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奕修顾清离》
第1章 出逃的王妃
她这是死了还是活着?
顾清离从剧烈的头痛中睁眼,摸着发顶,吃惊地看到了一手鲜血。
隐约的记忆告诉她,之前那场惊天的爆炸中,她凭借迅捷的身手跳下游艇,然后看到了冲天的火光和巨浪,也就是说她的刺杀成功了?
不对,她的炸药量控制得那么精准,怎么能出那样的意外,连自己都差点噶屁朝凉?
脑海中瞬间跳出些不属于自己的残缺记忆片断,东渊国丞相的嫡次女顾清离,新婚夜逃离洞房,来到暮王府。
她吃惊地打量自己,衣衫不整,到处裸露出雪白的肌肤,面前站着个高大英挺的男人,冷漠的双眼中带着邪性的目光,似乎有欲望在燃烧。
“这都没死?”
面前的男人似乎很意外,冷笑着迫近。
“你是谁?”
顾清离本能地动了下躯体,发现双手被反缚在身后,居然一下没挣脱。
即使只穿着中衣,他身上质地上乘的衣料也昭显了身份的尊贵。
不过这个看来非富即贵的男人,正用野性的目光盯着她裸露在外的肌肤,说着与他身份不符的话。
“别过来!”
“装什么装?新婚之夜逃离陌王府,你不就是想要爬上本王的床吗?现在来装大家闺秀,不嫌迟了点?”
男人沉重的身躯俯压下来,完全没有留意到面前的身体已经换了个灵魂。
“滚开!”顾清离怒从心起,膝盖一顶,重重撞击在他下身,他瞬间变了脸色,被这一击顶得倒吸口凉气,后退了好几步,不可置信的目光盯着她。
顾清离跟着一记连环腿踢过来,他疾身闪避,到底还是膝袭那个阴招让他受了重创,连闪避的身法都有点呆滞,肩上连中两脚。
砰————
随着大门被重重踹开,便见一袭红衣的男子缓步而入,略显苍白的肌肤如玉雕般剔透,整个人仿佛散发着淡淡的华光。
“不得无礼,随风。
”他轻斥一句,身边踢门的少年应了声,鄙夷的目光投向顾清离。
他温雅淡泊的目光先在顾清离脸上轻轻划过,隐隐透着不易察觉的疏离,但很快被怜惜的神色所代替:“王妃,本王来是来接你回府的。
”
她的衣不蔽体似乎并没有引起他过多的关注,甚至没看到一丝眼神的波动。
顾清离愣在那里,看着面前这个玉颜温润的男子,一时忘了对萧奕墨的追击。
施暴未遂的暮王萧奕墨强撑着痛直起身子,对于满室的狼籍和他们俩人的狼狈暧昧情状,他想到的首先是要将萧奕修的尊严踩到脚底。
“五皇弟,你来得是不是晚了点?”萧奕墨轻佻的眼神朝衣不蔽体的顾清离一扫而过。
“不过这可是你的王妃说想要跟我在一起……啧啧,看来你的病似乎又重了啊,是不是不能满足你的新娘,才让她新婚之夜想到要投奔别的男人?“
似乎为了回应萧奕墨的话,萧奕修轻咳了两声,拿帕子轻轻捂住了口。
顾清离迅速判断了一下形势,身体的原主是个新婚之夜的王妃,不知为何逃婚来到这个渣男府中,面前这个打着“寻妻”口号的温雅男子,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你有病吧?有病得治。
”没等萧奕修有所反应,顾清离嗤一声笑,“傻子都看得出我是被强迫的吧?”
她双手一个反转,竟然以不可思议的柔韧度将被缚的手从背后绕过发顶,转到了身前来。
“一个自愿的女人,你会用腰带绑着她?还是王爷有什么特殊癖好!”
萧奕墨惊怒地盯着这个他瞧不起的女人。
她是疯了吧?从前她可总是无限仰慕地看着他,娇羞地叫他暮王爷。
萧亦修波澜不惊地看着他们,心里也掠过一丝惊讶。
“很好,陌王妃不如向五皇弟解释一下,你是如何来到本王府上的?总不会是本王在你新婚之夜将你绑来的吧?”
“我还正想问呢。
”顾清离转向萧奕修,“王爷,为何我在洞房等候你,忽然就失去了知觉?醒来后竟然被人缚着双手……如果不是王爷及时赶到,我怕这个色狼就要玷污了我的清白……”
她一脸悲伤,含羞带怒,天生一个戏精。
若非早就知道一切,恐怕萧奕修也会信了面前这女人的鬼话!
“你胡说!本王要什么女人没有,用得着对你用强?”
顾清离收了哭声,冷冷道:“谁知道王爷怎么想的?有的人着了衣冠便觉得自己是个人了,连弟媳妇都要绑了来,不知道的还当王爷是没见过女人呢!”
萧奕墨重重怒哼一声,可竟然被这牙尖嘴利的陌王妃抢白得无法反驳。
“好了,本王相信这一切都只是误会。
”
戏看够了,萧奕修淡淡一笑,似乎并无追究面前这一幕惊人场景的意愿,他脱下了自己的披风,温存地将衣衫不整的顾清离拢在其中,甚至很细心地替她结好了衣带。
“王妃,我们走吧。
”他温柔但不容置疑的口吻将顾清离想要继续说的话压下去。
“三皇兄,希望这种误会不会再发生,闹到父皇耳中就不好了。
”
萧奕墨硬生生将怒气压了下去,今日之事完全出乎他所料!竟然被一个女人讥讽得无法反驳!
顾清离临别前回头,冲着萧奕墨难看之极的脸色比了个中指。
暗示他走着瞧,这事没算完。
萧奕墨面色难看到了极致!
陌王府的马车停在大门外,众目睽睽下,陌王体贴温存地扶着顾清离了马车。
她默默坐下,却意外地发现萧奕修在车门口做了个不起眼的小动作,拿他刚掩口咳嗽的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轻轻弃于地上。
她瞪大眼,他是在嫌弃扶她的手被弄脏了吗?
“王妃这样看着本王,莫非是还想留在三皇兄府上?”萧奕修坐在她对面,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之前的温柔荡然无存,甚至没有再正眼看她一下。
果然,这个陌王爷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但她可不是顾清离本尊,可以由人搓圆捏扁,她的前世可是医术卓绝的顶级杀手,任何人想欺到她的头上,门都没有。
第2章 服毒
陌王府还残留着新婚的喜庆,顾清离跟在萧奕修身后踏入洞房,啪地关上门。
“其实,你是故意的吧?”顾清离单刀直入,盯着萧奕修。
萧奕修不知从何处又拿出块帕子,轻咳了一声,撩了下眼皮,眼波静若止水:“王妃说什么,本王不懂。
”
“这一路进来,我仔细观察过,王府守卫森严,如果不是你刻意放松戒备,之前我会那么容易到了暮王府上?”
萧奕修盯着她,唇边慢慢勾起笑弧,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
“王妃,做本王的女人,太聪明了可不是好事,本王更喜欢听话的女人。
”他的声音轻慢优雅,渗透着一丝丝寒意。
一个连他的心思都敢揣摩的女人,留在身边可是个威胁。
她发现萧奕修的眼神有所波动,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机!
难道,他开始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
顾清离迅速判断,这陌王步履虚浮,神光黯淡,甲床微青,呼吸浅促,一看就是长年卧病、患有奇症的身体,动起武来她不怕。
可他心思深沉,如果真动了杀机,不如先下手为强!
瞬息之间,两人从一个眼神的交流,已经发展到了互现杀机。
顾清离蓦然踏前一步,出手便是个杀招,直取萧奕修心口。
但她随即发觉这具身体和她心念的契合度根本达不到她想要的速度。
随着破窗之声,屋内悄无声息就多了三名黑衣影卫,同时朝她出手。
很快,五花大绑的顾清离被押到他跟前。
“跪下!”
影卫抬脚踢她腘后,她不得已屈膝。
“对王妃不必这般粗暴。
”萧奕修轻轻挥一下手,三名影卫如来时一样无形无影地消失在屋内。
他欠身在她面前椅中坐下,伸出食指掂着她的下颏,饶有兴趣地打量,幽深的瞳眸毫无波澜,令人难以捉摸。
这会儿他倒不急于除去她了,面前这个顾清离分明有很大的问题,刚才一战的敏捷身手和杀伐果决的判断力,让他刮目相看。
“说,你是什么人。
”他手指搭上的时候,从皮肤的触感已经判断出她并没有戴人皮面具,也没有用易容丹,那么这明明就是顾清离本人。
“我就是顾清离,丞相顾朝然的嫡女。
”
“顾丞相调教得不错,王妃好身手。
”萧奕修眉梢轻挑,眼尾浅浅一弯,若不是那清冷无情的眼神,顾清离差点就要被他的笑容恍了心神。
但是她很清楚,面前这个清贵温雅的男子只是有张好看的脸而已,骨子里比谁都黑。
“亡母生前在府外给我请过师父,教习过一阵武技,不过是花拳绣腿。
”
“你爹可没有跟本王提过。
”
“他不关心我。
”这是她从原身被逼嫁这点推测出来的,瞧面前这个陌王爷半死不活,而原身又在新婚夜投奔渣男,很明显不得父亲宠爱。
从萧奕修不置可否的神情看,她知道这一点博对了。
他的手指沿着她下颏慢慢滑下去,她感觉咽喉一紧,被他五指扣住,他的眼珠越发深黑,捕捉不到一丝情绪。
“只要你答应放我一条生路,今晚的事我不会泄露半句。
”她呼吸困难,艰难出声,此刻保命要紧,这男人是真的会杀了她!
“可是本王觉得,死人更安全些。
”他的微笑又深刻了几分。
“一个死王妃对你没有任何用,还要耗费你的心思向你父皇交代,如果在这种时候你三皇兄再来个落井下石,其实你也不好处置吧?”
“唔?”
萧奕修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两人四目对视,无声的交锋几乎要在空气中迸出火花来。
其实,这个王妃还是挺有意思的,不是么?萧奕修想着,慢慢从袖中取出一只瓷瓶,倒出粒药丸在掌心。
“吞下它,让本王看到你投诚的诚意。
”
她心里立即冷笑,毒药么?这世上她不能解的毒药恐怕还很少吧?但她并没有立即答应,若是欣喜若狂,难免让他看出异样。
她作出思考了很久,被逼迫无奈的神情,脸色沉重地低头服下那粒药丸。
因为双手被缚,药丸又小又滑,吞得有些困难,她的舌尖不经意触到了他的掌心,留下一点点湿润。
萧奕修的脸色微妙地僵了那么一瞬,并没有被她察觉。
“今夜,你自己睡吧。
”
他竟然再也没看她,拂袖而去,甚至连缚手的绳子也没帮她解开。
混蛋萧奕修,老娘早晚把你也捆成粽子!她心里怒骂。
好在这也难不倒她,给她充裕的时间,很快就自我解缚了。
揉了揉血脉不和的手腕,她开始给自己搭脉,然后对镜察看一下眼底脸色,判断着毒性。
解毒并不难,只是其中几味珍稀药材,恐怕不易弄到。
想起萧奕修的病,她忽然灵光一现。
他的病症显然是迁延不愈,从虚寒的面色和轻咳的声音听来,他应该身中慢性奇毒,在体内侵蚀心肺所致。
如果她能替他诊治,既能掌控他的命脉,又能借王府之力搜集所需药物,真是两全之策。
想着想着,她忍不住窃笑,觉得自己果然机智绝伦。
她并不知道,萧奕修此时正沉着脸,吩咐人去丞相府查证王妃的一切过往。
昱日清晨,顾清离是被推门声惊醒的,昨夜又在死门关走了一遭,她是真的累的倒床便大睡。
看着缓步进来的萧奕修,她冷冷道:“王爷未免太随便了吧,出入都不用敲门?”
萧奕修轻挑了一下眉:“本王在自己的府邸,进自己的房内,为何要敲门?”
顾清离无法反驳,冷冷道:“王爷不会特地回来看自己的王妃穿衣服起床吧?”
“本王只是来提醒王妃,打扮隆重些,稍后要进宫面圣。
”他随意地在面对她的塌上坐下,“至于看王妃穿衣这种事么……没兴趣。
”
他下一句话更是令她想死的心都有了:“昨夜王妃那身新装露得更多,本王早看过了。
”
顾清离闭了一下眼,在心里把他大卸八块了一番,然后面无表情地掀了被子,在他面前穿衣洗漱。
不就是爱看吗,让他看个够,又不是没穿。
提笔画眉的时候,顾清离僵了一下。
她什么都会,就是毛笔没练过,况且这用来扫眉的笔实在是又细又小,完全不知如何拿捏。
用这个在脸上……会不会画出张飞眉来?盯着面前的螺黛粉,她硬着头皮蘸了点。
“王妃这眉毛……这是在画猪头么?”他淡漠的言语间讥嘲之意极是明显。
萧奕修缓步上前,拿帕子细细擦掉她画上去的两道扫把,然后提起眉笔,轻轻在她眉弓上扫着,她不由自主就闭上了眼。
这样近的距离,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甚至于温温凉凉的鼻息,下意识地觉得不自在,想要后退。
“别动。
”
他疏冷的声音似有无形的力量,她的脖子便僵在那里,脚只提了提又放回去。
“好了吗?”这么久,她都开始疑心他在自己脸上到底画了什么。
他的声音依旧是清冷如水,拿起镜子对着她,“睁开眼。
”
顾清离对着镜子呆了一下,这远山眉舒扬含情,衬得她眸若星辰,一时就忘了去反驳关于猪的问题。
跟着他随意甩开笔,习惯性地拿块帕子擦手,弃置。
有病吧这人,碰过别人就要擦手,她是一坨屎吗?
第3章 爱钱的王妃
皇城巍峨森严在眼前铺开,出了马车,就看见西门侧停着另一驾八宝香车,萧奕墨正从上头下来。
两相对视,萧奕墨盯着正扶顾清离下车的萧奕修,心里陡然想起昨夜那口恶气,登时对他们的恩爱情状生出怒意。
“哟,这不是五皇弟吗?燕尔新婚,想来昨夜春宵美满,弟妹才如此神采飞扬?”
没等顾清离反唇相讥,萧奕墨又笑:“不过昨夜,弟妹好像落了点什么在本王府上?”
顾清离想到她被撕烂的喜服,心里不禁有气。
萧奕修轻按了一下顾清离的肩,风清云淡地笑:“既然落了,必定是我不想要的,皇兄稀罕,留着慢用,不过从前我并不知道皇兄喜欢别人用剩的东西。
”
顾清离的火气顿时转到萧奕修身上,但这种场合不宜与他翻脸,她只悄无声息地拿尖利的指甲在萧奕修握住自己的掌心狠狠刺了一下。
萧奕墨的笑容沉了沉,还没等他想好如何反讥,又听萧奕修轻笑道:“皇兄昨天也丢了什么吧?如果缺腰带的话,改日为弟会奉送一条新的给你。
”
然后头也不回地揽着顾清离缓步往汉白玉石阶行去。
身后萧奕墨的脸色有点发绿,咬牙无语。
走远了,顾清离才低声切齿道:“你够了啊,谁是你用剩的东西?”
“别动。
”
她一愣。
萧奕修停下脚步,伸手轻掠下她的鬓发,轻轻贴近她的耳边,笑容柔和,眼神清寒:“你的确不是本王用剩的,因为本王连用的兴趣都没有。
瞧你这眼光差的,与后面那位倒是极配。
”
顾清离气得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还击了他一道森冷的眼刀:“没准王爷在我心里,比那种货色还要不如呢?”
她稍稍用余光扫了一下跟上来的萧奕墨,后者正用噬人的目光盯着他们,在他眼里,这对秀恩爱的新婚夫妇早晚要死得快。
待入了大殿,便见皇后高居首座,兰贵妃和凌贵妃屈居左右下首,其后便是各宫主位嫔妃,肆意打量的目光纷至沓来,皆落于顾清离的身上。
皇后看来淑雅端静,雍容温婉,含笑略一颌首。
然后便轮到新婚夫妇行礼奉茶,皇后受了礼,赏了枝点翠金凤步摇给顾清离,笑语慈霭:“真是郎才女貎,一对璧人。
”
萧奕修替顾清离谢过皇后,接过了托盘中的步摇,温柔细致地斜插在她鬓边,轻赞:“云鬓花颜金步摇,再适合王妃不过。
”
跟着是凌贵妃,长得倒是明艳动人,眼底的凌人傲气却怎么也掩盖不住,她只轻哼了一声,示意宫女赐礼,盘中一只沉甸甸的龙凤绞丝镯。
顾清离一看那金澄澄的土豪手镯就觉得凌贵妃根本没有用心备礼,显然心里瞧不起她这不受宠的丞相小姐。
她心底正抗拒,腕上一凉,萧奕修已经将镯子戴在她左腕,纤细白嫩的手腕配上粗大的手镯,十分碍眼。
下首的兰贵妃忽然轻轻柔柔插了句:“这金镯倒有点不衬清离的秀丽脱俗,手寸也太大了些。
”
凌贵妃眼皮一撩,没拿正眼看她:“本宫又没见过陌王妃,赐福晚辈不过是心意,哪能准备得那么周到?将就点好了。
”
语中充满不屑。
兰贵妃轻笑,褪下自己腕上一只翡翠贵妃镯,一脸怜爱地握着顾清离的右手,将玉镯戴上去:“有些人总是以为别人的手腕也和她一样粗。
清离,本宫手腕和你差不多,戴着正合适,瞧这冰透空灵的翠色,和皇后娘娘的点翠步摇相映成辉。
”
凌贵妃是稍丰腴了些,不比兰贵妃窈窕纤秀,闻言脸都绿了。
这句话贬了凌贵妃,还奉承了皇后,只听皇后笑:“好了,入席,不能让新人总跪着。
”
凌贵妃原想反唇相讥,却被皇后打断,只得恨恨瞪了兰贵妃一眼。
其余嫔妃一一赐礼。
顾清离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所有人,心里判断着他们之间的暗语机锋,一时没留意萧奕修正温柔体贴地将那些赏赐的首饰一件一件都挂到了她身上。
她蓦然回神的时候,腕上已经各套了三四个镯子,鬓边也从钗到钏簪了几根。
如果不是她只有两个耳洞的话,她毫不怀疑他会把那几付耳坠子也全挂她耳朵上去。
开始她认为他只是在人前秀温存恩爱,现在很明显他是在戏弄她。
“贤妃娘娘赐八宝璎珞一串……”脖子上又重了点。
“丽妃娘娘赐凤钿一对……”一对啊,还是纯金的满钿!丫不是脑子进水吧?还继续往她脑袋上插!
顾清离全程木着一张脸,脖子已经重得不方便转,她怀疑自己只要动一下脑袋,就会叮叮当当往下落珠宝首饰雨。
所有的嫔妃都在盯着她看,尊贵如皇后还勉强维持着风度,只是轻咳两声掩饰,其余嫔妃有一半都在面肌抽搐了。
满眼都是“这个王妃也太爱钱了”的表情。
不用照镜子,顾清离都知道自己现在是棵挂满首饰的圣诞树。
笑!有什么好笑!顾清离心里咬牙切齿,早晚把这些给萧奕修插个满头!
顾清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顶着那僵硬的脖子上了马车,离开皇宫就开始恨恨地拔满头珠翠。
扔得差不多了,她举起手腕抚摸着兰贵妃赠的翡翠镯子,倒是眼前一亮:“这个还不错。
”
丝毫没有察觉到萧奕修的眼神有所变化,恍惚间似乎陷入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从疏离渐而成含悲带怒,然后泛起一层赤潮。
一股浓重的杀意在他眼中竟留连不去,
跟着他一点点敛去眼中的杀机,突兀地举起她的手。
她被他捏得有些生疼,愕然之下抬头,不确定地看到他眼中隐去的杀机,正皱眉要发问,他已毫不容情地将兰贵妃那只翡翠玉镯从她腕上捋下,从车窗随意甩了出去,然后擦手。
“喂,你……”
“王妃可是没见过贵重首饰?”
“兰贵妃是你母妃,将你一手养大,你怎么能这样对她?”顾清离没想到他和兰贵妃的关系如此恶劣,毕竟刚才兰贵妃柔声细语,对她还很亲厚的模样。
“你管多了。
”他抬眼,清冷眸中杀机一闪即逝,语调又轻又淡,“记着,本王只喜欢听话的女人,否则……”
顾清离深吸了口气,断了刨根究底的念头,越发觉得眼前的男人虽然病体孱弱、温颜似玉,骨子里却阴冷无情。
早晚甩了这病阎王!她不动声色地转着念头。
回了王府,萧奕修只抛下一句三日后回门,便又将她扔在新房里。
他不来打扰,她乐得逍遥自在。
第4章 本王妃就是规矩!
刚累得四仰八叉想躺会,就听有人敲门:“王妃,奴婢来服侍您洗漱。
”
“进。
”她懒懒道,这才想起自己到底是个王妃,居然还有人伺候来的。
昨夜想必萧奕修雨夜追妻火气大,将这些奴婢都赶走了。
进来两个桃红衣裙的丫鬟,顾清离一愣,记忆一闪,当先的居然丞相府的陪嫁丫鬟玉梨,因原身的懦弱胆怯,连府中婢女都不将她放在眼里,这玉梨也是人前恭人后倨,成日里欺到她头上的。
后面一个面生的长得挺俊俏,道:“奴婢雨樱,是王爷派来服侍王妃的。
”
顾清离想了想:“去烧点热水,本王妃要沐浴。
”
很快两个婢女便备好一切,伺候顾清离去洗浴。
她踏进盥洗间,脸一沉:“谁放的水?”
玉梨道:“是奴婢。
”
从前在丞相府,她对顾清离可没这么好腔调,如今来了王府大概是摸不透虚实,在雨樱面前还是装得挺温顺的。
好,让你装,别忘了当年怎么欺负原身的。
顾清离盯着她,眼中有丝丝寒气散发:“不知道浴桶里要放花瓣薰香吗?”
玉梨一愣,没想到二小姐到了王府气势也和从前不一样了,什么时候娇贵到沐浴还要花瓣薰香了!
她刚想放下脸,就看见雨樱盯着她,只得道:“奴婢初来乍到,不知道薰香的干花在哪里。
”
“外头寒梅开得正好。
”顾清离抬起纤手指着窗外,泛起一丝凉凉的微笑。
“记得,不要快凋谢的残花,得快些,不然这水可凉了。
”
玉梨出了门就气得跺脚,这大冷的天,分明消遣她吧!回想刚才顾清离冰冷的眼神,她忽然觉得寒飕飕的,不知为何就不敢抗命了。
她慵慵懒懒地往美人榻上一卧,狭长凤目微眯起来,猫儿般性感又神秘,似乎随时带着攻击性。
雨樱恭谨地站在一旁,却见顾清离朝她勾了勾食指:“过来,帮本王妃揉揉腿,今儿在宫里跪久了乏力。
”
“没吃饭吗?”顾清离的声音低柔缓慢,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威压之力。
她冷眼看着雨樱,说是派来侍候她的,八成是萧奕修那腹黑安插在她身边监视她的。
雨樱目中精光一闪,但随即平静下来。
装得还挺像!顾清离从她神光外泄判断出她还是个练家子,这丫头,得好生提防。
一会玉梨回来,将花瓣撒匀,顾清离惬意地躺进去,缓缓闭目。
“水凉了,加点。
”
“太烫了,想把本王妃烫熟?”
“毛手毛脚不会干活?”顾清离抄起一水瓢冷水,寒冬腊月地就从玉梨领中灌进去。
看着她哆哆嗦嗦地哭着跑出去,顾清离朝雨樱勾起一丝莫测笑容:“好生伺候,别像她一样不知高低,明白么?”
看她长眉一挑,眼神冷峻,雨樱心里也是一寒。
大清早地被人破门而入,这滋味实在不好。
顾清离恼火地从被窝里坐起来,这陌王府到底有没有规矩,昨天是陌王那混蛋亲自闯她卧室,今天又是谁?还夹着门板被踢碎的声音。
“哎哟,我说三儿,你也太用力了,把咱们王爷的新房大门都给推倒了,这可怎么是好?”
随着娇柔婉转的声音,踏入几名衣饰华丽的女子,后头跟着几名丫鬟。
什么推倒,明明是脚踢的声音好吧?
顾清离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们,当先的女人弯眉杏眼,未语先笑,俏生生的脸上有个酒窝。
旁边几名也是春花秋月,各擅胜场。
雨樱悄悄说了句:“都是王爷的侧妃和妾,前面是他最宠的辛子瑶。
”然后退到一边。
辛子瑶道:“妾身是带几位妹妹来给王妃姐姐请安的,不想这门……哎呀,王爷真不上心,这新房也没换个结实点的门,委屈姐姐了。
”
顾清离笑笑:“没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回头劳烦妹妹给本王妃装扇新门,要踹十脚都不会坏的那种厚度,应该不难吧?”
辛子瑶的酒窝消失了一瞬,转脸问身边的女人:“越儿,王妃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夫人凌越儿小声道:“王妃让姐姐赔偿这门。
”跟着其余几名妾侍都笑起来,似乎都在取笑顾清离。
“门不结实怎么能怪我?”辛子瑶似笑非笑,“王妃好歹是丞相府千金,怎的就这般小家子气量?
“对呀,听说王妃姐姐的陪嫁也甚是寒酸呢,嘻嘻……”
这哪是请安,分明是来踢场子?
顾清离挑了挑眉,起身下床,施施然上前,朝辛子瑶展开一丝绝美的微笑:“这位想必是王爷最宠爱的侧妃?”
辛子瑶神色有几分傲然:“知道王爷宠爱我便好,姐姐还是对我客气些,我敬你是正妃,总会给你几分颜面……”
顾清离忽然凑到她耳边低语:“别一口一个姐姐,瞧你一脸褶子,叫你姐姐我还嫌你老呢,萧奕修眼光这么差,也就跟你配一脸了!”
萧奕修嘲笑她的那口恶气终于找到了机会发泄,她心里一阵爽快。
说完那句话,她就从辛子瑶耳边退开,一脸清贵雍容的微笑:“三朝后本王妃便该回门了,到时候可得向父亲好好说起各位姐妹待本王妃的好处。
”
辛子瑶从被她讽刺的惊愕中回过神,细品味她这句话,原本的一腔怒火倒强压下去大段,毕竟面前这个还是丞相家的千金,不得不忍让几分。
她并不知道顾清离这个嫡女因母亲难产而逝,从不得宠。
玉梨忽然轻轻开口:“小姐,您忘了,出阁前夫人曾经提醒过您三从四德么?既嫁从夫,这些夫家的事,再带回母家细说,恐怕有违妇德吧?”
辛子瑶的念头转得很快,陪嫁婢女都敢在顾清离这相府千金跟前放肆,可见她在顾府也是个没地位的!
玉梨这话,正是宛转地提醒了她,相府夫人早不是顾清离生母了,即使回娘家哭诉也无人会为她出头。
很好。
顾清离面似清霜,扫了玉梨一眼,眼中的寒气不经意流转,令她凛然后退一步。
辛子瑶却眼波一转,冷笑道:“王妃既然不喜欢我称你姐姐,那我叫你妹妹也行,虽说你是正妃,但我伺候了王爷这么多年,有些规矩怕还得我来给你解说一二。
”
顾清离流露出散发着寒气的笑:“在这里,本王妃就是规矩,从今日起进这门先通报,不得许可不能入内!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或许辛子瑶这辈子也没看过人脸色,顾清离这样显著的强势只令得对方稍怔片刻,然后抬手指着她冷笑:“你?规矩?我倒要问问王爷……”
顾清离突然捏住辛子瑶快指到自己鼻尖的手腕,暗地里稍加用力,酸麻痛涩等诸般感觉便在她体内流转,她痛得鼻酸,话都说不出。
跟着反手两记耳光,‘啪啪’的巴掌声在空寂的房间内极为清晰!
辛子瑶被打得懵了,当场愣在那里。
随后两个耳光又骤然落在另一个出言讥笑她的妾侍夏婵脸上。
“这两巴掌是告诉你们,谁才是王府的正妃,见了本王妃该守什么规矩。
”打完她顺手抽出块手帕,学着萧奕修的模样擦擦手,劈手将帕子甩到辛子瑶脸上。
“明天本王妃就要看见人来换门。
”
第5章 回门
“你你……你等着瞧!”辛子瑶连滚带爬,边哭边回头放下狠话,“我要去告诉王爷!”
冲到萧奕修那里,辛子瑶等一群女人哭哭啼啼,又撒娇又掉泪,还将脸上的五指印凑到他跟着。
萧奕修则淡淡扫一眼,哦了一声,仿佛并不意外:“去敷下脸吧,肿了不好看。
”
辛子瑶震惊了片刻:“王爷您也不为妾身作主?子瑶可被她打成这样了……”她挨得最多,卷起袖子皮肉还有青紫。
“好了别闹,本王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挥一挥手,就将这群女人打发了。
辛子瑶回去后一腔怒火无处泄,砰地一拍桌,忽觉得手掌又痛又麻,低头一看,原本被顾清离捏过的手腕处慢慢肿胀起来,之前那些酸痛麻涩感自掌根向上传,竟然蔓延到全身。
顾清离打发了萧奕修的那群女人,眸色流转,落到玉梨身上,倒是笑了笑。
玉梨本觉得二小姐有了些变化,经刚才这一闹,才觉得这变化简直天翻地覆,不由激灵灵打个冷战。
再看顾清离,笑容倒是清贵高雅,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反倒添了丝狠意!
“玉梨,你可真会说话,大约是嫌本王妃从前在府里没好好教过你?”她的手一点点按在玉梨肩上,力量缓慢加上去。
玉梨便不由自主跪倒。
“雨樱,掌嘴二十,让她好好学学王府的规矩。
”
玉梨瞬间瞪大的双眼,眸中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但还不待她回过神,脸上便传来一阵刺痛。
得了顾清离的命令,雨樱自然不会客气。
收拾了玉梨,顾清离很快便听到府中传来消息,说辛子瑶得了怪病,全身抽痛打滚,请了御医来也看不出究竟,只一口咬定是让王妃给捏的。
可萧奕修百忙中去看了她一眼,却只撂了句“胡乱揣测”给她。
御医听着也好笑,不信一个弱质纤纤的王妃只捏一下就能把人捏成这样。
三朝回门时,辛子瑶的怪病才渐渐好转,听说依旧下不了床。
顾清离三天来第一次见着萧奕修,见他一身雪白的夔纹锦袍,玉冠束发,唇边泛着温润清淡的笑意,风采翩翩,连她都差点被他的外表欺骗。
上了马车,那一脸温润笑意便荡然无存,萧奕修眼波朝她横扫过去,说不出的寒意彻骨。
她已习惯了他人前人后两张脸,知道他笑容一敛准不会有好话,果然听他道:“你最好给本王消停点,别以为御医说了辛侧妃的事与你无关,本王就真信了。
”
顾清离眉梢一扬,冷笑:“怎么又关我的事了?王爷的宠妃跑到我那里踢坏了门,还恶人反告状,我还没处诉苦呢!”
她腕上一紧,被萧奕修攥紧了扯过去,眼神缓缓在她身上扫过,便如将她整个人剖析了一番。
他的声音低醇而好听,只带着些砭人的寒意:“如果我的王妃忽然消失,料想岳父大人也不会太在意。
”
顾清离知道他说的是事实,那个爹从嫁她那天起,就没再打算管过她。
萧奕修真要无声无息将她灭了口,这世上怕也不会有人再去为顾清离申冤。
所以,她得活着!她咬牙看他。
到了顾府,萧奕修搀扶着顾清离下车,温情脉脉地揽着她的腰,暗地里一紧,提醒她不要乱说话。
丞相顾朝然坐在正厅客堂中央,见女婿女儿回门,笑容祥和,与萧奕修寒喧几句,由他们行了礼,顾清离便随婢女离去,任他们翁婿相谈甚欢。
后院是丞相及夫人住处,穿过后院才到顾氏姐妹的院落,她携着婢女缓步前行,不巧却在途中见到了相府大小姐顾清若。
顾清若一身菱花襦衫,蝶恋花长裙,外罩着狐皮斗篷,白色狐毛将她的脸衬得艳若桃李,一身名门闺秀风范掩不住她眼底的凌人傲气。
“咦,这不是二妹吗?怎么,三朝回门了?”
“见过大姐。
”顾清离的记忆中,大小姐的形象也不怎么光彩,她便只冷淡地客套一下,就想擦肩而过。
“站住。
”
顾清若冷笑:“怎么才嫁给陌王爷几天,就摆起王妃架子来?见了姐姐连叙旧的空都没了?”
顾清离回头朝她勾起浅浅一笑:“我与大姐似乎没多少姐妹情可叙。
”
顾清若的脸便阴云密布,连表象也不维持了:“我警告你,以后别再不要脸地缠着暮王爷,他已向圣上请旨,不日便与我完婚,再也不是你能痴心妄想的!”
“暮王爷是谁?”顾清离仿佛失忆症一般思索片刻,然后恍然,“你说的该不会是萧奕墨那个好色之徒吧?”
“你……你说什么?”
“那种货色怕也只有大姐姐能看上了,我家陌王爷论长相气质都要甩他十条街,我哪有空去看他!”
顾清若怒从心起,举掌掴过去。
瞧她模样,从前打顾清离也是打惯了的,压根儿没想过有何不妥。
顾清离脸色微沉,眸色暗了暗,袖底略动,指尖有寒芒射出。
顾清若便觉得双膝忽然软麻,仿佛被针各刺了一下,扑通跪倒,摔得十分不雅。
顾清离哪还会再给她机会打自己,“嗤”一声笑:“姐姐也太不小心了吧?”抛了道不屑的目光便离去。
顾清若羞恼地爬起来,莫名其妙地揉着腿,完全没留意膝上有寒光闪闪的绣花针滑落,没入草丛。
后院正堂内,丞相继室余碧玲正端坐着等新人上门。
表面规矩还是要遵从的,顾清离不动声色地向继母请了安,又奉上备好的礼。
余碧玲打开礼盒那一瞬神情呆滞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惊喜的笑意:“我儿回来看为娘就够了,何必还备厚礼?”
想必萧奕修准备的礼物确实贵重,顾清离压着眼底的不屑,敷衍一笑。
余碧玲带着一脸假笑,体贴地吩咐顾清离下去休息。
回了故居,三日而已,案几桌椅都积了一薄层灰,显然从来没有人打扫。
顾清离那点可怜的家什,比府里管家婆子用的都要差些。
玉梨借口去拿点心,她也未阻止,只便远远望着那背影,心底冷笑,果然是继母的眼线,才回来就急着去汇报王府情形了。
看来这丫头还没收拾得服帖。
第6章 鬼医离月
玉梨拿个点心过了许久才回,料想是在余碧玲跟前汇报了新婚三日的情况。
顾清离不动声色,反正现在也脱出了继母掌控,不怕她怎样。
离开陌王府时,余碧玲伤感地举袖擦拭莫须有的泪,一脸吾家有女的慈母形象。
顾清离心中冷笑,她这演技修炼得越发炉火纯青了。
丞相和萧奕修一脸相谈甚欢的样子也出了府门,夫妇俩目送萧奕修和顾清离一脸恩爱地离去。
秀完恩爱回府,顾清离便再也没见着萧奕修,她吩咐雨樱将玉梨带回来的点心拿了去喂狗,一口也没吃。
之后的日子,顾清离便十分自由,在王府内四下游荡,借逛园子为名将府中守卫及换班时辰摸得一清二楚。
日暮之后,顾清离借口困乏,便打发了两个婢女出去,跟着跳窗而出。
这当口正是王府守卫日夜交替时,轮值的守卫难免要相互说些话,顾清离掩在花丛后,投了枚石子过去,惊得侍卫们四下寻找。
她趁势蹿出去,三两下纵上王府墙头,翻身滚落,贴着墙根溜出去。
顾清离特意换了身婢女装束,拿帕子掩住口鼻,去钱庄换了些散碎银钱,又去布庄转了一圈,出来时已是一身绯红衣衫如火,红纱蒙面,唯露一双眼眸,清澄如水,流光溢彩。
最后踏入是济世药堂,她买了包银针便打算离去。
忽听吵嚷哭闹声,一群披麻戴孝的人抬着具尸体冲进来,有男有女,哭哭啼啼,为首的神情凶悍,指着药堂掌柜的就骂庸医祸人,专卖假药,将他妻子医治死了,看样子就要打架。
药铺的伙伴纷纷过来劝架,铺里的郎中过来替那尸体查检把脉,摇头叹气,确认已死。
“看,连你家坐堂的郎中都确认人死了,早晨将人抬来诊病,回去吃了药就去了,还说不是你们害的……”
大掌柜的一脸尴尬,反复解释。
顾清离冷眼旁观,在那郎中搭脉时尤其留意了一下,此刻见他们吵得正欢,突然冷冷插了句:“药铺的药未必有假,但装死讹诈肯定是真的。
”
“你说什么?谁装死?”领头的男子凶神恶煞,将矛头转向这红衣女子。
那郎中也是个奇葩,在一片混乱中反倒指着顾清离骂:“不懂就不要乱说,这人明明死透,哪里来装死?”
顾清离听他无礼,冷笑一声拂袖便走,顺便抛下一句:“他们闹的至少有一点不假,庸医祸人。
”
郎中更怒了,没等他开口,药铺后堂帘子一掀,满堂稍稍寂静,连大掌柜都躬身客套地道:“柳神医。
”
出来的年轻男子青衣缓带,眉眼清雅,笑容浅淡,虽不及萧奕修一眼惊艳,却自有股淡泊无求的隐士风华,令人心生亲近之意。
“姑娘慢走,在下可否请教姑娘,如何判断这尸……这人是装死?”
顾清离见他温文有礼,便停下答了句:“人体有十四经脉三百六十一处大穴,另有奇穴一百一十四处,包括经外隐穴四十八处,有些隐穴针刺后状如死去,呼吸心跳停止,其实只是诈死。
”
闹事的男子脸色变了:“胡说八道!”
郎中也跟着道:“一个小女子懂什么?《黄帝内经》所载穴位不过一百六十处,《针炙甲乙经》记载最多,也才三百四十个,哪来什么奇穴隐穴?”
顾清离对他的无知一脸不屑,只投去鄙视的一眼,拔腿又要走。
“姑娘,在下替他道歉,还请姑娘出手……一救这位大婶。
”年轻男子说话十分斟酌,用了“救”字,给闹事者留了一分余地。
大掌柜见这种情形,也觉得有异,命人将那杠精郎中拉走,朝顾清离作揖。
顾清离终于颌首一下,弯腰去给板门上的“女尸”施针。
她手法奇特,落针疾速,众人只见银光闪闪,看得眼花缭乱,没多久又将银针拔除。
“女尸”突然呛咳几声,缓缓睁开眼,一脸茫然。
“这……这……”
“还敢说她不是诈死?”顾清离缓缓直立,目光似两道冷电,直射向闹事男人。
那人眼珠一转,一脸尬笑:“这个,咱们都是不懂医术的乡民,哪知为何如此?分明是之前那庸医祸人……咦,人呢?”转眼一看,不见了那郎中。
大掌柜心知肚明,这群人就是由人幕后指使来闹事的,但若争吵,倒中了他们的诡计,引得更多不知究里的乡民来围观,影响药铺生意,于是将这些人打发了出去。
顾清离转身也欲离去,却见那温文男子拦着她去路,微笑道:“在下神医谷柳言玉,替大掌柜谢过姑娘,敢问姑娘是?”
“离月。
”顾清离随口杜撰。
柳言玉心下暗惊,这女子听了神医谷的名头竟然无动于衷,一身医术又深不可测,只怕能与他师父洛青云媲美。
“离月姑娘如此神妙医术,盼望日后还有机会能向你请教。
”
他始终斯文有礼,举止得体,顾清离已有几分好感,便朝他微笑颌首。
柳言玉被她一笑之间流动的眼波恍了神,竟未留意她是何时离去的。
只一双眼便如银河间缥缈清寒的星辰,不知道那层红纱下该是如何动人的一张脸。
陌王府内,一身青衣的柳言玉正在为萧奕修把脉,听外头有人进来禀报大街上纷传有一红衣女子起死回生的奇事。
萧奕修缠绵疾病多年,对于这些消息向来十分关注,仔细听着。
柳言玉笑:“不巧,在下也正要向王爷提及此事。
济世药堂暗中是王爷名下产业,知道的人甚少,可今日在药铺,却遇着一群人寻衅闹事……”
萧奕修听他说完,眉心挑了挑,眼中划过一丝冷色:“刻意打压陷害药铺?”
柳言玉点头:“若不是那红衣女子出手,今天这事怕还不能善了。
”
“那坐堂的郎中呢?”
“大掌柜让人拉他下去后便跑了,看样子分明与闹事的人是串通的,里应外合,要砸药铺的招牌。
”
萧奕修点点头吩咐:“掘地三尺把那郎中找出来。
”眼中的冷色转为杀机。
柳言玉长年为他诊病,见惯了他无情的样子,轻叹了口气:“不如先寻到那红衣姑娘,或许她能为王爷稍解顽疾?可惜今日让她走了,没能拦下。
”
萧奕修淡淡一笑:“言玉有心,有缘自会见到。
”于生死竟然并不十分介怀。
第7章 辛侧妃流产
顾清离近来一直在琢磨着如何用辰砂提炼汞,好容易才想办法做了个漏斗状锅盖,接了铁管,又怕简陋的设备下汞蒸汽会烧伤中毒,于是决定在院子里进行。
隔火煅烧的时候,便听见辛子瑶娇柔的笑声传来。
顾清离眉头一皱,抬脚就想进屋,她实在不屑面对那个嚣张跋扈的侧妃。
“这是什么呀?”辛子瑶见了那造型奇特的锅盖,先是愣了一下,跟着走近。
顾清离不得已停下脚步,毕竟她在炼制的是毒药,万一辛子瑶不知天高地厚的乱来,出了事可不得了。
“别乱动!”
顾清离凌厉的口吻震得辛子瑶吓了一跳,不由倒退了一步,睁着一双惊恐的眼,手下意识地抚上小腹。
顾清离目光一溜,就知道她有问题,冷笑着等她作妖。
“妾身见过王妃。
”有了前车之鉴,辛子瑶这回倒像模像样守了规矩,行了半礼,然后将脸扬起,施施然走近几步,脸上的笑涡越发深了。
“有话快说,有……快放,本王妃忙着。
”
辛子瑶竟然并不生气,挺了挺身,一手扶着腰,朝顾清离挑眉一笑:“王妃姐姐,我是来跟你讨一样东西的。
”
顾清离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上回还不够无趣的,还敢上门来讨东西?再说萧奕修也没赏过自己什么好东西,值得这女人惦记。
“听闻王妃姐姐嫁过来时,有只陪嫁的暖玉枕,可宁心定神……”
顾清离总算明白了,原来是打着她陪嫁之物的心思呢。
“王妃姐姐,”辛子瑶的眼波转了转,盈盈一笑:“也不是妹妹我想夺人所爱,主要是我这腹中——”
她刻意顿了一下,一脸得色地瞟了顾清离一眼。
顾清离再扫了她平坦的小腹一眼,听出她弦外之音,敢情这是有孕过来显摆了?
顾清离心下冷笑,脸上却故作诧异:“哎哟,辛侧妃这是吃坏肚子了?”
辛子瑶脸上僵了一下:“王妃说笑了。
”
“哦,那妹妹要宁心定神,莫不是违心之事做多了,夜难安寐?”
辛子瑶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被顾清离打掉,脸上的梨涡也消失不见,兴致冲冲来显摆的心情已经败了许多,她身边的宫女三儿见她脸色不好,立即道:“王妃,咱们侧妃这是有喜了,才一个多月,因孕吐反应才难以入眠。
”
顾清离一脸恍然大悟:“有喜了,好事啊,可本王妃这暖玉枕呢,之前为筹备大婚,薰染出香气来,被许多香料浸过七七四十九天,这里头可有桂皮、当归、麝香这些温中活血、易致流产之物,只怕辛侧妃你用了之后,非但不会有助入眠,反倒会有助堕胎呢,啧啧。
”
辛子瑶虽然不懂药性,但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尴尬之间忽然转了转眼珠:“这样听来,妹妹确实是用不得这玉枕了,可王妃姐姐入府也月余了,到现在还安枕无忧,想来是还没动静吧?”
辛子瑶明知她入府月余,萧奕修从来不曾在她房中过夜,能有动静才怪。
这几句显摆加挑衅,惹得顾清离心头火起,连敷衍她的心情都没了,直接推开她,冷冷道:“显摆完了就赶紧回你院里去,我这里还有事。
”
谁料辛子瑶被她轻推一下之后,居然就势倒地,捧着小腹呻吟起来,一脸痛苦之色。
三儿忙去扶她,惊声道:“王妃,您明知咱们侧妃有孕,怎能伸手推她?”
顾清离冷眼看辛子瑶缓缓倒地,就知她装腔作势要嫁祸自己,也懒得辩解,冷笑道:“就算本王妃推她也轮不到你个奴婢来多嘴,你还是赶紧把你家主子抬走找个御医瞧瞧吧!”
跟着一挥手,立即有人七手八脚将辛子瑶抬回自己院中去。
耳根清净后,顾清离继续提炼辰砂,将好容易蒸馏出来的汞拿瓶小心翼翼收起来,却见雨樱急色匆匆地传报:“不好了,王妃,听闻辛侧妃回去后便小产了!”
“嗯?”顾清离想了想,“她还真落了胎?”
“是托人请的宫里御医,断不会诊错。
”
“那也不关本王妃的事。
”
雨樱蹙眉道:“可辛侧妃一口咬定,就是王妃您推她那一把,才致她流产的,王爷也在旁,听她哭诉了好久,只怕不久便会过来了。
”
“等他来兴师问罪再说。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顾清离才不怕萧奕修问罪,只是在纳闷辛子瑶借势撒泼而已,怎么就真的流产了?这其中必有古怪。
辛子瑶有孕,应该是万分小心,决不可能为了嫁祸她而故意堕胎,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顾清离边琢磨,边将提炼的汞与其它毒物小心地封进蜡丸,封好最后一丸,听见萧奕修清泠泠的声音响起:“王妃在做什么呢?”
顾清离心头一紧,五指一收,将蜡丸拢在掌心。
抬眼去看,萧奕修已推门而入,守在门外的雨樱竟然没有通报。
她冷冷的目光射向雨樱,虽然距离尚远,雨樱仍是被她锐冷的眼神刺得打了个寒战,有些慌乱地低下头去。
“我知道这整个王府都是王爷的,不过拜托您下次还是敲一下门再说。
”顾清离板起脸。
萧奕修一直走到她近前,语气清淡:“王妃觉得会有何不便么?还是说……生怕更衣的时候被本王看见?”
顾清离脸色一僵,心里腹诽了一句,却听他又加了句:“别忘了,连你的人可都是本王的。
”依然是清淡的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他缓缓绕着她踱了半个圈,然后很随意地坐下来。
仿佛是在审视她的身段容貌,不明意味的目光似乎已经将她整个人都看得通透,令她莫名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沉下了脸道:“王爷此来是有目的吧?”
“嗯?”他似乎不解她这句话的意思。
“辛侧妃的事。
”
“哦,你也知道了,她现在情绪不大好,哭闹一阵睡了。
”
看着他淡静的神态,顾清离反倒诧异了:“你不是来问罪的?”
“问罪?你犯了何罪?”他勾起唇角,似笑非笑,“还是说你觉得你确实对她做了什么?”
这话是来试探她?顾清离眼角余光扫了雨樱一眼,对上雨樱闪烁的目光,见对方又慌乱地低头,冷笑道:“我做了什么,王爷还不是一清二楚?您的耳目遍布王府,除了您不想知道的,没有您心里不明白的。
”
“伶牙俐齿。
”他站起身,突兀地捏住她的下颌,俯视她淡淡道“在本王面前还是收敛点的好,不然的话——”
他缓缓松开她,从袖中摸出一只骨瓷小瓶,抬起她的手,将一颗朱红色药丸倒在她掌心。
顾清离的手掌莹白如玉,不沾阳春水的纤纤十指尖若春笋,柔若无骨,但他毫不怜惜地托着她小巧的手掌合拢在他掌心,慢慢用上了力,甚至于捏得她指掌间生疼。
“这个月的解药。
记住,本王喜欢乖乖的王妃。
”
他松开她,再也不看一眼,负手便欲离去。
顾清离知道萧奕修清楚她的一举一动,但没想到辛子瑶堕胎这么大的事竟然丝毫没影响他的情绪,照说辛子瑶那般一哭诉,他就算不怀疑自己,多少也会有所迁怒,可他竟然云淡风清,甚至看不到任何伤感?
辛子瑶怀的可是他第一个孩子!
她脑海中划过一道亮光,仿佛夜空中的闪电,照得心底一片清明。
“是你!一切都是你做的!辛侧妃的孩子……”话到嘴边她改了口,“你根本就不想要,还将这祸嫁到我头上?”
他止步不前,过了良久,轻声冷笑,然后离去。
第8章 毒发
萧奕修的身影消失之后,顾清离才倒抽了口冷气。
她知道他不是良善之辈,但他的心冷无情还是出乎她的意料。
就算辛子瑶腹中不是他的孩子,这手段也太狠了吧?
但这念头也不过一闪而过,她没兴趣管他的家事。
萧奕修回到自己院中,蓦然加快脚步,甚至连往日飘逸清淡的风姿都有些凌乱,进屋后便伏在床上轻喘:“快……叫柳言玉。
”
随风随之进屋,立即明白他这是毒性发作,忙吩咐人去唤柳言玉,担忧地上前扶他:“王爷,您这次发作怎么提前了?”
萧奕修只缓缓摇头,体内剧烈的痛楚令他五内俱焚,只是将唇抿成苍白一线,下意识攥紧了拳,这才发现掌心还有那只骨瓷瓶。
他默然想,那丫头好歹还能每个月等到他给她解药缓解毒性,可是他,还有多久的日子?还能等到谁来给他解药?
柳言玉和师妹洛云冲进来时,萧奕修已平躺在床上,被痛楚折磨得有些恍惚了。
洛云是神医谷主洛青云的独生爱女,医术不及柳言玉,之所以留在陌王府照料,全是因她对萧奕修暗生恋慕之心,才以谷主之女的身份强留在府上。
“王爷,王爷!云儿来看你了,你怎么……”洛云一句话未说完,明眸中滑落两行清泪。
萧奕修听见她的声音,勉强睁了下眼,模糊的视线中,一张清纯如水的俏脸映入眼帘,眉如新月,眼如秋杏,关切之色温柔潋滟得满溢出来。
“王爷醒了!你怎么样了?”
洛云眼露喜色,顾不得拭泪水,小心翼翼拿手帕先擦拭着萧奕修额上细密的冷汗,轻柔地道:“怎么这回竟提前发作了?还如此来势汹汹?”
萧奕修似乎并不太习惯她这样的如水温柔,不经意地略偏了下头,轻声道:“言玉,本王的情形是不是又恶化了?”
柳言玉一直在沉默地诊脉,这时才抬头对洛云道:“小师妹,你还是先回谷去取药吧,除了师父亲手配制的药能压制王爷体内的毒性,别的方子对他的病势毫无裨益。
”
洛云吃惊地道:“爹的药已经用完了吗?”
“其中有珍稀药材,配制不易,每次只能有那么点量而已,谁知这次会提前发作?”
“我即刻便去!”洛云刚迈了步,又忍不住回头看萧奕修,眼中尽是恋恋温情,“王爷,你等着,云儿会很快赶回来。
”
柳言玉则提笔去开写药方,随风焦虑地看着,见他向来温文淡雅的脸上也阴翳密布,知道这次情形比往日都要严重。
顾清离在床上正半寐半醒之际,忽然听到轻微的响动,她迅速披衣起身。
近月余来的训练,她的身体反应已比刚来时灵敏许多,静时能听到落叶微风之声。
月光下,雨樱躲闪的身影悄悄潜到院门口,将门开了一线。
顾清离在门缝里看得清楚,院外的身影是萧奕修那边的大丫鬟锦姝,雨樱探出脑袋去,和她耳语了几句,便听见雨樱倒抽凉气的声音:“怎么会!王爷他提前发作……”
“嘘,小心王妃。
”
“她睡着了。
”
锦姝轻声叹气:“你好好看着她,王爷近来没有余力理会她了,可千万不能让她趁机作妖。
”
雨樱默默点一下头,下意识又朝顾清离屋里看一眼,道:“这个王妃……果然如王爷所说,不同寻常,我只怕看不紧。
”
顾清离看着雨樱一脸忧色,心中冷笑:“你自然看不紧,本王妃要是能被你一个小丫头给盯牢了,哪还有资格跟萧奕修斗?”
她很快便判断出形势,萧奕修应是又病倒了,这次看来相当严重,锦姝才来提醒雨樱看牢她。
这不正是王府混乱,她偷溜出去的好机会?
翌日清晨,顾清离反锁了房门,隔门吩咐雨樱和玉梨不得进来打扰。
这两名丫鬟早习惯了她神神叨叨的举动,以为她又在屋里捣鼓一些看不懂的东西,便在外应了。
顾清离潜行出王府,换上之前的红衣,坐在酒楼楼头思量着该寻个什么方法进陌王府给萧奕修诊治。
萧奕修从未张榜悬赏名医,就这么毛遂自荐,以她的年纪和女子身份,只怕得不到府里人的信任,毕竟这年代的名医可都是男子。
楼下忽然传来熙攘喧闹之声,顾清离回过神来,她正坐在临窗的位置,不由往下看了一眼,见到几人行色匆匆往楼上涌来,似乎别有目的。
她下意识就觉得这些人似乎是冲着自己来的,刷地起身,暗中戒备。
那几人上了楼之后,见了她同时一愣,跟着互相交流了一下眼神,不约而同躬身向她施礼。
顾清离反倒愕然了,这是做什么?
“请问可是离月姑娘?”
顾清离心头一动,这个假名字,知道的人可不多。
她缓缓点头。
为首的脸现喜色:“听闻姑娘医术卓绝,烦请姑娘随我们走一趟,一展华佗妙手。
”
路越走越熟悉,顾清离心中的疑问也越来越重,直到在陌王府门前看见远远出迎的柳言玉时,她依然没回过神来。
“离月姑娘,没想到真能找到你!”柳言玉这样温雅平和的人眼中也现出一丝激动之色来。
顾清离多少已明白他的用意,只是奇怪他怎么会是萧奕修的人。
难得机会送上门,她自然没有拒绝,边走边听柳言玉的解释,随着他进了王府。
原来这些年,萧奕修都是靠着神医谷才勉强控制着病势发作。
看着病榻上的萧奕修,顾清离又意外了一下,看他脸色,青气笼罩,原本如玉的肌肤呈现异样的惨白,这病竟然发作得如此厉害。
柳言玉拿了一方白绫正要盖着萧奕修的手让她诊脉,她却摇头拒绝,挥手几根悬丝,刷地缠绕在萧奕修腕上,沉默地坐下。
柳言玉见了她这手悬丝诊脉,心中更为惊叹。
萧奕修此刻虚弱至极,服了药正昏睡中,长长的睫毛如羽扇般轻合,鼻梁挺直如玉柱,薄唇微拗出一丝痛楚的弧度,依然是俊美得令人心动,比起他平日那种病弱温和中不经意透出的疏离,此刻倒是令人多了几分怜惜。
她心里默想,难得看到这厮无害的神情,只可惜那双眼一睁,他的冷酷无情就毕现无疑了。
面纱外的远山眉越蹙越紧,柳言玉也看出她沉重的面色了。
萧奕修体内的毒竟然不止一种,而且经年累月缠入脏腑,其复杂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细细辨着他体内游走的几道毒性,有相生相克又有长年来药物侵蚀,看来神医谷的药物虽然在维持他的生命,延缓他的毒发,却令他体内余毒更难清了。
第9章 银针初试
“他这是中毒,而且几种奇毒交替存在,你师父是否长年给他服用至寒药物,来抑制毒发?”跟着她报了几样药名。
柳言玉震惊地点头。
连御医都认为他只是长年征战的宿疾加上旧伤,可她却断然认为他是中毒。
顾清离心中却在好奇这些年萧奕修究竟经历了什么,如此剧毒在他体内缠绵入骨,其毒发的痛楚根本不是常人可以忍受,而神医谷以毒攻毒的方法仅能压抑他毒发的频率,其实对他的身体损害是在日积月累加重,可以说洛青云的药是饮鸩止渴。
“断了你师父的药,包括你那些延缓毒性的无用方子。
”
她淡淡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可柳言玉却毫无芥蒂地就信服了,点头同意她的意见。
顾清离取出银针,让柳言玉解开萧奕修的衣衫,开始施针。
她的手法奇特而迅疾,柳言玉既惊且佩,侧目看着,心里在琢磨她取穴的目的,隐隐觉得她的治疗方法十分大胆,是他甚至他师傅都不敢用的。
而且正如她所言,许多隐穴奇穴,甚至是他闻所未闻的。
施针完毕,顾清离也有些疲累,在旁人看来简单的施针,其实包含了复杂的手法和速度,殚精竭力后,她额上、颊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将面上红纱渗得微微贴合在脸上。
萧奕修的睫毛微动,唇上奇异地多了几丝血色,微一翕动,缓缓睁开眼来。
投入他眼帘的,是一身如火绯衣,一张微湿的红纱,勾勒出挺括小巧的鼻梁弧度,甚至连点点樱唇的轮廓都被描摩出来,而最令人挪不开眼的是那双星光潋滟的眸子,眼波流动间似曾相识。
他微耸了一下眉,感觉身上有一丝凉意,目光顺着自己的身体往下移,才发现上衣全褪,身体各处犹有银针的针尾在颤动,原来是有人施针令自己醒来。
柳言玉忙道:“王爷别动,离月姑娘正为你施针。
”
“离……月?”萧奕修疑惑的眼神投向坐在床边看着他的红衣女子,她像一团燃烧的烈焰,即使看不见面容,光芒依然跳跃着刺入他的眼底。
“你也可以叫我鬼医。
”顾清离简单地介绍自己。
她不想自己的变声被察觉异样,尽量少对他说话。
“师兄,我取……”门被砰地撞开,一向温柔的洛云香汗淋漓,不顾形象地闯进来,眼中的担忧之色满溢。
屋内的情形却叫她愣住,做梦也没想到为何会有个红衣女子坐在陌王爷床边,而陌王爷居然……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
柳言玉微一皱眉:“师妹,别这么性急,王爷暂时无忧了。
”
“她是谁?”若不是为了维持一贯温柔的形象,洛云几乎要吼出来。
“鬼医离月。
”
“什么鬼医?我看你是见鬼!”洛云这才看清萧奕修满身的银针,冲上去想推开顾清离,拔掉那些银针。
顾清离伸臂格挡,抬腿轻勾,几招之间就令洛云居于下风,毕竟神医谷擅长医术而非武技。
“师兄!你竟然不帮我拦着她!我取到师父的药了!”
柳言玉却上前拉开洛云,沉声道:“师妹别闹,离月姑娘医术不在师父之下,她已诊出王爷身上有数种毒性缠绕,而师父的药对王爷的身体只有延缓之用,其实是令他的身体受侵蚀更深,所以要停药。
”
“你说什么?你连我爹都不信,信一个外人?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听声音,洛云知道这红衣女子年纪与自己差不多,根本不信她有什么神妙医术。
“师妹!”柳言玉向来温雅,即使严厉起来也镇不住洛云,她只心有不甘地看着床上,指望萧奕修能说句什么。
“云儿,听你师兄的。
”萧奕修说出来的话却令洛云无言。
顾清离本来恼恨洛云无礼,可看她瞧着萧奕修的双目泪光盈盈,全是关切,那股怒气便消了一半,这姑娘也许是无礼了些,但那片深情是作不了假的,关心情乱也是正常。
只不过,关心的是萧奕修这种心冷无情的人,怕这姑娘是相思空付了。
“你要是乱来拔了银针,后果我可就不负责了。
”顾清离凉薄地看着洛云,没有忽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怨恨之色。
“就凭你也能治好王爷?我爹可是神医谷谷主!连他都没有把握的事,你敢说你行?”
“我当然行。
”顾清离冷漠地扫了她一眼,“我不但能压制他体内毒性,而且有把握医好他,可你师父的药,除了饮鸩止渴外,只会令他体内毒性更紊乱。
”
“你……师兄你听她胡说八道些什么?”
柳言玉看了看离月,心中也没有把握,但听她笃定的语气,又有几分犹豫,毕竟她的神妙医术他是见证过的,可连师父的医术都治不好的,一个年轻姑娘真的行吗?
顾清离看着萧奕修:“毒在你身,要不要接受随便你。
你身上这毒,应该有三四年光景了,目前共有六种毒在体内纠缠不休,前五种有雪川龙蝎毒、冰海圣蛇毒、媚蛛毒、玲珑七叶花毒,还有一种……”
“还有什么?”
“这种毒很奇特,它本身并不致命,可是与任何毒物相叠,可增十倍毒性,还能慢慢侵蚀人的心志,它是人为提炼出来的,叫忘机。
”
“忘机?”
“忘机二字,听起来好听,让人淡泊无争,其实它是慢慢令人失去原有的心性,中了这种毒的人会渐渐变得无情残忍……”
萧奕修慢慢拢起眉:“忘机……那到最后会怎么样?”
“这几种毒物任何一种都可以在短期内要你的命,可是混合一处有相生相克相辅之力,会延缓死亡,却加重痛苦,给你下毒的人可能希望你生不如死。
而第六种毒就是我说的,药谷谷主抑制你体内毒性的尸檀之毒,就是他治疗之法,让你体内的毒性反复纠缠,侵蚀入骨,让解毒变得困难了。
”
“你胡说!你懂什么……尸檀……尸檀之毒哪是你说的那样?”
“我没说你爹是恶意!”顾清离刷地转身,两道凌厉目光射向她,“在他无法根除毒性的情形下,这是姑息之法,如果不是他的药拖延至今,就算我会解毒,王爷也活不到现在。
但是你这丫头,什么都不懂就少插嘴!”
“你……”
“云儿。
”
萧奕修的声音虚弱而轻缓,却轻易镇住了洛云,她满眼的泪花在打转,默默低下头去,声调委屈而柔弱:“是,王爷。
”
顾清离无视她的楚楚可怜:“想让我医治有三个条件,一,绝对信任我。
二,我可以留在府中,但要自由出入,不希望有人干涉。
三——”她冷眼扫洛云,“这丫头最好现在就出去,我做事的时候不习惯被外行指手划脚。
”
“你太过份了!我可是神医谷主的女儿!你竟敢说我外行?”
“言玉,带你师妹出去。
”
柳言玉应了一声,看了顾清离一眼,略有忧色,但还是半拖半劝将洛云带出去。
第10章 不合身份的形象
顾清离在萧奕修身上又扎下几根银针,鼻尖都微渗出汗来。
她所以要赶洛云出去,就因为最后这几针分外关键,而且落的都是死穴,分寸拿捏得稍有偏差,萧奕修不死也残了。
以洛云那种半吊子水准,只会坏事。
收针后,她默默坐着写方子,边写边思考。
一时间心内划过好几种方案,都被她一一推翻。
清毒固然不难,可萧奕修这几年来被毒性侵蚀得太厉害,身体已经虚弱不堪,药性太霸道的他承受不起,毒性太强的后遗症严重,她始终很难拟出个万全的方子来。
但她生性要强,容不得自己有半点差错,既然要做就得尽善尽美,清了余毒,治出个半死不活的陌王来,岂不有损她的颜面?
斟酌良久,她决定选用一个温和的法子,先缓慢抑制他体内毒性,再徐图良策。
“怎么样?开不了方子?”出神间,萧奕修舒缓清淡的声音突兀地响在她身后,虽然中气不足,低弱无力,却还是惊得她一回头。
他依然裸着上身,披着一袭白色中衣,单手捏着一侧衣襟,随意而优雅地站着,即便是虚弱到如此地步,依然散发着清贵出尘之气。
但是顺着他的脸,目光向下移,可就不怎么……好形容了。
顾清离盯着他流线型的肌肉和细腻光润的肌肤,僵了好一会,才默默抬眼。
王爷你到底知不知道男女有别,你这样真的好吗?她腹诽的时候忘了刚才是自己一脸禁欲地将人家上衣扒光的。
顾清离刷刷几笔开好方子递给他。
“这方子不能清除余毒,但是配合我的针灸已能抑制毒发,药方里尚缺几味珍稀药材,我需要好好思量。
”
“有多珍稀?”
顾清离报了几味药,萧奕修的脸色越来越沉:“陵鱼鳞,夫诸角,你确定不是在开玩笑?世上有这些东西吗?”
“你没见过,就以为没有?”顾清离眼中流露出不屑之色。
她提笔在纸上寥寥数笔,勾勒出几幅画来:“不认识也没关系,好在你有钱,拿这画去张榜悬赏,也许总有人来揭榜。
”
萧奕修接过她的画,“本王会派人查找这几味药材。
”
“好了,先按方抓药。
”这方子里虽有珍贵药材,除了那几味稀缺的,料想他总能弄到。
走到门口,她忽然头也不回道:“王爷最好穿上衣服,如此形象,实在不合你的身份。
”
萧奕修低头看看,十分无语,难道昏迷之中不是她强行扒了自己的衣服?
陌王府藏书阁中陈列颇丰,因为他长年毒患加身,属下搜罗来的医书毒书药典更不计其数,只是有些上古典藉孤本残缺,寻常大夫即使看了也未必懂。
顾清离一本本仔细翻着,拟了一张又一张方子,最后都焦躁地揉成团扔掉,总觉得还是差点什么,始终达不到她想要的万全效果。
她自己也清楚所需的药材想要集齐实在渺茫,所以她现在想做的就是翻遍典籍,找一些可以替代的药物。
这阵子萧奕修在王府中开辟了一片药圃,按她的需求种遍药材,她有空时也会亲手去侍弄一下,但因为双重身份行走不便,所以这些事她大多是在夜里做。
药圃里,月色如水银泻地,将顾清离的绯红衣衫映得格外鲜明,她正弯腰检视药材,边闻边挑选,然后将筛选的药材收起来。
她过于专注,并没有留意到远处月洞门外,一道纤细的人影闪过。
做完这些,她才能恢复王妃正身回房休息,躺在床上时觉得累得有些散架,但醉心于研究解毒的她并没有在意这些。
这时候她已经从单纯的想要借治病之便寻一些自己可用的药材,变成了非要解决萧奕修身上奇毒这个难题。
顾清离的针灸之术果然神妙,萧奕修这几日感觉精神恢复不少,甚至比从前服用洛青云的药压制毒性时状态更好。
唯一不便的是每次针灸孤男寡女,而那位离月女神医却总是淡定地让他脱衣上床,以至于他每次听到这句话,嘴角就有点小抽。
顾清离照常落完针,看见他如玉的肌肤一路泛起层淡淡的粉色,心想近来针灸加汤药的效果果然不错,缓解毒性之余还有活血通经的效果,让他平白增添了几分血色。
然后目光一溜,发现陌王爷不但身上肌肤泛红,连平日苍白透明的脸也泛了血色,耳朵根都有些红了,便问:“王爷近日可觉得身体好了些?”
“嗯。
”
“之前的毒性奇寒无比,用以延缓毒性的药物又是热性,王爷应当常觉寒热交替,五内如焚,近来应当会觉得这种感觉稍有缓解。
”
“嗯。
”
“王爷不能多提供点有用的信息么?望闻问切,我也不是单靠切脉就能完全了解症状的。
”顾清离对他的沉默忍无可忍。
萧奕修清咳了一声:“离月姑娘,能请你说话的时候不要盯着本王看么?”
“嗯?”
“离月姑娘说过,本王现在这形象有点不合身份,但针灸之时总避免不了,所以……你是否应该非礼勿视?”
“……”顾清离发现对他的症状有所误解,默默地转过脸去,腹诽了一阵。
到底和第一次昏迷施针是不同的,当时她只为急救,他也人事不省,可这几天关门闭户地单独相对,她下针之时偶尔也免不了会有触碰,专注于落针的顾清离自然不会多想,可要让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完全心如止水真是有点困难。
萧奕修心里也甚是无语,虽然他说这话时神情淡定,一脸禁欲,但耳根的绯红却不经意泄露了他的尴尬。
这辈子最难堪的模样居然被一个年轻女子全落入眼里,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郁闷。
于是,两人背对着,气氛僵冷。
顾清离想的是,装什么处男,都那么多侧妃了,这点事也要脸红?和他平时的腹黑心狠真是判若两人。
萧奕修想的是,本王生平第一次让一个少女看了个光光,不但有失体统,她还一脸视若无物……真是丢人。
第11章 试药
夜深人静,顾清离悄悄溜进膳房,将之前晒干制好的药材放进砂锅炮制。
“王爷,近来离月姑娘总在夜半进入膳房,行踪诡秘,好生奇怪……”
“本王应允过不干涉她的自由。
”
“是。
”
萧奕修在床上翻滚了几回,却始终难以入眠,想了想还是决定起身出去走走。
夜色如墨,星月黯淡,不知不觉间萧奕修还是走到了膳房门外。
他这才惊觉,原来潜意识里到底是不放心的。
毕竟自打中毒以来,他对任何人都多了三分防范之心,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任人不疑了。
这世上,连最亲近的人都能出卖他,伤害他,还有多少人是值得信之不疑的?
药香自内飘出来,膳房文火煎着药,那神秘的鬼医离月,正在捣着药杵,不时吹一下火筒,闻一下药香,似在判断火候。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树影间的萧奕修已站得有些腿麻,里头的药终于是煎好了。
离月将煎好的药滤了倒出来,轻轻吹着,揭开面纱一角品尝了一口。
她这是在做什么?萧奕修心生疑惑。
仅撩起的那一角面纱下,隐约可见她如脂如玉的肌肤,菱角般的红唇微启,苦涩的药汁沾了一点在唇边,与红白二色相映,分外的勾人。
她探出舌尖舔了一下药汁,轻叹了口气,自语道:“但愿这剂药相冲得不那么猛烈。
”
她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慢慢把一碗药都喝下去。
萧奕修越发不解,看着她静坐了一阵,眉心一蹙,眼中流露出痛苦之色,坐倒在桌边,左手捂着小腹,右手提笔在纸上写字。
他下意识探近了看,隐约是“相冲……绞痛……性寒……”等字眼。
她似乎越来越痛苦,终于不能维持正常坐姿,连手中的笔也无力垂落,啪地滑落在地,窈窕纤细的身子蜷成一团,然后勉强在口中放入一枚药丸。
萧奕修动了一下,缓解发麻的腿脚,不慎发出轻微的声息,可里面的离月竟然没有察觉,可见她完全被痛苦主宰了心神。
好一阵她才缓解了,举袖轻试额上的汗,轻声道:“这剂也不行,药性虽可克制他体内毒性,可他久病体虚,过于孱弱,这方子无异于虎狼药……”
萧奕修有些震惊,她竟然在以身试药!要知那些药对身体可都有所损伤,她不顾自身安危,忍着这样的痛苦,就只是为了减少方剂中药性对他的损害?
顾清离当然不知道萧奕修在外看了自己这么久,她心里存着的也不是舍己救人之念,她只是好胜心强,以解奇毒为目标,非要做到尽善尽美而已。
再说,她有自己配制的丹丸,能解百毒,那些药喝下去虽然令她痛苦,却不会伤身。
窗外,萧奕修不知何时悄然离开,这一夜拥衾难眠,一直在想着离月红纱下那一角红唇,在恍惚中睡去。
“换方子了吗?”萧奕修虽然没有顾清离那样精通百草,但长年服药,舌尖灵敏,很快便感觉出这两天的药方与前几日有所不同了。
“嗯。
”顾清离也诧异于他的敏锐,不经意扫了他一眼,心想这人如此警惕,幸好没动什么念头想在他药中下毒,否则必被察觉。
她并不知道他味觉的灵敏也是在这些年吃了无数剂药后锻炼出来的,当年他若有这样的味觉嗅觉,也不至于遭人所害了。
“这剂方会比从前的好些吗?”他心里其实知道答案,却还是想知道她会如何回答。
“有几味药量有所递增,药效在叠加,但对你身体的损害会小些。
”
“为什么药量加了,药效提升了,损害却小了?”
奇怪,这个陌王今天语调怎么比往日要柔和得多?顾清离狐疑地看他一眼,见他眉间笼着淡淡的温煦之意,眼神温润,与往日似乎有所不同。
“这不关你的事,你只要按时定量服药即可。
”她的语气甚至比往常更冷淡疏离,指了指床,“躺上去,脱衣服。
”
萧奕修本就是心性孤傲的人,偶尔示好一点,却对上她冰冷的目光,多少有些不愉,静默地宽衣躺上床,心里那点感激淡了许多。
顾清离捻着针尾,将银针全部落下之后,感觉有些疲累,便倚在床沿坐下,不知不觉合上了双目。
这一阵总是熬夜不说,为了试药多少有些伤神,她也实在是困乏,在等候针灸的那一柱香时间内,竟朦胧地打了个盹。
萧奕修眼看着一柱香燃到落尽,鬼医却倚在床尾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他虽不能动用武力,耳力还是异于常人,听到她匀长细缓的呼吸声,判断出她多半是这些日子劳心费神加试药给累的。
他费力地抬起手臂,自己一一拔出银针,这么多年久病成医,他自己多少也懂了一些,拔针还是会的。
银针全部拔除后,他披衣下床,将针拢进她的针袋。
跟着回到床上,顺手提起一条薄毯轻轻盖在顾清离身上。
顾清离何等警觉,他的动作再轻,她也在瞬间察觉了。
但依旧闭目不动,感觉到有人将薄毯盖在自己身上后,毯下的指尖微微一动。
屋内只有她和萧奕修两人,做这件事的,莫非竟是面和心冷的陌王?
这个陌王是想干什么?向她示好?莫非他以为凭自己的男色加上一点温柔引诱,就能打动她?
她心下暗自冷笑,又琢磨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大约渐渐对她的医术产生信任,想要用这种手段将她拴在身边?
过了一阵却不见动静,她悄悄将眼睁开一线,四下一扫,却发现萧奕修侧卧在床,似乎昏沉沉又睡过去了。
她起身一看,银针被拢在针袋内一根不少,迅速拿了针袋便离去。
出了门,正撞见洛云,她懒得搭理,侧身便走。
门在身后关上,她听见里头传来洛云的惊呼声:“王爷,您……”
“你进来干什么?”萧奕修训斥的声音。
果然刚才他只是佯睡而已。
跟着门砰地一打开,洛云退出来,小脸上红潮未褪,一脸又惊又怒又羞,朝顾清离狠狠瞪了一眼。
顾清离心念一转便明白了,萧奕修刚才只是和衣躺下,她出来后他大概正在更衣,却被冒失的洛云推开虚掩的门撞上了。
“你……不要脸!”
顾清离冷漠地道:“其实你早该知道的,难道我第一次给他施针时不是这样的情形吗?你倒给我说说隔着几重衣衫怎么下针?”
然后斜斜一撩眼风,略带嘲讽:“还是说你故意要闯进去看王爷更衣?”
洛云气得说不出话来,顾清离却施施然走远了。
第12 下药
隔日施针时,屋里便多了个柳言玉。
顾清离这回落针的速度慢了许多,边捻针尾边向柳言玉讲解:“……这里先平后泻……这是隐穴,左、右腹结穴,脐左四寸再往下一寸三分……”
柳言玉看得专注,边学手法边用心记穴位。
萧奕修却有些忍不住了,轻咳了一声,眼见她教授的隐穴部位越来越往下,他连身体都有些僵了。
毕竟她落针很快,而且会尽量避免接触他的身体,可是讲解却避不开重要部位。
“怎么了?受凉?”顾清离淡淡道,“要不要给你的药里加葛根、柴胡?”
“离月姑娘,下次讲解时你能否找个经穴铜人,不要在本王身上……比划来比划去?”
顾清离扫了他一眼,口角泛起不易察觉的笑,她就是故意的,难得在他万年平静无波的脸上捕捉到一丝尴尬,哪怕是一闪而过,她心里也有阵捉弄他的快意。
被调戏的感觉不好吧,老娘还有的是后招呢。
“我是在教柳公子替王爷施针,以备意外之需。
因为需要在王爷身上施针,而人体经穴玄妙无比,每个人身上同一穴位也会差之毫厘,经穴铜人哪比对着王爷的身体更精微、更不易出错?”
柳言玉嗯了一声:“其实是我想向离月姑娘讨教。
”他依然一脸投入,完全是医者之风。
“……”抗议无效的萧奕修只能闭目不言,谁让他现在是病人而不是高高在上的陌王。
顾清离幸灾乐祸地暗笑,心想他也有这种时候。
自从柳言玉跟着顾清离开始学施针和穴位之后,顾清离就对萧奕修就更冷淡了,近来似乎在规避他一样,甚至不再和他单独相处。
自从洛云误闯进去之后,萧奕修门外的守卫就严谨起来,再也不让她随意进出。
但她听说柳言玉总在屋内学施针之法,心情倒是好了很多。
柳言玉自然知道师妹对鬼医感到不满,他只是觉得有些好笑,认为她太过多心,离月不过是在给陌王爷祛毒而已,医者看待病患本就毫无男女之别。
洛云愤愤道:“师兄你就会替她说话,我看你是被她迷惑了吧?”
柳言玉静静看着她:“师妹,你要是真喜欢王爷,就不该总是这样针对离月姑娘。
你本来性情很温柔,可自从离月姑娘来后,你就变得像刺猬一样,总是言语不当,这样会让王爷疏远你的。
”
“我……”洛云想想觉得也有道理,“师兄,你帮我看着他们,我不是嫉妒她,我是担心她根本没有水平治好王爷的毒。
”
“但是你不觉得王爷近来好了许多?”柳言玉想了想,“听说她还以身试药,如果她不是医者仁心,她又怎会这样做?”
“试药?”
柳言玉自知失言,不管洛云再怎么追问,都不再回答她。
洛云一扭身,就去王府查探这件事了。
顾清离虽然总是夜半出没,可她也没有刻意隐藏行迹,毕竟膳房还是偶尔有人知道她去煎药的,药圃的药工也都知道。
洛云在王府这么多年,上下都混得很熟,四下一打听,就摸清了顾清离的作息规律。
她在膳房外守候了好几天,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顾清离煎完药后,面对滚烫的药难于下口,便放在桌上凉着。
洛云将身体小心翼翼蜷在窗下,放出怀里的猫。
猫脚上有一道捕鼠器夹破的伤口,一瘸一拐行走之余会有少量的鲜血滴下。
洛云之前在它嘴上捂了帕子,此刻松开,猫因为伤口的痛楚而尖叫出声,在夜空中显得十分凄厉诡异。
顾清离听见窗外嗖的蹿动声和婴儿般号哭的声音,下意识地追了出去。
杀手警觉的本能让她不会放纵任何一个可能导致危险的信号。
猫虽然擅长在夜里隐藏身形,可受伤的血腥气和微瘸的脚让它的行踪缓慢下来,不用多久就被顾清离追上了。
她逮住一看,只不过是只误踩捕鼠器受伤的猫,悬着的心放下来,看了看那只可怜的猫,忽然生出一丝怜悯之意,抱着它往回走。
洛云此刻正迅速从花丛中遁走。
顾清离没有看见洛云的身影,却看见了花影摇动中似有阴影一闪而过,她顿生警觉之心。
抱着猫,绕着膳房走了一圈,她没有找到任何捕鼠器。
按说膳房容易进老鼠,但王府的卫生清洁做得相当好,周围没有设任何捕鼠设施。
她寻找到血迹滴落的起点,看见到片被压倒的杂草。
很显然,这里曾经有人蹲守过,并且将受伤的猫从这里放出去,吸引她的注意。
顾清离沉着脸走进膳房,看着那碗凉着的药,心里一动,端起碗放在舌尖轻品了一下,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来。
班门弄斧,还要懂点药性,在这个府里,除了那丫头应该没别人了吧?
她抚摸着受伤的猫,替它细心包扎着,心里慢慢形成了一个念头。
如果那丫头只是因为爱萧奕修而任性嫉妒,她可以不加理会,但她的忍耐是有上限的,居然敢挑衅到她的底限,难道以为她顾清离是吃素的?
别人踩到她头上,她一定会加倍还回去!
萧奕修静坐在那里,看着丫鬟端上来热气蒸腾的药,刚想伸手,却被顾清离阻止了。
他看着她按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愣了一下。
顾清离并没有察觉这个动作有何异样,只看着门外道:“等一等,今天柳公子有事,让洛云姑娘过来学施针,听说她十分关心你,我想今天的药就由她来试吧。
”
“试药?”
“哦,我今天在里头加了一味药,用来代替我之前说过的珍稀药物,药效应该相当。
”
萧奕修转了转念,心里升起疑惑之意,往常不都是由她亲自试过药,然后记载下各种感受、疗效的吗?
但洛云很快出现,一脸含羞温柔的笑意,一身浅色的撒花百合裙,莲步轻移,走了进来。
她颈中的璎珞镶嵌着一块玉石,散发着淡淡的柔光,衬得她更温柔清纯。
似乎为了突出颈中的璎珞,洛云今天特意穿的是圆领浅衫,雪白的脖颈上就那一圈熠熠生辉,引人注目。
第13章 自作自受
“听柳公子说,洛姑娘是要来跟我学医术的。
”
洛云脸色微僵地盯着顾清离,可隔着她脸上的红纱什么也看不见。
“看洛姑娘的神情,倒是很诧异,难道我不该出现在这里?”
“哦,不是。
”洛云的神情很快恢复了正常,朝萧奕修柔声道:“王爷,云儿也想试着为你针灸,只要离月姑娘在旁指点即可。
”
顾清离似笑非笑:“这样看来,柳公子说洛姑娘潜心向学,关心王爷病情是真的了。
”
“那是自然,还请离月姑娘指点。
”洛云之前与顾清离争辩,总是被她凌人的气势压下云,这回倒一改怀柔政策,恢复了她以往柔声细气的作风。
但抬眼间对上顾清离锐利的目光,心里陡然一寒,总觉得这次来了,仿佛是落入了什么圈套。
“想学也容易,不过这几日你得在旁打下手,先看我进针手法,跟着我学隐穴和奇穴的位置,牢记于心,大约一个月后,你便可以尝试给王爷下针了。
”
“什么,一个月?!”
顾清离淡淡道:“另外,王爷身份尊贵,我总怕他身边蛰伏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为了证明你对他的关心,先将这碗药喝了吧,这里头我加了味新药,应当抑制毒性的效果更好。
”
“我……离月姑娘,哪有这样让人试药的?”
“怎么,往日王爷的药都是我先试过的,难道偶尔让洛姑娘试一次便不肯了?那你谈何关心?”
洛云脸色一变,被她咄咄逼人的话迫得答不上来。
萧奕修似乎察觉了什么,看着洛云。
他的眼神虽是淡淡的,但看在洛云眼里,似乎就是质疑她的关心程度。
洛云一咬牙,端起药碗,忍着苦涩喝了几口。
顾清离看她就想作罢,又补了一刀:“药量不足,效力不够,洛姑娘,这碗可要喝光!”
洛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在萧奕修的注视下终于将剩下的药也喝光。
顾清离不动声色地扫她一眼,走到萧奕修身边,伸手去替他解衣扣。
往常她都是冷硬地让他自己宽衣上床,今天突兀地这样,倒是令他十分不惯,略带诧异地扫她一眼,从她隐隐有笑意流动的狡黠眼神中品出些意味来。
于是他便垂下手,任由她细心体贴地替他宽衣解带。
只是他向来不近女色,身边长年近身伺候的只有随风一人,始终是觉得有些不自然。
洛云眼睁睁看着他俩亲密的姿态,心里如同千万只小虫在咬噬,恨不得将顾清离推走取而代之。
“王爷,我扶你躺下。
”顾清离的声音虽然没有洛云那种矫揉刻意的似水温柔,但听来清清冷冷,别有一番韵味。
萧奕修并未拒绝,在她扶持下平卧下来,平日疏离的目光中多了分犀利的审视意味。
顾清离倒是很认真地一边落针,一边讲解,与对待柳言玉一般无异。
可洛云眼神闪烁,一会儿在萧奕修裸露的肌肤上溜过,一会儿又脸红尴尬地移到别处,也不知道到底听进了几句。
到底她是封建时代的少女,才十五六岁,未谙人事,哪里像见惯世事的顾清离,面对什么都是八风不动。
渐渐的,洛云开始坐立不安,不时克制地伸手在手背、脸颊上轻轻抓搔,到后来越发忍不住,感觉连背后腋下甚至不可言的部位都奇痒无比。
萧奕修显然也发现了她的异样,问道:“云儿,你脸上怎么出了好多红疹?”
洛云看不见自己的脸,但手背上已经明显能见到泛出的红疹,她大惊,终于想起了昨晚自己在汤药里下药的事。
原来这鬼医早就察觉了,还将这碗药留到今天热过,等她上钩!
洛云急得几乎要哭出来,瘙痒难当、窘迫出丑都罢了,她最怕的是脸上红疹抓破后会留疤痕,这才是致命的。
她给顾清离下药,就是希望顾清离奇痒难当,最好能抓到脸上留疤,没想到头来自作自受。
顾清离停下手来,假作不知地看向洛云:“洛姑娘这是怎么了?看你一脸红疹,莫不是出痧子?又或是天花?哎哟,你还是先出去吧,这些可都是会传染的,王爷体弱,万一被你传上了可就不好了。
”
“我……你……怎么可能是天花!你胡说!”
顾清离慢条斯理道:“可不要讳疾忌医啊,要不还是让我给洛姑娘把个脉,开点药吧?”
“不要!”洛云奇痒难耐,再抓下去就要当着萧奕修的面丑态毕露了,只得边抓边道:“王爷,云儿先出去了……”
萧奕修淡淡道:“你既然不让离月姑娘诊治,便快些去让言玉看看吧,万一真是天花,可就危险了。
即便只是出痧子,留个疤什么的,也是不好。
”
“谢谢王爷……关心。
”洛云痒得想哭,话都说不完整了。
“对了,你既有疾病在身,这些日子别进本王的房了。
”
“是。
”洛云忍气吞声跑了出去。
洛云身影消失不见后,萧奕修才开口:“你故意的吧。
”
“嗯?”
“别跟本王说,你不知道那药里有问题。
”
顾清离淡淡一笑,知道他这种人比鬼都精,在他眼皮子底下作这点小怪,自然瞒不过他的眼去,不过她的目的也不是要瞒他,而是就要他主动发问。
“王爷心里既然明镜似的,何必点破。
”
“你这样捉弄云儿,意欲何为?”
“王爷认为是我闲来无事捉弄洛姑娘?”
“嗯?”萧奕修挑了挑眉,盯着她。
还敢说不是,故意在洛云面前替他宽衣,不就是存心想让洛云嫉妒伤心吗?
顾清离却不再说话了,继续慢条斯理地替他施针。
想知道就慢慢追问吧,不然就自己憋闷着猜去。
萧奕修自然知道她是故意钓自己胃口,其实他本来也没这么强的好奇心,但忽然觉得这个鬼医看来冷冰冰生人勿近,其实骨子里却十分有趣,偶尔恶作剧一下也无伤大雅。
“离月姑娘不说,是因为这里头多出来的那味药,是云儿加进去的吧?”
顾清离愣住,看着他不动声色的神情,发现自己还是小瞧了这腹黑的混蛋王爷。
“云儿还年轻,考虑事情不周全,离月姑娘多担待些吧,你也惩治过她了,以后她该知道收敛了。
”
顾清离又是一愣,他竟然帮洛云说话!简直是非不分!不过,这混蛋不是心狠手辣吗?怎么对洛云这么好?连对辛子瑶都可以那么无情,难道说他对洛云那小丫头才是情有独钟?
“王爷说算了就算了吧。
”她冷淡地道。
就凭洛云那丫头想跟她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反正这一回合她已经成功地戏弄了洛云,如果那丫头再敢出招,她肯定也不会坐以待毙。
“云儿,她只是因为关心本王。
”
吃醋就有理由害人?洛云加的药虽然算不上有毒,但也令人瘙痒难当,现在让她自己吃吃这份苦去。
第14章 妙儿,黑玉
施完针离开萧奕修的房间,顾清离便去了药圃旁的小屋,她日常在那里休息,昨晚那只受伤的猫便养在那里。
她抚摸着猫儿黑亮的毛色,像哄孩子似地柔声道:“妙儿你乖,一会儿给你换药,会有些疼,你可不许抓我。
”
黑猫睁着琉璃色的瞳孔朝她看了一眼,在她膝上伏下,十分乖巧。
她小心翼翼给猫敷上药,又拿帕子包扎好,眼神温柔,细心体贴超过了对待萧奕修。
“你喜欢猫?”清泠泠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顾清离蓦然抬头,却发现萧奕修不知何时站在门口。
“不是说了施针后不能见光吹风,要静卧小半个时辰吗?”
“偶尔出来一下也无妨。
”
“王爷不会是担心我会去对洛姑娘不利吗?我还不至于像她。
”顾清离摸着怀中的猫,“为了吃点醋,下药害我便罢了,还要弄残这只猫。
”
“弄残这只猫?”
顾清离便将昨夜捉到这猫的事说了一遍,又道:“她硬生生用捕鼠夹子将这只小猫腿骨夹断弄伤,就是为了放出点血腥味引我去追。
而猫柔软轻灵,又善于伏高蹿低隐藏身形,在夜色中要让我不即不离地追上,所以才折了它的腿,免得我追几步不见便回头看见她下药……如此狠毒的心性对待这样一个无辜生灵,我并不觉得她只是年幼无知。
”
萧奕修沉默着在外头转了一圈,察看了一下沿路干涸发黑的猫血,果如她所言。
他没再跟顾清离说话,径自往王府宾客所住的别院走去。
洛云刚洗过澡在自己身上敷了些止痒的药草,身上早抓出道道血痕来,只脸上强行忍住才没留下印痕。
这会儿哭唧唧捧着柳言玉给她煎的药,朝师兄哭诉鬼医离月在药里下毒害她如此。
萧奕修不动声色地在廊下听着,直到柳言玉道:“离月姑娘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
洛云哭道:“师兄你竟然信她不信我?”
“可她有什么理由要害你?”
萧奕修缓慢踱进屋,神色清冷:“因为云儿昨夜在离月为本王试药的汤药碗里加了药,今日离月才会在本王面前逼迫她服下,她只是自作自受。
”
洛云没想到他会过来,刷地起身,脸色苍白:“王爷,你也相信那鬼医的话?”
“本王看见那只受伤的猫,就知道你的心性有多狠了。
”
柳言玉虽然不知究里,但听了二人的对答,又见洛云脸色由苍白转为通红,继而再发青,便多少猜到了。
他轻叹了口气:“师妹,你好自为知。
”便退出屋去。
这个小师妹自幼娇纵的心性他也是清楚的,并不想为她多求情。
洛云知道辩解无用,扑通一声就在他面前跪下,抓着他衣襟下摆哭道:“王爷,云儿知错了,云儿只是不信她真能治得了你的病,想放些药一试她的医术而已。
倘若她真有那样神奇,自然能品出其中多了一味药……”
“云儿,到现在你还要狡辩,本王真是对你失望得很。
”
“王爷,王爷!你别走!”洛云死死攥着他的衣袖,“云儿只是喜欢你,难道这也错了?云儿是真心担心你的,害怕她医术不够,会害了你啊!”
洛云声泪俱下,两眼哭得通红,看来楚楚可怜。
萧奕修终于还是将她扶起来,想起这些年来洛云对他的体贴照料,当年若不是洛云替他再三求神医谷主洛青云,谷主怕也不会如此尽心地为他诊治设法,无论如何,洛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洛云对他的心总是真的。
“云儿,本王一直以为你是个善良温柔的姑娘,没想到你为了害离月竟然连一只猫也忍心打残,希望以后不要再有相同的事。
”
“云儿知道,云儿再也不敢了!”洛云低垂着头哀哀地哭,眼中却射出怨毒之色。
鬼医离月……没想到她还有如此手段,想将王爷从她身边抢走,她誓死也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顾清离抚摸着怀里那只懒洋洋的猫,沉思着,想着现在萧奕修会用什么态度对待洛云。
忽然,怀中那只她取名“妙儿”的猫喵呜一声跳下她膝头,瘸着腿往外跑。
她怕猫有事,紧随其后走了一阵,那猫沿着远处隐约的“黑玉、黑玉”的呼唤声寻去,原来这猫是有主的。
踏上一条从未走过的碎石小径,跟着猫来到一处雕梁画栋的院落,远望着碧瓦琉璃顶和飞檐瑞兽,不禁有几分纳闷。
瞧这屋宇的等级,竟然与她新婚洞房的院子是同样级别。
越走近,越发觉得里面朱门绮户碧纱窗,处处都比她的院子精美。
“黑玉!”猫儿进了院子,嗖地蹿起,跳进一个人怀中。
顾清离一看,竟然是近来“坐月子”一直没见着的辛子瑶,身着霞色长裙,绾起的青丝上簪着夸张的金凤钿,依然是奢华的风范。
看气色,辛子瑶近来过得也不太好,有些无精打采,也不知道小产之后是不是有些失血,连唇边都有些苍白。
“黑玉,是谁把你弄伤了?”辛子瑶抱着猫吃惊地看着它腿上的手帕。
“侧妃……”她身边的三儿轻搡她一把,看见了顾清离。
辛子瑶近来没出院子,对门外这一身绯衣红纱的女子觉得十分陌生,本能地警惕:“你是谁?”
“鬼医,离月。
”顾清离懒得搭理这女人,转身欲走。
“站住!”辛子瑶听说过府上来了个女神医,没想到瞧体态竟然是个妙龄少女,听声音还如流泉般浄淙好听。
“侧妃是在叫我?”听到这命令式的口吻,顾清离倒是停下了脚步,慢慢回过身去。
“你怎么知道我是侧妃?”辛子瑶有些意外。
“瞧你这通身的气质,说你小家碧玉已经抬举了,不是侧妃,还能是正妃?”顾清离慢条斯理扫了她一眼,目光中明显有挑衅之意。
“从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对本侧妃如此无礼!”辛子瑶脸色一变,连那个空有虚名的正妃她都不放在眼里,又哪会将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山野游医当回事?
“三儿,上前去把她抓过来,看见本侧妃不行礼便罢,居然还敢放肆!”
上来的便是之前那个踢坏顾清离大门的三儿,当初看她那一脚,就知道她是有些身手的。
顾清离不动声色,待她走近,忽然脚底一滑,仿佛脚底一滑不慎摔倒,跟着指间银光闪动,三儿膝间软麻,向她出手的角度便偏了,身子歪倒,一抓便落空。
这丫头倒也有几分利落,倒下后自觉有些不对劲,来不及再追击顾清离,手掌改为往地面按去。
顾清离突然伸手朝她手腕上抓了一把,同时惊呼一声:“哎哟!”
三儿本来是借一按之力要提纵旋身的,结果寸关发麻,手便软了,整个人倒在地上,甚至有小半个身子压到顾清离身上。
“好疼!”顾清离叫了一声,“辛侧妃,我好歹是王爷的宾客,你就以这种态度对待我……咝,算了算了,你这陌王府真不是个留人的地方,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这便去向王爷请辞好了!”
跟着她很费力地推开三儿,一瘸一拐站起身来,似乎真是摔到之后又被三儿重压的模样。
三儿吃惊地起了身,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看辛子瑶。
辛子瑶本想给这鬼医一个下马威,可如今听她要辞别陌王离开王府,也知道事情不妙。
毕竟她听说这个鬼医控制了王爷的病情,如今正得器重。
匆匆上前道:“离月姑娘别走,本侧妃的奴婢无礼,实在不是故意的?”
“别,你别过来!谁知道你安着什么心眼!”
辛子瑶迟疑了一下,心想要是她去王爷跟前诬陷一下自己,麻烦可就大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远。
顾清离离开后不久,便迅速换上王妃衣裙回了自己的院子。
第15章 离月失踪
辛侧妃命手下婢女打了离月姑娘的事很快便传到萧奕修耳中。
顾清离很清楚,凭萧奕修那眼线遍布的谨慎作风,哪里没有他的人,这事也用不着她来宣扬了。
离月的失踪,正好借萧奕修的手小小教训一下辛子瑶。
果然,辛子瑶被禁足的消息很快传入耳中。
顾清离冷笑一下,萧奕修惩罚得这么轻,倒还真出乎她的意料,那个人不是心狠手辣,翻脸无情么,怎么对辛子瑶这么容情了?
雨樱见了她的神情,小心翼翼道:“王妃,您别怪王爷,他也是有为难之处的。
”
顾清离心中一动,扫了她一眼。
一直觉得雨樱这丫头不简单,虽然知道她应该就是萧奕修在自己身边设下的眼线,但好在这些日子以来小心谨慎,并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倒也没多加为难。
可今日雨樱这话里有话,她倒是奇怪起来:“雨樱,你想说什么?”
“辛侧妃……她是皇后娘娘的远房侄女。
”
原来萧奕修不是宠爱辛子瑶,而是有这层顾忌。
顾清离倒是有些明白了。
这夜由于离月失踪,顾清离倒是睡得很好,不用再去药圃侍药,也不用试药了。
反正近来萧奕修病况已趋稳定,她就算隔个几天不施针也不会有事。
休息了两天,只听说王府暗卫四下寻找离月,府里上下都忧心如焚,顾清离估摸着差不多也该现身的时候,萧奕修却上了门。
“王妃近来怎么气色有些不好?”
其实顾清离只是化了个惨淡的妆,好让自己看起来病态些,才可以整日托病不出,免得雨樱和玉梨起疑。
“没什么,大约只是感染了风寒。
”她咳咳几声,倒像是真病了。
“听说王爷近来也有些体虚,还是离我远点的好。
”
“本王近来好多了。
”
“听说都是那位离月姑娘的功劳?”
“嗯。
”他淡淡道,“不过她与辛侧妃起了些矛盾,离开了府中。
”
“怕是王爷平时难得行善积德,神医失踪,是给你的报应吧?”
萧奕修似乎知道她会这样冷嘲热讽,缓缓点头道:“其实,你应该更担心本王的身体才对,这样幸灾乐祸,完全没有必要。
”
顾清离一怔。
他从袖中摸出玉瓶,上面的青花兰纹她很熟悉。
他将瓶中倾倒出的药丸递到她跟前,似笑非笑,仿佛能主宰人一切的神祗,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明白他是过来送这个月的解药,只得深吸了一口气,接过吞下。
她自己身上的毒倒是拟了个可解的方子,但即便在王府中她也没能配齐药材,这些日子借以替萧奕修搜罗药材,珍稀药材倒是得了不少,可最关键的那味火山灵芝却始终找不到,才只能乖乖受制于他。
“王爷,你能对我说句实话吗?”
他抬眼看她。
“你迎娶我,是想让我和辛侧妃一样,做个听话的傀儡吗?”
萧奕修的眼神稍有了丝波澜,淡淡道:“你可比她要危险多了,她哪有资格服本王的毒药?”
“哼。
”
“不过近来你的表现还不错,继续这样听话下去就对了。
”他扫了她一眼,“近来好好休息,过几日是你大姐与五皇兄的大婚,别到时候还这一脸病容。
”
顾清离一怔,倒是忘了这事,前几天丞相府确实送过喜贴来。
不过想到萧奕墨那种恶心的男人,倒真和顾清若是天生一对。
“我可不想去。
”
“不去贺一下,怎么对得起他们?”萧奕修的声音轻柔缓慢,带着丝奇怪的意味。
难道萧奕墨的大婚,他也要玩点花样出来?这个热闹不可不看。
顾清离点头算是同意了。
京城里最近盛传着一些消失,什么张家的独子咳血不止,却被一名红衣女子施针开方给治好了;什么吏部侍郎家的七旬老母都买好了寿衣,却又让一名红衣女子给救活;还有什么失明了十多年的人,忽然能明目视物了。
这些消息一传开,陌王府的暗卫便寻着线索找过去。
顾清离自然是要引人找到自己,毕竟她的目的还没达到,萧奕修身上的毒还是她目前想攻克的难题,她还没打算放弃。
这天她在京城最大的青楼宣花楼里给一名红姑娘看病。
原本她是不愿来此污秽之地,可那杜莺姑娘的小丫鬟十分忠心,跪在她面前哭了好久,终于令她动了恻隐之心,才会过来。
听说杜莺姑娘已经有十多天不见客了,偶尔被强迫着出来见一下客,也只是弹着琵琶清歌一曲,陪客人喝喝花酒,强颜欢笑之下,许多客人对老鸨表示不满。
“出去,出去!”顾清离到了门外,便听见女子曼妙的声音,隐隐带着愤怒,仿佛在发泄情绪。
求她上门的小丫鬟瑾柔在里面哀哀地哭,求她只给神医把一下脉,可那发怒的女声依然是拒绝:“叫她滚,我没病,我不看任何大夫!”
这倒奇了,要说一心求死吧,不如一根白绫解决了,何必拒医?
顾清离想了想,不顾瑾柔叫她在外等候的话,直接推门闯入。
屋内相比王府,是另一种富丽堂皇,格调低俗但昂贵的妆台奁盒,黄梨长案紫檀香榻,雕刻精细的三面围栏床上飘着色泽艳丽的香罗纱,一看就透着青楼的媚俗。
与这屋子有些格格不入的,是个一身月白罗衫,三千青丝散落在肩背的妙龄女子,她本来正斜坐在美人榻上,原本绾着的长发早如堆云般凌乱,玉白的脸颊凝着未干的泪痕,秋水为神玉作骨,端的是个美人儿。
美人看起来并不如顾清离想像的一身风尘气,反倒是仙姿秀骨,令人生怜。
只是她眼中射出惊惧和愤怒之色,仿佛顾清离的出现会给她带来莫大灾难一样,拿起软枕就朝门口掷去:“滚,滚,不要过来!”
“你这是干什么?”顾清离顺手将软枕抄在手里,原本初见面的好感被这只软枕彻底打落了。
她脸一沉,冷笑:“莫非你的丫鬟求我来,就是为了看你的白眼?”
“不不不,离月神医,你千万不要生气,我家小姐她很可怜……她只是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了……”瑾柔跪在她面前哭诉。
“起来,瑾柔,别求她!我不需要大夫!”
“小姐!您的身体真的不好,而且再这样关着自己拒绝接客,妈妈早晚会打死你的!”
“我不管!”杜莺又在乱砸东西,几乎把手头能抓到的东西全砸了,然后泪痕满面,像个疯子。
即便如此,依然无损她的柔美。
第16章 宣花楼
顾清离从瑾柔口中多少了解了点杜莺现在的状况,这个京城最红的名妓原本卖艺不卖身,但从几个月前偶遇了一位贵胄公子之后,冷傲的心性大为改变,整日迷恋于那个公子。
可当他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之后,她就开始“病”了,不但身体不好,情绪还出现了严重的问题,还拒绝就医,老鸨已开始对她失去了耐心。
“你要是希望这样疯下去,被老鸨转手卖掉,那就继续吧。
”顾清离冷笑一声,不顾瑾柔的苦苦挽留,转身欲走。
她倒不信,杜莺不知道自己接下去的命运是什么。
一个不听话的姑娘,除了被卖入更低贱的楼子,就是卖作商贾为妾,或者下药令她屈服。
总之青楼老鸨是不可能放着这么棵摇钱树任由她疯下去的。
“……你救不了我的。
”杜莺似乎被她凌厉的气势震慑,静默了好一阵,在她走到门口时凄哀地说了句。
“哼!”顾清离冷笑,懒得对她多加劝慰,一个柔弱待死的女人,不值得别人去挽救。
“神医,如果你可怜我,给我开一剂……药吧。
”杜莺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连她自己也觉得这句话难以出口。
顾清离不禁有些奇怪,她拒绝诊治,却让自己给她开药?开什么药?
杜莺的情绪终于暂时平静下来,瑾柔关上了门窗,小心翼翼守在门口,生怕有人进来。
顾清离坐在榻边,替杜莺诊着脉。
脉象滑而有力,犹如走珠,其实很容易判断,这位杜莺姑娘是怀孕了。
“你自己知道?”
杜莺眼神有几分呆滞,缓慢点头。
“怪不得你……可是这事隐瞒不了多久的,老鸨要是知道,肯定会加紧把你处理掉。
”
“所以我才求神医给我开药……我不能让别人知道了,不然我就没有活路了。
”
瑾柔懵懂地听着,显然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顾清离冷笑:“你能瞒得过谁呢?都四个月了,你要堕了它也该早点,现在开药可危险了。
”
“我……我在等他回来,可一天又一天……”杜莺的眼里绝望中透着痴狂,渐渐又灰暗下去。
“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本来我宁死也要生下这个孩子,可是为了一个负心的男人,值得吗?”
瑾柔虽然年幼,可在青楼长大,终于也明白了什么,骇然睁大眼。
她家小姐怀孕了!“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杜莺轻轻摇头,她只知道他是个挥金如土,气质洒脱的贵公子,那张俊美的容颜和轻佻的眼神征服了她,可是她再也没等到他回来。
顾清离刚想说什么,就听见门外有轻微的响动。
瑾柔急切地朝她们使眼色,她略一思索钻入床底。
“杜莺,我来看你。
”一阵香风飘进来,浓郁得令人头晕。
随着如珠笑语,走进个脂粉浓重的女子,艳俗的姿容与素面朝天、丽质天生的杜莺恰成对比。
她手里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汤,笑:“听说你近来身体不适,我特别让厨房炖了乌鸡汤,里头加了些当归红参,补气养血的,你喝了吧。
”
“你放着吧。
”
“你还是趁热喝了吧,不要枉费我的一番心意。
”
杜莺近来胃口很差,闻到鸡汤的腥膻气更想作呕,哪里喝得下去,捂住口鼻轻挥一下帕子:“有点烫,稍稍凉点我就喝。
”
看那女子还想开口,杜莺已道:“暖香,我知道你关心我,我一定会喝的。
”
“好吧。
”暖香似乎有些悻悻,又说了几句关心的废话,退了出去。
杜莺轻叹了口气,手伸到碗边,似乎想要端起来。
顾清离迅速钻出来,抢在她前头端起了碗,目若冷电扫了她一眼:“这汤你不能喝。
”
杜莺愕然看着她。
“那个女人的眼神是真的在关心你吗?”顾清离端起了碗,深深地闻了一下,然后浅尝了一口,啪地摔在地上。
一碗香浓馥郁的鸡汤泼在地上,滋溜泛起了一串白沫。
“这……”杜莺变了脸色。
“你喝下去,老鸨会以为你绝望殉情,不到半个时辰,你就会被拉到乱葬岗子去。
”
“她为……为什么要这样害我……”杜莺的唇哆嗦起来,“我们一起被卖进来,互相照应,感情胜似姐妹……”
“就你这张脸,被人嫉妒也是正常的了,不过因为嫉妒要下毒,应该不会等到现在,你想想还有什么事。
”
杜莺苦苦思索,忽然抬起脸,轻声道:“我想,是因为他。
”
“什么他?”
瑾柔插嘴道:“就是我家小姐喜欢的那个……萧公子。
”
“萧什么?”听到这个姓,顾清离就有点敏感。
“萧朔方。
”
瑾柔见杜莺不愿提这个名字,娓娓解释道:“开始萧公子都是找暖香的,后来见到我家小姐,就夜夜花钱来捧小姐的场,光是为了我家小姐初夜就花了十万白银……暖香似乎从来没有过什么意见,他只是偶尔在她那里坐坐,她似乎就很满足了。
”
杜莺忽然道:“我想我知道了。
”
“嗯?”
原来两个月前,萧朔方还来过这里一次,可是只找了暖香,没有找她。
这和从前整月流连在她房中是不一样的。
她告诉萧朔方她有孕的事,女子总是对这种事很敏感,尽管她没有经验,可也清楚自己身体的变化了。
可他震惊了片刻之后,表现得十分敷衍,只说他会想办法,就走了。
昨晚他夜半悄然过来,甚至没让杜莺知道,仍然只去了暖香那里。
杜莺事先不知,去暖香房里想跟她商量自己的心事,却听见他们在密谈一件事,这令她震惊万分!
原来,整个宣花楼竟然是个秘密的地下组织!除了老鸨是个傀儡,楼里许多姑娘都是萧朔方手下的密探,他通过这些姑娘探听到流连青楼的那些达官显贵各种私密消息,然后用以胁迫他们就范。
萧朔方这次与暖香接头,谈的是京中某个王爷的事,似乎因为安插在王府中的眼线白天与暖香传递了些消息,可杜莺只听到什么:“辛子瑶流产了,那个计划也破灭了……”
“等等,你说谁?辛子瑶?”
杜莺一脸茫然,点点头,不明白冷静的鬼医何以眼神波动起来。
“是这个名字吧?哪三个字我不知道,但应该不会听错。
”
“辛子瑶流产,计划破灭……”难道辛子瑶怀孕背后,还藏着一个阴谋?那辛子瑶到底是谁的人?
第17章 神秘的萧公子
杜莺充满疑惑地看着顾清离,她的眼神却又淡静下来:“后来呢?”
杜莺的眼神黯淡下来:“后来,我悄悄退开,还没来得及进屋,就看见他出来了。
他看见我,很惊讶的样子,跟着暖香也出来了……”
他眼中带着震惊和疑问,走近盘问了她几句,她心里很慌,故意岔开话题,问他腹中的孩子怎么办。
他似乎也很为难,但终究还是拍拍她的脸:“我会想到办法的,你等我。
”依然是敷衍的口吻。
杜莺的心便冷了,等,他还叫她等,可是四个多月,她已经等不起了。
他抛下她,走过去又和暖香耳语了几句,她看见月光下暖香的目光闪烁,朝自己瞟了几眼,难以分辨。
“你那个萧公子,想杀你。
”
“不不……他……”杜莺的声音又微弱下去,但还是摇摇头,“一定是暖香疑心我听了他们谈话,想将我灭口。
”
“你的萧公子要是不下令,她敢?”
“他只是不管我了,暖香便觉得我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杜莺黯然地垂下头去。
“不管是哪种,你就愿意这样忍气吞声?”
“不然怎么样?”
“活下去。
”顾清离想了想,“你四个多月了,这时候打掉不但伤身,还有可能要了你的命,你得把他生下来。
”
杜莺吃惊地看着她:“怎么可能,妈妈就不会允许……”
顾清离冷笑:“你只说你想不想。
”
“想……”杜莺迟疑了一下,其实她也分不清想不想,可是总觉得腹中是条生命,那个男人再不要她,她还是有点不舍。
而且顾清离既然这么说了,堕胎危险,她也要考虑再三。
“打掉不过是块肉,可生下来就是条命,你那个萧公子也许对你无情,但是对你的孩子也许不会那么无情。
”
杜莺犹豫再三,缓缓点头。
“他能不能回心转意,看你的手段,瞧你模样,以前就是清高惯了的,不知道该如何去抓住一个男人吧?你总想着让他娶你,可听你说,他的身份显贵,必然没可能给你名分,但如果只是暗室,他倒未必不愿意。
”
“可我要做他的暗室做什么?”杜莺泪眼涟涟,她虽然出身风尘,可洁身自爱,在京城里也是出名的雅妓,从来不卖身的。
顾清离冷笑:“你还想要他的心不成?他对你不好,你就得让他不好受!如果真是他授意暖香下毒,你就更要让他瞧瞧你的厉害!”|
“我不行的……”
“没人能帮你!不然我现在给你一副堕胎药,你吃了一尸两命,不然就打起精神来去应付他!先得让他同意你生下这个孩子!他既然没有逼你打掉,你就有机会生下来,明白吗?”
杜莺始终还是在犹豫,但是看到地面上那一溜焦黑,她忽然就觉得心痛,一咬牙:“对,他对我无情,我为什么要伤害自己?我要让他也不好受!”
顾清离赞许地点点头:“现在去把暖香叫进来,瑾柔,你要装作十分慌张的样子,说杜莺姑娘出事了。
”
瑾柔倒是很机伶,立即奔出去,走廊上传来她惊慌的呼声:“不好了暖香姑娘,我们小姐喝了点鸡汤,现在直嚷着腹痛呢!”
暖香没打停便过来了,边走边压低声音:“嘘!别大声叫,杜莺不希望别人知道她身体不好的事。
”
瑾柔声音便沉没下去。
进了门,看见杜莺蜷成一团,披头散发躺在床上,似乎还在抽搐。
暖香让瑾柔关了门,小心地走过去,刚扳过杜莺的肩头,冷不丁看见一张陌生的脸,没等她有所反应,那陌生女子已弹坐起来,迅如雷电地捏着她下颌塞了一枚药丸进她口中,一捂一拍,药丸沿着她喉头就滑下去。
跟着那女子手一扬,一张红纱覆面,只露出一双明如秋水的星眸。
暖香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对方长什么样。
这个换上杜莺衣衫的自然是顾清离,她整了整衣衫,端坐在床上,杜莺才从屏风后现身出来,冷眼看着跪伏的暖香。
“你现在服了我的毒药,如果不能定期拿到解药,我可以保证你死得很惨。
不信你现在吸一口气,感觉一下小腹是不是有点绞痛?”
暖香照她说的吸了口气,果然觉得小腹隐痛,不由脸都吓白了:“你……你是谁,要干什么?”
“你没资格知道我是谁,现在我问你答,答得有假——”她陡然伸手,两指尖有银光闪动,抵在暖香咽喉间。
暖香吓得魂飞魄散,不停求饶,跟着便供出这宣花楼是皇后兄长、兵部尚书辛英宁名下的产业,实际就是辛家在京城最大的暗线组织。
宣花楼虽说是青楼,但却是雅阁,也就是专蓄雅妓的地方,像杜莺这样色艺双绝的都只供皇族贵胄赏乐,轻易不接客。
能花得起钱,来这里销金的也非富即贵。
这些人到了宣花楼,有时候也会谈一些私密之事,或者有秘密不慎泄露给枕边人知晓,所以京城里倒有不少爱风流的京官有把柄握在了辛家的人手里。
这些秘档都留在了宣花楼的密室。
暖香便是打入宣花楼的密探之首,当然楼里也有少许像杜莺这样毫不知情的姑娘,不过这并不妨碍暖香从她们口中打探到消息。
“很好。
”顾清离听完道,“带我去密室。
”
暖香大惊:“不行,公子知道会要我的命的!”
“公子到底是谁?”
“是辛家的人派来与我接应的,他很神秘,连我也不清楚他真实身份。
而且他原本来得很少,常是皇后身边的太监或宫女过来接应,后来是因为杜莺才常来的。
”
“那下毒的事也是他命令的?”
暖香摇摇头:“那倒不是,可是我觉得杜莺不能知道太多。
”
“你就不怕公子知道你毒杀了她,会降罪于你?”
暖香看了杜莺一眼:“公子有多少女人,哪里会在意区区一个青楼的姑娘?她死了,公子也不会怜惜的。
”
杜莺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眼神也一点点冷下去。
第18章 收服宣花楼
顾清离挑了挑眉:“恐怕有件事你那公子没告诉你,杜莺有了他的孩子。
他也许真不在意一个女人,但是对他的骨肉,未必不在意。
”
暖香愕然,看了看杜莺,目光落在她宽大衣衫都快遮不住的小腹上。
“从今天起,这宣花楼所有的事你都要向杜莺禀报,你还要在公子面前多替她美言,让他多来看杜莺。
”
顾清离不容置辩地命令,跟着递了只小小的木盒给杜莺:“这里头有三颗药,她要是听话,你每二十天给她一粒,记住,这个解药可不能根除毒性,你要是对杜莺不利,剩下的解药……哼哼,你是知道的。
”
暖香只得应道:“是。
”
“带我去密室。
”
暖香咬着牙,看了看她,默不作声地带她进了自己屋内,在墙壁上摸索了几下。
顾清离看得清楚,她是沿着特定的位置画了个图形,跟着墙壁就无声地开了一道暗门。
“就在这里面。
”暖香燃了盏灯,带着顾清离走进去,门又无声关上。
两人慢慢走着,暗室的通道又长又静,忽然,暖香手中灯盏一灭,风声呼地朝顾清离袭来。
顾清离哪能料不到她这招,冷笑一声,闪身避过,拧着她的手腕,抬脚一踢,即使在目不能视物的黑暗中依然准确无误地踢中她膝盖,跟着听到喀一声,暖香的手臂就脱了臼,惨呼一声。
灯亮起来时,暖香已痛得蜷在地上。
“不要挑战我的耐心,第一次的解药,我会让杜莺晚三天给你,让你好好尝尝滋味。
”她的声音风清云淡,毫不在意地便走了进去,看着暗室内阁架子上堆放的卷轴。
顾清离边翻阅边随意地说:“别随意怀疑我说的话,不然你会死得很难看。
”
出了宣花楼,顾清离长吸了口气,面纱下的唇角却轻轻弯起来。
这趟诊治,可真是意外的收获,将来不管对抗哪方势力,都是个重要的筹码。
京城说大也大,找个人跟大海捞针一般,可说小也小,顾清离才上了街,已经听到茶楼酒肆都在议论自己,甚至于她一身绯红衣衫和蒙面红纱瞬间引起了众人注目。
这种情况下,她想隐藏踪迹也是不可能,刚想找家酒楼吃饭,就在大街上被堵截了。
“离月姑娘,还请您跟我们回王府!”一看那侍卫诚惶诚恐的样子,便想起在陌王府见过他。
顾清离叹了口气,还没自在几天就来抓她回去了,想想也该去看看辛子瑶了,毕竟从暖香那里得到了不一样的消息。
回了王府,正见到一列人陆续从萧奕修府里出来,撞了个照面。
顾清离一眼之间就判断出这几名身着常服、看似闲散的人都挺拔傲岸,气势明显不同常人,若不是皇亲贵族便是朝中重臣。
那些人也没把一个陌生女子放在眼里,都头一低便打算匆匆离去,只有其中一人抬眼看一下,咦了一声:“这不是近几日京中盛传的鬼医离月?”
顾清离和他对视一眼,便将他的相貌记在心里。
这人年纪不大,相貌有些粗犷,一脸风霜之色,看来是名武将。
进了屋,萧奕修正扶额坐在紫檀雕花椅中,屋内缭绕着药香,蒸腾的热气在顾清离鼻端飘过,她辨出是自己开的方子。
“王爷。
”
“听说你因为辛侧妃的事一怒离府了?”萧奕修察觉她进来,抬起眼,温温润润的目光扫过,像清风拂面,完全找不到他对待王妃时的冷淡疏离。
“我为什么要怒?只是当时有点担心辛侧妃会对我不利,所以出府暂避一下。
”她眼底不经意又掠过一丝狡黠,“既然辛侧妃被禁足,我的安危总能保证了。
”
他看着她,唇角甚至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你放心,在本王府中,没有人敢难为你。
”
顾清离愣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他这种人会流露出这样温柔的笑意来?哪怕只是瞬间的错觉。
“王爷近来身体如何?”
“跟以前差不多。
”
顾清离坐在他对面,抛出红丝诊了会脉,点了点头:“是暂时抑制住了,但并没有拔除。
目前我所做的和洛青云做的差不多,仅仅是在抑制毒性的发作,而祛除毒性,还需要漫长的过程。
病去如抽丝,急也急不得。
”
“这么多年等下来了,本王早就不心急了。
”
“王爷……”
萧奕修刚躺到床上接受施针,洛云的声音就大老远传进来,真是哪儿都有她。
结果就看见萧奕修如玉般光洁的肌肤和起伏的肌理线条,而鬼医正侧身落下一针,恰恰是下腹的隐穴,看得洛云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一脸羞愤。
顾清离扫她一眼:“洛姑娘是进来看呢,还是继续站在那里?”
洛云当着萧奕修的面不敢发作,恨恨地扭头退出去:“我在外头等。
”
顾清离故意慢条斯理地落针,又将拔针的时间延长了一些,到她针灸完毕的时候,洛云大约已经在外头站了大半个时辰。
“洛云姑娘,脚麻了吧?”
顾清离的声音虽然一如既往地清冷,但其中嘲讽意味明显。
出人意料地,洛云并没有与她相怼,反而搓了搓发麻的腿,朝她温柔一笑:“离月姐姐为王爷施针才更辛苦,我只站一会哪里要紧?”
顾清离一怔,洛云在萧奕修面前温柔婉转那是真的,在她面前一向是如刺猬一样毛发怒张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上次姐姐教我施针的手法,我听得不太全面,不如请姐姐移驾去我那里,再不吝赐教一番?”
顾清离想了想,点一下头。
明知这洛云年纪虽小,看起来心眼却不单纯,尤其上次下药被她反摆了一道,现在应当满心怨恨才对,哪里会前倨后恭?
洛云住的是王府里招待宾客的月涟轩,临水的雅阁,风送荷香,后院子里也种了些草药,看起来颇为雅致。
前院里晒了许多草药,柳言玉正在院中一点点捡着草药,指点小厮椿药。
“离月姑娘来了。
”
柳言玉温煦的笑意像晨曦般柔和,向来没有洛云的敌意。
“师兄,我听你的向离月姐姐请教呢。
”
“也好,你是该让离月姑娘多指点你,好歹也是神医谷的传人,别让人笑话了你。
”
柳言玉显然对这个师妹十分宠溺,即使她有时娇纵任性,也不忍重责。
进了洛云的屋子,床上躺着真人大小的经穴铜人,顾清离倒是怔住,很快就明白过来,洛云这样恭顺,是真的想学她的施针之术,好取代她为萧奕修针灸。
想了想,这也不算坏事,如果真教会洛云,自己倒可以省事不少。
洛云到底也是医女出身,虽然医术平平,但尚有根基,面对经穴铜人时去除了羞怯,认真听着,还边作着笔录,倒像个好学的学生。
顾清离一时对她少了几分恶感,也认真教她。
第19章 嘉夫人入门
回到王妃身份后,顾清离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了一阵,才招呼了玉梨过来伺候。
近来玉梨乖巧了不少,至少表面不敢违逆了,一边替她捶着腿,一边说着恭维的话。
“王妃,这两天您总卧病在床,可不知前日从府中偏门抬进了一顶小轿,进了个嘉夫人。
”雨樱边插着花,似乎不经意地说着。
顾清离倒是竖起耳朵听着,总觉得雨樱这丫头不一般,说话似乎一直在点着她什么。
例如之前说到辛子瑶是皇后的人,果然出府一趟便探听到了辛子瑶的真正目的。
虽说上次没搭理雨樱,也没做什么,可这次再听她说话,便多留了个心眼。
“这位嘉夫人听说千娇百媚,接连两个晚上都被留宿在王爷屋里。
”
顾清离心里冷笑,看萧奕修一脸禁欲淡薄的样子,没料到也禁不住美人的诱惑。
“王爷挺喜欢她吧,为何不给她个名分。
”听了这些,总该给点反应。
“王爷说要问过王妃,前两日王妃吩咐拒不见客,今儿见您精神好些了,不知是否……”
“那个嘉夫人,每日来请安?”
“嗯。
”
顾清离抬眼看天色,也就到了请安的时分,但愿不是辛子瑶那种不知所谓的女人。
但奇怪的是,萧奕修纳个侧妃夫人的,何以还要问过她?
“嘉夫人是哪家的小姐?”
“礼部侍郎家的庶女,出身也就一般,但长得很是娇媚可人。
”
“你家王爷既喜欢,便不必问过我了。
”
雨樱拿眼角余光偷偷瞥她,轻声道:“嘉夫人……是兰贵妃替王爷物色的,说王爷身边缺个体贴周到的人伺候,是以……”
怪不得说要问过她!敢情是拿她当挡箭牌了?拒绝了也不过是因为她顾大小姐悍妒,完全可以向兰贵妃交代。
顾清离心里冷笑,萧奕修,以为本王妃会乖乖听你的?想得美!这个烫手的山芋,非让你接下不可!
果然,没等她用完早膳,萧奕修便亲自带着新夫人过来了。
“王妃近日可好些?”萧奕修见了顾清离便撇开牵着嘉夫人的手,走近了细细察看她的面色,一脸关切温柔。
“不好。
”
“可是因为本王这两日留了嘉夫人,没过来看你?”萧奕修在她对面坐下,居然道:“本王也未用早膳,王妃不介意吧?”
顾清离顿了一下,黑着脸扫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朝雨樱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去伺候王爷。
这时才有空看嘉夫人,见她一身豌豆黄绣牡丹蜀锦襦衫,月白凤尾裙,娇美动人,眉眼间尽是风流妩媚,和辛子瑶的甜美有所不同,却更显得矜持些。
听说是礼部侍郎的千金,虽是庶女,料想有几分家教,并不像辛子瑶那样泼辣,站姿十分端庄有礼。
照说嘉夫人进来便被萧奕修晾在一旁,两人都没理会,应该是一脸尴尬,但看起来她竟然毫无拘谨之态,一直浅浅含笑看着他们。
见顾清离的目光转向自己,嘉夫人才盈盈一拜:“妾身嘉碧若,见过王妃。
”
“这位该是嘉夫人了?”
“妾身不敢,既未有名分,哪能算是夫人,王妃还是唤我碧若吧。
”
萧奕修淡然道:“母妃大约怜本王长年体弱,才选了碧若进府来伺候。
但本王想,与王妃新婚不过月余,随即纳妾不免显得对王妃轻忽,因此还是带她来给王妃瞧瞧,由你来定吧。
”
这球踢得好,想让本王妃替你打发出去,门都没有。
顾清离不动声色地笑笑:“既然下头都唤嘉夫人了,那便先做个夫人吧,何必拂逆了兰贵妃好意?”
萧奕修正举止闲雅地喝着一口莲子百合粥,闻言呛咳了一声。
顾清离忙轻拍他的背,一脸温柔笑意:“王爷慢些,这粥刚盛来,可烫得很。
”
然后端过盛粥的玉碗,拿银勺轻轻搅着,慢慢吹着,举勺喂到萧奕修唇边:“王爷,还是让我来伺候你,瞧雨樱这丫头怠慢的,这粥也不知道先吹过再端给王爷。
”
萧奕修的眼神有几分阴暗,料想他正暗自磨牙,对自己踢回去的这个球感到不满。
“嘉夫人千娇百媚,我见犹怜,本王妃都看着心动,王爷一定也喜欢得很,是不是?”
“……是。
”萧奕修缓慢地加重语气,这个是字说得平添几分寒意。
跟着话锋一转,“但本王更喜欢的还是王妃,这两日若非王妃抱病,又怎会让你独宿?”
顾清离立即感觉到不妙,没等她开口,他下一句便是:“本王今夜要留宿在王妃这里,免得叫人说有了新人便忘旧爱,到底王妃才是正室。
”
“我近来身子不适,只怕……”
“无妨,回头可以让言玉给你开张方子煎些药送来。
王妃身体越是不适,本王越应当照应在侧,不是么?”萧奕修看向嘉夫人。
嘉夫人轻声道:“王爷所言甚是。
”
“王妃,帮本王挑个日子,把碧若纳了吧。
”
“是。
”到底是礼部侍郎的千金,还是得给个简单的仪式。
“妾身谢过王妃,王妃贤达大度,是王爷与妾身之福。
”
不过顾清离咬牙切齿的却不是纳妾仪式,而是今晚的“留宿。
”他摆明是为了报复自己强纳了嘉碧若,给他添了个麻烦。
当晚萧奕修要留宿,自然让人通知离月不用去针灸,但去传话的人却发现离月姑娘不在屋内,也不知神出鬼没又去了哪里。
他听了这消息,也是皱一下眉,但说好不干涉离月的自由,心里也只是疑惑一下而已。
顾清离在屋内等了良久,心里暗骂萧奕修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讲究,一个大男人天天董香沐浴,是有多严重的洁癖?
转念一想,他那么变态的人,摸过她的手都要用帕子擦拭,只要自己先上了床,他难道还能跟她抢床不成?她睡过的地方,他肯定是不屑躺的。
想到这里心里一乐,她三下五除二宽了外衫上床躺下,只露了一双乌溜溜的眼,幸灾乐祸地想着,看他今晚睡哪里。
萧奕修缓步进屋,雨樱在后头关了门。
他穿了身雪白中衣,乌发未束,如鸦青色丝缎般散落在背上,一步步走过来,居高临下地凝视着顾清离。
“王妃倒是早早宽衣上了床,看来,是急不及待了?”
顾清离心中一怒,心想谁急不及待了?没等她反驳,他竟然呼地一声掀了被角,侧身躺卧下来。
她大惊,原本算好他洁癖严重,不屑与她同床的,谁知这人居然不走寻常路,难道真的要与她圆房?
萧奕修却伸手捏着她下颌,唇角轻勾:“王妃看起来惊多于喜啊?”
什么惊多于喜,简直是屁都不喜好吧?顾清离的手已经摸到枕下,指尖夹着两根银针,准备他要是有所动作,先给点颜色他看看,就不信这种时刻那些暗卫也随时会闯进来。
第20章 同床共枕
但他并没有更进一步,只返身放下帐钩,烟罗软帐轻拂,外头微黄的灯光若隐若现照着帐内,看来是旖旎光景,床上的两个人却各怀异心。
“王妃身上怎么有股子药香?”萧奕修敏锐地察觉到了。
顾清离一惊,近来总是切换身份,但怎么更衣也好,总是与汤药草药为伍,哪里能除尽这一身的药香。
“我不是也有些不适吗,吃了两天药。
”
“请谁开的方子?在哪里抓的药?”想在他眼皮子底下撒谎,还真是不容易。
“前日无意去园子里走走,听说新开辟了药圃,便去看看,想寻点葛根、白姜什么的,结果无意遇着个叫离月的姑娘,给我煎了两剂药。
”
“你见着离月了?”光影中看不清萧奕修的眼神,但听他语气似乎有不快。
“怎么?”
“以后不要去打扰她!”他语气冷冽。
顾清离顿了一下,有辛子瑶前车之鉴,他是怕自己横生枝节,再把鬼医逼走不给他继续疗毒吧?她轻声冷笑:“这离月莫不是有三头六臂,连王爷这样冷情的人也对她上了心?”
萧奕修突兀地伸手捏在她下颌上,指尖微微用力,缓缓下滑,停留在她咽喉上,慢声道:“你要是对她生了异念,别说下个月的解药了,就算是这条命……”
他久病体虚,顾清离从来都认为他只是个弱质书生,可这下出手迅如闪电,虽然力道浮虚,速度却绝对是长年习武的人才能达到的,她毫不怀疑他只要再用点力,捏碎自己喉骨是妥妥的。
顾清离心里一动:“离月姑娘这么快便成了王爷心尖上的人了?本王妃大度得很,你要是喜欢,改日让她和嘉夫人一块进门都行。
”
“别把她看得跟你一样下贱。
”
他总是能用斯文缓慢的语调说出最狠毒的话来,顾清离的脸色变了变,她下贱?他凭什么这样说她?
“别忘了新婚之夜本王是从哪把你接回来的。
”
顾清离无语了。
他捏在她喉间的手又往下滑了一寸,刷地撩开她颈间的衣衫,露出清丽婉约的锁骨来。
顾清离一惊之下,甚至来不及将扣在指尖的银针暗中发出,直接抬指刺向他。
萧奕修的应变竟然出乎她意料的快捷,只略微抬手在她脉门上一划,她的手臂便发麻软垂下去。
寸关尺有桡神经,一划下去指掌无力,酸麻难当,闪亮的银针便落在枕边。
他拈起针,欠身就着昏暗的光线瞧了一眼便冷笑:“雕虫小技也敢献丑?”
顾清离骤然一身冷汗,庆幸自己枕下的是绣花银针而非针炙银针。
但出了这一招,萧奕修也有些微喘,显然他体力依然是不支,但应变和速度丝毫不减,毋庸置疑他曾经是个高手。
“在本王眼底玩这种花样,你是嫌命长?”
“王爷不是挺瞧不起我吗?难道是要对一个瞧不上的人用强?”
他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你明知嘉碧若是什么来历,还给本王安这么个虱子上头,以为本王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不惩治你一下,下回还敢自作主张!”
“王爷说的奇怪,难道那嘉夫人不是王爷喜欢的吗?否则怎么会接连留她在你屋里过了两夜?我只是揣度着王爷喜好,想如你的意而已。
”难道他睡完不想负责?她作出一脸无辜神色来。
“听王妃这口气……倒像是吃醋?”
顾清离一愣,吃你个头的醋!成天病怏怏的还自我感觉挺良好。
“本王不会碰那种女人的,跟你一样,下贱。
”他随手抛了银针,和身躺下,冷冷道:“识点相,别再搞什么花样,睡觉。
”
他已经不止一次羞辱她了,顾清离怒意暗生之余,决定明天给他下点猛药。
弄不死他,把他弄个半死还不容易!
但闭眼朦胧之际,突然想起他说的那句“本王不会碰那种女人的”,心里跳出个连她自己都意外的猜测来,难道说……他从来没碰过他身边那些侧妃夫人?
可要是没碰过辛子瑶,他是怎么让辛子瑶以为怀孕可以冒充他的孩子的?
两人虽然同被而眠,但中间隔着小片不能触碰的距离,她安心了很多,怀着这个疑问沉沉睡去
次日萧奕修醒得早,他动作很轻,顾清离睡得晚困乏,并没有察觉。
他刚披衣,忽然又欠身去嗅了一下,她身上的药香真是好闻,为什么感觉和离月一模一样?是了,本来就是离月开的方子。
他释然起身。
迎嘉夫人进王府的日子,总也要置办得喜庆些,这些琐事萧奕修便交给顾清离去办了,毕竟她名义上是正妃,让她做点事也不为过。
顾清离接到这任务,心里一动,可以调拨少量人手与资源,她也该做点什么了。
白天布置了一整天,夜间关上门就得更衣去替萧奕修施针,她觉得自己累得快要分身乏术了。
刚收针,就见嘉夫人和洛云一前一后进来了。
嘉夫人还是礼数周到,柔媚温婉的样子,甚至还对洛云施了半礼,甜甜地说了句:“听说洛云妹妹师出神医谷,医术了得,没想到长得也如此娇柔可爱。
”
顾清离心里呵呵了一下,冷眼看洛云心花怒放地跟她表示亲近,心想倒要她怎么恭维自己。
只见嘉夫人向她行了半礼道:“离月姑娘妙手回春,若能令王爷痊愈,对碧若也就恩同再造。
”
果然是兰贵妃挑出来的人,与兰贵妃一样表面功夫到位。
“今天的药膳房也该煎好了吧?”
洛云笑道:“应该是好了,不知怎么还没来,劳烦嘉夫人去催一下吧。
”
嘉夫人应了声,出去后没多久便亲自端了药碗过来,温柔体贴地端到萧奕修面前,吹了又吹,要喂他喝下。
萧奕修却偏开头,避过她递去的银勺,自己端过去喝下了。
药喝下去便有点心送上来,顾清离想要离去,却听他道:“离月姑娘总是来去匆匆,小坐片刻尝尝本王这里的点心。
”
顾清离迟疑片刻,却从他脸上看到一丝殷切挽留之意。
洛云和嘉夫人一看她留下,自然都是不愿走的姿态,三女便坐着和他一桌品点心聊天,
就在那两位巴巴望着萧奕修吃完宵夜有逐客之意的时候,他的脸色忽然变了变,伸手捂着胸口,额上冷汗便下来了。
“怎么了王爷?”
洛云惊慌地上前想替他把脉,他却将手臂伸到顾清离面前。
顾清离三根纤指搭上去,眉头渐渐蹙起来,过了良久道:“今晚的药谁经手了?”
“有问题?不可能的,每日的药都是我看着膳房的人捡选炮制的,连份量都不会差分毫。
”煎药这些事向来是洛云照看的,她对顾清离虽然不满,却从不敢在萧奕修的药里动手脚。
“把所有经手的人都带上来。
”顾清离吩咐。
第21章 过量
很快,膳房煎药的、生火的、看炉的甚至打杂的都被拎进来,一排边跪在厅内。
萧奕修脸色苍白地扶额坐着,嘉夫人小心翼翼地在旁扶着他,不时关切地小声询问。
洛云喝道:“今天是谁捡的药?”
立即有人上前:“小人何季。
”
洛云又问了几句,各有人领了责去,可见煎这副药的时候膳房里共有五个人在,要想在其余四人眼皮子底下做什么手脚几乎是不可能。
“说来,离月姑娘也没说这药有什么问题啊?”洛云转身问顾清离。
“这药里牛黄过量。
”真是奇了,昨晚才想着今天要给萧奕修下点猛药让他好受,可终究是还没实施,怎么就有牛黄过量的症状了?
顾清离心里也是十分不解,但这牛黄过量倒也不会致死,她把了会脉就知道没多大事,可他的身体毕竟比常人虚弱,这番苦还是少不了的。
“怎么可能?”洛云吃惊地看着下面跪的四人。
捡药的先不停磕头起来:“小人冤枉,小人也是懂药理的,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药量的重要?而且今天捡药过秤的时候洛姑娘不都在旁看着吗?”
跟着其余人纷纷表示众目睽睽确实如此。
“离月姑娘,有这么多人作证,那药肯定是没问题的,除非你这方子……”洛云眼中诡谲的波光让顾清离意识到这丫头又在作妖了。
上回还没受够,这才消停了几天?顾清离忽然想起,洛云近来跟她学针灸,收敛得多,难道是觉得施针之术学得差不多了,可以替代她了,才又开始耍起花样来?
“本王相信离月姑娘的方子不会有问题。
”那天月下试药,她那么痛苦都忍下云了,不就是为了试药性,让他少受些苦,减轻些药物副作用吗?
顾清离听他斩钉截铁地相信自己,也感觉有些意外,不由多看他一眼,见他的目光落在嘉夫人身上。
有他这一眼,洛云的目光也转到嘉夫人身上了。
“对了,还有一个人也碰过这碗药啊!”何季忽然指着嘉夫人,“嘉夫人过来端药,小人们说这是下人做的事,可她坚持要自己亲自端来给王爷……”
“从膳房到王爷房中这么长一段路,只有嘉夫人独自一人?”
嘉夫人的脸色微一变,这才发觉自己成了众矢之的,立即转向萧奕修:“王爷,妾身根本不懂什么药,甚至连牛黄是什么也不知道,哪里会做这种事?”
萧奕修只是冷眼看她,洛云却道:“嘉夫人懂不懂药性,还不都是你自己说的?你从前在侍郎府上学了什么、懂些什么,只有夫人自己知晓啊。
”
原来这坑是挖给嘉夫人跳的,这洛云还真是不消停。
顾清离便不紧不慢地坐下来,听洛云审案。
“王爷,妾身冤枉!”嘉夫人泪眼涟涟,“妾身都是王爷的人了,为何要做这种对王爷不利的事?”
萧奕修的眼神却更冷了。
顾清离看得分明,他对兰贵妃送来的人本来就存着偏见,洛云又擅长在他面前扮温柔可爱,这回嘉夫人恐怕难逃一劫。
“王爷……”
“除了你恐怕也没别人了,如果你独自一人还不值得怀疑,难道说我们五人一起在膳房互相看着,还有功夫做手脚?”洛云悄悄瞟了萧奕修一眼,判断他的神色,见他脸色如霜,更是大胆。
“我为王爷诊病煎药都两年了,从未出过差错,王爷是么?”
萧奕修缓缓点头。
洛云又指着下面跪着的四人:“这四个也都是长年在府里伺候的家人,我一直看着他们做事,从未有差错,只有夫人您是新入府没几天的……”
“王爷,可是兰贵妃让妾身来伺候您的,难道她会派人来害你?”嘉夫人眼神凄切,看起来十分无辜。
顾清离听她提起兰贵妃,立即想起被扔掉的那只翡翠镯子,就知道要糟。
果然,萧奕修脸色沉沉地摔开她的手,道:“母妃会为你担保人品吗?”
“妾身……”
“新入府就敢暗中生事,谁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来人,将嘉夫人拖下去杖责……”
顾清离一直盯着萧奕修的双眸,他虽然虚汗淋漓,蹙眉忍着痛苦,但眼神却没有丝毫波动。
她心念电转,便明了过来,洛云挖坑让嘉夫人跳,而萧奕修却借着这个机会再推了一把,他始终是不想让嘉夫人进王府!
哼,她偏偏不让这两人如意!
想到这里,顾清离忽然一笑:“王爷,能容我说句话么?”
萧奕修看着她。
“这牛黄是否过量,其实我也没有尝过,只是从王爷身上的症状判断可能过量。
如今那碗药既已喝光了,凭这点药渣也作不了数——”
她拿起空药碗嗅了一下,叹气摇头:“洛姑娘也是懂药的,你能从这剩下的药渣判断牛黄的量吗?”
洛云脸一僵,单靠闻来判断药量,本来就需要几十年的经验,她当然做不到。
何况这药早喝光了,只剩下碗底一点渣而已。
“而洛姑娘认定嘉夫人有问题,也只是从我一句话判断而已,其实并没有人看到嘉夫人下药。
但是我又想了想,如果真是牛黄过量所致,那这么点量其实威胁不到王爷的安危,嘉夫人如果要害王爷,下的肯定是致命之药,哪里会不疼不痒加这么点牛黄?”
“嘉夫人再过两日便要入府,她实在是没有理由做这种事来激怒王爷,难道是为了落个王爷责罚、赶出府去的结局?”
洛云忍不住道:“说了半天,离月姑娘的意思是?”
“而牛黄用量不可超过三天,今天本是第二天,要是常人理应不会有事,可是王爷体虚,有可能会经受不起,才导致了像是药物过量的反应。
”
瞬间,屋内三人齐刷刷将目光转向她,都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来。
洛云和萧奕修想不通她为什么反口,嘉夫人想不通她为什么救自己。
洛云心里暗恨,之前因为嘉夫人入府,她每日都寝食难安,对那女人的敌意一度超过了离月,到底离月只是抢了她治病的功劳,可嘉夫人却直接得到了王爷的宠……
萧奕修也没想到这大好的机会就这样烟消云散了,眼神有些波动,看着顾清离时显得十分复杂。
意外的是,他并没有像对待王妃那样盛怒,只是清淡地嗯了一声:“离月姑娘医术神妙,说的也有道理。
”
嘉夫人看出他意志松动,立即转身向顾清离叩拜:“多谢离月姑娘释妾身清白!妾身感激不尽。
”
“你先起来吧。
”嘉夫人却仍跪着,扶着萧奕修的膝头道:“妾身自知无法自辩,但妾身愿以性命来证实清白,王爷若不信,妾身将长跪不起。
”
“好了好了,本王先信你。
”既然动不了她,萧奕修的语气便温和起来,“本王这会儿难受得厉害,你们先退下吧。
”
洛云又气又恼,暗暗咬牙退下,嘉夫人也跟着她出了门。
第22章 敬茶
顾清离道:“王爷先静养休息,过了明日症状便会减轻,不会有大碍的。
”其实她完全可以针灸缓解他的痛楚,但她决意让他多受点折磨再说。
出了院子,顾清离心里一阵得意,这晚上的痛苦可有萧奕修受的,她只不过借洛云的手去小惩大戒一番而已。
又想牛黄过量早期是冷汗、心悸,再过一阵还会……一想到萧奕修一整夜往茅房跑的情景,她就忍不住仰天大笑三声。
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嘉夫人正在月下独行,心里忐忑着,忽然就眼前一黑,她惊觉抬眼,才发现不过是那鬼医拦在她面前挡着了月光而已。
“离月姑娘……”
顾清离淡淡道:“今晚我救了你,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卖这个人情给你?”
嘉夫人愕然。
“你还真以为那碗药没问题?”
嘉夫人悚然一惊,立即跪下:“妾身知道姑娘相救之恩。
”
顾清离哼了一声:“既然知道,那你也该知道是谁要害你?”
嘉夫人沉思了片刻,缓缓抬起头:“那位洛姑娘,是不是也很想进王府?”
顾清离赞许地点了点头。
嘉夫人竟然没有怀疑到萧奕修头上去,看来她对兰贵妃和他的关系也并不是很清楚啊。
“但是王爷很信任她,妾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还请离月姑娘指条明路。
”
顾清离拍拍她的肩:“果然是个聪明人。
”
嘉夫人入府那天晚上,虽然没有大宴宾客,但好歹也是热闹地摆了几桌子,估计能在受邀之列的都是与萧奕修往来密切的人。
府里张灯结彩,新房布置成深绯红,毕竟不是正室,只能算小有喜庆之色。
离月以不习惯这种场合为由,拒绝出席。
顾清离则以正室王妃身份参加喜宴,因为要接受新人跪拜,是不可能借故躲避的。
她暗中观察,发觉与席的除了少数看来是文官之外,大多都是武将出身。
这些人哪怕换了便服,但粗豪的举止、硬朗的外貌都与文官截然不同。
辛子瑶被关了一阵禁闭,今天也被释放出来,毕竟是侧妃,哪能不出席。
她坐在顾清离下首,在她之下是几名夫人,顾清离从暖香口中得知,她们都是与辛子瑶同一批送进府的,按相貌背景赐了不同的位分,但其实她们基本都是听从辛子瑶的指使行事。
前一阵辛子瑶流产,身体欠佳,后来又被禁足,她们才安分守己到现在。
喜乐声中,一身深色吉服的嘉碧若从偏门入,由媒婆扶下轿,莲步款款地进入喜堂。
王府纳妾,皇帝后妃自然不会来,天地和高堂都不必拜,夫妻交拜后便是揭了盖头向正侧室行礼。
萧奕修一身深绯吉服,温颜似玉,举止清贵,洛云看着他,整个人似乎都痴了。
顾清离冷眼看他与嘉碧若对拜,眼神略为深黯,脸上倒是笑意微煦,不由想此人做得一手好戏,这满堂宾客就算有兰贵妃的人,也瞧不出他有半点问题。
银戥子挑开了盖头,嘉碧若笑意盈盈,妖娆娇媚,端了丫鬟托盘里的茶盅,向正侧妃和入门早的夫人行礼。
顾清离倒没有为难她,顺利地接过茶盅饮一口作罢,然后赏了枝芙蓉点翠玉搔头。
可气的是,萧奕修却没有像作弄她一样,把赏赐插了嘉碧若满头,只坐着旁观而已。
侧妃只用行半礼,嘉碧若屈了膝端着茶蛊敬上。
辛子瑶笑吟吟揭了茶蛊盖,眼波一溜,道:“哟,这里头怎么有红枣、核桃、葡萄干这么多东西?还有莲子、枸杞、桂圆呢……本侧妃入府可没敬过这茶,敢问王妃,这是什么茶,有什么意头?”
她脸上多少有几分傲然之色,似乎在炫耀自己入府早,连正妃都没喝过她敬的茶。
其实这八宝茶十分寻常,她怎么可能真的没见过。
顾清离不动声色地淡笑一下:“这是八宝茶,用以滋阴润肺,新人入府敬这茶,寓意八宝、多子、富贵。
子瑶入府时,本王妃尚未大婚,按礼节是当在第二日补行见过之礼,不过子瑶既然不认得这茶,自然更不懂这些皇家礼仪了,不知者无罪。
”
一句话就化解了辛子瑶的傲气,反诘了她一个“不懂礼数”之罪。
辛子瑶脸色有些不好看,又扫了茶蛊一眼,语调不阴不阳:“既然是八宝茶,便要图个好意头,怎么这枣儿这么小……岂不是损了早生贵子的吉利。
”
再瞟一眼顾清离放在茶几上的茶蛊,冷笑道:“原来这八宝茶也有讲究,敬给正妃的要比侧妃的干果大些!”
顾清离垂眸一看,似乎还真有点区别,可这些茶也不可能是嘉碧若去膳房里亲自备下的,这分明是辛子瑶借发挥,要嘉碧若的好看。
再看嘉碧若双膝已经在微微颤抖,都知道这半礼其实是悬空半蹲,时间一长,比跪着更吃力。
而她的手指也在不断颤抖,过一会悄悄拿中指无名指替了食指托底。
茶蛊无耳,骨瓷又薄,端久了热力透瓷,滚烫的骨瓷还不烫得嘉碧若手发抖才怪。
可当着满堂宾客,她又是大家闺秀,很懂礼节,只能咬牙苦撑着。
萧奕修那精似鬼的人当然也看出来了,他故作不见分明也是借着辛子瑶的手来难为嘉碧若。
顾清离心念一转,没准这茶里干果次劣就是他故意为之,借刀杀人是他惯爱干的事。
挑动辛子瑶和嘉碧若相争,岂不相当于皇后和兰贵妃的暗斗?
“这茶,本侧妃恐怕是无福消受了,新人刚入门,就生生给我这个旧人脸色看啊!”辛子瑶哀怨地看着萧奕修,“王爷,您要是看不上妾身,不如早打发妾身去了吧,也免得被人所欺!”
这娇撒得让顾清离寒毛直竖,萧奕修却语气温和地安抚道:“侧妃不必难过,想来也是膳房的人办事不得力,本王吩咐他们重做了来。
”
辛子瑶还是扁着嘴一脸委屈状,既不接茶碗也不让嘉碧若放下,只顾和萧奕修撒娇,他似乎也忘记了让嘉碧若先起身。
第23章 烫伤
等膳房重做了八宝茶端上来,嘉碧若娇媚的脸早已彻底失了血色,整个人都在颤抖,将下唇都咬出了血来。
顾清离则低头沏着自己的茶蛊,仿佛里头有特别值得研究的东西。
好容易嘉碧若将旧茶搁在了丫鬟端来的托盘中,勉力端了一蛊新的敬上,还得强笑:“碧若见过侧妃姐姐,望姐姐青春永驻,福泽绵延。
”
辛子瑶这才装模作样去接茶蛊。
嘉碧若这时手已抖得厉害,哪知辛子瑶却是虚虚一接,并不受力,那蛊茶登时从辛子瑶手中倾翻,一小半倾在辛子瑶裙裾角,一大半倒洒在嘉碧若手上、腿上,两人同时尖叫起来。
辛子瑶其实没被烫到,她倾翻的角度非常巧妙,别人都看不出她作了什么鬼,只有顾清离发现她在接茶蛊时一根尾指朝自己这边的茶蛊底顶了一下,所以蛊是整个朝嘉碧若的手上翻去的。
结果辛子瑶还恶人先告状,哭道:“王爷,这茶妾身无论如何不敢喝了,这哪里是在敬茶,是在要妾身的命啊!”
她先起身半跪到萧奕修膝边撒娇哭诉,萧奕修便抚着她的肩头安慰几句,那边嘉碧若哭得泪眼涟涟,之前就被烫得红肿的手现在起了一串燎泡。
“好了好了,这都是什么事啊?”顾清离终于回过神来似地,起身拿帕子去擦嘉碧若的手,边吹边冷声道:“自古侧室入门,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需正室首肯,本王妃已喝了茶,辛侧妃如此计较,不喝这杯茶也罢了。
嘉夫人明明是无心之失,何必如此小题大作?”
辛子瑶正哭诉得起劲,被她噎了一下,止了哭朝她怨毒地扫了一眼,又低下头去。
顾清离知道她堕胎的事已经将自己记恨上了,倒也不怕她这一眼,慢悠悠道:“王爷您先招待着,不能让这点小事冷落了满堂宾客,本王妃陪嘉夫人去更衣。
”
嘉碧若在顾清离搀扶下进了内室,死咬着银牙,眼里满是恨意。
顾清离拿出一盒药膏给她慢慢涂着,冷冷道:“现在你知道这王府不是轻易进的了?忍着吧,这重苦,你还没吃到底。
”
“妾身知道了,一切都听王妃的。
”
“想要一下子立稳足根,得先把挡你道的人都清除掉,记得要连根……”
嘉夫人深吸了口气,露出怨毒之色,自己拿过药膏咬着下唇道:“妾身会牢记在心。
”
嘉碧若撑着酸麻的腿蹒跚进来,辛子瑶已回了自己位置坐着,一脸傲娇地看着她。
顾清离道:“碧若入了这王府门,不管谁愿、谁不愿,都是王爷的夫人了。
”她环顾一圈,顺带将辛子瑶身边几名夫人姬妾都扫过去,眼神冷厉处,有两三个都打了个寒噤。
“去端杯茶。
”
嘉碧若端了杯八宝茶,听顾清离冷冷道:“辛侧妃,这杯茶你要受就依然端给你,你不喜欢,可以让她端给凌夫人。
”
辛侧妃以下是夫人凌越儿、月芰荷、秦采桑和姬江诗雨,此刻正都巴巴坐在那里看着,谁也没敢多话。
按辛子瑶的吩咐,她们本来打算在嘉碧若被教训之后轮流落井下石的,可顾清离这番气势,倒吓得她们不敢造次了。
辛子瑶僵在那里要是不接这杯茶,并不能阻止嘉夫人进门,倒是承认自己被嘉夫人给忽略了,可要是接的话,嘉夫人现在连半礼也不行了,直直站在她面前端着茶,半点恭敬之太快都没有,也太丢面子了。
萧奕修轻咳一声,道:“辛侧妃大度,哪会不受?只是你这模样,不像敬茶的规矩。
”
嘉碧若便又半蹲下去,半点没缺礼数地将茶奉上。
辛子瑶悻悻接了茶,由她接下去顺利地给每个夫人都敬了茶,然后比她位分低的江诗雨也向她敬了茶,才算了事。
席间听见有人笑:“陌王爷的王妃规矩好大!”
喜婆扶新人入了洞房后,萧奕修入席敬酒,之前发话的人起身还敬,低笑:“王爷,你这个正妃可是个厉害人物啊!”
萧奕修不动声色地笑笑。
这人是他昔日同泽、任过他副将的凌云将军沐业舟,与他过命的交情,才敢这样说话。
一轮酒席敬下来,萧奕修推开洞房的门,见嘉碧若两只手的燎泡都成了串泛起来,眼见这双手都不能端杯了,便让她的丫鬟韵儿替她端了,喝了杯合卺酒。
“怎么都成这样了,明日让言玉给你开点药敷着吧。
”
“谢王爷。
”
“别记恨子瑶,她也不是有心的。
”
“是。
”
萧奕修看她一低头间闪过丝毒色,淡淡一笑。
他越是这样说,嘉碧若心里越恨,才闹腾得越离谱吧?
那杯酒下肚,嘉碧若渐渐昏沉起来,眼前生出些错觉来,感觉萧奕修温柔体贴地搂着自己同上了喜床,不由得露出一丝温柔笑意。
“让她好生歇着。
”萧奕修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看着韵儿扶她上了床,转身离去。
嘉碧若一边上药,一边看着自己已经开始流脓腐烂的手,咬牙苦忍着。
大婚第三日回门,她这双手就成了这样,她想自己的娘不知该怎样心疼呢。
萧奕修进了门,瞧见她这副模样也是怔了一下:“怎么就成这样了?”
嘉碧若忙举袖试泪,似乎想将手藏起来,强笑道:“没事。
”
“不是让你去言玉那里拿药吗?”
“是啊,柳公子说没有现成的,后来熬制好了让人送过来,涂了两天竟然越来越糟了,也许是伤得太重了点吧,多涂些会好。
”
萧奕修道:“药膏在哪,让本王瞧瞧。
”
嘉碧若指了指桌上那盒药膏,他接过闻了一下,微微皱眉道:“韵儿,去请离月姑娘来看看。
”
顾清离转眼便到,还没拿那药膏,只看了看嘉碧若的手便道:“你在手上涂了什么,弄成这样?”
“是柳公子差人送来的药膏呀。
”
顾清离接了萧奕修手里药盒一闻便道:“这里头加了蚀骨腐肌的药,不但有微毒,还能诱发感染,再涂上两天,嘉夫人这双手便要废了。
”
嘉碧若大惊失色,倒退两步,瞬间便泪眼涟涟,一脸楚楚可怜的神色:“这……这怎么可能?柳公子与我素不相识,况且医者仁心,他怎会下这种毒?”
“可巧,柳言玉也在外头候着,让他进来吧。
”顾清离朝外看看,她有备而来,怎能不邀柳言玉同来。
第24章 戏精
“他也来了?”萧奕修有些意外。
“本来我与他半道相遇一同来看王爷的,听说王爷在此,才一同来了。
”
柳言玉踏进来后脸上半无半分讶色,显然在外面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他拿了药膏也闻了一下,朝顾清离点头:“没错,这药有问题,连这盒子也不是我交给蕊珠的那个了。
”
嘉碧若震惊地瞪大眼:“怎么可能?”
“把蕊珠叫来。
”
蕊珠是日常在柳言玉和洛云院子里伺候的,那丫头看起来一脸惊慌,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三句一盘问就跪下了,一口咬死了就是柳言玉让她送药的。
嘉碧若激动地拿着药膏盒子给她看:“就是这盒药?”
“不是不是,虽然外头有个匣子,可是柳公子放进去我看了一眼的,是个看起来相似藏青瓷盒,这个上头还有鎏金暗纹,看起来像是女人用的呢!”
这句话令屋里的几人都对视了一眼。
顾清离不动声色道:“蕊珠别怕,你好好想想,送药来的途中见过谁了?”
“凌夫人和她的贴身丫鬟杏儿。
”
萧奕修刚想让韵儿去传话,顾清离已道:“这样一个套一个的审何其麻烦,既然怀疑凌夫人,不如将府上女眷都唤过来,一是好问话,二是也可以让大家明白点规矩。
”
萧奕修缓缓点头,认可了她这招杀鸡儆猴。
嘉碧若的院子里没多久就陆续来了一群女人,三三两两站着,谈笑风声,直到萧奕修带头从内出来,才收拾了表情行礼。
“王妃呢?”萧奕修环顾一圈,脸色微沉。
玉梨忙道:“我家小姐说她玉体欠安,不能过来。
”
“病得有多重了?死了没有?”萧奕修淡淡道。
玉梨明知王妃日日独守空闺,自然也揣度得出王爷的心思,小心翼翼答:“大约也不是很重吧,只是风寒咳嗽而已,入了府一直如此。
”
顾清离掀了眼帘,寒气森森的目光投向玉梨,心想本王妃在这里,你自然见不到。
玉梨陡然与她的目光对上,打了个寒战,隐约觉得这噬人的目光怎么有点像她家小姐性格大变之后的凌厉?
雨樱一直在旁静静地,忽然插了句口:“王妃病得是不算厉害,可前几日她说去药圃找离月姑娘诊治,说她体寒虚弱,见不得风,而且咳疾会传染,才不敢过来。
”
顾清离对雨樱为自己打圆场感到诧异莫名,但立即道:“是有这回事,王妃的病虽不太重,但传染性极强,是肺痨。
”
“怎么从没听说?”萧奕修目光颇有质疑之色,其余人也都是轻微哗然。
肺痨在当时可是绝症,这病还不叫重?
顾清离却道:“发现得早,不碍事,只要经我慢慢调理,没有不痊愈的。
”
萧奕修终于点点头,道:“王妃不必来了。
”
辛子瑶娇声道:“到底什么事啊?王爷竟要让姐妹们一起过来?哎呀可累死了,也没张凳子坐着……”
“本王还站着呢。
”
萧奕修眼光扫过去,辛子瑶不由得站稳了,那副侍儿扶起娇无力的作态也收敛了。
其余人也觉出不对,都恭敬起来,他却摸出块帕子轻咳一声道:“离月姑娘,你替本王审吧。
”看着有欠精神的模样。
嘉碧若一使眼色,韵儿端了太师椅过来给他坐下,顾清离便开始审问凌越儿和丫鬟杏儿。
杏儿一脸茫然,凌越儿却很淡定:“真会胡扯,那日我与侧妃和姐妹们在屋里一起绣花呢,是不是?”
辛子瑶与月芰荷等几个都点了头。
蕊珠快急哭了:“明明是凌夫人吩咐奴婢去帮杏儿摘一枝花的……夫人可还记得,当时奴婢手里还捧着匣子,因不方便扶杏儿,还将匣子在花园石桌上搁了一会……”
凌越儿一板脸:“你的意思是本夫人偷换了药?”
“奴婢不敢,可奴婢确实见过您啊!”
“证据呢?”凌越儿转身向辛子瑶,“本夫人可是有侧妃与另几位夫人为证,难道这么多贵人都不如你一个贱丫头的话管用?”
蕊珠哇地就哭出来。
顾清离道:“哭什么,管她多少人作证,你只管说实话。
”
蕊珠一边抽噎一边道:“奴婢没撒谎……”
顾清离叹了口气,看向萧奕修:“王爷,这可就难审了,凌夫人可是您的侧室,她又有这么多人证……难道是蕊珠……”
“再卑微的人也有说话的权利,本王让你审理,就无须顾虑。
”
“好!有王爷这句话便够。
来人,为以示公平,将蕊珠和杏儿分别拖下去审问。
至于凌夫人嘛……到底你是贵人,暂且不好削了颜面,就等着吧。
”
“你……”凌越儿气急败坏,没等她说完就听见两间屋里分别传来蕊珠和杏儿的惨叫声,她的脸色就变了。
“到底什么重要的事,弄得要这样审讯?”敢情凌越儿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呢。
嘉碧若看她一脸无辜,心底冷笑着想,你再无辜也没用,谁让你是辛子瑶的人!
屋里板子打到皮肉的声音和着惨叫声一直传来,连辛子瑶的脸上都失了色。
嘉碧若缓缓伸出手来,神情悲伤:“离月神医说我这双手,再继续用那药就会废了,到底是谁会这样狠心?!”
凌越儿这才摸出点门路来,怒道:“你这手关我何事?既不是本夫人烫的,也不是本夫人送药给你的,装出这可怜模样给谁看?”
嘉碧若也不与她争吵,只是一脸凄楚地看着萧奕修:“王爷你可得为妾身作主,今儿回门日,妾身哪敢将这双手回去伸给爹娘看!”
顾清离暗赞,这嘉夫人果真是戏精,作得一手好戏。
不一会,蕊珠与杏儿都是血淋淋地被拖出来,瞧着都剩下了半口气。
“喏,为以示公平,我并没有偏袒谁,是防着蕊珠或杏儿说谎,一同审理的。
”顾清离眼中精光四射,环顾众女。
辛子瑶见了这两名丫鬟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的模样,尖叫了一声后退几步。
“怎么说?”
蕊珠抬起披头散发的苍白面孔,只惨叫了一声:“奴婢说的全是真话……”便晕了过去。
里面监视行刑的随风禀报:“杏儿招了。
”
第25章 审案
凌越儿一听,大惊失色:“不关妾身的事!王爷明鉴,这丫头冤枉妾身!”
杏儿凄然哭道:“夫人,不都是您指使奴婢支开蕊珠,去偷换那药膏的吗?怎么到头来只怪奴婢一个人了……”
杏儿这招反咬一口,让凌越儿惊怒交加,双目几乎喷出火来,冲上去正反给了她两记耳光,喝道:“你这死丫头说什么?”
杏儿大哭:“夫人您招了吧,不然也会如奴婢这般受刑的,到头来还是逃不脱!”
“胡说八道,跟本夫人无关的事,为何要招?”凌越儿怒气攻心,“你们……”
她颤抖着手指着顾清离:“你这不知哪里来的妖女,妖言惑众,还屈打成招,杏儿被打成这样能不招吗?”
“放肆!”呵斥的竟是萧奕修。
两道冰下流泉似的目光投过来,惊得凌越儿怵了一下,倒退一步。
她从未过他用如此冷厉的口吻说话,不禁吓得呆了。
“离月姑娘是本王的贵宾,她在入府前从不认识你们,与你们也无任何利益纠葛,为何要陷害你们?”
“妾身……”
顾清离捋着腮边一缕秀发,轻幽幽叹一声:“王爷,我只是府上一名医者,本是有心替王爷稍解劳忧,可听夫人这么一说,也很在理,我哪有权审府上贵人?”
“本王让你继续。
”
顾清离便扫了凌越儿一眼道:“这可怪不得我了,凌夫人。
不过你不用怕,以你尊贵的身份,自然不会对你用刑,再说了,你不是还有许多证人吗?除了辛侧妃,还有月夫人、秦夫人为你作证呢。
”
凌越儿一怔,不明白她卖的是什么关子。
“对了,各位夫人在一块绣花,想必也有人伺候着吧?”
“……是。
”
“都哪些呢?”
于是几位夫人身边的丫鬟都站到前位来,忐忑不安地看着顾清离。
“带她们各进一间屋问话,问当日都哪几位夫人在,说了什么话,谁离开过,离开了多久,问得仔细些。
”
几名丫鬟分别被带进一间屋,各自盘问了半天带出来,倒是没再用刑,只是脸色也吓得够呛。
审讯的王府下人们一对答案,虽然有少许出入,毕竟有一点是同样的,就是中途只有凌夫人出去过,说是出了会恭。
偏偏她出恭花样也多,还要带着杏儿一块伺候。
凌越儿就是个傻子也察觉出情势对自己不利了,扑通一声跪下哭道:“王爷,妾身冤枉,冤枉……”
“你还坚持说自己冤枉?”顾清离淡笑道,“王爷,我看就审到这里为止吧,这已经是王爷的家事,我一个外人不便过问了。
”
萧奕修静默了一阵,缓缓抬眼看凌越儿,目光一点一点地沉黯下去,仿佛凝结成霜。
凌越儿骇得不敢再求情,只呆望着他。
“行签指之刑。
”
签指是将人十指按住,以针签类生生刺入指尖,通常这种刑都用在女子身上。
凌越儿一听便疯了一般哭叫起来,可哪里挣扎得过,很快便被按在地上,第一枝钢签便刺入了她食指尖。
凌越儿一边痛苦地嚎叫,一边扭着身子求饶。
眼看着第二、第三枝钢签刺进去,凌越儿将唇都咬出血来,披头散发,额头上也都磕出鲜血,流了满面,她颤抖道:“我……妾身招,王爷……”
顾清离虽然心冷,但看了她这副凄惨的模样,也稍动了恻隐之心,看了看萧奕修想要开口,但心念一转又忍住了。
他的眼神里尽是冷漠之色,没有半分动容,除了对凌夫人毫无感情外,顾清离想到了他身上所中的奇毒,果然他心性的改变受这毒的影响不小。
辛子瑶突然用力推开行刑的人,跪伏在地,哭着捧起凌越儿的脸。
她到底是侧妃身份,府里下人也不敢对她无礼,便由得她抱住了凌越儿,哭道:“越儿,你别嘴硬了,就招了吧,我会向王爷求情的!”
不好!顾清离心念一动,果然看见辛子瑶遮挡了众人的视线,指甲轻弹,有什么射进了凌越儿刚张开的口中。
怪不得这些姬妾都以辛子瑶为首,这女人果然厉害,凌越儿口风一松,她就知道招出来的必会对自己不利,抢先便处置了她。
凌越儿感觉到喉中进了粉末,再也说不出话,便呛咳起来。
秦夫人和月夫人装腔作势去将辛子瑶拉来,劝慰道:“侧妃别影响王爷审讯,有话稍候再说。
”
可凌越儿只咳出几口血沫,一双几乎滴出血的眼睛死死盯着辛子瑶,受了刑的手指却抬不起来,就此瞪着一双血红的眼停住了呼吸。
这时候她的口角才流出紫黑色血液来。
嘉碧若吓得瑟瑟发抖,缩到萧奕修身边惊叫:“王爷,这是什么了?”
顾清离上前搭了会脉,朝萧奕修缓缓摇头。
辛子瑶大哭起来:“妹妹你真想不开啊,即便你一时错了,向王爷认个罪,领个罚,也不至于要一心求死啊!”
顾清离冷笑,辛子瑶这招弃卒保车下得真不错,倒是掐断了这条线,她本打算将这几名姬妾一锅端了的,结果只死了个凌越儿。
嘉碧若颤声道:“罢了罢了,妾身也不想追究了,只愿此事永不再发生。
”
萧奕修这才缓慢起了身,冷冷道:“找口薄棺,让她家人领回去,这种人即便死了也不当污了本王的门庭,不能以萧凌氏的名义下葬。
”
言下之意,凌越儿死了也要领休书一封了,死后被休对一个女子来说,是最凄惨的下场了,想来她娘家的人也羞于将她领回去了。
顾清离再次领教了萧奕修的心冷无情,与嘉碧若四目对视,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惊惧来。
“碧若,今日是你回门日,本王陪同你回去。
”
妾室回门夫君是不会陪同的,嘉碧若闻言惊喜异常,对于这种殊荣大感意外。
只有顾清离心念一转,明白了他的意思,借嘉夫人之手铲除皇后的势力,不明摆着挑起兰贵妃和皇后的争斗吗?难怪这事他从头到尾都不掺和审讯,这是在“以示公允”啊。
好哇,她居然一直以为自己在萧奕修面前作戏,没想到还是被他给套了进去,被他利用了一回。
第26章 辛子瑶之死(上)
从嘉碧若三朝回门后,王府里人人都知道嘉夫人贵为新宠,辛侧妃那几个消停了许多。
倒是王妃的肺痨之说传开了,人人都不敢再去她院里,顾清离落个清净,行动更方便了。
萧奕修这夜针灸服药后刚躺下,便听外面通传说嘉夫人让他去辛侧妃的院子。
他眉一皱,正自困乏,想说不去,却听外面又道:“离月姑娘也在。
”
萧奕修醒了些,想想还是更衣往那边去了。
随风提着灯笼在前照路,后头尚跟着两名王府侍卫,他轻哼着:“嘉夫人这大半夜的闹什么呢?还拉上离月姑娘一同掺合。
”
萧奕修默不作声,也是有几分奇怪,从上回药膏的事他就隐约觉得离月暗中在帮着嘉夫人了。
到了近前,却发现辛子瑶的院里黑灯瞎火的,实在没什么可看,正疑惑间暗影里走出两道窈窕身影,正是嘉碧若和离月。
萧奕修就着灯光,向她们投去疑惑的目光,嘉碧若解释:“白天找不到离月姑娘,晚上去她那里上药了,这回不敢乱让他人传递药物了。
”
小药圃离这里就近,但是上个药上到这里来也是奇怪。
嘉碧若继续道:“黑暗间瞧见有鬼祟的身影进了这院子,怕是有歹徒或贼子要对辛侧妃不利。
我们两个女子,不敢轻举妄动,才赶紧让韵儿去叫王爷来。
”
听来合情合理,萧奕修却心中暗一冷笑,真有对辛子瑶不利的歹徒,等从这里到他的院子一个来回,也都得手了,这分明是利用这契机想要做什么吧?
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便如上回的事一样,他明知辛子瑶不通药理,近来在王府里也没有与大夫接触过,那药膏明明就是嘉碧若生生栽赃的,可这不正是他要的效果吗?
辛子瑶向来奢华,院里常通宵亮着明灯,但今夜却夜静人寂,院门落了锁。
萧奕修早有防范,着人开了锁,灭了灯,悄无声进了院子。
廊下对坐着两名丫鬟,想来守夜守得困了打起瞌睡来。
萧奕修一扬手,就有人上前将她们料理了,然后踹门而入。
这时候雷厉风行起来,随风点灯提高,屋内瞬间灯火通明,嘉碧若率先闯进内室,只听里面尖叫声响起,萧奕修也缓步踱进去。
室内的灯被次第点上,目光都聚在帐内朦胧相拥的人身上。
很明显,是一男一女两个人。
嘉碧若一声冷笑,毫不留情地扯开纱帐,看见辛子瑶和一名男子瑟瑟发抖地拥在被中。
仔细瞧,那男的眉眼还挺俊秀,顾清离倒是没见过,正奇怪间,就见萧奕修沉了脸道:“陈见,你身为暗卫做这种事,真对得起本王啊!”
原来竟然是王府影卫!
“王爷!”陈见的脸色也异常苍白,但尚且镇定。
“你听我解释。
”
他目光溜了一圈,发现萧奕修身后只跟着两名普通王府侍卫和随风,衣衫不整地从床上下来,走近了跪伏下去。
顾清离陡然察觉他眼神不对,心知他要动手,袖底一滑,银尖夹在指尖。
果然,陈见骤然出手,一招欺向萧奕修。
顾清离想起那晚他在枕边阻止自己的迅捷,不动声色地收了手,等着看他的反应。
果然,萧奕修终于身形一动,侧身避开。
虽然他脚下虚浮,但应变犹在,这一侧正好把攻击让向身后。
两名侍卫与随风同时抢上前,围着他动手。
可惜普通侍卫与暗卫的身手相差太大,随风倒是身手很利落,但比暗卫还是有所不如,打斗中劲风难免波及萧奕修,他的脸色便更苍白了些。
顾清离判断了一下,萧奕修的应变再迅速也没有用,他实际上用不出半点内力,这不但影响了他的速度还直接影响了力度,照这样下去情势难测。
她终于还是暗中出了手,银针激射而出,陈见手臂、膝间软麻,动作滞下来,很快被擒。
辛子瑶这时候才像回了魂似地,连滚带爬到萧奕修脚边上,抱着他的腿哭叫:“王爷明鉴,是他……是他强迫妾身的,妾身不从,是被逼的啊!”
陈见啐了一声骂:“你这荡妇,当初勾引老子的时候怎么不说是被逼的!”
“你这色鬼竟然还冤枉本侧妃!也不照照镜子看你自己什么样,哪能跟王爷比?本侧妃为何要勾引你一个下人?”
陈见脖子一梗,怒道:“是你说只要有孕,生下来的孩子就能世袭王位,你就能扶正为妃的,只要王爷病势一沉,整个王府还不都是你的了?你打的好主意,结果东窗事发就往老子身上推?”
顾清离恍然大悟,怪不得萧奕修要悄悄处置了辛子瑶腹中的胎儿,原来后面还跟着这样的谋划!要是等她的孩子顺利生下来,按皇后的意思不就是让萧奕修“病势再重点”?至于是不是会将王府都交给辛子瑶,那真是天晓得。
辛子瑶又急又怒道:“你冤枉本侧妃,我怀的明明是王爷的孩子……呜呜,王爷你别听他的……”
萧奕修终于道:“好了,如果说今日这情形你还有冤情,那本王不知道你还有什么是不冤的。
照理,奸夫淫妇是要浸猪笼的,看在你的出身份上,本王给你休书一封,自己出府去吧。
至于陈见,押下另行处置。
”
“不,王爷!王爷不要打发妾身出宫!”辛子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哭得凄厉无比,“只要您留着妾身,妾身做什么都愿意……王爷……”
“好了!”萧奕修抬腿踹开她紧抱自己的手臂,冷冷道:“押下去,自作孽,不可活!”
随风跟着冷笑一声:“辛侧妃,好好呆着等休书吧你!”
顾清离见无戏可看,也跟嘉碧若同出了院子。
萧奕修只带着随风走在夜色之中,脸色难辨阴晴。
随风道:“王爷,陈见怎么处置?”
“叫他去勾引辛子瑶,没叫他做出后面的事,他倒好,连孩子都弄出来了,还是信了辛子瑶那套说辞吧?”萧奕修冷笑了一声,“刚才他动手,还是抱着侥幸之心,以为除了本王就万事大吉了,这种没脑子又不怕死的人,还留着做什么?”
“那王爷刚才为何不直接下令处置了?”
萧奕修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随风哼了一声:“是因为离月姑娘在吧?王爷不想让离月姑娘觉得您……”
“放肆!”
随风闭了口,不敢再说。
第27章 辛子瑶之死(下)
顾清离边走边思索,萧奕修什么时候变那么仁慈了,竟然一纸休书就打发了辛子瑶?要知道凌越儿死了也没得到他半点怜悯。
嘉碧若小心翼翼道:“离月姑娘,你说辛侧妃她会不会再生事?”
“她?”顾清离想了想摇摇头。
萧奕修不会给她机会生什么幺蛾子了,虽然休书一封,回去后娘家也没面子,估计日子不会好过。
不对……她忽略了一点,辛子瑶可是皇后的人,一旦皇后知道她在萧奕修跟前事发,就会怀疑她把自己供出来,为了保证万无一失,皇后肯定不会容事败的人再活下去!
这就是萧奕修为什么突发慈悲的原因!
想通了这点,她冷笑一下,萧奕修自己不动手,却借刀杀人,她怎么就把他想得仁慈了?
第二天大清早,顾清离就被雨樱的声音惊醒了:“什么?辛侧妃自缢了?”
她敢肯定,雨樱是故意将声音放大好让她听见的,这丫头平时柔声细气,从不大声说话。
玉梨也很惊讶:“为什么?”
锦姝压低的声音传来:“昨晚嘉夫人带着离月姑娘去捉奸了……辛侧妃被废,收了封休书,想来没颜面见人吧?”
“带本王妃去看看。
”听她们八卦的这会儿,顾清离用最快的速度更衣梳洗完毕,站在门口。
玉梨吓了一跳,登时噤声。
近来她已经不敢在王妃面前有不恭之举,可王妃看她的眼神还是那么冷那么可怕。
锦姝轻咳一声:“奴婢听说王妃的咳疾……”
“怕传染?离本王妃可以远点。
”
锦姝不以为然地扫了这个从入门就无宠的王妃一眼,尽是不屑之色。
雨樱却轻拉她的袖子:“奴婢随王妃去。
”
锦姝虽然不甘愿,也跟在雨樱后面和顾清离一同去看了辛子瑶。
尸体早就被放下来,白布从头到尾蒙着,只剩下等萧奕修过来发落了,只不知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没过来。
剩下的秦采桑、月芰荷和江诗雨三个哭得稀里哗啦。
兔死狐悲,这才没多久,凌越儿死了,辛子瑶也自缢了,她们对比这想到自己的命运,大概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结果看见王妃过来,三人愣一下止住哭,都行了礼站得离她远远的,显然肺痨的传闻也进了她们耳朵里。
“去掀开白布。
”
玉梨愣了,锦姝则一直站得远远地捂着口鼻,一脸嫌弃样。
雨樱刚迈了一步想去揭,却被顾清离拉着,冷冷道:“玉梨,你去。
”
玉梨愕然:“为何要奴婢……”
“你是本王妃的陪嫁,别辜负了本王妃的信任。
”
玉梨咽了口口水,心不甘情不愿地颤抖着手,去揭了白布。
随着她啊一声惨叫,往后跳了一大步,辛子瑶的死状终于露出来。
缢死的人十分可怕,除了脖中尽是紫黑色瘀血之外,还有人舌头会长长坠出,不能缩回。
辛子瑶如今就是这样,脸色紫胀,舌头耷在口外,甚至于两眼还圆睁着,一脸死不瞑目。
“把布全揭开!”
顾清离一声厉喝,吓得玉梨一哆嗦,抬眼看她。
“听见没有?”
玉梨不由自主地苍白着脸,闭上眼抓着白布一角,用力一掀,然后逃开。
顾清离弯下腰去,细细察看尸体各部,甚至抬了抬辛子瑶的下颌,解开了她的衣领察看,跟着又想将她攥得死紧的掌心掰开,却因尸体开始发僵而放弃了。
一屋子的女人看着她这副模样,都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王妃竟然如此大胆。
“看出了什么没?”萧奕修清悦动听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冷漠之意。
谁也没察觉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顾清离蓦然一抬头,横扫他一眼:“看出怎样,看不出又怎样?”
“你觉得她不是自缢的吧?否则可以细细察看?”他握拳轻咳了一声,一步步走近。
锦姝忙道:“王爷,您千金之躯,别离得太近了。
”
萧奕修却推开了她,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关切。
锦姝给他推得退了一步,神色有些委屈。
顾清离低头抚着尸体的脖颈,道:“瘀痕向后,局部皮肤呈现羊皮纸样,这是用牢固且质硬的绳索往后拖拽造成;另一道瘀痕向上,虽部分与勒痕重叠,但依然看得出是软沟痕,这是死后用白绫吊在梁上时间较长所致。
”
“所以,辛子瑶是先被勒死,再伪装上吊?”
“没错。
”
顾清离指使玉梨除去尸体鞋袜,玉梨几乎要哭出来,但在她凌厉目光的逼迫下,一边哭一边抖索着依言去做。
顾清离毫不客气地撩起裙摆至膝上,指着尸体下半部大片瘀积的紫红色斑块道:“尸斑坠积,说明尸体确实是一死就被人吊了起来,才会坠积在小腿部位,而已开始扩散,死亡时间算起来……应该在昨夜凌晨子时左右。
”
萧奕修轻轻击掌,淡淡道:“分析有理,继续。
”
“尸体的手紧攥,相信里面还能有一些痕迹——现在因为尸僵不能掰开,待死后十二时辰开始由僵变软,应该就能察看到了。
”
“你认为会有什么?”
“如果有人勒死她,她势必反抗,最常见的动作是下意识去抓脖间的绳索,有可能会蹭破掌心皮肤,也可能会在指甲缝残留绳索纤维,更可能在胡乱抓挠过程中扯下了凶手衣上某些东西……”
萧奕修点点头:“封锁此屋,所有人退出,午后再来验尸。
辛子瑶虽然败坏门风,有辱妇道,终究罪不及死,竟然有人敢在本王府中明目张胆杀人——”
他目光缓缓转了一圈,所有被他扫过的人都不由自主觉得一股寒意沁到了骨子里去。
江诗雨怯怯开了口:“王……爷,咱们不能陪着姐姐吗?”
“能,陪她去死。
”
江诗雨登时闭口不言。
所有人退出去,萧奕修和顾清离当先,一前一后走着。
到了岔路口,他突然停步回身,顾清离一边想着尸体的情形一边出神,额头险些就撞到他鼻子上,一抬眼不由愣住。
两人距离近在咫尺,萧奕修的气息淡淡传来,竟不由自主令她想到那晚他在枕畔的暧昧距离,莫名其妙地耳朵就开始发红。
萧奕修盯着她,尽管面上镇定,可玉白圆润的耳垂上那层可疑的粉色已经泄露了她的情绪。
他忽然觉得……本王的王妃还是蛮有趣的嘛。
第28章 黑猫的证据
顾清离与他四目对视良久,目光终于开始有些游移,轻咳一声想起了化解尴尬的话:“王爷,我可是有肺痨的人,你不打算离我远点么?”
萧奕修的回答是抬手摸上她的耳垂,轻捻了一下,淡淡道:“你脸红什么?”
“谁脸红了?”耳朵上传来酥麻的感觉,她莫名地心漏跳一拍,被他的举动惹得快要暴走,目光如有芒刺地回敬过去。
“可爱不过一瞬。
”他轻哼一声。
“什么?”他的声音太轻微,她竟然没听清。
萧奕修收了手,凉凉地道:“王妃刚才那些分析,跟谁学的?”
“闲书看来的。
”
“王妃的闲书看得真多。
近来咳疾可好些?”
顾清离摸不准他是何意,只哼了一声:“仍是那样。
”
“一直在吃离月姑娘的药?”
“嗯。
”
无怪她身上总有离月的药香,始终去除不掉。
缠绵毒患这么多年,他本觉得自己对药的清苦气息已万分厌恶,可自从离月出现后,不知为何他就开始觉得她身上的草药气息散发着清香。
或者说只有她身上的带的药味才叫药香,柳言玉和洛云身上的都是清苦之气。
辛子瑶的住处很快便被侍卫们围起来,秦夫人等三人自然也只能回归自己住处。
经过小药圃的时候,萧奕修走上小径,往离月住的小屋而去。
顾清离明知他过去也找不到自己,还是好奇他去干什么,不由就跟上去。
屋内自然空空的,他沉默地将手按在小桌上的药煲上,指尖慢慢往下滑,动作十分温柔。
忽地,一只黑猫蹿过来,蹲在桌上并不畏人,睁着一双琉璃色的眼看着他。
他认得这是离月治好腿伤的那只猫,也是辛子瑶生前驯养的。
萧奕修刚想去摸它,它却敏捷地跳开,几个起落纵进顾清离的怀里。
萧奕修蓦然回头,先是盯了猫良久,才抬眼看她:“跟着本王做什么?”
“谁跟着你,只是来找离月姑娘,想看今日的药煎好没有。
”
“她不在。
”
“那我走了。
”顾清离抱着猫便走。
“别走,你怀里那只猫……”
“喵!”猫很应景地叫一声。
“你想要?”
“它是辛子瑶养的,从不让陌生人抱。
”
顾清离怔住,她没想到一只猫就会引起他的猜疑。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看,忽然发现猫爪上挂着什么。
很纤细的几根线而已,她拈起来对着日头看了半天也没察觉出什么来。
“看出什么来了?”
“是衣物上的纤维,可单凭这个确实看不出什么来。
”顾清离摸出块帕子,小心翼翼地包着放入怀中。
“这猫只要被人抱过,就有可能勾下丝线来,并不一定是凶手身上的衣物。
”
顾清离点点头,叹口气。
谁也不知道辛子瑶死的时候猫儿在不在场。
“走吧,离月应该不会出现,她总是在夜间才会现身。
”
顾清离心想,那不是因为本王妃夜间才能自由吗?她松了手,可黑猫却不肯走,一直跟着她亦步亦趋。
“怪了,黑玉这么喜欢你。
”
顾清离心头一凛。
“它也挺喜欢离月,因为离月救过它。
”
“王爷想说什么?”
“本王说什么了吗?只是随意聊个天。
”
顾清离无语,加快脚步想脱离他的视线,结果她快猫也快,她只能在心里暗叹了。
很快过了正午,再到辛子瑶出事的屋里时,她的尸僵已经开始缓解,顾清离终于顺利掰开她的手指。
如之前所料,辛子瑶掌心有蹭破的血痕,指甲里却没有衣物纤维。
再仔细察看,她的脸色慢慢沉下去。
萧奕修也跟着蹲在她身边,拿帕子包着辛子瑶的手腕,眼中不经意流露出一丝厌恶。
顾清离知道他的洁癖又发作,便嗤之以鼻:“怕脏就别碰了,再等会尸臭都出来了。
”
他哼了一声,放下尸体的手:“这里头是皮肤血肉,凶手被她抓到了什么部位。
”
“这很简单,把府上的人都叫来一一察看,尤其是跟她走得近的。
”
“如果是外露部位自然容易,可如果不是呢?”
“她能抓到的,自然是暴露的部位,否则就是衣物纤维了,谁不穿外衣出来杀人?”
顾清离刚说了这句,对上萧奕修复杂的眼神,就知道自己犯了个低级错误。
时值盛夏,如果凶手就是和辛子瑶相熟,而且住得很近的,不一定会包裹严实才来杀人。
“那好吧,我查女眷,你查男的。
”
萧奕修点点头。
他自然不会把王府上下人等都抓来查看,只先点了些可疑人物聚在一屋,毕竟他们最怀疑的对象其实已经锁定在小范围内
顾清离面前是之前哭天抢地的秦采桑、月芰荷、江诗雨、洛云和几名丫鬟
洛云最不满:“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从不与辛侧妃交往。
”
“大家都要查,没有可以例外的。
”
洛云轻哼一声:“如果我们这几人中查不到,王妃是不是也要让我们查查?”
顾清离俏颜如冰,扫向她:“本王妃要杀她不必勒死,完全可以以不守妇道之名浸猪笼。
”
洛云眼珠转了转:“可是府中女眷还有一个没到场。
”
顾清离挑了挑眉,眼有疑问。
“离月姑娘啊。
”
顾清离心头一凛,忘了离月是洛云心头之患。
“先查再说,离月姑娘是客,要查也得到最后。
洛姑娘你既这么不愿接受检查,那本王妃先从几位夫人和丫鬟开始,都脱去外衣。
”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众女还是开始不甘愿地脱着外衣。
夏日除了外头一件薄襦,里面便只剩抹胸和长裙,个个眼巴巴看着顾清离,心想再脱便是折辱人的事了,难道这王妃有特殊嗜好?
“手臂平伸。
”顾清离逐个绕着她们查看,上上下下,一丝也不放过。
“月夫人,你颈间这是什么?”顾清离在月芰荷面前停下,盯着她颈边几道血痕。
“啊?这是今日中午黑玉抓的。
”
“今日……中午?这么巧?”
月芰荷本能地感觉有些不对,结巴道:“是……是啊,我见到黑玉在药圃边上转来转去似乎饿了,便去抱它,然后……然后不知怎地就被它抓了一把。
”
“听说黑玉对陌生人很有敌意?”
“是啊,可是平时我们常与辛……子瑶往来,黑玉跟我们挺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怒来抓我。
”
顾清离冷笑:“这也太巧合了吧?跟我见王爷去。
”
“王妃,妾身到底犯了什么错?你总得说清楚吧?”月芰荷慌乱不已。
顾清离懒得与她多话,示意雨樱和玉梨架着她便往外走。
“王妃,你欺人太甚,我虽只是个夫人,也是王爷的人……”
第29章 刺青
喧闹间萧奕修也从隔壁出来,扫了一眼衣衫不整的月芰荷,目光落在那几道血痕上,盯着看了许久。
“月夫人说这几道血痕是黑玉抓的,王爷以为呢?”
“王爷,你要为妾身作主啊,妾身是冤枉的!妾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萧奕修垂下眼睑,懒得与她多话,只朝随风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解说。
“月夫人,辛子瑶是被人缢死的,她死的时候挣扎过,指甲在凶手身上抓出几道伤痕来,留有残余皮肤血肉。
现在,你死得甘心了吧?”随风露出蔑视一笑。
“不不,我这真的是被黑玉抓伤的!采桑!”月芰荷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你和梅儿当时不都在旁看着吗?你不是见到黑玉抓我了吗?”
秦采桑这会儿已扣上衣衫出来,闻言柔声细气道:“月姐姐,我几时见到了?梅儿,你见到了吗?”
梅儿摇头:“中午我与夫人在一处,没见过月夫人。
”
月芰荷一呆,蓦然大叫:“你们撒谎!我是冤枉的……”
“这是杀人凶案,送官法办吧。
”萧奕修的声音里似乎有遗憾,轻轻叹了一声,“想来大理寺会审清的。
”
“王爷,这是采桑陷害我!”月芰荷的呼声渐渐远去,夹杂着哭声。
“切!”人群中夹杂着洛云低啐的声音,陌王府上这些夫人都是些什么人呐,一个赛一个的渣,可怜她家陌王爷还要成天对着她们。
众人散去,只剩下萧奕修依然在原地,眼尾撩起,淡淡扫向顾清离。
“王妃还不走,是在等什么?”
“王爷又在等什么?”
萧奕修不动声色地看了她良久,才道:“你是在等黑玉吧?”
顾清离大感意外,他居然又看出来了,那还故意纵容她指认月芰荷!
“我是打算去离月姑娘那里看看她回来没有。
”她抬步便走,却被他一把捏住手臂,拽得靠近了。
他的脸离得很近,鼻息匀柔地打在她脸上,轻而缓的声音像是在嘲弄她:“在本王眼底卖弄你的智慧,还嫩了点,猫爪抓伤的血痕是尖利的,人指甲抓伤的血痕可是宽而不齐的。
”
顾清离用力一甩,他到底手上无力,还是被她甩脱了,冷笑:“你既然看出月芰荷是冤枉的,为何不替她澄清?还要将她送官法办?你是顺水推舟,想借我之手除掉她吧?说到底,你这几个夫人,应该都是有问题的吧?”
他倒是没想到她说得如此直白,静了一会点头道:“包括王妃你,岂不都是同样的目的?”
顾清离一怔,忽地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从一开始就对自己毫不客气,存有敌意!因为替他指婚的是皇帝,他认为他身边所有的女人都是来自宫中各种势力,来监视他言行的!
她仔细搜索了一下原身的记忆,确信并没有接受过任何监听他的任务,便哼了一声:“你也太瞧得起自己,我对你的事没有任何兴趣!”
他不知有没有相信她的话,只仿若不经意地问了句:“下一个是谁?”
顾清离脑海中掠过刚才验身时秦采桑肩下一朵新鲜的玫瑰刺青。
这女人反应倒也快,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想到了应对之策,为自己纹了朵花去遮盖,也是够狠!
那一针针刺下去,再敷上止血药,就以为天衣无缝了?当然不!即使刺青能盖住抓痕,但周围肌肤针刺后的红肿哪是那么容易消的,哪怕她用冰敷过了,依然有些许痕迹残留。
她杀辛子瑶,应该是为了怕辛子瑶去向萧奕修求情,泄露她们的身份吧?或者是怕辛子瑶到了皇后跟前,为减轻自己的责罚将她们都拖下水。
“喵!”地一声,黑玉悄无声息地出现。
她弯下腰去抱起黑玉,仔细察看着它的爪子,果然,先前已清除掉几根丝线的爪间又多了衣物纤维,细细再找,确实有残留鲜血。
月芰荷没撒谎,黑玉突然发狂抓她,一定是秦采桑在暗中指使,那女人可能对黑玉的习性掌握得更好些,便让她做了自己的替罪羊!
“在你这王府,连做只猫都不容易,再三被人利用!”顾清离冷嘲热讽完,心念一动,决定不再告诉他下面的线索。
他不愿亲自出手对付这几位夫人,偏要假她之手,她何必一再如他的意?有本事让他自己查去!
她抱起猫,朝他嫣然一笑:“王爷想知道下一个是谁么,自己慢慢查吧,恕本王妃不陪你玩了。
”
看着顾清离施施然走远的背影,萧奕修有瞬间的怒意,但转眼便淡淡散去。
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唇边居然泛起一丝不经意的微笑来。
近来是怎么了,居然对这桀骜不驯的王妃越来越容忍了,任由她对自己再三顶撞?
杀人偿命,哪怕是王府的夫人也不能例外。
辛子瑶的尸体被送往大理寺经仵作验尸,月芰荷受审讯后确认杀人罪,自然很快被押往囚场行刑。
由此,顾清离判断大理寺中应当有萧奕修的人。
断案能如此神速而不合理,而且立即行刑,甚至不给皇后反应的时间去把月芰荷捞出来,这个陌王爷,看来长年病弱不问朝政,其实在朝中暗伏的势力也不容小觑啊。
消息传到陌王府时,萧奕修只淡淡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今晚本王去秦夫人那里过夜,让她准备好。
”
秦采桑心情忐忑,不知是喜是忧。
自从入府,她就只侍奉过王爷一两次,每次都是在酒后昏睡过去,甚至不知道初夜是什么滋味。
她当然也很莫名其妙,可是据说辛子瑶被宠幸的时候也是如此,闻到一些淡淡香气便昏昏欲睡了,她甚至怀疑王爷从来都没碰过她们,可这话她不敢向任何人说。
若皇后那边知道了她们这么无能,连他的床都没爬上过,不知道要受怎样的责罚。
后来连凌夫人也是和她们一样的遭遇,几人在一块提起,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个念头:陌王爷长年病弱,怕是那方面……不行吧?
当她心里还在徘徊着这个念头时,萧奕修已经命她开始宽衣了。
他斜斜倚坐在床边,并没有任何动作,似乎等着她来伺候自己。
今晚既没有饮酒,也没有闻到什么异样的香气,秦采桑的手下意识有点颤抖起来。
当她脱到只剩抹胸的时候,犹豫片刻去帮他解衣,看他并不拒绝,动作渐渐自然起来,柔婉一笑:“王爷今夜似乎心情不错。
”
“嗯。
”他甚至抬了手,慢慢抚摸着她肩上那朵玫瑰纹身,温润柔和地微笑着:“这朵花纹得真美丽,从前怎么没有见过?”
“妾身觉得好看,自己刺上的,王爷喜欢?”
“自己刺上的?对着镜子,应该很难吧……”
“妾身从前学过。
”
“不如帮嘉夫人也纹朵花吧,你说纹什么好呢?”
秦采桑的神情稍呆滞了一下,随即微笑道:“王爷喜欢什么就纹什么好了。
”
“本王喜欢蝎子。
”
“蝎……蝎子?”
“蛇蝎美人,蛇与蝎才配你们嘛,玫瑰可不行。
”
第30章 秦采桑
秦采桑的脸色稍有改变,娇美动人的神情掺杂了一丝不解与恐惧。
可眼前这个男人,依然笑得那么风清云淡,仿佛只是随意和她调笑一句。
忽然,屋外传来梅儿短促的呼声,继而静止。
秦采桑大惊失色,蓦然转身往门外看去,却见门已经被用力推开,嘉碧若在前,王妃顾清离在后,她俩甚至连丫鬟都没带,就孤身而来。
嘉碧若上上下下打量着衣衫不整的秦采桑,娇媚一笑,语声玲珑:“哟,身段不错嘛!”
“你们来干什么?”秦采桑半抱着胸,怒视他。
“当然是王爷让咱们一同来伺候他喽!干嘛这么奇怪瞪着我?咱们不都是王爷的女人嘛,有什么好害臊的?”
“你……”秦采桑一咬下唇,她实在没办法和这女人比脸皮厚,只能转向顾清离,“王妃难道也要这样说?”
顾清离心里也暗骂了一句,心想谁要和这两个女人一块伺候那个混蛋,但脸上却穆若清风:“本王妃听闻秦夫人刺青技术为一绝,特来瞧瞧而已。
”
嘉碧若上前,将手搭上秦采桑的肩头,依然是柔媚地笑:“果然是好美的玫瑰花呀,秦夫人别遮遮掩掩么,让我瞧瞧……”
秦采桑忽然目露凶光,手臂如蛇般滑溜,穿过嘉碧若的臂弯,“咯”地一拖一卸,便将她扭脱了臼,随后一招怪异的掌法袭向顾清离。
反正今晚只有这病弱王爷和两个弱女子在,她不如搏一搏灭了他们的口!
顾清离却早有防备,这女人能独力勒死辛子瑶,就绝不是柔弱之辈,之前她一直没看出来,不代表现在还不知道。
她现在和原身已契合得相当好,哪怕只使了三分功力,也足够令秦采桑在三招之内趴下!
当秦采桑被自己的衣裙五花大绑之后,萧奕修也已经替嘉碧若接好了脱臼的手臂。
嘉碧若活动了一下臂弯,心中怒气益增,冲上前握拳抵着秦采桑的刺青,笑容娇媚中透着可怕:“秦夫人,妹妹刚才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你的刺青呢!”
然后以拳头的指关节缓慢地辗着那片刺青,秦采桑啊地一声便惨叫起来。
被抓伤后再强行刺上纹身,不过三天,哪能全好,在她缓慢的揉辗下疤痕脱落,又流出新鲜的血液来,沿着秦采桑洁白的肌肤往下流。
顾清离略一皱眉,心想这嘉碧若早晚留不得,如此心狠,也必非善类。
目光一转,看萧奕修依然淡定地坐在床上,被秦采桑解下的腰带散落在一边,衣襟半敞,随意得像是就寝初醒的慵懒惺忪模样。
她僵了片刻,目光下滑。
其实不知看过多少次他光裸的胸膛,可这般细细打量时还是忍不住觉得热血上涌,总觉得他如玉的肌肤上勾勒出的完美线条诱惑得让人挪不开眼,便如他那张如圭如璧、如琢如磨的脸一样,动人心魄。
呸!她回过神来心里暗骂,他是故意不穿好衣衫的吧?真是不要脸!
萧奕修显然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斜斜一挑眼尾,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无声而魅惑的笑,连眼神似乎都在说:“你连人都是本王的,装什么害羞?”
顾清离转动着僵硬的脖子,才发现那边秦采桑呻吟哭泣着,已经在嘉碧若的施刑下开始求饶,只是仍不肯认罪。
“好了,碧若。
”萧奕修终于叫停。
嘉碧若立即收手,恭敬地道:“王爷,妾身看,她必然就是杀死辛子瑶的凶手。
”
萧奕修点点头:“罪证确凿,明日将她也押送大理寺吧,就说是月芰荷的同党,欲消灭罪证时被本王察觉。
”
秦采桑哭号道:“不是的王爷,妾身冤哪!”
“就凭你这纹身下的伤痕已经能定罪了,哪里冤?”萧奕修轻挑一下眉。
“王爷凭什么说我这伤是被辛子瑶抓的?”秦采桑愤怒道。
“唔,这个嘛,人应该不易判断了,可是狗却能嗅得出来。
”萧奕修轻叹着摇头,“别忘了辛子瑶可还没下葬,只要牵条狗嗅一下她指甲里的气息,就能指认出你来。
”
秦采桑脸色苍白,一脸绝望。
“本王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招出你的同党,或许本王可以设法求情,饶你一命。
”
秦采桑忽然眼里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我没有同党。
”
“呵呵,对着镜子能纹出如此精致的刺青来,你还真是了不起。
”萧奕修慢慢起身,仿佛不愿再听她说话,懒散地将目光投向窗外,“你不想活,就算了。
”
“我招……是江诗雨,是她与我合谋杀了辛子瑶。
”
萧奕修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碧若,唤人进来将她架走,别忘了江诗雨。
”
“是。
”嘉碧若娇声一笑,击掌数声,便有人冲进来将秦采桑架了出去。
众人一离去,顾清离也想要走。
“王妃,你就这样看着本王衣衫不整,站在这里?”
顾清离刷地回头看他,居然还是那副慵懒勾魂的模样看着自己!
她恶狠狠道:“你就不会自己穿好?”
他轻笑一下:“不好意思,本王向来被人伺候惯了。
”
本王妃也没有伺候人的嗜好!顾清离心里一面腹诽,一面想着平日针灸还不都是这个混蛋自己脱自己穿,怎么面对她这个王妃身份时就耍起无赖来!
想到下个月的解药,她深吸气调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走近他。
毕竟自己的解药才凑齐了大半的药材,还不是和他翻脸的时候。
拉平他的衣襟,她开始一粒粒地扣着扣子。
萧奕修看着她低头而专注的模样,犹自半撅着愤愤不平的红唇,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暖意来。
究竟哪里和离月有点相似呢?除了身上的药香……
在替他束腰带的时候,她恶意地用力收紧,勒得他差点喘不过气来,不由皱眉:“你想谋杀亲夫?”
“对不起王爷,在你眼里,没有女人配做你的妻子。
”她用他惯常的语气讽刺了他一下,朝他得意地扬眉一笑。
想让本王妃伺候,就得要受得了才行。
萧奕修居然没有动怒,只冷哼了一声,摸出一块帕子,细细擦拭着自己的手,然后弃去。
顾清离愣了一下,她已经很久没见到他这个动作了,还以为他对自己早就不那么嫌弃了,原来竟然……
她一语不发地走出去。
萧奕修看着她离去时有些负气的眼神,觉得她似乎误解了什么。
他只是因为刚才摸过秦采桑的刺青,才下意识想要擦一下手,其实他已经有很久没对王妃产生过本能的反感了……
可是有什么区别呢?难道还要向她去解释不成?想到她是皇帝送来的女人,萧奕修的心又冷下去,她看上去再与众不同,也改变不了她的身份。
她要是乖乖地还好,一旦有所异动,下场还不是和辛子瑶她们一样。
第31章 盛妆美人
顾清若与暮王萧奕墨的婚礼在即,顾清离早早更衣,在屋内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始终觉得雨樱画的这眉差了点火候。
萧奕修踏进屋,抬眼一看,愣了一下。
顾清离穿了一身胭脂红绣蝶嬉图曳地长裙,饰带层叠,飘逸翩然;足下是玉华飞头履,一身华贵又惊艳。
头上簪的是上回宫中赏赐的点翠金凤步摇,芙蓉玉梅花宝钿,鬓边斜插了朵刚摘的鲜花,清新又不失高雅。
“看着我干什么?”顾清离从镜中发现了他的到来。
萧奕修走近,仔细打量她,一言不发地擦去她刚画的眉,拿着细眉笔勾勒起来。
完事一掷眉笔,换了枝朱笔。
顾清离一看,这是要在她脸上开个画坊的节奏,立即抗拒道:“你要干什么?”
萧奕修不答,左手固定了她的下颌,右手提笔,她只觉得眉心一凉,不得不僵着脖子任由他在自己眉心折腾。
“好了。
”
顾清离忙揽镜自照,愣在那里。
上回便知他画得一手好眉,没想到这落梅妆也画得如此精巧,看着眉心那五瓣殷红,她下意识觉得这混蛋要是真心温柔起来,还确实挺……
这念头一闪而过,被他冷漠的声音唤醒:“好了,走吧。
”
“你把我画成这样想干嘛?”今天只是去参加顾清若的婚宴,不是去抢新娘子的风头。
“本王的王妃,在任何场合都该是艳冠群芳的。
”
如此一妆扮,顾清离哪还是原来那个柔弱怯懦、人前畏缩的丞相千金?他疏离的目光扫过她的脸,心底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盛妆美人秋水为神玉为骨,艳色殊胜脱尘俗,惊鸿一瞥下连他也心意若动。
原来她只是盛大场合用来替他的颜面锦上添花的工具。
顾清离想到这个念头,对镜时那点良好的自我感觉烟消云散,当先出了王府,将萧奕修撇在身后。
马车到了暮王府,顾清离不由自主又想到大婚那日所受屈辱,一迟疑,萧奕修已欠身下了车,撩着车帘,将手递给她。
她清楚这王府门口人来人往,这种时候他总是要作秀作到十足的。
心里冷笑一声,还是将手放在他掌心,默不作声下了车。
其实上回听他带着寒意地指责自己和辛子瑶一样,不过是宫里硬塞到他身边的卧底,她回去思想良久,对他的恨意已减弱了许多。
可偏偏他再三的冷漠和利用又让她生出了反感。
络绎不绝的宾客不时与萧奕修打着招呼,人人都用惊艳的目光扫过美艳冷傲的陌王妃。
暮王府喜庆盈门,连偌大的庭院内都设了宾客席,自然皇族都设在内堂贵宾席,距离喜堂里新人最近的席位。
萧奕墨一身光泽耀眼的大红锦袍,发似墨云,垂落肩头,衬着他如玉的面色,显得格外英挺不凡。
看他一脸喜气洋洋,对这门婚事似乎颇为满意。
同为相府千金,顾清离知道自己的地位无论如何无法与嫡出又获宠的顾清若相提并论,这也就是萧奕墨当时何以弃深爱他的原身,而选了顾清若的缘故吧。
何况顶着“东渊第一才艺”之名的顾清若,在士族少女中可是出了名的色艺双全,一曲“离袖招”盛舞艳惊天下,多少人欲亲睹而不得。
“王妃,想什么呢?”萧奕修的声音温柔得能漫出水来,在喧闹喜乐中如一汩沁心细流,涓涓清朗。
顾清离便回过神来,见萧奕墨正一脸惊艳地看着自己,眼中有震惊、疑惑、惋惜……以及不可置信?
顾氏三姐妹都以美貌著称,但顾清离当年之所以并没有脱颖而出,实在与她的个性气质有很大关系。
她清新寡淡,不爱妆扮自己,遇人又总是羞怯柔弱,人前总是含胸垂首,显得精气神不足便算了,气质也大打折扣。
如今日这般容光四射的顾清离,萧奕墨可从未见过。
“嗯?哦……”顾清离回过神便知道萧奕墨一定说了什么,但她出神时并未留意,这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于是求助的目光投往萧奕修,挽着他臂弯展颜一笑:“自然是在想王爷。
”
这句应答立即替她的失态解了围,萧奕修温颜一笑,令华堂一室生辉,显然对她这句回答极为满意。
这一瞬顾清离有点恍惚,仿佛从他眼里看到了一脉真正的温柔,而不是用来掩盖他冰冷心性的温雅表象。
进了喜堂,顾清离才低声问:“刚才那淫贼说了什么?”
淫贼?萧奕修的眼神僵了片刻,才想起眼前这个顾清离早不是当年那个看见萧奕墨就满眼恋慕的迷妹了。
他当时想,或许是新婚那夜萧奕墨的卑鄙手段令她寒了心,看透了那个人面兽心的皇子。
可她这样的厌恶鄙夷的语气还是有点出乎他意料的。
“他说,没想到多日不见,顾家二小姐竟似脱胎换骨,变得如此动人。
”他慢条斯理地说,甚至没有正眼看她,但眼角余光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
“他居然称你‘顾二小姐’,而你并没有加以反驳。
”
她毫无得色,反倒是嫌恶地一敛眉,冷冷道:“顾二小姐也好,陌王妃也好,跟他那淫贼屁关系也没有吧?”
“有关系,都是他妻妹。
”
她被他噎了一下,狠狠瞪过去:“你哪回让我痛快了,你心里就不好受了是吧?”
他居然柔和一笑:“是。
”
顾清离不想再理他,径自想找个女宾席先坐下,却听他又悠悠说了句:“他还问你,是不是我陌王府的风水格外好,才滋养得你如此动人。
”
顾清离刚想讽刺他一句,眼珠一转立即明白:“这话是你加上去的吧?他哪会觉得陌王府的风水好,嘲弄你都来不及。
”
他笑容不减,眼中划过一丝狡意,似乎默认了。
顾清离本来有些怒气,却被他作弄人这点小小的狡狯心机击散了,他居然也会有如此生动的眼神。
说起来,他似乎与初见时有些不同了,那时候他满眼的肃杀深藏在温雅的笑容之后,对任何人都没有半分温情。
宾客席男女分开,中间以八扇刺绣围屏相隔,顾清离的位置恰巧能遥遥看见萧奕修,但两人并无眉目交流,各自坐下。
跟着仪官扯着嗓子报皇帝与凌贵妃亲临,几乎满堂宾客都震动了。
成年皇子分府后,是要在大婚第二日才能进宫拜见帝后和妃嫔的,萧奕修就是如此。
可见萧奕墨的殊荣是除太子外第一位了。
皇帝仪仗在门外停下,大批侍卫林立,守卫森然,众人簇拥下见到个身着龙袍冠旒,威仪万千的男子缓步入内,他身边是美艳动人的凌贵妃,也许因今日是儿子成婚,她不似往日那样一脸傲气凌人,带着少见的和婉笑容,春风满面。
两人在正中首高堂位置落座,所有宾客三呼万岁拜见。
第32章 大闹喜堂
新娘子被搀扶到喜堂正中的时候,萧奕墨满面笑容,两人各执了花球的一端,开始拜天地高堂父母。
“等一等!”
忽然,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冲进喜堂来,有些踉跄。
看她身着绮罗长裙,鬓边珠翠环绕的样子,非富即贵,虽然没人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可人看衣装,下人们都以为她是哪个达官显贵甚至皇族的女眷,才由她随意走动。
可再细看,她盛妆的眉眼间充满凄惶、悲伤,似乎还夹杂着愤怒、怨恨等多种复杂的情绪,有点跌跌撞撞往喜堂正中而去。
她举止如此异样,立即便有人上前拦阻了,但王府下人犹顾忌她是哪家贵眷,不敢过分无礼。
贵宾席已经开始议论纷纷,私下交头接耳:“这是谁呀?”
萧奕墨正拜完高堂,打算夫妻对拜,听见喧哗声本能地就往门口扫了一眼,见到那女子,陡然脸色一变,厉喝道:“谁将闲杂人等放进来的?快拖下去!”
那女子本在几名丫鬟阻拦下挣扎,听到他的声音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全身剧震,蓦然回首看过去,尖声叫:“暮王爷,你不能成婚!”
席间不乏与丞相交好的,甚至顾家的亲属,都开始变了颜色。
凌贵妃是护国大将军凌普之女,凌氏掌握东渊一半兵权,党羽遍布朝野,席间还有不少是凌贵妃娘家的人,脸上更是难看。
“暮王爷,你当初强迫我的时候,可是答应我将来会娶我进府的!虽说我爹只是个四品武官,可到底在凌大将军麾下随军出征、出生入死十多年啊,从来没有半分对不起萧家江山和凌氏的地方……”
这一席话令满堂宾客都炸了锅,终于有人认出这盛妆华服的女子是凌普军中四品武将何震昆的女儿何怡钰。
“这疯子胡说八道什么?还不快拉她下去?”萧奕墨气急败坏。
“不……不……”
眼见着那些丫鬟得了指令要强行上来拉人,何怡钰挣扎得更厉害了,出乎意料,她竟然还有点身手,挣扎间将几名丫鬟都打倒在地,甚至又往前冲了几步,到底是武将之女,可能确实练过些拳脚。
她捂住自己小腹:“谁敢碰我,我腹中有暮王爷的孩子!”
这句话倒真是震慑了许多下人,本来打算冲上来的王府侍卫刚沾到她衣衫,有点无所适从了。
就这一瞬间她就冲到了萧奕墨跟前,指着他鼻子颤抖哭泣:“王爷你竟然能对我如此无情!若不是我当初信了你,又怎会轻易从你?好歹我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你玷污了我,却又娶了顾清若,我今日就是要在皇上和百官面前告诉所有人,你是如何始乱终弃的!”
“胡说!”萧奕墨眼里杀气隐现,但在这华堂之上,如果他真的动了手,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再说对方虽然只是个四品将军的女儿,可她的父亲毕竟是京官,当着皇帝和这么多皇族百官的面,他只能一把捂住她的嘴,厉声吼:“你这疯妇,本王何时跟你有过什么?还不快来人将她拖下去,都傻愣着干嘛?”
噪杂声中,皇帝的声音忽然不轻不重地响起:“放开她,听她说。
”
萧奕墨整个人都愣住了,不敢置信地朝上位看。
凌贵妃却显得震怒:“皇上,今天可是墨儿大喜,你怎么能任由一个疯子扰乱礼堂?”
皇帝却只淡淡地看向凌普:“这女子是谁?”
凌普愣了一下,他有心想说是疯子,可在场认识何怡钰的显然不止他一人,只能硬着头皮道:“是臣氅下威德将军何震昆的嫡女何怡钰。
”
皇帝点点头:“继续。
”
凌贵妃脸上如同开了染料铺,青红白黑各种颜色交替,十分精彩。
顾清离忽然想起几天之前萧奕修意味深长地提醒自己那句话。
看来这场婚礼不白来,他是精心准备了一场重头戏啊,难怪还有皇帝和凌贵妃出席。
看来,他自己婚礼丢的那点颜面,今天要在萧奕墨的婚礼上全找回来。
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这个女人会被人放进喜堂了,还不都是萧奕修一早安排好,偷偷带进王府的!至于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她现在还没猜到。
那边萧奕墨已经相当狼狈了,何怡钰却还在步步进逼:“当初我不愿意,王爷就用强,若不是你许诺我一定娶我,我怎么可能答应!现在弄大我的肚子,不但不负责,还另娶他人!我知道顾大小姐出身比我高贵,还有东渊才艺第一之誉,我哪里比得上?可你要娶她当初就不该招惹我啊!”
顾清离也在奇怪,萧奕墨为什么色令智昏就对这女子用强,他当初想玷污自己,那是因为要让萧奕修颜面扫地,可眼前这女子……虽然美貌,似乎还不算绝色吧?
跟着听她道:“你不就是想让我爹投入凌将军氅下,助他赢得边塞那一战吗?你为笼络他,就用了这样的手段,结果呢?”
顾清离听见宴席间有人低低道:“边塞那一战不是两年前的事吗?”
他和何怡钰居然有近两年的关系了,也就是顾清若这回被绿得大了。
一直盖着红盖头在旁微微颤抖的顾清若,这时候再也忍不住,不顾一切揭了盖头,两眼通红满面泪痕,看着萧奕墨道:“你竟然这样对我!”
“清若你听我说……”
那边何怡钰还处于情绪激愤中,见到清婉高贵、一身喜服的顾清若,疯了一样扑上去揪住她,拍拍左右开弓,骂道:“就是你这狐狸精,若不是你勾引暮王爷,他怎会这样对我?”
顾清若毕竟是大家闺秀,哪比何怡钰的身手,娇嫩的脸上给她掴出两道掌印来,整个人都懵了,随即便哭得更伤心:“王爷,你怎可如此对我?”
萧奕墨脸色发青,也顾不得皇帝之前的制止,拖开何怡钰,咬牙切齿道:“你这疯妇若再造谣撒泼,别怪本王对你不客气!”
何怡钰将脸一抬,挺胸道:“王爷想要怎样?我已经有了五个月身孕了,你不要我,连自己的孩子也不要?”
这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她小腹上去,果然,略宽松的锦袍下凸出腹部的曲线来。
眼看萧奕墨已无法收拾这场面,此刻他就算不顾一切将何怡钰灭了口,也无法解释清楚这孩子的事了。
第33章 封你为侧妃
皇帝沉缓威严的声音响起:“何怡钰。
”
何怡钰虽然撒泼,但听了皇帝唤她,也不敢造次,只能恭敬地跪下去,哭泣道:“皇上为臣女作主。
”
“谁家少年不风流,奕墨也许是做错了点事,但他并没有骗你。
”
何怡钰愕然抬头。
“他同意娶你,并没有说让你做正妃,这件事其实他也曾提过,是朕让他先压下,先娶了顾清若,稍后打算封你为侧妃。
终究顾清若出身比你要高贵,哪有让你先进门的道理?”
我去!这个圆场打得好不虚假!顾清离心想,老娘进门的时候萧奕修可有了侧妃和一堆夫人!
但凌贵妃立即向皇帝投去充满感激的眼神,萧奕墨的脸色也和缓下来。
到底事关皇家体面,父皇哪能眼见着他出丑于人前。
何怡钰也愣在那里半天没说话。
“这样吧,先让他俩先拜完堂,朕答应你,不日即给你与奕墨赐婚,让你为侧妃。
”
何怡钰倒是呆呆地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半天也不说话。
凌贵妃微含怒意:“还不谢恩?”心里对这个突然杀出来的儿媳妇痛恨之极,若不是没法发作,她恨不得连那女人腹中的胎儿都不顾,要让那贱人一尸两命!
“哦……”何怡钰慌慌地没了主张,叩头拜道:“谢陛下隆恩。
”
虽然这结局并不如她想像的满意,可至少皇帝赐婚,总比没名没分生孩子要好。
一场闹剧竟然这样落幕,顾清离以为萧奕修必定失望之极,目光射向他时,却发现他眼中笑意流动,仿佛正中下怀。
难道说这样的结局也在他意料之中?那他仅仅是让萧奕墨出了一场丑,就此罢休?
没错,在场没有傻子,都看得出皇帝是特意打圆场才了了此事,也清楚他虽为了皇家体面按下此事,心里对萧奕墨的印象必定要大打折扣。
可是这样的结局,应该离萧奕修狠辣的作风还是有点距离。
顾清若不甘不愿地重盖上盖头,那一瞬间,顾清离看到她底眼的怨毒之意射向何怡钰。
而凄楚可怜还有点疯魔的何怡钰,此刻出奇地镇定,唇边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纹,眼神毫不退缩地对上顾清若。
这个何怡钰,不简单!
顾清离心头凛然。
萧奕墨和顾清若大婚喜讯早几个月便传遍了京城,何怡钰真想闹不等今日,萧奕修到如今才把这枚棋子放出来,那可不是在大婚时卸萧奕墨一点面子那么简单!
婚宴未尽,皇帝与凌贵妃就先离去,众宾才开始陆续散走。
看皇帝走的时候喜怒难辨,顾清离觉得萧奕修至少达到了在皇帝心中打压萧奕墨的目的。
顾清离在萧奕修的搀扶下踏上马车,忽听到一声唤:“二姐!”
她回过头,看见三妹顾清潇,远远看着他们。
她心里十分诧异,这个三妹什么时候一脸温柔地叫过她“二姐”?因此只冷然点头。
顾清潇似乎也不在意她的态度,只盈盈行了半礼,朝萧奕修嫣然巧笑:“二姐夫。
”
她居然不称“陌王爷”,这声亲昵的“二姐夫”叫得顾清离寒毛倒竖。
再看萧奕修,他惯是温文尔雅的清贵笑容正挂在唇角边,朝顾清潇略一颌首,看得她脸若飞霞,微微低下头去。
只有顾清离知道,这人除了笑容动人,其实眼里根本容不下任何人,他一掠而过的目光或许根本就没把顾清潇看清楚,便携着她的手上了马车。
等顾清潇含羞带笑抬起脸来,马车已开始辘辘而行。
“解气吗?”
马车上,萧奕修忽然开口。
顾清离愣了一下,抬眼看他。
马车内仅悬着盏琉璃风灯,随着马车摇晃的节奏,将光投在他脸上,如雾如梦,像一层薄纱,将他的眼神映得迷魅朦胧,难以分辨。
她想了想:“有什么好解气的,你安了枚不错的棋子在萧奕墨身边啊,从哪弄来的?”
“这招,也是跟人学的。
”他淡淡说了句,便不再解释。
跟人学的?顾清离反复思量,总觉得有哪点不对劲。
他说的是什么?是指大闹喜堂,还是指把何怡钰硬塞给萧奕墨?
忽然,她心头一亮,倒吸一口凉气。
怀孕!
她猜的都是错的,他是指何怡钰怀孕的事!
“你别告诉我,那个何小姐一直是恨着萧奕墨的,她怀了别人的孩子来栽在他身上,然后留在他身边卧底!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眼神幽邃地看着她,轻叹一声:“王妃,你还是不要太聪明了,人太聪明,总是活不长的。
”
顾清离哼了一声,这阵子的搜集,她已经快集齐解药了,根本就不理他的威胁。
她想起辛子瑶怀孕的事,如果萧奕墨不设防,让何怡钰生下这个不知道哪来的孩子,万一是个男丁,恰巧是长子,将来不就会继承王位?搞不好,那个何怡钰还会在暮王府搅个天翻地覆,甚至让萧奕墨再也生不出别的孩子来。
那顾清若……脑海中跳出幼年时的碎片,顾清若一脸冷傲,而原身孱弱无助地俯伏在地,哭泣着抬脸求饶,顾清潇拍手大笑,而一名奴婢正狠狠踩着原身的手背辗着。
只不过为了一桩小事,三姐妹共同绣了一块手帕,而她得到了前来相府作客的萧奕墨的称赞而已。
随口一句称赞算什么?萧奕墨根本不会在意这种小事,转眼就会忘记,可原身却牢牢记在心中,因为她冰冷的童年没有得到过任何称赞,所以她始终把那个少年一朵淡淡的微笑记在心上,成了她半生的眷念。
所以不管顾清若和顾清潇怎么践踏她,踩她的五指,她哭叫、求饶,也没有放弃过继续学女红。
她指望这辈子还能再绣出件得到萧奕墨称赞的物事吧?她哪里想过,那个随便对她笑了一下的少年,其实是她这生的恶魔,甚至断送了她短暂的一生。
活该,何怡钰若是将暮王府搅成团浑水,正是她所愿。
倒是皇帝的态度非常让她想不通,最后他一句话维持了皇家颜面,可是开始为什么不干脆地阻止何怡钰开口,反而放话让她说下去?
没等她想通,马车已停在陌王府门口。
回了屋匆匆换下绯红衣衫,还要扮成离月再去萧奕修那里。
正要洗脸,她在水影中看见自己的容妆,不由愣了一下,下意识轻抚着眉心的落梅妆。
好美,她竟然一时不忍洗去。
第34章 姐妹情
匆匆赶到萧奕修那里,他正倚着门,仿佛在等什么。
“王爷赴宴归来了。
”
“离月姑娘。
”他微笑着,似乎比往日更多了分温柔。
进屋后照常施针,只是落针的时候她觉得背上始终有那么两道目光,忍不住就去看他一眼:“王爷今天与往日有些不一样啊?”
“今天看到一场盛大的婚礼,自然有所感。
”有所感?是看到别人婚姻不幸,他幸灾乐祸吧?
“王爷自己的婚礼不也同样盛大。
”不但盛大,还刺激,新娘都跟人跑了,还要到兄长的府上去捞。
他似乎愣了一下,在回忆着什么,笑容渐渐淡下去。
“王爷和王妃伉俪情深……”说那个词的时候,顾清离自己都恶心了一下,但是能恶心到他,她还是说出来了。
“本王从未喜欢过她。
”
这样直白的否认还是有点出乎顾清离意料,她疑惑地看了看他,怎么像在急于撇清什么似的,他可不是将喜恶放在嘴边的人。
“王爷不喜欢王妃?那为何还要娶她?”
他偏过脸去,没有回答。
“是王妃哪里不好吗?那可以休了她。
”她想要诱他说出对自己的看法来。
他似乎想要回避这个话题,但终于还是淡淡道:“等本王发现她有哪里不好的时候再说吧,休妻要犯七出之条的,她没犯过什么错。
”
顾清离愕然了。
敢情在他眼里,她竟然还是个没什么过错的王妃?
“离月姑娘,她的痨病好些了吗?”
“啊?哦,好多了啊。
”
“她的身体……是否还有别的问题?”
“王爷是指?”她突然想起一件不妙的事,竟然被她忽略了。
他缓缓道:“离月姑娘难道不知她体内有毒?”
果然,他不会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她沉思了片刻道:“我曾诊出她身中剧毒,也问过她是如何中毒的,她说那毒是……王爷给她下的。
我虽不信,但这是王府之事,我一个外人不便过问,好在她是慢性中毒,而且似乎过段时间就又潜伏下去,从未发作。
”
“她没求你替她解毒?”
“我说她身上的毒性太过奇特,我解不了。
”
“她竟然能相信你的话?”
顾清离笑道:“她就算不信,也不能强求呀。
”
萧奕修缓缓点头,眼神晦暗莫测。
“如果本王说,她身上的毒真是本王下的,离月姑娘会如何看待……?”
顾清离心想还能怎么看待,你个混蛋,老娘只想剁了你。
但口中却道:“王爷必有自己的用意。
”
“本王拜托你一件事。
”
“嗯?”
“不要答应给王妃解毒。
”
顾清离无语地看着他。
他到底想做什么?把自己留在他身边,一个月都见不了几面,却始终不给她自由!他是想用解药来控制自己一生吗?
“其实我很不能理解王爷想做什么,如果你讨厌她,可以休了她,如果你恨她,可以杀了她,为何要给她下毒这么麻烦?”
“离月姑娘,这是本王的家事。
”他忽然觉得自己语气似乎重了,“抱歉。
”
“好吧,我不管。
”她挑了挑眉。
其实她现在对他的恨意已减轻不少,决定解完自己的毒就离开他,这个全身都是谜的男人,呆在他身边也有够累的。
顾清离没想到顾清若三朝回门也会收到娘家传来的消息,说让她回家小叙姐妹之情。
开始她并不理解,后来看到玉梨闪烁的目光便明白了,这是顾清若摆明了要向她示威啊,带着萧奕墨回家向她炫耀呢。
她就不懂,婚礼上发生了那样的事,还有什么好显摆。
萧奕修听了这事倒没什么反应,淡淡一句他没空,让她自己回去。
这也好,正是个明正言顺出府的机会,该去宣花楼查探一下最近的消息了。
最近两个角色日夜切换,她也烦得很。
顾府迎接大小姐的气氛比当初顾清离回门要热闹许多,她先去正厅拜见了顾丞相,见萧奕墨夫妇行完参拜之礼,正在闲聊,余碧玲拉着女儿的手问长问短,一脸心疼之色。
婚礼的事她想必是听到了,不时朝萧奕墨瞥两眼,意似不满。
但是皇帝金科玉律,允诺了何怡钰入门,她也不能再加干涉了。
只阴阳怪气说几句还是免不了:“王爷下文定的时候,对咱们清若可是千好万好,但这新人入门还未过三朝,又要纳侧妃了,只怪清若苦命啊。
”说着还强拭了几滴泪,一脸慈母之心。
顾清离入门正瞧见这母慈女孝,萧奕墨一脸尴尬,眼中沉着怒意的情形。
见到她来,一家子的气氛仿佛都有点凝固,只有顾朝然尚算自然地受了她的礼,道:“离儿也是数月不回府了,若儿你们几个月未见,姐妹俩去后院叙叙吧。
”
“哪里有几个月未见,婚宴当夜女儿还与陌王爷同去贺喜了呢。
”顾清离笑盈盈地,婉转地告诉他们,当晚萧奕墨的丑态已经被她尽收眼底。
余碧玲脸色一沉,刚想发作,顾朝然又道:“碧玲,你也陪她俩去后院吧。
”
看他脸色端严,余碧玲知道他不愿自己在萧奕墨面前多闹事,只得应声带着姐妹俩去了后院她的屋子。
顾清离临去时又朝萧奕墨看了一眼,见他正盯着自己,有几分出神,便故意朝他嫣然一笑,如百花齐放,看得他有些眼神迷离。
顾清离不耐烦和余碧玲虚与委蛇,在她屋里喝了杯清茶便告辞出去,没想到顾清若后脚也跟出来。
“站住!”
只要不在众人面前,顾清若就和顾清潇一样气指颐使,盛气凌人。
顾清离慢悠悠回身,敢情上次那针没让她吸取教训,今日不给她下点猛药,她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那晚的事,可让你看够笑话了?”顾清若一改端庄高贵的闺秀模样,眼里喷着火,连她本来明眸善睐的风姿都被破坏了。
“哦?那件事嘛,整个京城的百官和皇族,有一半以上都看见了吧?我怎么想,那还重要吗?”
“你……贱人,我瞧你是看我嫁给墨王爷,心里嫉妒了吧?说,那晚上的事是不是你搞的鬼?”
顾清离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要让余碧玲遣人去陌王府让自己回娘家,原来是打算在相府对自己严加盘问!她果然也觉得那晚上何怡钰去大闹是有蹊跷的了。
第35章 叫你姐姐是给你面子
“那姐姐你觉得是我搞大了别人的肚子?”
顾清若张口结舌。
这件事连萧奕墨自己也没有否认,显然他也相信何怡钰的孩子是他的。
顾清离冷笑一声:“姐姐你也显摆够了,问完罪了,我可以走了吧?”
转过身,臂上一紧,她不由便回了头,没想到这回顾清若的动作很快,啪地一记耳光便打上来,虽然她头一偏,到底没有完全避过,那一巴掌从她半个侧面扫过去,火辣辣有些生疼。
顾清离火上心头,甩开她的手,左右开弓还了她两记,跟着尾指轻弹,一点无色无味的粉末轻扬而出,顾清若根本没留意间就吸了进去。
顾清若睁大了眼,她更在意的是那两记耳光。
这辈子她也没想过,这个逆来顺受的妹妹竟然会强硬至此!
“够了顾清若!叫你姐姐是给你面子,你还真当自己是个玩意儿了?”
顾清若又惊又怒,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叫:“来人哪,拿下这个贱人!来……”下颌突然被捏住,半张着口,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她的两只手都扣在顾清离另一只手中,仿佛铁箍一般,挣扎也同样无力。
她不知道顾清离何时变得这么厉害,眼中渐渐射出惊恐之色来,唔唔地发出无助的声音。
“还有,你以后在我面前最好收敛着点,不然当心连萧奕墨都保不住你!”
顾清离的眼神充满杀机,寒光四射,语调凌厉,听得顾清若有些腿软,挣扎的动作一时缓了下来。
顾清离冷笑,正欲离去,忽然发现顾清若在挣扎中领口散开,隐约露出里面坠着的一件饰物来。
链子虽然是赤金打造,她却丝毫瞧不上,但那坠子外形非常奇特,质地半透明,日光下泛着贝母似的五彩光泽,形如月芽,说不出是什么珠宝。
陵鱼鳞!顾清离心里动了一下,几乎就想立即从她脖子上拽下来,但想了想,如果明抢必定会若事生非,反正也不担心她将来不会交出来。
顾清离手一松,顾清若挣扎间忽然失了重心,站立不稳,仰天倒跌倒在地。
顾清离也不去理她,拍了拍手冷淡地道:“以后找麻烦也要先睁大眼睛,看看你面前是谁。
”跟着将顾清若扔在原地扬长而去。
顾清若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她此刻不但屁股疼痛,还全身发软,竟一时爬不起身来。
她一边抽泣一边大叫:“来人!快将本王妃扶起来!”
这时候她才有空去捋清刚才的事,莫名觉得顾清离变了,变得相当可怕!那眼神、那语调、那力道……都不是她那无能的二妹所能有的,难道说嫁去陌王府几个月,陌王已经将她整个人打造得脱胎换骨了?
她摸着渐渐肿起的脸颊,感觉到刚才被打得麻木的双颊开始剧痛起来,咝咝地吸着凉气,哭唧唧地被闻声赶来的丫鬟扶到余碧玲房里去。
余碧玲看见爱女竟然被打成这样,大惊失色,连问是谁干的。
当听说竟是顾清离时,她一脸不可置信:“你不是做梦了吧?那丫头竟然敢反抗?还打了你?”
可是顾清若脸上左右两侧的指印却是清清楚楚,不争的事实。
余碧玲大怒之下命令丫鬟追出去把顾清离抓回来。
没多久回来却禀报说陌王妃早坐车走了。
余碧玲愤怒地拿鸡蛋帮顾清若敷着脸,一边安慰一边想着主意:“早晚要那小贱人好看……玉梨也不知道怎么了,很久没有消息传回来,这次带了讯让那小贱人回府,玉梨不知为什么竟没跟来!”
“娘,我怕我婚礼上那个闹事的疯子就是顾清离找来的!”
“她没那么大胆……”刚说了这句,余碧玲立即觉得这话不对,连亲姐都敢打了,她的胆子早就比天都大了。
于是改口道:“她没这样的手段。
”
“我今天问她了,她果然不承认。
看她嚣张的神态,如果真是她做的,应该不会否认才对……”
顾清离坐在马车上想着,早知道顾清若身上有陵鱼鳞,她刚才应该加个双倍的药量才对。
可惜早没防范,只有甲篷里那么点,只能慢慢等它发作了。
为防被人疑心,她那毒性发作的药性非常的慢,至少要顾清若回府后半个多月才开始慢慢发作现出症状来,等到她发急四处寻医,恐怕得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回去的路上,她借口在路边停下买东西,从宣花楼旁的小径翻上去,见了杜莺一趟。
杜莺倒是神清气爽,有了顾清离的安排,老鸨再也不敢叫她待客,只让她天天静养着,从前的客人都当她得了重病会传染,再也不敢点她坐钟。
倒是她的那个萧朔方,真的是再也没有来过,想来是不打算要她了,而她这些日子来仔细回想顾清离的话,对他的心也冷了,只剩下一点恨意。
顾清离把暖香叫来,了解了一下近来的情形,又吩咐几句才离去。
回了王府,很意外的是居然撞见了萧奕修在等她。
“王爷不是挺忙吗?”
“刚歇下来。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没和你的暮王好好叙叙旧?”他的暮王二字咬得格外重些,眼中不知是嘲讽还是不悦。
“王爷这是吃醋的意思?要是怕我和暮王见面,当时就该阻止我回娘家啊。
”
“你太瞧得起自己了。
”他起身,绕着她身周上下打量了一圈,“瞧这样子,又和谁起争执了?”
顾清离一怔,心想他怎么就知道了?低头一看,自己衣衫早被抹平,应该没什么皱褶才对。
随即下颌被托起,萧奕修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左颊,淡淡道:“肿了。
”
她这才想起被顾清若扇了记耳光的事。
当时有点火辣辣的疼,随后便忘了,她毕竟不是顾清若那种娇气的千金小姐,这点疼痛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
但他柔软的指腹在她脸上略过,有点微糙的感觉,她下意识地判断那原是只握惯武器的手,随后就觉得他的动作温柔而……暧昧。
“没什么大不了的,顾清若打了我一下,我还了她两下。
”
“还是那副臭脾气,不肯吃半点亏。
”他轻轻说着,倒没有指责的意思,她觉得自己或许是错觉吧,总觉得他竟有点怜惜之意?
“我这可是替你顶的罪,她以为何怡钰的事是我做的,倒是抬举了我。
一个成天被你囚禁在王府的女人,又哪能插翅飞出府去搞这些事?”
“去膳房煮几个鸡蛋自己揉一下吧,脸肿了不好看。
”
顾清离愣了一下,虽说鸡蛋要自己煮,最后还得自己揉,可从他嘴里吐出这句似有关切的话,还是让她不能适应。
“在你眼里,我什么时候好看过?”赏完这句,她扭身便走,不给他攻讦自己的机会。
第36章 应征
暮王府的人四处张贴悬赏布告,大街小巷都有游医围观揭榜,但从王府出来的无一不是连滚带爬,甚至有被打得哭爹喊娘的。
直到最后再也没有人敢揭榜,才有一只纤纤柔荑从人群中伸出去,轻轻揭下最后一张榜。
“咦,是个姑娘家!”
“啊,这不是鬼医吗!”
“鬼医……果然是鬼医!”
鬼医离月,这个名头竟然已经传遍了京城。
顾清离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这样招人眼,哪怕混在人群中揭张榜也能被这么多人认出来。
她匆匆收了榜,好容易才从热情澎湃的人潮中挤出去。
但看热闹的人群并没有如期看见她进暮王府,反而是朝陌王府的方向去了。
想顺利进暮王府,是绝不可能再来回切换王妃和离月的身份同时两边出现了,毕竟这两个王府不在隔壁,她得向萧奕修告个假。
萧奕修听离月告假时,险些不顾满身的银针从床上欠起身来。
顾清离按着他的肩头蹙眉道:“王爷,稍安勿躁,你身上的毒虽然未彻底清除,但我在府上针灸用药二月有余,也差不多可以结束第一疗程,后面需要的还是一些药物,而不是我整日留在你身边就有用的。
”
“你要去哪?”
“去做这件事。
”
萧奕修看见那张榜时,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眉心微敛,好半晌才道:“你……你离开本王,就只是为了要替暮王妃治病?”
顾清离没留意到他的情绪有异,嗯了一声:“是啊,我今日在街上看见这悬赏,刚揭回来的。
”
“本王给你双倍筹金,你留下别去。
”
顾清离皱眉道:“我揭了榜,不能不去。
”
萧奕修脸色忽一沉,出人意料地劈手夺过那张榜,刷刷撕成几片。
“喂,你搞什么?”顾清离一怒,连口气也连带着不客气起来。
他的口气倒清淡起来:“榜没了,你要的筹金,本王依然会依诺给你……”
“王爷!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想要的筹金是什么?你给得起吗?”
他怔了一下,眼中才现出疑惑之色来。
她轻叹了一声,捡起悬赏榜的碎片,一张张地拼起来,无奈地道:“这是街上最后一张了,你居然给撕了!我听说暮王府有陵鱼鳞,这才决定入府为王妃医治的,你要是有这东西,我何必还要揭这榜呢?”
萧奕修完全没想到她想去暮王府治病是为了自己,眼神多了几分波动。
“暮王府有陵鱼鳞?为什么本王没听过此事?”
顾清离想了想,顾清若颈上那坠子原身在娘家的时候肯定没有见过,若不是顾府后来得到的,便很有可能是暮王下聘时送的。
“王爷你见过一个新月状,闪着珠母光泽、半透明的东西么?像是女子的饰物。
”
“没有。
”萧奕修见过她画的图,联想不起来见过此物。
“本王若见过,肯定早告诉你了。
”
她叹了口气:“不管真假,我都得去试试。
”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当然是拿到陵鱼鳞就回来。
”不还得替你这混蛋清除余毒么,不然谁还回来,她心里想着。
“我会尽快的。
”她放缓了语气,似乎安慰他一样。
那张粘好的榜文被递进暮王府的时候,顾清离险些被人赶出来:“连张榜都是被撕碎过的,还敢进咱们王府治病?滚滚滚,滚远点!”
“大胆!你可知我是谁?”顾清离脸色一沉,抬手阻住推向自己的那只肥腻的手。
那守门侍卫只觉得自己腕上一紧,跟着整条手臂便开始发麻,惊怒之下看过去,发现自己从五指开始变得紫黑,一路肿胀上去,眼睁睁就看见自己的臂膀转眼间变成了猪蹄。
他杀猪般大叫起来:“救命啊……来了个妖女!”
顾清离悠然站在门口,她面前已经叠了好几个企图阻拦她入内的侍卫,但目前并不想直接闯进去,她要等到萧奕墨那个混蛋来求她。
果然,一身玄衣,眼神阴冷的萧奕墨在侍卫带领下匆匆过来,见了她愣了一下。
他并不像府里这些侍卫那样无知,鬼医的大名还是听过的。
只是这身标志性的红衣红纱就一定是鬼医么?他还是有几分狐疑。
“暮王爷。
”
“本王听说,有人送了张被撕碎又重裱糊好的榜进来,正猜测着是谁呢,竟然是鬼医离月?”
“王爷不信?”
萧奕墨扫了一眼横了满地、将整个暮王府门都快堵上的侍卫们,点了点头:“本来是不大相信,现在有点信了。
”
“那王爷到底是更介意一张破碎的榜文呢,还是王妃的身体呢?”
“进来吧。
”
顾清离低头看了看:“不好意思,诸位大哥,麻烦你们抬抬脚。
”
一名侍卫哀嚎道:“老……我倒是想让啊,你得先替我解了毒啊!”
“我可是江湖骗子,解不了你的毒的。
”顾清离轻笑一声。
江湖骗子是这侍卫刚才骂她的话,她可一句没忘记。
“鬼医……不不,神医姑娘,小人刚才多有得罪,冒犯了你,请你高抬贵手!”
萧奕墨横扫了众侍卫一眼,眼神暗了暗,不动声色道:“他们都不过是些下人,不知鬼医的身份,希望离月姑娘别和他们计较。
”
顾清离这才点了点头,云袖轻拂,淡然道:“好了。
”
“好了?”不光是那些哼唧的侍卫愕然,连萧奕暮也愕然起来。
但果然没过多会,已经有中毒最轻的侍卫开始勉强扶着墙站起来了。
“这也太神了!”侍卫们目瞪口呆。
萧奕暮沉暗的眼神开始有了变化,他现在已经不仅仅是相信离月的身份了,连她的医术也深信不疑起来。
顾清离跟在他后头进府,问道:“王妃如今究竟是什么情形?”
萧奕墨顿了顿,脸色有些不愉,扫了她一眼:“还是见过王妃再说吧。
”
顾清离心里是清楚的,她下的什么药,过了这么久会出现什么情况,又怎会不知?只是故意问这么一句试探他的反应,果然看他不太开心的样子。
男人果然都是很注重容貌的啊,她心里冷笑。
不知道顾清若那张如花似玉的美人脸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第37章 解毒
推开门,里头密不通风,显然门窗都以厚重布帘遮了,连外头的日光都照不进内室。
还要转过屏风,才隐约看见内室里垂着道晃动的帘子。
萧奕墨皱眉:“还不掌灯?”
于是阴暗处有人陆续点燃了几盏琉璃宫灯,便听帘后有人尖叫:“灭了,灭了!”
顾清离莫名其妙,心想她不过中毒而已,又不是麻疹,这么畏光?
萧奕墨丝毫不理,大踏步上前,随手一撩珠帘走进去。
顾清离紧随其后,差点被迎面甩来的珠帘砸到脸,心想这暮王火气好大。
雕着鸾凤呈祥的紫檀架子床上垂着大红色软烟罗帐,屋内梳妆台上双喜字仍贴着,显然大婚的喜庆尚未过去,可是屋里诡异地流动着抑郁的气氛,丝毫喜气都瞧不见。
连垂手肃立的丫鬟们都大气不敢出,脸上诚惶诚恐。
萧奕墨刚将帐幕用赤金镂花帐钩卷起,就看见床上一人嗖地坐起,披头散发,红绫亵衣,仿佛女鬼一样凄厉地叫:“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跟着双手乱挥。
“你发什么疯?”萧奕墨厉喝一声,一把抓住那女人的肩,企图稳住她的身体。
那女人拼命挣扎,长发披面,根本看不清脸,只隐约从空荡荡的绫罗长衫下辨别出消瘦的身形来。
顾清离心里却浮起一丝想笑的感觉,堂堂丞相千金,不久之前还在她面前傲气凌人,现在却成了这样。
她淡淡道:“这便是王妃么?”
那女人本来在竭力挣扎,萧奕墨按得有些费力,一怒之下便甩了她一耳光。
她突然静止下来,一双眼透过长发缝隙直勾勾地盯着萧奕墨,又看向顾清离。
见到顾清离一身绯红衣衫,她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喃喃道:“你居然又让新人入门了,才一个月不到……你娶了我才一个月不到啊,就纳了侧妃,还要再纳新人……”
“你有病啊?这是本王请来的鬼医离月,替你诊病,你爱看不看!”
顾清若傻了一样坐在那里。
顾清离没想到自己一身红衣却被情绪异常的顾清若错认为新娘服饰,皱了皱眉,上前到床边上坐下,伸出手去:“王妃请伸手给我把脉。
”
顾清若迟疑着伸出手腕,让她搭着脉。
顾清离边诊脉边询问,顾清若神情恍惚,有时便由萧奕墨作答。
最初她是半个多月前感觉恶心不适的,跟着脸上出现微微刺痛麻痒,不由自主便伸手抓搔,到后来越来越痒,脸都开始肿起来,伴着指甲的抓痕,有些地方开始破溃化脓,一张脸变得狰狞可怕。
揭榜的郎中对着她那张鬼魅似的脸多是束手无策,还有一些开了些对症的方子却去不了病根,她日日吃药,越吃越痛苦,便开始发起疯来。
把屋子弄成这鬼屋一样,正是怕人见到她那张脸。
顾清离将她覆片黑发一掀,也吓了一跳,她脸上还残留着上一个郎中开的敷脸药渣,这是内服外敷齐上了。
“把她的脸洗干净。
”
“不不不……”她的脸现在剧痛无比,一碰就刺痛,不碰又奇痒。
丫鬟们打了水拿了面巾上来,却个个战战兢兢不敢上前。
近来谁看了她的脸都要挨打,何况去洗?
顾清离淡淡道:“不用怕,王爷摁住她,我来给她洗。
”她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瓶,倒了些黄色粉末进面盆,瞬间化开。
她绞着面巾,心想看在陵鱼鳞的份上老娘先伺候你洗脸,咱们的帐秋后再算。
她心里一边冷笑,一边拿着面巾在顾清若脸上慢慢擦拭着。
萧奕墨为怕顾清若挣扎反抗,索性坐到她身后反绞了她双手,牢牢禁锢住她。
顾清若开始还有些微弱的挣扎和哭喊,随着面巾一次次清洗,她竟然慢慢静下来,仿佛痛楚因此减轻了不少。
其实顾清离的粉末里只是加了薄荷和一些止痛药散,涂在脸上镇定清凉,能让痒感也稍稍减轻,顾清若便觉得舒服了很多。
但是看在他人眼里,她无疑有双神奇妙手,只洗了次脸,就让顾清若乖乖地安静下来,顺从地由她摆布了。
洗干净的脸暗红浮肿,上面全是干痂和血痕,还散布着各种紫黑色疙瘩结节,仿佛一张丑陋无比的蛤蟆皮。
顾清离忍着想笑的感觉,继续询问:“王妃有时是不是还会饮酒?”
“是有个郎中说的,酒能活血化瘀,散去体内郁结……”
妈的这是哪个不学无术的半吊子说的?顾清离一边腹诽一边又想笑,酒能行气化瘀不错,可顾清若体内是毒,喝酒那是加速血行,让毒发更快而已,怪不得才一个月不到就变成了一张蛤蟆脸。
再看萧奕墨的脸色已经臭得不能看,甚至目光转向一边,完全不想落在顾清若那张脸上。
也难怪,对着这张脸,是个人都有点受不了,何况萧奕墨这种无情无心的渣男。
他还能张榜替顾清若请大夫,那已经是看在顾朝然的面子上了。
洗完脸,顾离清慢条斯理地擦净手,“好了,拿纸笔,开方子。
”
萧奕墨撇下顾清若,走到她跟前看着她提笔开方。
顾清若的毛笔字写得不好,前世的时间都用来修习医术毒术和杀人了,没时间研究这些风花雪月。
她边写边道:“王爷,如果我能治好王妃,是需要一些报酬的。
”
萧奕墨毫不在意地道:“黄金千两,悬赏榜上写着,本王一定照付。
”
“我要的更多。
”
萧奕墨修长的浓眉渐渐锁起来:“你要多少?
顾清离顿了一顿,指着顾清若的脖子:“我要她颈中那个东西。
”
顾清若穿着对襟无扣的红绫亵衣,裸着光洁纤细的脖子,颈间坠着饰物的金链正在晃动,尤其是那月芽形半透明的陵鱼鳞,散发着珠母般的光泽,在抹胸上缘映出七彩光泽来。
萧奕墨眼神微变,脸色似乎也有僵,看了看顾清若并不答话。
顾清若却变了脸,本能地捂在胸前:“不能给她!”这可是大婚前他下的重聘之一,亲手为她戴上的。
她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是那是皇帝为了萧奕墨的大婚才赐给他的贡品,听说还是遥远的南月国新贡上来的,当然珍稀无比。
第38章 陵鱼鳞
顾清离头也不抬,边写方子边淡淡道:“那随你了,我这剂方子是头三天的,三天后要换方子,如果你只吃内服药,不加外敷药,那千两黄金就可以了。
”
萧奕墨立即问:“什么意思?”
“就是她体内毒性会祛除,但是容颜不会恢复。
”
“毒性?!”
顾清若的重点却有点不同:“什么?容颜不会恢复?那你还号称什么鬼医?!”
顾清离冷笑一声:“想要什么,就得付出什么代价,我的价码开了,你们不肯给,我就治一半。
你要是不信我,连药都可以不吃,等死好了,一个月后买付沉水棺木,准备后事吧。
”
顾清若被她激怒,尖叫道:“你敢不给本王妃医治,让你出不了王府的门!”
萧奕墨脸色阴沉,似乎正在衡量着什么。
“王爷,你还不让人把她给抓起来!”
顾清离扬了扬眉笑:“王爷应该是个明白人,知道留下我也没那么容易,不是吗?”
萧奕墨终于缓缓点头,挥了挥手阻止顾清若:“王妃别闹。
离月姑娘,本王想知道,王妃身上是毒非病吗?是什么毒?何时中的?”
“王妃身上的毒叫九子无艳,是以九种毒配成,中毒者貌似钟无艳。
至于何时中毒,这个我就不知了,按毒发时间判断,应当也就是半个多月前?那时候王妃接触了什么?”
“半个多月前?”顾清若一脸茫然,她一直在王府,哪里也没去。
“哦不对,进了一趟宫,大约二十天前……”
萧奕墨脸色一冷。
进宫?宫中若有人对她下手,真是防不胜防……可是对她下手做什么?
顾清离心下暗笑,她应该想不到自己,因为回门已是一个月前的事了,而毒发过不半月有余。
“好了,照方抓药。
”终于写完该死的药方,顾清离展笺看一下,对自己的大字有点不满意。
不过能卖千两黄金,就算书法家的贴子也不过如此了。
顾清若急道:“那外敷的药呢?”
“不急,等王妃想通了,愿意将颈间之物给我再说。
只不过这脸若留下了疤痕,啧啧……”
“我我……王爷……”顾清若抬起泪妆看萧奕墨。
若仍是她从前色如春晓的芙蓉玉面,这表情做出来自然楚楚可怜,可如今只让他一阵犯恶心,下意识就别过脸。
“王爷以为?”顾清离征询的目光看过去,暮王究竟有多爱这个新王妃呢?
萧奕墨淡淡道:“给她吧,再好看也不过是件饰物,哪能有你重要。
”听这口气,他就完全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只是觉得美丽,才串在金链上送给了顾清若。
顾清离心下冷笑,陵鱼鳞性奇寒,做饰物挂在颈间长此以往,寒气会侵蚀顾清若的身体,她这可是救了她。
“不!这可是王爷送我的定情信物!”
顾清离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视若珍宝似的,这样看来,她对萧奕墨还真是痴心一片,连容貌都毁成这样了还不忘一件定情信物,难道她以为毁容后萧奕墨会因为那东西更爱她一点?真是个傻子。
萧奕墨皱眉,忍耐地放缓了语气:“王妃,本王喜欢的是你这个人,送什么都是为了让你开心,可你若毁了容还能开心吗?本王看着你的样子也会心疼。
那东西虽说稀罕,但本王将来会送更好的给你,听话。
”
口口声声说着喜欢她的男人,却连眼角都不扫她一眼,不经意划过的眼里还带着憎恶之意。
色衰则爱驰,显然顾清若不懂这个道理。
但萧奕墨那几句话却令顾清若眼里放光,纠结再三终于点了头:“好吧。
”
顾清离微松口气,心想她若不给,还得另想法子骗来,毕竟不能用强。
反倒是这欲擒故纵的姿态,让萧奕墨并没有认为那东西有多重要,只是稀奇饰物而已。
这几日来顾清离一直在捣药、煎药、蒸煮晾晒,配制顾清若外敷的膏药。
药制成后是种红色清凉的膏状,有淡淡清香。
但她留了个心眼,在药膏里加了味药引,倘若到时候拿不到陵鱼鳞,催发药引,会让顾清若继续中毒。
若一切顺利,她决定还是遵守诺言先清除那女人身上的毒,恩怨留到日后再说。
第二张方子已服了七天的药,顾清若看起来好了许多,脸上浮肿消退,只是紫黑色结节与抓痕依然在。
她自然清楚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拿到外敷的药,不得已之下只能让人去请鬼医过来。
顾清离到时,见顾清若已解了颈间那链子,百般不舍地托在掌心看着,见她来了,抬眼恨恨瞧着,眼神中并无半分感激之意,只有怨念。
顾清离对她的凉薄也是无语,从前做姐妹时,她对自己无情是因为同父异母,可如今自己以一个陌生的身份救了她的性命,她依然是如此毫无感恩之心,这种女人,再受多少苦也是活该。
怨念的目光很快收敛了起来,顾清若清楚现在可不是得罪鬼医的时候,她平息了一下心境,仪态高贵地起了身,将掌心的陵鱼鳞交给顾清离:“你既喜欢这东西,希望你好好珍藏,不要毁损,这可是本王妃最珍爱之物。
”
顾清离接过来解了链子,随手将金链掷还给顾清若,淡淡一笑:“既如此珍贵,另一半便还给你,我只要这坠子。
”心想她拿去不久便要辗成粉和入药中,好好珍藏是做不到了,不要毁损更不可能,让萧奕修吃进去之后会变成什么,可想而知。
想到此处,顾清离忽然想要发笑,顾清若要是知道她当作饰物的宝贝被人入了药,不知该怎样想?又见她拿着金链子发呆,便摸出制好的药膏递给她。
“每天两次,敷于颜面,不可贪多。
”然后让顾清若坐下,再给她把脉。
本来这次要再换方子,但顾清离诊着脉,面色却渐渐变了。
“王妃近日服药后有何不适?”
“有些想吐,犯恶心,是不是药吃太多伤了胃?”
“王妃月事多久未至?”
顾清若想了想,依稀记得还是出嫁前的事了,后来大婚、中毒,身体渐渐不适,早把月事过期不至的事给忘了。
她想大约是毒性和药性影响,不以为异,如实相告。
“王妃你要停药了,外敷之药也不可再用。
”
“什么?不会是本王妃体内毒性加重了吧?”顾清若面色大变,近日她觉得身上原有不适已经尽除,还在暗自庆幸呢。
第39章 王妃有喜
“不,王妃体内毒性其实已差不多除尽,但是现在出了新的状况,不宜再下猛药,只能酌减药师,配合以缓慢手法让余毒排出。
”
“什么新状况?”
“王妃有喜了,一个月。
”
“……你……你说什么?怎么可能?”自从她身体不适,面部出现改变后,萧奕墨就不再碰她了,怎么这么巧居然就在那之前怀上了?!
顾清离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况,之前诊脉时不过有孕二十天,因胎儿太小诊不出,可这回脉象有变,她发现不能再继续用药。
好在之前的毒和药应当对胎儿伤害不大,她只需要开些安胎药,尽量挽回,应当这个胎儿尚有救。
“怀孕……怀孕……不,我不能要这个孩子!”
但顾清若此刻却完全不听她解释,只疯魔一般瞪着她:“你不用管,只当没诊出这喜脉,继续给本王妃开药!”
“现在停药尚有希望保住它,可继续用药,王妃若一意孤行,这胎儿必然保不住,甚至……有可能不孕。
”
顾清若全身颤抖,不停摇头。
此刻她已不敢对这鬼医的医术有疑,只在心里不断衡量,断然道:“本王妃一定要恢复容貌,你听见没有?!”
顾清离清冷眼波扫向她,其中尽是不屑:“难道容貌于你,竟然比亲生子更重要?”
顾清若咬牙切齿道:“一来本王妃体内余毒未清,换了缓缓的法子只怕清不尽,二来你已用了这么多药下去,谁知能不能正常生出来?三来……”
她下意识伸手缓缓抚脸,喃喃道:“自从本王妃变成这样之后,王爷他从未正眼看我……不,我不能毁容,我一定要恢复从前的美貌!”
“好吧,不过这事要不要与王爷商量?”
“不要!”顾清若的声音陡然拔高,凌厉凶狠。
顾清离脸色一沉,她生平最不爱受人威胁。
好在顾清若察觉不对,立即放缓语调道:“离月姑娘,千万莫告诉王爷,尤其是那什么……有可能不孕的事。
”
顾清离才懒得管她的事,听她坚持,只哼了一声道:“你自己知道怎么回事就好,那可是你的夫君,说与不说都是你的事。
”
拧身出了门,顾清离忽然觉着有些不对,蓦然回身,见回廊转角处有衣角一闪而过。
她秀眉一蹙,心中掠过刚才的事,垂下眼睑略一沉思,若无其事地离去。
这两口子的事,她才懒得掺和。
顾清离的药神妙无比,不过半月,顾清若脸上的紫黑结节、瘢痕尽都去除,脸上大半已恢复如初,只剩少许未褪干净。
原本萧奕墨很少过来探望,顾清若容颜恢复后,他脸色好了不少,时不时也会过来探看了。
就在顾清若以为一切皆好转的时候,她陡然开始腹痛起来,等丫鬟慌张地叫了顾清离到场,她正疼得满床打滚,裙上渗出血来。
顾清离一见就知不妙,顾不得她疼痛,强硬地让丫鬟摁着搭脉,过了片刻,刷刷开了方子叫人去抓,自己开始给顾清若施针。
“冷静,你若不想一尸两命,最好别挣扎乱动。
”丫鬟到底不比萧奕墨,即便摁着顾清若还在疼得乱滚。
施针完毕,顾清若终于渐渐缓过来,满额的冷汗,脸色苍白,下体裙摆渐渐红透。
在顾清离的指挥下,丫鬟们打热水拿布,闭紧了门开始为顾清若排除死胎。
毕竟胎儿尚小,无论如何也难清除干净,虽然有顾清离施针,但顾清若落下的这病根恐怕是要令她终生不孕了。
“值得吗?”顾清离指使人清除她的瘀血,冷眼看她。
顾清若已经虚脱无力,当然也没法好好回答。
“等药煎来,好好再吃上七天,体内瘀血尽排了便好。
”
顾清离再也没看她一眼,甩了门出去。
没走多久,迎面却撞上了一个妃色绣芍药罗裙的女子,双掌合在小腹前,走路小心翼翼,见了她一抬眼,雪白的脸上眉目秀美,只是眼神有点飘忽,仿佛有什么心事。
顾清离认得这正是那夜大闹暮王府的何怡钰,但对方可不认得这一身红衣的是谁,因此只扫了她一眼便擦身而过,仿佛是往顾清若的住处去的。
顾清若从傍晚开始腹痛,折腾到这时候已近子夜时分,这女子往那边去做什么?
联想到之前回廊转角那一角衣衫,顾清离若有所思。
恰巧这两天萧奕墨不在府里,等他回来,顾清若体力倒恢复得接近正常,只剩下体内瘀血尚未排尽,脸上那点瘢倒是已消失了,整张脸如剥壳鸡蛋一般嫩白,甚至比当初更娇俏几分。
萧奕墨过来时,看见的正是穿着舞衣,揽镜自照的顾清若,虽然素颜朝天,却难掩如画容颜,玉一般的肌肤看得他不由有几分迷醉。
顾清若朝他嫣然一笑,也不说话,只轻盈地起身,径自在内堂跳起一曲“离袖招”来。
当年他俩少年时代相识,她就是在跳这离袖招,他看见一个小姑娘跳得如此柔美动人,仿佛凌波飞天,当时就看呆了。
这时候回忆浮上心头,萧奕墨不禁有些情动,迈了几步上前。
就在他接住顾清若下腰的娇躯,欲将她揽在怀中时,外头有丫鬟通传道:“王爷,何侧妃不适,似乎胎像有异动,请您快去看看!”
萧奕墨一顿,顾清若本来整个身躯都柔软地朝他弯下去,将重量要压在他臂弯,结果一空之下差点重心不稳摔倒,好容易稳了身形,却看见他不顾自己匆匆就往外走。
她气急败坏地叫:“萧奕墨你给我站住!”
萧奕墨立即回过身,脸上柔情体贴荡然无存,只剩下阴鸷冷酷:“王妃,注意你的身份,说话如此有失体统,哪里像个丞相千金!”
顾清若气得目瞪口呆,看着他弃自己而去,蓦然哭骂起来:“你这白眼狼!当初要下聘娶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哭了一阵,忽然想到顾清离说自己可能将终身不孕,不禁生出一股寒意来。
萧奕墨原本对何怡钰极不待见,虽然奉了皇帝命将她迎入府做了侧妃,可也不见得有多宠爱。
但随着她肚子一天天增大,他竟然也慢慢有所改变,到底何怡钰将来若生个儿子,可是他的长子!
第40章 流产
萧奕墨匆匆赶到何怡钰那里,见顾清离正在替她诊脉,倒是诧异了一下。
顾清离看他一眼:“顺便而已,听闻侧妃身子不适,府上的丫鬟请,便过来了。
”
何怡钰道:“离月姑娘真是好人,陪了我好一会了,还仔细安慰我。
”
“到底是什么事?”
何怡钰委屈地扁了扁小嘴,眼里有一层泪光浮动,显得楚楚可怜:“近来王爷不在,我总觉得身子不适,偶尔还心悸心慌,便时刻怀疑孩子保不住,真是好害怕啊!好在离月姑娘说我其实没有大碍,只是孕妇忧思过多,产前过分抑郁而已。
”
萧奕墨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但只是皱了下眉:“好了,没事本王就走了。
”
“王爷别走,我有话要跟你说。
”何怡钰起身过去抱着他撒娇。
萧奕墨的情绪渐渐和缓下来,也许因为何怡钰从前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反抗与推拒居多,就算后来忍受了,也没给过他多少好脸色,现在见了她的娇媚柔顺倒是心动了不少。
顾清离起身便离开,懒得看他们这假惺惺的恩爱作秀,只隐约听见身后何怡钰在轻声道:“王妃她……这样……王爷你竟然不知道?”
明知何怡钰进王府肯定是为了兴风作浪的,顾清离听了这话还是琢磨了一下,最终还是冷笑一下,她只要坐山观虎斗就好了,让顾清若自己吞自己的苦果吧。
隔日在顾清若那边再诊脉的时候,觉得她体内尚有些瘀血没有排尽,顾清离刚想说什么,却听她问:“昨日离月姑娘诊出何侧妃的胎像有异吗?”
“没有啊,一切安好。
”
“那为何王爷留在她屋里,没再过来?”顾清若发脾气地抓起桌上一只茶碗砰地摔碎了。
“发什么脾气?”随着萧奕墨略带寒意的声音,他步入内室,阴沉沉的脸色看起来情绪不太好。
“王爷!”
看见顾清离在场,萧奕墨并没有多话,只冷冷道:“莫非现在本王在谁房里过夜,已经需要王妃来安排了?”
昨日他拂袖而云,顾清若夜间立即被冷落,她也学乖了,语气婉转柔顺起来:“王爷别生气嘛,昨天是我错了,我向你认错还不行吗?”
萧奕墨却没理她,只揭了桌上的茶壶闻过一下,冷冷道:“这红糖水是做什么?”
“用来……下药的,药太苦了。
”
“你的毒不是除尽了吗?还在吃药?什么方子?”
顾清若脸色一变,却见他拿了自己喝剩的药碗晃了晃,盯着她:“这里面是什么?”
“当然是……清除余毒的药。
”
“离月姑娘你说。
”
顾清离皱了下眉,目光一瞥便知道萧奕墨其实什么都知道了,她说不说也没有关系了。
只是这恶人让她来当,她才不干。
于是起身冷冷道:“王爷不会怀疑我下毒害王妃吧?”
萧奕墨盯着她,缓了口气道:“离月姑娘多心了,此事与你无关,是本王家事。
来人,将王妃喝剩的药拿去,找个大夫看一下里面是什么。
”
“王爷!”顾清若脸上失了血色。
“不如让本王猜猜吧?王妃你是不慎落了胎,正在吃活血排瘀的药吧?”
顾清若矢口否认道:“王爷听了什么人的胡言乱语,竟然会这样猜想?”
“哼!”萧奕墨见她不承认,扭身便要走。
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扑上前抓着萧奕墨:“王爷,你可不能听信谣言,你都快一个月没碰过我了,我哪里来的胎可落?”
“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本王,怀孕是喜事,你急急打了胎做什么?莫非这胎儿……不是本王的?”随着萧奕墨凌厉的眼神扫过来,杀机陡然升起。
顾清若又惊又怕,哭道:“王爷你越猜越离谱了,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萧奕墨却一把捏着她的脖子,喝道:“那你倒是解释一下,趁本王不在府中急急堕胎是想做什么?”
顾清若被掐得气道不畅,一直呛咳,说不出话来。
顾清离冷眼看这对夫妻窝里斗,心里不免幸灾乐祸。
但顾清若朝她投来求救的目光,十分可怜,泪水都涌上来,眼眶通红。
顾清离莫名其妙地就心软了一下,淡淡道:“王爷掐死王妃也没用,孩子已堕了,也回不来了。
”
萧奕墨阴沉的目光投向她。
“王妃是因为希望容貌恢复,才强行用药,导致堕胎的。
当时若停止用药,胎儿有可能保住,王妃却有可能毁容了,女子爱美心切,王妃这样想也无可厚非。
”
顾清离心里冷笑,顾清若当初那样选择就该想到今日的后果,为美而堕胎,萧奕墨哪怕不再怀疑她腹中胎儿的来历,也绝对容忍不了她的行为。
果然,萧奕墨盛怒之下,虽松了掐住顾清若的手,却啪啪两记耳光打得她一个趄趔摔倒在地,跟着抬脚踹过去,怒斥:“贱人!明知本王至今膝下无子,还敢私自堕胎!别以为你那张脸就有多美,哪怕恢复了本王也不想再多看你一眼!”
他怒气冲冲地大踏步走出去,完全不理顾清若被他踹了一脚之后脸色煞白、冷汗淋漓坐倒的模样。
她本来就刚小产没几天,再被这么一踢,下身鲜血很快又染红了裙子,腹中绞痛起来。
顾清离扫了她一眼,只丢给她一句:“左右瘀血没有排净,这一脚倒也助你排清了,多喝点当归、川芎和红糖水吧。
”
顾清若怨毒的目光盯着顾清离的背影,恨意越发加深,如同熊熊怒火燃烧起来,完全不记得刚才若不是顾清离一句话救了她的命,现在她可不止是被踹一脚这么简单,萧奕墨大概已经直接掐死她了。
这时她的陪嫁婢女玉橙才敢上前去扶她,小声道:“小姐,都怪这个离月姑娘,王爷知道这件事,必定是她说的!”
“除了她……还有谁?”顾清若咬牙切齿。
她堕胎的事如此隐秘,除了身边这两个亲近的丫鬟,便只有顾清离知道了!
顾清离完全不知道自己难得发一次善心,居然被恩将仇报,她只随意在王爷花园里走着,想着该向萧奕墨请辞的事。
“离月姑娘。
”
她一抬头,却发现萧奕墨不知从何处现身,刚才的一脸怒气和阴沉之色已经消了,正常时的萧奕墨高挺俊美,眼尾一丝浅浅的笑弧显得他风流倜傥,难怪原身也曾经对他迷恋不已。
但他面前的这个顾清离可早不是原来那个傻姑娘,只冷冷扫了他一眼,心里对他的面色转变之快感到惊讶,心想这男人其实对任何人都是冷酷无情的吧,刚听了顾清若流产的消息,怒火这么快便被按下来,一点悲伤的表情都没有。
第41章 离开暮王府
“王爷有何吩咐?”
“离月姑娘可有兴趣留在本王府中么?虽然你是女儿身,但本王可承诺你,将来必定会为你在宫中求得赐封诰赏,让你成为我大楚第一女医官。
”
顾清离没想到他竟然会提这样的要求,稍一怔便淡然道:“这些诰赏,我并没有什么兴趣,正想去找王爷说呢,如今王妃大安,我留个方子给王爷,回头再让她服几天稳固一下便可余毒尽除,也可排尽体内瘀血。
”
“不要提她。
”萧奕墨想到顾清若还是免不了目光微一沉,但对着顾清离还是言谈有礼的:“离月姑娘漂泊江湖,又何如在王府安逸?只要你肯留下,想要什么条件只管提,本王绝不皱眉。
”
顾清离扫了他一眼,倒觉得他的眼神中似乎有渴求和急切之意,心里有些诧异,但再算算日子,再不回陌王府,萧奕修的身体不知会不会有异,于是还是摇头断然拒绝:“谢王爷美意。
”
萧奕墨眼中掠过失望之色:“离月姑娘不要急于拒绝,再考虑一下吧,本王会等你消息。
”
顾清离略一颌首,心里的疑惑一闪即逝,不管萧奕墨打什么主意,总不会是好念头,她可不想留在这个渣男身边。
她并不知道,皇帝如今身染微疾,迁延难愈,御医虽然都说没什么大毛病,却始终也未痊愈,萧奕墨打的是想让她入宫医治的主意。
可他也清楚,她是强求不得的人,因此被拒绝也只隐隐失望而已,心里打着主意以后再慢慢设法。
他看着离月露在红纱外的那双眼,睫毛如扇,眼波如秋水澄明,忽然生出一丝瑕念来,想要知道面纱下那张脸究竟如何。
就在萧奕墨惦记着要留下离月、顾清若咬牙切齿想着该如何除掉离月的时候,顾清离已悄悄离了暮王府,回了陌王府。
这阵子因来去不便,她只有偶尔在夜间才偷偷潜回陌王妃的屋子露个面,继续装成肺痨深居简出,连雨樱和玉梨都不大见得到她了。
萧奕修近日身体倒是好了些,之前一个疗程的针灸与服药到底是见了成效的,因此他最近也常出入王府,繁忙了许多。
回到府中,他意外地发现屋里静坐着一身深色绯衣的女子,正支颐看着手中一样东西,窗花被廊下的灯光打在屋内,柔和的光影投在她身上,眉眼儿细致如画,只是大半张脸被红纱遮着。
萧奕修便看着花影漫天,仿佛都落在了她身上似的,倒将她一身如火烈艳之色映得迷离许多,竟有些陌生起来。
“离月姑娘?”他的声音很轻,有些温柔。
顾清离一愣,从专注中回过神来,看他着灯走向自己,仿佛整个人笼着层淡淡光晕,踏夜而来。
“这就是陵鱼鳞?”萧奕修终于看清了她手里的东西,看来泛着莹莹珠光,倒像是件美丽的饰物。
顾清离递给他:“暮王送给暮王妃的定情之物,她十分心疼,还让我好好珍藏着,看来是不可能了。
”
萧奕修拿过来,翻来覆去看着:“世上真有这东西,难道说也有陵鱼?”
“有,人首鱼身,肤如白玉,歌声诱人,泪成珍珠。
”
“照这说法,夫诸角肯定也是存在了。
”
“嗯。
”顾清离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听暮王妃说,这是宫里新近赏赐给暮王的,从南月国送来的贡品,南月国边境处面山临海,有许多珍稀之物,不知会不会有夫诸角?”
萧奕修倒是怔了一下,缓缓点头:“有这个可能。
没多久便是父皇寿宴,恰巧是个进宫的机会……”
“王爷进宫后自己留意一下。
”
“离月姑娘不能陪本王进宫吗?”他有些担心不识那种东西。
顾清离愕然一下:“我?以什么身份?”
萧奕修没再说话,心里也觉得让她冒充自己的妾侍入宫有些为难,便换了话题问她在暮王府的事,当听到萧奕墨夫妇反目成那样的时候,他也有些意外。
“何怡钰呢?”
“她很好,暮王对她的脸色倒是比从前好多了。
”顾清离心想,你安下的棋子还能不好?
萧奕修淡淡一笑:“很好,谁让他娶了顾清若那样的女子。
”
“王妃可是她的妹妹,姐妹俩不会一样的品性吧?”
萧奕修似乎略走了一下神,过了片刻才断然摇头:“本王的王妃当然和顾清若那种肤浅女子不同。
”
这是……在人前伪饰,还是他的真心话?
顾清离发觉自己越来越不懂他了,只觉得他提到“本王的王妃”时眼里似乎有点涟漪泛过,也许连他自己也没察觉。
“王爷跟王妃感情很好吗?怎么我在府中这些日子,从来不见你去看她?”
“她不是患了肺痨易传染么?”萧奕修察觉她今晚总提与王妃有关的事,微微一笑:“离月姑娘很介意她的存在吗?。
”
“王爷说什么呢?那是你的王妃,与我这个局外人何干?”顾清离下意识起身想要离开。
冷不防被他握住了手臂:“离月姑娘,这么急着走?”
顾清离盯着他的手,他下意识地缓缓松开,眼神中掠过一丝淡淡的失望。
但不过瞬间,他就静静坐下来,平放手腕:“本王近日不适,离月姑娘不是该替本王诊一下脉吗?”
顾清离终于想起自己身为医者的责任,替他把一会脉道:“没什么异常,倒是比之前平稳多了,至少是控制下来了。
”
“也不过是控制而已。
”他的语调很平静,倒像是没有任何忧虑之意。
“洛青云所下的药性也已缓慢化解,这对王爷的身体是有好处的。
”她说了一阵,发现萧奕修并没有听她说话,只是盯着她露在面纱外那双眼出神。
她轻咳一声,他如梦初醒,才回过神来。
“王爷……王爷……”随风有些气喘地进来,见了离月便住了口。
“什么事?说。
”
随风瞟了离月一眼,才道:“户部林侍郎家在京郊有栋宅子,井里无缘无故地浮上来一具尸首,将打水的下人都吓得晕过去了。
”
“是吗?”萧奕修淡淡一句,似乎丝毫没放在心上,“所以呢?”
“林侍郎六神无主,上门来求王爷。
”
“他求本王就得见他?让他去暮王府试试吧。
”
“王爷……”随风的声音低了下去,“您都把他逼得无路可走了,他还能去求谁?”
萧奕修便冷笑一声:“就算无人可求,区区一具尸体,他还处置不了?”
“这具尸体有异常,林侍郎说非要您亲自去看,他都在外面跪下了。
”
“继续跪着,本王要睡下了。
”
第42章 井中浮尸
顾清离不禁默默腹诽了一句,心想这人果然腹黑,这不是摆明了要给那林侍郎好看吗?
结果就听萧奕修道:“闲敲棋子落灯花,离月姑娘可有闲情陪本王对弈一局?”
顾清离怔了一下,还是同意了。
随风有些无趣,便退下到门外守夜。
下棋她不算拿手,很快被萧奕修杀得十分狼狈。
她仔细看棋局,暗合兵法之道,黑子将白子团团围住,她几乎已无生路。
“我输了,王爷也将那林侍郎耗了这么久,该出去看看了吧?”
萧奕修抬眼看她,不经意流露出一丝微笑。
她竟然看出他是故意难为林侍郎,有意让对方跪着久等了。
“王爷不可能让他跪着到天亮的。
”
“你跟本王一同去看看吧,究竟这次是什么事,居然让这个清高的林侍郎肯低声下气来求本王。
”他将清高二字咬得格外重,带着讽刺意味。
顾清离起初不明白他为何要带上自己,略一思索,必定是为了那具尸体,便默然了。
会客偏厅里,林侍郎正长跪不起,这人看起来很年轻,俊秀斯文,只是脸色苍白,冷汗满额,看起来神情有些惊恐狼狈。
“王爷,求您救下官!”
萧奕修却只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随风朝他挤眉弄眼,林侍郎的脸色倒似乎更白,最终一咬牙:“只要王爷这回帮了下官,以后若有效劳之处,下官肝脑涂地!”
顾清离这时倒好奇起来,不知道萧奕修究竟用了何种手段,令这个正三品文员走投无路,只能来投效他。
不过她倒知道,户部为国之财政根本,萧奕修不择手段拉拢此人,必定是有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如果她的推测不差,当然是与争储有关。
“林侍郎记得今日的话便好。
”萧奕修淡淡一笑,虚托一把,林侍郎跪了太久,勉强站起来时差点摔倒,幸而随风扶住了。
夤夜赶至林府,顾清离才知这里只是林侍郎的别院,其实就是他金屋藏娇之处,里头住的是他的外室。
只是她还不清楚,林侍郎之所以不敢将这外室带回府,是因为她的身份十分特殊,一旦被揭露,他将会惹来滔天大祸,这也就是萧奕修逼得他无路可走的原因。
他们先是去井边看了那具尸体,整个院落灯火通明,尸体未敢挪动,捞出来后静静躺在井边,浮肿发臭,被泡得苍白、膨胀,十分可怖。
顾清离第一眼留意的便是尸体的死因,她仔细看着,整具尸体是苍白浸渍状,还散发着酒气,看起来就是个失足落水的酒鬼而已,并无异样,但这些只是表面。
萧奕修则咦了一声,盯着尸体,眼神十分奇怪。
“王爷您也看出来了?”林侍郎苦笑。
“这可是南月使者的服饰。
”
“下官知道。
”
“你刚才为何不说?”
“王爷您看,这南月使者和咱们见过的南月使者,是同一个人吗?”
“身高不像。
别的也罢了,肿成猪脬了,哪里看得出。
”
“那就对了,下官若敢认定他是南月使者,自然就和王爷说了,可如今他只是个穿着使者衣衫的人,或者说……”
事涉邦交,难怪林侍郎如此为难,这样的死者绝不可能轻易处理掉。
“使者人呢?”
“应当还在驿馆。
”
萧奕修盘问了几句,忽然发现顾清离已经蹲下去,拿布缠绕着手掌,开始翻看起尸体来。
面对那具泡得发白恶心的尸体,家丁们都掩鼻敬而远之,顾清离竟然毫不避讳,一边翻看一边道:“身高七尺,体重一百二十斤左右,死亡时间应该在四到六天……这个人,不是溺毙的,他真正被投入井中的时间,大约也就是六七个时辰……不对呀,尸体为什么会这么快浮起来?”
看守尸体的家丁纷纷后退几步,脸上神色骇然,都在奇怪这女子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离月……你就不觉得难闻?”萧奕修也忍不住开口。
“嗯,当然……”顾清离蹙眉沉思,忽然直起身子,走到他跟前:“我明白了,这个人死的时间没有这么长,他死之后有人将他浸泡在热水里,提前进入巨人观,当他体内充满腐败气体,尸体就会容易浮上来。
”
萧奕修的脸色有点发绿,下意识地有点想吐,她翻过尸体的手上满是腐败恶臭的气味,哪怕只是在他面前晃上几下,也够受的。
“哦哦。
”顾清离才想起来解掉手上的脏布,就着家丁端来的清水洗了手。
一抬眼,看见一方雪白的帕子递到眼前,她愣了一下。
萧奕修见她不接,径自拉过她的手擦着上面的水,动作细致体贴,轻缓温柔。
顾清离整个人都僵了,眼睁睁看他帮自己擦净手,以为他接下去的动作就是扔掉那块帕子,谁知他只是看了看,叠起来放入袖袋之中。
到了林侍郎家的花厅之中,顾清离举袖闻闻,觉得身上似乎还沾染了尸体的腐臭气息,自己也有点嫌恶地一敛眉。
“别闻了,回去换身衣服薰个香就好了。
”萧奕修脸上笼着不易察觉的柔和,淡笑着看她。
刚才她察看尸体时一脸专注,他险些怀疑她是专业仵作出身,那时候怎么就没觉得尸体难闻?
林侍郎招呼他们坐下,让人奉了茶,才既惊且诧地看着顾清离。
原本奇怪王爷带个姑娘过来做什么,现在才知道这姑娘原来不简单。
“说说你对尸体的看法。
”
“尸体是中毒而死,死后有人以热水浸泡,改变尸体状态,让人对死亡时间判断有误;跟着投入井中,让人以为是酒后溺毙。
”
“中毒而亡?”这点连萧奕修也没看出来,他毕竟不是仵作,对尸体的判断显然没那么直观。
林侍郎有点目瞪口呆,对于这样的判断充满怀疑。
“那尸体身着宽袍大袖,死前身上有多处瘀斑,甚至于身上皮肤有小处破损溃烂,毛发有脱落迹象,这些都证明了一点,这人生前长年服用一种叫‘寒食散’的毒物。
”
“寒食散是什么?”
顾清离想了想,虽说历史上有些士族以服食寒食散为风流习性,竞相效仿,但东渊国从未听说这种玩意。
“寒食散有几种方子,有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锺乳、石硫黄等,还有种是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等,具体哪种方子现在也不好说,但俱都是燥热的药性,服后令人全身发热,产生一种极度兴奋之感,自觉体力增强。
但实际这种东西长期服用,会引致慢性中毒征象。
”
“照你这么说,这人长期服食这东西还是自愿的?”
“史有记载,确实有人争相服用,为一时风气。
这东西服了之后需吃凉食,却不能喝凉酒,否则很有可能会死。
我看这人,正是因不懂这一点,大量服用寒食散之后喝了凉酒,中毒而死。
”
林侍郎纳闷起来:“既然有毒,为何还有人喜欢服用?”
顾清离白了他一眼:“并不是每个人都清楚它的毒性的,况且又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只是缓慢侵蚀人体,相比它带给人的的快感而言,很多人都愿意选择服食后给他们带来的幻象,而忽略这点毒性。
”
第43章 琉心
“既然死因差不多知晓,那林侍郎你明天只要做这几件事:第一,查清南月使者究竟有几人;第二,查探南月国是否有服食‘寒食散’的习俗;第三,查查你这府中近日有无可疑人出入,谁最有可能将尸体投入井中。
”
顾清离补了一句:“发现尸体的事,隐瞒不报,所有知情人一律设法封口,不管你用什么办法。
”
“这个……别的都好办,那么多家仆,一律封口……”林侍郎脸色有些难看。
顾清离想了想,拿出一只小瓶递给他:“一人一粒,让他们服下,在查清案件之前,任何都拿不到解药。
放心,我的药不经催动,轻易不会发作,可若口风不严,摧动药性,可令他们生不如死,谁若不信过来试试。
”
萧奕修点点头:“办完这些再来回本王。
”
林侍郎点头哈腰地地送他们离去,折腾了这半夜,又看了那样的尸体,整个人看起来憔悴无神,无精打采的。
穿过正厅外滴水檐下时,顾清离忽然觉得有些异样,下意识回头去看,见偏厅门口隐约有道窈窕身影,廊下灯笼的红纱将晕红的光投在她身上,一身雪白的宫纱羽衣,将那张脸衬得清丽分明,气质出尘。
那女子在撞上顾清离的目光时,略显慌张地后退一步,瞬间没入阴影之中。
顾清离诧异间,手上一暖,回头看见萧奕修握住她的手,淡淡道:“走吧。
”
从他瞬间垂下的眼帘和一闪而过的神光来看,他也看见了那女子,只是故作不见,还急于拉她离开。
出了林宅大门,顾清离才略带疑惑地看着萧奕修:“王爷知道那女子是谁吧?就是林侍郎的外室?”
“你知道她是谁吗?”
顾清离没想到他竟然会告诉自己:“她曾经是皇后身边一名小宫女,叫琉心,被太子看中,想要强纳为侧妃,但她并不情愿。
”
“可她在深宫之中,难道林侍郎能去宫中抢亲?”
“不能,可她入宫前就与他有段情,她一直想着到了年龄就可以被放出宫去嫁给他,结果太子为了让他死心,不但强迫他娶了妻,还破格设法提升他为户部侍郎,软硬兼施之下,他就给琉心写了封绝情信。
”
怪不得他这么年轻就做了户部侍郎。
“这种男人,要他何用?”顾清离蓦然愤怒。
萧奕修微笑着轻摇头:“看人不能看表象,他其实从未背叛琉心,而且绝情信是首藏头诗,只看首字便是‘诈死佯忍,方能出宫’。
”
“当时本王半道截了那封信,便明白了他的用意,继续将信送给琉心。
”
“可是琉心在深宫中,哪里那么容易诈死?”
“这就是他心机深沉之处了,你别以为他坐上如今的位置只是太子一力推上去的,他自己本身也确实出类拔萃。
他将两张信纸的四角用米粒滚过,纸张叠在一起时便粘住了,他清楚琉心有个小习惯,读书或看信捻不开纸时会下意识将手指在舌尖蘸一下去捻。
”
“确实不少人有这样的习惯。
”顾清离恍然,“他在信纸角上下了药,可令人诈死沉睡,于是太子就以为琉心真的死了!”
萧奕修含笑的眼光掠过她,赞许之意下不经意带着淡淡的温柔宠溺之色。
顾清离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再盯着他看了一眼,确信应该是灯光反射导致的误解。
萧奕修继续说林侍郎的事,琉心不出意料地被草席一卷,交由后宫管事处,让家人领回去。
琉心原出身官宦世家,因父亲犯事全家获罪才入宫为奴,现在哪还有家人?顺理成章便被林侍郎找来一个冒认的家人领走了。
萧奕修在此时设了个圈套让林侍郎去钻,以极低的价格卖了这栋宅子给他。
起初他虽有疑,但后来以此宅院风水与主人相冲为由,令迫不及待想藏匿琉心的林侍郎中了计。
随后朝中传出各种不利于林侍郎的消息,说他如此年轻,居此高位十分可疑,又买了这样豪华的宅院,只怕是身在户部,暗中行使职权行贪污纳敛,甚至挪用库银之事。
负责追查此事的便是萧奕墨,可是萧奕修却在此时站出来声称那栋宅院是自己借资给林侍郎购置的。
萧奕墨追查到种种可疑线索,最终却都证实与林侍郎无关,他明知背后有人安排,却也无法可想。
林侍郎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萧奕修的人,为太子和萧奕墨所猜忌,被孤立起来。
可他性情孤傲,又不肯结党攀附,萧奕修清楚他的禀性,也不去拉拢他,只将他养了外室的事暗里透露给他的正妻,闹得他家无宁日。
总之在他的逼迫下,林侍郎已经里里外外不是人,四处竖敌,除了投靠他再无他法。
顾清离没想到他居然这样设计林侍郎,惊叹他腹黑之余又觉得好笑:“那你夜间还那样为难他?”
“不让他跪到服,他怎么肯低头?”
“这尸体不会也是你设计的吧?”
“当然不是。
”萧奕修笑容一敛,神情凝肃,“很明显,有人想对他下手,这个人不是太子便是暮王的人。
”
“那当然,他小小一个侍郎,如何顶得住几名皇子夹攻。
”
萧奕修淡淡道:“那还不是因为户部这个职位重要。
”
“上头还有户部尚书呢。
”
“尚书就是他家泰山大人。
”
“啊?可你让他和正妻闹翻了,他和他岳父还不翻脸?”
萧奕修笑了笑:“他要是归顺了本王,还怕和他岳父不能和好?”
顾清离无语瞪着他,说他能颠倒黑白也不为过,林侍郎掉进他的圈套,现在除了把自己变成“他的人”,应该没有第二条退路。
“王爷这么神机妙算,不如来猜猜这个使者是真是假?”
萧奕修的脸色凝重起来,他毕竟不能无所不知,对这南月使者的事还真是不敢妄下断言。
顾清离见他眼中透着思索之意,似乎也在考虑着:“应该是真的,如果只是个穿着使者衣衫的假货,不会费尽心机弄到林侍郎府中来。
这么大的尸体想要运进来,又不是运颗白菜那么容易,如果不能坐实他的罪名,岂不枉费心机?”
“如果这具尸体是真使者,那朝见皇上的那个使者又是谁呢?”
这也同样是萧奕修的疑问,他也只能沉默不答。
第44章 星月赌坊
进了王府两人分道而行,顾清离匆匆跳窗回自己屋中更衣,刚脱剩了中衣,就听外头雨樱低低的声音响起:“王妃,王爷过来看您。
”
顾清离吓了一跳,这气还没喘一口呢,他又来做什么?她匆匆将红衣面纱塞进床底,去开了门。
夜风吹进来,凉意侵肤,顾清离下意识拢了下肩,又想起要装模作样咳几声,就看见萧奕修眉心轻敛了一下,迅速掩上了门。
“夜深了,我都睡下了,王爷还来做什么?”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顾清离愣一下,难道他俩之间还有什么纪念日?
他似乎有几分不悦,但还是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瓶。
顾清离这才恍然想起今天是他送解药来的日子,之所以会忘记,是因为她自己身上的余毒已经清得差不多了,根本就不必再服他那所谓“解药”了。
她接过瓶子,瞄了萧奕修一眼,心想他大功告成,总该离去了,可他只是看着自己,纹丝不动。
“天色晚了,王爷还不回房歇着?”
“你知道天色晚了,也不打算挽留本王一下?”
顾清离僵了片刻,想起他们唯一同床共枕的那晚。
他摆明是为了嘉碧若在惩罚她,弄得她整夜没睡自在。
于是她转了转眼珠,提议道:“嘉夫人的碧留院离这不远,上回听她说有一阵没见到王爷了,十分思念,还请王爷移驾过去抚慰一下。
”
萧奕修胸口微微起伏,眼中似乎有波光闪动,顾清离正在猜测他的心思时,听见他喜怒难辩的声音:“很好,王妃,你还真是大度得体,不争宠不嫉妒。
”
顾清离笑得颜若春花:“不敢当,都是王爷教导得好。
”
他反倒往前走了几步,两人之间几乎鼻尖相贴。
只听他低低地咬牙切齿:“你还真是很懂如何激怒本王。
”
她无辜地仰视他的目光:“我哪有激怒王爷的意思,只是我现在这肺痨可是会传染的……”
“传染?”他冷笑一声,托起她的下颌:“这些拙劣的谎言,你用在别人身上也就罢了。
”
“离月姑娘也是这么说的……”
听到这个名字,他眼中神色转为寒凉:“本王不知道你蛊惑了离月什么,令她替你圆谎,但你有没有肺痨,本王还是分辨得出来的。
”
“你不过是想以此为借口,避开本王而已。
”
他松开她,冷冷道:“你就这么厌恶本王,为了避开本王,整日深居简出,甚至要装病?”
既然他要这样咄咄相逼,可也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顾清离容色一敛,眼波一沉,眸中尽是如霜般的清冷:“那王爷倒是告诉我,该如何欢颜取悦一个给自己下毒的人?”
四目相对,他惯有的清冷竟然寸寸崩裂,取而代之的是瞬间燃起又暗下去的火焰。
袍袖一拂,他转身离去,再也不看她。
顾清离却是在他身后轻舒了口气。
还是这样冷漠无情的他看起来更习惯一些,方才那些突兀而又奇怪的言语,总令她心弦紧绷,不时弹跳一下,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其实她觉得那并不是厌恶,只是不自在。
她觉得自己还不能适应他偶尔抽风般的亲近之举。
林侍郎府中溺尸案竟然没被宣扬开去,显然是有人坐不住了。
很快他的别院便被官兵团团包围,林侍郎闻说有人举报,此宅前身因发生多起失踪案,主人才急于脱手,官府为彻查此事,需要将宅院暂时封锁追查。
林侍郎不得已要配合查案,只能暂时将府中家仆各自遣回家中。
陌王府中,他对萧奕修叹道:“王爷果然神机妙算,若不是连夜将琉心迁出、尸体转移,今日必被包围。
”
那具尸体已被转移到王府地窖,拿冰镇着,而琉心则被安排在当年辛子瑶住过的栖风院,连王府中人都不清楚。
这时他们才开始分析所查到的一切。
南月使者的事依然未查到,但服用寒食散确实是南月习俗,这点从使者带来的随从之中便能打听到。
至于可疑人物,他们暂时已锁定几个目标,尤其是目前要追查的一人。
一道鬼祟的身影进入京城里最大的赌坊星月赌坊。
这里来往的非富即贵,敢于在这里下赌注的,也都并非一般赌徒,因此穿得寒酸、看来不体面的人都会被拦在外头。
当这个穿着寻常、目光闪烁的人进入之后,几乎没有人多看他一眼,甚至差点被赶出去。
直到有个相熟的过来,一拍他的肩:“吴三,你还敢来!”
吴长顺惊跳一下,一见来人不过是赌坊中的伙计,挺直了脊背昂首道:“我要赌一把大的,带我去天香一号。
”
那伙计先是一愣,随后捧腹狂笑:“天香一号?那也是你去的地方?你带了多少……”
吴长顺将腰间褡袋一解,里头澄黄的光闪了闪,刺得那伙计差点亮瞎眼,倒是直着眼一时没说出话来。
“如何?”
“去试试吧,小心把你的命都输掉。
”伙计狂笑的神情渐渐冷却下来,带了他转入一间内室,跟着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便见地面洞开一道门,有阶梯延伸而下,黑梭梭的入口仿佛噬人的兽口,带着诡异莫测之感。
伙计提着灯,带着他缓步而下。
天香一号,星月赌坊的地下赌场。
之所以要分地上地下,是因为上头只是个正常的赌场,而下面却是什么都赌的地方,在这里钱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很多人会来这里赌命、赌美人、赌手、赌腿……赌一切珍稀之物。
所谓豪掷千金,在这里根本不算稀奇。
吴长顺是有备而来,他身上带的这么多黄金,只够在下面下一次注,可是没办法,他需要这里的一样东西,不然他就会丢掉小命。
天香一号虽在地下,可光线却渐渐明亮起来,待下到底,才发现这里四壁金光灿然,连顶部嵌的都是夜明珠,宫灯将这里映得永远灯火如昼,四下飘着烟青云纱,往来的都是身披轻纱的宫装美人,玉臂轻舒,芳华尽展,谁又能想像她们只不过是伺候赌客的婢女而已。
吴长顺没心情看,他冷汗淋漓地走到九号桌前,目光落在桌中间一件形状奇怪的物件上。
那物延展分叉,形如鹿角,而质如美玉,其色皓白如冰雪,靠近方觉得有寒气丝丝散发出来。
第45章 云亦歌
就是这样东西,害得他差点丢了小命。
吴长顺狼狈地看着,狠咬下唇:“我要赌它!”
“上回你将你家的房子全赌进去,这回……你不会把自己的命也赌上吧?”庄家是个艳色倾城的蓝衣女子,胸前刺青纹路妖娆,沿着肩头蔓延开,仿佛花藤缠绕了身体。
可是吴长顺不敢朝她多看一眼,在这张赌桌上,这个看似美艳的女人赢过无数豪客,甚至皇室贵胄,很多人连命都输在她手里。
他迟疑着将所有的黄金都倒出来堆上桌。
女子纵声大笑:“这点黄金在天香一号还不够资格赌一把大的,不过你也奇怪,独盯上了这副奇怪的角,不如你告诉我,这东西到底有何用处,值得你倾家荡产?”
吴长顺懊丧又无语,只盯着她言语时随着锁骨微微流动的刺青:“我就赌一把,只赌这个,其实对你而言,这只是副来历不明的角,甚至不知它的作用。
”
“好吧,我就给你这机会。
”女子眼尾上挑,妖冶的光芒流动,袖口滑落,露出雪白柔弱的玉臂,捧起骰盅开始摇晃。
骨骰撞击的声音让吴长顺冷汗淋漓,他死盯着骰盅,直到它尘埃落定,庄家揭盖而起,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灰白。
“你输了!”女子轻盈地笑。
“我……”他摇摇晃晃,想要走出去,却猛然又回身扑到桌上,似乎想要抢夺桌上之物。
女子脸色一沉,立即有人冲上来,凶神恶煞地将他按在赌桌上。
“我告诉过你,你这点黄金,还不够在这里赌一把大的,所以这次输了,你不但要留下黄金,还要留下点别的。
”她悠闲而肆意地笑。
“什么?你没跟我说过,这是欺诈!”吴长顺奋力挣扎。
“在这里,我才是规矩!”女子的笑意渐渐冷下去,一挥手:“留下他一条手臂!”
吴长顺大惊:“不不……你没跟我说清楚……云掌柜,饶命……”
“我不要你的命,只要你的手!”她轻笑着挥一下玉臂。
寒光一闪,雪亮的刀锋下,吴长顺冷汗淋漓、苍白若死的脸被映在刀背上,清晰可见他背后多了道人影。
“云亦歌,刀下留人。
”
云亦歌绝艳的脸凝滞了一下,溶入妖娆笑意中的杀气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无措和茫然,仿佛见着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吴长顺尽力扭过头去看,见身后不知何时负手立着个白衣如雪的男子,潇潇然清绝出尘,镂金蟠龙玉带上垂着道青绿丝绦,随着他缓步而来,丝绦下的白玉温润地摇曳着。
他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是绯衣如火的女子,遮了大半张脸的红纱上,露出一双潋滟夺人的清眸,眼波之中仿佛盛了整间天香一号的璀璨华光,正熠熠流光地看着他。
另一人,则令他整个人都泄了气,无力地趴在桌上再也起不来。
林侍郎又痛恨又无奈的眼神看着桌上的人:“真想不到是你出卖我。
”
“陌王爷……”云亦歌一开口便被制止,看着他的眼神,她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即使他会踏足此地,眼底划过的不屑也流露了他对自己的轻视。
在他眼中,星月赌坊这种有伤大雅的地方显然不是他这种人会来的。
萧奕修没再多看她一眼,哪怕这女子曾惊艳了所有来一掷千金的豪客,甚至有人称她为天香一号最大的赌注,可他从来就不曾正眼瞧过。
“吴长顺,你是如实交代还是死撑到底,由你自己选择。
”林侍郎盯着他。
没有人注意到,顾清离的目光一直落在赌桌中央那副如玉如冰的角上挪不开。
夫诸角。
她心里默念。
可是如何从这种地方将夫诸角带走,她也不敢轻言。
云亦歌在天香一号内辟了间静室给他们,萧奕修上座,顾清离与林侍郎分坐左右,吴长顺无精打采地跪在中央。
他是林侍郎管家的儿子,两人从小一同长大,可说情如兄弟,被他出卖对林侍郎而言,确实是痛心疾首的事。
“你若不将那尸体的事说个清楚,只怕你过不了今天。
”林侍郎好容易平稳了情绪,盯着他。
吴长顺只得苦着脸开始叙述此事。
林家原本也有一些产业,一个多月前他身为林家绸缎铺的二掌柜在外地做了一笔买卖,途遇南月国使者一行人,其中就有溺死的那个南月使者金熙元,也就是说南月使团其实有两名正式的使节。
金熙元有个毛病,就是爱服用寒食散,而且瘾头不小,那晚上他服了此药之后神魂飘荡,亢奋的情形下毫无理智,带着进贡的夫诸角就去当地赌场豪赌,不慎将那东西输给了吴长顺。
吴长顺生性嗜赌,即使将那东西赢到手里也没多放在心上,毕竟他不知道是个什么,跟着商队起程回了京,金熙元药性消散后再也找不到他,一边打探一路跟着使团到了京城。
吴长顺随手就把夫诸角输给了天香一号,沮丧地回到家。
南月使团为不耽搁行程,先将别的贡品上贡,金熙元则暗地四处查找,毕竟上贡清单里就有此物,虽然找了借口声称那物经不起颠簸,会晚些到京,但最终还是得寻回来贡上去,这贡品丢了要他的命还是小事,直接就影响了两国邦交。
可是东西已经不在吴长顺手里,金熙元找到他的时候,他如何拿得出来?
就在他被逼得无法可想时,金熙元突然暴毙,一个神秘人出现,要挟他将尸体投入林侍郎府,并给了他报酬,在威胁利诱下,他不得不如此。
可即便这样也没有完结,金熙元生前曾告知另一名使者金熙然夫诸角在他手里,金熙然不但来找他强索夫诸角,甚至还怀疑金熙元为他所害,他唯一能做的是提着那点酬金来这里搏最后一把。
吴长顺不知道夫诸角是什么,在他的叙述里,始终就是“那东西”。
萧奕修也敛了下眉淡淡道:“就为了那么个玩意,你就差点搭上了命,还差点祸害了林侍郎一家,值得么?”
林侍郎激怒地道:“他不是为了那玩意,他是因为滥赌成性!”
吴长顺的脑袋更低了,林侍郎刷地起身,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骂:“从此后你与我林家再无干系,南月使者再找你的时候,用自己的脑袋去抵吧!”
“大人,大人救我!”吴长顺扑通跪到他面前哭求。
顾清离此时方开口:“你出卖了别人,还指望有人来救你?就只是南月使者那尸体,现在只要处理不慎,林侍郎就要被你拖下水害死,还有脸在这里哭求?”
萧奕修淡淡道:“咱们走。
”
林侍郎一脚踢开他,愤而离去。
第46章 错过
出了静室,顾清离直走到天香一号那个赌桌上,赫然发现夫诸角不见了!
云亦歌还在那里做庄,只是神情无精打采,与之前妖冶霸气、艳光照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刚才那个东西呢?”顾清离下意识地声音紧迫起来。
云亦歌抬起脸,扫过她的目光瞬间就有了敌意,仿佛全身的刺都竖起来:“跟你有何关系?”
萧奕修察觉到她的情绪,虽然不明白顾清离为何看起来很在意那东西,还是道:“若是本王问你呢?”
云亦歌的声音立即柔和下去:“王爷若问,知无不言。
刚才来了个赌客,将它赢走了。
”
“从你手里赢走的?”
萧奕修眼中似有不信之意。
天香一号开到现在,云亦歌号称“赌遍京城无敌手”,除了星月赌坊的背景压人之外,她出千的手段也是京城一绝,竟然有人能从她手里赢走一样东西!
云亦歌不语,只眼含幽怨地看着他,泪光点点,无限相思哀愁。
顾清离倒是品出点味来了,这女子来历不一般,她显然早便认识萧奕修,还有段解不开的单思情缘。
刚才一定是因为萧奕修的到来,以及对她的冷淡,令她情绪混乱才会赌输。
“算了王爷,我们走吧。
”
萧奕修点了点头,正欲离去,云亦歌忽然伸出玉手似想要牵住他衣袖,却在即将触及那一瞬止了,幽柔无限地道:“王爷,那东西对您很重要吗?”
萧奕修便看向顾清离。
云亦歌便觉得心碎,原来他不是觉得那物重要,而是因这红衣女子想要,他才那般重视。
“重要又能怎样,你已将它输了。
”早知该先设法将夫诸角拿到手再说。
“王爷不想知道我将它输给何人了吗?”
萧亦修只看着她,她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给自己一个好脸色,只能依然幽怨地看他:“是个衣着很奇怪的人,三色彩衣,竖条纹,宽袍广袖,看着不像东渊人士。
”
“金熙然?!”顾清离与萧奕修对视,同时想到了是谁。
出了赌坊,别过林侍郎,顾清离忽然嗤一声笑:“王爷,那个云亦歌的眼珠子都快掉你身上了!”
萧奕修回首看一眼赌坊,轻声道:“你可知这是谁家产业?”
顾清离愣了一下。
原来这赌坊竟然是兰贵妃娘家最大的赌庄,幕后东主其实就是兰贵妃,萧奕修虽非她亲生,但终究是养子,也算是星月赌坊的少东,云亦歌才会早便与他熟识。
“原来这是你家产业,早知刚才便不用思量太多,先将那东西拿到手再说。
”
萧奕修不易察觉地敛一下眉看着她,顾清离立即便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怎么,你作不了这赌坊的主?”
他没有说话,只沉默地上了马车。
顾清离踏上车辕,见他从车厢里欠了半身,伸手给她,迟疑片刻将手放在他掌心。
上了车,他并未放开手,依然是握着她的手,仿佛在沉思什么。
正在顾清离觉得周身不自在,打算抽出手的时候,听他轻声开了口:“本王只是养子,如何作得了兰氏的主?兰氏的产业,都是燕王萧亦瑾的。
”
顾清离意外地看着他,从未听他提过兰贵妃和燕王有关的事,之前身为王妃时,不过戴了只兰贵妃的镯子,就被他厌弃地扔掉,便知那是他的禁忌,没想到他竟然会对自己一个外人提及。
“你也不必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本王,这些身外之物,还不在本王眼里。
”他微笑了一下,眼尾尽是温柔之意。
“可养育之情也是该有的,难道兰贵妃就丝毫未将王爷放在心上?”
“放在心上……其实本王还真就怕她将本王太放在心上了。
”这语调有些奇怪,隐隐带着冰冷的恨意,甚至还有几分……杀气。
“算了,不提这个。
”他瞬间转了话题,笑意又温雅起来:“说说你为何对那东西特别在意?”
顾清离轻叹一声:“那似乎就是夫诸角,可如今到了金熙然手里,怕是要进贡入宫了。
”
萧奕修的笑容淡下去,没想到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错过了。
“也是怪我,没早些设法将它弄到手。
”
萧奕修略一思忖:“不用担忧,只要知道它入了宫,总还有法子可以得到。
父皇万寿在即,有机会入宫,便有可能得到。
”
顾清离点头,现在最要紧的倒是找到那个所谓神秘人,以及搞清楚金熙元为何会死,这些事都不会是巧合。
她不期然想到了宣花楼,也许在那里能得到更多的线索。
一低头,她蓦然发现自己的手依然被他握在掌心,他似乎全然未觉。
她轻抽了一下,他才看她一眼,垂下眼睑,看她柔若无骨的玉手轻轻从他掌心抽出去,心里若有所失。
半途中她借口要去药铺买点药,便下了车去宣花楼。
萧奕修则轻撩了马车帘,在玉色车帘微亮的缝隙中看过去,怅然觉得她或许是见了自己的气,故意寻借口避开。
她对自己,总是这般冷淡,或许在她眼中自己也不过是个寻常的病人而已。
暖香现在见了顾清离就战战兢兢,之前因她吩咐过叫杜莺晚三天给她第一次解药,那三天毒发后无比痛楚,满地打滚,只觉生不如死。
现在对顾清离唯命是从,听她相询,立即将近日的事全都说出来。
四日前萧朔方又来了宣花楼一次,神色轻佻,与往日不同,暖香只觉当时他满身酒气。
后来他又去看了杜莺,毕竟这时候杜莺的肚子已经大了,他想着即将出生的小生命,居然不忍再迫她堕胎,反倒是开始盘算着如何替这孩子正名。
“正名?”
“也就是带回他家,萧公子应该出身氏族大家吧,甚至有可能是皇亲国戚。
”
顾清离总觉得这个素未谋面的萧朔方不像是这么在意孩子的人,哪怕杜莺怀的确实是他的亲骨肉。
暖香道:“听说杜莺这孩子生下来便是长子嫡孙,萧家孙辈至今尚无男丁,这第一个总是很重要的。
”
顾清离这才点头,或许这个长子能替他在家业上争到些什么吧。
第47章 朔,北方也
杜莺恰巧这时也过来了,挺着肚子听她们说话,忽然插嘴道:“那晚后来他又喝了些酒,醉意有了七分,便说了几句奇怪的话。
”
“说什么了?”
“说这寒食散的药性果然烈,服下之后令人飘然欲仙,但通体躁热。
”跟着杜莺的脸色就沉下来,显得极为不快。
寒食散!顾清离心中猛然一惊。
杜莺又有些愤然说,萧朔方后来还对她动手动脚,可她月分大了,自然不能满足他的需求,他便抛下她在宣花楼另寻了个姑娘作陪,全然不顾她的感受。
四日前,夜宴后满身酒气……还服了寒食散?顾清离心中隐约有了个猜想。
可是萧朔方到底是谁呢?怎么能和南月使者搭上线?
她朝暖香下了个密令,打探与南月使者有关的任何事,包括与夫诸角下落有关的任何消息。
回到王府,林侍郎正在向萧奕修说些什么,见顾清离敲门进入,便停下来,她还是隐约听到了些:“太子……和燕王似都有拉拢之意。
”
“王爷,下官告退。
”林侍郎似乎有意避开顾清离。
“他是怕我听到些什么?”顾清离看得出。
萧奕修点头:“他查到了些眉目,说太子与南月使者过从甚密,燕王也有拉拢之意。
”
顾清离若有所思。
如果是拉拢,那她的猜测方向就有些不对了,难道那个使者不是被人谋杀的?
“燕王回京了?”她记得燕王萧奕瑾并不在京中。
“刚回,这回入宫便能见到,因此他始终是比太子晚了一步。
在各国势力中,南月其实是取中立的……”
顾清离心神一恍,没有听进萧奕修后来说了什么,因为她心里陡然跳出一个名字来:“萧奕北”。
她竟然没有想到!朔方!《尔雅》云:“朔,北方也”,萧朔方这个名字,岂不正是取了萧奕北的北字?宣花楼是皇后的地下势力,她却没往太子头上去想,真是太大的失误。
“王爷,你有没有想过,这个死去的使者,可能是被人谋杀的?”
“你不是说他大量服用寒食散中毒而亡吗?那应该是与他日常的恶习有关。
”
“不,我现在怀疑他可能是被人杀死,但是有谁要杀南月使者?目的是什么?”
“他一个南月人,初来乍到的,能与谁结仇?”萧奕修觉得使者的尸体被人拿来大作文章是有可能,可如果是被人谋杀,有点不合情理,而且林侍郎查到的是南月使者其实是各方势力想要拉拢的对象。
“王爷说得没错,他初来乍到,不可能轻易与人结仇,更何况他还是各方势力想要拉拢的对象,可你别忘了,使者有两个!”
经顾清离一提醒,萧奕修缓缓点头,瞬间便理清了这其中的关系。
南月使者不可能与东渊人结下这么大的仇,那么想要害他的,应该就是南月使团中的人,最大的可能是另一名使者!
但是他还不清楚,在使者死的那晚上,还多了个横插一杠的萧奕北。
顾清离忽又提醒了一句:“太子与燕王想要拉拢使者,无非是想要南月国的支持,查明这个真相的话,会不会对你与南月国的交往有利?”
萧奕修虽然没去做这件事,可对他而言,南月国的势力何尝不是值得拉拢的对象?他不做,应该是觉得费尽心机去讨好一个异国使者,以他孤傲的个性自然是不屑,可现在大好的机会放在眼前……
顾清离欠身想要离去,却发现萧奕修静下来看她的眼神有灼灼之光,别有异样之念。
跟着就被他握住了手:“离月,你一直在逃避本王。
”
她陡然被他问得心里混乱起来。
无论是王妃还是离月,其实都在下意识地躲避他,他居然看出来了……他到底想说什么?
她本能地觉得心里发慌,想抽手离去,他却握得更紧了些。
“死去的南月使者,和入宫的那个有何关系?”她分明想岔开话题。
“兄弟,亲兄弟。
”
“什么?”顾清离本来只是随口问问,这倒成功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据萧奕修的暗探回报,入宫的使者金熙然是兄长,死去的弟弟金熙元是嫡出,而兄长庶出,在南月国君面前也更受宠些,因此出使东渊,其实金熙元才是正使,只不过夫诸角自他手中遗失,他不得不让弟弟入宫先觐见献贡品,自己在外追查夫诸角的下落。
由此推断出,金熙然心机深沉,趁着出使别国之机,谋杀了弟弟,毕竟天高皇帝远,在这里没有任何南月本国的势力干涉,也就不会有人彻查金熙元的真正死因!
顾清离正推测得入神,忽然听见耳边低靡温柔的声音:“想这么入神,难道别人的事比本王更重要?”
她身子微微发僵,眼波一转,便看见萧奕修近在咫尺的那张温润俊颜,黑发如水般垂在肩上,眉如春山,凤眸微挑,眼底有股暗色的火焰正在慢慢燃烧。
他是什么时候靠这么近的?她完全没有发觉!
“王爷说什么,离月不明白。
”她不动声色地移了移身子。
萧奕修便只看见她浅浅低眉敛目的侧颜,眉间有孤傲清绝之意,却又掩不住纤盈卷翘的睫毛轻扇如蝶翼般的妩媚。
他看不见她眼里流动的迷朦困惑,只下意识想挑开她覆面红纱,看看那一片神秘烈焰般的艳色下,究竟是张如何令人心动的脸。
“离月,你为何整日以红纱遮面?”
“自然是因为……”她冰雪聪明,如何听不出他弦外之间,瞬间便起了阻止他想看自己的念头:“长得太丑,羞于见人。
”
“本王不信。
”
顾清离淡淡一笑:“王爷若是指望面纱底下有个绝色佳人呢,怕是要失望了。
”
萧奕修修长如玉的手正缓缓伸过去,本将要触到她的面纱,却停下来:“离月姑娘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甚至不惜贬低自己容颜,是认为本王就是以貌取人之人?”
顾清离下意识暗松了口气,激将法果然有用,他不愿担这重视美色之名,也就不会再去轻易揭开她的面纱。
虽然她大可以名正言顺避开,但那终究要将气氛弄僵,以后不便相处。
却听他又说了句令她十分无语的话:“总有一日,本王会让你心甘情愿自己揭下这层纱。
无论貌妍貌媸,只要是离月,那便够了。
”
第48章 万寿节
“一个相貌不堪入目的离月,不看也罢。
”顾清离终于将手从他掌心抽出,迅速地出了他的卧房。
一阵习习凉风吹来,夹着满园的花香沁人,顾清离却下意识觉得手上也有些微凉,摸了摸刚被他握住的手,竟然隐约回忆起他掌心微凉的温度来。
她陡然一惊,回望刚走出之地,只看见暗蓝色云纹锦帘轻轻晃动,似乎还有双粉底云头履在帘下隐隐露出一角,他依然在后面看她?
不,他有一堆正侧妃和夫人,即便辛子瑶她们几个都是居心叵测,被送到他身边的卧底,现在也都不在了,至少还有正妃和嘉夫人,他居然就直接无视,来撩一个为他治病的女子?
一想到他的正妃,顾清离心里就莫名冒出一股憋屈之感,他将自己这个正妃置于何地?
很快她便蓦然一惊,自己居然在纠结这个混蛋王爷无视正妃,对鬼医暧昧之事,无论哪个身份她都没想过和这混蛋有任何纠葛好吧?
她越想越凌乱,阻止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尽快拿到夫诸角,治好他身上的毒,离开他。
皇帝万寿在即,顾清离梳妆更衣,仔细打量一下镜中的自己,总觉得若有所缺。
“王妃,王爷在外头候着您呢,马车都备好了,催您快些。
”
想起萧奕修的落梅妆和他出神入化的远山眉,她隐隐有些失望,今夜入宫参与皇帝暖寿之宴,如此重大场合,他竟然没有如往日一般为她画眉,镜中那张精致绝伦、风华冷艳的容颜,始终便如画龙而未点睛一般,少了最重要那一笔。
雨樱在后头为顾清离拖着冗长曳地的裙裙,赞了一声:“王妃您真是美艳绝伦,倾国倾城。
”
玉梨假笑了一声,也跟着赞美了一句。
顾清离却完全没有理会她们,心情郁闷地缓步走到马车边上,往车上看去。
早候在车内的萧奕修掀了锦帘一角,眼风微微一扫,看见一袭雾紫轻纱笼罩的女子款款而来,绣鞋只在裙下探出尖尖一点,步步生莲,宛如凌波。
雨樱为她画的是新月眉,细细弯弯,犹如上弦眉月,勾出一丝温纯婉转的秀美风韵,衬得她冷傲如冰雪的神情多了几分柔和。
三千青丝,如画容颜,如此翩翩风姿,却偏偏让他心生不足之念。
可惜,她不是离月。
可惜,那两道月牙儿般的新月眉并不适合她的霸气冷艳。
人生为何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缺憾,便如这个皇帝亲自安插在他身边的王妃一样,再美艳动人,灵慧可人,也不能真正成为他萧奕修的枕边人。
万寿节是皇家最圣大的宴会之一,诸皇子们在寿诞前一日入宫为皇帝暖寿,可以在宫中留连一晚,参与次日的正式寿宴。
这样重要的节日,即便是被外放或征战的皇子也都要回宫,因此身为御营指挥使在北疆卫战的燕王也提前回了宫。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萧奕修照常温存体贴地扶了顾清离下车,两人缓步沿着汉白玉御道款步前行。
顾清离不是第一次入宫,却依然对皇宫的巍峨森严、肃穆磅礴生出几许敬畏来。
碧瓦琉璃,飞檐瑞兽,金碧辉煌中却又透着皇家的奢靡与高寒,令人不期然想到那高高在上的王座之后是多少权力相争的残酷。
“五皇兄!”随着一声清悦的少年嗓音,顾清离不期然闻声看过去,倒是没想到在这广袤宽阔的御道上还能撞见个皇子。
不远处迎面而来的少年身着金线绣八蟒的红裳吉服,一身丹朱之色令人眼前一亮,不同于顾清离的绯色深衣,红得鲜明打眼,步履轻快,带着少年的跳脱之意。
毕竟只有十八九岁,即使带着尊贵的天潢贵胄之气,依然未脱少年心性,一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带着些天真的赤子之意,在顾清离身上溜了一圈,笑意盈然:“这位必是五皇嫂?”
顾清离本对这些为了争储无所不用其极的皇子先入为主的反感,可眼前这笑容无害的少年却令她生不起厌恶之心来。
他清透得仿佛一块未经琢磨的璞玉。
“是我。
”她难得流露出一丝浅笑来,如清风淡月,拂过人心头微凉而柔软。
少年看着她的目光有瞬间的失神,随后展颜一笑,如百花齐舒,俊美更胜女子:“五皇嫂可以称我为奕彦。
”
奕彦!连萧奕修都从未允她直呼其名过!
换个别人,或许会觉得萧奕彦轻浮孟浪,少了皇子尊贵之气,但顾清离只觉得他亲切随和,毫无傲娇姿态。
于是三人偕行往举行寿宴的承天殿而去,便只听见萧奕彦与顾清离的谈笑之声,仿佛倾盖如故,毫无初见的客套隔阂。
萧奕修一路默然。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总是如此奇妙,有些人咫尺天涯,有些人天涯咫尺,不知他与王妃,到头来却是哪一种结局?
她俨然一脸忽视了自己的姿态,与萧奕彦言谈甚欢,一脸相见恨晚的姿态,令原本兄弟情笃、特意来宫门处迎他的萧奕彦倒忘了自己的目的,眼里似乎只有这个皇嫂了。
“王妃,前头便是承天殿,皇室威严之地,须阒静肃穆。
”萧奕修终于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这时候顾清离才感觉到他原本轻执着自己的手已变成了紧攥,甚至于指甲在她的掌心浅浅掐出一道印痕来。
虽然不算疼,可对于萧奕修泰山崩于顶而不形于色的个性而言,已是不经意流露的失态。
萧奕彦也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言笑晏晏的神情庄重了许多,连眼角桃花般的笑纹都浅淡了。
顾清离侧目去看,对上萧奕修流动的眼神,那一弯清冷被深邃难明的意味所替代。
以她对他的了解,他现在的情绪有些不妙。
萧奕修的步履缓慢下来,顾清离被他握着,不得已也只能看着前头的萧奕彦与他们拉开距离,才听见他低低地从齿缝中逸出一句:“顾清离!不管你怎么想,你永远都是本王的王妃,这个身份如同你血脉上的烙印,永远别想除去。
”
他这才撩起眼睑,长长黑睫下的眼波蔓延着慑人的寒意,不容拒绝地扣紧了她的手腕。
“王爷,你是指我的血液里还流淌着你赏赐的毒药么?”顾清离的声音平静又冷冽,反击的眼神如同烈焰燃烧起来,毫不退让地对上他。
“谢谢您再三提醒,作为一个被你用毒控制着自由的女人,该是如何对你感恩戴德。
”她重重甩开他的手,独自昂首向前走去。
第49章 皇子集聚
这人最擅长的就是在别人对他稍有改观的时候泼一盆冰水吧?他似乎从来不知如何去拉近他们之间咫尺天涯的距离。
萧奕修瞬间一顿脚步,眼中幽幽的冷意溃散开来,在她未及走远之时重又握住她的手。
“我不过是你拿来秀恩爱的棋子而已,到皇上面前再粉饰太平吧,现在可没人看着你。
”
“你终于承认你是他派来的棋子了。
”
顾清离恼怒地停步瞪着他:“我最后一次告诉你,我从来都不是任何人派来监视你的,包括皇上。
”
他悠悠淡淡道:“那他为何要为你我赐婚?”
顾清离想了想:“或许,他只是觉得我这样的出身更配你。
”
一个号称皇子,却与皇帝无血缘之亲,一个号称丞相嫡女,却因生母早逝,在府中活得尚不如庶出,他俩岂非是绝配?都是表面看来身份尊贵,光鲜无比,骨子里被人轻忽冷落的存在。
冗长的汉白玉御道终于走到尽头,步上丹陛,两列都是森严的御前羽林军,银盔亮甲,持仗侍立,即使皇子们携带兵器也是会被留下的。
承天殿的丝竹乐舞之声靡靡传来,殿前廊下的轻纱宫灯早早便散发出柔和的光晕来,将斗拱画栋映得更炫彩辉煌,彩绘中浮雕金龙都灿烂如生,一派富丽堂皇。
门前迎客的宫女都一样高矮,纤纤身姿,面容娇美,身着浅绿宫纱,荷衣蕙带,齐齐向他们行礼。
萧奕修挽着顾清离目不斜视走进殿。
大殿深广高阔,更显得威仪压人,里头灯火通明,殿顶散在嵌了鸽蛋大小的夜明珠,排列成北斗七星,在灯火璀璨下烁如星河坠落人间。
他们来得算早,殿内唯有皇子列位上坐了两人,除了萧奕彦比他们早了几步,居首位的是身着金黄缂丝九蟒锦袍,一脸傲气凌人的年轻男子,眉目间依稀与萧奕彦有几分相似,俊美非凡,气宇轩昂,却添了几分浮嚣神情,令他的容貌略为减色。
“太子。
”萧奕修躬身行了半礼,座上那男子却只稍稍欠身,冷颜哼了一声,目空一切的模样。
太子萧奕北!顾清离多看了一眼面前这个对杜莺始乱终弃的男人,想到杜莺曾经对他的一片痴情,暗自冷笑,如果那个出身青楼却洁身自好的傻姑娘见到这个男人傲慢浮嚣的真面目,不知道会怎样失望?
萧奕修并未在意太子的无礼,在萧奕彦的眼神暗示下在他身边落座。
“太子哥哥!”随着门外亲热的呼唤,投入一道英武俊挺的身影,身着墨蓝色金丝绣八蟒吉服的男子大踏步进入,颇有武将阳刚硬朗的作风,只是在目光触及萧奕修时略有改变,眼底似有阴翳划过,却一瞬即逝,跟着煦如春风的阳光笑意浮现,将那张原本如雕刻般俊雅锐气的脸衬得柔和了几分。
与其余皇子相比,这人多了几分武将的英气,轻薄的唇微抿时显得格外无情。
但他似乎很懂得用笑容来修饰这一点。
太子随意地点一下头。
敷衍的姿态并没有令对方觉得有多尴尬,显然习以为常。
目光一转,投向萧奕修时,男子唇边的笑意分明勾勒出几分不善的意味来:“哟,这不是咱们东渊国赫赫有名、战无不胜的战神吗?五皇兄,咱们兄弟许久不见,清健如昔,风姿更胜往日。
”
他踏步上前,张开双臂,作了个拥抱的姿势,似乎亲密得毫无隔阂之意。
从言语和称谓来判断,面前这个男子便是初回京城的御营指挥使、燕王萧奕瑾。
萧奕修安然端坐,并无动静。
坐在近侧的顾清离却感觉到萧奕瑾身上传来的威压之力扑面而来,带着劲风。
萧奕瑾竟然在一抱之间运上了内力,以萧奕修长年病弱的躯体,这一抱之下即使不受暗伤,至少也会当众要他的好看。
顾清离心中暗自动怒,对一个病弱之人竟然施以如此暗手,这个燕王心思好毒。
她不动声色地欠身一拂袖,袖底指尖银针瞬间收回,跟着伸出纤纤柔荑,悠闲自然地理了理萧奕修面前的衣襟。
流云宽袖挡在两人之间,恰好隔住萧奕瑾的手臂,令他顿在半空的姿态变得十分尴尬。
同时他感觉到臂上某处尖锐地一痛,一股内力便如漏气的球一般泄了,令他惊讶万分。
顾清离似乎才醒觉自己挡在了二人中间,略带歉意的朝萧奕瑾嫣然一笑:“哎呀,真是不巧,倒是碍着燕王爷的事了。
”
萧奕瑾一扬眉,意外地打量着她,这才留心到萧奕修身边这个素未谋面的“五皇嫂”。
早听闻丞相顾朝然家的嫡长女是个性格柔懦的闺阁小姐,甚至连她对暮王萧奕墨的暗恋之情都被人大肆嘲讽过,怎么今日一见,与传闻完全不同?
萧奕瑾正饶有兴趣地看着顾清离,见她弯眉如月,眼波如海,有锐利寒光一闪而过,即使是如此刻意温婉高贵的笑意中,依然掩不住她的冰雪傲姿,透着令人无法驾驭的清寒。
宫门外,传令官一声高昂的通报,皇帝与众嫔妃公主驾临。
只听外头玉辂上的璎珞角铃停歇在宫门外,皇帝圣驾、皇后凤驾及嫔妃仪驾次第落轿。
皇帝行在当先,一身明黄色金线绣九龙袍,冕旒上彩玉晃动,迈着四方步,威仪一如往昔,皇后、兰贵妃、凌贵妃及诸嫔妃也依次跟在后头落了座,公主们则坐在皇子对侧左首边。
皇帝说了几句开场白,虽然气势浩然,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但听在顾清离耳中,敏感地觉得他中气略有一丝不足,不由悄悄抬了眼看过去。
皇帝看来并无异样,唯有眼中神光略暗,与上次相比,精气神都稍有不足,似乎抱恙在身。
当然,这些细微的异样唯有顾清离这样高明的医者才能察觉到,寻常人看来似乎毫无异样。
皇子们则起身向皇帝伏地行礼,敬言致贺,恭贺皇帝万岁千秋,松鹤延年。
毕竟是喜庆的日子,皇帝脸上多了丝平常不易见到的和悦笑意,正说了“平身”二字,忽然笑容凝住,发现诸皇子中少了一人,暮王萧奕墨竟然未至!
按礼制,已分府独立的皇子们当早早入宫等着皇帝落座敬贺,即便是寻常人家,哪有让暖寿的长辈在席上等晚辈的道理?
于是皇帝的脸色不好也是自然
第50章 无意
幸而此时御道上三道身影匆匆而来,正是萧奕墨携着正侧二妃匆匆入殿,拢掌拜伏到底。
皇帝浓眉一聚,颇有怒意,并不说话,只看着萧奕墨,听他道:“请父皇恕罪,儿臣并非故意怠慢晚至,而是因听闻父皇近日小恙,特地在宫外四处寻找鬼医离月,为父皇求得益体健身的神方,这才匆匆来迟。
”
顾清离吃了一惊,她自从离开暮王府后再也没见过萧奕墨,这鬼医的神方从何而来?随即又想,如果皇帝并非大恙,他大可以求取一张京中名医的方子,照样能收到药到病愈之效。
之所以要打着鬼医离月的名头,无非是因为鬼医之名近来响誉京城,成为各方势力争抢的神秘人物,这张方子才因此显得更有价值些。
那么萧奕墨的迟到只不过是故意作秀而已。
但皇帝的脸色果然因此而好转,眼中也隐隐有笑意,看着萧奕墨起身,恭敬地呈上一张药方。
“还是墨儿有心。
”皇帝嘉许地点头,看着萧奕墨回席,又扫了一眼何怡钰,她现在的肚子已经遮掩不住,十分明显,若生下来便是皇长孙,自然十分金贵。
太子和燕王看向萧奕墨的目光毫无疑问带着敌意,今晚他不但拔得头筹,得到了皇帝的欢心,还带着个怀孕的侧妃来炫耀,令还没立正妃的他们都带着恼怒不满的情绪。
暖寿宴正式开席,喧哗笑语声、鼓笙奏琴声和教坊伶人曼声歌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只有顾清离凝神聚气去听着皇帝在喧哗和杯觥声中现出的疲态和抑郁神色。
那声音完全不对,不像是内虚之症,倒像是……
“你在出什么神?”萧奕修低低的声音打断了她凝神细辨的专注,她愕然看向他。
他的目光居然一直落在她身上,而且不知盯了多久。
“刚才你为何要替本王挡住萧奕瑾那一击?”他虽然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却很清楚她替自己挡住了萧奕瑾的恶意。
顾清离淡淡道:“你多心了,只是无意。
”
“能挡住萧奕瑾的内力,你这无意的段位也够高了。
”
顾清离依然是不动声色,抬眼却看见萧奕瑾并不打算放过他们,已举杯起身走过来,向萧奕修笑:“五皇兄,做弟弟的敬你一杯,不但是为兄弟之情,还为了当年袍泽之义。
”
萧奕修看了一眼杯中酒,淡笑着与他轻击杯缘,却只是轻抿了一口。
他一直服药不断,禁忌酒气,杯中御酒性烈无比,他却不能如从前那样随意豪饮。
萧奕瑾却一饮而尽,眼中满是嘲讽地笑道:“五皇兄是瞧不起皇弟,还是虚得连喝杯酒都会伤身?”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传不到皇帝与贵妃们高广的大殿深处去,却又令周围的皇子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太子和萧奕墨都低低地笑起来,幸灾乐祸的眼神都掩饰不住。
萧奕墨笑完,眼风掠过顾清离,瞬间停留片刻,总觉得这个曾经跟在他后头求他看一眼都不得的女子,自从入了陌王府,居然越来越清傲冷艳,相反的,当年一舞惊天下的顾清若,在他眼里却越来越不堪看,从前的高贵仪态都成了妒妇的脸孔,成天和何怡钰在府里闹得鸡犬不宁。
“清离妹妹,嫁入陌王府后过得可还顺心?早知五皇弟如此体虚,那晚……”萧奕墨显然是想来记神补刀。
顾清离朝他回了个冷冽的笑容:“暮王爷,虽说你纳了我姐姐为正妃,但出嫁从夫,王爷似乎不该对我用如此亲昵的称谓,而该按皇室长幼称呼。
至于咱们王爷的身体,倒是不劳暮王爷和燕王爷操心了,他的身体如何,不是该只有我知道么?二位王爷倒是从何判断的?”
萧奕墨脸色沉暗,被打断的话再也接不下去。
她顺手接过了萧奕修手里的杯子,轻轻摇晃一下,淡淡一笑:“我家王爷不是什么人敬的酒都会喝的,一杯干尽,那得看对方的面子够不够了。
”
萧奕瑾讨了没趣,一愣神后倒是对顾清离兴趣更增,笑道:“依五皇嫂之言,要什么样的面子才够?”
顾清离微笑道:“听闻燕王爷是受了我家王爷举荐,继任了御营指挥使之位,且在北方抵御外侮,既然你能坐到与我家王爷相同的武将之位,就该能征服相同的敌人、获得相同的‘战神’之誉,才算有资格谈袍泽之义。
”
她虽然不太清楚萧奕瑾和萧奕修的过往,但从在王府这么久的了解,和萧奕瑾零星的只言片语中也可以判断出大概来。
她只是没想到,萧奕修当年竟然还有“战神”这样的封号。
对比他现在支离虚弱的病体,完全可以想像他从战无不胜的将军到如今连内力都无法使出的状态,心理上会有多大的落差。
萧奕瑾的脸色瞬间比刚才萧奕墨更黑,显然顾清离仅凭推断而讽刺他的话正中他的软肋。
北疆战事持续那么久,萧奕瑾真的从未打败过他生平大敌——北楚太子赫连御,而赫连御唯一的败落,却是来自于萧奕修。
顾清离微笑着将杯中酒放下,恰好对上萧奕修的眼神,不由一愣。
他脸上的神情温润而恬淡,仿佛泰山崩于顶而不形于色,对于萧奕墨和萧奕瑾的嘲讽,显然从未放在心中。
反倒是看着她的眼神,由往日的疏离和深黯变为探究和好奇,再渐渐转变为——一抹流动的温柔笑意。
其实这抹温柔她并不算陌生,可他从来只对身为鬼医的离月流露过,而身为王妃的顾清离,从来没有看见他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
诸皇子们开始轮番向皇帝敬酒致贺,虽然还非寿宴正日,也没有诸王朝臣进贺,敬贺词还是说得十分冠冕堂皇的,皇帝一一赏赐,脸上倒有了几分慈父的神态。
萧奕瑾在北疆从戎,征战的敌方是素与北楚交好的遂国,是个弹丸之地的小国,却向来不服教化,时常犯边挑衅。
本来要灭这么小一个国家并不难,难就难在这个小国附从于北楚,扼东渊之咽喉,为北楚之门户,北楚为了保护这门户,也曾屡次派兵相助,直到数年前为萧奕修大败,才略为收敛。
萧亦瑾是胜仗之后才回朝复命贺寿的,虽说他没得到战神之名,对手也因不是赫连御而险胜,但这些都不重要,皇帝对北疆之胜还是极为满意的,至少短期内可以令遂国顺从收敛了。
因此赏赐的时候,萧亦瑾得到的是最令人惊羡的。
“……瑾儿此次北疆之战告捷,果然是国之将才,不逊你五皇兄当年啊。
”皇帝真会抬举,虽说萧奕瑾也小胜几场,但连他自己心里都清楚,论战功,与萧奕修当年还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但他毫不羞惭地含笑不语,一脸傲视诸皇子的姿态。
第51章 赏赐
“此次封赏,瑾儿想要些什么呢?”不待萧奕瑾回答,皇帝的目光颇有深意地扫了兰贵妃一眼,“兰儿培养出来的孩子果然一个胜一个,修儿抱病多年,不想瑾儿替他征战,也是连战连胜啊。
”
兰贵妃妆容精致得宜的脸上,笑容娇艳如花,眼中掩饰不住的得色朝凌贵妃飘过去。
“朕决定将炩州赐予瑾儿为封地,另赏珍珠十斛,和阗玉如意一对……南月国贡品玉茸角。
”
炩州是靠近京城最富庶的一个州郡。
诸皇子听到将炩州赐予萧奕瑾为封地,脸色各有改变,太子尚且还好,毕竟他是储君,天下将来都该是他的,也不争这一片封地,但到底不开心。
萧奕墨的脸色简直就如他的名字一般,墨色沉沉了,携着怀有皇长孙的侧妃入宫,还特意以药方在皇帝面前讨好,结果还是被萧奕瑾抢了风头去。
他的封地可是在京城数百里之外的景州,论地势重要远不如炩州。
司礼太监报着赏赐之物,便有婀娜多姿的宫女各自托了珠宝玉器、名画古董等物分别到诸皇子面前。
萧奕修的赏赐自然是最为寒酸,说是他性情温雅,文武全才,只有他才配得上这名家字画,因此他面前便是区区一卷古画而已,当然也算是名家,可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传世之品。
萧奕瑾坐在萧奕修身边,他的赏赐接连送上几个檀木托盘都未曾装得下,而最后由宫女呈上的宝物,瞬间便吸引了顾清离的目光。
在此之前,她听到南月贡品时已留了点心,此刻一见,几乎能肯定这便是星月赌坊见到的夫诸角!这玩意最终还是辗转进献入宫,最糟的却是落入了萧奕瑾手中!
南月人竟然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何物,只看它远观似玉却有细茸,形如鹿角,才给取了这么个名字而已。
作为贡品而言,此物虽然看来稀罕好看,却并无实用价值,而再多珍稀珠玉,对皇子们而言也不过如是,因此萧奕瑾虽然稀罕地把玩了片刻,便兴致缺缺地放下了。
唯有顾清离眼也不眨地盯着,心里暗骂这进献贡品的和赏赐贡品的都是暴殄天物,将能起死回生的珍稀药材当作观赏物在看。
暖寿筵散后,皇子们会被留在宫中,这是成年皇子难得可以留在宫中过夜的机会。
皇子们被安排在轩寿宫中,进了宫门,前后两进大殿都是翠色琉璃瓦顶,雕花朱漆廊柱,门内珠帘低垂,宫纱飘拂,雕梁画栋胜过王府。
太子自回东宫,这前后两边排,依次住的便是萧奕墨和萧奕瑾、萧奕修和萧奕彦。
轩寿宫却是专为接待留宿宫中的亲王郡王、成年皇子的,东西各分一偏殿,除了正殿一间,便只有内室一间。
这样一来,萧奕墨和萧亦修便都十分尴尬了。
萧奕墨是带了正侧二妃来,虽说内寝殿宽广豪华,却只设了一张镶金嵌玉的雕花蟠螭床,另有一张贵妃榻,三人同床显然不大可能,何怡钰还挺着便便大腹,免不了要有个睡贵妃榻。
而萧奕修本来是没什么,可他的问题在于他与顾清离是挂名夫妻,同床共枕也就那么一回,分明是他要为难顾清离,故意令她难堪才会有的那一晚。
顾清离扫一眼寝殿,心里琢磨着如何在萧奕修睡着后偷溜出去,便道:“我睡贵妃榻,王爷睡床便是。
”
出乎意料,萧奕修淡淡道:“王妃自己就寝吧,本王去西侧殿找七皇弟对弈。
”
顾清离愕然的目光之中,他已缓步出去。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顿了一下,头也不回地问:“今晚你为何要替本王解围?”
顾清离怔了一下,思索片刻,竟然答不上来。
当时只是本能,听萧奕墨与萧奕瑾联手出言嘲讽他,心里莫名其妙地不快,仿佛自己的领地被人侵犯了一般,无缘无故就想驳斥回去。
听不到她的回答,萧奕修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只轻声说了句:“王妃早安歇吧,本王今夜应不会回来了。
”
清冷修长的背影便出了寝殿,衣袂飘然,在月下犹如谪仙,看得顾清离也恍了下神。
不会回来更好,便于她行事。
顾清离心中一阵解脱,翻出早备好的夜行衣穿上,吹灭宫灯,从内闩上门,自窗口跳出去,遥遥望着萧奕彦灯火摇曳的屋子,从碧纱窗上,看见两人端坐的投影,其中一个手执棋子,举棋不定,另一人悠闲自得,似乎还怡然地端起杯茶沏了一下。
她忽然生出一种不痛快的感觉,他去和萧奕彦对弈,摆明是要避开她,不愿意与她同室。
难道她全身长刺,让他连同处一室都觉得烦?
这么一想,刚因得了自由的欣喜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丝怒意。
她蹭蹭地攀上宫墙,压低身形,在殿顶潜行。
她虽然不会古代那种踏波而行的轻功,但凭她柔韧的身段和敏捷的身手,这些完全难不倒她。
皇宫内的情形,顾清离自然是完全不了解,但以她对宫殿外形及值守宫人的判断,很快就渐渐偏离皇宫正中心,渐渐往西北角而去。
宫殿的建筑结构越往西北越是简陋,殿顶屋脊上的瑞兽从九个减少到七个、五个,琉璃瓦顶也从金色变成碧色,直至变为黑色瓦顶,很明显,这里越来越向宫中身份低微之地而行。
到了这里,最多只能从守卫与宫殿的构造去判断哪些是各类库房哪些是掖庭各局了,但每座宫殿内的陈设和气味还是有所不同,例如御膳房里香气四溢,还有高大的烟囱可辨别。
御药房所特有的,无疑是草药香。
顾清离循着这股药香味纵身跃下殿顶,这里夜间自然没有守卫,药库各门落锁,药丞和太监们都在直房里睡着。
她摸出一根发钗,轻易开了窗闩跃进去,开始搜寻起来。
御药房的药架子一排排列着,每格抽屉上都标注了药名,顾清离找到一根蜡烛点燃,慢慢地照着看。
她所缺的药材在这里应当都能找到,只要过了今晚,她就能完全摆脱萧奕修的控制,离开陌王府了。
这个念头只令她兴奋了片刻就淡了下去,似乎这种早在意料之中的事已经不能令她惊喜。
相反地,她甚至在想,或者她在这里找到需要的药材后,可以去萧奕瑾那里试试把夫诸角偷出来……
她丝毫没有察觉思维已经从寻找自己的解药转换到了如何集齐萧奕修的解药,彻底解了他身上的毒。
第52章 盗药
皇宫大内的药材果然齐全,在市面上重金求而不得的,在这里都能找到。
顾清离刚包好她需要的药,便听到院外有轻微响动,跟着透过窗纸看见火烛光芒跳动。
她迅速吹灭烛火,找了个角落,躲在药架子后。
“辛药丞,这次多拿点不碍事的。
”因隔着一道门,外面的女声有些模糊不清,但听力过人的顾清离还是基本分辨出她说的话。
“不行,太医令每隔几天便会亲自来检视特殊与贵重药物,命人称重,倘若份量少得太多,自会起疑。
”随着语声,钥匙开锁声,两道身影入内。
当先的一身官服,提着灯笼,是名中年男子。
后面的是水红色宫女服饰,轻纱披拂的宫女装束,属于清秀动人的小家碧玉。
顾清离多看了几眼,忽然想起是宴席间曾站在皇后身后的小宫女,陡然提了几分神。
“那玩意又非剧毒之物,也谈不上十分珍贵吧?”
辛药丞瞪她一眼:“你不知这物要用石蜂窠烧制,用五方草、紫背天葵煅汁,十分麻烦。
虽不昂贵,却也稀少。
”
小宫女有些不开心,撅嘴道:“这可是皇……”
“嘘!”辛药丞猛然一瞪,作了个手势,四下里看。
这人十分谨慎,即使此刻已近子夜,司药局里空无一人,他还是不放心。
“我知道要谨防隔墙有耳,可这大晚上的没人会听见。
”
“任何时候都要谨言慎行。
”辛药丞沉着脸,走到一个架子前拉出小屉,取出一些白色晶块来,量并不多。
宫女拿出只匣子装了,又叹气:“只是这玩意见效可真慢,到现在也没多大的用啊,能不能换点别的?”
“这个安全。
”
“就知道安全。
”宫女小声嘀咕。
辛药丞脸一沉:“你要是个作得了主的人,想拿鹤顶红我都不管你,只要你能收拾得了那残局!”
宫女不作声了,两人一前一后退出去,锁上门。
直到毫无声息,顾清离才跳出来,点上蜡烛走到他们刚才站的位置。
架上子抽屉挨得极紧,她无法判断到底是哪个小屉,但回想到刚才依稀看见是白色晶块,又仔细照了一下,拉开一个小屉。
白矾!她回想起辛药丞说的话,心里有了判断。
虽然她不知道白矾古法如何提炼,但白矾含铅,少量应用没事,长期应用会产生恶心呕吐、抑郁易怒、记忆力衰退,最后导致肾损伤。
但是古代医书记载里,并没有白矾有毒这一项,因此辛药丞才说“这个安全”,很明显,他们是在给什么人下毒。
她回忆起宴席间皇帝精神不振、食欲似乎也不太好的样子,当时只是本能地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和这件事一联想起来,她几乎立刻断定皇帝中了毒!
小宫女只说了一个“皇”字,就被谨慎的辛药丞打断,下毒的人莫非是皇后?他还真是料得不错,隔墙有耳,谁晓得就在这司药库里就有“耳”!
可是皇后给皇帝下毒,这理由怎么也说不过去。
她已经贵为皇后,嫡子还被立为太子,她图什么?难道图皇帝死了她能早早做寡妇?
西侧殿的窗下,萧奕修与萧奕彦对坐而弈,宫纱的暖红色将他苍白的脸映成淡淡的晕红,气色倒像是平白好了许多。
萧奕彦把玩着一枚黑玉的棋子,拈在手里始终不落下,却看着萧奕修。
“怎么?”萧奕修终于发现了他的异样,“下棋不好好下,盯着我看什么?”
“看五哥好看啊,哈哈!”萧奕彦笑得有些促狭,依然还带着少年的天真。
“成天胡说。
”明知他说的不是真话,看他掂着落了一子,萧奕修也便随意落了一子。
看起来全未思索,只是信手拈来,萧奕彦却笑容一僵,再捡上手的一枚黑子就怎么也落不下去了,嘀咕道:“五哥你就不能给条活路吗?明知我棋艺不行还要穷追不舍。
”
“打落水狗,向来是我所长。
”萧奕修挑眉一笑,“你是乖乖认输呢,还是负隅顽抗?”
“不抗了不抗了!”萧奕彦撅嘴有些不开心,然后又看着他,“五哥我可说真的,近来你气色好了些,和从前不一样了。
”
“不是这宫纱的红光映照的吗?”萧奕修抬眼看了看悬在梁上精致华美的茜纱宫灯,起身道:“夜间寒气深重,我去披件衣衫再过来。
”
他信步出了西侧殿,在清寒如水的月下伫立了好一阵,才推开了东侧殿的门,缓步进去。
雕花床上低垂着秋香色软烟罗,被殿门外的轻风拂起了一角来,床楣上的金漆雕花泛着古暗的光泽,薰香炉里缭绕着青烟,整间内殿飘飘若仙界。
萧奕修走到床前,似乎在静静看着什么,又似乎在沉思着什么,终于还是悄无声音将软烟罗帐帘撩起一角。
他想起唯一同床的那一晚,她十分不自在,翻滚到接近天明才能睡着,他在她睡着之后欠身起来,近距离凝视过她的睡颜。
很不安生的精致小脸,巴掌大而已,即使安睡中,眉眼间依然敛着不愉快的意味,小巧如菱角的唇弯出一丝冷傲倔强,这是个任何时候都不会轻易向人低头的女子。
完全不像他当年认识的那个只会怯懦地站在角落偷眼倾慕地盯着萧奕墨的顾清离。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寻了个借口回来更衣,竟然只是为了下意识想要再看一眼她的睡颜,却不愿被她发觉。
当帐帘掀起后,他蓦然睁大双眼,疑惑中带着几许怒意——床上锦被虽然铺着,甚至看起来也像是有人蜷在被中,可是丝毫没有起伏。
刷地掀掉被子,他深吸了口气。
一床散落的衣服和一个软枕,堆叠成人形。
那个即使服了他的毒也从来不肯安生的王妃,又去了哪里闯祸?!他沉思了片刻,深吸了口气,将床恢复了原样,放下帐帘。
这个王妃虽然骨子里从来没乖顺过,但她行事还算很有分寸,应当不会出什么大乱。
不管去干了什么,等明日再问吧,闹腾起来反而不好收拾。
第53章 寒夜送披风
顾清离悄悄出了司药库,回了自己寝殿,看了看依然如故的床铺,换下衣衫藏好药,想了想又整理了一下云鬓,起身去了西侧殿。
萧奕彦这一局眼看着又要输,心情越发焦躁,却听见轻稳有礼的敲门声,不由一愣:“这么晚了还有人来?”
萧奕修也是奇怪,望了望门口,他距离得近,便起身去开了门。
顾清离臂上搭着件雪白绣翠色修竹的单面披风,正看着他。
茜色宫纱透出的光是淡淡的橙红色,照得灯下的萧奕修肌肤如暖玉,鼻挺如玉柱,薄唇殷红而凉薄地抿着,眼中略有讶异之色掠过。
“王爷,夜深寒凉,我担心你体虚畏寒,过来送件披风。
”她带着高贵宜人的笑容,看来温柔又体贴。
萧奕彦忍不住道:“五皇嫂你睡那么熟……”
萧奕修及时地抬起手,阻止了萧奕彦想继续下去的话。
他们兄弟间互有默契,萧奕彦很快明白王妃来得蹊跷,五皇兄并不想让她知道他刚回去更换过衣衫。
但顾清离何等察人入微,只听了半句,眼波朝萧奕修身上一溜,便看出他换了件稍厚的外衫,心头一凛。
“刚才本王进屋更衣,王妃睡得可真够熟,居然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萧奕修惯常的冷淡口吻,带着几分嘲讽。
听他这样说话,顾清离反倒松了口气,心想他为了避开自己宁可来萧奕彦这里对弈打发时光,自然不会去看床上的假人。
她轻笑一声:“那许是王爷离去时未将门掩实,夜间凉风将我吹醒,忽然想起王爷,才起身过来看看。
”
她很自然地将披风拢到萧奕修身上,细心体贴地替他结上带子。
他的眼神微微有些凝滞,落在她脸上移不开。
萧奕彦啧啧叹:“五皇嫂如此贤惠,五哥你可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
跟着撅嘴托腮,一脸不如意的模样:“我也希望有朝一日能选一位如五皇嫂一样又美貌温柔,又体贴大方的女子为正妃,可父皇和母后成日里想着要给我找个公主……”
萧奕修已从顾清离“体贴”又寒凉的目光中回过神来,返身在棋枰前坐下,“你的身份不同,自然是要配一位公主。
”
“什么啊,你不知道,是太子哥哥拒婚,母后才要强行将那位西临公主硬塞给我的!”萧奕彦一脸委屈,“你想,太子哥哥不要的人,肯定不是丑胜无盐,就是脾气糟糕,否则哪会轮到我?”
“别孩子气。
”萧奕修轻斥一句,听得出声音里却满是宠溺之意。
”听闻西临兰浔公主慧质兰心,貌若天仙,哪里像你形容的那样。
”
“那么好,太子哥哥为何不要?我在诸兄弟中最年少,太子和六皇兄都尚未有正妃,怎么就轮到我了?”萧奕彦生气的时候鼓起腮,像个孩子似的。
“父皇一心想与西临联姻,太子哥哥拒婚,六皇兄倒是想攀这门亲,可父皇又觉得他不是嫡子,联姻诚意未免不足,这才拿我来牺牲的!”
顾清离侧脸打量萧奕彦,不禁觉得这个七皇子十分有趣,虽然他看来一脸孩子气,说话也耿直不绕弯,可从这几句话的犀利判断来看,他其实是个聪慧剔透之人,只是不屑于像其余皇子一样将深沉的心思都藏于心底。
萧奕修忽然发现顾清离依然未走,只侧立在身边,目光却是落在萧奕彦身上,饶有兴趣地听他闲谈,身子下意识就紧绷起来,清冷的目光投向她,分明有逐客之意。
但顾清离似乎忽视了他的存在,反倒是言笑自若:“辰王爷何以对这个未见面的公主如此反感?彼之蜜糖,吾之砒霜,太子不喜欢的,未必不能入辰王爷的眼,我倒是觉得你应当先见公主一面,再行定夺,方不失公平。
”
“五皇嫂言之有理,如果有机会,我也可以看看那位兰浔公主,若及五皇嫂一半,也许我会考虑。
”
萧奕修向来温润淡然地眸子沉了沉,薄唇轻抿了,扔出一句:“阿彦,你已经是大人了,说话当注意场合身份。
”
萧奕彦眉眼一弯,新月般的笑弧有几分勾人:“是,小弟失礼了。
”
口中说着失礼,眼波却还是朝顾清离撩着,笑意中带着几分天真赤诚。
“更深露重,夜间寒凉,王妃也该回去歇息了,本王今夜与辰王叙兄弟之情,便不回去了。
”
顾清离仿佛这才回过神来,应声和沏奕彦道别:“那我先回了,辰王爷好生照料我家王爷,他总是不知照料自己,明知身子不爽利还熬着夜。
”
她离去后,萧奕彦盯着五皇兄那张风雨欲来的脸哈哈大笑:“从来不见五哥给人脸色看,总以为你泰山崩于顶而不形于色,不想遇到王妃竟也能如此动容。
”
萧奕修懒懒回他一个冷眼,不接他的话题:“让人温壶酒来,夜寒暖身,也容易入睡。
这棋还是别下了,即使到明日你还是输。
”
“那可未必!”萧奕彦这才想起来有半局残棋未弈,嘟哝着不服,“若是刚才王妃在侧的时候下完,五哥必输无疑!”
“那是什么道理?”
“五哥只顾看五皇嫂了啊,生怕她与我眉眼来去……”
“阿彦!”萧奕修的眼神转暗,分明是暴风雨前夕的预兆。
哪怕亲如手足,这种玩笑还是令他心里梗着什么似的,无缘无故就是不爽。
“好了好了,五哥何时成了玩笑都开不得的?一身浓浓的醋味,若我真对五皇嫂有何不轨之心,哪里会当着你的面说笑?”
“你想多了。
”
值夜宫女端了温好的酒上来,浅斟了两杯,萧奕修接过便命她退下了,兄弟俩人说话从来都忌着宫里的太监宫女们。
“你是清楚的,我府中那些女人都是怎么入府的。
”
“可这位不一样啊,宫里的消息早就传来了,说她生性悍妒,过门没多久,便联合新入府的嘉夫人收拾了几位侧妃夫人,连五哥都不得不惧她三分。
这话说给别人听也罢了,我可是清楚的,这事幕后推手还不是五哥你,借她的手……”
“那是因为她和那些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萧奕修截断他的话,眼神冷淡。
萧奕彦顿了一下,眼中有狐疑之色,转动着眼珠判断他语中之意,然后轻声道:“五哥真认为她是……”有些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他便不再说下去。
”
第54章 摆设
“喝酒。
”萧奕修果然转移话题,轻举杯觥。
萧奕彦与他碰了一下,终究不甘心:“以我识人之心,不觉得她是那样的人……难道你今夜就是刻意避开她,与从前那些皇嫂一样,你也不碰她?”
萧奕修举杯轻抿,眼神已是默认。
萧奕彦心里转过许多念头,刚想说他果然是冷情之人,随后又想,若他真是对王妃毫无兴趣,其实也是件好事。
回想起方才那张不经修饰的皎皎素颜,尽去了白日初见的明艳光泽,反倒更显得玉洁冰清,不惹尘埃,清傲之姿令人心慕。
三杯过后,萧奕彦想起萧奕修身体向来弱,停了杯道:“不能再喝了,咱们还是休息吧,酒多伤身。
”
“不碍事,我近来停了一阵药,说是少量饮酒也能活血益气。
”
“停药?”萧奕彦瞪大眼,“神医谷主怎么能随意让你停药?难道不怕……”
“我最近的药都是鬼医离月开的,已经许久不服洛谷主的药。
”
“怪不得你脸色好了许多!”萧奕彦疾起身靠近端详,惊讶地道:“开席时三皇兄说他寻到鬼医离月拿到药方,不想你和她也如此熟稔?”
“她长期隐居在我府中,怎么不熟?”
“那三皇兄的方子……”
“如所料不差,可能是假的。
”
“五哥为何不揭穿他?”
萧奕修淡淡道:“有证据吗?”
“将离月找来对证啊。
”
萧奕修摇了摇头,神情凝重。
他想的是皇帝近来为何一直小恙不断,只怕其中有鬼。
萧奕墨此时献上药方,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
但这种猜测不便对萧奕彦说出,他只能道:“离月是各方势力争取对象,暂时不便露面。
”
“也对。
”萧奕彦忽然觉得他在提起离月时,语调也放得缓慢了,连眼波都格外温柔的样子。
“五哥,离月好看吗?”
“她长年蒙面,谁能见到真容?”
“连五哥也没见过?”萧奕彦讶然。
萧奕修轻摇一下头,淡淡一笑。
他在意的并不是离月长什么样,她那双永远盛不下任何人的秀长凤眸,透出的只有清冷傲然。
他在意的,只是她眼底的流光里,何时才能照出他的身影来。
萧奕彦忽然靠近了,盯着他的眼:“五哥眼里的温柔都快要满溢了,那你要将五皇嫂放到哪里?”
萧奕修起身推开他,因中气不足,声音轻而低微,语气却稳定又淡静:“摆设,自然是摆在别人看得见的地方。
”
“五哥的意思是,离月姑娘就该被你摆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萧奕修竟然不置可否,似乎默认,径自洗漱了去上床。
萧奕彦收拾好自己,盘坐在罗汉榻上,语气也有几分不悦:“五哥不喜欢五皇嫂,就该给她自由,何必还困着她?”
萧奕修干脆不再接他的话,直接放下了垂花帐钩。
萧奕彦以为他不屑再说,紧抿了唇线,仍未褪尽青涩的俊美少年脸上带了一丝不愉,眉心锁着。
不管和五哥的感情再好,对这件事他始终觉得做得不对。
轻纱帐内,萧奕修翻了个身,离月和顾清离的身影交替重叠在心底,最终还是绯衣红纱的纤纤身影定格,只剩下离月回眸间的瑰姿艳逸。
顾清离早起梳洗时,才见着萧奕修推门而入。
居然是醉意微醺的模样,这和他一惯的形象格格不入。
顾清离有几分讶然,看着他走过来道:“才起?”
他唔了一声,过来撑着梳妆台俯身看她,抬手便扣着她的下颌打量。
她颇不习惯这样的姿势,偏偏他似乎很喜欢如此,总是不容她躲避,目光直视着冷淡地道:“上回的落梅妆好看么?本王再给你画个。
”
顾清离挣了一下,他却提了笔搁上的朱笔,轻点在她额上。
她怕画花了,自然只能微仰脸由得他画。
只是这姿势久了,未免不舒服,觉得仰得很累,于是想说句话转移注意力:“昨晚喝了多少?王爷不知病体未愈,该当保重吗?”
他鼻息间清淡的酒气还是扑在了她的脸上,令她察觉到了。
“唔。
”他勾勒完最后一笔,随手将朱笔一掷,举步似乎有些不稳,宽袖一拂,将尚搁在梳妆台边三角菱花架上的洗脸水掀翻了。
顾清离“啊”了一声惊跳起来闪避,尽管她身手敏捷,却没有多少退后的余地,依然躲不过水花四溅的命运。
她狼狈地拂了几下,眼睁睁看着湘妃裙裾下摆和绣鞋都湿透了,带着怨念抬脸去看萧奕修。
这一眼倒看得她所有怒气都消散了,素来风清云淡、宛若出尘之姿的萧奕修,这回从胸以下都淋得湿透,初雪般的白衫紧贴在身上,将他紧致修长的轮廓勾勒得清晰。
本来想笑他同样的狼狈失态,结果却见他依然是一脸的淡若出尘,完全没有被浇了一身的尴尬失措。
酒倒似乎是醒了,他一声不响地开始宽衣解带,就站在她面前,毫不避忌。
顾清离当然不是没见过他的身体,可那毕竟只是作为病患躺在她面前,何况终究穿了下衣,这会儿连裤子都湿透,难道他……
她的眼越睁越大,而萧奕修已经解了腰带甩在地上。
“好看吗?”
顾清离被这句话蹭地激起一股火气来,小火苗从心底越燃越旺,有几分恼意:“你是自恋过头了吧?”
“那还还盯着本王看得目不转瞬?还是说,打算过来帮本王更衣?”
她终于想起该背过身去,有几分慌乱地脸朝向另一侧,居然比刚才被泼湿了半边身子更狼狈。
耳边听到他脱衣的窸窣声不断,轻罗绮缎和肌肤磨擦的声音似乎被放大了无数倍钻入她耳中,跟着是落地之声……
她终于感受到自己为他施针前,命令他“宽衣、上床”时,他那一脸僵硬的神色从何而来了。
偏偏他那白釉般细致的肌肤、流浅型的肌理线条在她心底浮现,那时候他在她注视下泛出淡粉的白皙……
浮想联翩了一阵,顾清离陡然一惊,发现自己竟然在胡思乱想,忙将脱轨万里之外的思绪拉回来,听见萧奕修冷淡的声音:“王妃也该换换这身吧,莫非就想如此见人?”
顾清离回过身去,见他犹在扣着衣领,盯着自己湿透的鞋看。
第55章 换鞋
“王爷转过身去。
”
萧奕修轻嗤了一声,眼中尽是不屑之意,仿佛在无言诉说“你这身哪里值得本王看?”
但终究是转过身去。
顾清离随意翻了条百蝶团花凤尾裙,匆匆换上,便听外头宫女传唤:“辰王爷过来相邀,请陌王爷同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
“让他在外头稍候。
”
萧奕修便随意转过脸去,看见顾清离刚脱了袜子,一脸僵硬地看着他。
好在裙子已穿得妥贴。
“这么慢。
”他走近前躬下身去,拿过她手中的罗袜,细致轻缓地穿上,又将绣鞋套上她的脚。
顾清离几乎不敢相信她的双眼,一直就那么僵硬着纹丝不动,完全不知道配合,直到他略显不耐地说了句:“能自己动一下么?”
她慌慌地伸进了脚,让他穿得妥贴了,又见他握起自己的另一只赤裸的纤足,忍不住道:“我……我自己来吧。
”
萧奕修没搭理她,依然动作轻柔地握着,将她的纤纤玉足搁在自己膝上。
顾清离这会儿才感觉到他的手轻得如鹅毛一般,拂过之处有些痕痒,又有些迷醉,竟然有不愿抽回的感觉。
软玉一般洁晳的足踝,在他掌心显得纤巧欲折,仿佛稍用力就会掐断似的。
她眼前朦胧起来,连脑中都混乱一片,这还是那个洁癖到变态的萧奕修吗?
“走了,阿彦在外面候了许久。
”
顾清离如梦初醒,啊一声起了身,为掩饰凌乱的心情,下意识捋了一把鬓发,露出洁白圆润的小小耳垂。
萧奕修盯着她,缓缓凑过去,俯耳轻声道:“王妃如此娇艳动人,怪不得连阿彦看了都动心。
”
“你说什么?”顾清离蓦然抬脸,怒目相视。
他已直起身子,淡淡道:“阿彦是赞过你,不过你也别太多心了,他看见个美人都会撩几句,生性如此。
”
顾清离凝神回忆昨晚和萧奕彦的对话,忽然心中跳出一点猜疑,斜睨他一眼:“我多心不多心,与你何干?别忘了你我只是挂名夫妻,就算我被人撩得动心,跟你也没有半毛钱关系。
”
她施施然举步便往外去,心里一阵得意。
忽然臂上一紧,果然被萧奕修抓住。
她回首看他,见他眼中泛着凉薄笑意,冷得令人心寒:“就算挂名,那也是夫妻,在本王没有休了你之前,你永远都得乖乖做你的陌王妃。
”
顾清离回眸一笑,倾城艳色在眼底浮现:“王爷,承认吃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必故作大方?”
他放脱了她的手臂,眼中笑意一沉:“就凭你?下……”他突然顿住口,头也不回往外走去。
他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看着她满眼鄙视,轻易就能吐出“下贱”二字了。
在他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下意识就觉得这个词用来形容她,心中会有不适感扩大。
顾清离百毒不侵地跟着他走出去,看见萧奕彦百无聊赖地站在外面,伸手扯着一段杏树的模枝,弄得满树杏花春雨般纷纷落下,洒落了他一肩一身,修长好看的手还无意识地揪着枝上的花蕾,一脸破坏欲。
“阿彦。
”萧奕修轻敛一下眉头,对于他这样破坏的举动似有不满。
萧奕彦侧过脸来,扬了下眉,看见萧奕修身后的顾清离那一瞬,眼神亮了起来,满脸飞扬的笑容,配上他一身烈烈红衣,更显得整个人便如杏花树下一团燃烧的火焰。
“五皇嫂,早。
”萧奕彦朝她挥手,直接忽略了向他走去的萧奕修。
顾清离也朝他展开一抹风华绝代的浅笑:“陌王爷早。
”
“五皇嫂总是这样客气,让我王觉得有些不适应,不如你和五哥一样唤我阿彦,叫七弟也行。
”
“七弟……可你比我大,那就叫阿彦吧。
”顾清离原身年方十六岁,当然比萧奕彦要小,可事实上在她看来,他不过是个尚有孩子气的少年而已。
她原本是提着裙裾,仪态万方地往萧奕彦走去,经过萧奕修时,冷不丁被他伸手的手握住了手腕,跟着下滑,与她十指交扣,听他淡淡道:“走吧。
”
三人一前两后地往皇后的凤彰殿走去。
“阿彦,你不觉得这个称呼对你而言有点过了?”萧奕修的声音压抑而低微,连身边的顾清离都有些听不清楚,唯独“阿彦”那两个字仿佛从齿缝中挤出来一般,格外清晰。
顾清离好笑地看他一眼,这算是占有欲还是吃醋?不承认就算了,分明眼中都是傲娇不愉,却还要摆出一脸温文如玉的淡定。
“五皇嫂……”萧奕彦一路没停地跟顾清离找话说,明澈笑声似乎都穿透宫墙,荡在宫殿之间。
顾清离却只是矜持清雅地笑,时不时与他应和一句,看来如沐春风,似乎连眼中都有星光在闪耀。
萧奕修眼角余光瞥见,忽然想起离月那双清寒的眼,如银河间缥缈的星辰,顾清离竟然有一双和她相似的眼……
他蓦然明白了为何近来总是对王妃生出一股难言的感觉来,原来不过是为了一双相似的眼,和她一身的药香。
但再相似也没用,离月是离月,顾清离却只是皇帝设伏在他身边的一枚棋子。
顾清离陡然觉得手里一空,掌心便凉了。
诧然间,萧奕修已松开她的手加快步伐往前走去,竟然将她和萧奕彦甩在身后。
忽冷忽热,阴晴不定,他到底想干什么?她莫名其妙。
凤彰殿花影扶疏,金碧辉煌,踏进宫门就是满园的花香和檀香交织在一起,鸟语花香一派祥和,让顾清离几乎无法和那个设立宣花楼这种阴暗秘密组织的人联系在一起。
踏进殿后,见嫔妃们早已妆容整齐地坐在殿内,诸皇子也前后进来,聚齐一堂,向皇后请早安。
皇后身着明黄色凤穿牡丹锦袍,正坐大殿中央,往日都是一脸母仪天下的雍容笑意,今日却仿佛有什么异样似的,虽依然是尊贵端庄,却少了笑意。
左下首的兰贵妃一身湘妃色百蝶穿花锦衣,倒是一脸娇媚万千的笑意;右下首的凌贵妃则惯常是傲气凌人,除了目光转向她亲子萧奕墨时才流露出笑容来。
“今日诸位皇儿在此,有件事本宫要向你们言明。
”皇后环目四顾,仿佛有几分疲倦,抬起丰腴白晳的手扶着额,用无奈的语气道:“接下去要说的事,与宫中每个人相关,并不是针对你们。
”
第56章 失窃
诸皇子对视,隐隐觉得皇后接下去要说的话一定会让每个人都觉得不舒服。
“本宫今日天未明便接到消息,昨夜有人私入御药房,司药库失窃,少了好几味药。
此事非同小可,必须严查。
”
太子先开口:“母后,你是不是弄错了,宫中异宝众多,窃什么不好,盗些不值钱的草药做什么?”
太子一开口,便将他的草包个性一展无余,皇后不由得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萧奕墨勾起一丝阴沉的笑容:“话不是这么说,失窃的物品可以直接推测出盗窃者的用意。
若盗的是珍稀之的,证明此人是宫中颇有地位之人,寻常金玉之物已经看不上;若是金银珠宝,那极有可能是地位低下的宫女太监拿去变卖;至于盗这草药么……”
凌贵妃抿唇微笑,眼中掠过得意之色,她的儿子一开口,智商立即辗压太子,怎能不炫耀?
“很显然,除了有人得暗疾无法就医,便是利用草药害人。
只要查清失窃的是哪几样药物,便可以肯定。
”
皇后缓缓点头:“墨儿说得不错,药丞辛茂文已证实,失窃的几味药里,有珍稀药物,亦有剧毒药物。
”
剧毒?顾清离一想,自己盗的药里可没有剧毒,辛茂文监守自盗的白矾也谈不上剧毒,甚至被列为无毒之药,那么皇后这样说是何目的?
她心念一转,便明白了,皇后这是借题发挥,将来要是皇帝出了什么事,她可以将这事栽到此次失窃上面。
只听皇后又道:“可见这盗药之人,心怀叵测,只怕有不轨图谋,这就比奇珍异宝失窃要严重得多了。
在此事查明之前,宫中所有人须禁止进出,直至找出窃贼为止。
”
萧奕瑾立即道:“母后所言极是,不论是携入宫的眷属,还是儿臣等人,都脱不了嫌疑,因此儿臣愿配合母后调查,绝不推托。
”
他这马屁一拍,下面不知多少人心里暗骂,显然他这是要把所有人拖下水,一个也不能漏了。
皇后却十分满意的神色:“瑾儿果然识大体。
本宫就明说了,在此之前,本宫凌晨起身,已彻查了宫中太监、宫女、杂役及各司库的人,剩余的便是各宫嫔妃与诸位皇儿了,无论尊卑,任何人都不得例外。
”
凌贵妃冷着脸开了口:“不知皇后娘娘要如何彻查?本宫昨夜蒙皇上召幸,一直都在他枕边,不知皇后的‘任何人’是否也包括皇上?”
皇后并未因她的傲慢而动怒,显然已看惯了她的姿态。
毕竟在后宫嫔妃之中,凌氏的家族势力才是最大的,隐然已超过皇后的母族辛氏。
皇后便只淡淡一笑,神色温和:“皇上自然是不必置疑的,凌贵妃既与皇上同寝,也不必查了,难道说皇上的枕边人还会有何异动不成?”
顾清离心中一动,表面看来,凌贵妃盛气凌人,已压了皇后一头,皇后则表现得大度容忍,但实际上凌贵妃此举实在是不明智,避过检查,却给自己种下一枚毒种子,将来万一此事一波三叠,凌贵妃很有可能成为最后翻盘的最大输家……
这时候太监传了药丞辛茂文进殿,他恭敬地见礼后将发现异常的事说了一遍。
昨夜他发现司药库的窗并未掩实,立即觉得不对,开锁入门,发现最南边角落阴暗处有几个不明显的脚印,十分惊讶,当即召人盘问,才知道白天有人不慎将一包清热止血的石膏粉漏撒了,当时也未曾注意,便没有打扫。
辛茂文开始清点药物,发现少了好几味药,其中包括剧毒乌头与含毒的蟾酥,他断定有人盗草药,立即连夜上报。
“那鞋印,是女子的绣鞋脚印,而御药房和司药库没有宫女,但也不能因此而断定必是女子。
”
皇后点点头:“所有人都须将脚抬起,接受检查,先从本宫殿内宫女开始查起吧。
”
宫女们自然无人敢反抗,各自抬脚,接受检查。
辛茂文率了几名太监,将原样画的图贴上去一一对比。
跟着是低级的嫔妃,直到兰贵妃。
兰贵妃倒没有如凌贵妃一般恃宠生骄,只是脸含笑容,矜持地由宫女抬起些她的双足对比了一下,轻柔地道:“本宫身为贵妃,自然更该支持皇后,不应凭自己身居高位而彰显不同。
”
这话似乎是绵里藏针地讽刺了凌贵妃,萧奕墨的脸色微变。
轮到诸皇子与家眷时,他便先抬了自己的脚,然后道:“此次入宫,本王带了两名家眷,当然也不能例外。
”
在他示意之下,顾清若委屈地抬起脚,何怡钰则轻声道:“我身子不便,腿脚肿得厉害,有劳姐姐帮忙抬一下脚……”
她确实已大腹便便,但大庭广众让顾清若替她抬脚接受检查,明明是在卸这暮王妃的面子。
顾清若当场变了脸色,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
她生来高贵,何时做过这种屈尊之事?当时就狠狠盯着何怡钰的肚子,似乎要用凌厉的目光将她剖开一般。
何怡钰楚楚可怜地往后缩了缩,求助的目光投向萧奕墨,一句话也不说。
“这里这么多宫女……”顾清若刚说了一句,萧奕墨已冷着脸道:“清若,去帮她抬起脚。
”
顾清若差点一口血喷出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连顾清离也十分讶异,什么时候何怡钰在萧奕墨心里已如此重要了?随即想到顾清若有可能再也不孕的事实,心想这件事可真是讽刺,顾清若为留住萧奕墨的心,舍了孩子换来容貌,可萧奕墨已看厌她的容貌,只想要个孩子了。
凌贵妃看出顾清若的不甘,但并不愿驳儿子的面子,只冷眼看着。
皇后似乎也无意插手,竟然一语不发,并不派遣宫女上前。
顾清若四下环顾,看见顾清离眼中的讥讽笑意,顿时脸色苍白,羞辱万分。
可这里却不是丞相府中,而是皇宫凤彰殿,在这里,她一个丞相千金算什么?
她无声地弯下腰去,帮何怡钰抬起双足,而心里的怨毒已升至顶点。
她有今日,全是拜离月那贱人所赐,有朝一日,她必不会放过那不知从何而来的贱人。
第57章 彻查
跟着诸皇子及女眷都要轮流抬起鞋,太子虽然无正妃,但也纳了几名侧妃,今日环绕在他身边,花团锦簇的,都逃不了被查验一番的命运。
顾清离镇定自若地端坐着,直至轮到她时,萧奕修微欠身,稍稍提起她的裙裾,一脸体贴入微的模样。
她便轻盈地抬了一下双足,看着自己穿的鹅黄色蕙兰绣鞋,想起早上萧奕修那盆水翻得真是及时。
眼看着满殿的女眷都查完了,连皇子们都象征性地抬起脚应付了一下检查,依然没有一个可疑的。
“所有人都彻查过了,怎么还是毫无线索?”兰贵妃蹙起柳眉,轻叹一声,满眼忧色。
凌贵妃冷笑:“药丞辛茂文本就是皇后娘娘母族的人,皇后您这一招啊,谁知道是唱的哪出戏呢?”
满殿寂静,其余嫔妃皆大气都不敢出,悄瞄着这两个后宫最宣赫的女人,一个是位至极尊的皇后,一个是宠冠六宫、家族势力庞大的凌贵妃,谁也不敢轻易站位支持任何一人。
皇后静静地看了凌贵妃一眼,雍容自如地笑笑:“查不到只能证明行事之人谨慎,并不能说明此事空穴来风。
今日还有谁未至?”
“回皇后娘娘,还有魏容华,她有身孕,害喜得厉害,蒙皇后娘娘特准不必来请安;另一位是傅婕妤,娘娘知道的,她所生的九皇子长年抱病……”
“嗯,为示公允,去她们宫里也彻查一番。
”
这边查得热闹的时候,一双湿透的绣鞋静静躺在花圃边上,显眼又刺目。
一双云丝软底如意绣鞋停在边上,弯下腰将它捡了起来,脸上的惊讶之色渐渐淡去,从疑惑变为欣喜。
没等去彻查的人回头,便有个太监匆匆进殿来,在皇后跟前低语了几句,便见她一脸雍容高雅的神色有了些变化,环顾四周,轻声道:“兰贵妃、凌贵妃,众皇子留下,其余人散去吧。
”
众嫔妃莫名其妙,听皇后吩咐自然不敢不散,瞬间就只剩下两名贵妃和五名皇子及侧妃们。
“走。
”皇后率先起身,谁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都纳闷地跟在她身后往外走。
“故弄什么玄虚,本宫不奉陪了!”凌贵妃不耐烦地就想离去。
皇后当先走着,故作未曾听见,并不理她。
萧奕墨落后几步,轻扯了一下凌贵妃的衣袖,朝她使了个眼色,她便安静下来,狐疑地与儿子对视一眼,从他眼中品出些什么来。
“母妃,跟去看看,以防这事落到咱们头上。
”萧奕墨的声音极低。
凌贵妃刚冷笑一声,想说谁敢嫁祸于她,随即看见太子一脸不满地看过来,心想这事果然有点不对,皇后不会无缘无故来这出戏,一定是要抓住个窃贼不可,只看谁倒霉了。
谁知并不如他们所料,皇后竟然是往兰贵妃所住的宁秀宫而去。
萧奕修本来在前走着,手心忽然一暖,一只温软若无骨的小手牵住了他,似乎在阻止他走得太快,便下意识慢下了脚步。
他知道是谁的手,只是从未想过她会主动来牵着自己。
那只手如此纤巧修长,暖意从指掌间渗透出来,令他长年冰凉的手渐渐生温。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落到最后,顾清离才低低问他。
“不清楚。
”他答得淡漠又从容,仿佛只是个局外人。
“我不信。
”
得不到萧奕修的回答,也没来得及再追问,因为众人跟在皇后后面,已进入宁秀宫。
碧瓦琉璃在阳光下泛着夺目的光泽,龙凤藻井纹饰华丽繁复,宫墙内植着绿柳拂风,鎏金铜缸内的睡莲都抽了枝将要打苞。
宁秀宫与凤彰殿的极尽奢华截然不同,看起来满眼绿意,春夏交替的雅景都交织在一起,兰贵妃的品位看来幽雅静好,完全不沾尘俗之气,连院中浮动的也只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暗暗兰香。
但娇媚温柔的兰贵妃脸色却越来越差,这阵势分明是冲着她来的,各殿廊下站着一排排宫女太监,整齐的列开,显然不是在迎接她们,而是在看守什么。
“皇后娘娘,就是这间。
”
皇后轻哼一声,跟着领路太监进了一间宫女直房,下意识举袖掩鼻,大约是觉得这些奴婢住所会有什么令她不堪入鼻的气味。
其实宫女们的住所只是有些低劣的脂粉味而已,还不算太难闻。
屋子其实很大,进门两列通铺,共八张床,两名太监按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宫女,另两名宫女则一左一右地立着,似乎是在看守屋子正中一双湿透还沾了泥的绣鞋。
顾清离虽然走在最后,还是从人群的缝隙中看见了那双鞋,她暗自吸口凉气,不明白自己的鞋为什么就会到了这里。
她下意识捏了捏与她紧握的人的手心。
他的手骨节分明,曾经或许是双有力的手,但现在被她握着,没有抵抗,也没有反握。
顾清离侧目,萧奕修却没看她一眼,神情淡泊从容,甚至唇边还勾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一瞬间,清晨他进门时醺然的醉意、那盆不慎被打翻的水,都在她脑中过了一遍。
他长年病弱,即使离月说他停药后可以少量饮酒,并不代表允许他宿醉。
而他的生活习惯里其实从来没有酗酒这回事,经过一夜的睡眠还没散去的酒气,那就是刻意想让她产生的错觉……
他亲手换下她的鞋,之后那双鞋去了哪里?本应躺在东侧殿里却到了兰贵妃的宫中!
她绝不相信他在毫无所知的情况下打湿了自己的鞋,帮自己脱罪。
那也就是说,昨夜自以为是的举动,他已经得知了部分甚至全部?可他是怎么做到的?
顾清离回过神来的时候,皇后正在慢悠悠审问那小宫女,兰贵妃则怒斥:“本宫没想到宫中竟然出现了你这样无视宫规、贪财图利、胆大包天的奴婢……说,你是不是盗取御药房的药拿去偷卖了?”
“奴婢没有,奴婢冤枉!”小宫女被两名太监按着,一直挣扎哭叫,想要扑到兰贵妃脚下求她救自己。
而兰贵妃只掩面摇头,一脸痛心疾首:“本宫原以为你忠厚沉稳,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罢了罢了,皇后娘娘,您将她拿下去审吧,妹妹也不敢为她求情了。
”
“这事,还是让皇上亲审吧,这小宫女如此嘴硬,本宫又能如何呢?”皇后轻轻叹气。
太子道:“母后,不如将她押往大理寺刑讯审问。
”
萧奕彦本来从不开口,此时突然插了一句:“这事有蹊跷,这双鞋是怎么找到的呢?这是宫女通铺,住着八名宫女,哪怕这鞋是从她床底下挖出来的,也不能证明只有她一人可疑啊?”
第58章 暴室审讯
兰贵妃脸一僵,痛心疾首的表情闪过一丝怒意,瞬间恢复了哀容:“辰王这话本宫也不知如何应对,莫非你是认为本宫这宁秀宫里个个都有作贼的嫌疑?”
萧奕彦的本意不是如此,他刚说了句:“本王认为先不忙用刑……”跟着脚上被人重重踩了一下,他呲了下牙,话便没说下去。
萧奕瑾道:“为证实我母妃清白,住在这间直房的八名宫女都可带去审讯。
”即使到了这地步,他对着皇后依然是一脸恭顺孝意。
皇后微笑道:“没有人说兰贵妃有问题,瑾儿不必担心,清者自清嘛。
”举袖一挥,下令的时候却毫不容情:“来人,将住在这里的八名宫女全押去暴室待审。
”
兰贵妃的脸色有几分难看。
大理寺虽为刑讯部门,但终究属于公开审讯,有刑部与大理寺三司会审,自然有她的人可以插上脚。
可皇后却将这事的范围缩小到在后宫审讯,从流程上来说并没有错,但是进了暴室皆是重刑,不死都要脱层皮,关键的是,那里全是皇后的人!也就是说她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就能审出什么样的结果来!
而且萧奕瑾还同意让八名宫女一起送审,这八人只要口供一致,到最后所有罪名全栽在她身上都可以!她不由怨萧奕瑾这个马屁拍得不恰当,直朝他使眼色发怒。
萧奕瑾也发觉自己有些失策,不禁一皱眉头。
顾清离倒是心头一动,这是个好机会!
这件事很快便上禀了皇帝,整个万寿节多少有点被不愉快的气氛影响,但皇后依然若无其事,并下令命诸皇子不得随意将此事外传,毕竟事关兰贵妃的名声。
顾清离清楚,要想下手,只剩下万寿节夜宴这点时间了,可她还没想好如何在宴中脱身。
回东侧殿的路上,萧奕彦突然抱着脚跳了几下,咝咝有声地抱怨:“五哥,你不能踩轻点吗?我脚趾头都快断了!”
顾清离看他一脸可怜兮兮,忍不住噗哧一笑:“谁让你乱说话?”
萧奕彦却疑惑地看着萧奕修:“五哥,那可是你母妃!你阻止我帮她说话,是想要怎样?”
萧奕修淡淡道:“正因她是我母妃,才更不能急于辩解,免得让人以为她当真心虚,害怕审讯。
”
“不对,五哥,我虽然不知究里,可你那点小心思别想瞒过我……”
“好了阿彦,你不累吗?回去休息一下,准备夜间的万寿夜宴是正经。
”
“喂喂……五哥,你走就好了,让五皇嫂陪我去聊会天喝会茶啊!”
