色地牢里整整七年的谷浑王死了,尸体拖出来的时候,据说已经黑瘦得没有人形了。” 骨力布在那里发呆,“难怪依明侍官根本没有将这把匕首放在心上。” 阿米尔向他递去那把酬情,“骨力布,恭喜你,像你这样的勇士,拥有这样的神器,当之……” 骨力布向后跳了一大步,“万能的腾格里保佑我,我才不要这样的凶刃。果尔仁就是用这凶器行刺女太皇的,最后说不定也是用这把匕首自尽的,我劝伯克大人也不要碰它。” 阿米尔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好像也有道理。既如此,就丢下它吧。” 骨力布如释重负。 阿米尔向匕首微微躬身,口里念着:“万能的腾格里保佑。”他似是将酬情随意一丢,却正位于离我不远的地上,“骨力布,我们要向地宫深处前进了,这里关着与腾格里对立的凶残妖王和他的魔鬼,万一有什么事,千万记得只要跟着风的使者,便能找到出口。不过你一定要保守秘密。” 骨力布使劲地回答,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伸出脑袋,唯见两点火光消失在黑暗的尽头。 我慢慢爬了出来,酬情在地上静静地看着我。 我捡起了酬情,它的刀鞘早已不知遗落在这弓月宫的哪一处,唯有刀柄上五光十色的珠宝依然在黑暗中发着光。 这把酬情当真是受过诅咒的不祥之物吗?还是这世上的人心太难测? 我自嘲地笑了一声,想起那阿米尔说的话,他似乎是在帮我? 为什么呢?是因为我帮过他可怜的妹妹吗? 我该走哪条道才能找到原非白和段月容?等找到他们俩时会不会如果尔仁所言,已是两败俱伤,又或是一死一伤? 我的心慌乱了起来。胁间又是一阵剧痛。我扶着墙努力站定,想起阿米尔说只要跟着风的使者,何谓风的使者?哪里才能见到所谓的风的使者呢? 我靠着墙等胁间疼痛稍歇,便取了墙上的一个火把,弯腰在地上寻了一把弓,又在血泊中捡了几支铁箭,擦净血迹收好,又往阿米尔消失的方向照了照,黑暗的通道没有尽头。 也许跟着阿米尔和那个骨力布,会找到出口,我做了一个决定,跟着阿米尔的方向前行。 一路扶着墙壁,忽地感觉手上触感奇异,我取了火把,细细一看,是一个锤子般的记号。 忽然想起在凉风殿软禁的那几个月,没事研究突厥的文化,里面提到过风的使者是一位善良的神祇,总是提着他的权杖,帮助迷路的人找到回家的路,而他的权杖有点像眼前这一把锤子。 我激动了起来,求生的欲望让我不由一阵兴奋,这个记号有点熟。啊,我想起来了,这好像以前在那棵树母神树上我找到过。 对了,那棵树母神是地宫的一个入口,所以亦有这样一个记号。这些记号绝不会古老到百年之久,感觉好像也就是这六七年前加上去的。 难道是非珏吗? 我幻想着是非珏神机妙算到七年后的我的窘境,然后留下这些符号帮助我的吗? 我苦笑着,打散了一脑子的胡思乱想,咬牙一路在黑暗中摸索过去。果然每隔五步便会有一个小锤子。 眼前有一点光明闪现,越往前走,越是耀着我的眼,让我心中一片雀跃。 我加快了脚步赶过去,前方竟隐隐有谈话声传来。我毛着腰,轻轻往前走,只见前方坐着一拨人围着篝火,右边站着一个戴白面具的高大黑衣人,旁边慵懒地坐着一个俏佳人,竟然是那个司马遽和青媚。 左边的便是一脸冰冷的齐放,沿歌坐在旁边,呆呆地看着怀中抱着一个包袱。那是春来平时爱穿的一件衣衫,我心中一阵难受。 “此处乃是音律锁,我们四人当中唯有本宫会奏。齐放,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归降原三爷,我便带你们一起出去如何?” 这是司马遽的声音。 这小子什么时候那么死忠原非白了?还替原非白劝降我的人? “你不必担心你家主子。当初在紫园当差,本宫就看出来,她是个少见的伶俐丫头,现在身边又有原三爷护着。想想这几年没有原三爷庇护,虽说不男不女,不也是活得有声有色的,不但生财有道,成了全国的富商,还老婆媳妇娶了一大堆吗?”语气不无揶揄。 “那些女子皆是我家主子这几年一路上遇到的可怜之人,受尽乱世凌辱,无处可去,主子才收留她们的。还有那些希望小学的孩子,亦是这些年战乱的孤儿,你可知我家主子这些年救了多少人,又为原三爷拿出了多少银子?”齐放冷冷道。 “哼,夫人可真不简单。”青媚噘了噘小嘴,“若没有大理段家在后面撑腰,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哪有如此神通?” 齐放冷冷看了她一眼,“你不也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可是原三爷不也承认了你的才华,让你凌迟了你的主上鬼爷,成了东营暗人的统领吗?你也不简单哪!” “哟,这话要搁在别人嘴上,兴许我会再凌迟他一千遍。不过既是江南赫赫有名的冷面书生,我可当作是一种赞美。”青媚美目一转,俏脸绽出一丝笑意,“谢谢你哪。” 齐放微瞪着青媚,似乎没想到青媚会这样说。 司马遽从面具后面冷冷道:“小青。” 青媚慢条斯理地媚声道:“反正等夫人回了原家,咱们便是一家人了。冷面书生,你那些个暗人以后就由我来调教吧。” “不劳费心,况且我家主子家大业大,还是让主子自己来做主吧。至于暗人,我决不会把我的人放到像你这样心狠手辣、卑鄙无耻的女人手里。” 青媚一阵仰天大笑,像是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一般,然后猛地闭嘴,跑到齐放面前,一摊五指,“如果暗人不够心狠手辣、卑鄙无耻,如何称之为暗人?那个装成你家主子的蠢女人,是你的相好吧!”青媚昂着脖子,从鼻子里轻嗤道,“一看就知道平日疏于练习,既做替身,便要熟知所替之人的习性、喜好,即便不知,听民间传言,也当知君莫问是何等人物,为何到了她的手里,就变成个泥人了?连个小孩儿都能看穿她是个假扮的。我生在东营,长在东营,做暗人也算做一辈子了,就没见过像她这样烂的暗人,若不是落到三爷手里,她早就不知道死了几次了……我若是你,既调教出如此蹩脚的暗人,便到治明街买块老豆腐撞死算数。” 齐放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话说我同小放相处这么多年,第一次知道,原来他的面部色彩原来也可以这样丰富。 齐放一把扣向青媚的衣领,青媚不但没有闪躲,反而顺势倒在齐放的怀中,在齐放健壮的胸前画着圈圈,妖娆道:“她还真是你的相好啊?”她媚然一笑,口中却吐出恶毒之语,“那你可真得快些到东营去找她,没有三爷和我的庇护,像她这样的美人儿……你也知道没有几个男人能按捺得住?” “你也算个女人?”齐放强忍怒气,一把甩开青媚。 青媚在半空中如燕儿轻灵,反身单足点地,一手微抚云鬓的玉簪珠花,扯了扯衣衫,抿嘴笑道:“心疼啦!” “青媚,莫要再闹了,齐放,快随我等出去吧。”司马遽挡在两人中间。 “请您先将我的这位弟子带出去吧。”齐放忍着怒气,“我要再去找一下我家主子和段太子,万一撒鲁尔先找到他们,就麻烦了。” “不用怕,即便如此,反倒是件好事。”青媚一笑,“反正夫人手里有紫殇,碰到那撒鲁尔,正好给那人魔一点教训。” “什么?”一旁一直沉默的沿歌忽然站了起来,来到青媚那里,眼神有些崩溃,“你方才说先生有紫殇?” 青媚冷冷一瞥,“没错。” “师父,方才我们都在那个碎心殿里,都看到了,那禽兽为了要找那个破紫殇,把刚出生的女儿都给杀了。先生有紫殇,那为何先生不拿出来,这样春来就不用死了?”沿歌看着齐放,眼神却没有焦距。 齐放的冷脸也出现了痛意,紧紧拉着沿歌,“莫要听那个妖女的谎言。” “齐放你这个大白痴!”青媚朗声道,“就在碎心殿混战之际,三爷便留下线索,说紫殇已经到手,我等只需走出这无忧城与之会合便是了。你若想死在这里,三爷自然是乐得少一个对手。”青媚复又轻笑出声,“只是你那主子,还有你的相好,以后谁还会来保护她们,就凭你这些脓包弟子吗?” 沿歌虎目含泪,翻来覆去地喃喃道:“先生,你为什么不拿出来,是为了保护那个魔鬼?为什么不拿出来?” “为什么?”青媚粲然一笑,“小兄弟,你家先生同那个禽兽乃是青梅竹马的昔日恋人,念着以前的情分,所以间接地害死了你的朋友。” 他哆嗦着嘴唇,“春来不是我朋友,他是我兄弟,他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转而他无比愤怒地垂泪看齐放,大声道:“先生为什么不拿出来?师父,春来死得那么惨,变成了我手里的一堆骨灰,他是为先生死的,可是先生却没有为他报仇。”他抱着春来的骨灰大声哭喊着:“先生你为什么没有拿出来啊。君莫问,你为什么不拿出来啊,你是我最敬爱的老师,可是你却让我失去了最要好的春来,这是为什么呀。” 他的话语如利剑穿透我的心脏,我泪流满面,蹒跚前行,触碰到一片冰冷的石壁,原来我看到的只是一些影像。 我拍打着那透明的墙壁,却没有任何反应。 “我要去找先生,我要去找先生,问她为什么不把紫殇拿出来。” 第53章 欲问相思处(2) 沿歌激动了起来,一手抱着春来的骨灰,往我方向的那块明亮的石壁上拼命地撞。眼看额头撞出血来,齐放从身后死死地拦腰抱着沿歌,“沿歌,冷静些。”他瞪着青媚,咬牙道:“妖女,你还不快闭嘴。” 青媚满面惶然,“原来你也不知道?”说罢,却又面色一变,幸灾乐祸地仰天大笑了起来。 司马遽在一旁双手抱胸,“够了,小青。” 他的声音阴沉可怕,青媚顿住了笑声,轻蔑地轻哼,拿了火把,往前走去。 司马遽轻摇了摇头,抬手从篝火中抽出二根,递到齐放和君沿歌手上,“齐放,你的弟子伤心过度,你也莫要逞强了,先随我们出去再说吧。”说罢,又拾起一根火把,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沿歌平静了下来,冷然地甩开齐放,“师父,你知道吗,春来想娶小玉,他说和我一起活着回去,就立刻跟先生说了。可是我都没敢对那个傻瓜说,小玉其实喜欢那个土包子田大豆。