“你不小了,该正经点了。
”萧奕修扣紧顾清离的手,加快脚步甩开了距离。
两人一先一后进门,顾清离反手闩上门。
萧奕修回身看她,似乎在等着她发问。
“你……”顾清离刚想直接发问,忽然想起若他昨夜派人跟踪自己,只怕很容易就能怀疑到自己与离月是同一个人,但从他对自己的态度判断,他显然还没怀疑到这一步,那么他知道的一定不多,她问话的时候还是要谨慎些。
“那双鞋为什么会到了兰贵妃的宫中?”
“本王怎么会知道?”他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或许,有人恰巧穿了双与你款式相同的鞋?你是在京城哪家铺子买的,居然能与那宫女的鞋一样?”
顾清离抿唇一笑,他就继续装,她相信要从这个人嘴里得到点真相,绝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便如他与萧奕彦的兄弟情那么好,他对兰贵妃的态度显然也从未在萧奕彦面前随意流露过。
“王爷,今天见了姐姐,觉得她似乎有些心情不好,我想去看她一眼。
”
萧奕修却只看着她不说话,眼神透着冷意。
“我知道在宫中要谨言慎行,但也不至于见了自己的亲姐姐都不去招呼一声吧?怎么也说不过去。
”
萧奕修终于缓缓点一下头:“你见着你那亲姐夫时,最好要知道招呼也得注意分寸。
”
顾清离仿佛一脸恍然大悟:“原来王爷是介意这个,这般不放心,不如与我同去?”
萧奕修冷冷一笑:“本王去找阿彦。
”倒先她而去。
敢情他以为自己对萧奕墨余情未了?顾清离嗤一声笑,越来越觉得这个口是心非的陌王心里的傲娇情绪快要掩盖不住了。
她想了想,在这深宫中实在不便,还是换身宫女服饰行走方便。
出了门,随意寻了个轩寿宫伺候皇子的宫女,轻松放倒,换上了她的衣服,然后将她弄进自己房中,盖上被放下帷帐,开始对镜化妆。
她的现代化妆术加上在陌王府藏书阁学到的易容术,足够令自己看起来与那宫女有六七成相似,反正皇子们也长年不居住宫中,应当不会怀疑。
随后她借机端了盘点心送去给萧奕彦,却见他长吁短叹对着一副残局,指着空气骂:“臭五哥,成天就知道欺负我,连下棋都不肯输我一局……赢就赢吧,赢了就跑,扔下我一个人好无聊!”
萧奕修竟然不在!莫非跟她一样,只是寻了个借口开溜?
顾清离心头一凛,匆匆放下托盘,说了句:“这是皇后娘娘让奴婢送给辰王爷的点心。
”便想告退出去。
“嗳,等等。
”
顾清离一怔,却见萧奕彦走过来,好奇地歪着脑袋,拿手指掂起她的下颌:“咦,你长得怎么有点像我五皇嫂?”
顾清离心头一惊,连这小鬼都能看出来?她的易容术不会这么差吧?
“唔,只有一点点像而已,脸型像,别的还是算了。
”萧奕彦叹气摇头,“尤其是眼神不像,她哪像你这样闪烁,她看人的时候总是天下人皆过客的感觉,本王还从未在一个女子眼中看到过这样的神情。
”
“王爷说的奴婢都不懂,能容奴婢告退了么?”
“去吧去吧。
”萧奕彦扫兴地挥手,似乎只是自语:“五哥真是暴殄天物……”
顾清离匆匆出去,四下搜寻一圈,不见萧奕修人影,忽然想到了宁秀宫。
到了宁秀宫外,在宫墙外贴墙站立了一会,见没什么动静,顾清离弹指两枚石子,引得了门口值守的太监东张西望,她则迅速翻墙越过,跳进花圃中。
她猫腰在花间小径穿梭,突然停下来。
“王爷……”
“嗯,本王来给母妃请安。
”萧奕修的声音由远及近。
奇怪,他给兰贵妃请安,不往正殿去,却渐渐往花圃中枝繁叶茂处走来。
顾清离不得已钻进花丛中,没想到是丛蔷薇,木刺穿透她的衣裙,扎得微疼。
这点痛对她而言不算什么,便只忍着。
第59章 杀机
说话的声音瞬间却低微下来:“如何?”
“兰贵妃非常惊慌,找了燕王来商议。
毕竟八个人呢,想灭口也没那么容易。
”
萧奕修沉默片刻,微一冷笑:“不管她,她能逃脱这次,算她幸运。
逃不脱,也是她自己的命。
”
“真不是王爷做的?”说话的声音压得虽低,却显然是个太监。
“不是,若是本王做的,她连退路都没有。
”
“王爷还是心存一丝善念,顾忌着她的养育之恩啊。
”那太监轻叹,听声音已不算年轻。
萧奕修不加反驳。
“王爷这一生,却被她害惨了,您那毒……”
“别提了,陈年往事。
”
话虽如此,顾清离却知道他至今也没走出中毒的阴影。
虽然在她的调理下毒性得到了克制,毕竟还没有完全根除。
“她也真狠得下心……”
“为了萧奕瑾,她什么事做不出?”
萧奕修转换了话题,“那晚你说有人潜入御药房,本王还不敢确信是她,没想到她竟真的如此大胆……可她要潜入司药库偷草药做什么?还有蟾酥与乌头……不对,这些剧毒之物市面上虽然控制严格,但并非买不到,她潜进御药房,盗的一定不是这些。
”
“这些都是皇后娘娘说的,怕只是谣言惑众,好让大家都相信,盗药之人心怀不轨。
”
“其实她是想掩盖辛茂文监守自盗的事实吧?”
“监守自盗?他需要点药材,还需要监守自盗吗?何况他要药做什么?”
“这点本王暂时还不能肯定,但若他偶尔需要一点药材,日积月累便有了。
可他若长期需要同一种或某几种药材,就很难不被人发现。
量一大,即使他是药丞也掩盖不住事实。
”
这段话信息量很大,顾清离消化了一下才得出几个结论:第一,萧奕修中毒,似乎竟是兰贵妃下的手;第二,她盗药当晚竟然被人发现了踪迹,并密报萧奕修,他才能未卜先知,替她处理了鞋;第三,萧奕修也开始怀疑辛茂文监守自盗,那就肯定了皇帝抱恙是因为皇后长年对他下毒所致;第四,这点太关键了,她的绣鞋不是萧奕修放到兰贵妃宫中的,那是谁?
萧奕修与那太监渐渐走远,他们的声音再也听不到,顾清离才翻墙上去,回了轩寿宫。
她迅速换上自己的衣服,把小宫女弄醒。
那小宫女一脸茫然,发现自己还晕乎乎躺在陌王妃床上,吓得一惊跳起来,哆嗦着跪倒:“王妃恕罪,奴婢……奴婢不知怎么了……”
“没事,你只是身体不好,突然眩晕睡了一觉而已。
”顾清离温和地安慰她。
小宫女快哭出来了:“谢王妃饶命之恩……”
“你叫什么名字?”
“南馨。
”
“好了,你出去吧。
”
萧奕修很快便回转,看见她也不意外,只淡淡道:“去看过你姐姐回来了?”
“嗯。
”
“她还好吗?”
“挺好的。
”
“不好的是你吧?”
顾清离一怔,狐疑地看着他。
萧奕修忽然握住她手臂,恰巧握在她被蔷薇刺刺入肉中的地方,她“咝”一声迅速收回手臂。
“怎么了?”他迅速握住她手腕,撩起宽大的袖口,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上面几个红点暴露无疑。
顾清离想要抽回手,他却按着一个细小的伤口,从中拈出一枚短而尖的蔷薇刺来。
她刚才匆匆更衣,还真没注意到仍有断刺留在肉中。
“本王回来的路上见着你的好姐夫了,你没去他那里。
”
顾清离抿唇不语。
“这蔷薇刺,在御花园里才有,轩寿宫可没有。
”
“我去御花园逛了一圈,不行么?”
他慢慢放下她的衣袖,看着她:“在本王面前,你还没学会聪明点。
”
顾清离冷笑:“那王爷去了辰王那里谈天,怎么聊出一身花香回来了?”
萧奕修靠近了她,脸与她近在咫尺,呼出的气息清淡而微凉,令她莫名心慌。
他低首在她颈边轻嗅了一下,发丝撩得她颈中痕痒,下意识地别开了些。
“你不说,本王倒是忘了,你身上的沉水香味儿是不是浓了点?”
顾清离一惊,她盗取的珍稀药物中便有一味沉水香中的上品“奇楠”,在东渊非常罕见,仅在宫中有少量贡品。
怪不得今晨他轻易判断出她盗了药。
她决定跟他挑明了说话:“王爷昨夜派人跟踪我了?因此今晨是有意为我解围,将那双沾了石膏粉的绣鞋处理了?”
“王妃的意思莫非是承认昨夜悄悄去司药库盗药了?”
顾清离哼了一声默认。
“那王妃是不是该解释一下,为何盗药?”
“我盗乌头,是为了给你下毒。
”
萧奕修轻勾唇角,笑意温颜如玉:“乌头可以在药铺买到,奇楠才是买不到的。
”
“你知道便好,奇楠除了是种罕见药材,也是种珍稀香料,我需要它来调制一种香。
”
“什么香?”
“想知道?那王爷能不能告诉我,你派人跟踪我是为什么?”
“本王没兴趣遣人跟踪你。
”他冷淡地道,“只是有人无意间发现辛茂文深夜出入司药库,暗中察看时见他离开药库,你接着出来。
随后他又折返,发现了石膏粉上的脚印。
”
“你监视辛茂文?是不是因为发现了他有什么可疑?”
萧奕修微扬眉梢看着她。
“你也认为皇上抱恙是因为中毒?”
“也?你别告诉本王,你深夜出入御药房,是为了查辛茂文的底细。
”
她心中一动,决定将计就计:“那晚我无聊中难以入睡,就在宫中四处乱逛,结果迷了路,看见一个宫女,鬼鬼崇崇进入御药房,并与辛药丞相会。
我差点被他们发现,走投无路之下躲进司药库,才有了后来的事。
”
“你到底哪句才是真话?”他显然并未全信,边温润地笑着,边抬手抚摸她的眉眼,手指渐渐滑落,到了她的喉间。
这一招她自然不陌生,每次他这样做的时候,心里总是动了杀机的。
“你不信就算了。
我听见他俩说话,疑心皇上中的毒……”她将那晚听到的话说出来,这回并没有作假。
这显然印证了萧奕修的猜疑,他一时将其余事放在脑后,敛着眉心沉思起来。
保持这个姿势令顾清离觉得脖子发僵,她忍不住提醒:“王爷,你是不是该把手挪一挪?”
第60章 画舫
萧奕修这才回过神来,扣着她喉间的手指松了松,却依然放在她修颀美丽的颈中,飘渺的目光掠过她的脸:“你真的不是父皇的人?”
顾清离啼笑皆非:“我若是,这种消息应该第一时间传入你父皇耳中。
”
他点了点头:“本王知道了。
”
“你的毒……是兰贵妃下的?”她忽然轻声问了句。
他的脸色忽然微沉:“你到底还是跟踪本王去了宁秀宫,这一身的蔷薇刺,是在那里留下的吧?”
“我只想知道是谁将我的绣鞋放到宁秀宫的。
”
“不是本王。
”
“对,但一定是你把它交给了谁,而你知道那个人会用这双鞋来嫁祸兰贵妃,这比你亲手去做要好得多。
”顾清离随即冷笑,宁秀宫那太监认为他尚有一念之仁,记着养育之恩,真是太不了解他了。
“王妃你就是太聪明了,不然本王真的有点……喜欢你。
”他低低地在她耳边说完这句,折身走出偏殿。
他的余音犹在耳边缭绕,往日如水清冷的嗓音,变得像醇酒一般缓缓流淌,暧昧而低柔,却分不清真假。
时近正午,才有宫女在外头叩门,请陌王妃出去用膳。
顾清离出了门,见是个陌生的宫女,张望了一下问:“南馨呢?”
那宫女垂首道:“诸皇子都在御园中惜花厅,陌王爷差奴婢来带您过去。
”
顾清离不知道惜花厅在什么地方,只能跟着她出了门,沿着宫中的长街进了御花园,沿途百花盛放,雀鸟轻呜,满眼万紫千红,令四季的界限都模糊起来。
到了才知道惜花厅不过是御河中央孤零零一座八角亭,厅中石桌上犹有酒壶杯盏、珍肴细点,但是除了两名侍立的宫女外,并不见一个皇子。
“陌王爷呢?”顾清离疑惑地止步。
花厅另一端出口,停泊着一艘巨大的龙舟画舫,描龙绘凤,璎珞垂悬,里头隐隐传来丝竹笙乐和婉转歌喉。
“王妃,王爷在画舫上候着您。
”
顾清离释然,踩着舢板踏上去,挑起晃动的垂花帘子。
画舫高二层,底层四面雕花窗棂洞开,白纱被河上的风吹得飘拂不止,河面田田荷叶的清香盈满舫中,绿萍千顷,碧波荡起涟漪,胜景尽收眼底。
这样清新风雅的格调,倒像是萧奕修所好。
眼前长案上只摆满各色鲜花,都插在长颈凸腹的青花美人觚中,用纤细的铁丝扎出了“万寿无疆”四个大字来,大概也是宫中为了庆贺万寿节才布置的摆设。
又有两名宫女立在木质楼梯下,齐刷刷地指引顾清离:“王妃,请往二层去。
”
顾清离开始觉得这画舫多少有些诡异,似乎有些什么不对劲。
但她素来就没有怕过谁,镇定地踏上楼梯,突然感觉船身微震,画舫竟然开动了。
她脸色一凝,走上楼船二层,瞬间见面前一旷,这二层画舫上一片宽广平台,足以容纳数十人,而如今只得正中一张紫檀圆桌,四面置椅,只坐着一个人。
周边围着一溜锦墩,坐着八名乐工,或是怀里琵琶古筝,或是手把排笙竹箫,乐声正是自此而来。
顾清离目光一扫,看见圆桌上膳宴丰盛,各色冷菜拼盘就能看得人眼花缭乱,还有琉璃紫玉盏,里面的琼浆玉液随着画舫的启动正轻轻晃动。
高背椅微一移动,倚坐的人转过身来,一脸似笑非笑,身着金黄色九蟒锦服,举止倜傥,风度翩翩。
“太子?”顾清离下意识敛起秀眉,心里那丝不安感瞬间扩大,变成十分不适。
她不动声色地四下一看,平台外是半人多高的船舷,御河里亭亭如盖的荷叶几乎铺满了河面,画舫本就庞大笨重,又有荷叶阻道,所谓启行,也不过是在水面极缓地移动而已。
不过这倒是个有利条件,她若跳下御河,凭她的潜水功夫,绝对不会被察觉。
“我家王爷呢?”虽知这句话是多余,萧奕修绝不会在画舫上,但总要问一下才能有后招。
“他还没来,五弟妹可以静坐等候。
或者进入舫内也可。
”太子萧奕北举臂遥指。
顾清离身后不远处是二层画舫的隔间,与底层不同,隔断为两间,像是居室的内外两室,门口垂着绣鸾凤的紫色锦缎布帘,完全不知道里面是些什么。
顾清离眼风一扫,想起了太子的风流好色之名,心底猛跳了一下。
他对杜莺始乱终弃,对琉心痴心妄想,这些事桩桩浮上心头,引起了她极度的反感。
她不动声色地抬脸一笑:“不知太子今日邀请了哪几位王爷?”
“咱们兄弟久不齐聚,自然是每个都要来的,莫急,先宽坐。
”萧奕北虽然有好色之名,但举止得体,笑容尊贵,毕竟是从小当作太子教养的,看起来并不是一脸色迷心窍的模样。
当然了,他若不是有一副具有欺骗性的皮囊,杜莺又怎会为他颠倒。
“画舫已经在往河中央驶去,不知王爷们到了这里,又如何上画舫?”
萧奕北看看画舫距河岸的距离,微笑起来,眼神中有一丝不明意味掠过:“五弟妹,听闻五弟与户部侍郎交情不错啊,本宫请你来,就是想问问此事的。
”
原来还是为了林侍郎的事,顾清离稍松了口气,听萧奕北笑说了声:“坐啊,何必如何拘谨?”
她便在萧奕北对面落了座,看了看面前的酒盏,立即有宫女上前为她倾满一杯,琥珀色的酒液荡漾出她清艳的姿容来。
“听说那林致涵近来有些不顺,总是遇上些莫名其妙的事?”
“太子耳目广博,可弟妹我是一介女流,足步不出王府,哪里能得知这些消息?”
萧奕北碰了个软钉子,似乎并不生气,依然饶有兴趣地打量顾清离,似乎想从她的眸光中判断真假。
顾清离哪能让他轻易探出虚实,微抬了脸直视他,反倒与他四目相对,清浅一笑,风华绝代:“太子殿下想知道这些事,当去询问我家王爷。
”
“可惜啊,五皇弟他生性疏冷,不爱与人接近,少有肺腑之言吐露啊。
”萧奕北惺惺作态地叹气。
顾清离心下冷笑,他良好的教养和举止都掩盖不住丑陋的本质,比如将她邀上画舫,摆明了从她口中问不出什么,就会用她来要挟萧奕修。
第61章 跳水
可他这如意算盘打错了,她在萧奕修心里,不过是枚无足轻重的棋子。
萧奕北却并不再追问,举杯笑道:“来,本宫敬五弟妹一杯。
”
顾清离看着酒杯,心想若不喝他必有后招,这杯酒摆明了不对劲,萧奕北的酒是事先倒好的,而她这杯里却是紫玉琉璃盏中倒出来的,谁知道里面是什么?
她镇定地端起杯,酒一沾唇立即明白,她心下冷笑,却毫不犹豫地学着萧奕北,一饮而尽。
“好酒量。
”萧奕北赞了一声,“听曲,边听边等五皇弟他们。
”
顾清离过了片刻便开始扶额皱眉,轻吟道:“头好晕……”
萧奕北侧目看她。
凭那点迷药,自然难不倒顾清离,但她不胜酒量,毕竟有酒下肚,难免容易酒气上涌,玉颊上便泛起酡红来,晕染得如同落霞朝云,格外明艳动人。
萧奕北本来是想看她药性何时发作的,却被她无边的艳色震慑了心神,一时看得目眩,竟然差点忘了该做什么。
“太子……他们……何时……”
萧奕北忽然将手覆上她的手背,声调放柔:“五弟妹,你告诉本宫,林致涵别院里的那个女人,是不是叫琉心?”
原来他早查到了琉心被藏在别院!或许还没有实证,但是这些事串联起来,毫无疑问,林侍郎被人嫁祸的事一定与萧奕北有关,甚至于那个南月使者的死也很可疑,说不定就是因琉心这件事而起。
难道说萧奕北对琉心念念不忘到这种地步,还不肯放过她?
“什么流星?”顾清离眼中一片迷离之色,指着苍蓝如镜的天幕,笑得天真,“你瞧这天还亮着呢,又没到夏夜,哪来的流星?”
萧奕北脸色一僵,再看她笑得眼神迷离的样子,不禁有几分心动。
没想到顾朝然家除了个顾清若才名冠京华,还有这样艳光照人的顾清离。
“难道萧奕修从来都不跟你说这些?”
“嗯?说什么啊?看流星?唔……王爷从不陪我看流星的……他只喜欢新入府的嘉夫人,哪有空理我这个旧人……”顾清离边装成晕晕乎乎,迷药发作的样子,边借机吐槽萧奕修。
最好他的名声被她败坏得一塌糊涂,谁叫他总是令她屈居下风来着?
“来人,将陌王妃扶进内室。
”萧奕北脸上多了一丝带着邪气的笑容,他的太子风仪终于维持不住,眼里有欲念滚动。
顾清离感觉到他的掌心慢慢抚摸着自己的手背,沿着手腕向下,听见他低声笑:“听说萧奕修缠绵疾病,早就不行了,你入府后,从未和他圆过房,这事可是真的?”
顾清离大怒,心想你才不行了,你全家都不行了。
倒忘了这可是连萧奕修也咒进去了,他们终究是兄弟。
萧奕北的手已顺着她的袖口滑进去,一阵粘腻的感觉令她觉得恶心,下意识一抽手。
恰好两名宫女过来架着自己,她便笑着脚步不稳地起身,似乎整个人都站不起来,连重量都压在了宫女身上。
走了几步,靠近船舷,顾清离突然推开边上的宫女,扑通就往御河里跳去。
萧奕北虽然荒淫,但身为太子,文武兼修,身手其实不差,完全没料到这个小女子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玩了这个花招。
眼见顾清离跳下去,溅起数尺白浪,水花激荡中完全不见人影,他暴怒地喝:“下去捞人,快下去!”
众宫女吓得花容失色,却没有一个敢跳下画舫的。
萧奕北向来喜好女色,身边伺候的总是宫女多太监少,这些年少入宫的女子多是小家碧玉,哪里有会游泳的?
他气冲冲自画舫二楼下去,本想跳入御河,但自恃身份,跳下去未免有失体统,犹豫了片刻,只能眼睁睁看着荷叶浮动,顾清离游得越来越远。
这女子竟然会水性,实在大出他意料。
在萧奕北呼喝之下,远处有太监奔来,他怒道:“跳下去,抓住她!”
刚有太监跳下去,河面上却渐渐平静下来,他们往前游了几尺,茫然失去目标,不禁纳闷起来。
萧奕北不管他们无措的样子,喝道:“分四个方向去搜寻!”
远远地,对面御园小径上有几人走过来,当先一人加快脚步,身着白缎蟒袍,虽然遥遥看不清人脸,但如此素淡的颜色只有萧奕修会穿。
萧奕北脸色微变,迅速转念,这时候再花精力去寻,万一陌王妃淹死在御河里,他必然很难洗脱干系,若她被捞起来,只怕也不会说自己什么好话,还不如先避避风头。
于是吩咐道:“回来,都上岸回来。
”
几名太监狼狈地游上画舫,萧奕北命人调转画舫朝远处划去。
对面几人靠近御河栏杆,扶着栏边往下看,自然也只见到接天莲叶,清波如镜,甚至连微风都不再有,哪还有别的动静。
当先的正是萧奕修,他向来苍白的脸色似乎更白了三分,凝眸远眺,四下搜寻着。
后头萧奕彦与几名宫女太监跟着,也有几分慌乱:“刚才画舫上似有人跳下去了,不知是不是王妃。
”
萧奕彦道:“相隔那么远你能看见有人跳下去?”
那太监似乎不敢确定,便不吭声了。
宫女中却有人焦急地道:“之前奴婢见有人带了王妃离去,奴婢确定那是太子身边的人,那艘画舫,也正是太子素日坐着游御园的!”
这小宫女正是南馨,她看见顾清离去了之后一直未归,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便找到萧奕彦告知,才将萧奕修也带过来。
突然,几丈外水波一翻,仿佛有鱼跃起,但只是溅了些水花而已。
跟着有颗湿淋淋的脑袋从河中抬起来,抹了一把脸,朝他们看过来。
“王妃!”这回距离近了,人人都看得清楚,河中那个鬓发都散落开来,青丝如瀑铺开水面的正是陌王妃。
萧奕修忽然一按扶栏,纵身跃进河中。
此举令所有人都失声惊呼。
虽说萧亦修的身手看起来依然矫捷,而且他从前的水性很不错,但人人都知那不过是个表象而已,其实他内里虚弱不堪,哪里禁得起这御河水的春寒刺骨。
顾清离边游边看着萧奕修朝她游近了,远远朝他挥手。
他初跳下来那一瞬,她和所有人一样大吃一惊,不顾一切地加快速度游过去,可看着他越游越近,她的心莫名地开始跳动加速,一股从所未有的热流涌上来,似乎眼底有酸涩的感觉。
第62章 落水鸳鸯
她一直挥手,想让他回头,但他不知是会错意还是没看见,反倒游得快了。
毕竟不过数丈距离,很快两人便相遇,萧奕修不由分说地将手臂穿入她腋下。
顾清离吐了一口水,道:“我会水性,你不必跳下来的。
”
他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语气与往日一般清冷:“你是本王的王妃,要是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还算什么男人?”
顾清离瞬间就不会动了,连原本划着水的手臂也停滞下来。
谁是他的女人了?!她一时不知如何回他,又想反唇相讥,又隐隐觉得莫名地心慌,心跳得更厉害了,甚至有窒息的感觉,难不成是刚才潜水过久,呛了两口水进肺?
她一停下,他架着她往前游的速度明显缓慢下来,显然格外吃力。
毕竟他的体力早已不支,再不比当年。
可他毫无放弃的意思,薄唇抿成一线,隐隐泛紫,那是因寒冷的春水刺激所致。
顾清离放弃了划水,顺从地任由他的手臂环抱着自己,托着自己的下颌,目光始终都落在他苍白如大理石的脸上。
原来,在他怀里居然会有种很安全的感觉,哪怕他再如何孱弱,也都不会弃她于不顾。
萧奕彦与太监们七手八脚将他俩拉起来,萧奕修似乎连脚步都站不稳了。
顾清离上前一把扶住他,却被他轻轻推开。
他深吸了口气,轻声道:“本王自己可以走。
”
看他天塌下来都要强撑着的模样,顾清离眼底的酸涩之意又涌上来,莫名地就觉得心口抽疼起来。
她轻轻环着他的腰,用从来没有过的温柔语调,轻得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道:“可是我走不动了,王爷不能和我互相搀扶着吗?”
他没看她,手臂却下意识地落到她肩上。
两人湿漉漉的这模样也着实有失体统,只能沿途走着小径,生怕被人看见。
南馨本想去扶顾清离,却被她推开了,她一手揽着萧奕修的腰,一手握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慢慢向前走着。
他的手比往日更冰凉入骨,但她却握紧了不松。
他的腰在男人里显得细了些,大概也是因长年毒性入骨,侵蚀身体,才偏瘦了些。
顾清离揽着他,心里有些恍惚,似乎她从来没有这样……贴近过他。
谁知他们越是想避开宫中的人,越是要遇上不想遇上的人。
狭窄的碎石径上迎面走来个锦袍玉带的男子,后面跟着两名太监,见了他们顿时停下脚步来。
便听见燕王萧奕瑾惊讶又满怀恶意的声音:“哟,这不是五皇兄么?这个……啧啧,不是五皇嫂么……我说这春寒彻骨的时节,你俩莫不是跳进御河里洗了个鸳鸯浴,弄成这狼狈模样?”
后面两名太监听了这话,想笑又不敢笑,都在拼命捂嘴忍着。
萧奕彦反驳道:“六皇兄自己畏寒体弱就罢了,别把所有人都当成跟你一般。
”
萧奕瑾脸色一沉:“七皇弟说话越发犀利了啊,谁教你这样长幼不分的?”
萧奕彦刚想再说话,却见萧奕修抬手摆了一下,似是在阻止他与萧奕瑾口角,他便吸了口气,忍而不发。
萧奕瑾嗤一声冷笑:“咱们让开点吧,瞧五皇兄急着要回轩寿宫的模样,是看不下五皇嫂这湿透的一身吧?啧啧春衫单薄,曲线毕露,是个男人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啊,我说五皇兄你下次要洗鸳鸯浴得挑个衣衫厚的时节……”
顾清离没想到萧奕瑾身为皇子,居然说得出如此刻毒轻薄的话来,她怒气陡然上升,冷眸轻闪,寒光射向他,便要开口。
萧奕修疏冷清淡的声音却不轻不重地响起:“六皇弟,这便是你所谓的长幼有序?原在斥七皇弟的时候,应该加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
萧奕瑾愣了一下,在记忆中,这个皇兄任何时候都不会轻易与人作口舌之争,只会用手段令人征服,可自从中毒之后,那般病弱支离,从前的手段武力也都离他而去,他不该早变成废人了么?
只听萧奕修又淡泊地道:“所谓长嫂如母,六皇弟直视之时无论她是何模样,都当以敬母之礼相待,莫非你自幼的孔孟之道都已还诸太傅,还是说母妃未曾教导过你?”
萧奕瑾竟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从来不知这个从前温润如玉、后来冷淡寡言的五皇兄犀利起来竟令人难以反驳。
随即萧奕修放开顾清离,脱下自己的外衫披在她身上,
他的衣衫当然也从里至外都湿透了,并没有任何御寒作用,但这看来毫无必要的多此一举,却令顾清离心里颤了一下。
他的衣衫自然要宽大些,他为自己披上,只是想挡住萧奕瑾不怀好意的目光而已。
可是他本来就虚弱畏寒的身体……
顾清离扶着萧奕修匆匆从萧奕瑾身边走过去,经过的时候抛下一句又轻又冷的低语:“燕王爷还是好好想想暴室里那八个人吧,倒有闲心在这里管闲事。
”
她抬起头,完全不看萧奕瑾那张锅底一般黑的脸,越走越远。
进了西偏殿,萧奕彦匆匆吩咐人打热水、熬姜汤,伺候他们沐浴更衣,然后叹气:“这都是什么事啊,太子想干什么?”
顾清离却跟进盥洗室,看见萧奕修独自在里面解着衣带,刚才人前强自镇定,现在却连手都在颤抖,半天也没解开。
“你这是逞什么强?为什么将人都摒退了?”她快步上去帮他解衣。
萧奕修却退了一步,冷颜道:“出去!”
“我知道你有洁癖,都什么时候了就不能忍一忍?你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吗?”顾清离毫不客气地三下五除二替他解开衣衫,推他一把:“进去。
”
萧奕修盯着她的眼神都快抽搐了,只能从齿缝里低低挤出一句:“你是不想要这个月的解药了吧?”
哦对,倒忘了他给自己下毒的事了,顾清离看着他,往日的疏离冷漠突然就变成了傲娇掩饰。
他是任何时候都不会让自己倒下的那种人吧,哪怕是骨子里虚弱到不堪一击,在人前从来不肯流露半点弱势。
第63章 强吻
她无语地退出去,匆匆在另一间里洗过更衣,才过去看萧奕修。
他大约在桶里泡了一阵才出来,这时候还在缓慢地穿着衣服,脸色被热汽薰蒸之后才有了少许血色。
顾清离端着姜汤看他:“王爷一会把这碗姜汤喝了吧。
”
“不必。
”他冷淡地转过身背对她。
她才想起来他还半敞着衣襟。
之前其实都没去留意过这些,现在想起来他的恼怒和冷淡都不过是因为掩饰尴尬,难道……是害羞了?
她悄悄放下姜汤,无声地绕到他身前:“王爷,你……”
她的目光故意上下逡巡着,他才扣到一半的衣扣,从颈至胸的一片肌肤都泛起了粉色来。
“你看什么?”他终于忍无可忍。
她强忍着笑容,可眼里的笑意却快要满溢出来:“王爷可是我的夫君,伺候你穿衣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问题吗?”
她一本正经地上前去,合拢他的衣襟,慢条斯理地扣着。
腕上突然一紧,萧奕修抬手便扣住了她,冷声道:“你是以为本王真治不了你?”
“可我不明白哪里做错了啊?莫非……王爷不是洁癖,只是害羞?”话没说完,后颈被他按住了,被迫抬起脸来。
萧奕修突如其来地俯脸下去,她瞬间便感觉到有两片冰凉柔软的唇贴上了自己,她整个身体都僵硬起来,再也动不了。
这种经历对她而言太过陌生,甚至不知该如何应付。
但他并没有就此罢休,吻住她之后,还腾出一只手来去解她的领扣,他的动作轻柔而具有侵略性,她很快便察觉到了。
脖颈的凉意令她清醒过来,蓦然伸手推开了他。
其实用不着多大的力道,他根本无力控制她。
顾清离又羞又恼,心里还有几分说不出的滋味,连她自己都不能明白。
低头看了一下自己领口暴露的雪白肌肤,她匆匆地扣着。
“本王可是你的夫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
他用她自己的话堵得她不能反驳,只能愤愤瞪他:“王爷不是骂过我下贱么?对于一个下贱的女子,你也有兴趣碰?”
萧奕修此刻却神情自若,或许是她的尴尬让他生出了兴趣来,眼里反倒隐隐有笑意:“可是本王现在改变主意了……”
“王爷不想知道,太子为何骗我去画舫吗?”
果然这句话令萧奕修的兴趣转移了方向,他眼中的笑意淡了些:“他想利用你来要挟本王?”
“他跟我提起林侍郎,又说什么琉心的,问我知不知道林侍郎别院里的女子是谁,我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
“一个琉心,还不在他眼里,他更气恼的是本王利用琉心控制了林致涵。
”他自语了一句。
顾清离的看法也与他差不多,只是她还怀疑南月使者的死便是萧奕北设计嫁祸林致涵的,但这话却不能说,毕竟她是以离月的身份去验尸的,而身为王妃她不该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还说什么了?”
“没什么了。
”
“那你为何跳下画舫?”
顾清离抿唇不语,想起萧奕北那只恶心的手滑入她的衣袖,她就不愿再提。
看她的神情,萧奕修也猜到了几分,一股无由的怒气渐渐升上心头:“他对你动手动脚了?”
顾清离没说话。
“今天是万寿节,他也敢在御园中做这种无耻之事!”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盯着她:“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她抬眼扫了他一下,忽然生出恶作剧的念头来:“王爷很介意吗?没错,我喝了一杯酒,里面可能下了药,喝下去之后就晕晕乎乎的,然后……”
萧奕修脸上仅有的一丝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脸庞如苍白的玉石,连呼的气息似乎都变冷了。
“我忘了,王爷不会介意这种事的,辛侧妃当年怀了不知谁的孩子,王爷都没多看她一眼,我和她又有什么不同呢?”
她刚转身欲离去,却自背后被抱了个满怀,一双手臂箍在她胸前,她甚至能感觉到背上那人的胸膛里杂乱无章的心跳声。
她一惊,下意识地反抗了两下,却被抱得更紧了。
“王爷这是干什么?青天白日,若被人瞧见……”
“本王抱自己的王妃,谁敢多话?”
“放开我。
”她有点喘不过气来,其实只要一个后肘锺重击就能令他放手,她却无端地不忍心用力去推。
“我们只是挂名夫妻,这里也没人,用不着秀恩爱给别人看。
”
“萧奕北抱你的时候,你也这样挣扎反抗吗?”
一句话陡然刺痛了顾清离,他把她当成什么人了?她激烈地挣扎两下,从他怀里脱身出来,讥诮地看他:“太子都知道我们没圆过房,王爷又何必惺惺作态装成在意我的样子?”
太子知道,自然是因为辛子瑶那些皇后暗伏的眼线传进宫的话。
“所以,他觉得我不行,才想要给你几分慰藉?”
顾清离一怔,萧奕墨也曾说过相似的话,她忘记这种话是最损伤一个男人自尊的。
没等她回神想好如何应对,萧奕修已经强硬地又将她抱在怀里,扯开她的衣领强吻下去。
顾清离意乱神驰,瞬间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只是竟然无力反抗,明明想要踢开他让他滚蛋,结果却只发出几声无助的娇吟。
“他碰你哪儿了?说。
”他沿着脖颈一路吻下去,仿佛想要去除她身上所有萧奕北留下的痕迹。
“没……没……放开我。
”她有点恨自己,一身武技竟然对着一个病弱男子施展不开,只会在他怀里无力地祈求。
“他不是取笑本王不行么?今天咱们就圆了房……”
“你……你到底是想要我,还是想向太子证明什么?”她喘息着,哪怕混乱之中还有几分清醒。
“都一样。
”
“不一样!”她突然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力气,推开了他。
如果他根本不是真心真意,只是想要证明自己是他拥有的物件,想在自己身上烙下他的痕迹,那就找错了人。
她微带怒意的眼大睁着看他,里头氤氲着一层水气:“萧奕修,你要是真的在意我,就不会强迫我。
你只是介意别人玷污了属于你的私人物件,想要找回你的尊严,你对我没有感情,只有占有欲!”
经过这番剧烈的挣扎反抗,萧奕修也微喘着气,手抚在胸口,只看着她,却说不出话来。
“就如你从前不许我离开,给我下毒一样,你只是想把我留在你身边,证明我是你的;现在你觉得太子碰了我,对你而言是种耻辱,所以你想要证明什么!可你从来没有想过,你这样对我,和太子有什么区别?”她转身就冲出去。
第64章 混乱
一身狼狈地回了寝殿,她关上门对着镜子察看自己,衣领上的扣子都被他扯掉了几粒,裸露出来的如水娇嫩肌肤上,留下几点红痕。
她开始对着镜子恍惚。
他对自己,和从前必然是不一样了,那时候他碰一下她,都会嫌弃地拿帕子擦净手再扔掉,可是他现在居然抱着她亲吻……他听到萧奕北可能对她做了什么时,热汽薰出的那点血色都褪得干净,似乎受了很大的打击。
他是真的在乎她,还是他变态的占有欲在作祟?她已经分不清了。
可是他毫不犹豫地跳下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去救她,脱下自己的外衫拢着她……虽然他很擅长在人前作秀,但应该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安危去秀。
她不禁有几分后悔,刚才把话说得太重了。
萧奕修整理好衣衫,也对着镜子察看了一下自己,脸色依然是苍白的,仿佛没转过来似的,眼神竟然带着茫然,连自己都没分辨出来,究竟刚才想的是什么?
他回想了一遍顾清离说过的话,眼神越来越冷。
萧奕北,竟然敢动他的人……
跟着顾清离带着怒意的双眸在他心底划过去,那层氤氲的水光令他想起了离月,他悚然一惊。
那双相似的眼睛和她一身的药香……原来他的心里早已将她们俩分不清了。
可她们明明是两个人。
他决定要离王妃远些,再怎么相似那也不是同一个人。
万寿筵尚未开席,已是丝竹绕耳,喜庆之意在宫中处处点起,天尚未黑,宫灯便亮了一片,宫女们端着鲜花瓜果往来穿梭,还有太监去东西两侧宫门迎亲王郡王与百官共同入席。
金銮殿高广的大殿上,皇帝居中而坐,诸皇子早已端坐在下首,眼见文武百官的贺礼流水一般送来,清点报礼的太监连嗓子都快喊哑了。
这种喜庆时分,皇帝的情绪却似乎并不那么好,开始还威仪如山地端坐着,渐渐就显出不耐烦的神色来,显然身体有所不适。
萧奕修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
顾清离并不清楚宫中情势,他却是一清二楚。
近来太子萧奕北的荒诞行为皇帝多少有所耳闻,甚至听说他还在宫外一个青楼里私藏了名怀孕的女子,简直不能再荒唐。
从琉心的事起,皇帝已对太子喜好美色的事意存不满,现在只怕心里更是动摇,因此年来虽然不表示什么,对太子的态度却越来越高深莫测,之前重赏萧奕瑾的军功,只怕也是做给太子看的。
萧奕瑾和萧奕墨蠢蠢欲动,各展心机博皇帝欢心,凌氏家族势力在朝中日益坐大,皇后感觉到太子这个位置越来越不稳,迫于无奈下才想到要对皇帝下手,抢在他忍不下去、废太子之前让他驾崩西归吧?
这种时候御药房失窃,皇后焉有不大作文章之理?不枉了他放在魏容华殿内的那双绣鞋。
他微泛起一丝冷笑。
嘉碧若的事已令皇后对兰贵妃心存不满,趁此机会发难,除去兰贵妃的势力,正是她的目的。
萧奕修想着,也许在今夜这场寿宴上,皇后便会借机发难,留给萧奕瑾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皇帝的目光转了一圈,却看见萧奕修拿帕子捂着口,轻声咳嗽,他身侧的位置上空无一人,便发问道:“陌王妃呢?”眼神中颇有不悦。
“回父皇,王妃身染风寒,只怕扰了席间喜庆,才告病不来了。
”
跟着有太监走上一步,低低在皇帝耳边说了几句,皇帝的脸色便变了。
太子竟然在御园独自约陌王妃上画舫,逼得陌王妃被迫跳进御河,行事真是越来越荒唐了!这事关乎皇家体面,他自然不能在万寿宴上直言,只能狠狠朝太子瞪了一眼。
怪不得陌王妃告病不来,一是恐怕真在御河里冻着了,二是怕再见到这不知礼法的太子吧。
倒是陌王竟然如此沉得住气,强忍着什么也没向他告发。
一时间,皇帝对萧奕修的观感好了些,又瞥了一眼,见他正咳得剧烈,不禁皱了下眉。
当年的战神,如今成了这样的病秧子,再怎么好也没用了。
皇帝便不再关注他,继续接受百官朝贺。
皇帝身边的太监退下后,暗暗和萧奕修对了一眼,彼此间便若无其事地各自转开目光。
宴席开始后没多久,萧奕瑾突然扶着额,脸色很差的样子,他身边伺候的宫女便悄悄去传话,说燕王爷回京之前旧伤未愈,急着赶回京贺寿,这会儿发作起来,有些坚持不住,要告罪先退下。
“去吧去吧。
”既然是战场上的旧疾未愈,皇帝也不便说什么。
萧奕瑾的身影有些蹒跚地没入夜色中,到进入后宫,立即脚步匆匆起来。
诡秘的身影在花木掩映下往暴室而去。
冷不防,一道红衣身影挡在前路上,神出鬼没,不知从何而来。
萧奕瑾原本是孤身而行,陡然见一道红影缥缈地立在黑暗之中,即便他胆大,也惊得顿了一下脚步,疑心是哪里的女鬼出没。
“谁?”他压低了声音喝。
他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不能让人发现,不敢将动静闹大。
红衣女子缓步走近,红纱覆面,唯有一双亮若星辰的眼看着他:“燕王爷急着赶去暴室呢?”
萧奕瑾脸色一变,忽然毫无预兆地出手。
不管她是谁,竟然知道他要去暴室,先截杀在这里最为安全!
红衣女子身影翩飞,仿佛一片彤云在他掌影间穿梭,偶尔看见她指如兰花,银光一闪而过。
萧奕瑾竟然在交锋之中完全占不了上风,反倒是不时身上一麻或轻微刺痛。
他不知道,若不是他身手敏捷,那就不止是一麻这么简单了。
“你到底是谁?”
“鬼医离月。
”
萧奕瑾回京没几天,但这个名字却是听说过的,近来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正是各方势力想争抢的对象。
可是,她为什么会入了皇宫?这点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谁带你入宫的?”萧奕瑾一时杀不了她,反而更为焦虑,只想着迅速摆脱她。
第65章 交易
“燕王爷此时更该考虑的不应该是暴室里的八名宫女吗?”
“不劳你牵挂。
”萧奕瑾冷笑,心里却急切地想要杀她灭口,不管这鬼医有多大的利用价值,现在窥破他的目的又阻他去路,就是最大的敌人。
“我知道王爷想赶着去将她们灭口,可你却没想过,她们若是都死了,反倒更生事端,令兰贵妃和你的可疑点增大。
”
萧奕瑾一愣,手上缓下来。
“说不定,王爷所以为的内应,还是皇后安排下的,正等着你落网呢。
一旦八名宫女全都暴毙,最可疑的便是你们母子,若再有点什么证据指向你……”
“胡说,没有证据难道无中生有?”
“无中生有的东西,也非没有啊,比如那双不知从何而来的绣鞋。
”
萧奕瑾心头一寒,下意识地停止了攻击。
离月倒也并未进逼,同时退了一步,红袖轻翻,指尖银尖隐没。
“你知道那双绣鞋从何而来?”
离月瞥了他一眼,眼神冷淡:“现在那双鞋已经不重要了,王爷没有时间了。
”
“你到底想干什么?”
“王爷终于肯问了。
离月守在这里,便是想与你做个交易。
”
“交易?”
“那八名宫女,与其暴毙,不若……”
萧奕瑾听完,越发惊讶,好半天才道:“你为本王做这些,是想要得到什么?”
“南月贡品,就是昨夜皇上赏赐给燕王爷您的那个玉茸角。
”
“那是什么东西?值得离月姑娘冒死夜入皇宫换取?”萧奕瑾本不将那物放在心上,听她拿来当交换条件,反倒狐疑起来。
离月却只慢条斯理走了几步,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王爷,不管那是个什么,都无法扭转你现在的劣势,除了与我合作,你别无他路。
”
萧奕瑾深吸口气:“好。
”
“但是,事成之后你才能拿到玉茸角。
”
“一言为定。
”
萧奕瑾始终还是不放心,跟在离月后面悄悄接近了暴室,看她身影贴在暗处,点点银光闪过,暴室外的守卒纷纷躺倒在地。
她独自闪身进去,暴室内却寂然无声。
萧奕瑾越发好奇,对她的信任也多了几分。
过了很久,她才出来,依然是一身绯衣红纱,在黑夜里似一道流焰飘过。
萧奕瑾悄然从暗处撤离。
离月朝他隐身之处看了一眼,夜静无风,轻微晃动的枝叶令她流露出一丝冷笑。
不急,这回帮了他,以后有他狗咬狗的时候。
万寿宴散去后,诸皇子却被留了下来,直至皇亲百官退去,皇帝才略扫了一眼殿内,淡淡道:“来人,去看看燕王现在身子是否安好,请他过来。
”
“不必了。
”萧奕瑾由宫女扶着,缓步进来,看起来精神依然不好的模样。
“父皇,儿臣这会好些了,过来瞧瞧。
”
“你倒是乖觉。
”皇帝顿了一下,睥睨一眼,显然明白萧奕瑾过来是专程为听审的。
趁着诸皇子尚未出宫,这件事是一定要审清楚的。
很快,八名宫女被人从暴室提来,个个衣衫上都沾满血痕,除了脸上还算完好,其余看起来全是刑讯后半死不活的模样。
在宫里,进了暴室的很少有能完整出来的,皇后这手段也够狠辣了,如果八人口供一致,齐指向谁的话,这个人无论如何也逃不了罪名。
“招了吗?”
皇后端严地微笑道:“招了。
”然后微一抬颌,示意下面回话。
一名宫女哆嗦了一下,抬起脸来,直直地望着帝后二人,颤声道:“奴婢、奴婢愿招,那双鞋……是……是奴婢穿着去盗药的……”
“哦?你盗药,是想做什么?”
“柳尚书柳大人……让奴婢去盗的……”
“对,那晚上,奴婢们都瞧见了她夜里偷偷出去的!”其余七名宫女一起指证她。
皇后脸色微变,这与她之前想要的结果有点不同,她不明白为什么才过了没多久就发生了这样的变故。
“柳尚书?”皇帝微一皱眉。
“他让你盗药做什么?”
“没……没什么用,只是嫁祸兰贵妃……”
皇帝冷笑:“失窃的药里有剧毒,你是不打算给谁下毒?”
“奴婢……本来想给太子……下毒……”
“大胆!”
那宫女脸色骤变,突然呛咳起来,跟着喷出一口紫黑色的血,抽搐了几下,倒地身亡。
押她们过来的人大惊,有太监上去探了一下,道:“她死了!”
宫女说的柳尚书,是礼部尚书柳正严,谁都知道那是凌贵妃的姐夫。
一切矛头指向凌贵妃的母族势力,她自然大怒:“皇上,你可不能信这个贱婢的话啊,如今她人都死了,死无对证,怎么能由区区一句话就证明是柳尚书做的?”
“爱妃也不能证明不是柳尚书做的。
”皇帝面无表情,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但这时候连皇后也懵在那里,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是情势变成这样,对她其实也算有利,嫁祸兰贵妃或是凌贵妃,都是有好处的。
凌贵妃被皇帝说得哑口无言,但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虽然这事并没有直接指向她,可是毒杀太子,嫁祸兰贵妃,怎么看都是对她有利的事,皇帝哪有可能不疑心?
“既然这奴婢招了,那便证实与诸位皇儿无关,陛下该让他们离宫了吧?”皇后终于想起了六宫之主的身份,小心翼翼进言。
皇帝点头,一挥手:“诸位皇儿先退出吧。
”
诸皇子如获大赦地起身告退,唯有萧奕墨担忧地看了凌贵妃一眼。
萧奕瑾左右四顾了一下,退出人群,到了约定的地点,果然看见红衣女子离月正在那里等着他。
“燕王爷,这下可称心如意了?”
萧奕瑾笑道:“离月姑娘果然厉害,这招移祸江东用得妙。
”
离月却不与他多说,手一伸。
他取出藏在衣底的东西递给她,忍不住又问:“这东西很有用吗?”
“不,只是珍稀而已。
”离月打开验了一下,确信无误。
“离月姑娘若能为本王所用,再珍稀的宝物也由你挑选。
”这时候萧奕瑾才有了心思来笼络她。
离月淡然看他一眼:“我只对珍稀药材感兴趣,别的就免了。
”
药材?萧奕瑾尚未回过神来,已见她纵身跃上宫墙顶,一路身影如魅,转眼消失。
第66章 风寒
“原来那只不过是味珍稀药材?可她要来做什么呢?”萧奕瑾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摇了摇头。
顾清离好容易赶在萧奕修之前回了偏殿,刚把红衣脱下藏好,甚至还没来得及换上自己的衣衫,萧奕修便进来了。
看见她这衣衫不整的样子,怔了一下:“换上衣衫,要离宫了。
”
“这么晚还回王府?”半夜三更的,皇帝也不留他们在宫中过夜,顾清离也有些意外。
“昨晚留了一夜,已出了这么多事,宫中这是非地,早离开早好。
”
顾清离觉得也有理,匆匆更衣,在太监引领下离去。
到了广场,诸皇子也都各自上了自己的马车出宫,唯有萧奕墨迟迟不见踪影,想来是去与凌贵妃商议了。
坐在马车上,萧奕修越发咳得厉害,他倒不是装的,看来白天御河里寒气一激,确实令他的病势加重了。
顾清离有些看不下去,刚伸手替他拍了几下背,却被他抬手推开,声音冷漠:“离本王远点。
”
本来她已见惯他的忽冷忽热,可总以为御园之事后他们的关系已经有所改善,没想到他转眼又恢复到原来的疏冷性情。
热脸去贴冷屁股显然不是顾清离的个性,她瞬间变了颜色,拂袖远离了他。
萧奕修一直在呛咳不止,虽然她听在耳中觉得时时刺心,却依然冷下脸不去理他。
回到陌王府,两人便形同陌路。
顾清离回了自己房中,刚被萧奕修冷颜拒绝的气尚未消掉,她决定不去理他,便自行上床睡觉。
在床上翻滚了一会儿,又想起他一路上呛咳得那般厉害,万一真的再落下个什么病根,对他身上的毒伤可是不妙,她忍不住又起了身。
翻出刚得的夫诸角,她怔了好一会,若有所失。
最后这味药终于得到了,等她配制成功,离月这个身份也该从陌王府消失了吧?
月光清辉笼罩着小药圃旁的简陋木屋,原色的木桌木椅,药香在屋内弥漫,经久不散,却唯独不见行踪神秘的鬼医离月。
萧奕修推开门,怅然看着屋内一成不变的陈设,唯独那只被离月唤作“妙儿”的黑猫蜷在椅中。
听见动静,黑玉弓起背来,警惕地看着他,随即判断出他是自己的主人之一,便放松了身体,从门口蹿了出去。
顾清离一身绯衣踏入屋内的时候,完全没想到灯火未燃的木屋内竟然静静坐着一个人。
萧奕修支颐静坐在桌边,月光自窗外透入,都洒落在他身上,将他的白衣衬得更清冷孤寒,连他的脸色都如月光般皎洁清冷。
看见她,他眼中似有一丝惊喜,尚未开口便又剧烈地咳了起来。
“王爷这是怎么了?”她明知故问。
“没事,或许感染了风寒,过来让离月姑娘看看。
”
顾清离在他对面坐下,点起一枝蜡烛,为他把脉。
“寒气入体,对王爷如今的身体可是很不好,怎么进了一趟宫会受了如此重的风寒?”
萧奕修没有答话,目光如水般温柔地看着她:“这么晚,离月姑娘去哪里了?”
“王爷答应不过问离月的行踪的。
”她走到药架边上,取了些药,放进砂锅添水浸泡。
萧奕修在一边帮她添柴生火,她看他这些事居然做得很自然,不禁生出疑问来:“王爷金尊玉贵,怎么会这种粗使活儿?”
“本王当年在战场上,与将士同甘共苦,没什么是不能亲手做的。
”他似乎在思忆往事,目光遥遥,深含怀念之意。
“沙场上亲身征战的那种滋味,没上过战场的人永远不会明白。
环境再恶劣的地域,都是要一步步走过去、杀过去的,甚至粮草不足的时候,连树皮草根也会挖出来吃的……”
他似乎觉得自己说多了,顿口看着她微笑:“让离月姑娘见笑了。
”
“王爷如今病弱的躯体……很难想像还有那样一段壮怀激烈的戎马生涯。
”两人相对坐着,中间隔着红泥火炉,跳跃的火苗将他们的脸映得都有些微红。
“似乎是前世的事了,连本王自己都快想不起了。
”
“对了,忘记告诉王爷一件事,祛除毒伤的药材已配制齐全,待我这几日参详一下,拟个万全的方子,应当就能替你除尽毒性。
”
萧奕修的眼神中满是震惊之色,显然这件事全在他意料之外。
“王爷或许很快便能再上沙场了。
”
“不可能,本王昨夜刚在宫中见到夫诸角,今日你就说药材齐全了?”他虽见到那贡品被赏赐给了萧奕瑾,却还没有想到更好的法子去取来。
“难道王爷不相信?”顾清离取出如冰似玉的夫诸角,展开放在他面前。
“你到底是怎么得到的?”萧奕修的目光渐渐收敛如剑芒,锐利地盯着那物。
“自然是从燕王手中换来的。
”
萧奕修沉默了好一阵子,心里才将这两日的事串联起来。
他将顾清离的绣鞋放在魏容华殿内,算准了魏容华是皇后的人,必然会为她嫁祸兰贵妃。
以皇后的性子,嘉夫人入陌王府便灭了她布下的眼线,萧奕瑾又军功赫赫地回了京城,她如何能不视为心腹大患?
那么嫁祸兰贵妃是理所当然的事。
皇后既然布下了这个局,将八名宫女都拘去暴室,自然有办法撬开她们的口,让她们供词一致,咬定兰贵妃,可她们不知为何,临阵倒戈,矛头指向柳尚书,那其实是在削弱凌贵妃的势力。
原本萧奕修也以为皇后改变主意先对付凌贵妃,现在看来竟然另有内情。
“是你让那些宫女串供,一切证词指向柳尚书的?”
“没错。
”
“你就是为了这夫诸角?”
顾清离微一颌首。
“可是你的消息怎会如此灵通,昨夜父皇才将它赏赐给燕王,今夜你就能与燕王联手,打击凌贵妃……而且你到底是如何出入皇宫,做到这一切的?”
“我自有自己的方法。
”
“难道,你与萧奕瑾也有联络?”想到这点,他便觉得心里仿佛梗着什么,拒绝去深入细想。
第67章 降罪
“我怎么可能与他有私下联络,只是当作交换条件,才同意帮他一次。
”
“……你可知,帮了他这次,以后再想对付他便没那么容易。
”
“他是你的弟弟,你们一母所出,你为何要对付他?”顾清离故作不知。
他似乎并不愿详说此事,但终于还是说出了口:“本王身上的毒,正是拜他们母子所赐。
”
虽然早偷听到这个事实,可由他亲口说出,顾清离还是觉得震撼。
他双眸变得深黑,眼中似乎有无尽的痛苦在纠缠、沉沦、无法自拔,那段阴暗的往事,显然成了他一生最不愿回忆的过往。
“算了,这回算他们侥幸逃脱。
”他长长吁了口气。
兰贵妃外表娇媚柔美,没想到心性竟然毒如蛇蝎,对亲手抚养长大的养子也能下得了这样的毒手。
虽然顾清离并不太清楚那段过往,可也能基本推测出来,正是他征战四方的“战神”之名连累了他,令兰贵妃视他如心腹大患,抢先下毒要除掉他。
或许当年皇帝还曾对他分外器重,甚至威胁到了萧奕瑾的地位,才令她断然下了狠手。
药香四溢,顾清离回过神来,将砂煲中的药倒出来。
“夜深了,王爷服下药便回房去吧。
”
“如果本王身上毒性尽除,离月姑娘是不是打算要离开陌王府?”
他问得如此直接,倒令顾清离无法回答,她的确是打算解除他体内残毒后便离去,但他眼中的焦切之色却令她犹豫起来。
“王爷的毒若解了,我留在府上,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却忽然握住她的手:“离月姑娘不能留下吗?”
她下意识想抽回手:“王爷,您可有正妃和夫人,此举未免不得体。
”
他眼中的失望之色渐渐涌上,越发浓重地弥漫在眼底。
是啊,他若强行留下她,又能给她什么名分?侧妃?她这样的女子,显然不会甘于为人作妾。
可要是休了王妃……那毕竟是御赐姻缘,王妃既无行差踏错,想休妻也没这么容易。
他一点都没察觉自己潜意识里,只是为不想休掉王妃在找一个借口而已。
萧奕修离去后,顾清离默然看着他月下的背影,寂寥清寒,仿佛不胜孤单。
京郊的乱葬岗里,一具女尸缓缓动了一下,一道红衣的人影站在她面前,弯下腰去将她扶起。
女尸抬起脸来,一身宫装,脸色茫然,正是金銮殿内吐血而死的宫女。
“鬼……鬼医……”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我既救你一命,这辈子你都不得将此事吐露出去。
”红衣女子的声音透着森森寒气。
“当然,我明白的,多谢鬼医救命之恩。
”宫女挣扎着要跪拜。
“别多事了,换身衣服走吧。
”红衣女子随手抛下一个布包,“永远不要再回京城,最好离开东渊。
”
宫女解开布包,里头是替换衣服和一些散碎银子,她千恩万谢之后,发现鬼医已不见了踪影。
三日后,大理寺与刑部三司会审中,礼部尚书柳正严涉嫌谋害太子,被降罪发落,不日将发往西北苦寒之地服役。
因尚无尚书的适宜人选,礼部侍郎暂代其职。
凌氏一族受到这样重重的打击,终于消停了不少,听闻凌贵妃在宫中也收敛了许多。
绶阳宫中,凌贵妃看着镜中的自己,冲着正在替她贴花钿的宫女怒骂:“贴偏了你没看见吗?滚滚滚!”她泄愤地拿起东西就朝那宫女砸。
殿内所有宫女都噤若寒蝉,生怕引她发怒。
“母妃。
”萧奕墨从外头快步进来,一看满殿狼藉便明白凌贵妃心情败坏。
“墨儿,你父皇已经好几日不来绶阳宫了,他只顾着去看那个成天病怏怏的九皇子!”凌贵妃朝儿子哭诉。
萧奕墨一挥手,宫女们全都退了下去。
“到底你母妃我再也不是二八年华,如今凌氏又遭了这样的事……”
萧奕墨端详着母亲,她虽然年过四旬,但保养极佳,看上去肌肤白嫩,柳眉朱唇,艳光四射,依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便笑道:“母妃不必生气,九弟年幼,又总是病着,父皇去多看几眼算什么?你艳冠六宫,难道还比不上那个傅婕妤?”
“能不气吗?你说你姨丈……”
“儿臣正是来与您说这件事的。
”萧奕墨的笑容沉下去。
“起初咱们都怀疑是皇后下的黑手,但后来经查证,却发现那夜萧奕瑾出现在暴室周围……”
凌贵妃惊疑不定地听他说着。
萧奕墨的推断也有道理,虽然皇后很有可能嫁祸给他们,但兰贵妃的嫌疑一样不小。
当时所有证据指向兰贵妃,对她十分不利,她想要翻盘,当然得另找一个替死鬼,柳尚书不幸成了她选中的对象。
而且这嫁祸之招十分巧妙,毒害的是太子,罪证却放在兰贵妃宫内,看起来一切都对凌贵妃有利,在皇帝眼里,这简直成了凌贵妃的一箭双雕之计!
跟着皇帝的轻信,令柳尚书在三司会审时直接处于劣势,此事当然不容凌家再去插一手。
皇后的势力加上兰贵妃的推波助澜,将一头雾水的柳尚书定罪,直接削了凌家的左膀右臂。
“兰韵妍,本宫与你誓不两立!”凌贵妃咬牙切齿。
当然,凌贵妃怒意宣天的时候,并不知道皇后此刻正在微笑,那个萧奕瑾出现在暴室的消息是她散发出去的,她当然没有想到萧奕瑾当时确实出现过,这一下歪打正着,并不冤枉他。
“北儿,你这么大了,也该长点心了,若不是柳尚书这事分薄了你父皇的注意力,你诓骗陌王妃去画舫的事就该闹大了!”
萧奕北一边唯唯诺诺,一边目光到处溜,他根本不耐烦站在这里挨训。
从幼年便被立为太子,他这十几年太子之位坐下来,总觉得已经稳如泰山,根本不像母后说的岌岌可危。
“你这孩子,真是太不成器了!”皇后看他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你母后我处处为你筹谋,你以为你这太子之位能如此稳当?”
她费尽心力嫁祸兰贵妃不成,如今设计挑起兰贵妃与凌贵妃之争,一样能达到目的,唯一担心的只是儿子太不成器,保不住这太子之位。
“好啦母后……”
“上次你提过的那个青楼女子之事,要暂缓一缓了,万一让你父皇查到了她的出身来历,即使她怀着皇裔,也难登大统,谁会容许一个青楼女子的后裔入皇家宗室?”
“母后不是说,有了皇孙,会让父皇对我观感稍改吗?”
“那得看他生母是谁!”皇后沉下了脸。
“还有,兰浔公主你不肯娶,咱们就得设法与南月打好关系,最好与南月联姻,能娶到他们的怀殊公主也是一样。
”
“知道了。
”萧奕北其实心里在腹诽,去了一个刁蛮的兰浔公主,迎来一个不知面目品性的怀殊公主,那不是换汤不换药吗?他还在惦念着琉心呢。
对了,上次那个陌王妃其实也很不错啊,可惜有主了……
第68章 冷酒
南月国使者金熙然带着一身酒气踏进星月赌坊。
云亦歌穿着天水碧的纱衣,宽袖窄袍,玉带束腰,将腰线勒得如能折断一般。
对襟纱衣里的胸衣若隐若现,上头露出一片如雪似玉的肌肤,纹着一只慵慵懒懒的猫头,半睁半闭,仿佛随着她的动作起伏能活过来一般,妩媚又高贵。
最近金熙然成了这里的常客,云亦歌自然不陌生,见他穿着宽袍敞襟的衣衫,便知他今天肯定又服了那种奇怪的药,笑迎上去:“哟,这不是金大爷吗?”
金熙然的眼神有些飘忽,见到她时,稍聚了些神,现出贪婪之色来,随即又迷离起来,仿佛极度的兴奋和欣悦,扑上去就抱云亦歌:“美人儿!”
云亦歌受了惊吓,瞬间身形一闪,避开了他这一下狼扑,弯弯的柳眉都锁起来,眼底有厌恶之色飘过。
但金熙然今天显然不打算放过她,往日他来的时候虽然总以不怀好意的目光看云亦歌,毕竟还是清楚这里不是他南月的地盘,最多只是摸个手揩个油,从无过激的举动。
“美人,过来……”金熙然的喧闹令整个天香一号鸡犬不宁,云亦歌甚至沉下脸,迅速招来赌坊的打手将他围起来。
没想到金熙然的身手竟然不错,虽然看起来有点亢奋不正常,但举手投足间,这些打手都横七竖八地被他放倒,到后来只剩下云亦歌独自站着。
她大惊失色:“金大爷,你这是想做什么?”扭身就往一间内室里跑。
金熙然紧随其后进了屋,一个铁笼自天而降,似要将他笼在其中。
但他身手出奇地敏捷,就地一滚,便在笼子落地前滚到外面,只有衣衫一角被笼子压到。
他纵身跃起,毫不在意地扯掉被压住的衣衫一角,跟着斜身翻滚上一张八仙桌,避开桌下激射出的暗箭,伸手便抓住了云亦歌,用力之下将她上衣扯烂。
“等等!”云亦歌眼看再也来不及发动别的机关,反倒是镇定下来,看着他媚态横生地一笑:“金大爷,你是南月人,不懂我们东渊的规矩,我云亦歌在星月赌坊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你想做我的入幕之宾,得先过几关。
”
“什么关?”金熙然随手脱掉碍事的宽袍,两眼直直地盯着云亦歌露在贴身小衣外的藕臂香肩。
“这里可是与外室相通的,总不太方便吧?”云亦歌见他放松警惕,伸手去按了道机关枢纽,墙上缓缓开出一道门,一条长长的走道出现在面前。
金熙然这会儿理智不存,竟然一点危机意识也没有,充满兴奋地跟着她往内走。
一路走,油灯一路亮起,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机关打着的灯火。
这星月赌坊如同一个重重叠叠的迷宫一样,单看地上建筑,也不过是一片街道,占地数亩而已,可算上这各种神出鬼没的迷宫,根本无人能知地下建筑结构究竟有多大。
金熙然一直盯着云亦歌的肩臂和背心,大片凝脂般的肌肤始终诱惑着他的视线,这时候她仿佛不再像之前那样扭捏羞惧,反而是坦然地不时回眸一笑,更诱得他神魂颠倒。
他今天服用的寒食散量似乎多了些,连自己都感觉到亢奋得超过了平日,飘飘然欲登仙境,连武技施展开来都远胜平日。
眼前豁然开朗,华室锦绣,珠帘晃动,云亦歌率先斜倚在罗汉榻一侧,指着满案的点心和琼浆美酒,巧笑嫣然:“来来来,先尝尝咱们这星月赌坊的点心。
”
金熙然看着她,魂先被勾了三分,在她对面坐下,笑:“美人儿,你明知大爷心急,还非要来这水磨功夫。
”
他张了口,让云亦歌拈了块点心放进口中。
瞬间,他的脸色便是一变,呸地一声吐出来:“这点心外面看着是冷的,里面怎么这么烫?”
“这便是咱们东渊的特色啊,叫酥蓉冰皮糕,外冷内热。
”
金熙然似乎扫了点兴,挥手摇头:“我不吃热的!”
“那好吧。
”云亦歌斟了杯酒,从榻上下来,旋身间到了他面前,似乎脚步不稳般坐倒在他怀里。
金熙然心神恍然,更是迷醉,看着她勾魂笑容,简直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她抿了口酒,将杯中剩下的酒送到他唇边:“金大爷,我先敬你三杯……咱们东渊人的规矩,可不兴拒酒……”
金熙然拿过酒轻触了一下,想起了什么似的,变色推开她的手臂:“我要喝热酒!况且这酒不醇,比咱们南月的酒差多了!”
“金大爷,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吧?”云亦歌突然也是面色一改,原来的柔媚万千突然就变成了冷艳煞气,突然伸臂勾住他脖子,双腿一绞,整个人如蔓藤一样缠上他,一杯酒就往他嘴里灌去。
这时候金熙然再神魂飘荡也清醒了不少,暴喝了一声:“贱人,你想干什么?”
两人贴身缠斗,他竟然无法甩脱云亦歌,猛然想到他可能一直小看了这个天香一号的掌舵人,能在星月赌坊占一席之地的,怎么可能是个娇弱无力的美人?
金熙然收起怜香惜玉之心,打起全副精神对付云亦歌。
他的身手本来不错,而借了寒食散的效力,更觉得精力充沛透体,终于在数招之后还是摆脱了云亦歌的纠缠。
只是他丝毫没有留意到,有几丝银光闪过,不知从何而来。
伴随着轻微的刺痛,跟着他手臂、腿脚各关节软麻,连脖子都僵硬起来。
金熙然这才感觉到头顶光线微暗,抬眼看时,一朵彤云飘然而下,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一个绯红长裙的女子轻盈地落在他身前,挥绳,捆缚,抬腿,几个动作一气呵成,他便被捆成个粽子,毫无反抗之力地跪倒在红衣女子面前了。
云亦歌毫不客气地提了酒壶递给红衣女子:“离月姑娘,这是冷酒。
”
离月冷然一笑,接过酒壶,一手捏住金熙然的下颌,一手提壶就要往他口中灌。
金熙然惊得脸色苍白,拼命叫:“不不……不要……别……”
“这只是壶普通的酒,金使者何必如此惊惧?”离月冷漠地看着他。
“求你……姑娘你不懂……”
第69章 往事
“我不懂?”离月忽然轻笑了一声,“你就是诳骗金熙元喝下冷酒,才导致他暴毙而亡的吧?你知道服下寒食散要吃寒食,唯独不能喝冷酒!”
金熙然两眼瞪得几乎要裂开,眼中全是可怕的神色:“你……怎么会知道?”
离月冷冷一笑:“你为长,金熙元为幼,可因为他是嫡子,哪怕出使这种事也只能你为副,因此你早对他嫌隙暗生了。
你利用太子帮你做下这暗杀亲弟的事,而太子也没闲着,利用你去栽赃林侍郎!”
“你……你……胡说,栽赃嫁祸谁不会!”
离月道:“尸体依然拿冰镇着,你放心,我们会派人将你亲弟弟的尸首安全送回南月金氏家族,到时候你们南月人自然会验尸证明。
至于你与太子共同劝金熙元喝下冷酒的事,也是有人为证的……”
“求你放过我!这事是贵国太子殿下指使我去做的,可不能全怪我啊!”
“等等,你说此事是太子指使你的?”
“那是自然,没有贵国太子指使,我哪里有这胆量?那日喝多了些,太子在我面前挑唆,我一时迷了心窍……”
金熙然将太子如何与他们同饮,如何劝服他对亲弟弟下手的事说了一遍。
离月看他目光闪烁,便知道他说的并不全是实情,或者萧奕北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若他没有这份心,太子何必无缘无故去毒杀一个异国使者?
离月沉思片刻:“你此次出使,可有回国期限?”
“这倒没有,我国陛下遣使出使东渊,只为两国交好,千山万水,中途迢遥,哪里能限定得了时期?我本南月闲散王爷,也不必回京述职,因此心慕东渊风土人情,才久留不愿离去。
”
“你就继续在东渊留着吧,否则回了南月,对你弟弟的死恐也难于交代。
”
“这……我总是南月人,哪能久留不归?”
离月冷声道:“留到你有用的一日——不会太久的。
至于东渊太子那边,你可以继续与他交好,只要有朝一日你记得今日说的话便好。
”
金熙然目光闪烁,道:“我明白……”话没说完,一枚药丸弹入口中,又滑又小,没等他回过神便滚下了咽喉。
他惊道:“这是什么?”
离月眼中有讥讽之意:“金使者,指望你守信的话,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一个连亲弟都能杀害的人,除了自己的命,最在乎的还能有什么?放心好了,你吞下去的药,死不掉,每二十日去宣花楼,找杜莺姑娘领一次解药。
在你完成任务,离开东渊回南月时,我会将最后的解药给你。
”
金熙然的脸抽了抽,终于彻底没了底气,体内寒食散的药性经这一阵估摸也都消散了,整个人萎了一般。
此时云亦歌才一击掌,墙上又开了道暗门,有人引领金熙然出去。
“多谢云姑娘帮忙了,只是没想到身为燕王的人,你居然也有这份心。
”
云亦歌的脸色却似笼着一层薄霜,眼尾瞟了她一眼,慵慵懒懒地拿件衣衫披了,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半裸的模样。
越是如此,她倒越发显得风情万种,媚态中有几分冷艳,看着离月的眼神凉凉的。
离月朝她笑一下,倒是无视她对自己的敌意,很清楚自己两次陪萧奕修来此,已经引得她心里妒意翻腾了。
云亦歌会帮这个忙,显然是因为她心里暗慕萧奕修。
从上次随他来这里,离月便无意中发现了这件事,这女子全程没在意任何人与物,一直有意无意地拿眼风扫着萧奕修,眼珠子都快掉到他脸上了。
“你走吧,我答应陌王爷的事全都做到了,我这星月赌坊,不方便留离月姑娘这样的大神。
”
离月越听她如此说,倒越是对她很有几分兴趣,又看她一眼,眼中笑意盎然。
云亦歌这种自小混在赌坊的人,背后还有一重特殊身份,当然不可能毫无心机,可是却把她对离月的喜恶都放在了明面上,既不像洛云那样装出一脸温柔来,又不像辛子瑶那样满是恶意,可见是个真性情的人。
“云姑娘不必把我当成假想敌人,我只是陌王爷的大夫而已。
因他长年病弱,我才会时时相随,并不是我与他有何特殊关系。
”离月第一次认真向人解释,一来是不希望云亦歌误会,二来心里似乎隐隐有个念头,想要让自己也清楚,她与萧奕修只是大夫与病患的关系。
云亦歌倒是一愣,盯着她看了许久,见她目光坦然,隐含笑意地看着自己,忽地就释然了:“是我想多了。
”
“王爷病愈后,我就会离开的。
”
“可是王爷很信任你啊,居然连这等事也让你来做。
”
“因为他不方便出面吧,终究这里是燕王的地盘,他频繁出入,反倒引得燕王生忌。
”
云亦歌沉默下去。
对于兄弟俩反目成仇的事。
她多少知道一些,虽然不甚清楚,但终究明白,陌王爷已不再是她的主人之一。
离月走在长长的甬道里,跳跃的火苗毕竟不能真的将这里映得如同白昼,看来总有几分昏暗,连她的心情也黯淡下来。
等他体内毒性尽除后,她是真的要离开了吧?可为什么总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呢?
云亦歌跟在后面送她出去,脚步轻盈无声,可见这女子轻功也相当卓越,之前在金熙然面一番藏拙,还真不容易看出底细来。
“其实我也没有资格嫉妒离月姑娘。
”云亦歌的声音忽然低低地响起,有几分缥缈,有几分失落,还有些凄凉。
离月的脚步下意识慢下来,似乎不想让脚步乱了她的声音。
“我从小在一个特殊的环境长大,所学的无不是心机、暗杀、出千这些阴暗的东西,直到少年时进了星月赌坊,掌管天香一号,才知道赌坊背后除了兰贵妃外,还有两个少主,陌王和燕王。
”
“从前,燕王爷处处喜欢模仿陌王爷,笑起来温文尔雅,可骨子里却辛辣狠毒……”她突然顿了一下,似乎察觉自己失口。
第70章 拉拢
“你不必担心我会告诉燕王,你应该相信陌王既然能让我替他做事,就不会与燕王一路。
”看起来,这个云亦歌是个可以争取的人物,离月略有些动心。
云亦歌到底没有再说燕王的事,继续道:“陌王爷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从未见他起,就知道他是我们东渊的战神,连年征战边陲,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令敌人闻风丧胆。
我初见他那年,他刚打了胜仗班师回朝,我混在街边的百姓中仰望他,想着我竟然能这样一个俊美高贵、文武全才的少主,不知道有多仰慕……”
“后来呢?”
“他极少来赌坊,每回我都只能偷眼看他,他从未留意我。
那时候我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他哪有闲空看一个小黄毛丫头。
可是没多久,他便开始病了,我听人说是连年征战落下的各种病根,让他的身体垮下来。
我不懂这些,只知道他来得越发少了,再后来,他连上场征战都不能了,便向皇上举荐了燕王爷。
”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来过这里,我听说他体弱多病,长年连王府都很少出了。
”
离月突然心中一动,她和外界一般,都以为陌王抱病,也就是她并不知道萧奕修的病因。
那么像她这样仰慕着萧奕修的女子,若知道她心中的天神竟然是被兰贵妃毒害的,又将如何?
离月不动声色地停了停脚步:“陌王爷可不是战场上落下的宿疾,而是被人长年在饮食里下毒,毒性缠绵入骨以致于迁延不愈的。
”
“什么?”云亦歌猛然抬头,对上离月缓缓转过来的清冷眸光。
“怎么,你不知道?”
云亦歌本想斥她胡言乱语,可又想她如今已是名誉京城的鬼医,甚至有人传言她能起死回生,自然不能怀疑。
“可从前连御医都说他是旧疾,难道那些御医的水准竟低到如此地步,分不清毒与病?”
离月心想何止御医,只怕连请来给他看病的京城名医全都让兰贵妃给买动了,所以他才会不远千里寻访到神医谷去求医。
看这云亦歌也是灵透的人物,她便只轻轻点了一句:“御医的水准未必都那么低,只怕他们说出的话未必真。
”
果然,云亦歌的脸色变了。
谎报病情,与暗害陌王无异,在京城,动用到何等势力才能下阴招害一名皇子?她的脸色越来越白,显然已想到了一些眉目。
“甬道已走到尽头了。
”离月提醒她。
云亦歌如梦初醒,抬手想去按机关,却犹豫着盯着离月:“你说的全是真话?”
“以后有机会你可以问陌王爷。
”离月又轻笑一下,“只要他肯对你说实话。
”
云亦歌按在机关上的手一直颤抖,脸上落上两行清泪,看起来芙蓉带露,更是楚楚动人。
“到底是谁害了王爷?”
“云姑娘这么聪明,慢慢想吧。
这个答案,可不方便由我来告诉你。
”
云亦歌轻咬下唇,按动了机关。
“无论云姑娘想什么,做什么,都记着今天的话切不可外传,星月赌坊这种龙蛇混杂之地,任何消息都守不了秘。
”
云亦歌肃容点了点头。
陌王府门前停着一驾精致豪华的马车,一身鲜亮的榴红色瑞草暗纹的锦袍少年跳下车辕,乌发亮泽瀑,唯有束发的玉冠温润可鉴。
他一回首,便看见绯衣如火的女子从马上下来,眼前亮了一亮:“这位,想必是离月姑娘?”
顾清离抬眼,见萧奕彦的红衣如朝霞般明亮打眼,不禁也微笑一下。
这个辰王爷,倒是与她一般喜欢红色,可是他的红衣更像流霞叠绮,不像她的红衣,烈烈如火,绯色如血。
“你怎么知道我是离月?”顾清离故意逗他。
萧奕彦一双眼多情似桃花,流盼间潋滟生光,看着她笑:“五哥说离月长居在他府中,又爱着一身红衣,红纱覆面,见着与我一般喜欢着红衣的女子,必然是离月姑娘了。
”
他长袖自身后一拂,顾清离见到眼前一花,便看见他的手自袖中抬起,指间夹着一枝含苞带露的鲜花,竟是一枝海棠。
“海棠如血,正配美人的衣裙,送给你。
”
顾清离又新奇又好笑,明明看他只是随意举袖,压根儿不知道他从哪里变出这朵花来,没想到他居然还会几招戏法。
她接过了花笑:“多谢辰王爷,只不知辰王爷是否对每个美人都如此殷勤?”
“非也非也,当然是要看得上眼的。
”
“何谓看得上眼?”
“例如离月姑娘这样名满京城的鬼医。
”
“辰王爷真会说笑。
”这个萧奕彦似乎见着个美人都爱撩一下,原本以王妃身份入宫时,还对他的突兀有些不解,现在看来,只是他习性使然。
可他又并不纠缠,送完了花,便踏进门槛,不再有出格举动,只是边走边问:“离月姑娘如何知道本王身份的?”
“王爷从谁口中听说我,我自然便从谁口中听说你。
”
“哈哈,五哥竟然还有闲情提本王。
”
“诸位王爷中,如此爱着红衣的,自然非辰王爷莫属。
”
两人谈笑中齐至萧奕修居室前,出人意料的是,看到了久已不见的柳言玉和洛云。
前一阵子王府用得着他们的时候少,他俩便回了趟神医谷,这时才回到陌王府,并带来一个消息,洛青云对鬼医离月很感兴趣,希望有缘能得一见,砌磋医术。
洛青云的医术也不算差了,顾清离倒并不想拒绝,于是应承下来。
她并没有察觉柳言玉听到她应声后,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之色。
萧奕彦则看着洛云一笑:“没想到今天一日之内,能得遇两位女神医。
洛姑娘小小年纪,居然出自神医谷,果然了不起。
”
洛云听说他是辰王,自然也十分客气,朝他温柔得体地一笑,盈盈施礼。
洛云不施心机的时候,看起来甜美可人,年纪又小,很是招人喜欢。
萧奕彦袍袖轻划了个圈,从袖底又变出一枝花来,笑着递给洛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洛姑娘如这三月桃杏,初春盛景。
”
洛云笑得果然灿如桃李,连声道谢。
顾清离却不易察觉地一敛眉,心想他果然是见一个美人撩一个,连洛云也不放过。
随风进了门传话,萧奕修便让他们进去。
柳言玉和洛云刚从里面出来,便告辞离去了。
第71章 燕窝
他这样的人,何曾有过真情?对着自己的正妃亦真亦假,对着离月也能似有情,若无意,到底什么时候才是真正的他?谁知他是不是与京中那些企图拉拢她的势力一样,只是用了另一种迂曲委婉的方法在挽留她?
“王爷想多了,离月只是个医者,而王爷对离月而言,哪怕再高贵的身份也不过是个寻常患者而已。
”她奋力挣脱了他的怀抱,连笔都摔在桌上,头也不回就走出去。
顾清离脚步匆匆,甚至有些慌不择路,沿着小径便纵进自己的院子,回房迅速地换下那身红衣,匆匆塞进床底。
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慌乱成这样究竟是为何故,仿佛是为了逃避什么似的。
直至渐渐冷静下来,她才恍惚觉得,她只是在逃避他的目光,逃避他的温柔,逃避他眼底涌动的——情愫。
她慢慢地环抱着自己,依稀感觉有他怀里的温度,不断回想他从背后抱着自己,在耳边的轻语。
不能想这些!顾清离对自己说,当初以王妃身份入宫时,他岂不也是这样对自己?甚至因为相信萧奕北对她做了什么,抱着她强吻。
这个人,恐怕永远只是分不清感情和占有欲而已,他总是认为他想要的就得一定要得到,从来不顾及别人的意愿。
她深吸了口气,对镜整了一下鬓发,便听见外头有人敲门。
雨樱的声音永远是轻柔的:“王妃,辰王爷在外头通传,说要见您呢。
”
“辰王爷?”顾清离想了想,“请他进来。
”
刚才那孩子生了一通的气,居然绕了几个圈子找到她的住处来了?竟然不怕萧奕修更生气?
雨樱领了萧奕彦进来,便见那一身红衣的少年拂了拂袖,脸上神情怏怏的,连顾盼神飞的桃花眼都失了些光泽:“五皇嫂,来你这里坐坐行么?”
“既来了,哪里有不行的?”顾清离是知道他为何生气的,暗觉好笑,让雨樱招待他坐下,吩咐玉梨去上茶点。
“不想吃,心情不好。
”
“唔?谁敢惹咱们辰王爷生气?让我猜猜,在这陌王府中,怕只有咱们王爷才有这能耐?可他与辰王爷兄弟情深……”
“别提了!”
萧奕彦一声提高嗓子,倒吓了顾清离一跳,住口看着他。
他似乎察觉自己失态,脸上微泛了红,清亮的眼波朝她溜了一圈,又笑成弯弯的月芽:“五皇嫂别介意,本王不是对你。
”
玉梨这时端了茶点上来,不时朝萧奕彦偷瞧,似乎是故意放慢了动作,想让他留意自己。
果然,萧奕彦也注意到了这个动作迟缓的丫鬟,侧了脑袋看她低俯的脸:“你在干什么呢?数清楚本王面前有几块点心没?”
顾清离差点笑出声来,忙拿帕子捂住了嘴。
玉梨仿佛受惊的小兔一样,倒退一步,整张小脸倒红透了,声音也细如蚊蚋:“奴婢笨拙,辰王爷见笑了。
”
顾清离总算看出这丫头的心思了,不由暗地里冷笑。
萧奕彦却不在意,见对方又羞怯怯瞟自己一眼,反朝她送了个眼波,笑:“五皇嫂这里的丫鬟都长得和点心一样甜啊。
”
玉梨听了这话,哪能不激动,虽然脸上只是少女怀春般的害羞,可眼神已闪烁得出了格。
雨樱在旁轻咳了一声。
顾清离则冷冷瞥她一眼:“玉梨,你若还闲着,去帮本王妃炖一盅燕窝过来,记得要文火炖着,里头要加冰糖一匙、去核红枣十二枚、枸杞一两、当归五钱、红参八钱、薏仁二两、山药十五钱、去核桂圆干十枚、扁红豆去皮二两……”
她故意报得又急又快,东西既杂又多,每样还都加了明确数量,不但听得玉梨满额冷汗直下,连萧奕彦都目瞪口呆。
“听清楚了吗?还不下去,少一样唯你是问。
”
玉梨近来被她整治得表面极其服帖,虽然听得一头雾水,也不知道记了几样,几乎要急得哭出来,可也没敢多问,唯唯诺诺就下去了。
萧奕彦小心翼翼道:“五皇嫂,你这补气养血……也有点过了吧?一盅燕窝而已,能加这许多东西?不说破坏了燕窝的效用,便是这些滋补大发之物,吃多了也会流鼻血吧?”
顾清离朝他展颜一笑:“这盅燕窝炖出来,我是不吃的,留着赏给玉梨。
”
萧奕彦瞠目:“赏给……刚才那小丫头?”
“对啊,赏她是因她对辰王爷礼数周到,又得了王爷赞美。
”
萧奕彦便明白了,嗤一声笑:“五皇嫂你也太坏了,这么多吃下去,她不一天跑个十趟茅房才怪……哦不对,应该鼻血长流。
”
顾清离笑吟吟道:“这里头燥热滋补之物甚多,一天是跑不了十趟茅房的,怕是十天都跑不了一趟才是真。
”
萧奕彦笑得两眼弯弯:“五皇嫂如此整治她……莫非是不喜欢她?”
顾清离笑容一敛:“辰王爷习惯认为他人近身之人必定就是体贴可靠的,但实际上这一条在陌王府并不实用。
”
萧奕彦立有所悟,笑容也淡下去,眼珠转了转,朝门口看去。
“好了,不谈这些让人不喜的事,说说辰王爷为何不开心吧。
”
“你不是猜中了吗?是五哥骂我了。
”他嘟起嘴,纯净的眼里也多了一抹阴翳。
“嗯?”
萧奕彦便将海棠的事说了一遍。
“如此说来,我也有几分生气。
”
“为何?”萧奕彦偏着脑袋,天真不解。
“你见着个姑娘,就变枝花出来讨她们欢心,我身为你的皇嫂,且如此招待,却不见你的花,岂能不生气?”
萧奕彦略一愕,随即笑:“戏法都是诓人的障眼法,雕虫小技而已。
正如五哥所言,鲜花什么的,那不过是哄哄小姑娘的伎俩而已。
那些轻忽之物岂能用来对待五皇嫂?”
他将自己面前的茶几上腾出一小片空地来,挥袖拂过,便见几上多了一方紫檀扁匣,笑道:“这才是送给五皇嫂的礼物。
”
顾清离对他的戏法大感兴趣,眼见那匣子半尺多见方,实在不明白他藏在身上何处,笑道:“辰王爷,你将这戏法教给我好不好?我怎么就看不出你事先将它藏在哪里了?”
萧奕彦狡黠一笑:“教会五皇嫂,日后哪还有惊喜可言?”
顾清离一笑,她其实也不是真有多想学,他不肯说,也便罢了。
第72章 逛街(一)
她抬手打开匣子,见是一方田黄冻石印,上半截形似椭圆,雕着鸾凤和鸣,下半截四方成印,底下的章是古篆字“顾清离”。
她倒吸一口凉气。
且不说一两田黄三两金,单只田黄石因质地温润、色泽金黄,便被定为皇家专用,萧奕彦身为皇子,能拥有并不足为奇,可是送给她……这于情于理都有点不合。
顾清离啪地合上匣子,推到他面前:“辰王爷还是收回吧,这礼太贵重不说,只怕还会为人所嫉。
”
萧奕彦不以为然地笑:“这是父皇赏赐给我的,便已属于我。
当时这枚方印上无字,他允我可以送人,所以你不必担心。
你虽是女流,也是皇族至亲,不算僭越。
”
顾清离依然坚拒:“只怕有心人拿去做文章。
”
萧奕彦微有不悦之色:“本王送出去的礼没有收回之理,你不喜欢,拿去砸了。
”
顾清离见他神情,有些无奈,叹口气收过匣子。
如此贵重之物,她只能压箱底藏着了。
萧奕彦这才面色转晴:“本想送你钗饰,一来觉得你这样的女子可能不喜那些金银媚俗之物,二来觉得与身份不合,怕五哥见气。
”
顾清离笑笑,其实本来印章这样风雅之物用来送女子并不合适,但她还是挺喜欢这方印章的。
“听闻五皇嫂长年卧病,还是会传染人的恶疾,可本王怎么看也不像。
”他侧目看她,“是五哥限制你的自由,不让你出府吧?”
身为皇子,萧奕彦并不像看上去那样赤诚单纯,该明白的他都明白,只是他不愿意活得那么明白,想要逍遥放纵自己而已。
可如此直言无忌,还是出乎顾清离的意料。
“你这样说话,不怕他知道了生气?”
“我还在恼他呢,还怕他生气?”他起了身,忽然眉飞色舞,“五皇嫂不觉得五哥有时候很气人吗?想不想让他也生气一回?”
顾清离疑惑地看着他。
雨樱过来萧奕修这边传话时,眼里是有几分忧心的。
锦姝将她带进正堂,看见随风无精打采地侍立在门口,问道:“这是怎么了?”
随风“嘘”了一声,小声道:“咱们王爷正在闹情绪,没事别去惹他。
”
雨樱迟疑了片刻,停了脚步,看看锦姝。
“谁在那里说话?”萧奕修清冷的声音传来,听不出情绪。
锦姝在雨樱背后推了一把,她便不由自主往前跌了两步,只得顺势走进内室。
随风在那里瞪着锦姝,呲牙咧嘴,怪她自作主张。
“禀王爷,王妃她和……和……”
“和什么?话都不会说,还要本王教你?”萧奕修背对着她坐在案前,背影是挺直峭拔的,只透着落寞之意。
雨樱垂下头:“王爷让奴婢监视王妃,说有任何异动都需来禀,可这回是辰王爷带她出府,奴婢们阻止不了……”
“什么?”萧奕修的声音陡然拔高几分,冷得雨樱血液都要凝固起来,盯着他的背影再也不敢发声。
他轻缓地吐了口气,眼中凝起一层薄霜,却始终未转身。
“带她去哪?”
“辰王爷只说,带王妃出去散散心,去京城通衢大道逛一下而已。
”
“你去吧,本王知道了。
”
随风看着雨樱一脸惑然地出去,刚在纳闷,便听萧奕修在里面唤他,让他进去传林侍郎及平日往来密切的几名将军过府。
这是要商议什么的节奏,可这时候王爷哪来的心情商议政事?
通衢大道上,商贩熙攘,行人川流,叫卖声此起彼伏吆喝着,高旷的城墙泛着深暗的赭石色。
往日顾清离以离月身份溜出王府,总是行色匆匆,从未如此悠闲地信步而行,随意看着卖脂粉的货郎向她递香粉盒子,殷勤地讲说。
“各种香味的来一盒。
”萧奕彦兴致勃勃。
“喂……”没等顾清离阻止,萧奕彦已经充分展示了皇子的纨绔作风,几乎将半挑子的香粉都买下来。
商贩们目光何等刁钻,一看便知这锦衣少年是个冤大头,分明是要讨身边的美艳女子欢心,连价都不问。
于是兜售钗饰、绣鞋、丝帕等等各色女子用物的都争先恐后而来。
萧奕彦却一概只挥手打发了,拉着她从人群包围中好容易钻出去,简直是一路奔逃。
“辰王爷,你这是带我逛通衢大道呢,还是逃命呢?”缓过气来,顾清离又好气又好笑。
萧奕彦却眨眼笑:“就是这样才好玩啊,你不觉得这才是京城的人气吗?寻常百姓就是这样生活的。
”
“难道辰王爷时常这样混迹市井?”
“偶尔不做高高在上的王爷,也很有趣。
”
顾清离忍不住笑:“看你买的这堆香粉,我用到人老珠黄也用不完啊。
”
萧奕彦嗤一笑:“买来玩的,你不用不会散掉啊?看我的。
”他随意走到一个摊贩身边,附耳跟他说了几句话。
那摊贩一脸纳闷地将自己的东西收拾了放到货架下面,腾出一个空的货架子来,然后站到一边。
萧奕彦将刚才那堆各色香粉平摊开来,不知打哪儿抖出一把折扇,轻挥了几下。
顾清离实在忍不住,只能背过身边笑边呛咳。
他这样子简直像个走江湖卖艺的,身上竟然什么变戏法的道具都有。
她以为他肯定是要开始叫卖香粉,捂着嘴笑呛了一会儿,好奇地看他打算如何吆喝,就不信他一个皇子摆得下身份来。
谁知没等萧奕彦开口,便有三三两两团扇遮面的姑娘在摊子旁停留不去,一边拿眼偷瞄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捡着香粉。
跟着有提篮的少妇也过来问起价格来。
萧奕彦拿起一盒香粉,桃花眼中滟光收敛,神情雍容镇定,看起来倒比平时更有皇子风范。
“别看这香粉盒子寻常,这里头可是宫中御用脂粉,这位姑娘如此高雅,想来出身大户,一闻便知高下……瞧这玉兰香粉,清芬馥郁,粉质洁白细腻……其实姑娘你肤如白玉,已经用不着锦上添花了……”
顾清离正在想哪有这样做生意的,居然劝人家不要买,却听那团扇遮面的少女眨着长长的睫毛,害羞地吩咐身后的丫鬟开始取钱。
第73章 逛街(二)
论暗杀、用心机,她不输任何人,可商场上这些诡道,她还真是不懂,当时便目瞪口呆看着,说不出话来。
“这位姐姐也想要一盒吗?瞧你气质如此出尘,想必深得夫婿喜欢,这留兰香清雅素淡,正适合你。
所谓留兰者,香气如兰,音同‘留男’,可以帮你长长久久留住男人的心……”
太会胡扯了,顾清离再次见识了这位辰王的花式撩妹,眼睁睁看他面前的香粉一盒一盒被他以三倍四倍的价格卖出去。
只剩最后一盒时,一个面蒙轻纱的少女迟疑着想要离去,她看的时间最久,可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似乎只是想留着偷瞄萧奕彦几眼而已,如今人群四散,太过着眼,她也不好意思再留。
“这位姑娘想来是看不上这些世俗之物。
有道是‘芭蕉叶上秋风碧,晚来小雨流苏湿。
新窨木樨沈。
香迟斗帐深’,这木樨香夜间薰在帐中,有助眠之效,姑娘虽不喜香粉俗物,但用香囊装了悬在帐中,也是风雅之事。
”
那姑娘迟疑着将手放在香粉盒上,萧奕彦却笑:“木樨香在百花凋零的秋日独香,正适合姑娘亭亭岩下桂,岁晚独芬芳的气质,便送给你了。
”
他也没去看那姑娘惊诧复惊喜的脸色,挥袖朝原来的摊贩招手:“这卖香粉的钱都归你了。
”拉着顾清离便走了。
“辰王爷。
”顾清离有些忍不住,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总觉得他孩子气甚重,却又被他逗得想笑。
“开心吗?”
“王爷花了这么多钱,难道只是为了博我一笑?”
“是啊,看你长年被困在五哥府中,清冷抑郁,这日子该有多无趣?人生难得尽欢颜,千金散尽还复来,若能博得美人一笑,有何不可?”
顾清离笑着摇头,不管他是如何孩子气地用这些花样博她一笑,但刚才她确实是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心里难得阴霾尽去。
他们渐渐走至街尾,尽头都是豪门绮户,正欲折返间,看见一群官差在那里拿封条贴门,将一大群哭哭啼啼的人从一栋深广大宅内赶出来,其中不乏妇孺,都是锦衣华服,即使牵儿带女,手中只拎着些小包袱,也能看出原是富庶人家。
“这可怎么办啊……老爷啊……”其中一名满头珠翠的妇人捶胸顿足,虽然年纪不小,但养尊处优的腴白肤色没有一点皱纹。
“走走走,本官奉皇上御旨,来查封柳氏宅院,所有人一个不能留!”
顾清离下意识停住脚步,却发现萧奕彦已经举扇遮面,神情严肃,显然是不欲被人发现。
跟着十字街道从东向过来几驾马车,虽然行程缓慢,但看排场便不是寻常人家的车辕。
转入柳氏宅院巷中停下来,有人从马上下来。
“姐姐,跟我们走吧,凌府难道还无你容身之处?”那男子看来不过三十出头,一袭绛色菱纹锦袍,脸罩寒霜,颇有威仪。
顾清离听见萧奕彦低声道:“昭威将军凌远程。
”
听到这凌字,她下意识便想到凌贵妃的母族。
果然,这柳氏宅院正是礼部尚书柳正严的住宅,今日正好被查封。
凌远程对着查封的人喝道:“要封便封,别动女眷!你们想搜什么?就这么点随身衣物,都是妇人之物,难道还不准带走?”
奉旨查封的都是兵部的人,摆明了是皇后兄长辛英宁部下的人,但凌远程为从一品武将,他们哪敢多言,点头哈腰放弃了搜查随身包袱的念头。
萧奕彦锁起眉来,轻声道:“他这一干涉,柳家若有什么重要之物,必然被带进凌家了。
”
顾清离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轻声道:“你可是皇子,不宜插手。
”
萧奕彦也有几分无奈,点了点头。
两人走了很远,才听萧奕彦轻叹一声:“凌远程怎么可能善罢干休,凌氏一族的势力就算没有半壁江山,那也是举足轻重,六部尚书里他家就占了两位,这次借机除了柳正严,不得不说对他们是很大的打击。
”
顾清离明白,礼部主科考、掌礼仪、负责外交,可以说朝中人才选拔只要是科考出身,都避免不了要巴结礼部尚书,可见权力有多大。
这回柳正严倒了,对凌家确实是一大损失。
这个昭威将军是武官中一等将军,他与凌贵妃的生父凌普年轻时也是东渊第一名将,如今年老不能出战,虽然还顶着护国大将军的名头,却只是虚衔了,手头兵力有限。
凌家真正掌控了大部分兵权的,就是凌普一手带出来的凌远程。
论实力他比礼部尚书犹有过之。
除此外,凌家还有另一名文官,凌贵妃长兄,吏部尚书凌远章。
六部中剩余势力为兵部,皇后兄长,掌兵械军令。
刑部,理亲王萧令斌,掌天下刑名,这位素来忠于皇帝,因此这次三司会审,凌氏才未能做得了手脚,任由柳正严被发落。
户部,掌财政赋税,林侍郎的岳父费琏,取中立,成为各方想争取的对象。
工部,掌水利交通等,柏万青,取中立,可惜六部里就工部最不值得拉拢,虽地位重要,却没多少可利用之处。
对于这六部背后的势力,通过宣花楼那些密档,顾清离也只能半知半解,但她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疑问来:“刑部尚书是谁的人?”
“理亲王?他是父皇的幼弟,也是嫡子,父皇的母妃出身不高,幼年时过继在理亲王的母后名下。
”
顾清离恍然,但心中的疑问却扩大了。
三司会审,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与御史大夫,其中刑部尚书已知是皇帝的人,另外两人尚不知,但是刑部尚书为什么顺势落实了柳正严的刑名?!
只有她清楚,柳正严是冤枉的,难道另两人都是皇后的人,他们在她的引导下带偏了刑部尚书,作出了如此判断?不不,她更倾向于,理亲王幕后推手是皇帝,是帝后二人合力将柳正严推往死路……她突然打了个寒噤。
如果这是事实,那么皇帝心里一定也在借此打压凌氏!
如果当时她不曾把证据引向凌贵妃,皇后想打压的就是兰贵妃,那皇帝会不会也来这么一波顺水推舟?
皇家的局势真是越来越复杂了,她以为她掺合了一脚,结果发现她只是适逢其会,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其中起了什么样的推动作用。
但可以肯定的是,萧奕修一定看得比她清楚,比她长远,在他的设计中,凌氏和兰氏都一样,在被灭之列。
第74章 空院
“五皇嫂在想什么?”
“嗯?”顾清离回过神来,忽然省悟过来,面前这个可是皇后的幼子。
不管他与萧奕修的感情有多好,可以肯定的是皇后肯定不会与萧奕修是一路,她不能在他面前说太多。
“在想王爷一定对我迟迟不归大为愤怒,还是快回去吧。
”
“五皇嫂。
”
顾清离觉得他的语调有几分奇怪,回头看他。
他的眼神有几分波动,往日盛满那双桃花眼的佻达之色一线都不见,仿佛涌动着什么。
“没话说就走吧。
”顾清离淡然一笑,当先迈步。
“你知道离月吧?”
“是啊,王爷很信任她,她也确实医术如神。
不过,她在王府的事很隐秘,日常也只在夜间出没。
”
“五哥不止是信任她吧?”
“嗯,还有感激。
”
“不是的,他对洛云才是感激,对离月那叫……”
“那边有马车,咱们雇辆马车吧,我走累了。
”顾清离似乎故意不让他说下去,总是打断他的话头。
萧奕彦有几分悻悻,只能跟着她上了马车。
陌王府的书房密室内围坐着几人,萧奕修因为不耐久坐,整个人斜倚在辅满软垫的圈椅中,静听几人说话。
“王爷神机妙算,这柳正严一倒,可有得凌氏头痛了,只是何人能顶上尚书之职,皇上至今都没有表态啊。
”戍京禁卫军副统领江尽和带着笑意,柳正严离京那日,他可是假借职位之便特意去幸灾乐祸了一番的。
“是啊,万寿节王爷只在宫中一夜,布下的这局便巧妙地扳到礼部这枚钉子……”
“不是本王。
”
空气陡然安静下来,一双双惊诧的目光盯着他。
萧奕修扶了额,淡淡道:“原本按本王的意思,应当在三足之中先扳倒最弱的一环。
只不知谁从中插了一手,竟然将矛头指向柳正严,当时完全来不及逆转风向。
”即使在面前这些亲信袍泽面前,他也不想暴露离月的事。
“但目前看来不是更好?凌氏削弱,辛氏与兰氏便能与之相抗,三方势力平衡,会令他们之间矛盾更激化。
”
“不对,眼前这局势,不在本王意料之中。
”他深吸了口气,“本王没料到,幕后多了一只手,竟然是他——”
顾清离插手,栽赃柳正严,本来是脱出轨道的一环,曾经让他数日隐忧难消,他很清楚理亲王是皇帝的人,御史大夫向来清廉刚正,要让他们都认定柳正严有罪,是件很难的事。
没想到最终的结局出乎意料的好,这反而让他心中产生了和顾清离一样的疑惑:为什么皇帝也在不动声色地削弱凌氏势力?
他原以为凌氏的坐大,以及萧奕墨的积极表现,是因为皇帝心中动念,要在萧奕墨和萧奕瑾中衡量而作出选择,可现在看来竟然不是这样。
其中一人抬起头来,颌下三分髯须,神情充满威仪,带着武将粗犷的风范:“王爷,近来小女在暮王府中探听到了一个消息,凌远章、凌远程兄弟及其党羽密谋,似乎有所举动,怕是对……”
外头突然听到随风一声轻咳,在外头和人说话:“辰王爷回来了啊?咱们王妃呢?”
萧奕修坐正了,满室寂静下来,除了最后说话的武将靠近他耳语了一句,其余人都开始陆续告退。
他们走的是秘室另一处出口,不会与外面的人撞上。
“五皇嫂说累了,先回去了。
五哥呢?又去找离月姑娘?”
随风停了一下,然后笑:“辰王爷越发料事如神了。
”
“哼!他眼里除了离月姑娘还有别人吗?我送了枝花给她都被……哎哟!”大概萧奕彦突然想起这是件没面子的事,闭口不言了。
密室里,萧奕修也是忍不住泛起一丝笑意,这小鬼,还记恨着呢。
随风在那里忍笑忍得辛苦,道:“辰王爷还是去咱们王爷居室宽坐,我让锦姝去唤他。
”
“不,我去看看他跟离月姑娘在做什么对不起五皇嫂的事。
”
随风的脸登时抽筋:“辰王爷这话说得过了,青天白日的,能有什么?”
“哦,这可说不准。
”萧奕彦没顾得他阻拦,就径自往王府花园里去了。
“你不带路,我自己还找不着吗?”
“哎哟我的辰王爷……”随风边叫苦边跟上去。
萧奕修走出密室,心知萧奕彦找不着他自然会回头,也未曾多想,便自回房等他。
随风跟在萧奕彦后头,穿过花园,便见到一片郁郁蓊蓊的小药圃,里头有药香散发出来,甚至盖住了园内各色花香。
随风心里叫苦,这辰王爷怎么就连个路也不问,就知道直奔药圃呢?只怪那股子药味太冲了。
令萧奕彦失望的是,药圃中的小屋里一无所有,只有幽幽的药香经久不散,他还差点被一只跳窗的黑猫给吓到。
“哟,这猫谁养的,差点吓到本王了,漆黑一团。
”
“从前是辛侧妃养的,她身故之后,便一直跟着离月姑娘。
”
萧奕彦刚想去捉这只吓到自己的猫,却见它往小径上闪电般疾速奔去。
他一时孩子心性大发,施展轻功便跟上去,存心想与这只黑猫一较高低。
随风大惊,叫道:“王爷不可……”
猫的奔跑速度极快,短程内萧奕彦追不上,可路程一拉长,他便跟上了,让那猫蹿进一进庭院。
眼见就差一步之遥,猫便要被他抓住,结果仗着身体灵便,挤进了院门间窄窄的缝隙。
里头传来女子娇声的惊呼,似乎被突然蹿进去的黑猫吓了一跳。
本来萧奕彦扫兴地打算折返,可这一声娇呼令他停下脚步。
真是奇怪了,这声音竟然似曾相识?没错,他在陌王府认识的女子不少,可除了顾清离和离月,其余人的声音他应该记不得,偶尔见几面的丫鬟,怎么可能令他觉得声音耳熟?
一看门上的锁竟然从外落着,他就更惊疑了,背后随风还在断续地喊:“辰王爷……咱们王爷回去了……”
院内有人,大门却从外头反锁,里面的女子难道是被关押?萧奕彦毫不犹豫地盯着锁看了一阵,提气纵身,直接跃过院门,骑跨在墙头朝里看。
院子里一个丫鬟追着黑猫到处赶,院中站着个轻蹙秀眉的清婉女子,一袭白底绣兰花的襦裙,手里的帕子紧张地攥着,似乎很怕那只猫。
“琉心!”萧奕彦脱口道。
琉心不是死了吗?!
第75章 金屋藏娇
身为皇后的幼子,他当然和太子一样熟悉琉心,只是未曾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琉心猛然抬头,看见骑在墙头的辰王,花容失色,啊一声叫,转身便逃。
萧奕彦轻轻一纵,落在琉心面前,她差点收势不及撞进他怀里。
琉心又是一声惊呼,却发现自己无路可逃,眼中瞬间就蓄满泪水:“辰王爷难道是来抓奴婢回宫的?”
萧奕彦莫名其妙:“本王抓你回宫做什么?”对于太子哥哥要强纳琉心之事,他也是十分不满的,只是还不至于为一个小宫女和太子翻脸。
“那王爷为何要追到这里来?”
“哦,啊……这不是本王该问你的问题吗?你果真没死,难道就是为了诈死逃避太子哥哥?可你逃到陌王府来,难道是因为心系五哥?不妙啊不妙,五哥把你金屋藏娇,又跟离月眉来眼去,我五皇嫂被绿大了!”
一连串的话让琉心瞪着一双妙目不知从何说起。
外头传来随风上气不接下气,狂拍院门的声音:“辰王……爷……你……快出来……那院子里没……没人……”
“没人?”萧奕彦挑了挑眉,“还跟我玩这一招,想说我面前这活生生的不是人?”
琉心咬着下唇,怯生生往后退一步。
追猫的小丫鬟也不去追了,显然看出眼前这阵势不对,警惕地上去把琉心护在身后:“你打算把我们夫人怎么样?”
“我得去问五哥,他这样做怎么对得起五皇嫂?”
“辰王爷,不是你想的那样。
”琉心小声辩驳,“奴婢是被陌王爷藏在这里,只是为了避开太子的搜查而已。
”
“没什么他会将你私藏在这里?哦不对,这小丫头还叫你夫人。
”
“可不是陌王爷的夫人!”琉心快急哭了,“是王爷和离月姑娘将我藏在这里的。
”
“离月也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我不能说,说了就是陷陌王爷于不义。
”琉心咬着下唇,小脸苍白,却坚决得很。
“辰王爷若想带我回宫,我唯有一死而已。
”
萧奕彦揉着眉心,外面随风还在一个劲儿拍门,接着传来钥匙开门声。
他并无意要与琉心为难,虽说萧奕修将她藏在这落锁的大院里一定别有内情,但这与他无关。
随风哆嗦着终于将门打开了,一个踉跄差点摔跤:“我的小祖宗,辰王爷,你怎么就闯到这里来了?”再一看,他口中无人的院子里赫然站了两个女子,不由尴尬地一笑。
“这里不但有两个人,还有一只猫。
”萧奕彦过去,拎着随风一只耳朵,“老实交代,瞒本王什么了?”
虽然只是作作样子,随风还是叫:“疼,疼!那不是猪耳朵!”
“带本王去见五哥。
”萧奕彦料想从随风口中套不出什么话来,他对萧奕修一心死忠,再说为难他也没什么意思。
萧奕修正在屋中等得有些诧异,便见萧奕彦拎着随风的耳朵进来了。
“阿彦,你何时变得喜欢暴力了?”萧奕修淡淡扫了一眼明明不疼却故意大声呼痛的随风。
“你竟然在王府里金屋藏娇!”萧奕彦松了手,“这是惩罚他居然骗我,我人都在院子里了,他还敢隔着门跟我说里面没人!”
随风得了自由,赶紧捂着耳朵溜出去,丢下一句:“辰王爷见到琉心姑娘了。
”
萧奕修自然明白,点点头:“这事你不该知道,便不要多问了。
怎么,你打算去告诉母后,说我私藏宫女?”
“不是。
”萧奕彦忙表明立场。
他知道他的身份其实很尴尬,所以才很少来陌王府走动,毕竟皇后与兰贵妃也向来不对付,可这并没有影响过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
“但是琉心……难道也与你们的争斗相关?”萧奕彦敏锐地猜到了什么,觉得一下子和他之间的距离疏远起来。
萧奕修不答,只深深看他一眼。
萧奕彦一直处于所有争斗势力之外,从不参与后宫之斗与争储之斗,可并不代表他单纯到毫不知情,他只是不愿相信这些背后的黑暗而已。
“我走了。
”他抿了抿唇,就想离开。
“你五皇嫂呢?”
“她?回房了。
”
萧奕修的神情很淡,语气却有几分凉意:“你带她上街,有问过我么?”
萧奕彦听他这样说,脸色也不愉起来:“你对她不好,还不让别人对她好些?我们清者自清,别说通衢大街人流如潮,即使私下相处,我也会知道分寸。
”
萧奕修轻敛眉头:“我哪里对她不好了?”
“你喜欢的是离月姑娘吧?为了一枝海棠就和我见气,以前你从来不会!至于五皇嫂,你只是把她当作你的私有物,虽不让别人碰,自己却成天冷落她!”
皇后在陌王府安插了这么多眼线,要想萧奕彦一无所知是不可能的,萧奕修和顾清离的疏冷关系,太子知道,萧奕彦自然也知道。
从小到大,萧奕修还是第一次看见性情随和的萧奕彦动情绪,便仍只敛着眉头看他,却不知道说什么。
总以为他虽然成年,心性依然不脱孩子气,可说出来的话竟然令自己无法反驳。
萧奕彦不知是何时离去的,甚至连道别的话也没有。
萧奕修回过神来时,支着手臂捏了捏眉心,强迫自己去想今日在密室里听到的几个消息,将有用的讯息串联了起来。
没有什么比如今的处境和身上的毒性更重要了,他告诉自己不该再去多想些无谓的事。
但是离月和顾清离的身影交替浮现在心海,又哪能那么容易除去。
锦姝悄无声息地进来,红木托盘里只有一盏八宝茶。
虽然萧奕修向来不喜丫鬟们贴身伺候,但随风毕竟是个少年,不可能诸事周到细致,他的院里还是少不了几个丫鬟。
雨樱调去顾清离那里之后,近身伺候的只剩下锦姝,她向来伶俐聪明,懂得什么时候做什么事。
可今日外头暮色西斜,她却还没备好晚膳。
锦姝轻声问:“嘉夫人问您今日去不去她那里用膳?她亲自下厨整治了一席,正候着呢。
”
嘉夫人?萧奕修都快忘了这个人,她倒不像辛子瑶那几个,私下里沆瀣一气,总是招摇在他眼底下,因此没有特别招他厌。
只是提起她来便想到兰贵妃,那是个格外能忍的女子,或许为了一件事潜伏十年都不会有异动,一旦发难,一击必中,这种人才是真正的可怕。
“不去。
”他今天没有心情应付闲杂人等。
“可是嘉夫人说,今日柳公子和洛姑娘从神医谷回来,她身为东道主该当招待他们,王爷若缺席……”
“她是谁的东道主?这府里,就算是论女眷,也该是王妃为主。
”
“可是王妃也去了。
”
她还真会做人!他若不去,下的其实是柳言玉师兄妹的面子。
毕竟他们尽心尽力为他诊治那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离月姑娘去吗?”
锦姝愣了一下,眼里有不易察觉的怨意:“离月姑娘不在,嘉夫人派人去请过。
”
萧奕修竟下意识松了口气。
王妃在的场合,离月还是不要在的好。
第76章 走水(一)
嘉夫人的月梧轩在王府中最偏僻的角落,院子外是一排高大的梧桐,藤萝掩映之间,显得格外幽静。
萧奕修到的时候,见院内灯火阑珊,笑语轻盈,居然所有人都到了。
顾清离在上座,身边有个空座,分明是给他留的。
嘉夫人在她身侧下首,对面则是柳言玉和洛云。
“王爷来了。
”嘉碧若起身相迎,似乎毫不意外。
萧奕修记不得有几日不见她了,见她一身茜色绣桃李芳菲的襦衫长裙,无端令他觉得有几分刺眼。
再上下打量了一下,其实妆容得体,并无不妥,依然如往日一般端庄又妩媚,眼底还有几分期盼之意,似乎对他满是仰慕。
他终于想起是什么令他觉得刺目了,便是这一身的茜红色,实在是有几分像离月的绯红衣衫。
“下次不要穿这身。
”
嘉碧若诧异不明地睁大美目,不知道自己哪点做错了。
倒是洛云在一旁看了,黑白分明的明眸溜了几圈,轻轻柔柔笑了一声:“嘉夫人,你这一身呀,怎么这么像离月姑娘呢?”
嘉碧若低头察看一下自己,终于明白了他的禁忌是什么。
她轻咬下唇,一语不发地回了自己座中。
韵儿见自家夫人被训斥,忙在旁道:“王爷请上座,今儿这一席,可有一半是咱们夫人亲自下厨做的,王爷怎么也得看在她这份心上多尝几口。
”
“嗯。
”萧奕修总算给了点面子。
韵儿便忙着在旁指挥上菜,嘉碧若看他眼神淡了,并无愠怒之意才敢替他布菜。
“王爷尝尝这个……还有那个……”
晚膳倒是进行得和谐平静,唯有顾清离一言不发,吃得也少。
她懒得与席间众人虚与委蛇,唯有对柳言玉神情温和。
两人偶尔应答几句,聊的都是萧奕修的病情,柳言玉说得却比较含蓄,似乎有些不便透露的意思。
洛云耳朵一动,明明低垂眼眸,却将这一切都听入了耳中。
“师兄,那个离月姑娘不是口气很大么?到现在王爷身上的余毒还没清。
”洛云终于没忍住,低头对柳言玉耳语。
柳言玉四顾了一下,神色略为犹豫,还是低声答:“离月姑娘说如无意外,再施针一段时日,辅以药方,应当毒性尽除。
这件事,暂时不宜张扬。
”
怪不得顾清离问他,他也含糊其辞,仿佛并不太清楚离月姑娘的进程一样。
毒性尽去……这本是她的目的,也该是好事,可她怎么就觉得心里不安呢?洛云感觉嘴里的佳肴味同嚼蜡,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妥。
她抬眼悄悄看,发现萧奕修对二人之间的问答也显得疏离淡漠,似乎并无喜色,她心中一动。
洛云是因为想到萧奕修毒性尽去后,自己便没有理由再留在陌王府而烦忧,可他自己不是应当盼着早日解除毒性吗?为何也毫无喜色?
“有劳柳公子照拂了,我家王爷能有今日,柳公子功不可没。
”嘉夫人含笑给柳言玉敬酒,似乎跟顾清离一样,意在探问什么。
柳言玉却温文清雅地摇头:“我从来也没帮得了王爷什么,虽然聊尽绵薄之力,却也只是稍稍延缓他的毒性而已,现在他的情况只有离月姑娘清楚。
”
顾清离道:“柳公子不必自谦,最难得是你这份心意。
若没有神医谷和你的努力,或许王爷等不到离月姑娘,怎能说你毫无寸功呢?”
两人又客气闲聊了几句,突然发现席间只剩下他俩在对答,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他俩脸上。
顾清离清咳一声,转移了话题:“怎么今夜离月姑娘未至?”
嘉碧若答:“韵儿去请过,她不在。
”
顾清离装模作样点头,略显惋惜:“若是离月姑娘在,会更热闹些。
”
萧奕修这时缓缓开了口:“离月姑娘是上宾,本王允过她来去自由,绝不干涉,以后这种场合,无事不必请她过来。
”
顾清离正琢磨他是何意,又听他道:“她向来不喜这些世俗应酬。
”
这一句话,便将席间所有人都贬为世俗之人了。
旁人倒也罢了,洛云心里最不开心,咬着下唇心想,原来在他心里,自己竟只是个世俗女子?怪不得他眼里只有那个离月。
忽听外头远远传来呼叫:“走水了……走水……小药圃那边……”
所有人面色俱变,随风则疾步冲进来,脸色有几分慌乱:“王爷,小药圃那边走水,已经有人过去了!”
“是怎么回事?”萧奕修迅速起身,连往日的淡定也有几分维持不住,眼神透着一丝焦虑,“离月姑娘呢?”
“她……似乎不在药圃。
”
萧奕修一语不发,离席快步出去,其余人自然也无心再继续,各自跟在后面过去。
小药圃的火势起于木屋,毕竟那间屋子里外皆是原木搭建,极易起火。
随风过去指挥人打水灭火,木屋外有两口大缸,平时蓄水用以浇灌所种的药材,倒是正好用以灭火。
好在发现得早,并无太大损失,药圃里的药材也未被波及,随风过去问清了情况,过来禀报,原来火势起于屋内一盏油灯,那只叫妙儿的猫跳上桌踢翻油灯,引起了这场意外。
嘉碧若拍胸道:“还好没损失药材。
”
柳言玉的脸色却是凝肃,与洛云对视一眼,洛云便脸有怒意:“看起来是无太大损失,可木屋内药架子上皆是制过的药材,有蒸晒过的、醋炙过的、姜制过的、酒炒过的……经这救火的水一泼,哪里还有用?莫以为只有大火才能烧尽药材,水一样会毁掉。
”
随风不懂医理,但听她这么一说也明白了,不由一脸尴尬,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听闻能解王爷毒性的最后两味药已找到,可那药材之珍稀,恐怕整个东渊都再也找不到了……他的脸刷一下便白了。
柳言玉显然也是因想到这一点才忧虑满眼,唯有顾清离淡定自若。
她最清楚,那两味药如此难得,怎么可能放在这白日不落琐、夜间无守卫的小木屋里。
倘若这场火是人为有意,那不用说是奔着那两味药而来……
“王爷……”随风迟疑着看萧奕修,他深知自家王爷,这时候不可能想不到那一点。
萧奕修却一如既往地平静,只说了句:“离月姑娘不在便好。
”
“都怪那只死猫!”随风一想到那只猫便晦气,早先是辛子瑶养的,那女人便不是个好东西。
后来人死了,猫却散养在王府内,除了离月有时候喂养它,根本无人问津。
正骂着那只死猫,便见有王府侍卫急匆匆过来,说让那只死猫跑了。
萧奕修挥挥手,他自然不屑与一只猫计较,便是那猫犯了滔天大罪又如何,难道靠杀了一只畜生泄愤?
“派人去找离月姑娘。
”
“听见没有,将京城翻过来,也要连夜把离月姑娘找回来。
”随风心中焦急,显然是为了那两味药。
第77章 对不起
萧奕修却阻止道:“不必如此大张旗鼓,让暗卫悄悄去寻,找到了必须客气有礼,绝不能强请,也不必提药圃失火之事,只需带人回府,禀报本王。
记着,无论何时找到,都需立即来报。
”
随风一一应了。
“命人看守药圃,今夜寸步不得离开。
”
然后萧奕修才吩咐众人散去,他自己却跟顾清离落在最后。
走到岔道,顾清离觉得他依然跟在身后,不由纳闷地回头:“王爷走错路了吧?”
“今夜去你房中。
”
顾清离瞪大眼,怪不得他连随风也遣走了,原来是动这念头。
她立即回绝:“王爷若要找人伺候,不如去嘉夫人的月梧轩,她今夜这番苦心,便是指望王爷留宿……”
“她今夜这番苦心,怕是为了设计这场火灾。
”
顾清离骤然无语,盯着他,清冷月色下,他的脸似更白了几分,宛如寒玉雕琢,眼神尤其散发着森森寒气。
她想了想:“今夜这事,或许王爷只是多心,毕竟发现走水的侍卫们四下没见到任何人,听闻只有那只猫从起火的屋内蹿出。
”
“是与不是,言之过早。
”
说话间两人到了顾清离的风灵轩,见雨樱正在院门口张望,似在翘首等候。
“夜深了,你还在外头候着?”顾清离有几分意外。
雨樱只是谦恭温柔地微笑:“这是奴婢的本分。
”
进了屋,萧奕修命雨樱打水伺候洗漱,竟然真是要留宿的模样。
顾清离忐忑不安,一会儿想起他与自己唯一同床共枕的那晚,一会儿想起在宫中他强吻自己那一幕,心中竟然凌乱起来。
从前毫不惧怕,现在身上的毒性解了,倒对他无端生出几分顾忌来。
“王妃,还不过来伺候本王宽衣?”
顾清离对上他盯着自己的眼,急中生智:“王爷尚未沐浴,不如我让雨樱去……”
“都什么时辰了?何况今日白天按离月姑娘说的法子用中药薰蒸过半个时辰,早浴过了。
”他略有不耐,继续盯着她。
从前她可以仗着他有洁癖,认为他不敢碰自己,可现在这种自信早在那一吻中荡然无存,她瞬间又想起个理由:“王爷,我今日不便,呃,那个……”
萧奕修的眼中寒色转深,他一言不发地解着衣扣,冷冷看着她。
这种冷漠,与他往日漫不经意的疏离截然不同。
“怎么,你怕本王对你用强?”
没等她回答,他已冷然道:“本王这身体,目前还不可能对你动手。
”
顾清离听他说得如此直白,莫名其妙地就红了脸,目光游移,下意识地便朝窗外看。
初至王府时的暗卫不离寝室左右,她可是见识过的。
“别看了。
”他突然伸手一拉,两人一同跌坐在床上,他清冷的气息便贴上来,低声道:“本王的寝室外,也不会时刻都有人寸步不离的,总不能让王妃也被暗卫看光吧?”
“你……无耻!”顾清离抬手想要甩他一耳光,却被他抬手阻止。
她知他手上动作虽迅捷,却并无力道,这一掌真要是用力压下去,他是阻止不了的。
可她的手掌却只落在半空,被他握着不动。
“王妃。
”他的声音忽然缓慢温柔下来,甚至有几分……或许是她的错觉吧。
“今日与阿彦逛街,玩得可还开心?”
“自然开心。
”她一半是气他,一半是真话,抽回了手,揉着并不疼的手腕,缓解尴尬。
“整天被你困在府中,半步不得出,难得出去透气,哪能不开心?”
“主要还是因身边伴着个风采翩然的辰王吧?”他有几分讥诮,似乎还带着酸意。
“他可比你有情调多了。
”
他没有说话,手落在她脸颊上,缓缓下滑。
她以为他又会突如其来地扼在自己咽喉上,却感觉到他只是轻柔缓慢地解着自己的衣扣。
她的身子瞬间僵硬起来,脑中有点放空,竟然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拒绝。
“你出阁前,就没学过伺候夫君?”他淡淡说着,将她的衣扣一解到底。
顾清离陡然惊觉身上微凉,这古代的衣服虽说穿起来三五七层,十分麻烦,但绮罗衣衫软滑,衣带一解便轻易滑落,她身上转眼只剩下贴身小衣。
她慌乱失措地一把推开他,自己钻进衾被,双臂抱在胸前,警惕地盯着他:“王爷想做什么?”
他放下帐钩,翻身上了床,将她顺势按倒:“本王是你的夫君,你说想做什么?”
“我只知道你不喜欢我,就算上次同床,你也不过是为了惩罚我,看我尴尬而已。
”顾清离强制镇定下来,倘若外头没有影卫,其实不必怕他用强。
“其实,你是想说你不喜欢本王吧?或者你更喜欢阿彦?喜欢……他给你买的香粉,喜欢……他为你一掷千金,只为搏你一笑?”
顾清离的脸色不受控制地变得苍白起来,随即绯红过耳。
其实这事并不意外吧,他怎可能让眼皮子底下的“囚犯”得到真正的自由,她一离府,雨樱自然禀报,他哪能让属于自己的“东西”轻易被别人带走?
可是为什么听到他这样酸涩的语气,她竟然止不住地脸红,甚至有几分莫名的……
“你介意这些做什么?”她想起他曾经因为萧奕北和她在画舫上的事,而情绪失控,心里陡然乱跳起来。
他在被中握住了她的手,举到唇边,轻柔地摩挲着,令他口中吐出的字句有几分含糊不清:“你能让萧奕北碰你,还能和阿彦出双入对,在你心里,真的视本王如无物了吧?你是不是很希望本王身上的毒,永远除不了?”
顾清离忽然愣住。
“今晚那场火……也有可能是你放的。
”
她的心突然沉下去,由刚才的节奏紊乱加快变得突然停止一瞬。
他竟然怀疑她,到了今天,还在怀疑她!
她突然抽出手,毫不留情就是一耳光甩下去,眼中酸热难当,拼命用力深吸着气,才阻止一股热流奔涌而出。
“是啊,是我放的火,我喜欢太子,喜欢辰王,就是不喜欢你!”她翻转身子侧卧,再也不想看他。
那一声清响下去,他雪白如玉的脸上慢慢浮现五道浅浅的指痕,他竟然不闪不避。
以他的迅捷反应,至少可以不让这一掌落在脸上。
“对不起。
”他低低的声音响起。
顾清离感觉一双手臂从背后环住了自己,她挣扎着想甩开,却被他这声对不起,震得停住了动作。
第78章 死猫
这声道歉低微又短促,很快便飘散在风中,仿佛是顾清离的幻觉。
萧奕修并不是真的怀疑她,只是说出来的话仿佛不受控制,充满了讽刺质问,似乎只要想到她之前的那些事,心里某处就空缺了一块,凉飕飕地生疼,报复的话脱口而出,下意识地就弄巧成拙了。
静默良久,他的口气依然是难以转化的生冷:“你就不能乖一点,好好做个听话的王妃?”
“你喜欢听话的,从前的辛侧妃,现在的嘉夫人,都够听话了吧?哦,你嫌弃她们是被人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线,那就自己去纳几个官家千金,以你陌王爷的身份才貌,多的是听话的姑娘,远的不说,近的就有洛云、云亦歌……”
“王妃这算是吃醋?”
顾清离蓦然发现自己的语气不对,也便住了口,多少有点羞恼。
他感觉她的身体慢慢放软了,似乎有妥协之意,语调也柔和下来:“阿彦的事,就当打平了,以后不许再与他单独相见。
”
顾清离不语,心里却想,他说了她就得听么?偏不。
听不到她的回答,他也没有再说下去,手沿着她的肩攀上去。
顾清离有些恍惚,忽略了颈间的凉意,连后颈拂上的柔软呼吸都没有感应到。
直到她察觉到肩窝上柔软冰凉的触感,才有些回过神来,危险的气息随之袭来。
“王爷……”她的声音有些艰涩。
“本王明日会将解药给你,彻底清除你体内的毒。
”
她骤然一怔。
这算是向她示好?
“萧奕北的事,本王知道你不情愿。
”
他好像真是想妥协的口吻。
顾清离听了却觉得怎么有点想笑,到底他认为太子对她做了什么?
显然那件事盘桓在他心中,疑念从未消除。
但是她心里突然一动,他明知她会水性,当时还是不顾一切跳下水,难道就是因为怕她受了欺辱,心里想不开?
正想着,突然觉得锁骨处轻微疼痛,竟是被他吮咬了一口。
她咝地吸了口凉气:“你有病啊?虐待?”
他轻咬着牙,一路吻下去,指间微微用力,捏得她肌肤生疼。
她身上的中衣彻底解散开,呼吸也开始急促,整个人颤栗起来,手下意识地往枕下一摸,却只探了个空。
突然,一只手腾出来覆在她手背上,他的声音听来暗哑微酥:“你还想着拿那几根针来对付本王呢?”
“萧奕北吃了你几根针?”
顾清离终于忍不住弯了一下口角,危机感倒是褪了几分:“没有……他没来得及吃。
”
“他没碰你?”他的动作一滞,明显意外。
“他只摸了我的手臂……”
话音未落,手已经被他捉住,放在唇边摩挲几下,冷不丁咬一口。
“咝……不是这只手。
”同时反应迅捷地缩起另一只手,压在身下,满眼狡黠的笑对着他。
萧奕修俯身看她,眼中笑意扩散。
她只有身为离月的时候,才在这个面和心冷的人眼里看到这样漾着温柔的笑意。
他心中那两个模糊的身影渐渐重叠起来,恍惚间分不清楚,便低头吻下去,在她唇上辗转,手沿着她锁骨往下轻拂,痒得她一缩。
但这时候她犹有几分理智。
枕下藏针,只有她和萧奕修知道,但并非没有人可以动手脚。
上次的事之后,当然是他让雨樱提前藏起了针,他对她始终是有防范之心的。
窗外的夜空,突然被一声凄厉的叫声划破,仿佛是变了调的婴儿啼哭。
两个人同时回过神来朝外望去,才发现不知何时外头下起了绵密的雨,天幕漆黑,星月无光。
“是猫叫,从小药圃传来的。
”顾清离感觉这声猫叫有些不对。
虽说这正是春季,猫心萌动的时节,猫的叫声也确实凄厉,可是这一声好像被人硬生生掐断了似的。
离月出事了!萧奕修心里第一反应是如此。
他以惊人的速度坐起穿衣,连一句话都未撂下就匆匆离去,甚至临去时砰地一声摔开了门。
顾清离倒着拥被呆坐了好一会,直到身子发凉,才渐渐回神。
他刚才分明情动,而那一刻她也心思凌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若继续发展下去,有可能假戏真做,可他却在情火燃烧到炽烈的时候给她浇了一盆冷水。
他是在担心纵火贼又犯下事,还是担心他的解药会出问题?
这个人,永远理智得可怕,谁也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风吹打着敞到底的门,夜雨丝丝地从廊檐下打进来,谁也没看见黑暗中有双因嫉妒而发红的双眸,死死盯着屋内衣衫不整的顾清离。
顾清离穿好衣服赶到的时候,黑玉血淋淋被剥了皮的尸体还吊在药圃外不远处的树枝上。
她下意识地轻咬着下唇,深呼吸一口气,将涌到喉头的酸意压下去。
前世所受的训练让她深刻明白,任何情绪上剧烈的波动都会被人利用,还容易蒙蔽自己的双眼。
这只猫她养了几个月,曾经觉得是这陌王府内对她唯一不怀恶意的生物,结果被人吊死在树梢,还是这样的惨死。
萧奕修站在不远处仰面看那只猫,随风替他撑着油纸伞,自己一身都湿了,后面跟着零散的侍卫。
夜雨之中视线极差,凭着这声猫叫在方圆十丈搜查,也就刚发现没多会而已。
“谁干的?”
萧奕修仿佛没看见顾清离到来,只清淡地环顾四周发问。
王府侍卫们对视,同时摇头。
虽然失火时他们也曾去追捕这只死猫,但终究后来王爷没有再下命令,谁还有兴趣继续追杀一只猫,又不能从它口中逼供出什么来。
“王爷,这事……不是很重要吧?夜深雨急,明日再查吧。
”不过死了只猫而已,虽然血腥诡异了点,但终究不值得大作文章。
萧奕修依然抬眼看着,死猫的身子被树枝穿透,雨水打在它身上,和着鲜血淋漓而下,在牛皮灯笼的黯淡光芒中更显得阴森可怖。
“你们以为,死了只猫就不值得重视?这里是陌王府,而这只猫显然不懂自杀后再剥下自己的皮——有人敢在陌王府做这样的事,你告诉本王,是什么用意?”
说话那人立时噤声无语。
第79章 嘉夫人的往事
“立即彻查此事。
还有,外出寻找离月姑娘的人怎么还没有回报的?”
随风插嘴道:“……这样的雨夜,想来全城翻找一个人并不那么容易,尤其是夜间,没有搜查令,哪能查遍全城?”
只有顾清离清楚,他就算把京城挖地三尺,也找不到离月,因为她刚被他非礼了一通,又被独自扔在床上。
萧奕修这才转向顾清离:“王妃,夜深雨寒,回去吧。
”他神色恬淡地负手往自己院中走去,似乎完全没有在意淋着雨的顾清离。
走了一段,他才看着前方,不知在吩咐谁:“去送把伞给王妃。
”
随风一愣,看着手中唯一的那把伞,可侍卫们相隔尚远,听不见他夹在雨声中低弱的语声。
“去去,送把伞给王妃。
”跟着随风又嘀咕,“心里关心人家,还死撑着不让她知道。
”
萧奕修的目光横过去,一道寒飕飕的眼刀令他闭上了嘴。
这场雨下到东方微明,天方晴好,萧奕修的风澈轩正堂内,已跪了一片。
除了复命的暗卫,还有嘉夫人和韵儿。
嘉夫人惊疑不定,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听着暗卫们陆续回禀,或是离月毫无消息,或是死猫的皮在一株花树下找到,让她一头雾水。
暗卫们回禀完毕便各自退下,外面传来细碎几近无声的脚步声,一身绯衣的离月出现在门口。
“听闻王爷漫天撒网在找我?”她偏着脸,令清霜般的眼神多了丝俏皮。
萧奕修对于她的突然出现已然习惯,点了一下头:“离月姑娘请上座。
昨夜小药圃失火,才会四下寻找,生怕姑娘有碍。
”
“小药圃失火?”顾清离挑了下眉,“那里可没有值得纵火之物,虽有些贵重药材,但以王爷的财力,总也能收购得到。
”
“当时只查到是黑玉,就是你养的那只黑猫妙儿踢翻了油灯,无意引起屋内失火。
其实没烧到多少药材,倒是救火时将许多炮制好的药材给浇毁了。
”
“火起时什么时辰?”
“当时齐聚在碧若那里晚宴,差不多戌正时分。
”
顾清离低头片刻,摇头:“我离去前天尚未黑,何故点油灯?若真点了,那点残油也烧不到戌正。
”
“与本王所料不差,只是不能解释的是,当时屋内无人,唯有黑玉闪出,是什么人能在那瞬间从围满药圃的侍卫群中逃离?”
两人的目光一起投向嘉碧若,仿佛忽然发现屋里还有这么一号人。
嘉碧若也算是剔透之人,瞬间便明白自己被传过来一早跪在此地的原因,惊怒道:“妾身为何要烧药材,害王爷?”
萧奕修只看着她。
“妾身明白,药圃失火,确实有可能是人为纵火,谁都知道离月姑娘妙手回春,令王爷多年病势有所好转,她的药材必然都存放于药圃的木屋中,可是存心纵火烧药的人,必是要致王爷于死地的,这个人绝不会是妾身!”
顾清离冷哼了一声,若说她的演技出众,声情并茂就能打动萧奕修这种狡诈如狐、心冷如冰的人,那兰贵妃未免也太小觑这些年他的潜伏了。
“王爷可还记得,十年前万寿宴前,百官入宫为皇上致贺,其间有个小姑娘因心慕皇家御园美景,天真地想要去看一看,便悄悄趁着人多混乱,混进了内宫……”
十年前的萧奕修,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在诸皇子中文武全才,诗词歌赋、书法丹青、骑射兵法,无所不通,被太学上下誉为天纵奇才。
那时候,他还深得皇帝重视,宠爱不下于其余皇子,性情也是出名的温良恭俭,谦谦如玉。
太子萧奕北则与之相反,自幼在皇后的调教下,性情跋扈,尚不如后来懂得人前收敛,他最喜欢的是便是在宫中欺负小宫女。
忽然见着一个小姑娘吮着手指,好奇地在御花园乱逛乱走,太子见问不出她的身份来,顿生恶念,和他那群少年伴读一块,连哄带骗,将她诱进东宫内。
那时候太子只想着恶作剧欺负她,在糕点里放了黄芥末粉,呛得她眼泪直流,争吵之时想要跑出殿去,结果撞翻一只铜鎏香炉,肩部压在香炉脚边,被滚烫的炉身烫得眼泪直流,香炉灰翻出来,幽红的香烧着了太子打算献作寿礼的一幅天丝云锦百寿图。
太子火冒三丈,不肯放过她,召集伴读们将她合围起来。
便在此时,萧奕修与萧奕瑾到东宫来找太子,见着了此景。
萧奕瑾向来对东宫恭谨顺从,只能缄默不语。
萧奕修则溜了一圈便大概猜到事情经过,说钦天监算出某年某月某时生的童男童女为大吉,因此选了百名男女童排演“百子贺寿”献礼,无端少了个女童,一定便是这个。
若是找不到她,误了吉时,动了天相,可是任何人都承担不起罪责的。
当时萧奕瑾便像萧奕修的影子一般,事事以他为标杆,也无声地表示附从。
太子只能悻悻让他把人领走。
离开东宫问起话来,小姑娘才对他们说了真话,说自己是随祖父入宫为皇上致贺的,想看御园美景便迷了路。
彼时她哭哭啼啼,拉下肩上衣衫,带血的衣衫竟然粘在皮肉上,萧奕修看见她肩上印了七朵血染的梅花,排列形状倒似北斗七星,原来是香炉上的阳文雕刻,岁寒三友中的梅花枝。
萧奕修送她出宫,还给了她了盒宫中最好的疗伤去疤膏,她一步三回首,将那个眉眼温润的少年深深印在心里,从此后再也没有忘记。
说起这段往事,嘉碧若泪眼涟涟,伸手解衣,露出了肩背后的七朵梅花烙印:“王爷,你可知妾身回去后冒着留下丑陋疤痕的危险,没用您给的疗伤去疤药膏,便是为了让这烙印提醒自己,太子与陌王的恩德。
”
所谓太子的“恩德”,自然是心怀怨念,可对他,她是朝思暮想,牢记了十年的恩人。
萧奕修听她这么说,才模糊地想起那段往事,不过是利用百子献寿舞作了一回人情而已,对他而言实在不是值得记挂的事,哪料到当年的小姑娘心心念念不忘他,竟然通过兰贵妃嫁进陌王府来。
第80章 韵儿
“这世上任何都会想害王爷,唯独妾身不会。
”嘉碧若信誓旦旦。
“况且离月姑娘不在,倘若有珍贵药材,只怕也不会放在一间从不落锁、毫无防守的木屋中。
”
“只怕是纵火之人并不这么想。
”萧奕修淡淡扫着韵儿,“昨夜你去了哪里?”
韵儿一脸无辜:“走水时奴婢在厅内伺候王爷夫人入宴,后来奴婢自然是服侍夫人回屋入睡。
”
“发生了纵火那样的事,你们倒是睡得安稳?”顾清离突然插了一口。
“不过一只猫的过错,难道也要纠结得整夜不得安眠?”
嘉碧若却瞪她一眼:“虽是猫的错,可终究损失了许多贵重药材,发生这种事难免令人心中不安,妾身回去也是辗转反侧,担忧王爷治病所需药材是否有损。
”
韵儿低下头去:“反正后来夜雨连绵,那样的天气奴婢还能去哪?自然是在房中睡觉。
”
顾清离指着她的鞋:“莫非你今早是专捡泥泞未干的小径走过来的?”王府里的各处小径皆铺着平整细碎的鹅卵石,通往王府大门的空地与大道都是平整的青条石,断不会在鞋帮边上沾了泥泞。
韵儿脸色一变。
“近月余就下了昨夜一场雨,你昨夜早早安睡,这裙脚和鞋帮的的泥莫非还是一个多月前溅上的?”
韵儿惊慌地将脚缩起来,仿佛被裙裾盖住就能掩饰一切。
“韵儿!昨夜你到底做了什么?”没想到,厉声发问的竟然是嘉碧若,她脸色苍白,眼神不敢置信,紧咬着下唇。
“我……奴婢真的只是伺候夫人入睡后,就回房了。
对了,我把院中花圃里夫人最喜欢的那盆倒挂金钟给搬到廊下了,因为正开着花,奴婢怕一夜寒雨将花苞全打落了。
”
她掀了掀裙角:“可能就是那时候踩在小花圃里的花泥上给溅脏了!”
听起来很合情合理,嘉碧若也锁起眉来:“有这回事吗?要不我们回去看看那盆倒挂金钟是不是在廊下。
”
“不必了,我不认为搬一盆花能搬出猫毛来。
”顾清离倏地抓住韵儿一条腿,将她的脚抬起来,鞋帮的泥泞上粘着数根不易看清的黑色毛发,若不是她眼尖,真是发现不了。
韵儿单脚没站稳,砰地跌坐在地,痛得脸都扭曲起来。
这一来,脚心朝上,看得更清楚,她连脚底都有那种黑色的毛发。
“你可不要说,这是你剪下的碎发?”顾清离拈起两根,放到萧奕修眼底。
他迅速侧头,眼神中的嫌弃掩盖不住,仿佛要离她一丈远才行。
顾清离一怔,随即心里失笑,这倒是忘了这傲娇王爷的严重洁癖,别说这是从韵儿鞋底取下的,单是泥泞里的猫毛,就够他反胃了。
倒是嘉碧若盯着审视了几眼,脸色苍白地看着韵儿:“你是我的陪嫁婢女,我对你向来不薄,你说,为何要去小药圃纵火?”
“没错,那是猫毛不假,可是也不能证明我去小药圃放火了啊!”韵儿突然嘶声哭叫起来,“我只是偷溜出去杀了那只猫而已!我是替夫人不平啊!”
“你……你杀那只猫跟我有什么关系?”别说嘉碧若莫名其妙,顾清离也觉得此理牵强。
“奴婢知道夫人暗恋王爷多年,不愤那只猫闯祸打翻油灯,烧了药材。
夫人整夜担忧,不能入眠,不就是怕王爷的药材被烧了吗?奴婢觉得气不过,就去把那只猫给杀了,剥了皮挂在树上!”
“什么?剥了皮挂在树上?”嘉碧若脸色苍白,身子摇了摇,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
“你……怎么能做这事?”
“不就是一只猫吗?一只畜牲而已!闯了那么大的祸,为什么没人把它抓起来杀了?若是人的话,只怕早就被重罚、甚至处死了吧?”
嘉碧若蹙眉道:“那只是只畜牲!它懂什么?你跟只畜牲计较什么?”
“奴婢不想跟它计较,但奴婢也不觉得出了这么大的事杀只猫泄愤有何不可。
夫人,你真不知道奴婢为何要杀它吗?”
顾清离听她自承杀了妙儿的时候,就心生怒意,直想把这狠毒的丫头掐死,此刻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韵儿手腕,喝道:“你的心如此歹毒,连只猫都不放过,杀它就罢了,还要剥皮?”
“奴婢怎么歹毒了?它差点毁了药圃里的药材,或许还因此延缓了王爷的病愈,莫非奴婢还该将它供起来?”韵儿一改刚才畏缩之态,振振有辞。
顾清离一蹙眉,一时还真不好反驳。
她和萧奕修都默契地认为不是妙儿引起的失火,可若是韵儿无知,相信了侍卫的推断,认为就是那猫犯的错,似乎也不该过于苛责她。
毕竟她再残忍,人命和猫的命孰轻孰重,还是得分清。
萧奕修终于缓缓开口了:“韵儿,你杀猫剥皮,就只因为它不慎引起药圃失火?”
韵儿紧抿下唇,一言不发。
“王爷,韵儿是妾身的丫鬟,可出了这种事,妾身也不敢袒护她,愿将她交由王爷处置。
”嘉碧若楚楚可怜,又加了句,“还望王爷明断,总不能……不能让一个人替猫抵命吧。
”
韵儿突然哭出声来:“夫人,你只想要讨好王爷,可他从来没把你放在心里,奴婢知道他为什么不命人把猫捉起来杀掉,因为那是离月姑娘养的,因为王爷心里只有离月姑娘,就连她的一只猫都比夫人重要!”
顾清离震惊地抬起眼来。
“夫人可以忍气吞声,可奴婢就是看不过去,从你进了府,王爷就不再正眼看你,整天和离月姑娘出双入对。
你瞧,人家的猫打翻油灯烧着了木屋,可是只要三言两语王爷便信了。
而夫人你可是王爷的妾室啊,哪怕是偏门进的,那也是他的枕边人,你向他哭诉解释,他现在全信了你没有?他只相信离月姑娘的话,他怀疑奴婢,其实就是怀疑夫人啊!”
顾清离敛起眉心,对韵儿开始刮目相看。
相比辛子瑶那几个或阴狠或心毒的女人,这个韵儿的智商似乎高了不止一筹,说话滴水不漏,连她都不易反驳。
从鞋上的泥泞,到黑色的猫毛,不管她列出什么证据,韵儿都能见招拆招,说得合情合理。
至于嘉碧若,一直在那里无辜茫然,楚楚可怜,甚至很难判断她和韵儿是否合谋。
第81章 蹊跷
“韵儿!”嘉碧若似乎感动又难过,上前抓住她的手,“你怎么能这么傻?王爷喜欢谁,我身为侧室都不该心存怨怼,何况你只是个婢女?”
“夫人,奴婢看不得你夜夜垂泪,独守空房啊!”
嘉碧若一把捂住她的嘴,向萧奕修恳求:“王爷,都是妾身驭下不得力,如果有惩罚,妾身替她受了,只求王爷饶她一命。
”
萧奕修脸色清寒:“在你眼里,本王就是残忍暴虐的人,为了一只猫,会要一个人的命?”
嘉碧若登时噤声。
“来人,将嘉夫人带回自己院子,罚抄经书百遍,在此之前不得出月梧轩。
至于韵儿,拉下去杖责二十。
虽说只是杀只猫,但坏的地是王府的规矩,哪怕要惩治那只猫或它的主人,也不该由你越俎代疱。
”
韵儿顿时无言反驳,咬着下唇,狠狠瞪着顾清离,被人拉下去施刑杖。
“你服吗?”他淡淡看着嘉碧若,见她抿唇无语,又道:“本王不杀那只猫,是因离月姑娘是客,自古待客之道,绝无以府规惩戒之理。
哪怕是离月姑娘的猫犯下恶事,也该交由主人处理。
你将奴婢调教成这样,是打算让此事传扬出去后,让别人说陌王府失了规矩?”
嘉碧若垂眸,也不敢求情,只能应声称是。
顾清离倒没想到,萧奕修一开口,便将韵儿的夺人声势给压下去,驳得这对主仆都无法开口。
待屋中只剩下顾清离时,萧奕修才拧着眉心道:“离月姑娘怎么看?”
顾清离想了想:“不如我们再去药圃走一趟,边走边说。
”
萧奕修缓缓点头,两人并肩往药圃走去。
“听起来,她俩的说辞都天衣无缝,重点在于,当晚她俩都不在场,是如何做到让猫踢翻油灯,引起失火的?”
萧奕修轻笑:“你依然认为是有人纵火。
”
“甚至我就肯定是她俩中的一个。
”
“可见你也不敢肯定是谁。
”
顾清离默然。
这对主仆都是戏精,重生到她的年代获个奥斯卡奖妥妥的,她很难从表情或言语中判断出谁说了真话,谁说了假话,抑或全是谎言。
要知道,真正厉害的谎言,其实是十句真话中夹一句假话。
“不过,本王倒是认为,这事真的可能另有蹊跷。
”
“嗯?”顾清离停下脚步。
“如果是她俩纵火,那么再返回去杀猫剥皮,就显得多此一举。
难不成,她俩身为卧底,要对付的只是一只猫?”
顾清离一震,果然被她们绕得头晕,竟然忽略了这点!如果她们是兰贵妃的卧底,纵火烧药,意在令萧奕修断绝生机,那纵火之后再杀那只猫,真是多此一举!
莫非,嘉碧若和韵儿说的都是真话?
转眼到了药圃,依然有一群侍卫阵列森严看守着,见到他们行礼放行。
木屋经了一夜的雨,散发出的焦臭味已渐渐散了,可烧成黑炭样的桌椅、药架和药材却不能复原,因萧奕修的命令,里面一切如昨,没有任何人敢进去乱动。
黄铜油灯倾倒在桌上,油灯里的油自然早烧尽了,除了焦臭,什么也闻不到。
火烧之后再用水浇,屋内还有灭火侍卫杂乱的脚印,所有痕迹都凌乱不堪,就算猫爪印和猫毛也找不着。
“假设有人搞鬼,而现场救火的有侍卫、有家仆、有丫鬟,并没有人发现谁从木屋里逃出来,那这个人是从哪里出去的?”顾清离自语,缓步踱了几圈。
“为什么当时所有人便认定是妙儿踢翻油灯,以致失火的呢?”
“你看,除了门是打开的,窗都是紧闭的,发现失火的守夜侍卫便看见黑玉从木屋里蹿出来,不止一双眼睛。
”
如果有人搞鬼,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跳窗逃走,再将窗从内掩上。
这便是当时所有人不约而同认为是猫闯下大祸的原因。
“其实,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搞鬼的人一定要从屋内冲出来逃跑呢?”顾清离轻轻敲击着桌面,“当时情形混乱,值夜巡守的是个侍卫小分队,一发现火势便叫起来,离得最近的家仆婢女全赶来救火,慌乱之中,真有人注意谁是第一批进了木屋吗?”
“如果他当时未及逃跑,发现屋外有人,将错就错躲在屋内,然后与混乱中冲进来救火的人会合……”她边说边思索,换了好几个位置站立,然后在一排排药架后停下。
“药架之间相隔距离有两尺多,容人通过,在架子未倒之前,最内侧的架后其实还是安全的,而且相对隐蔽性很强。
王爷你瞧,架上有各种砂钵、药坛、木匣……如果后面藏身一个人,趁混乱中走出来,真会有谁察觉吗?”
萧奕修点点头,这点他不是没有想到,甚至也盘查过,正如顾清离所忧心的那样,并没有人注意到有这回事。
如果王府里本身就混入内鬼,这个人可能是侍卫、家仆、婢女中的任何一人,其余人与他相熟,看见他在屋内出现,当然会以为是同来救火的,混乱中还能有谁留意谁先进屋、谁后进屋?
“嘉夫人对王爷十年如一日,一往情深,真是令人感动啊。
”
萧奕修听她忽然将话题转到这上面,不由一怔,抬眼看她,见她眼中意味不明,深幽黑眸仿佛沉了一潭不见底的秀水,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并非说笑。
“她说的话可能是真的,但情这东西,是放在心里的,究竟有没有,只有她自己知道。
”那件事虽已记忆模糊,可嘉碧若提起了,他还是有几分印象的,这事不会有假。
顾清离默然。
连她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会冒出这句,难道下意识里有几分介意?她有几分心乱,道:“好在重要的药材并无损失,我去柳言玉那里煎药。
”
萧奕修看她慌乱地要走,问道:“你倒是把那两味药材藏在哪儿了?”目光上下逡巡一遍,陵鱼鳞小如饰物,随身藏着是可以的,夫诸角却庞大如鹿角,怎么也无法贴身藏着。
顾清离当然不能告诉他自己藏在王妃寝室,只是道:“我将它磨成了粉,藏在安全之处。
”
萧奕修看着她的背影,轻叹口气,察觉她近日总在躲避自己,并不是一件好事。
第82章 离开东渊
顾清离沉默地在月涟轩煎着药,打着扇子,有点心神不属。
“一个人心里装的事多了,就会觉得累,离月姑娘如果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告诉我。
”
柳言玉温润的声音响起。
顾清离倏地抬起脸。
他的瞳孔有些浅棕,温柔而清澈,看着令人心头宁静。
他和温柔与萧奕修不同,永远都一眼见底,不会带着清冷疏离。
“只是有些担心这方子的药效而已。
”
柳言玉摇摇头:“我从未见离月姑娘有不自信的时候。
从开始诊脉,你就对王爷身上的毒有十拿九稳的把握。
”
顾清离答不上来,心浮气躁地起身:“这药还有一刻便煎好,劳烦柳公子亲自端给王爷去吧,我就先走了。
”
“离月姑娘是打算在王爷毒性解后便离开王府?”柳言玉眼里有丝异样的明亮。
“嗯。
”
“与其居庙堂之高,不如走江湖之远,离月姑娘可有兴趣跟我回神医谷?师父对你非常景仰,一心想向你请教……”
顾清离也曾对洛青云的邀请应承过,现在柳言玉旧事重提,她思索了一下,洛青云的医术或许不如她,但取长补短,对医道精进总有好处,既然这位谷主毫无架子,对她心存景仰,她还是愿意结交一下的。
“好。
”
柳言玉的笑意漾开,春水般温柔。
顾清离的心却处在混乱之中,并没有察觉他的弦外之音,心事重重地回了风灵轩,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上,便听外头砰砰砰地敲门,节奏凌乱急切。
顾清离吃惊地迅速脱下衣衫面纱,一边更衣一边问:“谁?”
“五皇嫂!”
顾清离心中稍定,让他在外面等着。
她这里从无访客,才能常常出入自由,没想到近来居然被萧奕彦接着拜访了两次,看来以后这行踪太容易暴露了,她得想法子早点摆脱离月这个身份。
打开门,萧奕彦先是慌乱地扶住她的肩,上上下下打量,仿佛她出了什么事一样。
顾清离被他弄得莫名其妙,顾不上不自在,忙游目四顾,怕他不得体的举动被雨樱或玉梨窥到,那两个丫鬟,一个心思莫测,一个心怀鬼胎,都是不可信任之人。
“好了辰王爷,你就不能顾着点场合?你是小叔,我是嫂子,让你五皇兄看见,成何体统?”
萧奕彦松手放开她,进屋坐下。
顾清离发现他脸色铁青,那双风流顾盼的桃花眼里缺了往日流荡的多情,只有忧虑和关切。
她犹豫片刻,关上门,没有唤丫鬟上茶,走到他对面坐下。
“听闻昨晚王府出事了?”
“小药圃走水,毁了一些药材。
这事辰王爷该去向你五皇兄打听才对,事关他的身体,你也该去说几句关心的话。
”
“听说他不惊不急的,想来对他的身体无碍,用不着本王去关心了。
”
萧奕彦倒是看得透彻,精准地判断出贵重药材并无损失,那他铁青的脸色倒不是因小药圃失火、关心萧奕修所致了。
顾清离更诧异,偏着脑袋看他,眼里全是疑惑。
萧奕彦几番欲言又止,看她依然一脸娇憨地瞪着自己,眼神无辜,气便往上冲,忍不住开口:“听闻他昨晚在你这儿过夜了?”
顾清离张了张口,这种隐私之事,竟然只过了一晚就传到萧奕彦耳朵里,难不成皇后安插的眼线还不止辛子瑶那四个?不可能啊,宣花楼档案里没有别人……
“我问随风的!”
顾清离噎了一下,随风这个大嘴巴,怎么没看出他还有长舌的天赋?她干笑两声:“这个……貌似也不是辰王爷的身份该打听的事,再说了,你是认为我与王爷的关系有多差呢?好像他就不该……”
她有点说不下去。
萧奕彦冲口道:“你不是和他从未圆房吗?难道昨夜你们……”
顾清离的脸色也变了,刷地起身,冷颜道:“辰王爷认为这种话是你该问的吗?”
“本王为何不能问?他心里只有离月姑娘,我不信你竟然不知道!”
顾清离僵在那里,半天不能言语。
没错,她以离月身份出现时,萧奕修确实对她礼敬有加,甚至神情温柔,常常令她心里混乱,可是她一直认为那不过是他对离月的感激之情,或者干脆只是因为有所求而作戏。
她拒绝深入去想他对离月的感情。
萧奕彦这样尖锐地说出来,突然像是捅破了她心中的那层窗纸,有道犀利的阳光透进她心底,浓烈得刺目,甚至令她不敢直视。
“跟我走吧,我知道你对他没有感情,你离不开这王府,是因为怕他的势力遍布东渊,你最终会逃不脱,可是我能带你远离东渊,远离他的天罗地网……”
顾清离再次甩开他扶着自己双肩的手:“你这叫撬墙角知道吗?身为小叔勾引长嫂,而且他还是你最亲近的兄长,你怎么对得起他?”
萧奕彦盯着她,语气艰涩:“没错,皇家兄弟情淡薄,我与五哥是唯一的例外,我敬他、爱他,从小到大仰慕他,虽然并不指望有朝一日能成为和他一样的战神,却一直认为他是毫无瑕疵的人,直到……认识了你。
”
“那跟我又有何关系?”
他缓缓道:“我从不知道他是如此无情的人,将你禁锢在这王府,却又冷淡相待;一边对离月姑娘款款情深,一边又迎嘉夫人入府。
我问你,他心里还有一个角落是属于你这个正妃吗?这种情形下,你还让他碰你?”
顾清离竟然无言以对。
“跟我走吧,你喜欢去南月、北楚还是西临?我可以不做皇子,你可以做一个自由的顾清离,而不是五哥的笼中鸟。
”
如果说之前他的话多少令顾清离有几分羞怒,这两句,却真是打动了她的心。
她轻咬着下唇,心里犹豫。
借助萧奕彦的皇子身份离开东渊,未尝不是一条安稳的路。
虽说她之前答应柳言玉以离月的身份去神医谷,可毕竟不如离开东渊安全。
但是为什么……从前心心念念要离开王府,现在真有机会全身而退,却又犹豫?
“你走吧,容我考虑一下。
”
“考虑?”萧奕彦想了想,按捺下继续劝说的想法,毕竟她已口风松动,不像之前那样情绪激烈了,若逼得过度,反倒引她反感。
第83章 动摇
“好,你三思而后行,希望能给本王一个满意的答复。
”他恢复了翩翩皇子的气度,甚至桃花眼中隐隐盛着笑意。
送走萧奕彦,顾清离刚轻叹了一声,便听雨樱在外传话说萧奕修来了。
他向来想来便来,从不通传,不过每个月也就送解药才来那么一次,这次居然在外头让雨樱传话,顾清离有几分诧异。
迎出门去,萧奕修的目光也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令她不由自主低头看自己究竟有哪里不妥,怎么今天人人来了都要把她从头看到脚。
“阿彦走了?”
顾清离瞬间明白,无怪一直没见雨樱,想来早早去萧奕修那里密报去了。
她不动声色地笑一下:“莫非王爷还希望他久留?”
萧奕修竟一如既往地淡定疏离,默然进了屋,甚至对她的尖锐言辞也毫不动容。
“王爷若是来找辰王爷,那可真是迟了……”
话未说完,见他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瓶放在桌上。
“这个月的解药?”
“本王昨夜答应过你,会一次性解了你体内的毒。
”
顾清离微睁大眼,拿过了那只瓶子,倒出一枚剔透如玉的药丸来,一股冷香扑鼻而来。
她在鼻端轻闻了一下,默然不语。
他没骗她,这药确实可以彻底解她的毒,可是他并不知道她自己早已悄悄解了。
“本王不知道阿彦专程来找你说了什么,但是本王清楚,你一定会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缓缓牵起她的手,眼中竟然有流淌的情愫,若真若幻,和每次令她产生误解的时刻一样。
顾清离刚在动摇的心瞬间倾斜了,她咬了咬唇,将药丸拢在掌心。
“怎么,你不是一直在等这颗解药吗?这不是你想离开本王的最大阻碍吗?”他语调很轻,眼神很温柔。
“现在你如愿以偿,居然不立即服下它?”
她不答话,突然道:“今天辰王爷来,要带我离开王府,离开东渊。
”
萧奕修的神色波澜不兴,仿佛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他只是更温柔地看着她:“所以你要离开本王了?”
“我在考虑。
”顾清离心里烦恼,脱口而出后又觉得后悔。
“王爷肯让我走吗?”
“不肯。
”他似乎想都没想,“但是本王更想知道,你的想法。
”
“我的想法重要吗?”她觉得可笑,他什么时候在意过她的想法?“王爷想留我的时候,一丸毒药就能逼得我乖乖就范了。
”
他的眼神忽然黯了一黯:“如果一丸毒药强留下的,不过是顾清离的躯体,那她的心去了哪儿?”
他返身往外走去,并没有再回头。
雨樱从角落里闪出,匆匆跟上去,小心翼翼地确定身后无人,才追上去问:“王爷怎么就走了?不担心王妃真的跟辰王爷离开?”
萧奕修将薄唇抿成一线,弧度微微上弯。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顾清离外刚内柔的个性,她是不可能为一丸毒药真心屈服的,可是一粒解药,却可以动摇她的决心。
她是个很聪明的人,为了活下去可以暂时屈就,却绝不会永远屈服。
像她这样的聪明人总会看清楚形势再作决定,多半无情,想打动她的心,就不能用对付常人的方法。
雨樱轻叹了一声:“奴婢是真心希望王爷和王妃好的,可王爷您总还惦着离月姑娘……”
萧奕修本来心情不错,闻言脸色立即冷下去:“闭嘴!”
顿了一下:“你给本王回去,她知道你过来报讯,你该小心自己才对。
”
“王妃从未为难奴婢,这些日子相处,奴婢觉得她并不是个坏人。
”
“是吗?”
萧奕修算无遗策,当顾清离再见萧奕彦时,她用摇头的沉默回答了他。
离开东渊是自由的,也可以到一个更广阔的天地,可是如果带她走的那个人是萧奕彦,她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
萧奕彦低下头,一双桃花眼蒙着黯然的雾气,再抬起来时,又是清亮的色泽。
他弯起眼笑:“本王的承诺依然有效,如果哪天你后悔了,还可以来找本王。
”
顾清离微微一笑:“你不会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路,也许今天你不选本王,来日会后悔呢?”他眨了眨眼,长睫下的眼里都是星光。
“我倒是觉得,王爷轻易决定带我离开东渊,甚至为此放弃皇子身份,将来才会后悔。
”
“如果要后悔,应该是后悔没有在五哥之前认识你吧。
”
顾清离笑着摇头,如果在那时候认识,他会喜欢那个懦弱顺从又无能的顾清离吗?
缘分就是什么时候会认识什么样的人,从来没有错过和晚到。
萧奕修静听着雨樱的回报,只是微一颌首。
雨樱抬脸看他,眼中满是敬慕:“王爷将每件事都算得点滴不漏,王妃的心思被您拿捏得一分不差。
”
萧奕修一点喜色都没有。
对于另一个女人,他就不能这样算无遗策了,他甚至拿捏不准她到底在想什么,并且毫无办法挽留她。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情况在一天天好转,甚至体内的气流开始缓慢流淌,在某些点滞留不前,这都是他需要打通的气道。
他清楚,当内息圆转自如,再无阻碍时,他就如旧日一样可以重施武技,再上战场了。
可是那个战神萧奕修已阕别经年,他难得地忧心这副支离病骨是否还能恢复如初。
所以当雨樱问他是否对萧奕彦心有芥蒂时,他没有回答,完全地走神了。
直到她离去也没有察觉。
离月悄然过来,见他出神的模样,在敞开的房门上敲了几下,才令他回过神来。
“离月姑娘。
”
“别担心,你好了之后,会恢复得和从前一模一样。
”她低头摊平银针包,似乎不用问任何话便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喜欢这种心有灵犀的感觉,他俩之间常常不用说什么便能明白对方所想,可他却又常常摸不清对方所想,这两种极端的感觉令他十分难受,总觉得她心里有道他破不开的墙。
第二个阶段的针灸已到尾声,吃完这个疗程的药,施针也会停止。
他解衣平躺下去,静静看着她。
顾清离则心无旁鹜,在她做医者的时候,面前只有各种病患,从无平民或王爷,丑夫与俊男的区别。
“今天施完针,王爷的经络应该会顺畅通达了,你可以试试运气三转,然后告诉我有无异状。
”
萧奕修眼前一亮,随即黯下去。
这惊喜出乎他意料,毕竟等了三年多。
但如今到来,似乎惊是有的,喜却被冲淡了不少。
为什么,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
“离月姑娘真的不会留下吗?”他再次问。
“嗯。
”
她头也不抬地将他扎成刺猬,然后就想转身。
第84章 离去
顾清离手上一紧,多了只宽大修长的手。
掌心开始有了暖意,证明他体内经络确实畅通许多。
指尖微糙的茧,摩挲在她掌心,流连不去。
她从前装不明白,所以连自己也很模糊,可是萧奕彦对她说的那句话,把她自己不愿撕开的那层窗纸也无情地揭掉了,哪还能不明白他的挽留代表什么。
“哪怕王爷能一直这样握着我的手,强留着不放,又能给我什么呢?王爷不能回答,是因为你自己也没有答案吧。
”
她抽出手去,不想再多看他,对上他的眼神,她总觉得自己会把控不好意志。
萧奕修说不出话。
他可以许诺让她做侧妃,甚至可以对她说只对她动心,可是王妃该怎么办?他不能休妻,而且似乎也做不到对王妃视若无睹……
离月近在咫尺,可是他从不敢像对王妃那样,把她拉进怀里,甚至强吻下去。
他怕稍有一点过份的举动,她就会怫然离去。
因为他给不了她一个肯定的承诺。
吃完药,萧奕修盘坐在床上,开始让气流发自丹田,流往四肢百骸,额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顾清离知道此时不宜打扰他,悄悄退到一旁,看他在瞬息之间蓦然睁眼,眸中精光一闪,随即隐没,神光内敛。
她吃了一惊,没想到他在四年前就已达到这样收放自如的地步,更没想到瞬息之间他全身气流已经走完大小三十六周天,重归泥丸。
“王爷……不觉得有何不畅?”
他闭了闭目,然后又睁开:“一切都很正常,之前阻滞之处已经畅通,甚至感觉不到之前时常如浸冰水的寒冷。
从前哪怕是炎夏之时,本王都不能感觉到半分暖意。
”
顾清离不经意勾起一抹微笑,心中有难以言说的成就感。
萧奕修却没有多少笑容,沉沉地看着她。
外头传来随风通报的声音,说有访客。
他应了一声。
顾清离已经习惯,他府上总有一些访客,是连姓名都不会报的,总是悄悄来,悄悄去,这其中也有她见过数面的。
他匆匆见客,她也缓步离去,只是徘徊一阵,却去了月涟轩。
柳言玉和洛云正对着经穴铜人研究针灸手法,而且正是顾清离教过他们的。
“离月姑娘!”洛云看见她,笑得甜美又灿烂。
顾清离清楚,这丫头只是更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了,改变了策略对待她。
于是便只淡淡一笑,敷衍得很。
“柳公子,想跟你说几句话。
”
洛云笑得更天真温柔:“有什么话我不可以听么?好吧,我出去,不打扰你们二人私密会话。
”她温柔又体贴地走出去,顺手还把门带上。
顾清离的眼神凝了片刻,看向柳言玉的时候才缓缓解冻。
“你师妹真有意思。
”
“啊?她孩子气重了点,怎么了?”柳言玉才从经穴铜人上回过神来,对刚才的话并没有听进去。
“没什么。
”顾清离眼里的波澜渐渐平歇下去。
看在柳言玉的份上,她不想和洛云多计较。
那句绵里藏针、看似体贴的话,分明是在故意将她和柳言玉扯上关系,如果有机会,她铁定会让萧奕修对他俩的关系产生混淆与误会。
甚至包括洛云出去时轻轻一带门的动作,都是满满的恶意。
“我来把王爷最后一疗程的药方交给你,在这个府里,我只信任你了。
”
“嗯?”柳言玉是彻底提了神,充满疑惑地盯着她,为何一副要远行的口吻?
顾清离从袖中取出折叠好的药方递到他手里:“王爷今日经络气穴已通,不必再施针了。
这方子我已经亲自试过,以他现在的身体,不会再因药性过猛而无法承受了。
”
“等等,你要去哪?”
“记着,我希望他的药都是你独自经手,不要过其他任何人的手。
这样要求可能过分了点,但是我知道柳公子是值得托付的君子。
”
最后一句话堵住了柳言玉的反驳之言,他轻叹了口气,知道她分明不想告诉自己她的行踪。
“那你呢?神医谷之行,你还有机会践约吗?”
顾清离想了想:“会的,如果迟一些,也请柳公子不要见怪。
”
柳言玉眼中又闪出亮光来:“希望那一日不要太远,毕竟恩师年事已高。
”
顾清离哑然失笑,没想到这个温文儒雅的柳公子也会玩点小小心术。
没错,洛青云是上了年纪的人,她不能以迟一些为理由,没完没了地拖延这个承诺。
若是过个十年二十年,谁知洛青云有没有那么长寿?
“不要去告诉他,他在密室会客。
”
柳言玉看着她消失在视线中,犹豫片刻,决定遵从离月自己的意思,不去向萧奕修报讯。
顾清离走到小药圃的时候,四下无人,天色又如那晚失火一般,暮云蔽月,似有风雨欲来。
她将脱下的绯衣红纱扔进挖好的坑中埋起来,在上面种了株药材。
一道身影轻盈地划过夜色之后不久,便从远处树下鬼鬼祟祟闪出一道身影来。
漆黑的苍幕划过一道厉电,惨白地照亮了她的脸,惊得她抬脸一看,两眼中全是恐惧。
但哆嗦了一下之后,还是迅速走到了那株新种的药材边上。
萧奕修在最后一名访客离去后,神色凝重,心中不断徘徊着刚才谈话的内容。
柳正严耐不过西北的酷寒艰苦,客死他乡,他的儿子一张状纸告到大理寺,甚至不惜过了民告官的“滚钉板”酷刑,声称自己的父亲是冤死的,惊动了全京城的百姓来围观。
柳家在柳正严发配之后家道败落,所有有官爵之位的全被贬为庶民,这御状告得如此轰轰烈烈,明显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明眼人都看得出,当然是凌远航、凌远程兄弟。
冤案重翻,药丞辛茂文再次被牵涉进去,牵连着查出他这些年来盗药销赃,牟取私利,重责之后撵出宫去,听闻回家没多久便因杖伤严重而呜呼了。
至于作伪证的宫女,另行有人出来指证曾见过她与人私下接头,背后是御史中丞辛建,而此人一向是柳正严的死对头。
如此盘查下去,究竟这些一连串的实证是从哪来的已经不重要,只知随着柳正严的翻案,柳家虽不能再崛起,皇帝却也给了相应补偿,并发还封了的大宅,以及一些零散封号。
而最重要的,是御史中丞辛建的宣判,斩立决。
这回皇帝没容半点情,甚至没给他发配边疆的机会。
第85章 相拥
萧奕修从密室出来的时候,惊觉天上又开始下起密雨,闪电如同割裂天幕的刀锋,扭典着闪过,恍惚间令他心里不安。
一夜雨声中,他辗转不安,直至天明才朦胧睡去。
直到翌日,前来送药的人是柳言玉,萧奕修才蓦然明白他的不安从何而来。
“离月姑娘呢?”他的声音中带着从所未有的凌厉,眼神似乎都失去了一如既往的稳定。
“离月姑娘给了我一张方子,让我不要告诉王爷,她走了。
”
“你……”萧奕修的眼眶瞬间发红,仿佛失去了什么,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柳言玉!本王待你如至交,而你却做这种事?!”
柳言玉平静地道:“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这是离月姑娘的意愿。
而且这种事,其实也瞒不了王爷多久,你只是昨天知道和今天知道的区别而已。
”
“是的,不过七八个时辰的区别而已,但已足够让本王找不到她了。
”萧奕修清冷一笑,“柳言玉,你扪心自问,到底是遵从她的意愿,还是出自你自己的私心。
”
柳言玉猛然抬头,心头一凉,看着他半晌不能言语。
或许真如他所言,是连自己都不能察觉的一时私心?柳言玉遍体冷汗,轻抿唇退下。
萧奕修霍然起身,走到廊下,冷冷吩咐随风:“速遣人出府寻找离月姑娘,不管她是在京城,甚至已远离京城,都要将她找回来!”
“是。
”随风淡定得很,虽然觉得主人今日比往常离月姑娘失踪都要不正常,可这离月姑娘不是失踪惯了吗?光是全府上下侍卫出动都好几次了。
“去京畿护卫营找陆指挥使,让他暗里调动人手,遍布京城撒网。
不要大张旗鼓。
”
京畿护卫营负责戍守京都安全,自然有人手遍布京城,可是惊动这条线……随风张大了嘴巴瞪着自家王爷,这还叫不要大张旗鼓?
这要是泄露出去,岂不是连陆指挥使和陌王这点暗线关系都很容易暴露?
随风摸了摸鼻子,立即看见萧奕修寒彻肌骨的眼神,吓得一句话在舌尖打了个滚就咽进去了,一溜小跑走了。
三天没找着离月,萧奕修整个人都沉默下去,足不出户。
顾清离自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甚至也从雨樱口中得知他遍布眼线,广寻离月。
她也没太放在心上,等过上几个月他找不着,自然就会死心了,既然毒性已解,还有什么必要非得再寻着他生命中的那个匆匆过客。
夜里她早早上了床,不用来回换装,两边装模作样,她倒是清闲得滚来滚去睡不着了。
忽然听闻院中雨樱的低语声,只半句便低下去了,她没听清,支起耳朵来,却听见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
雨樱和玉梨都不敢擅作主张,没得她吩咐,她们甚至门开着都不敢踏进一步。
她刷地起身,透过清浅的薄纱看过去,廊下的微光照出一袭披星戴月的白衣来,萧奕修玉树临风的身姿似显得有几分清冷。
他直直地走过来,撩开轻柔的碧纱坐在床沿,也没掌灯,只看着她。
这大半夜的,身影孤伶,眼神清寒,还穿着一袭白衣,这是跑到她屋里演午夜幽魂来了?
顾清离皱了皱眉:“王爷你不是打算特意来吓我的吧?”
“睡不着,来看你。
”
“王爷来了,轮到我睡不着了。
”顾清离翻身想睡下,拿背对着他,没想到他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
这下觉也睡不成了,顾清离一脸尴尬,挣扎了几下,蓦然发现他双臂如铁箍一样牢牢抱着自己,竟然完全挣不脱。
她突然就想起,他的经络气穴已通,身上的毒性也将除尽,这时候如果真动起手来……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飕一下就凉了。
“王爷想做什么?”
“别说话。
”
顾清离静默了一阵,觉得有点受不了,就这么不说话,只从后面抱着她算什么?正想着,颈窝边落下一串温热鼻息,他竟然将脸埋在她颈后。
顾清离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气,虽然这几日不再去药圃,但是那股药香似乎已深入她的肌骨,哪怕每日沐浴也没有尽消。
她身上的微淡香气带着清苦之意,和离月一模一样。
“近日,你还吃药吗?”
“早就不吃了。
”顾清离莫名其妙,装肺痨早就装得被他识破,还吃什么药。
“为何身上这股药香始终除不掉?”
“嗯?”顾清离疑惑地举袖闻闻,一点感觉也没有。
他扳过她的脸来,对着月色看她的眼,只看见盛满疑惑的眼波,月光都碎落在她眼里。
“王妃的眼睛真好看。
”
顾清离越来越莫名其妙,忍不住再用力推了他一把,倒是推开了他:“王爷今夜没喝酒吧?说的话让人一句都听不懂。
我要睡了,王爷请回。
”
她溜进被窝,将被子整个拉过来蒙着头,实在不想理他。
但是衣衫窸窣的声音响起,没多会,便有个身体滑入她的被窝,不容抗拒地将她搂进怀里。
“我说王爷,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她下意识地摸了两根银针在指缝中。
这回她学乖了,将银针藏在玉枕夹层间,不会轻易被雨樱翻到。
“本王只想这样抱着你睡。
”他的声音很轻,动作也很温柔,和上两次都不一样,甚至没有伸手去解她的衣衫,当然也没有她想像中的恃武力而非礼的举动。
他说到做到,果然什么也没做,只是抵着她的额头,安祥又恬静地抱着她。
初时她反感而陌生,但僵持久了,睡意袭来,她打了两个哈欠,动了动身子,忽然觉得他们这样的姿势暧昧又亲密,好像多年夫妻一样,温暖熟悉。
他一侧手臂穿过她的颈下,另一只手搭在她腰间,按着她柔软的腰线,仿佛已经睡着。
于是她便在朦胧中想,或者他又抽风了吧,只要他不非礼自己便好。
然后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萧奕修一直闭目未睡,只要看不见,他便分不清怀里抱着的到底是离月还是顾清离,不知道为何他心中的两道身影竟然会重叠。
到底是那双星眸还是那身药香在作祟,他今夜不想分清她到底是谁,只是这么天长地久地抱着她。
第86章 离月归来
这回离月失踪得十分彻底,京畿营有人暗传消息来,京城差不多都被挖地三尺了,也没见着个离月姑娘。
这也难怪,除了鬼医离月这个名头,连她长什么样,家乡何处都无人知晓,她在京中名声虽盛,可除了久居陌王府,连个至交好友都没有。
倒是副指挥使陆晋枫得了另一个消息:京城不止一拔势力在寻找离月。
不过数天,顾清离陡然再见萧奕修的时候,心里微一惊。
她只是找了个借口,想看看他是否余毒已清,可是看见的却是个沉默而憔悴的萧奕修。
他斜斜倚在椅中,脸颊似乎瘦削了些,一惯清逸潇湘的白衣在他身上居然略显宽松,闲适的广袖褪至肘上,修长洁皙的手中端着药碗,似乎神思不属。
“王爷,这药似乎凉了。
”顾清离明显看见药碗里已没有热气醺出。
他才回过神来,也不知道保持了那个姿势有多久,低头看了下药碗,淡淡道:“王妃何时来的?”
一个大活人站在他面前都没察觉,是有多重要的事需要他思考?
顾清离在他对面坐下,没好气答:“已看了你半天了。
”
他倾起药碗打算喝,她伸手过去一触碗沿,果然冰冷:“药凉成这样还喝?”正欲从他手中拿过来,他已避过她的手,一仰头喝尽了。
看他沉静微黯的眼神,唇边一点药渍都不知道抹去,完全不合他向来的洁癖。
连人个形象都忘记要拾掇,可见他神游得厉害。
顾清离下意识地用自己的帕子去轻拭他的唇角,一点一点地将药渍擦去。
绢帕柔软细腻的香气荡在他鼻端,他抬了抬眼,蓦然握住她的手腕就用力一带,顾清离猝不及防倒进他怀里,被他圈住了腰,抱坐在腿上。
“放开我。
”这可是青天白日,他想干嘛?
他也没答话,扣着她的五指,定定地看她良久,看得她心里发毛,才开了口:“本王要离府几日,你乖乖地在家里等着,不要到处乱跑。
”
顾请离愣了一下,家里?这个词对她而言有点陌生,可是仿佛才回过神来,陌王府真的是她的家。
听不见她的声音,他伸指掂起她的下颌,轻声道:“别再想着跟阿彦走,既然你都拒绝他一回了,就是打算留在本王身边了,不会再给你机会离开的。
”
“王爷离府有要务?”
“去找离月。
”
顾清离还在吃惊中没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轻轻推开她起了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她当然不能告诉他,离月明明就在你身边,你出府去找个一百年也别想找到。
突然,她觉得事态地发展变得有趣起来,想看看他究竟要怎样去找一个并不存在的人。
她唇边浮现不易察觉的微笑,他也有被愚弄的时候,也有识人不明的时候。
从认识他以来,觉得他几乎算无遗策,任何人在他眼里都不过尔尔,似乎能被他一眼看穿,这回居然栽在自己手里,难免得意。
顾清离的得意没维持多久,日复一日的等待已令她高涨的情绪慢慢消散了,真等半个月后萧奕修回府时,她远望着他从马车上扶下来的那道身影,已然呆了。
一身绯衣,红纱覆面,轻盈的身姿,这些都不是关键。
红纱上露出来的那双眼,秀澈灵动,宛若星河,只是缺乏了顾清离的清霜傲姿而已。
“小心点,离月。
”
若说那道身影让顾清离呆了,那这声温柔体贴、荡气回肠的“离月”,简直像是对她心脏的猛然一记重锤。
“王爷你说她是谁?”
萧奕修仿佛这时候才看见迎到王府门外的王妃,略怔了一下。
虽说他有传过消息何时回府,但她竟然会在这里迎接,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夜间尚有寒气,他看见她羽衣荷裳地立在中宵风露之中,眼神柔和了下来,正想问她冷不冷,怀里的离月却突然伸手搭在他腕上:“王爷,到了你的府邸吗?怎么还不进去?”
“哦。
”萧奕修低头看她一眼,原本到了嘴边一句温柔关切的话便变成了:“好了,本王已回来了,你该回风灵轩去了。
”
离月侧过脸看了顾清离一眼,眨了一下妙目:“王爷,这是你府中的侍婢么?”
顾清离向来衣着素淡,也不爱多施脂粉,连云鬓都只是松松挽就,斜插一枝芙蓉石水滴步摇而已,说是王妃未免太寒素了些,可要说是侍婢也不至于。
但这会儿她并无心气恼,反倒是盯着对方的双眸,想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什么来。
离月对上她的目光,似乎被针刺了一般,闪烁一下,眸中波光转到萧奕修脸上,似乎对顾清离不屑一顾,只等候他的答案。
“她是本王的王妃,你是见过的,只是忘记了。
”萧奕修柔和又耐心地向她解释。
“哦——”离月拖了个长腔,余意未尽地看着顾清离,明眸一闪,似有水光浮现,“原来王爷府中还有正妃。
”
萧奕修怔了一下。
这事离月原本是知道的,甚至再三拒绝他也就是这个理由,可是如今寻回来的离月已然失忆,他却忘记了向她解释。
“那又何必四处寻找离月。
”她有几分怨尤地看着他,语调幽幽,令人心疼。
顾清离看得全身鸡皮疙瘩直起,冷笑一声:“你们继续把肉麻当有趣,恕本王妃不奉陪了。
”她不想解释,转身就进了王府。
揭穿这个假离月不难,可她似乎还不想向萧奕修摊牌。
他那种混蛋,喜欢谁与她何干?就让他睁着一双不辨真相的眼跟那个假离月你侬我侬去吧。
带着一腔怒气的顾清离回了房,砰地关了门便上床睡觉。
一身露冷风寒的,她本觉得手臂发凉,结果看见那个假离月,连心都凉透了。
玉梨值夜,本来跟在她后头想伺候她进屋洗漱的,结果被重重关上的门给撞上了鼻子,虽然不重,也够她捂着酸溜溜的鼻尖郁闷好一阵的了。
她咬牙低骂:“又发什么飙呢?”然后悻悻退回自己房中去。
过了一阵,院门吱呀一声轻响,玉梨从门缝中窥探过去,看见雨樱开了门,锦姝站在外头,脸色颇为不好。
雨樱嘘一声拉着她,示意想出去再说。
第87章 偷窥
玉梨深知这两个陌王府的丫鬟常深夜传话,她悄悄开了门,跟到院墙底下去,侧耳贴墙,听见锦姝低声骂:“王爷又把那个妖精找回来了!”
“什么妖精?”雨樱莫名其妙。
“鬼医离月呀!”
“她不是救了王爷的命吗?王爷如今都大安了,你该感激离月才对。
”
锦姝推了她一下:“我可没你这么心大!她来了,还有咱们的位置吗?”
雨樱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你我从宫里开始就是伺候王爷的,从小宫女直到王爷分府别居,仍被调过来伺候他,这份殊荣府里再也没有第三个人有了。
可再大的殊荣,咱们也是奴婢,还是不要有非份之想了。
”
锦姝哼了一声:“我可不信你不想。
”
雨樱淡淡道:“想了这么多年,有用吗?侧妃、夫人都一大堆了,直到王妃也进了府,你依然是你,我依然是我。
”
“那不一样,王爷早晚要给我们一个名分的,大户人家的通房丫头还得给个名分呢,王爷若是做了……咱们怎么也不可能永远是奴婢。
”
“你还知道有王妃和夫人啊?那么多不多一个离月姑娘,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王爷对离月姑娘,和对王妃、侧妃、夫人们完全不同!而且这个离月明显清高冷傲,目中无人,她在的时候,连施针都不让我进屋!”想起离月的冷淡,锦姝轻咬下唇,难免委屈,连王爷都不曾对她那么见外过。
这些雨樱倒不怎么清楚,毕竟她在后面风灵轩,不太接触到离月。
她沉吟了片刻:“照你说的,离月姑娘并不容易亲近,那她对王爷有意思吗?”
“以前看不出,她对王爷总若即若离的。
可这次回来,听说她失忆了,反倒对王爷无限依赖了!”
“哦?”雨樱很意外,“失忆?”
“听说王爷找到她时,她整个人都被浸在寒冷的护城河里,不知遭遇了什么意外,可她完全不记得了。
哦对了,王爷说试过她的脉息,竟然内力全无,想必是被人重创后才致如此。
”
“奇怪,谁会将她重创后又丢在护城河?”
“这谁知道啊?”锦姝撇撇嘴,“我就是来知会你一声的,好了我该回去了。
”
雨樱神色沉凝:“她是突然在京城出现的,也就是说很可能并非京城人,甚至不是东渊人,那她在京城有仇人的概率不大。
听闻鬼医之名日盛,倒是抢夺她的势力很多,伤害她的人……打什么主意?”
“这重要吗?”
“好了,你先回吧。
”雨樱挥挥手,看着锦姝在夜色中离去,心里却多了一重揣测,轻声自语:“她唯一得罪的人,怕是南月国的那个使者吧?若是那个人想伤她……”
玉梨悄悄退回房去,无声冷笑。
雨樱再聪明,也猜不到其中究竟的,让她的思绪继续在岔路上越走越远吧。
倒是没看出,锦姝这丫头,对陌王还挺有心思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玉梨轻啐了一口。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都没发现,顾清离自窗口蹿出了屋,正抱膝坐在院墙顶的角落里,冷眼将这几名婢女的言行都尽收眼底。
雨樱看来依然是善良无害的,至少没看出有什么叵测的机心来;锦姝忠于萧奕修不假,对她这个王妃却毫无敬重之心,而且对萧奕修抱有不纯目的;玉梨显然没有看起来那么乖巧,看来这丫头是没被收拾够,不到黄河不死心。
夜风钻入衣领袖口,飕飕的寒意让她抱了抱肩,突然纵起身来,几个起落往萧奕修的风澈轩而去。
她轻盈无声地落下,伏在萧奕修的内室窗外,将窗纸点了个洞,往内窥去。
她顾清离竟然有朝一日会来窥探萧奕修,真是意想不到。
她一边觉得自己越活越回去了,一边又替自己找了个完美的理由:有人冒充自己,如何能不查探?
两人隔着茶几对坐。
“王爷,夜深了,就寝吧?”离月看着萧奕修的眼神里,多了深情款款的意味。
萧奕修温柔地看着她,将掌心覆着她的手背:“让本王再多看你一会。
”
离月愣了一下:“王爷若是喜欢看的话,一会儿……亮着灯便可……”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虽然看不见脸,但羞涩之意已在眼底浮现。
顾清离陡然一阵恶寒,随即难言的怒意涌上心头。
这山寨货竟然想后来居上,甚至能暗示到如此露骨的地步?!
论身份顾清离是正妃,论心意萧奕修表白的对象是离月,可屋里这个分明只是个高仿!
萧奕修显然也完全怔住,眼神里全是疑问。
他认识的离月,冷清孤傲,才让他敬重、爱慕甚至不敢轻易越雷池半步,但是眼前这个离月是在跟他暗示什么?!
离月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站起身柔婉地道:“我的意思是,只要外头亮着灯,王爷便可目送我离去,不一样是看着?只是不知,王爷今夜让我安置在哪间客房?”
“陌王府的客房皆在月涟轩,但是今夜晚了,怕是言玉和云儿已经睡下了,本王让锦姝给你在西厢收拾了一间,那里并非客房,怕有些简陋,你先屈就一晚吧。
”
“没事。
哦,我都忘了从前我在王府时住在哪里了……是月涟轩吗?”
“从前你都住在小药圃,那里失火之后一直未曾修葺,住着不太方便,还是不要去了。
”
“我只是想去看看,找回些记忆而已。
”
“天色太晚,明日本王陪你过去。
”萧奕修送她到门口,下意识地拢了下她的衣领,“夜深露寒,你穿得太单薄了。
”
顾清离又是憋出一身内伤来,刚才她穿得更单薄,立在王府门口等他,结果等来他拥着个假离月柔情蜜意地入府!
哦对了,她现在依然穿着很单薄的衣衫在窗下偷窥!
“没事,几步便到了。
”红纱外的眼眸流动着温婉笑意,想来唇角边也流淌着同样的笑容吧,不知如何醉人。
萧奕修似乎看得痴了,目送她窈窕的背景缓步进了西厢的门,却又对他回眸一笑。
她从前很少笑,可现在笑起来,眼神是如此动人,令他瞬间想追上去,揭开她的面纱,看一眼她醉人的笑容。
可她是离月,还是失去记忆的离月,他不想趁人之危。
总要等她回复了记忆,对他心甘情愿才可以。
第88章 传心
第二天,离月便搬入了月涟轩整理好的客舍之中,从前她拒绝住在这里,是因为顾清离觉得此处人多不便,行踪易被察觉,才坚持住在孤清简陋的小药圃,现在那边因为是失火现在,始终保留着原貌没有人动,也不知道萧奕修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反正这个失去记忆的离月并不再坚持住那里,便被安排在洛云隔壁。
于是大清早,顾清离还在自行捣鼓她的毒药时,洛云上门拜访。
她匆匆将东西收起来,才让洛云进来。
“王妃早啊。
”洛云甜甜的笑容总让初相识的人对她无法设防。
顾清离身为王妃的时候,从来没见她上门来结交过自己,对于她突兀的拜访心生警惕,于是只冷淡地颌首,甚至连客套的笑容也没给她一个。
洛云乍见她清冷的眼眸,不由愣了一下。
她当然不是第一次见王妃,可她熟悉萧奕修,深知这个王妃从来只是个摆设,王爷既然不喜欢她,她也没必要来攀什么交情。
这次是因为月涟轩多了个不速之客,她想了一夜的计策,终于想到这个傀儡王妃或许有点用。
没想到顾清离的眼眸让她想到了一个人。
“王妃,您的眼睛,和离月姑娘好像啊!”
顾清离心头一凛。
她当然也察觉了,从那个假离月下马车,她第一眼盯着的便是那双眼,仿佛星河坠落在眼底,璀璨明亮。
若不是那么相似,萧奕修又哪会认错。
可是这个假离月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能很配合地跟着回陌王府,一点都不抗拒?难道只是一场失忆被救的巧合?
“王妃?”
顾清离回神:“洛姑娘,有何指教?”
洛云羞涩一笑:“王妃太客气了,我是府上客人,难得来上门来拜访一下,哪里敢指教。
”
顾清离淡笑一下,让玉梨上茶,然后坐下打量她。
洛云笑言:“王妃应该是知道离月姑娘回来的事了?”
“她都在府上住这么久了,也失踪过很多次了,回来有什么稀奇?”
“这次可不一样,王爷的病势……咳。
”洛云忽然想起柳言玉嘱咐她不可将萧奕修病愈的事外传,便转了话锋:“总之这离月姑娘都失忆了,王爷还费尽心力找她回来,王妃就不觉得意外?”
“王爷的病尚未痊愈,找她回来自然是为治病,有什么意外?”顾清离索性装得更糊涂些。
洛云听她果然不清楚萧奕修的病情,看来他们这挂名夫妻真的毫无感情,便娇声一笑:“王妃想得太天真了。
王爷找离月姑娘回来,分明是对她有特殊的感情,难道你便一点都不介意?”
顾清离锁起眉心来,沉默了片刻:“洛姑娘来找本王妃,是有什么特殊的意思?”
洛云对着她俯耳说了几句。
顾清离惊讶地看着她。
“这些事无伤大雅,只是想试探一下这个离月姑娘回王府到底有什么意图。
”
顾清离沉默了片刻,这个洛云的嘴还真是不牢靠,为了联合自己对付离月,便将萧奕修痊愈的事告诉自己。
万一正如萧奕修所想,她这个王妃其实是皇帝派来的卧底,那么他的痊愈岂不是隐瞒不住了?
“洛姑娘,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的。
”
“我知道,所以才只跟王妃姐姐一个人说啊,您和王爷伉俪情深,当然明白我的意思。
”
“你这样会引起王爷反感的。
”顾清离听她连姐姐都叫上了,心中冷笑。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洛云在她面前乖巧柔顺,她倒不方便动手了。
“怎么会让王爷知道呢?我只是觉得这个离月姑娘心思诡异,从前因为她为王爷诊治,怕得罪了她,现在……对她其实不必再那么客气。
王妃姐姐你说,王爷若是立了这个居心叵测的女人为侧妃,这府上哪得安宁?”
顾清离的眉心敛得更紧,立侧妃?这倒是她没想到的。
萧奕修从未向她提过立侧妃的事,想来知道离月个性冷傲,绝不肯屈身为妾,可这个假离月就不好说。
跟着洛云到了月涟轩,两人同时见到了不愿面对的一幕。
萧奕修挽着离月的手,两人正从月涟轩出来,抬眼间微愕。
顾清离盯着他俩互挽的手,冷冷道:“王爷好兴致啊,这大清早的,是打算带离月姑娘逛一下咱们王府园子呢,还是打算去通衢大道上遛一圈?”
“本王只是带离月姑娘去药圃转转,看能不能帮她回忆起一些往事。
”
“王爷不是会传心大法吗,还用去药圃回忆什么?”
“什么传心大法?”不但离月不解,连萧奕修也满眼疑惑。
“掌心相扣,便能将心意互传,也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嘛。
”顾清离充满讽刺的语调,令洛云噗哧一声便笑出来。
萧奕修哪还能听不懂她弦外之音,他微微沉下脸:“王妃说笑了。
”却没有放开离月的手,牵着她与两人擦身而过。
离月回身,朝顾清离看了一眼。
那眼神中满是蔑视、嘲讽,甚至还有几分示威之意……
顾清离心里陡然一跳,如果开始她还不能确定这个假离月是心怀恶念的,那么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不管她从哪里冒出来的,她必然是假装失忆,心存不轨之念。
两人走远,洛云才满眼怒色地道:“王妃你看,那个离月完全不将您放在眼里!”
“我看到了。
”
“身为王妃,若再不反击,您不怕连正妃之位都不保吗?”
“抱歉,本王妃也帮不了你,刚才你应该也看见王爷完全没将我放在眼里。
”顾清离语气疏冷,心里却慢慢升起难言的酸涩滋味,胸腔好像还有疼痛的感觉,扯得她呼吸都有几分困难起来。
“可是王妃……”
顾清离撇下她,又疾又快地回了自己的风灵轩。
反手砰地关上门,听见雨樱在外小声地拍着门,急切地问:“王妃,怎么了?”
“没事。
”顾清离想努力稳定了情绪才答,结果一开口,酸胀的感觉就冲上眼鼻,她觉得自己连声音都变调了。
雨樱又拍了一会门,顾清离嫌烦,直接将脸埋入被中,连耳朵都捂住了。
好一会,她才鬓发凌乱地将深埋的脸从被中抬起来,看着被角上一点湿湿的水渍,发了好久的愣。
第89章 锦姝
她无精打采地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赫然吓了一跳。
从前清冷绝傲的眼神,现在变得雾蒙蒙一片,含怨带怒,还有几分隐伏的——悲伤?她曾经可是个纵横江湖的金牌杀手,从来不知感情为何物,更不会有小女人一般的情绪和忧愁,掉眼泪这种事,在她有史以来的记忆中仿佛就没有过。
难道真的是因为萧奕修那个……混蛋?
顾清离镇定了一下,对镜理了一下鬓发,重挽了个堕马髻,插上了一枝点翠青鸾步摇,施了点脂粉盖住略肿的眼睑,开始回忆离月入门时的一举一动。
实在是太像自己了,除了红纱下见不到的鼻唇脸颊,假离月露出来的部分都与自己太过相似,不止是双眸,还包括眉形、眼距、光润的额头……如果说还有什么不够相似,那只有眼中的几分神韵了。
假离月对着萧奕修时,是温婉缠绵的眼神,分分钟要对他放电的感觉。
可是萧奕修并没有察觉到这点异样,即使睿智如他,深陷情网的时候大约也会有思维盲点。
这时候不管她的情绪是伤心、愤怒或者不甘,唯一能让假离月离开他的方法,只有揭穿她的真正身份。
这个想法在顾清离脑海里盘旋了一阵,忽然像一股气般泄了——揭穿假离月,让她离开萧奕修,这是她顾清离该做的事?这种事有何意义?
她就一直在反复地纠结之中熬到月上柳梢。
双腿如同不听使唤一般,悄悄推开窗,翻上屋檐,越墙穿院,便来到了萧奕修窗下。
不出所料,离月还真的端坐在萧奕修对面,两人正共进晚膳,连日常伺候的随风和锦姝都被打发出去了。
这场烛光晚餐还吃得够浪漫,火光跳跃中,萧奕修冠玉般的脸颊泛着暖色的橙光,笑容温柔地漾在唇角,眼神似乎缠绵得要化开,荡漾着满眼的涟漪,映出了离月绯衣的身影来,像一团火光在燃烧。
离月的吃相过分地斯文,因为面覆红纱太不方便,她总是要左手轻撩起红纱,才能将食物送入口中。
也许她心里对这层纱已经厌烦之极,可还是不得不保持着良好的教养。
顾清离蓦然想起初见他时,那个温颜如玉的男子,一袭红衣,缓步而入,看着她,疏离的目光转为怜惜。
她知道那时候他只是作戏,可是他现在眼里的怜惜绝对不是一场逢场作戏。
“离月,这面纱永远覆在你脸上,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离月似乎一怔,随即嫣然而笑:“你想看我长什么样?”
没等萧奕修回答,锦姝进来,上了一盘水果切片,晚膳已进行到尾声了。
顾清离清晰看见,锦姝闪烁的眼神中带着厌恶扫向离月,以至放下拼盘的时候不知是不是走了神,碰翻了离月面前一盅酒,血红色的葡萄酒泼洒开来,蜿蜒到离月面前,琉璃酒盏滚落在地摔碎。
突如其来的慌乱让她手足无措,想要站起来,却狼狈地带动了桌上的碗盏,广袖一拂,又翻了一只盛汤的碗,她身上淋漓的汤水将红衣溅得一片污渍。
“锦姝!”萧奕修厉喝。
锦姝吓得一慌,本来正忙乱地想拿帕子去擦离月的污渍,被他这么一喝,眼里委屈的泪水就在打转,什么也不敢说,退了几步就跪下去,甚至跪在了打碎的琉璃盏碎片上。
锦姝的膝下很快渗出血来,染透了她青碧色的裙子,与葡萄酒血一般的颜色混合在一起,分不清是血是酒。
萧奕修根本没有多看她一眼,只迅速地过去看离月,掏出雪白的帕子体贴细致地擦着她襟前的污渍,但很快发现不过是徒劳。
“王爷,离月失态了。
”她羞赧地道歉,显得局促不安。
“锦姝,你还愣着干什么?去备好热水,伺候离月姑娘清洗更衣。
”
被忽视的锦姝惨白着一张脸,一直强撑着跪在那里,忽听吩咐,愣了一下,咬紧下唇站起来,双膝都在哆嗦,可她一声不吭地扶着腿,蹒跚地走出去。
只有顾清离看见了她一转身时眼里深深的怨恨。
“你还有洗换的衣服么?”萧奕修随即知道这是多此一问,昨日找到她时,分明是从寒冷的护城河里捞出来的,身上别无他物。
“明日让随风遣人出府替你采购几身,本王竟然忽略了此事。
”
萧奕修想想,再急也得到明日了,哪怕成衣铺子现在也不会开门了。
府上的女眷衣服都是丫鬟的,去向洛云借也不合适,她毕竟是客人。
“本王去王妃那里给你找一套过来,你先去洗浴吧。
”
顾清离在窗外听得全身一僵,仿佛数九寒天被泼了冰水,随即怒火就蹭地上了心头。
好你个萧奕修,带了个不明不白的女子回王府不说,居然还要拿她的衣服给这离月穿?
她正怒意沸腾时,听离月轻叹了一声:“王爷不可。
”
“嗯?”
“王爷,离月是什么身份?如何能穿王妃的衣衫?万一府上有别有用心的人说起来,岂不说我想越俎代疱?”
顾清离心里更怒,难道她不就是想越俎代疱?这句话明显是在暗示萧奕修什么。
萧奕修道:“不必担心,在本王府中,谁敢乱说?”
“可是,怕只怕王妃她……如果她介意呢?”
老娘当然介意,非常介意!顾清离咬着下唇,这个离月要真穿了她的衣服,每一套她都得拿去烧掉。
萧奕修似乎也迟疑了片刻,然后道:“王妃不是那种气量狭小的人。
”
为什么不是?!老娘就是!对待别人可以不小气,可是这个离月不是别人,她是……顾清离咬牙从窗纸洞里狠狠瞪他,如果眼神是暗器,早把他射穿无数个洞了。
这世上哪有女人对待情敌还能不小气的,他到底在想什么?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时,顾清离悚然一惊。
什么时候……她竟然将情敌这个词安在那个假离月头上?
呸呸,只是用词不当而已,她安慰自己。
第90章 男装
“王爷!”离月再次阻止了萧奕修,握着他的手,轻柔地道:“这种事,没有女人会不多心的。
”
“那……怎么办?”萧奕修敛了下眉,心里盘桓了一下王妃的个性,觉得她翻脸的可能性更大些。
从前他自然不怕,可是现在,只要想到她会不开心,甚至会难过,他心里居然也有点痉挛,似乎是……舍不得?
“哦……碧若的衣服也不少……”
“王爷,你就不能找套男装让我换一下吗?”
“男装?”萧奕修似乎没转过弯来,偌大一个王府,找几套女装竟然如此费神,竟然只能给她一套男装?
顾清离却瞬间回过神来,怪不得假离月再三推托,这半天的竟然要让萧奕修拿自己的衣服给她换?!她差点一口心血吐出来,满口都是酸味。
一想到萧奕修的衣服从里到外紧贴着离月的肌肤,那种感觉就好像百爪挠心,顾清离再也看不下去,一个翻跃便从窗外掠过,怒冲冲回了自己房中。
这一翻她带着怒气,没想到要放轻声息,便带起了轻微的衣袂风声。
却忘了萧奕修已不再是从前,完全不能动用内力的状态。
他现在耳聪目明,一片树叶落地都能激起他的警觉,何况这衣带之声?他耳朵微微一动,下意识朝顾清离离去的方向轻扫一眼,看见了窗纸上被钗刺出的小洞。
他不动声色地送离月出去,道:“本王一会让锦姝给你送套男装过去。
”
“嗯。
”
他回身打开衣柜,略一迟疑,取了一套青莲色的织锦缎袍出来,上头绣着白色如意云纹。
紫色尊贵,这套衣衫质地不菲,做成后是让他在喜庆时节穿的,唯因他不喜这颜色,所以从未穿过。
锦姝接过那套男装时也是愣了好久:“王爷,这套新衣……”
萧奕修眼神一寒,她便什么也不敢说便进去了。
随风在旁边伸长了脖子看热闹,见萧奕修回身瞪他,嘻嘻一笑:“王爷,你说你俩连衣衫都能同穿一件了,啧啧……只要想到您的衣衫摩擦着离月姑娘娇嫩的肌肤……哎呀!”
他摸着头,苦着脸:“王爷您想灭口呀!”
萧奕修头也不回出了屋,却绕到了顾清离窥探的后窗下,伸指抠了抠纸上的小洞,又低头看了下脚下被压倒的杂草,下意识露出一丝浅笑,轻摇了下头,随即笑容消失。
锦姝将浴桶里的花瓣捞起,又缓缓浇到离月雪白的肌肤上,动作轻缓柔和,脸色却僵冷木然,怨毒的目光像两道刺,落在她背上。
即使这种时刻,离月也没取下面上的红纱。
锦姝转动着眼珠,心里暗想,莫非真是个丑八怪,才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她一边想着,一边想来个突袭,去扯下离月的面纱。
“锦姝,水凉了。
”
锦姝回过神来,吃力地去添热水,这一动又刺到了膝上的伤口,痛得她“咝”一声。
之前琉璃盏的碎片也不知道清干净了没有,伤口一直在疼痛。
“膝上的伤口很疼吗?”离月漫不经心地撩起水,浇在自己如玉的肌肤上,看着水珠滚落下去,方斜挑了眼看她。
锦姝怔住。
“跪的那会儿,应该有很多碎片嵌进了皮肉里,滋味不好受吧?”离月又轻笑,“故意翻了那盏酒,弄湿了我的衣衫,想看我出丑么?”
锦姝一股凉气从脚底往上蹿,万万没料到这个离月姑娘心思如此深沉,将一切看在眼底,却不说破。
“别不服气,又不是我罚你跪的。
”离月眼神忽然一冷!
锦姝便觉得眼前这个离月的眼神多少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从前的离月,看人的眼神是凌厉,但那是带着寒气和冷漠的霸气,而眼前的离月,似乎是带着阴狠之意,是那种豺狼式的狡诈与残忍。
一瓢冷水在锦姝猝不及防时兜头泼过来,离月冷笑:“滚出去,这回小惩大戒,泼你一勺冷水而已,下次再有这些小动作,仔细就变成了沸水!”
跟着扬声道:“哎哟,锦姝,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把水都泼自己身上了?快出去换身衣衫,夜间寒凉,别冻着了!”
锦姝瞪大眼,面色苍白,一言不发地奔了出去,看见萧奕修站在回廊下不远处,正冷颜看着她,似有不悦之意。
她被浇了一身的水,自然狼狈不堪,什么也没敢说便捂脸奔回房了。
离月穿了男装出来的时候,一身英姿焕发,柳腰被束带勾勒得越发纤细,虽然衣衫宽大了些,却显得别有风味。
萧奕修上下打量了一下,微微一笑:“没想到你穿男装也如此动人。
”
离月羞涩一笑,微偏了头。
因想到贴身的柔滑衣料居然是他穿过的,就仿佛是他修长好看的手温柔地拂过,感觉亲密又暧昧,她越发脸红心跳起来。
“王爷……”
“天色不早,本王回房去了,你也早歇下。
”
离月眼中的笑纹冻结,似乎没想到他在廊下等候自己只是为了告别。
“怎么?”
“哦……没事。
”她有几分被窥破心事的慌乱,又有几分失落,讪讪往外走,脚步却是迟疑。
“多谢王爷的衣衫,我洗过会还给你的。
”她回头看他,一脸留恋不舍。
“不必了,你穿男装如此飒爽,送给你好了。
”
离月蹙起了秀眉,满是不解。
她连蹙眉的样子都如此美丽,不知红纱下究竟……萧奕修恍了下神,却想起了窗纸上的小洞。
离月边走边想,他将这身衣服送给她,有何特别用意?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织锦缎衫,上好的提花云锦,精致出众的绣工,绝对是进贡的精品面料和刺绣工艺,没有任何不妥。
那就是……向她暗示什么?她忽然心跳如擂鼓,脸颊莫名其妙地发红。
萧奕修此时却叩响了顾清离的房门。
“我睡着了,王爷请回吧。
”
“睡着了还能说话的人,本王倒是第一次见。
”
顾清离躺在床上,心中怒火正炽,一点也没觉得他的话好笑,冷冷道:“我很累,有什么话改日再说。
”
“本王没什么话说。
”
第91章 拆墙
没话说还杵在门外死活不走?!她忍了忍,没忍住:“没话说还不走?打扰他人就寝也是失礼,明白吗?”
萧奕修悠悠道:“本王站在自己的府中,今夜只不过想在王妃这里过夜,哪点失礼了?倒是王妃,竟然将夫君拒之门外,这才叫失礼吧?”
顾清离答不上话来,心想反正房门从内上了闩,除非他踢断门闩,否则她不开门他总进不来。
她赌以他的性格,永远做不出那种暴力又失斯文的事。
结果萧奕修只转了一圈,便从一扇貌似掩实的窗口纵跃进来。
顾清离往日总从那扇窗溜出去,再以离月的身份出现,虽然后来离月消失,她虚掩窗户的习惯却没改掉。
纱帐飘逸,微风一动,便有人坐到床沿上来。
顾清离起身便将他往外推:“深更半夜,王爷想做什么?”
“当然是想抱自己的王妃。
”他回身抱住她,顺势就将她压倒在床上。
顾清离忘了,他已不再是那个空有速度没有力量的病弱之人,她挠痒痒似的推拒于他而言如同儿戏,轻易就被他扑倒。
她惊怒地挣扎,边咬牙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王妃如此讨厌本王,何必夜夜在本王窗下偷窥?难道不是担忧本王留下她过夜?”
顾清离一僵:“胡说八道!”
“那是谁在窗纸上戳了个小洞?”他轻哼了一声,听到离月让他找身衣衫给她,立即醋意大发离去,这种事除了她还有谁?
“大概是嘉夫人……她恋慕王爷十年了,偷窥有什么稀奇。
”
萧奕修垂了下眼睑,微微一笑,不动声色道:“刚才离月换上了本王的衣衫正合身,本王便将那身衣服送她了。
”
顾清离差点又一口心血吐出来,这下毫不客气,尽全力将他从身上一掀,终于掀开了,跟着便在黑暗中一阵拳来脚往,萧奕修见招拆招,应变迅捷,掌风腿势撞得床摇摇欲坠。
若这床不是上好的实心花梨木,被这两口子这么一折腾,早就散得只能劈柴烧火了。
正在两人交战得忘乎所以时,云纱帐被整个扯落,盖了他们满头满脑。
顾清离稍一停,便觉得胁下一麻。
她再三防备,居然还是中了他的招,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是阴险卑鄙又狡诈,故意扯落纱帐引她分神,然后欺她在黑夜中视线弱,趁机偷袭。
萧奕修将帐幕撕裂,整个人又向她压下来。
他在暗无光线的密室中训练过夜视,将她脸部的轮廓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能从她闪亮的星眸中看到一丝惶恐与羞怯,低头对着她的唇吻下去。
顾清离动弹不得,只能震惊地睁大眼,发出唔唔的声音。
然而他密不透风的吻很快让她连最后的气息都要被夺走,连这点声音都被湮灭在喉间。
她昏昏沉沉地从抗拒到应承,直到他在她窒息前放开了她。
耳边上听见他微喘的声音,她忽然全身寒毛一竖。
刚才那种甜蜜的感觉从何而来?这个男人不久之前还在和另一个女子温柔絮语,体贴备至,甚至将他的衣服拿给别人穿。
他修长而有力的手指沿着她敞开的衣襟拂上锁骨,却听见她清冽无情的声音:“萧奕修,你今晚要是碰了我,明天怎么跟你的离月交代?”
她从来没有用这样冷冽的语气跟他说话,也从来没有这样陌生而无礼地称呼过他。
他的手却果然停住了,再也没有继续。
她听见他喘息的声音由深至浅,由快及慢,终于平静细微到听力难及。
顾清离的心几乎凉透了,只提一提那个女子,就让他彻底停下了动作,那他今晚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来羞辱她?还是来见证他的魅力?
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如此屈辱,濡湿的感觉模糊了视线,她连他的轮廓都看不清了。
萧奕修的声音忽然低柔地响起:“本王送给她的那身衣服是新的,从未穿过,以后也不会穿。
”
她呆怔了良久,湿冷的感觉划过眼角,她半是疑惑半是迷茫地问:“所以,你今晚只是来解释这件事的?”
“嗯。
”
“那你……”她抽了抽鼻子,终于还是问出口了,“你永远都不会对她……做刚才……刚才……对我……做的事?”
他长久地沉默下去。
她不知哪来的酸气上涌,冷笑:“你走吧,你想要她,就永远别碰我。
”
他果然什么也没说,便默然离去。
顾清离闭了闭眼,眼里又漫出温温的湿意来。
她调匀了气息,让体内气流冲击着被封的穴道,很快便得了自由。
但她只躺着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身体,便睁眼望着漆黑的屋顶,死咬着下唇,分不清自己的心意。
离月……离月……他现在心里就只有离月。
她忽然跳了起来,离月不就是她自己吗?他身边那只是个高仿,她在这里默默地跟自己过不去,还不如设法去揭开那张画皮。
她想到了锦姝那一转眼的怨毒。
这一夜顾清离睡得很不好。
纱帐倒了不说,还被萧奕修暴力撕毁,到最后她只能胡乱扔到了一边,自己勉强睡了一半床铺。
想着他一言不发地离去,心里要多不痛快有多不痛快。
哪怕他解释过那套新衣他从未穿过,而且为了以后不再穿,甚至送给了离月,她心里还是无法释怀。
他不是洁癖么,他不是碰过女人都要擦手么,居然把自己的衣衫送给别人……哼哼。
她蛮不讲理地想着,完全不管他其实只对离月才是这态度。
后来不知滚了多久才睡着,结果春末蚊虫开始肆虐,没有纱帐的后果就是清晨醒来发现凡是露在外面的手臂、腿脚都多了几个包,最糟的是额上那个包,鼓得又大又难看。
萧奕修你这个死鬼!都是让你给害的!顾清离气得拿枕头当成萧奕修,狠摔了几下。
清早去了风澈轩,却看见离月也在那里等候着,萧奕修居然不在。
随风懒洋洋地扫着她俩,回说是在见客。
第92章 驱蚊香包
顾清离一见离月,眼就挪不开了。
红纱外的远山眉,眉心间的落梅妆……今天换了个花式,形似火焰的三瓣梅,看起来更合她的红衣红纱。
离月显然也发现了她的注视,傲然一笑,侧了侧脸,无声地宣告她脸上那正是萧奕修的手笔。
看见了又怎么样,不爽又怎么样?然后目光便落在顾清离额上的蚊子包上,凝滞不动。
随风显然也察觉到气氛不对,两下看看,瞥见离月额上的妆,心知肚明地开始挪步子,小心翼翼又不易察觉地退到了门外。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四目交迸出火的战场他还是别呆的好。
顾清离深吸口气,对自己默念要冷静,然后转身出门,问随风:“锦姝呢?”
随风抬眼看她,噗哧一声就笑了,然后赶紧表情扭曲地收敛笑容。
王妃本来就是火山爆发的前奏,再笑不是找死。
可对比离月的眉心和王妃的眉心,他实在有点忍不住。
“王妃找锦姝有事?我带您去。
”
顾清离看不得随风一脸僵硬扭曲忍笑的表情,没好气道:“想笑就笑!”
“王妃你真不生气?”
“本王妃为何要生气?”
随风仰天“哈哈哈”大笑了三声,然后才捂着肚子道:“不好意思,王妃……我忍不住了,哈哈……”
顾清离黑着脸不理他,看见锦姝坐在屋里,将裤腿卷得高高的,拿了早上从柳言玉那里讨来的伤药,正在为自己膝盖上药。
“锦姝……”
锦姝吓了一跳,忙起身要跪,却被顾清离按着肩坐下:“来,本王妃瞧瞧。
”
锦姝惊疑地看着随风,脸上有几分惊惧,随风却朝她耸耸肩,表示不关我事,然后退出去。
“你这膝盖是怎么了?不小心跪倒碎琉璃渣上了?”顾清离拿湿软的布慢慢清理伤口,然后摸出随身的绣花针来,一点点挑着伤口里亮晶晶的碎琉璃。
“王妃,您不能……奴婢微贱之躯……”锦姝紧张不安又害怕,摸不透她的底细。
事实上新王妃入府后就和她没有任何交集,甚至因为萧奕修的原因,她看见王妃也是冷颜冷色的,除了应有礼节,一点都不想搭理。
顾清离倒没想那么多,她纯粹是职业病发作,看见锦姝笨拙地处理伤口,看不过去便接手过来。
“你这伤口,清理才是最重要的,若不将碎琉璃清光,上了药也会感染。
这几天不能再跪了,一会跟王爷说清楚,最好躺几天。
”
锦姝见她似无恶意,苦笑道:“咱们做奴婢的,哪能有机会躺几天?昨夜没来得及清理伤口,便去伺候离月姑娘沐浴了……后来在灯下挑琉璃盏碎片,光线不好,才没挑干净。
”
“嗯?”萧奕修显然没察觉她跪到碎琉璃上了,否则也不至于这么没人性。
“你为何不跟他说?”
锦姝轻咬下唇不说话,却想起了离月昨夜的话。
“王妃来找奴婢所为何事?”
“哦……其实来找王爷的,他不在,就顺道过来问问你,或者风澈轩里有驱蚊的香包,你能给我找几个吗?”顾清理忽然不想亲自吩咐她去做那件事,要等她主动来跟自己说。
锦姝一看她额上的红包,善解人意地点头:“这点小事,您吩咐雨樱便可,哪用亲自来。
一会奴婢去给您找。
”
顾清离微笑一下不作声,清理好伤口,顺便给她上了药。
锦姝瘸着腿去拿了几个香包给她,然后好奇地问:“王妃屋里不是有云纱帐么?何用香包驱蚊?”
顾清离脸色一僵,总不能说纱帐给你家王爷扯坏了,这也太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锦姝眨了眨眼,瞬间有点心领神会。
也不知道她明白了什么,忽然小心翼翼道:“王妃,您……要小心离月姑娘。
”
“嗯?”顾清离不解。
“她是你家王爷的救命恩人,小心她做什么?”
锦姝四下看了看,咬牙贴近了她耳边,将伺候离月沐浴时的话说出来。
这假离月居然还如此狠毒,倒最出乎顾清离意料之外。
她想了想:“锦姝,离月姑娘以前好像不是这种人?”
“从前她也是一脸冷傲,不屑与人多言,可确实不像现在……据说她失忆了。
”
“你没有想过,万一现在这个离月,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呢?”
锦姝脸色一变,压低声道:“王妃,这种话切不可在王爷面前说!哪怕您是王妃……唉,就算她不是,谁也没见过她的真容,哪分辨得出?”
“她为什么不让人看她的脸?”
“奴婢想,要么她长得很丑?”锦姝猜测了一句,随即捂嘴。
顾清离笑了笑,她的目的已达到,转身走出去。
陌王府的来客很少是大清早来拜访的,估计这与他们的职位有关。
在朝中就职的文武官,哪有成天清闲的,总是忙碌到下晚时分才能休息。
因此这回的事必然也是需要商议的紧急要务。
顾清离想到这点,没再等候萧奕修,便欲离去。
到书房门口,却看见萧奕修与林侍郎相偕出来,愣了一下。
林侍郎恭敬地行了礼,道:“下官先去看琉心。
”看他脚步匆匆的样子,这些日子相思之苦应该十分煎熬,一刻也不想停留。
“王爷不打算让琉心回林侍郎府了么?”
萧奕修淡淡道:“太子一日当道,琉心便一日不能回侍郎府,本王也不想如此。
”
顾清离撇撇嘴:“那里金屋藏娇都几个月了,莫不是王爷想让琉心永远留下?”
萧奕修眉心敛了一下,似乎不悦,却还是放缓了语气:“琉心牵动了林府上下的命运,只要她出现,就会被人当成攻击林致涵的武器。
”
“可是王府中还有许多居心叵测的人,上回能被辰王发现,王爷就不怕再被王府中其余人发现?”
萧奕修盯着她,心中微动,觉得她意有所指。
“王妃不会是特意过来提醒本王这个吧?”
顾清离提着手中的香包在他眼前晃晃:“来跟锦姝要几个驱蚊香包。
”
萧奕修一怔,随即看到了她额心的红包,居然与随风一样,一脸强忍笑意的模样,最终还是没忍住,伸手拂上她的额头笑:“别人额心贴的是花钿,王妃的额心这装饰……也好看得很。
”
顾清离脸都黑了,咬牙低声道:“哪及王爷好心情,起早便为别人画个那么好看的落梅妆?”
她头也不回便与他擦身而过,留下萧奕修独自皱了皱眉,眼中有不解之意。
第93章 灵芝
跟着他走过长廊,看见离月倚在门口,或许刚才已将那一幕尽收眼底,眼中有冰霜之色。
他盯着离月眉心的落梅妆看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王爷和王妃真是恩爱。
”
离月的声音里充满落寞感伤之意,萧奕修心里抽了一下,柔声道:“离月想多了。
今日本王正好闲着,咱们在京城里闲逛一下?”
“好!”离月一脸雀跃。
“或许能帮你回忆起一些什么。
”
“王爷,若离月永远想不起来,也找不到家乡,那怎么办?”
“那就把王府当成你的家。
”
“就算王爷愿收容我一辈子,只怕王妃也……”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柔弱委屈。
萧奕修想起顾清离的话,眼神沉了沉:“王妃对你说什么了?”
“也不能怪她,她以为我额心的落梅妆是王爷画的,进门便……算了。
”
“说。
”
“王妃是怪我喧兵夺主吧……”离月长长的睫毛扑闪几下,便沾上了晶莹的水珠,眼底蒙上一层雾气。
接连几日,萧奕修都在陪着离月,据说要踏遍她在东渊走过的足迹,寻找她的回忆。
反正他一个闲散王爷,也没什么实缺,除了秘密地会客商谈事情,以告病为由,从来不用上朝,也不必处理政务。
顾清离出了趟王爷,到宣花楼问了下情况,才从暖香那里得知,皇后的辛氏一族近来遭受许多打击,包括辛药丞和御史中丞辛建被扳倒的事。
之后皇后的兄长兵部尚书辛英宁被人弹劾,说他擅权、贪污纳敛。
暖香一脸忧愁,宣花楼可是辛英宁的秘密产业,万一被查出来,她自然将不保。
即便查不出来,辛英宁这棵大树一倒,她也要跟着倒霉。
顾清离想了想:“不用怕,没这么快。
”
暖香惊疑地看着她。
皇帝或许对皇后已有所动作,否则的话不可能任由朝中其余势力再三打击辛氏,最有可能的是,其实这一系列都是皇帝打算废后的开始。
难怪皇后急于对皇帝下手。
这些串联起来,顾清离隐约明白太子的情势何等危急,难怪琉心变得如此重要,甚至有可能成为扳回颓局的关键一子。
这时候如果拉拢了户部尚书和林侍郎,辛氏摇摇欲坠的局面可能会改变。
回到王府,萧奕修尚未回府,顾清离却看到了一个不速之客,太子萧奕北。
萧奕北一身花青色缂丝外袍,里头是湖色缎衫,腰间束着玉带,缀着玉佩,风度翩翩地含笑看着她。
顾清离心里骂了句衣冠禽兽,却不得不淡笑着相迎。
“五弟妹,许久不见,你出落得越发动人啊。
”萧奕北的眼中甚至有脉脉温情的感觉,但看在顾清离眼中只觉得恶心。
她环顾太子身后一列列随从,虽然看起来轻装简行,但整齐有序的站姿、挺拔肃然的气质,一看便是队御前亲卫。
她暗自吸了口凉气,觉得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太子殿下莅临陌王府,有何赐教?”
“赐教不敢当,只是听闻五皇弟卧病日久,前来视疾。
听说府中风景如画,顺道走走也好,怎么,五弟妹不尽尽地主之谊,带本宫四下看看?”
萧奕北慢条斯理地抬手轻抚,顾清离这才发现他臂上卧了只花斑狸猫,正慵懒地闭目休憩,看起来便如同漂亮的家猫一般温驯。
但实际上这种狸猫与寻常家猫有天壤之别,它的别称是豹猫,外形介于豹与猫之间,性残忍,具有很强的攻击性,一般不会被人养作宠物。
顾清离盯着看了一眼,眼神微变。
萧奕北随着她的目光一低头,即笑道:“五弟妹不必害怕,这只猫儿性情柔顺得很,十分听话。
”
“可惜咱们陌王府不适合这些宠物,前一阵辛侧妃养的一只黑猫,莫名其妙便被人剥了皮悬挂在树上,也不知府里有谁格外厌恶这些,私下干了这种残忍之事。
”
萧奕北的笑容一滞,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狸猫。
“走吧太子殿下。
”顾清离佯作没看见太子黑下来的脸色,心里一阵快意。
她一路走一路讲解,包括园内景致、院落名称来由、各种珍稀花卉品种。
她在一棵树下停了脚步,指着树枝:“那晚,雷雨交加,那只猫就被剥了皮挂在这树上……啧啧,鲜血淋漓,好残忍啊……”
顾清离的眼神黯了一黯,无论如何,猫是无辜的,她好歹也养了那么久,想起来还有几分鼻酸。
“然后呢,鲜血就和着雨水,落到泥土里,渗进去……”她又指着地面。
萧奕北一生干过的坏事也不见得少,可是鲜血淋漓的场景恐怕并没有真正面对过,听得一阵恶心,忍不住便有点想吐。
再看看怀里的狸猫,他的脸上便有点挂不住,强笑了一下:“五弟妹说起这些事……怎么毫不动容?本宫看还是去别处吧,这地方被你这么一说,有点瘆人……”
“呀,太子殿下一个大男人,莫非还会怕这些?”顾清离挑了挑眉。
萧奕北干笑一声,不知是听了她的话手抖,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一松手便让狸猫跳下他怀抱,嗖一声直蹿,闪电般失去了踪影。
这狸猫的速度果然与豹子一般迅捷,比从前那只黑猫更快,想追也是有心无力。
萧奕北撩起衣摆,边追边叫:“灵芝,灵芝!”
顾清离偏着脑袋,盯着那道洒满金钱斑纹、闪电般的身影蹿进了辛子瑶生前的雨澜轩。
果然是情景再现啊……黑玉引起萧奕彦的好奇心,追进了雨澜轩,如今是这只叫灵芝的狸猫……萧奕北真没让她失望。
她浮现一丝冷笑,看着那队便装亲卫紧随萧奕北,形成扇形包围圈,往那边包抄而去。
“太子殿下,等等我!”顾清离边跑边喘气,不时还停下扶膝歇了歇,拿帕子擦着额头的汗。
萧奕北回头看了两眼,怜香惜玉地停下来:“五弟妹,你慢慢走便可,本宫怕灵芝闯祸,先去将它寻回。
你可不知,灵芝在宫中曾活生生抓死过一名宫女。
”
顾清离一脸震惊,随即抚着胸口道:“殿下你别吓我。
不过那雨澜轩可长年无人居住,只偶尔遣人打扫一下而已,里面不会有人的。
”
第94章 寻猫
“哦?”萧奕北笑一下,“那也得先找到它再说,万一它从另一端蹿到别处去了,一样会伤人。
”
他当先往雨澜轩而去,叩着门上的铜环,里面当然无人应答。
他看了看门上落的重锁,遗憾地道:“看来果然无人,只能有劳弟妹开锁了。
”
“太子,我看灵芝好像是从那边跳墙出去了,咱们往那边去吧。
”顾清离一脸娇弱的神情,好一会才赶到,顺手指了个方向。
萧奕北看都不看,笑道:“还是先开锁让本宫看一下才安全,万一摔坏了里面的珍玩字画也是不妥。
”
顾清离朝他婉然一笑:“怎么这狸猫不大听殿下的话呢?听殿下唤了这么久都不愿出来,想是跑远了。
”
萧奕北似乎为她的笑容迷醉,有点魂不守舍:“可能……是五弟妹的话吓着了它吧。
来人,既然五弟妹没有钥匙,便劈开这锁吧。
”
他带着笑,甚至还笑得很体贴,目光脉脉地落在顾清离脸上,说出来的话却半点也不容情。
顾清离的笑容微淡了些:“这是当年辛侧妃住的别院,她人都不在了,自然要落锁,但也并非说就没有钥匙。
”
她缓步上前,打算去劈锁的侍卫只得让开,看她从袖中摸出钥匙,喀一声打开了院门。
“有劳诸位,进去看个清楚,可千万别让太子殿下的灵芝给误伤了。
”
侍卫们整齐有序地快速进入,院子里的枯叶和灰尘被众多人的脚步惊起来,扬起了飞土。
角落花圃里的一些鲜花开得都萎了,杂草倒是生了不少,和寻常无人打理的废弃院子并无两样。
顾清离歉然道:“我都说了这院子长久无人居住了……想来这打理的奴婢们也都犯懒,原本是半个月打扫一次的,看这样子,起码有月余荒着,唉……都是我管理不力。
”
萧奕北眼神里也全是疑惑,迟疑着想要踏进院子。
“太子殿下,既然都有人进去搜了,你金尊玉贵的,何必再踏足这废弃之地?辛子瑶被勒死在这院中,打扫的下人们传闻午夜还有人听见哭泣声,甚是不干净。
”
萧奕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终于退出来。
辛子瑶是他远房的表妹,他对之尚有记忆,想起这事不禁觉得晦气,犹豫着没再进去。
终于,侍卫队一个接一个的出来,回报的全是:“没有,不在。
”
萧奕北惊疑之极,拂袖便打算进去,侍卫中的一人却附耳说了几句,他的脸色沉下来,没有再说话。
那人是侍卫队长,告诉他里面每间屋的墙壁都敲过了,什么机关暗格都没查到。
也就是说,琉心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从陌王府蒸发了?
“搜,搜遍每一个角落,要把灵芝找出来!”萧奕北一直挂在唇边的笑意终于荡然无存,他冷漠决绝地下了这个命令。
顾清离的笑容也消失了,冷静地看着他。
“五弟妹,不打算带本宫继续逛一逛?”
顾清离道:“看来太子殿下有几分疲累,不如去我的小院坐一坐,品一杯茶,等候消息。
”
萧奕北略感意外,看了她一会露出笑容,点了下头。
“雨樱,给太子殿下上茶。
”
萧奕北四下环顾:“五弟妹,你这偌大的院子,只有两个丫鬟伺候着,五皇弟怎可如此对你?”
“我生性爱静,人多了反聒噪。
”
“他大概从不来看你吧,本宫今日来时,便听说他带着个什么离月姑娘出去逛街了,说近日他每天陪着离月姑娘……啧啧,他怎么忍心把你这样娇花一般的美人儿扔在府中冷落?”
“殿下又想说什么呢?”
萧奕北显然想到了她在宫中跳画舫的事,忙抬手道:“五弟妹不要多想,在宫中那件事,纯属误会,此次来,本宫也是想向你道歉的,因为当时或让你生出他念,也都是本宫行事不当引起的错觉……”
“殿下说什么呢?宫中哪件事?我怎么不记得?”顾清离微微一笑。
“……是是,确实没什么事,哈哈!五弟妹玲珑剔透,真是让人心生欢喜。
”他跟着叹了口气,“那个离月姑娘莫非是什么天仙不成,能让五皇弟为了她冷落你?”
顾清离笑而不语,只轻轻吹着茶盏里的茶。
到底是在陌王府,萧奕北虽然轻佻,但说话也点到即止,没再多调戏她。
没多久,听外头玉梨的声音响起:“王爷,离月姑娘,王妃在里头陪太子殿下说话。
”
“回来了?”萧奕北笑一下,望着门口,见萧奕修挽着离月踏进门来。
萧奕北刻意盯着他们相握的手看了一眼,不易察觉地流露一丝笑意:“五皇弟好风流啊,家里放着个貌美如花的正妃,手里还挽着个名誉京师的鬼医。
”
萧奕修看了离月一眼,沉默不语,心知离月在陌王府的消息是不可能瞒得住了,他也并不打算再瞒下去。
萧奕北起身,围着离月转了一圈,看得她下意识地往萧奕修身后瑟缩了一下,垂下眼睑,似乎很不适应的样子。
“五皇弟你的眼光越来越差了,这个鬼医看起来不怎么样嘛,哪里比得上五弟妹?莫非这红纱下有张倾城倾国的脸?”
他突然伸手晃了一下,惊得离月头一偏,以为他要来揭自己的面纱。
顾清离看得一阵好笑,心里遗憾萧奕北没真的揭下她的纱,看看那底下是张什么样的画皮。
萧奕修却倏地抬手,握住萧奕北的手腕,迅捷无伦,令人眼花。
萧奕北一惊之下倒后退了几步,才感觉到握着他的手腕依然无力,一身冷汗倒湿透了衣衫。
他定了下神笑:“五皇弟的出手还如往日一般神速,可惜啊……就算你有往日的速度,又能做什么?”
他一寸寸放下手臂,萧奕修显得虚弱无力,拦阻不住的样子。
“太子今日驾临寒舍,难道只是为了看我府上有多少美人?”
萧奕北笑:“只是来看看五皇弟你的身体而已,不过看来……”
话音未落,萧奕修已拿了块帕子剧烈咳了几声,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离月在他背上轻抚着,低语安慰。
萧奕北的目光就从萧奕修放低的手中那块帕子上掠过。
他紧攥的帕子中隐隐透着血腥的红色。
顾清离也瞧见了,不由得诧异又佩服,这瞬间也没见他做什么,帕子里掩的那口血到底是什么障眼法?反正此人无论言行都充满欺骗性,人人都会不留神掉进他的坑。
这时候东宫亲卫队长也带着那列侍卫陆续过来,看起来面色都不大好。
萧奕北走出去,听队长在耳边低语,眉心便皱成一团。
跟着最后一名侍卫怀里抱着那只叫灵芝的狸猫,低低地呜鸣着。
第95章 争执
“找回灵芝了?”顾清离远望着。
萧奕北朝她一颌首,然后礼节性地笑一下:“五皇弟,五弟妹,本宫尚有些事,便先离去了,改日再来拜访。
”
“太子慢走。
”萧奕修客套地说了句,脚下却纹丝不动,神色也很清淡。
“刚从集市回来,身倦力怠,恕不远送。
”
“我送你。
”顾清离跟着萧奕北走出去。
“甚好。
”萧奕北瞬间笑得灿烂。
“王妃!”
顾清离回首,见萧奕修眼中隐有震怒,似乎还含着警告之意,却只朝他凝眸一笑,便跟着萧奕北并肩走出去。
“王爷,王妃怎可如此?”离月见人都走了,才惊诧地发问。
萧奕修脸如清霜,甩开她的手,一语不发地走出去。
“太子慢走。
”顾清离站在王府门内,笑吟吟地甚至朝太子挥了下纤手,柔婉动人的神情,勾得萧奕北忍不住一再回头。
“送够了吧?”
顾清离回身,看见萧奕修立在身后,眼中仿佛凝了一条冰河似的,冷意飕飕地看着她,如果眼神也能杀人,她早就被三刀六洞了。
顾清离笑得如春花摇曳:“送够了呀,太子殿下已离开了。
”
“要是还没送够,要不要本王特准你,送他回到皇宫为止?”萧奕修的唇角也勾起笑纹来,比不笑更冷。
“那敢情好……”她手腕忽然一紧,被萧奕修扣住了手腕拉到他怀里,看他冷颜俯下脸来,噬人的目光近在咫尺。
“干什么?王爷扣住太子的手腕就虚弱无力,扣住我这弱女子时就恨不得用上全身力气?”顾清离手腕疼得几乎要折断,脸色自然也好不了,奋力挣扎。
“弱女子?这三个字用在你身上,真是讽刺。
”他微喘了一声,怒意似乎还在上升,“给本王回你的风灵轩去!”
“干什么?觉得我让你丢人现眼了?”
“王妃,你刚才倚门相送那神情,知道看起来像什么吗?”
“王爷,你和离月姑娘十指相扣的姿态,知道像什么吗?”顾清离毫不示弱地瞪着他。
萧奕修愣了片刻,下意识地放松了力道,顾清离趁势挣脱,看着如玉皓腕上几道正在由红变青的指痕,咝地吸了口凉气。
他显然也看见了那几道指痕,冰刀般的眼神渐渐融化开来,带了一丝心疼和不舍,下意识地又捉住她的指尖,想要轻呵一下,却被顾清离甩开了,冷笑道:“原来只许陌王放火,不许妾身点灯啊,真是领教了!”
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萧奕修迈了几步想追,却看见离月迎面而来。
“王爷。
”离月蹙眉看他,“府里出事了,随风刚才没找到您,跟我说太子此来只怕是另有目的,那列侍卫将王府差点翻了个底朝天……”
“本王知道。
”
“你知道?”离月震愕地瞪大眼。
“这事稍后再说,你先回去吧。
”
萧奕修匆匆地便向顾清离的方向跟过去。
不出所料,顾清离的房门紧闭,只有雨樱在廊下朝他一脸无可奈何。
“王妃,开门!”
里面毫无动静,他绕到上回虚掩的门前,发现窗也从内关上了。
他想了想,叩了几下窗格:“王妃是算准了本王不会踢门而入?雨樱,去唤一队侍卫来,说本王吩咐的,把王妃这间屋子拆了。
”
雨樱睁大了眼,张了张口,惊讶万分。
萧奕修脸色一沉,冷颜看她:“听不懂本王说的话?”
雨樱确信他不是在说笑,慌乱地咬着下唇应了一声,匆匆往院外去。
房门瞬间便开了,顾清离站在门口,惯常冷傲的眼眸里盛了两簇火苗,似乎要将萧奕修吞噬。
萧奕修却怡然自得地踱到她面前,一脸春风和煦的笑意,温柔又亲切:“王妃舍得开门了?”
顾清离狠狠瞪着他,她毫不怀疑拆房子这种事他真做得出来。
“雨樱,不必去了。
”萧奕修进了屋,顾清离在后面砰地把门关上。
“太子今天,是专程寻个借口过来想搜捕琉心?”
顾清离怔了一下,没想到他开口问的居然是这事。
她想了想,将太子的一言一行都述说一遍,然后看着他:“王爷认为是谁泄漏了这消息?”
“你今早提醒得很及时。
”他答非所问。
“也是因林侍郎过来,才想起的。
”
他坐进椅中,朝她招了招手。
顾清离下意识走过去,被他握住了手,见他仰视自己:“你猜,会是阿彦吗?”
“我不信。
”
“本王也不信,但一切皆有可能。
”
“辰王虽然性情率真,却并非天真,他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
“你怕是忘了,他终究是母后的亲生儿子,太子同母胞弟。
”
她沉思片刻,依然摇头:“太子做得太过醒目,带只狸猫,故意放走,并蹿进雨澜轩,与上次辰王的际遇如出一辙,莫非他是故意提醒我们,去防着辰王?这事,该是有人陷害辰王。
”
萧奕修握着她的手忽然一用力,便将她拉得跌坐在怀中,圈住了她柔软的身子。
顾清离吃惊地挣扎一下,却被他搂得更紧,靠近了她耳边,轻声道:“你就这么相信阿彦,毫不有疑?”
“放手……放……”
“你知道阿彦为何好久没来了吗?”
“我怎么会知道?”顾清离果然被他分散了注意力,停了挣扎诧异地看他。
“林致涵早上传了个消息,说阿彦以钦使身份彻查春闱舞弊案,这事牵连的官员大大小小有二三十人,你可知这背后指向的是谁?”
“科考一事向来由礼部负责,可是柳正严不是死了吗?”
“暂代的官员是侍郎嘉尚仲。
科考舞弊,上下行贿,春闱试题泄露……这事有多少关节要受牵连?如果这事查实了,不但柳家要再次遭受灭门之灾,嘉尚仲也难逃牵连之责。
他即便不是指使人,也不可能全不知情……你要知道,他正要被推上尚书之位。
”
柳氏是凌贵妃的人,嘉尚仲无疑是兰贵妃的人,若春闱一案牵出太多人来,便能一举打击这两方的力量。
得益的是谁,不问可知。
第96章 顾清潇
顾清离深吸了口凉气,始终不愿相信那个笑眼若月牙、尚有赤子之心的少年,终有一日也会陷入这阴暗险恶、不死不休的朝政之争中。
“现在本王不能轻信任何人,甚至包括阿彦。
”
“也包括离月吗?”
萧奕修听她语气中明显带着负气,敛了一下眉:“王妃就真的容不下她吗?”
“王爷喜欢她,我有什么容不容得下?难道还能阻止你不成?前有辛侧妃她们,后有嘉夫人,哪回我不够大度了?放心好了,王爷想纳她为夫人也好,封她为侧妃也好,甚至于要这正妃之位,我也拱手相让啊……”
“她已失去记忆,名分的事等她回复记忆再说。
”他明显听出她似是清淡的语气中夹着酸意,心里也有几分堵。
“但是本王从未想过要休了你,你始终都是王妃。
”
“谢了,我可真不敢当。
”顾清离忽然回过神,发现他俩坐姿暧昧,推开他起了身,“王爷快去找离月姑娘吧,她可要生气了。
”
萧奕修似乎想说什么,终究只是幽幽轻叹了一声。
顾清离背对着他,听他在身后道:“今天的事你处理得很好,但下次见了萧奕北还是该疏远些,他对你……分明有不轨之心。
”
顾清离没理他,听见开门的声音,与他的脚步远去,才忽然松懈地扑到床上,使劲捶了几下床,发泄了一通心里的郁闷。
“锦姝,过来帮我洗头。
”离月慵懒地倚在浴桶边上,微仰着脸,三千青丝如鸦羽般散落在边上,锦缎般光滑黑亮。
锦姝咬着牙,弯着腰过来帮她清洗。
近日来离月明知她不能蹲跪,连走路都不方便,却越发支使她做这做那。
锦姝额上全是汗,腰弯得酸痛难忍,两条腿都快麻了。
“站得累?蹲着或跪着不就行了?”离月微掀了眼帘,冷笑看她一眼,又懒洋洋闭上。
风澈轩里不止锦姝一个丫鬟,事实上像她这样的身份,从来只会伺候萧奕修,其余杂物都是由蕊珠、杏儿那些小丫鬟在做的,可离月偏点了她的名,她又能如何?明知她故意整自己,却不知她为何如此。
锦姝没说话,冷眼看着她面上红纱,一瓢水猝不及防浇下去,从离月的发际额心淋下去,将覆面红纱浇了个湿透。
“你……你是故意的吧?”离月惊怒交加,刚想扯下红纱,又厉声斥:“滚出去!”
“奴婢笨手拙脚地,离月姑娘千万勿怪,不如奴婢去换个人来伺候……”
“不必了,滚!”
锦姝微一冷笑,不动声色地退出去,看了看窗下站着的顾清离。
两人一齐从窗缝里看过去,离月羞怒地扯下红纱扔得远远的,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然后拿布点点擦拭。
顾清离看清她的面容,仿如被雷亟一般震住了。
她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个假离月,竟然是丞相府的三小姐,顾清潇!
原身的记忆总是模糊不清,不时能跳出些记忆碎片,虽她从未在其中细细搜寻过顾清潇的身影,但只要见着,总还是能迅速拼凑出那副脸容来的,她不可能认错!
于是想起萧奕墨成婚那晚,那声亲昵含笑的“二姐夫”,那一脸红若飞霞的羞涩……原来从那时候起,顾清潇就对萧奕修动了心。
可现在纵使知道冒充自己的是顾清潇,也于事无补。
因为无论面纱下那张脸是什么样,都证明不了她是假离月。
顾清离又盯着那张脸看了一会,水洗过的脸看上去妆容尽褪,顾清潇是两道淡淡的娥眉,和顾清离如黛的远山眉不同,难怪平日要用眉黛修饰。
可眉下那双眼,长睫灵俏,眼波含情,与顾清离十分相似,单看眉远,确实难以分清。
她默默走到僻静之处,锦姝才急切地低问:“王妃认识她吗?”
顾清离轻摇一下头,却又点一下头:“她是我三妹顾清潇。
”
见锦姝吃惊地捂住口,她又叹一声:“知道又如何,顾清潇也可能是离月,这证明不了什么。
”
“那……王妃该如何是好?”
“我自有办法,你回去吧,小心她又对付你。
”
“奴婢不怕她。
”
顾清离意外地看了锦姝一眼,却见她只微微一笑,眼中波光闪动。
她和雨樱自幼伺候萧奕修,甚至能被他从宫中带到王府来,当然不是寻常婢女可比。
药圃里,歪歪倒倒躺着几株药,被连根拔起的坑下,空无一物。
顾清离看着被人用土填起的坑,微一冷笑。
这种事竟然发生在王府之内,看来这府中又多了个不可靠的人。
“玉梨,准备一下,陪本王妃上街走走。
”
“嗯?”玉梨瞪大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个王妃自从入了王府门,除了和王爷一起的时候,从未被允许出过王府吧?甚至于成天病怏怏闭门不出,听说还曾患肺痨,现在虽不吃药,也看不出病态了,可出王府走走这种事……
“怎么?你不愿意?”
“不不,奴婢只是……王爷知道吗?”
“王爷知不知道,这事还要你来操心了?”
顾清离声调略高,玉梨立即跪下叩首,惊惶地道:“奴婢明白,奴婢知错。
”
顾清离一拂袖,理也不理她,当先走出去。
玉梨一骨碌起身,慌乱地跟在她后头。
门口没有备马车,顾清离只说随意走走,侍卫们居然也无人阻拦,就这么恭敬地目送她出去。
通衢大道顾清离也尽兴地逛过一次了,独自走着似乎也没什么兴致,只是一路走一路买,玉梨手里的包越提越多,到最后甚至狼狈不堪地将胭脂水粉衣料这些打了个包袱背在身上。
结果眼睁睁看着顾清离又进了一家成衣铺子。
春夏之交,正午时分的阳光照得玉梨眼发花,腿发软,几乎是带泪走进去的。
这家成衣铺子也卖布料,接受订做,听说里头的绣娘不但女红一流,而且手脚极其麻利,也不知道顾清离订做了什么,只见到她进了内堂,隐约听她在里面和绣娘说话,大约是要很快赶工之类的。
跟着顾清离出来,又开始继续逛街,糕点小吃、新奇玩艺……各色各样的东西又买了一堆,玉梨已经开始走不动了,脸色仿佛要虚脱一般。
第97章 霸王餐
顾清离回首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抬眼看天,然后道:“本王妃也走乏了,都正午了,在路边找家酒楼吃点东西吧。
”
玉梨如获大赦,陡然又提起几分精神来,撑着跟她进了酒楼。
好歹东西能找着地方搁下了,玉梨觉得整个人都轻了起来,有种要飘的感觉。
顾清离点了八菜一场,什么八宝鸭、醋溜鲤鱼、瑶柱酿鸡翅、龙井虾仁……红绿青白各色配得齐全,看得人口水三千尺,而玉梨只能干巴巴看着她吃。
天底下没有奴婢能和主子同桌进食的,玉梨也清楚这点,但满桌菜肴顾清离又能吃多少?只盼她赶紧吃完,自己总还能再吃点。
结果……顾清离每样吃了几小口便停箸皱眉,看起来有几分不适,找了个伙计问了下茅房位置,离席而去。
玉梨莫名其妙,心想就算是吃的东西不干净,也不至于这么快便闹肚子吧?
她干巴巴地等了又等,忽见几名酒楼伙计凶神恶煞地过来,后头跟着大掌柜,气急败坏地指着着:“就是她,她家主人吃霸王餐,借口上茅厕就跑了!”
玉梨大惊,斥道:“你们胡说些什么?可知我家王妃是什么人?”她出身相府,后来随入陌王府,虽说是奴婢,可大户人家呆久了,气势还是有几分,一句话便震慑了几名伙计。
酒楼掌柜的却不是吃素的,在京城通衢大道开张的铺子都不会是寻常人家,背后没个靠山是不可能把生意做到这么大的。
他显然没被玉梨的气势吓住,冷笑一声:“王妃?老子背后还是凌贵妃呢!告诉你,后面茅厕都去找过了,不见你家那骗吃骗喝的王妃,她既然把你抵押在此了,要么你把这顿帐结了,要么卖身抵债!”
玉梨大怒,厉声道:“谁敢碰我?我是顾丞相府中婢女,陪嫁到陌王府,我家王妃是顾丞相嫡次女,陌王府正妃!不信你上门去问问!”
掌柜的却完全不吃这套,歪了下嘴冷笑:“你现在就说你是王母娘娘身边的玉女都没用!拿不出钱来,就得拿你抵!”
几名伙计得了他命令,慢慢合围过来,脸上神情都恶狠狠地。
玉梨终于有几分惊惶起来,上下摸索着,却只在荷包里摸到点散碎零钱。
“告诉你,这顿饭点的不是山珍便是海味,一席共是六十三两银子!寻常人家买个婢女都用不着五十两,拿你抵债,老子可是亏了!”
什么样的酒席要六十三两!玉梨惊了惊,虽说这些菜肴确属上品,但也不至于这么贵吧?七八两银子一道菜?
“老子这是京城第一字号的醉仙楼!来这里吃的本来就不是菜,而是风雅!”
玉梨四下看了看酒楼的装潢格调,眼前有些发黑。
之前背着东西累得像条狗,后来看顾清离吃东西又饿得像只狼,压根儿没去注意别的。
现在一经提醒,发现这酒楼里哪怕是扇八面隔屏都是贡品级的刺绣规格,八仙桌全是上好的黄花梨木,整栋酒楼里飘着清雅的丝竹之声,正面临通衢大道,背面可观九曲河道汇入护城河,顶层楼阁甚至可以清晰看见皇城的碧瓦飞甍……
玉梨到底也是见过世面的,清楚这种酒楼便是让京城的皇族贵胄、名流高官来显挥金显摆之处,卖的确实是格调。
那么这掌柜的说他背后是凌贵妃,还真有这可能。
“可是我没有……”她的声调软了,一脸慌乱,“可我家王妃真的是陌王妃,你们派人去陌王府……”
掌柜的一声冷笑:“就算是陌王那个病秧子来了,也要先付了酒钱再说话!拿不出钱来,先给我揍!”
“不不不……”
玉梨没想到这酒楼简直跟黑店没有两样,完全罔顾天子脚下,王师之地,几名伙计按倒她便是一顿拳打脚踢,然后将她捆起来,冷冷道:“你在我这酒楼里也做不了伙计,从明儿开始,学着唱曲儿弹琵琶,做得好便留在这里伺候贵客,做得不好,嘿嘿,你也有地方去!”
不必说玉梨也清楚他说的是什么地方,她把头发都摇得散乱下来,一直哭求。
“就你这姿色,也卖不了上等货的价钱。
”酒楼掌柜留下两名伙计看守她,扬长而去。
天色将暮,玉梨心里几乎已绝望,却见到掌柜的点头哈腰,一脸谄媚地跟着顾清离后面上了酒楼。
顾清离先是一皱眉,跟着回身厉斥:“本王妃不过晚过来两个时辰,怎么,便当付不起你们这酒钱了?连我陌王府的人也敢动,你是活腻了?”
她云袖一拂,两锭元宝平平实实压进黄花梨桌面,嵌入了八分,看得掌柜的脸都白了。
“五十两一锭,这里是一百两,连酒钱加误时的钱都够了吧?”
掌柜的艰难地挤出个字:“够。
”但瞪眼瞧着那张黄花梨八仙桌,被两锭元宝嵌进去,即便挖出来也得留两个坑,眼见是毁了。
这张黄花梨桌子价格本不止百两,可顾清离露了这手,他竟再也不敢说什么。
“好了,这是本王妃欠你们的。
”顾清离一指玉梨,“但咱们陌王府的婢女被打成这样,这笔帐怎么算?”
掌柜的面色一变,看着玉梨鼻青眼肿、口角渗血的模样,咬牙说不上话来。
顾清离忽然一笑:“京城可是天子脚下,讲究的是王法,不如官府衙门走一趟,看看这酒楼究竟是谁开的,有这么大气魄,私自行刑,打的还是我陌王府的人!”
掌柜的这回再不敢说怀疑她不是陌王妃的话,仅凭她刚才那一手,他就知道眼前这女子,绝不能明着顶撞,于是干笑了几声:“这事还是下面人考虑不周,我赶来时已经是这样了……”
玉梨口中被塞了块破布,闻言瞪大眼唔唔地反抗。
“这位夫人……不,王妃,想要如何赔偿?”他一横心,一张几百两的黄花梨桌子都废了,也不在乎赔点银子了,先打发了这煞神,回头自有人找她的晦气。
哪怕她真是陌王府的,也不能在京城横着走。
顾清离却忽然清婉一笑:“算了,怎么着也是本王妃不对在先,之前因身体不适,去找人把脉看病,吃了些药,才晚回来造成这样的误会,罢了,解开她吧。
”
玉梨双手得了自由,一脸惊怒地指着掌柜:“王妃,他不但说您骗吃骗喝,还骂咱们王爷是病秧子!”
顾清离脸色一沉,冷眼看向掌柜。
“没,绝对没有此事!”掌柜的矢口否认,“姑娘,我店里伙计是开罪了你,我替他们道歉,但这红口白牙冤枉人的话可不能乱说。
”
“王妃……”
“走吧,玉梨。
”
玉梨惊怒之极,还想多说,看着顾清离走出去,也只得匆匆跟上。
她虽然挨打,毕竟是皮肉伤,到底还能走路,只是看见掌柜的将之前顾清离逛街买的大包小包交还,不由得直了眼。
第98章 处置玉梨
顾清离却一直往前走着,那些伙计毫无怜香惜玉之念,将那些包袱全交给玉梨,她吃力地负在背上,觉得全身无处不痛,腿脚都迈不开,只能勉强挪着。
好容易走了些路,玉梨眼前已经发黑,顾清离回头看她,淡淡道:“走不动了,咱们进去歇歇吧。
”
玉梨如获大赦,也没力气抬眼看是什么地方,佝着腰跟她进去,便听见耳畔阵阵娇声笑语,丝竹乐舞、琵琶笙箫,偶尔还有女子撒娇的声音传来。
她本能地觉得这不是好地方,努力想抬起脸来,便听见一声嗲到人心发颤的女声:“哟,这位夫人,咱们这可不是女客来的地方……”
顾清离放了锭银子在她手中,微微一笑:“我累了,想在这找间清静的屋子歇着,妈妈是否不收容女客?”
华服浓妆的女子呆了呆,立即堆了满脸的媚笑,连脂粉都快簌簌而落:“有有,请上房去!”
玉梨只凭着眼角的余光也分辨出来了,这绮丽繁华的楼宇,明显是个高档销金窟,京城里蓄养雅妓的教坊司之类,其实骨子里便是青楼。
但是顾清离头也不回地直往楼上去了,玉梨虽然觉得这事态越发朝诡异不解的方面发展,却不敢半分质疑,跟着她进了一间雅室,里头不如外面脂香粉浓,却显得简单雅静,用八面屏隔开了里外两间。
带她们进来的妈妈一脸媚笑地离去,顾清离则转到屏风后头,让玉梨放下东西在外头候着。
里头窸窸有声,不知在做什么,玉梨惊疑间,有人敲了几声门。
她警惕地问:“谁?”
“暖香。
”
玉梨不知道暖香是何人,却听顾清离道:“进来。
”
跟着走进个周身散发着玫瑰香露味儿的艳妆女子,一身靛蓝绣百蝶穿花的襦裙,白绫抹胸若隐若现,二指阔的翠绫将腰束得细细的,款摆起来风情妖冶,浓重的风尘味儿却盖不住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寒光。
“主人。
”那女子妖妖媚媚地进来,却在瞬间敛了那一脸风尘气,隔着围屏恭敬地跪下。
一袭绯衣自屏风后绕出来,红纱飘拂,乌发垂肩,唯有一双清寒彻骨的眼眸,在红纱外透着隐隐杀机。
“离月姑娘!”玉梨这下真是魂飞魄散,跪倒在地。
她心里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个向柳言玉辞别、决意要离开陌王府的离月,为何又回来了!
“玉梨,到如今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吗?”红纱后的声音分外熟悉。
玉梨只听了一句,脸色便惨白如纸,跌坐在双腿上。
“没错,我是离月,也是顾清离。
”顾清离换了种声音,缓缓摘下红纱。
玉梨直勾勾看着,竟不知她从小看着长大的顾家大小姐,何时能随意切换声线,轻易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顾清离微笑一下,眼神更冷:“原来,你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能盗到那身红衣去送给顾清潇,却竟不知我才是离月。
”
玉梨看着她身上的绯衣,掠过今天经过的那家成衣铺子,便明白了。
这身衣料,原来是在那家铺子订做的。
那么之前在酒楼吃霸王餐什么,分明就是她故意要给自己颜色看,但是现在……
她骇然四顾,这里可是家青楼,再雅也是女子卖身的地方!她立即惊恐地想到了什么:“王妃,奴婢不敢了,奴婢知罪了……”她拼命叩首,哆嗦着求告。
顾清离没理她,漠然地看着暖香:“这个女人交给你了,好好调教,你应该会明白的。
”
暖香看了玉梨一眼,微微一笑:“是,主人。
”
玉梨惊惧之下,不知哪来的力气,跳起来拔腿便想跑。
但随即肩上一紧,暖香动作比她更利落,搭肩,反手擒拿,跟着喀一声卸脱关节,再一脚踢在她后腿弯。
玉梨扑通跪下,痛得涕泪交流,怎么也没想到在这种青楼烟花之地,居然还有高手。
她满面泪痕,恐惧地盯着暖香:“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暖香笑得狡猾如狐:“我是什么人,你很快就见识到了。
”宣花楼表面上是外面那个妈妈做老板,实际的幕后当家是她,这点她隐藏极深,并没有多少人知道。
顾清离笑笑,指着逛街买的一大堆:“这些都赏给你了。
”她只从中捡了一只小包出来。
暖香很意外地翻看一下,胭脂水粉、华服锦衣、上等布料……
“多谢主人。
”
“说起来你为我做事,倒是从未拿过薪酬,这点我会考虑的。
”顾清离忽然对暖香低语一句,“帮我好好留意一个人,布下眼线,了解他的一举一动。
”
“谁?”
“辰王,萧奕彦。
”顾清离下意识地拒绝相信萧奕彦是出卖萧奕修的那个人,琉心的下落很可能另有人泄露消息,陌王府中究竟有多少他人的眼线,她想要一一找出来,铲除干净。
“王妃……王妃!不要把奴婢留在这里!”
顾清离漠然离去的时候,听见玉梨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她不是没给过机会,既然那丫头自己不知进退,就不能怪她了。
丞相嫡女三小姐,确实比她这个生母早亡、不受待见的二小姐要值得巴结,不是吗?顾清离唇边泛起一丝清冷鄙夷的笑。
不过在她看来,顾朝然又算什么?当初她可连陌王也没放在眼里!玉梨一个丫鬟,微若蝼蚁,还敢欺到她头上来?连顾清潇早晚都是她的盘中菜!
意外的是,顾清离回到王府,第一眼见到的竟然是萧奕修,他静坐在她的寝室内,冷眼看着她。
天色已晚,廊下的灯笼飘摇着,屋内的只有一角的宫灯燃着,光线有几分幽淡,照得他脸上阴晴不明。
“这么晚了,王爷不安睡,在我这里等什么?”顾清离随意放下手里的东西,掠了下鬓发。
她的动作随意而漫不经心,看在萧奕修眼里,这份撩人的娇媚却又夹着对他的冷淡和忽视。
“过来。
”
顾清离莫名其妙,刚走到他身边,忽然想起他惯有的动作,下意识地就一个旋身闪避,果然意料之中地避开他的手,跟着两人一坐一站,居然顺手拆起招来。
她从未和他真的动过手,在他不能运气动用内力之前,只偶尔见识过他的速度,并不知道他的身手有多惊人,此时真交上手了,才感觉他身周的气流如惊涛骇浪,卷起她的衣裙,她整个人都如同在大海中的一叶小舟,只能随之跌宕起伏。
顾清离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虚晃了一招,两个后空翻勉强地远离了他,刚定神站稳,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感觉身后如影随形地多了个人。
她惊觉地反手一招,手腕却被扣住,跟着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他横抱起来,往床边上走去。
她惊怒又沮丧,前世她无论如何也是个金牌杀手,然而到了古代才发觉,古武与她想像中截然不同。
她纯粹是招式凌厉,花样繁多,对付一般高手也足以应付了,可对付萧奕修这种恐怖的内力,她的招数再利落也及不上他的霸道内力。
第99章 礼物
“王妃果然不是随便练练的架式。
”他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将她两手反绞了压在她背后,自己则直接伏到她身上。
他这是想压死她的节奏?顾清离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随着他如山般倾倒的压迫,更让她无法忍受的是他身上散发的男子气息,和他缭绕在自己耳边的温热呵气。
她甚至觉得他吐息之间是带着一缕淡雅清香的,温暖宜人,不知从何而来。
“你……不是打算把我压断气吧?”她直视着他。
“王妃今天去哪了?”
她转了转眼珠,冷笑:“还有能瞒过你的?”当然,她相信在宣花楼是安全的,那是暖香的地盘。
他泠泠轻语:“王妃把通衢大道逛了个遍,还买了一堆的东西……然后全扔在宣花楼了,那是个什么好地方,竟值得王妃在那里久久徘徊不去?”
“那是个什么好地方,王爷不知道吗?”她转瞬便明白了他在介意些什么,又好气又好笑。
他在生什么气,难道她还会去宣花楼那种地方做什么?
“那可是京城最大的销金窟之一,皇族贵胄的男子最爱去的地方。
”她妙目流盼,隐含笑意,“王爷难道也是座上常客?”
萧奕修的脸瞬间冰霜万里,咬牙盯着她:“本王是座上客,你倒挺开心?”
她笑意盈盈。
他忽然意识到被她带偏,冷哼一声:“你一个女子去那里,难道还有正事?”
“嗯。
”顾清离的笑容渐渐收敛,“王爷事事都能洞察,便该知道我将玉梨扔在那里了。
”
“为什么?”
“没什么,逛街买多东西,没钱付帐,把她卖了换点钱花。
”她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说笑。
“她到底做了什么?”
“王爷想知道,自己去宣花楼问她呀。
”顾清离挑了挑眉。
他会去吗?去听一个关于假离月的真相?但她知道,他是不可能踏足宣花楼那种地方的。
他却从她身上欠起身来,语调轻缓了许多,显然信了她的话:“你既打发了她,总有你的理由。
她是你从顾府带来的人,如何处置,本王不好干涉。
”
顾清离很意外,他第一次对她摆出如此信任的姿态来,莫非今日太阳竟从西边出的?
“只是你逛了一整天,居然什么也没给本王买?”
她一僵,他希望她买点什么?她咬着下唇瞪着他,有些不甘心地起身,去桌上摊开了带回来的小包。
里头有件男子的贡缎长衫,月白色的,襟口袖口刺绣精美,衣摆下还绣着水青波纹。
“这真是给本王买的?”他只随口一说,没想到还真有。
“还有这个。
”她把衣下的一个黄油纸包塞进他手里。
萧奕修好奇地摊开,脸色有点一言难尽:“这……”
顾清离懒懒地回头一看,眼神也有点发直,干笑一下:“没留神,压坏了……”
一包栗子酥被压成了碎块,散落在纸包中,看样子是不能吃了。
她想夺过来扔了,他却一缩手,拈了一小块放入口中,慢慢品着,看神情似是滋味无穷,甚至还有几分心满意足地微眯了凤目,眼尾挑出一丝笑意来。
“都这样了还吃?”
“是不太好吃,不过是王妃买的,还是有点甜。
”他边吃边看她一眼,“好像这是王妃第一次买东西给本王。
”
听他这样若有所憾的口吻,她忽然就心里柔柔一荡,笑了一下:“等有空我做给你吃,我的手艺可不是盖的。
”
“王妃……还会下厨?”
本王妃会的多呢,你能知道多少?她朝他瞪了一眼,然后抖开衣衫,尽量用不经意地口吻道:“过来试试。
”
他习惯了她这样别扭而疏离的口吻,脱了外衣,就着她手中展开的衣衫穿进去。
“还挺合身的,王妃倒是很清楚本王的尺寸?”
顾清离忽然觉得他这句话听来语带双关,不由又朝他多看一眼,居然多心地想到了一些不好的地方去……他眼中大有深意,似乎正是她想的意思。
她的脸陡然就红了,恼怒地将他前襟一合,不再替他扣下去:“自己穿去。
”
他却无声一笑,心里荡漾着难言的情愫,伸臂便将她揽在怀里,俯下脸,吻上她柔软的双唇。
“王爷,您在里面吗?”院门外,传来离月柔柔弱弱的声音。
雨樱急切低微的声音夹在其间,似乎是在跟在解释。
屋里相拥的两人对视一眼,脸色都有微妙的变化。
院外的人则清晰看到映在昏黄窗纸上的两道如融为一体的身影缓慢分开。
雨樱面色略显尴尬,不时抬眼偷瞧,可惜离月除了一双眼露在红纱外,任何表情都无法得知。
那双能盛得下星河的醉人眼眸,此刻盛满的却是噬心的嫉妒和怨毒。
雨樱甚至看见了里面闪动的波光。
“你的离月姑娘找来了。
”顾清离的声音不无揶揄,脸色也瞬间降到冰点。
“去开门。
”萧奕修匆匆扣着衣扣,他尚穿着顾清离刚买回的长衫,连前襟都是松散的。
春夏之季天热,里面只剩一件单薄中衣,这衣衫不整的模样太过暧昧。
“要去自己去,找你的,又不是找我。
”顾清离衣袖一拂,心里更不痛快了。
一个小三如此明目张胆找到正室门前来,这是示威还是什么?她当然不会去开门。
萧奕修有几分无奈,穿好衣衫,整理停顿才去开了门。
离月站在门外,眼神忽然一滞,盯着他的脸。
萧奕修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不知道自己有何异样。
离月却轻咬着下唇,眼睑微垂下来,但很快又抬起,换了满眼的笑意:“王爷,离月想起一些旧事,王爷若有空,不如陪我去小药圃坐一坐。
”
萧奕修点了下头,回头看顾清离,她背朝他坐在床沿,双肩似乎还微耸了一下。
他心里陡然一抽,几乎就想留下,臂弯里却多了一只柔软的手,挽着他轻声道:“走吧。
”
直到他们离去,顾清离才缓缓回过身,满眼都是忍不住的笑意,带着报复性的诡谲和狡黠。
她今天买了那么多胭脂水粉,在宣花楼特意让杜莺给自己施了点薄妆才回来。
萧奕修吻过她的唇,不可避免地沾上了口脂,还散发着淡淡的桂花甜香味,她不看也能想像得到红纱底下顾清潇近乎扭曲的面容。
第100章 设计(一)
她悠然地伸指掠过自己唇边,低头看沾在指尖的一点胭红口脂,忍不住又是得意地一笑。
外边已走远的离月却走上了往风澈轩的小径。
萧奕修刚敛眉想要说什么,便见她停下脚步,回身拿了一块手绢,细细地擦着他的唇边,眼神里尽是幽怨之色:“王爷,我忽然又忘了很多事。
”
萧奕修心念一转,已经明白了什么,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耳垂被染上一层晕红。
“离月,对不起。
”
“我最不该忘的,就是你到底还有个正妃。
”离月垂着长长的睫毛,声音带着哽咽。
闪了两下,睫毛上便多了几点晶莹水光。
萧奕修几乎要冲口给她一句承诺,但顾清离的身影在心底一转,他矛盾又烦恼地深吸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她拉进怀中,轻拍后背:“你给我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
”
月色下,两道相拥的身影缓步进了风澈轩,停在了门口。
随风远望着,翻了个白眼,低声叽咕几句,退得远远地。
结果不小心撞上了后面的锦姝,吓了他一跳:“你幽灵似地站在这黑暗里做什么?”
锦姝轻咬下唇,半天才低声道:“我觉得这个离月是假的!”
随风吃了一惊,一把捂住她的口:“别胡说,你不要命了?”
锦姝愤怒地在他手上咬了一口,才掰开他的手。
随风咝咝地呼痛,却不敢发出声来,一脸隐忍,怒瞪着她。
“我早晚证明给你看。
”
随风见萧奕修环着离月进了屋,又翻个白眼低语:“算了吧你,我看她都快把王爷的魂给勾跑了。
你说吧,从前那离月姑娘只是看人冷冷的,怎么这个离月姑娘看我们依然是冷冷的,看王爷的眼神,却时时像要燃烧起来呢?”
“这个离月看人的眼神不是冷,是傲慢。
”锦姝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没悟性。
”
随风恍然大悟,终于找到了不喜欢离月的理由:“对对,自打她被找回来,就变得……特别傲慢,眼里除了王爷没有任何人。
”
锦姝懒得再搭理他,猫着腰轻手轻脚就要往萧奕修窗下去。
随风一把抓住她,悄声耳语:“你要干什么?”
“不能让她把王爷拐上床,那就没挽回的余地了!”
“那关你啥事啊?”随风一脸惊诧。
锦姝脸色一沉,瞪着他:“我不能让她这么明着欺负王妃!”
随风的眼立时瞪圆了,难道今日太阳不是打从东边出来的?这丫头什么时候对王妃忠心上了?
屋内萧奕修与离月正灯下对酌,低声絮语。
离月看来不胜酒力,几杯下去,扶桌起身时摇摇欲坠,萧奕修只得去扶她。
“我……我还没醉,还能喝。
”她微仰脸,朝萧奕修嫣然一笑,举起手中杯一晃,转眼又干尽一杯。
萧奕修看见她一掀红纱间,露出一角雪白粉嫩的肌肤和殷红欲滴的唇,心里恍然也有几分醉意。
“王爷……”她自行再斟一杯,却被萧奕修挡住。
“离月,你醉了,不能再喝了。
”
“这杯是给王爷的。
”她眼里尽是娇媚之意,拈着酒杯轻晃。
萧奕修无奈,正要接过,却见她又是一仰面倒进口中。
他敛起眉来,打算将她半搂半扶着离开桌边。
离月突兀地伸了双臂,勾起他的脖子,将脸贴上去,唇对唇,一口酒带着香气就要渡入他口中。
萧奕修周身都在发烫,明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却不知怎么还是抿紧了唇推开她:“离月,你真的醉了,本王扶你回房。
”
他的脸色清冷下来,也明显不像刚才那样柔情缱绻地凝视她。
离月一口酒半含口中,将咽未咽,被他这么一推拒,登时呛着了,还有一半都喷涌在两人衣上,她委屈地呛咳着,眼中泪花乱转:“王爷,你找到我时,说我对你如何重要,可如今你不但和王妃在我面前亲热,还对我如此冷淡……”
“离月!”
“莫非我永远找不回记忆……你就永远……永远不碰我?”她撒着娇,伸手去解面纱,“你不想看看我长什么样吗?”
“你失去了记忆,这并非你的本心。
假若你有一日回想起从前来,觉得后悔,那便是本王的错了。
本王是想看你的模样,可那得你清醒和自愿的时候,如今你记忆不在,岂不是趁人之危。
”
离月含怨看着他,脚步踉跄地由他扶着往门外去,整个身子的重量却都挂在他身上,双臂软软地搂着他,贴在他怀里几乎密不可分。
萧奕修被她阵阵酒香和体香撩得周身发热,却又无法推开,只能尽力维持肃容,将唇抿成一线。
出了门,锦姝迎上来:“哎呀,离月姑娘似乎喝多了,奴婢替王爷送她回去吧。
”
萧奕修略一犹豫,却还是放了手。
再这么贴身近距离地搂着她,他担心自己终会失态。
毕竟他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而怀里这个却是他魂牵梦萦的女子,由着她半醉呓语,手在自己胸前游移,确实有点受不了。
“王……”没等离月回首,他已迅速撤了手,退回自己屋内。
锦姝将离月架在肩上,往月涟轩去了。
离月心里恚怒,她自然并未真醉,只是佯醉撒娇而已,没想到动摇不了萧奕修的意志,却被锦姝这丫头截了道。
死丫头!她咬牙在心里暗骂着,却不动声色,硬生生将全身都压到锦姝肩头。
她知锦姝的膝尚未好得齐全,这一压下去,锦姝登时冒了满额的汗。
锦姝死咬下唇,看着随风朝她做鬼脸,又满眼同情,却不能叫他来帮忙,只能苦撑着往院落外去。
离了风澈轩没多久,离月扶在锦姝肩下的纤长手指,便使力拧着她臂上软肉,狠狠掐着,眼风带着怨毒看她。
锦姝哎哟一声呼痛,眼里的泪都要出来了,她蓦然转眼怒瞪离月。
离月的眼里却带着蛇信子般丝丝毒意的笑。
“洛姑娘!”锦姝没有再与她怒对,倒是目光转向了另一处。
离月一愣,看见洛云在夜色里款款地走来,一身藕色浅衫,颈中璎珞项圈熠熠生辉,一脸温柔恬美。
“离月姑娘久不归月涟轩,眼见着院门都要落锁了,我便出来寻找。
哎哟锦姝,离月姑娘这是怎么了?”
第101章 设计(二)
洛云到底是王府中的客人,离月对着她时稍稍收敛几分,垂下脸不答话。
锦姝答:“离月姑娘多饮了几杯,洛姑娘能帮个忙吗?”眼神偷偷一掠。
洛云心领神会地过来,与锦姝一左一右架着离月,笑盈盈道:“我来帮你。
”
离月有些反感,但碍于自己正装醉,也不能反驳,由得她们架着自己往前走。
王府内大道成井字形,前方与月涟轩交汇处有小片花园和一处人工池塘,叫鹤影塘,如今夜间已偶尔能听到蛙声虫鸣,塘中荷叶田田,菡萏亭亭,清香逸满亭台园林之间。
“离月姑娘,这池塘名为鹤影,你说里面有鹤吗?”
离月眼都不抬,懒于搭理她。
鹤影大概是取于“适有孤鹤,横江东来”,难道这么小的池塘还真养鹤?
离月正讥笑洛云的无知,却听锦姝道:“从前这池里还真有一对鹤,后来其中一只死了,另一只孤立地日夜立于假山上而亡。
到现在府上还有人传闻夜半能听到鹤唳、见到鹤影呢。
”
洛云打了个寒战:“大晚上的别讲这么恐怖的事。
”
“哎呀,洛姑娘你看,那假山玲珑石上,像不像站了一只鹤?”
离月周身一冷,蓦然抬眼,发觉自己竟然已站在鹤影塘边上。
洛云踮脚探首去看,脚下忽然一滑,似乎失足,将离月带得往前跌去。
塘边湿气重,青苔长满石阶,离月本就站不稳,还一脚踩到长满青苔的石上,完全失去重心,啊一声惊叫惨呼。
这时候锦姝早放脱她的手,机灵地闪到一边,洛云则跟她一起下坠,同时甩手摆脱了她。
离月以为洛云也失去重心,手在半空捞了几下,扑通掉进池塘,根本没有看见洛云挥手一根软缎带子缠住池塘边的柳树,一拽借力,跃上树梢。
“哎哟,离月姑娘,洛姑娘,你们怎么了?”岸上只听见锦姝惊惶地叫,似乎还隐约朝她伸手,只是天色太过黑暗,她又一片凌乱,根本来不及看清。
洛云纵下树来,远远冷笑,锦姝装模作样叫:“离月姑娘,我去叫人来救你!”随即退到洛云身边,两人相视一笑,扬长而去。
“淹死了怎么办?”洛云回头看一眼。
“淹不死,鹤影塘边深二尺有余,她那是怕得不晓得如何是好,乱扑腾,其实只要站直了往边上摸索着走几步就到岸了。
”锦姝撇嘴。
“最多夜寒水冷,受点风寒罢了。
”
“她不是鬼医么?就算病了也能医好自己的,哈哈!”洛云得意地回月涟轩去了。
锦姝则回了风澈轩,拉了随风便跑。
随风莫名其妙:“喂喂,死丫头,你干什么?”
“救人去,离月姑娘掉进水里了!”
“……你弄的?”随风果然不愧是跟随萧奕修日久,念头一转便觉得不对。
“她喝醉了,自己失足掉进去的。
”
“鬼才信!”
一路奔到池塘边,离月果然已自行爬上来,趴伏在满是青苔的石上又呕吐又呛咳,早忘了装醉的事。
“离月姑娘,这是怎么了?”随风多少有点真慌张,锦姝的慌张就纯粹是装腔作势了,反正夜黑月暗,谁也看不见她眼中的窃喜。
这时候随风也顾不得男女有别,把湿淋淋冻个半死的离月背上身,送去了月涟轩。
锦妹在里头为她擦身更了衣,帮她裹了被子。
离月一复了些精神,即刻回想起之前的事有几分蹊跷来,正怒瞪着锦妹想要说话。
锦姝却灵巧之极,立即神色惺惺道:“洛姑娘也不会水性,当时落进水里也是自己爬上来的,奴婢得去看看她怎么了,总不能厚此薄彼。
”说完不给离月开口的机会,便匆匆退出去。
虽是春末,但水中寒意也足够把人冻得风寒入体了,假离月顾清潇本是相府千金,自幼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种苦?接连十几个喷嚏一打,涕泪交流,全身发冷,肌肤冰凉,哆嗦着蜷在被中发起热来。
然而这月涟轩中就只有个与她泛泛之交的柳言玉,和一个日常和她不对眼的洛云,其余家仆奴婢都只有白日才在这里打扫伺候,她叫天不灵,叫地不应,整晚上就在反复寒战、烧热、头痛之中昏沉到了天亮。
直到近正午时分,萧奕修与顾清离才相偕来到月涟轩。
萧奕修原本不知发生了何事,清早先去了顾清离那里,直到回风澈轩见了锦姝才听说离月落水,话都没来得及问,便匆匆赶来。
顾清离有几分了然,却并不多话,只深深看了锦姝一眼,见她眼里有闪动的笑意,更心如明镜。
萧奕修原本也没当是多大的事,直到见了离月,才吃了一惊。
不过一夜而已,好端端一个鬼医,怎么就病得整张脸都发了青,双眸黯淡无神,连睁眼都没了力气。
“锦姝,你昨夜是怎照料么离月的?”萧奕修先厉喝一声,随即一挥手,“王妃,去把洛云请过来。
”
锦姝挣扎着就扑通跪下,膝盖未好的伤疼得她额上冷汗交加,一边含泪一边将昨夜的细节又复述一遍。
顾清离到了洛云门前,轻叩几下,唤了声洛姑娘,门便开了。
洛云探出头来,见外头无人,拉了她进门,诡异一笑:“离月受了风寒,王爷让你来请我去诊治?”
顾清离知道这丫头素来鬼心眼不少,闻言哼一声:“你倒是料事如神女诸葛啊。
”
洛云笑得眉眼弯弯,清甜笑靥上却有双漾着诡谲之意的妙目。
顾清离打量她一下:“莫非昨夜的事……是你设计的?”
洛云笑意微淡,神情倒是恭敬了:“王妃莫多疑心,昨夜不过是个意外。
倒是那离月,自打此番回王府,变本加厉,与王爷出双入对,秉烛夜谈,想来王妃才是最看不过眼的人。
”
随即她的神色转柔,又笑得甜蜜天真,一脸温柔少女态:“王妃,云儿有时都替您抱屈呢,您出身尊贵,气韵高雅,怎么王爷就偏偏对那个狐媚的离月上心呢?”
这个洛云,太居心叵测了,听她话音便知道下面要说什么。
虽说顾清潇不安好心,但顾清离也不屑与她为伍,冷眼瞥她一下,心里头冷笑,若这个离月不是假的,那洛云要对付的不就是自己?
第102章 设计(三)
“王妃,您想想,王爷现在只是对着失忆的离月便已如此上心,若她恢复了记忆,王爷还不知要怎样宠她?若真是让她入了门,王妃您就真的……眼看她这样一步步抢走王爷?”
顾清离不动声色地扫她一眼,状若沉思,过了片刻淡淡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可这些不是都还没发生吗?或许只是杞人忧天。
你看王爷娶过辛侧妃、月夫人她们,后来又迎了嘉夫人进门,到头来又如何?”
“那怎能一样?王爷娶的那些夫人,都不是他想要的,可离月却不一样,她不止令他动心,还救过他的命!王妃,防患未然,总是好的!”
顾清离轻悠悠叹口气:“王爷要喜欢什么人,哪由得我呢?”她一脸失意地往外走,却似自语地道:“只是这离月姑娘,自打回了王府,便似失去了记忆,洛姑娘,你说她会不会连医术都给忘了呢?”
洛云一怔,惊疑地盯着她的背影,小心翼翼地问:“王妃是如何想到这个的?”
“喔,你说她昨夜落水受寒,若是医术尚在,哪里会不记得给自己开个方子呢?王府可有现成的药圃和药材,找几样祛风寒的总不难吧?何至于弄到今日这般……唉!”
洛云忽然心领神会,点了点头:“医者不自医,我昨夜落水,也是染了一身风寒,不提也罢,唉!”
“既然洛姑娘也染了风寒,我还是让柳公子去给离月看看吧。
”
柳言玉进屋时,萧奕修怔了一下,接着见顾清离进来,微一皱眉:“王妃去了那么久,怎么让言玉过来了?”
“洛姑娘昨夜也落水了,正与离月姑娘一般发寒呢,没奈何只能请了柳公子。
这时候也不能顾男女之别了。
”
“嗯。
”萧奕修本在低语安慰离月,这时也从床边让开,让柳言玉诊脉。
顾清离一转眼,才发现锦姝还在那里苦苦撑着下跪,满额的冷汗,膝上原结了痂没多久的地方,怕是又跪出血了,渗到单薄的裙衫外。
“锦姝起来。
”她拉了锦姝坐下,对萧奕修轻斥:“王爷,锦姝犯了什么错,你这样惩罚她?”
萧奕修的目光只盯着离月,丝毫没听清顾清离说什么,随意挥了挥手:“她害离月失足落水,罚她跪会算什么?”
“王爷不知道锦姝膝上有伤吗?她之前跪在碎琉璃盏上,碎片好久没取出,膝上都红肿破溃了。
这两日不过勉强能走,王爷便让她扶酒醉的离月回院子,有没有想过她自己都举步艰难!”
萧奕修这才回过眼去,见锦姝的裙衫撩起,裤管卷到了膝上,双膝上的新痂脱落流血,将裤子和裙衫上都染得通红,脸上神情委屈,眼中都是泪。
“锦姝……你怎么从来没说过?”
锦姝轻声道:“都是奴婢的错,之前是奴婢摔了琉璃盏,才弄脏了离月姑娘的衣衫;后来是奴婢没扶好离月姑娘……她与洛姑娘两人一同往下滑,奴婢实在……实在拽不住……才赶回去叫了随风帮忙。
”
“王爷,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洛云也扶着离月,两人的体重下坠,让锦姝如何拉得住?她膝上的伤还如此严重,即便下水,别说救人,自保都不行。
怪只怪你自己把离月姑娘灌得那般醉,还不送她回房。
”
“……”萧奕修竟然无言以对。
“夜寥人寂,王爷留离月姑娘到那么晚,孤男寡女对酌,还让她醉得连路都走不了,这事传出去成何体统?”顾清离一串咄咄逼人,连萧奕修都觉得自己脑门上被烙了个“色”字,十分挂不住。
“锦姝,咱们走,去看看洛云。
同是府上客人,同为王爷诊病,洛姑娘怎么说也比离月姑娘操心更久,咱们只顾着这边,居然没一个人去理洛姑娘,让别人知道了笑话我陌王府失礼。
”
顾清离奚落得萧奕修火气全消,出了门,一阵解气,挥袖便走。
锦姝跟在后头小声道:“王妃,咱们不是去看洛姑娘?”
“洛姑娘真落水了吗?”
一句反诘,锦姝便知道顾清离什么都明白了,抿唇微笑一下。
“你这丫头,也真大胆,不过一个婢女,就敢使招设计王府贵客。
”
锦姝轻声道:“王妃跟奴婢一样,怀疑这个离月来路不正吧?”
“本王妃从来没有说过。
”顾清离加快步伐,没再理她,心想这陌王府里区区一个丫鬟已如此了得,锦姝如此,雨樱难道不也是个深藏不露的?
柳言玉边诊脉边询问离月,她在帐内低声作答,听起来声音柔弱无力,不时轻咳几声,声音都沙哑了,似乎病得十分严重。
“到底怎么样?”记得带她回来时,是跌入护城河的,那时候也没怎样,怎么这回掉进鹤影塘便这么严重了?
柳言玉答:“本来并非十分严重的风寒,只是昨晚一夜未处理,便拖得严重了些,吃些药便可。
”
萧奕修点了点头:“离月,你自己便是鬼医,怎么也不找点药吃一下?”
柳言玉温润一笑:“或许是医者不自医吧。
”这解释虽牵强些,但他并不想多议他人是非。
看起来,离月似乎是有意让自己病得如此严重的。
他写完方子,唤了名丫鬟去取药、煎药。
月涟轩也是有个药房的,都是早前专为研究萧奕修的病情所设,药材不多,但应付个风寒绰绰有余。
“谨如,你在做什么呢?”小丫鬟正在药柜子里那取药称量,这些事她往日做得也很熟练,常帮柳言玉做的。
洛云笑吟吟站在门口,看着她忙碌。
“啊,洛姑娘,奴婢在替柳公子取药,说是离月姑娘染了风寒,煎点药给她。
”
“多煎点,我也染了风寒,也要一碗。
”
“好的。
”
洛云看着谨如忙碌,甚至跟在她后头进了膳房,看她升了小炉子把泡好的药放上去煎,才慢悠悠道:“谨如啊,我咳得厉害,又怕苦,你再去拿点甘草。
”
“这里头有。
”
“量不够,多加点,药就不那么清苦了。
”
谨如忙应声出去。
洛云看着砂煲,口角弯起,笑得七分得意、三分怨意。
药煎好后,谨如很规矩的端了两碗,先送给洛云一碗。
洛云刚将药倒入花泥之中,冷冷一笑,便听见叩门之声。
门是半敞的,叩门不过是礼节而已,洛云一惊抬脸,将药碗放下,萧奕修也进来了。
他看一眼碗中沉渣,又打量洛云一下:“云儿的气色尚好,看来风寒并不严重。
”
“我昨夜自己爬上岸,十分狼狈,匆匆便回来喝了碗姜汤,也许是身子没离月姑娘娇气吧,只是略有风寒。
我听谨如说过之后,还没空过去看呢。
”
“没事。
离月说后来不见了你,也不知你如何了,怎么你们不是同时上岸的?”
“落水后大约是往不同的方向去的,那时候狼狈又惊恐,我自己也不行了,也没留意她如何。
倒是见了锦姝,让锦姝快去叫人。
我不懂水性,当时又冷得厉害,锦姝让我先回来了。
”
萧奕修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让她好好休息。
临去时,眼角余光向盆内那株茂盛的仙客来扫了一眼。
第103章 设计(四)
离月吃了几天药,烧是退了又升,病情反复,连嘴角都燎起一串水泡来。
在诉说病情的时候,萧奕修微皱。
柳言玉把脉时,微蹙了眉,似乎有什么想不通的事。
“怎么?”
“没什么,吃了这几日药,应当是好转了,怎么倒似是病得严重了?”
萧奕修便转向离月:“这几日的方子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是不是不合你的体质?”
离月一怔:“怎么会,柳公子的医术自然是神妙的,区区风寒,或许是我落入护城河后尚未全好,身体太弱了吧。
”
她又咳了几声,模样十分虚弱。
柳言玉没说话,起身出去。
他先进了药房,然后唤了谨如过来,边拉开各个抽屉看了一下剩余药材,边问着话。
谨如有些不解,但有问必答,这些日子离月的药方都是她经手的,不过区区一个风寒的方子,能有什么意外?
她在月涟轩照顾柳言玉师兄妹这么久,其实做得最多的是帮他们打下手,整理和炮制药材。
柳言玉偶尔会指点她,她很聪明,没多久也懂了几分医理,这风寒的方子是不可能弄错的。
柳言玉听完,便直接去了洛云屋中,并关上了房门。
“师兄?”
“你跟我说实话,你在离月姑娘药中加了什么?”
洛云先是瞪大眼,随后笑眼一弯:“师兄你这话问得让人不明白呀,我这些日子也病着,和她吃着一样的药……”
“云儿!别人不懂你,我还不知道吗?从离月入王府,你就不喜欢她了,我清楚你的想法,可是你再不喜欢也不能做这种事!”
“师兄凭什么认为她的风寒好不了便是我在害她?”洛云腾地起身,娇丽的容颜一沉,有几分冷冽的气势。
“那你解释一下,为何我开的方子,她连服了好几日居然好不了?”
“那得问师兄了,区区一个风寒都治不好,莫非是对着美人,心有旁鹜,才乱了心?”
“云儿!”柳言玉向来是极温雅的人,说不出什么重话来,听她如此刻薄相讽,也只是深吸了口气,然后缓缓道:“离月说她口角都燎出泡来,我诊她的脉分明是风寒未除,燥热伤津,你在她的药中加了大补之物,是不是?刚我去看了一下,药橱里野参和黄芪的量少了。
王府这个小药房的药专为王爷备用,不是药铺子,每种只有那么几两而已,只少一点也是看得出的。
”
洛云说不出话了,只抿着嘴坐在那里不作声。
“你明知风寒不可再进大燥大补之物,你还刻章在她药中加了这些,可知她再服下去是会出事的?”
“师兄!那些不过是我拿来想要进补之用……”
“云儿,你可以在我面前随意编造,但你得让王爷也信你的话才有用。
”柳言玉神情难得的冷淡,起身出去,不再理她。
洛云气得跺脚。
那边萧奕修正在药房里,谨如跪下回话,小脸都有些白了。
今天是她第二次被查询药方之事了,怎么都觉得有些不对了。
“言玉进来做什么了?”萧奕修是看见他进来的,谨如当时只是在旁看着而已。
谨如答了话,忐忑不安地看着他。
萧奕修走过去,将柳言玉看过的几个格子都翻了一遍,沉默不语。
恰巧此时柳言玉进来,见此情此景,愣了一下,多少猜测到几分,沉默不语。
“言玉,这几日离月姑娘的药劳烦你上心,亲自照看着点。
”
“是,王爷。
都怪在下医术不精,才让离月姑娘迁延不愈……”
萧奕修与柳言玉错身而过,轻拍了几下他的肩。
柳言玉半晌才轻叹口气,见谨如颤颤起了身,轻问:“王爷问你什么了?”
“奴婢不懂……但是奴婢觉得,和柳公子问的是一回事。
”谨如这小丫头很懂分寸,说话含蓄又委婉,但已说明了一切。
柳言玉道:“这事不怪你,不必害怕。
不过以后不要让洛姑娘靠近你煎的药了。
”
“嗯。
”谨如扁了扁嘴,委屈得想哭似的。
柳言玉便掏出块帕子递给她,神情温柔和煦,她的眼泪反而刷地下来了。
“云儿。
”萧奕修叩了门进来。
洛云却不似往常那般欢喜,只勉强朝他扯出一朵笑容来,眼睛是红肿的,仿佛刚哭过。
“怎么了?一脸委屈的。
”
“没……王爷今儿怎么有空过来?”洛云确实觉得委屈,同样是风寒,他天天去离月那边,同在月涟轩,他只过来了一次而已,很敷衍地说了两句便走了。
“风寒好了?”
“嗯,云儿是江湖漂泊惯了的,没有离月姑娘那般娇贵,自然早好了。
”她闷闷地答。
“云儿身体确实比离月要好很多,感染了风寒,药也不用吃便痊愈了。
”
洛云一愣,觉得他话中有话,下意识道:“也吃了几剂的……谨如每回给离月煎药,都会给我端一碗。
”
“哦?”萧奕修走到仙客来旁边,漫不经心地拈起几片泛黄的叶片,似乎看了良久,才道:“神医谷的人果然妙手回春,这药都给花吃了,还能在人身上起效。
”
洛云面色大变,语声微颤:“王爷在说什么?”
“云儿,你是客人,而你爹和言玉,对本王都有恩情。
为着这份情,本王对你再三宽宥,并不意味着对你所做所为毫无所知。
”
他缓缓转过身,盯着她:“从你第一次下药、伤了黑玉开始,本王就警告过你,这已经是第二次。
你可以任性,可以妄为,这些本王都能纵容你,唯独不能容忍的,就是伤害离月。
”
“王爷,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云儿怎么会伤害离月姑娘?是不是师兄说了什么?他……”
“言玉什么都没说,他甚至为了掩盖你做的事,归咎于自己医术不精。
你认为他还不够维护你吗?从第一次这盆仙客来里散发着药香味,本王就知道你根本没染上风寒。
你施计让离月落水,怕本王察觉,才会装病。
否则你们怎会走得离鹤影塘边那么近?”
“那是因为离月喝醉了,踉踉跄跄自己走近了墉边,我与锦姝只能跟着她!”
“那离月的药中加了野参与黄芪,也是她自己做的?本王虽不谙药性,也知风寒入体时不得进补,你令她病情反复,如何让人相信你的无辜?”
洛云脸色苍白,一句话也答不上来,神情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每次她这样看他的时候,他总会心软。
第104章 共处一室
但这回萧奕修只淡漠疏离地扫她一眼,将仙客来的叶子揉成一团,冷然道:“本王对你的容忍,不会有第三次。
云儿,你若不能收敛自己,还是离开陌王府吧。
”
“云儿不走,我死也不离开王府!”
他敛了下眉,眼尾微微下垂,并不言语。
洛云咬着下唇,凄然道:“云儿不喜欢离月姑娘,是因为王爷对她太好……难道我为你做的,没有她多吗?在她来王府之前,王爷的病情反复时,我日夜照料在侧;王爷去神医谷求医时,爹爹说你不治之症,也是我苦求他设法延续你的生命……可是在你眼里,我连她的一半都比不上,你就不能多看我一眼吗?”
萧奕修看着她,轻叹了口气:“你年少无知,以前的事便算了。
本王与你之间,从无男女之情,你若不能接受,勉强留着也是为难自己,何苦呢?”
“王爷可以不喜欢我,却不能让我不喜欢你,我只求能陪伴着你就够了……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会伤害离月。
”
“这是本王最后一次相信你。
”
萧奕修踏出门时,洛云哭倒在地,将下唇死死地咬出血来,眼中全是如血的恨意,仿佛疯魔般无边无际地蔓延。
柳言玉亲自照看药炉之后,离月的烧总算是渐渐退去。
吃完药,她昏昏沉沉睡去,萧奕修摸了摸她额头,觉得沁凉宜人,估摸着应该不会再反复了,才欲起身离去,忽然腕上一紧,垂眸看见离月握着他手腕,不知何时又睁开眼看他。
“王爷,别走,我害怕。
”
“没事的,这里是陌王府,有何可怕?”
“正因是陌王府,才会可怕。
府里有那么多喜欢王爷的女人,个个都想我死,我……怎能不害怕?”
萧奕修敛起眉来:“不要胡说,谁会想你死。
”
“王爷敢说没有?那区区一个风寒,为何我反复数日都不得痊愈?”
萧奕修竟然无言。
然后叹气:“本王会让谨如在外守夜,有何不适你传唤她便是,不会再有人对你不利。
”
“我才不要!谁知道这个谨如是不是又如锦姝一般,一心想着我死!”
“离月!锦姝怎么可能想着你死?你落水,是她叫随风救你,你湿了衣衫,是她帮你更衣擦洗,她膝上伤得那么重都未曾向本王诉过一句苦。
”
离月呆怔一下,终于渐渐明白,锦姝这丫头,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可欺,这一步步都是她精心算计的,包括对自己的隐忍。
可是她脑子转了好几圈,却想不到如何去拆穿锦姝的谎言。
“王爷……”她的陡然换了声调,又软又媚。
这招虽然老旧恶俗,但对付一个喜欢她的男子,应该永远有效。
她索性半坐起来,将整个身子都倚到他肩上,搂着他的手臂轻轻摇晃撒娇,眼神无限幽怨:“你摸摸,人家烧还没退,这几日每夜都睡不好,不是烧得迷迷糊糊,就是半夜从恶梦中惊醒,总害怕为人所害……对了王爷,你有没有想过,我之前为何突然从王府消失?”
“这得你恢复记忆才能告诉本王了。
”萧奕修敛眉看她,这事怎么来问他?明明是她之前说过,当他病愈她就一定要离开的。
“这些日子,我想了又想,即便我要离开王爷,也不至于不告而别,或许是有人不想让我留在府中,才制造了意外。
不然我为何失去记忆,完全想不起在王府的事?就如同这次落水、风寒久久不愈一样,始终有人对我心怀恶意。
”
萧奕修心头微寒,盯着她,竟然觉得不无道理。
离月向来聪明,虽然她不清楚有谁在背后设计自己,可是她说的没错,落水和药里加野参这些,都与洛云有关。
可是看在柳言玉份上他不想再追究,当然也不能把洛云交出去。
经离月这么一说,他不禁想到,她的失忆确实有可疑之处。
“本王会彻查此事,你安心睡吧。
”
“王爷今夜若不留下陪我,我如何安心?”她幽幽垂眸,长长的睫毛眨了两下,就落下剔透的泪珠来。
他轻叹一声:“本王留下,你好好躺着。
”
“真的?”她瞬间抬起眼帘,含泪的眼中全是笑意。
“嗯。
”看她流泪,他虽然心有不舍,但总觉得今夜的离月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失忆后的离月,变得娇弱、容易流泪、情绪外泄,也比从前更温柔更依赖他,可他心中的离月,并不是这样一个风一吹就倒的娇怯女子。
他挥散心头雾霾般的想法,扶着离月躺下,细心地帮她盖好被子。
“王爷,你就这样看着我入睡?”她眼睁睁看着他,心里阵阵涟漪,不能平息。
“嗯。
”
“那你……”
萧奕修四顾了一下,指着倚墙的美人榻:“本王一会在那上面躺一下。
”
她心中一阵委屈,眨眨眼又要落泪。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答应留下,却连碰都不碰他,到底他是不是个男人?还是说她毫无诱惑力?这不可能,他明明是极其在意离月的,从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里都能感觉到……
难道外面私下传的一些流言是真的,他长年疾病缠身,早就已经体虚亏损,不能……她越想越心寒,若真是那样,她如此痴心,得到的却是个不完整的男人,这算什么?
“王爷!”她咬咬下唇,倏地又坐起,掀开他掖紧的被子,露出单薄的中衣来。
她心里纠结万分,虽然羞涩难当,还是伸手将衣带解开,任由软滑的绫罗从肩上慢慢滑落,鲜红的肚兜上绣着鸳鸯戏水,分明是诱人的挑逗。
“你这是做什么?”萧奕修感觉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如玉般的脸颊染上一层绯色,连脖颈都变粉了。
“你说呢?”她虽然是个冒牌货,但到底是相府千金,自幼也受过礼教廉耻的教育,能做到这份上,已经鼓起了所有勇气,哪还能再说得有多露骨?只是娇吟一声,扑进他怀里,紧搂着他的腰不放。
萧奕修感觉怀里一烫,脑中仿佛有微小的火花爆开,跟着无数烟花绽放,此起彼伏,令他目眩神驰,灵魂有一刻离体而出,飘飘荡荡许久才能归位。
虽然这种感觉如此诱惑,但为什么这样不真实,总让他觉得自己怀中这个香软娇嗲的女子不是他想要的那个。
第105章 散心
恍惚间,他鼻端仿佛有幽淡清苦的药香飘过,有抗拒和挣扎,有生涩与清冷……那种感觉,才是他记忆中的离月,而不是这样轻易得手,投怀送抱的甜腻脂粉香。
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在想什么?在他怀里挣扎抗拒,矛盾与期盼出现在同一双眼中的,那不是王妃吗?他从未与离月这样亲近过,离月在他心中清如秋水,傲如霜雪,不可亵渎,是他在臆想中让那两道相似的身影重叠了而已。
他轻轻推开离月,低头凝然道:“你是离月,不是任何一个世俗女子。
本王要得到你,也不是用这样的手段,至少要在给你一个正式的名分之后,让你名正言顺地嫁入陌王府。
”
他在她惊愕与混乱的眼神中,放下了垂花凤尾金钩,退到重重珠帘之后,坐到美人榻上,调匀了气息朝她微微一笑:“好好休息,你尚在病中,本王怎么可能趁人之危?放心,答应了你今夜会守在这里,就不会离去。
”
离月又羞又恼,心中的失落中潮水般翻涌,翻身躺下,将脸朝床的内侧,任由冰凉的泪水滑下滚烫的面庞。
他竟然拒绝自己!她都已经宽衣入怀了,他……她心里矛盾又挣扎,一会儿疑心他是不是真有暗疾,一会儿又在想如果是真的该怎么办。
最后朦胧入睡前,她狠下心想,当初见他时,明知他病弱之躯,依然被他气质神情震慑,迷恋于他的俊逸清朗,那时候从未想过多少长远的事。
其实她想要的不就是这个人吗,只要得到他便够了。
窗外喜鹊登梅,叫得喜意盈门。
顾清离睁眼醒来,还有几分慵懒,唤了雨樱一声,便见她迅速出现在自己面前,打水过来伺候。
现在整个院子只剩雨樱一人,她里外伺候得也够辛苦,顾清离斜睨她,倒没见她有丝毫怨意。
“王妃起身后,去王爷那里瞧瞧吧。
”
“嗯?”雨樱从不会说废话,她侧目看过去。
“昨夜……他未回风澈轩。
”
顾清离擦脸的手顿了一下。
未回风澈轩?那他之前去哪了?对了,从她奚落了他一番之后,他再也没理她,听说每天都在陪着风寒迟迟不愈的离月。
“他留宿在月涟轩了?”
雨樱抿了抿唇,脸色有些发白,眼神也有几分灰暗。
“啪”一声,面巾被掷进水里,溅起诺大的水花,顾清离和雨樱都没能幸免,身上湿了一片。
雨樱是不敢动,顾清离却也没动,脸上万里冰霜,唯独眼里两簇小火苗跳跃得正旺。
“贱人。
”从顾清离嘴里吐出的这两个字,又轻又淡,却带着切齿的意味。
雨樱若不是站得近,根本不敢相信这两个字竟然是从王妃口中吐出的。
但她心里却是释然,王妃,终于忍不下去了。
“过来帮本王妃梳头。
”
雨樱默默帮她理着如丝的长发,镜中人皎若婵娟,云鬓高挽,神情素若冰霜,看不出任何异样来。
雨樱细心簪上一枚喜鹊登梅华胜,一枚金累丝攒珠发钿,然后小心翼翼问:“王妃去前院吗?”
“本王妃为何要去?”顾清离心里一团业火焚得如九幽地狱,面上却丝毫不见烟火之气,也没跟雨樱交代,便径自出了府。
出府原是为了散心,顾清离当然不希望后面还能跟着几名影卫。
她先出入了几家成衣铺,连换了几身衣衫,跟着又进了宣花楼,大门进,密道出,出来时已判若两人。
只是没想到,通衢大道上只是散个心都能散出熟人来。
顾清离在上次那家奢华无比的醉仙楼遇见了萧奕墨。
萧奕墨似乎是独自在那里饮酒,诺大一间雅致清幽的厢房,上座只有他一人,不远处有歌女抱着琵琶,曼弹轻唱,另有吹笙伴奏和翩翩起舞的,乐声汩汩如泉水流泄,一派轻奢高雅的格调。
萧奕墨的眉心锁着,面前有人跪着低低回话,仿佛是在回什么话。
看他样子不是来这里怡情小酌,倒似是等什么人。
他心情显然不好,突然指着弹琵琶的女子道:“唱的什么玩意,下去下去,换个上来。
”
那女子脸如土色,匆匆退下去,没想在走道上遇见从门外偷窥的顾清离。
没来得及说任何话,她就被顾清离掩嘴拖到另一间厢房,迅速换了衣衫,然后拍拍她的肩,低低道:“乖乖在此睡一觉。
”
那女子眼前一黑,软软睡倒。
顾清离换上她的衣衫,抱着琵琶走进去。
之前在宣花楼找杜莺化了个浓艳的妆,这会儿倒正合适。
琵琶一拨,她的歌喉清婉低徊,唱出的曲调意韵悠悠,立时吸引了萧奕墨的注意力。
她前世要学许多乐器,偏偏在她的年代琵琶实在不流行,只跟杜莺学了点初级技术。
他循声看过去,见弹唱的女子一脸俗艳妆容,略觉失望,哼了一声:“嗓音一流,琵琶三流,长相末流。
”
跪下的人闻言笑:“王爷,一会要来的那位神医谷洛姑娘,长相倒是一流。
”
顾清离的耳朵微一动,心立即悬起来,神医谷洛姑娘?怎么萧奕墨要等的人竟然是洛云?本以为他必是要借酒楼作掩护,等一些朝中政客,看情形倒是猜错了。
这酒楼虽幽雅,看来也不是结党聚会之处,可他要见洛云,倒是意外收获。
“什么一流的长相,让本王候了这么久?”萧奕墨正不耐烦,外头便有人引了一人进来,朝他下拜。
引见的人道:“属下参见王爷,洛姑娘带到。
”
萧奕墨上上下下打量站在不远处的那人,身形娇小,一身利落男装,一张略圆的脸尚有稚嫩之气,倒是肤如凝脂白玉,眼若春波碧水,唇若樱桃一点。
离他心中一流的长相虽略有差距,也不算失望。
他略一颌首,抬起下颌示意洛云坐下。
洛云抱拳向他行了个江湖礼,然后娇俏地在他对面坐下。
她心里对于这个暮王的一脸骄矜傲慢浮起一丝不满,但仍是恬美温柔地一笑:“见面胜似闻名,暮王爷英姿远胜云儿想像。
”
萧奕墨似乎被这句恭维说得欢心,唇角勾出一丝笑意来。
“没想到洛姑娘出自神医谷,居然如此年轻,还如此娇美可人,只是这一身男装……?”
“只是为甩掉一些不想见到的人而已。
”洛云嫣然一笑。
第106章 旧事重提
原来她也是为了甩掉陌王府的影卫。
顾清离默然想,只不知她是否能如愿以偿摆脱得那么干净。
不过那些影卫应该也不会费多少心思来跟踪她,这小姑娘心思诡谲,十分狡狯,想甩掉几个不太在意她的人也许真可以。
“洛姑娘可知这回要医的人并非寻常人等,除了极高明的医术,还需要守口如瓶,若做不到的话……”
“神医谷主洛青云是我爹。
”洛云傲然一笑,“至于保密,这种分寸云儿还是有的。
”
“那就好,到时候自会有人引你去为贵人诊治,只是要委屈姑娘,全程都要蒙上双眼,见不到一切。
”
洛云略怔:“可医家望闻问切,若连病人的面都见不着,如何谈‘望’字?”
“这是洛姑娘要解决的事了,本王爱莫能助。
”
洛云沉思片刻道:“那王爷答允我的事,可能做到?”
“说说看。
”
洛云环目四顾,萧奕墨立即心领神会,挥挥手:“都下去。
”
顾清离没想到关键时刻却要被撵出去,不禁失望。
可萧奕墨的两名属下都率先出去了,她绝无可能留下,只能在众女之后缓步而出。
她步履缓慢,边走边凝神倾听,仗着过人的听力,隐约听见洛云低微的声音:“……要让……声败名裂……绝不能……”
跟着萧奕墨的声音比洛云略高些,平稳清晰:“这样太过分了点吧?洛姑娘与之有怨?”
“嘘……”洛云显然提防隔墙有耳,禁止了他下面的话。
顾清离还想再听,前头一名暮王府的人却发现了她低头慢步的样子,喝道:“还不走快点?”
她无奈,只能下楼。
洛云想要谁身败名裂?以至于救助萧奕墨?萧奕墨又想让她去替谁诊病?竟然要一路蒙眼,甚至连病人也见不着?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顾清离现在很乐于坐山观虎斗,只是如此不清不楚地旁观,却难免让她深思。
去了宣花楼一趟,她再问了一下关于萧奕彦的事,暖香打探到的是如今科考案抽丝剥茧,牵扯出大批拿银子买考题的考生,非富即贵。
更严重的则是泄题、卖题的考官以及礼部一些级别不等的官员。
出题的是翰林院学士,主持的是礼部侍郎,而参与泄题卖题的更牵连广泛,这些人目前都岌岌可危。
至于买到试题和挟带入考场的,则废除三年科考资格,下一步要处理的便是出题官员中的泄密者。
“那礼部侍郎将会如何?”
“如无意外发生,礼部侍郎作为主持科考者,三司会审后当问罪获斩。
”
顾清离深吸一口凉气。
对于封建社会的律法执行严苛程度,她并不是太了解,听暖香的说法,嘉碧若的父亲岂不是要被问斩?可是这么久以来,没见她出面求过萧奕修,莫非她丝毫不知情?
顾清离怀着疑念回到王府,尚未去找嘉碧若,倒在自己院中见着了不速之客——她今天还在打听的辰王萧奕彦,赫然成了她的堂上客,正沏着云雾茶,凝眸沉思着什么。
总见惯他年少纯真的容颜,流盼多情的笑眸,如此沉稳正经的萧奕彦,倒还是第一次见到。
“五皇嫂!”没等她开口,他已听闻声息,放下茶盏迎上来,眼里有浅浅的血丝,多情的流光不复存在,只有一丝怜惜盛满眼眸。
“辰王爷。
”
他轻叹一声:“你何时能对我不这么见外?”
“连我家王爷,我都是这般恭敬啊,难道这不是应有的皇家礼节?”她挑了挑眉。
其实她也懒得循礼守节,可封建王朝森严的等级制度,并没有给她放肆的空间。
萧奕彦摇了摇头,似乎不知该说什么,然后道:“我好久没空来看你,你过得还好吗?”
她没回答,倒是反诘一句:“那辰王爷在做什么呢?”
“近日以钦使名义查处科考案,这属于朝政之事,五皇嫂就不必过问了吧。
”
“可是科考不是与礼部有关吗?嘉夫人的爹是礼部侍郎,王爷上门来,就不担心有人会非议?”
“我又不去看嘉夫人!为了避嫌,我连五哥都没去看。
”他撇了撇嘴,总似含笑的眉眼也敛了敛,似乎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你都进王府了,谁还管你有没有见过嘉夫人。
”明知他心情不好必定事出有因,顾清离偏偏把话题扯得更远,她实在有点怕他再提离开东渊之事。
近来她心情也有所低落,若他旧事重提,她怕自己会动摇。
“五皇嫂,我是来看你,你怎么总提别人的事?”
顾清离暗叹一声,话题又绕回来,她无可避免。
“听人说,离月失踪一阵,五哥将京城每一寸土都翻遍,将她重找回来,而且两人现在在府中每日形影不离?”
形影不离?也太夸张了吧?顾清离想笑,可弯起的口角却往下撇了撇。
失败的笑容落在萧奕彦眼底,他蓦然觉得心痛,上前扶着她的肩:“雨樱说,昨晚五哥留在离月房中过夜,你……真的毫不介意?”
“最多是再多个侧妃,我有什么可介意?”她偏过头去,丝毫没察觉自己泛红的鼻尖和眼底。
顾清潇毕竟和嘉夫人她们都不同,她是顶着离月的身份入府的!萧奕修看她的眼中,脉脉无语中都是深情。
顾清离不知道自己想怎么样,但她心底的声音对自己说,那与她无关,他有再多女人,他喜欢谁,跟她有半分关系?当初她以离月的身份拒绝过他,不就已明确了自己的心?
“你真是这样想的话,为何不跟我离开东渊?”萧奕彦咄咄逼人的目光里含着无限热情,海水般漫延,震荡着她的心,仿佛随时会喷涌而出,将她淹没。
“我……”
“希望你不要第二次拒绝我。
”
顾清离犹豫万分,一想到昨晚的事,心里就不可能不介意,她并没有直接去找萧奕修质问,反而选择回避,其实是下意识不想面对那样的真相吧?可是她的心里为什么会有丝丝痛楚的感觉,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渐渐收拢,令她窒息?
第107章 流言
“清离,我等着你给我答复,我给你时间慢慢考虑,你不必急着回答。
”他似乎也不想面对她的拒绝,先给自己留了条退路。
让她有一定的空间,缓一缓也许能让她想得更清楚。
但这个称呼已令顾清离哭笑不得,她瞪着面前肃然的少年,忽然觉得这些日子不见,他已经少了几分少年的跳脱,当时初见的那一点稚气正从他眼底被洗去。
皇子们一旦被卷入了朝政的纷争,就再也不会有纯真和干净的眼眸,也不会有从前的赤诚了。
她轻叹一声,萧奕修,他当初也是从纯真的少年,这样一步步褪变而来的吗?或许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更为短暂,因为没有皇后这样保护着。
萧奕彦并没有去见萧奕修,不知不觉间,他们似乎也有了层微妙的隔阂。
不仅是因为顾清离,还因为萧奕北那次突兀的出现。
而萧奕修这次明知萧奕彦是特意来找顾清离,他也没过来看过她一次。
仿佛从月涟轩那一夜后,他就确定了自己的选择,不再动摇。
近日,京城里四下暗地流传着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鬼医离月之所以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是因为她本是名满楚地的青楼花魁。
因想摆脱出身风尘的身世,又有一身卓越医术,才离开楚地来到京城。
这消息虽然在大街小巷传遍,但除了偶尔有人窃笑着嗤之以鼻外,其实对于各方势力想要拉拢离月的心并无影响。
毕竟只要有她那身医术,出身风尘还是大家闺秀又有何区别?
这件事唯一能有影响的,便是萧奕修。
一个月后,宫中传来急诏,召萧奕修入宫觐见。
临行前,他还是去了风灵轩,告知顾清离一声。
顾清离见他过来,倒不意外,毕竟离月的那些事已风传得人人皆知,哪怕她足不出户也一清二楚了。
她与别人不同,在听到这消息的第一时间便觉得可笑,原来,这便是洛云与萧奕墨商议定下的交换条件。
洛云想做什么她自然明白,可是也不必设法去阻止,毕竟洛云不知道假离月的真实身份,只要顾清潇扯下那层面纱,她和萧奕墨难免自打耳光,这番苦心早晚付诸流水,她只需要坐看笑话便行。
倒是萧奕墨,原本一心想拉拢离月,如今使了这招,只怕是因得不到,才一心想毁掉离月的名声。
这人心地龌龊,手段阴险,着实令人厌恶。
萧奕修跟她简略说了几句,只交代自己要独自入宫,不知会逗留多久,让她照顾阖府上下,主持大局。
顾清离清淡一笑:“王爷又不是外放或是出征,哪需要如此郑重交代。
此去最多几个时辰罢了,宫里又不留成年皇子过夜,最多夜间便会回府。
”
萧奕修却神色凝然:“王妃不要将此事看得如此轻淡,府中若无人坐镇,哪怕是几个时辰也有可能生乱。
好了,本王该走了。
”
“离月姑娘该大安了吧?”
“嗯?”她明显话中别有他意,他挑了挑眉。
“坐镇王府这事,该交给她才对,王爷最信任的可是她。
”
“别闹别扭。
”他伸手过去,温柔地揉了揉她的脸颊。
顾清离下意识地偏开脸,却没躲过。
正想回敬他一句谁闹别扭了,却听他道:“那晚本王虽留在月涟轩,却并没有碰她。
”
顾清离一愣,这算是正式向她解释吗?鬼才信他!
可他没再等她说什么,便转身离去。
萧奕修独自踏上丹墀边的汉白玉石阶,每踏上一步,心里又沉重一分。
他比谁都清楚,此次入宫,必与坊间传闻的离月身世相关。
皇帝在御书房似乎已等了一阵,面前奏折放了许久,御笔却一直在笔搁上没有动,眼中眸色沉暗,难辩喜怒。
直到萧奕修进来请安,他才算掀了掀眼帘,略显虚弱地抬了下手,示意赐座。
“父皇今日召儿臣所为何事?”
“听闻你近日身子是好些了?”
“还是老样子。
”萧奕修说完,便轻咳几声,拿帕子捂了口唇。
“听说鬼医离月一直以来便在你的府上为你诊治,怎么你的病势仍是如此?”皇帝看他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审视,目光冷锐起来。
“她是曾令儿臣的身体有所好转,但后来她失去记忆,连从前经历都不再记得,思维也时常混乱,哪还记得如何为人诊病?儿臣的病势便又耽搁下来。
”
皇帝蹙了下眉,点点头:“听闻你对她极好,甚至曾在她房中留宿,莫非……”
“父皇是想问儿臣打算给她一个什么名分吗?”
皇帝看着他不说话,眼里分明就是等他答案的意思。
“儿臣是考虑要纳她入府,本打算等她记忆回复……”
“修儿。
”皇帝突然打断了他。
“你若为自己的疾病缘故,将她长留在身边,甚至与她有些什么瓜葛,朕都不会过问,可是你若当了真,想让她入皇室,那是绝无可能。
”
“为何?”萧奕修明知这个答案,却依旧淡然发问。
“朕想,你不会是病了这些年,连当年智计都所剩无几了吧?坊间流言四起,你岂会不知?在朕面前故作无辜,岂不贻笑?”
萧奕修不动声色,淡然道:“儿臣自然知道坊间流言,儿臣不知的是,以父皇的睿智明理,又岂会轻信这些?既知是流言,却拿流言来质问儿臣,仿佛不是父皇一惯英明作风。
”
皇帝口角倒勾起淡淡一丝笑纹来,点了点头:“没错,流言……朕也不知流言真伪,但有一点你该明白,能嫁入皇家的女子,哪怕只是一个夫人、妾侍,也需身家清白。
哪怕只是流言,也足够毁了皇室清誉。
”
萧奕修深吸一口气,刚想说什么,便听外头太监传报:“禀皇上,暮王爷求见!”
这时候暮王突兀求见是为什么?萧奕修眼波不兴,心里却已描摩出一个轮廓来。
时间赶得可真好,真巧。
暮王萧奕墨一身紫衣华冠,昂首步入,仿佛没看见萧奕修一般,撩起衣袍向皇帝跪下行礼,然后落座。
第108章 有孕
“三皇兄。
”
萧奕墨摆出一脸意外朝他看一眼,好像刚察觉他的存在:“哦,五皇弟居然也在,近日神清气爽,想来身体大安?”
“还是那样子。
”
萧奕墨笑笑:“怎么,离月一场失忆,连医术也不记得了?”
“嗯。
”不出意料,他是扣好时机入宫的,那么目的性自然也很明显。
萧奕修淡淡地笑,眼底春水般荡起涟漪。
萧奕墨从涟漪下看到了暗藏的锋芒,针一般尖利。
他神色自如地笑笑:“父皇,近日来身体可好些?”
皇帝点了点头。
萧奕修掠过皇帝黯淡无光的脸,问:“父皇素日体健,怎么近日有恙?”
“万寿之前已经不适了,日渐加重,但又说不上是什么大毛病,只是乏力。
”皇帝似乎不愿提这事,转了话题:“朕今日跟你说的话,可记住了?”
萧奕修缓缓摇头:“父皇说的,儿臣听进心里了,可却没明白。
”
皇帝陡然直起了身子,连中气略显不足的声音都提高了:“朕想让你明白,那个鬼医离月,永远不能名正言顺进陌王府的正门!”
萧奕墨忽一扬眉:“鬼医离月……难道五皇弟的意思,竟然是想迎她入府,给她个名分?”
萧奕修清淡地扫他一眼。
“呵呵,听说这离月在五皇弟府上一住便是数月,确实令你病情有所缓解,五皇弟感恩铭记,为兄也自能理解。
可若说要迎她入府……这个真是不妥。
”
“三皇兄近日很闲啊。
”萧奕修没等他接话,“不闲的话,哪有空去打听这么多与离月相关的事?”
萧奕墨不紧不慢道:“万寿节时,为兄便说了,为找离月替父皇开张方子,曾四处打听她的下落,这事便是没空也要做的。
倒是五皇弟,将这么个人才藏着掖着……啧啧,好了,不说这个,鬼医名满京城,人人都知她医术如神,可这出身嘛,确实不能入皇室。
”
“哦?”
萧奕墨端正了下身姿,神色肃然:“为兄也曾想要拉拢离月,在打探她身世的过程中,不意查到她竟然出身楚地最出名的烟花之所——卿悦坊,卖身为花魁,当时可也是名满楚地啊,这事在当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后来有人替她赎了身,她便隐藏真实身份与容貌,颠沛流离来到京城,成了鬼医。
”
“三皇兄说的那家青楼,专教姑娘医术?”
“当然不是。
”
“那她一身医术出神入化,却还要屈身青楼?莫非她凭技艺养不活自己?”
“她出身医学世家,原本医术就超卓。
沦落青楼,是不得已,也是受人陷害,遭遇值得同情。
难得的是,离月姑娘即便沦落,依然不改初心,继续钻研医术,直到有人惜才,将她赎出。
”
萧奕修点点头,眸中含笑:“天衣无缝。
”
萧奕墨诧然道:“难道五皇弟以为这只是为兄编的一个故事?”
皇帝挥挥手,看来十分不耐烦:“朕说过,哪怕只是流言,也足以毁掉一个人,何况此事墨儿查得很清楚,绝非谣言。
”
萧奕修起身道:“儿臣不会再辩解,但离月儿臣非娶不可,不但要迎她入门,而且要立她为妃。
”
“你说什么?”皇帝陡然拍案,脸上青气一闪而过,跟着声调缓下来,却更寒气入骨:“顾清离是丞相之女,无犯七出之过,你以什么理由废她?又有什么非娶离月不可的理由?”
“七出之条中,有无后一条。
至于非娶离月,是因为她已经有孕。
”
这句话一出,不啻惊雷响在半空,震得皇帝和萧奕墨眼皮都跳了几跳。
“父皇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皇帝平息了会微促的气息,恢复了之前那副倦怠而冷淡的神情,挥手道:“你跪安吧,朕需要考虑一下。
”
“是,儿臣会等父皇慎重考虑。
”
萧奕修退出御书房,行走得有些缓慢。
他本来不清楚关于离月的流言自何处传来,现在已经确凿。
只是不明白萧奕墨一心想要拉拢离月,为何要在这种时候抹黑她?还是他留有后招,要逼得离月无路可走,只能投奔他?
萧奕墨这种无利不起早的人,绝不会做无的放矢的事,只有太子那种智商才会损人不利己。
“五皇弟,走那么快做什么?”萧奕墨的声音从后面远远传来,带着轻松的语调。
萧奕修停下步回头,看见他眼中深藏的疑惑闪过,唇边却勾着不明的笑意。
“真想不到啊,五皇弟将离月姑娘金屋藏娇那么久,无怪京城各方势力都找不到她。
可一个失忆的离月,还有什么用吗?”
“这跟三皇兄有关系吗?”
“没有。
”萧奕墨笑起来,“只是出于关心问几句罢了。
没想到五皇弟向来冷清,居然对离月动了心,哈哈……可惜啊可惜,她那种出身的女子,啧啧,就算是怀了……”
他的声音陡然转低,轻得只有萧奕修能听见:“也不知道是谁的吧?嗯?五皇弟你真的确信,你能令她有孕?”
他满怀轻佻和恶意地说完这句,退了几步,与萧奕修拉开距离,大笑着离去。
萧奕修疏冷地看着他的背影,并不与他多言。
与这种小人争一时口舌之利毫无意义,他要么不反击,要反击,必然要让对方永远都笑不出来。
萧奕墨快步出了宫门,在萧奕修之前上了马车离开皇城,回头望一眼,啐了一声,心情有几分不好。
他显然不像看上去那么得意,离月有孕,对他而言也是个打击。
他想起当初离月在暮王府中时,他曾经竭力想要挽留,她的答复竟然是不声不响离去,这也就罢了,最糟的是她竟然一直在陌王府,竟然还和萧奕修那个病夫……凭什么?他有哪点比不上那个病弱之人?
马车渐出了皇城的外城门,外接通衢大道的是一片熙攘之区,萧奕墨越想越气,目光却不留意触及城门外一道窈窕身影。
似是无意在茶楼边上晃过,然后就上了茶楼临街的一边,面向皇城外城门。
“她怎么会在这里?”萧奕墨自语了一句,脸上便露出笑容来。
这片区域也不是寻常人能来得的,她在这里,是有意无意想看着谁从城门里出来吧?
停了马车,他步上茶楼,坐到临窗流盼的女子对面。
第109章 七出之条
“不介意本王坐下吧?”
顾清离蓦然回首。
不是她不够警觉,是她所有心神都用来关注那道城门里出来的熟悉的马车,压根没留意到别的。
“姐夫?”
这声姐夫叫得别有讽刺意味,萧奕墨却没听出来,反倒扬眉一笑,觉得她看起来比从前更明艳了许多,神情间的那几分清傲高冷令他新奇。
“等五皇弟么?怕是你要失望了。
”他难得笑得如此欢畅,连眼底的阴郁之色都抹平了。
“你可知他进宫后对父皇说了什么?”他邪肆的目光逡巡在她脸上,想要从她面上捕捉出一丝张惶或怯懦之色来,却没有如愿以偿。
顾清离甚至没有半分好奇之意,目光依然落在皇城门口,一脸漫不经心。
她清楚,越是如此,他越是忍耐不住要告诉她。
萧奕墨惋叹了一声,表情十分到位:“本王真是替你可惜,巴巴来这里,却只等到一个噩耗——五皇弟进宫是上禀父皇,说非娶离月过门不可。
他还说,七出之条里有一条是无后,休你并非无理。
看样子,他是铁了心非纳离月为正妃不可啊,唉!”
“姐夫说完了吗?说完了我要走了。
”顾清离已经看见萧奕修的马车从外城门出来,她起身要下去。
“哦,你知道他这么坚决要纳离月的原因吗?他说离月有孕了,哈哈,真不敢相信,他居然也能让哪个女人怀孕?”
顾清离的脚步顿住了。
那一瞬间,她心里的痉挛扩散到全身,仿佛不能停歇。
好容易才能克制住自己,深吸了口气,将他后一句听进耳中,淡淡道:“他只能让女人怀孕,可姐夫你是男人,当然不会明白,也不需要懂那么多。
”
萧奕墨噎了一下,顾清离的身影已消失在楼梯尽头。
她当然也没有去拦萧奕修的马车,而是抄近道快步回了陌王府,径自回了风灵轩,把自己关进屋内。
离月有孕了,离月有孕了……这句话震荡在她耳边,似乎越来越响,连耳膜都在生疼。
他说他那晚没有碰过那个假离月,可是他却在皇帝面前说她有孕了。
他还要废了正妃,迎那个假货入府!
顾清离觉得气息不畅,渐渐地胸口好像被什么压住了,令她没办法呼吸。
这样也好吧,就让她这样离开王府也好,清净又自在,还能完全逃离萧奕修的掌控,甚至不用离开东渊也能自由。
“王妃,王爷回府了,过来看你。
”雨樱的声音很轻,也许是见了刚才顾清离神色镇定、却脸色苍白地进入屋内,并重重关上了门,察觉了什么。
顾清离努力喘了口气,摸了摸眼角,很好,没有一丝湿意。
她撑着起身,去打开了门。
“王妃气色不太好?”萧奕修进门便察觉了异样,盯着她的脸。
“我很好,王爷过来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过来看看王妃。
”他看见顾清离的那一刻,忽然失语了。
想起自己曾在御书房里,毫不留情地在皇帝面前说过,七出之条中无子一条可以休妻。
当时只是为了顶撞皇帝,想看皇帝如何愤怒,变了颜色,并没有真去想废了王妃的事。
见到顾清离时,他之前那个念头消失得无影无踪,上前去想握她的手。
顾清离先他一步退开,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手,端了杯早凉透的茶在手中,杜绝了他想靠近的任何动作。
她淡淡道:“还以为王爷会回来得很晚,没想到这么快。
府里一切安好,王爷可以放心。
”
“本王想跟你商量件事。
”
“嗯?”写休书这种事还需要商量?哦不对,她可是王妃,不知东渊的休妻流程是怎么走的,但废王妃可能不像民间,一纸休书便能解决吧,所以来找她商量?
“本王想……”原来纳离月这句话,竟然这么难出口,他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
顾清离笑一下:“王爷,如果写休书很麻烦的话,不如和离吧?不知道东渊,有没有皇子与王妃和离的先例?”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仿佛搁了根刺,一点点往里面深入。
萧奕修倒是怔了好一会:“王妃在说什么?本王为何听不懂?”
“离月姑娘都有身孕了,我这个王妃,还能霸占着人家的位置吗?”顾清离这时候已经忘了要去揭穿顾清潇身份的事。
即使揭破了又如何呢,米已成炊,一个是想取代她的亲妹妹,一个是想休了她的夫君,这两个人,她一个都不想再看见。
“你怎么会知道的?是谁在你面前胡说了什么?”萧奕修的眉眼陡然凌厉起来。
“王爷不是入宫去禀明皇上,一定要迎离月入府吗?我都犯了七出之条了,自然是理应被休的……”
“闭嘴!”萧奕修从未如此冷厉地打断过她的话。
“本王清楚,有人希望借离月之事大作文章,或许这会令王妃对本王不满,但是本王现在就告诉你,离月是必须进门的,可是王妃——也休想离开本王。
”
顾清离的秀眉拧起来,眼中渐渐多了抹看不清的暗色:“我只是好心想给离月姑娘挪个正妃的位置,莫非这不是王爷的心意?”
“本王不会废妃的,不管你犯了什么七出之条,都别想离开。
”他一字一顿说完,掉头出去。
顾清离全身冰冷,跌坐椅中,深重的无力感从心头慢慢升起。
他到底想要怎样?到这地步了还不肯放她走?
洛云失魂落魄坐地在醉仙楼头,听萧奕墨说起今日进宫的一切。
她可没有顾清离的自制能力,只听到萧奕修所说的一切时,就感觉自己整个世界都覆灭了,哭得泣不成声。
洛云本来是个娇俏甜美的少女,这一哭,更显得梨花带雨,粉白娇靥上点点都是泪痕,惹得人心生怜惜。
萧奕墨看在眼里,略有心动,伸手过去替她轻拭泪水,温颜软语,轻声安慰。
“他怎么能这样对我!就算离月出身下贱,明知她不要脸地死缠着他,还是……”洛云伤心欲绝,“我为他付出过那么多,他从来不知感动,他究竟把我放在哪里?”
回想起认识萧奕修的点滴,洛云感到绝望。
他认识她时,她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看见他在谷外求医被拒,一句哀求的话都没有,只是默默站在冰冷的雨中,任由漆黑如墨的夜空中电闪雷鸣,雨水灌入他的衣领中。
第110章 失足
他的随从都在求他离去,说天底下名医那么多,神医谷并没有传言中那么神奇。
又说谷主既然说了治不好他,徒然留着也是无用。
洛云从窗隙中看着,回首问爹爹:“爹,你真的没办法治好他?”
洛青云叹息着摇头:“他是皇子,连御医都没办法医好他,我又能如何?”
“御医不一定比爹爹厉害,你看他站在那里不走,真的好可怜。
”洛云又向外头看。
他并不是在求洛青云回心转意,他的眼中冷凝着深重的绝望之色,或许神医谷是他最后的希望,而这点希望正在被掐灭。
“爹爹,你想想办法吧,哪怕只是延续他的生命也是好的,也许拖个一年半载的,你就能想出新的办法来?”
“云儿,你可知道爹要是接下了这个重任,却没有治好他的话,会怎样?”
洛云摇头,懵然不知。
“爹可能会被皇帝迁怒,惹上灭门之灾。
即使不会,你又知他身上的毒是谁下的?敢对皇子下毒的,绝非常人,爹要是医好了他,说不定也会被人灭口……进与退,都是死。
云儿,你还小,不懂这些的!”
洛云扁了扁嘴,开始落泪:“他才十八岁,就要死了,这么年轻……”
洛青云锁起了眉头:“你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
“我知道他是东渊的战神,是所有东渊人心中的英雄。
”
洛青云无言地闭目。
洛云从回忆中抽回了灵魂,一言不发地举起酒壶自斟自饮。
那个晚上,洛青云为了她的央求,接下了这个明知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而她和柳言玉,长年留在陌王府,虽名义上是客人,其实已成了陌王府的人。
她从未怀疑自己有朝一日能嫁入陌王府,直到那个离月出现。
“洛姑娘,慢点……”萧奕墨越是劝阻,洛云越是喝得急,一壶酒都快见了底。
“他对不起我!我对他那么好,哪点比不上离月?他竟然和那个贱女人有了孩子,我……我不信……”
“事实如此,不过你也不必介意,五皇弟又不是只有一个女人,从前有那么多侧妃夫人,后来又有正妃、嘉夫人,洛姑娘何必只在意区区离月?”
“你不会明白的……”洛云怆然流泪,“从前那些女人,他从来一个都不碰,他不喜欢她们,包括王妃。
”
“你说什么?他竟然从来没碰过他那些正侧妃?”萧奕墨吃惊不小。
虽然他时常恶语讥讽,并不意味着他真认为萧奕修有什么毛病,可如果这么多女人都只是摆设,那问题就大了。
“他只喜欢离月,现在好了,离月有孕,他连王妃都想休了!离月那女人霸道之极,绝不可能容他还有别的女人的!”
萧奕墨下意识点头,离月的霸道,他倒真是见识过,可顾清离也非池中物,岂甘心让位?奇的是,今日顾清离明知萧奕修要废正妃,却还出言相护。
洛云哭诉一阵,又喃喃自语骂一阵,到最后言语混乱,逻辑不清,眼前的人影重叠混淆,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
“来来来,本王替你斟满。
”萧奕墨的声音仿佛自天边传来。
洛云扶着桌起身,站立不稳,萧奕墨抢上前扶着,她便跌入他怀里。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少女,色如春晓,面如芙蓉,醉后酡颜诱人,连泪痕都显得凄楚动人。
“洛姑娘……洛云?”
“王爷!”洛云突然伸出双臂环住他的颈项,眼中身影交织,似乎便是萧奕修俊美雅逸的笑颜在晃,“云儿喜欢你,你难道看不出来?”
“……洛姑娘,你认错人了,本王不是五皇弟。
”
“王爷,你宁可要那个贱人也不要云儿吗?”
萧奕墨闭了闭眼,他并非正人君子,有人投怀送抱还能稳如泰山。
再三推拒之下,他依然甩不脱,便开始渐渐气息不稳,眼中雾霭渐渐深起来。
“洛云,这可是你自找的。
”他侧过脸去,对身边伺候的人吩咐了几句,立即便有人过来引路。
萧奕墨将洛云抱起来,低沉的语音微带沙嗄:“你不是喜欢本王么,放心,本王不会如萧奕修一般令你失望的。
”
他露出一丝邪魅笑意,跟着引路的人步入一间薰着沉香的精致雅阁。
案上的漏壶里水位缓慢下降,花梨木雕花月洞门的架子床上云纱轻拂,隐约可见里面纠缠翻滚的人影,伴着床榫呻吟的声音,连夜幕都更沉暗起来,唯一浅薄的钩月也隐在云后,最后一丝光芒也坠了。
暮王府中,一道匆匆而来的身影进了顾清若的房门,走到她跟前跪下,低低说了几句,她的脸色即刻变了。
“萧奕墨!”顾清若一字字地吐出,咬牙切齿,两眼血红,眼神仿佛要噬人一般。
“你竟然还念念不忘那贱人!”
那人小心翼翼道:“王妃……”
“我早知道他还记着她!那贱人出嫁那晚上,陌王便是从这府中把她带回去的,你说,他们之间还能清白吗?只是没想到,她都成了别人穿过的破鞋了,他还要重拾旧欢!”
那人唯唯诺诺不敢插话。
“你确信王爷出了皇城门,便与她见面了?”
“嗯。
”
“彻夜不归,肯定也是去见那贱人了……她本来就对我家王爷不死心!”
“王妃,外头有动静,仿佛是王爷回来了……您不会要找他……”
“不急。
”顾清若迅速地擦净泪,坐到镜前开始补妆。
“你先走,什么都不要说,这笔帐,我会慢慢地算。
”
她盯着镜中自己通红的双眼,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从齿缝中挤出一句怨毒的话:“……早晚,要你不得好死。
”
与此同时,一个身披斗篷的女子匆匆踏入陌王府,守门侍卫喝斥了一声,见她摘下风帽看了一眼才放行。
“什么事儿啊,都至夏了还披着斗篷。
”走过去后,守门的两名侍卫才对视一眼嘀咕。
斗篷女子仓促慌张地往月涟轩去,闪身便进了屋。
脱下斗篷,她盯着落地穿衣镜中那脸色苍白的女子,忽然崩溃地掩面痛哭起来。
“我怎么……怎么会如此……”斗篷落地,她身上的香汗湿透衣衫,秀发凌乱地散落在肩背上,狼狈又凄楚。
昨夜不堪的一幕已经模糊,她甚至记不太清,可是今晨从凌乱的锦缎红绫中睁开眼时,身边那张俊挺英朗却掩盖不住眼中阴冷之色的面孔,是她一生都无法忘却的。
那双眼即使笑起来,都没有一丝温柔暖意,只有邪肆和掠夺的感觉,仿佛将她从里到外看得透彻。
“洛云!是你毁了自己!”她的脸埋藏在掌心,发出压抑沉闷的哀哭。
哭够了,她缓缓抬起脸来,灵活乌黑的眼珠转了转,悔意渐渐淡去,怨意渐渐浮上。
她不能白白失去清白,她所失的一切都将要别人付出沉重的代价。
第111章 请旨
镜中的女子小心地抚了抚额上秀发,又理了下蒙面的红纱,才小心翼翼回身:“王爷,我有何不妥吗?”
萧奕修打量一下:“别束上那么紧的腰带,如今你可是个孕妇,虽然月分尚浅,也不能如从前那般紧束纤腰。
”
“啊?哦。
”离月对镜转了一圈,将腰间玉扣松了两节,感觉不太满意,但也只能忍了,毕竟要装孕妇才能过得了皇帝那关。
两人上了马车后,萧奕修下意识地从马车窗缝中回眸一眼,似乎隐隐瞧见王府门内有道俪影一闪而过。
他心中忽然抽了一下,隐隐的痛生出来,伸手往旁边一摸,握住了离月的手,将她柔软温暖的纤纤玉手握在掌中。
仿佛这样才能令自己不安的心定下来,减轻几分痛楚。
今日回宫,他知道面对的场景绝不会轻松,倒是离月的镇定给了他几分信心,她甚至反握着他的手,轻声安慰:“不会有事的。
”
萧奕修回视她,眼中溶溶的温柔之意瞬间令她迷醉,痴痴仰望不语。
离月入宫时,左右顾盼着,虽然不是第一次入宫,心中还是忍不住惊叹皇宫的奢丽森严。
想到一会儿要面圣,她也多少有几分忐忑。
皇帝这次是在他平时休息的暖阁等候的,如萧奕修所料,不过是面圣请求封侧妃这么小的事,也绝不容易。
皇帝上座,其右是皇后,兰贵妃居下首,令人意外的是,除了萧奕彦之外,诸皇子竟然都到齐了,太子、墨王、燕王依次列座,可见此次封妃绝不那么容易请旨,萧奕修要面临的是一致的反对之声。
不出意外的话,必然是因为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离月身世。
萧奕修挽着离月,恭敬地入殿通传,行拜见之礼。
到底是皇家,虽然在座的每个人都存着不同程度的鄙视之意,皇帝开口之前却无人随意轻言。
“父皇应当是明白儿臣的来意,此次带离月入宫,只是为请旨封她为妃。
”
皇帝锁着两道浓墨般森严的长眉,冷声道:“修儿,你已经不是孩子了,凡事三思而后行!顾氏乃丞相嫡女,行止无差池的情况下,你是不该轻易提废黜之言的。
至于七出中的无后,那也有时日缘故,哪有娶进门几个月便以无后来休妻的?”
“儿臣明白,所以此次也只是请旨封离月为侧妃。
”
皇帝怔住,朝兰贵妃看过去,那边也投来诧异的一瞥,毕竟她是养母,也同样有权发言。
“侧妃……”兰贵妃意有所动,似乎是可以商量的感觉。
“皇上,毕竟她也有孕在身,或许可以考虑一下?”
兰贵妃突然一脸温柔慈母的神情,令萧奕修多看了她一眼。
皇帝沉默着,目光横扫过去。
皇后面带微笑,仪态万方,并不插话,似乎只是一脸旁观的模样。
在这件事上,她的发言权似乎比不上兰贵妃,此事无论成与不成,都乐得作壁上观。
萧奕北哈地笑一下:“倒以为五皇弟真会废黜正妃呢,好可惜啊。
”
萧奕墨瞟了太子一眼,淡淡道:“太子可惜什么?”
萧奕北笑而不答,他心里可惜的是,顾清离那个冰霜美人,要是被休倒是好了。
萧奕瑾笑言:“太子哥哥的意思是,离月姑娘怀了身孕还只能屈居侧妃,好可惜啊。
”他是揣摩着太子的心意说的。
萧奕墨哦了一声:“那是因太子久居东宫,不知宫外流言甚嚣尘上,传的都是离月姑娘的……唉。
”
萧奕北倒是一脸意外,颇有征询之意。
萧奕瑾哪能不知太子心意,即刻作出解说姿态来:“传闻这鬼医……咳咳,离月姑娘出身于楚地一家秦楼楚馆……父皇,儿臣失言。
”他眼角余光已瞥到皇帝威仪的脸色有所改变。
萧奕墨似笑非笑的眼神掠过离月覆面的红纱,一言不发的神色已说明了一切。
皇帝深吸了口气,原本因兰贵妃的劝说而意动的心思,又开始摇摆。
即便是侧妃,那也是需要册封的,和一顶小轿从王府偏门抬入的夫人妾侍毕竟不同,离月的名声……实在令皇室蒙羞。
萧奕修一直静默不语,他看着众人轮流上演着戏剧,心中自有定数。
一直垂眸的离月忽然抬起脸来,语音娇柔动听:“皇上,可否容离月说几句话?”
皇帝扫她一眼,听她言语还算得体,缓缓颌首。
“离月听到现在,多少也明了几分当初皇上不愿让民女嫁入皇族的原因了。
可是民女难免要委屈,究竟这坊间流言从何而来,而令皇上都能信之不疑呢?”
皇帝锁着眉心,慢声道:“莫非你还被冤枉了不成?”
“那是自然,为何皇上不问过民女,就轻信这些流言呢?莫非还有人比民女更清楚自己的出身?什么楚地,什么秦楼楚馆,民女这辈子都没去过,真不知这些莫名其妙的传言自何而来?”
离月妙目朝萧奕墨掠过,她虽不知风起何处,却知道上次在皇帝面前证实她是青楼花魁的,正是暮王。
萧奕墨对上她笃定而含笑的眼神,心里跳了一下,感觉漏了什么。
皇帝轻哼了一声:“你是有人证,还是有物证,来证实坊间传闻只是谣言?”
“不需要,离月自己,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伸出纤纤柔荑,揭下红纱,嫣然一笑,“民女顾清潇,见过皇上、皇后、兰贵妃及诸位殿下。
”
她一拜伏地,然后直起身,四顾一下:“民女虽非京城名流,但身为丞相顾朝然之女,也曾随父母出入皇宫,皇上料想不会陌生。
民女自幼在相府长大,便是通衢大街都不会随意去,还谈什么秦楼楚馆?”
这一着显然在所有人意料之外,一时间,满殿上下的脸都僵了,连萧奕修素来淡定的眼神都微生涟漪,若有所思。
顾清潇的面孔,殿中众人就算不是个个都认识,但也大多见过几面,尤其是萧奕墨,哪能说连小姨子都不认识?
他下意识在袖底攥紧了掌心,两眼死死盯着她那双眼,回忆着当初替顾清若诊治的那个绯衣女子,怎么都觉得不是同一个人。
然而有何不同,他却又说不出来,毕竟他没有见过她的真容,而红纱外的眉眼,几乎是一模一样。
只是当初他根本没有想起,那双眼竟如此神似顾清潇。
第112章 洞房(一)
“怎会如此?”皇帝也喃喃了一句,用离奇之极的眼神看顾清潇,“你既身为顾丞相之女,身为足不出户的闺阁小姐,又如何会进入陌王府?”
“回皇上,民女自幼研习医术,确实足不出户,可自二姐出嫁之后,听闻陌王爷长年病弱,心中常担忧姐姐,于是翻遍古籍查找医治方法,想要上门为陌王爷医治。
苦于家父规束,说闺阁女儿久居他人府中不合礼节,才偷偷想出这招,拟了个鬼医离月的身份。
”
她眨了眨眼:“民女知道如此是不合礼节,但怎奈日久生情……”她羞怯怯垂下臻首,脸上颈上都染上了粉色。
“实在是太不合礼节了!”皇帝重重地斥了一句,跟着叹口气,语调又缓下来,“不过这倒也解决了最难的一点,既是顾丞相的女儿,那倒是门当户对。
至于屈居侧妃一事,毕竟正妃是你姐姐,想来你们姐妹也会相处融洽。
”
兰贵妃仿佛回过魂来一般:“是是,这事……真是锦上添花的好事。
”
顾清潇偏了脑袋,朝萧奕墨娇柔一笑:“暮王爷,坊间流言最不可信,以后还是不要误信谣言呀!”
萧奕墨勉强笑了一下,觉得如坐针毡,起身道:“父皇,儿臣想起尚有些朝政事务未处理完,先告辞了。
”
接着诸皇子陆续告退,萧奕修挽着顾清潇默然离去。
“王爷,你不开心了?哦对,其实……我这件事我该先知会你一声,不该让你太意外。
”
萧奕修朝她温颜一笑,神情恬淡自如,语气却带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你真让本王感到意外。
”
“怎么了?”顾清潇还是感觉到了他的异样,娇嗔地嘟起嘴:“难道因为我是清离的妹妹,你就不喜欢我了?”
“你想多了。
”他平静地扶着她上了马车,对车夫道:“去丞相府。
”
顾清潇愕然瞪大眼:“你要送我回家?”
“出嫁之前,你总不能一直呆在王府,会惹人非议的。
身为侧妃,还是从丞相府出嫁合适些,何况,本王也需要正式提亲,才不致于委屈了你。
”
顾清潇登时笑颜晏晏:“还是你想的周到。
”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令顾清潇莫名地有点心慌,她悄悄抬眸,打量着他的神情。
“你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顾清潇愕然睁大眼,心陡然往下一沉。
“你若没有恢复记忆,怎知自己是相府三小姐?”
顾清潇悄悄松了口气,柔声道:“其实我一直知道自己是谁的,我失去的……只是在王府的一段记忆而已。
我没告诉你,是怕你……怕你不愿意娶妻妹。
”
她婉转羞涩地低下头,恰如一茎娇荷在风中款摆。
萧奕修没有再说话,直至到了相府门前,他轻叹一声:“到了。
”
顾清离低头拿着绣花棚子,第一次认真地绣着花,心里如同棚子上那团五颜六色的东西一样,凌乱如麻。
“王妃,不是这样的……”雨樱耐心地教她。
“王妃想绣什么呢?”
“绣朵并蒂莲,送给王爷作新婚之礼。
”顾清离语音清冷,毫无波澜。
雨樱一时失语。
王爷已经回来好几日了,虽然没带着那个离月,也就是顾清潇一同回来,可是册封侧妃的消息是不可能隐瞒的。
王妃一直没有见他,将他拒之门外。
而王爷也一反常态,没有用任何手段勉强她开门,只是默然离去。
“王妃怕是绣到侧妃入门,也不能绣朵像样的并蒂莲了,还是奴婢替您来吧。
”
顾清离手一缩,淡淡道:“我能行的。
”
雨樱无言相劝。
到侧妃入门那天,顾清离还真的绣了块形似并蒂莲的帕子。
大婚礼仪,比嘉夫人入府那天要隆重许多,毕竟身份有所不同,相府嫁女又摆足了排场,除了不能拜天地父母之外,别的毫不亚于顾清离出嫁。
然而再豪华的排场也激不起顾清离半点情绪,她始终端庄贤淑得像个敦守礼仪的正妃,一切挑不出半点差错。
连顾清潇在给她敬茶的时候,她也没有半点为难,神色温和地受了,说了几句吉祥话。
只在抬眼时,她不经意发现大厅内贵宾席上,坐着道令人意外的身影——辰王萧奕彦。
他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被人引进厅落座的,顾清离一点都没注意到,或许她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那对交拜的新人身上,
萧奕彦对上她目光的时候,朝她投去深深的注目,除了礼节性的笑容外,添了许多复杂的内容,包括怜惜、宽慰、喜悦、难过……
直至礼成,新人入洞房,宾客在喧哗笑闹中陆续散去,顾清离才从恍惚中回过神。
身为主母,她理应主持家事直到宴散人空,但她只坚持到这时候便起身对嘉碧若说了几句话,将应付场面的任务全交给嘉碧若,自己退席离去。
洞房里满眼喜庆之色,大红双喜贴满屋内的箱柜妆台,屋内隔帘都换成了绯红轻纱,飘扬如焰火,颜色明亮得几乎有些刺目,喜婆和丫鬟们围着新娘,喜气盈盈。
新娘子一身绯色喜服,精美的金线纹绣和串着珠玉的缀饰,仅这件喜服便值上天价,与顾清离出阁时寻常的新娘服有云泥之别。
喜婆见鲜衣华服的萧奕修进门,眉开眼笑地道:“请王爷掀盖头。
”
接着蕊珠托着盛放纯金秤杆的红木托盘递到他跟前。
萧奕修握着秤秆,着看坐在满床红色锦缎中新娘,竟迟疑不前。
“王爷是太欢喜了吧?别误了吉时。
”
萧奕修深吸了口气,终于提起秤杆,挑起了盖头。
凤冠下那张俏丽玉容款款抬起,朝他深情含笑,娉婷起身。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良辰今宵,美人如玉,他怎得不心动?
但是当蕊珠将盛了合卺酒的两盏玉雕合卺杯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眼前隔空的玉容笑貌却如烟如雾,模糊到不真实。
顾清潇率先举起的玉杯,抿唇浅笑。
萧奕修眸中有几分迷离光泽,举杯与她交臂对饮,然后由喜婆将绾了同心结的玉雕杯一仰一覆置于床下。
第113章 洞房(二)
然后喜婆和丫鬟们不知何时退出洞房,将门掩上。
“王爷……”顾清潇含情脉脉地踏前一步,拉进了他们本就咫尺的距离,含羞地伸双臂想要抱住他。
“离月,本王有点事,很快便回来。
”眼见将投入萧奕修怀中,他却突然退了一步,旋身出了洞房门。
“王爷!”顾清潇的笑容陡然消失不见,秀眉弯出惊愕的弧度来,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萧奕修步履匆匆地进了风灵轩,雨樱震愕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王爷,今夜燕尔新婚,怎么……”
萧奕修推开她,理都不理,径自上前敲门:“王妃,开门!”
他以为以顾清离的性子,就算敲上半个时辰她也未必会理会,但出人意料地,门开了。
屋内光线黯淡,唯有从窗外照进的星晖月晕,将珠帘云纱照得温柔又清冷。
顾清离一言不发地进屋,听他在身后重重地关上了门,突兀地被抱进一个带着美酒醇香和薰衣淡香的怀抱。
他总是在令她意想不到的时刻过来,才能总在不知不觉中乱了她的心志。
可这个怀抱今夜本不属于她,而如此激烈的热情也和他清冷的个性格格不入。
往日他总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强势而霸道地压制她的反抗,从来不会如此急迫而慌乱,仿佛怕她会从怀里逃走一样。
“萧奕修,你有病!”顾清离一惊之下开始挣扎反抗,先是重重两记后肘锤,跟着反臂探手为拳,脚下也没闲着,撩过他下盘。
萧奕修见识过她手臂腿脚的柔韧性,知道她出招狠辣利落、角度刁钻,但再怎么千变万化,他都能游刃有余,始终防守到位。
顾清离不是第一次和他动手,明知以他的身手制服自己是早晚的事,偏偏他节节忍让,并不进攻,反倒是令她气怒攻心。
她吸了口气,攻了一半的虚招骤然撤出,任由他一抓钳制住自己的手臂,如铁环箍住。
他显然没想到这虚晃的追击竟能落实,不解地微眯起凤眸,幽邃的目光透过霜月之色落到她朦胧的脸上。
蓦然听闻她娇声低吟,仿佛带着痛楚,他才察觉到他这一抓有多重,倏然松开,便觉得她的手臂涂上层油脂般滑腻地抽出,跟着几道银芒闪烁,他感觉到几枚尖锐之物抵在了自己颈边。
一、二、三、四。
他默数着,那是她夹在五指之间的银针。
他见识过她的绣花针,那种针若刺入皮肉,即使没顶而入,也不会有生命威胁。
可她并不用作暗器,那就是她的武器。
到底在她手里,几根银针能发挥出多致命的效用,他倒真是没有见识过。
“王爷是来找没趣的吧?放着洞房花烛,新人如玉不去理会,来我这里做什么?”顾清离的声音在夜色中散发着不动声色的寒气。
萧奕修没有说话,他的气息略急促,鼻息之间的酒气打在她脸上,柔柔暖暖的带着醇香,席间被敬了那么多酒,他感觉醺然之意正在上涌,他有几分醉了。
顾清离听不到他的声音,却感觉他往前踏了一步,大惊之下想到针尖已刺破他颈间如玉的肌肤。
果然,过了片刻,她感觉到温热的液体轻落在她指尖,瞬间变凉。
她的心突然疼了起来,抽得不能呼吸,想要收手,却忽然想起自己刚才诱他上钩的那一招——示敌以弱,他是否也在利用自己对他的心软,而蓄满后招在等候自己撤招。
她咬紧下唇,冷声道:“王爷,我和你已无话可说,请回吧。
否则,莫怪我无情。
”
结果,他却又进了一步。
于是顾清离感觉指尖温热的液体又多了一滴。
跟着,又滚落一滴。
她数着,感觉指尖开始发烫,令她灼痛不已。
可她还是听不到他一句话,半个字。
“我输了,我下不了手杀你!”她陡然抽手,叮叮之声陆续落地。
“我没你那么狠心,你让我服下毒药,乖乖听命于你,留在王府做你的金丝雀,却又终日不冷不热,想起我时,才来调侃这么一下;想不起来的时候,你便和顾清潇恋恋情深、耳鬓厮磨……”
夜风拂得树叶沙沙轻响,温柔如情人絮语,夹杂着浅水中的蛙鸣、草丛里的促织颤音,众多杂声中听见萧奕修宛若吟叹的一声低语:“你吃醋了,却总是不肯承认。
”
顾清离再次被抱住,这下再也无力抗拒,任由他抱着自己亲吻下去,感觉到他在一点点解自己的衣带,却没有拒绝。
“王妃……”他的唇一点点滑下去,落在她颈窝里,柔软细腻的触感,令她酥软。
突然之间,她想起了顾清潇。
也许萧奕修今晚抛下新娘来此,不过是因为洞房之夜,抱着个孕妇却不能肆意,才会退而求其次想到她而已。
她咬牙低问:“你就不怕让你的离月失望?”
他果然停下了一切动作,如往日一般,这个名字对他似乎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顾清离已经不想再去向他揭发顾清潇的假面目,一切都已太晚,那女人已怀了他的孩子,就算他知道是假,又能如何?
她轻轻推开他,落寞地道:“王爷今晚看见辰王了吗?你与离月同房那一晚,他入府跟我提过离开东渊的事,我答应了。
他今晚,出现在宾客之中……你应该没有邀请他,纳侧妃这样的事,还惊动不了他……”
“你的意思是,他是来带你走的?”他字字如冰,彻骨寒冷。
“我喜欢他,他身上有着我想要而不能得的自由,还有你从来没有过的热情……”话未说完,她纤细娇嫩的脖子蓦然一紧,窒息的感觉扑面而来。
“这么说,你还挺喜欢他?”
她喉头发出咯咯的声音,他惊觉自己失去理智,五指略松,才听她呛咳着断续道:“没……没错,我喜……喜欢上他了,他能给我的……你……你给不了。
”
“好!”萧奕修的声音里夹杂着痛楚悲怒,“本王可以放你走,但本王不信你是真的喜欢阿彦,除非他现在能出现,证实你的话。
”
院内传来清朗悦耳的少年嗓音:“五哥需要怎样的事实,才肯相信?”
萧奕修蓦然回身,他明明看见萧奕彦混在宾客之中道喜、敬酒,然后离去!可是他没想到……
第114章 洞房(三)
陌王府侍卫从不阻拦萧奕彦的出入,人人都知他和陌王兄弟情深,根本想不到他会做什么不利之事。
“你们果然……”他瞬间失语,有万箭攒心的感觉,连袖底的手指都颤抖起来,控着顾清离咽喉的那只手,自然也慢慢滑落,如他的心一般,无力地垂低。
“王爷迎得新人入门,应当心情大嘉,也该放我这个旧人出府了吧?”
萧奕修闭了闭目,头也不回地走出风灵轩去。
一路夜风习习拂面,他的心越来越凉,明明至夏,他却感觉全身如坠冰窖。
不知不觉间,唇边一片腥甜,他丝毫没有察觉紧叩的牙关已被他咬出血来。
他并没有回洞房,却去了离月的小药圃。
残破失修的木屋,经过了水火之攻,如今这么久的弃置,早已染上了灰尘,门板发出吱呀的废旧之声,仿佛垂死之人的呻吟。
他独坐在尚完好的一张木椅中,回想着离月昔日的种种,那些往事清晰又模糊……她月夜试药的痛苦、独坐的清冷、与他对坐时静默又无声的那点默契。
夜风将药圃的清香送进来。
自从走水之后,木屋里尚存而未毁的药材,都移去了月涟轩,可挡不住药圃里种植的那些幽幽药香。
萧奕修从袖中抽出一方锦帕,上面绣着勉强可辨的并蒂莲花,一看就是初学者的手艺。
他默然看了半晌,蓦然起身,快步离开药圃。
谁是他指间的暗香,谁又是他心头的眷念,他已经分不清。
他只知道,就算食言,也要去追回那个他想要的女子。
辰王的马车走得不算慢,四驱大宛良驹,被他用来拉车,简直是暴殄天物,可他还嫌慢了些,恨不得让马车夫一鞭鞭抽下去,让马儿狂奔起来。
“别这样,此等良驹,性烈如火,你若是抽多了鞭子,反倒逆了它们的性子。
”
萧奕彦抿唇看她,始终都觉得有些不真实。
今晚像做了个梦,悄悄折回陌王府,甚至不顾颜面翻墙避开侍卫,只是想看看她会不会伤心,想在她万念俱灰绝望的时刻能出一言安慰,结果,却遇到了意外之喜。
既喜且惊。
他想了又想,忍不住伸手去握顾清离的手。
顾清离颤了一下,迅速抽手:“辰王爷,非礼勿动。
”
萧奕彦悠悠叹了口气,没有自己意想中万丈深渊坠落的心痛和失意,只是淡淡的落寞与感伤,他看着顾清离,温和又无奈:“你其实根本不想跟我走,你只是为了气他,是吗?”
“王爷想多了,我当然是想离开,不但要离开陌王府,还要远离东渊。
”
萧奕彦摇了摇头:“你根本不清楚你自己的心意,你眼里都是伤痕,点点滴滴,聚沙成塔……塔尖儿,都快冒出你的眼了。
”
“王爷!”顾清离有几分羞恼了,脸色苍白,幽黑的眼瞳燃烧起来,像是明灭的黑焰。
“你就算离了东渊,也逃不脱你心底的影子,他的身影,在你心底都扎了根了。
”
“王爷你再如此说的话,我可就……啊!”顾清离话没说完,拉车的马不知遭遇了什么意外,长嘶声撕裂了夜空,翘蹄发起飙来,将马车都快掀翻了。
外头传来马车夫惊怒的喝声,马鞭甩空的声音,好容易才安抚得烈马平息下来,马车才能落回原地。
经这一剧烈震荡,顾清离颠得胃里差点翻了天,萧奕彦也一阵头晕,两人同时掀帘跳下马车,僵在当地。
马车前不远处,一排骏马将马车包围起来,每骑马上都坐着个夜行黑衣的骑士,都长得面目平庸之极,仿佛掉进人堆里再也找不着。
而这群看来极寻常的面孔之间,夹着一匹如雪的骏马,马上却是白衣无瑕的男子,乌发随意地绾着,在夜风中飞扬,几绺凌乱的发丝贴在面颊上,更将苍白的脸衬得玉石般光洁腻滑。
顾清离眼中,只剩下那双闪着寒芒的眼眸,像冷月边的两点孤星,照得她前路都微茫起来。
“五哥,你终究还是追来了。
”萧奕彦轻叹一声,“你比我想像的,还要忍耐不住。
”
“阿彦,你别怪我,天下女人,你要谁都可以,顾清离不行。
她是我的——妻子。
”
顾清离陡然一震,眼底瞬间就弥漫出水雾来,氤氲了视线,看着那道白影翻身下马,一步步向她走来,像是水光中的倒影,那么不真实。
“王妃……本王来接你回府。
”他的声音,低柔又缱绻,缠绵得令她心都软了起来。
一道剑光刷地横亘在他们咫尺的距离之间,萧奕彦缓缓道:“王妃……不,是顾清离,她现在是自由之身,你答允给她自由的。
即使你后悔了,她要是不肯,我也不会让你带她走。
”
萧奕修便看着顾清离,等着她回答,眼中的期翼星光闪烁。
“……”顾清离久久静默,不出一声。
“王妃……清离。
”萧奕修从剑下伸出手去,翻转掌心,等着顾清离将手放入他的掌心。
“离月怎么办?”
萧奕修的眉无奈又苍然地敛起,他轻叹了一声:“她……不再是从前的离月了,或许她的失忆,是上天的安排,本王心中的那个离月,似乎随着记忆的失去,连本我也失去了。
”
顾清离蓦然睁大眼:“你觉得她变了?”
“本王说不出来,只是觉得,与她相比,似乎……你更像离月。
”
顾清离不知是气好还是笑好,他终于察觉到有所异样了,可那个假离月却有了他的孩子,他再也不可能放弃她。
萧奕彦愤然道:“五哥到现在还念念不忘离月,你追回顾清离,便是因为她有几分像离月吗?再像她们也是两个人,你怕是搞错了,没有女人喜欢做别人的替身。
你不爱她,就不要阻止她离开。
”
顾清离却没有他那么激愤,毕竟和自己吃醋是件无谓的事。
她盯着萧奕修:“我若跟你回府,你如何安置她腹中的孩子?”
萧奕修愕然片刻,疑惑地挑了挑眉:“你非要离开的原因,难道是她腹中的孩子?”
萧奕彦冷哼:“你都和别人有了孩子,让她怎么能不介意?她心里始终只有你,可是你却还想着离月,你想坐享齐人之福,可她却不是甘愿与别人分享夫君的女子!”
萧奕修叹了口气:“本王记得曾对你说过,留宿在离月房中那晚……根本没有对她染指。
”说到这种尴尬的事,他的声音也不由自主低下去,毕竟身后的影卫都是他的部下,他不想让众多部下都听见这种私密的话题。
可萧奕彦显然不照顾他的面子,声音反倒拔高:“你没碰她,她肚子里的孩子莫非不是你的?”
第115章 追妻(一)
萧奕修头痛地拧了拧眉心,用眼神示意萧奕彦闭嘴。
顾清离却哈地一声笑出来,觉得窘境中的萧奕修狼狈得让她心情舒畅。
但这舒畅究竟只是一闪而过,她黯淡的心情不可能由此改变:“辛子瑶的孩子不是你的,我能理由;离月的孩子若不是你的,就太不可信了。
”
“本王既然没碰过她,她又哪来的孩子?”萧奕修咬牙看着她,“你非逼着我说得清清楚楚么?那只是为了娶她,在父皇面前编织的措辞。
”
顾清离睁大眼,莫名的喜悦漫延开来,她的心跳欢快得似乎要蹦出胸腔。
“你没有碰她?你真的没骗我?”
萧奕修心情烦乱,手再往前伸了些,不顾她的意愿,将她的手牢牢攥住:“这种事有什么可高兴的?跟本王回去!陌王妃大半夜的跟小叔私奔,传出去很好听么?”
顾清离这次没甩开他,盈盈笑道:“陌王爷千里追妻,传出去更好听些。
”
萧奕彦看见她璀璨如皎月的笑容,黯然地撤回剑锋,寒芒闪烁的剑从萧奕修和她之间一点点退出去,再也没有遮挡他们的任何阻碍。
萧奕修用力一拉,将顾清离带得跌进怀中,他欠身将她横抱起来,走向坐骑。
“喂喂,放开我,我自己会走……”顾清离连耳垂都火烧般绯红起来,尤其是离那些影卫越近,越发看见他们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都现出诡异的笑容来,想要掩饰,想要克制,却还是憋不住。
“萧奕修!我的脸都让你丢光了!”她实在无奈,咬牙切齿地低语着,只能将滚烫的脸颊埋在他颈间,不再去看任何人。
跟着感觉身子一轻,被送上马背,萧奕修翻身上马,从背后拢着她的腰,将她抱在怀中。
她依旧闭着眼,羞赧的神情让往日的清傲矜持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听见他在耳畔柔柔低语:“本王的脸也让你丢光了,怎么办?”他可从未在部下面前如此失控过,甚至在任何人面前,他都是温文尔雅、清冷疏离的模样,可如今,却深情款款地抱着一个小女子,紧搂着似乎怕随时会丢掉她。
“哼,你活该!”
“……好吧,活该就活该,可本王想要点补偿。
”
她一惊便睁开了眼:“现在不行!”马震这么前卫的事,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他哭笑不得,边控着缰绳,边俯首咬了下她的耳垂:“大庭广众,你以为本王能做出什么来?”
骏马疾驰起来,带着耳边呼呼的劲风,飒飒清凉,却吹不灭她周身燃起的灼热感。
影卫们知情识趣地控马缓步而行,很快便被他们甩得不见了踪影。
留在最后一动不动的,是驻着长剑,在虫声啁啾里,心神黯然的萧奕彦。
为何这个夏夜,如此清冷,宛若深秋。
回到王府,那些影卫不知何时何处就消失了。
这群来如影去如风的人,顾清离始终都觉得不可琢磨,她不清楚萧奕修如何训练他们,也不清楚他们藏匿在王府哪个角落,他们仿佛无处不在,可是她在王府这么久,也从未在光天化日下见过他们。
萧奕修揽着顾清离纤纤楚腰,却舍不得用力,仿佛稍稍使点力都会折断一般,只俯下脸,怜惜地看她。
“我跟你回来,也是有条件的。
”她微仰脸看他,眼中有狡黠的光芒。
“嗯?”
“那个离月,永远不能夹在我们之间。
”
她看着萧奕修敛起眉来,抬手去揉:“别这么矛盾,我不会让你难于取舍的。
”
他没有说话,默然与她走进了风澈轩,绕过影壁,穿过游廊,便看见了翘首倚门的顾清潇,一身红妆,凤冠霞帔,眼神幽怨。
当看见萧奕修揽着顾清离过来时,她不由瞪大了眼,眼神惊惧、震怒、悲伤……更多的是无边妒意,醋海扬波。
“王爷跟我说有点事,去去便回,结果去了这么久……”顾清潇哀怨地咬着下唇,神情婉转凄楚,仿佛被人遗弃的孤女。
“进去再说。
”无论如何,这种家事不宜在院中大声张扬,看来宁谧喜庆的大婚之夜,暗处依然有守卫能看见他们的动静。
顾清潇先进了新房,顾清离随后进了门掩上。
新婚之夜,廊下彻底燃着红纱风灯,洞房里龙凤花烛跳跃着火光,屋内四角的琉璃宫灯被映射得光彩流离,整间洞房还如白昼般明亮,酸枝檀木的赭红、轻纱隔帘的绯红、锦缎被面的正红……深深浅浅的红色,被红烛与宫灯的柔和光芒照出满室的喜庆来。
顾清离记得,自己被萧奕修带回时,室内竟然连龙凤花烛也没有燃着,只点了盏寻常烛台,廊下也有风灯飘摇,那是做排场给人看的。
新婚之夜,她被新郎强制喂了毒药,然后独自遗弃在洞房。
对比顾清潇这个侧妃入府的奢华,她陡然感到萧奕修的偏心,不由狠狠瞪他一眼,决定这些帐留到日后再算。
萧奕修并不知道她的思绪已漫游到一年之前,只感受到她愤懑的情绪,下意识将她搂得紧了些,生怕她一生气又跑了。
顾清潇却似乎明了顾清离的失落和怒意从何而来,莲步款移,站到他们面前去,幽怨地道:“王爷洞房花烛之夜,便抛下妾身,原来竟是离府去追姐姐了。
妾身也不敢有所怨言,只是……”连妾身都自称上了,这角色转变好快。
她明亮动人的星眸一眨,便有晶莹的泪珠滑落。
她似乎很懂得如何扮柔弱,去令萧奕修内疚、心动,这与她往日在丞相府的娇纵跋扈是判若两人的。
只有顾清离知道她故作柔弱的动人外表底下,是个怎样腐烂的灵魂。
“顾清潇!”顾清离有意无意挡在他们俩人之间,直视顾清潇,“你眼里莫非没有我这个姐姐?”
顾清潇这才转眸向她,瞬间之前还柔弱凄楚的神情,便转换成几分冷意:“虽然你是姐姐,是正妃,但今夜是我洞房花烛之夜,你没有任何理由让王爷抛下我。
所以你才上演了那么一出离家出走的戏码?不觉得幼稚得可笑吗?这种手段,你可以耍一次、两次,难道还能千百次都用同样的方法让王爷不顾我而去?”
第116章 追妻(二)
萧奕修眉心一动,道:“离月,是本王自己要去找王妃的,你不可如此无理。
”
顾清潇泫然泪下:“所以王爷将姐姐找回来,是想跟妾身说什么呢?是否要妾身退让?那你不顾皇上的阻力娶我进门,又是何意?难道只是为了娶进门冷落在旁,和嘉夫人一样?”
萧奕修深吸了口气,这种怨妇的口吻,顾清潇虽然是极力压抑着说出来,并显得一脸委屈哀婉,可他听在耳中,怎么都觉得和从前的离月不一样。
顾清潇却以为他心生内疚,推开顾清离,抱着他的身子轻摇,撒娇又怨慕地仰脸看他,弯弯秀眉下一双秋波盛满泪水,精心妆扮过的娇靥脂红粉匀,何其动人。
“妾身明白了,王爷说过,要等我回复记忆,才算公平。
可这一切妾身都是心甘情愿的,虽然从前那段往事不在记忆之中,可我们能从头开始呀……妾身不介意王妃的存在,毕竟她是姐姐……”
“不好意思,我很介意你的存在。
”顾清离有点忍无可忍,这出戏她还唱得来劲了!装柔弱装楚楚动人也装够了吧?
顾清潇侧目看她,眼中有挑衅之意。
“清离!”萧奕修唤了一声,眼中有温柔宠溺之意,也有淡淡的示意。
从前他总是循规蹈矩地称她王妃,今夜叫她的名字时,她的心弦忍不住有微颤之意。
顾清离知道他还不想给离月太过难堪,即使他选了自己,却也不能将救了他性命的离月置之不理,可他不清楚这个离月是假的。
她转了转眼珠,挑眉一笑:“三妹,可能有些事你不清楚,就这样嫁进了王府,不过我除了是正妃,也是你亲姐姐,有些话不能不跟你说。
”
顾清潇冷眼看她,唇边噙着一丝冷笑,仗着这个角度萧奕修看不见她的表情,她大可以对顾清离投去放肆的眼神。
连三妹都叫上了,这女人还真急了!在相府里她们什么时候这么亲密地互相称呼过?
“王爷的病,现在虽说是好了许多,但毕竟没有痊愈。
哦对了,其实这个你该知道,但是你失去记忆了,大概也将从前的医术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吧?所以你这次回来,再也没给他诊过脉,断过病情,是吧?”
萧奕修一怔,但知道顾清离必有用意,便沉默着不插嘴。
“那又如何?”
顾清离浅笑:“你入府这么久,他从未在我那里过夜,所以你就觉得他必然只爱离月,对我毫无感情。
可是你没想过,他也从不在碧若那里过夜,他似乎对她也没什么感情。
”
顾清潇撇一下嘴:“二姐,你这离间之计可不灵,王爷心中只有我,你是知道的。
”
“可惜啊,他也只能心中有你了。
知道他为何不和你圆房,就急于去追我么?那不是因为急着要将我找回来,而是为了掩饰他的尴尬。
”
萧奕修的脸色顿时有些僵了,这小女子竟敢……他已经猜到她接下去将会说什么,不由有几分恼羞成怒。
这种话,从别人口中恶意地说出来,已经不止一次,他不在乎,是因为他根本没将那些人放在眼里,令他不屑的人,何必去计较?可是由顾清离说出来,便大不一样。
顾清潇的脸色显然也僵了片刻,疑惑地看着顾清离,不明白她将要说什么。
顾清离缓缓卷起衣袖,似笑非笑地看着顾清潇:“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她的手臂靠近肩头处赫然有一点殷红朱砂印,仿若眉心胭脂记,美丽夺目。
萧奕修和她同床不止一次,但毕竟都是在光线幽暗的情况下,从未去注意她手臂上竟然有这么一点殷红朱砂记,眉心敛得更深。
顾清潇咽了下口水,迟疑道:“守……宫砂?”
“没错,我嫁给他这么久,还是处子,你该明白他是什么样的男人了?”
萧奕修此刻想掐死顾清离的心都有了,瞪着她的目光中分明有“等着瞧”的意思。
顾清潇脸色有几分苍白,想到了自己的猜测,莫非竟是真的?坊间传言……也有真的时候?但她随即想到,或许这只是顾清离的离间之计,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个王妃,懦弱又庸碌的顾清离,凭什么让他动心?
于是她昂首道:“这又能证明什么?最多只证实了他不喜欢你而已!”
顾清离似笑非笑:“虽然你没点守宫砂,可是我相信,你跟我一样,也是完璧之身。
别忘了,你和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都没碰过你。
他这么喜欢你,为何你还是处子?”
顾清潇脸色绯红如火,怒道:“你胡说!我明明有孕在身,不然皇上怎么会同意我嫁入王府?”
顾清离的目光下滑,落在她小腹上,嗤一声冷笑:“你确信你腹中真有一个?不如咱们现在去让柳言玉和洛云把一下脉瞧瞧?要是真有的话……”
她抬起眼眸,似笑非笑地看萧奕修:“王爷可就被……绿得很彻底了。
”
“顾——清——离!”
顾清离见萧奕修眼中森森寒气如水,知道他已经忍无可忍,悄悄朝他抛了个得意的眼风。
他的怒意却一下子被击散了,想要生气却又不舍的模样,令她心里柔了一片。
顾清潇脸色苍白,知道有孕这个谎言,在顾清离面前是说不得的。
而她心里,也确实起了微妙的变化,如果传言是真的,她真的能抱着一个尚未病愈、而且不能行房的夫君相守到老?最令她动摇的是,萧奕修虽然愤怒,却从头至尾都没有反驳过顾清离。
“王爷,妾身只相信你的话,你告诉妾身,二姐说的可是真的?”
萧奕修口角抽了一下,没有说话。
“这不可能……”她面如死灰。
顾清离笑道:“早在暮王大婚,你遇见他,心生别念的时候,应该就去打听过他的一切——这种时候才说不可能,是不是太假了?”
“你胡说!”
顾清离悠然道:“我怎么胡说了?你不是抱着勾引姐夫的心,又怎会存心打听他的一切,包括他对离月的感情?”
顾清潇脸色陡变:“二姐,你不要污蔑我!”
“我污蔑你?我说什么了?”
萧奕修此时察觉到了更多的异样,顾清离似乎不仅是在激怒顾清潇,而且是要揭破一个更大的秘密。
第117章 真假离月(一)
顾清离咄咄逼近顾清潇:“你对他一见钟情,所以一定想了很多方法要嫁进陌王府,也一定四处打听过他的一切——这对你而言并不难,有玉梨在,你有什么不清楚?恰好,你有一双与离月神似的眼眸,只要覆上面纱,连他都分不出来!唯一能区别的,是离月的记忆,所以你就装失忆,只是失忆得太彻底了些,哪有人失忆之后连自幼所学的一切全都忘记的?可你连医术也忘了!”
“你毫无证据,凭空猜测,难道以为这几句信口雌黄就能令王爷信你?”顾清潇又看向萧奕修,到现在她依然抱着他不肯放开,撒娇的声音更软糯粘人:“王爷,人家真的只是失忆,你从护城河里将妾身救出来时,不是一眼就认定妾身是离月吗?难道是妾身冒认离月,主动找上王府来?”
萧奕修默然。
那时候他一眼从城楼上看见河中飘荡的红纱,便失去了理智,不顾一切地奔下城楼,将挣扎的她从护城河中救出来。
后来她短暂地昏迷过去,甚至没有和他说一句话,是他一眼看去,认定了她就是离月,在她醒来之后,对迷茫而无助的她解释,她是名满京城的鬼医离月,而他翻遍了京城才找到她……其实他该早察觉异样的,只怪他失去离月后乱了方寸,当局者迷。
“你的出现仿佛是个偶然巧合,但其实并不是,离月的红衣面纱,是玉梨偷给你的,你故意穿上那身,去误导王爷,若不是存心冒认又是什么?”
顾清离的话,却让他心里多了更深一层疑惑,没错,玉梨出身相府,他甚至知道玉梨本就是丞相夫人余碧玲安插在顾清离身边监听她举动的,因此玉梨会忠于顾清潇毫不意外。
如果真是玉梨盗了离月的衣衫去拿给顾清潇,那真的离月哪去了?
顾清潇一声冷笑:“玉梨已死,你现在想怎么说都行了,你的贴身婢女,去盗了离月的衣衫送给我,这种不合理的谎言也说得出!”
顾清离处置玉梨时,对外是宣称暴病而亡的,顾清潇毫不知情。
这句话一出口,萧奕修便明白了当初顾清离为何要将玉梨卖到宣花楼,而没有要她的命。
顾清离已经懒得与顾清潇多言,目光投向萧奕修,他双掌轻击,立时有影卫在窗外待命,去宣花楼将玉梨带回。
顾清潇听闻玉梨尚在人世,已是面无人色,震惊地瞪着他们。
萧奕修心里瞬间对她升起一股厌恶之意,毫不留情地推开了她。
“不,不是这样的王爷,你听我解释……”
“等玉梨到了再说。
”萧奕修眼中的清冷之色令她望而却步,他对人见疑的时候,那种淡淡的温和底下藏着刀锋一样的疏离,谁也不敢轻易动色。
影卫的速度自然极快,不多时,五花大绑的玉梨便被推进新房。
玉梨脸色惊恐,黑发散乱在脑后,身着红绫中衣,尚有些衣衫不整,显然是在睡梦中被抓过来的。
与此不协调的,是她脸上浓墨重彩的粉妆,竟然在夜间也没卸掉。
看见顾清离,她脸上的恐慌之色更甚,不停叩头:“王妃……王妃你饶了奴婢吧,奴婢最近很听暖香的话,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啊……”
顾清离眼中尽是厌弃之色,冷冷道:“不必怕成这样,让你来,只是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把顾清潇如何入府的事,一五一十告诉王爷。
”
玉梨的目光在三人脸上转了一圈,顾清潇眼中迸射出无限杀机,明显是在警告她不要乱说话。
可玉梨已非从前,她在宣花楼呆了一个多月,深深领教了顾清离的手段,哪怕丞相府那样的势力,手也伸不进宣花楼去。
她脸色苍白,不敢看顾清潇,将之前所为全部交代出来。
长期以来,她除了身负监听顾清离的任务,其实还负责监视萧奕修的一举一动,包括了解他的喜好,只不过这个任务是顾清潇交给她的。
当听说萧奕修似乎钟情离月之后,她就开始留意离月的一举一动。
离月埋下衣服那天,她正好值夜,出来时无意中见到了离月正在埋东西,心生好奇。
虽然看不清是什么,却趁着离月离去后挖出了那身红衣红纱,交给了顾清潇。
顾清潇很快就推算出,离月是动了离去的念头。
如此断然的将自己的衣衫都埋了,那女子是不想留在萧奕修身边了。
果然,很快就传来离月失踪,萧奕修遍寻不获的消息。
从那以后,顾清潇开始琢磨如何入陌王府的事,终于顺利变成了离月。
入府后,她不时私下与玉梨见面,了解离月的喜好和性格,努力想让自己变得更像一些,可惜玉梨总在风灵轩,能接触到离月的机会并不多,与萧奕修相处的细节和她日常作风了解得也不多。
“谣言,这都是二姐和她编造出来的谣言!”顾清潇一直哆嗦,一半是恐惧,一半是愤怒。
“玉梨在丞相府就是二姐的贴身婢女,对她言听计从,她俩是串通起来编了这个谎言蒙骗王爷!”
萧奕修目光并不看她,淡淡道:“她俩为了串通起来,编这个谎言诬陷你,便将玉梨送入宣花楼?”
顾清潇的脸色变了变,盯着玉梨那一脸粉白胭红,说不出话来。
顾清离的手段如此狠辣,确实出乎她的意料,怪不得玉梨很快便什么都招了,是怕有更严重的后果。
“你……王爷仅凭玉梨一面之辞,就完全相信?”
“不,是本王越来越觉得,你不像离月。
”他轻摇一下头,“你根本不是离月,又怎么会像她?其实今晚之前,本王就在思量这件事了,之前总以为你因为失忆才令言行与从前有些不一致,令你性格有改变。
到后来……只是出于从前对离月的执念,才让本王心心念念想娶你。
”
顾清潇突然扑上前又抱住他,泪眼涟涟:“我是真心喜欢王爷的,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接近你、欺骗你,我对你的心从来不假。
我们现在已拜堂入洞房,我就是你的人了,难道你对我真的这么无情?”