先生老说,好人一生平安,可是为什么这世上的好人都没有好报呢?”他忍了许久,终又是泪流满面,“当年的胡勇同我们无冤无仇,却血洗了盘龙寨,害死了我和春来他们的爹娘,现在这个丧心病狂的撒鲁尔连女儿都要杀,我糊涂了,这个世道是怎么了?我君沿歌在此发誓,如果先生果真为了保护那个禽兽,藏着紫殇,而害死了春来,我便从此与君莫问恩断义绝。” 我痛哭出声,跪坐在那块石壁前,泣不成声。我真想冲进去,抱着沿歌,向他说对不起,请求他的原谅。 “傻孩子,乱世当道,本就是群魔乱舞。”齐放长叹了一声,红着眼眶道:“孩子,不要怪你先生,怪只怪为师的命太硬,克死了春来吧。” 沿歌一阵恍惚,目光空洞看向前方,愣愣地抱着春来的骨灰,由着齐放拉着他的手向司马遽和青媚出去的方向走去。 我大叫着:“小放、沿歌,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不要啊。” 我的眼前只剩一堆渐渐熄灭的火堆,沉默地看着我,如同我心里的希望渐渐破灭。 我大声哭泣着,彻底绝望了。 沿歌的话在耳边回响。是我害死了春来,是我害死了春来。小放,不是你的错,是我这个罪人犯下这个永远也无法弥补的过错。我正要再击打石壁,那石壁却一下子失去了光彩,变成了一块普通的石壁。 我骇在那里三秒钟,颤着手再去触摸那面墙,那石壁又有影象出来。 一个浑身是血的红发小少年,快步地逃到这里,一双殷红的血瞳带着恐惧和绝望,不停地往后看,“你们不要过来,我也不想吃了你们的。” 他缩着肩膀躲在角落里,抱着头,捂着耳朵,不停地哭泣,口里反复哽咽着:“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木丫头,你说好会来找我的,你为什么没有来啊?”他大声哭泣着,“救命啊,木丫头救救我啊,我为什么要练这种武功呢?” 那哭泣声不停地冲击着我的灵魂,在我的耳边不停地响着。我泪流满面,心神欲碎,再睁眼时,眼前站着一个红发少年,红发丝梳得一丝不苟,一身火红的金线突厥皇袍,脖子上挂着一块同我颈上一模一样的银牌子。他比原来长高了很多,眼神清明,亦愈加英俊。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他对着石壁淡笑着,好像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从怀中掏出两册快要翻烂的诗集,紧紧握着,双手微颤,只听他柔声道:“亲亲木丫头,你可保佑我不要找到那块紫殇,好吗?” 画面再一转,非珏还是那一身红袍,却有几处焦裂了,头发也有些乱了,他满面凄苦和绝望,右手不停颤抖,似乎用尽全力地在握着什么。 “木丫头,你说好笑不好笑,我居然真的找到了。他说对了,果尔仁还真的藏起这块该死的石头。”他依然微笑着,眼神却伤心欲绝,他的眼中慢慢汹涌地流出红色的眼泪,如鲜血一般。 他绝望地跪地号哭道:“木丫头,我把他当作我的生父一样啊,可是为何他要这样对我,不用这块劳什子的紫殇,我都记得你啊。可是木丫头,你在哪里,我好想你啊。” 我欲站起来,胸前猛地抽痛万分,我颓然倒地,痛哭出声,心中万般晦涩。 为什么会这样,非珏,为什么会这样? 远处有脚步声轻微地传来,我忍住抽泣,隐在一旁。 “你可听到哭声了?”一个声音担忧地轻轻道,“好像是木槿。” 另一人的声音略带冷意,声调微微上扬,带着大理口音,“你的耳朵出问题了吧,何来哭泣之声?” 我高兴起来,我认得这两个人的声音,是原非白和段月容的。 两个天人之姿的青年转眼来到我的面前,一个似雪中寒梅冷艳,狭长的凤目又似隐匿着无限的睿智和心机。另一人恰如中天满月,紫瞳潋滟,含着轻佻,偏偏不笑而含情,正是原非白和段月容。 他们站立在那面透明的石壁前,段月容的手刚刚碰到那石壁,这时眼前的镜壁变了。 变成了一个哭花了脸的披发女子,正拍打着墙壁,“小放、沿歌,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不要啊。” 我恍然,这面墙可以记录曾经发生的事。那刚才非珏的影像一定是他在练《无笑经》受罪时,还有藏紫殇时录下来的。 段月容兴奋地高叫着:“木槿。” 然后他似乎想穿墙而过,结果撞了一个包,跌倒在地上,望着那石壁有些发呆,咦了一声,“这是什么机关?” 原非白冷然道:“这是海市蜃楼锁,须靠韵律来解,故而又被称作音律锁。音律锁必有镜壁相配以制造幻象来迷惑闯入者,因为镜壁的神奇之处便是能记录发生的事情,有时会杂乱无章地合在一起,就像海市蜃楼的奇景一般。你方才所看到的,便是这镜壁所呈现的幻境。”原非白一阵皱眉,自言自语道:“奇怪,为何这里也有我原家独门的音律锁?” 海市蜃楼锁?我慢慢一手扶着墙,一手扶着伤口走了出来,可是他们俩好像全副心神在那面墙上,还在那里皱眉钻研。 “这锁少说也有几百年了,为何一定是你们原家独门的?难道就不兴你们原家老祖宗从西域偷学来的?”段月容满面嘲讽,斜肩靠在石壁上。他不经意地朝我出来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跳了起来,“什么人?” 原非白的长鞭早已向我甩来,我啊地大叫起来。原非白似是听出了我的声音,卷向我咽喉的乌鞭梢立刻变了方向,卷向我旁边的石壁。 原非白和段月容同时奔了过来,异口同声地问道:“你如何?” 我苦笑地摇摇头,眼泪却流个不停。 原非白摸到了灵芝丸,喂了我一粒,然后为我注入真气。 我缓了过来,段月容坐在我旁边一个劲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简单地把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原非白陷入了沉思,段月容却阴恻恻地冷笑着,“撒鲁尔,我定会让你生不如死,一生后悔。” “你们两个,”我抽泣地抓着原非白的手,看向段月容,怯懦着,“不要再打了,我不想看到再有任何人在我眼前死去了。” 原非白的凤目垂了下去。 段月容的紫眼珠子一转,状似诚恳道:“你且放心,原三公子方才已把一半的解药给我服下,我不再同他怄气便是了。” 原非白果然心思缜密,只给了段月容一半解药,可缓一日中毒之症。 原非白看着段月容弯出一弧冷笑,对我轻声道:“你且在这里歇一歇,我同段太子把这个音律锁解开。” 原非白对段月容淡淡说道:“借段太子竹笛一用。” 段月容冷冷笑道:“踏雪公子莫要以为只有你才能妙解宫商,打开这音律锁。”他探手入怀,取出竹笛,傲然道:“只要你报得曲名,没有本宫不能吹的。” 原非白也不与他计较,思索半晌,报了几个古曲名。 段月容吹了几首古曲,镜壁纹丝不动。 原非白冷笑几声,段月容恨恨地吹起了《长相守》,但还是没有用,最后也不耐烦了。 “这突厥毛子真真奇怪,为何要用这种邪门的锁。” 原非白这次没有开口反驳他,只是在那里靠着墙壁,紧闭着双目,苦苦思索,过了一会儿猛地睁开了眼睛。 “木槿,”他严肃地问道,“姚碧莹最拿手的曲子,可是《广陵散》?”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道:“非也,碧莹最爱弹的是高山流水觅知音。她本不喜欢《广陵散》的曲调,觉得太激越,费精神,可是二哥说他最爱嵇康高洁的品性,自嵇康后,广陵散便从此绝矣,碧莹便说一定要让二哥听到真正的《广陵散》……” 我猛地住口,看向原非白和段月容。原非白微微一笑,段月容则一脸恍然。 是了,那开锁音律乃是嵇康的《广陵散》。《广陵散》缘于聂政刺韩王的悲壮故事,而明家的先祖轩辕紫弥,如阿米尔所言,最后选择行刺毕咄鲁而失败自尽,在明家人的眼中正如聂政的壮烈事迹一般,故而选用了《广陵散》作为锁音律。 段月容闭上眼睛似是平静了一下,将竹笛放在唇边,立刻一阵激昂慷慨的音律飘了出来,满是戈矛杀伐的战斗气氛,段月容娓娓吹来,竟满是深情和悲壮。 原非白凝神细听,微一点头间,看着段月容的凤目竟然闪过激赏之意。 民间对段月容的音乐才华的吹捧,常常同原非白联系在一起,就连东庭名儒陆邦淳在世时有幸听过段月容和原非白的演奏,亦曾赞叹过:“大理紫月,操乐圣手。鸟兽闻奏,三日不离。光耀星辉,堪比踏雪……” 我陶醉在那美妙的笛声中,昏昏然间眼皮不由下坠,只听轰然巨响,眼前那幅镜壁沉重地打开,却见眼前满目竟是樱花林的花海。 我无法克制地心旷神怡,最前面的段月容,也是满面痴迷,同我一样忍不住向前走去。 身后原非白暴喝出声:“快止步。” 原非白猛地将我甩到后面,可是他自己却无法止步,跌了下来。 我清醒了过来,耳边传来湍急的水流声,却见眼前哪里是什么樱花林,那镜壁打开之后,竟然是一个危崖,那幻象之后便是一条几百丈深的地下涧水。 我胆战心惊地飞跑到崖边,看着两人同时挂在崖边,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我该先拉谁? 段月容不会游泳,这是我当时脑中闪现的最先的一条指令。 于是我本能地一探手将段月容拉了上来。 段月容那死小子,拼了命地死抱着我的手臂,紫眼珠子死死地看着我和百丈高的危崖下的幽深水流,满是惧意。 浑小子,瞪什么瞪,你怕个什么劲,谁叫你是个永远也学不会游泳的旱鸭子,水中大白痴。 永业三年他随大理王回了大理后,我一直以为他学会了游泳,直到我买下了杭州的府邸,正琢磨取什么名,他老人家趾高气扬地赶过来了,一脸风雅地说道“本宫”他老人家,要为园中美景一一赐名。游园中的大湖时,得意扬扬地说要更名问珠,我一脸木然地瞪着他,而他却得意地仰头大笑起来。这时湖中圈养的最大的一只仙鹤硬被他那可怕的笑声给惊飞起来,可能是那时的武功还没有完全恢复,那只大仙鹤飞过拱桥时,竟然把他生生给掠倒,叭叽掉进了湖里。 他老人家沉啊沉啊,一众人等看得干瞪眼,后来还是翠花最先反应过来,跳了下去,等捞上来时他就跟一只落汤鸡似的,先是死抱着翠花,然后是死抱着我,看着不远处优雅的仙鹤,咬牙切齿了半天,厉声呵斥着命人把仙鹤全宰了。 他的人在我的地头上,自然是不敢真去捕杀珍稀禽类,最主要的是他很快在我怀里没用地晕了过去,我一开始以为他故意装纤纤弱质。 唉,我打了他半天脸,都肿了,还是没醒,然后我意识到了他老人家是真晕了。 他发了两天的高烧,在我这里哼哼叽叽地养了十几天的病,翠花满面心疼地说,太子在播州曾经天天努力地学习在水中憋气、泅水,然而遗憾的是殿下愣是没有学会,一气之下就不学了。 我这才明白,原来世人口中一旦提起便是又惊又怕的紫月公子,那无恶不作的大理太子,天地人神共愤的大妖孽段月容还是有弱点的! 他——乃是水世界一大白痴! 他干吗抱那么紧,我使劲甩开他,正待去拉原非白,他却轻巧地跃了上来。 潋滟的凤眸再看我时,已然没有了温度。 我知道这一准又伤了他,便疾步上前,“非白,你没事吧,我刚才先拉他是因……” 我不由停了下来,因为他的眼神让我心酸,好像他根本不认识我一样,甚至有了一丝鄙夷。 他往深崖下急湍的水流凝视了片刻,面色有些惨淡,口中似是喃喃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心中更是难受,噎在那里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里乃是一条死路,还是往回走。”他不再看我们一眼,取了火把,独自往前走去。 我的心上像是裂开了一道口子,疼得让我开不了口,远远地看着段月容,“你能走了吗?快站起来吧。” 段月容的紫眼睛也冷了下来,从地上一跃而起,鼻子里哼了一声。 有心想去看看段月容,又怕原非白冷脸子,想去跟原非白解释,又不想激段月容,几度心酸得眼泪欲落,我低下头,抹着眼睛跟在原非白的身后。 原非白根本没有再回头,甚至连看也不看我们,只是大步走在前面。我疾步跟上去,他似乎也不想让我赶上他的步伐,我只得放缓脚步走在中间;段月容慢慢悠悠地在最后踱着步,有时还吹两句口哨,三个人之间的平均距离大得可以容纳一抬四人轿子。 过了一会儿,有人走到我身边,吊儿郎当地搭着我的肩,我一甩,他掉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又笑嘻嘻地搭了上来。我甩不开,只觉他在我耳边吹着气,“看看,原家的男人就这德性,知道我的好了吧,跟着他让你一辈子看他的脸色。” 我使劲推开段月容,可能用力过大了,他摔在地上,却抱着我的脚不放,我怒从心底起,使劲地踢着他,可是他却左躲右闪,哈哈大笑着,好像跟我闹着玩似的,“打是情骂是爱,再狠点,木槿,本宫就喜欢你这烈性子。” 前面的原非白转过脸来,面色冷得可怕,他不屑地看着我,“看来你同段太子相处甚欢啊。”说罢冷笑数声。 段月容爬了起来,挂着笑意,“真是抱歉,原三公子,你也是男人,也当理解所谓小别胜新婚……” 我大吼道:“别再玩了,段月容!” 段月容敛了笑容,恨恨地哼了一声,倚到一处石壁,阴郁地看着我和原非白。 非白一指前方,“若是我没有料错,前面乃是断魂桥,过了断魂桥,便是地宫的出口禁龙石,锁着禁龙石的亦是音律锁。紫月公子既能同我一起用琴笛合奏打开镜壁的音律锁,想必这也易如反掌。” 他转向我,冷冷道:“此处乃是我与家臣的暗号,非白不劳段太子相送了。” 我皱眉道:“非白,小放他们同悠悠他们在一处。司马遽从小在暗宫长大,定是亦通晓音律锁,小放又擅奇门遁甲,你无须担心的。我刚刚在镜壁看到他们一切安好……可能他们已经出去了,现下我们还是一起走出这活地狱要紧。” 我暗中着急起来,这个原非白怎么忽然在此犯起病来。 “夫人好意,非白心领了,只是在下实在不愿意扰人好事。”非白却猛地将我推向段月容,他看着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只肮脏的蟑螂。 他的力道极大,我站立不住,段月容及时地接住了我。 我的泪水不由夺眶而出,涩涩道:“非白,求你别这样叫我,我和段月容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别这样叫你?又该怎么样叫你?”原非白淡淡笑了起来,又恢复了踏雪公子的骄傲,却让人感到他发自内心的绝望和鄙夷,“我这一生都是为你所累,你在同他快活时,我在地宫里受尽折磨,心心念念全是你的安全,可是你……花木槿早已卖身投靠……阿遽说得对,你同锦绣都是祸水。 “原氏向来有仇必报,西安屠城这一笔债,大理段氏最好早做准备,我原氏迟早是要还的。花木槿,从今往后,你最好拉紧这个妖孽的手,我们再见面时,便是敌人,我必杀你同这个妖孽。”他说完,便将高贵的头颅别了过去,甚至不再看我一眼。 第54章 欲问相思处(3) 我被他的话给强烈地震住了。我这一生最不想听到原非白嫌弃我失贞的事,可是今天还是听到了。 段月容哈哈大笑,揽住我的腰,欣然道:“既然如此,那就多谢原三公子的成全,我自然会好好对待木槿和我的孩子。哦,原三公子也知道,她叫夕颜。”段月容直起了身子,搂着我充满帝王威严地正色道:“将来……若有幸没有被西安原氏所伤,她……必会替本宫灭了西安原氏。”说罢,强拉着我的手走了。 一路之上,空气渐渐闷热起来,我的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就是非白嫌恶的语气、嫌恶的表情。他嫌恶地将我一推,一路泪水便落到地上,很快地就蒸发了。 段月容看了看我,也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抓着我向前跑着。过了一会儿却见一座狭窄的石桥,下面竟全是突突冒泡的熔浆。 花木槿,从今往后,你最好拉紧这个妖孽的手,我们再见面时,便是敌人,我必杀你同这个妖孽。 记得上一次他放我走的时候,是让暗神带话说,只要他一有机会,定会将生生不离的解药双手奉上。浑蛋!你还欠我生生不离的解药。 不对!像他这样骄傲的人,如果真的放我走,必然言出必行,会给我生生不离的解药,即使事出突然,没有给我,他刚才的面色好像也不太对啊。 过了石桥,段月容停了下来,原来最后一道门就在眼前,那门前却是一幅飞天笛舞,虽然主角还是毕咄鲁可汗和轩辕紫弥王妃,但画中的人物造型与姿势,却同原家紫陵宫前的图案一模一样原家的地宫与这无忧城的地宫建造人必是同一人。 我回头,段月容对我柔情而笑,举起竹笛,吹起那首《广陵散》。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我心中彻悟,我又被原非白骗了。 石门缓缓地动了起来,段月容的紫瞳充满了逃出生天的喜悦。 他正要回头,我猛然点了他的穴道,然后把他使劲推出门外。 段月容摔在地上,长笛掉在旁边,曲调一停,石门又开始往下坠,我对段月容艰难地说道:“对不起,月容,花木槿今日便死在这里了,劳烦你帮着照看夕颜和大伙了。” 我向原路跑了几步,可终是忍不住回过头。 段月容的紫瞳满是不信和愤恨,似乎冲开了自己的穴道,以龟速挣扎着向着石门爬过来,眼看够得着那根长笛,可是那石门却几近关闭。 我双膝跪地,泪水滑过鼻梁,滴向另一侧脸颊。这一刻我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因为我终于做出了我的选择,这个我一直想做的选择,即使以死作为代价,我也不后悔,我也再不能后悔。 我对着极度惊痛愤恨的紫瞳笑了,“你说得对,月容,这八年来我的心里确实有你,可是我……” 我想对段月容说,如果没有原非白,早在八年前我就向你投降,甚至会像卓朗朵玛一样,老老实实地做了你的第几十房姬妾也没有准,可是那石门却遮住了我们彼此的视线,我只能听到他痛苦的呜咽。 我想对段月容说,这几年你对我很好,我同你在一起很开心,你让我做我想做的事,从来没有逼我。也许对天下人,你是一代枭雄,冷酷残暴,杀人放火,是一个无恶不作的恶魔,可是这八年却从未这样对待我,你对我的宠溺我不是不知。 然而、然而我依然分不清我更恨你,还是更爱你…… 无论是恨也好,是爱也罢,就像你说的,我为自己的脸上戴上了昆仑奴面具,在心中一直拒绝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你狡猾地利用这八年时间,终是堂而皇之地进入了我的内心深处…… 月容、月容…… 也许你会永远地容忍我戴着这个面具,长长久久地纵容着我对于感情的逃避,可是于我终是有面对自己感情的那一天,像我这样的鸵鸟,不到最后一秒是不会被逼出来的…… 对不起,月容,当我早年负了非珏,移情爱上了非白时,就注定了我这一生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这个错误如果无法弥补,我这一生也无法再去面对心中真实的情感。 月容,我的左手写上一个你,右手却早已有一个他,他在感情上同我一样,也是一个骄傲的傻子。 不,也许更傻,白白顶着踏雪公子的名号,受万人景仰,千军万马,风刀霜箭前可以面不改色,但是于情之一字,受了伤只会闷在肚子里烂掉、腐掉,然后戴上厚厚的面具,缩在壳里,再不会去接受别人的感情,却见不得对方受一点点罪。月容,你亦是我这一生的知己,你明白我就是不能这样看着他一个人骄傲地去死…… 我张口欲言,却只是颤抖地反复喊着他的名字,泪水喷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对不起。月容,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我所看到的最后景象是段月容颤抖的手刚刚够到长笛,却随着石壁轰隆巨响,立刻消失在视线之内。