第118章 真假离月(二)
萧奕修却甩开了她,清逸的俊眸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厌恶:“你喜欢本王是你自己的事,可你从没有问过,本王到底喜不喜欢你。
顾清潇,喜欢一个人,是不会以伤害为目的、欺骗为手段的,而你做的这一切呢?你以爱为名,其实只是为了满足你自私的占有欲。
”
“难道爱一个人不想占有他吗?如果没有,那不叫爱!”
“没错,爱一个人是想要得到对方,可是罔顾对方的意愿,那就叫强迫。
”他微一冷笑,“而且你真的爱吗?清离委婉地告诉你,本王不能人道时,你是什么样的脸色?你这么介意,就不该嫁入陌王府,因为本王疾病缠身多年,或许连能活多久都不知道,何况这种事?”
顾清潇眼神绝望,看他掸着衣袖,似乎连刚才被她抱过的地方都嫌脏。
顾清离噙着一丝冷笑看她:“好巧,本王妃也很不爱和人共侍一夫,哪怕是姐妹都不行。
”
“这个人到底是你妹妹,交给你吧,本王不想再见她。
”萧奕修已背过身去。
顾清潇蓦然睁大眼,纵声大笑起来,笑得极为疯狂,眼中泪水大颗滚落:“好,好,好!你们都这样对我!一个是我嫁的男人,一个是我的亲姐姐……你们都不把我当人!哼,王爷,你想不想知道离月上哪去了?我告诉你,她死了,你再也找不到她了!”
萧奕修回头看她,眼中尽是不屑、厌恶、悲怒……
“你永远都找不到你爱的那个离月了!”
顾清离不想再听她歇斯底里地发狂,皱眉道:“王爷,还是将她关在王府地下密室里吧,她可不是玉梨,不能卖入宣花楼,又不能打发回丞相府,那样会影响相府与王府的关系。
”
顾清潇目眦欲裂,惊恐地叫:“我是你亲妹妹,你想把我怎样?……不……别碰我……”说话间,已有影卫冲进来,强架着她下去,一路都是她的哭声和叫喊,到后来还夹杂着谩骂。
玉梨也被人带回宣花楼去,只剩下萧奕修与顾清离漫步往风灵轩走去。
“她可是你亲妹妹,本王还以为你……会对她手下留情。
”萧奕修将顾清潇交给她,正是不愿处置过重,令她伤心。
顾清离淡漠地道:“王爷虽然对我入府后的事了如指掌,对丞相府的顾清离,可并不怎么了解。
我的童年是怎么度过的,你知道吗?”
萧奕修看着她。
“从前的顾清离,只是丞相府的一个笑话而已,是顾清若和顾清潇两姐妹可以随意搓圆捏扁的玩意而已……不过,那些都过去了。
”顾清离察觉自己失言,不再往下说。
“你的从前,似乎有无数的秘密。
”
没有应答,他们已入了风灵轩。
“那你又如何知道王府另有地下密室?”
“如果没有,王爷又将琉心藏在哪里呢?又在哪里训练影卫呢?”顾清离嫣然一笑。
“天都快亮了吧?”萧奕修抬眼看天色,星光微茫,月影西斜,院中依然是银霜遍地,微风中有荷香轻送。
顾清离进屋掌了灯,看了更漏道:“四更天了,王爷回去吧。
”
话音未落,听到门上闩的声音,她回过身来时,萧奕修已近在身侧。
“王……”话音未落,唇已被堵住,她睁大明眸,不知所措,只觉得气息渐乱,心跳加剧,所有的力气都消失在他一抱之中。
她感觉自己像片云,被他轻飘飘抱起来,平放在床上。
“等我一下。
”他在她颈边轻声耳语,她忽然发现他不再自称本王,这是否代表,在他心里,她已是与他平等的存在?于是又想起他策马追她的时候,曾对萧奕彦说,她是他的妻子——不是王妃。
他在灯下迅速宽了衣,将外袍与玉带都弃在地上。
“王爷这是……做什么?”
“这身衣衫也不能穿了,自然是扔掉。
”
原来他又是洁癖发作,顾清离又好气又好笑:“被顾清潇抱一下,能那么脏吗?”
他敛了下眉:“脏是其次,这身喜服,是和她拜过堂的。
”
顾清离便明白了,他是怕自己介意,他竟然如此在意她。
她垂下眼睑,抿唇轻笑,密如羽扇的长睫在脸上投上一小弧阴影。
“把……把灯……吹了……”她见着他要上床,忽然语无伦次起来。
他盯着她轻闭的双眸,神情竟然是生涩又害羞,怜惜又好笑,挥袖带起劲风,那盏孤灯便灭了。
“你刚才,对顾清潇说什么了?”
“什……什么?”顾清离正在又慌又乱又羞又窘之中,脑中全是混乱,哪还能正常思维。
尤其是感觉到他的手游移到自己衣上,开始松解衣带,更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暗示她,我从未碰过你,甚至从未碰过任何女人……哼哼,还要说得更清楚吗?”
“这……这话又不是我先说的……太子和暮王都说过,你干嘛就欺负我……”
“我是没办法在他们身上证实,但你不一样……”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暧昧又轻柔,带着明显的撩情意味。
顾清离丝毫没有察觉身上衣衫已被他扔到一边,跟着被揽入一个滚烫的怀抱,贴着她的,是光滑如丝缎的的肌肤。
她恍惚间想起他在自己面前宽衣平躺,一脸无奈地被自己施针调戏的往事,仿佛历历在目。
而他仿佛报复似的,还在耳边软语呢喃:“我欺负你……是因为你好欺负啊。
”
“萧奕修……你这混蛋。
”
他在黑暗中笑得温柔似水,眼中的深情腻得化不开,月光透过重重云纱照进来,她将他的眼神看得清楚透彻,心都酥软起来。
“清离,你是我的。
”
伴随着他情浓时的絮语,指间温柔的滑过,她出其不意地被劈裂的痛意袭击,啊地一声痛呼出来,眼泪瞬间就漫过了脸颊。
她以为自己对疼痛的感觉早习以为常,从前再多伤再多痛,都能无声忍着,可原来呼痛的原因归根究底不是怕疼,而是因为想要人怜惜。
从前她哪怕伤筋断骨也不会有人心疼,所以不管遭受了多少痛楚都能默不作声,可是现在只要一落泪,立即有人轻吻去她腮边的泪珠,柔声细语地安慰,一遍遍抚摸她的脸颊,将她抱在怀里哄着。
第119章 真假离月(三)
顾清离从漫长的厮磨中清醒过来,羞涩的感觉无法言说,刚才一场缠绵已用尽了她所有的心神去支撑,现在只能无力地抱着身边人劲瘦紧实的腰线,将脸深埋在他怀里。
所有的力气只够用来为刚才燃烧后的余烬轻喘。
但她很快察觉到他的身体正在微妙地变化,似乎因她过于亲昵无间的拥抱而再次燃起来。
她大惊之下,觉得余痛尚未缓解,下意识推了推他,却没有推动,急切间想要用什么话题来转移他的注意力:“那个,王……”
“还叫王爷?”
“啊?……萧奕修?”
“哪有妻子连名带姓地称呼夫君的?还是用这么凶悍的口吻。
”他重重哼一声,语音透着不满,惩罚性地咬了一下她的耳垂。
酥麻的感觉漫过了全身,微疼,微痒,她的心尖仿佛被羽毛轻轻挠过,整个人都酥软下来,剩下的力气只够娇软地轻哼。
“那……奕修?”她哪里凶悍了,自觉委屈地撇一下嘴,不就是个称呼么,还这么麻烦。
他似乎对她的生硬依然有所不满,又轻咬了她一下。
她慌乱中想到件事,很煞风景地问了句:“你到底是更喜欢离月,还是顾清离?”
他沉默下去。
她透着浅薄迷离的月色,看到他眼底的黯然神伤。
他找不到离月,或许以为她已经死了,才如此难过?
“或许她没死?”如此不怀好意,显然不是安慰。
他轻轻地道:“她埋了那身衣衫,还是埋在小药圃旁……她是下了决心不想再见我。
她跟柳言玉告过别,也跟我说过会离开,可我总以为还有机会挽留她,可没想到……”
顾清离实在忍不住,噗一声笑出来。
“就这么好笑?”他眉心纠起,清逸的面容已开始冰霜万里:“我心里确实有你,也不会再去寻找离月,可这样的事,值得你如此地笑?”
“我笑你傻啊,萧奕修,你自诩聪明,以为凡事都在你算计之中,可你还是输给了我,你这个大笨蛋!”
他大概有生之年从未被人用笨和傻形容过,冰霜凝结下的神情有几分僵硬。
“你为什么喜欢我?”
他无言应答。
在很多事上,他甚至觉得顾清离与离月就是同一个人,包括性格、行事作风甚至那双相似的眼眸……
“你又为什么会错认顾清潇,把她带回来?”她眼中闪动着狡黠的笑,“不就是因为她有一双与我相似的眼?你说,我和她谁更像离月?”
“当然是你,可是……”
“可是你没料到,一个服下你的毒药,需要仰赖你每个月赐予解药的女人,居然能有回天之术,除净你身上的剧毒?”
他眼中的震愕之色开始扩大。
“你从未怀疑过我是离月,因为我就在你身边,所以哪怕我比顾清潇更像,你也只会将她误认为离月,这叫一叶障目。
”
“你是说,你才是离月?”
她翻身覆上他的胸膛,纤指在他胸前轻划着圈,笑纹从唇边扩散,眼中雾霭迷濛,低柔的声音像呓语:“我从未离开你,离开你的只是那个叫离月的身份。
”
怪不得,怪不得他总是莫名地对她动心,原来她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那么他爱上的,究竟是顾清离还是离月,已经不需要去区分了。
在爱情面前,再聪明的人都是盲目的,他看见她的时候就迷乱而心动,早就丧失了分辨力。
热流在他心里激荡,酸痛的感觉撞击在他胸腔内,可心却欢快得要跳出来。
他张开双臂抱紧了身上的女子,喃喃道:“清离,离月,清离,离月……”
“好了,再念我都快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了。
”
“不行。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你竟然欺骗我这么久,怎能如此轻易放过你?”
顾清离刚想张口,所有字句便被他杜绝在咽喉之中,他的手指温暖而有力,缓慢沿着她的肌肤向上游移。
她崩得如一张琴,他似乎想在琴弦上奏出最舒缓的乐章来,却激起了她的颤栗,在他怀里一点点地哆嗦。
“你很害怕?”他在耳边温柔地絮语,向来清冷疏离的声音,带着甜蜜的感觉出口,便有了旖旎的感觉。
她有几分恍惚,又觉得全身酥软,呢哝的声音便带着撒娇的意味:“我……怕疼。
”她原来不知道会这么疼的,简直出乎她的意料。
他也是无语。
顾清离半天感觉不到他的动静,小声问:“生气了?”
“没……怕你会疼。
”他用唇摩挲着她的腮边,带着丝心疼,“我不知道会这么疼的。
”
她感觉他的声音里有几分不知所措,忍不住又轻笑:“你不知道?难道你从前那些夫人……真的是摆设?”
“嗯。
”
“……”她好半晌才转过念来,“你不会也是处……第一次?”
黑暗中听不到他的回答,她伸手朝他脸上摸过去,果然滚烫如沸,就止不住低低地笑,笑得他有几分恼羞成怒,偏开脸避过她的手,咬牙切齿地将她从身上掀下去,掐着她的腰恨恨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当然好笑了,倜傥潇洒不可一世的陌王居然还是处……男,怎么能不好笑?”
他覆上她柔软的娇躯,在她唇上轻咬了一口:“我只喜欢过一个叫顾清离的女人,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任何人让我动心过。
”
她登时便整个人都溶化了,如一泓春水。
她这一放纵的后果就是……眼都没阖,天就亮了。
“昨晚到底是谁的洞房花烛?”顾清离突然想起这个问题,恼怒地推推身边的人。
萧奕修累得不想睁眼,慵慵懒懒笑:“当然是我的。
”
“你娶的又不是我!”
他终于睁了眼,慢悠悠道:“可你昨晚已经把我的名声全毁了,以后再也没有人肯嫁给我了,你当然得补偿我。
”
顾清离这才想起昨晚说过的话,干笑了两声:“我……我只是……你怎么这么记仇,昨晚不是都报复过了吗?”
“不够,你得用你的一生来偿还。
”
“嗯。
”她难得如此柔顺。
他心满意足地抱着她又亲了几下才起身穿衣。
她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三朝回门怎么办?”
他回身捏捏她的脸笑:“这还不简单,她本来就是冒充离月嫁入府中,你继续穿上那身红衣,回去糊弄一下你爹不就行了?”
反正她和顾清潇有一双相似的眼。
“恐怕我不但是回门,以后在王府都要穿上那身红衣了。
”她凝重地看着他,“你忘了,王府也并不是安全的地方,琉心的消息到底是谁散发出去的,到现在还未曾找到潜伏的人。
”
“其实,你心里不是有怀疑的人吗?”他抚着她枕边的秀发,眼神清淡。
“没找到证据的情况下,不能随意下定论。
除了怕误伤,更怕给真正潜伏的人留下可趁之机。
”
第120章 花会惊变(上)
清凌河花会是京城最大的花会,设在横贯京城的清凌河中下段。
届时京中所有名流士子、皇族贵胄都会参与,但因为这些人身份尊贵,各自携带的家眷护卫众多,又存在安全问题,花会便设置得如同曲水流觞一般,从中游开始便有各式画舫、轻舟、乌篷船等沿两岸依次排列到下游,每艘船上或是一家一族,或是三五好友,女眷则在舱内观看,也有走上船头的。
河道中间有人划小舟而过,一艘是陈列美酒的,每过一艘都会停下,请人品赏。
另一艘是空舟,过一艘会有人自画舫上摆放珍奇花卉下去,这是赏花品鉴。
品酒赏花的时候也有名士才子诗兴大发,便会写下诗词歌赋,放到空舟中,最后交由翰林院品鉴,按才情嘉赏,甚至有可能会因此得到朝廷的起用。
因此这花会其实也是诗会,皇族参加便有参与品鉴之意。
萧奕修挽着顾清离登上画舫,小心呵护的温柔细致与往日无异,嘉碧若也在随行之列,韵儿扶着她站在船头观看。
柳言玉和洛云从船尾另一侧绕过来,洛云的脸色有几分苍白,仿佛刚才经历了什么。
船尾那端望过去,便是萧奕墨的画舫,顾清若坐在画舫船头,面前的黄花梨八仙桌上摆着精致茶点,细颈梅瓶里还插着几茎玉簪花。
顾清若如同玉簪花一般纤细优雅,袿衣翩翩,黛绿长裙曳地,一脸傲然地冷视着所有人。
萧奕墨冷淡地看她一眼,从前这种优雅傲气令她看来高贵动人,可现在他早已看厌,对她的关注还不如何怡钰日益增大的肚子。
何怡钰到底是将门虎女,都八九个月即将临盆了,依然行动自如,言笑自若地站在船头观景赏花。
与顾清若相比她不算绝色,也没有那种大家闺秀的气度,但她自有武将之女的英姿,从不娇怯怯地矫情柔弱,任何时候都笑得灿若明霞,这也是当初萧奕墨所喜欢的一点。
她不时朝萧奕墨笑一下,然后握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腹部,微风拂动她的鬓发,她的笑颜若隐若现,瞟向顾清若的眼神似在炫耀。
萧奕墨脸上现出少有的欣悦之意来,何怡钰腹中胎动已经明显起来,想到这个将出生的小生命将是他第一个孩子,怎么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尤其是顾清若已不能再生,他对何怡钰腹中的孩子期盼便更甚。
顾清若气得几乎吐血,她现在才真正理解到母凭子贵这个词,不禁对自己当初的行为深为懊悔。
跟着发现陌王的画舫上竟然只有顾清离和嘉碧若,不禁诧异万分,隔空唤了顾清离几声。
顾清离听闻呼唤,扭头朝她冷然一笑。
顾清若便看见萧奕修搂着顾清离款款走到船尾来,一脸恩爱两不疑的笑容,看得她心里刺痛,咬着下唇冷笑:“顾清离,小妹呢?”
“哦,她孕吐严重,自然是在王府休养。
”顾清离笑得仪态万方,应答得滴水不漏。
应答之际,谁都没注意到,萧奕墨接过了下人捞起的流觞,正在慢慢品鉴。
他举袖盖过,掌心轻轻一转,已经将那只青铜酒觞调换了,由人系着垂落画舫,放到轻舟上去。
轻舟往前划,便是萧奕修的画舫,有人将酒觞捞起,端送到船尾。
萧奕修接过酒觞,往酒杯中倾注满,顾清离也端起了一酒杯,含笑举起。
萧奕墨默然远望,心里叹了一声,可惜了。
洛云却忽然在船头呼唤萧奕修:“王爷!你过来看看。
”
萧奕修隔着船身看不见,微一敛眉,放下酒杯,绕过船尾往那边走去。
萧奕墨面色一变,叫了一声:“五弟妹!”
顾清离对上他犹疑的目光,陡然感觉有几分不对,眼眸一垂,缓缓举杯,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她应变极快,迅速抄过托舟,将手中那只酒杯一同往河水中扔去。
此时不知何处射出万千焰火,仿如红黄白蓝各色次第绽开的菊花当空散开,烟花澹荡,将萧奕修的画舫整个笼罩在其中。
萧奕修仰首看时,旁边打开的房间中探出只纤手,在点点流焰将落到他身上时将他拉进了舱。
顾清离则接连旋身避开流焰,眼睁睁看着一点流焰击中将要落到水面的酒杯,蓬一声爆炸开来,激得河面水花四溅,跟着重重落下,砸出巨大的漩涡来。
顾清离抬脚踢开船舱的一扇窗,纵身翻跃进去,看见舱中略带惊慌的洛云,正拉着萧奕修在说什么,而柳言玉则从船头那边舱门冲进来,他似乎没有那么幸运,一点流焰将他的衣服烧出一个洞来。
虽然焰火烧伤并不严重,但也灼红了一片肌肤。
跟着画舫二层的侍卫与丫鬟都乱七八糟地冲进舱,纷乱的叫声证明他们都受了不同程度的灼伤,个个狼狈不堪。
又是爆炸,又是船!这场爆炸虽然远不及顾清离前世所经历的那场惊天爆炸,但那种感觉记忆犹新,她心中火气蹭地上蹿。
“发生什么事了?”萧奕修听见了爆炸的声音,甩开洛云往顾清离走过来。
“这是谁放的焰火?”顾清离先问。
萧奕修答:“都是礼部的人负责这些。
往日花会放焰火,总是在两岸,而且必然要先疏离两岸人群,以防灼伤。
今日这焰火放得离奇,竟然是冲着本王的画舫而来。
”
他先打量一下顾清离,见她完好无事,才放下心来。
冷笑两声:“嘉尚仲这次逃过科考一案制裁,似乎是活得有些腻?嘉碧若呢?”
这才有人留意到嘉碧若竟然不在逃进船舱的人群当中,锦姝夹在人群中答:“奴婢见她去了下层舱中。
”
随风替锦姝处理着灼伤的创口,疑惑地道:“她倒是有先见之明,先躲下去了?”
萧奕修与顾清离对视,默然出了船舱,看一眼酒杯落水的地方,已水波不兴,看不出爆炸的丝毫痕迹,然而空中的硝烟味弥漫着,并未散去。
萧奕墨站在插着“暮”字旗号的画舫船头,与他们隔空相望,眼神错综复杂,深不见底的墨瞳之中隐隐有什么闪过。
他身边一左一右站着顾清若与何怡钰,顾清若肩上霞帔流动着晴空万里的色泽,衬着她窈窕的体态,娉婷而立,神态孤高,看着顾清离的眼神中有嫌弃之意,何怡钰则带着几分关切看过来,与他们目光对撞时,迅速偏过脸去,笑意自若地赏着舫下轻舟里的奇花异卉。
顾清离还想从三人的神色中捕捉些什么,萧奕修已挽着她匆匆下到画舫一层,从舢板上纵跃到岸边,疾步向放烟花之处走去。
第121章 花会惊变(下)
花会自日落将暮之时起,至月上中天止,开始与结束时都会燃放大量烟花以示隆重。
放烟花前总是在河岸边辟开空地,以防伤人,因此周围是以竹篱圈起来,且有京畿护卫队疏散了看热闹的人群并防守在外围的,此刻中央空地上正有几名京畿护卫扭着一名身着礼部服饰的男子,强摁在地。
护卫圈外匆匆踏入一道修长峭拔的身影,身着银盔铁甲,脸容英挺,线条硬朗,双眉飞扬,紧抿的薄唇显出一丝武将的刚毅。
“陆指挥使。
”
京畿营副指挥使陆凌晖抬眼见是陌王,震愕之色一闪而过,随即施礼参见,疑惑地问:“莫非焰火落下的画舫竟是陌王爷的?”
萧奕修淡淡点头,看向被摁在地上的男子:“是你负责的安全维护,还是由你来审吧。
”
“王爷画舫上无大碍吧?”
“有几人受了伤,是轻伤。
”
顾清离轻哼一声,没有说话。
她能察觉到异样,其实还该多亏萧奕墨叫了那么一声,后来回想时,总觉得他似乎是在提醒她什么。
倒也奇怪,萧奕墨何时好意地关心起她来?她心中忽然一凛,如果萧奕墨真的是提醒她,那便证明他至少提前知道些什么,莫非这事跟他脱不了干系?
那边陆凌晖厉声查问,那人充满恐惧,一再声明自己是慌乱中将焰火摆错方向,才会导致那样的意外。
陆凌晖冷笑一声:“既然你愿意一力承担,那么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所有的罪责都将由你领了。
”
他转头向萧奕修请示:“王爷,损失的是您的画舫,此人的处置该由您来决断,不知您意下如何?”
顾清离道:“画舫本身的损失事小,可伤及的不却止是婢女侍卫。
”
她指着那人冷笑,“流觞到了画舫上时,原本应是兰陵御酒,却变成了雄黄酒;而酒杯里,被人抹上了一层硝石;雄黄酒加硝石,加上那场从天而降的密集流焰,要引发的是爆炸!如果不是我闻到雄黄和硝石的味道,提前扔进河中,那场爆炸能炸掉半艘画舫,你们最终的目的,是要对王爷下手!”
陆凌晖不知画舫上爆炸的事,闻言震惊之色更甚,目光投向萧奕修。
萧奕修虽然听见爆炸声和气浪掀起波涛的巨响,却也不清楚究里,听顾清离这么一说才明白。
“而且,他燃放的绝不是普通的烟火,否则哪有那么密集的流焰?我闻到空气中有浓烈的硫磺味,那烟火中加了大量的硫磺,即便只是落在人身上也会引起中毒。
”
那人脸色惨白,突然下颏一咬。
顾清离指间银光闪动,那人瞬间身中数针,下颏僵在那里,整个身体也不能动弹。
陆凌晖离得近,飞身而上,捏住他下颏,滚落一枚细小的朱红色丹药。
他冷笑:“想自尽?没那么容易!拖下去,审到他招为止!”
“不必这么麻烦。
”顾清离上前几步,素手轻抬,在他身上拍了几下,他中的那几枚银针奇迹般没入肌肤,顿时不见踪影,被封的穴道却解开了。
他刚诧异顾清离为何放过他,忽然之间周身便生出极大的痛楚来,一会儿如烈火煅烧,身置熔炉,一会儿如千刀万剐,片片凌迟,一会儿奇痒难耐,万针入肌。
不过瞬息功夫,他就如同经受了人世间各种酷刑,躺倒在地,翻滚嘶嚎,痛苦得不成人形。
陆凌晖震惊的目光投向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王妃。
为了不令人对他与陌王的关系有疑,他从来都是与萧奕修暗线联系,当然也从不会上王府拜访,因此对这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王妃陌生之极,没想到她竟是如此厉害的角色,出手便能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银针入体,顺经络逆流,最终将汇聚入心。
本王妃知道你是死士,做这事时已抱必死之念,可你若能熬过这三昧真火般的酷刑,才叫真正的硬汉。
”顾清离唇边勾起一弧冷诮的笑意,从容地退开几步,仿佛只是在看一场戏。
“我……我招……”那人涕泪交流,唇边已被咬出血来,两眼几乎要突出眼眶,面颊上划下两道细细的血线。
顾清离探指在他身上点了几处穴道,暂时缓解了他的痛楚,冷眼看他。
“是个……很年轻的姑娘,她……她花重金聘我……还给了我一个很特殊的焰火……”
“姑娘?长什么样?”顾清离很是意外,难道不是萧奕墨?
“一张很清甜的圆脸,弯弯的眉眼,笑起来很俏……大约十五六岁,这么高。
”他比划了一下,迟疑道:“她颈中有个八宝璎珞项圈,中间镶着这么大一块和阗玉。
”
萧奕修与顾清离对视,不约而同低呼:“洛云!”
顾清离定了定神,对那人继续盘问:“你是什么人,她又是如何聘到你的?”
像这种死士,绝非一两天训练出来,洛云仅以重金收买,是不可能让一个寻常人甘于做死士的。
那人眼中闪过恐惧之色:“我是不会说的,你若好心,不如赐我一死。
”
顾清离一敛眉,正要催动他银针,陆凌晖却突然拔剑一挥,血光四溅,那人身首异处。
“你干什么?”顾清离凌厉的目光掠过陆凌晖。
萧奕修却缓步上前揽住顾清离,朝她微一摇头。
她会意地跟着他往画舫走,直到远离了京畿营守卫,他才低声道:“不要在那人身上浪费时间了,他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剩下的无论你怎么逼供也问不出来。
在整个东渊,只有一个杀手组织有这样严密周到的规矩——天机。
”
“你知道这个组织是怎样的?”
“没有人清楚,这是一股神秘的力量,究竟有多少人、究竟他们在何处,谁都不清楚。
唯一知道的是,他们并不是金钱可以买动的,只服从于萧氏皇族。
”
“皇家的力量?”顾清离倒吸一口气,“难道,皇上……”
萧奕修摇摇头,淡然道:“你认为皇帝要杀人,还需要动用这种方法?只要知晓他们的联络方式,以萧氏皇族的身份去联络他们并许以重金,就能差得动他们。
因此,洛云是绝对没有这个能耐的。
”
“是萧奕墨。
”顾清离肯定地道。
她将之前的事又说了一遍,尤其是萧奕墨奇怪的举动,她想起来依然费解。
第122章 见一个人
“萧奕墨的目标是我,而洛云的目标却是你。
他俩不知何时达成协议,在私下合作,可却产生了二心。
洛云预知焰火落下,先将我调走,而萧奕墨见目标消失,却不想伤你,所以犹豫间唤你一声,是在考虑要不要提醒你。
没想到你的应变出乎他预料的快,爆炸便被化解了。
”
“他俩居然私下勾结,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顾清离想了想,恍然明白,“满京城散布的谣言,说离月出身青楼,便是洛云让萧奕墨做的!否则他与离月无怨无仇,何必去做这等无谓的事?只有洛云才如此恨我,不想让我嫁入王府。
可惜她千算万算,并没有算到我的真实身份。
”
“从那时起,他们就有了利益互通。
可是萧奕墨绝不会无缘无故为人驱使,洛云又答应了他什么条件?”
“不管是什么条件,有一件事可以肯定,萧奕墨安排这场焰火是为对付你,只有他才有能力调换酒觞,而洛云则对他阳奉阴违,关键时刻救了你。
此刻他对洛云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必然充满愤恨。
”
“你想借萧奕墨之手铲除洛云?”萧奕修轻摇头,“未必可行,你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利益关系,洛云也不是傻瓜,若得罪不起他,又怎会随意妄为?倒是萧奕墨……洛云一定认为他不在意你的生死,可关键时刻他却提醒了你。
”
“这个我也想不通。
”两人走到了画舫边,看见萧奕墨的画舫船头只剩下顾清若独坐在那里品茗,显得十分孤清。
“莫非……他面对你又念起了旧情?”
顾清离羞恼地捶了他一下:“谁和那个贱男有旧情?”
萧奕修轻笑,眼中有调笑之意:“不知是谁新婚之夜将自己送到他府上……”
顾清离双颊如晕,狠狠瞪他:“这件事你就念念不忘了?是不是到八十岁还提?小心眼!”
萧奕修环臂搂紧了她的纤腰,附耳低语:“我吃醋不行吗?”
她抿紧唇,却终是忍不住,唇角如菱角般弯弯上扬,笑意溢出来。
上了画舫,几名受伤的婢女侍卫还在呼痛,只有柳言玉不声不响地坐在船头,似乎在安静地出神。
他的伤口自然也处理过了,是伤得最轻的。
“柳公子,怎样了?”
柳言玉一惊回神,见顾清离相询,淡雅一笑:“没事,我闪得快,只是近距离被灼了一下,没有皮肉破损,锦姝他们要伤得重一些。
我让洛云帮他们用清水冲洗后上了些药,处理了一下。
”
萧奕修嗯了一声,看一下柳言玉暴露的伤口,除了红肿外确实没有破皮,应当没大问题。
于是随意自然地问:“云儿没伤到吧?”
“没有,她当时不是在舱中,还唤了王爷进舱么?”柳言玉的神情略显不自然,俊眉敛了一下,并不正视他。
萧奕修静默地看着他。
柳言玉显然也察觉到四只眼同时凝眸看自己,轻咳了一声道:“我去舱内看看锦姝如何,她臂上灼伤处破了大片……”
“言玉,你其实已经在怀疑云儿了,是不是?”
柳言玉向来温雅恬淡的目光有一丝仓惶,闪了闪避开萧奕修的直视。
他不是擅长狡言掩饰的人,被问得答不上话来。
“甲板上所有人都受伤了,王妃虽然身手利落,逃避及时,也是很狼狈地撞破窗才进了舱。
连你和侍卫们的身手都没躲过,显然这场焰火来得突然又意外,寻常的焰火即使落在身上,也不会伤到你们。
可是焰火落下之前云儿已进了舱,真巧。
”
柳言玉强笑一下:“她说到舱内找王爷……”
“她呼唤本王的时候,语气焦急,仿佛有什么急事需要处理,可拉了本王进来后,她所谓的紧急事情也没有了。
”
“王爷进舱后意外便发生了,那时候一片混乱,云儿的事并不太重要,便搁下了……”
“言玉,你非要继续替她开脱吗?”
柳言玉无言地轻叹一声。
他就知道,陌王何等睿智深沉,一双眼能看透那么多政敌战将的机诡谋略,洛云这个小丫头想在他面前耍心眼……唉!
“你是从何时发现她有不妥的?”
柳言玉轻摇下头:“我原本没有察觉,是上画舫前,我们遇上了暮王爷,他遥遥看着云儿微笑,云儿却一脸慌张匆匆上了画舫,仿佛在躲避他什么。
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每个人都在忙于处理伤口,我让云儿去下层拿药,然而她去了船尾……”
他指了指船尾被顾清离踢破的窗户,微微苦笑:“只有我留心到她站在外面,似乎朝对面画舫比划着手势……”
清凌河花会发生了爆炸这等事,礼部难免又要受牵连,但好在并无重要人物受伤,陆凌晖将事情低调化处置了,花会依然进行,甚至再往下游的完全不清楚上面发生了什么事。
柳言玉略显忧心地问过萧奕修会怎样处置洛云,他却只轻拍了下柳言玉的肩,神色清淡,不置可否。
顾清离见柳言玉眼有忧色,想了想宽慰他道:“王爷对她不会那么绝情的,只是这事,我们不能再与从前一样视若无睹了。
洛云……她已经令人忍无可忍。
”
回到王府,顾清离换上绯衣红纱,解散云鬓,将三千青丝绾成一束,赫然又是离月的模样。
萧奕修上下打量她:“你就这样去见洛云?别忘了,她对离月的恨意从未消除。
”
“不,在见洛云之前,我会先去见另一个人。
”
萧奕修渐渐敛起眉来,眼眸转深:“你独自去见他?”
“不然呢?你也可以让影卫跟踪我,别让他察觉便行。
”她嫣然一笑,看出他眼中浓浓的醋意来,“别这么小气,你当初给顾清潇画落梅妆的时候,我都没这么生气。
”
萧奕修想起了她额上的蚊子包来,忍不住泛起一丝微笑:“还好意思说没生气?那天见到我还损过一句。
不过那真不是我画的,是她自己画的,刻意造成误会,想要气你。
”
顾清离愕然。
第123章 诈死
“想来也是玉梨跟她说过,她才会想到那么一招。
”他伸臂将她搂进怀里,在她耳边情致缠绵地低语:“不许跟萧奕墨多说话,也不许靠近他……我对他的人品可没那么放心。
”
“知道啦。
”她从耳垂到颈边都泛起层粉色,声调不由自主就柔下去。
萧奕墨在约定的京郊菩提庵久候离月不至,心里疑惑重重加深。
收到那张约见的字条时,他甚至于对落款的离月二字存着极大疑问。
居然约见于如此冷僻之所,则更是意外——这个近于废弃的小庵堂里,连主持不过两名尼姑,为避男女之嫌,都去了后头大殿上晚课,只留下他在客房等候。
但京城之中,理应还没有人敢光天化日陷害他。
“暮王爷。
”
萧奕墨抬眼看见离月之际,还是有几分不适应。
离月陡然变成他的顾清潇,这点他始终不能接受,尤其是顾清若对此讳莫如深,令他觉得其中更有猫腻。
离月在府上替顾清若诊病时那种态度,绝对不可能与她是亲姐妹。
但是红纱外这双眼,确实是顾清潇。
他看着离月坐下,不咸不淡地冷笑一声:“扮离月扮得上瘾,都如愿以偿嫁给那个痨病鬼了,何必还要如此?”
顾清离稍感意外,淡笑道:“暮王爷如何知道我不是真离月?”
“哼!”萧奕墨冷笑,“萧奕修许是病得久了,连识人之慧都消磨尽了,可你别想瞒得过我,我少年时就常出入相府,对顾清潇还不够了解?她什么时候有过那么高明的医术!”
顾清离一笑,心想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真的离月坐在他面前,他不也能认做顾清潇。
“你有何事?”
“暮王爷之前帮洛云放出谣言,令满京城都传离月出身青楼,到底是何故?”
萧奕墨脸色一沉,阴翳如晦。
尽管顾清若与顾清潇同父同母,姐妹感情深厚,可他对这个傲娇的妻妹却无甚好感。
当下声音都冷了三分:“你这是要与本王算帐?”
“凡事总该有个理由,暮王爷与洛云非亲非故,犯不着为她做事。
”
萧奕墨冷笑:“本王也不知是你假冒离月,既与洛云有交易,自然可以帮她,有何不妥?”
“暮王爷和她做了什么交易?”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他拂袖而起。
“不如让我猜猜?或许,与皇上的身体每况愈下……有关?”
萧奕墨面色陡变:“不要胡乱揣测!别以为你是本王的妻妹,就可以在本王面前胡言妄语!”
顾清离正想说话,忽然听见屋脊上传来极细微的声响,忽然声调转低:“暮王爷,我来提醒你,你在画舫上救了顾清离,洛云她……”
“什么?”她的声音太低,萧奕墨已听不清,只能欠身靠近了。
“她要杀我……”顾清离忽然提高声音,“救命!”
屋脊上响声杂乱,有人撞破屋顶跳下来,正是一脸震惊的洛云。
“怎么回事?”萧奕墨抬眼看洛云纵身而下,却见她一落地便指着自己:“你杀了她?她可是暮王妃的亲妹妹!”
萧奕修莫名其妙回头一看,离月已伏在桌上,双目紧闭。
他心里一紧,迅速扯下她的面纱,在鼻下探了探,果然了无气息。
洛云犹在那里指着离月灰白死寂的脸,手有几分颤抖:”无论如何,她也是丞相之女,陌王侧妃,你……你下这手,不好交代啊!“
萧奕墨怒从心起,蓦然回头看着她冷笑:”贼喊捉贼,刚才她明明跟我说,你要杀她!”
“王爷说笑,我不过刚到,如何杀她?”洛云冷眼看他,倒是条理清晰。
萧奕墨冷笑:“你身为医女,擅长用毒,她应当在出来见本王之前已中了你的毒……你看,她口鼻都渗出紫黑色的血来,这分明是中毒症状!”
洛云再看过去,果然见离月的口鼻中有紫黑色的血极缓地流下。
她惊怒道:“怎么可能!她来之前,我根本未曾与她在一起!”
“那你又是怎么会跟踪她来到这里?”
洛云哑然,她不能说是离月在月涟轩出现,然后鬼鬼祟祟地出了王府,她才跟上的。
现在萧奕墨根本不会相信她的话。
“算了,现在追究这个毫无意义,人死在这里,若被发觉,本王与你都脱不了干系,一不做二不休,将尸体先处理了再来商议。
”
洛云偏过脸,似乎并不愿意。
萧奕墨走到她身边,托起她的下巴,神情忽然暧昧迷离起来:“听话。
”
洛云啪地拍开他的手,脸色苍白:“别碰我!”
他轻笑一声,笑声也莫名含着暧昧:“那晚上不知是谁喝醉了,一直对着本王说,王爷,云儿好喜欢你……”
洛云脸如霞烧,眼中有羞怒之意:“那是你趁人之危……”
萧奕墨脸色沉了沉,冷笑:“你一个未婚少女,喝醉了抱着一个男人不停说喜欢他,还能怪本王把持不住?”
洛云说不出话来,绯红的脸颊变得有几分苍白。
“本王也答应了你的要求,换烟花、置硝石、在酒中加雄黄……”
“但是关键时刻你却倒戈,提醒了顾清离。
”
萧奕墨沉沉道:“本王要的是萧奕修的命,你却救了他!”
他斜睨洛云一眼,冷笑:“说到底我们的目的本不一样,本王肯帮你已经仁至义尽。
现在如你所愿,顾清潇死了……”他低头又看了离月一眼,“本王始终不觉得她是真的离月。
”
“那你的意思……”
萧奕墨缓缓摇头:“算了,是不是都不重要了,本王只劝你不要再对萧奕修抱什么幻想,他比你想像得要无情得多。
”
他指指地上:“交由你处理吧,你擅长使毒,必定有办法令这尸骨彻底消失在世上。
”
洛云脸色苍白,一言不发,依言将离月弄上马车,驱车去城外处置。
马车到了乱葬岗边上,洛云才将“尸体”弄下车,咬牙涨红了脸:“真是死沉死沉!萧奕墨竟然让我做这种事!”
看着横在地上的那身红衣,她忽然又怒从心起,伸手便想去扒下来,结果一弯腰,脖子上一紧,她不由大睁了双眼,眼中有恐惧之意。
平躺在地上的红衣女子也瞬间睁了眼,精光四射。
而脸上依然青灰之气,口鼻犹有黑色血痕凝固,在下晚日暮时分稀薄的光线下,看起来十分可怖。
“你……你……”洛云被死死扼着咽喉,有几分吐字艰难,声音略显嘶哑,眼珠都往前凸出,呼吸也不畅起来。
第124章 与虎谋皮
顾清离指尖松了松,这招可是她和萧奕修学的,用起来果然方便。
洛云一得自由,脱袍卸甲避开她的手指,顾清离自然也一个打挺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看了下不远处乱葬岗的累累白骨和被风吹动的半腐的衣衫。
这里真是有够脏的,要是萧奕修那个洁癖狂见了,回去大概要沐浴薰香三天。
洛云的攻击如影随形,顾清离一振衣,广袖如云,激荡起来,三千青丝在夜风中猎猎作响,飞扬如墨色流瀑。
洛云显然没想到顾清潇一个相府千金也能有如此高明的身手,震惊地倒退一步,接连换招,都避不开对方的攻击。
尤其是对方身影如魅似影,紧贴自己毫不放松,再配上那一脸恐怖情状,她不禁打了个冷战,声音微颤:“你是人是鬼?”
“你说呢?”顾清离诡异一笑。
在陌王府藏书阁中翻到的这些古典秘籍当真好用,区区易容术加一些简单秘术便能将洛云吓成这样。
洛云一咬牙:“就算你是鬼,也得让你再死一次!”眼中光芒暴长,杀意陡增,手中凭空多了把短剑,泛着暗紫莹光,剑身有毒。
顾清离不禁敛一下眉心,洛云既如此狠毒,也不能怪她辣手。
不禁冷笑一下,挥手一把银针,自天而降,瞬间织成银光闪烁的细密针影网,仿佛每个方向都有针影朝洛云袭去。
洛云失色,挥剑格挡,后退间几个翻滚,依然被几根银针刺中。
只是她熟谙穴位经络,竭力躲避之下银针只是入肉而已。
跟着身子发麻,已经受制。
顾清离绯袖拂过,将银针尽数收回,抓了洛云上马车,随手扔进车厢。
之前她也被洛云如此对待,现世报立即便让洛云尝了一下。
只是坐进马车时,才愕然发现,车内已多了个人,衣似流云,人如初雪,乌发柔顺地落在肩头,一双清冷凤眸朝顾清离投去注视,目光瞬间转柔,仿佛能将人溶化。
“你怎么会来?”顾清离心里暖了一下,朝外看了看,这可是乱葬岗,之前便想过这个洁癖狂不可能跟踪到此处,光是这么远的距离还能闻到的那股腐臭味就令人作呕。
“自然是看你——你那身红衣呢?”萧奕修不易察觉地敛一下眉,虽然是荒郊野外,可随意脱掉外衣也不太合适,他的女人怎能让别人看?
“脏了……而且还另有用处。
”顾清离撩开马车帘指给他看,那身绯衣套在一具半腐的女尸身上。
萧奕修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假使将来相府有人发现顾清潇失踪之事,完全可以将此事推给洛云,目睹顾清潇死亡的人证便有萧奕墨。
虽说这两人似有暧昧之情,但毕竟道不同志不合,在利益分歧的情况下,彼此出卖算不上什么。
他迅速脱下自己的外衫披在顾清离身上。
她抗拒地推了推:“都入夏了,我不冷。
”
他眼神沉了沉:“莫非你这一身中衣方便四下走动?”
顾清离低头看了看,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既没露肩也没露背。
但带着他体温的外衫还是披上来,带着淡淡的薰衣香。
她抬起脸,狭长的眉眼弯出笑意的弧度,眼尾勾出媚人的风情来。
萧奕修下意识地将她带进怀里,俯下脸去。
她以为落下来的必然是温柔一吻,想到马车厢里还躺着个洛云,多少有些羞涩,偏了下脸,结果被他伸掌固定了下颌,毫不客气地拿块帕子细细擦拭她的脸:“一脸中毒而亡的死尸表情……我可下不了嘴。
”
顾清离僵了僵,满眼娇媚瞬间冻结,含恨看着这个不解风情的人。
鼻唇下干涸的血迹被擦去,脸上易容的丹药却非得特殊药材才能洗净,她只能暂时保持着顾清潇的容貌。
马车车身开始掉头移动,显然外头不知何时多了个车夫。
王府影卫神出鬼没,顾清离并不觉得稀奇。
“王爷……”洛云虚弱的声音响起,眼神中有恐惧之色。
萧奕修终于坐正了,低垂眼眸看她。
神色淡淡,眼神温柔中透着疏离,一如洛云初次相识那样。
“云儿,这是本王最后这样客气地对你说话。
上次说的事,你大约不记得,本王却没有忘记,这已经是第三次,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洛青云和柳言玉对本王的恩情,都已被你消磨殆尽。
”
“不,王爷!你听云儿说……”
顾清离忽然似笑非笑:“听你细说你和萧奕墨的私情?还是不必了。
”
洛云面如死灰,颤声道:“你一直都在闭气诈死,怎么会……”
“闭气诈死的时候,经络也不一定停止运转,这是古老的秘术。
怪只怪你没有仔细查验。
”
洛云闭上眼,两行热泪滚落,她知道如今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顾清离设下圈套诈死,本来是想让她与萧奕墨反目,没想到她与萧奕墨之间却有层不可言说的关系,虽然互相攻讦,却终究没有撕破脸。
但这结局也已足够,凭洛云显然对付不了萧奕墨,最多就是借萧奕墨的刀杀了洛云而已。
至少现在顾清离掌握了他们俩人之间的秘密,也知道了洛云的各种设计。
“离月出身青楼,便是她与萧奕墨设下的计。
她答应了萧奕墨的条件,由他去京城四下散布谣言,跟着他俩不知为何便有了段……咳,利用这点关系,洛云让萧奕墨调换了烟花、雄黄酒,设下了爆炸。
可笑的是,他俩并不齐心,到最后生了分歧,才致事败。
”
萧奕修摇头:“他俩并不是是最后才生了分歧,而是从开始就未曾齐心。
她想利用萧奕墨杀清离,可萧奕墨心里想的却是将计就计,置我于死地,他没想到洛云在关键时刻破坏了计划。
”
“那萧奕墨最后的提醒是什么意思?”
“可能有两个原因,第一,他心里顾念旧情。
”萧奕修朝顾清离瞟了一眼,瞟得她心里一团小火苗在燃烧,咬牙在他身上掐了一把。
当然掐得并不疼,太重了她会心疼。
“第二,将来若这事会怀疑到他身上,他可以推托他只是察觉有异样,出言提醒……一个存心想引爆半艘画舫的人,哪会临时倒戈?”
萧奕修看向洛云时便多了几分怜悯,“从头到尾,你不过是他的棋子,东窗事发后他可以将所有责任推在你身上。
包括离月诈死,你乖乖听他的,独自处置尸体,将来相府追究起来,也都是你因妒杀人。
与虎谋皮,你还不够资格。
”
第125章 身世
洛云听他缓缓道来,寒气飕飕从脚底升上,突然发现他说得不错,这些事最后若追查线索,所有证据都指向她。
“你答应了萧奕墨什么条件?”
洛云只盼能减轻些他对自己的厌恶,忙道:“他每次都让人蒙了我双眼,上了马车带去一个地方,跟着下车还要走很久,曲曲折折分辨不清,是去一个神秘的地方给人诊病。
那个人不知是谁,偶尔问答几句,听声音已经不年轻。
”
“那人有什么病?”
“应当是金属中毒之征,我开了些药方,理应能慢慢治好。
但是我告诉他们,这是慢性中毒,必须先找到下毒的源头,不然再怎么吃药都不可能彻底解决问题。
”
萧奕修与顾清离对视,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皇帝日渐虚弱的身体。
病因……他们查得到么?
“你走吧,本王放你一条生路,回神医谷去,永远不要出现在京城,更不要再让本王看见你。
”萧奕修解了洛云的穴,“留你一命,已是网开一面,陌王府再也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
洛云死咬下唇,脸上泪痕交错,一言不发地跳下马车去。
顾清离微蹙秀眉:“你又留她一条生路,不怕她再生什么幺蛾子?”
“她能活着逃离京城再说吧。
”
顾清离恍然大悟:“你又借刀杀人!萧奕墨明知她知道了这么多秘密,现在又想逃离京城,只怕会灭口……”
“若她真能活着回神医谷,也算是我对她爹的一个交代。
”他回想起当年在神医谷的那个雷电交加的雨夜,若不是洛云的求情,洛青云真的不会施以援手,那他可能真的拖不到遇上顾清离这一天。
他侧伸将顾清离搂进怀中,眼底的温柔缓缓流泻:“当年若不是洛云,我也不能活着见到你,就给她一个生机吧。
”
顾清离在他的温柔攻势下有点找不着北,软软地唔了一声。
他的温柔持续了片刻却收敛了,一脸嫌弃:“快将你那一脸易容洗掉,顾清潇这张脸真难看,怎么都不顺眼。
”
顾清离噗哧一声笑,仰面扳过他的脸,强迫他正视自己,他越是不愿,她越是笑声不止,终于逗得他绷紧的脸也春冰乍破,忍不住一笑。
顾清潇肌肤如玉,星眸流盼,怎么也算是个美人,他却说难看,分明是心里嫌弃这个人而已。
好容易把那张令萧奕修嫌弃不已的脸推开,他重提起皇帝的病情。
顾清离正色坐起,思虑半晌。
这件事其实早在万寿节她就推测出端倪来,当时御药房失窃,辛药丞提到“石蜂窠烧制”的药物,她已猜到是白矾,皇后长期用白矾给皇帝下毒,就当时的医药水准而言,恐怕极少有医者认识到白矾是有毒的。
白矾可解毒、可化痰,如果在此之前皇帝略有小疾,将白矾用作辅药长期大量不间断地服用,那么早晚是铅中毒。
洛云能诊出皇帝是金属中毒,却并不能肯定中毒原因是白矾,那他到底会不会继续慢性服毒?
“你难道不想救皇帝?”
萧奕修清俊的容颜绷得有些紧,凉凉地道:“据你所言,白矾里铅含量也并不高,长年服用,致命不是一时半会,不急。
”
顾清离微讶异,在她记忆中,他似乎对皇帝也并没有多深的感情。
兰贵妃收养他,带有极强的目的性,到最后甚至不惜对他下毒,他对于兰贵妃的恨意自然事出有因,可皇帝毕竟算是他的父亲,为何他也没有一丝亲情?
他抿了抿唇,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然后缓缓道:“世人都以为,我是兰贵妃养子,可并没有几人真正知晓我的出身。
”
“对啊,她到底为何收养你?”这件事,顾清离丝毫不知,甚至于在暖香的宣花阁秘档里,也没有半分关于此事的记载。
“其实,我本就是皇室血脉,父皇的亲生子……”
顾清离微觉吃惊,她一度认为他只是兰贵妃的养子,并非真正的皇子。
现在看来,猜测有误。
二十三年前,皇帝的亲兄弟熠王萧令斓英年早逝,其遗孀中有位名动京城的美人青筠,只是名侧室。
皇帝以哀悼为名,亲临王府致祭,对于一个亲王而言实属无上荣耀,可谁也不清楚,皇帝此举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目的只是青筠。
临祭当日,皇帝强幸了青筠。
对他而言,不过是场随兴而致的艳遇而已,但可怜的青筠却怀了身孕。
这事无论如何掩盖不住,都把她腹中的孩子当成了熠王的遗腹子。
可她清楚,这遗腹子的月分怕是对不上,萧令斓重病亡故,去世前一个月没碰过她了,虽然这事只有她自己知道,可她自觉无颜见人,悲伤时想过自杀,却被人所救,都以为她是悲伤过度想要殉夫,再三劝她为了遗腹子忍耐下去。
皇帝得知此事,心中有数,破格降恩:只要熠王的遗腹子生下来,就会带入宫中收养,以皇子名义养大。
每个人都以为皇帝手足情深,是出于对熠王的恩典。
这孩子生下来便被抱入宫中,寄养在当时尚无子嗣的兰妃名下。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青筠十月怀胎才生下来,离熠王之死已有十月,谁人能不疑惑?兰贵妃对此是心知肚明的,但也知道她保下了这孩子,也就保住了自己的地位,果然她母凭子贵,当年被晋为贵妃。
而青筠,则在孩子被抱入宫当天自尽身亡。
对于这个出生就印着耻辱烙印的皇子,不管是心知肚明的人,还是猜测到他身份的人,都心照不宣地拒绝去提他的身世。
兰贵妃初时因为他带给自己的恩宠荣耀,对这孩子还有几分真情,当自己的儿子出世后,天性的自私凉薄便显现出来。
对外,她仍是温柔娴淑的母亲,而对兄弟俩的区分则在各种细枝末节中暴露出来。
而皇帝在面对这个皇子时,难免想到一生中最无法抹去的污点,尤其是萧奕修那张越长越像生母的脸,清俊出尘的气韵、疏离温雅的眼神……这一切无一不在提醒他,自己曾犯下的罪行。
因此从小到大对他的冷淡可想而知,甚至于常不愿多看他几眼。
第126章 最强的敌手
顾清离这才明白,萧奕修的身世如此复杂,无怪他在诸皇子中如此受排挤,却又偏偏有这么多人如此重视他。
很显然,诸皇子心照不宣地清楚他是正统皇族之后,无不将他当成竞储的劲敌,可另一方面又鄙视他的出身,人人都拿异样的目光看他。
“这件事,你又是如何清楚其中缘由的?”
萧奕修偏过脸去,似乎想以清冷来掩饰心里的不适。
顾清离陡然生出无法言说的心痛、不舍,抱紧了他,轻声道:“不愿想就别去想了,我们把那些忘了吧。
”
萧奕修深吸了口气,回身看她,眼神又渐渐转柔,淡然一笑:“都二十多年了,还有什么看不开。
当年之人,总还有活着的,我想去寻找真相,自然能找到蛛丝马迹。
不过,这段身世并不是我心里最大的烙印。
”
他的脸色渐渐沉下去:“我始终疑心,我生母的死并非自杀。
”
顾清离长眉一挑,眼露震惊之色。
“若说怀孕的时候她确实抱着想死的念头,那是为了殉节;可她生下我之后再自杀,是能全她的名节,还是能保护这个秘密?凡是鬼门关走过一圈的人,会再次寻死的很少。
何况她能决心将我生下来,又怎会丝毫不牵挂就自寻短见?”
顾清离不由自主点点头,无论如何母性出自天生,既然青筠最后迫不得已将他生下来,不可能对儿子毫无牵挂,就这样寻死。
如果她真的对孩子没有感情,又对活着毫无眷恋,那早在怀孕时已经一次又一次自尽了,哪怕皇帝防守再严,也不可能阻止得了一个女子想寻死的决心。
只有皇帝……皇帝在她生下皇子后,想要除掉这世上所有知晓秘密的人,那么其余人哪怕再怀疑,也只能将疑心烂进肚子。
顾清离打了个寒颤,若真是如此,萧奕修对皇帝又哪能有半分亲情?
“你放心,他能稳坐皇位数十年,不会这么容易被设计。
”萧奕修极目远望,马车外是白日喧攘的京城街道,现在只余廖廖灯火,整条拥挤的大道铺满银色的月光,偶尔洒落些灯火温暖的橙红色。
顾清离点点头。
她并不关心那个皇位上的人,除非那是萧奕修所在意的人。
“我好饿,好像还没吃东西。
”顾清离咽了咽口水,想要跳下马车去,现在灯火依然阑珊的地方,都是未歇业的酒楼和路边排档。
萧奕修一把拉住她,脸上有点抽:“我这一身,能下车去?”
顾清离打量一下,然后闷声笑个不停,如此重视形象的陌王,当然不肯下去丢人。
“谁叫你亲自跟踪我?”
“你还好意思说?幸好是我亲自跟踪,否则你是打算一身中衣到街边吃东西?”只要想到她衣衫不整的样子被人看见,他就莫名地气到内伤。
“那你等我吧。
”她拉了拉身上的外衣,“有点长。
”
她跳下车去,萧奕修则耐心地等着。
没想到很快地她便上了车,端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碗,原来是路边买的馄饨。
“你连人家碗都买回来了?”
“是啊。
”她毫不在意地挟起一只馄饨,吹了半天,送到他嘴边。
萧奕修的脸色有点一言难尽,有抗拒的神情。
“你的洁癖还真是千年不改。
”
在顾清离闪着星光的眼眸注视下,他勉强咬了一口,好像吞下了一口砂子似的脸色。
顾清离笑个不停,将他咬掉一半的馄饨送入口中。
他的眼神泛起涟漪来,似乎感觉也没那么难以下咽了,第二个馄饨递到唇边时,他很容易就咬了一半。
“你这辈子,没吃过路边摊吧。
”顾清离一边含糊地吃着,一边说话。
萧奕修笑了笑:“你忘了我说过,从前沙场亲征的时候,再恶劣的环境都遇上过,再难吃的东西都下咽过。
”
“哦对。
”顾清离好奇起来,“那时候你是怎么克服洁癖的?”
“那时候活下去的念头更重要,活着,才能击败最强的对手。
”
“你可是战神啊,居然也有能将你逼到狼狈境地的敌手?或者说,让你都能生出好胜之念的敌手?”
“只有一个。
”他的思绪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然后轻笑,“最终还是败给我了。
”
“他一定也很强。
”
他笑容渐敛:“他不是最强的敌手。
”
“嗯?”她困惑地看他。
“如今的东渊,看似是这片大陆上最强盛的王朝之一,可实际上已内忧外患,而最大的敌人并不来自于外侮。
”
她顿时明白了,皇帝暧昧不明,皇后急于巩固太子地位,兰贵妃与凌贵妃虎视耽耽,燕王、暮王都在暗中结党营私,整个东渊,在平静如镜面的繁华强盛之下,是滚滚暗涌。
他最强的敌手,是东渊内部的混乱战局,一场血腥的争储之战。
她默默想了一会,发现一碗馄饨都快见底了。
“咦,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你总是咬半只,让我吃你吃剩下的。
”
他笑得狡黠:“你刚发现?”这正是他克服洁癖吃下去的动力。
“怪不得你吃得这么开心,看我吃你的口水兴高采烈是吧?”
“是啊。
”
没等顾清离翻脸抗议,他清逸的俊颜已压下来,吻上她柔软的双唇,攻城掠地毫无压力。
“王爷、王妃,马车在王府门前停很久了,你们下不下车?”随风忍无可忍地掀开马车帘子抗议,车夫这种活怎么是他这种高贵的人干的……等等,他看见了什么?
四道霜雪漫天的目光朝他射过来,简直要将他就地冻结。
随风僵在那里似乎不会动了,连眼珠都快要掉出来,直到听见一道杀气弥漫的清冷声音:“看够了吗?”
“呃……不不……啊不是,王爷王妃,你们……继续……”随风刷地放下马车帘,慌不择路地溜进王府去,直到在风澈轩遇见了锦姝。
“失火了?还是有人追杀?”
随风干笑两声,回头看看,才轻抚胸口:“差点被王爷灭口。
”
“王爷?灭你的口?”锦姝皱眉不解。
“我看见王爷跟王妃在……那个……”他比划了个令人不解的手势。
锦姝一头雾水。
“他俩居然抱在一起……”他对了对食指,锦姝终于有几分了然了。
她脸色瞬间沉了沉,什么也没说,掉头就走了。
“哎……我说小锦姝,别给我脸色看呀……”随风看着她的背影,隐约明白了什么,摸摸脑袋,叹了口气。
就她那点小心思,还是早些收起来的好,就算没有王妃,也轮不到她。
第127章 返回朝堂
春闱的案子陆续揭底,牵涉的官员大小多达三十五人,分别受了不同程度的降职、削爵、罚俸甚至于发配。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礼部侍郎嘉尚仲竟然置身事外,他这个本该处于春闱案核心的人物仅仅是以督管不力、识人不明被罚了半年俸禄而已。
萧奕修从密室出来时,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直至见了顾清离才稍稍缓和些。
听闻了春闱案的判决之后,顾清离也很是惊讶。
但这件案子落幕,得益最大的倒是辰王萧奕彦,他因此案办得干净利落而在朝中树立了威望,口碑见长。
“怪不得嘉碧若一直未曾来找过王爷,原来是胸有成竹。
”
萧奕修敛眉道:“不仅如此,嘉尚仲原本是代礼部侍郎之职,如今只淡然一个罚俸了事,相较于泄题的陈大学士被流放、受贿的郎中、员外郎及主事都纷纷落马,他简直可以说是完全脱身。
礼部尚书一职尚在悬而未设,看起来倒像是要……”
“要升他?”
“保他,一定是萧奕瑾做的,他这样做,不可能无的放矢。
从嫁祸柳正严开始,这个圈套就布下了,柳正严下台,不仅是挫了凌氏的锐气,还为嘉尚仲上台铺了条路。
跟着柳氏翻盘,辛茂文获罪,当时那些实证由何而来并不清楚,现在总算明白了。
”
“是燕王的人在里面动了手脚,让辛氏与凌氏一族互咬,让他们两败俱伤。
”
“没错,跟着辛氏一族反击,让阿彦就春闱案一事彻查到底,想要扳回颓势,结果相关官员都落马了,唯有嘉尚仲屹立不倒——据我在朝中的眼线所知,他确实没有真正参与春闱案,在这件事上他四两拨千斤,把所有可以留下实证的事都留给了别人去做,把自己洗得够白。
”
顾清离深吸了口气:“若是礼部落入了兰氏的势力,可不是好事。
”
萧奕修淡淡道:“不急,嘉尚仲没有落马,也不意味着他一定能上位,这礼部尚书一职,瞄着的可不止一方势力。
”
“你有多久没上朝了?”
顾清离忽然将话题转了,萧奕修微一怔。
他病后便收敛锋芒,屈居幕后这么多年,希望的便是不落人眼,以免再成为众矢之的。
“你也该回到朝堂上了。
”
萧奕修沉吟片刻,轻摇头:“这样岂非又引人注目?”
“在众人眼中,你依然是病入膏盲的陌王,再次参与朝中议政,必然是迫不得已。
一方面是有人逼你入朝,另一方面你兴致缺缺,而且病体难愈……只是个尸位素餐的闲职王爷而已,关键时刻,跟在他人后头拨一拨球,便够了。
”
“你的意思,我该找个什么样的借口返回朝堂?”
“嘉尚仲想上位,绝没有这么容易,好歹他也牵涉进了春闱案,哪怕不是主谋共犯,也有赎职之嫌,光靠燕王做幕后推手,还缺了点推动力。
这种时候,如果有人能帮他的话……这个人,一定得是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人。
而你再不受宠爱,也在朝中有一定的影响力,也是你父皇的亲生儿子。
”
萧奕修轻舒了口气,微笑道:“清离,你要是参政,只怕多少男儿都得靠边站。
”
顾清离嫣然一笑:“还不快去宠爱你家碧若?”
萧奕修笑着摇头:“这样做一来显眼,二来完全不符合我的个性,反倒招人疑。
”
顾清离撅起嘴:“难道这种做媒牵线的事也要我来?”
萧奕修揽她入怀,低低地笑:“谁让你是我萧奕修一生最信任、最爱的女人?”
顾清离耳朵滚烫起来,身子一软,就被他抱紧了。
“你少来,一句话就想哄得我云里雾里,还帮你和别的女人牵线……哼,你要敢碰她一下,我饶不了你。
”
“你什么时候见我碰过别的女人?”除了她之外,所有的女人在他眼里都视若无物,碰一下都恨不得擦半天手。
这是种病,但他不想治,还甘之如饴。
嘉碧若在自己的屋子里,闲得闷得病来。
她的处境与当年的顾清离差不多,虽然没有被限制全部自由,可是活动范围只在王府之内,而她也就成天呆在自己的月梧轩内。
顾清离去看她的时候,她看起来有几分削瘦,脸色泛着淡淡的苍白,看起来过得不太好。
“王妃?”嘉碧若很意外。
“这阵子,你被王爷冷落得很难受吧?”
“不,妾身不敢。
”
“不敢还是不怨?”
嘉碧若轻咬下唇,眼神里透着幽怨,然后道:“王爷宠爱新侧妃,那也是正常的。
”想当初她刚入府,似乎也受宠过几天。
嘉碧若这边的消息是严格封锁的,除了她身边的婢女韵儿,府中上下对她们都防范甚严,这是萧奕修自黑猫事件后下的禁令。
因此洞房夜追妻、包括新侧妃失踪,她是完全不清楚的,她能知道的仅仅是丞相三女顾清潇就是离月,怀着身孕嫁入王府。
顾清离轻拍嘉碧若:“不要这样,男人嘛,都是喜新厌旧的,他不但对你,对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清潇受宠,不过因为她刚有孕而已,可这也是个契机。
”
嘉碧若不解地看她。
“清潇是我妹妹,我比谁都更清楚她的为人,她自幼娇养,性情跋扈,虽然仰慕王爷,但日子久了难免暴露她的性子。
这不,恃宠而娇,与王爷起了争执,这两天王爷正烦闷着呢。
”
嘉碧若一怔,疑惑地看着她,下意识地品味着这几句话。
“清潇一怒之下回了丞相府,连我都迁怒在内了。
”顾清离轻叹一声,“原想去劝他来着,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哦对了,前阵子听说你父亲的事,王爷可是非常上心的啊。
”
嘉碧若眼中疑惑之色更深:“王爷也关注此事?”
“辰王爷来府中时,跟他提起过,我隐约听到一回,王爷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嘉侍郎无论如何算是门亲戚……辰王爷说他明白的。
”
嘉尚仲的事,从头到尾不都是燕王在暗中斡旋才能脱身的吗?她接到家中的暗线联络都是如此。
但她毕竟是个深闺女子,在王府又要步步为营地提防,消息不可能如外头一般畅通,顾清离的话,多少在她平静的心底投下了涟漪。
“王爷和辰王兄弟是有多好的感情,你应该也是明白的。
”
顾清离临别时这句话,加深了嘉碧若心里的疑念。
第128章 解语花
萧奕修为什么会力保嘉尚仲?难道是为了她?顾清离过来又是想做什么?向她示好?还是暗示她去找萧奕修?
嘉碧若沉思不解的时候,韵儿轻轻说了几句,王妃来之后说的话,她可都在门廊下听得清清楚楚。
“王妃没有必要向夫人示好,她来,就是想利用你去离间王爷和她妹妹的感情。
听闻王妃在丞相府虽是嫡次女,但是和大小姐、三小姐不是同母所生,她生母亡后,在丞相府的地位尚不如庶出。
”
这些嘉碧若自然都知道,狐疑的目光缓缓掠过韵儿诡谲的笑容,听她道:“夫人还不明白吗,她长年备受王爷冷落,自己做不到的事,希望你助她一臂之力。
其实这也称了夫人的心,那个顾侧妃要是生出一儿半女来,夫人也没有容身之地了。
趁着王爷对你还有几分眷恋,还不快去找他?”
韵儿说的嘉碧若都懂,只是这萧奕修的心,比海底针都细都深,她真能捞得到吗?她轻叹了一声,依韵儿所言换了衣衫,薄施粉黛,往风澈轩走去。
韵儿的建议是,顾清离孤傲,顾清潇跋扈,嘉碧若要维持的形象必定得异于她们,才能搏得萧奕修的欢心。
他在心绪烦躁之际,最需要的自然是朵解语花。
萧奕修的寝室内亮着晕红的宫纱灯光,其实他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但看起来依然是温雅而疏离,语声柔和得令人心动:“碧若,这么晚了,你怎么会过来?”
嘉碧若头垂得很低,走近了才敢悄然抬眼看他,眼神里是百转千回的幽怨,但是瞬间闪过去,变成一点无奈:“王爷,妾身已经很久没有见您了。
”
“是啊。
”他在等她开口。
“家父的事,是王爷跟辰王提起,才有转机的吗?”
萧奕修怔了一下,然后泛起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你是因为这个才过来?还以为你是思念本王了,看来真是自作多情。
”
“当然……更是因为思念,可是妾身不敢说。
”
“为何?”
嘉碧若幽幽一叹:“妾身对王爷的心意,十年如一日,可王爷身边的女人却不止妾身一人。
离月……不,顾侧妃与王爷燕尔新婚,若妾身强插进来,岂非是嫉妒生事?”
萧奕修叹一声:“说起来,顾氏两姐妹出身门楣比你更高,却不懂这些浅显道理。
本王身为亲王,怎么可能如寒门小户一般,终身只得一妃?”
嘉碧若笑得温婉动人:“妾身虽只为侍郎之女,且是庶出,但家父可是礼部的,掌天下礼仪,自幼便深明礼制。
”
她款款上前,替萧奕修宽衣解带,神情柔嘉娴淑,举止体贴细腻,他原本的沉郁之色便消退不少,笑容温煦地轻掠了一下她的鬓发:“还是你好。
”
“是王爷待妾身更好。
辰王处理春闱一案,妾身只怕牵到王爷,会影响王爷仕途,根本不敢多言,没想到王爷私下里便与辰王提及此事……”
萧奕修掂起她的下颌,笑意温柔醉人:“自从你上次说了十年前的往事,本王就时时放不下,常回忆起当年旧事。
其实那些事本王心里已模糊不清,可竟然被人如此铭记于心,十载不忘初心,本王并非草木,怎能无动于衷?”
嘉碧若对上他的目光,恍然觉得有几分迷离之色,好似他的眼波在旋转,诱她深入,那里头纵然是万丈深渊,她似乎也想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耳边他的声音遥远又贴近,似乎话题又绕回春闱案:“明知你爹是冤枉的,只不过举手之劳,又算得了什么?……何况举贤不避亲,有机会的话,帮他一把也不过是在帮本王自己而已。
”
香案上的紫铜鎏金铜兽炉袅袅升起香烟,沉静芬馥的幽香缭绕在她鼻端,她感觉自己的动作越来越缓慢,眼皮越来越沉滞,粘粘腻腻的昏沉感令她不由自主向萧奕修怀里软下去,唯一不协调的是由缓慢而加速的心跳,砰砰地越发沉重剧烈起来。
最后听到的是:“……倘若你爹升任尚书,又会举荐何人呢?碧若,你心里,真的一直只有本王吗?”
萧奕修看着静卧的嘉碧若,自语了一句:“又要换床褥。
”
顾清离闪身从八面围屏后出来,一脸鄙夷:“原来你与那些侧妃夫人就是这么恩爱的,怪不得辛子瑶有孕,你第一时间便知有假。
”
萧奕修一把抱住她笑:“只要你肚子里的不假便行。
”
顾清离羞赧地推着他:“去去,这里躺着个嘉碧若,你想干什么?”
“她不是睡着了吗?放心,这百合夜酣香不仅能令人沉睡至酣,还能在梦境中生出光怪陆离的幻象来,中者清醒之后会深信梦境中的幻象皆是已发生之事。
”
“香料竟也能有如此奇效?你有配方吗?”
“这是宫廷秘香,即便是在宫中,所知者亦凤毛麟角,我所得的只是一些残剩香料与迷香解药而已。
”他从袖中取出锦囊递给顾清离。
“所剩无几,你若能精研出配方,也是好事。
”
顾清离倒出少许香料来,仔细闻着,若有所思地点头:“这香,其实与寒食散相类,能令人生出如仙境般的无尽快意,沉湎幻境不可自拔。
”
“好了,我看现在沉湎的是你,一点香料就能把你夫君抛诸脑后。
”萧奕修有些恼羞成怒,将犹在那里细品香料的顾清离横抱起来,往美人榻走过去。
顾清离大惊失色,在他怀里挣扎:“不行,在嘉碧若面前……我不要……唔……”
“那就去风灵轩。
”他吻完她,在她耳边厮磨着轻语。
“不行!”
“这又不行那又不行,你想在哪里?”他眉心敛得紧了。
“你……这一路抱到风灵轩,不知有多少人能看见,尤其你那些影卫!”她想想都觉得羞赧得想找个地铜钻一下,日后还怎么见人。
“那好吧,风澈轩有的是房间。
”他郁闷地妥协,为什么他们明明是光明正大的夫妻,却要干偷偷摸摸的勾当,总觉得自己好像有偷情的嫌疑。
第129章 密室会客(一)
直到顾清离被抱到香软的床榻之上,她犹在咕哝:“萧奕修,我现在不会是幻觉吧?万一我哪天突然发现,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只是那什么百合夜酣香的作用……可怎么办?”
萧奕修顿了一下,又好气又好笑:“你以为那香能创出一个完整的幻境世界来,能让你今天连着明天地产生幻觉……”
“那可说不好,也许我这个梦做得特别长,把一辈子都给做完了……”她继续低哝,直到被他惩罚性地咬了一口,咝地一声嚷:“疼!萧奕修,你有虐待倾向?”
他低低笑:“咬你一口还不醒,还敢说是幻境?”
她娇柔地轻笑:“是啊,总觉得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不然怎么……会有你。
”她媚眼如丝,迷离地看着他,狭长的凤眸中缱绻依恋。
萧奕修揽着她轻叹一声:“其实有了你,我已经什么都不想要,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是萧奕修,就没有几个人能容我平安到老……”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何况你是东渊最耀眼的战神,你只要一息尚存,任何人登上那个位置,都会将你视为心腹大患。
”她潋滟的目光沉下去,“既然他们不让我们太平,不如取而代之。
”
“你一直都知道我在想什么?”
顾清离有几分得意地看着他笑:“你可是我的男人,莫非你以为我除了嫁给你之外,就对你一无所知?”
他含笑看她,满眼宠溺之色。
他看中的女人,又怎么会是弱者。
“也许我能帮上你一点。
”
他一怔,挑了挑眉,眼里有疑惑之色。
她忍不住又有几分小得意,他毕竟不能算无遗策,她也有他所不知的秘密,例如宣花楼。
当萧奕修听说宣花楼的秘档之后,眼中的讶异之色很是令顾清离满足了一下。
“以后我会抽出时间多去经营宣花楼,现在她们靠着辛英宁的经营在维持,而暖香则仅仅因为受制于我才会听命,这样的联系不够可靠,我需要亲自去打理,否则当有一天暖香这条线被辛英宁或太子发现,很有可能处置了她,就此断了线。
”
“但是你千万要小心,我知道你聪明,可是辛英宁也不笨,他那种老狐狸,并不是萧奕北这种扶不上墙的天潢贵胄可比。
”
“所以呢,我才要亲自经营,让宣花楼这个组织,上上下下都换成可以令我安心的力量,而且要做大它,这点可能需要你帮忙。
”
宣花楼不仅是株摇钱树般的产业,更是朝中秘闻的来源,可说掌控了它,是一股远胜于星月赌坊的地下力量。
风澈轩的密室,方圆不过二三丈,除了中间的长条案桌,周围倒是设了七八个座椅。
顾清第一次进入的时候,惊讶于这密室空间的利用及采光通风的设计,明明在两间厢房之间,外观看上去却丝毫没有异样。
光线是由隔壁厢房的天窗投射进去,再利用镜面反光折射到密室,可以在白天的时候有些不强的光线,通风则是砌在墙内、通往廊下的前后八根通风管道,保持室内毫无霉湿气息。
尽管如此,空气的流通毕竟不那么流畅,因此在香案上长年放着三足梅子青莲花薰香炉,提神醒脑,开窍通醒,
当客人陆续进入密室后,无一不睁大眼瞪视着眼前的王妃,一脸不可思议之色。
率先站起的是何震昆,他年纪最大,资历最老,苍然的神情和威仪的须髯,看来便是铁血钢硬的性格:“王爷,您的家事我们不便过问,但是末将认为,女子参与男子政事本就不该,何况密室会议事涉太多不可言之事,无论您有多宠爱王妃,都……”
顾清离很耐心地听他把话说到这里,然后慢慢地将手中把玩的一只琉璃盏递到他面前,为他斟满葡萄酒,微微一笑:“何将军,顾清离是女流之辈,或许不入你的眼,但好歹也是王妃身份,敬的这杯酒,还请你赏脸。
”
她说得不卑不亢,神情淡逸,甚至丝毫没有拿捏架子,但语气神情,就是带着股倨傲的威压之意。
何震昆迟疑片刻,伸手去接琉璃盏。
轻微的碎裂声传来,完好无损的琉璃盏,在他手中倏然就碎成千片万片,血色的葡萄酒流了满案都是。
何震昆瞠目而视,他长年从军,掌心茧粗皮厚,倒是没有被碎片划着,可这一变故显然令他不解。
“何将军,我知道你能征善战,嫉恶如仇,可是你一定明白,有时候百炼精钢不如绕指柔。
否则以你的个性,何以会屈居凌普麾下成为卧底?忠勇而死易,忍辱偷生难,从你决定了让何怡钰去暮王府卧底开始,你其实已经承认了,有些事只有女人能做到。
”
何震昆怒目而视,这次的怒意,甚至波及到了萧奕修身上。
他女儿的那段耻辱经历,他显然是不愿对人言的,可王爷却将这种事告诉了王妃?
萧奕修却穆若清风地勾了勾唇角:“何将军,你想多了,本王从不泄漏任何人的隐私,这些事,都是王妃自己推测的。
”
何震昆愣了一下,又听顾清离笑了笑:“包括何将军的身份,都是我妄自揣测出来的,若有误解,还请见谅。
”
她的目光转向第二人,礼部侍郎林致涵。
他倒是没有敌意,文质彬彬地躬身施礼:“听闻琉心被及时转移,避开太子的探查一事,便是王妃之计,下官不敢不服。
”
她轻笑一下:“林侍郎家井底藏尸,金熙然与太子合谋嫁祸,这件案子,可还没最终了结呢。
”她杯中琉璃盏一转,已经递到了林致涵面前。
林致涵一愣,猛然抬眼看她,盯着她的双眸,越看越是眼熟,失声道:“你是离……”
“嘘!”顾清离伸食指竖在唇边,似笑非笑地给了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林致涵点头接过琉璃,释然一笑,一饮而尽。
起初他是被算计,不得不求助于陌王,可后来他毫不后悔,良禽择牧而栖,连他那位岳父尚书也暗中同意了他的抉择,倒是琉心的事,他到现在还处理不好,没办法把她带回府去。
第130章 密室会客(二)
第三个人,是京畿营副指挥使陆凌晖,他戴着乌沉沉的面具,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
他极少会来密室参与聚会,可以说对大多数人而言,他也是个隐身人,只与萧奕修单线联系。
没想到这次被召集过来,居然就是引荐这位王妃。
他不是第一次见顾清离,虽然见识过她非凡狠辣的手段,但对她依然持保留意见,但他素来低调沉默,只颌一下首就算认可,也接过了她敬的酒饮尽。
第四个人并不隐秘,常在王府出现,一身铁甲戎装的英气男子,似乎刚从战场下来,时刻都不乏沙场秋点兵的那种气势,但实际上他已远离沙场多年。
自从萧奕修卸任那年,他就以渎职罪被解任回京,只能以校尉之职常驻京中,训练禁军中的远程射手部队。
这人在军中有神射手之称,箭术无敌,名叫石琛。
他在接过顾清离敬的琉璃盏时,低头看了一下杯,不动声色地笑笑,顾清离便看着酒盏在他掌心化为乌有,成为一堆碎片。
虽然同样碎裂,却不是顾清离刚才对何震昆施展的手段。
同是威慑式的警告,石琛直接动用了武力,无非想敬告她,她耍的只是心眼,而男人的世界里,有时候讲究的是武力,直接,简单,粗暴,到时候可不一定会有人如此闲瑕来保护她。
顾清离也淡笑了一下。
她指环上镶了一枚金刚石,刚才把玩琉璃盏的时候以精巧之力将琉璃盏摧毁到濒临碎裂的边缘,然后再交到何震昆手中,是算准武将向来粗糙,指间力量大,拿捏之际不可能像她那样精妙而轻巧,便轻易碎裂在他掌中,造成了意外。
石琛这招,却是明明白白将三分厚的琉璃盏硬生生捏碎,一般女子绝不可能有这样的力量。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石琛虎口粗砺的茧:“石校尉应当擅长骑射吧,可惜这密室空间窄小,有机会我们可以砌磋一下。
”
石琛几乎是要纵声大笑了,连林致涵也不由自主地轻皱了一下眉头:“王妃大家闺秀,这些武人的玩艺,略有些不合您的身份。
”
其余人脸上也有了不同程度的神情变化,顾清离清楚,要征服这帮人,绝对不是仅凭王妃身份就能压下去的。
顾清离笑而不答,继续斟酒敬过去,接杯的是个英华内敛的男子,年纪很轻,看起来沉默又斯文。
没想到他并没有规规矩矩地接杯,只突兀地挥袖一旋,一股气流龙卷风般朝她袭来,无形中便有只手与她抢夺琉璃盏一般。
顾清离自知在内力修为上尚无法与这些自幼修习的武将相比,她只换了股巧劲,在漩涡中心转了下杯身,玉指轻弹,仿佛那只杯便是从她手中平平飞过去一般,滴酒不倾。
她看见那男子口角露出一丝鲜明的轻蔑之意,很明显嘲笑她这招华而不实,虽然表面解困,但其实暴露了内力浅薄的短处。
她抿唇轻笑,袖底银光轻闪,待对方察觉时,另一只手挥袖格挡,却怎么接得住她细密的银针,虽然叮叮轻响不断,落地无数,可他终究是肘、胸、腿多处一麻,无瑕再去理会那只平飞到面前的琉璃盏。
眼看满杯酒又要落地,顾清离皎白如月的手掌已到了他近前,翻覆之间,平稳地将琉璃盏托在掌心,嫣然一笑:“容中郎将若是手软无力,不如由本王妃代劳?”
羽林中郎将容子枫眼睁睁看着她的纤纤柔荑递到眼前,花容解语,巧笑倾城,忽然之间就俊面飞红,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虽然与其他人一样,他也同样对这个迷惑陌王的王妃充满敌意与不服,可他也是个未婚的青年男子,自认为生平不近女色,从来只会在战马啸鸣的疆场上一展雄姿,没想到居然折在面前这个宛若幽兰的清丽女子手里,脸上烧得火辣惭愧之余,居然生出了陌生的羞涩之意。
萧奕修却适时地轻咳了一声,打破了僵持又微妙的气氛。
容子枫狼狈又慌乱地伸出未中银针的手去接酒盏,不慎一抖,将半盏酒都泼洒在胸前。
顾清离嗤地一声笑,虽然不带恶意,却令容子枫汗颜无地,很想找个地洞钻一钻。
其实她嗤笑的只是无事醋海扬波的萧奕修,根本没有去留心容子枫的羞窘。
第六杯酒敬过去的时候,顾清离暗地已经像全身张满弦的弓,准备迎来又一波武力较量。
她算是看出来了,追随萧奕修的这些人,大多都是职位高低不等的武将,怕是当年都与他征战过沙场,对他忠心不贰,从不肯背叛。
但这也是他在朝中势力的短板——这些人或者是因当年职位较低未受牵连,或者是因受过他的牵连回京述职后被降,其实手中兵力有限,地位尴尬。
对他而言,朝中能说得上的文官势力,基本都让辛氏、凌氏、兰氏给瓜分了,难怪他连林致涵一个区区侍郎也会争取。
没想到顾清离正想着,对面的人轻易就接过了她敬的酒,微一颌首:“御史中丞韩翼飞,见过王妃。
”
此人年约三十,相貌温文,举止得体,看起来毫无攻击性。
但顾清离却从他谦和恭谨的眼眸中读出了含蓄深沉的绵长意味来。
在他扑朔迷离的态度中,隐藏的是对她“性质待定”的保留意见,与陆凌晖相似,却要更难解、更深沉。
这种作风,她其实不太陌生,分明跟萧奕修一样走的是腹黑路线,他不反驳、不排斥,并不意味着接受,只是会用更锋利的无形刀刃去解剖他需要了解的这个人而已。
这种人,冷不丁就会让你掉进他的圈套。
所以说,自古不见刀兵的对阵才是最可怕的,这就是文臣间的较量。
第七人一身玄色罗袍,肤色白晳,容貌俊挺,看起来还有几分隐逸人士的闲散之气,单从外表看,无法断定他是文臣还是武将。
顾清离留意到他轻击桌角的虎口与指间有茧,但儒袍广袖的风流气质却又近似文人,且没有半分官场气息。
第131章 密室会客(三)
萧奕修在跟她说今天会见的人身份时,独独没有介绍此人身份,她除了要以面相举止去辨别他给出的名单上那几人,还要猜测这个神秘人士的身份。
相比之前的六人,他眼中含笑,神色风清云淡,仿佛顾清离的身份并未对他造成任何阻碍,他根本不在意她有没有出现在这间密室,转动着指间的酒盏,对她饶有兴趣地打量,毫无顾忌。
“这位……是翊亲王吧?”
满室寂静了片刻,仿佛发丝飘落都能惊出点动静来。
然后,顾清离面前那人浅淡柔和地一笑:“虽然你是丞相之女,但宗室王族,其实你也认不齐全吧?”
封建时代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入宫参与盛大场合也都不能离父母左右,所见所识的人只能限于一个窄小的圈子,但是宗室子弟,她们应该是都有机会见过的。
唯独这个翊亲王身份特殊,自幼年起便被发配自己的封地,十多年未曾回京一次。
宣花楼密档中记载,翊王萧令斐与熠王萧令斓是同母兄弟,三岁能诵诗书,六岁能射虎,天资聪颖,资质超群,曾一度被先皇宠爱,甚至在他八岁时,险些被立为太子。
但是就在那年,先皇猝然驾崩,皇帝作为皇长子被朝中政党迅速拥立,其中一个理由就是他是唯一成年的皇子。
而一度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翊亲王,虽然年幼,其实也拥有身为先皇党派一支的力量支持,甚至因此有人怀疑皇帝这个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皇帝在先皇党派的质疑声中登基,首要处理的便是这个前太子热门人物。
皇帝以葬礼中翊亲王失仪为由,给了他一块封地,给予一个亲王封号,将他发落到遥远的北疆,再也没有召其回京。
二十多年过去,像翊亲王这样一个闲散王爷,早已不被朝中重臣和宗室子弟所惦记。
但是他如何会回京,而且出现在陌王府,就是个很大的疑问了。
翊亲王身为先皇的幼子,其实只比萧奕修大了十岁,看起来依然年轻俊朗,风采翩然,他虽然文武全才,但一生不得重用,也未曾参与朝政,难怪身上没有半点官场气息。
他笑了笑:“翊亲王……你这个猜测过于大胆,有理由吗?”
“第一,年龄相符;第二,气度相符,虽说既不似文臣,也不像武将,这身气度可不是寻常人会有的;第三,我家王爷能看重而又让我猜测的人,必然有个举足轻重的地位,既非官宦,就只能是皇亲,能与王爷;第四……前几位无论对我如何不满,哪怕举止并不恭敬,但眼神都不敢有丝毫僭越,唯有翊亲王你,不但对我这个王妃毫无敬意,连看王爷的目光都非常散漫随意。
你这种不是藐视,而是因为你的身份本来就凌驾于我们之上。
当世能凌驾于皇子之上的,除了皇上,自然只有叔辈的几个亲王了。
”
翊亲王仰首一笑,拊掌道:“很好,本王这关,你先过了。
修儿,这个王妃选得好,眼光不错。
”
萧奕修的笑意依然是淡淡的,唯眼中多了一丝宠溺:“说起来,这个王妃倒是父皇选的。
”
翊亲王抬了抬眉,眼中有疑色。
“为了看清楚她,我用了一年的时间。
哪怕是在朝中,需要我用这么长时间才看透的人,也已不多。
”
顾清离浅浅一笑,回身到萧奕修身边坐下,听韩翼飞道:“这几日燕王上朝,曾向皇上提及陌王爷,称您病体稍愈,或可回朝议事,不知是何用意?”
“不止是他,一部分燕党都明里暗里提及此事,倒是礼部侍郎嘉尚仲没有参与,很是奇怪。
他不是燕王的人么?”
“或许是因为萧奕瑾断定本王命不长久吧。
”萧奕修淡淡一笑,“那么参不参与朝政,都威胁不到他。
”
他想起那晚嘉碧若醒来时,看见他披衣侧卧在她身边时,还将一块染了血的帕子迅速叠起来,然后再轻咳几声。
那时候嘉碧若的眼神是极其复杂的,其中最深切的就是一闪而过的疑惑。
萧奕瑾一定很在意离月到底有没有治好他中的毒,如此看来,他所谓的好多了,也不过是与洛青云给的药方差不多,仅仅是能抑制毒发,勉强提点精神罢了。
“但是,他就不怕陌王爷您会有不利于他的言论?”
萧奕修轻笑着摇头:“萧奕瑾现在指望本王在朝中鼎力支持嘉尚仲,将他推上尚书之位。
这与父皇将六叔召回京的目的是一样,都希望自己在朝中多一分支持。
”
顾清离有几分意外,原来翊亲王并不是私自回京,而是被皇帝召回的。
身居高位如皇帝,竟然也需要一臂之助?
她默想了一下,皇帝急召翊亲王,一是因翊亲王远在北疆二十多年,朝中威信早已淡化,先皇一派中的拥趸者若非年迈告老便是离世,所剩无几,而皇帝根基坚固,对他的戒心早已不再;二是翊亲王当年等于被发落边陲,如今能重回繁华京都,想必会对皇帝感恩戴德,再也不敢有二心。
她微一冷笑,这都是皇帝的如意算盘,怕只怕这世上能如人意的事从来不多。
“父皇现在心思难明,他对萧奕北似乎日渐不满,却又拒绝暮王党立贤不立长的废太子建议。
母后如临深渊,甚至不惜对他下手,恐怕正是揣测透了他的心思……废太子其实是早晚的事,他不愿这么早做,是因为他还有顾忌。
只要有太子一日,其余皇子的目标终究是太子,可若废太子之后,新立储君立即会成众矢之的。
毕竟,父皇年事渐高,身体也大不如前。
”
翊亲王萧令斐轻颌首:“虽然这二十年我不在京中,可这朝中的情形,知道的也并不少。
以皇兄深沉多疑的个性,他现在若不是在暗中衡量观察,就是在刻意保护谁……”
“保护谁?”何震昆一扬浓眉,眼里满是不解。
韩翼飞解释:“如陌王爷所言,他心中若有新储君人选,这个皇子也许就是被保护的对象。
”
何震昆沉思:“可太子若废,立新储君是必然之事,以皇上的年岁,不可能再拖个十年二十年地再立太子。
而诸皇子已成年,哪能不个个觊觎储位?”
石琛摇头:“皇上心中的储君人选,当是诸皇子中最杰出优秀之人,理应也能让诸臣臣服,这才是甄选储君之道。
太子招来众多反对,那是他不贤、不慧、不仁,而非单纯的诸皇子觊觎。
”
韩翼飞淡淡一笑:“照石校尉的意思,谁才是众望所归?”
第132章 密室会客(四)
“原本自然是陌王爷,可如今……”
“既然诸皇子中并没有可以众望所归的,那皇上心中的人选,更大的可能是在摇摆。
论战功赫赫,陌王爷之下是燕王;论外戚势力强大和深沉多智,暮王不在燕王之下;皇后立意捧辰王上位,这春闱的大案便是为他立威,只怕接下去还不止这点动静。
她早想到太子可能立不住,在为自己寻退路。
”
皇后的棋下得最妙,皇帝若死,太子继位,她独揽大权;皇帝若不死,萧奕彦以嫡子身份上位,先天就比其余皇子多了优势,若再能多几个如春闱案这样的立功机会,萧奕彦的人气立即便会上去。
“其实我觉得,还有一种可能。
”顾清离的声音夹在一众男子中格外突出,所有目光便向她集去。
“没有人甘心将帝位拱手相让,哪怕皇上也不例外。
”她轻缓地道,“皇上今年刚过知天命之年,说他年岁不小固然可以,说他尚能在位十数二十年,也有可能。
在朝臣与皇子们纷纷想染指太子之位时,可曾想过,一个在朝中众望所归、令人臣服的储君,最能威胁到的是谁?是其余皇子?是皇后、兰贵妃、凌贵妃?”
她淡然一笑:“并不是,是皇上自己!”
一句话,令所有人竦然一惊,脸上表情各异。
“当皇上觉得自己的帝位已受到威胁时,他会做什么?”她看着萧奕修,“其实你已经很清楚了,所谓功高盖主。
兰贵妃对你下手,以皇上的运筹帷幄、深沉多智,哪能全然不知?就算之前不知,后来也会察觉!他为何默许了这个行为?因为你在朝中所获的呼声已经高过皇上本身!”
“帝位之争,从来都不只是在兄弟之间、叔侄之间,甚至父子间,同样无情!”
她轻叹了一声,“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当年整个禁苑内找不到一个医术可比洛青云的,能抑制你体内毒性?为何洛青云死活不愿出手?他怕卷入皇族纷争,他即便有能治愈你的医术,也不会暴露!也许每个人都认为,这不止是兰贵妃的阻拦,还包括皇后、凌贵妃……可是很少有人会想,御医们不肯出手,实际听命的,是能主宰整个天下的人。
”
萧奕修默然。
其实她说的这些,他在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时候,未尝没有想过,但是对皇权在握、高处不胜寒的那个人,他始终还有一分模糊的亲情。
如果这些都能斩断,他还能有什么留恋?
密室内再次寂静得连衣角的摩擦都能振动人的耳膜,一半以上的人已经开始对这个王妃刮目相看。
有些人,只言片语间就能征服他人,绝对不是个神话。
“皇上从立太子之初,就不是不知道太子天赋平庸,从无过人之处。
他以嫡长子的名义立太子,听起来合情在理,可事实上呢?他只是把太子放在风口浪尖上,让更多人因为太子的平庸而不服、因太子的劣迹而蠢蠢欲动……你说这是皇上借机看清众皇子的才干也可以,但又何尝不是让众多目光聚集于太子身上,而忽略储君离天子,其实还是差一步的。
”
萧令斐轻叹了口气,眼里全是赞赏的笑意:“如果当初不是立嫡长子,而是立了奕修的话,皇兄现在必定夜不安寝,食不下咽,生恐自己活不长久了——毕竟甘于做几十年太子的人并不多。
”
萧奕修缓缓道:“所以这次,召集诸位商议本王重理朝政之事,希望的是在座的人,都在金銮殿上竭力反对,十六皇叔除外。
”翊亲王低调回京返京后,一直只在打理皇帝赐给他的住宅,根本没有返回朝堂。
“……可……王爷需要的不是支持,反而是反对?”何震昆最莫名其妙,他征战沙场勇武过人,耍到这些诡谲心机就差了些。
“没错,就是反对,至少咱们要撇清与王爷的关系。
”韩翼飞点头赞同。
容子枫笑了笑:“朝中多的是逼迫王爷参政的,轮不上咱们凑这热闹。
燕王起了这个头,想附应的人绝不会少,除了当年支持仰慕王爷的,自然还有一些……咱们不知的力量。
”
“这种时候,皇上很需要一个能让他放心的傀儡,代替太子成为众矢之的,这才能让他下得了废太子的决心,从而掩盖他的目的。
”
萧奕修先是温润浅笑,跟着黑眸转深,盯着顾清离:“看来,本王就是那个合适的傀儡。
”
顾清离笑得有几分心虚:“我可什么都没说……”
密室会客后,诸人从秘道陆续离去。
陌王府这个秘道最强的地方在于共有八个不同的出口,每个人会从不同的出口离去,无论任何人要跟踪其中一人,都不会牵连其他人,也很难将他们联系起来。
顾清离迅速想脱离萧奕修的视线,却被他毫不犹豫地捉住,抱坐在膝上。
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得顾清离心虚,她干笑几声:“这密室里昏暗又不透风,咱们还是先出去说话吧……”
“这里最大的好处是,不管你叫多大声,外面都不会有人听见。
”
顾清离顿时全身都烫了起来,羞意如彤云般延伸到脖颈,一边抗拒他的非礼,一边忍不住听进了他羞人的话语,小声抱怨:“你也太不害臊了。
”
“我们可是夫妻,为什么要害臊?”一想到近来由于嘉碧若的缘故,他俩总是偷情一般隐秘,他就心生不快,重重哼一声道:“你近来让我很不满意,今天要好好惩罚你。
”
他顺手将她推倒在长案上,冷硬的案几硌得她有几分不适,低啼了一声:“太硬了,不舒服。
”
他无奈地将她抱起来,返身坐进紫檀嵌云石长椅中。
他从前体虚畏寒,不耐久坐,因此设的长椅不仅雕花精致、宽大舒适,方便随时半倚半躺,而且铺了层柔软的锦毡。
顾清离的脸更红了,长椅哪怕再宽大舒适也容不下两人平卧,他居然要玩这种高难度?没等她及时推拒,他柔软修长的手掌已抚上她的肩头,侧脸吻了过来。
她顿时酥软无力,只能羞涩又无奈地将脸埋在他胸口,软糯地抗议了几句,刚才面见群臣时处变不惊的顾清离早就消失无踪,只剩下萧奕修怀里这个柔顺又害羞的小女子。
第133章 议朝(一)
落地铜镜中映出萧奕修翩翩挺拔的身形来,他理了理衣领,然后转身看见目不转瞬看他的顾清离:“怎么,有哪里不对?”
“颜色不对。
”顾清离敛了敛秀眉,“怎么看都觉得这不是你的颜色。
”
萧奕修失笑,摸了摸她的发顶,神色怜爱:“傻瓜,我这可是去上朝。
”
东渊的朝服尚黑,三品以上官员及王公都穿玄色朝服,王族是玄色滚深绯阔边的曲裾深衣,金线纹绣云海及八蟒。
萧奕修乌发高束,戴玉珠冕旒,身着玄色八蟒朝服,脚下是云头乌舄,看起来平白添几分冷肃华贵之气。
“等你有朝一日登基,可以将朝服改成白色。
”顾清离始终觉得白衣如雪、纤尘不染的萧奕修才正常。
“……好像历代朝服并没有白色为底的,大约是怕脏?”
“应该是没有几个人能穿出你的气质来。
”顾清离有几分沾沾自喜,她的男人,自然要是全天下最气度高华、出尘脱俗的。
“所以还是免了。
”他笑着上了马车,回首看了很久,顾清离一直倚门而望,直到身影变淡变小,再也看不见王府的门为止。
金銮殿上气氛肃穆,与往日比似乎并无异样,只是在红毡上迤逦信步的那道修长身影,投下长长的倒影来,如此的不真实,几乎引得每个人都悄然从眼睑下分出些余光来注视。
“他怎么来了?”底下有朝臣相视,交换眼色,唇语互传。
连太子萧奕北都是惊诧莫名,看向那人的眼神明显带着敌意。
其实也不意外,毕竟在此之前的几天,朝中议政之后,上疏让陌王返朝议政的不在少数,只是每个人都认为,提归提,那个缠绵病榻似乎虚弱不堪的陌王,哪还能重返朝堂?因此反对之论,其实倒多于应承之人。
反对的人,倒也不一定是对陌王不敬,只是觉得若让一个病入膏盲的人强行参与政事,未免对他太过残忍。
即使是少数认为皇帝有可能对燕王的提议动念的,也以为看到的定是个病骨支离,走一步喘几下的陌王。
但是,他真站在原属于他的位置上时,那一身翩然疏朗、清贵出尘的气度一如往昔,只是收敛了当年沙场决战的锋锐之气,脱去了少年的最后一点青涩。
因此当皇帝宣布陌王重回朝中议政时,人群中轻微的骚动仿如平静海面下的暗涌,悄无声息流动着。
可这还不是最大的意外,这天朝堂上来了第二个久违的不速之客——翊亲王。
朝臣中一多半未曾见过这位传闻中的翊亲王,一小半当年见过的,惊觉八岁孩童陡然变为成熟稳健、深沉含笑的男子,都感觉极度不适应。
皇帝这是打算做什么?敏感的人已惊觉朝中将掀起又一波风浪。
果然,议政第一件,便是礼部尚书久悬不决的事。
拥趸嘉尚仲的不多,除了燕王党,大多都采取反对意见,尤其是太子党及辰王党。
倒是辰王本人,深锁的英挺双眉之下,是双莫测如渊的眼,他的目光缓缓流动,与萧奕修交换了一个眼神。
从顾清离一事后,他们彼此间多了层模糊不清的间隙,哪怕窄如一线,却仿佛难以跨过。
而萧奕彦在春闱一案后似乎迅速成长起来,朝堂上再也看不见他少年英发的锐气和干净无邪的笑容。
萧奕修笑得含蓄温雅,风采如昔,却让人看不透其中的深浅。
“启禀皇兄,臣弟认为,嘉尚仲任礼部侍郎一职八年有余,恪尽职守,兢兢业业,也该提升了。
且他熟谙礼部上下典程、制度,自然由他升任最为合适。
其余人选,并非不杰出,只是由别的职位另行委派,终究生疏。
”
金銮殿中静了片刻,每个人都在斟酌用词,虽然反对的不少,可毕竟翊亲王新被皇帝召回,不知皇帝用意,老谋深算者都认为该试探一下皇帝对他的态度再决定。
理亲王萧令斌却上前一步,看也不看这个幼弟,侃侃道:“翊亲王所言有理,但他怕是久居边陲,有所不知,在今年六月的春闱案中,嘉尚仲身为涉案官员,被罚俸一年,正是因渎职不察。
虽说他为官清廉刚正,并未苟从,但谁又能说渎职不是罪过?”
萧令斐轻声一笑:“理亲王怕是不清楚,我已回京半月有余,即使远在边陲时消息闭塞,回京这些日子也够了解京中这些年的变故了。
”
萧令斌终于正眼看向他:“那你居然认为嘉尚仲尚未经多长日子的考验便可再次提升?岂非笑话?”
萧令斐不紧不慢地道:“提升倒也未必就是对他的绝对信任了,又不是将他推上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越是高处越是不胜寒,莫非理亲王认为他升为尚书后只是升职提俸,而无须承担相应风险?春闱在三月,其时礼部由柳正严任尚书,嘉尚仲仅为侍郎,他虽有渎职之嫌,但终究是柳正严责无旁贷,他仅受牵连。
身为下属,他根本无法过多干涉直属上司的微妙行径。
柳正严现已伏法,而嘉尚仲是在五月底刚兼管尚书事务,而且仅为临时代管,如何能得知柳正严经手的三月间事?”
萧令斌一滞,心里陡然有寒气飕飕上涌。
殿下群臣中,最不能理解皇帝召翊亲王回京的是他,此刻心中异念最盛的也是他——身为皇帝最亲近的兄弟,他一再地不能理解皇帝的举动用意,隐隐地感觉到翊亲王被召回,似乎是为了取代他而来。
皇帝则一直不动声色,看不出喜怒,也没有半分意见,只是将目光缓缓转过王公朝臣的脸面,一个不落。
“父皇,儿臣以为,举贤不避亲,嘉尚仲任礼部侍郎八年,行事严谨、尽职履责,非说他有何污点,也只是春闱一案。
儿臣的看法与翊亲王一般,此案不足以定论嘉尚仲品行。
纵观他过往政绩,确有能力胜任尚书一职,至于是否提携,只看父皇是否愿给他一试的机会而已。
”
萧奕修说完这长长一段话,似乎十分乏力,微喘几下,拿出帕子掩唇轻咳,退回自己的位置。
朝臣中低哗声不止,有情绪激动、胆量过人的已经声调高到皇帝都能听见了:“果然是举贤不避亲,摆明了是存私心……”
按陌王从前的性情,对这种无理言论向来温颜忽视,可如今的萧奕修却似乎身在病中,与从前有些不同了,他轻咳了一声后,脸色似乎更苍白了几分,玉石般柔和的线条都冷硬了几分,说话的声音也更微弱几分:“儿臣卧病多年,连御医都曾断言不过三年五载,如今侥幸过去四年,尚不知归期几何……若说私心,也只是望父皇江山永固,心意得偿。
”
第134章 议朝(二)
这句话说得含糊莫名,忽然令低哗声静止。
萧奕修似乎在无意识地提醒众朝臣:真正想要提升嘉尚仲的,是皇帝?他只是……想让皇帝心意得偿?
今天金銮殿莫名多出两个位高言重的王爷,而言辞一致地拥立嘉尚仲,难道这就是皇帝的意图?
皇帝想要提拔谁,为何非要如此曲折迂回?难道是因为前几日反对的呼声太高,连皇帝都难免动摇?
那皇帝处心积虑召回翊王、陌王,仅仅为了提拔一个嘉尚仲,未免小题大作……许多人的目光不由自主投向燕王萧亦瑾,开始联想到万寿节时对他的破格厚赐了。
皇帝似乎等候的就是群臣寂静的这一刻,最终定夺也该浮出沉默的冰面了。
他先是深深盯着萧奕修看了一眼,心里模糊地掠过一个念头,这次准他回到朝堂,怕是个错误。
萧奕瑾提出让萧奕修恢复上朝时,皇帝已经矛盾了许多天,最终是这对貌合神离的兄弟之间如履薄冰的关系让他定下了决心。
他想看着萧奕瑾下错这步棋后,将会如何一步步陷入萧奕修的棋局,不死不休。
毕竟四年前的那场似乎天知地知、只有兰贵妃母子知的下毒事件,其实是瞒不过手眼通天的皇帝的。
萧奕修回归,怎么可能轻易地再为萧奕瑾所用,成为一枚可以轻易利用再轻易甩开的棋子?或许所有人都认为萧奕修大限将至,再给他多少机会也掀不起太大风浪,会这样想的肯定不止萧奕瑾,可是皇帝从不这样想。
从那个孩子十岁的时候起,从容淡定的眼底就藏着成人都看不懂的东西。
皇帝一直认为他是个哪怕临死都会掀起千尺浪的人,他不会让自己白白在人世间走一遭。
“诸位爱卿所言都有道理,然而朕只能选一方之言听取。
各位在朝为政多年,反倒被许多事蒙蔽,或许旁观者则更清。
翊王久不闻朝政,不可能与陌王一般举贤不避亲,他所言的甚是中肯,朕决意,升礼部侍郎嘉尚仲为尚书。
”
嘉尚仲陡然惊喜之下,手都哆嗦了起来,有几分不敢置信地纳头谢恩。
萧奕瑾颇有几分玩味地盯着萧奕修,唇边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知道萧奕修绝不可能在帮他。
萧奕修帮的是自己,他一定认为凭着嘉碧若的关系,将嘉尚仲笼络过去并不难。
可事实上嘉碧若不过是庶出,而嘉尚仲么……
跟着朝臣轮番上奏,什么某地水灾冲垮堤坝,造成沿江居民房屋坍塌,民不聊生;什么某地大旱颗粒无收,还要谨防随后发生的蝗灾……
水灾那都是工部的事,兴水利堵缺堤,皇帝只需要将旨令下发,打发了人去处理便可。
但工部尚书柏万青的脸色十分难看,似乎皇帝这个答复令他十分不满意,一脸的敢怒不敢言。
萧令斐是看出了柏万青的不满,婉转地笑问:“柏大人对皇上旨意有何不明之处?”
柏万青深吸了口气,看着皇帝,直到皇帝略显疑惑又不愉地说了句:“柏爱卿直言不妨。
”
“水部原有堰官因丁忧回乡,皇上是准了的,而他家乡远在东北槐乡,即便如今起复,等他赶至水患之处,也已于事无补。
恰值春闱一案,前水部郎中刚因为其侄行贿一案降职,新任的郎中程遨对河堰工程并不精熟,皇上降旨让他独力处理此事,真的可以?”
皇帝深沉的目光投向他,似乎也在思索他的建议,然后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个问题。
但朝中如今精通水利河堰工程的只怕也没有了,谁有可举荐之人?”
朝堂一片静默,工部掌土木水利,按前朝惯例都是分润众多的美差,然而本朝开始,皇帝对土木工程拨项尚可,对兴水利方面毫不重视,所拨款项既少、付诸责任又重,水部这一块便成了危险又不讨好的事,谁也不愿去领这个差。
成了,捞不到多少油水,也不见得会得皇帝重用;不成,引起灾民哗变,却是责无旁贷。
皇帝环视一圈,显然也明白无人应和的原因,垂了垂眼睑,显得十分疲倦,叹了口气:“这样吧,陌王久不理朝政,近日也无差使在身,朕任命你为钦使,督率水部郎中程遨前往赤越治水,处理水患后灾民生息。
”
萧奕瑾幸灾乐祸的目光投过去,与他一般念头的不在少数。
事实上连皇帝自己都暗中松了口气,感觉自己英明睿智,甩了老大一个挑子。
赤越在京城以南千里之遥,这一来一去,再加上治水患、堵江堤,处理灾后重建事宜,没两三个月怕回不了京,等他回京时,怕天地已变。
况且,以他病弱的身体,又还能拖延多久?、
“儿臣领命。
”萧奕修自知在水利上并无突出长处,皇帝分明是要将他调离京城,但他依然神情淡定,清冷的双眸中看不出丝毫不悦。
皇帝如同一拳击进棉花,十分无趣,加上身体确实疲累,挥挥手便想退朝。
“父皇,儿臣尚有一事启奏。
”
朝臣们心中都想,这陌王真是无事生非,数年不议朝,一朝回金銮殿,要启奏的事倒是真不少。
“儿臣日前听闻一则坊间传闻……”
皇帝的眉毛先蹙了起来,金銮殿上说什么坊间传闻,难道想跟萧奕墨一样整个什么皇家的桃色传闻?
“说宣花楼前日诞下一男婴,令天降异兆,紫微西斜,有江湖相士妄言:帝星出世,必降大才。
儿臣甚怒,当时便处决了那胡言乱语的相士。
可谁想,这事竟不径而走,人人都在传言,宣花楼诞下的那名男婴……并非凡胎。
”
皇帝向来八风不动的面色骤然有了改变,眼神怒不可遏:“何人造谣?帝星若降,也当是在紫禁城上空……什么宣花楼,是什么地方?”皇帝的内心是震怒的,新的帝星降世,岂非意味着他将退位?
若降临在紫禁城倒也罢了,至少是儿孙辈,可他近日并无子翤诞生,唯一有孕的魏容华才不过怀了五个多月,况且是个不得宠的年轻宫嫔。
再往下是孙辈,萧奕墨倒是有个怀孕的侧妃,可也还没生养;萧奕修的侧妃顾清潇月分更小;再到只纳了几名夫人的太子,那几个夫人似乎没有一个争气的……
第135章 议朝(三)
以至于到现在,皇帝居然还没抱上过孙子。
可这紫微星为何会降到宣花楼去了?!
“宣花楼……那可是个好地方。
”萧奕墨先窃窃地笑起来。
萧奕瑾心里也想笑,可他是太子的影子,在台面上必须与太子同进退,于是一脸无辜地道:“那是个什么好地方?看三皇兄一脸了悟,想来常有涉足,十分了解,给愚弟解说一下?”
朝臣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有、跟萧奕墨一样窃笑的有、死命捂嘴忍笑的也有……最惨的莫过于萧奕北自己,脸如死灰,一句话也不敢说。
萧奕墨的脸色却不好看起来,京城贵族中凡成年的老少爷们,有谁不知道宣花楼这个地方的,也就高居庙堂的皇帝自己才不清楚而已。
可萧奕瑾不但装蒜,还故意将了自己一军,反倒令他脸色难堪,答不上来。
皇帝何等精明,一看萧奕墨的脸色就知道那绝不是个什么好地方,脸色也随之难看起来,狠狠剜了萧奕墨一眼,对他不得体的言笑表示无声地训斥,然后转向萧奕修:“宣花楼那个男婴……是何人所诞?”
“是宣花楼的头……咳,一位才艺双绝的姑娘,叫杜莺的所诞。
”萧奕修说得非常委婉,却奈何不了众多朝臣尴尬地咳嗽声。
皇帝厉声道:“她夫君又是何人?”
殿下咳嗽之声更响,不认识杜莺的,也大多听过这么一号人物,听皇帝问出这种问题来,许多杜莺的座上常客已经忍不住互相对视了。
虽然都知道她卖艺不卖身,可谁知道暗地里有没有卖给过别人?要不这男婴从何而来?
“她……是未嫁之身。
”萧奕修这次答得很快。
皇帝发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顿时失声。
他已经无须在暗地证实宣花楼是个什么地方了,答案昭然若揭。
“但孩子总是有父亲的,听闻杜莺给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萧若水。
”
皇帝忍不住也咳嗽起来:“萧……这么巧。
”
“是挺巧的,儿臣打听之下,说这婴儿的父亲叫萧朔方。
”
“朔方……朔方……”皇帝念了两遍,脸挟寒霜,道:“此事荒诞,你在离京赴任之前务须查清,将流言源头尽灭。
至于那个男婴……婴儿终究无辜,你看着定夺。
朕有些不适,退朝!陌王……回头入宫一趟。
”
萧奕修神色淡然地领旨,随同众臣一同退朝。
萧奕墨黑着一张脸快步离去,萧奕瑾则一脸忍到内伤的笑意,萧奕北连衣袖都被哆嗦的手震动出层层波纹来。
大概唯一不明究里的只有萧奕彦,他一双疑惑的桃花眼在众位皇兄脸上掠过,最后落到萧奕修身上。
萧奕修却给了他一个无可奉告的淡然笑意。
轻舒一口气,然后递名牌入宫。
萧奕修的脚步无由地轻快起来,直到靠近承天殿时才缓慢下来,然后整了下纹丝不乱的衣襟,步入御书房。
他虽然要离京,但是这个在所有人看来比鸡肋都不如的差事,却正称他的心意。
在离去前,他放下一根长丝,引爆一场硝烟,接下去必定有人用他的这根长丝去钓到一条大鱼,引爆更大的硝烟……而那时,他却远在千里之外。
御书房门口只有皇帝最亲近的太监守安当值,见着他,恭顺地笑着行礼。
这是个八面玲珑、老于世故的人,即使在萧奕修被所有人忽视的时候依然对他毕恭毕敬。
萧奕修看出他给自己使的眼色,提示皇帝目前心情正坏,只报以温和地一笑。
进去看见皇帝正把玩一个翡翠如意摆件,从他频繁的动作可以看出内心的烦躁,以他向来深沉淡漠的性格,已经是少见的震怒了。
“父皇。
”
“那些话,你从哪里听来的?”
“回父皇的话,儿臣的府邸正巧在西酉门霓凰大道,与宣花楼同在一条街上。
那里是个销金窟,能去的人非富即贵,杜莺姑娘是名动京城的……教坊伶人。
”他想了想,采取了一个折衷的说法,听起来不那么令人难堪。
皇帝冷笑一声:“什么伶人,就是雅妓吧?”在御书房,他倒是不避讳。
萧奕修默认。
“其实朝中那些臣子都知道那种地方吧?包括墨儿他们几个?”
萧奕修再次默认。
皇帝忽然震怒地将手中的如意远远摔出去,一个价值连城的摆件就成了一地碎片。
“很好,北儿越发有出息了,在宫里到处拈花惹草就算了,还跑到民间去丢人?上次他看中那个小宫女琉心的事,朕懒得理会,便由他去了。
好歹这宫女都属于是皇家的人,也多是出身官宦,至少家底干净……可结果,他把人家给弄死了!这次好,他可要名动京师了,居然在青楼留下个孽……”
想想那孩子无论如何也是皇室子孙,用孽种形容不太恰当,皇帝硬生生忍住了。
“父皇,其实儿臣也不敢肯定此事是太子做的,只是从那个名字判断……有此可能而已。
”
“北儿的品性朕如何不知?还有此可能,肯定就是他!”皇帝没东西摔,重重一拍案,脸上煞气一现即隐,“那孩子,怎样了?”
“健康活泼,是个男婴。
”
“这事你得处理好了,孩子不能流落民间,那个女人……”皇帝阴沉沉盯着他,“你明白的。
”
萧奕修想了想:“父皇,那个女人虽然出身不清白,不能入宫受封,但一来她并无过错,毕竟给皇家诞下皇嗣,二来……”
皇帝一挥手,森然道:“难道留着她玷污皇家名节?”
萧奕修没答话,心里泛起砭人寒意。
舍大留小,这就是他惯用的手段?或者说,是他向来的观念……
“其实,那个女人死还是活,甚至于消失,都不可能湮灭这件事的传闻了,因为在儿臣上禀之前,京城里早已传开。
儿臣反倒是认为,那婴儿如此出身微贱,虽是皇室血脉,但终究不能染指大统……”
“那是当然!”皇帝凌厉地看着萧奕修。
他还没死,都轮到孙辈来谈染指大统的事了?
“可是这个男婴不是寻常人啊,父皇难道忘记儿臣所言的传闻?这件事,比那个婴儿的出身更为重要!莫非父皇认为儿臣只是在告诉你,太子可能在外行迹风流,遗留下龙种?”
第136章 爱之欲令其死
皇帝竦然抬头,没错,更重要的是关于紫微星降世的传闻。
“这有两个可能,一是相士所言属实,那么这个婴儿……哪怕太子将来会继承大统,但这个婴儿不行,他卑微的出身,必定会给东渊抹黑。
”
“自然!”皇帝的脸已经阴沉到暴风雨前夕了。
“那么父皇若将他的生母留着,将来可能会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有用。
”
皇帝的念头转了三转,终于缓缓点头。
“将最大的威胁放在自己眼底,总比不能掌控的好。
”萧奕修见他意动,心里冷笑,接下去他会燃起一场硝烟,皇帝能在硝烟弥漫里看见什么真相?
“二是那个传闻纯属谣言,那么风起于青萍之末,自有其因。
”
皇帝想了很久,脸上的阴沉之色倒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莫测的深沉。
“父皇若无事,儿臣先告退了。
”
皇帝点头,挥了挥手,眼中划过一丝深重的疲惫之色,跟着喘息了几下,似乎十分衰弱。
萧奕修犹豫片刻,站定了脚步看他:“父皇近日似乎易倦怠,不知是否为国事操劳过度?是否需要请个名医诊治一下?”
“没事,休息一阵便好了。
”皇帝揉着眉心,看起来并不为自己的身体担忧。
萧奕修默然。
果然洛云入宫后,将皇后下毒之事由暗处挑到明处,引起了皇帝的疑心。
那么太子这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无论如何,他还不至于将自己的亲孙子扼杀在襁褓之中吧,毕竟他当年也让自己活了下来。
他缓步走出宫去,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虚弱一些。
顾清离听闻萧奕修南下督建水利、抗洪修堤之事,先是吃惊,然后好笑。
皇帝这是把他当成李冰了,还能兴建水利?
“只是督建,主要还是处理水患后的民生。
”督建这种事,一来是防新任水利郎中从中牟利,二来是让他监督并作出重要抉择,并不是指望他真的去兴建水利工程。
顾清离略一沉思,道:“你带上我吧。
”
“此事我也在犹豫,带上你,怕王府无人坐镇;不带你,这一去两个月……”萧奕修边说边环抱过去,薄唇在她耳边厮磨,清冷的声线低哑下去,温柔又撩人。
“别动手动脚。
”顾清离红着脸在他手背上拍一下,显然禁止不了他的非礼。
“我们都不在王府,其实府里便没有多少秘密可挖掘,至于密室,你的影卫自然会照管。
嘉碧若可以打理日常事务,她出身大家氏族,总不会连这些都做不好。
”
“怕的是有人趁虚而入。
”萧奕修眼眸沉了沉。
“你可以把随风留下照看。
”
“随风?”他轻摇头。
随风是他最亲信的人,可要说行事周密、遇事灵变,都还不够,只能跟随他左右,执行一些命令而已。
“那就让柳言玉照看吧。
”
“柳言玉?”他倒是个绝对可信又有处理能力的人,可终究是外人,而且洛云……萧奕修略一犹豫。
“你只要赋予他一定权力,他定能胜任。
”
“你倒是真看重他?”
“是啊,柳公子人品端方,性情随和,应变迅速……那个长相温雅,还很……唔!”顾清离大睁着眼,柔软双唇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跟着唇上酥酥麻麻地痛一下,被他咬了一口。
她心底窃笑,这腹黑的家伙现在越来越爱吃醋了,时不时就忘记了矜持,酸意外泄。
萧奕修好容易才放开她,想起杜莺的事。
顾清离一听他要将杜莺母子送进宫去,脸色一变:“不行!”她与杜莺相处得虽然不算长久,可是杜莺性情温柔纯善,品性高洁,与那些风尘中的女子大不一样,她不愿意令其身陷囹圄。
“我在父皇跟前已经保住了她,她进宫后虽然不得自由,但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忍得一时,总能云开见月明。
”
“可是她必然要被迫与孩子分开,萧奕北将她害成这样,还要令她母子离别,太不人道了。
”
“她要是一直留在宣花楼,孩子不能认祖归宗,才是更不人道的。
”萧奕修淡淡道,“况且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的事传得这样广,早晚会被别人知道,到那时候不是人道的事,极有可能性命不保。
”
顾清离瞪着他:“你还好意思说?你敢说紫微星落这样的传言不是你造的声势?你利用她,又将她置于险境,还逼她入宫……现在倒一脸仁慈地说是为她好?”
萧奕修微微一笑:“你也是女人,怎么能不懂女人的心?”
“我就是不懂,我也知道一个做母亲的,无论如何不愿与儿子分开。
”
“难道和自己的心上人永隔一方就情愿了?”
“心上人?呸,你想说萧奕北那人渣?”顾清离怎么都觉得杜莺不应再对那种渣男有情,她记得杜莺当时说过,心中只余下恨意,对那个男人再也不抱指望。
萧奕修淡然笑:“就算是恨,恨到要啖其肉,饮其血,那也得她亲自来,因为那是她想要的男人。
你不是她,并不能替她决定该怎样做,有些人,爱之欲令其生,有些人,爱之欲令其死……能死在自己手上,总比死在别人手上好些。
”
顾清离静默了片刻,忽然激灵灵打个冷战,仿佛觉得从未真正去认识过那个柔弱秀美的女子。
宣花楼繁华依旧,在这个雅俗并存的销金窟,能点到烟视媚行的风尘女子,也能点到才艺双绝的风雅女子,可是从此以后,杜莺这块头牌,应是再也没有人能令其清歌一曲,弹唱吟咏了。
绯衣蒙面的顾清离踏进杜莺的香闺,看见她慈爱温柔地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轻拍着哄他,心里忽然发酸。
杜莺听闻人声,抬起眼,朝萧奕修与顾清离婉然一笑。
顾清离平白觉得她比从前更柔婉三分,脸上甚至有圣洁的光芒,那显然是初为人母的慈和怜爱。
“皇上想让你们母子入宫,他应会设法给这孩子一个正统的出身,认祖归宗……至于你,也会跟着入宫,可是却……”顾清离有几分不忍,对着这样一个慈和怜爱的母亲,如何说得出那样残忍的话?
杜莺却微笑道:“我明白,我能想得到是什么样的后果。
”她低下头去,深深凝望了臂弯的婴儿一眼。
从这孩子出生,她就请了个乳母,她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要和他分离,甚至未必能再相见。
第137章 一场硝烟的背后
顾清离倒是难于理解她的淡定,敛眉道:“你居然不难过?或者,你并不想入宫?”
“其实这些事,从离月姑娘救了我开始,我就一直在想。
十月怀胎,我起码想了七个月,并不是这几天才想通的。
”
顾清离开始渐渐明白了。
杜莺的想法,绝不是一日成形的,她欠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她可能早已自有整套想法。
一个女人,若每天都在想着那个弃她而去的薄情男子,那种爱恨交加的感觉到最后会深入骨髓,那种痛能激发她做出任何不可能的事。
“你想要做什么?”
杜莺看了看萧奕修,眼神略有波动,然后轻笑:“陌王爷,我有个不情之请。
”
“你说吧。
”
“将来无论萧奕北变成什么样,都交由我处置。
”
萧奕修沉静了片刻,道:“你确定不会后悔?”
杜莺缓缓摇头。
“好,本王答应你。
”
“看来我此行纯属多余。
”顾清离轻叹一声。
“不,离月姑娘是我的恩人,更是念儿的恩人,孩子幼小,我代他一拜。
”杜莺抱着婴儿就跪下去,不理顾清离的阻拦。
“念儿……这是他的小名?”
杜莺笑着点点头。
顾清离无语地随着萧奕修走出宣花楼,莫名地感觉天色阴沉,似有暴雨将至,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念儿,杜莺的恨似乎并没有盖过爱,她到底要做什么?
“你放心,她在宣花楼这种地方尚能守住本心,自然是个极有主见又聪明的人,不会乱来。
”
顾清离知道,他不日便会安排杜莺母子入宫,可那绝对不是件什么好事。
可以说萧若水的出身,差不多就是他的出身,这样的孩子,将来……
一辆密不透风的马车驰入皇城,车内以厚重的深色布帘封得似乎连光都打不进去。
杜莺进宫后根本没见着皇帝,甚至连皇后、萧奕北这些人都没有见到,就被安置在一间光线昏暗的偏殿之中,除了高而窄的窗户透进些光线,连门都不许她迈出一步。
幸好这间偏殿还算雅致精洁,空间也宽大,日常还有两名宫女进出伺候她,可是从来不敢和她多说话,也不回答她的任何问题。
她只能宽慰自己,好歹孩子一定安全。
萧若水入宫后,便被抱给太子侧妃江慈抚养。
江慈是最早被赐给太子为妾室的,出身不算高贵,也是宫女出身,性情出名的柔顺,虽然早已不得太子欢心,但品性端庄,又没有千金小姐的娇贵之气,皇帝看中的便是这点。
江慈还是在太子少年时代嫁给他的,多年无宠,自然也生不出来,突然多了个孩子,无比欢喜,几乎抱在手里就喜极而泣了。
皇帝冷眼看她激动的神情,心中默想,但愿这次没有所托非人,让这个孩子像萧奕修一样长大。
“朕赋予你特权,任何人想要接近这孩子,只要你觉得可疑,都可以拒之门外。
你要做的,只是将他安全健康地抚养大。
”
江慈忙跪下领命。
皇帝拂了拂袖,不甚在意地离去,仿佛对这婴儿毫不关心,甚至没有走近去仔细看一眼。
杜莺每天在寂寥中数着日子,和儿子分开的每一天,似乎都很漫长,但是她坚信,只要自己不死,就总能等到可以出去的一天。
皇帝要杀她,肯定不会大费周章将她接进宫再慢慢地折磨至死,让她一个小女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可以有一万种方法。
当然她也不会指望萧奕北会来救自己,她连生孩子那天都没看到这个负心薄情的男人,他能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似乎已经是对她最大的恩赐。
若不是这一代的皇家子嗣稀薄,萧奕北一堆侧妃都没生下过一儿半女,只怕她连生下这孩子的机会都没有。
敲门声不紧不慢地响起,杜莺恍惚了很久才回过神,确信是有人在敲她的门。
她疑惑地下了床去开门,毕竟是坐月子,她每天还是以躺为主,受不得风寒。
可是廊下不是该有侍卫太监守着,不让她出门半步么?到底是谁在敲门?
初夏正午的日头已经很烈了,明晃晃将殿外的地面都照得发白耀眼,强光之下她半眯着眼,几乎看不清门口那道身影的面容。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亮的光线了。
“你还好吗?”陌生的男声响起,浑厚低沉,居然带着磁性的诱惑。
杜莺抬手半遮面,往旁边退让了一下,那人走进屋来,她才能从指缝里打量进来的男子——绛紫色暗纹锦袍,绣着盘螭云海,整个人看来气度不凡,容貌俊雅中带着三分邪魅。
“我……不认识你。
”
杜莺缓缓放下手来,轻偏着头,有几分疑惑地看他。
她刚从床上下来,穿着雪白中衣,肩上只披了果绿色的云帔,脸上犹透着产后的苍白,但掩饰不住容颜的清丽,长眉如画,杏眸澄澈,连略失血色的丰润樱唇都是淡淡的樱粉色,惹人怜爱。
面前的年轻男子神色有点僵,眼神也滞了一下,似乎被她的美貌震惊了一瞬。
杜莺对这种惊艳的神色并不陌生,意外的是,面前这个男人也俊雅得出乎她的意料。
皇宫内,这样衣饰锦绣又气度迫人的男子,必定又是哪位皇子。
她轻声问:“小女子杜莺,请问你是哪位王爷?”
她谈吐的斯文和应变的机敏也出乎萧奕墨的意料,他怔了怔然后淡笑:“怪不得太子喜欢你,是有理由的。
”
太子对于朝政之事往往毫无独到见解,可是看女人的眼光从来都不差。
以前的琉心,现在的杜莺,都是万中无一的美人。
“本王是暮王,今日是特地来看望杜莺姑娘的。
”
“一个阶下囚,不劳王爷牵挂。
”
“阶下囚?”萧奕墨浓黑的剑眉扬了扬,“谁这样对待你了?还是说他们照应不周?”
他回身朝门外冷声喝道:“日常都是谁伺候杜姑娘的?”
很快便有个小宫女匆匆过来,看见他有几分畏惧,垂眉低首:“奴婢见过暮王爷,奴婢和彩莲一同伺候杜姑娘的。
”
杜莺轻叹一声:“她很好,王爷误会我的意思了。
”
第138章 陷阱(一)
“哦?”萧奕墨又抬了抬眉,他也不过是作势而已,点到为止便可,挥手让小宫女出去了。
“这里没有自由,连大门都不能迈出半步,岂不形同囚牢?”杜莺淡淡的笑,“当然,我这种人是有损皇家体面的,能留这条残命已经是恩赐了,何况这些日子锦衣玉食,其实没受亏待。
”
言下之意,不过是笼中鸟而已。
萧奕墨笑得很得体:“原来为了这个,其实本王今日也是为此事而来。
”
杜莺一怔,疑惑的眼神扫视着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她淡淡地垂下眼睑,但愿自己不是多心。
“今日本王长子庆豫出生,父皇为庆贺此事,又逢喜迎沐霖认祖归宗,特大赦天下。
宫中在听澜轩里的点绛台设了戏班子,所有嫔妃王公都去听戏了,本王特来引你过去。
”
杜莺瞬间有点消化不过来,疑惑地问:“谁是沐霖?”
“哦……就是若水啊,你给他取名若水,是否因相士曾说过他五行缺水?”
杜莺点了点头,疑惑更深。
萧奕墨意味深长地笑一下:“父皇请开元道观的静禅子重卜了一卦,说沐霖这个名字好。
”
静禅子说的是水生木,木克土,萧若水五行属土,命中缺水,名字中加了木,是用以克土的。
显然,皇帝为那孩子改这名字,是在压制他的命格……
杜莺并不懂这些,只是觉得他笑得有几分神秘暧昧,隐隐觉得心里不舒服:“那我是不是从今日起便得自由了?”
萧奕墨笑着摇头:“这个本王可做不了主,毕竟杜姑娘身份尴尬,在宫中行走,算是女官呢还是嫔妃?按父皇的意思……可是不会给你一个名分的。
”
这些都在意料之中。
杜莺轻咬下唇,一点都没有暂得自由的喜悦。
萧奕墨又轻笑:“或许杜姑娘认为,太子得承大统,登基那一日,会给你自由、给你名分,但是……你自己觉得呢?”
“不会的。
”杜莺想都不想,断然道。
萧奕北从她有孕后就很少去看她,偶尔遇见,勉强带着笑意嘘寒问暖,心虚多过关切。
她可以肯定,他对自己早已厌倦,如果没有这个孩子,萧奕北应该已经对她毫无兴趣。
萧奕墨没想到她看得如此透彻,答得如此果决清冷,意外之后,心中的念头更深了。
他忽然话锋一转:“你想要自由吗?或者,你想要高高在上,每日锦衣玉食?或者你还想要让沐霖过得更有尊严、更体面?”
杜莺的眼神渐渐淡下来,清丽皎洁的面容变得有几分冷漠:“暮王爷想说什么可以直言,对你而言,杜莺这样的女子如同一只蝼蚁,萧氏皇族无论谁,只要伸两根手指便能轻易将我碾死,能留我活着,肯定不会因为我是皇孙生母,而是另有目的。
”
萧奕墨拊掌笑:“杜姑娘不但色艺双绝,而且智慧过人,太子只对你的美貌迷恋一时,根本是暴殄天物……”
点绛台上,戏唱得正热闹,伶人悠远煽情的唱腔配着乐声,听得台下如痴如醉,时不时爆出一声叫好,连嫔妃们也放下矜持,偶尔惊叹地相对言笑,窃窃评论哪个花旦最俏、哪个武生最俊。
杜莺远远站在外围,眼神清冷,偶尔闪过一丝肃杀之意。
她根本没有资格挤进人群去看,这可是皇城,连有些头脸的太监宫女都会带着傲然的神情冷视她,甚至质疑她是从何而来,毕竟那一身装束既不像嫔妃亦不像宫女。
她悄悄退开去,慢慢转身。
点绛台对面是座观戏楼阁,叫离鸾阁,身份尊贵的嫔妃与皇子们皆在二楼,萧奕北本在人群正中,身周环绕着几名俏丽宫女和侍候的太监。
虽然近来皇帝对他莫名冷淡,他自己也有所风闻,但并不介意。
毕竟他因为生性风流被皇帝训斥过不止一次,就算这次杜莺的事件再惹皇帝不快又如何,他是嫡长子,做了十多年太子,哪有这么容易被扳倒。
心里倒是对萧奕修临行前这一招生出几分恨意来,觉得那个病骨支离的人都已大半截身子入土,还敢挑衅自己?以卵击石,可笑之至。
萧奕北刚搂了一名笑容娇俏可喜的小宫女,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楼下远在人群之外的一道孤孑身影。
他坐正了身子,将头微探出栏杆去,只看见那是道窈窕的背影,衣如蝴蝶,人如弱柳,披着浅妃色绣了圈瑞草纹的云帔。
这身衣衫依稀相识,他的心扑通跳了一下,不是心动,是莫名地不安。
萧奕北刷地起了身,随手将怀里的小宫女推出去。
身周原本嬉笑软语的小宫女们都愣住,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萧奕北风流平庸,无甚才干,但有一项好处,他对美人格外容忍,脾气也特别的好,因此他身边得宠的宫女往往在他面前也可以放肆。
如今日这般陡然冷下来,甚至毫不留情面的从所未有。
“太子殿下,再陪奴婢一会嘛……”甚至有宫女仗着宠爱,撒娇地去扯他的袖子。
“留在这里等本宫!”萧奕北回身时,眼风凌厉,甚至有杀气腾腾,吓得那宫女倒退一步。
“任何人不许跟着!父皇若问起,说本宫……闹肚子。
”萧奕北匆匆下了离鸾阁,脚步急促,仿佛在赶着什么。
萧奕墨的身影在二楼楼梯上出现,慢慢靠近扶栏,唇边泛起诡谲难明的笑意。
离鸾阁后是一排较低矮的殿宇,没有别的宫殿富丽森严,也没有正殿,建成了一排厢房的样子,是供看戏累了的嫔妃王公休憩之处,男左女右,中间一道矮墙隔开。
浅妃色的云帔似乎闪了一闪,在花树掩映中就要消失。
萧奕北因从二楼追下来,赶得有几分气喘,眼看着廊下一排排厢房门被高大的花树遮挡,就要看不清她进了哪间,他来不及去过月洞门,直接点地纵身,跃墙而过。
就在那道窈窕身影要踏入门槛时,萧奕北及时抓住了云帔,可是那女子竟然没有回首,反倒慌乱地揪着云帔前襟,努力想要摆脱他的掌控,直往前冲去。
第139章 陷阱(二)
萧奕北用了些力,生怕她冲进厢房后会遇见听戏时休憩的嫔妃或王公妻女,平添尴尬。
结果那女子突然放脱了手,不再与他争抢,任由他哗一声将云帔从肩上撕脱下去,前襟全都裂开,然后她直直冲进了厢房,甚至毫无风范地反脚将门踢上。
萧奕北手上一空,用力过度,身子有些失去平衡,恰巧被踢上的门又重又快地撞过来,直接砸在他鼻子上,砸得他眼前金星直冒不说,还差点没稳住身形,双臂张开竭力平衡了一会才勉强没有仰天摔倒。
他的怒意升到了顶点,往日还算温和的性子变得如滚油浇在烈火上,砰一脚踢开门,毫不客气地冲进门去,连担心里面有人的最后一点顾忌也没有了。
毕竟关门的动静不小,又冲了个女子进去,里面倘若有嫔妃女眷的,也该吓得尖叫出声了。
“杜莺,你跟本宫玩什么花样?”
他愤怒地一甩手里撕裂的云帔,另一只手捂住酸胀麻木的鼻梁,这时候疼痛的感觉才从麻木中渐渐复苏,开始扩散。
只是眼前乱冒的金星还没完全消去,加上屋内轩窗紧闭,光线黯淡,他根本辨不太清楚,只隐约看见一张三弯腿的镂花美人榻,上面似乎斜卧着一人,面朝镂空榻背,身上盖着极薄一层绫缎,唯有腰线起伏,看起来是个苗条女子。
萧奕北现在想的只是:杜莺为什么还活着?
事发之初皇帝将萧沐霖接进宫时,他尴尬又惊慌地去找皇帝亲自认错,以他的经验,往日只要痛哭认错,遭一顿训诫,便万事大吉。
结果皇帝却并没有怒颜训斥他,也没有细听他自陈己过,在他说了两句话之后便一摆手,眼神非常冷:“这孩子交给江慈抚养,对民间只说江侧妃诞下皇长孙,其余的一句不准外泄!”
“那……杜莺呢?”
皇帝的怒火似乎原被压抑在冰面以下,被他这句话激得陡然蹿到了面上,乌沉沉的眼光看过去,带着冷笑:“你还惦着那个雅妓呢?再雅,也是个妓!这世上从此不会再有这号人,你死了这条心吧,别说你如今还只是个储君,就算有朝一日你得登大统,也别再指望能见到那个女人了!”
一句话惊得萧奕北心头发冷,瞬间想到了萧奕修的生母青筠——人人都说她自尽殉夫,可是母后疑心她是被父皇灭了口……
他再也不敢问一句,宫里也没有任何人敢向他提杜莺。
可是,她怎么可能还活着?就算父皇当时的口气令他误解,杜莺也不可能大摇大摆在宫中到处行走啊,以父皇的为人,即使让她活着,也会秘密幽禁,让她从此不见天日。
况且她的存在,也确实是他人生中的一大污点,他其实是赞同父皇灭口的行径的,只是在这方面他始终做不到那么狠,对他喜欢过的女人,他会存着三分宽容。
“杜莺!”萧奕北怒火中烧地冲上去,掀开那层薄薄的黄色绫缎,看见的是一身雪白耀眼的肌肤,婀娜起伏的身段,和解散了乌发,垂落枕畔的如云青丝。
他僵在那里,有点回不过神,只瞬间觉得似乎有那么点不对劲——就算杜莺动作再迅速,也不能在瞬间就脱光自己平卧,何况这女子迄今为止毫无动静,仿佛沉睡。
他盯着这香艳诡异的画面不过片刻,心里燃起的不是旖旎和激情,而是巨大的恐惧,下意识地便伸手扳那女子肩头,想要好好看她的脸容。
男子清朗的笑声瞬间响起:“母妃怕不是进了这间?女子厢房,本王不便进去,三皇嫂替本王进去看看吧。
”
萧奕北心里的恐慌升到了极点,他来不及看清那女子的容颜,刷地回身,看见门外如火如荼的夕阳晚霞中,娉婷地步入一名宫纱盛妆的女子。
四目对视间,女子纵声尖叫,仿佛被人捏住喉咙威胁到生命的猫。
跟着外头有人陆续地冲进来,有太监、有宫女,当先的赫然是燕王萧奕瑾。
萧奕瑾似乎一脸不可置信,将眼瞪得极大,然后喃喃道:“我不是看错了吧?太子哥哥……你……这……”
然后他似乎忽然回过神来似的,慌乱地往外退去,小声道:“三皇嫂,咱们走错门了。
”
萧奕瑾果然识眼色懂得见机应变,太监宫女们似乎也都犹豫着往外退,想要装什么都看不见。
可第一个步入的女子,目光却死死落在美人榻上的香艳女子躯体上,仿佛傻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萧奕北这时候恨不得把那女子的双眼捂上,他已经看清那是暮王妃顾清若,平素看来机敏聪慧的一个人,怎么这时候就痴痴呆呆了?
他悬着的心尚在半空时,听到了一道让他五雷轰顶的沉厚男声:“发生什么事了?个个乱七八糟的,里面有什么?”
随着威严而略显中气不足的男子声音,明黄色的龙袍出现在门口,皇帝负着双手,缓步进来。
此情此景,任何人都无法再替萧奕北解释,哪怕萧奕瑾在旁不停地使眼色又做出一副叫苦连天的神情,也已与事无补。
皇帝一眼看见了萧奕北僵立在榻前,而榻上的女子,似乎因为喧闹和刚才被萧奕北扳动了肩头,而极缓慢呆滞地动了动娇躯,回过身来面对所有人,美丽的纤手一点点抚上额头,垂下的眼睑也在一点点睁开。
忽然之间,她爆发出一声能刺穿耳膜的尖叫,然后仓皇凌乱地抓住了被扔到一边的薄绫,将自己胡乱裹起来。
皇帝的目光定定地在那女子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转到萧奕北死灰般的面上,看着他额头汗珠滚滚,僵硬地回头去看那女子。
其实不必看,尽管那声尖叫高亢变调,萧奕北也能分辨出那不是杜莺的声音,而是皇帝新纳的宠妃,年仅十六岁的姬容华。
姬容华头上没有钗饰珠花,绾发的首饰包括颈间的项圈都完好整齐地排列在美人榻边上的小案几上,她身上同样不着寸缕,唯有黑发如丝缎般散落在胸前,遮不住的香肩在发间若隐若现,绝美的面容充满羞愤、震惊、恐惧……
第140章 陷阱
皇帝似乎不愿再看这两人,目光继续移动,落在脚下不远处被撕裂的浅妃色云帔上。
这件云帔是宫中巧手匠人花了数年功夫才织出了一匹的天丝云锦,其薄如蝉翼、其色如流霞,他只赏了一幅给姬容华,仅够做一件云帔。
“哼!”皇帝发出的唯一声音是冷笑,如同寒冰利锥般刺入萧奕北心底。
萧奕北感觉牙齿都在咯咯打战,扑通一声跪下:“父皇……不……不是这样的,儿臣可以解释,这只是……是个误会……”
“滚出去。
”皇帝看都不看他,微抬起脸。
萧奕瑾一愣,随即意会出这句话是让其余人等都退出去,毕竟里面那个衣衫不整的是个嫔妃。
他朝顾清若使了个眼色,眼神也冷下去,看着最先冲进来的几名太监宫女,自己率先退出去。
其余人也各自会意,一声不响地全退到厢房外,顾清若最后关上了门。
萧奕瑾朝顾清若看过去时,见到她眼中闪烁着寒光的笑意。
“来人,将这几个伺候不周到的奴才拖下去,斩立决!”萧奕瑾脸上尚带着笑意,森然的眼神却没有半分犹豫,果决阴狠得令人心惊胆战。
刚退出去的几名太监宫女大惊,张口就要呼叫求饶,但无论是跪下的还是挣扎的,毫无例外都被萧奕瑾一句话给封了后路:“堵住他们的嘴,不许发出任何声音,谁听见了他们说的话,下场一样。
”
顾清若眼里的笑意凝固了片刻,荡然无存,跟着浮上的是惊惧和颤栗。
她最后只看见燕王的笑意在扩散,她从未见过一个人笑得如此邪恶、狠辣……甚至是嗜血。
皇帝慢慢踱上前,玄色的舄履已经到了萧奕北眼底,他胆战心惊地抬眼,对上一双极度可怕的眼眸,里面燃烧着失望到极点的鄙视、厌恶、愤怒,最可怕的是……还有一点弥漫的杀意。
“父皇……”萧奕北恐惧到失声。
“自己走出去,不要说任何话,也不要企图在你母后面前解释什么。
”
萧奕北睁大眼,恐惧和混乱中有几分不能理解。
“这是朕给你唯一的活路。
今天这事,若传到朝堂或民间半点,你是明白的。
”
“父皇!儿臣是冤枉的!儿臣真的是被人设计陷害了,之前看见有人穿着杜莺的衣衫进了这间房,才……”萧奕北在极度惶恐之下,突然找回了点理智,四下寻找,登时绝望地瞪大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仅仅是间供休憩的厢房而已,并不是殿宇那么轩敞之处,里面甚至连张床、连个衣柜都不见。
除了那张美人榻,唯有博古架上陈列着一些精美华贵的装饰器具,一张长长的书案和文房四宝、墙角的古琴和墙上的乐器,另外就是小几上的茶壶杯碟、正升腾着袅袅香烟的青铜兽首炉。
他甚至找不到一个庞大到可以藏人之处,而前后的轩窗紧闭着,才令屋内如此昏暗。
皇帝显然也早扫过了这一切,只冷笑看他:“杜莺呢?莫非你把她藏在梁柱上?”
萧奕北本能地朝上看去,除了横贯厢房的楠木横梁,没有任何可供飞檐走壁的痕迹,他几乎要哭出来。
这时候姬容华似乎也有点还了魂,裹着绫罗滚下美人榻,跪到皇帝脚边抱着他的腿:“皇上,你可要为臣妾做主啊,臣妾被人下药迷晕,然后……然后不知怎么就这样了……”
“滚!”皇帝对儿子似乎还存着最后一丝亲情,但对嫔妃可就没这么容让了,他一脸嫌弃地抬脚踹在她心窝上,不去看她那张千娇百媚的脸惨白扭曲成什么样。
“贱人!”在他心里,儿子再寡廉鲜耻,也还不至于主动对嫔妃下药,必然是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主动勾引。
这时候皇帝怒火万丈,只想将她立即绞死。
“父皇……”萧奕瑾在外头轻轻地唤了一声。
皇帝不想再看这两人,头也不回的拂袖出去,并撂下一句冷冷的话:“北儿,死路和活路,你自己选一条。
”
萧奕瑾看见大门吱呀一声打开,皇帝当先出来,铁青的脸上尚能维持一丝威仪,眼里飘过的血色分明宣告了他的杀意。
萧奕北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出来,瞪着一双几乎要裂开的眼,看起来随时会倒下去。
姬容华惨白着脸,在里面挣扎着起身,连滚带爬地想要冲出来跟皇帝再解释,萧奕瑾见机得快,砰地一声迅速关上厢房门,将她的哭号求饶声关在门内。
顾清若也还了魂,强自镇定地颤声道:“皇上……清若去……去遣散其余厢房里休憩的命妇……”她仓惶一间间查看,所幸的是,每间厢房皆是空的,戏唱得如此精彩,似乎没有人看累了想要来歇歇。
“父皇,里面……如何处置?”萧奕瑾将声音压到极低。
虽说姬容华入宫后颇得宠幸,但萧奕瑾很清楚皇帝的薄情。
皇帝冷冷地扫视一圈,发现四下无人,沉声道:“怎么这院里一个人也没有?”
萧奕瑾恭声道:“那几个奴才伺候不周,儿臣都处置了,再也不会有人开口。
”
皇帝点点头,似乎很中意他的雷厉风行,冷声道:“里面那个也交由你处置了,要干净。
”
“是。
”
萧奕北冷不丁又打了个哆嗦,忽然将呆滞的目光缓缓移到萧奕瑾身上,两眼忽然就血红起来,仿佛疯了一般冲上去,死死扼着萧奕瑾的脖子,嘶吼道:“是你!一定是你害了本宫!不然怎么那么巧,别人不来,偏偏你们来了?”
萧奕瑾哪是养尊处优的太子能制得住的,出其不意之下被扼个正着,差点呼吸不畅,但瞬间就回过神来,扳着萧奕北的手腕,脚下一勾,掌上一转,几个回合便将他制住,亲切又遗憾地附耳低声道:“太子哥哥,对不住了,这真的只是意外。
”
萧奕瑾的声音低得只有萧奕北能听见,同时眼神瞟向正在一间间厢房查视的顾清若,微不可觉地叹口气:“我母妃身子不适,三皇嫂说见她来这里休息了,父皇与我挂念着,才过来看看……”
似乎为了印证他的话,兰贵妃带着两名宫女娉婷优雅地从一排花树尽头转过来,见此情景,愕然万分,疑惑的眼神投向萧奕瑾。
“臣妾参见皇上,这……这是……”
皇帝极力压抑自己,用平淡的语气道:“没事,听说你突然极度不适,瑾儿唤朕一起过来看看,没想到居然没看见你。
”
“哦。
”兰贵妃也是个精明的人,会意地答:“臣妾是之前燥热,吃了些凉食,略有……溏泄,去了恭房才过来。
”
第141章 陷阱(四)
皇帝见她的目光朝太子溜了溜,淡然道:“太子行为悖逆,出言不敬,朕只是在训斥他而已。
”
他当先走出去,兰贵妃随即跟上,顾清若一看这情势,也匆匆跟在后面出去,并没有察觉萧奕瑾眼中掠过的异色。
萧奕北忽然暴起抓住了萧奕瑾的衣领,怒喝:“你说,到底是不是你?”
“太子哥哥傻了,我进屋时百般为你遮掩,竟然还不相信我?”
萧奕北想起萧奕瑾确实后退一步,说了句“三皇嫂,我们可能走错门了。
”
“那你的意思……是萧奕墨?”萧奕北咬牙切齿。
萧奕瑾叹了口气:“我也不知究里,只是……如此猜测而已,或许是我多心吧。
”他眼神里都是同情和惋惜,似乎十分难过。
厢房里传来剧烈的拍门声,姬容华应该在里面无法忍耐恐惧与悲伤了,连衣衫不整的失态都顾不得了。
萧奕瑾叹了口气,放开萧奕北,拍拍他的肩:“无论如何你还是父皇的儿子,从这一点你就能看出他对你犹有亲情。
忍一时风平浪静,不比里面那个……”
他在走近厢房门时,得意地挑了挑眉,想起了萧奕墨。
合作不是不可以,合作完了反戈一击,也是很好的选择。
太子可能废,皇后却不会废,嫡子可还有个萧奕彦呢……萧奕墨居然会选择他那个蠢王妃来替他做这件事。
与此同时,顾清若正一脸仓惶地回到萧奕墨身边,正在听戏的萧奕墨眉心轻皱了一瞬,只悄无声息地用眼尾瞥了她一下,便沉声低语:“镇定点,有什么回府再说。
”
顾清若原本心扑通扑通跳得快要出嗓子眼,结果被他盯着戏台仿佛入神的冷漠所震慑,心跳渐渐平稳下去,躯体也渐渐冷下来。
她开始庆幸自己身份不同,才能活到现在。
隐隐地,不禁后悔去替萧奕墨做了这件事。
而萧奕瑾正从厢房的门缝中缓缓抽出长刀,看着刀槽刃口滴落的血液,面无表情地轻吹了一下,听见门内的哭号、悲泣声从渐弱到消失,他才缓缓推开门。
有点阻力,但经不起他的重推,门后那个裹着黄绫的女子仰面倒在地上,身体半蜷着,两眼睁得大大的,原本的绝美容颜平添了一层死气。
“真可惜。
”萧奕瑾啧啧叹着摇头,不知是为了那张脸惋惜,还是为她的命运惋惜。
里头传来动静,地面无声无息往上顶起一片,有人从里面慢慢爬出来,秀发有些凌乱,衣裙上还沾有灰尘,唯有清姿秀骨的容颜没有沾染半分污渍,冷漠的眼神朝萧奕瑾看过去。
世上没有多少雪中送炭的事,墙倒众人推倒是多得很。
萧奕北事发后,虽然消息被封得密不透风,皇帝还是从别处听说了他早就对姬容华风言风语,两人眉目传情的事。
关键时刻,南月使者金熙然递名牌入宫,递了张御状,状告东渊太子谋害他亲兄长金熙元。
皇帝看见状纸时,眼中燃起九幽业火,仿佛要将那张纸烧成灰烬。
但金熙然虽是邻国亲王,却是使者身份,无论如何也不能迁怒于他,影响国体。
皇帝再三忍耐,深呼吸之后听金熙然侃侃而言:“禀东渊皇帝陛下,我国有一奇药名寒食散,少量食之令人欣悦忘忧,量多则生幻觉。
太子殿下与我王兄相识之初,两人相见恨晚,常相聚饮酒,分食寒食散。
后来有一次,我王兄服用过量,说了几句不出格的话,与太子生出争执,他便起了异念,对我王兄下毒……”
金熙然痛哭失声:“我王兄失踪日久,久寻不获,结果竟然是……”
“太子与贵使的王兄因何而起争执?”皇帝语气疏淡,眼睑却垂下,尽量不让怒意外泄。
“据说是为了星月赌坊的一名女子,叫云亦歌。
”
又是女子!皇帝眼前发黑,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生下这个成天只知荒淫好色的嫡长子?
“那女子生得十分貌美,身手还十分了得……小使后来调查王兄死因,曾去过星月赌坊调查,差点被她留在那里不得逃脱。
”
美貌是不问可知的,要是丑女还至于让他们起这样的争执?前车之鉴,皇帝已信了几分。
萧奕北是做得出这种事的。
“证据呢?贵使状告的可不是平民。
”
“我王兄的尸体被找到至今以冰块香料窖藏,保持不腐,皇帝陛下可以派仵作验尸。
甚至这尸体当初被太子殿下嫁祸于户部侍郎林致涵,曾投入他宅院的井中。
正因林侍郎发现浮尸,惊恐不已,查证到我王兄身份,特意找到小使商议。
后来小使与林侍郎暗中追查,找到人证、物证,才知确是太子殿下所为。
”
皇帝猛然一睁眼,目中精光四射:“太子嫁祸户部侍郎?哪里有这么容易?何况他与林致涵无冤无仇,何至于要陷害他?将尸体焚烧岂不毁尸灭迹?”
金熙然道:“皇帝陛下可记得一个叫琉心的宫女?”
“她不是死了吗?”皇帝隐约有几分印象,当初为此也有几分震怒,但终究琉心死去,此事终结。
“她只是诈死,流落宫外后被林侍郎所救,纳为妾,并置了别院给她。
太子获悉此事,再三追查,对林侍郎恨之入骨。
”
皇帝闭了闭眼,无言以对。
“小使久不归国,其实并非因留恋东渊,而是因追查故兄死因。
直至如今水落石出,实证俱足,才敢向皇帝陛下进言!”
金熙然言之凿凿,随后的调查中,所有人证物证俱指向太子,包括金熙元那具用冰块和香料保存得十分完整的尸体,经仵作验尸,死因确凿无疑。
诸多物证及林致涵这个人证,当死而复生的琉心也出现在皇帝面前时,他已不愿再去审讯太子。
荒唐至此,竟然连邻国使臣都杀了,东渊的颜面荡然无存。
皇帝这次总不能将南月使臣也杀了灭口,掩盖事实。
为了给南月国一个交代,皇帝迅速拟定了废太子诏,太子萧奕北以性情悖妄、庸碌无能、误杀邻国使臣等罪状,禁足并迁出东宫。
至于误杀这个罪状,还是与金熙然再三谈判才取得的折衷之语。
金熙然自然也不希望事态扩大,皇帝再继续追查,甚至将此事闹到南月国。
他很清楚,金熙元的死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了结,对他才是最好的,否则他不敢相像那个陌王萧奕修会对他做什么。
第142章 废太子
摧雪殿位于皇宫正北,这里目前只“关押”了两个人。
说关押其实并不合适,他们毕竟还锦衣玉食,有人伺候,只是再也不得自由而已。
甚至于这两个人彼此间也不能见面,因为一个住正殿,一个住偏殿,门外皆有羽林侍卫把守,足不能出户。
废太子萧奕北发现隔壁还有人时,心里震惊莫名,敲着墙壁,想与偏殿的人隔墙对话,可是始终不得应答。
问门外侍卫,也没有人搭理他。
他从愤怒到歇斯底里,再到颓丧和认命,眼神一天天空洞下去,所有的希望点点磨灭,直到黯淡成绝望。
连皇后都不曾来看过他一眼,整个世界仿佛都遗弃了他。
在他心如死灰的时候,偏殿的墙壁却被敲响了。
他如获至宝地贴上墙壁,已经很久没有人跟他说话了,他怀疑自己都快丧失了言语能力。
“太子殿下。
”
好熟悉的声音,似曾相识。
萧奕北茫然回忆着,竟然一时迷惘,他现在几乎陷入半痴半呆的境地,连记忆都似乎不太清晰了。
“萧朔方,你想不起我是谁了吧?”轻笑的声音,温柔平静,令人觉得只是微风拂过湖面的涟漪。
“杜莺!”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是他儿子的生母。
不管怎样,她是唯一为他生孩子的女人,他不可能忘记。
“他们竟然把我们关在一起?”
“是我要求的,萧奕墨很守信用。
”
萧奕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头部,随之凝固、变冷。
果然是他——萧奕墨!
“你……你帮他……陷害我?”他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杜莺温柔又无辜地叹息:“我又何尝愿意?你若登基,我母凭子贵;我将你害成如今这样,自己也不过是阶下囚,对我有何好处?”
“那你为什么引我去那间厢房!又是如何逃脱的?!”
“那间厢房的地板下,有个密格,我藏身于其中,直至所有人散去才离开。
”她又悠悠地叹,“到如今我连死都不怕,你说还有什么能威胁到我?”
“沐……霖?”萧奕北终于想起那孩子的名字。
“我若不配合,他们会杀了我们的孩子……在这偌大的宫中,谁还能有力量去保护一个可怜的孩子?何况他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孙。
”杜莺抽泣起来。
萧奕北慢慢沿着墙壁滑下,眼里燃烧起一丝恨意,越燃越炽烈。
他要活下去,哪怕还剩一口气,他都要让母后知道,是谁陷害了他。
一墙之隔,杜莺微笑得如同三月杏花,手指缠绕着一缕黑发。
萧奕北,他终于要与她生死纠缠,永远都别想再摆脱她。
他现在一定斗志初燃,复仇的念头会将他原本生无可恋的心情点着,她等着看他这片火,能不能将这座皇宫烧成一片荒芜。
承天殿的正殿里,皇帝面前站着三名御医,正在逐一验着他面前的排列满席的各类食物、药物、补品,甚至连茶、酒、发油和香囊都没有放过。
“回皇上,这些没有任何异样。
”
“回皇上……没有任何有毒之物。
”
“你呢?”皇帝威仪深沉的脸似乎一如既往,看不出任何异样,可室内的温度平白就低下去几分,御医们都感觉身上寒飕飕地。
“回皇上,臣等查不出异样,并不代表就一切正常。
臣有个建议,凡是皇上常用之物、常服之药全部换掉。
至于饮食,那是御膳房每天采购的新鲜食材,今天与昨天必然不同,是无法撤换的,可御膳房的人却能撤换。
无需大张旗鼓处置,以免打草惊蛇,只要将关键人物平调即可。
”
皇帝终于缓缓点头,听到现在,他才算听到句人话。
“你们都退下,陈占元留下。
”
陈占元就是最后说话的御医,他恭敬地垂手站立。
“你认为,其中必有一样有毒?”
陈占元皱眉道:“按医家理论,是药三分毒,无药不毒,何况药与饮食尚有相冲之性。
皇上所服这些看起来十分正常,并不能说明毫无问题,须知药书也是前人经验总结,前人未记载的,不代表没有别人发现。
”
皇帝笑笑:“但朕以为,你的方法不妥。
”
陈占元讶异地睁大眼,他以为留他下来,必是想采纳他的意见。
“你的方法,固然有可能杜绝了让朕继续中毒,却再也揪不出真凶。
”皇帝吁了口气,缓缓道:“原以为除了辛茂文,便可杜绝下毒现象,但显然估算有误,朕的身体并没有好转,而是在反反复复……所以你的方法,只是治标不治本。
”
陈占元吸一口气:“皇上想要揪出下毒的人?”
皇帝看着他:“朕现在只能信任你了,从今日起,太医署所有人若有异动,都得向朕报备,包括刚出去那两个。
”
陈占元沉重地点头,领命后走了出去。
皇帝泛起一丝冷笑。
陈占元并不知道,这番话,皇帝私下里逐个地对太医署每个御医都说过。
入夜,一名小宫女鬼鬼祟祟地被引进凤彰殿,边走边回头,仿佛后面有人追她一样。
“干什么?这是凤彰殿,别做贼一样!”前头领路的大宫女低喝了一声。
小宫女受惊,哆嗦一下,加快了脚步。
“南馨来了?”皇后的声音是端庄温婉的,甚至有几分柔和。
灯光将将屋内人的身影打在碧纱窗上,皇后的坐姿仪态万方,而她面前跪着的小宫女一直在颤抖,缓缓奉上了什么。
皇后沉默了一阵,听见里面有什么翻掉的声音,过了很久,她才从齿缝出挤出三个字:“凌——妙——瑾!”
伫立在黑暗中的萧奕彦,已经盯着碧纱窗上那两道身影看了许久,距离太远,他听不清里面在说什么,可他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终于从暗处现身,走近殿门。
“辰王爷!”守在门口的大宫女娇媚地朝他笑,恨不得将脸凑到他跟前去,可往上会与她说笑几句的萧奕彦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闲情逸致,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推开她有意无意半拦着的身体,径自去推门。
第143章 赈灾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小宫女清秀的面庞带着惊恐转过来看他,见是他,才略松了口气。
“你回去吧,今夜的点心做得不好吃,也不是你的错,回去让御厨们多上点心。
”
南馨慌慌张张地领命出去,只留下翻落在地的食盒和散了一地的点心,其中一块还被掰成了两半,一地碎屑。
“母后,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皇后笑着摇头:“母后只是有点饿,让御膳房送些点心来,没想到不太好吃,不慎又打翻了。
”
“总觉得母后的秘密越来越多,仿佛有很多儿臣所不知的事似的。
”
皇后起身走到他跟前,神情慈霭地柔声道:“母后哪有秘密瞒着你,你大哥他已经……这样了,你可是母后唯一的指望了。
”
萧奕彦皱眉看着她潮红的眼眸,伸指在她颊上轻刮了一下,摸到一片潮湿。
他叹了口气:“母后还要儿臣做什么呢?春闱案牵连了一片,连个嘉尚仲也未能扳倒。
”
“你错了,春闱案的目的又不是要扳倒嘉尚仲。
”皇后脸上带着泪,眼底尚有红潮,唇边却勾起一抹笑容:“你做的已经够好。
陇州大旱,国库派去的赈灾银两发放之后,仍未能解决灾民问题,只怕随后还会引发蝗灾……你现在要做的,是该自请为钦使,帮你父皇解决了此事。
”
萧奕彦敛起眉来:“母后,这件事若处理得好,自然最好,可若是处理得不好……”
“陇州在京城之北,距离京城只隔几个州,灾民若暴乱起来,只怕南下往京城方向来,引发民心不安啊。
”
萧奕修轻叹了一声。
“彦儿,你这不是为母后,也不是为任何人,为的可是东渊的子民。
”
“知道了。
”
萧奕彦出去之后,皇后才叹了口气。
萧奕北被废,受打击最大的自然是她,可是她更惧怕的不是此事,而是若不能在争储之中将萧奕彦推上位,她才是真正的一败涂地!
她有些哆嗦地展平了攥在掌心那张沾着糕点屑的纸条,再将它慢慢卷起,放到跳跃的烛火上燃着。
北儿,你且忍忍,母后现在不能救你出来。
她默默想着。
一路风尘仆仆的萧奕修与顾清离一行,终于踏入了赤越镜内,直奔灾情最严重之地。
真到了这里,才发现何止是狼籍。
此时离灾情爆发时已过去十数天,举目处许多地方依然一片汪洋,无数房屋、田舍淹没在洪水之中,水面上漂浮着一些杂乱的东西,远远看去,似有家具、木板、衣物……再细看去,衣物包裹的,其实有许多都是泡得惨不忍睹的浮尸,还包括牛、马、羊这些牲畜尸体。
他们站在高地上,久久不能成语,直至看见陆续有木舟由远及近,似乎还在打捞着什么,寻找着什么。
“喂!”程遨远远挥着手,想要吸引舟上的人看过来。
划舟的人终于有听见了响动的,抬起眼来,然后招呼附近几艘轻舟都划过去。
到近处,他们才惊讶地发觉,舟上的人一水穿着窄袖直身的青布衣袍,似乎全是州府衙门的皂隶。
“喂,你们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看看还有没有活人,或者值得打捞的东西。
”当先一人叹气。
“我们是州衙的差役。
”
程遨奇怪地盯着他们:“你们都拿布蒙着面做什么?”
这些人,不约而同地都拿块三角巾蒙着面,若不是这种非常时期,程遨几乎要怀疑他们是冒充皂隶抢劫的盗匪。
顾清离却丢给程遨一个嫌弃的眼神:“水患之后多有瘟疫,他们这是防备遇上疫症。
”
“啊!”
顾清离解释道:“大量的尸体浸泡在水中腐烂,而土壤中滋生的各种病菌也都弥散开来,污染水源不说,还可能有活着的人因为饥馑难忍,去吃这些快腐烂的尸体……”
程遨原是因处事能力强、性格忠正才被调任过来,其实在此之前对水部许多事务并不清楚,初一走马上任,尚未熟悉事务,竟然就遇到这样的大灾,实际上是很束手无策的。
而舟上的皂隶却满眼敬佩地看着顾清离:“这位夫人说得有见地,真是博学之人。
”
程遨才想起要出示身份,忙亮了官印道:“什么夫人,没规没矩,这是咱们陌王侧妃。
”
顾清离出门时特意又换上红衣红纱,以离月的身份跟了出来,对外只能宣称她是侧妃。
“陌王爷,侧妃!”这几人显然也是知道朝中派钦使之事的,大惊之下忙拜下去。
萧奕修摇头:“免礼,先搭块艞板过来,让本王下船与你们同行,一起去看看。
”
“这……这怎么行,舟轻路险,王爷千金之躯……”
话没说完,顾清离已点地纵身,落在他身边,抓起轻舟尾上的艞板一掷,一端四平八稳地落在萧奕修他们站立的高坡之上。
舟上的皂隶无奈,只得吩咐另几艘轻舟也靠近,否则这么多人一艘可载不下。
谁知只有萧奕修与程遨上了舟,却吩咐其余人带着车马赶往州衙。
为首的皂隶叫管七,是这群人中的一个小头目,他诚惶诚恐地划着小舟,回答着萧奕修他们的问题。
赤越整个州府,处于东渊最大的河流涵江的中游地段,以丘陵地貌为主,但又有一座高峰君娥山矗立在最西面,每年都可能面临着春汛和夏汛这两场灾难,然而从未能根治,总是以堵缺防涝为主,堤坝时常修建,总被冲毁。
这次涝灾发生的地域正在靠近君娥山下不到百里处的涵河支流渡云河附近。
照说这块地方水源富足,土地丰美,特产富饶,该十分富庶,可就因这常常不期而至的汛期,弄得常常民不聊生,背井离乡。
之前这里的堤坝最后一次由丁忧的那个堰官所建,结实稳固,三年来除了春汛前召集附近乡民完成加固堤坝、防洪堵漏之类,从未被冲得垮塌过。
偏偏今年他丁忧回乡,这项工作由他人取代,大约是被三年未至的大汛轻忽了,防汛和加固的措施做得并不好,才导致了今年春汛冲垮一部分堤坝,淹了渡云河边、君娥山下许多田地。
第144章 水患
跟着被冲垮的堤坝仅仅是沙袋土包填堵,夏汛时暴雨连绵三天后再次冲垮填堵处,甚至变本加厉连别处也开始垮塌,堵无可堵,导致水流一泄千里,连绵暴雨下房屋倒塌、百姓流离,侥幸从洪灾中逃脱的也没躲得过随之而来的饥荒,灾民们大量死去,饿殍千里,浮尸遍野。
他们是从皂隶中选出来精通水性的几人,这十天来,他们人所做的事,就是驾着轻舟到处搜救,包括逃到高地上、爬上屋顶上、高树上求救的灾民,捕捞水中攀着浮木的幸存者,偶尔也打捞一些尚可用的器物。
“近来还能救到活人吗?”
“很少了,最初几天,每天都有,后来就算在高地和屋顶上见到一些,也都是死尸了,搜救队也就减少到只剩咱们几人。
”
“你们继续划,按你们往日的路线走一遍,本王要看看灾情。
”
水灾范围从渡云河上游到下游,方圆几十里人烟荒芜,只有一片死气,而浮尸多被冲刷到水位较低处,有些地方甚至堆积着许多尸体、家具,腐烂的臭味开始传来。
“回吧,王爷,应该没什么可看了。
”管七忐忑不安地偷瞧他们。
顾清离忽然道:“不,驶近渡云河看看,从下游到上游,都走一圈。
”
管七惊讶地睁大眼盯着这个顾侧妃,心想她看了这么多死尸还没够,居然还要沿河从上游再往上游划一遍?
萧奕修也有几分诧异。
“王妃,越接近渡云河,水越深,万一来个风浪什么的,咱们这小舟可是不安全。
”管七他们都是熟谙水性的,可这金尊玉贵的陌王和侧妃,万一出了什么事,他们的脑袋还不都要搬家。
“没事,本王和王妃都精通水性。
”萧奕修虽然不明白顾清离的用意,却毫不犹豫地支持她。
顾清离明眸顾盼,朝他含笑凝睇,想起他不顾病体跳进御河的事。
真正对他动心,似乎就是从那次开始。
萧奕修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你想看什么?”
顾清离神情恢复凝重:“我要看看地势,如何因利疏导,才能治水。
”
萧奕修意外之极,挑了挑眉。
虽说她总是给他许多惊喜,甚至令他有神秘莫测之感,可是如果她连治水都会,未免也太过神奇?他决定不多加建议,先看看她到底想怎么做。
程遨虽是水利郎中,却并不见得懂多少兴建工程之事,也不是真正的堰官,他的身份是携资督管兴建和治水,但实际上他看见这茫茫一片灾情已然束手无策。
远处的君娥山连绵起伏,两座最高峰相对而望,传说中是一对情侣生不能结成伴侣,死后化身而成,才以君娥二字命名。
这座山是赤越境内海拔最高的山峰,即使在这炎夏,山顶部分依然白皑皑高耸入云,终年积雪不化。
“你看远处的高峰,这里的春汛,正是因春暖日和,雪水消融令水位升高;而夏汛,除了水位上涨外,与之前那场连绵的暴雨也有关系。
”
管七心想,这个不劳她说,堰官早前也跟刺史大人说过。
“你们这儿原先的堰官,是否以高筑围堤为主,力图将围堤修筑加高,坚固无比?”
“那是自然,之前的堰官大人对水利工程十分精通,筑堤经验丰富,行事有远见,向来都是亲身督工,从不懈怠。
”管七叹口气,“今年若是他在,防堵加筑之事必不会这样马虎,就不会造成如此溃堤!”
听他的语气,这堰官在当地人气颇高,很得官民拥戴。
顾清离却只淡淡一笑:“没错,他筑堤围河,年年加固,令你们三年杜绝水患,确实功劳不小。
可是今年水灾如此汹涌,却也是他的原因。
”
管七的脸色僵了僵,没有说话。
他虽然不敢反驳侧妃的话,可眼神里全是不同意。
一个妇道人家,对水利工程指手划脚已是失当,何况指责的还是他们很尊重的堰官?
顾清离却微微一笑,并不生气,道:“我并没有说这位堰官不好,只是他这样的处理,其实导致了一个后果,就是洪水越高,堤筑得越高,年年春来你们都在加固堤坝,看来坚固无比,但其实一旦被洪水冲垮,导致的是水位从更高处倾泄下来,居高临下奔腾而至,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管七僵在那里,半天没说话,邻近几艘轻舟上的皂隶也好奇地听着。
“有见地。
”程遨赞叹了一句,出自真心。
跟着他的语气峰回路转:“可是顾侧妃,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呀?”
“所以我来看地势,想想该如何因利疏导,使水位下降。
”
“因利疏导?”
“这几天,咱们什么也不要做,就划着这舟,将周边所有水道都察看一遍,包括山形水势,以及被淹没前的地貌,我都需要完整的地图,这件事,到州府衙门后,找个精通绘图的人还原一下水灾前的地形图给我看。
”
“顾侧妃……”程遨忍不住朝萧奕修看了看,到底这次的钦使是王爷还是侧妃?!他越来越不懂了。
“听她的。
”萧奕修笑容柔和温润。
程遨再次瞠目,心想这王爷宠妻也宠得过了点头,这样真的能行?
“具体的,我需要了解完本地的地形、看完地图再定方案。
”顾清离用征询的目光看着萧奕修,见他点头,道:“到时候我会与王爷商量出一个最佳方案来,再制定实施。
”
管七这回再也说不出什么,王爷不反对,水利郎中一脸古怪,却也是不敢言的模样,他一个小小皂隶,又能做什么?
轻舟划到高地上,他们将舟拴在石上,往州府衙门而去。
这时候天色微暗,州衙正门已经关闭,管七带着他们从侧门穿过公堂,后面一进院子是刺史处理公务的会客堂和厢房,再后一进院子才是刺史朱维安的宅院。
与赤越千里疮夷的凄凉景象相比,朱宅简直就是殿堂一般,占地宽广,屋宇鳞次栉比,雕梁画栋,层层叠叠的房屋连片,纵深横宽都堪比京官家的宅院。
萧奕修与顾清离对视一眼,心里都有几分想法,却并不言说。
第145章 筹粮
管七将他们带去会客厅见朱维安,没想到朱刺史早已衣冠楚楚地翘首迎接他们,想来是之前随行来的人已通报过。
“下官见过陌王爷!”朱维安一撩官袍下摆,脸上堆满笑容,热情简直扑面而来。
萧奕修一拂袖,笑意温和:“免礼。
本王初来乍到,其实有很多事情还不如朱刺史明白,关于水患之事,还要朱刺史多费心。
”
朱维安知道他不过是表面上的客套,连说不敢,然后将他们请进会客厅看茶,细说水灾之事。
他说的与管七说的大同小异,甚至于具体细节,因为他并没有亲自着手,还不如管七了解的详细。
萧奕修吩咐他找人手绘地图,然后结束会客,由他安排住宿食膳。
“这州府衙门的客房可真够气派。
”顾清离上上下下打量,又看了一下窗外的院落,这进院子被包围在丛丛修竹之中,绿荫竹影,月下婆娑,格外清凉。
起风时竹叶竹枝沙沙的声音温柔又祥和,很有意境。
院子后面是一方小小荷塘,清风里夹着荷香阵阵,水波的清新气息,蛙鸣声里,这个夏夜倒是清凉如水,格外舒适。
“这里的夏夜倒是比京城凉爽些。
”
顾清离摇摇头:“这是连日暴雨侵袭、水患后水位高涨带来的清凉,我们感觉到的舒适,其实是这里百姓的灾难。
”
萧奕修点点头,若有所思。
“想什么?”顾清离环着他的腰,仰着脸俏生生地看他。
“你觉得这朱维安,是个好官么?”
“看一眼哪知道。
”顾清离眼珠转了转,“可是我总觉得,如此气派奢华的宅院,给我的感觉很不好。
”
“我也是。
”
“这次国库拨的赈灾银粮共计五十万,照我看来,兴建水利,修筑堤坝,安
定百姓生计,怕是远远不够。
可是国库内……怕是也没有太多的闲银可拨,毕竟北边还在闹旱灾,而边陲战事从不曾停歇……”萧奕修轻叹了一声。
皇帝是个深沉多智之人,年轻时也算励精图治,然而中年以后,他的精力似乎放在后宫及勾心算计上更多些,对国事的处置,反倒不如从前看得清了,甚至纵容了一些各自为政、为立储结党营私的朝臣,似乎一意在平稳他们之间的实力。
萧奕修想到这里,微微一惊。
没错,皇帝的许多行为,其实是在制衡,并不是在打压。
他似乎很清楚,把某一派打压到底,无疑是助长另一派的扩张,而各方势力平衡之后,才更急于要攀附皇帝,都想要得到来自于最高统治者的认可。
那这个朱维安,到底是哪一派的?
“五十万……我需要一个预算,但是我还不清楚材料与施工的工钱这些价格,明天让朱维安再派些人去把价格打听了报上来。
”
“你连工程预算都会?”
顾清离微微一笑:“寻常的预算我自然会,可是兴建水利工程,在实施方面我真的不是很懂。
”她毕竟不是学建筑出身,她所懂的那些,有三教九流,也有应急必备,可一定都是杀手所涉猎的行业与知识,真正筑堤绘图这些,她还是不懂的。
“这些由水利部的人来,你不懂,程遨下面有人懂。
”与他们同来的,就有懂堤坝施工的。
顾清离点头,这方面是不用担心了,她的注意力又回到朱维安身上:“应该先摸清这朱维安的底细。
”
“你放心。
”
顾清离一怔,如水目光一转,失声道:“你竟然带了……”
萧奕修笑而不语。
“可是他们到底藏在什么地方?”顾清离怎么都想不通,一路上为缩短行程,他们弃车从马,官道上一望到底,这些影卫竟然能悄无声息跟来,果然不愧是影子。
萧奕修竖起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再追问,然后吹灭了烛火。
顾清离则一直到上了床,犹自咕哝,总担心他们是不是连一点私密都没有了。
这些影卫神出鬼没,以她的警惕竟然半点没有察觉。
直到萧奕修的手滑进她衣底时,她才惊觉抗拒,总觉得窗外时刻守候着几个人的情况下,隐私安全完全得不到保障,万一她失控时娇吟几声被谁听见,那还有脸见人吗?
萧奕修对她的担忧则又好气又好笑,捏了她的鼻子一下,怜爱地斥了句:“成天胡思乱想,他们怎么可能近到能听清屋内的动静?”
顾清离的脸腾地就红起来。
几日探查下来,顾清离差不多摸清了渡云河附近水患地区的山形水势,同时朱维安分派下去的任务也差不多完成,师爷找了当地县志及熟悉地形的人绘了张具体而微的地图,去打听材料工钱的人也都回返。
在除涝一事上,朱维安一直表现得尽心尽力,毫无瑕疵。
萧奕修分派给朱维安的任务是开仓赈粮,除去官府粮仓、京城陆续运到的赈灾银粮也分派了一部分出来买米赈灾。
结果朱维安是阴沉着一张脸回来的,回报说州衙粮仓的储备已赈济完毕,而他收到的米粮甚少,杯水车薪。
萧奕修脸色微沉,问道:“十万两赈灾粮,按三贯钱一石米来算,该有十万石,而你竟然说杯水车薪?!”
朱维安苦笑道:“王爷,且不说十万石米也只能解救燃眉之急,尔后是长长的灾期,还未能解决;只说现在这米,就远不止三贯一石了!”
“莫非你这赤越的米价还翻了天不成?”萧奕修想了想,随即明白,“有人囤积居奇?”
朱维安轻叹。
萧奕修沉默片刻,道:“你将囤积居奇的商贾乡绅名单都交上来,然后召集他们。
”
朱维安小心翼翼道:“王爷,这种事,只怕以钦使身份……也不好强压。
”
萧奕修微微一笑:“你只管去办。
”
朱维安一脸呆滞地看着他,仿佛这个任务极其困难。
顾清离笑道:“王爷何必为难朱刺史。
”然后对朱维安道:“你不必以官方身份强行召集,只说京里来了名神医,包治百病,凡有疑难杂症者皆可携眷过来,此行只为治病,不为其他。
”
“治……病?”朱维安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146章 天价诊金(一)
顾清离点头。
朱维安走后,萧奕修看着她笑:“你是打算收天价诊金么?”
“不,我只收米面粮食。
”
萧奕修笑着摇头:“你这心眼多的,怕是不止七窍吧?”
顾清离反问道:“王爷是觉得强迫的法子会更好些?”
“自然是你的方法更好。
”他才不傻,即使她的方法奏效不大,但失败后再用他的方法也无不可。
若她的方法就能解决一切问题,那是更好,可现在若对她抱有疑问,那不是纯属找不痛快?万一今晚踹他下床,那可不妙。
初次到场的商贾乡绅并不多,更别提女眷家属了。
朱维安照萧奕修的吩咐,不得强求,虽然每家都递了贴,可看这府衙门前场地上廖廖的车马,就知道他那偌大的会客厅里不会到场多少人。
能来的一些也纯属是心中好奇,一是想看看天潢贵胄,二来也是抱着姑且试之的心情来看一下所谓“鬼医”。
虽说民不与官斗,但这些人在当地有名望有地位,都非寻常商贾,朱维安这个刺史居然有点弹压不住,听他们窃窃低语,带着讥讽之意谈论此次聚会,只能轻叹口气。
萧奕修出场时,却是满厅俱寂。
都盯着缓缓步入的白衣男子,温雅疏离的面容,不经意间便带着慑人的高贵气度,令这些原本七嘴八舌的商贾瞬间安静下来。
人人心中都想,不愧是当年名震东渊的战神,哪怕最后一战后,他大病一场,可如今见到真人时,依然觉得震憾莫名。
跟随在他身后步入的,是个绯衣如火的女子,红纱覆面,唯一露出来的明眸孤傲清冷,目光扫过之处,每个人都不由自主打个冷战,感觉到的竟然是股无形的凛冽杀意。
杀意一现即隐,女子款步上前,与男子并肩而立,红白辉映,宛若璧人。
朱维安立即起身行礼,众商贾随后拜见,才知道这红衣女子便是朱维安口中的“鬼医”,亦是陌王侧妃。
女子竟能抛头露面为人治病?众商贾乡绅的脸上都流露出不信任的神色来,有的已经意兴阑珊,打算找个借口离去了。
顾清离却没在意,径自向前,顺手指着一名半倚在软轿中的老妇人道:“这位老夫人卧病至少七八年了吧,可是口眼歪斜、半身不遂,中风之症?”
老妇身边是个当地名绅,他正竭力掩饰着眼中的轻慢之色,敷衍地道:“家母非要过来看看,在下便带老人家出来散散心。
依顾侧妃之见,这中风多年,可还能恢复手足行动,重新站立?”
顾清离听出他完全不信任自己,却只淡然一笑:“老夫人的病症绝非蹴可就之事,她既已偏瘫多年,自然肌肉疲软,周身无力,站立还需长期活动尚能恢复。
但瞬息之间,能令她手足感应如常,却是可以的。
”
她平静地在桌上摊开一个银针包,指尖闪烁着一把银针,就在众人纳闷她打算如何下针的时候,便看见寒光闪闪,仿佛针网自天而降,将老妇半边身体都笼罩在内,随即根根没入体内,只剩针尾犹在颤动。
那乡绅猝不及防,惊跳起来,指着她怒声道:“你……你这是想对我母亲做什么?”
顾清离晒然一笑,她若要对在座的何人做什么,难道还要顾忌谁不成?这乡绅一脸怒意凌人,倒是忘了她的身份,此刻见了她淡定讥诮的眼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克制了情绪,忍怒道:“顾侧妃虽为皇家之人,可也不能如此草菅人命!”
“这位是钱赚得太多,书读得太少吧?草菅人命这四个字,是如此解释的?”顾清离谈笑之间挥手,指尖所指之处,老妇的半边身体正在微微抽动,手指都微翘了起来。
“这……?”乡绅震惊地睁大眼。
顾清离走近了,挥袖扫过老妇的身体,尾尖颤动的银针一根不剩地消失了,而老妇颤颤地动了动原本软瘫的脚,正在努力欠身坐直身子,刚才手指抽动的手腕已经能慢慢抬起,连她自己都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努力翻转手,摊平又握起。
“母亲!”乡绅震惊地半跪到她面前,扶着她的身体,更不可思议的是,老妇原来斜眯的眼已能正常睁开,歪斜的嘴角也正了许多。
“真神奇!”
伴随着惊叹之声,顾清离走到另一个软轿边,那上面坐的也是位老人,双目紧闭,面容枯槁,看起来甚至不知是生是死,身子歪向一边,几乎全靠旁边的矮胖商贾撑着身体。
她伸指探了探老人的鼻息,搭了下腕脉,不言不语地伸掌虚空连拍,出手如迅雷疾电,银针如刚才一般,没入老人身体。
有了前车之鉴,这商贾倒是没有大惊叫怪地斥问,但脸上的疑惑和不信任却丝毫不少,只盯着老人的面容。
其实他带自己的父亲来,纯粹是故意想要给这个鬼医难堪,好让她知难而退。
他父亲早已昏迷近一年,在那之前患了莫名恶疾,人整天哭喊叫闹,痛苦不已,到最后变成那样。
当地名医和游方郎中不知找了多少,也没能治好他。
等候拔针之际,顾清离拿笔墨写了张方子,小心晾干后才去拔银针。
果不其然,那个昏迷许久的老人眼皮动了动,竟然缓缓争开眼来!
会客厅内爆发出短促而惊佩的呼声,投向顾清离的目光已经慢慢有了敬意。
“我不能保证他活到百岁,也不能令他完全恢复如常,但你照方抓药,连吃三个月后,他的行动必如常人,思维会因沉睡一年而减退、滞缓,但是不会再昏迷。
”
“顾侧妃好厉害!”
接下去众多目光简直是满怀期待之色,指望再看看她神妙的医术。
顾清离却收好了银针包,神情沉凝,环顾四下:“在位诸位皆是行商出生,偶尔有些不是,也属家底丰厚之辈,最关心的,必然是利益。
同样的,本侧妃刚才小试牛刀,只不过证实自己医术,可对本侧妃而言,并无任何好处。
”
“顾侧妃想要什么好处?”说了半天,这顾侧妃小试牛刀,想要的不过是钱。
精明的商贾们眼里浮现出恍然的神情来,心照不宣地对视,都在想这个侧妃真爱钱。
第147章 天价诊金(二)
“顾侧妃可以开个价,邓某薄有家产,只要顾侧妃肯出手救活在下爱妾,你想要多少银两都行。
”
顾清离抿唇一笑,先看着他,这人是做绸缎生意的,叫邓盛川,在东渊全国的分庄多达三十五家,甚至连京城通衢大道上亦有他的店面。
在座所有人中,显然他才是真正的巨头,其余人只是小绅。
邓盛川原本就承祖上余荫,后来将生意做得更大,他看起来才三十出头,面目英俊,气度不凡,但实际年龄已经远过四十,眼中满是生意人的精狡市侩,只在提到他这个爱妾的时候,眼里有点柔情。
“邓老板的爱妾所患何症?”顾清离没看见人,无法分辨到底是否绝症。
邓盛川蹙眉叹气:“无缘无故就昏迷不醒,面黑消瘦,时有抽搐,邓某曾重资聘过御医来赤越,只说还剩几个月了……离他所说的日子大概也就剩一个月吧。
”
顾清离笑笑:“本侧妃未见病人,不敢保证必能治愈,但是可以给邓老板一个承诺,若不能治愈,赔偿百两。
若可以治愈……本侧妃开的价可不低。
”
“说说看?”
顾清离只伸了一根手指。
“千两白银?”邓盛川笑笑,“没问题。
”
“千石白米。
”
邓盛川脸色一变,目光瞬间与众人都对视了一遍,他从好几名商贾眼中看到反对之意。
“这……邓某一介布商,又非粮商,哪里来千石白米?况且顾侧妃明知这是什么时节,邓某就算有钱,又从哪里弄到千石白米?”
“这个是邓老板的事了,本侧妃可不管。
”顾清离轻笑,然后随意地道:“至于愿不愿付出这代价,可就是邓老板的选择了。
”
她环目四顾,抬手指了指一名穿着黑绸长袍的乡绅:“这位……”
那名乡绅年纪已经不小,看起来非常消瘦,说话也有点有气无力,喘了两口气道:“蔽姓周,在本地开了个小粮庄,家中还有几百石米面库存,如果顾侧妃真能救周某一命,在下愿意捐出五百石。
”
顾清离笑一下:“好!”她明知五百石对粮商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这姓周的开了这个头,后面必然有人纷纷跟上。
她照样诊脉、施针,开药方,唯一说的话只是问了一下周乡绅的病况。
“三个月后再来找我。
”
周乡绅瞪大眼:“就这样?”
顾清离道:“难道你没有觉得胸闷气短已经有所改善?之前咳嗽牵扯到的胸痛已经消失?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也别指望三个月就能根治,不过三个月后要换药方,如果你觉得本侧妃开的方子确有奇效,三个月后拿五百石粮再来换第二张药方,可以根治你的顽疾。
”
她眼中笑意盈盈,显然是算准了的。
这场饥荒必然要持续到来年春天,需要解决的并不仅仅是眼前而已。
周乡绅目瞪口呆,但试着吸了几口气,起来走了几步,竟然觉得身轻气畅,脱口道:“果然神医!”
众人眼见着这周乡绅是被勉强扶下轿的,能从州衙大门口走到会客厅这点距离,喘得差点没接上气来,可这会儿走来走去,竟然像是体健之人一样。
他一咬牙:“好,周某答应你!”
然后低低的商议喧哗之声响起,越来越多的人答应了顾清离的条件,她要的只是米粮,而在座这些人虽然不见得都囤积居奇,但至少都有几分家产,答应了她的条件,再设法去别处采购回来也是一样。
反正顾清离要解决的是赤越当地长久的民生,并不只是眼下。
能拿出现粮来,可以解决当下问题,再持续收进粮食,则可以解决后续问题。
这一阵忙碌,在座七八名商贾都答应了顾清离的条件,连之前两个老人的儿子也都各答应捐了二百石,毕竟他们也受过了她的恩惠。
但实际收到的现粮总共一千石,其余的只是打了借据,日后才能去附近州郡购买运来,目前的危机还没能解决。
客人陆续散去,顾清离手酸地甩了甩臂,毕竟运气施针也是需要耗竭精力的。
朱维安一直都没有机会说话,只目瞪口呆地从头到尾看着,到送客完毕才惊叹了一句:“顾侧妃果然医术如神!”
顾清离看着萧奕修,他亦没有插话,只一直用含笑宠溺的眼神看她,直到她眨了眨眼,略带沮丧地道:“一千石……用以赈灾始终是不够啊。
”
一千石等于五万多斤,一场赈灾,每人二十斤米,才能赈济二千五百人,可灾民上万,如何能够?而二十斤米,只不过是成人二十天的量而已。
朱维安小心翼翼到:“今天到场的,除了邓盛川,其余人不过寻常富商和乡绅,真正囤积居奇的,是赤越最大的粮商施振风和赤越商会会长尤晨光。
”
“他们都没来?”意料之中的事,真正的鳌头哪有这么容易到场,哪怕萧奕修是皇子,他们遵循商场规律做自己的生意,又没犯国法,何必来捧他的场?
朱维安轻叹了一声,如果邓盛川不是因爱妾的事急于有所求,才抱着万一的希望来看看,他也是不会来的。
其余小乡绅商贾只是因为得罪不起他,才勉强到场。
顾清离跟在萧奕修后面,走在州府南面一条小河的河堤上。
河水清浅,柳绦垂堤,满河的莲叶接天,芙蕖绽放,夏风将清香拂送到人的鼻尖,幽幽透心,完全想不到数里之外凄惨的情景与这里就在同一地域。
“这水能滋养万物,同样能倾毁万物。
看,它一旦咆哮起来,天地都要变色,何况是人。
”
顾清离道:“你是在愁修坝筑堤的事?”
萧奕修斜睨她,眼中带笑:“这些天你也一直在整理此事,莫非已经有了办法?”
“水利与医理,是一致的。
所谓血脉,欲其通也,精气,欲其行也。
《论衡?虚道篇》说:血脉之藏于身体,犹江河之流于地;《寒温篇》里说:水之在沟,气之在躯,其实一也。
我虽然并不精通水利,但是将医理运用于水利,一样可行。
”
萧奕修顿下脚步,惊讶地听她的医道治水论,忍不住问:“如此新鲜,听起来也很有道理,可道理虽是相通,实施又该如何?”
顾清离轻咬下唇,看着他笑:“你总有那么多秘密,这回我也留点,稍后揭晓。
”
第148章 大礼
萧奕修忍不住微笑起来,其实他心里并不如看上去这么风清云淡,来此之前,沉重得如同压了铅块——他虽然文武全才,睿智过人,可毕竟不是全才全能,对于水利及筑堤他完全不懂。
皇帝能将他派来这里赈灾,看中的却就是这一点。
五十万赈灾银,没有任何粮食,没有堰官,皇帝赌的其实是他此行不利,一败涂地。
这个看起来滴水不漏的朱维安,其实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如果他猜测得不错,有人希望他此次治水失利,导致民怨沸腾,令他在朝中看起来本就弱势的地位再一落千丈。
他治得了灾,治不了水,治得了水,也解决不了水灾后随之而来的各种后患……
“快告诉我,关于那些当地商贾的事,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萧奕修回过神来,朝她神秘地笑一笑。
她想起他之前说过的话,很明显他是有十足把握的,所以她今天即使筹不到足够的赈灾粮,他也会另有办法。
“知道施振风和尤晨光是什么人吗?”
“嗯?不就是两名商贾?”
就算与邓盛川一样,富庶天下,也不过是商人而已。
那时代重文轻商,富有天下的商人也不敢与官相斗。
“没错,你也明白商不与官斗,那他们哪来的胆量不参与聚会?”
“朱维安没有以州官身份强压他们,这也是我要求的。
”
“不,攀权附贵是人之天性,即使没有下令强压,只要他说明是奉钦使令召集,谁敢不来?虽然不到场并不犯法,但无疑是不给我这个陌王面子。
区区商贾,也敢如此傲视皇家威严?”
“也许是朱维安……”顾清离随即回过神来,朱维安解决不了水患问题,不得已才上报朝廷,如今应该做的是竭力配合萧奕修召集乡绅募捐才对。
如果是朱维安从中作梗,那这个人显然是有问题的。
萧奕修轻舒了口气:“尤晨光是萧奕墨的人,你懂了吗?”
“不懂!他是皇子,结交商会会长做什么?”
“自然是控制赤越金钱命脉,真正结交他的人是吏部尚书凌远章,凌贵妃长兄。
官商勾结,做官的牟利,经商的牟路,互相利用而已。
”
“可萧奕墨身为皇子哪会缺钱?”
萧奕修笑笑:“那你以为兰贵妃开赌坊是为了什么?私结朝臣,疏通关系,朝中打根基,有哪样是不需要金钱的?”
“竟然利用天灾人祸来敛财,这种人倘若上位,天下百姓还能有好日子过?”
“那你要怎么办?”
他悠悠道:“他们不来见我,我可以去见他们。
后天是施振风的幼子满月,我去给他送份大礼。
”
赤越施府喜气盈门,贺客云集,唯独邓盛川带去两个陌生的客人,大多数人都觉得十分纳罕,连施振风自己看见他们的时候,也是为之一怔。
当施振风招呼完客人,由邓盛川带着两名客人进入后院会客厅时,他才得知面前这两人竟然是陌王和侧妃。
施振风大惊,忙撩衣下拜,然后再招呼他们坐下。
顾清离看施振风诚惶诚恐的神情,更证明了一件事,再富有天下的商贾,见了贵如皇子这样的人物,也是不敢嚣张的。
那天没来参与集会,恐怕朱维安真的没有……
“听说施老板的粮仓囤积了赤越三分之二的米粮,本王此来,只是想与你做笔小小的交易。
”
施振风面色一变,他不奇怪陌王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囤积了赤越三分之二粮食,而是震惊于他要与自己做生意。
商贾做到他这份上,哪还能不懂处世之道,皇帝派个皇子来督工治水时,他就已经深感不安,如今主动上门来跟他谈做生意……施振风越想越觉得这事不对,脸色渐渐发白。
“不用害怕。
”萧奕修温颜轻笑,“本王既然说是做生意,就绝不会强迫你。
”
施振风看他手指轻叩桌面,脸色越发灰白,连手都有些颤抖。
没错,无商不奸,他囤积那么多粮食,也是耗了大半家资的,如果这个陌王强行征粮,他岂不是要破产?
“其一,本王可以让你取尤晨光而代之,成为赤越商会会长。
其二,本王虽然买不起你囤积的粮食,但是可以给你提供一条生财之路,还不用担这囤积粮食、昧心奸商之名。
”
施振风陡然瞪大眼,颤抖的手也停止下来,换成一种怪异莫名的目光。
商会会长这个位置,他不是不想,可明知尤晨光的背景,他始终都差那一步。
至于这生财之道,他就更不信了,一个皇子也懂做生意?
萧奕修倒不在意他的一脸不信任,依然笑得温雅:“赤越之西有座君娥山,你是知道的。
”
施振风点点头,那座破山,难道还能有宝藏不成?若不是山上终年积雪,雪水融化汇入涵河,赤越也不会连年水灾了。
“君娥山里有个不起眼的峰头,叫镜台峰,峰下有个精铁矿脉,连本地人都不知晓。
”
说到此处,施振风刷地起身,眼神激动得几乎跳出亮光来。
谁都知道精铁的价格,而无论打造用具还是武器,都属于稀缺之物,但精铁矿在东渊极为罕见不说,挖掘提炼都要有官方批文,寻常商贾是不能沾半点的。
“王爷真的可以……”
“东渊与北楚不时开战,兵器为国之战事必备,精铁自然成了长年紧缺之物,而那条矿脉至少可供你施家采百年以上,难道还比不上赤越三分之二的粮食?”
萧奕修也缓缓起了身,走过他身边时,轻拍了下他的肩,淡然笑道:“施振风,你应不是着眼于眼下之利的人。
”
直到离开施府,顾清离才轻声问:“你真有把握将开采权交给他?可精铁矿脉,向来都是控制在朝廷手中,乃是工部之事,这……”
“不然,我为何一定要接下治水、筑堤这种明知有可能失败的重任?”
顾清离恍然:“你是为了拿下工部尚书柏万青!”
“治水赈灾是起点,柏万青是中点,拿下他,再将采矿权交给施振风是终点,而这个起点却又在施振风身上,因此首尾相连,是个圆,你可知圆心是什么?”
第149章 征召
“圆心?”
“施振风占据精铁矿,就是控制了东渊最大的武器产出资源;而他又是赤越大最的粮商。
倘若一朝兵变,我手里的辎重粮草就齐全了。
”
顾清离看着他,简直是无以言表。
走一步算十步,说的就是萧奕修这种人了。
只赈个灾,竟然也能被他赈出这么多事来。
“那个矿脉的事,你究竟得知了有多久,又谋划了多久?”
“矿脉的事其实是拜你所赐。
若没有你的宣花楼里那些情报,又哪来之后的策划?朱维安身为赤越刺史,早发现了君娥山的矿脉,而发现的寻常百姓寡闻无知,并不清楚那是什么。
他将此事瞒下,隐而不报,却知会了萧奕瑾……”
萧奕修深深叹口气,若非萧奕瑾拿不下柏万青,这矿脉恐怕轮不到他来插手。
柏万青是个沉稳忠直的人,重义惜才,利诱不易打动,威胁又无把柄,兼之从前兰贵妃大约从没想要动过工部这枚棋子的念头,因此事到临头,萧奕瑾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对付柏万青。
倒是此次水灾后兴建水利、督建堤坝给了萧奕修一个机会。
只要柏万青看到了他的才能,便可能会由钦佩到顺服,以才德服人,自然更有胜券。
州衙不远处,摆了一张赈济灾民的长案,成列的皂隶在街道两旁维持秩序,施粥铺后面是堆成山的米袋,饿红眼的灾民只差没掉出口水来,紧盯着那些。
“每人五斗米,一碗粥,慢慢来,每人都有……”皂隶们吆喝着。
“慢着,这米可不能白领。
”红影如火,自粥铺后现出身。
“这米,可以按人头领,不按户头领,但凡是年龄超过十六、未满六十的成年男子,都需在此登户籍、姓名、住所。
”
没有人知道这女子的身份,饥饿驱使下,灾民们对她也没有多少畏惧,便有人怀疑地瞪她:“这是做什么?莫非要抓壮丁去参军?”
顾清离看着那瘦得背都佝着的男子,笑道摇头:“赤越只有水灾,没有战争,便是出了土匪也轮不着你们。
只是赈灾仅仅杯水车薪,治标而已。
要想治本,自然还得筑堤修坝,引水造渠,需要的却是大量劳力。
你们全是赤越人,难道不愿为自己家乡出力?”
“唉!”便有人长叹,“年年筑堤堵漏,结果仍是如此!”
“看那汪洋一片,要筑也非现在可行吧?”
顾清离道:“能不能行,得筑了才知,要想领米,自然要出劳力,若想坐享其成,现在便离开,官家有米也不养闲人。
”
“当然要领!”都饿得快死了,叫他们做什么都肯去,何况筑堤也是为了保家。
“也不会让你们白做,凡参与修堤的,每日都有二斤白米领回家!”
灾民哗然,激动得满眼兴奋,几乎要冲上去毛遂自荐了。
顾清离解决了施工的人手问题,回去便开始做工程款项预算。
五十万赈灾银,他们丝毫未动已经解决了派发粮食与筑堤工钱支出,可说为库节省了一笔。
她带着些微得意的心情回到州衙住处,却没见到萧奕修,纳闷地听程遨说他被商会会长尤晨光请走了。
这个尤晨光,请他来时他不至,现在却反道而行,打的是什么主意?
顾清离只随意掠过了这个念头,便与程遨开始做筑堤材料的预算及清单。
有程遨的帮忙,及近日的调查,这些做起来很快,完事后她还不得闲,要去邓盛川府上为他爱妾继续施针治病。
邓盛川的宅邸在赤越城中心最繁华之处,粉墙黑瓦、朱门绮户,庭院占地极广,一看就非寻常商贾之家。
他的爱妾在绣楼里等候,这几日虽说好了点,却依然足不出户。
顾清离上楼后正遇见邓盛川匆匆出来,对面打了个招呼,看他神色不定,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便停下脚步盯着他。
邓盛川犹豫良久,终于叹口气道:“顾侧妃,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说?”
“说吧。
”
“听闻王爷被尤会长盛情请去锦绣楼设宴款待,在下只怕这其中……有猫腻啊。
”
“哦?”顾清离挑了挑眉,“这锦绣楼,是个卧虎藏龙之地?”
“那倒不是。
”
“那……”听这绮丽的名字,莫非是青楼?顾清离狐疑地看着他。
“锦绣楼是个听曲看戏、排遣时光的地方。
”
原来与宣花楼差不多,里头大概也是蓄养雅妓或欣赏丝竹乐舞的销金窟。
“听闻尤会长专程为王爷挑了几名女子献上,并主动提出捐二十万雪花银赈灾啊……”
“哦,这是好事。
”
邓盛川张了张口,然后又叹气,表面看来算好事,可是尤晨光那人……他做的事怎么可能像看起来那么好?况且这位侧妃看起来淡定自若,看起来倒是十分大方,毫不介意陌王领几名女子回去。
果然是丞相之女,大家风范。
“邓老板帮本侧妃做件事吧。
”
“好说,请吩咐。
”
“将那几名女子的姓名、籍贯、家境等都打听清楚,是要很清楚。
”
“是。
”邓盛川心想,果然是女流之辈,目光只着眼于争风吃醋,并没有留意尤晨光此举的异常。
顾清离却一路走进邓盛川爱妾的闺房,心里在琢磨着那几名女子是何来头。
他的爱妾雅竹正虚弱地躺在床上,见她来了,微笑着睁眼,前几日发黑肿胀的脸消退了许多,露出清丽秀媚的本来面目,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
这样的年纪,做邓盛川的女儿都够了。
男人果然都一样,不管自己多大,喜欢的永远是青春少艾的小美人儿,新鲜的面孔永远看不厌。
顾清离心里冒出这念头时,惊觉自己居然在吃飞醋,忙强按下这念头,快步上前,问了几句便开始为她施针。
“顾侧妃,谢谢你。
”
雅竹其实很少说话,可能是因为原本虚弱的缘故。
“没事。
”顾清离也不是免费为她诊病,并不需要她如此感激。
“听闻我家老爷跟你说的话,妾身觉得有几分不安,侧妃也许是介意尤会长送的那几名美人了,听说她们都是锦绣楼的,出身低微,侧妃不必在意……女子终需温柔宽宏,事夫为天,若为些风尘女子惹得王爷不快……其实得不偿失。
倒是一些出身高贵的,才是真正的麻烦呢。
”
顾清离锁起眉来,总觉得雅竹说这些话似别有他意。
第150章 开山
雅竹仅从眉心也看出她的不悦来了,脸上微红,忙道:“妾身可不是为外头的女人说情,只是感激侧妃相救之恩,随意说几句,妾身是觉得宽容得体更易得到夫君敬重。
”
顾清离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本侧妃恰巧是个非常不宽容、非常不得体的人。
”
施完针,她神情冷淡地将银针全都收回,然后忽然似无意地问了句:“你也是锦绣楼里赎出来的吧?”
雅竹脸色一僵,竟然答不出话来。
顾清离便明白了,晒然一笑,飘然出去。
她觉得该小心的应该是邓盛川自己了。
再次回到州衙住处时,顾清离见到她住的小院里平白多了几名窈窕清丽的女子,均是轻罗薄裳,曳地留仙裙,看来飘飘若仙,完全不像是出身青楼的女子。
当然杜莺也不像,并不一定雅妓脸上就烙着轻浮二字。
顾清离觉得好笑,看着那群女子围着萧奕修,莺声燕语的,他脸上始终带着淡而疏离的笑容,偶尔跟她们说几句,并不冷场,也不热情。
“王爷。
”
顾清离一开口,那些女子立即发现了她,也许得过尤晨光的吩咐,均齐刷刷向她下跪行礼:“妾身见过顾侧妃。
”
“这几位姑娘……王爷打算都带回京去?”
萧奕修笑而不答,只道:“在这里无人伺候,多几个知情解意的,倒也好。
”
敢情还挺乐在其中!顾清离明知他瞧不上这些女子,飞醋还是酸酸地往上冒,轻咬下唇看着他笑:“咱们家王爷,人长得俊俏,性子也风流,在王府时便喜欢一个接一个往回纳,想不到出来治水赈灾,也能招来一堆桃花劫。
”
“人不风流枉少年,何况王爷如此人才。
”说话的女子一身玫瑰洒花长裙,艳丽逼人,一双秋波含着隐隐的挑衅之意。
虽然在这群庸脂俗粉之间,依然显得气质华贵,完全不像是寻常雅妓。
顾清离目光扫过,见那女子抬手扶在萧奕修肩上,下颌轻搁在自己手背上,笑容张扬得堪比顾清若,莫名令她生厌。
顾清若怎么说也是相府嫡长女,又名动京师,虽然盛气凌人,自然也有傲慢的资格。
可这个女子,最多不过是尤晨光送来的雅妓,也能摆出如此姿态?
顾清离隐隐觉得这女子有些不对劲,沉着心安然地报以一笑:“所以,你看到王爷就动心了?”
那女子一脸巧笑嫣然:“是啊,天下女子,哪有不喜欢才子英雄的。
”
“那咱们王爷是才子还是英雄啊?”
“都是。
”那女子悠然一笑,“王爷是名闻东渊的战神,我从孩提时代起就对他仰慕不已。
而且他文武全才,风流倜傥,真是令人……”
顾清离看她羞涩地低下头去,陡然一阵恶寒,但对上萧奕修温润含笑的眼,似有深意,她忍下不适,笑道:“没看出一个长在赤越、出身锦绣楼的女子竟然还知道东渊的战神,你可真是见识广博。
”
那女子脸上微一僵,随即又笑:“那是因为王爷名闻天下,谁人不知?”
顾清离点点头,不再理她,给那些女子安排了住处,反正刺史家这院子够大,一排边厢房,足够居住。
只是这些莺莺燕燕聚在一起,很快便不将顾清离这个侧妃放在眼里了。
顾清离忙于算计堤坝修筑、疏通水道,还要思考如何才能引水分流,这些事都只能与程遨商议。
程遨虽然没有经验,但好歹懂些水利知识和绘图计算,听她的许多建议,都感到新鲜而惊讶,甚至不可思议。
他们划着轻舟到渡云河下,顾清离看着君娥山巍峨高耸的峭拔,不禁轻叹口气。
“怎么了?”
顾清离指着远方:“现在淤水堵积,等它自然干涸不知几时,而夏季暴雨连绵,谁知哪日又来一场七日七夜的?要想修堤,自然要先让这里漫如汪洋的水先泄下去,可你知道要怎么办吗?”
程遨下意识地点头,然后又摇头。
他自然知道要让这水先泄下去,现在金钱、预算和方案都有个雏形了,甚至于赈灾一事,顾清离连人手方面都基本解决了。
可筑堤总不能让民工淌着河水下去修建?现在这水位虽然比暴雨连绵时下降了不少,许多没顶的房屋都露出了一半,可高处依然是能没顶的。
“阻挡河水去势的就是君娥山,我们要破山取道,先分流开凿。
”
程遨苦笑起来,高山险峻,即使选择最低凹处开凿,这浩大的工程也不可想像。
如果是这么容易,何至于现在奔流的河水还滔滔汇聚,没有去路。
“开山!”
程遨吃了一惊,瞪着顾清离。
一直以来,顾侧妃给他的印象都是神秘莫测,连容貌也见不到,可他深知她就是京城闻名的鬼医离月。
只是一个医术高超的女子和水利扯不上关系吧?
等程遨真的带领了人手在山下聚集时,他才明白顾清离用什么方法来开山。
这些临时编组成的民工队都是灾民组织而成,在顾清离指挥下,他们搭建了火灶,放进柴火开始燃着,以瓦片引导火焰冲击在山岩壁上,远望去好似一条火龙直冲山凹。
好在靠山,柴薪就地取才,火龙越燃越旺,直到听见岩石开始劈啪有声,发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程遨吓得一激灵,感觉要山崩地裂的架势,不由自主后退。
顾清离一边疏散靠近的人群,一边指挥他们将预先取好的水浇上滚沸发红的岩石。
冷热骤遇,岩石迅速收缩开始暴出裂缝。
程遨与参与的灾民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奇景,山壁上开始龟裂出各色纹路并迅速扩大,甚至有些岩石就在他们面前纷纷裂开。
“顾侧妃,你好厉害啊!”程遨脱口而出的赞叹,他已经从开始的将信将疑变成彻底的臣服了。
初时他根本不相信一个女流之辈,可萧奕修既然让她全权处理水利工程,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关键是他自知不行,才被迫听命于人。
跟着几天,岩石有先有后地裂开,民工便拿着錾子和铲子开始凿山,很快便将高涨的渡云水引流到凿开的山道。
七天后,水位下降,受灾最严重处也开始露出泥泞的黑色土面来。
灾民们简直兴奋得不能自已,都开始欢呼起来,仿佛流离失所的他们已经找到归依。
第151章 艳色
顾清离指着露出地面的房屋:“其实有很多还是可以住的,有一些小户人家的青砖瓦房建得十分坚固实用,潮水退后只要修缮一下依然能住人。
”
程遨点点头:“这倒是。
”
“灾后重建也很重要,那么多灾民,目前都住在官府搭建的草棚里,其实是很危险的。
”
“顾侧妃不会连灾后重建都要管了吧?”
“既然要做,就得做到底,这件事也在考虑之中,只是预算里可没有这笔钱,先找人清点这些房屋,看看哪些还能找到旧主,哪些是无主房屋,官府里有户籍登录,应该可以做到,然后列出清单来。
再将灾民人数统计一下,按户籍重新登记一遍,这些事交由朱维安去做,免得他这个刺史成天闲着没事干。
”
顾清离说到这里冷笑一下,朱维安这人是该让他忙些了,不然他不知会想什么歪心思。
回到州衙,陡然就看见满院的花草,扑面而来一股香风,才不过几天没留意,这院子竟然被造出个花圃来。
顾清离倒吸口凉气,程遨也是莫名其妙。
他原本也住这院落,在边角一间厢房里,一眼看去十分不适应。
抬眼看去,程遨愕然发现他住的厢房门口撤换了五彩珠帘,门口居然斜倚着一名女子,姿容妖冶,身上散发的香气居然比花香飘得还远。
“恭喜你了。
”顾清离唇角扯出一抹笑意,恶作剧地看着程遨。
程遨年方二十二,之前苦读寒窗耽于功名而未曾娶妻,这辈子也没见过多少适龄少女,陡然见了这种场面,惊得手脚发凉,脸都白了,瞬间就看向顾清离,满眼求救神色。
顾清离心中想笑,却绷着脸冷颜道:“很好啊程郎中,你不过首次离京赴任,便带个姑娘回去,你爹娘必定欣喜。
”
程遨咽了口气,一脸哀怨地低声道:“顾侧妃,我只是个小小郎中,没有王爷那个命啊,我会受不了的。
”
顾清离低声道:“本侧妃帮了你有什么好处?”
程遨一脸苦相,却也知道对她并没有什么价值,答不上话来。
顾清离微扬起脸,轻笑:“你舅舅可是工部尚书,别以为你从来不说,外头不知,本侧妃可是清楚得很。
”
程遨脸色一变,震惊地盯着她。
柏万青幼时家贫难顾,为了培养这么一个读书人,不得已将家中唯一的女儿,也就是柏万青的姐姐卖与大户人家为婢。
后来因为她伶俐清秀,做事勤快,成了那家公子的妾,生下了程遨这个庶子,才有了点地位。
柏万青考取功名,千辛万苦升上尚书之位,程遨的母亲为了不给他丢脸,让人知道他有个做妾的姐姐,从未去认这门亲,因此朝中几乎无人知道此事。
程遨年纪轻轻考取功名,被柏万青破格提拔,也是没想到初任郎中就遇到了赈灾这事,他甚至担心这次要害得舅舅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了,更不敢承认和柏万青的关系。
没想到,王爷和侧妃竟然知道此事……
“程大人!”没等程遨想好,那女子已经款步向他走来,半掩红唇的绣花手绢招摇出一阵香风,薰得他头昏脑胀。
“你别……别过来,最难消受美人恩,程某……不敢当。
”程遨擦着汗,“我和姑娘素不相识的,别是走错门了吧?”
那女子一愣,然后笑起来:“没有,是尤老板让妾身来照顾程郎中起居的。
”
程遨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后退一步,眼神里都是惊恐:“你别……别过来,啊嚏!”
顾清离在旁笑得腹痛,她施施然上前,道:“程郎中,上回有人送到你府上的那位姑娘,后来怎么样了?”
程遨一愣,不解地看她。
“你真是不够怜香惜玉,那姑娘后来对本侧妃哭诉,还让本侧妃看到她一身的伤痕……啧啧,你也太会玩了,什么鞭痕、蜡烛印、刀疤……青紫什么的就不必说了,虽说她只是宣花楼的姑娘,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可你也该稍稍收敛点……喂,那位姑娘,你去哪?”
那女子脸都白了,没听完便扭身匆匆进了顾清离给她们安排的厢房去。
程遨欲哭无泪,这是什么侧妃啊,听听这说的什么话,他可还未婚,传出去的话,京城哪家小姐还敢嫁给他?
“顾侧妃……”
“本侧妃替你解决这么大的事,你说该怎么报恩?”
程遨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委屈地瞪着她:“顾侧妃是想害得我再也不能娶妻吧?”
“只要你能跟你舅舅多说几句,娶妻的事还用愁?”
程遨立即收了似乎快要落下的泪,神色严肃地道:“顾侧妃,我舅舅虽然只是区区尚书,但一来绝不攀附权贵,二来不参与朝党之争,这种事恕我不能帮忙。
”
顾清离心中暗叹了一声,同时也觉得柏万青这个人果然有点意思,无怪萧奕修要如此迂回地拉拢他,想来也是个立场坚定、绝不肯趋炎附势的人。
“柏大人如此清廉,为何破格提拔了你?”
程遨灰着脸道:“我舅舅认为我的能力足以担当,若顾侧妃认为这是他的污点,任人唯亲,我可以递上辞呈,也绝不会毁他名誉。
”
“他认为你足以胜任?那好,剩下的水患方案你来提,明天交给王爷,让他过目。
”
程遨目瞪口呆,再次发现这个顾侧妃真不是好惹的主。
“如果你写不出来,也不用你说服你舅舅做什么,只要给他引荐王爷便够了。
”顾清离笑笑,甩开他踏进了自己住的客房。
挑开五色彩珠帘,顾清离敛了下眉,跟程遨一样,对那阵浓郁的脂粉香感到极度不适。
进入内室,隔着六扇围屏就听见娇笑的声音,她脸色一沉,心里登时觉得不适。
萧奕修怎么会让那些莺莺燕燕入内室?他那种洁癖,绝不可能忍受别的女人睡他的床。
顾清离踏过屏风,看见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子或坐或卧,衣着不雅,最离谱的一个身披轻纱,连里面的鸳鸯肚兜都看得一清二楚,还斜倚在床,神色间都是挑衅之意。
第152章 尚书千金
顾清离横扫了一下,发现没有上次那个最艳色迫人的馨宁,冷笑一声:“谁让你们进来的?”
“自然是王爷。
”床上那个轻笑着,其余几名女子也都笑起来。
“那他呢?就这样让你们空守在此,岂不是空负美人恩?”顾清离盯着她,依稀记得她叫雯儿。
“哦……”雯儿瞟了顾清离一眼,似乎故意将声调拖得很长,“王爷么,自然是在馨宁的屋里,他刚与咱们姐妹喝完酒,有几分醉了,馨宁就扶他……”
顾清离冷冷地看着雯儿,意犹未尽的话语里似乎有无穷可能,但其实很有可能什么也没有,就是故意要惹她失态而已。
这点小手段,还不在她眼里。
“既然王爷不在,你们也可以出去了。
”顾清离淡淡道,“走之前,将这里打扫干净,包括你们留下的气味,都要去除掉。
”
众女愣在那里。
顾清离继续指着床:“上面的被褥、床单全要换掉,连蚊帐都要新的。
”
雯儿突然嗤一声笑起来:“顾侧妃在说笑吧?”
“本侧妃今天很累,没心情跟你说笑,一个时辰内,屋内要是哪样没换彻底,你们就全都换身男装去河边跟着程郎中去上工。
”
雯儿陡然瞪大眼,眼珠似乎都掉了出来。
顾清离懒得理她们,转身便出去。
馨宁的屋门是虚掩的,虽然顾清离分派了三间厢房给她们,六女应该分为一间二人,可这个馨宁的地位显然有些不同,她独住一间,让另三人挤一间。
顾清离深吸了口气,推门而入,并没有闻见那股浓烈的脂粉味,反倒是有幽幽的香气。
她游目四顾,正中客厅摆放着两只花瓶,插着各色鲜花,香气便是从鲜花上散发出来的,看来这一院子的花也是馨宁的趣味。
这间屋子同样有内室,顾清离冷笑一声,推开同样虚掩的内室。
这时刚到日暮时分,落日的余晖残红落在屋内,将里面的一切照得清晰无比。
里面未设围屏,顾清离一眼就清晰地看见床上静卧着两人,天气闷热,这两人身上都什么也没盖,外侧的女子裸着双臂,胸衣上绣着清雅的芙蓉,肤白胜雪。
内侧的男子背朝内,但身上白衣如雪,乌发散在枕边,赫然似是萧奕修。
顾清离心陡然下沉,连脚步都缓慢下来。
那女子听到声音,翻身坐起,看见她毫无讶然,浅浅一笑,娇媚万分,正是馨宁。
“你还真是了不起。
”顾清离盯着她,对她的身份越发猜不透了。
这女子气质看似高雅,原以为她出身不俗,可做起这种不要脸的事来,却毫无羞耻之色,显然又不是大家闺秀。
像顾清潇那种出身的,哪怕不要脸也得有个底限,哪能像她这样丝毫不带半分羞赧?
“闪开!”顾清离随手一推,并没有用什么力道。
馨宁却突然抬臂反扭,出招阴柔迅捷,竟然很有几分利落。
顾清离猝不及防,险些中招,蓦然回首,心里的火蹭地便蹿上来。
好,既然这女子有几分身手,她也不打算留情,回身便是狠招,招招凌厉,毫不留情。
馨宁显然没想到本该娇怯柔弱的顾侧妃竟然身手不弱,吃惊之下格挡接招,却节节败退。
顾清离十几招便制服了她,跟着顺手扯上床上的薄单将她捆住扔在一旁,顺带踢了一脚:“没看出,你居然还会点功夫,是谁教出来的?”
馨宁轻吐了一口带血的口水,只笑了一下,却闭嘴不答,目光瞥向床上。
顾清离看了一眼床上,走过去扳过那男子的肩。
即便是沉睡,他也不可能睡成这样,莫非是中了招?
他毫不抵抗地翻过身,平躺着动也不动,神色宁静,双目微阖。
顾清离陡然脸色灰白,连手都颤抖起来——再怎么她也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男人,不管他是不是中招,但这张脸是萧奕修无疑!
她一咬牙,探手去试了一下他的鼻息,掠过他的脸。
馨宁忽然笑起来:“你别试了,就算他不是自愿的,该发生的事也发生了,他碰了我,就非得娶我不可!”
顾清离深吸了口气,冷笑道:“就算碰了你又怎么样?你是什么身份,难道他召了个妓还非得把她赎了身娶回去?”
她脸上平淡,心里却十分郁怒,发生了这种事,哪怕是她也很难淡定自若。
馨宁轻声慢语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顾清离也不问,只静静看她,知道她必然会自己说出来。
“我姓凌,凌馨宁,凌远章的女儿。
”
顾清离心中一震,果然!她的出身和那些女子都不相同。
可是吏部尚书的女儿为什么会远远来到这种地方?而且以她的身手,完全不像是千金小姐。
“你别管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别奇怪我的身手,我是如假包换的凌家四小姐,不信你可以遣人回京打听。
这种事也冒不了假,因为到时候得换庚贴、下聘礼。
”
凌馨宁挣扎着起身,动了动被缚的手腕,“你还不给我解绑?就算你是丞相三小姐,也不会比我高贵多少,凌贵妃可是我亲姑姑。
”
顾清离看着她一脸傲然和挑衅的笑容,怒气陡增,突然抬手一记耳光过去,打得凌馨宁脸颊高高肿起。
凌馨宁一愣,面色陡变,怒声道:“你竟敢打我!”
“打你怎么样?”顾清离冷冷道,“你以为你是凌远章的女儿,凌贵妃的侄女,我便打不得?顾丞相的女儿打不得你,可我现在是以陌王侧妃的身份!你勾引我夫君,不顾身份,不顾体面,有没有想过你丢的是你爹娘的脸?”
凌馨宁脸上青红交替,答不上话来,狠咬着下唇,两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床上忽然传来动静,两人都一起看过去,见萧奕修动了动,缓缓睁眼,疑惑地张望着,撑着身体坐起来。
“清离?”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眼神更疑惑了,“本王……这是在什么地方?”
他的目光随之落在凌馨宁身上,扶着额敛眉道:“这是……怎么回事?本王做了……什么?”
顾清离咬了咬唇,忽然什么也不想跟他说,扭身便奔了出去。
程遨差点跟一路狂奔的顾清离撞上,惊呼了一声:“顾侧妃,你去哪里?”
却见红衣烈烈飞扬,如云霞飘逸,只瞬息之间就不见了踪影。
第153章 争吵
程遨莫名其妙,摸了摸头,摇摇头就想回房,一抬眼却看见萧奕修不知何时出现在院中,白衣如雪,神色清冷,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心神不属。
“王爷?你要去哪……还是从哪里刚回来?”
萧奕修似乎这才发现了他似的,抬起眼眸看了看他,淡然道:“哦,没事。
”
程遨嗯了一声,总觉得陌王今日有几分异常,看着他修长挺拔的背影步入屋内,摇了摇头,摸着鼻子,忽然听见屋内传来轰然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重物坠地,不由吓了一跳,本能地快步冲进去,也顾不得礼节了。
萧奕修立在屋内,六扇围屏斜倒在地上,屋里那几名女子脸上有惊恐之色,原本各自坐卧的全都站了起来。
“谁让你们进来的?”萧奕修的声音缓慢而清冷,与他平日对这些女子温雅有礼的那种疏离不同,他显然是有了几分怒意。
他不介意维持着表面的逢场作戏,却不意味着她们能登堂入室。
“我们……只是在这里等王爷回来而已。
”雯儿的气势早弱了,完全不像在顾清离面前那样充满挑衅。
“我们都是尤会长派来伺候王爷的,倘若伺候不周,尤会长可是会怪罪我们的……”她显得楚楚可怜。
“本王现在很累,不需要你们伺候,出去!”最后两个字加重了语调,带了三分煞气。
他很不喜欢有人随意睡在他与顾清离的床榻上,这已经超越了他的底线。
几名女子慌乱地整理着衣裙,匆匆奔了出去。
程遨也忙退了出去,却遇上了去而复返的顾清离。
她的情绪似乎已调整得差不多,虽然眼神依旧冰霜万里,脚步却平缓正常。
见了那群女子四散奔出,也是一怔。
顾清离踏入内室,看见倒下的围屏砸歪了桌椅,室内一片狼籍,而之前的脂粉香气犹未散去,最令她介意的是,那床揉得凌乱不已的床褥依然故我。
萧奕修负手立在那里,敛着眉,似乎也很是不悦。
顾清离看都没看他一眼,扬声道:“程遨!”
“是,顾侧妃。
”程遨隔门应着。
“让朱维安派几名皂隶来,把厢房里那几人抓去河岸,与灾民住在一处,明日一起挖沟造渠,不得懈怠!谁敢反抗,直接打三十大板!”她顿了一下,冷然道:“凌馨宁除外。
”
程遨呆在那里,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群只会撒娇献媚的弱女子,抓去筑堤?顾侧妃这又是抽的哪门子风?
萧奕修此时的怒气似乎平息了些,看了她一眼:“你又何苦如此?”
顾清离突然侧目怒视:“你自然是要为她们说情,个个百媚千娇,新人如玉,你哪舍得她们那娇弱白嫩的手去拿锨镐?”
“你这是怎么了?”萧奕修怔然看着她。
“我怎么了?要问你!王府里那些女人我可以容忍,因为她们出身至少干净,可这些女人——”她一指门外,“明明都是锦绣楼出来的,你应该知道她们都不是正经人!这些庸脂俗粉你都敢碰,你……你也不怕脏!”
萧奕修敛眉看着她,沉静不语。
“好,我知道你喜欢新鲜,喜欢这些二八佳人,或许她们的狐媚功夫确实过人,你把她们全带回京好了!”
“你讲点道理行吗?”萧奕修觉得她还不至于是见了这点事就怒意迸发的人。
“我就是不讲理!我在相府是爹娘的掌上明珠,从未受过半点委屈!你在皇上面前说得如何动人,还说非我不娶,结果呢!我才嫁给你还不到两个月,你就……”
这两日,院子里处处都是山雨欲来的气息,夹在中间最胆战心惊的要数程遨。
自那五名女子哭叫着被拉去与灾民为伍后,顾侧妃命人另收拾了一间屋子独居,已经两天没和陌王说一句话了。
至于陌王那间屋,也被从里到外都换了一遍,而陌王本人,却日日流连在凌馨宁的屋里,常见两人出双入对,一起去尤晨光那里,似乎在商议征募赈灾银粮的后续事宜。
尤晨光一反常态地合作,还答应了捐资。
顾清离依然每日带着程遨去堤坝上开工,君娥山地势最低的几个峰头之间被炸开之后,现在正在修堵原本垮塌的堤坝。
程遨将绘好的新图仔细研究了许多遍,疑惑地问顾清离:“真的能行?”
“这叫滚水坝,是为抬高上游水位,拦蓄泥砂的。
蓄水位在高处,泄水位在低处,当水位高到一定程度,便会从下游泄出。
”
“那该往哪里泄?”
“这就是我们下一个工程——疏导,引流,要将河水分流,引导灌溉农田。
”
程遨简直要五体投地了:“顾侧妃,顾丞相有女如此,简直是引以为傲啊……”
顾清离却似乎不愿意听这句话,冷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她抬眼朝坝上看去,几道身着男装的纤细身影正在吃力地铲砂石填堵,连腿都在打哆嗦。
“那几个干得怎么样?”
程遨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忍不住笑:“顾侧妃,你也太为难她们了,纤纤玉手只会弹琴绣花,哪能做得了这些,这几天,满手全裂了口子,天天哀哀哭求,看得那些灾民都不忍了。
”
顾清离眼波一沉,冷冷道:“程郎中觉得她们冤枉?”
“啊?不,当然不,只是……”程遨俊脸微红,神情有几分尴尬。
他到底是年轻男子,是有几分怜香惜玉的。
顾清离点点头:“既然程郎中开口为她们求情,本侧妃网开一面,只要你将她们全娶回去做妾,就给你这个面子。
”
程遨的脸刷地由红转白,紧抿了唇再也不敢说话。
顾清离看他羞赧又惊惶的样子,心里好笑,便不再追究。
她独自走上堤坝,督工的皂隶都是认得她的,一路恭敬行礼,还有人劝她下去,毕竟堤坝上泥泞危险,施工处又不干净。
顾清离自己倒不在意,犹如足不点地般飘飘然到了那几名女子身边,看她们一步一滑,拿着铁锨,脸上灰土、裤管泥浆,当初的娇媚样儿全荡然无存,便笑了几声。
那些女子纷纷回头,看见她便如见了鬼魅一般,眼中透着惊恐。
她们当初怠慢,是没想到这个侧妃会如此凌厉的,而萧奕修待她们一直若即若离,看来温柔可亲,总以为是个很容易钓上的王爷,没想到他竟然毫不理会顾清离对她们的处置。
第154章 释放雯儿
顾清离居高临下看着她们,冷漠地道:“在这里过得还好吗?”
“顾侧妃,我……我知道错了,求你高抬贵手……”雯儿先扔下锨,不顾堤坝上泥泞污脏,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
她们出身虽然不高贵,但过的也都是锦衣玉食的日子,每日学学琴棋书画,如何讨男人欢心,如何让自己更美艳动人……哪里吃过这样的苦?
顾清离倒是笑了:“怎么,委屈呀?其实在这儿筑堤挺好的,造福后人,还有吃有住,最重要是干净……你别以为你跪在泥泞里有多肮脏,比起你们那锦绣楼,这里可是干净多了,本侧妃觉得这河水泥土的气息,比你们身上的脂粉味香多了!”
旁边有灾民听见,便笑出声来。
他们近来对这个主建水利的顾侧妃已经很熟悉了,除了恭敬和感激,还有仰慕之意。
“好好做吧,看在你们也没犯什么大事的份上,等渡云河堤完工,本侧妃就给你们自由。
”顾清离轻撇口角冷笑,不过是点重活而已,难不死她们。
雯儿苍白着脸,忽然向着她的背影追过去。
“顾……顾侧妃,有件事……想跟你说。
”
顾清离回过身,侧脸看她。
雯儿轻咬下唇,然后抬眼道:“咱们都被发配到这里,为何凌馨宁可以除外?”
顾清离目光在她身上溜了一圈,眼神很冷:“你想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不是因为王爷对她另眼相看,而是因为她身份与我们不同。
没错,她不是锦绣楼的,尤会长跟我们说她是吏部尚书凌远章家的千金小姐,可是我们与她相处过一阵,总觉得她很神秘,她不像一个简单的富家千金。
”
“哦?”顾清离挑了挑眉,这个雯儿倒是挺精细的,可惜这线索没什么价值,雯儿疑心的她也疑心过。
雯儿的声音忽然放低了:“她常与邓老板的爱妾私下相见,似乎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可是那个方雅竹之前是个戏班子的伶人,一个尚书千金为什么会与一个戏子交往?而且她的口音不带京腔,我总觉得……她的来历有些不明。
”
顾清离轻锁秀眉,点了点头。
“尤会长有次酒后跟我说了点,说凌馨宁其实是凌尚书在外头的私生女……后来才认祖归宗的,因此她不是养在尚书府的。
”
“可是她看来确实有良好的教养,举手投足,不像小门小户的人家。
”
“方雅竹也不像,她看起来也大家闺秀似的,毫无伶人的风尘气息,而且色艺双绝,琴棋书画精通,否则邓老板也不会那么宠爱她。
”
“嗯?”顾清离开始设想,倘若有个地方,专门训练这些如花少女,教她们武功、才艺,让她们看起来气质高雅出众,样样都十分出色,那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雯儿打破了她的沉思:“其实方雅竹身上也有许多奇怪之处,例如她那莫名其妙的病。
”
“你知道的倒挺多。
”
“锦绣楼鱼龙混杂呀,赤越就这么大,无论是富商还是官宦,那都是他们常去的地方。
尤会长还爱将商贾的集会地定在那里,咱们有时候陪唱喝酒,什么都能听到。
”
顾清离没有说话,有件事她一直未曾说,方雅竹其实不是怪病,而是中毒。
她一来不想多管别人的家事,二来在她出入的那些日子,邓盛川的妻妾她都见过,正妻是低眉顺眼的本份女子,小妾是他未娶时的通房丫鬟,一直把他当主子似地伺候着,怎么看都不是个恶毒的人。
邓盛川不好女色,却独独纳了这个妾,可见方雅竹确实很吸引人。
在病中,顾清离都见识过她的美色,憔悴之中透着几分神秘优雅,如果雯儿不说,她不会把方雅竹的出身往伶人方面想,会以为至少是个小家碧玉。
“顾侧妃,你要小心凌馨宁呀。
”
顾清离回过神来,看着雯儿讨好的眼神,漠然点了点头,想了想道:“好了,从明日起,你就可以回锦绣楼了,今天的话,我不希望任何人得知。
”
“是,是。
”雯儿连连点头,一脸欣喜。
顾清离想了想:“慢着,让她们也跟你一块走吧。
”否则只释放雯儿一个人,惹人生疑。
反正堤上其实不少她们几个,三个捆一起都抵不了一个壮劳力。
“以后有什么事,直接跟本侧妃说。
”
“是。
”
“还是本侧妃去找你,别让朱维安疑心。
”
雯儿立即点头。
顾清离深吸了口气,从堤上往下去,看见程遨不知何时身上溅了大团泥浆,十分狼狈,但仍在指挥督工。
“程郎中,这身装扮真是玉树临风,引人注目啊。
”
程遨本来也算是翩翩公子,俊雅斯文,现在就跟一灾民差不多,还要被她取笑,嘟着嘴抹了把脸:“刚才下去看滚水坝修建后的成果,一落水就成这副模样了。
还好被人捞起来得早,不然也挂了。
”
他手上也满是泥浆,这一抹连脸上都遭殃不浅,脸上一团斑驳。
顾清离纵声一笑:“你不会水性么?”
“我真不会。
”程遨苦着脸,“我家乡在陇州,水源稀少,那里时常旱灾,哪里有多少江河可以学水性。
”
“哦,陇州似乎正在大旱。
”同一个国家两处地域,一处干旱而颗粒无收,一处却水涝成患,生于这个年代,天灾真是不可克服之患。
顾清离轻叹一声。
“是呀是呀,听闻皇上派遣辰王爷去赈灾,就在咱们出发后没多久,辰王爷怕也去了那里……”
顾清离敛了下眉,她居然不知道。
“我也是昨日才知,是京城传来的消息,王爷无意跟我提起的……”程遨突然想起陌王与她还在冷战,下意识捂住了嘴。
顾清离笑一下:“你不必如此紧张。
”
“顾侧妃与王爷……其实还是该好好聊聊,别让外人有可趁之机。
”
顾清离看他一眼,真是滥好人,一脸君子模样,从不疑心他人有诈。
她倒是觉得这样耿直单纯的个性很招人喜欢,这个程遨除了太年轻、处事没有经验之外,别的确实都挺不错,也毫无富家公子的架势。
第155章 买衣(一)
回了庭院,已是日暮时分,巧得很,萧奕修也不过刚回,他与顾清离近日都相见如冰,自然也不会在一处进晚膳。
凌馨宁如同影子一般跟着他,看见顾清离,还张扬地轻笑:“顾侧妃,怎么这一身跟灾民似的?”
这话倒说得与她取笑程遨时一模一样。
顾清离低头一看,绯红的裙裾上也溅了不少泥浆,谁知什么时候溅上的。
她自己并不介意,但听了这样的话,难免眼神一沉。
没等她开口,程遨已道:“凌姑娘能帮个忙吗?”
他说得十分客气,脸上神色又诚挚,凌馨宁怔了一下,倒不好拉下脸来,淡淡一笑:“可以,有什么事呢?”
“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你看我这一身……也跟灾民似的,能劳烦你带我上街,找家成衣店买几身衣衫么?”
凌馨宁脸上抽了一下:“程郎中远道而来,难道只这一身替换?”
程遨的神色更恳切了:“之前有尤会长派来的那几位姑娘帮着浆洗倒也罢了,这几日她们人也不见了,这州衙府上人手似乎不够……我堆积的几身衣服昨日才洗,还没干呢。
”
萧奕修温声道:“凌姑娘,你就帮他一下吧。
”
凌馨宁咬着下唇,却不得不温柔得体地笑道:“好吧。
”暗地却腹诽这州衙府难道就没有别人了,非要拉上她?分明就是顾侧妃的诡计,想要让她少纠缠萧奕修。
顾清离眨了眨眼,看着他们俩的背影,忽略凌馨宁的身份不谈,这两人站一起倒是郎才女貌,莫不是程遨对她有点……
“好看吗?”直到他们身影消失,萧奕修才突兀地开口。
顾清离转身向他,冷若冰霜:“不好看,没有和你在一起匹配。
”
萧奕修眼底的笑意却渐渐扩散,缓步过来,扣着她的手轻笑:“这几天气够了没有?”
“我为何要生气?”她侧过脸,冷眸对着他。
萧奕修另一只手抬起,掂起她的下颌,眼波轻柔:“你生气的样子更好看。
”
没等她开口,后面一句把她想说的话都打落腹中:“不过都没有你一身灾民的样子好看,哈哈!”
“萧奕修!”她咬牙切齿。
“还不快去沐浴更衣,出来一起用膳。
”
“不吃了,让你给气饱了。
”
他俯耳相就,低语宛转:“我哪舍得让你生气?乖,快去,一会儿他们回来,咱们还得继续冷战。
”
顾清离想崩着脸,却终究还是忍不住低笑了一声,然后重重哼一声:“敢情现在我倒成了见不得光的,还得避着你那新欢?”
“那是自然,新人从门入,旧人从阁出。
”
顾清离咬着下唇在他掌心掐了一把:“等回了京,新帐旧帐跟你连本带息算。
”
“咝……你好狠的心。
”他眼神委屈,摊开掌心,红红的一个月牙形指甲印。
“活该。
”顾清离毫不心软地轻笑着快步进屋。
程遨与凌馨宁不即不离地在街上走着,两人之间始终间隔着一人之距,感觉十分别扭。
“程郎中……”凌馨宁打破了沉寂,前面便是成衣铺,赤越州最中心的成衣铺也不及京城,这条最繁华的街道也因日暮而纷纷开始关门打烊,像成衣铺这种夜间不做生意的铺子,老板都开始收衣了。
“哦,快关门了呀,好遗憾,不如我们明天再来。
”
凌馨宁心中气往上涌,莫非这姓程的只是来消遣她的?眼见着程遨掉头要走,她加紧几步上前,对成衣铺老板道:“慢着,我们要进去挑几套衣服。
”
老板原本急着关门,但打量一下,见凌馨宁衣饰华贵,气质高雅,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便放下手中门板,挤出一丝笑容来:“姑娘请。
”
程遨不得已,慢吞吞也回了头。
老板一看他满身泥泞的模样,以为是哪里来的民工,拉长了脸,便欲拦截。
“就是这位公子要买,你得让他进来试试。
”
“这不行,瞧他这身泥浆,我这里的成衣被他试过之后,若是沾上一丁半点,哪里还卖得出去?”
程遨一喜,道:“不错不错,还是改日。
”
凌馨宁忍着郁闷瞪他:“莫非你今晚打算……有伤风化?”
程遨张口结舌,他不擅圆谎,脸上便红了起来,幸好满脸泥灰盖住。
“快进去试,大不了把你试过的全买下便可。
”
老板一听,登时来了精神,心想这灰不溜秋的小子莫非是这个千金小姐私下约会的情郎?瞧这模样,难道是小姐与家奴不得不说的恋情?又或者是两人悄悄外出约会,男的不慎掉入泥潭……他已经开始发挥自己天马行空的编撰能力。
程遨愣了一下:“全买下?这个……”他突然想起件很重要的事,今日滑下滚水坝时,差点没能上来,被人打捞途中,似乎把放钱的荷包也给丢了。
他迅速地摸遍全身,一脸苦色:“凌姑娘,这下是真的买不成了,我的荷包……”
凌馨宁差点被他气晕,绷起一张俏脸,恶狠狠看着他。
这世上有吃霸王餐的,居然还有买霸王衣的?
她反复深吸气,忍了又忍,终于平息了怒色,取下自己的钱袋扔在柜上,冷冷道:“去试,我给钱。
”
程遨立即展开笑颜:“果然是凌尚书的千金,这一掷千金的气势……”
“你再废话,我拿千金掷你的头!”凌馨宁咬牙扬起钱袋。
程遨抓老板递给他的成衣,慌不择路地逃进试衣间的帘后。
“唔,怎样?”
“再多拿几套来。
”
老板的脸又黑了:“你到底买不买呀?给你试过的不能卖的。
”
程遨理直气壮:“外面那位姑娘不是把钱袋都砸你柜上了吗?里面够买几身,你应该看得出。
”
老板看了看,脸色稍缓解了点,但口气依然不好:“没错,可你要是试多了,这位姑娘不给,我也不能跟一个姑娘家抢钱去。
”
“她要是不给,你明天就去州府衙门里要,说这位凌小姐欠的帐,刺史大人一定会付钱的。
”
凌馨宁心情不好,站在成衣铺子外面,完全没听见程遨在里面怎么坑她。
第156章 买衣(二)
一直等到暮色降临在整条街上,开夜店的铺子廊沿下都点起了灯笼,凌馨宁感觉不耐烦起来,夏夜的蚊虫也开始肆虐,她跺着脚进了铺子。
“程郎中,你怎么比女人还磨蹭,试到现在还没好?”她的口吻已经开始不客气,反正身为吏部尚书的女儿,她也不必对一个区区郎中讲多少礼节。
她的良好教养,都是用在萧奕修身上的。
程遨这时慢吞吞走出来,也不知道他在里头拿什么擦过了脸,泥浆差不多擦净了,换的是一身月白绣苍青翠竹的曲裾深衣,腰间悬着块浑圆温润的玉佩,看起来居然还有那么几分俊眉朗目,神清气爽。
“就这身?”凌馨宁打量一下,从荷包里掏出碎银来。
“姑娘,共计二十三两五十六文,看你买的多,抹去零头,二十三两……”
“什么?赤越的衣衫比京城还贵?”凌馨宁盯着程遨,并不觉得他这身衣料有什么出奇的华贵。
“一共六身,外加束腰玉带和一双鞋。
”
凌馨宁刷地将目光投向程遨,杀人的心都有了。
程遨毫不羞愧地朝她笑笑,意气风发地提着老板打包好的衣衫往州衙走去。
“凌姑娘,你可是尚书家的小姐,我只是一个小小郎中,初次上任就被委任到这水患连天的地方来,一穷二白的,唉……你不会让我还钱的噢?”
凌馨宁差点晕过去。
滚水坝已经筑到最后一道,在设计中共有八道,这第八道是在最上游处,只剩下这里有一些施工者。
顾清离走在堤坝最下游往上看,滚水坝如雁翅展开,上游的滚滚激流奔涌而下,白色的浪头翻着珠玉般的水花,到下游却声势渐缓,每过一道坝都会缓冲许多,直至下游已经风平浪静。
她面前这道最低的堤坝上有清澈的河水潺潺流过坝脊,水幔倾泻下去,开始以轰鸣之势激冲向开凿的山道。
“怎样,昨晚与王爷和好了吗?”程遨的声音响在耳边。
顾清离蓦然回头,不禁失笑,原来他看似什么都不懂,其实却是心中通透,早将她与萧奕修的冷战放在心上,昨晚才找了个机会调开凌馨宁,便是想要帮他。
她掠了掠长发,笑着摇头:“我们之间没有误会,程郎中有心了,多谢。
”
程遨见她不愿意多说,也不能多问,绕过她往上游而去。
“顾侧妃……顾……”
顾清离循声看去,见上气不接下气的竟是邓盛川,满额大汗地跑过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气喘吁吁的家仆,跑的竟没有他快。
“邓老板,这是怎么了?”
“求你……快去我家看看……”他好容易才喘过气来,“不知为何,我爱妾的病情有反复,突然又脸色发黑,晕过去了!”
“怎么可能?”顾清离敛起眉来。
明明最后一次给方雅竹诊脉时,她已经毒性尽去,只要再进点补就可以恢复完全了。
但邓盛川六神无主的慌乱样子,显然也问不出什么来,她只能跟着他匆匆下了堤坝。
众商贾中,邓盛川是起头答应她的条件的,甚至毫不还价,即刻派遣人手去别的州郡调买粮食,陆续运回,可以说是颇守信用。
就为了这一点,顾清离也不能置方雅竹于不顾。
方雅竹脸色灰黑地静躺在床上,邓盛川急促地来回踱步,顾清离被他扰得连诊脉都不得安宁,只能横扫他一眼:“邓老板,能劳烦你出去一下么?你在这里,徒然心乱,有需要会叫你。
”
邓盛川也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懂,又凌乱不堪,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退了出去。
方雅竹的脉象十分凌乱,与之前中毒征象完全不同,但看她的气色又确实有问题,顾清离蹙眉不语,欠身去搭她床内侧的手腕。
刚触到柔滑的衣袖,方雅竹陡然双眸一睁,手腕往上一翻,顾清离登时觉得指尖刺痛,骤然收回,看见自己指尖渗出一滴血珠来。
方雅竹蓦然从床上一个翻滚,避开了顾清离攻来的一招,跟着往床内侧再一滚,却没避得开她第二招,被她一个擒拿,喀一声卸下了左肩,痛得冷汗淋漓,一声低呼。
顾清离毫不客气,闪电般将她另一臂也卸脱,才有空去挤自己指尖的血。
“来不及了。
”方雅竹忽然惨淡一笑,神情有异。
顾清离没理她,只是继续挤着指尖的血,然后迅速撕了幅床单将手臂上端用力扎了起来。
“你拿自己的命来陷害我,想干什么?”顾清离厉喝。
邓盛川在外面听见了动静,冲进来却看见这一幕,不由呆了。
“别过来,盛川。
”方雅竹的声音中气不足,越发虚弱。
“到底怎么回事?”邓盛川冷汗淋漓。
方雅竹轻声道:“你身上的毒,解不了的,便如我身上的毒一样。
我知道你是鬼医离月,医术神妙,可是你也该知道,这世上总有些毒是无药可解的。
”
“你是什么人?!”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否则我全家都会死的。
”方雅竹凄凉地一笑,摇摇头,“我当初嫁给盛川,就是违背了命令,结果还是被他们找到了……我……我不是后来才中毒,我是被体内的蛊反噬的。
你听过蛊器吗?”
顾清离一怔:“蛊器?以人为器,以血为料,滋养蛊虫?”
方雅竹缓缓点头:“你来这里之前,就有人给我下了死命令,要我对你下毒,我不肯……我不是善良,我知道你是陌王侧妃,你死了,邓家会遭殃……所以他们催动了我体内的蛊,让我陷入昏迷,待你来救治。
”
“可你终于还是对我下手了!”
方雅竹缓缓点头:“我没有办法,你在替我诊治期间,他们再次给我下命令,我依然拒绝……但是这次……他们直接拿盛川的命来要挟我……”
第157章 方雅竹
“为什么这些你从来都没跟我说过?!你到底有什么特殊身份?”邓盛川几乎崩溃,两眼通红。
方雅竹突然脸现痛苦之色,举起刚才顾清离搭脉的那只手来,撩起袖子,只见她雪白的手臂上渐渐现出一线青乌,然后皮肤下蠕蠕而动,仿佛有什么要破体而出。
“就是……这个……”方雅竹完好的手里拿着一只瓷瓶,对着手腕。
顾清离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看见一道黑色如闪电般的线状虫子刷地穿破她皮肤,钻进瓷瓶。
方雅竹迅速拿软木塞堵住瓶口,递给她:“你……答应我一件事。
”
“什么事?”
“答应我放过盛川和邓家的人,我就把这个交给你。
”
顾清离冷冷道:“你都说过我身上的毒无药可解,你如此处心积虑对我下毒,还要我保他的命,凭什么?”
“我……我是说过你的毒解……不了,但是你把这个拿去……养在你体内,你就是蛊……器,一时不会死的。
”
“可是你说的‘他们’若是催动了这蛊,我不还是会死?”
方雅竹轻摇头:“他们……他们猜不到我会把这个给你的……人在蛊在,蛊亡人亡,我……我只要消失,他们会以为我逃走……”
顾清离愣了片刻:“那你又为什么非要用对我下毒的方法,来逼我保邓盛川?”
“你……你有中毒迹象,他们才相信我对你下了手……而且,我没有跟你谈条件的资本,唯有送一条命给你,你才会答应我……”
顾清离吸了一口气,心里说不出是同情还是愤怒,冷冷道:“我不喜欢受人威胁。
”
方雅竹脸上泛起一丝奇异的微笑:“你……你会答应的,这种蛊毒,一刻钟便会发作……你……你就算有通天医术,也不能在一刻内凑齐药材……你要是死了,你家王爷……会很伤心的……”
顾清离心头一震,迟疑着便伸出手去。
在触到瓷瓶的瞬间,顾清离忽然问:“你不怕我食言,依然要追究邓盛川的罪?”
方雅竹轻叹了一声:“那我也……也没办法了……我要死了……只能赌一把,你会明白一个女人对她所爱的男人付出一切的心吗?”、
“雅竹!”邓盛川额上青筋暴露,脸色惨白,已顾不得再去追问,冲上前便想抱方雅竹。
“别碰她!”顾清离陡然伸臂一拦,将他震退几步,而床上的方雅竹已经开始慢慢地软倒,整个身体渐成一团,连面目都模糊起来,竟然是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在他们面前一点点溶化、消失。
“求你……”这是她最后发出的一点声音,甚至无法辨别究竟从哪里传来。
方雅竹没来得及说任何与她的来历有关的事,或许她根本不能说,她已经像顾清离前世看过的那些科幻大片里一样,整个人分崩、离析、溶解、再液化,最终消失。
邓盛川的身子晃了晃,咕咚一声倒地,发出重响。
顾清离也失神了片刻,低头打开手中的瓷瓶,看着那道黑线嗖地从她指尖那滴血的破溃处钻了进去。
只是一点凉如冰丝的感觉游走过全身,很快便恢复如常。
顾清离来不及多想,回神去看邓盛川,见他整个人如同灵魂抽离一般,神色十分可怕,两眼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
“邓老板?邓……”
邓盛川陡然抬头,凄厉地瞪着她:“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顾清离深吸了口气,她知道邓盛川此刻情绪失控,但他若乱来,只能是辜负了方雅竹为他作出的这番牺牲。
她缓缓道:“邓老板,你冷静,你要记着一点,方雅竹她不是自杀的,她是被人杀死的,而你现在需要振作,你必须当作不知道她的一切,我今天来为她诊病,而她下毒暗害我,之后逃跑、失踪。
”
邓盛川此刻显然全无理智,对她连礼节上的敬畏都忘了,冷笑着看她:“你说得容易,你喜欢的人死了,你也冷静给我看看!”
顾清离看他眼中滚落泪痕,仇恨与悲痛交织,不禁轻叹口气:“若你一味悲痛欲绝,甚至失控地说出一切,那她也就白死了。
你想想,她为什么会死?因为她进退两难,杀了我,陌王府饶不了你;不杀我,她背后的势力要杀你。
她夹在中间,毫无选择余地,唯有用这种决绝的方法来赌一把。
邓老板,好好活着,记住我的话,我不会让她白死的。
”
邓盛川没有理她,只木然跌坐在那里,泪水却开始汹涌,手掌按在地面,慢慢地、一点点地收拢,指尖几乎要深嵌入地面去,被坚硬的地板刮得五指鲜血淋漓,划出了几道血痕。
顾清离向来坚冷的心也不由得柔软起来,一股酸意冲上胸臆。
不管方雅竹的身份是多么离奇诡异,但她嫁给邓盛川,必然是出自真心,才会叛逃她的组织。
到最后被寻到踪迹,再被逼迫自绝,也都是为了他……
“邓老板,你自己考虑吧,以你的智慧,应该明白自己要怎样做。
”顾清离缓步走出去。
她并不担心邓盛川,一个能将家族生意做到全国多达三十五家分庄的人,绝对是个理性又睿智的人,他悲伤过去后,清醒过来时,一定会知道该做什么。
倒是她自己,现在不生不死,体内那个蛊虫究竟是什么还不清楚,她得回去好好感应一下它在体内的变化,先了解了该如何应对才能想办法一步步解决掉它。
她可不愿意像方雅竹一样,成为一个终身的蛊器,等于在体内安了个定时炸弹。
顾清离心事重重地边走边思索,蓦然地心底跳出道身影来。
她怎么忘了凌馨宁?雯儿说的话浮上心头,一切被她一点点串联起来。
凌馨宁与方雅竹有过交往,她俩都有几分神秘。
方雅竹其实曾提醒过她,出身富贵的女子会比那些风尘女子更难对付,其实是特指凌馨宁……那么,逼迫方雅竹、甚至对方雅竹下手的……有可能就是凌馨宁?!
那她们一定来自同一个组织。
顾清离心里隐约而模糊的猜测已然成形。
她自己的前世,不就是个很特殊的身份吗?
第158章 凌馨宁的身世
五十万赈灾银,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程遨亲自预算之后,一项项审过才过批盖章,然后交由萧奕修再审。
萧奕修仔细看过进项出项,加上尤晨光捐出的二十万雪花银,扣除修堤补缺的材料、人工,大约还有半数余额可用以灾后重建,除去露出水面后修葺尚能应用的住宅庭院,这笔款应当有余裕。
他这几日总与朱维安和尤晨光在一起,除了有时会上堤坝查看,最多的便是对灾民的安置规划,反倒是与施振风和邓盛川疏远起来。
这日坐着马车缓缓从锦绣楼前过,萧奕修不经意抬眼看了看,这赤越也算是最奢华的楼宇之一,外墙朱漆画栋,脊上瑞兽成列,琉璃瓦泛着闪亮的光泽。
楼上镂空扶栏边有人影一闪而过。
他似乎注视了很久,直至马车走过锦绣楼,再也看不清为止。
“王爷,你在看什么?”凌馨宁轻柔的声音响起。
近来她与萧奕修形影不离,连去商会见商贾议谈也从不避讳。
“本王在想,你堂堂尚书之女,为何会与锦绣楼那些女子混迹在一起。
”
凌馨宁轻轻闭上眼,过了片刻才轻叹了一声:“也许对王爷来说,我身上有许多不解之谜,我没有说过,其实并非有意隐瞒,而是我的身世……其实也不堪回首。
”
萧奕修一直看着她,眼神很淡。
凌馨宁知道,他不过是在等着自己坦白而已。
她微微苦笑了一下,思绪有几分缥缈,然后开始叙述她的身世。
凌馨宁其实只是凌远章在任赤越刺吏时的私生女。
当年凌远章赴任,正巧发妻过世,结识了凌馨宁的母亲,一个小家碧玉的商贾之女。
本来凌馨宁的母亲做填房的话,虽然算高攀,但好歹也出身清白,坏就坏在凌远章将这消息传递回京禀明凌普时,遭到了反对。
凌普给凌远章议了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并在京中活动,设法要让他调回京,如此一来,凌馨宁的母亲便不可能名媒正娶,最多纳妾。
偏生她的母亲虽然小门小户出生,性情却刚烈,不甘为人妾,竟然就此拒绝。
凌远章很快回京,渐渐便将这个姑娘忘了,可没想到她珠胎暗结,生下凌馨宁。
未婚先孕的女子在当时是要被浸猪笼的,她的娘家也无法接受,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保存家族体面,她父亲悄悄将孩子送走,打算隐瞒此事把她随便给嫁了。
结果一场意外的火灾,除了送走的凌馨宁,这户人家没有一个活下来的。
“那你的身世,又是怎么得知的?”
“我母亲无力抗拒,悄悄写了血书放进我的襁褓,我被人养大后,看见血书才能得知我的身世。
她还在我身上做了个印记……”凌馨宁卷起袖子,雪白的藕臂上,靠肩下的部位烙着个花形印记。
“这是我爹娘两相欢好时,他送给我娘的金钗,她拿烧红的钗在我身上烙了这个印记。
”
萧奕修不禁缓缓敛起眉,那时候她尚在襁褓,她的母亲也真狠得下心。
“那你后来跟着谁长大?”
凌馨宁眨了眨眼,道:“我跟着养父母没多久,便被人贩子拐卖了,卖了几手,才遇到尤会长,好心将我赎去做丫环。
过了几年,我对他十分信任时,才敢将贴身的血书给他看,请他帮忙找到我生父。
”
“这么说,凌尚书确实认回了你?”
“有金钗和血书,我和我娘又长得一模一样,他怎会不认?”凌馨宁叹了口气,“不过认又如何,凌夫人是不会让我回京城凌府的,我这样出身的庶女,若说还能有几分作用,便只是……”
她的眼神黯了一黯。
“凌远章得知本王来赈灾,特意通过尤晨光,将你当礼物送来?”
凌馨宁抿唇不语,脸色有几分苍白。
“那你的目的是什么?不要告诉本王,你是萧奕墨用来讨好本王的。
他虽不见得把你这个亲表妹放在心上,可他也不至于会向本王示好。
”
凌馨宁蓦然抬起脸,苍白的脸上有几分冷意:“他们打的好如意算盘,并不代表我便与他们一心。
我的生父可以将我当作礼物,任意利用,我如何不能反利用他们?”
萧奕修淡然一笑:“所以你离间本王与侧妃,想先博得本王的心意,然后攀着本王上位,借刀杀人?”
凌馨宁一颤,额上冷汗滑下来:“没有……我……”
萧奕修脸上的笑容淡而疏离,却突然出手如电,卡住她的咽喉,冷冷道:“你是枚很好的棋子,只是不够听话。
你设下圈套,让侧妃对本王生出误会,独自修筑堤坝;同时拉拢尤晨光与本王的关系……你们打的是什么主意?”
凌馨宁死咬下唇,苍白着脸不作声。
渡云河堤坝上,水流奔涌,连日的暴雨令水位一再上涨,却再也没能漫得过堤坝,部分分流从滚水坝上往君娥山下的人工河道而去,堤坝下分流的渠道将另一部分河水引入农田灌溉,令人担忧的水患立竿见影地被成功疏理。
州衙里济济一堂,商会的商贾与乡绅差不多到得齐全,杯觥交错,喜气盈盈,包括朱维安在内,阿谀奉承之言不绝于耳,都在称赞陌王与侧妃此次治理有功。
萧奕修借体弱为由,以清水代酒,直到宴近尾声,他才含笑举杯起身,宣布三日后启程回京,余下后续事宜,都交由水利郎中程遨处理。
朱维安吃惊地道:“虽说水患已定,可重建尚未完成,王爷怎么就这样离去了?”
“本王离京二月有余,也该回去了。
程郎中年轻有为,重建方案已定,预算已清,只要有他与朱刺史共同处理便可。
”
“可是……”朱维安似乎仍想竭力挽留。
尤晨光也表现得极度不舍,再三劝萧奕修多留一阵。
施振风这时似乎喝多了些,撑着桌子起身,冷笑道:“王爷,在下也敬你一杯。
”
尤晨光拦了他一下:“施老板喝多了。
”
施振风推开他道:“咱们喝的都是酒,自然就多了,可王爷……他杯中可是水……这也太……太不给面子了。
既然王爷都已要离去,把这杯干了……也算施振风替赤越尽了地主之谊。
”
“施老板你真的醉了。
”尤晨光蹙眉,看他神情似乎刻意要卸萧奕修的面子,使了个眼色让人拉他下去。
萧奕修冷眼看着,并不说话。
好容易施振风醉醺醺被拉下去,尚未出门,突然听见一声清脆的酒杯碎裂声,惊得满厅俱寂。
第159章 返京(一)
邓盛川缓缓起身,脸色与平日的沉稳迥异,他颤抖地抬起手,指着萧奕修:“王爷,虽然你贵为皇子,但你的侧妃害得我爱妾失踪,这笔帐该如何算?”
邓盛川爱妾方雅竹失踪之事,已传遍商会,可谁也不清楚这事竟然会与顾清离有关。
“自从那次顾侧妃替我爱妾诊治后,她便失踪了,难道与顾侧妃无关?”
萧奕修蹙起眉来,尚未开口,会客厅帘风一掀,顾清离走了进来。
“邓盛川,本侧妃好心替你爱妾诊治,却不知方雅竹发了什么失心疯,拿什么刺了我指尖一下,然后便越窗逃走。
至于她后来未回邓府,这事与本侧妃何干?”顾清离抬起纤葱玉指,指尖尚有一点红痕,看得出是新伤。
“雅竹是个柔弱女子,她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况且她即使有心害你,也不会只在你指尖留下这么小一处伤!顾侧妃,我邓盛川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你将雅竹还给我……你……”
“怎么回事?今天一个个都疯了!”朱维安拍案而起,“太不像话了!”
尤晨光一直打着圆场,这时眼看也打不下去,那边施振风似乎又借酒发疯闹腾起来,场面一片凌乱。
“来人,先将他们押下去!”朱维安沉下脸,吩咐州衙皂隶先将施振风和邓盛川拉了下去。
这两人是地方上的名人,他也不能随意发落,但眼前的场景确实难以收拾,他只得以武力镇压。
好在陌王三日后返京,只要将这两人关上三天,日后再赔罪也不迟。
送行宴散席,萧奕修将程遨召去,看他最近日晒雨淋的模样,比来时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温颜一笑:“近来你做得不错啊,是不是很辛苦?”
“没有!真正辛苦的是顾侧妃。
”程遨朝外面看看,小心翼翼问:“王爷,你们还没……和好?”
萧奕修笑而不语。
“都是凌小姐在中间捣的鬼,王爷,你们可千万别中她的计。
”
“做好你自己的事,程遨,赤越剩下的全都交给你了,可别让你舅舅失望。
”
程遨点头,不过是些后续工作而已,他自认为胜任有余。
马车从州衙门前出发,萧奕修早早上了车,与送行人等挥手告别,朱维安一脸殷勤,程遨却东张西望,直至看见顾清离姗姗来迟,才松口气道:“顾侧妃,真怕你一生气,不与王爷同行了。
”
顾清离瞥他一下,眼中似有笑意,这个程遨看上去青涩得很,实际上却赤诚热心,对她总是一脸仰慕。
“那个……凌小姐呢?好几天没见了。
”程遨的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人听见。
“你这么八卦,是看上她了?”顾清离也低笑。
“什么叫八卦?”程遨惑然不解,然后摇头:“我才看不上她,我要喜欢,也得是像侧妃这样睿智博学的。
”
跟着似乎发现自己失言,捂嘴瞪大了眼,脸顿时红了。
顾清离笑着向他挥手,踏上了马车。
车辘轱缓缓滚动起来,离州衙越来越远。
顾清离轻舒了口气,拿鞋底点了点马车厢底,朝萧奕修瞟了一眼:“你再不放她出来,怕车底厢空气不够,她要窒息而死了。
”
萧奕修笑一下,不知按动了哪里,喀地一声,车厢底,被五花大绑塞了嘴的凌馨宁蜷成一团躺着,被光线敇后眯起眼,似乎有几分不适应。
他俯身将她拉出来,车底厢合拢如常。
凌馨宁挣扎着一脸怒意,却唔唔地说不出话。
“别急,过了赤越地界就给你自由。
”萧奕修悠然一笑,“本王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是说过的合作,不会取消。
”
凌馨宁眼中升起疑惑之色,终于渐渐冷静下去,动了动身体,尽量舒适地倚在萧奕修腿脚边。
“坐那边去!”顾清离忽然瞪了萧奕修一眼。
他微怔,然后失笑,起身坐到对面顾清离的身边去,伸臂便揽住了她的纤腰。
顾清离不甘愿地扭了下身子,想要推开他,却被搂得更紧。
“你明知我跟她没什么,还吃这无谓的醋?”萧奕修在她耳边低低地笑,呵出的气息温柔又清冷,她无缘无故地就红了耳朵,眼神都柔软了下来。
“这可不好说……”
凌馨宁唔唔地又发声抗议,眼中有焦急之色。
顾清离拿掉她口中的布,道:“你想说什么?别指望大声叫人来救你。
”
凌馨宁喘了一阵,才瞪着她:“顾侧妃,你从什么时候起知道真相的?”
“从看见床上那个男人,瞬间之间我确实怒气上涌,失去理智,但是——”她回首看了萧奕修一眼,感觉他揽在腰间的手指紧了紧,含笑瞟着他,“我很清楚我嫁的男人不是那种人,所以,即使真的是他躺在床上,也必是中了你的计而已。
”
“然后我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下,便察觉出那只是一张冰冷的人皮面具而已,你只是利用他不在的时候设下这样的圈套,一旦我失去理智,误会便生。
为了让你觉得中计,我当然得很配合地生气。
”
萧奕修含笑接着她的话道:“她朝本王发怒时,暗示了一句:我在相府时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本王自然知道,那是她演的戏,要配合她将计就计。
”
“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凌馨宁愕然了。
萧奕修笑而不答。
只有他清楚,顾清离从来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生母早逝,生父却将她当成家里养的小猫小狗,冷漠而随意地养着而已,从来没有在意过她的存在。
“那你们为何不早揭穿,却要装成反目?”
顾清离冷冷道:“赤越是你们的地方,如若不佯作落入圈套,朱维安和尤晨光会继续做什么,谁能预料?”
凌馨宁沉默下去。
“别忘了你与本王的交易,离开赤越,想在本王眼底下玩什么花样,你随时都会死得悄无声息。
”
凌馨宁低下头,道:“放心,我不会忘记的,凌远章虽生了我,却从未尽过一天为父的责任,认回我后,也只因我有几分利用价值,扔到赤越来……他要我离间你们,混进陌王府,取得你的信任。
”
她抬起脸,咬着下唇道:“我的生母死了,在将我送人之后,她……自尽了。
”
萧奕修与顾清离不由自主对视一眼,这段身世,怎么与萧奕修如此相似?
“我知道他们不会放过你,回京后,等着你的是天罗地网……”凌馨宁盯着萧奕修,“你不会后悔与我的交易,我只要凌远章家破人亡,我要他所有的儿女,都尝一尝与我一样悲惨落魄的命运……”
第160章 联名上书
回到京城,萧奕修几乎没有耽搁,便回朝述职。
朝堂上看见同样风尘仆仆的萧奕彦,恰好与他差不多同时抵京述职。
陇州大旱,萧奕彦赈灾有功,这件事在赤越时萧奕修其实已经得知,正因如此他才急于赶回京来,怕朝中发生不可逆料的变故。
另一个原因,是他得知西临兰浔公主将至,传闻正是为和亲而来。
两人述职完,皇帝面色和悦,显然是龙心甚慰。
其实早在他们抵京前,陇州与赤越都有快马加鞭的急报,他心中早有分数。
皇帝严峻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笑容,特意嘉奖了二人,赏赐不分彼此。
朝臣的目光都各怀异念地落在他们二人身上。
退朝后,萧奕修独自缓行,忽听身后萧奕彦的唤声:“五哥。
”
他回过身来,看着神情有几分憔悴的萧奕彦,那双顾盼神飞的桃花眼早已沉淀了许多沧桑的痕迹,仿佛这几个月的疏远,骤然让这个年轻轻狂的弟弟改变了许多。
他淡淡点头,好久没听萧奕彦这么叫他了。
萧奕彦似乎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踟踌片刻才道:“五哥去赤越,应该很辛苦吧?那里的灾情远比陇州严重,其实父皇的赏赐有些不公……”治水不比旱灾,对水利全不精通的萧奕修而言,是个极难的挑战。
赤越治水竟有如此圆满的结局,显然皇帝也是极为意外的。
“你我应该都不是在意这些的人。
”
萧奕彦点了点头,迟疑着道:“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萧奕修站定了,深深地注视着他良久,淡然一笑:“阿彦,你明知道身在皇家,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兄弟情,每个皇子从成年起,就注定了成王败寇的结局,又有几人能淡然退出呢?”
他转身离去,听见萧奕彦在身后道:“五哥,我去赈灾,真的不是想竞储,或许你不信,所有人都不信,但我真的很不愿意走母后为我铺设的这条路。
”
萧奕修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只是唇角泛起一丝柔和又怜悯的笑。
阿彦真是个傻孩子,有那样的母后,他这辈子哪还能走自己的路?
朝中争储的暗涌潜伏而汹涌,每日上朝都如金戈铁马的沙场般惊心动魄。
从赤越回京的第五日,萧奕修在朝堂之上,感觉到气氛的异样。
“启禀皇上,赤越有急报传来,水利郎中程遨……在修筑堤坝的最后关头,被卷进巨浪,再也没有……捞上来。
”
“什么?”皇帝眼神中有震惊。
萧奕修霍然看过去,说话的人气息不稳,正是工部尚书柏万青,他正两眼泛红,眼中的悲恸之意如潮水般泛出,狠狠地对上他。
萧奕修心里渐渐发凉,静默不语。
在此之前,他刚私密地与柏万青见过面,相谈甚欢,甚至已经感觉到向来不肯参与朝党之争的柏万青已松动口风,有倾向于他之念。
可是怎么会发生了程遨这个意外?到底为什么?从柏万青的眼神中,他隐隐感觉到事态的发展已经突出了他的掌控。
“此事,是程遨自己的失误,在雨水天气上堤督工,又未曾有安全措施,才被卷入……”
朝中惋叹一片,皇帝也感叹几句,顺便不痛不痒地给了程遨身后的嘉许奖赏,柏万青则毕恭毕敬地代他谢皇帝隆恩。
“柏尚书……柏尚书慢走。
”
柏万青蓦然回首,寒光夺人地盯着萧奕修,平素刚烈严肃的脸上多了几分煞气。
“柏尚书可否细说一下程遨的事?”
“说什么?”柏万青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冷漠刺人,“王爷不清楚为何会如此吗?他只不过,是王爷的替身而已。
”
萧奕修默然。
“王爷想是早闻讯息,才会提前回京的吧?赤越人脉复杂,他们并不希望赈灾筑堤成功,而王爷偏偏夺了这风头,自然会招人嫉。
这口气,难免就落在了程遨身上,出手的人是将程遨当成了王爷的人。
可他……还那么年轻,就这么成了你们争斗的牺牲品。
”
“柏尚书,你听本王说……”
“下官不想听,柏万青虽只是二品尚书,可也无攀权附贵之心,只望萧氏皇族的争储斗争,不要再将下官卷入了。
”
萧奕修看着柏万青离去的背影,心里一声叹,隐约的不安感越发强烈起来。
他总觉得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程遨不会是适逢其会的第一个牺牲品。
果然,次日再上朝,又掀起了一场风暴。
这次竟然是来自赤越商会的联名上书,控诉陌王萧奕修在赤越治水期间以赈灾为名,伙同水利郎中程遨,欺压乡绅,以权迫人,不但贪污纳敛,还强征灾款,共历数了十大罪名。
这份由赤越刺史朱维安递交的上书奏章,是由中书令秦必递呈给皇帝的,写得条理分明、清晰有据。
皇帝阴沉着脸,目光逐字逐行地掠过那道奏章,然后啪地摔到萧奕修面前。
“陌王,这份奏章你自己看看。
”
萧奕修捡起奏章,一直到看完,都一语不发,神色默然。
“你自己说,一条一条给朕解释清楚。
”
“父皇,儿臣解释不清。
”
皇帝浓墨似的重眉凌厉地竖起来,冷然道:“解释不清,还是证据确凿,无从解释?”
萧奕修勾起唇角,却只泛起一个疑似微笑的表情:“既然是证据确凿,那就等证据都摆在朝堂上再说吧。
”
“陌王!即使你身为皇子,也该明白国法不徇私情,你该对此事有所解释!”
“既然是联名上书,那就等这御状告到京中再说吧。
”萧奕修合拢奏章,淡然道,“不过一张纸而已,即使聚齐了商会所有商贾的签名又如何?谁听见他们说的只言片语了?他们所谓的罪证呢?就只是尤晨光的那二十万银票?”
中书令秦必操着阴柔尖细的嗓音道:“朱维安称不日即抵京,此事他将会亲至朝堂,携赤越商会参与上书的为首商贾,呈上证据。
”
“很好,那就等着吧。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萧奕修神色平静地对上柏万青再次投来的带着恨意的目光。
柏万青恨他,他能理解,但程遨死得可疑。
回到王府,萧奕修心事重重的模样自然躲不过顾清离的眼,他只能将程遨的死讯和联明上书的事直言相告。
第161章 蛊器(一)
“程遨死了?”顾清离觉得不可置信,那么年轻灿烂的笑容,仿佛尚在眼前,怎么可能就消失了?她有些鼻酸,总觉得程遨的死与她有关。
“柏万青认为他是受了我们的牵连,现在对我充满恨意。
”
“不可能。
”顾清离断然道,“这不是迁怒,这是离间。
他们应当从哪里得知了程遨的身份,猜测到了你想拉拢柏万青的意图,让你们反目……”
她脸色忽然骤变:“我们忽略了凌馨宁!”
凌馨宁住在雨澜轩,平时总有影卫看守,并不自由。
看见萧奕修与顾清离双双步入,不禁愣了一下,淡然道:“什么事想起我来了?”
“你是不是将程遨的身份透露给什么人了?”
“程遨的身份?”凌馨宁眼中充满疑惑,“就是那个敲竹杠的家伙?”在她心里,对程遨唯一的印象就是敲了她六套衣服的钱。
顾清离与萧奕修对视,觉得她不像是作伪,沉声道:“程遨是柏万青的外甥,他在渡云河上督工的时候落下堤坝被卷进河水,尸骨无存。
”
“柏万青又是谁?”凌馨宁虽然也是个尚书千金,但她从小未在京城长大,对朝中局势并不清楚,竟然连柏万青也不知道。
顾清离心头松了一下,跟着又一片茫然:“不是你,会是谁?”
萧奕修简略说了一下柏万青的立场和程遨的关系,凌馨宁总算有几分明白了:“柏万青取中立,是各方势力想争取的对象,而程遨死了,对于你想争取柏万青成了很大的阻止。
”
“不是你,那就一定是朱维安那帮人,但是程遨理应不会随意透露自己和柏万青的关系。
”
凌馨宁蹙起秀眉:“那可不好说,程遨这个人看起来城府不深……”
顾清离道:“其实应该查一下我们走后程遨究竟遇到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
凌馨宁点头:“而且我觉得,你们都知道程遨是柏万青的外甥,想要拉拢,那么对方如果真的杀了程遨,虽说破坏了你和柏万青的关系,他自己也没得到多少利益,或许……”
萧奕修缓缓点头:“没错。
”跟着似笑非笑看着她:“凌姑娘,是否能大义灭亲,就看你了。
”
凌馨宁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之色。
两人走出雨澜轩,顾清离才长出了口气,低低道:“这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你有多少把握能扳倒他们?”
“萧奕墨是没这么容易被扳倒的,不过有凌馨宁这枚棋子,凌远章怕是要……被亲生女儿出卖,感觉可能不会太好。
”
“这个凌馨宁也真够狠的,生父也能出卖。
”
萧奕修淡然一笑:“卷入朝党之争,所谓亲情,只有可利用与不可利用之分而已。
”
顾清离忽然扣住他的手,眉心有一丝淡淡的怅惘:“萧奕修,哪天要是我与江山,让你择其一,你会怎样?”
“不会有那天的。
”他抬手轻抚她的眉眼,指尖停在红纱上。
回到王府,为了隐瞒身份,顾清离依然是一身红衣的离月,凌馨宁依然将她当成侧妃。
“如果有呢?”她执拗地想问个结果出来。
萧奕修缓缓敛起眉:“我要你,也要江山。
如果放弃这一切,我又如何保护你?”
顾清离默然。
午夜的月光洒落在床榻前,两双并排的鞋整齐地摆放着。
茜纱帘微动,香风幽然,顾清离悄悄越过萧奕修的身体,下床走出去。
她独坐在月色下的石墩上,微闭双眸,引导体内气流运转,细细的喘息令她额上渗出汗来,呼吸越来越急促。
前世她并没有修习过内功,直到萧奕修教她吐息练气后才开始学会运气法门,但人体经络走行她是再熟悉不过的,很容易便学会了。
气流到了某处,突然受到阻碍,顾清离额上由细密的汗珠变成豆大,长而弯的秀眉敛起来,眉心有痛楚之色。
她的隐忍逐渐升级,直到把下唇咬出血来,终于没忍住,发出低低的痛呼。
她蓦然睁眼,看着指尖一点黑气凝聚,可是她无论如何不能自如地将那东西逼出来看一眼到底是什么。
她只知道那是条细长的黑色蛊虫,从方雅竹指尖出来的时候没看得清,进入她体内时依然没看得清,可是若不能弄清楚,她很难找到根治的法子。
顾清离痛楚的神情越来越深,却依然无法可想,她只知道这蛊虫在体内时,若不去招惹它,便仿佛它不存在一般,不会痛苦,也不会有感觉,可是一旦动到它,甚至有想伤害它的念头时,它便如心灵感应一般让她痛苦万分。
“清离,你在做什么?”
萧奕修的声音陡然在身后响起,顾清离身子一颤,陡然惊回神,指尖凝聚的黑气瞬间散去,身体一阵痉挛,她啊一声痛苦地呼唤。
萧奕修一惊,抢上前抱住她,将她整个人环住了,低头看见她脸上强忍痛楚的神情,压抑着微怒道:“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顾清离想开口,却觉得周身奇寒,如坠冰窖,牙齿都开始发抖,格格作响。
萧奕修不明白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见她神情变幻,脸色开始发青发白,颤抖不已,他心里一窒,再也顾不得问什么,匆匆抱着她回屋,小心翼翼上了床,将她搂在怀里,柔声低语。
顾清离体内的寒气渐渐驱散,疼痛又生,如此反复纠缠,她颤抖、痉挛,死死咬着下唇,看得萧奕修心都揪起来。
“清离,清离!”
顾清离体内的痛楚终于一点点褪去,仿佛是体内蛊虫感应到了她的杀意淡去,也渐渐平息了下去,不再在她体内乱折腾。
“怎么样了清离?”
顾清离微睁了眼,看见他关切又心痛的神色,心弦一颤,眼泪倏忽落下来。
“萧奕修……奕修……”她蓦然伸臂搂住了他,心里无端升起恐惧。
“怎么了?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可能……要死了。
”
“胡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深吸了口气,慢慢找回了理智,轻轻摇头:“没事了,我只是做了噩梦而已。
”
萧奕修的脸色陡然沉下来:“清离!你是不是觉得我傻到会相信你的托辞?还是说,我们之间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我……”
“又或者是你觉得我无能帮你?所以干脆隐瞒着我?”
“你放心,我自己能解决,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
萧奕修薄唇紧抿,有一丝凉意,眼神也慢慢冷下来,却什么也没说。
“萧奕修……”
第162章 罪状(一)
她轻柔地握着他的手,却被他甩开,眼神带着初相识的疏离,仿佛距她千里之遥:“我想你根本没有爱过我,否则你怎会不知,你痛的时候,我的心更痛?”
顾清离舔了下唇边快干涸的血渍,咸涩的泪水滑进口中,她垂下头去:“我不是想瞒你,我怕你为我担心。
”
她不得已将方雅竹死前的事说出来,神色忧伤又哀婉:“你现在四面楚歌,我不但帮不了你,这种事说出来还徒然令你担忧,我怎么忍心?你放心好了,我真的暂时不会有危险,只要我不想着动它,它就乖乖地蛰伏在我体内,不会有任何意外。
”
“这么大的事你竟然……瞒我到现在?”萧奕修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重又将她搂着,柔软的唇一点点蹭过她的额头、鼻尖、滑落到唇。
“无论多大的事,我会和你一起面对的。
”他放开她,走出去。
顾清离看见窗外如影如魅般出现了一列人影,萧奕修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他们便又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走进来时,脸上带着清浅温柔的笑意:“你放心,我会查清楚方雅竹的来历,找到给她下蛊的人。
”
“只怕不是这么容易,方雅竹身为蛊器,一直也无法摆脱这种痛苦……”顾清离轻叹了一声摇摇头,“连我都没有办法的事,很难相信当世还有什么人可以解决。
”
“天无绝人之路。
”
她明知这只是句宽心的话,依然强笑着点点头:“嗯。
”
六日后,朱维安带着赤越商会的人至京师,早朝时蒙皇帝召见,陆续进入金銮殿。
萧奕修则神色安宁,看都不看鱼贯而入的商会诸商贾,静静听秦必在那里代朱维安列数他的十大罪状。
皇帝也沉默不语。
“你们的证据呢?”
朱维安跪伏在地,道:“微臣带来的是赤越商会的商贾精英,他们都是人证。
至于物证,除陌王爷手中有尤会长的二十万银票为证,另有他强迫诸商贾写下的欠据,共计一千多石米粮。
”
尤晨光踏上一步,跪伏道:“草民尤晨光见过皇上。
”
皇帝轻点一下头:“你就是赤越商会会长?”
“是。
”
“你有什么话说?”
“草民身为商会会长,别的不敢说,对经商之道,略算精通,包括赤越周边州郡地方的各行物价都了然于胸。
”
皇帝皱了下眉,不明白他在金銮殿上说这些有何用。
尤晨光呈上一本薄册:“这是近三个月来赤越及周边所有州郡的各种材料、人工价单。
”
朱维安也从袖中取出一本帐簿:“这是自陌王至赤越后,所有修筑堤坝的材料、人工价格预算及上报细帐。
”
秦必眯着细长的眼眸,闪着精光,缓步过去接过二人手中的册子,似笑非笑的目光掠过萧奕修,然后将两本册子都呈上给皇帝。
皇帝此刻自然也明白了他们言下之意,粗略翻看了一下,脸色阴沉不啻云翳压顶。
他甩开两册,道:“秦必,你拿去细细翻看清算,然后回禀朕。
”
朱维安脸色沉稳,尤晨光口角含笑,两人都心知肚明,皇帝这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尤晨光的商价列单清细,与赈灾帐簿对应,一清二楚,哪用得着再细算。
“朕已清楚你们奏章上诉之请,既然人证物证俱全,朕自会分辨清楚。
今日暂先退朝,待——”
“父皇,既然人证千里迢迢都来了金銮殿,何不听听他们说些什么?”这种时候,萧奕修竟然开口提出这样的要求,每个人都觉得他疯了。
一时大殿上寂静得如落叶可闻,所有目光都齐刷刷盯着他,或震惊、或鄙夷、或嘲笑,偶尔亦有同情和疑惑。
皇帝沉着脸道:“朕已听清朱维安和尤晨光的陈述。
”
萧奕修微微一笑:“只有他二人的陈述,那又何必让赤越商会这么多商贾前来作证?”
皇帝怔住,目光落在余下的商贾身上。
大约为了怕萧奕修巧言争辩,商会这次来的着实不少,除尤晨光外,另有六名商贾乡绅,都是赤越地界有头有脸的人物。
“好,朕不妨多听听。
”
邓盛川先上前施礼,神情憔悴,眼神有几分黯淡,但说话条理分明:“草民天盛绸缎庄大掌柜邓盛川,见过皇上。
”
他身为赤越首富,在京城的绸缎分庄也赫赫有名,虽然不见得人人都认识他,可朝中许多京官都听过他的名号,闻言交流一下眼神,神色各异。
“启禀皇上,中书令大人手中的清单与帐簿都是真的,但那些都不过是他们为陌王爷设下的陷阱而已。
从陌王爷踏足赤越地界赈灾起,这张天罗地网就已布下。
”
“邓盛川,你胡说什么?”尤晨光陡然一惊,眼神凌厉地瞪着他。
邓盛川并不理他,微抬脸淡淡道:“众所周知,邓某人才是赤越地界首富,而施振风才是赤越最大的粮商,为何王爷强征横敛,倒是他交出银两最多?二十万雪花银,谁拿出来不心疼?国库拨款不过五十万,请问尤会长,你经营何种生意?你家钱庄资产多少?轻易提出二十万现银,就不怕钱庄里去取款的踏破钱庄?”
尤晨光是赤越最大的钱庄掌柜,手头自然富裕,可他毕竟没有像邓盛川那样,将生意做到东渊各州郡去,因此论豪富其实是比不上邓盛川的。
他的资产约有三四十万,但资产与现银却是两回事,他这二十万提得十分容易,倘若当时有大户去钱庄提款,他必然是提不出钱来,这张二十万的银票,说拿就拿出来,数额大得令人生疑。
尤晨光愣在那里,竟一时答不上来。
施振风第二个走上,微一冷笑,将尤晨风的资产状况解说了一遍,然后淡然道:“这二十万银票,就算你尤会长毫不心疼,就算陌王爷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也需有个一两个月才能凑得齐,如何说拿便拿出来了?”
邓盛川道:“没错,尤会长身为商会会长,不但是自家钱庄,便是别行的生意也都略有涉猎,因此通晓赤越邻近州郡的物价并不为奇,但陌王爷身居京城,初到赤越,怎么可能对经商之事如此精通?筑堤修坝的所有材料价格,是朱刺史的人去调查统计的,程郎中参与预算的,到王爷手中,只是一张张成单,便如这帐簿一般。
王爷所负责的只是将任务分摊、督工建造及赈灾敛募而已。
”
第163章 罪状(二)
施振风道:“没错,我们这些商会商贾,写下欠据,都是心甘情愿为地方乡亲所做的一点善事而已。
”
此时又有一名乡绅上前,道:“草民捐出的二百石,是因为陌王侧妃神医妙手,医好草民老母的多年痼疾,所付的诊金而已,与强征横敛毫无关系。
”
接着几名商贾纷纷上前,说辞与这名乡绅大同小异,形势陡然扭转。
朱维安和尤晨光的脸苍白如纸,尤晨光更是盛怒地指着他们道:“你们……你们这些反复小人,入京之前言之凿凿,到底是收受了什么好处……还是他人逼迫,临时改口?”
施振风笑一下:“逼迫是有的,还不是你尤会长伙同朱刺史,强迫我们这些良民联手诬陷陌王爷?”
这时候有人匆匆上殿,身着御营亲卫服饰,看职衔应是名亲卫队长,他显然并不清楚殿内发生了何事,只称奉了吏部尚书凌远章之命,至陌王府搜集罪证,现呈上皇帝陛下亲自过目。
那二十万银票及各商贾的欠据赫然都在。
然而这时候送来,似乎已经太晚,皇帝只一眼掠过,胸口起伏未定,却不再看第二眼。
萧奕修似笑非笑地看了朱维安一眼:“本王离开赤越那天,临行前几日曾将这些帐目交接得清楚,这些银票、欠据,本应在朱刺史手里,为何会到了本王府中,倒是有些奇怪,莫非它们都长了脚不成,千里迢迢跟着本王?”
朱维安脸色依然青白难看,神色却还算镇定:“王爷说笑,这些下官从未见过,说交割到下官手里,实在奇怪?”
萧奕修点点头:“没错,在谁手中搜出来,就该算是谁的。
不过本王既然尚未定罪,为何凌尚书便先斩后奏,去本王府上搜查?”
吏部尚书凌远章一派儒雅,拱手道:“下官身负考察百官之责,哪怕王爷,既然身为朝臣,亦不当例外。
”
萧奕修笑道:“本王乃是亲王,凌尚书不过正三品,如此越级考察,无论如何也得有御旨才是,否则朝中任何一名三品官员,到本王府中想搜便搜,这朝纲律纪,尊卑等级,还有何用?”
凌远章答不上话来。
秦必尖声一笑:“陌王爷,请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凌尚书或者僭越,可您总得解释一下这二十万两银票与这些米粮欠据吧?”
朱维安既然说没见过,而确实又从陌王府中搜出了这些,萧奕修确实有点百口莫辩。
萧奕修仍是云淡风清地笑:“中书令说得可笑,本王确实解释不清,这事难道不该是由凌尚书来解释吗?东西是他派人搜出来的,既无御旨,又未经查实,必然他心里是怀疑着什么,或者是从何处得到了什么消息?”
凌远章倒是十分镇定,道:“这事,朱刺史进京先跟下官提过,擅作主张是下官的不是,但也是考虑到陌王倘若听得风声,只怕会转移这些赃款……”
“等一下,凌尚书认为这是赃款?”
凌远章淡漠地扫他一眼,眼中尽是这还用说的意思。
“父皇以为呢?”萧奕修看向金銮殿上那个本该主掌一切,却始终一言不发的人。
皇帝脸上阴晴莫测,仿佛只是静默地看一出戏,谁唱得精彩,谁唱到何处,他都看在眼中,却始终不置可否。
“既然一切尚未水落石出,说赃款言之过早。
而凌爱卿此举确实欠妥,莫非认为陌王是皇子,朕就会偏袒徇私,枉顾国法不成?”皇帝的声音冷淡又平静,却震慑得所有人都不敢开口。
“好了,陌王,你也该解释一下了,这些银票欠据,是否赃款,其实只在于它的来路与用途而已。
赤越商会这些商贾所言,最多只能证明你并未利用霸权征敛,可这些东西总是在你府中被搜出,你已离开赤越回京述职,这些赈灾款带回京中,无论如何也说不通。
”
萧奕修点点头:“没错,其实殿上这些商贾,都证明不了儿臣的无辜,但儿臣也说过,只有凌尚书才最清楚此事。
他既然不肯直言,那儿臣也只能找个能令人信服的人证,来替代他说话。
中书令,劳烦你去殿外请一下本王的人证。
”
秦必的脸僵了僵,历来中书令是宦官出身,他只不过是当年皇帝的伴读,深得宠幸才擢升中书令,但说到底不过是个太监,萧奕修使唤起他来,依然是将他当成低三下四的太监而已,眼神中都透着鄙视。
他深吸了口气,按捺着性子,昂首步出殿去,跟着令了个妙龄女子回转。
文武朝臣都盯着红毡上缓步行来的女子,见她云鬓花颜,一身杏色广袖留仙裙,莲步款款,不卑不亢,即使走在金殿上,依然不减大家闺秀的气度,都在奇怪这是谁家的小姐。
唯有凌远章脸色微变,显然想不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凌馨宁娉婷下跪,樱唇微启,榴齿轻绽,目不斜视地道:“臣女凌馨宁,见过皇上,愿吾皇万岁,万万岁。
”
皇帝也觉得她面相陌生,口角微挑,算是给了她个笑容:“平身。
这是谁家的姑娘,朕觉得面生得很。
”
“臣女凌馨宁,是吏部尚书凌远章四女,庶出。
”
皇帝征询的目光看向凌远章。
凌远章面色有几分难看,但此事显然否认不了,只得承认。
“臣女日前客居陌王府,今日吏部遣人上王府搜寻到二十万银票及一千多石粮食欠据,臣女才特意上殿来,只求能给陌王爷一个公道。
”
“公道?”
“这些票据,臣女最清楚是由何而来。
臣女因庶出,生母出身寒微,更早逝,自幼便未曾跟随父亲身边长大。
三个月前听闻陌王入赤越赈灾,父亲将臣女托给赤越商会会长尤晨光,让他将臣女当作……当作礼物献给陌王。
”凌馨宁的声音略低下去,眼神似是黯然。
“馨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凌远章厉声道。
凌馨宁却无限委屈地轻嗯了一声,道:“爹难道觉得女儿所言,有半句虚假吗?一个被你当作礼物的庶女,难道是件说来风光的事?”
皇帝挥挥手:“凌远章,闭嘴。
”
凌馨宁继续道:“原本臣女以为,只需要讨好陌王,能嫁入王府作妾便罢,或许这是父亲想要攀龙附凤的想法,其实也不算奇怪。
只是臣女万万没想到,父亲要的并不只是如此,他还让朱刺史将这些银票、欠据,悄悄带回京中,藏匿在王府。
”
第164章 罪状(三)
“陌王知道你将票据藏在哪里?”
“王爷自然不知,只有我爹知道,我将它们藏在王府书房里,王爷的书案有个加锁暗格,就放在暗格里。
”
皇帝盯着她看了一会,才淡淡道:“你初来乍到,他倒是挺信任你。
”
凌馨宁微微一笑:“男人在他喜欢的女人面前,总是很难藏住秘密吧,我有心而他无意,总能探到。
”
皇帝的眉心拧起来,看向萧奕修的目光疏淡而冷漠。
萧奕修却始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仿佛什么都不在意,却又仿佛一切都在他算计之中。
凌远章脸色苍白得难看,看着凌馨宁的目光像要把她撕成碎片。
“凌尚书,能请教一个小问题吗?”
萧奕修温文尔雅地开口,凌远章的怒气发不出来,只能拱手道:“下官知无不言。
”
“这位亲卫队长是什么时辰动身去本王府中的?”他其实问的明明是那御营卫队长,但目光盯着的却是凌远章。
早朝时间从卯时准点开始,期间凌远章不可能离开,所下的命令必须是卯时入金銮殿之前。
“差不多近卯时出发。
”亲卫队长忐忑不安地答。
这事做不了假,毕竟带去搜查的不止他一人,且招摇过市,陌王府的人都清楚他们几时到达的。
萧奕修看着殿内的铜漏壶微笑:“现在是卯时三刻,而凌尚书的所谓证据,已经在片刻之前呈上金銮殿,也就是说他们来去不过三刻钟功夫。
从皇宫至陌王府一个来回,再到通报进殿,差不多要半个时辰。
父皇,这位亲卫队长可要好好嘉奖,他办事效率实在太高,陌王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三四百亩方圆是有的,居然在一刻钟之内就完成搜查任务,岂非神速?”
亲卫队长脸色也不佳起来,偷眼瞟了下凌远章。
凌远章没想到他如此凌厉,只从时间上推断就压得自己哑口无言。
萧奕修轻叹一声:“凌尚书,本王还有一名人证,你还想听听他的证词么?”
“你……”凌远章骑虎难下,咬了咬牙,“好,有什么一并说清楚,请皇上定夺。
”
“中书令,本王的人证差不多也已至殿外了,还请你再引个路。
”
秦必被他使唤得没脾气,绷着张脸便出去了。
进来的时候,秦必那张脸已经不能用臭来形容,简直是诡异万分。
不过当百官目光投向他身后的人时,齐刷刷地跟他一样诡异起来。
“这……这不可能,程遨?”柏万青先失声惊呼。
秦必身后的年轻人一身肮脏残破的白色深衣,神情憔悴,面容消瘦,脸上、身上还有多处伤痕,有些地方隐隐透着血渍,仿佛被人从牢狱里刚释出来一般。
“程郎中果然命硬,未令本王失望。
”
程遨抬眼,却没有答柏万青的话,直勾勾看着萧奕修,眼中忽然潮红起来,扑通一声跪下,哽咽道:“微臣程遨,见过皇上,愿吾皇万岁。
”
“这……程爱卿,真是你吗?”
程遨点点头,倏地抬眼瞪着朱维安:“朱刺史,托你的福,程遨居然还没死,你很失望吧?”
萧奕修笑笑,道:“程郎中,其实你不必如此愤怒,而应该感激朱刺史才对。
若非他想要留你一命,只怕十个你也被卷入坝下的激流,再也找不回来了。
”
程遨绷着脸,看着朱维安的眼里全是恨意:“没错,我是该感激你才对,坝上工程一直由我负责监督,质量如何,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决不可能在修建好之后突然多了那么一处缺口,除了刺史大人,应该没有人能做到在日夜赶工的堤坝上做手脚。
”
“程郎中想多了,堤坝被冲出一道小缺口,明显是施工质量问题……”朱维安笑得很勉强,“程郎中万幸,我是替你感到高兴的……”
程遨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道:“还有更巧的,我被冲到渡云河往君娥山去的下游,居然被熟谙水性的人救起来,跟着还好吃好喝伺候着,实在是令人感激不已啊。
不过,既然相救,为何又限制我的自由?始终用各种方法劝说我不要离去?”
没等朱维安和尤晨光解释,程遨已冷笑:“其实这件事细细一想,便能明白,刺史大人明知我施工到需亲自视察质量,特意留了那个缺口给我这旱鸭子;而尤会长的人适时救下我,让我感激不已。
待陌王在京中事发,被诬陷定罪,我便能得自由,还会对你们感激不尽。
只是你们没想到吧,陌王府的影卫能先你们一步将我找到。
”
“不过,你们更没想到的是,在我落水之前,其实已经知晓朱刺史派遣去调查水利工程物价的清单是假的。
你们虚报价格,到底是从中牟利还是打算嫁祸陌王?”
萧奕修适时地轻咳了几声,神情有几分病态的虚弱,眼神却是少有的清冽淡定。
相比他而言,凌远章现在则显得心虚而慌乱,几次三番欲张口为自己分辩,却被皇帝凌厉的眼神制止。
“朱维安,尤晨光,你们还有何话可说?”皇帝终于开口,申斥的口吻和直呼其名的态度已表明了心意,那两人闻言慌乱地跪下。
整个金銮殿上神色各异,脸色不好的岂止他们而已,萧奕墨的眼神已如云翳压顶,一直紧抿着唇克制自己。
他不开口为凌远章开脱,分明只是想撇清自己而已,眼看着情势急转直下,他已有弃车保帅的打算。
萧奕修清淡的眼神掠过他的脸,仿若不经意地朝他笑笑,了然一切的目光令他满腔的怨毒发泄不出,只能紧紧咬着牙根,下颌绷得有些发白。
“凌爱卿,你勾结赤越刺史朱维安、商会会长尤晨光,企图嫁祸陌王,所为何故?”
“微臣不敢!”凌远章扑通跪下。
“你不敢?指证你的若是别人倒也罢了,凌馨宁可是你的亲生女儿。
她与程遨的话合情合理,赤越商会诸多商人一同指证,你还有何可辩解?”
“微臣……”
邓盛川突然指着朱维安与尤晨光道:“他们官商勾结,垄断赤越经济,商会没有人敢反对他们。
若不是此次上京面圣,我们这些小商贾哪敢与他们为敌?向来都是以他们的意愿为马首。
而陌王赈灾,救了赤越万千灾民,在赤越有口皆碑,此事只要随便找人一问,街知巷闻。
”
第165章 罪状(四)
朱维安不敢抬头,颤抖着道:“这些……这些可都是凌尚书吩咐微臣去做的……”
“没错!尤晨光一介商贾,哪明白这其中诡道,只知按尚书大人的吩咐去做。
”
凌远章四面楚歌,面对众叛亲离,求救的目光投向萧奕墨。
萧奕墨突然踏上前一步,道:“凌尚书陷害五皇弟,其心险恶,该当问罪!”
凌远章瞪大眼看他,似乎没想到这个力捧上位的亲外甥会在此时出卖自己。
“凌尚书,你不如认罪吧。
”萧奕墨目光灼灼盯着他。
一瞬间,凌远章读懂了他的意思,若是此时将萧奕墨这个幕后主谋供出来,无疑是断了自己的退路。
萧奕墨身为皇子,即使再大罪过也不会致死,反倒是获罪后再也不可能保他。
而昭威将军凌远程恰巧此时却被调往北疆,远水救不了近火。
唯今之计,只有将这罪名顶下来,以萧奕墨的身份还能替他斡旋减罪。
凌家只要保萧奕墨这棵大树不倒,总还有东山再起之日。
“是,微臣因从前与陌王爷长年政见不合,只担忧赈灾一事令他民心高涨,将来……有一日会对微臣不利……”
尤晨光颤声道:“不止如此,凌尚书长年掌控赤越经济,草民这商会会长,其实只不过他是推出台前的傀儡,实则幕后得利全是凌家。
他与朱刺史还常有暗中往来……他怕陌王在赤越赈灾一事中无意查到他的经济帐……”
“住嘴!”凌远章此刻恨不得两巴掌扇得他口不能言。
“自己贪污纳敛,还嫁祸陌王!”群臣之中,不知由谁开始,低低的议论开始漫延,各种落井下石的眼光投向他们。
“来人,将凌远章、朱维安、尤晨光三人押下刑部大牢,待大理寺与刑部会审。
理亲王,此事便交由你处理了。
”
萧令斌应声领命,看都不看凌远章一眼,倒是冷冷瞥了萧奕墨一眼,大有警告意味。
这一眼看得萧奕墨打了个冷战,心里顿然明白,父皇其实是什么都清楚的,之所以不在金銮殿上继续审理下去,也是怕再牵扯出他来,有损皇家颜面。
“退朝!”
朝臣陆续退出,萧奕墨低低从齿缝中挤出一句:“五皇弟,你好手段!”
萧奕修却咳得连气都似喘不过来,捂嘴的帕子上很快洇了一片血渍,看起来尤为无辜。
萧奕瑾似笑非笑看萧奕墨:“三皇兄,你跟一个病弱将死之人过不去,才真是失策。
”
萧奕墨狠狠盯着他:“病弱将死?早晚你也死在他手里,才知道谁才是最狠的那个!”他铁青着脸,拂袖匆匆离去。
“五皇兄,恭喜你啊,守得云开见月明。
”
萧奕修朝他笑了笑,声音带着三分虚弱:“该多谢六皇弟的帮助才对。
”
萧奕瑾一愣,目送他远去,心里陡然一寒,毛发直竖。
他知道了什么?
萧奕修上了马车之后,刚要拉上马车帘,忽然见到柏万青气喘吁吁奔过来,身边是看起来落魄憔悴的程遨。
“那个……陌王爷,下官想请你……屈尊至寒舍一叙,不知可否赏脸?”柏万青有点吞吞吐吐,这辈子他从未攀权附贵,总觉得有点别扭。
萧奕修笑了笑:“不必了,如有机会,柏尚书可以去陌王府闲坐,但现在不是时候。
”
程遨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目光,点了点头。
萧奕修刚踏入风澈轩,冷不丁一道红影带着香风扑过来,投进他怀里,撞得他后退了一步。
“萧奕修,你还好吧?没事吧?”
萧奕修哭笑不得地将顾清离推开了一线:“我有事,差点被你撞得摔了一跤。
”
随即揽住了她的腰,轻笑一下:“这么担心我?”
“今天的情况其实很悬,你就那么放心,若不是程遨及时被找到,赶去作证,仅凭一个凌馨宁,你真有十足把握?”
“不是还有邓盛川他们。
”萧奕修拥着她进了屋。
“商人重利,谁能保他们不临阵倒戈。
”
“他们不会。
”萧奕修顿了一下,神色凝重起来。
尤晨光出事,赤越商会会长该换人了,以他对施振风的承诺,这件事绝不能食言。
顾清离知道他想让施振风坐上商会会长,她觉得有些不解:“邓盛川财力雄厚,帮我们的忙更多些,你为何不推他上去?”
“邓盛川这个人,我始终觉得他有几分可疑,他那个爱妾更是来历不明。
”
“可是方雅竹死了,而且是因我而死的。
”
萧奕修轻摇头:“你想,邓盛川只是个寻常商贾,有多重要的身份?方雅竹显然是个训练有素的组织出来的杀手或密探,她接近邓盛川是是什么目的?如果是杀手,收了酬金,相处这么久,十个邓盛川也死了;如果是密探,从一个商人身上可以探到什么?”
顾清离低头想了下,道:“凌馨宁也许知道。
”
“凌馨宁已经走了,她与我只不过做了场交易,我帮她扳倒凌远章,替她生母复仇,她则替我开罪,这件事上她并不欠我的。
”
他顿一下,“第一,邓盛川在京城中的绸缎庄,和星月赌坊过从甚密,这点我从前就知道;第二,他是赤越首富,却未能当上商会会长,以他的精明干练,这不正常;第三,我初至赤越,几大富商中只有他很捧场地参与了集会,后来我细想,很有可能他便是去打探我的底细。
他可能不像外人眼中看来,只是个富甲一方的商贾。
今日我小试了萧奕瑾一句,他便僵在那里,从神情看,我的推测怕是正确的,邓盛川与萧奕瑾至少有千丝万缕的合作关系。
”
“连商人都这么复杂。
”顾清离轻叹了口气。
萧奕修笑道:“围绕着皇权纷争的,有谁是不复杂的?连你也不是个单纯的小丫头。
”
“赤越赈灾出了这样的风头,又扳倒凌远章,皇上这回怕是要忌惮你了。
”
“不会的,凌馨宁的事,令他觉得我喜好美色,疏于防范。
”这种时候,在皇帝的眼里,他与萧奕北应该也差不了多少了,沉迷美色,娶了一个又一个,虽然还不至如萧奕北一般强霸民女,至少也是个耽于女色、不堪大用的庸才。
第166章 黯然离去
“说得也是,几位皇子之中,除了萧奕北,就数你最繁华。
”如果辛子瑶那几个还在的话,这陌王府简直就是花团锦簇。
“我哪里繁华?除了你我就没碰过别的女人。
”说起来近日朝务繁忙,心事重重,他顺手扯下她面上的红纱:“在府中你能不能别成天这副模样,想亲你一下都麻烦。
”
他探过脸去便在她樱红的唇上啄了一下,看她酡颜含羞的样子,越发心醉,加深了这个吻,缠绵纠结,不肯放开。
“青天白日的,你……”她含糊不清地抗议着,很快又被堵住,不能言语。
突兀的敲门声打断了屋内的旖旎气氛,顾清离红着脸整理一下衣衫,过去打开门。
柳言玉站在门外,看见她的瞬间睁大了眼,满眼不可置信,跟着目光沿着她的脸往下滑,僵硬地站在那里。
“怎么了柳公子?”顾清离下意识抚了一下自己的脸,难道她脸上长了什么?
柳言玉似乎回过神来,朝她强笑一下:“没事。
”
却一低头,转身离去。
顾清离正莫名其妙,萧奕修不知何时已立在她身后,揽着她的肩,望着柳言玉的背影淡淡道:“他喜欢你。
”
“啊?”她细想了一下,柳言玉虽然从未言明,但言语行迹似乎是处处表露了这样的意思。
可是这又如何?她似乎从未做过任何令他误会的举动。
萧奕修扳过她的脸,指尖轻轻抚过,轻笑一下:“傻啊你,他喜欢的是离月,不是陌王妃,可你这身衣衫……他已经发现你的身份了。
”
顾清离一下捂住嘴,她忘了这茬,穿着离月的绯衣,红纱却被萧奕修刚扯下来。
“我得去跟他解释一下。
”
她刚举步,便被萧奕修环住了,他脸上清霜微寒,盯着她道:“你想怎么解释?你曾经答应过陪他回神医谷,现在想去兑现诺言?”
“连这事你都知道?”顾清离有几分羞窘,微嗔道:“你成天让影卫监视我是不是?”
“当然不是,否则早该发现你就是离月了。
别岔开话题,你是不是想跟柳言玉走?”
“当然不是!那时候答应他不过是想和洛谷主砌磋医术,虽然应了,也没有说是什么时候。
等京城一切安定下来,你也不再繁忙的时候,会陪我去的噢?”
萧奕修脸上清霜微解,看着她期盼的目光,捏捏她柔嫩的脸颊:“好。
不过你得回答一个问题,你当初只是为了和洛云砌磋医术,而不是为了逃避我?”
顾清离转了转眼珠,干笑了几声:“没……哪有这回事。
”
萧奕修固定了她的下颌,惩罚地在她唇上轻咬了一口:“去跟他解释吧,注意分寸。
”
“小气鬼。
”
顾清离用只有自己听见的声音嘀咕了一声,飞也似地从他身边逃开,听他在背后含义不明地问:“偷偷说什么呢?”
顾清离忍笑出了风澈轩,在月涟轩转了一圈却找不着柳言玉,谨如说他去找王爷之后就再也没回院子。
顾清离想了想,折去小药圃。
远望着,药圃里依然郁郁蓊蓊,甚至依然有草药香气飘散。
她去了赤越三个月,回来后也疏于打理,想来都是柳言玉的功劳。
她心中多了几分复杂难明的感觉,放缓了脚步,走近木屋。
原先在火灾中毁损的木屋居然修葺一新,里头木制桌椅带着松香的气息,一尘不染的屋中站着一个人,扶着桌,看起来神情有几分恍惚。
“柳公子。
”
柳言玉蓦然回首,浅青色的衣衫衬着苍白如玉的面容,他显得有几分孤孑和悲凉。
看见顾清离,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便黯淡下去,下意识避开她的脸容,轻声道:“王妃何故来此?”
“柳公子,其实你也猜到了,没错,我就是离月。
”
柳言玉的脸色更苍白了几分,默然不语。
“之所以没有告诉你,其实……不是想要瞒你,之前我和萧奕修相互猜疑、相互提防,甚至还相互伤害,我以离月的身份出现,只是想要摆脱他,自然不能让他知晓。
”
她轻叹了一声,将新婚之夜后的事和盘托出。
时至如今,她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柳言玉谦谦君子,绝不会随意泄漏她的身份,做任何伤害她的事。
柳言玉像听天方夜谭一样,不敢置信地看她。
“所以,那个嫁入王府的侧妃,其实只是个假离月?你的妹妹顾清潇?”
顾清离点点头。
柳言玉再次沉默下去。
真相再如何离奇也好,都改变不了她是陌王妃这个事实了。
他暗自恋慕的这个女子,终究到了他人的怀抱,他再也不可能有机会。
“你答应我,会去神医谷的那个承诺,也便……随风飘散了吧。
”他艰涩地问出口。
其实就算她去了,又能怎样呢?
“我……会去的,但我不会独自去,萧奕修说他会陪我。
”
柳言玉想仰天大笑,萧奕修会陪她去。
那还是他的本意吗?她明知他的相邀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结果……
他只惨淡地笑了笑,轻声道:“王爷人中龙凤,我会祝福你们。
”
“柳公子……”顾清离无言以对,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可又知安慰只是苍白无力的。
“云儿已经回神医谷很久了,我也该回去了。
”他恢复了几分淡静,竭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凄凉。
“柳公子……保重。
”
柳言玉点点头,无声地从她身边走过去。
也许将来江湖再见,可他们也只能点头一笑,交错而过,此生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顾清离悄立在木屋门口不知多久,清冷的风拂过她的面颊,秀发被扬起,稍稍凌乱地飘在腮边,被一只温暖的手撩起,别到耳后。
她蓦然惊回神,看见萧奕修立在面前,白衣如雪,身姿挺拔,眼中若有怜惜之色。
“他走了?”
“嗯,我想他不会再回王府了。
你失去了这个好朋友,会不会难过?”
“我不会失去这个朋友的,天涯相知,未必要日日相见。
倒是你,一脸失落,是想去将他追回么?”
顾清离嗤地一笑:“好大的醋味,这里可是药圃,不是醋坊。
”
萧奕修似笑非笑地看她:“谁让你处处开花,招蜂惹蝶。
”
“萧奕修!”
没等顾清离横眉竖目地发作,他已拦腰将她抱起来,不顾她的挣扎拒绝,往药圃外走去。
第167章 和亲
凌远章一案,经大理寺与刑部三司会审,判定流放三千里,削职夺权,抄家没产,与前礼部尚书柳正严的下场竟然一模一样。
此案由刑部尚书萧令斌亲审,即便是大理寺卿暗中受了凌家的再三托付,也没能使出半点手段来。
况且还有个御史中丞辛建从旁推波助澜,巴不得凌家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一点点被砍去枝桠,最后只剩凌贵妃与萧奕墨这光秃秃的树干。
萧奕修很清楚,虽说此事令皇帝震惊,但想必他也乐见其成——凌氏家族近几年坐大,隐然有半壁江山之意,圣躬独断的皇帝又如何能坐视不理?
此案只不过给了皇帝一个打压凌氏的契机而已。
至此为止,萧奕墨的嚣张气焰减褪了一半,连凌贵妃在宫中都收敛了许多。
凌家目前势力最盛的只剩下远征的昭威将军凌远程,但他手中有实力有兵权,暂时还不那么容易被动。
赤越有新刺史上任,是由翊亲王推荐的。
而工部尚书柏万青则批下了赤越地界君娥山的精铁矿采矿权,交由赤越商贾施振风。
不久后,施振风由赤越刺史赵明建推荐、商会名流富商一致选拔出施振风任商会会长。
宫中则繁忙一片,忙于接待西临公主——兰浔。
兰浔公主也号称出使东渊,为两国友好邦交,不远千里而来,但实际上人人心知肚明,这只是打着个冠冕堂皇的旗号,暗地里是为和亲而来。
原本两国联姻,只需要一方派出使者代表国君,与另一国君主相谈商定即可,但这兰浔公主显然不同寻常。
据说她是西临皇帝的掌上明珠,宠爱得如珠似宝,平日捧在掌心怕吹了,含在口中怕化了。
东渊一朝提出和亲,西临皇帝十分犯难,又拗不过公主生母、宠妃蓝氏的撒娇哭闹,只得想出个折衷的法子,让兰浔公主亲自来东渊“视察”,决定她的和亲对象。
兰浔公主在国中已是十分娇宠,听闻脾气娇纵跋扈,在宫中无人不惧,当初废太子萧奕北听闻她大名远扬,尚未见着人便已拒婚,皇帝也只得找借口敷衍拖延,导致那次公主未能成行。
这次公主亲至,想必是皇帝心中已有人选,人人都觉得必是辰王萧奕彦莫属。
毕竟皇帝嫡子,如今只剩下他了,而前阵春闱舞弊案、陇州赈灾,他都完成得十分出色,风头一时无两。
宫中设下隆重的歌舞酒筵,迎接兰浔公主到来,甚至连久不献舞的暮王妃顾清若,届时也会在筵上献上一舞——离袖招。
私下里,皇帝倒是将皇子们都召集入宫,和颜悦色地说了西临公主入京一事,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未指定萧奕彦为和亲人选,而是逡巡了一遍诸皇子,难得和煦地笑:“西临国既然让公主亲自赴我东渊遴选和亲皇子,那你们可得好好表现,别让西临国贻笑大方。
”
萧奕墨忍不住道:“遴选?父皇的意思是?”
“公主来东渊之后,你们几个每日都要作陪,以便她相处了解。
”
萧奕瑾眼中有心动之色:“难道和亲人选竟不由父皇来定,而是由公主亲定?”
皇帝点头:“西临国君既然如此溺爱这个女儿,那也只能如此了,听闻她性情刚烈,非自愿不肯嫁,国君也拿她无可奈何。
强扭的瓜不甜,若让喜事变成祸事反倒不好,不如遂了公主的愿。
”
天底下竟然有如此不遵父母之命的,想要亲选夫婿,这西临公主着实叛逆任性得有点过头。
此举纵不算有伤风化,也是十分出格。
萧奕墨与萧奕瑾却顿时都觉得公主这出格的举动是个大大的契机,一旦谁与西临联姻,是否就意味着势力大增,甚至有问鼎储君之位的资格?
萧奕墨不动声色道:“父皇,既如此,儿臣便不用作陪了罢,毕竟府中已有正妃,再没有资格与公主联姻。
”他明知皇帝既然召他来此,就有意让他们公平竞争,却还是要试探一番。
果然,皇帝的笑容冷了点:“既召你来,便是让你也好好招待。
那西临公主刁钻古怪,也不知会看中什么样的男子,多个人选机会总大些。
若是她看中了你,朕允你将顾清若降为侧妃,迎公主为正妃!”
一言既出,四位皇子脸色齐地变了。
萧奕瑾是觉得明明两位已有正妃的兄长居然也与自己竞争;萧奕彦是觉得此举十分荒唐;萧奕墨自然心中窃喜,而脸上竭力克制;最为复杂的是萧奕修,他不易察觉地敛了一下眉,抿唇不语。
他自然不想参与,也绝不会降顾清离为侧妃,可这又是个拉拢西临国的绝好机会,只怕这次联姻,便决定了储君的候选人,这令他烦恼万分。
萧奕彦意兴阑珊地请旨去了后宫看皇后,才没多久,皇后的鬓发已白了一半,与从前风姿绰约、高雅怡人的尊贵仪态已大不相同。
他怔了一下,原本在舌尖绕着的话便说不出口。
他明知西临和亲,母后是将所有厚望都寄在自己身上,甚至连父皇也有大半倾向于自己,可他就是心有不甘。
娶一个从未见面的娇纵公主,实在非他所愿。
“彦儿。
”皇后满面欢喜地看着他,“兰浔公主不日即抵京,你可要做好准备,每日作陪,要令她开心。
”
“母后,这很难。
”虽然难于启齿,萧奕彦还是咬牙说出了口。
“讨好一个姑娘有什么难?你别以为你是皇子,高高在上,人家可也是公主,金枝玉叶,并不委屈了你。
何况这位公主素有艳名,听闻美若天仙……”
“天仙儿臣也不喜欢。
”
皇后沉下脸去,阴冷的目光盯着他,半晌不说话。
萧奕彦莫名觉得心里堵得慌,不明白往日慈爱的母后为何变成了今日这般。
“跟母后去一个地方。
”皇后居然并没有如期地大怒,也没有斥责他半句,只沉默地起了身,让他跟在后头。
越往北,越接近摧雪殿,萧奕彦心中的猜疑已经落定,他开始渐渐明白母后的意图。
摧雪殿是宫中最冷清最偏北的宫殿,冬日朔风凛冽,枯草绵延,凄凉光景会令人不敢相信这居然是皇宫中的一个宫殿。
如今虽值成夏,可摧雪殿的残败一如既往,正殿大门进去,便是一院子的杂草疯长,乱絮飘飞,廊下守卫较最初已撤去许多,毕竟只关押着两个没有太大威胁的人,不必再有那样浩大的声势。
第168章 公主驾到
“参见皇后娘娘,参见辰王殿下。
”守卫及宫女慌乱地跪下。
皇后摆摆手,冷颜道:“本宫只是看看北儿,没必要摆出这么一副阻拦的架势来。
”
守卫们不敢多言,只得退开。
皇后并未敲门,只走近廊下,轻轻推开了朝向廊边的窗户。
萧奕彦站在窗口朝内看去,搜寻半天才震惊地从一处墙角看见了蜷成一团的萧奕北。
天,这哪还是他那个风流倜傥、气宇轩昂的大哥?昔日东宫尊贵的气韵荡然无存,那目光茫然、衣着蔽旧、胡渣满面的潦倒模样,再也找不到半分符合皇子形象的模样。
皇后掩面低低抽泣起来。
“太……皇长兄……”萧奕彦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萧奕北听见了声音,却没有一脸激动地扑到窗前来与他兄弟情深一番,而只是淡漠地朝他扫了一眼,又继续无所事事地用呆滞空洞的目光看着正前方,仿佛那一团空气中有着他感兴趣的东西。
“母后,你怎么能……能眼看着他变成这样?”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即使从前并不是格外亲厚,萧奕彦也觉得不能忍受。
“他已经变成这样了,却不是母后想要的。
”皇后凄凉无限地看着萧奕彦,“你以为母后看见他这样,心中不痛?”
“可是……至少你可以求父皇多派两名宫女来照料他,帮他洗漱干净,修饰一下。
”
“他需要的不是那些。
”皇后凄凉中多了一份镇定深沉,死死地盯着他。
“为何母后不设法让人多照顾他一些?因为母后想让你看看他今日这般惨淡下场,要你牢记他是如何被人陷害、变成这样的!若你再不能崛起,母后早晚也要落得如他一般凄惨,甚至还不如他的境地!”
“不会的母后,你又未曾做错什么。
”
皇后厉声道:“莫非你以为你兄长便做错了什么?他是风流好色一些,但还不至于寡廉鲜耻到乱伦的地步!你以为你父皇将此事的消息完全封闭,母后便完全查不到北儿被废和关押的真相吗?他哪有碰过姬容华?可他堂堂太子,也成了这般模样;更别提那个倒霉的姬容华了!彦儿,身在权力中心,又陷入争储漩涡之中,你不害人,便会被人所害!”
那件事,萧奕彦事后自然也听皇后悄悄说起过,他也觉得不可思议。
如今听皇后如此说,他心里更是难受,沉默着不语。
“彦儿,要是你不想有朝一日和北儿一样,被人陷害,下场悲惨,你就好好听母后的话,去与西临公主联姻!”
萧奕修回到王府,也有几分心事重重。
顾清离见状相问,他并不隐瞒,直说了兰浔公主和亲一事。
顾清离也十分震惊,皇帝竟然会让四皇子相竞争,这不是意味着萧奕修也有可能被兰浔公主选中?
“倘若公主相中了你,我是不是也会被降为侧妃,而她为正?”
萧奕修用沉默回答了她的疑问。
“那挺好,你赶紧去巴结那什么公主,成为东渊与西临永世修好的第一大功臣。
”
“别闹,我怎么可能娶那个公主,我正在想如何设法推托此事,不与公主见面。
”
顾清离见他眉宇有烦扰之意,脸上神色微恼,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便弯起一丝笑意:“有什么好推托,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你只要多咳上这么几声,莫非那公主还非要嫁你这样痨病伤残的人?”
“小姑娘的心事,谁又说得清。
”萧奕修摇摇头,“不过我会设法撮合她与阿彦。
”
“可那不就正中皇后的下怀?”
“那是以后的事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目前看来,阿彦的胜算较大,而且他娶公主,无论如何不会对我太不利,若让燕王得势,只怕更糟。
”
顾清离点一下头轻叹。
三日后,西临公主兰浔抵东渊。
暂时下榻在京城的承阳驿馆。
驿馆中本住着南月使臣,此时早已离去,只有兰浔公主入住。
一驾六驱华盖香车在承阳驿馆停下,前呼后拥,护卫队浩浩荡荡,直排到长街尾端,少说也有二三百卫兵。
一个公主这么大排场,已经远胜南月使臣。
一名士兵恭敬地掀开马车帘,只见一只穿着嫩黄绣鞋纤足俏生生踏出来,鞋上还绣着只茸茸的俏皮的鸭子。
跟着探出的是浅青莲色的留仙裙,裙裾一圈灵芝祥云,飘逸轻薄,逶迤在马车脚踏上。
周遭的路人都好奇地朝这边看看,虽说不认识,也知道进出驿馆的都是出使东渊的贵客,然而看如此奢华的排场,质料如此名贵的裙衫,这位使臣竟然是个女子,便有些奇怪了。
终于,马车里的女子由一名婢女扶着,款款下了马车。
不过是个十五六的少女,一张俏丽的瓜子脸上有双圆亮漆黑的眸子,灵动而俏皮,正好奇地四下张望着。
“这位,想来便是兰浔公主了?”
不远处,牵着一匹枣红马的少年被拦在护卫队外,看见少女后,走近了几步。
身着留仙裙的少女转眼看他,眼中的好奇之意更浓。
眼前的少年一身玄色镶金色阔边的缂丝锦袍,一双明亮的桃花眼,原本飞扬洒落的眼神如今沉淀了几分世故与沉静,薄唇弯出浅淡的弧度来,笑得疏离而又有礼。
“你是?”
“本王是东渊七皇子,辰王萧奕彦,奉命前来迎接西临兰浔公主殿下。
”他居然只身一人前来,也没有表明身份,难怪被西临护卫队拦在外围。
少女了然一笑,编贝似的皓齿露出来,显得亲和又活泼:“哦!还不快让辰王殿下过来。
没错,本公主正是西临使臣,燕兰浔。
”
萧奕彦点点头,心里只掠过一个念头,什么貌若天仙,果然是吹的,见面不如闻名。
这念头很快随风而散,他穿过侍卫队上前,淡然有礼地作了个请的手势,当先引路,入了驿馆。
他没有说他只是奉母命而来,皇帝并不知道他独自来迎兰浔公主。
燕兰浔东张西望,一脸兴奋,仿佛东渊什么都很好奇,让她心花怒放。
第169章 集市偶遇
萧奕彦简略地解说着,一路指引,然后让驿馆的驿官替她一一安顿,包括那二百多侍卫队。
驿馆并没有那么多客房,毕竟二百多侍卫的浩荡使节队也是很少的。
他便建议留八十侍卫下来,其余人安排在就近客栈。
“不行!”燕兰浔将头摇得像拨郎鼓,“他们是奉命保护我的,怎能远离我?没有这么多厢房没关系,让他们三人一间好了,反正他们也习惯了,沿途一座营帐十人的也住过。
”
“林队长,你去安排一下吧,让他们三人一间。
”
燕兰浔扬声下令,跟着便有个身着银灰皮甲的英挺男子应了一声,眼中似微有不满,但并没有反驳,便下去安排众侍卫住处及当值人手了。
“辰王殿下,能否带本公主到处去逛逛?看东渊地广物博,京城泱泱繁盛,与我西临风貌完全不同,真是什么都新鲜。
”
萧奕彦的笑容僵在脸上,好容易才揉揉脸恢复正常,默然点了下头。
这公主精力如此旺盛,万里之遥跋涉数月方至东渊京城,她竟然还有高昂的兴致游街。
他脑补了一下浩浩荡荡逛街的场景,心里烦得不行。
通衢大道上,萧奕修正携着顾清离在逛街。
他们本来并没有这样的闲情,但顾清离认为兰浔公主驾临,既然要设法替萧奕彦讨公主欢心,那么送个别出新裁的礼物,应该是相识第一面必备的。
但是他们逛过了三条街,还是没找到一件新奇又珍贵的礼物,萧奕修都有几分不耐起来。
顾清离轻推了他一下,笑嗔:“男人都是一样,陪女人逛街就各种郁闷。
”
“我不是郁闷,若是陪你,逛再久都没问题,可现在是给一个素未谋面的西临公主买礼物。
你说吧,她长什么样,性格如何,喜好什么全不知道,你就如此盲目地依自己的想法去买……”
“那你还能指望辰王自己去买什么讨她欢心?”
“那倒是,阿彦很不愿意联姻……喂,干什么?”
他们正走在最拥挤的一条商业街道上,熙攘的人群几乎摩肩接踵,其间一名少年身形灵活地在人群中穿梭,靠近他们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泥鳅一样与顾清离擦身而过,撞了她一下。
顾清离被撞得差点趄趔一下,好在她下盘功夫不错,平衡性好,只微旋了身子便站稳,敛了下秀眉回首看一眼。
“站住!”萧奕修也回身喝。
“算了,他也是被人撞过来的,应该不是故意。
”顾清离警觉灵醒,摸到随身贵重物和荷包都在,便不在意。
萧奕修的脸色却是清冷如霜,放开她,疾步纵上去,落在那少年背后,指尖搭上他的肩背,倏然感觉到一股反震之力弹来。
少年猛然旋身,挥掌作刀,朝他攻来,居然有几分身手。
萧奕修敛起眉来,这点三脚猫功夫还不在他眼里,但他现在不适合在街心大动干戈,倘若这事态闹大了,难免传到他人耳中,那他病愈的事可就隐瞒不了了。
正踌躇间,顾清离已然赶到,在萧奕修左趋右避间及时出手,银光稍纵即逝,十招之内已已逼退那少年,跟着他周身软麻,完全不知自己着了什么道儿,便失去平衡倒在地上,挣扎了两下没能起身。
顾清离居高临下看着他扬起的脸,不禁一愣。
这少年一身深褐色布衣,穿得如同寻常百姓子弟无异,但有双清凌凌的眼,大而乌亮,长睫忽闪如两排小刷子,雪白柔嫩的脸蛋上带着七分倨傲、三分敌意,却秀朗夺人,令人眩目。
这人怎么看也不像个冒失的少年,倒像是便装出行的皇室子弟,骨子里透出的那种清贵凌人之气,绝非是寻常人家能教养出来的。
“还不扶我起来?”少年全身软麻,手按着地面,一脸嫌弃,感觉无力自行起身。
顾清离听了他趾高气昂的口气,泛起一丝浅笑,充满讥诮地俯首看他,真不明白他是哪里来的气势,都狼狈成这样了,还一脸傲然的盛气。
“对不起,男女授受不亲,还是有劳公子自己起身吧。
”顾清离索性抱臂闲闲站着,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多的神情,倒要看他气焰这么嚣张,如何自己站起来。
少年脸上一僵,含怒的目光在她脸上划过,却倔傲地不肯出声恳求。
他费力尝试了许久,始终不行,咬着下唇,瞪着萧奕修:“你扶我起来。
”
萧奕修一生大概从未被人如此差使过,眼神都抽搐了一下,但想了想,还是上前扶起他来。
结果他直起身后兀自站不稳,仍觉得双腿如万千针刺,痛麻难当,轻呼一声,往萧奕修怀里倒去。
萧奕修出于本能揽了一下,倏然觉得怀里的身体有些异样,柔软而纤细,鼻端居然还有淡雅馨香缭绕,他下意识地就松了手,往后退一步。
少年失了支撑,稳不住身体,啪地又再摔倒,这下可是重重地凭空摔倒,疼得他咝咝倒吸凉气,一双清亮含情的明眸瞬间就盛满了水光,似乎随时委屈得要哭出来。
即便如此,他也不曾出一言恳求,口气依然凶霸霸地:“你们可知我是什么人?居然敢如此对我,早晚让你们哭都哭不出来!”
顾清离忍不住笑起来,贴近了萧奕修悄声道:“你太坏了。
”
萧奕修一脸无辜:“我不是故意的,男女授受不亲。
”
顾清离笑容凝滞,转眸看他,又看向地上的少年:“你说他是……女子?”
“闻香识女人,大致总不会错。
”萧奕修淡淡地一振衣袖,“小姑娘家,这么凶悍,当心将来嫁不出去。
”
少年的脸色瞬间尴尬羞恼起来,恨恨盯着顾清离:“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顾清离脸一沉,冷笑道:“你不是口气挺大的么,自己想办法站起来啊。
”
顾清离没去扶,是以为对方是个男子,没想到却是男扮女装的少女。
既然身为女子,还毫不顾忌地往萧奕修怀里倒,她醋意大增,对那少女的印象更不好了。
“是你施下三滥的法子让我摔倒的,我哪里得罪你们了?”
萧奕修起初将对方当成男子,以为她存心擦过来吃顾清离的豆腐,当然心中不快,现在得知对方是个女子,神色倒是温和了许多,对顾清离道:“算了。
”
第170章 驿馆相见
顾清离哼了一声:“谁让她口气那么讨厌?”
少女咬牙低头去腿上摸索,却什么也没摸到。
“再乱摸,小心你的腿废了。
”顾清离弯下腰去,也没看她手如何动作,只见着纤指灵动翩飞,在少女腿上拍了几下,指间便多了几道银光,再一闪,什么也看不见了。
少女顿时觉得腿间酸麻感全消,弹身纵跃起来,一句感激的话都没有,扬起盛气凌人的俏脸,狠狠瞪顾清离:“东渊人的素质真差,还会暗箭伤人!”
顾清离凌然一扬眉,却被萧奕修握住手臂,淡淡道:“算了,其实她也吃过你的苦头了。
”
“你什么时候如此宽容了?是不是看她是个美貌女子?”
萧奕修摇摇头:“你没注意她说了句什么?”
“嗯?”顾清离刚才只想着再小小教训她一下,确然没有留意。
“她说,东渊人素质真差。
”
“她不是东渊人?”顾清离才回过神来,凝神细思,近来西临国公主出使东渊刚到京城,莫非……
“她有可能是兰浔公主的人?”
萧奕修轻叹了一声:“我只怕没博得公主的好感,已先得罪了西临国人。
”
两人再也没了闲逛的兴致,随意买了件礼物便往驿馆赶去。
尚未进门,便看见萧奕彦牵着枣红马出来,一脸意兴萧然,一双桃花眼透着世事苍凉的淡泊,顾清离心中陡然一酸。
那个逸兴飞扬、含情带笑的少年,难道真的再也回不来了?想起他学着街头艺人随手变出的各种鲜花,送给自己的田黄石印,仿佛都还是昨天的事。
短短半年,竟然令一个人改变了这么多。
“你已经见过公主了?”萧奕修迎上去。
萧奕彦抬起脸,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们。
“五哥和五皇嫂也来了啊。
”萧奕彦顿了一下,目光回避着顾清离,仿佛找不到什么话说,过了片刻才想起什么似的:“哦,和公主约定,明日去西海打猎,还得先去告知三皇兄和六皇兄,我先走了。
”
“等一等阿彦。
难道我们就无话可说了吗?”
萧奕彦对上萧奕修直视的目光,勉强笑了一下:“没有啊,五哥进去见下公主,为她接风洗尘也是应该的。
公主等会应该会去宫中朝见父皇母后,夜间宫中有盛宴,我还是先赶着去告知……”
“既然夜间有盛宴,那又何苦专程去通知,六皇弟的府邸也远,这一来一去的耽误两个时辰,不如夜间盛宴时再说。
”
萧奕彦无话可答,低垂了眼睑。
“走吧,我们一同去见公主。
”
“我刚见过……”
顾清离递过一只紫檀木匣,浅浅一笑:“辰王爷,这是替你备下的礼,迎接公主怎可空手而来?”
萧奕彦面色僵了片刻,接过木匣打开,里面是枝缠丝点翠工艺的蝶恋花步摇,脸色更难看了。
好半晌,他才抬眼看顾清离:“五皇嫂选的?”
“是啊,你不喜欢?”
“翻阶蛱蝶恋花情,寓意挺好啊。
”萧奕彦冷笑一下,慢慢闭了下眼,“可下面还有句,五皇嫂知道吗?容华飞燕相逢迎,违心地趋奉迎合,真的好吗?”
顾清离没想到他也会这么刻薄地说话,怔了一下,叹口气:“与西临和亲,志在必得,母后也希望与公主联姻的是你……”
“所以五皇嫂也是这么想的?”萧奕彦啪地合上匣子,俊秀的脸上浮上阴翳之色。
萧奕修的声调略拔高了些:“阿彦!你已经长大了,不要再这么任性。
”
从前他看着萧奕彦时,眼中多的是宠溺之色,而现在则平添了几分肃容。
萧奕彦倏地将匣子塞给萧奕修,冷淡又恭敬地道:“既然是五皇嫂亲选的礼物,那便交由五哥去表达逢迎之喜吧。
以五哥的人品才貌,何愁不能得公主欢心?到时册兰浔公主为正妃,岂不皆大欢喜?”
他头也不回地翻身上马,甚至不给他们解释的机会,策马便在大道上疾驰起来。
顾清离目瞪口呆地看着萧奕彦马上的背影,然后苦笑了起来:“我们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想撮合他与公主的心太急切了,根本没有尊重过他的意愿……”
萧奕修绷着俊秀的脸容,深吸口气道:“不,是他身为皇家子嗣,竟还不明白自己的身份。
其实他毫无退路,即使这次能躲避过与西临的和亲,将来也避不过另外的联姻。
”
“便如我被指婚给你一样?”
萧奕修沉默地看着她。
“没错,当时若不是我,哪怕是阿猫阿狗,只要是顾朝然的女儿,你也会娶回去的。
”顾清离的口气已经开始有些不好。
“是的。
”萧奕修的回答断然又冷清。
顾清离的情绪也被点燃,脸一沉便要走,却被他一把抱住了,不顾场合地凑过去,附耳低语:“即使我娶了那么多,可我只要了你一个,别人我碰都不会碰的。
”
顾清离脸上发烫,心里有些酥软,愠意却不能全消,哼一声道:“那是你的洁癖作怪。
倘若兰浔公主真看上你,要你休了我,只怕你也会遵从皇命。
”
萧奕修笑得温柔又撩人,轻声道:“从前没有你,我什么都能答应,可现在有了你,哪怕天塌下来,我也绝不会停妻再娶。
”
“哼,骗子。
”
“难道就不容我爱江山更爱美人?”
萧奕修揽着顾清离的腰,双双踏进驿馆,往公主住处而去。
兰浔公主正站在厅中,而大厅内上座居然坐着个人,似乎两人正在说话。
门口守着两名西临宫女,毫不客气地拦着他们道:“来者何人,通报公主后再决定接见与否。
”
两人远远已见到厅内的情形,诧异间对视一眼,萧奕修的目光朝两名宫女来回逡巡一圈,皇族气势凛然而生,清冽又冷淡的目光令她们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本王是东渊五皇子,陌王萧奕修携王妃前来,这样的通报可以了吗?”
无论兰浔公主在西临的身份多高贵,来了东渊也不过是个使臣,既然能通过驿馆的驿官进入到此地,她们理应知道必是东渊贵族,态度居然如此怠慢冷淡,可见这公主的脾性也是如此。
第171章 兰浔公主(一)
他的声音不高,但清冷如剑,直刺入屋内,厅中两个人瞬间回过脸来。
大厅正中那人刷地跳下座椅,侧过脸似乎想看清他的面容。
身着青莲色留仙裙的兰浔公主显得有几分慌乱,扬声道:“有请陌王爷。
”
跟着她快步过来,斥了两名宫女一句:“不知礼数的东西,怎能对陌王爷如此无礼!”
萧奕修自不会与两名宫女一般计较,疏淡地一笑,携着顾清离走进去。
“这位想来是陌王妃?”
兰浔公主灵俏的眼眸上下打量着顾清离,笑意迎人,看起来慧黠又可爱,完全没有传闻中娇纵跋扈的感觉。
顾清离心生亲近之意,微笑答:“是啊,公主殿下见面胜似闻名,果然丽质天生,气度不凡。
”
貌若天仙是有点言过其实,但望之亲切可人,配萧奕彦也不算委屈。
萧奕修的目光却落在大厅中的另一人身上——严格说那是名男装少女,褐色布衣,虽眉目如画,明艳夺目,但傲气凌人,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压迫感来。
“人生何处不相逢,居然这么快又见面了。
”萧奕修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
布衣少女也愣了良久,才回过神来:“你是……东渊的陌王?”
萧奕修看看她,又看看兰浔公主:“没想到公主如此亲切待人,一个寻常素人竟也能位列上座。
”
“啊?这个……”兰浔公主咬着下唇,似乎在思索。
布衣少女已垂首下跪道:“奴婢无礼,先前不知二位是东渊的贵人,有得罪之处,请公主处罚。
”
“怎么了?你们之前见过?发生了何事?”兰浔公主一脸疑惑。
萧奕修却不答她的话,仍盯着布衣少女:“这位姑娘的身份,好奇特啊。
”
兰浔公主才回过神,接了他之前的话道:“这丫头是本公主的奴婢,之前只是在擦拭座椅……咳咳,二位想是看错了。
”
“哦,她手中连抹布都没有,不知拿什么擦?”顾清离挑起一丝微笑,也看出些端倪来。
“拿袖子!”布衣少女举起衣袖。
“公主好特别的嗜好,莫非在贵国,奴婢们都是这样洒扫的?”
“这是我们西临的事。
”少女毫不客气地呛了顾清离一句,似乎看她格外不顺眼。
萧奕修却只勾唇微笑,一直盯着她沉默不语,看得她心中发毛,下意识又低下头去,挺直的腰板却显得倔强又不驯。
“好了好了,起来吧静源。
”
静源站起身来,似乎腿脚有点不灵便,差点又摔倒,幸得兰浔公主扶了她一把。
静源揉着膝盖,很吃力的样子。
“既然是公主身边的宫女,那今日的事只是个小小误会而已,静源姑娘应该不会介意吧?”
静源抬脸对上萧奕修清雅的目光,俊逸的面容,神态似乎终于柔和了一点,“嗯”了一声,看得出依然有几分勉强。
跟着兰浔公主请他们落座,命人上茶点,静源只是在公主身后远远站着伺候,静默中不时抬眼看他们,听他们相谈甚欢,脸上始终没有多少表情。
“今夜的盛宴可是东渊皇宫最好的伶人所演,献舞者中最负盛名的是我东渊暮王妃的‘离袖招’,全是为公主接风所设。
”
“东渊人真是好客,盛情难却,本公主届时一定会到场。
”
三人又闲聊几句,顾清离才拿出紫檀匣子推到兰浔公主面前:“这是代辰王爷送给公主的。
”
兰浔公主愣在当场,不解地眨着眼:“他……本公主之前刚和他见过面,还逛过街。
”
连街都逛了?!
顾清离有点无言以对,但很快便堆出笑容:“这是他逛街上悄悄买下的,再三犹豫,却还是没有勇气送给公主,因此在与我们相遇时,托本王妃将这礼物转呈公主,望勿嫌弃。
”
兰浔公主打开紫檀匣子,眼前一亮,似乎无限欣喜,只差取出来戴在头上了。
顾清离见她眼中都在发光,微微一笑,起身站到公主身边,替她拿起蝶恋花步摇,想要帮她簪上。
兰浔公主却慌忙起身,伸手在面前轻摇:“不不,哪能劳驾王妃……我……本公主还是自己来。
”
“看公主这么喜欢,本王妃只是想替你试试。
”
“不必了!”兰浔公主似乎有些紧张,随即意识到拒绝得有些生硬,巧笑倩兮地道:“等本公主拿回屋里,对着梳妆镜再试,这里……不太方便。
”
“也好。
”顾清离将步摇放在她掌心,看她欢喜无限的样子,又是一笑,才告辞离去。
兰浔公主表现得知礼守节,大方得体,一直将他们送到驿馆门内,才挥手道别。
“哼!”待二人走远,静源在兰浔公主身后重重哼了一声。
“怎么?不喜欢?”兰浔公主看起来有几分不安。
静源拿过步摇,在指间捻着转动,一直盯着看。
精湛的掐丝工艺,巧夺天工的点翠技艺,使得这枝步摇看起来便价格不菲,何况蝶翼上坠的还是一串粒粒浑圆、毫无瑕疵的合浦南珠,如此珍贵又华美的礼物,真是很难令人不喜欢。
可静源只冷笑了一声:“很好看吗?倒是挺配你的。
”
她抬起手,很随意地簪在兰浔公主鬓边。
兰浔公主敛起秀眉来:“你看起来很不开心啊,就算这枝步摇并不是很中你的意,可造型绝美、工艺精湛、价值昂贵,你怎么也不该如此嫌弃。
”
静源道:“你知道今日我撞到他们时,他俩在说什么吗?”
“嗯?”
“我一身布衣,他们将我当作平民,我听见他们毫不避讳地谈话……一生气就去撞了他们一下,结果被他们无礼地戏弄了一番。
”
想到那狼狈的一幕,静源就愤恨不已,兰浔公主则听得又惊讶又好笑,小手捂着娇艳欲滴的红唇,努力地忍着笑。
静源却没留心她的神情,说完了在街上遇到的事,随即便道:“后来得知他们是陌王和王妃,也就没那么生气了,毕竟出生尊贵的人都有点不可一世,那个王妃的手段也确实诡异了得,我孤身一人,凭武力是斗不过她的。
”
“那……”
第172章 兰浔公主(二)
“可我最生气的不是这个,是他们在商议着要替辰王买礼物,原来……原来那个辰王根本不愿意与西临联姻,他既然无心,那东渊为何遣使臣去西临送去愿世代永修邦交、联姻为一体的和信?那封议和的信,相当于东渊给西临下的聘书文定,可结果,要联姻的那个,却心不甘情不愿?太欺负人了!”
兰浔公主蹙起秀眉,想了好久才道:“可是,与辰王联姻,那似乎只是东渊皇后一厢情愿的想法,虽然东渊使者去我西临时含蓄地表达了这一意愿,但毕竟没有明说。
而此来东渊,听说皇帝陛下的意思可是要让四名成年皇子都要来作陪,那其实是让咱们四择其一吧?”
“说到这个就更可气了,辰王不愿意也就罢了,那个陌王也不愿意!他携着王妃热心地替自己的弟弟挑选礼物,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把这场联姻当成烫手的山芋,想赶紧推给辰王了事?”
“这……你多心了吧?”
“肯定不是!你看他与王妃恩爱的样子!他肯定不愿休了王妃做西临驸马。
”
兰浔公主眨了眨眼,明眸弯成月芽状,似乎又想笑的样子,但被静源恶狠狠一瞪,月芽儿顿时消失,一脸噤若寒蝉。
承天殿内外灯火通明,殿内则丝竹绕耳,笙歌曼舞,身姿如柳的曼妙宫女穿梭来回,流水席一道道在兰浔公主面前走过。
教坊伶人的歌曲清悦动人,舞姿翩然,看得人目眩神驰。
“东渊的歌舞果然与我西临风格迥异。
”兰浔公主含笑赞叹。
皇帝与皇后在上位坐着,听兰浔公主称赞,均尊贵有礼地报以一笑。
兰浔公主身侧及对面则依次列坐着四名成年皇子,另有未成年的皇子及诸公主都坐在下首席位上,也都举止得体有礼。
萧奕墨和萧奕瑾都殷勤地与兰浔公主交谈着,只有姗姗来迟的萧奕修,身边居然还带着正妃顾清离,令皇帝的眼神沉了沉。
加设个位置不成问题,可明知今晚是什么场合,他还招摇地将正妃带过来,未免有点不合皇帝的初衷。
但是……算了,皇帝心里想着,反正是个病秧子,就那多病孱弱的身体,若真被公主看中,他还不能同意联姻呢。
皇后倒是一脸慈霭笑意,仪姿娴雅地笑着,今日萧奕修带了顾清离来秀恩爱,萧奕墨虽然不愿带正妃顾清若出来,但皇帝指定了顾清若献舞,兰浔公主难免要见到那位名动京城的才女,这一切正中她下怀。
似乎皇帝与她一样,都不愿意萧奕墨被兰浔公主相中。
她想,应当与之前赤越一案,凌远章东窗事发有关。
剩下的只有萧奕瑾与萧奕彦这两个未婚的了,皇后多少还是有几分忐忑的,对比身有战功的萧奕瑾,萧奕彦似乎稚嫩了些,并无必胜把握。
“陌王爷,陌王妃。
”兰浔公主很有礼节地含笑招呼,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萧奕修携正妃来迟。
萧奕修也含笑回了一礼,目光同时瞥见她身后静源,他神色自若,也是报以温雅一笑。
静源愣了一下,抿了抿唇,莫名地觉得心里有点不安,仿佛有什么被窥破似的,心里慌慌的,下意识转移了目光,却对上顾清离浅淡的笑意。
在她看来,这笑容分明略带讥诮,令她一股无名火熊熊燃烧起来,略扬起秀颌,冷眸相视。
顾清离本不想再与她计较,但对上她傲岸漠视的敌意,多少有几分不快,转过了脸,低低对萧奕修道:“她瞪着我,对我很不满意呀。
”
萧奕修不动声色地托着茶蛊轻沏,低眸对着茶碗道:“算了,不过一个被娇纵坏的孩子。
”
顾清离轻撇一下樱唇:“可她盯着你看,是不是看中你了?”
“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没眼光,喜欢一个痨病成灾的人?”说到这里,萧奕修似乎想起来要习惯性地轻咳几下,从袖中摸出帕子掩住薄唇,咳得连茶蛊中的热茶都溅出来,滴落在他修长白晳的手背上,灼出点点轻红来。
萧奕瑾暂停了对兰浔公主的热情注视,轻蔑又讥诮地扫了萧奕修一眼,勾起一丝冷笑。
萧奕修放下洇着暗红血液的帕子,顾清离见他唇边犹沾了点血渍,举起自己的缎帕轻拭着,引得他回眸浅笑,眼神里都是宠溺的柔情,无限怜爱。
静源侧目将这一幕看得清楚,虽然听不清他们几乎唇语式地低声交流,依然是愣了一下,心中有几分淡淡的失落。
那个嚣张又讨厌的陌王妃何德何能,可以将这个男人的心牢牢地拴住?
她的目光又悄悄转向对面,萧奕墨的脸色有点阴沉,他清楚下一支压轴的舞正是顾清若的离袖招,皇后偏不轻不重地在此时向兰浔公主介绍了一下,说这献舞的是京都才艺第一的暮王妃顾清若的离袖招。
而萧奕彦则从头至尾,除了初入殿时谦谦有礼地招呼了兰浔公主一下,再也没有与她主动说过半句话,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半点相触,仿佛全心沉浸在歌舞之中,但其实静源留心到,他中间有三次似有意若无意地看了对面三眼。
他的对面,除了兰浔公主和身后的静源,还有顾清离。
陌王对自己的王妃深情款款可以理解,可是这个辰王——他居然也盯着陌王妃?静源惑然不解。
那双本该含情带笑的桃花眼,全无风流之态,唯有黯然神伤。
“彦儿,你怎么如此无礼,也不向公主敬杯酒?”皇后含蓄又和婉地提醒萧奕彦。
明显,她也对萧奕彦的冷淡和沉默不满了。
此时,众教坊宫娥鱼贯而入,华灯烁彩,霓裳羽衣,众多窈窕秀美的宫娥簇拥着盛装的顾清若入场了。
顾清若上身是月白色曲裾深衣,毫无点缀,肩披如雪的轻纱画帛,下身着七彩渐变色的留仙裙,一双水袖惊天破,一曲清舞动京华,她翩若惊鸿的身姿、矫若游龙的袖影,瞬间就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萧奕彦便在兰浔公主惊艳赞叹的时候,举杯向她遥遥一敬。
兰浔公主不得已回身敷衍地举杯,勉强沾了下唇,毫不在意地立即将目光投向那曲惊艳的离袖招。
第173章 兰浔公主(三)
萧奕彦似乎清楚这样的结果,他完成了母后的吩咐,悄无声息地放下杯盏,在皇后愠怒的眼神中轻声向皇帝请求提前退场,理由是他身体突然不适,怕若是休息不好,会耽搁了明日陪公主出游行猎的大事。
皇后暗咬银牙,却无法在这样的场合过多申斥,听着皇帝谅解地低声吩咐他好生休息,万不可误了明日行猎,她眼里若有把刀,定要在这个宠爱万分的幼子身上开两道口子。
顾清若在众人瞩目中越转越急,舞得仿佛夏花绚烂,盛放如莲。
萧奕彦则眼神迷离,神情黯淡,无声无息地从大殿偏门走出去。
花木扶疏的树影下,立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正出神地朝殿内看。
萧奕彦不经意看见,诧异地走近停下,才发现是几乎在任何繁华场合都不现身的傅婕妤与九皇子萧奕旻。
“旻儿,傅婕妤,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傅婕妤眼神中掠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将萧奕旻护在自己怀中,轻声道:“旻儿听闻暮王妃的离袖招名动京城,想要来看看,我……我只得带他过来。
我们……我们只在外头看一眼就要回去的。
”
“夏夜外头蚊虫纷扰,傅婕妤何不带旻儿进去?”
“不了,旻儿,我们回去。
”
萧奕旻才十二岁,比同龄的孩子更白净些,看起来也消瘦些,但一双乌黑的大眼甚是明亮清澈,并不像是长年抱病的模样。
他眷恋不舍地朝殿内频频回首,显然不太愿意离去。
萧奕彦又多看了萧奕旻一眼,其实傅婕妤或许是被这孩子六岁那年的一场大病给吓坏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就紧张得兵临城下似的,平日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几乎从不让他出紫宸殿,因此萧奕彦其实也很少见到这个幼弟。
“傅婕妤,本王看旻儿不似有病的模样,平日你可能过于担忧他的身体,有时该让他出来透透气,诸如今夜这场合,招待西临公主,其实也该让他见识一下……”
“不不不,我们……我们这就回去!”傅婕妤似乎更慌张了,紧搂着萧奕旻,不顾他的不情愿,沿着黑黝黝的宫道匆匆离去。
萧奕彦刚想提醒他们捡灯火明亮之处走,小心磕着绊着,可一想到傅婕妤看自己的眼神似乎除了慌张,还有几分警惕与敌意,不禁轻叹了口气,费解地摇摇头,不再去多想。
其实傅婕予是个温婉可人的南方美人,论相貌虽然不是宫中首屈一指的,但纤弱文秀的气质莫名地惹人怜爱,这样的女子,会给男子一种强烈的保护欲,仿佛她是风中一株柔弱的山宫,随时都会摧折,唯有小心呵护。
可是这样纤柔、娇弱、甚至有几分怯懦的性格,恰恰是萧奕彦所不喜欢的。
不知不觉间,他思绪凌乱地行到了御花园中,陡然住了脚步,举目四顾,身周都是影影绰绰的花树,附近没有一丝宫灯的光芒,唯有星月的柔光洒落在身上,如水银般流动着。
夏风轻拂体肤,令他觉得有一丝丝的清凉,随意寻了个长条石凳坐了下来。
身旁有几瓣落花,被他举袖随意地拂去,然后慵懒地躺了下来,让青条石的凉意驱除身上的一丝暑意。
“喂,你不看离袖招,一个人偷偷在这里做什么?”
萧奕彦刚闭上眼,闻声陡然睁眸,讶异地看着站在面前,对自己居高临下俯视的少女。
一身浅紫云锦宫装,百合裙上有细碎的花朵,月色下看不清晰,只觉得她矜贵优雅,只是有几分凌人之气,看来太过娇纵任性。
“你是谁?”这种款式的宫装,他在宫中从未见过,这少女也面生得很。
虽然月色朦胧,依然能看得出她眉目生姿,俏丽如画,虽只是个宫女,依旧不掩明艳绝世的意韵。
“我是西临公主……近身宫女静源。
”
“哦……”萧奕彦拖了个长腔,心中暗自诧异,难道西临的宫女都这般没有教养,明知他是皇子,还你呀我的,甚至对他的称呼还是“喂”。
“你是谁?”静源反问了一句。
“你……不知道我是谁?”萧奕彦突然不想表明身份了,这小宫女面目并不可憎,言语似乎也有点趣味,如果直言自己的身份,可能会将她吓得花容失色,那又何必。
静源摇摇头。
其实她心中可以肯定,这个辰王整夜在席中只顾偷看陌王妃了,眼中根本没有其他人的存在,否则她立在兰浔公主身后那么久,他怎么会毫无记忆?
萧奕修想起自己躺卧的姿态有几分不雅,坐起了身,让了半边给她,拍拍石凳:“我只是宫中的一个……小太监而已。
”
静源也毫不介意地在他身边坐下,好奇地托腮看着他:“你骗人,你这身衣料如此华贵,气度不凡,哪里像太监?”
萧奕修低头一看,幸好今日并没有穿八蟒朝服,而是穿了身海水云纹的寻常吉服,这也是他故意轻慢所致。
他淡淡一笑:“嗯,宦官也有职位高低之分,我算是个……小官吧。
”
“哦,官宦中最大的就属中书令了,可你这么年轻,难道你是中书令?”
“呃……殿内歌舞那么好看,你为何要出来?”他顾左右而言他。
“好看吗?我没留意,什么离袖招,名动京城,我看也不过如此。
堂堂暮王妃,也学教坊伶人献舞,没的辱没了身份。
”静源圆润樱红的唇边挂着一丝不屑。
萧奕彦也忍不住淡笑了一下,是啊,他也不懂为何那么多人对顾清若的离袖招惊叹不已,一曲舞即使名动天下,又哪及顾清离妙手银针,仁心绝术。
“你们家兰浔公主呢?我看她可是看得目不转瞬,惊叹不已啊。
”
静源撇了撇嘴:“少见多怪。
”
随即意识到如此形容自家公主可能太过不敬,岔开话题道:“各花入各眼嘛,咱们不喜欢,可不能阻拦别人喜欢,总有人欣赏,她才会名动京城,是不是?”
“是啊,三……暮王爷当年就是惊叹于她一舞动京师,才将她聘回家中。
”
第174章 兰浔公主(四)
“照你们这么说,暮王爷和王妃也很恩爱了?”
萧奕彦一愣,但他并没有背后说人是非的习惯,便只淡淡笑了一下。
暮王和暮王妃么,那也能叫恩爱?尤其是庆豫出生之后,作为独宠的皇孙,令萧奕墨也平添几分光彩,他对侧妃何怡钰的态度早就大为转变,对顾清若则视若蔽履了。
静源看他神情,多少也明白了,了然一笑:“没什么,我只是见了陌王爷和王妃在席间恩爱甜蜜的样子,以为东渊的皇子都能择得佳偶,不像我西临国,皇子常常为了安抚臣子或与邻国联姻,娶回一个自己不爱的女子。
”
“皇家的姻缘确实如此,连亲情都凉薄无比,何况皇子的亲事?谁又能如陌王爷这样,能娶个称心如意的王妃?”
“陌王爷争取了这门婚事,想必也是十分不易。
”
“那倒不是,起初他也是奉旨迎娶王妃,对她十分不屑的,甚至长久地冷落她……”萧奕彦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
他蓦然想到这些属于五哥的私密之事,怎可随意说给西临国一个宫女听?他随即住了口。
“那后来怎么又相处得如此琴瑟和谐?”
这小宫女显然十分不识趣,完全不会看人脸色,一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萧奕彦淡然道:“我一个低三下四之人,哪知道这些皇室秘事?静源姑娘的好奇心也未免太强了。
”
静源见他不说,心中不禁冷笑,想来是那个陌王妃心机深沉,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得他的欢心,将陌王迷惑住了。
她转了话题道:“我呆在里面,只能在角落远远站着,其实也看不清什么,实在气闷便出来散心了。
想着御花园夏夜月景必然迷人,便胡乱走到这里,没想到迷了路。
”
“一会我送你回承天殿去。
”
“嗯。
”静源依旧托腮,却幽幽叹了一声。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难道你也有心事?”
“我在替我家公主愁呀,东渊四名成年皇子,倒有两位有了正妃,另外两位么,不知人品如何,又不知东渊的皇帝陛下意属哪位皇子……万一挑的那个恰恰是我家公主不喜欢的,怎么办?”
“皇上暗地的意思,不是让公主与四位皇子相处一阵,让她自己挑选么?我隐隐听说,只要公主看中,哪怕是有正妃的,也可以将正妃降为侧妃,将公主迎回府。
”
“毁人姻缘可不是什么好事,即便得偿所愿,也心有不安。
”
“说得也是,那你家公主看中谁了?”
“我可只是个宫女,即便再贴身,这种女儿家的心事,公主也未必会说吧?”静源巧笑嫣然,露出几颗编贝细齿,看起来有几分可爱,倒是冲淡了她之前的凌人之气。
萧奕彦也一笑:“可你倒是挺为她操心的。
”
“是呀,她今日说,东渊使者曾暗示过,皇帝陛下想要指婚的人选是辰王,可她到了东渊之后才发觉似乎不是这样。
而且辰王今日与她出游时,总心不在焉,明显敷衍之意多于殷勤,似乎很不愿意结这门亲呢。
”
“她……看得出来?”
静源撇嘴:“神态意兴阑珊,还想要人看不出?”
萧奕彦默然。
听静源的口气,兰浔公主绝不会夺人所爱,那么萧奕墨和萧奕修肯定被列在人选之外。
而公主又觉得他陪着自己时意兴阑珊,毫无诚意,那她是要选……可是萧奕瑾的人品,只怕是会害了兰浔公主吧?
他倏地又轻叹一声,自己都自顾不瑕了,哪还有闲情去管别人。
“你叹什么气?”
“兰浔公主也是奉命来和亲的吧,她自己也不见得愿意万里之遥来到东渊,嫁一个并不熟悉的男子。
”
静源清凌凌的眼珠在他脸上转过一圈,才答道:“那是自然了!谁知道萧家的兄弟几个品貌性情如何?说不定全是庸碌纨绔之辈,也说不定是暴戾阴险之人……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她不愿意不也是正常的?”
“小小年纪,不要一脸忧国忧民的样子,你家公主有她自己的选择,轮不着你一个小宫女来操心。
”
大约是觉得这小宫女拧着眉头的样子有点为赋新辞强说愁的可爱,萧奕彦淡淡笑着起身时,袖底的手一翻,掌心托着一朵完整的落花,正是枝头的木芙蓉。
“送给你,也许心情会好些。
”他许久不玩这招,早没了从前逗女孩子的闲情逸致,今日为了安慰这个小宫女才随意露了一手。
静源瞪大了眼,一脸惊羡,将他从头看到脚,诧异地道:“你从哪变出来的?再变一朵我看看。
”
“食多无滋味,这种小花样,玩一次就够了,再玩被人识破,就无趣了。
”萧奕彦将花放在她掌心,转身欲走。
“等等,你……独自在这里,是不是也有心事?”
“一个太监能有什么心事?”
萧奕彦顿了一下,忽然又凉凉地自嘲一下:“要是有,那可能也就是一辈子没人喜欢吧,哈哈!”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御园,没理会背后静源的呼唤。
静源侧着脑袋看着他的背影,无端觉得有几分落寞。
他这样的年纪,应当是青春少年样样红,又是身为皇室子弟,相貌出身都是人中之龙,难道眼中的幽怨都只是为了那个陌王妃?
想到这里,她对陌王妃更讨厌了。
静源匆匆回到兰浔公主身边时,筵宴已是尾声,兰浔公主起身向帝后及诸皇子拜别,自然也没人去留意一个小宫女的来去。
萧奕瑾紧跟在兰浔公主身后,殷勤地道:“公主,夜色已深,安全起见,让小王送你回驿馆如何?”
兰浔公主回头嫣然一笑:“莫非你东渊京城治安不好?”
萧奕瑾脸色一僵,随后笑道:“公主说笑,但治安再好的地方,也可能会有意外发生,毕竟公主的身份不同寻常女子。
”
“既然治安好,何必还要相送?”兰浔公主一直言语有礼,灵动俏皮,但伶俐亲和的语调中夹着令人不可忽视的锋芒,拒绝得令人无言以对。
萧奕墨眼见萧奕瑾被拒后一脸尬笑的神情,心中冷笑着放慢了脚步。
他明知自己有正妃,过度的热情凑上去只会自讨没趣,心里正转着念,顾清若却跟了上来。
第175章 兰浔公主(五)
她换下了那一身霓虹般飘然若仙的舞衣,云鬓高挽,气质高雅,莲步款款生姿,与萧奕墨并肩走着,男的玉树临风,女的秀美华贵,真是天生一对璧人。
静源落在兰浔公主身后,回首间看见萧奕墨与顾清若并肩之间还能夹一个人的距离,两人相敬如冰的情形,微微疑惑地转动一下眼珠,朝顾清若盈盈行了一礼:“这位想必是暮王妃了?席间见到你一舞动天下,宛若天人的风姿,奴婢好生钦羡。
”
顾清若抬眼见是兰浔公主身边的宫女,眼中悄然掠过一丝嫌弃之意,但终究知道不能得罪西临贵客,她还是维持着高贵的仪态,矜持地笑了一下:“过誉了。
”
“奴婢生来也爱乐舞,不知暮王妃可有兴趣指教一二?”
顾清若心里的嫌弃越发深了,心想这小宫女如此僭越,难道公主不曾教过她礼仪?一个下等宫女,纠缠着高贵的王妃说话就是不该了,何谈指教?难道她的舞是随意跳的,什么人都有资格看?
她正不知如何作答,却见萧奕墨走近了,朝静源一笑,风采翩然,答话也很有礼节:“区区小事,自不为难。
只是这位姑娘可是兰浔公主身边的人,指点这种事……可不是一言两语可行的,王妃从前为这一舞,练了十年之功,姑娘想学,至少也得指点个十日八日的……公主能应允吗?”
顾清若心头一喜,刚想这样的推托既保持了风度又婉转动听,却听静源道:“这算什么问题,公主身边伺候的可不是只有奴婢一人,待奴婢禀明了公主,她定会应允。
”
顾清若心里登时一股火就蹿上来,不由自主瞪了萧奕墨一眼。
萧奕墨心里也是略微失望的,他的想法其实并不是拒绝,而是以为喜欢离袖招这一舞的是兰浔公主本人。
整个筵宴他都在关注兰浔公主,公主一直满眼迷醉地盯着顾清若的舞姿,惊叹之情溢于言表,而这个小宫女,只侍立了没多会便不知跑哪儿去了,直到离袖招跳完才回到公主身后。
那么这番搭讪必然是公主的使意。
可没想到……这小宫女居然真的打算只身前来。
不过这也没问题,看这小宫女和兰浔公主亲近的模样,想必是公主身边亲信,只怕是来试探他的。
萧奕墨不动声色地盘算着,和煦有礼地和静源应答着,顾清若憋着一股气,狠狠瞪着他,却不敢发作,只暗自咬牙,两眼通红。
萧奕修和顾清离却走得很快,完全没有去留意他们这些小九九,径自上了马车回府。
“辰王早早退了席,看样子咱们白替他上心了。
”
“算了,顺其自然吧,这个兰浔公主,娇纵是真的,却不一定像传闻中那样天真不懂事,我看恰恰相反,她有心计得很,虑事也很周到。
”
“嗯?”
“你还真以为,那个看起来亲切娇俏的姑娘是真的兰浔公主?”
萧奕修说话绝不会毫无根据地无的放矢,他既然这么笃定,那兰浔公主一定是假的。
顾清离敛眉细思,将所有细节都在心底过了一遍,陡然一惊:“你是说……那个静源才是真公主?”
萧奕修似笑非笑地捏捏她的脸颊,宠溺地笑:“你呀,到现在才想明白。
”
顾清离轻叹着摇头:“果然,只要在皇室长大的,哪怕是娇鸾玉凤,备受呵护,其实也无法单纯任性地长大。
”
“没错,她来东渊和亲,其实是充满戒备的,所以才以宫女身份旁观,这样才能真正看清我们这些皇子的面目。
”
顾清离想了想,噗哧一笑:“这下我就放心了,兰浔公主是无论如何看不中你了,咱们俩当街让她难堪,她已经恨之入骨了。
”
萧奕修低笑着吻了她一下,眼底都是柔情,只有他的清离,才会将他视若珍宝,整天担心有人会抢走他。
其实,他真有那么好?
探出马车窗口,他回首看过去,假兰浔公主正踏上马车,马车周围戒备森严,二百名护卫在皇宫门口列了长队,根本不容人近身。
萧奕瑾面对这样的排场瞪大了眼,眼睁睁看着公主回首朝他笑吟吟地作别,一脸的气恼又沮丧。
行猎队伍是在皇城的外城郭内集合的,兰浔公主是四驱鸾驾,静源与她同坐车内,四名皇子和顾清离则一身骑装,骑在马背上。
“等等!”一骑棕马四蹄踏雪,疾速而来。
透过马蹄扬起的淡淡灰尘,清晰可辨马上的是个女子,珠蓝色骑装华丽又高贵,眉宇间有一丝怒意,神情却依然是大家闺秀的风范,仪容半丝不乱。
棕马吁一声被喝停,女子似乎赶得也有几分急,粉面上沁出汗来,鼻尖上也都是细密汗珠,盛夏的日头照得她薄衫都被汗贴紧在身上,勾勒出蛟好的曲线来。
“暮王妃?!”兰浔公主脱口而出。
萧奕墨的脸色瞬间沉下来,却不得不维持着皇子风度,尽量温柔体贴地笑了一下:“王妃,都说了酷暑难耐,你肌肤娇嫩,经不得日晒,怎么又来了?”
“虽然骄阳烈日,但兰浔公主可是贵客,哪里能怠慢?为了公主晒一下又如何,我没这么娇气的。
”顾清若大方得体地笑。
“可你也不会骑猎……”
“我想起答应过静源姑娘,要指点她乐舞,恰好是个机会。
何况西海临江,江风习习,凉爽宜人,王爷你不是说过你们常去那里消夏?”
萧奕墨原本英俊的脸几乎要扭曲了,眼神阴冷得仿佛要冻结。
顾清若只当没看见,笑盈盈地迎上兰浔公主,听公主笑道:“人多热闹,况且本公主也是极喜欢暮王妃昨夜那一舞的,王妃若有闲暇,也指教本公主一下呀。
”
“自然!”
行猎仪仗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宝幡飘扬,御营亲卫铁甲银枪护卫左右,兰浔公主身边还是不即不离地跟着她的二百多护卫队,让人想近前说句话都不可能。
四名皇子骏马猎装当先,看来个个英姿飒然,人中龙凤,引得路边无数少女少妇竞相掷水果鲜花,呼声如潮。
夹杂在诸王拥呼声中的,还有“东渊战神”的激动叫唤声。
“战神?她们在唤谁?”兰浔公主好奇地侧过脸问。
她正面对着的是萧奕彦,他看了公主一眼答道:“是我五哥,陌王萧奕修。
”
兰浔公主和静源的目光不约而同朝萧奕修看过去,他正和顾清离并辔缓策,两人之间隔着一臂距离,他还伸手去替顾清离掠了一下鬓发,眼神中的温柔几乎能漾出水来。
第176章 狩猎(一)
“他真的是战神?”兰浔公主似乎有几分不信,在她眼里,陌王只是个时不时会轻咳几声,相貌还过于清俊秀逸的男子。
“嗯。
我五哥少年征战沙场,从未尝试一败,连北楚太子、名闻四海的赫连御都败在他手中。
”萧奕彦笑笑,眼神里掠过无限景仰,即使是他异母兄长,但他与许多东渊人一样,是自幼便将萧奕修当作神一般倾慕的。
静源悄悄打量萧奕修,他似乎并没有在意路边许多女子对自己的狂热,也没有留心萧奕彦对他的盛赞。
她自然是听过东渊战神之名的,可那个假兰浔公主不过是她贴身的小宫女,并没有听闻过这些朝野大事。
在来东渊之前,她对战神自然也是久闻大名,抱了无限期望,可到了这里,看见的只是一个病弱之躯,甚至在集市与人动手的时候,他也似无力反抗,还需要他的王妃出手才制住自己。
而他与王妃的恩爱两不疑的神情,早已打消了她心里的那点幻想。
虽然有点惋惜,但至少还算重情义,可他那个王妃……真是让人烦。
“哦哦……赫连太子竟然也败在他手中啊!”兰浔公主一脸惊叹之意,但眼中分明是茫然,显然她也不清楚赫连御是谁。
顾清离虽然在与萧奕修眉目传情,但耳朵还是支起来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的,心里越发肯定了这个兰浔公主真是假货。
身为西临公主,哪能对天下局势毫无所知?赫连御也是年少成名,征战沙场十年未逢敌手,生平唯一一败便是与萧奕修的对战。
一路行进中,不知哪个狂热民女的一枝鲜花掷偏了,砸进马车撩开的车窗中,掉在出神的静源怀里,她下意识低头拈起来,不经意便想起了昨夜在御园中萧奕彦变给她的那朵花。
她本以为,今天一身猎装飒爽娇俏的样子总能吸引到他的目光了,可他依然神不守舍地,不时偷溜顾清离一眼,剩余的时间则散漫地应付着假兰浔公主,似乎完全忘记昨夜月下与他聊天的那个小宫女静源了。
长这么大,她还从未被人如此忽视过,哪怕没有西临公主这个身份,她的容颜也是西临国数一数二的美人,艳色闻名天下,哪有男人能对她视若不见的?
静源心事重重地咬着下唇,摇晃着花枝,本能地又对陌王妃多了几分厌恶。
迷得东渊战神神魂颠倒也就罢了,辰王可是她的小叔啊,为何也是一脸痴心的偷瞥着她?
好容易走过了街市,上了城外的官道,骏马开始加快了脚程,两个时辰后便抵达了西海。
西海已经到了京都郊外,在绕京城的玉淮江边上,名为海,实际上并不是大海,而是一整片的草海林海,江风瑟瑟中,芦苇丛旁的这边绿地碧意沁人,生机盎然,到处都是生命的气息。
萧氏皇族将整片绿地圈起来,成为皇家猎场,在入口不远处建了座行宫,平素整个西海便由皇族卫队与打理草场丛林的猎户照应着。
行猎队伍驰进西海猎场,畅行无阻,直到行宫外才纷纷下马,侍卫们拉起黄幔,安营扎寨,将行宫周围团团包围起来,以策安全。
兰浔公主深吸一口气,一脸欣悦地极目远眺过去,草海是修剪打理过的,虽然葱郁漫天,却整齐而柔软,遍布星星点点的野花。
远处近江边,杂树丛生,芦苇低垂,偶有鹤唳声传来,渔鹰扑腾着张翅下江,闪电般叼了一条鱼出来。
再往西看,是一丛参天巨木,其后青山隐隐,黛色起伏,仿佛美人的眉峰。
“这里真好看!”
静源则只是抬眸扫过一圈,并没有表现出格外的惊喜雀跃,冷静得完全不像一个小宫女。
顾清离也是第一次来,举目看过去,也惊叹这里占地之广,风景之怡人。
她原本只以为皇家一个猎场而已,能围个百十亩地也差不多了,谁知竟浩浩然看不见边际,眼前只有连绵的草海、穿梭如玉带的溪流、起伏的丘陵与丛林。
顾清若却并不陌生,出嫁前萧奕墨以皇子身份带她来过不止一次,她指点远方,向兰浔公主讲解,而兰浔公主恰巧对她的离袖招欣赏之极,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聊着便走得远了。
“别离开行宫,过了那道宫墙,在草海那边便不太安全了。
”萧奕墨扬声提醒了一句,心里有几分恼火。
他奉了父皇之命,在四皇子中又居长,担了布置围猎场之职,分不出心来去陪兰浔公主,但又不得不时刻关注。
现在他才明白,皇帝貌似信任和重用他,其实无形中是在分薄他的注意力。
一个人毕竟精力有限,既要指挥布置,纵观全局,哪还有精力多关注公主?
“公主,小王可以陪你过去看看,虽说宫墙外不像墙内如此安全,但大型猛兽都被铁丝网圈在丛林之中,只在草海和溪流边四处走走不会有太大问题,偶尔有一些狍子和鹿之类驯良的小兽而已。
”
“啊?没事的,本公主带了侍卫嘛,他们会保护周到的。
林队长是不是?”
西临护卫队长林立笙踏上一步,恭敬地应了一声,一声令下,西临亲卫队便越众而出,齐刷刷地站在那里候命,一副要保护公主出游的架势。
萧奕瑾目瞪口呆,又见林队长冷面相向,心里一股郁闷发泄不出来。
萧奕墨见状幸灾乐祸,低头忍笑。
“哎,辰王爷,你有空吗?”兰浔公主突然向萧奕彦招手。
萧奕彦刚想趁着去安顿的机会溜之大吉,没想到却被兰浔公主叫住,不由闭了闭眼,无奈地走上前:“公主有何指教?”
“岂敢,只是想找个人作陪而已,东渊皇帝陛下让四位王爷陪本公主,你们身为东道主,自然也得有个引路的呀?”
“暮王妃对这里很熟悉……”
兰浔公主一直都显得亲和活泼,偶尔还会天真烂漫,可此时却陡然沉下脸,打断了他的话:“莫非本公主来东渊,是要与暮王妃和亲?!”
萧奕彦蓦然震惊地睁大眼。
连萧奕墨和萧奕瑾也同时抬眼盯着兰浔公主,说不出话来。
她这句话的意思,难道是暗示……她想要联姻的只有萧奕彦?
萧奕修缓缓道:“阿彦,你去陪公主吧,好好照应她的安全。
”
萧奕彦敛起眉来,垂下眼睑前,却扫了顾清离一眼。
她正看着萧奕修,唇边弯起清浅的笑意,柔和而醉人,眼波清亮如星河倒映。
这样的顾清离,萧奕彦从未见过。
第177章 狩猎(二)
他决然回身,向兰浔公主走去,心里一股苦涩之意漫上喉头,再涌上眼底鼻尖,酸得他几乎压抑不住,有什么要夺眶而出,却终被他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那个冷月清霜的顾清离,看见萧奕修便溶成了一泓春水,这是他永远都做不到的。
就算是那个月夜与他离开陌王府,想要浪迹天涯时,她的眼神都是清冷抑郁的。
兰浔公主一马当先,驰出宫墙,她的骑术看来不错,顾清若跟着她便有几分勉强,毕竟相府千金学会骑马已是不易,哪还谈得上多精熟,小心翼翼地控着缰,生怕奔马会将她摔下来。
好在到了外面兰浔公主便慢了下来,回首遥遥向萧奕彦挥手:“辰王爷,劳驾你好生照顾本公主的宫女静源。
”
静源?这名字……似曾相熟?萧奕彦完全不懂这兰浔公主卖的什么关子,指明要他作陪,到头来却指使他好好陪一个小宫女?
他的眉心快敛出一道悬针纹来,抬眸间却发现对面的小宫女正横眉冷对地看着他,似有不满。
咦……这小宫女……在哪里见过?
“静……源?昨晚……”
“是啊,小太监。
”
萧奕彦不禁多了几分尴尬,随意撒了个谎,只是不想让那小宫女与他聊天时有太大压力,过于拘束,没想到才过了一夜,谎言便被华丽丽地拆穿。
静源随即噗哧一笑:“算了,不跟你计较,你瞧侍卫们都去保护公主了,你只保护我一个,可得注意我的安全啊。
”
或许因为面对的不是公主,萧奕彦倒是自如了许多。
从前他最擅长撩美人,现在是毫无兴致了,但这个小宫女颇有点与众不同,居然敢反撩他,而且面对他这个辰王毫无惧意,甚至还有几分命令的口吻,却又不至于霸道得令人反感。
于是他只是从容一笑:“本王可是堂堂东渊辰王,不是你的护卫。
倘若遇到什么危险,本王觉得应该拍马便逃,让你以身饲虎挡一挡,毕竟相比较而言,你一个小小宫女,怎比得上本王身份尊贵?”
“你说什么?”静源秀眉一挑,凌厉的眼神带着丝寒意,随即却察觉到他的眼神中有戏谑之意,原来是故意逗自己,眉梢才渐渐展平,轻哼一声。
萧奕彦却瞬间失了神,痴痴盯着她看。
刚才她那一眼,凌厉又强势,当初父皇寿诞时初识顾清离,她面对萧奕墨和萧奕瑾的挑衅时,也是这样毫不示弱,霸气回击的。
静源却被他盯得有几分不自在,渐渐在他灼热专注的凝视下心慌起来,莫名地羞赧起来,不安地绞着手中的缰绳,轻咳了一声:“辰王爷,你盯着奴婢看什么?”
萧奕彦回过神来,再看她,半分都没有顾清离的神韵,不禁在心底嘲笑自己真是痴了。
兰浔公主听顾清若讲解着行宫外的哪条溪叫什么,草场上的哪种花是什么名字,不时雀跃地笑。
然后两人又在草场中央下了马,顾清若把着公主的手教她跳离袖招。
出乎意料,这位兰浔公主舞姿如燕舞风回,学起顾清若的舞来竟然很有天赋。
“公主殿下跳得可真好,若是王爷们看见了,只怕眼都直了。
”
“有什么了不起,乐舞都是娱人助兴的,身居高位者,只要高兴便能让人唱曲跳舞了,又何必要自己去跳?只有低三下四的人才会跳给别人看……啊王妃,对不住,本公主不是说你,真是……”兰浔公主捂住口,不安又歉疚地看着顾清若。
顾清若起初心里也恼怒了一下,随后想起,这位西临公主可是出名的娇纵刁蛮,说这几句轻侮人的话算得了什么,无论如何她得忍下去。
她深吸了口气,浅浅而笑:“我当然知道公主不是说我,殿下自己不是也在跳吗,如果是有心轻视,又怎么会学?”
兰浔公主松了口气,转移了话题:“瞧,辰王爷和静源聊得很开心啊。
”
顾清若回眸望去,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萧奕彦和静源已经远远落在他们之后,遥遥相距了。
她吃惊地远眺着,见两人也下了马,牵着缰绳,并肩缓行,果然是相谈甚欢的样子。
“公主……这怕是有所不妥吧?”顾清若蹙起眉来,她还指望撮合辰王与公主呢,结果看这公主的意思,难道……
“怎么了?”兰浔公主一脸不解地看她。
“哦……没什么,我以为公主特意让辰王爷作陪,是对他有点……公主既然将和亲的事说破了,那必然也是想在四位王爷中选一位,不知哪位……看来更合公主的心意?”
兰浔公主静下来,盯着顾清若的双眸,看得她心里直发慌,陡然觉得这个看起来单纯又率直的公主似乎也不是那么简单了。
兰浔公主却又笑了笑:“静源是本公主最喜欢的宫女,她虽然出身不高,但本公主还是会为她选个良配。
”
“呵……可是……”顾清若干笑了两声,心想公主莫不是想多了,不管她与哪位王爷联姻,她的宫女也不可能乌鸡变凤凰,成为萧奕彦的正妃吧?
看她倒是挺疼这个宫女的,或许真把静源当成了姐妹,那么萧奕彦真的没戏了。
顾清若转了转眼珠,望向宫墙之内,道:“其实四位王爷之中,我家王爷已经大婚……”
“本公主倒不介意,贵国皇帝陛下曾经暗示过,只要本公主看得中,即使已有正妃的也可以指婚。
”
顾清若差点一口血吐出来。
她千方百计接近公主,探听口风,就是怕公主会有这念头,看中萧奕墨,她可不想变成下堂妻。
但论出身,她无论如何是无法与邻国公主相比的,而且她也深知萧奕墨的心思,若真被公主相中,萧奕墨必然会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休了她,比皇帝降正妃为侧妃的命令更狠。
顾清若定了定神,心中转过一念,笑晏晏道:“既是公主不介意,那我就说了。
”
“嗯?”兰浔公主诧然看她。
“陌王爷身为东渊战神,清誉远扬四海,文武全才。
至于他的人品样貌么……公主也是见过的,风姿卓绝,气度不凡,与公主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啊。
”
兰浔公主蹙起弯弯秀眉,似乎有很大的苦恼。
片刻后才道:“陌王爷盛名之下无虚,本公主也不是没考虑过呀,可是……可是他有正妃就算了,看他与正妃恩爱两不疑的样子,倘若本公主硬插上一脚,难免棒打鸳鸯,唉……”
第178章 狩猎(三)
“这有什么关系?只要公主心仪,还怕父皇不会成全?”顾清若简直是一脸急切了。
“本公主知道,要让皇帝陛下同意不难,可是要让陌王对王妃死心,那就……”
“那也不难。
”顾清若冷笑一声,“公主真是单纯善良,以为陌王妃是真心爱陌王么?她可是我的亲妹妹,我如何不知她水性杨花的为人?在父皇指婚让她嫁给陌王那夜,你知道她做了什么?”
兰浔公主眨了眨眼。
“她竟然不知廉耻地跑到暮王府,勾引我家王爷……”顾清若咬着下唇,那件事,她想起来犹自耿耿于怀。
她永远都无法忘记,在萧奕墨冷淡她的那些日子,曾有一夜彻夜未归,而白天有人看见他是与顾清离在一起的。
那个不要脸的贱人暗地勾引,让萧奕墨重拾旧欢,她顾清若就先让她尝尝被休的滋味!
兰浔公主像听天书一样诧异地看着顾清若。
“没错,她在嫁去陌王府之前,少女时代暗恋的一直是我家王爷。
”顾清若的眼神有几分黯然,更多的是怨毒。
“本公主不明白,她喜欢暮王,却嫁给陌王?”
“就因为他是东渊的战神,所以她就移情别恋……或者说那根本不叫恋。
”顾清若挑了挑眉,目光深沉地扫向兰浔公主,那一脸又天真又困惑的神情,真是个涉世未深的傻白甜公主。
“她知道陌王在东渊的人气,也深谙父皇对陌王的重用和宠爱,所以不但同意了这桩没有感情的婚事,还拼命去讨陌王的欢心,让他相信她是真心。
”
兰浔公主的眉心蹙得更紧了些,若有所思。
看席间陌王轻咳吐血的模样,想来是有暗疾,对着这么一个病人,哪怕他相貌清俊绝俗,又贵为皇子,应该也没有多少女子会真心恋慕的。
如此虚假的恩爱,有什么值得羡慕?