我使劲地对他挥着手,明明知道他已经看不到我了,可我还是对着石壁绽出自以为最美丽的笑容, 眼前唯有一扇斑驳腐旧的石门,毕咄鲁和轩辕紫弥静默而森冷地看着我,我隐约听得石门的另一侧传来撕心裂肺的大喊:“花木槿,你骗我,你说好要跟我走的,你这个没有心的女人,你没有心,你这个没有心的骗子……” 就在原非白同段月容相搏时,我为了能让他们停止自相残杀,便附耳对段月容说:“如果我们三个一起活着走出去,我便跟你走。” 喊声最后混着哽咽的哭泣,我咬着自己的手背,不让自己崩溃,努力定了一定神,向原路跑回那个血腥的石洞。 月容,我没有骗你,当时我的确这样想的,可是…… 也罢,月容,就当我花木槿是个没有心的骗子吧,再不要为我留恋,带着卓朗朵玛和你的长子回到大理,成为大理最伟大的君王,忘了我这个不祥的女人吧。 我本想掏出紫殇,不想酬情华丽的刀柄上,细小的夜明珠为我照亮了前方道路。我回到那间密室,却见一个白影孤孤单单地躺在那里,佝偻着身体,蜷曲成一团,紧抱着他的右腿,他果然是伤口发作了。 我冲上前去,拿出怀中他给我的灵芝丸,掰开他的口硬塞了进去,然后在他背后替他运气推拿。 过了一会儿,他的脸色正常了些,慢慢恢复了呼吸,我便为他按摩那只伤腿。 过了半个时辰,他睁开了眼睛,看到是我,有些迷惑。 我大喜道:“非白,你好些了吗?” 他似乎意识过来怎么回事,潋滟的凤目先是激动了一阵,然后冷了下来,冷冷道:“你以为你回来救了我,我就会接受你,你这个不贞的女人,根本不要想进我原家的门,我不想看到你,快滚……” 他那个滚字还未出口,我早已一个巴掌甩出去。话说至今为止,原非白同学赏过我三个巴掌。 第一掌因为他羞愤于自己这个天人,却失贞于我这个紫园里姿色平庸的女色魔丫头,那一双整日刷粪洗衣的萝卜手中。 第二掌我发现了他与锦绣的私情,口不择言地触痛他心中的痛处,那时年少气盛的他气极,甩了我一巴掌。 第三掌是不久前,他扮作又臭又脏的张老头,为了救已近昏迷的我甩出的一巴掌。 回顾我的复仇史,这是第二巴掌,说起来,五局三胜,我花木槿还是稍逊一筹。我扬起手,正准备再打一掌,可是看着他苍白的脸,五道掌印分明,伤心到晦涩的眼神,却是再也下不去手。 我一下子泄了气,跪坐在他面前,又是委屈,又是无奈,又是心疼,哆嗦着嘴唇难受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泪如泉涌,悲伤得几乎不能言语,只是双手抚向他的脸颊,口里含糊着我自己也听不明白的话,“对不起,非白,我刚才留下你一个人了。非白,对不起。” 他的眼神满是震惊,张了张口,似乎还要再倔强地说什么,却是化作无语泪千行,紧紧抓住我的手,将我拉进他的怀中,颤声道:“你……这个傻瓜,为什么不跟着段月容走呢。我所带的流光散早已用尽,这条腿怕是再也动不了,只会成为你的负担。” 这一刻,我的心仿佛要化成水,我像八爪鱼一样,紧紧抱着他,大哭着,“原非白你以为你长得帅就可以这样伤人吗?当初是你把我带到西枫苑的,你既然拆散了我和非珏,又为什么老是要把我推开?既然把我推开了,为什么不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玩你那争霸天下的游戏,总是让我为你牵肠挂肚,为你痛断肝肠呢?你这人怎么这样折腾人哪?” 这几年来,我一直以为花木槿所有的痛苦、伤心、委屈都已经沉淀,甚至腐烂,永远不会再愿意提起和面对,然而直到这一刻,却全都爆发了。我根本不知道他是否听清了我的话,因为连我自己也听不清我的话,“你说过,你再也不同我分开了,为何还要这样骗我?你为什么总要这样骗我呢?” 我紧紧地抱着他,而他也紧紧地抱着我,两个人浑身都在颤抖,却再也不愿意放开彼此。我听着他激烈坚实的心跳,哪怕此时面对刀山火海,我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发自内心的平静和安宁。 原来女人的心真的可以这样小,原来女人的幸福竟是这般容易。 我的泪水沾满他的前襟,他哽咽着,“傻丫头,这个傻丫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平静了下来,我埋在他的怀里,柔声道:“非白,我们真的出不去了吗?” “我身边没有带古琴和长笛,所以我是想让你同他在一处,可保平安。”他长声一叹,“更何况,流光散的反效用太过剧烈,我亦不知能陪你多久。” 我抬起头来,抚上他憔悴的天颜,柔柔笑道:“只要有你在身边,哪怕只有一刻,便是一生一世了。” 一抹无奈而绝艳的笑容浮现在他的唇边,他的凤目似也跟着笑了起来,眉间的愁云不知不觉地消散开来。他俯下身吻着我的额头,吻上我的唇,辗转反侧,仿佛在品尝一生的思念,完全不似我认出他时那种有些霸道侵略的吻。 我醺醺然地想着,这才是我记忆中的踏雪公子啊。 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赧然,我扶着他站起来,低声说:“还能走吗?” 他脸色如常地点点头,额头却渗着汗水。 我心疼地拭着他的额头,“忍一忍,非白,我扶你走。” “木槿,这个禁龙石没有音律,断不能打开,我的长笛在阿遽那里,既然这个出口已经行不通,我们只能往回走了。” 我点了一下头,让原非白持着火把,我则扶着原非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七年已过,原非白的身材比之以前更是猿臂蜂腰,强壮健美,我几乎扶不住他。 他身上的男性气息飘入我的鼻间,我一阵口干舌燥。 我甚至有点胡思乱想,他是不是故意往我身上蹭,来诱惑我? 我咽了口唾沫,“非白,你……” 我这才发现他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然后昂藏的身躯猛地全部压在我的身上。 我大惊,唤着他的名字。 非白气息微弱,“你莫要管我,快走吧。” 原非白的头一偏,我的心脏停跳了一刻,颤着手探去,他的脉搏还在,可是人已陷入昏厥。 我流泪唤道:“非白,你一定要活下去,你我好不容易才重逢的,你不能这样对待我。”说到后来已是泣不成声。 可是原非白却依然没有醒过来,我看了看周围,努力定了下心,从非白身上取下真武侯,将非白绑在我的身上,重又燃起火把,在墙上摸索了一阵,却再没有锤子记号。 我的心仿佛沉入了绝望的死海,死亡的恐惧紧紧围绕着我,胸前的伤口也隐隐地如针刺一般疼痛起来。 明凤城死时可是这般痛苦? 非珏一个人被扔在这地宫中伴着一堆尸骨可是这般绝望? “谁来救救我们?”我流着泪在心中祈求着,“神啊,我只是错入这个时空的一缕幽魂,今日您要让我死去,我没有半点怨言。可是非白,求求您一定要救救他。” 行了一阵,通道愈见黑暗,不见出口,流水之声慢慢传来,鼻间传来一阵刺鼻的腥臭。 身边飘来绿色点点,原来我们又回到了非珏练功的地点。 我心中猛然想到,既然这里是非珏的练功场,亦是他进食的地方,自然会设计成迷魂阵,绝不会让他的“食物”逃走。就像希腊神话里,牛怪弥诺陶洛斯的食人迷宫一般,那些不懂机关的“食物”逃来逃去,最终都会回到这里来。 我浑身已被汗水浸透了,胸口疼得像裂开似的,一下子倒了下来。我解开非白,艰难地趴在非白身上,忍痛又唤了声非白,却毫无反应。 万念俱灰,看着这成堆成堆的尸骨山上盛开的西番莲花,我心想,当真要同原非白死在一起,索性一把火把这罪恶之地连同这西番莲一起烧光,反倒干净。 我主意一定,便将身上缠的引线,一头放到一旁的原油溪中,然后拉着原非白坐到一端,含笑说道:“非白,我能同你死在这里,是我花木槿的福气。” 我搂紧了原非白,正要用火折子点燃引线,看着火光下原非白昏迷中绝美而痛苦的容颜,又忍不住泪如泉涌,心上还是舍不得看着原非白死在这里,不由灭了火折子,抱着原非白绝望地痛哭了起来。 一阵鸟叫传来,我抬头一看,却见一只五彩的鸟儿,飞到西番莲的大花盘上对着我咕咕叫着。 竟然是那只我放在外面的鹦鹉,我开心地叫着“小雅”。它飞到我的手臂上,蹭着我的袖子。我大喜过望,人类贪新,动物念旧,小雅一定是想飞回自己的窝中。 无论如何,既然这只鹦鹉有办法飞进来,自然会想办法飞出去,那我们只要跟着鹦鹉飞出去就行了。 我想了想,还是将引线留在此处,又从尸堆里翻出几支铁箭收好,摸着鹦鹉,“小雅,带我们出去吧。” 鹦鹉只顾同我亲热,根本没有理睬。 我着急起来,把鹦鹉往空中一扔,它又飞回我的身上,我来回扔了几次,它似乎明白我的意思了,便往黑暗处飞去。我复又把原非白绑在我的身后,忍住伤痛向前走去。 我照着火把,鹦鹉在前面飞飞停停,不离我两步之遥,过了一会儿,前面真的出现一丝曙光。 我大喜,背着原非白快步向前。 前方是一堵破旧的石墙,我走入时,满是灰尘堆积,似是很久无人启动,墙面唯留一小洞,鹦鹉开心地穿过那个小洞,飞了进去。 我愣在那里两三秒,那只鹦鹉又从那个小洞钻出来,然后又飞了进去,来回几次后,停在那个小方口上,好奇地转动着脑袋,似乎是疑惑,我为什么不能同它一样飞出去。 我一屁股坐了下来,恨自己此时不能把原非白变成一只鹦鹉给送出去啊。 我满心沮丧,痛苦地用我的脑袋撞着石墙,连磕出血来也没有注意到,没想到哗的一声,洞口打开了。 我后退一步,怕有什么兵器射出,过了一会儿,又拿了块石头扔进去,还是没有什么反应,这才放下心来,便背着原非白轻轻走了进去,然后呆在那里。 这是一个十分奇异的世界,放眼所及一片红色,红木椅子,红木圆桌,大红幔帐,红色流苏帷幔,就连裹着铜镜的锦缎都是红色的。 然而这个房间只有一半,到书桌那里却是一片怪石嶙峋,峭壁危崖,崖下水流之声比之方才更急,给人的感觉这原本是一片温柔浪漫乡,猛地被一只充满力量的神之手给折断了一半,只剩另一半永远地留给了这个静止的世界。 我放下原非白,走到象牙床边,用原非白的乌鞭轻轻撩起红纱帐,却见帐里睡着两人,一个身形伟岸的男子,抱着一个绝代姿容的女子。 两人红色的衣衫虽是缀满宝石珍珠,却十分古老,略有褪色,面容有些干涩,那个男子浑身有些发黑,像是中了剧毒而死的,然而两人的面容却依然称得上栩栩如生。竟然是我在壁画中所见的毕咄鲁可汗同轩辕紫弥。 我暗想,这两人身上必定有水银之类的化学药品方可保持容颜不老。突厥人流行火葬,那毕咄鲁可汗理应同所有的可贺敦和宝物焚烧在一起,化作天灵啊。 第55章 欲问相思处(4) 阿米尔说过,轩辕紫弥曾想用酬情行刺毕咄鲁,结果失败了而被迫自尽,然后毕咄鲁也因伤心过度,郁郁而终。看他神情安详,衣饰平滑而无挣扎的痕迹,也许毕咄鲁可汗不是像史书上描写的那样因病而亡,而是为了紫弥王妃,服毒殉情而去。 目光下移,却见轩辕紫弥怀中抱着一支碧玉短笛。 我心中一喜,心想等非白醒过来,便可折回来时路,用这支碧玉笛吹奏《广陵散》,逃出生天。 我搂住鹦鹉亲了好几下,然后在两人床前跪下来,认认真真地磕了几个头,心中暗念:“民女花木槿,借用轩辕公主您的长笛一用,如若逃出生天,必定想办法归还。” 我深吸一口气,上前极轻极轻地抽出那支短笛。 我轻轻用衣衫一角擦净那支短笛,却见那笛身翠绿欲滴,在火光下折射出一汪剔透的凝碧,握在手中也是温润透心,也不知是哪里采来的上等翡翠。 我微微一转,却见笛身背后,刻着两个极小的古字“真武”。 轩辕公主至死都要抱着这支玉笛,看来是明凤城送给轩辕公主的定情信物吧。 我忽然有一种奇特的想法,也许公主猜到明凤城和她同在一个地方,是以到死都抱着这支玉笛,是想如果明凤城还活着,哪怕找到她的尸体,也能吹动音律锁,逃出生天。 我叹了一口气。其实两人相隔不远,却是咫尺天涯。 我转回身,跪在原非白面前,正要再试一次唤醒他,给他看这支短笛。 “他醒过来也没用了!” 这个声音如魔鬼的歌唱,优雅性感,却带着一丝冷意,让我的鸡皮一层层地战栗了起来。 我暗中将玉笛塞在原非白的怀中,慢慢地转过身来。 “可汗万岁,可汗万岁。”五彩鹦鹉忽然开口,咭咭咕咕地叫了起来,似是很开心,飞到那人披散着红发的肩上。 “真想不到,你竟然还活着。” 酒瞳闪着两点血红,性感的唇对我笑着。 我看着他,心头也平静下来,“让陛下失望,花木槿实在抱歉。” 他的身上早已换了一身干净的红色皇袍,那红色倒是同这里的红色主题很相称。他摸着鹦鹉身上的长毛,可是鹦鹉却忽然害怕地飞回到我的肩上。 他的身后传来啪嗒啪嗒的声音,一只类似大鳄鱼的大怪兽从撒鲁尔的身后转了出来,对我低声咆哮着,像是要向我冲过来。 撒鲁尔摸着怪兽的头颅,柔声道:“小乖,别急,他们都是你的。” 大怪兽低声吼着,不停地看着我。 撒鲁尔微笑着,“你要吃它吗?” 我浑身开始打着战,这怪兽是要吃我吗? 就在疑惑的一刹那间,撒鲁尔的身形动了一动,我根本没有看清他的动作,我肩上的小雅已经到了他的手中,害怕地尖叫着。 撒鲁尔还是笑着,把鹦鹉甩向怪兽,那怪兽一张口把鹦鹉吞了下去。 “小雅。”我叫着鹦鹉的名字,心中凉透了。 同时,我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情,“拉都伊、拉都伊是你让香芹杀的对吗?” 我喃喃道:“这样……阿米尔就会下决心来助你对付果尔仁了。” 他对我开心地点着头,血瞳微讶,“你果然聪明。” “原来这怪兽是你的。这怪兽从我手上夺去了酬情,你就用我的酬情杀了你的亲生母亲好嫁祸于我。” “谁叫那个淫妇怀上了孽种,还要帮着果尔仁来对付朕。”他淡笑着凝注着我,有点像以前的非珏呆呆地看着我。 他像是在同我拉家常一般,轻松道:“这里很奇怪吧,像不像腾格里将这个房间砍下了一半?” “的确很像。”我淡淡回着,目光随着他不停移动。 “朕第一次到这里也很惊讶,”他俯下身看了一眼轩辕紫弥,“这个女人真漂亮,你不觉得木丫头长得有点像她吗?” 他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轩辕紫弥同姚碧莹那忧郁娴静的气质确有几分相似。 我微一点头,依旧看着他,“碧莹怎么样了?” 他的血瞳微黯,“血止住了,大夫说她可能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我心中一阵难受。 他复又无所谓地耸耸肩,“好在她已经有两个孩子了,木尹还是太子,幸好她自己也没有什么大事。” 我冷冷道:“陛下不担心晚上睡觉会做噩梦吗?” 撒鲁尔大笑了起来,“你这是在嫉妒,花木槿,这原本是你的一切。” 我冷笑数声道:“陛下不愧是天之骄子,您牺牲了能牺牲的一切。陛下,那日女太皇寿宴,我接到小五义徽章的黄玫瑰,后来我又在枕头下找到胡桃和玫瑰花,我一直以为是碧莹想引我到树母神下发现地宫,然后在地宫之内杀我和小放灭口。现在想来,其实应该是您安排的吧。” 他点点头,淡淡道:“我自瓜洲第一次见到你,便开始着手调查原家小五义了。事实上,那晚你同姚碧莹都接到了有小五义徽章的玫瑰,我一直很好奇,小五义与你同姚碧莹究竟意味着什么?果然姚碧莹以为你想揭开她的秘密,而你居然也乖乖地追到了树母神下,可谓天助我也。” “女太皇召见我后,皇后必定将所见所闻对您如实相告,您便闯到我的房间对我欲行非礼,其实您是想试探我的真心,如果我答应了您,便能为您所用,如香芹一般;然而我没有如您所愿,您便把我和齐放约入无忧城,是想最后一次试探我对原非珏的秘密知道多少。而那天,您为了挑拨女太皇和果尔仁安排了所谓的行刺事件,那刺客故意留下火拔家的荧蚁毒,都是为了嫁祸果尔仁,然后您却意外地发现了女太皇怀上了果尔仁的孩子。” 那日,我无意间撞见撒鲁尔同拉都伊偷情,正好香芹也奉碧莹之命来监视撒鲁尔,发现了我也在,便乘机欲置我于死地,幸亏非白及时赶到救了我。 “那个淫妇的心里只有果尔仁,还想为他生孽种。”他轻嗤一声,脸上满是毒意。 “就在同一天晚上,您让香芹处死可怜的拉都伊,阿米尔及时出现,打乱了您的计划,可惜,阿米尔没有来得及救出拉都伊,却无意间救了我。于是您在我枕边放上西番莲花,威胁我不要轻举妄动。 “后来,女太皇执意要嫁给果尔仁,您担心果尔仁同女太皇的孩子会威胁到您的地位,便让人纵火焚烧我所在的宫殿,那样便能嫁祸碧莹和她身后的火拔一族,可以逼迫段月容同您一条战线,共同对付火拔家。然后您打算再把我的身份公诸天下,便能挑拨大理同原家的仇恨,让他们自相残杀,您亦可借此摆脱原家。可是您没有想到在最后一刻原非白救了我,而段月容不但同意了您的结盟条件,并且亲自到了弓月城中,于是您便改变了计划,就此放过了我,让我离开了弓月宫。” 撒鲁尔的双手轻轻击掌,酒瞳闪烁着得意的光芒,对我微笑着,“夫人果然是个明白人哪。” “陛下,我现在彻底明白了,陛下是撒鲁尔,是为了身家性命,连亲生女儿都要杀的恶魔,而不是紫园那个善良的痴儿原非珏。”我深吸了一口气,“故而,我是不会去嫉妒一个错爱上了禽兽的可怜女人的。” “我真的很高兴,夫人能够这样了解朕。”他扯出一丝微笑,站到我的面前,猛地一甩手,给了我一个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脸颊酸疼,跌倒在非白的身上。 “汉人有一句话,叫作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行。朕已经放过你了,你为何偏要回来呢?”他的微笑不变,口气却变得森冷,“你同那原非珏,都一样,是个可怜虫。原非珏练成了无相神功,不但成就了天下无敌,还成为这世上最精明睿智的人,可是他却不敢面对练功的过往,于是他躲了起来,让我来替他面对这一切。” 他轻叹一声,“他的脑海中一直有着一抹红色,叫作木丫头,也牢牢地烙进了我的灵魂。我第一次见到姚碧莹的时候,她拿着那个娃娃红着眼睛过来找我,当时我们都感到那个布娃娃看上去很熟悉,却不记得你的长相,因为原非珏这个可怜虫从来没有机会见过你长什么样。”他哈哈大笑,笑声无限嘲讽。 “别人都说她是木丫头,可是我和非珏都知道她是个假货,虽然她长得那样美艳,尤其是那双美丽的眼睛,长得同轩辕紫弥有几分相似,那样的悲伤忧郁,可是她的眼神总在闪烁,却又包藏着无限的野心。我和非珏周围全是一群陌生人,我们敌友难辨。他们对我说,我是撒鲁尔,我信;他们说我是西突厥的可汗,我信;他们让那个陌生的女人做我的母亲,我也信;他们说她是果尔仁同汉人婢女私生的女儿,是我平时最宠爱的木丫头,我更是信了。我能不信吗?”他耸耸肩,“女人的心最是善变,想要彻底得到一个女人,她的身体是最好的筹码。更何况她是这样一个绝世美人儿。 “出乎我的意料,她竟然还是一个完美的处女,于是我想尽办法让她对我死心塌地。我不喜欢轩辕家的女儿,整日在我耳边唠叨两国和平,我最不喜欢她同我所谓的母亲永远站在一条战线上,不准我做这个,不准我做那个。不过现在她终于被我驯服了,她知道只有我才能满足她的情欲,给她儿子,让她幸福。”谈起轩辕皇后,他的语气满含轻蔑,“既然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我想起过去,只一心想让我做一个傀儡可汗,那就做吧。反正人生在世不过百年,我是大突厥的可汗,人人倾慕的草原刚剑,娇妻美妾,荣华富贵,应有尽有,如今更是统一帝国,民心所向,拥有了一个男人最想拥有的一切,我何苦还要执着于过去的羁绊,那无望的记忆?” 我缓缓地爬将起来,强忍喉间的腥甜,摇摇晃晃地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说得对,人生在世不过百年,拥有的不过是具丑皮囊。可是,人生这一世最宝贵的不是锦衣貂裘,美女香车,恰恰正是那最不堪的记忆。” 他的笑容敛住,血瞳犀利地盯着我。 我无惧地继续说下去:“无论功名权势,爱恨欲憎,百年之后,一碗孟婆汤让你忘记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将归为尘土,唯有这些记忆可以证明你活过这一遭,这一切才不至于沦为虚无。便是禽兽猪狗相处久了,尚且认得主人朋友之说,依恋过往的情谊,更何况是人。你不记过往,敌友不分,连猪狗亦不如,枉来人世一趟。” 