“可是……可是陌王他似乎染疾在身?”
“他可是皇子,只要重赏之下,天下名医哪有不趋之若鹜的?况且年轻体健,这点小疾,不多久便会好的。
”顾清若只能赌她并不知道萧奕修缠绵病榻已多年。
“容本公主再想想。
”兰浔公主神情郑重,似乎真的在仔细考虑这件事了。
顾清若心底冷笑,如此更好,让兰浔公主嫁给萧奕修,不但顾清离会被休,兰浔公主还会很快变成一个俏寡妇,让她去配那个多病短命的陌王,倒真是绝配。
“公主……”那边静源已经在扬手呼唤了,她正与萧奕彦策马过来。
“静源,风景好看吗?”
“还不错,得看和什么人一起了。
”静源侧过头似笑非笑看着萧奕彦,“若是和一个小太监一起,就算是瑶池仙境,多少也也差了点啊。
”
萧奕彦的脸不易察觉地抽了一下,竭力平静地道:“太监那样微贱的身份,自然没有资格随兰浔公主在此赏景。
”
静源笑出一串风铃撞击的清脆音符来:“微贱倒不要紧,别是太监就好,那样多让爹娘失望。
”
萧奕彦的脸色完全挂不住了,掉转马头,道:“小王身体实在不适,请公主见谅,要先回去了。
”
兰浔公主睁着一双妙目,看看萧奕彦策马的背影,再看看笑成花枝乱颤的静源,品出些异样来,小心翼翼道:“静源,你们聊了些什么?辰王爷看来不是很开心。
”
“没事。
”静源眉眼弯弯,眼底似乎盛满了闪烁的晶光。
“好吧,我们也回去。
”
三人纵马往行宫而去,西临侍卫队随之跟上。
回到行宫,兰浔公主打量着寝殿,雕龙绘凤,华藻彩饰,虽然规模比之皇宫是小了些,却收拾得洁净清爽。
“这里挺不错的,路上两个时辰也累了,早些歇下吧公主。
”问了两句听不见回答,她奇怪地回过头去。
静源正坐在一张铺着软缎锦毡的逍遥椅中,托腮发呆,似乎完全没听见她说话。
“公主!”兰浔公主稍稍提高嗓门,靠近她耳边吼了一声。
“吓死人了!”静源跳起来,绝美俏丽的容颜微有怒色,拧着她的耳朵道,“没上没下的丫头,你想吓死本公主?”
“哎哎……疼!人家是关心公主嘛!”
这一幕若是让萧氏皇族的人看到,恐怕个个都得把眼珠子瞪得掉出来。
这个俏丽活泼又率性的兰浔公主,竟然是假的。
而那个时常影子般跟在她身后的静源,才是真正的公主。
(以下二人姓名角色切换)
“好了,一路上灰尘仆仆的,打点水来让本公主洗漱一下。
”真兰浔公主撇了撇嘴,吩咐假公主,她才是真的静源。
“奴婢不去。
”
“哟,公主做上瘾了?”
静源一撇嘴:“公主瞧奴婢这身装扮,出去打水端盆,万一让东渊的人看见,也太不合适了。
”
“有道理,就让你偷一回懒。
不过今晚上别指望偷偷和林立笙去草海那边逛夜景了。
”
“啊?”静源的小脸瞬间垮了,“奴婢去打水还不行么?”
兰浔公主也不是真想让华服锦衣的静源进进出出做这些杂役,作弄了她一句也便罢了,另让人打了水进来。
静源便叽叽喳喳向她汇报今日跟暮王妃打听到的一切。
兰浔公主却似没听见一般,擦净了脸和手,开始坐在梳妆台前一一卸着发钗花簪,然后打开一只精巧的瓷盒,纤纤指尖点着里面乳白色的香脂膏子,一点点匀上粉白娇嫩的脸颊。
静源见她了无兴致,讲得口干舌燥也觉得有几分无趣,看着顾影自怜的兰浔公主道:“公主长得真好看。
”
“好看有什么用,瞧东渊这几个皇子,心思可都不在本公主身上。
”
嗯?公主原来不是没反应,是心里不开心啊。
静源琢磨着她的心思,侧脸试探道:“公主说的是谁呀?奴婢看,暮王和燕王的眼珠子从头到尾都没离开过……”
“他们眼珠子没离开过的是你,不是本公主。
”兰浔公主停了手,讥诮地转过脸看她。
第179章 狩猎(四)
“那有什么区别?”静源拧起眉来,“他们还不是以为奴婢是公主才盯着看的。
”
兰浔公主点着她脑门骂:“说你笨呀,还真是笨丫头,本公主临时起义与你互换身份,你以为是要试探什么?当然是看他们的真心!他们喜欢的不是本公主这个人啊,是这个身份。
也就是说,不管长得如何,品貌脾性如何,哪怕是只母猪,只要顶着这公主的身份,他们都会扑上来献殷勤的!”
“可……可公主本来就是来和亲的,他们的目的也就是要娶公主啊,讨好你不是应该的吗?可你偏要来这么一招,难道你想让人家堂堂东渊皇子讨好一名宫女?若真是这样,只怕你又要说,这人只是沉迷于你的美色了。
”
兰浔公主瞪了她一眼:“所以你这智商只能是宫女,若让你做了西临公主,怕是连西临国都卖给敌人。
”
静源撅起小嘴,委屈的模样很是招人怜:“奴婢哪里说错了嘛,身为皇子,要是拼命讨好一名宫女,若不是为了美貌又为了什么?”
兰浔公主的神色宁静下来,她当然清楚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个说法,所以她才打算以宫女的身份平等地去接近这几名皇子。
没想到,根本用不着浪费她几个月的时间,初到东渊第一天,就结识了萧奕修;跟着看透了萧奕墨,又与萧奕彦私下聊了会天,可以说,以她的兰心慧质,即使没有完全摸透这几名皇子的品性,多少也了解一二了。
她唇边微勾起一丝冷笑:“那个暮王的人品最差了,明明有个千娇百媚的正妃,色艺闻名京师,还一脸讨好的模样,他要的只是我西临的势力,哪是我燕兰浔这个人?再说燕王,虽说他没有正妃,但过于殷勤的模样,无端便令人有几分反感。
本公主在国中便听说,他与陌王原是一母抚养大的,可陌王无端染上恶疾后,便推荐他做了御营指挥使,接手了风骑军,立下战功,结果呢?你看他对陌王不屑一顾的神情……”
“公主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静源惊叹。
兰浔公主白了她一眼:“你整天就知道胭脂花粉、绣样戏文的,就算有点闲暇,也只想着怎么偷溜去找你的林哥哥了,哪还关心别的。
”
静源被她训得又撅起小嘴,跺着脚撒娇:“公主你成天欺负奴婢!”
“哪里有欺负你?说真的,本公主其实还挺羡慕你。
”兰浔公主轻叹一声,“如你这样的小宫女,既非大富大贵,亦非天姿国色,你家林哥哥对你才是真心呀。
如本公主这般,也许人人钦羡,可看见的全是虚情假意。
”
“不会啊,公主你看陌王就很好,从来也没为讨你欢心而大献殷勤,他眼里一直只有王妃……”
“可王妃对他却非真心。
”
静源对她转述顾清若的话,原来她是听进去了的。
静源有几分惋惜地咂了下嘴:“就是。
可公主你只能在四位皇子中四选一,听你说来呢,暮王与燕王已不在人选之列,你只能在陌王与辰王中择其一啦。
”
兰浔公主一脸烦恼地把玩着香膏盒子,自语道:“其实按父皇从前的意思,本公主是必嫁战神不可,可是后来以国中密探的消息来判断,他现在不但患病,且在朝中失势,嫁给他是下下之选。
”
“啊?又排除一个?公主你不就剩下一个人选了?”
“母后的意愿是让本公主嫁辰王的,他不仅优秀,还是嫡子,可是……”
“还可是?如果连辰王都排除,你只能嫁未成年皇子了……哎哟!”静源捂住了嘴,惊得睁大眼,“奴婢之前在筵宴中看见过八皇子萧奕陵,才十三岁,公主你……”
兰浔公主一脸暴风雨前夕的征兆,目光恨不得将她切成片炒了。
静源干笑了两声。
“辰王固然好,他的心不在本公主身上。
”兰浔公主只悻悻扔下了这句,便和衣上床倒卧下去。
“那陌王的心也不在公主身上啊,你看中谁,便去抢过来呗。
”
兰浔公主拿起枕头往静源身上砸过去。
翌日行猎,清晨旭日方好时,四皇子及顾清离都身着猎装,策马停驻在行宫出口,兰浔公主也淡妆宜人地骑着匹骏马,娇俏飒爽。
兰浔公主换了身骑猎的戎装,鲜亮娇嫩的樱草色,眉如新月,目如秋水,俏美的薄唇弯出人畜无害的笑容来,神情十分讨喜。
静源紧随她左右,丁香色窄袖紧身的骑装,同色长裤下是一双小羊皮绣花马靴,虽然衣着毫不花哨,却掩不住她的天香国色。
只是今日这种场合,她再美丽也吸引不了多少目光,皇子们的重心都是兰浔公主,唯一不看兰浔公主的萧奕修,还盯着自己的王妃言笑晏晏。
顾清若则换了身妃色骑装,对襟上衣在襟前绣着两排蔷薇宝相,紧束的袖口滚着金线如意纹,高贵又端庄。
顾清离身着胭脂色猎装,烈烈如火,清傲冷艳,容光照人,瞬间便令顾清若那身妃色猎装黯淡下去。
“公主,出发吧?”萧奕瑾含笑作了个请的姿势,倜傥潇洒。
兰浔公主却冷眼扫着顾氏姐妹,并未留意他说什么。
静源轻咳了一声,才引得她回了神,道:“咱们公主是客,燕王爷是主,还请您先在前引路。
”
“好。
”萧奕瑾很有风度地应着,完全没有留意这宫女似乎有点喧兵夺主了。
八骑策马在中间,四周是西临与东渊的护卫们,有背箭壶的、背弓的、遛鹰驯犬的,声势浩大,往围猎场中驰去。
穿过丛林不多远,是大片的围猎场,早有侍卫将林中大小兽类驱赶到空地中央来,一时间百兽奔腾,战马萧鸣,气势惊人。
顾清离一眼看过去,见有熊罴虎狼之属,百兽吼啸奔跑起来,多少有几分震天动地的感觉,心想若是孤身一身进入群兽的包围圈中,怕是再厉害的功夫也施展不了多少。
她下意识地看向萧奕修,他似乎感应到她心里的震颤,含笑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将她纤柔的小手拢在掌心中,盛夏七月竟然有凉意。
“怎样?”
顾清离眼波掠过他,感觉他掌心传递着安心与稳定,瞬间便镇定下来,朝他婉然一笑,璀璨的眼神明亮惊人。
“不必担心。
”
他的声音低下去:“你会骑猎吗?”
顾清离笑:“不必担心。
”
第180章 狩猎(五)
前世她对于冷兵器学得最多的是长短刀和匕首类,以及一些小巧的暗器飞镖,最擅长的是银针。
对于弓箭这种冷兵器,因为刺杀时实用度不大,她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去习练过,但长期的射击练习令她的精准度相当高,虽然到了这个时代没有枪,可她自己会想办法搞定。
她侧伸手,便有人递上一架复合弩,她接过来张弦装箭,手拉着望山,钩心带起,将弩箭置于箭槽。
萧奕修讶然看着她,前阵子知道她都在做着什么,没想到就是在设计这架机弩。
他当然见过弩,战场上也少不了弩车,可是他见过弩车、弩床,最小的连弩也需要臂力强健的人才能使得动。
也有无数能工巧匠费尽心力想要将弩的重量体积缩小到可以令普通士兵也能随意挥动,可最终的结果就是令它威力骤减,射程变近。
他从来没想过已经有人能制出这样精巧轻便的臂弩,而且看顾清离还在装箭,这架小巧的机弩,竟然能填装五支箭。
“这个真的行吗?”
“嗯,比弓要省力,精准度也可以,只是连发弩总有点缺陷的,一是生产复杂,二是箭枝不多,而且射程也比强力复合弓要近些。
”顾清离安好了箭,微眯眼瞄了下准头,朝他笑了一下。
“这是什么?”落于行猎队伍之后的萧奕墨发现了顾清离手中的弩。
“臂弩。
”
“有这么轻巧的臂弩?兔子都射不中吧?”萧奕墨略带嘲讽。
顾清离冷淡地扫他一眼:“我这弩不射兔子。
”她夹紧马腹,纵上前去,听见背后萧奕墨的一串笑声,无端觉得反感又厌恶。
与静源并辔而驰的顾清若回过头,恰好看见萧奕墨对着顾清离的背影笑得正恣意,眼神中竟似有三分欣赏。
她心里的恨意陡然燃烧起来,不由自主地咬着下唇。
“王妃,别生气,看本公主帮你作弄她。
”静源看出顾清若心里的妒意,悄声对她道。
顾清若回头朝她仪态典雅地笑,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大家闺秀的风范,柔声细语道:“多谢公主了,可她终究是我胞妹,还是算了。
”
静源一脸仗义,愤然道:“胞妹就能如此么?公然勾引姐夫,太不要脸了。
”显然,她也看见了萧奕墨与顾清离搭讪,然后朝她背影一笑的神情。
顾清若不作声,只微垂首,显得更委屈温顺,心底却在冷笑,借刀杀人这一招,她已经精心布置好久了,只等这个傻公主一步一步踏进去。
兰浔公主用眼角余光瞥着顾清离,又落在她手中的复合弩上。
进入猎场后,侍卫们替皇子各佩上橐鞬,递上弓矢,连顾清若也拿了一张柳竹轻弓试了试准头。
静源与她一样是柳竹轻弓,兰浔公主手里则是张柘木弓,令人不由自主地朝她多看几眼。
萧奕瑾的目光只追随假公主静源,并没有察觉这一点。
萧奕彦却留意到了,毕竟兰浔公主一直与他并列,还不时逗他说话。
“你怎么用这么重的弓?”他心里存着慎重之念,并没有直接问一个宫女为何会用这么质料如此贵重的弓。
“哦……”兰浔公主低头看一眼,“这本是公主的弓,可是到了东渊之后,她可能水土不服,感觉身体疲软无力,才与奴婢换了弓。
”
“嗯,你拉得开吗?”萧奕彦质疑。
兰浔公主笑而不言,倏然张弓搭箭,遥遥射去,嗖一声,射出了狩猎的第一支箭!
而他们的距离,离最近的野兽尚有五六十丈,而她的箭正中最前方一只狍子,透体而入,精准得令人瞠目,射程更几乎达到了弓箭所能射出的极限。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小宫女身上,就连从不留意她的萧奕瑾也难免多看了一眼,才发现公主身边这个宫女居然长得也很惊艳。
兰浔公主有几分自得地扫了萧奕彦一眼,如期看见他眼中流动的讶然和钦佩。
但是很快,又一枝箭自后射出,且随后连发,五珠齐中,倒下三头猎物,分别是一头鹿、一只狍子、一只兔子。
兰浔公主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抢了自己的风头,脸色瞬间白了白,刷地举目望过去,看见顾清离淡然自若地在马背上抬着望山,继续张弦放箭。
弓箭的习练非一日之功,顾清离自知不行,但准头无虞,她对自己相当自信。
早有侍卫策马近前去拎起猎物到场外清点,顾清离射中的那三只,箭簇已透体穿过,强弩的威力可见一斑。
“你这架臂弩,射程能达多少丈?”萧奕墨震惊地问。
顾清离淡笑而不答。
“是什么人制的?”
顾清离侧目向他微笑:“暮王爷关心得太过了,不如去看看大姐有没有射中猎物吧。
”
顾清若在前头脸色发青,扣着柳竹弓不愿回头看,哪里还有心情射猎。
萧奕墨得不到回答,自然也悻悻然离去,八人终于渐渐拉开距离,方便射击。
“这弩不错,若能大量生产,在战事上也颇有用途。
”
顾清离看萧奕修若有所思的神情,笑道:“这弩制成不易,而且成本太高,在战场上也没有时间给你慢慢装填箭簇。
”
“没错,这确实是弩的弱点。
”萧奕修轻叹一声。
“但是我可以在弩车与弩床上加以改进,让大型弩可以连珠发箭。
”
萧奕修眼前一亮,眼底却忽然又飘过一丝疑云:“清离,我们是夫妇,本应相爱两不疑,可我现在却是越来越疑惑了,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别说你懂的这些全是丞相府中看书学来的,顾朝然若如此博学,只怕萧氏王朝已然改姓。
”
顾清离抿嘴朝他笑,然后轻声道:“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慎被你接住了。
”
萧奕修知她仍然不愿明言,只得含笑摇了摇头。
能说的她绝不会隐瞒,她既然不说,必然有她的理由。
“接住了就好,我只庆幸你从天上掉落时,是掉进了我的怀里,而不是别人。
”她从哪里来都好,只要他能牢牢地圈在怀里便够了。
顾清离悄然一笑,眼里醉意漾人。
第181章 狩猎(六)
护卫丛中,只看见八骑骏马往来穿梭,此起彼伏的箭簇如雨点般射向猎物,连顾清若的柳竹弓也偶尔有所获猎。
她虽然只是个千金小姐,不擅长骑猎,但多少还是会点,没想到身边的假公主比她更逊,好半天竟然连兔子没猎到一只。
顾清若余暇间偷眼看她,心中暗暗诧异。
莫非西临的皇族风气比较保守,对金枝玉叶的公主只教闺阁礼仪,从不让她练习箭术?
可是她那个贴身宫女静源,却是箭无虚发,连连得中,箭术简直出人意料的好。
这样想时,顾清若的目光不由得去搜寻静源,却发现她已越策越远,几乎要已经到了侍卫群边缘了。
而离她最近的,是顾清离。
顾清离什么时候开始离群独自骑射的?似乎连萧奕修也未曾发觉。
萧奕修正专注地张开他的柘木弓,连珠箭接二连三发出,他的猎物早盖过了其余皇子及静源的数量。
他感觉有几道目光灼灼注视地时候,明白自己风头过劲,便俯首从箭壶里抽出箭来,这次只抽了一枝,而且故意手软疲弱地射偏了。
他的脸上也呈现出几丝疲态来,那几道灼灼的目光终于移开了视线。
萧奕修放松下来后,随意地看了一眼,发现顾清离不见了!
顾清离原本便在卫队边缘,而真兰浔公主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再三向她靠近,甚至于几度压在她马前头,影响她的视线和射击。
顾清离眉心微敛,心想这兰浔公主果然娇纵霸道得很,自觉射术上被自己给比下去,便用这种低劣的法子来抢自己的风头,未免太过幼稚。
偏偏那些西临侍卫不知是得了兰浔公主的指使,还是牢记要保护她的职责,始终有那么二三十个不即不离跟在兰浔公主之后,将顾清离挤得越来越偏离主队。
当穿过一片稀疏的丛林后,顾清离发现自己已经与行猎主队错开,进入了一个岔道,前方又一分为二。
岔道其实也算宽阔,应是从前开辟过、供策马行走的林道,但是顾清离不识西海路径,不觉有几分踌躇。
此时细辨,听得蹄声离她不远,似乎还在渐近,她索性便勒住缰绳在原地等候,想着等人来寻找她。
终于有马蹄声响近,陆续有人自丛林中出来,而且是呈半扇形围过来。
顾清离回首一看,倏然冷笑起来。
这阵势,她已经完全明白了,兰浔公主是故意要将她挤到行猎队最边缘,孤立她的。
没想到,这个公主不仅仅是骄纵而已,还是很有几分心计的。
果然,侍卫当中便是那个西临队长,林立笙。
在他身后,一骑骏马缓缓踏蹄而出,一脸似笑非笑的兰浔公主手控着缰绳,依然微扬着绝美的小脸,带着昂然傲视的神情,那身寻常的猎装掩饰不住她的矜贵凌人之气。
“陌王妃,怎么走错路了呢?”
顾清离笑看着她:“兰浔公主为何也跟着我故意走错呢?”
兰浔公主脸上笑容陡然冻结,眼中尽是震惊之色:“你怎么知道……”
“公主的皇家气度,并非朝夕可成,哪怕是布衣蔽衫,也遮盖不住。
”
兰浔公主冻结的笑容缓缓解封,唇边代之以不屑的讥讽:“算你还有点眼光,那又如何?你不揭破,是在打着什么鬼主意?”
“公主认为我能打什么主意?”
兰浔公主冷笑,眼波一转,林立笙立即会意,一扬手,所有西临侍卫跟着逼上前。
顾清离两侧尽是林荫,而夹道另一侧已被西临侍卫堵住,她的马打了个响鼻,扬起前蹄怒啸一声,却不得已后退。
“你打什么坏主意,都不重要,反正本公主对从你口中说出来的话,一个字都不想听。
”
顾清离深吸了口气,明知是这几日顾清若与她们走得近,不知究竟在兰浔公主面前扭曲了她多少,却孤傲得不愿辩解。
何况兰浔公主对她,是自带偏见的,自集市相遇之后,就没对她展现过好脸色。
她清笑了一声,不屑地掉转马头,往唯一的岔道上策马奔行过去。
毕竟只是个西临公主而已,和亲后便会离去,她对于巴结这个刁蛮公主毫无兴趣。
身后的马蹄声疾响,显然西临侍卫队也在陆续追来。
顾清离并不在意,毕竟这里是西海,东渊的皇家禁苑,难不成他们还会在东渊领土上对她这个王妃明目张胆地不利?
渐渐地,她发觉有点不对,这条岔道渐渐变窄,身边密林越发遮天蔽日,马是绝不可能走进林中了。
这还不算,地势还在逐渐拔高,她想自己已然策马登上了一座峰头,至少也是丘陵。
前方突然开阔,仿佛上到峰顶,密林也渐渐稀疏起来,似乎看见上面有削平的峰头。
果然,顾清离发现她担忧的事发生了,这个峰头被人工削成了相对平坦的广阔石台,可是前无去路,而不远处便是浓郁森密的谷底,自上而下看去,隐隐有湍急水流。
骏马再也不肯上前,她无奈地勒缰下马,走近悬崖边,看见脚下半山之处,有道飞珠溅玉的瀑布垂落深潭,发出轰鸣的声音来,而潭水尽头自两峰夹角奔涌而出,不知流向何处。
“你们想干什么?”顾清离蓦然回身,离悬崖边远了些。
虽然这是座不算高的山峰,但纵观深度也有四五百米,她练气不过数月,自知凭自己的轻功根本无法跳落悬崖而不死。
“怎样啊陌王妃?是自己跳下去,还是我们扔你下去?”兰浔公主笑吟吟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条黝黑发亮的皮鞭,凌空一甩,鞭梢啪一声发出脆亮的响声。
顾清离冷笑:“我从不受人胁迫,也不热爱寻死。
想扔我下去,拿出点本事来,别只会在马背上叫嚣,仗着人多欺凌我一个孤身女子,原来是你们西临人的传统?”
林立笙俊挺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潮,明显被她这句话激得有几分赧然,但慑于公主之令,他只抿紧薄唇,坚毅地盯着顾清离,并不退却。
“好!上回在集市被你诡计所害,你以为本公主这次还会毫无防备?”兰浔公主鞭梢一甩,凌空跃下马来,一个回旋轻巧巧落在顾清离面前,这手轻功着实不俗。
顾清离心头微凛,这兰浔公主还真不是娇躯弱质,她不能不收起轻敌之心,错掌迎敌。
兰浔公主并没有放下手中的皮鞭,将鞭影舞得如百花飞旋,缠绕在顾清离四周,扑面而来的鞭风夹着凌厉的招势,毫不留情。
第182章 狩猎(七)
而顾清离只双掌对敌,轻功还不及兰浔公主,只能凭着灵巧柔韧的身手闪避,无论如何近不了兰浔公主的身。
虽说兰浔公主是占了有武器的便宜,顾清离却也不愿开口让她放下皮鞭,公平对敌。
以顾清离冷傲不服输的性子,哪怕居于劣势,怎么可能向人低头。
况且她并不害怕这个娇纵公主,她的武器尚未出手,并不为输。
顾清离觑着鞭影间隙,手掌在箭袖边缘一摸,指尖便多了几道银亮的光芒。
兰浔公主是吃过她这亏的,当时没有看清,而此时一来有了防备,二来山巅明晃晃的日光将银光反射得刺眼,一眼便发现了。
原来是暗器,怪不得上次着道!兰浔公主心里很是瞧不起暗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冷笑着加紧舞动鞭影,漫天盖地地向顾清离抽去。
没想到的是,顾清离的银针离手,竟然无孔不入地从鞭影中穿过,仿佛忽视了鞭风的震荡,又如入海的游鱼在游曳,几经转折,兰浔公主依然不慎中了一根针。
虽只在右腕擦过,被甩落到地,但到底一麻,舞鞭的动作迟缓下来,可趁之机更多。
顾清离的针网此时从天而降,仿佛下了场银色的春日斜风细雨,柔和又细密地向兰浔公主笼罩下去!
兰浔公主心头一凉,才明白之前顾清离只是藏拙,为的便是这致命一击,要将她拿下。
林立笙靠得最近,大喝一声,擎剑从马上翻跃而至,将剑身舞成水泼不进的光影,遮挡着她的头顶。
兰浔公主则顾不得手腕的发麻,尽力护住胸前。
即便如此,依然挡不住细如雨丝的银针,麻痒连续从身上传来,有被兰浔公主掌风拍掉的,擦身闪过的,还有只刮破皮肉的,但终是有几枚进了她的身体。
这时兰浔公主才知道,集市上的麻痒根本算不得什么,那只是针尖触及穴道的酸软而已,比之现在,进入她身体后如泥牛入海的那些银针,完全谈不上威胁。
兰浔公主脸色苍白,下意识收鞭,疾速后退,拍打着身上被银针刺入之处,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西临士兵们则护主心切,纷纷下马上前,包围了顾清离,在林立笙的指挥下,节节进攻。
顾清离的银针虽然厉害,终究不能无限,在数百枚银针发光之后,哎哟之声不绝,也陆续有侍卫倒地,但她已经被迫得节节后退,到了悬崖边缘。
兰浔公主抬眸时,发现顾清离身后已悬空,失声叫:“别再向前了!退开,全退开!”
林立笙与众侍卫闻言,得令如山,都疾速撤招,可终还是有两个来不及撤招的,刀剑已递到顾清离面前,眼看着她一脚踏空,便往山下落去。
兰浔公主来不及想自己身上的银针,挥鞭扑上去,只来得及将鞭梢甩出悬崖尺许。
瞬息间风云变幻,一只纤白玉手探出,死死抓紧了鞭梢,但下坠之势仅由此而缓解而已,反倒带得兰浔公主也不由自主往悬崖边上去。
林立笙与众侍卫之前得了兰浔公主命令,已纷纷后退,包括那两名撤招不及的,此时也在往后退去,根本来不及应变。
鞭梢下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一甩一荡,将兰浔公主带得跌出悬崖去!
“啊!”一声凄厉惊呼响起,众侍卫脸上纷纷变色。
林立笙面无人色地冲至悬崖边上,只看见平台往外凸出,而下面则是蓊郁葱笼的树木,再往下是轰鸣震耳的瀑布激流。
“公主!陌王妃!”林立笙觉得全身发冷,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凸出的平台下,凹进去一小块,仅供一人站立,而旁边横生出曲劲虬结的苍松来,枝杈延伸到山岩边上,尊贵的兰浔公主正掉落在不算粗的松枝上,大半个身子在外,一悠一晃,随时会压断松枝掉落下去。
而她的衣领,正不雅地被贴着岩壁站立的顾清离抓在手中,嘴被捂着,只瞪着一双明如秋水的杏眸,惊怒交加的眸光射向顾清离。
“嘘!别乱动,不然高贵的兰浔公主很可能就会变成一团肉饼。
”顾清离在她耳边悄笑,声音低微得勉强可闻。
“还有,别指望大声呼救,否则我一受惊吓,手一抖,你也很有可能掉下去,看看下面,风景如画,或者你更想下去洗个澡?”
兰浔公主眼神凌厉地瞪着她,过了许久才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
顾清离松开捂着她的手,拉过峭壁边上垂落的山藤,试了试结实程度,甩过去在兰浔公主身上绕了两圈,好让她的重量有一部分吊在山藤之上,也不至于再头下脚上了。
做好这些,顾清离依然不放心地一手攀着山藤,一手抓着兰浔公主的衣领,似笑非笑地看她。
兰浔公主知道自己此刻的形象十分不雅,半倚半坐在松枝上,腰腹间还缠着带绿叶的山藤,再被顾清离这样拎着,简直是狼狈不堪,瞪着她的目光就更不善了。
“公主,你还是很不服气么?”顾清离的笑容扩大了。
兰浔公主冷笑:“本公主输给你了吗?为何要服气?若不是本公主一时心软,将鞭子甩出来想要救你,何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顾清离笑吟吟道:“有因才有果,若不是公主将我逼到这悬崖边上来,我又如何会落到如此境地?”
兰浔公主张口结舌。
顾清离忽然笑容一敛,容色淡淡道:“从公主将我引到这条路上为止,我就清楚公主心里想的是什么。
但我还想判断一下公主的本性如何,才故意坠落山崖……”
“什么?你故意的?”兰浔公主蹭地蹿起一股怒火,在眼中熊熊燃烧。
顾清离慢条斯理道:“公主敢说自己不是故意的?从昨日到了这里开始,公主就派遣侍卫将这西海的道路和地势布局摸透了吧,才设计好了从何时开始将我外行猎主队外排挤,从何时让我落单走入岔道……甚至于侍卫队摆成什么样的阵形,才能迫得我不得不走这条绝路。
”
“哼!”兰浔公主眼中尽是蔑视,却默认了。
“我现在只想知道,公主为何对我厌恶如此之深呢?甚至于非要将我逼上死路?”
“我什么时候要逼你死了?我只是要与让你放手与我一搏,我就不信你还能如上次那样让我着道儿。
”
“事实上公主已经着了道儿。
”
第183章 狩猎(八)
兰浔公主怔然,随即想起没入体内毫无踪迹地那几根针,下意识地便低头去摸索。
“别乱动,这里可不是太安全,动作幅度大了有可能掉下去的。
”
兰浔公主咬牙看她:“别指望本公主向你低头求饶,你有本事就将本公主推落下去!”
顾清离轻笑起来:“公主啊公主,此刻我若真将你推落下去,再寻个理由让别人救上去,你认为你的死会与我有关吗?即使是你的侍卫队,也不敢胡乱造谣作证吧?”
兰浔公主再次哑口无言。
“你讨厌我,无非是顾清若在你面前说了些什么吧?”
“一个连亲姐姐都觉得品性不佳的人,还指望本公主会对你有什么好感?”
“一个连亲妹妹都瞧不起的人,甚至于在外人面前对自己的亲妹妹说三道四的人,公主你竟然会去相信她的话,这和你的智商可不符啊。
”
兰浔公主眨巴眨巴眼,竟然无言以对。
“不过公主看起来也不像是一脸公义的人,因为顾清若说我几句,你便如此讨厌我吧?”
兰浔公主抿紧了唇,不再说话。
“不如让我来猜猜,公主为何如此讨厌我?”
兰浔公主脸色一变,忽闻岸顶上传来缥缈隐约的呼唤,应该是正在徒劳地唤她。
但耳边闻及的是隆隆的瀑布轰鸣声,根本听不见他们唤些什么。
她刚张口想应,却又被顾清离捂住口,在她耳边轻声道:“公主是对辰王有好感,才因此而讨厌我吧?”
兰浔公主脸色瞬间一变,忽低头在她手上咬了一口。
顾清离吃痛收手,敛眉微怒:“堂堂一国公主,竟然会咬人?”
“堂堂陌王妃还不守妇道勾引小叔呢。
”
顾清离愣了一下,又好笑又好气:“谁跟你说我勾引辰王?”
兰浔公主板着脸不作声。
顾清离细细打量公主,其实这个西临公主相貌确实当得起貌若天仙,智慧也算有几分,或许只是初识心动,患得患失,才会中顾清若的圈套。
“我没有勾引过辰王,不管你信不信。
现在你害我一次,救我一次,我连累你坠崖,也算救了你一次,我们扯平。
你同意的话就一起呼救,不然我扔你在这里,自己上去。
”
兰浔公主纵目往上望去,不说崖壁陡峭,单只凸出的那片平台便爬不上去,她冷笑道:“上面全是本公主的人,就算你插翅能飞,倒是上去试试看。
”
顾清离失笑地摇摇头,看来这兰浔公主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她松了手,再瞟了兰浔公主一眼:“公主,你便吊在这里,好好享受一下吧。
”
跟着她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似乎是折叠的精钢器具,经她几下拆装,再抖开,握住下端链索,甩了几圈往悬崖壁上一挥,铮地一声牢牢嵌入岩壁,赫然是只钢爪,下面链索长约丈许,看来十分纤细。
顾清离往下拉了拉,试试重量,蹭地便往上爬去。
这钢爪也是她设计过后请能工巧匠打造的,从前做杀手,救生、暗杀器械等都是要随身携带的,任何时候都会有生命之虞。
到了这里之后,她也利用有限的条件,设计制造出各种东西来,以备不时之需。
兰浔公主震惊地瞪着顾清离迅速攀爬上去,再拔出匕首插进山壁固定身子,拔出钢爪再往上甩。
到底离崖顶不过十数丈而已,顾清离最后一记钢爪甩出,已经牢牢攀住悬崖边缘,才往下看了一眼,朝兰浔公主笑:“下头山风凉爽,滋味如何?”
她的声音不高,兰浔耳边风声低啸掠过,根本听不清她说什么,只觉得她满眼幸灾乐祸,不禁咬牙。
笑声中,顾清离握紧链索攀爬到顶,一荡一翻身,稳稳落在平台边缘。
平台上济济百十余人,个个神情焦切,陡然看见顾清离从悬崖上翻上来,不禁都呆住。
当先的是四名皇子与假公主静源、顾清若,其后是西临侍卫与东渊侍卫,还有半数人不见了,料想是被差遣下崖寻找了。
萧奕修首先翻身下马,白衣如云般掠过来,几个起落到了顾清离身边,没等她看清他的脸色如何,已将她一把揽入怀中,耳边响起他几乎颤抖的清冷语调:“清离!你……你吓死我了!”
顾清离被他搂得喘不过气,稍稍推开他一些,才发现他脸色苍白如纸,气色如初见时那般,连唇边都失了血色。
她心中震颤一下,有几分心疼。
跟着他的手抚上她脸颊,仿佛连她的每一根发丝都要看清楚般,细细沿着她的轮廓描摩而下,嗓间微微喑哑:“你就不想想我会担忧你?”
萧奕修是清楚她的,就凭兰浔公主那点小伎俩,应当还不在她话下,才故意落入圈套。
可终究他赶到崖顶,不见了她的踪影,再听了林立笙面如死灰地解说之后,心是悬若游丝,瞬间呼吸都要停顿的感觉。
她怎能毫不顾忌他的担忧,让自己置于险境?何况她身上还有着不知何时会发作的无名蛊。
“我没事,真的没事。
”她语声轻柔,轻拍他的背。
“别在这里秀恩爱了,陌王妃,公主呢?”萧奕墨脸色有点发青。
他是此次皇帝指定全权负责狩猎事宜的,没想到竟然是个无底深坑。
如今公主不见了,他该拿什么向皇帝交代,如何向西临交代?
林立笙也是一脸青白,哆嗦着道:“公主……公主坠下悬崖了……”
顾清离环顾一下,发现西临侍卫都是一脸死灰状,假公主静源则满脸泪痕,连妆都哭花了。
显然,发现公主失踪,找到这里,她已经什么都坦白了。
萧奕修这会儿定了神,眼神也凝重起来,看着顾清离。
他清楚她的个性,并不多加追问。
顾清离想了想,看着静源道:“兰浔公主想要做什么,你应当是一早得知的?”
静源脸色有几分苍白,之前的灵动俏丽都变成了惊怯,她无助地点点头:“公主她……她不是个心性险恶的人,她只是……只是不喜欢陌王妃,想作弄你一下而已,可没想到……”
“幸好她没有恶意,倘若她再多点恶意,本王妃现在已尸骨无存。
”顾清离讥诮地看着她。
静源不敢辩驳,咬着下唇,两眼泛着红潮,委屈地抽噎几声。
第184章 狩猎(九)
萧奕瑾急切地走近顾清离:“你是如何攀爬上来的?落下去后,真的没看见兰浔公主?”
顾清离冷眼相视,对他的殷勤感到厌恶:“就算看见,我有理由在自身安危都悬于一线的时候去救公主吗?”
萧奕瑾锁起眉心,没有再多加追问,但看他不安的模样,显然也是忧心公主坠崖这事不好交代。
顾清离看向萧奕彦,他才是兰浔公主动心的人,可他除了敛眉凝视着她,从见到她后悄悄舒了口气外,所有的关切目光似乎都是落在她身上的,竟然没有半句问到兰浔公主。
对上他担忧又深情的目光,顾清离心尖也忍不住一颤,刻意垂下了眼睑,避开他的目光,对林立笙道:“林队长,找绳索来,要结成十余丈长,牢固些的。
”
“什么?”林立笙瞬间活了过来,眼中有晶光闪烁。
“公主应该还活着,说不定还在哪棵松树枝桠上晃荡。
不过要是你再晚点,那可就不好说了。
”顾清离的口吻带着轻淡的嘲讽,却又不带多少恶意,只是恶作剧之后的轻松。
林立笙整个人几乎要瘫软下去,哪还有心情与她计较,迅速命令侍卫队将随身携带的各种绳索、布带结成长条,萧奕墨也令东渊侍卫寻找长索结绳。
“既然公主还活着,你为何不早说?都上来这么久了,你存心拿公主的安危在开玩笑?”顾清若陡然提高了声音,仿佛义正辞严地指责。
顾清离觉得有几分好笑,火是她放的,添柴加薪浇油,如今倒想栽赃到别人身上?便悠悠看着顾清若:“大姐当真急着想让兰浔公主上来?公主和我究竟为何闹到这种地步,大姐想必也是十分清楚的吧?”
顾清若面色陡变,说不出话来。
兰浔公主一旦说出实话来,在场的四皇子包括萧奕墨在内,都绝不会给她好脸色看。
没等顾清若细想,林立笙已经吩咐侍卫们将结好的绳索从悬崖边上放下去,晃了几下,俯身对着山谷下大声呼唤。
兰浔公主跌落的位置已接近瀑布源头,轰轰的水声影响听力,她必然听不清他们在呼唤些什么,而她的呼声更会被水声盖得彻底。
之前顾清离与她听见呼唤声的时候就知如此了。
侍卫们试了又试,绳索那端却没有动静,不禁焦急起来。
林立笙惨白着脸看顾清离:“陌王妃,你……你说公主在下面,可是真的?”
顾清离敛起眉来,思索片刻,恍然明白。
峰顶平台支出部分太多,直接影响到绳索的位置,兰浔公主身处的松枝可是在平台以下凹进去之处,偏偏之前顾清离为了她的安危,还在她身上缠了山藤,好增加牢固性,这样便限制了她的活动范围,只怕就差那么点,够不着绳索。
她笑着摇头,道:“你们用力再将绳索往里荡几次,她怕是抓不着。
”
萧奕彦忽然开口道:“不必浪费时间了,公主在下面多等片刻,便多一分危险,还是本王下去吧。
”他到现在才开口说了一句话,之前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顾清离身上,似乎完全忘记了兰浔公主的存在。
“也好,可记得要把公主安全地带上来。
”
萧奕彦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深邃而黯淡,仿佛映不出情绪的深潭一般。
他走过去,抓着绳索试了试牢固程度,林立笙则吩咐多两个人去抓牢绳索彼端,看着他慢慢滑下去。
兰浔公主正悬在半空,不上不下,她是听见崖上的呼唤之声的,也竭力提气回应了,然而她的内力并不如何深厚,传出的声音被瀑布掩盖得十分彻底。
跟着她看见有根长长的绳索在不远处晃动,大喜之下奋力伸手想去抓住,结果在指尖触及的时候,绳索却又荡远了,而她却因用力过度,导致身下的松枝不堪重负,发出喀喀的声音来。
兰浔公主越发焦急,朝下看去,虽然不是很深的山谷,可瀑布冲刷下,白练如倾,谷底潭水湍急流往谷口,令她头晕目眩。
她心里免不了一哆嗦,咬牙看着绳索再次荡过来的时候,又伸手去够,却被山藤缠得牢牢的,只差那么点,始终不够。
身上的松枝再次发出不堪蹂躏的声音,兰浔公主几乎要哭出来,不禁开始恨起顾清离来。
身上这绑缚牢固的山藤,如今不是减少她的危险系数,而是增加她往上攀爬的难度了。
兰浔公主试图去解山藤,再次听到身下传来令她绝望的断裂声,终于有一根手臂粗的松枝彻底断裂,剩余的松枝再也承受不了一个人的重量,开始炒豆一样此起彼伏地响起断裂声。
她不由自主发出惊呼声来,下意识抓紧了山藤,再也没有心情去看荡在咫尺之遥的绳索。
现在她整个人身下没有支撑,全靠山藤悬挂在半空,她不清楚山藤的牢固程度,只怕承受了她整个人的重量后,山藤也早晚断裂。
毕竟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养尊处优,从来都被宠在云端,哪里遇过如此危险境地,哇地一声便哭出来。
“公主,别怕。
”
陡然一道声音响在头顶上方不远,兰浔公主震惊地抬眼看去,婆娑的泪眼朦胧中看见了一道身影紧抓住绳索攀援而下。
她越发委屈,涕泪交流,毫无形象,甚至哭声中带着撒娇和嗔怒:“怎么到现在才下来,本公主都快死了!”
那道修长劲拔的身影终于降到了快和她平齐,却停下来,微带戏谑的声音:“堂堂公主落到如此境地,以后还敢叫本王小太监么?”
兰浔公主听清了这声音,心陡然一颤,慌乱地腾出手抹去泪水,全不顾手上沾着山藤叶汁的青绿和灰黑,将一张绝美的小脸抹得跟花猫一般。
好歹眼睛稍得清明,她看清楚了近在咫尺的人,竟然是萧奕彦。
原以为必然是林立笙或某个西临侍卫,谁知这副空前绝后的狼狈相竟然被他看见了……兰浔公主羞愤不已,瞬间将恐惧抛之脑后,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隐藏起来,不让他看见。
“公主是想继续悬在这里呢,还是上去?”看见她那张花猫似的脸,萧奕彦眼中的戏谑之意更深了,桃花眼勾出笑纹来,动人心魄。
“当然……当然是要上去。
”兰浔公主低头再看一眼,恐惧感再次回升,毫无锐气地乖乖将手伸过去,搭上萧奕彦伸过来的手掌。
第185章 狩猎(十)
他的手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十分好看。
握着她时,恰好将她柔软纤巧的小手包在掌心,温暖而安全。
兰浔公主心里无缘无故地荡了一下,感觉心跳加速起来。
若说之前只是对他略有好感,在四皇子之中衡量再三才倾向于他的话,那只是理性的选择,而此刻她感觉到的莫名心慌和柔软,却是非理性的悸动。
萧奕彦哪知道她心里思绪如潮,只顾将她拉近了些,拔出腰间的匕首,慢慢割着她身上的山藤。
“都怪陌王妃,若不是她将我扔在这下面,若不是她将山藤缠在我身上……我早就够着绳索了。
”
萧奕彦割绳索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她,神色瞬间带着三分寒气,冷冷道:“若不是她将山藤缠在你身上,松枝断裂的时候,你已经掉下去了,我哪还来得及救你。
”
兰浔公主细思方觉他说得其实才是正理,只是口中依然不肯承认,编贝细齿咬着红唇,将唇边咬得发白。
“再追溯下去,若不是你将她引到这悬崖边上,迫她与你交手,你又岂会落到崖下?”
“我可是为了救她,扔出鞭去想要让她抓住,才给她带得跌下来!”
萧奕彦淡淡道:“没有你的因,岂有她的果?你陷害她,她才会带落你;你救她,她也才会救你。
”
兰浔公主张了张樱口,一股无由的委屈涌上心头,眼中酸涩的泪水又涌出来,愤愤道:“你就会帮她!本公主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会站在她那边替她说话的,因为你暗恋她!”
话一出口,萧奕彦的面色便变了,手中狠狠一用力,匕首锋刃下,山藤绷断,兰浔公主瞬间失重,啊地一声惨叫,惊天动地地回荡在山崖之下,令悬崖上原本听不见她呼声的侍卫们也隐约听见了惨呼,大惊失色地竭力探出头来,却无法看见崖下情形。
萧奕彦的手臂及时揽住了兰浔公主的纤腰,将她整个人捞在怀中,贴近了自己。
兰浔公主惊魂未定,方感觉到全身被汗湿透,夏日轻薄的衣衫全贴在身上,勾勒得起伏的身姿香艳无比。
萧奕彦收了匕首,面色冷漠,周身都散发着寒气。
而兰浔公主刚察觉自己与他如此贴近,近到连鼻息都在咫尺内互相流通,她柔软的胸线贴在他怀中,怎一个销魂了得。
可这暧昧的距离下,兰浔公主感应到的却是萧奕彦冷冽如寒冰的气息,从他的眼中看不到一丝与她相同的悸动与心慌,甚至连羞涩和窘迫都没有。
萧奕彦轻拉了一下系在腰间的绳索,示意上面拉他们上去,绳索开始缓缓动起来。
兰浔公主心里堵着什么似的,又似想哭,又似想怒,但她很清楚,他对自己的冷漠和忽视都是因为顾清离。
她心里莫名地又迁怒起顾清离来,觉得那就是个狐狸精,果然与顾清若说得一样讨厌。
“小太……辰王爷,你是不想理本公主了?”
萧奕彦没有答话,仰面看着上面绳索的徐缓移动,仿佛没听到她说什么一般。
“你……就因为本公主说了她几句,你就要这么维护她?别忘了你们之间的身份差距……”
“本王自己知道,不劳公主提醒。
”萧奕彦向来涵养好,尤其对美人更是温存体贴,如此疾言厉色已经是极限。
“好……你……本公主可是来和亲的,你是不是不想与西临联姻了?”
萧奕彦冷冽的目光将她从上扫到下,流露出一丝奇怪的眼神:“你要和亲,选谁都行,又不是非本王不可。
三皇兄和六皇兄都求之不得,你选谁都一样。
”
兰浔公主脸色苍白,瞪着他道:“这就是你的心里话?”
“本王不会同意和亲的,你在几位皇兄之中任选其一皆可。
实在不能令公主满意的话,本王还有两名皇弟,虽年幼了些,其实也与公主年纪仿佛……”
兰浔公主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
她抱着满心不情愿的想法来和亲,却以为萧氏皇子个个对自己趋之若鹜,没想到尚未表白,便被人赤裸裸拒绝,如此无情,如此不留退路,简直无视她这个西临公主!撇开公主身份,她也是西临国中数一数二的美人,何曾受过如此羞辱?
“好,好!萧奕彦,这可是你说的,你不愿和亲,本公主绝不勉强!”
萧奕彦抿唇不语,眼看着绳索将要拉到顶,他心里有释然的轻松感,终于可以放开这个娇纵又自以为是的西临公主。
上头的西临侍卫们七手八脚将他们拉上去,兰浔公主悬了过久,双腿发软,沾着实地的时候,几乎一跤摔倒,幸得静源抢上去扶住,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着喊公主。
兰浔公主不理她,又抹了一下自己眼眶中不经意渗出的泪痕,完全没有注意众人投向她诧异又忍笑的神情。
“公主,你没事吧?”静源可怜巴巴地问。
兰浔公主衣裤沾了灰土,还有几处被勾破,脸上更是被抹得面目全非,令人想笑。
但与静源同站在一起细细对比之下,才发现气度迥异,兰浔公主如此狼狈时,眼中依然带着凌人傲气,睥睨众人,而静源只是个率性天真、毫无皇族贵气的少女而已。
“能有什么事?回去,徒然惹人笑话。
”
静源撅着小嘴,扶着兰浔公主走过去上了马。
顾清离看着兰浔公主高傲的姿态摇了摇头,转向萧奕彦问:“辰王爷还好吧?”
“没事。
”萧奕彦低头拍打着衣上的灰土,往上攀爬时衣襟下摆被山岩磨擦,勾出了点破损,脸上还不知从哪里蹭了点灰。
而兰浔公主连个正式的道谢都没有,着实缺乏一国公主应有的礼节。
顾清离抽出一条帕子递给萧奕彦,示意他擦一下脸,他接过丝帕,是上好的贡缎,雪白柔软而光滑,没有绣任何花样。
当然,顾清离本来也不会绣花。
萧奕彦微僵了片刻,还是默默举起来拭一下脸,顺手便纳入怀中。
第186章 篝火晚宴(一)
顾清离也没在意,上马与萧奕修一同往回走去,这天的行猎终于不欢而散。
侍卫们回到行宫,清点猎物,剥皮洗净后拿去膳房处理,夜间会有篝火晚宴。
众人也都疲累了,清洗更衣后只等着天黑,只是心情各异。
萧奕墨与萧奕瑾回想这两日对假公主的百般讨好奉承,不禁都是满心窝火,却回想不起是否在无意中给真公主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他们显然也没想到,这个深宫中长大、理应不谙世事的西临公主竟然会来这么一招。
不消说,公主假扮宫女,为的便是冷眼旁观他们的人品,而他们照顾假公主之余,哪还有余暇去关心一个小宫女想什么、做什么?
兰浔公主回到寝殿,怒冲冲往梳妆台前一坐,陡然看见铜镜中的自己,不由张大了嘴:“这……这是本公主?”
“是啊。
”静源忍笑。
一路回来,不知多少侍卫笑到内伤,而公主自己却不自知。
“死丫头,你竟然一直没有提醒本公主?”一想到顾清离递给萧奕彦那张帕子,被他顺手揣入了怀中,她心里的无名怒火就熊熊燃烧起来,烧得她怒意满心不说,还有种陌生的酸涩感升起,有一点点痛,还有一点点凄凉。
静源委屈地叫:“这可不能怪奴婢,公主的眼睛一直在辰王身上没挪过,奴婢想提醒您时,您策马转身就狂奔,奴婢的骑术可跟不上。
”
“算了,反正这难看的样子他也看过了,好看的时候也没见他多看几眼。
”兰浔公主无精打采,解散头发,宽衣沐浴。
香柏木浴桶里水气薰蒸着,微暖而馨香,漂浮的花瓣游鱼一般时不时贴上兰浔公主滑腻雪白的肌肤,她撩起水在身上浇着,似有无限心事。
“公主,思春了?”静源一边拿布擦着她的背,一边悄悄打量她,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侧颜。
“死丫头,怎么说话呢?”兰浔公主撩起一捧水将静源浇得半湿,方觉解恨。
静源扁着小嘴,作出一脸哭相:“公主,你以为奴婢有你那么多衣服,可以来回换呀?这身猎装湿了,明天可没有猎装替换啦!”
“活该!罚你明天上不了猎场!”
静源吐了吐舌头:“奴婢不去也可以的,只不过……”没有静源鞍前马后伺候,兰浔公主会嫌别的宫女不够机伶,懂她心事。
兰浔公主腾出一只手捏着静源粉白娇嫩的小脸蛋,咬牙切齿道:“死丫头,你只顾看本公主的乐子,也不想个法子!”
静源哎哟哎哟呼痛,从兰浔公主魔掌下挣脱,揉着自己泛红的脸颊,委屈地道:“公主,你在辰王那里碰了壁,就拿奴婢出气!话说这辰王要是不喜欢您哪,强扭的瓜可不甜,你用对付奴婢的这招去对付他,肯定不行……”
“那要怎么办?”兰浔公主一脸烦恼,他今天都明说他绝不会同意和亲了,这样的拒绝,再让她热脸去贴冷屁股,她无论如何做不到。
她堂堂西临国公主,长这么大从来都是被人如珠似宝地宠着、捧着,连父皇母后都把她当个宝贝似的,可到了东渊竟被人冷落甚至忽视,她咽不下这口气。
“公主,奴婢看吧,你也不是真喜欢这辰王,你只是从来没被人拒绝过,感觉心里不愤而已。
”静源慢条斯理分析,不时偷眼看她。
“而这辰王呢,大概对主动投怀送抱的也不稀罕,你不如将他晾晾再说……”
兰浔公主却烦恼地咬着下唇,似乎若有所思。
“咦,公主?”静源伸出五指在她前面晃了晃。
兰浔公主啪地打掉她的手,瞬间脸上的温度就降下去,冷颜道:“本公主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不是在意她么……看他怎么办。
”
静源瞪大眼,不明白这满腹刁钻古怪的公主又想做什么了。
行宫的篝火晚会是露天的,设在行宫以西的一片草场中,周围以尖顶的竹篱与铁栅圈出这片空地,中央辟开青草地,挖出一个大坑,底部铺满柴薪,上面将木条架成人字形,熊熊火焰吞吐着蓝色的火焰焰苗,长长的铁签串过去了皮毛整治干净的猎物,掏净的腹腔里填放了些腌制过的内脏、野菌、笋丁、莲藕等,再将腹腔合上拢实,用肠线粗粗缝合,翻滚着烧烤。
油脂和孜然的香味混合着散发出去,原生态的野味香气令人的味觉苏醒。
但是吃厌御膳房各种精致菜肴的皇子们似乎并不稀罕,他们只是围坐在兰浔公主身边,边看侍卫与宫女们歌舞纵情,边陪兰浔公主聊着天。
至于假公主静源,在他们眼里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谁也没去在意她的存在,令她找着空隙便偷偷留出篝火最内层的圈子,悄悄跑到外层去。
西临与东渊的侍卫们都围坐在一起,虽说是在娱庆,但他们可不敢放松任何警惕之心,彼此也并不和谐。
林立笙神色严峻地矗立在边沿,巡查着岗哨,毕竟行宫不同于皇宫,本身外围防守就弱,实际上危险性会更大些。
“林……”静源小声地呼唤,朝他招手。
林立笙遥望过去,看见静源的身影有一小半没入暗夜之中,她刻意站在篝火不能及之处,朦胧的火光映得她的脸半明半暗,唯有窈窕的身影隐约能辨出是女子。
林立笙的脸色微僵,迟疑片刻还是走过去。
“我们到那边去吧。
”静源指指外围侍卫们蹲坐的地方,三五成群地围着小堆篝火烧烤,怡然自得。
“不行,这可是行宫,要留意安全问题。
”
“这里可是东渊,难道安全不该由他们负责?”静源撇嘴。
“便如今日白天一样,公主倘若出了事,东渊就算负责,难道还能挽回公主的命?西临也不会因此就与东渊开战,无非是索要到丰厚的赔偿,而咱们这些下等人,是要赔上命的。
”
静源看着他脸部冷毅的线条,轻叹口气。
“你呀,身为公主的贴身宫女,不要总纵容她去闯祸,应该规劝一点。
”
“我还能阻止公主的想法不成?”静源委屈得想哭,任性如兰浔公主,哪里听得进她这个小宫女的劝导?这不,公主大概又在酝酿着什么了。
“不要随意去相信那个暮王妃,我总觉得她不怀好意。
”林立笙指着篝火中央,贴身与兰浔公主聊天的顾清若。
第187章 篝火晚宴(二)
静源回想着顾清若曾对她说过的那些话,轻咬下唇,开始逐渐思考林立笙的意见。
篝火照亮了半边天空,琵琶激烈昂扬的乐声响起,跟着夹杂了胡琴清切悠远的声音,不同于宫廷乐的丝竹缭绕,婉转绮丽,含着莫名的蛊动人心的力量。
跟着有身着窄袖束腰裙装的宫女迎合着乐声次第上前,绕着篝火载歌载舞,舞姿也与宫廷舞的柔曼轻逸不同,充满原始的热情和张力,引得人侧目相视,血液随着烈酒入喉而沸腾起来。
林立笙目光随着舞蹈转动,渐渐沉黯下去,平添了几分疑惑之色:“我们出发时,随行宫女有这么多吗?”
静源看了看答:“是行宫的宫女,平日除了打理行宫,有时也帮猎户们清理一下草场。
”
“一群杂扫宫女,舞姿居然如此娴熟,不比你差啊。
”
静源娇嗔道:“你是夸她们呢,还是嫌弃我?”
林立笙的眸色更深,沉声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她们的舞姿完全不同于宫廷舞的舒缓柔美,乐声也带着几分狂野。
”
“这里是行宫,虽属京城地界,但其实离皇城已经很远了好吗?按地理位置来说,这是与仲州交界之处,可能仲州的风格更强烈一些。
”
“就算仲州乐舞是这样的风格,你认为这群舞姿如此出色的宫女,为何要甘屈于行宫做粗役?”
静源不耐烦道:“林大哥,你怎么总盯着人家的舞姿呀?”
林立笙突然疾步上前,挥臂振声道:“西临诸卫队,听令!”
西临侍卫迅速发出整齐划一的回应声,连今夜不当值、围着篝火的侍卫们也瞬间起身,训练有素地列队站立,在林立笙的指挥下纷纷往篝火中央那圈围去。
尚未等皇子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变故已生,那群翩然献舞的胡服舞姬及弹奏乐器的乐工均从裙底抽出明亮的短刃,朝他们扑过来!
静源惊得呆了,边冲上去边唤着兰浔公主。
篝火晚会上不得携带武器,除了值夜侍卫,大多是赤手空拳,而这群献舞的宫女身手竟然出奇地厉害,眼看着侍卫们纷纷中招败落,血光与火光一起冲天而起,不知何处射来箭头涂着松脂的箭矢,火矢如流星,更扰得场中大乱。
四名皇子倒是随身携带着武器,身手也都不弱,顾清若可就花容失色了,全身颤抖,拉着兰浔公主直往后躲。
兰浔公主见着如此混乱又血腥的变故,却毫不震惊恐惧,刷一声甩出她的长鞭,直接杀上前去。
她确实有几分功夫,鞭风舞得泼水不入,居然并没有落下风。
静源只会点花拳绣腿,眼看实在插不进手,甚至于无法挤进战团,迫不得已只能后退,目光却始终焦急地追随着兰浔公主,无意发现顾清若在人群中穿插后退,渐渐避出战局之外。
顾清若是个柔弱的大家闺秀,因自幼练舞身形倒还灵活,身体柔韧度也不错,左闪右避地出了人群,也避开了正面攻击,她边跺着脚边一脸懊恼地低语着什么,眼神中又惊又惧,还带着几分怒意。
静源对顾清若一直很有好感,心生几分照应之意,从暗影中走近,轻拍一下她的肩:“暮王妃……”
顾清若陡然惊跳,反手一推,满眼惊惶,仿佛充满恐惧。
静源也被她骤然的震惊和攻击吓了一跳,刷地后退,避开那一推,本能地搭上她手臂反转,将顾清若的手臂反扭到身后,才想起自己这样的举动属于僭越,她不安又抱歉地迅速松了手,急切道:“暮王妃,是奴婢,静源!”
顾清若魂不附体地回过神来,借着火光和星光盯了她好一会,才身子一软,一跤坐倒在地草地上。
静源没想到这个暮王妃如此柔弱无用,皱眉在她身边蹲下,托腮道:“你不用怕的,咱们这是在攻击范围之外。
”
顾清若定定神,左顾右盼,确定这个位置应当安全,才拍着心口狠狠地瞪了静源一眼:“你这奴婢,吓死本王妃了!”
静源一怔。
虽说她的身份由公主变为了宫女,可顾清若之前轻言细语,宛若清风的大家闺秀风范此刻荡然无存,看着她的眼神里尽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与不屑,这个落差令她觉得有些难于接受。
顾清若却没留意静源的情绪变化,她只是紧张之极地盯着混战之中的每个人,目光紧张地从萧奕墨身上转到顾清离身上,停留着不动。
静源纳闷地偷眼打量,从顾清若紧绷的面色中看不到任何关心,反倒是诡异又难言。
顾清离空掌迎敌,但并不主动出击,她以闪避为主,偶尔有近身攻击才还击一下,大部分时候只是挡在萧奕修身前,仿佛是守护着他。
初逢变故时,顾清离便骤然起身,将最近攻击的两名舞姬制住,谁也没留意她用的什么法子,只看见那两名女子满地打滚不止,打斗声中夹杂着她们的哀婉哭号,似乎十分痛苦,而顾清离则并不理会她们,眼观八方耳听六路,只要有人近身便被她击倒。
而萧奕修始终只淡定地坐在他自己的位置上,对于任何攻击既不闪避亦不反击,似乎孱弱无力。
奇怪的是,并没有人能攻进他身周三尺之内,他始终清冷而安静地端坐着,双手合在袖底,若仔细察看,能感觉到他袖风微动,仿佛偶尔会变换一下手的摆放。
而他清净若深潭的眸色,则倒映出篝火的跳动与血光的飞溅,他的视线与听力,没有放过方圆数十丈内任何动静,每一对的战事都了然于胸,照他的计算,这场暗杀如无意外,应当在半个时辰内结束,对方的弓箭手在远处已经遭到伏击,松脂火矢只能偶尔廖廖地射来。
这种火矢若是数量惊人的话,造成的伤害其实远大于那些胡服舞姬和乐工,箭矢上的松脂和硫磺不但燃烧剧烈,还会不时在半空中发生轻微的爆炸,幽蓝的火焰只要沾上一点,会比寻常明火灼烧的威力更大。
但是很奇怪,自火矢射来,除刚开始一瞬密集如火雨,很快便七零八落,到后来那个箭手暗伏的方向已经动静越来越小,零星的火矢被他们轻易拨开,再也构不成威胁。
而篝火四周,则因林立笙的警觉性,先发制人,情势已占上风。
第188章 篝火晚宴(三)
顾清离指间不时有银针闪动,然而夜色朦胧,火光又跳跃不止,没有人发现她的暗器微动。
只有兰浔公主恰巧背腹受敌时,陡然发现身侧攻来的一名敌人招数一偏,刀锋从她身边错过,跟着软麻倒地,她抽空看了一眼,才发现顾清离微动的手指。
兰浔公主一怔,心想她为何暗中帮助自己?随即想起,毕竟自己是西临贵客,若有闪失,所有人都担当不起。
她这么一想,顿觉释然,也就只给了顾清离一个冷淡的眼神,并无多少感激。
顾清离自然没将她那傲娇冷淡的表情遗漏,心底暗暗一笑,并不与她计较。
想到悬崖边她急急扑上去,甩鞭想要卷住自己的举动,明白这个刁蛮任性的公主虽然脾气很坏,目中无人,但其实并非心地险恶之人。
突袭的舞姬与乐工身手虽然厉害,几名皇子也都是高手,加上侍卫数量是他们的数倍,终于将刺客一一拿下。
顾清离看着面前翻滚的两名舞姬,她们最终也被四名侍卫强制地按到地面上,因为实在没法将这两个身体扭曲得几乎变形的女子架起来,他们只得如此。
“死了!”忽然,惊呼声传来,跟着此起彼伏的的类似呼叫再三响起,被擒拿住的那些舞姬与乐工竟然无一例外地自杀了,死状一模一样,都是双眼上翻,面目扭曲狰狞,竟然不是寻常中毒而死的症状。
“怎么回事?”萧奕墨微喘着气,他在混战中闪身躲避一枝流矢,结果擦着手臂而过,虽然没被射中,却被箭头上突然微爆的火焰灼伤了一小片皮肤,此时见线索全部中断,不禁怒从心起,挺起手中长剑,对着面前一个已死透的俘虏连搠许多剑,将尸体砍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三皇兄,此次狩猎与行宫的守卫安全布局可全是你布下去的,发生了这种事……”萧奕瑾倒是对于刺客全死这种事并不太介意,他全身完好无损,看到萧奕墨的狼狈与恼怒,心中反倒油然升起幸灾乐祸之意。
行宫守卫防御性太低,闲杂人等混入行宫,兰浔公主险些受伤……这些事上报到父皇跟前,萧奕墨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
萧奕瑾被刺的恼怒已经抛到了九霄云外去,甚至窃喜遇到了这场行刺。
随着刺客陆续死去,所有人的注意力便集中到了顾清离面前被死死摁住的两名舞姬身上。
唯一的活口,只剩下她们。
她们依然在顽强地扭动着身子,但仔细观察,便发现她们不是在挣扎,而是扭曲而痛苦地痉挛,五官及身体都扭成了不可思议的角度,双眼也在往上翻着,看起来与死去的那几名刺客有几分相似,但别人都死了,为何她俩始终都不得自尽?
兰浔公主走过来,只看了一眼那两人扭曲到不似人形的表情,便厌恶地转过脸去,陡然想起她们是被顾清离击倒的,盯着她道:“是不是你对她们做了什么?”
顾清离淡淡道:“我只是打倒了她们。
莫非她们行刺,我还得手下留情不成?”
“那她们怎么变成这样?”兰浔公主不信。
顾清离却笑了笑,反问道:“公主的口气,倒似是替她们在质问我,难道公主与她们熟识?”
“……当然不是,你别含血喷人。
”
“那不就好了?”顾清离踏上一步,弯腰下去,快速在其中一女身上拍了几下,见她奇异地安静了下来,面容呆滞地看着顾清离,也不再扭曲身体。
没有人留意到那女子在双眼翻白的时候,眼底有几道黑线蠕嶿而动,随着她的安静,仿佛钻入她的眼球一般,迅速消失。
萧奕墨如获至宝地快步过来,对着那女子喝:“你是谁?是什么人派你们来行刺的?”
那女子却突然诡异地呵呵一笑,口角流涎,身体虽依然安静不动,却似乎整个人都傻了。
“这又是什么回事?”萧奕墨忙去看另一名女子,顾清离正如法炮制让那女子安静下来。
可那女子的情形居然是一模一样,状若痴呆,只会流涎傻笑。
“你对她们做了什么?”萧奕墨几乎是暴怒地瞪着顾清离。
“我只是以独门方法点了她们的隐穴,可以制服她们的身体,却不会影响智力。
”顾清离恬淡自若,看也不看他。
“这模样,应该是她们体内的毒性发作,至于是什么毒,还是押回宫中再请御医辨别吧。
”
萧奕墨咬牙看她,却又找不到她话中的漏洞来——只是拍了几下,看来确实与点穴无异,而没有哪种点穴方法可以令人痴傻的。
“押下去!”萧奕墨陡然想起一事,“快,去那边再搜寻一下,看放火矢的还有没有活口!”
同时他又诧异地问了句:“那边今夜有守卫吗?”他记得安排侍卫夜值的时候,那片密林区域并不属于值守范围,毕竟那都在竹篱铁丝之外了,需要防范的其实只是些野兽,哪里会想到有这种大规模的刺杀行动?
“回暮王爷,您并未安排侍卫在那边值夜啊。
”行宫的守卫队长与随行的东渊御营亲卫队长满含诧异地回答。
那……是谁替他们料理了那些弓箭手?萧奕墨想到这个问题时,脸色渐渐变得更为难看了。
莫非,这行宫中还有第三股势力?哪怕目前看来是帮了他们,可也不能确定是友非敌啊。
没多久,派去那边的侍卫们陆续带着一些尸体出来,死状却与这些舞姬并不相同,基本都是刀剑伤致命,只有少数是那种扭曲怪异的自尽而亡。
额头上,则毫无例外地烙上了两个字“暗阁”。
江湖势力,暗阁。
朝野闻名的江湖第一组织,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没有任何人知道底细的暗阁。
他们唯一让人知道自己的方式,是在所杀的人额头留下这两个字,久而久之,江湖人谈之色变,便将这股暗势力称之为“暗阁”。
萧奕墨整个人都颤抖起来,连指尖都在哆嗦。
只不过一场狩猎而已,引来了莫名的刺杀,还引来了暗阁?!
第189章 篝火晚宴(四)
“将……将这些尸体全拖下去,细细……察看!每个都不得放过,找仵作验尸。
还有,这两个人要单独拘押,严密看管!”萧奕墨连说话都带着颤音,有几分不连贯起来。
跟着处理刺杀现场,所有尸体被送往就近的义庄派人看守,人虽死了,尸体却仍旧有可能会有无数线索,还要等候仵作验尸及搜查才能处理掉。
那两名存活的舞姬被关押起来,重兵把守。
萧奕墨再三向兰浔公主道歉,萧奕瑾则趁机安慰,然而兰浔公主的脸色看上去依然是不佳。
毕竟一场狩猎接二连三发生了这么多变故,想让她欢颜一笑,实在太难。
“你们东渊,到处都是这么危险的么?”
兰浔公主的问话令二人都有几分尴尬,要解释不是吧,只怕她并不相信。
但她接下句一句话,却令二人都震在当地:“本公主要回西临回禀父皇,和亲可以,驸马必须跟本公主回西临,东渊这么危险,本公主怕多呆几天会遭逢生命之虞!”
她扬着傲气凌人的俏脸,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径自往行宫走去,静源有几分同情地朝两位神情呆滞的皇子看了一眼,匆匆跟上。
渐弱的篝火照着明暗不定的几张脸孔,忽然传来轻笑的声音。
萧奕彦的桃花眼笑得微弯如新月,边摇头边笑着,也远远地跟着往行宫而去。
他笑的是这二人竹篮打水一场空,联姻固然是好事,而他们指望的却是以联姻来巩固自己在东渊的根基,若是改去做了西临驸马,那虽然同样对东渊和西临的和睦关系有利,对他们自己却毫无利益可言了。
一个西临驸马,如何争东渊的储君之位?
终于所有人都陆续散去,萧奕修握着顾清离的手漫步往回走,口角也是含着浅浅的笑意,仿佛这一切并不在意料之外。
“公主这一招,可是难为坏了所有人。
”
“听闻她在西临便是说一不二的跋扈娇纵,果然是任性。
”
“你认为皇上会答应?”
萧奕修笑着轻摇头:“这个不好说,舍弃一个不堪大用的皇子,换来两国安宁和平,并不是难事。
西临国君可以同意千宠万爱的公主和亲,何尝不也抱着牺牲的念头?皇家的子女,在必要时刻,都有为社稷献身的义务。
”
随即又道:“但我并不认为公主真会向父皇提这个条件,这仅仅是她故意为难他们的一个幌子。
”
“好让他们知难而退?”顾清离很快也转过念来,这个兰浔公主并不是只会任性,其实也很有智慧,她早看出萧奕墨和萧奕瑾的禀性。
“今晚的刺客……”
萧奕修的神情瞬间凝重起来,摇摇头,他心里也没有底,但是他看出那两名神志呆滞的舞姬是着了顾清离的手脚。
他忽然缓下来,拉过顾清离的手仔仔细细看着,星光和篝火的余光打在她细白如笋尖的手指上,柔和光洁,看不出任何异样,但他曾亲眼见过,她指尖奔突的黑色细线,犹如有什么要破体而出,却始终在她体内盘桓。
“她们是中了你身上的蛊毒?”
顾清离点了点头,眉心笼着层淡淡的郁色,她也是第一次发现她体内的蛊还能伤人,这是在出招对敌时无意中察觉到的。
她心中有攻敌之念,蛊虫便感应心声,在她指尖触及敌人身体时,破指而出,咬噬对方,再迅疾地回到她体内。
“如此看来,蛊器也未必是件坏事,只要它不反噬,似乎还很有利。
”
顾清离朝他强颜欢笑,知道他淡定温柔的笑容也不过是安慰自己而已。
“好了,别担忧,我从前身中数种剧毒,访遍天下名医也不得结果,若早早放弃,又哪有机会遇见你?”他含笑抚着她的脸颊,俯首轻吻上去,柔声道:“我也不会放弃你,任何时候。
”
顾清离抿唇含笑,偎在他怀中,徐缓前行,心里想着那些舞姬的死状,一点模糊的影像逐渐清晰,构成了完整的脉络。
如果说她是蛊器,那么她下的蛊,可能与死去的那些舞姬身上是不同种的蛊,但必定类似。
他们齐齐死亡,看来是群自杀的死士,让人无从捉摸,但她更倾向于他们死于暗中操纵蛊的人。
有人看见事败,无声无息地操纵了他们体内的蛊,令他们死亡,而顾清离给那两名舞姬下了另一种蛊,克制了她俩身上原有的蛊,令其不得发作……
“糟了!”顾清离蓦然抬眼看向萧奕修,“那两名舞姬有危险!”
“嘘!”萧奕修目光微掠,清冷的嗓音压得很低,“不必担心。
”
顾清离微一怔,随即了然。
她能想到的,他怎会想不到呢?那两名舞姬在萧奕墨吩咐下,已有重兵把守,何况还有他的影卫。
“你用什么方法令她们开不了口的?”
“银针,我的银针入血后随经脉走行,控制人的心性,令她们一段时间内不能言语,不能正常表达。
如果近身摧动银针,也可以达到令她们自尽的效果——但不能如操纵蛊一般,远距离就让人死亡。
“今晚,那人若是聪明,就不会有异动;反之……我倒是很希望他有所行动。
”
“暗阁又是什么势力?”小小一座京郊行宫,聚会了不止一拨力量,确实令人忧心。
萧奕修并没有答话,只是摸了摸她的鬓发,若有所思。
这股刺客的力量来得稀罕,仿佛对他们几人无差别对待,难道竟然是争储势力之外的另一股力量?
顾清离看得清楚,萧奕墨、萧奕瑾、萧奕彦面临的是相同的危险,她闲着不对敌的时候,四下张望,正是为了判断形势。
当时他们三人包括萧奕修,差不多是同样面临着刺客的攻击,这股势力若不是来自于皇宫,那针对的又是谁?
也不会是西临人,很明显兰浔公主也遭到了攻击……难道是东渊的政敌?若几位皇子有意外,东渊动荡是一方面,若伤了兰浔公主,对西临与东渊的交好也会有影响,那么……
顾清离发现自己越来越厘不清了,如此看来,并非皇子争储那么简单的事了。
第190章 取银针(一)
月上中天,萧奕彦有几分疲倦地坐上床。
其实早已洗漱完毕,只是白天行猎发生意外,夜间篝火晚会又遇行刺,他的心神其实无一刻能安定。
便是连沐浴的时候都呆怔着坐在浴桶里,想着顾清离跌落悬崖再攀爬上来的模样。
他其实不清楚一个本应娇滴滴的丞相千金、陌王王妃为何会拥有那么好的身手,凭着一个造型奇特的钢爪就自己攀上了平台。
在篝火边上,他距离太远,一度想冲上去保护顾清离,结果分神察看时,才发现她非但不需要他的保护,甚至还在游刃有余地保护静坐的萧奕修。
她一直挡在萧奕修身前,小心翼翼不让任何刺客靠近,而没有向他看一眼。
萧奕彦微觉凄楚,自嘲地笑一下,时至今日如果还摆不清自己的位置,那只是是徒然自伤而已。
如现在,他即使和衣平躺在床上,依然不能成寐。
轻慢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萧奕彦从床上弹坐起来,微觉惊讶地稍坐片刻才去开门。
虽说夜深人寥,行宫外行廊下也有守卫,无人通禀,来的这人到底是谁?
打开门又是一怔,月色朦胧下,一道修长峭拔的身影孤立于门前,白衣流动着水银的光泽,疏影间漏下点点月光,像雪片轻盈落在他身上,更显得清寒。
“五……哥。
”萧奕彦的声音有几分迟疑,仿佛已经不适应这样亲密的称呼。
“进去。
”萧奕修跨入门槛,从他身边擦过。
萧奕彦的身子微微僵直,他嗅到萧奕修身上飘着新浴后的槐花香味,还有种淡淡的……只有顾清离身上才有的香气。
他的心忽然重重地沉下去,凉凉的,有点疼痛。
萧奕修燃起一枝红烛,坐在桌边看他。
萧奕彦无奈地关上门,坐在对面,忽然想起当年灯下对弈,兄弟俩亲密无间的过往。
“五哥这么晚不睡,找我有事?”
“兰浔公主体内有几根银针,我来找你就是为这件事。
”
“什么?银针?哪来的?”萧奕彦并不清楚顾清离就是离月的事,睁大眼诧然不解。
萧奕修笑笑:“你别管是哪来的,我只想告诉你,十二个时辰后银针便会在她体内自行游走,沿着经络,慢慢地深入脏腑,直到至命。
”
“……怎么会这样?”萧奕彦刷地站起,面色微微发白,回想了一遍兰浔公主到东渊后的行程,实在想不通是什么时候中了招。
公主若有事,整个东渊岂不是要西临剑拔弩张,形成对立?
“别这么担心。
”萧奕修轻拍他的手臂,“我来,就是教你如何取出银针的方法,否则,为何要深夜过来?”
“五哥你……究竟有多少秘密?”
“不多。
”
“包括你想染指储位?”
萧奕修对他能看破自己的心思并不震惊,毕竟每个人对他都是如临深渊地防范着,包括父皇。
可是对于这个幼弟如此直白无忌、甚至带着几分讥诮之意地说出来,他多少有几分不适,便静默着没有回答。
“其实也好。
”萧奕彦的情绪平稳下去后,又复坐下,淡淡道:“这个位置,也没有谁比你更配坐上了。
你终会成为一位明君,为我东渊带来福祉。
”
“我们现在谈论的不是这件事。
”
“嗯,你既然懂得取出银针的方法,为何不自己去,却要转告我?”
萧奕修道:“我不适合。
”
“我也同样不适合。
”
“不,我病体支离,早已不能运气,你是明白的。
而取出银针,是要以内力引导,将它迫出的。
”
原来是这个不适合,萧奕彦有几分能理解了,便点一下头:“可是三皇兄与六皇兄也同样可以。
”
“你想让他们在兰浔公主面前示好,博得联姻的机会?”
萧奕彦没有出声。
其实他并不在意谁与公主联姻,但他知道五哥担忧的是什么,公主一旦嫁给那两人中的任何一个,都将打破如今平衡的局面,对五哥争储是极大的障碍。
“所以你就把这机会让给我?”萧奕彦苦涩地一笑。
其实他自己去讨好公主不是更好,可以为他争储增加几分助力。
“我不会去的,我有清离。
”萧奕修显然看穿了他的想法。
萧奕彦落寞地垂下眼睑。
至少顾清离没有选错人吧,五哥并没有爱美人更爱江山,他不会如三皇兄一般,为了博公主欢心,连正妃都动念想休掉。
萧奕修起身,握住萧奕彦的手,按在他身上,沿着经络走行慢慢讲解。
虽然不甚精通医理,但顾清离也这样把着手教了他一番,他记忆惊人,自然不会忘记。
萧奕彦几次想抽手,却始终是强忍住了,默默记忆。
好容易等萧奕修讲解完,萧奕彦终于抽回手,瞪着他:“五哥你确信我只能用这个法子去取出银针?”
“是的。
”
萧奕彦咬牙道:“你不会是故意的吧?让人用银针暗伤公主,然后教我……你这法子,虽然运气助她排针并不难,可是差不多摸遍她全身……你……”
萧奕修微微苦笑,这也不是他想的办法,而是顾清离自行其事,一力要撮合萧奕彦与公主。
现在银针已在公主体内,取针之事迫在眉睫,行宫中没有任何人能帮得上忙。
顾清离不肯出手,顾清若不会武功,静源那小宫女看起来功夫非常有限,那些西临侍卫全是男人……其实顾清离在教授萧奕修的时候,就已经将他摸得气血翻涌,几乎克制不住,他当然明白这法子不适合男女之间用,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捏着顾清离的鼻子咬牙切齿,看她娇俏又恶作剧地朝自己笑,被她气得哭笑不得。
“五哥你太过份了!”萧奕彦的脸先是红透,跟着转为发青,坚决不肯。
“那你就让兰浔公主在你面前死去,让此事破坏两国邦交吧。
”萧奕修淡笑一下,拂袖离去,云淡风清得仿佛事不关己一样。
“这样做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萧奕修顿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轻笑:“真不是我下的手,也不是我派人下的手,我只是恰巧知道如何解除而已。
你不出手,我也没办法。
”
萧奕彦沮丧之极地重重倒在床上,捂住了脸,决心不去想这件事。
兰浔公主又不是他的谁,即使真的出事,要担后果的也不止他一人……不对,一个无辜少女因为他的男女之别不肯出手而惨死,怎么能与他无关?
兰浔公主那么刁蛮,又工于心计,让她吃点苦也好……但这可不是让她吃苦的事,是会要了她的命。
第191章 取银针(二)
萧奕彦翻滚来翻滚去,不停地生出新的念头又自我推翻,纠结又矛盾,一直到迷迷糊糊地睡去,依然没想好该怎么做。
夏季的曙色总是来得格外早些,鲜红的旭日跳出东方草场地平线时,雀鸟的鸣叫声已将萧奕彦惊醒。
其实他才睡了一两个时辰而已,但一看窗外跳跃的金色光芒,陡然想到离兰浔公主病发已经只有七八个时辰了。
他陡然惊跳起来,胡乱梳洗了一下,匆匆往兰浔公主的寝殿走去。
“嗨,辰王爷早啊!”静源那小丫头倒是挺招人喜欢,笑容清甜,礼节周到,性情又开朗。
“公主呢?”
“哦,在里面梳……”
没等静源说完,萧奕彦已经不顾礼节地推开虚掩的殿门,匆匆进去。
他知道,只要再三思量下去,肯定就没有勇气过来了。
哪怕再多给他几个时辰,他也没办法做出决断来。
静源目瞪口呆,竟然忘记去阻止。
兰浔公主正穿着月白色的中衣,端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梳理一头垂落如云的乌发,素颜无妆的清淡模样更飘飘若仙子,楚楚谡谡,动人心魄。
她从镜中看见了闯入的萧奕彦,握着牙梳的手停留在发间,却没有回头,屏息凝神看着匆匆向自己走来的少年,疑惑又微带心慌。
“兰浔公主。
”
兰浔公主这才呼出一口气来,轻声道:“辰王爷,你似乎很不合礼节。
”她的声音虽然低微,却毫不温柔,贯有的傲然和清淡的冷意,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这样子,倒是有点像拒绝他时的顾清离。
萧奕彦看得心神恍了一下。
“辰王爷?”
“啊?”萧奕彦回过神来,忽然发现之前的勇气荡然无存,掉头便想走。
静源愣在门口看着他们,也不明白他为何忽来忽去,仿佛有什么迫不急待的事,结果却只是看见公主掉头便走。
兰浔公主却沉下脸:“萧奕彦!你大清早过来,甚至不顾礼仪地直闯女儿家闺房,结果连个交代没有,便想就此离去?”
萧奕彦深吸了口气,临到门口却又停住,听她继续道:“你是堂堂东渊皇子,为何这么没有担当?既然有急事,至少应该说出来。
”
他心里转过了无数念头,终于横下心,迅速地合上两扇门,砰地将静源关在外面,顺手上了门闩。
“啊?辰王爷,你要干什么?开门……公主!”静源猝不及防,差点被合上的门撞到鼻子,她摸了摸被疾风扫过的鼻尖,慌张地拍起门来。
“你要对我们公主做什么?辰王爷,你不能……”
里头传来凌乱桌椅撞击声、倒地声、兰浔公主短促的惊呼声,然后寂静下来。
屋内,兰浔公主被点了穴,平躺在床上,瞪着一双秋波明媚的秀眸,略带惊惶与羞怯的神色,让她难得有了几分女儿家的娇态,连眼高于顶的傲然也被击退了。
“你要干什么?”她的声音不高,也没有大呼小叫地求救,除了那几分娇羞,看起来还算镇定。
萧奕彦立在床前,原本还有几分犹豫不定,兰浔公主的镇定倒让他的心安宁下来。
他想的是问心无愧足矣,不必向任何人交代什么。
“你以为本王会对你做什么?”萧奕彦没好气地伸手按到她胸腹之间。
兰浔公主的脸刷地白了,她的镇定是基于自信萧奕彦不会对她做什么,没想到他竟然会对自己非礼。
“你这里,是不是中过一枚银针?”
“你……你怎么会知道?”
“这里……这里……还有这……都有?”
兰浔公主越发惊讶:“你怎么会知道?”
萧奕彦刚想答,外头静源的拍门声已经震天般响起来:“辰王爷,你快开门,你别想要对我家公主做什么,再这样奴婢可要唤人来了!”
“让她离开。
”
兰浔公主想了想,扬声道:“静源,本公主没事,你出去吧,看守好门外,别让人闯进来。
”
静源呆了好一会,才哦了一声,一脸惑然不解地退到廊下去了。
“兰浔公主,接下来本王对你做的事可能有点失礼,但绝对不是有心想要占你的便宜。
你身上的银针十二时辰……不对,一夜过去,只剩下不到八个时辰便会发作,顺着你的经络逆行,进入五脏六腑,直至锥心而亡。
”
兰浔公主的脸色更白了,定定地看了他一会,问:“因此你来,是要为我解除危险,将我体内的银针逼出来?”
萧奕彦点点头。
“是谁让你来的?又是谁教你逼出银针的方法的?”
兰浔公主昨晚已经试图运气将银针逼出,虽说那几根针侵入她的肌肤后便钻得无影无踪,甚至连痛楚的感觉都不再有,可以习武之人的认知,她也清楚那几枚银针绝不会在体内安逸地呆着。
只是以她的高傲,是绝对不会低声下气去求顾清离的。
萧奕彦脸色有几分难堪,但还是如实道:“是五哥教会本王的,他数年来恶疾缠身,早已不能运气,只能让……你闭上眼,忍一忍吧。
”
兰浔公主心中波澜微兴,芳心怦然而动,轻抿了唇,没有应答,也没有拒绝,缓缓闭上了眼。
萧奕彦看了她赧然羞涩的模样,不知不觉间脸上也开始烧灼起来,温度渐高。
他定了定神,将兰浔公主扶起来,盘坐在她身后,手掌心贴着她的肌肤,只隔着层薄薄的衣衫,慢慢游移。
兰浔公主的肌肤顺着他的手掌移动而起栗,甚至感觉到他的掌心在升温,一股阳和的气流沿着银针没入的穴位注入,像游鱼一般游曳在她经络之中,一点点向前推。
“谁在你体内放入这几枚银针的?”
兰浔公主正两颊如火,周身滚烫,整个思维都陷入混沌之中,仿佛无边无际的海面,漂浮着一叶孤舟,虽然风平浪静时随波逐流,但温柔的大海随时可能将这叶轻舟倾覆。
她在这忐忑与恍惚中听见问话,险些说出顾清离来。
幸好抓住最后一丝理智,临出口时变成了:“是偷袭,我没看清楚。
”
“哦。
”萧奕彦没再问下去,心里疑惑更深了。
但他向来对萧奕修敬慕甚深,不疑有他。
兰浔公主心里却掀起了千层浪。
第192章 取银针(三)
竟然是陌王让他来的……陌王妃故意将银针留在她体内,好让辰王来替她取出?那么,被迫坠崖什么的,只怕全是诱她入入彀陷阱而已。
甚至于,故意中她的计,被她引上岔道,逼到不得不和她决战……都只是一种设计?而目的,是为了将萧奕彦和她凑成一对?
兰浔公主心里有些惶惶然,竟然没有恼羞成怒与被人设计的愤恨,只是不安又混乱,又夹杂着几分羞赧,有一点点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的东西在悄悄萌芽。
萧奕彦却渐渐地定下神来,虽然掌心只隔着一层夏日的薄衫,就是少女细致幼滑的肌肤,但他心里的绮思杂念却沉淀下去,只是尽力运气将她体内的银针一点点逼出体外。
另一方面,也到了关键的时刻,银针随血脉流动时畅通如游鱼,而穿过皮肉时,痛楚却极之难忍,一点点地从内刺破脉管,再一点点突破身体,其痛与入体时相比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兰浔公主在少女初萌春心的心情动荡中,陡然感觉到尖锐的痛苦极缓慢地刺入血肉,不由得“啊”地尖声呼叫出来,声音十分凄厉,穿透了内外室的板门,惊得静源惊跳起来。
“公主……公主你怎么了?”她一惊慌,又想去拍门,但终于还是忍住,
“没……没事。
”兰浔公主竭力想忍住,却还是痛得无法忍受,何况体内不止一枚银针在蠕蠕而动,就像被虫豸撕咬般,肌肤几乎寸寸开裂,却偏偏又看不见伤口。
她透过满额滚落的冷汗睁开眼,看见手臂与身体上沿着经络走行微微的起伏,好像有什么要破体而出。
“很疼吗?忍一忍。
”萧奕彦的声音温柔如水,渐渐拂平她沸腾的情绪。
但是痛楚依然不能克制,她低声地啜泣,心里将顾清离恨穿了一个洞,巴不得立即将她抓过来痛揍一顿。
之前还有点摇摆的感激之情荡然无存,心底恨恨地骂着。
其实这正是顾清离借以教训兰浔公主的计策,这个公主心地不恶,性情却跋扈,顾清离觉得应当挫挫她的锐气,才能与萧奕彦相配。
五根银针同时噗噗飞出兰浔公主的身体,带着星星点点暗红色的血液,叮叮落地。
她整个人都软下来,全身衣衫被重重冷汗湿透,然而低头察看,衣衫上只不过多了五个小小的血点,并没有多大伤害。
萧奕彦下意识搂住她软倒的娇躯,感觉纤细柔弱的少女身上散发着幽幽暗香,他却怅然想起顾清离身上类似药香的清淡气息。
他将兰浔公主平放在床上,起身调匀了气息,睁眼间,看见兰浔公主原本苍白的脸上已泛起淡粉色红潮,额上细密的汗珠衬得她娇弱不堪,惹人怜惜。
从这高傲冷艳的公主看到这样招人怜的一面,只怕是罕见的事。
萧奕彦却似完全不懂怜香惜玉,他只扫了一眼衣衫紧贴在娇躯上、曲线起伏玲珑的兰浔公主,便偏过头去,淡淡道:“公主好好休养,今日之事,只当是一场噩梦,醒了便罢了。
”
“你……你说什么?”兰浔公主刷地坐起身,才潮红炙热的小脸瞬间又煞白起来。
他居然要自己当是一场噩梦?他……一想到方才抱着她,双手差不多游走遍她全身的人,居然能如此淡定地说出这样的话,兰浔公主眼前发黑,一阵腥甜几乎要涌上喉头。
可萧奕彦既没有再解释,也没有再安慰她,等她从几欲窒息的悲怒中缓过神来时,他已经消失在寝殿,取而代之的是冲进来的静源,和守在寝殿外关切又茫然的林立笙。
“发生什么事了?辰王爷,你对咱们公主做了什么?”外头传来林立笙的厉喝,他身为西临亲卫队长,丝毫不惧这个东渊皇子,一心只想保护自家公主。
“本王还不至于做卑鄙之事,不放心的话,自己进去问公主。
”萧奕修轻轻巧巧避开林立笙的破空一抓,并没有还击,也不屑解释,径自离去。
“林……林大哥别追了,守在外面。
”
林立笙一头雾水,纳闷地摸了摸鼻子,只得矗立在廊下。
“公主,辰王爷到底对你做什么了?”静源小心翼翼地半跪在床前,只看见公主月白色的薄衫被汗湿后紧贴身躯的纤楚身腰,白衫上虽然有明显的五个血点,但毕竟很小,也不似伤痕,倒是更像蚊虫叮咬的血痕。
“他……他帮本公主取出了体内的五枚银针。
”
“啊?就是陌王妃射入公主体内的?”静源诧异之极,“他懂得取出的法子?”
“陌王教他的,还让他过来替本公主驱出银针。
”
“这……这两口子到底是什么意思?”静源的小脑袋里转了几个念头,也回过神来,“哎哟,陌王妃别不是故意的,想撮合你们俩吧?”
兰浔公主静默地点点头。
“那公主该高兴呀!”
“有什么好高兴?他让我当做了场噩梦,忘了这事!”兰浔公主的泪水刷地便漫出眼眶,盈盈坠落。
静源慌神地拿帕子替兰浔公主擦拭着,这个公主是她从小伺候到大的,从来只有公主欺负别人、不屑别人,何时被男人拒绝过?更别说这种情形下。
呃……静源再偷偷打量了一下兰浔公主,手帕都被哭得湿透,泪水却依然如渡云河决堤一般奔涌而出,这是真伤心了吧?啧啧,瞧公主这薄衫湿身的模样,难道刚刚被辰王轻薄了?
静源越想越肯定,不由自主开始想入非非。
公主对辰王可不止一点半点意思,不然怎么会任人鱼肉呢?可辰王居然薄情离去,难怪傲娇任性又眼高于顶的公主接受不了。
静源将兰浔公主哄得躺平后,悄悄退出寝殿去。
林立笙正一脸烦躁郁闷地踱来踱去,好容易见静源出来,一把抓住她:“公主没事吧?”
“没事!”静源诡笑一下,“不过心病还需心药医,公主这病啊,怕是只有辰王能治好了。
”
“嗯?”林立笙瞪大眼。
两人正在说话,见一名行宫的宫女走过来,说奉暮王之命前来征询公主,何时返回皇宫。
自然行猎的事也就此作罢,不可能再进行下去了。
“这……奴婢可作不了主,得问一下公主。
”
静源犹豫着推门进殿,兰浔公主仍躺在床上,整个人都蒙在薄毯中,起伏和啜泣声证明她犹自伤心。
第193章 归途遇袭
静源只能小心翼翼问:“公主,暮王遣人来征询公主的意思,何时……返回皇宫?”
“不回皇宫,直接去驿馆。
”兰浔公主的声音依然在抽噎,思维却十分清晰。
“这……不妥吧?虽说不住在皇宫,可从西海狩猎回去,若不到皇宫给东渊的皇帝皇后请个安,也未免太失礼节了。
”静源想得还是很周到的。
兰浔公主又抽了几下,终于将薄毯掀开,露出湿漉漉的小脸来,一脸不知是汗还是泪,恍惚了片刻道:“没错,本公主要先去皇宫,见东渊皇帝。
”
静源很高兴公主终于想通了,忙回了外头的宫妇女,然后伺候她更衣洗漱。
兰浔公主到行宫门口集中时,其余人已整装待发,目光自然齐齐看向姗姗来迟的公主。
兰浔公主化着淡妆,掩盖哭肿的双眼,神情倒是依然镇定、平静,看起来并未发生何事。
“公主……双眼怎么有点肿?”顾清若是第一个看出异样的。
兰浔公主微低下眼睑,淡淡道:“水土不服,昨天又发生了那样的事,夜间睡眠不好。
”
“哦。
”顾清若一脸同情,“回头教公主几个法子,很快便能消去水肿。
”
兰浔公主强笑一下,坐进马车,不再多话。
马车辘辘地缓行着,行猎队伍中间却多了一驾马车改装而成的囚车,那两名疯癫呆滞的舞姬便被关押其中,仅落后于女眷的马车,看押十分严密。
不过几个时辰的路程而已,况且看守如此紧密,料想应不会出太大乱子。
离开西海,尚有几里路便上官道。
行猎仪仗正行经最窄的一段路时,忽然之间,夹道两旁嗖嗖地跃出人来,手持刀兵,向两侧侍卫队攻击,队伍因此而滞缓下来。
皇子们倒并未惊惶,这突袭阵势尚不如昨夜,寥寥三五十人而已。
何况这些人看起来也涣散得很,只敢在外围游击作战,且战且退,仿佛随时打算逃跑。
一部分侍卫便在萧奕墨指挥下,严密守着马车仪仗避开攻击,继续前行,留下外围一部分侍卫与他们纠缠。
刚行出不到半里,便听见篷地一声巨响,囚车底下的土地骤然炸开,将囚车炸得几乎散架,除了车头部分被奔马拉着,长嘶着往前,后面车厢部分居然从地面上陷落下去,砰一声巨响,掉进一个黝黑的深坑。
这显然是个预先设计好的陷阱,先以一部分人分散他们的兵力,跟着在预设的陷坑引爆火药,令车厢陷落。
整个仪仗队伍终于打破整齐,凌乱惊慌起来,西临护卫率先将兰浔公主的马车团团围住,严阵以待,无人敢去跳下深坑察看。
而东渊护卫则将四名皇子团团围在中央,四下察看,以待变故,同样不敢追击。
剩下那部分护卫与敌方交手了一阵之后,发现对方开始纷纷撤退,平地扔了许多烟雾弹,呛得他们直咳。
“穷寇莫追!”萧奕墨惊怒地吩咐下,那部分护卫也只能慌乱地冲过来,与他们聚集在一起。
烟雾散去之后,除了地面一片狼籍,什么也没留下,甚至于突袭的敌人也没有一个被留下。
“真是没用!亏你们还是京畿皇城护卫营的,一群窝囊废!竟然连一个刺客也未能留下!”萧奕墨厉声喝骂。
护卫们虽然被训斥得灰头土脸,却没有人敢吭声。
唯有萧奕瑾脸色一沉,挂不住了。
京畿护卫营隶属御营,而他身为御营指挥使,京城各支亲卫队都由他总管调度和训练,他当然清楚他手底下的人哪些可用,因此狩猎前才遵从父皇的安排,调了几队人马来护卫行猎队伍安全。
同时萧奕瑾心里打着如意算盘,虽说此次名义上得以萧奕墨为首,一切听从暮王指令,但实际上若有事发生,他总是第一个知晓,并且暗中可以调度这些护卫。
比如昨夜送去义庄的那些尸首、比如今天囚车里那两名舞姬……内中情形他比萧奕墨更为清楚。
但返程路上遭遇这种意外,萧奕瑾更清楚萧奕墨现在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不是肤浅地骂这些京畿护卫而已,而是打算将一切罪责都推托到萧奕瑾这个指挥使头上了。
若不是御营指挥使平时疏于训练管理,这些京畿护卫哪会如此无用?
想明白这一节,萧奕瑾微微冷笑:“三皇兄此言差矣。
京畿皇城护卫营的侍卫向来是御营中最拔尖的,若说有所差池,那也是调度不合理,应对不够周全。
觉睡不好怪床不够软,天下可没这道理。
”
萧奕墨神色沉沉地道:“觉睡不好,与床不够软,必然有直接的关系。
不信的话,六皇弟躺在硌人的石块上睡一觉试试。
”
萧奕瑾刚想反驳,兰浔公主已不耐烦地道:“好了,等你们俩争论出床够不够软的结果来,陷入地坑里的人早就不见了。
”
两人警惕地同时闭口,才发现已经有侍卫跳下黝黑的陷坑去搜寻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萧奕彦,派遣护卫下去的正是他。
萧奕彦看都没看他们,只从容淡定地指挥着,再看着护卫们灰头土脸地陆续上来。
“没有人……”
“人不见了,只剩下马车里有一滩血,也不知道是谁的。
”
“那端有条很狭窄的通道,仅容单人俯伏而过,已经有人循着通道追进去了。
”
萧奕彦轻叹了一声,没有说话,他的神情却已说明了一切。
为时已晚,两名舞姬早被人救走。
果然,追击的护卫都返回之后,无一不是沮丧地答:“没有追上……通往半里外一个灌木丛中,正是刺客跳出来伏击的地方。
”
跟着有侍卫回报:“看起来,劫人的和昨夜刺杀的不是一路,他们用的招数很不相同。
”
当然不是一路,昨夜那些人,目的是要以命换命,无差别攻击他们。
而今日这些人,明显只是虚晃而已,目的是要劫走那两名舞姬。
“回宫吧。
”萧奕彦看着犹自在横眉竖目的二人。
萧奕墨收敛了怒容,脸色阴沉地扫了萧奕彦一眼,发令回程。
按时返回皇宫,诸皇子与兰浔公主入宫向皇帝复命。
对于原先预计的十多天行程陡然缩减为两天,皇帝是惊讶和不解的。
但更令他震惊的,则是这次围猎所发生的事。
第194章 联姻生变
皇帝听完所有的经历,再三打量这个兰浔公主,眉心不由自主锁起了一重疑虑。
这样一个重心机的公主,实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传闻中公主被娇宠着长大,刁蛮任性又无礼,当初的萧奕北才会拒婚。
而在皇帝心目中,一个邻国公主而已,再娇纵、脾气再坏,只要她同意和亲,嫁来东渊,哪怕她不乖乖就范?远离家乡的公主,即使再金尊玉贵,也没有再骄横的资本。
可是一个工心计的公主就不一样了。
这不由自主地令皇帝开始怀疑西临和亲的诚意来。
甚至萧奕墨还提到了公主气愤之下要求驸马跟她回西临的话。
这是否意味着,公主的初衷其实是要拐名东渊皇子回去做人质?反控东渊?
兰浔公主发觉皇帝在不动声色打量自己的时候,心头也微跳了一下,却镇定自若,双手叠放膝上,看起来倒是个礼仪俱全的高贵公主。
在皇帝心里,刺客与劫囚车一事,反倒没有公主联姻的事这么重要了。
毕竟刺客再离奇,背景再神秘,总脱不出东渊去。
可公主的品性,直接影响到和亲的可掌控性。
“兰浔公主此来我东渊,所受惊吓不小,朕心甚为不安。
只怪朕这几名皇儿未曾照料好公主,才致公主受此惊吓。
”
皇帝到底是老奸巨滑,绝口不提兰浔公主乔装与宫女互易身份的事,反倒温和慈霭地安慰起她来。
兰浔公主微感不安,看皇帝的神情,似乎只当她是小姑娘顽劣淘气的行径,满含包容。
因此当皇帝和风细雨地微笑问她:“那公主要招驸马回西临的事,究竟是一时戏言呢,还是当真考虑清楚?”
皇帝的语气越随意,越纵容,兰浔公主越发觉得自己娇纵得有点过分,端正了坐姿,正容答:“说是戏言,也不完全,那得看皇上想为兰浔配的是哪位皇子了。
”
“哦?不同的人,还有不同的讲究?”皇帝饶有兴味地挑眉。
兰浔公主不看几名皇子,口角挑起一丝微笑:“嗯,兰浔虽为一介女流,却也自幼仰慕英雄。
若是夫君能令兰浔仰首敬慕,那一切好商量。
若是不能,那自然便属低就……皇上明白的,即便在民间,嫁女儿也得找夫家门第更高、或是夫君更多才有为的,而入赘,条件自然要降低许多。
”
一句话,说得几名皇子几乎人人要吐血相视,连向来泰山崩于顶而不形于色的萧奕修也下意识看了顾清离一眼,用眼神表达了对这位公主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傲而微觉可笑。
四名皇子摆在她面前任选就罢了,居然还要比较什么高与低?既然他们出身相同,都贵为东渊皇子,那她的弦外之音,自然是才华品性有高低了。
皇帝也皱眉一下,算是见识了这位西临公主的傲慢,却依然含笑道:“依公主之意,谁才是你心目中的英雄?”
“东渊战神,赫赫之名,连兰浔远在西临也如雷贯耳,自然是心生……”兰浔公主含羞垂下头去,楚楚风姿不胜动人。
这下连皇帝都几乎要吐血了——千挑万选,她选个病弱将死之人,还是夺人所爱,这是什么意思?
唯有顾清离不动声色,浅笑默然地看着兰浔公主,知道那几枚银针的缘故,令她加倍恨上了自己。
不过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必定是萧奕彦对她直言拒绝,才令她恨意如浇上滚油的火,越烧越旺。
萧奕修当然也明白兰浔公主绝不会真心想选自己,但他多少担心顾清离会因此不悦,便微侧目斜视,没想到却看见了顾清离一脸笑意。
“这……兰浔公主,修儿他可是有正妃的,若是公主……”
“皇上不是应允兰浔,只要看中了哪位皇子,哪怕是有正妃的,也可以降她为侧妃吗?”兰浔公主眨巴着动人的眼眸,秋波流盼,仿佛含情脉脉。
“此事终究不太……”皇帝没想到她能当着诸皇子面将他暗示过的话也说出来,真想一口老血喷在龙案上。
“皇上十分为难么?那兰浔退而求其次,愿做侧妃。
”
皇帝更瞠目结舌,不知道这公主是中了什么邪。
但公主既如此说,他更骑虎难下,莫非她都退让到如此地步,还要说不?
萧奕瑾先按捺不住,道:“兰浔公主万金之躯,断无如此屈就之理……”
“燕王爷说得对,清离也非不知情解意之人,既然我家王爷得公主如此厚爱,我便替他应承下来,甘愿降为侧妃。
”
“陌王妃!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萧奕墨也看不过去,眼中微有怒意。
“东渊与西临联姻,百年修好,乃利于两国邦交之事,若有人阻拦,岂非故意破坏两国之间和谐,存心挑衅生事?”顾清离不等他们多言,已抢先将一顶帽子扣下,似乎担心有人反对一般。
跟着她盈盈一笑:“我顾清离虽一介女流,也知为国为民之责,区区正妃之位,如何不能为国之大计退让?”
兰浔公主一脸含情带羞的笑容终于被打落,苍白的小脸,紧抿的樱唇,都显示出她此刻心情绝不是得偿所愿的欣悦。
她狠狠瞪着顾清离,没想到自己被反将一军,心里无数委屈涌上来,酸热的眼眶微微发红,觉得一腔怨意都该对萧奕彦发泄才对。
若不是他不肯娶自己,她哪会想出这样的招数来与他作对?明知他的目光成天落在顾清离身上,此举最大地刺激到的应该是他才对。
果然,萧奕修与顾清离这两位局中人倒是淡定自若,萧奕彦的神情却是变了,他一直盯着顾清离,一言不发,直至她坦然表示愿屈居公主之下,他陡然起身,神色激动含怒:“太荒唐了!联姻哪怕再如何重要,也绝无牺牲他人和谐姻缘之理!”
“彦儿,坐下。
”皇帝威严的目光扫过,面对兰浔公主时的笑容消失。
“父皇,你当初给五皇兄指婚,是为笼络臣子之心;如今要应允西临东渊联姻,是为两国邦交;将来若还有更重要的情势所迫,你是不是还会再将公主也降为侧妃,再让五皇兄迎娶一个别的女子?身为皇子公主,此生姻缘唯一的意义便是政治?”
他骤然一阵冷笑,看向顾清离:“五皇嫂,不知你对五皇兄的情意究竟有多深呢?为国之大义便可退让,将来是否还能将他彻底拱手让人?若早知你如此深明大义,当初就……”
他终于说不下去。
当初……当初她不肯跟他走,难道今日就会有所不同?
“彦儿,你太不像话了!此事是你可随意干涉的么?”
“父皇,儿臣不同意!”
皇帝目光森然,冷冷道:“此事无须你同意。
”
“好,很好!”萧奕彦环顾一圈,除了顾清离得体大度的笑容消失,隐含了一分对他的关切忧心外,其余人仿佛只是震惊地看着一幕蹩脚的戏。
“你们都是萧氏皇族的好皇子、好臣民,只有我……如此多余。
”他忽然无比厌恶身在皇家的压抑与不得自由,拂袖离去。
“萧奕彦!”兰浔公主不顾矜持,跳起来追出去。
“这……这算是哪门子的事?”皇帝重重拍案而起,怒容隐现。
如此不得体的公主,到底是想做什么?
“来人,速速拦住公主……不得伤害她,只能温言相劝。
至于辰王……派遣御营亲卫,将他抓回来,如有反抗,不惜武力压制!”
“父皇,儿臣告退。
”剩余几人明显感觉情势不对,迅速起身告退。
“荒唐,太荒唐!”皇帝犹在震怒中。
第195章 私审(一)
出得皇宫,顾清离便忍不住掩口而笑。
萧奕修摇头:“你不该故作姿态,将他们逼成这样。
”
顾清离笑:“眼见他们之间僵持,若不在背后推动一把,只怕结局更不可预料。
”
“你什么时候变得跟兰浔公主一样任性孩子气了?”他浅笑着摇头,眼神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脸蛋。
“我要是不推动一把,以兰浔公主不顾后果的个性,真的会为了逼迫辰王而嫁给你。
那我该怎么办?”顾清离一脸抗议的神情,撅嘴不满。
萧奕修好笑地看她:“难道我就不会抗拒?”
“这种事,由不得你抗拒。
”
萧奕修笑容一敛:“只要我不愿意的事,这世上还没有人能强迫我,包括父皇。
”
“那你当初娶我,也没有半点不愿?”
“当初我没有你,现在我有你。
”他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从马车窗里看着外面倒退的街景,慢悠悠道:“这个公主,根本不了解阿彦,这样的逼迫,只会让他走远。
”
“我们去哪里?”顾清离陡然发现马车的路线偏离了回陌王府的路。
“去看望两个人。
”
顾清离目光一转,瞬间想到了那两个被劫持的舞姬。
怪不得那些人只是劫持了两名舞姬,她一直就在想,以那个组织雷厉风行的绝决作风,应该是在夹道两旁埋伏人手,直接火箭射击,将囚车里的两名舞姬射成筛子,才能以绝后患。
哪里需要精心设计,布下那么多人手去劫囚。
她失笑地摇摇头,原以为萧奕修会另外设法去审两名舞姬,现在看来她还是低估了他的手段,他根本就不会让她们落在任何人手中,任她们泄露消息。
马车在宣花楼门前停下,两人下了车,进入楼内,暖香将他们引入密室后便守在外面。
顾清离跟着萧奕修走进曲曲折折的密道,发现才几个月而已,这地下竟然不知何时又建起一重庞大的工程,在原有基础上多了条通往另一个方向的密道,每走一段,他就会在墙壁上触碰一些看起来完全毫无痕迹的地方,顾清离很惊讶他是如何留意到那些看似全无异样的枢纽的。
“这里有许多陷阱,在原有的地道里并没有。
我在密道里加设了四十多重机关,就是让人误入或发现后,也绝对不能安然到头。
”
“这些……都是这几个月内建成的?”顾清离惊叹于这些工程的浩大。
一个皇帝的地宫建立往往都要耗费经年,而他这个地道竟然只用了区区数月便设下这么多重机关。
萧奕修回首朝她笑笑,挽着她的纤腰,道:“不要离我太远,以免不慎触发机关。
”
顾清离当初只是控制了宣花楼,而没有真正地经营过,自从萧奕修接手,才真的令宣花楼整体运转起来,包括金钱流通、讯息的渠道扩张与应用。
如今整栋宣花楼,其实都是他在幕后经营,而阻碍了皇后的视线。
“这条密道,通往哪里?”
“到了就知道。
”
密道狭窄而幽暗,两旁的松明火把被他们经过的衣风而带起浅浅的波动,行走了约半个时辰才到了尽头,看见一扇黝黑沉重的巨大铁门,没有门环和铆钉,也没有任何可以着手之处。
萧奕修在门上快速轻按几下,门上缓慢地移出七道圆形柱状,他以奇怪的顺序,依次握住旋转了三圈,七道圆柱才又缩回去,然后铁门沉重地向内移开,现出一条灯火通明的遂道来。
沿着这条遂道继续前行,倒是没有多久便转入一座大厅,看起来布置简单,却站着十途名巡守,黑衣布衫,面目普通,让人看一眼就会忘记的长相。
“见过王爷,王妃。
”巡守的护卫们躬身行礼。
顾清离立即认出他们是王府的影卫,咦一声道:“原来你的影卫都在这里?”
“不,他们只是其中一部分,并不是你见过的那些。
”
“这……”顾清离自认为不是眼盲,可这些影卫的相貌还是出乎她的意料,平庸到再多看几眼也很难记住几人。
“你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多面目模糊的人训练的?”
“你不知道什么叫易容术?”萧奕修哑然失笑。
顾清离讪笑一下,她倒忘了这个。
对面的影卫眼含笑意看着她,脸上却毫无表情,可见原来都是戴着面具的。
顾清离突发好奇,道:“你们能不能摘了面具让我看看,以后见到你们的真面目也能认出来。
”
影卫们迟疑着,萧奕修笑着摇头:“真是孩子气。
”随即命令他们摘下人皮面具。
十余名影卫取下面具,顾清离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并不都是男人,里面竟然还夹杂着四五名年轻女子,甚至还有的俏丽可人,容颜秀美。
其中一名影卫将手按在墙壁上,停留片刻,他身后便移开一扇隐门,现出一条密道,通往另一个房间。
顾清离跟在萧奕修身后走进去,隐门无声在身后合拢。
她忽然小声问了句:“你那些贴身的影卫,也有女人?”
“有。
”他察觉出她的言下之意,似笑非笑看着她。
她陡然红了脸,狠狠瞪他:“那我们新婚之夜,在外面偷窥的也有女人?”
“那不叫偷窥……他们只是贴身保护我。
”
“那你沐浴时她们也在外‘贴身’保护?”
萧奕修停步看她,眼中笑意越来越盛,终于满溢出来,忍不住将她揽入怀中,脸低伏在她颈边不停地轻笑,笑得她腮边通红,耳朵灼热,心里又有点酸不啦叽的气恼。
“萧奕修!有什么好笑的?”
“清离,问你句正经的,如果我以前真的有过别的女人,如果我沐浴时真的有女影卫在外守候……你会很介意吗?”
顾清离陡然推开他,彤红的脸仿佛随时能滴出血来,眼中已经隐隐有情绪波动。
“我迎娶你的时候,已经有侧妃夫人了。
”
“哼!”顾清离扭身就想走,却被他从后抱住。
他下颌轻柔地搁在她肩上,悄声道:“别逃避,说实话。
”
顾清离平息了许久的气息,才愤愤然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并不知道你是处……但是你认识我之后,要是再有别的女人,我绝不会原谅你。
至于影卫……我不想让别人看见你……你的……”
第196章 控蛊(一)
“真霸道。
”他低低地笑,“不过我喜欢。
”
“那你那些女影卫呢?”
他笑着摇头:“我近身保护的影卫里没有女子,她们都是‘暗阁’的人。
”
“暗阁?!”顾清离一瞬间的震惊压过了刚泛起的醋意,她蓦然转身,睁大眼无声地看着他。
他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她所不知的?怪不得暗阁那些人能轻易出入行宫,来无影去无踪;怪不得回宫途中拦截的那些人对他们的行程速度了如指掌……
“萧奕修,你有太多事我都不知道。
”
萧奕修无声地微笑着,俯首在她唇上轻吻了一下:“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其实没什么可瞒你,只是没有一一都说出来而已。
”
顾清离想了想,便也释然,他并非故意隐瞒,只是也没详细到向她一一解说而已。
毕竟他卧病那四年多之间,一直在暗中策划着争储和上位的事,究竟布下了多少暗势力、多少棋子,只怕三日三夜也难以详尽地向她解释。
这条密道只有几十步路便走到尽头,彼端的密室里,两名舞姬目光呆滞地被镣铐锁在墙壁上,整个人被摊成大字,状若痴傻。
“你体内的蛊,真能抑制她们体内原有的蛊虫?”
顾清离神色凝重地点点头,走上前,指掌如飞,在她们身上点穴推按经络,没多久,便有十几枚银针扑扑地从她们体内激射而出,叮叮落地。
她驭针手法娴熟,而且利落简单,只是轻巧地沿着经络推动,点了几个穴道而已,完全不似萧奕修教给萧奕彦的那么复杂。
萧奕修微敛下眉:“你让我教阿彦的手法……好像并不这么简单?”
顾清离回头嫣然一笑:“第一,我是熟能生巧,而辰王他并不能这般运转自如;第二,我比他内力高深,造诣不凡……”
“第三,你存心骗他,想给他和公主制造出暧昧气氛来。
”
顾清离格格一笑:“看破别说破。
”
“你这招,怕是适得其反。
”
“我觉得对公主十分有效……”
刚想再说什么,两名舞姬已经悠悠醒转,目光清明起来。
陡然看清他们的时候,其中一人脸色一变,似乎企图运气做什么,另一人则惊恐地四顾,颤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顾清离面对她们时,瞬间冷颜如霜:“别徒劳地想要调动你体内的蛊虫了。
”
她缓缓平伸左臂,右手去卷起衣袖,瞬息之间,一道黑线蜿蜒如箭,从她的手臂上一路延长,直蹿上指尖,甚至有如缕的黑色气息在她指尖凝聚变幻。
“蛊器!”企图运气的舞姬陡然瘫软,脸如死灰地看着她。
“不应该的……你……你怎么会变成了蛊器?不应该是方雅竹吗?”
萧奕修与顾清离对视一眼,从彼此眸中看到了异样的神采。
他双掌轻击,密室壁上立即现出一条密道,有两名影卫走进来,恭敬地道:“王爷有何吩咐?”
“将她带下去。
”萧奕修指着其中一人。
顾清离在她经过时顺手又封了枚银针在她体内,那女子软软垂下头,似乎昏睡过去。
萧奕修在密室内唯一的长案边坐下来,顺势将顾清离带得跌进他怀里。
她不禁一惊,挣扎了两下,觉得审讯犯人时如此亲昵实在有些不妥,但随即便被他圈牢了,再也挣不脱。
“将你所知的一切说出来,尤其是你背后的组织。
”
那舞姬脸色依然如死灰般,无法引动体内的蛊虫自尽,她看来也并不是十分想死,但犹豫了片刻,还是小心翼翼问:“我说了,你们能放过我吗?”
顾清离想了想:“会给你一条生路。
”
舞姬抿着唇,缓缓摇头。
“还不够?”顾清离微锁眉心,“你还想要怎样?”
一个会卖主求生的人,她并不想留在身边当一枚扎肉的刺。
做不到的事,她不愿轻易承诺。
“你们不杀我,有人会杀我。
只要出了这间密室,我活不过三天,我的主人从来不留叛徒,他会让我死无葬身之地,死前经受人间诸般痛楚,求死不能。
”
听起来,她主人的手段,非常人所能忍受。
“那好吧,若你不嫌没有自由,在你自觉安全之前,可以不离开这个密室。
”
那舞姬却松了口气,仿佛在这密室做囚徒是天下最安全的事,她点头道:“陌王妃,你过来。
”
顾清离迟疑片刻,掰开萧奕修的手指走上前去,在她的眼神示意下又靠近了些,俯耳下去。
那舞姬忽然眼泛红光,唇边露出一丝诡异之极的笑容,红唇微张,一点金色破口而出,疾向顾清离雪白的颈项射去!
萧奕修面上波澜不兴,眼神却掀起滔天巨浪,指尖微动,不知何从地上捡起的一枚银针后发先至,将那点金色穿透,去势依然不停留,整根针没入舞姬的脸颊边,只剩针尾颤抖摇曳,上面被穿透的那点金色犹在颤动不已,赫然竟是个活物!
而顾清离也早有防备,她虽未来得及如萧奕修一般弹出银针,却身如光影般平移三尺,刷地展出指尖银针,抵在那名舞姬的颈间。
舞姬雪白的脸上,一道极细的血线沿着银针针尖缓缓流下,她那双充满惊恐的双瞳翻得上眼白全露出来,死死朝下盯着自己脸颊边的那点金色,仿佛自她口中吐出的那东西,令她自己恐惧之极。
此时萧奕修已经如风般掠至顾清离身后,将她拉得再后退几步,揽进自己怀中护着。
“我没事。
”顾清离定神看去,被银针钉在舞姬脸上的,是只金色的小甲虫,大小如苍蝇,透明淡金的薄翅高速振动,整个身体看来圆润如珠,可以辨出有八条腿、两根卷曲的触角,是她从未见过的一种虫类。
“拿……拿走它!”舞姬面无人色地惨嘷。
“这可是你自作孽,不可活。
怎么,你放它出来,反而比我们更怕它?”顾清离陡然踏上前一步,刚想伸手去取那根银针,手腕却忽地一紧,被萧奕修扣住。
只见那只金色小虫首端突然暴张,区区一只小虫竟然张开张宽度可比身长的口器来,猛然往前一纵,咬住了舞姬雪白的脸蛋。
顾清离眼睁睁看着面前活色生香的女子大睁着惊恐的媚眼,从被咬噬处开始变得青黑,迅速扩散到全身。
第197章 控蛊(二)
跟着整个人开始急速萎缩,仿佛瞬间休内的水分全部蒸发干净,被什么抽走了精元血气一般,连手腕脚踝都皱缩到比镣环更窄小的地步,然后四肢从镣环中滑脱下来,整个人有点僵硬地缩成一团倒地。
“不好!”顾清离惊呼之间,看见金色的小虫奋力一挣,从银针针尾脱出身体,高速盘旋在密室半空,随即向她俯冲而来。
她挥手弹出指尖的几枚银针,但那金色小虫竟然出奇地快,振翅间躲避过她的攻击,继续盘旋着朝她冲来。
萧奕修袖风一振,指尖连弹,凌空振得金色小虫在空中翻滚了几下,肚腹朝天落在地面上,只看见八只小脚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你杀了它?”
“没有。
”萧奕修肯定自己的内力拿捏得十分准确,就算是只苍蝇也不会被震死。
顾清离想俯身去看,却被他拽住拉到自己身后,厉声道:“你还没吃够它的亏?”
“只是只虫子而已,莫非你以为它还有智商?”
“那是只蛊虫,众蛊厮杀,留下的最后一只,你认为它没有智商?”
顾清离定住,想到自己身上的那一线黑色,一股凉意缓缓从背上升起,她轻轻伸出手去,握住了萧奕修的手。
萧奕修凝重地盯着那只蛊虫,接过顾清离递过来的几枚银针。
果然,金色小虫在安静了许久之后,似乎忍耐不住,稍一动,仿佛在挣扎着翻身,却始终像寻常甲壳虫一样翻转不过来。
陡然,它冲天而起,竟然没有翻身这个动作便旋飞上半空,甚至凌空一个旋转,将身子翻转了再次冲来,而且是绕过萧奕修直奔顾清离!
这次顾清离绝对相信它是有智商的,连三次攻击都是对准自己,避开萧奕修!
若不是她身上有特殊气息,便是蛊虫认定了她的功力弱于萧奕修,更好对付。
若是后者,那这只金色蛊虫的智商究竟高到什么地步?
萧奕修再次以袖风攻出,谁知小虫身上金焰暴涨,如同燃烧一般,竟然歪歪斜斜冲过来。
他心往下一沉,竟然觉得这蛊虫如人类一般在躲避,竟然懂得如何遇强则强。
他扣在指间的银针射出,这次却没像上次一样,一枚银针便穿透它,而是第二枚连珠针穿透了它,将它钉在地面。
“它……它懂得闪避,它在进化!”
顾清离觉得这些蛊已经超出她的认知,全身肌肤起了爆栗。
她医术超卓,毒术也精于常人,可蛊虫却是毒术中玄异难解的一类,她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蛊。
萧奕修第三第四枚针再次穿透它的身体,几枚针结成网,将它牢牢压制住。
他从袖中掏出一只小瓶,连针带蛊虫装进去,迅速塞上。
“这样……它会不会死?”顾清离话音未落,便看见那只塞上软木寒的小瓶竟然在震动,显然遭到了蛊虫剧烈的反抗。
“死了也没办法,这东西,留着的危险可能更大。
”
“给我吧。
”
萧奕修不放心地摇头。
顾清离轻叹一声笑笑:“还能比我体内的更危险吗?你放心,我见识了它的智商,不会再轻易被它所伤。
”
见他依然是摇头,满眼关切忧心的神色,心里一暖,柔声道:“它智商再高再厉害,也是只虫,绝不能钻破这瓷瓶来伤害我的。
”
萧奕修低头感受了一下掌心的震动,确信蛊虫没有这样的力量,才迟疑着放在她掌心。
顾清离又小心拿出个锦囊将它装进去收起来。
萧奕修一击掌,影卫将另一名舞姬带进来。
她一看见地上倒着的已经青黑变形的尸体,便面无人色。
“求你们放过我,我不想死啊,我不想……”
顾清离已经不再相信她们坦诚的真意,只冷眼看了她一下,任由影卫将她拖到墙边铐住,才缓步过去。
“看见她的死状了吗?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知道知道,是金蛊。
”舞姬颤抖着答。
“金蛊是什么?你背后是个什么样的组织?”
舞姬震颤了一下,目光有点滞缓起来,犹豫着仿佛在思考什么。
顾清离手一抬,一枚银针透体而入。
不知她用了什么方法催动,舞姬突然双眸大睁,歇斯底里地惨叫起来,整个身体挣扎扭曲,极致的痛苦令她难于忍受,手腕因挣扎而在镣环上勒出血痕来。
“我……饶命……我说……”这名舞姬的意志明显没有刚才那个坚强,彻底放弃了挣扎。
顾清离将手掌按在她身上,银针停止在经络内游走,那种剧烈的疼痛顿时缓解,变成一点尖锐的浅痛,舞姬满头冷汗地忍着,却没等到银针从她体内出来,疼痛倒是缓缓消除了。
“那……那东西……”她犹有余悸地低头看自己的身体,不知道银针走到了哪里。
“就这样说,等你说完,自然会取出银针。
”
舞姬深吸了口气,道:“我叫周倩熙,从五岁起便被人贩子卖到东阳……”
“东阳?”东阳远在北疆,那里明明是苦寒之地,人贩子千辛万苦贩卖个孩子,也该是卖到繁华富庶之地去,莫非东阳有什么富商,出了大价只想买她?
周倩熙却不明白萧奕修眼中掠过的疑惑,她茫然看了他一眼,继续她的叙述。
原来被卖到东阳的并不止她一人,还有许多适龄女童,都是相貌标致、看来又聪慧的孩子,令她震惊的是,其中还有富庶人家的女儿。
看来这贩子不止是在街头诱拐走失的女童,甚至连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也能随意掳去贩卖。
五岁的孩子不懂事,在体罚与饥饿的威胁下,她什么都愿意做。
最初她们只是参与一些听起来十分艰苦的非人训练,后来被训导礼仪体态、琴棋书画,听起来又像是要训成供上流社会消遣娱乐的雅妓。
再接下去,她们的体能训练已不单纯是苦修,而加入了武学上的教导,以及一些刺杀暗杀技能。
“杀手?”顾清离脱口而出。
这些她并不陌生,她自己的前世就是被非人训练出来的金牌杀手。
周倩熙叹口气:“我们的任务很多,杀人只是很少一部分。
综合起来,我们甚至集雅妓、杀手、密探于一身。
”
顾清离了然点头,果然,方雅竹与凌馨宁都不是寻常女子。
第198章 控蛊(三)
除这些之外,她们还会学习毒术、蛊术,因天赋不同,所受重用程度也不同,例如刚死的那名女子,就会操纵金蛊。
在她们所学的蛊术之中,金蛊排第二,自然也是异常可怕,可是一共五种蛊,每种蛊在养成之后,会自择一女成为蛊器,它们都是通灵的蛊虫,说它们拥有一部分的智慧也不为过。
“她也是蛊器?”顾清离朝墙角青黑干瘪的尸体看一眼。
“她不是,她能操纵一只金蛊,在万不得已时,可以发令让蛊虫攻击他人,也包括强令泄密的同伴自杀,可她本身并不是蛊器,所以她被金蛊咬了之后,会迅速死亡。
”
“那蛊器……不会死亡?”顾清离不太能理解,她明明见到方雅竹在蛊离体之后死去。
“这就要说到操纵蛊虫的人了,蛊器,顾名思义,以身体为容器养蛊,可以很大程度控制蛊虫。
但主人似乎为了怕蛊器拥有太大的杀伤力而背叛,他们另训练了几个人,操纵蛊虫。
当蛊器背叛时,她们可以令蛊器体内的蛊反噬其主。
”
顾清离心头微寒,她们的主人真是思虑周全,作风缜密,会操纵的人不能养蛊,会养蛊的人可以被别人操纵。
萧奕修问:“那晚看起来自尽的所有人,都是因她的操纵才中了蛊毒死去?”
周倩熙摇摇头,眼中微有惊恐之色:“不是她,她操纵的是金蛊,而所有人都是中玄蛊死去,玄蛊在我们所习的蛊中排行第一。
”
顾清离发现她惊恐的目光盯着自己,不禁有点莫名其妙,跟着一震:“你的意思是……我体内便是玄蛊?那些死去的人所中蛊毒……”
“是的,都是你体内那只母蛊繁衍出的幼蛊。
那晚我没见到能操纵玄蛊的人,可能是易容了,应该就在你们身边。
”
萧奕修与顾清离对视一眼,寒意上升,这与他们的猜测不谋而合,行宫里依然有操纵玄蛊的人,也可能便在他们随身伺候的人当中。
“但是,学蛊术的没有男子。
那些男乐工和射火矢的弓箭手,是组织中另一部分的。
”
听起来,她们背后完全是个庞大而严密的江湖组织,只怕规模并不比暗阁小多少。
周倩熙没杀过多少人,在她记忆中,最有身份的就是东阳州前刺史。
还有一小部分,也都是当地大小官员,文武职都有。
以及拉拢当地富商、套取朝中机密等。
她们彼此间的任务都属于机密,除了同批次行动的,其余任务并不互相告知,但料来其余人也与她差不多。
在她的行动之中,也有些搭档陆续被淘汰,她们所谓的淘汰,就是死亡。
“那你们幕后,到底是谁?”
周倩熙的眼神有点茫然,低头想了想道:“训练我们的是四名教习,在她们之上,还有与上头联络的人……我们并不知道所谓的主人是谁。
”
顾清离吸了口凉气:“那你的教习师傅们,知道主人是谁吗?”
“从来不说,但我隐约觉得,她们也不知道。
”
他们又问了些问题,周倩熙倒是知无不言,对她们的组织,她所知的也仅有她们这一部分,甚至包括当晚同时出袭的弓箭手,她们都所知甚少,若不是有机会搭档同时出任务,她与那些人甚至互不相识。
至于任务失败便自尽这种事,组织上其实从无如此密令,她也是首次遇到这样大规模的任务,而且事败后全部被灭口的。
“照此说来,她们其实是被灭口的,她们并不是死士,便如周倩熙一般,并不是泯不畏死的。
”
“如果是死士,就不会受训的全是女子了。
”
女子相较于男子而言,在各方面其实更容易令人轻忽,降低人的警惕性,探听消息、做密探都更有便利,但另一方面也更容易感情化用事,方雅竹便是一例。
他们步出密室,吩咐影卫给周倩熙一定的活动自由,饮食起居不必怠慢,但要严加看管。
萧奕修还吩咐不得与周倩熙多话,任何多余闲话都不得搭讪。
“你怕他们之中会有与周倩熙联络的人?”
萧奕修摇摇头:“但人总是有情感的,周倩熙这种女子,受训的时候有一项便是狐媚惑人,若有人为她言语所惑,也不是不可能的。
让他们互相监督,不与周倩熙多话是更好的。
”
“你猜,周倩熙的主人是什么人?”
萧奕修的眼神渐渐冷峻下去,轻摇头。
他不清楚,但是他知道,是四皇子之外的势力,而且……是奔着皇位而来。
朝政局势竟然越变越复杂了。
回到陌王府时,暮色早已降临。
随风候在风澈轩入口,匆匆迎上来:“王爷,辰王在密室等候已久。
”
萧奕修略感惊讶,他竟然逃避兰浔公主逃到这里来了?
顾清离刚想跟在萧奕修身后进去,却被随风拦住,小声道:“王妃,辰王说他只见王爷,不见您。
”
“还指明了不见本王妃?”顾清离讶然瞪大眼。
随风摊开手,一脸他很无辜的神情。
萧奕修拍了拍顾清离的手心以示安慰,举步进入会客室,按动机关。
萧奕彦很随意地屈膝坐在榻边上,神情有几分愣愣地,望着前方似乎在走神。
萧奕修朝他的目光看过去,暗处一片虚无,密室内只掌了一盏半明不暗的油灯,清冷黯淡,像萧奕彦的容颜一样。
昔日少年飞扬的风发意气,荡然无存。
“阿彦。
”
“五哥,你回来了。
”萧奕彦想站起来,却被萧奕修按着肩又坐回,他顺手撩起下摆,在旁边坐下。
“兰浔公主很难缠?”
萧奕彦抿了抿唇,肃容看着他:“五哥的好意我明白,但以五哥的睿智应当明白,你不想要的,不管别人再以多少善意的名义强加于你,你都无法坦然接受。
兰浔公主究竟好或不好,与我喜欢不喜欢她,毫无关系。
不管你和五皇嫂……折腾了什么,也改变不了我的心意。
”
提到顾清离时,他心口还是有一阵压制不住的抽痛,痉挛的感觉令他不得微弯下腰。
萧奕修怔了一下,轻叹了一声:“或许是我多事了。
”
“我今天是来向五哥告别的。
”
“什么?”萧奕修极难得地动容一回,蓦地坐直了身子。
萧奕彦望着黑暗之处,静静想着今日母后对他的再次施压,以及父皇的质问、兰浔公主的追逼……
第199章 离开东渊
兰浔公主看似无理取闹,实际上只是因娇纵的公主说不出低头的话而已,她在用自以为是的手段强迫萧奕彦低头,谁知将他越推越远。
“我要离开东渊了,这里……我是指皇宫,包括所有人,都让我感到压抑。
”
“阿彦,如果是因为兰浔公主的事,五哥向你道歉,不该不尊重你的意愿就强行为你撮合。
”
萧奕彦摇摇头:“父皇和母后对此都乐见其成,兰浔公主若真的提了此事,我是无力反抗的。
留在东渊,势必要和她成婚……五哥,你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
”
萧奕修怔了一下,无言以对。
顾清离用她的方法强迫兰浔公主面对自己的心意,只怕那个刁蛮公主真敢不顾一切地逼婚。
“我来,只是送这个给你。
”
萧奕修这才发现,萧奕彦身边原来还有个镂雕精美的紫檀木匣,微一纳闷,接过来便欲打开。
“五哥,等我走了再打开吧。
”
“嗯?”
“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单独跟五皇嫂说几句。
”
萧奕修静默了一会,点点头:“我让她进来。
”
他走出去后,不多时顾清离便走进来,微讶地看着他:“辰王爷,你要离开东渊?”
萧奕彦抬起脸看她,微笑了一下:“我要离开东渊了,以后不再是萧氏的王爷,也没有人会知道我是谁——你就不能放下这些身份的限制,和五哥一样称我一声阿彦吗?”
顾清离略一犹豫,唤了声:“阿彦。
”
“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平等地相处过,你总是恭敬地称我一声辰王爷,我总是依长幼之序称你一声五皇嫂……”萧奕彦微微苦笑,“可是我不喜欢这样的称谓,我想叫你清离。
”
顾清离微敛下眉心,她一直很喜欢萧奕彦的个性,可是总觉得他多少有几分孩子气。
被她拒绝后,他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短短一年间便褪去了从前她认为的青涩少年气息,可是也找不回从前让人心动的纯真和开朗。
得失之间,真是令人难以衡量。
如果成长的代价,就是失去从前他满目的阳光,那她似乎宁可他依然是那个笑起来桃花眼弯弯上翘,看见美人便喜欢撩一下的纯真少年。
“清离。
”
不知何时,萧奕彦已经起身站在她面前,近在咫尺。
顾清离一惊,感觉到他们之间有暧昧的气息流动。
而他的手已经伸过来握住自己。
“阿彦,我一直把你当弟弟。
”
“弟弟?”萧奕彦陡然失笑地摇头,“比你大三岁的弟弟?”
“这跟年龄无关。
”顾清离没法解释穿越前她本就比他大些,何况一个杀手的成长,与一个富贵皇子不经风雨的成长,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
这样天差地别的经历,注定了他们的心理年龄落差太大。
而萧奕修则不一样,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生活在复杂而无人呵护的皇宫,同为皇子,他却过得风雨飘摇。
若是天赋平庸不遭人嫉也罢了,偏偏又是天妒英才,若不是一再将自己变强,他甚至有可能早就寂寂死于宫廷。
在复杂诡谲的争斗中、沙场征战的权谋中,他的心理年龄也早超过了实际年龄。
唯有他这样的男人,才会给顾清离安全感,也才能征服她的心。
这些话无法向萧奕彦解释清楚,但顾清离察觉了自己所谓的“成全”,给他带来的其实是无尽的烦扰。
她深感不安,歉然任由他握着手,看着他:“阿彦,我希望你幸福,兰浔公主看起来刁钻娇蛮,但实际上兰心慧质,本性善良,而且与西临联姻是你父皇母后之愿……”
“所以就该牺牲我的幸福,不顾我的意愿?清离,你嫁入陌王府的时候,也是抱着这样自我牺牲的念头吧?”
顾清离哑然。
“所以,即使你明知他爱的是离月,而你只是因为像她,才被强留在他身边,也能装得毫不在意,继续与他维持着这段错误的姻缘?”
顾清离微抬明眸,想起他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
她沉默片刻,轻叹了口气:“阿彦,从前我骗了你,也骗了他,我就是离月,离月就是顾清离。
他分不清,因为……我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
萧奕彦蓦然失了血色,松开她倒退了几步,眼中全是震惊和悲哀之色。
他终于明白自己失败在哪里。
“你……那个嫁给他做侧妃的离月呢?”、
“我三妹顾清潇?她是假的。
萧奕修虽然没想到我就是离月,可他感觉到那个假离月与我不同,所以大婚那晚,才会生出悔意,又追我回去……阿彦,那时候他对我疑心重重,总担心我和他身边的女人一样,对他别有所图,对我并不好。
可是他爱离月,他把所有的心都放在她身上,我怎么可能感觉不到?你……出现得太晚了。
”
顾清离不忍说实话,即使萧奕彦出现得不那么晚,她也只会爱上萧奕修那样的男人。
她这样的女子,眼高于顶,若不是比自己更强的男人,她怎么可能屈就?
萧奕彦落寞地举步往密室外走去。
顾清离看着他孤孑的背影,不忍地轻唤一声:“阿彦……你若不喜欢公主,我们再想办法,你别离开东渊。
”
“不,我更想离开东渊了,与公主无关。
”他拖着沉缓的步子,却坚决而绝然。
他想,这辈子他都不愿意再回到这片伤心之地了。
父皇只当他是联姻的工具,母后只盼他登基夺权,几个兄弟之中唯一交好的,却成了情敌……最爱的女子,他再也不能面对。
他感到窒息和压抑,尤其是想到摧雪殿里似疯似痴的前太子萧奕北时,他更觉得生在皇家是种悲哀,这种悲哀压垮了他,他不愿再承受,唯有选择逃避。
萧奕彦离开陌王府后,萧奕修进入密室,看见顾清离犹在原地发呆,眼神略显茫然无助,不由也轻叹,揽住她:“清离,不要自责,他有自己的选择。
”
“我总觉得是我逼走了他,不是我自作聪明,想要撮合他与公主,又岂会如此?”
“我想,他不是个仅仅为了逃婚就离开的人,他要走,有更多的原因。
”
萧奕修想起那只檀木匣子,皱眉将它放在长案上打开,骤然间瞳孔放大,里面安静躺着的田黄印章清晰地倒映在他眼中。
“这……”
顾清离讶然地拿起印章,下面雕着古篆字“萧奕彦”,不由得有几分迷茫。
第200章 傲娇公主
萧奕彦送给过她同样的一方印章,上半部分椭圆,雕着鸾凤和鸣,而这方印章上雕的是凤凰于飞,看起来像是一对。
“他……将这个送给我是什么意思?”
若说萧奕彦有成全她和萧奕修之意,想送她一方成对的印章,那这印章上也不该雕着他自己的名字。
当初萧奕彦送给她的时候,她隐约能猜出他的用意,现在看到这方田黄印,她不由想到他雕那方印章时想与自己比翼双飞之念,而今终成灰烬。
她心里的酸涩之意无端更深了,眼中不知不觉便濡湿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
”萧奕修沉重地摇了摇头,“萧奕北被废,他的印章,是辛氏家族唯一的印信了。
他将这送给我,不是因为绝了对你的念头,而是要我掌这方印,调度辛氏名下所有产业、暗势力。
”
顾清离吃惊地看着他。
萧奕彦不止是要退出皇储之争,而且有成全萧奕修的意思?
“王爷,王妃,府外有人求见,脾气很大,说话的语调也很傲慢。
”随风在外头禀报着。
“什么人?”萧奕修挽着顾清离走出去。
随风耸耸肩:“一个姑娘,哦不对,身后还跟着大队的侍卫……看起来排场不小,气势惊人。
”
顾清离不由得扶额。
兰浔公主?她追不到萧奕彦,竟然追到陌王府来抓人?
最糟糕的是这位兰浔公主还招摇过市,大张旗鼓,莫不是想拆了陌王府?
“请她进来,但是她的侍卫,必须留在风澈轩之外,否则就让她请回。
”
“哦!”随风拖了个长腔,笑嘻嘻地出去了。
“锦姝,雨樱,看茶。
”
自从她搬来风澈轩后,雨樱也调来这里,原来的院子,便只留了杂扫仆役。
会客厅内,兰浔公主微扬头踏入,依然不改她傲然的姿态,但小脸上如玉的容颜却显得有几分憔悴,眼神中的凌人之气也减了几分,仿佛一夕之间,高高在云端的小公主跌落了尘埃,不得不灰头土脸地站在不属于她的地方。
“公主来陌王府,所为何事?”顾清离不卑不亢地淡然微笑,作了个待客的手势。
兰浔公主在顾清离对面坐下,即使她现在看来如此萎靡,情绪也不佳,依然还是不失公主的身份,坐得身姿挺拔,冷淡不屑的眼神甚至没有多在顾清离脸上停留。
“本公主来东渊之前,听闻战神之名,心生好奇,只想见识一下……没想到见面不如闻名。
”兰浔公主的目光在萧奕修脸上扫了一圈。
萧奕修明白她心底想的是什么,却只清冷而疏离地微笑着,并不介意她隐含的轻慢。
“本公主听说陌王病了四年有余,自然身体大不如前,只是没想到连气势也早颓了,遇事竟然要躲在女子身后。
”兰浔公主微撇了嘴,一直到狩猎当晚篝火晚会,她依然没放弃对萧奕修的暗中观察。
顾清离站在他身前相护的那一幕,令她失望透顶。
“所以本公主说要嫁给陌王,并非本意。
”
顾清离笑道:“哦?那又如何?”
“其实本公主最不解的还是王妃你。
”兰浔公主充满疑惑地瞪着她,“本公主生平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如你这般,看起来十分简单,但其实令人半点都读不懂。
”
“按暮王妃所述,你应是个只会逢迎,毫无真心的女子,甚至不顾廉耻,强抢他人夫婿……”
“这都是顾清若跟你说的。
”顾清离失笑,“她还说我原本爱的是暮王,新婚之夜不知廉耻,想要勾引他未遂,转而投向陌王的怀抱。
她又说我即使嫁入陌王府,也未能守妇道,连辰王也企图勾引……”
兰浔公主难得地红了一下俏脸,抿唇不语,不明白她为何能在陌王面前坦然笑言,更不明白这些话她怎么能说得如此轻松自如。
“那么,公主现在还相信这些话吗?”
兰浔公主微垂眼睑,思虑了片刻,道:“也许你并没有她说的那么讨厌,我不该只信她一面之辞。
可是你在御书房同意我与陌王的婚事,明摆就是个陷阱,等着我自己跳进去——你算准了辰王会因此而震怒,他在意你,不愿伤害你,而我就是要让他难过,让他知道得罪我的后果。
你以退为进的这招,让他对我观感更差,再也不想见我……”
“等等,公主你难道从来都没有反思过你自己?”顾清离好笑地看着她,“我给了你机会,甚至不惜让我家王爷去教辰王,如何取出你体内的银针,就是为了让你挽留住他,可是你做了什么?你在他面前,永远高高在上,傲气凌人,你喜欢用西临和亲这几个字来压他,你甚至用伤害我来刺激他……这是你喜欢一个人的方式?”
“对不起兰浔公主,连我都不觉得你有多喜欢辰王。
你这辈子也许从未对任何男人动心过,也不知该如何表达,但是你应该知道,喜欢应该是种付出,而不是种威压和索取。
感情应当是种下一粒种子,每日阳光雨露,精心呵护,等它日渐长大。
可是你呢?你播下了这粒种子,每天去拨拉一下,恼怒它为什么长不大,却从来不浇灌。
你知道这样会适得其反吗?揠苗助长,同样适用于男女之情,你给它需要的,它才会如你的愿长大,你去拔它一下,只会把它弄死。
”
兰浔公主张了张檀口,不停地眨巴着美丽的杏眸,眼中流露出更深的困惑来。
“还有,再强势的女子,在自己心爱的男人面前,都会有温柔的一面。
你看到我保护陌王,觉得他只会躲在女子身后,但是我也将后背交给了他,从未质疑过他在关键时刻能不能保护我。
”顾清离轻笑着摇头,“你根本就没有看清楚陌王是什么样的人,就轻易对他下了定义,就如你根本也不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就先偏听顾清若之言。
你对辰王也是如此,你不曾去了解过他的内心,不知道他需要什么,你这样的喜欢,单薄又无力,怎么打动他?”
兰浔公主娇俏的樱唇撅起来,委屈又恼怒,似乎又在强忍。
她长长的睫毛下,忽闪着晶亮的水光,仿佛随时会掉下泪来,但只抽了抽鼻子,就将那层水气压下去。
“我要去追他,我不信这辈子不能将他追回来!”
顾清离笑道:“你追得上他的人,也要追得上他的心才行,不管回西临还是东渊,总不能将他捆着回吧。
”
兰浔公主瞪着她:“我不会让你瞧不起的,我一定能追回他的心。
本公主生来就没有学不会的,不就是温柔吗?本公主一定要比你还温柔!”
她扭身便走。
“喂喂,公主,你知道他往哪里去了吗?”
“呃……”
第201章 公主离去
顾清离走上前,将萧奕彦的去向告诉了她。
“你要是能将他追回来,让他回东渊来看我们。
”
兰浔公主点了点头,然后轻咬着下唇,忽然抬眼看她:“你不恨本公主?”
顾清离笑着摇头:“但是你要是能改掉你这娇纵的脾气,就更可爱了。
”
兰浔公主似乎不领她的情,撇了撇小嘴:“谁要你赞可爱?本公主不稀罕。
”
但是转身之后,她眼中却又浮上一层水光,心里有点柔软。
“陌王妃,谢谢你没看上他!”
顾清离忍不住失笑,这个公主还真是改不掉永不低头的毛病,哪怕心里感激别人,嘴上还是那么别扭。
但愿她见到萧奕彦,真能拿出那种叫“温柔”的东西来。
身后突然一紧,被萧奕修自后面搂住了,听他在耳边笑:“这个兰浔公主要比你还温柔,本王怎么没见识过你温柔的一面?”
顾清离蓦然脸上酡红,轻嗔着推他一把:“我又没说自己温柔。
”
“你说了,你说再强势的女子,在心爱的男人面前都会有温柔的一面,让本王看看你的温柔……”
“别……这里可是会客厅……”顾清离整个人都酥软了,无力反抗,只能徒劳地推拒着,却依然被他拦腰横抱起来。
京城外的官道上,一匹骏马疾驰,马上的骑士劲装猎猎,朱砂般鲜烈的红色引人注目。
“等等……辰王,等等!”
萧奕彦蓦然回首,身后尘土飞扬,当先一骑马上的少女彩衣飞扬,明眸皓齿,艳若明霞,他却唯恐避之不及。
眉心一锁,他回过头去,紧控马缰,催促骏马加快速度。
“你别想躲开我,告诉你,哪怕天涯海角,我燕兰浔跟定你了!”清亮娇脆的嗓音,却带着三分任性的宣誓。
萧奕彦的头更疼了,一言不发。
缘这东西,真是奇妙,你想要它来时,它偏姗姗来迟;你不想要时,它化身孽缘对你纠缠不休……此刻萧奕彦想死的心都有了。
京城中,辰王的出走与兰浔公主的追寻而去,便如一个不大不小的地震,将整个皇宫震得摇了几摇。
皇帝派下御营的三千兵马去搜寻,却翻遍整个京城也找不到人——诡异的是,那个兰浔公主只带走了小宫女静源,而她的整个西临护卫队,却是第三日才来向他辞行,禀报公主离去的消息。
这简直令皇帝震怒不已,可是兰浔公主这招,令他再也来不及追赶。
震怒之余,皇后劝慰他不必太心焦,如果兰浔公主真的追上萧奕彦,不管她用什么法子打动他,只要达到西临与东渊联姻的目的便可。
皇帝也无奈之极,只能让林立笙带消息回西临,声称公主与辰王两情相悦,愿与西临联姻。
反正这事,也不能都怪在东渊人的头上,谁让那个西临公主行事任性妄为,乱来一通?
林立笙倒是含笑领命,表示愿意圆这个谎。
不愿也没办法,公主还没出阁就跟着别人私奔了,西临皇帝的脸上难道很有光彩?
其实这事,最郁闷最震惊最愤怒的莫过于皇后了。
虽说兰浔公主看上了辰王,并不计一切地去追寻他,可他毕竟私自离京,甚至要远离东渊——在这争储的节骨眼上,他这一招不是彻底让她大势已去吗?她只能靠着联姻这个借口来维持辰王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并加紧派遣人手去寻回辰王。
这一打击,令皇后几乎垮掉,短短数日便苍白了一半乌发。
相反,凌贵妃与兰贵妃却幸灾乐祸,联姻不成虽说是个损失,可因此除了辰王这个争储最大的绊脚石,不亦乐乎?
在兰贵妃心里,唯一能横亘在萧奕瑾面前的,便只有萧奕修了。
凌贵妃母族颓势已显,她只能拼命力挽狂澜,却难以再振旧势。
凌远章一案后,萧奕墨对于狩猎一事处理得十分糟糕,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一跌再跌,最近一见到他,几乎就目不斜视,连多看一眼都不愿。
萧奕墨只能咬牙强忍,低姿态地配合刑部查案,终将那些舞姬尸体查验出一丝蛛丝马迹来——竟然是与从前赤越商会会长尤晨光一直暗中豢养的一批杀手。
当朱维安失势流放、尤晨光抄家灭族后,他们曾经的残余势力孤注一掷,想要一举灭掉萧氏皇族,哪怕不能,只要在晚会上杀死兰浔公主,破坏与西临的邦交,也就达到了挑起东渊西临战争的目的。
因此他们的主刺杀对象是兰浔公主。
最后刑部以此结案,将朱、尤二人余党又清了一遍,甚至连流放的朱维安也没有放过,直接异地处死。
至于凌远章,罪加一等,流放二十年改为终生,家眷没入宫中为奴,三代以内再不得考取任何功名。
这事看起来,审理得十分公平,尤其是还有萧奕墨参与其中。
但这苦楚只有萧奕墨自己知道——号称参与,从头到尾只是被理亲王萧奕斌和翊亲王萧奕斐玩弄于股掌之间,根本没有容他参与任何重要决断,只是让他成了一个可悲的旁观者而已。
那些罪证究竟从何而来,实在是十分蹊跷,从逻辑上来讲,完全不通。
凌远章与朱维安被流放,尤晨光一文不名,如何再去指使那么多刺客?
何况他们的暗势力,最清楚的是萧奕墨自己,他从不曾豢养这样一批杀手死士,那些罪证,完全是栽赃的。
可是他无力回天。
只是在进宫看望凌贵妃时,任由他母妃搂着他抱头痛哭。
“墨儿,怎么办?你大舅如此,二舅犹未回京,母妃现在六神无主……”
萧奕墨咬牙,他很清楚凌远程为何迟迟不能回京,这都是理亲王萧令斌的一力主张,而理亲王的背后,不就是他的父皇?
虽然丞相顾朝然也建议召回凌远程,可皇帝以朝中无将可以替代凌大将军为由,将此请求驳回。
萧奕墨只能盼凌远程凯旋而归,以战功来替凌氏复苏势力了。
“母妃放心,总会有办法的。
”其实萧奕墨心底清楚,现在颓势难挽,凌远程的回归也不见得能改变什么。
“不。
”凌贵妃慢慢收了哭声,昔日飞扬跋扈的丽容也充满了惶恐,“母妃觉得,你父皇越来越不喜欢咱们了,他刻意地在疏远你……在打压你,他……他莫不是想要扶植萧奕瑾上位?”
萧奕墨的手有几分颤抖,腿脚都有些发麻,这个顾虑他不是没有过。
“我们……我们是否应该设法,让萧奕瑾率军出征,去换回二舅?”
“只怕你父皇不会同意。
”凌贵妃虽然智谋不足,对皇帝的这点了解还是有的。
她喃喃说了一句,全身无力。
萧奕墨却沉思起来,只要有了目标,慢慢想办法便行,总比连目标都没有,乱了方寸要好。
第202章 选秀(一)
宫中的选秀最近正热闹,皇帝打算趁选秀之机顺便给萧奕瑾选个正妃,再挑几个侧妃。
兰贵妃也没有反对,毕竟兰浔公主跑了,眼看着联姻之事化流水,萧奕瑾也已年过二十,皇子在他这个年龄早该成家了。
若不是他之前出征在外,她连孙子都该有了。
眼看皇帝对庆豫和沐霖的宠爱,兰贵妃也想萧奕瑾赶紧生个皇孙了。
历朝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皇帝因为对皇孙的宠爱而立某个皇子为储君的。
皇帝高高在上地看着诸多美貌少女从面前走过,其实不胜其烦。
近年来他在某方面其实已经不再如从前那般热衷,而朝政事务和皇子间的明争暗斗也耗竭了他的精力,他对选秀的兴趣实在已经不高。
“大理寺卿董长恩嫡次女董俞枫——”皇帝近身常侍富勤拖着长腔报。
皇帝眯起的眼微睁开来,也坐正了点身子。
从清早看到现在的秀女,又是夏末的时候,毒辣的日头薰得皇帝头昏脑胀,简直恨不得让她们立即退出。
唯一能令他精神稍振的是大理寺卿之女的身份。
皇帝仔细看过去,这个董俞枫长得眉眼清秀,端正纯良,一看就是温良恭俭的那种大家闺秀。
他提了几个问题,董俞枫回答得都很得体守礼,于是满意地点点头,示意留下。
“皇上,这个……是打算留给瑾儿做正妃的么?”兰贵妃在他身侧,轻声低语。
皇帝笑而颌首。
兰贵妃也频频点头,心里还算满意。
亲王郡王的女儿是皇室血统不能娶,除了丞相、尚书家的女儿,大理寺卿的女儿也算是不错了。
顾朝然三个女儿都嫁了,嘉尚仲的女儿也嫁了,算来算去,六部尚书家就没有适龄的女儿了,退而求其次,这个董俞枫也是不错的选择。
唯有萧奕瑾自己索然无味地瞟了一眼,一点也不感兴趣。
除了大理寺卿之女的身份,董俞枫无论个性相貌都不是他所喜欢的类型,看起来言语乏味、相貌中上而已。
董俞枫走下去后,一个娉娉婷婷的女子上前,黛眉细长,凤眸含春,媚眼如丝,唇边的笑意都勾魂摄魄。
“武威中郎将程锷庶三女程樱之。
”
武威中郎将属于御营武将统领,地位不高,却属萧奕瑾管理。
萧奕瑾眼前陡然一亮,正想悄悄对兰贵妃说这个美貌伶俐,谁知她已先低头对皇帝道:“皇上,这个中郎将之女艳色殊胜……”
“太好看的女人,麻烦,年轻又好看的,更麻烦。
”谁知皇帝只是随意地掀了掀眼睑,一脸冷色。
他心里想起了艳丽又娇娆的姬容华。
年轻时他对美色一样感兴趣,可到了如今的年纪,再多美人都如过江之鲫,已不能令他的目光多停留。
萧奕瑾听了这话,原本到口边的话便缩了回去。
兰贵妃却悄声道:“这个,臣妾是想要留给修儿的。
”
萧奕瑾差点吐血。
又是留给他!实在不懂这样的佳人为何要配给那个随时都会不行的人。
皇帝却神色凝重起来,过了良久缓缓点头。
在这点上,他的忧虑和兰贵妃是相通的。
之前那么多女子,进了陌王府后,能得到的消息都是些看起来鸡毛蒜皮无用的事,可越是如此,他心里越发觉得不对劲,如果萧奕修真的已无还击之力,那些女子为何接二连三地出事,甚至连凌远章都栽了进去?
皇帝可以利用他为自己铲除一切力量,却不能不提防一个比自己更杰出的皇子。
兰贵妃更忧心他为何依然不死,他若上位,死无葬身之地的可就是她们母子。
这届秀女,共留十人,除了董俞枫被封燕王正妃,京兆尹之女被封侧妃外,有三名秀女入了陌王府,两名秀女入了暮王府,真正留在宫中的只有三名秀女。
皇帝疲乏地下了步辇,缓步进了傅婕妤的紫宸殿。
紫色,自古与帝王相关,是为尊贵之色。
北宸,为星天之枢,引申为帝王。
当年,为萧奕北取名为北,正有北斗之意,没想到他令皇帝失望之极。
因此,当建这紫宸殿时,皇帝心里已经慢慢改变了想法。
并没有人去过多在意紫宸二字的含义,正如也没有人去留意过傅婕妤和萧奕旻这对母子一样。
“旻儿!”
“父皇。
”尚未封王的皇九子萧奕旻正捧着《东渊律法》在认真研读,案上还摆放着《史记》、《尚书》、十三经等,一册册线装书都摞得如同山高,若换成竹简,怕不铺了满案也放不下。
在洛阳纸贵的年代,这么多的线装藏书,足以令寻常读书人艳羡。
可是十二岁的萧奕旻已经看得很累很累,眼圈底下全是倦容。
“《史记》读完了?”面对这个幼子,皇帝有少见的慈霭之色,温和地抚着他的发心。
“通读一遍,细读三遍,昨日儿臣已经完成了父皇布置的功课。
”
“不要觉得苦,你五皇兄在你这个年龄,早读完了这些藏书,还兼修武功、兵法、骑射……”
萧奕旻知道五皇兄是个天才,可他不想与之相比。
他不懂五皇兄既然那么出色,总被父皇拿来作他的标杆,为何却不立五皇兄为太子?
他小小的脸上满是困惑,却不敢多问,规矩地挺着脊背,继续背诵律法。
“皇上何时来的?”傅婕妤温柔的声音响在书房门口,像羽毛一样,丝丝拂过,无害而轻盈。
“刚选完秀,在日头下晒得晕乎乎的,想过来瞧瞧。
”
“臣妾给皇上去拿冰镇百合绿豆汤。
”
皇帝摆摆手,拉着她坐下,端详着她人畜无害的纤柔面容。
她不是最美丽的,却永远是最令他安心的那个。
便如旻儿,不是最聪颖的,却永远是最听话最努力的那个。
他需要的便是这种可以掌控的感觉,依赖他,崇敬他,无限信仰他。
他权倾天下,而他的女人只需要柔情似水,似皇后、凌贵妃、兰贵妃那样,各斗心机、拥权自重、诛心斗角的女人,他已经拥有太多,以至于倦到生厌了。
第203章 傅婕妤
“皇上,今年的秀女有合意的吗?留了几个?”傅婕妤的笑容温柔又恬淡,还带着一丝丝关切。
她擅长这样用最平淡的东西打动皇帝的心。
“留了三个。
”皇帝继续端详她,“你不生气?”
“为什么要生气呢?您是皇上,天下至尊,所做的一切都是合理且合情的。
”
“你不嫉妒?”
傅婕妤想了想,微低下头去,长长的睫毛上瞬间有一点点濡湿:“嗯,有一点点心酸吧,但是臣妾知道,并不是皇上不喜欢臣妾了,选秀纳妃,如同上朝处理政务一样,都是皇上的天职。
皇上心胸如大海,要无数滴海水聚集才能称之为海,哪能只容一个小女子呢?”
“爱妃,朕的后宫如大海,可朕的心里只有你这一滴水。
”皇帝轻轻将她搂进怀里,“这些年,进宫的秀女,年轻貌美的不比从前少,朕却越来越兴致缺乏,看着她们娇丽的面容,完全无法揣测那后面是颗什么样的心。
”
“皇上想到了姬容华?”傅婕妤是温柔的,顺从的,却不是只会千依百顺的无脑美人,她还是善解人意的。
说到揣摩人心,恐怕皇后加兰贵妃、凌贵妃三个捆一块都不如她。
皇帝沉默着没有言语。
傅婕妤也沉默了一会,然后轻扯着皇帝的衣袖,拉他站起来。
皇帝不解其意,看了看低头伏案、认真攻读的萧奕旻,起身跟她进了寝殿。
“臣妾只是一介女流,自知后宫不能干政,而在当时,皇上心情一直不好,也很少来臣妾这里……有些话,臣妾一直不知当讲不当讲。
”
“嗯?”
“那件事……皇上处置得太过急切了,臣妾明白皇上的心理,可是皇上有没有想过,那件事全权交由燕王处置,真的好吗?”
“爱妃的意思,朕有点不解。
”
傅婕妤沉吟片刻,轻轻摇头:“臣妾还是不说了。
”
“爱妃,若你都不敢在朕面前畅所欲言,那朕还能相信什么人?”
傅婕妤叹了口气:“臣妾没有在当场,也不清楚究竟如何,但是从皇上断续的讲述中知道,这件事一直是暮王妃主导、燕王目睹并全权处理的。
可曾有人……听过姬容华一句辩解?或许大家都不再相信太子的人品,臣妾也不敢为他置辩,但是……但是姬容华呢?她也是个人啊,为什么没有人听她说过一句,就把她处置了?”
“爱妃!”皇帝刷地站起来,气色极差,胸口起伏。
此事事关皇家颜面,也涉及到他这个九五至尊的尊严,再听那个贱人细述一遍,难道要他丢人一些?
“皇上让臣妾说,臣妾才敢说的……皇上若不爱听,臣妾必会闭口不言。
”傅婕妤有几分黯然神伤。
皇帝想了想,又强忍着心中滔天的怒意,重坐下来,揽着她缓声道:“你继续说。
”
“臣妾觉得,事有蹊跷。
首先是太子的述词;其次是地点不对;第三是时间不对;那样的时候,选择那样的地点,其实太容易被人窥破。
难道这种事,不都该选月黑风高,隐蔽又安全的地点吗?那可是皇族休憩之处,被人发现的机会太大了。
”
傅婕妤偷眼看皇帝,见皇帝正肃容沉思,继续道:“太子虽然喜好女色,也不至于这点分寸都没有,他已经二十多岁了,自他十五开窍以来这么多年,也从未在宫中闹出这等事来——虽说前有流心,但那毕竟是宫女,皇上您的宫妃里可有许多年轻貌美的绝色佳人,姬容华是头一个吗?还是最出众的一个?”
皇帝缓缓转动目光,开始盯着她。
“要说姬容华孤寂难耐,勾引太子,那时她才刚入宫年余,甚得皇上宠幸,还不至于谈得上被冷落吧?这些都只是从情理来推测。
”
“爱妃认为,北儿有可能是被冤枉的?”
傅婕妤微微点头:“燕王处理得实在太果断了,连开口的机会都没给姬容华,也许他是揣摩着皇上当时的心思来处置的,可是身为皇子,若真心为皇上着想,难道不该在皇上意气用事的时候先缓和事态,再理性处置么?这种态度,放在处理朝政事务上,那便叫推波助澜。
历朝历代,明主都会设言官,正是谨防为君者会被一念以蔽之,冲动行事,可是燕王的行为……”
皇帝起身慢慢往外走去,脸色比来时更沉更黯了,甚至没有再去看一下九皇子。
傅婕妤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静静坐在那里,纤弱文秀的脸上依然是静好的神态。
皇帝应当不会去替萧奕北翻案——在他下令燕王全权处理善后的时候,其实心里已经不打算给萧奕北退路。
现在重翻旧事,即使彻查也只会是暗中的事,目的只是想知道那个通奸现场背后的真相。
皇帝也应不会替姬容华惋惜,出了这样的丑闻,哪怕她没有过错,无论是被栽赃还是萧奕北单方面猥亵她,只要为了皇家的颜面,她就非死不可。
皇帝惋惜的只是没听到她临死前的辩解。
摧雪殿里残败一如既往,皇后甚至没有动用她的权势来刻意地照顾一下前太子。
皇帝站在天井里,负手停留了一阵,守殿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出,心里琢磨着是不是皇帝又想念前太子,想要把他释放出去了?
一个个额上冷汗涔涔,在回忆自己有没有苛刻过前太子。
好歹他也是个皇子,和被打入冷宫的嫔妃不同,是皇帝的亲生骨肉,哪天想起来了还是有可能放出去的,因此他们也没敢过分为难过,这也是皇后敢不刻意照料的原因。
只是怠慢些总免不了。
院子里的树浓荫遮蔽,倒是一派盛夏景象,可地面上的杂草也绿意满眼,就不免显得荒凉了。
皇帝回过神来,没有理他们,径往幽禁萧奕北的正殿走去。
殿门从外面落锁,锁头上有点铜绿,窗户倒开着,从外面探头进去,里面光线很差,除了简陋的桌椅、空荡荡的书架和床,一眼能看尽的殿内竟然看不见人。
皇帝锁起眉来,转头喝问:“二皇子人呢?”
摧雪殿的总管太监紧张地道:“他……他近来时常喜欢躲在床后面、或者架子后面……”
他匆匆过来,拿着钥匙去开殿门,抖了半天也没打开。
皇帝盯着他手上的钥匙,发现锁孔里已经生了铜绿,不由微沉了脸:“这门是多久没打开了?”
太监眨眨眼,脸上肌肉跳动着,嗫嚅道:“皇上吩咐过……不得与太……二皇子多接触,不得与他说话……所有用品都是从窗口传递的……”
第204章 失心疯的前太子
好容易打开了门,皇帝刚踏进门槛,就被一股恶臭味薰得止了步。
“这里头,你们也从来不打扫?”
太监哆嗦着不敢作声。
皇帝阴冷地盯着他,过了很久才道:“朕从来没有吩咐过,让你们这样凌虐二皇子。
”
太监扑通一声便跪下了,脸色苍白如纸。
皇帝没再说什么,举袖掩鼻,强忍着气味走进去。
大殿将原有的正殿和次间打通了成为一间,便于看管被幽禁的人。
殿内很深很广,只有朝南一面开着窗,北面的窗户全部钉死,以防被禁的人逃逸。
因此越往内走,光线越黑暗,甚至有时候凝眸而视才能看清。
皇帝绕到书架、衣柜、雕花床之后依然没有看见人影,不禁恼怒道:“人呢?你们怎么照料二皇子的?”
太监一哆嗦,慌乱地唤了外头跪着的人一起进来,上上下下到处寻找萧奕北,连衣柜都打开来查看。
结果还是个宫女趴在地上尖叫了一声:“二皇子……他……他在床底下!”
皇帝脑袋嗡地一声就炸了,素日威仪满面、君心难测的脸上居然燃烧起愤怒的神色来。
“二皇子,你快出来,奴才拉你……”宫女大约是想在皇帝面前表现一下对萧奕北的热情,探出手去。
结果,一声尖厉的叫声传来,那宫女闪电般缩回手,只见她纤细的手腕上鲜血淋漓,一排牙印深可见骨,痛得直哭。
“北儿!”皇帝怒喝了一声,“去拉他出来!”
几名太监拖走那宫女,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弯下腰去。
只是床板底下太矮,伏在地上闪避不方便,他们都怕被咬,个个躲躲闪闪。
皇帝咬牙道:“你们是想被咬还是想被砍脑袋?”
几名太监一激灵,不顾一切爬进去,很快将萧奕北拖了出来。
纵是人多,依然有两个人被他咬了,却不敢大声嚎哭。
昔日尊贵无比的东宫太子,如今毫无形象地佝着身子,拼命挣扎,蓬头垢面,凌乱的发上沾了蛛网和浮絮,衣衫不但蔽旧黯淡而且还有撕破之处,唯有衣料隐约能看出曾是质地华贵的样子。
萧奕北眼神呆滞却双目血红,看见皇帝的时候,陡然放出精光来,露齿一笑,发出类似野兽的低嚎声,仿佛随时会攻击他。
因刚咬过好几个人,萧奕北森白的牙齿上都是鲜血,更有噬血的感觉。
“北儿……你怎么成这样了?”皇帝呆在那里。
即使再也不可能复立太子之位,即使他心里对萧奕北已经失望透顶,可骨肉血缘之亲,不可能半点亲情都不复存在,他突然之间看见从襁褓里看着长大的嫡子变成如今的模样,心里还是蓦然一痛。
“哈哈哈哈哈哈……我是姜皇后……你是谁?”萧奕北突然绷起脸,作了个“嘘”的姿势,小声道:“有人想害我,你别出声,一出声,他们就知道我躲在哪了……”
“北儿,朕是你父皇,看清楚。
”
萧奕北完全不理他,自语道:“不不不……我得赶紧躲起来,有人想杀我,我不能让他找到……”他神情惊惶,左顾右盼,竭力想挣脱几名太监的钳制,连衣袖在挣扎中都哗地撕脱了。
太监们不敢过度对他无礼,控制得更加艰辛,一会儿便有人被他踢了一脚,又让他扯断衣衫挣脱。
虽然萧奕北现在看来神智很不正常,但他终究是习武之人,哪怕没有招数地乱舞,力气也是大得惊人,几名太监根本控制不住,竟然被他毫无章法地击翻在地,朝皇帝扑过来。
“来人……来人!”
好在殿外还有几名值守侍卫,听见殿内的动静早剑拔弩张等候命令,听皇帝叫唤,纷纷冲进来,终于将萧奕北制住,也顾不得他尊贵的身份,将他按倒在地。
萧奕北却还在奋力抬头,血红的眼盯着皇帝,喃喃道:“掩袖工馋……”
皇帝四顾了一下,对殿内的肮脏凌乱和恶臭已无法忍受,依然举袖掩鼻,目光复杂地投向萧奕北。
“你别举着袖子啊……小心,小心有人割你的鼻子……”萧奕北忽然又笑起来,眼神似乎十分空洞,泪水却落下来。
皇帝眼看着再也问不出什么来,对侍卫道:“不许为难二皇子,还有……派人将这里好好打扫,加紧人手看管,只要不让他出门即可,不许再这样长年锁着……只要他不伤人,不必制住他。
”
所有宫人唯唯喏喏。
皇帝慢慢退出去,摧雪殿的总管太监慌乱地跟上去,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冷冷地看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便出了摧雪殿。
宫墙外,常侍富勤正拿着拂尘恭身候了许久,见皇帝的神情与往日有些不同,心里陡然一寒。
“去将这里的总管太监撤换了……关押到暴室,朕要亲审。
其余宫女太监,全部换掉,你亲自挑选人手,有一个不够得力的,拿你是问。
另外,传陆凌晖速来见朕。
”
“陆凌晖?”富勤一愣。
御营指挥使可是燕王,若是有什么御营的事要吩咐下去,怎么会越过燕王直接找副指挥使?何况燕王是皇子,亲疏有别……
皇帝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眼神的威压尽在不言中。
富勤一凛,低头道:“是!那换下来的宫女太监……”
“等朕提审完后,全部杖杀,一个不留!”皇帝顿一下,“这事,不要大张旗鼓,要做得不动声色。
”
要换掉这么多人,还要不动声色,富勤觉得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心里忐忑,悄然抬了下目光,看见皇帝眺望远方,不经意流露的杀气,仿佛无形的云翳笼罩在身周,他瞬间就白了脸。
皇帝独自踱着步,回到御书房。
一路上,他的神色变幻无数,从愤怒到杀戳到疑惑,最后,定格为风云莫测的沉黯,轻声念:“掩袖工馋……掩袖工馋……”
他微闭上眼,想起萧奕北疯癫时,自称是“姜皇后”。
陆凌晖来得很快,英气而俊朗的脸上微带了丝疑惑,单膝跪地,抱拳道:“御营副拇指使陵凌晖参见皇上。
”
“值守摧雪殿的那几个,都是哪个营的?”
陆凌晖想了想道:“都是翼虎营的,武威中郎将程锷的部下。
”
“程锷……”皇帝缓缓点头。
“陆凌晖,你以后好好留意这个人,他是不是和燕王走得很近?”
陆凌晖一愣,点了点头。
皇帝想起了兰贵妃的那句:“这个,是打算留给修儿的。
”五指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指节青白突出。
“你选些人,去摧雪殿轮值,换下原有的人。
燕王若问起,便说是皇后让你调去的……你不用担心没法交代,朕会给翼虎营另派遣任务。
”
“是。
”陆凌晖深知皇家的事不得多问,他恭敬地领命走出去。
第205章 装疯?
星月无光的夜空中密云满布,夏风薰然,空气中充满潮湿的水汽,闷热得随时都要来一场暴风雨。
风澈轩的密道内,匆匆走出道挺拔的身姿,虽然一身蓝布长袍,却掩盖不住他眉宇间的英朗之声。
萧奕修和顾清离已静坐等候,见他来了,颌首赐座,道:“副指挥使来得如此急迫,是御营发生了什么事?”
“御营无事,是宫里出事了。
”
萧奕修一怔。
宫里出事,怎么会让陆凌晖先得知?
“是摧雪殿出的事。
”陆凌晖将今日下午发生在摧雪殿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翼虎营虽然是程锷统领,但陆凌晖是整个御营的副指挥使,每个营都少不了他的亲信,包括被撤换掉的那些值守侍卫。
萧奕修与顾清离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疑惑。
“萧奕北疯了?你确定?”
“前一阵就一直痴痴呆呆,皇后娘娘带辰王爷去探望的时候,他还算安静,只是目光呆滞,不与任何人说话。
后来就越来越严重,躲躲闪闪,怕光,任何时候都缩在阴暗角落……这样子有一阵了。
”
“皇后经常去看他?”
“只去过两三次,都是白日,只是隔窗看,从不与他说话。
除了第一次掉泪痛哭之外,另两次都很平静。
”
“那杜莺呢?”顾清离更关心那个红颜薄命的女子。
“她很好,很安静也很正常,因为皇上没提及过要对她怎样,有时候她还能与宫女说说话,看起来情绪平稳。
”
萧奕修忽然问:“他俩之间有交流吗?”
“他俩?”陆凌晖瞪大眼,然后摇摇头,“他们一墙之隔,如果有心想说什么……恐怕外面的人不一定听得清。
”
“而你们对他俩之间是否互通信息的防守,从来不曾花精力去关注过?”
陆凌晖对上萧奕修冷峻的眼神,微一怔,然后很快答:“值守的人,多是翼虎营程锷属下,都是燕王爷亲自派遣的人手,而我的亲信并不多。
如果要严密监视二皇子与杜姑娘之间的暗地沟通,必然引起他们的注意。
而且,值守侍卫多是在殿外来回巡守,不比太监宫女,可以有意接近他们。
”
“杜莺不会做什么的。
”
萧奕修摇摇头:“以萧奕北的智商,装疯和暗示父皇这种主意,不可能是他想出来的。
”
“装疯?王爷认为二皇子是……装的?”陆凌晖眼神里有疑惑。
顾清离道:“他不但装疯,还暗示皇上,他是被人陷害的。
传说中纣王的姜皇后是被妲己陷害而死,而掩袖工馋这个典故,出于楚王宠妃郑褏,因争宠而陷害魏美人,他在暗喻有人为了争太子位嫁祸于他。
”
“那他清醒着解释不是更好?如此装疯,万一皇上听不懂呢?”
萧奕修淡淡一笑:“他听不懂?他安然稳坐皇位三十年,天下治理得也算井井有条,你认为他面对萧奕北时,只是个乱了方寸的父亲?萧奕北清醒的时候,说的话他一句都不会信,正因疯了,他才能听入心中。
”
顾清离叹了口气:“很有可能,是皇后传递的消息,设计让他装疯。
”
萧奕修摇摇头:“清离,我知道你为什么对杜莺毫无疑念,你同情她,而且她与萧奕瑾、萧奕墨联手设计了萧奕北,让他落到今日这般地步,你相信她是恨着萧奕北的。
可是你别忘了她是个女人,女人不但善变,还易为情所困。
”
“杜莺不会再相信他了……”
萧奕修抬手轻抚她的脸颊,眼神温柔含笑,轻摇头:“你会因为我骗你一次又一次,就再也不相信我吗?”
“那得看什么事了,如果你伤害了我,一次就够了……”
他笑着,手指下滑,轻按在她唇上,再摇头:“你不会,我骗过你不止一次,也伤害过你不止一次。
”
顾清离倏地脸颊绯红,有几分狼狈地转过俏脸。
他疯了吗?这密室内还有第三个人呢,就对她做这么暧昧的动作,说这样露骨调情的话。
陆凌晖早已面露尴尬之色,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侧过脸去。
“萧奕北这辈子,任何才能都没有,唯一的长项就是骗女人。
他看中的女人,除了琉心外,没有一次失手的。
”萧奕修叹了口气,“他和杜莺还有一重关系,他们之间,有个孩子。
”
“你觉得,杜莺终于还是不忍心他永世被困,才想了这样的计策帮他脱身?”
“母后心机虽深,却算不到父皇会去看望萧奕北,她应该认为父皇已彻底放弃了他,因此,她根本就没有动用自己的势力去特意照料他。
那些提醒父皇的话,应当从他踏进摧雪殿的宫院时,才有人教他的。
”
“可是我觉得,萧奕北被囚摧雪殿那么久,皇后如何不知道他过得很凄凉?身为母亲,她如何会不心痛?她这样的冷淡,反而是最不正常的。
”
“摧雪殿外的那些宫女太监,你认为真的没有问题?父皇为什么全部撤换掉他们?即使在后宫之中,皇后的势力也不一定能只手遮天。
”萧奕修淡然笑。
有些事,打着皇帝之命的旗号去做,冠冕堂皇,皇后也不敢过多干涉。
顾清离思索良久,不得不承认萧奕修的推断有一定的道理。
可是这件事,最大的疑惑,在于皇帝为什么会突然去看萧奕北,难道是父子亲情突然迸发?
萧奕修也若有所思。
看来,有必要了解一下,皇帝在去摧雪殿之间,做了什么,去了什么地方。
“陆副指挥使,既然摧雪殿换上了你的人,全力留意杜莺与萧奕北之间是否有交流。
另外,排查他的饮食与洗换衣物、递进去的所有日用品。
”
“明白。
”
陆凌晖从密道中悄悄走出去,天已经黑得如同浓墨,瓢泼的雨如同浇灌下来一般,砸在王府园中的花木枝叶上,重重的响声伴着柔枝无力地耷下,眼看着这场摧花折树的雨,只要走这么几步路,就能将他从头到脚打个精湿。
陆凌晖有几分尴尬地站住,来时因急于禀报这消息,匆匆就漏夜过来,什么也没准备。
在密室里,声音与光线都隔绝得很好,没想到会被这场如注暴雨困住。
第206章 雨夜意外
“陆大人。
”
小径上一点光明引得他转过脸去,一道窈窕的身影撑着黄油纸伞疾步过来,手里的气死风灯那点微弱的光芒在暴雨中格外醒目。
“奴婢看这雨实在太大了,给你送把伞来,随风在外头准备了马车。
”锦姝将一把油纸伞塞进他手中。
“多谢。
”陆凌晖心里浮上一丝感激,借着灯光打量了一下,发现这小丫鬟在朦胧的光线描绘下,轮廓还是很纤巧清秀的,很机灵的样子。
因为要隐藏暗线身份的缘故,陆凌晖不如其余陌王党来得勤,偶尔来,不是深夜就是躲躲闪闪小心翼翼,甚至在王府内都怕被太多人撞见正面,总低头疾行。
因此王府几个丫鬟,他至今还没分清谁是谁,叫什么,只依稀记得这是陌王身边最信任的两个之一。
“姑娘叫什么?”
“锦姝。
”
接下去陆凌晖也找不到什么话说了,只是匆匆地走着,幸好这里处于王府最深处,从后门出去,应该走不了多远了。
忽然之间,锦姝毫无预兆地往前一扑,手里的气死风灯扔到地上,连伞都抛掉了,紧紧地抱着陆凌晖。
陆凌晖原本心事重重在想着分析着萧奕北的事,陡然被吓了这么一跳,只觉得一个温软苗条的身体投进自己怀里,被暴雨淋得半湿的薄衫紧贴在身上,双臂还紧勒着自己的背,震惊之下不由睁大了眼,腾地就蹿出点火气来。
却不是恼怒,而是莫名的脸上发烫,身体绷紧,还有十分莫名其妙。
“别说话,低头。
”锦姝的身子也是绷紧的,却一直在颤抖,不像是跟他一样的激动和发烫,心里难言的火苗上蹿,而是惊恐。
陆凌晖背脊挺直了,默然低下头去,将脸埋在她发心,闻到甜淡的桂花香气。
他意识到,即使在陌王府也不是完全安全的。
噼啪的雨声遮盖了一切声音,直到很近时,陆凌晖才隐约辨出有靠近的动静。
他的听力非常敏锐,判断出是个女子轻盈的脚步声。
陌王府的女子,还能让锦姝心生警惕的,肯定不是陌王妃,也不是寻常丫鬟。
他瞬间想到了嘉夫人,新任礼部尚书嘉尚仲的女儿。
是被兰贵妃送进王府的,背后势力虽然没有证据确认,但应当就是燕王萧奕瑾的人。
他的身份是绝不能被嘉碧若发现的,否则萧奕瑾必然第一个拿他开刀,如果他出事,整个御营就真的落入燕王手中了。
“前面的是谁?”女子清脆尖锐的声音,带着冷笑,听起来是个十多岁的少女。
锦妹仿佛奸情被揭发一般,瞬间松开他转了身,却依然将他挡在身后,甚至竭力踮着脚,想要遮住他的脸。
陆凌晖配合地低着头,始终不抬。
“锦姝?”对方拖着长腔,将手里的气死风灯提高了,打量他们。
锦姝的灯被扔在地上,桐油纸被火烧出洞来,在倾盆大雨中,微弱的火苗只晃了几下便被彻底浇灭。
那女子手中的灯成了唯一的光源。
昏暗的光蒙昧不明,火苗不稳定地跳分理处着,将锦姝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在竹色桐油纸的照映下,有点微绿的惨白。
“韵儿,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锦姝底气不足地喝。
“锦姝姐姐,这么晚了,你又在干什么呢?”韵儿轻笑,目光一直落在锦姝背后那道挺拔高大的身影上,完全没有放过的意思。
“这跟你有关系吗?”锦姝的声音是微颤的,竭力拿出大丫鬟的气势来。
不管怎么说,她的等级也比韵儿高,轮不到韵儿来审问她。
她怕的只是韵儿出现在这里,嘉碧若随后也会出现。
“没有,只是这深更半夜的,锦姝姐姐和个男人……啧啧,说出去真是有辱王府门风。
”
“那也是我的事。
我和什么男人在一起,轮得着你管?我又没嫁人,就算辱没王府门风,也不犯国法。
”
韵儿冷笑了一下,雨夜相会,还情难自禁,就这种不要脸的行为,永远也别指望陌王爷会给她个名分了。
原本像锦姝和雨樱这样的丫鬟,在大户人家都属于通房丫头,早晚是要被主人收房的,可出了这种事,只要告诉王爷,被打发出府或者低价卖给人贩子都是有可能的。
她施施然绕着他们转了半圈,道:“哟,这是害臊呢还是没胆量,躲在女人身后算什么男人?”
陆凌晖这辈子还没被人这样轻慢过,心里顿生怒意。
要不是怕给陌王爷生事,他决不可能放过面前这个明显带着恶意的女子。
“韵儿,我问你,这里可是王府后门,你这个时辰不在嘉夫人身边伺候,来这里是想出王府还是想做什么?”锦姝这时已慢慢镇定下来,语气带了几分凌厉。
韵儿一怔,登时答不上来。
“说啊,怎么不说了?”
韵儿目光一转,看见不远处的小药圃,昂然道:“嘉夫人有点风寒,我出来到药圃看看,有没有什么可驱风寒的药。
”
“你什么时候识药了?”
韵儿恼羞成怒:“我不懂医术,最简单的葛根这些治风寒的还是知道的。
你少拿架子压我,等着明天我告诉王爷,看他怎么惩治你这种放荡行径!”
“不劳你关心!阿财哥,我们走。
”锦姝冷笑着,挽着陆凌晖的手匆匆往后门去。
陆凌晖这才感觉到她的小手是冰冷的,整个人因半边身子在伞外,已经淋得湿透,乌黑的秀发全打在脸上,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一定发青发白,连嘴唇都在哆嗦着。
出了后门,锦姝警惕地回头看着,确定韵儿手中那点灯光越来越远,没再跟着她,才陡然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来,晃了几下差点摔倒。
幸而陆凌晖扶着她:“锦姝,你还好吧?”
“快上马车。
”
不远处,真有一辆简陋的马车在等候着。
随风办事不错,挑选的都是最不引人注意的马车,就像寻常从马车行里租来的那种破旧的车,车头上吊着一盏摇晃的琉璃灯,是整辆车上唯一奢侈的点缀。
“谢谢你。
”
第207章 新夫人入府(一)
锦姝摇摇头,这才发现还握着他的手,忙松开了,慌乱地道:“奴婢不是有心冒犯陆大人……”
“若不是你反应迅捷,今天出事的就是我。
”陆凌晖借着灯光看到她后知后觉泛红的小脸,不禁有点想笑。
刚才她投入自己怀中,抱着自己的时候,可一点害羞的感觉都没有,脸色惨白如纸。
陆凌晖上了车,锦妹转身便想走,被他一把拉住,将伞塞进她的手中,微笑道:“这么大的雨,淋着回去会病的。
”
锦姝陡然觉得更狼狈了,简直不敢正视他,嗯嗯几声,慌乱地冒了句:“反正已经淋湿了。
”
这句话莫名招来陆凌晖的注目。
她的伞早扔了,两人共撑一伞,身上连块干的地方都没有,湿嗒嗒的衣裙全贴在身上,尤其还是夏日轻薄的云纱,简直是风光无限。
锦姝大概没想到这后果,撑着伞逃一样消失在他的视野中,只留下他独自撩着马车帘,看着她的背影,唇边流露出一丝不明意味的笑容。
雨樱刚伺候王爷和王妃打算睡下,就看见那不知跑哪去的丫头回来了。
当全身淋得湿透、尚在哆嗦的锦姝出现在面前的时候,顾清离也吓了一跳。
这架势,莫不是也跌落到花园荷塘里去了吧?
萧奕修只扫了一眼,便敛起眉心。
锦姝这样子,看起来实在是有点不得体,就算是从小伺候他长大的,看着也有点碍眼,他清咳了一下,转开目光。
顾清离匆匆挡在他面前,吩咐雨樱去找件披风来给锦姝披上,拿块布给她擦一下。
雨樱给锦姝披上披风,小声道:“你怎么搞成这样?好歹也去沐浴更衣一下。
”
“来……来不及,怕出事。
”
“出事?什么事?”
锦姝定了定神,又接过雨樱递过来的一杯热茶,才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韵儿真的很可疑。
”
顾清离道:“你认为,如果不是恰好被你撞见,她是打算雨夜偷出王府?”
“至少也是打算做什么?王府后门上锁,而陆大人来时,为了他进出方便,我之前就将值守的人调开了,韵儿如果得知这一点,趁着这样的天气出府,确实不易被人察觉。
”
顾清离想了想:“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是在什么地方遇见你们的?”
“在王府花园东北方向……密道出口,出来后没有多久,就看见了她。
”
顾清离微吸了口凉气,边思索边轻喃道:“难道……她一直在寻找密道……出口?”
“啊!”锦姝下意识地捂住口,“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幸好我们不是一出密道就看见了她……可是王府就这么大范围,她一点点搜查下去的话……”
萧奕修摇头:“她打不开密道。
”
那条密道的出口,只能从内打开,外面即使用炸药炸平,也看不出任何异样。
王府里来来去去的人,必然有哪次被她无意中察觉了异样。
密道入口再隐秘,也有机率被她这个长年居住府中,足不出府的人看见。
“以后要加倍小心。
”
萧奕修想了想摇头:“府中的那个密道出口,近期不能再使用,以后让他们直接走府外通道。
好了,锦姝你下去吧。
”
雨樱和锦妹一起退出,顾清离才轻声道:“狐狸尾巴也快现形了。
你真的还要容忍她俩?”
“做什么都需要确凿的证据,如果仅凭自己的怀疑就随意生杀定夺,那我与他们又有何异?”萧奕修朝她温颜一笑,“何况,留着也不是坏事,你以为没有她,就不会再有别人?我的动静越大,引起的疑心越多。
从前处置辛子瑶她们,都是以你的名义,若是我动的手,又岂会这样平静地放过我?”
顾清离一撅嘴:“你就会利用人家。
”
萧奕修笑着抱紧了她,俯耳低语了几句,她缓缓点头。
宫中选秀经过三重复选,秀女接受宫规礼仪训导,开始分入各王府或留在宫中受封。
顾清离听说陌王府居然分入三名秀女时,莫名地就酸意上涌,哪怕明知没什么,还是对着萧奕修娇嗔薄怒:“为什么燕王府、暮王府只进了两名秀女,就咱们陌王府要进三名?”
萧奕修倒是神色恬然,淡定道:“他们的居心可想而知。
”
顿了一下:“这回,倒是每个人身边都安了……”
他轻笑一下,这样也好,挺公平的。
看样子,那人是从未信任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啊。
“或者也并不都是你想的那样,便如我来到你身边。
”
萧奕修忽然盯着她:“清离,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从哪来的?”
顾清离一震,竟答不上来。
“你真的是顾朝然的女儿吗?你知道顾朝然在朝中属于哪一派吗?你知道为何我们几皇子相争时,他为何哪一派都不站吗?他最擅长的是中立而沉默,甚至有时候宁可装出老迈昏庸的样子……应是连父皇都摸不准他的底细,才将你嫁给我,将你大姐嫁给萧奕墨。
父皇这样做,为的就是探他的底,可是他四平八稳,从不暴露他的想法。
”
“也许他只是根墙头草,想要看准机会才肯定风向。
”
萧奕修摇摇头,凝视她:“原来是我心头最大的疑问,可现在已经不重要。
”他握住了她的手,紧了紧,“我始终都觉得,你身上有许多不解之谜,你什么时候才能坦承你的来历?”
顾清离低头片刻,才轻声道:“有些话,只怕是说了你也不信。
可是我从哪来,有那么重要吗?”
他叹了一声:“不愿说就算了,等你想说的那天再说吧。
但你答应我一件事,你可以从任何地方来,但既然来了,却不能随意离开我。
”
“嗯。
”顾清离微笑着将脸贴进他怀里。
不过瞬间,他们的甜蜜便被打破了,随风叩门进来,一脸看好戏的兴奋表情:“禀王爷王妃,宫中的三名秀女被送入府了,说都是皇上伺给王爷的妾侍。
”
顾清离一看随风幸灾乐祸的小人表情便怒目相视,顺手抓起床头边一只碟子里的糕点就朝他砸过去。
随风身手敏捷地抬手接住,笑嘻嘻地道:“谢王妃赏赐。
”
“你这么开心,把那三个秀女也一起赏了你?”
第208章 新夫人入府(二)
“啊?那那……那还是不要了,小人消受不起。
”随风干笑两声,鬼灵精地退出去,顺手将糕点塞进嘴里咬了一口。
顾清离哭笑不得地回首,见萧奕修一脸笑吟吟的,气不打一处来地又拈起一块水晶糕堵住他的口:“笑,有什么好笑?”
萧奕修眼中的笑意却加深了,手臂骤然一紧,修长有力的手按在她后脑,迫得她靠近了。
顾清离睁大了眼,抗拒地想往后仰,却对抗不了他掌心的压力,无从躲避地和他脸贴脸越靠越近,迫不得已张开樱唇,任由另一半水晶糕进了自己口中。
她欲哭无泪,不吃的话,就得任由水晶糕糊自己一脸,吃的话……没等她细细想明白了,感觉半块水晶糕已经被他顶入自己口中。
顾清离的眼瞪得溜圆,唔唔地奋力推,被糕卡得不上不下,几乎喘不上气来。
萧奕修却丝毫不放过她,趁火打劫地在她嘴上辗转了好一会才松开。
顾清离一边呛咳一边费力地顺着气,萧奕修则用手轻拍着她的背,一脸温柔体贴无害的笑容。
好容易把卡在喉咙口的糕点给顺下去了,她还没缓过气,他的唇便又贴上来,一点点温柔地啄着,舌尖带着糕点的甜意探进她口中。
顾清离一阵眩晕,心里想着要骂的话一时便忘了,稀里糊涂被他温柔霸道的攻势给撂倒了,口中弥漫着糕点的甜香和他清淡的气息。
萧奕修也不管外头还是青天白日,更不管还有三顶宫中抬来的小轿从侧门进了王府,直接按倒了王妃,放下了纱帐。
“王爷……三位夫人进门了。
”随风在外头小心翼翼地回报。
有前车之鉴,他虽然很乐意看王妃醋意满脸的玉容,却也不敢真的造次。
王妃若是真的生气了,一把银针下来,他还不玩完。
因是皇命,她们进来便赐封为夫人,但从宫中直接过来,纳妾的仪式也都免了。
随风听不见回答,一阵纳闷,又等了一会,提高了点嗓门:“禀王爷、王妃,三位夫人在外候着。
”
刚才里面的两人是在激情混乱中没听见,这回隐约听见了,顾清离满面羞红,抬眼看细薄纱帐外透进来的日光,轻推了萧奕修一把:“外面……”
却瞬间被堵住檀口,吻得喘不过气来。
好容易放松了,他低喘道:“专心点,这种时候,谁来也不理。
”
顾清离整个身子都发起烫来,肌肤泛着淡粉的色泽,诱得萧奕修更是难耐,抱紧了她。
随风第三次扬声传话的时候,萧奕修的声音终于在内室响起:“让她们候着,本王有正事。
”
随风瞪大了眼。
什么正事他不知道,但王爷这微带喘息、还有几分喑哑低嘎的声调……怎么听起来有点不对?好像还有点起床气的愤怒?
起床气?
他狐疑地回头看看临近正午的日头,之前他好像是抱着王妃坐在膝上,吃着什么糕点……难道吃着吃着睡着了?
陌王的声音不高不低地传入院内的三顶轿中,三位新夫人的脸色都是僵僵的。
她们还都是未出闺的少女,不大明白陌王这声音代表什么状况,只是不约而同地想,传闻陌王病体虚弱,果然不假,这个时辰都还卧病在床,连说话都带着喘息。
这回可惨了,嫁了这样病歪歪的男人,哪怕是个王爷,也前途黯淡啊!
三位新夫人忧心忡忡地候着,直到日过正午,不约而同地传出饥肠辘辘的声音来。
好容易看见王爷卧房门口的串珠帘子一挑,有人扶着王爷出来了。
三位新夫人有几分紧张,甚至于悄悄从轿帘缝隙中偷眼看去,看见一身白衣的陌王缓步而行,乌发以一根玉带束着,垂落在肩头,看着倒是陌王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可随即便见他举袖轻握拳,掩在唇边咳了几声。
扶着他的是个红衣女子,绯色如霞光铺落,飘逸飞扬,只是看不到脸。
“王爷请三位新夫人下轿,到餐厅一同进午膳。
”
三位新夫人由各自陪房丫鬟扶下轿来,大眼瞪小眼对视着,不得已往餐厅而去。
萧奕修已经落座,顾清离坐在他下首,他的目光直直落在三位新夫人脸上,微微打量。
宫里送她们来的人,早被随风打发走了,三位新夫人只能尴尬地自我介绍。
“妾身武威中郎将程锷庶三女程樱之。
”这位新夫人艳丽娇娆,妩媚多姿,凤目含情,只怕在秀女中也是出类拔萃的。
会被分配到陌王府来,是大出程樱之意料的。
她以为凭自己出众的姿色,纵然不留在宫中,至少也得被选中册为燕王正妃,没想到委屈至此,竟入了陌王府做了妾侍,心里真是万般委屈。
只是想起了燕王爷私下召见她说过的一些话,她不得不将百般不甘压下去,努力展现出娇媚可人的笑颜来,秋波轻送,朝萧奕修展现了千般风情。
“妾身金台县令嫡长女周真。
”
“妾身大理寺狱丞之女吴媺媺。
”
萧奕修点点头,目光清淡又疏离地掠过,每人面上平等地留驻了稍倾,似乎是打量,却又似乎没将她们看进眼底,倒是颌首命她们落座,跟着柔情款款地看向身侧:“这是顾侧妃。
”
“妾身见过侧妃。
”三名新夫人目光悄悄掠过,心想原来这只是传闻中的侧妃。
听说正侧妃可是亲姐妹,显然是同心同气的。
虽然都是饿得头晕眼花,但这种场合她们毕竟不敢放肆,初入门还是先探清王爷和侧妃的底细再说。
餐桌上只看见侧妃频频给王爷布菜,程樱之心念转动,牢记着而妃布的是什么菜,暗暗了解着王爷的喜好。
“侧妃吃得好少。
”吴媺媺看起来利落大方,比其余二人显得自来熟,笑着搭讪。
顾清离笑看她一眼,萧奕修已道:“侧妃有孕,胃口不大好。
雨樱,顾侧妃的木瓜燕窝盅炖好了吗?”
吴媺媺的笑容略僵了一下。
周真倒是很自然,依然低头看自己的碗,吃得又慢又少,格外注重仪态。
三人中她的出身最低,似乎有些怯生似的,不敢多话,甚至不敢多看别人。
程樱之轻笑:“早闻顾侧妃是奉子成婚的,算算日子,怎么也该六七个月了吧?”目光似有若无地朝顾清离微隆的腹部掠过。
顾清离轻抚着小腹,眼含笑意,并不回答。
明知她这话是含着讽刺,接了话头也毫无意义。
反正顾清潇未婚先孕的事名闻朝野,这件事她总得有个交代。
第209章 新夫人入府(三)
好容易共进完午膳,顾清离将三位新夫人住处安排妥当,让雨樱、锦姝分别带领她们过去,其实正是从前辛子瑶住过的雨澜轩那边。
锦姝前几日送陆凌晖,淋了大雨,风寒犹自未愈,说话带着鼻音,不时还举袖掩着咳嗽,吴媺媺嫌弃地离她远远地,对自己的丫鬟明珠道:“避着点,你要是染了风寒,可别在我跟前伺候了。
”
锦姝顿了一下,似笑非笑回了一句:“咱们这可是陌王府,咱们王爷数年不上朝议政,在朝中亦无实缺,月俸就够那么点支出的,自然雇不起太多奴婢,养不起太多闲人,所以奴婢即使染了风寒也不敢稍歇。
”
吴媺媺的脸拉长了,似乎不太开心的样子。
明珠知道自家小姐顾着身份,不愿和丫鬟斗嘴,便冷笑:“好歹也是王府,哪里至于寒酸成这样?咱们小姐是独女,在府上的时候,可都有五六个丫鬟伺候着。
”
锦姝冷冷道:“可你现在是在陌王府,咱们府上,除了正妃、侧妃,还有四个夫人,闲人养多了,没准王爷就要看着裁人了。
”
“你……”明珠气的脸上变色。
“好了闭嘴。
”程樱之冷眼看吴媺媺,“咱们如今都是嫁到王府来的,你要是管束不住自己的丫鬟,当心给自己招事。
”
吴媺媺撅着嘴不作声,拉着明珠跟在锦姝后头往前走。
程樱之跟着雨樱先进了雨澜轩,四下里看着院子,还算满意。
“这里原来住着谁吗?”程樱之也看得出,这院子花明柳绿,装饰得十分富丽,踏进屋去绮窗绣户,珠帘微动,梳妆台前妆奁整齐明净,一看便曾是女子香闺。
“这里原是辛夫人子瑶的住处,不过现在……”雨樱和锦姝性格不一样,她永远神态恭谨谦逊,说话语气也柔和有分寸得多。
程樱之脸上变了变色,陌王府的事,她不是一无所知的。
“死了,对吗?”程樱之脸色沉沉的,感觉莫名地身上一凉,仿佛不知从哪吹来一阵阴风,飕飕地令她透体生寒。
雨樱迟疑着。
“怎么死的?”
四夫人里,辛子瑶是死得最惨的,不但被勒死,还被造成上吊的假死现场。
雨樱虽然吞吞吐吐地含糊说了几句,程樱之也明白了,越听越觉得寒毛倒竖,尖叫了一声:“不,我不要住这里!”
“这事,奴婢可作不了主。
”雨樱倒退一步,“夫人若不满意,可去找侧妃或王爷。
”
程樱之定了定神:“你们王妃呢?”
雨樱笑了笑:“咱们王妃长年卧病在榻,不见外人。
夫人若非要去……可得提个醒,咱们王妃患的是……肺痨。
”
程樱之剧烈地呛咳了几下,说不出话来,心里陡然想,莫不是这侧妃故意整她?心里陡然一凉。
那边锦姝带吴媺媺进了秦采桑住过的雨润轩,这里虽然陈设不如雨澜轩华丽奢靡,但秦采桑性喜植物,满园都种着各色花木,争奇斗妍,清香盈室,看起来倒也不错。
吴媺媺满意地转了两圈,道:“环境如此幽雅,是谁种下的这么多花?”
“这院子,自打秦夫人走后,一直是杏儿照管的。
”
吴媺媺随口问:“秦夫人是谁?”她显然不像程樱之,有备而来,对于陌王府的一些旧事完全不清楚。
锦姝诡异地一笑:“秦夫人么,是王爷从前的妾侍,长得又美又俏,还喜欢在身上刺青,刺一朵又野性又带刺的玫瑰。
”
吴媺媺觉得有点不舒服,冷眼看她:“那王爷应该很喜欢她了?后来怎么又走了?去哪了?”
“哦……她呀,她亲手勒死了辛侧妃之后,为了掩盖罪证,在身上纹了一朵玫瑰……”
“什……什么?”吴媺媺一哆嗦,惊恐地睁大一双美目。
勒死辛侧妃?杀人?
锦姝依然用诡异又缓慢的语调含笑道:“是啊,后来呀,她被送官法办,投入刑部大牢了……哎哟,再之后的事奴婢可不清楚了,夫人想知道,得去问咱们王爷。
”
“啊!”吴媺媺捂住娇嫩的面颊,发出一声惨厉的呼叫,“她……她不会是死了吧?”
“杀人不该判死刑么?”锦姝偏着脑袋,佯装一脸天真地看她。
“不不不,我不要住这里!”
吴媺媺几乎是连滚带爬奔出了雨润轩的,正好碰上了同样尖叫着奔出雨澜轩的程樱之。
雨樱紧随其后出来,显得不安又恭顺,温和地道:“程夫人,你别让奴婢为难呀……”
吴媺媺带着哭腔看着程樱之,猛然扑上前握住她的手,仿佛将她当成了唯一的靠山,颤声道:“程……程姐姐,我不住这里,我要和你住一块!”
程樱之面无人色,骇然回头看,连连摇头:“我也不住,那……那雨澜轩是辛……辛侧妃死的地方……”
吴媺媺的哭声嘎然而止,脸色苍白地瞪着她,说不出话来。
“周真呢?”
周真只问了下雨沐轩的方向,便自己走过去了。
从前几位夫人都比邻而居,雨沐轩是这一排庭院中最后一座院子,看起来相对陈设简朴一些,倒也打点得十分干净,甚至周真踏进去的时候,还看见一名丫鬟和小厮正在打扫庭院,将院子擦得窗明几净。
“夫人好。
”
周真内敛而端庄,很有礼地朝他们点一下头,问:“你们叫什么?是打理这院子的?”
“是的,回夫人,奴婢锦瑟。
”
“小仆顺意。
”
“这院子,从前住过人?”周真踏进房间,转了一圈走出来,微蹙着眉。
里头的梳妆境前,还有未用完的残余胭脂水粉,妆奁中有一些看起来颇名贵的首饰。
“周真,快出来!”
程樱之和吴媺媺同时出现在院落门口,脸色一个比一个灰败。
周真奇怪地看着她们:“怎么了,二位姐姐?”
“这……这……这里所有的院子都死过人!”
程樱之哆嗦着嘴唇,看着雨樱和锦姝的目光也变得有点惊惧。
这陌王府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这里的四个院子竟然全死过人?!
雨樱含笑道:“二位夫人这话说得不对,雨沐轩并没有死过人,虽说从前住这里的凌夫人也去世了,不过她是自尽的,而且是在风澈轩院中,并不是这里。
”
“啊!”吴媺媺最脆弱,一听说陌王自己住的院子里也死过人,两眼翻白,便晕了过去。
明珠扶不住她,眼看两人要一同跌倒,幸得周真的婢女小婵过去帮了一把,两人才勉强扶住了她。
第210章 新夫人入府(四)
程樱之语无伦次地将两座院落死人的事说了一遍,周真锁起秀眉想了想道:“不管怎么说,我这院子还是干净的,凌夫人既然不是在这里死的,那我就住这里好了。
二位姐姐要是不嫌弃,也可以跟我住在一起,或者住后面的雨潇轩,听说那里是从前月夫人和江姬住的院子,她俩也是被送押刑部审理的,并没有死在院中。
”
“不!那有什么区别?”
周真有点无奈地摇摇头:“那好吧,我就住这里,二位姐姐让王爷给你们另安排住处吧。
”
锦姝笑道:“只怕也没有更好的去处了——除了来客住的月涟轩之外,就只剩下正妃住的风灵轩和嘉夫人的月梧轩了。
”
程樱之瞪得眼珠都要掉出来,眼看着这两个奴婢一个淡静恭顺、一个笑里藏刀,都不是省油的灯,她无端打了个寒噤,对于嫁于陌王府生出一丝悔意来。
正发愣间,听见一道娇媚而清脆的笑声:“这三位妹妹,想来是刚从宫里过来的新夫人?”
程樱之与周真看过去,见花间碎石径上走来一名锦蓝色凤尾裙的女子,袅袅娜娜,风姿动人,含笑向她们行了半礼,她身后是名看来很机伶的丫鬟。
程樱之和周真见她如此礼节周到,不由也回了个半礼。
“这位一定是嘉夫人?”周真上下打量,如此娇媚入骨的尤物,又身着华服锦衣,自然不是下人。
听这称呼,也不可能是卧病在床的正妃,那只有素未谋面的嘉夫人了。
嘉碧若格格一笑,点头道:“听说雨樱锦姝引三位妹妹来院中安顿,我也过来认识一下妹妹们,好看看有什么可帮忙的。
怎么……这位妹妹身子不适?”
她终于注意到歪在明珠和小婵怀里的吴媺媺,不由拧了下柳叶眉,十分诧异。
“被吓的。
”程樱之没好气道。
“嗯?”嘉碧若瞪大眼。
程樱之抿了抿唇,想想还是将委屈说了出来,并愤愤道:“顾侧妃是不是故意的,将咱们安顿在这……这些院子里?”
嘉碧若的笑容敛了些,沉思了片刻,道:“我入府比你们早些,论年岁未必比你们长,但按先后,自称一声姐姐也不为过吧?”
程樱之哼了一声,有些不情愿地点了下头,嘉碧若是她入府后见到对她最怀善意的人了,她不想得罪对方。
“妹妹,你听姐姐一句,今晚暂且先在雨澜轩安住下。
死过人,并不是你拒绝入住的理由……”
“什么?”程樱之高调尖叫起来。
“嘘!”嘉碧若竖了根食指在唇边。
吴媺媺本来晕了过去,被程樱之这声惊天动地的叫声又惊醒过来,茫然四顾。
嘉碧若淡然道:“侧妃不但是王爷的心头至爱,还怀了王爷唯一的骨肉——你们现在无论是去找王爷,还是找侧妃,都是让侧妃面子上过不去。
三位妹妹到底是新人,才入府便诸多要求,岂非想要僭越?”
吴媺媺几乎哭了出来:“我不要……我害怕……”
嘉碧若淡然一笑:“也没你们想的那么害怕,之前府中来了位凌馨宁姑娘,便是住在雨澜轩,也没听她遇上过什么事。
你们先住几日,府中唯一还能在王爷面前说上话的,只有王妃了,等过一日,我帮你们找王妃说说去,我住的月梧轩那边,还有两个长年闲置的院子,月桐轩和月桦轩,收拾整齐应当也是可以住人的。
”
“多谢姐姐了!”程樱之感激涕零,几乎要哭出来。
“今夜三位妹妹若无事,不如去我的月梧轩小坐,让我为妹妹们洗尘。
”嘉碧若笑意盈盈。
雨樱和锦姝见任务完成,悄悄对视一眼,向几位夫人告退。
回去的路上,锦姝悄声道:“嘉夫人这是打算笼络人心呢?”
雨樱淡笑,瞟她一眼:“你会告诉王妃吗?”
“自然要说。
”
雨樱却停了停步,若有所思。
“怎么?”
“嘉夫人入府这么久,一直安份守己,甚至对于王爷的冷落也毫不介意,为什么突然做这出头的椽子呢?”
“或许,是忍太久了?”
雨樱轻轻摇头:“这程夫人呀……据说她爹也是御营里的武将,燕王手底下做事的。
”
锦姝轻掩口,睁大明眸。
提到御营,她竟不期然想起了陆凌晖,那个雨夜,那个拥抱……她的思绪浮云般飘开,直到雨樱推了她一把,纳闷地看着她:“你想什么呢?”
锦姝慌乱地回过神:“哦?哦?我在想锦瑟,她……她还在雨沐轩没出来呢……”
“不必担心,她只是在打扫,而且我觉得周夫人看起来还不错,应当不会为难她。
”
锦瑟是锦姝的堂妹,并不是自幼在宫里伺候萧奕修的,而是因姐姐的缘故入府才几年,做事本份勤快,话也不多。
二婢回了风澈轩,回报了三位新夫人的事。
萧奕修眼中看不到一丝异样,顾清离也平静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道:“你们下去吧。
”
“啊?用不用再安排些人手去三位新夫人的院子?”
萧奕修道:“这事锦姝和随风去安排就好,雨樱,你没事的时候得去风灵轩候着,别让嘉夫人去的时候见不到人。
”
“是。
”
顾清离道:“等一下锦姝,今夜王爷要去程夫人那里过夜,叫她早点收拾一下,候着王爷过去。
”
锦姝一愣,随即道:“是。
”
等她们都走出去,萧奕修才板起一张脸:“谁说我今夜要去程夫人那里?”
“我替你作主的。
”顾清离笑盈盈地搂着他,抬眼看他。
“我哪里都不去。
”
“我知道你没兴趣,可如同你从前敷衍她们一样,总得应付过去。
而且你也应该探一下她……”
萧奕修忽然低头吻下去,将她喋喋不休的樱唇堵住,深吻得她几乎窒息才罢休。
看着她气喘吁吁,两颊酡红如醉,萧奕修才轻叹了一声:“我不想离开你,一时一刻都不想。
”他轻握她的手抬起来,看着她牙雕似的纤纤玉手,眼中有怜惜之色,生怕什么时候那道欲破体而出的黑线就出现在她手臂上。
“别怕,蛊器要是那么容易死亡,方雅竹也不会活到二十多。
”顾清离看穿他的忧心,嫣然而笑。
“可你不是方雅竹,你早远离了那个神秘组织。
”
“那不就更安全,只要无人催动,或许永远都没事。
”
萧奕修知道她只是安慰自己,轻摇着头,沉默不语。
“如果程樱之是萧奕瑾的人,那嘉碧若很快也应该会露出马脚来——她隐忍了这么久,总不会只是为了继续装下去。
”
萧奕修轻叹了一口气,眼中有浅浅的倦怠之色。
他已经厌恶了这些伎俩,为何这些人在朝党之争的时候,还不放过他的私生活,连最后一点安宁都不能给他,尤其是顾清离现在的身体……随时都让他不得安心。
第211章 诡异一夜
月梧轩一席晚膳,倒是其乐融融,三位新夫人被嘉夫人的热情款待所打动,暂时抛却了住处的烦恼。
只有周真看起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样子,恬淡有礼,令嘉碧若刮目相看。
一位县令家的小家碧玉,竟然有如此沉静的气度,看起来家中教养非常好。
从月梧轩出来,行经小药圃时,一阵秋初的夜风吹来,寒意砭人,周真莫名地回头朝木屋里看了一眼,忽然叫了声:“猫!那只有只猫!”
“什么猫?”吴媺媺和程樱之一起扭头去看,却只看见敞开的木屋里漆黑一片,药圃里淡淡的草药香气飘送过来,没有任何动静。
“你看花眼了。
”
周真疑惑地问小婵:“你看见了吗?”
小婵脸色有些白,摇摇头。
“想是我眼花……雨澜轩前怎么有人影?”
吴媺媺本来就胆小,被周真一而再地惊吓,柳眉一竖,几乎要骂出来。
程樱之却哆嗦一下,颤声道:“真……真的有人,是女人。
”
“过去看看。
”
雨润轩和雨沐轩都要经过雨澜轩的院门,周真倒是真的胆大,镇定如常地走在最前头,近了才借着院墙门外的风灯隐约看清是锦姝。
“不用怕,是锦姝。
”
又是那死丫头!程樱之一想到白日里被锦姝惊吓,心里就陡然生出怒意来。
总觉得这丫鬟不怀好意,仗着是王爷身边的人,总故意整她。
“你在这里干什么?”程樱之寒着脸,快步上前。
夜阑人静,锦姝孤伶伶一人站在这里,灯光又黯淡凄清,将她纤细的身姿拉得很长,看起来确实有几分诡异。
“在等候程夫人呀!”锦姝倒是笑得坦然,“奴婢奉王爷之命,来雨澜轩给程夫人传个话,王爷稍后会过来雨澜轩过夜,奴婢已经等候多时了,没想到夫人不在院中。
”
“我……”程樱之张口结舌。
因为初来乍到,雨澜轩还没有别的人手伺候,自然也没有人告知锦姝她的去向,大晚上的让锦姝在风中等候,倒是她的不是了。
“没事的,奴婢只是下人,等候多久都是理所应当,夫人也没必要向奴婢交代您的去向。
只是看这天色已经很晚,王爷只怕快过来了,夫人您是不是要先香汤沐浴……”
程樱之一惊,看着月上中天,有几分慌乱地提着裙裾便往院内冲,匆匆道:“慧巧,快去备热水,伺候我沐浴。
”
身后锦姝慢悠悠道:“倘若夫人让王爷等久了,可就不好了,咱们王爷可没什么耐性。
”
程樱之心里正为初入府就被宠幸的消息击得七上八下,说不清是喜是惊,只觉得十分不安,便没将锦姝的无礼放在心上。
进了盥洗间,却发现香柏木浴桶里热气薰蒸着,旁边还燃着红泥小火炉,两只炉上都有水壶在汩汩泛着水烟,将整间屋子薰得热气蒸腾,木桶的水面上还漂浮着淡金色的桂花,清香四溢。
程樱之愣了一下,才知道这些都是锦姝备下的。
她一时说不出是欣喜还是懊恼,让慧巧伺候她宽衣入浴。
“小姐,这陌王府的下人,伺候得很周到啊。
”慧巧悄声道。
“那丫头,鬼心眼可多了。
”程樱之整个人没入热水下,感觉毛孔全都在花香与热水中张开,惬意地眯了眼。
朦胧之间,想起席间韵儿借着布菜的时机,在自己掌心写的字。
说实话,在见到韵儿之前,程樱之已经动摇了。
虽然她并不甘愿入陌王府,可进来之后,听说的几名前夫的人事,令她不寒而栗,心里暗自颤抖。
她只是个养尊处优的官家小姐,更多的是贪恋富贵和安逸,而不想丢了性命。
当初要是凭借姿色入了宫,或者入了燕王府,那一生富贵荣华也不必烦忧,可偏偏摊上了这档子事……她入府之前,忧愁地想过,若陌王倒了,她怎么也是已嫁之身,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后半生境遇如何。
可若是不听燕王和兰贵妃的话,别说后半生了,当下能活多久都不知道。
况且她爹爹可是燕王直接统辖之下,一家人的生杀大权都掌于他之手。
程樱之黯淡地叹了口气,韵儿的再三提醒,是怕她入了陌王府,临时退却,生出异心吧?
她原本寄希望于燕王承诺她的,他日燕王若登基,后宫必有她一席之地,可见到了嘉碧若,她陡然觉得心寒——燕王到底有多少枚像她一样的棋子?他对每个女子都如此承诺的吗?
那从前陌王府离奇死去的那些夫人呢?她们又是什么来历?
程樱之在恍惚中沐浴完,慧巧伺候她披上一袭宽大的软缎素袍,往寝室里走去。
锦姝早已燃着一炉薰香,青烟袅袅间,只着白色中衣的陌王斜倚在床沿,看起来有几分慵懒,眼神清淡,容颜似玉,唇角边浅淡的笑意令人迷醉。
程樱之愕然一下,锦姝识趣地退出去,顺手将慧巧也拉出去,带上了门。
“王爷……”程樱之觉得不安感加深,看了看烛台上两枝摇曳的红烛,点燃了这室内唯一的喜庆气氛。
“过来。
”萧奕修拍了拍身边空出的床榻,含笑看她。
程樱之咬着下唇走过去,鼻端传入缕缕薰香,瞬间便觉得缥缈起来,连面前这男人的容颜也变得不真实。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萧奕修的声音似乎从天边传来:“萧奕瑾让你来,是希望知道些什么呢?”
“我我……想知道王爷是不是真的病入膏盲?”
“还有呢?”
“还有……离月真的是顾家三小姐吗?”
“……”
程樱之知道的毕竟很少,而且神智混乱中,再也答不出什么有用的事来,昏昏沉沉便在香雾缭绕中睡去。
一墙之隔的吴媺媺就没那么好命了。
先是听到程樱之被宠幸,心里梗着不舒服,跟着回到令她感觉阴森的雨润轩,下意识地便疑神疑鬼,四下打量,越看越觉得这院子诡异而可怕,高深的庭院,连院中白日看来繁茂多姿的花木,夜间都觉得映在窗上如鬼影幢幢。
“明珠,你说这里……是不是有点……”吴媺媺在哆嗦。
“小姐,别多想了,要该闹事,隔壁院子应该闹得更厉害些。
”
吴媺媺胡乱洗漱了一下上了床,一双警惕的眼一直盯着窗外。
直到对月光树影和风声都习惯了之后,她实在熬不住,才迷迷糊糊闭了眼。
第212章 午夜惊魂(一)
呼啸的风声似乎越来越响,像穿过峡谷的尖厉呼啸,扭曲而变调。
窗纸被振得呼呼作响,连窗格都被挤压得发出变调的砰砰声来。
吴媺媺在朦胧中蓦然惊醒,辨别出尖啸的风声似乎夹杂着……女人凄厉的哭声。
不不,确切地说,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风声,而就是哭声和笑声,夹杂着难以辨别的,似乎还有断续的话语声。
“我……好……惨……呜呜……我死的……好惨……”
吴媺媺感觉有什么重重压在心口,手足似乎发麻,不能动弹。
“明珠!”她奋力挣扎,突然爆发出一声高呼,却没有如期听见明珠的应答。
吴媺媺几乎要哭起来,她拼命地想动,却感觉身子麻木,只能一声又一声叫着明珠。
可窗外凄厉的声音却不肯放过她,越来越近,甚至于传来了利爪刮擦窗格的声音。
“什……什么人?”吴媺媺颤声叫。
没有人理她,刮擦窗户的声音越发尖利了。
吴媺媺忽然想起夜间归来时,周真看向那间孤伶伶的小木屋时曾经叫了一声:“猫!”
她镇定了一下,也许是猫在抓窗户呢?她忽然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量,颤抖的手抓住瓷枕,奋力向窗格砸过去。
砰一声巨响,窗纸被砸了一个洞,瓷枕落地碎成无数碎片。
砸破的窗纸里灌进冷风,飕飕的风声似乎更响了,利爪刮擦窗户的声音却消失了。
吴媺媺全身脱力,连手都完全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瞪着窗户,看见有道黑影略带扭曲地映在窗格上,细辨过去,应是个高挑瘦俏的女子,格格的细碎的笑声响起来,似乎随时会破窗而入。
吴媺媺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惊吓,短促地呼叫了一声,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东方旭日初升的时候,一点点微薄的晨曦驱散不了薄雾的清冷,冷凝的水珠打在人脸上,凉得肌肤起栗。
雨润轩的茅房外,昏倒着一名女子,大约是被晨光刺得眼皮动了动,皱起眉心,缓缓睁开眼。
“啊!”她撑着地踉跄起身,才发现整个人被冻得已经麻木,一个没站稳又摔了一跤,好容易才再次站起来,慌张地举目一看,发现天竟亮了。
她不顾满手的泥泞和露水,跌跌撞撞冲进厢房,推开虚掩的卧房门,才感觉到一丝丝暖意。
“小姐……小姐?”
吴媺媺是被摇醒的,一醒之后就弹跳坐起,不停地啊啊啊大叫,惊恐的明眸睁着,布满血丝。
“怎么了小姐?”明珠受的惊吓更甚,不由倒退几步。
“鬼……鬼!”吴媺媺指着窗户,“有鬼——怎么天亮了?”
“小姐你……别吓我啊!”
吴媺媺摊开自己的手,惊恐地道:“怎么……怎么我又能动了?昨晚我手脚都不能动,我……你上哪去了?”
“奴婢起夜上茅厕,后来无缘无故就晕倒了……”明珠摸了摸后脑勺,因为仰天着地,后脑上还肿了一块,摸着兀自疼痛。
“有人砸昏你了?”
“没有。
”明珠摇头。
她的记忆很清晰,肯定没有遇袭,也没遇到什么诡异的事,就是莫名其妙地晕了过去。
“怎么可能!你又没病!你从小伺候我,什么时候都是活蹦乱跳的!”吴媺媺猛摇她,充满恐惧。
明珠也哆嗦着,感觉到诡异又恐怖。
如果是被人击昏,那倒不是最可怕的事,就因为无缘无故晕倒,才更离奇,这一切似乎都非人力所为。
再听吴媺媺的叙述,明珠陡然转过脸去,指着窗户,脸色发白。
对着床的窗,每一片窗纸都是完好的,地上没有碎裂的瓷枕碎片。
而再回头看,吴媺媺床头安好地放着那只瓷枕,半点损伤也没有。
“我……不可能的,我明明记得的!”吴媺媺觉得自己要疯了,她披衣下床,蓬头垢面地绕到窗外去,窗格完好,没有一点被刮擦的痕迹。
大清早,雨润轩里的哭声叫声,将相邻两个院落的人全惊醒了。
周真起得早,早梳洗完毕,闻声便走过去。
程樱之醒来时,感觉身体像被辗过一遍,乏累酸痛,恍惚有一点昨夜的记忆,却不太清晰,隐约是萧奕修抱着自己,柔声低语,肆意亲热。
她有点害羞,又有点失落和惶然,伸手一摸,却只摸到身边空荡荡的衾被。
睁眼掀开了被子,程樱之看见一幅白绫上暗色的血迹,突然有想哭的感觉。
“醒了?”
程樱之慌乱地抓过被子掩盖自己,才发现萧奕修早已穿戴整齐,坐在梳妆台前,似乎一直保持那个姿势看着她。
白缎的衣衫质地上乘,穿在他身上有种纤尘不染的清冷气息,他脸上犹带着淡淡的笑容,眼神却不容人靠近。
昨夜记忆里那样的温柔絮语好像找不到半点痕迹,那个有点狂乱和纵情的人仿佛不是他。
但是这样的萧奕修,眉若墨画,朱唇凉薄,却格外地吸引人。
程樱之看得呆了好一会,忽然想,这才是她嫁的人,如果不是传闻中那般随时垂死的病人,其实应该比燕王优秀许多。
她暗地里叹了口气,竭力装出优雅和羞涩的模样穿衣起身。
便是此时,听到了吴媺媺的尖叫和哭喊声。
“发生什么事了?”程樱之寒毛倒竖,这声音哭得太凄厉。
“不知道,本王先去看看,你先穿好衣衫,别着凉。
”他似乎意味深长地扫了她一眼,走出去。
程樱之愕然,突然满面通红。
吴媺媺披发跣足,外袍也是简略地披在身上,哭哭啼啼。
明珠看起来也有点鬓发凌乱,衣衫上有泥泞有露水,慌乱地扶着吴媺媺。
周真正在听她颠三倒四地说着昨晚的事,连萧奕修何时进来的她们都没察觉。
锦姝恭敬地跟在萧奕修身后,听吴媺媺说到利爪刮窗的声音时,插了一句:“是人指甲的声音,还是动物的利爪声?”
吴媺媺一呆:“不……不知道,昨夜周真还在药圃那看见了一只黑猫……我们都没看见,我怕自己吓自己,其实只是猫作怪,便拿了瓷枕砸过去……”
程樱之也匆匆赶到,听了吴媺媺叙述的后半截。
锦姝听完,轻笑了一声:“黑猫?辛侧妃曾经养过一只黑猫,叫黑玉,后来死了。
”
“死了?”吴媺媺毛发直竖。
连程樱之也抱臂抚摸起来,双眸流露出恐惧。
第213章 午夜惊魂(二)
“死啦,哦对了,是被韵儿杀了的,剥了皮,挂在月梧轩和药圃之间的树梢头上……那个雷雨夜,猫的血一滴滴落下来,啧啧……”
“啊……你别说了!”吴媺媺恨不得上前捂住锦姝的嘴。
“好了,锦姝,别吓她了。
”萧奕修静默地听完,走到廊下窗外看了看,伸手摸了一下窗格,又绕进卧房去察看了一下,道:“依本王看,是疑心生暗鬼,从开始入住,你们就只想着恐怖的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
”
“不是的王爷!”吴媺媺惊恐地道,“明珠无缘无故晕倒难道也有假?她后脑上还有个包。
”
“天黑路滑,夜露湿了阶上苔藓,不慎滑倒而已。
”萧奕修打断她想继续的话语,“不然,你如何解释窗外并没有抓过的痕迹,而你的瓷枕完好地放在床上?”
吴媺媺张口结舌。
“对了,昨夜碧若找人去跟王妃说了一下,王妃同意将月桐轩和月桦轩修葺一下,让你们迁过去。
本王看,你再忍个几日也就过去了,不要胡思乱想。
”
“可是王爷……”
萧奕修脸色微沉,冷眼看着吴媺媺。
她心底一寒,再也说不出话来。
“周真,你也要迁?”
周真摇摇头:“妾身就住雨沐轩好了,昨夜闻着外头雏菊淡香,听着竹叶婆娑,感觉幽静舒适,并没有任何异样。
”
萧奕修点点头,和锦姝步出雨润轩。
唇亡齿寒,看着吴媺媺这副模样,程樱之心里也十分害怕,握着她的手不断安慰。
“要不……今晚王爷若不过来,我就来陪你。
”
“好。
”吴媺媺无助地看着她。
周真仿佛局外人一般,摇了摇头,淡然走出去。
三人用完早膳,按理应当去王妃院中请安,但到了院落门口却被雨樱拦下来,笑吟吟道:“王妃染疾在身,怕传给他人,从来不见外客,三位夫人请回吧。
”
听起来病得快要死的样子。
三位夫人对视,程樱之撇撇嘴,率先出了风灵轩,往风澈轩而去。
萧奕修正和顾清离说完吴媺媺昨夜的遭遇,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诧异。
“我还没下手呢,是谁这么快?”顾清离百思不得其解,尤其周真提到那只猫,简直莫名其妙。
“怪事是从她们来了才开始有,问题不是出在她们中间,便是出在嘉碧若身上。
”
萧奕修笑笑:“隔山观虎斗,或许能省了我们不少事。
”
随风通传三位新夫人过来请安,萧奕修看了下天色不早,匆匆赶去上朝,经过程樱之时,朝她温柔地笑了一下,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道:“昨夜乏累了吧,好生休息,本王今晚再去看你。
”
程樱之的心陡然怦怦跳起来,说不出的羞涩又慌乱,相比昨晚的心情,竟然多了几分期待。
顾清离依然坐在餐桌边上,慢条斯理地举着银箸轻点:“坐。
”
程樱之见萧奕修离去,神色中立即带了几分傲意,轻笑道:“妾身昨夜有些乏累,就不久留了,侧妃慢用。
”
顾清离看她施施然转身离去,满眼都带着新宠的得意倨傲,只是淡淡笑了一下。
吴媺媺心神不宁地坐着,听顾清离有一搭没一搭问了她昨夜的事,似乎漠不关心的样子,心里不禁有气。
暗想若不是这侧妃将她安排在那个闹鬼的院子,哪里会有昨夜的遭遇?
一想到还得在那院子里呆几夜,她就头皮发麻。
周真则留心地看着顾清离掀开面上红纱,动作优雅而缓慢地进餐,不禁疑惑地问:“侧妃为何连进餐时都要戴着面纱?”
顾清离顿了一下,微笑道:“已经习惯了,也可能是本侧妃长得不如程夫人美貌,自觉羞于露脸吧。
”跟着轻笑一声。
吴媺媺倒是听出了她话语中淡淡的嘲讽,翻了个白眼,瞥向她隆起的腹部,心想还不是仗着有孕才如此嚣张,不过一个侧妃而已。
这时她忽然想起王妃据说卧病已久,听说肺痨又是无药可医的病,陡然心头一寒:若是王妃病故,那侧妃岂不是要扶正?
一时盯着顾清离转不过神。
周真又聊了几句,轻扯吴媺媺的衣袖,起身告辞。
萧奕修下了早朝,被秦必传话留下来,引入了宫中。
他起初不解,待见秦必并没有引他入御书房,反倒是向深宫中走去,而且是正北方向,心中多少有几分明了。
正北孤伶伶一排勉强可称之为宫殿的建筑群,虽初入秋,已现出肃杀的气氛来,满院金黄色的银杏叶翩翩零落,被风一吹,便如蝴蝶一般纷飞。
及膝高的长草倒是在皇帝的旨令下清除了,只有石上的苔绿还昭示着这是个鲜有人迹的地方。
“陌王爷,皇上在里面等你。
”
秦必站在宫门口,止步不前,眼神里透着奸狡的光芒,皮笑肉不笑。
萧奕修穿过值守的侍卫与太监,轻推了一下正殿的门,居然是虚掩的。
殿内依然有点异味,但比皇帝上次来的时候已经好得多了,窗户洞开着通风,也收拾得干净整齐。
只是高广的大殿内依然光线昏暗,萧奕修险些没察觉到坐在窗下的皇帝。
“父皇。
”
皇帝点了下头,在他正对面,一张逍遥椅搁在大殿正中,萧奕北半躺在上面,手脚被牢牢绑缚在椅北和椅脚上,不时痴笑两下,露出森白的牙齿,呆滞的眼神中却不时夹杂着一丝嗜血的凶光。
萧奕修有点不敢相认,看了半天才轻声道:“太……二皇兄?”
萧奕北其实已经被拾掇得很干净,只是瘦削得厉害,眼神和神态也全然与旧日不同,长发未束,披散在肩头,几乎看不出当年丰神俊朗的模样。
皇帝的脸色一如既往威严,只是眼神中有几丝疲惫,自打他中毒治愈后,便似乎常露出疲态来。
“北儿变成了这样,你开心吗?”
萧奕修怔了一下答:“二皇兄这般模样,儿臣并不觉得欢喜。
只是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
皇帝没有回答,却道:“修儿,朕有两件事要你去做。
”
“谨遵父皇吩咐。
”
第214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一)
皇帝牢牢盯着萧奕北,缓缓道:“兵部尚书辛英宁早前被弹劾,贪污纳敛,擅权结党,却因证据不足,只查证到一些皮毛,朕近日将他调任刑部尚书,兵权已削,但这并不是他最终的归宿。
朕想交由你处置,这枚钉子,你务需连根拔除。
”
兵部尚书调任刑部尚书,一方面是削了他掌管武官的职权,另一方面是谨防他因皇后失势而在国防策略上生事,也断了他在军需粮草调度方面的不清不楚。
同时,兵权调度本就由兵部与丞相、中书令等商议共决,一旦辛英宁从这个位置上下来,不得不面对再也无法参与调度兵权的事实。
听起来,从兵部尚书调任刑部尚书是平迁,但实际上,未尝不是皇帝的一个陷阱。
萧奕修心中微震,目光却一直未离萧奕北,他似乎完全没有听懂,依然是不时呲牙,咧嘴作出凶相。
皇帝无声地叹息,失望地将目光移开。
萧奕修的目光往下落,看见萧奕北被绑缚的手一直在徒劳地挣扎,唯有听到那个消息时,略停滞片刻,哆嗦了一下。
“第二件事,北儿变成这样,终究非朕的本愿,他再不肖,也是朕的亲生子……你的侧妃离月,据闻名动京师,医术如神,不如让她来看看,北儿是否还有治愈希望?”
萧奕修顿了片刻道:“这事有点不易。
”
皇帝淡淡扫他一眼:“莫非,你府中那个离月……是假的?”
“父皇见过她的真容,是真是假,理应有判断。
”萧奕修不轻不重地将这问题抛给皇帝。
皇帝微眯起眼不出声。
虽说那个离月自承是顾清潇,可丞相之女何时有了那样高明的医术,始终是件不解之事。
“离月有孕在身,行动不便,不如将二皇兄交由儿臣带回陌王府察看。
”
皇帝这才明白他所谓不便是这个意思,想了想道:“也好,朕信得过你。
”
萧奕北由侍卫们架起来,连同逍遥椅一同抬往宫外,甚至为了提防他随时张口咬人,还在他口中塞了块布。
萧奕修却没有紧跟其后,他去了偏殿,站在窗口朝内看去。
杜莺一如既往的美丽出尘,乌发堆云,冰肌雪肤,一袭洗得略发白的旧衫,透着曾经的华贵,气质却依然静好。
她安祥地坐在琴边,十指挑拨,音符流云般流泄,仿佛一切都无法影响她的美丽优雅。
“杜姑娘。
”
杜莺略抬眼看他,安然一笑。
萧奕修也笑了笑:“杜姑娘真是女中诸葛,希望你不会后悔。
”
杜莺的笑容略僵了一下,眼神黯淡下去。
逍遥椅勉强被抬到马车上,萧奕修侧身坐在马车入口,探身看了下马车外,返身看着萧奕北,笑了笑:“二皇兄,你觉得自己冤吗?”
萧奕北呆滞地发出痴傻的低吼。
“其实你已经很幸运了,前半生,有母后替你铺设了一条平整的路,若非你自己不懂珍惜,只怕也没人能扳倒你;后半生……现在说后半生是不是早了点?不过你的命运,仿佛已经能看到头了。
杜莺是个聪明的女子,出身青楼,困于囹圄,依然能为你争取到自由的机会,甚至能帮你动摇萧奕瑾的根本,可是她再也没有更多的能力,帮你重树太子之位。
”
萧奕北的目光急速转了一下,忽然呲牙朝他示威,仿佛饥饿的野兽。
“二皇兄,在我面前,你不必浪费精力,以你目前的处境,认清现实是最好的。
你或许不知道,阿彦已经离开了东渊,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拒绝参与皇储之争。
跟着,辛英宁要是倒下,父皇的下一步棋是什么你应该预料得到。
”
萧奕北不遏止地一哆嗦,眼中再也控制不住地流露出恐惧。
“父皇要废后,而你之所以能活着,是因为你还是他的血脉——但是他不会给你自由,如果你继续痴傻下去,他会放心很多。
所以他让我带你回府,不是真的打算让我找离月治好你,而是要让你陷入永远的疯狂之中。
他把你交给我,就是给了我名正言顺处置你的机会。
”
萧奕北蓦然厉喝:“住嘴!”
“嘘!二皇兄,不要太激动,这可是京城的大道。
”萧奕修风清云淡地竖了根食指在唇边。
萧奕北虽然一直在哆嗦,一直显得疯狂又愤怒,声音却压抑地低了下去:“萧奕修,你……你究竟知道多少?”
“我知道你想活下去,而你想要活得好一点,唯一的选择是与我合作。
”
萧奕北连连冷笑,然后道:“你和萧奕瑾、萧奕墨是有什么区别?和你合作?与虎谋皮?”
说话间却到了陌王府门口,萧奕修轻摇一下手,道:“我们的事稍后再说,陌王府内并不安全,一会你记得要保持你发疯的样子。
”
他缓步下了马车,吩咐人将逍遥椅抬进王府。
一路上萧奕北挣扎叫嚣,胡言乱语,引来王府中侍卫下人的侧目,都惊诧不已,料不到不可一世的前太子为何会变成这样。
三位新夫人和嘉碧若遥遥看着,萧奕北朝她们呲牙而笑,双目血红,仿佛噬人的野兽,她们不约而同地脸上都有几分惊惧。
萧奕北被安置进风澈轩的厢房里。
萧奕修刚落座,顾清离也跟着进来,一袭红衣分明,微凸的小腹看来十分鲜明。
萧奕北死盯着她的小腹看,眼中有疑惑与不信任。
“太子,哦错了,该称你二皇子。
”顾清离笑了笑。
太子被废后,连个王位封号都没有,她只能称他为二皇子。
“你是谁?”萧奕北很警惕,甚至下意识避开她伸过来诊脉的手。
顾清离并未在意,继续探过手,动作迅疾如电,飞快落下。
萧奕北虽然闪避,毕竟手脚被缚,很快被她点了几处穴道,僵僵地躺在那里瞪着她。
“你……你到底是离月还是顾清潇?”
“有区别吗?”顾清离淡然坐在他身边,开始为他诊脉。
其实她很清楚,萧奕北没病,神志也正常无比,那一身戾气与疯狂,都是佯装出来的。
“有!”萧奕北低吼,“你根本不是顾清潇,顾朝然哪有你这样的女儿?”
顾清离心念一动,盯着他:“为何你这么肯定,我不是顾清潇?”
“哈哈哈哈……”萧奕北忽然仰天笑,“因为我了解顾朝然。
这么多年,人人都想争取他,可是他从来不偏不倚……萧奕修,你有没有想过,他把顾清离嫁给你,顾清若嫁给萧奕墨,安的是什么心?你们或许都觉得他是墙头草,想几边讨好,我知道不是!他不是太子党,也不是陌王党、暮王党、燕王党……”
萧奕修静静道:“他与理亲王一样,是父皇的亲信。
”
“不不不……”萧奕北摇着头,“母后说,他背后,有股神秘的势力……父皇都不知道。
他把自己的女儿当棋子,嫁给你们,一方面是安你们的心,一方面是想侧面了解你们。
在他眼里,其实每个女儿都是可以利用的工具,如果顾清潇真的是离月,他怎么可能让她嫁给你?”
萧奕修眼中泛起一丝涟漪,惊讶地发现萧奕北或许并不如外人眼中那样庸碌无能。
或许他的确还衬不上太子之位,但一个曾被立为太子的人,绝不会仅仅因为是嫡长子,而是他自身也有一定的智计才干。
“二皇兄跟我说这些,是打算与我合作了?”
萧奕北静下来,似乎陷入沉思之中。
第215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二)
“其实你已经没有退路,你和母后商议着在他饮食中下毒的时候,难道没有预料到辛氏会有崩塌的一天?”
萧奕北蓦然抬头,眼神凌乱而惊怒:“我没有,没有给他下毒!那件事我不知……我是后来才得知母后对他下毒的。
”
他想起初察觉到皇后竟然给皇帝的饮食中下毒时,也是充满震惊的。
但皇后不屑地看他,说皇帝早就有废他之心了,莫以为他还端坐太子之位,实际上只是东宫的一个傀儡而已。
皇帝不废他,只是为了让他这个东宫成为众矢之的,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
而皇帝心里,想扶上位的另有其人。
萧奕北得知此事后,悲愤又崩溃。
他不敢相信,身在皇家,连最后一丝亲情都要磨灭。
父皇只是在利用他,母后却为了推他上位而暗害父皇……夫妻、父子、兄弟,无不是在利用、算计和陷害。
他在反复的痛苦和思量中,默许了皇后对皇帝下毒的行为,从那时候开始,他已经不再相信人性。
所以即使杜莺怀了他的孩子,他也没有太多的留恋。
“我现在已经没什么利用价值了,萧奕修,你还打算和我合作什么?”
萧奕修不答,从袖中取出一方田黄石印举起,印章上的字正对萧奕北。
“阿彦给你的?”萧奕北脸色更苍白了。
他忽然笑起来:“我明白了,你仅靠这方印章,调动不了辛氏所有的势力和资产。
我母后是个连亲生儿子都不能完全信任的人,这样的印章,我也有一方,若非她的直接密令,两方印章合一才有用。
”
“你没有别的选择。
”
萧奕北大笑。
敲门声轻轻柔柔地响起。
外面是随风急促的声音:“吴夫人,说了你不能进的……”
“让她进来吧。
”
萧奕修的话音刚落,门便被推开,吴媺媺矜持地带着巧笑站在门口。
随风气急败坏,身边还站着程樱之,眼中透着得逞的笑容。
不必多问,也知刚才他被程樱之使计调开,倒是反应还不慢,很快就回过神赶来阻止了。
“王爷,这位是……”吴媺媺好奇地走进去,甚至试图靠近点。
萧奕北忽然朝她一笑,雪白的牙森然泛着光芒,眼中带着原始的饥饿感,仿佛饿了很久的豺,令人心生恐惧。
吴媺媺受了惊,啊地一声倒退几步,脸色惨白。
“嗬嗬……”萧奕北真豁得出去,口角透明的涎水一滴滴落下,显得更狰狞。
吴媺媺面无人色地问:“这这……王爷,这是个疯子?”
程樱之也走进来,她的胆子稍微大些,蹙着秀眉打量萧奕北,闪动的目光在判断他的失常是否真实。
顾清离垂眸搭着他的脉,不动声色。
“闭嘴,不可无理,这位是二皇子萧奕北。
”萧奕修清冷地斥了一句。
程樱之一脸恍然,随后又不解地轻问:“那不就是废太子吗?怎么……变成了这样?”
顾清离代替萧奕修答:“他如今神志不清,记忆消失,或许是潜意识中觉得自己是头饥饿的野兽,所以有很强的攻击性……”
她瞟了瞟程樱之,“最好还是不要太过靠近他,别看他现在五花大绑,在他失心疯之前,身手还是很不错的,如果真的有意识要挣脱束缚,只怕这绳索捆不住他。
”
程樱之不易察觉地移步远离了些,垂眸若有所思。
“皇上让王爷带他回陌王府,只是为了让本侧妃尽心医治他,看他是否能恢复正常。
好了,不要再打扰他休息了,本侧妃也要开方抓药去了。
”
程樱之和吴媺媺不得已跟在萧奕修身后退出去,听他吩咐随风:“找人好好看守这里,没有本王与侧妃的吩咐,任何人都不得入内,接近二皇子。
”
雾霭朦胧的秋夜,萧奕修第一次留宿于雨润轩。
这两天雨润轩似乎也平静了许多,并没有任何异样。
程樱之入王府以来,第一次要面对孤衾难眠的夜晚,她似乎一点也不失落,甚至到了亥时,锦姝过来传话说萧奕修今晚不来时,她依然鬓钗整齐地端坐着,手里拿着本书,目光里透着焦虑之色,神情却竭力维持着平静。
锦姝边传话边偷眼瞧着她。
这位程夫人自打入府后,夜夜专宠,气焰嚣张,从不将她放在眼里,甚至言语上的讽刺和刻薄都是时常有之。
若不是看在她是从宫中开始就伺候萧奕修到如今的,只怕早将她发落去卖了。
锦妹最近也像是老实了许多,被程樱之再三刻薄后言语比从前收敛了许多。
“你还不出去?”程樱之发现她仍保持躬身行礼的姿态。
“哦……是。
”
锦妹似乎是有什么心事,这才回过神来,慢慢向外踱去,迟疑着,有几分不开心。
程樱之使了个眼色,慧巧跟了出去:“锦姝姐姐,我送你。
”
慧巧和程樱之不同,是个伶俐丫头,做事勤快,又讨人喜欢,性情也温顺,否则也不能在挑剔刻薄的程樱之身边得宠了。
“姐姐有心事?”
“唉!你是不知道呀,每晚到了这时辰就害怕。
”
“害怕?”慧巧瞪大眼,下意识地回头看雨澜轩。
初入府时种种传闻浮上心头,吴媺媺第一夜的遭遇犹留惊悸,慧巧想起今夜萧奕修不会过来,不由得摸了摸起栗的肌肤,小声道:“这排院子……的确是令人觉得寒飕飕的心里发毛,月桐轩那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建好啊?”
为了王府内的肃穆清净,月桐轩和月桦轩的修葺工程一到黄昏就停工,绝不肯赶半点,照这进度,她们还得在雨澜轩住上个把月的。
“这里没事的,明明就是吴夫人疑心生暗鬼,有事的是前院。
”锦姝叹口气。
她指的前院自然是风澈轩。
“那里能有什么事?”
锦姝看四下无人,悄悄贴近了慧巧:“你可别说出去,王爷若知道我对二皇子大不敬,定要斥责我。
”
与二皇子有关?慧巧点点头,瞪大眼听她说。
“每晚这时候,蕊珠该煎好了药送去,我得喂二皇子服药。
你不知道他有多可怕,昨晚雨樱喂他吃饭的时候,被他咬了一口,手背上鲜血淋漓,包扎了厚厚一层,到现在还渗着血呢。
”
“啊?”
“二皇子真的是彻底疯了,初来的时候,吃饭还算安逸,他好像总是很饿……可是到了晚上就不太正常,尤其是月圆的夜晚,他时常会隔窗望着外面的月色长嚎……”
第216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三)
“那……那不跟狼一样?”慧巧听说只有狼才会对月长啸。
锦姝打了个寒战:“我……我不知道,反正我前两晚喂他吃药……都很小心,差点被咬。
”
“那……我替你去?”
“不不不,要是让侧妃知道,还不打死我。
”锦姝打了个寒战。
“侧妃很凶?”
锦姝抿嘴不答,看了看天色,道:“你快回吧,我得赶紧去……每晚侧妃睡前还要去看二皇子一次,确认我有没有喂完药,看看他有没有好转。
”
她加快脚步,急急地离去。
慧巧在夜色里无声地笑一下,折返雨澜轩,将锦姝的话告诉程樱之。
程樱之抬眼看天,快中秋了,月亮越来越圆,可是月色难道真的会刺激疯狂的人,令他心志更迷乱吗?
次日,去风澈轩请安的时候,程樱之格外留意了一下雨樱的手,果然包扎着一层厚厚的白布,看起来也很憔悴的样子,无精打采。
顾清离还在与萧奕修讨论萧奕北的病情:“……吃了药之后毫无好转,今晚看来要加大药量。
”
“嗯。
”
离去的时候,雨樱正和锦姝躲在角落里说话,雨樱似乎在诉苦,锦姝则不停叹气。
慧巧落在三位新夫人之后,走上前搭讪,程樱之也并不阻止她。
吴媺媺出了院子,哼一声道:“程姐姐,你也不管管你的丫鬟,和风澈轩的那两丫头走那么近。
”
程樱之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怎么,你不喜欢和王爷身边的人套近乎?”
“我不需要。
”吴媺媺昂着头,一脸清高的神态。
周真则从来不和她们多话,沉默地走着,不知不觉就将她们甩在后头。
回了雨澜轩没多久,慧巧也回来了,神秘地贴耳对程樱之道:“锦姝昨夜又险些被咬了,她越来越怕那个二皇子,可见他是真疯了。
”
程樱之掠了掠鬓发,有点烦恼地撑着下颌,想起了萧奕瑾传给她的最新任务。
“夫人烦恼什么?”
“你今晚去留个信,确认二皇子已疯的消息……你能设法替代锦姝去接近他吗?”
慧巧不解地道:“既然证实他疯了,为何还要接近他?”
“疯了才好……”程樱之沉沉的眼神望着窗外。
“这时候,王爷应该又去了吴媺媺那里吧?”
照王爷的性情,吴媺媺的新鲜劲应该还没过去。
锦姝便在此时过来了,她最近和慧巧聊得很投契。
“王爷今夜去了周夫人那里。
”锦姝努了下嘴。
周真外貌端庄,气质淡雅,论姿色不如程樱之媚,也不如吴媺媺俏,但自有一分书卷气,看来倒比她俩更像十足的大家闺秀。
那种待人不即不离的疏冷,有时候反而会吸引一些男子的注意。
程樱之嗤地笑了起来:“看来吴媺媺没怎么讨他喜欢啊。
”她一脸幸灾乐祸。
“夫人,我去送送锦姝姐。
”
程樱之点了点头,见她俩出了院门,才无声无息起了身,走到院中,唤了杏儿一声。
杏儿原是凌夫人的贴身丫鬟,新夫人入府后,随风调派人手时将她分到了雨澜轩,平时程樱之对她十分冷淡,并不让她近身。
这会儿大概是觉得慧巧不在,不得已唤了杏儿伺候。
“今夜王爷不会来了,跟我去月梧轩坐坐。
”
杏儿应了,跟在后头。
经过小药圃时,不知从哪吹来一阵风,凄冷寒凉,打在身上。
程樱之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目光朝药圃转去。
一团小小的黑影闪电般掠过,鬼魅一样。
程樱之吓得尖叫了一声,那东西听见人声,奔跑更迅速,瞬间不见了踪影。
“程夫人,你怎么了?”杏儿的声音幽幽地在身后响起。
程樱之心惊肉跳地回头看她,却发现月光下杏儿的脸色有几分惨白诡异,唇角弯起诡异的笑容来。
她陡然间觉得一阵眩晕,眼前发花,不知不觉就软倒下去。
杏儿诡异地笑笑。
慧巧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萧奕北住的厢房。
她换上了锦姝的衣衫,低着头,走得很慢,一步一步,仿佛不太情愿似的。
随风在廊下守着,却是站在萧奕修的门口,并不朝这边看。
厢房另有值守侍卫,神情肃穆,腰挎长刀,目光来回逡巡,却没有人去留意端着药碗走过来的丫鬟。
毕竟手里托盘上放着只满满的药碗,谁也不能把头抬在天上走路,小心翼翼低着头是正常的。
慧巧进了屋,心里也不是不怕的。
屋内是灯火通明的,和王府所有的房间不同,这里似乎为了驱散萧奕北带来的阴森气氛,每个角落都燃着巨烛,屋顶悬着琉璃风灯,正中桌上还有油灯。
萧奕北依然被绑缚在逍遥椅上,捆缚之处手腕有点发红,似乎是挣扎所致。
他原本正对着窗外,痴痴盯着玉盘似的圆月,听见慧巧进来,目光便转向她,嗬嗬而笑,口角边流出透明的涎水,倒并不像初见时那样呲着森白的牙,瞪着发红的双眼。
慧巧镇定了下心神,将托盘放下,坐在逍遥椅边上,侧目打量他。
萧奕北原本长得修眉俊目,倜傥潇洒,可现在这副神态,十足像个白痴,哪里还有半点风流太子的模样?
“喂,你还记得你是谁吗?”慧巧小声问。
萧奕北朝她呵呵一笑,也偏过头看她。
他的头发倒是被梳理得很整齐,也换了干净的衣衫,只是眼神有点直勾勾地。
“你以前,可是东宫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如今被人整天捆在这里,好像囚犯一样,你真的甘心吗?”
慧巧一边慢慢说着,一边从袖中抽出一把闪亮的小银刀来,二寸长短,刀锋犀利,映在萧奕北脸上,光芒耀眼。
萧奕北瞬间眯起了眼,瞳孔收缩,脚趾不知不觉地蜷起来,露在衣袖外的手指则扣在逍遥椅扶手上。
慧巧没有察觉他蓄势待发的神情,拿着小银刀,慢慢靠近他,却在他周身绷紧的那一刹,用刀锋轻轻挫着绑缚他的绳索。
绑着他的是湿了水的麻绳,坚韧而牢固,显然是为了怕他挣脱,每隔段时间便有人来浇湿绳索。
萧奕北慢慢放松下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婢女。
他记性很好,记得她是跟那三个花枝招展的新夫人站在一起的。
如果没有猜错,这三名新夫人也非等闲之辈,不是燕王便是暮王安在陌王府的。
当然,还有可能是他亲爱的父皇母后。
第217章 将计就计
萧奕北露出一丝嘲讽的笑,皇家的亲情真是比纸还薄,所有的亲人之间除了互相利用便是互相提防,从这个小丫鬟的举动来看,她心里必定在酝酿着什么。
麻绳割到还剩一点的时候,她停下来,换到另一边继续割。
萧奕北越发好奇了,这是想让他挣脱,又不让人发现是她做的?
待她将萧奕北双脚踝的绳索也割掉大半的时候,外头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按时间判断,应该是顾清离,她“有孕”之后,步履好像笨重了许多,从前可是轻盈无声的。
慧巧有几分慌乱地直起身,银刀在她指尖一闪,便收进了袖中,动作麻利。
随即她端起了药碗,一匙汤药送到了萧奕北唇边。
他看见这丫鬟的嘴唇在轻微哆嗦,显然也是紧张的。
他心底无声地笑,很配合地喝下那口药。
顾清离走进来,见慧巧仍在,似乎怔了一下,然后略有不满地道:“怎么到现在还在吃药?今天这么晚。
”
慧巧不敢回头,依然低垂着脸,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顾清离欠身下去替萧奕北搭脉,广袖飘逸的红衣没有束腰,很好地遮住了她隆起的腹部。
萧奕北的目光落下,盯着她的腹部,很好奇那里面到底是什么。
他可不相信她是真的怀孕了,人都不是真的顾清潇,这肚子能是真的吗?
慧巧在送银匙的时候,蓦然用了点力,在他口中绞了一圈,粗暴的动作令他有点生疼,丝地吸了口气。
萧奕北如期地直起身子,暴戾地瞪着慧巧。
慧巧仿佛受了惊吓,下意识地举袖掩面,像是恐惧的样子,袖摆拂到了药碗,剩下的药全泼洒在萧奕北身上。
大约是药还有几分烫,激怒了萧奕北,他喉间逸出一声低吼,眼神骤然可怕起来,整个身体朝前俯冲,力量大得将逍遥椅都带离了地面。
慧巧一边尖叫一边踉跄后退,连手里的碗和银匙都摔落在地。
银匙和瓷碗碎裂的声音尖锐而响亮,极大地刺激了萧奕北的“病况”,他如期地挣扎暴动起来,口中发出的嚎声像受伤的兽类,麻绳受不了他这样挣扎的力量,纷纷绷断。
顾清离也惊吓地起身,本能地叫:“锦姝,锦姝你干什么?来人哪!二皇子要……”
她拔高的嗓音对萧奕北显然也是很大的刺激,初得自由,他挥手朝顾清离推过去,看见她不闪不避地被他推得跌落在地,捂着小腹发出痛呼。
萧奕北虽然神情疯狂,举止充满戾气,心底却明镜似地,冷笑着看向跌倒在地的顾清离。
果然,她绯红的衣裙下漫延出暗红色的血迹来,伴随着她的呼痛和呻吟声,血迹的漫延越来越广。
慧巧匆匆从袖底瞥了一眼,颤抖着叫了声:“奴婢去叫人!”然后就掩面冲出去。
“快来人,进去帮顾侧妃,二皇子挣脱了……”慧巧的声音微微嘶哑,但这时候谁也不去留意她的声音究竟是不是真的锦姝了。
趁着一片混乱,她溶入了夜色,在花木间穿梭着混出了风澈轩。
萧奕北俯身作出攻击的姿态,抓住了顾清离,却用低微得只有她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原来如此,真的顾清潇是不是死了?”
顾清离还来得及在侍卫们冲进来时微仰脸,冲着他笑了笑:“与你无关。
”
她脸上蒙着纱,没有人看见她脸上的笑意,只有萧奕北看见她弯如新月的眼中透着狡黠与清冷,他蓦然想起在御河里,那条画舫上,那双动人的眼。
自然,这场混乱之后,尊贵的二皇子被侍卫们顺利地抓起来,按在逍遥椅上,再次捆绑起来。
锦姝混在侍卫群中冲进来时,继续很好地扮演着“无辜”的神态,又哭又叫,否认着她的错。
随风则很镇定地遣雨樱去王府外请稳婆和大夫,另遣人去雨沐轩通知王爷。
一片混乱之后,顾侧妃很不幸地“小产”了,原因是在诊治过程中,受到失心疯的二皇子攻击……
整个风澈轩乱成一团,包括整个王府都不得安宁。
雨沐轩内,周真在萧奕修听闻“侧妃流产”的噩耗,匆匆离去后,陡然睁开双眸,眼神清明又镇定地从床上坐起来,冷漠地瞥了漆黑的门口一眼。
门仍半掩,秋风萧瑟地从外面吹进来,将书案上那只紫铜香炉上的青烟吹得袅袅散开,淡香四溢。
周真唇边泛起一丝疑似笑意的神情,黑发披散,只穿着白绫中衣,一步步走近香炉,仿佛夜色中的艳鬼。
她抬起素手,揭开香炉,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敛起了秀眉,喃喃道:“神医谷,销魂香……他到底是真病得不行,还是……”
一院之隔,吴媺媺也在惊魂中醒来。
已经有几日没见院中有异象了,吴媺媺的心逐渐定了下来,几乎要将第一夜在这里的经历当作一场噩梦忘记了。
但是今夜,尖利的爪声又在窗外响起,甚至还有呻吟的女声,几乎近在耳边。
吴媺媺满头大汗地睁眼,恐惧地瞪着窗外,厉声叫:“明珠,明珠!”
黑暗中,有窈窕的身影向她走来,白衣黑发,在月光下看得分明,唯有面目模糊不清,背着光,只看见一点轮廓。
“明珠!”她欠起身,慌乱地去握明珠的手,如捞到了救生的稻草,一直哆嗦。
但是那双手冰冷得不似生人,还带着几分没有温度的生硬,尖利的指甲缓缓刮过她掌心。
明珠只是个丫鬟,她要洗衣做粗活,从不留这么长的指甲。
“你……你是谁?”吴媺媺本能地感觉到了不对劲。
面前的身影缓缓俯下身,朝吴媺媺咧开嘴微笑,软滑的白罗从她肩上滑下去。
借着月光,吴媺媺看见她的肩上有一朵玫瑰刺青,生动鲜活,仿佛在月色下徐徐绽放。
锦姝的话似乎响在了耳边:“秦夫人么,是王爷从前的妾侍,长得又美又俏,还喜欢在身上刺青,刺一朵又野性又带刺的玫瑰。
”
“……她呀,她亲手勒死了辛侧妃之后,为了掩盖罪证,在身上纹了一朵玫瑰……”
吴媺媺发出一声天崩地裂的惨叫,昏了过去。
第218章 连环诡案
这声惨叫传到院子外头,正匆匆往雨澜轩赶的慧巧隐约听到了,但只是略一怔,反倒加快脚步赶回去。
“小姐,一切顺利。
”慧巧冲进来,却发现屋内空荡荡地不见一人,不由一怔。
她忧心忡忡地在屋内转了几圈,却等不到程樱之回来。
屋内的冷清和阴森令慧巧不寒而栗,想起刚才听见的尖锐呼叫声,她陡然觉得四下危机四伏,这个陌王府仿佛是个森罗地狱一般,令她觉得恐惧。
慧巧咬了咬下唇,狠下心,提着盏风灯,慢慢走向雨润轩。
吴媺媺的卧房亮着灯,门虚掩着,被秋风吹得一开一阖,拍打着门框。
“吴夫人……吴……”慧巧壮着胆子走进去,蓦然一声惊呼,倒退几步。
明珠不知道去了哪里,吴媺媺半边身子挂在床边,紧闭双目,生死不知。
慧巧站了好半天,才哆嗦着靠近,探了一下鼻息,发现她还活着。
窗户洞开着,但室内犹有一丝未散尽的香气,极淡极清,若有若无。
慧巧用力推吴媺媺,却始终推不醒。
“明珠……明珠……”慧巧唤了几声,不敢再在这屋里呆下去,跌跌撞撞再往雨沐轩去。
她现在只想找个能喘气的活人,来缓解她的恐惧之情。
周真的内室门紧闭着,小婵值夜,睡在外室的榻上,闻声披衣开了门,讶然看着慧巧:“你这是……”
“王爷呢?”慧巧为了沿途不为人发现,绕了远路,走的尽是偏僻蹊径,并不清楚萧奕修已经第一时间赶往风澈轩。
“王爷被前院的人紧急叫去了,说二皇子出了事。
”
“周夫人呢?”
“睡了。
”
“我家小姐不见了,雨润轩的吴夫人……不知是生是死……我好害怕,你……你能不能叫一下周夫人?”
“慢点,你家小姐怎么不见了的?跟我说清楚。
”
慧巧匆匆解释了一下,却没有提自己离开的事,只含糊说做完事回到屋里,便不见了程樱之,想让周夫人帮拿个主意。
小婵无奈,敲了半天内室的门,却不见回应,两人狐疑地对视。
“推门进去。
”慧巧觉得今夜的事越来越蹊跷,虽说她顺利完成了任务,可这事端无不透着诡异,她怕自己根本脱不了身了。
小婵迟疑一下,也担心周真,推开门进去,见周真安然睡着,神情恬然,并无异样。
但她用力推了很久,周真也没有醒来。
“周夫人……不会也出事了吧?”慧巧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小婵想了想:“不可能的,王爷才走了没多会,又没人进来……我陪你出去找找吧。
”
两个丫鬟各提一盏风灯,来来回回找着,直至找到月梧轩。
嘉碧若本已睡下了,被她们惊醒,穿了衣服起床,听她们细细叙述,蹙起了秀眉。
本能地,她觉得这三位新夫人各怀鬼胎,而这事又透着离奇,到底这陌王府里有几股势力在作祟?
“走,我们一起去找。
”嘉碧若唤醒了月梧轩所有的下人,满园子地寻找着,将整个园子都映得灯火飘飘。
“夫人,小木屋的门……开着。
”
嘉碧若凝眸看过去,药圃中间一向是黑黢黢的,看不清什么,但木屋的门夜间应当是关上的,这会儿洞开着,宛如一张噬人的巨口。
众人小心翼翼提着风灯过去,第一个提灯照亮里面的人将灯转了一圈,惊叫:“有人!”
程樱之和杏儿都倒在地上,歪七八倒地蜷着。
看上去她们都还有呼吸,胸口起伏着,推了几下不醒之后,嘉碧若吩咐韵儿打点水来浇到她们脸上。
果然两人呻吟一声,慢慢醒转。
“发生什么事了小姐?”慧巧担心又害怕地扶着程樱之,几乎要哭出来。
今夜到现在,她才算有点安宁。
程樱之原本是想去嘉碧若那里串门子,为的是万一慧巧东窗事发,她也可以撇清干系。
没想到在半路上竟然莫名其妙地晕过去,之前她完全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
嘉碧若听了程樱之和慧巧的话,自然听出了她们言下不尽不实,但并不揭穿,只沉吟片刻,道:“吴夫人应当也无大碍,咱们去看看。
”
程樱之轻捂着晕晕的额头,一边疑惑一边惊惧地琢磨着整件事,跟在后头进了雨润轩。
走在最前的韵儿刚踏进吴媺媺的卧房,忽地凄厉尖叫,将风灯摔在地上,跌跌撞撞跑出来。
“死……死了……”
“谁死了?”嘉碧若倒还镇定,喝斥了韵儿一声,另有两名下人提了灯进去。
众人围在门口,每个人的脸色都非常可怕,低呼声不断。
明珠吊死在卧房正中的梁上,身上鲜血还在滴滴嗒嗒地落下,应是刚死不久。
吴媺媺保持着半身在床外边的扭曲姿势,生死不知。
“进去看看吴夫人。
”嘉碧若虽然脸色也不好,犹能条理分明地指挥。
程樱之则惊呼着倒退了好几步,幸得慧巧扶着才没有跌倒。
一名小厮上前,探了探鼻息:“吴夫人活着。
”
“唤醒。
”
吴媺媺在用力推摇之下依然不醒,也同样是被水泼醒。
她醒来后缓缓睁开双目,屋子正中,衣衫上鲜血往下滴落、被悬在正梁上的明珠正好被窗外凛冽的风吹得转过脸来对着她,脸色青紫,舌头长长地伸出。
吴媺媺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呼,又晕了过去。
再次被弄醒的时候,吴媺媺双目呆滞,除了残留的惊恐,完全看不出一点正常的神采来。
“明珠……明珠……”
吴媺媺疯了,满口说着胡话。
程樱之则一直哆嗦,即使没疯,也差不了多远了。
但这些似乎还不是最糟糕的,当嘉碧若一边安抚着程樱之,一边派人去风澈轩报讯的时候,才听说二皇子暴起伤人,顾侧妃流产的事。
锦姝被重罚后关押起来,现在整个陌王府最焦头烂额的陌王爷萧奕修,面对这一连串的变故,似乎有点应付不瑕。
他下令将明珠的尸体放下,拿冰镇起来,严加看守雨润轩,不得再有人进入。
吴媺媺则和程樱之被嘉碧若带回月梧轩先安置着,萧奕修现在更急需处理的不是她们。
原该焦头烂额的萧奕修正与疯了的萧奕北对坐在室密,顾清离一身红衣,依然蒙着面端坐,只是抽掉了衣下的道具枕头而已。
第219章 彻查死因(一)
“就知道你这肚子是假的。
”萧奕北微微冷笑。
顾清离也笑了一下:“你能猜到我不是真的顾清潇,猜到这点也不足为奇。
”
“我还知道你是顾清离……但我不知道顾清离是离月。
”萧奕北盯着她。
顾清离微怔,萧奕修已先沉下了脸:“二皇兄,没有根据的事不要胡乱揣测。
”
萧奕北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五皇弟,对于女人的了解,我比你多得多。
这双眼睛,这样的眼神,我记得很清楚……很好,你借我的手,除掉了你腹中子虚乌有的胎儿,接下去该怎么样?”
萧奕修沉默下去,虽然没有回答,却也算是默认了他的猜测。
“让我来猜猜,顾清潇……是不是死了?那个假锦姝和想要让你流产的新夫人,是萧奕瑾的人?你们想要以此,来激发顾朝然对萧奕瑾的恨意?”
“二皇兄,你不做太子之后,心眼倒是好使了不少啊?”萧奕修淡淡一笑。
萧奕北笑着摇头,眼神中有几分凄凉:“我被关押在摧雪殿那些日子,就是一直、一直在回想,回想我的过去,也揣摩着所有人的想法……以前我把太多的心思放在女人身上,并没有去想这么多。
”
“只怕有很多都是杜莺替你想出来的吧?”
萧奕北并不否认,点头道:“是啊,有很多是她提醒我的,也有些是我自己想通的。
但是你真的认为顾朝然会把自己的女儿放在心上吗?”
“这并不太重要,顾朝然本来就没打算扶持萧奕瑾,这件事顺水推舟,还是为了给父皇一个交代,免得无法解释顾清潇腹中的胎儿去了哪里。
原本可以用别的方法解决,不过这样更方便点……一举两得。
”
“还给了你顺利除掉那个新夫人的理由。
”萧奕北嗤之以鼻,即使答应合作,他依然无法对萧奕修摆出一张亲善的脸来,他眼神里的凉薄,传递了他心底对于这个世界彻底的灰心。
萧奕修脸上淡然的笑意却消失了,他转向顾清离,眉心有一丝费解:“不,这件事全不在我们意料之中,吴媺媺的事,是有人在引导我们去怀疑程樱之。
”
顾清离点了点头。
这一夜发生了太多事,除了他们引导慧巧顶替锦姝,释放萧奕北,令她假流产,以及明珠的死,其余事全不在他们预料之中。
“吴媺媺是父皇安在我身边的,幕后的人明显知道这点,所以只是利用她,达到除掉程樱之的目的。
”
今晚这件事串联一下,有人在暗中策划了闹鬼一事,再三恐吓吴媺媺,却并不对她下手,很明显与她不是一路。
随后,借程樱之去找嘉碧若的机会,将她弄晕,拖到小木屋。
在这段时间内,没有任何人可以为程樱之作证,证实她真的晕了过去。
这个人想嫁祸程樱之,借他们之手除掉程樱之……
在慧巧四处寻找程樱之的时候,他们推波助澜了一把,将死去的明珠吊在吴媺媺屋内,加速了她的崩溃,终于让她疯了。
可事实上,在他们找到明珠的时候,她身上多处伤痕,其实已经死了。
顾清离也叹了口气:“这件事有几个疑问,第一,谁扮鬼吓吴媺媺?第二,谁杀了明珠?就目前的情形来看,这二者应是同一个人。
第三,周真到现在为止看上去太正常,而我们没查到任何与她有关的线索。
第四,嘉碧若究竟是否知情?到现在为止,我们只是推测她是兰贵妃的人,却没见到她做过什么。
”
“尤其是她对程樱之,好像并没有多关心。
”
这件事越来越复杂,但是至少帮他们解决了吴媺媺和程樱之。
翌日,萧奕修以陪伴侧妃为由,告假没有上朝,程樱之被看管起来。
经仵作验尸,明珠死于利器割伤血管,失血过多所致。
而死后被人吊起来,成功地吓疯了吴媺媺。
杏儿被叫去私审的时候,战战兢兢,神色间有点害怕。
顾清离拍了她两下,让她放松下来,放柔声音问道:“那晚,你和程夫人去月梧轩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奴婢根本没有和程夫人去月梧轩。
那晚上,慧巧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在房里做自己的事,突然闻到一阵很淡的香气,就昏昏然睡过去,醒来的时候竟然已经在木屋内。
”杏儿满脸惑然不解。
在凌越儿那件事上,杏儿也出了些力,参与串供。
从那次顾清离便了解了她的性格,杏儿不是个心思灵活的丫头,若不是事先吩咐好的话,她根本不会说,更不懂临场应变。
也就是说,杏儿没撒谎的情况下,若不是程樱之撒谎,便是陪着程樱之去月梧轩的那个“杏儿”已经换了人。
“这件事从头到尾,周真真的一直在熟睡?”
萧奕修敛眉道:“她中了我的销魂香,按理是应该一直沉睡不醒。
”
“而慧巧去的时候,小婵也在睡觉,这对主仆看起来最正常。
”
“暂且将她俩搁在一边吧。
”萧奕修拿不准周真的虚实,但他从不会轻易放松警惕。
第三日上朝听政后,萧奕修进了宫。
皇帝神色如常地询问了些顾侧妃流产的事,安慰了萧奕修两句。
看得出,这件事他并不太开心。
皇帝虽然深沉难测,在亲情这一点上,他还不算彻底冷漠,对于这个未出世的孙儿,他是带着几分期盼的,也因此而显得有几分恚怒。
“查到原因了吗?”
“儿臣事后查到,当晚有人冒充锦姝进了书房,将捆绑二皇兄的绳索割断了一半多,令他能轻易挣开,推倒离月。
这个人想借疯癫的二皇兄之手,除去离月腹中的孩子。
”
“是谁?”
“儿臣新夫人程氏的婢女,慧巧。
”
皇帝的脸色越发难看,半晌才道:“武威中郎将程锷……是瑾儿?”
萧奕修安静而沉默。
“那晚大理寺狱丞之女吴氏也疯了?”
“是,她的婢女明珠被人砍了七刀,都砍中了人体最重要的脉管,失血过多致死。
死后还将她吊在吴氏床前……而在此之前,吴氏曾言府中闹鬼,本就屡受惊吓,再看见明珠的尸体,彻底地疯了。
”
皇帝若有所憾,叹了口气:“也是个苦命的人……朕会好生安抚她母家,你就照顾一下她的余生吧。
”
“是。
”陌王府还不至于养不起一个疯子,也不会再有人对这个疯子下手了。
萧奕修将那晚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包括程樱之晕倒,在木屋被找到的经过。
果然,皇帝也冷笑一声:“谁证明她真的晕倒了?杏儿说是在自己房中昏过去的,这程氏说的话,没有任何证据。
焉知她不是自编自演,其实是她与慧巧杀了明珠,再吊起来,然后佯装晕倒……”
第220章 彻查死因(二)
萧奕修回府的同时,一队官兵进入陌王府,声称要彻查明珠死因,所有相关人等都要押入刑部候审。
说是刑部尚书辛英宁亲自下令,也将亲自主审。
因为死者出身于陌王府,涉案人等也都身份特殊,因此刑部侍郎张瑞亲自领兵前来拿人。
张瑞是辛英宁的得意门生,年纪轻轻便升任刑部侍郎,自然也是辛英宁大力提拔上去的。
虽说是皇后一党,但此人行事圆滑,见人一张笑脸,轻易不得罪任何人。
他满面笑容地拱手向萧奕修行了大礼,说明来意,并再三请萧奕修见谅,声称在案件未曾水落石出时绝不会对府上的夫人有任何怠慢。
萧奕修也还以十分官场化的笑容,说了两句客套话,便见那列官兵押着群大哭小叫的女人过来,有顺从的,有厉颜呵斥的,还有哭喊王爷的。
除了疯掉的吴媺媺,还有雨澜轩的程樱之、慧巧、杏儿,雨沐轩的周真、小婵和蕊珠,月梧轩的嘉碧若、韵儿及当夜一同出外寻找、见证过明珠死状的几名小厮。
“这是……”萧奕修也没想到,“相关人等”竟然有这么多。
“所有在当夜与明珠的死有关的人,都必需要请去刑部询问几句,不是为难,例行公事而已。
陌王爷也是明白规矩的,不至于让下官难做吧?”张瑞笑得十分谦卑,连连施礼。
“这事,即使嘉夫人是见证人,循例要问几句,周夫人当时可在沉睡,如何牵扯进去?”
“两院相邻,有何动静,或许能有所耳闻。
请周夫人去,也只是当作见证人询问几句而已。
”
周真倒是很淡定,道:“王爷不必担忧,妾身当时好好地睡在自己房中,哪能有什么事?凶案发生在王府,配合刑部查案也是应有之理。
”
萧奕修点了点头,看着张瑞:“本王和王妃、侧妃当夜也在府内,是否也要同去接受询问?”
他这话便问得不太客气了,眼神微带着冷意。
张瑞一愣,听出他的不悦,干笑几声:“这这……倒是不必了,当夜王爷与侧妃在前院,与事发之处相距甚远,侧妃又不幸小产……下官甚感痛心。
”
“那二皇子呢?辛尚书没有特别吩咐,二皇子也属于王府中人,需要旁听为证?”
张瑞的脸上十分挂不住:“二皇子早已那个……咳咳。
”
萧奕修笑得有几分意味难明:“张侍郎转告英尚书,二皇兄在本王府上接受治疗,目前情形还不错。
”
“是是,下官告退。
”张瑞唯唯喏喏退去。
萧奕修折回房,顾清离从帘后出来,轻声道:“辛英宁想做什么?”
“多半与二皇兄有关。
”
“他这时候轻举妄动,其实对萧奕北更不利。
”
萧奕修轻摇头:“他不是这样想的,他认为我会对萧奕北不利。
在他眼里,我与萧奕瑾、萧奕墨何尝不是同一类人?”
周真第三次被提审的时候,是单独面对辛英宁的。
她第一次面见这位兵部尚书,四十来岁年纪,国字脸上有对浓重的眉毛,单看面相,却与皇后一样挑不出刺来,既不失官威,又稳重刚直。
她恭敬地行了礼,跪着听审,却被赐了座。
好歹她目前是陌王夫人,还没有人对她动用过刑法。
辛英宁审视着她,然后开了口:“夫人当晚确实在沉睡?任何动静也未曾听到?”
“是。
”周真觉得自己要说的已经全说完了,哪还有什么新鲜花样。
一个当晚睡得可以说有点死的人,怎么可能听见动静?
当然,事实上她只是闭着双眸,耳中将所有声音都听得清晰无比。
“夫人觉得入府以来,有没有谁是可疑、或是特殊的?”
周真想了想:“可疑的没有,特殊的……二皇子也算?他不是府中人,行止似乎又有些失常,以他现在的心智,应当不可能与此事有任何关联。
”
辛英宁沉下脸:“谁让你胡乱揣测了?”
“是,妾身失言。
”
辛英宁想了想,却又问了句:“你接触过二皇子?”
“近距离的话,只有一次而已,还远远看了几次。
”
“据说,顾侧妃的小产与他有关?”
“辛大人审的应该是明珠的案子,而不是侧妃小产案吧?”
“牙尖齿利!本官只是关心一下而已。
”
周真不置可否地微笑一下:“据锦姝说,二皇子越接近月圆的时候,情绪越不稳定,尤其是夜间……那晚的月亮已经很圆了,顾侧妃不巧就在锦姝喂药的时候过去看他,才发生意外的。
”
“吃了那么多药也没好?”
周真点点头,她并不认为失心疯这种病吃药能好转。
周真被带下去后,便释放回府了,毕竟她的证词是最少的,也没有在场证明。
吴媺媺则是彻底地疯了,几个京城名医看过之后都直摇头,她口中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证词来,第二个被释放回王府,蕊珠也被排除在外。
辛英宁第三个提审的是嘉碧若,她也是一脸镇定地坐在他对面,有问有答,滴水不漏。
辛英宁看着她的一脸自若,不禁心头微凛,这陌王府的夫人,一个比一个难搞,除却死了疯了的,那个身份可疑的侧妃离月,刚释放的周夫人,和面前的嘉夫人,看起来都不是省油的灯。
“辛大人还要问什么?”嘉碧若含笑看他。
辛英宁不动声色地抬了抬手,便有人进来,丢了几样东西在她面前,然后看着她凝固在脸上的笑容,淡淡道:“嘉夫人,以你的智慧,应该是懂的。
”
“妾身不懂,辛大人这是打算栽赃么?”
辛英宁微一笑:“嘉夫人言重,你身为陌王的夫人,又是礼部尚书的千金,对于此案本官当慎之又慎,决不会随意错判。
”
嘉碧若看着他,凝固的笑容融解,再化为讥讽的冷笑。
刑部与大理寺公审的那天,最后提审的疑犯是程樱之与慧巧。
只是不知为何,公审期意外地提前了一天。
第221章 公审(一)
当出场作证的周真、嘉碧若与府中丫鬟小厮全都口述完之后,辛英宁拍案道:“犯妇程樱之,当夜你在何处?”
“什么犯妇?我是堂堂陌王的夫人,我爹是武威中郎将!我今日在这里,只是配合大人查案,并不是阶下囚!”程樱之这两日的情绪稍镇定了些,不复初时惊惶恐惧。
辛英宁道:“公堂之上,所有犯人皆平等,本官不管你是陌王夫人还是武威中郎将之女,都只是疑犯而已。
”
“你……”
“回答本官的话!”
程樱之咬了咬下唇,这几日她并没有遭受过任何严审,与周真、嘉碧若一样被提过,问过话,但都是很客气的样子,她觉得情形应该还不是太不利,便配合地将当夜所有的事都说出来。
“你在撒谎,因为杏儿醒来后作证,当晚她在自己的值房中被人迷晕,根本就没有陪同你前往月梧轩。
”
程樱之又惊又怒:“胡说八道!”
辛英宁手一挥,便有人将杏儿提上来,说的话果然如辛英宁所言。
看她惊慌怯弱的神情,也不似造假。
“杏儿!到底谁给了你好处,让你在这里胡说?”
杏儿一脸委屈:“奴婢没有!”
辛英宁再一拍案,冷冷道:“这是公堂!程夫人,本官没有问话之前,不要随意插嘴。
本官再问你,你说带杏儿去月梧轩,你的贴身婢女慧巧当时去了哪里?”
程樱之张了张口,然后怒哼一声:“这事本夫人不需要向你禀报吧?”
“慧巧你说呢?”
慧巧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慧巧当夜不舒服,早早睡下了,我才让杏儿陪同的。
”
慧巧的脸刷地白了,看着程樱之。
程樱之眼珠转了下,立即察觉到自己说错了什么。
果然,听辛英宁道:“之前慧巧可不是这么说的,她说她手头另有些针线活要做,所以才忙碌着。
”
“奴婢是这样说,可是后来针线活做到一半,就感觉不舒服,早早睡下了,我家小姐说的也是实话。
”
“你俩说的都不是实话,别忘了雨澜轩里可还有别人。
”辛英宁似笑非笑,挥了挥手,见差役带进了两名小厮,是随风安排到雨澜轩打杂的,平时只做清扫工作,不近身伺候。
两人的口供十分一致,都说当夜聚在一块玩了会牌,感觉饿了,慧巧平时和善亲切,平易近人,待他们向来不错,他们便去敲了她的房门,发现她不在房中。
跟着他们又去找杏儿,却发现房门虚掩着,杏儿坐倒在椅中,伏桌似乎小憩,倒像是干活干累了随意伏案休息一样。
这话正好与杏儿自己说的被迷晕对上号。
他们唤了几声不见回应便走了,并没有想到杏儿是被人弄晕。
程樱之当然不傻,惊觉事情走向对自己越来越不利,辩驳道:“这也不能证明我做了什么……”
“本来这些都不能定你的罪,不过因此而扯上了另一件案子,顾侧妃流产案。
”辛英宁挑了挑眉,“很不幸,此事陌王报了官,声称有人借二皇子的病,假他之手令侧妃小产。
”
程樱之脸色苍白,激烈地辩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当晚我被人打晕,什么都不知道……”她目光急速地四下搜索着,却看不见听审的人中有任何可以帮她的。
“带锦姝。
”
程樱之心头一寒,知道大势已去,跌坐在地,惨白着脸,看着锦姝被带上堂来,充满讥诮的眼神朝她看了一眼。
锦姝口齿十分伶俐,陈述慧巧自打二皇子入府便似对他格外感兴趣,旁敲侧击打听他的病情包括顾清离诊病时间,又说慧巧已经不是一次主动提出想替她去喂药给二皇子,正好那夜她因雨樱的手被咬一事十分害怕,不愿接近二皇子,便同意了慧巧的提议。
锦姝的供词说完,还没给慧巧辩解的机会,辛英宁便命人逞上物证——当时绑缚萧奕北的四根绳索。
湿了水的粗麻绳牢固无比,里面还搓了坚韧的牛皮之类,根本不太可能挣脱。
而断口上,除了部分崩断的痕迹,还有很明显锐利平整地切口。
“听说慧巧姑娘平时玩小银刀玩得也是很溜啊。
”辛英宁讽刺地笑,有人端上了托盘,里面放着从她房间里搜出来的几把小银刀,锐利闪光。
“一个姑娘家,平时没事喜欢玩这种东西?这个爱好可有点奇特。
”
“这这……不是的,我爹是武官,他擅长飞刀,我……慧巧为了保护我,从小也学了一点……”程樱之明白,现在只有保住慧巧才能保住自己。
她一边转着念头辩解,一边转动着目光四下打量,焦急之极。
爹爹怎么还不来,燕王也不派人来……难道不知道她如今的困境吗?
辛英宁笑了笑:“说得很对,慧巧和一般的丫鬟不同,她会几手功夫,虽然不是高手,但对付一两名弱女子绰绰有余。
所以,她用飞刀杀了明珠,明珠身上每条刀痕,都不是多大伤口,只是非常巧合,伤的全是人体重要的血脉,令她大出血而死。
”
“不……怎么可能!”当晚程樱之太过恐惧,虽然和其余人一样,看见被悬在室内的明珠全身浴血,却没有细想过她的死因,并不知道她是失血过多致死,然后才吊上房梁。
“程夫人,你初入府,仗着年轻貌美,自以为在王爷面前能轻易搏得欢心,便对侧妃心生不敬;又因为侧妃将你的住处安排在曾经死过人的院落,更怀恨在心……而侧妃有孕,又是王爷最宠爱之人,你妒恨交加之下,对她生了歹念……”
“不……不是这样的!”程樱之尖厉地叫,“辛大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说的这些全是……全是臆测,毫无根据!”
“根据?锦姝是人证,麻绳和银刀是物证,明珠尸体上的伤也由仵作验过尸,证实就是这样薄而锋利的小刀所伤。
”辛英宁冷笑着将小银刀抛到慧巧面前。
“至于吴夫人,三位新夫人之中,除了你就数她貌美多情,善解人意,所以你自然也想对她下手……你利用雨润轩曾经发生过的凶案,再三惊吓吴夫人,再杀了明珠……这是最后一击。
之所以你没对吴夫人直接下手,是因为她身份与你相同,又是大理寺狱丞之女,你怕杀了她引起太大动静,所以只杀了明珠。
”
第222章 公审(二)
“在你眼里,豪门大户的,死个把丫鬟实在是小事,未必便会将此事放大。
何况你背后还有个武威中郎将的爹,是燕王爷的亲信。
为着这个,王爷也会给三分薄面,不加追究……”
“没有!我嫉妒吴媺媺干嘛?我又没病!”
辛英宁淡漠地道:“你是个心胸狭窄善妒狠毒之人,对王府的所有女人都是怀着敌意的,想害吴夫人有什么稀奇?”
“胡说!我要是存心害人,为什么还要自己装晕倒?我应该跟周真一样,躺在床上装睡觉才更容易撇清自己!”
“不,你本来确实想去月梧轩,让嘉夫人替你作时间证人,让慧巧将所有罪责独自承担。
可慧巧提前回来,没找到你,以为出了意外,居然到处去找你……你发现事情不对,把之前弄晕的杏儿拖到小木屋,编造了一番谎言……”
慧巧突然转眸看向程樱之:“小姐,这是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我们有没有把杏儿弄晕,你不知道吗?你别信了他的离间之计,胡言乱语!”程樱之还有几分清醒,知道这事是落入了圈套。
慧巧却忽然冷笑了,泪水落下来:“小姐,我一直伺候你,什么事都为你去做,可你为了撇清自己,竟然想到这招——你说你要去月梧轩,我还没想明白你的用意,原来你是要和嘉夫人在一起,撇清你自己呀!这样,一旦东窗事发,所有的罪责可就是我一个人的!没人能证明是你让我去做那些的,而陌王妃和中郎将千金的身份,一定让大家都愿意保住你,相信你……”
“慧巧!你不要听信他人……”
“没错,辛大人,是小姐她指使我,利用二皇子让顾侧妃流产,又是她指使我,去杀了明珠,再将她悬在吴夫人床前,吓疯了吴夫人……”
程樱之眼前一黑,知道今日是彻底落入了圈套,哆嗦着指着慧巧:“你……你今日出卖我,他日也……也一定不得好死!”
“犯妇程氏,犯下唆使丫鬟慧巧杀人、因妒令侧妃流产两项罪名,当处以斩刑!”辛英宁面无表情地宣判。
公审宣判完毕,辛英宁退入后堂,见到大理寺卿身后还跟着满面悲愤的狱丞吴常青。
“多谢二位大人,帮小女申冤!”吴常青咬牙切齿,他就那么一个宝贝女儿,居然被人硬生生逼疯,心里的恨可想而知。
辛英宁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都是同僚,份属本位之事,本官哪能不尽力。
”
“真想不到那个女人如此恶毒,因妒生恨,竟然做出这么多残忍的事。
”大理寺卿董长恩感叹着摇头。
“王府之中,女眷众多,难免有这些事……便如后宫之中,争斗始终不休一样。
”辛英宁也叹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下去。
帝王之家,许多表面不见血腥的纷争,实际上更为残忍。
董长恩的脸色变了变,想到了自己嫁入燕王府的女儿董俞枫,莫名地心中一慌,下意识感觉到有点什么不对。
刑部押往大理寺天牢待行刑的犯人们,各自蓬头垢面在自己的囚牢里,等候着死期。
慧巧垂着头,长发覆面,拖着长长的铁链,被狱卒带往刑室。
吴常青端坐在那里,冷眼看着她,之前满面慈父的悲伤表情,被冷酷而阴鸷的表情所代替。
“吴大人,今日在公堂上,可还满意?”慧巧缓缓抬起脸来,脸上没有过多的悲伤,反倒有一丝急切的讨好。
吴常青挥了挥手,点头:“很好,你放心,到行刑那日,替你准备好了替身,你既然遵守了诺言,本官自当为你留条后路。
”
他渐渐露出一丝笑意:“这些日子,你也受苦了,吃完这顿,本官让人带你从密道悄悄出去。
”
慧巧点点头,不疑有他,坐在为她备的桌边,狼吞虎咽吃起来。
被囚待审的这些日子,牢里确实都是非人待遇,饮食溲水烂菜的,连她这个丫鬟都觉得受不了。
吴常青冷眼看着她。
“吴……吴大人……这酒菜有……”慧巧蓦然睁大眼,捂住小腹,察觉了不对。
吴常青缓缓道:“本官只答应你找替身砍头,可没答应让你活着离开。
你放心,还是有人会带着你从密道出去的,不过是你的尸体而已……”
慧巧还想说什么,然而剧毒发作得很快,她七窍中很快流出紫黑色的血液来,扑倒在桌上。
吴常青看都不看她一眼,起身离去。
京郊的点将台上,皇帝高高在上,向下远眺,身边京畿营侍卫林立,防守森严。
其下的平台上,整个御营绝大多数侍卫全都整齐地列阵在台下,各营中郎将率领着自己营内的侍卫,在御营指挥使萧奕瑾的号令下不断变阵、进攻、防守、对战演习,整个场内气氛肃穆之极,没有人敢犯半点错。
一年一度的阅兵校检突然提前到今天,萧奕瑾也是始料所不及的。
但皇帝心血来潮,突然要求提前,他也无法可想,总不能因为提前了半个月就声称自己尚未准备好。
毕竟整个御营是护卫京城安全的主力军队,随时都要保持警惕之心,甚至不时有小范围的突击阅兵检阅,只不过皇帝亲临的,只有这一年一度的大阅兵。
皇帝微颌下首,表示还算满意,却没有称赞之语。
从他心底而言,御营这阵仗,萧奕瑾也算是指挥得整齐有序,进退有度,但是毫无新意。
自四年前萧奕瑾接手以来,虽然维持了这样的阵势,军队律令执行得也算不错,可比起当年萧奕修带领下的御营,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皇帝心中暗叹了口气,论战略才能,萧奕瑾就算再过二十年也及不上萧奕修。
至于政事……他微微眯起了眼。
萧奕修若是做了储君,只怕威望早超过了自己这个君王,只怕朝中那些大臣,拥护之声高涨,自己便得早早让位了。
皇帝刚过半百,在中毒事件之前,身体强健,一直认为自己能活过百年。
若是有了那样出众、且深得民心的太子,剩下这五十年,可该如何坐稳江山?
不能,哪怕萧奕瑾的战略才能相较萧奕修逊色太多,这御营指挥使,还是交给他,自己才更有安全感一些。
毕竟目前,萧奕瑾实际上就没能真正掌控整个御营,陆凌晖还是皇帝自己的人,这才有了这次提前的兵力检阅。
“变阵,翼虎营左翼……平信营右翼包抄,中间突围……”萧奕瑾也上了点将台,含笑俯瞰着,自觉这次阅兵应当令皇帝十分满意。
第223章 行刑前夕(一)
在他离皇帝尚有几丈距离时,点将台下有人匆匆上来,朝他俯耳低语了一句。
萧奕瑾面色微变。
来的是他的亲信长随,低语跟他说的是今日大理寺与刑部提前公审明珠被杀一案,程樱之被宣判斩刑,而且三日后即刻行刑。
萧奕瑾想起那个媚态横生的多情女子,心里暗生了个可惜的念头,但更多的还是一点忧愁——程樱之被处以死刑,离他应允程锷的话相去千里,程锷如何肯甘心再俯首听命?
别以为他这个御营指挥使做得十分得意,毕竟整个御营都曾是萧奕修的老部下,里头各营的中郎将在他接任时,忠于萧奕修的可不少,甚至于在侍卫间都拥有极高的声望。
虽说这四年来,他渐渐地替换掉了一些桀骜的将领,但毕竟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全盘撤换,这样必然会引起对他不满的那些侍卫们的反扑。
程锷在众多中级将领中,是最早被他收服的,也是对他最忠心的将领之一,如今……
萧奕瑾的心情瞬间不好起来。
匆匆结束了阅兵,萧奕瑾知道麻烦事就来了。
程锷在阅兵之后找上了他,半带质问地说起了程樱之的事。
萧奕瑾看看四下无人注意,头痛地抚额道:“此事本王也始料所不及,都是那个辛英宁……他搞这些事想做什么?”
程锷愤怒地道:“末将不管他想做什么,王爷答允末将的话一句也没做到,现在倒要搭上小女一条命!早知是如此后果,末将怎会同意小女入陌王府?”
萧奕瑾皱眉道:“这也不能全怪本王,毕竟当时是父皇钦点的。
”
“但若不是她为王爷做事,哪里来这样的下场?她入了陌王府,只要安稳度日,相夫教子,陌王又不会对她怎样!”
萧奕瑾脸色一沉,几乎就想发怒,但又缓和下来,想了想道:“别急,还有三天,等本王想一想。
”
“还想什么?王爷,慧巧已经认罪,小女无法脱罪,这事……”
“罪名是无法开脱了,但你别忘了,本王的岳父可是大理寺卿,如今令媛关押在哪里?”
“大理寺天牢……王爷,你真要走这一招?”
“没有别的办法了。
”萧奕瑾轻叹摇头,铤而走险吧。
他在脑海中谋划着,想着要怎样设一条万全之策,令这件事即使败露,自己也可全身而退。
程锷的脸色虽仍不好,但终究还是默然了。
燕王能走到这一步,也算是很为他着想了,毕竟他也不是只有这一个女儿,还没有心疼到为了她和燕王彻底反目的程度。
两人离去后,点将台边缘一尺多长的扣板边上伸上来一只手,搭在边缘,一荡一翻,纵身上来,看着二人的背影,微一冷笑。
冷月下,陌王府一如既往的平静,之前的闹鬼、凶杀似乎并没有发生过一样。
吴媺媺独坐在自己的屋中,披散着长发,面容凄冷,却带着微笑,轻声唱着歌,在静夜里听来格外瘆人。
悄无声息的两道人影缓步走近,隔窗着着她映在窗纸上的剪影,互相对视了一眼。
“小姐,要进去看看吴夫人吗?”
“算了。
”
灯光透过窗纸打在两人脸上,有些朦胧不清。
依稀分辨出那张优容镇定的清秀面孔正是周真。
两人正欲转身离去,门却打开了,吴媺媺曼声轻歌,幽灵一样飘忽地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微笑。
“吴夫人?”
吴媺媺没理她,视若无睹地从两人身边轻飘飘走过去,像个游魂一样往院外走去。
蕊珠听见了响动,匆匆从厢房里赶出来,见到她们,愣了一下:“周夫人。
”
“你家夫人一直这样,毫无好转?”
蕊珠点点头:“恕奴婢要去跟着吴夫人,不能让她再出事了。
”便匆匆跟着吴媺媺的方向追出去。
周真摇了摇头:“一个判了死刑,一个疯了……这陌王府,可真是个不祥的地方啊,听说前几位夫人,也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
”
小婵笑:“也许吴夫人忧心得对,不是陌王府有问题,而是这几个院子有问题。
你瞧,嘉夫人她们不都是活得好好地?”
周真淡淡道:“哪里好了?正妃得了肺痨,不治之症,侧妃有孕小产……你说,除了嘉夫人,个个都出了事,怎么就唯独她安安逸逸的呢?”
夜色中,蕊珠迅疾地追上了吴媺媺,一把拉住她,小声道:“夫人,咱们回去。
”
“我不回去,明珠还没回来,我得去找她。
”吴媺媺终于停止了幽幽的歌声。
“夫人,明珠死了。
”
吴媺媺竖起手指在唇边,神秘地看着她:“嘘!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
蕊珠不解地看着她,听她在自己耳边轻声地说:“她呀,是替我死的。
她不死……就是我。
”
蕊珠凛然,蓦然回首看她,却见她格格一笑,又开始曼声轻唱,神情似痴似傻,一双眼却又在夜色中闪着亮光。
陌王府的密室里,陆凌晖匆匆穿过烛光昏暗的密道,出现在萧奕修与顾清离面前。
“王爷,如您所预见,燕王打算偷天换日,替下程樱之。
”
萧奕修淡淡一笑:“这个女人,其实没那么重要,不过目前程锷对萧奕瑾倒是还有点用……他真犯得着冒这么大的险?”
“其实这事,只要无人插手,不算冒险。
毕竟人在大理寺天牢,董长恩的女儿现在可是他的正妃。
”
“很好,萧奕瑾这招做得妙。
如果程樱之最终还是死了,他与程锷之间必然会出现一道裂缝,最重要的是,他帮了本王一个大忙。
”
陆凌晖点点头,道:“大理寺里面传来消息,现在天牢里的慧巧……已经不是本人了,一切顺利。
”
萧奕修点了点头:“很好,到时候两名死囚都被换掉,这事可以变成同一个人做的。
让吴常青放心,他的宝贝女儿不会有事。
”
陆凌晖密报完后,将一把油纸伞递给顾清离:“请王妃转交锦姝,这是上次她借给末将遮雨的。
”
“对了,陆副指挥使那晚有没有看见韵儿有何异动?”
“没有。
”
出了密室,萧奕修过去看萧奕北,顾清离则微吁了口气,将锦姝唤过来。
第224章 行刑前夕(二)
锦姝看见那把伞的时候,有几分意外。
顾清离将伞递给她时,察觉到这丫头神情多少有些不自然,笑道:“怎么,没想到他会把伞还给你?”
锦姝抿了下唇,道:“没……没事,奴婢退下了。
”
“你是不是以为他会亲自把伞给你?”
“没……这么点小事,哪敢劳陆大人上心,奴婢只是想不到……他居然还会把伞还过来。
”
顾清离看着她笑:“他不来找你,你就不能去找他?”
锦姝急道:“王妃不要拿奴婢开心,这……奴婢走了。
”她慌张地逃了出去,脸已经绯红过耳。
顾清离笑着摇了摇头,目光从锦姝的背影上收回,随意一掠而过,却发现院墙外的花园中隐隐有人影一闪而过,凝眸去看的时候,却什么也没看见。
她收敛了笑容,狐疑地纵身出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清离,清离?”
萧奕修的呼唤声将顾清离召回去,见他正流露出一丝焦急之色,匆匆迎上来,一把抱住了她:“你上哪去了?”
“我没事,你这么担心做什么?”顾清离安抚地笑一下。
“这么晚,你出去做什么?我有些担心你。
”
“没事,之前看见有道人影,只是没看真切,追出去却什么也没发现,或许是眼花了。
”
“吴媺媺疯了,程樱之不在了,最近至少要消停一阵。
周真虽然不明身份,但目前看来没有异动,我会让人多留意她一些。
”
顾清离点了点头。
萧奕修握住了她的手问:“你最近运气的时候,觉得体内那蛊虫有无异动?”
“没有,一直很安静。
”顾清离抬眼看了看天,浮云刚从天幕中散去,一轮明月玉盘似地渐渐现出,今夜的月色应当不错。
“来,我帮你运气试试。
”
顾清离嗯了一声,在石墩上盘坐下来。
近来他俩一直尝试着运气,感受她体内蛊虫的异动,也算摸出了点蛊虫的习性来。
这东西平时蛰伏很深,轻易不会有异动,但是月光明亮的夜晚,它会格外活跃些,或许是对月色有格外的感应,也可能是想采集月光精华,这时候运气行走经络,总能感觉到它想破体而出。
只是他们试了很多次,始终未能将它从顾清离体内驱出,也无法自如地操控它。
只有顾清离心生杀意的时候,它会现身一闪,将剧毒从她指尖传递出去,令受者中毒而死。
萧奕修的手掌抵在顾清离背心,她缓缓闭目,感觉到有缕阳和之气进入她体内,沿心、肺、脾、肝等经络缓行,经三焦经络往体外流动。
一道黑线出现在顾清离手臂上,迅速游行向她的指尖,她几乎能感觉到蛊虫自指尖探出,却始终只是在指尖处徘徊,似乎感到十分惬意,半点也不抗拒推动它的那道真气。
萧奕修的真气渐次递增,它始终只是扭动身躯,而没有激烈抵抗。
他亦不敢过分逼迫,只怕真气追加得过多,会导致蛊虫在顾清离体内疯狂反噬。
忽然,一点黑色自她指尖盘旋而出,如烟雾凝聚而不散,越来越浓,渐渐形似三角蛇头状,款款摆动着身躯。
今夜它似乎十分兴奋,随时有破体而出的可能。
就在萧奕修想摧动真气,逼它离体的时候,忽然看见一道黑线冲破顾清离的指尖,发出尖锐而细微的啸声,在她身前盘旋转圈,其速无法以言语形容,即使以萧奕修的目力也无法看清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只能勉强分辨似是长如一线的黑色虫体在游曳腾飞。
他不敢直接伸手去抓,振起袖风卷过去,将它击偏,顾清离则睁开眼,腾出一只手将一只瓷瓶朝它当头罩过去。
两人的速度都不可谓不快,尤其萧奕修若驷之过隙的速度,几乎还没看见他有所动作,白色衣袖已如流云般卷住黑线,却眼睁睁由它在劲风中游过,堪堪擦着瓷瓶而过,跟着直直撞入顾清离怀中。
“哪去了?”萧奕修失声道。
顾清离却只感觉胸口受了轻微一撞,跟着针尖般的感觉在心头痛了一下便消失。
她骇然低下头去,摸了摸胸前,显然毫无异物。
萧奕修来不及细问,抱着她进了屋,解开她衣襟细细查看,雪白的肌肤上没有一点伤痕,更遑论看见蛊虫的踪迹。
“你看清它是什么样了吗?”顾清离的脸色有些苍白,握着他的手指是冰凉的。
“感觉像是……龙?”他凝眸回想,不确定地道。
如此细如一线的龙,真是闻所未闻,可是当时惊鸿一瞥,确实觉得像是未成形的龙。
“头上有很小的双角,尚未全长出来,面目难以看清,或许是龙形的虫……清离,你怎么了?”
就在这瞬间,顾清离已痛得弓起身来,手掩着心头,额头冷汗细密地渗出,唇边苍白无一丝血色。
“我……”她的手一直哆嗦,死死握紧他的,然后看见她脸上黑气若隐若现,那道黑线忽然杂乱无章地出现在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上,不再像从前那样,只从手臂游曳上指尖,而是连脖颈、胸前都闪电般出现,瞬间即逝,仿佛游遍了她的身体。
萧奕修心往下沉,本能地感觉到,他们可能激怒了它,它以这样示威的方式来报复,从安稳寄居在她内,变成伤害她的身体。
“怎么办?你能让它进入我体内吗?”他紧张地搂着她,却束手无策。
对再凶残阴狠的人,他都有办法解决,可这不解人性又智慧半通的蛊虫,他实在毫无办法。
顾清离却无法答话,她一直紧闭双目,直到指甲将他的手臂掐破,也未能醒转。
萧奕修眼睁睁看着她如此痛苦,眉心紧蹙着,因为颤抖而散乱的鬓发被额上湿湿的汗贴在脸颊上,整个人仿佛在地狱里轮回一般,却半点也帮不上忙。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感觉顾清离从漫长的地狱噩梦中渐渐苏醒过来,唇色依然是惨白,汗水沿着下颌滑落,那条黑线从杂乱的游走到逐渐消失,她脸上的黑气也渐渐散去。
第225章 偷梁换柱
“我……我这是……怎么了?”她的声音沙哑而破碎,带着精疲力竭的颤抖。
“你没事。
”萧奕修不忍心告诉她真相,向来洁癖到不可理喻的他举袖轻拭着她额上的汗,低头去吻她湿漉漉的睫毛,然后一路下滑,停留在她唇上。
过了好半晌,他才轻轻放开她,强自淡定地温柔一笑:“刚才我们差点把它逼出来了,可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功亏一匮,它又进入了你的体内。
”
“是我们激怒了它?”顾清离低低问。
跟着她又轻摇头,眼神里有一丝迷惑和不确定:“可我觉得,是有人在召唤它……它感应到了召唤,烦躁不安。
”
萧奕修心头一寒,迅速看了看周围,安慰道:“别乱想,这是陌王府,风澈轩外有无数影卫,哪有人能靠近?”
顾清离想了一下,缓缓点头。
或许真的是他们太急功近利,反倒弄巧成拙了,以后得缓着点来,不能随意再逼迫这蛊虫。
它虽不见得有人类的智慧,却因在她的体内,而对她的情绪有强烈感应。
这可能就是血脉相连的缘故。
三日后,犯妇程樱之与慧巧被押往刑场秋决。
高高的刑台上,两名死囚都低垂着头,蓬乱的黑发遮住了脸面,被强硬地按在刑台上,套上了黑色头罩,按到匣口上。
刑台下的人群中,有哀哭声和呼唤声,程府的人聚集在那里,程锷眼中的焦虑担忧之色超过了悲伤,不时低头安慰着一名低头举袖掩面的女子,想来便是他最宠爱的妾侍,程樱之的生母了。
刽子手高举锋利的斫刀,噗地一声落下,匣口上顿时血溅三尺,黑色布袋罩着的人头滚落下去,掉入筐中。
台下发出惊呼声,一些胆小的便掩面不敢多看。
程锷的如夫人依然举袖掩面,只尖叫了一声,便软软倒下去,似乎是晕倒了。
程锷忙抱住她,慌乱中吩咐家人上前去领回首级,便有一个锦袍少年,身后跟着几名家仆上刑台去。
“慢着。
”
随着这声清冷悦耳的斥止声,人群中让开一条道。
萧奕修轻裘玉带,白衣如雪,风采翩然,身后则跟着理亲王萧令斌和翊亲王萧令斐,一群侍卫环绕着护住他们,缓步踏上刑台。
萧奕修环顾一圈,看了一下监斩官,刑部侍郎张瑞,唇边勾起一丝清淡明澈的笑意:“张侍郎,张大人。
”
张瑞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安,咽了口口水,匆匆地一撩官袍拜下去:“下官见过陌王爷、理亲王、翊亲王,何事令三位……大驾光临?这刑场血腥之地,实在是……有辱三位高贵的身份。
”
他心头栗六,感觉事情不妙——什么事情要劳动三王出动?
“本王的爱妾斩首,于情于理,本王都该前来替她收尸,张侍郎何以这一脸惊讶之色?”
张瑞僵在那里,一时竟忽略了这件事。
程樱之即使犯了天大的事,从身份上来讲,她也是陌王的夫人,既嫁从夫,她死亦为萧家的鬼,萧奕修若不来,似乎程家的人便顺理成章收了她的尸体去,可他既然来了,还承认程樱之依然是他的侧室,那程家人便没有资料替她收尸。
程锷本在混乱人群中扶着如夫人打算离去,见此一幕,也震惊地回了首,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他怀里的如夫人似乎也不昏迷了,战战兢兢地从袖底探出两道目光来,半张脸在衣袖的掩映下,显得明媚多姿,颇似老去的程樱之。
萧奕修却看也不看他们,淡然地又笑了一下:“怎么,张侍郎,既嫁从夫这个道理,莫非你也不懂?她可是我陌王府的人,怎么也轮不着别人来收尸吧?”
张瑞又咽了下口水,艰难地点了点头,连话也说不出口了。
“雨樱,锦姝,去给程夫人收殓。
本王的女人,即便是生前有错,怎么也轮不着那些污秽男子去触碰。
”萧奕修锐冷的目光扫过锦衣少年身边欲收尸的两名家仆,似是看透一切。
锦衣少年僵立在那里,身子微颤。
他是程樱之的胞兄程硕之,却不敢以妻舅与萧奕修论亲,只能在萧奕修迫人的目光下垂下头去,拱手低声道:“末将见过陌王爷、理亲王、翊亲王。
”
他的身份只是御营的一名小小校尉,哪敢多言?何况萧奕修的语中,似乎在暗示着什么——程家的人若真是重视程樱之,又怎会让两名男仆前去收尸?大户人家千金,无论是生是死,身躯也不能随意让低贱的男子触碰的。
程硕之背上冷汗涔涔而下,发现自己忽略了这点。
主要是根本没有人想到,萧奕修会出现在这种场合,甚至还会过问程樱之的死。
雨樱和锦姝过去扶正了死囚的身体,平放安置在刑台上,又将黑布套内的头颅拼接上去。
程锷与程硕之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只盼望那两名丫鬟胆怯柔弱,忌讳横死之人的面目,不去揭开黑布。
孰料萧奕修身边的人,即使是两名婢女,又岂会与一般人家的丫鬟相同?
雨樱镇定地揭去黑布头套,锦姝拿把牙梳出来,细细将死囚面上乱发梳理上去。
毫无预兆地,锦姝惊呼了一声,蓦然站起身,骇然对萧奕修道:“王爷,这……这不是咱们程夫人!”
程锷的心直沉下去,这回如夫人是真的晕倒在他怀里,直挺挺倒下了。
“这……这怎么可……能……”程硕之有些结巴。
雨樱瞟了他一眼,道:“程校尉如是不信,倒过来看看。
”
说罢,她还弯下腰去,拿帕子细细擦拭着死囚脸上的污渍,整张脸虽然尚有些不整洁,但身为程樱之的亲兄长,又如何能说看不出这不是他妹妹?
萧奕修却只远远看着,气定神闲,毫无他刚才所说的“爱妾”死去,尚有重视之意。
死囚面目略显浮肿,泛黄的面皮,年龄还有些大,哪里是肌肤白腻、眉眼含情的程樱之?
“既然这不是本王的爱妾,那么这收尸便毫无必要了。
程校尉,你若对她有手足之情,不妨将她收殓回去。
只不过——”
萧奕修转眸向张瑞,似笑非笑:“本王倒是要跟你讨要一个程樱之了。
活的、死的都不拘,张侍郎你总得交个给本王才对吧?”
张瑞无法解释刑场上何以出现如此诡异的情况,口吃地道:“下官……下官不知……如何会出现这种现象?啊……对了,这……这死囚不是一直押在大理寺天牢吗?这事得问大理寺。
”
他终于想到脱身之辞了。
怎么说,这死囚被人调包,也不是他在刑台上能办到的事,必然是有人在大理寺天牢就动了手脚,只要能证明此事与他无关,便可开脱。
第226章 好生核查
萧奕修眼中的笑意简直冷得可以杀人了:“只怕张侍郎并没有这么容易置身事外吧?且不论这死囚何时被人更替,只说你行刑前未验明正身,便是责无旁贷!”
理亲王萧令斌笑道:“本王也不大明白,自离开刑部不过月余,如何便发生这种监斩官眼皮子底下调包之事?莫非,本王将刑部交予辛尚书,竟是造成了这番局面?”
张瑞见了他的笑容,全身鸡皮疙瘩直起。
他曾经多年直属萧令斌统管,自然清楚这位旧日上司的秉性——萧令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笑面虎,笑得越祥和时,心里越无情。
“下官……当真不知,但这事绝对会核查清楚,不会让它就此不明不白。
”张瑞冷汗直冒。
萧令斌忽然道:“对了,既然程夫人不是本人了,那另一名人犯呢?”
张瑞骇然朝另一具尸体看去,心想不会这么离谱吧,难道慧巧区区一个婢女,也有人花费心思调换她的尸体?他僵着脖子,甚至连吩咐人去察看尸体的勇气都没有了。
萧奕修递了个眼神,雨樱过去揭了慧巧的头罩,掠开乱发察看了一下答:“理亲王果然神机妙算,慧巧也是假的。
”
萧奕修无声地看着张瑞,他抖得更厉害了。
“这事可就交给张侍郎好生核查了。
”萧令斌刻意强调了“好生核查”四字,笑得更温和亲切了。
萧令斐也淡然笑了笑,神情是不置可否。
他仅是半途中遇上他们,才偶然同来看看,并不清楚内中缘由,只是从眼前的异象判断,这事有蹊跷,而且这蹊跷,萧奕修知晓,萧令斌说不定也知晓,唯独张瑞自己不清楚。
下刑台时,萧奕修回眸朝程硕之看了一眼:“程校尉今日挺闲啊,不在当值,倒有空来收尸。
”
他似笑非笑的眼神,分明在说“你怎么会知道死尸不是你妹妹”。
程硕之脸上一灰,低头后退。
三人离开人群,渐渐走上宽敞的街道,身周跟着各人的侍卫随从,走过之处,路人明显能看出他们气度不凡,身份必然高高在上,见者无不让道。
萧令斐忽然道:“奕修,看程家人的表情,似乎有异寻常,显然他们是知情的。
但你说这程夫人被掉包也就算了,连个丫鬟也费心掉了包,是什么毛病?再者,那慧巧可不是指证程夫人的吗,程家人当恨她入骨才对,还把她也调换了……”
“她是被调换了,可不代表她还活着。
”萧奕修回身看他,“十六皇叔,在此之前,我已经找到了慧巧的尸身。
虽说脸上被划得面目全非,但总还有她亲近的人,是可以从身体的某些小特征分辨出她是谁的。
”
萧令斐凛然:“你让她的家人认尸了?”
萧奕修点点头。
萧令斐轻叹一声:“如此看来,这场案子的判决本身就有问题,真相究竟如何,只怕得先找到程夫人再说。
”
萧令斌笑道:“不用急,水落的时候,石总会出的。
”
他对此案,似乎并不十分关心的样子,笑了几声之后,负手离去,只剩下萧令斐与萧奕修往陌王府而去。
“十六皇叔打算跟着我回府?”以他们的身份,目前并不适合走在一起,应该相互撇清才对。
萧令斐却没有答话,仍沉默地陪他走了一阵,然后道:“奕修,你说那慧巧既然死了,为了毁尸灭迹,应当烧了才更彻底,何苦还留个囫囵尸体,只划破了脸,留给你来指认?”
萧奕修朝他意味深长地一笑。
“你做这些,可都是皇兄认可的?”
萧奕修没有答话,萧令斐心中便明白了。
慧巧的尸体不能烧毁,是要用来作证。
有人利用她指证了程樱之,分明是嫁祸,才会在事后迅速将她灭了口,甚至等不及她被处斩。
毕竟离处斩还有三天,谁能担保一个为利益连主子都出卖的奴婢能守口如瓶。
而程樱之被换掉,才是这局棋关键的一步——这罪责要推给某人,她就得活着。
萧令斐靠近萧奕修,耳语道:“说实话,你府里死个婢女都能把事态捅这么大,这婢女……是你下的手?”
萧奕修回视他,只泛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从吴媺媺入府,萧奕修就清楚她的幕后是谁。
吴常青把这独女这视为掌上明珠,入宫选秀可不是为了将她配给病怏怏的陌王做妾的。
可皇帝将他召去,要他将女儿送入陌王府,他怎敢不从?
为防娇生惯养的吴媺媺担不了这责任,明珠其实是派在她身边监视配合她的,而非她从小到大的使唤丫鬟。
皇帝自然也算计过,随意找个未经训导的大家闺秀做卧底,太容易暴露身份不说,能完成任务的机率也十分低微,因此明珠才是他的重棋。
所以闹鬼、晕倒这些,究竟是真的,还是明珠在中间撒谎,根本无人得知。
但可以肯定,有另一方势力发现了明珠的身份,或者是明珠发现了对方的身份,她被灭了口。
不管为了什么,萧奕修和顾清离当时决定顺水推舟,将明珠的尸体悬在吴媺媺床前,结果彻底摧垮了吴媺媺本就不坚韧的心志,令她精神失常。
这件事必须要揪出个凶手,程樱之便是最好的人选。
在燕王萧奕瑾看中程樱之,却未能如愿将她选进燕王府后,他借着出入宫中探望兰贵妃的时机,与程樱之暗渡陈仓,许诺将来若登储位,要让她做名正言顺的太子妃。
为了这点虚无缥缈的诺言,程樱之铤而走险,进入陌王府,成了杀死明珠的替罪羊。
而这只是一连串计划中的一环而已,既能顺理成章地将程樱之驱出陌王府,又能达到连环效应的后一步——利用程樱之被调包,将罪责转嫁给主审官,辛英宁。
萧令斐虽然没将事情猜了个十成,却也推断出了六七成。
只去了一趟刑场,从几人的表情、对话就推断出这样的结果来,萧令斐的智谋不可谓不深沉。
甚至于到了令萧奕修也暗自心惊的地步。
“好了,十六皇叔回府去了。
”萧令斐拍了拍萧奕修的肩,“不管你做什么,我知道你都有自己的理由。
”
萧奕修笑笑:“好,多谢十六皇叔关心。
”
两人分手后,逆向而行,萧奕修走了很远,又下意识地回首看了看萧令斐的背影,眉心一动。
第227章 策反(一)
程府。
暗无天日的地窖里,弥漫着窖藏酒的香味,和地窖里阴湿的气息混合在一块,揉合成一种刺鼻的味儿。
程樱之虽是庶女,但因生母得宠,自己又模样可人,擅长讨人喜欢,自幼也是娇宠着长大的,哪里住过这等地方,受过这等委屈,早便呆得不耐烦,时而哭泣,时而怨怒,却不敢造次。
地窖门被推开一线,有人沿着阶梯慢慢走下来,一道不甚明亮的灯光打在黑暗的台阶上。
程樱之在里面听见声息,却懒得走出去看。
她躺在台阶下转向左角的地窖最深处,那里搭了张床,锦帐绣被,高床软枕,样样都按着她的闺房布置,占了半间酒窖的地方,可她依然觉得每天都情绪不佳,包括一日三餐变着花样送来的吃食都觉得厌烦。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样的情绪,既恐惧又恼怒,隐隐又有几分哀伤。
最初她是抱着嫁给燕王为正妃的虚荣念头去陌王府的,萧奕瑾再三的承诺很是让她动心,何况他英武俊朗,对付女子也算是有点手段,她很快便被他迷得有几分晕头转向。
萧奕瑾对她说陌王多病孱弱,即便入府也不可能玷辱她的清白,可事实上她早就不清白了,最担心的就是初夜过不了关。
可是当她在陌王府的初夜云山雾罩地过去之后,她发现白缎上并没有自己的落红,而萧奕修也没有点破此事——他既知道,为什么隐忍?
程樱之回想着,疑惑又迷茫,她甚至不敢确定那晚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和萧奕修圆了房,因为记忆如同碎片一样,实在凌乱又不清晰。
只是那种旖旎的感觉停留在记忆深处,她有点不想走出来。
那夜之后,连续几晚萧奕修都是在她那里过夜的,都是一样朦胧的记忆,可是他清俊的容颜,疏冷的笑容却刻在她心里。
到后来程樱之被押往刑部受审时,下意识想在人群中找到点熟悉的身影,却落得从失望到绝望。
萧奕瑾没来,萧奕修也没来,这两个男人对她都如此无情,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个什么。
程樱之从混乱的思绪中抽回理智,脚步声一点点近了,她开始感觉到不对劲。
这脚步闲逸而有节奏,轻缓却不刻意隐藏,显然不是女子的小碎步,不是送吃食给她的丫鬟。
程樱之猛然睁开眼,迅速从床上坐起,撩开纱帐的同时,看见绣着雪竹的白衣缓步逼近,那一身清贵疏冷之气,俊逸出尘的容颜,温润得似被水气洗过的眸子……
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一点点往床里头缩。
“见了本王,何故是如此神情?本王见着夫人,倒是惊喜得很,看来中郎将倒是将夫人照料得很不错啊。
”
“王……王爷……妾身……知罪……”
“你知什么罪?就因为你活着?”
程樱之抖得扯过了锦被盖住自己,只留了半张脸在外,原本一双含情带媚的妙目,此刻盈满了惊恐之色。
纱帐被挑起,用金钩束上了,萧奕修的俊颜带着温雅的笑容,离她不过咫尺的距离。
“你别过来!”程樱之带着哭腔,“王爷,求求你,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纵对妾身无情,我也不指望你救我,只望你将今日之事忘记,只当没见过妾身,便算是我们之间的缘尽了……”
“本王和你,从来都没有过缘。
”萧奕修依然温颜浅笑,眼神却是冷的。
“那你……那你还来做甚?明珠不是妾身杀的,真的不是啊……”
“本王知道不是。
”
程樱之怔愣了片刻,蓦然睁大眼:“你知道……那还来这里……不是想将妾身押往刑场?”
萧奕修淡然笑:“你死了,于本王有什么好处?其实无论你死,或你活,该上心的都不是本王——只不过,你便甘心自此后过着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
“……”
“或者,你还在指望着萧奕瑾向你许下的那些虚无缥缈的承诺?”萧奕修温雅的笑容转为轻嘲,“且不说他现在已经是自身难保,就算他顺利争得储位,将来有一日能登大统,你真的相信一个可以让你献身当卧底的男人?”
程樱之的脸色一点点苍白起来,一直紧攥在手中揉皱的被角松脱,滑落。
她失神地看着萧奕修。
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此来的目的是什么,可这句话,无疑刺到了程樱之心底最深处那点隐痛。
从获罪被判斩刑那一刻,程樱之忽然悟到,萧奕瑾对她是没有任何真心的,所谓承诺,也不过是利用她时用以交易的筹码而已。
至于这筹码是否兑现,还得看萧奕瑾有多需要她——例如现在,她已经是枚废子,只怕连命都保不住了,他却不见了。
即便后来被人用死囚替下,暗渡陈仓从天牢被救出来,程樱之也没有再相信过萧奕瑾的真心。
他还肯花点余力去救她,显然是因为她爹还有那么点利用价值。
这一点,从他再也没来看过她,便可见一斑。
真要是对她如珠似宝,哪能不第一时过来与她相见?程府的地窖里,应当还是安全的。
“从你入府起,本王便知道,你是萧奕瑾的人,而吴媺媺和周真,和你却不是一路的。
本王还知道,明珠不是你杀的,但是这罪名,却得安在你头上。
”
程樱之震惊地瞪着他:“你全知道?那吴媺媺和周真是谁的人?”
“这似乎与你没什么关系。
”
“妾身只想知道是谁陷害了我!”程樱之扑到床沿上,抓紧了他的手臂,神色激动:“到底是谁害我入狱,甚至要我死?”
萧奕修将衣袖从她掌中抽出,掸了掸,眼底划过一丝厌色,淡淡道:“是本王将明珠的尸体悬在吴媺媺床前,也是本王令人报案拿你入狱的。
否则,你以为谁有这样的胆量,敢到陌王府拿人?不过死个丫鬟,在豪门富户,算得了什么?”
他说的没错,寻常钟鸣鼎食之家,死个把婢女的事也算不得什么,遮盖几下,拿点钱疏通官府,再堵了苦主的家人口风,便算是过去了。
偏明珠的死竟然闹得惊动了大理寺和刑部,分明就是有人在后推波助澜。
程樱之不是没想到这一点,只是没想到推动这件事的竟然是萧奕修自己,更没想到他竟会对自己坦承。
第228章 策反(二)
“王爷为何要致妾身于死地?”
萧奕修冷冷一笑:“程樱之,你还真当自己是陌王府的夫人?本王要致你于死地,你是有多高的身份,需要本王亲自出手?”
“那……”
“本王只是让你入狱,教慧巧指证你,并不是要你死。
若真是本王想致你于死地,刑场换囚这种把戏,也能救得了你?”
看着他清冷无情的笑意,程樱之如坠冰窖,全身发凉,双手撑在床边,死死地扣着软缎褥子,尖尖的利甲将缎面上划出几道痕迹来。
“慧巧……是你杀的?”
“你指使她割裂绑缚二皇子的绳索,令侧妃流产,莫非你觉得她还有活命的机会?”
“那……那我……”他果然什么都知道!连她指使慧巧冒充锦姝,导致顾侧妃流产的事也没逃过他的眼!
程樱之牙齿格格打战,原来是为了侧妃流产一事对她恨之入骨,那么她被整得再惨也不算冤,那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还是他心爱的女人怀上的。
“但是你可以活下去。
乖乖听本王的话,或许做不了萧奕瑾的正妃,但你可以名正言顺地活着,不必再每日躲在地窖中,闻着这难闻的霉湿味。
”
程樱之已经不敢再相信他的话。
这些皇子,有谁的话是可信的?萧奕瑾如此,萧奕修何尝不是如此?
可事已至此,她发觉自己毫无选择,哪怕他开下了泼天的条件,她也必须答应。
直到萧奕修离去时,程樱之才忽然抬眼盯着他:“王爷,妾身问你一句话,你能不能如实回答?”
“问吧。
”
“妾身指使慧巧冒充锦姝,害得顾侧妃流产,你事先是否知道此事?”
萧奕修似乎对她问的这个问题感到有点意外,看着她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你……你真够狠心的,连自己的……孩子都……”
萧奕修淡然一笑,这种事便没必要再跟她解释太多了,毕竟她这种女人,不适宜了解太多。
“本王最后跟你说句,知道得越多,其实越不安全。
你既然还想活下去,便安稳地做个糊涂人吧。
”他闲闲地转身,衣袂飘飘地出了地窖,清逸出尘的样子令人无法想像他眼中始终疏离的冷意。
程樱之软倒在床上,心头冰凉。
这个男人,太可怕了。
早知会有今日,当初无论如何不该上萧奕瑾的当。
张瑞在大理寺天牢查到的所有线索堆在面前,令他不得不相信这个事实——燕王萧奕瑾,为了替犯妇程樱之开脱罪名,买通狱卒,李代桃僵,换下了程樱之。
其实这事并不出奇,程锷在御营中身份不低,萧奕瑾为了笼络他,设计开脱是情理之中。
对于燕王的身份而言,这种小事即便是捅到皇帝跟前,也最多不过挨顿训斥而已。
可这犯妇是陌王府的夫人,事体可就大了。
陌王究竟怎么想,是要她死还是要她生,便成了此事的关键。
若为燕王得罪了陌王,怎么算也是两头不讨好的事,张瑞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
狱丞吴常青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一直悄立于一侧。
张瑞没头苍蝇似地转着圈,险些撞上他的时候,猛然一抬头,惊怒道:“你游魂一样站在这里做甚?吓了本官一跳!”
吴常青的脸容有些僵硬,眼神却沉沉地颇有深意:“卑职只想替大人分忧解劳而已。
”
“你?你能替本官解什么忧?”张瑞冷笑一声。
吴常青平素不算他的得力臂助,行事为人都不算出挑,他挺看不上眼。
只是吴常青的独女吴媺媺成了陌王夫人,张瑞近来才给了他许多好脸色,时有拉拢之意,便让他常跟随自己。
如今吴媺媺疯了,陌王府出了那样的事,张瑞哪还有兴趣再向他示好,自然恢复了原来的冷淡嘴脸。
“张大人,陌王与理亲王勒令你尽快查清此案,你现在必然在为此事烦恼。
若将燕王救人的事揭露,无异于提溜着脑袋玩——那可是皇子,即便他有错,也罪不致死,将来有一日报复起来,你可曾想过后果?”
“废话!”
“可若是将此事瞒下去,你却不知陌王与理亲王得知了多少,瞧那日他们似有所察,不约而同去了刑场,只怕他们连这背后关节都是清楚的,你又怕得罪了他们。
陌王也罢了,理亲王可是当朝第一权臣,皇上的亲弟弟,哪里是能糊弄的人?”
张瑞陡然生出几分知遇之感,拍了一下他的肩叹息一声,正想诉点苦水,陡然又想到他到底还算是陌王的半个岳丈,无论如何不能在他面前胡言乱语。
当下一沉脸,道:“你这是来探本官的话风么?”
吴常青却笑了笑,虽然笑容依然阴沉,但已经是吴媺媺疯后他第一次露出点霁色。
“卑职不敢,卑职在想,此事唯有一条途径,证明程夫人一案另有隐情。
燕王因怀疑这其中的猫腻,不愿部下的女儿冤死,才设法将她救出。
”
“你倒是会想!如此离奇的话,也说得出口!”
吴常青却道:“卑职说的当真是离奇的话么?大人好好想想,此事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少?程夫人一个闺阁女子,即使善妒成性,哪来那许多周密的计算,敢在陌王府公然杀人?因妒杀人就罢了,为何杀的不是吴夫人,却要大费周折去杀明珠?你还真信那番害怕得罪程家的说辞?”
“继续说。
”张瑞已经开始感兴趣了。
“那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的说辞罢了。
既要杀人,还计划得缜密周祥,用明珠去恐吓吴夫人实在是不靠谱的事,谁能肯定她一定会被吓疯?若她偏偏没疯,还落了个杀人的案底,如何不做得彻底些,直接将吴夫人杀了?”
“对!”张瑞现在觉得越来越有道理。
“有人杀了明珠,意欲嫁祸程夫人,才指使慧巧给出假口供。
毕竟慧巧自幼伺候程夫人,她若指证,程夫人获罪的可能性更大些……”
“你的意思是,谁希望程夫人死?”
“怕是因为这事,牵涉到了二皇子致顾侧妃流产有关!”
第229章 弹劾
“越说越将本官绕得头晕——为何又扯上了顾侧妃流产?”
“那慧巧认下的罪,可不仅仅是奉程夫人之命去杀明珠,另有一条是割裂二皇子的绳索,致顾侧妃流产!大人,这事表面看来是妒妇所为,可实际上却愚蠢之极。
你想,找人冒充锦姝,只为让侧妃流产,既是妒恨,何不另设他法,让她一尸两命?”
“那不容易吧?”
“不,因为慧巧要做的不是让侧妃流产,那只是凑巧!实际上,慧巧是要释放二皇子!或许此事还另有接应者,明珠不慎牵涉其中,才被杀灭口,索性悬在了吴夫人床头,造成假象,嫁祸程夫人!”
“释放二皇子?听说他已……疯了,放了他有何用?”
“对别人无用,对辛尚书可未必无用,那究竟是他的亲外甥。
”
“闭嘴!”张瑞的脸青了。
这话刺到了张瑞,他的脸色便变了。
没错,吴常青的推测听来是有这样的可能,但这样推下去,牵涉到的可是他的恩师,也是他的后台。
张瑞的手抖了几下,感觉迷雾被人拨开了一隙。
刑场上囚犯被换,为什么理亲王责令要他查实此事,而不是将此事上报?陌王会到场,可以解释为替妾侍殓尸,即使蹊跷,也还说得过去;理亲王会出现,明显不合理……
目光转向吴常青,张瑞从对方眼里看到一个无底的陷阱。
这明摆着是挖坑给他跳呀!张瑞并不笨,很快揣摩到了自己的处境——是出卖恩师保自己,还是继续与辛英宁站在一线,等着被他们铲除?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只转了几转,便有了判断。
理亲王可是皇上的亲弟弟,当朝第一重臣,当初萧令斌任刑部尚书时,身兼王位与二品尚书,就已经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连一品丞相顾朝然也屈居他之下。
后来他与辛英宁互调,兼任兵部尚书,其实就已有夺辛英宁参与兵力高度之权。
果然,在辛英宁刚上任刑部尚书一个月不到,还未曾完全将刑部上下事务理清、结构关系捋顺的时候,就开始对他下手了……
“吴常青!”张瑞一字一顿,狠狠盯着他,“你这哪是在帮本官?”
吴常青退了一步,态度恭敬,脸上却毫无表情:“下官这就是在帮您,人不走生路,神仙也帮不了。
”
张瑞忽然泄了气,沮丧道:“好吧,彻查辛……尚书的行踪与往来人等,有无可疑。
”
任何案子,只要拿到金銮殿上来议,就绝非等闲。
诸如上次牵涉到萧奕修的赤越商会案,状告皇子;又如这次张瑞彻查的程樱之杀人案,牵涉到的也有皇子。
只不过萧奕北却不是主角。
皇帝在早朝之时,听着张瑞拿查出的证据以下属弹劾上司,脸色是沉静无波的,一贯的威仪凝在他眉间,不动声色地听着。
张瑞的上疏语气十分无奈,毕竟本朝司法最高长官即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即使他将查实的证据告诉大理寺卿董长恩,以级别来说,董长恩也无权拿下刑部尚书。
辛英宁铁青着脸听自己的得意门生在上疏里给自己定下的几大罪状:
第一, 买通程府婢女慧巧,潜入陌王府欲释放废太子萧奕北。
第二, 行凶之事被吴媺媺的婢女明珠发现,杀之灭口。
第三, 利用慧巧,嫁祸程樱之,以妾侍善妒争宠之名掩盖事实,再杀慧巧灭口。
当然,张瑞也不会空口白牙弹劾,证据自然是要有的。
人证有程樱之的供词,辛府管家自承奉命买通慧巧,包括她家人
作证生前曾收到一笔数额不小的银钱。
物证有慧巧的尸体和法场上偷梁换柱的两名死囚尸首。
中书令秦必念完上疏,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辛英宁:“辛尚书对此事可有辩驳?”
辛英宁咬了咬牙,恨声道:“证据如此确凿,还问我有何辩驳?”
他转向皇帝:“皇上,臣只问一句,二皇子已失心志,臣立心劫他出来,却又为何?”
皇帝淡漠地瞥了他一眼,道:“朕并未说张瑞弹劾的这些便属事实。
终究查案有刑部,立法有大理寺,你既身为刑部尚书,此事便得由他人代理。
朕著令今日起,此案由理亲王代为彻查,会同大理寺、御史台公审。
”
皇帝并不正面回答辛英宁的话,而是将此事交给了理亲王、董长恩和御史大夫张栋城,这已明白地杜绝了辛英宁在他面前解释的机会。
辛英宁的脸抽了一抽,活到他的年龄,混到他的品级,如何还能不明白皇帝这招背后的意思?辛氏这棵树是彻底要倒了,他一败,皇后再无后援,仅凭辛氏家族剩余的力量,再也不可能掀起风浪。
这事,应当还是缘于萧奕北被废、萧奕彦远走,皇后无力回天。
萧令斌拱手领命,然后一脸亲切的笑容,看向辛英宁。
十月中旬,此案彻查得十分清楚,辛英宁企图劫出前太子萧奕北,而导致了后面的连环凶杀,累罪一数,在劫难逃。
至于程樱之活生生站在公堂上作证一事,硬被董长恩扭曲成萧奕瑾早疑心此案有猫腻,为公义与真相偷换死囚,以求公正。
当然,这种场面上的说法只能蒙朝中官员和寻常百姓,在皇帝面前,终究是过不了关的。
因此辛英宁革职抄家后,萧奕瑾还是被叫到议政殿训了一顿话。
皇帝冷眼看他,分明表示不相信官方的说辞。
萧奕瑾冷汗沿着衣领滑下,跪在当地大气都不敢出,原本想好的措辞,在皇帝长久的沉默和冷视下荡然无存。
他被唤到这里已经小半个时辰,一直只是跪着,皇帝没有说任何一句话,也没有让他开口,只是这么冷淡地盯着他看。
这招果然比任何严刑逼供和证据确凿都要有效,萧奕瑾从开始的自信到后来的心慌,逐渐由底气不足变成惶惑无比,不知道皇帝究竟掌握了他多少证据。
到目前为止,从前的五王争储,已经变成目前的萧奕北失心疯、萧奕彦远走、萧奕墨被打压,萧奕修虽是他最忌惮的对手,但身中剧毒一直未愈,他自以为已是一枝独秀,可没想到这节骨眼上出了这样的事。
第230章 掌控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终于开口:“瑾儿,当初北儿与姬容华的事,可都是你全权处理的,你还想为你的所作所为辩驳吗?”
萧奕瑾一震,蓦然睁大眼,惶恐地膝行上前:“父皇,父皇……儿臣与程樱之毫无瓜葛,真的……救程樱之,是却不过程锷所请,父皇也知,他是儿臣在御营的得力部将,儿臣只是……”
“你只是觉得她冤枉?你凭什么认定她被陷害?”
萧奕瑾额上冷汗直下:“儿臣……”
他想了又想,狠狠心,咬牙道:“儿臣不知道她是冤枉的,只是没办法。
程锷苦苦相求,儿臣以为不过是个区区小案……死个婢女而已,何以要将此事闹到刑部、大理寺公审的地步?说实在的,别说以陌王夫人身份之尊,即便是寻常官宦人家,不慎打死个婢女之流,也不至于判斩首吧?豪门富户,姬妾争宠,哪家没有这点腌臜事?”
他索性将这事揽上自身,既挑明了,哪怕是承认了罪责,也只是遭受一顿训斥。
皇帝既然未曾在金銮殿上质问他,便是给了他辩解的余地,只要他坚拒承认与程樱之暗渡陈仓的关系,想来不至于落什么罪名。
至于程樱之与他的关系,他从未想过会有人得知。
哪怕萧奕修真知了,这种有损男性尊严的事,哪可能宣扬到他人耳中?便如姬容华与萧奕北的事,皇帝也是处置得悄无声息,绝不会令这事传至朝野。
皇帝又沉默良久,似乎真信了他的说辞,缓缓抬手:“你起来。
”
萧奕瑾手撑着地,好半晌才能舒缓跪到发麻的经络,扶着毫无知觉的膝盖起了身,踉跄坐下。
“朕知道,在选秀女时,你就中意程氏。
”
萧奕瑾又是一惊,腿一软,险些从椅中滑下来又跪下。
“你可是朕的亲生儿子,只眼睛溜那几下,朕如何还能不明白你的心思?”皇帝冷笑了一下,“你知朕为何不将她配给你?”
萧奕瑾不敢出声,沉默着不语。
“那女子,艳丽有余,娴静不足,入了宫便一双眼四下里溜,显然是个不安份的主。
再者,她出身不高,还是庶女,哪里配得上你?即便给你做妾,也不是上上之选,她的父亲原就是你御营中人,嫁给了你,也不能提升你在朝中威望。
反倒是她的美艳,既引起了你的注意,将来若与董俞枫同时入府,你必然宠她而冷落董氏。
你自己想想,朕这样做,到底是不是为你着想?”
萧奕瑾啊了一声,只觉得心里对皇帝召自己前来的目的生出了误解,又是羞惭又是不安,垂首道:“儿臣不知父皇一片苦心,反倒了辜负了父皇一片期望,儿臣惶恐!”
皇帝淡然道:“自古色字头上一把刀,你若还不能从北儿的事悟出这理儿来,你也就离步他后尘不远了。
”
“儿臣不敢!父皇请恕儿臣不能体谅您良苦用心。
程氏一事,儿臣其实虽曾有意,也未将她放在心上,终究娶妻娶贤良,这个理还是明白的。
”
“罢了,程氏既然活着,也是她命大。
只是她也不适合再留在陌王府了,朕已令修儿知会了程锷,暗地将她领回程家,并不对外声张,也算全程锷的体面。
朕告诉你这事,你该心中有数?”
萧奕瑾心里转了无数念头。
程樱之既然未死,又查实被冤,照理应当再归陌王府,可皇帝却让萧奕修打发了她回了娘家,无非原因有二。
一是皇帝清楚,程樱之是他安在萧奕修身边的卧底,对此不满,遣她回府;二是皇帝已经疑心他与程樱之有染,哪怕没有实证,这种事也无须挑明了说。
皇帝这句话,是在警告他,程樱之被休回家,这辈子他也别指望再与她有任何牵扯。
“儿臣明白!”
萧奕瑾出了议政殿,心里却没有半分轻松。
皇帝心里在想什么,他依然只能再三揣测,没有一丝底。
皇帝为他选了大理寺卿的女儿为正妃,明知他不喜,却也是给了他一个笼络董长恩的机会。
没错,从皇帝说的话来剖析,当初没将程樱之配给他是对的,也就是说皇帝是有意栽培他,才会如此慎重选择他的正妃侧妃。
可是皇帝又借此事旁敲侧击,警告着他,仿佛他的一举一动都未曾脱出过皇帝的视线。
他茫然地举目往前方,脚步越发沉重。
储君这个位置,别说虚悬着不易坐上,哪怕即便是坐上去了,也不是那么好受的吧?
萧奕瑾第一次感觉到皇帝的掌控力竟然如此强,怪不得萧奕北当初身为太子,不思进取,情愿做个浪荡子。
原来整日顶着储君之名,活在皇帝这样无所不在的掌控下,也是件艰难的事。
程樱之被父兄领回程府,却释然地仰天长吁了口气。
终于名正言顺摆脱了那个可能会令她送命的使命,哪怕是背负着被休的骂名,终是捡回了一条命。
只是程锷灰着一张脸,程硕之看她的目光也一片鄙夷,连带着她原先受宠的生母也遭了冷落,她知道自己的日子不会好过。
抱着一线期望,她暗中差人去燕王府送过信,却泥牛入海,她便知道,燕王的所谓情意,只不过是那浮萍般的几日露水姻缘罢了,她是生生地被他坑惨了。
程樱之想到惨死的慧巧,打了个寒噤,不顾程锷的反对,悄悄坐了顶小轿去了陌王府。
出乎意料,陌王府的人倒未曾拦她,将她引入了风澈轩。
只是萧奕修不在,顾清离安静地坐在屋里,面前案上摆着一排的银针,却不是绣花用的。
“妾身见过顾侧妃。
”
顾清离抬眼看了看她,笑一下:“坐。
你如今已非王爷的妾侍,倒不必行这大礼。
”
程樱之一横心,将萧奕瑾与她的事都倒了出来,甚至并未否认她害顾侧妃流产的事。
这些日子她思虑得很清楚,萧奕修既然能利用明珠的死清除她和吴媺媺,甚至将整件案子颠倒黑白,借此扳倒辛英宁,那么整件事的幕后,最大的掌控者必然是他。
那么自己让慧巧做的那些事,他不可能不知。
哪怕此案已结,也不代表他就会放过自己。
打发她回程府,并不是对她的惩罚,而是除了她这个横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卧底而已。
与其等他秋后算帐,不如自己亲自来府上认罪,求得顾侧妃的宽容。
第231章 合作
顾清离静静听程樱之坦承一切,然后跪在自己面前涕泗交流,却一直只是眼中含笑,并不发话。
“求侧妃原谅!”
顾清离伸手去拉她,然后笑:“这事已是水过三秋,再提也是无谓,你不必如此惊慌。
若王爷真要治你的罪,何必还留你一命?”
“王爷宽宏,可妾身终是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王妃与侧妃若不肯原谅妾身,妾将长跪不起。
”程樱之只跪着不起身。
顾清离不动声色地看她,然后道:“你可知王爷大度原谅你,甚至将你遣回府是何用意?”
程樱之一怔:“妾身不知。
”
“你的父亲,可是在御营任职十余年的将领,先后做过王爷与燕王的部将,你不知,回去跟他说说,或许他能知晓?”
程樱之看着她意味深长的目光,美眸转了两转,心中有所领悟,脸色却渐渐发白。
“回去吧,将本侧妃今日的话告诉你父亲,他自有分数。
告诉他,本侧妃的话就是王爷的意思。
”
程樱之看着她眼中盈然的笑意,冷不丁打个寒战,目光下意识往下移,看着她平坦的小腹,心中忽生疑念:当初她腹中那个胎儿,究竟是真是假?
送走程樱之,顾清离返身去了月桐轩。
原先那边两进院子一直在修葺清扫,腾空出来重新收拾了一下,却因吴媺媺疯掉、程樱之离府而无人迁居,周真则觉得原住处不错,并不愿搬迁。
于是将萧奕北迁进了月桐轩,外头有侍卫看守,府中其余人也不得入内。
萧奕北早换了一身富丽衣饰,乌发梳得整齐,以玉带束着,看来修洁体面,又如往日一般风流倜傥,只是眼中却缺了早前的轻佻与浮夸,多了几分憔悴和心若死灰的淡漠。
“二皇子。
”
萧奕北抬眼看她,轻嘲道:“你这从早到晚的,在自己府中也要穿着一身红衣乔装顾清潇,又是何苦?”
顾清离四顾一下,答:“二皇子莫非认为这陌王府便是铁桶般的地方,安全得好似密不透风?事实上,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别说陌王府,哪怕是皇城禁宫,也不曾有一分安全。
否则的话,皇上当初又怎会被自己的枕边人下毒,日渐衰弱?”
萧奕北脸色一变,她知道的还真多。
“你今日来,是想告诉我,我舅舅已被斩首了么?”萧奕北虽被软禁在此,不得外界讯息,可他被囚后反倒终日思虑着这些事,想得比从前要透彻得多。
“你不觉得伤心?”
萧奕北冷冷道:“有什么可伤心?接下去,必是父皇废后——他的心思,到现在也无人能揣测得透。
只是发生了这么多事,倒让我隐隐觉得,我们几个争来争去,其实并没有谁是他心中想立的那个储君,无论是我、阿彦、萧奕墨、萧奕瑾,似乎都入不了他的眼。
”
顾清离有些惊讶地看他一眼,再次对他刮目相看,果然,这人的心思只要专一在某事上,智慧自然就会激发出来,早是如此的话,只怕萧奕墨他们想扳倒他,还不是这么容易。
“至于萧奕修,我猜得不错的话,只怕是父皇心头的一根刺。
”萧奕北嘲讽地笑,“除却他的身世不说,他的功高盖主,也足够令父皇忌惮了。
一个盛年体健的皇帝,哪愿意有个在朝野中威望比自己还高的儿子?”
“萧奕北,你若早有这般清明,怕不会走到这一步。
”
萧奕北冷眼看她:“我若早有这般清明,只怕死得更惨。
”
顾清离默然。
正因从前的萧奕北只是个美色沾身的庸才,才会毫不设防地落入那两人的圈套,也可正因他的威胁性并不强,废太子之后,便再也不曾引得他们斩草除根。
否则,他掉入的怕是更大更深的陷阱,足以令他此生都翻身无望。
“你们将我舅舅逼入死路,坐观我辛氏败落到颓靡,还指望我交出手中的印?”萧奕北倒是很清楚她的来意。
顾清离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既无希望东山再起,又如何能坐视萧奕墨与萧奕瑾得意?这两人联手陷你于今日的境地,你难道想看着他们二人中有一人取代你?”
“我若不是被他们逼入今日的境地,就是被萧奕修逼得走投无路——下场还不是一样?以萧奕修的手段,或者会更惨。
”萧奕北不无嘲讽地挑眉。
“至于那两人,我倒不信他们真能坐上那张龙椅。
即便取代我成为太子,亦不过是下一个众矢之的而已,谁能活到最后,还不好说。
”
顾清离也挑挑眉,萧奕北最近倒是越发的油盐不进了,要取得他的合作,看来是渺茫之事。
只是他已到如此地步,究竟还有多少利用价值?
“你对萧奕修说,我要他的两个承诺。
”
顾清离很是意外,说了这么多,他的口风突然来了个转变,想提的要求必然不简单:“什么?”
“第一,要他保我母后周全;第二,他永不得伤害沐霖。
”
顾清离更意外了,他的要求里竟然不包括保全自己。
什么时候他对沐霖的感情竟如此之深了?或者他想到了那是他唯一的血脉?
“不伤害沐霖肯定能做到,但保你母后周全……目前只怕扭转不了皇上的心意。
”
“我只要她安好地活着而已,萧奕修一定能办到的。
”
“行,我替他答应你。
”
“你?”萧奕北显然不太相信她的话。
“她的话就是我的话。
”萧奕修出现在门口,负手踱进来。
顾清离朝他笑了一下,他便伸臂过去揽她入怀,抬眼对萧奕北道:“我允你,定能保母后周全。
”
萧奕北废然长叹一声:“我怕的只是她多年树敌,一旦从后位上下来,有人不会轻易放过她。
”
皇帝倒不见得要致皇后于死地,可是兰贵妃和凌贵妃就难说了。
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后,哪怕是个空壳,也有那个虚名罩着;可若是冷宫一个弃妇,还不是任由她们摆布。
萧奕修明白萧奕北的心思,虽然目前看来鞭长莫及,但他还是一口应允下来。
萧奕北凝眸远方,过了许久才道:“我的印,在宣花楼。
”
萧奕修与顾清离大感意外,他们明里暗里出入宣花楼不下百次,从来也没在哪条密道里看到可以摆放印章的暗格。
萧奕北从颈中取下一串璎珞,下面坠着个如意锁,递给萧奕修。
萧奕修自然记得这是他从小戴到大的,只知他初生时因是嫡长子,颇受宠爱,才受赐了这串璎珞。
富贵人家的男子,在未成年时常会戴着这些意寓长命的吉祥物,但冠礼在成年后,多半不会再随身而佩,可萧奕北从未取下过。
“这个如意锁,就是钥匙。
你到宣花楼,找到一个叫暖香的女子,让她带你……”萧奕北详细解说着,他并不知道宣花楼早被顾清离所控制。
第232章 传信
萧奕修接过如意锁摩挲着,忽然道:“二皇兄,有个人,你想不想见一下?”
“谁?”
萧奕修轻击双掌,然后拉着顾清离退了出去。
未几,有人款步走进来,神情略带羞怯和惧意,眼神有几分闪烁。
萧奕北抬眸看去,身子一震。
门口立着个身着孔雀蓝宫纱羽衣的女子,门外的日光匀柔地打在她的侧颜,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芒,愈加显得她清丽出尘,秀美雅致。
只是她看见萧奕北的那刻,便停了脚步,脸上的怯意更深了。
“琉心?!”
琉心听他叫自己,下意识地又退了一步,似乎很害怕他。
萧奕北止了往前走的脚步,微微苦笑:“我如今与阶下囚也差不多,你何必如此怕我。
”
琉心抿唇不语,只是看着他。
“你来看我,是想跟我说什么话吗?”
“奴……奴婢……见过太……二皇子……”
萧奕北看她紧张羞惧的模样,轻叹了口气:“好了,你走吧。
”
琉心站在那里,努力平息着心底的惧意,一边偷眼打量着萧奕北,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二皇子……你……还好吗?”毕竟她当年是皇后身边伺候的,与萧奕北还是十分熟稔的。
萧奕北灰心地朝她摇摇手,落到如今的地步,即使是当年心心念念要弄到手的琉心,他也已经不放在心里了。
“你……多保重,其实奴婢当年……也没有恨过你。
”
萧奕北愣了一下。
“二皇子本来可以做个好好的储君,若不是宫里的这些勾心相诛,皇后娘娘给你的压力如山,你何以会如此放浪,纵情声色?”
萧奕北死水般的心湖泛起一丝涟漪。
当年琉心就是如此善解人意,灵慧动人,才让他誓要得到她。
他只是没想到,那时候为了接近她,半真半假的诉苦,她会一直记在心上。
“二皇子,你要好好做人啊,奴婢……奴婢得走了。
”
“琉心。
”
萧奕北身影一闪,便到了她跟前,手往她肩上一搭,吓得她一激凌,奋力地想甩开,可哪里挣得开?
“嘘!”萧奕北食指竖在唇上,另一手按在她肩上,稍稍松了些,轻声道:“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
琉心又惊又惧,迟疑着跟他进了屋。
“这里有很多影卫,我跟你说话,你不要抬眼看我……”
“二皇子想……想怎样?”
萧奕北的手落下去,握住她。
琉心感觉掌心多了样东西,她不敢看,也不敢抬眼。
“我不知道是否可以相信你,但你自宫中出来,昔日应该还有许多好姐妹留在宫中,帮我……交给摧雪殿的杜莺姑娘。
”
琉心咬着唇,慢慢退出去。
锦姝远远站在月桐轩外,恭候着琉心:“琉心姑娘,林侍郎在前院等你。
”
琉心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加快脚步跟她出去。
林致涵脸上微有浮躁之色,在厅里转来转去。
萧奕修与顾清离都端坐在那里,各捧着一盏茶。
实在有点看不下去的时候,顾清离忍不住道:“林侍郎,琉心快到了,你不至于急成这样吧?”
林致涵叹了口气:“若不是为了说服岳父和内子,哪至于到现在才来迎她。
”
他那尚书岳父不好对付,萧奕修不出面说和的话,这个外室根本无法接回家去。
琉心进门时,林致涵几乎是三步并两步抢到她跟前,碍着厅内有人,只是激动地握住她的手,相顾无言。
“等一等。
”萧奕修看着琉心的手。
琉心愕然,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攥紧的掌心,下意识往袖里缩了缩。
“萧奕北给你什么了?”
“奴婢……”琉心显然不会撒谎,只是迟疑着。
萧奕修笑了笑:“是让你交给杜莺的?”
琉心低头不语。
“没事,你跟林侍郎走吧。
”
林致涵一脸疑惑,还想说什么,琉心却扯了扯他的衣袖,两人只得向萧奕修告辞,相偕离去。
“你知道他给了琉心什么?”
萧奕修摇摇头:“到他这地步,其实已经没什么重要了,由得他去吧。
”
顾清离还想说什么,萧奕修已转移了话题:“北楚太子赫连御与公主赫连滟近日将抵京师,这接待之责便着落在我肩上,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
“啊?”顾清离一时没回过神来,只是觉得赫连御这名字好生熟悉。
“就是当年我远征北疆时的劲敌,他生平唯一一败便是输给了我。
因那一战之后,北楚一厥不振,屡次败落,不得不签订议和条约。
”
顾清离这才想起,这赫连御即使在东渊,亦是被人时常提起的战略天才,萧奕修的战神之名,也是因那一战名扬各国。
“这人哪怕再是战略天才,也不值一提,仅仅因为败给你一次便意颓志消,哪里配称为劲敌?”
萧奕修摇摇头:“我赢他虽非侥幸,也实属不易,那一战之后,并不是他意志消沉,而是我在战场上重创了他,令他一身功夫几乎尽废,他才无法重回战场。
尔后北楚国再派出的将领又屡次败给我,才消停了一阵。
后来我在战场上的旧疾发作,返回京师,没想到……北楚得知我的病况,再犯边境时,萧奕瑾代替我升任御营指挥使,封为镇北将军迎战北疆,立下战功。
”
顾清离这才吃惊地上了心:“原来他是被你伤到几乎致残,那这数年来偃旗息鼓,其实也跟你一样卧病不能征战?”
萧奕修凝重地点点头。
“所以他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北楚的前驱信使递来加急快报,说赫连御指定要我迎接待客,你说呢?”
“那你究竟伤得他有多重?”
五年前,萧奕修在千军万马中以一杆长枪单挑赫连御,以内力将他震成重伤,经络受损,多处骨骼断折,吐血昏迷不醒。
听闻回国后,北楚国君张皇榜召天下名医为他治疗,赫连御也是意志惊人,在众多名医都认为他九死一生时,三个月后他依然是顽强地醒了过来。
当时赫连御全身经络几近全废,纯粹靠医者的手段,并不能完全令他痊愈,他一边养歇外伤的时候,一边自己苦练修行,运气疏通经络,以惊人的意志终于又站了起来。
历时四年余,他亲自出使东渊,可想而知他绝不会抱着什么善意前来。
“赫连御是罕见的少年天才,在那一战之前,我和他都是所向无敌,甚至于无数人好奇我们那一战的成败,四海皆有人为此豪赌。
”萧奕修轻叹了口气,“我并无必胜把握,甚至于那一场也是惨胜。
虽然在兵力相当的情况下,我军以绝对性优势压倒北楚,可当时,我也被他重创,才留下旧疾。
”
“你的伤……后来全好了吧?”
“那些伤虽重,但慢慢将养着,总会好的。
而有些伤,在内不在表,或许……”他没有再说下去,将手按在心口,眼神渐渐变冷。
顾清离无声地走近他,将他揽进怀中,轻声道:“不是有我吗,我能治愈你体内的毒,也能治愈你心底的伤。
”
萧奕修缓缓闭目,将脸贴在她胸前,鼻端有她浴后清淡的花香,还有点清苦的药香。
第233章 公主驾临(一)
北楚使臣队伍是三日后抵达京城的。
当日早朝时,皇帝便在金銮殿下令萧奕修即刻去承阳驿馆等候使臣仪仗。
承阳驿馆飞檐斗拱,门禁森严,碧瓦白墙外整齐的御营侍卫仪仗整齐地肃穆而列,萧奕修则在门内袖手相候。
他并未特意修饰,刚下了朝至此,犹是紫金冠束发,玄色朝服广袖飘飘,曲裾深衣以龙首玉扣锦带束着,越发显得他长身玉立,面容隽秀。
与兰浔公主出使的排场相比,北楚的排场倒是小了很多,竟然只是寻常使团的阵势,区区八十人的侍卫队前后左右呼拥着,前驱侍卫之后,是一辆垂着紫铜角铃的四驱马车,马车上朱缨绯帘低垂着,看排场和装饰,里头坐的自然是女眷。
而北楚使者——太子赫连御本人,乘坐着一匹高昂的骏马,不疾不徐地缓行在马车左前首。
萧奕修听得动静出了驿馆大门,不经意垂眸看见马车压出的车辙印,微敛起了眉。
“东渊陌王萧奕修,恭迎北楚太子赫连殿下,敢问殿下,令妹可是与你一同出使东渊的?”
“舍妹女流之辈,不便沿途抛头露面,自然是与女眷坐在车马之中。
”
萧奕修看着车辙缓缓道:“若令妹不是身轻如燕的话,那这马车当中,应当已空无一人。
”
与此同时,陌王府有客到访。
随风听了府门口侍卫通报,脸色蓦然一变,匆匆去向顾清离回报。
“王妃,王府外头有客造访,指名要找王爷。
”
“谁呀?你明知王爷早朝未归,回了他便是。
”顾清离放下手里的经穴铜人,看了看屋内的漏刻,秀眉微敛。
往日上朝,总在辰正时分左右回府,哪里会到这时辰依然未归?她想了想,门外的来客,显然也不是陌王府那些熟客,否则无需随风通传,便有人引进来。
她撩开了珠帘朝外看,随风半躬身躯候在外头,脸上神色甚是古怪,与往日的飞扬跳脱不同。
依随风的个性,若非常客,通常只得他两种态度,一是直接打发了侍卫去遣回,二是一脸鄙夷地来回报,可这回,显然是沉重中还带着些心神不宁,仿佛在想着什么不愉快的往事。
随风向来张扬刻薄,平素在府中,常是架势摆得比萧奕修更招摇。
这种性格,显然不会是惯于忧烦上脸的人,如他脸上也有沉重不安的神色,那这来客必非常人。
“是什么人,你竟不敢回绝?”
随风似在犹豫斟酌,终还是道:“北楚使者的妹妹,公主赫连滟。
”
顾清离倏地从榻上坐直了身子,忖度了片刻:“你怎知是她?”
随风叹了口气,将门贴递上。
顾清离接过赤砂描金的拜贴,上头明明白白写着落款人:北楚公主赫连滟。
“不是说他们抵京后,王爷自去驿馆迎来使,安排下榻,接风洗尘吗?怎么这赫连公主却……自行上了门?”
随风刚想说话,风澈轩外已传来打斗之声,一道清脆凛冽的女声毫无迂回地响起:“萧奕修,出来见本公主!”
顾清离眉心一敛,刷地起身,心里对这缺乏礼数的喝声油然而生排斥之意。
无论这赫连滟身份有多高贵,也不过是北楚公主而已,听这喝斥的口气,霸气凌人,带着不容人违抗的命令之意,这是将陌王府当作了什么可撒野的地方?
如果缺乏教训的公主,难道是第二个娇纵的兰浔公主?顾清离想着,抹平衣衫上的褶折,踏出门去。
兰浔公主虽然高傲任性,基本礼数总还是俱全的,可这呼喝的女子,简直是番邦蛮夷行径,令顾清离心生好奇之念,难道北楚人都是如此不开化的习性?
风澈轩外一群灰衣影卫正与一些异族服饰的侍卫缠斗,不远处有个少女执剑而立,长发以杏黄小帽束着,穿着银丝护心软甲,杏黄的软缎裤外蹬着双麂皮绣花马靴,看起来颇有几分英姿,不是兰浔公主那种明秀惊艳的任性小公主。
顾清离只扫了战场几眼,便辨出这些异族侍卫虽然个个轻甲束发,手持刀枪,实际却都是女子,显然是这赫连公主训练的女儿军。
顾清离打量着她,她也察觉到有人注视自己,回眸相视,斜挑的凤目凌厉而野性,带着几分狂气。
虽然容貌秀致,皓肤丹唇,深目挺鼻,倒也算不得什么绝色,只是别有一番异域风情,带着原生态的野艳。
顾清离今日只是一身家常便装,因独自在家,倒是没有换上那身绯衣红纱,只简单穿了身浅青色对襟广袖外袍,里头是月白色儒袄,同色曳地百合裙,清爽而素淡,裸着一张素面,云鬓花颜,不着脂粉,便更显得清姿傲霜,丽质天生。
那少女高高扬起秀颌,修颀的身高越发显出凌人气势来,用目中无人的语气问:“你是谁?萧奕修呢?”
顾清离清淡地笑了笑:“如果这位是北楚赫连公主的话,那本王妃倒是要刮目相看了——莫非你们北楚人向来是如此作客,到了别人家中,以拳脚刀剑来代替拜候礼敬?”
赫连滟略一怔,显然不习惯她这样斯文淡定的语调,虽然听起来不躁不怒,容色却自含一股威仪,言辞犀利却让人反驳不得。
“罢手!”
赫连滟一声令下,北楚侍卫纷纷休战罢手,退离战团,而王府影卫也不相逼,瞬间四散,仿若流风般不见踪影。
这架势看得赫连滟心头一凛。
其实她虽贡高傲慢,却也没有嚣张到一路打进王府,而是久候萧奕修不至,亮出北楚公主的身份,强行闯进府来。
守门侍卫不得主人命令,自不敢随意对邻国公主无礼,急匆匆遣人往皇宫去通知萧奕修。
而赫连滟入府后,起初纳闷为何这王府如无人之境,谁知才到风澈轩门口,便被一群不知从何而至的侍卫拦截,而且越来越多。
在她六路八方的观测之下,竟无法确定这群人究竟从哪里冒出来,好奇中她便没有制止自己的手下,而是蓄意要将对方的底细看个清楚。
可即便赫连滟如此警觉,依然无法弄清这些影卫的来处去向,只觉得他们一身灰衣淡若烟雾,来时悄无声息,去时瞬间无踪,甚至有些是凭空便不见了身影。
第234章 公主驾临(二)
“本公主也不知,原来东渊人待客之道便是刀戟枪兵,而主人则躲避不见。
”
“我家王爷不在府中,如何出迎?”
赫连滟又是一怔:“听闻萧奕修自北疆一战回国后,连年抱病,不再参政议朝,他不在府中,却去了哪里?”
顾清离淡扫了她一眼,道:“公主不是打算在这里与本王妃剑拔弩张地对话吧?随风,吩咐下头备茶,请公主入内一叙,免得说咱们东渊人待客不周。
”
她一转身,袅袅前行带路,并不再看赫连滟一眼。
赫连滟重重哼了一声,跟在她后头几步,忽然毫无预兆地一掌突袭,指尖直拂顾清离背心。
顾清离早有防备,头也不回地反手一撩,指尖银针在赫连滟脉门划过,令她整条臂膀酸麻发软,不由自主垂下去。
赫连滟惊怒交加,愤然道:“你是萧奕修的正妃还是侧妃?”
“本王妃是他三媒六聘,正门迎入的,公主有何指教?”
赫连滟脸色忽地一白。
沙场一别,再相见时,竟是使君有妇,妾心独守。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迟滞下来,心中恨意陡增。
五年了,她从一个不谙人事的小姑娘,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到如今万里跋涉来找他,他竟然娶了别人!
赫连滟向来是唯我独尊的性子,即便在北楚皇宫,也是仗着父皇溺爱,母妃得宠,向来横行无忌,连赫连御平素也对她诸多容让,是以她的思维向来是:只要想要的,顺理成章便不能归为他人。
物是如此,人亦如此,在她看来,只有理所当然,没有是非对错。
“就凭你,也配得上他?”赫连滟蔑然冷笑,一抖长剑,镶金嵌玉的剑鞘脱出,自有侍卫去接着,她挺剑直向顾清离刺去。
顾清离本看不惯赫连滟的嚣张无礼,但又知此事关乎两国邦交,对于一个外来使臣不必去多计较,终究她也停留不得多时,便想全了陌王府的脸面,大度些待客。
孰料这赫连滟却是个蹬鼻子上脸的,竟然不合向她动起手来,顾清离心下冷笑,想着这公主怕不是知天高地厚惯了,真当自己是个行惯江湖的高手。
当下她也不客气,回身应对,诡招叠出。
顾清离与古武修习者对敌,输在时日浸淫不够,内力有所不及,但胜在招数刁钻,她前世为金牌杀手,习的尽是实用便捷的杀人路数,什么招最阴狠最致命,便是用得最多。
而赫连滟毕竟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天赋也不算高,也不曾真在内力上下过功夫,那些花样招式,平日里与人对敌倒也够用,可真正遇上高手还是不及。
赫连滟在宫中也请了许多教习,但尚武的女子本就少,听闻教授公主,不由都退避三舍,她的教习多是些御营统领、大内侍卫,因逢迎之故,常多谦让,以至于令她觉得自己已是北楚第一女将。
是以当年才以十三岁稚龄不知天高地厚地扮了男装,混入赫连御的出征军队,上了趟真正的战场。
就在那场血染黄沙的生死疆场,她见识到了真正的战争,生平第一次因仰慕而生恋慕,念念不忘。
可那场战争中,她身周毕竟是护着许多大内高手的,一旦兵败,只管护着她奔逃,并没有给她增加多少对敌经验。
真遇到实战时,赫连滟哪见过顾清离这等招招杀机的路数,只觉得对方似乎有不如自己处,但却能将自己逼得节节后退,全施展不开手脚。
赫连滟的轻身功夫不错,腾挪跳跃都胜过兰浔公主,真论身手,恐怕比兰浔公主还强上一点,可剑短鞭长,当初顾清离与兰浔公主纠缠一阵,只是因她鞭花舞得不透风,近不得身。
赫连滟却无法将剑舞得如长鞭一般随意自如,反倒是因图剑的锋利沉重,久了便觉得越加吃力,剑招渐渐缓下来。
顾清离何等通透,立时察觉她的兵器不趁手,心中笑她不自量力,掂不轻自己份量,非要打造如此奢华锋利的重剑,威力最强,却哪是弱质女子适用的。
顾清离广袖一抖,便将衣袖作为武器向她攻去,带起疾风扑面,亦有杀机。
赫连滟吃力之际,忽瞥得袖光缎影中有寒光闪烁,登时心凛,待察觉时,才发现顾清离不知何时自袖底翻出一把匕首,不时与自己的长剑相交。
赫连滟不懂其中门道,顾清离却是明白,重剑不易把握,常以力制人,可赫连滟又一味求锋利,刃口开得太薄太利,便易受挫。
因此她只拿匕首的短刃去对赫连滟的刃口,往往一击即退,防止被锋利的重击挫断。
如此叮叮当当对了数十下之后,那把看来寒光闪烁的重剑锋口便卷了许多细小刃口。
自然,顾清离的刃口卷边更重,可因她一触即退,匕首大体倒还是完整。
因匕首轻小,舞得便利趁手,即便锋口不再依然可用利器,倒不似赫连滟越来越吃力,又不能再以剑锋犀利迫人,额上便现出汗来。
顾清离心头冷笑,再以暗劲弹出,指风如缕,屡中赫连滟的隐穴,令她臂、腰、关节多处酸麻。
这还是她毫无防备出来迎客,并未带着随身的银针,否则早将赫连滟妥妥撂倒。
赫连滟的女侍卫队长瞧着焦急,欲上前插手,眼前却是一花,陌王府那些影卫不知何处现身,鬼影一般又缠着她们,令其不得上前。
正混战中,听见有人击掌以示嘉许,仿佛这场热闹无比的大戏看得十分惬意。
顾清离也正用最后一招将赫连滟放倒,指尖黑气一闪即退。
她察觉到身体内的蛊欲对赫连滟不利,急急收招,却终究不及,那蛊虫以不及掩耳之速轻蛰了赫连滟一口。
只是奇怪,赫连滟自己仅觉得身体微刺痛了一下,便不再有感觉,亦无中毒症状。
顾清离对这蛊虫习性不甚明了,只揣摩或许自己未起杀机,蛊虫便也不下杀招。
但这异族公主杀上门来对自己无礼在先,以她的性子岂是肯服软的,当下使巧劲捏着赫连滟的胳膊一拉卸,将她的肩卸脱了位。
赫连滟疼得几欲晕去,抽着冷气哭喊了一声,用完好的一只手指着顾清离咬牙切齿:“给我把这小贱人抓起来剁细碎了!”
顾清离因听到有人击掌,已一击即退,抬眼看去,见月涟轩前花圃对面立着个年轻男子,其后侍卫林立,整齐肃穆。
第235章 北楚太子
男子约二十出头,身着赭石色暗纹锦袍,窄袖束口,袍长及膝,下面露出烟灰色软缎裤腿,与赫连滟一般束进半统马靴里,服饰不同于东渊人的飘逸随意。
生相硕人其颀,肤色异样腻白,与萧奕修的面如冠玉的白不同,是种长年少经日光照射的腻白,双目深邃而有几分邪气,鼻梁高挺,五官有几分桀骜飞扬,线条十分硬朗。
而此刻,那双带着三分邪气的深邃俊眸中,正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来,连带他线条冷峻的面容也多了几分柔和。
可这笑容,却不是对着赫连滟的,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顾清离。
顾清离从他与赫连滟相似的服饰风格判断,此人就是曾被萧奕修重挫、重伤数年不得征战的北楚太子赫连御了。
只不知他经历了什么,或者得遇名医调理,现在看来恢复得十分正常,完全不似伤了元气的模样。
“太子哥哥!”赫连滟半带恼怒地又喊了一声,证实了此人的身份。
北楚林立的侍卫群后,萧奕修袖手转了出来,缓步向她们走来,往日总在眼底眉梢的温雅笑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不可亲近的疏冷。
萧奕修目光扫过之际,赫连滟似乎瞬间忘却了疼痛,痴痴盯着他看,眼角还挂着一滴泪,满眼的惊喜震撼,恋慕之情一览无余。
顾清离正对赫连滟痴迷的目光略感不满,萧奕修的目光已从赫连滟面上掠过,仿佛看一个陌生人。
跟着目不转睛地走到顾清离身边,将她的纤腰揽进怀中,冷冷道:“刚才似乎听人对本王的王妃十分无礼,出言不逊,竟然还想在我陌王府撒野?”
赫连滟张了张口,从震惊到委屈,大眼一转,泪水就奔涌而下:“萧奕修,你……你不认得我了?”
萧奕修再扫了她一眼,脸色柔和了些,甚至款款带了几分笑意出来:“哦,这位想必是北楚的赫连公主?本王和你似乎还没熟到可以直呼其名吧?”、
他语气淡淡的,半点也听不出恼怒,笑容也如清风拂面。
以顾清离对他的了解,这时的笑容绝不是温和礼敬的,而是他将心底冰冷和恚怒的情绪瞬间隐藏而已。
他最擅长的便是不动声色地含笑阴人了。
赫连滟有了几分喜色:“你终于想起我了?”
“本王与公主,应当是初次相见吧?”
萧奕修倒并非佯装,当年赫连滟尚未成年,形容尚稚,又因请战被拒而任性地混在出征军士队伍中悄悄上了战场,当时也曾不知天高地厚地向他叫板单挑,可萧奕修只扫了一眼那单薄的小身板和稚气的容颜,根本连多看她一眼都懒得,一杆银枪舞得如月出西山,寒芒无孔不入,随意几招下她便惨败,甚至被他用枪头挑起,直甩回敌阵。
若不是看她还是个孩子,那一枪便能在她身上搠几个透明窟窿。
赫连滟败得狼狈不堪,却毫无羞恼之意,只震惊地盯着他,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挥之不去,直到看他将自己不可一世的太子兄长击溃成重伤,再无一战之力。
她因此而将萧奕修视为天神降落沙场,惊羡爱慕,可眼中只有战场和劲敌的萧奕修,哪里会注意那个女扮男装的瘦小孩子对自己的目光?
赫连滟定了定神,想起初识那一幕,也知他未必记得自己,正想再说什么,赫连御已走近了她,将她从地上扶起,握着她的手臂一扭一挫,咯地往上复了位。
赫连滟又是大痛,但跟着摸摸归位的肩关节,咬牙恨声道:“贱人,你……”
“即便你身为公主之尊,一口一个贱人的称呼本王的王妃,也是失礼不敬之罪。
赫连公主,你踏在东渊的土地上,本王原该将你当贵客款待,可你对王妃若再如此不敬,恕本王不会客气!?”
赫连滟郁怒万分,张口还想说什么,却被赫连御训斥:“且不说你是堂堂公主,哪怕寻常闺阁女儿,也不该如此出言不逊!你任性地从马车上跳窗私逃,不合礼仪来到陌王府也就罢了,还随意对陌王妃动手,又说出这等粗鄙言语,不知道的还当我北楚皇族都似你这般缺乏教养!”
赫连滟似乎很害怕这个哥哥,眼见他笑容消失,目光森然直视自己,便咬了下唇委委屈屈地将心底的怒火压下去,含恨向萧奕修道:“本公主只是一时疼痛失言,还望王爷见谅。
”
却始终不肯向顾清离道一句歉。
顾清离却也不在意,反正自己占了上风,也让她受了折辱痛苦,便只俏生生地朝萧奕修轻笑:“也该进院请贵客稍坐了,雨樱她们备的茶或许都凉了,不知道的还当我陌王府待客之道不周呢。
”
萧奕修便微笑着抬手抚过她脸颊,柔声道:“你没伤着磕着哪吧?”
“没有,赫连公主只是跟我闹着玩,砌磋一下而已,哪里会伤着我?”顾清离美眸流眄,朝赫连滟笑,“是不是,公主?”
赫连滟不理睬她,径自昂首跟着赫连御进入风澈轩。
萧奕修却缓了脚步,依旧是搂着顾清离,低声耳语:“别跟她一般见识。
”
顾清离侧过脸,朝他嫣然而笑。
她才懒得介意,对于赫连滟这种属性不服的,她最擅长的就是治到服为止,与那蛮邦女子作口舌之争,不是她的风格。
况且萧奕修这样搂着她,轻言细语,其实对赫连滟已是最大的打击。
她看得出来,赫连滟虽昂然前行,可回首之时,眼眶已然潮红,满是痛意。
萧奕修请赫连兄妹上座,夫妇二人则在下首相陪,厨下果然早送了茶点上来,雨樱还知情解趣地燃了一炉薰香,在这初冬微寒的时节里,暖香袅袅成青烟,沁入心脾,格外爽心。
萧奕修与赫连御说了几句场面话,你来我往的礼数十分周到,看来一团祥和,完全瞧不出当年战场上生死仇敌的半分端倪。
顾清离瞧他们相谈甚欢的模样,心里吐槽了一句都是戏精,只倚着萧奕修,端坐凝神,并不插话。
赫连滟久坐无味,品了几口清茶,想是不惯东渊的茶叶,轻啐了一口道:“一股子寡淡酸涩之气,毫无茶香味,难吃得很。
”
锦姝泡的是上好的贡茶小龙团,但北楚人的茶却与东渊不同,他们喜在茶叶里加入盐巴、葱姜、橘皮、芝麻等,是真正的吃茶而非品茶。
而这小龙团的汤色清香,却须细品,哪里是北楚人能解的。
第236章 游园惊蜂
顾清离抿唇一笑,道:“以茶品而言,香重者,非上品也,而茶有真香,非龙麝可比。
赫连公主既喝不惯,想是我东渊的茶太过清淡,不合口味。
锦姝,下去重冲盏正山小种,加黑糖姜片,以去青涩之气。
”
赫连御虽在与萧奕修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却将她的话每句都听入耳中,知她言下暗喻北楚人地处蛮夷,习性粗鄙,不懂茶道上品。
他也不生气,只斜斜睨了顾清离一眼,见她神色清冷恬淡,唇边还勾着一丝狡黠的笑,毫无赫连滟的浮躁气息,便知自己这骄狂任性的妹子在顾清离面前是如何落了下风的。
“七皇妹,北楚地处寒域,喝茶喜重口,乃与地势峻拔、气候苍寒,茶叶不易生长有关。
大凡北楚上好的茶,多由东渊进贡或交易而来,路途遥远,青茶绿茶哪怕送至,也都失去早茶的清新,便只得以茶饼茶砖交易,自然不能如东渊人一般,新茶上市便得闲闲细品,只求一盏清心,哪知寒域无茶的苦处。
”
赫连御虽然也与他妹妹一般,自带一股凌人狂傲,但他的霸气却并不令人觉得突兀,反倒是极衬他桀骜犀利的容貌气质。
这番话由他口中说来,不卑不亢,虽坦诚北楚地处寒域,物资贫乏,却毫不见自惭,反倒令顾清离觉得拿这来取笑北楚人粗鄙是自己失礼。
“太子殿下自谦了,北楚虽地峭天寒,茶植不丰,却盛产矿脉,精炼铁器天下闻名,连我东渊也时常与贵国交易精兵利器,讨教铸兵之法。
”
赫连御慢慢露出笑容来。
这陌王妃懂得还真不少,可不像个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
赫连滟却没去听他们说话,她的目光已经被萧奕修吸引过去,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要探出个钩子去,将他的心勾出来看一下,到底为什么不曾将她放在眼里。
萧奕修对她不加掩饰的注视毫无回应,仿佛没注意到有这个人物存在一般。
“萧奕……”
赫连滟刚说了两个字,便看见赫连御锋利如刀的眼神扫过。
她这个太子皇兄平素懒得多搭理她,一旦她的所为超过他容忍上限时,只需这么冷眼扫过,肃杀的目光便足以令她心寒。
她想起自己的言行有损北楚国体,激灵灵打个寒噤,改口道:“陌王爷,本公主初至东渊,人生地不熟,只因想着当年在战场上与王爷有过一段交情,才冒昧前来拜访。
瞧你这府上锦绣都雅,王爷作为东道主,总该带本公主逛逛王府园子吧?”
赫连滟的语气虽不改霸道,这番话却说得还算在理,萧奕修终于将目光转向她,微颌首:“王妃,你替本王……”
“陌王爷,咱们可是旧交,无论如何你也该亲自待客吧?我们北楚人不喜欢扭扭捏捏那套,也没有你们东渊人这种迂腐的男女礼防,你若真心礼遇,便不该将本公主扔给你的王妃。
”
萧奕修刚想说什么,顾清离已道:“王爷,你便陪赫连公主散散心,四下转一圈好了。
”
跟着询问赫连御:“太子殿下可要同往?”
赫连御摇头:“本宫不去,沿途舟马劳累,甚是疲累,还是闲坐品一下东渊的茶方好。
”
“那我便陪殿下闲坐品茶好了。
”
萧奕修朝赫连御颌首,引着赫连滟往风澈轩外走去。
好歹这也是陌王府,光天化日之下,这野蛮公主也干不出什么来,只随意走走倒也无妨。
即便如此,他仍是唤了随风跟上,以避嫌疑。
赫连滟倒是没有兰浔公主的习惯,动辄几百侍卫环绕在侧,她径自摒退了所有女侍卫,缓步而行。
初冬的风刮面微寒,赫连滟头上戴着顶滚白狐裘边的杏黄燕毡小帽,帽沿边簪的几根长长的天鹅羽随风而动,绒羽轻摆,平添了她几分英爽之气,倒冲淡了几分跋扈。
萧奕修虽是敷衍,表面上总是耐心温柔的,他一路指点解说,对于赫连滟的任何问题都有问必答。
“当年疆场一别,已是经年,王爷风采如故,犹胜往昔……”
萧奕修终于转过脸去,眼中有讶异之色:“公主再三说是本王的故人,可本王当真想不起来,当年那场战役,两军殊死相搏,血腥酷烈,又何曾有女将混入其中?”
赫连滟呆若木鸡,便是寒风扑面也不如他这句话来得冷峭——他竟然不记得她?!
她犹记当年出言不逊,向萧奕修挑战,他凤目微敛,略低了头看她——自然,她才十三岁,骑的马也较寻常战马腿短而矮壮,是以免不了比他的视线要矮了一点,在他眼中也更像个孩子。
即便是个孩子的挑战,在战场上便是两军交阵的荣辱之战,萧奕修虽觉诧异,依然不动声色地点头应了,且毫不轻敌。
他的百战不殆,与他从不轻视对手也有一定的关系。
可在这个毛孩子身上,他委实未曾感觉到半分意外的挑战性,不出所料地轻易制敌,一杆银枪挑起她衣领,将她甩入敌军队中。
那时赫连滟年岁未足,生相又较为英气,萧奕修完全没看出她女扮男装,只是不屑与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才没有痛下杀手。
赫连滟眼中有水光浮动,眼眶鼻尖潮红,娓娓提到这段往事,萧奕修冥思苦想,才算有丝记忆。
毕竟北楚人骁勇善战,年少早熟,十三四岁的少年士卒战场上也不算罕见,他并没有格外留意。
只是那少年亮甲银盔,衣饰不似寻常小卒,态度又恶劣嚣张,言语冲撞,萧奕修才稍有几分印象。
“无怪疆场上竟有未成年小卒……哦,恕本王失言,公主当时妆扮可不像寻常士卒,而像是高级将领,飒爽英姿,豪气干云,是以本王竟未认出竟是巾帼红颜。
”萧奕修似笑非笑,言辞十分体面周到。
赫连滟全然听不出他言下薄讽之意,只沾沾自喜,将刚才重受打击的悲怒尴尬稀释了几分。
“本公主可是一直没有忘记王爷。
那时在千军万马之中,看见王爷驰骋疆场,所向披靡,真如天神降世一般……”赫连滟沉浸在回忆之中,充满憧憬地称赞一个曾与她母国生死对立的敌人,丝毫不觉得违和。
两人渐渐走入花丛深处,霜降的秋菊犹自怒放着,这片菊园有郁郁金黄,有临霜胜雪,有妖娆深紫,许多珍稀品种均是北楚从所未见的。
第237章 游园惊蜂(二)
赫连滟与寻常女子一般,见到鲜花难免生出欣喜之意,又听萧奕修说这花品名称雅逸,什么胭脂点雪、紫龙卧雪、朱砂红霜、瑶台玉凤、残雪惊鸿、绿水秋波……等等不一而足。
她越听越是稀罕,不由自主伸手去轻抚花瓣,眼中恋恋有不舍之意。
这些花品虽然稀罕珍品,萧奕修却也没当回事,见赫连滟眼中光芒尽是占有欲望,便道:“公主喜欢,回头可选几本送入驿馆,只是这些花品培植不易,只怕带回了北楚高寒之地,不易生长。
”
赫连滟眼中光芒才算有所收敛,摇头道:“橘生淮南方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些花,移回北楚显然不能成活。
”
萧奕修略感意外,没想到这位霸道骄横的公主能说出这番话来。
刚要对她略有改观,却见她将手伸出一本轻见千鸟,毫不留情地掐着那朵犹如飞鸟盘翔的菊花折下,将长长的花梗夹在指尖,眼中的笑意尽是满足,带着不经意的残酷,捻着花茎旋转,将那朵暗暗淡淡、妖妖娆娆的淡紫花朵递近了脸宠。
萧奕修对她信手折花的举动心有不喜,淡淡转过脸往前走,却没看见花芯中淡黄蕊珠里陡然冲出一只振翅的野蜂来,以迅猛的速度狠狠冲向了赫连滟娇红粉白的脸靥。
花朵离赫连滟的脸庞不过方寸的距离,别说萧奕修未及留意,便是赫连滟自己,也不过看到蜂影一闪而已,脸颊便是剧烈地刺痛,啊地惊呼了一声,掩着脸痛蜷起来,蹲下了身子。
萧奕修瞬间回身,只看见那只蜂蜇了赫连滟之后便振翅几下,扑落在地,一阵痉挛,竟然死去。
蜜蜂以尾后针凹钩蜇人后多半即时便死,这只蜂也不例外。
赫连滟则辗转呻吟,娇躯颤抖不稳,甚至倒卧在地,不断抽搐,便如那蜂一般,呼痛之声惨烈不止。
只是赫连滟的痛楚之声也未免太大了些,她一个上过战场征战的公主,若娇贵到如此地步,当初也不可能混迹一群男儿之中。
萧奕修疑惑地伸手去扶,好容易才拉开了赫连滟捂脸的手。
饶是他向来镇定如恒的性子,却也被震得松了手,下意识直了身子,离她远了些。
赫连滟半张脸已迅速肿起,红肿撑得皮肉透亮欲裂,仿佛随时要涨破一般。
寻常蜜蜂哪得如此歹毒,萧奕修迅速低头去看那只落地后痉挛死去的蜜蜂。
他不敢用手去抓,将手隔在袖中,以袖口布去捡起它,放在眼前翻来覆去地看,越发地诧异。
他可以肯定,这种蜜蜂绝非中原品种,可以说他有生以来从未见过。
蜂体如玉色,比寻常蜜蜂大了一倍,口器弯长,尾针数枚,但显然都断折在赫连滟的体内。
“随风,这东西是哪来的?”
随风见猝然生变,早匆匆赶至。
见王爷面如寒霜,他也惊诧地去看那玉色蜜蜂,左看右看不知究里。
这辈子他也没见过这样大的蜜蜂,甚至觉得这只是只很像蜂的另类毒虫而已。
“王爷,你肯定它是只蜂吗?”随风期艾地发问,心有疑惑。
萧奕修抿唇不语。
细看之下他也不觉得这是只怪蜂,除却体态外形颇像,这虫其实与蜜蜂还真有几分区别。
体色斑斓不说,但是那尖利锐长的口器便不似寻常。
萧奕修微一冷笑,听见有人遥遥呼唤王爷之声,回首看去。
来得好巧,嘉碧若与周真结伴,似秋日游园般,兴致盎然,各自带着丫鬟,披着斗篷罩着风帽,迤逦而来。
近前才发现有名女子卧倒花泥植丛之间,不由失声惊呼。
萧奕修本不方便去抱赫连滟,正翻开她察看着身体,令随风去前院唤人,见了她们倒是便利了,指使两名丫鬟强制地架起抽搐不已、神志不清的赫连滟往最近的院落而去。
王府花园甚大,最近的屋宇恰好是三院并列的雨澜轩、雨润轩、雨沐轩。
其余两院废弃已久,无甚物什,自然就近抬进了周真所住的雨沐轩。
周真神情镇定自若,命蕊珠前去打水,顺道采马齿觅,一边令小婵按着赫连滟,指掐着人中缓解抽搐,一边拿了绣花银针,小心翼翼挤压着赫连滟颊上皮肉,仔细挑出嵌入肉内的钩刺。
萧奕修见那长长的钩刺弯如月形,不由越发留意起周真来,只觉得她处理手法老到,动作麻利熟稔,倒似常做这事一般。
周真头也不抬,想是知道萧奕修心内疑惑,忙碌着自答道:“妾身幼时家中曾有蜂园,祖上乃是靠养蜂取蜜为生的小商贾,只独出了我爹这个读书人。
他考中科举后外放为官,妾与母亲在家乡长年维持着那蜂园……包括那园子里的养蜂工,都少不得被蜇,一来二去,便对这熟悉了。
”
跟着蕊珠采了马齿觅与鲜蒲公英来,周真用水清洗了伤口,拿帕子包着捣出汁来敷在赫连滟脸颊上,才有空抬眼看萧奕修:“王爷若是忧心,不如去外间宽坐,这蜂虽毒,但处理得及时,倒是不碍事的。
”
嘉碧若却好奇地插嘴问了句:“这女子衣饰不似京城人物,却是哪里来的贵客?”
萧奕修顿了一下:“是北楚来使的妹妹赫连公主。
”
一句话惊得两位夫人都震了片刻。
周真敛着秀眉道:“倒是要小心些了,只怕还得找些玉露散来……虽则这些草药可遏止毒性,但若药性缓了,留下一丁半点的伤疤,可是于两国交往不利。
”
她又看了下赫连滟被秋霜露水沾染了泥泞的衣衫,道:“王爷还是回避一下吧,妾身当与公主擦洗干净,换身衣衫。
”
“嗯。
”萧奕修心里觉得这蜂来得离奇,却终是没有开口,只起身去了外间,任周真与嘉碧若在里头帮赫连滟更衣。
此时随风也去前院唤了人来,平白将聊得正畅的赫连御与顾清离打断了,他二人都匆匆地赶了过来。
赫连御询问了一下,听闻被野蜂所蜇,倒并不上心,哪怕萧奕修说赫连滟抽搐不止,神智略有不清,也不过当是毒性较烈的野蜂罢了,便淡定地坐下与他说话,对这个妹妹似乎并没有多上心着紧。
顾清离则入内想要帮衬周真处理伤口,进去时却见赫连滟脸上敷了草药,又用帕子覆盖了,韵儿与小婵正手脚利索地帮她更衣擦洗。
第238章 诡异野蜂
顾清离听说蜂蜇之后,便赶去月涟轩先拿了玉露散,此刻走过去揭开帕子,闻到伤口上蒲公英与马齿觅清淡的味道,诧异周真处理得十分妥帖。
周真照前一番说法又解释一遍,才令她点了头,拿湿巾慢慢抹去青草汁,再敷了玉露散上去。
不动声色间,顾清离已伸三指搭上了赫连滟的腕脉,只觉得脉信平稳正常,并无异象。
“许是那野蜂毒了些,又许是北楚人的体质有些不同……赫连公主虽未清醒,却是脉息正常,当会很快醒转。
”顾清离出了内室时如此说话,自己心内却也难免存一丝疑惑。
赫连滟此时抽搐已渐止,只陷入昏睡而已,看来并无异样。
只如此一闹,赫连御也无法只身回驿馆,索性招待他去前院用膳休憩。
萧奕修挽着顾清离时,不经意将块包着死蜂的帕子塞进了顾清离掌心,然后偕赫连御先去了前院,吩咐她们若待公主醒了,也一同去前院就陪。
顾清离看了眼内室,独自走到墙角,摊平掌心,注视那只死蜂,越看越觉得诡异。
这蜂生相奇怪,有四对膜翅,四对携粉足,尾部螫针已断,倒是看不出什么,口器却尖利异常,并不像是蜜蜂的嚼吸管式口器,腭下倒像是螳螂一类咀嚼式口器。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顾清离正琢磨着,听得内室欣喜的呼声:“醒了,公主醒了!”
顾清离迅速将帕子收起,入了室内,见赫连滟果然醒转,在床上坐了起来。
只是那半边脸的红肿尚未全消,犹敷着玉露散,拿湿帕子贴在脸上,形象甚是不佳。
“公主可有什么不舒服?”作为正妃,顾清离自然要嘘寒问暖,关切备至,实际上眼中了无关切之意。
这野蛮公主可不比兰浔公主,性子娇蛮而内心善良,只从那眼神里便透着一股子狠意。
赫连滟失神了片刻,伸手就想去摸脸,并皱眉道:“好痛,还有点凉凉的发麻。
”
周真忙阻止她:“这都是正常的,稍候还会有奇痒与刺痛交错之感,但公主切不可伸手抚摸,以免有损花容月貌。
”
赫连滟疑惑地看周真,又看看嘉碧若:“她们是谁?”
顾清离向她解释了两位夫人的身份,赫连滟的脸色更难看了。
没想到萧奕修除了正妃外,居然还有两位夫人,看起来都是人比花娇,不由她不嫉妒。
听闻周真刚才处理及时,替她解了蜜蜂毒时,她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些,总算对周真有了些许好颜色。
只是当赫连滟低头见自己更换了一身东渊女子的服饰时,面色又是一变,眼神厌恶嫌弃,毫不留情地道:“大胆,谁擅自更换了本公主的衣衫?这身衣裙是谁的,繁冗不便,色调暗沉……真是难看!”
连嘉碧若都不由自主地微皱了眉头,心想这赫连公主好生无礼,好心施救,还替她换了一身脏污的衣衫,至今没听到她一个谢字,倒是被她横眉竖目再三无礼对待。
若非身份相差悬殊,她真想回敬几句。
顾清离也敛起眉心,面罩寒霜,正欲反驳,却听周真答道:“还望公主见谅,这身衣衫是妾身的。
妾出身寒微,自是低门小户的眼光,入不得公主法眼。
因见公主被毒蜂蜇后,昏迷倒卧花丛,衣裙沾了花泥霜露,这才斗胆给公主换上。
原本府中另有华丽衣饰,只恐公主爱洁,不喜着别人衣衫,妾这身衣衫是刚制的成衣,虽不入眼,却从未穿过。
”
周真侃侃而言,神情一如既往地淡泊端庄,虽谦而不卑,言辞周到,令人难以反驳,顾清离倒是颇为欣赏地看她一眼。
赫连滟这才明白自己居然昏倒摔入花丛泥泞,脏污了衣衫。
又觉得周真虑事十分周到,虽只是个清秀模样,却颇有大家闺秀风姿,又肯低头服软,倒比顾清离的冷傲顺眼了不少。
“王爷呢?”赫连滟消解了气,又想起萧奕修来。
周真道:“因是女子闺房不便入内,王爷与赫连太子现在外室候着,只是妾身劝赫连公主且静心休养,暂不出去为好。
”
赫连滟蛾眉一竖,眼中又薄有怒意:“为何?”
这回不等周真回答,顾清离已自取了梳妆台上的宝相纹铜镜递到赫连滟眼前,似笑非笑道:“还请赫连公主端详玉容。
”
赫连滟见自己半边脸被帕子盖着,底下红肿得如猪头一般,惊怒之极,抓起铜镜用力摔去,掷出震天响声,引得外间的赫连御与萧奕修都惊起了身,也顾不得男女之别,匆匆踏入内室。
赫连御皱眉盯着摔得扭曲变形的铜镜问:“这是做什么?”
赫连滟天赋虽不够,却终究是自幼习武的女子,力气着实不小,将周真香闺内地上铺设的柚木地板砸出好大一个凹坑,铜镜的弹跳滚动又另轧出了好几路浅浅纹印来。
赫连滟见萧奕修的目光朝她投来,慌不迭地伸手掩面,只露出一双狭长凤目,生恐他见到自己不美的一面。
萧奕修见她的举动便知究里,反倒是清风拂面般温颜一笑:“公主不必担忧,不过区区野蜂蜇了一下,影响不了你的倾国姿容。
”
他话虽说得客客气气,犹有赞美之意,眼波却只在她脸上一掠而过,对周真道:“你与碧若留下好生照应公主,若有不妥及时知会本王。
”
“是。
”周真裣衽一礼,低眉顺眼。
萧奕修又对赫连滟道:“公主可得好生休息,切不可让脸上落了疤,毁了如此娇美容颜。
”
赫连滟顿时心花怒放,只当是他对自己的关切之意,瞬间便红了眼,娇柔万分地点了点头,连应答的声音都低了八度,不复之前的霸道专横。
只是未再等她眉眼儿传情,萧奕修已牵着顾清离,请赫连御一同出了内室。
赫连御果然对这妹妹无甚关怀之意,除了入门时见她砸了铜镜,自觉她堂堂一国公主泼悍至斯,辱了门楣之外,并未对她脸上的红肿不适表示过任何关切问候。
他心里只想着若非之前那不得体的妹妹折了人家府上的花,引来野蜂蜇面,坏了他与陌王妃清谈的兴致,他现在或许与陌王妃还正聊得热络呢。
第239章 黑茧
其实赫连御并非擅长与女子周旋调情之人,即便是与顾清离闲坐品茶,聊起天南地北,东渊人情风物,也多是他引话题,顾清离尽地主之谊详叙,泰半时间他只是个听客。
只是这听客周到有礼,甚至连初见时眼底那股子武将的跋扈煞气都收敛了许多,顾清离也不得不与他多作些详解。
好歹萧奕修身为东道主,代表的可是东渊一国之风,在这大体上,顾清离还是进退有度的。
赫连御在静听中不时频频点头,觉得这陌王妃除了身手了得,姿容冷艳,谈吐也确实不俗。
和他那整天自诩才略堪比男子、实际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一比,立见高下。
只是出了雨沐轩,赫连御却不再有与顾清离独自闲聊的机会,萧奕修说前院布下了酒肴膳食,款待贵客,相请赫连太子移驾前去,共饮一杯接风水酒。
赫连御自不好推拒,也算客气地谢过了陌王盛情。
萧奕修侧身吩咐随风:“原本订于淮上人家的酒席命人撤了去,一应材料准备都由王府帐上支出。
”
陌上人家原是通衢大道价格最高昂、内设最奢华的酒家,因赫连御到得急,宫中宴席只能安排于晚宴,中午接风洗尘,他便不想令宫中大张旗鼓,只在京城名楼里备下。
没想到赫连滟竟在半途私逃出马车,甚而悄悄带了她的一队娘子军,直入陌王府寻衅。
这般一折腾,已时过正午,若再赶去陌上人家,再命热菜上锅也是耽搁时间,索性便在王府内举宴招待。
再者,皇帝或许将赫连御当作难能可贵的佳客,可萧奕修与这人却着实不是肝胆相照、惺惺相惜之情,完全就是战场上殊死相争,曾互想致对方于死地的劲敌。
因赫连御伤病卧床、萧奕修中毒伤身时,两国互订的那份商谈议和的条约,他们见面尚能摒弃前嫌,表面客套地你来我往已经是仁至义尽,再想热络地攀谈成至交模样,那是绝无可能。
萧奕修疏离孤高,不屑曲意奉承,赫连御又是个狂傲桀骜,目中无人的主,这两人实在话不投机,若不是顾清离从中斡旋,只怕两人只能处得相敬如冰,各自冷场。
赫连御听得萧奕修吩咐撤酒席,随口问顾清离:“那陌上人家可是京都最有名的酒楼?”
顾清离应了,他又道:“改日若有空,王妃可否请本宫去坐坐?”
顾清离婉然笑道:“太子殿下远道而来,自当从命,我家王爷择日必定吩咐他们备上最具东渊特色的酒菜款待。
”
赫连御却是眼神一冷:“本宫只说要王妃作陪,至于王爷么,身为东渊朝之栋梁,政务繁忙,想来无暇日日作陪。
”
萧奕修微笑道:“本王粗略知晓北楚风情,男女礼防不严,多有脱略形迹之处,但此处可是东渊,尊文崇儒,讲究孔孟礼仪,所谓男女授受不亲,礼也。
因此太子殿下这种言论,在东渊却有几分不合。
”
北楚在东渊人眼里,可谓“蛮夷之邦”,风气尚未开化,男女大防不严,国内日常男女一同作息,可同交游,女子抛头露面养家从业的遍地皆是,虽少有参与论政的,可并不像东渊这般鼓吹三从四德,严禁男女同游。
赫连御眼眸一眯,两道冷意迸射,显然对萧奕修的言论十分不满。
他径望向顾清离:“王妃这般人物,非世俗女子,难道也与那缠着三寸金莲的娇弱女子一般,附庸于人?”
顾清离一敛眉,倒是不知如何回答。
她自知萧奕修并非迂腐不化之人,这些话只是用以堵赫连御的嘴,好绝了他生起纠缠自己的念头。
可赫连御显然当了真,直盯着自己要个答复。
萧奕修也微转眸光凝视她,眸色转为深黑,显然不愿她应承赫连御。
顾清离想了想,道:“赫连太子的理解可能有误,我与王爷素日同来同往,是为伉俪之情;即便招待之事,也是为示尊重之意,王爷才亲自携眷前往,并非殿下理解的附庸于人。
”
赫连御听出她婉转的回拒,便不再强行要求,只是唇边泛起一丝冷笑,显然并未听进她的婉转解释。
萧奕修也不在意他的情绪,入席后三人言谈甚少,顾清离察觉到赫连御的生冷淡漠,也便少了言语。
席间只闻偶尔杯觥相敬之声与客套言语,不复交流。
膳后,赫连御谢过陌王夫妇款待,起身告辞,却将赫连滟扔在了陌王府,只说她中了蜂毒,怕是不便行动,不如留在府上由陌王夫妇照应,也十分放心。
萧奕修则亲送他出门,直至承阳驿馆。
顾清离见那冷面太子离去,才算松了口气。
其实她对赫连御并无恶感,也能理解他与萧奕修曾互为天敌,不死不休的敌对,只是这人莫名地对她有了些好感,倒是让她不得不提防,毕竟他眼底的桀骜霸道看来与赫连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大有看上什么便绝不罢休之意。
定下心的顾清离,又摸出那帕子里的死蜂,想要好好研看一番,谁知摊开却是大惊。
原本应死得透透的蜂,不知何时在帕子里吐丝结茧,也就是一顿饭的功夫,竟结出黑色的茧子来,将自己包裹在里头。
这种昆虫的变异,远在顾清离的认知之外,她所知能结茧的虫类,无不是蠕行爬动的毛虫,类似菜青虫与蚕,何曾见过蜂类也会自行结茧?
从来只听说蜂能造巢,千孔万格,可未曾听过结茧的蜂,而这结茧的速度也实在太快了些。
顾清离一手抖,险些就把那只黑茧摔到地上。
她定了定神,取了只羊脂小瓶将茧装了进去,唯恐再包在绢布里会生出异变来。
至此可以肯定,那只“蜜蜂”绝对是寻常的野蜂,回想周真应用于蜂蜇的简单处理,只怕没这么容易便好。
她心中一焦急,便欲往雨沐轩而去。
倒不是担心那个令人生厌的公主,而是不愿平白惹上两国邦交纷争。
第240章 纷争
她很担心那野蜂,只怕是不知何人布下的局,单挑了赫连兄妹出使东渊时,来嫁祸于陌王府。
更有甚者,对方甚至有可能是冲着萧奕修与她而来……
只是走了几步,顾清离忽又想起一件更严重的事,折身去唤了锦姝与雨樱过来,着令她们布置下去,命王府内所有仆婢齐出动,到园子里找形象古怪的白色野蜂,但凡见到,千万小心,用网捕了带来给她。
顾清离匆匆赶至雨沐轩,倒是好好地见赫连滟与嘉碧若、周真在后院水榭里品茶。
三人是在花厅刚用了午膳,因担忧赫连滟中了蜂毒,脸颊肿痛难以进食,周真特命小婵准备的是些易入口无需咀嚼的清淡消食。
楚地口味甚重,赫连滟虽吃得不大满意,但对于周真这番心意算是解了,
嘉碧若考虑得周到,膳后安排了清茶与细点,选的也都是细糯易化的淮扬糕点,制作精美又入口即化。
赫连滟对那些寡淡的饮食很有意见,对这淮扬细点却十分偏爱,刚好弥补了午膳半饥的状态。
见了顾清离,赫连滟脸色瞬间沉下去,刚放入口的糕点不上不下,从口舌间滚落下去,直瞪着她,神情十分古怪。
顾清离知道她是被甜腻的糕点卡在喉间,粘着噎住了,心下暗笑,故作不知地转过脸去,佯作欣赏水榭风光。
雨沐轩的后院邻着园中的人工湖,俯瞰可见湖中玲珑石假山,水榭下曲桥通幽,直达后院门外,风光不可谓不好。
当初辛子瑶自以为娇宠,入府时先选的三个院落,可都是王府内风光地势最佳的,之所以她自己不住雨沐轩,是因临水太近,夏夜难免蚊虫滋扰,而远些的雨澜轩可观景,又远离水畔,更舒适些。
周真入住时也是被程樱之与吴媺媺挑剩下的,但她自觉这水榭风光淡泊秀丽,反倒是十分满意。
赫连滟虽不够风雅,但北楚多山而少水,她对水有份格外的向往,乍见如此碧波如镜,水气清新的小阁,自觉便是人间胜境,歆羡不已。
正品着细点沉醉间,被顾清离扰了兴致,又被糕点噎得几乎半死,赫连滟一腔怒火几乎要爆发出来。
周真适时地递上一杯温度适中的清茶,帮她顺着气。
赫连滟好容易平息了火气,冷眼看顾清离:“王妃来此有何贵干?”从言谈之中,她敏锐地判断出这两名夫人与王妃并不那么和谐,心中渐生异念。
“自是来察看公主的蜇伤。
”
顾清离淡笑着上前,落座在赫连滟身侧,她却犹如避之不及般,挪了挪位置,只给了个侧脸。
恰好这侧脸正是之前替她上了玉露散,又拿湿帕敷贴的一面。
红肿倒是真消退许多,湿帕大约换了一张,依然敷在脸上,令得原本也算美人的赫连公主看来有几分可笑。
顾清离仔细端详着,知她抗拒,也不便伸手去揭开帕子细看,只能从周边皮肤去判断情况。
赫连滟随即便察觉到两道目光灼灼注视自己,本能地回过头,想起自己那半边脸的尴尬,越发的恼怒,以为顾清离讥嘲她容颜有损,幸灾乐祸地旁观笑话。
于是下意识便伸手捂脸,怒道:“看什么看?本公主只是暂时不便,又非毁容,至于这么恶毒嘲笑?”
顾清离本是好意,被她这番曲解也气乐了,冷笑一声:“莫非公主觉得本王妃很爱看你那半张肿成馒头的脸?想是公主自己心中便常存糟粕,才疑心别人为此嘲笑你容颜毁损。
本王妃不过是因你在府中受蜇,怕有差池,心下关切才多看几眼。
”
赫连滟本就是横行惯了的,听顾清离言语顶撞,更是恼怒:“何需劳王妃假惺惺!怕那野蜂不就是你养在府中,随时打算害人的!”
原本是随意一句气话,说出了口,她心中陡然一动,越思想越觉得是大有可能。
毕竟这可是陌王府,顾清离身为陌王妃,在府中豢养一些毒虫之流用以害人,不无可能。
顾清离见这公主野蛮偏激得无药可救,再冷笑一声,不欲与她多言,抽身便欲离去。
赫连滟却将她的举动理解为心虚胆寒,落荒而逃,一股子邪火燃烧起来,腾地起身,抓起面前未喝尽的清茶便朝顾清离泼过去。
顾清离刚走过她身边,这一下泼实了,必然是满脸茶味,满身茶水。
好在顾清离应变奇快,瞬间抽了桌上的糕点托盘一翻一挡,将大半茶水挡了过去。
只是那托盘中几只骨瓷碟叮当坠地,清脆有声地碎裂开来,糕点也全都滚落,全沾了灰尘。
赫连滟倒不可惜糕点,在她看来,顾清离这一举动可谓充满挑衅,是故意要令她吃不成那一盘精细点心。
“亏你身为王妃,如此心胸狭窄,只一句猜度,便失了待客之道,不知萧奕修怎么娶了你这样的女人!”
顾清离从未见过如此无理取闹又野蛮泼辣的女子,眉心一扬,抖手几枚银针脱出,毫不留情地便钻入了赫连滟体内。
赫连滟虽见银光闪烁,疾速闪避,怎奈她坐在水榭临窗之处,面前是摆放糕点的小案,背后是敞开的临水窗格,北地人不会水性,她自然不能选择跳窗而下,面前闪避空间却窄小,她忙乱中将小案踢翻,才避开了两三枚银针,终还是有两枚在微酥微麻中入了体内。
赫连滟自己并未察觉,只是觉得身上略有痛感而已,低头一看,却毫无异状。
她惊疑地翻找衣衫,却只在地上看见几枚掉落的银针。
顾清离用作暗器的银针与普通的针灸银针又略有不同,是经她自己改良过的,去了尾梢捻转的针柄,只留一寸长的针尖,钻入血肉而不及剧痛,但是却会随着血脉运行慢慢进入脏腑,直至死亡。
嘉碧若与周真受惊,都疾退到一边,急着想要劝解:“王妃、公主,切勿因口舌之争而伤了和气,只不过是误会而已……”
“没有误会!”赫连滟察看一下之后,自觉无伤,又欺身而上,挥掌进攻。
虽说她手里无剑,但这掌法也是毫不留情,招招恶毒。
第241章 戏弄(一)
顾清离却是悠闲得很,边拆招边嗤笑:“赫连公主,你只管进攻,小心你体内蜂毒随真气运行而血行加速……你试试吸气,看左臂下三寸是否有麻痛之感?再继续动用真气,这麻痛感将向上往心脏而去,变成锐痛……”
赫连滟初时不信,但听顾清离说得多了,多少心存顾虑,狐疑着向后跳开,略一运气,果然如顾清离所言,麻痛感似在上行。
再试着运气抵御那种感觉,却觉臂上如万针齐刺,麻得整条胳膊都软下来,疼痛感也是成倍加剧,且果然沿着肩臂上行。
赫连滟原本就如白瓷般的肤色,显得更苍白无血色,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已是信了顾清离之言。
她个性再强硬霸道,此刻也逞强不起来,毕竟蜂毒若真的沿血行入心脏,危及生命不说,还有毁容之虞。
她怒视顾清离,见对方笑吟吟神色怡然,必然是解毒方法成竹在胸的,之前又听周真说过她面上敷的玉露散可就是顾清离调配的,应当是有几分医术。
可要她就此认输,甚至低语求饶,却又断然不能。
一国公主的面子卸不下是小事,要赫连滟向情敌认输,那是宁死都不干的事。
她咬牙死死看着顾清离,心想自己好歹是北楚公主,赫连御的妹妹,顾清离身为陌王的正妃,担负着款待异国使者的重责,绝不敢让自己在她府上有意外的。
顾清离笑看了赫连滟一阵,心里对这份硬气倒也是有点佩服。
她不知赫连滟这辈子从不知向人认输,唯一惧怕的便是赫连御,只是他们异母所生,只要赫连滟不去他眼皮子底下生事,他是懒得理睬的。
这般蛮横惯了的公主,在北楚国几乎从未遭受挫折,在异国他乡又哪懂收敛?
到底旁边两位夫人冷眼看着这二人僵持也不是回事,嘉碧若便轻轻格了一下周真,使了个眼色。
赫连滟听说周真解救她的事之后,态度是稍有改观的,对这二位恭敬小意的夫人尚能有几分好脸色。
周真便大着胆子上前柔声劝:“赫连公主,王妃说的也是个理儿,您贵为一国公主,高贵矜持,大度宽容,哪会为三言两语的误会计较?没的伤了自己的体面。
”
嘉碧若则过去挽着顾清离,往后拉了拉,轻声道:“王妃其实也是关心公主,不然哪用提点那几句?”跟着朝顾清离不断使眼色,脸上尽是恳求之意,想来也是希望顾清离不要继续对峙下去,免伤了陌王府与北楚使臣的和气。
顾清离生平从不介意有人对她不好,但凡想欺到她头上的,早晚她会加倍还回去。
可她也同样有弱点,便是见不得人对她好,哪怕嘉碧若一直身份不明,可向来无显著恶迹,对她恭顺又从不争宠,表面上还真挑不出刺儿来,要她冷下脸去卸人面子,还真做不出来。
如此两人虽依然不出声,脸色却终究都缓了些,顾清离尽量收敛了蔑视轻笑,赫连滟也抿唇不再狠狠瞪她。
周真见她们各退了一步,又道:“王妃既言公主身上余毒未清,不如请王妃察看一下,瞧瞧是否要开些内服的药,清除余毒。
”
赫连滟没说话,却倨傲地坐下,横伸了手腕,意示让顾清离替她诊脉。
顾清离见她这副皇族贵胄的高傲作派,仿佛自己能替她诊治是无上荣幸,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想了想不动声色地坐到她对面,伸指去搭脉。
赫连滟体内脉象自然正常,毕竟蜂蜇之毒只是表皮伤,若是全身被蜇确实麻烦,只这么一下,哪里会“血行加速,毒发攻心”这么危言耸听?
顾清离装模作样片刻,道:“这解毒过程却是有些繁复,还请公主配合。
本王妃不但要运气将你体内毒性驱出,还要另开药方清毒,这其中有些不方便,还是挪到周夫人卧室进行为好。
”
赫连滟却不信起来,之前听周真说她蜂毒已拔除,应当无碍了,只是麻痒痛还需些时日。
怎么转眼到了顾清离口中变得如此复杂?既这样严重,之前又不说?
顾清离看出她的疑问,道:“原本这毒也算是拔除了,本王妃是打算开些药净净公主体内余毒即可。
谁知刚才公主情绪上涌不说,还妄动真气——不是说了么,真气摧发蜂毒,倒令它散开了,便不易解决了。
好在还早,还请公主配合。
”
赫连滟满腔怒意又想发作,却听顾清离追加了一记神补刀:“若是耽搁了,只怕纵能救得公主一命,这倾国姿容……啧啧,可就不好说了。
”
赫连滟没听出她语中的反讽之意,反倒慌乱起来,再也不敢拿乔,道:“那便即刻下去。
”
顾清离心头暗笑,施施然下了水榭楼阁,入了周真卧室,却将两位夫人都撵了出去,说让她们在门外好生守着,运气之间不得令任何人打扰,否则走岔了气,两人都会走火入魔。
赫连滟十分规矩地听从顾清离指挥,将外衫除尽,只穿了贴身小衣,背部大片雪白的肌肤裸露在外,闭目盘坐于床榻之上。
顾清离随意瞥了一眼,唇角弯起抑制不住的弧度,却忍着不出声,打量着赫连滟的身段。
窄小肚兜下是束腰的绫裤,身段倒是玲珑,只是北楚人的这种白晳她着实看不惯,与她前世所见欧罗巴人种的白十分相似,透着肉色,略显苍白耀眼,而且肤质不够细腻。
顾清离欣赏够了,才撇撇嘴,随手拿了周真画眉黛的细毛笔,醺了石黛,刷刷地在赫连滟背上作起画来。
“陌王妃,你到底在干什么?”赫连滟觉得不对劲,又不敢睁眼,只觉得背上一时微凉,一时刷刷又被扫得痕痒,十分难耐。
“这是疏通经络,公主切不可再妄动,免得岔了真气。
”顾清离边说,边悠哉游哉地画了只头戴凤冠的乌龟。
赫连滟只能闭目苦忍。
顾清离画毕,自我欣赏一番,觉得自己画乌龟的水准又有长进,才掷了石墨与眉笔,开始运气替赫连滟驱针。
“接下去可会有几分疼痛,公主千万忍耐。
”
赫连滟哼了一声,心想本公主可是上过沙场,参与过殊死征战的人……这念头尚未落,陡然觉得体内万针齐发,仿佛有无数把细细的刀刃在肌理内切磨蹂躏,痛得她颤声轻吟。
顾清离却不管不顾,继续以霸道的内力摧动银针,由它们在赫连滟体内游走一周,只痛得她死去活来,从呻吟变成了惨呼。
第242章 戏弄(二)
外头周真和嘉碧若面面相觑,都觉得此事太过夸张,医个蜂毒至于嚎得如此凄惨,仿佛被人千刀万剐凌迟一般?
正想着,萧奕修送过赫连御回府,刚进厅内,便听到如此变调的惨叫,赫连公主的声音简直如同乡人屠宰场戮猪时濒死的惨叫。
他眉心一蹙,刚想发问,嘉碧若已嘘了一声,拉他出去,细细解释。
萧奕修听毕,口角轻抽。
知妻莫若夫,简直是不必询问便知顾清离是借机死整赫连滟,这位跋扈公主可有苦头吃了。
果然,里头一声接一声的惨叫传了来,听得他也忍不住轻摇头。
里头顾清离折腾得赫连滟周身大汗,连乌发都湿漉漉地贴在了颈间。
北楚人甚少挽高髻,都是辫了发辫绾起来,这一阵控制不住地颤抖嘶叫,发辫也半歪斜在头上,狼狈不堪。
顾清离听着觉得赫连滟叫得已经令她差不多满意,才含笑驱出了那两枚银针,只听得扑扑两声细微轻响,银针逼出,她伸手一抄,收回袖内。
赫连滟也听见了那细微的两声,她暗哑着喉咙,生疑地问:“什么声音?”
顾清离不动声色道:“逼出了两枚毒蜂尾刺。
无怪初时看来毒解,后来公主只一运气便令血行毒发,原来仍有两枚毒刺残留作怪。
”
赫连滟闭目,几欲晕去,无力地躺倒在周真床上,也顾不得体面与姿态不雅了。
顾清离神清气爽地起身,寻了笔墨挥毫写方子。
她这方子自然也不客气,下的全是虎狼之药,若不让这位金枝玉叶的赫连公主泻上三天六夜,她也白学了医。
只是这里头的药开得十分隐晦,并没有一剂是泻药,只有两味药药性冲突,一旦合用,引起狂泻不止,怕不拉得她连睡觉都想着茅房。
顾清离想着,微笑起来,刷刷地写好方子,随后交由外头等候的小婵,吩咐她去月涟轩照方抓药煎煮。
赫连滟则躺了好一阵子,才萎靡起身,病恹恹地连话都说不出。
顾清离给她更换了脸上的帕子,又敷了玉露散,瞧着红肿也褪得差不多,知道明后日便无碍。
顾清离出了内室,赫连滟也休息得差不多,穿上了衣衫跟出去。
虽在里头疼得死去活来,却并未伤着元气筋骨,只不过是银针在经络内乱蹿造成的气息紊乱、极度剧痛而已,银针一出,气息调和,加之她本身体健,很快便复了元气。
只是刚才嘶叫得喉咙发哑,又蓬头乱发,眉眼间泪花未干,看起来是憔悴颓靡得令人不堪看。
萧奕修陡见着鬓发歪斜,单手还捂着半边脸的赫连滟,险些没认出这是不可一世的北楚公主来。
赫连滟见着他本是惊喜的,可从他疑惑的眼神里察觉到自己必有不妥之处,又看嘉碧若轻咳着掩口,似乎在极力掩饰尴尬;周真则盯着自己的鬓发尊容扫一眼,迅速转过脸去……
她匆匆又返回内室,对着穿衣铜镜一照,登时羞愧尴尬,慌乱地梳理着头发。
外头厅内,萧奕修看顾清离满眼笑意,却掩口忍笑的狡黠神情,不由得失笑,将她扯进怀里附耳低斥:“你又乱来!她到底是北楚使者,东渊贵客,两国和平交往,你却将她捉弄成这样……越发不成体统,等今晚看本王好好给你一振门风。
”
顾清离却撇嘴耳语反驳:“你的雄风我早便见识过,不过如此,还是留着去振别人吧。
”
萧奕修被她调侃得体内一热,身体不由得一紧,揽紧了她笑:“你若舍得,今晚本王便去承阳驿馆好好招待赫连公主……”
顾清离陡然直了身子推开他,俏生生的凤眸中满是警告意味。
萧奕修见她如此不经撩拨,若无其事地泛起微笑,抬眼见到赫连滟已收拾了自己的妆容,正愣愣站在内外室之间的门槛处,直盯着自己,眼中尽是失落、伤心、嫉妒、酸楚……
“赫连公主玉体可好些?令兄已还归承阳驿馆,临去时曾留言让你在本王府中稍事休息。
毕竟你余毒未清,身体疲乏,若是不便劳顿,可在别院替你安排下榻处。
”
顾清离本以为赫连滟会求之不得,一口应承,借以接近萧奕修,孰料她只愣了一下,便摇头拒绝:“本公主还是先回承阳驿馆……至于来府上作客之事,过几日必当登门拜访,亲自谢过王妃与二位夫人。
”
顾清离见她不善的眼神掠过来,便知她对自己毫无感激之意,反倒是又添几分敌意,不禁泛起轻笑,也不放在心上。
过会儿月涟轩内药也煎好了由小婵送来,赫连滟匆匆喝了药,便向他们告辞。
赫连滟捂着半边脸,由他们送到陌王府门口,难得中规中矩地上了安排她的马车,由那队女侍卫护着往承阳驿馆而去。
萧奕修并未如赫连御一般亲送,只击掌三声,暗地命一队影卫尾随相送。
承阳驿馆内,竹影婆娑的凉亭下,赫连御正跷着腿惬意地仰躺在竹制逍遥椅中轻轻摇晃,自觉人生难得如此清闲时分。
之前他哪怕卧床养伤的那些年,也是在疯狂研读兵书,只盼有一日血洗前耻,从无懈怠之念。
待见得赫连滟捂着脸归来,倒是有几分意外。
他侧过脸斜睨着妹妹,眼底终年不脱的冷漠酷烈之意,毫无半分亲情可见。
他如看一个陌生人般,盯着她的脸道:“红肿消退不少,陌王妃的玉露散倒也灵光。
”
赫连滟听他语调懒散淡漠,并无关切之意,酸涩更上心头,原想找人撒娇撒泼解气的念头,却被他冰凉彻骨的眼神击退,抽噎了几声,将后来与顾清离的冲突说了一遍。
赫连御盯了她一会,轻眯了眼,倏地一笑,笑容却是冷冽中带几分嘲讽:“她说你余毒未清,血行加速入体,你便信了?”
赫连滟听出他言下之意,不由道:“但我确实感觉疼痛……”
“看来那蜂毒不是残留你体内,随血行攻心,而是入了你的脑袋了。
”赫连御连看都懒得看她了,有如此蛮横霸道,只用脚趾头想事的妹妹,实在是他赫连御之耻,也是赫连家族之耻。
赫连滟原本就达到火山喷发的顶点,之前只是找不到宣泄之口,被他再三嘲讽后,骄横的本性再也掩饰不住,管不着面前是她最畏惧的太子,直嚷道:“太子哥哥觉得我笨,倒是解释一下她如何说中我体内疼痛之处?”
赫连御眼皮都不掀,冷声道:“本宫未在当场,自不知她耍了些什么小手段,但你被蜇的乃是脸庞,疼痛倒是由手臂往心腑去,可真是奇了怪了!你当这毒性是条活鱼,随意在你体内游曳,不按正常血行行走?”
赫连滟被他一说,不由呆在那里,竟然觉得十分有道理。
第243章 戏弄(三)
“随后她给你疗伤了?还疼得你死去活来?”
赫连滟咬牙没接口,心里却开始动摇,莫非那陌王妃只是借机要整自己,并非迫于身份,替自己解毒?
赫连御见她呆若木鸡的模样,更是心中有气,鄙夷中索性彻底闭了眼,心中浮上那清姿秀骨、冷傲动人的陌王妃来。
连整人都如此肆意狡黠,人与人果然是没得比,只想到顾清离,再将赫连滟的形象与之并列,简直是浮云之比泥泞。
赫连滟见兄长不愿再理自己,也知多半被整,一跺脚,怒冲冲往自己住处去,边走边吩咐:“给本公主打水沐浴更衣,这身东渊的衣裙穿着好生别扭,让人路都不会走。
”
北楚人多紧身短打,赫连滟自幼又是个不守规矩的,常爱穿劲装骑猎,这身拖拖拉拉的宽袍广袖、飘逸衣裙,好几次绊得她差点摔跤。
进了盥洗间,赫连滟三下五除二去了衣衫,解散长发,踏进香柏木浴桶,仰躺下来,才舒缓地吁了口气,感觉异常舒爽。
这打的井水烧起来清澄干净,里头放着承阳驿馆下面送来的鲜菊花花瓣,漂浮在水中溢着淡淡清香。
楚地干旱缺水,即便她是皇族贵女,也难以如东渊这般肆意消耗水资源,对于沐浴方面便没有这么讲究。
何况北楚的水常有浮沙需沉淀滤过,总有一股子砂石土腥味,严寒酷烈的天气更不会有鲜花盛放,到了东渊泡个澡便如此讲究,她实在有点意外。
赫连滟身边的那队女侍卫也即是她的贴身宫女都是会点花拳绣腿,时常戎装出行的。
此刻有两名上前替她搓洗沐浴,刚撩开她的长发,便惊呼起来:“公主,你背上这是……”
“怎么了?”赫连滟听她紧张的声音,立即想到总不会是毒性游走到背上,黑气满背了吧?
那宫女却掩了嘴十分尴尬,一时不敢说话。
另一名宫女凑过来看一眼,也是惊呼了一声:“这这……是怎么回事?”
她们就算想象力丰富,也难以明白公主何时裸背被人画上了一只乌龟。
偏那乌龟并非用墨画的,沾水即化,而是用上好的眉黛粉,竟然颇为防水,浸在水中半丝也不化开。
“到底怎么回事?”赫连滟听她们吞吞吐吐,却无一人肯说真相,不由失去耐心发起怒来。
宫女们都清楚赫连滟专横暴戾的性子,既不敢明言,亦不敢不说,还是有名宫女聪明,立即起身去梳妆台前找镜子,好容易找了两面铜镜来,一人在赫连滟背后举着,一人选了角度竖在她身前,两只镜子互相折射,大致将背后的乌龟映得清晰。
赫连滟气往上涌,抓起面前宫女手中的铜镜,咣铛一声巨响砸了下去,平白无故地,驿馆铺设整齐的柚木地板也给砸了个坑,镜子更是扭曲变形。
东渊的地板与铜镜若有人的灵智,以后见到这位赫连公主只怕都会战战兢兢。
“公……公主……这……”
赫连滟咬牙切齿,不顾天之骄女的高贵仪态,在盥洗间内将顾清离骂得狗血淋头,用尽各种粗鄙词语,直吓得两名宫女在一边心尖发颤,不敢有一言一动,生怕被迁怒。
骂够了,也累了,赫连滟才察觉声音又嘶哑了几分,之前是因疼痛而惨叫,现在是因怒气而谩骂,明日只怕这嗓子彻底是不能说话了。
她又仔细想了想,却发现这事没法向人诉冤,毕竟她也是个女儿家,又是堂堂一国公主,脱了衣衫被人在背上画乌龟的事,如何说给人听?即便这乌龟现在犹在背上,连自己的亲兄长也不能叫进来看一看,一会儿拿水擦洗干净,又哪有证据说是顾清离做的?
赫连滟越想越恼怒欲狂,拍打着水面,激得水花四溅,连浸浴薰香的花瓣也因此变得可恶起来,被她撒气撩得满地皆是。
好容易等她发完怒,两名宫女小心翼翼伺候她擦净乌龟,免不了还是被迁怒拍打了几下,直怪她们手脚太重,搓得生疼。
但那防水的眉黛若不用力搓洗,根本是洗不下来的,宫女们眼泪汪汪却不敢申诉。
洗完有生以来最郁闷的一个澡,赫连滟怒冲冲去向赫连御告状,想要他替自己出头。
赫连御闭目小憩的情调两番被打断,心里着实不愉快,再听赫连滟连珠炮般说了乌龟的事,他闭目想了想,倒是嗤一声笑出来,甚少有笑容的冷峻神色倒解了些冰封,朝赫连滟道:“你说她拿眉黛在你北上画乌龟?那只乌龟可洗干净了?”
“刚才沐浴更衣,自然洗掉了!”赫连滟不明白他为何关注这些不着调的。
“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
赫连御心里想笑,他想的是可惜未能欣赏一下顾清离的画作,这话却不能直言,只清咳一声,肃容冷淡道:“自然是留作证据。
毕竟你空口之言,想让本宫替你出头,也是不易——这事当禀明东渊皇帝陛下,容他派人正身验明,才有说服力,如今你洗得干净,换作你是他,如何相信一个外姓人,而去怀疑陌王正妃?要知她不仅是皇帝为陌王亲选的正妃,还是丞相嫡女,大家闺秀,经严格教养的,你这话说出去,只怕别人就算相信,也要追根究底,问个起因。
那你不经皇室迎宾,以未嫁之身先冲到陌王府,言行无状,还对人家的王妃大打出手,这事可说得理直气壮?”
赫连滟张了张口,虽无言以对,心里的恨意却又膨胀了几分,觉得这兄长只是偏帮他人,并不关心自己。
她一时委屈,泪眼盈盈怒道:“太子哥哥便任由那女子欺负你亲妹妹?就算我再无礼,也不过因为对萧奕修……我此来东渊,你也是清楚为什么的,我……我……”
赫连御自然也清楚,他视萧奕修为生平大敌,虽心深恨之,却又有几分敬之,是那种旗逢敌手的难解滋味。
第244章 战舞
这回出使东渊,赫连滟死活要跟来,赫连御也是明白其中原因的,他知这个妹妹自五年前战场一见,便对萧奕修念念不忘,他反复思量之后,觉得如此劲敌若不能力败,拉拢也是个办法。
若北楚与东渊因此联姻,非但对两国维持和平有益,他也可多个知己知彼的渠道。
此来东渊,如期见到了萧奕修,与兄妹俩所料不同的是,他已有了正妃,这联姻结盟的事,差不多成了泡影。
可赫连滟显然不这么想,她心里念念不忘的人,哪怕娶了别人,也是设法夺回的。
赫连御本想斥责她几句不识大体,横行无礼,转念又想,其实这也是个不错的机会,若是能造成萧奕修夫妇间的不和,让他与王妃和离,他岂不是最大的受益人?
他敛眉沉思片刻,道:“这件事,你既无证据,要跟她论理是师出无名,反倒会牵出你擅闯陌王府的行径来,让人平白瞧不起。
你且先耐下性子,寻到机会再想办法。
”
赫连滟虽觉得他的答复令自己不满,可终究听起来是偏向自己的,便抽了抽鼻子,缓解了情绪,道:“太子哥哥可有什么计划?”
赫连御冷冷道:“不是说了伺机而动么?本宫知道你想什么,总设法令你如愿便是。
”
赫连滟一喜,也不管他态度冷硬,牵着他的手撒娇:“还是太子哥哥最疼我了,一定要那女人做不成陌王妃!”
赫连御看不惯她撒娇的姿态,抽了手闭目道:“知道了,你去吧,让本宫想想办法。
”
待得这个心烦的妹妹一离去,赫连御立即睁眼吩咐人过来,去京城打听一些达官贵人乃至皇室成员常去的场所,暗伏到里头装成客人伺机打探。
他需要知道东渊皇朝如今的政事格局,人事关系。
知己知彼,他从不打无把握之仗。
当年若不是太过轻视萧奕修年轻,他也不会犯下那等短视的错误,迄今为止他始终对那场战役耿耿于怀,认为自己若非轻敌不会败落。
陌王府中,萧奕修正搂着顾清离听她说如何戏弄赫连滟,又如何治得赫连滟死去活来,不禁含笑拨了拨她的鬓发,笑道:“就知你不会轻易放过她,可就这么明目张胆地,也不怕她告御状。
”
顾清离笑得狡狯:“我让她脱了衣衫,在她背上画的乌龟,她敢脱给人看不成?只要洗掉,就毫无对证。
这种事,谅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也不好意思随意在人前声张!”
萧奕修忍不住哈哈一笑,只是想到赫连御,他的笑容便淡了些。
这人突兀地来东渊,绝不是为了两国和平而来……在重伤卧病多年、东渊与北楚已议和归于平静的时候,出使东渊,不得不令人生疑。
议和条约是北楚皇帝与朝政官员商议后签下的,可赫连御却未参与其中。
作为国之继承人,未来的北楚帝君,赫连御的意向其实非常重要。
这个排除了他的同意便签下的合约,他若有朝一日想推翻……
顾清离见他神情转为凝重,问了几句,他便说出自己的担忧,然后摇头:“与我不同,赫连御不仅善战,还是个好战的人。
我虽从少年时就开始征战,但无不是为了征讨边疆的敌侮,镇压流寇的造反滋事,从未主动去侵犯别国。
可他却绝对是会只为了权衡利益,便随意开战的人。
当年东渊与北楚的战事,也都是他先挑起的。
”
“可议和条约早已签下,他还能反驳他父皇的决定不成?”
“不好说。
”萧奕修摇头。
这个人不可一世,败在他手中是生平奇耻大辱,只怕不甘于就此平息。
此来东渊,和平出使只怕是假,探他的底才是真。
联想到东渊朝政如今是表面波平如镜,暗地惊涛汹涌,皇子争储四分五裂,皇帝独裁,后宫混乱,萧奕修不禁轻叹了一声。
赫连御要是打探到这些,在东渊作乱,倒是不可不防。
“如此说来,倒是应该盯紧他才是,不该由他总是独自出没。
”顾清离想了想,他似乎对自己有几分兴趣,或许这是个接近他的契机。
“他既然邀约我为他介绍京城风物,不如……”
“不行。
”萧奕修脸色一沉,“他冷酷无情,手段狠辣,我不放心。
”
顾清离细细打量他一下,然后笑:“你不放心的到底是什么?”
萧奕修笑着轻拧她的脸蛋:“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我都不放心。
”
两人笑闹在一处,很快便忘了赫连兄妹。
北楚太子亲任使者出使,宫中照例要盛宴招待,但因赫连滟的面目浮肿,这场盛筵才借故延迟了三天。
筵宴与上回兰浔公主的晚宴不遑多让,令人意外的是,北楚也出了个娱兴节目,由北楚公主赫连滟携女将跳一出战舞。
这位公主即使在出席皇家筵宴时,也不像寻常皇族女子一般盛妆艳丽,而是一身戎装,黑发高束,上场时更戴上了轻钢盔、软皮甲,手握那柄镶满宝石的重剑,英姿飒飒之余,多了几分悍烈,令得原本在动念未娶到兰浔公主,娶个北楚公主也不错的暮王燕王脸上微变了颜色。
战鼓一响,丝竹琴瑟等靡柔乐声偃息,北楚的舞带着战地色彩,说是舞,不如说是一场小型军事操练,列的是战场上一个变化较简单的阵,北楚女侍卫将手中银枪抖得枪花四溅,似模似样。
再看下去,赫连滟居中舞剑,眼中甚至带着几分煞气,凛冽辛辣的剑招,虽然还不在几位皇子话下,却感觉到了她扑面的敌意。
连皇帝的面色都有些沉凝,心里先断绝了与北楚联姻之念。
心想莫说娶回东渊做王妃,单是这一身的煞气,就不免让人觉得这对兄妹来者不善。
一舞即毕,赫连滟高傲地昂着头,退回自己座中,睥睨众人,唯独朝萧奕修展颜一笑。
隔着无数双灼灼目光,赫连滟毫不避讳的举动无异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萧奕修的脸上则一直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朝她略一颌首,既未失礼,也未表现出格外的热情,倒是他身边的顾清离也向赫连滟报以意味深长的一笑,笑得她瞬间变了颜色。
皇帝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不温不火地道:“赫连太子与公主至东渊为客,当为上宾款待,身居承阳驿馆,若有不便之处,只管提出。
陌王当代朕竭诚待客……”
第245章 破茧而出
赫连御离座拱手道:“东渊皇帝陛下,本太子携舍妹前来,除亲至表示两国和诚之意,还望见识一下贵国风土人情,故打算稍作逗留。
蒙陌王盛情款待,目前并无所需求之物,倒是缺了名向导,陪同游历。
”
“哦?陌王当会作陪,赫连太子莫非有不满意之处?”皇帝想到了萧奕修与他可是死对头,但赫连御又指明要萧奕修作陪,这是闹的哪一出?
“舍妹可是女流之辈,难道陪伴她不当该有女眷?”
“啊!”皇帝恍然大悟,“那就令……”
目光横扫一圈,总觉得顾清离不是良选,便道:“由暮王妃陪同便可。
”
赫连御怔在那里,他要指明的是陌王妃,而不是那个舞姿翩跹、不胜柔弱的暮王妃。
幸好,没等他说下句,顾清离已道:“臣媳也当与陌王一同作陪,好生款待公主。
”
顾清离笑意晏晏,却气得赫连滟脸上变色。
皇帝点头道:“也好,你与暮王妃原是亲姐妹,也方便些。
”
他遍布眼线,之前赫连滟冲到陌王府大闹一场,与顾清离有所纷争之事,早传入他耳中,虽详细情况不知究里,却敏锐地察觉到这公主不避男女之嫌地朝萧奕修含情一笑,这其中必是有些不可言说的缘由,那对顾清离怀有敌意也是情理之中,因此才改命暮王妃顾清若作陪。
说出这话后,却又觉得这旨令下得有些不妥,陌王与暮王妃同行,这身份着实尴尬,好在顾清离站出来也算解了围。
皇帝心里思忖着,哪怕公主看顾清离有几分不对付,可顾清若大气端庄,看起来高贵和婉,又是长姊,想必会约束一二。
顾清若应了命,心想此次皇帝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倒不曾让三兄弟一起去竞什么北楚驸马,倒是杜绝了萧奕墨与赫连公主接近的机会。
抬眼看赫连滟,却见那个一身男装的赫连公主正黑着一张脸,煞气满面地将目光从顾清离身上转向自己。
顾清若莫名其妙,只暗地打了个寒战,心想这赫连公主怎么杀气腾腾的,无怪皇帝见了她,连缔亲的念头也没转,径让自己作陪。
她不知赫连滟心里想的是,这姐妹俩一丘之貉,只怕联手要对自己不利。
又联想陌王妃身手不凡,只怕她这个“亲姐妹”也是个中好手,两人若真联手,不知该耍出多少花样来。
筵宴散去,回到承阳驿馆,赫连滟便急急扯着赫连御闹腾:“太子哥哥,这下可好,那东渊皇帝让那女人跟着便已是要命,暮王妃竟还是她姐姐,你说可如何是好?”
赫连御见她身在驿馆花园便肆无忌惮胡言,脸色一沉,目光四下掠过,迅捷地伸手掩了她的口,将她拽进了邻近的厢房,寒声道:“隔墙有耳,你当这是在北楚?”
他缓缓松了手,赫连滟的声音果然委屈地低下去:“你可说过帮我想办法的!”
“放心,到时候本宫引开顾清离,让你与萧奕修独处。
”赫连御甚是不耐烦。
若不是为了让这个不堪大用的妹妹去探萧奕修的底,他甚至忍不住要甩开她不理。
只是现在想想,他几乎疑心自己的初衷到底是否能成,看她这模样,萧奕修哪里能看得入眼?只望今日献的那一舞,还能搏萧奕修一观吧。
若说这世上有什么人对萧奕修有所了解,那赫连御确实也当得上一个。
虽是战场上的敌手,也从未厮聚相守,但凭着多年来东渊暗探的打探,以及当年殊死一战的判断,他直觉萧奕修喜欢的绝对不是那种娇弱如花般的寻常女子,为了让赫连滟博得萧奕修的目光,才刻意安排了这一场战舞。
赫连滟本来也不是温柔美貌,擅长撒娇起腻的女子,那身英姿飒爽的男装才更适合她。
可惜那战舞虽入了萧奕修的眼,赫连滟本身却如赫连御所料,实在入不了他的眼。
席散后,顾清离盛赞赫连滟那场战舞的时候,萧奕修也顺便点评了一句:“舞倒是排得很新鲜,也有巾帼之风,只是跳舞的人不对。
”
“哪里不对了?”顾清离倒没觉得不妥,若没有赫连滟那群女侍卫,哪能跳出如此刚柔并济的舞来?
萧奕修笑:“领舞的若是你,就完美了。
”
顾清离轻笑:“好啊,你若喜欢,改日在王府也排这么一出,得闲了跳给你看。
”
古代女子这些柔美的舞她是不大擅长,可是现代舞、民族舞她无一不擅长,揉合些她前世那年代的时尚元素技巧进去,想必会比赫连滟的更好看。
夫妇俩亲昵说笑中,便将赫连兄妹抛诸脑后,回府洗沐安睡下了。
一番缠绵刻骨后,顾清离昏然欲睡,却朦胧想起了白日里那个黑色的茧。
她感觉有几分不安,欲掀被下床去寻,身边的萧奕修却一个翻身,将她拢入怀中,含糊低语:“还不睡,手搁外头冻得发凉了。
”
随手将她的手安放在自己胸口,呼吸渐复细匀,倒是入睡了。
顾清离本就睡意盎然,又被他搂得紧,生怕动静太大将他惊醒了,只得将脸往他怀里蹭了蹭,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温暖间陷入了梦乡。
陌王府各院落中的灯火次第熄灭,雨沐轩却在一排边黑暗的雕梁画栋中亮起了昏暗的灯光。
周真捻着灯芯,衣衫整齐地坐在桌旁,凝视琉璃灯盏中的那一抹跳跃的光芒。
“还活着吗?”小婵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也是鬓发不乱,衫裙俱全,说的话没头没脑,也不似平日对周真恭谨的态度。
周真缓缓摊开了手掌,掌心赫然卧着一枚黑色的茧,只不寸许多长,约与寻常蚕茧类似,却大了一圈。
周真撮唇发出一丝极低极怪异的声音,仿若游丝吟唱,微不可及。
小婵也发出低微的吟唱,与周真节拍相合,却又相辅相成。
很快,那黑色的茧便开始轻微震动,在周真掌心愈震愈烈,跟着滚了一圈,细细听去,茧内也发出细细的声音,仿佛蚕食桑叶。
跟着茧壁上出现了细细的洞,想是里面的虫正在咬噬茧食,欲破茧而出。
细洞越来越大,照理应当飞出一只飞蛾或蝴蝶,但随着嗡嗡振翅之声,破茧而出的竟然是只体型巨大的野蜂,比寻常蜜蜂大了有三倍模样!
那只蜂振翅疾飞,绕着琉璃灯盏转了几圈,似乎兼有着蛾类扑火的习惯,开始反复地朝琉璃灯罩撞去。
一下又一下,乐此不疲,甚至不惧灯罩上的高温。
第246章 鬼蜂蛊与帝王蛊
只是这琉璃盏的厚度绝非一只野蜂能撞碎,于是它便只徒劳地撞击着。
从它古怪的体型特征来看,正与之前蜇伤赫连滟的同属一类,却大了一圈出来。
“这鬼蜂蛊能牵动中蛊毒者的心神,那赫连公主今夜,必然会梦到我们要传的话。
”
周真点了点头,神色却十分凝肃:“不可轻敌。
”
小婵轻声冷笑:“不过是个无甚头脑的公主,还怕她不能为我们所控?”
“不,我担心的不是她,而是那人体内的帝王蛊。
”周真发出一声叹息。
小婵也沉默下去。
过了片刻道:“我们俩人的蛊,难道还敌不过她那帝王蛊?”
“我偿试着催动过,可帝王蛊终究不是寻常蛊,并不为我所控……方雅竹确实心机深沉,若不是她早早杀了控蛊人,哪里容她安然那许多年?”
小婵挥了挥手:“方雅竹都死了,再提她已无意义,拼着帝王蛊不存,也要令蛊器灭亡。
”
“不可!帝王蛊一定要活着!”
小婵怒道:“我如何不知?可在赤越时,我使尽解数,险些送命,也不过令她被反噬而已!”
两人压低着声音,在灯下激烈地争辩了一阵,周真终于让步:“好,尽力保住帝王蛊。
”
夜阑人静时分,承阳驿馆中,赫连滟熟睡在帐中翻滚了几下,平静的面容开始渐渐有几分扭曲,额头冷汗涔涔,眉心紧锁,却似乎身陷噩梦无法醒来。
她一会儿痛苦扭曲,一会儿又神色茫然,仿佛在与什么挣扎着斗争,却始终无法醒来。
好容易到天方明,赫连滟才从通宵的噩梦中醒来,茫然睁了眼四顾一下,总觉得心有余悸,仿佛昨夜那场梦十分真实。
可真竭力去回想时,却又想不起什么细节来,只记得光影交错中,有只硕大的毒蜂自黑色的茧中破茧而出,围绕着她,狰狞的复眼盯着她转动……她甚至感觉到这只蜂如人一般朝自己狞笑。
呸呸呸!她四顾了一圈,确定自己是在承阳驿馆的卧房中醒来,初冬煦暖的阳光普洒进雕花窗棂,给人格外温暖的感觉。
于是激烈跳动的心渐渐平复下来,将昨夜那个模糊不清的梦抛诸脑后,只当是被毒蜂蜇了一下的自我惊吓。
“公主,太子殿下问您是否起床了,等着您过去共用早膳。
”
“这不是还早吗?”赫连滟抹了下额头的汗,懒懒地起床。
“说陌王与陌王妃的马车已在驿馆外头等候了,今日安排了去京郊皇山赏枫叶。
”
“陌王爷来了?怎么不早说?”赫连滟慌张地跳下床,迅速洗漱,对着镜子精心打扮了许久,难得将自己妆扮得如同淑女一般。
在北楚,她可是逢年过节,盛大场合才肯穿上那些繁复冗长的衣裙,但昨夜在东渊一场晚筵,倒是改变了她的想法。
东渊人不喜北楚的窄袖紧身服饰,多是宽袍广袖,飘逸潇洒,这与富庶缓慢的生活节奏大约有关。
而仕女则多昳丽淑雅,很少如她这般北地胭脂的豪放,看得出,那些帝王妃嫔及贵族女子其实不太习惯她这种粗疏的作派。
为免被萧奕修嫌弃,赫连滟心里想着要要打扮得如顾清离一般,高贵而又不失仕女风度,便让人在眉心也画了落梅妆,在昨日入宫的赏赐中捡选了一条纹绣繁复、缀着珠玉的粉色曳地长裙,外头罩了件秋香色对襟半臂,只是那云鬓始终挽得不如意,只能随意挽了个螺髻,插上蝶恋花步摇,簪了枚白玉镂凤华胜,招摇地去了花厅用膳。
赫连御不喜等人,虽命了人去催赫连滟,自己却已用起膳来。
待见她过来,抬眼一看,一口粘糯的百合梗米粥险些呛进他气管中,咳嗽了好几下才顺过气来。
他心里是疑这妹妹该不会昨夜睡了一觉,睡得抽风了,怎么就换了个人来?
细看去,除了那有异于东渊人的白腻和深刻轮廓、挺括鼻梁,其余的简直以为被回了炉。
赫连滟却一挑刚修过的细眉,刻意带了几分淑女的斯文:“怎么,太子哥哥看得呆了?昨儿在东渊筵宴上观察了一下,发现东渊女子都爱这搬妆扮……好看么?”
“好……看。
”赫连御素不喜多言,况且这个还是自己的妹妹,他懒得多加评价,只是又呛咳了几声,闷头用完早膳,起身自去了。
赫连滟心里一边恨着那曳地的长裙拖拖拉拉,一边款款轻提裙摆,努力仪态万方地出了驿馆,见萧奕修和赫连御早高高骑在马上,顾清离撩着马车帘子,显然正在等她。
看见她这副模样,除了赫连御外,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一僵。
赫连滟只道自己的美貌惊呆了他们,傲然微昂起头,提着刚刚差点绊她一跤、该死的裙裾上了马车。
萧奕修感觉眼皮跳了几下,看向赫连御:“令妹确信……是随我们共去皇山看枫叶?”
赫连御脸上一抽:“应当是。
”
萧奕修默默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进了马车,赫连滟见到车内另坐着昨夜见过的献舞的暮王妃,生冷客套地朝她一笑。
顾清若看她这一身的着装,也是一愣,好半晌没回过神来。
赫连滟终于发现每个人看自己的目光都有些不对,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再打量她们,终于发现了有何不同。
顾清离长发挽了个简单的结鬟式发辫盘上去,一身火红的骑装,只在襟口滚了圈兰草纹饰,半裙下的马裤是塞进了小羊皮筒靴里的,干净利落,连脸上也只是淡扫螺黛、轻点绛唇,并没有格外修饰。
顾清若是挽了个紧致的回心髻,镶了圈白毛的对襟褙子,里头是杏红小袄,下面也是杏红绫裤,足蹬粉底云头履,看来都是紧身短打的装束。
“我们这……这是要去哪?”
“……”顾清若好半晌才道:“是京郊皇家园林中的缥山,那里十月底的深秋枫叶最是盛景,漫山的红叶映在清溪里,绚烂似火,灿如明霞……被秋霜染得金黄火红的,风吹来便如蝴蝶翩翩起舞,尔后随山溪流下去。
”
听她说得如诗如画,赫连滟倒是心生向往,可她依旧不明白这与自己的着装有何干系。
顾清离听顾清若说得婉转迂回,半天不得要领,索性挑明了道:“那缥山虽是座皇山,却也有两百多丈高度,且为保持了原生态的山景,并未大肆开凿山道,只得几条附近猎户行走出来的山道,和最早砌了条石的一条窄窄石阶……距离峰顶,是有许多不易攀爬之处的。
”
赫连滟的脸越听越僵,几乎要恼怒地将自己的曳地长裙给扯下来,以方便登山了。
第247章 缥山赏枫(一)
只怪自己心中只盘旋着赏枫二字,完全没想到皇山那也是山,荆棘泥泞、石阶藓滑的。
她又想起早晨赫连御一脸怪异地看着她,不由得心里暗自恼恨赫连御竟不提醒她。
可赫连御便是这样冷漠寡情的性子,对于自己的兄弟姐妹也是向来冷淡无情得很,更不喜与女子多言语。
因此她这个异母妹妹在北楚时,才会与他毫不亲近。
顾清若瞧着赫连滟那一脸的神色,多少有几分明了她的尴尬,眼珠转了转,便解围道:“这时节,也有京城各大诗社在山脚下聚集了一同参与诗会,能得受邀参与的若非官宦士族、书香世家,至少也得是寒门才子,其中倒是有不少平素见不着的官家小姐、贵族夫人,不如本王妃陪公主去逛逛诗社集会可好?”
这种文人雅士与贵族女子聚集的诗会,多半是男女分流,但总能遥遥相见,每个季节都会有一些这样的集会,之前的曲水流觞也属其中一种。
能受邀与会的都不是寻常白丁,主持诗会的自然更是有揽贤招才之意的贵胄,里外外也都有主持者安排下的侍卫巡守,算得十分安全。
“好好。
”赫连滟只想解了如今这曳地长裙的狼狈情状,压根儿不管自己往日是最讨厌那些酸文假醋的风雅。
“那……妹妹可是要与陌王一起,陪同赫连太子同游缥山霜叶?”
顾清离淡然笑:“皇上可是吩咐公主得由女眷作陪的,我也不过是来陪赫连公主的,自当同去诗会。
”
顾清若笑着打量她那一身:“妹妹这身,去诗会可有些不妥。
”
顾清离是一身骑装,不比顾清若那一身,虽然也便利出行,属于寻常便装,但出席诗会倒还勉强过得去。
赫连滟正好对顾清离厌恶之极,冷眼扫了一下便道:“王妃还是自去登山远眺吧。
”
顾清离轻笑摇头,也不言语,只待马车至了皇家园林,从马车上下来,徒步至山脚,见萧奕修与赫连御骑马当先,已早他们一步抵达。
她说了顾清若的提议,萧奕修倒也没有异议,只看着赫连御,听他道:“本宫也是觉得她那一身甚怪,明明说是登山看枫叶,怎么穿得如同赴宴一般。
”
赫连御向来言行无忌,明明见着赫连滟跨下马车,提着裙裾小心翼翼的模样,依然毫不留情,语带讽刺,神情十分冷淡。
赫连滟被他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奈何却不能对他发作,只恨恨扭身,要顾清若引着路,便欲离去。
顾清若倒是还顾着皇家礼节,向赫连御与萧奕修裣祍告退,赫连滟却半点也不顾及仪态,怒冲冲直往前行。
赫连御对这妹妹的作派十分不满,重重哼一声,却沉默不语。
待见顾清离也要离去,发声道:“陌王妃留步,昨夜殿上可是应承了要随你夫君一同陪本宫游历的,怎么这是要去哪?”
顾清离顿了下脚步道:“太子殿下,昨夜说的本是公主需女眷相陪……”
“对啊,暮王妃已与她作伴而去,我北楚的女子卫队还跟随左右,安全应当无虞。
”
顾清离听他说得振振有辞,只得返身与萧奕修并肩,随同赫连御徒步往山上行去。
此处既是皇家园林,山脚下便处处守卫森严,他们所带侍卫虽不多,也不担心安危。
那边顾清若引了赫连滟,磕磕绊绊走了小段路,终于到了山脚下开阔的谷地,前方有清溪在石间穿绕,林间有整片人工开整出来的旷地,外头以黄幔围起,守卫环绕,只余入口处把守着,检查来人的请柬。
顾清若虽无请柬,可暮王妃的身份一亮,谁人敢阻拦,当好声好气迎了她们进去。
旷地间有低案茶案席地而置,即便是秋冬时节,四下里依然草色青青,修剪得青葱短平,由人席地而坐。
案上有精细小点与清茶淡酒,男女分列而坐,遥遥相望,可言谈甚欢,却不至过近狎嬉。
听顾清若娓娓说道,此类诗社茶会,往往也是贵族公子小姐相亲的宴会,远远看中意了,回去暗地里托媒人说合,往往比单纯的父母之命容易成事。
赫连滟听得有趣,便跟她说北楚的风气要开化得多,往往男女集会以赛马或篝火盛宴、热舞相识,甚至可以近身谈笑,聚会。
两人只这么一小段路,已经聊得十分投契,令赫连滟原本因顾清离而对她生的厌恶消减了不少,只觉得这位顾大小姐温婉可人,举止端庄,善解人意,不知怎么会有那么一个狂傲不识趣的妹妹。
走近了看,赫连滟见果然是不少贵胄公子,年轻才俊,口若悬河,出口成章。
而女席中有贵族妇人,也有闺阁千金,各自团扇轻掩玉面,或是罗帕半遮口鼻,窃笑低语,有时搭上几句讪,或各自交耳议论哪家公子器宇轩昂,才情出众。
诗会是设在山脚微倾的斜坡上,往上则是沿山石潺湲而下的清透溪流,有石阶层层往上,铺满或金黄、或蜜色、或如火的枫叶,夹道两旁以至于漫山遍野,皆是枫林霜染,霞映澄塘,风送秋叶。
赫连滟看得如此胜景,不由轻叹,心想山上霜林不知更如何醉人,可惜不能登高而眺,看天高云淡。
跟着她便好奇地低问:“怎么这时节,还有如此青草地?”
顾清若笑:“公主看仔细了,这大片旷地可是皇家辟出来的,另有暖棚植了这样的草皮,春夏秋冬皆不间断,到了这草枯叶黄的时节,再将草皮铲下来,整片移至此处,方能令诗会更添趣致。
”
“这……可要多大代价?”专建了暖棚种不值钱的草皮,东渊人当真奢侈。
要知北楚此时节早就牧草枯黄,连战马的饲料都常以为艰了,许多游牧之人不得不四下迁徙流浪,以维持生计。
可在东渊而言,本就无北楚的酷寒,水域又丰富得可以肆意浪费,植被丰茂之极,完全不在意浪费。
赫连滟于是默默想着,无怪当初太子哥哥心心念念要南下拿下东渊,这里可真是遍地黄金的富庶之地。
连人都生得格外俊雅细致,平添几分怡人性情的舒缓。
终于有人察觉到有两名面生的女子过来,尤其赫连滟未嫁装束,还特意化着细致艳丽的妆,配上她原本英气飒然的容颜,倒是意外的和谐。
第248章 缥山赏枫(二)
到底她今日也未曾白费了功夫去打扮,这一身确实引起了许多东渊贵族子弟和京都才俊的注视。
然后便有那些达官显贵的夫人子女认出了这位暮王正妃、丞相嫡女,立时满面堆欢,上前凑趣讨好。
顾清若出身显达,是京城有名的才女,未嫁时便在闺阁中享有盛名,嫁后又是陌王府的正妃,哪能不被众星拱月?再听她笑吟吟雍容得体地介绍身边女子竟是北楚公主时,几乎对面男席中所有未婚少年眼前都发了亮。
虽则公主身份高贵,平日不敢高攀,可如今这金枝玉叶身在当场,看年纪又是正当怀春,容貌还难得的出众,这些少年郎哪能不心中暗动?都想着万一能搏得公主欢心,这世间姻缘错配之事也不是没有……
再说他们大多出身豪门望族,其中还有皇亲国戚,即便配一国公主也该不是妄想,若不是当今皇帝没有适龄公主,选驸马也当从这些年轻才俊中选拔。
于是许多贵胄公子与颇有才名的乌衣子弟便存了心思来引逗公主,隔了男女席中间那道浅得两脚便淌过的清溪,娓娓传情。
可惜赫连滟却不是寻常公主,她一脸冷傲地抬着下颌,面罩寒霜,对这些搭讪的男子不假辞色,甚至连话都不愿多说一句。
倒是在一丛如花的贵族女子中听了大堆阿谀奉承之词,听得她略有些飘飘然,偶尔也露齿浅笑一下。
赫连滟在北楚国时自然也常受追捧奉承,因此总认为自己才智天下无双,但拍马屁的眼见着公主喜好男装,日常尚武,都以巾帼英豪捧之,即使称赞容貌的也都是英姿不凡,却不见有人赞她飘逸若仙,高贵典雅。
今日穿了这身倒是得了不少迎合,被这些新鲜的马屁拍得很是舒爽。
顾清若更提起宫中夜宴时,赫连公主压轴的那场击鼓战舞,偶尔有幸入宫陪宴的,当时也是是在外围远观,经这一提,赶紧将那晚的战舞吹嘘得天上有地下无,甚至胜过了顾清若的离袖招。
赫连公主飘飘然之后,自然对顾清若越发亲近起来,原本因她是顾清离亲姐的那股厌恶便消减了不少。
跟着与这些才俊男女玩了一阵吟诗对对的游戏,赫连滟从小就喜武厌文,在战场上被萧奕修打败后更是醉心于武学,这些才子佳人的风雅逗趣可是她完全不擅长的,轮到她时,便凤眸一扬,心生恼怒。
可对面那个出上联的才子正满含期待地看着她,总以为既是北楚公主,想来也才华不凡。
倘若侥幸难倒了她,更能得她倾慕之意……
打的倒是如意算盘,可没想到赫连滟生平最讨厌酸文假醋的“才子”,听了那莫名其妙的上联“水有虫则浊,水有鱼则渔,水水水,江河湖淼淼”之后,心里一阵的恼怒,暗想这人出个这么多水的对子,莫非是脑子也进了水?
可这是东渊而非北楚,她若发怒拒绝,不见得有人给她面子,还会折了北楚人的面子。
尴尬时幸得顾清若解围,轻格了她一下,用只有她才能听见的声音低语:“木之下为本,木之上为末,木木木,松柏樟森森”。
赫连滟一喜,对答如流,当场就令那才子愣了好一会,满眼失落。
跟着顾清若又替她解了几次围,令赫连滟在东渊仕族及皇亲官宦中的才女之名立时受到众人钦羡。
当诗会临近散场时,赫连滟与顾清若几乎便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两人在诗会之后沿着浅溪漫步行走,观赏皇家园林。
皇山上的枫叶自远处观赏,如染了遍山的血色,烈艳夺人,却又鲜红怵目。
不期然地,赫连滟便想到了那年在黄砂漫天的战场上,千军万马嘶杀呐喊的釜战,无数将士的血染就了苍黄的土地,便如这漫山的红枫铺开来,残忍又美丽。
黄砂翻飞,战火纷扬中,萧奕修白衣白马,银盔玉面,仿佛踏破天际流云,一线流星般突入她的视野。
他握着一杆银枪,当者无不披靡,如天神般,不仅是吸引了她全部心神,也令战场上同僚士气如虹,敌方溃不成军
顾清若本是个善于察颜观色的人,不必赫连滟吐露心事也能看出她钟情于萧奕修,于是话题不经意便往他身上带,同时若有意若无意地提起自己那个妹妹从小到大的事。
许多表面简单的小事,经顾清若一扭曲化,顾清离顿时便成了个生母早亡、乏人教养、心性险恶又擅长伪装的女子,而萧奕修自然是被蒙蔽而对她本性一无所知。
赫连滟越发愤然,觉得早晚要揭开顾清离的假面目,尤其是她在府中豢养毒蜂害自己的事。
顾清若听她提起被蜂所蜇的事,讶异不已,又细细盘问了事情的经过,沉默下去。
赫连滟倒是有几分奇怪,此时她至少明白顾清若姐妹之情并不甚笃,如此费心思量,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
她耐下性子等顾清若思索,然后听顾清若又问了几个问题,才发问道:“你觉得此事另有蹊跷?”
“啊?”顾若清回过神,朝她嫣然一笑,然后道:“这件事不简单,公主放心,我会尽力替你查清此事。
至于顾清离说的话,你千万不要再轻信。
赫连太子的推测不错,她替你治蜂毒这事,纯粹是在整治你,可是下毒这人,我的看法与你不同,我不认为是顾清离。
”
赫连滟微敛起眉来,疑惑地看着她。
“陌王府存在着太多势力交织,这点公主或者不能理解,但是我希望你能利用自己的身份,多出入陌王府,暗中观察陌王的那些夫人。
”
“周夫人和嘉夫人?我觉得她们都很和善谦卑,与陌王妃的嚣张完全不同。
”
顾清若心想,先嚣张的明明是你自己吧,如此闯到他人府上,公然挑战,还对别人的夫君意存不轨,任何女子都难以对这样的入侵者抱有善意。
当然这话她却不便说,而是顺着赫连滟的话头浅笑:“若公主觉得陌王妃巧言令色迷惑陌王,又嚣张跋扈欺凌他人,那两位夫人怕也受过她不少闲气……公主不觉得,夫人们对她的了解应当远甚于你吗?”
“那当然啊,可是我要了解那贱人做什么?”赫连滟说到恼怒处,连粗鄙的话也出了口。
顾清若一边心里鄙视这公主的粗俗无教养,一边含笑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公主向来熟谙兵法,如何却不解这个道理?战国时有苏秦倡导合纵之策,公主可明白其中之理?”
赫连滟虽然性喜习武,却并不是以保家卫国、立下赫赫军功为目的,因此兵法一道,其实半通不通,只是坐井观天,自以为是。
而实战也就年少时那一次,也不过是借赫连御威名战功,偷着上战场瞧个热闹而已,北楚皇帝岂能真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真的征战沙场?
顾清若虽然不尚武,但出身高贵,诗史子集通读,好歹有才女之名,这些兵法道理哪怕没有实际经验,品说却是信口拈来,直将赫连滟说得频频点头,除萧奕修外,生平第一次觉得有可以信服之人。
第249章 缥山赏枫(三)
二女在山脚下漫步着消磨时光,那边登山的三人也在游玩观景中,边攀登边讲解,登上了缥山顶的望月亭,一览漫山红叶,心旷神怡。
赫连御看着满眼枫红,如此胜景,身边还有佳人如玉,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两人中间尚夹着一人。
而这个人还是赫连御生平头号敌人,唯一深恨之人。
沿途听顾清离讲解双溪映霞、碧峰悬亭、千阶落红这些胜景,赫连御心里想的是如何能将这北楚江山雄据于脚下,尤其是要将面前这慧质兰心的女子夺过来,好生怜爱,让萧奕修消失在他面前。
初时,赫连御将顾清离战胜自己妹妹的一幕从头观到尾,便对她生出几分兴趣。
随后,因她是萧奕修的女人,更生几分抢夺之意,不由自主就想将这生平第一大敌的女人抢过来。
再多见几面,更觉得顾清离风姿卓越,气度高雅,谈吐不俗,令人倾心。
她身上那种拒人千里的冷傲,反倒成了求之不得的吸引人之处,以至于赫连御已经渐渐分不清自己对她的兴趣到底是因何而起了。
那边萧奕修远离了望月亭,朝山上极目眺望,想要找寻赫连滟一行的身影,奈何山峭峰连,枫林遍布漫山遍野,将山下谷地平川都盖了不少,连园林中的房屋都显得渺小微茫,如何看得清人影。
赫连御趁着萧奕修稍离了片刻的光景,对顾清离道:“王妃似乎精通歧黄之术,本宫旧日战场伤患表面上虽痊愈,但每逢阴雨总时而发作,疼痛难言,改日王妃有空,可否亲至承阳驿馆替本宫号脉诊视?”
顾清离一怔,之前整治赫连滟,想来令赫连御察觉到了她通晓医术之事,只是她不希望此事广为流传,令人疑心到她与离月是同一人。
正想婉拒,却听赫连御又道:“本宫的伤,可都是蒙你夫君陌王所赐,现如今两国交好,为和平相待,王妃难道不愿稍弥补陌王当年对本宫的戮伤?”
顾清离一时却不好推拒了,想了想道:“我可以答允赫连太子所请,但不喜此事声张,若太子能做到,那便择日上门为太子诊视。
”
“一言为定。
”赫连御的眉挑得高高的,不宜声张,也正是他所愿,自然随口允诺。
萧奕修走过来时,正听到赫连御最后那句,轻敛剑眉,问:“你们在说什么?”
对上萧奕修审视的目光,顾清离顾左右而言他:“我们还是快些下山吧,左右山上风景一路观来,也都尽兴了,可赫连公主在山脚下只怕气闷,待得发急了。
”
赫连御点点头,也没理睬萧奕修,径自在前负手下山。
他随身侍卫自然也紧跟而上。
萧奕修与顾清离走在其后,在顾清离掌心捏了捏,她却若无其事,并没有反应。
待下到山脚,果然见赫连滟等得稍许不耐烦。
其实此时诗会刚散,她与顾清若在园林漫步,并没有等上多久,只是对那身令人心烦的长裙十分不满,想早早回驿馆换掉。
于是萧奕修夫妇将赫连兄妹送至承阳驿馆,才乘上车马离去。
回去时,萧奕修再追问顾清离与赫连御的私语,她却笑而不答,只瞅着他好笑地道:“你吃醋了?”
萧奕修难得绷起了温润俊颜,道:“是人都看得出他对你心怀不轨,你可不要答应他什么孤男寡女的相邀。
”
顾清离盈盈笑道:“哎哟,原来战无不胜的陌王爷居然也有心里没底的时候,居然不自信起来。
”
萧奕修咬牙,轻捏着她的脸颊道:“你可是本王的正妃,难道与人相约,我不能盘查追问?”
“放心吧,我自然有分寸,不会与他有什么孤男寡女的相邀。
”顾清离两颊被他轻捏着,说话有几分含糊,眼中尽是狡黠笑意。
她确实答应去承阳驿馆替赫连御诊治,也明白赫连御私下提这要求是不欲萧奕修同往,但驿馆是皇族之地,其中有不少维护行馆的东渊侍卫与仆侍,哪里谈得上孤男寡女。
而且赫连御此人,虽然看起来阴沉冷酷,但不似会使那种下作手段的人,毕竟他生性高傲,应当还不至于在东渊的地盘上做一些下三滥行径。
自缥山回王府后,赫连滟倒是日日登门造访,指明要找周夫人与嘉夫人。
这二位夫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总不能借口说她们不在府中,赫连滟的身份又是特殊,顾清离也禁不了她出入。
回回见赫连滟去找了二位夫人聊天谈心之后,便折到风澈轩,恰好就是萧奕修下早朝的时分,实在难以避而不见。
萧奕修对她的痴缠越发烦心,往往只在疏离清淡的笑容之中,便下了逐客令。
赫连滟却毫不在意,他越是如此,她越是看得心里欢喜,觉得自己就喜欢他那般落落无情的高傲。
也是她在北楚国被阿谀奉承惯了,从未尝试被人拒绝,倒是越挫越勇。
恶语相向又不是萧奕修的风格,到最后他索性直接来了句:“赫连公主,你究竟觉得本王有哪里好?说出来,本王一定改。
”
赫连滟愕然半晌,然后含情脉脉地答:“在本公主心里,你就是哪里都好,只要是你说出来的话,那都是好听的;只要是你做的事,不好也好。
你若想让我觉得你不好,除非你变了容貌、改了声音、一切禀性习惯都不再与从前相同。
”
萧奕修的笑容笼着寒霜:“你这是要逼着本王整个儿换个人?”
赫连滟却也不傻,笑吟吟道:“整个人都换了也无甚必要,只要把王妃换了就成。
”
眼神若能杀人,萧奕修此刻的眼中刀风已经将赫连滟剁碎切片。
赫连滟被软刀子凌迟了一阵,看来心满意足地出了陌王府。
上了马车,只有她自己独处的空间里,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愤恨与失落。
顾清若对她说,对待萧奕修,绝不能以常理度之,温柔、妩媚这些常见手段都不能打动他的心,可若是蛮横无理,只会令他越来越厌恶。
赫连滟只能努力佯装从容得体,还要竭力令自己显得睿智多才,可不管怎样都无法引起他半分注意,今天还说出那样伤人的话来。
都只怪陌王妃那贱人给他下了迷魂药,才令他这般。
第250章 百蛊现世
恼恨过后,赫连滟回想了一下顾清若让她留意的嘉碧若和周真,一时却想不到什么异样。
嘉碧若妩媚多情,周真典雅端庄,这两人应该都是非常好相处,看来也不会惹事的人。
如果非说她们有什么异样,那就是近几日夜晚总做的那个梦,越发光怪陆离。
从起初那只黑茧里的蜂破茧而出,到后来毒蜂的形貌是越来越清晰,不断地重复那日被蜇伤的情形,还有人似在耳边轻声召唤她,有一股莫名的魔力,又可怕又令人无法拒绝。
从前夜开始,黑茧之后隐约出现了一个女子身影,隐隐绰绰令赫连滟觉得似曾相识,而且一日比一日清晰。
按之前的进展,赫连滟可以完全不必过度猜疑,因为这女子必然会在后来的噩梦里越来越清晰,直至令她能看清。
可赫连滟不喜欢等待的感觉,而且这噩梦总扰得她不得安宁,仿佛那蜂随时会飞到她身边,满身围着,蜇得她无处不是包。
她在梦里下意识地就格外关注那女子,仿佛梦中的意识也能受控制似的。
直至今天,她在周真手腕上看见了一个月牙形的疤痕,蓦然想起梦中那女子晃动的手腕上也有个似曾相识的疤痕。
回了承阳驿馆,一入夜赫连滟便强迫自己早早上床,结果却因心中疑虑太深重,反倒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好容易渐渐入睡,赫连滟的梦里依然是从黑茧开始,只是这次又清晰了几许,并在她眼前渐渐放大。
她终于看见原来茧后那女子正平摊手心,那只黑茧卧在她掌心,并缓缓递到她面前,腕上那月芽形疤痕越发清晰。
里面的蜂破茧而出,似乎比之前又大了一圈,复眼转动着,狰狞而可怕,尤其在瞪着人的时候,隐隐有通人言之意,赫连滟甚至觉得它在朝自己狞笑,不怀好意。
突然,它猛然冲近,赫连滟在梦中下意识退避,却听见它在耳边细细低语:“百蛊现世,天下屠戮……”
赫连滟一惊而醒,第一次只梦到了这么一小截便满身冷汗地醒来。
她拥着被子呆坐了良久,可以肯定梦中那只手便是周真的。
想起当时被周真相救,很快地处理了蜇伤的事,赫连滟忽然狐疑起来:她体内的毒到底是解了,还是没解?顾清离当时若是骗她,那她的脉象就应当是正常的,可是为什么总做这样奇怪的梦?好像有人在操纵她的梦境似的。
她跳下床,衣衫不整地奔到梳妆台前,揽着铜镜左顾右盼,却看不出蜇伤之处有任何异常,甚至连针眼样的伤口都没看见一点。
反倒是看得多了,觉得月光朦胧,镜中的人像疑真疑幻,有几分诡异凄冷。
赫连滟打了个寒战,大声叫人掌灯,立即有宫女匆匆掌了灯,揉着惺忪睡眼,不明究里地看着她:“公主,怎么了?”
赫连滟再转向镜中,平滑的铜镜面上,唯有她苍白的面容,眼神中透着惊恐,眼底下两圈黑影,鬓发散乱,衣衫不整。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颓然挥挥手,坐回床上。
她总不能说自己被一个噩梦反复缠绕,而梦中只是曾蜇过自己的一只蜂?传出去,她这个高高在上的北楚公主,岂不成了个连野蜂都惧怕的柔弱女子?
这一夜,赫连滟彻底未眠,只在床上翻滚,晨起时眼底的青影更重了。
倒是大早就听闻顾清若来承阳驿馆拜访,却没见着赫连御,据说他已先见客了,却不知道他在东渊能见什么客。
赫连滟一听顾清若的话,第一念便想到萧奕修,欢喜地支使了宫女去赫连御那边打听,结果没多久回来禀报说,只是应邀上门来为太子诊脉的。
赫连御不让侍卫们透露大夫身份,她也打听不到更多。
赫连滟则一听是大夫,便了无兴趣。
她知道兄长几年前自战场归来后大伤元气,数年内都是重伤卧病,不得自由,后来除了得遇名医外,一半是靠自己的毅力,修炼运气疏通奇经八脉。
即便如此,赫连御依然是有少量气穴经脉并没有打通的。
看来这不影响生活,但实际上,对于他武学上的进境,却有极大的阻碍,甚至令他卡在那个关口,毫无寸进。
因此赫连御在行动自如后的那些日子,遍访名医,到任何地方都不会放弃令自己复元的机会。
他以为自己数年停滞不前,必然更远逊于萧奕修,而洗雪前耻遥遥无期。
但他不知,这些年萧奕修其实也如他一般,无法使出半分内力,无法修炼内劲,同样毫无寸进。
顾清若却不知道这些,好奇赫连御看来内力修为极高,精气神俱佳,为何要诊病。
她随口一问,赫连滟便说了出来,脸上全是讥诮的冷笑,背地里,她对这个兄长也是毫无敬意的。
顾清若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却笑而不语,心中暗暗转着念。
“赫连公主,其实陌王爷自打从战场上归来,没多久也是旧疾复发,缠绵于病榻,甚至长年不能上朝论政,你对他……”
萧奕修那些事,其实到了东渊境内,早传得沸沸扬扬,赫连滟不是不知。
但她不过冷笑一下:“那算得了什么,到时候本公主带他回北楚,让替太子哥哥诊治的那神医为他诊治,铁定让他恢复得更胜从前。
”
顾清若暗自吃惊,这才想起赫连御当年的伤势应当是非常惨烈的,能痊愈至如今,那个神医必非寻常人。
只怕赫连滟这么一插手,萧奕修恢复如前,岂不是……
“公主,那名神医当真如此厉害?”
“当然。
”
“但是……公主是否不该轻易承诺能治好陌王?”
“什么意思?”赫连滟一怔。
顾清若微笑:“人若有所求,必千难万易得来,才觉不易。
若公主轻易帮了陌王,他最多心存感激而已。
可若是公主以此为饵……何愁他不就范?”
赫连滟锁眉盯着她。
“他若不做你北楚驸马,公主为何要为他如此费心劳神?”
“他有正妃,而且以他宁折不弯的性格,必不会受人要挟。
”
顾清若没想到赫连滟倒是这么了解萧奕修,怔了一下轻笑起来:“他有正妃不假,可是若没有了呢?你的阻碍是否会少了一道?然后,便看公主如何大施手段,诱他回北楚,再循序渐进了……”
“让那贱人消失?本公主倒是想,不过可难了。
”赫连滟轻叹一声,不想再说下去。
顾清若不便过分直白,见她转了话题,便也自然地笑笑,随意问:“公主可是睡得不好?这承阳驿馆有哪点布置不足,环境不够幽静雅致之处,尽可以对本王妃说。
”
赫连滟一怔,摸摸自己的脸,忽然想起昨夜的梦,心里顿时不快,脸色阴沉下去。
在顾清若再三追问下,赫连滟才不得已将这几日的梦说出来。
顾清若越听越觉得此事有些不简单,脸色渐渐冷下去。
第251章 旧伤新愈
承阳驿馆的别院中,赫连御躺在湘妃竹逍遥椅中,静静盯着面前的顾清离。
她正低垂着眼睑,静默地给他把着脉,自左手切换到右手,始终一言不发。
“赫连太子当年究竟伤到了哪里?”
赫连御欠起身来,幽深沉静的眼眸看着她,然后伸手开始解衣衫。
顾清离的眼越睁越大,便想起身离去。
诊脉之前赫连御要求环境安静,说他的伤势不欲为人所知,摒退了左右。
如今在这四下垂帘的静室里,他有此举动,她不得不起疑。
“别怕,就算这静室无第三人,本宫也是在你东渊的地盘。
在这承阳驿馆,你认为本宫能对你做什么?还是说,你怕了?”赫连御的动作优雅随意,不疾不徐,看起来并不似她所想的邪恶猥琐。
倒是桀骜的眼神中略带讥诮,仿佛在取笑她也会作小女人之态。
顾清离渐渐镇定下来,看着他将上衣脱光,露出结实强健的肌肉来。
与萧奕修匀称紧致的优美线条不同,他的肌肉显得更突出雄健一些,肤色白得有些异常。
但这些都没有引起顾清离的注意,她只是紧盯着他胸腹间一道纵长的伤痕,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虽经名家医治,但那深长的疤痕留下的增生组织扭曲而狰狞,暗红色的肌理都在无言地申诉当年的重创。
而最可怕的并非胸腹前这道,而是他转过身后,背部与前面相对的位置,有一道差不多同样长短的纵长旧伤结成的瘢痕。
不难想像,这是锐器穿透身体,再往下生生拉出的巨大伤口,在重伤之初,这样长和深的伤口,既然贯穿前胸后背,一定是肠穿腹破,几乎十死而无一生。
可赫连御居然能活下来,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你看到的只是外伤,而事实上,内伤留下的痕迹你是完全看不到的。
”赫连御倒是笑得温温的,淡淡的,似乎已不将前事放在心中,唯有幽深的眼神中闪烁着不易察觉的狠意。
光芒一掠而过,继而又被熟悉的桀骜冷酷代替,这人当真是对自己也十分残忍,说起往事时居然毫不动容:“当时本宫中了他一掌,印在胸口,肋骨断了三根,经络受损严重,气脉运行不通,一口血就喷出去……但是本宫被击中落马,身体疾飞出去时,手中刀也脱手而出,重重击向他。
”
顾清离听得紧张,下意识轻抽了口冷气,仿佛看见了萧奕修重创的情形。
“他挥枪去挑,刀身从中而断,却没想到本宫的刀本就是两种武器,在脱手后,刀身与柄分离,虽然刀锋被击落,不曾穿透他身体,刀柄却以诡异的曲线击中了他。
本宫手中的内劲尽数在刀柄上,也同样令他吐了一大口血,跟着他居然还能连人带枪从马上飞身直刺过来……”
赫连御顿了一下,显然是想起了那惨烈的一幕,虽是面色冷漠,眼角还是抽了一下。
“他一枪刺穿本宫身体,跟着往下拉,胸腹穿透,肠脏落出体外……”
顾清离前世也未少见血腥场面,本已无动于衷,可听一个人如此冷静漠然地叙述自己的过往,还是觉得有些残忍,下意识敛了下眉。
“之后本宫回到北楚,体内经络尽断,外伤难愈,若不是幸得名医相救,必然活不到现在。
”
赫连御说得轻描淡写,顾清离却知在这年代,寻常名医绝对救治不了这样沉重的外伤。
能将肠脏纳入腹腔,还要保证不被感染,再将伤口缝合,医术之高明,连她前世时的西医水准都得是顶尖才可以做到。
“只是那名医的内力修为却不够助本宫复元,经络损毁,全是本宫自己一意从头修习起……以真气一点点打通经络。
”
“你一定很恨我家王爷?”
赫连御被顾清离一问,倒是怔了怔,毫无温度地笑了一下:“战场殊死相搏,谈不上恨与不恨,但当年一败,乃毕身恨事,萧奕修终是本宫此生最大的劲敌,若有机会,本宫不吝与他再决生死一战。
”
他神色凛冽,眼中寒意森然,带着无上的霸道与杀气,但确实没有仇恨。
在他看来,萧奕修是此生必败之敌,他只想征服以雪前耻,而不是寻常人眼中的复仇。
顾清离深吸了口气:“太子殿下身上有一些无名经络始终气滞于此,无法畅通,虽说并不影响你体内真气运行,与人动手,却令你的修为再也不能更进一尺。
我知道如何运气修行,冲开经络之法,但不会无偿教授。
”
赫连御凝视她,森冷的目光看得她心里陡生寒气,此人杀戮之气太重,即使是这沉静阴郁的时刻,依然有掩盖不住的暴戾之意,单只是眼神便足以将人寸寸凌迟。
他陡然扬起脸,仰天纵声而笑。
笑了一阵,才微低下头去,脸部线条已恢复了冷硬和戾气,哪怕唇角还挂着丝笑,却无法令人感受到任何温度。
“陌王妃,你想以此与本宫交换什么?”未等她回答,他便自说下去,“与萧奕修有关的任何条件,都不作交换。
若你想令本宫妥协,不如早日断了此念,北楚国上下,谁不知赫连御此生从不向人低头!”
顾清离终是缓缓点头,心里却升起一丝欣赏之意。
赫连御冷戾霸道,也不与人亲近,但这种孤绝的霸气,前世的她最深有体会。
任何时候都不放弃,任何时候都不低头,绝情而冷漠,只为自己而生存。
这种只忠于自己的冷酷,她也曾经有过……
“太子殿下,我可以帮你,但也希望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恰恰这还是与我家王爷有关的。
”
明知他不应允还要提,赫连御本想一口回绝,想了想又道:“说来听听。
”
“无论将来你们是有机会对战,还是沙场为敌,我希望你用公平的手段。
”
“兵不厌诈,如若将来再有机会与他沙场相见,怎能公平?”
“战场上的诡道不算。
”
赫连御想了想冷笑:“本宫还不屑用宵小手段去胜他。
”
顾清离浅浅一笑。
第252章 身份可疑
教完赫连御运气及疏通经络的法门,顾清离向他告辞离开承阳驿馆。
恰巧顾清若也与赫连滟闲聊完,两人说定相偕上街闲逛一番。
北楚因酷寒干燥,物产并不丰富,凡丝织物、棉织物都不盛产,整体妆扮的水准自然也就下降。
哪怕繁华如北楚京都,贵为公主,赫连滟的审美也着实有些问题。
顾清若并不明说,只说赫连滟可以试试入乡随俗,因东渊的初冬并不如北楚寒冷,也不必穿得那般紧实温暖,不是毛就是裘的。
忆起东渊皇宫内盛宴时妃嫔女眷的盛半装,赫连滟也觉得该改变一下,便同意了。
正走近承阳驿馆入口时,顾清若忽然一扯赫连滟,迅速地闪进一丛花树之后。
没等赫连滟回过神来,顾清若掩住她的口,一指正门,她便瞧见赫连御与顾清离同行,正停在馆驿门前。
顾清离含笑侧过脸,虽然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见她的神情,应当是让赫连御止步勿送。
赫连御脸上难得泛着几分笑意,线条也温和了许多,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去后依然在原地停留了许久,才折身离去。
“我这太子哥哥似乎对顾清离有点……不同?”赫连滟狐疑地想了想,记忆中赫连御对谁都冷漠无情,很少笑容,就算笑也带不出半点温度。
顾清若却轻声道:“这个钟点出来,莫非之前赫连太子在会客的名医说的便是她?”
“啊?”赫连滟想了想,道:“她应当是会点医术,当初我在陌王府内被蜂蜇时,她拿了点玉露散替我换过药,手法娴熟,又给我搭过脉。
”
顾清若没有答话,脸色十分沉凝,她想到了一件事。
她最清楚顾清潇的底细,当初这三妹不顾一切要嫁进陌王府,之后还以假孕骗得赐婚,可自那以后,便再也没回过丞相府,姐妹俩也未曾在任何场合下私下相聚过。
顾清若自然知道,三妹从未学过任何医术,只是假冒的鬼医离月。
可自三妹嫁入陌王府后,那个失踪的离月也未曾再出现过,那么离月本人究竟去了哪里?这么久以来,仅以装失忆遮掩一下,顾清潇真的从未在萧奕修面前露出过破绽?
这件事真是越想越心寒,顾清若不由得开始思索,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离月这个问题。
离月最初现身京城,应当就是出现在陌王府;后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据称经她的手,萧奕修的病情比从前好了许多,哪怕他一直自称依然身体孱弱,不能动内力,可至少能如常上朝听政了;离月失踪,也是萧奕修四处寻找,可见他们确实关系非凡……
顾清若越想越不对劲,恨不得立即向赫连滟辞行,可毕竟刚商议好要带她见识通衢大街的风貌,终是忍了下来,陪着她出了驿馆。
东渊的风土人情与北楚迥异,京城也要繁华一些,其实主要还是商贸比北楚发达。
毕竟东渊水路通达,水运及陆运都相当通畅,而北楚山路众多,只靠陆运,许多物资还需从他处进输,便显得要简朴落后一些,强于东渊的倒是在矿产与兵器上。
赫连滟见了那许多花样颜色繁多的胭脂水粉,十分惊讶,从不知仅仅画眉的眉黛竟然能分十数种,从螺黛、铜黛、石黛到雀头黛、画眉集香圆,颜色还分青黛、粉黛、绿黛、翠黛、蓝黛……
京城新近流行的眉型是拂烟眉与归云眉,前者贵气凌人,后者温婉可人,顾清离先将赫连滟按坐在脂粉铺子里,由铺子里的姑娘帮她修容上妆。
先是绞了脸,上了层薄薄的桃花粉,然后是画眉,以细眉笔勾勒了比较适合她的拂烟眉。
赫连滟揽镜一照,觉得甚为满意,跟着又见那姑娘一双巧手在自己脸上均匀地抹了胭脂、点了口脂,样样皆是贴合自己心意,于是买了大堆的胭脂水粉,满载而出。
出了脂粉铺子,便到了布庄,京城里规模较大的布庄都有自己的成衣生意,顾清若替赫连滟挑选了大堆京城流行的款式,让她试了半天。
这一天赫连滟可谓逛得眼花缭乱,连后头跟随的女侍卫也都看花了眼,到最后大包小包拎得不亦乐乎。
顾清若出手阔绰,将所有粉妆衣裙首饰玩意都付了款项,赫连滟对她更是赞赏,只差没与她成八拜之交了。
晕晕陶陶之下,赫连滟承诺回了北楚之后,必然将东渊的胭脂水粉、软缎绢布介绍给北楚贵族,与东渊长年贸易往来。
顾清若趁机向她推荐了刚才所经历的那些商号铺子,她完全不知,那些都是暮王府自家经营的商号。
为礼尚往来,赫连滟也允诺与顾清若签定矿产交易及铁器冶炼技术。
赫连滟虽无才能,她生母家族却是少不了经营这些的商号,她认为这样的商贸往来是互惠互利,推动的亦是两国交好。
待顾清若离去,赫连御见到女侍卫们将堆积如山的货物次第搬入驿馆时,吃了一惊。
细细询问下,才知这素来缺乏心眼的妹妹得了顾清若一些好处,便随意允诺了两国之间的商贸往来。
他稍一琢磨便知赫连滟是被顾清若下了迷糊汤,先是心生愠怒,心想她不知好歹,应允了这样的通商贸易无异于拓宽了两国之商的商贸渠道,而这些在女子眼中繁复多彩的胭脂水粉,除了供贵族女子们消遣驱赶时尚外毫无用处,倒让大量银钱流往东渊。
反倒是北楚运往东渊的矿产物资及冶铁技术,会提高东渊军事力量与征战能力,这对北楚可是大大不利。
这些都是赫连滟这样毫无城府的专横公主所想不出来的,即便跟她说,也是绝不可能说通。
赫连御随后想到,这也未必是件坏事,拓宽两国商贸渠道,也会有一定的便利,至于冶铁锻造技术,这些可不能由赫连滟说了算,即使她允诺定下了,回国之后只要稍做手脚,便不会让她将一流的技术流入东渊。
至于赫连滟母族的世家商号,由得她作主经营去,空有矿产却得不到最新冶锻技术,也是枉然。
到时候若两国情势有变,赫连滟出使东渊轻易允诺的这些,便正好成了里通别国的证据……
赫连滟不知道自己这位兄长的思绪已是浮到了天边,尚在那里兴致高昂地试着一身又一身华衣美服,将自己画得犹如一代妖姬,心想这般模样若是陌王看见了,怎能不另眼相看?
第253章 离心向背
顾清若离开承阳驿馆后,先匆匆回府,向顾朝然与余碧玲说了自己心中疑惑,又道:“三妹自嫁入陌王府,从未归宁省亲,这中间可有些不对劲啊。
虽说出嫁的女子便当以夫为天,可年节时令总也有回来的,而三妹便如消失了一般,怕不是在陌王府出了事吧?”
余碧玲闻言倒是有些心慌,道:“只听说陌王去赤越治水尚带着她,两人应当是十分恩爱,不至于……”
“他带着的是从不摘下面纱的离月,可我们皆知三妹并非离月,谁又敢肯定那个蒙面的女子究竟是不是三妹?”
“那……那咱们是不是该借故登门拜访一下,也好探看清潇?”
顾朝然一直沉默不语,此时才道:“不妥。
女儿既已嫁出,若无特殊事宜,轻易登门,便是令萧奕修起疑,也不甚合规矩,难道让人排揎咱们以为陌王对待小女不好?再者,陌王府可是他的地方,在那里他要动个手脚实在容易,虽不见得会明目张胆害咱们,可有他在,能查出个什么来?”
余碧玲妇道人家,无甚见识,对女儿又宠溺过度,闻言发起急来:“可也不能不管咱们女儿呀!”
“约个时间,只说让女儿们归宁省亲,也好聚聚。
”顾朝然看了眼顾清若,道:“你母亲的寿诞不是快到了吗?只是以家宴为名,正好你也携暮王回府团聚一下。
”
顾清若愣了一下。
顾朝然见她应得勉强,道:“怎么,他有何不便?”
“没……没事。
”顾清若却不敢说萧奕墨与她已是相敬如冰,若非必要,从不去她房里,甚至连看她一眼也懒得。
自打凌家失势,萧奕墨大多时间都在经营他的朝党力量,所需金钱耗费极多,这也正是顾清若愁困间想出巴结赫连滟,打开两国商贸渠道的缘由。
得闲留在府中的时候,萧奕墨更多时候则是去侧妃何怡钰那里逗弄长子庆豫。
皇帝喜欢孙子,时常让他们带着孩儿入宫见安,他心里便动了念,要将庆豫培养得出人头地,更博得皇帝欢心。
前朝往往有帝君因孙儿贤能而立其父为储君的例子,如今庆豫作为皇长孙,又几乎是唯一有竞争之力的皇孙,这个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何怡钰又是个善解人意的,没事便往府里买进婢女,借着庆豫需要人伺候为名,在她自己院里添了好几名水灵貌美、风情各异的婢女,这一来,萧奕墨哪能不整天往她那边跑?
一来二去,这些婢女纷纷爬上了暮王爷的床,都成了通房的姑娘,只气得顾清若几乎要吐血。
萧奕墨也心中有数,这些出身不高的女子美貌柔情,乖巧听话,也用不着扶正,只需给点甜头,整天哄着即可,连正名抬侍妾都不需要。
哪用如顾大小姐这般,一身相府千金的娇贵清高,既不解风情又性情糟劣,最重要的是再也生不出孩子来。
若不是碍着顾朝然的身份,萧奕墨怕早已七出之条休了顾清若。
不过这回,倒是给了顾清若挽回颓势的机会。
回了暮王府,顾清若顾不得疲累,先是回房揽镜自照了一番,想起今日带赫连滟上街时逛的那些脂粉铺子、成衣铺子,察觉自己已有许久没有精心妆扮过自己了,于是细细地对镜梳了云鬓,贴了花钿,上了些粉妆眉黛,跟着换上了帮赫连滟挑选时自买的一些衣衫。
顾清若原本也是京城出名的美人,否则萧奕墨当年不会舍顾清离而娶她,这般一着装描绘,倒是又活脱一个名门千金,典雅雍容。
她刚想命人去唤萧奕墨,却又站在落地铜镜前转了个圈子,犹豫着问贴身婢女:“本王妃这身可好?”
“自然是好,王妃国色天香,比后院那些狐媚子要美貌高贵得多。
”
“那王爷为何整日流连在她们那里?”
丫鬟怔了一下,倒是不知如何作答。
另一名丫鬟小心翼翼道:“怕是王爷吃惯了山珍海味,想换点清粥小菜。
”
“那也换了这么久了,怎么不见他回心?”顾清若冷笑一声,她倒是有自知之明的,说到举止高贵,眉目端丽,她自问并不输于何怡钰买来的那些出身低贱的女子,可她输的,只怕正是这份高贵矜持。
毕竟再美艳的容貌看得久了也会生厌,而何怡钰那里的通房丫鬟们各有各的长处,又擅长作妖,个个都知情解意的,不像她这般刻板。
顾清若又端详了一番自己的容貌,今日逛一趟街,倒是从赫连滟身上品出了自己的不足。
赫连滟的相貌自然也算出众,可别说萧奕修不喜欢,即便是在皇宫筵席上,萧奕墨与萧奕瑾这两个对着兰浔公主大献殷勤的,也没对她表现出特别的兴趣来,可见这女子最重要的还不是五官如何,而是风情二字。
想到此处,顾清若轻叹了口气,将身上华贵的衣饰换下,穿了件剪裁十分省面料的贴身小肚兜,外罩了件薄透的绿绡对襟长裙,将纤腰束得堪堪要折断,外套了件浅色的褙子,前襟松解不束,将那低低的胸衣露出来,被高腰宽阔的束带托出了浅浅的沟壑来。
这一身香艳勾魂,完全像是顾清若从前瞧不起的那种“不正经”,她向来认为并非良家女子的穿着。
可何怡钰房里那几个得宠的丫鬟,都爱如此,哪怕是这天寒地冻的,她们宁可在外头加件滚毛领的厚裘斗篷,里头也是要这样妩媚撩人的。
刚穿好,那边去唤萧奕墨的丫鬟也回来了,引着眉头深锁的暮王一脸不耐烦地踏进来。
顾清若正冻得有几分瑟瑟,可从穿衣镜中看见萧奕墨踏进来,立即挺直了腰腹,转过身去,强颜朝他盈盈一笑,作出万般媚态来。
她今日摒弃了往日喜欢的新月弯眉,勾了个更时新的拂烟眉,挑出几分别样的风情来,再搭配了这身不合时令的薄衫,明显地撩人魂魄。
萧奕墨脸上的不耐渐渐转为惊讶,走近了,手按在顾清若肩上,外罩的那件褙子本就是松松敞着,腰间束带又解开垂着,五指轻拂间,滑不留手的缎子便沿着窄滑的香肩委落下去。
屋里的丫鬟们都极有眼色地退出去,带上了门。
第254章 疑虑重重
“怎么,今日有什么重要之事,要跟本王说?”萧奕墨的声音沉暗下去,带着些低哑。
顾清若却只是柔婉地笑,将双臂搭上他肩头,语调格外娇媚撩人:“莫非无事,王爷便不愿登我这门了?”
萧奕墨显然是喜欢她这种刻意讨好自己的语气,不似往日相府千金那种高傲矜持,端着架子好似圣女一般。
他眼眸低垂,便看见她胸前大好风景,便是胸衣外那件薄透得可见肌肤的薄纱裙,若隐若现的更增添几分让人血脉贲张的情趣。
“今天穿这么好看……不像是随意打扮。
”
萧奕墨慢条斯理地握住了她的双肩,往两边一分,淡绿的薄纱便被捋到肩以下。
虽说屋里还特意燃了一盆炭,但顾清若还是冷得肌肤颗颗起栗。
萧奕墨忽地冷笑了一下,毫不怜香惜玉地看着她:“说吧,别故作矫情,本王还不知道你那一亩三分地。
”他可不是流连于美色的萧奕北,即使是他看得上的美人,也只有两种,一种是有利用价值的,可以捧在手心暂哄着;一种是对他毫无威胁,一意承欢的,能讨他几分欢心,当宠物养着。
顾清若似乎两者皆不是,即使当下这样的承欢令他一时动了意,他更想知道的却是她心里的那点小九九。
顾清若心里早已燃了一团火,可为了挽回他的心,依然不得不忍着,柔曼轻语道:“王爷,五日后是我娘的寿辰,爹爹让我带你回府小聚,陌王自也会带顾清离与三妹前往。
”
“就为这?你至于穿成这样讨好本王?”萧奕墨挑了挑眉,有几分不信。
顾清若咬了咬下唇,眼中泛起一层泪光:“王爷这么久以来,都不再正眼看我,我穿成这样并不是为求你陪我归宁,而是想让你欢喜……今日陪同北楚公主在京中游逛,倒是与她订了些商贸协议。
”
萧奕墨听她细说了一遍,惊讶之余渐露出笑意来,觉得她总算做了一番令自己心慰的事。
“想不到你还有这份经商的天赋。
”
“王爷应当知道,这除了是条商贸渠道,更是为了让您筹集武器……”
“嘘!”萧奕墨捂住她的嘴,朝外看了看,虽然是在自己府上,可也得提防隔墙有耳。
今年选秀之后,他府中也被塞了两名秀女,即使没摸清来路,也猜想到多半是皇帝或者其余皇子的眼线。
他平素懒得敷衍她们,但言行总是谨慎了许多。
“这是在我屋里,安全得很。
”
萧奕墨冷冷地摇头,就连她都不一定安全,何况她院子里。
顾清若只得将声音放得低缓,细细又跟他说了下自己的规划,听得他频频点头。
这事说完,也讨得了萧奕墨的欢心,他已揽着她上了床,将她为诱惑自己而冻得冰凉的娇躯搂到怀里,香软光滑的肌肤上能摸到点点肌栗。
萧奕墨的温度却才堪升起,三下五除二去了自己的衣衫,将她压在身下,滚烫的身体令她稍驱了些寒冷。
“王爷,我怀疑三妹出事了。
”
“三妹?”萧奕墨在她身上啃得正起劲,含糊重复一句,一时竟没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清潇呀,她打从嫁给了陌王,除了回门便再也没归宁过,也无人见过她在府外出现。
”
“那不是正常的么,深闺妇人,本就不该抛头露面,没事往娘家跑的更是不守规矩。
”萧奕墨有点不耐烦,这话音仿佛也在呵斥着顾清若的言行。
顾清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可她深知顾清潇的性格比自己更大胆,绝不会甘于做个洗手做羹汤的豪门金丝雀,便轻嗔道:“王爷可是在变相地指责我?我往娘家跑,还不是为你说项,指望为你拉拢爹爹?”
“那你拉拢到了么?”萧奕墨稍停了在她身上耕耘的动作,冷笑一下。
他会对她这般冷落,何尝没有顾朝然的关系?
那老狐狸,最初联姻时总以为娶了他最宠爱的女儿,能得他臂助,结果不管是凌家遇难,还是废黜太子,他都没出过半分力,一直稳若泰山地旁观几名皇子的争储之战。
“但至少,他也没偏向陌王啊。
你不想,顾清离与三妹都嫁给了陌王,若不是我从中斡旋,竭力为你奔走,他不早倒向陌王那边了?”
萧奕墨倒没有被她这三言两语诓到,他深知那老狐狸不但隔岸观火,而且一时在判断着形势,绝不会轻易偏向任何一方。
之所以一直未曾倒向萧奕修,不过是与所有人的想法一样,一个病怏怏的皇子,再厉害又能翻了天去?
顾清若继续试图说服他,但他的注意力似乎只在发泄上,一时将她折腾得只顾娇吟低唤,字句都破碎在喉间,便说不出什么来。
好容易等他消了劲,顾清若才又缓过神来,开始说起对离月身份的怀疑来。
萧奕墨毫无动静,以至于她以为他都睡着了,才一转脸,便看见他的眼在昏暗的光线中灼灼发光,脸绷得很紧,显然是在思索着什么,竟似听进去了。
“王爷?”
“你说得对,你得亲自登门请萧奕修,那天务必让他带着顾清离与顾清潇同去。
”
“你也疑心,离月有可能是顾清离?”
“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了她俩人最像的便是眼睛,蒙上那层纱,只怕不易分清谁是谁。
”其实萧奕墨还想起了另一件事,顾清离新婚之夜,在他以为她重伤死去的时候,她陡然间醒来,从那以后,似乎就换了一个人。
“可是顾清离的底细,我也是清楚得很,她从哪里习来一身医术?还有后来的身手……”顾清若想不通。
萧奕墨想着那夜之后,他再次见到的顾清离,与从前相府那个懦弱、羞怯、任人欺凌而不知反抗的二小姐截然不同,甚至连容貌都似乎越变越美了。
“也许……她的体内早换了个灵魂?”
顾清若吃惊地睁大眼,这么离奇的想法,她从未想过。
“若证实了这一点,就务必要除去她。
一个无用的顾清离没人看得上眼,可一个神秘莫测的离月,却有可能改变萧奕修的命运。
”
第255章 狼狈为奸
萧奕墨神色凝重,想着这一年多来天翻地覆的变化,萧氏兄弟间优劣形势的转变,虽然人人都忽视了萧奕修同样有竞储的资格,但那不过是因为他羸弱的身体而已。
若这一切不是真的呢?或者在离月的调理下,萧奕修已经不知不觉在恢复呢?他手中虽没了兵权,可纵观几皇子的下场——萧奕北被废,萧奕彦失踪,皇后与凌氏的势力都纷纷落马,他因兰浔公主之事被皇帝嫌弃,萧奕瑾也因程樱之的事受了些打击,最近很是收敛。
这一切,不都指向萧奕修很有可能重新崛起吗?
“另外,多去赫连公主那里走动走动,她不是对萧奕修有点意思,挺恨顾清离的么?”
“是呀。
”
“若是能怂恿她杀了顾清离,你说萧奕修会对她怎样?”
顾清若倒吸一口凉气,她一直深恨着顾清离,恨不得用最恶毒的方法去报复,可杀人这个念头,却还未曾想过。
只经萧奕墨这么一撩拨,居然如杂草般在心头疯长起来。
“萧奕修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可能会做对赫连滟不利的事——哪怕并不是严重的伤害,都会激起赫连御的怒火。
新仇旧恨齐上心头,你说赫连御会怎样?这样破坏两国邦交的行为,必然令他在父皇面前失去所有信任。
”
萧奕墨倒是想得十分长远,甚至露出一丝阴沉的笑容来。
“可赫连公主蠢得很,听说初入陌王府还与顾清离动了手,居然没打得过她,就凭这样一个女子,怎能指望她杀了顾清离?”顾清若越来越怀疑顾清离的身份,甚至认为萧奕墨的推断很有道理。
“所以才需要你呀,本王的心肝宝贝。
”萧奕墨带着撩拨的笑容,欠身捏了捏她光泽细腻的脸蛋,一脸深情地吻下去。
顾清若被他一句虚情假意的“心肝宝贝”,说得心里发酥,眼中酸涩,所有的理智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心里恨恨地想着,若能替他除了顾清离,便等于排除了萧奕修这个争储的障碍,他必然会回心转意地对待自己。
跟着又想,如果顾清离真的是离月,那当初害自己流产后不育的人也正是她,此仇不报枉为人!
当顾清若隔日踏足陌王府时,赫连滟正好又到府上“做客”,不期然遇到她正去找顾清离。
“赫连公主,真是巧啊。
”
“你来找顾清离?”赫连滟眼中登时放光,有顾清若拖着顾清离,萧奕修自然便得与她独处,这个机会怎能错过。
顾清若明白她的用意,含笑点头。
随风看不得这两个令人生厌的女子,早早避到了一边去,假装没看见她们。
雨樱恭顺地引着她们入了风澈轩,带着赫连滟去书房找萧奕修,顾清若则径自去找顾清离。
“夫人的诞辰?”余碧玲不让顾清离称自己为母亲,因此她从小是与庶女一般称余碧玲为“夫人”的。
她自然不记得余碧玲的生辰是哪天了,听顾清若这么一说,倒是满心诧异,不明白余碧玲何时变得如此亲和,这散生日居然也唤她归宁省亲,还真把她当个“亲”了?
“让陌王爷带着三妹也一同回去。
”顾清若抿着茶,垂着眸,却悄悄从眼帘底下打量着顾清离的神情。
顾清离便明白了,这是对顾清潇的处境起了疑心,试探着他们呢。
她不动声色地笑笑,也举起茶盏抿了一口,心想当初留着顾清潇一命,防的就是有这一天,毕竟丞相家的三小姐若无声无息地死了,只怕交代不过去。
“好,三妹前阵小产,身体有些不适,一直是将养着不愿见人,不过既是夫人生辰,我与王爷必定带着她归宁。
”
说起来,倒真是有好久没去看那地牢里的顾清潇了,上次见她时,鬓发凌乱,脸色苍白,瘦削得厉害。
顾清离还吩咐了看守的人需对她客气些,至少要让她吃饱,否则那一脸地狱出来的模样,怎能见人?
送顾清若出去时,两人同时瞧见萧奕修正从书房出来,向来神色温润的他,眼中也聚积了不耐之色,赫连滟毫无脸色地拽着他的手臂,撒着她并不擅长的娇:“萧哥哥,你就不想跟我回北楚么?给太子哥哥诊治的那……”
“赫连公主!你金枝玉叶,当留心自己的身份举止。
”
萧奕修推开她紧握自己臂膀的手,清冷的目光投向她,脸上是与赫连御一般缺乏温度的笑意。
某种角度来说,这两个劲敌还颇有相似之处,都是腹黑、冷酷、无情,只不过一个表现得冷戾而直接,另一个则迂回而含蓄。
也许是因为见到顾清离,赫连滟的脸色变了变,再也撑不下去,大眼满含委屈地瞅了萧奕修一眼:“萧哥哥,我改日再来看你,你仔细考虑我的建议。
”
“不必考虑了,多谢公主好意。
随风,送客。
”
“我也走了,二妹,记得。
”在人前,顾清若这个姐姐还是很撑场面的,对顾清离含笑温柔地说话,像个长姊模样。
她向萧奕修道了一声告辞,对赫连滟道:“公主,不如我与你同行?”
随风拖了个长腔:“赫连公主,暮王妃,请!”他礼数上并不欠缺,眼神却充满鄙视之意,只恨不能将这两个女人一起赶出王府去。
赫连滟一脸郁闷地与顾清若并肩离去,愤然向顾清若诉着苦。
又听说顾清若此来是邀陌王夫妇同去为丞相夫人庆生,不禁眼前一亮:“本公主也可以去讨杯酒么?你放心,本公主会送寿礼的。
”
顾清若一怔,公主愿意凑这个热闹,也不成问题,可她又不用巴结自己的父亲……随即恍然,赫连滟只是不放过任何接近萧奕修的机会罢了。
在王府,萧奕修不愿理她,三言两语便能将她打发了;可到了丞相府,那样家宴的场合总有许多人在,萧奕修无法对邻国公主冷下脸来说话。
“也好,如此便请公主届时赏脸光临。
”
第256章 地牢囚徒
陌王府中,萧奕修问清顾清若登门的原因,沉思片刻道:“他们或许有所疑心了。
”
“所以,我们必须带顾清潇前往,但又务必要保证她不能乱说话。
”
萧奕修点点头:“先去看看她。
”
陌王府诺大的庭院下,有个庞大的地宫,不知历多少年修建而成,自成一套体系。
地宫中有地牢、密室以及蜂巢般的房间,豢养着数百影卫,都隶属于暗阁。
地宫的供水、排水、通风系统都不错,唯有阳光终年不见,只能燃着牛油巨烛与长明灯,因资源耗费甚大,在地牢这块地方可就没那么奢侈,能照得灯火通明了。
沿着地宫的石阶步下地牢,是一道并不甚长却很黑暗的甬道,唯一的光源就是石阶下看守囚牢的影卫轮值房里那两盏灯。
自从顾清潇被幽禁后,萧奕修从未来看过她,倒是顾清离不时会下来探看一下,让影卫们除了囚禁她,不要克扣她生存所需物资。
因此顾清潇除了被囚,倒也没有受太多虐待。
引路的影卫一路将甬道里的油灯全部点燃,萧奕修停留在尽头的囚室门前,隔着铁门上的栅栏朝里看。
顾清潇蜷在房内唯一的石床上,整个人抱着棉被缩成一团,似乎对地下囚室的阴冷十分难耐。
影卫打开铁栅,顾清潇听见声音,却只下意识地举袖掩面,似乎受不了外面的光线,对进来的是谁漠不关心。
萧奕修打量着石室的环境,因为没有阳光照射,打扫也不勤,床边墙角尽是湿滑的青苔,里面十分阴冷,下水道里传来老鼠吱吱的叫声,桌上还有上一顿吃剩的饭菜,从残羹看,他们倒是真没有虐待她。
“顾清潇。
”他的声音温雅而疏离,一如既往。
顾清潇猛地放下衣袖,眯着眼适应光线,脸上表情呆滞,眼神却充满震惊,吐出的字节有些破碎不连贯:“王……爷,你还……还记得……”
萧奕修眼中并无怜悯之色,只是淡淡看着她。
顾清潇轻声喘息了一会,仿佛才察觉到他身边的顾清离,眼中迸射出极度的怒意来,像滚油浇上了烈火,瞬间燃烧着歇斯底里叫:“顾清离!你这贱人!你这变态的女人!都是你,都是你把我害成这样!你这不要脸的女人,只有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货色!新婚之夜你勾引姐夫未遂,后来又与小叔私奔……干脆跑了也便算了,为什么还要回来抢走我的夫君?贱人,烂货……”
顾清潇嘶叫着,似乎还心有不甘,又跳下石床,向顾清离冲过来。
她低着头直往前冲,撞到了一个人坚实的胸膛,明显不是女子胸前柔软的感觉。
她甩着乱发抬起见,见萧奕修挡在顾清离身前,正俯视着她,眼神清冷得似乎要凝结成冰,只这么定定地看着她。
“王……爷……”顾清潇痛哭着,刚攥着的手掌在击到他胸口的时候力气就泻了,留得又尖又长的指甲看来十分可怕,长得尖端都有些向内卷曲了。
刚才她是企图在冲上来时抬手挠到顾清离脸上去的,看着那獠牙似的鬼指甲,可想而知若被挠中,脸上肯定是花了。
萧奕修伸出手,牢牢握住了顾清潇的手腕,神色沉凝,一字一顿道:“被关在地牢这么久,你还是没学会说人话,做人事,看来你还是更适合这里。
”
“不不不……王爷……求求你……求……放我出去,我会听话,很听话的!”顾清潇疯狂地点头,原来鸦青的三千青丝光滑如缎,可如今虬结成团,苍黄干枯,被她一阵凌乱的动作弄得披散了许多在眼前,不明的烛光将乱发后那张长年不见天日、苍白如厉鬼的脸映得更可怕了几分。
连那双曾经酷肖顾清离的含情双眸,也失去了光彩,毫无昔日明媚流动的清澈光芒。
顾清离从萧奕修身后走出来,几分同情,几分厌恶,几分鄙夷,她不想再看这个永远改不了禀性的女人,对萧奕修柔声道:“别跟她多说了,没有意义,向她直说来意。
”
萧奕修点点头,手中骤然使力,顾清潇的手腕被他握得几欲生生折断,惨声呼叫:“别……饶了我……”
“本王只想警告你,别再试图伤害清离,像今天这种污蔑她的言辞,不要再让我听到一句,否则——”他的眼眸如深邃寒潭,浩渺无垠,冷入骨髓。
伴随着淡漠又平静的话语,他手上力道加重,内力如骤然吞吐的蛇信,舔着顾清潇的手腕刷地上行,游走在她体内,渐如浪涛汹涌,重重撞击着她的五脏六腑,令她整个人都如翻腾绞扭成束,挤压、重袭,奔腾不止。
这是萧奕修当年北征时对付叛军与敌枭的方法,用以逼供,无坚不摧。
多年不能摧动内力,如今使出来依然得心应手。
他从不将这些对待战俘的残忍方法用以女子,可今日有些忍无可忍,若不是顾清潇还是顾清离的亲妹妹,他很有可能早就寻个无懈可击的理由,将她处置了。
顾清离清楚他在做什么,将手轻按在他的手背上:“让我来。
”
萧奕修瞥她一眼,舒缓了口气,松开掌心,顾清潇身上压力陡然一空,整个人如布口袋般软下去,匍匐在地。
“你先出去会,我知道你看不下去她这种样子。
”
“我只是看不惯她对你的污辱。
”萧奕修温柔地抚摸她的秀发。
伤害他的人,酌情可以原谅,可以从轻发落,可任何人想要伤害他的女人,那是百死莫赎的。
顾清离笑了笑,轻推一把,将他推出去。
她环顾一下四周的环境,道:“几日后是你生母余碧玲的诞辰,我们需要你一同出席。
”
顾清潇蓦然抬起脸,眼中震惊疑惑,似在判断她言之下意。
“别看我,就是要你好好做你的顾家三小姐,随我们去丞相府归宁而已。
你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吧?”顾清离淡笑,“也算是让你出去放一次风。
如果你够听话,这次的表现也很好,或许以后会酌情考虑让你偶尔去地面上透透气,露个脸。
”
“我不信。
”顾清潇怕了萧奕修刚才的手段,哪怕他走了出去,远远隔着门外铁栅冷眼看自己,还是害怕自己流露出的不敬惹得他心生恚怒。
她以前从未看出来,她爱的那个男人除了清俊出尘的外貌、深沉难测的睿智,居然还有残酷近似冷血的心。
可那样的心,却为顾清离那个贱人化成了绕指柔。
顾清潇嫉恨地盯着面前的女子,恨不得将她每一寸都扫过去,才能好好看清自己究竟有哪点不如她。
第257章 相府归宁(一)
“你可以不信,这也不是对你的恩赐,只是来知会一声让你配合,你别无选择。
”顾清离笑得温和恬美,亮起纤纤如玉的手掌,点点银芒被烛光反射得耀人眼。
“你要干什么?”没等顾清潇明白,顾清离已疾伸出手,在她头顶百会、胸前膻中、脐上巨阙等穴分别拍了一下,然后迅速撤回手去。
顾清潇虽然知道不妙,心中反应传递到手足时,却远远慢于顾清离的动作,瞬间便感觉那几处死穴一惊,像有什么尖而冷的东西钻进了皮肤,微麻微痒。
“只要我一摧动,你体内银针便会如鱼般乱蹿乱钻,直至将你血肉耗尽、精气拔干为止。
”顾清离信口说着。
虽然银针能沿经络走行创伤人体,但这番话却是她随意诌来,只为震慑顾清潇的。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顾清潇感觉那凉凉的钻肉感似仍在自己体内盘桓,下意识哆嗦一下,满腔的脏话秽语便吞了进去。
“回相府归宁,做好你的丞相三小姐,陌王侧妃。
另外,你腹中的‘孩子’已流产,可千万要记得。
”顾清离交代了一下需要她注意的话。
毕竟不能每个场景每件事都预料得清楚,好在到时候与她坐在一处,可以及时提醒,不至令她露谄。
“我……真能出去?”
“只是出去参与寿宴。
”顾清离仔细打量她一番,“不过今日便可从地牢出去,还需要给你梳妆打扮一番,好好调整一下心态。
”
顾清潇沉默而顺从地跟随顾清离出了地牢,骤然一见外面的光线,她下意识又举袖掩面,似乎生怕会晃瞎久不见天光的眼。
顾清离知道,初出黑暗的人见不得强光,以防暴盲,便便扔了条帕子给她半包在眼上,只露出帕子下面一隙,眯着眼看路,小心翼翼跟着顾清离,到了月桦轩。
萧奕修不愿与顾清离之外的女子相处,对顾清潇的厌恶之情又增添几分,便留在了月桦轩正屋客厅,由顾清离陪她进屋。
屋内虽有阳光照射,但到底柔和温煦许多,不再如针刺一般双目流泪。
顾清离解了顾清潇蒙眼的帕子,由她适应了一会,才唤了丫鬟进来,吩咐替侧妃好生洗漱更衣,尤其是要整治一下枯草般的秀发,和厉鬼般的脸色。
地牢里虽然无人虐待顾清潇,可也不能将她当祖宗供着,地底下供水每日限量,看守人自然不能每日烧这么一大桶来供她沐浴,因此她每月得擦一两次身的温水,已经是奢侈。
若要得多了,还会被看守的影卫斥骂,甚至招来讽刺。
在地底下这么久,她身上早已发馊发臭,就那么两套洗换衣服,全给穿得油腻腻散发着各种味儿,袖口下摆摩擦得不成形。
上来后被人伺候着洗发沐浴,连浴桶内的水都更换了三次,伺候顾清潇的是杏儿,白眼儿只差翻到天上去了,出去换水时便偷空向锦姝诉苦,说伺候完这位侧妃,她也得把自己从上到下好好洗一遍才能除了那馊臭味儿。
锦姝和雨樱掩口偷笑,一脸幸灾乐祸,她俩是大丫鬟,自然不肯去做这种事。
顾清潇的长发有许多结成团块,实在没法洗开之处,便只能稍作修剪,好在发量多,也不明显。
杏儿伺候她换上了一身锦衣绣袍,宝相花留仙裙,又将长发擦干了抹上香花头油,梳了个元宝髻,看起来总算有个千金小姐的模样了,只是脸色苍白,十分瘦削,与当年初嫁时眉眼都是喜气的模样完全不同。
不过如今的顾清潇,似乎收敛了许多,谨慎得近乎胆怯,小心翼翼坐在那里,甚至不敢指派杏儿。
趁着杏儿出去收拾自己的空当,顾清潇才小心翼翼打量着这个院落,她知道这是以前辛子瑶住过的地方,十分不吉利,可她也清楚不会有什么好地方安顿给她。
踏出卧室一步,她都是左顾右盼,生恐有影卫发现她行为不轨,便只是看四下无人,才大着胆子出来,眯着眼看冬日的旭阳,深吸了口凛冽的空气,冰冷的气息刺得肺都有些疼痛,她却欣喜地多吸了几口,想起地牢的日子,现在这一刻便做梦一般。
能看见院子里花木扶疏,日影斑驳,甚至嗅到凤尾菊的芬芳和腊梅初打苞散发出来的冷香,顾清潇觉得自己甚至不敢有别的祈求。
“哈哈……啊!你别过来……呜呜……好吓人……”邻院中忽然断续传来女人的声音,有大笑,有惨叫,还有夹杂着的哭声,乱七八糟,不知道想表达什么情绪。
顾清潇一哆嗦,侧耳静听过去,才分辨出是同一个女人的声音,原本应当是清脆甜美的,可如今听起来带着莫名的诡异。
跟着是个丫鬟细细的委婉的声音,似乎在劝着她什么,劝了几句,也失去了耐心,然后是叹气:“好吧,吴夫人,你只要不出这院子,奴婢也不管你了。
”
这声音顾清潇听过,是府里从前的丫鬟,可那个听起来像疯颠一样的女人却不知是谁。
她正想再极尽耳力听下去,却有人走过了院子,细碎的脚步,平稳而轻柔,节奏不紧不慢。
走进院子的女子也是得体大方的,端着一脸的娴淑文雅,虽然不是国色天香,却很容易令人放下戒心,令人观之生亲切之感。
“妾身见过顾侧妃。
”女子温婉得体地向她施礼。
顾清潇倒是愣了一下,不记得自己何时见过她,随即便明白,顾清离常以自己的面目在王府内外走动,蒙上红纱,很少有人能分清她与顾清离。
“哦。
”顾清潇收敛了在花香日影中迷醉的喜悦,想着顾清离的吩咐,冷淡地应了她一声,倒是认出了那女子后面的丫鬟中有一个是府里的蕊珠。
“顾侧妃,周夫人听闻你迁到这里,来给你请安,顺道找你聊个天。
”蕊珠看来伶俐得过份了些,但她精光闪闪的眸光分明在提示顾清潇什么。
顾清潇心领神会地客套两句,将周真迎进屋去,唤杏儿过来倒茶水。
可杏儿正躲在厢房侧屋里清理自己,哪里听见她的唤声。
顾清潇唤了两声,脸上微现尴尬之色,蕊珠倒是替她解围:“杏儿可能有事忙碌,奴婢去小厨房里给侧妃端茶。
”
第258章 相府归宁(二)
蕊珠出去后,周真向顾清潇微笑,目光十分奇异,语调柔缓:“侧妃为何对妾身如此生疏?咱们日常见面,总是聊得很欢,可是十分贴心的姐妹……”
顾清潇目光闪烁,躲避着她,心想谁和你热络了,还姐妹,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未嫁时她是丞相千金,满朝官宦之女中身份最高的;嫁之后她也是陌王侧妃,哪怕仅有名分,也远高于一个夫人,换作从前,她连看都不屑看周真一眼,觉得连替自己洗脚都不配。
小厨房里的热水不巧全被杏儿端去清洗了,蕊珠不得已重烧了点水,便耽搁了一会,才端了托盘出去。
恰巧杏儿也洗完了,擦着湿漉漉的秀发,跟蕊珠打了个招呼。
蕊珠走过去,撇嘴道:“这大天亮的,日头正当空,你洗个什么澡?躲着偷懒呢?”
杏儿一脸委屈,凑过去贴着她耳边说了几句,蕊珠便噗哧一声笑了,低低道:“谁让你摊上好差事了,这等倒霉事,可真不容易遇上。
”
“你还笑我!”杏儿咬着下唇追着蕊珠打。
蕊珠笑着闪避:“别碰我,周夫人让上茶,翻了可是你的事。
”
“周夫人?”杏儿愣住,才知道周夫人过来看顾清潇的事。
“她来做什么?”
蕊珠压低声音:“不清楚……这阵子伺候周夫人,从来也没发现她有何异样。
”
杏儿静默一下,扯了蕊珠的衣袖,两人迈着细碎的步子,缓慢走向廊下窗口,小心翼翼从窗缝朝里看。
周真脸上似笑非笑,双掌合拢并在胸前,仿佛是在虔诚地膜拜什么,而她面前稍高于头部之处,有无数赤色的小虫在飞舞,细小而密集,上下盘旋,却始终不脱一个无形的圈子,组成赤云般的圆。
顾清潇正坐在她面前,目光里透着惊恐,可坐姿却显得十分僵硬,仿佛不能动弹也不能出声。
小婵面无表情,配合着周真的手势改变,也在做着一些怪异动作,仿佛在训那些小虫,引得赤云开始变形,由圆形渐而拉长,再变成线状,徐徐移向顾清潇。
杏儿惊得张大了口,眼睁睁看着那圆形又盘旋了几圈,倏地笼罩着顾清潇,急速散开,贴近她的身体,密密麻麻的赤色布满顾清潇前胸后背。
蕊珠不由得哆嗦起来,手里的托盘也跟着因颤抖而倾斜,泼了些出来。
那些赤色小虫落到顾清潇衣上之后,小得犹如针尖,很快,竟然也如针尖一般钻进绸缎经纬的缝隙,如水渗入泥土一般,渐渐消失。
蕊珠一时没控制住,托盘里两只茶盏轻轻对撞了一下,发出清脆的瓷片撞击声。
“谁?”小婵厉声一喝,身影如鬼魅,已瞬间冲出屋,出现在二婢面前。
蕊珠刚想惊叫,小婵手一抖,便飞出一样不明物体,穿过她喉间,将她的声音堵住。
杏儿则拔腿想逃,衣领却一紧,跟着嘴被捂住,身体发软,倒了下去。
“这可怪不得我们,是你们自己找死。
”小婵的声音冷漠干涩,像没有情绪起伏。
看着眼前失去自由,与顾清潇一般流露着惊恐神情的两个婢女,小婵笑了笑:“该拿她们怎么样?”
奇怪的是,她有笑声,却没有笑颜,脸上神情一如既往地呆板冷漠,眼神里透着杀气。
周真摆摆手:“留个活口,没准还有用。
”
“浪费我的蛊。
”小婵不无遗憾地挥手,没见她从哪里放出什么,也没见她做什么异样动作,只看见她袖风过后,凭空出现一团蓝色星云,再仔细看去,其实是与之前赤色小虫组成的圆形虫云一样,由无数蓝色细微的小虫组成。
在小婵内力催动下,杏儿的眼越瞪越大,眼睁睁看着那些小虫扑向自己,密集地降落在衣衫上,然后无孔不入地钻进衣衫布料细隙。
只要一想到那无数的小虫竟然停留在自己肌肤上蠕动,她就已经快昏过去了,何况想到那些虫在细细密密钻进肌肤,进入她体内横行无忌的样子。
蕊珠脸色苍白,却不能发声,许多蓝色小虫同样地扑向她,也以同样的速度隐没,她感觉到肌肤痕痒刺痛,像无数蚂蚁齐咬噬自己的时候,全身衣衫被冷汗湿透。
但是不能动弹,不能发声,痛楚无法忍受的时候,她死死瞪大眼,全身都在痉挛,每一寸每一分都在试图挣扎反抗。
杏儿比蕊珠更早遭受小虫攻击,也更快失去知觉。
蕊珠目光转动时,看见杏儿已经缓缓睁开眼,不似正常清醒的状态,倒是眼神有几分僵直,眼珠转动着,灰暗无神,身体也跟着动了起来,如木偶般缓缓站立,然后一点点舒展肢体。
蕊珠忽然心中发寒,生出一个念头,这两个女人怕不是要杀她们,而是要控制她们去杀别人!她用最后一点意志用力去咬自己的舌根,想要自尽而亡,可剧痛之后,狂喷了一口鲜血,她还是没能抗拒痛苦的感觉侵蚀自己,最终一点点失去知觉。
就在蕊珠喷血的时刻,小婵也仿佛被重击了一下,跟着吐了一小口血,好容易才调匀内力,深喘了一阵,怒骂:“差点被反噬!这个臭丫头竟然有这么强的精神力!”
周真慢条斯理地凌空弹了下手指,发出低而尖细的哨音,顾清潇的眼神从呆滞转为清明,打了个寒颤,记忆出现了片段的空白,茫然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一转头,却看见小婵和杏儿面容呆滞,木僵般立在旁边,看起来诡异又奇怪,不由得吓了一跳,指着她们道:“……这是……中邪了?”
小婵无力地挥一下手,没有答她的话,却摇摇晃晃起了身,冷冷道:“让她俩把这里收拾了,我先回去。
”
她看起来极度疲倦,蕊珠刚才的抵抗看起来毫无用处,却令蛊虫在刹那间无所适从,她集中全副心神操控的蛊虫,若不能完全按她的意志行事,那便叫反噬,而她操控的蛊是用来调度他人意志力的,反噬的自然也是她自己的精气神,这会儿她元气大伤,需要休息。
周真不易察觉地漾起笑纹,她即使在这样笑的时候,也是端庄得体的,温和又从容。
“杏儿,去把这里清理一下。
”
杏儿有几分僵硬地开始做事,找来抹布,反复擦试被蕊珠喷到鲜血的各处。
第259章 相府归宁(三)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顾清潇的声音干涩无力,眼中的惊恐如水漫延。
“不用害怕,顾三小姐,你只要乖乖配合,我甚至能给你自由。
”周真改称她为顾三小姐,眼中泛着奇诡的笑容。
“什……什么?”
“顾三小姐不必佯装不懂,难道你不一直被操控在他人手中吗?而我是唯一能给你自由的人。
至于萧奕修——”周真敛了下秀眉,“如果你对他仍不死心的话,一切结束之后,或许我们也能还个活的他给你,但会不会如现在这样完好,那就很难说了。
”
顾清潇又惊又怕:“你胡说什么?”她思绪一片混乱,只想否认一切,装糊涂也许是最明智的选择。
“或许顾三小姐不相信我们的能力,也不在乎自由,但是你不能不相信我可以操控你的生死。
”周真忽然又发出低低的哨音,完全看不见她的嘴唇翕动,也无法知晓她的声音从何处发出,只是那低如蚊蚋的声音,带着诡异莫测的力量,发出水波般的音浪,一圈圈荡开,再重重撞击到顾清潇身上。
每一次撞击,都如同重锤辗压而过,痛得她思维凌乱,瞬间就跪坐在地上,抱紧自己的双肩,跟着滚倒在地。
哨音陡然一停,所有辗压的感觉荡然无存,仿佛不曾存在。
“你对我……做了什么?”顾清潇的声音衰弱而又无力,整个人像被抽空一般。
周真慢慢露出一丝笑容:“你体内现在有无数小虫在蠕动,存活,那是一种蛊,可以吸人精气,操纵人的梦境,让人元神慢慢衰弱,直至死亡。
”
顾清潇蓦然抬起脸,眼中有恐惧之意。
周真一弹指,不知何处传来嗡嗡之声,一只硕大的野蜂在顾清潇面前盘旋飞舞,乍看只是寻常黑黄相间的蜜蜂而已,除了体型大过三四倍。
“这是母蛊,你体内是子蛊,你要是乖乖听话,便能好好活着,而且能比现在活得更好。
”
顾清潇咽了口口水,眼神里只有惧意,哪有半点勇气。
丞相夫人的生辰转眼便至,顾清离备下三份厚礼,早早妆扮好自己,轻抚了一下额心的落梅妆。
今日的落梅妆是三点火焰般的花纹,中间贴上了一枚水滴形的碧玉,如相思豆大小,格外明艳夺目。
“好了,别再照了,你早已是全东渊最美的女子了。
”萧奕修戏谑的轻笑响在耳畔,不知何时凑过来在她耳垂边轻咬一口,酥酥麻麻,令她半边脸都红透了。
“尽胡说。
”
他低低地笑:“我觉得你是,你就是。
”他伸手扳过她的脸,又细细端详一下,他画的落梅妆总是巧夺天工,每次都是不同的花型,衬着那张清冷明艳的脸,真是秋水为神,肌骨如玉,刹那间令人惊艳。
“若不是回丞相府归宁,我真舍不得将你打扮成这样。
”萧奕修揽着她的腰,含笑凝眸,款款步出门去。
“从前去皇宫,你不都是让我一身盛妆,生恐我不够精致,丢了你的颜面?”顾清离有些奇怪。
人前作客的时候,他都喜欢为她画个曲淡如烟的眉,艳色夺人的落梅妆,难道不是为了让她长陌王府的面子?
平日二人相处的时候,倒是随便得很,她不爱浓妆,他也喜欢她清淡的模样,说素颜便少了些攻击性,否则她的美艳太过犀利,对人有伤害力。
萧奕修用眼尾斜斜扫她一下,悄声道:“从前我可没有爱上你。
”
“嗯?”她更不解了。
他觉得她实在是不开窍,轻弹了一下她的额:“那时候让你鲜妍明媚,风姿动人,只是做给别人看,或是涨几分虚名。
可如今你太过动人,难免有人垂涎,别的男人目光直勾勾在你脸上逡巡的模样,你让我如何看得下去?”
顾清离噗地一声便笑出来,却是没想到他也有如此不能容忍的时候。
萧奕修哼了一声,掌心用了点力,将她的纤腰掐得几乎要断,一脸傲娇又不甘的神情,稀罕得顾清离更止不住笑,觉得自己的男人真是越来越可爱了。
上了马车后,顾清离的笑意却僵了一僵,眼中的变化十分迅速,诧然看着已端坐在马车中的顾清潇。
顾清潇应是杏儿送上马车的,这身衣着也不知从何处选来,无论衣料颜色、、质地、款式都与顾清离身上的十分相似,甚至二人挽了相同的流云髻,簪了差不多的紫玉华胜,只是步摇不尽相同,眉心的落梅妆也有所区别。
萧奕修的脸色也在瞬间沉下来,冷冷扫了顾清潇一眼:“谁让你穿成这样?”
顾清潇低头看看自己,惊得怯怯往后缩了一下,轻声道:“妾身不知,都是杏儿准备的。
”
“也许只是赶巧吧。
”顾清离已恢复正常,轻推了萧奕修一下。
萧奕修没有说话,目光在俩人面上转了几个来回,发现当初认错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俩人果然是亲姐妹,鼻子以上都极其相似,包括额头与眼睛。
眉型不甚相同,顾清离更飞扬冷俏一些,顾清潇则是弯弯月眉,与顾清若一般。
可眉毛能剃了重画,当初顾清潇便是将自己的眉尾剃了些,画得与顾清离一模一样。
“以后不许穿与王妃一样的衣服,化与她一样的妆。
”萧奕修的语气是疏离冷冽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他对人无情的时候,哪怕是温温润润说出来的话,也足以令人血液凝结成冰。
顾清潇现在的心便是冷的,几乎结成了冰。
她柔柔弱弱地垂着眸,听着她曾经深爱的男人说出的每个字都在她心上划下一刀:“就算你连脸都能长得与她一模一样,你也变不成她。
”
顾清潇凝成冰的心一点点变得坚硬起来,每个棱角都充满了仇恨的锋芒,比任何时候都想要那个女人死,若她死了,他还能这么爱她?
“算了,从相府回来,还是将她押下地牢,便没有这等事了。
”顾清离淡漠地扫她一眼,倚在萧奕修怀里,仰面朝他柔柔一笑。
顾清潇心底蹭地蹿起一阵寒意,想到那狗都不如的地牢生涯,她便痛不欲生,此生她都不想再回去了。
第260章 相府归宁(四)
萧奕修揽着顾清离,两人旁若无人地说笑,不时又低头窃窃私语,也没什么重要话题,只是交颈贴耳的神情显出他们所说话题的私密性。
看顾清离不时低笑着粉腮绯红的模样,想必是男女之间荤素不禁的言语。
顾清潇一直低垂着头,暗暗地切齿,将手里的小瓶子攥紧了,却犹豫着没有动作。
瓶子里有一只蛊虫,周真告诉她,伺机下在萧奕修身上,便可以控制他精神意志,利用他杀死顾清离。
只是蛊虫虽厉害,顾清潇却不是控蛊人,她自己也很害怕这些蛊,生怕稍有不慎便反遭其祸。
盘算了很久,她依然觉得毫无把握,手里的瓶子松了又紧,终究还是缩回了袖中。
周真还说过,没有十分把握不要出手,陌王夫妇不是杏儿那样的小丫鬟,不要弄巧成拙,暴露了自己不说,还浪费了蛊,毕竟瓶里是只母蛊,一只母蛊长成需要二十年,十分珍贵。
顾清潇听周真说了很多,依然不是太懂,只听懂那只母蛊原来寄生在一个被称为蛊器的人身上,由于那人死亡,留下这只蛊虫,若不及早找到蛊器,也会在不久后死亡。
她们选中的蛊器,是萧奕修。
可是她们没机会,也没办法轻易接近他。
反复考虑中,马车已到了丞相府,三人先后下车,被引往正院客厅。
顾朝然看见三人并肩进入,先是愣了一下,跟着露出慈霭笑意:“清离、清潇都回来了?”
“给爹爹请安。
”
两姐妹同时拜下去行了礼,萧奕修则与顾朝然互行了半礼,坐了上座,相对着聊天品茶。
顾朝然将姐妹俩都打发去给余碧玲请安,毕竟今日是她的喜庆日子。
二女并肩相偕着往后院后,顾清离淡淡道:“知道该如何说话?”
顾清潇大气也不敢喘,低着头唯唯喏喏。
顾清离倒也不担心她会乱来,毕竟她体内还有自己埋入的银针,瞥她一眼,用只有她能听见的细微声音道:“你最好安分守己些,我有一千种方法让你求死不能。
而你只要胡乱动手,我便会摧动你体内的银针。
”
顾清潇的脸色是苍白的,抿着唇。
“还有,我若有什么闪失,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取出你体内的银针,最多不过三个月,你依然会因顺着血液流入脏腑的银针而致死。
”
顾清潇有点绝望,这句话是绝了她想暗中做什么手脚的念头,他们可真狠。
顾清离忽然停了脚步,侧着脸看她,似笑非笑:“脸色这么难看,怕不是被我说中了心事?在打着什么主意,想要反咬我一口?我倒是不怕,只怕我出了事之后你活不成。
”
话毕,顾清离头也回地撇下她往前走,毫不介意地将背影留给她。
顾清潇才缓缓抬眼,整个人如泄了气一般,无力地跟上去。
余碧玲今日换了身簇新的品红滚金线的对襟长袍,里面是杏色绣花小袄配同色的花开富贵长裙,整个人喜气洋洋,带着笑容,满头压人的珠翠衬着她白晳的肤色,倒是显得仪态雍容,风韵犹存。
顾清若先她们一步过来请过安道了贺,没想到这客厅里却还另坐着名她们意想不到的贵客——赫连滟。
赫连滟倒是没拿自己当外人,端着茶盏,一脸笑吟吟,也不似在陌王府的嚣张霸气,对着余碧玲一口一个丞相夫人,说着北楚的风土人情,听得她乐开了怀。
“赫连公主?”顾清离略一皱眉,感觉这霸道公主真是无处不在,难得来丞相府归宁,竟然也有她的份。
赫连滟侧了半张脸给她,目光冷淡地一扫,道:“陌王妃姗姗来迟啊,到底不是自己生母,漠不关心啊。
”
顾清离听她这话,倒是恢复了笑靥:“公主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不过本王妃倒是提个醒,三妹清潇是夫人的亲生女儿,可是与本王妃一同来的。
”
她回身看着顾清潇微笑。
赫连滟倒是有点尴尬,她不认识顾清潇,没想到一句话没刺到顾清离,却令顾清潇难堪了。
顾清潇抬脸看着她们,拘谨地摆出一脸笑容,却显得僵硬而不安,只有在对上余碧玲的目光时,眼睛瞬间潮红了,似有千言万语诉不尽,却只嗫嚅着,化为一句问安和致贺之辞。
至于赫连滟,顾清潇并不认得,一脸陌生的神情,隐约又知道这女子身份不同寻常,犹豫着不开口。
“三妹,这是北楚公主赫连滟,还不快来见过。
”
“哦……”
顾清潇有点慌乱地过去行了半礼,倒被赫连滟亲自扶起来,端详着她笑:“不必多礼,本公主与暮王妃是朋友,与侧妃自然也是朋友。
”
赫连滟突然如此亲和,连顾清离都有些不习惯,随即想到这几日她由顾清若陪伴着,加上对自己先天性的敌意,只怕早被顾清若彻底给同化了。
顾清潇受宠若惊地被赫连滟拉着坐在她身边,问长问短的,整间屋里只有顾清离看起来像个外人。
顾清离倒是不在意,体面地向余碧玲恭贺了一声,提前将寿礼献上了。
余碧玲的脸色有些冷,待见得寿礼是个铸金桃树盆景摆台时,掂了掂分量,冷笑一声,没有作声。
桃树上有一树寿桃突出来,显得比其余小桃子要大,是纯金所铸,其余桃树材料都是空心,不算昂贵也不算菲薄,也没什么惊喜。
“潇儿,过来让娘看看。
”余碧玲拉过顾清潇,心疼地看着小女儿连脂粉都盖不住的苍白脸色问:“怎么这么消瘦了?这才多久呀,就给折磨成这样了?”边说边瞟向顾清离。
顾清离肤色如骨瓷般细腻发亮,腮边不施胭脂而自然透着嫣红,这气色与顾清潇一对比,倒是鲜明的衬托。
顾清潇勉强地笑了一下,按事先吩咐好的词轻声答:“娘,女儿流产不久……日夜思念孩儿,虽然休养着,却难得安宁。
”
余碧玲脸色一沉,抚摸着顾清潇的脸,更是不舍:“早让你别嫁去陌王府了,你自己非要犯傻,还说什么你二姐会念在姐妹之情上照应你,看吧……这就是你盼来的照应!”
顾清潇陡然酸楚难当,眼泪扑簌而下,却什么也不敢说。
第261章 相府归宁(五)
“你堂堂一个相府嫡女,哪用这样委屈自己,做个侧妃?”余碧玲想到这一点就恨铁不成钢,侧妃听起来也算好听,也有皇帝所封品级,可终究只是高级点的侍妾而已,与正妃那可是相去甚远。
相府嫡女做正妃都是妥妥的,偏偏顾清潇不顾一切要嫁给萧奕修,当时还信心满怀地认定没多久便会令他休了正妃将自己扶正,结果呢?瞧她如今憔悴神色,也知道日子不会好过。
倘若嫁给别的皇子,一心扶持他成了储君,将来登基,那侧妃倒也罢了,总是皇帝嫔妃,可这陌王……显见没指望竞争储君的,甚至人人都怀疑他天不假年,若不是顾清潇悄悄逃离相府,先斩后奏让所有人认为她怀了孕,骑虎难下,以顾朝然爱面子的性格,哪怕她以死相逼都不会同意这桩婚事的。
余碧玲越想越郁闷,也跟着哽咽出声。
顾清离云淡风清地坐在那里,也不管余碧玲母女情深,顾清若与赫连滟故意冷落着自己,只含笑看着眼前这些闹剧,由得她们作秀。
她的目的只是让余碧玲和顾清若验明正身,然后带顾清潇回王府。
顾清潇“流产”那案子,朝野皆知是废太子萧奕北不慎犯下的,这事无法将罪名转嫁到任何人头上,余碧玲除了心头含恨,只能多骂了几句女儿当初不听教诲,自己做下蒙心的事嫁给了萧奕修。
顾清潇不能多言,心里的恨意却又多了几分,袖底的手攥紧了那只小瓶,心里升起了别样的念头。
瓶里的蛊是能操纵人心志的,与杏儿蕊珠所中的相同,但母蛊却与子蛊不尽相同,若进入合适的人体内,便会令那人变成蛊器,终身无法摆脱这个身份,若蛊器背叛,控蛊人催动蛊虫,甚至有可能令蛊虫反噬而导致蛊器死亡。
顾清潇虽然充满恨意,可依然不想害死萧奕修,她想将蛊下在顾清离身上,令其变成蛊器。
外头丫鬟进来传话,说差不多午膳时分,请夫人小姐与贵客前去用膳。
赫连滟笑着当先,余碧玲恭维着她,与之并肩而行,三位小姐自然是同行在后。
顾清潇向来与顾清若同心,两人并肩时,顾清若只觉得被轻格了一下,愕然转眸,看见顾清潇朝她使的眼色,不动声色地走慢了些,假意扶着顾清潇:“三妹你气色不好,没力气便走慢些,我扶着你。
”
顾清潇作了个搂抱的动作,暗指稍前方的顾清离。
顾清若一怔,见她眼色使得急,眼中又满是期待之色,便点点头,以为她不过是想了什么法子让顾清离丢脸或受点挫,便不动声色地跟上去,突然间像被什么绊了一脚,扑到顾清离身上一把抱住她,哎哟了一声。
赫连滟与余碧玲已去得远了,并没有听见动静,顾清离皱眉看过去,见顾清若蹙眉抱紧自己,神情似有痛苦之色,便开口问了句:“怎么了?”
“扭了脚,不太能站立了。
”顾清若紧紧地抱着她,仿佛一松手倒要摔倒般,整个人的重量都挂在她身上。
顾清离脸色微沉,不习惯这样的亲密举动,便想唤丫鬟过来扶顾清若,但举目过去,身后原来传话跟着的丫鬟却不见了。
顾清离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抬眼间看见顾清潇拔了一只小瓶的塞子,重重地将小瓶掷到她身上。
一条通红的长虫蠕动着爬出来,动作十分缓慢,似乎迟疑着该往哪里去,高昂着的头像在嗅着什么,越来越缓慢、徘徊,停留在顾清离身上,几乎不敢再动弹似的。
顾清潇也未曾见过这母蛊是什么样的,骤然一见,还没空去恶心这红色的蠕虫长得有多丑怪,就见那赤虫痉挛般哆嗦了一下,突然暴起往前一蹿,身子一弓弹起,落在顾清若身上。
顾清若此刻全无察觉,犹抱着顾清离企图让她无法挣扎,没想到那赤色蠕虫到了她的衣衫上,便如鱼入深海,动作立刻迅捷起来,一弓一耸地快速蠕行,与之前的犹豫僵滞完全相反。
顾清潇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尚未等她回过神来,顾清离已作出反应,抬手便去捏那只赤色蠕虫。
顾清离虽然不解那是什么,但看着模样便猜测到不是善类,那条蠕虫有人指长短,头生两角,背生肉翅却不能飞行,腹下无足,背上有长串如眼睛般的黑点成对排列,每蠕动时,那些眼睛便一睁一闭般十分可怕,像能窥伺得人心。
她下意识想要先抓住再说,手下力道便不是很强,生恐一下捏死。
结果虫体入手,滑不留手,腻腻粘粘的似还粘了一层粉,着实恶心了顾清离一下。
虽然前世她已经养成对任何事与物都无所畏惧的性情,可面对如此诡异的虫体还是免不了心生恶心之感,全身肌肤起栗,下意识手一松。
赤色蠕虫的反应却比顾清离还剧烈,挣脱她手指后,又一个弹跳,竟然凌空转了个圈,呈攻击姿态,身体如弓弹射而来,目标正对顾清离的手指。
顾清离讶然间来不及闪避,指尖突然黑气一闪,一道黑线沿着她手臂白驹过隙般流至指尖,随着黑雾在她指尖凝聚,一条龙形小虫无声无息出现,闪电般一蹿,与赤色蠕虫对撞了一下,蓦然张口露出两排细如针尖的利齿,一口咬下。
赤色蠕虫身体在半空时痉挛不已,落回了顾清若身上,很快便抽搐着小了一圈。
这场对战发生在瞬息之间,折腾出的动静终于令一心一意抱着顾清离的顾清若也察觉了,回过神来才陡然发现自己臂上竟然多了这么条恶心又可怕的蠕虫,吓得顿时尖叫起来,声音凄厉,如被人咬了一口。
顾清离敛眉收手,黑色的龙形小虫便缩回黑雾中,眨眼消失不见,连半分痕迹也没留下,甚至没看清它是从哪里消失的。
她冷冷地伸手去推顾清若,却一下没推动。
这回顾清若真是吓得面青唇白,不停哆嗦,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只知惨叫不止。
顾清潇则带着恐惧后退,生怕殃及池鱼。
第262章 相府归宁(六)
赤色蠕虫在顾清若身上挣扎翻滚了几下,如垂死的痛苦一般,突然又弓起身子一蹿,蓦然地落在了顾清若颈间,然后一口咬下去。
顾清若只感觉颈间肌肤一痛,魂飞魄散下竭力低头去看,却因角度问题看不清楚,只觉得那条恶心的赤虫一点点消失在自己眼前。
对面的顾清潇看得清楚,赤色蠕虫就那么一点点钻进了顾清若的肌肤,没有鲜血,没有伤痕,直到完全没入她体内,雪白的肌肤上完好无损,什么也没留下。
顾清潇不知道这蛊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今日的认知超过了她从前对所有虫类的认知,她甚至觉得这根本不是豢养的虫类,而是莫名的魔鬼,怎么能就那样钻入人体,消失无踪?看见这可怕的一幕,她哆嗦着,后退得更厉害,连自己的亲姐姐都顾不得了,只庆幸自己离得远,没让那蛊钻入自己体内。
顾清若早放脱了顾清离,不停拍打着自己颈部,泪水滚滚而落,哭叫道:“三妹,你到底弄了什么?这……这该死的虫子是什么?”
顾清离心中其实也十分震惊,虽然她没见过那种赤色蠕虫,但此刻她已能肯定,那是一种蛊,很有可能与她体内的母蛊来自同一个地方。
她倒并不害怕,反手抓住顾清若,盯着顾清潇沉声道:“谁给你这东西的?”
顾清潇哆嗦着不停摇头。
顾清离转向顾清若,在她身上连续不断地拍打了许多处,便看见她的皮肤隐隐泛红,仿佛有什么要透体而出,却始终没有别的动静。
反倒是顾清若哀哀叫:“别……别再……我好难受。
”
顾清离没理她,反倒祭出体内的龙形蛊来,绕着顾清若身周游走,不时暴长的黑雾昭示着它正在攻击。
顾清若的肌肤忽白忽红,肌肤出现诡异的波动,似乎是那赤色蛊虫在她体内抵抗,却又不敢现形,显然比顾清离放出的蛊要弱许多。
两条蛊虫隔着顾清若的身体为阵,令她内外煎熬,身体忽冷忽热,一时胀痛一时冰凉,全身肌肤几乎要裂开一般,忽然双眼翻白,便晕了过去。
顾清离一敛眉,看向顾清潇。
顾清潇颤抖着摇手:“我不知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二姐……放过我……”
“谁给你的那蛊虫?”顾清离已是声色俱厉。
她要查清到底是谁,才能顺藤摸瓜找到与自己体内的蛊虫相关的讯息。
“我……赫连公主?”顾清潇蓦然抬头,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
顾清离一回首,看见赫连滟一脸惊愕地朝这边走来,她身边却是赫连御。
连赫连御都来相府,这实在是顾清离始料所未及的。
“陌王妃。
”赫连御酷寒冷漠的面容在看见顾清离的刹那,柔和了几分。
顾清离倒是镇定下来,“赫连太子居然也来参加夫人的寿宴,可真是稀客。
”
赫连御扬了扬眉:“本宫在东渊人生地不熟,想要去哪里也怕迷失了路,东渊皇帝命陌王与王妃招待本宫,可今日你俩却同时失踪,本宫在驿馆实在闲得无聊,只好出来寻找妹妹。
”
他神色冷峻傲慢,竟毫不留情地否认了来替丞相夫人贺寿之意。
没等顾清离想好措辞,赫连滟已失声道:“这不是暮王妃吗?这是怎么了?”
顾清潇还在那边哆嗦,没回过魂来,顾清离见赫连滟弯腰去翻顾清若的脸,迅速踏上一步抢先扶起,道:“大姐刚才只是忽觉眩晕不适,多谢赫连公主如此关切。
”
说话间,顾清离指尖暗动,一手扶着顾清若,一手借着宽大的袍袖遮挡,飞速地连灸几处隐穴,听见顾清若一声呻吟,缓缓醒过来。
顾清若昏过去,本就是因为两蛊交战,在她体内外冷炙热烤,折磨得她肌肤几乎寸裂,一旦顾清离不再摧动体内蛊虫,她体内的赤蛊也偃旗息鼓,自养元气,她看起来便毫无异状。
赫连滟看着悠悠醒转的顾清若,狐疑地扫视着,又看向顾清潇:“顾侧妃又何以如此惊惶?”
顾清潇咽了口口水,脸色的苍白与嘴唇的哆嗦暴露了她的惊恐,甚至连完整的话也说不出一句。
顾清离淡扫顾清潇一眼,似笑非笑:“三妹自然是因为关心大姐才受到惊吓。
大姐,你好些了吗?刚才是怎么了,可吓坏我们了。
”
在顾清离的眼神威慑下,顾清潇慌乱地连连点头,哪敢有半句反驳。
顾清离竟然替她遮掩,已远出她意料之外,哪敢再自曝此事。
倒是连连朝顾清若看,甚至急切地走上前去,帮顾清离扶着仍站立不稳的顾清若,柔声道:“大姐,你可算醒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顾清若清醒了过来,一阵恶心加惊恐,刚想张口说什么,却感觉身上某处轻微刺痛,陡然竟说不出话来。
抬眼一看,对上的却是两双目光。
顾清离是冷冽带煞的,明显含着威胁;顾清潇则是满含哀求的,带着惊恐。
顾清若此刻心生恨意,对顾清潇也难以原谅,但她很清楚自己被顾清离暗算,才导致口不能言,若非要说出些什么不利的话来,谁知道顾清离会不会又放那条黑色的蛊虫出来,弄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咬牙忍下这口气,缓缓点头。
顾清离手中银针缓撤,顾清若感觉身上一松,脱口道:“刚才……哦,刚才只是忽然头晕了一下,没什么事。
”
“嗯?”赫连滟眼中的狐疑之色更深,她虽然不大聪明,却也看出顾清若言不由衷。
刚才看见的分明是顾清若倒地,而顾清离却不理不睬,看见他们兄妹二人过来,才装得急切关心,此事必有猫腻。
赫连御却解围道:“丞相与夫人怕是等久了,既然暮王妃无事,不如快些去吧。
”
“是啊是啊。
”顾清潇脸色青白地加了句。
赫连滟还想追问,可顾清若已行动自如,三姐妹并肩而行,没有人再给她发问的机会。
这场寿宴虽不热闹,却十分风光,余碧玲对于北楚太子和公主的光临受宠若惊,对顾清潇的关心便少了许多,并没有过多留意小女儿一直魂不守舍,面青唇白的样子,只当她是流产后未曾恢复得好,尚且体弱。
而萧奕修表现得温文体贴,对正侧二妃毫无偏私,都是恩爱两不疑的模样,令顾朝然都无可挑剔。
第263章 疫情暴发(一)
赫连御虽然对这场寿筵毫无恭贺之意,却还是带了份厚礼来,毕竟他是北楚太子,言语上可以不尊重,礼节上却不能有失,否则会令人笑话北楚居然如此吝啬。
寿宴散后,赫连兄妹相继离去,萧奕修自然要带着正侧妃离开,顾清若想要跟上,却被余碧玲唤住了留下来,说要多陪她一会儿。
顾清若感觉了一下,体内似无异样,便忐忑地留下了。
坐上马车后,驰出一段路程,顾清离才盯着顾清潇问:“到底谁给你的蛊虫,你想干什么?”
顾清潇面对她声色俱厉的盘问,蓦地又煞白了脸,哆嗦道:“我不……不能说……”
“发生什么事了?”萧奕修敛起眉,他虽然看出席间三人态度都有几分不自然,但顾清离眼神镇定,他想应该不会出太大的事。
顾清离刚想说,顾清潇喉头忽然发出怪声,整个身体抽搐着蜷了起来,四肢一直痉挛不止,口中流出鲜红的血液来,两眼往上翻白,双臂强直地弯着。
顾清离迅速取出银针来:“按着她。
”萧奕修心领神会地控制住顾清潇痉挛抽动的身体。
跟着她玉手一挥,银针如雨,纷纷落下,纤指如飞般连刺数十穴位,才停下来轻喘一口气。
萧奕修松开顾清潇,抬手拭了一下顾清离额上的薄汗,敛起眉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瞧她模样,与你我上次强行驱出蛊虫时倒有一两分相似。
”
顾清离出了会神,轻摇一下头,取出一枝粗长银针,按着顾清潇的指尖深深刺下去,鲜红的血液随着银针拔出而汩汩流出,凝成的血珠一滴滴滚落,却看不出异样。
她轻叹一声:“你说的没错,她很有可能是遭人下了蛊,可究竟如何,我也不清楚,只知这蛊能远程操控,施术者绝不容她吐露秘密,怕的是她不会再醒了。
”
萧奕修依然敛着眉凝视她,显然在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顾清离无奈,将之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反倒安慰他:“不必担心,我没事。
”
萧奕修倏地握住她的手,将她带进怀里,细细察看她的手指,斥道:“你明知那不是什么好东西,怎可再轻易召它出来?你想利用它去克制顾清若体内的蛊,谁又知这两种蛊孰强孰弱?万一你体内的蛊落败,你被反噬可怎么办?”
“不会的,我感觉到我体内的蛊要比那红色蛊虫强大许多……”
“不要以常理猜度,那可是蛊虫,究竟是从多少毒物中厮杀筛选出来的,我们根本不知。
之前见过的金蛊,我始终觉得它似有灵智,哪怕不如动物,却也不似寻常虫类。
万一是那红色蛊虫故意示敌以弱,诱你轻敌怎么办?”
顾清离见他眼中溢满担忧之色,噗哧一笑:“你别这般担忧,即使蛊虫如此狡诈,难道我便没有应对之策?”
“你体内的蛊现在与你血脉相连,已经不能将它当寻常蛊虫,它若受害,只怕牵连到你的元神。
”
顾清离眼波流动,含着笑意,刚想说什么便被他伸手掩在唇边:“你不能别总这么逞强?我们已经尝试过很多次,都无法将它驱出你体内,而且已证实它现在与你存亡与共,在没有办法将它安全驱出你体内之前,你都不要使性子去做危险之事,听见没有?”
他眼中隐隐有不舍之意,忧虑而紧张,看得顾清离心底一柔,虽然没有答话,还是轻缓地点了点头。
萧奕修身体陡然发烫,紧绷的感觉顺着指尖酥到心底,他下意识地抽了手,就着她狡黠的笑颜吻下去。
不知不觉间,顾清离的前襟被解散了,冬日凛冽的朔风从厚重的棉布帘子旁掠进来,刺得她肌骨生疼,打了个寒战,便清醒了,娇羞着去推他:“别……这是马车上头,旁边还有人……”
萧奕修看都没看顾清潇,只将她轻柔地按在宽敞的座椅上,铺着雪白皮毛的锦锻衬垫,温暖而柔软,衬着她丝缎般光滑的雪肌,耀目生辉,看得人眼饧。
“不行,万一她醒了……”
萧奕修终于侧了下身,挥袖间劲风射出,凌空弹指,封了顾清潇的穴道。
自他恢复之后,其实从未与人对敌,顾清离难得看见他出手,内劲出神入化,却是用来防人偷窥,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马车驶在街上,轿厢又未曾密封,你就不怕有意外……”
话音未落,马车车身陡然一震,跟着失重,竟然是拉车的马蹶起前蹄人立,长嘶起来。
驾车的也是王府侍卫,身手了得,手中缰绳一勒,马鞭翻卷着甩出去,硬生生迫得惊马落了蹄,车辕重重一声落了地,震得轿厢里的人都晃动起来。
顾清潇直接从对侧座椅跌落在地,依然人事不醒。
萧奕修身手灵便地将顾清离抄在怀里固定住,虽然震荡,却牢牢地在他怀中未曾跌落。
他轻闭双眸叹了口气。
意外真是说来就来,这种从未遇上过的事,居然也能被顾清离说中。
顾清离却低低娇笑起来:“我没说错吧?意外无处不在。
”
她绯红着脸,握住衣襟掩上,心里也奇怪今日怎么这么巧,便遇上了意外。
萧奕修坐起身来,一脸欲求不满之色,冷哼一声,十分不悦。
车帘一动,似有人要进来。
萧奕修立即端正了坐姿,抻平了衣袍,好在他的衣衫倒还整齐,只被揉绉了一些而已。
他用身子挡着顾清离,只将棉帘掀了一角探出头去,冷声道:“大胆!什么人敢惊本王的座驾?”
驾车侍卫回身答:“禀王爷,到了内外城郭交界之处,内城门外重兵把守,说道只要外城的人入内,都要通关检查,以防将疫症带入内城!”
“什么事?”萧奕修看见马车侧边立着两排城门守军,银枪铁甲,面带悍煞之气,正要求检查车内。
第264章 疫情暴发(二)
之前车帘掀动,便是最前头一名守军拿枪尖去挑帘,被驾车的侍卫挡住。
马车行经处自然暗伏有影卫,可如今是官方检查,不管有理无理,不得命令时影卫却不敢轻易出动,只驾车侍卫一人却挡不住这些人。
萧奕修着那铁甲制式,正是御营统率下的步兵服饰,只是胸甲正中烙着个似麒麟而非麒麟的凶兽,不知是哪营的标志,竟然从未见过。
“你是御营中隶属哪个营的?”萧奕修温颜如玉,语音清冷,言谈间自带一股清贵之气,令人自然不敢放肆。
原本带着凶悍之色的守军愣了一下,没有回答,也看出车内之人非富即贵了。
只是萧奕修出行向来爱低调,马车上也从不打着陌王府的招牌,驾车侍卫知他性情,也不会轻易拿王府名头压人,因此与守军对峙上也只据理力争,并不表露身份。
这守军虽然态度强硬嚣张,却只是个初从军不几年的少年人,年纪尚轻,从未跟随萧奕修征战过,因这几年萧奕修深居简出,他竟然不认得这是陌王。
虽觉得马车主人贵气迫人,依然昂着头高喝:“出来,是下车受我们查验,还是让我们上车去查?”
萧奕修唇边慢慢勾起一丝笑意的弧度。
车夫敏锐地察觉到王爷的怒意,迅即下了车,将马鞭凌空甩了一下:“这是咱们陌王府的车,车上是陌王爷与正妃、侧妃,谁敢愈矩查验!”
萧奕修轻缓柔和地道:“易贵,不必与他多言,他要查,让他上来好了。
”
他回头看了一眼,顾清离匆忙地整理好自己的衣衫,扶着顾清潇坐起,让她倚在自己肩上,仿佛累极了闭目沉睡的模样,只露出小半张脸,姐妹俩看起来十分亲密。
他撩起棉帘子下了车,风采翩然地卓然而立,眼神中透着不容放肆的矜贵疏离感,含着一丝浅浅的笑,看着持枪的城门守军。
不知是谁的指令,这城门前巡守的没有一个是他从前的下属,显然是刻意来为难他的。
领先的守军看来是个小队长,面对萧奕修的气度犹豫片刻,眼神中透着不安,还是不声不响地走上前,掀开了马车帘子,甚至不客气地走上马车逡巡了一圈。
外面的小队甚至隐含包围之势,将马车合围起来,个个目光游移着不往萧奕修身上看,看似例行公事的松懈,实则充满警惕戒备。
马车轿厢里,那小队长在众目睽睽下东翻西找,掀了坐垫,连木格板垫下置物的空箱都检查了一遍,然后瞅了顾清离姐妹许久,干笑一声:“劳烦王妃侧妃,请将手伸出来让末将看一看。
”
顾清离诧异中暗透着愠怒,她并不在意让人看手,只是在这个年代,男子随意让女子伸出手让他观看,实则是非常无礼的行为,何况他以卑犯尊。
小队长忙解释:“末将不是想无礼,是因外城郭中突然暴发了一阵瘟疫,今日宫中降下急旨,凡自外城入内城者皆要受严格检查,哪怕王公贵族也不得例外。
”
为证明自己的话,他甚至抖出一纸公文,想必每个出城通行口都有这样盖了官印的文书。
“这疫症早起时,多在手足四肢处出现暗红发黑的斑点,跟着高热不退,斑疹发展到全身,溃烂流脓,直至死去,因此首查的便是手足有无斑点。
”
顾清离没去细看,只瞅一眼那鲜红的印章,料想也作不了假,只是意外这疫症到底是个什么,只在她出城归宁一趟突然就戒严起来。
朝中王公多住内城,大臣们按家宅购置,有少部分住内城郭,大部分住外城郭。
以官职和购买力而言,顾朝然本应该住内城郭,可内城郭的宅院因为有些年月,前阵翻新修葺,重建楼宇,暂时迁去了外城郭的别院大宅,她才出了城,没想到却遇到这样的事。
小队长看着顾清离伸出笼在袖中的一双嫩白的双手,纤长娇嫩,指尖如笋,几近透明,突然心中怦怦乱跳。
跟着她将“沉睡”的顾清潇臂上袖子卷起一截,也露出一双白嫩的手来。
顾清潇洁如凝脂的手腕向上处,有一块蝴蝶形的黑红色斑,乍看既似胎记,又似刺青,令小队长一怔。
顾清离也微觉奇怪,但她对顾清潇的身体并不熟悉,本休的记忆也不是那么清晰到连细节都记得,于是只怔了一下,伸手去摸了摸:“这是胎记,不是斑块。
”
小队长犹豫良久,点点头:“陌王妃说的自然没错。
”然后点头哈腰,作了个欲退不退的姿势,似乎仍不想离去。
顾清离微微一笑:“要不要把鞋袜除了,也让你看看?”
她的声音虽然不高,却清晰地随风传送到轿厢外面,守军们神色各异,却又暗自交流了一下眼神。
“……啊?这……不……还是不……”小队长笑得有几分勉强,却没有跳下车去。
顾清离毫不在意地弯下腰去,先除了顾清潇的鞋袜,露出白玉般的双足,跟着又撩起自己的裙摆,也依样除去鞋袜。
“这……不太好吧……”小队长毫无诚意地回拒着,目光却赤裸裸地直视着两双莹润无瑕的玉足,颗颗足趾娇嫩得像雕琢一般精致,甚至因为寒风的刺激而变得泛了微红色,光泽如樱花般诱人。
小队长几乎听见喉间吞咽的口水声,恋恋不舍地用目光扫了一遍又一遍,才狼狈地下了车。
顾清离有几分发笑地看着他的背影,那带着猥琐的目光固然令她觉得憎恶,这样的狼狈却又令她觉得可笑。
毕竟前世是不择手段的杀手,必要时甚至会以美色诱人上钩,她并不介意适度的裸露。
在她的年代,手臂和大腿都是可以肆无忌惮展示在光天化日下的,这算得了什么。
马车下的反应却不是这样了,众目睽睽之下,人人都看见这名守军小队长对陌王妃的冒犯行为,他真敢看了正妃与侧妃的脚,在东渊朝这样的年代可是大胆的禁忌,可想而知这样的言行若传出去,对陌王府是多大的侮辱。
第265章 疫情暴发(三)
驾车的易贵脸都有几分扭曲了,他虽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却一直偏着脸不敢去细看,心忐忑狂乱地跳着,不安地偷眼瞧陌王。
易贵是很清楚陌王的禀性的,外表温柔无害的男子,清润的目光似乎不存在任何杀伤力,中毒伤身后被削兵权,夺朝政职务,更时时处处地显出病态来,任何人见了他都似乎想要欺压三分。
可实际上他依然是陌王,是督率三军征战,血腥里来去从不眨眼的人,骨子里从未消磨半点杀伐决断之气,只是隐入更深、磨砺得更无情罢了。
萧奕修在小队长下来后,慢慢放下车帘子,眼中温润的笑意更深刻:“都查验完了?”
“……是。
”小队长艰难地咽了下口水,还没从刚才绮丽的盛景中回过神来。
“好看吗?”
小队长一怔,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萧奕修抬手,易贵心领神会地从腰间蹭地拔剑,倒递过去。
在握上剑柄的刹那,剑锷上鲜红的流苏荡了荡,所有人只听见陌王清冷好听的声音:“好看,便记在心里,以后再也没机会看见了。
”
剑芒陡然一闪,吞吐间银色的剑光朵朵亮起,人人眼前都是一片雪亮刺目,跟着毫无疼痛感地觉得眼前发黑,温热的液体细细地沿着面颊流了下去。
小队长心里只闪过一个念头:“天怎么突然黑了?”骤然双目中传来剧痛,他才来得及发出啊一声凄厉绵长的惨叫,捂着脸就地打滚。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响起,银枪铁甲的守军们纷纷倒地,接二连三地捧着双眼哀嚎翻滚不止。
萧奕修看也不看他们,提起剑轻轻一抖,鲜红的血液沿着剑槽滚落,瞬间便干干净净,只余泛着杀气的剑刃在日光下闪烁。
易贵接过他抛来的剑,还入鞘中,跳上车吁了一声,驾车的骏马打了个响鼻,蓄势而发。
萧奕修边上马车,边摞下一句:“本王的王妃不是任何人都能随意看的,看了,总得付出点代价才行。
留着你们的命,是为了让你们回去复命。
”
易贵也不再看地上乱滚的那群人,径自驾起马车,过了城门。
顾清离看着萧奕修唇边噙着的那丝笑容,冰冷无情,甚至还带着杀意,不由伸手去握住他的。
他欠身挨着她坐下,顺手又将她搂进怀中,用刚刺瞎了二十余人双目的那只手去轻抚她的脸颊,光洁修长的手指,柔软的指腹,带着缠绵留连的味道。
顾清离轻叹一声,握住他的手轻移到唇边,将他的手指一根根吻过去,仿佛嗅到了指上沾染的血腥味,但其实只有清淡的澡豆香味,皇家的澡豆往往加了名贵香料,如丁香、沉香、蜀水花、麝香等,说不出的薰人欲醉。
“其实,你这样的男人,真的很可怕。
”
“你怕我?”萧奕修抵着她的额头,眼底的笑意温柔如水,漫延开来。
顾清离摇头:“其实只是小事,你为我这样,就不怕让人察觉你身上的毒已驱尽?”
他微微扬起脸,凝神片刻,才淡淡一笑:“快了,就算他们尚未察觉,也有人早晚会逼我出手。
”
“比如——今日。
”
顾清离默然点头。
以她的性格,向来不轻易低头,但今日这事明摆着不简单,她配合地让人查了,便是不想落人口舌,让萧奕修难做。
可就算她配合了,这件事恐怕也不能如此轻易揭过,谁想萧奕修一口气不平,居然还为她刺瞎了那么多守军的双眼。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么想着,顾清离心中也淡然了,转了话题问:“你说那疫症的事又是怎么回事?竟然在京城中暴发,岂不是住在外城的那些官员也逃脱不了查验?”
“等明日上朝再议吧。
倒是赫连御兄妹,近日不可再随意带他们出城了,内城郭虽无甚风景,几条大道倒还繁华,你带他们四处转悠一下,去四明山泡个温泉休养也行。
”
萧奕修隐隐觉得这疫症来得有些奇怪,这时节天寒地冻的,其实不是时疫易暴发的时节,京城的气候天时又是极好,从无旱情水涝什么的,怎么毫无预兆就暴发了瘟疫?
“还是你抽空陪着他们吧,我想去外城看看疫症的形势。
”
萧奕修想了想,顾清离的医术神妙,或许她去真能帮得上忙,便同意了。
回府后查看顾清潇,依然昏迷不醒,知道控蛊者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令她如此,只能将她重送回地牢去,派了名丫鬟去伺候,让影卫们时刻看守着她。
次日上了早朝,果然有人启奏外城瘟疫流行之事,说城中名医已聚集商议此次疫症详情,而京兆尹处理及时,早派人去将患了疫症的人集中一处看管起来,只有官府特聘的郎中可以轮流进入。
同时内外城郭加强巡守,过关校验。
毕竟这是在京城,内外城也不过一道城墙而已,若是外城都流行起来,只怕内城终难幸免。
倒是只字不提昨日在内城入口拦截了陌王的马车,导致守城将士暴盲一事。
萧奕修心头微微冷笑,便知那队御营军士果然不是循正常途径调度去的,还当街提了那样无礼的要求,即便是有充分的过关查验理由,也绝不可对皇室女眷如此冒犯。
昨夜他便从陆凌晖处得知,那队胸甲上烙着凶兽的隶属火犼营,是萧奕瑾接任御营指挥使之后才发展出来的一支御营亲卫队,共有五百人,绝对听从萧奕瑾之命。
一时间,外城疫症横行的话题便成了今日议朝的重中之重,毕竟其余地区的天灾人祸乃至于战争,其实都还远在天边,唯有这场疫症近在眼前,而大部分京官其实由于职位与家财之故,家宅都设在外城,哪怕如顾朝然一般居住内城的,也免不了在外城有私宅。
说到一些应对措施,皇帝频频点头,然后道:“内外城郭之间防守需加强,疑似染疫的绝不可再入内城,诸爱卿今日退朝后,当留居内城,不可再回外城。
”
这句话可就令众臣着起急来,虽说外城危险,毕竟还有他们的至亲家人,如何放心再也不回?于是个个面现焦急之色,兵部侍郎林乔先急切道:“臣父母家人都在外城,怎可置他们于不理?”
第266章 疫情暴发(四)
“是啊,臣也是。
”
“臣也叩请皇上三思……”
皇帝也蹙起眉来,这些文臣武将大都是世家族居,若让他们拖儿带女都引进内城来,不知有多少家眷亲属,必然无法安置。
可若由得他们进进出出,哪怕每天严格查验,其实也难保证不将疫症带入内城。
程遨踏上一步,躬身道:“臣以为,与其严格控制人口流动,不如尽快找出应对之策,若有药能治愈疫症,比如此防范更为有效。
“
程遨打从上次起死回生,不久便被提任工部侍郎,柏万青声称举贤不避亲,有赤越治水那件丰功伟绩,程遨居功至伟,便被破格提拔。
“此外,应在外城疫症区建立简易工事,安置已染疫症之人、可疑接触之人,这两部分人的住处也要各自分开,避免误判。
”他这提议,是要兴建工程,哪怕是最简易的,也得经由工部批审。
皇帝想了想便道:“也好,此事交由程爱卿去办。
”心里觉得这新任侍郎虽然年轻,虑事倒是冷静周全,御笔一挥,便拔了款项令程遨去户部领银子建筑工事。
“此次疫症一事,全权交由燕王负责,包括程侍郎兴建工事一事,也需上报燕王,由其督建。
”皇帝再吩咐御医院出了两名御医去民间,与之前的名医一同商议医治疫证的方案。
退朝后不久,陌王府的密室内便接二连三地多了几名贵客,提及此事,都觉得麻烦透顶,影响了他们进出城关。
“话说此事皇上为何全权交由燕王处置?单说工部建简易工事,不过是为隔断疫情,减少灾难,皇上倒不信任似的,还要派燕王督建?燕王于工事上一窍不通,哪里懂什么,分明是让他去监视柏万青舅甥。
翊亲王慢悠悠地笑:“兹事体大,只恐程侍郎年轻,处事经验不够,也是有道理的。
”
“怕是让燕王趁机去捞一笔吧。
”御史中丞韩翼飞温和内敛地笑,说出来的话却十分辛辣。
“他要是捞,倒也好,只怕他不上当。
”翊亲王又笑着摇头。
萧奕瑾目前虽不见格外讨皇帝欢心,可几皇子中打压的打压、废黜的废黜,可不就剩他一枝独秀?哪怕上回因程樱之的事受了少许连累,但事后转圜得十分妥帖,将自己洗得白白的,隐然有凌驾于众皇子之上的势头。
皇帝委派他履行此任,也算是十分信任的表现,若萧奕瑾真不长眼地去剩火打劫一把,未免有点不长心眼。
皇子经营势力,也都需要银钱,真说靠每个月的月俸,听起来倒也可观,事实上养那么一府的饮食男女,门客死士的,这点月俸绝对杯水车薪。
因此诸皇子才各自都暗中经营着一些生意,例如兰贵妃的星月赌坊,辛皇后的宣花楼,暮王府的布庄等。
户部工部是朝中财政大头,可惜的是诸皇子拼命拉拢都没得手,此番好容易遇着个机会,萧奕瑾到底是剩机拿下程遨,还是只借这场工事捞足一笔,便看他深谋远虑的程度了。
萧令斐含笑看着萧奕修,眼神波动:“程遨真可信么?”
“不必担心,程遨虽然年轻,却也不糊涂。
至于柏万青——”萧奕修笑了一下,那个看似中立耿直的户部尚书,其实也远不是那么简单,若真是一味刚正不阿,拒而不站任何皇党,只怕他也坐不牢如今的位置。
那些避重就轻,虚与委蛇的一套,他还是玩得十分出色的。
萧奕修救了程遨,柏万青感激在心,对他多加敬重,可即便如此,竟然也没能完全将此人归拢麾下。
柏万青只应允了赤越商贾施振风开采矿脉的权力,便将此事当回报,勾清了与萧奕修的人情往来,又重做回他那个中立的工部尚书。
萧令斐便戏称柏万青是个真正的老狐狸,永远游走于各方势力之间,不得罪,不依附,明哲保身。
“哦,对了陌王妃呢?”终于有人察觉密室中竟然少了一人。
萧奕修答:“她出了内城,去外城寻找医治之法。
”
“什么?”连萧令斐都吃了一惊,“你居然让你那娇滴滴的小王妃去冒险?就不怕她也染上疫症?”
“她会注意的,只希望她能尽快找出疫症的彻底解决方案。
”
密室内的人倒是都知道顾清离那个“离月”身份的,只是没想到爱妻若萧奕修,竟然舍得让他的宝贝王妃去冒险。
顾清离自己倒是毫不在意,她换回离月的绛衣红纱,为自己缝制了一双鹿皮手套,防御得十分好。
外城郭沿途很安静,由于京兆尹早接了圣旨,向各镇区传下达令,沿街商户若非必要都暂停歇业,所有富户人家也都关门闭户,自己府中开始拒客登门,都怕被人传染上了疫症。
只走到近西城门时,听见略喧哗的声音,顾清离极目远眺,才发现是些御营兵卒,正执行戒严,不令任何人随意进出。
那片区域看起来不广,却是人群居住密集之处,靠近外城喧哗热闹的街道,居民与附近商户众多,其中还有大片农户,几乎是不出工便没有下一顿的贫苦百姓,如何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许多人便在那边怨声载道,人声鼎沸,要求放他们出去上工下田。
顾清离在外围瞧了一会,御营将士显然得了旨令,执行起来凶暴粗悍,稍有反抗便棍棒责打,于是更哀声一片。
看起来,这圈禁易感区的方法在东渊这个时代执行起来并不是好方法,虽然可以有效地控制疫症散播,却解决不了民生问题,毕竟疫区之内大部分还是正常人,将他们拘禁在区域内,不但影响正常生活,甚至还逼得他们无法生计。
程遨的提议不过是将可疑感染者与已患病者隔离开来,这个做法原是十分正确的,可萧奕瑾执行起来却显然夸大了范围与力度,他为了能完好地完成任务,完全不顾这片区域百姓的死活。
工部的人则在附近区域划了空地开始兴建简易工事,日夜赶工,喧闹不已,这片地方便充满了各种声音,听得人心烦意乱。
顾清离想了想,目前她无法改变萧奕瑾所下旨令,再看那些盔甲鲜明的将士,正是上次守在内城门对她进行彻查的火犼营,看来想要在这里打开个缺口绝无可能。
她走上前,亮了陌王府的令牌道:“我是陌王派来参与诊治疫症的大夫,可否容我通行?”
第267章 疫区之行(一)
看守出入口的守军讶异地盯着她,从头打量到脚,入口处一时倒安静下来,每个人都用疑惑地目光扫她。
顾清离却十分平淡,只是又晃了晃令牌,收起来,静候着他们让开道。
不知谁在人群中说了声:“这是鬼医离月。
”
便有人纷纷让开道,诧异的目光更多了。
鬼医离月失踪日久,虽然顾清潇冒了她的身份,但也只有少数皇室中人知晓,是不可能外传的。
大多数人总是不明究里,以为离月或许是离开了京城,不想执着陌王府令牌突然现身。
顾清离一路走得倒是顺畅,除了不时有人对她投以诧异的目光外,并没有人拦阻或盘问,火犼营执令戒严,也是宽进松出,对于出的人那是控制得相当严格,进的相对放松。
被围的区域内有一片很小的集市,大致就是做些附近居民的生意,如今狭窄的小街上满是烂菜帮子和零乱散落的不值钱的小商品,已经无商贩在此营生,倒是后面一条小街邻着最近的村落,不但热闹,而且鸡飞狗跳,所有居住此地的百姓都被火犼营的人困在家中不得外出。
顾清离知道,最初的疫症便是后面那个小村落中传出来的,村后有片密集的林子,凡有丛林之处,少不了虫蚁聚集,传播疫症的速度自然是快。
街道两边的百姓都怨声载道,被困两天,有些农户家中余粮已不够,开始为生存发愁,哭骂的叹气的都在,谁也没空去理这个外来的女子。
顾清离穿过街道,来到小村落前,见村头聚集着一些人,正排着长队挨个儿让人诊脉,摆着长案坐在村头的是个身穿朝臣服制的老者,须发皆白,拿黑布蒙着脸,掌上戴着薄如蝉翼的丝织手套,静默地把着脉,看样子倒是皇帝刚派来的御医。
一些火犼营士卒散落地站在远处,持枪到处巡视,却也都以布蒙面,眼神警惕,不愿接近村民。
一旦有村民被诊出可疑异样者,必须摊开掌心,强制脱下鞋袜查验,未发现黑色斑块、无发热的被士卒押到另一侧看管起来,大约是要转送到可疑感染区隔离;已查到有黑色斑块或者发热的,则直接押送到村东腾出来的几间茅草屋中,等候医治。
顾清离看了一阵,觉得这里进行得有条不紊,火犼营侍卫虽然粗暴,执行任务其实还算整齐有序,可见萧奕瑾治下的御营也算是训练有素,如果他不是阴狠诡诈、心机险恶,其实也算是个人才。
她慢慢走上前,靠近火犼营士卒,向他们询问里面的情况。
初时巡守的士卒是不愿理她的,见她亮了令牌,又听说是鬼医离月,脸色倒缓了些,答道:“这两天都是严格诊视分类的,像这种诊脉,每天都要进行,哪怕昨日查了正常的,也难说今天就不会发病。
奇怪得很,隔离查检如此严密,依然不断有人感染,不断有人发病。
”
“那发病的人得到及时救治了吗?”
“死了好多了,被抬到后山,直接焚烧了。
”
说这话时,士卒的声音低下去,“这事不能让村民知晓,不然闹将起来,咱们这一营将士怕不易镇住他们。
”
那个年代都讲究入土为安,认为焚烧尸体会令死者不得安生,死后都不落全尸。
然而瘟疫暴发时,即使深埋尸体也不如火葬来得安全,何况深埋耗费人力时间,谁愿意干这事。
这附近村民加街道两边居民怕也有好几百人,真要镇压的话,一营五百人杀光他们也是可以的,但如此一来,血洗村落,在皇帝面前可不好交代,萧奕瑾绝不会干这种影响自己在朝中形象的事,他要杀人,也得是悠着来,不轻易落人口舌。
看起来巡视的士卒也很烦,而且带着惊惧,因为这两日以来,他们这些在村头看管巡守的人已经有被传染隔离了的,心里都带着惶恐。
“听说过一日还得调一营人来,不然只咱们这一个营,如此轮值下去可吃不消。
”
“是谁负责诊治那边?有治好的或病情好转的吗?”顾清离指着那几间严格看管的茅草屋。
那士卒脸色有点僵硬,一时没答话。
顾清离立即便知道,所谓被传染者接受诊治完全是句假话,那些人不过是被关押在那里等死罢了!
她立即升出几分怒意,如此冷漠,草菅人命,倒真是萧奕瑾的风格。
他虽不敢大规模镇压杀人,可丢弃那些病患置之不理,却无人敢置微词,只要说医治无效,便可搪塞,谁又会来这疫症横行的封闭区域查证。
顾清离不再理睬他们,往那几间茅草屋走去。
门口自然也有士卒看守,看见她时,倒不似其余巡守士卒,而是左右两边立即斜伸银枪,交叉拦截了她的去路:“不管你是什么人,这里是不能随意进的。
”
“如果我非要进呢?”顾清离挑了挑眉。
两人对视一眼,道:“此处有进无出。
”
顾清离微一冷笑,空手便去抓其中一杆枪。
那人手一缩,枪头掉转,朝她袭来,带着怒意道:“老子劝你是好意,里面全是染了疫症的,进去后没有能出来的,前些日初发现这疾病致死时,便有个京兆尹大人派遣来的大夫进去为他们诊治过,结果昨儿便不行了,倒得比里面有些染疫的还快。
”
顾清离退了一步,没理会他,手指搭上枪杆,一带一扯,一股巧劲将他带得攻向另一边的士卒,跟着抬腿飞出,正中右边一人的手腕,令他本就震得酸麻的手腕松脱开来,将银枪夺了过来。
顾清离对十八般兵器都有所涉猎,长枪使得虽然笨重不顺手,短时间内还是不成问题的。
银枪在她掌心转了半圈,挽了个枪花,枪尖点点,瞬间击退二人,倒引得更多士卒包围过来,纷纷喝道:“想干什么?”
顾清离将枪尖朝地,重重一顿,插入土中,任由枪杆震颤着,淡淡道:“我进去给他们看病,并不是为难你们。
”心里也知道拦她的士卒不管奉了何等旨令,阻拦她其实倒不是恶意。
最先被她击倒的一人抚了下火辣辣作痛的手腕,冷笑道:“你既然要寻死,便怪不得军爷。
”
第268章 疫区之行(二)
顾清离笑笑,踏入草棚,闻到一股草药味飘了出来,其中夹杂着连翘、葛根、黄连等散热毒清热的药物,是将这场疫症当作黑死病在治疗的。
既然有人熬药,倒是说明外面看守虽严,却没有完全置里面的人于死地,只不知这方子是谁开的。
草棚里四面透风,显见也是临时搭建,遮挡的厚布帘子被朔风不时地吹起来,凛冽刺骨,棚子靠里处铺着满地稻草,许多人横七竖八睡着,呻吟声,哭泣声交错在一起,甚至对有人进来也漠不关心。
倒是靠近门口打着扇子,对着小火炉在煎药的人,猛然抬眼见一个衣着齐楚干净的女子进来,扔了扇子就想朝她扑来,口中哭叫:“是来接我们出去的吗?”
顾清离知道这棚内都是被传染的,不假思索地两枚银针飞出,封了对方环跳穴,令她倒地不起。
这才看清是个十五六岁的男装少女,脖颈处已有明显的黑色斑块出来,瘦削的身材,外罩着件灰布的男式宽袍,束起的鬓发有些散乱,眼神充满悲哀惊惧,面容倒是还清秀。
“姑娘,别乱动,我是来救你们没错,但你身染疫症,如果随意靠近我,我也会被染上的。
”
少女哭泣起来,那边躺在稻草堆上的人也看过来,有几个尚能动的,半爬着匍匐过来,都是带着哭腔。
“都躺着,你来说话。
”顾清离指着那少女。
少女定下神,才开始慢慢说话。
她的父亲是个游方郎中,便是之前士卒说的最早进来替这些人诊治的,其实也不是什么名医,真正的名医往往诊金不菲,京官们在初起时对这病根本没有在意,贫穷百姓死十个八个对他们而言不是回事,哪会请名医过来。
只后来流行的速度惊人,每天都增加好多个,才令本地县尹重视起来,上报了此事,毕竟天子脚下,以这速度只怕不到半个月就能传到内城郭去,那时候事可就大了。
上头吩咐县尹请大夫,他也就随意抓了个郎中,给的诊金也算不错,那人就带着女儿过来,谁知第一天便被染上,发病又急,第二天自己竟倒下去,却还没将这病诊出个所以然来。
这姑娘叫凤紫,或许是年轻体质好些,一直未染上病,在这里替村民煎药,可昨日也发现身上出现斑块了。
只听说这村落里蛇鼠不少,染病者又多出现黑色坏死的斑块,便当作鼠疫医治,一直煎的也就是这个方子,只是吃了不见好转,十天以来已死了近百人了。
“什么?十天?为什么传到朝中才两三天的事?”
凤紫不懂朝政的事,茫然看她。
顾清离一想便明白,欺上瞒下,哪里的官不是到掩不住了才肯上报。
她抿了唇,脱下一只手的鹿皮手套,换上蚕丝手套,才甩出一根红丝搭上凤紫的腕脉,静心诊脉。
凤紫见她竟然会悬丝诊脉,眼中发亮,燃起希望来,紧张地看着她。
顾清离换了只手又切了会脉,才敛眉摇头:“不是黑死病,你们的方子有问题,哪里能治得好人。
”
“可……”
“看起来相似,黑死病却不是由四肢末端先发,也不是这样蝴蝶形斑块……”说到蝴蝶形斑块,顾清离陡然心中一冷,莫名想起顾清潇在入城时被检验,身上可是出现了这样的斑块的。
当时以为是胎记,而查验的人竟然也让他们顺利过关了,但……
她定了下心神,问:“你身上可有开始溃烂之处?”
凤紫摇头,指着草堆那边:“他们有……你能看看我爹么?”她的眼神是绝望而凄楚的,几乎不抱幻想。
顾清离跟她走过去,对着不安的人群道:“一个个来,若谁想扑到我身上来,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
事实上这边或躺或坐的大多已经没有力气,闻言挪了挪身体,并没有太多异动。
角落里一个男子穿着蔽旧的长袍,脸上都已处处黑斑,开始溃烂流出液体来,也是暗紫色的,带着腥臭。
顾清离挥出红线,搭上他的脉,过了片刻轻轻摇头:“姑娘,我只能让他不再这么痛苦。
”
凤紫的脸色瞬间变了,呜咽声顿时响起。
“你爹一生救人,他会有个好去处的,别难过。
”虽然这一幕令人心里悲哀,可对于见惯生死的顾清离来说,也不过是涟漪微泛,激不起她太多的情绪。
顾清离落针如电,很快在那人身上扎下十几枚银针,然后轻叹一声,看着他抽搐渐减,眼神中的痛苦少了些。
她没在此人身上浪费更多时间,逐一诊过脉去,发现这些人的脉象十分奇怪,不像她所知的任何一种曾经听过的疫症。
在封建时代,流行最广的疫症无非是流感、鼠疫、疟疾、出血热这些,可是这场疫症的脉象忽滑忽涩,脸上的斑块总是蝴蝶状溃烂,更像是中毒症象。
中毒却是不会传染的,除非传染的媒介很广,令所有人不约而同染上。
从这点判断,昆虫传播的可能性更大,毕竟不可能这么多人都被老鼠咬,可也不排除他们互相之间传染的可能。
顾清离又套上鹿皮手套,细细翻看这些病患,初步断定他们是由飞沫或接触传播的,如果是血液和体液传播,应当达不到这么快的速度,如果是水源传播,不可能被禁止流动而局限。
她又详细询问了许多,只听闻死去的人都被拖到后山掩埋了,知道他们并不清楚那些人的下场,心里想,若要彻底明白死因,应当要找具尸体先解剖一下。
当务之前先缓解症状,尽量拖延这些人的生存时间。
她思忖片刻,开了两张方子,站到门口令守门士卒拿去照方抓药进来。
却无人肯伸手去接,之前被她打过的士卒冷笑:“告诉你是有进无出的,哪里还有药材给你?自己要进去寻死……”
话音未落,那人只觉得手里一松,眼前一花,手中枪不知怎么又被夺了过去,银亮的枪尖搁在他喉间,顾清离笑道:“去找点药材费事,还是我这一枪下去更费事?”
旁边的士卒叫:“你别乱来,呆在里面好歹不会立即便死,可你这一枪下去,必然是立即死在当场。
”
果然,十数杆枪同时对准了她,眼见着随时会同时向进攻。
第269章 疫区之行(三)
顾清离笑道:“你们问也不问我的身份,就肯定我必然会死?我会不会死不知道,谁若敢碰了我,你们所有火犼营的人都不会留活口。
”
她手一抖,枪尖瞬间在每人颈间掠过,只一招之间,白光点点划过,每个人都觉得喉间一凉,摸了摸脖子倒是还在,可若她那招落实了,只怕没几个人能活得下来,瞬间便都面如土色。
“去,照方取药,不必问量,药铺里有多少,全都取过来。
”顾清离摆了摆枪尖,笑道,“快去,推个小车去即可,半个时辰不归,我就杀一人,此后每隔一柱香,再杀一个。
”
她自然是恫吓,不过被指定的士卒依然是迟疑着接下方子,便打算离去。
“回来。
”
那人一个激灵,回过头,刚张口想问她,便见一物飞进口中,不上不下地卡在他喉间,涨得他面红耳赤,呛咳几下却滑了下去。
“你可以不在意这些同袍的性命,我可没时间悠着等你。
”顾清离笑盈盈道,“这药丸发作时间也就是一个时辰。
”
看他慌乱地转身离去,顾清离收了枪笑道:“你们可以去回禀燕王,相信他会下令让你们配合的。
”
她提了枪往另一个草棚去,里面的情形大致如是,只不过能活动的人稍多了些,有些还能细细跟她说些发病前的异样,例如有个村民就很清楚地说,他在发病前并未与任何病患接触,只是去林中拾捡柴火,被一群类似“蚊虫”的包围了一下,当时他连拍带打走出来,被叮了几口,也不在意。
这些农人多是皮糙肉厚的,哪里注意这些,只觉得这天寒地冻,百兽冬眠,居然还有虫类在外肆虐,十分反常。
顾清离问及,也不过是些黑色细小的飞虫,小到几乎看不清模样,一巴掌能拍死好多。
她便仔细看了看那人初起被咬的地方,都是脖颈和手掌这些暴露在外的地方。
“这种飞虫,在你们附近可多?”
“没见过……”那人迟疑一下又摇头,都是飞虫,谁敢肯定是哪类。
“但是冬季真未见过如此密集的。
出了林子也不见了,或许偶尔有散落的到处飞着,谁会去在意。
”
顾清离凛然,朝空气中四处看了看,走出去对门外士卒道:“你们再出去一人,买些菖蒲、艾叶回来。
”
那人经过刚才的警告,现在不敢对她无礼,小心翼翼问:“现在可不是产菖蒲的时节……是用来驱蚊?”
“药店有干菖蒲,艾叶也行,就是拿来驱蚊的。
”顾清离不想跟他多解释,即使不是蚊类,昆虫类都对烟雾厌恶趋避,这是天性。
那人心里嘀咕着奉命去了,却想着大冬天的驱蚊,莫不是有毛病?
去办事的火犼营士卒倒也利索,很快推了两大车药材和菖蒲、艾叶的回来,顾清离吩咐他们拿了菖蒲和艾叶到各处点燃驱虫,却迟疑着无人有动静。
“照她的吩咐去做。
”
清冷的声音自不远处渐近,顾清离抬眼看,萧奕修修长俊逸的身影踏入她眼帘,白衣萧然,一尘不染,负手在身后,缓步行走过来。
他孤身一人前来,闲逸得犹如闲庭信步,看着呆若木鸡的火犼营士卒微一挑眉。
“怎么,本王说话不如燕王管用是么?”
在场也不全是傻瓜,哪怕火犼营是后来建立的,并没有几人见过萧奕修,但见到其人形象,听他说话语气,又联想前几日传遍御营的那件事,陡然激灵灵打个寒战,齐刷刷地叩拜:“末将参见陌王爷。
”
“你怎么来了?”顾清离迎上去,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萧奕修却只是微笑,没有回答,走近了便想将她揽进怀里,却被她闪身避开:“别碰我,刚才诊了许多病患。
你不该就这样进来的,这疫症极有可能便是空气传播或接触传播的,你踏入此地便有危险,快回去吧。
”
萧奕修扬一下眉,温润一笑:“没这么可怕,就算疫区这些人,也不见得个个都会染上。
”
“不行,别碰我,疫症的传染没有任何道理可讲,你快找块帕子将口鼻蒙上。
”
萧奕修笑着摇头,不再坚持要去抱她,横扫了跪下的人群一眼:“还不快去薰艾叶菖蒲?”
“是。
”众人如获大赦,每人领了一把四下去点燃薰上了。
顾清离吩咐凤紫出来,按她的方子照量抓药煎了,再去分别给患病的人服下,并根据各人不同的病情微调了药量,才有空出了草棚,随便找了块大石坐下,跟萧奕修说了里面的情况。
又道:“你回去该上疏一道,请旨改善这里的生存条件,别的不说,这棚里的人已经连基本生存都无人问津了,最初还有人送些药来,让他们照方煎药,现在却连饮食都没有。
包括整个村落里,许多人家都开始断炊。
”
贫穷百姓家向来不见余粮,事发至今已近十日,禁止里面的人交易、出行也有了三四日,不怪里头喧闹和争吵,再如此下去,只怕饿死的人倒比病死的人多了。
萧奕修不时点头,神色沉凝。
萧奕瑾原来便是如此执行圣旨的,他表面上毫不违抗,实际上这样的做法也等于慢性屠村。
“另外,他们所谓的派遣名医来诊治,怕也是夸大其辞,这里就一个游方郎中,进来得最早,如今早被传染,自己都病入膏盲了。
至于皇上指派的御医——”顾清离抬下巴示意了一下村头。
萧奕修回头看一眼:“我知道了,不是有两名御医吗,还有一名哪里去了?”
“不知道,我还没空去理会他的行踪。
”
萧奕修点点头:“我去看看。
你有应对的法子了吗?”
“我现在还没找出传染的源头,照感染的人口述,应当是由一种细小的黑色虫子致病的,而它们有可能最初出现在村后那片丛林中,所以才令人薰艾草驱虫。
至于病况,我先拟了个对症的方子试试,有多大效果,还需要看他们服药的情况,怕要不时调节方案。
”
看他要离去,顾清离忙道:“等等。
”她脱下手套,从怀里摸出一块帕子,细心地替他围上,遮住了口鼻。
萧奕修由她摆弄完,往村落深处走去,一路无人拦截。
第270章 疫区之行(四)
这时才见村尾也有名御医坐着,旁边有人按他的吩咐在小火炉旁煎着药,然后分发给看起来尚无症状的村民,他则听着村民的叙述,提笔记录着,看起来是在分析病因。
见着萧奕修过来,御医慌忙起了身向他叩拜。
“怎么你们过来,不先诊治病患,却在这里做这些?”分诊隔离没错,调查分析病因及传播源头也没错,可是只有两名御医的情况下,至关重要的难道不是先救治病患?
御医怔了一下,低眉垂目道:“下官是谨遵燕王爷吩咐,在这里拟一些预防的方子分发给村民,至于草棚中……听闻已死了几名大夫了,并没有方子可治。
”
萧奕修心中愠怒,却笑道:“哦?张御医连病患都没碰上一个,倒是隔空诊出‘无药可治’这结果来了?”
张御医额上的冷汗便下来了,嗫嚅一下,才低低道:“燕王爷的意思……怕是要让那些人慢慢死去……”
“那活人呢?禁在此处没错,是否也要将他们全都饿死,再将尸体焚烧,便隔绝了这场疫症?”
萧奕修的话被走过的百姓听见,登时群情激愤起来。
原本他们只是头脑不甚灵便,见官府的处理有条不紊,只当生计一事是忙中疏忽,早晚会顾及的,哪料竟有人打着这样的主意,想让他们无声无息全死在这里?
一时间,村民们喧哗叫嚷,连原在家中的也纷纷出来,一传十,十传百,叫骂声哭喊声连成了片,甚至有人便上前推搡张御医,质问他是否如此。
“不不……我不知道……”张御医又急又怒,心里想这陌王到底是想干什么,竟然连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在村民面前质疑这种问题,不是逼民造反吗?
却见萧奕修眼中似含笑意,绕过村民往丛林方向走,也有激愤的村民企图接近他,却被他挥袖振开,远远地尚未触及他的衣角便跌倒在地。
张御医见势不妙,道:“喂喂,别扯着我,我只是圣上派遣来的御医,只能尽我的职责令你们减少感染,要找你们也得找封着入口不让人进出的御营……”
大批村民一涌而出,各人拿着自家的农具,气势汹汹去村头开始闹事。
萧奕修去丛林边缘转悠了一圈,因顾清离说过有可能是虫媒传播,他仔细留心了下,却未曾发现飞舞的虫豸,而且已有人开始在这边缘燃起菖蒲,更隔绝了虫豸盘旋的可能。
他算计下村头闹事的也该差不多了,漫步往回走,到了村口,果然见大批村民与官兵起了争执,一边在武力镇压,一边乡民也不是好欺的,平日老实巴交,到了生死关头,蛮劲也显出来,气势汹汹毫不退让,在御营刀枪的威胁下依然奋力反抗。
萧奕修看见边缘有的士卒已开始按捺不住,拔了腰刀,眼中犹豫着,却泛出了血红的杀气来。
他们不过是碍于燕王的命令,不可随意屠杀,可当真闹到这地步,如果杀了个把人,应该也可以以暴民叛乱为名镇压。
“住手!”他清喝了一声,声音虽不响,却清楚地传递到每个人耳中,不知为何,前边战斗不休的就怔了一下,下意识都朝他看过来。
火犼营已有人认出他来,脸色略为发白,百姓却不认得,只有几人知道他便是刚才在村尾说话的,看模样应当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于是有人高声道:“听听他说什么。
”
两边都撤了武器,各往后退了段距离。
萧奕修负手走到两边正中,道:“本王是当朝五皇子陌王,因知晓此处疫症横行,特携鬼医离月前来查看疫情,商讨诊治方法。
今日见众乡亲生计困难,本王会即刻回朝上报,安排人送粮食菜蔬过来,决不会对大家置之不理。
”
静了片刻之后,乡民们纵声欢呼,夹杂着几句质疑之声:“这……等朝廷批文下来得几天啊?咱们还不饿死了?”
“本王会让本地县尹先开仓放一部分粮出来,不必担心。
”
欢呼之声更响,有如潮涌,甚至有人便哽咽着叫起“陌王千岁”来。
不知谁说了声:“陌王爷可是咱们东渊的战神,当初北楚犯境,就是他打退的。
”
百姓的拥戴之情因而达到了顶峰,群情激涌,恨不能上去将他举起抛高,却被他振袖激退,只含笑道:“本王侧妃离月尚在村内,为病患开方煎药,大家应当放心,本王必不会食言。
只是侧妃若有需求,还请众乡亲予以配合,查清疫情源头,控制疫情再进展。
”
萧奕修安抚了一阵后,自守卒群中从容离去,竟然无人敢阻拦,只是偷偷遣了人去回报萧奕瑾。
萧奕瑾听闻之后,简直恨之入骨,却知明日早朝只怕要面临弹劾自己的声音,咬着牙走来走去苦思对策。
实际上此事他执行的也不算差,只是这疫情在察看之后严重得出乎他意料之外,下面派去的几名郎中确实都身染重疫,甚至有的已死去,不得已他才想出这种拖延的法子,打算悄无声息中让疫区灾民困死其中,没想到竟有人敢亲身去疫区查验,而这个人偏偏还是他动不得的。
听回报,更令他震惊疑惑的是,萧奕修现在有可能身体已恢复,若这事查实,岂不是成了他一直以来最大的心头之患?争储之位,只要有萧奕修在,别人几乎都可以忽略不计。
且不论当年战神在朝野的赫赫威名,但只是萧奕修恢复听政后处理的这几件事,赤越治水,兴建水利工程,打压辛氏……再加插手此次疫情的处理,不难想像他在朝臣中的名望将会高到如何地步。
萧奕瑾忌惮得满心烦躁,怒气上涌之下,砸了家中好几样东西。
最后一件是个白玉镇纸,正好往敞开的门口飞去,只听得哎哟一声,恰好砸中了正欲进门的燕王妃董俞枫,她痛得满脸冷汗,苍白着脸蜷起身子,弯腰蹲下去。
萧奕瑾吓了一跳,匆匆上前去,将她横抱起来放在书房的湘妃竹榻上,小心翼翼问她要不要紧。
董俞枫抿唇不说话,只捂着心口微喘气,沁出眼泪来。
第271章 福星
萧奕瑾满心烦躁,命跟来的丫鬟速去请御医,然后坐在旁边嘘长问短,到底这是大理寺卿的千金,相貌虽然不是绝色,但入府后性情温婉,斯文得体,他表面上还是与她恩爱有加的。
好半晌,董俞枫缓过了气来,细声轻语问他究竟何事。
萧奕瑾本来不想说,终究烦得想找个人倾诉,便简略说了些。
董俞枫想了一阵,轻声道:“这事不用怕,王府即刻从咱们府中调度些粮食去,说之前考虑欠周全,政务繁忙未及亲至,今日才想到了乡民有可能会存粮不足,来不及上报,先以自家余粮赈济。
反正疫区至多不过千余人口,咱们王府的余粮调点过去撑个两天不成问题。
”
萧奕瑾一怔,这么简单的方法,他竟然没想到。
经她一说,觉得目前果然最好的解决方法是先补缺。
董俞枫又道:“听闻在疫区有人散播了王爷有心要致乡民于死地的言论,虽不知是谁传出去的,但照推测应是陌王无疑,他这么做,是在培植自己在的民间威望。
这种时候,王爷若跟他对着干,只怕一时不能树建比他更高的威望,毕竟他早前就已名闻东渊了。
”
“难道本王就忍下去?”萧奕瑾恨恨道。
这件事还不足以影响到他,可是无论如何心有不甘。
“陌王在朝中没有竞争过任何势力,可是他做的事,都在一点一滴替他自己建树名誉、声望,这是最令人防不胜防的。
等所有人察觉的时候,或许他单靠声望,就能赢了所有人,这是他厉害之处。
”董俞枫叹了口气。
萧奕瑾自然知道,可在三军之中,他花了五年时间,威望也没能超过萧奕修,如今民望又被压下去,他却束手无策。
“王爷,明日早朝,他定要参你,你将所有罪名认下,只承认自己疏忽,还要感激他提点帮助了你。
”
“那不是将他推得更高?”
“不,百年之树,只能从内枯起,民望之事,也要在民心之中做文章。
”
萧奕瑾眼带疑惑地看着她。
“他的侧妃离月不是留在村中替乡民医治么,听闻她之前是名满京师的妙手神医,能生死人肉白骨。
”
“那只是夸大,但医术如神是真的。
”
“很好,那大家对她的期望,肯定不可谓不高,也许她很快便能研制出妙方来,治好疫症。
”
“……”萧奕瑾本想发问,可又觉得自己对着一个女子不断询问,倒显得自己智商不足,于是生生忍着,盯着她看。
“在有人将愈之时,若来个大反转,所有经治病患全死了呢?”
萧奕瑾悚然一惊,盯着董俞枫漆黑的瞳仁,看见她温婉端庄的腮边露出浅浅的笑意来。
“这……如今这时候,派人去疫区,只怕也没人肯去。
”萧奕瑾犹豫片刻,“要得到离月的信任,接近她,怕是更不易。
”
“这事不难,我会给王爷寻个妥善的帮手的。
”
萧奕瑾看着她盈盈笑意,忽然觉得成婚这么久,是不是轻视了这个看似温柔无害的女子?
正想着,御医也请到了,进门后替董俞枫把了会脉,眉心倒是越拢越紧了。
“不会有事吧?”萧奕瑾倒是真切地担心起来了,往日虚假的情意有了几分真实。
“唔,虽说是没事,可受了点惊吓,况且那物也挺沉的……怕是砸了之后心口要疼上几天。
”御医瞄了瞄碎了一地的镇纸,刚才两人只顾密谈见不得人的事,这会儿才唤了丫鬟进来收拾。
“没事。
”董俞枫倒是不在意,微微一笑。
“可也不能说没事,动了点胎气,下官还是开点药给王妃服下比较妥当。
”
萧奕瑾蓦然一惊:“什么胎气?”
御医莫名其妙,抬眼看看他:“莫非王爷竟不知王妃有孕两个月?”
董俞枫自己也是微觉惊愕,轻声道:“本王妃自己也是不知,王爷哪会知晓。
”
御医才笑了笑:“也对,王爷与王妃少年伉俪,初次有喜,没有经验……哈哈!”
萧奕瑾又惊又喜地揽着董俞枫道:“你可真是本王的福星!”
薰俞枫抿着唇温柔地笑,看着他满眼的雀跃,眼眸中的黑色更幽沉了。
被禁止出入的疫区当日下午便有两拨人去分发了粮食,一是当地县尹遵皇命去分发的生活物资,有柴草、米粮、油盐,二是燕王府送来的粮食,据说是燕王在执行戒严禁令时发现疫区灾民生活艰苦,不及禀报,以个人名义购置捐助的。
顾清离在疫区内自然听闻,想了想不禁好笑,觉得萧奕瑾应对得也真是迅速,百姓容易诓骗,给他这么一来,倒是扳回了不少民心。
她一整天诊了疫区所有确诊患病的共百十号病患,直至天黑才得返回。
入口士卒倒不敢阻拦,只眼睁睁看着她离去。
顾清离回府后,先将一身衣衫换下,用滚水将衣衫用物烫了许多遍,又用蒲公英、艾叶这些浸浴,将身上清洗了两遍。
萧奕修在外头等得不耐烦,推门便进了屋,见屏风上搭着她的裙衫,一怔之下绕过围屏,却听见惊呼声:“你……怎么在人家洗澡的时候进来?”
萧奕修听见扑通一声,见她又钻进浴桶去,想是刚才打算出来,见着自己却害羞起来,不禁一笑,走近浴桶。
顾清离脸上泛红,急急道:“你还过来!站住……别来了!”
他越是看她羞急的窘态,越是想笑,心底柔软,泛起涟漪,轻笑道:“谁让你洗这么久,只是担心你在里头有什么事。
你不让锦姝她们伺候你洗,让你夫君亲自伺候你好不好?”
“不好!”她断然拒绝,连肩都没入水内,也不过是掩耳盗铃而已,水面上飘着的艾叶之间,隐约是她白如脂玉的肌肤,若隐若现,越发诱人遐想。
萧奕修却解了外袍,在桶边的杌子上坐下,卷起袖子扯过水面上漂浮的软布,慢慢擦过她光滑的肩头,柔声道:“过来。
”
“我我……其实已经……洗完了。
”她中气不足,声音越来越低。
“嗯,那我帮你穿衣。
”萧奕修的声音更温柔了,伸长手臂扳过她的肩,掌心的肌肤滑不留手,他又不敢用力,被她轻轻一挣便滑如游鱼地溜开了。
“不要。
”顾清离不光是脸上泛红,连肌肤都泛起粉色来,带着欲语还休的羞赧,眼里都含了水气,似乎随时被他迫得要掉下泪来。
“你转过身去,我自己来。
”
第272章 疑云
“我们成亲这么久,都老夫老妻了,还有什么好害羞的?”
“不……”顾清离觉得自己的声音带着可疑的诱惑,不似拒绝,倒似半推半就,不由全身发烫,眩晕无力中,不知是怎么被他从浴桶中捞出去的,拿了幅黄绫裹在其中,抱上了一旁休憩的窄榻。
萧奕修将她抱坐在怀里,一点点擦拭她身上的水渍,又慢慢揉搓她湿漉漉的乌发,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诊脉的情况,终于让她脸上的红潮渐渐褪去,眼中升出一丝忧色来:“今日开的方子只能姑且一试,未能肯定是否奏效,明日我还得去,要不时观察他们服药后的情形,更改药方,只怕最近不能再频繁回府了。
”
萧奕修顿了一下:“你是要住到那里面去?”
“嗯,这样便于观看他们病情的进展和……”
“不许。
”
“为什么?”
萧奕修愠道:“太危险,我怎么放心让你独自留在那里?”
“可我也担心你啊,如此频繁出入,怕将疫症带回府来。
”
“今日你洗浴这么久,还用艾叶这些浸浴,就是为了预防?”
“是啊,可这些并不见得有效。
”顾清离轻叹一声,毕竟没有完善的消毒措施,开水反复煮沸的衣物都未必能达到消毒效果。
“别怕,我现在已非从前,没那么容易染上疫症。
”他想了想,神色也有几分凝重,“这事看起来没那么简单,我始终觉得不是突兀而起,而像是有什么征兆似的,改日得派人去查个究竟。
”
“你也疑心有人作祟?”
萧奕修没说话,从怀里取出只小匣子打开,里面铺设的白绢打开后,里面还有一层黄色油纸,层层摊开,最内层是两三只被捏扁的黑色小虫,大小如蚊蚋。
“你看这是什么?”
顾清离讶异之极,凝眸盯着看了许久,疑惑地看着他:“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虫类,长得似蜂非蜂……”
“你真没见过?”
顾清离突然啊了一声,想起了那个黑色的茧,失声道:“当初那只野蜂……后来那只茧就不见了,我一直在反复想着,应该不可能忘记放在哪里,它就离奇消失了!”
“我在疫区发现了这个,没有让人看见,我疑心这事本来就与我们有关。
”
“可是……若真是蜇伤赫连公主的那种蜂,那为何公主轻易痊愈,什么也没发作?”
萧奕修摇摇头,这也是他左思右想不明白的原因,但赫连滟出现,这种蜂才跟着出现,虽说最初见到的地方是陌王府,但他们始终也没查到什么,昆虫之类既能四下飞舞,体型又十分微小,谁又能笃定一定是府中的人搞鬼?
顾清离想了想便从萧奕修怀中跳下去,被他一把搂紧了:“你想去哪?”
“我想去藏书阁再翻翻有没有关于蛊虫记载的典籍。
”
“……你就这样去?”
顾清离脸上又是发烫,抱着肩娇嗔:“去你的,我自然知道要穿衣。
”
他臂上用力,将她带得又跌入怀中,呵出的温热气息更酥烫了她的耳朵,耳鬓厮磨道:“你有了疑难杂症就不要夫君了,哪有你这样为人妻的?”
没等她寻思出应对的话来,已经被他翻身压到榻上,“强制”履行为人妻之责了。
寒气萧然的凛冬,屋内却燃了两盆炭火,一只红泥炭炉,为了增加消毒的效果,炉上汩汩薰着锅醋,夹杂着艾叶的味儿,其实并不好闻,但温暖如春,榻上厮磨的人倒折腾出了一身薄汗来。
顾清离软在萧奕修怀里,好容易才掰开他紧拥的手臂,低喃着抱怨:“你瞧你弄出人家一身汗来,又得洗了。
”
他半睁了眼帘,看着她脸上未褪的春潮,笑一下,撩拨开额前的发丝,凑上去又轻吻一下:“一起洗。
”
“才……才不要。
”
顾清离不肯让人进来换水,怕叫下面的丫鬟笑话,只肯让锦姝送了桶热水搁在屏风外头。
结果自然是未容她抗拒,添了些热水便被萧奕修抱着一同进了浴桶。
事后顾清离才去王府藏书阁,在医书毒书的架子边翻到了半夜,找到本残缺不全的手抄本,关于蛊术记录的,里面记载一种“毒蜂蛊”,只寥寥数语,恰似蜇伤赫连滟的那种蜂。
可惜并无解救之法,倒是被蜇后的症状,确实与此次疫症相似。
顾清离想到自己身上的蛊,将那本书翻遍却找不着相似的,才疲惫地回了房。
屋内燃着灯,萧奕修披衣在灯下画着什么,见她来了,搁笔迎上去,将她冻得冰凉的身体拥进怀里,问:“找到些什么?”
顾清离疲倦地摇摇头,将旧书上的几行记载说了,然后苦笑:“至多让我知道,有人称那为毒蜂蛊,可见我猜测的没错,果然是种蛊。
可究竟如何诊治,毫无头绪,还是要自己摸索。
”
“别担心,你一定行的,我身上那多种毒缠绵入骨,你都能治好。
”
“蛊与毒不同,很多蛊毒,其实由人操控,并非药石能愈。
”顾清离无力地叹气,跟着又道:“不过下蛊也是不易的事,看乡民的模样,他们患的仅仅是蛊虫本身带来的疫症,不似被人下蛊。
”
她又仰脸朝他笑:“这么晚还不睡,明早还得上朝,快上床吧。
”
“你不在,床榻冰凉,哪能睡得着。
”他边说边帮她宽了衣抱上床,钻进被窝里犹自抱着她不放开。
“那你没遇着我时,天天都抱着谁呀?”顾清离眼中尽是戏谑的浅笑。
“嗯……可多了,多得都忘记了。
”
顾清离便低低笑起来,伸指抵在他胸前,悄声取笑:“是谁说他当初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处男来着?”
回答她的是一阵无声的肆虐,黑暗中能想像到他咬牙切齿的不甘神情,顾清离吃吃地笑得更欢了,不由又想到初次为他施针时,他宽衣裸裎在她面前,虽然强自镇定冷淡,一脸禁欲,却还是抑止不住地面泛绯色。
絮语中,两人终于沉沉睡去,只是半睡半醒之间时,顾清离觉得心里有点没来由的慌乱,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却又没有触碰到。
第273章 失职
疫区灾民缺粮短资,与御营士卒起了冲突的事,果然传到了皇帝跟前。
上疏的却是御史中丞韩翼飞。
言官总是敢于直言,只是他这消息来得也太快,连京兆尹邬腾都还没来得及有应对。
皇帝闻言,不动声色,只静默地拿手指敲击着龙椅扶手,然后问:“邬爱卿,你身为京畿地方官之首,这事本该处理妥当的,怎么倒让百姓闹起事来?”
“这……”邬腾迟疑着没敢出声。
韩翼飞却傲然不惧,温文得体地道:“此事倒也不能怪邬大人,皇上将疫区一事都交由燕王全权处置,哪料会出这等意外?即便是邬大人想插手,也得等消息自县尹处上报至府尹处。
”
“哦……对。
”皇帝仿佛才想起来,这事邬腾倒是协助萧奕瑾处置的,主责并不在他。
“燕王,你可知被禁足不得出的百姓缺资短食,生计困难?”
“儿臣正要向父皇请罪,此事是儿臣早前考虑不周,昨日下午加急捐出王府余粮,已给疫区送去了,今日上朝再向父皇请旨,调拨粮食柴草,以资援助。
”
“此事便交由邬爱卿去调度……”
“回皇上,昨日当地县尹已开了官府粮仓,调过粮食、物资、柴草及药物了。
”
皇帝怔了一下,目光疑惑地掠过说话的人,却是翊亲王萧令斐。
他原是外地封王,被召回京后,内城郭也没有闲置的广地高宅可选,皇帝便在外城郭赐了片占地颇广的宅院给他,倒是正好靠近疫区不远,连疫民闹事的消息也一早传入了他耳中。
萧令斐含笑道:“此事得多亏陌王处理及时,先去县尹处调度了物资过去,才平息了一场民怨。
”
“陌王为何会去疫区?”皇帝显然很是意外。
“儿臣携离月前去为病患诊治,倒是因此而知晓了疫区内许多新鲜事。
”
皇帝目光闪了闪,却慈霭地笑起来:“陌王真是有心,朕倒是没想到,陌王竟放心让侧妃去疫区冒险,果然是惜民如子。
”
萧奕修却只笑一下答:“只是愿为父皇略为分忧而已,不足挂齿。
”只字不提疫区灾民暴动一事。
萧奕瑾暗地磨了磨牙,明知此事就是萧奕修在背后动作,却无法明言。
好在处理及时,倒也不会挨多少谴责,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但事情挑了头,皇帝难免要问下去:“不是说已派遣京中名医去就诊病患么,朕还特令两名御医供燕王差遣,怎么至今仍未商研出对症之法,还需要劳动陌王侧妃亲自去疫区?”
萧奕修若有意若无意地淡笑,目光瞟向萧奕瑾,却没有答话。
皇帝见寂静一片,脸色微沉了下去:“这疫症当真如此厉害么?若仍由它散播下去,哪怕禁戒严厉,只怕也有可能传到内城郭来——到时候看你们如何解决!”
萧奕瑾脸色微寒,他自然也不希望此事漫延到内城郭来,那对他自己无疑也是威胁,若进了皇城,皇帝不重重追究他失责才怪。
这还算小事,满朝文武臣子及家眷的性命皆受到威胁,这笔帐必然是要算到他头上的。
皇帝不等他开口作答,又道:“即使你禁令下得严,将疫症局限于那一片乡域,等疫症过后,怕也数十里荒无人烟了。
你说说,北楚使臣尚在我东渊境内,得知天子脚下竟然能出这等疫灾,岂不有损我东渊颜面?同时令京城百姓动荡心寒?”
萧奕瑾狼狈不堪,这些倒是他没想到的,董俞枫提前也没跟他商议过这后果,他只能狠狠,咬牙垂首答:“儿臣自当再张榜寻访名医,必定尽快找到医治方案!”
皇帝挥挥手:“世间多有绝症,未必你就能找到医治方案!”
萧奕瑾脸上一白,皇帝这话说的是事实,可是先前的语气又是诃责,他竟不知如何作答。
“将病亡减少到最低!如此严禁进出仅仅是姑息之法,哪怕不能医治,也要先设法预防。
近日全是御营的人在处置此事,你可曾派人去查疾病源头、初始病患的染病原因?”
萧奕瑾又是瞠目,他从未学过医道,这些原不精通,京城又从未暴发过大规模瘟疫,他全无经验,竟然只知照章办事,其余的全不知晓。
皇帝便冷笑起来:“这些事,原只需吩咐地方上官吏去办理,自然都会翻查以往疫情应对史料,看来你倒是全没想过啊!莫非朕吩咐你去办理此事,你就只会派遣了御营将士去封锁疫区,限制出入?难道还要朕手把手来教你如何控制瘟疫?那倒不如朕亲自去处理!”
萧奕瑾无话可答。
御营副指挥使陆凌晖却上前一步答道:“回皇上,据查悉,最早的病患是从寇家村后的丛林里染上的,那人是名猎户,因去林中狩猎,遇上一群无名飞虫被叮咬而染疫。
既是飞虫传播,按理说以烟薰可驱,如今疫区内已经各家燃起艾叶、菖蒲等,尽量先以此隔绝疫源。
”
皇帝挑了下眉,有几分意外:“哦?陆爱卿此事办得不错。
燕王你既已安排妥当,为何不回禀朕?”
当下萧奕瑾脸上一僵,连陆凌晖的神色都有异,两人皆抿唇不作声。
萧奕瑾心里在盘算着要不要厚下脸皮去冒领这功劳,皇帝已看出端倪,淡淡道:“不是燕王吩咐你做的?”
陆凌晖低下头,一脸尴尬神情,却受不得皇帝如利锥般的眼神,只能嗫嚅答:“是……是陌王进了疫区,察看了周围疫情……吩咐下去的。
”
“呵……呵!”皇帝笑得有点冷,眼神森然,如刀一般刮过萧奕瑾的脸,刮得他脸上火辣辣的,心里侥幸地想,幸好没有厚着脸皮冒认下为功劳,之前还当是陆凌晖有先见之明未通报他便安排下去的。
皇帝四顾一圈,再问了些朝中别的事宜,见无人再有事上奏,冷冷道:“退朝!”
回到宫中,皇帝心情明显不好,却还召了理亲王萧令斌过来问话,倒是将今日朝堂上那件事说得明明白白,显见韩翼飞、陆凌晖、萧令斐三人说的都是实情。
萧令斌虽不管此事,手底下却暗自培植着一小股势力,皆是由大内侍卫中亲选的杰出人才,只在暗处为皇帝办事,督查京中大小官员的品行、能力、甚至于各种私事。
第274章 帝王心术(一)
正说着,又听说两名御医被派遣到疫区去,竟然只负责了分诊可疑病患与染病患者,另一人居然只向未染病的乡民盘查疫情病因,甚至都未曾接触过病患。
皇帝心里也是恚怒:“可真是……办得好差啊,病患都未接触,跟未染病的乡民打听什么?隔山打牛呢这是?即便这些举措都不错,难道当务之急不是先商研病情、讨论医方么?朕派御医去,竟然是让他牛刀杀鸡的?分诊之事,只需说明症状,让人认清了,即使不会医术的人也同样能分得出,朕何须派遣御医!”
萧令斌看着他道:“皇兄息怒,当务之急恐怕不是解决疫区之事了。
”
皇帝稍平息了一下气息,冷眼看他:“还有什么比京城疫情扩散更重要?”
萧令斌皱眉道:“近日陌王的举动,皇兄不觉得……有点超出预计了吗?若此疫情再由陌王侧妃全面压下去,这事无论如何是瞒不了京城百姓的,皇兄有没有想过,他的威望会再次提高?”
皇帝摆摆手:“左右他羸弱之躯,再拔尖又有何用,无甚指望。
”
“皇兄是不指望着他,还是不想指望他呢?”
皇帝的脸色渐沉下去,抬起眼睑看他:“你是想说什么?”
“皇兄要是不指望他,那臣弟这接下去的话就不说了;皇兄要是不想指望他……”
“说。
”
“陌王这回,可是孤身一人前往疫区的,往日也知道他府中养了些影卫,哪怕是不多,可要是随着他进入关卡那么森严的疫区也是无甚可能。
”
“那又如何?”皇帝的眉心渐渐拢起来,猜想到了萧令斌想说什么。
“就算他不大爱惜自己的生命,以他那素日羸弱的身体,从前怕是多走些路都会气喘,哪能独自在疫区里随意到处走动,也不怕染上瘟疫?这就罢了,听人说,他在里面似乎……还跟人动过手了。
”
“跟人动手?”皇帝的眉扬得更高了。
“便是有些乡民情绪激愤,想要接近他,结果尚未触到他的衣衫便被震得跌倒。
”
皇帝良久没有说话,然后才轻淡地问了句:“这消息,确实吗?”
萧令斌迟疑了片刻,还是摇摇头。
毕竟他虽悄悄安插了人手在火犼营里头,却也不会多到遍布各处,哪里能亲眼见到这件确实的事,只听一些乡民传得神乎其神,就算他们是心慕战神,将他神化了编纂出来的故事,也是有可能的。
“留意他。
”
萧令斌点点头。
他很清楚,所有皇子中,唯独萧奕修的身世不可对人言,甚至对外宣称的还是“熠王遗腹子”,皇帝兄弟情深才将他收养为皇子。
而且他的生母名不正言不顺,又毫无母族势力支持,从一开始皇帝就不曾考虑过他。
萧令斌自己对萧奕修倒是没什么成见,初知他莫名患了恶疾,御医说不久人世时,还曾扼腕叹息来着,可见皇帝淡漠的神情,似乎也没及太多的惋惜之情,便不敢多言。
毕竟皇帝尚在人世的兄弟之中,唯独萧令斌与他是任何时候都共进退的,对他惟命是从,皇帝既不考虑萧奕修,萧令斌便也不会再偏向他。
皇帝起了身,拍拍萧令斌的肩:“十六弟啊,朕近年来真是被这几个孩子折腾得心力交瘁,眼看着一个个长大成人,结果呢,若不是扶不起来的,便是丢人现眼的,要么是忤逆远走的,就剩修儿这么个样样都出类拔萃的,可惜又是个病秧子。
你以为朕不希望他完全恢复?可要照你说的,他当真痊愈了,却还要藏着掖着,这里头怕不是有什么文章?”
萧令斌被他这么一说,也狐疑起来,沉思着半晌不作声。
“修儿这孩子聪明,打小就比其他几个出色,可朕当初立嫡长子而不考虑他,除了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最忌惮的就是他的身世了。
他心眼儿越多,越是让人琢磨不透,病了一场之后,倒是变得冷戾无情了,他府里那些个侧妃、夫人,接二连三出事,倒是有那么多的巧合?”
萧令斌也清楚皇家那些互设卧底的龌龊手段,心知萧奕修原就是争储的皇子们人人忌惮的,身边那些不清不楚的美人,只怕也都是来路不正;可他下得了那狠手,也确实是当得上冷戾无情,不禁轻叹了口气。
皇帝打发萧令斌离去后,摆驾又去了紫宸殿,见傅婕妤正在教萧令旻《黄帝四经》,晦涩艰深的治国要义,对于十二岁的孩子来说确实不易理解,他只困惑地睁着大眼,听娘亲跟他逐句解释。
傅婕妤出身不高,却才名远播,自幼熟读经书,出口成章,能被选入宫中,也正是因这份才气。
她平素话不多,虽有才名却不爱在人前炫耀,几乎从不出席任何喧闹的场合,十分低调,无人知晓她在皇帝面前是何模样。
皇帝在旁静听了一会,傅婕妤并未因他的到来便停止讲解,仍聚精会神地向萧奕旻解说。
她擅长旁征博引,于治国之道理解独到,若非妇道人家,必为朝中肱股。
可惜的是,萧奕旻却少了生母这份天赋与才能,皱着小眉头听着,似懂非懂,还不时发问,一脸稚拙的天真。
傅婕妤讲得口干舌燥,不由喝了口水润下喉,这才想起皇帝在旁坐了许久了,忙拉着儿子起身请安。
皇帝倒是不介意,摆摆手令她坐下,温声道:“不必太过急进,有你这样的生母,旻儿何愁不成大器?”
傅婕妤强笑一下,温柔的眉眼蕴着几分哀愁,眼神淡淡的,软软的,配上她那弱柳扶风的气韵,真是令人生怜。
皇帝握着她的手笑:“朕都不担心,你倒一脸的忧虑!旻儿这不是还小么,能这么乖这么懂事就不错了,不要揠苗助长。
”
那边萧奕旻已命宫女上茶,且下去小厨房,亲手端了碟子点心上来,脆生生道:“父皇,请用点心。
”
皇帝子女虽多,皇子们也性格各异,但如萧奕旻这般,能给他寻常百姓家天伦之乐感觉的父子情,却是从所未有的。
他呵呵一笑,摸着萧奕旻的小脑袋,感叹道:“朕的皇儿,一个比一个聪明,可他们的聪明,都没能让朕省心,倒不如旻儿至孝!”
傅婕妤盈盈一笑,拿盆给皇帝净手,自己也净了手,先举箸亲尝了一块点心,才递给皇帝。
第275章 帝王心术(二)
试毒这事,从来都是由宫女太监去做,唯有傅婕妤这里,向来都是由她自己亲试。
皇帝最喜欢的也就是她这点,常说后宫三千,唯有旋音对朕才是真心。
傅旋音便含羞低头,温婉一笑,从不自矜。
说到近来京城疫情的事,皇帝约略便提了一提今日听朝的上疏。
他往日不会轻易在后宫谈国事,唯有对傅婕妤偶尔提起,她也总是一脸静好地倾听,从不加以评论,只当他心事不顺,朝她发些牢骚。
本以为这回也不例外,说完便罢,谁知傅旋音低头片刻,却抬起脸来,轻声问:“燕王今日可是被下了面子,心里多半不痛快了吧?”
皇帝微一冷笑,他知道退朝后萧奕瑾递了牌子进宫求见兰贵妃,名为请安,实则去干什么,那是司马昭之心。
结果傅婕妤也就这么说了一句,便没了下文,皇帝倒是有些耐不住,问:“你问这话是做什么?瑾儿自然不开心,可他本就做错,难道朕还该给他点安慰?”想想心中微有怒意,这不成器的,只一场瘟疫便暴露了他能力的不足。
傅婕妤嗯了一声,然后轻声道:“陌王可真是样样都力压众人,上回赤越水灾的事井井有条,这回瘟疫暴发的事也处理得体,难怪燕王不开心。
”
皇帝静了一下,品出点味儿来。
傅婕妤是看出自己的心事了,分明是在提防着萧奕修,可她这句话,似在提醒自己,不必去刻意忌惮着萧奕修,毕竟对他更在意的是萧奕瑾。
她是暗示着他,这兄弟俩自然会互相压制,一个有军功,还有母族势力,一个有民心,又有声望,恰好牵制着达到平衡。
而皇帝若在此刻过分驳斥了燕王,无疑是打破这双方的平衡。
皇帝缓缓点头。
相比起萧奕瑾来说,尚在盛年的皇帝更忌惮的是威望日益增长的萧奕修,若他无人压制,皇帝心里的不安则更扩大,甚至隐隐有惧意。
皇帝今年才四十余岁,在皇后下毒一事之前,一直身体康健,从无宿疾,就算不听御医的拍马之辞,自觉也至少还能活个二三十年,可萧奕修已然二十二,哪会甘心苦熬二三十年?就算他自己甘愿,随着他的威望水涨船高,拥戴他的那些朝臣只怕也要蠢蠢欲动了。
这些帝王心术,哪足为人道,便只有傅婕妤能看出,却也点到即止。
被严加封锁的疫区内,近来倒还算是太平,除了草棚子里那些病患,以及疑似被传染的又进去了几个,其余并没有扩散迹象。
顾清离一边观察着药方的效果,一边改动方子,终于有几个轻症病患看来有所好转。
她诊完一路,吩咐凤紫好好照料他们,几个有所好转的,也能帮着照料重一些的病患了。
凤紫应了,脸上都是笑容,因为她父亲服用了顾清离的药之后,居然也出现病情抑制的现象,并开始有所好转。
她对顾清离由开始的陌生而转变为感激和敬佩。
顾清离出去转了一圈,疫区之内的御营士卒近来多了些,火犼营的五百人要轮值几拨,人手严重不够,萧奕瑾为显示重视,自然要多派遣人手来,这回加进来的是翼虎营,也都算是他自己的人。
每天有十余人被调拨了去丛林中四处搜寻,尤其要留意各种飞虫的踪迹,一时间林中飞虫全倒了霉。
这方法虽然笨了点,但条件有限,只能如此,这片丛林多是百年古木,不乏参天大树,也是附近乡民赖以生存之处,不可能放把火烧毁,若用烟薰,则火灾的可能性也是很大,又会毁损树木。
见到顾清离走过来,进林搜寻的士卒便有人缓下了脚步,待其余人走了,他落了单,才将之前打死后用油纸和布层层包裹的虫尸交给她。
顾清离打开看了看,刚抬脸想说话,那人却匆匆走了。
本就是全身黑衣,长统马靴,又因防蚊虫类叮咬,黑布将头面全遮了,只露出一双眼来,她也无法得知是谁,只在后面轻声说:“谢谢。
”
那人不敢回头,她明白这里不安全,他是怕人看见。
顾清离回了草棚,这里倒反成了最安全之处,她摊开了油纸仔细研究那死虫尸,越看越觉得这虫若是长大了,确实挺像蜇过赫连滟的那种蜂。
忽然,她身后响起一道略为嘶哑的声音:“这是……毒蜂蛊啊。
”
顾清离蓦然回首,见说话的是凤紫的爹,郎中丁安城。
他不知何时拖着身子蹭过来,看她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东西,凑过去一眼便见到了。
“丁郎中,你认识这个?”
丁安城点点头,眼中有恍惚之色:“那是多少年了……大概十多年之前,我见过这个,但是我没见到它蜇人啊,我就见人养过这东西了,还能操控训练它们。
”
顾清离睁大眼,心里跳动忽然加速,问道:“你真见人养过这物?”
“见过,比这个头大呀……那时候我以为是蜂子,乡下人养蜂取蜜可是常事,可是我就没见有什么蜂这么听话的,经人口唇一嘬,散去飞来的,不知有多听话。
”
“是什么地方?”
丁安城仔细回忆着,然后不太肯定地道:“北疆……”他说了个地名,顾清离却不熟悉。
“那里挺冷的,比京城还冷,这玩意耐寒,与一般的飞虫可不同,就在这大冷天的可爱出来活动了。
那段时间我在山间采草药,品各种药性,那养蛊的生了病,我给他照方采了些药煎了服下,才渐渐好了,我们相处了一阵子,虽然不是天天见,但是他出于感激,对我不大设防,我对这些好奇便问了几句,他告诉我叫毒蜂蛊。
”
“那人叫什么?什么模样?”
“他说他叫芙蓉,后来我琢磨可能是敷衍我的一个假名字。
”
芙蓉……顾清离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问:“是个女子?”
“是呀,她还说,像她们这些养蛊和控蛊的全是女子。
”
顾清离便开始琢磨,难道和丁郎中居然有点……瓜葛?听下去才知道不是:“我后来觉得她撒谎,是因为发现她连脸都是假的。
有回爬到山壁上采药时,看见她在山脚下用一种特殊草汁洗脸,洗着洗着,脸上的模样就和原来有些区别,肤色还变白了,是个挺美貌的女子。
”
丁郎中又道:“也许女子行走江湖不便,不敢将真面目与名字告诉别人吧,我想她既然对我有戒心,后来就换了一片区域去采药,然后就不大遇上她了。
”
第276章 内城生变(一)
顾清离略为失望,心想光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依然不知这疫症的治疗之法,所知的也不过是她翻了半夜医术查到的。
倒是因此可以追本溯源,查查这蛊的来历,或许对自己身上的蛊也有作用。
丁郎中一边回忆一边道:“毒物出没之地,百步之内必有解药,所以我寻思,你这方子虽然看起来不差,但实际上还是差了一味药。
”
他有些哆嗦着伸指在泥地上浅浅地写了些字:金丝重楼,凤尾草,半边莲。
“这些……你试试,我记得当时养蛊的周边,就是这些草药。
”
顾清离不禁一喜,真是峰回路转,这些药物也不稀奇,她决定每种方子里加一味,让人试服。
细看这三味药草,倒是都与虫病有关,将这三味分别给三人服下,便能判断出哪种是正确的。
凤紫忙着帮她煎药,又询问是否有人愿意试药,丁郎中便加入其中,另有两名重病患也有气无力地同意。
这几日哪怕药草略有些成效,但并不明显,反倒是每日都有最重的被拖出去,再也救治不得。
丁郎中试的是金丝重楼,另两人分别是凤尾草和半边莲。
顾清离又和丁郎中讨论了一下,觉得这瘟疫并不仅仅是毒蜂蛊传播的,而是这种蛊本身就含这样的毒,而这毒性竟然能够通过人体分泌物例如口液、汗液、接触来传播。
正说着,草棚门外有人探头探脑,却不敢进来,只唤着顾清离:“顾侧妃。
”
顾清离走出去,见那人胸口亮甲上纹着背生双翼的虎,知道翼虎营的,问他何事。
那人谄媚地笑答:“外面通传说简易工事搭建完毕,要请顾侧妃先移驾过去。
”近来里外也都知道了顾清离的身份,个个都带着恭敬,不敢乱来。
“他们呢?”顾清离回头看,这些病患显然不能轻松走过去,也不能指望那些御营士卒背他们过去。
“早有准备。
”
顾清离走出去,见有简易的马车和板车,完全不能行动的重病病患用木板抬上去,马车运动,尚能爬起来坐着的,由板车运送。
近几日来,草棚里无论再怎么遮蔽,都是四处通风,到了夜间,哪怕燃了炭火也只是聊作安慰,好在天公照应,没有雨雪,否则棚里的人哪怕没有病死,也都冻死了。
顾清离看着包裹得密不透风的翼虎营将士将病患陆续弄上车,才跟在后头出了疫禁区域,迁到了新的简易工事。
程遨正在外头巡视,查看还有哪些不足之处,便遇上了顾清离。
相比在赤越的时候,他显得沉稳成熟了许多,颇有干练的风范了,只是从前净白的肤色晒黑了些。
一见顾清离,他眼中尽是喜色,迎上去道:“顾侧妃,你还在这里?”
“这两日没出禁区,一直与他们待在一起。
”
程遨一愣:“陌王爷倒也放心,让你一个娇弱女子留在这里!”
顾清离笑一下:“频繁进出反倒易将疫症带出禁区,为策安全,便留在这里了。
”
还有句没说,后来她想到了一件事,她身上的蛊似乎是许多蛊虫克星,之前周倩熙的金色蛊虫见着她便趋避,后来的毒蜂蛊落在她手里时,先是诈死,后自行结茧,看起来也是一种昆虫的自我保护方式,这一切都表明,这些蛊虫是拥有低级智慧的,懂得趋利避害,因此她便不担心自己会被染上疫症了。
程遨摇头不赞同:“你留在这里,外头倒是安全了,可你自己呢?就连草棚外看守着这些病患的御营将士,也都视他们如洪水猛兽般,整个人穿得严严实实,你可是千金之躯,哪能如此冒险。
”
“若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命比千金珍贵,那这些病患又由何人来医?”顾清离淡淡一笑,觉得程遨官做大了,官腔也打得十足了,倒不如从前在赤越的时候赤诚可爱。
程遨愣了一下,方点头道:“嗯,也是道理,只是觉得柔弱女子,总该多顾惜一点。
”
顾清离才知他的意思,不禁嗤笑:“本侧妃在赤越治水时,治水开山,亲上堤坝,什么时候被人当柔弱女子照应过?”
程遨想了想也笑着点头:“顾侧妃巾帼不让须眉。
”
顾清离想了想,忽然低声问了他几句话,程遨脸上笑容渐渐消失,眉目沉凝下去,也低声应答了几句。
辞别程遨,顾清离进了简易工事,其实也就是桐漆的薄木板材搭建的人字顶棚屋,横梁与立柱才是直木,但终究有门窗,挡雨雪,避寒风,只是这种结构要注意防火。
另外几间是土胚砖盖的房,那种搭建要稍繁琐一些,供重症病患与御医居住。
近几日,那两名御医也早完了他们分诊之类的事,过来帮顾清离诊治病患,只是他们年纪长,经验老到,有些治疗方案与顾清离不尽相同,在未能明确谁的方案更有效的情形下,两名御医采用的是他们商议拟定的药方,顾清离则用自己的药方,将两边的病患分开诊治,以观后效。
果然这几日服药的效果便立见分晓,两名御医原仗着资历老到,经验丰富,所拟的方子却非但无效,还有人因此而加重,顾清离这边却在好转。
两名御医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方子有误,对顾清离由之前表面的恭敬变成了内心的折服。
尤其迁至简易工事后第二天,已确定应加入金丝重楼,顾清离便将药方抄给御医,由他们按病患轻重缓急来调剂药量,自己则离开疫区,打算回王府一趟。
及至内城郭入口的时候,顾清离却发现这里一片散乱,甚至有人喧嚣闹事,将内外城郭之间堵得水泄不通。
她本是极其疲倦,雇了马车在里面躺着休息,给拦着去路,迟迟不得进,又被嘈杂声激得无法静息,只得下了车,发现果然是在争吵,守城门的御营守卫正在极力阻止内城郭的人往外出行,而里面企图闯关的竟然是皮甲持械、训练有素,看模样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家丁护院。
“这是怎么回事?”顾清离下去问了句,却险些被守门的士卒拿刀背给砸了。
她惊怒之下闪身避开,凌空又避过一枪,伸手握住枪杆抡起一圈,使巧劲夺过来,反手两枪逼退又攻上来的两人,才冷笑:“御营里的人是越发不成材了,这是想干什么?”
一名士卒见了她的身手,倒露了几分怯意,虚声恫吓:“哪里的小娘们,现在禁令封锁城门,内城不得出,外城不得入,不管你是何人……”
话未说完,顾清离的枪尖已抵到他喉尖,眼中笑意更冷:“我是陌王侧妃,现在偏要入城,你打算将我如何?”
第277章 内城生变(二)
那人登时哑了声,半晌声息低下去,不知嗫嚅了几句什么,旁边一人喝道:“你说是就是了?谁知你是不是冒充的?里面那要出来的还声称是户部尚书的家眷呢,还不是一样不得出?这是燕王的禁令,谁也不得违反!”
顾清离微沉下脸,从腰间拿出陌王府的腰牌来,拦截她的几人便灰着脸不敢作声,相对望了几眼,终于有一人大着胆子道:“非是咱们不给侧妃面子,这当真是燕王禁令,内城不得出,外城不得入。
”
顾清离见自己亮了腰牌依然被阻拦,便知他们不是故意为难,是真的不敢放自己进入,思忖片刻道:“总得有理由吧?”
“内城郭出事了,具体何事,咱们身份低微,也不能得知。
”
“难道比外城郭的疫情更严重?”
那人苦笑摇头:“咱们只是执行命令的小卒,谁知道里头情形,谁又违令?”
顾清离敛眉道:“你们让开,别拦着本侧妃。
”
几人却依然一脸为难纠结之色,拦在她跟前。
“让开,本侧妃答应你们,只看看里面的情形,并不入城。
”为难这几名执行任务的将士毫无意义,况且她估测一下,守城门的上下至少百十人,若拦截了里面的人,关上城门,一意齐涌而上的话,她是无法硬闯的。
几人对视,犹豫着让开一条道,由顾清离走到近前,穿过人群看过去,里面似已发生肢体碰撞,动起手来,闹得不可开交,只遥遥见几驾马车远远停在里头,传来女子的哭喊声,男子的喝斥声,却没能阻止两方交战。
人影晃动间,顾清离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扬声唤:“是林侍郎吗?”
那人听到呼声,方欲靠近,险些被刺中,只得退了几步高声答:“离月姑娘吗?正是……”突然想起称呼不妥,改口道:“顾侧妃,下官是林致涵,被阻在城内不得出去。
”
“你为何要举家出城,难道要迁出京去?”这显然不可能,身为京官,将家眷都移出京城,是想干什么?
林致涵苦笑答:“下官也是无奈,这马车上全是费林两府女眷,只不过想将女眷护送出京师去,未料竟遭阻截……燕王爷此举,不是让人活活在内城等死?”
顾清离心头一凛:“什么意思?内城郭有……何变故?”
她本想问,难道是皇城兵变?又想以几名皇子府的区区数百侍卫,应当造不起反来,唯一拥有兵权的便是燕王萧奕瑾,难道他竟要率御营军士反攻皇城,迫不及待要谋逆?
“内城郭如今也出现瘟疫漫延,且病状征兆与外城郭不尽相同……凡身上现出蝴蝶斑块的,许多人状若疯狂,不受控制,出手对人攻击!”
顾清离大吃一惊,心想这可怪异了,就算是病毒变异也不带这么快的,这才几日而已?而且不受控制,对他人进行攻击……这是狂犬病还是丧尸病毒?
她蓦然转身,见之前拦阻她的士卒亦是一脸茫然,显然他们也并不清楚里面的情况,听林致涵这么说,一脸狐疑,不约而同想到他们自己的妻儿老小也有被困在内城郭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难怪林致涵不顾一切,甚至冒着违抗燕王命令也要带着府中护卫强闯,那马车里显然是户部侍郎费琏和林致涵家中女眷,他们自己囿于身份不得不困死城中,却希望妻儿老小能逃离灾难。
“本侧妃要入城。
”顾清离打定了主意。
“不行!”瞬间便有人组成枪阵刀阵,拦截在她身前。
“你们通报燕王,说是鬼医离月的要求,若他们希望疫症继续漫延,由内城郭传到皇宫,那便继续拦截本侧妃。
”
她这双重身份,知之者甚少,一时间倒是令他们惊疑不定,顿在那里。
城内忽传来马蹄疾行声,当先一骑白衣白马,至城下一勒缰绳,骏马由于急驰中忽然顿住而人立起来,仰天长嘶一声方才站稳,马上人翻身下来,后面十余骑也跟着下马,皆是灰衣布袍,面目模糊,乍一看根本分不清他们谁是谁,似乎都长得差不多,而且一张路人脸。
白衣人则如影魅般瞬间到了城门底下,喝了一声:“分开他们!”
里面几十人正混战,十余名灰衣人加入战团后,不过多时,已轻易将两方人马分开,让出条道来。
顾清离远远瞧见,那身着白衣、纤尘不染的清俊男子正是萧奕修,他正自人群中快步过来,往日脸上时刻不褪的温雅神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清冷肃杀,掩不住眼底的焦虑之色。
“王爷!”顾清离奔过去,倒也不敢再有人阻拦。
萧奕修将她飞奔过来的娇躯接住,搂在怀里细细看了几回,脸上冰霜万里的神情才渐解了封,语音低柔下去:“你怎样?”
“我没事,只是被他们拦着不得入内。
”
这回城门拦的不再是火犼营的,认识萧奕修的极多,待看清楚了他的脸,都带着怯意后退,竟没一个人敢上前的。
毕竟当年他治军极严,威望又高,在他手底下待过的将士无不栗然敬服。
萧奕修抬起眼来,环顾了一圈,冷冷道:“林侍郎,你若担忧,便先让护卫带家眷离开京城,你自己要留下。
”
“是,下官明白。
”林致涵匆匆过去,跟马车上的管家吩咐了几句,让他带着尚书府护卫,护着马车队辘辘地出城门。
守城门的队长迟疑着还是上前企图拦阻:“这……陌王爷,这不合规矩啊。
”
“谁的规矩?”萧奕修扬眉,淡淡问了句。
队长噎了一下,半晌吞吞吐吐答:“燕王爷……指挥使大人。
”
“你的意思是,燕王的话得听,而本王的话便只是一阵风?”萧奕修笑笑,“也好,等本王向皇上请过旨再来。
”
林致涵一怔,费林两府的马车刚行进到城门处,进退两难,十分尴尬。
萧奕修抬手作个制止的动作,道:“之前你们不是疑心他们的身份吗,本王作证,这位确是户部侍郎林致涵,车内是户部尚书费琏与林侍郎的家人。
既然你们要坚持听从燕王之命,本王也不好多加干涉,只能委屈林侍郎多在城中逗留一阵了。
放心,费林两府上下家眷若有个闪失,这位朱校尉当担得起此责。
”
那姓朱的队长脸色白了一下,便听林致涵道:“好,咱们可以等候皇上旨令,但我费林两家若是在此期间出了意外,朱校尉家有多少条性命可赔?”
第278章 内城生变(三)
林致涵的官衔不小,如他这般年纪轻轻就升作三正品的,是人都知道必有深厚背景,才会一步登天,而他的背景,显然就是费琏。
真论起品阶来,朱队长连给他提鞋都不配,听他这么一打官腔,心里不由一寒,知道今日这一坚持,不光是得罪了陌王,还连户部尚书和侍郎都得罪了,那可是连燕王都一心想要拉拢的人。
他忙陪笑道:“这个这个,末将可不敢,既然陌王爷发了话,哪怕是指挥使在此,今日这个面子肯定也是要给的,倘若指挥使大人要怪罪,末将自会向他请罪。
”
他作了个请的姿势,林致涵冷笑一下,挥手令车队走过,自己内退到内城郭里。
“朱校尉,本王的侧妃,可否能入城?”
朱队长见了萧奕修含蓄尔雅的笑容,全身汗毛都凛然竖起,干笑道:“好说好说,有请侧妃。
”
萧奕修翻身上了马,拉顾清离上去坐在身前,回头看了朱队长一眼,淡然笑:“本王自打罹患重症后,肝火倒是日渐增长,最见不得的,便是有人为难侧妃。
”
朱队长大汗淋漓地目送他离去,忽然觉得自己项上这颗脑袋有点不稳。
“些许小事,为难他们没有意义。
”顾清离说了句,又想起内城郭的疫情,忙道:“带我去看看最早发病的患病及家属。
”
“嗯。
”萧奕修将下颌轻搁在她肩上,微倦地闭上双目。
能住在京师内城郭的,非富即贵,即使平民家庭,也都不是外城郭那些乡民可比。
最先发病那家,正是个瓷商家,现在已是乱成一团,虽是富商乡绅之家,大门处竟然连门童都没有一个,来去都是神情慌乱的下人,待有人察觉有陌生人进了大宅,企图喝止的时候,萧奕修身后的影卫已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只喝了一句,便个个都乖巧老实了。
对这些人,萧奕修也懒得亮出身份,只低沉地说了句:“带路,我们要去看最先发病的人。
”
被刀架着的家仆惊得眼都瞪圆了,半晌摇头,结果刀就入了肉三分,并没有多疼,血却顺着衣襟落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伤得多重,魂飞魄散地点头,便带着他们往院子深处走。
一直也没见到一个主人,顾清离奇怪之下便问了句:“这宅子里主家都不在?”
家仆愣了一下,道:“老爷带着姨娘和公子小姐们去别院避避,这宅子里就留下夫人,她……她不大问事,遇上了这事也不知道怎么办,就念经拜佛求保佑,管家……携了点银子私逃了,府里更乱了。
”
萧奕修与顾清离对视,便明白了,敢情树倒猢狲散,都趁火打劫想要偷点细软跑路。
萧奕修本来无心管他人家事,顾清离却道:“你在府里什么身份?”
那人嗫嚅几句,道:“我就是……普通家仆,家里世代在府上做的,比别人多呆了几年。
”
“回头你去主持一下府里的事,把管家的事跟你们夫人禀报了,然后维持一下家里的秩序,别让这些人乱了阵脚胡来。
”
那人满脸迷惘,不知他们是什么身份,又觉得这事自己做了没什么用。
顾清离道:“如今内外城郭已封锁了,那些偷盗了细软的也出不了内城,改日等瘟疫一事解决了,你们主人家必定会报官,所有趁乱打劫,偷盗或携私逃跑的,都逃不远。
”
那人脸一白,市井小人物,想事情都不长远,外面的消息也不通彻,哪里知道这些。
顾清离不再理他,跟着后面到了一处院落,大门用木板钉死了,外头还加了重锁,墙头加高了二尺余,显是怕里面的人爬出来,但里头静悄悄的连点声音都没有。
“里面没人?”
那人答:“有的,老爷的一个姨娘,还有日常服侍她的两个丫鬟,都染上了那病……见人就咬,不得已只好如此。
”
“既然都疯了,见人就咬,怎么会没声音?”
那人不作声,脸色有些怪异,脖子上的刀却又一紧,吓得他打着颤忙答:“好几天了,没人送吃的,估计……”
顾清离抽了口凉气,厉声道:“好几天了?到底是几天?”
“三……四天吧。
”
“竟然瞒着官府把人关着,这是打算私刑处死?”
“当然不……不不是,只因我家主子前一阵出过外城,见过染了疫症的人,就是身上先出现那黑色蝴蝶状的斑……他心里害怕,才把人关着,怕官府知道……”
顾清离明白了,那是怕官府知道后首先把这一家子都当成可疑接触者关押起来,若是健康的人和那些有可疑的人关在一块,也是有被传染的危险的。
她便冷笑:“他倒这么肯定,他和家里其余人是没染上病的?”
那人不敢作声,倒是哆嗦着去开锁门。
影卫提起刀,两下砍断钉死在门上的木板,萧奕修当先进去,却被顾清离拦着,道:“我先进去看看。
”
“万一他们真颠狂到咬人……”
“那也不会咬我的,他们怕我。
”顾清离朝他看一眼,含情微笑一下,虽然红纱蒙面看不见容颜,但眼底的温柔却是止不住漫溢出来。
萧奕修想到她身上的蛊,却依然不愿让她先行,和她并肩走着。
内院积了些灰和败叶,门窗也都用木板钉死了,听见走进来的脚步和人声,里面窸索有了动静,跟着是无力的拍门声,低声暗哑的嘶吼声,想来饿久了,也没多少力气。
影卫们砍了木板,踢开门,冷不防门后竟然有人趴着,被这么重重一踢,仰天倒下去,半天爬不起来。
顾清离一见,倒抽口凉气,没想到看见的居然是这么一副残忍血腥的场面。
门后的人,脸上血肉模糊,五官都浸染了血,衣衫七零八落,露出来的肌肤,要么是勉强能看出牙印咬痕,要么是已经发黑溃烂,蝴蝶形的斑块倒是都看不见了,已经烂成了片。
整个人活像丧尸部落里逃出来的。
没等他们回过神来,里面黑暗处陡然蹿出个人来,呲着一口带血的白牙扑向他们。
只一靠近,那人半途就转了方向,似乎惧怕顾清离身上的气息,攻向萧奕修。
萧奕修抬臂,抽出身边影卫手中的刀,拿刀柄反转,一格一拍,跟着用刀柄迅速拍点几下便封了那人的穴道,摔倒在他脚下。
仔细辨认,从染透黑红血渍的衣服来看,这人身上的衣袍原应是质地不错,款式也很新颖的女装,虽然满头乱发,有一块头皮还被扯去了大片头发而暴露出来,从大半完好的脸依然可以看出是个年轻姣好的女子。
应该便是那人说的姨娘了。
果然,听他颤声唤:“赵姨娘!”心里却恐惧得很,直往后退缩。
第279章 内城生变(四)
顾清离摆摆手,让影卫放他走,道:“记着我刚才的话。
”
那人鸡啄米似地点头,一溜烟跑了。
萧奕修道:“他主子也不过一个小人物而已,你何苦为他费神。
”
顾清离轻笑一下,道:“民心也很重要,他主人虽是商贾,也是通衢大道上数得着的富商,别小看这些人,或许哪天你就能用得到,举手之劳又不费力气。
”
萧奕修便点点头,弯下腰去察看那两人,最先一个被影卫拿刀架着,却浑不畏死,不停地企图冲破压制,好在那影卫是拿刀背搁在她颈上,不然就这硬生生往上撞的架势,脖子早被砍断了。
顾清离抖出几枚银行,先封了她的穴,只从她的衣饰上勉强推测是丫鬟之一,冷不防听她嘶哑着开口:“救……我。
”
先前残忍和血腥没吓住顾清离,这句话却惊到了她:“你……还清醒着?”
那丫鬟哭起来,然后指指里头:“你们看……春花死了……被……姨娘吃了……”
顾清离陡然寒战,众人才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屋里地面上躺着具“尸体”,身上衣服褴褛得只剩几条,血肉被咬得只剩下残骸,白骨都露出来,令人惊骇。
“这病……这病初起是发热,抽搐,后来……是饿极,想咬人……”
“那你怎么没疯掉?”顾清离看了一眼赵姨娘,她倒是身上最完好的那个,虽然肌肤上的黑斑处处显现,甚至也开始溃烂,但伤痕不如这丫鬟多,只是嗬嗬大叫,口角流涎,眼神是呆滞而凶狠的,眼白处布满了暗黑色似血丝的细线,仔细看去,竟然蠕蠕而动,令人心悸。
“我……我本来没病啊,被关在里头伺候姨娘……”丫鬟哀凄地哭,“突然有一晚,她疯了一般,开始咬人……春花被咬了之后哭叫,引来府里的人,见这样,便将门窗都钉死了……初时还从小窗口给我们送吃的,后来连吃的也不送了,给关了五天……姨娘疯了,一饿就咬她的肉吃……我觉得她一定是饿极了……”
“你们俩个人,竟然不反抗?”顾清离觉得不可思议。
“她哪像病人?力气出奇的大……又是主子,春花是冷不防被咬着,后来就没了防范之力,我一人更斗不过她,你们不来,我要被她吃掉了……”
顾清离沉吟片刻,走近了,弯下腰便想给那丫鬟搭脉,眼前一闪,却是萧奕修从怀里掏出块帕子覆在她腕上。
顾清离一边搭脉一边看丫鬟的脸色,脸上的肉被咬了好几处,都显出鲜红的血丝和外翻的白肉,唯有眼睛是能视物的,只是也开始爬上黑色的细丝,里面仿佛有线虫在蠕动。
顾清离一时恶心,忍不住弯腰侧过身吐了好一会,才勉强好些。
萧奕修拢着她,又拿出块帕子替她擦拭,眼里透着心疼和怜惜:“要不别看了。
”
顾清离摇头:“没事。
”她定一下神,也不明白自己怎么连这点都忍不下去了,从前再血肉模糊的场景她都见过,只是人吃人这种事,还是令人难以忍受。
她凝视搭了会脉,心里静下来,然后道:“脉象其实与外城郭那些没有二致,不明白的只是为何症象有区别?”
她又去另一边替那姨娘搭脉,然后摇头:“这个很重了,不知药对她有没有效。
”
萧奕修扶她出去,找地方净了手,影卫们则寸步不离跟着,又找到先前吩咐处理大局的那家仆,果然正听话地在吆喝着将院里仆婢都集合起来,以主母的名义下着令,让众人不得慌乱,各自谨守,找布将头面遮了,自己做一些布手套,避免互相接触。
顾清离又让吩咐人去街上买些艾叶之类来薰着,仔细询问了些事,却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他们只知赵姨娘突然发病,便让春花和秋月去照料,后来心志失常,不得已将她们全关在里面。
问及有没有见过类似野蜂的黑色小虫,却都是摇头,毕竟那东西十分小,即便被咬,也不过当是蚊虫而已,只怕不会注意到。
跟着他们又走了一些发病之处,皆是如此。
顾清离便开了方子,命这些影卫去照方煎药,分送各地,至于分派的事,直接是去京兆尹衙门,吩咐京兆尹邬腾遣下去办理此事。
邬腾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到处乱转,得了此令倒是镇定了几分,抹一下额上的汗,问萧奕修:“陌王爷,这方子……可真有效?”
顾清离不觉敛一下眉,冷冷道:“这个谁敢保证凑效?本侧妃是医者,不是神仙,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邬大人没有听说过?”
邬腾被她还击得哑口无言,心想这个侧妃到底是丞相之女,说话如此犀利不留情面。
他只讪讪一笑,道:“侧妃自外城郭而来,那边情况如何?”
顾清离这才想起内外城郭严密封锁,里外消息竟不通至此,又冷笑:“邬大人身为京师地方官之首,又是燕王岳丈,如何不知这些消息?”
邬腾到底也是四品大员,被她再三讽刺,心里不禁来火,虽然对方身份尊贵,可终究女流之辈没有资格对从政者指点,便不轻不重地顶撞了一句:“燕王爷遵圣旨行事,在公是下官的上司,无需知会;在私虽有亲眷关系,却也不能因私而废公,将这等朝廷机密告知,敢问侧妃,下官从何而知?”
邬腾这态度虽然不好,顾清离却没着恼,反倒是轻笑一下,眼神和缓下来:“那便请邬大人速遣人去派药吧,本侧妃只是代陌王传令,并非有意要干涉朝政。
”
邬腾愣了一下,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却不知顾清离因此试出了邬腾与萧奕瑾的关系,对这个京兆尹大人反倒少了一分敌意。
邬腾的女儿嫁与萧奕瑾做侧妃,如他对这个“岳丈”尚有亲戚之谊,必然不会令邬腾两面不是人,在这里焦头烂额。
要知这件事,无论怎么处理,邬腾都是首当其冲要被问责的,萧奕瑾显然没有顾及他,甚至有打算推他出去替自己顶罪的意思。
陌王夫妇走了之后,邬腾一肚子气无处发泄,腹诽了几句萧氏兄弟,却乖乖去遣人分发药物。
第280章 内城生变(五)
内城瘟疫危机很快令朝中所有官员都坐立不安,早朝时个个脸色都像别人欠了他们一百吊钱,各种焦虑惊恐。
皇帝的脸色也很不好看,盯着朝中文武良久,才重重一拍龙椅扶手。
若说此事从一开始的只是慎重对待,到现在已经是危机紧迫了,疫症既然传播到了京师内城,那么传到皇城不也是指日之事?皇帝哪能不自觉危机?
因此他坐在朝堂最中央,高高在上那张龙椅上时,脸色是微青的,甚至没兴趣先拿主事的萧奕瑾问责,而是四顾一圈,然后问话:“近日关于疫情突发在内城郭之事,众爱卿有何更好的建议?”
下面静了片刻,萧奕瑾踏上一步,先说了内外城郭之间暂时封闭的处置和原因:“……儿臣如此处置,并非是想阻止内城郭的众官员及家属离京,而是出于几个目的:其一,内城与外城的疫症,看来表面完全相同,可症象又不尽相同,万一相互传染该如何是好?其二,让内外城郭之间人口流动,未免造成恐慌,在此请诸位大人先谅解小王的决断,稍安勿躁。
”
事涉家眷安危,众朝臣便有些不太客气了,哪怕他身为皇子,依然有人出言不恭。
御史中丞韩翼飞便先出言讽刺:“燕王爷说得轻巧,至亲家眷生命受到威胁,谁能稍安勿躁?比不得燕王爷……”
后面的话便隐而不说了,萧奕瑾身为皇子,至亲父母都在皇城,还是瘟疫尚未漫延之处,他自然不用担忧。
至于他的正侧妃,对于男人来说,女人不过是件衣服,哪怕再豪华的衣服,对于燕王这种身份而言,都是随手可弃的。
萧奕瑾当然懂他的意思,偏对方还是个言官,微一冷笑:“韩大人这话,便是不拿本王当人看了,是人孰能无情?没错,本王的父皇母妃都在皇城,可正侧二妃都与你们一般,亦在内城郭王府,而且正妃董氏还有孕两个多月,如何不与你一般忧心?莫非只有你韩大人的妻儿是人,本王的妻儿便不是?”
韩翼飞略一愣,没想到萧奕瑾的正妃居然有孕,一时便说不下去了。
皇帝其实也是初次得知这消息,换作往日,自然欣喜,可今日这欣喜还没升起,便被满城的云翳冲淡了,只略一点头:“只是暂时封闭,也算是有理。
”
萧奕瑾听皇帝同意了他的决策,目光便朝萧奕修瞥了一眼,道:“只是有人却强闯内城门,不但让外城郭的人入内,还让内城郭的人出城……”
皇帝皱眉听下去,听到户部尚书费琏与侍郎林致涵家的女眷等已被送出城时,先问费琏:“费爱卿,此事当真?”
费琏倒是毫不否认:“没错,臣确实让小婿护送家眷出城门,当时并未得知燕王爷封锁城门的密令,所考虑的也只是家人安危,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
“嗯……只是遇城门处有御营的人拦截时,爱卿为何还执意令人闯关?”
林致涵踏上一步道:“禀皇上,费尚书当时并不在场,是臣让人强闯的。
当时既未见到圣旨,又未听闻此事,焉知不是有人曲解旨令?”
皇帝沉默了片刻,点点头:“既是误会,出也出了,此事便作罢。
”
萧奕瑾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皇帝竟然一改往日强硬作风,在朝堂上和起稀泥来?这是不愿明着得罪费琏还是根本不想追究萧奕修的责任?莫非前几日对于疫区的处理,皇帝是上了心,对萧奕修越发欣赏,才处处看着顺眼,心生维护之意?
再看萧奕修,从头至尾一语未发,神色淡静温和,由得他如此皮里阳秋,也不加反驳,像是早料到费琏与林致涵会出头顶这罪名。
但皇帝既然这么说了,萧奕瑾却也不好再追究,林致涵未见到圣旨,因此担心下面的人曲解他下达的命令,这话强辞夺理其实也说得过去,况且当时萧奕瑾针对内城疫情紧急处理,也未来得及入宫请得圣旨,萧奕修以平级的亲王身份反对他决断,也谈不上违抗圣旨。
这事一味追究下去,萧奕修至多被训斥一顿,却难免要得罪费琏翁婿。
一时间,萧奕瑾心内复杂,暗咬着牙关,心里将萧奕修恨得更深。
偏偏京兆尹邬腾甚是不识趣,上前又禀报了对此事的处理,说顾清离已拟下药方,命人煎药,由衙门差役往疫症发作的各处送药,此事已执行下去。
皇帝问了几句,又听说这药方在外城治疗时取得效果不错,脸色稍缓。
萧奕瑾听得几乎吐血,想将邬腾揪过来好好问话,到底是与他一家,还是与萧奕修一家?
退朝后,萧奕瑾一脸委顿地回了府,见着侧妃邬氏,脸上云翳密布,劈头盖脸好一顿骂,眼中阴冷之色刺得邬茹凤心寒胆战,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好在董俞枫过来劝解几句,又将萧奕瑾拉走,邬茹凤才哭哭啼啼回了自己院里。
董俞枫得知邬腾在上朝时没给萧奕瑾留什么面子,想了想道:“这也怪不得邬大人,王爷原也没给他留余地,身为京兆尹,此事应当先知会他,由他协同处理,可是你却将他完全撇清了,他甚至不清楚王爷在做什么,被陌王上御门一番兴师问罪,他当然得先自保。
”
若不是之前董俞枫之前给他出了几个主意,如今又有身孕,萧奕瑾只怕连她也要斥了,但终究只狠狠盯了她一阵然后道:“你少替他分辨,那老匹夫明知本王与萧奕修之间誓不两立,依然在上朝时给他脸上贴金,分明是不想与本王做一家人。
”
“他只是据实照说,难道此事他还能隐瞒得住?王爷不必生气,要知道飞得越高,摔得越重,之前我所说的事,难道王爷便忘记了?如今先让他多邀些功,让所有人都寄希望于离月的妙方,到时候轰然崩塌……保管抹煞他之前所有功劳,反落个好大喜功,与你争抢的形象。
”
萧奕瑾脸色缓了缓,问:“你那法子,已在实施?”
董俞枫含笑点头。
第281章 意外有孕
虽然朝中目前所有风向都倒向萧奕修,但寄希望越大,失望也可能越大。
萧奕修深明这个道理,因此下朝后根本无法安心,依然携了顾清离四处察看,确信邬腾执行得力,已将药物分发到疫症发生的各府,才略安心。
只是这药效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两顿便能看出,总也要有个三两天才见成效,他的心终是悬在空中。
回了府,顾清离却提议去地下密室看看顾清潇。
萧奕修听闻顾清潇腕上蝴蝶一事,心头生起寒意,便陪她下了密道,去囚禁顾清潇的密室。
顾清潇依然面色苍白憔悴,见了他们,陡然冲上来,抓着生铁栏杆,一阵叫骂踢打,之前的胆怯又变为歇斯底里,到底是一点希望都不存了,索性撒起泼来。
萧奕修听她踢打叫骂了一阵,无动于衷,到底隔着扇铁门,便由她再闹腾也不经事。
顾清潇打累了,骂累了,却又哭起来,求他放过自己,给自己自由。
萧奕修道:“你抬起手来。
”
顾清潇一愣,不解其意。
“你想要自由,便得听话。
”
顾清潇似乎捕捉到一丝希望,问:“王爷如何才肯放我出去?”
“永远放出去是不可能的,但你若听话,给你几个时辰出去放一下风并无不可。
”
顾清潇似乎不太满意这个交换条件,但终究还是抬起手,迟疑着看了看,并没有觉得有何异常。
萧奕修隔着门栅握住她的手,将她的袖子往下捋了些。
顾清潇有些吃惊,低头看他握着自己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而好看,她下意识颤抖了起来。
没想到对方的注意力全不在此,只牢牢盯着她的手腕,令她不期然也低头看去,发现自己手腕上有个蝴蝶形斑块。
她很久没有留意过自己了,此刻也有几分茫然:“这是什么时候有的?”
“你自己都不知道?”
顾清潇摇摇头,她被关在这里太久,早已麻木到对自身的变化毫不关注了,即便看见了这个感觉奇怪,却没升出几分波澜来,于是又茫然抬眼看萧奕修。
顾清离也上前,伸手去搭她的腕脉。
对顾清离的靠近,顾清潇可就没那么毫无防备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抽回自己的手,抗拒地尖叫了一声,充满敌意。
怎知萧奕修的手如生铁般箍着她的手,猛力一抽之下倒是令自己手被握得生疼。
顾清离毫不理睬地搭上顾清潇的手腕,过了一阵抬眼看萧奕修,眼神有异。
萧奕修明白她的意思,放脱了顾清潇,两人并肩走出去。
顾清潇在背后凄然叫:“王爷,你何时才能再放我出去?”
萧奕修头也不回地答:“等你交代出你下到顾清若体内的蛊是从哪里来的。
”
顾清潇的声音戛然而止,死寂中,她扶着铁栅慢慢滑下去,整个人蜷成一团,眼里全是恐惧。
从她回到陌王府,自昏迷中清醒之后,萧奕修与顾清离便轮流来盘问过她无数次关于蛊的事,她若不是抗拒不答,就是间歇性地昏迷过去,她体内的蛊仿佛有感应一般,能操控她的某些意念。
对此萧奕修也无可奈何,即使能对顾清潇行刑,也无法对她的意志操控进行改变。
“如何?”
顾清离摇头,眼神奇怪,过了片刻才迟疑道:“她的脉象与疫症病患不尽相同,又有相同之处,很难理解她为何没有发病。
或许这便与蛊的操控有关。
”
“也许她也是蛊器。
”萧奕修提醒了一句。
顾清离略带震惊地看他,觉得这个猜测或许便是真相。
但是蛊器有什么用,她至今也不知道,她并不能很好地操控自己体内的蛊,甚至常觉它是个隐患。
走出了长长的甬道,顾清离胸中的烦闷恶心稍稍减退了些,刚才在阴暗密闭的甬道中,她险些就吐了出来。
萧奕修看她脸色略显苍白,抚胸敛眉的神情,不禁有几分担忧:“你怎么了?”
“下面空气不流通,中人欲呕。
”顾清离解释了一下,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对,敛眉不出声。
密室里确实毫不通风,带着恶心难闻的各种气味,还夹杂着潮湿和霉烂的气息,可她也不是第一次出入了,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
联想到之前看见被咬噬见骨的尸体便呕吐的事,她越发觉得心中有隐忧。
“可我觉得你心里更多的是担忧。
”萧奕修抬手托起她的下颌,仔细打量着,她眼底的忧色虽被压下去,依然在一闪之间被他捕捉到。
顾清离勉强笑了一下:“近来可能太累了……”
“找个御医看一下吧。
”
“我自己就是医者,谁还能比我更好?”
萧奕修见她傲然自信的模样,不禁笑一下,依然是坚持道:“医者不能自医,还是找个御医看一下的好。
”
“不必了。
”顾清离加快步伐,先他一步入了风澈轩,甚至没理会过来帮她更衣的雨樱,径自入了内室更衣。
萧奕修随之进入内室,细细盯着她的脸看,“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事,不肯告诉我?”
顾清离低头换着衣服,一声不吭。
萧奕修不禁也敛起眉心,再次抬起她的脸,发现她眼中蓄着些闪烁的泪花,脸色因此而显得憔悴,似乎有几分无助。
这样的顾清离,他是从未见到过,她何时有过这样柔弱的一面?任何时候她都意气飞扬,哪怕当初被他所制,服下毒药,表面的屈从也未曾盖过眼底的狡黠与不屈。
“清离,我到底是你什么人?”
顾清离轻咬着下唇,过了半晌才轻声道:“如果有一天,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请你原谅我。
”
“也就是你今天无论如何不肯跟我说了?”他显然不会就此放弃,冷冷沉下脸,眼底染上一层霜色,有一抹无法掩饰的痛楚。
顾清离过了很久,才轻声道:“我怕跟你说,怕你难过……”
她的声音略带哽咽,从不掉泪的她,此刻的心底与寻常女子一样无助彷徨。
“我好像怀孕了,可是这孩子……怕是不能生。
”
萧奕修震惊之后脱口道:“为什么?”
“你说呢?”
第282章 弹劾(一)
他迅速转念,跟着无言。
且不说她体内的蛊,只说她近日频繁出入疫区,亲手接触疫症病患,腹中这个孩子是否正常就是个很大的疑问。
看顾清离一脸无助的神情,他心里遽然疼痛,将她拉进怀里,将手掌覆在她小腹上,仿佛能感觉到里面的脉动与心跳。
这是他第一个孩子,可他更明白顾清离心里的顾虑都不是杞人忧天,这孩子若真生下来,谁都不知道会有什么问题。
“都怪我,这些日子忽视了这个问题。
”
“瘟疫暴发至今也不过十日左右,你哪能预料到,是我不该坚持住到疫区去诊治疫症。
”
萧奕修摇摇头,语声低涩:“就算没有瘟疫之事,你体内的蛊……也不知道会对胎儿有什么影响。
”
他的掌心依然紧贴着顾清离的小腹,炙烫的热度传递到她身上,更令她感觉到他的不舍,心里愧疚加倍,蓄在眼中的泪终于簌簌下来:“我……我不能好好给你生个健康的孩子……我对不起你……”
萧奕修忙抬手去擦她的泪,结果越擦越多,他从来不知她竟然也可以有这么小女人的一面,令人心疼又无力。
后来他只能低头去吻她脸上的泪痕,然后柔声安慰:“没事,以后还会有的,等过了这阵,去除了你身上的蛊,有的是时间再生,咱们可以生好多个,你想要几个都行……”
“什么想要几个都行,你当我母猪?”顾清离含泪笑出来,心里却是更痛了。
这蛊在她体内,至今未曾找到去除之法,她甚至有种潜移默化的感觉,觉得它已与自己的血脉融为一体,再也不能分开。
或许是那蛊虫给她传达的意念,她始终都感觉到有人在对她说,蛊在人在,蛊亡人亡。
因而想到方雅竹其实嫁给邓盛川已经有几年了,却一直无子息,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能生育。
“嗯,别人想做母猪本王还不要呢。
”
顾清离越发好笑:“敢情能嫁给你,哪怕做母猪都得是荣幸的?”
“那是自然。
”
看萧奕修那一脸温柔到令人酥化的笑意,顾清离忽然觉得他无耻得理直气壮,令人无从反驳。
萧奕修擦掉她脸上未干的泪痕,看她笑容晶亮,心里稍放松了些,却又升起一股怅然的凄凉。
两人都是一脸若无其事,各自心里却都隐隐生疼,只是不想让对方心里更添堵罢了。
没等顾清离的药方在内城郭见效,萧奕修上朝时就被弹劾了。
这回弹劾他的是御史大夫张栋城,出了名的铁胆铁面的言官,连皇帝有时都免不了被他谏得无语,也因此可见,他说出的话绝不会毫无依据。
这事起因是火犼营一名小队长无意闲话时说到初次发现外城郭有疫情时,曾经将陌王的车辆拦在外城郭不得入内,他上了马车亲验陌王正侧二妃的时候,见过侧妃手腕上有个蝴蝶形黑斑,当时说是胎记,他便忽视过去了。
毕竟那时候是初期,也没什么人真正见过疫症发作时的斑块形状,顾清潇的身份又特殊,他哪敢死盯着女眷的手腕看。
皇帝闻言,面色沉冷,道:“这事都过去这么些天了,为何突然说起?早上哪去了?”言下之意,似有不信。
张栋城侧目看萧奕修,亢然道:“说到此事,就得说到微臣弹劾陌王爷的另一项了——滥用私刑。
虽王爷贵为天家皇子,终究也属朝臣,怎能因守城将士奉了燕王命令拦阻,便将在场十二人全刺瞎了双目?这十二名将士在盲眼之后,燕王爷发了些抚恤,不得已让他们卸甲归家,这事便根本无人知道。
此次若非这小队长的邻居有人患了疫症发病,说起初起的黑斑形状,他也不会想起这事来!”
“倒是巧,他已看不见了,如何能辨出疫症初起的黑斑与陌王侧妃腕上一样?”
张栋城道:“他虽目不能视物,总还有记忆的,叙述起来与别人所见的不差……”
他还想再说下去的时候,却被顾朝然截断了:“张大人说的那日,小女是回本相府中归宁,然后返回陌王府的。
照你这样说来,小女当时腕上若已有疫症先兆,本相府中与陌王府中人不是首先不得幸免?”
张栋城愣了一下,倒是一时无言。
他弹劾之意正是想说内城郭的疫症便是陌王侧妃带进来的,没想到顾朝然一句话便驳得他无言以对。
顾朝然向来以温和中庸的处世态度见长,凡朝中各臣子有意见相左的纷争时,从不见他表态发言,总是置身世外。
若非他是三朝重臣,劳苦功高,当年在先帝时多有树建,皇帝只怕早有更换他之意了。
很多时候众臣便忽视了顾朝然的存在,没想到姜老而弥辣,他一旦开口,便看透了张栋城的意思,先行一步驳得他无言以对。
“小女可是陌王侧妃,足不出户,张大人想说她是最初将疫情带入内城郭的,也要合理才行。
请问,她腕上黑斑若非胎记,回了相府,为何未曾感染相府任何一人?回了陌王府又未曾感染府中的人,却反倒传到了内城?”
张栋城静默了一下,才道:“这话微臣是无法回答,但事实毕竟如此,臣请皇上明察。
若顾侧妃腕上真是胎记那是最好,不过误会一场,若非胎记的话,顾相这个问题,真的是要陌王爷好好回答了。
”
即使对方是皇子,张栋城的口吻也没有半点退让,甚至丝毫不在意会得罪萧奕修。
萧奕修倒也不生气,张栋城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个性,从来是朝中权贵人人都避之不及的,但皇帝信任他,还要重用他,也正是因他敢于直谏。
他侧脸看一眼,答道:“这件事,其实很容易解答,其一,侧妃是顾相的嫡女,他已可证明侧妃腕上是否天生胎记。
其二,如有需要,侧妃亦可上金銮殿为证,虽诸位无法分辨疫症斑块与胎记,难道这么久以来侧妃未发病的事实,还不够证明?”
张栋城听他有恃无恐的淡定口吻,倒是愣了一下,心想那小队长莫非真是多心了?
顾朝然跟着应声答:“禀圣上,微臣三女自幼腕上确有蝶形胎记。
”
这句话其实已证实了萧奕修所言属实,如果张栋城还非要王府女眷上殿露出手腕作证,未免失礼。
第283章 弹劾(二)
张栋城脸上微泛红,轻咳一声,想起萧奕瑾告诉自己此事的目的,莫非正是没有把握,才让自己来试探?心里不禁憋了股气,接下去说弹劾的第二条:“请问陌王爷,既然只是胎记,当时刺瞎十二名守城将士的双目,难道不是滥用私刑?”
萧奕修面向他,神色十分淡静,直看得张栋城心里莫名发怵,不由咳了一声,心想人人都说他病体羸弱,可这看人的眼神便如软刀子凌迟一般,再被他多看几眼,明明心中不虚,也看得仿佛有愧于心一般。
“敢问张御史,你在说这番话之前,可曾亲自去问过火犼营守城门的那拨将士?”
张栋城一愣:“自然问过。
”
“每个人都问过?确信他们说的全是实情,并且是全部?”
张栋城眨了眨眼。
“这种事,本不应放在金銮殿上说,但张御史执意要问,本王不得已也只能坦承实情。
只是本王有言在先,这事若说清楚了,张大人可真不后悔?”
“下官……为何要后悔?”张栋城死鸭子嘴硬的禀性倒是不改,昂然道:“若下官有错,自然会认。
”
“只怕不是你认错便可解决的事。
”萧奕修轻描淡写一句,转身向皇帝道:“父皇,儿臣敢问一句,何为非礼忽视?”
皇帝一怔,这句话连孩童都懂,何需他来解释?
萧奕修接下去道:“儿臣不知当时六皇弟是如何下的指令,又或是遵了父皇之令?居然在过城门查验时要求女眷脱鞋袜?哪怕当时车上不是儿臣家中女眷,只是寻常百姓,也属非礼之嫌,何况以下犯上,竟连宗室女眷都敢看!”
张栋城不知当时有这么一出,不由瞪大眼。
萧奕修淡淡道:“张御史张大人,若是你府上妻女可以在金銮殿当众脱鞋袜,让诸臣观看,本王便承认你所说的滥用私刑。
”
东渊尊儒尚礼,女子的脚更是视若私密,哪能随意让别的男人观看?张栋城听了萧奕修的话,脸色发红,向来犀利的辞锋也是顿失,有些结巴地道:“这这……王爷当初也没说……“
“请问,那个小队长当众令本王的正侧妃脱鞋袜,在场其余十一人也看了,这种事是否值得本王到处宣扬,以解脱自己的‘罪名’?”
张栋城狼狈不堪,哪想到事实的真相是这样,一时不由暗恨萧奕瑾督下不严,竟做出此等事来。
其实当时火犼营曾为此事请示过,萧奕瑾却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匆忙中只说事急从权,哪计较得了这么多,一时也是脸色涨得通红,心想无怪那些人被刺瞎双目竟毫不申诉,乖乖卸甲归田。
当时他又被内外城的疫情折腾得焦头烂额,哪有空去过问这点小事,心想以萧奕修的身份,哪怕再不得势也是皇子,刺瞎几名御营士卒算什么。
萧奕修依然是那波澜不惊的语气:“好,既然话已说开了,本王这人也丢到朝野去了,索性再问问父皇,难道当初城门检验时,下过这等旨令?”
皇帝也有几分尴尬,逼得皇子在众多臣子面前承认自己家眷被别的男人看过私密部位,无论如何都是奇耻大辱,他只能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萧奕瑾一眼。
“而且这事,并非个例,儿臣在与侧妃去疫区诊治时,看见他们也是如此对待百姓的,若有不依从的女子,当众便按倒脱了鞋袜,全不顾光天化日。
儿臣当时隐忍,不过是想事急从权,只吩咐他们不可再如此,但料想等疫症过后,御营将士百姓中的口碑定然也不会太好,这可是儿臣无法挽回的。
”
“什么?对待百姓也是如此?”皇帝这回震怒起来。
萧奕瑾额上见汗,局促道:“儿臣……也只是无奈之举,这疫症初起,都在四肢,尤其是手与脚……为京中更多百姓安危,也是……”
皇帝缓了口气,想起了傅婕妤的话,正想给他个台阶下,便听萧奕修轻笑道:“照此说来,若疫症初起在躯体甚至更秘密之处,六皇弟便要下令将所有过关之人脱光查验?”
“你……”萧奕瑾一脸怒色,“莫非皇兄遇到这样的事,会有更好的办法?”
“至少女眷查验时,应当由女子来执行,且注意保护。
”
“可御营哪来女子?!”
“这种事应当是小事,凭六皇弟的能力,也不至于办不到。
”
萧奕瑾再三受挫,咬牙无语。
“燕王此事确实处理得有欠考虑,张爱卿所言不予采纳。
至于让陌王侧妃到金銮殿上来证明的荒诞建议,更不必提。
”皇帝不想就此事再多言,虽然脸色还算沉稳,其实内心已怒不可遏。
若不是为了留萧奕瑾对抗萧奕修,他当时便要削了他的面子。
退朝后,张栋城悻悻走着,忽然听见萧奕修的声音不远不近地飘过来:“张御史,以后热血直言的时候,是否该先考虑一下,光有直谏的勇气可不够。
”
张栋城背脊一僵,顺着声音看过去,萧奕修朝他笑得温和冲淡,眼眸深得看不透。
他心头发寒,分不清对方是喜是怒。
萧奕修走过他身边时,又轻轻摞下一句:“仔细被人当枪使。
”
张栋城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盯着萧奕修的背影。
冷不防后面又有人过来,拍了下他的肩头,笑道:“张御史不必气沮,今日最倒霉的可不是你。
”
张栋城激灵一下,回过身去,看见萧令斐含笑的双眸,温润随和。
疫症的事并未就此解决,顾清离的药方在内城郭用到第三天时,本希望如外城郭一般见效,谁知传来的消息令人震惊,竟然有不少重症病患在用药后纷纷死去,即便轻症患者也都未见好转,倒听说有加倍发狂的征象。
一时整个内城郭愁云惨雾,官宦人家囤粮积余多的连街都不敢上了,整日关门闭户。
只苦了那些小商小贾,无法经营生意,坐吃山空,还要面临危险。
便在此时,赫连兄妹的登门拜访,令顾清离大感意外。
萧奕修不在,出府去视察内城郭的疫情及药物应用后为何会出现那么多翻复。
原本此事该顾清离去,但她清早起时吐得起不了身,萧奕修便阻止她出门,让她留在府中休息。
两人虽然都明知这个孩子不能留,但却迟迟没有下决心去堕掉。
顾清离便找了个借口,说近日疫症横行,若在此时堕胎,难免要休养月余,便不能再亲临诊治病患。
萧奕修知道她心里其实舍不得,他也是同样的心情,便默许了这件事。
第284章 驿馆情变(一)
赫连御听闻萧奕修不在,向来冷峻硬朗的线条倒是柔和了些,眼中闪着光芒,似有欣悦之意,与赫连滟一脸的失望恰成对比。
顾清离将他们迎入厅内落座,命人上了茶来,素颜坐在两人对面。
赫连御端详她的面容,虽然此刻比晨起时好了许多,依然可以看出呕吐后略显苍白的憔悴,他忍不住发问:“听闻近日王妃出入于内外城郭之间,忙于京中的疫症,莫非是过于劳累而致伤神?”
顾清离心头忽然一凛,顾清潇冒认离月之事虽然只有少数人知晓,但她为防风声传入,以医者身份出现时都是顶着顾清潇之名,朝中也都认为医术神妙的是侧妃。
虽然赫连御不会与他们交往,可难保不在无意中说出什么,到时候必定拆穿她的身份。
当下答:“赫连太子所知有误,外传的医者离月其实是陌王侧妃,也是本王妃的胞妹顾清潇。
”
“哦……姐妹俩医术都很出色?”赫连御眼中闪出好奇之色,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
顾清离岔开话题,对着明显脸色不好正坐立不安的赫连滟道:“赫连公主近日怕是闷坏了吧?真没想到你们一来东渊便遭遇此事,如今即使你们想离去,也是有些不便,不过本王妃可以跟王爷说说,让他在皇上面前提议……”
“本公主没打算离开。
”赫连滟绷着脸断然拒绝。
顾清离略怔,然后笑:“东渊京师如今疫症成灾,外出不便,公主既无游玩之处,想来在驿馆也憋闷得慌,难道还坚持要留下?”
赫连御道:“本宫也没打算离去,东渊风土人情甚佳,遭遇此劫难,若能帮忙的话自然是好,即使不能,在此危难时刻坐视不理而自私逃避,绝非北楚人的风格。
”
“不错。
”赫连滟难得与哥哥同声连气。
顾清离低头看着赫连滟平放在膝上的双手,没有说话。
那双手虽然是北楚人特有的白晳,却不如东渊女子的水润细致,赫连滟长年持剑握枪,虎口中还有一层薄茧,骨节略显粗大,完全比不上顾清离的纤秀柔美。
赫连滟见对方盯着自己的双手看,也低头看了一眼,下意识将顾清离的手与自己对比了一下,脸色一变,收了手去端茶蛊,心里莫名恼怒。
顾清离知她误解,却只笑了笑没有出声,也伸手去端了茶蛊,却只暖着手没有出声。
赫连滟被毒蜂蛊蛰后,竟然只经过寻常处理便痊愈,手掌与腕部也都没有看见蝴蝶形黑斑,这更增加了她心头的疑惑。
赫连兄妹在此危难之际不肯离去,所谓友邦之说纯粹是糊弄人的场面辞,顾清离怎可能相信?她脑海中再三浮现丁郎中所说的话,北疆……蛊虫……,周倩熙也提到过,自小被卖到北疆东阳,后来她才从萧奕修那里知晓,丁郎中所说的新平州,正与东阳相邻,同样在北疆。
而北疆,正与北楚接壤,是屡次被北楚人侵犯甚至一时占领过的土地。
新平更是赫连御战败于萧奕修之地,自那一战才正式收复。
赫连御却不知道顾清离心中在想什么,目光只流连在她身上,只觉得她这样苍白着小脸,褪去平日冷傲姿态、略显娇弱的模样也是令人生怜,道:“近日憋在承阳驿馆,确实也有几分闷,但本宫此来倒不是为了找王妃聊天解闷,而是有事求助。
”
“求助?”
“疫症已漫延到承阳驿馆,先是驿馆一名东渊仆婢染上,后来是我北楚一名侍卫……如今这二人都被关起来,还请王妃能移驾驿馆。
”
顾清离倒是一怔,过了片刻才道:“以赫连太子的身份,完全可以向我东渊皇上求助,宫中御医那么多,何以信任我这个连医者都不算的女流?”
“听闻令妹的药方曾令外城郭的病患一度好转……”
赫连滟打断哥哥的话冷笑:“只是一度好转,今晨听到的消息,却是又开始恶化。
”
赫连御连看都没看她,继续道:“令妹医术如此,王妃想必不差。
自从上次王妃建议本宫吐息之法打通经脉,近来旧患确实好了许多,本宫诚心希望王妃能伸援助之手。
”
顾清离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一事,疑惑地问:“三天前京兆尹邬腾布下人手去安排此事,凡有病患,都派了人去分发药物,难道承阳驿馆没有收到?”
“收到了,那两人还服下了,与外界传闻一般,初起还好,跟着便出现了不可预测的变化,令二人攻击性更强,病势恶变。
”
“那赫连太子居然还敢请我?”
“本宫相信此事是出现了预料之外的变化。
”
赫连滟嗤一声冷笑:“太子哥哥,我相信这预料不到的变化,就是王妃姐妹终究还是深闺女子,医术并不如想像的那么好啊。
”她一脸鄙夷地昂着头,看都不看顾清离。
顾清离毫不动怒,言笑晏晏地看着赫连滟,忽问:“赫连公主身上的蜂毒可已痊愈?”
“什么意思?”赫连滟一怔。
“可曾在身上留下蝶形黑斑之类?”
赫连滟面色陡然一变,冷笑道:“你想说什么?没有,什么都没留下。
本公主的伤在脸上,你难道看不见?”
顾清离不动声色地看她,总觉得她有点色厉内荏的心虚。
“好,我随二位去承阳驿馆。
”
承阳驿馆上下,比起外头还是相对安静一些,哪怕这里也出了两名病患,但秩序照旧如常。
赫连滟不想与顾清离多相处,进入驿馆便与他们分道扬镳。
驿馆的人将他们迎入,引去了驿馆最后面一处偏僻的耳房,指指两个上锁的邻间,道:“这边是我们驿馆的一名婢女,隔壁是北楚侍卫。
”
那人依言先开了关押婢女的锁,不忘提醒一句:“当心些,她如今神志不清,攻击力也比寻常高得多。
”
顾清离越发觉得像是丧尸病毒尸变,不禁略一锁眉,刚抬步却被赫连御拦在身后,他当先走进去。
随着一声低低的嘶吼,有人扑上来。
赫连御反应敏捷,举手投足间便制住了来人,将她反扣在地上,扭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按着她不断企图反转过来的后脑。
“赫连太子,封了她的穴道,放开她,你这样空手接触病患太危险了。
”
“没事。
”赫连御毫不在意,侧脸看她,“你瞧这个与之前的病患有无不同?”
第285章 驿馆情变(二)
顾清离不作声,弯下腰去仔细察看。
她蒙了面纱,戴了鹿皮手套,很轻易就拨开那婢女凌乱的长发,看见挣扎扭曲的脸上那双眼,眼白处的黑色脉络如线网般纠缠,感觉那网状缠绕的黑色脉络密密麻麻地蠕动,似活的线虫一般。
她想了想,脱下手套,甩出一根红丝悬丝诊脉,闭目凝神片刻甩了线,又戴上手套道:“赫连太子,你放开她试试。
”
“她可能会伤到你。
”
顾清离淡淡一笑:“不会。
”
赫连御略一迟疑,松手退开,却没有离远。
那婢女一个打挺翻跃起来,张口呲牙,朝顾清离攻去。
虽然毫无章法,但看起来无疑比寻常柔弱女子要敏捷很多,而且顾清离在肢体相触时,明显感觉到她力量暴增,能比得上成年男子。
顾清离欲擒故纵,与她缠斗了一会儿,施放银针将她撂倒在地,拍了拍手看向赫连御:“我想,她的变故在于身体机能方面的暴涨,她体内的代谢已经比寻常人要旺盛许多,细胞繁殖速度快了数十倍……”
看赫连御两眼瞪着自己,顾清离陡然想起已说到了西医范畴,忙收回话题道:“其实我的意思是……她身体的机能已经比从前要强了数倍,因此攻击力也变强了,速度也变快了。
”
她心里其实已经琢磨出一个合理的想法,目前这婢女的情况,好像是有人在她体内添加了某种催化剂,令得毒性翻倍,或者叫激发了她体内的蛊毒。
至于这种毒性的机理就是令人代谢呈数十倍增长,因此而导致机能增强,生长率加速,表面上看起来,速度、体能、应变都比正常人有所提高,其实却不是好事,因为这种细胞不停分裂又死亡的加速过程,最终不是进化,而是导致机体的早衰。
“她最近,是不是吃得特别多?”
“是。
”外头看管的人惊讶地答。
赫连御更惊讶,连他都不知道的事,顾清离居然能揣度出来,肯定不是随意猜测。
顾清离略一沉默,道:“今日有人送药来吗?”
赫连御问了一声,那人答:“送过了,都吃过了,但是听说外头都不吃这药了,说吃了之后变得更疯狂攻击力更强,肯定是药里有问题。
”
“我要看看这药,才能知道有什么问题。
”
“你的意思是……”
“照这脉象,我的药即使不能令他们很快好转,也至少有抑制作用,不会进展如此快。
”
“你怀疑有人在药里动了手脚?”
“不排除这样的可能。
”
顾清离让人打开另一间门,又查看了另一名病患,沉思一阵道:“赫连太子,你能帮我个忙吗?”
“力所能及,必不推辞。
”
顾清离命人拿了纸笔来,写下一张方子给他。
“这是新药方?”
“不,和原来的药方一模一样,我要赫连太子命人亲自上街买药、煎药,然后让他们服下。
至于京兆尹那边分摊来的药,直接扔掉。
”
赫连御点点头。
顾清离便向他告辞,赫连御也没有拦阻,随后送她离去。
走了一阵,见到赫连滟过来,依然是将头扬得高高的,半偏着斜睨她,一脸倨傲鄙夷的神情。
顾清离本以为她与以前一样,看见自己若非冷嘲热讽就是不加理睬,谁知在经过她身边时,忽听她道:“陌王妃,太子哥哥总说你的医术挺厉害的,刚才我那边突然倒了一名女侍卫,你要不要去看看?”
“也是疫症发作?”
“这个可不清楚,本公主又不会医术。
”赫连滟撇着嘴,依然瞄都不想瞄她一眼的神情,语气十分傲慢。
顾清离看出赫连滟对自己的不屑,或许这只是个故意为难的挑衅,她完全没有必要理会这点小伎俩,便淡淡冷笑,错身绕过她,打算离去。
“不过如此。
”赫连滟在她身后嗤笑,充满轻视。
顾清离依然不理,继续往前走。
赫连滟这点心眼她哪能不知,只是她今日确实很不舒服,越发地烦闷恶心了,只想离开这里,便无心再去计较。
“公主……公主……不好了,小英她暴起伤人,打伤了两三个!”远处一名女侍卫匆匆奔过来,跑得气喘不已。
赫连滟的脸色微变,赫连御诧然道:“怎么可能?往日这两个发病时,都是初起神志正常,过了两三天才开始出现神智不清,攻击他人。
”
顾清离蓦然顿住脚步回身:“我去看看。
”如果把蛊毒比作病毒或细菌,攻击性增强、骤起发病便突袭他人,这岂不是代表病毒变异?
赫连滟冷笑:“你不是害怕么?”
顾清离懒得理她,对赫连御道:“劳请赫连太子带路。
”
女侍卫喘着气在前带路,赫连御带着她往赫连滟住处走去,那野蛮公主也只得跟上去。
匆匆赶到赫连滟的院子,见游廊下横七竖八倒了好几名女侍卫,正在呻吟呼痛,一个披头散发、身着皮甲的女侍卫犹在与两三名女侍卫苦苦缠斗,乱成一团。
顾清离见倒下的几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伤,心里暗叫不妙,按这发展的速度,真与僵尸病毒差不多了,被咬立即展现攻击性,传播速度之快,绝不是寻常疫症可比。
她加快步伐,先赫连御一步靠近。
忽然,地上横七竖八的女侍卫都一个打挺从地面上跃起,不约而同地向顾清离攻去。
赫连御脸色一沉,手刚扬起,赫连滟已阻在他面前,悄声道:“太子哥哥,看下去再说。
”
赫连御抬眼看见那些女侍卫一起夹攻顾清离,连同之前披头散发的和缠斗的都一起加入了战团,怎么看也不像是感染疫症神志不清的模样。
他略放下心来,沉着脸低声问赫连滟:“搞什么鬼?”
赫连滟却一脸诡异的笑容,低低道:“妹妹这可是为你着想。
”
若放在往日,顾清离真不会将这十个八个女侍卫放在眼里,可今晨她才吐了许久,后来恶心得早膳也未用,到了这里之后又觉得十分不适,打斗之中渐渐觉得手脚疲软无力,不知为何觉得头晕更严重了。
赫连御眼睁睁看着顾清离的出手渐渐散乱,毫无章法,又想上前干涉,被赫连滟拦得紧紧地,轻声道:“太子哥哥,我知道你想要她,可你若是再这样君子下去,我敢赌你永远别想得到她。
”
第286章 驿馆情变(三)
赫连御的眼神波动,似有矛盾之色,终究还是压低声道:“你耍了什么花样?这种下三滥手段,有辱我北楚之风。
”
赫连滟挑了挑眉,轻笑:“她不是自诩医术了得么,这点小伎俩都未能识破,也敢称神医。
”
赫连御疑惑地嗅了嗅,空气中浮动着甜香之气,似乎是驿馆花园里蜡梅的冷香在浮动,其余毫无异样。
“这是种冷香玉露散,原本对人无害,可她之前在陌王府的时候饮了点果茶,花果茶里的成分遇上这冷香玉露散,便形成一种迷药……她快要倒了。
”赫连滟悠然回身,正看见顾清离被几名女侍卫放倒的一幕。
“抬进去。
”赫连滟双手抱胸,似笑非笑看着赫连御,“太子哥哥,这可看你的了,下面想要怎样做,全由你自己决定。
想做护花使者,将她安然送回陌王府呢,还是……”
赫连御沉默片刻,冷冷道:“本宫想要她是另一回事,这种下三滥的行径不会做。
”
赫连御倒并非自诩正人君子,在他看来,对付萧奕修,巧取豪夺都可以,这种手段却是侮辱顾清离,即使以这种方法得到顾清离的身体,也绝不可能得到她的心。
他想要的,可不是个美人雕像。
赫连滟看他迈步进屋,嗤一声冷笑,挥了挥手,游廊下的女侍卫纷纷散去,只留下那披头散发的靠近了她,与她低语了几句。
赫连御进了门,里头伺候顾清离躺下的两名女侍卫已迅速退出去,门砰地在他身后关上。
他想回头喝止,又觉得还是察看顾清离的情况更重要,便走上前,掀开珠帘,看见顾清离闭目静静躺在红衾软枕之间,乌发散落在枕畔,锦被拉到下巴,看上去宁静安详。
再走近几步,他的心陡然跳得加快起来,迟疑着在床边上坐下,拂去顾清离腮边一缕秀发,凝视她昏沉中的容颜,犹如熟睡,羽扇般的睫毛覆着双眼,在睑下投出两片小小的阴影来。
他迟疑着摇了她几下,却不见她醒转,略一犹豫,转身去桌边拿了只壶,里头不知是何时倒的茶水,尚有大半壶。
他摇晃着茶壶,迟疑着没有浇下去,却听见外头的惊呼声:“陌王爷,你不可……”
赫连御身子一震,下意识看向大门,只听“砰”一声响,紧闭的两扇门被踢得轰然倒下,眼前一花之际,萧奕修的身影已出现在他面前,清俊的脸上带着肃杀之意,眼中的煞气仿如当年在战场生死相见的那一幕。
不,是比当年更深重的杀气。
赫连御不知是因震动而手抖,还是下意识地颤了一下,整壶茶水泼在顾清离身上,连同她的脸和肩以下的锦被。
“让开!”萧奕修站在他面前,厉声喝。
赫连御空着的手下意识地攥成拳,又缓缓松开,终于还是起身让开,闷哼一声,将茶壶重重摔成碎片,依然觉得心头那口窒闷到喉间的气无法消解。
但他清楚,自己毫无立场拦在萧奕修跟前,这种时候就算他不在意脸面,也万万没道理与萧奕修对着干。
萧奕修看着顾清离满脸滚动的水珠和茶叶,心里怒火更盛,整张脸如冰川般冻结起来。
他抽出帕子去擦试顾清离的脸,或许是因为他的动作,或许是因为冰冷的茶水对迷药的催醒,顾清离呻吟一声,秀眉敛起,似醒未醒。
“清离,清离!”萧奕修伏下身去,在她耳边轻声唤,温柔缠绵。
顾清离吃力地睁着眼,觉得眼皮很沉,如胶滞一般,朦胧地睁开,映入眼帘的便是萧奕修那张犹在冰霜万里的脸,和已经转柔的眼波。
“我这是……怎么了?”顾清离轻甩着头,眼前的人影还在晃动,似有重影叠幛。
“我们回去。
”
“啊?哦……”顾清离用肘撑着床,吃力地想要坐起,锦被从她肩上滑下去,陡然间露出肩头大片雪白的肌肤来。
随着闯入内室的赫连滟倒抽凉气的声音,赫连御也看得双目发直,根本没有预料到就在那片刻之前,送顾清离进来的两名女侍卫已经替她宽了衣衫,锦被下的娇躯竟然是半裸的。
没等被子完全滑下,顾清离已惊得抓住了被沿,原本苍白的脸色瞬间变得通红,眼中闪出燃烧的怒意来。
萧奕修刷地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她整个人裹在里面,转过脸厉声道:“她的衣服呢?”
赫连滟撇了撇嘴:“太子哥哥,你也太不讲究了,完事后好歹得给人家把衣服穿上啊!”
赫连御脸色有点发青,扬起的手似乎想扇她一记耳光,在面对她昂起的脸时,又缓缓放下去。
不知为何,他居然下意识地默认了赫连滟的说法,竟然并未否认。
萧奕修深吸了口气,以他的性情,几乎想将面前这对兄妹碎尸万段,但终究现在最重要的却是顾清离,她还怀着身孕,倘若真有个闪失,他不敢想像她会怎样。
他强迫自己压下心底喷薄的怒意,用自己的衣服将顾清离裹得严实了,才掀起被子,将她横抱起来,往外走去。
“喂,萧奕修……”
赫连御一开口,就被赫连滟掐了把手臂,他恶狠狠瞪着妹妹,却见她肆无忌惮地朝自己笑,眼中尽是诡诈之意。
那边萧奕修已跨出了被踢烂的门,头也不回冷冷道:“今日之事,不会就这么过去的,赫连御,你若真对她做了什么,我萧奕修发誓,会让你此生都后悔。
”
赫连御一挑凌厉的眉峰,反倒被他的话激起了心底的邪气,冷笑答:“好啊,本宫等着你放马过来!不过萧奕修,就算你来日能将本宫撕成碎片,也无法令时光倒退,改变今日之事了!”
萧奕修脚步一顿,顾清离突然伸手握紧了他的手臂,微垂眼睑,轻声道:“回家!”
萧奕修听她的声音柔弱无力,心痛如绞,死死咬紧了牙关,大踏步走出承阳驿馆。
上了马车,将她抱坐在自己怀里,整着裹住她的外袍,却被她轻轻扯开了,低下头去,看见自己身上窄小的胸衣,肩臂的肌肤皆裸在外头,白得耀眼。
第287章 药方(一)
顾清离无意识地扯着胸衣下摆,轻声道:“他……他真对我……做了什么吗?”
“没有,你别多想。
”
顾清离闭目不语,过了良久,泪水沿着眼角滑落,却一句话也没说。
萧奕修拢上衣襟,轻声道:“你别乱想,承阳驿馆怎么说也是东渊的地方,赫连御他贵为北楚太子,还不至于……应该还不敢。
”
顾清离依然不说话,只是将手放在小腹上,默然地闭上双目。
萧奕修知道怎么解释她也不会相信,心里如窒息般难受,却无能为力,事实上连他也不清楚赫连御到底有没有对她做什么。
赫连滟的口吻言辞分明是将他往那方面引,赫连御非但默认了她的话,还将他们引得往更深处想去。
回了王府,顾清离沐浴更衣后出来,看上去便完全恢复了正常。
萧奕修试探着跟她说了几句今日在京城视察疫情的事,她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又沉思分析。
他见她神色自若,心里才渐渐平静。
顾清离又说了自己的猜测,或许这些患有疫症之人会因为不断地细胞分裂、代谢而加速死亡,在他们变态的攻击力之后,是对生命的透支。
“不知外城现在如何。
”顾清离眼中有忧色。
“听闻与内城一般,病情出现了反复,但最早一批服药的,因为病情好转,后期倒是少有服药,一些轻症患者已经痊愈。
现在朝中声音分为两派,一是你治好的那些,纯粹侥幸;二是你的方子确实治愈了一部分人,但对严重的病患无能为力。
”
“我更倾向于病毒的变异。
”顾清离抬眼,看见萧奕修清眸中满含疑惑之意,只得略为苦笑:“这个……不好解释。
还有个可能是,有人在这方面动了手脚。
”
“我也如此怀疑,因为有户人家服药后,疫情好转了。
”
顾清离眼前一亮:“真的?”
“还记得最早那个瓷商家么?他府中那个叫秋月的丫鬟,服药后好转了许多。
赵姨娘则由于病情太重,没多久后药石无效而死亡。
”
“为什么单是秋月病情好转?”
瓷商叶绅已搬回家中,之前躲避的别院在内城郭另一处,原本府中生乱时,以为别处都还太平,谁知后来别院那边也有邻居起病发作,只得搬回了家中。
顾清离跟在萧奕修后头进了门,叶绅倒是满面堆欢地迎上来,声称感激,对于姨娘赵氏的死似乎并无太多感触。
院里依言到处薰了艾叶,此时天色有些暗下来,院中却还灯火通明,驱散了艾叶薰起的烟雾,叶绅带着他们沿曲折的小径来到之前关押秋月的地方,并说叶府自每日薰艾叶后,倒是再也没有人发病,只是这城中艾叶、菖蒲之类驱虫的药草已供不应求,他略显忧愁。
“并没有所有人都听从我们的话,薰燃艾叶、菖蒲这些。
”萧奕修边走边说,从他的眼神看出,内城骤起发病,京兆尹分发的药物引起病情反复,甚至恶化,已经引起了京城中这些官宦商贾对他们极大的不信任。
顾清离不予置辩,跟着引路的仆役到了秋月的房门外,叶绅远远站着,取了帕子蒙脸,戴了手套,依然不愿上前一步。
门从内打开,秋月一抬眼,看见顾清离,惊愕之余带着喜色:“顾侧妃,多谢你救了我。
”她似乎想请顾清离进去坐,又怯怯瞄一眼叶绅,轻声道:“还是在这里说话吧。
”
顾清离并不介意,上下打量着她,秋月身上原来有多处被嘶咬的伤痕,都已结痂,眼白中原有的黑色网状已褪去,黑白分清的清朗证实她是清醒并好转的。
“秋月,你伸出手来。
”
秋月依言平伸手腕,顾清离甩出丝线缠着她的手腕,左右切了会脉点点头:“确实是好转了,与之前在外城郭诊治的那些病患一样,只需要些时日就能痊愈。
叶老板,备上纸笔,要换一换方子。
”
辞别秋月,叶绅殷勤地带他们进入一间会客的花厅,备好纸笔墨,满面堆笑说:“自王爷与侧妃离去后,秋月一直按着顾侧妃的方子抓药煎药……”
顾清离打断他:“赵姨娘是怎么死的?”
叶绅愣了一下:“她与秋月一同服药,按您二位的吩咐,后来将这二人分开关押,但她的情况较重,后来身上的溃烂越来越多,药石无灵,便咽气了。
秋月比她轻些,也可能身体要瓷实些,开始渐渐好转。
”
顾清离已经从他口中得知,叶府在她的吩咐下,一直由那位代管家亲自抓药,回府给赵姨娘和秋月煎服,而不是京兆尹派人送来的药。
叶绅之前弃家躲避,抛弃正妻与赵姨娘,可见心性凉薄。
他听闻秋月好转后,立即动起了商人的脑筋,琢磨起京中其余病患为何吃药无用,秋月却渐渐康复的原因来。
正是因此,叶绅才冒着危险又搬回府中,才知秋月吃的药都是按方去药店抓的,与分摊的药不同。
身为商贾,最不欠缺的就是灵活的头脑,叶绅马上想到极有可能是京兆尹统一分发的药物有问题,为了证实这点,他对待此事十分认真,府中的取药煎药都相当严格。
顾清离隐约明白了叶绅为何如此看中这小丫鬟的命,又问:“赵姨娘临终前,有没有出现病情反复,例如超强的攻击力?”
“没有,是溃烂严重终致死亡……不过倒是有点奇怪,她在最后两天消瘦得惊人。
”
这点与顾清离的推测相吻合,内城郭的病兆与外城郭略有不同,具有攻击性说明机体消耗量非常大,赵姨娘有可能并未服用有问题的药,也没有出现诱发蛊毒恶化的迹象。
她开完了内服外敷的方子,道:“这剂药是根据她的病况微调了药量,外敷的可以减轻她身上的疤痕,叶老板,你要留心,别让人在药上动手脚。
”
“是是。
”叶老板满脸谄媚。
顾清离想想不放心,这叶绅明显是势利之辈,为了攀附萧奕修才重视秋月的病,倘若有人以更大的利益诱他,只怕他会倒戈。
第288章 药方(二)
正想到这,萧奕修已捏着叶绅的下颌,伸指弹了粒药丸进去,温颜含笑:“叶老板,无论任何人以任何利益相诱,终究是自己的命更重要些。
你服下本王这枚药丸,从此便是本王的人了,陌王府会每月定期送解药给你,若有人留意到秋月的情形,想找你做些别的事……你明白该怎样?”
叶绅猝不及防吞下药丸,听他这么一说便明白了,心里苦笑自己偷鸡不着蚀把米,随即感觉到这次疫情并不简单,只怕牵涉了皇家的争斗。
他硬着头皮连连点头,表示绝不让秋月渐愈的事说出去,恭敬无比地将他们送出门。
夜幕降落,天际飘起丝丝寒雨,眼见着夹了雪片,京城的冬季寒流开始侵袭。
“这场雪,不知道会不会令疫情变得更为复杂……那些城外的病患,住着简易工事,只怕更要恶化。
”顾清离从马车中伸出手去,看雪片落在指间,渗进了肌肤,忧心地想起城外简易棚屋里恶劣的设施。
“别想那么多了。
”萧奕修将她揽进怀里,安慰道:“明日上朝见着程遨,可以问他一下,他才特赦获准从外城回来,父皇应当宣召他问不少情况。
”
顾清离眼前一亮:“不错,还得去查看一下邬腾命人分发下去的药有何不妥。
”
“明天吧,天黑了。
”他温柔地搂住她,感觉到怀中的娇躯僵硬着毫无反馈,甚至有几分拒绝。
他明知是为了什么,却深感无力,只能再用了点力,直至搂得她有些生疼。
当夜入睡的时候,顾清离一反常态地要求搬回风灵轩,借口是她现在有身孕,两人同床甚多不便。
“我不同意。
”萧奕修的眼底有些发红,断然拒绝。
“我……”她犹豫良久,“我想生下这个孩子,不管他是男是女,是否健康。
”
“好。
”
他想都不想便答应了,顾清离心里更像钝刀慢慢挫过,知道他对自己百依百顺不过是小心翼翼照顾着她的情绪,她想他并不清楚自己的心思。
“所以我得搬回风灵轩,同床不但不便,还有可能会动胎气……”
萧奕修立即道:“我入睡后向来不会乱动,你知道的。
我会加倍小心不碰到你的肚子,也会控制住自己不与你……行房。
”
他的眼神黯了一黯,听在顾清离的耳中,却是心脏遽然紧缩,悄悄偏过脸去,强忍着酸意冲出眼眶,好一会才轻声道:“还是不要了,不方便。
你忍着……也难受。
”
“那你住隔壁的厢房,我让雨樱再收拾一下。
”他匆匆出去,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顾清离想唤住他,终究还是妥协地坐下。
是夜两人分房而睡,这是两人有夫妻之实后从所未有之事。
顾清离在床上翻滚着,无端觉得这床硬得硌人,被子又冷得没有半分温度,想着萧奕修温暖的怀抱,泪水就止不住滑入枕隙,死死揪着被角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她想他即使是强作一脸镇定,并再三安抚自己,不过是因怜惜和担忧,可心底到底是介意的。
封建时代的男子,哪有不在意这种事的?
又想也许与他的缘份只能到此为止了,所以她才不顾一切要生下这个孩子,哪怕是病的、残的,有再多问题都好,哪怕他嫌弃,她也要带在身边自己养大,以此证明两人曾刻入骨、溶入血的缠绵与深情。
这样也好,体内的蛊始终解决不了,也不必他再枉费心思了,等孩子生下来悄悄离开他,或者等这场瘟疫过去便离去……她越想越心痛,一时呼吸都困难起来,体内的蛊仿佛也感应到了她的痛楚,不安地游移起来,一直在经脉之中乱蹿,她眼前发黑,全身冰凉,终是无力对抗,晕厥过去。
那边萧奕修也在床上翻滚,想到今日见到的那一幕,便目眦欲裂,恨意如潮水涌上来,几乎想立即去与赫连御生死相决,将他碎尸万段。
他攥紧掌心,再三克制,才缓过了气来,深知自己此刻不能对赫连御做什么。
一来,他在东渊境内,出事必引起两国干戈,累牍战争;二来,他若真这样做了,便意味着相信了赫连御的话,会让顾清离心中更羞辱痛苦,也会觉得他在意此事。
他必须先让自己表现得毫不相信赫连兄妹的说辞,才能说服顾清离也相信。
但那一幕犹如重锤,不断撞击着他的思海,她不知去向的外衫,揉皱的小衣和裸在外头的如雪肌肤……赫连御就坐在床边,一直盯着她看。
不知过了多久,他依然无法入睡,掀了衾被起床,想着悄悄过去看她一眼,趁她熟睡着,只是去看一下,抱一下而已,或许不会惊醒她。
悄悄推开门,萧奕修无声地步入,他自信凭他的轻功不会惊醒她,撩开了帐幕,借着窗外透处的稀薄月光打量她。
外头大约堆起了雪来,雪光反射着银色的月光,他的暗夜视力也曾受过严格训练,将她脸上痛楚而纠聚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眉心凝出无限的悲凉来。
又坐了片刻,萧奕修开始觉得不对劲。
顾清离警觉性极强,若她当真熟睡未醒,也不会流露出如此痛楚的神色。
他坐上床,小心翼翼将她抱起来,轻轻摇晃:“清离,醒醒。
”
她始终未睁眼,眉心凝得更紧,身子僵硬,双掌攥紧,仿佛在用意志与什么抗拒。
萧奕修陡然想到了那次与她体内蛊虫的交战,心里一寒,便看见她聚拢的眉心现出若隐若现的黑气来。
他意识到她若不是在睡梦中与蛊虫交战,便是自发地在对抗蛊虫,这两者都会激起蛊的反噬,以她有孕之身绝对承受不起。
“清离!”他按住她的背心,输入一缕内力,小心地感受着她体内气脉的游走,尽量平和地引导着,不让她继续对抗蛊虫。
也许是感受到了他输入的内力并无敌意,她体内汹涌澎湃的喧嚣渐渐有平息的趋势,那场在她身体中进行的旷古大战尚未拉开帷幕,便已渐渐退潮。
顾清离终于嘤地哼了一声,眉心渐渐舒展开来,体内犹在挣扎。
第289章 药方(三)
“不能与它对抗,你的身体经受不起,相信我,你慢慢退出。
”他在她耳边低语,柔和温煦的内力始终在她体内引导着退出,蛊虫极具灵性,这分善意也让它感受到了,煞气渐退,一点点恢复入沉睡。
“萧奕修!”顾清离发出的第一句破碎的哽咽便是呼唤他的名字。
萧奕修凛然一惊,忙摇醒她:“你没事吧?是我,我在这里。
”
顾清离睁大眼辨别着,她的夜视能力不如他,但在积雪的反光下终于看清楚他焦虑担忧的俊朗容颜,霎那间宛如隔世,一时忘记了所有的隔阂与他的介怀,伸出双臂勾住他的脖颈,突兀地吻上他的唇。
萧奕修蓦然感觉到她的颤栗柔软,有片刻的失措,随即紧紧回抱,与她缠绵相吻,直至气息喘促,心脏怦怦狂跳,理智的弦瞬间绷断,腾出手来解她的衣带,滑入其内。
她的脸潮湿冰冷,不知多少泪水纵横交错,滚烫地涌出来,再冰冷地滑下去。
待惊觉他的举动时,她身上肌肤已是沁凉,中衣早被弃在一旁,只能靠着他身上的温度来取暖。
两人肌肤相贴,轰地一声如天雷勾动地火,顾清离再也无法禁止萧奕修的入侵,被他燃起的狂乱激情陡然凉下去,反抗着犹在企图阻止:“别……我现在不行的……”
“我会很小心的。
”他堵住她继续发声的企图,强忍着控制自己的力度,将她抱坐在自己身上,徐缓温柔地将她溶入自己体内。
顾清离无力无闭上眼,终于放弃了挣扎。
随即感觉到他的手抚上自己小腹,轻柔地划着圈,在她耳边轻语:“你说的对,不管他是男是女,是否健康,都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们要把他生下来,搏一搏天命。
”
“萧奕修……修……”她喃喃地将手覆上他的手背,两人的温度透体而入,她几乎能感觉到腹中生命的痕迹。
“我对不起你,你……不会嫌弃我吗?“
“我爱你。
”他吻着她的脖颈,滑下去。
“我不相信那件事,就算有,也不是你的错。
你觉得我会为别人的错伤害自己心爱的女子?”
“修……”她混沌地闭目,感觉自己被他送上云霄,有种不安全的感觉,可依然迷恋于他的温存与柔情,不知不觉间覆在他手背上的纤指攥紧了,牢牢地不肯松开。
低喘过后,是潮汐回落的低柔,他的声音听来滞涩而撩人:“你只要相信我就好,什么都不用害怕。
”
顾清离没有说什么,沉沉在他怀里睡去,临睡前朦胧地想,他爱我就好,想那么多又如何改变一切。
这晚过后,他们依然相处得如从前一般,恩爱有加,对那件事都是绝口不提。
但是彼此都知道有道裂痕悄无声息地存在着,无法消弥。
每日晨起时,顾清离总是会吐得毫无胃口,却还是强打起精神去了几名疫症病患家中,细细闻过甚至品过药,却又发现毫无异常。
她再也没有去承阳驿馆。
只要想到那个地方,顾清离就莫名地寒战,觉得更恶心更想吐了,甚至连想一下那对兄妹都不愿意。
她还没想好该如何对付他们,心里却知道绝不会原谅他们。
从最后一户人家出来,顾清离深吸了口气,想了想决定出城去看看。
虽说皇帝同意了萧奕瑾的主张,禁止寻常人员出入外城郭,毕竟还是有些朝廷官员为公务进出是避免不了的,因此朝中特颁了一种出城令,有特殊事宜出入时需直接向皇帝请令。
王族倒是都获准颁了一块特赦令,却也不是无限止应用,声明不得以此令携家眷出城以及转移家产之类。
此举是谨防京城人心动乱,皇帝不得不防着,倘若信任自上而起发生崩坏,那么百姓之中还不更混乱?稳住民心才是当务之急,否则京城发生暴乱都有可能。
萧奕修的令牌在顾清离身上,他近来没空出城,事情又多,心思也有些乱,压根儿没想到顾清离会在这节骨眼儿上盗了他的令牌出城。
守城门的御营士卒不知是哪个营的,顾清离看着陌生,倒是没有阻拦过她,只在她策马出了城门后,有人匆匆从城楼上下来,盯着她的背影问:“刚才那是陌王妃?”
守城兵答:“是拿着陌王爷的令,属下不敢盘问她的身份。
”
来人浓眉深深聚起,想了想道:“叫几个兄弟跟上,千万不能让她出事,一有意外,即刻有人回御营禀报。
”
“是。
”
一道匆匆的身影踏入陌王府,穿着灰扑扑的布衣,戴着垂沿斗笠,熟门熟路地往风澈轩走去。
随风不在,跟着萧奕修出了门,院里只有几名婢女在,锦姝迎上去时,对方低着头,差点与她撞个满怀。
“谁呀?”锦姝抱怨一声,站稳了脚步。
对方将斗笠一掀,露出一张英挺俊朗的脸,愕然地看着她。
“陆副指挥使?”锦姝莫名地脸红起来,期艾道:“那个……王爷不在……”
“我知道。
”陆凌晖点一下头,继续往内走。
“随风也不在。
”
“我知道。
”陆凌晖顿住脚步看着她,“能帮个忙吗?”
“啊?”
“让人去找王爷,让他速回王府,说我在这里等他。
”
“呃?好好。
”锦姝看出事态严重,立即吩咐下去,命人找萧奕修,跟着将陆凌晖迎入密室,殷勤招待。
雨樱看着她进进出出的,一会端茶一会送点心的,实在忍不住好奇:“丫头,你招待谁呀?”
“自然是王爷的客人。
”
雨樱一把抓住她,上下左右察看了一番,又盯着金黄色茶汤里根根直竖的银毫,啧啧两声:“你把王爷的好茶都拿去待客,仔细他回来剥你的皮。
”
锦姝用手肘推她:“去去,一边凉快去。
”
雨樱一脸狡狯的笑,目送她离去,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陆凌晖心不在焉地坐在那里,见托盘递上来,下意识就端起茶,轻轻吹着,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心事重重的模样。
第290章 柳言玉归来
“陆……”
陆凌晖打断了锦姝的话:“你们王爷回来了吗?”
“还……没有。
”锦姝看他的双眸看着自己,却明显是心神不宁的状态,似乎对自己视而不见,隐隐有些失望。
“糟了。
”
“啊?”
“先前我在城楼上,看见似乎是王妃策马出了城门,现在外城十分混乱,我很担心她有意外。
”
锦姝惊得直起身来,险些将摆在案上的点心碟子打翻:“这种时候她去外城?”
“不然我为何冒险来找王爷?”
锦姝抿唇不说话,心里一阵失落。
自从雨夜那次之后,她就没怎么见陆凌晖来过,难得来一次,居然对她视若无睹,令她觉得自己的殷勤就是个笑话。
“我要走了,没空等王爷回来了,你转告他,我已遣人跟出城去,留意着她的行踪。
”
“哦。
”锦姝抑着心里淡淡的失落,正要迎上去,陆凌晖起身时的动作却撞翻了茶盏,翻湿了一身。
锦姝忙拿出帕子慌乱地替他擦着,劝他跟自己去换身衣衫。
陆凌晖犹豫片刻,看自己这一身湿衣,也无法可想,只得跟随她出去,找了间厢房擦洗一下,又换上锦姝送来的衣袍,低头看看,倒也合身。
走出门时,锦姝看着他的眼神一时恍惚。
他身着青色对襟长衫,里头是月白色曲裾深衣,难得褪去武人的飒飒英姿,平添了几分斯文清雅。
陆凌晖见她盯着自己看,不由也低头看了一下,问:“这是谁的衣衫?”
“哦……是柳公子的。
”锦姝当然不敢拿萧奕修的衣服给他换,又觉得随风和其余仆役衣衫太轻慢了他,才去找了柳言玉留下的衣衫给他换上,两人身材仿佛,穿起来单看背影倒是可以相乱。
陆凌晖也不甚在意,戴上垂沿斗笠匆匆离去,压根儿没留意锦姝一脸的失落。
“丫头,思春了?”雨樱不知从何处跳出来,在锦姝额上敲了一下。
锦姝心烦地推开她:“王妃去了外城,陆副指挥使让我知会王爷,怕她出事。
”
雨樱愣在那里:“去外城?”
顾清离现在正在临时搭建的简易工事里,震惊地看着外城郭满目疮痍的景象,这才没多少日子,这里简直像被洗劫了一般,显然发生过一些动乱和争斗,甚至屋角梁柱一些不显眼的地方还能看见干涸陈旧的血渍,简易工事里的病患大多数已不再是她认识的,反倒增添了些新的病患。
顾清离急促地扫过一圈,抓着一名御营士卒追问情况,那人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她又换了个问一下,这人倒是说了几句。
说就是前几日,大约与内城郭瘟疫暴发,服药后病情变本加厉的时间相同,外城郭原有那些本来都好转的病患暴起伤人,出现了混战、镇压、血洗的暴力事件,大凡被镇压下去的病患,当场都被击毙,可即便如此事情也没能解决,被他们咬过的人随后发病,有些被关进简易工事,有些很快死亡。
“怎么会这样?那……那现在简易工事里那些病患,为何又没有攻击性?”
“因为这里来了名新大夫,姓柳,他开的方子似乎对他们的病情有效,有些轻症患者服药后并不出现攻击他人的现象……喂喂,姑娘你别乱跑啊,这里到处都很危险!”这名士卒似乎是后来才调至这里的,居然不认识顾清离,倒是很热心地提醒她要小心。
顾清离没有时间与他多话,急急地又进了简易工事,一间间查找,终于看见凤紫混在其中,一脸困顿地照顾着病患,一头如云长发束起来,鬓边有朵白花。
顾清离心往下沉,唤了一声。
凤紫回过身来,看见她的时候脸罩寒霜,一步步走了过来。
顾清离发现凤紫身上那些原已消退的黑色斑块,又明显了起来,好在精神还不错,并不似内城郭那些病患,眼白中爬满蠕动如网络的黑丝。
“凤紫……”
顾清离甫一开口,凤紫忽然毫无征兆地一记耳光甩过来。
以顾清离的身手,本来绝不会被她挨着,只是当时过于震惊,又万万料不到凤紫会抬手打自己,一时竟怔在那里。
掌风刮过顾清离的脸颊,就在凤紫的手指几乎要碰到她脸颊的时候,突然被人擎住手腕,并听到一声温文但不容置疑的轻斥:“丁姑娘,不可如此无礼。
”
这声音如此熟悉,永远斯文有礼,有隐逸之士的淡泊从容。
不用回头,顾清离心中已经浮现了一张有匪君子,如圭如壁的温润容颜。
凤紫不情愿地收了手,眼中含恨地瞪着顾清离,仿佛面前是她宿世的仇人。
“丁姑娘,你太冲动了,有话好好说。
”
顾清离缓缓回首,说话的男子也正望向她,四目交投,目光为之凝滞,恍若隔世。
“离月……王……王妃。
”柳言玉吐出那两个字时,似乎异常艰涩,等同于承认了她的那重身份。
“柳公子,好久不见。
”
柳言玉定了定神,似乎恢复了常态,含笑道:“是啊,我云游四海,听闻京师疫症发作,才千里赶回来,不想还是晚了些。
王妃近日可好?”
顾清离只有一双秋水明眸露在红纱外,除了眉峰挺秀,睫毛长翘依然如故,眼神里盛满的疲倦憔悴,已是无法掩饰。
“我不太好,不过现在更该讨论的是这场疫情不是么?凤紫,你为何对我充满恨意?丁郎中呢?”其实在看见凤紫发上白花的那一瞬,顾清离已猜到了什么,只是依然奢望从凤紫口中得到不一样的答案。
凤紫的明眸黯了一黯,随即充满恨意地看她:“若非你那些药有问题,大伙儿怎么会在你离去后,病情突然恶化,甚至开始互相攻击?那一晚,他们见人就咬,到处厮杀,力大无穷……我爹他……他就死在那一晚……”
她的声音断续,越来越悲痛,泣不成声:“我甚至不知道他死在谁手中,混乱和黑暗中,只有刀光血影……我被他藏在一口半缸水的缸里,避过一劫……可他死无全尸……”
“丁郎中当时尚有意识?”能将凤紫藏身在缸中,说明他自然还是清醒的。
“我爹一直清醒着,只是……”
“他和其余人一样,病情恶化了吗?”顾清离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有用的讯息,或许凤紫根本就没有去细想这件事,才会那样冲动地认为她的药方有问题。
凤紫愣了一下,思索了良久,竟然答不上来。
第291章 暴乱之后
丁郎中在最后那段日子里,其实是有所好转的,在所有病患里,他的病情偏重甚至曾有生命危险,因此恢复得十分缓慢,可毕竟是在好转的。
最后那个夜晚,他清醒着将凤紫藏身之后,才在混乱中死去,可并不意味着他是陡然发狂,很有可能只是被人误伤致死。
“为什么你爹没问题,别人却发了狂?”
凤紫眨巴着大眼,说不出话来。
这姑娘心性单纯,心思也简单,那晚之后铺天盖地的呼声都是在痛斥离月的假药方,害得他们病情反复,导致了这场混乱。
无论是火犼营士卒的斥骂,还是病患的怨声,都倾向于此,后来还传来内城郭的消息,甚至有谣言言之凿凿,说正是陌王夫妇将瘟疫从外城带处内城,令内城如今也一片混乱,假药方让所有病情往恶劣的方向发展。
凤紫自然而然被他们所影响,所谓谎言千遍即成真,她已经分辨不清事实的真相。
在柳言玉的规劝下,三人走进一间无人的简易工事,席地而坐,开始分析最近的情形。
凤紫仔细回忆之前的事,也觉得甚是离奇,所有人在一夜之间突然都发了狂,这显然不是巧合,而是有人动了手脚,可丁郎中当时为何会清醒?
“你爹的药,一直是你经手的?”
凤紫点点头,后来帮手的人多了,她有时候不会再亲手去负责所有人的药,而是花了更多的时间在照顾丁郎中上,她自己也是个病患,更需要休息。
“药还是我煎的,会有几个人由我照料,他们本来的情况都还不错,后来也都恶变了……我想起来了,我爹在后来那几天停止服药了。
”
“停止服药?”
“他说他想试试改进药方,用金丝重楼加别的药配方看看效果,所以他会自己抓药、煎药,然后每天记录服药的感受。
柳公子后来也看了他的药方,又加了两味,这里的这些人在服用了柳公子的方子后有所好转。
”
凤紫拿出一卷手稿来递给顾清离,全是丁郎中的记载,每个字都写得很认真。
看了之后,顾清离倒是明白丁郎中为何要说改进药方了,他游走江湖行医,治的大多是穷苦百姓,他改进后取代她方子里的那几味药,是药性相近但价格低廉许多的。
顾清离当时因起事急,又从未考虑过这些,药方里有好几味药是偏贵重的,若这样的疫症再发,朝廷却又不拨款的话,寻常百姓是吃不起的。
“丁郎中这药方不错,若是他以身试药确实有效,他这方子虽然见效缓慢了些,但也应安全稳妥。
”
“他确实在好转。
”
“我明白了,其余人的药虽然是你亲手煎的,却不是你亲手分发的,对吗?”
“对啊,我……”
“经了别人的手,你还敢保证药方是安全的?”凤紫眨了眨眼,答不上话来。
柳言玉道:“没错,当时我看了王妃和丁郎中的方子,觉得都应是对症有效的,为防万一,我没有采用王妃的药方,而是在丁郎中的药方上稍改动了一下,实际上大致方针是一样的。
”
中医诊病本来就不会千篇一律,即使同一种病,不同的医者开出的药方也会稍有偏重方向不同,到最后殊途同归,能达到相同的治疗效果便可,柳言玉的方子与顾清离毫不违背。
“其实,我与丁郎中的方子,都是基于王妃的那张药方而进行改动,若没有你的原方,我们怕是都拟不出更好的方案来。
”柳言玉看看凤紫,轻笑一下,他虽一直这样说,可凤紫始终不信,那时候她伤于父亲的死,钻进了牛角尖,什么人的话也听不进。
顾清离想到在内城看到的那些药方毫无问题,沉思片刻道:“这样,你们能帮我个忙吗?”
凤紫有些不情愿,撅嘴看她:“帮什么忙?”
“你告诉外头那些人,我今日来,将原来的方子改进了些,并承诺绝对有效,争取将这方子推行下去。
”
“我?他们都知道我之前对你很反感,只怕不信我的话。
”
“所以,柳公子的话就很重要了。
”顾清离看向柳言玉,他应当是了解她的。
柳言玉含笑点头:“我永远都会赞同王妃的举措。
”
“然后呢?”
“要留意有无人动过你煎好的药,尤其是分发药物的那几人,都是朝廷派来的吧?”
凤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要动他们的药,暗地里依然按我的药方煎,这些疫症患者再也经不起来来回回地折腾了。
”
“这件事我会办妥。
”柳言玉一口应承下来。
顾清离默默往外走去,柳言玉亦步亦趋地同行,两人都没有说话。
“柳公子,别送了。
”
柳言玉欲言又止,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是轻叹了一声。
他眼中有时光积淀下来的沉静,依然是从容温润的,只是多了一丝抑郁和无奈。
“你近来还好吗?”
“……”只是个简单的问题,顾清离却无法回答。
她其实过得很不好,但并不想用这些去影响柳言玉的心情,他也帮不了自己,说多了反倒会令他误会。
“怎么?”柳言玉很敏锐地感觉到她的心事。
“好不好我都会自己解决的。
”顾清离不看他,径自往前走,背影冷漠而孤孑。
走过一段路,她冷漠坚韧的眼神开始溃散,冰霜一点点融解,她只是不想让别人看见她也有无助的一面。
后面传来匆促细微的脚步,柳言玉跟上去:“王妃,这段路你还是小心些吧,出了御营守卫的范围,外城近期出现了许多民暴,还有意外……”
“什么意外?”顾清离依然走得很快,眼神中那点溃散的柔弱瞬间即逝,她并不害怕什么。
“疫症从此地兴起,因此才被严加守卫,但之前那场暴乱,导致有少量具有攻击性的疫症病患逃出去,必然会传染一部分健康的百姓。
”
顾清离蓦然回身:“这么大的事,为何无人回报朝廷?”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毕竟我不是朝臣。
”柳言玉顿了一下,他从得知疫症后归来,便一直留在疫区内,除了治病,并不与外界接触,御营军士也不会跟他多说什么。
“萧奕瑾怕自己出事,就将这事强压下去?知道会造成多严重的后果吗?”
顾清离激愤的语调令柳言玉怔了一怔,他毕竟不太清楚朝政的事,倒是对她的情绪有点纳闷,毕竟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顾清离。
他本能地感觉到,有些意外发生在她的身上,令她不如从前那样自信、傲然而从容了。
第292章 突袭
“没有人寻找那些逃走的病患?”
“应该有,我隐约听说,御营也有部分将士被遣出去寻找了,却只是暗里搜寻,同时四处公告,凡是发现有可疑病例,必须押到疫区来先鉴别。
”
顾清离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会小心的,你回去吧。
”
柳言玉却四下张望:“你的马呢?”
顾清离一怔,她竟然没注意到这一点。
游目四顾一下,来之前她确实将马拴在这里,疫区内对牲畜并无检查,她觉得不太安全,便没有带进去。
从这里能遥遥看见疫区守卫,这后面一带并无大片的民区,视野开阔,应当也不会有盗马的人,没想到还是出了意外。
柳言玉匆匆奔向最近的疫区守卫,向他询问,都摇头表示没有留意。
顾清离沿着那条道走下去,渐渐走入条窄窄的岔道,开始荒无人烟,两侧夹道地势走高,有些陡峭的山壁,看来十分险要。
她心事重重,连失马的事都不太上心了,不知不觉间思海中又浮现在那日在承阳驿馆的一幕,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衣袖轻微地震动。
峭壁上突然有碎石滚落,呐喊声从两边传来,嶙峋怪石与山林后突然蹿出许多人来,有衣衫褴褛满身黑斑溃烂的,还有一些衣着尚整齐,满脸戾气的,看来完全不搭的两拨人,居然混杂在一处齐向顾清离攻来。
顾清离骤然受惊,甩出一把银针,连退几步,却发现后路被堵。
一场混战就此展开,顾清离身无其余武器,银针虽厉害,数量却不多,她根本未曾想到要应付如此大量的敌人。
虽然对方单个攻击力都不强,可为数实在众多,总是十数人一拥而上,包围圈外尚有百人左右虎视眈眈,一旦有人倒下,即刻又有人补上,显然是车轮战术。
她更震惊的是,这显然是有预谋的偷袭,完全不像是疫症病患发病时的胡乱攻击。
对她出手的人,能指使这些看起来似“暴民”的人并不意外,可如何指使那些明显看来身患疫症的人?
顾清离边动手还击,边想着疫症病患攻击人的事,心里渐渐有了个猜测,或许这些人的攻击性并不单单是蛊虫的毒性造成,而是有人在后面操纵。
这个想法令她越来越惊心,不由得想到了“控蛊人”,心里渐渐发寒。
她的银针越用越少,仅靠灵活的身手来制服这些带着凶器甚至狂性大发的人,她的体力也渐感不支。
最近因严重的早孕反应,进食量少,她的身体也大不如前,额上冷汗直冒,手足发软。
脚下忽然一滑,顾清离虚弱地撑了一下,手臂被斜刺里支来的刀划伤,跟着腿上又被刺中,她招数混乱,眼睁睁看着这些人一拥而上,其中有皮肤已开始溃烂的病患张口向她咬来。
“嗖”一声,一枝箭射中扑向她的疫症病患,跟着一枝又一枝,连珠箭箭无虚发,每一箭射出便倒下一人,引得围攻顾清离的人纷纷转移了注意力看过去。
夹道上一队人马绝尘而来,当先的白马神骏非凡,马上的人白衣束腰,修长柔韧的身躯如一道白练,自马上飞跃而下,将手中长弓往后甩去,铮地擎出一把剑来,径自孤身杀入人群。
后面的人纷纷下马,拔出兵器加入战团。
虽然这队人马不过二十余人,但战斗力哪是那群乌合之众可比,很快便陆续制住那帮人。
顾清离早体力不支,撑不住身体而软软倒下去。
白练闪电般划过,顾清离只觉耳边划过一道清冷的风,跟着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令她安心又心酸,下意识伸出双臂去抱住了他,低低道:“修,是你吗?”
萧奕修看着她无力而阖上的眼帘,完全不顾身周尚有刀兵相交之声和厮杀呼号之声,低头吻上她的眼帘,温柔而清晰地答:“是我,清离,别担心,一切有我。
”
顾清离听见耳畔熟悉的声音,任由自己陷入了黑暗之中。
“陌王爷,如何处置他们?”
萧奕修将顾清离横抱起来,冷冷道:“押回去,分开关押。
”
青衣一闪,陆凌晖站到人前,摇头道:“不行,人数太多,入城的话风险太大,必会被细细盘查。
”
“那又如何。
”萧奕修看了他们一眼,若不是还需要着落在这些人身上查出幕后指使者,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将这些人都剁细碎了。
“陌王爷!别意气用事,末将知道你心疼王妃,可这事太招人眼,交给末将处置,你带着王妃先回城去。
”
萧奕修深吸了口气,点点头:“也好,务须逼出幕后指使人,然后——不必留活口了。
”
“难道不用留下指证?”
萧奕修淡淡摇头:“无论幕后指使者是谁,凭他们的证供,也不过是口说无凭的事,能成什么事?”
陆凌晖心中转念,瞬间明白他的意思,默然一点头。
这群人里有许多疫症病患,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攻击性是无差别的,哪会相信他们由人指使?至于那些看来健康的“暴民”,由于之前屡屡闹事,与御营将士都釜战过几回,只不过是在灾疫发生后人心动荡,充满戾气的杀戮而已。
萧奕修将人抱上马背,策马离去,并未留意不远处混在人群中的柳言玉。
来的二十余人,有一半是萧奕修带在身边贴身护卫的,还有一半是陆凌晖亲信的御营将士,他带走自己的人,剩下的自然全是陆凌晖的手下,只是等他们将生擒的人捆缚了一串的时候,陡然发现居然还夹杂着一个陌生人,不由生出警惕之意来,刷地便有人举剑欲架在柳言玉颈上。
柳言玉闪身避开,道:“别动手,我只是来救王妃的。
”
“停。
”陆凌晖走上前,打量柳言玉一下,认出了他是曾经长年在陌王府的大夫,朝他笑了笑。
柳言玉却不认得陆凌晖,他每次走暗道直接入密室,为了掩饰身份,也不与萧奕修过从太密,并未在明里露过脸。
只是见他身上穿着自己的衣服,有几分纳罕。
“柳大夫。
”
“你是……”
“御营副指挥使,陆凌晖。
”
柳言玉之前也听见了萧奕修与他的对话,看了看那批俘虏,心念一劫:“我有个办法,陆副指挥使可以说是奉命追捕逃逸病患的,将这些人带入疫区内审讯,这样不易令人生疑。
我作为大夫,可以帮你诊断分辨疫症病患。
”
陆凌晖有些意外,随即觉得这个建议不错,命人将这些俘虏全套上头套,带回疫区。
陆凌晖在御营的身份仅次于萧奕瑾,并无人怀疑他的举动,轻易便让他进去。
第293章 嫁祸
那边萧奕修一行已顺利进入内城,回到王府。
待将顾清离安置在床上,过了许久仍不见她醒来,萧奕修的心情已从起初的低落升级成忧心如焚,百般无奈之下,他命随风进宫去请御医。
恰在他吩咐完后,顾清离却悠悠醒转,听见他最后一句话,抬起玉手轻摇一下,阻止他去请御医。
“清离,你醒了?”萧奕修眼里有惊喜的光芒闪过。
顾清离撑着想坐起来,他忙扶住了,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你猜,那些人是谁指使的?”
萧奕修沉默了片刻摇头。
之前他没有心思细想这些,现在在心里逐个排除了一下,竟然想不起是谁来。
这批人不但出手攻击顾清离,还与御营屡次作对,甚至想将事态闹大,必然不是萧奕瑾派遣的,他现在战战兢兢,生怕在处理疫症之事上出半点差错。
萧奕墨最近很消沉,上朝时从不参与发言,也没有任何动静,乍看很像是他做的,但其实他手头没有兵权,除了他的府兵,谁也调动不了。
而兰浔公主一事后,他事实上有些被架空,一直谨守本份不敢越雷池。
“我也觉得不是萧奕墨。
”顾清离直觉萧奕墨做不出这么缜密的事来,近来的所有事都围绕着蛊而产生,可是蛊器和控蛊人都是自幼就被训养的,追溯丁郎中所说的蛊的源头,那得是北疆之地,而且至少有十多二十年历史,那时候萧奕墨才几岁?凌氏家族虽然一直势力庞大,却也伸不到北疆去,更不可能舍近求远,远离京城去那里培植自己的势力。
朝中另外势力庞大的,只剩下下理亲王萧奕斌,可他就更不必提了,皇帝的心腹,哪里会做这种叛上作乱的事?
“我有个猜测,一直不敢直言。
”
“你说。
”
顾清离轻声道:“赫连御。
”
萧奕修一挑眉,眼神中透着讶异。
“从赫连兄妹出现,毒蜂蛊才出现在京城,而且第一次现身竟然是在咱们府中,我倒不是觉得府中人有多可信,可是赫连滟被毒蜂蛊蜇了却没有发病,甚至没有留下特征性的蝴蝶斑痕。
”
“那他对赫连滟下手是什么意思?”
“撇清。
赫连滟是首个中毒的,而赫连御在东渊最防备谁?是你;最恨谁?也是你。
在你府中被毒蜂蛊蜇,这事若传出去,人人首先怀疑你,若不传出去,仅你我知道,也足以向我们证明他是清白的,哪有人会向自己妹妹下手?”
萧奕修听得很认真,缓缓点头,却又提出疑问:“为什么你三妹会中蛊毒,却也不发病?”
“她为何会中蛊毒我也不清楚,但推测一下有可能就是在她被放出密室,到回相府归宁这段日子。
她不发病就很好解释了,关键时刻,拿她来作证据,明明身上有蝴蝶斑却未曾发病,这不是明摆着引人怀疑你吗?她可是你的侧妃,又顶着离月的名头,鬼医之名响彻京城,我的方子后来又出现了反复……之前在朝中不是就有人提过疑问,说她将疫症带入内城?那次若不是顾……我爹替你作证,这事也不太容易平息。
”
“这一切矛头都指向我,其实你觉得是赫连御想嫁祸于我?”
顾清离轻叹了一声,如果说本来只是她私心的猜测,那么上次在承阳驿馆赫连御对她做的事,几乎印证了她的猜测。
难免想到那件事的时候,她脸色苍白起来,抑止不住地开始颤抖,一时没忍住,俯身剧烈地呕吐起来,溅了萧奕修一身。
他顾不得清理自己,心疼地抚着她的背替她顺着气,没摸到帕子,便举袖替她拭了拭唇角。
顾清离素知他的洁癖,心里难受,推着他轻声道:“你……快去清洗一下换身衣服,让锦姝打点水给我漱口便行。
”
“不行,我得照顾你。
”他不容置辩,让锦姝打水进来,亲手替她清洗着,小心翼翼一点点擦净她的脸颊与口角。
顾清离毫无征兆地就开始鼻头发酸,眼中发烫,为了不让他看见自己柔弱的一面,她又用力推拒,让他快些离去。
结果他猝不及防地将她的脸按向自己,亲吻上她的唇。
锦姝还没来得及退出去,看见这一幕,哎呀一声,差点将一盆洗脸水给翻了,匆匆地端了盆就退出去,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雨樱。
“冒冒失失的做什么?”雨樱莫名其妙。
“别……别进去。
”锦姝脸红红地,小声制止她。
雨樱锁起眉,跟在她后头追问,走了一阵才听她小声道:“里面在……那个……什么。
”
“啊?”
雨樱还没听懂,就听见随风一声喝:“什么那个?”
锦姝一惊吓,两次欲翻而未翻的洗脸盆终于惊得打翻了,浇了三人一头一脸。
随风抱怨:“你这是干什么啊?就问你个话给吓成这样。
”
“这大晚上你从哪冒出来?还不得吓人一跳。
”锦姝边斥责边拍着身上的水,嘟嘴道:“你给我把这里收拾了,谁让你吓我。
”
随风拉长了脸:“这些事不是我做的,我只是王爷的长随不是你的!”
锦姝鄙夷地扫他一眼:“不做事就想听我讲故事?”
“故事?”随风来劲了,瞪大眼竖起耳朵,倾身过去。
“收拾不收拾?”
“收拾,收拾!”
三人聚首在一处,听锦姝小声道:“王爷在里头,抱着王妃……嗯嗯。
”
“嗯?嗯什么?”
“当然是亲……嘴。
”锦姝比了个拇指相对的手势,“所以我就出来了。
”
“就这样?”
“对啊,你还想怎样?接下去非礼勿视,有本事你去看。
”
随风着恼地给了她一个脑崩儿:“人家是名正言顺的,亲一下怎么了?大惊小怪!”
锦姝回踩了他一脚:“是你要追问的,还害我泼了一身水,我说完了你别想赖帐!”她头也不回地拉着雨樱离去,连倾覆在地的铜盆都没去收拾,气得随风在后面直跺脚。
没人留意到雨樱的脸色在听到的瞬间便沉了下去,眼中闪动着忧伤与怨念。
第294章 蛊虫异动
夜色中,雨丝绵密地拍打着窗纸,夹着雪片飘落下来,这场雪比上次更猛,皑皑地铺了一层,映着廊下橙红的灯火,反射着暗黄的光芒。
顾清离睁开了眼,疲倦起了身,悄无声息撩开了青色软烟罗帐,趿着鞋披衣在床上坐了好一阵,眼神有些茫然。
刚才一场欢爱似乎耗竭了她所有的精力,其实他温柔而小心,半点都不敢伤到她的身体,可是那种滚烫炙热的体温,已经将她的灵魂燃烧殆尽,甚至无力回应。
近来他仿佛喜欢用这样的方式来证实他们之间的感情,或许是太小心翼翼,怕会失去她。
这种感觉她能感应到,却更无力,觉得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回应他。
她起身推开门走出去,踏在院中松软的积雪上,一排孤单的脚印延伸往花园中去。
陡然,她止住了脚步。
漫天的雪花纷飞,眼前一片银白上,有几行错乱的浅浅的脚印,似乎刚被人走过没多久,又被这场纷扬的暴雪掩盖,已不甚清晰,甚至无法分辨是男是女。
这大半夜里,在府里行走的,必有蹊跷。
顾清离忽然感觉体内有一阵异动,似乎是蛊虫正在不安地蠕动,带着焦躁的情绪,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她不敢像之前几次一样,与之对抗,只能凝神去感应它的动静。
体内的气流紊乱而躁动,引起她的脉息有些错乱。
她能感觉到它横冲直撞,似在寻找一个突破口,又似焦虑而而恐惧,在逃避什么,想要找个躲藏之处。
顾清离忽然感觉到它是在求助自己,它感觉到的不安是种危险靠近的气息。
“清离!”萧奕修的呼唤声由远及近,皮靴踩在雪里槖槖的声音急促迫近。
那种危险的压迫感瞬间消失,顾清离体内焦躁的郁闷感便一轻,她茫然四顾,始终看不见有任何人踪,不及回神,已经被萧奕修用力抱住,耳边响起他恚怒的声音:“这么冷的天,你随意跑出来,是想吓死我?”
“我……”
“有什么话回房再说。
”他抖开羽纱面狐皮大氅,裹紧了她往回走。
“你别生气。
”顾清离的声音有几分罕见的柔弱,似乎怕他生气,不时抬眼看他。
他忍了又忍,还是尽量以柔和的语气道:“你不知道我醒来见不到你,有多担心。
这外头暴雪纷扬的,你还怀着身孕,有什么事这么重要,大半夜地到花园里来?”
“我感觉体内的蛊虫有些动静,似乎附近有什么在……召唤它。
”她想了又想,斟酌着用了召唤这个词。
“你现在能感应到是召唤而不是别的?”
她迟疑片刻,不太肯定:“最近我与它的契合要比从前好些,感应到的情绪更多些,可到了这里之后,我看见雪地上有几排脚印……”她回身一指,却发现就在她徘徊的这段时间,暴雪已将脚印完全覆盖。
萧奕修也回身看了看,白茫茫遍地琼瑶,一平如镜的雪地什么也看不见。
顾清离急促道:“我是真的看见了,不是幻觉。
”
“我相信你。
”萧奕修一边拍着她一边揽着她往回走。
她现在的状态不好,哪怕看起来非常正常,可他知道她时刻心有隐忧,太大的压力令她喘不过气来。
“后来,我感觉到了攻击,它觉得危险,想要反击或者是逃避,在我体内躁动不安,令我很难受。
我不敢像之前那样对抗,只试着去感应它,可是你就出现了。
”
“你觉得这攻击是来自府内?”
她想了想:“不一定,我觉得这要看控蛊人可操控的范围。
例如我在外城时受到的那场攻击,你赶到时能看到视野之内有人操控吗?没有。
可是那些疫症病人,显然是受了控蛊人的操控。
”
萧奕修看了一下,陌王府也不过占地数百亩,如果控蛊人的操控范围能达到百亩之外,那很有可能是在王府附近活动。
但这要如何解释雪地里的脚印?莫非那真是她的幻觉?看这漫天的飞雪,他又无法肯定起来,这样的雪要没过脚印是很容易的事。
萧奕修没说出自己心里的怀疑,只在第二日将杏儿与蕊珠调过来问了下话,却什么也没问出来。
这两个丫头都显得很乖巧,回说一切正常,包括吴媺媺。
嘉碧若院里安下的眼线更多,但她向来安分得让人觉得几乎不存在,果不其然,月梧轩一切正常。
想了许久,萧奕修决定带顾清离往宣花楼走一趟。
近来为瘟疫之事牵缠,他们倒是很久没来此处了。
先问了暖香一些话,宣花楼近日也因瘟疫横行而不得不半歇业状态,生意萧条到门可罗雀,因此并无太多的新消息。
进入地下密室,循走道进入暗阁守卫处,听闻周倩熙近来一直很安分,并没有试图逃跑。
推开幽禁周倩熙的密室大门,里面松木牙床、红绡罗帐,一派绮丽香软,倒是令二人怔了一会,才想起这里一应陈设应当是暖香送来的,自然不会特意去给她买一套,而是从上头宣花楼哪间姑娘的屋子里挪下来的。
周倩熙已经许久不见生人,陡然见着他们,倒是惊多于喜,怯生生往床角缩了缩,一双原本妩媚的大眼流光闪烁,带着惧意。
“不用怕,本王今日来,是想问你些话。
”
“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你们……还想要怎样?我最近很听话,一直没有企图逃脱,也没有与外面的守卫多话。
”她哆嗦了一下,有点颤抖。
萧奕修尽量放缓语气,耐心道:“本王只是想问你,你是否也是控蛊人?”
上次收入瓶中的金蛊,回去后虽然没有立即便死,但养了没几天,它竟然还是没熬下去。
毕竟这养蛊也不似他想的那么简单,不得其法一样会死。
周倩熙脸色忽然一僵,没有答话。
上次他们审讯的时候,忽略了这个问题,她也下意识地回避,没想到事隔这许久,竟然还是重提起来。
“……是。
”
“你会操纵什么蛊?”
“赤蛊。
”
第295章 探查(一)
顾清离眼前一亮:“是不是红色蠕虫,背生肉翅,头生两角,背部有许多对眼睛的那种?”
周倩熙惊诧莫名,点头道:“是,怎么……谁中了赤蛊吗?”
“不,是我姐姐顾清若,被人植入了赤蛊,成了蛊,你能说说关于赤蛊的事吗?”
周倩熙更惊讶了,这顾氏姐妹到底是何人,竟然不约而同都成了蛊器,是巧合还是意外?
从她的叙述中,顾清离得知赤蛊性属火,主热症,其毒性能令人沸烫如死,到最后如活活被煮过一般,但赤蛊最重要的用处并不在此。
凡蛊虫,首先必须本身带剧毒,能致人于死命,她们所习练的五蛊,却不单是要蛊虫的毒性而已,每种蛊还另有作用。
例如金蛊可令人行动逐渐迟缓,到最后木僵如死,却又神智清醒;青蛊可令人变异发狂,噬血攻人,中者还能受控蛊人的操控对敌人进行攻击;赤蛊能操控中蛊者的心神,令其变为自己的傀儡;白蛊可令人产生幻觉,甚至可沉醉其中永不醒来,这种蛊没有太强的攻击性,本身的毒性也不算强;玄蛊,就是帝王蛊,作用非常神秘,无人能解。
“也就是说,你也不清楚我体内的蛊究竟有何属性?”
“不清楚。
致死对蛊虫来说只是最小的作用而已,当初操纵玄蛊的人,令毒性瞬间发作,不过是小试牛刀而已。
”
“蛊生在蛊器体内,对她会有何影响?”
周倩熙答:“如果听话的话,应当是不会有什么影响,只要控蛊人不操纵你体内的蛊,你就会一直安然无恙。
当年操纵玄蛊的人早被人杀了,后来主人又训练了一个,这人究竟能操控到什么等级,我也不清楚,甚至连她的身份都不知道。
”
“控蛊还有等级?”
“有啊,不然我们哪里谈得上修习?初级只能操控幼蛊,致人毒发身亡,再高一级便可动用它特殊作用,等到能操控蛊器体内的母蛊,那已经是最高的等级。
”
顾清离沉默了一会,艰涩地问:“蛊器……能生育吗?”
“……从未有这样的先例,我也不清楚。
”周倩熙茫然的眼神中渐渐多了几分疑惑,失声道:“王妃该不是……有孕了吧?”
顾清离踉跄了一下,脸色更苍白了,幸得萧奕修扶住。
“这可麻烦了,你与母蛊心意情绪相通,血脉自然也相连,这孩子生下来……万一有蛊的毒性怎么办?”
二人俱是无语,只是沉默。
周倩熙锁眉良久,道:“修习操控玄蛊的人肯定比我知道的多,如果你们找到她就有用了。
”
“可连你都不知她的身份。
”那次自猎场回府,萧奕修也布下眼线到处查找,却始终没摸清是谁在暗中操控玄蛊杀人,或许那种操控只是凭心意,而不需要任何别的仪式,却去哪里查?
“但至少知道那人必在猎场,那围猎场占地极广,她的操控范围不可能出了整个猎场去,你还是应查查各人身边所带的亲信。
”
萧奕修没有答话,要是这么容易的话,哪会这么久都没查到?他岔开话题,说到近日京城的疫症。
周倩熙听了立即肯定地道:“是青蛊,青蛊又名毒蜂蛊,形似蜂而毒性百倍。
”
“你知道青蛊的蛊器或者操控人吗?”
“我知道有什么用,她必然变幻身份与容貌潜入京城,不是我所认识的模样。
”周倩熙一句话就堵死了他们的问话。
“也许并没有呢?”
周倩熙想了想道:“她必然会有些我所知晓的特征,如果我能见到人,应可以辨识出。
”
顾清离瞬间有了主意:“你可以易容,跟在我身边,帮我把那个潜伏暗处的人找出来。
”
“我试试……你相信我?”周倩熙很是犹豫。
其实她宁愿被困守在暗阁的密室里,至少生命安全,衣食无忧。
“我没理由随意相信一个人。
”顾清离在她体内植入几枚银针,淡淡道:“我这银针与你控蛊一样,你若听话,它永远不会对你有伤害。
你若想耍花样,它一样能令你求死不能。
”
周倩熙苦笑了一下,乖乖由顾清离给她易了容,跟着他们走出宣花楼去。
回了王府,周倩熙换上了府中奴婢的衣衫,如影随形地跟着顾清离。
她有几分身手,跟着也可以保护顾清离。
内城郭的疫情持续恶化,顾清离自顾不瑕,也无力兼顾天下,只去了叶绅那里一趟,得知秋月已好得差不多,看望了她两回,见她身上黑斑尽在消退,连疤痕也好了许多,知道自己的药方绝无问题。
跟着出城,直奔简易工事。
柳言玉依然在耐心地照料这些病患,说这两天的药都很正常,或许因为大雪封冻,行动不易,并无人调换汤药,因而外城区的疫情控制得相当不错。
顾清离想了想,觉得若想要捉这贼,还是得夜里留在疫区,索性便让暗中跟着她的影卫去回报萧奕修,说她暂时不回内城。
影卫不敢违拗,只得去复命,心里却忧急上火,只怕这事会遭到陌王爷的军令伺候。
周倩熙跟着顾清离四下巡视,并未发现任何异样,低声向她禀报说疫区并无控蛊人。
这也不在顾清离意料之外,毕竟那人可以随意来去,完全没必要成天呆在这疫区。
即使她是控蛊人无须惧怕,这里的生存条件也太差了,这场暴雪将病患又冻得死了好几个,这种事却不是御营军士能解决的了。
是夜,封雪放晴,月光流泻在漫无边际的积雪上,将四下照得十分清晰。
顾清离、周倩熙、柳言玉和凤紫躺在同一间简易工事。
这几日凤紫病情好转,已不具备很强的传染性,让她一同休憩,是为了向她证明,顾清离确实是清白的,免她始终存着几分不信任。
咯吱咯吱的踏雪声,在静夜里专来格外刺耳,来者虽竭力放缓脚步,但雪地上行走的声音却掩盖不住。
四人从门缝窗隙中看去,见一道黑影走进了摆放药材的库房里。
那人进门之后,点燃一枝蜡烛,细细翻着药材,边翻边放在鼻端闻,甚至还自言自语小声嘀咕,看来完全不像是盗药换药的。
他翻检了许久,似乎很失望,向外头走去。
第296章 探查(二)
四人刷地出现,拦在他面前,吓得他一个趄趔,险些摔跤,结结巴巴道:“饶……饶命……”
柳言玉打亮火折,顾清离就着光晕一看,讶然道:“张御医?”
张御医张口结舌地看她,然后道:“是,是我,顾侧妃怎么留宿在疫区了?”
“出来找换药的人。
”她指着张御医背后堆放药材的库房,“大半夜的,张御医在这里做什么?”
“我也是怀疑药材有问题。
虽然我无能开出比顾侧妃更好的方子,但据我研究的脉象断定,侧妃的方子绝无问题,有问题的肯定是执行命令的人。
我先是想到药材会不会被人替换,又怕打草惊蛇,才在半夜过来。
”
这张御医倒是十分警醒,心肠也算不错,只是他亦一无所获。
“你再帮我们留意一下,这事不会就这么了结。
”
“我已经留意许久了,并没有发现煎药和送药的人有什么问题,所以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
“说。
”
张御医犹豫片刻,将他的推测说了出来。
翌日放晴,守在疫区的御营将士将积雪清扫出一条道来,有人被派往小镇上采购药物,毕竟药材库里的囤药不多了。
凤紫照常煎药,御营有几人是被遣来帮她分发药物的,在一旁聊天打岔,与她谈得甚欢。
柳言玉和顾清离则出去转悠,察看病患恢复的情况。
凤紫不动声色地将药一碗碗倒下去,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地安放在提篮中,挨间地送下去。
顾清离正在其中一间看着病患,见有人放下药碗,凑上去端起了一碗放在鼻端轻嗅,脸上顿然变色。
这碗里多了一味药,本身无毒,气味也清淡,可与她的药方配在一起,便会对药性有所改善。
如她所料不差,多出的这味药必然就是导致疫患发狂的原因。
她不动声色地让所有人停止服药,往屋外走去。
到了第二间,柳言玉正在目不转睛盯着里头一名病患看,他正举起药碗,想喝下去。
“住手!”顾清离及时制止,并将药碗端到柳言玉面前,“你闻闻,是不是有特殊的味道?”
柳言玉嗅觉不如她这样出众,好一会才诧然答:“这里头多了一味药,辛茯苓,本身却是无毒。
”
“万万不可让人服下。
”随着声音,周倩熙匆匆进来,“这辛茯苓确然无毒,但绝不可与青蛊相接触,它会引起青蛊暴乱发狂,破坏人体结构……”
“我已猜到了。
”
周倩熙敛眉道:“可我未发现任何人有异动。
”
“那是因为你的思维停留在‘有人下毒’这个环节上。
”顾清离淡淡一笑,“有这先入为主的想法,你的注意力就只在人身上,而去忽略物的本身了。
”
周倩熙愕然看着她,柳言玉眼中也有不解之色。
顾清离将药碗里的药倒掉,然后嗅了一下,将碗递给柳言玉:“柳公子,你再闻闻。
”
柳言玉闻了两下,沉默片刻抬头:“这碗底有问题。
”
“所以,他们根本不需要在煎药和送药的过程中耍任何花样,这样明目张胆的举动,太容易被人察觉。
”
柳言玉轻叹了一声,这个动手脚的人,在拿碗装药前,就已经将所有药碗底涂抹上了辛茯苓,之后这碗再经谁的手、再盛上什么药、由什么人送至简易棚屋,都已经不重要了。
“这件事不能靠我们盲查了,经手的人必然不会是我们接触的这几个。
”顾清离起身道:“我要回内城去,今天之事,柳公子和凤紫都要把它吞下去,不可露出半分破绽。
”
“嗯。
”
顾清离带着周倩熙离开疫区,在周边转了一圈,这次她暗中有影卫护着,倒是什么也没查到。
一入城中,她先匆匆回府,本想知会萧奕修去找陆凌晖过来,没料二人早在密室谈起了那拨人审讯的事,出人意料的是,什么也没查出来,那么多人竟然无声无息,仿佛自绝一般,在短短的时间内陆续死去。
这一招顾清离并不陌生,之前在皇家围猎场时,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只稍一提死状,周倩熙便肯定地道:“是死于蛊毒,即使那些看来正常的人体内也都埋藏着蛊毒,死是早晚的事。
”
“到底是谁?!”
动不动就随意让百十号人一起死亡,这手笔也够大的。
单说这行事作风,真难想像还有什么人会为这幕后的人卖命?
陆凌晖没有说话,端起面前玉盏,一饮而尽。
顾清离这才嗅到空气中飘荡着浓冽的酒香味,而萧奕修是从来不饮酒的,中毒的那些年,他已习惯酒色不沾,这次应该是为了招待陆凌晖。
陆凌晖一杯接一杯饮着,可见内心十分郁闷,眼看着审讯之中,那么多人接二连三死在他面前,这突兀的变故令他猝不及防,顾清离多少也有几分能了解他的情绪。
只是他在意的是不是太过了些?线索断了,更郁闷的应当是萧奕修才对。
“四周都是御营的人,可那么多人还在他眼皮子底下死了,他怀疑他手底下有奸细。
”
顾清离这才明白,出生入死的兄弟里若有人背叛,对陆凌晖的可说是个很重的打击。
“陆副指挥使大可不必如此难过,这件事未必是御营出了叛徒,事实上控蛊人操纵可达的范围根据能力而异,个中高手操控范围能达百里方圆。
”
这件事还是周倩熙告诉她的,当时听闻,顾清离吸了口凉气,觉得事情变得更为棘手了,百里方圆得有多少人,该如何去查这个控蛊人?