我话未说完,撒鲁尔又挥出一掌,我的左脸如火烧一般疼痛,贴着明亮的大理石,刺骨的冷。 我的长发遮住了我的双眼,看不到撒鲁尔狰狞的表情,喉间的血腥渐渐蔓延开来,红色的液体沿着长发,淌到金砖之上,瞬间这个精致瑰丽的红艳房间弥漫着血腥气。 我喘着气,用长袖擦去嘴角的血迹,努力爬坐起来,眼前是那张阴沉邪恶的俊脸,他的眼瞳如我身上的鲜血一样艳红。 他蹲了下来,与我平视,忽地一笑,“夫人搞错了,我是撒鲁尔,突厥的皇帝,不是原非珏那个可怜虫。”他猛然抓起我的头发,拽到那面裹着红绸的铜镜前,强迫我抬起脸对着铜镜,只听他恶狠狠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只有鬼才会喜欢你。” 铜镜如新,幽暗阴森的烛火下,映着一人长发如瀑,面色如鬼苍白,嘴角带血,泪眼颤抖,容颜扭曲。 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字慢慢说道:“有一点非珏同我一样,平生最恨背叛。也许我没有记忆,猪狗不如,那你呢?在紫园里欺骗非珏,暗中勾搭上原非白,为了苟活,委身于大理段氏,请问花西夫人又比猪狗好多少? “每一次我看着你的脸,就会让我想起原非珏是个多么可悲又可怜的家伙,原家竟然欺侮他到这种地步,竟然将你这样又丑陋,又刁滑,而且还水性杨花的贱人送与他。” 铜镜随着我的泪眼慢慢模糊了,里面的红发君王渐渐化成魔鬼,对我恶毒地嘶吼着,无情地咆哮着,他一松手,我像破布娃娃一样瘫在地上。我发上的血沾到他的手上,他嫌恶地用我的袍角擦了擦,然后一甩头发,傲然立起,高高在上地看着我在地上痛苦地蠕动。 “我要谢谢你。”他笑弯了那双酒眸,“你的出现终是让火拔家族着急了,木丫头害怕了,于是写信给果尔仁,他忍耐不住便亲自露面到弓月城来探个究竟。我便有了理由联合其他部族来削夺果尔仁的势力,果尔仁这么年来一直利用姚碧莹在我的身边做眼线,于是我便利用香芹反过来了解他们的一举一动。我本就打算对付火拔家族,还在担心这个孩子的去留,现在一举数得,也算她的造化。” 我看着他,悲凉到了心底,我的手扣着地面,生生折断了指甲,却毫无痛觉,不觉悲凉道:“那个孩子是你的亲生骨肉,那个女人是你的亲生母亲啊!” 第56章 欲问相思处(5) 他却轻声一叹,自顾自说下去:“果尔仁太嚣张了,自从我立了太子,火拔部落就不停地掠夺弱小伯克的土地,压制王权,他还敢同那个女人,有了孽种……我忍了这么多年,我的母皇被火拔家的果尔仁行刺了,我便可以有机会进剿火拔部落,于是我将顺利地收回帝国调兵的信节,重掌突厥的兵权,实现了我梦寐以求的亲政实权,这难道不值得庆贺吗?然后,我自会去实现果尔仁的心愿,出兵河朔,进军中原,吞并大理。至于孩子,我多得是,虽然她不会再有孩子,可是我会像毕咄鲁可汗爱轩辕紫弥王妃那样一生宠她爱她。”他仰天得意地大笑了起来,这个样子像极了当年在槐树下,我说要他把自己送给我时,他那得意的笑容。可是他的眼中早已不复清澈,他的笑声亦不复少年的清朗,那酒眸只是跳动着罪恶疯狂的火焰,“一切都要谢谢你,是你在瓜洲对我的邀请,让我对过去又产生了兴趣,于是揭开了这长达八年的秘密。你说说,我怎么能不谢谢你呢,花西夫人!”他走向毕咄鲁的宝座,痴痴地抚摸着上面精美的狼图腾雕纹,“万能的腾格里,伟大的神啊,您助我发现了这个秘密,完美地利用了它,然后又让我成功地埋藏了它,为我保守了这个秘密。我将会把这个宝座安到中原去,把您的荣耀播撒到愚蠢的汉人那里,让他们为他们的无知付出代价,以实现我历代大突厥皇帝的梦想。”他扭头看向我,酒眸里跳跃着邪恶的兴奋,“首先从你的血祭开始吧!这样吧,让小乖来决定,先吃哪一个,是你还是踏雪公子呢?”他似是烦恼地拍拍怪兽的脑袋,酒瞳却兴奋地示意着怪兽。 果然怪兽咆哮着向我们跑过来,我早已将真武侯拉弓上弦,射出四支金箭,两支被怪兽的身体弹开,另两支全部射中它的两只眼。怪兽开始乱跳乱撞,我伏低身子,凝住呼吸,护着非白,拾起一个酒杯,向撒鲁尔的方向掷去。撒鲁尔冷笑着挥手打开,可还是惊起了声音,怪兽在剧痛中向撒鲁尔冲去。撒鲁尔对怪兽叫了几声,怪兽依然向他乱冲乱撞,撒鲁尔冷笑着挥出一掌,怪兽浑身爆裂开来,红色的房间沾满了怪兽喷溅的血污。 撒鲁尔嫌恶地擦着身上的血污,“这只野兽是雌的,还有被阿米尔烧死的那是只雄兽,都是轩辕紫弥从中土带来的。很奇怪吧,看似这么温柔美丽的人却能驯服这样凶残的野兽。 “轩辕紫弥死了,毕咄鲁也跟着服毒自尽了,而这两只野兽却不愿意离去,永远地留在地下,为轩辕紫弥守陵。 “非珏和我在地下练功时,有时把剩下的食物留给它们,它们便认了我们做了主人,带我们来到这个秘密宫殿,让我知道了这个地宫的出口。”他看着怪兽摇摇头,“可惜畜生就是畜生,永远只能这么蠢。好吧,”他拿起了弯刀,状似很无奈道,“好歹你也算是非珏喜欢过的女人,本不想亲自杀你的,可惜现在小乖死了,只好我自己来了。你放心,我会尽量快一些,让你的痛苦少些,然后再把这个原非白送上路,让你们也好在黄泉路上相伴,也算是我成全了踏雪公子同花西夫人的情事了。我一定会把原非白的尸首交给原家,你的尸首交还给段月容,这样大理段家同西安原家仇恨愈深,我也好实现我的愿望。你说好吗,花西夫人?”他兴奋地向我走来,酒瞳杀意越深。 我抹着嘴角的血迹,忽然觉得好笑,事实上也的确笑出声来,然后化作大笑。 撒鲁尔冷冷地看着我,“你笑什么?” 我止住了笑声,努力站了起来。 “非珏,我知道你在,你听得到我说话。”我的眼中泪不停,心中反倒平静了下来,“对不起,非珏,这世上,我花木槿顶顶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原非珏,我没有遵守我们的约定来弓月城找你,才会让你这样痛苦。你无论要怎样惩罚我,我都没有怨言,可是我却不能让你伤害原非白,因为我真的爱上了他,我……并不后悔,也无法后悔。” 我看向原非白。就在这个时候,原非白的长睫微颤,似是悠悠醒转。 不要醒啊,非白,我不想让你看着我死去。 我向撒鲁尔走去,“谢谢你,撒鲁尔。” 他的眼中闪着鄙夷,淡淡嘲讽道:“谢我什么,让你和这个瘸子可以死在一起了吗?” “不,我不会和他死在一起的,我是不会让他死的!撒鲁尔。”我猛然刺出酬情,撒鲁尔自然轻轻一格弯刀,我便被重重甩出去。 我咬牙站起来,不停地向前再攻去。他的内力强大得惊人,每一次我的酬情与他的弯刀相格,我浑身血液好像都要被他的内力给震出来似的。我对他淡淡笑着,尽管我认为此时的笑容一定万分难看和狼狈,“我要谢谢你,终于让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出我心里一直想说的话来了。” 我侧身让过撒鲁尔的弯刀,然后让他的弯刀顺利地刺进我的左肩。他在我对面嘲讽地笑着,眼中却对我肩上流出的鲜血感到兴奋。我一咬牙,往前奔进,任由刀锋在我的骨肉间穿行,那骨骼肌肉的撕裂声中,我听到原非白疯狂地大吼着我的名字。 我在极端的痛苦中,靠近撒鲁尔,他似乎没想到我会用这种决绝的方法靠近他,可是他那空着的一只手闪电般地握住了我刺向他的酬情,“可笑的女人。” 他悲怜地看着我,微一用力,我的手骨断裂,他的脸上闪着残酷的笑容,“唉,像你这样的女人归顺我不好吗?何必自讨苦吃呢?” “一万年,原非白,你听好了。”我用另一只手悄悄尽力握住了怀中的紫殇,盯着撒鲁尔的血眸大声说道,只感觉到自己周身的血液在沸腾。我想回头再看原非白一眼,却没有勇气看到他心碎的样子,一咬牙把紫殇放进撒鲁尔的胸前,然后上前抱紧了撒鲁尔。 一阵耀眼的紫光从我和撒鲁尔的怀中发出,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甚至害怕得忘记了挣扎。我看着撒鲁尔怔怔的血眸,大笑道:“花木槿爱原非白一万年。” 我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向悬崖。 非白,我一直在想着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我同非珏在一起耳鬓厮磨六年,可是我却只同你相处了短短的一年。 是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爱上你了? 是因为你惊为天人的外表? 是因为你神秘哀伤的眼神? 是因为你的宫灯华羽? 是因为你那绝艳的笑容,还是那朝夕相处渐生的感情? 难道是前生你我有缘,冥冥之中,我要注定今生今世为你魂断神伤? 这些都是我八年来想破了脑袋都不得而知的问题。 我们之间是缘?是劫?或是孽?已然不得而知了,只是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八年来我午夜梦回所见的,却俱是你我相处的点点滴滴。回忆越来越多,未来变得越发渺小,思念已是等闲,以至于我选择故意忽视段月容温柔的笑脸。 我听见耳边撒鲁尔在大骂着贱人,我却死死地抱着他,坠落中,我翻过身来,看到悬崖上攀着非白的脸,他的眼睛血丝密布,神情恐惧似发了疯,整个人都在发着颤,他似是想要跳下来同我们一起去,可是他的身后出现一张无限风情的俏脸和一张白面具,正是悠悠和司马遽,她死死护着非白,妙目充满了震撼和敬意。 无边的黑暗吞没了我,撒鲁尔拿着酬情在我身上乱划,好像在拼命摆脱我,好丢掉那块紫殇。 最后他把酬情狠狠戳在我的心上,无边的疼痛伴着浑身的血腥潮湿,可惜我却无力再睁开眼睛,我的怀中陡然一空,撒鲁尔似是挣脱了我,往我怀中塞入一样东西,我的胸前立时一片灼热,烫得我惨叫出声,混混沌沌的脑海中猛然响起果尔仁的话来: “贬下界的仙子喝了孟婆汤,重新投胎后却忘却了前世的一切,也忘了妖王,妖王终其漫漫一生也无法得到仙子的爱,无奈的妖王便流下一滴伤心的紫色眼泪,化作了这世上最珍贵的紫色宝石……” 我睁开眼,眼前却是前世投胎前地府的过往种种,紫浮对我那莫名其妙的一笑,猛然惊觉,他的笑容原来是这样的空洞和悲哀。 