陆凌晖闻言愕然,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本王妃还有事要拜托副指挥使,你可得振作一些。
”
陆凌晖的心情因她的话而好转,立即爽快地应了,问她是何事。
顾清离将外城郭的事说了,让陆凌晖不动声色地将这任务布置下去,务必查到盛装药物的碗是何人下毒。
毕竟这碗从购置到清洗、使用,中间经过了不止一拨人,靠个人的力量太浪费时间,以陆凌晖的身份去查却再容易不过,也不易为萧奕瑾得知。
陆凌晖领了命,立即告辞离开密室,这作风倒是很雷厉风行。
顾清离赞了一句:“陆副指挥使行事作风很是干脆啊。
”
“他是我从前培养出来的人。
”萧奕修起身靠近她,揽住了她细细打量,总觉得一夜不见她好像又憔悴了许多。
“萧奕瑾怎么还能让他留在御营,这么多年信任重用他?”
萧奕修淡淡道:“我做事,岂能让他察觉?他不知道陆凌晖跟我的关系,这些年一步步提拔上去,本拟培养为心腹的,怎会想到是我安在他身边的暗桩?”
第297章 牵线傀儡
陆凌晖出了密室,抬眼看了下天边飘的雨丝,低下头快步往前。
头顶忽然暗了暗,雨丝不再飘落到脸上,他回头一看见,见锦姝撑着把黄色油纸伞怯怯跟在他身后,手中还拿着把伞。
陆凌晖笑了笑:“多谢……姑娘。
”他一时想不起锦姝的名字,笑容中有几分抱歉。
锦姝心里难免失落,轻声道:“陆大人不必客气,天色不好,瞧这黑云密布的,只怕这雨再下会又要变成雪,还是带把伞吧。
”
她将手中的伞递过去。
陆凌晖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想了会便记起上回月夜送自己的小丫头,当时只是觉得她很有趣,此时打量两眼,发现她长得还不错,圆脸杏眼,嫣红的唇嘟嘟的也很圆润,整个人都给人一种软萌娇俏的感觉。
“还是不必了,这雨不大,走到门外便有马车。
”他将伞推回,就撑这么点路,回头还得过来还伞,真是不便。
锦姝一脸失落地看着他远去,咬着下唇,眼眶无缘无故红起来。
细雨中,陆凌晖隐约似回了下头,目光一扫而过,并没有落在她身上。
他感觉到这小丫鬟对自己有些特殊,或许是因为那晚的事。
但他只是觉得有趣,并没有太将她放在心上,陌王的通房丫头,只怕是将来要收房的,他当然不会随意动念。
锦姝心里却第一次感觉到如此难受。
以前看王爷宠爱王妃,心里嫉妒,甚至有些恼恨,可相处久了,她已将王妃当成了自己的主子,再也没有别的念头,才发觉自己对王爷那种不切实际的感情其实只是种仰慕和崇拜,并不是刻骨铭心的爱恋。
可是陆凌晖能让她失落,哪怕他身边并没有别的女人,只要他的目光淡淡飘过,眼底毫无她的踪影,她就会觉得若有所失,像猫抓一样难受。
她能感觉到他不在意自己,他们的身份也确实相差太大,大到她只能这样远远看他,不敢奢望。
失魂落魄的锦姝往回走,甚至没看路,也没注意眼前的一切,砰地一声撞上了一个人。
这个人居然与她一样,走路不带眼,似乎只盲目地往前冲。
“蕊珠?”锦姝唤了一声,狐疑地盯着对方,总觉得蕊珠近来有些不对劲,眼神莫名有点呆滞,看人似乎没有聚焦。
自从蕊珠被调到吴媺媺那里伺候之后,整日里照料着一个疯子,寸步不敢离去,锦姝其实已经很少见到她,因此这次光天化日下陡然相见,才会感觉到她的异样。
蕊珠的眼珠转了转,似乎也感觉到了锦姝对自己的注视,展开一个有点僵硬的笑容:“哦,锦姝啊,下着雨我没注意,只顾抱着头直冲了。
”
这个理由倒也合情合理,锦姝将手中那把伞递给她:“打着吧,别冒冒失失了,好在撞的是我,若是哪位主子,要你的好看。
”
“谢谢。
”蕊珠接过伞打着,转身离去,背影也显得有点僵硬。
锦姝越看越觉得,蕊珠这手脚动得怎么像牵线傀儡一样呢?
说不出是何心理,锦姝悄然跟在蕊珠身后,而她丝毫未曾察觉。
雨水将前几日积下的雪打出无数细坑来,泥泞之处融掉的雪溜滑无比,踩下去一个脚印,过不多久又能冻结起来。
眼见着蕊珠进了雨润轩院墙,犹豫片刻,听见墙内传来吴媺媺婉约的徽派唱腔,拖着绵长凄婉的调子,在空寂的院子里回荡,好似幽灵一般。
好在是大白天的,否则配上这凄风冷雨,足够令人全身暴满鸡皮疙瘩。
锦姝又踟蹰了片刻,决定回转。
突然之间,撑着水墨纸伞的单薄身影出现在她眼帘,渐渐走近,停留在院门处。
锦姝抬眼,那道遮了光线的身影斜斜倚在院门边,油纸伞上的雨水一滴滴落下,她的裙裾上也溅了些,却似浑不在意,只直勾勾盯着锦姝,像是有什么可细细研究之处。
那张原本美艳的脸上,此刻带着漠然的审视的意味,看得人心里发寒。
“吴夫人?”锦姝打了个冷战,自从这女人疯了之后,她还真没在这样私下的场合中见过,今日一见,莫名觉得她有些改变,却又说不出来。
“不进来坐坐?”
锦姝急急摇头:“不不不……吴夫人客气了……奴婢……还有事。
”
“想见蕊珠?”吴媺媺的笑容很诡异,声音压得很低。
锦姝惊了一下,脊背发凉,寒气嗖嗖往上蹿。
吴媺媺突然往前踏了几步,近在咫尺,俯耳轻声道:“我劝你,不要。
”
她身上传来一股子庸俗的脂粉香,呵出的气息却清新淡雅,带着白色雾气的热度传到锦姝耳边已经成了凉意,让她心头更是冰凉。
“吴夫人这样说,是何用意?”
“蕊珠她已经不是从前的蕊珠了,杏儿也不是从前的杏儿了。
”
锦姝还没想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吴媺媺已撑着伞款款回去,抛下一串袅袅的唱腔,令人发寒。
锦姝低头往回走,想着吴媺媺话里的意思,越发地感觉异样。
这女人不是疯了吗?今天说话怎么这样正常?也不能说正常,只是好像……在暗示着什么?
锦姝匆匆地回风澈轩,才知道陌王夫妇出门去了。
近日两人频繁地奔波于疫症横行的事,为这点小事增添他们的麻烦似乎不妥,锦姝只能叹了口气。
刚想去找随风商量,却见雨樱从廊下走过来。
“雨樱,今天我遇着一件奇怪的事……”
雨樱听完锦姝的话,思索了一阵道:“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
“嗯?”
“近来京城大街小巷的店铺差不多都歇业了,关门闭户以防疫症。
杏儿却还是不时出府去,而且只去一家店铺,那家店铺很奇怪,好像从未歇业,一直照常开着。
”
“你怎么知道?”
“有次我上街办事瞧见的。
”
从辛氏名下一些产业秘归了陌王府,雨樱就得不时去察看一下店铺的经营与收益,身为大丫鬟,她们不是只会伺候人洗漱穿戴这么简单。
锦姝问了那家铺子的名号,匆匆撑伞出了王府。
雨樱的眼神有些冷,似穿透了雨帘,直射在锦姝背上。
京城各大街道都冷清无比,与外城的萧条毫无二致。
锦姝偶尔路过几间还开着的铺子,里头也就无精打采地坐着一两人在柜后,眼神中还透着烦乱。
第298章 神秘的脂粉铺
杏儿常来的是家脂粉铺子,门面很小,品种也不见得多,进门便闻到一股子庸俗的脂粉味儿,令锦姝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柜台后站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满脸堆着浓厚的脂粉,或许原本长得还不错,可被这俗艳的妆容堆得完全失了风采。
看见锦姝,她完全没有喜出望外的神情,懒散散地坐着,抛了个白眼:“这位姑娘,买胭脂水粉啊?自己挑。
”
锦姝低头一一看着,甚至很认真地拿起胭脂盒子来打开闻过,然后捡选了几样,让那女子打包付钱。
“外头都是疫症横行,你们这铺子还照常开业,就不怕染上疫症啊?”锦姝漫不经心地问。
那女子笑笑:“小本经营,关门就吃不上饭了。
”
“可你这从头开到晚,也不见得会有多少生意呀?”锦姝看看大街,这么久以来,就走过她一个顾客。
那女子撩了下眼波笑:“总还会有姑娘这样,不怕疫症,冒着雨雪出来买的,女人可以一天不吃饭,哪能一天少了胭脂水粉?”
锦姝无话可说,接过她递来的包就打算走。
转身之间,锦姝蓦地看见铺子通往里间的布帘下,闪过一角裙摆,脚上那双鞋是浅粉色绣着对茸茸的鸭子。
因民间要避讳黄色,那对鸭子用的是灰黑的雀羽绣上去的。
锦姝看得很清楚,那是黄莺背上的黑羽。
黄莺身上多是黄绿色羽毛,只要带了黄色,只能用于皇族贵胄,当初宫里赏赐了一批雀羽,量虽然不多,也够做几件羽衣的,黄绿色的留给了顾清离,灰黑的部分较少,便分给了府里各位夫人,可以添加在首饰与衣服上作点缀。
嘉碧若的就镶在了首饰与衣领上,周真却对雀羽不感兴趣,随意赏给了丫鬟,小婵拿它搓成线织进衣衫里,杏儿却拿它绣了双鞋和一幅刺绣。
里头的女子见锦姝迟迟不走,问:“姑娘,还需要些什么吗?”
锦姝忽然回身,道:“再给我枝眉笔。
”
那女子懒懒地打发了她,一脸心不在焉又坐回去。
锦姝匆匆离去,在街边不起眼的角落用眉笔与石黛画了个标记,然后藏身于巷角,盯着那家铺子看。
没多久,铺子后头处探出一个脑袋,左顾右盼了一下,神态自如地走出来,手中挽着个小提蓝,与寻常大户人家的婢女无异。
锦姝悄悄跟着,见她越走越偏,竟然并没有往王府方向而去。
曲曲折折地穿过了几个巷子,前面的杏儿脚步慢了下来,又回头看了看,确认无人跟踪,才在巷底一户人家门口停下来,抬手敲门。
回首那一眼,虽然有警惕之意,可眼神涣散,看起来说不出的僵硬,令锦姝想起了蕊珠。
“快进来,王妃等你很久了,怎么到现在才过来?”门内有人压低了声说话,似是女子。
王妃?锦姝惊疑地将身体贴近巷壁,一点点挪近,四下看了看,贴紧门口的抱鼓石和石狮子之间躲着。
可惜脚步声渐渐远去,显然绕过影壁进了屋。
看这户人家的气派,怎么也是富贵之家,断不是小门小户那样站在门口便能窥得全貌的,窃听便变得不可能,锦姝心里十分失望。
过了一阵,脚步声又近了,里面的女声道:“别忘了王妃的吩咐。
”
杏儿的声音有点机械冰冷:“我只听主人的吩咐。
”
“这是王妃与你们合作的条件!回去告诉你家主人,在京城还轮不到他们作主,想要借助王妃的势力,自然要付出点代价。
”
杏儿顿了一下冷笑:“既然她这样厉害,这些话为何不当面去对主人说?”
锦姝竖起耳朵还想再听的时候,门已打开,杏儿走了出来,一脸冷漠地往前走,目光平抬直视,越发显得呆滞僵硬,倒是完全没有看见躲在一边的锦姝
待杏儿走远了,锦姝才盯着她的背影从暗处出来,长舒了口气,走了两步,脸色便变得苍白如纸,盯着面前一个面色阴冷的婢女,步步后退。
“玲珑,马车怎么还没来?”门内传来女子娇柔的声音,语气有点不耐烦。
锦姝目光转向门内走出来的女子,目瞪口呆:“是你……”眼前突然一黑,身体软软倒下去。
从叶绅家中看过秋月出来,顾清离的心情好了不少。
秋月差不多已经痊愈,那些疤痕也褪得不再明显,可见她的药方完全没有问题,现在只等陆凌晖在外城查得的结果。
萧奕修在外接了她一同上马车,往陌王府驶去。
寥落的大道上,只有这驾马车单调的声音响着,与往日车水马龙的热闹迥然相异。
顾清离刚想开口,忽听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外头有人驾着马车吆喝,皮鞭凌空抽着,倒像是赶着去哪一样。
这疫症暴发的当口,还有人这样急着赶路,实在有点令人纳罕。
萧奕修与顾清离抱着同样的念头,撩开马车厢的帘子往外看,见一辆看起来很是朴素的马车正急急而过,驾车的马不擅长脚力,再怎么拿鞭子抽打吆喝,依然不能令马车夫满意,就听见他咕哝着与陌王府的马车错身而过。
“这样的驽马,再抽也快不了多少吧。
”顾清离随意说了句,便要退回。
“不,你看这车辙,是吃重太过。
这单匹马驾的马车,上头如果压了四五人的重量,马如何快得起来?”
顾清离对古代的马车辙印倒是真没什么研究,闻言盯着车辙印看了一会,果然印痕很深。
“这还不是寻常人家的马车,你看掀出来的马车帘子里,是上好的贡缎。
虽然外头全换成了寻常模样,里面的陈设却必然豪华,不然车厢帘不会如此奢侈……这里面的人,想隐藏自己的身份。
”
“不知是哪家?”
“别看了,走远了。
”萧奕修揽过她坐正,摸摸她被寒风吹得冰凉的脸蛋,宠溺地轻吻一下。
回到府中,一直到入夜时分都没看见锦姝出来伺候,只有雨樱忙里忙外的,有些应付不暇的样子。
顾清离往廊下看了两眼,只有院里负责杂扫的丫鬟在忙碌着,雨樱吩咐厨下的人也过来帮忙端盘子下去。
“锦姝呢?让她打点水伺候本王妃沐浴。
”
“兰儿,备浴桶,竹儿,吩咐厨下烧上几锅水送去……”雨樱指使着丫鬟们做事,自己则匆忙地收拾着餐桌。
“本王妃问你,锦姝呢?”
第299章 追踪
雨樱顿了一下,有些迟疑着似乎在斟酌。
萧奕修也看出些异样来,便冷眼看她:“王妃问你话,为何不说?”
雨樱只得将白天锦姝对蕊珠的怀疑简略转述了,又道:“她说只出府一下,去去就回的,哪料到……”
萧奕修将掌心攥得紧了,狠狠盯着她,直看得她心虚低下头去。
“锦姝这是失踪了多久,王妃若是不问,你还打算瞒着?”
雨樱抿唇不语。
萧奕修挥了挥手,让她唤了随风进来,命人布下眼线,四处去搜寻锦姝的下落,心里隐隐觉得此事大有蹊跷。
正想命人再去传唤蕊珠,却被顾清离制止了:“先别,如果蕊珠真有问题,我不认为你传唤过来能查问出什么,反倒打草惊蛇。
”
蕊珠和杏儿原本是派去监视吴媺媺和周真的,那两人一个疯了,一个向来规矩,他多少有些疏于防范,没想到这两个监视的人自己先出了问题,他自然要好好考虑下一步棋该如何下。
雨樱退出去后,想到了吴媺媺提醒锦姝的话,在心底盘旋了很久,还是决定不把这件事说出来。
正想着,迎面见随风引人进了院子,她诧然看过去,借着灯光依稀辨出是陆凌晖。
一天两次入府,倒是稀罕事。
陆凌晖进去,听说锦姝竟然失踪,也是有几分吃惊,沉思片刻道:“我即刻带人去巡城,必须尽快将她找出来,迟恐生变。
”
“也好,你能调动的人自然多些。
”事实上萧奕修也遣人去动用了暗阁势力寻找锦姝。
虽说她只是个婢女,但她查到的恐怕不是一般线索。
“还有,那家脂粉铺子,一定要查一下。
”
“明白。
”陆凌晖应命之后,说到今日在外城郭查到的事。
那些盛药的碗是一家窑场统一送去的,中间经手了一家商铺,再由御营的人分派下去,其中最容易出事的环节,一是送药的人,一是负责洗碗的杂工,这些人其实都不属于御营士卒,而是从周边征招来的杂役,甚至有村里未患病的乡民。
“乡民?”顾清离也没想到,这事居然变得复杂了,病患多是乡民的亲人,他们是不可能在其中做手脚的,同样的其余杂役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做手脚也很难。
陆凌晖微微苦笑:“其实不难查,末将已经查到人了,因为他死了。
”
顾清离瞪大眼。
“杂役死了三个人,都是从周边招进去的,没有乡民在内,他们死于两名重症病患的攻击,在送药时被生生咬死的,尸体那叫一个血肉模糊,喉管跟涌泉似地喷……”
顾清离一个没忍住,捂着嘴干呕起来。
她晚上没吃多少,只吐了些酸水,脸色却非常难看。
萧奕修边抚着她的背,边擦着她的口角,敛眉道:“你别说这么详细。
”
“哦。
”陆凌晖怔了怔,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这个王妃强势到能与男子并肩,没想过她只听了几句话就能吐成这样。
顾清离好容易缓了缓,心里升起疑云,她走的时候已经将一切交托给柳言玉,那些曾经有暴力攻击现象的病患都被单独关押着,服了几天药后有所好转,外面简易棚屋中的都是从未有攻击倾向的正常病患,如何又有人暴起攻击送药人?
“那两名病患,应当也是被买通的,他们……在士卒们阻止暴行的时候,被击杀了。
”
连病患都能买通,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顾清离深吸了口气,问:“击杀他们的人,有无可疑?”
“都是火犼营的。
”
“可还真巧。
”萧奕修微一冷笑。
他并不认为这件事是萧奕瑾参与干涉的,而是这几人很有可能已被他人收买。
“去把当晚值夜的都查一下背景,尤其是近来与何人往来。
”
“已经着手在做了。
”陆凌晖的应变相当快,根本不用他来吩咐。
离开陌王府后,他想了想,以查找疫症病患为由,布下了眼线去京城各处巡守,翻遍全城也要找到锦姝。
夜色茫茫中,雨已转成雪片,几名御营士卒卸开开紧闭的脂粉铺子,进去搜查了一番,里面并没有人迹,甚至将各处翻了个遍,墙壁都逐处敲打过了,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随后他们纷纷出来回禀,一无所获。
骑在马上的陆凌晖一身黑衣,并未着铁甲,看来已与夜色溶为一体。
与他同样溶入夜色的,还有几名暗阁的人,正在周边四处查找,一点点地翻查着。
“陆大人,你过来看看。
”一名暗阁的人唤了声。
陆凌晖翻身下马,靠近去弯腰查看,见着一个箭头和几个无法理解的标记,看样子是有人用黑色炭笔匆匆画的。
“眉黛画的。
“那人用手指沾了一点,肯定地说,“就是这家铺子卖的眉黛和笔,这是王爷定下的一种暗记,应该是锦姝姑娘预料到自己可能有意外,指引我们去追踪。
”
陆凌晖扬了扬眉,没想到锦姝那丫头竟然还有这等心计。
也难怪,身为萧奕修贴身的婢女,必然非同常人。
他们跟着暗阁的人寻找到的标记,一路跟着,来到一条小巷底部,标记到此结束。
巷子里邻道路住着好几户人家,陆凌晖查到这里,有些犯难。
暗阁的人四处去查找,看看有没有另外的印记标识,陆凌晖则一家一家慢慢走过,终于在一户人家门口的石狮旁停下,低头查看着。
有人挑了灯笼,撑伞过去,帮他清理石狮与抱鼓石之前的积雪,终于在抱鼓石侧面看见了一小块胭脂痕迹,染得周围的雪都沾上了胭脂。
“副指挥使,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有记号?”
“我闻到了脂粉香,就是刚才那家铺子里那种。
”
“啧啧,您对女人的事可真是有研究,兄弟们都没闻出来。
”身边几名士卒取笑着。
陆凌晖却没兴趣说笑,凝眉道:“进去,搜查病患。
”
那几人立即收敛了笑容,砰砰地用力敲起门来。
跟着有人连声地骂着过来开门,一见陆凌晖等人来势汹汹,不由止住了骂声,上下打量,也知道他们不是寻常人了。
陆凌晖只扫了来人一眼,不过是个寻常中年男人,穿着内衣,披着外袍,看来这里确实是民居。
第300章 三生轮盘(一)
他淡淡道:“本将是御营副指挥使陆凌晖,巡查全城时收到讯息说你家有人患了疫症并攻击伤人,前来查验。
”
“没,没!哪有此事?我家没有患病的,更不可能攻击伤人。
”
“这可是燕王的命令,凡有疫症者必须登记上报,隐瞒就是重罪,本将焉能听你只言片语?”陆凌晖一挥手,后面的士卒一涌而上,推开那人便冲进去。
那人大呼小叫,却不敢阻止。
几人进去将院子里翻了个遍,见不过是家寻常的商贾之家,两进院子,在京城这种寸土寸金之地有这样的宅院,也算富有,除了主人夫妇和十来个仆役,并没有任何可疑之人。
暗阁的人混在御营将士之后也进去翻箱倒柜搜索,屋主并不认识他们,只见他们跟着陆凌晖一同来,以为也是御营的,由得他们四处搜查。
查了一通之后,说是没见到有病患,看来纯属虚报。
陆凌晖放缓了脸色,向屋主夫妇打了个招呼,摆上一张官化的笑脸,对方只得干笑着配合,亦步亦趋送他们出去。
走出了巷口,陆凌晖才沉声道:“查到什么没有?”
“一无所获。
”
陆凌晖微沉下脸,扫了他们一眼,见一名暗阁的人递上盒胭脂,敛眉接过:“这是什么?”
“胭脂。
”
旁边一名御营的人嗤笑:“你到人家屋里搜半天,就搜了人家女眷的胭脂来?”
“不对,又是胭脂,这里……和那个胭脂铺子有关?”
暗阁的人摇头:“那间屋里有个架子,摆满了各色脂粉眉黛,他家是经营脂粉的。
”
陆凌晖默然打开胭脂盒闻了一下:“上好的胭脂,和那家铺子不是一路。
”
他盖上了盒盖,露出一丝冷冽的笑意:“盛妆佳人,这家铺子可是京城有名的脂粉铺子,怪不得能在这样的地段置所两进院子。
”
“……”众人沉默,心想知道这个有什么意义?
陆凌晖看了暗阁的人一眼,心想不愧是萧奕修训练出来的人,心思都是格外缜密。
“你们可以去回复王爷了,他会明白的。
”
暗阁的人应了一声,四散而去。
御营将士则不解地问:“大人,盒胭脂能证明什么?”
陆凌晖轻叹了一声:“暮王家的铺子……以暮王妃的名义经营着。
”
众将士哑然。
次日,陆凌晖将部下呈交的讯息整理了一下,备马带上人手疾往城外赶去。
与此同时,陌王府也收到了最新的讯息,最早出现疫症的村子,因在官道两旁,北楚使者的队伍途经那里时,曾经逗留过一阵,驻扎休息。
那村子虽不富有,有空酒肆却盛产一种烈酒,东渊人其实不大喝得惯,赫连御却十分喜欢,买过一次之后,又命人回头去购买过两次。
这事单看其实没有多少异样,可追查下去,竟然发现那种酒其实本身就是传自于北疆的,那里与北楚接壤,天寒地冻,物产稀缺,北楚战地将士都很爱喝那种烈酒。
经营那家酒肆的,是个从北疆搬到京城的外乡人士。
“北疆,又是北疆!”萧奕修深吸了口气,他需要静下心来想想,为什么一切矛头都指向北疆。
事实上从最初知道蛊虫的下落,他已经遣人去新平州与东阳寻找线索了,可毕竟数千里之遥,来去无论如何也要数月,等回到京师,黄花菜都凉了。
“我就觉得,是赫连御……”顾清离的声音有点轻,提到那个名字,她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恨意。
当暗阁的人又说那酒肆老板在疫症暴发之前就已举家失踪后,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寒意。
赫连御不会无缘无故去回购那种酒,即便那是北楚将士所喜欢的烈酒,可那毕竟是种粗劣的酒,身为太子的赫连御不可能也非常热衷。
酒肆老板的失踪证实了这点,赫连御频频去找老板,必定有不可言说的目的,而随后疫症便暴发开来,顾清离的猜测离此越来越近。
承阳驿馆内,赫连御对面坐着个中年男子,一脸风霜,皮肤偏白,额头的川字纹都像刀刻出来的一样,典型的北疆人形貌。
两人面前各摆着一蛊酒,一个酒坛子,酒杯之间是个玉盘,纹理细腻白润,羊脂般洁白,上面隐隐有一些血丝般的沁色,摸不准是什么年代的物件,里面盛着一盘清水。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轮盘?”赫连御有点不信,这么一个光溜溜的盘子,即使是上好的和阗白玉,也谈不上价值连城,为了它能死那么多人?
那人笑了笑:“有些东西太子不懂。
”
他喝了口酒,猛然朝盘中一喷,然后闭目开始念一些奇怪的音节,细听像是咒语,随着他越念越急,盘中的水开始兴起波澜,旋转起来,越旋越快,像螺旋式漩涡,水汽从漩涡中心升腾而起,氤氲中形成了山川河流,亭台楼阁,如一个具体而微的虚幻世界。
“太子,你点一滴血进去。
”他蓦然睁眼,眼中精光暴射,深沉难解,完全褪去了刚才风霜粗砺的庸庸神色,如同世外高人,有了几分化外之人的气息。
赫连御原本有点漫不经意,此刻也被这奇景震了一下,将信将疑地刺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在盘中。
玉盘中的幻像世界固然令人称奇,但也不排除是江湖术士的障眼法,他看不透是一回事,却从不轻信这些。
虚拟世界开始改变,随即山高水长,白雪皑皑的群峰林立,视角急转直下,从金碧辉煌、碧瓦朱檐的皇宫往下俯视,一间简陋的偏殿内,有婴儿之声传来,很快放大,是个年纪很轻、容颜绝丽的女子侧卧在床,怀里躺着个皱巴巴的婴儿,裹在襁褓之中。
“爱妃,朕会册你为贵妃,将来要立咱们的皇儿为太子……”男子的声音很兴奋,却看不见人。
“不不,皇上,臣妾只要这样平静地过下去就好,太多的尊荣,不适合臣妾的出身。
”女子脸上有一丝忧虑,她竟然拒绝被晋为贵妃。
“你放心,朕会保护好你。
”
第301章 三生轮盘(二)
镜头瞬息变幻,还是那间偏殿,还是那个女子,连陈设都没有华贵多少,而她已经气息奄奄,抱在怀中的婴儿也不见了,只看见她憔悴瘦削的脸上布满泪痕:“皇上怎么还没来?”
身边的宫女道:“皇后寿诞,他……应该很快便至。
”
那女子没有说话,过了很久轻声道:“我已经三个多月没有看见皇儿了。
”
“皇上还是很喜欢您的,册文都颁下了,只等您身子好些,便会行册礼,迁往新修缮的青阳宫。
”
那女子抬眼看着宫女,眼神寂寥,过了很久才轻声道:“不,我即使做了贵妃,也不会更高贵一些,我病了半年多,他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
你瞧,新人又入宫……皇后的话他不敢不听,连我的孩儿都……”
看到这里,赫连御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咬牙切齿,目眦欲裂,伸手就想拍散空中的水花,打掉面前这一幕。
对面施术的男子额上汗已下来,喝道:“太子,你不想知道后来怎样了吗?”
赫连御一迟疑,手从空中慢慢缩回,只来得及听那女子说了句:“静楠,帮我做一件事。
”
镜头切换,一个头戴凤冠,身着五色翟鸟纹服饰的华贵女子,从一名宫女手中接过一个含着手指的小儿,满意地笑:“这孩子长得可真像皇上。
”
小孩儿肤色白嫩,漆黑的眼眸转动着,很有灵气。
到了那女子手里,原本安静的样子立即消失,开始号啕大哭,越哭越伤心,小脸涨得通红。
翟衣女子哄了一会儿,显然没有耐心,恚怒地将他重重交到了宫女手里,然后啊一声惨呼,看着自己胸前湿透一片的翟衣,毫不留情地抬起巴掌朝哭号的小孩儿打去。
一巴掌,哭声立止,小孩儿圆圆的眼睁得很大,仿佛要将眼前这个女子的身影牢牢刻入心底,漂亮的红唇抿了起来,无端令人觉得他的形貌透出一股子狠意来。
镜头晃动旋转,之前卧病在床的女子握着个暗色团龙纹常服男子的手,眼神里尽是留恋,轻声恳求:“皇上,能让臣妾……再……再见皇儿一面吗?”
男子敷衍地道:“你快将身体养好,很快就能见到了。
”之前对着她信誓旦旦的蜜爱轻怜似乎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不耐烦。
女子眼中的光芒暗淡下去,苦涩地笑了笑,手从男子的掌中滑落,就此寂然。
“爱妃?爱妃?”
男子叫了几声,便有御医上前把脉,诚惶诚恐道:“回皇上,贵妃娘娘她……没了。
”
“哦!可惜了。
”男子咂了下嘴,终于转过脸来,一张带着霸气的脸,双眉斜飞,薄唇微拗,显得峭拔而薄情,但无疑是个俊美的男人。
惋惜之情在他眼底一闪而过,跟着便是漠然,随着他的身影晃动,转向了先前那间富丽的寝殿,凤冠翟衣的女子正在更衣,见他进来,嫣然一笑,未语先含情。
“御儿呢?”男子对她的情意视若不见,对她瞬间冷下去的眼神毫不在意。
“他睡下了。
”
“贵妃殁了,原想见他一面,可惜来不及了。
”
“御儿还小,不适宜让他见到生母如此惨状。
”女子一脸假意地揉了揉眼,甚至还发出了类似哭泣的悲声,可是背转身时,眼里恶毒而喜悦的光芒掩饰不住。
“嗯,你将他当嫡子抚养长大吧,让他养在你名下,不要告诉他生母是谁了。
”男子揉了揉眉心,似乎也有点累,“贵妃出身寒微,这样对他更好。
”
女子咬着唇不说话,可男人根本没再看她一眼便走出去,完全不知道他离去后,她跺着脚恨恨道:“他就指定我生不出来了?!我才嫁给他七年而已,才二十四……我还能生的,是不是?”
她泄愤地扯着纱帐,锦被,最后将珠帘都扯下来,落了满地的琉璃珠子,然后大喝:“将皇子抱来!”
没多会,乳母匆匆将熟睡的小皇子抱过来,脸上还留着之前的五指红痕。
女子隔着衣物,一下又一下掐着襁褓中的婴儿,他终于从熟睡中惊醒,哇哇大哭,却完全制止不了女子的暴行。
抱着皇子的乳母全身颤抖,眼里又是心疼又是恐惧,却什么也不敢说,只知道掉泪。
“贱人!”画面外,赫连御暴喝了一声,挥拳击中空中的水雾,幻象即散。
对面的中年男子连着坐椅一跤摔倒,仿佛也受了他这一拳似的,脸上现出惊怒之色:“太子,你若再如此,以后永远别指望我再启动轮盘!”
赫连御胸口剧烈起伏,情绪如激涛拍岸,他努力地调息中才一点点平缓下去,用阴沉沉的眼神扫了对面的男子一眼:“赫连神通,你这三生轮盘,怎么没有连续的情景出现?”
“连续的情景,要从你出生展示到现在,那岂不是要看足二十多年?你就一直在这里看?”赫连神通似乎完全没将这太子放在眼里,嗤笑着,眼神中都是讥讽之意。
赫连御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那让本宫再看看,本宫的生母……贵妃生前的事。
”
“对不起,这又不是皇宫后院,太子想来就来,想去就去。
”赫连神通抄起玉盘,奇的是里面平息下来后,水平如镜,之前两人滴进去的鲜血都如被吸收了一般,澄净无色。
“那再次启动要什么时候?”
“这是要耗费元神的,等我恢复了元神,就能开启,现在我无能为力。
”看他那一脸乡野鄙民却傲视天下的神情,若有旁人,几乎要以为他才是太子。
“算了,如果你十年八年才恢复,这玩意不聊等于无?”赫连御一挥袖,“本宫相信自己的命运还得由自己来掌握,这轮盘帮不了我什么。
”
赫连神通眼中却闪过一丝狡狯,没有答话。
三生轮盘,可知前世今生来世,赫连御却对这种怪力乱神不屑一顾,也是狂傲到了极点。
人人都对这轮盘趋之若鹜,赫连神通当年甚至不得不为此避到了东渊,这回被赫连御逮到,自以为无幸,没想到这位太子却非同常人,并没有将此放在心上。
第302章 反水(一)
“那……太子可容我离去?”
赫连御冷眼扫过去:“本宫不在意,别人未必不会利用它兴风作浪,你认为独自流落在东渊更安全?”
“至少东渊没人认识我,可太子若要带我回北楚,我就会变得很不安全。
”
“等我回去再说吧,虽然三生轮盘没太大作用,有些事我却还需要借助你的力量。
”
赫连神通挑挑眉,无奈地叹口气。
赫连御心里想到的是自从那件事之后,他递拜贴到陌王府上,都是泥牛入海,毫无回音。
他反复思量,自觉上次的事可能造成的后果也许并不好,决定要向顾清离说清楚。
可是这种事,口说无凭,唯一有办法证明的就是这个三生轮盘,他需要事实向她印证,他真的没做任何伤害她的事。
想到这里,他头疼地拍了拍额,越发觉得赫连滟当时给他挖的这个坑太大,而他当时抱着一线侥幸与妒意,用沉默来圆了她那个谎。
萧奕修的反应也出乎他的意料,他原想的是以东渊民风的保守,萧奕修必定大怒而休妻,然后顾清离走投无路,他用什么方法都很容易接近她,谁知到最后他连顾清离的面都见不着了。
他叹了口气,觉得从未如此挫败。
京兆尹邬腾近来可谓坐卧不安。
不久之前陌王亲至衙门,单独与他面晤,说了一件令他震惊的事,并将证据扔在他面前,令他不得不信。
可这事的背后,牵扯到的不光是他自己的乌纱,还有他那个好女婿。
他烦躁地在家中走来走去,再三思量着究竟该怎样做才能十全十美,结果就听人说,女儿归宁回府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邬腾实在没有兴趣去父母情深,只想随意打发了女儿便罢。
结果没多会,便见邬夫人领着邬茹凤过来,一个是哭哭啼啼,一个是眼含泪花楚楚可怜,弄得他火上浇油,刚想训斥,便听夫人道:“老爷,咱们……能不能去求燕王爷把这婚给退了?把凤儿休了吧。
”
“你说什么?”邬腾差点跳起来,这年代女人的名节比生命都重要,何况他的女儿也是名门闺秀,燕王更是皇子,未来皇储的热门人选。
“妇道人家,知不知道什么叫言语禁忌?单是这话传到燕王耳中,你让我这脸往哪搁?”
“你还要脸?若不是你当初想着让女儿选秀入宫,又怎么会被选成燕王侧妃?以咱们家的门第,嫁到谁家去不得是个正室,倍受宠爱……”邬夫人说着又哭起来,“如今你看!”
她拉着邬茹凤的手臂,将袖子卷上去,只见雪白清瘦的手臂上一道道青紫的伤痕,有新有旧。
再卷起另一只袖子,同样如此。
邬腾震惊地打量着,又听邬夫人道:“这还不算,身上还有,到处都是,他这是想要咱们的女儿死啊!”
因为疫区缺粮一事,邬腾听从萧奕修指令提前开了官仓放粮,萧奕瑾已是极度不满,在朝堂上邬腾也没为他说一句好话,任由皇帝问责,回去他就曾拿邬茹凤好一顿发泄。
到分发药物一事引致内城郭大乱,病患因此出现攻击倾向,虽然有人上疏认为是陌王侧妃的药方不对,但也有人认为煎药送药这一过程出了问题,而疫症一事总处理者是萧奕瑾,问责的时候难免又挨了皇帝的批,这回他忍无可忍,甚至疑心邬腾在药里动手脚陷害自己,回去将怒火全发泄在邬茹凤身上,让她回来问问自己的好爹,到底还想不想做这个岳丈。
邬腾眼前一黑,一股血气直往上涌,险些就晕过去。
他扶着桌角稳了稳身形,喘着气道:“是他让你回来的?他认为……是我配合谁陷害他?”
邬茹凤只是无声落泪,并不说话。
“好,很好!他打了我女儿,还敢来质问我?莫非他以为自己皇子就能不可一世?就算争储也不见得只有他能上位!”邬腾重重一拍桌子冷笑,“我姓邬的用这条命担保,他这辈子别想坐上太子之位!”
邬夫人从未见夫君发过如此怒火,不禁呆了,好半晌才小心翼翼道:“老爷,你……你这话才不能外传吧?”
邬腾一挥手,对女儿道:“你现在就回去,不要跟他吵闹,小心伺候,务必让他对你满意。
你甚至可以对他指责你爹的不是,说你既嫁从夫,永远站在他那一边。
”
邬茹凤睁大眼,虽不敢质问,心里却想这爹莫不是疯了?这当口还要她回去就罢了,竟然还指望她的逆来顺受能讨好萧奕瑾?她原没想到他是外表俊雅内心如野兽般阴狠的人,如今她的顺从只换来他变本加厉的对待,如何还肯回去?
邬夫人也道:“老爷你疯了吧?把女儿再送回去让他蹂躏,我不同意!”
邬腾虽然妻妾满堂,膝下有五六个子女,可邬夫人却只生了一子一女,将这女儿当做宝贝一样,无论如何不愿让女儿再回去。
邬腾却放柔了语气道:“凤儿也是我的宝贝女儿,我如何舍得她再吃这种苦?你放心,只管回去,说你心慌呕吐,身体不适,要请陈御医去替你诊病,老陈是你爹的至交,爹会交代他谎称你有孕在身……”
“什么?我没有怀孕啊爹!”邬茹凤瞪大眼。
“没有也可以有!老陈的医术在太医署也是数得着的,他不会怀疑。
他至今膝下无子,董氏有孕后他不是欣喜若狂吗,就指望添丁来博得皇上的欢心,董氏腹中是男是女还未知,这种时刻绝不会对你动手的。
”
“可……可这种事骗得了一时,哪骗得了一世?”
“笨丫头,你有孕后他就不能再碰你,你设法为他多谋几个小家碧玉,模样出众的,一来讨他欢心,二来分薄他对你的注意力,你装起孕妇来就很容易,其余的事交给你爹便可。
”
“那到了生产那天怎么办?”
“真到哪天还没决裂的话,爹会让陈御医给你找几个可靠的稳婆,准备好健康的男婴,然后你务必母凭子贵,要博取他的欢心,将他所有的动向都告诉我。
”
邬茹凤倒吸了口凉气,她这辈子也没干过这等事,结果她爹上来就让她去做卧底,还要装怀孕,简直令她无所适从。
邬夫人比女儿多了分清醒:“老爷,燕王若不能上位,你打算……站谁那边?”
“这个不用你们妇道人家管。
”邬腾的脸色是冰冷的,他心里已定了念头。
第303章 反水(二)
“他若真失势,女儿还跟着他,必定会受苦难啊!”
“我要是站谁那边,我女儿的自由自然是交易的条件之一。
”邬腾能做到京兆尹之位,自然也不是吃素的,老谋深算起来,未必比六部尚书的诡念要少。
一脸怔忡的邬茹凤被送上了马车,邬腾即刻派人分兵去陈御医府上和陌王府上送了两封信。
牛车在京城大街上慢吞吞地行走着,虽然缓慢,却很平稳,车后厢装的全是送往各户的药,自然不能一路泼洒。
前后都跟着策马缓行的差役,从衣饰看全是隶属于京兆尹衙门。
冷清的大街上忽然传来策马疾驰的声音,由远及近,听起来还远不止几匹,便如有一小队人马在追击一般。
这种时候街上多了这么多人策马疾驰,谁都会凛然生戒,忍不住回头去看的,护送牛车的差役也不例外。
疾驰而来的与他们一样,大多是京兆尹府的差役,少数几个围绕在一个白衣锦袍男子身边的,看起来也是大户人家的护卫。
一马当先的,竟然是京兆尹邬腾本人。
“停下!”后面的呼喝声中,牛车徐徐停下,所有人下马叩拜,摸不透邬大人这是搞什么。
跟着还有眼尖的人发觉,夹杂在人群中的竟然还有御医陈介铭。
陌王,京兆尹,陈御医,这样的组合实在令人成分不解。
邬腾挥手道:“不关你们的事,都给本官让开。
来人,上车取药过来让陈御医验过。
”
有差役上了牛车,搬下了一只木桶来。
为了运送方便,这送药的车上全是用盛酒的木桶,上面覆了厚厚的棉被以保温。
差役拔了木桶上的塞子,拿了只碗接了半碗药递给陈御医,他闻了又闻,拿银针进去试了一下,众人便眼睁睁地看见银针慢慢变黑,不禁都瞠目结舌。
运送的差役苦着脸叫:“邬大人,这可真不关小人的事啊,不信您可以去问张捕头,他可是眼看着咱们装药上车的。
”
“不必多话,将这几个都押下去。
你们也不用害怕,本官自会彻查清楚,不会冤枉任何人。
”邬腾面罩寒霜,命人驾着牛车回去,那几名差役则被人押着,蔫头耷脑。
从头至尾,萧奕修只是看着,并不发言。
到了京兆尹衙门,大理寺卿董长恩和理亲王萧令斌已经在邬腾的通传下赶到,眼看着邬腾将此事经手的煎药杂役、押送差役等所有人都押到前头来,恭敬地拱手一揖,见过了他们,说明了今日之事。
这事既是陌王从头看到尾的,又有皇帝看重的陈御医为证,萧令斌与董长恩自然不敢怠慢,直接上座开始审讯。
因此事发生在京兆尹衙门,邬腾自己算是涉案之人,于是只坐着旁听。
案子审起来很容易,略一用刑,便有人招了,说下毒手法与外城郭无异,也是将毒药涂满木桶内壁,运送到各户去,目的正是要致所有病患于死地。
此言一出,董长恩先是忍不住,刷地便起了身,脸涨得通红,恼怒之极:“到底是谁,竟敢做这等无耻之事!可知这一车药送下去,要有多少人送命?而这些人中,除了平民百姓,京中商贾,还有不少朝中官员的家眷也都染了疫症!这已不仅仅是杀人,而是要造反啊!”
萧令斌抬了抬手:“董大人,稍安勿躁。
”
他心平气和地看着那两个招供的人问:“何人指使你们这样做,有何用意?”
“是……是暮王府的管家……”那人期期艾艾说完,立即挨了一板子,惨叫一声趴下。
“胡说,暮王爷做这种事,所为何故?”
“我我……我不知道……别打了,我招,听说是想让京中动荡,哪怕造反也在所不惜,说疫症这事由燕王全权处置,药方却是陌王侧妃开的,如此一箭双雕,能将二位王爷都……都打压下去……”
萧令斌怔了一下然后笑:“果然好计策,可这药里为什么放的是乌头?”
“之前是辛茯苓,听闻那种药与药方混煎,能引得疫症患者狂性大发,攻击他人,可那一招似乎并未奏效,而且在外城还被识破,几个下药的全被灭了口,因此这次便下了乌头……心想这事在内城牵涉的人可多了,若那些官员家眷全都死了,必然会大闹起来,就……”
“胡说,你要知道,你指证的可是皇子,此罪若落实,暮王将受多大的罪责?若你诬陷,将你家抄了十族也不为过。
”
“小人哪敢!就算是人头落地也不敢随意诬陷皇子啊。
”
萧令斌依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二人,然后环顾一周,道:“修儿,诸位大人,对此事如何看待?”
萧奕修淡淡道:“这事除非铁证如山,否则我不信三皇兄会做出这种嫁祸兄弟的事来。
”
董长恩迟疑着不作声,他心里想的是,此案若落实罪名,又由他来经审,对燕王来说可是功劳一件,比任何事都能让燕王欣喜。
他的目光转向邬腾,心里觉得邬腾应当跟他一样的想法,毕竟两人的女儿同嫁入燕王府做正侧妃,若不趁此机会将罪名给落实,燕王如何力挫暮王,成为争储的最劲人选?
邬腾却莫测高深地看着他,脸上不动声色。
董长恩心里暗骂了一句老狐狸,但心里还是笃定得很,哪有岳丈不帮着女婿,倒去为外人申冤的?趁着理亲王和陌王都在,趁早将暮王彻底拉下马是正经。
“下官也认为当有实证,只是审查亲王一事非同小可,必须两位王爷同往才行。
”
萧令斌才笑了笑,起身道:“好,本王就陪你们去造访一下。
有言在先,未定罪之前,谁都是无辜的,诸位可不得对暮王无礼。
”
“理亲王说得是。
”
董长恩与邬腾亦步亦趋跟在两个王爷身后,伸手去扯了一下邬腾的袖子,引得他掉头看向自己。
董长恩递了个暧昧的笑,从袖底握了一下邬腾的手,一脸心照不宣的神色。
邬腾皮笑肉不笑,不喜不怒地朝他一颌首,让他觉得两人已成协议。
第304章 搜查王府
暮王府中,萧奕墨找不到王妃,正在发怒,最近疫症横行,顾清若还在这个节骨眼上频频出府,不知道到底去了哪里,分明是给他找麻烦。
她总说是去看看几个铺面的生意,查查帐本,可实际上萧奕墨也知道,府里名下大部分产业都关门闭户不再经营,哪用得着她三天两头地往外跑?
可有时候她又说是去承阳驿馆陪伴百无聊赖的赫连滟,这令萧奕暮无话可答,心里却更怒了。
承阳驿馆有两名病患,这个王妃频频去那种地方,难道是想将疫症带回王府?他决定今日等顾清若回来,哪怕用强硬手段也要将她关押起来,不让她再随意出府,哪怕得罪那位赫连公主也在所不惜。
暴怒时,便听闻有客上门,说话倒是客客气气,态度却很强硬。
萧奕墨正在火头上,便冷笑:“什么人态度强硬,让他滚!”
“墨儿,你好歹也是亲王身份,天皇贵胄,滚这个字未免太粗俗有失身份了吧?”
萧令斌的声音陡然响在门外,随后见他头戴玉冠,乌发垂肩,身着鹤羽玄色大氅款款出现在门前,寒着脸噙着一丝笑意,笑得比发怒更令人心怵。
萧令斌处理政事虽然严苛,作风雷厉风行,对待这几个侄子却向来温和,毕竟他们之中有一人将来是要凌驾于他之上的,八面玲珑的萧令斌岂会轻易开罪于人?
今日这张寒霜凝聚的脸,显然事态非同寻常了,无怪通传的小厮说态度强硬。
还没等萧奕墨僵硬的神色缓过来,便看见萧奕修白衣飒然地出现在萧令斌身后,如此寒冷的时节,他依然是一身曲裾深衣,外罩了件广袖褒衣,映着屋外的晴雪越发清冷。
再后面是董长恩、邬腾二人,神色恭敬,眼神却不怀好意。
萧奕墨本能地感觉不对,拱手朝萧令斌行了半礼,看着萧奕修勾了下唇笑:“什么风将十五皇叔和五皇弟吹来了?有请有请,来人,上茶。
”
萧令斌继续寒着脸笑:“你我叔侄要叙私情不必如此客套,今日我们来,却是为的公事,这事还得让二位大人跟你解释。
”他让开了路,由董长恩与邬腾进去。
董长恩心里骂,难事倒让我们来做,他身为理亲王都不肯得罪皇子,却让我这三品官员去捋虎须?转念想,如果抓住此次机会,捧了燕王上位,那以后就没暮王什么事了,还怕得罪他?
于是他带着笑,将之前查到的事一一道来,又道:“大理寺只管审理,却不管查案,这事是由邬大人负责彻查的。
”
邬腾何尝不知他们踢的这连环球,只是他身为京师最高地方长官,查案流程推托不了,反正也做不得好人,索性板起了脸公正地道:“还请暮王爷见谅,此事既然是由下面的人查到的,为防有人诬陷王爷,下官只是来求个实证,好令王爷不至于被有心之人辱没了清白。
”
萧奕墨心里怒极,冷笑道:“好一个辱没清白,你要是相信本王清白,何至于请到二位王爷来坐镇,上门搜查?”
他倒也精明,目光一扫便知道这几人并未求得圣旨,要想以下犯上搜查,却又来不及请旨,那是怕他在宫中得知消息作好防范,才特意请了理亲王来坐镇。
“三皇兄,我只是无职闲人,来作个鉴证而已,你不必理会。
”萧奕修负手闲闲站着,仿佛事不关己。
萧奕墨忽地笑起来:“好,既然诸位冒雪前来,无论如何也不能空手而归,请!”
萧奕修温雅一笑,跟着萧奕墨往王府院中而去。
邬腾带来的人手都是京兆尹衙门的,在他吩咐之下,有序地四散开来,分别进入王府各处搜查。
“十五皇叔,不管你是亲王还是刑部尚书身份,要搜查平级的亲王府,总得有圣旨,你倚仗辈分之尊来我府中搜查,必然是有十分的自信?这丑话我可得说在前头,若搜不到,又该如何?”
“你我一同面圣,由皇兄定夺。
”
“很好。
”说出这话时,萧奕墨也只是色厉内荏。
此事看来萧奕修只是置身事外的鉴证人,可以他的了解,如何不知幕后的主导者是谁?又想萧奕修出手,何时落空过?他不由得对自己府中的所有人都开始疑心起来。
最可疑的莫过于顾清若了,虽然是他的正妃,可早已离心,近来看似相处和睦,终究不复往日之情。
偏偏这段时间又频繁出入王府……萧奕墨越想越心惊。
果然,搜查了不过半个时辰,便有人捧着一盒东西匆匆来报:“禀大人,这是在库中搜来的辛茯苓。
”
“辛茯苓是什么?”萧奕墨自然不懂这些药理药性,只觉得惊怒。
刚才听他们匆匆说了一下,药桶内壁涂上的不是乌头吗?怎么又来了个辛茯苓?
“这些日子,陌王侧妃所下的药方里被人加了辛茯苓,这味药会引致疫症之人体内毒性发作,暴起伤人。
这味药既罕见又昂贵,连京城各大药店都脱了货,据称……都是让暮王府的人购买去的。
”
“什么?”萧奕墨腾地踏前一步,怒斥了一声:“胡说八道!”
“不幸的是,王爷府上这位管家已经认证了。
”邬腾笑着抬手,便有人将王府中一名姓秦的管家押上来。
秦管家边走边反抗,口中还在骂吧咧咧道:“我可是暮王府的管家,你们敢对我如此无礼!”
听他的口风不像已交代的模样,萧奕墨略放了心,喝道:“邬大人,说话可要有根据!”
“京中的仁济药铺和同心药铺掌柜都说了,明明是这位秦管家去订的货,将他们铺子里所有的货都清空了,难道二位老板都造了假?”
邬腾是有备而来,哪能让他一句话给问住,皮笑肉不笑中,已经有人带领了两大药铺的掌柜过来作证。
“如此,还请暮王爷跟下官走一趟吧?”
萧奕墨手足有些发冷,只看着萧令斌:“我要进宫面圣!“
萧令斌脸上的寒意已褪去,笑得春风拂面:“有请!”
跟着侧过头,对邬腾低声吩咐:“低调行事,未有结论前,任何人不得张扬。
”
第305章 解冻(一)
邬腾点点头,这种皇室丑闻,任何时候都要谨慎处理,既然没有闹到朝堂之上,给萧奕墨留三分余地也是给未来自己留点退路。
但其实他心里已经不打算留后路了。
外城的尸体,内城的人证,一切证供都对萧奕墨不利。
皇帝看着这些摆在眼前的铁证,脸色也格外冷峻。
这种事若真让三司会审去处理,必然是掩盖不了的丑闻,就算他对此事再恼怒欲狂,也不希望在北楚使者还在京城的时候让萧氏皇族蒙上这种耻辱。
“儿臣没有做过这些事。
”萧奕墨脸色铁青,一口否认。
“那你解释一下,为何是你府上的管家去订的药,又是你府里的人指使下毒?这药到最后也是明明白白从你府中库里搜出来的。
”
萧奕墨闭了下眼,深吸口气道:“这是蓄意嫁祸。
”
秦管家灰着脸,低声道:“王爷,分明是你吩咐小人去做的……你说这一箭双雕之计……”
萧奕墨怒从心起,顾不得所有人在场,抬脚便朝他踹过去,喝道:“谁让你来栽赃本王的?本王素日待你不薄,你竟然倒戈诬陷?”
秦管家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父皇,虽说一切证据都指向儿臣,可他们的证供中,所谓的交接,不都是这个姓秦的混蛋?是下毒的人还是药铺的掌柜看见儿臣了?”
众人寂静,都想这种事怎么可能由你堂堂王爷亲手去做,派心腹管家不是常理么?可也无法反驳他的话,毕竟只有秦管家一人指证,说此事是暮王指使。
这事要换了其他人,铁证如山早定下罪了,但他却是皇子,一切宣判还要看皇帝的信任。
萧令斌道:“此事仅凭秦管家单方证词,确实对暮王有些不公,不如先押后再审?”
皇帝点了点头,让人将萧奕墨带下去,先看守在摧雪殿,让邬腾继续搜集证据,容后再审。
三司会审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盘旋了一下,还是被否决了。
“将暮王府所有人严密看管起来,不得互通讯息——传令让暮王妃进宫。
”
众人陆续出了皇宫,萧令斌与萧奕修同行,邬腾则与董长恩同行。
萧令斌出了宫门,在与萧奕修分路而行前,盯着他道:“修儿,你跟我说实话,这事不是你安排的?”
萧奕修扫了他一眼淡淡一笑:“十五皇叔说笑,我如今手中毫无实权,若说买通秦管家这事还有可能,如何去调动邬董二位?你也不想想他们是谁的人。
”
他拱手作别道:“十五皇叔慢行,近日侧妃身体微恙,我先回府了。
”
萧令斌点头目送他远去,想起邬腾和董长恩的身份,摇了摇头,太明显的倒未必是真的了,皇帝如此精明之人难道想不到?
城外同样的漫天飞雪之中,骏马的蹄印深陷其中,车辙印很快便被雪覆盖上去,一眼望去四处白雪无垠,陆凌晖头疼地让队伍缓下来,不得已让牵着獒犬的人士卒当先,追寻之前若断若续的车辙。
这样的雪野中,连獒犬都显得格外迟钝,反复嗅了好久,才捡了个方向蹿去。
终于能看见前头扬鞭的马车了,虽然简朴,马车夫却是把好手,连拉车的马都并非寻常人家的驽马,否则这种暴雪天气如何前行。
马车夫一直在叫苦,原本是打算出了城便将后车厢的麻烦处理掉,没想到一路被这队御营的人跟着,不管他用尽各种技巧,熟识各条小径,始终都没能摆脱,哪还有余暇下车去处理?
眼见着侧面一个缓坡,他一咬牙,终于决定先保自己小命要紧,趁着夹道上覆满了厚厚积雪的松枝掩护,纵身跳下马车去,和衣滚下。
那马也是通灵性的,眼见前无去路,便是一处断崖,虽无人驾驶也急急止蹄,仰天长嘶。
怎奈马究竟不如人聪明,它显然算不到坡陡雪滑,前奔的惯性与平日不同,长嘶一声后蹄依然止不住地往前滑去,终至整个马车坠到崖下,不停惨叫。
马车厢倒也有一定份量,厢内或有重物,一时只在崖边晃着,并未完全坠下去。
陆凌晖抬眼见着时猛然一惊,打马狂奔几步,从马背上凌空跃起,一鞭朝马车厢上砸去,铁鞭重重甩下,犹如钢刃,将车厢从中劈裂。
跟着看得分明,厢内一个麻袋蠕动,里面似是活物。
陆凌晖不及思索,挥鞭又卷起麻袋,任由马车厢失衡后坠落,人与麻袋同时落地。
后面御营的人也赶上来,七手八脚去解麻袋口,禀报道:“大人,里面是个女子,穿得还挺齐整。
”
没等他再说,已有人将捆绑成粽子的女子口中布团拿去,却听不见她的声音。
“这人好像不行了。
”
女子蜷着身体,只一身单衣薄裳,连外袍似乎都被人脱去,如果他们来得再晚些,这么冷的天气用不着人收拾她,怕就不行了。
陆凌晖走过去将人翻过来,见她发上都覆了一层薄薄霜花,脸色青白,唇边毫无血色,脸蛋却圆润可爱,正是他到处搜寻的锦姝。
她眼睛虽半睁着,睫毛上挂着的霜花却凝滞不动,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对人视若不见。
他拦腰抱起来,皱眉道:“走!”跟着派几人留下,查探落下去的马车里是否还有车夫,吩咐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从这里到内城路途太遥远,陆凌晖找了个就近的客栈,不管里面有人没人,命属下一阵狂拍,将老板惊得过来打开了门板,强行要了几间上房住进去。
外城多是平民,物资紧张,与京城接壤之处又被严禁出入,老板心里极度不情愿接待这几名恶客,但一瞧这御营服饰,哪怕是自己饿死也得捏着鼻子招待,好在他们倒是提前将银子拍在了前台上。
陆凌晖在客房里升起炭盆来,拿积雪搓着锦姝的手足,又让人打了温水进来。
再看床上那娇小的女子,他不禁眉心皱得更深,手足无措了一会儿。
偏偏他带来的全是御营里的大老爷们,半个女子也没有,这客栈老板家居然也没有女眷。
想了又想,陆凌晖还是伸手去解她的衣衫,心里默念,这可不能怪我,我只是把你当个男子而已。
三下五除二解了衣,他将锦姝全身都用雪搓得发红了,才小心地抱进温水里,等着她苏醒。
锦姝有点意识的时候,只听见耳边有人唉声叹气,仿佛是有点熟悉的男声,却又恍惚。
第306章 解冻(二)
好容易睁开了沉沉的眼皮,她觉得自己大约还是在梦中,如雾般白色的水汽在身周缭绕,整个人都有浸在温水中软软的感觉,虽然无力,却舒适得想要叹气。
好容易动了动手指,她转了转目光,下意识往暖黄色的光晕看过去,是掌在八仙桌上的一枝蜡烛,竟然连油灯都没有一盏,这简陋的陈设,明显不是在王府之中。
目光再转,锦姝确信自己肯定是在梦中了,不然这八仙桌旁怎么坐着个撑着额的男子,身着布衣,眼里忧心忡忡,不知在顾虑些什么,半点也不看向她。
锦姝叹了口气,心想这梦做得可真是荒唐,白天想他,夜里就能见着了,不过这梦里相处情境,可真是尴尬啊。
幽幽的叹息声将陆凌晖惊回了神,本能地朝锦姝看过去,见她一张小脸被水汽薰得微红,露在水面上的肩头也透出了浅粉色来,眼神若含情带怨地看着自己,竟是不吵不闹,淡定得出乎他的意料。
“你醒了?”陆凌晖说不上有多惊喜,倒是慌乱居多些,想过去,又觉得不方便,想扔件衣服给她,又生恐掉进了水里,站起来在原地盘桓了一阵依然没有决断。
“陆大人,就算是梦中,你也不记得我啊……”锦姝倒是开口了,低弱幽怨的语调令人无语。
陆凌晖也僵了片刻,才看见桶外搭着的白色布巾,半侧身抄起来往她身上一甩,也顾不得到底有没有砸中目标,便匆匆背过身去:“你……你先擦干了,把衣服换上。
”
锦姝自己的一身单衣搭在边上,虽然沾了污渍,倒是给屋里的炭火烘得差不多干了。
她愣了会神,忽然感觉这梦做得有些太真实了,疑惑中挣扎着起身,想要将湿布绞干,却只能做些微小的动作,刚起身又重重落回去。
陆凌晖回身看她,想要表情温和点让她放松,结果却更僵硬了,脸都涨得通红。
看她试图坐起却又无力的样子,陆凌晖才想起她不过苏醒而已,并未完全复苏,不得已走上前,一咬牙道:“你就当这是个梦好了。
”
他绞了布扶她坐起身,胡乱擦了下就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去。
低温过后的肌肤不能过度用力摩擦,他方才只是用温凉的水令她复苏清醒而已,肢体依然是冰凉僵冷的,才无法动弹。
他拉过被子裹住了她,心想冰冷的被子显然不能让她复温,过热的铜脚炉又容易烫伤,想了想小心翼翼道:“锦姝姑娘,你别介意啊。
”
他解了外衣钻进被子,将她小心翼翼抱进怀中,用体温替她一点点复着温,心里念叨只不过是抱了个兄弟,两眼一闭,一脸悲壮神情。
锦姝则一直睁着明亮的杏眸瞪着他,一脸懵然不解,心想这梦里的陆大人也太奇怪了吧,不顾身份有伤风华不说,还活像有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一样,原有的英气野性荡然无存。
随着身体渐渐升温,她感觉到抱着自己的那具身体也开始渐渐出现变化。
薄衫底下起伏的肌肉线条紧致贲张得如铁一般硬,好像正与她在同步升温,搂住自己的双臂坚实而用力,不知道是紧张成这样,还是怕她会逃跑,让她有轻微窒息的感觉,却不想抗拒。
她就在这温暖而舒适的感觉中昏然睡去。
陆凌晖过了很久不见她的动静,睁眼一看,发现她双眸紧闭,睫毛微翕,似乎又是昏迷的状态,心里有些急,身子更出了一层薄汗,只能又闭上眼继续抱紧她,不敢去想触手间光滑如凝脂的肌肤。
这般满头大汗地跟自己耗了一阵,陆凌晖也觉得心神俱疲,终于也进入了微醺状态。
直到烛火燃尽,月光映进纱帐内时,锦姝才又悠悠醒过来。
这会儿她的手足已经恢复了知觉,稍动了动,倒是觉得腿更麻些——有人压着她一条腿,还环臂将她搂得死紧,如何能不发麻?
她伸手推了推,温暖而真实的触觉,令她忽然就清醒过来。
借着月光仔细去看,她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脸颊,想起了之前那段似梦非梦的情形。
锦姝哆嗦了一下,腾出手伸到被子外,冰冷的空气令她肌肤起栗,下意识又缩回去,目光便掠过身边的男子,看见炭盆里只剩余烬的红光。
她确信这不再是个梦。
陆凌晖被怀中人的动静给扰醒,朦胧地睁了眼,对上锦姝熠熠的明眸,啊了一声,尴尬情状并不比她好多少,慌乱地抽出压在她颈下的手臂挥了挥,酸麻的感觉兀自不消。
“我……我是在做梦吧?”锦姝小声地说。
两人靠得实在太近,方寸间呼吸出的炽热和女儿体香撩得他头晕,好半晌也没想好该如何回答。
锦姝缩回手臂,抚了下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发现光溜溜的臂上竟然没有衣袖,下意识便往被子中胡乱探了下,脸色顿时由滚烫变为雪白,热度一下子褪尽,连呼吸都屏起来,鼻尖发酸眼中发烫,可怜巴巴看着对方。
陆凌晖被她的小手一阵乱摸,身体又在怀里不安地动了几下,整个人都僵硬起来,好半晌才想到她刚才问的那句话,干涩地回应:“可能……是梦吧。
”
“那就闭上眼快睡吧,醒了就没事了。
”锦姝的声音带着哭腔。
“你……你别乱动。
”他被她强抑哭泣而抽动的身体激得完全不能思维,只能艰难地阻止她的动作,可触手之处又是滑不留手的肌肤,他觉得自己可能要燃烧成灰烬。
锦姝终于听话地停止了抽泣,虽然没经验,她也感觉到了抱着自己的男子出现的身体变化。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至少表面都趋于平静了,锦姝才悄悄从温暖的被窝中出去,顾不得空气中刺骨的寒冷,哆嗦着借着点微光,摸索到自己的衣服穿上。
她被扔上马车的时候,其实就是想令她在寒冷的天气直接冻死,外袍才被扒了个精光,仅这身单薄的中衣哪够卸寒,抱着肩跳了几下,感觉自己又被冻得要晕过去。
簌簌的衣衫声中,陆凌晖下了床,为防尴尬,他很有默契地没有去找蜡烛点燃,而是摸索着给炭盆里加了炭点上,看锦姝怯生生靠近火盆想要取暖,叹了口气,扯过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
“你……你不冷吗?”
“不冷。
”他身体强健,当年在寒冷的北疆,战场上粮草短缺,再恶劣的气候都熬过,室内的这点寒冷暂时还影响不了他。
第307章 解冻(三)
“我……”
“你只是做了个梦,明天醒了就好了,我会送你回王府。
”
锦姝陡然安静下来,直直地盯着他。
炭盆里的火光渐渐明亮起来,将他挺俊有致的轮廓映得分明,垂着眼睑不愿与她目光下对,神色平淡的如同在千军之中号令般,完全没有她的激动和凌乱情绪。
发生了这样的事,他怎么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只平静地哄她说做了个梦而已?
她突然发脾气地甩掉他的外袍,赤足就往外冲。
陆凌晖没想到这小丫头脾气还挺大,只稍怔了一下便两步抢上,在门边拉住她:“外面冰天雪地,你想去哪里?”
“不要你管,我只是做梦而已,冰天雪地也只是梦境,哪里伤得了我?”她的声音带了哽咽。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玷污你的名节……”陆凌晖的语气里多了几分不安。
“我的名节早就没了,那个雨夜,你抱过我,还看过我全身淋湿的样子……我什么时候求你做过什么?你以为我是个卑贱的丫鬟,就会痴缠着你,拿做梦来搪塞我?我有自知之明,知道我们尊卑悬殊,我没指望什么……”
锦姝呜咽的声音刺破了夜色的宁静,哀哀地哭着。
陆凌晖也懵了一会儿,想起那个雨夜和几次见她时欲言又止的羞涩,忽然福至心灵地明白了些什么。
他一言不发地将她拦腰抱起来,往床边走去。
“你干什么?”锦姝蹬着双腿,企图从他怀中跳下来。
陆凌晖抱着她就上了床,拉过被子盖住两人发冷的身体,低声笑:“你要是不想做梦,那就当真好了。
你可知道,做我陆凌晖的女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抽泣声渐止,锦姝无端又开始血液往脸颊脖颈上涌,好一会才推他一把:“你胡说什么,别说梦话。
”
陆凌晖沉默了一阵才道:“我从少年时就跟着陌王爷,为了他,留在御营跟在燕王身边做卧底。
这么多年,我没有成家,不是因为没有可心的姑娘,也不是因为没人看得上,而是因为我随时都会有危险。
你要是真想嫁我,还不知道要等到哪年……陌王大业不成,我是绝不能和你有任何关系的,甚至不能和你多相处,因为在陌王府中也不是安全的地方,倘若有人知道我与你走得近,我的身份岂不是很快就要被燕王得知?”
锦姝听得愣住,才明白他为何对自己总是视若无睹,因为他下意识会拒绝任何靠近他的女子,他不能有任何牵绊。
“王爷是我的主子,我跟着他同样有危险,可我从没在意过。
我会等你,等到你能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为止。
”她的声音又低下去,“我只是个小丫鬟,我知道配不上你,也不求能嫁你……能收个房也就很好了。
”
陆凌晖低笑:“我的出身也不高,莫非你以为我生在王谢之家,天生就一身尊荣?”
锦姝倒是好奇起来:“那你小时候是什么样,说给我听听?”
“嗯,我小时候很穷,穷人家的孩子才会被抓去做壮丁,充军服役……”
一夜絮叨中,也不知是谁先睡着,当炭盆里的火灭的时候,天已放晴,皑皑雪光映得外面透亮,有人砰砰地敲着门,粗声在外头叫:“陆大人,春宵一梦也该醒了,起来用早膳了。
”
陆凌晖惊醒后扭了扭快落枕的脖子,见锦姝绯红着脸坐起身,笑道:“外头都是跟了我许多年的兄弟,他们是粗人,说话有时候不分上下,你不必介意。
”
锦姝小声道:“不是,我没衣服穿。
”
陆凌晖怔了一下,才想起这事来,他匆匆起身更衣,出了门见两名士卒在外挤眉弄眼,其中一人手中捧着身簇新的女装,也不知是大清早从哪里弄来的。
他劈手夺过,笑道:“倒挺灵巧。
”
“陆大人这一宿可睡得不太好啊,眼圈都黑了。
”
陆凌晖的笑意僵了一下,劈手给他一记脑崩儿:“不要胡乱说话,人家是未出闺的姑娘,名节重要。
”
“是是,属下明白。
”
另一人探过脸去笑:“回头让陌王爷将这姑娘赏了你,必不是难事。
”
陆凌晖脸色一沉:“她是个人,不是个物件,什么赏不赏的?滚滚滚,出去吃早点塞住你的嘴。
一会看见人家不许胡说。
”
两人嬉笑着走开。
陆凌晖进了屋,见锦姝站在床边,白生生的小手揪着衣衫下摆,俏脸上害羞而灵动的眼波流动,显然听见了他的话。
他轻咳了一声,将衣服递给她背过身去。
锦姝穿上衣衫用过早膳,跟他们上了马回内城。
马匹有限,来时一人一乘,归途中仍得坐在陆凌晖身前,锦姝知道后面那些家伙无数灼灼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不知该如何取笑,不禁全身的不自在。
背后陆凌晖却环抱着她,又莫名令她觉得温暖安心,连刮面生疼的寒风都感觉不到了。
回到王府,他们才知道王府昨夜通宵不得安宁。
顾清离失踪了。
这对萧奕修来说,无疑是惊天的大事,他连夜派遣出所有暗卫,调动在京的暗阁人手,将京师几乎翻了个遍过来,也没找到顾清离。
陆凌晖赶到时,恰巧是陌王府最混乱的时刻,萧奕修坐在正厅,气色极差,整夜未眠。
昨晚冒着风雪在京城里策马奔驰了一夜,今晨回府听到的各路回报都是没有音讯,以至于他坐在椅中时,连搁在扶手上的指尖都在颤抖。
看见陆凌晖,他也只抬了下眼,对于锦姝的事一句也没有问,挥挥手让她自己下去休息。
锦姝一脸担忧地道:“王爷,您还是休息一下吧,王妃她吉人天相……”
没等她说完,陆凌晖已拉着她往门外推,朝她不停使眼色。
明摆着现在萧奕修心情不好,极有可能迁怒于人,她一片好心只怕会被曲解。
锦姝无奈地退出去,见雨樱匆匆过来,抱着她又笑又哭,说:“可担心死我了!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我没事,王妃怎么了?”
雨樱愣了一下,低声道“失踪了,谁也不知道去哪了。
”
第308章 黄帝镜(一)
那边陆凌晖朝萧奕修汇报着锦姝查到的事,沉声道:“杏儿去脂粉铺子与人接头,最后却到了京城内那家别院里头,锦姝在那里见到了暮王妃,被打晕后装上马车,我的人很快便找到了他们,紧随其后,驾车的人慌不择路出了城。
怕是因为我们咬得死紧,他来不及处置才让我们跟上了。
”
“这件事容后再说。
”
顾清若有再多蹊跷,也都与目前的当务之急无关,萧奕修没心情听任何消息,包括内外城关于疫症开始普遍好转的捷讯也没听进去。
陆凌晖道:“王爷是不是关心则乱了,难道没想过此事也可能与王妃的失踪有关吗?杏儿和蕊珠是暗中监视周真的,她们出了事,说不准就与周真有关,府中这些女眷的异常,都有可能是王妃失踪的原因……”
萧奕修抬起沉黯的双眸,哑声道:“你以为本王不知?从王妃失踪后,周真带着她的婢女小婵还有杏儿她们出了王府,也没有再回来过。
”
陆凌晖吃了一惊:“都失踪了?”
萧奕修没有说话。
事实上不止她们,连周倩熙都不见了。
顾清离离去,是接到了赫连御的拜贴。
本来她这辈子决不会再与他私下见面,心里的恨意早超过了一切,但拜贴里措辞委婉恳切,请她务须与他见面会晤,解释清楚那天的一切。
其实最终打动了她的,还是那个送拜贴的人。
那人看起来一张寻常面孔,甚至有几分粗砺的沧桑,穿着一身布衣,说他是个走江湖卖艺的都有人相信,可他一出手便是一张金光闪闪的拜贴,上面赫连御的手书在顾清离看完之后逐句消失,不留丝毫痕迹。
要说这一手,更令他像个江湖艺人,在顾清离前世所知的这种把戏就有好多种,什么葱汁、白醋、淀粉都能达到让字隐形的效果,可以她的见识,也未能分辨出这种看完即隐形的拜贴是种什么把戏。
毕竟隐形容易,要将时间把控得这么好,可不是人力所能为。
她狐疑地盯着那人看了几眼,却见他只是微微一笑,启开随身带的酒葫芦,喝了两口接过拜贴一喷,上面字迹又现。
“这些杂耍艺人的把式,若是想让本王妃当真,他未免看错了人。
”
顾清离冷漠地扫了一眼拜贴,以为不过是与当初萧奕彦哄她的那些小手段差不多。
那人挑了挑眉笑:“这不是杂耍把戏,这是幻术,这种幻术由心而生,与王妃你的心意相通。
例如刚才字迹消失,是因为你对写字的人深恶痛绝,不想再看见与他相关的任何东西。
”
顾清离依然冷漠地看他,就算他是心理师,也休想打动她。
“可是王妃想知道一个真相,就必须去见太子殿下。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面椭圆的铜镜竖在她前面,“王妃请看。
”
顾清离本是不经意地朝镜中瞥了一眼,随即面色大变。
镜中映出的,是她平躺在承阳驿馆那张床上,盖着锦衾,赫连御坐在她床沿上轻声叹气的场景。
顾清离如坠冰窖,周身发冷,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却发现画面来来回回只在那几秒之间徘徊。
她到底不是寻常女子,终于平静下来,冷眼看对方:“拿面镜子想唬本王妃?赫连太子用意若何?”
那人笑:“太子只是诚意邀王妃一叙,为示诚意,他选的地点是京师最大的酒楼醉仙楼,那可是你们东渊的地方……”
“承阳驿馆也是我们东渊的地方。
”顾清离尽量让自己理智冷静。
其实她在看到那一幕时已经意动,那个真相对她而言太重要,她不惜再冒险一次,甚至不顾一切单枪匹马赴会。
“太子承诺不会带任何北楚护卫上酒楼。
”
顾清离想说赫连御的承诺现在于她而言就是个屁,但还是默允了这场会面。
出了王府,那人向她介绍自己的身份,原来他是北楚的国师,曾因能预知过去未来而被赐国姓,北楚国人称他为赫连神通,甚至于不再记得他原来的姓名。
但这预知能力带给他的荣华富贵,在时长日久后显露出它的弊端来,因泄露天机,他身上频发事故,到最后家破人亡,只剩下权势名誉和金钱。
当他最心爱的幼子惨死后,他悲恸地从北楚皇宫逃离,北楚国君的挽留和追杀都打动不了他,他发誓封掉三生轮盘,再也不为他人预测。
后来逃到东渊国境内,直至来到京师,总以为可以安静地了此残生了,谁想今生还能遇到赫连御。
说到这里,顾清离有些不信任:“你连北楚国君的威胁利诱都不顾了,赫连御拿什么来要你为他做事?”
赫连神通笑笑:“太子殿下与皇上是不同的,他并不要求我预知一切来替他谋取江山、对付政敌、强改命运,他愿以他此生最珍贵的东西来换我帮他三年,我才应允了他。
”
“他最珍贵的东西?那是什么?”
“我帮完他,自会从他身上取走,在此之前,他不知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
“你也不知?”顾清离更难信任。
赫连神通笑容一敛,肃容道:“很多人倾其一生都混沌懵懂,未必知道什么才是真正对自己重要的。
比如太子殿下,他认为他所谓最重要的若不是生命,便是皇位,可他觉得这些我都拿不走。
我觉得他所要求的既然不是逆天改命,就不算违背我的初衷,像这些寻常幻术,指点几句未来方向,都不会引起太强的反噬。
”
“原来你之前的业报不仅仅是泄露天机,而是逆天改命。
”
“那当然,我替……”赫连神通突然住了口,淡淡扫她一眼,“这事与王妃可就没太大关系了。
”
“我很好奇,你所谓赫连太子最重要的东西,对你有何用?假设你要的是他的寿命,难道能延续你的?”
赫连神通摇头:“不,我要他最重要的东西来炼化命格,能复活我想要复活的人。
”
顾清离骤然睁大眼:“你……不是在说笑吧?”
赫连神通却只看她一眼,随即又笑开:“王妃只当我在说笑好了,前方便到酒楼了。
”
“你刚才那镜子是什么?为何能定格那一幕场景?”
第309章 黄帝镜(二)
“哪一幕?”赫连神通随即解释,“王妃所能见到的只是自己心中所想,你最介意什么,便能看见什么,可我却看不见。
那面镜子相传是黄帝所铸,《轩辕黄帝传》记载:‘帝因铸镜以像之,为十五面,神镜宝镜也。
’,传闻中他铸了十五面宝镜,王度在《古镜记》中记下了黄帝十五镜的第八镜,可以照人心,正是这面镜子。
”
顾清离没看过什么《轩辕黄帝传》,也没听过什么《古镜记》,听他说得玄异神奥,越发不信了,可又解释不了那面镜中诡异的景象,只得默然跟着走上酒楼,心中忽涌起一念,若是用她前世所知来解释,那面镜中显现可以是现场录像,视频重播,才会令人疑真疑幻。
莫非古代一些神异难解的玄机,其实都有它科学的来历?
酒楼里没有任何客人,进门也就一个小二甩着手巾招呼他们,可见若不是用钱砸开的门,便是通过别的途径让酒楼开张的,专门只为了他而开。
二楼尽头的雅间开着门,窗口临水带风,这时节只看见湖面的冰层上压着厚重的雪,婆娑的柳条落光了叶子,无精打采地也垂满了雪,赫连御就坐在临窗的桌边,看见顾清离,眼中闪烁着光芒,起身似欲迎接。
“别过来!”顾清离厉喝了一声,停在原地。
“好好……本宫不过来。
”赫连御怕惊着了她,迟疑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坐下。
”顾清离觉得人坐着时威慑力要减弱些,便冷颜厉色对他道。
赫连御有几分无奈,坐下道:“有请王妃。
”
顾清离环顾一下,捡了张离他有点距离的桌子坐着,抬眼能看见他,垂头却可以回避他。
赫连御有些哭笑不得:“王妃坐那么远,本宫如何跟你说话?”
“你说的我能听见,你离我越远越好。
”
顾清离拒人千里的冷漠令赫连御充满了挫败感,他有些无奈地坐下,尽量柔和地跟她说话:“本宫请你吃饭,哪有主与客各坐一桌的道理?”
顾清离冷冷道:“我只是应允来见你一面,并不是参与你的宴席,酒菜之事,赫连太子自用。
”
赫连御又沉默一下,才看向赫连神通,他这辈子第一次以求助的眼神去看别人。
赫连神通意领神会,在顾清离侧面坐下,立即有人上了茶水、瓜子点心之类,问是否要走菜。
赫连御摆了下手让小二先关门出去,朝赫连神通点了下头。
“陌王妃,今日带你来,是为向你澄清那日的事情。
本宫知道说什么都不能令你相信,才找来赫连国师帮忙。
”
赫连神通摇手:“我已经不是国师。
”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包裹严密的包裹,层层打开,注了些清水进去,双手结了个手印,闭目念念有辞。
此刻他粗砺沧桑的面容变得有几分神秘起来,倒像是巫蛊部落的巫师一般。
顾清离敛眉看他的模样,压根就不信他能向自己展现出什么奇迹,倒是冷淡地说了句:“这盆既然早在他身上,他在王府的时候施法即可,何必到此地来画蛇添足?”
“和陌王妃不相信我们北楚人一样,国师也不太信任你们东渊人,他怕在王府施展了秘术之后,引起不必要的意外。
”
什么不必要的意外,直接说陌王府有可能巧取豪夺罢了。
听他将陌王府想得如此阴暗不堪,顾清离越发怒意暗升,冷冷道:“赫连太子你要搞清楚一件事,这酒楼依然是在东渊的国土上,而我家王爷之所以对你尚能维持冷静,也正因你还是东渊的客人。
离了东渊这片土地,休怪我与王爷不讲情面。
”
“稍安勿躁,本宫知道王妃误会已深,但你看完就明白了。
”
那边赫连神通已经刺破指尖,滴了一滴鲜血进去,道:“陌王妃请滴一滴自己的鲜血进去。
”
顾清离只想早早结束这场会面,取出枚银针刺破指尖,看着鲜血往盆中坠去,半空中已浮现一个天高海阔的世界,犹如飞机俯拍的场景,高楼林立,广厦千间,灯火阑珊处,有尖塔耸立,闪烁着霓虹。
顾清离刷地起身,瞳孔骤然紧缩,连呼吸都几乎停顿了。
同时,赫连神通与赫连御也讶异地瞪大眼,两人眼中都出现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夜幕下,海水如墨色般浓黑,随着镜头拉进,游艇上的笑语喧哗,推杯换盏之声传来,夹杂着男女的嬉笑声。
镜头推进到游艇舱中,豪华的水晶吊灯和如昼的通明,穿着西服风度翩翩的成功男子,各色小礼服下露着香肩和玉臂的美人,低胸露背装比比皆是,完全不是这个年代的风景。
赫连御干涩地问了句:“这……这是什么地方?不,什么国……?”
他觉得衣饰如此有伤风化的男女,应当只存在于化外之邦,可闪烁的灯光和投影仪、麦克风的声音撞击着,时不时有人拿出手机来通讯发微信,这种文明程度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
顾清离没理他,她的两眼直直地看着舱门口走进来的窈窕女子,身着天幕般暗蓝色的细带小礼服,宛如灯光下的一颗璀璨的蓝宝石,雪白的肌肤散发着柔和的光泽,裸露在外的手臂随意地掠着长发,目光似有意若无意地盯着这场酒会主办方中的男主人。
他臂间挽着个绮年玉貌的女子,虽已中年,身材却保养得宜,丝毫没有发福,眼神带着商人特有的精明与悍利,对那女子笑容款款却没有半分感情,只有敷衍和利用。
这个男人看起来也是全场的焦点人物,从不停有人上前热情地和他招呼并被他礼貌又敷衍地打发就看得出来。
突然之间,他眼前一亮,目光落在刚入场的女子身上——长长的卷发垂落在肩,随着脚步弹跳有致,落在精致锁骨上的发卷显得纤细可爱,乍看不事修饰的脸上实际精心地画着透明的晚妆,颈间一根细细的锁骨链上,串着颗20克拉左右的粉钻,闪得人眼珠都要掉下来。
第310章 前世
他旁边的女伴也留意到了他的失神,朝着那方看过去,注意点却和他有点不一样:“天啊,你看她脖子上的粉钻!随随便便就把几百万美金戴在脖子上的女人,什么来历?”
这艘豪华游艇上不乏身价数十亿的富豪,可也很少有人随意将几千万如此张扬地戴在脖子上,孤身一人进入宴会。
“哇,她的耳坠子……海螺珍珠!女王凤凰螺取出的火焰纹粉红珍珠……哎,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男人一把甩开她,径自从侍者的托盘里接过高脚杯,轻轻摇晃着,血色的红酒漾出斑斓的光来,稍一留意,不难发觉他其实是在通过玻璃杯的反光打量那个刚进来的女子。
无疑是很漂亮的女子,气质夺目,行走时有股睥睨傲然的姿态,仿佛所有人都不在她眼下。
“这个人,真像你。
”赫连御不由自主地朝顾清离看看,再往幻象里对比一下,觉得眼神、姿态、气质无不相似,就是容貌截然不同。
顾清离依然不理他,只管盯着前方。
画面里的女子已经从侍者手里拿过一只高脚杯,浑然不在意周围人对她的指指点点,包括一些暗送的秋波。
她清楚那不过是因为她一身全球限量版的小礼服,和一身价格不菲的首饰。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都在想着如何去接近,结果只看见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离男主人越来越近。
男主人终于转过脸,正眼打量她,含笑正想装作无意跟她打招呼的时候,她却一脸漠然地转过身,不给他搭讪的机会,令他刚启的唇尴尬地抿了抿,什么也没说出来。
结果他那个看起来八面玲珑的女伴此刻很不识趣地凑上前来,又挽住他,娇嗔道:“你怎么就不理人家了?我好喜欢那个粉钻……”
本来就因无趣而郁积了底气的男主人瞟她一眼,冷笑:“价值四千多万的粉钻,你配吗?”
女伴瞬间变色,一脸不信地瞪着他。
她可是近来正当红的影视歌三栖明星,众多直男心中的宅男女神,他为了钓上她也着实花了不少钱,出手豪阔的程度她也是少见,没想到今天竟然为了四千万不冷不热的当众讽刺她,声音虽然不高,足以令充满八卦心的人们全转过眼看他们了。
她咬着下唇想抢白他几句,可又知道这个男人的身份和她以前钓上的老板有很大不同,那些人就算被她甩了,稍稍有点得罪,以她今时今日的人脉地位也不可能被打压下去,可是这个男人足以将她踩到脚底下,彻底毁掉。
她含着泪,乖乖地低声放错:“我只是说我喜欢,又没说想要……看看也不可以吗?”
男人唇边噙着的笑意依然很冷,倒是慢悠悠轻吐出一句:“名花倾国两相欢,名贵的珠宝也要配出色的美人,可这美人,也分三六九等的。
”
他的声音似乎刚好能让蓝裙女子听见,又很随意。
对方头也不回,抿了一口红酒,然后道:“59年的拉菲,也算是上品美人了,可是还不够‘常得君王带笑看’。
”
“那你说要什么酒,才够配得上?”
“我喜欢宝石,各种各样的宝石,艾雷岛威士忌限量版就不错,8500颗钻石,300颗红宝石,足以让我与它两相欢了。
”
“那你在意的只是外面装饰的宝石而已,可不是瓶里的艾雷岛麦芽原桶威士忌。
”男主人虽然带着笑,可眼神锐利,仿佛刺穿了女子的背影。
“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用镶着8000多颗宝石的酒瓶装着的酒,哪怕不是艾雷岛威士忌,也足以诱人了。
”她漫不经心地转过身来,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长发挥洒而过。
此时男主人端着酒已离她很近,长发张扬地从酒杯上一扫而过,带得他手一松,手里那杯59年的拉菲应声坠地,在此之前还溅满了他胸前的白衬衫。
两人相视一眼,突然同时为对方的狼狈不堪笑出来。
“真是抱歉……我该赔偿你一身衣服。
”
“没什么,高定固然昂贵,美女的秀发却是无价,走吧,不介意的话我带你去清理一下。
”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他带着初识第一面的女子出了舱,进了游艇的另一间豪华私舱。
画面切换,这间舱房里陈设极尽奢华,地板上铺着雪白的长毛绒地毯,哪怕只是间供临时休憩的舱房,也满是洛可可式的精致复古风,看得人眼饧。
嗒一声,房门锁被关闭。
正在赫连御紧皱眉头,以为画面中的男女将要上演限制级画面的时候,或许是由于赫连神通体力不支,又或是顾清离滴的血太少,画面徐如青烟,竟袅袅散去,唯余她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双手撑着桌面,仿佛掉了大半的魂。
“陌王妃……王妃?”
直至赫连御走近,伸手在她眼前晃,她才瞿然回神,啪地伸手打掉他的手,冷颜道:“赫连太子,自重身份。
”
“王妃……可有一点相信本宫了?”
顾清离没有说话,显然心中已有十分相信。
赫连御倒是更好奇了:“刚才那里面的人……看起来和我们很不相同?”
当然不相同,那是穿越了千年多的时光,如何能一样?顾清离无法向他解释,也不愿与他多说,只震惊于刚才所见到的一切。
她现在完全相信这个所谓北楚国师真不是诓骗欺诈的江湖术士,而是真正能通晓过去未来,掌控着一定神秘能力的人。
游艇上的一幕,赫连御自然好奇难捺,可她已不在意,因为后面那一幕,正是她想钓的大鱼如愿上钩,她成功刺杀的事,也是她前世最后的记忆。
因为游艇上那场爆炸,她来到了东渊这个未知的世界,时光倒退千年,人生就此改变。
从前她认为自己再也回不去,可有了这三生轮盘,说不定回到未来都不再是梦想。
赫连神通看她痴痴不语,忍不住道:“陌王妃,我此生也算给许多达官贵人展示过前世今生,可如你这般的从未见过,这幻象中竟是你的前生?”
顾清离回过神来,缓缓点头。
第311章 釜战(一)
小二将菜上得齐全了,共是十八道,就算赫连御二人不走,三人也远远吃不下这么多。
顾清离拿了一锭银道:“小二哥,麻烦你去陌王府通传一声,让他们来此接陌王妃。
”
经历上回之事,她谨慎许多,虽然京城大街四下空无人烟,她依然不想独身冒险。
摸了摸小腹,既然决定要生下来,不管这孩子是生是死,健康还是残缺,她都要以他的安危为先,不能再如从前那样毫不惜命。
小二对这笔意外之财大感欣喜,应声去了。
顾清离吃到七八分饱时,不敢再吃,招呼人过来替她打包,上来的却是个脚步沉缓的女子,一身青花布衣衫,低垂着头,看来是个做粗使活计的。
顾清离静静看她收拾盘中的菜,忽然毫无预兆地提起手中银箸,向她发出攻击,直取对方双目。
青衣女子仰面避过,身手灵活,娇躯一旋,直接拿盘子抵挡化解,倾倒得盘里汤汁四溅,眼见一整桌的菜都毀了。
顾清离冷笑:“果然好身手。
”
那女子也轻笑:“你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像你这种身份的女人,没有满身的油烟味也罢了,怎能有上好的胭脂香味?”
“啧啧啧……”女子边笑边与她缠斗,与此同时,门外又进来几名女子,当先一人与青衣女子一样,面容有些僵硬,后
面几个却无一不是熟人——顾清若,杏儿,蕊珠。
顾清离微吸了口凉气,便见那个面容僵硬的女子也上前夹攻,同样身手不凡。
“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们是周真和小婵?”她轻声冷笑一下。
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不就是怕她猜出身份?
两名女子格格一笑,跳出战团,其中一人应声道:“不错,但这两个身份都是假的,你要是能猜到我们真正的身份,才算厉害。
”
听她们口音,周真与小婵不过是冒充的身份,而她们本身,应当是顾清离所认识的人?她脑中转了无数念头,依然想不起来,却一脸苦思冥想。
“不要拖延时间了,你派去的那个小二不会回来了。
”顾清若显然明白她此举是在拖延,笑吟吟道:“亲爱的妹妹,你可知这家酒店,是谁的产业?”
顾清离脑中灵光一闪,想起萧奕墨曾在此处约见洛云,便明白了:“这是暮王府的产业?”
顾清若笑道:“不错,所以你今天不会离开了。
”
“你我好歹是亲姐妹,你伙同这两个来历不明的诡异女子杀自己的亲妹妹?”
“你什么时候是我的亲妹妹了?”顾清若笑容倏然消失,“从很久以前,我就开始疑心你的身份。
你,真的还是顾清离吗?或者只是一个叫离月的女人假扮的?顾清离不懂医术,自幼性情懦弱,遇事从不反抗,逆来顺受,而你——挟一身惊人的医术从天而降,还曾到暮王府为我解毒……”
说到此处,她微微颤抖起来:“你根本没安好心吧,骗我堕胎,害我终生不能再生育,从此失去暮王的宠爱!”
顾清离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这女人竟然如此擅长颠倒黑白,当初明明是她坚持要堕胎,自己还曾相劝,结果倒将这罪名扣到自己头上?
“以你的医术,本可以令我避免不孕,你就是故意的!跟着你们夫妇还再三迫害暮王……”
顾清离一抬手,制止她再继续说下去,这女人怕不是患有被害妄想症,心里充满恶念,还将别人想得与她一般?
“你只说今日究竟想要做什么吧。
”既然顾清若怀疑到了她的身份,那再解释也没有意义,索性将话说开些。
“我要你死!”顾清若的眼神里充满了狠绝之色,笑得杀机毕露。
“所以,你就伙同她俩?”顾清离指着面前两名女子,觉得十分可笑。
只怕顾清若也不清楚这两个女子的身份吧,与虎谋皮,以为自己会有好下场?
“你体内的赤蛊……”
“这也是她们的交换条件之一,我帮她们引你来此,她们除掉你,自然会解掉我体内的赤蛊。
”
“你怕是不明白你体内那蛊的意义吧?钻进你身体的那是母蛊,一旦寄生于人体内,这个人就成了蛊器,蛊在人在,蛊亡人亡!”
“别跟她多话,动手!”两女眼见顾清若瞪大眼,若有意动,互使眼色,左右夹攻而上。
顾清离一边招架一边蔑视地对顾清若道:“她们要杀我,是因为要取出我体内的玄蛊,我活着,她们就拿不到蛊……我知道你是谁了!”
百忙中,她对着面前的青衣女子道:“你是小婵,但你真实的身份是凌馨宁,你怕我识破,才想速战速决!”
那女子一怔,手脚略缓,跟着笑:“果然不愧是离月,不过时至如今,我已不怕你识破。
”
她腾出一只手来,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似笑非笑:“想不到阔别这么久,王妃居然还能认出我来。
”
顾清离冷笑:“你当初跟着王爷回王府那段日子,并非仅仅是为了作证,扳倒你深恶痛绝的那个生父吧?你在那段日子里,已将陌王府的一些事摸透了。
再次入府,你巧妙借那些往事,制造了凶杀案,吓疯了吴媺媺,逼走程樱之,你的目的显然不止这些。
如果我猜得没错,当初你是想将这一切都嫁祸于陌王府的吧?”
“没错,可惜你们两口子真是阴险,居然能金蝉脱壳,倒利用我之手,扳倒了辛英宁,真是太厉害了。
”凌馨宁格格地笑,一双妩媚的眼瞟着她,手底却丝毫不放松。
“你们到底是谁的人?”
旁边的周真也揭去了人皮面具,温婉得体地向她笑笑,轻柔地道:“这个王妃就永远不必知道了。
不过也许你死了之后,阎王能好心地告诉你呢?”
“爽快点交出玄蛊,我们不想让你死得太惨。
”
“就凭你们俩,还奈何我不得!”顾清离忽然一把银针天女散花般落下,将所有人罩在其中。
周真和凌馨宁闪避灵活,虽有一两根刺破皮肉,却无大碍,顾清若等三人可就惨了,都中了数根针,一时间只听见顾清若的惨叫声连连。
她本是娇弱的相府之女,这辈子也没吃过什么苦,几根银针就足以令她呼痛。
奇的是,杏儿与蕊珠却岿然不动,眼神凝滞,银针刺伤她们之后,任由鲜血沿着皮肤滑下,浸湿衣衫,却依然眨都不眨眼。
顾清离便明白,这二人必然为蛊所控,彻底成了傀儡人。
周真与凌馨宁只狼狈了一刹,便纵跃后退,各自开始结起奇怪的手势来。
两人手势全然不同,伴随着她们不知从何发出的低低的声音,似是腹语。
顾清离顿感不妙,知道她们这是想要召唤蛊虫助阵,而她虽也为蛊器,却完全不懂如何召唤自己体内的蛊。
第312章 釜战(二)
更不妙的是,没过多久,门外掠过香风,两个浓妆俗艳的女子飘然而入,其中一个正是锦姝在那间小脂粉铺子遇见的。
顾清离并不认识,也看得出这样浓重的妆容和俗劣的衣裙是她们刻意的伪装,从灵动的眼神和婀娜的身姿来看,应当也都是美人。
这两名女子格格笑着,其中一个花枝招展的不知从哪里抖出一把檀香摺扇,打开轻摇着,有股很怪的香味便浓郁地传出,甚至遮盖了她们身上那种劣质脂粉味。
随着香味四下泛出,顾清离感觉头晕,不禁心惊地努力定了下神,舌尖紧抵着门齿,打算一有眩晕的感觉就强行咬下去,剧烈的疼痛一定能令神志恢复。
那阵香风却未如她的预期那样含有迷药,只是莫名令人头晕而已。
可随着周真和凌馨宁的召唤,不知何处出现一些细小的飞虫,上下翻飞,聚集成团。
两人面前各有一团细幼飞虫星云般变化形状,一团为赤色,一团为蓝色,忽聚忽散毫不交融,展示出瞬间如花朵绚烂盛放,瞬间如天空云卷云舒,瞬间如海面惊涛骇浪的盛景来。
只有低微的振翅声在提醒观看的人,这绝不是场视觉盛宴,而是无声的挑衅与杀戮。
二女看起来神色凝重,细小飞虫聚集成的星云慢慢向顾清离推进,她却不知如何抵御,只能凝神与体内的玄蛊沟通,希望它能现身为她解围脱困。
玄蛊却并不那么听话,只静静蜇伏不动。
眼看星云越推越近,顾清离深吸口气,强行运起直气在体内冲撞,终于感觉到玄蛊苏醒的迹象。
周真看到顾清离眼睑微垂,脸上有层黑气笼罩,失声道:“帝王蛊!”
凌馨宁冷哼一声:“大惊小怪!”双掌向前平推,她面前的蓝色星云又往前推进了一些,几乎在顾清离面前咫尺之处停下,她的神色却犹豫起来。
顾清离眼中神采暴长,有难言的痛楚感电流般走过全身,仿佛有什么沿她的经络将四肢百骸都爬过了一遍,一道黑线从她手臂上迅速延展,由指尖迅速迫出,凝成黑烟。
黑烟成形,幻成蛟龙形状,看着比上次见到要大了许多,虽然不是实体,却牙齿森然,双瞳晶亮,泛着寒气在空中伸展蜷曲,收放自如。
周真见凌馨宁脸色泛红,似有不支,立即也加了内力摧动,赤色星云推进,与蓝色星云并肩齐头后,又有了寸进,有的已经快与玄虫幻烟短兵相接。
黑烟幻成的蛟龙猛然蹿上,张口吞吐,朝靠得最近的星云仰天一吸,整团星云突兀地少了一块,像被咬了一口的苹果。
似是感觉到了危险,两团从未相融的星云慌乱起来,有好些措手不及地混合起来,这一来更乱,两种蛊虫之间似有互相排斥,撞击厮杀的现象,很快又有一些纷纷跌落。
周真有些慌乱,她面前的蛊虫损失更多些,最初被咬掉一口的也正是她推动的赤色星云。
令人不解的是,那条变幻成形的蛟龙虽然吞吐夭矫,却终究是幻象而已,到底是怎样吞下那一小片蛊虫的,又将它们吞到了哪里?
“镇定!”凌馨宁手势变动,与周真配合默契,交缠互攻的两团星云又各自归位,继续往前推进,黑烟蛟龙似被激怒,尾巴一摆,与两团星云在空中战斗起来,这回赤、蓝二色两边夹攻,黑烟不知不觉间被消磨,终于溃败得不能成形,散成一团淡淡烟雾。
这一举动激动了顾清离体内的母蛊,她登时感觉体内有什么在四下奔突,像要挣脱束缚离体而出。
这种痛楚顾清离曾经不止一次感觉到过,就在陌王府内。
她顿时有些喘不过气来,疾运的真气逆乱,倒形成了反扑,如一股巨力撞击向自己,窒闷和凌乱后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鲜血喷溅,眼前进攻的团状星云被溅中的,无不发出嗤嗤的声音,无数细小的蛊虫跌落在地,挣扎一下便死去,好像她的鲜血中含有剧毒一般。
顾清离喘息着踉跄退了几步,扶住最近的桌子,挥手凌空击出最后一掌,将剩余蛊虫组成的星云打乱,随后又喷出一口鲜血来,这次随之而出的,是条黑色有实体的“虫”,称它为虫,有点不符,虽无四足,但头有峥嵘双角,两眼圆而精光四射,体覆细鳞,尾如金鱼,十足就像失了四足的龙,与之前黑烟凝聚成的形象相比,似乎更进化了些。
“帝王蛊!”周真已经不是第一次吐出这个名字,有点咬牙切齿。
她对那些横冲直撞的细小蛊虫的操控有点力不从心,蓦然转身向顾清若,铁青着脸快速结手印、念咒,此刻的她看来已完全失去大家闺秀的风范,整个人都透着股杀意。
就在顾清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体内蓦然一阵剧痛,有什么横冲直撞,似要将她整个人拆散一般。
她没有顾清离的毅力,当时便惨叫起来,跌倒在地,满地打滚。
随着顾清若痛楚连声,她颈间开始突起,有什么撑破了她的皮肤,破体而出。
钻出肌肤时,红色的蠕虫头部先出现,背上无数双眼睛随着虫体弓行蠕动而一睁一闭,一双肉翅看来比从前大了些,头上也同样有双角,却不像龙,更似蛟。
赤蛊初现身时,就是从顾清若颈部钻入,看来这只蛊总喜欢不走寻常路,又从她颈边循旧路钻了出来,看得出这一举动令顾清若又平添几分痛楚,只是嘶嚎得已经无力,声音都喑哑下去。
这蠕虫有翅而不会飞,行动却异常敏捷迅捷,离开顾清若的身体后,在地上几个蹦达,弓起身体弹跳,竟然利用屋内一切可以利用之物爬上一张桌子,跟着高高弓起背弹跳起来,朝半空中腾飞的帝王蛊撞去。
周真会控蛊却不能成为蛊器,她操控赤蛊向帝王蛊攻击的时候,完全没有顾忌,毫无保留地与帝王蛊正面敌对。
可顾清若与赤蛊已为一体,蛊在人在,赤蛊遭遇的恐惧和濒危的感觉传递到了她身上,她忽而寒冷,忽而颤栗,生不如死。
这时候她有些混乱的神志跳出一个念头,控蛊人根本不管她的死活,哪怕她的本体如此孱弱,根本经不起赤蛊遭受的攻击,周真依然操控赤蛊不顾死活地上前。
第313章 釜战(三)
凌馨宁则转向另一名浓妆艳抹的女子,结了个手印念了几句咒,与那女子相视点头,便见她盘坐张口,徐徐吐出一只青蓝色蛊虫,这虫外形十分美丽,四翼形似翩翩蝴蝶,再仔细看去,发觉身体如玉色,口器弯长,尾针有数根,身体却是之前在陌王府所见的野蜂。
顾清离百忙中看一眼攻来的青蓝色蛊虫,顿时想起当初蛰伤赫连滟的毒蜂蛊,原来那种奇特的蛊虫变身为茧后,蜕变出来果然是形似蝴蝶的模样。
青蛊振翅撞过来,与赤蛊一天一地联手攻击,玄蛊依然游刃有余,时而吞吐淡淡的烟气,冷凝成霜,冻得赤蛊瑟瑟发抖,时而尾翼一扫,撞得青蛊偏离方向,在空中打着旋儿。
顾清离还是第一次见到蛊虫的争斗竟如此激烈,不由得也有些震惊。
很明显青蛊的战斗力比赤蛊要强很多,在遇到玄蛊吞吐的烟气时,总能仗着高飞低纵灵活避开,它灵活的眼转动着,似在蓄势待发。
赤蛊不能飞行,显得应付吃力,周真的操控也就困难许多,不多时额上见汗,似乎劳心费神,偏偏顾清若在一旁还哀嚎不止,仿佛赤蛊遭受的那些攻击都落到了她身上一般。
对此顾清离感同身受,因为玄蛊所遭受的攻击也如同落在她身上一样,不时重重一击,或是剧痛难忍,想必都来自于青蛊与赤蛊的攻击。
她强忍痛楚,观察着全场形势,在寻找反击的契机。
顾清若似是最弱一环,蛊器与蛊虫心身相连,可她和顾清离一样,初为蛊器,不懂操纵,对比她便可看出,那吐出青蛊的浓妆女子一直在凝神与她的蛊虫沟通,以心神控制青蛊。
控蛊人和蛊器的控制有何不同,她暂时还分辨不出,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蛊器本身懂得与蛊沟通,蛊虫发挥出来的威力必然加倍。
顾清离收敛了心神,努力以意念与玄蛊相通,反复对它传达一个意念,杀了敌手,毫不留情!
正在玄蛊完全占了上风的时候,青蛊出奇不意地空中一个翻滚,振翅急下,张开口器,喷出一股外橙内蓝色的烟气来,便如明火相似,温度极高,登时灼伤玄蛊,它扑通一声便跌落下来,似乎受了伤。
顾清离猛然感觉扑面灼热,全身如掉入火炉般,肌肤瞬间就滚烫疼痛不已。
她吃惊地低头看自己,露在外的肌肤倒是没有明显的灼伤痕迹,但背上灼痛严重之处,伸手一摸,咝地一声轻呼,感觉燎起了一层水泡。
她自己虽无法察看,却知必然已被灼伤,再看掉落在地的玄蛊,挣扎着翻了个身,迎上赤蛊的攻击。
在地面上,赤蛊的蠕动弹跳显然更灵便,攻势迅猛,不时蹿上蹿下,细看它的攻击,是以身体蹭上去滚一圈,这种攻击有点诡异,但玄蛊每被它接触到并蹭上一圈的时候,总会痉挛似的抽搐一下,顾清离也会同时感受到抽痛,似有无数利针入体,密密麻麻地疼痛。
在场几人都全神贯注操纵蛊虫,反倒没有人动手了。
顾清离一刻未放松地盯着另一名浓妆女子,总觉得她不出手是另有原因,不得不谨慎提防。
那女子似也与她一样,在审视全局,犹豫着什么。
直到凌馨宁断喝了一声:“你到底来干什么的?只有你会操控帝王蛊,你却在一旁看热闹!”
顾清离骤然全身发凉,想起了皇家猎场那晚许多人的横死。
最初以为自尽的全是死士,从周倩熙的口中才得知原来全是被种了蛊,而控蛊人悄无声息地令他们死得如同服毒自杀,那些人中的全是玄蛊。
那个控蛊人,原来就是面前这个浓妆女子。
虽然妆容浓得看不出本来面目,衣着也故意穿得低俗,但从那双深沉的眼眸来看,绝对不是个易与的货色。
那女子微笑了一下,悠然道:“其实,我们也算是相识一场,何必非要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相识一场?顾清离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企图从她的双眸中捕捉到一丝熟悉的东西,却始终想不起来。
那女子倒是不急,慢慢悠悠地拿起桌上一壶茶水,沾湿了帕子擦起脸来,直到脸上浓妆尽去,顾清离依然想不起她是谁来,只见她一张脸儿下颏尖尖,比瓜子脸还瘦削三分,双眸狭长,眼尾上挑,薄唇口角上弯,有些嘟嘴撒娇的神情,活脱脱像蛇精般妖媚。
“我们其实见过不止一面了,可是你始终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实在是很遗憾。
在赤越的时候,我和凌馨宁躺在一张床上,你竟然能认出我不是真的陌王来,也算是冷静理智;在皇家围场,我混在众多舞姬中,操纵所有人的死亡,你却依然没见到我的真面目……”
她格格一笑,眼中不无得色。
顾清离再扫一眼她高挑的身材,立即明白在赤越冒充萧奕修与凌馨宁同床的便是她,只是当时并不知道她长什么样。
她们这个组织显然擅长易容术,即便她现在露出来的这张脸,也未必是真。
“当时在皇家围场,活着的舞姬全都被捕,你是如何逃脱的?”顾清离冷静地看着她。
“鬼医离月,你身为医者,难道不知有些药物能令人诈死?当初琉心诈死出宫,那招可就是我教林致涵的。
”
顾清离的面色终于变了:“你到底是谁?”
那女子娇笑:“事到如今,你也不必知道了,我们的组织,遍布天南地北,势力虽然不如暗阁,但在朝廷中的渗透,却超过了暗阁,你死之后,怕就轮到陌王了……”
顾清离心头发寒,姑且不论她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可怕组织,只说这女子竟然和林致涵很熟,就是个不妙的消息——林致涵和她的关系如何?到底是被她利用,还是他们本就有勾结?如果林致涵可疑,那费琏同样跑不掉,六部尚书中与萧奕修站同一阵线的又少一人。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只怕她今日这消息传递不出去,萧奕修早晚会被费琏和林致涵二人摆一道。
她忽然又想起当时林致凼携家眷强行闯内城关,只怕也是出于谁人的示意,萧奕修强为他出头,以为是帮他,实际上可能只是他的圈套!
第314章 釜战(四)
越想越凌乱,顾清离恍惚回过神来时,发现玄蛊在未接受到她意识的这段时间,已经暴起攻击,狠狠地将赤蛊甩到一边,昂首聚力,朝青蛊喷出口黑色的烟气。
青蛊在空中游刃有余,轻盈闪避,远远逃开。
玄蛊并不追击,陡然扭身转向赤蛊,张开的龙首具体而微,吞吐出黑色的云气,犹如龙王降雨,惊涛骇浪似的烟气吞没了赤蛊,并发出急速冰冻的喀喀之声来。
不知玄蛊喷出的寒气究竟是何物质,瞬间之间赤蛊如冰川时代被封在岩壁里的恐龙一样,巍立不动了。
整个看上去,又似一块黑色琥珀,玲珑奇巧,完全像是大自然的奇迹,不能想像居然是只小小蛊虫造成的。
赤蛊所遭受的伤害显然波及到了顾清若身上,原本不时惨嘷一声的她,陡然安静下来,张着口,眼神呆滞,唯有身子微微颤抖,像是极度寒冷后面色青白的模样。
周真作为控蛊人,虽然不会像蛊器那样感同身受,可是也受到了操控的反噬,蓦然喷出一口血来,精神十分萎顿,对着犹自闲在那里的女子骂:“你能不能帮点忙?凌馨宁,你带来的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凌馨宁面无表情地冷哼一声:“她是我带来的,又不是我的人!朝羽,就算你不顾我们的死活,也别想独得功劳,教习们在教我们的时候,第一诫就是不得出卖同伴以谋上位。
”
朝羽笑吟吟道:“教习也说过,必要时完成任务为先,所有人的性命都不重要。
你瞧,我在皇家围场杀了那么多人,教习不是还夸我当机立断,处理得当么?”
周真深吸了口气:“你以为,我们死了,你就能控制得了这三只蛊?”
虽是这样说,她其实心里并没有底,手在微微颤抖,可见她们之间心并不齐。
朝羽忽又妩媚一笑:“二位姐姐何必这么当真,不过一个玩笑而已。
”她从袖底取出一只很小的玉器来,乍看上去也分辨不出是什么,只见她往口中一放,便吹出奇怪而低微的声音来。
这声音在旁人听来,只是如夏虫啾啁而已,听在顾清离耳中却尖厉刺人,如同爆炸产生的次声波,穿墙入壁,与她体内的器官发生共振,引起心脏强烈共振,肌肉剧烈痉挛,肺壁很快受损,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玄蛊也因此受到了阻碍,行动迟缓,并在青蛊与顾清离之间徘徊迟疑。
它感应到了主体的危险,想去营救,可青蛊的攻击一波强似一波,在凌馨宁的全力操控下,几乎拼了命似地进攻,似在努力缠住它。
玄蛊拥有差不多类似人的智慧,顾清离的生命对于它来说十分重要,可却不会令它致死。
蛊亡人亡,并不是人亡蛊亡,否则方雅竹死后,不能顺利地将玄蛊传给顾清离。
但它现在若分心去管顾清离,面临的可是青蛊不要命的攻击,还有随时会苏醒的赤蛊。
朝羽刚才的操控类似自毁,伤害的不仅仅是顾清离,也有玄蛊本身,它在从方雅竹身上到顾清离身上转过一圈之后,其实已经大伤元气,并未恢复,才会仅仅在赤蛊与青蛊夹攻下就受了伤。
朝羽口中的玉器越吹越急,她慢慢开始结出手势,眼神也凝重起来。
周真看出形势逆转,也迅速结手印,念起咒语,挥手之间,之前消失的那团赤色星云又复出现,那是无数幼小的赤蛊,聚集成团虽然不及赤蛊本身的威力,胜在数量众中,被它们所伤一样会中疫症之毒。
凌馨宁也分出余力召唤出小部分青蛊幼虫,同时攻上前。
顾清离虽有解毒之能,在这里却绝不可能弄到解药,凌馨宁身为控蛊人,完全可以令中毒者狂性大发,攻击他人。
京城里那么多瘟疫患者,正是身中青蛊之毒,受操控后力大无穷,噬人为性。
据周倩熙说,赤蛊的毒也一样棘手,中者僵如傀儡,受人指挥,杏儿与蕊珠怕正是这样。
顾清离勉力挣扎起身,背靠着八仙桌,轻咬着下唇,迅速思考对策。
银针不多,全发出来,她不可能一针一个,杀灭这些令人头痛的幼蛊。
她慢慢在背后移动着手,摸到一把茶壶柄,里头是她吃饭前喝的花茶。
她握住茶壶柄,感觉还有大半壶,从背后移到了胸前来。
对方人虽多,苦于控蛊人在操纵蛊虫时要耗费全副精神,身体反倒不得自由,只能眼睁睁看她将茶壶端到嘴边喝着,惊诧之余想这女人是不是疯了,还有闲情喝茶。
喝了约有半壶,并没有人察觉她从袖口滑入口中的一枚药丸。
忽地,她在青赤二蛊的幼虫星云迫近时,张口喷出刚才喝下去的半壶茶,含化了药物的茶水有剧毒,带着内力喷出去,水雾濛濛一片,沾着的蛊虫无不纷纷跌落。
这一下周真和凌馨宁面色惨变,气恼之余万分心疼。
她俩是控蛊人,并不能繁殖蛊虫,所能操纵的幼蛊便只有母蛊所产下的这些量,蛊虫养殖不易,死得越多,她们的杀伤力越受挫,怎能不为此气恼心疼?
顾清离第二口茶水喷出去时,星云团已被击得七零八落,死了过半数。
周真与凌馨宁固然可以继续强行摧动剩余的幼蛊上前,只要有沾上顾清离肌肤,破体而入者,她们就算是赢了,可是这种四对一稳赢的局面,她俩哪肯牺牲所有?急急发讯息召回自己的蛊虫。
朝羽蓦然睁大眼,口中凄厉的微声更急更促,听来像是暗夜里蜇伏的凶魅出没,又似平静的海面下骇浪滔天,气息越发短促急迫。
顾清离整个人强烈地眩晕颤抖起来,混乱中口中的茶水并未吐尽,而咽了下去。
她周身的肌理都在颤抖,很快如雪的肌肤表面如龟裂的大地表面,出现深深浅浅纵横的沟壑,鲜血迸流而出,连脸上的毛细血管都有轻微破裂,脏器的损伤更达到了无法修补的地步。
混乱中隐约听见周真惊惶地呼唤:“你不能再如此自毁下去,帝王蛊要是毁了,我们也会陪葬!”
第315章 釜战(五)
朝羽的回答冷酷又无情:“你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我可以操控玄蛊,却不能令它致蛊器于死地,对它而言,蛊器才是它的主人,唇齿相依,即使受控反噬,最终依然会与她融为一体。
”
凌馨宁叫:“趁它最弱的时候……捉住它……”
后面的声音,顾清离再也听不见,她双耳中流下细细血线,已经失去听力。
可朝羽的操控造成的次声波,却似与听力无关,即使她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依然感受到那种灭顶的伤害。
她无力地闭目,眼前的一切糊涂、摇晃、碰撞,她清楚自己的视线必也受损。
“有人来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盘坐在那里的浓妆女子,脂粉铺子的老板。
她是赤蛊的蛊器,一直闭目静坐,以心神感应与青蛊相合,配合凌馨宁的操控。
当朝羽自毁式地操控玄蛊时,她立即召回青蛊,不敢再步步进逼,一旦松懈心神,便听见了街道上杂乱的马蹄声,正缓驰而行,越来越近。
周真放弃操控赤蛊,匆匆走到窗边,凛然一惊,看见赫连御和赫连神通骑在马上控辔缓行,正往这边过来。
她顾不得去想怎么回事,掏出只木匣将琥珀似的赤蛊装进去,匆匆塞进顾清若怀里,摇晃着她问:“这酒楼是你家的,还有别的出路吗?”
玄蛊在那边挣扎抽搐,显然受了重创,它的攻击一停,匣中的赤蛊也有了反应,顾清若微动了下身体,艰难无比地断续说了几句,向她们指明了酒楼的密道。
“快走。
”凌馨宁回首间,看见朝羽已经将受伤的玄蛊纳入一只玉瓶,不由心头一凛,总觉得她的举动有异样,可此时已无闲暇去追问。
“这个女人呢?”周真指了指顾清离。
“不用管她了,她应该活不了多久了。
”凌馨宁和周真一起架起半死不活的顾清若,往外走去。
“让她死了不就算了。
”朝羽跟在后头,有些阴阳怪气。
“她死了我们暂时找不到人做赤蛊的蛊器,这酒楼又是她家的,谁知道密道里是不是安全无阻?”
朝羽便默不作声,跟着往密道入口走去。
赫连御和赫连神通一边说话一边上楼,之前店里的小二却一个不见,他们感觉越来越不对劲,互相看了一眼,加快步伐。
楼上的凌乱令他们震惊,再加快步伐进了包间,赫连御惊得全身冰凉。
顾清离无力地倚坐在一张桌脚处,云鬓凌乱,微闭着双目,周身衣衫尽被血染,面前的地上有斑驳血渍,有的尚未干涸,有的已渗入木板,她面前掉落一地不知哪来的细小飞虫尸体。
赫连御三步并两步上前,刚触到顾清离的肩,就见她蓦然睁眼,指间银光闪烁,朝他刺来。
赫连御闪身避过,轻弹她的腕脉,银针叮地坠地。
顾清离看清楚来人,稍松懈了些,目光无神地看着他。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赫连御十分震怒,已起了杀心。
顾清离吃力地摇摇头,不想和他多说,只指了指两耳流下的血线,示意自己已听不见他说话。
赫连御心中的悲怒如潮水袭来,灼烧的感觉淹没了理智,他愤而出掌,凌空将客栈内一张黄花梨八仙桌震得粉碎,犹觉得不能解恨。
“太子,我看王妃已经不行了,先救她要紧。
”
一句话立即拉回他的理智,他一语不发地将顾清离横抱起来,匆匆下楼,不管顾清离在他怀里微弱地挣扎踢打。
她早已衰竭无力,试图拒绝了一会发现无用,便不再徒劳尝试。
她自知已离大限不远,唯一难过的是萧奕修现在还不知道她身上发生的事,他若知道,只怕是发疯般地在到处寻找了。
赫连御将顾清离带回承阳驿馆,立即命令所有侍卫封锁消息,包括赫连滟都不得走近他的住处。
赫连神通与他二人一起运气,反复为顾清离输入内力,却始终不见她有任何改善,反倒是觉得她气息越加微弱,也不知是清醒还是昏迷,只闭目不言不语,甚至连动静也没有。
这二人不精通医理,搭了会脉也察觉不了什么异常,只蹙眉对视觉得十分反常。
“这不是寻常内伤,应当有什么我们理解不了的玄机在内。
”赫连神通想了想,“如果她尚能配合,我们可以看到她目前心中所想,或许就知道她受伤的原因了。
”
“她不能配合,可她的血不一样能用吗?”
赫连神通一怔,他是想让顾清离照一下黄帝镜,显现她刚才遭遇的一幕,可赫连御却想要他用三生轮盘重现场景。
黄帝镜和三生轮盘的作用看似相去不远,但镜子只能照出短暂一幕,并且一定是今世所历,可三生轮盘却能如人所愿地照出前世来生,未发生的也同样能看见。
黄帝镜只要对方配合就能显影,三生轮盘却要双方的配合,而且能见前生来世。
赫连神通刚施过法,消耗巨大,实在很不情愿在这么快的情况下再次损耗元气,但想到顾清离特殊的前世,他又有几分犹豫,未知的奥秘尚未解开,若她就此死去,他可就再也触不到那个神秘的世界了。
赫连神通低头看顾清离满身的鲜血,真是随意取一滴都能用了,完全无须征得她的同意,可她不配合的情况下会见到什么,实在无法预料。
“太子,你要知道,此刻她心里想的并不一定是伤害她的那些人。
”
没等赫连御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就看见他取出玉盘,开始滴血施术。
顾清离的血则很容易取,她满身伤口,在未凝的伤口上挤一滴,滴入玉盘中。
幻象出现得很快,没有一贯的山川河流景色切入,直接就进入黑暗的夜景,满眼正红的喜庆之色,难得身着红衣的萧奕修踢门而入,玉颜温润,眼神淡漠。
赫连御愣了一会,场景切换,皇宫御园中,衣衫单薄的萧奕修纵身跃入御河,朝前游去,脸色冻得青白甚至唇边透着紫色,依然托着落水的顾清离奋力往前划。
第316章 魂珠
赫连御看得分明,在萧奕修入水前,顾清离正快速地向岸边游动,动作娴熟,毫无惊慌之色,显然有熟稔的水性。
可在萧奕修抱住她之后,她明显愣了一下,动作缓慢下来,直到放弃挣扎和游动,静静地只盯着他看,任由他托着自己的下颌渡到河边。
从这个场景起,她看萧奕修的眼神里便有了内容。
后来场景再切换,无论是何时何地,都少不了萧奕修的身影,甚至还有一些两人缠绵相拥,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
赫连御越看越觉得心中沉冷,忽然挥袖振散水雾,脸色如铁:“不必再耗费心神了,她心里完全没有想被害的那件事。
”
赫连神通收了口气,扫了他一眼,就知道他会如此神情,可见他也太不懂女人。
只怕这傲慢冷酷的赫连太子这辈子还是头次心动,眼见这陌王妃不行了,她这种时候最想的当然是她心爱的男人,难道会是满腔仇恨?
“不如咱们把她送回陌王府吧,也许以陌王的势力,另请高明的御医,还有希望……”
赫连御铁青着脸扫赫连神通一眼,这种连安慰都空泛的话,他怎么可能相信?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顾清离的气息越发微弱,甚至咳了几下,从口中漫出紫黑色的血来。
从她的脉象看,经络混乱,内息微弱,现在似还中了毒,只怕是神仙也无能为力。
赫连神通叹了一声,再拿出之前的黄帝镜,对着顾清离。
窗外已是暮色沉沉,冷月如钩悬在半空,此境在月夜最能发挥其用,传闻能照心,照妖,照魂,妖是谁都没见过,赫连神通这几十年也逐渐不信,照心是明白之事,他也见得多了,照魂之说,他也曾用过,希望不会照出赫连御不愿看到的一幕来。
月光渐渐移动,从镜面折射到顾清离身上时,从窗口吹来一阵诡异的风,忽忽地便将屋内的油灯吹灭了,凄清黯淡的冷光下,铜镜上不甚清晰地映出床上的女子来,锦被齐胸,上面露出交叠的双臂和溜滑的香肩,唯独——没有头。
赫连御正回首,蓦然看见镜中光景一闪,激灵灵打个寒战,呆在那里没有说话。
赫连神通也失神片刻,叹了口气。
好好一个如花美人,就此要香消玉殒,他最遗憾的就是再也无法得知她那个离奇的前世了。
赫连御突然扑上前抓住他的肩一阵摇撼,猝不及防间,赫连神通差点将铜镜摔了,他不由一阵恼怒:“太子殿下,这镜子可是我的宝贝,若摔了你可赔不起!”
他曾为国师,北楚皇帝都对他礼敬有加,他还真没对这太子有多少敬畏。
只不过赫连御天生一股睥睨天下的慑人气势,他下意识也不敢过分放肆。
赫连御却没搭理他的话,只迫切地盯着他的双眸,眼神似乎随时能将他吞噬:“国师,开个价,只要你能救活她,本宫答应你的一切条件。
”
赫连神通讶异地挑眉,然后摇头:“我说过我不懂医术,又非御医,这黄帝镜你也看到了,此镜照魂,镜中人无头便是死兆,哪里能救活她?”
“你一定有办法的。
”赫连御目光灼灼,三分请求,七分威胁。
在赫连御看来,已是生平第一次用如此温和的语气对人说话,听在赫连神通耳中,却万分刺耳,他低下头看对方死死扣在自己肩头的手,骨节泛着青白之色,不知不觉间用力的程度已令他肩头生疼。
赫连神通的语气也冷硬起来:“太子殿下,你这是威胁?我已不是北楚国师,现在咱们都踩在东渊地界上,就算你想杀我,也得考虑考虑地方。
我对你的客气,完全出于对陛下的敬重,并不是对你的畏惧。
”
赫连御忽略了他的生硬无礼,继续盯道他:“本宫说过,愿以一切来换,国师即使一身神通,也总有无法达到之心愿,而以北楚倾国之力,总能有你想要的。
”
赫连神通怔了一下,神色略有松动,目光游移不定。
“你也许真的救不了活着的陌王妃,但本宫曾听说,你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并且一直想复活一个人。
既然你有如此想法,就必能做到……”
赫连神通打断了他:“太子既然知道这么多年我都无法得偿所愿,自然也应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
“不,我知道你一直未能完成心愿,除了缺少最重要的命格之外,还缺一个载体。
”
赫连神通瞳孔剧烈收缩起来:“太子殿下知道的还真不少。
”
“凭你自己去找,需要多少年?可本宫是北楚太子,只要动用倾国之力,总能把这个适合的载体找出来,而且无论是谁,都能令你得偿所愿。
”
赫连神通整个人松懈下去,过了很久,才道:“我逆天改命,已经失去一切,如果再为你复活她,我的罪业来生都洗刷不清。
不过……这个交易我做了。
”
他蓦然一咬牙,似下了狠心。
天色渐明,赫连御守在床边一夜未眠,只不错眼地痴痴盯着床上的女子看。
他清楚她终将离去,可心里犹抱着一线希望,赫连神通既然答应尽力,总不会毫无希望。
突然,床上的娇躯动了动,长长的睫毛扇了几下,缓慢地睁开,如蝶翼般扑闪几下,涣散的眼神没有聚焦,她的视力也已受损模糊,唇边泛出青紫色,毒性已深入骨髓。
“你……你醒了?”赫连御悲喜交集,一把握住她搁在被上的手。
顾清离却费尽力气,一点、一点从他手中抽回,朝他惨淡地笑了一下,吐出模糊不清的几个字来。
赫连御听不清,俯身下去,听她重复了许多遍,才听清是三个字“萧奕修”。
他心里顿感刺痛,深重的挫败感像那年在战场上不甘地倒下,眼里犹自充满了疑惑——这辈子,莫非他就比不上那个死敌?战场和情场都要输给他?
可是顾清离什么也没说,只重复着那三个字。
“你放心,我让人去请他。
”赫连御咬牙道:“无论昨天发生了什么,这事都算是我害了你,你放心,我会设法让你回来……”
他从怀里摸出一颗龙眼大小的珠子,莹润剔透,华光流彩,既不是钻石也不像水晶,纯净度高得像是最清透的水光,折射出球体内丝缕幽幽的线条来。
细看才觉得线条排列似有规律,像是一种难解的上古文字。
“这是摄魂珠,我会带你回北楚,哪怕你真的……我也会倾尽力量让你活过来。
”
顾清离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眼中渐渐浮上一层疑惑,随即又散去。
第317章 不速之客
混乱一片的陌王府,来了个不速之客。
此时任何客人都不会受欢迎,可这人说是承阳驿馆赫连太子派来的,门房到底不敢不通报。
随风在外头听了通报,立即打回:“去去,这什么时候你不清楚吗?让他从哪来滚哪去,就算是北楚太子本人也不见!”
萧奕修在屋内却听见了外头的通报之声,清冷的眼神带着肃杀之意,似乎随时会将门房斩于目光之下。
陆凌晖知道这个王爷最大的命门便是王妃,这非常时刻心情如何能好?他原在低语劝慰,为防萧奕修情绪发作,影响两国邦交,忙走出去询问了几句,诧然问:“北楚国师来做什么?”
“国师说,务须见到王爷才肯说明来意。
”门房的声音极低,他也知道此刻万不能惹王爷动怒,可又不敢拒绝外面的煞神。
陆凌晖略一沉吟,却看见赫连神通大踏步进了院门,竟然由另一名门房带路进入。
他震惊之下拔剑拦住对方去路,赫连神通却只向他看了一眼,他便觉得有些恍惚,随即心神一凝,暗惊:莫非这国师能摄人心神?
赫连神通没能镇住他,也略感意外,朝他多看一眼。
这慑心之术原只能镇住意志薄弱、内力也低于他之人,陌王府高手如云,也不算太惊讶。
里头传来萧奕修砭人肌骨的寒冷声线:“告诉他,本王只见他的尸首。
”
赫连神通恰好听见了了这句,哈哈一笑:“陌王爷很快便会为这句话后悔的,我若死了,只怕您也见不到王妃了。
”
语音方落,白影如烟掠过,赫连神通眼前已多了一道身影,萧奕修如影如魅般现身在他面前。
赫连神通也是吓了一跳,心想就凭这样的身手,难怪不可一世的赫连御也心有不甘地败在他手中。
“陌王爷……”
赫连神通刚拱手行了个江湖礼,就被萧奕修散发着寒气的神情打断,他只吐出几个字:“带本王去见她。
”
赫连神通本以为还要费些唇舌才能说动他,没想这么容易便解决了,怔了一下笑:“就在承阳驿馆……”
“备马。
”没等他再说下去,萧奕修已快步出府,他只得加紧速度跟上。
到了王府门前,一匹骏马已备在那里,赫连神通不由惊异于王府中人执行的速度。
萧奕修冲进赫连御房间的时候,挟着一阵寒风,脸上的森然之气更令人不寒而栗。
他甚至没有看赫连御一眼,疾步到床边,便躬下身去握住了顾清离的手,看着她的惨状,双目猝然通红。
“谁干的?”压抑的声音从他齿间蹦出来,一字一顿。
赫连御摇头:“这次的事件,本宫发誓真的不知,而且她已经失去听力了,问她什么,都无法正确地回答。
从昨天发现她到现在,她只呼唤你的名字,什么也不说。
”
萧奕修蓦然转身,狠狠揪住赫连御的衣襟,寒声道:“从昨天到现在?!”
换作平时,赫连御傲慢的性格定不容他这样的举动,可此时此刻,却格外能谅解他的心情,只用悲悯的目光看他:“本宫不是故意不知会你,而是一夜都在和国师设法救治她,可是徒劳无功。
”
萧奕修森寒的眸子微眯成一线,冷冽的杀意便泄露出来。
赫连神通怕他们再生干戈,忙从中调解,将昨日的事重说了一遍,并再三声明他们到的时候现场除了狼藉和血污,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萧奕修眼中明显透着不信,可此刻他显然没心情慢慢看赫连神通施法,而且三生轮盘展示的内容最大的局限就是必须有滴血者参与的前世今生才能看见,顾清离所经历的一切如果没有萧奕修在场,他一样无法看见。
赫连神通想了想,拿出黄帝镜来竖在他面前。
镜中照出顾清离失踪前那天清晨与他分别的情形,她一如既往地替他整理一下衣领,然后蹙眉捂了一下小腹,他问怎么了,她说感觉有些腹痛,心里觉得很不安。
萧奕修蓦然想起她那天清晨确实说过这句话,当时刚刚吐过,唇边有点青白,眼神透着疲惫,他说那就托病不去上朝,在家中陪她算了,却被她拒绝了。
她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坚定,哪怕憔悴成那样,也不会露一丝怯弱之态。
他知道她不喜欢被人视为柔弱女子,发生了任何事都只愿自己撑着,只能无声地摸摸她的脸颊:“好好照顾自己,我很快就会回来。
”
顾清离含笑点头,说会等他回去。
但是他回府后她就不见了踪影,再见时,竟然是如此光景。
萧奕修心里平生滔天恨意,只想将害她成这样的人全都千刀万剐,盯着那面镜子道:“这是面什么样的镜子?它能告诉本王,是谁伤害了王妃?”
“不能。
”赫连神通抱歉地看他,“王妃想见王爷,我才去替她传话带你过来,你可以亲自问问她,太子殿下问过很多次,她不知是听不见还是不愿回答,始终不说。
”
萧奕修不再理他们,坐在床沿上,小心翼翼将顾清离抱进怀里,盯着看她的脸,又爱又怜,眼神忧伤,无以复加。
仿佛感应到了他的气息,顾清离无力地慢慢睁开眼,待努力看清了他的模样,不禁流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颤巍巍的手抬起来,又无力地垂落下去,眼中无限留恋。
萧奕修读懂她的眼神,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脸上,小心翼翼,可还是看到她脸上掠过一丝痛楚。
她身上有无数创口,经脉尽断,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抬起手这么微小的动作,也足以令她产生剧烈的痛苦。
他喉中如鲠着什么,不能发声,想要放落她的手,她却用掌心牢牢地贴着他的脸,只是长久注视他,并不说话。
“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调了许久的呼吸,萧奕修才勉强能说出话来,喑哑的声线,低涩而温柔。
顾清离听不见,仍只看着他微笑,笑得既甜蜜又恋慕,目光流连在他脸上,不愿错开半点。
第318章 生离死别
萧奕修才想起赫连御说她已失去了听力,只能指指赫连御和赫连神通,又比了个切的姿势,顾清离便明白了,只轻轻摇头,然后吃力地想要起身。
萧奕修将她抱起来坐在自己怀里,才发现她周身的衣衫已经被陈黯发紫的血渍浸满,完全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倒像是离月那一身如火的绯衣,燃烧得如同火焰,令人怵目。
他不知她这样,究竟是受到了多重的伤害,眼中欲喷出火来。
顾清离却伸出双臂抱他,将脸贴紧他的脸,轻柔而缓慢地摩挲,他能感觉到她脸上干涸的血渍在自己脸上摩挲,微微生疼的感觉,刺入他心底。
“你听我说,我来自于一个……你不能……理解的世界,可能是千年之后……两千年之后……也可能是个平行的宇宙……”顾清离想起这样的字眼他听不懂,换了种说法,“总之,我不是原本的顾清离,也不知……不知她本体去了哪里,我进入她身体时,正好是她灵魂离体,被萧奕……萧奕墨杀死的那一刻。
”
“你就当我……借尸还魂,我还会回来……等我……”
萧奕修蓦然睁眼,低头看她,却发现她的双眸渐渐阖上,光彩一点点淡去。
他目眦欲裂,哑声唤:“清离,清离!你不要离开我……我还没同意,你怎可离去?”
赫连御失声道:“萧奕修,你怎么不问清楚到底是谁害她的?”
萧奕修此刻却心神大乱,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顾清离的命重要,他只摇撼着她柔软纤细的身子,声音破碎地重复呼唤她的名字,如同一整晚顾清离清醒的时候,也只呼唤他的名字一样。
顾清离将欲阖上的眼忽又缓缓睁开一线,露出最后一丝明亮的光彩,轻声道:“修,我爱你,我很庆幸,赫连太子他并没有碰我……那是个误会。
”
“那本来就不重要!我从未在意那件事,你知道的……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清离你别……”
顾清离的目光却瞬间黯淡下去,在他怀中静静地阖上明眸,再也没有睁开。
“清离!”萧奕修的声音不高,低徊的凄楚却裂破苍穹,生生听得赫连御的心也四分五裂。
第一次,赫连御没有以宿仇的姿态去看萧奕修,而是无言地拍拍他的肩,走出去。
赫连神通跟着出去,倒是没有看到预期中的失控,赫连御很克制地攥紧了手,但能看出骨节捏得煞白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也不是不难过的,初起见到生离死别那一幕,他心中撕裂的痛楚并不下于萧奕修,只是他掌心紧捏着赫连神通给的魂珠,仿佛溺水之人的稻草,觉得就将她的命紧攥在自己手中了,一刻也不敢放开,这样就会稍觉安心。
其实赫连神通早对他言明,魂珠世间唯有一颗,能不能灵,连赫连神通自己都不清楚。
毕竟谁也不会拿这只能使用一次的宝贝去随便乱用。
魂珠本是赫连神通打算留有他用的,最终没用着,才能一直贴身藏着。
思绪收回来,赫连御低头朝握紧的拳看了一眼,始终不敢摊开,而是拢着收入了怀中,小心翼翼,生怕有所损伤。
哪怕有魂珠在身,他心里的伤痕始终不能愈合,顾清离最终的时候,连仇恨都可以忘记,是因为她心中对萧奕修的爱已超越了所有念想,眼里心里才都只有萧奕修,这点是他最不能容忍,最令他痛楚的。
“太子,我们该回北楚了。
”
过了良久,赫连御嗯了一声。
室内,萧奕修长久地抱着顾清离,贴着她的面颊,静默无声。
昨日还能语笑嫣然的女子,今日就魂归天国,她腹中还有他们未出生的孩子。
虽然他们都疑心这孩子生下来或许不正常,可既然决定生下,总是怀着期待之心的,如今双双离他而去,怎能不令他悲痛欲狂?
他这一生遭受过无数次打击,哪怕是中毒后一次次求医被拒,一次次面对名医的摇头叹息,甚至明知自己命不久长,都从未想过放弃,唯独这次,他忽然有生无可恋的意念,而且越来越强烈。
“……等我。
”
就在他绝望之间闭上双目的时候,缥缈的声音忽然响起,令他蓦然睁眼,四下寻觅声线来源,却终不见伊人笑颜,低头再看,怀中人儿的玉容已渐渐从苍白转灰,非但气息凝绝,身体也在渐渐冷去。
可那缥缈的声音仿佛镌刻在他心底,始终回荡不止,终令他凝聚的绝望之念一点点散去,理智稍稍上了心头,开始回想起她说的每一句话。
她说她来自千年之后,甚至是平行宇宙。
千年之后他能理解,平行宇宙是什么东西?他完全无法了解。
可这却印证了他一向的猜测,顾清离真的已经不是本尊,原来那个性情懦弱、痴恋萧奕墨的相府二小姐,竟然是死在心上人之手的。
萧奕修有瞬间的茫然,他的清离究竟来自何方?从出现的时候就带着一身的谜团,到消失的时候却添了更多的谜团。
可是她说她会回来,要他等她。
她从未令他失望,她一定会回来。
萧奕修微低下头去,不知不觉间,一滴湿滑的液体随着他的脸颊滑下,从澄清无色到汇入了丝丝缕缕艳红,终变成淡淡的血色滑下。
他眼底漫出一片绯红,如火如血,烈烈燃烧。
那个绯衣女子初出现时,唯一露在红纱外的眼眸,澄如秋水,皎若晨星,长长的睫毛下覆着霜雪般的孤傲清绝,如水墨画卷般在他眼前铺开。
纤盈卷翘的睫毛蝶翼般颤动时,却又揉入了无限的妩媚,冷艳与清媚并存,如此矛盾却又和谐。
赫连御在门外,指尖掐得掌心都沁出鲜血时,蓦然听到动静回过身去,看见萧奕修抱着顾清离的尸身,一步步走出来,脸色苍白如雪,神情平静得有些异样,颊边却有道细细的血线,凝神看似是从眼角滑下。
赫连御下意识想去拦,却又瞿然省悟,顿住脚步,只死死盯着萧奕修步步离去的背影。
不知从何处闪出几道灰色人影,若即若离跟在萧奕修身后,似乎随时阻止有人靠近。
第319章 遗体
“陌王府的影卫,真是天下第一,来无影,去无踪,到底是怎么训练出来的?”
赫连御对赫连神通不应景的感叹狠狠瞪了一眼。
临近承阳驿馆大门的时候,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赫连滟的呼唤声由远及近:“萧奕修……萧~”
没等她靠近,灰衣人齐刷刷转身,一字排开拦在她身前,同时亮出寒光闪烁的剑来。
“放肆!本公主……”
赫连滟一抬眼,蓦然对上萧奕修的眸光,冷不丁打个寒噤,将剩下的话全吞了进去,瞪大了眼呆滞地看着他和怀里的女子。
“你的……顾……她……”赫连滟有些口吃。
她心里无比热切地希望顾清离去死,因此当顾清若向她献议,让赫连御约顾清离去醉仙楼相见时,她毫不犹豫就同意了。
可真见到萧奕修抱着顾清离的尸身时,赫连滟还是忍不住周身发寒,连句完整的话都不敢说出来。
萧奕修眼中的寒意完全笼罩了她,仿佛她再多说一个字,就会用目光生生将她击碎一般,她毫不怀疑他若知道自己与那件事相关,一定能真的让自己求死不得。
赫连滟感觉自己一点点被他的目光冻结,再看他怀中那个衣衫尽被血渍染透的女子,长发凌乱微覆颜面,惨淡的模样几乎令人分辨不出就是顾清离。
她心里暗生出一股解恨的窃喜,却半点也不敢形于色,只能强忍着任由思潮汹涌。
无论如何,她心中最大的障碍已然去除,她就不信假以时日萧奕修还对那女人不能忘情。
等赫连滟半喜半忧的心情整理好,抬眼时发现萧奕修与影卫们已经消失在眼前。
回到陌王府时,陆凌晖还在那里团团转,神色焦虑,锦姝在他身边低声劝慰着,随风就一直纳闷地盯着这两人看,总觉得这小锦姝自从被人送回来后,就和眼前这人有了猫腻。
三人见到萧奕修抱着个身着血衣的女子踏入院子时,瞬间都噤了声,不错眼地看着。
“这……这是……”
“陆凌晖。
”
“末将在。
”陆凌晖额上的冷汗滑下来,天寒地冻的时节,瞬间成了霜花。
“翻遍京城——不,哪怕翻遍整个东渊,将昨日到过醉仙楼的所有人都给本王抓回来,不惜一切代价。
”
“是。
”
口中应着,陆凌晖的目光还是忍不住跟着萧奕修怀中的女子转,想看清那散乱秀发下覆着的脸到底是不是陌王妃。
倘若是的话,他怎能如此镇定,除了脸色煞白如雪,竟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再往萧奕修脸上看,才发觉他眼神冷黯,叠着一层又一层的绝望、悲恸、怜惜、不舍……以及燃烧的恨意,如来自地狱的火焰,要将所有人都吞噬进去。
锦姝眼睁睁看着萧奕修将人抱入内室,眨巴着明亮的杏眸,不知不觉间就泪痕满面。
她对这个王妃的感情还不至于那么深,可自幼伺候萧奕修,对她而言,主仆之间的感情已经坚逾金铁,哪怕后来再也不敢对他有什么念想,但那种孺慕和相处之情不亚于世间任何一种亲情,看到主人难过,她不由自主就感同身受。
“锦姝。
”陆凌晖的声音在耳畔低低响起。
锦姝回过身去,被他抱进怀里,轻拍着背安抚。
随风抹着泪转过身,看见这两人授受不亲地抱在一处,顿时张口瞠目,揉了揉眼疑心看错了。
萧奕修小心翼翼将顾清离放在床上,吩咐外面打了热水进来,又令所有人都出去,亲自用白绢一遍遍擦拭着她的身体,看她周身崩裂的肌肤,用手触摸到她的肌肤,感觉她周身的经络尽都断裂,而口唇青紫,实在无法分辨她真正的死因。
他沉沉地思索了良久,指尖才一点点滑过她尚未尽裂的光滑肌肤,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曾经的生命踪迹与他的母亲一起消失无踪,这苦命的孩子终究没有机会来到这世上。
“清离,你放心,所有与你的死相干的人,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他语音低柔,似乎怕惊醒了她的沉睡,说出来的每个字,却散发着无边的杀气。
彼时,京城内外的疫症已经控制住,多数疫症病患正在好转之中。
柳言玉在城外疫区忙得脚不沾地,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却接到了陌王府的邀请,让他务必前往。
来人不说原因,只说他若不去,此生必会后悔。
柳言玉见不是素日熟悉的随风,甚至不是他见过的任何影卫,不由有些纳罕,又多看几眼这御营装束的士卒,心里多少明白了几分对方的身份,便不再追问。
不过数月未回陌王府,柳言玉踏入的时候便觉得气氛不同,四下弥漫着异样的肃杀之气,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晦暗之色,殊无喜色,连凋零的草木都有深冬的萧寒,满目的银白令他觉得有点不吉之兆。
走了一阵才想起来,王府里从前人口虽少,也不至于连清除积雪都这么怠慢,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各处庭院花木上的积雪居然无人清理?只将常经道路上的雪铲了。
进了风澈轩,柳言玉更是一怔,见嘉碧若一身素衣立在廊下,神情有些不安地走来走去。
这女人自打入府,就显得很低调,这种时候出现,与她往日的习惯有所不合。
“嘉夫人。
”
“柳公子来得正好,快进去看看咱们王爷吧。
”
“怎么了?”
“他将自己关在房中,请病不去上朝,三天都没出过这屋子,不眠不休,我怕他这身子就这样垮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柳言玉一怔,不解其意地看她,忽然发现她不但一身素净,鬓边还插了朵白花。
嘉碧若便叹了口气,“咱们王妃……没了,自从前日王爷将她的尸首抱回来……”
没等她说完,柳言玉脸色忽地苍白,一言不发便冲进了萧奕修房中。
虽说这人是王爷请回来的,可这一阵旋风似地闯进去,都不让人通报一声,也是无礼之至了。
守在门口的随风瞠目了一会,居然没来得及阻拦,心想这作风可不像温润如玉的柳公子,这是抽哪门子风?
内室的门只虚掩着,萧奕修正在等候柳言玉,一堆便进去了。
“王爷。
”
第320章 追查死因(一)
柳言玉本拟看见一个憔悴凌乱似鬼的萧奕修,谁知对方的状态虽然很惨淡,比他想像的却要好很多。
萧奕修一身白衣,连衣角边带都没有一丝纹绣,活脱脱像是服齐衰的一身缟素。
神情倒是还淡定,鬓发整齐,衣饰洁净,只是短短三日消瘦得厉害,细看眼底,那种几近绝望的痛楚埋藏得很深,夹杂着悲凉。
柳言玉自己都几近崩溃,待见了萧奕修,又觉得自己其实还算是好的,毕竟没有为她的死而颠狂的立场,可萧奕修就不同了。
他张了张口,想要安慰,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不知不觉间觉得满面湿冷,心头凉飕飕的。
“言玉,本王找你有点事。
”
柳言玉怔了一下,就看见萧奕修很平静地打开梳妆台的抽屉,将手伸进抽屉底部按下,便听到轻微的机簧声,正对面的紫檀雕花牙床缓缓向一边移开,露出一间密室来。
柳言玉疑惑地跟着萧奕修走进密室,才踏进,便看见两壁自动燃起灯火,这才看清楚只是间浅浅的密室,并没有寻常密室那种逼仄的甬道,也没有转角与出口。
密室正中只安放着一口形状奇特的棺材,看似是一段原生的圆木被从中剖开,掏空树干所成,室内散发着幽淡的香料味,他能辨得出有众香子、丁香、肉桂、百里香等防腐香料。
不用询问,柳言玉也能猜测出棺木是用来作什么的,走出两步,衣袖震颤,周身冰凉,竟止步不能再往前。
萧奕修静静地站在棺边,眼里的痛楚和悲凉中夹杂了更多的温柔之色,手虚扶在棺上凝视。
过了一阵,他察觉柳言玉没有走过来,才回头道:“过来,你不看,如何帮得了本王?”
柳言玉泪痕狼藉,艰难地又走了两步,才摇头:“我……做不到,王爷,你就放过我吧。
”
“柳言玉!”萧奕修提高了音调,声线有丝不易察觉的不稳定,显然他也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本王是需要你的帮忙,并不是让你来忧伤给本王看的。
”
柳言玉愣了一下,平稳了一阵情绪,深吸了几口气,勉强走上前,才发觉那口圆木果然是整段被掏空,甚至于还有鲜绿的枝叶附生其上,棺盖则是整块的水晶,纯度极高,没有一丝瑕疵,远看竟令他生出萧奕修的手虚空抚着的感觉,其实那只是按在棺盖上。
萧奕修平平推开水晶棺盖,那整块厚沉的水晶怕不有几百斤重,竟被他轻易推开卸下,安放在棺边。
柳言玉凝神往棺中看去,感觉胸口被千军万马辗过,整颗心都碎成无数片。
棺中的女子黑发如瀑,散落在脸旁,身上只穿着贴身小衣,香肩与四肢皆裸露在外,这显然不是对她的不敬,而是便于让柳言玉观察。
她周身有无数细小伤口,却不似外力造成,而是从内生生崩裂,可能经过反复擦拭清洗,只露出灰白色的肌理来,原有的血污早已不见,因此更显得凄惨。
口唇和甲篷都是青紫的,生前明显还有中毒迹象,就这样匆匆几眼,她的死因便扑簌迷离,难以索解。
“本王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柳言玉没有说话,目光缓缓随着她布满伤痕的身体往上移,落在她的脸上,本想看清中毒症象,却又被她依然清丽如生的容颜刺得心头剧痛,喉头哽咽难言。
又过了好一会,他才缓缓伸出手去,翻了下尸体的眼睑,细细察看,又看了看她布满全身的伤口,问萧奕修:“王爷,可否容我放肆?”
“你想做什么都行,但不许……伤害她的身体。
”她说她还会回来,到底怎么回来萧奕修也不知道,可是他要保护好她的身体,哪怕如此支离破碎,他也要小心翼翼守护着。
柳言玉点点头,这会儿他心中盛怒已远超过悲伤,也渐能理解萧奕修为何能保持这样的平静了。
仇恨的力量足以令人活下去,甚至能暂时压住伤痛。
柳言玉现在是同样的心情。
找出凶手,为王妃报仇,这比无用的悲痛更重要。
他的手一寸寸从尸体手臂上轻按下去,又换另一条手臂,再一寸寸地按过,包括她挺直修长的双腿。
做这些的时候,他心无杂念,脸上没有一丝亵渎之色,只是由庄重渐而增加了丝丝悲怒。
“王妃身上经络寸断,只有两个可能,一是有极强的高手,震断她奇经八脉,这点我觉得不太可能,因为她周身多处外伤,皆是一股由内的力量崩裂,外力相加无法造成这样的伤口,倒像是她的经脉突然膨胀,自我爆裂一般。
非要解释这样的情形,只有强烈自杀意念的人,生生运气寸裂自己的经脉而死,才会这样。
”
“是赫连御发现她,将她带回承阳驿馆的,据他回忆,当时虽有打斗痕迹,却并不激烈,可见动手的不见得是什么绝顶高手,可以令清离毫无抵抗之力被震断奇经八脉。
”
“对,所以第二个可能就是自尽,如果对手强大到令她恐惧……”
“别说没那么强大的人,就算千军万马她也不会恐惧。
”
柳言玉点头,这点他也同意,她的性格向来不屈于任何人,要让她恐惧低头,放弃生存希望,是绝不可能的事。
“那就是意念控制。
”
萧奕修沉默地看着他。
“我从外城郭回来,在疫区结识了一个叫丁凤紫的姑娘,她的父亲提到了疫症的蛊……”
“你说的本王也差不多知道,清离之前一直在查这件事。
”
“也许就因为她查到了什么,才会导致……”
“周真和小婵失踪了。
”萧奕修的脸色一直是雪白的,此刻似乎又白了几分。
其实他不该想不到这事的,只是顾清离的失踪先扰乱了他的心绪,跟着他再也没有去理会别的琐碎之事,陡然想起在他疯狂寻找顾清离的时候,似乎有人禀报过,周夫人和她的婢女也不见了。
旁观者清,柳言玉只一言便点醒了他这个局中人,这才想到要先彻查府中的人。
出了密室,柳言玉觉得双腿发软,几乎连路都走不动。
第321章 追查死因(二)
萧奕修叫了随风来询问,才知道不止是周真和小婵消失,连暗中监视她们的杏儿和蕊珠也不见了。
“王爷在吩咐全城彻查的时候,下头也一直在查她们四个的下落,竟然一直找不到,这真是咄咄怪事,整个京城就这么大,凭咱们明里暗里的势力竟然一点线索都查不到,岂不是古怪?”
“并不古怪,有些地方终究是我们抵达不到,或者轻易查不到的。
”萧奕修目光淡漠地落在远处。
例如皇宫,例如那几个王府……森严的守卫,注定他的势力即使能渗透进去,也不能到达每个边缘角落。
皇帝和几名皇子都有着自己的暗势力,或多或少都有严密的防范,哪有这么容易被他查遍每一寸土地?
“继续下达指令,让暗阁动用所有力量,寻找这四个人,找到了也不要轻举妄动,先来回报。
”
“是。
”
萧奕修沉默着往周真所住的雨沐轩走去,既然她从那里失踪,又曾在那里住过数月,雁过尚且留痕,总该有一点蛛丝马迹留下。
经过雨润轩,忽听见里面咿咿呀呀的花式唱腔,拖着长长的凄婉的调子,是吴媺媺在唱:“似这般真真假假招人怨,似这般阴阴冷冷孤枕寒……且说你将人作傀儡线来牵,令多少冤魂枉留人世间……”
萧奕修突然顿住脚步往院里看去,唱腔从影壁后头传来,水袖的影子翻卷挥洒,即使是青天白日,依然令人觉得孤影凄寒,有几分森森鬼气。
“王爷。
”柳言玉跟在后头,提醒他往前走。
萧奕修却只岿然不动,一直盯着雨润轩,若有所思。
柳言玉才留神听了几句词,吴媺媺又唱:“……千点万点雪花落,遍留余毒在人间,见血封喉妇人心,最是黄蜂尾后针……”
萧奕修已迈步踏进院子,柳言玉只能随后跟入。
转过影壁,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露出灰白色洁净的整齐石板来,吴媺媺一身梨园行头,舞动水袖唱着凄婉的调子,眼神幽深,难以看透。
“蕊珠一直是伺候着你的,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
柳言玉敛起眉来,虽说这吴夫人是在他走之后才入府的,可陌王府里这些事在京里沸沸扬扬,谁人不知,他早听说这女子疯了许久,萧奕修莫不是也受刺激过度,有条有理地跟一个疯子说话?
果然,吴媺媺也不搭理他们,继续唱她的曲儿,挥着水袖。
“周真和小婵都失踪了,遍寻不获,你也不必担心她们会伤害到你了。
”
吴媺媺的动作迟缓下来,目光哀婉地转向萧奕修。
“本王知道,明珠的死你是心知肚明的,你装疯这么久,就是为了保护自己吧?”萧奕修的语气冷诮,带着不易察觉的杀意。
“若不是你的隐瞒和装疯,本王该早知道周真有问题,何至于让她惹出这么多事来?”
柳言玉微惊,心想他为何认定吴媺媺就是装疯?如果他一早知道,为何不早过来盘问?
吴媺媺的动作却停下来,慢慢垂下头去,显得无力而恐惧。
过了很久,她才小声道:“我怕死,她们是鬼,是真正的鬼……”她眼底闪烁的惊恐之色越发明显起来,似在回忆什么。
“你的唱词是在提醒本王,难道你认为这王府中,依然有她们的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吴媺媺抱着自己的肩,身体微微抽搐,依然是充满抗拒的姿态。
她眼前一花,萧奕修不知何时到了面前,伸手牢牢锁着她的咽喉,修长的五指只要稍一用力,便能将她纤细粉嫩的脖子掐断。
他的声音寒彻,不带半分感情:“你没有选择,继续逃避下去,本王就可以让你立毙于此。
”
吴媺媺在他掌下继续哆嗦,眼泪止不住地滑下来,好一阵才颤抖着道:“妾身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王爷放过妾身吧……”
那晚的记忆对于她而言太过恐惧,她不愿去回忆。
萧奕修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指上再加力,吴媺媺喉头咯咯作响,眼珠都快凸出眼眶来,更无法发声。
跟着他手一松,放开她,喉间多了几道红色指痕。
吴媺媺捂着脖子剧烈地呛咳,说不出话来。
柳言玉心中有同情之意,却知道现在她是唯一的线索,忍住了没有上前。
吴媺媺好容易喘上几口气,用楚楚可怜的眼神看着萧奕修,从他脸上却见不到丝毫动容,她只能又低下头,然后道:“妾身有个要求,王爷能答应吗?”
“说?”
“抱着我。
”
此刻提这种要求莫名其妙,但萧奕修还是上前一步,迟疑片刻,将她抱在怀里。
吴媺媺一直瑟瑟发抖,萧奕修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她的恐惧,才明白她这个要求并不带绮念,只是希望他能给她一点勇气。
他伸出手,轻拍她的背:“你放心,本王会护你周全。
”
“你不能,王爷,你不能。
”她喃喃说了句,开始回想那晚的情形。
她在月夜中睁开眼,看见一个白衣黑发的女子慢慢逼近她的床沿,慢慢弯下腰去,对着她笑。
当时她心中恐惧不已,可意识却清醒无比,想起锦姝跟她说过,秦夫人肩头刺了一朵野性又美丽的玫瑰。
也许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那女子肩头的白绫衣衫慢慢滑下去,露出那朵精致如生的玫瑰来。
吴媺媺胆子很小,很容易被鬼神之说忽悠,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比别人笨些,相反,她是个非常精细聪明的女人。
在恐惧得几乎要晕过去的刹那,她死死盯着对方,感觉那朵玫瑰有点异样。
吴媺媺擅长丹青,对颜料了解甚多,一眼看去,觉得那玫瑰随着肌肤在月光下生动起来,越发觉得是鲜艳的颜彩绘上去,而非一针针刺进肌肤的。
刺青可选的颜料较少,毕竟要刺入肌肤,为免对人体有伤害,一些带有毒性的原矿和植物颜料是不能用的,例如辰砂、雌黄、银朱、藤黄……而这朵鲜艳的玫瑰,正是用辰砂上的色。
如果玫瑰刺青是假的,这个女鬼自然也是人扮的,那她的目的究竟何在?总不会仅仅是为了恐吓自己好玩?
想通这一节,吴媺媺陡然凄厉惨叫一声,然后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第322章 追查死因(三)
如果对方别有目的,不想她碍事,她自己晕过去或许有可能令对方放松警惕,放过自己。
如果对方另有所图,那假装昏迷,可以在暗中观察对方行止。
不得不说,吴媺媺在那一刻思维相当冷静,虽然她很恐惧,可是求生欲令她迸发出直觉的理智来,她一直保持着歪倒在床边的姿势,紧闭双眸。
那女子显然也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吓晕了她,试探了一下便直起身子,窃然一笑,悠然道:“也罢,饶你一命。
”
吴媺媺一动也不敢动,被中的身体已经湿透。
“小姐,发生什么事了?”明珠的声音传来,匆匆地进屋。
这丫头刚刚起夜,没想到刚蹲下便听到吴媺媺的惨叫之声,慌乱地整好衣衫出来,便见到那个凄艳如女鬼的“秦夫人”,一身白衣飘飘,裸着肩头的玫瑰,死灰般的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啊……你……”明珠转身想逃。
女鬼手中陡然甩出一根缎带,刷地一声套住明珠的脖子,这手套马索的动作利落干净,迅速往回一抽,跟着女鬼凌空纵跃,穿过横梁,反身攥着缎带用力一拉。
明珠双手抓着颈中缎带,两脚在地上拼命蹬着,终于力所不及,被吊上半空,双腿凌空挣扎。
吴媺媺偷偷将眼睁了一线,这一切发生在黑夜之中,唯一的见证便是淡淡的月光。
身上的汗已冷却,吴媺媺周身发寒,想出声却不敢,死死咬着牙,又想掉泪。
可她知道自己救不了明珠,最多只是搭上自己的命而已。
女鬼吊死明珠后,将缎带打了个套结,拍拍手扫了吴媺媺一眼,轻笑一声:“不死也够吓她个半死了,命倒是大,让这丫头替她死了。
”
窗外突然传出低微又尖锐的声音:“还不出来,磨蹭什么?杀个人都这么慢!”
女鬼眸中透着不悦,冷冷道:“来了!”她纵身跃出窗去,反手将窗关上。
吴媺媺哆嗦了很久,突然下定了决心,悄悄从床上起身,到门缝前偷看了一眼,确信无人,才蹑手蹑脚走近院门,从虚掩的门缝里看出去。
她的本意是因恐惧而想离开,可又觉得不知该向谁求助,在这里她孤独无依,想要求助萧奕修,可想到他清冷俊逸的面容,疏离淡漠的眼神,又觉得他必然不会保护自己。
忐忑迟疑之间,她看见两道身影过去,遥遥地跟在程樱之和杏儿身后,那方向应该是往嘉碧若那里去的。
杏儿落后了点,不知是迟疑还是怎么,朝后张望了几眼,突然就好像被定住了身形一样不动了。
尾随的两道身影,其中之一是曳地白衣,看得出是刚才杀了明珠的女鬼,另一人身姿窈窕,从衣着判断,是周真无疑!
吴媺媺像被定身一般,心里明白了那个女鬼定是小婵,眼看着杏儿呆呆站在那里,不知为何一动不动,而她们离程樱之越来越近……
吴媺媺越来越害怕,迅速逃回自己的屋,完全不敢去看吊在屋中的明珠,闭上眼继续装死。
她害怕周真在收拾完程樱之后,又掉头来找她,此时的任何异动,都有可能被杀或被陷害。
她不知道周真的目的,只是觉得危险。
此后的事,萧奕修已经知道,只在当时并不知道所有一切都是周真摆布的。
她陷害程樱之,杀死明珠,吓疯吴媺媺,这些举动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对此,吴媺媺同样不解,所以她一直装疯卖傻,继续蛰伏。
一来是害怕,二来是想知道究竟。
萧奕修并没有将她遣回娘家,反而答应她父亲要好好照顾她,吴媺媺既出不了王府,一个疯子也不能自行提议回娘家,否则会让周真看出她是假疯,她只能装得更逼真。
那段日子她过得很辛苦,可也察觉了周真更多的异样。
雨润轩与雨沐轩比邻而居,周真看起来一切正常,白天起来养养花,浇浇水,有时候会弹琴,在花架下荡着秋千看书,一派闲适,宛如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
只有几次无意中发现,周真不但在养花,还在养一种“蜂”。
蛊虫虽有灵智,却终究不能完全限于一个院落活动,有几次飞到了雨润轩来,停留在花丛当中。
吴媺媺起初并没有留意,为了探听邻院的动静,她时常唱着疯颠的曲调,在院里起舞,有时候悄悄攀上高处,假装不经意朝邻院去看,一个疯子的举动总不会引起太多人注意。
她便看见了周真在对一只“野蜂”低低念咒,做着一些繁复不可解的手势。
当发现那只野蜂飞到自己院中时,吴媺媺心生恐惧,越发地挥着水袖,阻止它靠近,下意识地她觉得这蜂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果然,小婵很快便寻到这里来,总是借口和蕊珠聊天,不经意离去的时候,那蜂便乖乖跟在她后面离去。
一来二去,吴媺媺闻到了小婵身上异样的“香味”,很淡雅,如同花香,那蜂正是受香味吸引,绕着她飞舞。
吴媺媺不相信一个大家闺秀有驱虫之能,更不相信那是周真养的“宠物”。
吴媺媺从那以后,生出了恐惧之心,为了怕无意中被野蜂所伤,她很小心地随时关上门窗,而且时常喃喃着说要给明珠烧纸钱,在院中薰出许多烟雾来,反正她是疯子,不管做任何不合情理的事,也不会有人多想。
到赫连滟被“野蜂”蛰,吴媺媺直觉感觉周真又想害人了,于是花了许多时间,将两院隔墙间的一块青砖撬得松动了,不时朝那边偷窥,发现了周真与赫连滟的来往。
赫连滟名为感激周真,实际上两人总在商议着一些神秘的事,每每关门闭户商量,出来时赫连滟总是脸色诡异,有时还带着几分窃喜。
顾清潇被提出地牢后,也曾短暂地住在邻院,吴媺媺试图提醒过她,唱过同样的唱词,可惜那时候顾清潇对隔壁这个疯女人只有厌恶排斥,压根儿没去仔细听那唱词。
就在那时候,吴媺媺感觉到杏儿和蕊珠的变化了。
她更害怕,每日都躲在屋里足不出户,好在周真也没想过要对付一个疯子。
第323章 追查死因(四)
周真自己并不出入王府,这些事都会指使杏儿或蕊珠去做,吴媺媺有时能偷听到她们在讨论什么瘟疫、放蛊之类的事,隐约知道外面有了些不可知的变化。
可惜这时候蕊珠也已经被控制,没有人再告诉她京城里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只能日复一日装疯,指望着哪天有人来救自己,却始终没人来理会她。
吴媺媺的叙述到此为知,她所知的也差不多就只有这些。
萧奕修倒是从她的话语中串出了线索来,周真和凌馨宁才是这场瘟疫的幕后主导者,她们真正的目的依然难以索解,可赫连滟这种外强中干的女人甘于被她们利用,根本没有去细想她们的想法,反倒认为她们为自己所用,将她们繁殖出来的幼蛊散布到京城各地,造成了内外城郭的混乱。
赫连滟希望引起京城的混乱不足为奇,她毕竟是北楚人,私心里只怕希望东渊大乱,他们北楚才有机会挥军南下,同时好利用这次瘟疫来除掉顾清离。
可周真和凌馨宁主导这样的混乱,究竟是为什么?她们身为北楚人,难道也希望北楚陷入内乱?除非这场内乱,能有人渔翁得利……又或者,她们并不是北楚人?
萧奕修想到这里,觉得应该派人去彻查一下这两个女子的身世。
周真到底是不是真的周真,凌馨宁到底是不是凌远章的私生女,这些其实都不敢肯定。
“王爷,妾身只是想活着,妾身不知道外面发生的这些事,更不知道王妃的事……”
看吴媺媺一脸恐惧的神情,责怪她也是无用,毕竟以她的胆量见识,能完好保全自己活到现在已是不易,她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王府里的人也早忽视了这个疯子,并没有谁来过问她的事。
萧奕修挥挥手:“本王明日让人送你回娘家,你可愿意?”
“谢王爷!”吴媺媺满面泪痕,不停叩头。
虽然下堂妇回了娘家也不见得有好颜色,可这陌王府简直是步步险地,她实在一刻也不想呆了。
萧奕修带着柳言玉到周真的院子里走了一圈,派人细细搜寻了几遍,也没有发现太多的异样。
柳言玉不停嗅着各种花,将周真院里摆弄的那些珍奇花卉一一辨别了一阵,选了几种跟萧奕修要了去,说要好好研究一番。
从这些花,也许能研究出蛊虫的习性和克星来。
陌王妃的死讯若是传出去,必定轰动京城,但王府内外静悄悄地,萧奕修将此事完全压下来,严禁任何人泄露此事,违令者死。
所有人都不解其意,唯有柳言玉知道,萧奕修根本不相信顾清离已经不在人间,或者说他从心底就否认此事。
柳言玉也想如他一般,可每回下到密室,见到那不腐的棺椁,总禁不住潸然泪下,难以克制。
萧奕修则整日整夜地守在棺椁之侧,长久地凝视着水晶下的女子,恍惚到觉得她随时会衣袂轻扬,睫毛微闪,然后睁开眼朝他浅浅地笑。
自从吴媺媺透露出赫连滟与京城疫症有关之后,萧奕修也曾派暗阁的人去截赫连兄妹,却终究没来得及截住他们,北楚使团在两天之前已经离开东渊,赫连兄妹日夜兼程地赶路,不知是为了躲避那场瘟疫,还是真的归心似箭。
萧奕修所不知的是,赫连滟其实是被赫连御强行押走的,只不过在他们走的前天晚上,赫连滟收到了一个消息。
周真与赫连滟的联络,并不需要频繁的见面,她们最常用的沟通方式是梦境。
身中鬼蜂蛊母蛊的人,梦境会被人操控,周真在梦中托付她一件事,要她将自己和小婵带出京城。
赫连滟本不愿意帮忙,但周真承诺她,只要这次帮了自己,必定让她永脱鬼蜂蛊的梦扰。
在与周真相熟的这些日子,赫连滟虽然感觉周真对自己谦卑顺从,甚至为自己出谋划策,可对于控制自己梦境这一点,总是感觉不自在。
久而久之,周真随意出现在梦境的那种如同噩梦的感觉,令赫连滟内心开始拒绝,一直想要摆脱。
周真开出这样的条件,赫连滟想了想便答应了,左右也要被赫连御强押着离开京城,顺便帮忙的事,并不为难,在马车装车时,她便将周真、小婵藏在装货的马车内,只是没想到居然又多了两名陌生女子。
赫连御这几日心神不宁,便没有过多留心赫连滟有什么异样举动,只觉得她捎带的东渊特产也忒多了些,竟然装了满满两大车,看马车吃重的辙印,也不知买了多少东西。
此时疫症已差不多消退,京城危险解除,他们很顺利了出了内城郭,在出外城时也没遭到过多的盘问检查。
赫连御一反常态地没有骑马,而是坐在马车内,随着马车摇晃的节奏,他手中的魂珠也在轻轻摇晃,剔透的魂珠内,缥缈的古字似在水波内荡漾,再凝神看去,隐隐觉得这些字都活了过来一般,自行其事地袅袅游曳,给人以诡异和神奇之感。
“国师,你说这摄魂珠中……真的能藏着她的灵魂?”赫连御小心翼翼地转动着摄魂珠。
赫连神通闭目坐在他对面假寐,明明听见了,却故作未闻,并不回答。
赫连御有些恼,微咬牙道:“赫连神通,你别太端着架子了,本宫并不是非要……”
赫连神通蓦然睁开了眼,一改往日的亲善面容,冷冷道:“太子你还非得相信我、借助我的力量不可,没有我,即使有这摄魂珠亦不过是废物一件。
”
赫连御森然的目光扫过他的脸,眼中流动着恼怒之色,很显然被他触了逆鳞。
以赫连御不可一世的个性,哪会如此忍受别人的嚣张,但是目光波及摄魂珠中浮游飘曳的丝缕字迹,他还是强忍了下去,深深吸一口气,脸色由暴风雨前夕压抑到沉郁,慢慢将摄魂珠拢入了袖中。
赫连神通却毫不介意,又闭上双目。
似乎在这个狂人心中,非但北楚皇帝不在话下,这太子更算不得什么。
其实只有赫连神通自己才明白,他只是心中过度紧张,才故作成竹在胸,以傲慢的态度来回避赫连御的追问。
第324章 追查死因(五)
那枚摄魂珠,赫连神通自己从未用过,他曾经想用来收敛他儿子的魂魄,最终却没用上。
在他所知的典籍记载中,摄魂珠理所当然能吸入将死之人的魂魄,可终究没有任何人用过,他如何敢肯定顾清离的魂魄真在其中?他虽为国师,没有合适的条件开坛作法,也不可能仅凭一双肉眼看透摄魂珠中的世界。
都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这摄魂珠中,也是个微观的世界,并不是仅能吸收一条灵魂。
这点,赫连御不知,连赫连神通自己也不知。
摄魂珠能摄去所有将死之人的魂魄,连魂魄不稳之人的灵魂,也会被吸入其中。
只是摄入之后,再想从中出来,那可是难上加难的事。
顾清离忽忽悠悠的魂魄在离开身体时,感觉自己如一缕轻烟,无凭浮萍,袅袅上升到半空。
她看着萧奕修悲痛欲绝地抱着自己的身体,空茫的眼神比任何深切的痛楚更令她心痛,他是那样无助,从未有过。
他眼中落下的泪混合着血液的颜色,淡而怵目。
顾清离试图伸手去替他擦拭,却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只徒劳地做了个虚空的动作,任自己从他脸上穿过,连自己都看不见自己的实体。
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来。
前世为杀手,今世亦心冷,她从未想过竟能在这异世界爱上一个不该属于自己的男人,更未想过彼此都将对方纠缠入骨血,生命相融。
她比自己以为的更爱这个男人。
是如此的不舍他的心痛,可是无能为力。
顾清离一直在尝试着靠近萧奕修,想要安抚他,陪伴他,却发现自己离他越来越远——她透明的身体完全不受自我意识的控制,渐渐缩小,进入一枚龙眼大小的珠子之中。
非晶石非玉器,透明得像一滴飘浮在空中规整的水珠。
顾清离眼前的萧奕修渐渐模糊,她进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茫茫无边,浩浩如宇宙,里面有无数如她一般飘荡的游魂,不知归处,不能解脱。
走出京城地界,郊野有大片荒无人烟的平原地带,偶尔有些灌木丛林,也没有野兽出没的危险,北楚使团便在这里驻扎下来,随处搭了营帐围成一圈。
北楚人有许多游牧民族的习惯,如此幕天席地搭建营帐,正合他们的生活习惯,恰好连几日放晴,郊外的雪也都渗入泥土,安营扎帐十分方便。
夜幕深重时,一座边缘的帐篷中有人影闪出,巡夜的侍卫刚想出声询问,便见公主款款走近,顿时噤声。
赫连滟冷着脸,指使他们到另一边去巡守,他们自然不敢不从。
待巡夜侍卫走开,帐篷中陆续钻出几名女子,趁夜悄然潜行,很快消失在浓墨般的夜色之中。
赫连滟见到她们身影消失,微松了口气,刚一回身,被惊得险些叫出声来——浓浓的夜色下,站着身披玄色大氅的赫连御,阴冷质疑的眼神盯着她,寒气森然。
她强笑了一下:“太子哥哥……”
“刚才,那几人是谁?”赫连御缓缓开口,语中不带一丝感情。
赫连滟周身冰凉,却不得不强笑答:“我的……几个朋友,在京城中认识的。
”
“在东渊京城,你还交了朋友?”赫连御的脸上泛出森冷的笑意来。
他这个妹妹是何等的品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从小到大,傲慢自大,目中无人,性情又蛮横骄纵,什么时候交过朋友?说起来,这种个性倒是赫连氏的通病,他自己同样有这样的一面。
赫连御的傲慢自有资本,一个自幼未逢敌手的人,生来又是天之骄子,王位继承人,就算骄矜些也无可厚非。
可赫连滟纯粹是盲目自矜,完全不掂量自己的水准。
“我只是……哦,是暮王妃的朋友,因为她才熟悉的。
”
赫连御依然盯着她,似在判断她的话,过了半晌才点头淡淡道:“所以,你就得偷偷带她的朋友出京城,再大半夜鬼鬼祟祟地送她们离去。
”
赫连滟不敢反驳,过了一阵小声道:“暮王近来出了点事,王妃让我带她的朋友出京……”
赫连御没有再追问,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冷峻,似已看透她的内心,转身回了帐篷。
次日赫连御吩咐随行的侍卫宫女换上他们兄妹俩的衣服,他们二人与赫连神通则换上东渊平民的衣衫,悄无声息地离开使团车队,快马加鞭往北楚赶去。
暗阁的人追上车队时,只抓到了两个假太子与假公主,及几辆装运了货物的马车。
悻悻之余还要声称找错了人,连声道歉,免生纠纷。
赫连滟也感觉到了不对,没日没夜地跟着赶路,骑的是日行千里的良驹,每天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也不敢抱怨半声。
一路上他们不停变幻装束,改头换面,等偶尔停下来憩息的时候,赫连滟已经觉得屁股生疼,连马鞍都不愿挨了。
夜里三人围着篝火,烤着刚从附近溪里敲开冰层叉出来的鱼,赫连滟实在忍不住道:“太子哥哥,今晚能多休息会再走么?”
赫连御先是寒着脸不理她,被她反复问了两遍后,狠狠瞪着她:“还好意思说,你还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么?一路多少人在明里暗里寻找、追杀我们,你感觉不到吗?”
赫连滟抿了抿唇没作声。
之前无论经过哪个州府,总看见一些行踪飘忽的人拿着他们的画像在到处询问,对往来三人同行的二男一女组合都格外留意,最近两天才渐渐稀少了些,她自然知道是有人在追查他们的下落。
只是赫连御格外谨慎,让赫连滟贴上假髯,穿上男装,赫连神通又在鞋中加垫增了高度,看起来便是风尘仆仆的三个江湖客,谁也不知他们之中混了个女子。
“在离开东渊地界之前,我们都不会安全,这全得拜你一心念着的那个陌王所赐。
”
赫连御寒森森地说着,又冷眼看她,“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做了些什么事,那几个被你放走的女人,造成京城疫症四散,东渊皇族一片混乱,几名争储的皇子之间互相设计……你有没有想过她们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什么要帮你?”
赫连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完全想不到他知道的竟然这么多。
第325章 逃亡
“别自作聪明,那几个女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你以为她们是在帮你,实际上你只是她们手中的棋子,借刀杀人而已。
你既不知她们的来历,又不知她们的目的,竟还敢与她们为伍……真是死字不知道怎么写。
”赫连御连连冷笑。
赫连滟苍白着脸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才底气不足地道:“我……我还不是为了帮太子哥哥,想要搅得……东渊大乱……”
“你有这么长远的目光,北楚的半壁江山也就是你的了。
”
赫连滟觉得这话不似赞许,抿唇低头不语。
“我们人在东渊京城,你设计让他们皇族内部混乱内讧,若真起争斗,血洗京城,咱们难免受牵连,说不定还会首当其冲被怀疑是制造内乱的外谍,本宫若再不离去,早晚被你害死。
”
赫连滟不能说她屡次设计只为将事端引到顾清离头上,只得任由赫连御斥骂而不能反驳。
斑驳的树影轻轻摇动,赫连御的目光透过篝火冷冷看着,赫连神通则掏出一面铜镜来,对着月光缓缓转动,镜面上映出诡异的一幕……树影陡然剧烈地摇动了一下。
赫连御忽然蹿上前,抄起柴堆里一根燃得正旺的木柴,头也不回地甩向树梢,跟着双足点地扭身,腰间长剑出鞘,直刺树影之间。
霎时间四周树梢纷纷跳下人来,不约而同向他们进行攻击。
赫连滟陡然遭逢变故,措手不及地擎出她那柄镶金嵌玉的长剑,仓惶应敌。
相比之下,赫连神通的杀敌方式则比较古怪,他手中铜镜借着月光反射,无论照向谁,向他攻击的速度就不由自主减慢下来,失神之下被他乘机一刀夺魂。
偷袭的人不下十余人,赫连御手下不留活口,赫连神通又所向披靡,很快便解决了大半敌人。
剩余的见势不妙,撮唇一呼,疾身撤退。
赫连滟趁混乱解决了自己面前唯一的敌人,百忙中回首一看,眼角余光竟在铜镜中看见自己与顾清若二人密议低语的情形,背后景物正是她在承阳驿馆所住的那间屋。
赫连滟面色如土,因为接下去顾清若要说的话便与顾清离的死相关,倘若这一幕被赫连御所见,即使他们是亲兄妹,她也敢断定他绝不会对自己手下留情。
只是她并不知道这面铜镜乃由心人,每个人在面对它的时候看见的都是自己心底的秘密,而看不见他人的一切。
好在赫连神通收回了铜镜,拿出块布慢吞吞擦拭着染血的刀锋。
赫连御踢了踢地上的尸体,将他们翻来覆去搜查了一番,并没有找出什么线索来。
“将尸体聚到一处烧了,不能留下后患。
”
赫连神通想将满地尸首拖到火堆旁,赫连御却摇头道:“收拾东西,连夜上路。
他们已有人脱逃,再说什么毁尸灭迹,等同于掩耳盗铃。
烧尸耗费时间也太长,不如加快行程,赶回北楚。
”
赫连神通轻叹了一声,翻身上马。
这次赫连滟再也不敢提任何异议,乖乖地上马赶路。
沿途他们又更换了许多装束,甚至有两次不得不被迫分开逃亡,以减少被关注的机会。
最终赫连滟踏入北疆东阳州时,已精疲力竭,无力为继。
沿途虽然换了若干匹良马,胯下这匹也已力尽,口吐着白沫眼见着不行了。
赫连滟感觉自己也与这匹马一样,她挣扎着下马,滚落在一片青草地上,心里甚至绝望地想,索性让追捕之人抓到也就算了,以自己的身份,哪怕萧奕修查到些什么线索,对自己生疑,总不敢明目张胆杀了北楚公主。
躺了一会儿,并没有见着有人追上,赫连滟稍稍恢复了些体力,强撑着起身,才发现那匹半死不活的坐骑已自行跑得不见踪影。
北疆地域不比中原地区富庶,此处偏冷穷困,大片都是穷山恶水,地势险要,方圆百里荒凉,根本无处采购骏马去。
但也因此令她稍放了心,在这种地方易躲藏逃跑,也不易被人打探到行踪。
她强撑着往前走了一阵,打算在前方密林中躲避一阵,却不知江湖中逢林莫入的规矩,刚一踏进林中,树影摇动,便有人跃下树来,围围将她围住。
赫连滟大惊失色,手按腰间,长剑弹出,心里却如死灰。
赫连御与赫连神通早与她分开潜逃,凭她一人之力,无论如何躲不过这场追杀。
眼看着包围圈缩小,攻击纷至沓来,赫连滟只得强打着精神应敌,没多久身上、腿上尽都中剑,鲜血染红了衣衫。
正在她以为必死无疑之时,听到嗡嗡之声不绝于耳,讶然发觉林中不知何时多了许多密集的小飞虫,形成各种颜色的星云,成团推进,向她身周的人攻去,唯独放过了她。
赤色、金色、黑色、蓝色和青色的细小虫豸劈头盖脸地扑向来袭者,他们虽不知这些虫类究竟是何来路,也本能地感觉不对,放弃了对赫连滟的进攻,不断扑打。
小飞虫不断被击落,却有更多的扑上来,很快地,这些人无不中招,只听得凄厉的呼声不断,很快他们便倒地抽搐,各人死状不同,都极其惨烈。
赫连滟萎顿在地,眼睁睁看着五色飞虫振翅而来,又成群而退,心里不寒而栗。
林中忽然从四面八方回荡着一个非男非女的声音:“赫连公主,快回你的北楚去吧,我们能帮你的到此为止。
”
赫连滟听出对方有意识伪装了自己的声音,不禁发问:“你们到底是何人,为何救了我却不愿现身一见?”
那声音带着笑意:“多问无益,只要记着你欠我们一个情便够了,将来总有偿还的时候。
”
“我皇兄与国师呢?”
“赫连太子与国师已早你一步踏入了北楚地界,你还是快走吧。
”
赫连滟再连声发问,对方的声息却似就此消失。
她只得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往林外继续走去。
出了林子,她惊喜地发现外面拴着一匹黑色骏马,正打着响鼻低头吃草。
她清楚这必是对方送给自己的,解了马翻身上去,心底一片茫然,不期然想起了之前在王府被“野蜂”所蜇之事,与应了周真之言,在东渊到处散布瘟疫的经历,心里模糊地升起一个念头,或许从一开始她就被人算计了,赫连御说得没错,其实一直是对方利用她,而非她自以为的周真是在讨好她。
第326章 至阳少女
赫连滟踏足北楚地界的时候,整个人都虚软了,找了家客栈,钱都来不及付,提着剑恶狠狠地便让人给她间上房,拖着疲沓的步子进了门倒头便睡。
掌柜的何曾见过如此恶形恶状的住客,浑身散发着恶臭,驻着把看似镶金嵌玉的剑,却全身是伤,衣衫带着血污,无论怎么看都不似正经来路,于是悄悄便命人去报了官。
赫连滟在睡梦中被人刀兵相加,架在脖子上吵醒,只见一群官差根本不听她解释,直接凶神恶煞地将她架起来押往衙门。
哪怕她一直大喊着亮出自己的身份,也无人相信。
金枝玉叶的赫连公主这辈子也没吃过这样的苦,直在当地府衙大牢里呆了十余日才总算有人来将她提出去,点头哈腰地说是太子吩咐,要接公主回府。
赫连滟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那人怒喝:“给本公主将这州府衙门一把火烧了,将那州官拖出来乱刀砍死,然后鞭尸示众!”
来人一边讪笑着应了,一边连哄带骗将她请上了马车,带回京城去。
至于赫连滟那些跋扈恶毒的嘱咐,自然无人真的去执行。
浑身恶臭的赫连滟入了北楚皇宫,第一个见着的便是衣冠楚楚的赫连御,他正由人前呼后拥着坐在软轿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个刁蛮不可一世的皇妹。
“这真是公主么?”赫连御懒洋洋地看着她,随意地问。
带路的宫女诚惶诚恐低头应是。
赫连滟怒冲冲地将她踢开,抬脸直视赫连御:“太子哥哥,若非你提议要我们三人分头逃命,我哪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赫连御侧过脸去,掩鼻道:“皇妹,你还是速去沐浴更衣再来说话吧。
”
赫连滟听到他语中带着明显的笑音,眉却深敛着,也知道自己此时狼狈不堪,不是朝他兴师问罪的时候,只得忍气快步回了自己的鹂景宫,匆匆让人给自己洗漱更衣。
这几个月来,连日逃亡,疲累饥饿,以至于她在仰面躺进浴桶时,没多久便沉睡了过去,直到宫女不断换水添水,将她搓洗干净了才听到外头传来一声带哭腔的呼唤:“我的滟儿,你可回来了……”
赫连滟迷糊中醒来,知道是自己母妃——北楚第一宠妃左连荞到了。
她疲倦地由浴桶中站起来,展开双臂,由宫女层层叠叠将自己盛装穿戴起来,才缓步出去。
左连荞已在正殿里等得心焦,不断徘徊着,见宝贝女儿出来,哇地一声哭,上前便抱住了她:“滟儿,母妃担心死了!”
赫连滟不胜其烦地推开她:“母妃,我好得很,你不必哭得好像我已经死了一样。
”
左连荞捧着她的脸左看右看,泪眼滂沱,哭得整张妆容精致的脸都花了:“母妃只是担心你啊,让你别跟着去东渊你不听,那哪是个好地方……尤其是萧奕修那种人……”
“行了母妃!”赫连滟见阻止不了她的唠叨,突然伸手一指门外,“父皇,您也来了?”
左连荞猛然止了哭声,慌乱地拿手帕擦脸:“皇上,容臣妾先进去梳妆一下……”|
急匆匆便奔进了内室找镜子,对镜描眉扑粉,生恐有半点不周到。
赫连滟就知这招对母妃最灵,无奈地叹了口气,走进去道:“好了好了,他走了,母妃你化完妆赶紧去追他,免得他以为你故意失礼而生气。
”
“是是,我这就去……”左连荞仔细照了照自己容光绝代的容颜,才匆匆吩咐了赫连滟几句,要她好好照顾自己。
赫连滟无力地倒到床上去,心里想起了林中的声音来。
她并不知道,赫连御在归程中遭遇到了与她相同的事情,只不过那个神秘声音说得更多,并向他提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要求。
当然,赫连御其实完全可以不用理睬,可那声音提出的要求却非常诱惑。
此刻他回想着那件事,从怀中摸出了魂珠来轻轻摩挲。
魂珠中到底真的有灵魂吗?这个问题已困扰了他许久,每次疑心的时候他都会拿出来看看,哪怕能透过珠身看见一丝不同也好,可除了看清了里面那些飘浮的字符外,什么异样也没看到。
那些字符的组合也是不断变幻的,虽无明显规律,但看久了,他发觉来来回回也就那几种组合,便试图将它誊写下来,写了许多张纸。
赫连神通一直没有入宫,从前他之所以逃离北楚,正是因不能满足先皇的要求,逆天改命,如今哪怕赫连御给他一切承诺,也不能迎他入宫,只能依他之言任由他改头换面在宫外藏匿着。
按赫连御的意思,恨不能下一刻便要举行祭祀仪式令顾清离复活,可赫连神通却有许多限制。
除了时辰、地点外,还需要献祭的载体。
别的都能设法解决,这献祭的人选,按赫连神通给出的生辰八字,派下人手全北楚国搜寻,竟然都没找到一个符合条件的少女。
赫连御曾责怪他的要求太过苛刻,赫连神通却只平静地扫了他一眼:“若这条件不苛刻,我早就复活了我想要复活的人,何需你来帮我?”
赫连御无言以对。
他除了到处查找那个生辰特殊的少女外,还要替赫连神通到处寻找一个适合的载体,来复活另一个人,这令他心烦不已。
赫连神通需要的是个纯阳少年,而赫连御需要的是个纯阳少女,符合这些要求的本来就少,还非得是年龄相当的少男少女,就更难了。
他沉默地拨弄着手中一个木制八卦罗盘,黑红色的底纹,已被手摩挲得泛出了油光来,显然不知有了多少年月。
上头镌刻的字依然清晰,指针微微晃动着,一直指向正北方。
赫连神通当年仓惶从宫中出逃,带着许多不解之密,这个随身携带的罗盘也就遗落在宫中,这番好容易通过赫连御从宫中取到,不禁心中波澜起伏,又想起当年的事来。
当初赫连神通手中虽无政权,却是一跺脚整个北楚都要震三震的人物,为了彰显他地位尊崇,北楚帝君赫连元辰不但赐他国姓,还在宫中为他建了座静庐,独辟一宫让他居住,以供他修行炼丹。
第327章 数一数二
赫连神通一再窥探天机,早期帮赫连元辰夺得帝位,巩固帝位,到了后来终于感觉有些不对,先是炼丹屡屡失败,令赫连元辰长寿梦断,跟着炼气走岔,险些走火入魔,虽然侥幸未死,但功力折损过半。
在最后迫使他决心离开的,是在他想要帮助赫连元辰逆天改命的时候,整炉丹药突然无故爆炸,静庐因此失火,将他无数法宝、心血付诸东流,连他仅几岁的幼子也被活活烧死在里头。
皇宫里失火本来救得及时不至于引起如此严重后果,可那晚天寒地冻,所有铜缸里的水全结了冰,外头听见那少年困在其中凄厉的哭喊声,却无能为力,只得急急地架柴烧火去融冰,等到一桶桶水浇上去时,整座静庐只剩了残垣败瓦,梁柱纷纷倒塌,到最后找到的只是一具焦炭而已。
赫连神通备好逆天改命的所需的材料回到宫中时,听到如此噩耗,跪在焦黑建筑前不得起身,才开始省悟应是由于自己的僭越才引得上苍降罪。
但此时他骑虎难下,若不帮助赫连元辰,则必死无疑,他万般无奈之下设法连夜逃离了皇宫,所有随身物品都无法带出去。
那个罗舟是用水火不进的罕见黑檀所铸,千年不腐,明火不易燃,又安放在密封的石匣之中,被压在了静庐之中。
赫连御取得这只罗盘并没有花费多大力气,也不知道有何用处,只看赫连神通一脸珍惜的样子,忍不住问了一句。
赫连神通回过神来,道:“这只罗盘能指引我寻找命格特殊之人,我可以用它去帮忙定位。
”
“它竟有如此作用,你何必还让本宫派出人手到处寻找?”
“罗盘虽好,却只能由我使用,以我一人之力想走遍北楚寻找人选,只怕太子殿下你等不及。
”
赫连御想想也有道理,不禁略感沮丧。
“如今这罗盘指向正北,我需要再确切定位一下,过些日子告诉太子定位范畴,可以缩小查找地域。
”
赫连御眼前一亮,点头道:“这也是个办法。
”
赫连神通用罗盘定位的那些日子,赫连御并没有闲着,他跟皇帝再次请辞,借口出京处理政务,快马加鞭赶到北疆东阳。
没有通关文牒,他出关的时候也是趁夜绕道才入了东渊境内,边走边回忆着返程时途经的密林。
“赫连太子果然守信,竟敢孤身前来。
”非男非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带着笑,听起来并无恶意。
赫连御不说话,仔细辨别着声音来源,却发觉无处不在,且在山谷之间回荡不止,显然是在干扰人的视听。
“赫连太子想知道我在哪里吗?无须耗费心神了。
”随着声音,一顶轿子飘飘忽忽自密林上空出现,缓缓降落,犹如幽灵。
赫连御不看轿子,却仰头极目搜寻,除了密林中浓荫遮天外,此刻又是夤夜时分,视野极度受影响,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
但他还是凭着轿子降落的轨迹判断密林上空必然有细钢丝之类用以吊物体的轨道。
轿子无声无息落下,月光下可见是顶深青呢的小轿,四角流苏,散发着暗香。
轿帘一挑,有人款款步下轿来,一身玄色连帽披风,将整个人全裹在其中,看起来身材高瘦,单从细碎缓慢的步子很难判断是男是女。
那人摇曳生风地走过来,连帽披风下唯有一双眼在黑暗中熠熠生光,注视着他。
“人不人鬼不鬼,倒想和本宫做交易,哪有这般没诚意的?”赫连御冷笑说了句,抬掌作刀劈下,喀喇一声巨响后,一棵合抱粗细的大树轰然倒下,跟着抽刀将断面削平,当作矮几坐了下来。
那人轻拊掌笑:“好厉害!如果是个江湖人,季某只能说声佩服,可赫连太子身为北楚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居然也如此了得,不得不赞一声,真是世间数一数二的人物。
”
赫连御却听得很是不爽,斜睨他冷笑:“数一数二的人物,可不是独一无二。
听你的意思,本宫是数一呢,还是数二?”
“现在是数二,要是赫连太子能与我合作,相信很快便是数一了,那时候要说独一无二,未尝不可。
”
赫连御怔了一下,随即仰天而笑:“你说的那个排在本宫之上的人物,想必是萧奕修?”
“赫连太子果然是明白人。
”
赫连御又笑了一阵,脸上却殊无笑容。
笑声一止,他冷冷道:“你说错了,萧奕修要是死了,那个数一的人物,只怕就轮到你家主子了,本宫依然得排第二。
”
那人寂然无语,过了良久才偏着头略带好奇地问:“太子为何猜是我家主子,而不是我本人?”
“没听说一个太监也能做世间数一数二的人物的。
”赫连御的话语刻毒无情,丝毫不给对方留余地。
若能看见那人的脸色,想必是比月色更青白了,因而半晌没听见他说话。
“怎么,嫌本宫说话不好听?那就让你家主子来与本宫对话,哪有让奴才来谈交易的道理?”
那人的语气倒是恢复了正常,只是听来寡淡,失去了之间神秘中带戏弄的感觉:“我家主子并非不想来,实在是来不了。
放心,这世上少了萧奕修,再也没有人去与太子争这世间第一的殊荣,也争不了。
”
“本宫相信。
不过少了萧奕修的人生,也会十分无趣……”
“难道太子生平唯一之愿不是要征服他吗?”
赫连御沉默了一下,似乎忽然改变了主意,点点头:“好,本宫同意与你们合作,但除了你给的条件,还有件事想要问你,你必须如实回答。
”
那人怔了一下然后笑:“好,太子只管问。
”
“东渊京城的瘟疫,其实是你们散布的吧?”
“呵呵,那可是令妹赫连公主所为。
”那人很懂得避重就轻。
赫连御无意反驳,他已经得到自己想的答案,又问:“你们的本意就是想让东渊朝廷大乱,最好是皇城兵变,兄弟相残,整个京师大乱?”
“这其实是赫连太子更想看到的结局啊。
”
第328章 孪生姐弟
赫连御轻笑了一下:“据本宫所知,养蛊之事其实是要追溯到十多年前,而且你们的真正基地本就是在安阳,是不是?”
“赫连太子问的这已经是第几个问题了?”
“不管本宫问了几个,实际上你每个问题都没有好好回答,所以本宫有权继续追问,直到有一个问题你答得令人满意为止。
”
那人似乎没想到赫连御如此难缠,沉默了一下道:“好,请继续问。
”
“陌王妃的死,其实与你们有关,对吧?她经络尽断,其实不是自杀,而是与蛊有关?虽然本宫并无真凭实据,但除了你们那些神秘莫测的蛊虫,还有什么能造成如此诡异的死状?”
“是,她死于帝王蛊失控。
”那人突然疾身而退,身形如鬼如魅,转眼到了轿边。
“该回答的我都答了,不该回答的也说了,但愿太子要守信。
”
“有好处的事,没有人会不守信。
”
赫连御差不多也得知了他想要的答案,正欲出林之际,听那人在身后笑:“太子似乎对陌王妃的死很感兴趣,送你一个人情——令妹很不喜欢她的存在,才寻求我们的帮助,致她于死地。
”
赫连御全身一颤,蓦然回身,厉声喝问:“若本宫今日来,不答应你们的合作条件,你们是否就打算寻求与赫连滟合作?”
“……呵呵。
”那人身形隐没在轿中,轿子飘然升至半空,从降落的方向往回上升,很快消失。
赫连御重重一掌击在附近的一棵树干上,枝叶纷纷坠落,没过多会,树干正中发出刺耳的断裂声,轰然倒下。
他心中极其愤怒,恨不得立即将赫连滟如这树干一般,毙于掌下。
他渐渐开始了然这人的用意了。
赫连滟虽是女流之辈,她的生母左贵妃却是当今第一宠妃,生下了一对孪生姐弟,赫连滟生性专横,目中无人,正是因其母得宠,才在北楚国内横行无忌,可说除了赫连御之外,从无忌惮之人。
她的弟弟赫连濛和她的性格有些不一样,显得很阴柔,而且自幼聪颖,同样深得赫连元辰的宠爱。
只是赫连御在国中威望太高,无人敢想争储之事,所以在他的光芒之下,赫连濛便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可赫连元辰子嗣稀少,皇子中出色的更只有这二人,倘若赫连御一日在朝中失势,上位的必然是赫连濛无疑。
所以这些神秘的养蛊人身后的势力,才会如此热衷于与赫连滟结交,不但在东渊攀上了她,还为她除去了心腹之患顾清离。
退一步说,他们若得不到赫连御的承诺,反过来与赫连滟联手,将他这个北楚太子拉下马也未必没有可能,毕竟祸起萧墙,谁也无法预料赫连氏内部的争斗会有什么结局。
再想下去,其实赫连滟也不过是他们的棋子,她一心想要的是萧奕修而非东渊,可对方……若他猜得不错,想要的却是东渊的天下。
得到东渊,须先除萧奕修,他们如何肯将一个活的萧奕修交给赫连滟,让北楚势力成为萧奕修的后盾?
他人的下场,必是自己将来的下场,以赫连滟为鉴,赫连御想清楚了一点,对方无意与他真正合作,只不过想借助北楚力量为跳板达到自己的目的,事成之后,只怕会过桥抽板!
他深吸了口气,大步出了林,匆匆策马赶回京城。
这一来一去,又耗费了不少时日,赫连神通那边已出了结果,定下了范围。
赫连御见他神色诡异,似有难言之隐,质疑盯着他。
“我反复用罗盘确认了许久,我需要的人,在皇城之中。
”
赫连御也是有几分意外:“皇城之中?”他想了想,皇城之中宫女数量确实不小,存在的可能性极大。
“两个都在。
”
“两个?”赫连御脱口而出,惊诧莫名。
难道说赫连神通舍近求远,这许多年漂泊在东渊一直未曾找到的那个至阳少年,竟然就在北楚皇宫?那他当初离开北楚这一步可是大错特错了。
“太子殿下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赫连御摇摇头,只是觉得莫名巧合,一时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
“皇宫里女子众多,要是有个至阳少女,尚不为奇,可同时还有个至阳少年……太子有没有想过,宫里的男子能有几个?”
赫连御悚然一惊,迅速转了几个念头,一个震惊的想法浮上心头——同为至阳,还要是一个少男一个少女,岂不是意味着这两人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生?那除了赫连滟和赫连濛,还能有谁?
“大胆!你要本宫拿亲弟妹的生命来献祭?”
赫连神通垂眸不语,脸色十分冷淡,却有着不可知的坚定冷漠。
赫连御想了想,又觉得不对:“本宫记得他俩是丙寅年丙寅月生,却不是阳日阳时啊?”
“罗盘不会出错,如果他俩不是命定之人,就是别人,但我需要的是至阳少年,若有太监符合这时辰八字,罗盘绝不会指向皇宫。
”
“好,本宫去查查。
”赫连御稍一犹豫,问:“若真是他俩,是否无人可以替代?”
“据《命术》所言,一人八字里阳字越多,此人的命也就越大,至阳之人才可以承载至阴之魂魄,其余人是承受不起的。
在一个天干甲子和一个地支十二伦序里,四柱根据时序而定阴阳,四柱里出现两个“阳”者少见,而出现三个阳者,几乎逢一个甲子六十年也难得一遇,也就是说至阳之人一甲子都难得一个,你让我去另寻他人替代?若这么容易,我何至于沦落东渊这么多年都找不到一个可用载体?”
赫连御离去后,赫连神通一直用沉沉的目光盯着那个方向,直至他的身影消失。
赫连御性情冷戾无情,但恐怕不至于残酷到为了复活一个女人,连自己的亲生弟妹都能牺牲。
可赫连神通不一样,赫连皇族于他而言,并无感情可言,为了复活他的独子,他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第329章 守陵人(一)
赫连御回东宫后思索了一阵,不期然想起了赫连神通给他展示的幻境。
那次之后,他再次要求赫连神通动用三生轮盘的时候,都被拒绝,直觉中他感到赫连神通和当年的事有所牵连,才不欲令自己得知更多真相。
那段支离破碎的幻境中,他的生母虞贵妃虽是死于产后疾病,但他隐约感觉到并不那么简单,赫连元辰对她由宠爱到久病失宠,其实只是短暂的数月而已,在那段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虞贵妃死前曾经吩咐一个宫女去做一件事,是要做什么?
前一阵他困扰于顾清离的死,悲痛和忧烦盖过了一切,现在回想起,将这些事串联起来,他隐隐觉得生母的死背后隐藏着一个阴谋,甚至与赫连元辰、皇后都脱不了干系。
他苦思冥想,在记忆的碎片里捕捉了几个字眼:青阳宫,静楠,贵妃……
北楚帝只有两个贵妃,一个是他已下葬的生母,临死前追封并赐予册宝,另一个便是赫连滟的生母左连荞。
赫连御从未见过自己的生母,自幼由皇后马氏抚养长大,嫡母待他表面上是非常亲热而且关怀备至的,但他能感觉到那一脸的假笑后面其实是冰冷的窥伺和提防。
作为嫡长子,又文武兼备,自幼脱颖而出,北楚帝自然对他宠爱备至,可既然自幼被册为东宫,便将他严格当储君栽培,宠爱其实少于严苛。
纵是地位尊荣,赫连御依然觉得自己是在缺乏温情的冰冷皇宫之中长大,养成了对任何人都冷淡无视的个性,对自己的生母也没想过要过多了解。
只是见过那幻象中的情景后,他开始想像自己的生母是什么模样,或许她仍在世,会与世间所有母亲一样,慈爱温柔,不至于令他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幻境中那个卧病在床的影像渐渐清晰,赫连御忽然发现一件事,他的生母与左连荞长得真是十分相似,难道说左连荞的三千宠爱,不过是因为与他生母长得像?可他明明记得,虞贵妃死前卧病在床,父皇对她已十分敷衍,并不似初时那样喜悦和宠爱。
这中间的变故难道仅仅是因为虞贵妃长年卧病,不能侍寝才淡去?如果仅仅因此,左连荞就不该因为长得像她而荣宠了十多年。
赫连御想不通,便想起了另一个关键人物——静楠。
照说这宫女当年贴身伺候他的生母,在宫女中应当级别也是挺高的,可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见过,难道是到了年龄被放出宫去了?
打听一个宫女倒是不难,赫连御随意找了几个上了年纪的宫人来问了一下,竟然发觉他们若不是茫然摇头,便是说不记得了。
后来一个中年宫女想了想告诉他,虞贵妃入宫本就没有多久,她初入宫便恩宠无两,很快诞下皇子,几个月后因病去世,她身边的人若是没有留在宫中,那还有两个去处,一是遣出宫,二是去皇陵为贵妃守陵。
遣出宫这点已经被赫连御查证没有可能,这事很简单,凡循着正常途径遣出宫去的宫女,在司礼监必有记载,可是这个宫女仅有入的记载而无出的记载。
那剩下的可能就是去守陵?
北楚早已废除活人陪葬制度,但发落为守陵人,其实也等同于惩罚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这辈子不得自由,守在皇陵之中孤寂到死,这是犯了错的宫人才会发落去的地方。
赫连御想尽快知道事情的真相,便亲自出宫,去了趟皇陵。
皇陵在京郊五十里处,背山面水,藏风纳气,整个皇陵内城周长十余里,陵园内建有百余间房,除了守陵侍卫外,还住着百余名守陵人,司洒扫之责。
皇家的人除祭祀日与扶柩外,是不会来皇陵的,赫连御的到来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震动,守陵官与侍卫队长紧张地出来迎接,生恐有什么不周到。
赫连御见他们的神情忐忑不安,便长话短说直接询问,守陵官拿了名册簿过来点对,却并没有叫静楠的。
赫连御更觉得奇怪,心想不过一个宫女而已,怎么哪儿都打听不到她的讯息?
他本想就此离去,又想总也是来了一回,便让守陵官带他去祭拜一下虞贵妃的陵。
走过长长的墓道,守陵官远远指着一座陵道:“那里便是虞贵妃的陵寝了,她生前得皇上宠爱,身后的墓葬也是本朝嫔妃中最豪华的。
”
赫连御心想,本朝已故嫔妃中,以虞贵妃级别最高,这根本与宠爱无关。
但那陵官一脸阿谀,他也懒得多谢,只让陵官回去,自己沿着墓道继续前行。
妃陵的规模一般都不会太大,没有城台和明楼,地面上只有一座殿宇式建筑,二十年光景,足以褪去它当年的光鲜和辉煌,看起来虽然谈不上破败,可也是迎面一股陈旧的气息。
藻井的雕花显得颜色陈黯,各处的门都落了锁,唯有正殿上没有落锁。
推开殿门,供案上的供品倒是还新鲜,牌位整齐端正地放着,走近了也没有一丝灰尘,上面的篆字是虞贵妃的谥号与闺字:白瑟。
赫连御摸着木制牌位,并没有格外亲切的感觉,倒是反复回想起幻境中的那一幕来。
他对生母毫无记忆,除了一点好奇和渴望,其实没有多少思念,只是想起生母这个模糊的概念时,总觉得他与别人不同,是个没娘的孩子。
他想把木牌位拿起来擦拭一下,竟然纹丝不动,惊异之下又用了点力。
以他手上这力道,虽只轻轻一提,也得有百十斤,哪有提不动牌位之理?他下意识一敛眉,转动了几下牌位,终于听到喀喀几声,有机簧转动之声。
赫连御四下张望,终于看见后殿的地面裂开一个见方的黑洞,一眼看去深不见底。
他皱眉想,也许自己是在无意中触碰到了机关,打开了地宫的门,可这妃陵的地宫入口就在殿内,也是很出人意料。
他在供桌上取了个烛台,点燃了往下方照,却深不见底。
他从供桌上拿了只水果掷下去,听回声大约有一两丈高,思索片刻还是纵身跳下去。
没走多及,听到上方机簧转动之声,入口又将自行合上。
他反应极快,甩手将随身佩刀扔上去,正横在两侧夹板之间抵住。
他朝上看了看,稍一犹豫,还是决定继续下行,毕竟想知道真相的好奇心胜过了对安危的在意。
第330章 守陵人(二)
地宫里虽然有浑浊封闭的味道,空气却还算正常,不知何处必留有通风之穴,否则二十年来封闭的地宫,有时候也会对人体造成伤害,烛火也不能燃烧得如此旺盛。
顺着曲曲折折的地宫墓道走着,穿过几间墓室,来到一间较大的石室,正中安置着金丝楠木的棺椁,保持得相当干燥,原有的雕漆纹路鲜明依旧,非常精致。
周围的陪葬品看起来也很合体制,除此之外没有丝毫出奇之处。
赫连御站在棺椁前沉默了一阵,缓缓屈膝拜下去,叩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做了个看起来大逆不道的举动。
他站上安放棺椁的石台,伸出双臂,推开外层红木椁,再伸手去移里面的金丝楠木棺盖。
“咝咝……咝咝……”奇异的响声微不可察地响起,似是蛇吐信的声音,又似织物摩挲的声音,在寂静如死的墓室内听来格外怵人,若不是赫连御听力过人,只怕都听不出这声音。
他蓦然转身,却发现四下空旷寂静,除了陪葬的瓷器金玉闪着微光,便只有他点燃的那烛台,正好端端放在角落支出的石台上,并没有其余异样。
他静了静,伸手又去推棺盖,再次听到咝咝之声。
“装神弄鬼,以为在墓室里本宫就会怕你?”赫连御一声冷笑,再回头朝墓室入口看去,依然是空无一物。
这间墓室看来正门对外,左右通往两端侧室,无论从哪个方向有人进入,都会一览无余。
可极目看去,不过方圆数丈的石室,别说人了,连猫狗都看不见一只。
赫连御刚想置之不理,继续开棺,忽然跳下石台,往前走了几步,弯下腰去,从地上缓缓拈起一根长长的乌黑细丝来。
黑色的丝长而细软,他再三捻了几遍,确认手感是根头发,轻轻一拽便断了,仅从这长度根本无法辨别是男人还是女人的头发,或许这只是当初建造墓室的匠人留下的发丝?
赫连御忽然想起民间口耳相传的一些秘辛——皇家的帝陵通常从帝王生前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建造,往往历时数十年而成,在此期间,许多工匠便再也回不去了。
到最后为了保持帝陵各种机关秘道的安全,剩下的那些工匠便会被活活封死在墓道中,游魂历千年而不得托生……
正想着,他感觉到后颈有丝丝缕缕的痕痒感,背心一股凉气飕飕而上,僵滞了好一阵,那种感觉不但没有消退,反倒更明显起来,倒像有柔软的毛发在颈边磨蹭,甚至有人在呵气……
石台上的烛影摇晃了几下,不知何处有流动的风吹过,摇曳着将要熄灭。
烛影将灭未灭的时候,赫连御猛然抬头,看见石室顶上贴着半个女人的身子,白色的衣衫,双臂展露,撑着室顶,下半截身子没入黑暗之中,一把乌黑的长发垂落下来,发梢正荡到他的颈部。
“谁?”赫连御没看清那张苍白如雪的面孔,烛火就已灭了,他只能凭记忆中的位置迅速伸手去一捞。
以他的速度,本应妥妥地将对方垂下来的长发握在手中,但只是握了把空气在手中,随即手背被柔软发丝拂过的感觉又酥酥地生起来,却不是令人心头发软,而是冰凉怵人。
赫连御一回身,一口凉气对着他扑面而来,带着点腐败的气味,细闻又有丝腥甜的香气,令人眩晕。
他一察觉到这一点,立刻屏住了呼吸,心里冷笑一下。
对方急于将他放倒,倒是暴露了自己的所在方位,他只一探手便摸到一个冰凉的物体,紧握在掌心。
对方发出“咝”一声痛呼。
赫连御手一紧,宛如铁箍,扣得对方不能动弹,通过触感察觉到那应当是一截手臂,枯瘦而僵冷,一点也没有女人温软的感觉。
他呼出一口气,另一只手迅速打亮火熠,往对方脸上一照,果然是个白衣黑发的女人,一张脸差不多与衣衫同色,似乎接受不了这火焰的光芒,下意识地眯起眼头一偏。
赫连御强行拖着她走近烛台,重点上蜡烛。
那白衣女人仍微闭着双眸,长长的白衣直垂到地,看起来下身有点古怪,似乎不能正常走路,倒似是软体动物,拖着在地上滑行。
细看她的脸,应该是张人类的脸无疑,只是太过苍白没有血色,瘦得双颊都略凹陷下去,原本的五官应当是清秀美丽的,可现在看起来仿佛是凄厉的女鬼,身材也很干瘦,白衣穿在她身上显得空荡荡的,怪不得他握着的手臂完全没有柔软的感觉,那就是一层皮包着骨头。
“你是谁?别告诉我你不是人。
”一张口,赫连御难免吸进了一点那种腐败的香气,感觉更眩晕了。
女人微眯着眼看向他,露出一个似冷笑的表情。
“你不说话也没用,我相信你还活着,而我,足以在晕过去之前弄死你。
”
随着话语声,赫连御已抽中靴中匕首架在她脖子上,稍一用力便现出一道血丝,浅浅的伤痕里,血液缓缓渗出,沿着同样苍白的脖子往下流。
果然是个人,殭尸或女鬼是不可能流出鲜血的。
那女人依然不答话,似乎并不畏惧死亡。
“你其实还是害怕死亡的,你守候在这里这么多年,苟且偷生,若不是想要活着出去,就是为了守护什么秘密,你若死了,一切就烟消云散了。
”
赫连御原本不是话多的人,可他感觉到自己随时会晕过去,只能快速说话,以图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动这女子。
他再厉害也无法长久屏息,这空气中弥漫着的气息似迷香又非迷香,对面这个半人半鬼的女人似乎很适应了,可是他不行。
那女人果然动了动,眼神从开始的僵冷变得有一丝波动,显然赫连御说中了她的心事。
“你四……谁?”她终于艰难地开口了,也许长年不与人交流,她说话有些困难,连咬字都不准了。
“本宫是北楚太子,赫连御。
这石棺里的应当就是虞贵妃,本宫的生母。
”
那女子瞳孔急剧收缩,不顾烛光耀目,努力睁大眼看他,忽然流下了泪来,眼神似乎又惊喜又亲切。
赫连御倒是没想到她会流泪,只想了想便隐约猜测到了她的身份:“你是……静楠?”缓缓地撤回了匕首。
第331章 守陵人(三)
那女子连连点头:“四……我……不,奴婢……”她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一粒珠子,乌黑滚圆,硬塞进赫连御口中。
他猝不及防,将珠子含在口中,便闻到一股腥臭之极的味道,顿时一阵恶心,刚想吐出,那女子忙朝他摇头,他只犹豫了一会,珠子便在口中迅速地化了,原来是粒药丸。
这下想吐也不行,赫连御只能铁青着脸咽下去,回想起来实在想吐,但是眩晕感也随之消失了。
“奴婢四……人,不四……鬼。
”
静楠艰难地向他解说了半天,他才差不多了解了她当年的遭遇。
虞贵妃的陵寝封闭之前,静楠被人抓住,强行从上方的墓道推落下来,摔断了双腿。
她艰难地爬行,到处寻找出口,终于挖到了一处通风口,但大小仅供人眼往外窥视而已。
古代墓道通常不会留任何通风口,这里可能原先是工匠留给自己逃生的出口,建造得极其隐蔽,最后还是被人察觉,从外头浇灌了铁水封起来。
铁水灌入的形状与逃生口一样并不是十分圆整规则,预留的逃生口周围又是土质结构,在拼命挖掘之下才能挖通一线,可再往两边挖,就到了墓道的石壁结构,静楠只能绝望地看着那点小小的通风口。
她不甘心坐以待闭,爬回墓室寻找一切可利用的东西,将长明灯拆下来,夜晚的时候将长长的灯芯送到通风口外点燃了,一边忍着烟气,一边呛咳,指望在黑暗中有人能看见这一线光明救她出去。
其实当时这个作法非常冒险,不但有可能引不来救她的人,甚至还有可能引出将她灭口的人。
不过她运气相当不错,引来了一个年老的宫女,那也是当年被留在陵墓的守陵人,在皇陵已经整整三十年不得外出了,眼看就要老死在皇陵,突然发现了这个陵墓外的异相,便与静楠聊了起来。
老宫女同情她的遭遇,每次夜里值守的时候会带一些小块的食物和竹节装的水从通风口传递下去,有时还能送些药物下去,却无法将通风口扩到救她出来。
静楠的双腿残废,学会了如蛇一般贴着地面和墙壁游走爬行,将地宫的一切内部结构熟悉得了如指掌,发现墓室只能从外打开,里面根本没有出路。
老宫女年纪越来越大,这些年有时生病,便不能按时送食物过来,储存的食物量越来越少。
最近的这次,她已经有二十多天没有过来,静楠绝望地以为自己快死的时候,赫连御闯入了墓室。
她本能地想到这外来者进来是不安好心的,利用自己当年调香的技术配制的尸香不但有令人眩晕的作用,久之还能致人于死地,刚才逼迫赫连御吞下的便是解药。
“那你留在这里,守护的究竟是什么秘密?”
静楠沉默了一会儿,长年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颤抖恐惧。
“贵妃娘娘……是被人害死的……”
随着静楠的叙述,赫连御终于用力推开了内棺的棺盖,现出虞贵妃的尸身来。
赫连御时年二十三,他的生母已亡二十二年,可棺内的尸身栩栩如生,如云乌发高绾着,簪满名贵的珠玉钗胜,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明黄色的凤袍色泽鲜丽不褪,绣工精致,随葬品琳琅满目,闪得人眼花。
赫连御盯着尸身的脸,与他印象中幻境里的女子完全重叠起来,那具女尸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韶华妙龄,国色天香,虽然脸庞有些消瘦,但妆容十分精致明艳,完全没有破坏她的美感,当今左贵妃虽然与她相似,其实还不及她美艳。
“这尸身……是靠定颜珠保护不腐的?”
“什么定颜珠,都是骗人的。
”静楠凄冷一笑,“听说过寒食散吗?”
赫连御摇了摇头。
“寒食散里有大量的朱砂和汞,都是道士炼丹所用之物,长年服用据说能令人肌肤变白,容颜焕变。
贵妃生前便一直服用此丹……”
“等等,你说道士炼丹?”
“是啊。
”
赫连御突然想起赫连神通爆炸的丹炉,突然打了个寒噤,难道虞贵妃生前服用的便是他炼的丹?那也就难怪赫连神通从第一次之后就用各种借口推拒,再也不肯让他使用三生轮盘。
静楠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继续道:“朱砂和汞都是毒物,长期服用可以致人于死地,虞贵妃听信此言,产后即大量服用,结果一病不起。
这两样的确能令人死后尸身不腐,犹如生时一般美丽,可是再美又有何用?你看看她……”
“是谁告诉她,寒食散有驻颜之效的?”
静楠低垂下头去,没有说话。
“谁?”赫连御陡然提高嗓音,厉声喝。
“不要问了,这件事,告诉你亦无用。
”
“不说,我还是会立即杀了你!”赫连御再次擎出匕首,横在她颈间,毫无怜悯之意。
静楠微仰脸看着他,任由颈中鲜血顺着刀上的血槽滚下去,神色却极其平静:“太子殿下,你应当是太子吧?皇上当年对虞贵妃允过要封你为太子。
你长得可真像你父亲,也与他一般心狠绝情,这也很好,便不会像你母亲一样,柔弱善良,轻易为人所害……”
两行清泪沿她苍白瘦削的脸颊滚落下去,长年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来,反倒显得有些生硬。
赫连御本是心如铁石的人,可看见静楠眼中的温柔凄楚,不知为什么,缓缓放下了刀。
这个女人宁死也要守护着他母亲的棺椁,其忠心天地可鉴,她不肯说的事,必定是为了保护他。
“你不说,本宫自己也能查到。
”
静楠摇头:“不要去追查,不要。
太子殿下,虞贵妃生前早已经知道自己为何中毒而死,却依然默默服用毒药,她只是为了保住你,不让你受到更多的伤害,你不要辜负她的苦心。
”
赫连御心中燃烧起一股怒火,不禁有些怨恨生母的不争,她或许认为用自己的死能换来儿子的平安一生,甚至皇权富贵,可她并没有想过,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是如何在皇宫那样阴暗的地方长大,如何在各种勾心斗角中存活。
第332章 守陵人(四)
静楠似乎明白他心中所想,惨淡地轻笑一下:“你生母虞贵妃,除了美貌温柔之外,别无所长,她出身寒微,没有任何可以倚靠的外戚势力,自身也不是会擅权弄宠的人,即使拥有一身宠爱也不曾想过去害人,可是到她临终前想明白了一点,她不害人,自有人要害她。
”
赫连御默然看着棺内的女子,心想她知道得太晚了,而且即使知道,也只会柔弱地承受,甚至还指望委曲求全。
“但她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没有心机,不懂反抗。
她临终前,派奴婢去做了一件事,要保你一世安然无恙。
”
赫连御回过神来,目光从棺中女尸疑惑地移向静楠。
虞贵妃如此柔弱,又是将死之人,能做什么来保他一世周全?他不禁想起了虞贵妃临终前对静楠说的话,要她去做一件事,难道就是为了保护他?
“奴婢去求当时的国师赫连神通,要他炼出一味丹药来,掺在延年益寿的丹药里让皇上服下,实际上是要皇上永世不能再令女子受孕。
当时的皇上只有您一个健康的皇子,若他此生再也没有别的皇子,他必然把你看得与命一样重要,不会令任何人伤害你……”
赫连御震惊地瞪着她,一时连呼吸都停顿了,怪不得赫连元辰子嗣单薄,除了他的几位姐姐之外,只有一个生下来便有残疾的皇兄和一个未成年便夭折的皇兄,但是不对啊——算年龄的话,他还有两个已出嫁的皇妹,和赫连滟、赫连濛这对孪生弟妹。
那两个出嫁的皇妹一个与他同年,一个比他小一岁,但其实都只比他小了几个月,如果说静楠下毒的时候,那两名嫔妃已怀了公主,那赫连滟、赫连濛比他小了四岁,又是从哪里来的?
他呆呆出神良久,直至静楠摇撼着他的肩头,才清醒过来:“你确信赫连神通的丹药有用?”
“国师的丹药哪有不灵的?况且从我下毒到伺候贵妃身故,到她的灵柩停放在妃陵外直到下葬,前后也有一年的时间,那段日子内,除了有两名已有孕的嫔妃诞下两位公主外,便再也没听宫中有哪位嫔妃传过喜讯。
”
静楠作为守陵人,等候妃陵修筑到完工、封陵,在皇陵里也生活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宫中的消息自然能传到她耳中。
“可是你落入陵道后没过几年,父皇纳了位长相与我母妃很相似的女子,她又为父皇生了对孪生姐弟,深得父皇宠爱,也同样被封为贵妃。
”
“怎么可能!”静楠瞪大眼,不可思议地摇头:“国师不会出错,除非……那对姐弟根本就不是皇上的孩子!”
赫连御一震,这个可能,他倒从未想到。
“除了他们,皇上后来还有过别的孩子吗?”
“没有!”
北楚帝赫连元辰生下赫连滟姐弟的时候,时年三十五岁,正是一个男人方当盛年的时候,要说他就从此不能生育,确实是令人不可置信,可无论他如何广纳嫔妃,始终不能令她们有孕。
在当时的观念,认为不育全是女子的责任,何况赫连元辰之前曾有多个儿女,御医当然更想不到他身上去。
到最后还是赫连元辰自己心生疑念,多方求医,才确证问题是出在他的身上,可并没有任何一名御医能解决他的困扰。
“太子说的那对姐弟,长得像皇上吗?”
长得不像,其实不能用来推测是否亲生的证据,可若赫连元辰如果真的中毒,以致再也不能令女子受孕,那赫连滟姐弟的出生就十分的可疑了。
赫连御沉沉地看向静楠,缓缓摇头。
静楠轻轻叹了口气,用了然的目光看着他,知道他也开始疑心了。
“对了,是谁将你封入陵道之中的?”
“这件事奴婢自己也不清楚,只知被人从背后推落……”她想了想,摇摇头,这件事其实已经不重要,她早已抱必死之念,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只是要守着那个秘密,等候着她想要等的人。
“本宫带你出去。
”
静楠紧张地摇头:“不不,奴婢已习惯了墓中的生活,或者就此平静地死去也好,外面其实比这里更危险,奴婢若跟随太子回宫,只怕反倒成为你的累赘。
”
赫连御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至少要杀静楠的人至今尚未找到,以他的能身份,现在还不能说必然护她周全,不如让她留在这里,让所有人以为她已死去更安全些。
“那你便安心留在这里,等本宫查清一切,确认安全后,再接你出去。
”
静楠苦涩地笑了笑,摇头道:“太子若好心,便帮奴婢去问候一下这二十年照顾奴婢的那位老宫女,有机会能送些吃的过来便可。
”
赫连御应了,循原路返回,静楠默默地跟在后头送他。
他意外地发现,她的行动如蛇一般,虽然不能行走,却异常灵活,动作并不慢。
“之前你从石室顶倒吊下来,恐吓本宫,是怎么做到的?”
“此事说来一钱不值,石室顶上有夹层机关,奴婢上半身探出,下半身犹在密道里,光线昏暗,您便看不见。
”
赫连御点点头,临到出口,忽然又转身问了她一个问题:“你不过一介宫女,如何驱使国师炼丹帮你下毒?”
静楠一震,黯淡光线里,她的脸色显得更苍白了。
过了许久,才轻声道:“男女之间,还有什么可作交易的?”
赫连御上下打量她,虽然枯瘦之极,依然可辨当初的清秀美丽,赫连神通当年应当也还年轻,面对满宫可望可不可即的美人,有所心动也是正常,难得有人胆敢向他投怀送抱,那真是却之不恭。
“你……就没为他做过别的事?”
“……没有。
”
赫连御看出了她的犹豫,又追问了一句:“真的没有?”
静楠迟疑了很久,才轻声道:“那之后,奴婢不小心……和他往来次数频多,总有不慎的时候,便有了……”
“你生下了那个孩子?”
第333章 守陵人(五)
静楠无言地点点头,为此她不得不自请守陵,躲避到人烟稀少的皇陵来,艰难而小心地干着粗活,不与他人交往,直到悄悄分娩。
赫连神通自然是知道此事的,当时的他也算神通广大,不但托了人在皇陵里照应她,还将这事隐瞒得滴水不漏,并将孩子弄出了皇陵。
只是他承诺会调她出皇陵,却终未做到。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是赫连神通要杀人灭口?”
静楠茫然地想了一会,摇摇头:“奴婢觉得不是他,他要杀人,何须大费周章,从背后偷袭?”
赫连御想想也是,赫连神通要杀人可以用无数种方法,像静楠这样的寻常宫女,一掌下去十个也死了,背后偷袭的应当是没有把握一击致她于死地的人。
“赫连神通还有别的孩子吗?”
“应该……没有,他并不是特别风流的人,也没听说他有家室。
”静楠的眼神中有淡淡的凄苦,可能是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又或是对赫连神通有几分怅惘之意。
赫连御张了张口,想到了一件事,却终于没说出口,只无声地走到入口下,纵身而上,取回自己的长刀,看着入口咔咔合上。
他想,不知道静楠得知自己的孩子被活活烧死,会不会伤心绝望得发疯?她虽然没有问过关于那孩子的任何话,可从她闪烁的目光中,他看得出她在等着谁,可她等的显然并不自己。
无论她对赫连神通有没有感情,对于自己的孩子她一定有着难言的期望。
他深深吸了口气,刚要迈步往外走,便听陵官在外头呼唤的声音:“太子殿下,太子……”
赫连御快步出去,知道自己呆的时间过长,引起了陵官的疑心。
看见他完好地走出来,陵官松了口气,一脸谄媚地笑引他出去,殷勤地说要招待他用膳。
赫连御抬眼看天色,确实已经不早,便应允了。
陵官没想到太子如此赏光,一脸喜色,带着他往备好的酒席而去。
席间,赫连御似很随意地问了问陵内的琐事,又随口问这里年纪最长的守陵人,在这里守了多少年。
陵官以为他只是随口闲谈,想了想道:“可能是葛婆婆吧,她是先皇一名嫔妃的宫女,在这里有五十个年头啦……唉,当年来的时候才二十左右的少女吧,前些日子也作古了。
”
原来给静楠送食物的葛婆婆已经作古,若不是赫连御无意进入,静楠早晚会饿死在墓中。
他想了想,看着陵官道:“有个传说,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
“传说?”皇陵中最多传说,大多是无稽之谈,陵官与守墓人的职责一样,对这些鬼神之谈早已免疫,并不在意。
“传说当年虞贵妃下葬时,曾有一条护棺白蛇随同下葬,它若长年盘桓守护,则妃陵宁静如常,它若躁狂发怒,则天降异象。
方才本宫去祭贵妃时,发现有异象出现,显是因长年无人供奉,白蛇发怒所致。
”
“什么……什么白蛇?”陵官一脸迷茫,显然莫名其妙。
他担任陵官这么多年来,从来也没听过这种奇事。
“天降何等异象了?”
赫连御脸一沉:“这是天机。
”
“哦……”天机不可泄露,他懂了,伸手擦了擦汗,“然后呢?下官该如何?”
“自然是及时供奉,每日不可缺。
”赫连御一脸鄙夷,将老宫女送食物的地方告诉他,吩咐他以后每日沿着通风口送些方便易投的食物进去。
陵官一面点头领命,心里一面纳罕,这么多年那守棺白蛇也没有异动,怎么太子殿下一来就有异象了?难道以前不用吃,现在就天天要吃?
赫连御看出他的疑心,不悦道:“本宫可是在宫中夜观天象参到皇陵的异象,今日才来祭拜的。
那守棺白蛇二十年醒一回,每回活动一年再陷入沉睡,如今正是刚过了二十余年,它久未得到食物,已经十分盛怒了。
”
陵官忙点头称是,赞几声太子殿下福泽深厚,才得上天指引云云,心里却想,神神叨叨的,反正也就是送点食物,又不是大事,应了他便是。
“本宫不让你停止供奉,你就得天天按时送去,记得必须新鲜食物瓜果,还有清水。
”
“是是。
”陵官心里更纳闷了,这白蛇还吃瓜果,胃口与众不同。
“这可不是一般的蛇,是护棺白蛇,近乎妖,不可以常理论。
你不要试图去窥得真颜,更不能随意泄露这个秘密,不然当心……”赫连御做了个蛇游的动作,咔地停在陵官脖子上,泛起一丝寒森森的笑意。
陵官被他一吓,忽然觉得全身冰凉,一股杀气扑面而来。
吓唬完陵官,赫连御离开皇陵,一回宫中便即刻召了密探来去查左贵妃的一切,然后前往当年被火灾差点烧光的静庐。
这么多年来一,静庐早就重新修葺过,据称完全是按从前的结构去修建的,甚至连里头用的人都是当年的那些。
对此无人理解。
赫连元辰曾派人四处寻找赫连神通的下落,却只以寻找为名,从未下过缉拿令,可见他对赫连神通依然抱着期望,并不认为当年的逃离是背叛。
赫连御将静庐里里外外走了一圈,又找到曾经侍奉赫连神通的小道童,自然那两个道童过了二十年也都步入中年了。
他向这二人询问了一些赫连神通当年的事,包括常来往的人,其中并没有静楠。
自然,他们这种关系在宫中若被人发现,那可是禁忌。
但以赫连神通的地位,若是看中哪个宫女想跟皇帝要过去伺候,其实是很容易的事,他们为何宁可冒着禁忌私下往来?
那两名道童倒是也说了,赫连神通其实是修道之人,真正出家的道家弟子,其实与僧人一样,是要持戒茹素不能婚配的,自然也不能沾酒。
这也就难怪赫连神通当年其实已经不小,却无妻妾了。
赫连御倒是没有想到赫连神通在被封国师之前是个道士。
赫连神通离宫时,赫连御才不过四五岁,印象其实很淡了,也不记得他当年是否是道士装束,只记得威望极高,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气派仅次于皇帝。
照两个道士说来,赫连神通不但有违道教戒律,亲近女色,甚至还生了孩子,最后还俗成了个卖酒的?
第334章 宫闱秘事(一)
“你们还记不记得,赫连国师当年身边有个小孩子,后来静庐失火,被活活烧死?”
“有有,是师父外出云游收留的孤儿,无父无母,很是可怜。
”道士回忆着,“师父很疼爱他,对他视若己出,后来他被烧死,师父几乎疯了。
”
那不是视若己出,而是本来就是他自己生的。
不过为了保持这国师的形象,他才不敢对外承认而已。
一段私情还不算什么,真闹开了,赫连元辰也不可能为此事去治国师的罪,可这段私情若再追查下去,便有可能查到赫连神通对皇帝下毒的事,就算他是国师也顶不了这样的罪名。
赫连御越来越觉得,赫连神通身上有太多秘密,静楠虽然相信他,可赫连御并不太相信,他或许就是想杀静楠的人。
男人为了开脱自己的罪名,出卖一个私下里有苟且的女人,实在算不了什么。
“你们听说过寒食散吗?”
两名道士突然安静下来,齐刷刷盯着赫连御看,好像看什么怪物一样。
“怎么?”
“那种东西的配方,在我北楚早已绝迹……倒是听说传到了南月国去,在士大夫贵族阶层风行一时,引得风气颓靡,不是什么好玩意。
”他们摇着头,一脸憎恶之色,显然对那东西没什么好感。
其中一名道士追忆着往事,说寒食散不知从何时传入北楚,在前朝一时盛行,同样风靡王公贵族,有说能令人飘飘欲仙的,有说能延年益寿的,到了后来在宫中私下便流传可以驻颜,令人永葆青春,容颜如花,不少嫔妃偷偷服用。
另一名道士开始不安,不停用手肘格着他。
他似乎省悟了什么,看了看赫连御住了口。
“但说无妨,事情都过去二十年了,况且与你们又无关。
”赫连御知道他们的顾忌,淡淡道。
那道士听了,略带不安地继续说,听闻虞贵妃当年也是听信他人流言,服用寒食散过度才早逝的。
皇上自虞贵妃去后悲痛欲绝,认为寒食散是害人之物,下令烧毁所有散方,禁止北楚人服用配制。
什么悲痛欲绝,赫连御根本就不相信,只微微冷笑,倒是没有想到,寒食散是他父皇下令禁掉的,倒也是件好事。
“父皇为什么认定我母妃是服用寒食散过量去世?”
“自然是师父说的,师父深明丹方之理,又略通医道,他看出虞贵妃死于丹砂和汞中毒而死。
”
赫连御怔住。
本以为赫连神通炼丹,丹砂与汞既然都是炼丹常用药材,只怕这寒食散也是他受人指使炼给虞贵妃的,没想到反而是他先提出丹砂与汞中毒致人死地的说法。
正想着,外头传来轻微的喧哗声,有人进了静庐。
赫连御没想到还有人与他一样,想到这个被遗弃之处来,抬眼看去,意外地看见赫连濛走进来。
赫连濛与赫连滟长得不太像,一张白净的容长脸儿,眉峰略淡,双眸狭长,看起来很有种阴柔的俊美,平素也不算多话,总挂着难以捉摸的笑意。
赫连濛显然也怔了好一会,才道:“太子哥哥来这里做什么?”
赫连御不想搭理他,只冷哼一声,便错身而过。
赫连濛看惯了他冷漠傲岸的神情,不以为异,回头看看他的背影,直至他消失才问:“太子来做什么?”
两名道士如实回答。
赫连濛想了会不明所以,便不再去想。
左连荞入宫晚,当时虞贵妃已死,两人既然从未见面,当然也没有交集,即使虞贵妃死因有可疑之处,也绝不会与左连荞扯上关系,他自然不必费心。
他来此处,不过是想让两个道士替他炼一些丹药,令他滞留不前的内力能打通那个关卡。
可惜这两名道士跟着赫连神通并没有学到太多的丹方,炼来炼去不过是些固气培元的丹药,收效甚微。
赫连御边走边回想赫连濛的长相,越想越觉得他没有半点像赫连元辰的地方,自然赫连滟也不像。
他想着这件事回了宫,派出去打探的密探已有一人回来,向他回禀了查探到的消息:十八年前,左连荞待产,正逢北楚最严寒的季节,她生性畏寒又娇气,赫连元辰同意她去南方的歧州行宫待产,那里气候宜人,四季温暖如春,是消寒避暑的好去处。
那时候宫里已经有几年无人怀孕,赫连元辰格外重视那一胎,甚至命皇后同行,名义上是主持行宫事务,实际上是照看左贵妃,其中也未尝没有监视之意。
毕竟皇帝的嫔妃,任何时候都要安全起见。
据说那时候左贵妃启程的时候有了五个月身孕,在路上车马缓行,总也得要三个月才能到歧州行宫,到了那里没多久便要待产了,随行是有好几个稳婆的,生怕她随时会在路途待产。
怀孕的孕妇车马劳顿,无论如何也是不合理的要求,可赫连元辰居然还是答应了,可见他对左贵妃的宠爱简直有点颠倒黑白了。
赫连御想了想不由冷笑,如果这其中有猫腻,也必然是在去行宫的途中或在行宫中发生的。
至于左连荞为什么非要去行宫待产,怕不是为了消寒那么简单。
如果她志在生个皇子,就必得有掩人耳目的后招,这些在宫中是不方便施展的。
跟着第二个密探回来,他负责打探的是当年哪些人随行,长长的名单列了一串,赫连御看了一眼便揉成团扔了。
这些随行之人若个个都能知晓秘密,那也就不成为秘密了。
他只将最重要的几人名单记在了心里,吩咐将纸团拿去烧掉。
不过几日,打探的密探陆续都回来,最重要的人却没找着。
赫连御不由脸色阴沉,心情显然不好,他最关心的便是替左连荞接生的那些稳婆:“当年那些稳婆呢?难道死得一个不剩?”
“回太子,还真是如此,那些稳婆说年事已高,有的已去世……”
“难道一个活着的都没有?”赫连御厉声喝,重重一拍桌子。
“有两个还活着……一个已痴呆,另一个……没找着。
”
赫连御刚想发怒,一名密探忙道:“太子,其实还可以从八皇子的乳母着手嘛,有个乳母,可是左贵妃自行宫带回来的,从出生起便伺候着他。
”
第335章 微观世界
“连同七公主的乳母一同查一下,不论用什么手段,本宫要听到实话。
”想了想,他又道,“把人给抓到本宫面前来。
”
他在宫中行事向来肆无忌惮,找个理由将人带来不是难事。
那密探应了,赫连御这才缓了口气,心情稍好了些。
待所有密探离去,赫连御取出魂珠,对着月光凝眸看了许久,忽然发现对着灯转动的时候,里面隐约有缕缕白影,微小之极,细如发丝,再细看似又不见。
这是他第一次从魂珠里看到除了符字以外的东西。
显然这些东西必须夜间在月光下才能隐约可见,白日却是看不见的,难道那便是灵魂的存在?如果是真,这灵魂未免也太多了些,瞧那细若游丝的白影,说有成百上千也不为过。
魂珠里的微观世界,是赫连御永远都无法了解的,可即使身在其中的顾清离,也未能完全了解。
她自从进入魂珠,便觉得自己在其中飘荡,宛如一个白茫茫的世界,许多睁眼可见、触手却不能及的身影从身边晃过,每个人都脸色茫然,目光空洞,似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去向何处。
她感觉自己飘荡了不知有多久,有时试图找人说话,可是身边那些灵魂似乎听不见她的声音,或他们根本没有思维能力,只是无根浮萍般飘行,并不回答。
时间久了,她便开始沮丧,疑心再这样下去,自己早晚也会失去记忆,与这些游魂一般。
魂珠里的乾坤没有昼夜,顾清离分不清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见到一个面目与自己完全一模一样的女子飘过,一惊之下不假思索伸手去抓,如从前无数次一样,穿透她的躯体而过。
“站住,站住!”无论她怎么大喊,那女子依旧不理,与其余游魂一样飘过。
顾清离转身便追,一直跟在她后面,一直呼唤,那女子却恍若未闻。
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试探着在后面叫:“顾清离!”
那道身影顿了顿,似乎有所反应。
“我知道你是顾清离本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那女子缓缓转过脸来,冷漠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却起了一丝波澜,过了很久才用缥缈的声音道:“你为什么是我?我为什么是你?”
“你是顾朝然的嫡次女顾清离,对不对?”
那女子眼神中的波澜起伏起来,虽然没有回答,顾清离却知道自己问对了。
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找到可以说话的游魂,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你在这里多久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那女子指着远处,“也许再飘荡一阵,我就如他一般,在这里消失了。
”
顾清离回头看,一个男子的魂魄正在慢慢淡去,她知道用不了多久就会消散。
虽然在这里呆的时间不长,可这种景象她并不陌生,隔一段时间总能见到一个魂魄消失,可见这里也不是能永远容纳灵魂的,消失的那些究竟是去投生转世了,还是就此不存在了?
“待在这里多久就会消失?”
“不知道。
”那女子淡漠地答完,又想离去。
“你别走。
”顾清离知道自己拉不住她,只能用语言来阻止她离去,“你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她震了震,没有说话,眼神却黯淡下去,这是顾清离第一次在游魂脸上看到正常的表情,可见他们并非没有知觉,只是在这里游荡太久,早已麻木。
“为什么只有你跟我说话,别人都听不见我的声音?”
“在这里,只有你呼唤别人名字的时候,才能让他停留,也才能与他对话,其余魂魄与你生前素无交集,你当然无法与他们对话。
”
顾清离又与她聊了会天,只得知了这里的魂魄都是被一股奇异的力量吸进来的,似乎这是个奇特的世界,凡是靠近的无主孤魂都会进入此地,然后再经历游荡、消散。
初入的灵魂有觉得惊恐、无助、崩溃或者企图离开的,到最后都会慢慢变得麻木,因为他们事实上什么也做不了,无法与他人对话、亲近,也不能相伤害和攻击,久之思维也会变得越来越迟钝,情绪越来越淡漠,从最初的执念到最后混沌地飘荡,直至记忆消失。
顾清离与她说了自己进入她身体,替她出嫁的事,她眼中虽有惊讶,却没有太大震动,只在听说萧奕墨的一切时,交织出悲痛、愤怒、绝望等诸多情绪,最终归于黯然。
顾清离问她是否有遗憾时,她却只黯然摇摇头,毕竟那个身体已遭毁坏,再也回不去。
“也许是我的出现,才剥夺了你的生命。
”
她却平静地道:“如果不是你的出现,我死得只会比你更早,也许在我发现萧奕墨的面目那一刻,就没有勇气再活下去。
”
顾清离了然。
她是出身丞相府、自幼受过封建礼教薰陶的千金小姐,性情柔懦、脆弱,在童年到少年那段阴暗的时光中,萧奕墨是她唯一的光明,这点光明陡然被无情地掐断,等于是将她生命中唯一的希望无情地斩断,同时也斩断了她活下去的勇气。
“可是我想活下去,我一定要回去。
”
“可惜我不能帮你。
”那女子有些漠然地打算离去。
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顾清离忽然从一片潋滟水光中看见了自己与她并排的身影,震惊得一时忘了要挽留她,回过神来时,她已消失在众多游魂之中。
那片潋滟水光也是幻境中特有的异象,不知为何,出现得很稀少,也很偶然,说是水光,倒不如说更像月光照射在镜面上的反光,有些朦胧清寒,并自行移动,直至消失。
顾清离在刹那间看到的自己,是前生的模样。
怪不得原身的灵魂在看见她时,毫无惊讶之色,反倒是听她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时”,很奇怪地反问了一句。
任何人在面对一张陌生的面孔时,都兴不起“我就是你”的念头来。
原来到了这个虚空世界里,灵魂是会现出真实的面目的。
第336章 微观世界(二)
水光消失的时候,天地间似乎更昏暗了些,雾濛濛的混沌一片,顾清离只能继续往前游荡,不知何时是尽头。
直到不知多久以后,她又看见那片潋滟如月光的光芒,这次比以往都要清晰得多,她甚至能捕捉到光芒的来源,不由得抬眼追溯过去。
许多飘荡的游魂与她一般感应到了这异象,同抬眼望去。
这个世界在他们看来本无边界,无论怎样游荡都找不到任何可拟边界的事物,可这抬眼一看,他们似乎看到了这个世界的边际,在高高的穹顶上,有模糊不清的光弧,晃动的潋滟水光正是自光弧外穿透过来。
顾清离凝眸看去,晃动的光弧之外,隐约竟出现了异象。
像是一只半睁的眼,无比巨大,犹若天神,眼角内勾,眼尾上翘,瞳中散发着冰冷的意味,正无情地审视着这个虚空世界。
寂冷的世界里出现了轻微的哗动,甚至有许多游魂开始跪下膜拜,虔诚地将那只覆盖了整个天幕的眼当作天神来祈求。
有祈求让自己还阳的,有祈求来生投个好胎的,也有只希望能脱离这个混沌世界的。
只有顾清离疑惑地盯着那只眼看,总觉得若不是被放大了无数倍的话,那只眼的形状,以及那熟悉的冷戾无情的眼神,看上去真是十分熟悉。
不知过了多久,被称为天神之眼的瞳孔距离越来越远,在消失前的一刹那,许多游魂隐约看见了眼的外廓和斜飞如剑的浓黑眉峰。
这不是赫连御的眼睛吗?顾清离震惊地失声而呼。
若那只眼睛真属于赫连御,那就绝不会是什么天神之眼。
若不是他被放大了无数倍,就是她被缩小了无数倍,可这种异象她着实难解,又无人可以解答她。
众游魂见天神之眼渐渐远去,一时高呼声如潮,难得的群情激动起来,声震四野。
光弧下的穹顶忽然现出金光闪闪的符字来,全是古印加梵文,深奥不明其义,且在迅速变换着排列秩序,强烈耀目的金光射得他们睁不开眼。
魂珠外,赫连御微叹了口气,将魂珠小心翼翼放入怀中。
赫连滟的乳母李氏被战战兢兢提到东宫来,左顾右盼,眼中全是惊恐之色。
东宫太子的冷酷作风她向来不陌生,虽说赫连御并没有残暴劣迹在外,可宫里所有人看见他时,都不由自主地生出惧意来,被他那双冰冷刺骨的凤眸看上一眼,魂都要掉一半。
“太……太子殿下,找奴婢有何吩咐?”
赫连御先是寒气森森地看了她一阵,看得她几乎瘫软在地,才冷冷道:“听说前日你在宫中闲议本宫的是非,可有此事?”
“没有没有!奴婢绝对不敢!”李氏指天发誓,恨不得将所有毒咒都说个遍。
“看来你是仗着是七公主的乳母,不知天高地厚了。
告诉你,本宫要拿你,就连七公主也保不住你!”
李氏又是哭喊又是否认,赫连御神情似有松动:“你是左贵妃母家陪嫁入宫的?”
“不不……奴婢不是,是左贵妃传了喜讯后,皇后娘娘为了照顾她,特意在宫外聘的。
当时要召既懂接生,又会点医术的医女,奴婢便去应征了……奴婢家是祖传的药堂,跟着祖父与父亲,略通医术,后来家道中落……”
“你既有家人,又有儿女,为何甘心入宫,长年不得与家人团聚?”
李氏垂眸答:“只因家贫,无以维持生计,不得已如此。
蒙皇后娘娘恩宠,还能将膝下幼子接入宫中,作皇子伴读,是奴婢前世修来的福气。
”
赫连御又问了些话,李氏虽然紧张恐惧,却并没有太多可疑之处,他也不便于问得过多,便打发她离去。
临走前又威胁她几句,倘若再听她背后言三语四,妄论主子,可别怪他无情。
李氏经他这一吓,这大晚上被提来问话的事也是半点都不敢外传了。
赫连御回想了一遍李氏的话,发现唯一有用的信息是与皇后有关的。
之前他并未往皇后身上多想,总觉得这事后背后若猫腻,一定是左连荞一人作祟,可这么一想,皇后作为监督人陪伴左连荞前往行宫待产,这中间可不止一点问题。
又想赫连神通的幻象中,皇后也莫名其妙地出现了那么一段,甚至还有在襁褓中虐待他的举动。
虽说在他后来有记忆的童年里,皇后再也没有对他动手动脚,但那多半也是因为他年岁渐长,皇后怕他会去向皇帝告状而已。
夜色下,一道身影鬼鬼祟祟从树影后出来,左顾右盼了一阵,学了几声鸟鸣,见月洞门那边走来个太监,朝黑影招了招手。
走出去,朦胧不明的身影显现出来,是个梳盘髻的婆子,年纪已不轻,保养得倒是还白嫩,将手中一个小包仔细地递给太监,低声说些什么,十分郑重。
与她相比,那太监就显得很随意,还不时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似乎在窥探什么。
“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那女人显得不满。
太监哼一声:“我得留意着有没有人偷看。
”
“别忘记,小心着点,这可都是珍贵易碎的物件。
”
“有多珍贵?”月洞门里头陆续亮起十几盏灯笼来,当头的身着团蛟锦衣,一张白皙俊美得近乎妖娆的脸,阴恻恻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栗。
那女人见着他,登时面色如土,扑通便跪下了,低着头颤声道:“八皇……皇子……”
赫连濛走近了,弯下腰掂起她的下颌啧啧两声:“原来是本王的刘姆嬷,这大半夜的不好好在自己屋里呆着,出来赏月啊?”姆嬷是北楚皇子对乳母的敬称,虽然她们也是奴婢,但到底身份不同寻常宫人,是要高人一等的,皇子的乳母更是如此。
那女人正是赫连濛的乳母刘氏,唯一从出生开始便伺候他的,平素深得左贵妃的信任,但赫连濛显然对她殊无敬意,口中称着姆嬷,眼里射出的却是毒蛇般的目光。
他抬头看了看天笑:“今夜这月色不好啊,刘姆嬷选的日子不对啊。
”
他轻描淡写地说笑着,指间无声无息地加力,疼得刘氏嚎叫起来:“八皇子饶命,八皇子饶命!”
第337章 私盗珍宝
“瞧姆嬷说的,本王不过跟你开个玩笑而已,走吧,有什么话咱们回宫去说,省得在这里给外人看笑话。
”赫连濛阴柔地笑着,朝那太监瞥一眼,目光牢牢盯在他手中的布包上。
那太监低了下头,脸色也有些不好看,恭敬地双手奉上:“八皇子,刘嬷嬷好像落下东西了,交给您也是一样。
”
赫连濛接过了,打开看了看,里头全是小件首饰和珍玩,在十几盏明晃晃的灯笼光下,耀目生辉。
他从中捡中一件玉钗,光泽柔润,上头用缠丝工艺镶嵌着几粒鸽血红宝石,缀成梅花状,玉器本身的无瑕和罕见的工艺,让人一见便知价值不菲。
“这枝钗,好像母妃已经很久没找着了?莫非是刘姆嬷找到了,想要还给她?”赫连濛阴笑着,对那太监说了声多谢,施施然在前头开路,后面十余太监宫女挑着灯笼紧随其后,将刘嬷嬷押在其中。
那太监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这春寒料峭的,他竟热得全身湿透。
这太监也不是寻常人,是宫中少府监的少监,虽然只是宦官,却也是许多朝中权臣要巴结的人物,同时深得皇帝信任。
因此赫连濛才只是深深看他一眼,并未寻他的罪。
只是宫中人都深知赫连濛的禀性,他与太子赫连御恰恰相反,逢人一脸柔和的笑,仿佛亲善之极,实际上心狠手辣,假笑之后全是各种阴毒手段。
赫连御看起来冷戾无情,实则从不为小事斤斤计较,也不随意对这些宫人施以惩罚。
第二日宫里私下便传开了小道消息,都说听闻八皇子的慎行宫内彻夜都传出女子凄厉的哭叫声、求喊声,不知这八皇子又在折磨哪个宫女了。
表面上看起来,赫连濛阴柔斯文,彬彬有礼,在朝中有温和谦逊的风评,在皇帝跟前兄友弟恭,德才兼备,只有在低级宫人里才暗暗互传这位八皇子的阴冷暴戾,变态行径。
他不见得喜好女色,却专爱折磨一些年轻貌美的小宫女,将她们召去宫里,专施以见不得人的私刑,让人看起来皮肉不受损,却不堪忍受其折磨。
谁也不清楚他这变态的爱好究竟为何而生,只是到后来一些颇有姿色的小宫女看见他都瑟瑟发抖,绕道而行。
赫连御闻言,不动声色地敲了敲案桌,淡淡道:“少府的少监说了什么?”
他面前的密探将昨夜的事说了一遍,道:“于少监十分忐忑,怕这次惹上了他,不得善终。
”
“告诉他,本宫会保他平安。
”然后又冷冷笑一下,“现在是个好时机,让他去向刘嬷嬷透个信,让她去找左贵妃求个情。
记得把这事泄露出去,让父皇先知道。
”
“是。
”
赫连御悠然取出魂珠,对着日光照映了一会,喃喃道:“你放心,不管怎样,本宫都会找到献祭的人,让你复活。
如无意外,应该……快了。
”
刘嬷嬷到鹂景宫哭诉的时候,正好赫连滟也在,她有些不耐烦地听着,心里也觉得这女人着实活该,仗着是赫连濛的乳母,多次将宫中赏赐偷运出宫去,是该受点教训了。
左连荞皱眉听完,让刘嬷嬷卷起衣袖裤管,保养得还很细腻的肌肤上白白净净并不见什么伤痕,但也不知是些什么手段弄的,只一碰便嚎叫得凄惨无比。
“这是……掐的?”
刘嬷嬷哭泣着答,是让人用厚厚的纸张覆着抽打,直到将纸全都打碎为止。
这种方法打人,不留下杖刑痕迹,却能让人里头全是瘀伤,碰都碰不得。
“奴婢……就算是犯了事,也是受过惩罚了,而且东西都交了……求娘娘,让八皇子饶奴婢一命吧……”
左连荞本来也有几分盛怒,但刘嬷嬷到底是她从娘家选出来的人,不但从小伺候她,入宫后又伺候了赫连濛十八年,忠心耿耿,平时就算有些这样的事,其实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想赫连濛下手这样狠。
左连荞想这责罚到这地步也就差不多了,给点颜色她看看就够了,便哼了一声:“下次叫你再这干这种事!”
“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八皇子非说那玉钗是奴婢盗的,可那分明是娘娘赏的……”宫里的规矩,嫔妃们赏赐奴婢的东西绝不能随意夹带出宫贩卖,所以也只能搁在那里看,到出宫的时候能获准才可以带出去,也是不能私下交易的。
“好了好了,本宫会跟濛儿说。
”
左连荞刚心烦地打发了她,外头转眼便通传,赫连元辰驾到。
赫连滟一脸紧张,死死攥着左连荞的衣袖,小声道:“母妃可别忘了应诺的话。
”
“知道了。
”左连荞对女儿是无奈又宠溺的眼神。
这个女儿不知中了什么邪,从东渊回来便心心念念要与东渊联姻,非要嫁给那个战神萧奕修不可,还说他正妃刚殁,正是提议联姻的好时机。
珠帘一掀,赫连元辰大踏步进来,脸上却似有不愉之色。
北楚皇帝其实已过半百,但看起来依然精神烁健,气宇轩朗,轮廓深刻而英俊,赫连御长得很像他。
左连荞笑意盈盈地迎上去,还未等她开口提赫连滟的事,赫连元辰已先开口询问刘嬷嬷私盗宫中珍宝,私下托人出宫贩卖的事。
左连荞想不到这事已传到皇帝耳中,震惊又不解,跟着解释了几句,却听他冷笑:“好大胆的奴婢,你竟还护着她!仗着做了濛儿几日乳母,便嚣张得不知天日了,濛儿就算打死她也是活该!”
左连荞不知究里,心想他怎么会为了这点事就怒成这样,莫非在朝中有什么事令他心烦,因而撞到他火头上了?
后来听他又痛斥了几句才明白,原来是少府少监于承富去御前告了一状,说这乳母刘氏仗着颇有几分姿色,秽乱宫闱,利用美色引诱,妄图盗窃宫中财物卖出宫中,其中更有支价值连城的玉钗,来历不明。
左连荞听刘嬷嬷说过那玉钗的事,忙道:“那是臣妾从前戴过的旧物,赐给了她的,她偷运出宫是有罪,但确实并非盗窃……”
赫连元辰脸色阴沉,抽出袖中一支玉钗来:“你确信这是你赐给她的?”
第338章 帝王翠钗
左连荞一见那支钗,顿时呆了,竟说不出话来。
那支钗是虞贵妃的遗物,皇帝珍爱异常,在她身故之后,独独留了那支钗珍藏在寝殿之中,有时甚至会随身携带,独自摩挲钗身,不知在想些什么。
人人都觉得他是在追忆虞贵妃,深情至斯,令人感慨。
左连荞盛宠时,他曾经在宫廷宴舞上赐给她戴在头上献舞,她恃宠而骄,不打算归还,便开口跟他讨要,结果被他冷下脸怒斥一顿,羞辱得她无颜见人,当场痛哭。
说起来这支钗也算是十分名贵,不但是罕见的顶级帝王翠,还是三百年前北楚第一名匠之手打造,说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帝王翠原石通常很小,能得这样通身翠绿毫无瑕疵的整块极品就很罕见了,何况还出自名师之手。
可能得赫连元辰这样珍爱,其价值显然不是因为它的自身。
左连荞不清楚原因,却知道这枝钗着实惹恼了赫连元辰,此时她再替刘嬷嬷说再多情,只怕惹火烧身,到最后将罪责牵连到自己头上来。
她勉强笑了一下:“皇上是在说笑吧,这枝钗您从不离身,刘嬷嬷怎么能拿到手?”
“所以朕才会过来问问爱妃。
”赫连元辰的脸色更阴沉了,冷冽的时候有赫连御的肃杀之气,无怪赫连御总是一脸生人勿近,原来也有遗传的缘故。
左连荞立即道:“臣妾自然什么都不知道,刘嬷嬷想来是趁着伴臣妾去皇上寝殿的时候偷偷策划了许久才拿到的,这事果真不能轻饶,看来濛儿还是处置得轻了,此事全由皇上作主。
”
赫连元辰面色缓了缓:“既然跟爱妃无关便行。
”
左连荞偷眼瞧他面前好了些,赶紧提了赫连滟的事,不想赫连元辰瞬间沉下脸去:“想都不要想,别说他现在以鳏夫的身份根本配不上你,就算他还未婚也不可能!”
“为什么?”赫连滟急得跺脚挽着他撒娇。
他向来宠爱这个女儿,惯得无法无天,这次却毫不让步:“那个人可是北楚的心腹大患,曾经将御儿伤得险些丢了性命,你竟然还敢想着嫁给他?”
“那是太子哥哥跟他的私人恩怨!战场上刀枪无眼,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哪能没有伤害?那次我亲眼看见太子哥哥与他之战,他若让步,太子哥哥也一定要置他于死地的,他哪能不尽全力?”
“胡闹!”赫连元辰甩开她冷笑,“对政敌都能如此宽容,真是小女儿见识!”
“我若和东渊联姻,从此两国修好,他便不是政敌!”
“狼永远是狼,不会变成羊!在牧羊人的眼里,除非是死去的狼,否则永不安全!”赫连元辰一摔衣袖,冷冷道:“爱妃,你该好好教导一下滟儿了,别再让她胡来,还有,刘氏的事你不要再插手了。
”
左连荞低眉顺眼地送他离去,回头便轻斥女儿,说她不知看人眼色,明知皇帝今日心情不好,就不要多加争辩。
赫连滟对母妃却没那么畏惧,跺脚冲着她大吼了一阵,风一般冲出殿门去,扔下她气得目瞪口呆。
刘氏盗窃一案,赫连元辰也不是真有时间亲自处置,像这种后宫之事,通常他是交予皇后处置的。
但在刘氏被提到皇后跟前之前,已先被截住,送往东宫赫连御处。
刘氏全身哆嗦,风韵犹存的脸上透着惊恐,一见赫连御便扑通地跪下去,先是认罪,跟着矢口否认偷盗罪名。
显然她对自己的罪名也有所耳闻,但她显然不知会与皇帝最珍爱的那支凤钗有关。
赫连御倒似难得的好心情,并没有散发着全身的戾气,悠闲的神情可以说是一派祥和,令刘氏渐渐缓和下来。
“刘氏,你要知道,这件事在宫中传开,你已经找不到任何可以倚靠的人了,若再不说实话,只怕本宫也很难帮你。
”
“奴婢真的没有盗窃,真的没有!”刘氏赌咒发誓说了一通。
赫连御耐心听她说完,才道:“你可知道是谁去举报你的?”
刘氏茫然。
赫连御轻笑了一下:“那你一定也不知道你被指证偷盗的是什么?”
刘氏困惑地看着他,心想不就那些东西么?赫连濛当晚指证她偷窃的那枝钗,分明就是左贵妃赏赐给她的,其余的也都是平时赏赐之物。
“父皇有支视若珍宝的帝王翠凤钗,你可见过?”
刘氏点头,当年左贵妃那一舞时,头上的凤钗闪耀夺目,将她的舞姿和容光都盖了下去,满宫的人谁不记得。
“你盗的,就是那支凤钗。
”
“怎么可能!”刘氏大惊失色,“奴婢生平从未离那支凤钗三尺以内,别说盗了,就连看也就是贵妃献舞那一晚着实地多看了几眼。
”
“唔,是不是真的不要紧,现在父皇认定就是你盗了,你又能如何?”
刘氏再不聪明也听出其中意味来了,她跌坐在地,转动着眼珠紧张地回想着究竟什么人可能陷害她。
赫连御却不给她时间考虑,敲着案桌道:“你虽是八皇弟的乳母,但他对你显然并不记抚育之情,至于左贵妃那边,你想必也是求过的,她可能也承诺了你什么,但有一点你得明白,倘若是父皇施加的压力,她绝不会不计一切回护你。
”
刘氏惶恐地点点头,左连荞母子是什么人,她多少也是清楚的,左连荞这么多年来对她不错是事出有因的,而赫连濛性情凉薄,别说对她这个乳母了,只怕对生母也没有多深的亲情。
事实上为了防止外戚篡权,北楚的皇子从不由生母亲自抚养,赫连御和赫连濛幼时都无一例外地养在皇后宫中。
皇后自己从未生育,别说她不懂带孩子,就算懂,也不可能亲手去伺候两个小婴儿吃喝拉撒,因此也就是顶着个抚养的名,看着乳母们照应皇子而已。
“现在父皇决意要彻查你这件事,而后宫里的事多是由母后处置的,你觉得她会如何?”
刘氏转动着眼珠,显然在思考着什么。
第339章 往事不堪(一)
“你认为皇后会保你,不过是因为掌握了她一点秘密吧?”赫连御似看穿了她的心思,哂然一笑,“你放在心底的那点秘密,藏了十八年,到最后只怕会成为送你上路的利刃!”
刘氏惨然变色,犹在垂死挣扎:“太子殿下说什么,奴婢不懂。
”
赫连御起身,带着一丝寒恻恻的笑意:“来人,带刘嬷嬷去母后那里吧。
”
刚有人架起刘氏,她便挣扎着趴到地上哭求:“太子殿下救我!奴婢愿为您做牛做马……”
赫连御挥手,一脸意兴阑珊:“本宫不缺牛马坐驾,你也拉不了车。
”
“太子殿下一定想知道一些秘密!这些秘密,殿下就算推测出一二,也绝无实锤,只有奴婢才清楚其中猫腻。
”刘氏倒也不笨,她看出了赫连御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否则的话,何必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套她的话?
赫连御顿了顿,轻抬起手,架起刘氏的人立即放下她,猫腰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他二人。
刘氏回忆着往事,边思索边道:“太子殿下煞费苦心将奴婢截下来,不就为了赶在皇后娘娘处置奴婢之前,听那几句真话么?这件事,倘若真是左贵妃或八皇子想置奴婢于死地,除了殿下,哪还有人能救奴婢?”
她惨然一笑:“十八年的秘密了,本以为死守着这个秘密不开口,就能活下去,谁知提心吊胆十八年,依然逃不过这一天啊……”
赫连御这回一言不发,只用看透一切的目光冷漠的扫视她。
刘氏叹了口气。
二十多年前,皇后许氏不知从哪儿见到了左连荞,惊为天人,将她带回娘家许丞相府,悄悄养着。
那时候的左连荞,原本是个小商贾的女儿,家境还算不错,一夜之间家道中落,养尊处优的小家碧玉要沦为大户人家的婢女,她哪过得了这样的日子?
好在有许皇后,她对左连荞是莫名的钟爱看重,甚至连从小伺候左连荞的刘氏也一同买回去,养在相府之中。
左连荞那时候天真烂漫,是未谙人事的少女,起初以为许皇后是哪个大户人家的贵夫人,后来才得知竟是当今皇后,受宠若惊变成了不安,但在相府的日子一切如常,她比从前过得更优渥,锦衣玉食,还有专人教她琴棋书画。
许皇后不能经常回府,平素就由丞相夫妇照看她,教养她,但其实丞相朝务繁忙,也不方便整天去看一个小姑娘,丞相夫人则莫名地不喜欢她,对她最好的,是许丞相的儿子,许皇后那十九岁的弟弟许敬琛。
左连荞渐渐出落成绝色美人,许敬琛对她的迷恋也日渐加深,少年男女眉来眼去,终于有一日就越了轨。
没想到这事的后续发展并没有如左连荞想得那样完美,她能顺利地嫁入许家,哪怕只是做许敬琛的侧室。
他俩暗渡陈仓的后果便是有朝一日左连荞发现自己珠胎暗结,当时她才十六,在相府里如同千金小姐一样养着,天真幼稚地以为许敬琛会替她解决一切,谁知却被丞相夫妇发现。
许丞相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许夫人则痛骂她不知廉耻,勾引许家三公子,要将她赶出府去。
许敬琛没有出现,说是被爹娘关押看守了起来。
左连荞万般无奈,哭诉说自己是被皇后接回府的,要处置也得等皇后回来,那时候她依然抱一线希望,把许皇后当成她最后的稻草。
许皇后找了个借口回了丞相府,听说此事,倒是十分安静,不置一词,任由左连荞哀哀哭求,才叹了口气,貌似怜悯地说了一些空泛的安慰言语,但并没有一句是提到许敬琛和她的婚事的,甚至对她退而求其次,愿意做妾的要求也不答应。
左连荞绝望地想要自尽,死到临头却发现自己没有那样的勇气。
这时候许皇后才边安抚她边给她施加压力,给了她唯一的一条路走:进宫。
左连荞百般不愿,但她的肚子需要掩盖,她不愿被赶出相府过颠沛流离的日子,她习惯了荣华富贵,还想生下自己的孩子。
最后她不得已顺从皇后的安排,以一个边疆小吏之女的身份入宫选秀,在一众秀女中脱颖而出,被皇帝一眼相中。
左连荞不清楚为什么那么多秀女站成一排,皇帝第一眼就只看见了自己,但她很清楚,那个高高在上的俊秀男子,看着自己时眼中全是喜悦和迷恋之色。
她以为自己心不甘情不愿地入了宫,对许敬梓尚有无限留恋与深情,谁知道入宫后,许皇后便让她便惊叹于宫中生活的奢靡,权势滔天的好处。
在许皇后的安排下,左连荞的验身顺利过关,自然不费吹灰之力地立即得到了皇帝的宠幸,那时候她才有两个月不到的身孕。
左连荞一点点地陷入深宫的漩涡,从撒第一个谎开始,就必须用无数的谎言去圆它,她很快被御医诊出有了“一个半月”的身孕,好在她天生窈窕的体态并没有让自己露馅,没有人看出她腹中胎儿其实已经怀了三月有余。
只是生产这一关无论如何瞒不过去,要欺骗那么多稳婆,说是不足月产的胎儿,还要让宫中所有人相信她的早产,太过冒险。
于是许皇后又安排了行宫待产的事,精心挑选了几名稳婆带上路。
到了行宫,左连荞几乎没等喘过气儿,就因沿途的颠簸而临产了,这是真的早产,离她原先算好的生产日子还提前了半个多月,若说七个月的胎儿就像足月的模样,恐怕没有一个人能信。
在行宫里,左连荞才得知皇后竟然安排了好几名与她差不多日子待产的孕妇,以保证她会生下“皇子”。
赫连滟诞下时,许皇后失望之极,按原计划该弃了她,换个男婴回宫,可看着她酷肖许敬梓的眉眼,又略有不忍。
左连荞自然也万般不愿与亲生女儿分离,于是替她谋划了一计,声称自己怀的是孪生子,将同时待产的一个产妇的儿子抱过去,充作赫连滟的弟弟。
第340章 往事不堪(二)
这件事之后,那个产妇及众多稳婆均被灭了口,除了许皇后选中的李氏和一直伺候左连荞的刘氏被保了下来,其余人皆被灭口。
刘氏比左连荞大两岁,在相府时被配给许氏的一个家仆,嫁人后依然伺候左连荞,对她与许敬梓的瓜葛一清二楚,左连荞进宫那阵她正好也有孕待产,被皇后带到行宫去待产。
说是选中做皇子乳母,其实一来是众多孕妇中的备胎之一,二来是帮她们掩人耳目,免得皇子乳母对这不足月的孩子生疑心,毕竟乳母是要带回皇宫的,不像稳婆,可以直接在行宫里打发了,不用带回宫中。
听完刘氏的叙述,赫连御才发觉事实比自己想像的更离谱,非但赫连滟与赫连濛都不是皇裔,甚至他们也不是孪生姐弟,难怪长相性情迥异,简直找不到一点相似之处,平日两姐弟的感情也向来不算好。
赫连御冷笑了一声,然后问:“他俩真正的生辰八字你知道吗?”
“知道,这两孩子倒是有缘,虽不是孪生,但真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出生的……”
刘氏絮絮叨叨又说了些什么废话,赫连御完全没听进去,他只顾心头狂喜——至阳少年和至阳少女!赫连神通的罗盘果然没有出错,指向的真的是赫连滟姐弟,不,是这两个西贝货。
他几乎冲动地想起身出宫去找赫连神通,终于还是生生按捺住。
刘氏的话令他对许皇后更生狐疑,原本的一些疑念开始扩大,为什么她知道赫连元辰一定喜欢左连荞?肯定不是单纯因为貌美,否则她怎么没有花费精力去训养更多的美女献给赫连元辰?
许皇后将左连荞养在相府,不仅仅是因为其美貌,不仅仅是要将她献给皇帝,而是想让她怀上许家的骨肉,将来推翻赫连御这个太子,雀占鸠巢坐上皇位!
可惜左连荞并没有生出儿子来,不过这也没有关系,只要赫连濛坐上皇位,将来左连荞意外死亡,他一定会相信关于许皇后编撰的“许氏子孙”一说,让许氏家族永远成为北楚的无冕之王。
许皇后策划了这么多,最无奈的当然是因为她自己没能生出孩子来,或许她起初是想将赫连御牢牢控制在手,可是意外地遇见左连荞,让她想到另一个连环计策。
这么多年来,许皇后并没有除掉赫连御,恐怕是在暗中观察这两个皇子哪个更堪重任,哪个更适合成为她的傀儡。
这些年来,赫连御的声望如日中天,显然完全超出了许皇后的控制,甚至她深为忌惮,不敢再对他轻易下手。
但是若不知这些事实真相,赫连御看在她抚养自己长大的份上,即使不亲近,也会有一定的尊重,并不会为难她。
可是得知真相后,另一个疑问又浮上心头——许皇后如此深谋远虑,让人不得不疑心,虞贵妃的死是否也与她有关?
虞贵妃诞下皇子,若生母已死,她身为皇后堂而皇之地将这个皇子养在自己膝下……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幻象里她一面命人将赫连御抱过去,一面又恚怒地因他尿了自己一身,便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耳光。
那一耳光,不仅仅因为许皇后对带孩子这种事毫无耐心,恐怕还有对他的生母虞贵妃的愤恨嫉妒在内。
刘氏终于从絮语中停口,诧异地看着赫连御神游天外的模样,心想这太子殿下怎么是如此神情?他听说赫连濛不能与自己争储,不应当欣喜若狂吗?为何反倒是眼中涌动着忧思与更多的疑念?
赫连御终于回过神来,注视着刘氏,冷冷道:“左贵妃应当还不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一枚被设计的棋子吧?”
“啊?”刘氏呆了一下,其实她也隐约想到一些,许皇后不可能毫无目的地做慈善,将左连荞带回相府教养,自然是有所目的,说不定就是早定下了要献给皇帝邀宠。
“许皇后自入宫,从未有孕,而宫中妃嫔,自从本宫诞生后,也几乎无人传过喜讯,虽然御医中无人敢言,但本宫不信没有人怀疑过父皇的身体?”
刘氏瞪大眼。
“许皇后不但是想要左贵妃生个孩子,还希望是许氏子孙,所以许敬梓和她的亲近,不是少年男女两小无猜的恋情,而是有预谋的设计。
”
刘氏不由自主咬着下唇,脸色渐渐白了。
“甚至于左贵妃家为何突然之间家道中落,这其中恐怕都不是偶然,这一切,只因她长了一张与我母妃极其相似的脸。
”赫连御微一冷笑,“你们无人见过我母妃,自然不会知道这一点,可许皇后清楚,她利用父皇对我母妃的思念之情,推荐了左贵妃入宫,父皇自然在无数秀女中一眼看中。
”
刘氏震惊之极,回想左家家道中落,左老爷忽然之间家破人亡,这事果然是来得诡异。
赫连御起身,从书案的抽屉里取出一幅卷轴,在她面前展开,里面赫然画着个含情凝睇的女子,手执香罗扇,看起来与左贵妃果然有七八分相似。
“真象啊……”刘氏喃喃道。
赫连御收了卷轴,淡淡道:“本宫要救你,你也得为本宫做点事才行。
”
刘氏悚然一惊,抬眼看他,从他冷酷的眼神里品出些可怕的意味来。
许皇后在看到赫连御命人抬进来的麻袋时,愣了一下,再一下麻袋下面的板床上犹在渗漏的血渍时,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指着那物道:“这是什么?”
东宫的太监恭敬地答:“禀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说他已为您分忧,让您就不必为小事忧劳伤身了。
”
许皇后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是什么事,疑惑地看那几名太监一眼,听他们说打开便知道,然后就看见他们麻溜儿地将麻袋口的绳结解来,往下张开了点,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来,乌黑的长发像是被什么粘在了头上、脸上,细看去,紫黑色的黏块尚未干涸,似是污血。
许皇后只看了一眼,就恶心得拿帕子捂住口,转过脸连连道:“这是什么东西,也敢拿来污本宫的眼!”
“皇后您还没瞧清楚这人呢!”
许皇后挥手吩咐贴身宫女:“你过去瞧仔细了来回报!”
宫女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也是一阵恶心,但不得不捂着鼻子过去。
第341章 严厉处置
那太监缓缓将覆在尸体的额面上的黑发捋开,露出一张紧闭着双目惨白如纸的脸来。
宫女啊地惊呼了一声:“慎行宫的刘嬷嬷……八皇子乳母!”
许皇后本不想看,听她这一声惊呼,忍不住又回头去看。
正好太监们将麻袋口彻底张开了,往下拉了拉,露出里面的半截身子来,宫女一看之下,呀地一声惨叫,连连后退几步,一跤坐倒在地,吐得说不出话来。
连许皇后这样见惯后宫残忍血腥的人,也瞿然色变,苍白着脸一下子闭起了双目。
她以为自己早已清楚赫连御冷戾无情的个性,只是没想到他对左贵妃最信任的人,也能随意地用上如此残忍的手段。
她转了许多念头,心寒胆颤地想,赫连御如今翅膀硬了,难道是看出自己这几年在苦心栽培赫连濛,想取他而代之的心思?
刘嬷嬷无论如何也是赫连濛的人,皇帝曾说交给她审问处置,在此之前她也反复思量过,是否该去找左连荞和赫连濛商议一下,探一下他们的意思再作决定,结果……这个赫连御招呼不打一声,半道将人截了,还用这么残忍的手段处置了再交给她,除了给赫连濛颜色看,还有杀鸡儆猴的意味。
许皇后勉强维持着镇定,不敢睁眼,深呼吸调着气息,中气有些不足:“东宫说什么了吗?”
“太子殿下只说想为皇后娘娘分忧,便将这奴婢给处置了。
哦,他还说,这宫里容不下这些有辱皇室之风,若不拿她开刀以儆效尤,只怕下面偷偷干这些事的奴婢更多。
”
许皇后强笑:“东宫想得周到,只是这手腕未免铁血了点……”
殿内响起一道冷峻沉静的声音:“母后说得是,儿臣正是因为顾虑到母后宅心仁慈,又与左贵妃素日交好,怕你下不了这决断,才特意替您分忧。
”
许皇后蓦然睁眼,见赫连御高大的身影站在殿门口,挡住了殿外的大半阳光,轮廓冷硬的俊朗面孔上明暗不定,唇边泛起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背负着双手,一身桀骜,一身煞气。
许皇后莫名地打了个冷战,却瞬间展现出慈和雍容的笑容来:“是御儿呀,本宫近日正说神思不定,不知该如何处理此事,由你处置再好不过。
”
赫连御依然似笑非笑,点了点头走进来,随意对太监们道:“将人扔出宫去,别腌臜了母后的宫殿。
”
“儿臣如此严厉处置,还怕母后责怪,既然母后也赞同,那是该遣人去知会一下八皇弟吧?免得他宫里人不见了,四下寻找,不知究里。
”
“这事,也交给……”
“这事可不能由儿臣越俎代疱了,母后身为六宫之主,适时建立威仪是应该的,不能让人欺您柔善啊。
”
“……好。
”
赫连御又与她随意说了几句,施施然走出去。
许皇后不由自主跌坐进椅中,忽然觉得全身冷汗,惊怒之余,举袖将茶几上所有东西都扫落地面,大口喘息着,瞪着一地的碎片,仿佛每个碎瓷片上都映出了赫连御那张煞气逼人的脸来,眼里有嗜血的光芒闪耀。
“铭儿,你说本宫是不是一着棋错,养大了一只白眼狼?”
身边的宫女带着怯意看看门外,悄声道:“娘娘,小声点儿……”
许皇后又喘了一会儿,挥手道:“让人去告诉八皇子,刘嬷嬷的事……告诉他不是本宫干的。
”
宫女应声退下去。
皇后那边的人传话过来时,赫连濛正悠然自得地在玩赏一只黄鹂,闻言伸出猩红的舌尖舔了下唇,笑得阴柔而秀美:“太子哥哥下手还真利落,倒正是替本王料理了那个整日自以为是的老女人呢。
”
传话的人退下后,赫连濛的笑颜渐渐消失,打开了笼子,伸手进去轻轻抚摸着那只黄鹂,由得它在掌中跳跃、挣扎,五指却慢慢收拢。
他曼声细语地道:“鸟儿呀鸟儿,你说太子哥哥在想些什么呢?他是想让我畏惧,还是想给点颜色母后看呢?”
黄鹂被越收越拢的束缚缠得透不过气,惊恐地加剧挣扎。
赫连濛将黄鹂从笼中捉了出来,看着它,眼神中略显不安,又舔了舔唇:“好吧,你想要杀那个老女人,我把她当作礼物送给你,可是你最终的目标是谁呢?”
不知不觉间,他掌心聚拢,黄鹂在他五指间连短促的叫声都没能发出,便歪着脖子静静地不动了。
“濛儿,濛儿!”
赫连濛眉心一皱,隔着数道宫墙也能听清那尖锐不安、却还不失柔媚的女声,他匆匆将掌中的死鸟一抛,便走了出去。
果然,他的母妃大人左连荞正匆匆而来,圆睁着一双美眸,眼神中惊多于怒。
“怎么了?”
“你刘姆嬷的事,你没听说?”
赫连濛仿佛才回过神来,掠着鬓发轻声笑:“哦,母妃说这事啊,方才母后宫中差人来通传过了,没错,她死了。
”
“你……怎能如此泰然?她好歹是奶大了你,还伺候你到如今……”
赫连濛脸上笑容渐失:“能做皇子乳母,是她的福气吧?至于她伺候的……其实一直是母妃,而非我。
”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哦,若她隔三岔五偷偷去向母妃禀明我的行止,只是为了有趣,那就当我今日什么也没说。
”赫连濛摊开手,一脸散漫阴柔的笑意。
左连荞的脸色僵在那里。
“她偷盗父皇玉钗的事是真是假,我也不想追究,我想母妃应当也没兴趣去深究此事吧?总之母后受父皇之命审问发落了她,总有她死有余辜之处。
”
“你真认为她是你母后发落的?为何我听说人从东宫抬出来时就是那样了?”
“唔,不得母后之令,太子哥哥也不敢来这一手。
”
左连荞惊疑不定的目光流转着,好半晌点点头:“也有道理,可你说你母后有什么道理做这事?”
赫连濛忽然将脸凑近她耳畔,轻声道:“父皇的那支钗,谅刘姆嬷也拿不到手,您说这事背后是谁策划的呢?”
左连荞咬着唇,眼中渐渐生出惊色来,难道说皇后才是设计陷害刘氏的元凶,趁此机会又彻底除去了她?那目的是为了什么?
那件事已经过了十八年,许皇后到这时候才突然出手,是想把当年的知情人全都灭口?
赫连濛看着左连荞匆匆离去,眼中现出一丝狡笑来,可这对母子各怀鬼胎,谁也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
第342章 皇寺祈愿
二月十九观音诞,北楚举国上下的善男信女在这日都会出游,前往寺庙祝祷祈愿,赶庙会集市,十分热闹。
久之这天也成了民间一个重要的节日。
云觉寺是北楚京城的皇家寺庙,虽说二十年前赫连神通由道教出身被奉为国师,赫连元辰对佛教的信仰也并不抵触,对云觉寺的捐赠修缮从不减少,维持着香火的一派兴盛。
别的寺庙人山人海时,唯有云觉寺内井然有序,皇山下侍卫林立,寻常百姓不得出入,这里的庙会也就只有皇亲国戚和王公贵胄才有资格游历。
一顶绿呢小轿一直被抬到了山上云觉寺内才落轿,虽说尽量安排得低调不起眼,可这种抬轿直入寺庙后院的待遇还是令人察觉了异样,游人香客中隐隐绰绰的皇家侍卫便衣身影更暴露了轿中人的身份。
不过这一切都是沿羊肠小道入寺庙后院而行的,除了寺内的主持,极少有人知道轿中贵客的身份。
云觉寺后殿再往内,是僧人的居所,其后一排任何人都不得轻易进入,号称是香客留宿之处,但这么多年来,正常的香客是不可能进入那个独立小院的。
绿呢轿帘掀起,一个仪态万千的女子下了轿,眼神有些憔悴不安,但盖不住云鬓花颜,柔媚风情。
扶着她的是个年轻少女,束身对襟上袄,长仅及膝,下面一双小羊皮马靴,看起来完全不是上香的衣饰,唯有披着的一身朱红色金线绣鸾风褛,显得她同样身份尊贵。
少女一脸不耐烦,很勉强的扶着那仪容出众的美人,两人在主持的引领下进了小院里的客房精舍。
客房雅洁精致,入门一个大大的“禅”字,一室书香,满是佛门宁谧气息,鎏金炉中尚燃着上好的檀香,里面用具看似简单,一桌一椅却无不极尽奢华,都是顶极紫檀雕就。
“公主的屋子在隔壁。
”主持弯腰拢着念珠,含笑道。
这二人便是左贵妃与赫连滟,借着观音诞来云觉寺烧香许愿。
赫连滟不信这些,每回陪着左连荞过来,总是极其不甘愿,但左连荞许诺她,若诚心祈愿,定得一桩好姻缘,她不由心动,想到了自己那桩姻缘。
两人听主持讲了会经,左连荞是心不在焉,赫连滟是东张西望,主持见二人都有心事,不免无趣,心中暗叹对牛弹琴,便告辞离去。
赫连滟陪左连荞去后殿烧香许了愿,心里默念希望父皇回心转意,答允北楚东渊联姻提议,希望萧奕修已忘记顾清离那贱人,早日迎娶她为妃。
当夜,左连荞照常是留在寺中过夜的,她是虔诚的佛教信徒,每年这些烧香还愿的日子总会在寺中留住三天。
赫连滟虽然睡不惯寺庙的床,但回回一闻那檀香的甜香味儿,就不知不觉地沉沉入睡了。
左连荞却依旧魂不守舍,熄灯后枯坐在床边,一直盯着虚掩的大门,心中忐忑地想着为何那人还不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院门处遥遥的风灯打出点昏黄的光来,到了她门口时已微弱不堪,隐隐只见有人入室,走路摇摇晃晃,似乎不稳,但隐约可辨长发蓬乱,个头娇小,似是女子。
“谁?”左连荞警惕地起身去点灯,却发现近在手边的火折不知去了哪里,摸索了几下,那身影却走近了。
“小姐……”那身影的声音十分凄凉,果然是个女子,还不算年轻。
左连荞大惊,疾退两步,坐倒在床边,死死抠着床沿,惊声道:“你是……”
“是我啊,信芳,呜呜呜……我死得好惨!”
左连荞毛骨悚然,顺手在床边的小案上乱摸着,终于摸到样硬物抄在手里,颤声道:“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可就……就不客气……了。
”
握在手心,她才知道是个木鱼锤,虽然是黄花梨所雕,但杀伤力终究不会太强。
黑影却扑通跪下了:“小姐,你可知是谁要致奴婢于死地?”
左连荞惊疑地看着她,觉得这厉鬼不似有恶意,才颤声道:“你不是死了吗?一个死鬼……不不……本宫知道你不甘,可那也不是本宫的意愿呀……”
“奴婢自然知道,这一切都是皇后的毒计!”
“皇后?”左连荞一头雾水,为什么这事绕到了皇后头上?难道说真是要杀人灭口?一想到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她就打了个寒颤。
这种事,那个女人做得出来,杀母夺子,当年她又不是没干过!
只是她安逸了十八年,总以为自己身份不同,又恭顺听话,那女人对她多少会念旧情,没想到这一天还是来了。
于是便听到黑影泣诉她是如何被皇后栽赃陷害,又是如何在赫连元辰面前搬弄是非,最后冤杀的。
还说自己生前受尽酷刑,死得凄惨无比,不信的话可以现身一见。
左连荞慌得直摇手,光听声音就知道是刘氏无疑,她不想再见一下那可怖的面容。
跟着刘氏凄凄恻恻道:“小姐,你以为这便是所有真相了吗?当年老爷为何突然之间破产,左家如何家破人亡,你有没有想过?你以为与许家公子年少情笃,两小无猜才犯下了荒唐事,其实那都是许皇后蓄谋已久的呀!为的是让你生下许家的孩子,有朝一日好取代太子,继承江山!”
“可……可御儿他不是姓许的呀!”
“是不是有什么关系,谁会知道呢?只要皇后说他是姓许,他还会怀疑不成?”
左连荞哑然。
赫连御的生母已死,相关人等都灭了口,现在刘氏也死了,剩下知情的只有她了……因而更打了个寒颤,感觉自己岌岌可危。
“小姐你知道许家公子今夜为什么没来吗?这怕是你们最后一次约会了,许皇后杀了奴婢,下一个就是您!”
左连荞哆嗦了一下,惊恐地四下张望,门窗所有的缝隙里仿佛都有寒风料峭地吹进来,每一缕风都像是杀意。
“砰”地一声,房门无风自闭,关得紧紧的。
第343章 夜惊魅影
左连荞啊地一声惊呼,连面前的黑影是刘氏枉死的冤魂都顾不得了,下意识伸手想去抓她,以缓解内心的恐惧,口中喃喃道:“信芳,我不信敬梓会如此无情,当年我们一同长大,他温柔多情,体贴周到,还誓言一定要娶我……”
刘氏冷冷道:“小姐你到现在还相信那个薄情郎,他要是真对你有情,当年哪会让皇后将你献入宫中?哪会另娶他人?这些年来他又纳了多少妾你可知道?他对公主都没有丝毫骨肉情,对你哪来的情义?你怕是将这每年烧香祈愿这几日的欢好当成了他的真心,可于他而言不过是偶尔寻求刺激的露水情缘罢了。
”
左连荞颓然又坐倒,丝毫没有察觉自己手中握着的冰冷物体到底是什么。
她的思绪完全陷入了混乱之中,这些年来,每年烧香拜佛的日子,与许敬梓在云觉寺缠绵幽会,互诉衷情,聊起他们的女儿如何美丽可爱,许敬梓还会远远看着赫连滟,说好希望能共叙天伦,甚至小时候还亲手抱过赫连滟……这一些难道都是假的?
她知道许敬梓不但成了亲,还纳了一个又一个妾,可他都说那是迫于父母之命,或逢场作戏而已。
他的心里只有她一个,因为思念她的时候过于痛苦,才要了那些女人聊以填补空虚。
左连荞一直很相信那些听来情真意切的耳语,现在方觉得那不过是自己想要自己相信的谎言而已,因为在深宫中得不到真情挚爱,才到许敬梓身上寻求一些梦幻泡影而已。
她和许敬梓谁也没指望真的能旧爱重拾,他们其实都很满足于现状。
可许皇后并不这样满足,她要打破这个平衡,只要许敬梓和左连荞纠缠不断,只要左连荞还道活着,就有可能破坏她的百年大计。
“信芳,本宫现在该怎么办?”左连荞找回一点镇定,毕竟刘氏是她的人,自幼伺候她忠心耿耿,哪怕死了变鬼也一样要来提醒她,她像抓住溺水之人的稻草一样求助。
刘氏嗤地一笑:“奴婢都被皇后逼死了,哪还有能力救您啊?奴婢的提醒点到为止,您只能自救了。
许皇后想要扳倒太子,将八皇子推上帝位,您也希望能母凭子贵,可这个‘母’,恐怕不是八皇子的母妃,而是他的母后!”
左连荞像还了魂一样,生出一念来:“濛儿以为他是本宫亲生的,这种时候一定会与本宫站在一线,共同对付皇后,只要除了她再让濛儿登基,本宫还不是后宫第一人?”
“可是您有这能耐既扳倒太子,又对付皇后吗?单是皇后的外戚势力,就能将您在宫中的举动摸得一清二楚,只怕还没等八皇子坐牢这储君之位,许家就已经将您的底细掀给皇上看了!皇上虽然不年轻了,可也没到昏庸老迈的地步,您还得等他寿终归天不是?还有太子这座高山,皇后这么多年都没敢轻易下手,靠小姐和八皇子就能轻易扳倒?”
几句话如同冰水从头浇到脚,左连荞全身都冷下来。
没错,她想得是挺如意,可她面对的就是许皇后、赫连元辰、赫连御这三重势力,凭她一个养尊处优、几十年来未经风雨又没有靠山的贵妃,能翻得了天去?
“到时候只怕皇后以储君之位相诱,连八皇子都不会顾念亲情呢!”刘氏又毫不留情地抛出杀手锏。
没错,为了防备赫连濛与左连荞太过亲近,他也是自幼养在皇后宫中的,许皇后这十八年来用尽心思疏远他们“母子”,赫连濛对这个母妃其实毫不亲近。
至于左连荞自己,她是知道赫连濛并非自己亲生的,对他也没有过分想要亲近怜爱之意。
“那……那本宫还有什么路走?”
“小姐自己好好想想吧!”刘氏猛然一甩衣袖,只听到一声响动,她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左连荞手中猛然失重,差点摔了一跤,可手中犹抓着一物,这才感觉到触感的冰凉冷硬,还有些粗糙硌手。
她匆匆去桌上摸了会,点燃了烛台,啊地一声惨呼,方看清刚才一直被她握着又甩掉的,赫然是森森白骨,是条套在半截衣袖皮肉尽烂的手臂。
她对刘氏的鬼魂越发深信不疑,相信那是专程来提醒自己的。
她又苍白着脸坐在灯下恍了一会儿神,听见外头急促的敲门声:“开门呀连荞。
”
左连荞一惊,竟然是那个死鬼冤家的声音,她一时犹豫,又想起刘氏的话,原来铭记在心的那二十年情意忽然产生了巨大的疑问,她匆匆将半截手臂踢到床下。
“连荞?连荞?”
左连荞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安全,她四下寻找,终于在禅房内找到把剪刀,悄悄藏入衣内,打开了门。
许敬梓一脸狼狈地站在门外,头发凌乱,衣衫上有污渍,看起来有些微胖油腻的脸,已经不再有少年时青春焕发的俊雅,左连荞忽然觉得很奇怪,这二十年来自己究竟眷恋他什么?
许敬梓匆匆关了门,紧张地上前握住了她的肩:“你怎么样?没事吧?”
“我该有什么事?”左连荞因听过刘氏的话,莫名地便生了抵触情绪,对他的反应十分冷淡。
许敬梓的额上却冒着汗,似乎还处于过度的紧张当中,并未察觉她的异样,继续道:“我在来之前被人袭击了,莫名其妙地眼前一黑,跟着就失去了知觉,还担心你也出了事呢。
”
左连荞皱了皱眉:“谁袭击你了?被打伤了?”
许敬梓一愣,摸了摸后脑,并无伤痕,他隐约记得不是被人打晕的,倒像是被什么当头罩住,跟着一股怪异的味儿袭来,连打了几喷嚏便失去了知觉。
左连荞冷淡地瞥他一眼:“我看你是遇鬼了。
”
当年年少时的款款情深,和他现在紧张的嘘寒问暖一样,看起来都变得那么的虚伪。
许敬梓愣了一下,听她道:“我刚才在这里看见了信芳的鬼魂。
”
刘氏是跟着左连荞入相府的,也嫁给了左府一个身份不低的家仆,许敬梓当然不陌生。
可他没想到刘氏已死,震惊道:“鬼魂?她……去年不是还陪着你来上香吗?”
“她刚死不久,被人活生生折磨死的。
”
“谁干的?”
左连荞冷眼盯着他,越发觉得他装腔作势得厉害,却摆出婉媚的笑容来:“你看这天色都这么晚了,别再讨论这些瘆人的事了,明日天亮再说吧。
”
第344章 情人反目
许敬梓点头,打水洗过了脸,宽衣上床时,见左连荞已经躺在被中,一张保养得精致无比的脸,看起来依然有少女的风韵,虽然细看有了岁月的痕迹,可还是赏心悦目的。
他急不及待地扑上床去,一掀被子,抱住左连荞一阵啃。
左连荞本能地有些抗拒,显得十分冷淡。
许敬梓察觉到了她的异常,想了想道:“我有个好东西带给你。
”
他伸手在怀里摸索着,半天也没取得出来。
左连荞忽然感觉危险,一把寒光闪烁的剪刀在她背后闪了闪,手下意识握紧了,又缓缓塞进枕下。
“难道是刚才掉了?”许敬梓嘀咕着,继续往怀里探去,“找到了。
”
他有些卖弄地摸出一支钗来,喜滋滋地替左连荞插上:“这可是最新流行的点翠工艺,款式也是坊间少有的……”说着他自己忽然一怔,总觉得这支钗与他订做的那支有所不同了。
左连荞则“咝”地抽了口气,蹙眉呼痛:“好疼!”
她从发间抽出那支钗,见钗尖寒光闪烁,竟然打磨得十分尖锐,不像是簪发的饰品,更像杀人的利器。
她大惊之下将那支钗摔开,叮地一声钗身坠地后分为两截,下半截竟然中空,洒落一地黑色粉末。
“这是什么?”左连荞尖声叫。
“这……这我也不知道啊。
”一支钗中还有别有乾坤,许敬梓很感意外。
左连荞一咬唇,突然从枕下抽出剪刀,朝许敬梓当胸刺去。
原本她还有顾忌,多少惦记着少年时的恩情,以及他是赫连滟生父的事实,可现在自己命当垂危,她再也顾不得。
许敬梓显然没想到近在咫尺的女人会对自己下手,他长年养尊处优也没有灵活的身手,只被剪刀上的寒光闪了眼,下意识地偏了偏身子避开,那把剪刀就生生嵌进了他的肋间。
许敬梓低头看了看,大片的鲜血自他胸前渗出,将白色中衣迅速染成暗红,剧痛的感觉这才传来。
左连荞也完全震骇了,吓得直往床角缩,蜷成了一团,抱着自己直哆嗦。
她毕竟是个柔弱女子,哪怕心再狠,动手杀人还是没敢试过的,何况对面还是与她有二十年私情的男人。
她只是被刘氏的话影响,心里充满了疑惧,时刻担忧许敬梓会朝她下手,才先发制人。
“为……什么?”许敬梓仰天倒了下去,身体抽搐着,两眼中尽是疑惑和不解。
左连荞顾不得身份,哆哆嗦嗦地跨过他的身体跳下床,披了件衣服就冲出去,冲到赫连滟门外死劲拍着门。
睡得迷糊之中,赫连滟隐约听见有人拍门,似醒非醒,身体却动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泼冷水浇醒,陡然睁眼,看见左连荞毫无血色的脸正俯下来看她,被门外夜风吹得晃动的烛火,映得那张脸像女鬼一般。
赫连滟啊一声惊呼,刷地坐起来,冷得打了个寒战,抹了把脸上的冷水怒道:“母妃,你这是做什么?”
“快走!”左连荞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拉着便往外拽。
赫连滟匆匆抓起件外套叫:“母妃,我这衣不蔽体的模样能去哪里?外面还那么冷……”
“我……我杀人了……”
赫连滟呆了一下,突然甩开她的手:“杀谁了?”
“你别管,总之快走!”左连荞哆嗦着。
她早去寺外唤醒了几名轿夫,上来撞开了赫连滟的门,此刻急等着她上轿。
“你可是贵妃,杀个把人算什么?至于慌成这样。
”赫连滟一脸不屑,在她眼里,寻常人的性命与蝼蚁无异,贵妃杀个平民,不管为何杀人,何至于这么惊慌?
“你你……你不懂的。
”
左连荞的力量大得连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硬生重拽得赫连滟跟着后面踉跄而行,惊诧无比。
上了轿,只听见左连荞重重的喘息声,随后嘤嘤地哭起来。
“母妃,你到底做了什么?杀了谁?”赫连滟意识到她杀的人不同寻常,狐疑起来。
这时候左连荞自然也恢复了几分理智,在软轿一悠一荡的节奏中回过魂来,想起少年时的两情相悦,二十年来的欢爱情浓,她惊恐之余也平添了几分伤心,越想越是后悔,不该没问清楚便一剪刀刺下去。
不管赫连滟怎么追问,她始终只是摇头落泪,心里只祈望许敬梓能活下去。
这件事,最不能说的人就是赫连滟,她要是知道自己的生母杀了生父,不知还会不会认她这个母妃?
夤夜回宫,走的也是偏门,左连荞慌乱地往自己宫中去,偏偏还是在半路遇上了人,被人生生拦截在半道上。
“咦,这不是左贵妃吗?”赫连御负着双手,背后两名太监挑着灯,看起来衣衫整齐,不知大半夜在这宫中晃荡什么。
左连荞猛然一抬头,死灰般的脸上充满惊恐:“你……大半夜的你在这里吓什么人?”
赫连御一挑眉,抬眼望了下星辰稀疏的天空,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寅时已近凌晨,怎么左贵妃还在过夜半?不过说起来挺奇怪啊,这时辰贵妃不是还该在皇山上吗?往年祈福,你可都是一去三天的。
”
左连荞的脸更煞白无血色,好半晌道:“不关你的事。
”绕过他便要走。
赫连御却移了下脚步,拦住她们去路。
赫连滟心里已经十分恼火,如果面前不是她在宫中唯一畏惧的赫连御,她早就一脚踹过去了。
她瞪着赫连御拧眉道:“太子哥哥,男女有别,成年皇子当与后宫嫔妃疏远有礼,你这样可不太好。
”
赫连御难得地笑笑:“好与不好,不是七皇妹说了算。
”
他深深地看了左连荞一眼:“左贵妃总有空闲着来找我的时候,是么?”
左连荞一言不发地低头而过。
赫连御在她身后遥遥道:“皇山上风景不太好,想必左贵妃这祈愿也没得到神佛回应,才会心情如此不好吧?”
左连荞顿了一下,逃也似地离去。
赫连御悠然往东宫走去,身后一个太监笑:“殿下认定她会回头找您?”
“她已无路可走,还能找谁?”
第345章 交换的秘密
赫连御笑意冰冷,宫中唯一能让她倚靠的本是皇帝,若她杀了别人,哪怕无理,以赫连元辰对她的宠爱,也可能视若无睹替她摆平,可她杀的却是自己的奸夫,这件事她最想瞒的正是赫连元辰。
她现在心心念念认为许皇后要杀自己灭口,又动手杀了许敬梓,彻底与许皇后决裂,这件事第二个想瞒的就是许皇后。
赫连濛本来也是她可以倚靠的,可刘氏的话令她现在已经没有把握了,况且怎么解释那个男人是谁?她的奸情不能被赫连濛知道,他是否瞧得起她不重要,绝不能让他误会死的那个是他生父,偏偏他的身世又是不能说的,一旦让他知道自己只是个来历不明、生母被杀抱回宫的婴儿,恐怕他要杀的人就成了左连荞。
连亲生女儿赫连滟都不能透露半点,除了赫连御,她哪还有可以求助的人?
天亮之前,左连荞一定要找个人替她处理掉那具尸体,她别无选择。
果然,在东宫坐了不到半刻时间,便听通传说左贵妃到访。
赫连御慢条斯理地让人斟了茶,却始终不宣人去引她进来。
“哎哎……左贵妃,这可是东宫,您不能硬闯啊!”
“滚开!本宫要见太子,你敢拦着?”
“奴婢不敢,可嫔妃不得与成年皇子过于亲近,这这可是宫规呀……”
这句话片刻之前赫连滟才说过,堵得左连荞说不出话来,她一咬牙,顾不得维持高贵仪态,抬脚踹过去:“滚!”
“这是干什么呢?还不快请贵妃入内。
”赫连御遥遥发声,身影在殿内半明半暗的光线之中,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左连荞冲进殿内,殿门便在后面吱呀地关上了。
空旷的会客殿内,只有角落里燃了两盏并不明亮的烛台,赫连御似乎故意营造出这样的气氛,让她心里的压力更大,恐惧感更甚。
“左贵妃请坐。
”赫连御冷戾的神情似乎比往日柔和,客气有礼。
左连荞却站着,似乎在酝酿着说什么,半天也没吐露一个字。
赫连御又抬眼看了下殿内的铜漏:“左贵妃要是再不说,这五更天一过,天可就快亮了,到时候你从东宫走出去,这流言可有点说不清啊。
”
左连荞悚然一惊,哪有余暇再去分辨时辰,豆大的汗顺着粉颊滚落颈中:“求太子帮我,我在皇山云觉寺杀了人,无论如何这事得掩盖过去……”
赫连御一锁眉:“这个……人命关天,本宫可不能随意答应你。
不过也是奇了,贵妃娘娘杀个人,用不着惊骇成这样吧?若他该死,自有父皇替你作主;若他不该死,你也该去求父皇替你掩盖,怎么倒来找本宫?”
“那人是国舅,许皇后的亲弟弟,兵部尚书许敬梓!”
“……许尚书为什么会出现在皇山?而且是夜半?莫非……半夜睡不着,想去云觉寺烧个香敬个佛?”
左连荞被他轻描淡写的讥讽噎了一下,无端落下泪来,她一横心道:“我既然来求太子,自然有机密要与你交换。
我自己的秘密对太子丝毫无碍,不说也罢,可太子的秘密,只怕你自己也不知道!”
赫连御怔住,他设下连环计让左连荞自投罗网,自然算准她再无退路,必然要坦承一切向自己求助,没想到她竟然还有别的底牌。
看她眼里闪着光芒的神情,赫连御知道她想要说的秘密绝对不是赫连滟与赫连濛的身世,她还抱着最后一丝严守的底限不肯放开。
“本宫有什么秘密,需要贵妃你来告知?”
“的确,我入宫的时候晚,太子当年已初懂人事,心里一定觉得我能知道的,你也都知道,况且你自出生不久便被立为储君,地位不可撼动,哪会觉得北楚还有什么事难得倒你?”
不可撼动,赫连御心里冷笑了一下,倘若没有赫连神通的出现,他依然如从前那样一无所知,只怕哪一天落入许皇后和这女人的陷阱也未可知,这个词说得太早。
“可是在太子未懂人事时,总有一些事是你所不知的。
”左连荞察言观色,发现赫连御依然不动如山,心里略感失望,但还是继续说下去。
“虞贵妃在诞下太子后,便一病不起,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难道太子从未去想过原因?”
“本宫母妃体弱,产后缠绵病榻,这其中还能有什么?”赫连御的心已经开始怦怦直跳,狂乱地冲击着胸腔,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冷静淡漠。
左连荞微一冷笑:“太子可听过寒食散?”
果然与静楠所说无异,赫连御缓缓点头。
“当时寒食散自南月传入,传闻服之不仅令人有飘飘欲仙的快感,还能驻颜葆青春。
在虞贵妃有孕后期,大约因身子不便,不能侍寝,皇上开始冷落她,她心中忧急,产后即开始服用寒食散,而且因急欲恢复身段,她服食的是过量的。
寒食散中含有微量毒性之物,大量久服会致人中毒。
”
“本宫从未听说寒食散能致人死亡之说。
”
“没错,寒食散中的丹砂和汞含量不高,致人死亡其实要很长一段时间,哪怕她大量服用,也不致数月便殒亡,是有人让她吃下了热食,令她体内热毒不得散发,才会早亡。
”
赫连御再也按捺不住,面上微微变色。
虽然他从未与生母相处,自觉并无孺慕之情,可血缘关系难断,自幻境中一眼之后,他就感觉到了对那个纤美女子的亲切之意,此刻听闻她不但是被人诱骗服食寒食散,更是下毒而亡,心里哪能平静?
“这个人便是许皇后!虞贵妃也知服寒食散后不能进热食,却终究并没有当成多重要的禁忌,那日太后难得探望她,见她如此重病还食用生冷之物,便斥了两句,许皇后在旁添油加醋,说她月子中正因贪凉吃冷食才致久病缠绵,虞贵妃不敢透露自己服寒食散驻颜一事,当着太后的面生生将一碗热食吃下去,太后离去后即痛苦难当,毒发而亡!”
赫连御袖底的五指箕张,颤抖不已,再缓缓收拢攥紧,眼中飘过血腥之色。
第346章 苟且偷生
左连荞一边盯着他的举止神色变化,一边焦急地往窗外看,低声道:“太子殿下,时辰不早……”
“谁跟虞贵妃说,寒食散驻颜的?”
“也是许皇后,可她并没有亲自说,倒是利用下人之口在闲谈中暗传,虞贵妃听了便信了……而她一直装作不知道虞贵妃服寒食散之事。
”
赫连御厉声道:“父皇竟然从未追查此事?!”
左连荞呆了呆,道:“虞贵妃有孕后期,变得虚胖浮肿,美貌不再,皇上对她多有冷落……她才听信人言,服食寒食散想迅速恢复容颜,可那时候皇上已经……”
赫连御回想起幻境中的几幕,初时虞贵妃有孕不久,尚美艳动人,虚胖浮肿定是后来的事。
再见她时,已病得不轻,那时候即使不是寒食散的效用,久病体虚之人必然也瘦弱,她已经不再那么虚胖了。
“父皇对她冷落,仅仅因为容颜不再?”
左连荞思忖片刻道:“若有其余原因,也不是我能得知了,但必与许皇后有关。
她一心想除去虞贵妃,也许从中使了诡计也不一定。
”
“可是许皇后又将酷似她的你献给我父皇?”
左连荞蓦然瞪大眼:“太子怎知我酷似虞贵妃?”
赫连御冷笑,他那张画像得来不易,连赫连元辰也不知道。
可左连荞自己,看神情分明是知道自己酷似虞贵妃的。
左连荞叹了口气:“这件事其实不是很要紧的秘密,但确实知道的人很少,因为这是皇上的禁忌。
在皇上登基前,曾经挚爱一个女子,却爱而不得,为得到许家的势力,封了许氏为皇后。
后来虞贵妃因与她相似,很快得宠,令皇上冷落许氏,她心生嫉妒,一心想要你母妃死。
”
“但虞贵妃真死了之后,皇上的心依然不在许皇后身上,并且察觉到了虞贵妃的死与她有关,心生恨意。
因忌惮许家,表面不得不对她礼敬,实际冷落,过了两年,她越发心寒,知道自己除了保住这皇后之位,是不可能再得到这个男人的心了。
那时候她又得知自己有不孕之症,偶然之间见到我的容貌,心生一念,将我带回相府……”她倏然住了口,生怕说得再多便引起赫连御疑心。
赫连御抽了口凉气,没想到赫连元辰比他更早得知虞贵妃死因有疑,更没想到赫连元辰竟然对虞贵妃薄情至此,哪怕知道她被人毒害,依然这么多年不追究此事!
看来虞贵妃和左连荞一样,都不过因为容貌酷似另一个女子而得宠,难怪有宠无爱,一旦容貌变迁,赫连元辰立即情归别处。
实际上,左连荞不是因为长得像虞贵妃而得宠,而是因为长得像那个无名女子。
可她俩的区别在于,虞贵妃有孕后容颜不再,又未能等到复原再获宠。
左连荞则比她聪明,移至行宫待产,顺利避过了容颜改变的那段日子。
“很好。
”赫连御微平了气息,俯视她,“左贵妃,你没有别的秘密要跟本宫说了?”
“没有了。
”左连荞连连朝窗外看着东方天空,脸上已经变色。
天色已将明,等赫连御派人上皇山,入云觉寺,再耗一番周章,只怕已不易处置那尸体。
赫连御看了一下漏刻,嘴角微噙一丝冷笑,知道将她逼迫得也差不多了。
她迄今抵死不肯说出自己的秘密,倘若再耗费些辰光逼她,怕物极必反,而这女人自以为绝不能让他得知的秘密,他其实早已知之甚详,也清楚她不肯说,是怕自己窥破她要拥赫连濛上位,取他代之的用心。
“来人。
”
窗格洞开,悄无声息落地的却不是东宫的太监,而是黑衣蒙面的东宫密探。
赫连御低声对那密探说了几句,他便折身出去,有几道黑影随之跟上,转眼不见踪影。
左连荞面若死灰地软在椅中,眼看东宫这番缜密的阵势,就绝非她能对付的,之前尚侥幸想着能拥赫连濛之心已淡了。
没有许皇后相助,她清楚夺储怕是此生无望,她只求尚能苟且偷生而已。
打发了左连荞,赫连御倒是十分淡定。
皇山上的事,他自然早已处置,之所以拖上这么长时间,其实不仅为了探她那个秘密,也是为了给她施加最后的压力,让她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的骆驼,再也蹦达不起来。
这个女人绝不像她看起来那么楚楚可怜,利益关头,她是任何人都能背叛,任何人都能牺牲的,心情之凉薄,不在许皇后之下。
但看她失手杀了许敬梓后毫无悲伤的模样,只想着为自己开脱,便知她有多冷血了。
可是世事只怕并不如她所料。
赫连御泛起一丝冷笑。
左连荞柔弱无力,剪刀虽锋利,却终究不是杀人利器,外缘钝端死死卡在了许敬梓的两肋之间,虽然伤得甚重,离心脏却相去甚远,他只是重伤失血,无力挣扎,并未死亡。
伤重不死的许敬梓回到了尚书府,将会发生何事,不用想也能猜得到。
以许氏一族的势力,碾死一个左连荞还不是易如反掌,赫连御乐得坐视其成。
只是赫连滟姐弟的身世……他微眯凤眸,眼中流露一丝冷意。
他要取赫连滟的命来祭礼,这个女人可不能留给别人。
赫连神通要的则是赫连濛,许皇后断然不允,这件事还得先扳倒许皇后才是。
他捋了一下思绪,已有决断。
魂珠被取出来,再次对着窗外的月光照映,赫连御长久地凝视里面的丝缕奇异光芒,总觉得有一道是顾清离的身影,却捕捉不到。
二月下旬的月亮偏圆,日月交替的时分,日光与月光同时折射,穿透了魂珠。
混沌世界里,顾清离蓦然感觉到天色格外清明透亮,她与其他游魂同时抬眸看去,朦胧天空外那双遮天盖地的冷酷凤眸比上回更清晰起来,她甚至还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声,似有人在呼唤“清离”二字。
这声音似曾相识,撞击着她的耳膜。
她原本感觉此中乾坤混沌,日月悠长,她行走于永不变更的景色之中,有些记忆开始模糊零落,可这声叹息又让她拾回了些记忆,那只眼到底是谁的呢?
她困惑地想着。
一回首,看见身边一道游魂的身影已然有些淡了,正与她一同仰望外面,眼神痴痴的,有些恍惚。
顾清离惊一下,回过神来,面前这才是她原身的本尊,有些日子没见她了,看她虚淡的身影,怕是进来的时日久了,将要散去了。
第347章 御驾亲临
那声“清离”,叫唤的也不知是哪个,怪不得她也这样痴痴仰望。
“顾清离?”这样唤这名字,终究觉得有些别扭,顾清离到底已经适应了这个身份,快生疏了自己的前世。
那虚淡的影子回过身来,眼里有点淡淡的茫然,过后才轻问:“是在唤我吗?”
“你忘了自己的名字了?”顾清离有点不敢置信。
对方恍惚了一下,然后点头:“没错,我是顾清离……我……从哪来?”
顾清离不由心寒,原来在这里不仅会最终消散,还会在散去前渐失记忆。
她不要,她要牢牢记着,不愿忘记萧奕修和她的一切过往。
天地间黯了黯,那只凤眸消失,恢复一片混沌。
魂珠外面,赫连御探手将魂珠贴身放好,起身出了东宫。
他能想到那个犹在昏迷之中的许敬梓,在送回府清醒之后会如何咬牙切齿。
只是等许家布局再施放大招下来,总还有段时日,许敬梓总不能在半死不活中就置左贵妃于死地。
这日不见许尚书上朝,许相在朝中替他告了病,皇帝倒也不以为异,只关心地问了两句,是何病如此来势汹涌,竟连亲自上朝请病都不能。
许相却言辞恳切,一脸忧心,让赫连元辰深信不疑。
这事当然不会传到后宫中去,可左贵妃必然倾尽耳目去探听此事,心寒胆战地想,许尚书请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一时按捺不住,又不敢随意遣人过去,只等夜半亲自去了东宫,才听赫连御道,人早处置了,相府和尚书府寻不到许敬梓,人又是在皇山失踪的,许相想必也知道些端倪,都怕此事张扬出去,才不得已借故请病。
左连荞想到人哪怕是失踪,也早晚会出事,不由忧心如焚:“太子不是说定会帮我办妥此事吗?许相要真追查起来,始终还是会疑心到我头上。
”
赫连御瞥她一眼,懒懒道:“那晚贵妃来东宫,只是求本宫帮你料理了尸体,可没让本宫替你将后续事宜都处理干净。
”
左连荞气得险些吐血,若不能掩饰妥帖,那还来求他做甚?
赫连御一笑眯起凤眸,含着冷意:“左贵妃当初为何刺杀许尚书,仍是不肯说么?”
左连荞一咬牙道:“那是我的私事,纵然不堪,也与太子无关。
”
赫连御再一笑,心想别怪本宫不给你机会,你犹要誓死保守这个秘密,就是想留着赫连濛这最后一张底牌,可那是万万留不得。
许尚书多日不上朝,朝中一时风传他恶疾难愈,一时又传他失踪多日,各种离奇版本难免传到赫连元辰耳中。
皇帝虽说勤政,也总有闲暇时候,听传闻甚嚣尘上,便决定表现一下体恤重臣之风,亲自往尚书府一趟视疾。
随侍的人自然也知道,尚书虽然位极人臣,还劳动不得皇帝大驾,多半是看着许相的面子。
其实皇帝在晃悠悠的玉辂里,想的却是一个暗里流传的绯闻。
每年观音诞时节,宫中嫔妃时而有人去参佛敬香,唯左贵妃不与人同行,总以清净不喜人扰为名,在禅房后院独居三天。
而许尚书从未听说信佛之言,为何会在皇山上突兀病倒被人送回府?
这事不查则已,一查便发现许尚书年年在敬香礼佛之日,都喜欢夜半去云觉寺与方丈论禅,凌晨归,毫不耽误上朝。
这暗戳戳的传闻一经入了皇帝的耳朵,他登时生了疑念,又听说那晚送尚书回府的,还有许皇后身边的亲信太监,这事就更可疑了。
本来许皇后关心亲弟弟毫无疑问,可这事为何不能对人言?又哪有人年年夜半论禅,白天不去的?
皇帝疑虑重重地入了尚书府,脸上还带着一派祥和的笑意。
隆重的皇家仪仗森严排列在府内外,倒是将许家的人赫得个个心惊。
府中迎上来的是许相与夫人,相府与尚书府比邻,虽说两府以墙相隔,但实际仍属一府,中间打通,有月洞门相连,这一带连片的屋宇房舍都是许氏家族的基业,分作二府也不过是为了更气派豪奢而已。
皇帝温和亲切地与他们说了几句,便由老夫妻二人引了去尚书的院子,却让他们在外头会客厅候着,自行入内。
许相自然纳闷,可皇帝吩咐,哪敢不从,只能吩咐下人上茶点备膳食,生怕有半点不周到。
许敬梓失血过多,脸上气色甚差,听闻皇帝亲自入府视疾,那是又惊又吓,半点喜色也无,连滚带爬就想下床迎驾,却苦于体力实在不支,只撑着坐起半个身子,胸前又渗出血来,慌得他连忙用外衫遮挡。
皇帝摆摆手令尚书府内下人皆退下,而他自己的人却森严地在寝室外守着。
许敬梓得了圣谕可以半倚着回话,被子下的双腿便在哆嗦,心虚地挤出笑容来向皇帝又请安又道谢。
赫连元辰始终笑意迎人,坐在床边特设的宽大雕花椅中,摩挲着扶手,亲切地询问了几句,问及许敬梓是何病,却见他变了颜色,支支吾吾,说道大夫也言之不详,他不谙医术,更不明白。
赫连元辰只是温和地笑笑,倒起身坐到了床沿去,惊得许敬梓倒往床角缩了缩。
“许爱卿,怎么好像很怕朕似的?”赫连元辰笑着伸臂去拍他的肩,“除却这君臣身份,爱卿也是皇后的亲兄长,朕的大舅子,总也算姻亲身份,无须如此拘谨。
”
赫连元辰是运上了三分真气拍的,这两下便拍得许敬梓胸闷气窒,喉头一阵腥甜,气血翻涌着往上。
许敬梓还知道心存一念,不能御前失礼,便生生将那口上涌的气血咽了下去,感到胸前伤口又裂,心知不好,却不明白皇帝这么大力拍他是何意。
“许爱卿,还有件事朕很纳闷,听闻你是观音诞那夜,哦不,其实是次日近凌晨时被人从皇山上抬下来的,莫非又是深夜去云觉寺与方丈论禅,击中心魔才致心病难医?”
许敬梓的脸便如灰败的枯叶,没有一点人色,却偏偏一口血咯在喉间说不出话。
他心知皇帝不会无的放矢,能说出这种话来,云觉寺方丈那边肯定是攻下了口。
他不觉惨然一笑,心想这条命终于还是没捡回来,只不知这连带之累究竟有多大,皇帝知晓了究竟有多少。
第348章 最是无情帝王心
赫连元辰伸出白玉般的手掌,似笑非笑地替他抚着胸口顺气:“怎么,爱卿是说不出话来,还是无话可说?这么多年静夜论禅,依然没参出正道,反倒是中了魔障?”
许敬梓胸前的血渗透了外衫,渐渐染红了白色的锦缎。
赫连元辰低眸扫过,温和的笑令他毛骨悚然:“这些年,朕倒参出了一个天机,当年左贵妃可是出身相府的,还与爱卿一样喜信佛论道。
”
“皇上……皇上!”许敬梓一口气终于顺了下去,挣扎着在床上跪下,“你听臣解释,绝不可听信别有用心的谣言!”
赫连元辰点点头:“朕从不听信谣言,不过……你总不能让朕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吧?”他倏地探手,疾风厉电般撕开许敬梓身前衣衫,露出尚在汩汩渗血的伤口。
“这剪刀伤和疾病,朕就算不通医理,也是能分辨出的!”
许敬梓说不出话来,赫连元辰却笑着起身,从怀里抽出把剪刀,扔在他面前床上:“爱卿,二十余年前,许相辅佐朕登上皇位,朕也曾许诺他位极人臣,这些年来,赫连氏皇族对许氏的允诺从未食言,朕对许家可还是十分爱重的。
”
许敬梓什么也不敢说,只拼命叩头。
赫连元辰见他这副模样,却又叹了口气:“看在皇后份上,朕无论如何也该给爱卿一条路走,说吧。
”
许敬梓心头冰凉,听他这语气,只怕不知道的也不多了,自己到底是说还是不说,又该说多少?
“爱卿不说,以后可能就没机会再说了。
”
“臣……臣罪该万死……当年左贵妃在府中时,与臣两小无猜,感情甚笃,后来她……入宫,臣便绝了此念,不意前几日得贵妃相邀,说有要事相言,不得已赴约,言语间……甚有摩擦,她……她不慎用剪刀伤了臣……”
赫连元辰听他句句避重就轻,不由一笑:“许爱卿要说的,可都说完了?”
“是是,臣句句属实,当年与贵妃也不过遥遥两相望而已,后来……也不曾有过出阁举动。
”许敬梓并不指望这番言语能取信于皇帝,他只能赌许氏一族在朝中的势力,让皇帝不得不维持表面和平,不撕破脸而已。
赫连元辰点点头:“朕对爱卿的人品还是很信得过的。
”
他温言笑着,又在许敬梓肩上轻拍了两下,这次倒是如羽毛般轻拂而过,然后起身出去。
许敬梓愣愣看着,待见他的身影踏出寝室,喉头原咽下去那口瘀血哇地又涌上来,尽吐在胸前衾被上。
从相府出去,隆重的仪仗浩浩荡荡径回了皇宫,却无人知道,皇帝早更了布衣,只带了几名贴身大内高手前往皇山云觉寺。
今日不是敬香礼佛的日子,云觉寺又不是寻常百姓商贾能上来的,因此显得分外冷清安静。
赫连元辰自偏门进了寺庙,有僧人身着方丈袈裟迎上来,却不再是上次那位。
他见礼后,领着一行人去了往日左贵妃幽会的后院,引进一间香客禅房。
禅房里只跪着名垂首的布衣女子,挽着妇人髻,身子颤抖。
“刘氏,抬起头来。
”
刘氏在颤抖中抬起眼来,对上赫连元辰始终带笑的眼。
这个生相俊美的男子,有双罕见如狐的狭长双眸,眼中流露出的大多数时候是笑意,可那上拗的薄唇透着寡情薄恩的意味,这令他的笑容看起来也是冷的,时刻都令人参不透他的心思。
过了不知多久,赫连元辰才从禅房出来,贯有的笑容也消失不见,有上一层淡淡的阴霾之色。
另一间禅房中,赫连御从中负手走出来,见着他,躬行行了一礼。
赫连元辰也不说话,看着院中梅树已萌发了早春新绿,他眼中却蒙上了灰暗。
院中静得很,大内侍卫早将这里团团围起来,便是寺内僧侣,也没有半个可以靠近的,他与赫连御父子对立,倒也没有打算避到禅房内说暗话。
实在是他目前心内的压抑已到了极处,连呼吸都不能顺畅了。
“御儿,这些你早已得知?”
赫连御也不回应,迎着他的目光,忽然问:“父皇能真切回答儿臣一个问题吗?”
“嗯。
”
“父皇心里不曾爱过母妃吧?”
这个问题与赫连元辰目前心中的困境丝毫不搭,他被问得一愣,好半晌才道:“为何要问这个?”
“只是好奇父皇若无真情,为何又珍视那支帝王翠凤钗,为何又对左贵妃一见倾情。
”
赫连元辰也正视起儿子来,过了良久,才若有若无地勾起薄唇,笑意十分凉薄:“御儿,你是太子,也是未来北楚国君,有些东西父皇却从未教过你,今日便教你一句:身为帝王,用情便是大忌,但却又不能无情。
”
赫连御眼中浮起困惑之色,这句话不如不答,倒令他心中更添迷茫。
“对苍生须有情,对天地须有情,可有些情,是会贻误帝王大业的,当断不断,反为其乱。
”赫连元辰看着梅树枝头那点绿意,脸上又渐渐有了寡淡的笑意。
“朕宠爱虞贵妃,也宠爱左贵妃,但那只限于她们懂得自己的身份地位,不触及朕的底限——好了,回宫吧。
”
赫连元辰其实极少对赫连御直言教诲,刚才已经说得过多了。
“父皇,有些事,您恐怕还不清楚。
”
赫连元辰挑了挑眉,许敬梓和刘氏已经给了他过度的惊喜,难道赫连御还有什么重锤,尚未击下?
“我母妃死后,尸身不腐,据说所谓定颜珠不过是含丹砂和汞的剧毒,令其容颜如生,她——是慢性中毒而亡。
”
赫连元辰眼中泛起一阵涟漪,果不其然,他并不震惊。
“听闻她生前听信宫中流言,服食寒食散,那种东西里含有微量毒性,她偏又加量服用。
可是这还不是致死原因,在她死前,母后带了太后过去,激她吃下热食,终不治而亡。
”
“你是听谁说的?”
“一个本该死去,却还未死的人。
”赫连御不能将左贵妃求助他的事说出来。
“……静楠?”
第349章 被困皇山(一)
赫连御也没想到他竟然会第一念猜到了静楠。
赫连元辰似乎也不太关心此事,只喃喃道:“她竟然还能活着……”
赫连御心中忽然闪过一道冷电,莫非推静楠落入妃陵陪葬,是皇帝指使人干的?又觉得不太可能,静楠守陵一年多,皇帝到那时候再想杀她?况且他要杀人,哪用如此麻烦。
“父皇还有一件想不到的事。
”
“嗯?”
“父皇的身体……”
赫连元辰注视着他,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皇上……太子殿下!”有侍卫匆匆从外头进来,脸上尽是慌乱之色。
赫连元辰一道冷光射去,那侍卫说话登时流利了:“皇山下围着大量明火执仗的盗匪,不知从何而来,正冲上山来……”
“盗匪?”
皇山在京城近郊,哪里来大量盗匪之说?这事显然有蹊跷。
“有多少人?”
“少说千余人之数,还在增多。
”
赫连元辰为隐藏身份,仅带了十余大内侍卫,赫连御更是素来胆大,身边只有廖廖几个密探而已。
纵然他们个个身手不凡,对付千余人之数,车轮战下来,怕也难以得幸。
赫连元辰一抿薄唇,率先往云觉寺外走,赫连御紧随其后。
几人登上高处眺望,将整个山脚俯瞰在眼中。
云觉寺在临近皇山之巅的平坡上,这山高不过二百多仞,眼见着那密密的阵列正往山上冲来,无数寒光闪耀,显然都是利器在手,只怕过不了多会,便能将整个云觉寺团团包围。
云觉寺的僧侣也乱成一团,他们多是没什么身手的出家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赫连御凝眸半晌,沉声道:“不对!”
赫连元辰也看出来了,这帮人看起来衣着各异,武器也不尽相同,可行动迅速整齐,呼应有致,摆明是训练有素的军伍出身,哪里像什么流匪?冲这登山的利索身手来看,身手绝非泛泛,之前若说还有仗着自家身手突围之想,现在是几无侥幸之念。
“父皇,不如我们赌一赌,这是谁的人?”到这时候,赫连御还有心情来个对赌。
赫连元辰也看了一阵,冷冷一笑:“红隼军。
”
赫连御轻叹了一声。
红隼军并不是一支为数众多的御营卫队,而是当年赫连濛行冠礼后,斗胆向赫连元辰讨要一支军队,自行训练。
北楚律,诸候十二而冠,赫连元辰颇宠爱这个幼子,当时觉得他年少轻狂,也有心压他锐气,便拨了千人之旅由他营训,单独成为八皇子的亲卫队。
没想到赫连濛颇通韬略,竟将这支千人的亲卫队训练得犀利无比,虽因人数稀少,从未真正遇到阵前对敌之事,可在京畿御营对训之时,屡屡获胜,引得朝中将领皆刮目相看。
赫连元辰也是称奇,觉得赫连濛少年天才,只怕将来成就不下于赫连御,对其更为宠爱。
但赫连濛自以后便再也没提过其余要求,包括十六岁入朝议政,也从不曾要在朝中占一席之地,反倒以其谦逊获得了更多朝臣的认可。
这支红隼军虽然厉害,终究不过千余人众,不成气候,谁也不曾将他放在心上。
“这就是奇兵突袭了。
”赫连元辰微微苦笑,不想千算万算,到头来竟栽在个十八岁的少年手里。
赫连御却凝视观察对方阵势,始终不置一词。
不到最后一刻,他从不会轻易认输,哪怕面对萧奕修时他都从未低头,何况赫连濛在他眼里还只是个青涩少年。
赫连御迅速作出了应变,先是召来僧侣,与他们互换衣衫,跟着让所有携带弓箭的侍卫各自暗伏在寺庙隐蔽处,对赫连元辰道:“父皇,你跟我来。
”
赫连元辰惊诧,却还是跟着他入了刚才刘氏所在的那间禅房,竟然不见刘氏身影。
跟着赫连御不知按动什么,地面登时现出一个翻板机关,下面黑黝黝看起来不知几许深。
“父皇,你先下去,无论外面发生何事,都不能出来。
”
“不,要下去也是你下去。
”赫连元辰沉声道。
赫连御却笑了笑:“父皇不是说过,为君者不可无情吗?”
“朕考虑的不是父子情,而是这天下。
若你出事,赫连氏的江山也就断了后……”赫连元辰年纪不小,又再不能生育,他先考虑的是江山大计。
没等他说完,赫连御却猝不及防将他推落,跟着迅速按动机关,翻板转动,只听见下面赫连元辰惊怒之声:“御儿,你不可如此!”
赫连御在上头回了一句:“父皇若不想我的机关白费,便切不可出声。
”
这个翻板机关,是为了设计左贵妃连日赶挖的,时日既短,工程又要隐蔽,便不可能派大量人手过来,仅仅在下面挖了方圆丈许的空间,可容二人藏身而已,下头已经有了刘氏和赫连元辰,他自然便藏不下了。
赫连御大踏步出去,他倒不是如此大义凛然,若真怕死,应当将刘氏拎上来,自己躲藏下去。
可他深知赫连濛的才智禀性,若赫连元辰和他同时失踪,那么云觉寺绝对不保,赫连濛挖地三尺也要将他们找出来,那个密室可并没有多严密。
但他在外头拼死一战,却自信有五成把握可脱身,千余人军队虽众,凭一己孤勇想赢不可能,脱身却比二人同行要容易多了。
“赫连濛,你我之战,今日方始开始。
”赫连御的声音随中气远远传送出去。
不多久,山腰中果然传来少年阴柔清扬的笑声:“太子哥哥,你我之间,何需一战?只要你出来与我说几句话,我自然是听你的。
”
赫连御只是冷笑,仗剑挺立,不置一辞。
待下面人又近了些,他忽地闪到墙垛后,夺了就近侍卫的一副弓箭,弯弓张弦,刷刷几箭,例无虚发,都有人应声而倒。
最近的两箭,更是穿透前人的胸膛,刺入后人的身体。
箭上如此劲道,箭竟未折,这膂力也是骇人。
“射!”随着赫连御一声低沉地令下,所有埋伏之人箭羽纷飞,个个中的。
赫连元辰和赫连御带的这帮人虽然人数极少,身手却是顶尖儿的,箭法都是极佳。
那边赫连御还了弓箭,迅速砍了院内梅枝削尖,现做了一批“箭支”来,待箭用光,继续射出。
红隼军也没想到尚未到山顶已折百人,这山上的人竟是如此厉害。
但他们训练有素,泯不畏死,竟然毫不打停继续攻上来。
第350章 被困皇山(二)
大内侍卫们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携带弓箭,箭支很快用尽,只待提刀作战。
谁料红隼军进到离云觉寺一段距离便停下来,各自提了刀捡就近的灌木矮树砍起来。
动作整齐迅速,将砍下的树枝平均堆叠起来。
赫连御远远看着便知道不对,他们竟然想要采取火攻,这皇山上除了正面大道与后山两条道,其余漫山遍野皆是树木,这一旦火攻,上头的人纵有通天本事也逃不出去。
若想在火势旺盛之前突围,势必要暴露身形,先杀到他们跟前去,看红隼军人人背负弓箭的模样,只怕没到近前便要被射成筛子,侥幸到了近前的也该精疲力竭,很快被他们拿下。
赫连濛这一招倒是真毒,别看这少年从未亲身上过战场,却熟读兵书,在训练红隼营时也时常向征战过的将领请教,对各种战略诡事无不精通,使起诡术来心狠手辣,这点倒极像赫连家的人。
柴垛摆好,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后山一条小径盘山石而下,附近甚少树木,红隼军却没有摆满柴枝,这就像张满的网却单单留个出口,分明是诱他们下去,生擒的架势。
“赫连濛,你玩什么花样?”
赫连濛的笑声传来:“太子哥哥,我都说了,咱们有事好商量,你现在要是肯下来,我依然是给你留了条路的。
”
赫连御微一冷笑:“这皇山可不是冷僻之地,你放火攻山,短时间内只要攻不下,若有人自山下经过便会发现,而且来这里的皆是王公大臣,哪会无视你的行径?”
赫连濛纵声笑:“太子哥哥,我给你留了后路,可却没给自己留后路,今日不成功便成仁。
你和父皇都下不来,我便是干了再多的事又如何?谁也不会知晓这把火是谁放的。
”
赫连御便没再言语,心知跟他说什么也是无用,既然在山上是等死,不如现在杀出重围。
他挥手令众侍卫跟进屋,各人开始拆床板、门板、桌面这些可作盾牌之物,每人手握一面,跟着他便从后山冲杀下去。
山寺下飞矢如流星,却极有默契地不发出呐喊声息来,想是不愿震天之声惊动山下。
如此一来,只要不用火攻,山下其实知晓山上危殆的可能微乎其微。
冲到半路,红隼军纷纷往这边集结,开始放弃远程攻击,开始拔刀相向。
侍卫们也扔了笨重的木盾提刀对敌。
这场砍杀硬碰硬,没有半点花哨可玩,赫连濛能将他们逼到如此境地,也算是个狠角色。
只是他自己却远远在人后并不参战,倒是捡了处较高的地势观望,脸上始终含笑,一直盯着赫连御。
看他一脸猫戏耗子般的神情,赫连御不禁恶心,心想这人一向变态,若真落在他手中,还不如死了更干净。
红隼军虽然不如大内侍卫身手高强,但以十挡一,围攻加车轮战术,任是高手也吃不消,很快纷纷有人中招,血流遍地。
一旦伤后则更难御敌,眼看被攻下也不过须臾间的事。
赫连御倒是没有心情与他们纠缠,一边退一边往山下冲杀,只盼早将他们引到那地势窄险的山道上,这样人多的优势便发挥不了。
怎奈山形地势并不如他意,便是想施展轻功越过众人也是不可能,冲杀得便极慢,始终被困在那一处,围攻他的人倒是越来越多。
眼看着大内侍卫相继倒下,死死困守在他身边掩护的也廖廖无几,赫连御正转念间,倏地中了一箭,擦着手臂蹭过。
他抬眼看,放冷箭的正是高处的赫连濛,这一箭射得刁钻,是连环三箭,每一箭都射在前一箭的箭尾,令其改变方向,最终攻向赫连御。
因此他虽察觉冷箭风声,却因无暇抬眼而难辨方向,又被身边的人缠得分身乏术,才中了这一箭。
赫连濛笑:“太子哥哥,我这连环三箭如何?虽比不上你平时的连环箭,却更好用吧,哈哈!”
赫连御心有怒意,冷冷回了一句:“不怎么样,箭术如斯之差,不知哪个师傅教出的!”
赫连濛却只是笑。
没多会,赫连御觉得伤口处虽然不大,却开始麻木,且扩散往全微。
那箭擦右臂而过,对敌之重也在右手,他渐渐不灵便起来,便架不住周围的狂攻,又见护着自己死战的侍卫已尽倒下,他咬牙不语,将刀交左手,继续抗敌。
赫连濛见他死战到底的架势,不禁叹气:“太子哥哥这又是何必!早早收手为好。
”
说话间赫连御也已不敌,终被打倒擒获,押到了赫连濛跟前。
红隼军收拾完大内侍卫的残尸,生擒了幸存者,浩浩荡荡聚在一处,清点后不见赫连元辰,赫连濛不由噫了一声:“父皇竟还在寺中与我躲猫猫?”
跟着一笑:“很好,我幼时倒不见他陪我戏耍,今日咱们父子可以好好共叙天伦。
”
赫连御被人架着,无力中抬眼冷笑:“是谁告诉你父皇在云觉寺的?你千算万算,信息有误,他早就回了宫中,此刻怕是率军往皇山赶来了!”
赫连濛脸色一沉,又扫视一番,道:“将所有尸体个个验明正身。
”
他又亲自到俘虏面前走了一遍,每个都狠狠揪过脸皮,彻查过有无易容者,确信了之后才发令道:“入寺,留五十人在外备令,五十人守山道,倘有异状,先放火烧山,再接应我们。
”
赫连御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心思缜密,一声不响由人架着入了云觉寺。
寺内僧侣其实都是认得宫中贵人的,见二皇子相争,知道绝无好事,个个瑟缩不敢作声,任由红隼军将他们赶到后院看守起来。
大雄宝殿内登时空旷起来,几百红隼军站在其中也足以容纳。
赫连御被单独押到第二进佛殿中,此处供的是地藏菩萨,红隼军将他按倒在一列蒲团前便都退出。
他半坐半倚着,侧脸看赫连濛:“你居然敢在皇寺内弑杀手足,血洗大殿,也不怕神灵降罪?”
赫连濛却阴柔地笑起来:“弑杀手足?太子哥哥到这地步还在试探我么?我们是手足吗?不,我们没有一丝血缘关系,我在你们眼中,甚至是个父母不祥的杂种。
”
第351章 被困皇山(三)
果然他是得知了一切的,也就是说左贵妃孤注一掷,将事情真相都告诉了他?不对,那女人还需要利用他,显然不会说自己不是他亲生母亲,只怕将他当作傀儡,按许皇后的原计编造谎言,说他是许氏后代。
赫连御心里琢磨着,倘若这时候让赫连濛得知真相,他又会如何?他或许会相信自己,可就更容不得自己了。
跟着他必会将计就计,继续顶着皇子身份继位,在继位后再反过来收拾许皇后和左贵妃……对他而言,他姓许还是姓别的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目前这重假身份。
想定了这点,赫连御淡淡一笑:“怕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左贵妃必然说你是她与许敬梓私通而生,皇后也证明了这点,但是你以为这就是真相的全部?”
赫连濛挑眉笑道:“太子哥哥如何以为我就不知晓事情的全部呢?我不但知道父皇必定还藏身云觉寺内,已派人去掘地三尺也要将他找出来,我还知道我的生父不是许敬梓,我的生母是许皇后所杀。
”
赫连御震惊地抬头,他自然不会以为这种事是许皇后或左贵妃泄露给赫连濛的。
赫连濛却在他身边捡了个蒲团,挨着他坐下来。
赫连御体内药性发作,全身无力,即便是厌恶,连挪一下身子也是困难,只能冷眼瞪着他。
赫连濛柔声道:“太子哥哥,其实我知道这事,比你们都要早得多。
我在皇后身边长大,她对我总是一脸伪善慈和的笑容,待我也算是极好,可母妃看着我时,总是有些疏远的笑容,完全不像对七皇姐那样。
还记得幼时我就格外贪玩吗?有一次,我初学了些轻功,恰好母妃过来与母后聊天,她俩总是紧闭门窗,不让人接近的。
我便从远处的屋檐上攀爬过去,倒吊在殿后窗外听她们说话。
起初只是为了亲近我母妃,想知道她为何不喜欢我,结果却听到了令人震惊的‘真相’,呵呵……这个真相,太子哥哥想必现在也知道了?”
赫连御不动声色地看他,并不说话。
赫连濛却忽然靠近了,伸手拨去他面上的乱发,一张雪白俊美的脸充满阴柔之气,离得他极近,眼尾勾着笑意,有几分邪魅之相。
赫连御慢慢敛起眉来,怎么都觉得他的举动很是异样。
“太子哥哥,虽然你我并无血缘之亲,可赫连家的人都喜欢强者,这一点似乎已成惯例,所以七皇姐才会在战场上喜欢上北楚的宿敌。
而我自幼心中的强者只有一人,便是太子哥哥。
”
赫连御被他诡异阴柔到极致的声音激得毛发直竖,直盯着他。
“还记得我虐杀的那些宫女吗?太子哥哥怕是没有留意过,那都是向你献过殷勤,暗送秋波的贱女人。
东宫极少有宫女,你素不亲近女色,偏偏还有那些个不要脸的女人企图接近你……”
赫连御渐渐明白有什么不对了,他周身都麻得肌肤直起栗,终于喝道:“赫连濛,你不是有病吧?本宫不亲近女色,并非不喜欢女人,与你想的可不一样!”
赫连濛却不以为异,靠得更近了些,笑得更是妖魅:“太子哥哥早行冠礼,父皇无数次提过要为你大婚,可屡次被你拒绝。
甚至朝中大臣的贵女都挖空心思接近你、讨好你,父皇母后也赐给你许多美人,从来不见你正眼相看,连。
”
“那只是本宫看不上她们。
”
“可是我以为,太子哥哥看不上的不仅仅是她们,而是天下女人。
”
当然不是。
赫连御心里想,他从前所见的,无非是些浅薄无知的女人,包括像许皇后和左贵妃这样,为了争宠勾心斗角、费尽机心,想要的那些何其可笑;包括像他生母虞贵妃这样,善良单纯但性情柔弱,被人陷害到最后一刻才得清醒;最可笑的一种无非像赫连滟一样,毫无来由地自视极高,以为自己是天下的主宰,实际上愚蠢又狠毒。
想到赫连滟,他突然心里酸痛了一下,那个丫头虽然愚蠢,自以为主导一切实则被人利用,但到底与那股势力合作,害死了顾清离。
他中了迷药而发软的指掌还是不自觉缓缓蜷缩起来,死死扣紧了。
哼,合作,他怎么可能真正与之合作……
耳畔响起赫连濛的笑声,他显然完全不知道赫连御在想什么:“太子哥哥,知道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迫你短兵相接吗?我也不想逼得你走投无路,可以你的个性,哪怕只有半丝希望,也绝不肯接受我的建议。
怎么,如今都到了四面楚歌的地步,还在想着什么反败为胜的法子?”
赫连御回过神看他:“赫连濛,终有一天,你会为了今日有机会还没杀掉我而后悔。
”
赫连濛笑得放肆又轻薄:“我不会的,纵使死在你手里,何尝不是我所愿?”
赫连御厌恶地转过脸去,心想他这种人,本宫还真不愿脏了手去动。
忽听见后院传来嘈杂之声,夹杂着哭喊声,念经声,喝骂声,两人同时将目光投过去。
皇寺一共分前中后三殿,再往后是三重院落,第一重是寻常香客借宿处,第二重是僧侣住处,第三重则是贵宾才会留宿的院子,并随着山势逐渐往高处建,第三重院落,也就是左贵妃以往借宿那进院子是在最高处。
他们正在后殿,殿门虽关上,隔着窗纸,隐隐可见高处有火光,各种声音则从前面两进院子传来,正是红隼军押着寺中僧侣羁押之处。
“赫连濛,你干了什么?”赫连御惊怒起来,赫连元辰可还在禅房底下挖掘的密室里呆着,倘若院落起火,烧得时间过长,不知对那个临时赶挖的斗室是否有影响。
赫连濛却狡笑道:“太子哥哥,你不如猜猜,我为何要在后院放火呢?”
“你……”赫连御说了一个字便住了口,情知自己现在若表现得过于焦急,让赫连濛看出端倪来,只怕情势更糟。
赫连濛却慢吞吞道:“自从我母妃跟我说,父皇去探视我舅舅——哦,就是许敬梓之后,我就觉得这事不对劲。
”
左贵妃出身于相府一事,皇帝其实也是有耳闻的,不过皇后既给她另安排了冠冕堂皇的身份,他便也听之任之。
无论是按着左贵妃这个相府养女的身份,还是按许皇后这个母后的身份,赫连濛都得称许敬梓一声舅舅,叫惯了一时改不过口来。
第352章 被困皇山(四)
他抬起眼帘笑:“我母妃是什么样的人,太子哥哥其实也是清楚的,三两句话一套便露了底,她虽有不肯说的,可我也都知道了——当年那些事,我也是查过的。
”
赫连御心头一凛,这人心思缜密不说,城府着实的深沉,知晓真相也不知多久,居然能对所有人一如既往。
“我母妃承认刘氏鬼魂提醒她,令她心生惧意误伤了许敬梓,我就知道这其中确实有鬼,但却不是刘氏的鬼魂,嘿嘿。
”赫连濛索性过去推开了殿门,让赫连御能清楚地看到后院的冲天火势,黑烟袅袅上冒。
他说话却犹自慢条斯理,毫不着急:“太子哥哥,这世上纵有鬼神,也绝无能力出来提醒人,否则虞贵妃的灵魂,早便替自己报仇了,不是么?”
他又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因此那后院必然有猫腻,刘氏定藏身其中。
若非禅房有夹道,便是有密室。
其实我时间也不多,一间间寻找机关着实是件累人又费时的事,倒不如一把火烧将过去,纵有密室,活人也给烟薰死了,你说是么太子哥哥?”
赫连御心往下沉,心知赫连濛说得不错,这少年虑事实在周全,那密室草草建成,翻板表面看来严丝合缝,却始终遮不住烟,深度又不够,下面藏身的人被高温烘烤,再经烟薰,只怕……
“八皇子,八皇子!”后院里有人抬着门板匆匆冲过来,上面躺着个人,后面有人押着个蓬头垢面、脸面被薰得灰黑的妇人,正是刘氏。
近前一看,板门上抬着的人头上罩了黑布套,身上也看不出有何伤,可身着暗紫色绣金龙锦缎常服,脚下是龙纹赤舄,敢如此穿着的不用问也知是谁。
赫连濛却故作惊讶道:“哟,这是谁呀,竟敢身着龙袍,分明有叛逆之心。
”
“赫连濛!”赫连御听他明知故问,又见那人头上罩着黑布,显然想借谋反之名弑杀真正的皇帝,不由出言怒喝。
赫连濛却笑起来:“太子哥哥你可是口口声声说父皇不在云觉寺,早回了宫中的,还说让我等着父皇领兵前来兴师问罪呢,那这身着龙袍的自然是叛逆了。
”
“……”赫连御竟无言。
再将目光狠狠投向半死不活的刘氏,心知必是这女人坏事,当初留着她的命是要向赫连元辰证实十八年前的秘密,不想她这么快便出了岔子。
“刘姆嬷真是本王的好姆嬷啊,哈哈!”赫连濛走上前去,抬起刘氏奄奄一息的脸,翻了翻她眼皮,确认未死,道:“将这女人押下去,永远不要让她开口说话了。
”
“是!”
赫连御猜得没错,后院起火,刘氏在密室底下先感到不安,又忍了一会儿,觉得室内气浪翻涌,温度越来越高,趁着赫连元辰一个没留意,打开翻板便冲出去,结果让红隼军一个生擒。
赫连元辰却知冲出去依然是个死字,以他的身份个性,绝不肯屈人受辱的,宁可活活被烧死在内。
红隼军却因此而知晓了里面有地道,越发将出口堵个严实,待觉得里面的人也差不多了,着人冲着那间密室门口不断浇水救火,蒙上湿棉被冲进去寻人。
赫连元辰被烟薰得不辨方向,他好歹颇有身手,见有人进来,却又不甘引颈就戮了,出手应敌,在火场内翻翻滚滚斗了半日,引得屋陷梁塌,终不免被沉重的金丝楠木横梁砸中背心,重伤吐血。
再后来冲进去的红隼军拿黑布罩了他的头面,将他架出来,放在板门上抬来。
赫连元辰一世英名,折在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白眼狼手中,他若此刻有知,只怕气得吐血。
“太子哥哥,你说我这算不算是大获全胜了呢?此刻我纵使回朝,也无人敢对我有异议了吧?”赫连濛含笑弯腰,凑到赫连御耳边轻声道:“你若听话,这赫连氏的江山还是你的,你我……兄弟二人共掌天下。
你若不听话,我一样坐得定这江山,而你——”
他伸出手去,在赫连御线条硬朗的脸上轻抚了下去,令赫连御一阵恶寒,竭力侧脸想要避开,终是不免。
“我想要的,始终是个强者,可太子哥哥若不想做强者,我也依你。
等我打残了你,让你永远躺在那里,不得不听话,也还会是我的好哥哥。
”
赫连濛阴森毒辣的语言用轻柔无比的语调说来,令人心头生寒。
赫连御却忽然一笑:“八皇弟,你真以为你已经赢了天下?”
赫连濛微一怔。
“你的红隼军都去了后院吧?怎么没有人去殿前山道守着呢?”
赫连濛眼中精光四射,撇开他匆匆往前殿走去。
大雄宝殿内外尚有一部分红隼军守着,在他一声令下,皆跟随出了寺门,往下俯瞰,忽觉得丛林茂密之处有沙沙声响,仿佛浓绿色的波涛正在起伏。
之前所以无人察觉,是因为天色渐暗,而林中动静由远极近,潜行者成分谨慎小心,尽力不发出任何声音,又身着绿棕两色衣衫,将同色的布包了头,缓缓上来。
至近前,才发现满山遍野竟不知有多少潜行者正在往云觉寺聚拢。
赫连濛大惊,喝道:“放箭!”
下面却不知有何防备,只听箭羽纷飞,不时有坠地之声,下面却皆无呼嚎之声。
倒是这部分红隼军很快壶中箭便见了底。
赫连濛即刻命人去后院调人手来,喝令余人布阵待敌。
可未容前往后院的人跑远,下面已经开始反击,无数箭簇如流星般射过来,有人一看箭尾梢刻字,竟然便是红隼军射出去的箭,对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不但尽数接下他们的箭,还借以反击,统统还给自己。
“给本王杀上去,堵住他们!”赫连濛边下令边疾身后退,在众军士掩护下退入大殿。
后院的红隼军到底还是接到了前面的消息,纷纷冲到大殿来迎敌,赫连御与刘氏则被转移到中院。
偏后院起火尚未尽灭,倘若这么连片地烧下去,早晚祸及中院,他们不得不释放了那些僧侣,强逼他们去灭火。
前殿内赫连濛与数百红隼军抵死抗击,后院则又生变。
第353章 被困皇山(五)
大多数人已到前殿,只留了廖廖数十人看守,云觉寺僧侣却有二百余人,灭完火后,本就对这批狼子野心的造反之人心生愤恨,又恨他们玷污佛教圣地,待有人发现了赫连御也在叛军手中,便大声嚷嚷要救太子殿下。
赫连御趁机说八王造反,不但伤了他,还企图挟天子以令诸侯,如今连皇帝都生死未卜。
几句一煽动,僧侣们原在淫威下不敢动弹,可有太子支持,又见对方人少,瞬间勇气倍增,各自拿了僧棍扫帚扁担,上前不顾死活地迎头痛击。
红隼军再训练有素,对上人数五六倍的僧侣也是手忙脚乱,混战成一团,各有死伤。
赫连御趁势慢慢挪到了赫连元辰的门板边上去,揭开蒙在他头面上的黑布,见他脸上也被薰得灰黑,衣襟前有干涸的血渍,摸了一下倒是还有气息,只是昏迷不醒,想来是烟薰太久,又受了重伤。
前殿先被攻下,有绿衫棕裤的人一涌而入,赫连御一看便知是京畿护卫队的人。
北楚御营卫队被称为京精卫,卫队总指挥使是骠骑将军都一行,正是赫连御的人。
不过走在当先的并不是都一行,而是前国师赫连神通,他清理了原先满脸的乱髯,换了身得体闲适的长衫,看起来一扫沧桑之气,倒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了。
都一行紧随其后,第一眼见到赫连御,刚想拜下,便看见赫连元辰生死不知地躺在门板上,大惊之下上前叩见:“末将参见皇上,参见太子殿下!”
赫连御挥手:“先拿下这干叛党!”
都一行一声令下,京精卫执械上前,将负隅顽抗的少量红隼军拿下,并回报道:“太子殿下,守在后山夹道上的红隼军早被全部击毙!”
赫连御点点头。
赫连神通倒是看出他有些不对劲,上前扶了一把问:“是受伤了还是中招了?”
赫连御摇头,却指着赫连元辰道:“国师先看看父皇。
”
赫连神通医相星卜都有所猎,医道虽不是专长,却也略通,把了一会脉神色凝重起来:“皇上这是浓烟入肺,又受内伤,怕是不乐观。
”
赫连御微锁起眉,现在这状况,就算立即将赫连元辰送回宫,也得有段时辰,但愿御医水准高些,尚能回天。
“外头情形如何?”
赫连神通道:“快了,只是八皇子夹在人群当中,被一群红隼卫拥着且战且退,我已命人去围追堵截。
”
“扶本宫去看看。
”赫连御又对都一行道:“这里全交给都将军处置了,外面稍安定便立即遣人送父皇回宫,要以最快的速度。
”
都一行应了。
赫连御在赫连神通的扶持下缓行出了后院,自云觉寺侧门出去,绕开厮杀得最厉害的大殿,往围堵赫连濛的平台而去,刚及近,便听见众人的惊呼之声。
赫连神通索性将他负在背上三步并两步迈上高台,遥遥看去,见为数不多的红隼军犹堵在悬崖一角死战,赫连濛站在最边上,看似随时会摔下山崖,可他身上却背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犹如巨大的翅膀,正在缓缓张开。
此时赫连濛也看见了赫连御,朝他笑了笑:“太子哥哥,我现在能明白你那句话的意思了,曾经有机会杀你而没有动手,的确是我最大的失误,可是我不后悔。
你果然还是我心中最强的强者,等着我回来吧!”
他双臂一张,背上那闪着些金属色泽的怪物张开,随着他一旋身,往下俯冲,竟然顺着风犹如巨鸢一般滑翔起来,看得众人目瞪口呆,直呼八皇子变成妖怪了。
赫连御心中极怒,哪里有什么妖怪,这分明是种极精巧的木工机械,利用风筝和飞鸟的原理,让气流托住他的身体,并扇动着“翅膀”往前飞而已。
“放箭,放箭!”赫连神通反应神速,高声发令,奈何京精卫一愣之余,想起来发箭的时候,赫连濛已“飞”得远了,偶尔有几支箭中那巨大的翅膀,居然毫无损坏,只令他身形一晃,箭支便落下山谷。
赫连御又凝视一阵,心中怒气渐渐消散,却忽然笑起来,心想由他去罢,也算是回报他对自己一次不杀之情。
尽管从小到大,赫连御都不觉得二人之间有什么兄弟情,可赫连濛在掌控他生死的时候,确实没有对他痛下杀手,这点情,他不愿欠对方的。
回过头看见赫连神通眉心皱成川字,道:“你若不赶紧派人去山下堵截,这小子早晚还会造成大患。
”
赫连御淡淡道:“本宫这一生第一次败,是输给萧奕修,武力智力皆不如,没什么好说的。
第二次败,居然是输给这黄口小儿……虽说并非打不过,却终究输在心机二字上。
他能在本宫眼皮子底下造成这场混乱,不得不说是有几分本事的,现在派人下山堵截也是来不及了。
”
他心里想的却是,这次若将赫连濛找回,必然成为赫连神通祭祀的牺牲品,姑且饶他这一次吧。
赫连神通对他们兄弟皇储之争毫无兴趣,听他这样说,只嗯了一声。
很快红隼军尽数歼杀或就擒,京精卫浩浩荡荡护着赫连御下皇山去,至于云觉寺僧侣,自然放他们归位。
倒是刘氏在混乱之中逃得不见踪影,竟无人留意到她去了哪里。
搜寻一番不见她,赫连御也便罢了,一切都水落石出,这个女人既做不了大事,也兴不出大乱来了。
原来在赫连御上山之初,便曾顾忌到他和赫连元辰若都在宫中,恐生异象,那时候他其实并没有多少防着赫连濛的意思,倒是更防备许家趁势生乱,要知道许氏一族权倾朝野,可不仅仅是因为许相一人,他家的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还有一个最令人忌惮的便是被封为忠勇伯的许平川。
此人是许氏一族中唯一拥有部分兵权的武将,年轻时能征善战,无往而不利,立下赫赫战功,才被封为“忠勇伯”,上了年纪之后虽不再出征,但提拔过将领无数,府中拥有京城各王候府中最强、数量最多的亲卫队,京中十二营将领,又有二人暗中是他的人,即使总指挥使都一行,也未见得能拿捏得住他们。
第354章 清理宫闱(一)
在这种时候,许皇后要是应变得快,一意孤行想要举兵造反,单凭宫中侍卫的力量恐怕是拦截不住的。
赫连御这才将自己的虎符给了赫连神通,令其在关键时刻调动京精卫的力量来护卫皇城。
不想赫连神通去找都一行的时候,京精卫负责严守皇城的人过来密报,说赫连濛出宫,到御营调走了红隼军,这显然是极不正常的事。
两人一商议,当机立断,先调了都一行亲信一营去皇宫中,号称是查到宫中有刺客,奉令保护后宫安危,实际上是迅速将许皇后与左贵妃分别看押起来,跟着调人紧随红隼军。
只是这紧随,却又不可能跟得太近,毕竟浩大的队伍动静非常,只要近到一定距离,必有动静会被识破,那时候赫连濛只要随意找个借口便能脱身,反倒让他们没脸。
于是都一行只派几名斥候紧跟着往来传讯,在得知红隼军上了皇山后,他自然十分吃惊,听了赫连神通的建议,迅速换换衣物潜行上山,这一来一去的耽搁,倒真是差点误事,可他们的安排也算是竭尽所能了。
否则以都一行的职位,即使早早在山下拦着了赫连濛,也必被他以借口逃脱,甚至不得不遵从他的命令退兵,那样耽搁的时间更多。
赫连御听完他们的行程,只说了句:“这不能怪都将军,你也没那胆子在山下直接截杀八皇子。
”
都一行点头应是。
他知道的其实不多,像赫连濛和赫连滟的身世属于皇室丑闻,赫连神通也不能知之其详,只以为是二皇子争储之战,心想皇帝既然在山上,约摸还能镇得住八皇子,哪料到上来竟然是这样一场血战,赫连元辰都生死不知,他心里不禁暗悔来得迟了。
回到宫中,御医先团团围着北楚帝诊断开方,只是出来后个个摇头,看他们凝重的神色,必然不太好。
赫连御在旁伺候,倒是看到赫连神通醒转,脸色虽然衰败,清理后却并没有发现多少外伤,只一些擦伤和浅浅的刀伤,红隼卫下手倒是还挺有分寸,记着要留他性命。
真正伤了他的是横梁那一重击,以及烟气呛入太严重伤了肺。
烟毒御医们商能设法开些药慢慢排除,若能好好将养,未必致命,可合并了撞击的内脏伤,以赫连元辰的年纪,怕是很难完全恢复了。
赫连御听了御医回报,只抿唇不语,脸上神色甚是阴沉。
跟着又听人来报,说七公主在鹂景宫内大闹,与看守的京精卫打了起来,她那帮女侍卫也是颇有身手的,将鹂景宫闹得鸡飞狗跳。
赫连御心生怒意,对赫连神通低语道:“你说的至阳少女已找到,便是七公主,你说该如何是好?”
赫连神通闻言有些吃惊,想了想道:“太子殿下带我过去,这种事必须得确认一下。
”
赫连御点头,又吩咐人召齐东宫的大内侍卫,前往鹂景宫去。
一路便只看见赫连神通低着头,手里摆弄着那个罗盘,脸上神色甚是凝重,引得赫连御也忍不住看了几眼,见上面指针急速颤动,始终指着鹂景宫方向,可见他所言非虚。
进了宫门,只听见刀剑相交之声大作,赫连滟那些女侍卫与京精护卫队打得不可开交。
双方人数其实差不多,京精卫胜在对敌经验足,可亏在对方是公主的贴身宫女,还有公主本人,不得吩咐不敢造次。
左贵妃站在殿前廊下,绝美的姿容带着几分憔悴愁苦之色,若是个怜香惜玉的,见了她这般模样,怕是忍不住要动容了。
可惜赫连御却是面冷心狠的,远远看了,目光中却含着杀气,射向左贵妃。
左贵妃越过众人见了他,脸上更增惊恐之色,整个人都瑟瑟发抖起来,纤柔的娇躯仿佛随时会倒下去一般,甚至往廊柱边上缩了缩,掩耳盗铃地期望他没有留意到自己。
“给本宫将七公主拿下,不必留情!其余人,反抗者格杀勿论!”
赫连御心情正当不好,语带煞气,必杀令一下,莫说京精卫再不容情,便是东宫侍卫一涌而上,也都毫不留情。
赫连滟原本是忌惮赫连御的,可如此生死关头,她若再不反抗,只怕就是一死,虽然她依然稀里糊涂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他,可也清楚他如今看着自己的眼中只有杀气。
从前他纵然不喜欢自己,看在血缘之亲的份上,总还留点情份,哪至于下杀手?
“太子哥哥,我到底犯了什么错,你竟然下诛杀令?就不怕父皇得知,降罪于你?”赫连滟的骄横,自然也离不开北楚帝的宠溺,他对皇子们尚且严格,对公主却一向颇为放纵的。
不提赫连元辰也罢,她这一提,赫连御心中的杀意更盛,冷冷道:“一会自会让你明白!”
毕竟大庭广众之下,他不会提及赫连滟的身世,来有辱皇室名声,自然也就不便师出无名地公开杀掉赫连滟。
赫连滟的那些女侍卫纷纷倒下,娇呼惨叫不止。
纵然这只是些女侍卫,可也是她多年栽培的心血,哪怕对这些宫女没太多感情,她也容不得别人将自己的心血化为乌有,一时心中恨极,怒道:“赫连御,我定要告诉父皇,决不饶你!”
赫连御唇边勾起一丝冰冷笑意,漠然看着她。
甚至并不亲自动手。
赫连滟自诩高手,实际上并不比东宫的大内侍卫更厉害,没过多久,她的人或擒或斩,她自己也被东宫的人点了穴押到赫连御跟前。
“母妃……救我!”
左连荞如今却自身难保,只能哀哀看着她,恳求地看向赫连御。
对于左连荞这种柔弱女子,赫连御不方便即刻处置,挥挥手令京精卫将鹂景宫再次严加看守起来,带着赫连滟往外走。
“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不是要让父皇替你主持公道么?本宫带你去见他。
”赫连御面无表情,甚至懒得多看她一眼,心里的恨意却如烈火般燃烧起来。
第355章 清理宫闱(二)
这个女人,他恨不得立时将她毙于掌下,却又不能如此泄愤。
他又抽空看了赫连神通的罗盘一眼,那指针已静歇下来,指着赫连滟纹丝不动,他知道这是必不会错了。
赫连神通与他交换一下眼色,什么也不必说就明白了。
只是心里困惑着,这东宫太子可真狠得下心,为了那个东渊女人,连亲生妹妹都要斩杀?
一行人靠近赫连元辰的寝殿,赫连御在外朗声道:“七公主赫连滟在鹂景宫中私藏刀兵,无故械斗,疑有谋反之意,儿臣特将其领来,由父皇审理发落。
”
赫连滟闻言又惊又怒,刚想开口,身边一个东宫侍卫见机得快,不知从哪拿来一团布塞进她口中,一股腥臭扑面而来,令她几欲作呕。
宫中若无皇命,除贴身保护皇帝的大内侍卫及京精护卫队,无人可以私藏兵刃,以防谋反或刺杀。
可京精卫向来在金銮殿之前,从不入后宫,突然被派遣到后宫并严加看守鹂景宫,赫连滟心内生疑才与他们争执起来。
赫连滟性情跋扈,哪容得京精卫无礼顶撞,才争执起来并动手。
她自恃娇宠,训练了这批女侍卫,其实为数也不算众多,私下贴身藏一些兵械,赫连元辰早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心道不过是群娇滴滴的小娘们,哪里造得起反来。
没想到倒被赫连御抓了个现,指她意图谋反,可她方才明明见到东宫大内侍卫也有携刀带剑的,却苦于无法开口。
寝殿内过了片刻,有内谒者出来引他们进入,赫连御亲自押了赫连滟入内,余人在外守候。
皇帝龙床前帷幔低垂,里面光线甚是黯淡,四下门窗都有厚重的锦缎帘子垂着,唯有皇帝床前两盏黯淡的灯光,近前才能看见淡金色香云纱内有人平躺着,帐钩半卷着纱帘,却看不清他的面容。
“父皇!”赫连滟被取了口中的布,一时委屈,便在龙床前跪下去,泪眼婆娑起来。
赫连御无声地一使眼色,龙床前近身伺候的宫女太监皆退到外殿门内,远远守着。
“不要……叫朕……父皇,朕……朕担不起。
”赫连元辰的声音十分虚弱,却带着一丝狠意,冷冽无情。
赫连滟大惊,她双手不能动,只能膝行往前几步,看清了赫连元辰苍白的脸色,青紫的口唇,料不到一日之间他竟成这般模样。
他向来体健,若说有什么隐疾致令如此,她绝对不信。
一时间,一个可怕的想法浮上心头,赫连滟蓦然转头狠狠看赫连御:“你对父皇做了什么?莫非真正想篡位的是你?!”
赫连御对她的冥顽愚痴十分不屑,摇了摇头,刚想说什么,便听赫连元辰低弱的声音:“将她带出去,朕再也不想见她!”
“是,儿臣明白。
”
“还有……赫连濛那个孽种……若是……若能找到,千刀万剐。
”
赫连滟觉得犹如一个惊雷劈在头顶,呆滞不能言语。
赫连元辰自然并不是个温和柔情之人,可对自己的儿女,纵然严厉也不可能下如此狠毒的诛杀令,千刀万剐,这是该有多恨?就算赫连濛犯了滔天的大罪,她也想像不出为人父母者如何能下如此绝决的命令。
孽种?!赫连滟心中突然跳出这两个字来,她直觉感到这两个字与自己的命运休戚相关。
她与赫连濛是孪生姐弟,若赫连濛是孽种,她又是什么?难道太子为了争储之位无所不用极其,竟然下此狠手陷害他们姐弟?
“赫连御!你到底在父皇跟前造了什么谣?”
赫连御淡淡道:“你是非要在父皇面前问个究竟?”
“当然!”
赫连御微一冷笑:“本宫原不想让你再刺激伤害父皇,可你不到黄河心不死,好,本宫便告诉你!”
他将许皇后如何栽培左贵妃,如何放任她与许敬梓私通,生下赫连滟,又杀死赫连濛生母,生造了“孪生姐弟”的假讯,都说了出来。
最后连许皇后现在自身难保、赫连濛谋反未遂在逃的事也一并告诉她,只见赫连滟的眼神越来越绝望,越来越不信,只觉得这全是他编造的谎言。
“你骗我!我不信!父皇你千万别被他所骗,他心里就是为了除去八皇弟这个争储的最大阻力,才煞费苦心编造了这一串谎言!他还大胆将母妃和母后都幽禁起来,不让她们来见你!”
赫连元辰剧烈地咳了几声,喘息了几下才微微抬眼,森然道:“那你以为……朕是如何成这般模样的?你……你莫非还想说,朕见到的那千余……红隼军皆是幻觉?赫连濛那贱种命人……放火逼朕现身,亦是……谣言?”
赫连滟骇然睁大眼,无言以对,可心里始终觉得还是不信,呆滞半晌叫:“我要去找母妃,我要亲自问她!”
赫连元辰连挥手:“滚……御儿,这……这贱人,也交由你……发落,生……死不咎。
”
赫连滟心中登时冰凉,尚未来得及再叫,赫连御又将那腥臭无比的布塞进她口中,沉声道:“莫再扰了父皇清净!他如今身体已是不好,若你再令他多受刺激,便是将你凌迟也不足以赎罪。
”
他在后强推着赫连滟往外去,冷然道:“你信与不信已不重要,带你来,除让父皇亲自发落,也是让你死个明白,你非要自陷执念,本宫也没有兴趣再带你来来去去找人对质。
”
到了外头,赫连御问:“国师,我们现在该将她带到何处?”
赫连神通沉吟片刻道:“静庐吧,我已近二十年未见那里,不知我那几个徒儿可还好。
”他轻声喟叹,遥想往事,双眸不禁湿了。
“也好,本宫会命人严守静庐,绝不致令再出意外。
”
赫连滟被押到静庐后,立即有上百京精卫将内外团团围起来,惊得里面的道士探头探脑,以为犯了何事。
直至赫连神通迈入,他们才涕泗交流,哭喊着师父。
第356章 清理宫闱(三)
当年赫连神通奉皇命收了许多徒弟,虽说都是他的信徒,但也都非泛泛之辈,有出身皇族的,也有出身侍卫的,他总觉得这些徒弟是奉了赫连元辰之命监视自己,相处几年间对他们素有防范,并不十分亲近。
没想到他离开北楚近二十年,居然还有几个徒弟守在静庐,等候他归来,实在不由他不感慨万分。
“都起来,我很好,你们也都……很好。
”
与道士们叙完旧,赫连神通带赫连御上了静庐二楼,将赫连滟也推进去。
“国师,祭祀之事,何时举行?”
赫连神通闭目不语,只掐指算了良久,才睁眼道:“如今是二月,待下月月圆之时便可行祭礼,只是那至阳少年仍未找到……”
赫连御心头一凛,心想他若查出赫连濛便是至阳少年,不知可会怪自己故意放走?
想了想决定还是直言坦承,便对他附耳低语:“国师想要的那个少年,只怕便是赫连濛,他二人虽非真的孪生姐弟,但诞生时日应当差不多,只是……”
赫连神通猛然目射精光,失声道:“不错!”
“国师放心,本宫必倾尽兵力,寻遍京城。
”
赫连神通却沉默下去,过了许久才道:“但愿如此,记得我要活的,可不要死的。
”
“本宫明白。
”
他却又叹了口气:“我从北楚寻到东渊,耗尽十余年时光,都未曾寻到,没想到我想要的人竟近在咫尺……当初若不离开北楚,岂不早就明白?可见此乃天意,也不知是否仍是对我改变命数的惩罚!”
赫连御见他消沉,安慰道:“不必担心,或许下月月圆之前便能将他找回。
”
赫连神通默默点头,脸上却殊无欢颜。
赫连御十分奇怪,总觉得他心事重重。
北楚国上下,很快便知北楚帝得急症卧病在床,由御旨宣布太子监国,全权处理政务。
明里,赫连御并未处置许皇后,只命人每日给她的饮食中下了数倍量的寒食散,逼迫她服下,并将她监禁起来不得外出,她身边所有亲信宫女太监皆杖毙。
他并不想这个恶毒皇后太早死去,所以每日看守的人还得防着许皇后自尽。
左贵妃那边,他倒是曾允诺留她一条命,便由赫连神通卜算一卦,说这女子命格奇特,带妖孽之相,与帝王相克,此次皇帝急病便是被她所克,她自然不宜事君,被迁至冷宫贬为庶人。
至于冷宫内外,也都由人重兵把守。
其实倒不是赫连御当真心存善念,浪费兵力在她身上,而是防着许家有出其不意之计,进宫劫她,另造伪证。
至于赫连濛谋反之事,倒是不必隐瞒,索性就公告了天下,说八皇子有争储暗害之举,对太子行凶未遂,现已离宫出逃,任何人不得包庇收留他。
可纵然如此,寻找赫连濛之事也远比想像中更艰难,竟然大半个月找下来毫无讯息,仿佛这个人就此人间蒸发了一般。
赫连御总觉得那人是个心腹之患,其危害不小,越发命京城上下遍地搜寻其下落。
至于许氏,他亦开始一点点算计着扳倒对方。
先是一场鸿门宴,请忠勇伯入宫夜宴,将他府中卫队尽数扣留,然后逼迫他缴了兵符,解了兵权,对外却不咸不淡给了他一些赏赐,倒似还在重用。
忠勇伯心知有异,愤怒难当,回府后纠集当年属下,又联络许相,妄图密谋造反,结果没过几日,体内慢性毒发,便见了阎王。
许相疑心忠勇伯正是赶赴了鸿门宴才被暗下了毒,却苦于毫无证据,毕竟在深宫中下的毒,他的手虽长,如今却似乎伸不到宫中去了。
托许皇后之福,他安排在宫内的眼线也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快速铲除。
忠勇伯死后,这事并未就此了结,反倒是祸不单行,有人在朝堂中上疏称忠勇伯意图谋反。
太子一道御旨下去,京精卫领人抄了忠勇伯府,查出许多精兵利械,数量远超北楚对王候府的限制,其后人也被定了个谋反之罪,抄家灭门。
许相此时早已觉得不对,宫中的皇后无端失去联系,忠勇伯府被扳倒,没等他想出应对之策,相府便雪上加霜——一直卧病不起的兵部尚书许敬梓病重不治而亡!
许相毕竟上了年纪,哪经得起这一重又一重的刺激,急怒攻心之下,自己也病倒了。
只是许相并不知,许敬梓重伤不治并不仅仅是被左贵妃刺了一剪刀,而是赫连元辰视疾时运起内力震碎其脏腑,他能苟延残喘至今,也算是长命。
眼看北楚第一世家许氏即将树倒猢狲散,许相的许多门客门生和至交都开始纷纷打起主意,要另攀高枝。
只剩下他以往一些死党犹在奔走,可群龙无首,他们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短短一个月,北楚朝廷差不多变了天,加上皇帝病入膏肓的传言甚嚣尘上,朝臣们纷纷开始考虑是否要重站立场。
祭祀之前,赫连御去皇后宫外看了一眼,隔着窗看她短短二十余天已变得形销骨立,双目呆滞无神,冷冷吩咐:“从今日起给她减量,待她清醒时,告诉她许家的变化。
”
他没去看左贵妃,那个女人由得她自生自灭就好,她既无家世背景,又无儿女送终,任何人都不会再惦记着她。
踏上青庐的顶楼,转入空旷而宽大的炼丹炉,这里四处通风极好,炼丹时却又需要密闭,从里至外建造得极为牢固。
原本还有些木质结构,自打十余年前失火之后重新修葺,用的都是宫中最好的砖石来砌造,减少了大量的木质梁柱,整间丹炉,几乎全是条石建构,在当时而言是极为牢固了。
赫连神通端坐在丹房之中,正中本应放青铜丹炉的地方却摆放了一张香案,供着一个形貌极其诡异的神像,案前是一些瓜果和香炉,赫连滟则躺在香案前的长条供桌上,两眼圆睁,向来只有骄横之色的脸上充满恐惧。
说是躺,其实是点穴被制,被迫躺在那里,不但手足不能动,口也难言,她显然感觉到了什么。
“赫连滟,你一定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今日。
”
赫连御缓缓道,“原本哪怕你不是父皇的亲生女儿,哪怕他对你厌恶之极,也不见得会亲手杀你,毕竟他疼你宠你十多年,付出的一切都是真的,所以你到了阎王殿里也不要恨他,因为他只是让本宫处置你,是本宫要杀你。
”
第357章 祭祀召魂(一)
赫连滟口不能言,只能用瞪得越来越大的眼看他。
“本宫杀你,有两个理由,第一,你串通那几个控蛊人,杀了陌王妃;第二,”他逼近她冷笑,“只有你的时辰八字可以用来祭祀,令她复活!”
赫连滟如坠冰窖,若是能说话,她此刻不知该骂好还是求饶好,只眼睁睁看着赫连神通走近了她,面无表情地从怀中取出三生轮盘来。
“七公主,哦不,应该称你为许姑娘。
”赫连神通泛起一丝温和的笑,“你很快就要去陪你亲生父亲了,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前一阵他已不治而亡,先你一步下黄泉了。
”
赫连滟这辈子都没有感受过恐惧的滋味,今日面前这两个男人却一个比一个令她感到恐惧,赫连御也就罢了,他天生就是冷面冷心,从来杀伐决断都不犹豫,赫连神通是个看来如此仙风道骨、温和亲善,说话也似寻常闲谈,却是句句怵人。
赫连御在一旁坐下,等候月上中天,他本来不喜多话,对赫连滟更没有兴趣多话,只不时看着窗外天色,其实心焦如焚,只神情看上去还算镇定。
赫连神通则一直在忙碌,除了清理香案摆齐贡品这些,又另备了黄纸和丹砂,开始画符纸,又清换了三生轮盘里的水,先滴了一滴自己的血进去。
“国师,为何复活女子就要至阳少女,复活男子就要至阳少年?”
赫连神停了下手看他:“这个我也不清楚,说实话,自得到魂珠之后,我确实没有用它来复活过任何人,所有一切我都只是按古籍记载。
不过我倒也曾经反复推测过这个原因,有个猜想。
”
赫连御屏息听他说,却感觉他的神情犹豫了一下。
“收敛在魂珠内的灵魂,都没有实体,要想复活,自然需要载体,所以……有可能这个祭祀品,是用来盛装你想要复活的灵魂。
”
赫连御不由呆住,之前他并未想过这个可能,若是真的,那活过来的顾清离,岂非要长成赫连滟这个样子?他越想越觉得难以接受,又看了赫连滟一眼,对那副模样只有厌恶。
不过他仅仅是难以接受,赫连滟心里却翻江倒海,更是恐惧了。
她处心积虑要让顾清离死,到最后竟是这样的结果?顾清离的灵魂若进了她的身躯,再与萧奕修在一起,岂不是变成了她为人作嫁衣,?那她的灵魂会去哪里?
“太子觉得很难接受?”
赫连御缓了口气,摇摇头:“不管怎样,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先举行祭祀吧。
”哪怕那张脸确实难以面对,可只要让顾清离复活就行,他总能慢慢适应。
望月渐上中天,赫连御过去解了赫连滟的哑穴,淡淡道:“你没有多少时间了,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或想跟本宫说的?”
赫连滟“呸”地一声,一口口水朝他喷过去。
赫连御身法灵便,旋身侧过,衣衫上仍不免沾了点,他罕见地没有动怒,冷冷道:“我只给你片刻的时间说话,如果你自己放弃,那就算了。
”
赫连滟喘息了片刻,瞪着他道:“赫连御,我只有一句话对你说——我咒你孤寡此生,终不得欢颜,就算你真能救活顾清离,也永世得不到她!”
这句话极是诛心,赫连御登时变了颜色,迸指便点了她的哑穴,心中十分后悔给她说话之机。
他本来不信诅咒命运之些邪说,但赫连神通令他的观念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此刻竟格外地介意起这些谶语来,狠狠地盯着她道:“贱人,你有今日是咎由自取,竟还敢诅咒本宫?不管顾清离最终如何,你马上就要死去,永世不得超生!”
说完,再不理她,看着赫连神通从内室推出了一张祭台来。
这张祭台看起来颇为诡异,中间阴刻了一些难以明了的花纹,四缘却有一道凹槽,看起来那些花纹似乎是几个古奥难明的字组成,倒令他想起魂珠里隐隐绰绰的字符来,越看越像。
这些花纹因是阴刻,也形成了道道凹槽,与祭台周边那道深的凹槽相连通,若竖立起来,倒像是一张巨大的骨牌。
赫连御按赫连神通的吩咐,将赫连滟抱上祭台,抽出自己的佩刀想要递给他。
赫连神通却摇头:“我曾是修道之人,立誓今生不动杀生戒,虽后来还俗,别的戒都开过,唯独这血腥之戒不可开,否则的话就不能主持这血祭仪式。
”
赫连御倒是不明白了:“既然是血祭,自然要伤人命,却又不能由杀生之人来举行仪式,这是为何?”
“自然是为免枉杀,但实际上,一道戒令想要限制人的行为,谈何容易。
”赫连神通叹了口气,世间最难掌控的莫过于人心了,这条戒律等如虚设。
赫连御便不言语了,再看月满如轮,知道祭祀即将开始,叹了口气,见到赫连神通已燃起符纸抛进三生轮盘,奇怪的是燃烧的符纸遇水犹自不灭,在清澈的水中依旧燃烧,而之前他滴进去的那一滴血,早溶入水中不见踪影。
赫连神通盘膝而坐,口中一直念着咒语,又疾又快,额上很快便渗了密密的汗珠。
“斩!”
只一个字,赫连御便依言一刀而下,刀尖斜斜沿着赫连滟劲部血脉划过,鲜红的血缓缓流入她身下符字的凹槽。
“淋热水,不要让血凝。
”
赫连御忽生一种感觉,好似菜场杀鸡,一直淋上热水,让血流不断,而鸡始终不死。
他虽是心冷之人,也没有去看赫连滟一点点脱离血色的脸,终究觉得这种事不能令他心生快意。
战场杀人他一刀而下,敌人立时断气,不至于如此残忍,下令杀人更不用看对方生命一点点消失的死状。
过了不知多久,赫连御按捺不住问:“好了没有?”
赫连神通却闭目不答,依然不终止念咒,额上汗水已缓缓流下,身上衣衫清晰可见地湿透里外三重,贴在身上。
赫连御知此刻不宜打扰他,只能强忍住口,不由得向赫连滟看去,见她脸上神情扭曲,眼中尽是痛苦之色,仿佛离水的鱼呼吸困难,第一次对她心生怜悯之意。
随即想起这女子自私恶毒之极,那一点怜悯之意又随风散去,觉得不应浪费半点同情在她身上。
时间在静默无声中流逝,赫连御忽然察觉不知何时起,室内已是黑暗。
第358章 祭祀召魂(二)
他们原本一直未曾点灯,任由天光一点点黑下来,目力早已适应,后来月上中天,更照得一室流光,赫连御一时倒未曾想到这点灯一事。
后来心思混乱,神魂不守,倒是没有留意到天光竟在一点点变暗,哪怕他原来目力已适应黑暗,视线中的物体仍在一点点变模糊,直至完全看不见为止。
“国师,你还在吗?为何会如此?”赫连御已发现天空中暗无星月。
而且皇宫中始终并非别处,哪怕夤夜也总有少许宫灯远远亮着,每个宫室都能透出些微光明来,此刻不知是一股什么神秘力量,竟连远处的宫灯微光也看不见了。
“就是此刻!”赫连神通的声音忽然便到了他身边,有几分飘忽。
赫连御依约取出魂珠,按记忆中模糊的方向,对着窗外原有月光之处。
按室内如此的黑暗,理应看不见魂珠的轮廓,却在他托起掌心魂珠的刹那,不知何处一束微光透过魂珠,所有一切皆黑暗的情形下,唯独魂珠放出异样光华,柔和而浅淡,为室内带来一线光明。
“国师……国……”赫连御忽然发现赫连神通半张着口,呆呆看着他身后。
赫连御感觉脖子有几分僵硬,缓缓转过头去,看见自魂珠内射出的一缕光芒照耀的那处黑暗,正一点点地出现了一道模糊的身影,起初如烟似雾,渐渐凝聚有如实体。
他下意识地想动一动身子,结果魂珠的光芒一转,那道身影又淡下去。
“别动!”赫连神通算好的方位,乃与天地乾元,八卦五行相关,怎能如此轻易移动。
赫连御一定神,手托稳了不敢再动,心里却极想去捞一下,看看那道身影究竟是真是幻。
两人只顾凝神看那道虚影渐渐凝实,却无人留意到魂珠内的光芒却在一点点变黯,仿佛其中精气正在转移,此消彼长,能量正在交换。
祭台上的赫连滟也发出了一声低吟来,但微弱得几不可察,两人竟然都没有留意到。
就在光芒中的身影越凝越实的时分,魂珠的光芒也渐渐弱得无法照映周围,他们的视野重新暗下来。
“怎么回事?”赫连御几乎暴怒起来,心仿佛要跳出胸腔一般,感觉突突的声音撞击着自己的胸壁,难受得无法言喻。
“有点……和我意料中有点不一样。
”赫连神通的声音有些缥缈,像是中气不足。
光芒又再消失,扑通一声,似有重物坠地,细听像是有人摔倒。
“国师,国师!”
赫连御听不到赫连神通的应答,伸手往黑暗中摸去,却碰到了一个身体,触手柔软,绝对不是男子。
对方发出“嘤”的一声,明显是少女娇嫩的嗓音,他滞了一下:“陌王妃?”心里想叫她的名字,却又是叫惯了的称呼脱口而出。
对方下意识地推拒他,略带嗔怒的柔软声调:“非礼勿动,你是哪里来的登徒子?”
赫连御僵在那里,这语调虽然陌生之极,声音却明显是赫连滟的,难道是顾清离真进入了她的身体?
又想刚才血祭,赫连滟体内不知流了多少血,人在这种状态下竟然还能活着,实在是奇迹。
他胡思乱想中,天空中忽然骤放光明,原先不知被浓云遮蔽还是咒法遮挡的月光重现,连远处宫灯的微光也照射进来。
祭台上的少女正撑着台面,踉跄想往前行,却腿一软摔倒在地,借此可见不远处还有一人倒卧在地,却是赫连神通。
赫连御一惊抬头,四顾室内,毕竟月光照射处有限,屋角隐蔽不至之处犹如怪兽噬人之口,充满未知的神秘。
原先魂珠照耀处渐渐凝神的身影早已不见,难道说那只是个幻觉?
“你怎样了?”赫连御伸手去扶“赫连滟”,心中实在疑惑之极,方才那语气肯定也不是顾清离果决明断的感觉。
“别……别碰我。
”少女手按在颈中,应是刚才被他刀尖所伤,流血不止之处,语气极度衰弱。
赫连御一惊,心想这祭祀返魂之术处处都是矛盾,既要至阳少女作载体,又要取她全身鲜血祭祀,这魂魄招来后寄居在一个半死不活的躯体内,能不能活下去还是一说。
他匆忙地撕下衣衫下摆,按着她沉声道:“别乱动,我先替你止血。
”
对方犹豫一下,终于配合,由他包扎好了,才无力地问:“你是谁?这是哪里?”
赫连御心头一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想从她眼中找出一丝熟悉的东西来,却只看见陌生而惊恐的光芒,像驯鹿一样天真又无辜,楚楚可怜。
顾清离从来不用这种软弱的目光看人。
难道……难道他召唤出来的灵魂,竟然不是顾清离?
赫连御顾不得细想,高声喝道:“来人,召御医。
”外头有人应了,并不敢进来。
他定了下神,仔细看了一下手按着颈部伤口的少女,对方的目中越发警惕,更往后瑟缩了。
赫连御见她如此,更生疑心,问道:“你是谁?”
“我……我乃丞相顾朝然嫡次女,陌王……正……正妃,你是何人?登……登徒浪子,小心我报官抓你。
”
赫连御脑袋瞬间一嗡,震在当地。
他这辈子也没被人当成登徒浪子过,第一次误会竟然是此情此景,而对方竟然……听她的对答完全没有错误,那魂珠复活,到底是哪个环节上出了错?
不但顾清离的身体变成了他所厌恶的赫连滟,更糟糕的是竟似完全失去记忆,换了性格?
赫连御满腔疑问无从释,才想起室内还有个赫连神通,便过去俯身察看,发现赫连神通身上并无伤痕,却闭目犹如沉睡,莫非是刚才耗竭精力,才致晕倒?他想起之前赫连神通念咒时又疾又快,到后来声音渐趋虚弱,额上汗出如雨,想必是这种作法极其伤身。
赫连御小心地将赫连神通扶坐起来,伸掌度过内力去,想要唤醒他。
背后一缕冷风袭来,极其微弱,但速度极快。
赫连御来不及回身,本能地激起周身内力护体,跟着回掌一震,听到“叮”一声轻微的金属坠地声,他跟着向冷风袭来的方向又劈过一掌去,看见一道黑影闪过,即刻追上去攻出一招。
第359章 祭祀招魂(三)
赫连御的功夫着实不弱,虽是劈空一掌,依然带起惊天之势,将屋角上千斤重的青铜鼎炉都击得平退了几分,室内飓风狂作,将他面前所有一切笼罩在掌风之下,对面半隐在黑暗之中那道黑衣黑裤的人影自然也无所遁形。
对方接连几个后空翻,半卸了他的掌力,半逃逸出他掌风范围,挥手向他一甩,几点寒芒闪动。
这下赫迦御终于辨出是种极微小的暗器,惊讶无比:“你是谁?”
祭祀之前他确认赫连神通已经紧闭门窗,这间丹房不说铜墙铁壁,也都是条石结构,门是特殊的内锁,窗外是三层高地面,室内竟然不知何时多了个人,而他丝毫未察觉?
对方没有回答他的话,倒是掌风被他波及,轻轻哼了一声,听起来娇嫩清脆,似又是个女子。
没等赫连御再发掌,对方又是几点银星飞来,趁他伸掌一抄接过的当儿,一枚黑黝黝的暗器飞过来,同样体积微小,仿佛只是颗小小弹珠。
赫连御倒是没有再接,一个翻滚闪身避开了,那玫小弹珠就直直撞上了丹房外墙,只听轰一声巨响,惊天动地,竟然将尺许厚条石砌的墙炸塌了一方,整座静庐都摇摇欲坠。
赫连御被震得脚下不稳,即使是力坠千斤勉强维持身形,依然险些摔倒,他不禁目瞪口呆。
祭台上的“顾清离”更惨,被强裂地震般的爆炸震得整个人都从上面滚下来,一直滚到墙壁被炸塌的边缘,差点就从地面裂开的大洞里滚了下去。
霹雳雷火为暗器的他不是没有见过,可威力大到如此地步的,他闻所未闻。
“救命!”
丹房已经开始垮塌,虽然未被震垮整座楼,三层与二层之间却炸出一个大洞来,地板倾斜,“顾清离”眼看就要从洞中陷进去。
赫连御飞身扑上,拉住她的衣带叫:“王妃,抓住本宫的手!”
“顾清离”反手抓住他手臂,带着哭腔叫:“别放开我!”
赫连御用力一带,将她拉上来,纵身跃到较平坦安全之处,看赫连神通依然倒在地上人事不知,而攻击他的黑衣人则从黑暗中缓缓走出来,大半个身子露在月光下,眼中透着狐疑和警惕之色。
脸上光线虽昏暗不明,可身上凹凸有致的紧身衣服却分明是个女子。
赫连御以为她又要攻击,作出防守姿态来,心中却想,若她再发出那种威力恐怖的暗器来,只怕除了逃命,真的难以抵挡。
随着她的面目渐渐在月光下浮现,赫连御却呆了。
眼前的女子看来不会超过二十岁,却也不是顾清离十六七岁的年龄,年纪虽然没大多少,眼神却成熟得惊人,积淀了几分沧桑与冷漠,还有点与他相似的戾气。
长发卷着波浪纹,垂落在肩头,容貌看似随意却精心修饰过,除了没有一点瑕疵的美貌,更夺目的是她傲岸睥睨的神情,令她拥有一种在千万人中都能独竖一帜的气质,混合了冷感、杀气、妩媚与神秘于一体,端的是令人目眩神驰。
她穿着一身难以言喻的黑衣,低低的领口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来,闪着暗光的紧身上衣,在腰间束了一条带金属扣和闪光宝石的腰带,下身是同样质地的裤子,同样紧绷在腿上,马靴的式样也古怪难解,上面镶了好几排金属铆钉,长统及膝下。
如果非要说她这一身像什么,那可能与猎装有点近似,却更大胆更紧致,将她周身的曲线勾勒得玲珑有致,令人血脉贲张。
这一切古怪都没有令赫连御觉得震惊,真正吸引了他注意力的是那张脸,他曾经在赫连神通的幻境中看见过。
那艘游艇上,身着露肩蓝色长裙的女子,顾清离曾亲口承认过,那是她的“前世”。
“你是……”赫连御感觉自己口吃,无法更精准地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索性等着对方来释疑。
对方看了看他身边的“顾清离”,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迟疑了片刻问:“有镜子吗?”
连声音都和幻境中一模一样,难道眼前这个,才是赫连御所认识的“顾清离”?那他身边那个白兔一样茕弱的女子又是谁?
赫连御四下搜寻了一下,没发现有什么可以照映人像的物体,却听到外面传来惊恐和凌乱的声音,有来回奔跑之声,有大叫之声,还有人企图闯进来,不断地推着爆炸口的碎瓦砖石。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没事吧?”
“本宫没事,先别进来。
”赫连御定了定神,先阻止了他们挖开门户进来。
跟着他摸索出身上的火折打燃了,四下里找到一盏宫灯点上,室内终于有了光明,将那女子照映得更清楚了,觉得她那一身似乎是打磨得极细腻的小羊皮衣,可他仍不敢相信,羊皮竟然能打磨成那样漆光发亮的样子,还能做成柔软贴身的皮衣。
女子迟疑了一下,低头打量一下自己,又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似乎在确认什么。
她丝毫没有察觉她这个看来普通的动作,看得赫连御差点喷出血血来。
毕竟这一身在她的年代看来丝毫不出奇的机车皮衣,到了这个年代实在是太大胆太露骨。
“我是不是……活着?”
她提出的这个问题,赫连御也很想问问,可面前明显是个活人,难道阴差阳错,赫连神通从魂珠里召唤出了两个灵魂来?那面前这个躯体里的灵魂是谁?赫连滟的身体里,真的是顾清离本尊?
这个问题太复杂,赫连御搞不清,显然这女子自己也搞不大清,她倒是向他身边那个“顾清离”看了几眼,问:“你是顾清离?”
“顾清离”尚一脸茫然,羞怯的脸上渐渐现出迷茫的神色,过了好一阵才“嗯”了一声:“这是什么地方?我身上的衣服……好奇怪,这里不是东渊?”
她仅能辨别出的,就是自己的衣着风格完全不是东渊的。
赫连御点一下头,然后看着她俩问:“你们谁才是真的顾清离?”
“我!”两人居然同时回答。
赫连御微眯起眼来,犀利冷锐的目光来回逡巡,判断着二人的神色。
第360章 祭祀招魂(四)
身着皮衣的叹了口气:“还是我来回答,我们都是顾清离,她是原身,我是后来的,就是赫连太子你认识的那个陌王妃。
至于为什么发生这种情况,我就回答不了了。
”
“什么……原身……什么……后来的?”赫连御难以消化这种概念。
顶着赫连滟身躯的那个女子也很别扭,两边看看,似乎也有许多疑问。
外面这时又传来了声息:“太子殿下,您可还安好?”
“本宫好得很!”赫连御不耐烦。
“您叫的御医来了,若不挖开通道,如何进去?”
赫连御才想起这回事来,可看着眼前这一片几近废墟的丹房,无论如何也不适合静卧疗伤,只犹豫刹那道:“让他即刻去东宫,本宫自会返回。
”
他起身将赫连神通负在背上,对皮衣女子道:“陌……顾……本宫该称你什么?”
“随便。
”想了想又道:“太子可以继续称我陌王妃,这个身份她不喜欢,至于她……称她为顾小姐。
”
赫连御实在不觉得这两个称呼如何区分同一个身份,只能无奈地道:“劳烦王妃背上这位顾小姐,与本宫从窗口下去。
外面通道已堵死,等他们慢慢疏通,怕顾小姐身上的伤势会加重。
”
皮衣女子点了点头,背上另一名女子,随他从窗口纵跃下去,很快沿小径到了太子东宫,将受伤的“顾清离”放在美人榻上,粗略检查了一下,发现包扎她颈部的布条已被血浸透。
她从皮衣口袋里摸出一个银针皮带,迅速落针,封了颈部血脉附近穴道,先止了血流,道:“御医来了让他们开些外敷伤药,最重要是生血补气的药物。
如今我已止住她的伤口流血,但在这里没有任何输血治疗设施,能否挨过去恐怕要看她自己。
”
“什么叫……输血?”
她抬头看他一眼,没有向他解释,只苦笑一下。
在这个年代输血纯粹是个空想,没有无菌设施不谈,无法鉴定abo血型和rh阳性阴性,更不能做血液配型,如果像yy小说里那样,随便弄个人弄头猪就能给人输点血就好了。
她抿了下唇,搭了会脉道:“她实在失血太多,体弱血虚,好在赫连滟的原身身强体健,长年习武,又是年轻,才能活到现在,但愿能挨下去吧。
”
榻上女子微弱地一笑,脸色极度苍白,她轻声道:“活与不活,其实都不重要。
”
皮衣女子点点头,她是最能了解对方想法的人,道:“你闭目安睡,不要多说话。
”
这条命,算是“顾清离”捡回来的,必然是赫连神通在作法时写上了她的生辰八字,结果将两个灵魂都召唤了出来。
至于东渊那个“顾清离”的身体早毁,偏偏眼前有个现成的赫连滟尚未气绝,又是符合条件的至阳少女,她便附身其上了。
赫连御见情势已稳定,赫连神通虽然未醒,但经她诊脉确定只是耗竭精力过度,便安下心来。
至于榻上那个“顾清离”究竟是死是活,其实已不在他关心之列,只是详细地问了半天,才约摸清楚了魂珠内的情形。
没想到小小一粒魂珠竟是个微观天地,里面虽是混沌世界,却吸入了不知多少游魂,想来赫连神通历经这么多年带着它到处流浪,只要符合了某种机缘或是距离极近的灵魂,就会自动被吸进去,但最终又因能量不足而消散。
两人说了一会儿,她才看着赫连御道:“当时情况混乱,我初初苏醒,丹房内又昏暗不明,对所有人自然都存防范之心,并没有留意到竟然是太子殿下,只顾着自身安危,才出手攻击。
”
赫连御点头不言语,却从对方闪烁的目光中判断这并非事实。
他也不想戳穿,倒是对她的复生而欣喜无限,道:“本宫觉得称她为陌王妃或顾清离都很不适应,不如等会还是给她另行取个名字吧,免得叫着拗口。
”
顾清离(以下统一指女主)想了想道:“这个要征求她自己的意见,毕竟顾清离这个真正的身份其实属于她。
”
她看出赫连御一脸困惑,解释道:“日后慢慢详说。
”说话间他们听见东宫殿外嘈杂之声,应是御医和静庐的人到了。
赫连御出去安排静庐的后续事宜,命他们不可慌张,尤其不可张扬此事,称皇帝如今身体虚弱,受不得惊吓。
御医上了年纪,没有他们行动迅捷,跌跌撞撞进来的时候,顾清离已处理好榻上女子的外伤,等他搭完脉,一脸纳闷地抬眼问:“这是谁处理的?”
顾清离道:“是我。
”
御医一惊,盯着她仔细看了一会,狐疑道:“止血如此快捷有效,必是很利落的封穴手法,经验老到,处理及时,很厉害的银针封穴啊。
”
顾清离只是淡淡一笑。
“既然外伤已处理好,本官只需要开些外敷内服的药方子,让御药房每日按时煎了送来即可。
”他提笔写了两张方子。
止血生血方子甚为简单,顾清离扫了两眼,只在内服的方子上稍修改了一下,道:“药性不可太强烈,她虽失血甚多,但体质至阳,滋补过甚并不益于补气,反倒易燥热。
”
御医认真地想了想,又去搭了会脉,十分叹服,便依言改了方子。
这会儿赫连御也进来了,御医便退出去命人煎药过来。
赫连御免不了问起顾清离前世的事,她虽觉难以解释,可正版“顾清离”就在眼前,再匪夷所思也应能解释得清楚了,便将她自己来到这世界的事简略说了一下。
饶是赫连御早有心理准备,依然听得一脸茫然,对她那个世界完全不能理解。
倒是联想到三生轮盘幻境中那些难以索解的场景、穿着、说话风格以及各种离奇的“器皿用具”有了些概念。
再听顾清离说她抛出的“暗器”,其实只是一枚微型炸弹时,御连御对其威力十分瞠目,一连问了许多内容,引起她以内警惕,一概回答:“这些在我们的时代都属于高科技范畴,便如你们这个时代的宫廷不传之秘一样,如何可能每个人都理解?我只是个杀手,懂的只是杀人方法,那些东西全是买来的。
”
第361章 重生如何
赫连御一脸失望之极,并没有再多言语。
顾清离却加倍地生了防范之心,暗地里按了按衣袋夹层中仅剩的几枚微型炸弹。
如此精巧迷你的炸弹她自然是生产不出的,可简易炸弹她其实是会自己制造的,作为杀手,她必须学会
她不清楚自己被召魂后为何是以前世的身体出现在这里,而且现身的状态显然不是前世她在游艇刺杀时爆炸的那一刻,而是携带了再之前一次刺杀任务中濒临死亡的全身装备进入了这个世界。
先前她抛出微型炸弹时,并不是真的未看清形势,而是第一眼见到赫连御后,本能地心生一念要除掉他,于是隐身暗中想要一击必中,将这个东渊强敌先除之而后快。
可后来见了赫连御的举动,她倒是想起了临死前他对自己的承诺,恍然明白真的是他救了自己,于是心存一念之善,又不忍再追加杀手,才现身出来。
赫连御听完,终于明白为何会多出了一个“顾清离”来,照他的冷戾的心性,这个原身救不救也无所谓,反正灵魂是个一心求死的弱女子,爹不疼娘不爱,连名正言顺的“夫君”爱的也是别人的灵魂。
至于身体的主人赫连滟则更令人生厌,他连多看几眼都会心烦,总想到这个成天心口不一的狠毒女子,是左贵妃与许敬梓的野种,是害死顾清离的凶手。
聊了一阵,榻上女子也醒了,无力而虚弱地睁开眼,看着顾清离不说话。
“你怎么样?”顾清离对她谈不上喜欢,但她的记忆直接影响了自己,当初在占了她的身体,回想她的经历时,对她是哀之不幸,怜之不争,可又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仿佛已与那个过往融为了一体。
在魂珠里,与她交流虽然不多,可感觉到她有了很大的变化,或许经历过萧奕墨那一事后,她就不再是从前那个懦弱的相府大小姐了,换个身体或许反而能重生。
“我还好。
”她支撑着想坐起来,却觉得身体酸麻,无法动弹,又如同抽空了一般虚弱。
“现在你已经重生了,却不再是从前的容貌了,我们只能尽力救活你的命,却改变不了你的命运,剩下的你要自己决定。
”顾清离拿了面镜子放在她面前,看见她的神情震惊而茫然,向她叙述她魂魄离体后的一些事。
“原来我已经死了那么久了。
”她看起来并不十分震惊,也不像在魂珠里的麻木,倒显得豁达释然多了。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冒充这身体的公主身份,继续在北楚皇宫生活下去,只要你谨小慎微,恪守本分,想来太子是能容下你的。
”
顾清离朝赫连御看过去。
他其实心中万分不愿,但顾清离的目光投过来,不由自主就点了头。
“另一个选择是,改头换面,隐姓埋名,重新做人。
”
她低头沉思了只片刻,道:“我不愿再为公主。
前世虽无公主这般高贵,但也是相府嫡女,照说荣华富贵也算享受过,可看到的却只是朱门乌衣的丑恶与无情,至于皇家……”
她微露一丝凄冷笑容:“皇家子弟就更无情了。
”她只用无情去形容萧奕墨,实在已经是很委婉宽容了,那种人与禽兽又有何异?
“我在魂珠里的时候,早期还有正常记忆,总在想若能再世为人,必投抬于寻常人家,父母疼爱,兄弟姐妹相亲,嫁个能体贴自己的夫君足以,不要再经历这样的一生。
”
赫连御本对她十分不屑,听了她这番话倒刮目相看,能轻易放弃公主之尊,要做寻常百姓,她也算是洒脱之人,值得自己帮上一帮。
顾清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又问了句:“其实你有没有想过,顶着赫连滟的身份,也会有许多之便呢?”
“那些我都不稀罕。
”
“若是能与东渊联姻,嫁给萧奕墨,你亦不愿?”
她顿时情绪激烈起来,眼中全是恨意:“我从前敬他,慕他,当他是君子,能爱护我一生,孰料竟只是个人面禽兽,如何还愿意嫁给他这种人渣?”
“你如今身份不一样,再嫁过去,必不是从前的待遇……”
“那他尊敬的也只是赫连公主的身份而已!仰慕的也只是北楚的国力!”
顾清离微一冷笑:“你就不曾想过,要他永远后悔他对你做的一切?顶着赫连滟的身份,你可以将他施加给你的耻辱全部还给他!”
她蓦然睁大眼,过了良久不言不语,似有意动。
赫连御却哼了一声,并没有说什么,他心里想的是,这个假赫连滟若是嫁到东渊去,对他会不会有好处?他暗地衡量了许久,尚未能定夺。
“你若不愿就算了,当我没说。
”
“我要想想。
”
赫连御与顾清离对视。
自从北楚国君赫连元辰卧病后,整个北楚上下皆由太子监国不必说,连后宫中也由他一手把持,皇后据称也抱病不出,连唯一的贵妃都被打入冷宫,朝中纵暗中有非议也不敢明言,暗地里都震悚于他的手段。
但赫连御在国中素来甚有声势名望,原先依附于他的人也是极多,北楚不比东渊,历来没有多少争储悬疑,唯一可竞皇储的赫连濛被猪油蒙了心,以千余红隼军围困东宫于皇山上,意图谋反一事传开之后,众朝臣皆知接下去对许氏势力的打击必不会停歇,忠勇伯鸿门宴而亡,许相病倒,许尚书病故,其往日党羽纷纷开始另谋生路,连许相的许多门生也都投了东宫门下。
就在人人以为许氏一族将要被彻底剿灭时,宫中又传七公主赫连滟重伤,被安顿在东宫救治,太子殿下居然甚为重视,朝中登时又哗然,很是摸不透太子此举的目的。
东宫之中,御药房最昂贵最珍奇的药物流水一样送到东宫,成形的野山参都不知用了多少支,只用来为假公主续命。
从赫连御堂而皇之重视起假公主的生死起,顾清离就知道,他心里是在打着要联姻的主意了。
他不会随便送一个假公主去东渊联姻,这场联姻中如果他没有切实的好处,那对他而言将毫无意义。
即使深明这一点,顾清离依然很平静。
每个人行事都会有自己的目的,这场联姻,赫连滟(顾清离原身)想复仇,赫连御想获利,而她……
第362章 策划逃离(一)
赫连神通在三日后苏醒,得知自己的召魂复活仪式顺利,他先是一喜,再听说一个生辰八字竟召出两个灵魂,复活了两个人,他又震愕无比。
他反复盘问顾清离很多遍,才算清楚了魂珠内的情形,从他眼中的困惑来看,他自己真的不清楚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意外。
赫连御将魂珠还给他后,他小心翼翼收藏起来,决定后半生要好好研究这魂珠里的世界。
顾清离的身份不便,被赫连御安置在东宫的偏殿里,说是“安置”,实际上内外三重守卫,几乎集东宫所有的大内侍卫力量来“保护”她,她连寸步都不能出偏殿。
顾清离对此自然是恼怒之极,心中暗悔一时心软,倒落入了赫连御的掌心。
除了没有自由,顾清离所有的要求赫连御倒是都能满足,甚至连她不要的也统统都送去偏殿,各种北楚国的珍玩瑰宝、奇花异草,凡是他能想到的,都会流水一样每天送到偏殿让她过目。
起初她还以砸东西、毁坏这些来泄愤,到后来已经没有力气,不管送什么只是摇手。
于是赫连御便自行其事,将偏殿布置得美仑美奂,连内殿梁柱上都悬满硕大的夜明珠,夜间熠熠生辉,照得人无法安睡。
虽说顾清离后来已听之任之,懒得反抗,可被夜明珠照了几晚上失眠之后还是强烈提出了抗议,赫连御才不能不着人将夜明珠一颗颗挖去。
同时宫内大兴土木,修葺静庐的同时,开始改建左贵妃的鹂景宫,并更名为藏海宫。
这个名字起源于赫连御在幻镜中看到的游艇“藏海号”,虽然顾清离讥笑说这个名字不吉利,那艘游艇正因名字取得不好,才果然藏身大海,可他依然坚持用了这个名字。
对于赫连御来说,那艘游艇藏身大海并不是一场刺杀的灾难,而是他今生的福音。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他得感激那艘藏身大海的游艇,让他遇见了这样与众不同的女人。
顾清离无法,被幽禁的日子也是穷极无聊,恰好有个与她一般,整天“无所事事”的国师赫连神通,因静庐被毁大半,而不得不屈身东宫,与她成了近邻。
赫连神通的出入比她自由些,除了出皇宫,别的地方可以随意去,于是顾清离闲暇之余便跟着他开始学习一些丹方和天地五行、奇门遁甲知识。
赫连神通很乐意收这个女弟子,赫连御也不禁止他们的往来,对于有个人能让顾清离专注些事,偶尔一展欢颜,他还是可以容许的。
这段时间赫连御也忙于对付许氏一族的势力,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势力,偶尔还得去探望日渐衰弱的赫连元辰,即使有时抽空去看一下顾清离,也是匆匆忙忙,根本没有时间与她多耗。
赫连神通所学极为渊博,与顾清离从前所涉猎的知识领域差不多是两个世界,当某些知识能以奇妙的方式交融时,她渐渐领悟了更多,甚至开始学着炼丹。
初次炼丹,差点把东宫偏殿震成静庐第二。
那边的假公主伤势也渐渐好转,偶尔会出来走动,听从赫连神通的指点,吐纳运气,吸日精月魄,修养自己在魂珠内受损的魂魄。
这段日子,赫连神通琢磨出了一点,魂珠本身其实另有作用,它并不仅仅是吸纳魂魄,而是将其中的魂魄慢慢炼化,蓄养魂珠本身。
所以当将死的灵魂被吸进去之后,所有的记忆、情绪慢慢淡化,直至消失,到最后连魂魄都仿佛风化,其实是被魂珠炼化了。
如此看来,这魂珠倒像是一个炼丹的容器,或修行的内丹。
赫连神通和赫连御自然也没有话题可聊,赫连御又是清理朝政正当紧张时,他唯一可探讨的对象自然只有顾清离,这丫头也不知从哪个时代蹦出来的,总会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提一些他也无法回答的疑问,虽然未能解决魂珠的问题,倒是让他拓宽了思路,在丹方方面做了许多改进。
“这道丹方若能照之炼成,或许能助我达到从所未及的境界。
”赫连神通微闭目,兴奋得脸色微发红。
顾清离却凝眸看他,似有所思。
“怎么了,丫头?”
赫连神通在武学上的修为自然也是很高深的,可他被封为国师,却不是因武功高强,否则的话,赫连御自己岂不也能与国师平起平坐?
赫连神通原是修道之人,对天地玄黄、阴阳五行之玄学才是赫连元辰看重他的地方,可这方面却恰恰是顾清离从未涉猎过的。
“国师,等你修成天眼通,是否就能轻易看透我的来历,知道我到这个时代的前因后果?”
“那是自然不能,佛家的天眼通,称能看见九界众生死生苦乐之相,那种境界只怕不是一世修炼所能及,而我终究生年不能满百,我修的这脉,仅能见一些朦胧因果,甚至还不如三生轮盘清晰。
怎么,你是想借助我修行的力量回到你原来的世界?”
顾清离略显失望,摇了摇头。
赫连神通见她神情,有几分看透的好笑:“我知道了,你这丫头是相思病发了,想回东渊。
”
顾清离罕见地脸颊绯红了一下,沉默不语。
“这点,我恐怕很难帮你,你瞧这外头,太子分明将你看守得极紧,我看……”他摇了摇头。
“我曾见旧日演义小说里写到土遁或瞬移之术,心想你要是学会了便好了……”
“瞬移?”赫连神通笑道,“是这样吗?”
顾清离眼前一花,瞬间不见了他的踪影,一惊之下本能地反手一招攻出去。
这是她做杀手时的危机本能意识,只要对手不在视线之内,首攻最可能受到威胁的方向。
可背后风声飒然,她眼前又多了道身影,刚举掌想袭去,身影却幻成万千道,令她眼花缭乱。
“够了够了!”顾清离震惊之余,倒是有几分惊喜。
漫天身影一收,赫连神通气定神闲地站在她面前,含笑负手而立。
第363章 策划逃离(二)
“这是什么轻功,你能教我吗?”
“这不止是轻功,最重要的是障眼法。
”赫连神通笑着坐下,“你叫我一声师父,我便教你,但能不能学会,可看你的悟性,静庐那些弟子,有的跟了我许多年,也不能掌握半分入门的皮毛,学我的功夫是要随缘的。
”
“叫师父可以,我不做道姑。
”
赫连神通一愣,然后哈哈大笑:“我自己已破戒还俗,哪里还能让你做道姑。
”
说着他的眼神黯淡下来,当年若不是先破了色戒,后来也不会生了还俗之念。
再之后又破了酒戒,许多玄学的功夫便不能达到上乘,现在才成日与顾清离研究丹方,指望在炼丹上成就可以弥补他破戒之功。
顾清离也爽快,端正地行了拜师礼,唤了声师父,开始正式跟他修习玄学之道。
就在藏海宫修葺完缮即将竣工之时,所有工匠撤出藏海宫,却陡然发生哗变暴动,内宫中本来就极少侍卫,所有大内侍卫几乎都调去了东宫偏殿看守顾清离,仅凭太监宫女简直完全不是这些粗鲁工匠的对手,任他们且战且退,接近了皇后中宫。
等有人察觉出来不对劲,偷偷撤去金銮殿报讯后,这批工匠分为两拨,一小拨声东击西地引来附近所有宫人,冲进中宫似乎要救许皇后,另一拨却退散入御园各花丛树影,悄无声息掩向赫连元辰养病的归藏殿。
皇宫里发生了动静如此大的事,别的宫多少也有所感知,一些嫔妃惊恐无比,掩紧宫门只怕暴徒冲进来;还有一些感觉世界末日,慌乱地收拾细软打算逃命,宫中一时乱成一团。
东宫虽然守卫里外三层,却也不可能不知此事,但他们得了赫连御的命令,称天塌下来也得守好此处,“保护”里头人的周全,因此在击退了零星作乱的“工匠”后,并不追击,退守原位。
顾清离听得动静,走到院门处询问,卫队长答了她的话,脸上却是极度无可奈何,显然他也很想出击制止暴动,却不敢不守命令。
顾清离又问了几句,卫队长苦于困宥于此,无法得知更详细的情况,只能摇头。
顾清离道:“这可不妥,国师你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太子殿下将内宫所有守卫都调至此处,若别处安危无人顾忌可如何是好?这么大的暴动,听之任之的话便如星火燎原,偏又从内烧起,宫外势力再强也不及援救。
”
赫连神通深以为然,道:“也好,我去瞧瞧,若发生什么事也好知会殿前卫队来支援。
”
卫队长不能限制赫连神通的来去,听了这话正中下怀,便放他出去探风声。
顾清离再三关照,无论发生何事,不可恋战,务先回来。
赫连神通应得爽快,他虽经赫连御复了这国师之位,实际上却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并不爱受拘束,也不屑为皇家卖命,甚至于并不一定买赫连御的帐,只是还指望着能利用北楚一国之力去抓回至阳少年赫连濛,才甘心留在皇宫,因此自然是不会为赫连家卖命。
过了没多会,赫连神通匆匆回来,脸上微露震惊之色,说了中宫那边的情况,又说现在那些暴民大部分在围攻归藏殿,殿外仅有的少部分守卫及太监已经不堪攻击,快要支持不住。
听闻去前殿报讯的人却迟迟未归,不见金銮殿那边有人带领侍卫回来守卫,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赫连元辰自从病重之后,需要静养,便迁至中宫之后的归藏殿,中宫与金銮殿之间仅隔了祭祀的仪天殿、数道宫门宫墙,和一片空旷的泰和广场,举目而望不见有任何前殿侍卫踪影,倒是有些往来奔走的太监,也不知是被追杀还是赶着报讯亦或逃跑。
守在东宫偏殿外的卫队长大惊失色,归藏殿内住的那可是卧病不起的赫连元辰!
哪怕明知赫连元辰药石无灵,将不久于人世,可他们这帮内廷侍卫却是绝对誓死尽忠的王师,就算皇帝还剩最后一口气,都会拼了命去护其周全,如今听说他所在的宫殿被暴动的匠人围攻,哪能不心惊如焚?
偏偏赫连神通还往火上添了把柴薪:“我看这群匠人哪是真正的暴民,他们虽衣着褴褛形似匠人,实际上身手敏捷不凡,各种锹铲锤棍在他们手中皆是杀人利器,归藏殿瞬息间只怕就要被攻破!他们声东击西似是去救援许皇后,实际却是要刺杀皇上吧!”
“这可如何是好!”
“还想什么?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顾清离煽动了一句发现文不对题,即刻改掉,“事有轻重缓急,哪怕事后太子会重罚你们,此刻也是以皇上的命为先!眼看着前殿侍卫不及赶到,你们若救驾不及,难道太子还会赞许你们坚守其职?”
一句话引得卫队长意动,顾不得再往返请示,只匆匆留下十人一组守卫东宫,率着大部分侍卫匆匆赶往归藏殿去。
赫连神通与顾清离对视,互相使了个眼色。
顾清离悄然退进殿,顺手将殿门虚掩上,只留一道缝,令人感觉时刻能觑见她的动静。
赫连神通则在殿外与留守的侍卫绘声绘色讲起归藏殿外的战况,说到惊险处时,剩余十名侍卫都脸现忧色,追问皇帝是否会有危险。
赫连神通犹如最出色的说书人,口沫横飞地形容着,外带猜测和担忧,不断叹气,实际上眼角余光却不断朝殿顶上看。
十名侍卫中也不是一个都没心眼,有两三个还留意着朝虚掩的门缝朝里瞟着,见顾清离始终端正地坐在那里,似乎不曾移过位置,便放下心继续听他说话。
顾清离进了殿内,便迅速换上了衣衫,里面穿着自己的紧身皮衣,这身装束夹层多,腰带上还有一排特制的武器带,外面则是一身灰色的北楚女子短打装束,好在北楚不似东渊,全是飘然曳地的广袖长裙。
她将换下的衣衫小心包着条被子,用腰带束出人形来搁在太师椅中,纵身便上了横梁,揭开琉璃瓦上了殿顶,朝下面眉飞色舞的赫连神通比了个手势,矮身在檐顶那端潜行,飞身纵跃上高达两丈的宫墙,悄无声息在御园中遮遮掩掩前行。
第364章 策划逃离(三)
赫连神通跟她分析过,御园往后是偏僻清冷的冷宫地带,以及许多宫中身份低下的宫人集居之地,再往后倒是荒芜而偏僻,守卫虽不森严,宫墙却是宫中最厚最高之处,炸弹估摸是无法击破的,宫墙之高她也无法一跃而上,目前她既无钢爪之类借力,便不容易出去。
最大的问题是,翻出了宫墙,外头是条极宽的御河,刺骨的春寒下渡过那条御河,危险不说,被人发现的可能性太大。
皇城两边是鳞次栉比的六局二十四司,占地广屋宇多,人口也密集,只要有谁叫嚷起来,逃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如今宫中最乱的地方莫过于归藏殿和中宫,是进出宫门必经之处,在临近皇宫偏门的地方有个车马监,常备有临时车辇、马匹、软轿以供宫中皇族临时出宫急用。
只要盗到一匹骏马,趁乱逃出皇宫的可能性便增加许多倍。
赫连神通替顾清离策划得很周详,先趁乱混入暴乱人群中,打倒一名宦官,剥了他的衣衫换上,拿下他的腰牌往皇城宫门处去,然后亮出腰牌表示宫中暴动,急需出宫前往御营调人,便可趁机出了皇宫。
只要一出宫,剩下的事便顺利得多,无论是易容成百姓暂且容身京城,还是快马加鞭趁乱先出了京,都是很容易的事。
顾清离先渐渐靠近了归藏殿,然后从殿宇顶轻轻一个翻滚,落地后迅速混入殿外厮杀的人群中,边对付着靠近她的两方人马,边观察着战况,分辨太监们的服饰。
按赫连神通所说,北楚宦者皆归少府管理,少府管理职责极宽,在宫中权力覆盖范围广,上至司仪库藏、宫中开支用度,下至宫人统配管理,整个皇宫杂役之事,因此少府中较有身份的如内者令等,都有出入宫禁的腰牌。
这些人往往都是赫连元辰的亲信,常伺候在侧的,一旦归藏殿出事,必有人出来主持拦截暴民,实在不行的话,抓住一个刚才守卫在东宫外的大内侍卫,夺了他的腰牌同样能出宫,只是不太方便。
卫队长带去的大内侍卫们与暴民交战在一处,稍一判断便知他们战了上风,一举击溃是早晚的事,那些工匠虽身手不凡,负隅顽抗,想来支持不了多久。
奇的是赫连神通打探情况到卫队长率人赶至,其实已经有段时间,这些暴民足有百余人,一看便是高手,之前那么久不可能没有攻破归藏殿。
顾清离想着,不免多看一眼,心想这事倒也奇怪,除了卫队长之外,归藏殿至今无人来援,难道前殿的人当真都不见了?正想着,却见殿内窗口纷纷跳出些人来,也是身着褴褛的工匠装束,脸上表情各色,似乎还在喝骂着什么。
“赫连元辰已死,尔等还不速放下武器投降!”不知谁高喝一声,大内侍卫们稍停了停,顿时脸现悲愤之色。
“不要听信谣言,这些人不知是何来路,先将他们伏法!”卫队长一声令下,情势更乱。
顾清离此时用易容丹易了容,混乱之中攻击了一通,悄悄退出人群,打倒一名内谒者,将他拖至花坛后剥下衣衫换了,趁乱混出宫去。
与她一般想法的怕是不止一人,混出了泰和广场,倒见着一些宫女太监模样的人在飞奔,甚至还夹杂着一二嫔妃模样的宫装女子。
顾清离大喊一声:“快跑啊,那些假工匠弑杀了皇上,只怕要举行兵变了!”
想趁乱挟带逃出皇宫的人更慌乱了,恨不能生出四条腿来。
到了车马监处,身份较高的直接亮腰牌要用车马,顾清离赶到时,刚一亮腰牌,车马监的人忽然一声冷笑:“来人,把这些叛逆统统拿下!”
未等他们反应过来,皇宫所有正侧门外均有衣甲鲜明、阵列森严的精卫队侍卫冲进来,不由分说将连同顾清离在内的所有人都抓起来,包括那两名明显想逃出宫去的低阶嫔妃。
顾清离一看这阵势,倘若强行反抗必然寡不敌众,反倒暴露身手引起注意,索性低头降伏,任由他们反扭着手臂押往广场边侧,眼睁睁看着精卫队如潮水般涌进来。
整个泰和广场至少聚集了两三千精卫兵后,才有几骑高头骏马缓策而入,当先的正是赫连御,其后是北楚御史大夫常春龄、太尉章锚、御营总指挥史都一行、缃王赫连元卯。
赫连御只冷冷看他们一眼道:“全都严加看守住跟上,待本宫回头再审。
”
他并未注意到人群中还有顾清离,只回头朝身后几人道:“八皇叔,章太尉,常大夫,这回你们都可作鉴证,是他许氏一族一心谋反,并非本宫因争储要一意打压他们。
”
后面那几人面色阴沉,缓缓点头。
顾清离不得已被押起来,推搡着押在队伍最末,往前行去。
都一行率御营精卫队在前,极有目的性地穿过泰和广场,迅速穿过仪天殿,以浩荡之势将叛党包围起来。
原本大内侍卫早已占上风,再加这批精卫队,简直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刀光剑影,血色染尽黄昏中的归藏殿,大部分假工匠被诛杀,少数被生擒,成列地按倒在殿前阶下。
剩余御营精卫则在厮杀时冲进了归藏殿,将殿内零星叛军抓出来,都一行则到赫连御身边,悄悄耳语了几句。
赫连御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冷冷道:“这些人意图谋反弑君,罪名无疑,老实交代,是谁派遣你们来刺杀皇上的?”
被擒的人有些挣扎不从,有些高喊着拒不交代,还有些则神色犹豫,左右观望。
赫连御微一冷笑:“负隅顽抗!你们是知道本宫为何会来这么晚的,因为你们忠勇伯府还有一名余孽在逃,他以八皇子之名征召忠勇伯生前尽忠于他的死党余孽,在宫外拦截本宫的人前往御营调兵!
而你们这些人,宫中征集工匠时,通过许氏党羽进入皇宫,摸清宫中路线,与宫外暗暗接应,趁此机会内外夹攻,只要你们挟持了我父皇,便可以顺利地挟天子以令诸侯,让赫连濛那个叛孽顺利登基。
如若不能,在宫外截杀了本宫,一样能奏此效,可惜你们想得太过如意了,如此轻视本宫?”
犹豫的人心里暗暗发寒,神色更挣扎了。
第365章 反咬一口(一)
“将誓死不从的就地正法!”赫连御断然挥手,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冷冷道,“剩下的,本宫给你们一点时间考虑,每一刻钟杀五人。
”
有人挣扎着大吼:“赫连御你不得好死!我们只是不从你的暴政而已,不是什么许氏余党……”
此时却已有人交代道:“太子明鉴,我们是许相暗中派遣入宫,意图刺……”
一句话没说完,已有人口中吐出暗器,钉在这率先交代的人喉间。
赫连御的眼神蓦然狠厉起来,指着口中吐暗器的人道:“将他就地凌迟处死,让所有人看着,就是拒不交代的下场!”
跟着他转眸看向所有人冷笑:“别以为你们不交代,本宫便一无所知!”
叛党中忽然有一人抬起头来,道:“赫连御,你敢说我们是叛党!你这么急于要我们承认什么?是要我们将一切栽赃到八皇子和许相身上去,然后将他们以谋逆之罪处死,好成全了你这西临孽种暗中篡位之心?”
押着他的精卫队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提刀便要砍下。
赫连御却脸色一变,抬手制止道:“等一等,听他说下去。
”他清楚,这人就算是胡言乱语,或者故意扣了顶帽子在他头上,只这个莫名其妙的“西临孽种”四字,就足以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若将来在他的统治下,不时有人暗里非议此事,甚至煽动他人,那对他的皇位绝对是极大的影响。
缃王赫连元卯也缓缓道:“没错,这人话中有可疑,听他说完。
”
赫连御正心思波动之际,归藏殿宫门处又有人慌张地冲进来,匆匆对赫连御附耳说了一句话,令他面色大变。
“发生何事?”赫连元卯注意到他的神色不对,联想到“西临孽种”四字,越发生疑,目光不瞬地盯着他。
赫连元卯精明干练,文武全才,赫连元辰在位时迫于其威势声望,表面上是顺从臣服,但暗地里未必没有染指皇位的想法,只是他还算敬服这个兄长,赫连御立为太子后,在朝中声望又高,他自然也未生异念。
可身为赫连氏皇族,他对血统看得极重,之前在赫连御与赫连濛之间,他从不表态支持谁,听赫连御暗地说赫连濛是许敬梓与左贵妃私通所生,将信将疑才随他入了宫,谁知现在形势反转,竟然有人指证赫连御是西临人,这不由得他不生疑。
而且这话并非毫无根据,别人不知,赫连元卯其实是有所耳闻的,那就是虞贵妃真的并非北楚人,而是西临战俘。
倒推二十年,中原四国势力尚均等,北楚皇帝赫连元辰能征善战,有一次御驾亲征,以赫连元卯为副将,攻打下西临与北楚交界的三座城池,逼得西临领土往西退了数百里,从此以西北绵延千里的日落峡为界,签订了割让协议。
在那一战中,西临三城被北楚所占,划为北楚疆土,赫连御为示宽仁,取消北楚习惯掠城占地,将降民都当作奴隶发卖的规矩,将这三座城池内的百姓都改为北楚户籍,明令北楚人对他们不得有歧视之意,视为寻常百姓一样生活。
这一政令很大程度上安抚了三城百姓,但只有赫连元卯知道,他此举与宽厚仁慈没有半点关系,而是为了博美人一笑。
这个美人,就是西临守将之女虞贵妃。
与左贵妃相同,赫连御对她也是一见钟情,不顾一切要将她抢回宫中,甚至给她编造了一个假身份,好让人对她不生歧视。
可事实上,这个美人原本有婚姻之约,而且是大婚之夜被抢过来的。
回想这段往事,赫连元卯认为“西临孽种”之言并非空穴来风。
赫连御听了传话人的消息,脸色更为难看。
这人是东宫外十名留守侍卫之一,他回报的是顾清离不知何时逃跑,只留下一件衣服,里头束着薄棉被,整成人形坐在椅中,令他们迟迟未曾发现。
这种消息此时对他无异雪上加霜,却苦于不能对人言,因此赫连元卯盯着他看的时候,只是抿嘴不作声。
顾清离的来历无法解释,若是让赫连元卯或任何朝臣知晓,都绝不会同意他将这女子留在身边的,这不等于是在挑衅东渊吗?她的夫君还是那个北楚人最为忌惮的萧奕修,连他自己都为之震慑的人物。
赫连御只能将目光投向“指证”自己的人,冷冷道:“你无故侮辱本宫出身,毫无证据,只凭你荒唐一言如何取信于人?再者你们包围归藏殿,只为弑君,难道以转移本宫的身世为目的,便可推卸这一罪名?”
他其实早已洞窸许氏谋反的这一切计划,在第一时间亲自出宫,一来调兵,二来必须请到朝中如今除了许相外最有权势的这几人,打算合力作最后一击,彻底将许家势力连根拔起。
至于宫中这场暴乱,其实也在他意料之中,为了这场戏演得更逼真,他刻意不留守卫,让归藏殿防卫空虚,好坐实许相弑君罪名,以此诛连党羽,可没想到许相竟然也留了最后一手,这一手却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那人的目光却变得诡异起来,看着他笑:“赫连御,你凭什么认为我们想攻入归藏殿,是对皇上不利?众所周知,皇上重病不起,你对外面宣告是八皇子造反,将你围困于皇山,可从未有人想过,这两件事的真相其实是同一件事!
事实是,你掳了皇上至皇山,妄图施展邪术迷惑其心神,而八皇子为救皇上,调动红隼军围山,结果被你追杀得被迫逃亡!他不得已求助于许相,才有了今日我们伪装成工匠混入皇宫,想要进归藏殿救皇上的事。
”
“救皇上?”赫连元卯脸色变幻不定,这其中竟然还另有缘故?“皇上好端端皇宫,何故要你们救?”
“皇上年富力强,长年习武,在此之前一直体健,从未听过有何重病,哪里来抱恙不起这种事?是因为他——”
那人指着赫连御,“长年对皇上及皇后下毒,如今毒性蓄积发作,若在上朝便不能掩盖,他只能将皇上皇后幽禁起来,甚至将察觉了他野心的左贵妃也打入冷宫!”
第366章 反咬一口(二)
御史大夫常春龄的胡子被他吹得直飘,脸上满是怒意:“你说皇上为太子所害?这实在是太荒唐了,有何证据?”
“他将皇上藏匿起来,不见任何人便是证据!不信各位大人进殿一看,我们早前有人攻破归藏殿,想救皇上离去,结果发现的却是个替身!”
不待赫连御说话,赫连元卯已大踏步走进归藏殿,太尉章锚与常春龄紧随其后进入,果然见寝殿内一片凌乱,窗户也被人破坏,里面只有几个战战兢兢的太监和御医跪在龙床边上。
龙床上躺着的人虽然身着龙袍,身形颇似赫连元辰,脸容也有几分相似,却显然是个陌生人,见了这么多人进来,先是震愕,随后连滚带爬下了床,叩头道:“各位大人,贱民不是有意……”
“你身穿龙袍便是死罪!”赫连元卯先是一声怒斥,尔后道:“你如实招来,到底这里是怎么回事?”
那人颤声道:“贱民不知……不是,是按太子吩咐,装成皇上卧病在床,其余一概不知啊!”
“刚才是否有暴民进来要刺杀你?”
那人摇头:“他们进来,架着贱民便要走,还口口声声说,皇上,我们救驾来迟了……”
赫连元卯指着御医道:“这个假皇上在这里有多久了?你们每日就是替他诊病?”
御医垂头道:“下官只是每日来这里装装样子……至于这个……这替身,已经蛮久了。
”他们倒是没有撒谎,赫连御为怕更多人知晓事实,其实并不让人见赫连元辰的真面目,只将这几名御医每日召来,却不让他们对外胡言。
赫连御随后而至,听了这话,不由得冷笑,他终于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
赫连元卯面无表情地看了赫连御一眼,摔了衣袖,冷然道:“走,去中宫看皇后!”又指向那几名御医:“跟上!”
“皇叔,你听本宫说……”
“稍后再说!”
赫连御不再多话,只能跟上,临行时与都一行交换了一下眼色,这些人中只有都一行是完全尽忠于他的,但此事若出了问题,凭另三人的身份,只怕立即能废了都一行的总指挥使官衔,只看都一行带来的这些精卫队对他有多忠诚了。
都一行的眼神却很坚定,赫连御心中安定下来。
中宫门外并无多少守卫,只有寥寥几名大内侍卫,倒是内外的太监宫女都是赫连御的人,他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当然没有过多防范之心。
冲进中宫,看见许皇后披头散发坐在窗下,原本一头乌发竟然有一半成了银丝,看见他们来时,目光有些呆滞,缓缓转过脸来。
待看清赫连御,许皇后陡然一震,从椅中滚落下来,俯伏着半爬到他跟前,拽着他的长袍下摆哭叫:“给我……给我……求求你……”
一边哭叫,一边涕泪交流,形容十分不堪。
赫连元卯和两个老臣都用震惊的目光看着许皇后,完全没想到只短短一段时间,仪态慑人的皇后怎么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去给皇后把脉。
”赫连元卯先回过神来吩咐。
御医们上前想要把脉,却被许皇后手舞足蹈踢开,连声骂:“滚,滚!”
“按住她,先请脉。
”赫连元卯无奈,哪怕得罪也顾不得了,谁都看出皇后此刻精神有些不正常。
御医们自然不敢碰皇后的身体,宫女们尚迟疑着看赫连御,见他没有反对之意才上前架住了皇后,扶她端坐在椅上,按着她的手不令其挣扎。
御医们轮流把了会脉,得出的答案基本相似:“皇后娘娘这是慢性中毒啊,体内有汞与朱砂的毒性……”
赫连元卯蓦然转头向赫连御,厉声问:“左贵妃呢?”
赫连御此刻倒是冷静了下来,抬眼看他,缓缓道:“皇叔真想知道事实的真相,怕是要后悔的,这世上总有些真相,不如被淹没的更好。
”
赫连元卯哈哈一笑,脸上却殊无笑意:“只要你一日不登基,本王就一日是你皇叔,从身份上来说,并不低于东宫太子,本王的命令难道在这宫中就毫无作用了?”
赫连御懒得与他置辩,一挥手让人去冷宫将左贵妃提过来。
左贵妃倒是没疯,可见了人便哆哆嗦嗦蜷成一团,一脸恐惧神情。
赫连元卯放柔了神情向她问话,她始终只是惊恐地看他,又看看赫连御。
“左贵妃,今日本王向你问话,已是你唯一的生机,你不必害怕任何人,只需实话实说,到底八皇子围剿皇山一事真相如何?你为何入冷宫,皇上现在在何处?皇后又为何变成这般模样?”
左贵妃先是犹豫,跟着咬唇似在思考,惊弓之鸟的神情却从未改变,只盯着赫连御的双眸,想从中看出些什么来。
“还是本公主替母妃回答吧!”少女清脆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一个头饰九翟华胜、身着翠羽霓裳的少女款步进来,出乎众人的意料,竟然是赫连滟。
赫连御不易察觉的皱一下眉,他自然知道赫连滟的体内是那个东渊丞相的死鬼嫡女,真正的顾清离,可是这女子一直安静地从不惹事,不知为何在此时突然出现。
“滟儿!”左贵妃哭着想扑上前抱赫连滟,却被宫女拉住。
赫连滟冷淡地看她一眼,道:“贵妃虽是本公主生母,但此事与国事相关,请恕女儿不孝了。
身为公主,除了是父皇与母妃的女儿,还是北楚国的臣民,自然是以国为先,事君以忠,所以恕女儿不能为母妃与八皇弟勾结许相的谋逆之举掩饰!”
左贵妃一时睁大了眼,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女儿说出来的话,她又用力挣扎,终于挣脱宫女的束缚,扑上前去摸着赫连滟的脸,又捏又扯,试图分辨这究竟是真脸还是假脸。
赫连滟一动不动,任其所为,过了良久才道:“母妃,我知道你不信我这做女儿的会出卖你,事实上我走到这一步,也都是让你和八皇弟给逼的,太子哥哥已经够宽容了,既没有处死你,也没有定母后的罪,甚至还给许相留了最后的颜面,不想他居然还是死性不改,非要将自己逼到死路为止!”
第367章 反咬一口(三)
“滟儿,你到底在说什么?”要不是认定眼前这是自己的女儿,左贵妃恨不得掐死她。
赫连滟推开她,后退了几步,道:“这事得从母后身上说起,二十余年前,母后将太子哥哥抢在身边抚养,意图将他培养成自己的傀儡,可没想父皇在太子哥哥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令太子哥哥的性情越来越像他,渐渐不再受母后的束缚,开始自己会明辨是非。
于是母后心里想着另培养一个更听话的人来继承皇位,恰在那时,她遇见了我母妃。
诸位大人既是元老,想必知道父皇倾情于虞贵妃,而我母妃,恰巧长得非常像她。
”
常春龄不由自主便点头,他是两朝元老,自然清楚左贵妃为何得宠。
章锚虽未点头,心中也是赞同的。
“母后看中这点,将我母妃带回相府教她琴棋书画,给她伪造了小家碧玉的身份,送入宫来邀宠,为了确保能生个皇子,甚至弄出了那一段前往行宫产子的事来,这点各位大人也是清楚的。
事实上,我母妃只生了我一个女儿,至于我那孪生弟弟,只不过是同时出生的一个寻常妇人的儿子,为了夺子,她们不惜杀了那个婴儿的生母,于是我便有了个不知血统的八皇弟。
诸位大人若不信,仔细想想,我八皇弟长得像父皇还是母妃?抑或像我?“
左贵妃面如死灰,说不出话来。
赫连滟除了隐瞒了自己的生父是许敬梓,将一切事实都说了出来,她还能如何?
“当年的事,再如何掩饰也会有蛛丝马迹,想必皇叔与各位大人有办法去查到的。
再说八皇弟长大后,自然对母后言听计从,在皇山上造反,并重伤了父皇。
为了皇家声誉,太子哥哥隐瞒了此事,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八皇弟的出生,不想皇家蒙羞。
他甚至并没有对母后和母妃下杀手,否则你们又如何能看见她们活着?自八皇弟事败,母后成日心中惶惶,染上了服用寒食散的恶习,太子哥哥为逼她戒掉,才一点点减少给她的量,想帮她戒掉,结果就是你们今日见到的,她为了得到一点寒食散下跪乞求。
其实她体内的朱砂与汞毒性,是她自己暗地服用才累积起来的,否则太子哥哥要杀她,何必用慢性下毒这种方法?“
赫连滟说的条理清晰分明,而且言语流畅,完全不像是临时信口编造,重要的是她可是左贵妃的亲生女儿,站出来指证生母,那是极有力的证明。
左贵妃软瘫在地上,心里不解多于恐惧,唯一的庆幸是自己并没有多话,看在这点份上,或许赫连御还能让她继续在冷宫活下去。
赫连御来不及细细思考赫连滟从哪里得知这么多,又为何站出来替自己说话,只是看着赫连元卯:“皇叔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赫连元卯脸上疑惑未止,良久才理了理思绪,问:“皇上如今何在?”
赫连御叹了口气:“原本本宫是知道的,可现在当真不知他的安危了……因为那人的指证,让本宫知晓了一件事,一直以来,父皇最贴身最亲信的那个人,竟然是许相的卧底,本宫只怕耽搁了这么久……”
“那还耽搁什么?快去找皇兄,边走边说!”赫连元卯怒起来。
赫连御道:“皇叔请。
”心想刚才他要说时,分明是赫连元卯制止了他,不让他分辩,而他也知,仅凭一面之辞难以取信赫连元卯,索性让一切摊开再一一应对,没想到赫连滟就及时地出现了。
赫连御在先,众人往静庐而去,赫连滟则没有再跟去。
静庐前一阵也在修缮,而且工程不小,并未请外头的工匠,因此具体如何其实也无人知晓,只是颇感奇怪。
上了三楼,静庐已改造得面目全非,并且赫连神通所有的徒弟都守候在二楼,三楼看来空无一人。
进了丹房,赫连御道:“小心跟着我走,别踏错格子。
”
赫连元卯等人低头一看,静庐地面全画出尺许方圆的格子来,看起来每格都一模一样,赫连御却毫不迟疑地踏出步去,行走的线路曲曲折折,既非直线,也非完全的曲线。
赫连元卯和都一行倒也罢了,他们身为武将身法灵便,步伐又大,跟着走起来毫不费力,两名文臣可就惨了,行走之间跨度太大的格子就十分费力,速度又跟不上,还得小心翼翼,赫连御只能缓下步子等他们。
饶是如此,常春龄还是在跨越三个格子时一脚踩到格子边缘,脚底下一空,人往下陷去。
都一行在他之前后,反应敏捷,顺手将他捞住,想拉到自己这边来,结果墙壁上射出几枝嗖嗖的冷箭,直往他射来,在擦过空气的一瞬,燃起幽幽绿火与白色烟雾。
都一行应变不及,常春龄的惊呼声中,赫连御雪亮的刀光一闪,箭簇从中而断,落到地面上滋滋燃烧了一会儿方才熄灭。
“多谢太子。
”常春龄原来是刚直的性子,经赫连元辰的再三盘问,对赫连御的身世其实是心中有疑的,此刻被救下来,心里添了几分感激,便不太相信“西临孽种”的说法了。
走到丹房尽头,赫连御停下来,将手掌缓缓按上墙壁,就看见在那一瞬之间,他手附近的墙壁颜色缓缓改变,现出他手掌的轮廓来,随之墙壁无声无息地开始移动,露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黑暗窄道。
回头看他们走过的路,原来是个北斗七星的图案,在他们走完的这一瞬仿佛被什么点亮,脚底现出亮光来。
众人跟随赫连御鱼贯而入,进去后便转了个弯,两道的灯火无声地次第亮起,走到尽头时他再伸掌按上墙壁,一道窄窄的阶梯向下,只走了没多少阶,推开尽头的门,便现出一个房间,看来并不宽敞,倒是有潺潺流水声不知自何处传来,里面垂着暗金色幔帐,帐里帐外都有宫女、太监的身影矗立,仅有一名御医在幔后把脉,可见床上卧着一人,却十分安静。
“儿臣见过父皇。
”赫连御隔着幔帐拜下。
“他们都来了。
”幔帐后传来赫连元辰的声音,有些低哑,中气明显不足。
“是。
”
第368章 皇帝驾崩
帐外所有人慌忙跪下,赫连元卯更是涕泪交加:“皇兄,臣弟来迟了!”
赫连元辰的手伸出帐来轻轻摆了摆:“没事的,朕清楚你们所来为何。
”
“皇兄只怕并不完全清楚,今日许相逆党诬陷太子为……”赫连元卯看了赫连御一眼,迟疑道:“说他是……西临……”
赫连御心中冷笑,这语气,分明还是不信自己的身世。
“胡说!御儿是谁的孩子,朕会不知?”赫连御轻咳了好几声,听见御医低声劝慰,又安抚了一阵,他才缓过气来。
赫连元卯没有作声,心想你当真清楚么,那赫连濛十八年来被你当作亲生子抚养,又该当何论?
赫连元辰叹了一声,过了很久道:“元卯,你进来。
”
赫连元卯一怔,看了赫连御一眼,撩开幔帐进去,依言侧坐在床边,御医与帐内的宫女太监都被摒退在外。
只是这间斗室是静庐重建时隔出来的密室,为了外观看来毫无异样,密室的空间并不大,尽管赫连元卯俯身听着,以赫连御的耳目灵敏,还是依稀听到了一二。
赫连元辰说起他当初倾心的女子与虞贵妃长得十分相似,为了这一点才强抢了虞贵妃,当时她尚未洞房就被杀了新郎,强征为妃,要说她情愿是肯定不可能的,就因为这个原因,后来在许皇后的不断暗示、离间和谣言中伤下,赫连元辰在虞贵妃有孕的时候,对她渐渐起疑,总觉得她心里还爱着当初那个未圆房的新郎。
许皇后趁着他对虞贵妃冷淡的时候,提出由自己抚养皇子,他也同意了。
初为人母的虞贵妃失了圣宠,又失去自己的孩子,她急于争一点恩宠,想尽快恢复容颜,其实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想凭借宠爱可以多接近自己的儿子。
可惜她误信人言,迷上寒食散,甚至过量服用导致毒发。
以赫连元辰的精明,如何察觉不到她死因有疑?在她死后,他彻查过原因,知道是许皇后下的手,当初他更要依赖许氏一族,不得已便佯作不知此事,只是心中对赫连御的内疚从未消减,才很早就立下了这个太子,以弥补他年幼丧母的缺憾。
听到此处,赫连御的心已经一点点冻结,寒意袭遍全身。
里面那个是他的生父,他不能恨,不能怨,也无法做什么,可是对赫连元辰对他生母的无情,他无法不介意。
其余人退得更远,也不如赫连御的听力,即使都一行也只偶尔听到一鳞半爪的字句,完全不解其意。
赫连元辰喘了好半天的气,又握住赫连元卯的手:“你要帮御儿,让他顺利登基,铲除……许……”
“是,皇兄,你先休息吧。
”赫连元卯安抚着,也看出他状况不佳,扶他躺好。
“不要……让他知道虞贵妃怎么死的。
”
赫连元卯点点头。
“也不要让人知道,他有一半西临人血统……这对将来的江山稳固不利,也总会有人怀疑他的身世。
”赫连元辰又喘息了一阵,微微苦笑,“朕已经对不起他母亲,不能再让他被人……歧视。
”
赫连元卯迟疑一下,道:“其实,威王也可以……”
赫连元卯说的威王,是赫连元辰的四子赫连钦,也是仅有的三名皇子中最平庸的一个,因为性格温和,倒向来不被人排斥。
赫连元辰摇头:“谁配做国君,谁能兴盛北楚,你不清楚吗?真交给钦儿,还不如由你……”
赫连元卯心头一惊,迅速从床沿起身下跪:“臣弟绝无此心!”
赫连元辰缓缓将掌心按在他发顶,低声道:“那你向朕发誓,永世效忠于御儿,辅佐他……平定天下。
”
平定天下?赫连元卯更震惊了,不由得看向他,病中的赫连元辰十分憔悴,脸色枯黄,已失从前的英俊桀骜之气,唯有双眸中透中的依然是不能平息的野心,与从前一样。
赫连元卯终于明白赫连元辰的用意了,沉重地点了点头。
赫连元辰看着他,浮现一丝笑意,满意地也点了点头,轻声道:“朕只有一个遗愿,将那支帝王翠凤钗……随朕……大殓。
”
听到这里,赫连御陡然感觉有些不对,顾不得赫连元辰要他们守候在外的吩咐,冲了进去。
幔帐撩开,赫连元辰的笑容正从脸上慢慢消散,眼底那点野心的光芒终究泯灭,只剩下空洞与寂寥。
赫连元卯失声道:“皇兄……皇……”
赫连御半晌不动,然后缓缓在床前跪下。
过了很久,他冰冷的声音响起:“皇叔,父皇临终前,交代了你什么?”
赫连元卯满腔的悲伤被他的声音冻结,诧然转过脸去,看见赫连御毫无表情的侧颜,冷硬的线条显得更加无情了,甚至有隐隐的戾气散发出来,他不禁开始生疑,自己这个侄儿,究竟是不是个冷血之人,竟然连生父去世也可以冷静漠然到如此地步?
他想起赫连元辰的话,恍惚觉得,这样无情的人,也许更适合一统天下,可是辅佐这样的人,真征服了天下之后,会不会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一时间,密室内悲声大作,两名文臣老泪纵横。
待一行人从静庐出去后,便是返回了归藏殿,赫连御下令将叛党拖出皇宫午门尽数处死,并宣布先皇驾崩,他从即日起登基为帝。
有赫连元卯等几名朝中肱股为证,自然不会有任何人对此再有异议,只是接下去赫连御又下了一道命令,许相以谋反罪枭首示众,许氏一族诛十族,除许皇后抚养有恩,准许废为庶人,留在宫中直至老死。
许氏一族的势力盘根错节,这一刀砍下去牵连实在太广,朝中闻讯无不大惊,都开始人心惶惶,生恐牵连自己。
赫连御一边要处理先皇殡葬事宜,一边准备自己登基大典,又有宫中无数杂事,直耽搁了好几天,才想起来那些欲离宫叛逃之人。
第369章 徐徐图之(一)
这几日中,他从未放弃寻找顾清离的下落,甚至命都一行将整个京城翻过来,也未曾有半点下落。
他平静下来之后,细细思索,皇宫所有宫门都未曾有人逃出,顾清离必然还是混在叛逃之人当中,一想通此事,便命令将那些人一一提来审讯。
他很快地发落了那些太监宫女后,终于轮到顾清离。
陌生的面孔加上这身大内侍卫的装束,赫连御只判断了几眼,便冷冷道:“拖下去,脱光示众。
”
顾清离刷地站起身:“赫连御,你敢!”
赫连御的心情原本实在是极差,听了这句,还是忍不住微弯了口角,斜睨她道:“陌王妃,你还真是沉不住气!”
这倒不能怪顾清离沉不住气,人在俎上,毫无反抗余地,若赫连御真将她当成叛逃之人,脱衣示众,那还不如立即砍头。
她倒是没想到,他在刚刚丧父的悲痛情形之下,还能有心思试探自己。
顾清离无奈地瞪他一眼,哼一声道:“太子既然看出我的身份,何必如此试探?”
赫连御仅有的那丝笑意也冷下去,他疲倦地坐进美人榻中,朝她招招手,示意她也坐下。
顾清离并不客气,自己侧身在椅中坐下,冷眼看他,发现他眼底布满血丝,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冷漠淡定。
“太子近来似乎忧劳过度啊?”话一出口才想起他已继位,虽然只差登基大典,却该称他皇上了。
赫连御却只轻叹了一声,道:“你竟然与赫连国师联手欺骗朕,只为了逃出北楚?”
“不关赫连国师的事,他完全不知道我叛逃,我只是利用了他而已。
”顾清离不想把赫连神通拖下水,毕竟以后他还可能帮得上自己。
赫连御点点头:“以你的聪明才智,国师被你蒙蔽也不稀奇,若不是朕恰巧到了宫门口,你应该已逃跑成功。
只是,在你心中,朕是你如此想要逃离之人?”
顾清离眉心一敛:“既然皇上要这么说,那我也就不客气了,我身为东渊陌王妃,难道不该回我故国,回到我夫君身边?皇上表面对我以礼相待,实际等同软禁,哪点能让我心甘情愿留下?”
赫连御皱起眉来:“不客气点说,你这条命是朕给的,其实已经不属于你。
但朕也明白一点,强扭的瓜不甜,所以从来未对你说过出格的话,做过勉强的事,就是为了等你慢慢想通……”
“对不起,这件事我很难想得通,就算皇上你给我再多时间也没用。
”
赫连御的性子向来刚硬,虽然他对顾清离的用心前所未有,可讨女人欢心这种事,他相当不擅长,连句软话也不懂说,更没耐心甜言蜜语去哄她,听她如此坚决的口吻,眉心一蹙道:“朕就不信,磨不平你的锐气!来人,带陌王妃下去!”
应声进来的大内侍卫看不见顾清离,莫名其妙地四下张望。
赫连御指着顾清离道:“就是她,藏海宫已修葺完毕,将她押去那里好生款待,严加看守。
”又添了一句,“不得无礼。
”
顾清离怒哼一声,倒是没有反抗。
她虽然性格强硬,也懂审时度势,身在北楚皇宫,如今这情形下,她再有天大的能耐也飞不出这宫墙去,只能徐徐图之。
侍卫们押着顾清离离去后,赫连御将原来看守的侍卫队长召来,先是怒斥了几句,尔后瞪他一眼,将他降为副队长。
原本这人竟然蠢到险些被顾清离逃走,以赫连御的性情非将他严刑处死不可,但思虑到他到底是尽忠于赫连元辰与北楚皇室,才只降了职而已。
那倒霉的队长只能唯唯诺诺,哪里想到这个东渊女人如此麻烦狡诈。
赫连御在后来严守东宫的十人中提拔了一个做队长,原队人马继续守护藏海宫,又吩咐人去御营给都一行下令,再调二百人入藏海宫看守,这下里外围得如铁桶般密不透风,连赫连神通进出都不再如从前那样方便了。
等到赫连元辰的皇陵竣工,赫连御扶灵送入皇陵,棺椁下了地宫,国丧举哀才算告一段落,而这时已是北楚春色正盛时分。
皇家园陵内青山叠翠,鸟语争鸣,气氛虽肃穆悲哀,百花却不解人事地盛放,满园芳菲。
赫连御独自站在皇陵前,久久未曾离去,身边人都被摒退百步以外,谁也看不到他的神情,无法了解他的情绪。
他心内自然有悲痛,除此之外却又夹杂了许多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对赫连元辰,他自幼敬畏有余,却少了正常父子间的亲情,赫连元辰固然宠爱他,却和对赫连滟的宠爱方式全然不同,对他的教养是极其严苛、缺乏温情的。
在赫连御童年时,从不知道父母亲情为何物,看见别的皇子公主尤其是赫连滟能对赫连元辰肆意撒娇的时候,他总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父皇的亲生子。
后来他少年早熟的个性因此养成,到了懂人事的年龄,已不再像幼儿那样追寻亲情,真正看见赫连元辰驾崩的那一刻,只有他自己明白内心的所受的打击有多巨大。
赫连元辰临终时的话,更让他心内晦涩难言,悲喜难辨。
一方面他受赫连元辰影响极深,以天下与国政为己任,一方面失去至亲的悲痛唤醒了他内心对于亲情的渴望,如潮水般突如其来的汹涌情绪塞满了胸臆,令他痛恨赫连元辰对虞贵妃的无情,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心内的孺慕和渴望。
再回想童年,赫连御便察觉到赫连元辰对自己其实是真心寄予了所有厚爱与期望的,唯有深重的爱意,才让他以最严苛的方式来教养自己,生恐过度的溺爱令自己如其余皇族子弟般沉迷于皇权富贵,走错一步。
甚至于在临终的时候,要求赫连元卯隐瞒他有一半西临血统的事。
沉重的墓门条石放下,地宫将被永久封闭,赫连御感觉自己唯一的亲情也被隔断在墓中。
天下……他想起了赫连元卯的话,忽然浮现一丝苦涩的笑意。
纵有一日,他真得了天下,也不过是孑然一身,不懂亲情,不懂友情,唯一的感情……还是得不到的。
他慢慢握紧掌心。
第370章 徐徐图之(二)
这辈子他第一次有心动的感觉,想要不顾一切去争取的,并不是天下。
在得到天下之前,他得先得到那个小女子。
从地宫门外离开,赫连御大踏步往妃陵走去。
他已然登基,可以将静楠放出地宫,保护她的安全了。
侍卫们守在妃陵外,都是莫名其妙,直至赫连御从地宫带出个白衣女子的时候,他们才讶然瞪大眼,看着那削瘦纤细的女子匍匐在地上前行,都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不知她是人是鬼。
赫连御也知道静楠的样子过于惊悚,直接让马车驱使至妃陵外,让她登上了自己的御驾车辂,往皇宫驶去。
回到宫中,所有御医都替静楠诊过脉,看过伤,却都摇头表示无可奈何。
毕竟时隔二十年,谁也没有回天之力。
并且她的腿部肌肉早已萎缩,即使筋络重续,也无法再站立了。
赫连御便想到了赫连神通,论医术他自然无法与御医相比,可是炼丹修道之士,常常会有些不知名的特异法门。
谁知被静楠激烈拒绝,一脸他若相逼,必以死相抗的模样。
赫连御想了想也渐渐明白了,无论静楠对赫连神通是什么感情,至少当年他们曾经欢好,她不愿让她此生唯一的男人看见她这般模样。
她或者有情而回避,或者已不愿回想那段往事,自然该尊重她的选择。
想来想去,他只想到了一个人,决定将静楠送给顾清离。
顾清离这些日子,被关押得百无聊赖,虽然赫连御尽量常抽空来看她,各种待遇无微不至,甚至为了投其所好,将藏书阁内所有与医药有关的书籍都搬来给她打发时间,她依然有时郁闷得发狂。
偏偏这北楚行宫与陌王府还不尽相同,她从前那些法子对付不了藏海宫外铁桶般的守卫,而这里又找不到任何她需要的东西,她只能种些花花草草来打发时间。
所以当她见到静楠时,先是悚然一惊,倒吸了口凉气,跟着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彩,没等赫连御开口,便上前去接近静楠。
静楠在墓中呆了二十年,出来后对所有人都极为排斥,见到顾清离眼中异样的神采,更生出警觉之心来,没等她靠近,已迅速地伏地潜行,灵活得真如同一条蛇般,整个身体柔若无骨般游走,实在令人惊讶。
“静楠!”赫连御喝斥了一声,又对顾清离道:“朕将她交给你了,希望你能将她变回正常。
”
“行。
”对于医学上的疑难,顾清离向来比对任何事都要热衷,一时也忘记了自己的立场。
赫连御并没有多说什么,他觉得让顾清离自己去与静楠接触,慢慢攻克这个难题,更容易打发她的无聊,也更便于她了解自己的过往。
有些事,他不愿亲口跟她多说,令她生出别样想法。
他慢慢退出去,想到自己的过往,陡然想起了假赫连滟来。
这些日子居然还没有顾及到她,倒将她给忘了。
顾清离饶有兴趣地在殿内与静楠追逐,始终都只落后了一步,仿佛就差那么一点追不上似的。
久之,静楠发现这陌生女子根本不是追不上自己,而是在故意戏弄自己,顿时生出一股怒火来,呸了一声朝她骂:“疯丫头,你要将我怎样可以直言,我到底只是个奴婢,要杀要剐随便。
”
顾清离看她一脸闭目待死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倒在她身边坐下来,抱着双膝不言语,只盯着她身体起伏的曲线看,感觉她除了双腿发生了异样的改变,上半身倒仍如人形,其实并未有太大的不同。
她这种曲线似的蛇行,与一般双腿残疾者的本能爬行显然绝不相同,是什么让她发生了如此改变?
过了良久,静楠睁眼,见她只是盯着自己上下打量,不由缩起了双腿,厉声道:“你看什么?”
静楠原本是个性情温顺、善解人意的女子,早年非人的遭遇加上二十年地宫中不为人知的生活,渐渐磨得她心性失常,不再如从前,甚至敏感得有些暴戾起来。
顾清离笑道:“你倒也看出我可以轻易左右你的生死,那就该知道我对你真的毫无恶意。
你不信我,难道也不信你们皇上?他将你交给我,显然不是为了害你。
”
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令静楠效忠并深信不疑,那自是赫连御无疑,她闻言沉默下去。
“给我看看你的腿吧。
”
“不行!”
“我是个大夫,他不是让我照看你,而是想通过我之手,让你变回正常人。
”
静楠沉默却依然抗拒排斥,显然丝毫不信。
顾清离也不气馁,反复跟她说些话,始终得不到回应,久之也有些累,便不再理她,只自己看书。
藏海宫内三餐有人定时送来,自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可也无法消解顾清离的无聊,她现在唯一的兴趣便是静楠了。
每餐她都会分给静楠一半,膳食量也比从前要多,显然是为静楠准备的。
静楠从不肯与她说话,吃完便游走到角落,夜间如蛇般蜷成一团入睡,不需要衾被,也不需要铺垫。
静楠并未发觉,顾清离每日佯作不理看书时,其实是在悄悄打量她的举动,尤其对于她游走的姿态、方式格外注意。
端详得久了,开始逐渐肯定,静楠是在无意中练会了一种模仿蛇习性的密行功夫,倘若使用得当,这功夫是可以用来攻击他人的。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顾清离已经是第若干次问她了。
静楠也无数次沉默,但这次张于瞟了她一眼,算是有了反应。
“你不肯说,我可以问你们皇上,他定会告诉我的。
”
静楠冷笑。
顾清离想了想,道:“好吧,你不肯说你的事,我可以跟你说说我的事,我是被你们皇上幽禁在这里的。
”
静楠突兀地睁大眼。
顾清离从赫连御出使东渊开始说起,一直说到她被人暗害之前,却停下了。
看看充满期盼和好奇看着自己的静楠,她笑了笑:“我今日累了,剩下的故事有空再告诉你。
”
静楠抿唇不说话,眼中分明是想知道的目光,却不开口。
第371章 徐徐图之(三)
顾清离倒是很懂得连载更新的断点所在,将她的经历掐到最紧要之处停了,一连几天都不再提这个话题,只要静楠不开口,她便也做个锯嘴葫芦,只沉默地拿本书慢慢翻看。
这几日赫连神通也不来看她,想是上回被赫连御见疑,限制了出入,不那么自由了。
换了旁人,恐怕这故事憋着憋着也就忘了,可静楠在地宫里却是孤寂了二十年的人,起初难得有人主动缠着她说话嫌烦,久不理她,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点慌。
从前在地宫中没甚指望,对着棺椁和尸体静若死水,到后来被迫养成了孤僻生冷的个性,如今回归到人群,已是不愿再过那样寂寞无可的可怕日子,被顾清离冷落下来之后,心里渐渐开始发急,心里只盘桓着她讲的经历,越来越想知道后续如何。
这样晾了好几天之后,静楠终于无声地游走到顾清离身边,靠近了她,想看看她在看什么书。
顾清离听到身后衣衫轻微的沙沙声,心头微凛,心想若非衣衫摩擦地面,她这种匍匐前行的方式只怕是无声无息。
静楠恐怕没学过什么攻击性招数,不懂得借以攻击人,但她的气息如此细微,行动如此轻盈,能贯穿在经络中的必定是真气,只是她自己还不会引导而已。
一只手慢慢攀上案沿,苍白而枯瘦,五指修长而尖削,原本可能是双很美的手。
顾清离侧过脸,看见静楠慢慢用她自己的方式攀爬起来,昂起上半身,好奇地看她手里的书。
“你也想看?”顾清离心中一动,将手中医书翻到了经络篇,“来,我来教你奇经八脉……”
“这个我懂。
”静楠的声音虽然生硬冷漠,却透着不屑。
“那我们来看经穴图,人体三百六十一处大穴,奇穴一百一十四处,包括经外隐穴四十八处……”
“我看到的书上只记着三百四十处。
”
“你那个太落后,还是跟我学的好。
”
静楠显然不服,眼中尽是排斥不信之意。
顾清离也不与她多辩,纤手轻轻一抖,指尖兰花般向她拂去。
静楠一惊,果然本能地将上半身后仰,一直折到不可思议的角度,身体柔软得浑若无骨,枯瘦的手指向顾清离抓过去,毫无章法地还击着。
顾清离暗暗心惊,心想这女子果然学过些什么,否则身手哪会如此诡异,只是她自己怕也不清楚自己学了些什么。
好在如此,她很快便制住了静楠,笑而不语。
静楠自知落入她手,便不再挣扎,只瞪着她。
顾清离便放了她,任由她无声地游走开去,心想诸葛亮还七擒孟获呢,她的性子已经在地宫内养得十分乖戾,此事急不得。
又过了数日,静楠总是凑过来看顾清离看书,有时候也会好奇地盯着书里看,哪怕不懂也不问。
顾清离瞧着差不多了,又开始讲自己的经历,只讲到自己重伤死去,静楠向来木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是有了些变化,怔怔看着她,眼中蓄着一汪泪水,仿佛是同情,又似是震惊。
顾清离的讲述却又停了,笑看她:“你是不信我说的吧?看我如今活生生在你面前,当初怎么可能就死了?”
静楠却不说话了,一垂眼睑,默默地匍匐离开,独自蜷缩在角落,冷冰冰地任她逗什么也不说了。
顾清离倒是好奇起来了,莫非自己的故事触动到了她心底最禁忌之处?
这些日子的相处,顾清离倒是摸清了一点,静楠肯定是软硬不吃的,要钓她,就得慢慢放长线,急也急不得。
这回过了几天,静楠没有跟顾清离接近,也不再游走到她身边,看她的医书,只是不时愣愣出神,似乎在想什么。
顾清离以为该换个法子再与她接近时,静楠倒自己过来了,看着她,慢慢掀起自己的裙裾,用干涩暗哑的声音问:“你真能让我恢复如常?”
顾清离道:“你总得让我看一看,试一试才知道,我若就这么回答你,必有十分把握,岂不跟江湖郎中一样欺骗你,你又怎能相信?”
静楠默默地将鞋袜脱下,裤腿一点点卷上去,顾清离越看越蹙眉不语,觉得她的情况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复杂得多。
静楠的腿从外表看,腿肌已经严重萎缩变形,加上本身又枯瘦,几乎只是一层起皱的干枯的皮肤包裹着薄薄一层的肌肉,膝盖与脚踝处的腿骨高高耸起,看这情形,并不是接上断骨与经络就能解决问题的。
顾清离没说什么,搭上她的腕脉,默然良久。
静楠倒也没有反抗,只是用希翼的眼神看她,指望她能吐露点什么。
顾清离倒觉得她这样的眼神更让自己受不了了,心里暗叹了一声,道:“你放心,一切交给我,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话虽是如此说,顾清离心里却是沉沉的。
静楠的眼神倒全是相信了,只看着她点头。
顾清离让静楠平躺下来,一寸寸摸着她的腰脊和腿骨,心中渐渐了然。
她被打落地宫后,腰脊曾经断折,腿骨也摔断了,之后无人处置,任其自行生长,照理说这样恶劣的情况下,其实她非死不可,却不知为何能活下来,还学得了奇怪的运气法门,自行避过了断掉的经络,另行续起,练就了这身匍匐前行的法门。
顾清离知道静楠只是被自己激起了求恢复的欲望,并不是对自己完全的信任,地宫里那段经历未必肯如实对自己说,因此心中也只想着先将她治愈再说。
于是摊开了银针包,开始为静楠施针,按摩,同时开了些内服外敷的方子,命人煎了药来,每日替静楠萎缩的腿部热敷。
期间赫连御来看过几次,才刚施针的自然没什么进展,倒是对顾清离说服了静楠感到有几分惊佩,不过这也在他意料之中。
利用静楠的疑难症结拖延顾清离,分散她的心神,本就是他的目的。
他本不擅长哄人开心,只藉此事向顾清离道了几声谢,又跟静楠好声好气地说了几句,道:“你要相信这位女大夫,她必能治好你的腿,让你恢复如昔。
”
第372章 徐徐图之(四)
静楠点点头,忽然问了他一句:“皇上,他还在做国师吗?”
赫连御愕然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无论是在地宫中,还是出了地宫,静楠是不会主动说起与自己有关的事的,更从来不曾打探过与自己有关的人,没想到第一次问起,竟然是赫连神通。
他想了好一会道:“你想知道他的什么消息呢?希望他活着,还是死了?希望他依然在宫中,还是……早已离去?”
静楠低头没有说话。
“你不会是真的惦记着他吧?”赫连御忽然担忧起来。
当初登基,只想着自己大权在握,应当将静楠接出来重见天日,让她生活得像个正常人,才将她交给顾清离。
可如今一想,她若真是正常了,哪怕对赫连神通没有难舍的感情,也免不了要去想自己的孩子。
可是她的孩子……赫连御心头难得地颤了一下,她怎么还经得起这样的真相摧残?
其实赫连御对静楠并没有相处过多久,只是她曾经照料过虞贵妃,事主至忠,甚至为了虞贵妃的遗命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这在不知不觉间,便让赫连御将对生母的思念转嫁了部分到她身上。
以至于向来冷漠无情的赫连御也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担忧之意来。
好在静楠并没有追问,她习惯了沉默。
静楠这个情况原是急不得的,好在她在顾清离的指引下,将体内气流引导归入残损的经络,以自身的内力慢慢修复,这比外力相加要有效得多。
对顾清离而言这也是个意外之喜,没想到静楠习练的那种古怪的真气还能被引导入正常的经络,便更详尽地教她,又给她细细讲解真气运行法门,经络走向。
很快,静楠的腿部便对疼痛有了感觉,在行针的时候,肌肉竟能微微颤动,自主地感觉到了疼痛。
顾清离边拿药热敷着她的腿,边替她引导着的经络,问:“你恢复如常后,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静楠抬眼看她,过了片刻用干涩的声音道:“去——看——我——儿子。
”
赫连御没跟顾清离说过任何与静楠有关的事,她自然不清楚静楠还有个儿子,不由睁大眼好奇地问:“你儿子?有多大了?在哪里?”
静楠一概是摇头,然后道:“我远远地看,不让他知道我是谁。
”
顾清离大感意外:“为何?”
静楠却不说了,只沉下了脸瞪她。
她便知道这是静楠心内的禁忌,只能不再追问,叹道:“你的秘密真多。
”
赫连御再来时,时常见到顾清离托腮沉思,有时翻着古籍医书,有时在纸上写写划划,他好奇去看,却半点也不懂,反倒被她推出去,说要给静楠施针,他一个男子在场不方便看。
赫连御此刻已贵为北楚国君,却被她一个小女子推出殿去,着实有几分尴尬,连殿外的大内侍卫都看得瞠目不可思议,不敢相信这居然是他们冷戾无情的新帝。
到春末之季,静楠已经能扶着床沿下地了,颤巍巍想要行走,顾清离忙阻止道:“现在还不行,你的断骨长得并不太好,腿肌现在又是无力,若不等腿部肌肉恢复如常,只怕是不能行走的。
”
静楠却用力推开她,强行要往前走去。
这女子性格实在倔强,在地宫里能凭着一股活下去的意志坚持着,恐怕也是因这样的个性。
顾清离静静看着静楠艰难地往前挪,一次又一次摔倒再爬起来,并不过去相扶。
她清楚这个女子外柔内刚,轻易不肯求人,上前相助只是挫她的自尊而已。
当静楠独自奋力走了十余步之后,她原本枯寂淡漠的表情也出现了一点扭曲,激动之时眼中泛出泪光。
顾清离看得出,她心中欢喜,却不习惯表达,便笑道:“不必如此激动,你早晚能如正常人一样行走。
”
静楠走累了,扶着墙看她,眼神显然比之前柔和了很多,带着几分感激之意。
这晚上,静楠第一次坐得离她很近,跟她说起少许自己从前的事,吐字有些生硬艰涩,说多了才渐渐流畅起来,关于她所学的那种蛇行似的匍匐游走,她自己是一脸茫然,只知道那是陪葬品中的翻找出来的。
当时她实在饥饿难耐,下意识将地宫翻了个遍,随葬物品里有个妆奁匣子,她胡乱翻看的时候打开了里面的夹层,发现里面有几粒圆圆的似是药丸,还有几片薄薄的玉版,只有寸许见方,左上角开细孔,用红线串起,似乎可以挂在颈中当装饰品,她依稀记得虞贵妃生前戴过,后来嫁入北楚皇宫,不知为何就不见了,原来是藏在妆奁匣的暗层中。
静楠就是跟着玉版上的微雕花纹修炼的。
当然,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极度枯燥中下意识跟着上面所刻的文字引导体内气流而已。
“你没练过气,体内为什么会有真气?”
静楠一脸茫然,摇头道:“我只是吃了一枚药丸……心想不管是什么,饿得很了就吃一枚吧,是毒药也好,吞下去就不用再受那痛苦,结果吞下去后体内渐渐躁热,有气感流动,十分痛苦,按着玉版上的指引去引导它,才能减少痛苦。
”
顾清离不禁奇怪,虞贵妃如果戴过玉版,为什么从未修炼过?如果说她不懂这些,才未曾尝试,那么以赫连元辰的见识,不可能不知道那是炼气法门。
“那上面是西临古文字啊,皇上他看不懂。
贵妃怕人知道自己的出身,入宫后便将它藏进夹层,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
顾清离才恍然明白。
当时有四国,文字不是尽然相通的,西临古文字尤其特别,在四国文字基本统一后,那套古文字被摒弃不用,只怕西临人从年轻的一代起,懂的也不多了。
静楠从脖中拈出红线,下面便坠着那串小小的玉版,她拿给顾清离看,在阳光下可以看清上面微小的阴刻字迹,可惜一个字都看不懂。
“那药丸也还有几粒。
”静楠从怀中取出来递给她,黑色的药丸,这么多年竟然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完全没有腐坏的迹象。
“这些都是虞贵妃的陪葬之物,你怎么……”
“我跟皇上说过这件事,他让我带上的。
”
想来赫连御对这两样东西也是十分好奇,只是还不得空来研究而已。
第373章 徐徐图之(五)
顾清离又看了会,玉版上的字既然看不懂,便不去研究了,只取了一粒药丸细细地看,又闻了闻,想要辨别其中成分。
“送给你吧。
”静楠看出她的好奇。
“那就却之不恭了。
”顾清离实在好奇药丸的成分,拿到手便想,有空一定要和赫连神通好好地研究一下这丹药的成分,如何能一丸便增加常人功力,而且数十年不腐。
她不知道,这么久没来看她的赫连神通,如今被困在赫连滟那里,天天被她缠着要学玄学之术。
自然这也是赫连御的吩咐,静楠不想见赫连神通,他便找了个借口,让赫连神通每日看管着赫连滟。
自从赫连滟为赫连御解围那日起,他对这个假公主倒是宽松了许多,让嬷嬷教她宫规礼仪,又专让人教导她琴棋书画和骑射,想将她完全变成一个真正的公主模样。
她所知的事,其实都是赫连滟本尊的残余记忆,便如当初顾清离进入了她的身体,犹有她的记忆一样。
她很聪明,在关键时刻利用了这段记忆,替赫连御解了围,取信于众。
赫连御自然也清楚,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赫连滟帮他,是需要回报的。
他细想之后,觉得这女子心机其实颇为深沉,留在北楚不是好事,顾清离又让他放她一条生路,那还是送她去和亲更好。
如今赫连滟正在学风水玄黄之术,与顾清离不同,她对奇门遁甲、八卦五行并不感兴趣,除了不得不学的易学八卦,她只对风水摆设、符咒秘术感兴趣,赫连神通隐隐觉得她学这些似乎有特定的企图。
赫连御到的时候,正听她缠着赫连神通要学一种血咒禁术,属于巫祝之术,邪气极盛。
赫连神通沉着脸不肯教她,她使尽十八般法子缠得他十分头痛。
赫连御听了片刻,才入内道:“国师,你捡些邪气不重的教她一下也无妨。
”
两人都回身向他请安,赫连滟道:“国师,皇兄都下旨让你教我了,你就教我一下嘛。
”说着,还扯着他的袖摆摇晃撒娇。
赫连神通登时一个头有三个大,其实他并不买赫连御的帐,以他修行学识,天下无处不可生存,唯一要仰仗赫连御的,便是利用他的势力抓回赫连濛。
此刻听了他的话,心里不由有些郁闷:“皇上此令便有些过了,公主金枝玉叶,学这些是打算做什么?”
赫连神通自然知道赫连滟是个假公主,才尤为担心她学了这些将来会为祸世间。
赫连御自然清楚赫连滟想做什么,他心里恨不得她去北楚闹个天翻地覆才好,于是只不动声色道:“你只管教便是,她学的这些皮毛,难道还在国师话下?”
赫连神通无奈,只得对赫连滟道:“公主,这血咒禁术,乃巫祝一门,我能教你的不多,不过你得立下重誓,不得藉以伤害无辜之人。
”
赫连滟即刻举掌对天立誓,神情极为镇定:“我赫连滟对天发誓,若以所学之术陷害良民,必遭天谴,死无全尸。
”
赫连神通刚想说她本就不是赫连滟真身,赫连御却道:“国师,朕听说巫祝之术若是太邪,其实是会反噬自身的,而且施法时自身也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相信公主是不会乱来的。
”
赫连神通叹了口气,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忽然就想起顾清离来,便向赫连御问起她。
赫连御一迟疑,道:“等她方便的时候,朕让你去看她。
”
赫连神通没有说话,心想他必然还是疑心自己相助顾清离逃脱。
他的心性闲云野鹤,看不得赫连御囚禁顾清离的行为,却又不能明言。
赫连御匆匆离去,心里想着静楠不愿见他的事,又想他不知是否还记得静楠这个人?
他抱着这心思到了藏海宫,却震惊地见到静楠已能不扶墙壁蹒跚而行了,不由定在殿门口,心中翻涌。
果然,将人交给她是对的,唯有她能让静楠站起来。
静楠听闻声息,抬眼看他,展露出一丝生涩的笑容:“皇上,你看……奴婢能走了。
”
“是,真的能走了!”赫连御不善表达喜悦,只重复了一句,眼中却有喜色,快步上前去,扶着她道:“朕陪你去外面走走。
”
静楠愣了一下,迟疑片刻,终究没有拒绝,随他慢慢走出去。
顾清离颇感意外,第一次见他过来时将注意力都放在静楠身上,知道他心中是真的欢喜,没想到这冷面冷心之人居然还有感情。
她心中一动,跟在他们身后走出去,果然不出所料,遭到宫外侍卫阻拦:“顾小姐,你不能出去。
”
这些侍卫皆不知她的身份,只知道赫连御让他们称她为“顾小姐”。
顾清离心中有气,见赫连御闻声回首,道:“我得跟在后面看着,一是防静楠有事,毕竟她的经络都是我续接的,目前并未痊愈,二是想出去走走,皇上莫非真将我当阶下囚,终日都只能困在藏海宫中?“
赫连御见她冷颜厉色,想起她果然很久没有出过藏海宫,甚至连寝殿都没有踏出过,心中有几分怜惜内疚,道:“不必拦着,有朕在,不会出事。
”
话虽如此,他依然是点了八名侍卫随后跟着。
顾清离虽觉不自由,好歹也算是出了藏海宫,看见广阔些的天地,呼吸到御花园清新的空气,花木扶疏的淡香,心情好了许多。
静楠不耐远走,额上渐渐沁出些细密汗珠来,赫连御扶她在就近的花园条石凳上坐下,道:“你是有多少年没好好看过这御园的风景了?”
静楠缓缓转眸,眼中似有追忆之色,过了半晌才轻叹:“不一样了,跟二十年前……全不一样了,或许是我忘记了从前的景致,竟觉得陌生了?”
“是真的改造了许多,几乎面目全非了。
”赫连御想起后来御园的布置,几乎全是按着左贵妃的喜好来的,不由得渐渐沉下脸去。
左贵妃说要将御园的左右两片花圃修成凤与凰的形状,取意凤凰于飞,于是原有的珍稀花卉树木皆被移植修剪,改成了凤与凰相对之状。
而原先这两片花圃,叫琴瑟和鸣,是赫连元辰为了讨虞贵妃欢心而修植的琴与瑟的形状,因为虞贵妃擅长曲乐。
第374章 赫连元湄
赫连御想着,心头的抑郁却又渐渐消了,其实赫连元辰心系的既不是他的生母虞贵妃,也不是左连荞,而是另有其人,天意弄人,就算贵为北楚国君,一样有得不到的女人。
想到这里,他陡然一震,往顾清离看去,心想自己不也正在步赫连元辰的后尘吗,喜欢一个女人,哪怕近在咫尺也是得不到。
他心里有些烦闷,刚想开口,却发现御园入口遥遥有人走来。
凝眸看过去,赫连御有些意外。
来的竟然是他的姑姑,长公主赫连元湄,也正是太尉章锚的长媳。
赫连元湄比赫连元辰小十余岁,十八年前出嫁时也不过才十七,加上养尊处优,对容颜极为注重,嫁到章家后不知为何也未曾生育,看起来仍是二十余岁模样,亭亭华贵,娟娟秀雅,只是眉眼间带着赫连家的人都惯有的凌人气势,这点赫连滟倒是像她。
赫连元湄越是走近,眼中的震愕之色越是明显,甚至于停在了半道,似乎不敢前行的模样。
“大长公主,今日怎么有雅兴入宫?”
赫连元湄迟疑片刻,终究是走近了,向他盈盈行了半礼:“我入宫来看看皇上,登基之初,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她脸朝着赫连御,眼波却不停往静楠脸上扫,那点惊惧之意从未散去。
也难怪,陡然在宫中见到一个似乎已死了二十年之人,她如何不惊?
“你没看错,她确实是朕母后当年身边的宫女,静楠。
”赫连御看了静楠一眼,淡淡道。
他继位后,虞贵妃已被追封为太后,他终于能为她正位。
可是她想要的,哪是这点虚名?
“静……静楠……”
顾清离冷眼旁观,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大长公主的惊慌有点过分,心想锦衣玉食之人,果然是娇贵得很。
赫连元湄终于缓过了神来,见静楠向她施礼,反倒后退了一步,侧过脸去,惊惧之后有一丝不悦:“皇上从哪里将这等奴婢找来,看着腿脚都不灵便了,留在宫中作何?”
赫连御脸色一沉:“莫非大长公主认为朕的后宫连个宫女都养不起?”
“那倒不是……”
赫连元湄似乎想不起什么话回应,又看向顾清离,胸中郁闷便冲她发泄出来:“这又是哪里来的女人?咱们北楚虽是富庶,皇上你的爱好也不至于广到专养闲人吧?”
她见顾清离瞧着陌生,也不是宫女或女官装束,心想赫连御向来不喜女色,朝中甚至风传他有龙阳之好,这女子应当也不是他的新宠。
谁知这句正刺中赫连御的软肋,他一声冷笑:“大长公主,你虽是朕的亲姑姑,到底也是嫁出去的女人!你现在可是章家的人,别上下尊卑不分,管起朕的后宫来了!”
赫连元湄的脸色终于变了,眼中颇有怒意。
她本也是娇纵的性子,嫁到章家后又被众星捧月,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含恨瞪顾清离一眼,道:“皇上也莫太过嚣张了,不管我是否嫁到章家,与你的血缘之亲也是隔不断的!”
她蹬蹬几步走到顾清离跟前,冷笑一声,倒是没再多话,只高高昂着头转身离去,甚至没再向赫连御请安。
她身后两名婢女垂首紧跟着,有些不安地朝赫连御行了一礼,显然也觉得主人得罪了皇帝不是好事。
赫连御冷眼看她们背影,没有再说什么。
毕竟现在他新登基,又刚铲除了许相一脉,在朝中不得不多仰仗太尉章锚。
而赫连元湄与赫连元卯一母所生,感情极好,他也不能过分给她脸色看了。
赫连元湄离开御园后,却没有离开皇宫,而是去向太皇太后请了个安,在她身边撒了一阵娇,然后哭诉刚才在御园的遭遇。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看来心慈面软,赫连元湄又擅长讨她欢心,难得相见,被她甜言蜜语哄得开心,见她如此垂泪,不禁心疼起来,搂着她哄了一阵,道:“好了好了,哀家回头自会训斥御儿,你就安心回去吧。
”
“回去?我才不要回公主府!母后不是不清楚,那章子尧究竟纳了多少妾,弄得我公主府都乌烟瘴气的!我不想回嘛,我要回宫来陪母后住!”
太皇太后皱起两道寿眉,疑惑地道:“哀家怎么听说,他许多妾都是你替他纳的呀?”
“母后!当初我刚嫁到章家,他们就给我讲三从四德,女诫女训,我哪敢不从啊?母后教导我即便身为公主,嫁到夫家也不可骄妄,要严守妇德,我便只能做个淑良贤妇了!”说着赫连元湄便掩袖哭泣起来,抽噎道,“谁知他竟是个得陇望蜀的,更不知垂怜于我,要怪,也是怪母后推我入那火坑!”
太皇太后被她这一哭二闹三上吊弄得无法,只得叹道:“好吧好吧,你可以留在宫中,只是你从前所居的公主殿如今也住不得了,只能在哀家这慈寿宫住下了。
”
赫连元湄扁了扁嘴,她自出嫁后,原来所住的鹂景宫便被左贵妃迁入,如今更改成了藏海宫,只是她并不知道如今被顾清离占着,便愤愤道:“不是听说左贵妃犯了事被打入冷宫,滟儿也受牵连,迁出了鹂景宫吗?为何我便住不得?”
太皇太后摇头:“那鹂景宫修葺一新,已改名藏海宫,里面如今住着个……也算是软禁吧,唉!”
“到底什么人?”赫连元湄好奇起来。
“听他们说,是个姑娘,也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御儿当个宝贝似的,让人看守着。
”太皇太后想着,摇摇头,“这孩子,从前指谁家姑娘给他都坚决不要,莫不是长大了,开窍了?”
“是不是一张瓜子脸,眉眼都不像北楚人,看起来生人勿近的那个?”
太皇太后锁了眉心想了想:“哀家也不清楚,之前远远也瞧过一眼,似乎是你说的模样。
”
“刚才皇上就是为了她而训斥我的!”
太皇太后一怔,倒笑起来:“那可见御儿是真动了心啊,哀家倒要召他来问问,到底哪家姑娘,看配不配得上他。
”
赫连元湄心中极气,却不能表露出来,咬着下唇凝神思索。
第375章 主持选秀
赫连元湄在宫中住下,赫连御倒也没当回事,只是奇怪这个姑姑自打出嫁后,其实很少回宫探亲,她生母已亡,太皇太后虽然宠爱她,她却不见得有很深的感情,怎么这回一来倒要住下了?
慈寿宫中,太皇太后正在听去打探的宫女回报,说藏海宫里那个姑娘来历不明,既不知道出身,也不知道名字,只知道皇帝让人叫她“顾小姐”,长相完全不像北楚人,秀美精致得像雕琢似的五官,说起来倒像是东渊人多些。
那姑娘还曾经施计逃跑过,又被赫连御追回,并加强了看管。
又说静楠不知从何处被赫连御找到,也住在藏海宫中。
这点太皇太后倒是听赫连元湄提起过,眉心一皱道:“这人不是死了么?当年隐约听起过,说她忠心殉主,自愿陪葬,怎么能活转过来?”
赫连元湄脸色苍白,黑眸透着恐惧之意:“是啊,那日我见了也是以为见鬼,再说了,不过一个宫女,即使没死,皇上又将她召回宫来作甚?年纪大了,腿脚看来还不灵便,侍候人都不利落了。
”
太皇太后轻挥下手:“不管她,可能御儿念着她伺候过他生母,想将她留在宫中养老罢了,也不差添这个闲人。
倒是那姑娘,本以为御儿好容易看中一个人,该为他想想终身之事,可人既然来历不明,便不能做皇后,御儿实在喜欢也只能由他封个婕妤、容华之流。
”
赫连元湄心中自然不满意太皇太后这样的处置结果,却也知道不能操之过急,毕竟师出无名。
她眼珠一转道:“不急着立后也可以,只是御儿年已二十三,又正式登基,纵观天下,君王哪有到这年龄还后宫空虚的?选后可以慢慢挑,这子嗣之事却等不得了,还是要先挑些个美人给他,充实后宫才是。
”
太皇太后啊了一声,连连点头,觉得大长公主这回总算晓了事,这个提议是半点不能耽搁的,道:“御儿从前死活不肯选秀,再之前又因东阳一战卧床数载,根本无法操办此事,如今倒是真要赶紧了。
”
赫连元湄一笑又道:“这事若是征求他的意见,以他的性子恐怕还是无论如何不允的,况且他初登基,朝中事务也繁忙,不如母后替他操办了好,他向来至孝,必定会听母后的话。
”
太皇太后应声道:“不错,只是哀家上了年纪,精力不够,也有些老眼昏花,看人也不清楚,这事便交由你操办吧,你这皇姑,也算为皇侄分忧了。
等人选定了,哀家再过一趟目便行。
”
“女儿自然从命。
”赫连元湄盈盈一笑,眼珠转动着,心里却有无数念头掠过。
赫连御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后宫已经在“等待被充实”。
自赫连元辰驾崩,他的嫔妃或发落出宫与其子女团聚,无后者都已迁往慈寿宫一带,后宫也确实空虚了些,诺大的三宫六院,除了上下的宫人,竟然没有一位有名分的嫔妃,也是天下一奇。
赫连元湄的办事效率当真不低,也不过区区十日,京城附近各地官宦人家的秀女陆续筛选入宫,一长排地经过了初选列在她面前,衣香鬓影间,个个发似堆云,衣似流云,体态窈窕,举止娴雅,看得太皇太后也是眼花缭乱。
赫连元湄笑吟吟听司礼太监报这些秀女的家世出身,向太皇太后解说,目光却只在其中几人身上逡巡,显然是她甚为满意的。
太皇太后频频点头。
她高坐在月台之上,秀女们则远在丹陛之下,如此遥遥相望,哪里能看得清容颜,只皱眉凝目听着赫连元湄解说而已。
赫连元湄选秀重在两点,一是姿色可人,二是听话顺从,至于家世谈吐才华,一应不重要。
左右也都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粗俗不到哪里去,场面上的礼节还是能维持周全的。
选秀这事她早已熟稔,这些年来她便是用这法子将她夫君牢牢掌控在手的,从不让驸马近身而能得到他全部信任与敬畏的公主,自古以来怕也只有她一人。
一场选秀下来,秀女们虽然疲惫却个个眼中熠熠生光,毕竟她们是第一批被选入后宫的嫔妃,受封后身份一日千里,未来的皇后人选还极有可能从中诞生,心情如何能不迫切?
太皇太后看得乏力后,早早退下,赫连元湄将选秀留下的九名秀女安排在待命的储秀阁,命女官教导她们礼仪,很快便送入赫连御所住的晟安宫去。
这日黄昏之后,赫连御蓦然看见满殿的娇花软玉,听着满耳的莺语燕声,恨不得立即让她们消失在自己面前。
他大踏步进殿,脸色铁青地瞪着她们:“这是怎么回事?!”
立即有太监诚惶诚恐上前禀报:“皇上,这是慈寿宫那边送来的人,说是太皇太后的懿旨,由她老人家亲为您挑选的秀女,今日送来让皇上过个目,给她们个封赏,安排一下那个……侍寝的……”
赫连御眼前一黑,胸中一口气堵着差点没上来。
因听说是太皇太后的懿旨,他总不能当着众宫人面发作,只冷颜道:“给朕去查清楚,这选秀背后到底是谁在主事!”
他很清楚太皇太后的为人,她着急让孙儿立后纳妃是真,但她向来不是擅自替人作主的慈和性儿,这时候又是热孝刚脱、国丧未满一年的当儿,其实选秀很不合规矩,必然背后是有人在作祟。
跟着他在被帝王威仪震慑、羞人答答的众秀女眼前来回走过了一遍,才命她们一一抬起脸来,心下冷笑,立时便知道了这是谁的主意。
瞧这群秀女选的都是媚态横生、秋波暗送的小模样,明显就不是安份守己的大家闺秀,这种眼光,不是他那个皇姑大长公主的主意,还能是谁?
赫连元湄的作风一向奇怪,旁的公主招驸马,都将驸马管得死严,甚至有仗着皇家威仪,怂得驸马连通房都不敢有的,唯独他家这个皇姑,最大的爱好便是给自己夫婿纳妾,公主府内侍妾割韭菜般一茬又一茬,但是极少有长久的。
第376章 有夫之妇
她的宗旨是,侍妾可以宠却绝不能爱,一旦府内侍妾有生育或太过得宠者,其下场若不是消失便是犯错被发卖,驸马初时未必没有怨言,但后来很快又有更年轻貌美的顶上,他只管自己销魂,渐渐便也习惯了。
赫连元湄这种手段,无非是为了将驸马牢牢控制在自己股掌之间,绝不让他对任何女子过于痴迷。
可惜赫连御哪是那个无用的驸马章子尧,只约略打量了一下众女,便指着其中一人道:“今夜你留下。
”
那秀女猛然抬起脸来,喜出望外,似还不敢相信自己有如此幸运。
其余秀女皆退下,不无失落地回储秀阁去。
被留下的秀女只是京城附近一个州府衙门中一名知事的女儿,怀揣着小兔一般,又喜又羞地被带下去洗浴更衣。
偏偏赫连御不近女色,这晟安宫竟然没有伺候的宫女,她只能别扭地自己下去沐浴更衣,这宫装层层叠叠的,还极其麻烦,里外三层,纱又轻薄,她穿得几乎要哭出来,才面红耳赤地穿好了。
她虽然不是名门闺秀,在官宦之家衣食无忧,自然也是娇宠着长大的,向来有人伺候沐浴更衣,哪里遭遇过这个。
委委屈屈地走出去,闻到衣上的薰香淡雅芬馥,稍定了定神,磨蹭着进了赫连御寝殿。
赫连御穿着白色中衣,正倚在床沿冷眼看她,眼神中没有一丝温度,看得她有些瑟瑟发抖,怯生生不敢说话。
“朕以为你三年没洗澡了。
”
那秀女愣了一下,没回过神来,又听他问:“叫什么名字?”
“李妍。
”
“过来吧。
”赫连御拍了拍身边空着的床沿。
李妍又喜又羞,慢慢移着莲步,忽然想起他刚才说的那句是讽刺自己来着,三年不洗,怕是将陈年的泥垢搓光才要洗那么久。
很快,赫连御宠幸了秀女李妍的事便在宫中传来,所有人都当是异闻般暗暗地传着。
之前还有人疑心这位皇上乃是断袖,现在看来果然不是。
几名大内侍卫偷偷在私下里议论的时候,顾清离隔着扇窗便听见了,心里不免有些好笑,心想北楚人怎么会以为他有龙阳之好。
一回头,见静楠无声无息地到了她身后,不禁吓了一跳,道:“你近来这轻功练得越发精进了,总吓人。
”
静楠还是不理解自己到底练了什么,困惑地偏头看她,并不答话。
顾清离习惯了她这般,道:“你可听见他们议论的了?”
静楠点点头:“可是他喜欢你。
”
顾清离哑然,没想到静楠看起来木讷之极,居然心思灵敏,能说出这种话来。
不免想赫连御哪次来时流露了喜欢她的眼神,竟然让静楠看出来了。
顾清离正沉思,静楠又道:“你别难过,我跟他说,让你立你为后。
他是皇帝,三宫六院还是得有的,可只要以你为尊便好。
”
“当然不好!”
静楠睁大了眼看她。
顾清离发现静楠的眼睛圆而清亮,乌黑的眼珠透着如水的清净,虽然年纪已经不小,可这双眼还是干净得像少女一样,不禁笑了一下,指尖抚过她的眼尾:“静楠,你的眼睛真好看,我要是男人,被你看一眼就醉了。
”
静楠怔怔看她,仿佛不能理解。
两人正鸡同鸭讲,外面传来脚步,有通传的声音,知会她们赫连御过来了。
刚一回头,果然看见赫连御携着名宫妆美人进来。
宫妆美人一身淡黄色锦缎高腰襦裙,宽边的腰封束着纤纤一搦的柳腰,看着分外惹人怜,又是一脸天生的妖娆韵味,原本七分的姿容显得十分的好看。
“哟,原来顾小姐长这般模样啊。
”美人儿笑盈盈地从上到下打量顾清离。
顾清离看不得她这般炫耀的神情,冷眼扫过,绷着脸走开。
“这是朕新封的容华李妍。
”
“所以你是来显摆了?”顾清离意兴阑珊,懒懒地在桌边坐下,端起了一杯茶,她最近越发不想理睬赫连御。
赫连御怔了一下,静楠忽然道:“她不喜欢你有三宫六院!”
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她。
顾清离尴尬之极,一口水险些呛进气管里,又咳又呛,脸涨得通红,在李妍看来,倒是心虚的表情。
好容易顺了气,顾清离急急道:“不是这样!”
刚才静楠说了好几句,她懒得细细回答,只回了句“当然不好”,其一是想说赫连御立她为后当然不好,其二是想到若是两情相悦,纵然是皇帝也不该有三宫六院。
哪个男人若想立她为后,除非永不纳后宫,否则她绝不委曲求全。
“那是怎样?”
顾清离见赫连御缓步走近,刷地起身后退,瞪着他道:“你别过来,注意自己的身份!我可是有夫之妇!”
此言一出,不仅是李妍,连静楠都露出微愕的神情来。
北楚皇宫无人知道顾清离的来历,都只猜测是他从哪里相中了悄悄带进宫的民女,谁知比这更糟糕,她竟然是有夫之妇!
李妍很快便涌上幸灾乐祸的神情,挽着赫连御的手臂,娇声道:“哎哟,妾身没听错吧皇上,宫中怎么会有个有夫之妇呢?”
赫连御一直盯着顾清离,眼神深邃冷酷,熟悉他的人便知道,有股戾气正慢慢自他眼底升起,煞气凛冽直至笼罩全身。
李妍尚自不觉,又娇笑两声,方觉得挽着的那条手臂坚硬如铁,不由移了目光去看他,被他一脸的戾气震住了,竟不敢再出声。
隔了不知多久,赫连御脸上的戾气终于渐渐散去,口角居然微弯:“有夫之妇,你的夫是谁,他的妇又是谁?”
顾清离怔住,眼底浮上一层疑云。
“你这般心心念念记挂着的那人,早已不再是你记忆中的人,而于他而言,你如今这模样,又何尝是他记忆中的那个王妃?”
顾清离先是脸色微微发白,跟着眉梢一挑,眼尾有凌厉之色,朝赫连御冷笑:“我的模样或许不是他记忆中的人,但也已不是皇上记忆中的那个人了,你又何故强要将我留下?你都能不在意这皮囊表相,何以认为他就会介意?”
第377章 静楠中毒(一)
赫连御被她再三反诘,心里想必也有气,连着冷笑三声,道:“朕总有一天会让你相信,他早就不再记得你了!”
“皇上还是安心宠幸你的秀女去吧,多册封几名婕妤美人什么的,早早开枝散叶,免得太皇太后成日为此烦忧。
”
赫连御陡然踏上几步,俯瞰她:“你就这么希望朕充实后宫?早续血脉?”
“我这不是为皇上考虑吗,虽说你现在尚年少,可终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何况你如今贵为九五至尊?”
“如你所愿。
”赫连御并不是个温柔体贴的人,这会儿耐心也差不多告罄,沉下脸甩袖离去。
“皇上,皇上,等等奴婢。
”静楠匆匆跟上去。
被禁止出入的只有顾清离,静楠却是自由身,只是她从未离开过而已,守宫门的侍卫只迟疑了片刻,还是任由她走了出去。
赫连御走得极快,步下生风,静楠却步履蹒跚,走得十分缓慢,直至他听见了声音,才回身停步。
李妍看着蹒跚行来的女人,虽说身材枯瘦还有几分憔悴,脸色也过于苍白,可细看还是容颜秀美的,尤其那双漂亮的眼睛,乌溜溜的仿佛能看透人心一般,令她心里格外不舒服。
她听静楠自称奴婢,想来不过是个老宫女而已,便侧目道:“皇上,这奴婢又是谁?不必理她,咱们走吧。
”
赫连御却重重摔开她挽过来的手,看都不看她一眼:“你先回去!”
“妾身……”
“朕叫你先滚回去!”
李妍被他一吓,连告退也忘了,扭身便踩着细碎的步子小跑着离去了。
“你有事吗?”
静楠如今说话流畅许多,道:“皇上能听我说会话吗?”
赫连御对她却是极有耐心,点头与她并肩而行,听她道:“皇上没有跟我说过顾小姐的事,可我知道您是极喜欢她的,如今看来,她心中却有别人,您一定心中烦恼。
”
“静楠,这事朕从未跟别人说起,只有说给你听了。
在这宫里,竟然只有你是最可信之人。
”赫连御叹了口气,将他与顾清离的相识说了出来。
顾清离原也将这段经历当成故事跟静楠说过,只是故事里却没有提过萧奕修,因此她听到的只是个残缺不全的故事。
顾清离不说,是因她清楚北楚人对萧奕修是抱有极大的敌意和警惕的,若让人知道她就是曾害得赫连御多年重伤卧病的陌王之妃,只怕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赫连御对静楠却全未隐瞒,都说了出来。
“皇上,女人的心思,你真的不懂。
”静楠轻叹着,两人边走边说话,丝毫未留意到远远的花间石径上,有一道身影走过,向藏海宫走去。
那道身影也无意识回了一下头,却只看见赫连御高大的身形遮住了一个女子的半边身体,看模样身着宫装,也不知是宫女还是新进入宫的秀女。
他摇了摇头,踏进了藏海宫。
“师父来了!”顾清离许久不见赫连神通,一脸欣然之色。
赫连神通笑道:“怎么,近来是不是格外无聊?”
他四顾了一下,压低了声音,“是不是又在策划出逃之事?”
“这回不用你帮我。
”顾清离啜了口清茶,她的计划早已形成,如今已实施了一半。
赫连神通一敛眉:“这回你又找到了哪个倒霉蛋,帮你逃脱?”
“喂,你到底是不是我师父,心里想什么呢?帮我逃走就是倒霉蛋吗?”
赫连神通摇头:“你可知助你逃跑的罪名有多大?能担得起的人可不多。
”
“不用你烦,来给个好东西你。
”顾清离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摊在掌心,里面是一堆黑色粉末。
赫连神通眉心一皱:“这是什么?”
“你先别多问了,拿去好好研究一下其中成分,大多数的药方我已经写出来的,剩下几味似是炼丹专用的矿,由你去细细辨别。
”
顾清离又拿出一张方子,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各种药物名称,正是她这些日子研究静楠给她的药丸得出的配方成份,连煎煮蒸熬的时间都写在后面了。
赫连神通伸指捻了少许,放在鼻端闻了一会,道:“我得拿回去好生研究。
”
“等我们研究出这单方来,或许我就能杀出皇宫去,连赫连御都拦不住我。
”
赫连神通忙伸指作了个噤声的动作,摇了摇头:“别胡说了,你就算有通天之能,又如何抵得过千军万马。
”
“总之你快去吧,尽早把这丹方给我写齐全了。
”
赫连神通笑着摇头,小心地包着那粉末出去了。
行至宫门口,忽然听见背后有动静,不由回头看去,见一丛繁茂的花树轻轻摇曳,一只飞鸟振翅而起。
他摇摇头,想是自己多心,便又举步离去。
待他走得远了,静楠才缓缓从花树丛中出来,双目通红,眼眶中有盈盈泪水将坠未坠。
赫连神通前脚刚离去,顾清离便看见静楠踉跄着进来,险些绊着高高的门槛。
“当心点……你这是怎么了?那个李容华欺负你了?”顾清离察觉到她眼中蓄泪,迎上前察看。
静楠摇头不语,仿佛又恢复了初与她相识的那般状态,对她的接近十分排斥,也不回答她任何问题。
“静楠……”顾清离刚想再问,忽见她扶着墙,身体晃了晃,喷出了一大口鲜血来,溅了自己一身!
顾清离失色道:“这是什么了?”抢上前不顾静楠的反抗,强制住她的穴道,将她放平在榻上,凝神为她把脉。
过了片刻,顾清离脸色一变:“你被人下了毒!来人,来人!”
外头匆匆奔进几个日常伺候她们的宫女来,平时顾清离很是不喜她们,除了有事吩咐,从不让她们进殿,不知何事被传唤,都一脸纳闷之色。
“将近日静楠所食之物全盘查清楚,最好都端上来给我过目!”
“是。
”宫女们慌乱地退下去。
顾清离取出空心银针,一根根刺入静楠的各大穴道,黑血自银针尾孔缓慢渗出。
她的手法又快又准,很快便将静楠体内毒血拔出大半,又写下一张方子,命人去御药房抓药。
第378章 静楠中毒(二)
没多久,宫女们将厨房剩下的食村与吃剩的点心都端上来,排了一长溜儿,开始报备静楠近几日的饮食菜单。
顾清离一一察看,然后逐渐排除,沉着脸道:“就这些?”
“真的就这些。
”
顾清离与静楠共处一殿,其实形影不离,细细回忆一下,觉得这张饮食单子并没有漏掉什么,不由皱起眉来,细细思索。
静楠却似对自己中毒的事毫不关心,只睁着那双清亮的双眸,泪水沿着眼角缓缓滑落。
正在此时,膳房的人端了静楠热敷的药过来,小心翼翼问顾清离:“静楠姑姑的药是这会儿敷,还是放这凉会?”
顾清离开的药,皆是热敷以舒经活络,令静楠腿部萎缩的肌肉再度恢复活力的,药敷、针灸加经络引导,她才得以恢复得如此迅速。
这些药虽然不经口入,热敷于肌肤,吸收得照样不少。
那碗热气腾腾的药散发着苦涩的香味,顾清离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上面,道:“放下。
”
送药来的人不知所以,将托盘平放在案上,顾清离过去闻了好一阵,端起来刚送到唇边,便听到赫连御急促的声音:“不可!”
药汁沾了她的红唇,却被叮一声打翻落地,赫连御大踏步进来,厉声道:“你疯了么?若是药中有毒,你还要不要命了?”
藏海宫中有人中毒,宫女们大肆搜查饮食,即刻便有人向赫连御禀报,他才能如此迅速地去而复返。
顾清离抬眼,看见他眼中掩饰不住的担忧之意,怔了一下淡淡道:“这药理应无毒,只是被你打翻了,我没尝到便不能肯定。
”
“有毒无毒,你都不能亲自去尝,太不安全了。
”赫连御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慢慢渗入地面的药液,闻了一下命人进来收拾。
顾清离看着他的动作,心里渐渐有了个猜测,隐约知道静楠是怎么中毒的了。
“皇上,这宫里为什么会有人想害静楠?”
“嗯?”赫连御想了想,摇头,“其实当年她为何被人推下妃陵地宫,至今也是个不解之谜。
”
顾清离也点点头,这正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静楠一个宫女,当年被人推落地宫也就算了,如今刚回宫中,又遭人陷害,是谁与她有这么深的仇恨,在刚发现她时就想杀了她?
如此想来,只有一个可能,便是灭口。
可静楠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或是她到底得罪了谁?
顾清离看了一脸她寂如死灰的神情,轻叹一声道:“不如我们出去说。
”
赫连御点头,命人进来看守好静楠,与她一前一后走出宫去,在御园里慢慢走着,说起静楠的往事来。
“等等,你说赫连神通和她有过一段情?”
“情?朕觉得那只是利用。
”赫连御皱了一下眉,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宫女,去求一个男人替她做不该做的事,这个男人还位高权重什么都不缺,那么如她所言,除了身体,她还有什么可值得交换的?
顾清离白了他一眼:“你这二十多年都是白活的吧?赫连神通那时候贵为国师,以你父皇对他的器重,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若好色,会缺美人吗?何以要为了一个区区小宫女的献身,就冒险去对皇帝下药?以他的性格而言,也绝不会去做那种事,更不可能是为了美色。
能让他做这种违心的事,自然是感情,而且是很深的感情。
”
看见赫连御眼神中疑惑渐深,顾清离又加了一句:“离开北楚这十多年,他有过别的女人吗?没有。
他这一生,恐怕只和静楠有过那段情,因为她破了戒,因为她还了俗,甚至因为她离开故国。
”
“他是为了他的儿子……”
“他缺女人给他生儿子吗?便如你,除非自己不想要,否则招招手就有大堆美人求你宠幸。
”
赫连御良久不语,显然心中已是信了。
“可是……静楠对他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
“静楠不愿意见他。
”顾清离想了想,静楠是个感情不易外泄的人,她拒绝见赫连神通,看起来冷漠无情,但并不说明她内心就对他十分排斥。
可现在还不是他们见面的最佳时机,如果让静楠知道她的孩子死了,不知会崩溃成什么样子,不如先拖着再说。
若赫连神通真能复活他的儿子,再让二人见面或许更好。
顾清离忽然又想起了静庐的那场大火,难道……这一切都是偶然?
赫连御近日心情不太好,虽然天天翻那些秀女的牌子,但凡是送去侍寝的,大多没见着他的好脸色,相同的是每个侍寝完的都得了封号,心照不宣似的,都闭口不谈皇帝的喜好。
太皇太后召了最早侍寝的李妍去问了几句话,这女人倒是精乖伶俐得很,一张嘴甜言蜜语哄得老人家开心得很,只问到侍寝的事,她便有点顾左右而言他。
太皇太后见她总岔开话题,不禁生了狐疑之心。
赫连元湄则早听得不耐烦,打发了身边的宫女下去,追问道:“皇上到底和你圆房了没有?他对你好不好?”
“自然是好,大长公主……那个话问得……好羞人……”李妍一脸羞涩地低下头去,摆弄着衣角。
“这有什么好羞人?出嫁的女人,早晚有那么一回事,问你是想知道皇上是不是真的宠幸你呢。
”
李妍粉面桃红,低垂着头娇羞道:“哎呀,自然是真的宠幸……皇上对妾身很好。
”
“那就好,那就好。
”太皇太后笑着点头。
赫连元湄趁着李妍离去,借口相送,与她一同出了慈寿宫,才压低了声音问:“如何?”
李妍低声答:“一切顺利。
”
“这么多秀女里,本公主最看好你了。
”赫连元湄笑吟吟看她。
李妍含笑退下去,赫连元湄的笑容才一点点消失,独自一人缓步往静庐走去。
静庐门口倒是没有侍卫守着,可赫连神通的两个徒弟松风和山月却拦着不让她进去,苦着脸道:“师父在闭关,大长公主还是改日再来吧。
”
第379章 不欢而散(一)
“本公主偏要进去,你们居然敢拦?”
“师父若是闭关岔了气,我们可真是担当不起啊!”
“本公主不会吵到他的,只在旁静静看着便行。
”
“真的不行……”
赫连元湄柳眉一竖,怒道:“北楚的天下都是我赫连氏的,这静庐也是建在皇宫之中,本公主要进出竟然还要问过你们两个臭道士?!闪开!”
里面响起一道温润但沧桑的声音:“让大长公主进来吧。
”
两名道士只得退开。
赫连元湄陡然听见这声音,身子一震,心情激荡,竟然呆在那里半天没有动。
“大长公主若是不上来,是希望我下去?”
“哦……不不。
”赫连元湄回过神来,循声往静庐里走去。
静庐被毁过两次,虽不彻底,终究绝大部分设施全都换光了,连里面格局都已改变重建,赫连元湄踩在木质楼梯上,听着轻微的木板吱呀声,有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
上到三楼,丹房旁边有间静室,不过方寸之地,却整洁而雅致,一几一椅皆是古朴简洁,赫连神通正盘膝坐在矮榻上,正抬眼看她。
“你……”赫连元湄的声音陡然温柔下来,“梓辰,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赫连神通的姓是赫连元辰赐的国姓,神通二字不过是世人对他的尊称,他原来当然是有自己的名字的,只是二十年来没有人这样唤过,他自己都陌生了。
当初因为赫连元辰登基,他名字中这个辰字便犯了禁忌,皇帝索性赐了他一个姓,也下旨让人都称呼他的尊号,不许他再提原名,敢这样称他的,也只有这个大长公主了。
“二十年了,我自然老了,有什么奇怪。
”赫连神通淡淡一笑。
他皮肤仍是极白皙的,五官轮廓是北楚人的深刻硬朗,可见年轻时的风华,可如今的风霜之色早镌刻了痕迹在他脸上,尤其是眉心的川字纹,显得深沉而沧桑,当初那个风清云淡的清雅男子早已变了。
赫连元湄怔怔看他,倒不知是震惊还是失望,又或是喜悦,只觉得他与自己记忆中那个仙风道骨、高高在上的国师有些不一样了,却依然是那样震动了她的心弦。
“大长公主倒是风采如昔,只是见着我这衰老的容颜,怕是失望了吧?”
赫连元湄不说话,想起二十余年前初见他的模样,那时候她只是个梳着双鬟的小姑娘,而他已是众人仰视的国师,睥睨万众时,从容温和,犹如不沾尘俗的模样便深刻在她心中。
那时候他只是一身高冠羽衣,毫无点缀装饰的青衣道服,却衬得他面似朗月,神如秋水,从讲道的神坛上走下来时,除赫连元辰外的所有皇族都要对他仰视,更别提万民的膜拜。
他眼里看不见任何皇族平民之分,对所有人都是一般笑容清淡,目光从赫连元湄脸上掠过时,和所有人一般无二。
赫连元湄知道,他因为逆天改命,帮赫连元辰登上皇位,才受如此重视,位极人臣。
赫连氏所有皇族对他另眼相看,都是因为他有神通异能,可知过去未来,可改命运吉凶,只有她不是。
她遥遥看着那个对所有人都霁月清风而笑的男子,只为他的风华而折。
那以后,她常以长公主身份请他去讲道法,测吉凶。
对过往将来的事,只要不涉生死,小灾小恙他都能随口说来,帮她祛除,只是她从他眼里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他看所有众生都是平等的,没有一丝情感起伏。
赫连元湄却越来越崇拜他,与其他人一样将他当神一般膜拜不同,她心里还有种莫名的征服欲,越是清淡寡欲的男人,越容易激起她这种无所不有的小姑娘的征服欲。
那时候赫连元湄年纪还小,自己也不清楚这是种什么感情,只知道时常出入静庐找他聊天,是自己最快活的事。
赫连神通除了国师身份,还是个道士,静庐又在皇宫之内,没有人察觉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找他请教道法有什么不妥,他自己也将她当寻常信徒看待,甚至还会炼一些养颜修容的丹药送给她。
十五岁之前,赫连元湄从未想过她对赫连神通到底是什么感觉,她只是痴缠着他,觉得两人就这样相处足矣。
她清楚道士不能娶妻,也满足于他身边没有别的女人出现。
直至有一次,她发现许皇后去找赫连神通,虽然不是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外面却拦着好几名许皇后的亲信宫女太监,还有松风山月。
她隐隐觉得不对,仗着自小跟兄长们学的一点轻功,悄悄从静庐外攀爬上屋顶,冒险倒吊着听他们说话,原来许皇后只是让赫连神通炼制一种叫“寒食散”的丹方,他始终拒绝,从他的言辞中,她觉得这寒食散可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许皇后的口气渐渐强硬,带着几分威胁之意,隐隐有他不听从便要小心后果之意。
在赫连元湄心中,他是不惧任何人的,连赫连元辰对他都礼让三分,可对许皇后的威胁,居然沉默了。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为许皇后炼了几炉寒食散。
那一阵他的心情很不好,赫连元湄觉得他是为了寒食散的事,于是悄悄去找许皇后。
许皇后对她没有多少戒心,她又是骄妄任性的长公主,趁着聊天出入中宫的时候,偷了一点寒食散。
她很好奇地研究那是什么,近身伺候的一个太监告诉她,坊间的贵胄皇亲之中也有人暗搓搓服用这种寒食散,只因皇帝认为这是南月传来的流毒,一直在打压此风,才没人敢将此事说到明面上来。
赫连元湄就不解了,既然坊间的人也在服用,那也就是说并不是毒药,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何以许皇后非要让赫连神通来炼,他又何以一直坚拒?
她知道以赫连神通的个性,必定问不出什么来,便自己偷偷服用了寒食散,然后去找赫连神通。
赫连神通闻言十分震惊,第一次显出怒意来,将她训斥了一番,情绪十分不佳。
第380章 不欢而散(二)
赫连元湄不知厉害,依然若无其事,追问他与许皇后之间的交易,他大吃一惊,脸色都变了,显然那个交易对他而言十分不可对人言。
赫连元湄为了讨他欢心,答应他不将此事外传,哪怕连赫连元辰也不告诉。
但很快她就知道寒食散的可怕了,自从她偷来的那点寒食散被服食光之后,只不过短短几天,她就坐卧难安,涕泪交流,意志崩溃,跑到静庐哭得不成体统。
赫连神通见她这般模样,知道无法隐瞒,便去禀报了赫连元辰。
皇帝得知后,先是将赫连元湄一耳光打懵,然后痛斥她不知检点,服食禁药,追问她究竟从何得来。
她为了护着赫连神通,只说自己好奇,托人从坊间买来,又说许多皇室贵胄都在服用。
赫连元辰十分震怒,一方面令赫连神通必须戒掉长公主对寒食散的依赖性,一方面在朝中彻查此事,杜绝所有寒食散来源。
也因他的雷厉风行,北楚最终才没有被寒食散的颓靡之风侵蚀,终于将所有寒食散都销毁,强行逼迫所有人戒掉。
这时赫连元湄已知道其厉害,却被赫连神通关在静室内戒寒食散,无论她哭泣、怒骂、踢打或婉转哀求,他都岿然不动。
为防止她自伤,他曾经不顾礼教抱着她一天一夜,阻止她撞墙和厮咬自己,并告诉她,他炼的寒食散,其丹方毒性比坊间流传的要强几十倍,只少量服食一点便依赖不能自拔,这种玩意实在是害人匪浅。
他疑心许皇后要用这寒食散毒害他人,可终究迫于她的威胁,不得不炼了几炉。
赫连元湄不知道许皇后威胁了他什么,她也不关心,只是在戒断的那几日间,经历了生与死的徘徊,自觉毕生的丑态都被他看尽,可他从未嫌弃,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对他已不是仰慕,隐约感到了男女之情。
赫连元湄自回忆中回到现实,四下打量这间静室,越看越觉得便是当年自己戒断寒食散的那间,犹记得当时所有桌角椅边都包裹了软布,利器甚至银匙瓷器都收起来,唯独因她是金枝玉叶,不能无礼,赫连神通不能让人将她捆绑起来,只得亲自抱着她,那几日时光,至今依然是她最深刻的记忆。
“当年,我便是在这静室里戒寒食散……”赫连元湄语调惆怅,似有无限幽怨。
赫连神通听她如此语气,颇有些不习惯,她在他记忆中还是当年那个骄横刁蛮的小公主,即使在刚才要入静庐时,依然是当年那唯我独尊的傲慢气势,在他面前虽多有收敛,可终究不能完全掩盖习性,他从来也未曾见过她有如此失落和幽怨的一面。
他抬眼看了看四周,淡淡一笑:“大长公主怕是记错了,二十年来,这静庐翻修两次,哪里还有原来的那间静室?”他自然是完全不记得了。
“不,就是这间,我记得清楚,连里面摆设都与当年大同小异。
”
赫连神通又看了一眼,哑然失笑,心想也许真是差不多吧,这十多年来他纵然还俗,也是保持着修道时简朴的心性,一切陈设都尽量从简,不去讲究过多的排场与奢靡,这静室按他向来的风格布置,不设花巧,自然也不会与从前有太大差别。
只不过这静庐上下三层,大多数的静室都与这差不多摆设吧。
赫连神通心里想着,却没刻意反驳,他本来就是随意的心性,更不会与人作口舌之争。
赫连元湄见他不再坚持己见,激动地上前几步,仰脸看他:“你还记得当年的情形吗?”
赫连神通想了想,回忆道:“大长公主当年还是个孩子……”
“我不是孩子!当年我十五,已经及笄了!”
赫连神通哑然,他与赫连元辰差不多年纪,当年已近三十,在他看来赫连元湄自然是孩子。
“好吧,不是孩子,大长公主做的事可是孩子气重得事,居然拿寒食散当玩笑,你可知道,死在那散剂之下的人有多少?”赫连神通轻叹了一声,当年的事,他回想起来始终觉得心里梗了什么。
最初他不清楚许皇后为什么要寒食散,等他知道的时候,虞贵妃已病入膏肓。
赫连元辰也在那时候回想起赫连元湄服食寒食散的事,将她召来反复盘问,十五岁的少女毕竟还是心思简单了些,被他软硬兼施地逼供,盘问出了事实。
以赫连元辰的深沉多智,还有什么查不出来,便在虞贵妃命悬一线之际,他已经知晓了许皇后下毒的真相。
可那时他早已因虞贵妃产后容颜不再而疏远了她,许皇后不失时机地进言,说虞贵妃思念前夫,从未忘情,并造了许多伪证令他渐渐相信,他一面要仰仗许家之势,一面对虞贵妃早已情淡,又循着线索查到了赫连神通身上,以为有赫连神通牵连在内,便再也没有追究此事。
可赫连元辰不追究,不代表赫连神通自己心中过意得去,他从知道虞贵妃中寒食散之毒,就日夜心中难安,始终负疚于心,在后来与赫连御相逢时,他始终避免提起的便是那段往事。
赫连元湄不知道他有那么多心事,只沉浸于自己的回忆,轻嗔道:“若不是那件事,我又如何知道你那么在意我?”
赫连神通先是一怔,随后察觉到她与自己说话间称呼有异,自称“我”,也不再如从前一样称他为国师,心里浮出一丝微妙的诡异之感,下意识端正了神色道:“大长公主今日非要见我,是为何事?”
“自然是……”赫连元湄却又说不下去了。
纵然她骄纵成性,也不能全然脱出礼教的束缚,当年未嫁少女,想怎么任性都行,现在却是有驸马的公主,再也恣意不得。
她咬着下唇,想起了一些往事,道:“我只是来看看你,当年国师教导我许多道义经典,依然铭刻于心,如今又有机会讨教,自然心生欢喜。
”
赫连神通却越发感觉到了不对劲,沉静地看她:“大长公主说笑了,当年你来往静庐,都有宫女陪伴,又是年幼;如今你已为人妇,须得顾忌绯短流长,不可再恣肆。
”
第381章 不欢而散(三)
赫连元湄心里有些恼,却没有发作:“好,我下次再来向你请教,自会避嫌。
”
见赫连神通神情冷淡,她心里堵得厉害,侧目看他,忽然道:“前几日我在御园中见到一人,你猜猜是谁?”
“这宫中之人,莫不是公主相熟,可我离了北楚十八年,哪还认识这宫中之人?”
赫连元湄心中冷笑,口中却似无意:“我见到了当年伺候虞贵妃的那小宫女,好像叫什么……静楠的?”
赫连神通刷地回身看她,向来清心寡欲的脸上也有了波动,眼神中分明闪烁着不信:“大长公主不要再随意开玩笑,已死之人哪能复活?”
赫连元湄的神情渐渐冰冷:“是啊,我也不信,当年她虽是个卑微宫女,也算是清秀可人,如今再见,苍白似鬼,枯瘦如柴,腿脚还有问题,差点不敢相认。
”
“你……”赫连神通似乎在克制自己,终究只问了句:“大长公主看错人了吧?我入宫这许久,从未见过一个貌似静楠的人。
”
“国师倒是有心,竟然还记得二十年前死去的一个小宫女。
”赫连元湄长身而起,却再也没有跟他说什么,只带着一脸冷漠离去。
静楠……赫连神通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越发地心慌神乱起来。
“等等,大长公主……她在哪?”
赫连元湄理应听见了他的问话,却充耳不闻,继续转过楼梯拾级往下。
赫连神通呆立在那里,忽然又想起近日来赫连御让他尽量别去藏海宫,他以为是猜忌自己帮顾清离逃走,原来是……他心中了然。
静夜里,藏海宫的琉璃瓦檐上有人潜伏而行。
侍卫们感觉有异时,抬眼看去,却又什么也没发现,只有清风掠过耳际。
寝殿的窗纸上,映着两道窈窕的剪影,时而交错时而分开,似乎在一起聊着什么,看不真切。
殿檐下倒挂一道黑影,瞬间卷入滴水檐下隐藏起来,没入黑暗。
唯有一双熠熠双眸看着窗纸,盯着其中一道过于消瘦的身影。
“怎么样了?感觉好些了吧?”顾清离的声音。
“我没事。
”略带艰涩的声音,似乎有点僵硬,不是记忆中清软娇柔的少女音。
“知道是谁想害你吗?”
“不知道。
”生硬的回答,似乎是刻意在拒绝。
“静楠!”
殿内两道身影叠在一处,似乎在耳语什么。
滴水檐下的黑影惆怅而静默地看着,直到殿内熄了灯,两人似乎入睡,他才从潜身的黑暗中翻上宫殿檐顶,悄无声息地离去。
过了一阵,殿门打开,顾清离走了出来,朝窗外的滴水檐下看了看,又看向黑暗之中的天幕,轻轻叹了口气。
一股白茅与沉香的香气在夜空中飘散开来。
晟安宫中,几名秀女次第排坐开,有弹琴鼓瑟的,有翩翩而舞的,各尽其才,满殿丝乐弦舞,看起来一派的歌舞升平。
赫连御位于上座,神情冷漠,仿佛不是在欣赏这场绮靡盛宴,而是游离于乐舞之外,在俯瞰这场红尘繁华的可笑梦境。
“太皇太后驾到!”
赫连御即刻起身相迎。
今日是他登基之后第一个千秋,但国丧未满一年,却不宜操办,便只在殿内简单宴请一下,除太皇太后外,能被邀到场的也不过几名皇叔、赫连御唯一的兄弟威王赫连钦、几名出嫁的大长公主、长公主及驸马,还有未嫁的赫连滟。
皇亲们团团坐了不过两三席,男女眷分开,见了赫连元湄扶太皇太后进来,齐起身下拜。
太皇太后乍抬眼,看见新入选的秀女们及已有封号的几位容华,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来,一脸慈爱笑意。
赫连御上前扶着她上座,道:“皇祖母请上座。
”
太皇太后落座后,见他身边仍留着空位,不禁心生疑惑:“这是留给……”
仿佛为了解惑,外头通传:国师到,便见赫连神通一身素葛长袍,星冠高束,翩然走进来。
太皇太后呆了一下,她其实是知道赫连神通重回静庐,又封国师的,只是她并非一心向道之人,倒也没去留意此事,乍见他的模样,倒是生出感概来:“怎么一别十余年,国师倒是两鬓微霜了,比哀家这个老人家还显得沧桑?”
赫连神通先是下拜请安,向赫连御祝了寿,然后笑:“世人哪得不老?”
“呵呵,别人可以老,你却是道行高深,半通仙途,该驻颜有术才是啊!”
“太皇太后说笑,方外之人更不该注重容颜皮相,还驻什么颜?”
“倒也有理。
”太皇太后慈祥地笑着,招他过去坐下,“十八年前你无端离去,元辰也没说出个道理来,还以为你与他有意见相左。
”
“自然不是,只是突然想要云游四方,对先皇的承诺又已了,不想留在宫中为繁华所困罢了。
”
闲聊间,点心凉菜早流水般呈上来,赫连御却还不时朝殿门口张望,似乎心神不属,还在等谁。
连太皇太后都察觉了他的异样,问:“御儿,你在看什么?”
殿外有太监匆匆进来,朝赫连御附耳说了一句,见他向来森冷的眼神更深邃了,显得十分不悦,想了想却道:“朕亲自去请她。
”
“御儿,你到底要请谁?”
赫连御看了太皇太后一眼,低声道:“一位贵客,朕去去便来。
”
太皇太后皱起眉,看着他匆匆离座而去,方问赫连元湄:“不是要去请你说的那位顾小姐吧?”
“多半是。
”赫连元湄掩唇低笑。
堂堂北楚皇帝,千秋令节竟然抛下满殿皇亲去迎一个身份来历不明的女子,还是个有夫之妇,传出去怕不成了北楚国耻。
假公主赫连滟却也起了身,回太皇太后道:“那位顾小姐曾救过我的性命,皇兄才待她如上宾,皇祖母不要多想。
”
太皇太后诧异地挑了挑眉,又看看赫连元湄,她显然也不清楚这回事,有些疑惑地看赫连滟。
过了好一阵,殿内窃窃低语声终于忍不住响起来,个个都朝殿门外观望,不知来者何人。
第382章 千秋令节(一)
赫连御的身影终于在殿门口出现,跟在他身后的女子身着曳地长裙,外罩宫纱,华袿飞髾,云髻高耸,衣着与北楚风格有些差异,看起来倒似东渊服饰。
近来赫连御听从静楠的劝说,对顾清离颇为依从,连替她裁量的新衣都是按着东渊贵族的风格来制,引得殿内议论更盛。
“这位顾小姐,是朕的座上贵客。
”赫连御却只解说了这么一句,便作了个礼让的姿势,让她坐在自己下首。
顾清离却只淡淡一笑道:“皇上多礼了。
这位气度万千、福寿之相的想必是太皇太后老人家了,东渊民女顾清离向您请安了。
”
太皇太后一脸讶然,原本听她说话礼节得当、言辞讨喜,倒是露出笑容来,再听后一句“东渊民女”,笑意登时僵在脸上,眼神中除了震惊还有不满,直射向赫连御。
赫连滟道:“皇祖母,顾小姐正是孙女在东渊时的救命恩人。
”
顾清离也未加反驳,只是始终维持着淡淡的笑容,看了看赫连御,她不想在这种情形下与他翻脸,否则只会让自己更失去自由而已。
“没错,朕在东渊时,一场瘟疫,若非顾小姐的精妙医术,只怕躲不过去。
而且朕自东阳之战后卧病多年,始终有经络未曾打通,便是顾小姐帮的忙。
”
太皇太后闻言,终于诧异地将目光投向顾清离,似有不信。
顾清离水眸在她面上一转,忽然浅浅一笑:“太皇太后,恕民女无礼,能否替您把一下脉?”
“哀家向来体健,又有御医定时请脉,就不必了吧?”
赫连滟又道:“皇祖母,顾小姐这么说必然是有原因的。
”
太皇太后倒生出一丝好奇来,抬起手腕由宫女托着,笑道:“那就请顾小姐一试吧。
”
顾清离半跪在她跟前,安静地把了一会脉,道:“太皇太后近来是否偶有胸闷气短、晨起脸肿?”
“御医说,哀家这只是上了年纪,心脏渐弱所致,算不上大病,也在吃药调理。
”
“那太皇太后吃药后是否有所改善?”
太皇太后迟疑片刻没有答话。
“太皇太后这心疾,始于数十年前,皆因当时一场余毒未清,才致心力渐弱,如今药石无灵。
”
太皇太后一惊之下陡然起身,甚至牵动了身前长案,震得一盏热茶都溅了些出来,慌得宫女们忙上前收拾。
下面一众皇亲见太皇太后面色骤变,登时沸腾起来,赫连元卯先喝道:“哪里来的民女,竟敢胡言乱语,冒犯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却摆了摆手道:“听她说下去。
”
“太皇太后当年体内这点余毒未清,皆因有人替您银针拔毒后,您未曾及时服药所致。
其实所余毒性对人体伤害已经不大,只待体内运转渐渐排出,可终究因滞留过久,对心脉有了点损伤,这之后哪怕再如何弥补,终究不能改善。
及致年高体弱,它所带来的后果才又现形。
”
太皇太后凝视她良久,轻叹一声:“你说得对,皆因当时临产,生怕用药后对腹中孩儿有损,哀家才拒绝用药……”她眼中盈盈有泪,似在回忆,“可生下玉容后,她依旧是体弱多病,年纪轻轻便……唉!”
她说的玉容,也是赫连御的一位皇姑,尚未出嫁便去世的大长公主,是太皇太后的第一胎。
满殿都用意外和惊诧的目光投向顾清离,没想到她竟连数十年前的中毒迹象都能诊得出来。
顾清离却只笑笑,当年之事已无可追究,宫中相斗残忍血腥,太皇太后想必也从那一天过来,她能如此高寿健康已是不易,那些曾害过她的人,想必也都不在人世。
“民女倒是有一方,太皇太后若信,可将您体内数十年前的余毒拔尽,最重要是令您心力强健,必定活过百岁。
”
太皇太后却笑起来:“活过百岁有什么意思,人生甜酸苦辣,富贵荣辱哀家皆经历过,连儿女都走在哀家之前,这种长寿,不要也罢。
”
顾清离微觉讶然,见她笑得豁达,忽然明白她为何能如此长寿安康了。
这老妇心态如此,自然非一般人可比,才是她能活这么久的原因。
顾清离笑了一下:“或者太皇太后您老人家确实如此豁达,不介意人生是否过百年,可这病痛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不愉快之事,若能改善,何必要拒绝?”
太皇太后想了想笑:“好,哀家姑且一试,回头你替哀家开个方子,让御药房送去慈寿宫。
”
“民女擅长针灸与内服同施为。
”
“那就从明日起,来慈寿宫给哀家施针吧。
”太皇太后笑得慈霭温和,目光却很深,似已看穿她的意图。
赫连御只看着却并不说话,显然也对她绕了这么个圈子来达到出入藏海宫的目的了然在心。
顾清离落座后,寿筵开席,所有人举杯向赫连御贺寿,贺词不断,寿礼流水般递呈,司礼太监边念边记,赫连御却正眼都不瞧一下,只是冷淡地颌首而已。
所有人都习惯了他这倨傲冷酷的模样,也不以为异,知道他并不针对何人,只是生性如此。
一轮酒席敬完,顾清离心里琢磨着自己身为座上客,哪怕对赫连御再有意见,表面也得和平相处,尤其刚设计能出入藏海宫,不宜在这时候给他脸色看,便想着要端起杯来祝他一句寿。
结果杯刚沾手,面前碗中已多了道菜,一抬脸,见赫连御眼中有难得的温柔笑意:“来尝尝这道菜,虽说北楚地势高寒,物产不如东渊丰盛,但北地有北地的风味。
”
顾清离愣了好一会,险些以为看错眼,迟疑着放下杯,伸箸去夹了那块菜放进口中,食不知味。
“朕知道你口味清淡,特意让人御厨做了这些口感清爽的菜肴……这道蟹粉绣球可是仿着东渊的口味做的,别的食材北地与东渊口感相差甚大,这猪肉蟹粉却是差不多的,你试试?”
顾清离心里越发忐忑,不时抬眼看赫连御,见他眼尾漾出笑意来,眼神居然有柔情飘荡。
她心里陡然发毛,再略一扫筵席之间,所有人都一脸呆滞地看他们,显然完全不敢相信朝堂之上铁血冷傲的赫连御会变成这样。
第383章 千秋令节(二)
“呃……那个,皇上,还是先让民女给您敬一杯吧,祝您万寿无疆,江山永因。
”顾清离及时阻止了赫连御的下一波殷勤,终于将杯端起,敬向他。
赫连御笑容柔和地举杯相击,道:“顾小姐一片盛情,朕领了。
”
顾清离勉强笑了一下,心里警惕更盛。
她刚坐下,便见赫连元湄起身离座,也端了杯酒,笑颜如花走向她:“顾小姐,本公主也敬你一杯。
”
顾清离总觉得这大长公主矜贵不足,妖媚有余,心中有些不屑理她,只冷淡地应了声,敷衍地将杯中酒饮下。
“顾小姐……哦,其实这么称呼你有点不对,本公主听闻……你可是有夫之妇啊,敢冒昧问一句,顾小姐是东渊哪里人氏,夫家嫁什么?”
下面筵席中寂静无声,人人都盯着顾清离,想听她的回答。
顾清离则看向赫连御,眼神中似有挑衅之意。
赫连御看向赫连元湄时,眼中温柔的笑意荡然无存,戾气森然,缓缓道:“大长公主想知道些什么?”
赫连元湄笑得颇有深意:“皇上,按理说你无论喜欢什么女人,想留谁在后宫,我这个皇姑都无权干涉,可站在伦常理仪的角度而言,人妻……可不在皇上能产生兴趣的女人之列。
”
赫连御一声冷笑,刚想开口,顾清离却抢先道:“民女是东渊京城人氏,夫家姓萧,大长公主可是对我的出身好奇得很呐?”
“顾小姐!”赫连御一字一顿吐出三个字,眼神冰冷如刀,看着顾清离。
她或许什么都不怕,可在这北楚皇宫,只要有人知道她是萧奕修的王妃,只怕她立即要面对无法预料的后果。
赫连元湄尚只是一怔,心中暗自冷笑,没想到赫连御竟如此维护这女子,到底她有何能,居然能令一贯不近女色的赫连御如此失态。
下面筵席间却已开始低低窃语,三两交头接耳私议,脸色皆都变了。
赫连元卯刷地一声站起,盯着顾清离森然道:“东渊京城,夫家姓萧?难道你是萧氏皇族的女眷?”
顾清离嗤一声笑,见赫连御冰冷的眼神中掠过一丝惊怒,使眼角暗示自己不可胡言,才瞟了赫连元卯一眼,神色清冷淡漠:“怎么,东渊京城只剩下萧氏皇族是姓萧的了?”
赫连元卯一怔,听她语气,感觉自己有可能多心,语气放缓了些:“那倒不是,只不过……顾小姐……哦不对,萧夫人若是东渊贵客,咱们北楚的礼数是否该更周全些?”
赫连御听顾清离没有直言自己的身份,心中暗缓了口气,他生怕她不分场合乱承认自己的身份,连他想护着她都师出无名。
顾清离却淡然道:“民女若是东渊皇族,也该按出使别国的礼数礼尚往来,何至于隐瞒自己的身份?”
赫连御接口道:“顾小姐已与家人离散,她夫家的人也早已不在,所以朕才称呼她为顾小姐。
她救了八皇妹,医术又是卓绝,朕才将她带回宫来,当上宾礼遇,莫非皇叔非要审出个什么来才肯相信?”
“不敢。
”赫连元卯退了下去,眼中显然全是不信。
赫连元湄笑道:“既然是这么回事,那皇上也可给她封个女医官的名头,不过别的还是算了吧,再怎么样也是个……俏寡妇。
”说到后三个字的时候,她不无恶意,轻笑着看向顾清离,眼中闪动着鄙夷之色。
顾清离原本就因赫连御的话而感到愤怒,再对上赫连元湄的眼神,激发了她心里所有怒火,霍然转过脸,冷笑道:“俏寡妇怎么了?大长公主这是瞧不起天下寡妇的意思?”
赫连元湄一怔,还没想到如何回应,顾清离已拱手向太皇太后道:“夫君早亡是女子一生之大不幸,若能坚强度日,谨守贞元本心,为何要成为他人耻笑的话柄?”
太皇太后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扫了赫连元湄一眼,不置可否。
赫连元卯心中登时清明,心想这顾小姐果然厉害,瞬间就抓住赫连元湄话中漏洞,要知道这殿中的寡妇可不止她一个,论身份尊贵,谁也比不上太皇太后,莫说还有太皇太妃、太妃那些先皇女眷。
赫连元湄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脸上通红,咬着下唇叩拜道:“母后,儿臣没有别的意思……”
太皇太后只扫了她一眼,缓缓道:“你有口无心,哀家知道,但身为皇姑,在任何场合都该注重言行礼仪,元湄,你失态了。
”
“是。
”赫连元湄一句话也不敢说便退下。
接下去的酒筵便要安静许多,秀女们献歌载舞,李妍与另一名受封的张容华上前,一左一右贴着赫连御娇嗲无比,不停地敬着酒。
赫连御似乎心情不好,来者不拒,一杯杯饮下去,却不再对顾清离过度献殷勤,只不时拿眼光扫她。
一场寿筵最终在沉闷中不欢而散,赫连元湄小心翼翼地扶太皇太后离去,一脸诚惶诚恐。
赫连御席散后跟在顾清离身后,摒退所有随侍之人,不即不离地跟着。
顾清离忍不住回头道:“皇上还是请回吧,免得又招来蜚短流长,对你的声誉可不好。
”
赫连御听出她的讽刺,道:“朕是北楚帝君,谁敢在朕跟前蜚短流长?”
他喝了不知多少酒,听声音却还清醒得很,酒量实在深不可测,顾清离不由多看他一眼,心想灌醉他这条路,将来是别指望了。
“我本来也以为你在北楚叱咤天下,无人敢撄,可现在看来不是如此啊。
至少太皇太后、你的皇姑、皇叔,可都还压着你一头呢。
”顾清离不动声色。
赫连御深吸了口气道:“你不必撩拨,朕知道得很清楚,也不会为你三言两语所动。
”
顾清离却只嗤一声笑,扭头便走。
赫连御紧赶上两步,手刚搭上她的肩头,便被她一个卸肩,反手一个背摔,虽然知道摔不翻他,见他凌空翻滚轻巧落在身前时,还是暗惊于他的身手。
他们不是没交过手,可那时顾清离仗着火器便利,并未落下风,此时盘算一下,单打独斗实在没有把握,硬逃根本是不用想的事。
她自以为跟赫连神通学了这么久,武功大为精进,可依然没能挫他半分。
“赫连御,注意你自己的身份!”
第384章 陈年往事(一)
“朕若不是注意身份,早就……”或许是多喝了几杯,赫连御虽然没醉,黑暗中双眸熠熠,射出几分狠厉的目光来,言语间也有些失态。
“皇上,皇上!”
两人僵持中,长街那头闪起飘摇的宫灯,而且不止一盏,正迤逦而来。
赫连御回首,见几名容华在前头,后面跟着一列宫女,越走越近。
他心中一阵怒火上涌,对着面目已近得清晰可见的李妍厉喝:“谁让你们来的?”
李妍被他的冷颜厉色惊得后退几步,脸色煞白。
张容华却怯生生道:“是……是太皇太后命妾身们来寻皇上,说让……咱们好生伺候皇上……”
赫连御一时气结,怒火终是发泄不出来。
他对任何人都强硬冷漠,无情无心,可太皇太后是自幼最宠爱他的人,对他慈爱怜惜,他无法不顾忌她的情绪。
“皇上……”两人一左一右地牵着他的衣袖摇晃。
赫连御又烦闷又恼火,振袖甩开她们,回首一看,却发现顾清离早已不见踪影。
他气得重重一顿足,咬牙看着这几名花枝招展的女子,心中十分厌烦。
从那天千秋节开始,顾清离每日便获准离开藏海宫,去慈寿宫给太皇太后施针诊脉,顺便陪她聊天。
太皇太后上了年纪,身边日常相伴的都是些太监宫女,恭谨顺从有余,却不能如顾清离这般说话直言无忌,讨她欢心。
顾清离见多识广,在东渊又有些许多丰富经历,编成故事说给她听,常逗得她或紧张或发笑,倒是添了不少乐趣。
唯一不好的是赫连元湄常去慈寿宫,回回见到她总是阴阳怪气说几句不中听的。
太皇太后的病虽然年深日久,却不算严重,经顾清离慢慢调养,倒是日渐痊愈,对她也生出了几分好感来,时常问她在东渊的家人如何,过往诸事。
顾清离总是答得很巧妙,避重就轻,也不完全撒谎,倒令太皇太后以为她少年丧偶,家破人亡,生出几分怜惜来。
私下里悄悄问她:“你可曾想过要改嫁?”
顾清离一怔,她费心机讨太皇太后欢心,可不是为了让老人家误解的。
“其实,北楚民风没有那么闭塞,你曾经嫁过人,为中宫是不太合适了,除此之外也并无不可。
御儿喜欢你,若想封个嫔妃的,哀家也不反对。
”
“太皇太后多心了,我从来没想过要攀龙附凤,更不可能嫁给皇上。
”
“那……”太皇太后有些讶然地看她。
“我留在北楚,只是为了赫连公主的身体,皇上待我如座上宾,也只是为了感激罢了。
”顾清离看得出太皇太后对孙子近乎溺爱,心想她未必会帮自己逃走,暂且不能对她透露太多真相。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道:“这事哀家回头会问问御儿的意思,终不能太过勉强。
”
顾清离走后,赫连元湄自后殿闪身出来,冷笑道:“母后可相信她是一心想要迷惑皇上的东渊妖女了?”
太皇太后蹙眉道:“她看上去也不像你说的那般,哀家觉得她真的无意想嫁给御儿。
”赫连元湄撇了撇嘴,“这世上哪里有不想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她只是心机更深,欲擒故纵罢了。
”
太皇太后依然不置可否,赫连元湄忽然凑上前耳语了几句,太皇太后面色骤变:“你说的可当真?”
“母后可以跟我去看看。
”
太皇太后没有说话,脸色却渐渐凝重起来。
顾清离离开慈寿宫,走了一段路,见有宫女小心翼翼地端着红漆木托盘走过去,一股药香飘过,她忽然闻到有些异样的味道,脸色微一沉,道:“站住。
”
宫女睁大眼看她,不解其意。
“这是送给太皇太后的药吗?”
宫女点点头,这几天她也有几分认识顾清离,小声道:“顾小姐有何吩咐?”
顾清离走上前,揭开药盅闻了一会儿,沉着脸道:“这药可有人碰过?”
“没有啊,奴婢在御药房看着他们煎药、倒入药盅,没有任何问题。
”
顾清离沉思片刻道:“你先去,不要跟任何人说见过我。
”
宫女懵懂地端着托盘走开,顾清离远远跟上去,到了慈寿宫门口却没有自宫门走入,而是提气纵身上了宫墙,沿着宫墙快步绕到偏殿侧的檐边,正想要跳上去,却看见有人自正门而入,当先的正是赫连元卯。
不知为何,顾清离总觉得赫连元卯这人不易对付,她便打消了原有的念头,远远看着他走上游廊,命人通传,然后进了正殿。
赫连元卯在这种时候来,似乎不是太皇太后宣召来的,那就是他有事求见?
顾清离无声地潜上檐顶,伏身下去,将耳朵贴紧琉璃瓦顶。
“哥哥,你查到什么了吗?”声音是赫连元湄,她与赫连元卯一母同胞,连称呼都比旁人亲切。
“二十年多前,静楠随虞贵妃的棺椁下葬到地宫而失踪,前一阵,却又在皇家陵园突然出现。
当年并没有人在意到这样一个宫女失踪的小事,下面或许认为她趁皇陵守卫不如宫中森严,私逃出去,便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随便编撰了假讯,说她已死。
”
“果然,她的失踪和出现都很有问题。
”
赫连元卯道:“就算有问题,她也不过是个区区宫女,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哥哥,我问你,如果她是在某处躲了二十年,是否会有见不得人的目的?”
殿内沉寂了片刻,赫连元卯道:“宫女到二十多岁便会被外放出宫,静楠若在宫中再待上几年,应该也会平稳地走这条路,皇陵那边以为她不愿再熬下去,待到年长色衰再离宫,所以出逃,可现在看来,她竟然有可能一直在皇陵里守了二十年……那必定是有不正常的原因。
”
“照说她一个寻常宫女,即使虞贵妃已死,对她也不会有太大影响,她为何要躲了二十年?”
“她身上有不可知的秘密。
”
太皇太后忽然道:“卯儿,不要说了。
”
第385章 陈年往事(二)
赫连元卯道:“母后,你把人想得太过简单了,你以为她害怕有人发现她是西临人的身份?显然有比这更重大的秘密。
”
“没错,她这二十年藏身皇陵,能躲在哪里?或许能找到她的藏身之处,就能找出更多的秘密来……”
“好了,你们到底想找出什么来?”太皇太后的声音带着不悦,跟着有瓷盅重重一顿的声音。
“母后……”
“都下去,哀家不想再提什么二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那个宫女你们觉得诡异,趁早打发了便是。
”
赫连元湄心头猛然一跳,剧烈得几乎要跳出腔子去,她虽纳闷太皇太后突然这样不耐烦,却应声道:“可她如今在藏海宫,外面侍卫林立,守得十分森严,大约是皇上为了保护顾小姐和静楠,我若在那里想对静楠做什么,外面的侍卫定会干涉。
”
太皇太后怔了一下:“御儿派了侍卫保护她们?值得如此小题大作?”
“所以才更显古怪,只怕虞贵妃的死……”
“人都死了,她的时候也兴不起什么风浪来,何况她身边区区一个婢女?好了,哀家会命人将她提来,这事你们不用管了。
”
“是。
”
赫连元湄与赫连元卯看出太皇太后的不耐来,只得都告退出去。
顾清离越发觉得此事扑朔迷离了,但有一点毋庸置疑,赫连元湄想置静楠于死地!这点进一步印证了静楠的中毒绝非偶然。
她猫腰自宫墙上翻身下去,远远跟在赫连元卯兄妹身后,不敢靠近。
“母后的态度也很奇怪啊。
”
“老人家了,不愿多事而已。
你是怎么会认为虞贵妃的死有疑的?”
“我近来查到一些事……皇兄你还是先派人查清这二十年来静楠隐身在皇陵何处吧。
”
赫连元卯点点头,与她道别后匆匆离宫,调了数十名王府亲卫直奔皇陵。
他颁了道假口谕,称虞贵妃的妃陵年久失修,皇上又初登基,想到生母的陵寝如此寒酸,不如直接开地宫,将棺椁移至帝陵与先帝合葬,而他此来正是看一下妃陵的情况,又带了人来看风水挑时辰的。
守皇陵的陵官自然唯唯喏喏,不敢对他质疑,将他们迎进去。
赫连元卯却不让陵官跟着,打发了他之后带人四处搜索皇陵,亲卫队中有人身着道袍貌似高深,拿着风水罗盘四处定位,所到之处无人敢拦。
将皇陵整个翻了一遍过来,已用去一天时间,赫连元卯入夜后便留宿在皇陵之中,苦思冥想,又让人将陵官招来问话。
陵官吃了二两酒下肚,被他一追问,便慌不迭地将白蛇护棺一事交代出来。
白蛇护棺?赫连元卯脸色微沉,心中却有几分了然——妃陵果然有问题,这世上哪来什么白蛇护棺,能在地宫中生存二十年而不死?
次日他迅速调兵将妃陵围了个水泄不通,只差掘地三尺了。
妃陵的密道很快被发现,赫连元卯带人明火执仗地下了地宫,才发现虞贵妃的棺椁被人动过,打开一看,赫连是具栩栩如生的美人尸首。
饶是赫连元卯胆色过人,也不由变了脸。
随行侍卫中有人见多识广,上前进言道:“王爷,看这模样,贵妃似是中毒而亡啊,才令尸身不腐。
”
赫连元卯悚然一惊:“中毒?”
“大量的汞中毒怕是会有如此现象。
”
赫连元卯又看了尸体一阵,慢慢退开,命人将地宫里四下搜寻一番,果然找到曾有人生活的痕迹。
看来真应了赫连元湄之言,虞贵妃的死因有疑。
退出妃陵后,赫连元卯命人将陵道原样复位,不动声色地离开。
再次入宫时,赫连元卯私下会见赫连元湄,说起妃陵的密道和虞贵妃尸体的异样。
“虞贵妃因服用寒食散过量而亡,静楠偏偏是她近身伺候的,难道此事不可疑?虞贵妃死后,皇兄十分震怒,命人将举国上下的寒食散全部销毁,凡有迷恋此物者,都严惩不贷,显然这是迁怒,他……他知道虞贵妃的死因。
”
“静楠如果下毒,皇上总不能对一个杀母凶手如此纵容,甚至派人保护她?”
“静楠当然不会下毒,事实上我猜到下毒的是谁了。
”
“你?”赫连元卯显然不太相信。
“我跟你说过,当年我自许皇后那里偷到寒食散,服后无法戒除,她那里的寒食散毒性可是坊间的十数倍。
”
“许皇后……寒食散……她要杀虞贵妃,是为争宠?”
“不,我疑心她只是受命于皇兄对虞贵妃下手的。
”
赫连元卯面色一变:“不要胡言!”
“我哪里胡言了?皇兄也跟我说过,在许氏叛党攻打归藏宫时,有人指认皇上不是皇兄亲生子……难道哥哥你居然没有往深处再想?”
“皇兄亲口否认此事,我还往深处想又有何用?”
“皇兄只怕自己也不清楚此事。
你想想,许氏下毒害死虞贵妃,以皇兄往日对虞贵妃的宠爱,如何会明知她的死因可疑却不彻查?因为他从许皇后处得知了虞贵妃对自己不贞的事。
这件事我命人暗地里在宫中接近许皇后,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
许皇后对寒食散无法自拔后,赫连御便命人断了她的寒食散,让她发作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每每当她症状有所好转,他又令人送少许寒食散给她,令她再次沦陷。
这种玩意,一日沾上,心中永世不能遗忘,这也就是赫连御如此折磨她的狠毒法子。
即使许氏满门被抄斩或流放,许皇后依然被关在宫中,享受她“求死不能”的富贵生涯。
自然她此时已不再是皇后,也未被追封太皇,而被虢夺了封号贬为庶人,可即使这样,她依然半死不活地苟活着。
赫连元湄自许皇后那里打听到的,便是当初关于虞贵妃的心系前夫之事,恰好与赫连御的身世谣言相吻合。
这一点再次勾起了赫连元卯的疑心。
第386章 陈年往事(三)
藏海宫中,顾清离正揽镜为自己化着妆,左顾右盼,总还是觉得有些不如意。
脸侧突又探过一张脸来,静楠好奇地盯着镜子,再看看她:“你化妆成我的模样干什么?”
顾清离看她一眼:“你别多问了,快将身上衣衫换下给我。
”
“不,你不说清楚,我不换。
”静楠拧着性子,直直盯着她。
顾清离眼珠转了转,看着殿门道:“皇上,你来了。
”
静楠回头去看,顾清离迅速并指如电,径自封了她几处大穴,对她死瞪着自己的脸轻笑:“过一个时辰自解,我这是为了救你。
”
然后迅速剥下她身上外衫,两人对调穿上,再将静楠抱上床,用被子盖到脸以下,打散她的头发履了半张脸,垂下了帐钩。
顾清离再对镜看了下自己,将发丝垂下遮住两腮,修正了部分脸形,毕竟静楠极其削瘦,顾清离的脸颊仍是少女,自然丰润许多。
做完这些,便听到外面通传,慈寿宫有人来宣召静楠过去。
来了。
顾清离心中微一冷笑,低眉垂眸,学着静楠僵硬的步伐行至宫门口。
殿外廊下立着一名老宫女,看得出是认识静楠的,一眼看见她,流露几分讶异之色来,端详了一会道:“多年不见,如此落魄憔悴,也是受了不少苦吧?“
顾清离尽量摆出一脸冷漠的神情,并不理她。
她清楚,说多错多,容易被人察觉。
老宫女又唤了两声,不禁诧异起来,脸上神情也有些冷下去,显然对于被忽视而感到不满。
旁边有侍卫忙打圆场:“姑姑别跟她见气,她就是这样的,皇上带她回宫后,因为长年不与人交往,说话已经不利索了。
”
老宫女愣了一下,不再多话,冷淡地看顾清离一眼道:“跟我走吧。
”
顾清离低着头跟着她默默走出去。
“到太后面前,你可不能这样,免得惹她老人家生气。
”老宫女虽然冷着面孔,心似乎不坏。
走进慈寿宫,顾清离被带入内殿,眼角余光瞥见太皇太后在上座,向来慈霭的脸色却有些看不透,打量了她一阵,倒并未如其他人一般流露震惊或意外之色,只淡淡道:“赐座。
”
老宫女带她坐下,便退了出去。
殿内静了一阵,太皇太后才道:“当年,你究竟去了哪里?”
顾清离不答话,决定静观其变。
“这二十年来,你竟然还有藏身之处,哀家实在想不到……你为何躲这么久,却又现身?你是不是打算在皇帝面前胡言乱语,说些不该说的话?”
太皇太后的后半截话,陡然疾言厉色起来,语调也略有提高,深沉而冷冽。
顾清离心头一跳,陡然生出点不好的感觉来——当年的事,太皇太后知道多少?又掺合了多少?别看她慈眉善目,可在这宫中能活这么久且位高权重的,无论是男是女,都少不了阴暗面。
“奴婢……奴婢应该说什么不该说的?”她生硬低涩地答。
“你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
“多年……不与……与人说话。
”
太皇太后哼了一声:“皇陵有什么地方可躲,你不与人打交道,该不会是混在了地宫中吧?”
顾清离心头猛然一凛!果然,宫里没有人是省油的灯。
“你在虞贵妃的地宫里隐身二十年,外面定然有人接应才活下来?”
“只是个好心的老嬷嬷给我送饭,她——已过世,太皇太后不必多猜测了。
”
“那你……在地宫里发现了什么?”
顾清离闭口不言。
这时候,方才引她进来那老宫女进了殿,端上一个红木托盘,其中有几样小点心和一蛊莲子银耳羹,托盘刚放在太皇太后面前,她便淡淡道:“端去赏给静楠。
“
“哦。
”老宫女有些意外地又端起来,到顾清离面前一一放下,“请慢用。
”
顾清离见她退出去,对太皇太后道:“奴婢谢太皇太后赏赐,但现在还不饿。
”
“既赏了你,便尝尝无妨。
”
“是。
”顾清离端了玉碗,见里面是小银匙,又是见了托盘先端给太皇太后的,心想理应不会有什么问题,便慢慢搅匀银耳莲子羹,吹着气咽了下去。
“再尝尝哀家这里的小点心,或许与藏海宫有所不同。
”
顾清离拈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陡然感觉到了异样!
为了增加银耳莲子羹的口感,里面放了一味略甜的调味剂,叫香芸草,而点心里加了一味红娘子,原本这二者都可入药,红娘子有一定毒性,却也能治病,可与香芸草叠服,毒性增加十倍。
她不动声色地咬着点心,并没有抬头,心里却迅速转着念。
香芸草当作调味剂或香料,不算太稀奇,可点心里加红娘子实在不正常,即使知道这二者配伍禁忌的人不多,太皇太后也不可能不知,从老宫女端到她面前,再由她则给顾清离,这本身就是个令她放松戒心的陷阱,碗里的银匙更是令大多数人都不疑有它,太皇太后这……分明要她死啊!
“你在地宫二十年,会不会曾好奇,打开虞贵妃的棺盖看过?”太皇太后慢条斯理的声音响起,依然带着点慈祥的意思。
不知为何,顾清离觉得这内殿实在空旷得很,太皇太后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有种四面八方撞击而来的感觉,令人莫名心慌。
“太皇太后的意思是?”
“虞贵妃是中毒死的,尸体不腐,你就没想过什么?”
顾清离来了个默不作声。
太皇太后微扬起脸,眼神渐渐冷漠:“你这二十年卧薪尝胆,就是为了等到皇上,然后告诉他虞贵妃的死因吧?”
顾清离心头陡然一亮,蓦然抬起脸:“太皇太后莫非才是始作俑者,虞贵妃的死也有您一份?”
“大胆!”太皇太后的声音陡然高起来,随即又低沉下去,“你既是随身伺候虞贵妃的,便该知道她的那些过往,她有那一天,咎由自取!”
“奴婢不明白。
”
太皇太后冷笑,过了一阵道:“虞贵妃是先皇在攻打西临一战时抢到手的,他当年攻下西临三城后,无视我北楚历来的规矩,姑息了西临三个城池的百姓,纵容他们保留从前的习性生活,实际上只是为博美人一笑。
那个美人,自然是虞贵妃。
他将她带回宫时,她已有孕,他对人言时,都说是在战时便宠幸了她,可后来……”
第387章 陈年往事(四)
这段事情,顾清离倒是从未听闻,心内不禁十分惊讶,知道太皇太后这是要说出全部真相了。
她必定以为自己服下剧毒,必死无疑,才毫无顾忌地提起此事。
“回宫后不过五个多月,御儿便诞生了,虽说他如今的眉眼看起来也与北楚人差不多,那不过是我们北地的风水滋养的,刚生下来时,他可是十足的像西临人啊……”
顾清离心头一震,知道最关键的便是这段了。
“先皇一直说,她回宫时便有了四个多月身孕,但元卯那一战与他同在,很清楚四个多月前他还没认识虞贵妃,如此说法只为平宫中流言而已,可你却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在之前便订了婚,在新婚之夜被先皇强抢过去,还斩杀了她的……应该不是未婚夫,而是拜过堂的夫君。
”
“所以呢?”顾清离忽然哑声开口,“你们便疑心皇上不是先皇的亲生子?那为何先皇在世时,不再三追问,为何先皇立皇上为太子时,不加阻止?”
太皇太后淡淡道:“先皇的个性,要做什么谁能反对?元卯说过,他临终前倒是重申了一句,说御儿定是他的亲生子,元卯也信了。
”
“可太皇太后始终不信?”
太皇太后寂然片刻,才冷冷道:“从前濛儿才智过人,哀家私心里也希望他在众皇子之中脱颖而出,压过御儿……甚至御儿卧病不能起的那几年,哀家与皇后一同栽培濛儿,只望他……可惜他竟是那样一个孽种!”
“可在太皇太后心里,皇上又何尝不也有可能是孽种?”顾清离语调尖锐起来,只是声音依然枯涩暗哑。
“哀家信不信已经不重要,他已登上这皇位,坐拥北楚江山,事实上赫连氏子孙后代,同辈中也没有再能与他比肩的,因此哀家必须相信他是姓赫连的!”
顾清离先是震惊,心想太皇太后一直疑心赫连御的身世,为何在他登基后又一脸宠溺,还倾心维护?想了片刻,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以赫连御之才,可振兴北楚,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个帝位,太皇太后现在要做的是掐灭所有人对他的怀疑,包括他自己!
为了北楚江山,为了赫连元辰的遗愿,太皇太后绝不会让丝毫与此有关的消息泄露出去,她要让赫连御全心相信自己是赫连元辰的儿子,是北楚皇裔!
赫连元辰到临终时,刻意向赫连元卯解释一下赫连御的身世,怕也是为此。
这些从政者,永远从大局出发,为了江山,甚至于连血缘都不再重要。
“哀家不但要相信,还要让所有人相信,所以你——静楠,实在是不该再出现在这世上。
”
顾清离越发清楚,静楠现在已是危殆。
即使今日是她做了替身,服下剧毒,他日太皇太后再见到静楠,也绝不会放过她。
“太皇太后,奴婢只问一句,虞贵妃之死,与您有关吗?“
太皇太后冷冷道:“她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女子,何用哀家出手?只有许氏才心生妒意,搞这些蝇蝇苟苟。
”
“但许皇后在您眼皮子底下玩的这些花样,必定逃不过您的法眼去,对吗?”
太皇太后终于轻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显是默认了此事。
顾清离心头飕飕发凉,太皇太后看来只是个慈祥和霭、不问政事的老妇,但实际上无所不知,只怕有许多事,她只要在其中轻轻巧巧四两拨千斤,便能将宫中这些嫔妃掌控于手。
“您纵容了许皇后下毒,不就是因为当时先皇还要倚仗许氏家族吗?也正好可以借此除掉虞贵妃,断了先皇对她的迷恋。
”
“你错了,我儿元辰从不迷恋她,他迷恋的只是另一个女人。
”
顾清离又是一怔。
“不过,许氏这一举倒也不算错,她死了,这世上会影响御儿的人便少了一个。
”
顾清离沉默着,心想她要知道的也差不多都明白了,太皇太后想让她做个明白的死鬼,她可不能辜负太皇太后。
说了这么久,体内的毒也该适时发作了。
她忽然一蹙眉,现出痛苦的神情来,躬下身捂住自己的小腹,吃力地道:“我……好痛……怎么回……事?”
太皇太后寿眉一轩,眼中竟透出几分怜悯之色来:“你错就错在跟了御儿回宫,哀家也只是想送你上路而已。
”
顾清离蓦然抬起头:“我……太皇太后……你好……好狠……”
太皇太后起身,淡淡道:“身为皇家之人,当以江山社稷为首,有时候连至亲骨肉都不得不牺牲,何况你?在历史的沧海桑田中,你不过微不足道的一粟而已,可能你恨哀家,也恨许氏,但是到了如今这地步,容不得你为虞贵妃再去翻案,容不得你去再揭御儿的身世。
哀家只能应允你一事,便是无论如何,都会帮御儿稳固地位。
”
顾清离从椅中跌落,俯伏在地,咬破舌尖,鲜血自唇角流下来。
“看在你忠心为主的份上,哀家留你个全尸,这鸠酒是皇族才有的殊荣,你安心去吧。
”
太皇太后居高临下看着她的身子抽搐,挣扎,最终动静渐止。
“来人,将她送出宫去——”太皇太后顿了一下,道:“给她个体面吧,让掖庭的人找处荒僻山地,挖个坑葬了。
”
居然没吩咐人将她拖去乱葬坑喂野狗,顾清离心里还是有点意外。
她屏息凝神,用龟息之气封了自己的气脉,任由人将自己抬出去,交到掖庭,再由掖庭处理这些的太监用板车送出宫去。
她一路感觉到颠簸,被人搬来搬去,最后上了辆充满气味的破败马车,似乎是平时用来送宫中潲水的。
又听见各种说话的声音,跟着感觉天色渐渐暗下来,从皇宫平整的大道到京城喧哗的街市,直至嘈杂声冷落下来,知道已到了京郊荒僻处。
“行了行了,你都不嫌累啊,送这么远,还真给她找块风水宝地葬了啊?”
“要不是太皇太后吩咐下来的,怕她查问,早找人料理了,哪用这么麻烦。
”
“我说,找个义庄扔过去得了。
”
“这里不远就是乱葬岗,还找什么义庄。
”
跟着两人过来将顾清离搬下来,随手就往地上扔。
第388章 重回楚宫
没等坠落地面,顾清离已是蓦然睁眼,一个凌空翻滚落地,提腿便是两脚,将那两人踢得跪倒在地。
“诈尸啦,诈……”其中一人大叫起来。
银光一闪,他登时闭了嘴,软软倒下去。
另一人魂飞魄散,爬起来便想逃跑,顾清离在他颈后重重一击,看着他也倒下,然后指间银针一闪,迅速起落,连针他十几处大穴,令他这段记忆变为空白。
“居然想把我扔在乱葬岗,若不小惩大戒,以为我是纸糊的?”顾清离一声冷笑,便想将他们踢进坟堆中去过夜,只是半途中顿住。
她想起了躺在床上的静楠,心里顿感不安,她一走了之,静楠却留在了宫中。
赫连御不知太皇太后对静楠起了杀心,只要她尚在人世的消息一传出去,太皇太后必然再次出手……只怕赫连御根本拦不住。
心念转过,顾清离又想起静楠第一次中毒,分明是李妍去藏海宫时,身上带的香料与静楠的药物起了冲突,才令她中毒。
此事细细一想,肯定也与赫连元湄有关,选秀是她经手,李妍也是她安排到赫连御身边的,她究竟为什么非要致静楠于死地不可?再联想二十余年前,静楠无故被人推落妃陵地宫,必然也是有人想要杀她……
与静楠相处这段日子,顾清离深知她心性单纯,虽然地宫里的遭遇将她的性子磨得孤僻寡言,实际她禀性善良,对人毫无恶意,这样一个人,再三被人迫害暗杀,到底是为什么?
顾清离深知自己利用静楠一去了之容易,却可能因此而送了她的命。
再三思虑之下,她决定还是潜回皇宫看看再说。
她一个翻滚贴紧马车底部,两枚银针发出,被她打晕的两人揉着脖子各自清醒过来,拍着身上的灰土,四顾了一下,打个寒战道:“这……刚才是发生了什么事?”
另一人也哆嗦一下:“那……那女尸呢?”
两人同时朝乱葬岗上看去,白骨如山,腐臭冲人,一些流浪的野狗正在啃咬尸体,苍蝇到处盘旋,还有许多破碎的衣衫随着夜风招摇……
“不见了……该……该不是闹鬼了吧?”两人看看西斜的日头,拔腿便往马车上冲。
顾清离贴着颠簸的马车厢底,又跟着回了皇宫,心里越发忐忑起来。
马车在掖庭通往宫外的侧门内停下,两人下了马车拍打着衣衫,道:“好倒霉!去御药房买点艾蒿来除除晦气。
”
“等等,太皇太后若遣人来问起那宫女死尸怎么办?”
“自然是……埋了,咱们把她埋在京郊北岗山无人的荒坡上了。
”
两人对了下谎言,满意地点了点头。
此时天色已黑,他俩又累又饿,便打算离开。
忽然听到杂花丛中有窸窣响动,他们同时回头,见一个长发披散的白衣女子慢慢爬了过来,一点点抬起头来,一只幽幽的黑眸从发间透出寒光来。
“妈呀……”其中一人只来得及惨叫了一声,便吓晕过去。
另一人胆大一些,抓住同伴摇了摇,又叫了两声,再回头看时,白衣女子越爬越近,他两腿直颤,叫道:“你别过来,我不认识你!”
“你……不是……刚把我……送到……乱葬岗?”
“我……我没有,姑奶奶我错了,我这就去替你立碑厚葬,你你饶了我吧……”那人讨饶声中,觉得眉心又是一麻,便失去知觉。
白衣女子迅速站起身来,正是脱了外衣的顾清离。
她踢了一下那两名太监,迅速走进最近的耳房里找了套还算干净的太监衣衫换上,往藏海宫而去。
藏海宫正乱成一团,赫连御已发现顾清离失踪,命内廷侍卫不要声张,先四下寻找,自己则坐在殿中,脸色铁青。
宫门口有人来来往往,连太监宫女都被派出去四下寻找,倒是没人注意到顾清离,任她悄悄闪身进去。
她装作无意识地低头从殿门口过,竟然没有看见静楠,心中陡然一惊,暗觉得不妙。
“你们到底是做什么的?顾小姐失踪,连静楠也私自出去到现在没回来!”赫连御重重一拍案,震得案上两只茶盅落地摔碎。
静楠私自出去?顾清离在廊下听得一哆嗦,听口气,赫连御完全没有察觉到静楠在这宫中会有危险。
也难怪,谁能想到太皇太后那样尊贵的身份,竟对静楠这样低贱的宫女下手?
顾清离悄然退出去,连夜往慈寿宫赶去。
慈寿宫座落于皇宫正北角,是后宫中最安静冷僻之处,太皇太后上了年纪,不喜喧闹,附近没有任何嫔妃的宫殿,只在必经之道中间的空地建了静庐。
当初这样建筑也是她的意思,好随时去静庐请教论道。
去慈寿宫的中途中,顾清离忽然缓下脚步,远远看见静庐里只有少量房间燃起了灯火,十分冷清,白日里庄严巍然的建筑此刻看来像黑暗中沉默的巨兽。
她极目看过去,静庐下似立着一道瘦削的黑影,黯淡的灯光将黑暗拉得更纤长了,似乎是一个正仰头眺望静庐的女子。
顾清离刚想悄无声息过去,忽听见来路上嘈杂声响,跟着转角处有灯火摇曳,她迅速贴身在角落攀上宫墙,伏在墙头静观其变。
转角那边应当是慈寿宫方向,从那里来的只怕便是太皇太后的人,她的心不由自主揪紧了。
当先有数名宫女提着灯笼,簇拥在正中的女子锦衣华服,凤钗鸾裙,竟是大长公主赫连元湄。
看见这个女人,顾清离的心更往下沉了,再往她身边看,则是银衣朝服的赫连元卯,两人左右侧是明火执仗的侍卫,一看便是赫连元卯的府兵,这一行人来势汹汹,直往静庐下那道黑影围去。
“静楠!”
提着风灯的宫女太监围在四角,中间空出一大片空地来,将黑影围在正中。
赫连元湄似笑非笑看着空地中央,那道黑影在四面围堵的灯火下无所遁形,正是穿着顾清离衣衫的静楠。
“这身衣服在你身上,怎么有点不伦不类?”赫连元湄打量着她。
静楠陡然暴露在灯光之下,显得有几分惊慌,先是迅速回头看看静庐,跟着一低头,似乎想从从群中出去。
第389章 祸起静庐(一)
赫连元湄脸上那点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顿时消失,对她竟然完全不理会自己而愤怒:“贱婢,听见本公主叫你没有?”
“请让开。
”静楠蓦然抬起脸来,冷漠地瞪着拦住自己去路的几名太监。
赫连元卯一直冷眼旁观,似乎并没有插手的意思,连他带来的府兵也都散在两翼,手按刀柄,却不动弹。
“大长公主跟你说话,没听见吗?”拦在静楠面前的太监恶声恶气,伸手向她推搡过去。
静楠突然抬臂,看来枯瘦的手臂却似灵蛇般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越过他的手,啪啪两下给了那太监两记耳光,然后以蛇行游走的姿势从他身边的缺口冲了出去。
赫连元湄倒吸一口中凉气,失声道:“她变成妖怪了吗?”
赫连元卯也有点色变,挥手喝令他的府兵围攻上去。
顾清离在墙头看得手心满是冷汗,不由抬眼朝静庐看去,心想动静这么大,怎么那里面还没有人出来?
顾清离是清楚静楠那几招的,自从发现她体内有真气流转,便开始教授她一些防身格斗的招数,她倒是学得很快,可终究时日尚短,肯定完全无法应付赫连元卯那些身经百战的府兵。
果然,一经交手,静楠那几招完全不够看,很快便被府兵们制住,就在他们推倒她,将她的脸往地面上按时,静庐的大门终于开了,有道士提着灯笼匆匆而来,喝止道:“住手!是何人在静庐门前喧哗放肆?”
论地位,国师真不比王爷要低,赫连元卯收了一脸的杀气,摆出淡然的神情拱手道:“国师。
”
道士们身后,正是羽衣高冠的赫连神通,他入宫后一直不改风霜满面的模样,奇的是现在倒衣冠整齐,脸上髯须尽剃,露出微青的下颌来,硬朗的线条刚出几分阳刚的俊俏,居然能看出年轻时的英俊模样。
赫连元湄看见他的第一眼,眸中射出异样的光芒来,不由自主地往前踏了一步。
“这是干什么?”赫连神通盯着按紧静楠的那几名府兵,脸色已沉了下来。
静楠已被按得半边脸贴在地面,身上还穿着顾清离的衣衫,乌发散乱不堪,他一眼看去以为是顾清离,声音中略带了怒意:“王爷,你竟敢如此对待顾小姐,就不怕皇上责怪?”
赫连元卯不紧不慢地道:“顾小姐如今是皇上的心肝宝贝,本王自然不会随意,这个女子却不过是区区贱婢,还不至于令皇上盛怒吧?”
静楠原本唔唔有声,一直在挣扎,在听见赫连神通的声音那一刹,突然就安静下来,闭上眼睑,恨不得将脸埋入泥土中去。
赫连神通听说不是顾清离,不由一怔,道:“不管是谁,在静庐面前总不会处置了吧?”
赫连元湄突然抢上前几步,娇笑一声:“也对,处置这种贱人,怎能在道庐之前?”她恰恰站在静楠身前,挡住了赫连神通的视线,朝旁一使眼色。
府兵们提起静楠,押着她便要离去。
顾清离心中一急,更感觉到赫连元湄杀静楠心切,不假思索地数枚飞出,夜色不明,并没有人发现异端,赫连元湄膝上正中两枚,哎哟一声双膝软麻,摔倒在地。
另一枚刺中静楠身上要穴,她不由自主痛楚地呼叫了一声。
赫连神通循声望去,赫连元湄摔倒之后,正看见静楠蓦然抬眼,披散的黑发之间露出半张苍白的脸来。
或许对别人而言,这点暧昧不明的灯光不足以照亮她的容颜,对赫连神通来说却如暗夜中裂开天幕的一道冷电,击得他全身如雷亟,盯着那半张脸挪不开目光。
静楠很快察觉,低下头去,却挡不住赫连神通已快步向她走来。
“放开她!”
没等那几名府兵反应过来,突然见赫连神通广袖一挥,卷起一股沛然莫御的气流,横掌推去,平地里狂风大作,砂石飞扬,连左近宫人的衣衫全被刮得纷纷飞扬,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赫连神通被封国师,是由于他道法高深,通晓玄明,能知过去未来,并没有多少人清楚他在武学上的造诣如何,更极少有人亲眼见过他动手,没想到这一出手竟是如此可怕,连赫连元卯也全然变了颜色,心里竟然没有底,自忖这一招未必能轻易接下。
可他显然未尽全力,只是劈空掌推开了制住静楠的府兵而已。
“拦住!”赫连元卯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剩余府兵泯不畏死地全涌上去,竭尽全力拦在赫连神通之前。
他脸色微沉,双掌齐出,再一波内力波叠浪涌地推过去,一众府兵七歪八倒,能站着的已然不多,倒地的也层层叠叠,狼狈无比,却仍拦在他与静楠之间。
他似乎失去耐心,没再出招,鼓起袍袖激荡,自人群中穿插而行,步履奇特,如影如魅,还带着蛇行游走的感觉。
顾清离其实也没有见过赫连神通真正出手,虽然他指点过自己运气法门,但就此身法看来,她忽然明白,静楠所学应是从他身上而来,不知曾得过他的教授,便是有过他的功法秘笈,学了一些入门功夫。
只是静楠完全不通武学,根本不知道自己学的是什么。
顾清离出神间,赫连神通已势不可当地闯到了静楠面前,单手扳着她的肩,却似乎没有勇气将她的身子扳过来。
这一变故来得太快,缃王府兵们都没来得及调整好,纷纷呼叫呻吟,赫连元湄则按着膝惊怒地看着那一幕,突然觉得心底被撕裂了一道裂口,恨意满溢出来。
赫连元卯突然一声暴喝:“赫连神通!”
赫连神通恍若未觉。
“你知道这女子是什么人吗?又知道本王为何抓她?”赫连元卯缓步走到他对面,与他对视,“她涉嫌当年毒杀旧主虞贵妃,又对先皇下毒,所犯罪状罄竹难书,罪不容赦!”
“胡说八道!”赫连神通只说了一句,却没有正眼看他,只盯着静楠的侧影,手微微颤抖。
赫连元卯冷笑:“你若自认清白,便该放开她跟本王走,等这事查个水落石出,总会有证据摆在你眼前,本王有没有胡说八道,到时便知。
”
“我不会让你带她走,别说是你,皇上在这里都不行。
”
第390章 祸起静庐(二)
赫连元卯脸上变色:“赫连神通,为了这个女人,你是要落石罪名了?本王还在奇怪,她毒杀旧主的寒食散从何而来,那个配方与二十多年前坊间流传可不一样,而宫中只有你当年游历四方,曾在南月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再者,先皇生了滟儿与濛儿之后再也没有子嗣,早已有人疑心过他是被人下药……可他长年服用的,难道不是你为他炼的益寿延年的丹药?”
赫连神通终于回过神来,朝赫连元卯冷冷看了一眼,忽撇嘴冷笑,满眼不屑。
“来人,给本王上!国师若一意护着这罪奴,连他一同擒下!”赫连元卯手按腰侧,剑出铗声清越得有几分刺耳,剑身一荡,在夜色中划开一道银光,剑势如虹地贯穿赫连神通挥袖推来的掌风,直刺中宫。
缃王府的府兵们此刻也都起身迎战,得了缃王之令,他们也不似之前那样猝不及防,布起行军阵来居然声势浩大,颇有军威。
顾清离看得心惊,之前赫连元卯未出手,凭赫连神通的身份,府兵本来就束手束脚,再加上与他实力确实相去甚远,她一直指望他能救下静楠,看如今这情形,赫连元卯是想连他一块拿下的节奏,她直觉不妙起来,迅速地猫腰沿宫墙墙头往远处走,在黑暗角落一个翻身落地,施展出赫连神通教她的瞬移身法,直奔藏海宫而去。
赫连御果然还在,正听人回报没有找到顾清离与静楠,他的脸色已阴沉得如同暴雨前夕,正要发作之际,顾清离从宫墙外翻身落下,直奔正殿,声音激荡在大殿之中,语调急促而毫无敬意,竟是直呼其名:“赫连御!”
赫连御蓦然从座中起身,听到人这般呼唤他的名字,非但不怒反而狂喜,虽然这声音急促得有点变调,但他清楚,在整个北楚皇宫敢对他如此无礼的只有一个人。
顾清离的身影瞬间出现在殿内,再一瞬移便到了他眼前。
赫连御对她的身法颇为震惊,没来得及开口,又被她妆后那张脸吓了一跳,但素知她易容术了得,倒也不太惊讶,一把抓住她手腕,沉声道:“你既然自己又回来了,就别想再逃脱朕的掌心!”
“谁有空跟你说这个!快跟我走,晚了只怕国师和静楠都有危险!”
“静楠?国师?”赫连御一时无法将这二人联系到一起。
顾清离手腕一翻,啪地反握住他的手腕,道:“快走,就在静庐通往慈寿宫的空地上,他们要杀静楠!”
赫连御来不及细问,阻止了企图包围上来的侍卫太监,招呼他们跟上,便被顾清离拖着直奔。
他边跑边觉得不解,才短短的时日,顾清离的轻功竟然变得神出鬼没,实在不合常理。
但他现在无心细思,追问道:“谁要杀静楠?竟连国师也敢动?”
“自然是权倾北楚的人,除了你之外,还有几个人敢动他?”
到这时候顾清离竟还有心情卖他一个关子。
“八皇叔?”赫连御的心思倒是转得快,“他怎么会入宫了?”
“不止他。
”
“皇祖母不会……”
“你错了,你八皇叔还真就是仗着太皇太后在后面撑腰,才敢肆无忌惮在静庐前抓人。
”其实顾清离也不甚了然,只隐隐觉得赫连元湄敢如此大张旗鼓,将缃王引进宫来对付静楠,必定有太皇太后的授意或是窥得了她老人家的心思。
赫连御猛然一顿,显然全是不信:“皇祖母只怕都不记得静楠这个人了,况且她身份尊贵,要杀这么个卑微宫女做甚?”
“你皇祖母比你想像的知道得更多。
”顾清离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多言。
她知道这种事点到即止,让赫连御自己去查就好,要他疑心自己至亲至敬的祖母,是件不容易的事。
没等顾清离细细解释,他们已经赶到静庐前,赫连神通与赫连元卯大打出手,将空地震得烟尘滚滚,地动山摇,那些缃王府兵不时抽冷子进攻一下,明显可见赫连神通的情势不妙,偏他的身后还护着个静楠。
“住手!”赫连御抵达,一声厉喝,满场登时安静下来。
赫连御一身玄色龙袍,几乎溶入夜色之中,走近了才看见他满身皆是冷戾之气,眼神亮得惊人,缓步而来时帝王霸气一览无余。
“皇上!”在场所有人齐声而呼,都跪下来参拜。
赫连御缓带轻衣,走到赫连元卯跟前,冷冷问:“皇叔何以对国师咄咄相逼?”
赫连元卯身为皇叔,对他只参半礼,此刻躬身答:“国师?皇上可知这个国师是什么样的人?可知他身后护着的又是什么人?”
“他身后是我母后生前的贴身宫女静楠,他是奉我之命护她的,有何不妥?”
“奉……”赫连元卯显然不会相信赫连御临时应变的说辞,扬眉与他对视一眼,道:“皇上怕是被这个国师蒙蔽了。
二十余年前,他突然失踪,先皇寻遍北楚不见他踪影,其实他是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再留在皇宫。
”
“皇叔说的是何道理?”
“你可听说过你生母的死?我命人查看过地宫里的棺椁,发现她是被人下毒而死。
联系她生前服寒食散的习惯,确认那种寒食散的配方来自南月,是我北楚当年所无。
宫中唯有国师来自南月,熟谙那种配方。
再者,你父皇十八年来无子嗣,早有人怀疑他是被人下药……”
“够了皇叔,此事事关皇家颜面,在大庭广众之下,你不觉得有些过分?”
赫连元卯才发现自己失言,只能闭口。
“皇叔既然有这么多疑点,不如我们先移步慎行宫,慢慢道来。
至于这两个人——”赫连御扫了一眼淡然道,“怎么也该交给朕审理才对,不是么皇叔?”
赫连元卯一时哑口无言,毕竟赫连御现在是皇帝,他再不满也不可能欺君犯上,做出这越俎代疱之事来。
赫连元湄这会儿已扶着软麻的双膝,一瘸一拐过来,叫了声:“八皇兄!”
第391章 祸起静庐(三)
“大长公主若不放心也可以跟去。
”赫连御看都不看她一眼,一路上顾清离也曾一语带过,他明白真正要杀静楠的其实就是这个皇姑。
虽然还想不透原因,却已对她十分厌恶。
顾清离远远站在边缘,趁着夜色便想在混乱中再逃脱,不过赫连御显然已不可能让她再逃走,目光一溜,已如冷电般扫过她。
顾清离干咳两声,知道这种情形下出逃无异于自讨苦吃,只能无趣地跟在他身后往慎行宫而去。
回到慎行宫,赫连御屏退所有人,听赫连元卯与赫连元湄细说事情经过。
他们已经无可隐瞒,自然只能和盘托出,说辞与顾清离听到的大同小异,只没有交代静楠被太皇太后召去一事。
估计两边做的事至今仍互不相通,太皇太后以为静楠已死,而赫连元卯兄妹并不清楚太皇太后也想致静楠于死地。
顾清离想到此处,颇为忧心。
静楠一个寻常宫女,这么多人都想致她于死地,除了她自身的原因,还因为她曾知道虞贵妃的一切,此事牵连赫连御的身世,哪怕他的出身毫无问题,赫连元湄显然也想制造出问题来。
这女人兴风作浪,其心可诛。
听完赫连元卯所说的一切,赫连御也与顾清离有同样的感觉,朝她看了一眼,缓缓道:“你们的意思是,静楠是杀害我母后的凶手,那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赫连元湄轻笑起来,盯着静楠看了许久,眼中散发出怨毒之色,又将目光移向赫连神通,轻声道:“别人不知道,国师一定是知道的,对吗?”
此言一出,连赫连元卯也目露疑惑之色,显然他从头到尾只听了赫连元湄一面之辞,对其中很多事都不清楚。
赫连神通不说话,淡定而安静地回视赫连元湄一眼,然后又看静楠,道:“大长公主想问什么?”
与赫连神通的泰然自若不同,静楠的脸色是极其苍白的,比她从地宫里出来时更惨白几分,且低垂着头,不停拿手绞着自己的衣角,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赫连元湄颤了一下,似乎无法面对他的目光,轻咬着红唇,偏了下脸。
他这气定神闲的模样与二十年前的记忆重合起来,那时候他眼里也没有她,看所有人都是一样,就是那种禁欲寡情的神情,反倒对她是致命的吸引力。
她咬了咬牙,蓦然抬起头来,直视他道:“国师倒是坦荡!本公主问你,当年你是不是与这贱婢有苟且?所以,才会为她配了那种毒性极高的寒食散,又为了她向我皇兄下毒?”
殿内一时俱静,连针落到地上都能听见。
连赫连御都盯着赫连神通看。
很多事他是知道的,但寒食散是赫连神通所配制的,他仅仅有所猜测,却没有查到实证。
赫连神通依然看着静楠,道:“大长公主这几句话里,便有三个问题,我还是一一回答你吧。
第一,我和静楠的关系,是我俩的事,男未婚女未嫁,别说是公主身份,就算是皇上也管不得。
”
“静楠是宫女身份!与宫女私下有苟且,难道不是淫乱宫闱?”
“大长公主认为,以我当时的身份,跟先皇要个宫女也算淫乱宫闱?”
赫连御皱了皱眉,他心底想维护静楠,自然道:“国师身份尊贵,要个宫女自然不算什么,若是喜欢,朕现在也可以将静楠赐给你。
”他清楚静楠和赫连神通的关系,也看出赫连神通不顾一切要保护她,突然便想起了顾清离的猜测,他俩或许不是单纯的利益交易才会私下往来,而是真的有情。
赫连元湄不禁呆住,完全没想到赫连御会这样说话,过了半晌道:“好,皇上你这摆明是要维护这贱婢?可他二人有私情,与你赐宫女能一样吗?而且他俩不旦是有……而且还在宫中生了个孩子!若静庐里每个道士都上行下效,这皇宫乌烟瘴气,成何体统?再说他是国师,若举国上下知道敬若神明的国师其实是个好色之徒,又该如何?”
赫连元卯失声道:“孩子?!”他显然并不知情。
可赫连御和顾清离都是知情的,闻言不禁皱起眉来,都十分惊异,想不通赫连元湄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赫连神通也掠过一丝讶异之色,扫了赫连元湄一眼,答:“当年我犯了戒律,那是道门中的事,所以我自行还俗。
大长公主若觉得我这国师不称职,完全可以废除,将我们驱逐出宫。
”
静楠则全身颤抖,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仰脸朝赫连御道:“奴婢……确曾……这事都是奴婢的错,跟国师无关。
皇上,求你要治就治奴婢一人的罪!”
“男女之事,什么时候只有一方的错了?”赫连神通反驳。
静楠不理他,从头至尾都不看他一眼,只叩头道:“当年是奴婢心底阴暗,因为主人之死,迁怒于先皇,便使了下作的手段去勾引国师,让他为奴婢炼制了一种药……那药虽然无毒,却能令男子永远不育,但除此之外,奴婢真的什么也没做,寒食散是许皇后强迫国师配制的,他什么也不知道,更不知道她会拿去害人……”
赫连元湄冷笑道:“连篇谎言!惠安太后(赫连御为虞贵妃追封的谥号)之死在前,我皇兄生濛儿与滟儿在数年之后,你要是为了替惠安太后出气,迁怒于我皇兄,如何会等上四年时间?就算真是如此,又为何会知道四年前的事?难道国师与废后许氏合谋杀人还会告诉你?”
赫连御不禁皱眉,他自然知道事情真相,却不能召告天下,说赫连滟姐弟不是父皇亲生,而假赫连滟的公主身份他得保留着,用以和亲,这话实在不便说出。
静楠不擅言辞,竟答不上来,只道:“事实就是如此,一切都是奴婢的错!”
顾清离闭了下眼,心中暗自叹气,这静楠实在是实心眼得厉害,完全不懂人心险恶,她以为自己承认一切便能洗脱赫连神通的罪名,其实只是让自己更陷处万劫不复而已。
如此招供,让赫连御都很难再维护她。
第392章 押入诏狱
赫连神通突然踏上两步,拦在静楠面前道:“大长公主先前所说的两个问题,我还没有回答。
没错,寒食散是我配制的,那是从南月带回来的配方,可令人慢性中毒致死。
静楠说的也没错,是许皇后让我配制的,不过这事,大长公主你其实二十多年前已经知道,若说同谋,你也不能置身事外!别忘了当年你从许皇后处偷到少许寒食散,还亲自服过,如何不知其中利害?”
“你……”赫连元湄脸上变色,没想到他为了救静楠,竟将自己的往事都翻出来。
“第三,先皇不能育,也是我下的药没错,我在他长年服用的药中添加了令男子元阳衰弱之物,所以他再也不能生育。
而从那时起,我怕所犯罪责被人查出,便逃离了北楚。
”
“胡说!我皇兄封你国师,只差没将你抬到与他平等的地位,你与他无冤无仇,不为这贱婢,为何要向他下药,自寻灭亡?”
赫连神通面无表情道:“你不是说了么,我和静楠生了个孩子,我们的孩子被烧死在静庐,我一直疑心是先皇下的手。
”
静楠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一把抓住他的手拼命摇撼:“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赫连神通回身将她扶起来,眼底是潮红的,满眼都是悲切凄凉之色。
顾清离忍不住捂脸,心想她和赫连御默契了闭口不提的事,竟然由赫连神通自己说出来。
“你说话呀?你刚才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你骗我,我们的孩子呢?”
“静楠,你安静点……”
“我怎么安静,你叫我怎么安静?我把他交给你,我以为你能保他周全,可你做了什么?”她原本就披头散发,这会儿神色更是凄绝而狞厉,对着他又踢又打,到最后甚至于低头朝他肩头狠狠咬下去。
赫连元湄花容失色,倒退了几步,道:“这贱婢疯了!”
赫连神通不闪不避,由着静楠发泄,除了眼现悲色,脸色一直平静。
直到她过了许久松开自己,才将她拢进怀里,无声地抱着,手指从她背上滑过,感觉她全身都是骨骼鲜明,枯瘦到没有一丝脂肪。
静楠剧烈颤抖,似乎无力再说话,也无力反抗,听不到她的呜咽声,却觉得更悲凉。
“国师,朕再问你一句,你说的可是实情?”
“是。
”
赫连御不再多言,挥手道:“来人,将这二人押入诏狱,容后待审。
”
赫连元湄抗议:“皇上,他二人都亲口承认了……”
“他亲口承认了所有罪名吗?而且他们两人说的并不一致,大长公主凭什么认定都是真话?”
赫连元湄哑然,又咬了咬下唇,盯着二人看。
“凡事总要证据确凿。
好了,大长公主和其余人可以退下了,皇叔留下。
”
顾清离听他连自己都要摒退,心里感到有些奇怪,还是依言退到了大殿外。
赫连元湄从她身边过时停了脚步,她自然认不出这个太监衣衫的人是谁,只死死盯着押解赫连神通和静楠的侍卫,直至他们身影消失,才昂着头,怒气冲冲地离去。
顾清离却从她百感交集的复杂眼神里看出了些异样,恍然明白她为何一定要致静楠于死地。
从她想毁灭一切的含恨眼神来看,她对赫连神通的心思怕是从来无人知晓,只有她自己在心里默默藏了二十年,才会积恨如此之深,当年也才会布下眼线去监视他的言行,得知那么多旁人所不知晓的秘密。
顾清离心中忽然跳出一个疑念来,二十年前静庐那场火真的是意外吗?除了赫连元湄,并没有人知道他们有个孩子,赫连元辰显然也不清楚,赫连神通所说的疑心赫连元辰放火烧静庐,只不过是为了静楠开脱而已,那么……
不知沉思了多久,她肩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惊吓而回了头。
赫连御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廊下的侍卫太监都被摒退得远远的,只有他目光冷戾地看着她,全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感觉。
“怎么,皇上打算发落我,要治我的罪了?”
“进去。
”
顾清离撇一下嘴,毫无顾忌地跟他走进正殿去。
赫连御落了座,没等他出言赐座,顾清离已经不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下,冷眼相视。
“让你进来,是有事要你做。
”赫连御显然不在意她的态度,凝眸看着她。
“嗯?”
“你的易容术出神入化,朕要救赫连神通和静楠,只能着落在你身上了。
”
顾清离蓦然睁大眼,想了想就明白了,他故意将他们下了诏狱,其实不是要治罪,而是要偷天换日,将他们替换下来。
刚才当着赫连元卯兄妹的面,他实在无法转寰回护,只能采取曲线策略。
“你不怪他们俩人让你如此为难?”
“他们是为了互相维护对方而乱了方寸,怪他们有何用?话说回来,还是你猜测得有理,他们之间是有真情的,并非是利益交换。
”
赫连御忽然想起静楠提醒自己的,他总是一张冷面,说话又生硬无情,难怪无法打动顾清离。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柔和了眼神,专注地凝视她。
顾清离尚在沉思中,对他的眉眼风情浑然不觉,道:“你这样李代桃僵救了他们,却让他们从此再也无法在北楚立足,难道是想将他们驱逐出境?”
“当然不是,当年之事,里面还有未解缘由,朕岂能如此放过?”
顾清离瞿然一省,盯着他:“你还打算利用此事……放长线钓大鱼?”
赫连御淡淡一笑,忽然起身走近了她,俯下身扶着她身侧两边的扶手,令两人之间的姿势瞬间变得暧昧起来。
顾清离下意识将身体后仰,然而背后是座椅靠背,退无可退,终归还是恼火地瞪着他:“赫连御,你身为一国之君,行事怎么还像从前一样放肆?”
第393章 异兽相柳
赫连御唇角勾起一丝笑,令他向来线条坚硬的冷酷面容平添了几分邪气的魅力:“放肆?朕怎么放肆了?在承阳驿馆时,就是对你太过尊重了,才会将你放回,否则怎么会有后来的事?”
顾清离一挑眉,冷然道:“你若强留,我也绝不会让你碰我。
”
赫连御眼神定定地看着她,笑容终于渐渐淡下去:“今夜必将不太平,你有兴趣陪朕去凑个兴么?”
顾清离见他抬了手慢慢离开自己,心里松了口气,道:“自然要去,你心里在怀疑大长公主?”
赫连御深深吸了口气,道:“皇叔虽然屡屡与朕作对,甚至被推到前头,恶人做尽,其实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在被人摆布而已。
”
幽深曲折的永巷尽头,便是诏狱的入口,也是宫中的禁忌之处,寻常宫人都不能到往。
顾清离跟着赫连御踏入诏狱幽深的入口,四围比寻常宫墙犹加高了二丈,里层则是一圈贴墙的铁栅,相邻的每一枝顶端都打磨得削尖如同铁枪,不知究里的人,哪怕从外墙翻入,落下时也必被这些铁栅尖头刺死。
铁栅里是一圈水沟,表面看来似是污黑的水渠,实际上只要不慎落入其内,沾着肌肤立即腐烂。
“当心点,跟着朕。
”
顾清离不清楚这些曲折,只跟着赫连御前行,见诏狱内诺大的院中,种满了一些奇花异草,夜间还有馥郁的香气飘散,倒是一派幽雅,可沿途走着,听赫连御说园中这些防御的时候,还是略惊了一下,不由得低头看了看脚底。
他们正走过一道平整的石桥,底下是个人工湖,居然正对诏狱正门,夜色下水光粼粼,里面似乎还有鱼在吐着泡,逸趣横生。
“当心千万不可落下,里面养的都是至毒之物,不慎掉下去,怕是连你的医术也来不及救急。
”
顾清离一惊,下意识地就顿了下脚步,往池水深处看去,果然见水底有隐隐约约的黑影穿梭,看形貌绝不是游鱼。
“这园子里的花草也不能轻易触碰,甚至不能久闻,这个你也许能已看出来了。
”
顾清离早已注意到满园的花草无一不毒,只是没有说破而已。
并且有几种花草还会招来剧毒的虫蚁蜂类,不禁问:“诏狱里种这些,来来往往的侍卫不怕自己中招?”
“所以要你紧跟朕。
”
顾清离便明白他身上必定佩了能解百毒的丹药,便不语了。
他不知她这个身体自幼被训练成为杀手,在学习医术和毒术时,要与众多毒物打交道,还要将身体浸泡各种毒药与解毒药材,早已百毒不侵。
这一点特长,在她进入顾清离真正的身体时便不具有,才会在初到此地时,中了萧奕修的招。
想起萧奕修,她心头蓦然一痛,忽然对赫连御又生出恨意来。
这么想着,她便出了神,一不留神脚下竟踩了个空,身子猛地向下栽去。
原来青条石板走完,是一段弯曲的水下石桩,顶部呈不规整的圆形,露出水面不过数尺,每一步只能跨越一块石桩,黑夜之中光线本来就不太好,她又心神不守,竟然踩了个空。
一声短促的呼叫,赫连御猛然回头,间不容发地抓住她的手腕,生生阻止了她整个身子下坠之势,长发的发梢已经垂落到水中。
顾清离借他一拉之势,一个打挺想要立直,没想到发梢竟忽然重了起来,竟有股巨力在将她往水下拉,两股力量相抗之下,扯得她头皮生疼。
她无法回头察看,只能叫:“赫连御,有什么咬中我的头发了!”
赫连御一言不发,一边仍发力拉她,一边腾出一手凌空劈下,这一记掌刀劲风凌厉,带过的寒风连顾清离都凛然生畏,随之她觉得身子一松,登时借他的力量站直,猛然回过身去,见水面上原有的细波微澜已变成冲天激浪,水声大作,随着破开的巨大水花,她看见的一条直直昂首破出水面的巨蟒,嘴边尚挂着顾清离被掌刀切断的一截青丝。
说是蟒也有些不合适,因为它蹿出水面后便从口中喷出一股激流来,源源不绝,直向他们劈头盖脑而来。
“快走!”赫连御蓦然转过身,臂上借力一甩,将顾清离甩得落在他身前一块圆石上,继续向前疾奔,她却在好奇之中回头又看一眼,见水面接二连三的又钻出相似的巨蟒头来,不由震悚,想不通这看起来也没有多大的一个人工湖里竟然能养着如此多的巨蟒?
她狂奔之中,闻到夜风中犹有腥臭气息,还带着又苦又辣的味道,那显然不是正常的湖水,而是巨蟒喷出来的液体。
“那到底是什么蛇?”
“闭嘴!”赫连御每次只简洁地说两个字,似在斥责她。
顾清离心中微恼,便不再问话,这回倒是没有再出神,跟着他虽然夺路狂奔,脚下却丝毫不慢,终于奔到了湖泊对侧,他依然不停,直带她进了一排瓦舍才停下,噌一声打亮了墙壁上的油灯,扶着墙壁喘息。
“不过区区一个诏狱,你们北楚竟然建得如此凶险,我看今晚是发生不了什么事了吧?”
顾清离边说边打量四下的环境,这间瓦舍四壁看起来竟然是完整的条石砌成,除了四壁的油灯外空无一物,倒是有个幽黑的入口直通往地下,看来诏狱是建在地面之下。
半晌听不见赫连御答话,她有些诧异地在入口前停下,回头去看,见赫连御仍单手撑在墙上,脸色乌紫,眉心皱着,一直没有说话。
顾清离吃惊地走上前,问:“你中毒了?”
赫连御仍不答话,垂落的袖摆外,指尖正有浓墨色的水珠缓慢滴下,他是在努力运气排毒。
“盘膝坐下,脱了衣服。
”顾清离命令一句,见他不理自己,索性将他强行按倒坐下来,伸手去解他的衣衫。
他脸上紫得发黑,倒也看不出窘色来,只眼神中充满抗拒。
顾清离毫不客气地解了他的上衣,取出银针包摊平,落针如闪电,很快在他前胸后背及手臂各处经络落下了密密麻麻数十针,空心针尾随之流出紫黑色的血液来,比他自己运内力逼毒要快得多。
第394章 诏狱听审(一)
做完这些,她迅速收针,替他推宫过血,才开口问:“你身上不是带了能辟毒的丹药吗?为何还会中毒?”
赫连御脸上的乌紫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苍白萎顿之色,这才撩起了眼皮看她,声音有些低弱无力:“朕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难道是你身上有什么特殊的气味,竟将那煞神引了出来?”
“那是什么?你们豢养的巨蟒?”
赫连御冷笑一声:“你真是不知死活,那是相柳,九首蛇身,嗜好食人。
凡入了这诏狱的,若审下来罪大恶极,都将被处以极刑,便是扔进这湖中喂相柳。
它不能追来,是因为躯体庞大,被长长的铁链拴于湖底,否则你在激怒它的那一刻,我们俩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
顾清离蓦然睁大眼,激灵灵打个冷战。
相柳,《大荒北经》:“共工臣名曰相繇,九首蛇身,自环,食于九土。
其所歍所尼,即为源泽,不辛乃苦,百兽莫能处。
禹湮洪水,杀相繇,其血腥臭,不可生谷。
其地多水,不可居也。
禹湮之,三仞三沮,乃以为池,群帝因是以为台,在昆仑之北。
又有传说说它喜欢吃土,一次能吃下九座小山,吐出滔天水泽,辛辣苦臭,人一旦食之,必死无疑,而且死前极其痛苦。
照这传说来看,这湖底困的相柳还是体形甚小的,否则光是喷出的水泽便足以淹没北楚皇宫。
当然那些传说也有可能夸大其辞,当不得真。
顾清离没想到世间还有此邪物,不由想起替萧奕修驱除毒性时曾见过的夫诸角,陵鱼鳞,那些稀罕之物世上既然能有,那么相柳的存在也便不足为奇了。
赫连御又缓缓道:“刚才朕叫你闭嘴时,它喷出的水泽有几滴溅进口中,才会中毒。
朕身上佩的丹药虽解百毒,却解不了这种上古神兽之毒,只能运功逼出。
”
顾清离才知道他为何从头至尾只说了两次话,每次都是断然冷酷的口吻,还带着命令之意,因为他每开一次口,都要提防被空气中的水泽溅入口中,导致中毒更深。
她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内疚之意来,知道他若不是为了救自己,绝不会以九五之尊冒此大险,忍不住又埋怨了一句:“你也不多带些侍卫,又不点灯,谁知这水域里有如此古怪?”
忽见赫连御以异样的眼神看自己,便知大约又说错了话。
“相柳爱吃人不说,还喜在夜间出没,他最厌恶火光,一旦提灯经过,万一它夜间游出,见到水面的火光,再远都会赶来。
若带的人多,生人气味更重,而且那解百毒的丹药并不是人人都有,除了皇族直系,只有这看守诏狱地下水牢的人才佩戴,否则不是任何人都能自由出入?”
顾清离又是一惊,才明白这诏狱宫墙外为何无一人守夜,敢情所有的陷阱都是天然布置下的,比千军万马都更有效。
“北楚为何要养相柳这种可怕的异兽?”
赫连御敛了下眉,隔了片刻才道:“这事说来话长,其实朕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很久以下,这诏狱水下便豢养了这头相柳,当时朕尚未出生,当诏狱无死刑犯可供它食用时,父皇会用刑部大牢的重刑死囚来投喂它。
初时朕以为它是养在这里为了震慑诏狱里的重犯,防止他们脱逃或有人来救的,后来才知不是这么回事。
”
顾清离其实也与他有同样的想法,以为相柳是用来震慑死囚的,听他说不是,便更惊讶了。
“这人工湖底,通往宫外护城河,再远便汇入北楚境内最大的一条河流,然而相柳却被拘在这皇宫水泊底下,防它沿护城河逃跑。
这浩大的工程,初时并不是天然形成,而是我父皇为了将相柳养在宫内,耗时十年凿通了地下水道,引入了皇宫。
”
“你父皇将它当宠物养?”
赫连御摇头:“北楚山多水少,这种异兽,只生在山高水长的泽国,是从南月运来的。
我父皇并不爱它,甚至跟所有人一样惧怕它,却小心翼翼地养着它,将它当作至宝。
”
“你父皇不爱它……却当它作至宝?”顾清离不能理解。
赫连御叹了一声:“父皇一生,其实还有许多未解之谜,朕哪能全部得知?就如他临终时,念念不忘的却不是江山,而是……”他没有说出口,只是想到了那枝帝王翠凤钗。
赫连元辰不算风流,后宫嫔妃不多,最宠爱的无非是他生母虞贵妃和左贵妃,但他直到后来才得知,赫连元辰心心念念惦记的,只是一个与她们长得非常相似的女子,据太皇太后所言,那女子已经死了。
除此之外,他只记得幼年时听赫连元辰提过一次,那枝帝王翠凤钗,出自南月最出色的工匠之手。
顾清离见赫连御恢复得差不多,便想扶他起身,又见他的衣衫散落在旁,才意识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这般模样实在有些不妥,便背转身道:“你快把衣服穿好。
”
赫连御抓着她丢过来的上衣,也是一怔,才想起来尴尬。
窸窣一阵,他终于穿好衣服,顾清离回身扶他下地道,两人一直沉默不语,再也没有别的交流,反倒是一股尴尬而微妙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开。
从认识赫连御起,顾清离对他就谈不上心喜,后来出了那些事,哪怕他令自己复生,终究又将自己软禁,她心中一直是厌恶和烦扰多于好感,但有了今夜,她莫名地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生出了一些变化,说不上是暧昧,也不是悸动,倒是多了一分怅然。
地道的阶梯不算很长,大约只下了两层楼功夫便到了底下,幽暗的灯光在两壁亮起,眼前一条通长的甬道,这才是真正的诏狱。
入口处终于有间石室,里面仅有四人值守,见了赫连御恭声行礼,单从眼中外泄的精光便看出他们身手不凡,高于藏海宫外看守她的那些大内侍卫。
第395章 诏狱听审(二)
赫连御当先走过去,甬道两侧有窄浅的水沟,里面同样有水声潺潺,这竟是个水牢,而且似是活水。
在古代工事落后的情况下,诏狱究竟如何做到这一步的,令人十分费解。
两壁都是条石,每隔段路便有封闭的铁门,只余上端有尺许见方的小门,也从外锁着。
赫连御在一扇铁门前停下,尾随他们而来的狱卒开了铁门,里面石床上抱膝坐着一个瘦得伶仃的女子,将脸埋在膝间,蜷成一团时宛如一个半大的孩子。
赫连神通眼神忧苦地坐在室内唯一的石凳中,见有人来,瞬间起身,见了他们很是讶然。
顾清离此刻虽未换回女装,却去除了面上的易容,他一眼便认出来:“你怎么也来了?”
“怎么说你也是我师父,总不能任由你冤死在诏狱?”
赫连御低声跟狱卒耳语几句,狱卒领命下去。
赫连神通直视赫连御:“皇上,你不必为我费心了,此生能与静楠死在一起,我也算不枉。
”
赫连御却看了看静楠,道:“她还是不原谅你?”
赫连神通眼神一黯,微垂下了头。
“国师,朕记得年幼之时,你是如何意气风发,整个北楚除了父皇外,最高高在上的可就是你了,当初朕虽不谙事,却始终觉得父皇与你是北楚最高的权力象征,怎么到今日,只说些丧气话,想着与她死在一起?”
赫连神通听得出他语带讽刺,却不反驳。
“静楠虽然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大家闺秀,但既然是你这一生唯一看中的女子,她就该是你毕生要争取的,你还没求得她的原谅,就要让她陪你葬身诏狱,是不是太对不起她?”
“我……无法得到她的原谅了。
”
“先不说静庐那场火因何而起,你们的孩子被烧死到底是否人为,就只说你二十年来离开北楚,为的是什么?难道不是为了寻找至阳之躯,令他复活?这些难道你都没有告诉她?”
赫连神通眼中倏然一亮。
静楠也蓦地抬起头来,一双清透动人的美眸闪出光彩来:“皇上说什么?我的孩儿……他……他还能复活?”
赫连御指指顾清离:“她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她就是被国师复活的?”
静楠突然跳下石床,抓住赫连神通又哭又笑,捶着他骂:“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说?”
赫连神通被她打得胸口隐隐生痛,却还是眼角生春,轻笑:“你根本没有机会让我说,我只要一开口就被你打断,你说永不原谅我,还说再也不想听我的声音。
”
顾清离在旁看着,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由闭上了眼,心想这两人都已中年,肉麻起来完全不顾场合,丝毫不逊年轻人。
静楠捶了他一会,大约也累了,抬眼瞪他一下,那双宛如少女的清澈明眸竟然妩媚多姿,令她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来。
“你打够了么?”
赫连神通的声音简直是似水温柔,听得赫连御也掉了一地鸡皮疙瘩,忍不住道:“好了好了,能不能先听朕说几句?”他实在看不得这二人在他面前秀恩爱,时时会刺激到他的心。
赫连神通终于抬起头来看他,神情也是淡淡的,殊无恭敬,不卑不亢。
顾清离对赫连神通一直很有好感,就是因为这个人不畏权贵,也不谋名利,但他总会想要些别人意想不到的东西。
比如他答允救她还魂,从赫连御身上换走了什么,她就始终不知。
赫连御也不在意他的态度,道:“要想复活你们的儿子,得先找到赫连濛,这件事目前朕还未能办到,不过既然应允过,就一定会想尽方法做到。
目前是先得让你们俩活着出去。
”
赫连神通显出一丝讶然,沉思道:“皇上认为今晚就会出事?”
赫连御点点头:“朕正是来处理此事的。
”
赫连神通道:“那便让他们来吧,说实话,我还真不怕他们。
”
他微微冷笑的神情,倒有睥睨天下的气势,毫不逊于赫连元辰。
赫连御皱眉道:“你都被困于诏狱水牢了,还能插翅飞出去?”
“皇上是说这个水牢?”赫连神通扬了扬眉,似觉得有些可笑,“这几堵墙就能困住我?”
赫连御怔了一下,说实在的,他除了见识过赫连神通那些玄而又玄的道术外,对这个人其余特长一无所知,顾清离还比他清楚一些,赫连神通会炼各种千奇百怪的丹药,其中也包括烈性炸药。
在他们相处的那些日子里,赫连神通教过她很多,她也就将那种微型炸药的制作方法告诉了他,他再加了丹药配方,制成的炸药性烈无比,如果随身携带一枚,能将这水牢炸塌一半。
所以他所言非虚,这水牢真的困不住他。
“可是,你出得了水牢出不了诏狱,今夜必有人来诏狱对付你。
”
赫连神通见顾清离也如此说,有些意外地看她。
“就在这水牢外,是一大片的人工湖,引自北楚最大的河流,水底下养着一头相柳,就算以你之能,也逃脱不了吧?”
赫连神通眼中终于现出极为震惊之色来,呆了很久急促地问:“相柳?你父皇他真的……把相柳养在宫中?”
“你知道相柳?”
“你们先慢点谈相柳的事,我们已经耽搁一段时间了,只怕该来的已来了。
”
“是。
”赫连御一点头,击了下掌,外头狱卒推了一男一女进来,全身被缚,头套黑布,唔唔在挣扎。
“是什么人?”
“死囚。
”
赫连御冷眼看了一下道:“将他们打昏。
”
顾清离道:“不必。
”她挥出两枚银针,两人应声倒地。
赫连御指着二人身上衣衫,让赫连神通和静楠换上。
两人换了外衫之后,居然还要求戴上他们头上的黑布头套,赫连神通尚在犹豫,静楠已经顺从地取下女囚头上黑布套上,他只能也如此。
顾清离帮他将两名死囚拖到石床上并躺,赫连御让狱卒进来将赫连神通与静楠带走,她才轻声问了句:“连这里的狱卒你都不信?”
第396章 诏狱听审(三)
赫连御淡淡道:“朕刚登基没多久,你以为天下已经太平无事?别人不说,许党不知有无铲除干净,八皇叔……这个人其实人品没太大问题,只是他心理就不愿意赞同朕登基之事,总有人想要利用他这一点来作怪。
”
顾清离知道,他说的人也包括赫连元湄,他也看出这个皇姑别有居心了。
“你不如架空他,让他做个闲散王爷?”
赫连御挑了挑眉笑:“你以为皇位是容易做的?凡遇到不服不满的,不是杀之便是架空?他不服,朕要治到他服为止,否则也太没有挑战了。
”
顾清离懒得理他,走过去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易容工具,开始给沉睡的两人易容起来。
她现在的易容术早不是初至东渊的水准,已经可以达到惟妙惟肖,保证除了声音之外其余都能天衣无缝。
也难为赫连御找的这女囚,枯瘦的身材居然与静楠一样。
赫连御在旁看着,给她打下手,赞了一句:“果然厉害。
”心里却陡然警惕起来,她这易容术竟达到如此神妙地步,前两次出逃若非工具不够,只怕化妆成他近身的人,他也无法知觉,以后凡与易容有关之物,绝不能在让她得到。
顾清离不知他的心思,端详了一下自己的作品,甚为满意,将制住二人的银针拔出,他们瞬间便睁开眼,惊恐的睁大眼想要说话,却看见了赫连御,不由自主便打了个寒噤,叫:“皇上饶命!”
顾清离不知二人犯了什么死罪,只是见他们的神情,显然害怕被处死,便提起桌上的壶,两只污脏的碗里各倒了碗水,递给他们:“喝下。
”
赫连御冷冷道:“喝下朕便饶你们死罪。
”
二人眼中全是疑惑,显然不太相信,但赫连御这么说了,似乎以他的身份也没有必要欺骗他们,便迟疑着伸过手去,一人一碗饮尽了。
过了没多会,两人同时瞪大眼,手卡着喉咙嘶嘶有声,脸现痛苦之色,十分恐惧。
顾清离淡淡道:“不用怕,虽然现在有些疼,但不过是让你们破声几天而已,不是什么断肠毒药。
”
“放心,过了这几日,朕赦你们死罪。
”赫连御不再看他们,也不管他们跪地叩头求饶,拉着顾清离走出去。
顾清离起初不觉,随后感觉自己的手不知何时被赫连御牵着,不由着恼,甩了两下没甩开,倒觉得手上越发重起来。
她回头便想怒斥他无礼,却发现他脸色异常的苍白,显得十分虚弱无力,想起他刚刚中毒甚深,虽然用空心针替他拔过毒,但相柳的毒性异于寻常,只怕残留在他体内的毒性对他的伤害还是极大。
她心里略感不安,直觉他不是牵着自己,而是籍着扶自己的手而勉强撑住身体,便一时心软没有甩开,觉得他握着自己手冰冷彻骨,完全不是正常人的温度。
走了一段路,两侧壁上的灯越来越少,水牢已经到底,尽头处因没有灯火而显得极其黑暗,赫连御伸手在墙上摸索了一阵,似乎以极快的速度连点了好几处。
墙壁上传来机杼咔咔的声音,顾清离刚朝前张望,黑暗中看不见面前有门洞开,突然脚下一空,竟然摔了下去。
她惊得刚要高呼,身子已经落了实地,落下之处柔软,想来早先安排好。
上头翻板转回去,室内嚓一声便亮起来。
顾清离讶然坐起身,发现自己与赫连御竟跌落在一张铺设厚软的雕花罗汉床上,三面雕花栏板合围,一色水红缎子,还散发着幽香,看起来倒是十分奢华。
她注意力不在此处,只盯着前面墙上壁灯,虽然灯火犹在闪烁,但她并不能看出是何机簧点着了灯。
“北楚这诏狱,真是机关重重,别具匠心啊,这灯又是怎么自动点燃的?”
“你倒是好奇心强,难道朕这诏狱的秘密都要告诉你知晓?”
顾清离回头,见赫连御眼中皆是狡黠的笑,不禁怔了一下,以往总见他冷漠寡言,又不擅与人相处,难得有如此生动时刻。
她哼一声:“不说便算,我随口一问。
”
随即察觉自己所处之处,不禁蹙起眉心来:“你竟然在水牢底下弄这高床软枕?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心想这赫连御莫非心里打着什么不好的主意,将自己带到此处来?又判断了一下空气中飘浮的幽香,似乎只是为了除去室内长年空气不流通的浊气,并无其它作用。
“诏狱存在总有二三百年,朕继位不过数月,你是怎么想的?”他瞪了她一眼,知道在她心里自己总不是好人。
顾清离觉得有理,仍是重重哼了一声,跟着他从床上跳下来,往前走去。
出了这间只有张床的密室,又行了段路,有阶梯再往上。
顾清离跟着赫连御捡阶向上,心里判断了一下自己走过之路,似乎是个横躺的u形,忽然灵光一闪:“这里出去,是关押他们的密室隔壁?”
赫连御赞许地缓缓点头,道:“这上面每间牢房都有夹壁,从这底下上去,能听见每间牢房的声音,看见他们的动静。
”
“甚至可以相通?”
赫连御摇头:“若能相通,倒是多了条让他们脱逃的途径,再严密的机关难免出错,因此这里只能听与看,不能干扰牢中行为。
好在,我们今夜只要听与看。
”
顾清离点点头,上了阶梯后又陷处黑暗之中,上到尽头,嚓一声火光亮起,是赫连御点了火石燃亮壁上的油灯。
这不过是间斗室,里面有两张小杌子,仅容两人侧身坐下,正对的墙壁上有一面镜子,令人讶异的是,她在镜中清晰地看见了假赫连神通与静楠,虽然画面有些倾斜变形,但室内情形尽收眼底。
“这……”顾清离刚吐一字,立即被赫连御捂了嘴。
她见他神色凝重,缓缓摇头,明白这夹壁隔音效果并不好,便点了点头,四下打量,发现室内不止一面镜子,石室内上各角及另一侧墙面都有铜镜镶嵌,终于明白了其中原理。
第397章 诏狱听审(四)
这能照出囚室一切的铜镜,必藏在囚室四角阴暗角落之上,不知从哪里通过反复的折射,自壁上小孔将一切倒射进来。
那种年代,能将铜镜折射技术利用得如此淋漓尽致,顾清离也不禁佩服。
囚室内两人都是口不能言,正焦急地相对比划手势,互相比了一阵之后十分气沮,发现意思不能互通,男囚想了想蘸了碗中水开始在桌上写字,因画面倾斜变形,桌上的字又有灯火反光,顾清离极目去看,却分辨不清。
女囚看了许久,抬起呆滞的眼看着男囚,并不答话。
男囚似乎急于得到她的回答,却只见到她无奈地摇头。
顾清离正不解,忽听赫连御低低一声笑,回头看他,听他用极低的声音道:“她不认字。
”
顾清离恍然大悟,连这种细枝末节他都想到了,果然心思缜密。
她看不得他那自炫得意的神情,狠狠瞪他一眼,引得他笑容更盛。
她冷着脸扫他一眼,心里却不由得想,这人要不是整天一张冷酷的脸,其实长得还不错。
正想着,囚室内有了动静,她忙回头看去,见囚室门被打开,果然有人进来,身着狱卒服饰,看模样并无不妥,只手中端着黑漆斑驳的提篮,闷声不响地将提篮中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放在石桌上。
看起来是些并不可口的饭菜,还有些清澈的水。
女囚看一眼,迟疑了片刻看看男囚。
男囚见了饭菜,却眼中发光,喉间有吞咽的动作,显然十分饥饿难耐。
顾清离有些奇怪,心想不过一碟看起来发黄的馒头、两碗清汤寡水的面而已,上面漂着几根菜叶,连油花都没有。
小菜倒是看着还算清爽,一碟焦盐花生米,一碟茴香豆,一碟薰腊肉,肥多瘦少。
男囚一直看着,猛咽了一阵口水,终于还是迟疑着上前。
女囚忽然拉住他袖子,似乎在阻止他上前。
男囚回头看她几眼,还是上前拿起馒头咬了一口,这口下去越发不可收拾,他眼中似乎冒出饥火来,三两口地就将馒头吃光了。
女囚不由自主转过脸去,眼中似是无可奈何的模样。
她显然也是极为饥饿了,但竭力阻止自己去看他的吃相,只是耳中听见咀嚼的声音,平日里这种吧嗒吧嗒的吃饭声音,既不体面又失礼,几乎没人会觉得好听,但若极度饥饿的情形下只怕就完全相反了。
顾清离算是看出来了,这水牢里的死囚怕是连最差的残羹剩肴也吃不到多少,赫连御这招就是要逼他们非吃不可。
女囚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男囚一眼,他已经在稀里呼噜地吃面了,她似乎实在忍耐不住,终于将带来的一壶水倒了半碗出来,小心翼翼地看了许久,又闻了许久,才凑到唇边沾了沾,然后小口地喝着。
看得出,这女囚虽然不识字,却显得举止斯文,而且甚有心机,提防心极强。
顾清离忽然想起,她这么瘦,怕是因为她入了这水牢后什么都没吃过,只喝点清水,硬生生饿成了这样。
顾清离打个寒战,一个人只靠一点清水活下来,恐怕她也是撑到强弩之末了,竟然还能忍住,难道说这水牢中真是如此可怕,任何东西都吃不得?
狱卒一阵静静地在旁看着,似乎不守着他们将东西吃完,就不会出去。
女囚喝了水之后就蜷到石床一角去,抓着破败的棉絮缩成一团,盯着男囚看。
男囚已经吃到第二碗面,忽然筷子落地,手按在石桌上,额上青筋暴露,跟着手一滑,将吃剩的半碗面全打翻在地,他自己也跟着滚倒在地,一手捂着喉,一手按着小腹,满地打滚。
狱卒退到一边去,洞开的铁门外,缓步踱进一人来,后面尚跟着两名宫女。
这缓步进来的人,宫纱飘逸,长裙曳地,瑰饰蛾眉,略抬下巴,有高高在上的傲然神情,正是赫连元湄。
在见了满地打滚的男囚之后,眼神终于有波动,似有不忍,又似凄凉,却只站着不动,看见那人面孔扭曲,直滚到了她的脚边,忽然抓住她的裙裾,喉间嗬嗬有声,却说不出话来。
赫连元湄丝毫不讶异于他的声音变调,毕竟如今的状态下,无人可以保持常态。
她缓缓沉下身去,眼中若有怜悯,想要伸手去抚摸他的脸。
男囚忽然奋而跃起,五指如勾,眼神锐利,直向她的喉间抓去,满面扭曲的神情转而为煞气,瞬间就疯狂地展开了攻击。
赫连元湄显然没想到一个刚刚还半死不活的人骤然暴起伤人,她身后两名宫女却身法迅捷,抢攻而上,拦在她面前,堪堪在那男囚的指尖触到她喉间之前拦住了这一招。
赫连元湄到底还是吓得不轻,脸色煞白地倒退几步,踩到自己长长的裙裾,摔倒在地。
两名宫女却无暇兼顾她,正抵挡着男囚狂风骤雨般的攻击。
一场比斗看得夹壁中的顾清离有几分惊讶,没想到赫连元湄身边有这样身手厉害的宫女。
她百忙中侧目看赫连御,见他神情自若,显然一切皆在意料之中。
囚室中战况已改变,男囚体力似乎渐渐不支,额上渗出汗来,眼神也有些痛苦,看来刚才那场中毒并不虚假,他只是仗着内力深厚克制毒性而已。
石床上的女囚不知何时悄悄地移动着,每一点动静都极其细微,在不察间已经挪到了床边,忽然脱手射出五枚暗器,分攻两名宫女。
她的暗器也不知是什么,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两名宫女被打乱了阵脚,其中一人似中了一枚暗器,哎哟轻呼一声,另一人避开两枚,脸色凝重。
女囚挥手回收,跌落地面的微小暗器又收回她掌中,顾清离这回总算看见了银光一闪,当是体型不大的金属暗器,却又不是银针那样纤细。
局势似乎又被扳回一点,女囚并不加入战斗,似乎她拳脚上的功夫不行,也可能太过虚弱无力,只觑机一旁看着,抽个冷子就放出她的暗器,伤人后再收回。
第398章 诏狱听审(五)
盯着看了一阵,才发现女囚的暗器是银白色月牙状,发出之后旋转伤人,总在人身上划出道弯月形伤口。
顾清离正看得专注,忽然耳边传来温热气息,原来赫连御凑过来在她耳畔轻声道:“是她的护甲,她擅长在甲中藏毒,以前银甲上都是涂了一层毒的,关押进来后没有毒物的来源,所以只能伤人。
”
顾清离回看他一眼,见他笑了笑又道:“她原先可是废后许氏身边的人,专替她除去对自己不忠的人。
”
正说话间,囚室内的情形又发生了变化,顾清离回头看时,见一直在角落里不作声的狱卒不知何时出手,手里挥的是根数尺长的铁链,末端是满是尖刺的铁球,在他的重击之下,女囚发出一声闷哼,吐血倒在床上,肋骨断裂的声音喀喀作响。
男囚一分神,又被宫女所伤,再看见铁锤如流星飞来时,趋身闪避,失手被擒。
“别伤他!”赫连元湄跨步上前,靠近被两名宫女押着的男囚,眼神幽柔起来,伸手去抚摸他的脸。
男囚先是闪身一避,跟着发现她似无恶意,眼神十分疑惑。
狱卒过去点了他的穴,令他跪倒在地,瓮声瓮气:“大长公主,人交给你了。
”
“杀了那女的,千刀万剐!”赫连元湄陡然咬牙切齿地指着床上咯血重伤的女囚。
女囚大惊,啊啊地挥舞手臂抗议。
男囚回头看一眼,瞪了瞪赫连元湄。
他和女囚之前显然并不熟悉,只是这会儿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又担心她死之后自己会有同样遭遇,因此眼神颇为愤怒。
赫连元湄看了他的眼神,忽然又改变主意,阻止了宫女去杀女囚,柔声对男囚道:“你乖乖听本公主的话,我会给你解药。
”
男囚眼神跳跃了一下,似乎有所意动,却并没有说话。
之前他并非没有中毒,只是以高深的内力强压下去,赫连元湄清楚这点,拿解药来诱他。
“你……”男囚一开口,声音又嘶哑又难听,他犹豫了一下,倒是发现自己已能开口说话了,只是声音依然变调。
赫连元湄轻笑道:“你的毒尚未解,现在跟本公主反抗毫无意义。
”
男囚沉默了一阵,忽然问:“二十年前在皇陵,是你推静楠落入地宫的?”
赫连元湄怔了一下,然后笑:“这种事还需要本公主亲自下手?只随便找了个守陵的宫女去做,谁知她办得不利落,竟然连个人也没弄死。
”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他的声音嘶嗄又难听,赫连元湄却丝毫不觉得,抬手又抚过他的额头发际,这回他倒是没有反抗闪避。
“很久很久了……久得本公主自己都忘了。
”赫连元湄回忆着,“你做国师的时候,向我讲经说道的时候,后来你替许氏炼了寒食散,我好奇偷服,无法戒断,你将我关在静室里戒的时候,抱着我……“
顾清离在夹壁里听得一愣,心想赫连神通当年可真大胆,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他也没想过赫连元湄是一个未出嫁的少女,就敢随意去抱,难怪公主对他想入非非。
她并不知道那时候赫连元湄几近疯狂,因为停用寒食散后跟疯子一样,袭击他人,撞墙自杀,无所不用其极,他一时控制不住只能用最简单的方法死死抱住她,然后再点穴控制。
因为这种事秘而不宣,也不能假手他人,他当然不能闹出太大的动静,甚至连他几个徒弟都不清楚。
赫连元湄在叙述中,眉眼生春,眼波荡漾,加上她原本就长得美艳动人,容颜又维持得鲜妍如花,虽然三十多的人了,看起来依然如少女一般润泽,比静楠美貌多了。
男囚看她的眼神都忍不住荡了一荡。
顾清离忽然想起一事,低声道:“他怎么会知道问这些?”
赫连御笑而不答,过了会低声道:“你让我亲一下就告诉你。
”
顾清离脸色一变,一个肘锤向他袭去,他闪身避过,捂着胸咳了好一阵,苍白脸倒涨红了些。
她想起他到底为救自己中毒,又忍了下来,狠狠瞪他一眼。
囚室里,男囚笑了一笑,眼神有些变化:“所以你就派人成日监视我,连我的徒弟里也有你的内应?所以你知道我和静楠的事,还知道她躲在皇陵生了孩子,然后下手推她入地宫,又放火烧静庐?”
“没有,我没有放火烧静庐。
”赫连元湄眼神闪烁,虽矢口否认,可怎么听都像是假。
“大长公主,你口不由心,让我往后如何相信你?”
赫连元湄咬着下唇没有说话,虽然仍回避着他的眼神,但显然是默认了。
男囚点点头道:“你还跟赫连元卯说了些什么,让她相信你的话,要杀静楠?”
赫连元湄犹豫了片刻,忽觉得自己现在倒变得十分被动,反倒是对方占据了主动。
她怫然道:“你认为本公主跟他说了什么?别忘了,你现在没有资格来审问本公主,你若想要那个女人的命,该顺从听命才是。
”
男囚回头看了女囚一眼,对方眼中尽是哀求之色,他其实不甚关心,却还是犹豫了一下道:“大长公主用她的命来要挟我,就算我对你言听计从,不也十分无趣?难道你想要的只是个俯耳贴首的奴仆?若是那样,以你身份之尊,跪求你垂青的人遍地皆是,何必苦心积虑来对付我?”
赫连元湄怔了一下,无言以对。
男囚忽然放缓了语调,虽然声音依旧嘶哑难听,眼神却温柔款款起来:“大长公主想要我甘心相从,总得取信于我才对。
之前你那兄长赫连元卯一心想致我于死地,你反倒推波助澜,我看你根本对我无心啊!”
“当然不是!虽然我与八皇兄步步相逼,那也只是情非得已,你看你一下了诏狱,我不是立即来救你了吗?”
“若我不是下了诏狱,而是当场宣决死刑,哪还有命在?”
“若不在诏狱之内,我更容易动手脚些!”赫连元湄叹了口气,“你可知我为了入诏狱要冒多大风险?还得骗得八皇兄信我,才肯帮我进来,你放心,我会带你出去,而且保你安然无恙。
”
第399章 诏狱听审(六)
“外面赫连元卯想杀我,皇上也想治我的罪,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放心。
”
“你放心,等我八皇兄夺得江山,我自有办法让他对我言听计从。
至于赫连御……你不必担心,他根本就不是先皇的亲生子,他不配拥有我赫连氏的江山!”
“……”男囚瞪着她,眼里全是看傻子的神情。
“先皇后许氏跟我说过……”
壁后,顾清离与赫连御对视一眼,见他脸色极为冷酷,本来就寡情少欲的眼里更添几分杀气,知道他这回是不会再留许氏活口了。
许皇后全族被灭,这种事并没有刻意瞒她,她旦有一息尚存,自然怀恨在心。
赫连元湄找她问起当年事情,她言语陷害,想借这有头无脑的女人之手复仇,果然达到了目的。
“许氏说的话,你就当了真?”男囚似乎也感到十分可笑,他虽是阶下囚,显然也不信这些谣言。
“就算是真的,你认为赫连元卯真能颠覆皇上的权力?”
“我……”赫连元湄刚想说什么,铁门忽然重重地被关上,所有人目光一齐投向外面,见之前的狱卒早已不见踪影,只余铁门上的方孔洞开着,外头的灯火将走廊照得十分寂静。
赫连元湄忽然感觉大事不妙,全身寒毛都竖起来,死死盯着窗口。
沉重缓慢的脚步声传来,先出现在方孔中的,是太皇太后深蹙的眉心和怒其不争的脸,跟着赫连元卯低垂的头也立在她旁边,似乎无精打采。
“元湄,你虽非哀家亲生,凭心而论,哀家是真心疼你,没想到你竟做事这等事来!”
“不是的母后!你听……”
“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哀家都听到了。
”太皇太后虽然没有疾言厉色,但冷淡的语调和眼神已足以证明她的怒意。
“母后!你不也……”
“元湄!你自己心里不纯,胡乱揣测他人,听信许氏流言,挑唆你兄长大逆不道,难道还要将罪责推到他人头上?”太皇太后怒斥,已截断了赫连元湄想说的话。
“八皇兄……”赫连元湄惨兮兮地转而向赫连元卯,他们毕竟一母同胞,他不可能视而不见。
赫连元卯将脸偏向一侧,过了良久才道:“元湄,你还是在这里好好反躬自省吧,我会替你向皇上求情。
”
赫连元湄一惊:“八皇兄,你说什么?”
没等她回过神来,男囚已经扑到铁窗口,嘶声道:“你们说放我出去的……”
赫连元卯迟疑了一下,旁边已经有人去打开了铁门,男囚连滚带爬出去,女囚在铁床上也挣扎着滚下来,想要爬到门口去,铁门却砰地关上了。
女囚嘶声叫:“还有我……放我……出去……”
“母后,八皇兄……”
赫连元湄犹自在那里砰砰敲着铁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叫:“赫连神通,你骗我!”
男囚回头看她一眼,这时顾清离下的药性也已差不多,他恢复了几分自己的嗓音,冷冷看她:“大长公主,你自求多福吧。
”
赫连元湄听出不对,失声道:“你不是赫连神通?你是谁?”
男囚僵硬地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跟在太皇太后一干人后面走出去。
夹壁中,赫连御也与顾清离下了阶梯,这场闹剧算是落幕。
赫连御脸色犹是苍白,看起来也没什么欣喜之情,一切尽在他预料之中,只是败坏的情绪一时无法恢复。
“你还好吧?”顾清离见他似有不支,上前扶着他。
赫连御摇摇头,体重压了些在她身上,慢慢走着。
她也不抗拒,不时看看他的脸色,伸手去探一下他的额头,感觉从之前的冰冷竟然转为发烫,知道不太妙,道:“咱们快出去,我得抓点药给你吃,还要连续施针几天。
”
赫连御不说话,忽然抓住她的手,低低道:“朕要是死了,你会难过吗?”
两人正好行走到一段灯光黯淡的密道,看不清彼此的神情,只有对方的眼睛熠熠生辉。
顾清离莫名其妙,当时就想甩开他的手,他又重复了问了一遍,才轻声苦笑:“顾清离,朕以为自己已经冷情寡恩了,没想到你更无情啊!”
顾清离忽然沉默下去。
这世上,只怕真正无情的人并不多,便如当初她初识萧奕修,也以为他冷漠无情;便如赫连元辰,对许多人都寡情薄恩,唯独对赫连御倾尽一切,而临终前,他唯一想到的竟然只是一枚凤钗,那个让他惦念了一生的女子,也不知是何方神圣。
又走了一段路,顾清离道:“赫连御,我不是无情的人,你对我如何,我也有感觉的,可是你我相遇的时候,我已为人妻,所以以后还请你对我尊重些。
”
赫连御突然停了脚步,用一种难以索解的神色看着她,就在她以为他要说什么的时候,他却道:“时间会证明,我比萧奕修对你更好。
”
从诏狱出去,因前车之鉴,顾清离格外谨慎小心,且屏息凝神,尽量不呼吸,也不发一言,终于未曾惊动相柳,平安走了出去。
“这相柳,朕这辈子也没见过几次,你倒是幸运。
或许之前只是巧合而已。
”赫连御回头看了眼平静的水波,又觉得之前可能并不是惊动了那怪兽,而是碰巧遇到它探出水面。
“但愿。
”
回了慎行宫,太皇太后已在上座等候,赫连元卯肃立在旁,赫连神通立在他对面,静楠却不知何处去了。
显然这一切都是赫连御安排好的。
顾清离依然身着太监服饰,她不欲招人眼,一直垂首跟在后面,悄悄地站到了大殿一侧。
赫连御神情自若地上前,向太皇太后道:“皇祖母和八皇兄现在可明白了?”
太皇太后轻叹了一声:“元湄这性子也是……她夫家的人皆不敢说她,哀家到今日才知,这些年她不断给她夫君纳妾,是因为他们从未……圆房。
”
赫连御一怔,这点他倒是没有想到,赫连元湄对赫连神通的感情未必是真正的爱情,却显然已经走火入魔,她想要的始终是她假想中那个高高在上、不可征服的赫连神通。
第400章 虞妃往事(一)
赫连元卯有几分尴尬,轻咳了一声。
太皇太后道:“御儿,你八皇叔也只是为你皇姑所利用,你薄惩施罚即可,不必……”
赫连御打断她:“在大长公主说了那些话后,朕倒确实不怪八皇叔了,只怕皇祖母心里也有同样的疑惑。
但你们可知,这种事若要问道于人,其实不该去东搜西查,难道忘了真相是永远不会被湮灭的?”
他抬袖指向赫连神通:“国师,还请你展示三生轮盘。
”
赫连神通揖首上前,将三生轮盘取出,恭敬地放于案上。
顾清离仔细看了一下,讶然发现盘中已然注水,不禁纳罕于三生轮盘的神奇。
赫连御滴了血进去,又取出另一只小瓶,也滴了一滴血进去,深深朝太皇太后注视一眼,见她也不由自主挺直了背脊,显然心中也是有疑惑的。
赫连御心中深深叹一下,心想这个谜若强行压下去,早晚还会有人拿他的身世作文章。
赫连神通淡淡道:“这血,必须是本人的才能重现其前生后世情形,之前无人想到用这个方法,是因为没人想到虞贵妃的尸首尚完好无损,竟能取得出血来。
”
太皇太后闻言,吃惊地睁大眼,倒是没想到取尸体的血依然能重现前生。
三生轮盘如水墨画卷铺开,微雨朦胧的街景,一个男子负手站在城楼上,朝下眺望。
瞧他一身绛色窄袖长衫,睥睨城下的神色,便是傲视众生之人,英俊峭拔的眉眼与赫连御并不太相像,倒是那种睥睨傲岸的神情颇为相似。
城楼下看起来还算太平,街上行人却少有欢颜,都匆匆来去,市集中门庭冷落,似有什么变故。
一个撑着伞的少女亭亭地自城楼下过,伞面上的水墨画风景吸引了城楼上男子的注意,觉得笔触间空旷轻灵,笔法轻淡而写意,倒是很有雅趣。
天空中的雨丝不知何时飘得密集起来,撑伞少女抬起头来看天,正好与城楼上男子对视,她感觉有些不安,只看了他两眼便低下头去。
男子却如中了定身法,陡然瞠目,盯着她痴痴看,直至她走了很远,不知为何又回头看一眼,发现他还在注视自己,慌忙又低头加快了莲步。
画面一转,满眼红色喜庆,一把金秤杆挑起了新娘的红盖头,含羞带喜的脸抬起来,变故却发生在刹那间。
她看见的不是新郎喜悦的脸,而是他身首渐渐分离,头颅从颈上点点滑落的情形,鲜血溅了她满脸,粉黛蛾眉、玉颜朱唇间,尽是她新婚夫君的鲜血。
后面正施施然收剑还鞘的英俊男子,正是城楼上注视她的人。
他朝她笑,刚杀了人的脸上没有一丝戾气,温柔而多情:“你姓虞?从今日起,你便是朕的妃子了,西临三城,将因为你的决定而决定旦夕存亡。
”
画面再转,再次穿着大红嫁衣的虞妃,一身华贵之气,身上的吉服除了是鸾而不是凤之外,无一不是按皇后的规制来的。
照说嫔妃只要受封便已定名分,可赫连元辰非要给她一个婚礼,除了纳采礼没有,连纳徵和亲迎仪式都是俱全的,简直比寻常富户娶正妻还要正式。
虞妃看着红盖头外的男子,下意识地便瑟缩起来,脸色苍白,全身颤抖,显然是极其害怕的。
赫连元辰轻柔地拉起她的手,教她引颈交杯,一同喝下合巹酒,然后一把抱她上床。
重重纱帐垂落,可以看见里面交错的人影,挣扎和低泣的声音,幸而这画面也只是一闪而过,再现时,虞妃已一身雪白的中衣,乌发垂肩,悄然下了床。
她掌着一盏灯,悄悄走到屋角,朝西临的方向跪下,端端正正叩了三个头,用微不可及的声音在泣言:“襄郎,你别怪我,我要是不从,他会屠尽西临三城,无数生灵涂炭……我只能对不起你了。
”
三生轮盘外,赫连御的脸色是苍白的。
看来,虞贵妃思念前夫之情,并不是空穴来风。
之后再出现的破碎片断,都是二人日常相处之情,赫连元辰对虞妃如珠似宝,宠爱之情更甚后来的左贵妃,简直无微不至。
画面切换,虞妃刚被御医诊为有喜,脸色却是苍白的,御医走后,静楠小心扶着她坐下:“小姐当心,你如今身体金贵,可千万不能有事。
”
虞妃低垂着头,良久才道:“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
“为什么?”静楠很吃惊。
“他杀了襄郎,我为了西临三城被迫委身于他,强颜欢笑,还要为他生孩子?”
“可孩子是无辜的呀!”
虞妃没有说话,伸手捂着小腹,过了很久,眼泪一滴滴落下,脸上神情变幻,似有怨意,又似有喜意,看得出她对赫连元辰的心意已经有了些变化,不再是单纯的恨意。
“先不要告诉他。
”她终于还是没下定决心。
画面转到此处,其实已经无可置疑了,虞贵妃心里想什么并不重要,她怀的确实是赫连元辰的孩子,这种事她应该瞒不住静楠,也不会去瞒。
如果赫连御真是她那个新婚就被斩杀的前夫的,她心念旧人,不可能说不想要孩子的话。
赫连神通见太皇太后看得出神,并不说话,便由画面再转下去。
虞妃有孕的事终于没瞒得过赫连御,他还是从御医口中得知了此事,欣喜若狂地去了她那边,再三抚摸她尚平坦的小腹,似不敢置信地问她:“我们真有孩子了?”
虞妃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看着他,眼神十分复杂。
赫连元辰没有留意她的神情,将她小心翼翼搂进怀里,甜言蜜语地说着情话,虞妃眼神变幻,终于渐渐柔软下来,安静地倚在他怀里,听他说对未来孩子的猜测。
赫连御震动了一下,他这一生的无情,多少与他童年无爱相关,在他的认知和记忆中,他的父母彼此没有感情,生母早亡,赫连元辰又将他当成一个未来的帝君来培养,虽然予取予求,却从来没有半分温情。
这一幕难得的温情场景,让他感觉到自己也曾被人期待着出生,也曾是父母两心贴近时的系带。
第401章 虞妃往事(二)
“如果是男孩,朕会册封他为太子,如果是女孩……”
“臣妾情愿她是女孩。
”
“女孩也好,你喜欢就行,将来长得像你一样倾国倾城……”
“臣妾只是倾了西临三城,倾国……另有其人吧。
”虞妃的语气很淡。
赫连御回过神来,往幻景里看去,赫连元辰的脸色已是变了:“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臣妾只是觉得自己没那么美罢了。
”
赫连元辰的脸色缓了下来,却已然无法恢复之前的温情神色,怫然起身,冷淡地道:“你好生休息,朕改日来看你。
”
虞妃看着他的背景,寂然不动,眼神有些荒凉。
这幕场景与之前有些接不上,明显这段日子里发生了什么意外,令她对赫连元辰刚生出的一点眷恋被掐灭了。
殿门口走进来的是许皇后,翟衣凤冠,艳丽万端,眼中明显含着讥讽之意,居高临下地看着虞妃:“怎么样,你现在知道他喜欢的不是你了吧?只不过是你这张脸而已。
”
虞妃抬起脸来,很平静地对上她满含恶意的笑容,道:“臣妾想,皇后娘娘是多心了,皇上应该是早忘了陈年往事,这几日他来这里,只问龙裔之事,心里十分欢喜。
”
许皇后一怔:“你没问过他关于相柳的事?”
虞妃笑了一下:“不过是一头西临异兽而已,能说明什么?既然是稀罕物,皇上爱养着,那就养着呗。
”
许皇后面色一变,过了许久才道:“那个女人走了,就留下那头相柳,他虽然控制不了,又无法驯服,还是不顾危险地养着,甚至耗竭国库财力打通了皇宫底下那个湖……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
虞妃站起身来,依然是微笑着,神情动人,抬手抚着自己已经显怀的小腹:“相柳只是他对过去的回忆,而臣妾腹中的孩子,才是皇上对未来的期许,相较未来而言,过去又算得了什么?”
许皇后显然气得不轻,指着她道:“本宫好心提醒你,没想到你如此冥顽,不识好人心!”她转身离去。
虞妃突然双腿一软,若不是静楠扶得及时,她就要摔倒在地。
“别听那个女人的,她再三来跟你假亲热,告诉你那些陈年往事,其实是想害你的孩子啊!小姐,你可千万别中她的计,孕妇情绪不宜太激烈,若动了胎气就不好了。
”
虞妃低头抚着小腹,眼泪一滴滴落下来,将衣衫打得精湿,她轻声道:“她不该在我对赫连元辰生出些痴念的时候说这些,我该怎么办啊?”
“小姐,你说得对,这孩子是你的未来,那个女人是皇上的过去,他不会总活在回忆之中的。
”
“帝王无情,我希望他生出来是个女孩,不要像他父皇那样,为了皇权,将心爱的女人当礼物献给他人,又后悔一生,始终不忘旧情。
”
画面再转时,直接跳到许皇后冷漠地俯视着病榻上的虞妃,这时候她已经被封为贵妃了,却已被寒食散残害得只剩下病骨支离,撑着半边身子,气喘吁吁地抬眼看许皇后:“我皇儿……他还好吗?”
许皇后冷冷一笑:“你安心去吧,他就是本宫的孩子,本宫自然会对他好。
”
“我……我不信……”
许皇后来回走了两圈,忽然看着她:“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恨你吗?”
虞贵妃涣散的目光凝聚了些,看着她。
“因为我恨你能得到他的宠幸,我恨你能生下他的孩子,你知不知道,从我设计让那个女人被金熙政看中之后,他对我是恨之入骨,若不是因我爹当时是唯一能扶他登基的势力,他如何肯娶我?”许皇后仰天笑了几声,分外凄凉。
“我跟你说,从他登基之后,便越来越少去我那里,几乎找尽任何借口不与我亲近,而且……而且他还……对我下了药,让我永不受孕!”
虞贵妃蓦然睁大眼,震惊地看着她。
“你肯定不信,奇怪为什么这么多年我能忍下来?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唯有忍……我若不忍,哪会有机会抚养你的儿子?我若不忍,哪有机会等到你死?”许皇后纵声大笑,笑得眼泪都掉下来。
虞贵妃眼中的光彩渐渐淡下去,她无力地平躺着,轻声道:“只要你对我的皇儿好,我会安心如你的愿,让皇上他……他……永远都厌恶我……”
许皇后冷冷一笑:“你那些思念襄郎的证据摆在他面前,他对你自然永远都不会再上心了,哈哈……我看你还挺伤心的,虞岫烟,你不会真的爱上皇上了吧?”
虞贵妃侧过脸不去看她,任由泪水缓缓从眼角滑落。
“可惜,他心里没有你,才会对你毫无信任,轻易就信了你那些罪证!”许皇后笑着扬长离去。
赫连御突然暴喝一声:“够了!”挥袖一股劲风凌风扫去,将三生轮盘上的幻景击得水光四溅,消散成烟。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齐齐看向他。
赫连御额上青筋毕现,薄唇抿成一线,眼中透着狠戾之意,恨声道:“去给朕将那女人提来……不,朕要亲手将她碎尸万段!”
太皇太后忙起身制止:“皇上,不可如此冲动,你如今是天下至尊,行事怎能如此落人话柄?”
赫连御冷笑连声,看着她:“皇祖母不是疑心朕的出身吗?还有八皇叔,现在可信了?”
赫连元卯脸色甚为难看,垂首作拱:“臣自愿领罪,请皇上降罪。
”
赫连御缓了几口气,忽然露出丝毫无温度的笑容来:“很好,降罪之说就不提了,将功折罪总是要的,八皇叔以为?”
赫连元卯一怔,下意识抬眼看他。
“许氏一族谋反,废后许氏虽然牵连在内,罪不容赦,但她终究曾有抚养朕之名,若将她治以重罪,未免显得朕太无情了。
因此这罪诏便由八皇叔去颁发,赐她车裂之刑,然后鞭尸三百,悬于城门示众。
”
赫连元卯面色大变:“皇上,这……”
“别忘了,八皇叔临终可被父皇付以监国之责,这点担当都没有吗?”
赫连元卯脸色变了又变,咬紧牙关不语,又见太皇太后眼中只流露几分无奈,终于屈膝跪下领命。
待他拱手离去后,太皇太后也叹息着摇头起了身,对赫连御道:“皇上,你如今是真正的天下之主了,该如何都由你,哀家……不便插手。
”
第402章 毒性反复(一)
赫连御点点头:“恭送太皇太后。
”
所有人都离去后,慎行殿一空,顾清离才缓步上前。
她一直以太监身份旁观,虽然不能言语,却暗里心惊。
赫连御这招实在是狠,将这锅甩给赫连元卯,登时便令他在朝中威望受损,在百姓中名誉降低。
许氏余党其实无法清除殆尽,这些人哪怕效忠了赫连御,心里总还是念着点旧情,赫连元卯将这恶名揽上了,便是隐然与他们对立。
虽然人人都知,许氏一族扶赫连元辰上位,最终是要被过桥抽板的,但这事竟然由赫连元卯来做,恶人自然也便由他来当了,赫连御依然是仁君形象,说不定还会来个假意善后,显示一下孝心。
“你这皇叔跟你不对付得很,耳根子又软,我看你还是架空了他更好些。
”
赫连御摇头:“他从前对我有偏见,后来又听信大长公主的……也难怪,他们一母同胞,格外亲厚。
这回大长公主被关在诏狱,只怕他心里依然有芥蒂。
”
“你皇姑做了那些大逆不道的事,他就算心有芥蒂也不敢反对。
”
赫连御点点头:“他们虽是兄妹,禀性还是有些不同的,造反这种事,除非有实锤证明朕不是赫连家的子孙,否则八皇叔是断不会参与。
”
“那你打算把你皇姑怎样?”
赫连御挑了挑眉,脸上的线条冷酷刚硬,毫无恻隐之意。
显然,他是不打算放过赫连元湄了。
这会儿他想起了那名男囚,命人将那人提上来。
男囚已被人洗去了易容,这会儿功夫脸上气色变得十分晦暗,显然毒气上升。
他见了赫连御便跪下不停叩首恳求,表示一心臣服,只求能饶他一命。
赫连御看着他淡淡道:“朕已兑现承诺,将你释出诏狱,你走吧。
”
男囚面色一变:“我……中了大长公主下的剧毒,还求皇上出手相援。
”
“朕一来不会解毒,二来对你的承诺中并没有帮你解毒这一条,你自求多福去吧。
”赫连御一挥手,便有人上来将他拖下去。
他大叫:“皇上,皇上救我……”
直至那男囚消失在眼前,顾清离又看了赫连御一眼,知道他根本没打算放那人一条活路。
利用完了再过桥抽板,这人心狠手辣,是真的无情。
“对了,你再让我把一下脉,我得给你再针几日,还要开个方子给你。
”
赫连御点点头,伸出手腕。
看他脸色苍白,虽然方才一直维持气度,震慑赫连元卯,实际上已是强弩之末,这会儿整个人都靠坐在椅背之中,疲倦地扶着额,半阖着眸。
顾清离又替他把了会脉,让他再脱了上衣施针,边取银针边蹙眉道:“这毒性与我从前接触的毒物都有所不同,竟然一波三折,先前觉得它拔得差不多,只剩余毒要清,可这会儿又泛上来,侵蚀人体,我还得留意点,不能掉以轻心。
”
“那这几日,你可得留在朕身边,不然毒性随时又有起落可怎么办?”
顾清离刚嗯了一声,忽然发现掉进了他言语圈套,他分明是哄骗自己留在慎行宫,好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再也没有逃跑的机会。
表面上看来,他丝毫不追究她此次逃跑之事,也没如上次那样,把藏海宫里外三层加固守卫,其实却是变相看守得更严了。
明知如此,顾清离却毫无办法,毕竟他不顾性命救了她,就算过分点,也是应有之理。
她重重哼一声:“留在你身边可以,寸步不离别指望,你上厕所睡觉我可恕不奉陪。
”
赫连御笑一下,看得出他连这丝笑容都显得十分疲倦了。
银针落在他身上,空心针尾又排出许多黑紫色的毒血来,且泛着腥臭味。
顾清离待排出的血色泛红,才开了方子让人抓药。
太监刚领了方子出去,赫连御的手便啪一声覆在她手背上,握紧了。
顾清离脸色一沉,啪地将他甩开,随即见他身子晃了晃,原本盘坐于矮榻之上,被她打开的手掌猛然撑在榻上,一口血就喷出来,溅了满处都是。
顾清离一惊抬脸,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看他脸色更差了,才知道刚才他不是存心轻薄,而是真的身体不支。
她抬手替他顺着气,问:“你可还有哪里不适?”
赫连御摇头,反倒神色寡淡,并不在意似的:“你出去吧,朕让人给你在偏殿安置下来。
”
“不,今夜我还是留在这里守着你吧。
”顾清离心有不安,同时觉得这毒着实罕见,她越发好胜心起。
她指着龙床侧边一张罗汉榻:“我睡这里,你有事便唤我。
”
赫连御深深看她一眼:“你这会儿不避男女之嫌了?”
顾清离哼一声,没有答话。
她当杀手的时候,露天宿营、男女杂居,再复杂的情形都经历过,怎么可能会避这点男女之嫌,只是怕他心存不轨而已。
“你别动什么歪念头便行。
”
“你也太抬举朕了,你觉得朕现在这样子,还能对你打什么主意?”
顾清离听他中气浮虚,强撑着的模样,知道所言非虚,情知有些理亏,便帮他披了外衣,叫人进来伺候他清洗了一下才安顿下来睡了。
赫连御缓缓闭目,神情虽然尚平稳,眉心却禁不住微耸起,显然还在强抑体内痛楚。
顾清离便斜坐床边看他入睡,心里相起了太皇太后要杀静楠一事,竟然还没来得及跟他说,犹豫片刻,话到口边又缩回去,始终觉得不是说这话的时刻。
待见赫连御犹不能入睡,她想了想,将手按在他睡穴上,见他身子一动,蓦然睁眼,道:“我只是想让你睡一觉,放心,我会守在这里,在你痊愈前不会逃走。
”
纤指按下去,赫连御便沉睡过去。
顾清离起身,匆匆出去对守在门口的太监道:“你去把国师给传来。
”
那是赫连御的心腹宦官,自然清楚她的身份,便应声去了,没多会将赫连神通宣到慎行殿外。
赫连神通见了她,有些诧异道:“这么晚了,你叫我有事?”
顾清离道:“静楠呢?”
“她现在在静庐,我有些不放心,不让她再回藏海宫了。
”
“我倒是觉得静庐更不安全,赫连元卯与赫连元湄兄妹情深,他不能对赫连御如何,未必不会将气撒在静楠身上。
另外还有件事我没来得及告诉你……”
顾清离匆匆说了她替静楠去见太皇太后的事,本是想借机逃出宫,没想倒替静楠挡了灾。
赫连神通一言不发地听着,脸色越来越沉默如铁,然后抬眼看她:“你说现在怎么办?”
第403章 毒性反复(二)
“你把静楠带来,最好乔装一下,我给她易个容,然后你带着她住到藏海宫去,那里依然都是赫连御的人。
虽然今日你出了奇招,展示了虞贵妃的过往,让太皇太后确证了赫连御的身世,却不能因此而减灭她要杀静楠的念头!赫连元卯知道静楠没死,那么多人也都看见了她,太皇太后必然还会起杀心,过了今夜,你要设法将她送出宫去,否则你不可能永远保护得了她。
”
赫连神通倒是静下来,思虑良久道:“送她出宫容易,北楚虽大,太皇太后要杀人,恐怕还逃脱不了,除非我带她再逃离北楚,去东渊,但是……那不可能,我要留在这里等皇上把赫连濛找回来。
”
顾清离沉思良久:“这样,我有个想法,这些日子你要和她寸步不离,等赫连御好些,我再让他加强防守,然后尽快把静楠送去东渊。
”
“但北楚到东渊……这么长的路途,就算我贴身保护着,都难保安全。
”
顾清离一笑:“你忘了一个人——赫连滟,她是要与北楚联姻的,只要静楠混进陪嫁队伍中,太皇太后也无法察觉,而且赫连御可以名正言顺派大军保护她。
”
赫连神通眼前一亮,方露出一丝笑意:“还是你想得周全!”
跟着顾清离笑容一失,又说起赫连御身中的剧毒,问及与相柳有关的事。
赫连神通才知赫连御中了相柳的毒,十分震惊,边回忆边道:“我对相柳了解甚少,少年时我游历天下,后来长年居于东渊,唯独对南月不甚清楚,只知道那里地广人稀,许多蛮荒之地人迹不至,有高峻险岭,也有深海沼泽,生长了许多传说中的怪物,相柳便是其中之一,等我有空再翻查一些典籍,看看能不能找到与相柳有关的记载。
”
待他离去后,顾清离和衣睡在罗汉榻中,朦胧到了天明,醒来后去看赫连御,见他精神好了许多,稍稍放心。
相柳的毒性非常奇特,虽然顾清离天天施针,又开了对症之方,赫连御依然每夜发作,毒性明明减弱,不过一个昼夜又反复起来,再在他体内肆虐。
因此白天精神好时,不留心倒也察觉不了异样,夜间却每每冷汗淋漓,不但毒发痛苦,有时还会吐血。
赫连神通一直未来慎行宫,想必查找时也一无所获。
倒是听说派去北楚提议和亲的使臣归来,说和亲一事已谈妥,只待北楚将赫连滟嫁去东渊。
顾清离听到慎行宫太监宫女在私下议论此事时,心里陡然狂跳,蓦然想到这次无论如何要设法混进和亲队伍回北楚。
又想到赫连御的毒伤,心里一片烦乱,十分心焦。
赫连御若迟迟不好,她便不能安心离去,可这个机会若错过,怕是更难逃离北楚了。
下晚时分,赫连神通终于过来,脸上有几分喜色,还带了本经卷。
他将那经卷翻给顾清离看,又指着上面配图与文字讲解与相柳有关的事,结果说了许久抬头一看,见她一脸懵逼,正瞪着自己,不由诧异:“怎么,我说错什么了?”
“师父,你教过我天书吗?这上面的字我可一个都不认得!”顾清离略显愤然地指着书。
她到了这里也有一年多,知道大陆上四国已一统文字,虽然方言各不相同,但书籍记载文字相差不大,可这本看来似是经卷的书,对她而言竟真是本天书,上面既不是大小篆也不是甲骨文,看得她雾水满头。
赫连神通一怔便笑起来,他博学多智,精通各国语言,包括这经卷上的古南月文字,顾清离却确实不懂。
“这文字是四国文字统一前的古南月文字,就连如今的南月人,怕也没多少能看懂了。
没关系,你听我说便好……”
顾清离听他说了许多,最关键的一点是,相柳的毒性还需着落到它自身去解,毒是它体内所出,解药也在它身上,需要拔它的鳞与牙作药引,方能痊愈。
顾清离闻言倒吸一口凉气,那晚相柳的可怖模样还在记忆中,听说它还长年蜇伏湖底,想要引它出来已经不易,还要螯口夺牙,谈何容易?
“总有向它投食的时候,待那时,将活食用铁链吊下去,它必会浮上来,到时候再潜入水中对付它。
”赫连神通倒是替她计划好了,又道:“古籍记载中有种丹方,功效奇强,胜过麻沸散数十倍,涂在武器上刺伤它,可令它陷入沉睡。
”
“刺伤?就算你下水帮我,这丹药涂在武器上,沾了水也会溶解,等缠斗一番再刺伤它,怕是药性也消失殆尽了。
”
“这我也想过了,刀剑一类肯定不行,做一支空心箭,用机弩射出,你觉得如何?”
“这个好!我会做袖箭。
”
两人商议完毕,决定此事瞒着赫连御,顾清离便在每日赫连御上朝之后去静庐,一边试炼丹方,一边制作机弩。
赫连神通没想到顾清离不止只“会”做袖箭而已,她所制作的机弩袖箭,与当时所知的神臂弩比起来,不仅体积奇小,仅作微型箭筒,可以绑缚在手臂上,而且射程极长,虽然比不上神臂弩,但比寻常袖箭单筒单发,只限于五十步以内要强太多。
顾清离所制的机弩袖箭仅有八枚箭头,能一次连发也能分次发出,赫连神通看了之后叹为观止,她却还觉得不满意,认为若不是时间紧急,她能提炼出纯度更高的精钢,更为尖锐锋利,可刺穿半尺多厚的木板。
一切准备妥当,他们便一同出发去诏狱。
诏狱外铜墙铁壁,里面机关重重,不识路的人误闯进去可说必死无疑,也因此防守并不强,赫连神通展示了国师身份后,便通过第一道防守进了诏狱宫墙,小心翼翼走了进去。
顾清离记得诏狱内步步艰险,并不是随意便可直行的,想不到赫连神通步行时却如同将这路径熟谙在心,不禁有几分奇怪:“难道你来过这里?”
“嗯,当年我做国师时,先前常带我来这里……”
“为什么?”
赫连神通顿了一下,摇摇头:“你还是不要问了,这些皇室秘辛,你知道多了也没什么好处,何况事过境迁,当年的人……都不在了。
”
“你来回那么多次,竟不知道湖底养着相柳?”
“那相柳依你所言是深居湖底的,轻易不会出来,我也很奇怪为什么你能惊动它……快到了,小心些。
”
第404章 生死之间(一)
“我们不必刻意保持安静,别忘了此来可是为了引它现身的。
”
赫连神通点点头,踏上湖面上的石桩。
白天与晚上看起来又有不同,顾清离发现湖面石桩星罗棋布,按赫连神通的步伐行走,并不是每个行桩都可以踩下去的,而且四周无任何防护,其实就算对路径熟记于心,也是很危险的。
“为什么这石桩设计成这般模样,湖底还拘着相柳?倘若皇帝或其余皇室之人不慎摔下去,岂不是九死一生?”
赫连神通摇摇头:“其实通往诏狱,还有另一条安全的路。
”
顾清离蓦然睁大眼,忽然想起那晚连太皇太后都去了诏狱地下,她那般老态龙钟,若是走这条险而又险的路,怎么可能?她忽然感觉那晚赫连御带她走这条路只怕是别有用心,那不是连中毒也……
赫连神通似乎看出她所想,道:“你别多心,那条路不是人人走得,也不是时时通畅的,那条密道除了赫连氏皇族子孙,任何人都不许进入。
有太皇太后在,皇上也不敢随意违逆祖制,我也只是知道,并没有走过。
”
顾清离这才稍稍释怀。
走过湖心中央,顾清离放眼望去,这湖面在白日看来,比夜间更显得广阔,湖面泛着涟漪,水波青碧,隐隐能看见水下浮游的藻类与大量游鱼,她不禁有些惊讶:“这么多鱼!”
“相柳嗜人,诏狱却不是时时有重刑犯,它日常总还会少量进食,这湖里养了众多数量的鱼,想必是投食喂养相柳的。
我从前自这里走,倒是从未想过此事。
”
赫连神通徘徊了几步,不见任何动静,问:“那晚你是如何吸引到相柳的?”
顾清离想了想,她与赫连御也只是猜测,或许她身上有特殊气息,吸引了相柳浮上湖面,但也有可能这纯粹是巧合。
她弯下腰去,伸手捞着湖水,道:“我不慎踩了个空,差点跌进湖里,赫连御及时拉住我……我那时发梢已垂落水中,赫连御拉住我时,相柳的一只蛇头獠齿上挂着我的头发……啊!”
说话之间,顾清离蓦然看见水下有巨大的黑影自远处奔腾而来,其速之快无法言喻,放在她的年代,只怕比潜艇也不遑多让。
她下意识地急速缩手,身子往后仰了一下,就看见水底那些长长的黑影瞬间在湖底袭近,只听水声激荡,骇浪滔天,骤然暴出水面,这次竟赫然是五个蛇头,齐向她袭来!
这次虽然是光天化日之下,顾清离也没来得及细瞧巨蟒的头是什么模样,只觉得蛇头扁而巨大,蟒身直径尺许,颜色青绿,一双眼暗黄如灯,幽森狞厉,竖瞳如通人性,一眯之间杀气暴发。
赫连神通挥拳凌空击去,随着破空的拳风,第一支袖箭迸射而出,正中蟒身,竟然在刺中蛇身后坠落湖中,被刺中之处皮坚甲厚,似乎压根儿没伤到分毫。
顾清离接连几个后空翻避开蟒头的攻击,回身也是一支袖箭射去,毕竟巨蟒头发起攻击速度太快,她根本来不及作其他应对,本能地先逼退第二波的攻击再说。
一箭射去,蟒头灵活避开,除了被赫连神通击中一箭的直往他奔去,另外四只蟒头不约而同都往顾清离这边袭来。
她随身倒是携带着武器,却只是把短剑,前世她虽然各种武器皆学过,冷兵器也无例外,为刺杀之故,还是短剑匕首用得更多,长刀长剑并不擅长,这把短剑的长度看来对付相柳是很成问题的,蛇身扭曲万变,又是四只齐袭,她用袖箭逼退其中一头后,短剑刷刷几下抵挡住第二只蟒头的攻击,眼见着又有两只蟒头攻来。
赫连神通那边手执长刀与唯一的蟒头对战,倒是占了上风,连砍了几刀都中了七寸,他招数十分神妙,出手也快疾无比,却在刀身砍中时听到金铁交击之声,他便明白为何袖箭射不进巨蟒鳞甲了。
原来相柳到底不是蛇类,七寸恐怕并非它致命之地,它全身的鳞甲坚逾金铁,顾清离所制袖箭连水牛皮也能穿透几张,却完全伤不到它的鳞甲。
他抽空看了一眼顾清离,正见到她弹指间发出一枚雷火弹,一声巨响,在两只蟒头之间爆炸,震得两段蟒身都血肉模糊,晃了几晃闪开。
他记得这种雷火弹被她称为什么“微型炸弹”,威力果然强大。
他稍稍放心,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面前这颗蟒头上,缠斗了一会,一招虚晃,一枝袖箭激射而出,蛇头扬起避开之际,另一只袖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发,角度正对暗黄的蛇目,波地一声穿透了,流出腥臭暗绿的液体来。
所有露出水面的蟒身都激震了一下,发出痛苦的怪叫之声,这声音似人非人,又不似任何野兽,撕裂人耳膜的刺耳尖锐,只怕早传到了诏狱之外。
只顿了这么一下,三只蟒头同时受挫,另两只也顾不得攻击,直直昂向天空颤抖不止,顾清离和赫连神通都松了口气,心想这回只要等着药性发作,相柳应当就会昏睡过去。
谁知他们只顾着水面之上,完全没有留意到水下巨大的暗影袭至,随着水柱冲天,犹如巨石撞击激起千层浪,四条粗硕直长的蟒身同时冲出水面,分从四面八方齐齐向顾清离攻击!
这回同时探出水面的蟒头比之前五个更为巨大,蟒身也更粗,同时袭来时势不可当,也更为可怕。
之前被微型炸弹爆炸所伤的两只蟒头迅速潜入了湖底,看来似是疗伤去了,赫连神通伤了眼的那只蟒头犹在痛苦地扭动,另两只则同时攻向他,这回是不将他撕碎誓不罢休的气势。
他这里还算可以应付,顾清离那里却大有问题,她一边挥剑抵挡,一边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不得已只能按动机括,连射出几支袖箭,分别袭向蟒头。
原本这些蟒头对于小小袖箭无所顾忌,但其中一头被赫连神通刺穿一目后,显然对这东西顾忌起来,居然不约而同地闪避趋让,看来这东西竟拥有类似人的智慧,知道趋利避害。
第405章 生死之间(二)
赫连神通百忙中提醒她一句:“放你的雷火弹啊。
”
“没有了。
”顾清离苦笑一声,那东西还能随身带多少?她本来就不剩多少了,事先也真没想得这么周全。
“射眼睛。
”
顾清离也看出了这一点,怎奈相柳毕竟是个极具智慧的生物,虽然生而有九头,思维却是一致的,其中一个头被打爆眼之后,另几个头不约而同对眼睛格外保护,这些蟒头硕大而灵活,她一时伤不了,便不敢随意再发袖箭浪费,只觑机发射。
一只蟒头重重撞过来,顶到她怀里,仰着头,长长的信子在她脸上舔了一下,却并没有伤害她,反倒是充满了兴趣似的,不停地蹭着。
顾清离一边招架,一边生出奇异的感觉,她总觉得这头相柳对自己不是恶意,而是极有兴趣。
迷朦中灵光一闪,难道因为她的身体自幼浸泡各种毒物,令相柳产生类同的感觉,对她的凶意和攻击其实只是想亲近?
她放缓了攻击,由得撞着她的蟒身将她整个人缠在其中,卷了起来,腾地举起她直着身子到了湖水中央。
赫连神通不知究里,甩手一支袖箭过去,想要射那只蟒头的眼睛,被它一偏身子射到了颈部,重重碰到了鳞片,似乎擦破了点皮。
“不用担心我。
”顾清离先扬声叫了一下,就看见另三条蟒身聚过来,缠着她的蟒身也微微收紧,紧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三个蟒头同时伸出信子舔她,看起来毫无恶意,显然是缠着她的力度把握不好,她迟疑着轻拍缠着她的蟒头,努力伸手往外掰,想要它放松。
果然,它感应到了她的意图,真的稍稍放松了一些。
顾清离犹豫了一下,离它如此之近,它的头颅甚至就在她手边,这时候如果发出袖箭,它绝对无从避起,可它这番无恶意的态度,反倒让她有些不忍伤害了。
赫连神通也觉得有些奇怪,问她:“你身上有什么,让它们这么感兴趣?”
“我不知道,也许是我的身体带有各种剧毒,才让它想要亲近。
”
一句话说完,她就感觉自己的猜测也许不对,虽然相柳并没有立即生撕了她的意思,但几只蟒头在舔她的时候,竖瞳闪动,明显流露出饥渴之意,似乎在考虑着从哪里下口才对,又似乎对她有所忌惮。
“也许……它觉得我的身体对它来说是十全大补灵药,但又怕随意吞吃了会中剧毒。
”回想赫连御不过被它的口水喷了一下便中了剧毒,它对自己再三舔吮自己都没事,肯定是因为这个身体百毒不侵。
“它在想着如何对你下口?”
“好像……是。
”顾清离正猜测,忽然觉得身子猛然一沉,没等她呼叫,四个巨头已经抱成一团带着她遽然沉入湖水之中!
赫连神通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她沉下去,急促地叫了声她的名字,就已经只看见湖表面水花四溅,不见踪影。
他没有顾清离百毒不侵的身体,入水之后万分凶险,断然不是相柳的对手,只能干着急地与另两段蟒身缠斗。
就在此时,他看见一直在湖面上扭动着身体、被刺瞎一目的那段蟒身动作渐渐僵硬起来,一点一点沉下水去,显然,药效发作。
赫连神通心中一喜,对着湖面叫:“你要坚持,药性发作了!”
顾清离此刻已经被带到水面百尺以下,根本无法听见赫连神通的声音,她使用龟息之术闭住气息,睁眼努力去辨别水底的世界,惊奇地发现这湖底有鱼群有水草,水清碧如洗。
之前她听说相柳喷出的毒液可令赤地千里,按说它在水里生存,水草鱼群也应难以存活才对,看来这说法并不全对。
或者说它所喷出的毒汁由心而发,并不是随意流点口水就满含剧毒?
正想着,就看见四面八方围过来的相柳的头,以及在水里纠缠的粗大如蟒的身体,长得根本无法看到尽头处它的身体究竟是何模样。
顾清离骇然之际,手下意识轻轻搭上缠着自己身体的蛇头,指间不但扣了银针,袖箭的方向也对准其中一只的眼,一待它们发动攻击,只要伤到其中两只头颅,必然会引起其它几头的同气躁动。
几段如蟒般粗大的身躯将她渐渐合拢后,随着她身体的下沉,看见水底开始浑浊起来,水压对胸腔的压力也越发明显,她感觉自己已经下降了百米左右。
按专业潜水员的深度来说,极限能达到700多米,可那是在穿着潜水服的情形下,而她直接暴露在水中,这种压力已接近于要人命的地步,再往下拖去,她感觉自己不用相柳出手,就会直接窒息而死。
这时候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她再也不能等待,只能破釜沉舟,猛然地袖箭射出,指尖银针嗖地朝蛇眼按去,便看见青绿色汁液弥漫在水中,扩散开去。
袖箭在水中速度减慢,好在相柳应该没意识到她会出手,那只蟒头靠得又极近,在浑然不觉中看见袖箭射来,只来得及偏了少许,还是被袖箭擦中。
眼睛是所有生物最脆弱的一环,相柳也不例外,只是擦过已造成它的失明,水底下所有的蟒身震颤起来,湖水被越搅越浑,缠着她的蟒身也因剧痛而颤抖着松开,她屏息之下身体直接上浮,终于看见湖底震动,所有湖水也跟着颤动起来,她明白湖水为何会变浑浊了。
相柳庞大无比的身体被深埋湖底,它的震动引起了湖水的激荡,它在往上升起!
趁着所有蟒身疯狂扭动之余,顾清离使出全身的力量拼命上潜,波地一声出了水面,大口喘了几口气,一睁眼便看见玄衣劲装的赫连御,正踏着湖心石桩,只身快步而来,他苍白的脸色与玄黑的衣衫恰成对比,还带着几分近似疯狂的绝怒之色。
“顾清离!你疯了!”
顾清离边游边喘气,压根儿没有力气回他,心里已将他骂了千万遍。
第406章 生死之间(三)
赫连御弯下身去伸手拉她,眼见着顾清离就要抓到他的手,突然之间一条腿被一股大力牢牢卷住,死死地往下拉!
这会儿与赫连神通缠斗的两只蟒头也已经因为吃痛分心而沉下湖面,赫连神通一见她往下沉去,解了腰带啪地便向她甩过去,卷住她腋下,用力往上拉,同时赫连御也趴在浮桩上,尽力将手伸到最长抓住了她的手,两边发力想将她拉上来。
结果顾清离在挣扎之中,另一条腿又被卷住,身子顿时直往下沉,毫无悬念地被一股猛力直接拉了下去。
赫连神通手上一松,便觉得不妙,抬眼一看,赫连御已经不顾一切跳了下去,他跺脚叫:“皇上!你不能下去!”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水上只翻了几个泡泡,他便完全看不见这两人的身影了。
赫连神通见势不妙,立即飞奔往诏狱之外。
顾清离在水里吐了几个泡泡,立即施龟息之术闭住气息,起初还慌乱地挣扎了两下,越挣扎越觉得身体被往下拖去,她镇定了一下,低头看去,发现自己两条腿一左一右被两段蟒身缠得牢牢的,剩余七个蟒头都围过来,其中三只盲了一眼,两只被炸得血肉模糊却仍有战斗力,两头是完好无损的。
倒是她身边有许多游鱼翻了白肚皮,都在朝水上浮去。
她刚想着应对之策,忽然就感到身边水流激涌,身体一下被从手牢牢箍住。
她陡然心往下沉,挣扎着就本能地一个肘锤,感觉到击中之处结结实实,耳边还听见一声闷哼,完全不像是击在相柳滑溜溜的蟒身上。
她蓦然回头,看见一张因痛苦而变色的脸,手臂却还在死死箍住她,竭力想要把她往上拖。
顾清离方才明白,是赫连御跟着跳下来,伸臂箍住了她,企图带着她往上游。
一瞬间她又感动又恼火,感动于他不顾生死跳下来救自己,明明知道相柳的毒他承受不了,实际上他身上的毒又未解,仅白天的时候正常一些,这样不顾死活地跳下来救她,其实是十死无生。
同时又恼火于他完全不动脑子,也不想想相柳的力量有多大,之前他与赫连神通同时用力,尚被水下两股力量拖下来,现在水底又围上来七头,他这样死死抱着她,反倒是削弱了她的战斗力。
“放开我。
”顾清离不能说话,只能勉强做着唇形,企图让他明白。
赫连御居然明白了,只神情坚定地朝她摇摇头。
顾清离怒极,刷地亮出短剑,朝逼得最近的蟒头刺去。
赫连御看出她的情势不对,也知道自己无力带她游上去,松了手拔出长剑在水中也刺过去。
他的身手并不强于赫连神通,在水底更大打折扣,两人情势瞬间便岌岌可危。
顾清离已经发现,相柳在重创之后已经有些陷入疯狂,对她也不再如之前的小心翼翼,攻击时竖瞳中凶性大作,蛇口张开时似乎连人头都可一口吞下。
她拼力击退两只,转瞬又有三头围上来,绞住她双腿的两头已越来越用力,她似乎都能听见骨骼咯咯作响的声音,知道这蟒身的绞力无比巨大,若不顾忌地再绞下去,她的腿先得废了。
突然之间,她一条腿上力量减轻,百忙中低头看去,赫连御正不顾一切地一剑刺中绞住她腿的一只蟒头,他的剑不知是何金铁所铸,极其锋利,竟然活生生刺透相柳坚逾金铁的鳞甲,带出了青绿色的毒液来。
顾清离知道,相柳只要其中一头受伤,必牵一发而动全身,果然另一腿上绞力立减,连攻击也退了,九头齐齐昂起,直起巨蟒般的身体颤抖怪叫。
就在那一瞬,赫连御什么都没看,又是一剑刺去,再伤了一段蟒身,收剑带着她直往上游去。
这回激发了相柳的兽性,九只头狂叫着齐齐追来,水底被搅浑成一片。
顾清离被赫连御带着,边往上游边回头去看,只见湖底渐渐升起庞大到无边无际的身体,说是航空母舰般庞大也不为过,海中巨物蓝鲸与之相比都完败无疑。
追着追着,她再回头时看见落在最后的蟒身渐渐僵硬无力,软软地垂下去,另两头也越来越呆滞。
她百忙中一眼掠过,看见软垂下去的蛇头盲了一目,蓦然想起,那是最早被赫连神通射穿眼睛的,之前也因药性发作而呆滞不灵,沉下湖水,这回是彻底失去了战斗力,想来另两头中了迷药的也开始发作了。
只是相柳的身躯之庞大已经出乎他们所有人意料之外,赫连御那种常人只要沾上一点便能昏迷几天几夜的迷药,对相柳的全身而言,恐怕是无用的。
眼见着要游出水面时,相柳的第一头已经追上来,啪地卷住了顾清离的腰,这回拽力更大,它发狂之下令她觉得一绞便能将她整个人绞成两截,瞬间整个胸腔内空气被夺走,气脉被阻,经络不通,龟息之术再难施展,她一口水呛进肺内。
赫连御感觉到了她的异常,回头一看,孤注一掷地将手中唯一的兵刃,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对准湖底庞然升起的相柳主体掷去。
剑身着实锋利无双,在他用尽全力的一掷之下,有半截没入了相柳的身体。
这下剧痛引发了它嗷地惨叫连声,顾清离腰上骤然一松,得了自由便发力往上游,两人终于游出了水面。
刚波地钻出湖面,便看见浮桩上整齐地站了一列手挽长弓巨弩的大内侍卫,正在赫连神通指挥下打算往湖面下射去,只因见到湖水被搅得一片浑浊,实在看不清目标,才迟疑未动,此刻见了他们,惊喜过度,立即将他们拉了上来。
“不必看目标了,往下乱箭直射,禁止让所有的头浮出湖面!”赫连神通一声令下,乱箭直射下去。
顾清离趴在浮桩上吐了几口积水,去看赫连御时,蓦然发现不对劲了。
他整张脸已经成了紫黑色,虽然双眸犹在转动着看她,整个人却丝毫不能动弹,不知从哪里来的血水在他身上弥漫着,染得他身处的整块浮桩上全是鲜血。
第407章 生死之间(四)
相柳的血是青绿色,这样鲜红的血肯定来自于赫连御本人。
流着流着,鲜血转为紫黑,他体内的毒性只怕已经到了九死一生的地步。
顾清离震惊地纵身过去,扶起他叫了几声:“赫连御……你怎么了?”
赫连御不说话,又看她一眼,在她怀中晕过去。
“快……快来人,先将皇上送到安全之处……”顾清离极为慌乱,一时间心里似乎空了一空,说不出的痛意漫延开去,让她不知所措。
“他这情形,不能搬动到远处了,先将他移到诏狱,剩下的交给我。
”赫连神通倒尚镇定,安排了一下,便由一名大内侍卫背起赫连御,顾清离紧随其后,直接到了诏狱入口处找了一间空殿,就地安置下来。
顾清离一摸,身上虽然湿透,银针包倒是还在,她将他整个人平放了,让侍卫帮忙脱了衣衫,才发现他肩背之处有两个深深的獠牙印。
她忽然想起,当时她在水底时,他发剑刺伤相柳,解了她的围,当时以为他行有余力,其实她只顾着自己的危险,根本没有去看他,隐约回想起当时他背后有相柳一头追击,他根本未曾回头,似乎任由蟒头逼近,应该就在那时,一口咬上了他肩背之处。
在那之后,他还知道又补了一剑,拉着她往上游……
“赫连御,你疯了,不要自己的命了?”顾清离的声音都颤抖起来,这是第二次她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心意,真的不只是单纯的占有欲。
赫连御没有回答,他已经不能发出任何声息。
顾清离放平了他,虽然心里在颤抖,手还是又快又稳,很快将空心针都刺入他各大穴位,看着针尾一点点滴下黑紫色的毒血来,额上不由见汗,心想照这拔毒速度,还没拔清,毒已攻心。
她想了又想,做了件连自己事后都觉得想不明白的事,俯下身去,对着他肩上的伤口吮下去。
噗地一口毒血吐在地上,又是俯身吸下去,顾清离心里想的只是,绝不能让人在自己面前就这么死去,那不是对她的医术赤祼祼打脸吗?
她对相柳的毒视若无物,即使有少量入腹,也不觉得有碍,直到吸出的血从紫黑变淡,再成鲜红,她才停下来。
感觉口唇都已经麻木了,倒不是中毒,而是吸吮太久,用力过度。
眼见着空心针里拔出的血也转为鲜红,顾清离心里忧虑丝毫未褪,只将他身上的银针全拔出,又伸手去诊脉。
赫连御始终不醒,脸上黑气倒是淡了许多,转为惨白,脉搏时断时续,细弱而不稳定。
顾清离见识过相柳毒性的反复无常,总觉得这毒在人体内,类似一种反复发酵的过程,只要有那么一丝余毒未清,过了几个时辰,它便在体内继续生发势涨,渐而再损害人体。
赫连御体内的毒原本就未解,再雪上加霜,显然更不乐观。
且经过她这么一阵的拔毒,加上这几日以来的空心针拔毒,他体内失血过多,血细胞来不及生长,即使毒性尽去,这失血之后的危险,也很难渡过。
她本想救他一命,然后无牵无挂离开北楚,没想到反搭上他一命,只怕是加重他的毒性,让他离死亡更近一步。
她沉思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瓶,倒出粒丹药放入他舌下,等他自己慢慢含化。
这是她自制的解毒丸,虽可解百毒,对相柳的毒却应该没有奇效,只是稍缓解毒性而已。
然后取了他的外衫盖上,走出诏狱去。
顾清离在诏狱水牢上方给赫连御吸毒时,赫连神通命所有大内侍卫拉开强弓劲弩,往湖水下面射去,每枝弩上都涂抹了他所炼制的麻药。
相柳九头之中只余两头完好,重创之后极其暴怒,九头交错着在水下翻滚扑腾,庞大的身躯也一点点拔出淤泥,往上浮动。
这种情形下,由于相柳身体实在庞大无边,虽是毫无目的地乱箭齐发,大多都能射中,区别只是能伤到或不能伤到它而已。
侍卫们携带的弓弩中有几架神臂弩,由膂力超人的侍卫发射,虽然笨重不易续箭,其穿透力比顾清离制作的袖箭还是要更强悍些,终是有一些穿透了相柳坚厚的鳞甲。
这轮强弓暴射也再次激怒了相柳,水下此起彼伏地发出怪异之极的鸣叫声,水声轰轰如数十水车同时运转,巨浪被掀起百尺高,相柳的九头中已有三头沉睡下去,剩余六头全部冲出湖面,开始肆虐攻击,张开腥臭如黑洞的巨口,无差别地将所能攻击到的人都吞噬进去!
初时浮桩上凌乱一片,人心浮动,赫连神通却提气大喝:“誓死守住,所有人再放箭!退一步者,等同谋逆造反!”
他内力深湛,纵喝之下声震雷霆,加上国师之威,慑住了那些侍卫,他们只得不要命地继续放箭。
相柳的蟒身蛇口,虽然能张到将活人生吞,但毕竟不能直上直下,还要在口腔中一点点将人绞到窒息而死,再慢慢从它口腔滑下去。
所谓蛇吞象,蛇口虽能吞下比它更大的猎物,但往往被卡得不上不下,无法处置。
现在这六段相柳蟒身便是如此,各吞一名侍卫之后,反倒无余力再张口咬人,蟒身长长一段都被撑得鼓起,狰狞的竖瞳中散发着狂暴的杀意。
当它察觉不能再吞噬活人的时候,杀气依然无法宣泄,六个蛇头便猛蹿了一下,有三名避之不及的侍卫被卷过去,活生生绞着身体送到半空,其余人眼睁睁看着他们在蟒身的绞杀之下大喊求救,瞬间后声音减弱,直至断气。
另三名被蛇头攻击的侍卫因有前车之鉴,仗着身手灵活而避开,眼见下一轮攻击又要袭来,其中一个机敏之极,猛一箭射去,跟着第二箭正中第一箭箭尾,改变了第一箭的方向,第三箭再射蛇头干扰它的方向,果不其然,那张开獠牙的蛇头避开第三箭后,被他精心算计的第一箭直射入喉,穿透了口腔。
任何动物体表再坚再厚,内里都是柔软脆弱的,这种脆弱与它的双眼无异,一旦被伤,与所有兽类一样致命。
那只蛇头仰天嗷嗷怪叫一声,痛苦得弯曲下去,对着湖水一阵狂呕,似乎试图将刺入喉中那枝箭给呕出来。
第408章 生死之间(五)
结果箭枝深入喉肌,倒是随着它翻江倒海的一阵狂呕,将吞到了喉下那名侍卫给囫囵吐了出来。
扑通一声,他的身体坠入湖水,才这片刻功夫,衣衫已被毒液尽蚀,连皮肉都腐蚀得面目全非,骨节被绞得寸断,自然早已不能活。
没等赫连神通来得及反应,所有人都感觉到浮桩开始震动,有人站立不稳便从石桩上掉落水中,水性好的迅速爬上岸,不会水性的在里面扑腾着,但凡口中进了一点湖水的,都开始出现中毒迹象。
相柳九头皆都已受伤,或喷射或刺伤浅出的毒液,已将湖水污染成了一池毒水,里面原先养着供相柳食用的鱼群开始大批死亡,翻了白肚浮上水面。
比这更可怖的是地底的震动,强烈之极犹如七级大地震,漫说浮桩,连诏狱都被波及,所有殿宇晃动起来。
顾清离初出殿门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地震般的情形,眼见着湖水浪涌滔天,浮桩各自摇摆,她知道情势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高声喝:“退,快退出去,所有人退出诏狱!”
她顾不得管自己的话是否生效,先冲回去将赫连御背起来,展开轻功足不点地地从浮桩上直掠过去,沿途看见侍卫们都在往外撤离,只有赫连神通自己凌波踏水,反攀上了湖中心的玲珑石假山,登高俯瞰。
“师父,你再不出去会死的!”顾清离百忙中叫了一声。
“不会,你不用担心我。
”赫连神通挥了挥手,依然凝神看湖水。
此时的震动已经令浮桩纷纷下沉,甚至连诏狱水牢上的殿宇也开始梁断柱折,陆续倒塌,守在水牢里的狱卒显然惊于地底的变动,已纷纷冲出来,一个跑得慢的还差点被倒下的殿宇大梁压死。
顾清离来不及去管赫连神通,只能在夺命狂奔中又叫了一声:“师父,快走啊!”心想这七点八级的大地震,到最后怕是连整片湖都要填掉一半,相柳若是离水能生存的话,整个身体露出水面时,不知该是如何骇人的景象。
赫连神通似乎回了句话,又似乎只是幻听,顾清离踩着浮桩,不时一脚便踩空,脚下的浮桩根基松动,一点即沉。
好在她修炼内功日久,轻功已经很有火候,背着赫连御也能在借力之下重跃起来,再次点到可落足的浮桩,狂奔着逃出去。
诏狱里的狱卒紧随她之后,有的扑通落到水中,挣扎着游一段再找到可落足的浮桩爬上去,如此便免不了口鼻进些湖水,个个都中了毒。
好在相柳的毒虽然奇特诡异,却不是瞬间致命,湖水又稀释了毒液,他们还是跟着跌跌撞撞逃出去。
所有人以最快的速度撤退到慎行宫,顾清离放下赫连御,知道不用吩咐也自有人妥善安置他,跟着折身便往诏狱狂奔。
她这一生,不知跟多少人学过各种刺杀、杂学、医术等,叫过不知多少人师父,但那些人大多冷漠无情,将她当作杀人机器培养,教她一切也让她断情绝爱,唯独赫连神通与她半师半友,从来没对她有过半点恶意,还曾经助她逃跑。
这回是她坚持不告诉赫连御,擅自来诏狱冒险,赫连[神通为了帮她,也甘冒大险,她不能让他就此沦陷在宫墙里面,成了相柳腹中餐。
顾清离赶到诏狱时,不禁惊呆了。
高墙里已成一片泽国,湖水漫过浮桩,整个人工湖被搅得天翻地覆,之前种的那些有毒的奇花异草全都被水淹没,湖面上升腾起一个始无前例的硕大怪兽,大到已经无法看清整个身体究竟是什么模样,只知道其上有九头,而有几个头已经软软垂下,盘旋在身上,显然迷药已起作用,细数一下,仍有四五个头仍在作困兽之斗,不断朝一个方向攻击。
那个方向正是原先的玲珑石假山,现在已经被连根拔起,整座假被被相柳的身子绞缠在内,赫连神通站在最顶端,左支右绌,显得风雨飘摇,却依然屹立不倒。
顾清离又低头看了一下,赫连元辰当初在打通诏狱下这座人工湖的时候,似乎曾考虑到相柳作乱,水祸殃及皇宫,硬生生将整个诏狱的地势往下降了三尺,这工程量之浩大,难以想像。
想必他耗费数年时间,就只是为了让这头相柳有存身之地,如今倒是体现了他的先见之明,相柳搅起的无边风浪,令水位上涨,因地势之故倒没有造成大水倒灌入皇宫。
从诏狱入口到假山足有一里,顾清离的轻功虽然跟从前比一日千里,像赫连神通那样水上飘还是做不到的。
她想了想,折身回了永巷,找了个旧木盆,推入一片水泽之中,折了两根尚露在水面上的粗枝作浆划着,慢慢靠近。
波急浪涌,木盆不断颠簸,相柳不时拱动,有种随时要掀翻木盆的感觉。
越是靠近,顾清离越发觉得相柳的身躯似乎是盘旋不断的长蛇状,跟它九头之下的蟒身一样,只不过更粗壮可怕而已,水面底下的究竟有多长根本无法判断。
就在她快要靠近玲珑假山时,水地蓦然有了动静,顾清离开始觉得诏狱地底又在震动,她知道是相柳盘旋湖底的身躯又有异动,刚想恐怕不妙,啪地一声,木盆便被一股巨力抽打成了碎片,顾清离受到波及,虽然及时纵身一个翻跃,还是免不了挨了火辣辣的一下,仿佛被精钢重鞭抽打了一下,翻身从空中落入水中。
顾清离刹那间觉得眼冒金花,整个身体像被车重重辗过一样,有种要碎裂的感觉。
随即重重摔入水中,咕噜噜进了几口水,腥臭无比。
幸好她的意识仍是清醒,瞬间便有了理智,潜水的本能令她吐出那几口水,手脚并用划了几下浮上水面,没等眼睛睁开,手已经触到实物。
此刻她如同溺水之人抓到浮木一般,只觉得触手处有凹凸不平,立即伸指甲抠住,仅凭那一点借力便翻身跃上,随后利落地抹了下脸,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第409章 生死之间(六)
虽说是脱离了湖水,其实并没有好多少,她低头打量,身下所伏的似是弧形物体,挂满水草与湖底淤泥,之间隐约露出一些青绿发黑的闪光之物,每块约有手掌大小,规则排列。
顾清离迅速判断出来,她竟然伏在一段相柳的身躯上!她吸了口凉气,看见身边漂浮着刚被击打成裂开的木盆碎片,伸直腿用靴尖勾了一块来,牢牢夹在腋下,才有空抬眼去看赫连神通。
蛇头中又有一头软软垂下,另一头也渐渐不支。
在刚才的混战之中,一轮劲弩狂射,相柳身上处处是伤,只是它皮坚甲厚,箭伤都不太深,入肉少许便坠落或折断,因此这些蛇头才坚持了这么久。
赫连神通在玲珑假山上施了几回瞬移之术,对相柳似乎都毫无用处,才放弃了此道,又换别的招数,但凡障眼法,对于这种异兽都毫无作用,他只能挺剑直刺,仗着灵活的身法和深厚的内力来对敌。
顾清离感觉他暂时不会有危险,低头拨去身下的水草浮泥,看清那些巴掌大小的果然是鳞片,便想起解毒药引为相柳之鳞。
她想了想,伸手去拔自己的短剑,却发现混战中不知何时遗落,不禁苦笑一下,决定还是放弃鳞片,先助赫连神通。
她跳入水中,扒着浮板往前游了一段,忽然又觉身子一紧,被什么牢牢缠住,还在用力往里收。
此刻蛇头都在与赫连神通对敌,顾清离低头一看,缠着自己身子的是水桶粗细的一截,虽然与蛇头一样,同样状似巨蟒,可这么粗大的蟒蛇,真似万年成精的模样。
跟着她看见一截渐渐变细的蟒身在身侧竖起,很显然又要像刚才那样给她来一记戮力抽打,她便明白缠着自己的是相柳尾部。
她用力挣扎,相柳尾部越绞越紧,她几乎喘不过气,即使尽全身真力去抵御挣扎,依然免不了被箍得渐渐窒息,眼冒金花。
顾清离正焦虑间,猛然看见寒光闪烁,一咬舌尖,趁着剧痛凝聚精神去看,原来是靠近自己的一截相柳身躯上插着一把剑,森然如雪的剑刃有一半露在青绿铁甲外,剑鞘震颤不已。
她心中即刻冒出一丝曙光,奋力伸手过去,一点点靠近长剑。
相柳的身躯却突然一震,带着剑刃的那截瞬间离她又远了几尺,她再竭尽全力也碰不到剑鞘。
危急之时,赫连神通远远看见了她,猜到了她的意图,思索了一阵,忽然想起身上还有几包炼丹用的矿物粉,腾出左手去怀里随意摸了一只纸包,重重朝相柳掷过去。
纸包散开,迎风飘散,免不了有些飞入相柳眼中,黄色的粉末漫天飞舞。
相柳陡然如同遭受了最可怕的攻击,所有尚能动的蛇头齐齐仰天竖直,振声嘶叫,身体在湖底掀起了滔天巨浪,生生将假山都撞击得碎裂成十数块巨石,引得诏狱又一阵剧烈震动,地面所有建筑垮塌碎裂,连长长的宫墙都开始有了裂缝。
赫连神通被震得从假山上摔落,踩着其中较大一块巨石,却还是阻止不了下沉的趋势。
毕竟巨石不比木板,毫无浮力,他只能在石上借力踩点,如凌波飞仙,踏水而来。
顾清离看他踩在水面如同仙人,越来越近,终于借着一块木盆的碎片浮板稳住了身形,随着巨浪飘摇,屹立不倒。
“发生什么事了?”顾清离抱紧相柳的身体,指尖紧抠在鳞片之间好让自己不至于摔落。
赫连神通初时也是不解,再看蛇头持续仰天震颤尖啸,苦思冥想片刻,失声道:“雄黄?!”
雄黄?顾清离突然明白,相柳虽然不是蛇,但真的拥有与蛇一般的本性,惧怕雄黄!早知如此,何必浪费心机用赫连神通炼制的那些迷药,见效慢量又不够,雄黄何其易得,随便到药店买个几十斤撒到湖里,足够弄死这头相柳了。
“别想雄黄了,快拔剑!”赫连神通眼见着相柳随着身躯扭动,已经放松了对顾清离的钳制,带着剑的身躯扭到与她近在咫尺处。
顾清离蓦然回神,伸手拔剑,刷地一下便从相柳身上撬出一块鳞片来。
说是鳞片,大小厚度都如手掌,在手心里沉甸甸地颇有分量。
相柳被撬出一片鳞,本身剧痛难忍,但刚刚被雄黄袭击,那种痛楚掩盖了其余的感觉,顾清离撬鳞片时它竟如毫无知觉,依然仰天嘷叫。
“把剑给我!”
顾清离正撬第二片鳞,听闻赫连神通呼唤,随即反手将剑掷向他,将第二片鳞收在手中。
赫连神通接了剑,将自己的剑摔入水中,又踏上一块浮板,踩着两块板如滑翔般,乘风破浪朝相柳软垂在身上的几只蛇头而去。
顾清离顿时明白他的意图,反正鳞片到手,看样子也不需要再帮什么忙,她趁着相柳发狂之际,从钳制中挣脱,抱着一块木板往诏狱外游去。
赫连神通那边也极其顺利,处于迷药药性限制中的蛇头毫无反抗之力,如同打了麻醉的人一样,也不觉得疼痛,很快被他用剑撬出两枚獠牙来,跟着他乘机踏着木板也往外冲去。
至于相柳发狂后体力衰竭,还是继续折腾,他也管不得了,心想等药效全生,它终究还是要沉入湖底的,只是这番重创它究竟要休养生息多久就不好说了。
出了诏狱宫墙,顾清离正在外头等赫连神通,见他一身湿透,问:“师父,你中毒了吗?”
赫连神通摇头,低下头看了下自己道:“我一直闭着口与它缠斗,如果毒液不入口鼻,应当不会有事。
”
“回头我给你把一下脉。
”
“好。
”
两人匆匆回慎行宫,顾清离连衣衫都来不及换,先照赫连神通所言,炮制了鳞片与相柳牙齿,碾成粉末作药引,又开了方子让人去抓药。
受伤中毒的侍卫不少,正被安置在耳房中满地打滚,顾清离一个人也顾不得这么多,只能让人去宣几名御医来,告诉他们空心针拔毒穴位,又去看赫连御。
他依然气息微弱,脸色苍白中泛着黑气。
第410章 生死之间(七)
顾清离知道毒性又反复起来,却不敢再替他拔毒,想了许久没有办法,割破自己手腕,让自己的血慢慢滴入他口中,以期以此来延缓他身体毒性的发作。
赫连神通走过来审视一下,问:“怎么样了?”
顾清离摇摇头。
赫连神通看她腕上鲜血慢慢滴入赫连御口中,道:“你的血里都是毒,你自己可以不惧相柳毒性,未必对他有效,说不定会加深他中毒。
”
“但是他不能再用空心针拔毒了,他的脉搏细弱疾速,明显失血过多,如果再这样下去,没等毒发身亡,已经失血而亡。
”
赫连神通点点头,又多看一眼赫连御,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向来有种冷戾之气,清醒时给人的感觉极其冷酷,昏迷时倒是放下了那种气势,显得线条柔和多了,也因此觉得他与寻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生命都一样脆弱,绝不因他已登基为帝而有所改变。
他拿自己这样寻常的一条命去孤注一掷,救下顾清离,当时一定什么也没考虑,本能地就去做了。
“小丫头,他是真能为你豁出命去,你就一点都不感动?”
顾清离正心烦意乱,哪有情绪去理感动的事,她敛起秀眉冷淡地道:“师父,现在说这些有用吗?还是祈祷一下他的命运吧。
”
赫连神通似笑非笑:“他还活着,取他的血,我就能测出他的将来,你想不想知道他是否能活下去?”
“不想。
”顾清离断然拒绝。
从前的她不信命运,向来认为所有一切掌控于自己之手,只要努力无所不能,赫连神通的三生轮盘推翻了她对于命运的认知,她已感觉到许多事情的发展是有命运的轨迹的,想要改变,只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你是怕看到他的未来会是个不好的结局吧?”
顾清离没有说话,她未尝没有这样的担忧,怕看见赫连御的未来是死亡的话,就没有信心再去医治他了。
很快,御药房的药按时煎了送来,顾清离吩咐御医们分给众侍卫喝下去,自己端了一碗,抬起赫连御的头,想要从他口中灌入,他却昏迷已深,药入口角便渗出来,流到颈下去。
顾清离有些手忙脚乱地替他拭净了药汁,想要叫个人手来帮忙,抬眼却发现寝殿内人走得一干二净,连赫连神通也不知何时就走了。
她叹了口气,看这模样,得自己想办法了。
她拿着小银匙,一匙一匙慢慢地从他口中强行灌入,发现还是不行。
思索片刻,她在书案上找来几张玉版纸,裁成长条,卷成细筒儿捏住,从碗里吸了药汁,再从他口中慢慢渡进去,这方法果然比银匙要好些,因为注得缓慢,从他喉间便沁了下去,并没有再溢出来。
纸筒喂了一会儿便软了,她扔了一根又换根新的,一碗药喂下去,她倒是累出一身汗来,腰都弯得发酸。
稍休息了一阵,她伸指去搭了会脉,依然没有太大起色,不免忧心忡忡,再看他脸上的黑气,倒是真褪了些,又稍心安了点。
顾清离走出殿,又去耳房看了看那些侍卫,经御医们用空心针拔除毒性,又服下药之后,这些侍卫倒是好转不少,她搭了一轮脉,发现每个人体内毒性都有所减弱,知道药已见效,多少有几分欣喜。
不过这些侍卫毕竟中毒都较轻,大多是落入湖水,少量灌了点湖水引致中毒。
湖水与地下水源相连,相柳毒性再强,经这万倾之水稀释,也淡了许多,进入他们体内便再没有那么强烈,可赫连御之间直接被相柳毒液溅入口,后又被相柳一口咬中,所中的毒之深,与他们不可同日而语。
“糟糕!”顾清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拔腿出门,正遇上赫连神通进来。
“什么事糟糕了?”赫连神通换了身月白长衫,博衣褒带,仙骨清姿,看来颇有几分东渊文人的气质。
“赫连……你们皇上说过,诏狱的人工湖底直通北楚最大的主流河道,相柳的毒液喷入湖中,顺流往下游去,不知多少百姓会误饮河水,岂不是大事?”
“这件事我已经想到了,早命人即刻出宫去处置了,应该还来得及阻止大部分人饮用下游的水。
待毒液稀释一阵,被水冲刷掉应该也就没事了。
“可那是北楚最大的流域,应是水路主干道,只怕船上人家在不得消息的情况下还是有误饮的。
”顾清离想了一下,“让御药房按方煎药,将解药从上游倾倒下去,希望能中和些毒性。
”
“这需要的量也太大了些,里头还有珍稀药材。
”赫连神通皱了下眉,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立即吩咐下去让人照办。
解药稀释加禁止饮用水,这条河域应该自净一段时日便会有所好转。
顾清离返回赫连御寝殿,他依然未醒,原先脸上泛的黑气散去许多,苍白却转为酡红,显得十分异样。
顾清离伸手去探了一下他的额头,居然滚烫炙人,不由吃了一惊。
她定了下神,这时候发热,应是药性与体内毒性相克,身体油然生出的自然反应,不算是坏事。
她叫人打了冷水进来,拿布打湿了敷在他额头,只能在不安中守候在他床边,等他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顾清离觉得实在是疲乏无力,毕竟白日实在太惊心动魄,虽然没有受什么外伤,被相柳绞过好几次后,静下来才觉得全身无一处不疼,刚才抽了个空洗浴更衣时,发现全身都是勒出来的青紫痕迹,惨不忍睹。
这会儿所有困乏齐上心头,顾清离倚着床栏,终于再也支持不住,晕晕乎乎地便沉睡过去,所有知觉荡然无存。
朦胧中,顾清离感觉有滚烫的东西在脸上滑过,她感觉不舒服,自然地偏过脸去,微蹙了眉。
跟着那种炙烫的感觉又滑下去,在她的颈上停留了片刻才离去,身上却多了点什么,似乎有些重量,有什么压了上来。
顾清离动了动脖子,感觉整个人都重重的,像要坠到无底深渊一般,身子直往下落。
这么一坠,她陡然惊出了一身冷汗来,蓦然睁眼,看见一张通红的脸近在咫尺,本能地扬掌就甩了过去。
第411章 第四百一十一章
手腕一抬,被人托住了,她晃了晃脑袋,稍清醒了些,才看清楚眼前这张通红的脸竟是赫连御的脸。
她打量了一下,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条锦缎薄被,赫连御穿着中衣半坐在她身边,原来是他清醒后起身替自己盖了条被子而已,并非存心非礼,那一巴掌要是打在他脸上,他原就病体支离,那是更雪上加霜。
好在顾清离刚从混沌噩梦中惊醒,手上也是酸软无力,才轻易被赫连御托住了。
“你醒了?”
赫连御一怔,在他记忆中,她对他从来没有过什么真正的笑颜,更别说这样满眼惊喜地看着他,眼底甚至闪动着光芒,仿佛有什么在跳动。
因此一时看得痴了,竟然没留意她问的是什么。
“赫连御,你傻了?”顾清离已恢复了清醒,口气也一如既往地冷淡起来,眼中闪烁的那点光芒,如晨曦中的星光一般,稀薄到消失,只有一瞬。
赫连御心中冷了下去,安静地坐正了身体,淡淡道:“傻的不是朕吧,而是你。
明明朕都给你盖被子了,难道还能是梦游?”
顾清离一怔,倒笑起来:“是啊,我问的不对。
”
她伸手就去探他的额头,却被他侧脸避开。
“我只是想看看你烧退了没有。
”顾清离见他刻意相让,也没有再坚持要探他额头,只看他那张烧到赤红的脸,便知道他的热度只怕更高了。
“你现在怎么样了?”
赫连御摇摇头,说很好显然是假,但至少还活着,比他自己预想的其实已经好多了,从相柳的獠牙刺入他肩头的一瞬,当时心头一凉,以为自己定无生还之望,所以后来为了救顾清离,孤注一掷,不顾一切地将自己贴身的宝剑掷出去,以期阻挡相柳对顾清离的追击。
“让我看看吧。
”顾清离伸手搭上赫连御脉门,他虽想再闪避,这回她却用了点技巧,不容他躲避,指尖搭上去,加了点力压住他,让他安静下来。
赫连御也真的安静了下来,沉默地让她搭着脉。
他两番躲避倒不是避男女之嫌,而是不愿意被她触碰而产生心悸难当的幻觉来。
“好多了!”顾清离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来。
虽然他现在烧得几乎有些神志模糊,脉象却稳定了许多,体内毒性也不似之前那样反弹,如果再观察几天,不见毒性反复,退了烧应当就能安全了。
“其实你应该希望朕死才对。
”
“嗯?”
赫连御淡淡一笑:“朕死了,你就能得自由了。
”
顾清离瞬间想起了东渊,蓦然坐正了身子,脸色沉下去。
没错,即使他救了自己的命,她依然永远不能忘记要回东渊,不能忘记与萧奕修之间的一切。
她只是感动于赫连御的舍命相救,对他有所改观而已,感动不能等同于动心,她依然不能忘记自己心心念念所想。
“所以,你何必费尽心力救朕。
”赫连御无力地呛咳了几声,他从醒来后,已听随侍的宫人说起一切,知道是顾清离救了自己,也明白了她带着赫连神通冒死去诏狱,只是为了取药引。
得知顾清离与赫连神通私下去诏狱的讯息之后,赫连御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狂奔而去,心里只剩下了担忧。
她太过轻视相柳,险些酿成大祸,起初赫连御是极其愤怒的,没想到她竟是为了要取相柳的鳞与牙入药引,他在烧得混沌迷糊之时,一度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她这算是关心自己?
细细回想,他慢慢相信了这点,私心里有几分模糊的喜意,总觉得她对自己并不是如此无情。
“我欠你两条命,就算以这条命还你,也不过是回报,没有任何别的意思,你想多了。
”顾清离何等剔透,听他反问的语气虽然冷淡,眼中却始终热切,知道自己只要稍退一步,他对自己的心意就能更进十尺,索性冷下了脸。
赫连御突然重重地将手覆在她手背上,连声呛咳,连气息都喘得有几分艰难。
顾清离抽出手扶着他,道:“你体内毒性虽然有所好转,但以中毒之身下湖,在寒冷的湖水中浸了那么久,又再次中了相柳的毒,才令风寒入骨,高热不退,你……”
没等她说完,赫连御已经整个人压到她身上,始终还在不断呛咳。
顾清离原本盛怒中想将他一脚踹开,听他咳成这样,又有几分担忧,企图踹开的动作便缓了这么一下。
只是片刻间的犹豫,赫连御的脸已经突兀地欺上来,毫无预期地吻上她的唇。
顾清离脑中嗡地一声炸开了,再没有片刻犹豫,抬脚就踹,一脚正蹬在他膝上,双手用力推他的肩,将他整个人都推得翻滚倒在床上,抱着膝,带着痛楚蹙眉看她。
顾清离怒意未消,寒着脸瞪他:“赫连御,真没想到你居然还会趁势装病这一招?堂堂北楚国君,竟如此卑鄙?”
赫连御脸上表情虽痛苦,一丝得逞的笑意却在眼中慢慢扩散,刚才那一扑他其实也是借势而为,气虚血弱,风寒入体却不是假的。
他一边呛咳一边腾出只手来抚着胸,心里竟觉得这一脚挨得很值。
“有什么好笑?赫连御你还是去死吧!”顾清离一个翻身,锵然一声,有寒光闪烁,雪亮出鞘的剑光弥漫着切肤的杀气,横斜在赫连御颈间。
她的神色冷漠无情,完全不像是有半分退让余地。
赫连御一直盯着她,直到确认她眼里没有半丝温度,心里那点得逞的快意才渐渐散去,低头看一眼她搁在自己颈间的剑,凉凉一笑:“你想杀朕?就用这把剑?”
顾清离怔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也落在剑身上。
剑光如雪,其刃薄如蝉翼,剑柄尾梢垂落着编织的淡青色如意结穗子,剑鞘上镶着北斗七星状排列的六枚瑰丽红莲花刚玉,最后一枚则镶在剑柄上。
这把剑,真是名符其实的宝剑,从剑鞘到剑柄,都是绝世之宝。
然而作为利器,它本身的价值并不在于这些精雕细镂,而是天下无双的锋刃。
第412章 护送联姻(一)
但这回顾清离也别指望再逃走了,自从赫连御重回朝堂之后,她就多了个贴身“护卫”——赫连神通。
起初她万万想不到赫连神通是来“监视”和看管自己的,直到她很有信心地策划了一套出逃方案,提出让赫连神通协助她时,才发现他一直用怪异的眼神看着自己。
她不明所以:“师父,你这样看我干嘛?”
赫连神通慢吞吞道:“你不会认为,皇上让我来天天看着你,是为了协助你逃跑的吧?”
“看?”顾清离立时拧起了秀眉,预感有些不妙。
赫连神通摆出一个苦笑的神情:“是,他说千军万马都看不住你,索性撤了那些大内侍卫,换成我一个人,只要你跑了,不管是用什么方法,唯我是问。
”
“如果我跑了,他会把你怎么样?”
“他不能把我怎么样,但是他会在找到赫连濛的第一时间杀掉。
倾北楚国力,要找一个人比我容易太多。
”赫连神通叹了口气。
“你放我回东渊,萧奕修一样能帮你找赫连濛,他手中的暗阁组织遍布东渊……”
“那也不见得会超过北楚国力,况且萧奕修还没当上皇帝呢,赫连御已经是了。
”
“你看,赫连御这么久都没能找到赫连濛,极有可能他已经逃出北楚,说不定已经在东渊,甚至西临或南月,你说赫连御怎么找得到?”
“皇上答应我,即使赫连濛逃到天边去,也会将他找出来,甚至不惜与别国开战,单这一点萧奕修就做不到。
”
顾清离眨着眼,答不上话来。
没错,赫连御身为国君,可以以北楚国剿灭叛党之名出兵,萧奕修别说没当上皇帝,就算当上了,对他国内乱纷乱也不方便轻易插手,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何为了一个赫连濛和他国开战?甚至有可能,赫连濛就逃到了东渊,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藏起来都不一定。
放眼从诏狱的宫墙外看去,湖水退后的残局尚在整理修葺,凌乱不堪,但出了那道宫墙,不过出了永巷的长街,就能看见御园里春色怡人,柳青桃红,蜂飞蝶舞。
“无聊啊无聊!”顾清离转过脸瞪着赫连神通,一脸怨念,苦大仇深。
“你到底是不是我师父?”
“是也不能帮你,现在恐怕没人能帮你逃跑了,除非你让皇上同意。
”
顾清离刚想愤而抗议,忽然听见熟悉的男声:“公主,那边是什么地方?”
顾清离陡然听见这声音,不禁一震,下意识地抓住赫连神通就往身边的凌霄花架子后面一躲,从竹篱间透光处看过去。
赫连神通诧异莫名,看她一眼,却得不到答复,索性与她一同从凌霄架子缝隙间看去。
一男一女当先,从不远处的碎石花径中缓步走来,看起来颇有闲情逸致,两人之间相距有一段距离,关系显然不够熟稔,显得客套而疏离。
两人身后远远跟着一大串太监宫女,想是为了避男女之嫌。
女的是假公主赫连滟,男的赫连神通并不认识,银灰色竹纹贡缎广袖深衣,褒衣博带,容颜俊秀,温文尔雅,可一眼看去竟有种不可言说的似曾相识之感。
“谁?”赫连神通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问。
“东渊翊王。
”
赫连神通毕竟在东渊待过近二十年,在京城也驻留过十余年,对东渊的一些局势还是有所了解。
凝神细思,便想起东渊确实有个翊王萧令斐,少年时代就被萧氏皇族流放到北疆。
北疆……思索这个地名,赫连神通越发觉得自己或许曾见过这个人。
只听萧令斐笑:“诏狱?是贵国关押皇室死囚之处?”
赫连滟道:“没错,那里是禁地,连我也不曾进去过。
”正版赫连滟有没有进过那里她不清楚,反正此处也没有熟悉赫连滟本尊的人,她可以畅意而言。
“为何?”萧令斐问了一句,随即笑,“是怕那里的阴暗幽森,还是嫌弃那里的死囚?”
“都不是,那里是龙潭虎穴,轻易入内者死。
”赫连滟看他似乎很感兴趣,随意道,“王爷好奇,本公主可以带你走近了看,只是前一阵雨量丰沛,里面人工湖水位上涨,将诏狱上方宫殿冲得垮塌,那里尽成一片泽国,如今还在修葺之中。
”
两人言谈间走近了诏狱那道灰黑的宫墙,这道高达五丈有余的宫墙,在皇城中绝对是最醒目突兀的,除了高度外,有别于红墙的颜色也显得森寒幽冷,宫墙外寥寥数名侍卫看守,倒是进进出出有不少杂役匠人。
“可惜了,未能在完好之时看到这里的盛景。
”
赫连滟扫了萧令斐一眼:“王爷爱好倒是奇特,这关押死囚的地方还有盛景可言?”
萧令斐一指墙内:“这里原有奇花异草,还有大片的人工湖泊,假山玲珑石,自然称得上盛景。
不过对于诏狱下的那些……而言,自然是牢笼了,哈哈!”
赫连滟显然不能理解他的思维,敷衍地陪着他笑了几声,眼神中有几分疏冷。
这位昔日的丞相之女,生前是优柔寡断、温顺到懦弱的性情,经历那一番死而复生,心性显然大变,眼神里常是冷酷之色,不带半分感情,这点倒与赫连滟本尊有几分相似。
两人谈笑着折回身,慢慢沿原路而返。
待经过凌霄花架时,赫连滟忽然问:“贵国的陌王萧奕修……如今可还好?”
顾清离顿时全身都提高了警惕,凝神看萧令斐,眼也不眨一下。
萧令斐顿了下脚步停下来,似笑非笑地看赫连滟。
他自然是听说过这位北楚公主随兄长出使东渊的事迹的,也对于她对萧奕修的心思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北楚此次主动提出联姻萧奕墨,她竟还对萧奕修念念不忘。
“王爷不要多想,本公主如今是要嫁给暮王萧奕墨,从前少年不经事的一些荒唐想法,早成过眼云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
萧令斐勾唇轻笑,眼里流动的神采十分夺目,俊雅风流,不逊少年。
赫连滟见他只笑而不语,似乎不愿回答的模样,笑得又带了三分轻佻,似在取笑赫连滟本尊之前对萧奕修的一段迷恋,心中顿觉无趣,淡淡道:“王爷不愿说便罢。
”
她当先往前走去,似乎与萧令斐已无话可说。
第413章 护送联姻(二)
“其实也没什么不可言,只是怕公主对我那位皇侄陌王还有点什么……想法,他如今已有了新王妃,两人伉俪情深,形影不离,倒是和谐得很。
”
赫连滟怔住,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里全是疑惑之色。
她对萧奕修其实并没有多少兴趣,那个本应是她夫君的男人,她前生也没几过几面,只记得总是一张苍白如玉石般的脸,病怏怏的一个人,虽然清贵温雅,相貌俊逸,却永远给人一种冷淡疏离之感。
她这一问,是随口替顾清离打听的。
没想到顾清离就在花架之后,听见了“新王妃”三字,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赫连神通看见她衣袖微微颤动,虽然看不清她的脸色,也知道她情绪波动剧烈,怕她会骤然做什么傻事,或冲出去被萧令斐发现,出指如风地制住了她的穴道,登时令她动弹不得。
顾清离如今的造诣虽然比他还稍差一筹,也绝不可能如此轻易中招,完全是心情激荡之下,太过失神所致。
她被点了穴之后,虽然恚怒,注意力却仍在萧令斐身上,只想听他多说几句与萧奕修有关的事。
“陌王的新王妃,又是东渊哪家闺秀啊?”
萧令斐的笑容却淡了,出人意料之外地摇头:“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甚至见不到她的真容,反正也是个续弦,修儿想要,就让他娶了。
”
架后的顾清离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明眸却骤然睁大了,酸涩之意冲上眼眶,跟着便湿润起来。
赫连滟浅笑:“陌王眼高于顶,旧王妃初殁不久,尸骨未寒,倒又纳了新王妃,本公主真是好奇得很呐,有空得去见识一下是何等绝色。
”
萧令斐笑而不答,这种事,他不便在背后说三道四,反正这位赫连公主就算有什么想法,也是镜花水月,作不得数了。
两人渐行渐远,终至不见。
顾清离身上一轻,被解了穴道,她刷地回过身去,怒目相视:“师父,我要跟你割袍断义!”
赫连神通轻咳一声:“割袍断义不是这么用的。
”虽然她的识字断文不是他教的,如此文理不通也是不行。
“那就一刀两断!”
赫连神通:“……”他只是担心刚才顾清离听见那样的消息,情绪激荡之下暴露藏身之处而已,至于这么严重?
顾清离含怒甩袖离去,疾步向前便走。
赫连神通紧随其后,道:“你别这么生气,或许其中有什么隐情。
”
顾清离蓦然止步回身,赫连神通跟得太疾,险些撞上。
“萧奕修这辈子只爱我一个人,我告诉你,他不会移情别恋的,任何人都不能让我相信!”
“是是是。
”
“我要去东渊,我要见萧奕修,除非他亲口对我说他爱上别人了,否则我决不死心!”不对,就算他真的移情别恋,她也不会善罢干休。
赫连神通摸了摸鼻子,无言以对。
“你要是还想做我师父,你得帮忙。
”
赫连神通蹙起眉来。
有没有这个徒弟不要紧,反正他们这师徒之称也就是口头称呼,顾清离对他的态度更像忘年之交,不过她要是真生气,还是挺麻烦的,对付这种跟自己女儿年龄差不多的小姑娘,他实在不懂怎么哄。
回了慎行宫,恰好遇到赫连御下朝回来,见他们进来,抬眼看一下,又低头翻着面前的一撂奏章。
近来顾清离又恢复了从前对他的冷淡态度,爱搭不理的,他也没必要去碰一鼻子灰。
“我见着东渊翊王了,他是不是来北楚当联姻使臣的?”
“是啊。
”赫连御头也不抬。
“萧奕修琵琶别抱,也是他告诉你的吧?”
“是啊。
”听她的口气,竟然完全不死心,与他预期中的勃然大怒或凄然欲绝完全不同。
赫连御虽然看来冷漠淡然,心里还是止不住痉挛了一下,生生抽得痛。
虽然他习惯隐藏自己的情绪,并不代表他真能万事无情。
“我要去东渊。
”
“不行。
”赫连御虽依然头也不抬,手中圈在奏章上的朱笔却还是颤了一下,笔尖那个圈便不能成圆,留了个无法弥补的缺口。
“赫连御!”顾清离声调陡然一高,锵然一声弹铗鸣响,引得赫连御蓦然抬起头来。
顾清离脸色清寒,手中一把长剑架在颈中,身边的赫连神通神色由惊愕转为苦笑,她夺的正是他腰间长剑。
虽然她随身的匕首已经遗落,架不住出其不意夺他人之剑。
“我知道你不会让我离开北楚,甚至有无数方法阻止我逃离,但是你不能阻止我终结自己的生命,我想你也不可能如师父一般,再用二十年去寻找一个至阳少女来复活我。
”顾清离斜睨赫连御,唇边一丝冷笑,脸上神情决绝不留一丝余地。
赫连御与她相距甚远,阻止不及,只能沉默地看着她,手抑制不住地在袖底微微颤抖,慢慢握掌成拳。
“赫连御,我再说一遍,我要回东渊。
”顾清离说得缓慢,一字一顿,神色却坚决得毫无转寰余地。
良久,赫连御终于长吁了一口气,淡淡道:“你等朕将手头的事处理完,按挑选好的良辰吉日,送赫连滟去北楚和亲的时候,可以带上你。
”
顾清离眼中透出惊喜的光芒来,赫连御忽然觉得心里被刺了一下,钝钝地有点痛,瞬间心里又改了主意,淡淡道:“想让我带你去,也是有条件的。
”
“你说。
”
“你得听我的,不能随意行动,而且——”赫连御直视赫连神通,“动身之前,你封了她的经络,不得让她随意动用内力。
”
顾清离敛眉微怒:“赫连御,我不是你的阶下囚!”
“如果你不同意,我们就没有商量余地。
”赫连御的神情不容商榷,同时身形一动,疾转过书案,趁她犹豫之际,瞬息之间便到了她跟前,手掌搭上了剑锋。
顾清离垂眸,见他手掌牢牢握在剑刃上,冷冷道:“你以为如此,我就不敢动弹了?”
她手中一动,剑刃靠近颈边肌肤,微陷入内,与此同时一股反作用力传来,生生将剑刃又推离了她的颈边。
第414章 护送联姻(三)
她蓦然抬眼,看见赫连御的手掌已握紧剑锋,使力外夺,鲜血沿着他掌缘与剑刃血槽一点点滑下去,缓慢滴落在地。
赫连御面色沉静如水,犹带着失血的苍白,前一阵因每日大量拔除体内毒血,他体内毒性倒是清除个七七八八了,失血却不是这么容易便将养好的,他竟然这么不在意自己的安危。
顾清离呆了一下,不由自主便松开了剑柄,任由他握着剑锋夺过去,甩在地上。
“赫连御你疯了?”
“你疯了,我也会跟着疯;你死了,我会陪你死。
”他靠得很近,在她耳边低语,语调出奇的温柔,犹如情人絮语。
顾清离愣在那里,竟然很长时间都不知所措。
待她回过神来,殿内空荡荡只剩下她与赫连御二人,赫连神通不知何时已捡起自己的佩剑退出去了。
她心里只能暗骂,这师父到底是半路出家的,实在不靠谱,关键时刻完全不讲义气。
“赫连御,你是不是鬼上身了?”她也小声地回问了一句。
在她看来,最近的赫连御着实不正常,从前他可不是这样的,只会专制霸道地将她看管起来,连一句讨人喜欢的话都不会说。
话虽如此,她还是抬起他的手掌,迅速取出金创药止血,又拿手帕替他包扎起来。
他掌心的伤口入肉三分,深处几可见骨,顾清离一边包扎一边想,这人是真的疯了,明知在她身上浪费时间毫无意义,却一次又一次,从不放弃。
一直到包扎完,顾清离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心里却涩涩的无法言喻。
“好,我同意你的条件,你让赫连神通封了我的经络,只要你带我去东渊。
”
“萧奕修如果真的不要你了,你依然打算留在东渊?”
提到萧奕修,顾清离发涩而柔软的心立时刚硬起来,她冷笑:“他不会。
”
“回答我。
”
顾清离抬眼直视他:“萧奕修如果真的变心,我就跟你回北楚,永不再去东渊!”
赫连御有几分意外,又觉得本该如此,她要是个会为哪个男人要死要活的柔弱女子,也就不是当初他认识的顾清离了。
他深吸了口气:“记得你的话,去了东渊,不要自行其事,轻易暴露身份。
”
“要求真多。
”顾清离白了他一眼,便折身出殿。
赫连滟出嫁的吉日择在半年之后,在此之前还要有两三个月跋山涉水的长途行程送她去和亲,因此他们出发也就定在月余之后。
北楚国事初定,赫连元卯近来已安定下来,再无异心,此人其实本无谋反之心,只是对赫连御的身世存疑,始终在这一点上为人利用,现在稳下心神,倒是安分很多。
赫连御依然觉得有些不放心,还是让赫连神通留下来镇守。
他虽不是朝臣,但国师身份至高,在民众心中形同半神,赫连御赐他上朝旁听的权力,让他不要轻易在朝中发言,只听便罢,有事在退朝后与赫连元卯商议决策。
一切安排妥当,东渊和亲的卤簿排场浩荡,单是陪嫁妆奁的车马队便有几十辆,还有君主亲自护送,这阵势只怕东渊皇帝也会为之震惊。
临行前晚,赫连神通依言封了顾清离的经络,令她不得施展内力。
顾清离瞪着他道:“师父,你就不能偷偷留点余地么?太不够意思了。
”
赫连神通抽了抽脸,道:“我若下手轻了,皇上是能看出来的,到时候倒霉的可是我。
”
“我还得帮你照顾静楠呢,你今日把后路切断了,万一来日静楠遇险,你可让我怎么救她啊?”
静楠一直易容跟在赫连滟身边,此次随和亲队伍远去东渊,离开太皇太后势力所及范围,才算是彻底安全。
“静楠不用你照料,这些日子我又教了她一些防身招数,她已能将体力真气运用自如。
”
静楠在地宫那二十年什么也做不了,便一直在练那门古怪的真力,虽然与赫连神通自身所习不是出于同路,却是极适合女子修习的阴柔内力,她欠缺的只是招数和临敌经验。
后来得顾清离指点,赫连神通再亲自教导,想来现在身手已经非凡。
顾清离腹诽了一阵,随着他抵着自己背心的内力一道道输入,如锁链般在体内游走缠绕,将她的经络如万把无形铁镣般锁了起来,再也不能任易运用。
“师父,你希望我留在东渊不回来,还是回到北楚?”
赫连神通被她突兀地一问,倒是怔了好一会,才叹了口气:“身为你师父,我希望你幸福。
”
他抬手轻轻抚摸一下她的头。
“师父,赫连御要是哪天食言,非要拆散我和萧奕修,你也要帮他吗?”
赫连神通眼中现出矛盾复杂的神色来,有几分痛苦,又有些挣扎,似乎难以决断。
顾清离知道,赫连神通本不是热衷名利权贵的人,他原本野鹤闲云,更喜欢自在,当初才能轻易放下国师的地位,在东渊当垆卖酒近二十年。
他此生唯一没能看破的就是和静楠的那段感情,和他俩早夭的孩子。
如果要他放弃半生都在追寻的这个希望,不仅对他残忍,对静楠也是同样的残忍。
她只能幽幽叹了口气。
“如果皇上出尔反尔,不守信用,我决不会再站在他这边,相信静楠也会原谅我。
”
顾清离惊喜地抱住他:“师父,将来你的儿子若回不来,我可以做你的女儿。
”
赫连神通怔住,他这辈子从来没想过,天上突然会掉下这么大个女儿来。
他低头看看,忽然觉得这也不错,虽然这个女儿没有从小看着长大,经历她所有的喜怒哀乐,而且还很不让人省心,可还是……挺好的。
送亲队伍浩浩荡荡行走着,卤簿盛大而奢华,坐在云母车驾中,众人瞩目的公主赫连滟,脸上没有一丝喜色。
她身着锦衣华服,绣着花开富贵的楚锦,夹着光芒闪烁的金线,外罩着翠羽大氅,极尽奢华都丽,这一身耀目得连她自己初照铜镜时都觉得眩惑。
可说前生她虽贵为丞相嫡女,却从未有过真正的相府嫡女奢靡待遇,更别说这种众星拱月般的公主境遇了。
第415章 护送联姻(四)
但她低头摸了摸流云似的锦衣,巧夺天工的纹绣,反倒现出一丝凄冷的笑容来。
马车帘一掀,有人坐进车来,与她并肩。
“是你?”赫连滟抬眼,看见窄袖缎襦、裥裙马靴的顾清离,她这一身虽然同样用料名贵,衣锦瑰丽,却是北楚皇室女子的骑服。
这一路顾清离因不耐车轿憋闷,时时是骑在马上与赫连御并辔而行的,这会儿行入东渊地界,倒弃马坐进她的车里来了。
“嗯,你心里害怕吗?”
“怕?”赫连滟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泠泠的笑声便响彻在马车厢中,甚而越笑越响,脸上的笑意美艳动人。
不得不说,赫连滟本尊纵有千万不是,这张脸也是生得肌如明雪,眸如凤飞,原因本人的凌人气势和野蛮骄横,而令这种美破减了分,一旦体内灵魂换了个人,穿着打扮与谈吐都变得高雅秀致起来,原有的三分野艳倒被衬得别有风情起来。
假赫连滟的前生是优柔寡断、善良软弱的性子,遇事也只会唯唯诺诺苦忍,可如今显然是完全变了个人,脸上的笑容完全盖不住眼里的寒气,甚至有几分狠意。
这种狠绝之色,连顾清离也禁不住感到几分心寒。
赫连滟终于笑完了,眼中冷冽之意未褪:“你进入我身体时,经历了我后来所不知的事,也应知道我之前所受的屈辱吧?你被深爱的人出卖过吗?羞辱过吗?轻贱过吗?甚至……死在他手里过吗?你有我的片断记忆,虽然不是全部,也该知道从初懂人事开始,我这个丞相嫡女过的就是什么样的日子……”
“我出生时,生母难产而死,被生父冷落,继母虐待并监视,被亲姐姐和亲妹妹践踏得连狗都不如……这些我都可以忍,因为我从来没有得到过,所以也无所谓失去,那时候的我,只要得到一点点可怜的,哪怕是同情,都会如获至宝,就像路边的乞丐,能有一餐温饱都觉得是上天垂怜。
”
“直到他出现在我生命中,他对我笑,神情温柔,让我觉得他的眼里有星光闪烁,还会夸我……你知道一个乞丐突然被人赏了一顿大餐是什么感觉吗?”
顾清离默然。
当饥寒令一个人连自尊都可以抛弃的时候,活下去就会成为唯一的目标,这时候如果有人雪中送炭,必是她一生都难以忘怀,甚至感激的。
顾清离的前世是个孤儿,当她被人牵起小手,许诺她会给她一个家时,也是这样,眼里盛满了希望,哪怕对方给的是碗砒霜,也会毫不怀疑地饮下。
结果,她并没有得到一个什么家,那些所谓她的兄弟姐妹,最终都成了和她一样,能彼此残杀的冷血杀手。
回忆被赫连滟的语声拉回:“如果当时有人告诉乞丐,这顿大餐是致命毒药,她也一样会甘之如饴。
”
顾清离叹了一声。
“所以,他就成了我生命中唯一的星光,我在无尽暗夜里捕捉他的每一线微光,追随着他所有的痕迹。
”赫连滟的叙述是冰冷的,连当年的悸动都已找不到,可眼底的潮红还是暴露了她曾经的心痛。
“当这点星光,变成所有欺骗、羞辱、利用时,我的天空就只剩下黑暗了。
”赫连滟深吸了口气,忽然看着顾清离笑,“你能教我骑马吗?以前我可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连马背都没上过。
”
“你学这个做什么?”
“能教我一点防身之技更好。
”
顾清离忽然了悟,默然点头。
赫连滟换了一身北楚骑装,吩咐车马稍停,便与顾清离一同下了车去。
赫连御在马上,遥遥见行进的卤簿大驾缓停下来,策马上前去看个究竟,见她们俩正牵着一匹马在说话,诧异地问:“你们在做什么?”
“我在教滟儿骑马。
”
从离开北楚的时候起,顾清离的身份已经变了,现在是赫连滟的妹妹,另一位北楚公主赫连澜。
这个澜字是她自己取的,是她前生真名中的一个字,在做杀手之后,就已经被弃了,可从未在她的记忆里消除。
随行护卫当然阻止不了两位公主想骑马的举动,赫连御却不然,他皱起眉来:“你俩到底是公主身份,你就算了,滟儿是要和亲出嫁的人,竟抛头露面骑起马来,让东渊人看了,岂不有失体面?”
顾清离却笑起来:“莫非你那个便宜妹妹,以前的性子很体面,很有公主风范?”
赫连御知道她说的是赫连滟本尊,仍是略皱着眉,终于还是首肯了:“你们小心点,澜儿如今身手与寻常人无异,滟儿更是个娇生惯养的,别不慎摔下马来伤了自己。
”
顾清离不悦地瞥他一眼,心想她如今身手全无还不是他给害的。
她也没多说,便扶了赫连滟上马,开始教她如何控缰策马,如何坐稳保持身体平衡。
赫连滟很聪明,不过三天,已经能将马骑得很好了,便与顾清离一样,身着骑装,跟着卤簿车驾东行。
顾清离还教授了赫连滟许多格致之术,虽然她现在身无内力,反应的敏捷和招数的花巧依然是能施展的,对于同样毫无内力的赫连滟来说,这些学了也是极容易上手的。
只是她们一教一学,导致车队行进得十分缓慢。
赫连御也不催,反正预计的时间富有余裕,他似乎也不那么希望早至东渊。
萧令斐也策马过来,含笑看着两个公主并肩齐驱,不时还与她们打趣聊天,说些东渊的风土人情。
这些对她们俩来说,其实都已经毫不新鲜,但依然捧场地听着。
行程再慢,终于还是进了东渊京城。
初入城门,东渊迎宾的列队便一字排开,萧奕墨、萧奕瑾一左一右分列在两侧,博衣华服,广袖翩然,都神态恭谨地下马含笑相迎。
“东渊暮王、燕王,恭迎北楚皇帝陛下!”
上次相迎,对方还不过是北楚太子,如今已高了他们一头,令他们不得不低头行礼了。
第416章 重返东渊(一)
赫连御傲然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朝他们礼节性地一颌首,目光本能地搜寻一圈,不见萧奕修,下意识地竟松了口气,不由自主流露出一丝微笑来。
不知怎地,他对这个素日劲敌,已从迫切地想要再见,决一死战变成了不想再重逢,甚至今生不要再见。
萧令斐越众而出,与两名皇侄打了声招呼,抢先问出了赫连御想要问的话:“修儿呢?怎么不见他?”
萧奕墨笑笑:“他呀,在陪着他新婚燕尔的王妃,如胶似漆呢。
这迎宾的使命,父皇便交给了我与六皇弟。
”
新婚燕尔,如胶似漆!
顾清离在人群中,陡然红了双眸,明明心里觉得这不是真的,还是犹如万箭攒心,痛楚从心底漫延到全身,双手将马缰握得死死的,恨不得嵌入掌心里去。
“公主……”萧奕墨带着疑问的目光投向了迤逦而近的云母车辂。
赫连御牵出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意:“暮王,新婚夫妻在婚礼前不可相见吧?你也未免太心急了。
”
萧奕墨略有些尴尬,仍是维持着笑意道:“虽说是有这规矩,但也不过是大婚前两日而已,可这距大婚……还有好一段日子呢,难道这些日子我都不能与公主相见?”
“不能。
”赫连御面无表情地杜绝了他的念头。
萧奕墨眼中掠过一丝恼怒之意,还是强捺下了。
对这次联姻,他是喜忧掺半的,与北楚联姻自然是好事,可以增强他在朝中声势,这种梦寐以求的事,他万万没料到会凭空落到自己头上来。
可北楚使者来提议联姻的时候,指定的就是暮王萧奕墨,而且非他不可,这点令皇帝也惊诧莫名。
以至于后来萧奕墨在反复的回忆中,一直回想自己到底什么时候与那个北楚公主亲近过,令她对自己产生了非常的好感。
他一直想不起来,也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但他也不是全然欢喜的,那个北楚公主的跋扈傲慢、狠辣野蛮,他多少也是知道的,娶那样的公主进门,偏偏身份又十分高贵,对他而言毕竟也是件烦恼的事。
正想着,平稳的马蹄声突兀响起,将萧奕墨从思绪中拉回。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匹突如其来的马,都在想这是何人敢如何无礼,竟然在东渊诸王迎北楚国君的时候还高居马上,旁若无人地策马而行。
萧令斐回身看见顾清离单手控缰,一脸清傲冷漠地越众而出,便笑道:“倒忘了告诉你们,这位是北楚的赫连澜公主,也是护送和亲队伍而来的。
”
一言既出,萧奕墨和萧奕瑾同时惊了一下,不由自主又看向顾清离,才发现这个身着绯红如火的骑装少女,眉眼间有着说不出的孤高之意,矜贵而清傲,看他们的眼神似视若无睹,细察又有淡淡的抑郁一闪而过,再想看时,却不见了。
虽然同为公主,可这个赫连澜公主,竟令他们一见惊艳,生出一种错觉来,觉得之前所认识的那个赫连滟野蛮无礼,缺乏公主应有的气度教养,只怕是个假公主。
顾清离原身也不过十八岁,眼底却有着同龄少女所不具备的沧桑与冷漠,她那身独特的气质,揉合了杀手的寒冽、皇族的高贵、无情的冷艳,现身便引人瞩目。
赫连御却很不喜欢看这二人眼中惊艳的眸光,本能地驱马拦在他们之间,半遮半挡,淡淡道:“澜儿,不可无礼。
”
顾清离淡然一笑,翻身从马上下来,平视二人,道:“北楚公主赫连澜,见过二位王爷。
”
萧奕瑾与萧奕墨忙还礼。
“好了,我们还是早些启程往承阳驿馆吧,总在这里说话也不方便,陛下与二位公主舟车劳顿,想也困乏了,早安顿下来的好。
”
萧奕墨却道:“皇叔有所不知,这回和亲联姻,护送的人中有北楚皇帝陛下,父皇认为住在承阳驿錧一来是委屈了他的身份,二来也不太安全,便将几位贵客的下榻之处安在皇宫之中,陛下有请。
”
萧令斐稍稍惊讶了一下,倒是觉得也算合理,便与他们一同启程,往东渊皇宫而去。
“这阵子为了招待贵宾,小王兄弟几人也会在宫中作陪。
”
萧奕瑾的话又是令赫连御心头一惊,下意识地便问了一句:“萧奕修也会入宫吗?”
萧奕瑾一怔,好一会才答道:“那陛下是希望他在,还是不在呢?”
这句话倒问住了赫连御,他一时竟也答不上来。
他心里自然是希望不要在,可也知道终究避免不了,还不如早早让顾清离死心的好。
于是他的目光下意识投向顾清离,她竟比自己想像中要冷静淡定,除了眼神出卖了她。
“就算他不入宫,总也是要相见的。
”赫连御缓缓说。
萧令斐突然神补刀似地来了一句:“赫连澜公主此次也亲随护送,莫不是也想到我东渊来寻个可人心的驸马?”
赫连御差点喷出一口血来,目光瞬间不善,冷戾之气浮上脸来。
顾清离回眸一笑:“翊王爷真是善解人意,本公主原来虽无此意,可一见东渊二位王爷皆是人中龙凤,不由觉得王爷的提议还是有些道理的……”
“澜儿!你一个未出闺阁的少女,说话可要注意分寸!”赫连御不觉脸色有些发青。
顾清离笑而不言,算是依从了他的命令。
她变回前世原身,无论萧奕瑾和萧奕墨,都对她陌生非常,从相貌到声音,都完全联想不到从前的顾清离。
其实就算萧奕修站在这里,也同样会觉得陌生。
东渊的皇宫巍峨森严,建筑风格比北楚少了几分粗犷之气,更显精致辉煌。
顾清离原不陌生,这回见了,却有久违重逢的陌生感,不由抬眼四下张望了一阵,马落在后面,与云母辂车并行。
赫连滟隔着云母窗,同样能将外头盛景尽收眼底,隔着窗饰幽幽道:“我小时候,也随爹爹入过宫,每次只要能见他一面,心就跳得好厉害……像要蹦出来一样。
”
顾清离俯身轻笑:“那你今日也见了,还会那样?”
隔了许久,赫连滟才轻嗯了一声,声音虽然轻淡,却隐隐透着狠意:“心跳得好快,想起他害死我那日的无耻、无情……下流。
”
顾清离听得出,她已经完完全全对那个人死心了,连一点涟漪也不会泛起了。
第417章 重返东渊(二)
遥遥看着萧氏兄弟在前引路,隔着长长的和亲卤簿,他们完全听不到后面的言论,但萧奕墨还是偶尔会回头张望,不知是想看辂车中未来正妃的模样,还是想看那位赫连澜公主。
最近他的日子其实不好过,家中有个正妃顾清若,和亲一事又板上钉钉,他现在想要休顾清若,又怕得罪顾朝然,真是进退两难。
这件事皇帝并未给他压力,而是向顾朝然承诺,即使公主进门也是两个正妃,平起并坐,不分大小。
萧奕墨想的是顾清若并无容人之量,赫连滟又是个霸道蛮横的公主,只怕这两头大的做法并不能真正平衡,早晚还是只有降了顾清若的名份这一途。
他也向皇帝禀明顾清若不能生养一事,自古无后为大,以东渊律三年无所出,他便可名正言顺地降顾清若的名分。
顾清离远望萧奕墨的目光投向自己,不由得便朝他弯起唇角轻笑。
她嘲笑的是他将死而不自知,他却被这一笑弄得心神不宁起来,虽然只是极远的一眼四目相投,仍让他心头忐忑,喜忧难辨。
他不懂她朝自己遥遥一笑是什么意思,倒是琢磨着,如果和亲的是这位赫连澜公主便好了。
入了宫门,和亲护送的卤簿便得停留在外,赫连御只点了百名侍卫随自己入宫,毕竟在他人的地盘大张旗鼓太不方便。
两国和谈协议早定,东渊皇帝也不可能无视亲订的协议做对他不利的事,反而会竭力保护他的安全。
两国帝君在金銮殿相见,东渊皇帝高居龙椅之中,神情不怒自威,肃穆而端庄,见了赫连御,终于是带了些笑意起身相迎。
礼仪到位之后,说到和亲联姻之事,寒喧之余又感叹起赫连元辰的英年早逝,十分惋叹。
赫连御不便提起本国纷争,只说是疾病突至,回天无力。
话题不久便提到了公主,皇帝便问起公主既至,为何不见?
这种时候东渊皇帝要召见未来儿媳,那是情理之中,而且身为公主也不可能身处皇宫不来参见皇帝,赫连御便让人去唤殿外的公主上来。
须臾时分,太监引了两名婀娜少女款步而来,殿门口两道同样俏丽纤美的身影踏进,一个是黄裳白裙,如风中清荷,一个是绯衣似火,如枫叶漫天,只是赫连滟以珠冠垂面,并不让人窥得全貌。
萧奕墨的目光忍不住在她身上溜了几圈,心想赫连御之前气势凌人,不让自己见她,现在还不是见到了?虽说看不清面容,却隐隐觉得她举止得体,礼仪俱全,和从前的赫连滟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如果不是记忆出错的话,连说话语调口音也都有点……不同了?
赫连滟并不看他,只是恭谨地请安礼后,便侧身入座,目不斜视。
皇帝见了顾清离,也略为诧异了一下,心想北楚新君亲自护送和亲队伍,可以理解为对联姻的极度重视,以及对妹妹的疼爱之情,可另携了一个妹妹前来,难道是还打算再与东渊联姻一次?
对比之下,他不禁也觉得这个赫连澜公主比之前的赫连滟公主更为得体,容貌也更殊胜。
当然,身为王妃,容貌还在其次,修养德行更重要,这个公主至少在谈吐上胜过了赫连滟给他的最初印象。
“这位公主……”皇帝心里有与萧令斐同样的疑问,却不便询问。
“澜儿与滟儿自幼情深,不忍她远嫁,才随同护送。
”赫连御一语带过。
皇帝不便再追问,让二王带他们下去,安顿住处。
皇子入宫,住在皇宫西北角轩寿宫,赫连御等人的下榻之处便被安排在轩寿宫旁,皇宫正北方向的晗章宫。
晗章宫正对御花园,风景如画,亭台秀雅,这时节暖风醺然,花香送远,又能遥望宫中御河,其实是十分惬意的。
赫连御对美景毫无兴趣,加快步伐只想早进晗章宫,燕王暮王与他说话也是爱搭不理,不过都知道他生性冷戾寡言,他们也不觉得特别。
两个假公主远远落在后面,边走边指点御园风景,相谈甚欢,倒似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姐妹。
突然之间,赫连御停下脚步,后面的两人也跟着止步抬眸。
晗章宫宫门处,正立着一人,身着雪白的金线绣蛟吉服,衣袂迎风飘扬,温颜如玉的脸上有一抹淡淡的笑意,温柔而疏离,拱手间不失礼节,却丝毫不见卑微之色。
“北楚皇帝陛下莅临,萧奕修迎驾来迟,还请恕罪。
”
萧奕修!三个字瞬间将赫连御钉在原地,一步也不动,直直地冷眼对视,像当年在疆场上一样,两人四目交投,互不相让,目光风云雷电,已交汇一战。
赫连御隐隐生出恼怒之意,觉得自己虽已贵为北楚国君,对方礼仪具全之余,却看不到任何位卑于尊的低声下气之意。
“萧奕修,你架子不小啊。
”赫连御冷哼了一声。
与他一般,中了定身法般站在原地的还有顾清离,一双眼瞬也不瞬地盯着萧奕修,傻了一般。
赫连滟看出她的异常来,上前一步,轻握住她的手,拿指甲尖在她掌心狠狠戳了一下,结果见她仍是毫无反应,不禁暗叹了一口气,心想这是魔障了,入魔的程度与当年的自己相比,也是不相上下啊。
萧奕修眼里却无旁人,只看着赫连御淡淡一笑:“我已向陛下行过半礼,还要如何?你虽贵为帝王,却是邻国国君,如今是在我东渊土地上,客随主便,照理我也只用向你行半礼。
”
赫连御缓缓道:“暮王与燕王皆在城门处相迎,唯独你却在这里,难道不是架子挺大?”
“他二人是父皇委任接迎和亲使团之人,而我并无此任。
”
“就算是沙场旧识,也不该如此淡漠吧?”
萧奕修心中倒是奇怪起来,在他印象之中,赫连御有诸多缺点,两人脾性确实不合,可如此婆妈纠缠不休的行为,却不像是赫连御会做的。
他哪知道,赫连御为了顾清离,心中正对他百般看不顺眼,又担忧她见了他之后便魂不守舍,心里始终是梗着,千方百计想要挑他的刺。
萧奕修想了想道:“原来陛下如此介意此事,那该要我如何弥补才能如陛下之意?”
赫连御怔一下,竟答不上来。
说起来萧奕修最多称得上失礼,可他身为邻国国君,如何能治他的罪?
萧奕修见他这神情,不由云淡风轻地笑一下,道:“陛下既然没有指教,还是请吧。
”他作了个请的姿势,迎他们入晗章宫。
第418章 重返东渊(三)
赫连御冷哼一声,为了化解尴尬,不再看他,举步往宫中走去。
赫连滟急了,重重掐了顾清离一把,又咳了一声。
顾清离终于从如痴如魔中回过神来,两眼虽犹盯着萧奕修,却终于举步开始前行。
也不能怪她如此魔怔,虽然不过数月时间,可却是真的隔世而见,天人永别的那一刻,她其实殊无把握能回到他身边。
在北楚时心心念念想回东渊,可如今再相见,非但不能相认,还听说他身边另有佳人,她纵有情丝万缕,又该系于何处?不,她始终不信,他竟在短短数月内移情别恋,他说过要等她回来的。
他承诺过的话,应是天长地久,永无变更,他不会骗她。
萧奕墨走过萧奕修身边时,朝他看了一眼,微一冷笑:“五皇弟,终于舍得抛下娇妻过来了?”
“故人相逢,总是要来看看的。
”萧奕修敷衍了一句,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心中倒是觉得赫连御对自己的敌意不知何时又多了几分。
这样想着,正要举步与萧奕墨一同往内走,却听他道:“后面两位是北楚公主,赫连滟公主五皇弟应当不陌生,另一位是她妹妹赫连澜公主。
”
萧奕修这才注意到宫人簇拥之中,还有两名轻襦绮裙的少女。
“陌王爷,久违了。
”赫连滟盈盈施礼,她不敢多说话,虽然与萧奕修不熟,却怕萧奕墨看出什么破绽来。
顾清离却只是缓步向前走,丝毫未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看着萧奕修的目光魂不守舍,一瞬也未曾离开过。
这回连萧奕墨和萧奕瑾都看出异样来了,他们都听说过赫连滟对萧奕修的兴趣,没想到今日盯着萧奕修看的却变成了赫连澜,不约而同想,难道又多了个慕其名而来的北楚公主?心里都不舒服起来。
“澜儿。
”急切之下,赫连滟只能一把拉住顾清离的衣袖,低声提醒了一句,“这位是东渊陌王,萧奕修。
”
顾清离看见萧奕修目光移向自己,淡然疏离,充满了陌生感,突然如被重锤击在胸口,终于顿住了脚步。
萧奕修也发觉这位赫连澜公主看自己的眼神别有异样,似有千言万语无从倾诉,哀怨情愁尽数纠缠,似曾相识又极其陌生,那般百死不悔的柔情,来得莫名其妙,令他不解。
他心中回想了一遍,始终搜索不到与这赫连澜有关的任何记忆,便只淡淡投以一瞥,同样恪守礼节地轻淡一笑:“两位公主莅临东渊,幸何如之,请。
”
顾清离却气血翻涌,一股腥甜冲上喉头,心里只想,他怎么能用这么淡漠疏离的目光看我,他竟能对我视若无睹……难道萧令斐说的都是真的,他另结新欢,将我忘了?
赫连滟急了,再拽了她一下,想要解围,赫连御却已折返,将手重重地覆在顾清离肩上,沉声道:“澜儿,这晗章宫便是我们近日要在东渊下榻之处,走吧。
”
萧奕修虽然觉得这公主言行奇怪,却也没有再盯着她多看,移开了目光,举步向宫内走去。
看不见他的脸,顾清离终于将飘荡的魂魄收回来,将喉头一口腥甜硬生生压下去,回过了神来,不动声色地拿掉赫连御揽着自己肩头的手,回应道:“皇兄,东渊真是地灵人杰,萧氏几位皇子,个个人才出众,令人刮目相看。
”
这句话不知似赞似讽,听得三名皇子心里都是一怔。
“听说几位皇子都已有正妃,我与滟儿身为闺阁女儿,与你们这些男子终究无话可谈,改日请几位王妃前来一叙,作一回东道主,也好带我们姐妹俩在东渊熟悉一下风土人情。
”
萧奕瑾与萧奕墨都别有所思,只有萧奕修道:“说得也有道理,改日本王会让王妃带二位公主四处走走。
”
“不知王爷的正妃,是东渊哪家士宦贵族的千金?”
“她不是什么士宦贵族千金,只是寻常小门商户之女。
”萧奕修淡淡一语带过。
其余二皇子皆不知他这个续弦王妃的来历,也同样插不上话。
只对他娶了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感到窃喜,觉得皇储之争又少了些威胁,因此当萧奕修请旨受到皇帝驳斥的时候,他们再三为其请命,反复求情,令皇帝不得以才同意了这门亲事。
“那就更令人好奇了,陌王爷身为东渊战神,名震四国,惊才绝艳,风采绝世,为何要娶一位小门商户之女?”
“澜儿,不得无礼。
”赫连御觉得头疼,除了这句,他实在找不到别的话来阻止顾清离。
说好不得轻举妄动,大多数事都要以他为马首是瞻,可总不能连她说几句话也要再三禁止。
萧奕修边走边回话:“公主对本王的家事似乎颇有兴趣?”
“本公主就是心中有几分好奇,我姐姐要嫁给暮王,可暮王家有正妃,我姐姐嫁去后该如何安置原来的正妃?”
萧奕墨心中有几分尴尬,沉默不答。
萧奕瑾代他答道:“自古皇室姻缘,都与寻常百姓家不同,乃是为安邦定国,稳定朝政所选。
因此为两国修好之故,赫连滟公主嫁入我三皇兄府中,自然是为正妃。
不过原先的三皇嫂顾氏出身名门,行止端庄,也无过错,不好就此贬黜,父皇已允两正妃并立无大小。
”
“哦。
”
众人心中都想,她之前问的明明是陌王家事,为何话锋突然转向暮王?
谁知她接下去便问:“既然皇室姻缘都是为安邦定国,稳定朝政所设,那陌王妃怎能是小门商户?”
萧奕修也不明白她的话锋转来转去有何寓意,倒是对她的纠缠不休暗觉反感,语调便冷淡了些:“本王的王妃乃是续弦,历来续弦的出身差些也算不得什么。
”
顾清离笑了笑:“照此说来,将来若为社稷之故,让陌王爷再立一名正妃,亦无不可了?”
“澜儿!”赫连御快要忍无可忍,语中充满火药味。
萧奕修终于正眼看她一下:“六皇弟所言的情形,本属特例,并不是人人都会遇上这种意外。
”
“如果陌王爷也遇上这种意外呢?例如,本公主此来东渊,其实也有和亲之意,如果……”
赫连御脸色铁青,挡在她与萧奕修之间,冷冷道:“澜儿,你若再不收敛,便即刻给朕回北楚去!”
第419章 重返东渊(四)
顾清离对上他意含威胁的目光,终于只冷哼一声,结束了话题,脚步也踏上了寝殿前台阶。
原不指望得到萧奕修的应答,却听他头也不回地道:“公主对本王既如此好奇,不妨回答你,本王与三皇兄心性有些不同,不管与谁联姻,都不会有两名正妃。
”
话到这地步,气氛已经十分僵硬,萧奕瑾忙说了几句话打岔转寰,好在顾清离也只是浅笑轻颦,不再与萧奕修搭话。
待安顿好他们,三名皇子齐告退,赫连御才来到顾清离寝殿,反手关上门。
顾清离见他眼神不对,知道对自己刚才的言行极为不愉,先开口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日后我会注意的。
”
赫连御原想问罪,见她如此,倒是怔了一下,口气缓和下来:“你知道便好,你言语间若有不慎,影响的可是两国之间的邦交,别忘了目前你还是北楚公主。
”
顾清离斜睨他一眼,微泛冷笑:“赫连御,今天我要是出言不当,得罪了东渊皇帝,你是不是会将我绑回北楚,绳之于法?还是……”
“就地正法。
”他突如其来地迫近,伸手撑在她身后墙壁上,将她拘在墙与双臂之间,眼神瞬间炽热起来。
顾清离被他这标准的壁咚姿势惊了一下,跟着看见他眼里燃烧的火焰,惊讶于他的突然失控,下意识地往墙壁上靠了靠,提醒他:“赫连御,这可是东渊皇宫,你别太过分了。
”
赫连御并没有答话,却一点点迫近了她。
无形的压迫感令顾清离不由自主伸臂撑在他胸前,却抵挡不住他靠近的压力,她如今经络被封,赫连神通又监国未随行,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冷汗自背上渗出来,厉声道:“赫连御,你敢碰我试试?”
赫连御仍是盯着她,低沉地道:“朕要对你用强,在北楚就会动手了,还至于在东渊皇宫行非礼之事?”
顾清离稍稍松了口气,又觉得这样的姿势极度不自然,偏过头避开他几乎要拂到脸上的温热呼吸。
“别忘了我答应过的话,萧奕修如果不要你了,就跟朕回北楚。
”
顾清离怔了一下,心里突然绞痛了一阵,缓缓点头。
“你想要真相,就控制住自己,如果你现在现身告诉他你是顾清离,他一来不会信,二来信了又如何?他若知道你是顾清离,或许你就看不到他的真面目了。
”
顾清离慢慢握紧掌心,闭上双眸。
他说得没错,如果萧奕修真有了新王妃,她一定要克制住自己,不动声色,才能侧面了解真相,而不是这样冲上去毫无把握地表露身份。
如今这相貌、声音,都和从前全然不同,哪能轻易取信于萧奕修?
赫连御松开双臂,冷冷道:“从现在开始,你出席任何场合都要跟在朕身边,寸步不离。
”
直至看他离开,顾清离方才松了口气,忽然觉得全身都软了下来,独自蜷在床边抱着膝,感觉疲累得快要死掉。
回想今天萧奕修对自己冷淡疏离的眼神,语言间甚至带着不经意的反感,明知他不知自己身份才会如此,依然难抑心痛。
不知过了多久,轻微的叩门声响起,顾清离听见静楠的声音:“皇上让我进来陪你。
”
“进来。
”
静楠推门而入,走近了她,见她神色疲乏,眼神落寞,知道她心里不痛快,便在她身边坐下,善解人意地抚摸她的秀发,并不说话。
静楠并不擅长言语慰藉他人,但她神态委婉,眼波温柔,只那样款款地看着,便将顾清离的心头抚慰得宁静下来,那双清透如少女般的眸子,仿佛有种特异的令人心头安宁的感觉。
顾清离靠进她怀里,轻声道:“临行前我被师父封了经络,现在受制于赫连御,若遇到危险,我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
“我知道,梓辰都跟我说过,临行前他让我要好好保护你,在暗中帮助你。
”
顾清离一颤,蓦然坐直身子,诧异地睁大眼:“师父让你暗中帮助我?赫连御知道吗?”
“他不知道。
”静楠摇摇头。
“那你……”
对静楠而言,赫连御不仅是北楚国君,还是她的少主,她对赫连御应当是绝对的忠心耿耿,若在暗中助顾清离,岂不是背叛?
“梓辰说,天下有情人都该成眷属,我觉得他说得对,当年小姐如果没有嫁给先皇,又怎会郁郁中毒而死,皇上又怎会刚出生就没了生母!先皇只想要占有小姐,从来没有真心待过她,可怜小姐后来对他已经动了真心,他却……”
提到旧主虞贵妃,静楠眼中不禁也隐隐有了泪意。
“我和梓辰二十年不能相见,如今依然不能在一起,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一家人团聚……”
顾清离被她说得动容,一时倒忘了自己的心事,轻拍她安慰:“你放心,我也会尽力帮你们的,只要你们的儿子复活,你和师父就能在一起了。
”
两人互相安慰了一阵,心情倒是好了许多。
翌日晨起,赫连滟过来邀约顾清离同游御花园。
东渊的御花园,顾清离虽不算很熟悉,也进出过很多回,还住过一晚,并没有多少兴趣,但看赫连滟兴致勃发的模样,不愿扫她的兴,便带上静楠一同去了。
行至御园深处,有间静心阁高出周围亭台楼阁,站在三层处可远观御河景致,恰逢御河里莲叶亭亭,荷香千里的盛景,御园里也是繁花似锦,一派绮丽繁华。
三人上了楼阁,三层四面通透,是个八角景亭,举目四顾才发现四面围栏,已有人在。
几名乳母与宫女,带着两个牙牙学语的幼儿在凭栏看景,将围栏已经差不多全占据了,扶栏四围摆放各种小孩的零食、披风和玩具,见有人来,也不收拾让位,倒是冷眼一瞥。
赫连滟尚未大婚,与顾清离在东渊的身份仅为贵客,为显低调,刻意换上了东渊的广袖曲裾深衣,衣饰与东渊寻常的官宦人家小姐并无二致,这些乳母宫女一眼之下,都以为她们不知是谁家受封赏入宫,游园赏景的仕宦贵族之女。
赫连滟不愿多见人,便在面上覆了层轻纱遮挡。
她自幼被人冷落轻视,这种不屑一顾的待遇已经习以为常,只是寻了处稍空些的围栏边,站着向下俯瞰。
第420章 将计就计(一)
顾清离扫了一眼,见两个被乳母簇拥的幼儿都身着金黄色蟒袍,心中一动,不由自主想起两名小皇孙,萧庆豫和萧沐霖,算算年纪正是这么大,怕不正是他们?
庆豫倒也罢了,萧沐霖自幼就等于无父无母,生父装疯卖傻被囚陌王府,生母被囚催雪殿,这孩子长大后必定备受歧视,命途坎坷。
刚想着,忽然听一个抱着幼儿的乳母愤然叫:“大胆,竟敢撞掉庆豫小皇孙的心爱玩物!”
赫连滟见那乳母一脸恣肆怒意地瞪着自己,下意识低头一看,见地上躺着一只纸风车,约摸是被自己裙裾上飞髾不知何时给刮到地上的,那物既轻又落地无声,哪里察觉得到。
“对不起。
”赫连滟退了一步,蹲身捡起风车,吹了吹,上前递过去。
在丞相府时,习惯了对自己的姐妹庶母低头,任何时候都是颌首退缩,任人欺凌。
她不是没试过反抗,结局是更凄惨,甚至被三人联手构陷,到最后连生父都不再相信自己,越来越疏远和冷落自己。
乳母原本一脸盛气凌人,见她如此怂包神态,更觉得不知是哪家小门小户的闺阁女儿,越发不屑地冷笑:“都被你踩脏了,我们小皇孙哪还会要?”
跟着呸一声,打落赫连滟手中风车,抬脚踩上去。
纸风车不过是一根竹签儿和纸片做成,被她这一脚踩下去,自然是变成稀巴烂。
顾清离静静看着这一幕,拦住了静楠,冷眼旁观却不插手,有心要看赫连滟这柔懦的性格到底有无改变,若仍是如此,还是莫嫁入暮王府的好,免得不知道自己又怎么死的。
静楠看得清楚,那风车虽然被赫连滟裙上飞髾刮了一下,却只滚了滚没有掉落,是后来一阵清风吹拂,才掉在地上的,赫连滟从头到尾也没有去踩上一脚。
但瞧瞧顾清离,轻扯下她的衣袖,却被她抽开,便知道她故意不过问此事。
那名乳母是暮王府出来的,姓秦,本就是仗势欺人的主,到这种地步竟还是不罢休,指着赫连滟道:“都是你,把小皇孙给吓哭了,若他有个闪失,你要赔偿的可不止这个纸风车!”
仿佛为了回应她的话,怀中的皇孙萧庆豫哇哇地哭了起来。
这回连静楠都看出点端倪来了,这乳母实在是仗势欺人。
身边的乳母和宫女也都以幸灾乐祸的目光瞧着赫连滟,并不为她说话,还有名宫女道:“分明就是她!我也瞧见了!”
赫连滟敛眉,柔声细语道:“这风车怕是我不小心刮到地上的,既然脏了,毁了,赔偿你一只便是,至于小皇孙哭成这样……我看怕是饿了吧?”
她随手拿起扶栏座位上的一盘子糕点递过去:“不如给他吃些东西?”