随即又是段月容俯在石洞口那绝望而心碎的嘶喊,“木槿,你这个没有心的女人,你没有心,没有心的女人。” 月容,我如果死了,你会解气吗? 未知的黑暗涌了上来,痛苦中的我终于失去了意识。 “木姑娘,木姑娘。”我睁开了眼睛,一缕发丝轻轻撩着我的脸颊,痒痒的,我坐了起来。 阳光透过花丛,微洒在我眼中,我轻抬手,咦,好轻松,浑身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耳边百鸟婉转,我正坐在厚厚堆积的桃花瓣上。 一个粉衣少女,俏立在桃花雨中,正侧头抿嘴对我微笑,“姐姐。” “初画。” 我开心地跳了起来,向她走去,忽然注意到初画的旁边站立着一个秀气的黑衣青年,他对我腼腆地笑着,“木姑娘好。” 我停住了脚步,细细地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唤着:“您是鲁元先生?” 鲁元点点头,对我似是笑意更深。 “先生。”身后有人轻声唤我,我转身却见一个满面憨直的小少年站在那里搔着头,对我呵呵笑着。 “春来。”我欣喜若狂,奔上去,抱着他泪流满面。 初画笑道:“姐姐,时候到了,我们走吧。” “上哪里去?” “你本不属于这里,姐姐忘了吗?”初画温然笑着,“是紫微天王错拉着你入了这个世界的,你同春来的阳寿已尽,我和鲁先生是来带你走的,去那往生的世界,种满彼岸花的乐土。” 她微抬手,往事便在我脑海中一一闪过,我却觉得我好像忘记了很重要的人或事,可是再一想起,却是一片空白,心上隐隐的似冰锥在凌迟,痛了起来。 桃花艳红,芬芳的香气令我恍惚地点着头,拉着春来举步走向初画。 “木丫头。”忽然,一个声音在我身后轻唤着。 我回过头去,酒瞳红发的阳光少年背负着双手,一身红衣飘飘的他,在阳光下对我朗笑着,他挂在胸前的银牌子耀着我的眼。 我微笑了,“非珏,你是来送我的吗?” “不,木丫头,我是来接你的!”他潋滟的酒瞳反射着阳光的温暖,上前拉着我的手。 我耳边闪过一阵轻微的叫声,再回头,却见初画和鲁元惊恐地看着我们。春来瞪着眼睛,大声叫着恶魔,初画身边的桃花落得更猛,两人微露痛苦之色,她一掩长袖,同鲁元和春来渐渐消失在我的眼前。 我惊诧地唤着他们的名字,向她消失的方向走去,非珏却拉紧了我。 他还是那样柔笑着,“木丫头,你本不属于这里,让我带你去无忧城吧。”他一指远处云层中一抹缥缈的嫣红,似有千万株樱花随风摇落,他快乐地对我说道:“去那没有战争、没有痛苦、没有忧愁的地方,就我们两个,再也不要有离别和泪水。你本不该来这世上,我也不该来这血腥之地,就让我们永远离开这些痛苦,去实现你心中的长相守,你和我永不分离。” 我心花怒放,我终于可以去寻找那长相守。 方才举步,心中却一滞,我奇怪地想着,无忧城在哪里?还有何谓长相守? 方才那心痛的感觉又起,我一定忘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不要去想了,这会让你心碎痛苦的。”非珏拉紧了我的手。 我感觉我和他渐渐飘浮了起来,往那满是樱花嫣红、闪闪发光的无忧之城飞去。 我轻松地想着,他说得对,不要再去想那些痛苦的事了,我要去那无忧之城。 “不要去。”一声叹息在我们身后响起。 回头看去,却见一人站在木槿树下,乌发飘扬,紫色眸光闪动,悲悯万分,这人长得很熟悉啊。 我的胸口隐隐地痛了起来。哦,这是那个紫浮吧。 “这颗痴愚僵死之心碎了又如何?”他一脸祥和地站在木槿树下,对我轻柔地叹着气,“你不要跟他去。” 我恍然大悟地笑着,“你是紫浮吧,我记得是你拉我下界的,不过一切都结束了,我该离开这个世界啦。” “傻瓜!”他忧郁地笑了起来,“一切才刚刚开始,每次都是这样,你总会想要逃开,这一次也不例外吗?” 我不由自主地摸上我的胸口,骇然发现我的胸膛内凹进一大块,空无一物,还真的没有心了。 他向我的胸口微一抬手,纤指优雅,“这一次,请问一问你的这颗心吧。” 我诧异地看着他,可还是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他在我的胸前似乎放了一样发着紫光的东西,我探手入怀,方才触到一块温润凝滑的石头。 骤然间,胸口涌起一丝温暖,我听到我的心脏强烈的跳动声。 非珏惊恐地看着我,以至于俊脸扭曲了起来,他在旁边疯狂地哭喊了起来。 我的胸口灼热地燃烧起来,像烈火焚烧着我的心,我惊慌地扯开领口,一块紫色的石头发出白昼阳光一般耀眼的光芒,快速地吞噬着我胸前的皮肉,嵌入我的心脏。 剧痛中,我睁不开眼睛,放声嘶叫,无数的画面拼命涌入我的脑海中,只觉浑身每一寸肌肤都在痛,都在燃烧,一直燃烧到我灵魂深处。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好像要活活地跳出我的胸口。 一股巨大的撞击袭来,伴着极度的痛苦,我使劲从肺里呛出一口腥苦的水,恢复了呼吸。我微微睁开了一丝眼缝,很多人影在我眼前走来走去。在我的胸前拉扯,我很想让他们走开,可是没有半点力气。 有人伸手到我嘴里使劲搅动着,我努力睁大了眼睛,眼前有个宝蓝缎服的身影,跪在我的面前,一手扶着我,一手正用手抠我的喉,迫我吐出吞进肺里的黑水,我的鼻间嘴里都是一股股腥臭。 好痛,我的胸前痛如火灼,有健壮的黑肤侍女正跪着擦拭我的身体和伤口,有个医者模样的人在我胸口前认真地缝针,然后飞快地往我嘴里喂进一颗甘甜的药丸。 我急喘着气抬头,原来我正躺在一间干净的房内,那扶着我的青年俊朗如画,一双天狼星一般明亮的朗目正欣喜地看着我。 他身上的华服沾满了我的呕吐之物,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替我拂去嘴角的污水,对我柔柔笑道:“很久不见了,四妹。” 第57章 花落不同悲 元庆二年三月初二,天下传闻,突厥第一名臣果尔仁带领火拔部在突厥天祭之际公然发动叛乱,使人刺杀突厥万人景仰的女太皇,并在弓月宫中埋下炸药,欲一并阴谋行刺突厥绯都可汗。多处宫殿毁损,宫人死伤无数,所幸绯都可汗有腾格里保佑,虽受了重伤,性命却无忧。 绯都可汗身心受创,几次痛哭于樽前,直至晕厥,最后仍然勉力亲自举行了詹宁女太皇的火葬仪式。西域诸国纷纷遣使哀悼,西庭亦送来了西庭德宗皇帝亲自写的吊文,赐詹宁女太皇谥号宁帝。 同日,葛洛罗部伯克阿米尔联合大理击溃乌兰巴托的火拔族,火拔族无论男女老少,均遭野蛮的屠杀,无一幸免。火拔这个姓氏从此消失在突厥的历史中,而乌兰巴托从此归葛洛罗的阿米尔叶护所有。 之后,突厥归还多玛城及太子新妃洛果吐司之女与大理,并同意迎娶大理宗氏女为可贺敦,以修和好。 民间开始沸沸扬扬地流传:那富甲天下的商人君莫问是一个妇人,甚至有人联想到她其实是踏雪公子失散多年的妻子花西夫人。无论是大理段氏还是西安原氏都对流言不置一词,而踏雪公子旧疾复发,闭门不出。 绯都可汗最宠爱的可贺敦,火拔家的热伊汗古丽,因为被父亲的叛乱牵连,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以至于小产,悲痛欲绝之下,得了失心疯,连自己的孩子也不认识了,据说整日抱着一个长辫子的布娃娃哭笑成癫。仁慈的绯都可汗,不但没有将其打入冷宫,甚至没有撤去她的大妃封号,但是为了大妃娘娘的病情,仍然将其迁入以前女太皇住的冬宫。可汗怜木尹太子及阿纷公主年幼失母,便让皇后代为教养,并重掌后宫。 元庆二年,突厥的雨水季节略微嫌长,老天爷似有下不尽的春雨,如同草原上淳朴的牧民怀念女太皇的泪水,又似在哀叹火拔家一去不复返的荣耀。 已是惊蛰时分,春雨仍是不停,宫人的汗水混着雨水,不停歇地修复着被炸毁的宫殿。绯都可汗左手缠着绷带,坐在金玫瑰园的凉亭中,听着淅淅沥沥的三月春雨,看着玫瑰花朵在雨中凋残。 “降夫既旋,功臣又赏,班荷元勋,苏逢漏网。宁帝奇后,天降乐圣,万古流芳……” “够了!” 撒鲁尔面无表情地打断了阿米尔,仍是盯着金玫瑰园,语气中满是讽意,“只要先帝满意就行了,先拿去祭了先帝再说吧!” 阿米尔躬身曰是。 撒鲁尔微伸了个懒腰,若无其事道:“那些潜入地宫的老鼠可有踪迹?” 阿米尔单腿跪下,惭愧道:“伟大的可汗陛下,地宫已塌,没有发现踏雪公子的踪迹,西安那边亦没有踏雪公子的消息。” “原氏的暗人可有异动?” “似是凭空消失了,无法查到。” “他果然没有死。”撒鲁尔冷哼一声,微侧身间,似是牵动胸前伤口,眼中闪出一丝狠毒,口中却念念有词:“君不闻秦中踏雪,美而谦润,敏而博闻,智者千里,举世无双。这个踏雪,素有傲名在外,却扮个又臭又脏的老头,潜在先帝身边,还能看着自己的女人与朕周旋数月,隐而不发,断非常人。” 他的酒瞳瞥向阿米尔,“你且记着,这个原非白将会是我大突厥最可怕的敌人。” 阿米尔不易察觉地微抖了一下,继续说道:“段太子回到了叶榆,叶榆皇宫内名医如云,至今不见太子面众,似是受了重伤。唯一令臣担心的便是大理同君氏的暗人仍在附近徘徊,似是在搜寻花木槿……” “住口,朕不要听到她的名字。”撒鲁尔暴喝一声。 阿米尔立时噤声,却见撒鲁尔胸膛起伏,然后捂着伤口颓然倒地。阿米尔急忙上前查看撒鲁尔的伤势,所幸没有崩出血来。 撒鲁尔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强自隐下胸口的伤痛,对着阿米尔忽地微微一笑,“自今日起,严密搜索,原非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至于那个贱人,”他冷冷道,“立诛之,提头来见。” 春雨似浇到了阿米尔的心底,让他感到冰冷,他垂首看着大理石的地砖,只觉眼前从小一起长大的君主,原来是这样的陌生。 雨声渐止,玫瑰瓣上颤颤地滴着水珠,如美人玉颜泪不止。 君臣一阵沉默。 撒鲁尔痴痴看了一阵新雨娇蕊,慢慢启口道:“朕想重新为拉都伊举办葬仪,追封为可贺敦,你去替朕挑个日子吧。” 阿米尔眼中泪光隐现,“葛洛罗部替拉都伊叩谢陛下隆恩。” 撒鲁尔抬手让阿米尔退去。 他又看了一会儿碧叶晶珠,唤了声:“阿黑娜。” 不久一个老宫人前来。他低声问道:“她可好?” 阿黑娜跪启道:“大妃娘娘还是日夜不眠,终日抱着花姑子啼哭不止,她想见太子和阿纷公主。” 撒鲁尔一阵黯然,久久不语,“大妃身体不适,太子和公主还是由皇后代为教养为宜,你且尽心照顾大妃,不得有误。” 阿黑娜似是有话要讲,但看着可汗冷酷的眼睛,终是闭上了嘴,退了出去。 撒鲁尔心中一阵烦闷,便步出凉亭,信步向树母神走去。 紫殇的力量有多么强大,越是离碎心殿近,越能感到前尘往事的干扰。当几方人马打不开结界时,他果断地牺牲了他刚出生的女儿,打开了结界,没想到原非珏已经换走了紫殇,他越来越捉摸不透原非珏了。 难道真的像花木槿说的那样,原非珏远比撒鲁尔要强大? 不可能,他是撒鲁尔,他是胜利者,不是原非珏那个可怜虫,就算原非珏的力量比他想象的要强大,而他的弱点也多,最大的弱点就是他心里头那个连样子也分不清的女人,花木槿。于是,他杀了花木槿,封印了原非珏。 那么,原非珏换走的那半块紫殇到哪里去了呢?应该也随着花木槿沉到这个地宫的下面了吧。 他蹲下身子,拍了拍树母神下的土地,心中嘲道:“原非珏,你还是随那花木槿在地下安息吧,而朕将拥有你的一切。” “陛下?”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传来。他回头,却见一个米色卷发的美人,浑身上下紧身的冰绡纱早已被春雨湿透,胸前隐隐露出两点殷红,大胆的褐眸勾魂摄魄。 “你叫什么,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奴婢叫朵娜拉,以前在大妃娘娘那里服侍,现在在凉风殿当差。”美人的声音销魂柔转,又微微带着一丝幽怨。 撒鲁尔了然一笑,“今夜,便到神思殿来侍候吧。” 朵娜拉喜上眉梢,跪在地上,行了个礼,双手微挤,令她饱满的胸脯更加令人垂涎欲滴,然后拧着肥臀细腰肢消失在玫瑰园中。 撒鲁尔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微展轻功,人已跃上树母神。如同往常一样,他心中愉快或是烦闷难解,都会跃上树母神远眺一会儿,心情便会舒缓起来,这一点倒是同那个原非珏一样,只是自从同姚碧莹成亲之后便很少来了。 忽地想起那个女人也曾经莫名其妙地爬过树母神,一想起那个女人,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微抓身边的树皮,只听轻微的喀的一声,那块树皮被他抓裂了。 他有些歉疚,毕竟树母神是他所最尊崇的神树,只要在树母神上,再烦躁的心情都能平复下来。 他不喜欢那个女人曾经出现在属于他的空间,于是他决定回宫后立刻下诏,任何人再不可近这棵树母神三步之内,违者杀无赦。 他想把那树皮合上,这才发现那树母神的枝干似是中空的,他又使劲扒开了下面的树皮,里面竟然放着一个乌黑的镶银金丝楠木盒。 一种奇怪的感觉呼之欲出,他鬼使神差地慢慢打开了那个金丝楠木盒,只见里面静静躺着一根普通的银链子,坠子是一块大银牌,上面的花纹有点眼熟。他暗嗤一声,是了,是那个君莫问,也就是花木槿随身戴着的那块,应该是原非珏那个可怜虫送她的那块银牌子。 她想用那块紫殇抱着他同归于尽,这个愚蠢的女人,若是他,既已近身,只要趁其不备,刺上两刀,再将酬情扔入怀中,不就一了百了了吗? 他还记得她的眼中满是萧瑟黯淡,可是当她的眼神望着那个原非白,偏又柔得似水一般。 他还记得她抱着他下坠时的温暖,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就在面临死亡的瞬间,即使隔着衣料和那块可怕的紫殇,他依然能感到那个女人温暖圆滚的胸脯蹭着他的前胸,他竟然起了反应,他感到很兴奋。如果不是求生的意志唤醒了他,他可能还会沉醉,甚至想拉着她,回到崖上,狠狠地蹂躏她的身躯,让她在他的身下哭泣求饶。 不,这匹水性杨花的劣马是原非珏的弱点,是原非珏的愚蠢。他轻笑出声,再一次在心中鄙夷地骂了句:原非珏,你这个可怜虫。 他正想用内力化去那块银牌,忽然感到这一块与花木槿身上戴着的那块其实花纹略有不同,手中的这一块可能更为粗糙一些,心中不免一动。莫非原非珏当年手中有两块,一块送给了花木槿做信物,自己却还留着另一块以做日后相认之物? 原非珏难道真的比撒鲁尔聪明?他轻嗤一声,手中不由一紧,顿感银牌的另一面似有硬物,他翻转过来,却见在银牌的另一面镶着一块温润的紫色宝石,在阳光下沉静地躺在他的手中,然而那晶莹剔透的宝石却折射着他渐渐扭曲害怕的脸,然后缓缓地发出灼热的白光。 “回珏四爷,奴婢的名字和这樱花一样,也带着花,奴婢叫木槿,花的颜色也是红色的,您可记住了。”一个青色的小人影,在漫天的嫣红中,她的声音是这样温柔,就好像她悄悄塞到手中那柔软芬芳的樱花花瓣。 “你、你,珏四爷,万一你扎死我可怎么办呢?”她站在河边,指着他的手都吓得发颤。下雪了吧,她的手上一片圣洁的白色,与雪天同色。 “非珏,今儿个是我的生辰,不如你把你自个儿给我吧。”小巧的人影坐在那里,含羞似怯,她的周身是一团红影,静静的,却让人热血沸腾起来。 “我有你送给我的法宝啊,只要我戴着这根银链子,无论岁月变迁,无论天涯海角,无论我变成什么样的人,我们都会认出对方的。” “裴兄,你可相信,如果因为时间和距离,改变了外貌,甚至没有了记忆,只要相爱的两个人,还是能互相认出对方,找到彼此失落的那颗心吗?” “对不起,非珏,这世上,我花木槿顶顶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原非珏,你无论要怎样惩罚我,我都没有怨言。可是我却不能让你伤害原非白,因为我爱上了他,我……并不后悔,也无法后悔。” 非珏,非珏…… “啊!” 树母神上传出一声无比惨痛的嘶吼,响彻整个弓月宫。 守卫的士兵赶过来,大突厥的皇帝摔倒在碧绿的树母神下,双目紧闭,胸口渗血,手中紧紧握着镶有半块紫色宝石的银链子。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 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 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番外---春风知不知 永业三年,金玫瑰园里的树母神挺拔苍翠,静默地看着远处的辉煌宫殿。唯有宫人焦急的呼唤声此起彼伏:“可汗陛下,可汗陛下。” 树母神巨大的树冠中钻了一头火红的俊美少年,警觉地向外探了探头,然后又缩了回去。 树冠里,他将脸贴在树干上,红色的眼瞳毫无焦距地望着前方喃喃道:“怎么办,我一天比一天记不住事了,现在除了你,我什么也记不住了,他……老是想让我睡,怎么办呢? “木丫头,你对我说过,如果因为时间和距离,改变了外貌,甚至没有了记忆,只要相爱的两个人,还是能互相认出对方,找到彼此失落的那颗心。”他的声音充满了仓皇,“可是我还是害怕。他们都想让我忘记你,连他也是……我不信你真的死了,不信。树母神啊,求你保佑我再一次找到木丫头吧,如果我真的记不起来了,求你让这块紫殇唤起我的记忆,哪怕真的会散了功,哪怕是死了……我也不要忘记木丫头。” 他抬头眯着酒瞳往阳光耀眼处无尽迷惘地看了一阵,红色眼泪流出红瞳的那一刻,心中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他自怀中拿出一个金丝楠木盒,打开木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紫色的宝石,立时无穷无尽痛苦而可怕的回忆冲向他的脑海。他紧咬牙关,紧握那块紫殇,他握得是这样紧,以至于关节渐渐泛了白,浑身剧烈地抖动着,张嘴吐出一口鲜血。他忍着心中翻滚的痛苦,拿出一块银牌链子,用内功将紫色宝石镶入吊坠的银牌之中,然后快速放回木盒中。 他又吐了几口血,大喘着气平复下来,运功调息了许久,将木盒藏在树枝上,又在树母神内上上下下挖了一些风使的记号,再涂上泥土细细伪装一番,以备日后寻找木盒之用。 一切停当,他流泪笑了起来,声音中有了小小的得意,“木丫头,他们没有人知道我送你的银链子,其实我买了两根银链子。我知道那个楼兰老头是骗我的,我眼睛不好,可是我摸得出来,这不是什么稀世法宝,确然、确然这也骗过了母皇他们,他们以为我真的是个傻子,他们没有人把这个当回事儿。”他的脸上挂着红色的泪珠愣愣地沉思着,温柔而笑,“也就不会把它从我身上抢走,还有这块紫殇……傻木丫头,只有你把这根链子当宝贝一样戴着,也不知道那个三瘸子有没有发现……” “陛下,陛下,”一个金发蓝眸的少年从远处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对着树母神大喊,“果尔仁叶护亲自找来了,我……属下拦不住了,您、您快下来吧!” 红发少年收起了悲戚,胡乱地擦了擦脸,抹净血迹,又运功调息一番,暗想须得再回无忧城中修炼一段时间,才可将方才因接触紫殇损失的功力补回来。 当他施展轻功跳下来时,已恢复了高贵冷漠,他睨着气喘吁吁的金发少年,冷冷道:“慌什么,来了就来了呗。” 轻风拂过,二人渐渐消失在一片绿色之中。 树母神低垂的树冠静默地望着远去的人影,微风摆弄着饱满的碧叶,在西域灿烂的午后阳光下,微微泛着金光,那沙沙作响好似如梦的轻叹,原来这里火热的春天本没有樱花似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