秦乳母似乎觉得她再三退让的态度很令自己满意,趾高气昂地在护栏边坐下,怀中的萧庆豫挣扎下地,蹒跚着朝赫连滟走了两步,伸手就去抓她手中托盘里的糕点,然后塞进嘴里。
小孩子都是差不多的,那边萧沐霖看见庆豫在吃糕点,似乎也动了心,挣扎着也想从乳母怀里下来,抱着他的乳母却板起来脸,冷颜厉色斥了一声:“不要乱吃别人给的东西,当心闹肚子!”
赫连滟心中微一动,撩起面纱,也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微笑道:“我看是没事的吧,这不都是你们带来的?”
秦乳母见她也吃了,似乎隐隐有些发急,斥道:“大胆,这可是小皇孙的糕点,你什么身份,竟敢僭越!”
赫连滟却只是柔柔一笑,道:“我只是看那位小皇孙的乳母对糕点有疑,才试吃一块,好让她放心。
虽说这盘糕点经了我的手,到底是这宫中的东西,应当整治得还很干净才对。
”
秦乳母想说什么,见萧庆豫将一块糕点已经吞了进去,又想拿第二块,犹豫一下握住他的小手缩回去,严厉地阻止他再去吃糕点。
庆豫见拿不到好吃的糕点,不禁哇哇又哭起来,这孩子似乎很爱哭。
秦乳母不由分说将他抱起来,另拿了玩具逗他,可这孩子眼巴巴地只是看着糕点,不管乳母怎么逗,都没有半点妥协的意思。
闹了好一阵,秦乳母似乎不耐烦,板着脸招呼两名小宫女,就要离开,此时赫连滟却突然捂着小腹哎哟一声弯下腰去,跌坐在地上,神情痛楚。
秦乳母见她模样,眼中浮现疑惑之色,随即匆忙地抱起庆豫,小宫女们则收拾起东西,便要一同离去。
那边逗弄萧沐霖的乳母则道:“瞧,说什么来什么,真吃坏肚子了。
”瞧她斜睨的目光,似乎有看热门不嫌事大的意思。
顾清离和静楠此刻不好再袖手旁观,走过去扶起赫连滟,见她真捂着小腹神情十分痛楚,便伸手去搭她的脉,却没发现有什么异样。
谁知道这会儿秦乳母抱着庆豫下到一半阶梯,就又听见了庆豫的大哭声,这回似乎不是得不到糕点的不如意,而是受了什么惊吓或痛苦发出的大哭。
“跟去看看。
”顾清离一声吩咐,静楠迅速跟过去。
“怎么回事?小皇孙的面色不对啊……”秦乳母抱着萧庆豫还在往下走,一边吩咐宫女去叫御医,一边回头厉声对上面道:“你们都别想走,今日小皇孙若是有点什么,在场的所有人都脱不了干系!”
那边萧沐霖的乳母先是愣了一下,跟着狐疑地转动目光,低头又看看怀里的沐霖,在她的约束之下,萧沐霖倒是什么都没吃过,看起来安危无恙,伸出手指吮着,想是刚才被馋到了。
顾清离忽然听到赫连滟在耳边低低地道:“跟她走,看她想玩什么花样。
”
顾清离立即明白,赫连滟是看出了什么,配合地演了这场戏,无声地点点头,扶她起身,跟在秦乳母身后下了阁楼。
所有人到了皇后的凤彰殿中,看着御医焦急地围着萧庆豫打转,替他诊脉查看,终于有御医上前,跪在皇后面前回禀:“小皇孙这是中毒了!”
皇后一惊,手按扶手险些要离座而起,终于还是按捺住,沉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御医道:“现在还不好判断究竟是什么中毒,应当先将皇孙之前吃的东西全端过来细细察看一下。
”
第421章 将计就计(二)
立即有人递上乳母宫女带过去的糕点,让御医察看,他一一辨别之后,皱眉摇头:“没什么异样啊。
”
皇后又看向赫连滟与顾清离,两个假公主自入宫以来还没安排向她请安,她对顾清离面生得很,赫连滟倒是曾经远远见过两面,可轻纱覆面,也看不清面容,与乳母一样以为她们不过是哪家官宦之女,不甚关心地问:“听说你也是吃了糕点,感觉不适的?”
赫连滟无力地点点头。
“张御医,给她诊一下脉。
”
顾清离认得那名走上来的御医是之前疫症暴发时在疫区分诊的,她拦在赫连滟身前,道:“按我北楚的民风,男女授受不亲,我姐姐的身体,不劳御医烦心。
”
张御医一惊,正琢磨什么叫“按北楚的民风”,皇后也已对这句话生出了疑义,目光投向她们:“北楚?”
顾清离淡淡一笑:“皇后娘娘终于想到要问了,本公主以为东渊的人都这么不懂礼节,连寻常乳母宫女都可以对我们大呼小叫,早知如此,姐姐我们不如不与东渊联姻。
”
皇后的脸色瞬间有些不好起来,瞬间从顾清离的自称想到了对方的身份。
虽然她贵为皇后,不必对北楚公主低声下气,可这联姻是既定之事,如果因为东渊一方的无礼导致破裂,她即便是皇后,也担不起皇帝的重责,何况萧奕北被废、辛家失势之后,她这个皇后已经做得风雨飘摇,十分没有地位。
那边萧庆豫的乳母也是呆了,完全没想到这两个看起来衣饰毫不出众的女子竟是北楚来和亲的公主,她突然觉得要大祸临头了。
皇后到底老于世故,转眼摆出一脸和煦如春风的笑颜来,亲自离座过去:“原来是两位公主,本宫只顾担心皇孙,一时倒是失礼……”
顾清离不想听她打圆场的话,直接道:“本公主也略通医术,如蒙不弃,可以替小皇孙诊一下脉。
”她只是远观,根本看不出那些食物的异常,需要通过脉象来判断萧庆豫中的是什么毒。
张御医迟疑一下,皇后即刻道:“公主如此热忱,本宫自然感激,这位想必是……赫连澜公主?”她曾见过赫连滟,虽然印象不深,但这位公主完全面生,气势举止也完全不同,自然是另一位护送和亲的公主。
顾清离敷衍地点一下头,算是给她回了个礼,快步到萧庆豫身边,伸指搭脉。
秦乳母不知心中作何想,竟然反应激烈地将萧庆豫捂在怀里,警惕地盯着她:“我们小皇孙自有御医看过,公主金枝玉叶,这医术……”
“本公主的医术,轮不着你来置疑,现在又没即刻给小皇孙用药,把一下脉你紧张成这样,是怕本公主发现什么?”顾清离早就看出这乳母有点蹊跷,她伸指一搭秦乳母的手臂,一带一翻,将秦乳母带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虽说经络被封,但那么多年的招式岂是白学的,在顾清离没到东渊之前,所学的全是技巧性格击之术,如今对付高手不行,对付普通人还是绰绰有余。
顾清离趁秦乳母踉跄之际,长臂一揽,将萧庆豫抱过来,伸指搭上他的脉。
萧庆豫哭得已经没什么力气,趴在她肩上显得精神十分萎靡,并不反抗。
顾清离搭了一会儿脉,脸色渐渐沉下来,看看在一旁显得十分畏缩、又想上前又害怕的秦乳母,走过去一一察看那些点心,每个都拿起来闻一下,甚至尝了一点,然后问:“这些糕点,都是谁带的?”
几名宫女纷纷说话,原来这些糕点并不都是同一人带的,有一半是照顾萧庆豫的宫女带的,另一半是照顾萧沐霖的宫女带的。
“小皇孙今天一共吃了哪几样?”
秦乳母刚想开口,顾清离已厉声道:“闭嘴!”
秦乳母煞白了脸,又有些怒意,听顾清离问一名宫女,那小宫女如实答了,她便将几样糕点挑出来,又拿起之前赫连滟递给萧庆豫的糕点,道:“这两种糕点,一个是红薯做的,另一个是柿饼,原本都无毒,只是二者同食会引起结石、腹痛,对小儿来说,甚至有致命之虞。
”
张御医睁大眼,似乎有些不可解,明明是两种无毒的食物,怎么就会引致结石?
顾清离道:“本公主开些消食抑酸的方子,先给小皇孙吃了试试。
”她不顾别人如何看自己,提笔写下药方来,交给张御医。
张御医虽然没听过红薯和杮子的禁忌,这药方还是能看懂的,确实是寻常消食抑酸的配方无疑,点点头表示没问题。
“静楠,你送姐姐回去。
”
“慢着!”秦乳母突然开口,虽然还在哆嗦,却还是鼓起勇气道:“小皇孙吃的……吃的那什么杮饼,便是她递过去的。
”
她抬手指着赫连滟。
顾清离刚想开口,忽然听见赫连滟有气无气地低声道:“那可是你们带去的糕点……本公主自己也吃了,不知为何,也痛得厉害。
”她蹙着眉,捂着小腹。
秦乳母哑口无言,赫连滟可是比萧庆豫更早叫疼的。
皇后冷冷地扫了一圈:“这件事,当真只是巧合?”
因为只是正常的食物,就算杮饼在东渊少见些,也不是什么有毒之物,偏偏杮饼是萧沐霖的宫女带去的,两样食物根本不是一起备下,不像是刻意加害。
顾清离轻笑一声:“此事还有劳皇后去详查,我们姐妹就不奉陪了。
”
皇后维持着雍容得体的笑,道:“多谢二位公主了。
”
顾清离忽然又回头提醒了皇后一句:“本公主觉得,小皇孙还是不要交给这位乳母的好。
”
秦乳母一惊,立即道:“糕点明明是你们递给皇孙的,奴婢看皇后娘娘是该彻查才是,这公主尚未嫁入我暮王府就先毒害皇孙,其心实在可诛!”
皇后脸色一沉:“大胆,竟敢对公主胡言乱语!”
“奴婢说的可都是实话啊!原本奴婢还想不明白,现在终于知道,这糕点里必定有问题,她那模样,都是假装的……皇后娘娘不可轻信她的话呀,她必定是因为自己要嫁入暮王府,才想要下手害皇孙……”
顾清离想不到区区一个乳母,应变倒很快,不由冷笑,想看她如何作戏。
第422章 将计就计(三)
“不信,娘娘让张御医替那个北楚公主诊一下脉,她必然没有中毒!”
皇后居然将信将疑起来,凝视赫连滟不语。
顾清离自然知道赫连滟是故意装的,心里微微一沉,却不能公然阻止,否则显得更做贼心虚。
张御医迟疑片刻,还是走过去,却见赫连滟垂下衣袖覆住手腕,才抬起让他把脉,这是避免肌肤相触。
静楠在旁扶着她,神色淡漠。
张御医搭了会脉,皱眉思索了片刻,道:“这脉象,应也是中毒的征象。
”
秦乳母怔在那里,如果说萧庆豫同吃了红薯与杮子中毒,那赫连滟中毒却又是为何?她可只吃了杮饼。
“她中的……是什么毒?可与小皇孙相同?”
“不一样。
”张御医肯定地道,“虽然毒量轻微,但确实是中毒无疑!”
秦乳母睁大了眼,不明所以。
顾清离也有几分奇怪,心想赫连滟肯定没有中毒,她之前便把过脉,怎么这会儿就中毒了?
皇后也流露出疑惑之色来。
赫连滟忽然抬起头,眼露惊惶之色:“风车……如果杮饼无毒,那我只碰过那只风车……”
“什么风车?”皇后不明究里。
秦乳母脸色却变了,厉声道:“胡说八道!”
“本公主……碰过那只……风车,当时这位乳母……似乎不愿让本公主碰……”
顾清离立即明白赫连滟的用意,顺着她的话头,将亭阁中的事说了一遍,特意提了一下那只纸风车。
秦乳母急切地出言辩解,皇后却根本不理会,吩咐人立即去寻那只被踩烂的纸风车。
好在亭阁四面围栏下部封实,当天风和日丽,纸风车倒是没有被刮走,仍扁扁地躺在地上,被捡拾回来。
张御医拿布帕包了手,取了根银针慢慢在纸风车上滚动,很快,银针变得乌黑。
所有人都相形失色。
那只纸风车究竟是谁拿在手中带去亭阁的,已无人记得,当时几名宫女都各各拿着皇孙的衣物、点心、玩具,拿风车的宫女或许自己记得,可见了这般景象,早吓白了脸不敢作声,哪还会出来承认。
“这纸风车果然有毒,而且是剧毒,只沾着皮肤便能令毒渗入体内,因此公主是真的中毒。
”张御医闻了闻纸风车的味道,又细细辨别了一下,很肯定地道。
顾清离冷笑道:“皇后娘娘如今无疑议了?本公主得赶紧扶姐姐回去,让她休息。
张御医,姐姐的药方就有劳你开一下吧,煎了让人送去晗章宫。
”
张御医点头应是。
顾清离和静楠一同扶着赫连滟离去的时候,听见秦乳母在背后哭叫辩解的声音,却相视一笑。
回了晗章宫,顾清离给赫连滟把了一会脉,果然是中毒征象,不禁皱眉:“之前为何你脉象正常?”
赫连滟笑笑:“你应当知道,所有毒性吸收都有那么一段时间,那时候我刚刚摸过纸风车,要中毒也不会那么快,我就是要把事闹大,还要置身事外。
”
顾清离恍然,纸风车上的毒竟然是赫连滟在捡起的那一刻下的,连她都没留意到这一点!
“你竟然随身带着剧毒药?还敢轻易给自己下毒?”
赫连滟淡淡瞥她一眼:“这种伎俩,很小的时候我就从顾清若和顾清潇姐妹俩身上学到了,残伤自己,嫁祸他人,我那个不辩事非的爹,就是这么相信她们的。
”
顾清离默然点头。
赫连滟要嫁入暮王府,为的便是复仇,只怕身上备的不仅是剧毒药,还有别的东西,以便于她随时随地都会出手。
“你也是一眼就看出那乳母有问题?”
赫连滟缓缓点头:“她起初不过是想赶我们走,我就觉得很奇怪,再三的挑衅到底是为什么?然后目光又朝那盘糕点看,我就想,她一定有点什么不对。
”
顾清离道:“她想嫁祸给萧沐霖的乳母,这种争斗的算计,连儿子都敢搭上,只有萧奕墨才做得出来!”跟着她又深蹙眉头,总觉得有些不对,萧奕墨或许狠到连儿子都能不要,可这个小皇孙却是他争储的筹码之一,自毁筹码,不是他的风格。
赫连滟深深地看她一眼:“我觉得更像顾清若的风格。
”
“不错!”顾清离悚然一惊,抬起脸来。
不是她比赫连滟要迟钝,而是她终究没有真正经历过顾清离原身的童年和少年,对顾清若的直观记忆比不上赫连滟深刻。
两人互相对视了良久,彼此点了下头,顾清离才叹道:“你真狠,我不必担心你入暮王府会羊入虎口了。
”
赫连滟笑了笑,眼神有几分悲凉,遥望远方。
那个懦弱受欺、被人当蚂蚁般辗在脚底的丞相嫡女顾清离是永远死去了,现在只有北楚公主赫连滟。
不多时,御药房那边有人送了汤药过来,顾清离端过来仔细闻过,又尝过一口才端给赫连滟。
赫连滟接过碗,目光却一直落在她脸上。
“怎么,我脸上有什么好看?”
赫连滟忽然轻叹一声:“你以身试毒,没顾及过自己的安危?我活到这么大,从来没有人对我好过,从未想过竟然还有人为我试毒。
”
顾清离失笑:“我们现在同坐一船,不过区区小事而已,你放心,我这身体百毒不寝,不是从前顶着你那个孱弱身躯的时候了。
”
赫连滟淡漠地道:“我的身体,早就腐烂为白骨了吧?”
顾清离忽然怔住,竟然无法回答。
赫连滟端过了药碗,小口小口地缀着,一举一动都显得温婉贤淑,莫不像个高贵的皇族女子,显然从前的教养也是极好,如果不是生性怯懦了些,应当是个标准的相府千金。
忽然听见殿外有宫女通传:“暮王爷求见。
”
赫连滟蓦然一抬眼,冷冷扫视门口一眼,低声道:“我不见他。
”
“其实你为何要再三躲避?你早晚要嫁入他暮王府。
”
赫连滟轻勾出一丝笑,挣扎着端碗避进内室,只听见她轻轻飘下一句:“放长线,才能吊大鱼。
”
第423章 暮王探视
她刚避进去,萧奕墨已经踏进来,眼神有些急不及待,环顾一圈,只见顾清离与静楠,有些意外,有些失望,目光又重落到顾清离脸上,不知为何,对上她眼神的一刹那,竟然愣了一下。
萧奕墨先问起赫连滟,显然他是得了消息,什么都知道了。
毕竟萧庆豫是他的独子,若有个闪失,第一时间自有人通知他,只是他闻及消息的第一刻,只匆匆看了一下萧庆豫,得知小皇孙无性命之忧,便赶来了这里慰问。
顾清离却道:“姐姐喝了药睡下了,她中毒后身体不适,不方便再见外客了。
”
外客?萧奕墨怔了一下,有点不接受这说法,但仍是礼貌性地问候了几句,看来如翩翩君子,不失礼节与关切,若不是早知他是何等样人,顾清离只怕就信了。
“本王便坐在这里等公主醒来吧。
”
瞧他一脸真诚的模样,顾清离忍不住想要笑,却终究只斜睨他淡淡道:“王爷不止是姐姐的未婚夫君,更是小皇孙的生父,此刻不在小皇孙身边陪伴,倒在这里候着姐姐醒来?”
萧奕墨被她毫不留情的言语讽刺得有几分挂不住,咳了一声道:“本王先自庆豫那里来的,看过他吃下药,平安无事,又睡下了才过来。
张御医说了,庆豫虽也是中毒,却并不严重,公主中的是剧毒,只怕更重一些。
本王心里十分不安,公主远来是客,又为和亲而来,却在我东渊皇宫出了这等事,于情于理都应当过来关心一下。
”
顾清离不便对他讽刺得太过分,便淡淡笑了一下:“王爷对姐姐有心了,但愿将来姐姐入府,你依然会对她这样体贴入微,矢志不渝。
”
“本王当然会做到。
”
顾清离却只看着他微笑。
他当然能做到,那么新婚之时他对顾清若的承诺呢?便如当初他对顾清离原身一样,不过是个笑话?这个男人心里从来没有过任何人,所有他身边的女人,都是他铺往前路的垫脚石。
萧奕墨被她看得极不自在,总觉得她这样似乎看透一切的冷冽清傲,似乎并不陌生。
“王爷,这的暮王府,可真是候门深似海啊,我姐姐还未过门,就先遭遇陷害,连王爷唯一的独子也遭人所害……对了,这事到底查清楚没有?”
萧奕墨的脸色微沉,并不情愿,却还是如实回答:“母后已审理清楚,此事缘于那秦乳母想要嫁祸于沐霖的乳母,因私怨而不顾皇孙安危,如今那个乳母已全招了,而且自尽身亡。
”
顾清离敛起眉来,什么自尽身亡,怕是有人在暗中下手,将秦乳母给灭了口吧。
萧奕墨这是真傻,还是装傻?一个乳母嫁祸另一个乳母,这种理由也说得出来?
没错,秦乳母是想嫁祸沐霖的乳母,可那是顺手利用,不是目的。
她的目的是想借此除掉萧庆豫,而谁更希望庆豫死?一个无辜幼儿,盼望他死的人不仅心性狠毒,而且是为了争宠嫉妒。
转念一想,顾清离便明白了,皇后这案不是审不出来,而是故意如此。
她不想暮王府的争宠内斗影响到与北楚的和亲,才让秦乳母的死终结了此事。
至于顾清若……她不想动,萧奕墨目前也不敢随意动。
刚刚让顾朝然同意了双王妃的事,这其中必然少不了皇帝的威压,顾朝然心里肯定不会痛快,这种时候再动了顾清若,就只怕顾朝然适得其反,与他站到对立面去。
在这种情况下,牺牲掉秦乳母,所有人皆大欢喜。
想通这节,顾清离故作不了解东渊皇宫的内斗,叹息了一声:“死了便好,如此蛇蝎心肠的乳母,还是不要留的好。
”
萧奕墨怕她再追问下去,敷衍两句,话题便转了。
两人闲聊一会,萧奕墨依然不见赫连滟醒来,目光不时朝内殿溜着。
顾清离心下冷笑,又不愿他枯坐着,看破赫连滟不愿见他的心思,便起身提议:“本公主很是担心小皇孙,不如王爷带本公主去探望一下小皇孙如何?”
萧奕墨也坐得甚是无聊,又听说她医术超凡,萧庆豫的药方便是她开的,让她去看看也好,于是点头允诺,在前带路。
皇子们住轩寿宫,萧庆豫也住在那里,他被单独安了一间偏殿,有四名宫女两名乳母照应着,这会儿吃了药,闹腾了许久已经睡下了,小脸苍白,气色不好,嘟嘟的红唇也失去了鲜艳的光泽,显得十分惹人怜。
顾清离伸手过去,动作很轻地拿过他的小手,搭了会脉,觉得脉象虽弱,还是很稳定的,应当是无碍了。
毕竟只是食物中毒,只要体内毒素排清,不会留什么后患。
“小皇孙很好,情况很稳定,再服一两剂药便可痊愈了。
”
“张御医也是这么说的。
看来本王得早日让人带他回府,不宜留在宫中了。
”他想早早带走皇孙,是怕留在宫中,时时在赫连滟眼皮子底下盘旋,引她不快吧。
顾清离心中又冷笑,他那暮王府才是比皇宫更可怕的地方,他逗留宫中,却将萧庆豫送回府,分明对这孩子也缺乏应有的关心。
“皇孙现在这样,王爷就忍心送他回去,再不关心?”
“让他回他母亲身边,应会好些。
”
萧奕墨这么一说,顾清离便想起了他那个侧妃何怡钰,能与顾清若周旋这么久,倒是个厉害角色,想来秦乳母在暮王府中也是找不到机会下手,才会冒险在皇宫中下手。
“也好,由生母照应着,总是安全些。
”顾清离暗自打量,照应的宫女里,已经没有昨日那几个,显然萧奕墨心中也是有数,连宫女都换了人,他多少还是有点在意庆豫的生死,还没凉薄到极点。
既然萧庆豫安好,顾清离也没什么逗留的必要了,跟他告辞后,拒绝让他相送,自行出了轩寿宫,迎面见着一名红纱覆面的女子与自己擦身而过,下意识地停了脚步回头去看。
那女子走得步履匆匆,又低着头,顾清离其实什么也没看清,只是觉得那一身衣着极为熟悉,不由得回头又看,蓦然发觉那竟然与自己当年装扮成鬼医离月时一模一样!她心下一沉,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有心想追上去看个究竟,却听见萧奕瑾惊喜的声音:“赫连公主!”
顾清离不得已闻声看去,萧奕瑾正快步过来,脸上笑意甚是灿烂。
她敷衍地一笑:“原来是燕王爷。
”
第424章 长线钓鱼
“公主来轩寿宫……有何贵干?”萧奕瑾心中揣测着。
他刚回府一趟,昨晚听府中有人急报说燕王妃董俞枫动了胎气,只得回府看了一下,却发现情况还算稳定,只让人开了点安胎药,又匆匆赶入宫,心里琢磨着董俞枫心计甚深,只怕是听闻北楚来了两位公主,心生警惕,想要探他口风。
“来看看小皇孙的身体是否有好转。
”
萧奕瑾不在宫中,自然不知此事,惊愕地睁大眼,不明所以。
顾清离只得向他解释了一遍今日之事。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步行到御河边上。
柳丝垂堤,荷叶深处有泛舟摘荷花的宫女,唱着清扬的小调,倒是颇有几分情致。
萧奕瑾举目远望,可以将那静心阁的三层都尽收眼底,倒是想不到在这风景怡人的地方,不久之前发生了那样龌龊的事。
他朝顾清离笑道:“本王应该多谢你救了皇侄,不如这样,公主初来东渊,让本王尽地主之谊,带你泛舟游一下御河如何?”
顾清离想起当年和萧奕北游御河的事,心里有几分反感,摇头淡然道:“不必了。
”
“那……本王是否可以去晗章宫拜访一下,顺便问候一下赫连滟公主?”
顾清离顿时头大,摇头再次拒绝:“我姐姐中毒伤身,精神欠佳,正在入睡,怕是没那么快醒来,还是不必了。
”
萧奕瑾笑了笑,也不勉强,便和她解说了一阵御园的风景,闲逛一阵分手了。
顾清离打心底对燕奕瑾十分反感,见他殷勤的模样,知道他的心思,更觉得鄙夷,便自行回了晗章宫。
进殿一看,赫连滟已由静楠扶着起身,虽然还有些虚弱,气色却尚好。
听顾清离说起萧奕墨与萧奕瑾的问候,淡淡一笑:“他们想要的不过是北楚势力,至于谁是和亲公主,其实并不重要。
”
顾清离颌首赞同,又道:“其实你完全没有必要避着萧奕墨,反复回避,倒会让他生出误会来,毕竟赫连滟从前死活纠缠的可是……”
赫连滟笑了笑:“你放心,我的线已经放下去了,他还没完全上钩,我哪能收线?”
她话锋一转,忽然似笑非笑道:“倒是那个燕王,对你有点纠缠不休,你打算怎么解决?”
顾清离刚想开口,便听殿外有人通传,说有人送东西来。
她与赫连滟对视一眼,有些诧异,便让人进来。
引进来的是个小宫女,手挎着一个三层的红漆食盒,顾清离觉得她十分眼熟,细细一想,原来是当年在轩寿宫伺候过她的南馨,当时被她弄晕了,被她换过衣衫。
南馨进来后,一层层将食盒里的东西放下,原来是些东渊出名的精肴细点,看着色香味都十分诱人。
“奴婢见过二位公主,这是燕王爷命人送来的,说二位北楚公主初来乍到,选了些东渊风味特产细点,给二位品尝一下,还有这八珍鸡汤,王爷问过御医,说里头的药材对赫连滟公主的身体大有裨益,以此向二位公主弥补在东渊所受的委屈。
”
赫连滟不觉一笑:“才说便来了,这位燕王可真是有心,妹妹你如何看?”
顾清离却笑了笑,看着南馨道:“多谢你了,来坐下,跟本公主聊会天,说说你们东渊的风土人情,尤其是燕王爷这个人……本公主颇有兴趣。
”
南馨愕然,不安地绞着衣角,显得拘谨而内敛,十分羞涩。
“别怕,我妹妹赐你坐,不坐反倒无礼。
”赫连滟斜倚在贵妃榻上,朝她笑着招手。
南馨只能侧身坐下,不安地看她们。
顾清离问了她一些东渊皇宫的事,又巧妙地问起燕王的家事,南馨迟疑许久,才小声答:“燕王爷有一正妃一侧妃,家中近来还添了几个妾……”
又说燕王正妃董俞枫和侧妃邬茹凤如今都有身孕,产期相近,只不知谁先生。
倘若生下来的两个都是儿子,那长子必然也占点光,所以两人正可劲儿争呢。
南馨知道得不多,又不敢妄加议论,只说些她知道的话,可顾清离何等样人,从她吞吞吐吐之中,便套出了一些大概,知道董俞枫深得宠爱,燕王对她甚至有几分敬重或叫忌惮,邬茹凤因是京兆尹之女,京兆尹邬腾曾因疫症的药之事与萧奕瑾有心结,自身又不懂狐媚惑人之术,因此不大得宠。
不过邬茹凤后来似乎很清楚自己在燕王府不得宠的形势,为了巴结萧奕瑾,着实为他纳了几个容貌可人,又懂得讨人喜欢的妾,虽说出身不高,却施展手段将他迷得有几分颠倒。
董俞枫很识大体,在这方面也不与妾相争,只是与邬茹凤便有些面和心不和。
顾清离一听燕王的正侧妃都有了心孕,心中便是一动,想起了邬腾当年自改立场,投向了萧奕修,条件之一便是将来要邬茹凤的自由,这邬侧妃有孕之事,原本是假,这么久了居然还在装,将来莫非打算生出个假皇孙来?
她心里迅速转着念,又想起萧奕瑾对自己献殷勤的事,心中冷笑,决定这回要摆他一道。
南馨退下去后,顾清离扫一眼满桌的糕点饮食,哼了一声:“你要不要尝尝?萧奕瑾送来献殷勤的东西,倒是不会下毒,安全得很。
”
赫连滟没有说话,走上前一一看着那些细点,道:“水晶桂花糕、豌豆黄、茯苓夹心饼……都是挺有名的东渊小点,记得当年我很小的时候也跟爹入过宫,他还给我递过小块宫中的糕点……”
赫连滟似乎陷入回忆之中。
顾清离已经无法感受她的记忆,只能听她叙述,脸上阴晴不定,情绪有几分波动,然后淡然一笑:“当时我还很感动,现在想,不过如此。
”
“来人,将这些……”一句话没说完,已被顾清离捂住了口。
赫连滟睁大眼,不明所以。
“不要高声唤,这外面有许多东渊的宫女太监,让人知道不好。
”顾清离缓缓松了口,淡淡一笑,“别忘了你是来和亲的,总不能一来便对暮王燕王抱着敌视之意,这样很容易招人疑。
”
赫连滟缓了口气,点点头,吩咐了在门口值守的北楚和亲侍卫进来,将那些吃食分了。
夜色渐沉,顾清离将绘好的地图交给静楠,低声吩咐了几句。
第425章 燕王正妃
静楠点点头,看了一下地图,大致记在心上,揣进怀中,趁着夜色一闪身便出了晗章宫。
她的身法神出鬼没,在夜间施展开来,高空中起落无声,低矮丛林如灵蛇游走,还能徒手攀着壁顶游行,这种功法诡异莫名,东渊守卫更防不胜防。
趁夜出了皇宫,静楠沿着三丈高的宫墙滑落下来,无声无息地沿着曲径小巷,来到燕王府前,从花园侧壁翻身上去。
燕王府的防守尚不如皇宫,对静楠来说自然出入如无人之境,她看了一眼地图,摸索着向正妃董俞枫的院子而去,探身看了一下,悄声伏到了寝室屋脊上,俯耳静听。
院子里洒落着昏黄的灯光,董俞枫尚未入睡,细碎的脚步在缓缓走动,过了片刻,听见有女子温柔地轻声叹气,然后道:“王爷今夜又不会回来了,想必是留在宫中。
”
“王妃别难过,昨夜听说您身体不好,王爷不是即刻赶回府看您么?皇上命王爷他们招待北楚皇帝,他自然是要留在宫中的,不方便总是回府。
”声音清脆中略带稚嫩,应当是个小丫鬟。
董俞枫嗯了一声,道:“我倒不是难过,就是想给他提个醒,他还有我这个正妃,还有个未出世的孩子,不过看样子是白提醒了,他显然没放进心里去。
”
“王妃既然不在意他,又何必提这个醒,明知他是什么样的人,徒然自苦。
”
董俞枫轻哼了一声:“你不懂。
”
过了片刻道:“若瑜,主人的目的你很清楚,我要取得王爷的信任,还不能任其坐大,我提醒他,并非是争风吃醋,而是不想让他对北楚公主的觊觎之心得逞!”
小丫鬟叹了口气:“王妃啊,奴婢只怕你日久生情,动了心呢。
你说你都有了身孕,这不是进退两难吗……”
“嘘!”董俞枫忽然制止了她,似乎在防隔墙有耳。
静楠十分惊讶,悄悄揭开屋脊上几片瓦,往下看去,见一个素衣女子扶腰走到窗前,似乎朝廊下张望了几眼,然后关上了窗,走回屋内坐下。
那素衣女子脸上未施脂粉,看起来虽然不是倾国倾城,也是端容丽姿,只是微显倦意,手正轻抚着隆起高高的小腹,看上去至少有了七八个月身孕,只怕快要临盆了。
董俞枫低头看自己的小腹,脸上神色十分复杂,似乎有什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化为一声叹息,道:“走一步算一步罢!总之现在要尽一切力量阻止王爷与那个北楚公主有什么可能。
”
小丫鬟上前为她捶着腿,小心翼翼问:“主人为什么放任暮王爷与北楚公主联姻?”
“主人的心思,没人能了如指掌……不过我猜,一来,是此事突兀,是北楚使者前来东渊求亲,皇上毫不犹豫地便允诺了,根本容不得主人应变。
二来,那个联姻的赫连滟公主,据说上次作为使者前来东渊时,心心念念是非陌王不嫁的,突然要联姻暮王,此事有蹊跷啊……主人莫不是想静观其变?”
静楠似懂非懂地又听了一阵,董俞枫的话题却转移了,听那小丫鬟抱怨西院那个给王爷找了多少妾,以至于王爷现在都冷落了王妃之类,便从袖中取出准备好的纸笺,伸指一弹,一枚铁签暗器将纸笺钉在梁柱下,返身便走。
静楠的身法悄无声息,钉暗器的声音也是极轻微,夹杂在院外池塘的蛙鸣虫啾声中,若是寻常人根本不能察觉。
可董俞枫微阖的眼陡然睁开,一线精光四射,瞬间将室内张望了一遍。
为她捶腿的小丫鬟也有所觉,四下看着,失声道:“有人飞针投书!”
“去取下来!”董俞枫的神情极其镇定,举目望了一眼屋脊,上面透出了月明星稀的夜幕,赫然是静楠揭开片瓦之处。
董俞枫拔下发间一枚银钗,刷地弹指自屋脊洞中射出,跟着飞身破窗而出,落在庭院,双眸紧盯着屋脊,足尖在地面轻轻一点,竟纵身上了屋脊,还屈身疾速地走了一遍,确信在她视线之内都未曾见到任何异动,才缓步走到屋瓦揭开之处,拿起被揭开的瓦片,反复仔细地看了几遍,又放在鼻端闻了闻,脸色渐渐沉下去,再一片一片地放好瓦,纵身跃下。
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毫无凝滞,如果有人在旁从头看到尾,必然会震惊于一个挺着便便大腹将要临产的女子会有如此轻盈敏捷的身手。
“王妃……王妃……”里面传来小丫鬟若瑜急促的唤声。
董俞枫步入室内,紧掩上门,走过去接过小丫鬟递过来的纸条,展开了细细看着。
一抹冷笑不知不觉泛在她唇边,说不出是喜是怒,眼神却闪烁着许多复杂的意味。
静楠从正妃院落翻身而下后,料到有人会居高搜寻,便游身在花丛树影中潜行,她的身法草木不惊,夜色幢幢下从高处看去,根本无法察觉任何动响。
沿着手绘地图,她找到了燕王侧妃邬茹凤的院落,纵身伏上屋脊。
这个院里同样有点稀薄烛影透出,静楠摸不准里头的人有未睡下,伏身听了好一阵没有动静,有些犹豫,小心揭开了屋瓦。
烛光下,坐着个只穿贴身小衣的女子,身边有个丫鬟正蹲在她身边,和她一块低头窸窣弄着什么,只听见衣带摩擦之声,两人全神贯注,当然完全没有留意屋顶有双眼打量。
静楠大为惊奇地发现,这个侧妃竟然和她丫鬟在往腹上绑着一个类似枕头的物体,好容易绑牢了,扶正了,还拍了拍小腹,自语道:“千万不能走着路就掉下来!”
丫鬟给她穿上中衣,她起身走了几步,挺着小腹,扶着腰,双脚略撇着外八字,又问丫鬟:“我这步伐还像孕妇么?”
“挺像的,和东院那个一模一样。
”
邬茹凤笑了笑:“嗯,幸好眼前就有个现成的孕妇,不然我还不知打哪儿去学呢!”
丫鬟有些忧愁道:“眼看着也快临产了,小姐打算怎么办呢?”
第426章 侧妃假孕
“放心,我到时候趁机回府一趟,就说动了胎气,在娘家待产……我爹会给我安排好一切。
到时候让王爷过去,只在门外待产而已。
”
“小姐想生个儿子还是女儿?”
“自然得是儿子,不然我哪还有地位啊?”邬茹凤似乎心有余悸地颤了一下,捋起袖子,手臂腴白无瑕,什么也没有,可她却像是看见了什么似的,反复转动着玉臂。
“小姐别害怕,王爷已经许久没对您动手了。
”
邬茹凤道:“那是看在我有孩子的份上,他急需我生个皇孙,替他在皇上面前争回点宠呢。
暮王有子,连废太子都有一子,他膝下却还空虚。
眼看着皇上心意不定,左摇右摆,始终不谈立太子之事,他早就在琢磨皇上可能要凭皇孙的优劣而立太子了,我与王妃谁能先生下儿子,就定下了我们将来的荣辱。
”
“小姐还真指着这个假儿子还争宠?”
“我是不稀罕他的宠,可我得平平安安活下去啊,在爹爹成事之前,我得先保住自己的命要紧!”邬茹凤说完,眼圈又红了,“爹爹不让我回娘家,我又怕看见王爷,除了倚仗这个孩子,如何苟且偷生!”
静楠迷惑地听了一阵,也是同样弹出一枚铁签暗器,将纸片钉入床架,悄无声息地潜身翻下屋宇,趁夜出了燕王府。
邬茹凤这边,主仆二人都是寻常女子,邬茹凤是个娇养长大的官家小姐,丫鬟自幼服侍她,也不太晓事,两人隐约听见一点扑的微声,四下张望,屋内烛火暗得很,也没看清什么,便罢了。
过一阵丫鬟扶邬茹凤上床,放帐帘子时见着了一枝铁签钉着的纸片,惊叫了一声,用力拔了好几下,一股猛力才将它拔出来,自己险些跌个趄趔,叫道:“小姐,你看!”
邬茹凤匆匆看完纸条,刷一下变白了,喃喃道:“这……这……莫不是有人知道我装怀孕的事了?”
“不会的小姐,上面一句也没提这事啊。
”
夜幕更为深沉,东渊皇宫里各殿的宫灯也逐一熄灭,晗章宫廊下的宫灯一盏盏也灭了,过了好一阵,正殿的寝殿内才摇曳起一丝烛火,微弱地打在窗纱上。
“还没回来?”赫连滟有些担忧地朝外看。
“不必担心。
”
顾清离的话音刚落,外头窗格一声轻响,窗叶被扳开,一道清瘦的黑衣人影自窗外纵身进来,一个翻滚落地站直。
“静楠,信都送到了?”二女齐上前,脸上透着惊喜。
静楠点点头,眼中现出困惑之色来。
“有什么问题?”
静楠敛一下眉,将所见所闻说了一遍,然后一脸不解地歪着脑袋看顾清离:“她俩看起来都十分奇怪,好像都各怀鬼胎,完全不像是快要生的母亲……哦当然,那个侧妃的肚子还是假的。
”
说了一阵,突然发现顾清离双眸发直,竟似没听见她说话一样,不禁好奇地伸手在顾清离眼前晃了晃,问:“你怎么了?”
赫连滟拉开她的手道:“她在想事。
”
过了好一阵,顾清离才回过了神来,自语道:“董俞枫……她究竟是哪一路的?静楠,你从她那里离开后,没有再逗留,便去了邬茹凤那里?”
静楠点点头:“我掷了纸信,怕被发现,自然要快些离去,难道还在那里等着被发现?”
“不对,你要是躲在暗处多留意一下,或许就能发现董俞枫的秘密。
我有直觉,她的来历非常神秘,她背后那个主人,很有可能是……”
顾清离边沉思边回想,当初她是死在周真、凌馨宁那帮人围攻之下,之后她失去知觉,但仍可感知到帝王蛊离体而去。
蛊在人在,蛊亡人亡,可知蛊对人的操控已经达到了令其生致其死的地步。
这些控蛊人和蛊器背后,就有一个神秘莫测的“主人”,控蛊人对他的忠心达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这种感觉,真的很像董俞枫说的那个“主人”。
她又想起在赤越时,邓盛川的爱妾方雅竹,她是唯一一个敢于背叛“主人“,将帝王蛊渡给顾清离的人,最后惨死。
可见背叛了“主人”的下场极其凄惨。
当初她始终都不明白那些女子背后的主人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有什么目的,现在董俞枫的可疑,突然让她联想起一切,串起了所有线索,再细细捋下去,她突然发觉,这个“主人”极有可能与东渊如火如荼的争储有关。
静楠自然听不懂顾清离言下之意,一直困惑地看她。
顾清离也无法向她清楚明白地解释,而且这些只是她毫无理据的揣测之言,便道:“我们先静观其变,后日是皇后宴请我们的日子,到时候再说吧。
”
静楠性格单纯,又不爱琢磨这些皇族纷争,便点了点头,自去睡下了。
赫连滟吹灭了烛火上床,与顾清离并肩而卧。
晗章宫里有的是正殿偏殿,但她们为了商议事情方便,常宿于同一间寝殿,这样也方便互相照应。
赫连滟低低问:“你确信邬茹凤与你是站在同一边的?”
“这话说得不对,邬茹凤现在已经不知道我是谁了。
”顾清离微一苦笑,“我写的纸条,也不能表明自己身份,只希望对萧奕瑾造成一点阻碍而已。
本想给他添点小乱,没想到居然有这意外收获。
”
“嗯,萧氏的几个皇子可真没一个好……对不起,我不是说萧奕修。
”在赫连滟心里,萧氏兄弟真的没有一个能留下点好感,虽然她深知顾清离对萧奕修的矢志不渝,可自从得知萧奕修又纳新妃,心里便是一种不好的感觉,只是不便对顾清离明言而已。
她虽不说,顾清离却听出了她言下之意,幽幽轻叹了一声,并不出言反驳。
虽说萧奕修那个续弦顾清离并未亲眼见过,可这件事对她而言始终都鲠在喉,是个难解的心结。
如今她一想到皇后为他们接风洗尘的盛宴上可能会见到那个陌王妃,她心里就痛苦而矛盾,既想见,又怕见。
不管她们抱着何样的心态,夜宴还是如期而至。
傍晚时分,赫连御便过来唤顾清离与赫连滟同去,仔细瞧她俩一身的衣着,竟是不约而同的一身东渊衣裙,不由微一敛眉,语调有些冷意:“你们俩可是北楚公主,穿成这样……让人如何想?”
赫连滟是一身白底碎花的袿衣,长裙曳地,飞髾飘逸,看来便如一个待嫁的东渊贵族少女。
第427章 夜宴风波(一)
顾清离则是一身火红的曲裾深衣配着同色的留仙裙,看起来似一团燃烧的火焰。
赫连滟闻言笑:“不过是客从主便,近日东渊宫中送了许多这样的成衣来,咱们入乡随俗穿一下,也不算突兀。
”
赫连御又打量了两人一下,眼中虽流露不满,却还是什么也没说便转了身,当先离去,二女紧随其后,跟从引路的太监往外走去。
到了金殿,东渊皇帝与皇后早在上座,见了赫连御,也起身相迎,以示敬重。
赫连御与他们客气一番,礼仪周全地在贵宾首席坐下,见暮王燕王皆离座,拱手朝他见礼,便只是微笑一下礼节性地请他们回座。
两名假公主在赫连御身侧坐下,座位与他们相对,却看见皇子席上空了位置,下意识微微张望,想看萧奕修为何未至。
东渊皇帝也不易察觉地皱一下眉,心想时辰虽未到,贵客却已齐集,怎么主人席反倒少了一人。
正思想着,殿外有两人并肩携手进来,男的白衣如雪,吉服上绣龙描金,算是喜庆之意;女的不期然与顾清离穿着同色的绯红衣裙,红纱覆面,唯露出一双清水明眸,秋波顾盼,撩动人心弦。
两人先上前参见了父皇母后,又向赫连御施了半礼,那女子说话莺声呖呖,如珠落玉盘,自称陌王妃吕慕宓,名字倒是取得挺雅,只从这名字也完全听不出她的来历。
顾清离从这红衣女子出现,就一直目不转瞬地盯着她,几乎痴了,听她吐出每一个字,做每一个动作,竟然都觉得说不出的眼熟。
下意识里,顾清离想起了那天在轩寿宫与她擦身而过的红衣女子,那样的轻纱飘拂,偶尔被风掀起一角的下颌是尖尖的,白腻细嫩,肌肤无瑕……竟然是她,那天她入轩寿宫,想必是去找萧奕修的。
赫连御回礼后,陌王夫妇便该向二位公主见礼,公主身份不过与皇子平起平坐,照例是要起身还礼的,可赫连滟起了身,顾清离却还是痴痴呆坐在自己座中,双目直勾勾地从陌王妃脸上移到萧奕修脸上,眼中万般复杂情绪错综交织,似怨似艾,如泣如慕,无法言说。
萧奕修偶一抬眸,对上了这位北楚公主的眼眸,不由怔了一下,又想起初见时她眼中那绕指柔肠的婉转目光,心中越发奇怪起来。
就在众人皆发觉顾清离有些失态时,赫连滟已在桌底狠掐了她的掌心一下,指甲尖几乎将她的掌心刺破。
顾清离终是回过神来,而赫连御因隔得较远,无法企及,目光已阴沉得云翳密布,随时会有霜雪飘飞。
她眼角余光一掠,见赫连滟已起身,知道该站起回礼,便盈盈立起,露出一丝淡然从容的浅笑:“陌王爷与王妃客气了,方才稍有失礼还请见谅,实在是陌王妃这覆面的红纱……令人诧异,竟有似曾相识之感。
敢问一句,东渊女眷难道风行在面上覆纱,不以真面目示人?”
这一军,倒是将得萧奕修和吕慕宓都是一怔,互相对视一眼。
赫连滟经顾清离这一说,目光不由也转到陌王妃脸上溜了几圈,越看越惊讶,竟然也觉得有似曾相识之感,不禁诧异莫名,心想难道这陌王妃是前生旧识?可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曾有姓吕的官宦小姐与自己相识。
“这……其实只是我生来模样鄙陋,有碍清瞻,二位公主还是不看也罢。
”
这回却是赫连滟轻笑一声:“本公主初入东渊时,贵国的暮王也曾提议,说不该以轻纱覆面,不以真面目示人。
本公主回去思前想后,深心歉然,觉得宾客之间若以诚相待,确实不该有遮掩之举,所以陌王妃这理由……甚是牵强啊。
”
这回夜宴,赫连滟已取下覆面轻纱,众人看得清楚,正是上回随同赫连御出使东渊的那个公主,只是骄纵跋扈之气荡然无存,看来温婉可人,举止得宜,莫不是公主的雍容气度,说话也变得有理有据,柔中带刚,虽尖锐而不刻薄。
话说到这份上,吕慕宓再不以真面目示人,便是殿前失礼了,到底上座宾客还有北楚新帝,无论如何要给他面子。
金殿之上,连皇帝与皇后也生出几分诧异之念,原来连他们也未曾见过这新王妃的庐山真面。
当初萧奕修禀明皇帝,非这女子不娶的时候,皇帝表示了反对之意,但萧奕修的个性又岂能为人左右,他不言不语的坚持,表明了决不更改的立场。
皇帝想到陌王妃新逝,萧奕修只怕沉缅于悲痛不能自拔,能娶个新王妃遣散一下心怀也好。
又想到底是续弦,虽然不是毓秀名门,也只能将就一些,或许过一阵对那女子趁虚而入的迷恋便淡了,到时候再说。
反正在皇帝心中,萧奕修哪怕才智过人,也已是废人一个,将来不可能后继皇位,那他的王妃出身如何也就不那么紧要,终于便同意了这门亲事。
再后来陌王妃深居简出,每次都是红纱覆面示人,帝后及燕王、暮王皆以为萧奕修思念故去的陌王妃顾清离,刻意让新王妃打扮成这样,也没有人特意想要揭开那层红纱看看她的真容。
今日在殿上这一僵持,反倒令人生出好奇心来,均想这陌王妃到底长什么模样,难道真丑得见不得人?
随着众人猜疑的目光,吕慕宓勉强一笑,缓缓抬手解开轻纱,轻声慢语道:“既然公主坚持要看……勿嫌弃慕宓蒲柳之姿便好。
”
红纱飘落,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她脸上,都是目瞪口呆!
别说顾清离的心怦怦狂跳,一股热血直涌上脑,连赫连滟也是呆若木鸡,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一声声低低的惊臆声在殿内此起彼伏,显然无人不对吕慕苾的容貌感到惊讶。
那竟然是一张——与本该死去的顾清离一模一样的脸!
连赫连御都惊立起来,脱口道:“陌王妃!”
随即明白这三个字毫无意义,面前这个确实就是陌王妃,可他清楚得很,这绝对是个假货,因为真货已经变了容颜,随他从北楚来到了东渊。
第428章 夜宴风波(二)
赫连滟不由自主问:“你是……顾清离?”心想这真是见鬼了,她才是顾清离的正身,而她身边还立着个重生又死去的顾清离,可面前这个……竟然也是顾清离?她脑中瞬间混乱不堪,理不出头绪来。
吕慕宓却浅浅一笑:“公主认错人了,我是陌王妃没错,但我叫吕慕宓,不是顾清离。
”
她侧身挽了萧奕修的手臂,轻声道:“王爷,咱们也该落座了。
”
萧奕修面上云淡风清,似乎所有一切都对他毫无影响,神情自若地应了一声,揽着吕慕宓的肩到他座上入了席。
顾清离倒吸一口凉气,跌入座中,心中却想:原来如此!怪不得他娶了那个新王妃,怪不得他与新王妃恩爱有加……他到底是完全认错了人,还是有人假冒自己接近他?又或者他只是因自己的死伤心悲痛过度,寻觅到了这个与顾清离极其相似的替身,聊以自慰?
不管哪种缘由,顾清离都觉得难以索解,这世上还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当初顾清潇与自己双眸相似,被他认错,可终究不能做到完全一模一样,这个吕慕宓怎么能那么巧,在她死后没多久,便出现在萧奕修面前?
一整晚,顾清离都心不在焉,连她身边的赫连滟也不时走神。
赫连御倒是比她们俩好不少,虽说他心心念念不忘顾清离,可他清楚本尊就在自己身边,对面那个就算长得一模一样,最多是个巧合而已。
旁观者清,他趁着举杯敬酒和聊天的间隙,眼角余光不时掠过对面的吕慕宓,刻意去分辨她和顾清离的区别,越发觉得这两人不仅长相一样,举止言谈的风格也极其相似,甚至于她对饮食的喜好,也与从前的顾清离差不多……
赫连御想到此处,悚然一惊,便明白了萧奕修为何会娶这个新王妃。
如果不是他思念过甚,想找个替身,就是这个新王妃在模仿顾清离。
想明白这一点后,他扫了一眼顾清离,她虽然十分克制,面部表情压抑得还算成功,可眼神不时流露出迷惘和不解来,显然已经陷入了当局者迷的困惑之中。
主座从东渊皇帝开始依次敬酒,皇后、诸王再到皇子,轮流举杯相敬。
自赫连御、赫连滟到了顾清离时,她心不在焉地还了礼,有敬必还,每干必尽,一轮下来,不知不觉间,她面前的壶已经空了。
吕慕宓在案桌下轻轻推了推陌王,低声让他与自己一同离座去敬酒。
萧奕修微转头扫她一眼,没有答话。
这种场合他向来低调,最多是礼节性地跟随在其余皇子之后立身在原座敬一杯而已。
但今日有些不同,萧奕墨与萧奕瑾都亲自离席,从赫连御跟前一路敬下去,显然除了因为赫连御的身份不同,也因为想近距离与两位公主说话。
结果赫连滟矜持寡言,连之前言语利落,能言善语的赫连澜也沉默下来,甚至连一丝笑容也没给过他们,只是一杯又一杯豪饮,这饮酒的豪态,看得他们目瞪口呆。
吕慕宓的意思,萧奕修明白,兄长与弟弟都示范了礼敬有加,他怎么能孤傲寡淡地隔空敬酒?这一举动落在皇帝眼里,必不会高兴。
因此他在吕慕宓第三次暗示下,终于还是不易察觉地动了动眉心,站起了身,举杯离座。
夫妇两人同站在赫连御面前时,脸上都带着疏淡的笑容,看来倒是天生绝配。
赫连御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举杯与吕慕宓轻轻一击,唇边勾起一丝极冷淡的笑意:“陌王妃,久不相见,朕倒还记得贵府上的明前龙井清香透绿,入口柔和而不涩,当初王妃许诺会送一些作临别赠礼,怎么却食言了?”
吕慕宓的神情僵了片刻,眼中掠过一丝疑惑,下意识地顿了下手中的酒杯,随即她回过神来,为化解尴尬,朝赫连御浅浅一笑,不作回答,只低头轻抿了一口杯中酒。
萧奕修微踏前一步,略挡住她半个身体,淡淡笑道:“想不到陛下已身为北楚帝君,说话却还是如此风趣。
本王的王妃出身商户之家,此前应当没有机会见到陛下才对,何来送龙井之言?”
赫连御道:“陌王记性也不好了么?便是舍妹那次在贵府被野蜂误蜇之际,王妃招待朕的时候曾亲口允过。
”
萧奕修的笑容更浅淡了些:“陛下所提的王妃,怕还是本王已故的发妻顾氏吧,陈年往事,难为陛下还记在心上。
现在你面前这个,是本王的新王妃,怕是陛下认错人了。
”
赫连御又盯着吕慕宓看了许久,露出一脸恍然的神情:“果然是朕的不是,恍惚间总将吕王妃错认为顾王妃,唉,怪只怪这位吕王妃长得与当初的顾王妃太过相似,实在是以假乱真啊!”
萧奕修两道清冷的目光盯着他,笑意已从眼中冰消雪融,很明显能看出寒彻心骨的警告意味来。
若非场合限制,他必然会直呼其名,不再留半分情面。
赫连御却只笑了笑,不再与他们多话,任由他们走过自己,去向赫连滟。
本以为赫连滟最铭记不忘的是萧奕修本人,没想到这回她的目光也牢牢锁在吕慕宓身上,似笑非笑道:“王妃,为何本公主觉得与你似曾相识呢?”
吕慕宓似乎知道她与萧奕修那段过往,笑意自若道:“或许前生有缘,也曾相识?不过今生这份缘倒是来得晚了些,也不算迟,本王妃与公主,早晚成妯娌,自当亲如姐妹。
”
赫连滟娇笑了一下:“亲如姐妹?本公主还以为王妃会说亲如一体呢!来来,咱们一见如故,这杯酒王妃既敬了,本公主便浅尝辄止,实在因不胜酒力,无法再饮。
”
“无妨。
”
“王妃,不如本公主给你讲个故事吧。
”赫连滟忽然离她近了些,笑道:“从前有个小姑娘,她有姐姐,也有妹妹,有一次姐妹三人同绣了一块帕子,她的绣工得到了府上一位贵客的称赞,并朝她淡淡一笑。
从此后她的命运就发生了改变,王妃猜猜,是怎样的转变?”
第429章 夜宴风波(三)
吕慕宓不知她讲故事是何意,却知她如今是贵客身份,更要与暮王和亲,顺着她的话头讨她欢心总不会错,便笑道:“想必是从此后小姑娘就籍此机会上位?得到了这位贵客的欣赏提携?”
赫连滟笑着摇头:“贵客身份虽尊贵,却不过是个十来岁半大少年,还不至于有能力提携他人。
”
吕慕宓听她说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神色恍然顿悟:“想必是故事里的少年打动了小姑娘的心?然后……”
赫连滟笑靥如花:“可这少年打动的不仅是小姑娘的心,还打动了她姐姐的心,自少年离去后,原本就对她极不顺眼的姐姐更生厌弃之意,硬生生地推倒她之后,命令奴婢上前踩着她的手背、手指……当时她的指节骨折,手背上血肉模糊,好在是年纪小,愈合能力强,伤好之后,断骨的指节稍稍有点不灵便,还能摸到隐约的骨痂痕迹。
”
这个故事令所有人听得茫然,只有萧奕墨心中一动,觉得有些情节似曾相识。
但年深日久的记忆,他自然也想不清楚,顾清若和顾清潇虐待顾清离的童年往事,自然也永远不会告诉他。
吕慕宓自然更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是疑惑地看她,不知不觉间,在袖底与她十指紧扣的萧奕修的手指却渐渐收紧了。
她以为他是在提醒自己什么,目光下意识朝他看过去,却发现他只是朝自己温柔一笑。
她报以一笑。
赫连滟却没有忽视萧奕修逐渐扣紧的手,笑吟吟加了一句:“正是右手,因为拿绣花针总是要右手的嘛……毕竟是亲姐妹,脚下还是留了些情,没将她的右手整个踩废,却也让她几个月拿不了针线,很长一段时间做不了精微的活。
”
“这故事挺精彩的。
”萧奕修淡淡一笑。
“后面还有吗?”
他的心却不知不觉往下沉了些。
当年欢好之时,他记得顾清离的右手无名指节摸起来有些不明显的变形,初时他以为天生如此,细细沿骨节摸下去,方知是曾经的断骨结痂,当时竟然没有正过骨。
他问过为什么,顾清离回答不记得了,并冥思苦想过一阵,终是废然摇头。
身边这个吕慕宓……她的手指是纤细光滑的,摸不到任何骨痂的痕迹。
赫连滟笑:“后面还有很长一段故事,琐碎又无聊,本公主以为女子对这些更为好奇,没想到陌王爷倒生出兴趣来,改天有空,再慢慢跟你道来。
不过故事的结局可不太好,这个小姑娘,最终死在了她自幼倾慕的少年手中,直到死的那一刻,都还不明白到底为什么。
”
萧奕修淡然笑:“既然小姑娘最终死了,那她究竟知道与否,应当也无人知晓,公主又从何知道她到死都不明白?可见这故事是假的。
”
“陌王爷,你可信人死后,会有另一番世界?”
萧奕修脸上笑意微凝,随即散开:“等本王死过之后,再来告诉公主吧。
”
赫连滟掩口而笑,直笑得花枝乱颤,眼角眉梢都是流荡的柔韵,和从前举止硬朗骄纵的赫连滟判若两人。
若不是眼前确实是她,萧奕修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这个笑话真是好笑,不过陌王爷,这世间有许多玄妙之事,原是人无法解释的,恐怕只有死后才能知晓呢!”随着笑声,赫连滟放下衣袖,指尖凭空就徐徐绽出一朵花来,鲜红欲滴,是朵重瓣碧桃。
这一招其实也不算特别令人震惊,当年萧奕彦便擅长变出花朵撩美人欢心,可这样众目睽睽之下毫无凭依在指尖绽放,还是有些不同。
令萧奕修不解的是,赫连滟应该不会这个!
眼见那朵花渐渐开到荼靡,再渐渐从边缘开始发黄,最后枯萎,自她指尖凋零,花瓣一片片萎落,然后凭空消散成粉末,到最后连粉末也荡然无存,满殿诸皇族王公都带着震惊看着这一幕。
“瞧,这世上就是有这许多无法索解之事,你以为我在变戏法,而我不过演就了一番众生相。
”赫连滟轻笑,拍了拍纤长秀美的手。
她的手原因长年骑射而显得骨节有些突出,显得清瘦而有力,可如今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柔美动人。
吕慕宓第一个轻击起手掌来,跟着掌声如潮,似乎都以为赫连滟变了个奇妙的戏法。
只有顾清离知道,这是她在途中教会赫连滟的一些简单障眼法,或者叫幻术。
这些并没有杀伤力,却很能惑人心志,而且不需要内力基础。
萧奕修与吕慕宓终于自赫连滟那边走到顾清离面前。
经这一番打岔,顾清离的情绪倒是恢复了不少,感悟于赫连滟说的那番话,有些事之玄妙,怕只有死后才能知道,而众生相之虚幻,并非人人能理解。
在萧奕修面前的吕慕宓,就是个最大的障眼法,不管她来历如何,目的如何,她顾清离,都要让这女人变成赫连滟指尖的幻象,消失得不留分毫!
因此萧奕修的杯举起时,顾清离已先举杯迎上去,碰了他的酒盏边缘,然后仰面一饮而尽。
看着她倒转酒盏,涓滴不剩地朝自己扬起下颌微笑,萧奕修不易察觉地又敛了下眉,觉得她的双眸亮得惊人,盈盈似有难解的幽怨、深情、质问、喜悦……太多难以言说的情绪交织错综,但只闪了一闪,瞬间又换了清傲自信之色,仿佛初见时的哀怨悲凉都只是错觉。
“好酒量。
”萧奕修只淡淡说了句。
“一般,我这辈子,喝药比喝酒多得多。
”
正在所有人不解这句话为何意的时候,她忽然低低说了一句,用只有萧奕修能听清的声音:“萧奕修,你欠我一杯酒,早晚要你还给我。
”
萧奕修眼神微动,吕慕宓已过来挽住他的手臂,轻柔地笑:“王爷在和赫连澜公主聊什么呢?”
顾清离笑:“不过是句陈年的玩笑,想知道的话,回去让陌王爷告诉你便行。
王妃,冒昧问一句,你是何方人氏?”
吕慕宓一怔,却没有回答,似在思索什么。
看起来这新王妃相当谨慎,连一句错话都不肯多说。
第430章 夜宴风波(四)
顾清离的杯却已举到她面前,不容她多思索,道:“王妃看来是不愿回答这个问题了,否则任何人在回答自己的故乡籍贯时,都不会犹豫再三的。
”
吕慕宓本来在思索该如何回答她才对,被她这么紧逼着将了一军,反倒十分狼狈,期期艾艾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看她绝美容颜泛起红潮又略带恼怒的神情,顾清离却已不需要再追问,只释然一笑,轻声道:“陌王妃,我虽不知道你是谁,却知道你不过是凭借了这张脸。
然而这张脸后的灵魂是什么样,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说罢,顾清离朝萧奕修挑了挑眉。
萧奕修脸色沉静,淡淡道:“公主的意思本王不明白,想必王妃也不懂。
”
他侧过脸看了犹自绯红着脸的吕慕宓一眼,道:“王妃不胜酒力,本王代她敬你一杯。
”
顾清离看他递过来的酒盏,却只淡淡一笑:“没有诚意的敬酒,本公主从来不受。
”她将他的手轻轻推回去,自己却又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萧奕修也不再与她多话,挽着吕慕宓归座,离去时,翊王的目光饶有兴趣地在他们与顾清离之间游走,口角微含笑意。
这轮敬完,顾清离与赫连滟一同离座,向东渊帝后敬了一杯,然后是诸王、皇子。
“本公主听说,东渊几位皇子都是人才俊杰,早早已成家立室,怎么今夜却不见暮王妃与燕王妃?”
顾清离秋波流转,笑意盈盈,看得萧奕瑾恍了下神,才有些牵强地笑:“王妃在府中待产,大腹便便,不方便四下行走。
”
顾清离了然点了点头,便转向萧奕墨,似在等他回答。
萧奕墨一眼便看出,顾清离对萧亦瑾的回答反应冷淡,似是心中有所不满,笑答了一句:“本王觉得今夜既是宴请两位赫连公主,不方便携家眷出席。
”
赫连滟忽然笑道:“本公主记得,暮王妃一曲离袖招名动京城,今夜竟无缘再目睹,十分可惜。
”
萧奕墨笑答:“不算可惜,公主早晚也要入我暮王府,届时想要看离袖招一舞,还不是易如反掌?”
赫连滟微低臻首,举袖掩唇轻笑,眼波流转,直朝他溜过去。
赫连滟本尊的这张脸,原本是轮廓深刻,英秀飒然的,有北楚人特有的硬朗线条,可她这么低眉浅笑,竟然显得柔和温婉,风情无限,看得萧奕墨两眼有些发直。
顾清离将萧奕墨的神情尽收眼底,也含笑道:“王爷可别空付承诺,毕竟暮王妃可是大家闺秀,我姐姐入门后不过与她齐头并坐,哪敢时时让她献舞?岂不是惹人非议?”
这话说得已十分露骨了,按理赫连滟入门要与顾清若平起平坐,但顾清若若是常为赫连滟献舞,无形间已将身份降格,变成取悦于她。
萧奕墨哪能听不懂顾清离言下之意,他眼角扫过,暗自惊心。
初见时只觉得这个赫连澜更瑰姿艳逸,忍不住想多看几眼,甚至有过一点非份之想,可如今倒觉得这是个厉害角色,赫连滟尚未过门,这个妹妹就已经想为她出头了,照这个苗头可不是太好。
赫连滟浅浅一笑:“不过是想见识一下暮王妃的舞姿而已,也不是要时时献舞的,想来这个小小祈求,王爷将来总不会令我失望?”
如果说顾清离给人的感觉就是百折不弯,赫连滟给人的感觉就是绕指柔,只一个眼波一句轻言细语,便足够让人丢了魂,那带着媚惑又温柔的祈求语调,不容人拒绝。
在这二人四目交投对视的当儿,顾清离已过去与萧奕瑾说话了,两人离得甚近,他甚至离座向她敬酒,两人言笑晏宴,似聊得十分投契。
宴席之间歌舞升平,管乐弦音柔靡,将大数人的声音盖了下去,只见到杯觥交错之间,几名年轻人笑语轻言。
皇帝也乐于见到他们相谈甚欢的情景,不时与皇后交耳几句,似乎十分满意。
就在这满殿其乐融融的时刻,忽听见殿外有嘈杂之声,似乎有人发生了争执。
帝后坐得远离金殿大门,尚在低声交谈,离得最近的萧奕瑾与顾清离不约而同转过脸看去,见殿门前有几名宫女太监似乎企图拦着什么人进来。
顾清离笑:“莫非殿外尚有贵客不能入内?今日殿内一团喜气,不如请进来同饮一杯吧。
”
萧奕瑾听她这么说了,纵有想拦阻之心也不能宣之于口了,便顺着她的话头笑道:“本王出去看看,吩咐他们放人进来。
”
事实上,却没等到他出去,殿外的人已穿过了门口的阻拦,缓步走了进来。
没错,仅有四名女子,走得也十分缓慢,却似有不可阻挡之势,犹有宫女太监企图劝阻她们,却不敢动手动脚。
当先的二女,都是一手扶腰,一手抚着高高隆起的小腹,身着皇室袿衣,生得姿容明艳,各有千秋。
最引人注目的是两人相差无几的肚子,显然都是将要临产的孕妇。
管乐丝弦之声似乎也因她们的进入而稍顿了顿,随之而变的是所有人的面色,尤其是萧奕瑾。
他几乎是带着几许愤怒地瞪着走来的二女,从齿缝中低低挤出一句:“真是太胡闹了!”
顾清离笑吟吟地看着他,微向后退了一步,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即将发生的好戏。
面对此情景,皇帝眼中似也掠过一丝不悦之色,却只是肃穆地问了句:“瑾儿,这是怎么回事?”
皇后宽容得体地微笑:“想是瑾儿想要给赫连国君一个惊喜吧。
这二位,是六皇子萧亦瑾的正侧二妃,都已将临盆。
”
兰贵妃却花容失色,几乎要站起身来,但她向来很懂隐忍克制,终于还是硬生生摆出一脸笑容来,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以她的身份,在这种场合,实在不宜多说什么,只能在心中盼望这两个儿媳不要做什么过火的事,能让皇后这句解释圆过去。
闯入殿来的,自然是燕王妃董俞枫和侧妃邬茹凤,两人各在婢女搀扶下上前,先向帝后行礼,慌得皇后亲自起身离座去扶,笑意柔和:“可千万不能跪下,孕妇身子重,万一伤着磕着可不好,这里面可是皇上期盼了许多的两个小皇孙呢。
”
第431章 夜宴风波(五)
二女依礼谢恩,又向赫连御施礼,他自然不会离座相扶,也没有因对方大腹便便而给什么好脸色,依着他一惯的冷戾作风淡扫她们一眼,道:“无需多礼。
”
董俞枫跟着像是回答皇后的话,笑道:“母后,皇媳确是因知道今夜宴请北楚国君及二位公主,为他们接风洗尘,才拉着邬妹妹一同过来。
虽说咱俩身子略有不便,但身为东渊皇族之人,焉能失礼于贵客?”
皇后笑了笑,并没有再多话。
她现在地位岌岌可危,自己也是清楚的,只能尽量维持大度宽容的一国之母形象,迎合着皇帝的心意去行事。
今日夜宴,显然最重要的客人是北楚国君和两位公主,任何人及事都不能破坏夜宴氛围,她也不敢在此机会趁势落井下石,让兰贵妃难堪。
好在董俞枫向来也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想要破坏气氛的意图,而是言笑晏晏地靠近了萧奕瑾,柔声道:“王爷,你不会嫌弃我此刻出现吧?”
萧奕瑾看见她出现的瞬间,心内是震惊而愤怒的,但在顾清离面前,他又不便表现得过于暴怒,只能尽量克制情绪,神情冷淡地道:“你身子不便,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到处走动?还带上她一起?”
他的目光扫向邬茹凤,不满之意明显流露出来。
邬茹凤本来就是柔弱胆怯的个性,被他一吓,下意识便瑟缩了一下,轻声道:“妾……妾身只是……来看看王爷,别无……他意。
”
萧奕瑾森然一笑,语气更冷淡:“本王在宫中,能有什么不妥?”
邬茹凤不说话,一双细长柔和的眼眸朝顾清离溜了几圈,然后低下头去,显然非常不安。
“怎么了?燕王爷好像不太开心,难道是不愿意将眷属介绍给本公主认识?”顾清离笑着走近萧奕瑾,打量着董俞枫和邬茹凤,称赞了几句才貌俱佳,我见犹怜。
萧奕瑾面对她,则是略带尴尬地微笑:“只是担忧她们的身体而已……”
“燕王爷真是体贴入微,王妃与侧妃确实有幸啊。
”顾清离轻轻绕她们走动几步,笑意盎然,“真羡慕你们,能有如此福分。
”
说话间,她忽然发现自己脚边不远处,有一些斑驳的影子在晃动,隐约就在邬茹凤身边不远处。
她不动声色地又走了几步,发现影子应当来自于大殿中央的头顶,下意识地抬眼快速扫过,发现是金殿正中吊着的那盏巨大的琉璃灯在轻微晃动。
当时琉璃煅烧技术是皇家不传之秘,唯有皇室才能拥有琉璃灯,产品极其稀少,东渊金殿这盏灯为了达到满殿金碧辉煌的效果,用的是纯白琉璃,表面烧制着一条盘旋腾飞的金龙,四周垂悬着缨络挂饰,晃动的阴影正是那些璎珞和龙头龙尾造成的。
别说金殿无风,即使有风,也绝不可能吹动那盏沉重而庞大的灯,因此璎珞的晃动应当是在预警,有什么不可知的变化将要发生。
顾清离不动声色地退了几步,离开了琉璃灯的范围之内,看见董俞枫朝自己矜持地微笑,始终抚着自己的小腹,轻柔地道:“以公主身份之尊,何来羡慕之说?普天之下,您想要什么样的驸马应当都垂手易得,只要不选错人便可。
”
“依王妃之见,怎样才叫不选错人?”
“只要不是有夫之妇,人人皆可。
”
顾清离露出恍然之色:“原来王妃是来告诉本公主……嗯,姐姐和暮王爷的这段婚姻不大合适啊?”
“公主多心了。
”
顾清离又看向邬茹凤:“那侧妃是为何而来呢?”
邬茹凤被她凌厉的眼神和气势震慑,下意识退了一步,轻声道:“姐姐让妾身来,妾身自然……”然后将求救的目光投向董俞枫。
顾清离向她走近几步,她却眼露惊惶之色,又退几步,楚楚可怜地看着董俞枫,后者却以逼迫的目光看着她。
突然之间,喀喀几声响,似是绳索断裂,邬茹凤似乎并未发觉这一点。
顾清离却下意识抬眼一看,然后失声惊呼:“侧妃快闪开!”
邬茹凤反应迟钝地抬起头,正好看见琉璃顶灯的最后一根绳索断裂开来,巨大的灯盏朝她砸过来,她呆呆地看着,竟然完全不知道闪避。
突然之间,有人拽住她的手臂,一股巨力传来,她踉跄顺着那股力量移了几步,却踩着自己的裙裾,绊倒在地。
随着众多惊呼声响起,邬茹凤倒地的声音伴着惨叫的声音,随之鲜红的血自她跌倒的裙下漫延开来。
与此同时,巨大而沉重的琉璃盏坠地,碎玻璃四下飞溅,所有靠近的人无不下意识地举袖掩面,或转身躲避。
“不……不……我好痛!”邬茹凤泪眼涟涟,一手抓紧裙摆,一手死死地撑在地上。
及时抢上前一把拽回她的正是萧奕瑾,他却没来得及作更多的防范措施,只是将她从琉璃盏砸下的危险区域拉回,因这样一缓,他的脸上、手上还被碎裂飞溅的琉璃屑给划了几道口子。
可这会儿他完全顾不得,只能扶着邬茹凤,厉声大喝:“来人,传御医,快传!”
慌乱躲避的董俞枫也显得有些身形不稳,好在顾清离扶住了她,帮她稳住身形,道:“燕王妃,你可得小心啊。
”
董俞枫脸色煞白,两眼紧盯邬茹凤裙裾下漫延的血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小腹,心有余悸。
帝后二人大惊失色,离座匆匆过来,一边厉声喝令人赶紧处理大殿内的琉璃碎屑,一边询问邬茹凤。
皇后命令宫女们去扶她,萧奕瑾却匆匆抱起了她,跟着出了金殿,移到旁边侧殿去了。
一场气氛不错的夜宴被破坏殆尽,除了赫连御原座不动,其余人的脸色多少都有些改变,显然对此事感到极其不解。
琉璃盏吊在大殿上空十数年,从未出过任何事,每年都会换一次绳索,都是经过多方查检极其牢固才会吊上去,绝不可能因老化而断裂脱落。
皇帝看了一眼地面上漫延的血渍,宫女们正在慌乱地擦拭着,他一瞬间表现出来的惊怒此刻已收敛得差不多,返身上座,沉声喝道:“修儿,去查看那盏灯,查清楚今夜之事究竟是谁做的。
”
第432章 夜宴风波(六)
他的话已经认定了这盏灯的掉落必有缘由,人人心里都打了个突,感觉此事有可能真的不是个偶然。
萧奕修应声上前,先躬身看了一下吊灯绳索的断端,又抬头看了看顶上仍悬着的几根晃荡的断索,回道:“所有的绳索都被利器割断了一半,到了一定的时候,吊灯无法承重,绳索会慢慢断裂,直至坠下。
”
跟着他便出了金殿,去盘查此事所有可能经手的人。
顾清离将惊魂不定的董俞枫扶着坐到自己位上,让赫连滟看着她,道:“我去看看邬侧妃。
”
走出金殿,她便看见忙碌的宫女们在旁边的侧殿里外穿梭,有御医匆匆走进去。
她走进殿内,见萧奕瑾阴沉着一张脸坐在殿内,一名御医过去替他处理被碎琉璃划破的伤口,另一名御医和匆匆而至的稳婆都进了内侧,里面邬茹凤的惨叫不时传来,夹杂着哭泣声。
“燕王爷,你还好吧?”
萧奕瑾顾不得正在替自己处理伤口的御医,忙起身相迎,道:“公主怎么来了?”
顾清离柔声道:“我只是有些担心你和侧妃。
”
“本王没事。
”萧奕瑾似乎有些感动于她的关切,善于用笑容掩饰凉薄的脸上,带着看来真诚的感激。
“侧妃还在里面,本王想她应该会吉人天相的。
”
顾清离朝里面看了一眼道:“男子不便入室,本公主替你进去看看吧。
”
萧奕瑾惊愕地看着她,神色十分不解。
她嫣然笑道:“难道本公主不能对燕王有所关心吗?”说完这句,她便在他满眼的惊诧之色中飘然入了内殿,丢下萧奕瑾细细品着她话中之意,越发地狐疑。
他初时惊艳于赫连澜的美色,也有所动心,但还没至于到臆想她对自己一见钟情的地步,之前见她不过两面,每次都若即若离,甚至于今晚还有些讽刺之意,突然表现出如此的关心,倒令他不解起来。
内殿里帐影晃动,烟罗纱不时飘起,里面有稳婆忙碌的身影,还有御医紧张的声音和指挥。
顾清离想要再往内走时,被守在纱帘外的宫女们挡住,阻止她继续前行。
顾清离轻笑一声:“怎么了,本公主身为女子,难道也不得入室?”
宫女们恭敬地答:“请公主止步于此,内有血腥污秽,恐血光之气冲撞了贵人。
”
顾清离盯着她们看了片刻,淡淡一笑:“还真挺自信的,就凭你们……想阻拦本公主?”
几名宫女眼前一花,只看见有道幻影闪了闪,一阵清风掠过,顾清离竟从她们眼前凭空消失,不知去向。
正在她们震愕地互相对视,不明所以的时候,纱帘后的邬茹凤在瞬间停止了哭叫嘶喊,声音仿佛被人硬生生截断。
宫女们蓦然回身,看见纱帘动荡,已多了一道华服的女子身影,惊愕地张大口,一时反应不过来该如何是好。
顾清离俯下身,对着睁大眼,充满恐惧盯着自己的邬茹凤轻笑:“叫,继续叫,哭得响一点,别让你的燕王爷起疑。
”
眼前的邬茹凤,平躺在内殿华丽围栏床上,双腿分开,姿势倒是与产妇无异,下身的床褥和裙裾也全都是血污,高高隆起的小腹还没平下去,两名稳婆所做的却不是协助她生产,而是手忙脚乱地解她的衣服。
另有一名宫女,端着热气腾腾的水放在架子上,呆若木要鸡地看她。
一时间她的出现令所有人都用惊惧的目光盯着她,恐惧多于震惊。
顾清离却毫不在意,深吸了口气,缓缓调匀胸臆间翻腾的气流。
赫连神通教她的瞬移之术,需要动用少量内力,她被封的经络因此承受不了,感觉胸腔内几乎要震裂的动荡,好容易才压住了翻转的气流,让自己平静下来。
“嘘!邬侧妃,你最大的危险并不来自于本公主,而是外殿的那个人。
如果你让他起了半点疑心——”顾清离推开稳婆的手,缓缓朝她小腹按下去,一脸似笑非笑。
邬茹凤花容失色,下意识惊恐地叫了起来,一边维持之前的哭喊,一边两眼紧盯她,流露出畏惧与祈求之色来。
一名稳婆企图去阻止顾清离,被她一个背摔甩倒在地,另一名稳婆犹豫着,想上前又不敢。
随着顾清离的手层层解开她的衣衫,露出她绑在小腹上的一个皮水袋和布包,水袋正往下慢慢渗着血,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却显然不是人血和羊水的腥味。
邬茹凤痛楚地叫喊了一声之后,低低地颤声道:“公主,你……你想要……怎样?”
顾清离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放心吧邬大小姐,我会如你所愿,给你自由,但是你也得帮我……”
稳婆和宫女惊恐地看着她们,只知道顾清离在不断低声说着话,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邬茹凤的脸色随着她的话语在不断变幻,忽明忽暗,夹杂着茫然疑惑。
说完话,顾清离便若无其事地退出去,看也不看拦截她的那些宫女和一脸莫名其妙的御医。
坐立不安的萧奕瑾见她出来,即刻问:“公主,侧妃她……怎样了?”
“侧妃看起来还好,不过孩子可就……”
顾清离话音未落,就看见萧奕瑾似欲往内殿冲去,忙拦住他:“血光之气冲撞了贵人可不好。
”心里暗笑,刚刚才听来的台词现学现卖,倒是挺好用。
萧奕瑾果然犹豫了一下。
“王爷也帮不上什么忙,本公主陪你在这里坐一下吧。
”
萧奕瑾点点头,神色不安地不时朝内殿看看,顾清离也分辨不出他的关心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却知道他的温情多少有做给自己看的意思。
两人坐了一会,没说上几句话,顾清离说的都是安慰之辞,萧奕瑾也表示了感激。
内殿终于传来了慌乱的声音:“侧妃……侧妃晕过去了,御医!快进来看看!”
跟着是乱成一团的脚步声,和稳婆匆匆出来的声音。
仅有一名稳婆,闪烁的眼神似不敢看萧奕瑾,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外面还沾着几个血手指印。
“怎么样了?是男孩还是女孩?”萧奕瑾快步上前。
在他想像中,邬茹凤已经怀孕八个多月了,生下来的孩子也应当成形了,虽然小一点,毕竟是能成活的。
稳婆却将襁褓一掩,扑通跪下,颤抖道:“回……回燕王爷的话,侧妃尚安好,只是……晕过去了……”
第433章 夜宴风波(七)
“孩子!本王问你的是孩子!”萧奕瑾的声音陡然急切寒厉起来,这一刻暴露了他对邬茹凤的漠不关心,所有的在意、所有的关注,其实都只是为了孩子。
稳婆受了惊,说话更结巴起来,好容易才哆哆嗦嗦地说清楚了,侧妃生下的是个男孩,但不幸难产而死。
“让本王看看!”萧奕瑾声色俱厉,怒火攻心,不理稳婆的阻止,伸手便想去解襁褓,却被一只手倏地拉开。
他蓦然回过脸,额上青筋暴露,似有无限怒意在燃烧,在看见顾清离安抚的目光那一瞬,他目光火光一点点降了温,终于隐忍而克制地点点头,挥手让稳婆离开,同意让她去处置死胎。
“燕王爷,别这样,要想开些。
”
萧奕瑾点了点头,可终究心内的愤懑无处发泄,重重地一拳击在案几上,心中怒意燃烧地想,到底这两个将要临产的女人为什么会在今夜出现在宴筵之中!
不期然地,他想起了前日董俞枫让人传话,说她动了胎气让自己回府的事,回了府中,却见她精神完好地坐在那里,说只是腹痛了一阵,现在好些了。
她看起来温婉大度,实际上内心与一般妒妇无异,得知了北楚和亲队伍中还有位护送的公主,产生了警惕不安之意,那一举动是诱自己回王府,想要减少与公主接近的意图。
也可以说,董俞枫初嫁入燕王府时,他从不情愿到接受她,越来越多地发现她的长处,却忽略了那些长处同样也是她的缺点。
她多谋善略,常为他出谋划策,且每次都很奏效;她善解人意,但在揣测敌人心意的同时,她也在一点点摸透萧奕瑾的禀性性格,她必然猜到了萧奕瑾因北楚公主和暮王的联姻,也动了这份心思,她断然开始用她的各种手段来阻止。
想到这里,萧奕瑾原本对董俞枫的重视和宠爱一点点冷却下去,质疑与愤怒却渐渐升了上来。
这些想法在他脑中盘旋了几回,终于被理智按捺下去,他从来不是感情用事的人,无论对董俞枫和邬茹凤,他都没有真正的用情,只有有用与无用。
目前,他深知不宜在顾清离面前有情绪异动。
正在顾清离劝慰他的时候,御医出来道:“燕王爷,邬侧妃醒了,您可以进去看她了。
”
萧奕瑾回过神来,朝顾清离一颌首,进了内殿。
扑面而来的血腥气令他不由得皱了下眉,停顿了一下才走进去,撩开纱帘,看见已洗换干净的邬茹凤,正满面泪痕的躺在床上,见了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被身边的宫女扶住。
墙角还有一堆血衣,宫女们正在收拾。
“王爷……王爷……我们的孩子!”邬茹凤瑟瑟发抖,在她心里,其实恐惧还多过其他情绪,眼泪多半是吓出来的。
想到初入燕王府被虐打的经历,她就害怕自己又过回从前的日子。
萧奕瑾皱了下眉,掩饰了一下眼中流露的厌烦。
毕竟邬茹凤自得知有孕后,一直为他挑选美人,竭力献殷勤,让他多少有些改观,可这瑟缩的小家态依然不像个京兆尹千金,令他心烦。
“本王知道了,你放心休息吧,等明日让人送你回王府好好休养,不要太难过。
”他的声音十分冷淡,其实毫无关切之意,邬茹凤看得很清楚。
“可是……妾身的……孩子……”
“本王会为你作主。
”他忍耐地一皱眉,想了想,又靠近她,压低声音问:“今夜究竟谁让你入宫的?!”
他带着质问与压抑着的怒意,眼底闪烁着邬茹凤并不陌生的狠毒之意,她惊得又缩了缩身体,拿被子裹住自己,颤抖地回答:“是……是王妃,她说今夜宴请北楚国……君和公主,我们应当……应当到场,否则不……敬。
”
萧奕瑾一声冷笑。
邬茹凤又瑟缩一下道:“是……是她说,陌王妃也入了宫,我们不出现,怕人家以为王爷不喜欢我们!”
“那你呢?你这么大个人,自己就毫无主见?”萧奕瑾恼怒之极。
邬茹凤惊吓得几乎又要哭出来,带着哭腔答:“是……是,可侧妃是妾,王妃她才是正妃,妾身不敢不听……”
萧奕瑾深吸了口气,规矩人人皆知,从她入府,他也就给她立过这样的规矩,明知这事不能怪她,依然心里烦乱恼怒,只想将一口气泻在她身上。
他极其冷漠地又说了几句,完全没有安慰之辞,反倒是狠狠地盯着她:“从这里出去的时候,见到赫连公主时,不要胡言乱语!”
邬茹凤原本是十分惊恐,听了句话,心里忽然有几分愤懑之意,他对自己这个侧妃漠不关心,哪怕听说亲生儿子死了,也只是失望多于悲痛,倒是有心思去顾及公主的感受!
她深深凝视萧奕瑾走出去的背影,高大挺拔,却带着武将的冷血无情,和他转过来那张看似温文尔雅的脸完全不同。
或许这才是他的内心。
换了张温柔笑颜走出来的萧奕瑾,对着顾清离的时候完全没有了那种冷漠。
两人说了几句,他回答要着人送邬茹凤回娘家,她产后身体很虚,非常怀念娘家的人,希望有家人来照料。
顾清离便与他一同回了金殿,见董俞枫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脸色苍白,惊魂未定,赫连滟正柔声安慰她。
见了他们立时站起身来,张口刚想问,萧奕瑾已经用阴狠的目光迅速地扫了她一眼,将她所有的话都逼了回去。
“回父皇,侧妃她……孩子没能保住。
”
皇帝眸中蓦然射出慑人的厉光来,语声有些冷厉骇人:“怎么回事?”
“难产……而且受了惊吓,伤了胎。
”
“瑾儿!”皇帝陡然拔高的声音令人震慑了一下,接着可能想到有贵客在场,不宜如此情绪外露,缓了缓声调道:“你确定?”
萧奕瑾神色黯然地点点头,抬眼时,眼眶已经瞬间潮红,有些哽咽之声:“是……是男婴,邬侧妃伤心过度,晕过去一阵又醒来,儿臣着人送她先回邬府,她想让爹娘照料几日。
”
皇帝似乎想说什么,终于只是忍住,缓缓点头应允。
皇后一脸惊讶与悲痛之色,显得极为惋惜。
第434章 夜宴风波(八)
顾清离冷眼看他们的神情,忽觉得皇族之人最擅长的莫过于人前伪装情绪,从无真心。
皇帝必定感到失落悲痛,却在人前强忍,皇后心里只怕是在窃喜,却也要假装出悲痛来。
至于萧奕瑾,他心里应该只把这孩子当成竞储的筹码,失去了感觉到的是极度失望愤怒,而不是伤心。
随后萧奕瑾转向董俞枫:“王妃今夜究竟为何来此?”
董俞枫在众目睽睽之下,怔了一下即道:“其实我们只是听说有北楚贵客至此,觉得若不来会显得失礼,邬妹妹提议过来,我们便……”
萧奕瑾冷笑:“胡闹!本王不带你们过来,是因你们行动不便,而你们竟然全不顾及!”他似乎还有怒意未宣泄,却只向皇帝和赫连御拱手告辞,说要亲自送董俞枫回府,不能再让她出意外。
翊王萧令斐却忽然起身建议道:“此去王府又要坐马车颠簸,本王看燕王妃受了惊吓,身子也是不便,不如留她在宫中静养几日,免得车马劳顿也动了胎气。
”
萧奕瑾面色一僵,来不及反对,皇帝已道:“翊王所言有理,就这样吧,瑾儿你带王妃下去,在轩寿宫安顿一下。
”
萧奕瑾一口气堵在胸口,好半晌才缓过来点头应声:“是。
”
没想到顾清离跟着便道:“我帮燕王爷送王妃过去。
”
赫连御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虽然不知她用意,还是点了点头。
顾清离朝萧奕瑾嫣然一笑,笑得他受宠若惊,心里如坠云雾,不由得便点了点头,眼神里明显有惊喜。
如果说第一次她纯粹是代北楚国表示关心,这次似乎是明显地对他在传达善意了。
这句话刚好落入殿外走进来的萧奕修耳中,他陡然顿住了脚步,眼波朝顾清离掠过,向来清冷无波的眼中隐隐有惊讶与不信,又朝萧奕瑾看过去。
萧奕瑾见他进来,止步问:“五皇兄查得如何?”
萧奕修道:“有个太监自杀了,与他一同当值的都被看押起来,目前没问出什么来,刚在他床板夹缝中搜到了这个。
”他亮出一把小银刀来,是御膳房用来切熟食顺便试毒的。
这种小银刀不算锋利,体积又小,不止是御膳房,其余各宫的膳房应该也有。
萧奕修掂了一下,走到殿中,仰首看一眼,道:“六皇弟,劳你上去将半截断索解下来。
”
“……哦。
”萧奕瑾不明白为何让自己去,还是依言纵身上去,轻而易举地攀上梁柱,将那团吊着琉璃灯的断绳解下来,跃了下来。
萧奕修接过那团绳索,细细看着。
琉璃灯有六角,每角悬一根八股的麻绳,牢固程度可以吊数百斤,琉璃盏虽重,也不过百多斤,六根绳每根都被利器割断了其中六股,只剩下两股在支撑,也就是只能支撑原有承重的四分之一,这才是导致麻绳最终一点点断裂的原因。
他拿起银刀比划了一下,然后在绳索完好的一段慢慢割起来。
其余人见他此举都颇为不解,萧奕瑾道:“五皇兄,我来帮你。
”
萧奕修摆摆手:“你运上了内力,能有什么用?”他继续自己割着,过了很久,才割断了其中一股,然后起身道:“父皇,这把银刀,是有人故意栽赃,那个太监极有可能不是自杀。
”
“为何?”
“宫中不允许有任何武器,值守侍卫的长刀随身而佩,时刻不离,这种切熟菜的小银刀锋利程度有限,儿臣用了这么久才割断其中一股,费时费力。
要想悬在梁上动手脚,还得不被人发觉,必定是时间极短,除非是内力高深轻功也不错的人,肯定不会是那个小太监。
”
“那银刀呢?”
“明显也不是割绳的利器,儿臣拿到刀的时候,上面还有一丝麻绳纤维,非常明显地指向了这件事,可银刀质软,哪怕是运上内力,割完这么多股后,也不可能刃口丝毫不卷。
”
皇帝沉默了一会,吁了口气向赫连御道:“赫连国君,着实抱歉,今夜宴请不够周到,改日必加倍弥补。
”
赫连御起身道:“客气,先将贵国这些事处置好再说。
”
皇帝点点头,便命宴筵散去,让人另传御宴去晗章殿,引赫连御等人离去。
走过顾清离身边时,赫连御问:“澜儿,你不一起走?”
“皇兄,我说过要陪燕王爷送王妃去轩寿宫的。
”
赫连御点点头,带着赫连滟一同离去。
顾清离笑意盈盈地转眸之间,看见萧奕修的目光不知何时落在自己身上,对上自己的目光,却又似不经意地离开,径自去了吕慕宓身边,扣着她的手向帝后告辞、
顾清离心里一阵尖锐地刺痛,却不在意地微笑着,过去帮萧奕瑾扶董俞枫。
董俞枫的眼中闪过一丝抗拒之色,随即隐没,温婉而顺从地由她扶着,道了声谢。
他们走得很慢,看着其余人都经过身边离去,犹在夜色中慢慢踱到软轿边上,扶董俞枫上了软轿,两人便并肩走着。
一路上,顾清离问候了董俞枫一句,并不易察觉地从她手腕上慢慢滑过,趁势搭了下她的脉,心中暗暗奇怪,想这女子的脉搏怎会如此奇怪,从所未见。
萧奕瑾自与顾清离聊着天,似乎忘记了董俞枫的存在。
这会儿她变得不再清冷难于接近,反倒显得很易相处,不时跟他谈一些北楚的风俗人情,两人甚至不时能发出一点轻笑声,完全看不出萧奕瑾刚因侧妃难产而失去孩子的难过。
轿辇行得慢,待抬到轩寿宫时,顾清离目送宫女将董俞枫扶进去,她又回头朝顾清离道了声谢。
萧奕瑾道:“本王送公主回晗章宫。
”
顾清离本想拒绝,眼角余光一扫之际,看见萧奕修的身影在一间侧殿门口若隐若现,便笑应道:“也好,正好刚才的话还没说完,继续跟王爷说北楚的事……”
说话间,萧奕修的身影清晰了起来,他略带清冷的眸中闪烁着一些更复杂的东西,令人捉摸不透。
第435章 兴师问罪
顾清离朝他嫣然一笑:“陌王爷,改日去晗章宫坐坐,我们北楚人向来好客,我皇兄又是陌王爷的旧交,想必对你惦念甚深。
”
萧奕修温雅疏离地笑笑:“好。
”
萧奕瑾则只是朝他一颌首,便陪着顾清离出了轩寿宫。
走了几步,她又回头,看见萧奕修仍在原地,目光依然注视自己,便又朝他笑了一下。
她对别人笑得都有几分清傲矜持,唯独对萧奕修笑得别有温柔缱绻之意。
萧奕修心头忽然一震,总觉得这样的温柔似曾相识,甚至还有几分留恋地在自己脸上转了转,才回身与萧奕瑾并肩而去。
只从背影看,她与萧奕瑾真是男才女貌的一对璧人,两人相距不过半尺距离,有时因身形移动还靠得更近些。
萧奕修没察觉自己的脚步在下意识地跟着他们缓慢前移,直到目送他们出了轩寿宫,距离渐远,他才陡然惊觉。
萧奕修下意识止了步,对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可思议,正在他想回转身的时候,听见风中飘来顾清离清越的笑声,不知说到了什么令人开心的事,两人肩头靠近,似在亲密耳语,声音却是低柔的,无法传送到他耳中。
莫名的酸意泛起,他心头极不舒服,不知为何便想快步上前去拉开那两人。
可抬眼再看,那二人的距离又恢复了正常,依然是半尺之距,安全守礼,这次随风传来的是萧奕瑾的笑声。
萧奕修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去阻止什么,毕竟他们只是形迹略有些亲近,却没有越过宾主之交的范围,作为东渊皇子,身为主方招待贵客,萧奕瑾的行为也无可厚非。
虽说他也看得出,萧奕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那原本也与他无关。
若说真有相干之处,应该是北楚与东渊的联姻成了他争储之路上一块碍脚的巨石。
想到这里,他觉得给自己找到了个阻碍顾清离与萧奕瑾行迹太亲近的理由。
而这时,他视线中已消失了两人的踪影。
萧奕修克制自己去想那二人的事,回身进了殿,见吕慕宓洗漱完毕,已更了衣坐在床沿等候他。
他走近她时,声调温柔下来:“清离。
”
“嘘!说了很多次你不能这样称呼我。
”吕慕宓四顾了一下,温柔地握住他的手,“这可是在宫中,四处有眼线,万一让人听见就不好了。
”
萧奕修清淡地笑一下:“不知为何,今日特别想唤你的名字。
”
他坐在她身边,揽着她的肩,握住她的手,不经意摸到了她光滑纤长的手指,不知为何便想到了赫连滟那个故事,下意识觉得那个故事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清离,你觉得今日赫连滟讲的那个故事是何意?”
“我怎么会知道?”吕慕宓怔了一下,忽然敏感地抬眼看他,“从前你与她可是战场相识的,你们不会曾经……有过一段什么经历吧?”
萧奕修缓缓摇头,心里一股从所未有的奇怪情绪弥漫起来,自从他将吕慕宓娶进府中,初时的惊喜过去之后,他心头就时时生出些不安的感觉来,那种感觉摸不透看不着,却以今日为最。
夜风吹过,他发现是有扇窗并未关严,他鼻端来一阵淡淡香风,仔细辨别应是吕慕宓身上特有的药香,里头还夹杂了些清花的香气。
“你究竟是如何重生的,为何又能恢复从前的容貌?”这话他已不止一次问过,虽然出于对她的信任,每次他都决定再也不问,可终究又问了一遍。
“我说过,重生是段痛苦的记忆,那时候我陷入昏沉之中,从死后便再无知觉,等我有所感知的时候,只有痛苦,无尽的痛苦……也许是那段记忆太强烈太深刻,以至于我丢失了很多从前的记忆。
”
萧奕修没再说话。
她和当初乔装顾清离的顾清潇完全不同,她只是丢失了许多片段的记忆,而他们如何相识、如何相恋包括在王府的许多事情,她都记得很清楚,还能说得分毫不差,不可能是冒充的。
他又想起顾清离指节上摸到的骨痂,自嘲了一下想,无论是怎样重生的,眼前这个吕慕宓虽然与从前的顾清离一模一样,却不可能是从前的身体,那具完好的尸体,至今犹在陌王府的地下密室内,被封入了水晶棺。
重生的人,又如何可能完全拥有前生的特征。
“奕修。
”吕慕宓温柔地唤了他一声,伸臂抱住了他。
萧奕修却条件反射般推开了她,随即察觉自己的举动有几分莫名其妙,尽量平静地掩饰道:“你先睡下,我忽然想起些事,要出去一会儿。
”
“去哪儿?”吕慕宓眼中有惊愕与不解。
萧奕修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没什么。
”
“你是不是想去看燕王回来没有?”吕慕宓的语中带着浓浓的酸意,她多少看了些端倪。
萧奕修瞥她一眼,温润如玉的脸上多了丝清冷:“是金殿中琉璃盏坠落的事,忽然想起了一些头绪,怕夜长梦多,被人毁了证据。
”
吕慕宓略松口气,点头目送他离去。
萧奕修出了殿,先是平静地走出了轩寿宫,当四下不见火烛时,他一个闪身没入花丛,身影如烟般淡淡地没入夜色。
晗章宫守夜的太监只觉得眼前一花,花木摇动之间似有什么过去,定睛看去却什么也没有,困意浮上来,他又倚着栏杆打起瞌睡来。
萧奕瑾刚从顾清离屋中离去,门尚未掩紧,便听见几声敲门的轻响,未及反应,便被人推开了。
赫连御衣冠整齐,只是眼含煞气地出现在她面前,反手将门掩紧。
“干什么?一脸兴师问罪的样子。
”顾清离冷眼看他。
“你在殿内故意与萧奕瑾亲近,别告诉朕是因为你对他有意。
”
顾清离沉默了片刻,道:“我只是觉得他那正侧二妃都有些问题。
”
“她们?”赫连御的目光一直在顾清离与萧奕修身上,完全没想到董俞枫和邬茹凤会有问题。
“你觉得金殿上的琉璃灯是谁设的陷阱?”
第436章 暴雨将临
“朕又不清楚东渊皇室的纠纷,哪能这样无的放矢地去猜?”
“那你猜猜设计割断琉璃盏绳索的人想害谁?”
赫连御沉默下来,似乎在认真地思索。
当时帝后高坐金殿中央,完全不可能伤到他们;几名皇子与他们坐在金殿之侧,往来敬酒言欢时有可能经过琉璃盏下,但落下之时会砸中谁,根本无人可预料,这就排除了几名皇子下手的可疑性,同时目的也不该是针对他们。
殿内这么多身份尊贵之人,如果都不是幕后之人想杀的目标,那就太奇怪了,莫不是他费尽心力只是想制造一场意外,砸死任何人都是他的乐趣?那这与顽童的做法何异?
按萧奕修的推断,能悬身梁上在极短时间内割断每根绳的其中六股,必定身手非凡而且身份特殊,这样的人只是为了赌一场很有可能砸不死人的游戏,怎么可能?
“或者,满殿的人其实都是他的目标?”
赫连御的猜测令顾清离也是凛然生寒,过了良久缓缓点头:“我觉得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哪怕再不可能,都是事实。
”
“你还想到了什么别的可能性?”
顾清离静默了一会,淡淡笑道:“还有件事你可能猜不到,邬侧妃那个肚子是假的,燕王自己也不知道。
”
赫连御蓦然睁大眼。
“有好几名宫女拦在她待产的床外,我强行打退她们闯进去,发现了这件事,却没有声张。
你说这事是不是很有趣?”
赫连御想了一阵道:“所以你觉得那琉璃盏可能是邬侧妃的人设计的,就为了这场堕胎?她想要做什么?”
“两个可能,当时最接近琉璃盏的有她和燕王妃,她或许想让燕王妃流产,若不能,就让自己腹中这个假孩子被流掉,圆了她假孕的谎言。
”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有,她可以将责任全推在燕王妃身上,事实正是燕王妃怂恿她来今日夜宴的。
”
赫连御想了想:“这或许只是燕王府内部妻妾争宠的勾当。
”
“不会这么单纯。
”顾清离想了想,觉得每个猜测都有被推翻的可能,自己也困惑起来,摇头不解。
“那燕王妃又有什么可疑之处?”
“我说不上来,她看起来样样正常,可总觉得她有些不妥。
”
赫连御吁了口气:“不要为了萧奕修而去接近萧奕瑾,他又不是傻瓜,会被你轻易利用。
”
顾清离哼了一声:“你能封我的经络,还能封了我的心不成?”
赫连御脸色一沉。
“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
“别越过朕给你的底线。
”赫连御转身出了殿。
殿内寂静下来后,顾清离忽然觉得全身疲软,倦怠地坐在床沿上,不想再去赫连滟那边了。
今夜她只想一人独处。
不管之前克制得有多好,每次看见萧奕修还是忍不住心中痛苦,今夜吕慕宓的出现对她打击太大,她细细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在想哪里出现了问题。
那个长得和她过去一模一样的女人到底是谁?萧奕修和她在一起是什么原因?
顾清离正出神地想着,忽然听见屋顶脊上传来极细微的声响,她迅速起身冲出去,朝屋脊上极目看去,有道淡白色的影子在瞬间掠过,如风般闪过,跟着便翻越晗章宫宫墙,引得她继续追过去。
出了宫墙,她依然能看到那道白影在目力可及处轻风般掠过,似乎还刻意停顿了一下,像在逗她,又像在等她。
她略一犹豫,想追上去,守宫门的太监却提醒她:“赫连公主,已经入夜,您又不熟悉东渊皇宫地形,独自出去怕容易迷失。
”
东渊皇宫的确比北楚更大,迷径无数,星罗棋布,说陌生人夜晚会在其中迷路也非夸大之辞,顾清离在皇宫数次出入,自然知晓路径,但她不想暴露自己对东渊的熟悉,略一迟疑下,那道白影似乎也不再等候她,已经不见了踪影。
夜行人多穿黑衣,一身白衣在宫中如此招摇,又不被守卫发觉的,应该只有他了……
顾清离心中刺痛一下之后,又开始心生疑念,他为何会在这种时候来晗章宫?是他对自己的身份存疑,还是对北楚使团不放心,想过来看个究竟?
“公主,您还是回去吧,今夜怕有暴雨将临。
”
顾清离抬眼望了下天幕,星月无光,云翳密布,太监所言应该不假,只能轻叹一声。
她猜的没错,萧奕修是刻意发出些响声让她察觉的,他在殿顶听到了赫连御与她的对话,与他的一些猜测不谋而合,为他拓开了些思路。
而引起他注意的是这兄妹二人的对话和语气,完全不像是一对兄妹。
顾清离对赫连御毫无恭敬之意,这还不算稀奇,可以假设她是个与赫连滟般桀骜受宠的公主,可他们言语间还有两句对话引起了他的注意“不要为了萧奕修而去接近萧奕瑾,他又不是傻瓜,会被你轻易利用。
”
顾清离答的是“你能封我的经络,还能封了我的心不成?”
这两句究竟是何意?
明眼人都看出顾清离有接近萧奕瑾之意,可赫连御说她接近他是为了自己?萧奕修想不明白。
他知道赫连滟对自己有意,上次出使时已直言不讳,这次竟然态度转变,这不仅仅是因突兀的联姻,而是赫连滟从头至尾没再看过他一眼,甚至目光在掠过他时也是淡淡一扫,毫无从前的情意,反倒是这个赫连澜……
难道骨子里,这两位公主掉换了灵魂?他摇摇头,这不可能。
赫连澜眼中的深情,和赫连滟之前那种强烈的毫无理智的痴狂是有区别的。
他想知道她身上的众多谜团,便发出些声响,想引她追来,她果然是追了出来,可脚步浮虚沉拙,完全没有练武之人应有的轻捷灵动,而且她在宫门口止住了脚步。
萧奕修心中的矛盾扩大,终于还是断然回了轩寿宫。
关门时轻微的响动令吕慕宓翻身坐起,殿内一角仍旧燃着一盏微弱的油灯。
“你还不睡?”
“你查到了什么?”吕慕宓的温柔永远令人对她无法指责,这点令萧奕修觉得她和从前略有不同。
他的王妃只会在他面前流露温柔的一面,她的温柔中始终有刚硬不屈之处,不像吕慕宓这种毫无原则的温柔顺从,近乎讨好。
第437章 登门造访(一)
萧奕修想了想,并没有将自己听到的全说出来,只说了赫连御的猜测:“割断绳索的人,有可能是想杀掉金殿上所有的人,任何一个人碰巧走到灯下被砸死或砸伤,都是他所乐见的。
”
吕慕宓震惊地睁大眼:“这所有人,岂不是也包括我?他的目的是什么?”
“或许没我们想的复杂,他只是想制造一场混乱,搅了这场宴会。
”
“不过一场晚宴而已,如果当时无人在灯下走过,那最多不过引发一场混乱而已,难道还会有什么不良后果?”
“有。
”
吕慕宓不解。
萧奕修没有说话,他已经猜到了幕后人此举的目的,不知为何,却不想在她面前说透。
这个人,无视所有人的生命,可不是单纯地想要制造一场混乱,接下去应该一步一步地,想要破坏北楚与东渊的这场联姻。
这个人的根本目的他还不能完全肯定,或许是想破坏两国之间的结盟,或许仅仅不想让赫连滟嫁到东渊来。
“睡吧。
”他吹灭了灯,和衣上床。
黑暗中,吕慕宓温软的手一点点探上他的脸,他假装不察,很快便陷入细匀的呼吸,一句话也不说。
那只纤手慢慢缩回,听见她在身后略带失望的低声唤他名字,他没有回头,心里有种无法解说的抗拒感,鼻端又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清花香气夹杂着药香,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
在他印象中,顾清离从不用任何香粉香膏,虽然她对香料非常精通,可除了调配药方或香方时,身上从不沾别的香气,唯独跟着她的是永远不变的那种清苦药香,仿佛浸透在她肌肤中一样,从未消失。
这晚他几乎彻夜不眠,好容易昏沉地进入梦乡时,看见的竟然是口水晶棺,棺中的尸体栩栩如生,他身着大红色喜服,扶棺俯瞰,忽然之间棺中女子蓦地睁眼,清傲孤冷的眸子静静凝视他,仿佛在审问,又在质疑。
他骤然惊出一身冷汗来,下意识退了一步,目光一直未曾离开水晶棺,似在恐惧棺中的女子突然会坐起一样。
过了良久,她始终只是那样凝视他,目光渐渐变幻,款款柔情,就像夜宴那晚一样。
这个想法陡然在他心底浮现的时候,又是一身冷汗,他突然便惊醒了,再看窗外,知道自己不过是在昏沉间进入了梦乡一瞬而已。
回想梦里不过就一个片段而已,为何却能令他连惊吓了两次?他想了许久,又小心翼翼侧转身,看了一眼沉睡中的吕慕宓,心中隐隐有了个可怕的猜想。
萧奕修这辈子从来没有感受过恐惧,哪怕中毒后那些始终性命濒危的日子,他连对死亡都未曾有过惧意,竟然会被梦里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吓住。
他又想起最后惊醒时,自己不过想了一下,那柔情的眼神真像夜宴那晚一样,便从梦中醒来,究竟是为什么?
他心底隐隐浮现赫连澜那双眼,发现自己或许只是拒绝去细想原因,其实在夜宴时他已不由自主将赫连澜与顾清离联想到一起了。
除了眼神,她们的相貌、身材、声音毫无相似之处,他找不到她们有丝毫相同,却能无端联想到一处,到底是为什么?
辗转反侧了许久,天光微泛明,他举目望窗外依然灰濛濛的天色,原来是下了一夜的绵绵细雨,他竟然没有留意。
身边的人动了动,睁开了眼。
吕慕宓似乎也未曾睡好,揉着僵硬的脖子,蹙眉看他:“你醒了啊,这么早。
”
萧奕修朝她温柔地笑了笑,眼前的美人眉若远山横就,眸若秋水轻凝,这张精致绝伦的脸才是他的清离,无端想到那个赫连澜,真是荒诞不经和可笑。
照理说,清晨吕慕宓便该回陌王府去,他昨日是应允陪她一同回去的,可皇帝命他留在宫中查清金殿琉璃盏之事,他只能将她送到皇宫门口,看她依依不舍地离去。
马车载着吕慕宓离开皇宫,她眼底的温柔在一点点消散。
她感觉到了萧奕修的情绪有些异常,反复回想了一遍昨夜的事,她觉得那个赫连滟十分不正常,虽然说不出什么来,可是那个故事已深深烙在她心里,令她感到极度不安。
她想了又想,毅然命马车掉转,驶往暮王府。
这会儿暮王必然还留在皇宫陪他未来的正妃,府中应该只剩下顾清若与侧妃。
昨夜连董俞枫都感觉不安,听到风声特意赶到金殿,不必说也知道,这是出于一个女人妒意的本能,顾清若的处境比董俞枫更差,而且是唯一未能到场的王妃,她如何能平心静气呆在府中?此刻的情绪必如猫抓一般,却又无所适从。
想到此处,吕慕宓微一冷笑,这种时候她必然很需要有人合作,而且会因为孤立无援而更易相信人。
她猜想得不错,一夜未眠的顾清若正坐在梳妆台前,脸色灰败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原本皎若明月的脸失去了光泽,雪肤花容依旧,明眸中却黯淡一片,连唇色都因连日的憔悴不眠而上了些火气。
“王妃,昨日你命奴婢在通衢大道的脂粉铺子旁画的标识依然在那里,没有任何人去回应。
”
顾清若回过神来,脸上不免现出怨怼之色来。
丫鬟小心翼翼道:“三天了,每天奴婢都在不同之处画上……昨日忍不住在显眼处画了个标识,只怕连京畿护卫队的人都看见了,还是无人回应……”
顾清若刚想说话,外头便通传陌王妃来访,她不由一愣。
那个陌王妃,不过大婚喜宴时她隔着满堂宾客远远看过一眼而已,红盖头遮住了真容,再之后连一次也没见过。
当然她对这个陌王妃也没有兴趣。
“请。
”
虽然情绪很差,顾清若还是让丫鬟给自己化了个妆,看起来精致的妆容盖住了她的疲倦和憔悴,依然是仪态万方地入了会客厅。
吕慕宓已等了会,倒并不心焦,以为顾清若故意摆出高傲姿态来不愿见自己,心中想着该如何应付,却见她姗姗来迟,一身藕荷色云锦袿衣,飘逸的留仙裙随着她的莲步款摆,姿容端方而不失典雅,气质出众,身段风流,连吕慕宓也忍不住多看两眼,心想顾氏三姐妹各有千秋,确实各擅胜场。
第438章 登门造访(二)
“陌王妃。
”顾清若淡然笑着,客套而生疏地打了声招呼,轻盈地在她茶几对面坐下。
心中则想,这陌王妃好生奇怪,绯衣红纱,不以真面目示人,作风似极了从前的鬼医离月,为何萧奕修这辈子都没绕开离月这个魔咒?
吕慕宓却等丫鬟上了茶离去后,才轻笑了一声:“姐姐,我们姐妹俩,何须如此客套?”
顾清若的脸色僵了一下,隔了片刻才浅笑:“你虽是嫁给了陌王,我们算是妯娌,可也亲不到成为姐妹俩吧。
”她心里油然而升鄙夷不屑,心想难道是因北楚要与暮王联姻,她看着自己这一支势力将要振兴,特意提前过来巴结?
顾清若的傲慢并没有击退吕慕宓,她依然浅笑轻颦,伸手缓缓揭下自己面上红纱,笑意迎人:“如果是这样呢?”
在金殿上,所有人都见了吕慕宓的真容,早晚也会传到顾清若耳中,与其让萧奕暮来带给她“惊喜”,不如自己先揭破这个谜底。
随着整张脸一点点出现,顾清若惊得呆了,连精描细绘的妆容都盖不住她惨变的颜色,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甚至刷地一起想要站起身,却忘了双腿安放在茶几桌面下,一时险些掀翻了茶几,将上面的两杯滚烫的热茶都震得翻倒,幸好吕慕宓让得及时,没让热茶翻到自己身上。
吕慕宓也有几分惊讶,任谁看见死去的人复活,都会震惊不信,当晚在金殿那么多人也都哗然变色,可眼前这却是顾清离的亲姐姐啊,震惊之余不该是如此恐惧,甚至好似遇见地狱恶鬼一般。
当然没错,她现在确实……称得上是鬼。
吕慕宓看着被茶几阻碍得再次跌坐进椅中的顾清若,讪讪一笑:“对不起暮王妃,我本不该如何吓你,可我觉得这张脸应当会拉近我们的关系,让我们的聊天更顺利一些。
”
顾清若惊魂未定,坐在椅中不停地喘息,一直在哆嗦着,美丽洁晳的手指哆哆嗦嗦想去扶起面前摔倒的茶盏,却始终不能成功。
吕慕宓看出她的意图,帮她扶正了两只茶盏,重斟上水,递了一杯过去。
顾清若哆嗦的手接过茶盏时,不慎碰到了她的指尖一下,止不住一声尖叫,茶盏一颤,滚烫的茶又溅了几滴出来在自己手上,竟然没察觉疼痛似的,颤抖着端到唇边。
“刚斟的茶很烫。
”吕慕宓提醒了一句,心里越发感觉奇怪了,顾清若的恐惧实在有些过头了,青天白日何至于如此害怕?就算自己真是个厉鬼,也是她的亲妹妹,这世上有哪个姐姐对妹妹死而复生全无喜色,只有恐惧?
顾清若经她提醒,好容易才慢慢从胆战心惊中回过魂来,一点点吹着杯中的茶,然后啜了几口。
茶很烫,让她周身冰凉的血液有了点温度,她终于有几分镇定,看起来死灰般的面色稍稍红润了些。
“姐姐……”
“别叫我姐姐!”顾清若尖声叫。
吕慕宓突然察觉,自己以顾清离这张脸现身,恐怕并不是件明智的事,顾清若恰恰对这张脸充满恐惧,且从她的眼中看不到一丝惊喜的感情。
她正了一下容色,道:“暮王妃不喜欢,咱们还是以宾主身份互称吧。
”
“你……你……到底是不是我……我二妹?”
吕慕宓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你说呢?”
顾清若不言语,看得出她又在颤抖。
“你不必怕我,也不必关心我是不是顾清离,现在我找你要谈的事,其实与我的身份毫无关系,你不喜欢这张脸,我便不让你看见罢。
”吕慕宓重戴上红纱。
看不见那张脸,顾清若隔了好一阵,终于是正常了些。
“我此来是想与你说说昨夜的事。
”吕慕宓也不加掩饰,直接将夜宴的事说了一下,连赫连滟的故事也没忘记复述一遍。
她边说边观察,发现在说这个故事的时候,顾清若竟然又在颤抖,哆嗦得好似风中落叶。
吕慕宓心头一凉,本能地想到这个故事应是与顾清若和顾清离姐妹有关,而自己却懵然不知。
“故事里的小女孩是谁?”她本能地问了一句。
顾清若不断摇头,然后颤抖着道:“你……你少吓我,这故事是……是你编出来的吧?”
吕慕宓冷笑:“如果我们要合作,你得把你所知的告诉我,而不是对我隐瞒。
”
顾清若哆嗦了一阵,吕慕宓以为她心理防线必垮,谁知她倒镇定下来,一声冷笑:“合作?听到目前为止,我倒还真不知我们有什么合作必要,况且你能帮我什么?又能给我什么?”
吕慕宓一怔,初时她见顾清若一脸亡魂直冒的神情,以为她的心理防线完全崩溃,应当很容易上钩,谁知在她大家闺秀的柔弱外表下,并不是个脆弱不堪的灵魂。
她淡淡一笑,知道要套顾清若的话并没有那么容易,便将夜宴发生的事继续叙述下去。
顾清若静静听完,蹙起弯弯蛾眉道:“听起来,这一夜虽惊险,却与我完全无关,或者我该庆幸当晚没有去宫中,否则出意外的也有可能是我。
”
吕慕宓笑了笑:“无怪连燕王妃都无法平心静气,挺着大腹便便还去阻止燕王与公主亲近,暮王妃却毫不经意呢,原来还真是个善体人意、宽宏大量的正室,不但能容忍侧室一再入府,甚至能由他人与自己平起平坐……”
“闭嘴!”
“看来我是来错了,告辞。
”
顾清若冷冷看着她缓步走出去的背影,居然极其淡定地坐在那里,既不起身阻止,也不出言挽留。
吕慕宓走到门前,却终于还是止步又回了头,轻笑:“暮王妃可真沉得住气。
”
顾清若淡然一笑,神情自若。
这会儿她早没了恐惧之色,在吕慕宓面前展示的,是她华贵高傲、深不可测的一面,令人难以捉摸。
“其实我觉得,在这件事中,最淡定的本应是陌王妃你才对。
我家王爷要与北楚公主联姻,燕王爷分明也看上了北楚另一位公主,可陌王对你矢志不渝,情有独忠,你非要掺合进来做什么?”
第439章 登门造访(三)
“我怕那个赫连滟,便如你怕那个故事一样。
我不知道那个故事的背后有什么,可是我觉得我家王爷因此……产生了一些疑惑,我需要你帮我。
”
“我能帮你什么?”顾清若觉得极其可笑。
“我有我担心的事。
”吕慕宓想了想,她清楚得知别人秘密最好的方式,就是先说出自己的秘密。
“你看见我这张脸,想必也明白了些什么,你不必怕,这世间没有死人复生这回事,我是吕慕宓,你妹妹永不会复活。
”
顾清若果然流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来,看来她是极介意这件事的。
“我需要你帮我……得到陌王的信任。
”
顾清若沉思良久,忽然明白了什么,失笑:“莫非……他信你是复活的顾清离?又或者……他认为顾清离根本没有死?”
“这都不重要,我没有顾清离儿时的记忆,而我需要这些。
”
顾清若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吕慕宓等她笑完,淡淡道:“我想要的已经告诉你,你想要的我也清楚,你放心,我会帮你,竭力拆散赫连滟与暮王的联姻。
”
“不,你这是在破坏两国之间的结盟,就凭你绝对做不到。
”
吕慕宓笑着摇头:“两国国君只需要一段联姻来维持东渊北楚之间的和平稳定而已,这段姻缘的双方是谁,重要吗?”
“你的意思是……”
“燕王爷对赫连澜有很大的兴趣,如果他俩可以联姻,又有何区别?”
顾清若不由得心动,这样的结局确实对她而言是最好的,而且相比于第一个提议,其实也未必不可行。
过了良久她才问:“你有什么把握?”
“我没有,不过我加上你,说不定就有了。
”吕慕宓笑得有几分得意,“燕王与赫连澜的事,其实极容易促成,燕王侧妃生下死胎,燕王妃因妒造成了这个后果,想必现在他对王妃极为不满,只因王妃腹中有子,他才一再隐忍压抑;他心中想要什么,明眼人很容易看出,至于那个赫连澜,似乎对他也很有意,先是陪他去看侧妃,又陪他回轩寿宫……”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只是如何拆散赫连滟与我家王爷的这段联姻,只要他俩不能成,父皇与北楚国君必定急于设法促成另一段联姻!”
吕慕宓笑着点头。
“我家王爷这方面……没什么可能了。
”顾清若太清楚萧奕暮的势在必得,便如她昨晚未能现身,是他狠厉地警告过自己,除非连这个平起平坐的正妃都不想做了,否则绝不许出现,破坏他的任何一步。
“这件事也不能由你出现,所以只能是我。
”吕慕宓眼中尽是诡谲的笑意。
顾清若蹙了一阵眉,道:“听你的意思,赫连滟这次变得很不一样,她竟然……再也没留意过陌王?”
“这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让人觉得……她还不死心,不就行了?”
顾清若良久地看着她。
日影西斜,眼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吕慕宓不时看着天色,心中的焦虑在一点点增加,坐立不安。
终究只等来宫里传的一道口讯,说陌王爷今夜不回来了。
吕慕宓刷地一声站起,脸色有些不太好,想了想问传话的太监:“陌王爷在宫中做什么?”
“继续审查琉璃盏的案子呢,皇上说不查清楚绝不罢休。
”
“一整天都在查那案子?”
“是啊。
”这太监在宫中是一直跟着萧奕修伺候的,吕慕宓对他也算熟悉,可终究不如府里的人。
但是像随风这些贴身伺候的,又不能随侍入宫,她也只能问他。
她犹豫了片刻:“他没有……没有招待北楚国君和两位公主?”
“国君与公主由暮王燕王陪同着,去皇山狩猎了。
”
吕慕宓心里稍定下来,点点头打发那太监回宫去了。
她坐在原地想了又想,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匆匆起身出去。
“王妃,你去哪?”锦姝不知从哪个阴影里走出来的,吓了吕慕宓一跳。
吕慕宓很不喜欢锦姝看自己的眼神,虽说她也和雨樱一样恭谨,可总觉得她常常带着审视的意味,似乎在观察着什么。
偏偏这个锦姝做事谨慎,从不让人抓住把柄,心眼又很多,吕慕宓想找她点错处并不容易。
想暗中对付她也不行,她如今可是陆凌晖的人,每次陆凌晖入府都要和她在一块缠绵好久,如果她突然失踪,绝不会如寻常婢女消失那么轻易罢休,萧奕修一定会查得一清二楚。
想到此事,吕慕宓心中暗恨,冷着脸道:“怎么本王妃去哪儿,倒要向你禀报才是?”
“奴婢不敢,只是夜色已深,担忧王妃的安危而已。
”
“本王妃只在府中走动,哪来不安全?”吕慕宓寒着脸,撇开她匆匆往外去。
锦姝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蹙起眉来。
“想什么呢?”随风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背后,吓了她一跳。
“王妃出去了,我疑心她要去做什么。
”
随风哼了一声:“成天胡思乱想,怎么可能。
”
“我觉得这个王妃,不是从前的王妃了。
”
“嘘!”随风作了个噤声的动作,即使在王府之中,这也是个不会外宣的秘密。
“别胡思乱想。
”
锦姝哼了一声,低声耳语:“你别跟我说,你没怀疑过。
”
随风认真地想了想:“我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倒觉得现在的王妃更温柔些,也不如以前的王妃孤傲严厉。
”
“以前的王妃确实性情孤傲了些,也不会轻易与人亲近,可她其实是个真性情的人,这个王妃处处温柔里透着虚伪。
”
“那你偷偷跟上,看她在做什么。
”
锦姝摇头:“我不行,我曾经试着跟踪过,发现她警觉性很强,身手还很灵便,险些就被她发现了。
”
随风想了想,打了个唿哨,黑暗中不知何处蹿出个全身灰黑、面目模糊的男子,听了他低声指令,一点头便没入夜色之中。
吕慕宓的身影匆匆,出现在月桐轩门前,看守的影卫纷纷从暗中现身阻拦。
见了她的模样,略有犹豫。
第440章 开棺毁尸(一)
“本王妃只是想去看看他而已。
”
“不行,王妃。
”影卫极恭谨地阻止着,“除非王爷有令,否则任何人不得入内。
”
吕慕宓心中气恼又不解,盯了他们好一会,才转身退去,心里却想,何时起月桐轩的防守变得这么紧了?她从未想过要来这里,可是她觉得萧奕修对顾清离应当从无隐瞒,绝对信任,不该另行命人阻碍她。
退出月桐轩后,她沉思片刻,突然哎哟叫了一声,弯下腰去,半天没有起身。
过了片刻,暗处闪出一名影卫,上前扶她:“王妃,发生什么事了?”
吕慕宓蓦然转头,一股浓冽的暗香朝影卫扑面而去,她陡然出手,连几指点了那影卫的穴道,迅速将他拖到草丛之中,换下他的衣衫,将发髻解散重梳,半边遮住了脸,低着头走出去。
影卫出来拦截的时候,迟疑了片刻,听她压低了嗓子粗声道:“宫里来人传话,说有些变化,王爷让我进去看看。
”
她顺手一扬腰牌,拦截的影卫一迟疑便退开了。
夜色下极其昏暗,她又低着头,对方也无法看清她的面容,任由她走进去。
月桐轩明开五间,正间的门由外反锁,吕慕宓犹豫了一下,便有人过来开了锁,简短地吩咐她一句:“半个时辰。
”然后便退开了。
外间堂屋有盏灯亮着,内间却漆黑一团。
吕慕宓掌着外间那盏灯,敲了下门,便走进虚掩的内间,刚想找个地方将灯放下,忽然一阵劲风劈来,灯便灭了,跟着有掌风之声,惊得她慌乱中回击,数招之间便被击落油灯,拳来脚往过了数十招,她感觉自己渐渐不支。
对方对黑暗似乎更为熟悉,又有天生的体能内力优势,她越发感觉吃力,叫道:“是二皇子吗?我没有恶意!”
随着这句话,她感觉一股巨力袭来,被凌空一掌击倒在地,心中一凉之际,感觉有人压到身上,手肘死死抵着自己的下颏,略带嘶哑的声音低低道:“你是谁?”
“我……我是陌王妃……”
话音未落,对方冷笑一声,伸指点了她的穴,过了一阵,室内才有灯亮起来。
吕慕宓眼睁睁看着床沿坐着个年轻的男人,正居高临下看着自己,唇边噙着一丝冷笑。
他解散了发带,乌发随意地垂在肩上,或许原本已经睡下或打算睡,身上穿着宝蓝色软缎长衫,略显苍白的脸上五官俊美,凤眸薄唇,鼻梁高挺,眼中有审视的意味,上下扫着她,甚至有几分不怀好意的轻佻之色流露出来。
吕慕宓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前太子竟然是这般模样,一时怔怔看他,哑然无语。
“怎么,看傻了?”萧奕北挑了挑眉,“还是说,我长得比萧奕修好看,你满心倾慕?”
吕慕宓回过神来,脸上发烫,呸了一声怒道:“胡说八道!你身为王爷如此不自检,无怪……”后面的话她想起来不能乱说,毕竟是来寻求合作的,而不是来与他闹事。
萧奕北却接着她的话毫不介意地笑:“难怪我被废,是么?”
吕慕宓不说话,怕自己揭到他的痛楚,令他反感。
萧奕北却只是放浪形骸地笑,与从前判若两人。
笑了一阵,他缓步走过来,弯下腰将她横抱起来。
她急道:“你……无礼,放开我!”
“你说的,我真放了?”
吕慕宓全身不能动弹,再看离地两三尺,便闭了口,生怕他真的将自己重重摔下去。
“瞧,女人就是这么口不对心。
”他将她抱坐在椅中,双臂圈着太师椅扶手,轻佻地笑:“这大晚上的又不出府,你这张脸莫非见不得人,罩一层红纱做什么?”
没等她来得及出言阻止,他已伸手揭掉她的面纱,笑容凝固在脸上。
“你是人是鬼?”
吕慕宓深吸了口气,冷笑:“大晚上的,你觉得我是人是鬼?”
萧奕北却没她想像得那么胆怯,抬手便到她脸颊边缘一阵摸索,令她又羞又恼:“你……你干什么?”
“没有人皮面具,也不是易容,你真的是顾清离?”
她松了口气,原来他并无轻薄之意,只是在确认这张脸的真假,她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萧奕北拉了张椅子坐在她面前,神色凝重了许多,淡淡道:“死人不会无缘无故复活,来,有什么目的跟我说说。
”
吕慕宓笑了一下:“你竟不怕我,还敢跟死人谈交易?”
萧奕北极随意地晒笑一下:“我还剩下什么?唯一只能失去的只剩下这条命,萧奕修要杀我,显然不会让你来,而你现在……”
他轻佻地捏了下她的下颌:“萧奕修不在府中吧?至少他不知道你会来这里,你是单方面来寻求与我的合作,这件事若被他知道,必然会对你不利,所以……现在是你求我。
”
吕慕宓又恼怒又惊惧,原以为这个废太子不过是个庸碌无能之人,哪知道交手败给他,连来意都轻易被他摸透。
瞧他一眼看穿自己的眼神,她初来时的底气泄了下去:“你想要自由吗?”
萧奕北眯起眼来,冷冷一笑:“自由?对一个废太子来说,区别只是囚禁在皇宫和囚禁在陌王府而已,倘若试图逃离,等待我的命运不过是流亡——你让我流亡到哪里去?”
“流亡也比被幽禁好。
”
萧奕北又一声冷笑:“流亡对我这种养尊处优的人来说,比死都不如。
”
“换从前的话,二皇子这句话我还真就信了,可今日见了你,才知道传言不符事实。
凭二皇子的才智武功,离了东渊,哪里不是活路?莫非你以为逃亡就只能是在东渊?”
萧奕北神色渐渐肃冷起来,眼中掠过一抹疑惑之色。
“快出来,半个时辰了!”门外传来短促地一声粗喝。
吕慕宓匆匆出门,不忘提醒萧奕北:“二皇子好好考虑!”
萧奕北漠无表情地目送她离去,才吹灭了灯,坐在窗下,借着月光摩挲掌心一物,浑圆发黑,带着淡淡的药香。
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过了良久,忽然仰首吞下那枚滴溜滚圆的黑丸。
他静静坐着,渐渐感觉到一缕热力自丹田升起,越发滚烫起来,散至四肢百骸。
第441章 开棺毁尸(二)
初时不过是烫得有些难忍而已,渐而越来越灼人,其痛苦犹如体内一团火焰在燃烧,令人血脉都在扩张,似乎要暴裂开来。
萧奕北这辈子还当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受此痛楚有几分难当,不由得低低呻吟起来,从椅中滚落,跌跌撞撞在黑暗中摸索着,爬到床边,却跌坐在踏脚上,竟浑无力气再上床。
萧奕北又忍耐了一会,呻吟声加剧,心里想,莫非她真是骗我,那只是穿肠毒药?一时怒发如狂,喘息着陡然厉叫一声。
外头的影卫早闻声息,不过言传里头关押的二皇子早已疯癫,便是发出任何怪异声音也不用理会,可听到这声惨叫实在太过凄厉,心想毕竟那也是二皇子,倘若真出了什么事,置之不理可是会出乱子的。
于是有人上前匆匆开了锁,冲进内室,打着火石,见一张狰狞扭曲的脸朝自己扑过来,一惊之下本能地出掌格挡袭来的掌风,却被啪地一声将火石打得掉落。
随后而入的二名影卫也冲过来,内室地方却是太小,黑暗中又光线稀薄,展不开手脚,两名影卫与黑暗中的萧奕北缠斗,另一人无法插手,匆匆打了火折,去找照明之物,好容易点着一支白蜡时,身后激烈的撕打之声已经渐渐歇止,倒是惨呼声不绝于耳,一时间凌乱异常,他竟分不清是谁的,迅速地便转了身。
这一回身,他竟惊住了,只见一名影卫痛苦地倒地抱着小腹,有鲜血汩汩渗出来,另一名独立难支,恰恰被一掌拍在肩头,斜摔了出去,撞得桌裂墙震,几欲地动山摇。
萧奕北一身蓝色缎衫,身上沾染不少血渍,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影卫的,他的脸色炽红得可怕,仿佛无数道血线在皮肤下若隐若现,交织成网。
这模样可不仅是疯癫,简直像是走火入魔。
影卫看了看倒地的两名同伴,瞬间做出最利于自己的判断,撮唇便要发出唿哨,却被萧奕北猛然袭来的掌风逼得连呼吸都窒了起来,本能地被迫与他交起手来。
陌王府的影卫无一庸手,萧奕修在派人值守时对人手问题都安排得十分妥当,正常情况下,萧奕北绝对无法胜过三四名影卫联手,可今日却出了意外,非但第四人未能及时现身,先抢入的两人也受了重伤,只剩他一人,情势完全不在控制之中。
而萧奕修这一刻的爆发也完全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不过交手几招,他已觉得力不从心,知道自己的同伴为何在短短的时间内全部败落了。
萧奕北先是占了地利之势,两名影卫又自外入内,廊外的月光到内室的黑暗,先是视线改变,一时未能适应,随之便受到萧奕北早有预谋的攻击,他在黑暗之中已长久适应,偷袭加上突出其来的功力暴增,令他们瞬间受到重创。
不多时,最后一名影卫也倒下,萧奕北头也不回地闯出去。
夜风清凉扑面,他体内如火如灼的感觉稍稍减轻,发足狂奔起来。
虽在狂乱之中,他依然分得清方向,只是感觉自己几乎要整个人崩裂成无数碎片,心中有几分惶恐之意升起来。
随着奔跑,体内流蹿的热力却在一点一点减退,恐惶感也在渐渐消散,萧奕北开始渐渐相信那个不知来历的陌王妃。
面前是道厚重的石门,除以深厚的内力运于掌间,任何花巧都推不开这道沉重的密道口。
萧奕北将手掌贴合在门上一个掌形的凹陷之中,运起体内奔流狂蹿的内力,一点点向前推去。
他吞下那枚药丸后,功力暴涨,能达从前的数倍,可推开这道惊人的石门,竟还是要全力以赴。
石门沉重的嘎嘎声响起,一点点被推往内,现出一条漆黑的通道来,随着门的推开,有一盏盏灯随之亮起来,幽幽的微弱灯光,隔很长一段才有一盏灯,仅够照亮前行的通道而已。
幸得通道也不长,三盏灯后便入了如同地宫的一间石室,最后一盏灯亮在石室一角,将室内的水晶棺材照映得反射出奇异瑰丽的光泽来,棺外的椁木上犹有青绿的枝叶,显得极其诡异。
萧奕北一怔,正欲走近,便听得轻微脚步自密道门口传来,他蓦然回身,全身蓄势待发,却看见一道窈窕身影擎着铜灯,小心翼翼地提气走着,便松了口气,知道是陌王妃吕慕宓。
“二皇子,你果然来了,为何不等我一起?”
萧奕北一脸冷意:“我险些被你害死,谁知这其中还有没有其它陷阱等着?”
吕慕宓走近了,察看他的气色,伸指去搭他脉搏,笑道:“二皇子现在脉息洪而有力,怎么说险些被我害死?”
萧奕北倒回过神来,发现不知不觉间,之前痛苦得全身欲裂的烧灼感已然减弱消失,不由冷哼一声:“能维持多久?”
“不过十二时辰,所以二皇子现在尽快趁夜离去才是。
沿途影卫都被我设法调开,短暂之间不会返回。
”
萧奕北带着不信任的眼神掠过她,淡淡道:“那便一时半刻之间不会有危险,我且看看这水晶棺再说。
”
两人自不同方向走近,水晶棺清透明晰起来,将里面的女尸映得纤毫毕现。
萧奕北倒吸口凉气,先趴在棺上看了一眼,又盯着吕慕宓看了许久,低声喝:“你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这棺材里面是谁?”
“我不知道……”吕慕宓脸色也是惨白。
她知道这里有间密室,与顾清离的死有关,却不清楚究竟有些什么。
萧奕修从未带她进来看过,倒是她自己探得了路径,曾尝试着打开石门,发现没有高深内力绝不可能打开,只能废然而退。
萧奕北冷笑,也不理她,运起内力平平推开棺盖,将里面的女尸就那么平抱出来。
女尸只穿贴身小衣,裸露在外的肌肤尽呈灰白色,甲篷与口唇还有青紫中毒痕迹,难以索解的是皮肤肌理尽布满细小的纹路裂口,十分诡异。
第442章 开棺毁尸(三)
“这是什么伤?或是什么毒造成的?”萧奕北倒想起自己刚才内力奔突,无处宣泄,便如灼热洪流在体内横冲直撞的感觉。
当时击伤三名影卫逃脱,略清醒些时捋起衣袖察看自己手臂,与女尸身上的细小伤口倒有异曲同工之妙,刚平缓的心情又悬起来,感觉有些不对劲。
“我也不太清楚。
”吕慕宓心神不宁地察看着伤口,道“这似乎是体内的内息在短时间内暴涨,继而完全失控造成的自我伤害,倒与我刚才给你的增加内力的药相似。
”
“果然!”随着一声冷笑,一把短刀横在吕慕宓颈间,“说,你有什么目的,是想要杀我?”
“当然不是!”吕慕宓慌乱地解释。
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现在他内力暴涨,她更不敢撄其锋。
“二皇子,你要相信我,若我想害你,哪会说这句话?只是我给你服的那丸药之中,有一味配方是种世间罕见的蛊虫的幼虫,我看她极有可能也是中蛊毒而死。
”
萧奕北沉默了一会点点头:“你千辛万苦就只是要看这具尸体?这么说,你还真是个假顾清离?”
吕慕宓不答,道:“与你无关,我也没想到这里不过是具尸体,我以为……”
“以为什么?”萧奕北忽然感觉到怀里的尸体有些异样,不由低头去看,失声惊呼。
竟在这瞬息之间,尸体开始渐渐发生变化,原本栩栩如生的面容如蜡像般开始溶解腐蚀,尸体身上也流出黄色的液体来,一点带腥味的恶臭开始在室内弥漫。
萧奕北又惊呼一声,双臂一抛,将尸体甩落在地,嫌恶地不断拍着衣袖,将手在身体两侧衣衫上用力擦着。
吕慕宓初时也骇了一跳,随即明白这不过是尸变而已,尸体在水晶棺内,不仅四周填满香料,还有外层的昆仑神木,三重防腐,当然能保持尸体完好,可萧奕北将她抱离水晶棺,因她已死去时长日久,自然难免腐烂。
她不由嘲笑了一声:“二皇子不过如此胆量!”
萧奕北嫌恶地道:“我只是觉得恶心之极……好了,你要我办的事已经做到,恕不奉陪!”
吕慕宓惊道:“你得帮我把这尸体再放回去……”
“你自己慢慢放吧!”萧奕北一声冷笑,身影如风掠过,从密道中冲了出去。
吕慕宓又慌乱又恼怒,叫了两声,却怕将人引来,仔细去看那尸体,腐烂的速度正在加快,甚至泛出灰黄的泡沫来,强烈恶臭直冲鼻臆,也难怪刚才萧奕北恶心得不想再碰。
她一阵干呕,也忍不住掉头冲了出去。
在她冲出密道后没多会,一道灰黑身影闪入,冲进去见了石室内一片狼籍,不由大惊失色,再看了眼正在腐烂的女尸,强忍恶心,撕了幅衣角蒙口鼻,将她抱入水晶棺。
风澈轩内,吕慕宓慌乱地归来,进门后便掩上了门一阵呕吐。
锦姝悄悄自暗处出来,一把拽出身后的随风,低声道:“我就说有鬼,怎么你派出去的人还不现身?”
皇宫中如今也有几分混乱,萧奕修以查琉璃盏之案为名,拘了许多太监宫女,也不说是何缘故,只是将他们分别看管起来,全押入了暴室。
每个人都因此惶惶不安,生恐牵连到自己头上来。
然而萧奕修奉了皇命,到后来连宫中一些位份较低的容华、婕妤都抓了几个起来。
皇帝倒是想过问来着,却因见萧奕修给他看了样东西,便改变了主意,任其所为了。
纵是如此,兰贵妃做梦也没想到,这案子能查到自己头上来。
眼见萧奕修带人进了宁秀宫,还道他是来给自己请安,先是眼含笑意,一脸娇媚地迎上去,尔后柔声细语道:“修儿,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母妃?”
萧奕修淡淡看她一眼,如今倒是一脸温柔慈祥了,他自也不便朝她一脸冷漠,便报以疏离的一笑:“母妃,请恕我今日没有闲暇与你叙旧。
”
兰贵妃一脸愕然之色,似乎不明白他话中之意。
“母妃应当明白我这两日所负重任。
”
兰贵妃想了一会终于明白,他的任务可不是查与琉璃盏有关之事么?可竟然查到宁秀宫来?她眼中闪过一丝惊怒,却依然仪态温柔地道:“修儿是在说笑吧,你母妃这里有何可查?”
萧奕修又是疏冷一笑:“母妃请让开,不要耽搁我查案。
”
兰贵妃心中怒意成倍增长,但与人翻脸却不是她的禀性,柔声细语道:“好罢,你要查便查,本宫倒要瞧瞧,你能在宁秀宫查出什么来?”
萧奕修自她身边走过去,一挥手,自有一队御前侍卫持刀纷纷冲进去,散入各殿搜查。
兰贵妃优雅地走到萧奕修身后,看来丝毫没有慌乱之色,心里却是虚得很。
她清楚自己当年所下的毒,也清楚他应当知晓了一切,原先一直见他深居简出,所有安插在陌王府的眼线都说他病骨支离,只怕不久人世,可自从那个神秘的鬼医离月出现之后,他的身体居然似乎比从前好了许多,重上朝参政,还插手了许多事。
那些后来想想,由不得她不日夜心慌,总觉得一切都是他谋算周全的,虽然抓不到他任何证据,可那不正是他的风格么?行事滴水不漏,杀人不必见血。
兰贵妃胡思乱想着,又想他不会真借此机会嫁祸自己吧?可当时金殿上她也在场,听得明白,萧奕修说过,能上得梁柱,在短时内割断绳索的必是高手,她这宁秀宫哪里有那样的高手?
就在她信心满怀时,已有侍卫押着名女子出来。
那女子年纪已经不小,虽然华服锦衣,看着也不过是个较有头面的奴婢而已,倒是一脸镇定,毫无惊慌之色。
兰贵妃见她被押出来,一脸惊讶之色,道:“韦嬷嬷不过是瑾儿的乳母而已,修儿你可是自小便熟识她的……”
萧奕修脸似寒冰,没有说话。
他自然记得这个嬷嬷,所有乳母里,唯独这个韦嬷嬷最阴狠刁钻,小时候偏宠萧奕瑾,暗地里使了许多绊子,令他吃过许多苦头。
少时的他心存仁念,总不愿令兰贵妃为难,不过一些小伎俩,吃得几回苦后便学了不动声色地化解和反击,再大些他的功夫越来越高,韦嬷嬷纵是成人也奈何他不得,便不再吃她的苦头了。
萧奕修没理会兰贵妃,只上前扣住了韦嬷嬷的左手,举到面前来看了又看,然后放下:“带她走。
”
第443章 暴室密审
韦嬷嬷的手本也没有异样,只是左手尾指少了一截。
当年他初至皇家猎场狩猎,韦嬷嬷照料他与萧奕瑾,那年他八岁,萧奕瑾比他还小一岁,天真烂漫,强拉着他去皇山脚下玩耍,他只得陪伴。
两个孩子在皇山脚下丛林边追逐,没入丛林深入后便不见了萧奕瑾。
他出了林子,让韦嬷嬷与他一同寻找,韦嬷嬷一边埋怨他,一边跟在他身后到处寻找。
他拨开一丛长草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股大力,将他往前推,同时他也感觉到了一脚踏空。
那时候的萧奕修身手已经极为不凡,在瞬息之间便借力躬身,仿佛要摔进去,却用另一只尚在实地的脚凭空旋过身体,利落地一抓一甩,便听见一声惊呼,韦嬷嬷的身躯越过他头顶,摔进他差点掉进去的陷阱,而他自己借这一抛之力凌空翻了个身,落在不远处。
就在那一刻,他看见落入坑底的韦嬷嬷竟然手撑坑壁纵身上来,身手敏捷不凡。
他片刻间做出决断,仰面倒地,趁势自地上捡起一片薄石片发出,割断了对面树上的一根隐蔽的绳索。
韦嬷嬷抬眼看时,一张网自天而降,网上闪烁着寒光,网眼口竟处处缚着薄薄的刀片。
她慌乱不堪地再次点地翻跃,因刚从陷阱跃上来,一口气未及换,便避得狼狈了些,最后一滚终究慢了,被落下的网上一把薄刀片切掉了半根手指。
受伤后的韦嬷嬷惨声痛呼,萧奕修一头灰尘草叶,看起来亦很狼狈地从地上爬起身去扶她,一脸无辜地问:“嬷嬷,这是怎么回事?”
韦嬷嬷思绪凌乱,无法判断他刚才一瞬做了什么,只当他是习武人的本能,拉自己下了陷阱,然后站立不稳在陷阱边上摔倒,根本未曾想到这个八岁的孩子已有如此心机。
出了丛林,萧奕瑾果然好端端地站在那里等他们,天真的脸上皆是不解之色。
回忆不过瞬间,萧奕修的心神已回到现实,冷淡地看了韦嬷嬷的手指一眼,道:“金殿梁柱的角落间,有个四根半手指的手印,大小形似女子,所以……得罪了,母妃。
”
兰贵妃一脸震惊和茫然,似乎完全不明白此事怎么能与一个乳母联系上,她惑然问:“韦嬷嬷一介妇孺,哪能纵上金殿梁柱?”
萧奕修目光朝她扫过,朝押着韦嬷嬷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突然拔刀朝她刺去。
韦嬷嬷眼中精光一闪,本能地举掌反托侍卫的手腕,四指的手握成拳朝上一击,侍卫手中腰刀落地,手腕也被她扼得生疼,不由倒吸口凉气。
尘埃落定时,韦嬷嬷颈中已架了数把精光闪烁的钢刀。
她不禁苦笑着朝萧奕修道:“五殿下……不,陌王爷,你……你比从前更厉害了啊!”
兰贵妃眼睁睁看着韦嬷嬷被押下去,尚未从她会武功这件事上回过神来。
“母妃,我也要告辞了。
”
兰贵妃打了个冷战,有几分惊惶地回过神来:“修儿,你不会以为这件事与母妃有关吧?”
萧奕修笑得如春风和煦:“这件事在于母妃是否能取信于父皇,而非我。
”
兰贵妃的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起来。
萧奕瑾这个乳母,是她娘家的人千挑万选送入宫的心腹,她从来不曾有疑,这么多年来安在身边信任有加,替她做过不少秘密的事,自然也就得知她的许多秘事。
可如今韦嬷嬷竟然有如此身手,这完全在她掌控之外,说明这女人的来历可能真的大有问题。
看萧奕修的举止,非但不意外,且是早知道韦嬷嬷身手不凡的,他……竟然从未提过!
“修儿……修……”
兰贵妃疾追了几步,萧奕修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宁秀宫。
她停在原地,觉得全身恻恻发寒,一时手足冰凉。
宫中暴室内,分别关押着一群太监宫女,初时一人一间,到后来已经不够,被迫将宫女太监勉强分开,一间斗室都关押了四五人,连坐的地方都快没了,只能数人挤在同一间内,惊恐万状地互相猜测。
直至韦嬷嬷也被扔进来,众人又惊呼一声,想不通为什么承天殿发生的事,连宁秀宫兰贵妃的亲信都被抓进来。
不过再看后来关押进来的,有许多也都是各宫的太监宫女,心气也就平了。
有些小宫女仗着曾经与韦嬷嬷熟识,便向她问话,她却一改平日里笑面佛的慈眉善目,阴冷冷扫对方一眼,惊得人不敢再问。
就在猜测声此起彼伏时,外面有暴室的守卒进来,开始提人去刑室审讯。
第一个提审的是个太监,是承天殿那晚值守的,进去后问了几句,虽然害怕,但如实回答之后便被放了。
第二个提审了之后,问了几句,却没放回去,而是又关押进原来的斗室内。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倒有好几个人被提审完,有被放回的,有被继续关押的,仍关押的也不明所以,一头雾水,搞不清自己说错了什么。
跟着有个承天殿的宫女,被问到当天的情形时,努力思索了许久,答:“奴婢进殿去备置鲜花果盘的时候,看见韦嬷嬷了,她说她在找东西。
”
“找东西?她说过找什么了吗?”
“之前一晚,皇上宣召了兰贵妃到承天殿侍寝的,韦嬷嬷说她落了块手帕,过来寻一寻。
”
兰贵妃已许久不被召幸,宫女说的这话肯定不会记错。
萧奕修又问了几句,将她带下去继续看守起来,又开始轮流提审。
到天色将黑,已有二三十人被提审过,倒是有一半人被释放了,剩余一半人便被人追问,到底进去问了些什么。
有些答,只是进去问了一下值守当时有没有见着什么异样,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还有些则满脸困惑,言道陌王问的都是些东拉西扯的问题,他们根本不懂什么意思。
还有些则不管别人怎么问都不答话,只是眼带惊恐闭口不言。
本来后面未经审讯的渐渐放下心来,一瞧这几个满脸惊恐的,有的似乎还有刑讯的痕迹,又开始担忧起来。
又一个人被提出去后,许久竟没有回来,这是被审讯最久的一个。
就在众心忐忑之时,忽听长廊那头传来凄厉的一声惨叫。
那边离这头隔着长长的走廊,刑讯室又是厚重的石壁铁门,声音想要传来极为不易,可想而知这是有多痛楚才能高呼至此。
第444章 暴室密审(二)
众人心头一惊,又听数声惨呼传来,有些胆小的宫女不由得抱成一团,嘤嘤哭起来。
这之后,惨声长叫的太监便没被拖回来,倒是又有一人被提去审了。
接着又审了好一阵,天色已黑,守卒送了饭过来。
这些太监宫女虽然谈不上养尊处优,但宫里的膳食都差不了,一时要他们吃这粗砺馊食,又是心有戚戚,都难以下咽。
送饭的守卒冷笑:“少在这里拽了,陌王爷到现在还未进膳呢,你们有得吃就不错了,还挑挑剔剔!不吃当心一会儿熬不过刑讯!”
一句话吓得又有人嘤嘤哭起来。
又审了一会,紫宸殿一名宫女被提了去,她心惊胆战地,也不知会怎样。
进去之后,刑室内一室血腥气息,地上有血渍、刑具上亦有未干鲜血,吓得她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胆战心惊地不敢抬头。
好半晌不闻声息,她悄悄地抬了抬眼,见陌王白衣如雪,不染一丝尘埃坐在上首,面前摆放了一张干净的长案,案上有些细点佳肴,他手中一碗清粥,慢条斯理在用膳,却未发一丝声息。
她心里一根弦越发绷得紧了。
好容易等萧奕修用完膳,他拿块帕子轻擦了一下唇角,举止极是优美。
待长案被撤下去,萧奕修只举起自己的手迎着光翻看,淡淡道:“你在紫宸宫里做什么?”
“奴婢司洒扫。
”
“如实回答本王的话,不但可以活下去,还可以顺利出宫。
如若不然……”
“奴……奴婢……知晓。
”
萧奕修挥挥手,所有人尽退下去,一时刑讯室内只剩两人,他的声音清朗淡然:“皇上是不是常去紫宸宫?”
“是……不是。
”
萧奕修淡淡一笑,目光只朝带血的刑具瞥了一眼,又问:“你可知紫宸宫那么多宫人,本王只提了三个最低等的奴婢来审?”
宫女一震,心头凛然,便想起其余囚室有二人果然也是紫宸宫的,都只是负责杂役的宫人。
“你不想说,就注定了没用,本王对没用的人,从来不……”
“王爷,奴婢说,皇上去得……不算多,但常时入夜时分,独身前往……其余时候,都只说去看九皇子,因傅婕妤身体不适,便不宜留宿。
”
“父皇是不是挺喜欢九弟?”他的神情依然极淡。
宫女迟疑了很久,轻声答:“奴婢不知道,但有回……有回替紫苕姐姐去送点心,听见皇上对婕妤称赞九皇子,说他……努力上进,又听话。
”
“努力……上进,听话。
”萧奕修闭了闭眼,仔细想了一下几名皇子的性情。
其实对皇帝来说,没有哪个敢不听从圣命的,可是萧奕北浪荡好色;萧奕暮虽然看起来听话孝顺,骨子里那些手段瞒不过皇帝;同理,萧奕瑾最初也是这样深得皇帝欢心,但后来屡次出错,皇帝也渐渐失望;萧奕彦性情单纯,可最不听话,非但不肯接受安排好的联姻,甚至叛而离宫,不知所踪。
至于他自己……萧奕修静默无语,他深知自己已经功高盖主,这对仍在盛年的皇帝而言,这种皇子才是圣心大忌。
所以,他们败在萧奕旻面前的,竟然是“听话”二字。
虽然萧奕旻的天资比他们几个都要差,然而这份愚拙,恐怕才是皇帝更想要的。
萧奕修深吸了口气,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宫女有几分颤栗,又说了一些,他只是静静听着,然后问:“你想要什么?”
宫女犹豫了片刻,颤声道:“奴婢……奴婢能离开皇宫吗?”她今日说了这么多,继续在宫中呆下去,只怕自己活不长久。
萧奕修清雅地笑了一下:“不能。
”
宫女瞪大眼,颤声哭求:“奴婢若在宫中,怕……怕……”
“这就要看你怎么说话了。
”
宫女眨了眨眼,泪水犹在脸颊上,一脸懵然。
“本王今日召你来,只是问问前几日你随傅婕妤入承天殿时见着了什么异样。
”
在兰贵妃被宣前一晚,皇帝宣召的是傅婕妤,与往常一样,宣过去不过聊了些九皇子的病况,并没有留宿。
宫女听了稍感心安,嗫嚅道:“奴婢……奴婢明白了。
”
“你若从现在起消失,才是真正引人生疑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料想你也明白你今日言谈与谁有关,避,是避不开的。
”萧奕修淡淡扫她一眼,“你放心,今日你说的这些,将来不会后悔。
”
那宫女有些战战兢兢地下去,有人闪身进来,低低道:“王爷,留着她怕不好。
”
“不留她更危险。
”
“那……”
“先关押着,与她同一间的还剩一人?”
“是。
”
“正好提来,让她一人独处一室,不要与人说话。
等她情绪稳一阵,再看如何处置。
”萧奕修吩咐下去后,静了片刻,费心机抓了这么多人,目的只有那么一两个而已,他又岂会让人看出自己真正的目的?
之后再审了几个,才轮到了韦嬷嬷。
她被押去时,便自知无幸,也不下跪,昂着头看萧奕修,笑:“陌王爷,从你还是五皇子的时候,就琢磨着如何杀掉老奴了吧?”
萧奕修笑得温雅无害:“本王要杀你,还用琢磨?”
他慢慢提起身边一个刑具,两片半圆形合拢后,内圈全是细密的精钢锯齿,可以用在人手臂、腿部,只看那细密的齿上残留的血渍,就够令人变色了。
韦嬷嬷在宫中这么久,也没见过这些稀奇古怪的刑具,多少变了些颜色,却仍是不说话。
就在她以为他要将刑具用在自己身上时,却看见他双手握着刑具,慢慢往中间压,似乎没有用力,刑具却渐渐变形扭曲,再被他拉长了扭成麻花状,完全看不出原来是何模样。
韦嬷嬷脸上终于变色,不由自主颤栗起来。
难道……难道他竟然已经完全恢复?一直以来,兰贵妃都以为他只不过是身体稍稍好了些,纵然有所缓解,也不过是拖延时光而已。
当初给萧奕修下毒,正是她去施放,也是她向兰贵妃提供的奇毒,她称自己家乡在山沼水泽之地,多毒物瘴气,那种慢性奇毒也正是从毒沼之地提炼所得。
第445章 暴室密审(三)
难道说,他已经得知所有一切?
韦嬷嬷心头越发栗然,兰贵妃对他有养育之恩,他就算心中恨极,也未必会下杀手,可她就不一样了,不过是萧奕瑾的乳母,极有可能这口气便全出在她身上。
“陌王爷,你……”韦嬷嬷咽了口口水,看萧奕修依然笑得温柔,眼中却渐渐透出了寒意来,知道他想要碾死自己易如反掌,比之前的气焰终于萎顿了许多。
眼前突然一花,没等她回过神来,下颌已被人铁钳似地捏住,一枚药丸弹入口中,她根本没来得及反应便滑落下肚。
韦嬷嬷不停地呛咳,企图将药丸吐出来,却终究只是吐了一堆黄水,软倒在地。
抬眼看时,萧奕修早端坐原处,仿佛从未动过,正慢条斯理地拿一块雪白的帕子轻拭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擦过去,然后扔到了自己面前地上。
“本王知道你擅长用毒,你放心,这毒你是解不了的。
”他笑了笑,眼神忽然恍了一下。
这枚药丸,还是当年顾清离研制出来的,只有她的毒药,才堪称天下无人能解。
他的心中遽然痛了一下。
不知为何,虽然吕慕宓早回了他身边,他始终无法觉得心神宁定。
韦嬷嬷刚想说话,忽然觉得体内像是被无数双手撕扯一般,痛苦越来越甚,几乎全身都颤抖起来。
她原本也算是强硬的个性,来时自以为能熬过诸般大刑,可到了这地步,竟然连自杀的能力都没有了,牙齿格格打战,努力地想要张口。
“别枉费心机了,本王知道你想死,可是你还有个儿子在宫外,他刚娶了妻,生了子,其乐融融,你应当还想再见他们一面吧?”
韦嬷嬷忽然闭口不言,用绝望的眼神看着他。
她虽以乳母身份进宫,实际上却并不是真乳母,而是兰贵妃母族挑选入宫协助她的卧底,甚至连兰贵妃都只知道她那个假身份,并不知晓她还有儿子的事。
萧奕修迸指一点,韦嬷嬷一直哆嗦抽搐的身体渐渐静下来,体内各种非人的痛楚渐止,她低低道:“我……我说了也是死,但求你……王爷你能放过我的儿孙……”
萧奕修静静看着她不语。
“金殿的绳索,是我奉命割断的……王爷猜得不错,我身后另有主人,不是兰贵妃,他……他是个很可怕的人……”
“你知道他是谁?”萧奕修向来淡静无波的眼神里也泛起一丝涟漪,身子不由自主向前欠了半分。
“我……”韦嬷嬷突然脸色泛青,抬手便去扼自己的咽喉,喉头格格作响,眼珠越发突出,好似无形中有人控制着她的手去扼死自己一般。
萧奕修再淡定从容,也微变了颜色,身形一动,便如烟似雾地掠至她身边,顾不得心中洁癖,伸指轻弹,便将她脉门封锁,厉声喝:“快说!”
韦嬷嬷艰难地摇一下头:“我……体内……有人控……蛊……”没等她说完,已扑地伏倒,在地上又一阵抽搐,一口血喷出来,前一半尚有鲜红色,后一半已变成紫黑色,血液之中有一物扑腾,血糊糊地振翅便要飞起。
萧奕修身手极快,袖中一物抛出,将那物兜进去,再一抄一堵,原来是放出了一只羊脂小瓶,将那只活物捉住。
“又是蛊!这是什么蛊?”
韦嬷嬷却再也没说得出话来,只痉挛着断了气。
萧奕修心中杀心陡起,翻转韦嬷嬷的身躯,先探了下气,又出了刑讯室扫了一眼,问守在门口的几名守卒:“刚才这里有没有人来过?”
几名守卒齐声答:“没有。
”
这几人中有他的心腹之士,况且每个人的神情都毫无疑问,即使撒谎,也无法撒得都如此整齐,完全不流露异样神色。
萧奕修道:“继续守着,任何人进来都须先知会本王。
”
他返身进去,关上了门,将韦嬷嬷身上搜了一番,才缓了口气,冷冷道:“进来!”
外面守卒听得召唤,匆匆进来,见韦嬷嬷死状极惨,不由呆住,睁大眼道:“王爷,这……”
“韦嬷嬷不堪受刑,自尽身亡,临死前交代梁上掌印是她所留。
”萧奕修顿了一顿,“就这样。
”
“是。
”守卒不敢看韦嬷嬷那张扭曲得不似人形的脸。
“将她拖出去……先别处置,妥善安置了,要安全。
”
“是。
”
萧奕修起身缓步出去,便有人问:“王爷,今日不再审了?”
“到此为止,明日再说。
”
他匆匆从暴室出去,往承天殿去禀报了今日审理结果,皇帝一直静默地听着,约略问了几句,说到韦嬷嬷的死时,虽然意外,却只是冷笑一下。
萧奕修从承天殿离开时,正好瞧见兰贵妃匆匆地进来,两人都顿了一下,兰贵妃向来柔媚的脸上难得的没有笑容,眼中流露出一丝狠毒之意来,一闪即逝。
“母妃。
”萧奕修笑意疏离,一如既往地礼仪周全。
兰贵妃勉强笑一下,然后带着淡淡哀怨地道:“本宫只是来问问韦嬷嬷的事,好歹也是伺候了二十年的老奴,真没想到她是那样的人。
”
“她是怎样的人,母妃这么快便知道了?”
兰贵妃脸一僵,不想再与他多说,便匆匆进了殿。
萧奕修回头看了她的背影一下,默默走出承天殿去。
他不知道皇帝能推测出多少真相来,但他知道皇帝根本不在意兰贵妃是不是幕后主使,有这么个由头便够了。
果然,此事很快便出了处置,翌日韦嬷嬷就以割断绳索企图制造金殿混乱,破坏与北楚的联姻为由处死并悬尸示众。
兰贵妃以指使之名被降为容华,禁足在宁秀宫。
没等萧奕修看到悬尸,陌王府的混乱就传到了皇宫中来,府中有人急报,他只听了两句便罕见地变了颜色,去向皇帝辞行。
反正金殿一案也算揪到了主使者,暂且可以告一段落,皇帝便允准了他出宫。
萧奕修甚至没来得及坐上马车,只选了一骑快马便疾奔回府去。
第446章 王妃昏迷
陌王府一片混乱,安放棺椁的密道依然打开着,密道口守着重重影卫,随风脸上都变了颜色,忐忑不安地青着脸站在那里。
萧奕修看都没看他,厉声道:“怎么回事?”
“不……不知道,清早看见王妃晕倒在密道门口,里面的一切也没动过,但是……”
“王妃呢?”
“被……被送回去了……雨樱和锦姝在照料她。
”
萧奕修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掠过,挥袖一拂,随风踉跄一下差点摔倒,低声道:“王爷您得有心理防备,王妃的遗体……咳,我是说前……哎哎!”
没等他说完,萧奕修已经闪身入了密道,瞬间到了棺椁前,脸色苍白如玉石,定定地盯着棺内的尸体。
水晶棺恢复如初,数百斤重的棺盖看似丝毫未动,其实他已经看见了一线缝隙。
棺内尸体已发生异变,大半发生了腐烂,脸上很多处肌理溶解,深可见骨,室内原来因防腐香料而散发出的异香现在已经夹杂了丝丝腐臭气息,连尸体身上的衣衫都被黄水浸染。
萧奕修啪地一声,双手重重按在水晶棺上,身体剧震的感觉传递到水晶棺上,连外层的昆仑木棺椁上的绿叶都在颤抖不休。
随后而入的随风见此情形,知道他是罕见的情绪震动,表面上看来依然神色如常,内心早已痛苦如焚,随时有可能全部爆发出来。
“王爷,这……这……”
“到底怎么回事?”萧奕修蓦然转身,眼中神色冷厉。
“正在查,说看守二皇子的几名影卫都出了事,极有可能与这里发生的事有关!”
“萧奕北?他现在在哪?”
“不见了!所有昨夜见过他的人都说,二皇子忽然狂性大发,身手数倍于从前,似乎神智不清。
”
萧奕修快步出去,命所有相关人一齐集在风澈轩大厅候命,他自己匆匆去看吕慕宓。
吕慕宓尚在昏迷中未醒,他探一下她的额头,又搭一下她的脉,虽然对医理不甚明了,也知道她脉息平稳,并无异样,感觉不出什么问题来。
再问了几句,雨樱和锦姝回答了,也毫无异常。
他略有些担忧,想了想传话去让人递个信,叫柳言玉入府。
自从顾清离出事之后,柳言玉再也没离开过京城,在通衢大道上开了间药铺,济世悬壶,也极少出入王府。
吕慕宓嫁入王府时,他托病未来参加,显然心中对萧奕修这么快另有新欢既震惊又不满。
萧奕修不想让吕慕宓的身份外泄,也没有急于去向柳言玉解释。
“王爷。
”
萧奕修抬眼,见锦姝一边瞟着床上的吕慕宓一边轻声道:“王妃尚未醒,您先处置府中的事务吧,一旦她醒来,奴婢第一时间会告知。
”
他扫了她一眼,嗯一声退出去。
过了片刻,见锦姝小心翼翼走出来,他便一言不发在前,两人一先一后进了书房。
密室无声无息打开,锦姝跟他进去,脸色有些忐忑。
“你有什么事,还不能在雨樱跟前说?”
“王爷,奴婢不是不能在雨樱跟前说,奴婢是怕……”
萧奕修盯着她,一言不发。
锦姝知道,他不喜欢自己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但还着咬着下唇,许久才轻声道:“奴婢怕这个……怕这个王妃有问题,王爷您……”
“锦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锦姝扑通一声跪下,眼圈有些发红:“王爷,在奴婢心中,您算无遗策,通晓一切,可唯独见了王妃就一叶障目,上次是顾三小姐,这次是吕王妃。
奴婢知道,您认为她就是原来的王妃,初见她时,奴婢和随风也这样认为,可是相处久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所以昨晚,奴婢斗胆……斗胆让一名影卫去跟踪她了。
”
萧奕修眼中陡然浮起一丝阴冷,随即沉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寒意:“然后呢?”
“那名影卫被她甩了,或者说,被她攻击了。
她在半途中,忽然惊呼,弯下腰去,跟着她的影卫隔了许久没忍住,还是现身去扶她,结果就闻到一股香气,头晕目眩之下再被王妃攻击,就倒地昏迷了。
他醒来时,身上的外衣和令牌已不翼而飞。
”
萧奕修静默了许久,缓缓抬眼看她:“你的说辞中,最不合理之处,在于她为什么还留着这个影卫的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随风不放心,后来跟上去恰好带回了那个影卫,王妃就算回头想处置他也来不及了。
”
萧奕修又静了许久,吩咐她出去,将那晚所有影卫和随风都传唤进来。
不一刻,几名影卫倒是进来了,都是横七竖八由其余影卫抬着进来的,每个人身上不是夹板便是染血的白布绷带,个个面色晦暗,中气虚弱。
萧奕修看着他们一个个进来,眉心轻敛,十分意外。
萧奕北有几斤几两,他再清楚不过,对付一个影卫或许绰绰有余,两个就要落于下风,外头看守的共有四名影卫,任何情况下都足以应付。
这些影卫都机警之极,萧奕北的智商想要骗他们也是不易,否则哪会困这么久?
几名影卫也是十分狼狈,将当晚的事说了一遍,看来唯一可疑的便是那名不明原因进入的影卫。
如果不是锦姝多了个心眼,这个局便天衣无缝,谁也不会疑心到吕慕宓身上去。
萧奕修目光掠过,锦姝明明白白地看着他,虽然不说,也可明白她无言之意。
此事真与王妃有关?他实在不愿相信,也不能相信。
“王妃现在昏迷之中,这件事……稍缓再说,先布下天罗地网,寻找二皇子。
”他想不明白这件事若真是吕慕宓所为,她将萧奕北放出来做什么?又是发生了什么变故,能让萧奕北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功力大涨?
出了密室,天边密云欲雨,恰如萧奕修的心情,窒闷难言。
锦姝也不敢多言,去替换雨樱照看了一会吕慕宓。
正坐得枯燥,听见窗格外有人轻声敲击,她过去推开了窗,见随风朝她勾手指,便悄悄出去。
随风朝内室看了一眼道:“你的陆副指挥使来找你,你去见他一面吧。
”
“不行,雨樱去膳房看着人炖汤,我哪能走开?”
第447章 搬回王府
“有我呢。
”
“男女有别,就你一个在此守着,我不放心。
”
随风鼻子都快气歪了:“王妃还昏迷着呢,你担心我会做什么不成?”
锦姝想说什么,见小药房的丫鬟谨如领了柳言玉进来,喜道:“柳公子来了。
”
“这下你可以放心了,谨如过来了。
”随风朝她翻个白眼,“爱去不去,我还不喜欢你去见他呢。
”
锦姝踩了他一脚,然后一脸笑意迎上去:“柳公子,就等着你进去给王妃诊脉了,奴婢去请王爷。
”
柳言玉点点头,向来温文尔雅的脸上笑意有几分牵强。
锦姝知道他并不愿意去见那个王妃,附耳悄悄说了几句,才退下去。
随风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只见柳言玉脸色有几分变化,还有些诧异,但终还是进了屋。
不多时,萧奕修匆匆进来,见云纱低垂,谨如扶着吕慕宓一只纤手,上面覆了一块锦帕,柳言玉仍在搭脉。
“言玉,王妃怎样了?”
柳言玉收了手,淡淡答:“脉象稳定,只是略显缓慢,应是服用了致人沉睡的药物。
无须治疗,应当药性过了便会醒来。
”
“言玉,你说她应当无事?”
柳言玉深吸了口气,点点头:“我便在王府中候着王妃醒来,中间若有变故,王爷可以随时传唤。
”
他没看萧奕修一眼,也不想去看床上的吕慕宓,起身便要离去。
陌王府的花园内,陆凌晖与锦姝在偏僻一角的假山洞内相对而立,他不时朝山洞外瞥着,看有无人路过。
锦姝道:“你不必害怕,这里隐秘得很。
我跟你说件事,昨晚……”
陆凌晖听她源源本本说完,讶然道:“这个王妃很有问题啊,王爷怎么就这么信任她?”
“你是不知道,她真有一张王妃的脸,我是说顾王妃。
我和随风起初也惊吓了一番,一直将她当成王妃转世……”
“你这话有语病,转世也不能风一吹就长到这么大。
”
锦姝推了他一把,嗔道:“我知道我读书不多,你就不能别钻我话中漏洞?反正我就是这意思。
王爷认为她是王妃复生,她自己似乎也以此自居,只是丧失了部分记忆。
”
“又是失忆……王爷凭什么就信她?”
“她能说出很多王妃和王妃初相识的事,她还认识我们府中所有的人,这和当初那个装失忆冒认的顾三小姐很不同。
”
陆凌晖怔了一下,这倒是很出他意料之外的。
毕竟他虽然是萧奕修的人,对王府内部的事却不完全清楚,他想了想道:“现在我们得让王爷清醒,他不肯相信你的话,我觉得有两个原因,一是当局者迷,二是他失去王妃后心伤过甚,好容易才有了新王妃这么个慰藉,若是梦幻破灭,他心里会觉得承受不了。
”
“你说得有理,我和随风还在纳闷,咱们王爷天纵之才,怎么就被这个假王妃如此迷惑呢!”
两人又聊了会,缠绵一阵,锦姝才悄悄道:“王爷现在命人布下天罗地网去搜寻二皇子下落,你能不能动用你的人帮我查一件事?”
“你说。
”
锦姝耳语一句,然后道:“你千万小心,不能被王爷的人知道。
”
陆凌晖点点头,从假山中出去,看四下无人,才匆匆从密道离去。
锦姝与他分手后,赶去风澈轩,见萧奕修守在吕慕宓床边,雨樱端了碗热汤来,轻声问他王妃如何。
“柳公子呢?”
“在月涟轩候着,王妃一醒便去知会他。
”
正说话,云纱帐已微微一动,掀起了一角来。
锦姝抢上前撩起纱帐,轻呼一声:“王妃,您醒了?可担心死咱们王爷了。
”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柳公子?”吕慕宓一手扶额,脸色苍白,看起来神色有些异样。
樱唇边没有血色,连手都在微微颤抖。
萧奕修唇边泛起一丝笑意来,坐到床沿上去扶起吕慕宓,柔声道:“你醒了?”
吕慕宓软软地倚在他身上,娇弱无力,轻声道:“嗯,我这是怎么了?”
“是啊,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何会躺在密室之外?”一想到密室内那具半腐烂的尸体,萧奕修心中又是一阵抽痛,犹如刀绞,恨不得将萧奕北立即抓回来。
吕慕宓扶着额,似乎在细细思索,然后轻吟了一声道:“我……我头好疼,想不起来了……好像昨夜有人……引我出去,然后……”
“有人引你出去?”
“是啊,后来好像有人偷袭我,我觉得心口好疼……然后有个影卫过来,我眼睁睁看着他被人偷袭……啊!我想起来了,我被人擒住,带到了那密室前,然后……然后我阻止他进密室,却被他用迷香迷倒,就是他用来对付影卫的那股香气。
”
“你没看清那人的模样?”
“好像……应该是个女子……”
“女子?”
“嗯。
”吕慕宓似在回忆,然后很肯定地点头,“虽然她一身黑衣蒙面,可是她擒住了我,靠得那么近,我当然分得清女人的身体和男人有何不同。
”
“还有什么异样?”
“我觉得……怎么有点似曾相识?”
萧奕修刚想再问,门口已响起男子温润的声音:“王妃也似曾相识啊。
”
所有目光齐刷刷往门口看上去,柳言玉手扶门框站在那里,迟迟不入,脸色雪白,定定地看着她,目光里全是不信之色。
毕竟白日见鬼这种事不太可能,但吕慕宓的相貌给他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
“言玉,这事我有空再跟你说,先过来看看王妃如何。
”
柳言玉终于迟疑着上前,却依然只盯着吕慕宓看。
吕慕宓乍见他的时候,不经意地瑟缩了一下,脸色似乎也更苍白了些,倒像是比柳言玉更震惊一般。
“王妃,柳公子可是名医,让他给你看看吧。
”锦姝不容分说地拉过吕慕宓的手,覆上一块锦帕,又提醒柳言玉,“公子,看看王妃体内可还有异样。
”
柳言玉定了定神,伸手过去搭了会脉道:“王妃一切正常,没有任何问题。
”
萧奕修略放了心,点点头道:“言玉,你我许久未再相见,不如你还是搬回王府来住吧。
”
“好。
”
“不好!”
第448章 冬虫夏草(一)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说好的是柳言玉,他一口应承,萧奕修倒不意外,意外的是吕慕宓竟断然拒绝。
“为何不好?”
吕慕宓也怔了一下,察觉自己失态,垂下头轻柔地道:“我已经没事了,你不必将大夫留在府中,这样或许误了人家家中的事。
”
“言玉与我是至交,从前他一直长年住在王府,况且他独身一人,家中也无别人。
”
柳言玉也道:“其实我在京中开了一间药铺,日常都住在药铺里,也颇为不便,不过京中寸土寸金,就凭我那间小药铺的生意,实在不够购置宅院,王爷能让我住回府中,求之不得。
”
吕慕宓再也找不到言语拒绝,只能哑然。
她微偏了头:“我有些不适,想再睡会。
”
“好。
”
萧奕修便起了身,让雨樱伺候王妃喝点汤,陪柳言玉出去。
柳言玉一步三回头,目光似乎落在吕慕宓身上一般,可她始终垂头,似乎并未见到他的目光。
“言玉。
”直到出了风澈轩的院子,柳言玉依然心神不宁,萧奕修忍不住唤了他一声。
柳言玉回过神来,一脸茫然,随即俊脸微泛红潮,赦然道:“王爷,我失态了。
”
“没事。
”萧奕修摆摆手,“本王知道你怎么想,也知道你是有分寸的人。
”
柳言玉便拱手向他辞别,说要回去收拾些衣物,再回王府住下,萧奕修点头应了。
出了陌王府,柳言玉心中一片茫然,漫无目的地走着,完全没留意早过了自己的药铺,不知不觉间走过了通衢大道,离皇宫却越来越近。
远远听见有车马之声,柳言玉回过神来,见大道彼端行人纷纷让开,声势浩荡的行伍仪仗迎面而来,仔细看过去,打头的竟然是皇室禁军,护卫中又夹着北楚服饰,他心中一动,想起近日北楚联姻使团来京,想必这是东渊禁军护送着使团想要入宫。
他与路人一般,避让到大道边上,见浩荡的队伍走过去,下意识朝队伍中间看去。
卤簿中央一辆马车被护卫包围着,车窗锦帘微动,探出半张脸来,乌发堆云,是张异族少女的脸,倒是温婉柔和的神情令她英气的线条柔和了许多,目光自他脸上掠过,淡淡地又转过去。
柳言玉心想,这位应当便是和亲的公主赫连滟了。
他虽未见过,却也听锦姝说过许多,对这位蛮横狠辣的公主毫无好感,今日这一眼倒并不觉得她像锦姝形容得那么不堪。
跟着他见马车之后又上来一骑,马上的人身着男式的水青色劲装,眉眼却灵动秀致,明眸皓齿令人一看便知是女扮男装。
她俯身下去,与马车中的少女说了几句话,又直起身子,目不斜视地缓缓策马向前,神情优游从容中有几分冷傲,仿佛所有人皆不在她眼里。
不知为何,柳言玉的目光跟着她转动,竟然觉得她这样的神态似曾相识。
随即他在心里自责,今天是不是傻了,或许被陌王妃震惊了一下,看什么人都觉得眼熟,这少女明明如此陌生,竟然会胡思乱想。
他心里叹气,正想移开目光,不巧那男装少女也不经意朝他这边扫过,目光对上他时,蓦然睁大了眼。
柳言玉与她四目相对,忽然有些移不开,同时也有几分奇怪,感觉她正在盯着自己看,不由也盯着她看了一阵,发现她眼中竟然有惊喜之色,似乎想向自己传递着什么信息。
柳言玉不解其意,眼中尽是疑惑之色。
从她服饰看,也辨不出她究竟是什么身份,只看她身周全是北楚侍卫,又与车内少女如此熟悉,必是北楚贵族,心想自己虽然曾随师父四海行医,也不可能认识什么北楚贵族。
忽然之间,那男装少女抬手朝他快速比了个手势,然后低下头去,从袖中取出些什么,似乎用纸在叠着。
柳言玉看不懂那个手势,心中疑惑更深,正想转身离去,忽然见她在马鞍一侧抽出把弹弓来,将手中折叠之物朝自己射来。
柳言玉明明可以躲开,却始终定定地站在那里,任由那东西啪地一声击中自己胸口,略感疼痛。
身周围观看热闹的人哄地一声笑起来,有人道:“咦,那姑娘莫不是看这位小哥长得俊俏,看中了你?”
又有人笑:“谁让你呆呆地盯着人家姑娘看,这是给你无礼的教训!”
柳言玉俊面微红,不声不响地低头捡起击中自己的东西,掉头挤出人群,背后的讥笑声依然不绝于耳。
顾清离在马上遥遥见到柳言玉捡起了自己射过去的东西,方松了口气,却听见赫连御的声音就在背后响起:“澜儿,你刚才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冷冽无情,带着质问之意。
顾清离头也不回,答道:“路人无礼地盯着本公主看,射他一弹而已,皇兄不必如此大惊小怪,我知道分寸,不会随意在东渊京城杀人的。
”
赫连御策马上了前,与她并辔而驰,低沉地警告:“但愿如此,你别忘了答应朕的事,在此胡来。
”
顾清离嗤一声笑,讥讽地偏过头看他:“我经络被封,皇兄你还不够放心?那一弹有准头而无内力,兔子都射不死的。
”她故意将他的思维往东渊北楚的和谈上引,他似乎信了,默然不再发问。
那边柳言玉匆匆挤出了人群,直走到了无人之处,才取出自己捡起的东西低头一看,果然是个纸包。
他记得当时她在马背上,取出了什么快速地包着,手指一捏之下确认其中里面有些东西,小心翼翼摊开了,惊讶地发现里面只是几味中药而已,每种不过一片,若非是他这种熟识药草之人,绝不可能知道是何物。
那几味药分别是:锦灯笼,一见喜,冬虫夏草,当归,北寄生,木贼,独叶草。
柳言玉并不擅长猜谜,但对中药名称了如指掌,多少也知道些与药名有关的字谜,左思右想许久,也不太明白那男装少女想表达的意思。
一见喜倒是容易理解,是一见他便心生欢喜,可一个陌生少女见了他有什么好欢喜的?
当归,从字面意思理解,倒是有人归来,可这个人是谁?为何当归?
第449章 冬虫夏草(二)
冬虫夏草,冬天为虫,夏天为草,似乎在意寓有些事并不是看上去那样,你以为它是虫,其实它也可以是草……?
柳言玉越发混乱了,又想了一下,北寄生——北楚,这两者联系起来,倒有寄生于北楚之意,难道她不是北楚人,只是寄附于北楚军当中?
那木贼又是什么意思?他下意识地手中用力,倒将那枚锦灯笼捏碎了,便回过神来,低头再看,蓦然想起这锦灯笼在鲜活时,颜色鲜红形如灯笼,又被人称为红姑娘。
红姑娘?红衣姑娘……柳言玉陡然一震,在他记忆中,一身红衣的姑娘非顾清离莫属。
跟着又想起独叶草另有一名——九死还生草,他不禁脱口自语:“她说的是陌王妃复活之事?她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不对,还有一味木贼……”
他想起有年元宵在街中见了一个灯谜,叫“偷梁换柱”,当时他没猜出来,到公布谜底才知是木贼,不禁哑然失笑。
现在想起,他突然打了个冷战,联系到新王妃,突然感觉这个偷梁换柱极有可能指的就是吕慕宓。
她在提醒他,复活的顾清离是假的!那北寄生和独叶草联起来,岂不是说明她是个九死一生的故人,如今寄附于北楚人?
柳言玉心事重重地沿路回了药铺子,一名脸蛋圆润俏丽、眉目清雅的少女迎上来笑:“大掌柜的回来了?”
柳言玉回过神,听她调侃地称自己大掌柜,便笑了一下:“二掌柜独自镇守,生意也不错吧?”
少女噗哧一笑:“柳大哥,你怎么心神不宁的,我看你是走过了药铺门口又回头,还以为你要去那边有什么事。
”
柳言玉的笑容便淡了,道:“凤紫,你跟我进来。
”
少女正是丁大夫留下的女儿丁凤紫,她无处可去,疫症之后一直跟着柳言玉打理药铺,伶俐能干,医术也比从前提高不少。
他摊开手中的纸包,给她看了几味药,又问了一下,如果有人将这些药给他,想要他猜谜,他猜的可有道理。
丁凤紫对顾清离的死也一直感到惋惜难过,听他这么解释,越听越是惊讶,仔细想了想,道:“九死还生,你的熟人中能谈得上九死还生的有谁?”
“正是想不到……”
“当然是陌王妃!”
柳言玉一听,不由惊呆。
“她想告诉你,她九死还生,却不得已寄居在北楚人中间,否则她如何敢肯定,那个吕王妃是假的?”
“这个猜测……也太离谱了!”
丁凤紫想了想:“虽然离谱,但还能比人死复生更离奇吗?我听你说过,北楚有个十分诡异的国师,他似乎会一些玄奇之术,说不定是他复活的陌王妃也不一定。
”
“但她长得全然不像……反倒是吕王妃,长得和顾……从前的陌王妃一模一样。
”
丁凤紫叹了口气:“所以才有冬虫夏草,有些东西你冬天看它是虫,夏天看它却是草,你以为是,其实非;你以为非,其实是。
是虫是草,谁又能分得清?”
“凤紫你真聪明!”柳言玉心中激动,下意识地便抱了她一下。
丁凤紫呆呆地仰起小脸看着他。
柳言玉察觉自己言行失控,咳了两声想化解尴尬,却见丁凤紫的小脸奇异地漾起红晕,心中感觉不妙,忙道:“我来收拾些东西,最近要搬回王府去住……你能帮我一下么?”
“搬回王府?为什么?”丁凤紫眼中掠过失落之意。
柳言玉不敢看她,道:“王爷让我回去,想来也是为了能照应府上吧。
”
丁凤紫抿唇不语,默默走出去帮他收拾东西。
两人静默无声地收着东西,丁凤紫忽然问:“你会将今日的事告诉王爷吗?”
柳言玉一怔,想了一阵摇头:“不,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我们的推荐终究是推荐,或许和事实谬之千里,又毫无证据,只凭着这几味中药去说服王爷怀疑枕边人?你是没见着吕王妃,要是见到,也会心神震荡,只相信她的话。
”
丁凤紫默默点头,将她收拾好的一个包袱递给他。
柳言玉知道她不开心,也知道所有安慰不过是徒增她的留恋,只是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好好照顾自己,虽然我搬入王府,也只是住在那里,每日还是会按时来药铺打理。
”
“嗯。
”
“那我走了。
”
柳言玉进了陌王府,仍住进月涟轩,倒是有不少机会能时时见着吕慕宓了,只是她每日依然红纱覆面,日常不以真面目示人。
隔着红纱看那双眼,柳言玉越看越发觉得她就是顾清离,感觉心神激荡间连思维都受了影响,心想无怪陌王不能理性分辨,连他都一样受到情绪影响,陌王如何能不当局者迷?
与柳言玉的态度截然相反的是吕慕宓,她回回看见他,不知为何就会以各种方式回避,有时候甚至觉得有种躲避的感觉。
萧奕修较为繁忙,每日上完朝便得逗留宫中,因北楚使臣的原因,总有些招待之事,以及金殿一案的后续处理。
对吕慕宓这些事便没时间去过问,也不太清楚。
至于萧奕北发疯后消失一事,萧奕修也得上禀皇帝,被训斥一顿后,命他全城搜捕,寻找废太子。
有了皇帝旨意,他倒是能调拨更多人手去寻找。
锦姝一眼便看出柳言玉的心思,有意无意的便往月涟轩跑,跟他说吕慕宓的言行习惯。
柳言玉想起那个中药谜,心中一动:“锦姝,王妃看见我似乎就想躲避,你能安排我见她一面吗?我是指近距离。
”
锦姝咬着手指想了想:“见了也怕她躲开啊,你要想近距离察看,得易个容。
”
“好。
”柳言玉的易容术不算高明,但有锦姝从旁掩护,在不知情的情形下接近,吕慕宓应当不会察觉。
丽日熙熙,吕慕宓在锦姝的提议下,更衣梳妆后来到王府的人工湖畔,提了裙裾踏上莲舟,远望满湖碧叶连天,笑道:“风景果然不错,原来这几日荷花已经开遍了。
本王妃在屋里闷了几日,竟然都不知道。
”
第450章 泛舟生疑
锦姝殷勤地扶她上了莲舟,笑道:“是啊,王妃中了迷香后精神欠佳,这会儿看着好多了。
”
吕慕宓嗯了一声,并没有留意莲舟上那个披着簑衣划船的舟子,只当是府中的影卫或家仆。
锦姝应景地抱着把琵琶轻声弹唱起来,声线竟然流丽婉转,十分动听,琵琶技也很是精熟,大出吕慕宓意料之外。
便问道:“锦姝,你这琵琶弹得很有水准啊,歌唱得也好,跟谁学的?”
锦姝略一停顿,答:“奴婢幼时便是宫中的宫女啊,在选拔了伺候王爷之前,是宫中教坊司的,歌舞曲乐,样样都得学的。
奴婢和雨樱也是因色艺出众才被兰贵妃选中伺候王爷的。
”
吕慕宓听得入神,又问了她一些宫中的事,才想起什么似地问:“兰贵妃挑选的?”
“是啊,当然不止我们二人,其实当初入选的有十余人,都在兰贵妃的宁秀宫伺候二位殿下,我们是被王爷选中,才在分府时跟着他到了王府。
”
“也就是说,你们其实不是从小伺候他的?”
“入选的时候八九岁年纪,也算是自幼伺候的。
”其实正是因为年幼,她和雨樱才能被萧奕修选中,毕竟小孩子可朔性强,也更容易被看透。
当时的萧奕修虽只有十一二岁,心机却已十分深沉,绝不会选不可信的人。
兰贵妃那时对他防范也不够深,才听之任之,没有刻意去干涉他的言行。
“宫中也有御河,这个时节,宫中御河中的各色莲花想也开遍河中,王妃下次入宫,可以泛一叶莲舟去观赏一下,那里有些珍稀品种,连王府都没有呢。
”
“是吗?上次匆匆入宫,都没来得及去看过。
”吕慕宓眼神中有悠然向往之意。
“王妃没有游过御河?”
“是啊。
”
莲舟渐入荷花深处,吕慕宓经过一丛盛放的荷花时,挥袖一卷,凭空将一枝荷花折断,抄在手中。
她纤纤玉手拈着荷花,粉色的莲瓣上犹有水珠,有清香四溢,闻着令人心旷神怡。
再听着锦姝的琵琶与婉转歌喉,吕慕宓心情大佳。
突然间,舟身倾斜,四下风平浪静,这一下来得极为突兀,吓得吕慕宓与锦姝都尖叫起来。
锦姝抱着琵琶跌坐舟中,舟身往吕慕宓那边倾斜,她张着双臂竭力保持平衡,依然摇摇欲坠,情急之下伸手去抓锦姝。
只听嘶拉一声,锦姝的袖口从中裂开,显然是承受不住她的体重。
随着连声惊呼,吕慕宓掉落湖中,双臂一直扑腾,刚叫一声救命,便被湖水灌入口中,又沉下去。
“快救王妃,快!”
舟子这时已稳住了舟身,伸长了木桨过去,哑声叫:“王妃,抓住!”
吕慕宓扑腾了几下,灌了许多水,才抓住了桨叶,没等舟子用力去拉,她已经借力一个纵跃上了莲舟。
她虽不会水性,轻功却显然不错,这一纵跃利落干净,落下时也十分轻盈,并没有引起舟身的剧烈震动,再次倾斜失衡。
她一站稳,便跌趴在莲舟边上,伏身呕了好几口积水出来。
舟子去扶她,却被她甩开了,反手一记耳光甩过去,骂:“没用的东西,划个轻舟都能差点翻了,要你何用?”
舟子摸着火辣辣的脸颊,似乎有些呆怔地盯着她看。
“看什么看?本王妃骂错你了?”因为要吐出腹中积水,加上湿淋淋的红纱紧贴面颊影响呼吸,吕慕宓已摘去轻纱,露出了脸来。
那张湿淋淋的脸再被她抹了一下,精致的妆容都花了,本来面目清晰可辨,确然冰肌雪肤,姿容动人,就是原来的顾清离。
舟子似乎回过神来,低下头申辩:“刚才是舟楫被荷花茎与水草缠住,我用力去推,想要挣脱时,连桨身都被缠上……还请王妃恕罪。
”
吕慕宓十分恚怒,反手又是一掌过去:“多说无益,就是你无用!”
舟子却脚下一踉跄,仿佛是没站稳,避过了这一掌,她便一掌击空,自己反倒向前冲了一步。
舟子握桨向前划了一下,舟身移动,吕慕宓更站立不稳,不由自主坐下去扶住了船舷,怒意虽未消,却不敢再站起来乱动。
听那舟子道:“王妃可坐好了,这莲舟究竟窄小,王妃既然不通水性,还是要悠着点好。
”
吕慕宓转脸对锦姝道:“这人在府里是做什么的?回头即刻让随风撵他出府去!”
“是。
”
吕慕宓一脸怒意,这湖便游得不痛快,舟子听命掉转船头往岸上划去,并没有另行耍什么花样,甚至对于她说要撵自己出府的话也没有求情或发怒。
吕慕宓上了岸便气冲冲回院更衣沐浴,锦姝则悄悄去了月涟轩,看柳言玉也更了衣,向来沉静从容的脸上多了一丝抑郁之意,见了她也只是略点一下头不说话。
“如何?柳公子。
”锦姝急切地问。
柳言玉不回答,只一言不发地出神,仿佛有什么事让他离了魂似的。
“柳公子!枉费我设计带你去一场,差点被你连累,结果就看你这么一张神秘兮兮的脸?”
柳言玉终于开口:“好了锦姝姑娘,谢谢你。
”
“我不是要你谢!”锦姝气急败坏,“我说你看出……”
柳言玉突然伸手捂住她的嘴,朝外面看了一眼,有人影走过,细看是谨如,才松开了手,低声道:“没有证据的事……先不要捕风捉影。
”
锦姝好生失望,道:“你看不出?”
柳言玉点点头,道:“以后再说……王爷可能快回府了吧,你还是回风澈轩去,别让他察觉了。
”
锦姝撅着嘴走出去,柳言玉在她身后,脸色已瞬间沉下去,挡不住衣衫剧烈的颤动,突然之间踉跄几步,扶着座椅扶手缓缓坐下去。
竟然……竟然是她?不可能,柳言玉下意识又颤了一下,闭上了眼。
那张脸就是顾清离的,绝对没错,可是那个人……绝对不是。
他记得顾清离跟他说过在御河里上了萧奕北的船,跳入河中泅水逃生的事,她分明是精通水性的,而且……她游过御河。
柳言玉渐渐全身发冷,毅然站起身来。
第451章 温泉惊变(一)
狩猎行伍回了宫之后,即刻便知道了兰贵妃被处置、韦嬷嬷被悬尸示众的事。
与这关系最大的莫过于萧奕瑾,他惊怒万分,没料到自己才一离宫,宁秀宫立即出了事。
他匆匆赶去宁秀宫,想见兰贵妃商议对策,却被守卫拦在外面,诚惶诚恐回说皇帝命兰贵妃禁足,不许任何人进去探看。
萧奕瑾颇为震怒:“连本王也不能进去?”
守卫没答话,心想怕禁的就是王爷您,否则还有谁会来看?兰贵妃失势,人人都想离她远点呢。
萧奕瑾心中便明白了一二,虽然以他的身手,强闯毫无难度,可一想到不知多少人在等着他出错,便强忍不发,尽量平心静气道:“圣旨要求禁足多久?”
“皇上没说,料想不等解禁旨意下达,王爷是进不去的。
”守卫也不敢过分为难,低声下气生怕他硬来。
萧奕瑾忍了又忍,拂袖离去。
自从兰贵妃被贬黜,宫中的人显然也知道风向不对,连带看萧奕瑾的眼神也有些异样。
原本他在朝中是呼声最高的后任储君,现在所有人都沉默下去,不知不觉风向又倒向萧奕墨。
原本东渊的政事,北楚使臣即使身为贵宾也不应得知,但这件事似乎并没在宫中刻意禁言,宫女太监们私下言论之间,便传到了顾清离等人耳中。
赫连御对此毫无兴趣,听过便罢。
赫连滟对萧奕瑾也没有兴趣,只有顾清离听完沉思良久,知道萧奕瑾必会来找自己。
在皇家围场,萧奕瑾向她大献殷勤,别说她,连赫连御原本不放在心上,也起了警觉之心,对萧奕瑾时常面色不善。
现在兰贵妃出事,她更成了萧奕瑾势在必得的争取对象。
果然,这念头尚未放下,萧奕瑾就过来约她出去游船。
兰贵妃被黜禁足,他倒是显得心情很好,一脸笑意迎人。
顾清离看他一眼笑:“兰……现在是该称兰容华了吧,她还好吗?”
萧奕瑾微怔一下笑意不减:“公主对我东渊的事还挺清楚,她被禁足,本王也未能见到,人倒是安危无恙。
”
“王爷难道不担心?”
萧奕瑾的笑意终于淡了些,隔了片刻道:“她驭下不得力,连韦嬷嬷这种恶奴在眼皮子底下作恶也不知晓,父皇对她小惩大戒亦无不妥,待事情水落石出,父皇自然知道她其实是冤枉的。
”
顾清离笑了一下不再多话,随他出了晗章宫,才道:“本公主是北方人,不擅水性,向来是有些畏水,这御河却是不想游了。
倒是京城尚未好好游玩,听说有不少风景名胜,不如燕王爷陪我出宫一游?”
“自然可以。
”萧奕瑾倍感意外,原以为她不肯出宫,才折衷约她去游船,没想到她倒是主动提出游京城。
他回头一看,静楠默不作声地跟在后头,便道:“公主不如让这宫女回去吧,本王身为京畿营都指挥使,还怕无人护你周全?”
“不,我只要这么一个宫女跟着,旁人可以贴身保护,却不能做女人的事,我若要人伺候怎么办?”
萧奕瑾又多看一眼,见静楠表情冷淡,举止还有几分僵硬,看着并不特别灵活,心里也不在意,便点了点头。
出了宫,萧奕瑾已吩咐人备下车马,一列御营守卫早围在两侧等候。
他跳上马车,俯身拉顾清离,她倒也没拒绝,将手放在他掌心,甚至还朝他报以嫣然一笑。
他们都没留意到,皇宫里缓慢出来一辆素净的马车,马车上的人正轻撩窗帘,这一幕恰巧全落入他眼中。
顾清离一笑之后上了车马,两人一同入了车厢。
那辆素净的马车缓慢经过,窗帘久久未曾放下,直至过了街角转弯,看不见他们的马车,那双眼才转了视线,疏离清冷的眸中泛起汹涌的波澜,仿佛有一团冰冷的火焰燃烧了起来。
“停下。
”
车夫愣了一下,回身问:“王爷,怎么了?”
“掉转车头,跟上燕王的车马。
”
车夫又愣了一下,倒是想起了皇宫门前那辆马车和御营护卫队,迟疑道:“这一路跟着,若是到了人烟稀少处,怕是会被发觉……”
“出了京城,本王自会下车。
”
车夫无奈,只能掉转车头往回驶。
好在萧奕瑾的车马列队甚为招摇,打着御营的旗帜,隔得极远也能看见,倒不怕跟丢了。
一路上,萧奕瑾与顾清离二人言笑不禁,相谈甚欢。
静楠虽然坐在一旁,但她从不说话,也目不斜视,甚至连坐姿都纹丝不动。
萧奕瑾初时还对她有所避忌,后来倒生出了几分好奇来,不时看她一眼,最初看她的呆滞现在已经变成了惊讶,不由问:“这宫女是怎么做到纹丝不动的?”
顾清离笑笑:“所以王爷能明白本公主为何只带她出来了?”
“她确实与一般宫女不同。
”
说话间出了京城,顾清离撩开马车帘子往外头看了几眼,道:“这是到了哪里?”
“这京郊有座灵凤山,相传是九天火凤坠落而幻成。
你看,从这里望去便已能见到灵凤山起伏的山脉,是不是形似展翼伏身的凤凰?”
顾清离遥遥看去,此处已是城门外的官道上,一马平川的官道毫无遮掩,清清楚楚地看见远方一道卧凤之形的山脉,连绵起伏,延伸到远方。
“确实很像。
不过,这座山的风景难道能比皇山更好?”
“那倒不是。
不过皇山被围圈起来,建成狩猎围场是百年前的事,那时候因皇山风景秀丽,山脚下又是地势甚平的原野,才在其上建起皇家园林。
这灵凤山在百年前却是荒山一座,无人探过,直至数十年前,有人想在山脚下开田耕地,结果辟了数十亩地才发现土壤偏碱,不宜种地,倒是因此发现了峰谷之间曾有火山喷发痕迹,造就了土地的碱化,而旧日火山腹地留下了数口温泉。
”
顾清离这才明白,原来他是带自己去泡温泉。
“谷中温泉甚多,气温较外面温和,即使寒冬腊月依然如春天一般,有人将此事禀告朝廷,朝中便因地制宜,种了许多适宜生长的奇花异草来,因此那谷中现在的风景也已不逊皇山。
只是地势崎峻,虽有百兽,却无法开拓猎场。
”
第452章 温泉惊变(二)
“那我们前去,会不会打扰附近百姓?”
“那里自朝廷开辟种上花草后,已归京兆尹府管理,虽然不似皇山重兵把守,山谷外关隘处也是建了关防,布了守卫的,寻常人不会随意进出。
今日既然要招待公主,本王当已将所有游人清空。
”
望山跑死马,到了山脚下已是大半个时辰之后,萧奕瑾通过关隘时亮了令牌,命不得有闲人进入打扰,便带了御营兵马入内。
这松溪谷倒不似皇山,除了皇族便禁止入内,不过想要入谷的也非富即贵,他这一拦,便是阻止寻常官宦人家子弟误入其中。
入了谷,果然见苍松翠柏,郁郁葱笼,繁花开遍谷中腹地,高低错落,风景虽然不算胜过皇山,但清幽静雅之处犹有过之。
再往前走,便听到汩汩水流之声,想来是山泉由峰间流下,在涧中流淌。
顾清离一眼望去,修竹丛生,深处有幕布隔阻,怕是早有人布置妥当,围住了一处处温泉泉眼,好令男女宾客分开浸浴。
其实这时节已是暑气迫人,可这谷中长年温度适宜,林深谷幽,遮蔽烈日,夏季反倒比外面要清凉一些。
“这里虽说是温泉,却是任何时节都不会令人觉得炎热。
”
“确实如此,想不到京城郊还有这样幽静之处存在,我姐姐上次来时可没有提过。
”
“那是因为我五皇兄根本就未曾带她来过。
”萧奕瑾顿了一下,却不再说下去。
上次招待赫连御兄妹的是萧奕修与顾清离,一行人有男有女,顾虑到男女之别,泡温泉这种事,虽说男女分开,可怎么都有点让人想入非非,萧奕修当然不会带上对自己有痴心之想的赫连滟。
至于顾清离,她根本不知道京郊有这么一处地方,更不可能带他们过来。
顾清离自然转念就能明白,便只淡淡一笑,跟随他踩着嶙峋的山石过去。
这里为保持原有的幽静,刻意未曾搬动这些山石,只略略整出一条能行走的幽径。
守卫们便到底为止,散开围布在周边,以保护他们的安危。
却又不能离得太近,以免脱衣撩水之声都让他们听见,也太过不雅了。
萧奕瑾撩起了左手边幕布,笑道:“公主可以任选一处进入,放心,在这里绝不会有人打扰,有守卫严加看守,安全也绝不会有问题。
”
顾清离点点头,她倒不怕他会在这种地方行什么猥琐之事,毕竟以他们的身份,他也不敢造次。
她看了下周围,如此以幕布围住的温泉尚有好几处,错落着散布在被打磨得毫无棱角的火山岩石之间,看幕布包围范围,大小尚有不同。
她走到离萧奕瑾较远一处,撩开幕布走进去,静楠也无声无息跟进去。
幕布厚重不透光,全是深墨绿色,与山间苍翠相辉映。
进了幕布才知只围了四周,实际仍是露天席地,为的大概就是令人野趣横生。
顾清离选的这泉眼不大,汩汩的热气氲氤在泉眼四周,石缝中大约是人为布置的,生长出许多青绿的草叶与小花来,看着便令人心旷神怡。
泉边最大的一块打磨光滑的岩石上放着几只黄花梨木匣,另一块岩石上有两只红木托盘,上面有壶有酒,有水果糕点,看样子也是新近才备的。
顾清离走过去打开木匣,见里面分左右两格,各有一套纯白色的直身长袍,式样不分男女,还有叠得整齐的白色棉纱浴布和锦缎。
静楠守在入口,顾清离一件件褪下衣裙,拿起一块白缎围在身上,提起纤足试了试水温,才缓步下去。
温泉水底被人铺上了打磨光滑的鹅卵石,踩在上面光滑而舒适,四壁是整块岩石,摸着没有一丝粗糙之处,看来皇家确实花了一番心思来改建这天然温泉。
水中有股硫磺之气,闻着却不刺鼻。
顾清离觉得身心舒爽,又打开了一只木匣,见里面放着小盒澡豆,小盒干槐花,便将槐花全撒在了水面上,又取了些澡豆慢慢抹在肌肤之上,闻到里面配料有丁香、沉香、梨花各种香气,想来这种昂贵的澡豆也不是寻常人可用。
“静楠,这水真好,你也下来沐浴一下?”
静楠摇摇头:“不必,我北楚山多,温泉也是有的,并不为奇。
”
顾清离笑了笑,也不相强,撩着水往身上浇着,缓缓闭目,难得的四肢放松开来。
静楠端过托盘,斟了清酒,又取了糕点,令其缓缓漂浮在水上。
这是效仿曲水流觞,伸手便可取食。
另一边,萧奕瑾也闭目后仰在石壁上,身前的托盘轻轻荡漾,他却连碰都没有碰。
想到顾清离便在不远处的帐幕之中,他不知不觉生出了几分绮念来,只是知道不可造次,便将这几分绮念强压了下去。
山谷入口处一辆马车远远停下,有人徒步过来,拦截的守卫刚伸臂想要申斥,看清他的面容后,顿然色变,齐齐下拜,忐忑不安地道:“……燕王爷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燕王爷的命令挺有效啊。
”清冷疏离的声音响起,看也没看他们,便从两列下跪的守卫中间走了进去。
谷内环守的御营将士与外头的反应相近,先是惊愕,随后一脸尴尬之色,终于有小队长忍不住提醒了一句:“里头……燕王爷与北楚公主在……在……”
“在什么?”
“……浸……浸温泉……”没等那小队长说完,眼前白影一晃,便不见了人。
他目瞪口呆看了一会,问旁边的人:“刚才我认错人了吗?”
“没有,肯定没有。
”
“这……我从王爷还是御营指挥使便跟在他身边了,可从未见他动过声色,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旁边的守卫小声道:“你现在该问的不是这个吧,而是燕王爷会有什么反应。
”
小队长省悟过来,可这进退两难之势,他竟然也无法决断,站在原地尴尬不已。
顾清离浸浴了一阵,缓缓睁开眼来,轻舒柔臂,伸手将飘流的托盘拉得近了,纤葱玉指刚拈起玲珑精美的羊脂玉杯,举到唇边,就见幕帘被人一掀,竟然有人闯了进来!
第453章 温泉惊变(三)
静楠虽然耳聪目明,竟一直未曾听见有人的声息,也因此疏了些防范。
在顾清离的心里,更没有想到这种地方有人敢无理强闯。
静楠挥手攻去,来人轻轻巧巧便接下她的招数,她手臂柔软如蛇,进攻之时总能从刁钻意料之外的角度攻人,可这诡异的功夫竟然很快落了下风,她自己也是惊讶不已。
顾清离则呆呆地举着杯,任由微倾的酒杯在震颤之中翻洒了一些在自己颈胸之间,鲜红如血的酒沿着她滑如凝脂的肌肤缓慢滚落,溶入温泉水中,犹如丝丝缕缕的鲜血散开。
静楠心中焦急,临敌经验又不够丰富,没想到生平第一次真正对敌就遇上这样强劲的敌手,周身都出了冷汗。
忽然之间听对方低低地清喝了一声:“罢手,本王没有伤人的意思!”
静楠混乱中倒退一步,才有空去看清对方的面容,不禁呆了一下。
她进入东渊后,寸步不离顾清离,当然知道面前这一身白衣、清俊出尘的男子便是东渊陌王,甚至也知道他就是顾清离心心念念的人,只是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何会在这时候冲进来?
萧奕修也是尴尬万分,这辈子就从未遇上这样狼狈的处境。
他初听那小队长说燕王与北楚公主在此浸浴时,无缘无故就想到他们会一同浸浴,那种场景简直连片刻都不愿去想。
瞬间他竟然理智全失,踏进溪谷腹地,见到幕布便撩开,一路都是空无一人,他也没去想真要见了萧奕瑾与赫连澜共浴的情景会怎样,只觉得这一瞬间先要阻止他们再说。
只是没想到真见到的时候,是那位北楚公主香肩半裸,酥胸如玉,端着杯酒呆呆看着自己的香艳场景。
他顿时觉得自己就像个误闯入的登徒子,再怎样都解释不清这种冒失的行为了。
不知僵持了多久,萧奕修清咳了一声,顾清离也回过了神来,只轻声道:“静楠,你出去。
”
静楠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萧奕修更是意外,没想到此情此景,赫连澜不痛斥自己,也不惊声尖叫,却是将身边唯一的宫女遣出去。
“陌王爷,不觉得此举有几分失礼吗?”清醒过来的顾清离将酒杯缓缓放回托盘,往远处推了推,完全没有要遮掩身体的意思。
萧奕修的目光不可回避地看见她胸前如玉的肌肤上那点酒渍,艳丽夺目,更衬得她冰肌如雪,有种诡异之极的美。
“本王失仪,就此告辞。
”
“既来之,则安之。
王爷什么都看了,却装成若无其事,想要离去?世间哪来这么便宜的事?”顾清离缓缓从水中站起身来,身上仅有的那幅白缎虽然裹着身子,却因浸得湿透而紧贴身体,玲珑起伏的曲线毕现,若隐若现的遮掩倒更是令人平生遐想。
萧奕修下意识想要移开目光,却始终只盯着她看,甚至于心头莫名地升起灼热悸动之意来。
尤其是当她迈出温泉,露出白缎下修长笔直的腿时,他不禁一阵眩晕。
“公主想要做什么?”萧奕修莫名觉得两人之间情势竟然反过来,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说说你为什么跟着我,又为什么闯进来?”她的声音忽然转柔,低靡得好像情人之间的絮语。
“本王……”萧奕修这一生从未想过还有词穷的一天,但话锋转得极快,他微闭上眼,清冷淡漠地答:“本王只是来找燕王,误入此间,请公主见谅。
”
“见谅?”顾清离一声轻笑,“你可以道歉,我绝不原谅。
”
萧奕修正在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就感觉一个湿漉漉的温软身体投入自己怀中,跟着一双柔软的手臂环上腰间,馨香满怀,萦绕鼻端。
萧奕修身子一僵,恍了瞬间才睁开眼,看见她仰望自己的绝色容颜,眉若远山,眸如星海,口角微弯,笑意中盛着柔情万缕。
若是换了别人,他早就一把推开,冷颜厉色离去,可是对着这张本应该没见过几次的脸,他竟然无论如何狠不下心推开,甚至不明不白地感觉到——似曾相识。
“赫连公主,请自重。
”
“你闯进我沐浴之处,却叫我自重?”顾清离一声轻笑,“我只要高呼一声,燕王立即会赶到这里,你信不信?”
萧奕修瞳孔陡然一收,眼中涟漪扩散,低声道:“你敢!”
“我没什么不敢的,只要我大叫一声非礼,你想想你会如何?”
萧奕修一声冷笑:“在我手中,你连叫非礼的机会都不会有。
”他袖底一动,手已到了顾清离颈中,手指扣在她柔软修长的颈间。
“萧奕修,你真的认不出我是谁了?”
他这招曾在顾清离身上试过许多次,从未落空。
回想往日光景,她心里不禁心中酸楚难当,低声道:“你总想杀我,可到今天,还是没下得了手。
”
这一句如同五雷轰顶,萧奕修突然觉得手足冰凉,记忆中蓦然有什么被破开,他只觉得不可置信。
“公主,公主,你出什么事了吗?走开!”帐幕外忽然传来萧奕瑾急促的声音,跟着是与静楠缠斗之声。
帐幕中的两人受惊而分开,顾清离慌乱地抄起自己的衣服,想要穿上,却不慎手抖落入水中。
萧奕修见了也是一呆,来不及思索,便脱下自己的外衫披在她身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做,只是本能地就不想让她被别人看见分毫。
外面静楠已经拦不住,越来越多的御营守卫涌过来,她再也拦不住萧奕瑾。
原来那小队长左思右想之后,觉得没有退路,只能匆匆去将陌王闯进来的事知会了萧奕瑾。
萧奕瑾震惊之下迅速穿衣赶了过来。
幕布一掀,萧奕瑾冲进来后随即放落,他也发现了里面的情形不对。
只看顾清离衣衫不整,披着萧奕修外衣的样子,萧奕瑾全身的血液都直往上冲,怒喝道:“五皇兄!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对公主做了什么?”
萧奕修寒着脸道:“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对公主做什么?”
萧奕瑾定了定神,怒目相视,往日的笑意迎人荡然无存,厉喝道:“既然没有做什么,你倒是解释一下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
“我只是来找你。
”
第454章 温泉惊变(四)
萧奕瑾一滞,然后冷笑:“五皇兄这笑话说得真有趣,你找我竟然找到这里,还误入了公主的帐幕?”
顾清离紧了紧身上的衣衫,看了萧奕修一眼,才轻笑道:“陌王爷的确说他是来找燕王爷的,只是如今……”
“这件事,只要我们不说,自然不会有人知晓。
”
萧奕瑾听了这话,心中顿时松了口气。
他更介意的不是顾清离有没有被怎样,而是自己心中谋算的那点事会不会因此计划破灭。
顾清离又笑了一下:“你们东渊的规矩,本公主不是很清楚,可在咱们北楚……这种事却不能说算就算。
陌王爷你就这么闯进来……让本公主名节何在?”
萧奕修本不想再与她纠缠下去,可对上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心中狂跳了一阵,心中不可抑制地浮现出刚才绮丽的一幕来,竟然气血翻涌,一时说不上话来。
萧奕瑾见势不妙,忙拉着萧奕修往外退去,道:“公主你还是先……穿好衣衫,有什么事出去再说。
”
顾清离并没有反对,依然是美目流眄地朝他们巧笑生辉。
若换在之前,她这样销魂蚀骨地一笑,萧奕瑾必定心中怦然而动,心中满是绮念,可现在只觉得慌乱,想着她这笑容有可能不是对自己而发。
兄弟二人出去后,顾清离看了下帐幕内,一件件捡起自己的兜衣、中衣穿上,唯有外衫却落入了水中,捞起来也势必不能上身,索性将萧奕修的衣服穿上了系紧衣带,低头对着温泉水临流照影,倒也别有风姿,便笑笑走了出去。
外面萧奕瑾早摒退了所有侍卫,令他们站在视线与听力所不能及之处守卫着,并再三叮嘱,这回就算是哪位王爷要进来,也必须拦截在外。
萧奕修也不出言干涉,冷眼看着这一切。
静楠则像一切都事不关己,只要没有顾清离的命令,她便一直像个安静的影子般立着,甚至连身形都纹丝不动。
帐幕一掀,顾清离身姿娉婷地走出来,身上仍是萧奕修那身白衣,纤腰被衣带紧束着,如杨柳款摆,乌发有些湿漉漉地,仍解散了垂在肩上,男装倒更显出几分飒爽与娇媚揉和的特殊美感来,只是衣衫下摆到底长了些,垂在脚踝下,不得已要提着下摆走路。
“公主,今日之事,只有我们三人……”萧奕瑾看了静楠一眼。
顾清离轻笑:“静楠什么都不会说。
”
萧奕瑾点点头:“五皇兄说得对,只要我们不说,没有任何人会知晓,当然也不会有损公主名节,你大可放心。
”
顾清离眼波清浅,流转顾盼,轻语道:“二位王爷这么说,倒是想撇清所有责任了?”
“责任?公主是说……”
“虽然今日之事,你们都信誓旦旦不会说漏出去,可终究已经有损本公主的清白,难道不该为此担当?”
萧奕瑾脸色有几分狼狈,隐隐感觉她所谓的担当,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不由将目光转向萧奕修:“公主想要我五皇兄……担当什么?”
萧奕修已镇定了心神,尽力让自己不去对上顾清离的目光,冷冷道:“本王不能为你担当任何事,只能承诺今日之事决不泄露,这只是个意外而已,相信公主并不想因这个意外葬送自己的幸福。
”
“那好,陌王爷不想担当,本公主也不相强,这种事强扭的瓜不甜。
燕王爷,你说是么?”
萧奕瑾听萧奕修冷然回绝顾清离,心中暗松了口气,忙道:“是啊,公主也没必要为了一次意外便赌上自己的一生,不值得。
”
顾清离走上前几步,眼角余光瞥着萧奕修,俏脸却对着萧奕瑾,柔声道:“燕王爷,你方才见到那样的情形,心里介意么?”
“介意什么?”萧奕瑾一时转不过弯来。
顾清离轻叹了一声:“燕王爷难道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么?今日你邀我来松溪谷温泉,孤男寡女,如此同游……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迹?我只是……只怕你会介意啊!”
她将一番话说得暧昧又露骨,撩得萧奕瑾血液都沸腾起来,不假思索便答:“本王当然不介意,又不是公主的错!”
“那……燕王爷可愿承担这个责任?”
“当然!”
“不行!”
萧奕修与萧奕瑾同声脱口而出,跟着两人四目相投,冰山火海,看不见的烽火在视线撞击之中燃烧起来。
“五皇兄倒是说出个理由来,怎么个不行法?”
对着萧奕瑾强抑的阴郁的笑容,萧奕修第一次理屈词穷了片刻,才道:“六皇弟,别忘了你府上尚有待产的王妃,还有刚流产的侧妃,你抛下她们陪公主来此,是何居心?你抛开她们对公主轻易许诺,今日能对她们如此无情,将来必也会如此对待公主。
”
萧奕瑾心中气急败坏,一时却无法驳斥,忽听顾清离道:“燕王妃和侧妃的事,燕王自会处理得当。
至于本公主的事,却是关乎两国邦交,燕王永远不会像对待她们一样对待本公主,是么?”
萧奕瑾怔了一怔,忽然觉得她话中有话。
“本公主不做侧妃,也没有姐姐的容人之量,做个与人平起平坐的正妃,燕王爷,想要对本公主负责,回去仔细思量该如何解决你府中的燕王妃,再来找本公主!”
顾清离巧笑倩兮,纤纤柔荑一挥,示意静楠跟上,施施然在二人四目注视下往山谷外走去。
直至顾清离的身影消失,萧奕修才率先打破了沉寂,冷笑道:“恭喜你了,六皇弟。
”
萧奕瑾彻底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地狠狠了跺脚,脚下一块光滑的山石被他的内力震得生生裂开,碎成无数块。
顾清离这是扔了颗裹着毒药的蜜糖给他,吞或不吞,都是两难。
萧奕修率先出了山谷,却看见顾清离仍在马车旁候着,心想她应是在等着萧奕瑾出谷,与她一同回宫,不由得心里泛起酸楚之意,莫名地就极不痛快。
没想到顾清离朝他走过来,轻语浅笑:“陌王爷若不介意,可否载本公主一程?”
第455章 反客为主
萧奕修一怔。
“本公主是跟着燕王的马车而来,可如今他的心情……怕是不适合与我同行了,所以能不能劳烦一下陌王爷?”
萧奕修回身朝谷中看一眼,并没有看见萧奕瑾出来,感觉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已不受理智控制:“好,请公主上车。
”
顾清离嫣然一笑,提着衣角上了他的马车。
待萧奕瑾神思不属地出了山谷,才听他属下侍卫说公主上了陌王爷的车,一口气堵在心口好半天没回过来,然后重重一跺脚,恨恨道:“萧奕修!你是特意来拆我的台?”
马车慢悠悠行着,萧奕修一路都疏离淡漠,一言不发。
他本也想不到该说什么,又有静楠在场,倍感尴尬。
到头来还是顾清离打破沉寂:“陌王爷,难道不请本公主去府上作个客?”
萧奕修一怔:“公主想去本王府上?”
顾清离却没有看他,只撩着马车帘子,似很随意地道:“现在坐的可是陌王爷的马车,这条路似乎也顺道,王爷身为东道主,请客人上门喝杯清茶不过是正常的待客之道,不是么?”
她慢悠悠说完,眼波自他脸上掠过,又落在窗外,低柔地轻笑:“王爷却说是本公主想去……”
萧奕修清咳了一声,竟不知该如何接她的话,只觉得不管怎样都是尴尬,下意识又不想请她去王府,便沉默不语。
顾清离却自行其事,一掀马车门帘对车夫道:“右转去陌王爷,王爷请本公主去府上作客,稍后再回皇宫。
”
萧奕修蓦然想起身,却又按捺了自己的情绪,不去看她,语气十分冷淡:“公主倒是挺会替本王作主。
”
顾清离微微一笑,忽然移身坐到他身边,如此暧昧的距离,她还刻意靠近了在他耳边轻声道:“不,是我听到你心里的声音,替你说出来而已。
”
萧奕修察觉到两人贴近得异常,瞬间冷下脸:“公主请自重。
”
“萧奕修,你刚才闯进温泉帐篷时怎么没跟我说自重?”
萧奕修一怔之下,恍惚生出一种错觉,这称呼、这语气,竟然令他莫名想到了已逝去的……不可能,如果是她,那吕慕宓又是谁?
“听人说,你从前还有个王妃,你与她情深意笃,当年甚至为了她拒婚我姐姐,因此这联姻才变成了她与暮王爷……怎么她尸骨未寒,你却娶了别人?”
萧奕修听她越说越离谱,总感觉这北楚公主来历十分诡异,言辞又句句带刺,索性闭目不再理她。
顾清离也不再逼问,马车行进间,终于到了陌王府门前。
萧奕修率先下了车,见顾清离出来,将手递给他,却并不伸手去扶。
顾清离口角含笑,只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不动,大有他不扶她便决不下车的意思。
他深吸了口气,心想这种僵持无论让任何人看见都易生误会,终于还是拗不过她去扶了一把。
顾清离迈下车时,不知是他的衣衫太长,踩到了下摆,还是故意向前踩空,扑进他怀里。
萧奕修心生恚怒之际,便想将她甩开,忽然听见她在耳边低低地道:“眼见未必为实,耳听未必为虚,萧奕修,别让一张画皮蒙了你的心。
”
他一怔,不明其意,顿了那片刻便感觉到了怀中的娇躯温软柔暖,竟然心神荡漾,不能自已,只觉得想就这样抱着不放开。
“王爷!”娇柔的声音带着震惊响在王府门内。
萧奕修蓦然回身,见绯衣红纱的吕慕宓不知何时立在那里,瞪大一双妙目看他,眸中泪水盈盈,随时便要滚落。
他立即推开怀里的顾清离,解释道:“赫连公主想要来府中作客,刚才只是意外摔倒,扶了她一把而已。
”
顾清离倒也没有纠缠,笑盈盈地站正了身子,朝吕慕宓缓步走去:“陌王妃莫非是不欢迎本公主上门作客?”
吕慕宓并不言语,只死死咬着下唇瞪她,目光自上而下,恨不得一寸一分地用目光将她凌迟了。
萧奕修快步走到她身边,语调立时温柔似水:“我们回去吧,别在这里站着。
”
吕慕宓被他轻轻挽着往内走,脸却往回扭着看顾清离,目光丝毫不肯挪开。
萧奕修察觉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心里不由得叫苦。
顾清离身上依然穿着他的外袍,虽然纤腰以绫带紧束,可吕慕宓一眼便能看得出来。
顾清离也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抬起俏脸轻笑:“这不过是个意外而已,陌王爷他……”
“赫连公主!?”萧奕修声音陡然寒彻,带着警告的意味。
顾清离笑而不语,跟随他们入了月涟轩。
萧奕修此刻已恢复了正常,客套疏离地请她于花厅落座,让人奉茶上来。
雨樱端了红木托盘入内,将精致细点与茶水一一奉上。
吕慕宓此刻也恢复了常态,端出王府女主人的姿态来,招待得十分周到,并尽力避免去看她身上的衣衫。
闲聊几句后,吕慕宓似笑非笑道:“赫连公主,本王妃看着你这身男装也不太合身,不如带你去府中换身衣衫如何?”跟着她就想吩咐雨樱去找身衣裙过来。
顾清离却婉拒道:“不必了,本公主原穿不惯东渊的裙装,觉得拖曵繁琐,不便行走,这男装倒是利落许多。
”
吕慕宓心中暗骂她睁眼说瞎话,那件外袍明明长得能及她脚背,哪里方便利落了?却还是堆着一脸温柔的笑意:“公主金枝玉叶,终究身着男装还是不妥,本王妃前些日子刚剪裁了几身新衣……”
“王妃的好意心领了,本公主不惯穿别人的衣物。
”
吕慕宓差一口气没上来,瞪着她竟无言以对。
萧奕修明知顾清离故意如此,却也不能插嘴,只怕越描越黑。
气氛正僵,忽然听见一道温润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听说王府来了贵客?”
“柳公子,是北楚的赫连公主。
”
“上次那位赫连公主?不方便的话,我还是先走了,稍后再来找王爷。
”
萧奕修立即道:“言玉有何事?随风,还不请柳公子入内。
”
第456章 修复原貌(一)
顾清离自然也听出是柳言玉的声音,心中略有几分激动,心想不知他看懂自己用弹弓发的中药谜没有,便见随风引着柳言玉进来。
柳言玉抬眸见到顾清离的瞬间,神色僵了片刻,眼神微妙地变幻了一下,显然认出了她。
萧奕修命他落座,又给他们互相引荐了一下,问他有何事。
柳言玉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想跟王爷说一下,地宫内的香料我已重新换过,只是那尸体……只怕是无法修复如原状了。
”
萧奕修的眼神黯了一黯,没有说话。
吕慕宓知道柳言玉近日一直在那间密室内,只是不知他竟然是在做修复尸体的事,一时脸上白了一下,惊恐之余又有几分不愉,想不明白自己这个大活人在萧奕修身边,为何他还要去修复那具尸体。
“不过是具皮囊而已,无论柳公子再如何尽心尽力去保存,终究还是会朽坏,我实在不明白你们尽力修复有何意义。
”
“什么尸体?”顾清离忽然插了句问话。
花厅内静默了片刻,仿佛这是个禁忌的话题,谁都不愿先开口。
还是柳言玉破了沉寂:“是以前的陌王妃……是个意外,尸体有些损毁,王爷希望能尽力修复。
”
顾清离微微一笑:“我北楚倒是有些秘法,或许可以帮柳公子,不知陌王爷可否愿让本公主一试?”
一句话震惊了所有人,连萧奕修都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心中自然不信一个北楚公主能有什么秘法。
吕慕宓更是直接拒绝:“公主身份尊贵,如何可以接触一具已生腐烂异象的尸体?”她虽然语调温柔,却终是盖不住一丝难以掩饰的厌恶之意。
顾清离直视她:“王妃好像很不喜欢此事……前王妃就算尸体已腐朽,终究也曾是王爷的枕边人,王爷念旧,想要修复尸体也是常理,王妃与死人吃醋,未免有些犯不着吧?”
“公主言重了,本王妃只是觉得为一具再也不能复生尸体耗费精力不值得。
”吕慕宓已经越发不能掩饰自己的情绪,脸色微微发青,甚至没留意到萧奕修的眼神已变了。
顾清离却不再多言,淡然一笑,起身让柳言玉带她去看看尸体。
萧奕修居然没有阻止,只挥了挥手,默许柳言玉带她过去,随后看向了吕慕宓。
当他们二人身影消失后,他只清冷地说了一句:“你失态了。
”
吕慕宓瞬间变了颜色,下意识伸指掩口,一脸楚楚可怜地低下头去。
从前萧奕修见了她的柔弱之态,总是心生怜惜,不知怎地,今日见她这样的神态忽生反感,忆起顾清离生前,哪怕对他再温柔婉转的时候,也不会作这副刻意招人怜的柔弱神态。
柳言玉等三人一直是安静地走进密室,静楠便在密室入口守着,直至进了底部,见着了昆仑神木棺椁,柳言玉才忽然回身:“你到底是谁?用弹弓发给我的那包药是什么意思?”
顾清离看着他意味深长地浅笑,然后道:“锦灯笼,一见喜,独叶草,当归,柳言玉,以你对中药名的熟悉,一定能猜出来我的意思。
红姑娘是身穿红衣的顾清离,一见喜是你我故人重逢,独叶草是九死一生,当归……”
她的笑容忽转凄凉:“可惜我当归之时,却见到了一张不该见到的脸。
”
柳言玉全身颤抖起来,霎时间几乎要印证了心里那个绝不可能的猜测。
“北寄生,是寄居北楚,冬虫夏草,是有些看起来是植物的东西,到了冬天却变成了虫……你想说,这个陌王妃并不像她看起来那样?”
顾清离无奈又凄凉地笑着点点头:“可惜你想到的,萧奕修却不信,他只相信那张脸。
”
“你真的是……”
“柳言玉,我是离月,也是顾清离,我活着回来,却被人偷梁换柱,现在唯有你可以帮我了。
”
柳言玉一时激动难以自抑,抢上前几步,几乎想抱住她,却还是克制地颤抖着手,过了良久才道:“我也实在是不敢相信……可是那瞬间,我就觉得一定是你,只有你才如此蕙质兰心,也只有你才能在那短短一瞬间用这些中药出这么多谜。
”
“你怎么丝毫不怀疑我,也不向我求证?”
柳言玉轻叹了一声:“我何必问。
”他指着棺椁,“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能修复那具腐败的尸体,那个人一定是你。
”
顾清离不由一笑:“原来你比萧奕修更狠,故意给我出了这么道难题。
很好,我要是修复了这具尸体,你是否就再也不怀疑我的身份?”
她走近了水晶棺,打量着棺中那具腐烂变形的尸体,过了这几日尸体显得更不堪了,甚至隔着水晶棺也能闻到里头传出来的腐臭气息。
“真奇妙,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尸体……应该说,这世上也没什么人能有幸见到自己的尸体吧?那个西贝货说得对,不过一具腐烂的尸体,其实不值得修复,萧奕修的执念太强了。
”
柳言玉一怔,才明白她说的西贝货是什么意思,不禁失笑一下,然后道:“你自己的躯体,你也这么不爱惜?”
“只是具腐败的皮囊罢了,修复如前也不能再回到这具身体里去。
何况,现在的模样才是我的原身,棺中这具尸体,只是顾清离。
”
柳言玉惑然不解地看着她:“顾清离……难道不就是你?”
“是我,也不是,这件事以后再跟你解释。
来,帮我把水晶棺盖推开,我现在已经全无内力了。
”她轻叹了一声。
柳言玉运起内力,额上见汗,才将棺盖推开了少许。
顾清离见他吃力,也上前去帮忙,终于推开水晶棺盖,一股强烈的腐臭气息弥漫开来,中人欲呕。
好在棺中是刚置换的香料,多少稀释了这种气味。
两人拿帕子包住口鼻,一起将尸体抬出来,柳言玉按顾清离的吩咐,递上各种药材器具。
好在之前他为了修复,早做了许多准备,让谨如和随风帮他搬了诸多药材器具进来,墙角边的药箱中应有尽有。
第457章 修复原貌(二)
顾清离的方法很奇特,拿来减轻臭味的香料也与柳言玉很不相同,他从旁协助,看她取出有如缝衣针的银针来,在尸体上飞针走线,不由极为惊讶:“竟然还能这样修复?”
“你放心,我纵然不能保证完全修复如初,也至少可以延缓尸体的腐烂,维持它的原貌。
”她顿了一下,有几分遗憾,“我缺些东西,一会写下来你帮我置办,明日我会继续过来修复。
”
柳言玉应声,见尸体在她手底下一点点完好起来,十分惊讶:“我以前竟不知你还有这种手段,以为你只是用药材修复。
”
“药材香料可以修复腐烂的程度,还能将面目复原?这种已经属于易容整复,在我们那年代,车祸撞得面目全非的尸体,都可以修复得比从前更完整。
”
“你们……那年代?车……祸?”
顾清离发觉自己失言,道:“这些以后再说。
”
不到半个时辰,尸体的腐臭味已经神奇地消除了很多,尸体的面目也在顾清离手下一点点复原,看得出比原来要好得多。
她让柳言玉帮忙搬进水晶柜再盖上,说还需要上街买一些东西,研制一些药物改日继续来完成最后的修复。
柳言玉讶然地隔着水晶棺打量,越发觉得她的手法神妙,道:“你真是太厉害了,看样子复原全貌也不是问题。
”
顾清离摇摇头:“我不厉害,我还有事需要求你帮我。
”
“我?”
“萧奕修现在一叶障目,他不信我,我也不想轻易透露我的真实身份,以免打草惊蛇,惊动那个假王妃。
”她没发觉在说这话的时候,柳言玉的眼神变幻了一下。
“我想只有你能帮我了,我的经络被封,你虽然没有萧奕修那样深厚的内力,对奇经八脉、经络走行却比任何人都熟悉,你帮我想想办法。
”
柳言玉闻言,震惊地搭上她的手腕,脸色越来越凝重,沉默不语。
“怎么,你也没办法?”
“你的医术比我高明,你也知道这很难,我需要知道他封了你哪几处经络,用什么手法,这不是一日可蹴,不过我们俩可以一起琢磨,然后拟定方案,用针刺的手法来解除你身上的真气封印。
”
顾清离点点头:“我就是这样想,可我一人无法完成对自己各处经络的针炙,才想到要你帮忙。
”
“可是……”柳言玉的脸色有几分不自然。
“怎么?”
“你也知道,针炙不可能隔衣取穴,最多一层贴身薄绫,而许多经穴是……”
“你放心,我不会介意这些的,你是大夫我是病人嘛。
”
柳言玉心想,你不介意可我介意啊。
这话终究没说出口,他陪着顾清离慢慢走出去,刚打开密室的门,就见萧奕修迎面而来,同时一怔。
萧奕修的神情有些冷淡,眼神却闪动着几分异样:“北楚国君找上门来了,他倒是很不放心公主啊。
”
“我皇兄向来很疼我,哥哥在意妹妹不是很正常吗?”顾清离倒是没想到赫连御这么快便找上门来。
随即想到,必然是萧奕瑾回去告诉他的,他虽然承诺过不干涉顾清离的大多数言行,却对她接近萧奕修格外敏感,难怪要寻上门来。
几人快步到了月涟轩,赫连御玉冠束发,一身绛紫色锦袍,铁青着脸负手站在月渐轩廊下,帝王气势颇为压人。
“皇兄……”
没等顾清离开口多话,赫连御已经抢上前几步,用力握住她的手臂往身后一甩,冷冷对萧奕修道:“承蒙款待舍妹,告辞!”
萧奕修却不动声色地站在他面前,有意无意拦住他去路,淡然笑道:“北楚国君光临陌王府,蓬筚生辉,就算不赏光喝杯水酒,也不该如此有失风度吧?”
赫连御顿了顿,斜睨他微微冷笑:“这里虽是东渊国土,但你不过是个皇子身份,就算你已经是东宫太子,也不配与朕平等对话!”
萧奕修依旧淡然笑道:“你也说了,这里是东渊国土,既是两国之间,就无法以身份来区分高下。
反倒是陛下你站在东渊国土上,这里又是本王府邸,所谓客随主便,没有反客为主的道理!”
赫连御慢慢眯起眼,眼中杀机陡现:“你的意思,就是要阻拦朕离去?”
眼看气氛僵冷,两人之间一言不合便可能引发邦交矛盾,顾清离挣脱了赫连御拦在两人之间,道:“对不起陌王爷,今日打扰你已久,皇兄既然来寻,本公主自然得随他离去,陌王府的美景盛情,改日再来领略。
”
“不行!”赫连御断然拒绝。
顾清离回头看他一眼:“皇兄,我答应替陌王修复他前王妃的遗体,明天非来不可。
”
赫连御眼中掠过一抹讶然之然:“修复遗体?”
“这事回头再说,我们先走好么?”
赫连御按捺地点点头,扫了萧奕修一眼:“现在朕与皇妹要离开,你是否还要阻拦?”
萧奕修又看了顾清离一眼,才缓缓让开。
“言玉,替本王送客。
”
柳言玉应了一声,送二人往外走去。
顾清离走远了,却又一回眸,心中怦然一跳,总觉得萧奕修刚才那一拦,是因为赫连御对自己的态度冷戾恶劣,他生怕会对自己不利。
回皇宫的路上,顾清离跟赫连御简略解释了一下,却发现他目光一瞬不瞬地只盯着自己,始终一语不发。
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看他,十分不解。
她说的话大部分是事实,却隐瞒了松溪谷的那段,不明白他满目怒火,一直看着自己。
“别的朕都不想听,你先解释一下,身上这件衣服是谁的?”
顾清离一怔,又低头看了一眼,瞬间便反应过来。
她迎着赫连御的目光,眼都不眨一下,淡定无比地道:“我在陌王府修复尸体,之前让尸臭与污渍溅脏了衣衫,才临时换上了这件。
”
赫连御缓缓道:“这是件男装,而且——是萧奕修的。
”
“这我怎么知道?是他府上的下人拿给我的,也许情急之间拿错了吧。
”
赫连御没有说话,忽然探上前捏住她的下颌,轻声道:“不要考验我的耐性,我随时会带你回北楚,将你再囚禁起来。
”
顾清离毫不退让:“你说过不限制我的自由。
”
“我说过是在你不乱来的情况下。
”
第458章 修复原貌(三)
“你就是怕萧奕修知道我的真实身份!”顾清离微一冷笑,“你见到他的王妃,就知道他这段婚事有蹊跷,我早说过他不可能忘记我的!”
赫连御的眼神急剧变幻,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脸色越发不好,连气都喘得急促起来。
回了皇宫,顾清离倒以为赫连御会做什么,他却只是送她入殿便离去了,这之后也没有再为难过她,这倒是令她十分意外。
翌日她带着静楠再离开皇宫,在通衢大道上买了许多需要的东西,走过一间脂粉铺子时,突然顿了足,下意识地朝里面看去。
铺子依然是那间门面,里面不过换了个老板娘而已,顾清离却怎么看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想了想,她还是走进去,拿起铺子里的胭脂水粉反复挑了又挑,老板娘极其热情地向她推销解说。
“你家的胭脂水粉,比去年质量上乘了许多,这粉都细腻多了,香味也清而不浮了。
”
“那是自然,咱们这间铺子可是暮王妃的分号,京城贵妇闺秀们,哪有不知的?”
顾清离诧异地问:“暮王妃的铺子?”
“是啊,去年这时候还不是,后来王妃将这间铺子盘下来,就是要将货做高档的,所以你才会觉得与从前不同了。
”
“我还以为你是老板娘呢。
”
“哪里哪里,我只是王妃聘来看着店面的掌柜娘子罢了。
”
顾清离心中跳得更剧烈了些,感觉自己已经捕捉到了一丝什么,却不动声色地选了全套胭脂水粉,连眉黛花露都各买了一些,掌柜娘子喜上眉梢,帮她打包得十分精致,又送她出门。
顾清离眼尾一扫,终于瞥见铺外墙角不起眼处有几个似是儿童涂鸦的标记,用的皆是胭脂与眉黛所画,与这间铺子的风格倒是非常贴合,并不引人生疑。
她心下了然,明白了其中的异样之处,不动声色地与静楠上了马车,往陌王府去。
柳言玉已在王府相迎,备好了顾清离所需要的药草,一同往密室而去。
正值勤萧奕修上朝时分,密室入口紧闭着,柳言玉尝试着去推密室门,却告失败。
他正想放弃,静楠突然默不作声地双臂伸出,运足内力缓缓向前推去,沉重的石门竟然被她推得移动了几分。
柳言玉大为惊讶,与她协力同心往前推,终于打开了密室门。
他不由赞了一句:“你这个宫女从哪找来的,内力好深厚啊!”
“她对敌经验不够,招数也不够多变,只是内力深厚而已。
”顾清离解释了一句,往内走去。
有了今日买的这些东西,她很快便将尸体修复得七七八八,再拿出刚买的胭脂水粉,细细为修复好的尸体化起妆来。
边化妆,她边道:“柳言玉,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柳言玉不解地摇头。
“我体内当时有帝王蛊,而控蛊人操纵蛊虫在我体内作乱,最终令我内息紊乱,经络错乱,才在最后的时刻中了毒。
可是在那之前,我是先进了醉仙楼,在那里见到了顾清若。
”
“顾清若?”
她轻轻叹了口气:“我不知道顾清若为什么会和那几个控蛊人在一起,但事实就是,她不仅让人引我去醉仙楼,而且那里是暮王府的产业,当日她清空了楼中所有宾客,甚至小二,必然是有预谋地想要致我于死地。
”
柳言玉吸了口凉气,顾清若无论如何也是她的亲姐姐,怎么会如此心狠?
“她不是我姐姐。
”顾清离看穿他的心思,漠然道。
“来看看尸体修复得如何?”
柳言玉这才留意到尸体已经修复得栩栩如生,而且差不多异味尽去,吃惊地道:“你是如何做到的,连腐臭味都不知不觉掩盖了?”
“尸体的缺损处,我用了一些罕见的药草来填充,以保持干燥,去除异味,再用一些东西做成类似人体皮肤模样覆在表层,化上妆就基本能掩盖了。
”
柳言玉点了点头,两人合力将尸体抬进水晶棺时,萧奕修已退朝回来,进了密室。
柳言玉见了他,欣喜地道:“王爷,你快来看看。
”
萧奕修走近了,瞬间震惊地睁眸痴痴凝视,良久才低声道:“谢谢你,赫连公主。
”
“我不是帮你,只是帮柳公子完成你的托付而已。
其实你这样做毫无意义,一个活生生的王妃在你身边,你却执意要修复这具尸体,有何意义?”
萧奕修脸色微凝,淡淡道:“这就不是公主要关心的事了。
”
“王爷如此在意这具尸体,是因为你心里根本就不相信,你身边那个王妃是你朝思暮想的人!她若复活,不会只有脸和从前一模一样……”
萧奕修终于沉下了脸,冷若冰霜道:“公主在说什么,本王完全不明白,死人不能复活,王妃虽然与本王原配有张相同的脸,却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
”
顾清离摇头,转身离去。
柳言玉匆匆跟出去送她,出了王府才低声道:“你为何不对他明言?”
“他根本不会相信我,我认为目前为止,他更相信那个吕王妃。
而且我还有些事要办,暂时不便暴露身份,就任他误解去吧。
”
“你要查清你的死因?”
“对,那群会控蛊的女人究竟是何人手下?顾清若怎么会与她们混在一起?我现在觉得此事与赫连滟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可惜……”
“赫连滟不就是要与暮王联姻的那个……”
顾清离再摇头,低声道:“你送我回皇宫,在路上我慢慢跟你说。
”
柳言玉会意,坐上她的马车,一路听她说起所有遭遇,越听越是离奇,尤其对于她来自千年之后的事,简直难以置信。
“事实便是如此,赫连滟才是真正的顾清离,她处心积虑嫁入暮王府,就是想要致那对狗男女于死地,所以萧奕暮根本用不着我来对付了。
”
“你不光是要查你自己的死因,还是要利用现在这重身份,为陌王爷除掉燕王?”
顾清离想不到自己的心思居然被他看透,只是垂首无语,眼神有几分黯淡。
第459章 加紧操办
“你这样太危险了,莫非你还打算献身燕王不成?”
“那倒不用,我已经查到他的正侧二妃都有些问题,我会好好利用这一点。
”
说话间已到了皇宫门口,顾清离跳下马车去与柳言玉告别。
进了皇宫,见宫中张灯结彩,不禁有几分诧异。
她身为贵宾,也不能多问,只一路往晗章宫去时,不停听到人说喜事将近,连宫里都跟着布置起来。
回了晗章宫,倒见了赫连滟安静地坐在殿内等候,神情怡然,似乎有什么话想要对她说。
见她进入,赫连滟起身笑:“我等你好久了。
”
“怎么?难道宫中人说的喜事是……”
“没错,我要从东渊皇宫出嫁,宫中岂能不布置一番?”
“什么时候?已经议定日子了?”最近始终纠结于萧奕修与吕慕宓,她发现自己已经忽视了赫连滟的动向。
“他们说七天之后是黄道吉日,所以已经开始着手操办了。
”
“这么快?为什么?”顾清离脱口而出之后,蓦然知道这一定是赫连御的主意。
恰巧东渊也想尽力促成此事,他想速战速决,然后回北楚。
她微一冷笑,不再多问,倒是赫连滟答:“我也希望早点,夜长梦多,虽然我现在与从前已完全不一样,可面对萧奕墨的时候还是尽量少说话,少正眼相对,我总是担忧会被他识破。
”
“不用怕,你连整个人都换了,他哪还认得出?”忽然想起自己不过是换了个身体,萧奕修已经认不出,不禁有几分黯然。
二人闲话几句,萧奕瑾便找上门来。
赫连滟颇为识趣地离去。
“燕王爷,你倒是应变很快,这么快便向我皇兄告了一状。
”
萧奕瑾忙道:“公主别误会,本王没别的意思……”
“行了,你不必解释,本公主说的话,你回去好好斟酌,什么时候解决了你家那个王妃,什么时候来找本公主。
”
“公主……”萧奕瑾见她神色清冷,就要下逐客令,情急之下道:“别说王妃如今有身孕将要临产,就算没有,她身为大理寺卿之女,行止端方,本王也绝不可能随意废黜。
”
“谁说她没错?因妒成恨,不仅怂恿将要临产的侧妃同来金銮殿,还有意加害,你忘了,那晚夜宴,是她带着邬侧妃站到琉璃盏下,而她自己却走开了。
”
萧奕瑾一怔,眼中透出狐疑之色来,仔细回忆着,竟然越想越觉得心中生疑。
“有个地方,你可以去查查看,是通衢大道的颜悦脂粉铺。
”顾清离见他眼中又添疑惑之色,轻声加了一句,“那是暮王府的产业,表面上,是由暮王妃在经营着。
”
萧奕瑾看了她意味深长的目光,将这几件事串联起来,越是思量越是复杂,渐渐沉默下去。
“燕王爷,本公主可就只能提醒你这么多了,终究东渊之事,本公主身为北楚人……不好插手那么多。
”
萧奕瑾再看了她一眼,忽然低声道:“公主,你与赫连滟公主,是否不是一母所生?”
顾清离笑而不语,只起身端茶送客。
萧奕瑾离开晗章宫后,被风一吹,刚才有几分混沌的头脑倒是清醒了,再将顾清离的话在心中盘旋了一阵,忽然不寒而栗。
赫连滟忽然同意联姻萧奕墨,目的不知为何,可这个赫连澜的用意却越来越拨云见雾,当他以为将要清晰的时候,却发现其后又是一重迷雾。
但他已经清楚了一点,赫连澜向自己透露的这些,绝不是无的放矢,她看准了他的难关和心思。
兰贵妃因琉璃盏一案被困,他始终相信她是冤枉的,毕竟制造一场混乱对她而言其实毫无好处,而且韦嬷嬷做他的乳母这么久,竟然有不凡的身手,这是连他也不清楚的,兰贵妃不可能连这种事都瞒他。
如今他要救兰贵妃,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这罪责推给别人,而这个人必须是与兰贵妃身份相当,才有说服力。
如今顾清离给他指了条明路,很显然她有一定的证据,引他去查颜悦脂粉铺,甚至透露给他,脂粉铺的幕后人其实就是暮王府。
这几件事串联起来,暗指暮王——脂粉铺——董俞枫这条线是关联的,萧奕瑾还有什么不明白?唯一不清楚的就是她一个北楚人,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到这么多事,而且能串联得丝丝入扣。
她所知的或许比他多得多,却只给他引条路,让他自己去查,这明摆着是想给他一个彻底打压萧奕墨的机会……萧奕瑾猛然一抬头,打了个寒战,难道说那场联姻也不过是个阴谋?
萧奕瑾放下对北楚公主的那点心思,匆匆出了宫去了御营。
这还是北楚使团至东渊以来,他第一次去过问御营事务。
通衢大道上,这几天忽然人流多了起来,不过原本也是京城是繁华的闹市,也没过多引起人的注意。
颜悦脂粉铺的掌柜娘子与店里推销脂粉的姑娘说起此事时,也是有点啧啧称奇,说近来到铺中买脂粉的人不但骤然多起来,还多是男子。
刚巧店里有个妇人听了便笑:“这有什么奇怪的,近日京城要有大喜,暮王爷与北楚公主联姻,喜日子就在这几天,莫非你们不知?”
掌柜娘子的脸色僵了一僵,她还真不清楚。
身为顾清若的心腹,这种事不知道也不出奇。
顾清若好面子,对此忌讳之极,绝口不提,自然也不会与她们这种下人多言语。
掌柜娘子倒没想到京城近日的繁华竟然与此有关。
“京东的北楚使团便有数百上千人,或许这几日是北楚人来这里购买些东渊特产带回国也不一定,毕竟大婚之后,北楚使团便要离去了。
”
掌柜娘子听那妇人说完,了然地点点头,对再次上门的男客便不大放在心上了。
御营侍卫便服暗查颜悦脂粉铺的事,自然很快便传入陌王府。
陆凌晖在回报此事时,神色有些凝重,还特地要了纸笔过来,在纸上写写画画,涂抹了许久。
林致涵凑过去看了几眼,皱眉道:“陆副指挥使,你这是在写天书么?”
他身为文臣,书画俱佳,对陆凌晖这笔字画十分看不上眼,且左看右看不知道他在写什么,有几分鄙夷之色。
陆凌晖写完,羽林中郎将容子枫也过去看了几眼,笑道:“虽说武将写的字都不咋样,可陆副指挥使这是天书啊。
”
陆凌晖将这张纸展平,王府密室内所有宾客都摇头表示看不出来,唯有萧奕修一直盯着不说话。
第460章 大婚(一)
“王爷应该是觉得有几分眼熟的,当初咱们反复查王妃死因的案子,可就是停滞在这几个联络图案上始终没有进展……”
“别说了!”萧奕修的脸色似乎尚能维持镇静,扣在茶盏盖上的手已经微微颤抖,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变得发白,震得整个茶几都跟着颤动起来。
“王爷难道不好奇吗?为什么燕王要出动半个御营势力来调查一间小小的脂粉铺子?”
“那间脂粉铺子背后的经营者也是顾清若?”
陆凌晖一挑眉,眼神中颇有震惊之色:“王爷知道?”
萧奕修自然知道,自从顾清离的事之后,他一直没有间断查她的死因,他虽不能如萧奕瑾般明目张胆地调动御营兵力,他手中却有个庞大的地下势力——暗阁。
暗阁中人从未间断的调查,也只是查到醉仙阁的幕后金主是顾清若,他曾想两件事联系起来,一直未间断地监视过顾清若,却丝毫没有进展。
自顾清离死后,顾清若也没有再与任何可疑之人联络过,似乎那件惨事发生在醉仙楼只是个巧合。
他反复思量后,也找不到顾清若要致亲妹妹于死地的必然理由,虽说她们感情一直不好,可是各自出嫁后几乎再无交集,他几乎放弃了追查顾清若的念头。
何震昆多少知道点萧奕修的心思,不安地道:“王爷,小女确然时刻监视顾清若,可她除了暗地经营通衢大道上几家旺铺之外,并没有其他异样。
”
“那这间脂粉铺外的暗号是怎么回事?”
陆凌晖质疑了一句,便听见刺耳的喀喀声,刮得人耳膜生疼,他下意识地举目看去,见一堆碎瓷在萧奕修的指缝之间,随着他五指张开,纷纷成了齑粉。
众人跟了萧奕修这么久,从未见过他情绪如此失控,知道是陌王妃的死因刺激了他,令他又想起了往事。
何震昆不适时宜地安慰了一句:“王爷不是有新王妃了吗?往事已矣莫再追……”忽然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异样地盯着自己,他立即闭口。
萧奕修终于开口,缓缓道:“陆凌晖,这件事你尽量自己接手,如果不能,也要安插进你的人进去,什么事都别做,有变故只要及时禀报本王便可。
”
陆凌晖点点头,目光四顾了一下,忽然问:“翊王爷呢?近两次聚会,他似乎都没来。
”
萧奕修淡淡道:“他这个闲散王爷也不好当,理亲王时刻盯着他呢,没什么大事尽量不要惊动他。
”
“是。
”
迎亲队伍自皇宫门口浩浩荡荡排了一列长队,京城围观的百姓里外三层地看热闹,私下都议论这是东渊数十年以来最盛大的婚礼。
赫连滟身着凤冠霞帔,娇俏的脸上若云霞相映,揽镜自照,浅浅一笑便灿然生辉。
顾清离从后面打量着,道:“自从你换了这身体,这张赫连滟的脸是越看越顺眼了,倒比从前好看了许多。
”
“皮囊色相算什么?”赫连滟淡然一笑,“我原来的容貌不比现在更美吗?只落了那样的结局而已。
在这些皇子眼中,天下所有美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一个权字。
”
顾清离点点头:“你放心,你想要的那天不远了。
”
赫连滟对着铜镜看了良久,然后道:“那时候,我还是我吗?”
顾清离答不上来,只是道:“你永远是你,就算变了,不依然要活下去?谁都没有你这样的重生机会,不能单为了那种渣男毁了你好容易重生的这辈子。
”
赫连滟没有答话,起身自己默默盖上了红纱。
顾清离与静楠扶着她,缓步出了殿堂。
北楚护卫排列整齐,赫连御在前引路,早候着她们。
旁边还有数十袅娜宫女,端着红木托盘排列得笔直整齐,托盘上有各类妆奁首饰盒、名贵妆花缎、云锦、素绮、胭脂水粉盒子、文玩珍品等等,都是和亲队伍不远万里护送而来的嫁妆。
赫连御当先,赫连滟在其后款款跟着,典雅高贵,步步生莲,令人遐想万千。
宫中备的是璎珞珠饰的步辇,簪满盛放的鲜花,四围都是飘拂的软薄红纱,随风而动。
上了步辇,赫连滟将手轻扶在两侧,毫无留恋地命令起轿。
宫门前,萧奕墨骑在白色的骏马上,一身红色喜服,衬得他乌发如墨,脸如白玉,俊美的脸上带着春风得意的笑容,不胜欣喜。
宫中宽阔的大道上,送亲队伍鱼贯而至,当中高高的轿辇内,新娘绯红的罗衣裙裾与红盖头在软轿的摆动幅度中飘摇,在红纱背后若隐若现。
新娘自轿中下来时仪态万方,连萧奕修隔着那层红盖头都有几分目眩神迷的感觉。
他不经意回想起赫连滟第一次来北楚时,虽然他从未近距离接触过,也在一定距离下看过她许多次,总觉得那时候的言谈无礼、举止骄横,更没有如今的风采仪姿。
赫连御下了马,牵着赫连滟的手走近了,顾清离从旁扶着,神情都是极其隆重。
“暮王,朕的皇妹便交给你了,记得要好好待她,否则北楚随时发兵伐东渊。
”赫连御的口吻冷漠傲岸,丝毫未将萧奕墨放在眼里。
萧奕墨心中暗暗恼怒,但这丝怒意很快便随风而散,心想或许是他太过在意这个妹妹,便堆着欢颜笑答:“请陛下放心,小王自然会善待令妹。
”
赫连御口角微勾,算是给了三分笑意,就这几分笑意也是令人觉得不寒而栗,毫无亲切之感。
萧奕墨不愿多看他,下马去迎赫连滟上轿,神态殷勤,毫无半分失礼。
跟着迎亲队伍自皇宫出去,迤逦豪奢仅次于帝王大婚,引得满街投去艳羡之色。
赫连御与顾清离跟着迎亲队伍直至暮王府,沿途为了保护他们的安危,都是坐的八抬封顶官轿,严禁他们的身份外泄。
因此到了暮王府,他们也不能随意走动,而是先被各自安置在事先布置好的厢房之中。
整个暮王府都喜意盈门,虽虽是厢房,也都布置得披红挂彩,窗花是金色双喜,厢房内的妆花镜上也贴了红色双喜,临窗的案几上摆放着青花瓷花尊,插着带露珠的鲜花。
屋内布置得奢丽典雅,装饰得十分精致,并不亚于宫中。
赫连御无心欣赏这些,对他而言,天下间再奢华的排场也不过如此,他躺进一张花梨木逍遥椅中阖上双眸想要稍稍休息,今日这种繁琐又无趣的场合极不合他的个性。
就在他稍稍松懈下来之时,窗格突然喀一声轻响。
第461章 大婚(二)
赫连御闭目不动,静候着窗栓被推开,跟着清风一缕穿堂入室,他颈中微一凉,有兵器的锋刃贴紧了肌肤。
“北楚国君陛下,我知道你没睡着。
”
随着一声轻笑,赫连御缓缓睁眼,看着眼前手持利刃、穿着暮王府仆从服饰的男子缓缓抬起头来,眉目俊朗,隐含一股风流之意,薄唇边一丝略带轻浮的笑意,倒是生得十分俊美。
赫连御面无表情地扫他一眼,又垂眸看看颈间的长剑,冷冷道:“你对自己的身手倒是很有信心啊,以为这样便可以制住朕。
”
“当然不敢,其实……我是来求陛下。
”
“求?你求人是用这种方式的?”
来人剑一收,笑意也正经了许多,利落地单膝下跪,举目笑:“陛下应当没有见过我,所以对你而言,我是毫无价值的一个庸人,甚至于刚才我偷袭的时候,你都不屑阻止,因为陛下反手之间便可制住我。
”
赫连御轻舒了一口气,开始觉得这个人有些不同,欠了欠身淡淡道:“说,你是什么人,来做什么?”
“东渊二皇子,废太子萧奕北。
”
赫连御的瞳孔慢慢放大了。
喜堂内新人正牵着花球的两端入内,东渊皇帝也亲至席上,北楚国君却还迟迟未至。
只要赫连御不到,这拜堂便不能举行,所有人都开始神情意外,窃窃低语的时候,萧奕暮手心已全是冷汗,朝旁边使了个眼色,命人去请赫连御。
与赫连御一般迟到的还有顾清若,这种场合她的身份异样尴尬,当年大婚犹在昨日,今日新人入门,虽然是平起平坐,却只怕将来岌岌可危,也难怪她情绪不佳,不愿参席。
萧奕墨的目光有意无意掠过顾清若的空席,心中怒意已至极,却还是按捺不发。
顾清若不到场,不会影响拜堂,他们之间的事可以容后慢慢处置。
正想着,顾清若却在婢女搀扶下匆匆入席,凌云髻高贵端庄,柳眉如黛,唇若丹朱,妆容显得极为得体。
身着绛红色广袖褙子,里面是绣凌霄花的牙白色滚边交领红色喜服,百合裙飘逸曳地,喜庆仅次于新娘。
初见她时,萧奕墨心中是极怒的,再瞥上一眼,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按理顾清若的情绪应该是强烈克制怒意的,从知晓联姻这事之后,他们只要见面必吵,闹得王府内不得安宁。
赫连滟来后,他更是连王府都几乎没回过,所有喜事置办全是直接布置下去,吩咐了府中管事处理,顾清若的愤怒恨意只怕已达顶点,按她的个性不应如此太平无事,隐而不发?
而且她的神色竟然不是恚怒和痛恨,而是三分惊慌,七分心神不宁,目光游移不定,好像身边所有人都能令她惊跳起来。
萧奕墨还没来得及细细琢磨她的情绪,已经有人引着赫连御入了喜堂。
喜堂上特设的贵宾席都已坐齐,最欣喜的莫过于凌贵妃。
从凌家失势后,她原本嚣张的气焰也压下去许多,但昭威将军凌远程回京后,凌家势力又有抬头之势,此次与北楚的联姻再一促成,萧奕墨只怕就是未来的储君人选。
只是她目光一扫,看见顾清若那惶然游移的眸光,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笑容便减了许多。
“一拜天地,二拜……”
“慢着!”喜堂门外不知何时多了一列人马,衣甲鲜明,阵列森严,竟然是御营侍卫。
当先的人玄青色锦衣,护心镜照得人纤毫毕现,银盔上的赭红穗子犹随着脚步激扬,森寒的脸上是一丝不苟的神情。
那人踏进喜堂的一刻,萧奕瑾起身离座,笑意霎时间舒展开来。
“陆副指挥使。
”
“微臣陆凌晖参见皇上、凌贵妃,北楚国君陛下。
”跟着又向萧奕瑾行礼。
“陆副指挥使,今日是暮王大喜,你这是做什么?”皇帝威严地开腔,心底也有许多不解。
“微臣知道不该在如此喜庆场合搅了婚宴,只是今日之事,怕是与暮王爷脱不了干系,为避免将来影响两国之间的关系,只能赶在此时禀报!”
“你说。
”萧奕瑾有几分掩饰不住的欣喜,一改往日沉稳形象。
“末将一直奉燕王爷之令在追查琉璃盏一案……”
“琉璃盏一案已结!”皇帝眼中划过一丝震怒,这段婚姻可非比寻常,他不能让任何破坏。
“父皇,琉璃盏一案未结!虽说韦嬷嬷的手印当时印在金殿梁上,而后她供认不讳又畏罪自尽,却并不能证明这事就是我母妃指使的!相反在事后,我反复追问过五皇兄,他承认当时韦嬷嬷死因其实可疑,亦有可能被人下毒致死!”
皇帝森然的目光扫向萧奕修,他不动声色地起身答:“父皇,当日韦嬷嬷确实认罪,一个供认不讳的人,不求减刑,反倒在认罪之后突然寻死,事后想想确实有可疑之处。
”
“也就是说,当日你根本不能确定韦嬷嬷所言俱实,是兰氏因妒主使?”
“儿臣虑事有欠周到。
”
皇帝重重哼了一声,对陆凌晖道:“你继续说。
”
“其实当时燕王爷已对此事心存疑念,只是去看望兰容华时又因禁足而不得入内,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去查韦嬷嬷,结果从她那里发现了这种东西。
”陆凌晖俯首呈上一些纸片和绢布,上面或多或少有一些似字非字、似画非画的东西,如果不知究里的人看了,只会当是些线条奇怪的绣样。
皇帝看了几眼,流露出几分不解:“这是什么?”
“这可以说是暗号,也可以说是文字,微臣想,北楚国君陛下应该更懂一些。
”
赫连御略显诧异,伸过手去,皇帝将那堆纸片绢布放在他掌心。
他接过来仔细辨别了很久,抬眼现出几分震惊来:“这是古北楚文字,可又不全然是,稍加改动,而且以很特殊的序列排组,就算朕能认懂这上面每一个字,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意思。
或者该说,这已被人改成了一组联络暗号。
”
“联络暗号?!”
第462章 大婚(三)
陆凌晖道:“不错,四国统一文字之前,各有自己的文字,无论哪国都已摒弃了原有的文字,古北楚文字在他们自己国境内能识得的人已经不多,何况东渊?”
赫连御道:“没错,朕年少时博览群书,对于这古文字所知也不是很多,这上面的字都认不全,可是国中必然有研究学术的夫子能懂。
但这文字出现在东渊……只怕真的没有人认识了。
”
皇帝脸色更凝重几分。
陆凌晖道:“就是这样的暗号,在醉仙楼柱子的角落、颜悦脂粉铺子的外墙角落也有。
不同的是,脂粉铺子外墙是用胭脂写的,醉仙楼是用酱油写的,寻常人看了,只当是不慎沾上的。
而这两家……很不巧都是暮王府的产业。
”
萧奕墨再强自克制,也忍耐不住了,对陆凌晖怒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醉仙楼和颜悦脂粉铺都在通衢大道,生意兴隆,人来客往,每天有那么多人出入,本王怎么知道是谁留下的?”
陆凌晖并不看他,依然神色肃然,继续道:“单是这些不足以证明,微臣的人在这两家铺子里外安下人手,日夜监视,发现这些暗号全是铺中自己的人写上去的,每日擦去,换个地方再写新的……”
“那就能证明这些人全是本王安排下的?”萧奕墨冷笑。
陆凌晖看向萧奕瑾。
萧奕瑾微勾起一丝笑:“父皇,其实最初引起儿臣疑心的,并不是三皇兄,而是俞枫。
”
宾客席上哗然,此起彼伏地响起低低的议论声,大理寺卿董长恩勃然变色,刷地起身:“燕王爷这是什么意思?小女可是闺中妇人,待嫁时深居简出,嫁入燕王府后很快有喜,足不出户,如今你在这种情形下提起她,是想说什么?”
萧奕瑾扫了他一眼,又扫过惊疑不定的萧奕墨,道:“本王身为御营指挥使,掌京城安危,琉璃盏一事涉及甚广,如何能就此罢休?所有与当日之事有干系、有疑点之人都有可能列为凶手。
当天五皇兄作了许多猜测,唯独没有想过,琉璃盏落下,惊吓了谁,被伤害的又是谁。
”
萧奕修道:“这件事并非没想到,而是没想过有人会将时机掐得如此准确。
此前想到的都是所有在灯下走的人都可能有危险,但其实不是。
”
萧奕墨又惊又怒,眼看眼前这两人摆明是联手要来对付自己,他强迫自己沉心静气,必须理智应对眼前困境。
此时动了情绪乱了方寸,无疑只会说多错多,因此他再三克制,狠狠盯着他们一唱一和。
萧奕瑾接过话头:“五皇兄说得对,我也没想过有人能将时间掐得那么准,后来有次无意中拜访鸿文阁季大学士,他精研数术,擅长计算,偶尔提及此事时,他说割断几股绳,剩下的绳承重多少,多久断裂,是能估算个八九不离十的。
经他一翻推演,我便想到当日是俞枫怂恿茹凤入宫的……这么一想,很多事便顺理成章了。
”
他脸现痛苦之色:“三皇兄,你认为我会为了陷害你而拉自己的王妃下水吗?众所周知,我与俞枫恩爱有加,她已临产,可此事……真是与她相干。
她因妒撺掇茹凤去金殿,又哄骗茹凤站在琉璃盏下,虽后来因站位稍有挪动未曾压到……茹凤终究是受了惊吓小产。
所以,当我派人追踪她时,根本没想到她会在颜悦脂粉铺外留下暗号……”
萧奕墨将牙咬得格格作响,听到此处,却不由冷笑:“然后呢?”
萧奕瑾眼中已泛潮红:“然后顺藤摸瓜查到那些暗号,再与韦嬷嬷房中搜出来那些一对应,才发现……发现俞枫暗中与暮王府的人有来往,那件事是他们联手所为!俞枫想要对付茹凤,暮王府的人想要制造一场混乱……”
萧奕墨忽然冷笑:“制造一场混乱,对我有什么好处?北楚国君护送公主前来联姻,莫非我想砸掉这场联姻?”
萧奕瑾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三皇兄倒不想砸了这场联姻,是想顺水推舟,让侧妃不再诞下皇孙而已!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暮王府的人出谋划策加幕后推动吧,实际却是由董俞枫去实施……只要到最后追查到她身上,那她腹中孩儿不管是否能生下来,也都烙上了生母犯事的印记。
”
“那么,六皇弟倒是查到燕王妃与我府中的谁联络了?”
萧奕瑾一指席间脸色煞白的顾清若:“就是她!”
顾清若刷地起身,声调有几分颤抖:“胡说!燕王爷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不明白!”
萧奕瑾道:“你可以不明白,却否认不了你手上的磷粉印!今日你为何会迟到?就是因为你匆匆去脂粉铺子察看那个回信了!在你留下记号的地方,撒满了磷粉,只等你上钩!不信的话,灭掉场中所有灯光,便能看见你手上的磷光!”
他挥手之间断然令下,那些跟随在陆凌晖之后的御营侍卫瞬间散开,将所有灯火熄灭。
顾清若惶然之下不知该如何是好,一双布满星星点点磷光的手在所有人注视下无所遁形。
片刻之后所有灯火重新点亮,所有人目光聚焦在她身上,连顾朝然都数度想要站起,却终是按捺着坐下。
他性情老辣,自然知道这种时候无法为女儿出头。
“不是……我……”
萧奕墨忽然道:“六皇弟这么说,我倒是明白了。
她确实是想制造一场意外,最好这混乱之中北楚公主有所损伤,我与赫连滟公主的姻缘就此作罢。
照这么说,我倒是有几分相信你所查到的一切了。
”
顾清若惊怒交加,瞪着他道:“王爷,你怎么能跟着他们一起冤枉我?”她语带颤音,整个人都在哆嗦不止,盛妆都盖不过惨白如纸的脸色。
萧奕瑾也没想到萧奕墨应变如此迅速,在片刻之间就想到弃卒保车。
他也是愣了一下,又看了看顾清若,心想这招果然狠,一切都是她出面,萧奕墨想要撇个干净并不难。
没想到落井下石的不止萧奕墨,他的侧妃何怡钰忽然在席间起身,道:“没错,我可以证明,王妃常派她贴身婢女去那间脂粉铺子……”
第463章 大婚(四)
“那是暮王府的产业,本王妃只是替王爷经营运筹而已!”顾清若朝何怡钰怒目而视。
一直以来,她们俩都极其不和,顾清若再三想对何怡钰下手都未能成功,这女子不但很有手段,又是武将之女,颇有几分身手,明里暗里都奈何她不得。
加上生了皇孙,萧奕墨对她呵护有加,向来只要二人之间产生矛盾,都是毫无理由地偏袒她,没想到这时候她竟然也出来指证自己。
何怡钰却一瑟缩,显得楚楚可怜:“王妃嫉妒心极强,再三对我加害,甚至曾动念伤害庆豫……这件事我虽知晓,却只敢咽入腹中,生怕证据不足落个妒妇之名。
王爷虽也知道一二,却总念在青梅竹马、结发之情而不忍过多呵责。
其实这事……北楚二位公主也是知道的,当日她们在宫中便见过有人加害庆豫……”
顾清离失声道:“可那件事,不是秦乳母自行其事吗?”
何怡钰红了眼圈泣道:“公主初来我东渊,哪里知道这些内情?秦乳母不过区区一个下人而已,背后无人唆使,为何要加害皇孙?又哪里担得起如此罪名?王妃心狠手辣,连皇孙都加害……”
“贱人,嫁祸陷害,凭空捏造,本王妃先撕了你这张胡言乱语的臭嘴!”顾清若一时张牙舞爪,仪态尽失,扑上去就要撕扯何怡钰。
她们正侧二妃原在同一席,中间也不过隔了一个位置,一手便揪到了何怡钰的衣衫。
何怡钰哪是省油的灯,一声冷笑,反手抓住她手腕一摔,将她扣在宴席桌上,衣衫前襟上溅了许多凉菜酱汁,狼狈无比。
何怡钰却没有再继续追击,反倒收了手,歉然一笑:“哎哟王妃,真是对不住,妾身出身武将之家,自幼粗鄙惯了,这是与敌对阵的本能使然。
”
顾清若站直了身子,气得全身颤抖,明知她惯于这样戏弄自己,当务之急却不是和她瞎扯,急急向萧奕墨辩解:“王爷,别人冤枉我,难道你不知道,我去只是为了打理铺子吗?”
何怡钰插话道:“你要打理铺子,也不至于赶在今日王爷大喜的日子,险些误了良辰吉时。
”
“闭嘴!”
何怡钰轻笑一下,自袖中抽出几张素花纸笺晃了晃:“妾身倒是想闭嘴,怕是王爷不让。
”
顾清若面色大变,未等她反应过来,萧奕墨已经一个箭步蹿上前,自何怡钰中抽过那几张纸笺看了看,脸色阴沉地抬眼看顾清若:“你还有什么解释?”
“……”
“这是你的字迹,也是你往日用来练字的纸笺。
”萧奕墨看也不看她一眼,走到萧奕瑾跟前递给他,“六皇弟,证据确凿,我相信王妃她……”
他回头看了顾清若一眼,脸色有几分沉痛,似乎也很难过。
萧奕瑾接过来笑了笑:“很好,没想到皇兄你大义灭亲,竟主动呈上暮王妃的罪证。
”
“哪比得上六皇弟,连临产的燕王妃也能羁押审讯。
”
萧奕瑾虽然没说过审讯董俞枫的话,可是这么多线索串联下来,董俞枫现在应该是没有自由的。
他闻言脸色僵了一下,知道萧奕墨的弦外之音,却强自镇定地一笑,挥手令陆凌晖将顾清若押下去。
顾清若嘶声哭喊,见萧奕墨无动于衷后,转向顾朝然那边哭叫:“爹爹……爹我是冤枉的!”
顾朝然侧过脸不看她,脸色有几分灰败。
顾清若又惊又怕,又是绝望,被御营的侍卫们拖下去,直至门外依然听到她哭闹声不绝于耳。
萧奕墨微笑着向萧奕瑾道:“六皇弟,既已如此,审讯之事全交由你了,不过无论如何也该改日再办吧?吉时快到了,看在北楚国君的份上,其余话是否可以稍后再说?”
萧奕瑾拍拍他笑:“今日这么一出,搅了婚宴喜气,倒是挺对不住三皇兄。
只是此事既有可疑,只能赶在大婚前说清楚了。
”
萧奕墨也兄友弟恭地笑笑,靠近了他,附耳轻声道:“六皇弟,多谢你今日送的这个大礼。
”
萧奕瑾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便退回到他自己的席位上去。
喜堂时一时安静下来,气氛尴尬得诡异。
喜婆到底是惯经大场面的,忙打了个圆场,张口正要叫新郎新娘拜堂,忽听见冷戾中带着寒气的声音:“就这样拜堂了?这件事,不是还没查清楚么?单听暮王一面之辞,谁能肯定他与此事无关?”
萧奕墨一愣,循声望去,赫连御斜睨着他,眼中全是嗖嗖寒意,分明全是质问之意。
他感觉有些不妙,想要开口辩解,身边的赫连滟忽然一掀红盖头,抬眼正视赫连御:“皇兄,我相信暮王爷。
何况联姻之事早已定下,现在若临时毁约,有损两国邦交,无论发生了什么,都等我们先拜堂成亲之后再说。
”
萧奕墨颇为惊讶,用眼角余光悄悄瞥赫连滟一眼,见她神色如常,安祥平静,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甚至还朝自己投以浅笑。
赫连御沉默了片刻,点点头:“既然你执意要嫁给他,朕如你所愿,婚礼照样进行,拜堂!”
赫连御一声令下,许多人的脸上都显出松懈的神色来,包括东渊皇帝。
喜婆慌不迭地高声叫拜堂,赫连滟放下红盖头,与萧奕墨各牵着花球一端拜下去。
婚宴上虽然宾客还是笑容堆了满面,可内心无不在暗自嘀咕,倒是庆幸这位北楚公主深明大义,否则这场婚宴只怕要变成闹剧。
宴席间频频有目光向顾朝然瞟过去,心中均想,他身为丞相,位极人臣,原本两个女儿嫁给陌王,一个女儿嫁给暮王,是朝中人人钦羡之事,几乎人人都觉得顾氏拥有了半壁江山,可如今陌王妃身故,暮王妃出事,难道都只是偶然?有些心中揣测不安的人,已经开始渐渐疏远他。
顾朝然除了起初时面色难看些,后来已恢复如常,自与身边的官员闲聊说话。
他心里迅速转着念,又想回府后该如何向余碧玲交代。
好在今日余碧玲因不忿暮王另娶王妃,借故托病未至,否则要将这宴席闹得不得安宁,让人看更多的笑话。
第464章 大婚(五)
婚宴至将近中夜方才散去,一出了王府门,便有人窃窃议论,暮王两回大婚都被人搅了场,真是流年不利,看样子这东宫储君之位,想要落在他头上怕是很有问题的。
暮王府内安静下来之后,新郎新娘早入了洞房,掀过红盖头,喝过合巹酒,萧奕墨反倒是沉默下来,原先的喜意荡然无存,即使犹强作欢颜,也看出他眼中深重的不安来。
赫连滟放下酒杯,靠近了他,轻柔地道:“王爷,我知道你担忧顾清若,你去吧,我明白的。
”
萧奕墨惊讶地看着她。
她的善解人意今晚又一次震撼了他,令他觉得几乎受宠若惊。
她明知他担忧的是自己会不会被牵连,却以担忧顾清若为理由替他开脱,甚至新婚夜放他去替自己周旋谋划,分明是处处都在替他着想。
“怎么了?你是我的夫君,我担忧你是理所当然。
今晚虽是洞房花烛夜,可我们未来还有数十年,何需急在一时?”
“滟儿,本王该如何感激你才好?”萧奕墨激动地抱了她一下。
赫连滟温柔一笑:“夫妻之间,何需感谢?我皇兄不日将要离开东渊,到那时候,我空有公主身份,便没有太多势力,能帮你之处也不多了,你趁着他尚在东渊,快处理了那些事情,若有用到我之处,只管说。
”
萧奕墨再次激动难以自抑,抱着她满眼深情,俯脸低吻上她的额头,道:“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看着萧奕墨转身依依不舍离去的背影,赫连滟的笑容渐渐冷凝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泛着杀机的笑意。
直至他完全消失在视野,她喃喃道:“萧奕墨,要是你就这么死了,我还有点可惜呢!当然得留着你的命,慢慢玩。
”
大理寺天牢内,萧奕瑾连夜亲审,大理寺卿董长恩从旁坐镇,有几分坐立不安。
顾清若显然拒不承认素笺上的暗号与自己有关,一口咬定是有人栽赃。
萧奕瑾笑笑,命人拿了刑具过来,示意将顾清若放上刑具。
她大叫:“你没有资格对我行刑!我是暮王妃,一品诰命夫人,是有诰封在身的!”
“哦?怕是你还不太清楚,你那夫君,我三皇兄,连夜命人送了休书去丞相府上,以七出之条将你休了!”
顾清若的一双美眸瞬间目眦欲裂:“萧奕墨,他竟然敢如此对我!”
萧奕瑾笑得十分温和体贴:“父皇允准了的,他如何不敢?”
顾清若脸上的血色终于褪得干干净净,喃喃道:“皇上默允了……难道我爹他……”
“暮王妃,哦不对,现在只能称你为顾大小姐了,你应该更多考虑的是,你们顾家会不会因此被你牵连下水。
”
顾清若悚然一惊,抬起头来,又看看上面泛着暗红色血渍的刑具,忽然叫:“我明白了,你设下这个陷阱,是为了对付我顾家!”
“顾氏,现在你是在被审!”董长恩声色俱厉地拍案道,“将犯妇押上去,行拶刑!”
“不……不……”顾清若被架着押上前跪下,虽然挣扎抵抗,一个柔弱女子又怎能挣得过大理寺这些惯施刑法的狱卒,纤纤十指被套上拶子,随着两边的收紧,很快传来顾清若的凄厉惨叫。
她一个千金大小姐,哪受过如此痛苦,叫得撕心裂肺,声音几乎都哑了。
萧奕瑾冷眼看着,无动于衷,任由董长恩在那里发号施令:“用力,再用力!顾氏,你招不招?”
顾清若痛苦的惨号声中夹着萧奕瑾一声轻微的冷笑。
董心恩心头一怵,有点摸不清他这声冷笑的用意。
萧奕瑾却很清楚董长恩的用意,他希望将所有罪名推在顾清若头上,好借此保住董俞枫,毕竟看在她是未来皇孙的生母份上,萧奕瑾应该也会网开一面。
“顾大小姐,你再坚持下去,这双美丽柔软的手,可就再也跳不了离袖招了。
而接下去,保不住的便是你的腿了……”萧奕瑾始终笑得十分温雅。
“我……我招……”
董长恩满额的冷汗中,终于听见了顾清若微弱的声音。
他一喜,叫:“松开她!”
拶子松开,架着顾清若的人也放开了她,就看见她整个人软倒在地,半晌没有动弹,更别说发声了。
董长恩厉声道:“用水泼醒她!”
萧奕瑾摆摆手:“只是拶刑而已,不会晕过去的,给她点时间就成。
董寺卿,对顾大小姐不要这么狠,就算她现在不是暮王妃了,始终还是丞相千金嘛,留一分薄面给顾丞相,总不会错的。
”
董长恩登时噤声,手心全是冷汗。
他知道萧奕瑾看出他的心思,故意在挖坑让他跳,因此这恶人才尽由他来做了。
可如今他别无选择,毕竟董俞枫才是他亲生女儿,他不想一尸两命。
皇家这些皇子有多狠,有多无情,他比谁都清楚。
萧奕瑾慢慢走过去,弯下腰,看着顾清若轻柔地笑:“顾大小姐,你还是如实招了吧。
”
顾清若蜷在冷硬的地板上,慢慢睁开眼,低声道:“都是暮王……萧奕墨,是他指使我的,那些暗号……我也不清楚是什么意思。
”
萧奕瑾微怔一下,然后笑:“顾大小姐,你这样说,就算本王信了,父皇也不会信你啊,要知道三皇兄文武全才,事亲至孝,可是父皇心中的佳儿。
再说了,凌大将军掌东渊……”
顾清若微闭上眼,没有再说话,隔了很久才用只有他能听见的低弱语声道:“事实我已经交代,证据要你自己去找,推不倒他,你如何成为唯一的储君人选?”
萧奕瑾眉心一挑,慢慢露出一丝森然笑意,瞬间便淡去,起身对董长恩道:“将她押入大牢,她娇生惯养的,记得要好生伺候……别让她有任何闪失,别忘了她若死了,你女儿也就……哼哼!”
他扔下一句不明意味的冷笑,昂首背着手走出去。
董俞枫倒没有被押下大理寺天牢,为的便是防范董长恩会施展什么手段。
她只被软禁在燕王府,好吃好喝的,除了没有自由,其余都与往日一样。
她早就隐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每日沉默地抚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并无丝毫畏惧之色。
就在她等着自己预想的结局时,忽听见王府园中传来喧嚣吵闹之声,不由略为惊讶地抬起头来,吃力地扶着丫鬟的手往门口走去。
第465章 胎像有异
她虽不能出这道门槛,可倚门而望还是可以的,就在她即将走近门扇时,看见萧奕修当先,后面跟着数十大内禁卫军,往她这间屋走来。
董俞枫不胜惊讶,倒是明白了外头的喧嚣从何而来。
燕王府的守卫纵不说铜墙铁壁,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出入,萧奕修带着这么多禁卫军闯进来,想必与王府侍卫也起了冲突。
他却是气定神闲,白衣萧然地进了院子,自然是燕王府侍卫落了下风。
“陌王爷,不知来我燕王府,有何贵干?”
萧奕修朝她略一点头,道:“本王才是受命于父皇,追查琉璃盏一案的人,六皇弟虽将你软禁在此,却终究不合审理的规矩,所以只能由本王亲自来请你出府,接受审讯。
燕王妃,请。
”
董俞枫却是温温婉婉地笑了一下:“陌王爷说得客气,其实是来抓我这个疑犯的吧?好,我跟你走。
”
她提了裙裾,缓步踏出门槛去,走过萧奕修身边时,却目不斜视地轻笑:“所以陌王爷还是捡我家王爷不在的时候,亲自来押我。
”
她向来工于心计,说话也是锦里藏针,无疑讽刺萧奕修只敢趁萧奕瑾不在时欺负她这个弱女子。
萧奕修却也在回身的同时,与她一般目不斜视地淡淡道:“燕王妃,别以为你仍然顶着这个头衔,留在燕王府便能保住这条命,先好好想想你肚子里那个生下来,到底是个什么!”
董俞枫向来沉稳淡定的脸容也终于微微变色,侧目道:“陌王爷此言何意?”
萧奕修不理她,只当先往外走。
董俞枫走得有几分吃力,勉力跟在她身后,那些大内禁卫军倒是在他们身后不即不离跟着,既不会靠得太近,亦不会距离太远。
她低低又问了句:“陌王爷,你想怎样?”
“本王只想知道,你体内的蛊想怎样?”
董俞枫花容惨变,过了良久都没有说话。
“萧奕瑾要是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被诛十族都不够!本王不是从他手里将你夺走,而是给你一条生路!”
董俞枫竭力保持镇定,跟随萧奕修上了马车。
他倒是真没有为难她,既没有枷锁也没有押解,只同坐在马车内,一路安静地跟着他走。
就在陌王府的车马离去后没多久,萧奕瑾便回了王府,一听董俞枫被萧奕修带走,瞬间脸色大变,感觉大势不妙。
他虽然插手审查此案,但早前受命的确实是萧奕修,现在就算去宫里跟皇帝告状,怕也是无用。
萧奕修的车马径自载着董俞枫回了陌王府,还没开始审讯,便被送入了一间雅室待产。
不知是一路车马颠簸还是她产期已至,刚落地便开始腹痛得死去活来,苍白着脸发出低吟之声。
几名丫鬟七手八脚扶她躺下,便有两名稳婆进来,另有一个温润如玉的年轻男子过来给她把脉。
董俞枫眼睁睁看着这一切,不解又惶恐,陌王竟然准备得如此周全,那她的底细他究竟摸到了多少?她轻抚着阵阵剧痛的小腹,又惊恐地想,不知道自己会生下个什么来,怀孕这么久以来,她就一直在想这件事,可没有任何人知晓。
她无力地垂着另一只手,盯着床边那给自己把脉的俊美男子,过了半天才无力地问:“我的孩子……怎样了?”
那男子低垂眼帘,黑长浓密的睫毛一动,眼睛看起来与女子一般好看,眼神清澈纯正,不带半分杂质,只显得凝重而温和,夹杂着几分疑惑。
“你不用怕,你的胎像……”他停顿一下,似乎不知该如何说起。
“我的孩子怎么样?”
“言玉,她的孩子怎么样?”萧奕修的声音同时自门外响起,他走进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
董俞枫记得她是北楚公主赫连澜,不明白她为何也会出现在这里。
原来是顾清离听柳言玉报讯,匆匆赶过来。
她也对董俞枫的身份存疑,尤其是萧奕修对柳言玉说过一些话之后,她就更非来不可了。
萧奕修见过顾清离修复的那具尸身之后,有心想要试她一下,便同意她过来替董俞枫诊脉。
“你来看看,她不但胎像有异样,连脉像也有异样。
”
顾清离点点头走过去,柳言玉起身让她落座,搭在董俞枫腕脉上。
董俞枫对上顾清离的眼神,陡然打了个寒噤,觉得这双眼如同能看穿世情、看透人心,如冰霜般寒冷,一直刺入她骨子里去。
“不……别碰我……”董俞枫本能地想要抗拒。
顾清离只轻轻一用力,便将她的手腕按下去,淡淡道:“安静点,你的躁动会影响脉象。
”
董俞枫急促地喘着气,好容易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顾清离诊了很久,又让她换了只手腕。
“她的孩子没问题,但是这孩子生下来是什么样……本公主也预料不到。
”她又深深凝视了董俞枫一眼,道:“她在初知有孕的时候,体内就被人植入蛊虫,有人想让她生下一个怪胎来……还是根本不希望她生下这个孩子?”
董俞枫脱口道:“你胡说!”可看她脸色,显然早已知情。
柳言玉与萧奕修对视一眼,都有几分了然。
董俞枫果然与那些控蛊的女子有关,她们神出鬼没,几乎与所有人为敌,整个萧氏王室的皇子,或多或少都遇到过与这些奇蛊相关的怪事。
自从顾清离死后,所有控蛊人和蛊器都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董俞枫是第一个与她们有关,又能被掌控在手的,难道幕后主使者就要着落在她身上?
“好……痛。
”董俞枫忍不住低吟。
“本公主不明白这样做的目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她体的蛊,是帝王蛊!”
一言如惊雷,萧奕修陡然色变,大失往日的疏离淡定,伸出双手死死扣着顾清离的肩头,厉声道:“你说是什么蛊?”
“帝王蛊。
”顾清离咝地轻呼一声,蹙眉伸手想要推开他,“萧奕修,你弄痛我了。
”
萧奕修陡然一怔,又被她这熟悉的称呼和语气震动了一下,扣着她的手松开些,声音不知不觉地柔和下来:“本王弄痛你了?”
第466章 与蛊同生
顾清离推开他,淡淡道:“本公主听柳公子说过前王妃的死与帝王蛊有关,这女子或许与王妃的死也有干系,但她体质柔弱,根本没有多少内力,不可能是她下的手。
”
“没有多少内力是什么意思?”萧奕修敏锐地捕捉到她话中之意。
柳言玉解释:“燕王妃体内有几分微弱的内息气流,证明她练过些功夫,但内力非常肤浅,应当修练时日很短。
”
董俞枫生为大理寺卿之女,理应是个柔弱的大家闺秀,竟然修练过内家功夫,这便令人生疑了。
再看向她,她已经痛得脸色惨白,双眸紧闭,两只手死死抓着身上床单,无力再出言反驳。
“产妇这是要生了,羊水都破了……各位请出去回避吧。
”稳婆边忙碌边提醒他们。
顾清离又搭了会脉,点头道:“你们出去,本公主留下照看。
这伴着蛊一同长大的孩子,倒是很令人好奇。
”她曾经也在体内有蛊时怀过孕,虽然没生下来,可忐忑不安的日子里总会不断地想,那生下来会是个什么孩子?如今董俞枫就要临产,她如何能不好奇?
男子都退出去后,便在门外听见董俞枫不时地一声呻吟,这女子倒也算坚强,并不像一般产妇那样哭叫大喊。
顾清离坐在床边,不时替董俞枫把一下脉,又拿块帕子替她拭汗,见她体力渐渐不支,稳婆催促她用力,便低声安慰了几句,然后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的主人在你怀孕时往你体内植入蛊虫,分明就是不想让你活下去,你何必还替他卖命?”
董俞枫半张半阖的眼朝她看去,眼神有几分悲凉,轻声道:“你不懂。
”
“本公主是不懂,你们这些控蛊人和蛊器,大多是朝廷命官家的千金小姐,你们的主人,到底有多大的来历?”
董俞枫闭口不言。
“出来了,头出来了……”在稳婆惊喜的声音中,顾清离也不由自主将目光移过去,看见一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婴儿头颅,面目被羊水泡得有些泛白,双目紧闭,小嘴也闭得紧紧的,不知情形如何。
跟着两个稳婆一齐用力,一边按着董俞枫,一边扶着婴儿的肩头帮他旋转,托着他的身体一点点出来。
“这孩子怎么不哭?”顾清离忍不住问了一句。
她虽然精通医术,却没有给人接生过,不禁有几分担忧是个死胎。
稳婆笑道:“刚生的孩子要抹一下脸才会哭。
”她小心翼翼将孩子身体托住了,伸手在他脸上抹了一把,果然听见了宏亮的哭声。
外头柳言玉听见了,诧然道:“是个婴儿的声音。
”
萧奕修也有几分疑惑:“不知道是不是个正常婴儿?”
屋内顾清离已经帮稳婆半托了婴儿的身体,看她们麻利地处理胎盘,剪去脐带,又拿热水擦了一下婴儿身体,匆匆包裹起来。
“这……是个男婴啊。
”
“是啊,又是个皇孙,恭喜燕王妃了。
”稳婆喜气洋洋的,显然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董俞枫却半分笑容都没有,紧张地看着襁褓,低声道:“帮……帮我看看,我的孩子……正常吗?”
顾清离伸进襁褓握住婴儿小手,心不禁柔软了一下,可搭上他的脉,她的面色渐渐变了。
“怎么样了?”董俞枫顾不得自己,撑起身子急促地问。
“你的孩子,从生下来体内便有帝王蛊,他是个天生的蛊器,换句话说,他从生下来就注定要受人操控,与帝王蛊同生死!”
董俞枫惨白着脸,突然大恸失声:“我的孩子,我苦命的孩儿……”
“可是本公主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煞费苦心要将帝王蛊植入你的体内?”
董俞枫悲凉地落了一阵泪,接过顾清离递给她的孩子,缓缓道:“帝王蛊所以珍贵,除了它本身能操纵人心,为百蛊之王,也与它繁殖不易有关。
它离了人体很难长久存活,繁殖也都需要在人体内,蛊器有孕,才通过母婴繁殖帝王蛊,这就是他们为什么只用女人作蛊器的原因。
”
顾清离讶异道:“原来蛊器全是女子,还有这个原因?”
“有一半我是偷听来的,另一半是猜测来的。
听说身为蛊器的女人,生下来的都叫蛊胎……并不一定是形貌正常的孩子,还有一部分,生下来就是可怕的怪物……没有人在意,他们只要孩子体内的活蛊。
”
顾清离一颤,没想到这些人用心如此狠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以完全毁掉一个花样少女。
“蛊器死了,蛊虫只要寄居于健康人体内,依然能成活,可是蛊要是离体太久,蛊器必然不能活,因为她的血脉已经与蛊相连。
”
“那你们还为他卖命!”
董俞枫不说话。
“你还是招了吧,他都不将你当人看待了,你为何还苦苦维护?”
董俞枫的面色却渐渐沉静下来,抬眼看她:“你以为我招了,就能活?我体内还有只母蛊,她们可以在千里之外杀我于无形。
你知道韦嬷嬷怎么死的吗?”
顾清离自然清楚,她还记得当年在皇家猎场那次大规模的同时自杀事件,知道那些控蛊人的杀人手段,问:“你甘心受人操控,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董俞枫不答,低声哄着怀里的孩子,等孩子渐渐安静了,吮着自己的手指不再哭泣时,她轻声道:“琉璃盏的事,我招,是我与暮王妃出于嫉妒之心设下的圈套,我想借机除去邬茹凤和她的孩子,她想破坏两国这段联姻,与他人无忧。
”
顾清离冷笑道:“那些控蛊人也都是你训练的?以你的年龄,做不到这些吧?”
董俞枫抬眼看她,唇边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什么控蛊人?你有证据吗?还是你捉到过谁?”
“董俞枫!别忘了你自己体内还有只蛊虫,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不要你的命,取出帝王蛊为证!”
董俞枫不动声色道:“你可以杀了我,却不见得能取出它。
”
顾清离没想到她竟然愍不畏死,目光略一转,忽然上前一步,劈手就夺过她手中的孩子。
第467章 休戚相关
董俞枫一惊,本能地伸手去夺,出手竟然十分犀利,招数利落敏捷,完全不像柔弱女子。
可惜董俞枫内力本来就弱,对敌经验也远不及顾清离丰富,虽然顾清离同样发挥不出内力,对敌经验的丰富和招式的精纯奇妙远非她可比,瞬间一托她手臂,指甲划过她软麻筋,又在她肩头重重一拳,迫得她不得不松手,顺理成章将襁褓抢到手中。
顾清离得手便退,冷笑道:“董俞枫,这孩子虽说生下来就是个蛊器,也不知道能活多久,可终究是你的亲生儿子,你绝不会看着他现在就死在你面前的!若你依然坚不吐露实情,那就只能将这个孩子凌迟处死,倒不信这么小的身体一刀刀片下去,找不出那只微小的蛊虫来!”
“你敢!他可是皇孙!”
顾清离淡淡道:“他是不是皇孙,不是你说了算,你拿得出证据吗?”
“你!”
顾清离笑道:“这可是陌王府,所有人的都是陌王的人,孩子在本公主手里,没有任何人能证明你生下的是个小皇孙。
以你现在的嫌疑,只怕说出来的话连燕王自己都不信了!”
“赫连澜,你一个北楚人,为何要干涉我东渊的事?”
“那你身为大理寺卿之女,为何如此忌惮你身后的人?是不是因为他位高权重,连你父亲都不得不低头?”
董俞枫急促地喘着气,扭头不说话。
顾清离也不逼她,抱着孩子走出去。
柳言玉迎上来问:“孩子正常吗?”他小心翼翼地似想看,又不敢看,终究觉得那个看起来温婉柔顺的大家闺秀生个怪物是件令人不忍的事。
“是个正常的孩子,但也不能说正常,他生下来就是蛊器,生死与体内的蛊虫休戚相关,有人操纵蛊虫,就能致他于死地。
”
顾清离忽然觉得眼前一花,手中一轻,襁褓中的孩子已被萧奕修抱过去。
她瞪着他道:“你倒会坐收渔人之利!”
萧奕修低头看了看熟睡中的孩子,几经易手他居然不醒,小脸蛋红润中又有几分皱巴巴的柔嫩,竟也不由自主生出几分怜惜来,伸指轻轻触碰他的脸蛋,道:“本王听见你对董俞枫说的话了,无论如何,你不许伤害这个孩子。
”
顾清离忍不住笑:“那只是威吓董俞枫的话而已,王爷认为本公主真会加害一个初生婴儿?”
萧奕修看她一眼,并不说话。
显然他并不太信任顾清离的话。
“这个孩子暂时还是留在王府,由他生母照料好了。
来人,备车马,本王要去宫中禀报这个消息。
”
“别,王爷你真不想知道真相了吗?”
萧奕修缓缓摇头:“用这个孩子去威胁他的生母,行径实在卑劣,有所为有所不为,本王不做这种事。
”他将孩子交给一边守候的锦姝,吩咐她先抱去董俞枫身边。
顾清离叹了口气,见他径自离去,与柳言玉偕行也往院外缓步而行。
“柳公子,你说王爷向来不是如此多情善感之人,怎么会突然如此不理智,竟然不顾一切维护这个小婴儿?”
柳言玉笑道:“其实你应该知道原因的。
”
顾清离敛起秀眉:“我为何应该知道?”
“听说你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但最终一尸两命……那已经成了他心中永远的伤痛,无论多久,都没办法化解的。
”
“啊……”顾清离下意识地伸手捂在小腹上,神色也有几分怆然。
柳言玉忽然清咳了几声,道:“公主,我送你出王府吧。
”
顾清离从酸楚的往事中回过神来,抬眼一看,见迎面走来的是吕慕宓与嘉碧若,心中微凛,忙收敛了戚容。
她暗自奇怪,嘉碧若倒是太平安稳,这么久过去了,竟还在王府,而且看起来如鱼得水,与这个新王妃处得也很不错。
“陌王妃。
”
吕慕宓看见她,原本是有几分掩藏不住的忌惮,待见了柳言玉,眼中又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没有多看顾清离,只匆匆敷衍了一句:“赫连公主驾临陌王府,蓬荜生辉,本王妃今日有些事,不便陪你久坐了,碧若,你帮本王妃好生款待公主。
”
“不必了,本公主已经在王府逗留许久,该当离去了。
”
吕慕宓略松了口气,道:“碧若,你去送客。
”
嘉碧若应了一声,走上前含笑道:“妾身见过赫连公主。
”对她而言,应是初次见到顾清离这副模样,看起来却毫不怯场,举止十分得宜。
顾清离心中暗赞了一句,从她入府就觉得这女人有问题,可是到现在了,这陌王府连正妃都换了,所有妻妾当中却只有她纹丝不动。
直到送了她出门,嘉碧若突然说了句令人吃惊的话:“赫连公主,怎么妾身觉得与您似曾相识呢?”
顾清离一凛,多看她一眼,道:“哦?本公主初至北楚,倒是我姐姐曾与嘉夫人见过,提及过你。
”
嘉碧若笑道:“妾身也知只是错觉,可能是因为公主长得太过亲和,令人不由自主想要亲近吧。
”
“嘉夫人,你想多了,本公主素不与人亲近,何况是个妾。
”顾清离拿疏冷的目光斜睨她,神情也有几分冰霜之意,拒人于千里之外。
嘉碧若毫不在意她的冷言讽刺,反而温柔一笑:“公主这样冷傲的神情,倒令人更生熟稔之感呢。
妾身记得当年府中有名医术如神的女子,叫……”
柳言玉打断她的话:“嘉夫人,公主是北楚人,你跟她说的都是东渊的事,她也不会明白,别耽搁她的时间了。
”
顾清离稍松了口气,借着柳言玉的解围踏上了马车,一脸冷漠倨傲地俯视他们道:“就此别过。
”
坐着马车离去,顾清离心中犹有几分震惊,连萧奕修都看不出她是谁,嘉碧若竟然一眼就联想到离月身上去,这个女子实在太不简单了。
回了东渊皇宫,顾清离刚踏进晗章殿自己的寝殿,便看见赫连御一脸冷漠地坐在那里,头也不抬地道:“等赫连滟三朝回门,见过朕之后,即刻回北楚。
”
顾清离知道他早已决定要走,对于他这样的决断还是蓦然一惊,止了脚步,怒视他:“赫连御,你太过份了!”
第468章 缓兵之计
赫连御刷地站起身,冷冷道:“朕给你的时间已经够久了,你扳回了他的信任没有?他认出你了没有?就凭他那样有眼无珠地对待你,他就不配让你如此牵挂!”
“没错,他认不出我,可你应该知道原因。
那个假王妃不知是谁,顶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脸,他如何能不认错?”
“朕不想知道这么多,近来你频繁出入陌王府,已经太过份了,明日便是三朝回门,后天你一定要跟朕离开东渊!”
顾清离吸了口气:“你这是要强迫我?”
赫连御看了她一眼不答,只命令静楠道:“看住她,只剩一日两夜,这段时间里你要寸步不离!”
“是。
”
顾清离吸了口凉气,目送他出门,才对静楠道:“我知道你对赫连御忠心可鉴,可我们相处这么久,你知道我的过往,也知道师父希望我能得自由,难道你真的为了效忠于他,就要置我于死地?”
静楠低头不语。
“静楠……”
“我不帮他,也不帮你,你想摆脱他,自己设法吧。
”
顾清离有几分气结,随即便捕捉到了她话里的可趁之机,莞尔一笑道:“你只是不能帮我逃脱他的控制,对吧?”
静楠狐疑地看她。
“可是还有件事你能帮我,而且只有你可以。
”
“奴婢?”静楠指指自己,眼中有疑惑之色。
承天殿书房之中,萧奕瑾与萧奕修并列站在皇帝面前,各自禀报这两日所查的结果。
当听到燕王妃生下一子后,皇帝脸上明显有欣悦之意,连萧奕瑾也愕然相视,多少也有几分欢喜。
他倒不在意董俞枫的生死,可对皇孙的期盼还是少不了的。
皇帝听完,问道:“董俞枫承认她与顾清若勾结,设计了琉璃盏一案?那盏灯究竟是谁去割断绳索的?”
“就是韦嬷嬷,手印不假,却是故意留下的。
韦嬷嬷以死设计,嫁祸我母妃,也是够狠毒的了。
儿臣还查到,韦嬷嬷入宫前是大理寺卿董大人的近亲,因家道中落,不得已入宫做了乳母,那也是董大人引荐给我母妃的。
”
皇帝厉声道:“难道说,这件事与董长恩还有关系了?”
萧奕修答:“这件事燕王妃倒是一力承担了,说与她父亲无忧,至于暗号那些,都是她教会暮王……那顾氏的。
”
皇帝一声冷笑,也不再多加追问,只道:“顾氏已被休,董俞枫诞下皇孙,也该贬为庶人了,二人一同押下大牢,择日处斩!”
“是!”
萧奕修听萧奕瑾应答极快,显然对董俞枫十分无情,多少有几分替她不值。
“瑾儿,你先下去吧。
”
萧奕瑾一怔,看了萧奕修一眼,颇为意外地走出去。
“父皇。
”
“去查清楚董长恩和顾朝然。
”
“是。
但儿臣手头的人……”
“自凌远章之后,一直由理亲王兼任刑部尚书,权为代掌,朕现在正式任你为刑部尚书,你可随意调动刑部兵马。
另外,近日随你查案的那些内廷侍卫,尽归你掌管,你可以随意调拨。
”
刑部尚书虽然没有兵权,却是有实权在握,与他从前的闲散王爷头衔大不相同,查起案来更名正言顺。
萧奕修心中也略感震惊,却不动声色地拜下去谢恩。
很快,兰贵妃被解禁,又恢复贵妃之位。
萧奕瑾满脸喜色地去晗章宫,邀约顾清离出游,却听说了她不日即要回北楚之事。
他吃惊道:“怎么会这样急?”
“燕王爷,本公主不想走,你能不能设法让皇兄缓些日子再离去?”
“这……”萧奕瑾虽不愿让她离去,也知没有理由强留赫连御。
他身为一国之君,护送和亲队伍至东渊,已经令人非常意外,北楚国内初定,应当还有无数政事急需处理,他身为别国皇子,哪有什么理由阻止?
他苦思冥想中,又听顾清离声调柔软,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道:“听闻燕王爷已下休书,皇上同意你废黜董氏为庶人,本公主如何不知你的心意?唯今之计,你若拦不住皇兄离去,不如……让你父皇去提?”
“让父皇提议联姻?”
顾清离含笑不语,眼中似有柔情蜜意,看得萧奕瑾心中动荡,几乎想不顾一切将她抱在怀里。
“燕王爷快去想法子吧,至于出游,来日方长。
”
萧奕瑾即刻点头离去。
顾清离笑容一失,听静楠道:“你这法子不管用,东渊皇帝就算求亲联姻,只要皇上不同意,仍是要离去。
而且只怕会让他离开东渊的决定更坚定。
”
顾清离淡淡道:“不,他非同意不可。
”
“……”静楠大惑不解。
“静楠,你太不了解朝政了。
我们现在站立的这是什么地方?”
“东渊啊。
”
“赫连御是什么人?”
“北楚国君。
”
顾清离笑笑:“北楚国力强盛,并不是没了这个国君,就会灭亡,对吗?”
静楠眼中尽是茫然之色。
“别忘了北楚还有个缃王,赫连御胆色过人,亲临东渊,却没想过如果东渊皇帝要将他扣下,北楚也不是无他不可的。
相反,他要是回不去,缃王只怕心中更得意。
”
静楠陡然睁大眼,震惊道:“你……你怂恿萧奕瑾求亲,若皇上拒绝联姻,东渊皇帝会将他扣下?”
“静楠,赫连御他就算有通天之能,现在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客随主便,他会好好斟酌的,是与东渊亲上加亲,还是引起兵变,被羁留在东渊,他自会衡量。
”
“如果他坚拒这段联姻,东渊皇帝真会对他不利的!”
“他不会,他可是一国之君,岂会为儿女情长,放弃皇位?”
顾清离说罢,一声冷笑,道:“我要出宫一趟,你应允要帮我的。
”
静楠一声叹息,只得随她出了皇宫,同往柳言玉的药铺。
顾清离踏入药铺,便看见一个蓝布衣衫的荆钗少女正在忙碌着给人抓药,不由脱口道:“凤紫!”
丁凤紫一愣,手里的药包差点都摔在地上。
来抓药的人抢过了药包,嘀咕两声离去。
第469章 恢复内力
“果然……”
顾清离走近了,含笑看她:“是我,你应该认不出我了。
”她听柳言玉说过丁凤紫猜药名的事,知道这姑娘蕙质兰心,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份。
丁凤紫眼中瞬间涌出泪来,握着她的手就要拜下去。
“哎,我这是做什么?”
“你是王妃,又是救命恩人,凤紫自然该拜。
”
“我现在什么都不是。
”顾清离叹了一声,“柳言玉回来了吗?我和他约好今日相见。
”
“他在后堂等你许久了。
”丁凤紫匆匆去将板门装上,提前挂了打烊的牌子,引了她们往后堂去。
药铺后面只有一个很小的院子,房屋简陋,有两三间不大的厢房,丁凤紫推开其中一间,柳言玉正将银针包在桌上一字排开。
柳言玉见她们进来,面露喜色:“凤紫,你在外把风,千万不可让任何人进来,一旦有什么,要高声呼叫。
”
丁凤紫应了,关上门出去。
“你太小心了,你这里哪会有什么不速之客。
”
“话不是这么说,小心为上。
”柳言玉说完,便背过身去。
顾清离一愣:“你这是……”
“……你脱衣时多有不便,我……我还是不看的好。
”
顾清离不禁哑然失笑:“有本事一会你也不看,背过去给我施针?”
柳言玉连洁白如玉的耳根都红透了,并不作声。
顾清离倒不介意,将外衣中衣除去,只留了露出肩背的贴身衣物,在床上俯伏下来,道:“你可以转过头来了。
”
静楠听顾清离说过一些此来的目的,对此并不意外。
柳言玉却艰难地转过脸,在看见顾清离的瞬间,俊颜更红,犹如能滴出血来一般,拈着银针,迟疑不前。
顾清离半晌不见动静,回头看他,见他神情窘迫,十分好笑:“你怎么磨磨蹭蹭的?医者父母心,你只当我是寻常病患便好。
”
柳言玉心想,可你不是寻常病患,你是离月,是顾清离,是我……他不敢再想下去,咬牙上前。
顾清离见他指尖发颤,忍不住道:“柳言玉柳公子,我只剩下一天时间了,赫连御强迫我在赫连滟三朝回门便要回北楚,我已经没时间了!”
柳言玉又一震,强迫自己定下心来,横下心,将手中银针一枚枚落下去,并指自她身体各处大穴输入内力,替她打通被封的经络。
如此不过小半个时辰,柳言玉已是汗如雨下,越来越吃力。
“你怎样了?”
“封你经络的这股内力……实在太奇特了,我的内力有所不及,怕整个东渊,只有陌王爷才……”
“我带了个人来,她或许可以试试,你教她。
”
柳言玉这才留意到静楠,狐疑地看看她:“她能行?”
他向静楠指点着该输入内力的穴位,讲解着内力经络走向,静楠运气于掌心,快速地向顾清离输入内力。
她的内力路数诡异,却十分深厚,在地宫二十年,分不出日月星辰,她唯一做的事就只是练功,柳言玉自然比不得她。
眼见顾清离脸色变幻,连肌肤都渐渐透明起来,她始终紧抿樱唇不出一声。
柳言玉知道内力冲击时会令人十分痛苦,轻声道:“你要是难过就大喊出来。
”
顾清离闭目不答,任由细密的汗珠自她身上滚落。
柳言玉担忧之中,目光始终在她身上流连不去,不经意又将她大半裸露的细致肌肤和窈窕体态尽收眼底。
肌如冰雪,黑发如缎,楚楚纤腰。
单只是那件窄小的贴身胸衣,不过遮了胸前大半而已,背后的几根细带,哪里遮得住什么?
此情此景,正常的男人都要忍不住血脉贲张了,何况早对顾清离心生暗恋的柳言玉?他再也忍不住别过脸去,生怕自己不慎失态。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闻一声悠长的吐息,背后传来顾清离有几分慵懒的语声:“终于打通了。
”
柳言玉蓦然回身,却看见顾清离正在系衣带的样子,不禁又是脸上滚烫,手足无措。
顾清离笑道:“你怕什么?静楠,多谢你了。
”
柳言玉为掩饰尴尬,目光转向静楠,才发现她扶着床沿半坐在旁边脚踏上,气色很差,精神萎顿,显然也耗竭了内力。
“这位……怎么样?”
静楠摇摇头,闭目自我调息。
柳言玉见她运气法门独特,知道帮不上忙,便不打扰她,过去帮穿好衣衫的顾清离把脉,果然感觉她内息源源,连绵不绝,比他当年离开王府时何止一日千里。
他有几分讶然:“你的内力进展得这么快了?”
“我在北楚拜了个师父,他教了我很多奇门之术,包括障眼法。
”
柳言玉眼前一花,突然不见了顾清离身影,他蓦然起身,在屋内四顾,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斗室不过方圆两三丈,根本无处循形,可顾清离就这么消失了,他失声道:“难道障眼法还包括隐身?”
却听见头顶方向发出一串笑声:“柳公子,障眼法只是轻功加障眼,何来隐身。
”
他一抬眼,见她笑吟吟坐在屋间横梁上,随即跳下来。
“你是打算现在就跟陌王爷说清楚?”
顾清离笑颜如花地看他,忽然笑容一敛:“柳公子,我们是不是朋友?”
“当然。
”
“你告诉我,那个吕慕宓是什么人?”
柳言玉眸中掠过一丝不自然,掩饰道:“我怎会知道?”
“既然如此那便好,我与萧奕修解释清楚之后,必将那个假冒我的吕王妃碎尸万段,扔去喂狗。
”
“不要!”柳言玉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也并没有做什么过分之事,你……你不能饶她一命吗?”
顾清离冷笑道:“柳公子,你还要瞒我么?她看见你的时候眼神那样不自然,你又对她匆匆回避……看在你的份上,我可以留她性命,但若她与你无关……”
柳言玉沉默下去,什么也不说。
“好,你不说我也不逼你,赫连御明日要返程回北楚,我也要跟他走了。
”顾清离唤了静楠一声,一同走出去。
柳言玉瞠目震惊。
第470章 决绝(一)
丁凤紫在门外院内走来走去,一脸紧张,见她们出来才松了口气:“可算安稳出来了,好担心中途会出点什么事。
”
顾清离笑着拍拍她:“让你担心了。
”
柳言玉跟着走出来,急切地问:“你明日真的要回北楚?”
顾清离抿唇半晌,道:“那要看你会不会帮我了。
你知道吕慕宓是谁却隐瞒不说,萧奕修始终不信我,我留在北楚还有何意义?”
柳言玉苦笑无语。
他明白她这是在逼自己,如果想要挽留她,势必要说实话。
丁凤紫原本欢喜地牵着顾清离的手,此刻左看看右看看,瞬间明白了什么,笑容淡下去,不知不觉间松开了手,轻声道:“既然没事,柳公子你好好陪陌王妃,我先出前面铺子。
”
“不必,我这就走了。
”顾清离看出了丁凤紫的黯然,往外走去。
柳言玉送她出了门,上了马车,似乎下定了决心似的说:“你放心,明日之前,我一定设法说服陌王爷相信我。
”
顾清离笑笑,回身道:“柳公子,你还是这么善良,不肯伤害任何人。
都说医者父母心,我认识的医者之中,只有你才配得上这句话,而我医术虽高超,更多是为了达到目的而学,并不会像你一样,以仁心对天下人。
”
她上了车,马车远去,掀起窗帘看见柳言玉牵了匹马,一拍马臀往陌王府方向而去。
回了晗章宫,顾清离让人备水沐浴,方才疏通经络时内息在体内奔腾,除了难受,还出了一身的汗,更完衣感觉清爽许多,刚穿了一半的衣衫,连外襦的衣带尚未系上,门忽然被重重的力量自外踢开,整扇倒了下来。
顾清离惊吓之间掩上衣襟,一脸怒火地看去,竟然是一身玄青的赫连御,眉眼间竟然比她还怒意滔天,凌人气势扑面而来,甚至有想要将她吞噬的感觉。
看见他如此模样,顾清离的火气反倒降下去了,冷冷道:“虽说你是一国之君,可这里毕竟是东渊皇宫,皇兄你随意踢爆人家宫殿的门,可不太好吧?”
“澜儿竟然还记得这里是东渊皇宫?”赫连御冷笑一声,“朕以为你乐不思蜀了呢!”
顾清离忍不住勾唇冷笑:“皇兄该不会是遇着什么无法解决的事,才拿这扇门撒气吧?”
赫连御平缓了一下气息,道:“你知道萧奕瑾今日做了什么吗?哼哼……别跟朕装无辜,没有你的暗示,他哪想到让他父皇来向朕提亲,再度联姻?很好,你到底是宁可嫁给萧奕瑾也不愿回北楚,还是将他当作了落水稻草,以图逗留在此不走?”
顾清离原没指望能瞒住他,但被他这么快看透,也还是免不了微惊一下,平心静气地道:“你应当知道我会不惜一切代价留在这里的,我也知道你不会为了我……”
“你错了,朕拒绝了东渊皇帝的联姻提议。
”赫连御一声冷笑,“他不就是要联姻吗?朕又不是只有你们两个妹妹!”
顾清离一时被他蒙了一头雾水,心想他其实只有赫连滟一个妹妹,自己这个身份分明是伪造出来,他又哪还来别的妹妹?随即明白,既然他能弄出自己这个假公主,必然也能多弄一个假公主来东渊联姻。
至于萧奕瑾,他在乎的其实是能不能娶到北楚公主,而不是这个北楚公主到底是谁。
她不禁变了颜色,没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赫连御比她想像得更有智慧,更懂应变。
“朕回北楚去,从官宦女子中挑个品貌拔尖的,赐国姓册为公主,你认为萧奕瑾他会不要?”
“你卑鄙!”
“那你呢?”
顾清离眼前一花,赫连御已经闪身到了她面前,眼中燃烧着难以克制的怒火,牢牢扣住了她的手腕,质问她:“你设下这陷阱,让朕进退两难,是希望东渊皇帝发动兵力扣住我们,还是希望籍此将朕拉下皇位?”
“都不是,你算准不会为了我断然回绝他,你应该会放弃我回国。
”
赫连御盯了她许久,才露出几分复杂难解的神色来,似愤怒、似悲凉、似痛苦又似失望。
最终他只是缓缓勾起一丝笑意:“很好,你就是这么看朕的,朕在你心里……如果换了萧奕修,你可能会认为他可以不顾一切为了你杀出皇宫去。
”
“不,我不认为萧奕修会做这么不理智的事。
”
“顾清离!你知道我不是想问你这句话!”赫连御的眼眶潮红起来,连语调称呼都变了,理智全失。
跟着猝不及防地将她往怀里一带,牢牢圈住她的身体,俯身就吻下去。
洗浴间的门虽被赫连御踢开,外头守候的人却早慑于他的威严而退开,屋内再无第三人,晗章宫内的守卫也出于赫连御的要求被全布置成北楚侍卫,只有为数不多的东渊宫女太监,身份卑微,哪怕顾清离再如何挣扎呼告都不会有人来救她。
顾清离自然想不到和他相处了这么久,他竟然会突然爆发出如此不理性的一面,在东渊皇宫内对她施以暴行。
她迅速转过脸,本能地挥拳扬起,击他下颌,上半身后仰,被他扣住手腕的臂屈肘袭击他前胸,在他迫不得已撤手之后,接连两个后空翻脱离了他可掌控范围之内,跟着觉得胸前一凉,低头发现原本掩着的衣襟因松手而散开了,露出胸衣微低的领口和一抹酥胸。
顾清离又惊又怒地伸手掩住,怒斥道:“赫连御,你这个疯子,我知道你的心思,却不知道你能如此龌龊!”
其实她的年代风气开放,根本不在意这点裸露,可她敢穿得更少站在柳言玉面前,却不敢如此面对失控的赫连御。
她猛一抬眼,就看见赫连御赤红得如能滴血的双眸,眼中原本狂怒和不理智渐渐被不可置信的疑问所代替:“你恢复内力了?”
顾清离心头一凛,刚才那一击,她到底有没有在情急之下失控,以内力攻击他,她已经辨不太清了。
原本她想隐藏这一点,因为她自知就算恢复如前,也不见得是赫连御的对手。
她如今这身份十分尴尬,在东渊除了柳言玉和丁凤紫,无人会帮她,偏偏这两人无论身份武功都不能帮上大忙;在北楚她只是个冒牌公主,除了静楠与她形影不离,她根本差遣不动任何人,静楠要帮她,也要看她与之敌对的人是谁。
第471章 决绝(二)
可刚才这一逼迫,她不自觉便露了底,知道赫连御对她连最后的信任也没有了,索性冷下脸道:“我恢复了又如何?我是个人,不是你手中的牵线傀儡!虽然你令我复生,不意味着我整个人就该属于你了!赫连御,你若觉得我欠你一条命,我可以把命还你,别指望从我身上得到别的!”
赫连御眼中的潮红并没有减退,脸色却一点点灰下去。
“赫连御,以前我就算拒绝你,也始终尊重你,你封了我的经络时是怎么说的?我说的是如果萧奕修另结新欢,我就随你回北楚,如果不是,我是不可能随你走的!”
“可是你答应过我,不会随意行动,一切听我的,结果呢?”赫连御扬了扬眉,笑意讽刺而凄苦,“我刚才是失去理智做了出格的事,所以在你心里我就是龌龊的人?每个人都会有做错的时候,你做错的时候要我无条件容忍你,我想留下你就是龌龊无耻?我要是早这么无耻,在北楚的时候你绝对逃脱不了!”
顾清离一怔,陡然想起了他们一同在北楚经历的岁月,即使她因前世的杀手生涯被磨砺得心性冷酷,极难对人产生感情,可在他数度舍命相救的时候,不可能完全不为所动。
“顾清离,我再问你一句,你是不是宁死都不会跟我回北楚?”
“是!”虽然她回的决绝冷漠,其实在那一霎,心尖颤了一下,竟然有瞬间的犹豫。
她自然不是想跟赫连御回北楚,可看见他绝望痛楚的眼神,也禁不住心底痉挛。
看着赫连御一言不发走出去的寥落背影,顾清离忽然觉得此生大概永远都还不清欠他的债了。
皇家公主嫁出去,三朝回门仪式要隆重许多,不过萧奕墨陪赫连滟入宫,其实只是个形式而已,所以办得如同礼宴,纯粹是因为赫连御将要启程,特此相送。
皇子们自然是要到齐的,除了成年皇子,未成年的皇子也被同意位列末席作陪,如同接风洗尘宴一样盛大。
赫连滟除了面纱,盛妆端坐,一身绛紫色绣鸾翟衣,牡丹流云髻,连容颜似乎都有少许的改变。
原本的赫连滟擅长骑射,喜欢习武,皮肤晒得稍稍有些粗糙,也比寻常北楚女子稍稍黑些,换了灵魂之后,她保留着丞相千金的性情习惯,自然不会再去风吹日晒,皮肤都白腻细致了许多,举止衣饰也都截然不同,喜欢化一些婉媚动人的妆容,还在眉心画了朵鎏金色的莲瓣梅花妆,格外华贵典雅。
席间有笑语丝弦声,萧奕墨与赫连滟显得郎情妾意,恩爱有加,眉目间脉脉含情。
赫连御却鲜少言语,自然更没有笑意。
好在他原本就是这样冷戾淡漠的人,其余人也不以为异,以为他嫁了最心爱的妹妹,多少有几分不愉。
萧奕瑾却在席间频频向顾清离使眼角,甚至在敬酒之时找机会想多说几句,却得不到她的回应。
当日皇帝向赫连御提出再度联姻,他断然拒绝赫连澜再嫁东渊,却并没有反对联姻,只说他尚有别的妹妹,待回北楚之后,再行商议人选。
对此萧奕瑾其实极为不满。
这话听来是礼仪俱全,完全没有丝毫破绽,可事后他怎么想都觉得像是缓兵之计。
赫连御身为一国之君,显然非等闲之辈,很清楚自己断然拒绝会有什么后果,他敢亲身护送赫连滟来和亲,就绝不会轻率而为。
只等他回了北楚,这趟口头承诺的姻缘还能不能作数,完全未可卜知,嫁过来是个什么样的公主,更是难以预测。
万一他只随便封个女子为公主嫁来东渊,份量自然与赫连澜完全不一样。
萧奕瑾为了与赫连澜这段联姻,不惜孤注一掷休了董俞枫,哪肯只得到这句淡薄的承诺?
可从头到尾顾清离都显得心不在焉,对萧奕瑾的暗示似乎毫无所觉,这令他心中满是忧急。
顾清离是在看赫连滟。
她唇上鲜艳的梅子色口红总是让人觉得太夺目了些,这其实不合顾清离灵魂的性格。
顾清离在占据那个身躯的时候不时与本尊的记忆重叠,知道她端庄谨慎,从前性情懦弱而复生后坚毅过人,或许这是她心性的改变吧。
“澜公主?”
顾清离被一声唤惊回了神,发现萧奕修端着杯水酒站在自己面前。
这回吕慕宓倒是没跟着,他只身前来,依然是潇然白衣,神情疏离,该有的笑容一丝不少,眸中的笑意却冷到人心里去。
顾清离察觉他在对上自己的时候目光变柔,欲语还休。
她想说句什么,却只轻启了朱唇,便看见金殿外有人进来,只匆匆朝两个皇帝伏地一拜,便自行到萧奕修身边俯耳低语几句。
萧奕修蓦然回身,沉声低问:“孩子呢?”
“尚在。
”
顾清离见他胸口微微起伏,虽然脸色依然平静,情绪显然有了些波动,向他回报的人便是大内侍卫中的队长,显然是案情有了变卦。
“禀父皇,董俞枫在押往大理寺认罪的途中被人劫走了。
”
“怎么回事?”
萧奕修眉心微敛。
原来董俞枫被押往大理寺认罪,路途中是坐着马车过去的,并未拿她当刑囚看待,甚至同意了特殊待遇,有乳母抱着她初生的皇孙随行,两驾马车一前一后,所有大内侍卫及王府护卫都随行左右,其实看守还是极森严的。
没想到半途中董俞枫要求下车去路边店铺买些东西给孩子,经得同意后,进了铺子便没有出来。
众侍卫去搜查,发现铺子竟然有密道,通往三条街之外的巷口,人早不见了,连店里伙计掌柜也跑得一个不剩。
皇帝听完问:“你如何能断定她是被人劫走,而不是与人里应外合逃走?”
“她的孩子还在后面一驾马车内,由乳母抱着。
母子天性不能隔断,董氏为了这个孩子才肯伏首认罪,断不会扔下孩子逃跑。
”
皇帝沉默了片刻不置可否,目光却看向萧奕瑾。
萧奕瑾慌忙道:“儿臣毫不知情,若今日能助她逃脱,当初何必大义灭亲?”
“不必急于撇清,只想问问你是否知道些与她有关的事,或许对于寻找她能有用。
”
第472章 风邪入侵(一)
萧奕瑾略松了口气,想了许久,忽然发现董俞枫虽多谋善断,常为他出谋划策,对他的性情十分了然,可他对她日常往来之人与习性竟然一无所知。
这个女子,若不是早早对他心生防范,就是拥有太多的秘密。
皇帝见他沉默不语,额上反倒微微见汗,便猜到了几分,冷笑一声:“从今日起,从御营调拨一半人手去跟着陌王,随他查案!”
“父皇!”萧奕瑾脸色有几分泛白,“儿臣也可以禀公彻查。
”
“北楚国君将返程,赫连澜公主将在东渊多逗留几日,你好生尽东道主之谊照顾她。
”
萧奕瑾愣住。
顾清离也随之看向赫连御,他脸上平静无波,只眸中有汹涌暗流波动,显然他早知此事,才未曾出言反驳。
她心中不知是感激还是惆怅,知道他终于是决意对自己放手了。
萧奕瑾心中难辨喜忧,却不能再出言反驳,只得默然退坐到自己的席中。
刚坐下,他便听见身边传来重重的一顿之声,不由侧头看过去,见萧奕墨正将手中杯子放在桌上,脸色通红,看起来倒是有几分醉了的模样。
赫连滟温柔地扶着他,低低说着些什么,眼中波光潋滟,似有柔情无限。
萧奕瑾不由奇怪,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上回来东渊,人人皆知赫连滟对萧奕修志在必得,怎么回了北楚一趟,整个人都完全变了,非但要嫁给萧奕墨,还能看出满眼柔情来?
萧奕墨很勉力地朝新婚娇妻强颜一笑,心神似乎有些恍惚,看起来状态很是不对。
“三皇兄这是怎么了?”
“大约是喝多了些。
”
赫连滟语声刚落,便听见重重一声响,萧奕墨竟然半个身子扑在案几上,一动不动了。
原本在他面前的杯子经他一压一撞,骨碌碌滚出去,红色若血珀的酒翻了满席不说,杯子还随之砸得粉碎,简直是失态之至。
“怎么回事?”皇帝十分震怒。
赫连滟忙半扶着萧奕墨,一手轻抚他的背心,替他开脱道:“是臣媳的过失,因皇兄即将离去而感伤,拉王爷多喝了几杯。
”
皇帝没有说话,只用寒厉的目光扫了一眼。
赫连滟又急急分辩:“其实是臣媳自己禁不住多斟几杯,王爷知道我量浅,才代我喝了几杯……”
皇帝脸色稍缓,挥挥手:“扶墨儿下去吧。
”
赫连滟唤了名宫女,匆匆架了萧奕墨下去。
萧奕瑾离得最近,从他披散在肩头的黑发之间隐约看见他的脸色,不禁觉得有几分异样,似乎他脸色红如巽血,有些过了份,不太像是酒醉的模样。
而且他们身为皇子,自幼起经历的宫廷御宴极多,哪个不是酒量甚宏,怎么可能几杯水酒便倒下去?
对面的顾清离也自始至终紧盯萧奕墨,心中狐疑之极,借此机会举杯上前去萧奕瑾,目光装作不经意掠过,看见了萧奕墨发紫的唇色。
她陡然便想起了赫连滟红得异常的梅子色口脂。
皇帝脸上已经有些难以掩饰的不悦了,正想吩咐酒席就此散去,却听见宫女慌乱地叫:“九殿下……九殿下,快请御医!”
皇帝陡然按席而起,目光如冷电掠过去,看见九皇子萧奕旻正拼命抓挠自己的脸和手背,凡露出衣衫外的皮肤都起了许多红点,而且越抓越凶,很多地方都显出血痕来。
身边两个小宫女一直在阻止,开始是小声劝说,后来无法阻止,才急得叫唤起来。
偏偏傅婕妤托病未来,并没有人留意到萧奕旻,因此直至宫女们失声惊叫才发现他的异样。
“这又是怎么了?”一直循规蹈矩,几乎不曾开口的皇后充满关切地说了一句,满面温柔慈霭地离席想要去看萧奕旻。
“你给朕坐下!”皇帝低沉而冰冷地斥了一句。
皇后僵在原地,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她只是见萧奕旻年幼,身为皇子,生母又不在身边,想及时去表现一下母后的慈爱而已,没想到皇帝这神情竟然当她豺狼虎豹一般。
跟着便听见下首凌贵妃低低的嗤笑声。
之前萧奕墨失态,凌贵妃心里也是极怒,看着皇后与兰贵妃投来不怀好意的眼神,作声不得,此刻还不伺机报复回去。
倒是兰贵妃初被解禁,收敛许多,保持一惯的娇媚得体,对皇后显得十分顺从,解围地上前去挽着她的手臂,悄声道:“皇后姐姐,咱们也不是御医,什么也不懂,皇上是一番好意,怕你去了之后,万一九皇子有个什么……倒被有心人拿去作文章。
”
这么一解释,皇后的尴尬顿时被化解许多,坐回原座,朝她和善地笑。
那边御医还未到,顾清离已离席起身,走到萧奕旻身边察看。
她是北楚客卿,又是个柔弱女子,皇帝对她并无防范,未曾出言阻止,只觉得她太过热心了些。
顾清离只是站近了端详,并没有伸手搭脉,这种皮肤表浅的疾患只用近观便有几分把握,她抬眼对皇帝道:“不碍事的,九皇子只是有些过敏而已。
”
“过敏?”满座显然都对这个词觉得陌生。
顾清离想起过敏这个词并不是古而有之,中医对过敏的理论剖析与西医的角度不同,西医认为避免接触过敏源就可以避开过敏,事实上有时候并不能避免,因为很多人对日常生活中无可避免的东西过敏,如尘螨,花粉,飞絮。
归根结底,过敏是个免疫性的问题,其实还是机体内因出了问题。
中医在这点上提出的理论其实还是比较透彻的,只是解决方法不够得力。
她便答:“脉浮而大,浮为风虚,大为气强,风气相搏,必成瘾疹,身体为痒。
九皇子这是风邪克于肌肤,造成风疹,今日饮食之中,必有不妥之物。
”
她拿起九皇子面前的饮食糕点一一察看,又各自尝了一块,道:“面前这些饮食,有哪些是九皇子从来未曾尝过的?”
照顾九皇子的宫女略收拾了惊惶,一样样去看,道:“似乎都是日常吃过的。
”
“那九皇子有什么是不能吃的,你可知道?”
宫女细细想过,摇了摇头,眼中有茫然之色。
顾清离又拿起九皇子面前那杯清酒嗅了嗅:“九皇子平素喝酒吗?”
第473章 风邪入侵(二)
“日常婕妤娘娘管束甚严,几乎是滴酒不沾的,可喜庆日子浅斟两口也不曾有过问题。
”
“那他对桃花呢?”
另一名宫女插口:“九殿下不喜欢桃花,紫宸宫从来不种桃花,奴婢隐约记得他小时候只要靠近桃花便会不停打喷嚏。
”
“九皇子应该就是对桃花过敏,这是一杯桃花葡萄酒,为了添加酒中香气,佐入了桃花为辅料酿酒,我看这只是个意外,以后不要让他再接触桃花便好。
”
宫女们一脸茫然地看她,其余人则心生疑虑,心想她不过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怎么随便看看就判断了原因?但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在场又没个精通医术的,也只能是疑惑而已。
正在此时御医也到了,巧得很,又是顾清离的老熟人张御医,他先是愕了一下,想起这是上回为小皇孙诊脉的那个北楚公主,看起来对医术颇为精通的样子。
他匆匆行礼,奉命为萧奕旻诊了下脉,又察看了他身上肌肤,期间萧奕旻不断抓搔,宫女们再三阻挠,却被他用力拍开,脸现恼怒之色,并大声喝叱:“别仗着母妃的信任就来管束我,有本事你们能解除我这搔痒?”
眼见他又难受又怒火冲天,宫女们吓得也不敢说话,都没想到平时温良驯和的九皇子会有这么暴怒的一面。
张御医拱手向皇帝道:“九皇子这是风邪入侵表里,正所谓虚邪中人,始于皮肤……”
皇帝耐心地听他摇头晃脑说了一通,竟然与顾清离所说相差无几,不由又朝她投以一瞥,微生警惕。
心想赫连御拒绝让她和萧奕瑾联姻未必不是好事。
“……待微臣开些药给九皇子服下即可。
”
“其实不必服药,本公主觉得九皇子这情形并不严重,只需开张外洗的方子祛一下风疹奇痒,过几日即可。
毕竟九皇子未成年,药物皆有肝肾损伤,不宜用在孩童身上。
”
顾清离陡然插了这么一句,张御医噎了一下便没说话,碍于她的身份,他也不好加以反驳。
“还是让张御医开个方子,煎药给旻儿服下吧。
”
傅婕妤温柔得体的声音自金殿门口响起,显然是有人报讯刚刚赶至。
她胸口起伏明显,却在极力抑制调整呼吸,想是快步小跑过来,在殿外却早稳住了自己才过来。
看她的样子,虽然体态略显单薄柔弱了些,却不像是抱恙的样子,令人狐疑她的抱病是否只是借口。
众人将目光投过去,她眼中虽有急切焦虑之色,步履却还是平缓稳定,且半分都不失礼仪,向所有人行过礼之后,才向萧奕旻走过去。
原来不停抓搔,显得十分失态的萧奕旻,在看见她的霎那突然就老实起来,安分守己地坐着,满脸通红,竭力忍耐,手指不停在桌面上抬起又落下,忍得十分痛苦。
“傅婕妤似乎不大相信本公主的医术?”
傅婕妤对顾清离温婉一笑:“妾身岂敢?只是妾身不懂医术,张御医是宫中数一数二的名医,自觉相信他总不会有错。
”
顾清离笑笑:“张御医的医术,在宫中确实数一数二,在东渊国内数第几,可就不好说了。
”
张御医面色微变。
不过他这个人最大的好处是很能听进他人的建议,并不像其他御医傲慢自大,因此虽有几分不痛快,还是保持着恭敬,一言不发。
“张御医,本公主问你,风邪入侵有外风内风之说,九皇子这是风气外邪还是内邪?”
张御医一怔,道:“轻扬开泄为外风,观九皇子脉象,气血逆乱,筋脉失养,其实属于阳气虚衰,所以才建议内服改善。
”
“内风为阴阳失调,阳气虚衰,九皇子年少青春,养尊处忧,何以有此一说?”
张御医被她说得有几分狼狈,正想说什么,听她道:“没错,张御医说的都是对的,可如今针对九皇子的征象,这内风首先要找出其因,再解决其果。
目前九皇子面前瓜果饮食皆是常服之物,不致引起他风邪起表,唯有酒是他少沾之物,本公主才先想到酒有问题。
”
张御医愣了一下,他毕竟不懂西医那套系统性理论,也无法像顾清离那样排除,找出过敏源来。
“这酒中有桃花,听这位宫女说,九皇子从前靠近桃花便会打喷嚏,说明他对此敏感,不宜再接触所有与桃花有关之物。
而这酒中加入桃花以增香气,九皇子却服了少量,这才是他这次引起疾病的根源。
他只要不服此酒,佐以苦参、蛇床子、百部这些去除瘙痒之物清洗即可,过几日必会消减。
”
“至于内因……”顾清离看了傅婕妤一眼,“只怕吃药是不能解决根本的。
或许张御医的药能起一时作用,却不能长年累月服用,九皇子的内因是精气血运功能失调,表因确实如此,再追究下去,他为何如此?莫非是长年熬夜,耗竭精力过度,所受威压过大所致?”
傅婕妤面色微变,道:“赫连公主,妾身与你并不相识,想来你也不甚了解我东渊皇宫中事,九皇子年幼时体弱多病,长年服药,累致体虚,所以……”
顾清离看着她笑而不语,眼神中的讽刺之意明显。
傅婕妤却甚是镇定,道:“公主所言其实也有道理,不如让御药房按张御医与公主所说的方子都煎上几服送去,内服外洗,想来好得更快些。
”
然后她欠身向帝后等人告辞,吩咐将九皇子带下,一同退出去。
张御医见没事干,赶紧也退下去,临走时满眼疑惑地朝顾清离看一眼,总觉得她说话的气势作风很像一个人。
“好了,今日之宴到此散去。
”皇帝起身向赫连御道,“不到之处,还望见谅。
”
赫连御倒不以为异,各国内中都有权斗,他司空见惯,丝毫不放在心上,只冷淡地点一下头:“无事。
”
两次宴席都发生了不愉快的事,皇帝心中震怒可想而知,他却不便在赫连御面前公然问责,只挥手令人散了。
席散之后,众人尚未散去,东渊几名皇子除萧奕墨提前离席,都被召唤去承天殿偏殿中,包括席间所有嫔妃及殿内的宫女太监。
未等众人脸上惊诧之意散去,皇帝陡然重重一拍案,厉声道:“今日席间,招待女眷的皆是杏花梅子酒,为何九皇子面前被换成桃花葡萄酒?”
第474章 御前亲审(一)
下面顿时一片寂静,众人脸色皆僵硬无比,无人敢言。
这种琐事,连萧奕瑾等皇子也未留意到,不知皇帝为何会知晓?
宫中宴饮,男女所饮的酒从来是分开的,男性席间都是醇厚烈酒,女性和未成年的皇子席间多是清淡果酒,自然有人将单子列了递呈操办宴席的人看,然后一层层交上去再批下来,今次宴席皇后说疲累乏力,全权交由凌贵妃操办,按理最知晓此事的应该是凌贵妃,可方才在席间她一语不发,反倒是从头到尾没有过问此事的皇帝,竟然对这种细枝末节了如指掌。
皇帝不等她们有所反应,冷笑一声:“全都给朕跪下!”
满殿皆惊,皇子嫔妃跪在前排,太监宫女们列几排跪在门内,都在心里发颤。
皇帝性情深藏不露,待人向来不亲和,却也不是暴虐的个性,极少重惩谁,如此动怒,还真是罕见。
“今日是谁主张换了桃花酒的?”皇帝见无人回应,指着凌贵妃道:“宴席全由你操办,你来说!”
凌贵妃向来跋扈,在皇帝面前也极少低姿态,可凌家势力减弱之后,连她也不得不收敛一二,极不情愿地答:“臣妾吩咐下去的全是杏花梅子酒,谁知晓怎么回事?”
皇帝重重一拍案冷笑:“你不知晓?也就是说今日朕的杯中要是有鹤顶红,你也一句不知晓就了事?”
凌贵妃哑然。
“今日之事,你决不能免责,罚月钱一年,无朕命令,不得出绶阳宫!”
凌贵妃一惊抬头,这就是禁足了,她才取笑过兰贵妃,之后就轮到了她,倒真是报应不爽。
她愤愤然起身便想离去。
“站住!以为就没你的事了?继续跪着听审,若查出来与你有关,另加重惩!”
凌贵妃扑通又跪下去,心里又惊又怒,本以为萧奕墨与赫连滟联姻,从此在朝中地位会有不同,可今日席间失态,她又被惩罚,看来乐观得太早了。
“今日是谁将桃花酒端给九皇子的?”
一名宫女战战兢兢上前:“是奴婢,御膳房的人将托盘交到奴婢手中的。
”
“宫中凡有筵宴,所有宫女列成一队,每人各自接过托盘,然后循序进宫,奴婢排在末端,正好轮到端给九皇子。
”
“去将御膳房所有经手过这酒的人全都召来,尤其是谁说过要将桃花酒给九皇子的,都要过来!”
很快,所有经手过桃化酒的御膳房内监都到了场,递给宫女的那人也答自己不过是按序办事,毕竟皇家筵席极重规矩,谁错乱了顺序,都易引起礼节上的不周到。
这便追查到去皇家酒窖拿酒的人,那太监直叫冤枉,说自己搬出来的那坛酒泥封上分明写着杏花梅子酒,想是当年封酒的人给贴错纸了。
皇帝也没多问,只道:“将所有碰过酒的,全拖出去,在殿外乱棍打死!”
众人大惊,个个都大叫冤枉,却还是被强拖了出去,跟着板子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传入殿来,宫女太监们叫声十分惨厉。
虽说在殿内这些嫔妃皇子眼中,宫中奴婢的命贱如草芥,可皇帝如此动怒,牵连无辜要打死人的情形,实在是罕见。
尤其就在殿外处死,只要想到满地鲜血的场景,就忍不住有人想吐,心里微微发寒。
皇帝这才缓缓道:“你们想是认为,朕这是迁怒于他们,他们之中必有人是冤枉的?不,他们没有一个是冤枉的。
去拿酒的就算因贴纸抱错坛子,难道也会闻错酒香?”
他冷笑一声:“桃花味开封即四下飘散,所有经手人都能闻得到,这些都是宫中办过大事的,焉有闻到酒味不对还继续端上去的?”
“但是……”萧奕瑾犹豫道,“万一真有人有心为恶,这些人全死了,线索不就断了?”
皇帝冷笑一声:“人会死,酒坛子不会。
”
话音刚落,便有人抱了一坛子酒过来,恭敬地放在皇帝面前案上。
皇帝转动着酒坛,看着泥封坛口和坛身上的纸,反复摩挲,跟着将那张纸撕下来,冷笑了一声。
“修儿,你过来看看。
”
萧奕修应声起身,走过去看了一眼,道:“这贴纸的浆糊分了两层,第一层不能完全刮净,又刷上第二层,因有纸遮盖,看起来倒不明显。
只是浆糊以白面、花椒、白矾等制成,一坛三年的桃花酒,浆糊早因年深日久变成黑褐色,即使将原有的一层纸撕了,也很难完全刮净,除非水浸湿软,慢慢擦净,可做这事的人显然没这么多时间,只匆匆一刮,就刷上一层新浆糊,因此这上面一层浆糊,尚是白色。
”
“再看这纸张,虽然都是红底的纸,但拿张三年前的来对比一番便知,酒窖里封存再好,也少不得褪色,哪里会如此鲜艳?”
皇帝淡淡道:“外面还没有一个招的?”
“禀皇上,有人说他招了!”
皇帝一摆手:“先罢手,全提进来。
”
于是一众宫女太监被人拖抹布一样拽进殿来,大多是近乎奄奄一息,毫无反抗之力了,那口中求饶招供的是膳房一名掌勺的下手:“奴婢认了,奴婢是受……”
他的手突然抬,指向凌贵妃,叫道:“就是她,凌娘娘吩咐奴婢将那坛子开过的桃花酒斟一壶给春儿姑娘的!”
春儿便是负责端酒上金殿的宫女,她这会儿已经脸色惨白,昏迷过去。
凌贵妃一惊之下刷地起身,上前就是一脚踹过去:“你这狗奴才,竟敢血口喷人,冤枉本宫!”
那太监原就重伤不已,经她这脚一踢,原本已被打断的肋骨又断两根,只听喀喀声响,也不知是断骨刺入了哪个内脏,他惨呼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就此倒地。
拖他进来的太监一惊,伸手去探他鼻息,叫:“皇上,他……没气了!”
凌贵妃一呆,完全没料到自己这一脚竟有如此威力,不禁感觉有些不妙。
“凌妙槿!”皇帝怒声一喝,“你竟然敢当着朕的面杀人灭口!”
凌贵妃一哆嗦,转身便跪下了,颤声道:“皇上,臣妾不知啊,真心只是因这狗奴才胡乱出言冤枉,才一时气愤踹了一脚而已……皇上知道的,臣妾只是纤弱女子,这一脚哪能致命……”
“那他是朕踢死的不成?”
“不不不……是……他在外头已行刑多时,恰巧这时不支……而已。
”
皇帝一声冷笑:“凌妙瑾!来人,将凌贵妃拖去暴室,候朕亲审!”
第475章 御前亲审(二)
凌贵妃陡然一惊,抬头尖叫:“皇上,臣妾犯了什么大罪,要押去暴室审讯?”
她一脸愤怒不平:“臣妾纵是幕后指使,九皇子亦不过风邪入体,皮肤起了些风疹而已,何至于便降这么大罪名给臣妾?”
皇后忽然道:“皇上,臣妾也曾患过风疹,当时听太医令言道,风邪由表及里,最严重时候能致人死命。
”
“你……皇后娘娘,我没得罪过你吧?落井下石,是何意?”
“拖下去!”
皇帝一声令下,凌贵妃被人拖了下去,她怒极叫道:“皇上你冤枉臣妾,凭一个奴才胡言便这样待臣妾,你会后悔的……”
皇后看着她被拖下去时,不知不觉间泛起一丝笑容来。
凌贵妃回眸怒视时掠过皇后的笑容,突然之间,想起了什么似的叫:“原来是你陷害我!皇后……就是你!怪不得你突然托病无法布置筵席,原来是挖了陷阱让我跳!”
这句话丝毫没有引起皇帝的动容,他冷眼看着凌贵妃被拖下去,挥手道:“都退下去,那些没死的,全撵出宫去,发卖为奴!”
萧奕瑾什么也没敢多说,便退了下去,他已经隐约感觉到这次的桃花酒事件,是父皇在借题发挥了。
匆匆出了承天殿,萧奕瑾去了兰贵妃的宁秀宫,见她正坐卧不安地绞着手帕,脸色并不好。
照理说她与凌贵妃多年宿怨,见凌贵妃如此下场应该心中欢喜才对,可她还没有像凌贵妃那样迟钝,从她被黜、到现在凌贵妃被押入暴室,她也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瑾儿!”
萧奕瑾立即掩上了殿门,嘘了一声,拉着兰贵妃入了内殿。
“你看出今日有何不妥了吗?这事谁做的尚不知晓,可凌妙槿说得不错,这个坑一定是皇后挖给她的!”
萧奕瑾哼了一声:“这事肯定是凌妙瑾这个蠢货去做的,可她为什么这么做,我倒觉得背后另有高人指点她!”
“是谁?”
“我怀疑是萧奕修!”
兰贵妃一惊,抬起头来。
“母妃难道不觉得,父皇已经越来越偏向萧奕修了吗?先是在朝堂上任他为刑部尚书,又命我将御营一半兵力调拨给他,去查董俞枫的下落,甚至连她生的孩子至今都在陌王府抚养,竟然没有交给我!董俞枫犯了天大的事,孩子不都是我的吗?父皇此举太过明显了!”
兰贵妃经他这么一说,联系今日所有的异样,豁然贯通:“没错,皇上什么时候在意过九皇子和傅婕妤?最近他频频将实权和兵力交给修儿,明显是要扶植他上位……那太危险了!可……可修儿不是已经毒性深入骨髓了吗?”
“他一直显得病体未愈,可自从上朝以来,除了时不时还咳出点血之外,我看他精神全无异样,莫不是他的毒伤早已治愈,只是缓兵之计在骗我们?”
“瑾儿,你赶紧派人去试探他一下!”兰贵妃紧张得鼻翼都冒出汗来。
萧奕修的才能众所周知,未伤愈前在朝中的人气也是众皇子所不及,她要不是那么惧怕,怎会处心积虑对他下毒?
“儿臣知道了,可是派谁去更适合?”萧奕瑾沉思许久,道:“有了!”
宣花楼一如既往地生意红火,这天居然还迎来了许久未见的熟客,大理寺卿董长恩。
董长恩并非好色之徒,对宣花楼而言也不是常客,通常只有他人邀他来此才会光顾。
不过宣花楼的妈妈何等眼色,像他这种达官贵人只见一次也永世不忘了,忙笑容可掬地迎上去:“哎哟董大人呀,稀客稀客,这是有多久不来光顾咱们了?百合迎春,快来伺候董……”
董长恩一贯不与青楼女子嬉笑,浓眉一皱,挥手道:“一边去!本官要见暖香,她可在房中?”
老鸨一愣:“暖香现在可有客……”
“本官就要找她,管她房里有什么人在?”董长恩的脸色极其难看,他身边随从一把推开老鸨,拥着他蹬蹬真奔楼上去。
走到暖香的花阁门前,董长恩踹门而入,显得极没有风度。
没想到这看起来紧闭的门竟只是虚掩着,被他随意一脚踢得撞到墙边又反弹回来,险些撞到他进去的鼻尖。
“到底是谁,鬼鬼祟祟约本官来此?”
董长恩刚踏进大门,身后的门无风自动,砰一声关上了。
他一惊,回头看时,听见了女子娇媚甜腻的声音:“哟,这不是大理寺卿董大人么?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董长恩又迅速转身,才看清面前是个全身媚骨,妆扮得酥媚入骨的女人。
虽然美貌,却显得有几分艳俗,桃红色的胸衣领口很低,外面仅有一层轻薄纱衣,令胸前风景若隐若现。
可惜董长恩不是对美色有兴趣的人,只怒瞪她一眼,将这迎上来的女子拨到一边去,然后环顾内室:“人呢?是谁约本官过来?”
突然之间,他手腕一紧,肩头被人扣住,一个利落的反擒拿,被人将手臂重重压在背后,跟着那软媚的声音又响起:“哟,董大人,火气不要这么大嘛,来妾身房中先喝杯水酒,再好好聊聊。
”
董长恩既惊且怒,感觉背心一麻,已被人推搡着押到了美人榻前,推倒在上面。
他这才看清,制住他的正是那个妖媚艳俗的女子,暖香。
“王爷,奴婢出去替您看着。
”暖香的笑容转向雕花芙蓉床前的烟罗帐,媚态的笑容立即转为毕恭毕敬,转身便利落地走出去,并带紧了房门。
董长恩眼睁睁看着烟罗帐后人影晃动,跟着一掀,白衣修长的身影缓步而出,在他向前不远处的檀木案几旁坐下,好整以暇地倒了两杯茶。
“董大人,有些事,咱们其实还是可以商谈的。
”
董长恩的脸色瞬间变了:“陌王爷?”
萧奕修举杯轻啜一口,眼角余光淡淡扫过他身上:“董大人旦有一分亲情在,就会考虑与本王合作的可能性,保住董俞枫,也保住皇孙。
”
“你……”董长恩不能动弹,挣得满脸通红,额角青筋暴露。
“果然是你自唱自和,命人藏起了枫儿,再装成她有同伙劫她!”
萧奕修好看的唇角微微一挑,笑容温润而动人:“本王若不将她藏起来,自然也有人将她劫去。
至于她的价值,怕也已经终了,等待她的是什么,董大人应当很明白。
”
董长恩脸色很差,咬牙切齿道:“王爷说的下官完全不懂。
”
第476章 青楼密会
“听说,董大人二十年前可是死忠于熠王萧令斓的,一度曾想扶他上位。
当然,这与董大人是熠王生母董成妃是堂兄妹有很大的关系。
”
董长恩脸色瞬间便僵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些成年往事,早就没有人去深扒了,萧令斓兄弟都是皇子中极出色的人物,萧令斓英年早逝,死因成谜,遗孀还被当今天子暗搓搓霸占,董氏一族自然心有不甘,从来不曾放弃为他雪冤。
“董大人应当知道谋反罪名是诛九族吧?这和别的罪名可不太一样。
”
萧奕修继续微笑,“凌远章没有被灭九族,和凌远程、凌普犹有余威大有关系,而董氏一族的残余,差不多就剩下你这一枝了,能保着你至如今的官位已是不易,别指望像凌远章一样,革职流放抄家就能罢休。
”
“陌王爷……这些都是你的揣测而已。
”
“本王从来不说无实据的话,也从不做无把握的事。
”萧奕修顿一下又轻笑,“这件事,是父皇全权交予本王处置的,以董大人三朝为臣的通透,应该知道以父皇的风格,有没有证据都不重要,只要落成实事即可。
”
董长恩的气势彻底消散下去:“皇上……皇上他命你查下官?”
“跟本王合作,你可以活下去,包括你全家。
”
董长恩迟疑道:“怎样合作?”他脸色仍在犹豫不定。
萧奕修盯着他,不紧不慢加了一句:“本王知道你死忠不悔,可你女儿董俞枫未必肯,熠王去世时,她还未曾出生,并没有你那么深重的家族使命,这些年来,因为你们逼迫她做的一些事,已经令她葬送了姻缘、失去了本心,甚至根本不顾她的意愿在她体内种下了蛊……”
“等等,王爷,你说什么?”董长恩面色惨变,“谁在她体内种下了蛊?”
“董大人不知晓?”萧奕修多少也有几分意外,他没想到董俞枫并没有将此事告诉父亲。
董长恩的指尖止不住颤抖,连面上肌肉都颤动起来,他当然也明白体内种蛊是何意。
此生要受操控,与蛊共存亡,成为蛊器的女子,命运注定了悲惨,要被人当成傀儡。
“她现在在哪?那些人如果迟迟找不到她,只要操纵她体内蛊虫,她一样会有危险!”
“操纵蛊虫也有个安全距离的,总之你放心,她暂时安全。
”萧奕修也无必然把握,但是董俞枫和周倩熙在一起,周倩熙说过,她对控蛊人的感应要灵敏得多,一旦董俞枫有危险,她立即能感应得到,带她远离。
离了宣花楼,董长恩心事重重地往丞相府而去,依约找顾朝然商议对策。
果然丞相府里人仰马翻,正闹得不可开交。
余碧玲天天又哭又闹,与顾朝然撕扯纠缠,现在顾朝然已将她拒之院门外,每天都拒不见她。
跟董长恩相比,他的心肠要冷硬得多,三个女儿于他而言,必要时都是可以舍弃的。
走到这一步,顾清若的生死他已经顾不得,既然救不了,不如放弃。
可余碧玲不一样,她如疯了一般,天天在想办法,与顾朝然闹不出结果来,就去陌王府,也被拦在王府之外。
顾清潇数月不回相府,现在陌王府又拒绝让她入内,她开始疑心顾清潇会不会也出了事,便丢了个口讯给王府的人,令他们转告,三日内必让顾清潇回相府一趟。
这个要求其实不过分,可三日已过其二,顾清潇也没能回门,余碧玲知道再去陌王府上发什么通牒,也绝不会有人理睬自己,一个诰命夫人,哪怕是岳母身份,也没办法在封王的皇子面前摆出谱来,她只能继续逼迫顾朝然。
董长恩到时,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副局面,余碧玲正在顾朝然的院子外大吵大闹,撒泼骂人,可她终究是女子,虽丞相夫人这个身份令满府下人不得不畏惧,当丞相大人下令之后,她的身份已经起不得威吓作用时,武力又无法突破,便只能在那里撒泼哭闹了。
董长恩一来,她如获救星,上前抓住他衣袖:“董大人,你千万要跟我家老爷说,让他救救若儿啊!”
董长恩对待女儿和顾朝然还是有所不同,董俞枫自幼聪颖过人,被他当男孩养,一直期望可堪大任,自然不愿她遭受意外。
余碧玲充满希望地看着董长恩进了顾朝然的屋子。
这一谈,便到了灯火阑珊时分,余碧玲再次来到院外时,焦急地踱着步,仍不见董长恩出来,却等到了宫里传来的一个消息。
这消息,还是中书令秦必的亲信太监秦禄亲自奔来传话的。
他来的时候狼狈不堪,背后还中了一箭,几乎是从马上滚落,连滚带爬着进了丞相府的。
若不是门房上的人见过他来相府找过丞相几回,肯定不会让他入内。
余碧玲一见,拦着秦禄道:“禄公公有何事,跟我来。
”
秦禄喘着粗气道:“不……不行,咱家要先见丞相。
”
“禄公公,丞相与大理寺董大人在商议要事,现在连我也被拦在外头呢!”余碧玲不失时机地唤人,“快来人,去给禄公公请个大夫来,要最好的……不,就近去,越快越好。
”
秦禄一把抓住她,恶狠狠道:“带咱家去见丞相!别以为你是个诰命夫人,咱家就有空跟你磨牙!”
余碧玲心中暗喜,指着拦在院外的那些人道:“你们听见了,这可是禄公公要见丞相,还不快闪开?”
门口的人尚在犹豫:“先等小人通报一声……”
秦禄挥手给他一记耳光,余碧玲架着跌跌撞撞的他就进了院内。
顾朝然在书房内,也听见了外头的争执声和粗重的脚步声,门在他们到的时候即刻便开了,过来开门的是董长恩,室内并无第三人在。
余碧玲看见顾朝然的刹那就松了秦禄,扑上去又踢又打又哭,董长恩慌忙扶着秦禄,听他嘶吼了一声:“不得了,皇宫内兵变,凌远程带着人闯进皇宫……造反了!”
“怎么可能!”顾朝然和董长恩都是猛然一震。
顾朝然一脚踢开余碧玲,甩手给她一记耳光,将她打得懵了,才急迫地上前扶着秦禄:“究竟怎样了?”
秦禄瞪着血红的眼大口喘气:“去……去找陌王,救驾勤王!”
第477章 叛乱勤王(一)
皇宫里现在一片混乱,若说丞相府是鸡飞狗跳,那宫中现在就是刀山血海。
先是入夜时分,传昭威将军凌远程求见,皇帝因传了他觐见。
凌远程带的人马不多,却在将入承天殿宫门的时候与大内侍卫起了争执,竟然不肯放下兵械入内。
争执之间,凌远程及其部下突然动手,强行往承天殿闯入。
承天殿外侍卫被调拨了一部分给陌王查案,人手本就不足,僵持武斗期间,有大队人马强行自宫门口往内冲,砍翻了宫门守卫后直往内冲。
这些人虽然都更换了黑衣黑甲,依然有人认出他们都是御营的人,纷纷惊叫着四下奔走传讯,秦禄就是在这血影横飞的时刻,被秦必派遣人手保护着冲出宫来报讯的。
秦必在朝中不与任何皇子结党营私,一心忠于皇帝,在他看来,目前能求救的只有陌王,可是燕王和昭威将军联手发兵造反如此迅速,说不定陌王府上也出了乱子,或者半路横生枝节被拦截,因此他派出去求救的有两个,一是秦禄,前往丞相府,顾朝然忠于皇帝,又是陌王岳丈,自然会设法通知;另一个是禁卫侍卫,身手较好,直接前往陌王府。
承天殿的寝室内有密道,却不能通往宫外,殿外究竟有多混乱皇帝根本无法知晓,只听得承天殿外四面八方皆是刀枪剑影,还不时有人心惊胆战进来回报说,外头血肉横飞,大内侍卫们越来越坚持不住了。
宫内一片凌乱,皇帝却束手无策,只气得他重重一捶案桌,久未犯过的咳疾都加剧了起来。
“皇上……皇上,老奴扶您入密室暂避一避吧。
”秦必上前去扶着他。
皇帝冷厉的目光一扫而过:“躲?躲到哪里去?密道的出口在御花园,听见前一个进来汇报的怎么说了吗?通往御花园的路被他们的人马堵死了!”
跟着咬牙:“朕就看错了这个畜生!竟然将御营的兵权都交给了他……禽兽尚知反哺之恩,他竟然如此急于谋反!”
皇帝铁青着脸,命令秦必扶他到窗边去,他要亲眼看看那叛逆是怎样带人杀入宫中的。
秦必劝不动他,只能扶着他慢慢过去,忽听他问:“旻儿……他们安排好了吗?”
秦必一愣:“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
”
皇帝啪一记耳光过去,厉声道:“朕问的是你安排好没有!”
秦必不敢去摸火辣辣的脸,低头答:“老奴派了人过去了。
”其实他心中却在想,派人往宫里面强闯,比趁乱闯出宫去可能性要小得多,他派去的那几个太监和侍卫,怕是没人能活着撑到紫宸宫了,别提安置傅婕妤母子了。
皇帝便放了心,走到窗口,推开窗朝外看。
“那是……什么人?”
秦必极目看去,发现叛军并没有如期地很快杀入承天殿,而是始终被堵在承天殿门前厮杀,按承天殿外这百十名值守侍卫,加上宫中赶来护卫的也不过几百人,之前承天殿就被重型擂木将宫门处的外墙砸了个缺口,竟到现在还没冲得进来,实在有些意外。
要知道御营号称十万将士戍京,皇帝借口追查董俞枫的下落,便调拨了一半人马给萧奕修统管,剩下的仍有五万之众。
就算这些年来萧奕瑾的统率下未能完全征服这些人的心,还有部分不肯反皇谋逆,再京中各处值守人马,萧奕瑾能调动的人马也至少有一两万之众,再加昭威将军的兵马,哪还有攻而不克的道理?
其实皇帝并不知道,萧奕瑾能调动的部下兵马还真没有他想像的多,副指挥使陆凌晖在御营中多年威望,早就有一半以上是他的人,根本不会服从萧奕瑾指挥。
守宫门的那批御营兵马也根本没有接受到谋反的指令,在与凌远程的人马纠缠之后,倒将凌氏的兵马拦了许多在宫门口混战。
其余冲进来的,便与承天殿前的禁卫侍卫釜战,毕竟这些都是直属皇帝的护卫力量,身手之高远非寻常兵马可比,与之釜战至今。
但是人数以一当十,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坚持到现在。
秦必仔细看过去的时候,终于发现了混战中有许多人当真不是宫中禁军,不由失声道:“是……是北楚兵马,是……赫连国君的人!”
皇帝显然也从服饰上发现了这一点,不禁呆住:“赫连御的人?!”一时间,他完全忘记了后面晗章宫还住着个赫连御,说好明日启程的。
北楚护送和亲的队伍兵强马壮,原有千余人,碍于住在皇宫,赫连御先只点了百余人随自己入宫,其余九百人在宫门外安置着。
夜间听见皇宫大乱,这些人想必是担忧自己国君安危,便率军冲了进来,没想到居然能帮他们抵挡叛军。
皇帝满眼惊喜:“希望他们能抵挡到修儿带兵过来!”
在承天殿前广场上有人冲进来的时候,秦必派去后宫安置傅婕妤的太监侍卫们纷纷往内杀去,没想到已有人拦截在半路,只有一二侍卫侥幸逃脱,负伤在御花园狂奔,夜色中根本无法好好分辨路径。
内廷侍卫虽说也是在皇宫中,可自承天殿往后称为后宫,凡是男人不可进入后宫,除非值守期遇有特殊任务,或皇帝命令跟随。
因此这些侍卫们对后宫御园的路其实并不那么熟悉,他胡乱地冲到了晗章宫附近,被夜里心烦出来行走的赫连御一把抓住。
这侍卫已经受了伤,又狂奔了一阵才甩掉追兵,在夜间早分不清东南西北,一被人攻击,即刻当成敌人,出手便是杀招。
奈何赫连御的身手比完好时的他都要高很多,三两下就手到擒来,将他压在膝下厉喝:“什么人?胆敢行刺朕?”
侍卫一听又来了个“朕”,先是一懵,以为叛党首领到了,再抬眼细瞧,顿时如见了救星,大叫:“北楚国君,求您救救咱们皇上!”
赫连御一头雾水,拎着他便进了晗章宫,细细盘问了一番。
顾清离原在隔壁没睡,也闻声赶过来,一听有御营兵马杀进皇宫,脸色也禁不住微变。
“北楚国君,现在只有您能救皇上了,秦大人已派人出宫去求援,您的人马可暂抵挡一阵,否则等叛党杀进来……”
赫连御一声冷笑:“听说宫中所有守卫都涌去了承天殿,后宫防守必然空虚?”
第478章 叛乱勤王(二)
侍卫不明他的意思,点点头。
赫连御漠然道:“朕的身手,完全可以从后宫中翻越出去,不用理会你们东渊的叛乱!”
侍卫登时一惊,他没想到赫连御会这么说。
“皇兄!咱们把阿滟嫁来北楚,就是指望与北楚结为和平联盟,东渊如今刚与我们和谈签订盟约,倘若换个人做皇帝,那之前的盟约还在不在?现在情势不明,万一是燕王联手昭威将军造反夺权,到头来毁约废盟,以他手中的兵权,暮王很可能为他人作嫁衣,到时候阿滟岂不是也有性命之忧?”
赫连御看她一眼,仍无动于衷:“有北楚在,他就不敢动阿滟,朕不信他萧奕瑾不顾虑这一点。
目前北楚的国力可不逊于东渊,朕为何要怕他?”
顾清离叹了一声:“皇兄,咱们如今可还在东渊境内呢,纵然以你的身手能冲出皇宫去,那也不叫突围,而叫‘逃亡’,你觉得……是不是有点大失身份?”
侍卫见赫连御不语,似有意动,忙进言道:“听闻北楚军尚有近千人驻守宫外,只要国君一声令下,必然会杀入宫中。
陌王的援军即刻便到,不会误事的。
”
赫连御尚在沉吟之际,他床后布帘无风而动,有人蹿了出来,朝他跪拜下去:“求北楚国君救我父皇!”
这回,连顾清离也吓了一跳,她根本没料到赫连御房内竟还藏着个大活人,而且口称东渊皇帝为“父皇”。
再定睛一看,那人抬起头来,英俊的眉眼有几分疲倦沧桑之意,以往的邪佞风流之气也只剩了三分,显然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好。
“萧奕北!”顾清离忍不住脱口而出。
直到赫连御凌厉的目光扫过她,她才发现自己冲口而出的一声唤会引起什么后果。
好在这里也没有旁人,唯有萧奕北和侍卫都齐刷刷盯着她,一脸怪异之色。
萧奕北被软禁陌王府,她根本就没机会见过他,又怎么会见到陌生人的第一眼就叫出他的名字来?
好在赫连御及时替她解了围:“这是朕的皇妹,朕略跟她提了一下。
”
萧奕北眼中的疑云减退了些,倒是多了几分不悦之意。
就算他是废太子,依然是东渊皇子,这北楚公主论身份也并不比他高贵,张口直呼其名确实有欠礼节。
顾清离立即岔开话题:“皇兄,事不宜迟,等叛军攻破承天殿,可就于事无补了!”
赫连御冷冽的目光再扫她一眼,从袖中取出一支焰火鸣镝,缓缓道:“澜儿,朕做什么都是为了你。
”
顾清离心里颤了一下,竟无言以对,一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取了鸣镝便奔出殿去,将它发射上半空。
宫外的北楚军虽不明究里,可看了这求救焰火,即刻往宫中攻去,大大阻碍了叛军的进程。
顾清离发完鸣镝,见赫连御已更衣出来,与萧奕北各执长剑,一声令下,召唤了晗章宫的北楚侍卫,打算一同往承天殿那边杀过去。
顾清离忙唤住他:“皇兄,让他们去即可,你万金之躯,岂可亲身涉险?”
赫连御走过她身边时,顿住脚步,忽然用只有她听见的声音低低道:“朕若为你死了,你依然是要回到他身边的,对吗?”
顾清离毫无预兆地酸热直冲眼眶,虽然竭力忍耐,秋水双眸已然潮红。
她迅速低下头去,匆匆一拭眼角,轻声道:“你要保重自己,我要出宫去。
”
赫连御没有出言阻止,也没有再多说,径自率侍卫往御园那边冲过去。
顾清离远望他的背影,几分怅然,几分凄凉,终于一咬下唇,扭身便往后宫中御河流往宫外之处而去。
后宫中除了正门别无出路,唯一的出路,除了越宫墙而出,便是沿御河出宫墙的水道泅出去。
顾清离略一思索,越过宫墙不算难,只怕以燕军和凌党的防备,这皇宫四周全被包围了,贸然出去会有危险。
她决定还是泅水出去。
她沿着御河奔至墙根,扑通一声跳进去,一个猛子往下扎去。
前世她潜水最长纪录能达十余分钟,这世有了内力为辅,自信可坚持时间更长,便在水底快速潜泅。
直至她感觉在水底难于忍耐,胸口越来越痛,才波地一声出了水面,探出头来。
顾清离出水手并不急于上岸,先观察了一下周围形势,辨别了方向,确信已无危险,才纵身上岸,直往陌王府而去。
虽然方才那侍卫说,秦必派了禁军侍卫往陌王府报讯,可据判断,能突围的可能性本来就不高,还要应付沿途追杀,只怕不能顺利到达陌王府。
待到了陌王府,顾清离发现灯火不明,府中十分安静,心头一凉,感觉不对。
她身法比从前利落许多,加上赫连神通教的瞬移之术,竟然一路没引来影卫的追杀。
偶有警惕极高的影卫,也只看见花木丛中有黑影一晃,却什么也没看见。
顾清离进了风澈轩,举袖一挥,甜香散过,廊下守夜的人纷纷软倒。
她推开萧奕修的房门,打亮火折,竟发现空无一人!正怔忡间,背后微风飒然,她本能地转身迎敌,火折掉落在地,只能隐约分辨出与自己对敌的是个窈窕女子。
风动掌迎,顾清离招招凌厉,对方很快不支。
此时顾清离已能适应了黑暗,从对方模样辨认出是吕慕宓,刚冷笑一声:“好啊,原来是你这西贝货!”便忽然闻到了一股甜香,与自己挥出的近似。
顾清离立即闭气后退,举袖挥散香气,看见对方手一挥,一把银星点点,闪着光朝自己袭来。
这是顾清离最擅长的银针暗器,她焉能不知?随手一把抄在掌中,看见银针尾上乌光微泛,竟然淬毒,不禁冷笑:“你倒是冒充得像,连顾清离的暗器都能学得似模似样!”
她反手一把撒出去,手法比对方要高明太多,笼罩了对方全身大穴。
吕慕宓大惊失色,看来她就算有解药,也不敢硬挨这针,使尽了全身解数左趋右避,狼狈不堪。
第479章 叛乱勤王(三)
顾清离只是随手发出,看中她要如何闪避,抢在她之前站到躲避之位,切掌为刀,击中她颈动脉,将她击晕过去。
这会儿顾清离来不及去检查这货的身份,疾转身风澈轩外去,一路脑中就在盘旋,为什么那个吕慕宓会用与她差不多的迷香配方,为什么也有一把银针……
她脑中刚跳出一点微光的时候,突然看见月下有轻捷的身影闪动,竟然是往风灵轩方向去的。
风灵轩住的是嘉碧若,这身影莫非……顾清离下意识跟了几步,见她被暗中蹿出的影卫拦截下来,问道:“是谁?”
跟着响起清越温顺的女子声音:“是我。
”
影卫哦了一声,明显放松了警惕。
没想到那女子忽然抬手,一点金光飞出,朝影卫袭去。
那点金光闪动,竟能在半空中划了道弧线,无声无息落在影卫身上,而他瞬间便倒了下去,连呼叫都不曾发出。
顾清离隐身花丛,大为震惊,眼睁睁看着那轻捷的身影越过院墙,进入了风灵轩,手心不由得全是冷汗,心中想:“原来是她,原来是她!”
她定了定神,疾身出了陌王府,忽然发现自己竟无处可去。
萧奕修不在府中,他能去哪里?暗阁?宣花楼?都有可能,但此刻只要判断错误,就会耽搁时间,她已经无路可选。
一咬牙,她决定选了先去暗阁。
两处虽然有点距离,可暗阁至少有部分人手,即使萧奕修不在,她也要设法调动那部分人手去皇宫。
顾清离上了屋脊,以期眺望的范围更远些,有助于她的判断,没想到这一举动倒真是帮了她。
没奔多久,她已遥遥在一条灯火通明的街道上看见了大队的人马!
这些人马,都是皇帝早先拨给萧奕修调查的大内侍卫,为数虽不多,也有数十人之众,如今都围在星月赌坊之外,很明显是在等候萧奕修。
顾清离想都没想,翻身从屋脊上下去,直进了星月赌坊。
星月赌坊的客人非富即贵,虽然近中夜,依然川流不息。
在这里认钱不认人,顾清离亮出一沓银票,提出要去天香一号,便有人直接引领她往地下赌坊而去。
“姑娘,看你不像常客啊,居然知道天香一号?”
“听人说过。
”顾清离心急如焚,只想催他快点,偏偏他不紧不慢。
好容易下到天香一号,顾清离急匆匆扫了一圈,脱口道:“云亦歌不在?”
引她下来那人奇怪地看她一眼,来天香一号找云亦歌的不少,男人更多不胜数,也为钱,也为豪赌,更为美人。
可顾清离……却好像只是要找她?
那人顿时心生警惕,脸上习惯性笑容也淡了些:“姑娘,你找云……”
话音未落,他的咽喉已被扼紧,顾清离厉声喝:“云亦歌在哪,带我去找她!”
那人被她扼得双眼翻白,喉头咯咯作响,眼看赌场里便有些维持秩序的打手围上来,虎视眈眈,这些人精气外露,显然不是寻常赌场的打手,她心里更急。
虽然不怕他们,打起来却浪费时间,而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好在此时那人点了头,指着其中一间静室方向,呃呃几声。
顾清离将他往围过来的打手们身上一甩,纵身从赌客们及赌桌上方凌空跃过去,打手们眼前一花,只看见她的身影闪了两下便到了静室门口。
她抬腿将房门踹个稀烂,便冲了进去,眼前是令她震惊的一幕。
静室角落内安放着雕喜鹊登梅的三围架子床,萧奕修衣衫不整地与云亦歌纠缠在床上,整间室内弥漫着靡丽的芳香,顾清离一嗅之下就知道这调香之中加了最少七八味崔情之物,不由心中震怒:“云亦歌!你要对他做什么?”
云亦歌从纠缠中回过身来,身上轻纱早散落不知何方,从胸前蔓延到肩上的刺青纹路妖娆,像是藤蔓一样缠绕着,极为绮丽诱惑。
她脸色艳若桃李,眼中春情泛滥,布满红潮,手中却握着把寒光闪闪的尖刺,只在掌缘露出一点银光来。
顾清离来不及细想,一把银针发出,随后掌风便至,重重地拍在云亦歌肩上,将她震得直摔到床角,压得雕花床栏喀喇几声响,黑檀围栏竟然裂开许多。
云亦歌唇边流出鲜血来,妖娆娇艳的脸上现出一丝凄婉的笑容来:“你又是谁?也好,你杀了我,今日之事便了结了!”
“呸!我以为你心中恋慕他,没想到你是这样恋慕的!”顾清离重重抓住她的手腕,几乎要将她纤细的腕部捏断,“你这是干什么?想要刺杀他?”
“我没得选!我是燕王的人!”
顾清离反手一记耳光,打得她雪白的脸颊肿起半边:“萧奕修若不是信你,怎么会上你的当?”
忽然听见耳边有清冷的声音道:“赫连澜,怎么哪里都有你?”
顾清离悚然一惊转身,看见萧奕修神智清明地坐起,正在整理衣衫,眼中略有不耐之色,似乎在指责她撞坏了自己的好事。
“你……”
萧奕修淡淡道:“你找本王,不是只为了打她一耳光吧?”
“快跟我走,皇宫出事了,燕王叛党攻入宫中,等着你去救驾!”
萧奕修先是一惊,随即眼中生出警惕之意来:“本王凭什么信你?”
“那你信谁?信这个给你下了崔情香,不知道要跟你上床还是要杀你的女人?还是那个顶着顾清离的脸,实则骨子里是洛云的贱人?”
顾清离一连串问话,再三如惊雷般落地,连萧奕修眼中的惊色都掩饰不住,陡然抓住她喝问:“你是谁?”
顾清离不由分说,再次打退云亦歌,抓着他便走:“边走边说,即刻命人去御营调兵,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皇宫!”
萧奕修被她拉着直奔,却没有用力甩开。
她虽然什么也没有回答,可她握着他手的力度,柔软温润的触感,令他迷醉恍惚,就像那日在温泉边上,温香软玉在抱的瞬间失神。
第480章 叛乱勤王(四)
面前无数打手围上来,身后却听到了云亦歌一声喝:“让他们走!”
顾清离不由自主回过头去,见云亦歌只穿着胸衣纱裙,扶着静室门框倚在那里,满眼怆惶哀凄之色,却并不说话,脸上数道红痕明显。
她隐约觉得,有可能错怪了云亦歌。
出了星月赌坊,大内侍卫们也拥上来呼唤王爷,萧奕修从迷醉中清醒过来,道:“赫连澜,本王凭什么信你?”
“萧奕修,你没得选,再晚一步皇位就可能是萧奕瑾的,你这辈子都没机会挽回了!”
萧奕修冷哼一声,拿了腰间令牌递给侍卫队长:“你去御营找陆凌晖,命他将所有能调动的人马都带去皇宫!”
“不行,就他一个不够,所有人都要跟他一起去,谁能活着进御营,一定要传递这个消息。
”
萧奕修一挑眉:“情势到了这种地步?”
“昭威将军和御营人马联手,所有可能会派出援军的路上,都有人拦截!”
萧奕修目光闪动,点了点头,命所有人都往御营方向去调兵,然后翻身上了自己的坐骑,没想到身后有人轻轻一纵,也坐了上来,从后面环住了他的腰,自然而熟稔,似乎向来如此。
他怔住:“你干什么?”
“就剩一匹马了,我赶来已经气急,你总不会让我再狂奔回去吧?”
“本王还有事……”
“不要调动暗阁的人,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你不能暴露自己最后的底牌!”
萧奕修蓦然回过脸去,厉喝:“你到底是谁?”
“萧奕修。
”顾清离伏在他背上,抬头便在他耳垂上重重咬了一口,咬得他既疼痛又酥麻,半边身子都软下去,所有火气荡然无存。
“你就会看脸认人,换张脸,你就不认得我。
”
“你……”
“先有顾清潇,后有洛云,每次你都把别人当成我,到现在你还认不出,小心我早晚休了你!”
“清离!”萧奕修不但声音颤抖,连整个人都颤了起来,眼底一片湿热之气,模糊了视线。
“哼,你现在才知道我是谁,我现在后悔了,再也不要你了。
”
萧奕修反手一个拦腰,凌空抱着她,将她从马背后旋转到了身前来。
他这么一施展身手,顾清离失声道:“这是星月赌坊门口,你知道多少人看着你吗?”
他却潇然一笑:“有了你,本王还要什么?就算什么都失去,也不在乎了!”
“呸!没空跟你打情骂俏,快去皇宫!”
“嗯。
”萧奕修虽嗯着,却没有策马疾驰,依然任由胯下骏马不紧不慢地跑着。
倒是顾清离催促起来:“晚了你父皇可就有性命之忧了!”
“不是有赫连御吗?”萧奕修忽然想起一事,语带酸意,“这么久你都和他在一起,他还为了你去救驾?”
“这些以后慢慢说不行吗?”
“不行,你和他相处了太久,本王心里不舒爽。
”他居然傲娇起来,“你放心,我们俩人赶去也是杯水车薪,御营兵马很快便至,会镇压叛军的。
”
顾清离听他淡定自若的口吻,忽然心有灵犀:“其实你早料到了?然后故意到了星月赌坊,让云亦歌拖住你?你知道了些什么,又筹备了些什么?”
萧奕修淡然笑:“云亦歌对我那点心思,又不是今日才有,选在今夜约我去星月赌坊,焉能没有猫腻?可笑的是萧奕墨,活活被他舅舅给坑惨了。
”
顾清离悚然一惊:“这场叛乱,到底是谁策划的?”
“像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孤注一掷的做法,自然是凌远程这种久历沙场的武将才想得出来,这其中有凌远章的事给他造成的压力,还有凌贵妃的事发酵升级——”
萧奕修顿了一下:“其实他有此举,都是父皇逼出来的。
父皇也算是有防范的,还是没想到凌远程起兵如此之急,作乱如此之快。
”
顾清离没有经历桃花酒一事的审理,听萧奕修简略说了一下,也明白了几分。
可到底是谁设了这个陷阱,让凌贵妃跳进去,进而逼凌远程造反弑君?
皇帝有可能已经预料到几分,才以追查董俞枫的下落为借口,调拨一半归萧奕修掌握,因在关键时刻救了自己一命。
“云亦歌恰在此时约你,有何用意?”
萧奕修微笑:“巧得很,她想试探我的底细,我就留着任她拖延……”
一想到刚才香艳的场景,顾清离就有几分恼怒,但知道这不是吃醋的时候,继续听他道:“即使你不过来,时间也差不多了,她一直犹豫着无法对我下手。
兰……她的意思是让云亦歌试探我到底有没有恢复,萧奕瑾母子已经开始疑心我身上的毒已解,所以今日这局,即使没有赫连御,也同样可以破局。
”
顾清离仍在疑惑之中,忽然觉得耳边一热,萧奕修附耳轻声道:“凌远程起兵造反,手中兵力却不够,他要有万全之势,便要借助于别的力量,这样进可攻退可守,万一兵败,所有责任皆可往萧奕瑾身上一推,而造反成功……你应该明白。
”
顾清离不解道:“萧奕瑾为何借兵给他?”
“萧奕瑾当然不会借,凌远程能调动的,是他自以为是自己的人。
”萧奕修淡淡地笑,“但在这世上,没有永远的自己人。
”
“他找了谁?”
“程锷。
”
顾清离终于恍然大悟。
自程樱之一事之后,程锷对萧奕瑾心存怨念,早归附萧奕修,没想到他还有个双重身份,曾与凌远程东征,做过凌远程的副手,早年又被大将军凌普提携过,与凌家在暗里的关系也是千丝万缕。
“你默许了程锷借兵给他,又故意身陷星月赌坊,延迟去救援的时间,坐实萧奕瑾与凌远程勾结叛乱的罪名……难怪你不紧不慢,程锷借兵授意于你,他一定会拖缓进程,等到你的援兵救驾。
”
萧奕修看着她,只含笑不语,满眼宠溺地伸手拨着她的秀发,另一手环抱她的纤腰,好整以暇地控着缰。
顾清离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今夜我回去找你,你不在府中,却发现了另一个人……”
两人说话之间,皇宫遥遥可见,厮杀声震天,火光通明,远远听着便知战况惨烈。
第481章 叛乱勤王(五)
萧奕修纵身跃下马背,低声道:“你继续做你的北楚公主,在宫门外等情势稍定再入内,我先进去。
”
顾清离一把拉住他:“别忘了你还是体弱多病的萧奕修,哪能动武?这样贸然进去,定会被人察觉。
”
到如今这情势,萧奕修已经不在意是否被人察觉,但他思量片刻,觉得顾清离说得也有道理,点头道:“我们在宫门口,缓慢跟进。
”
“我先杀进去看情况。
”
“别,太危险……”
话音未落,顾清离已经一夹马腹,从他身边流星般疾驰过去,直闯皇宫。
萧奕修一惊,身形一掠紧跟而上。
跟她相比,什么隐藏实力、示敌以弱都不再重要,他已经失去过她一次,绝不能再有第二次。
情势与萧奕修所料无差,北楚军队死守在承天殿宫门外,御营军队已经赶至,在陆凌晖的指挥下尽占上风,程锷一方节节败退,至于凌远程的人差不多已经全军覆灭。
萧奕修远望着顾清离一夹马腹,生生跨跃激战中的众人。
在厮杀激烈的人海之中翻身下马,身形灵活地穿插着往承天殿内攻去。
程锷回身挺枪时,见着萧奕修的脚步停顿在皇宫广场上,瞬间了然,突然振臂一呼:“所有翼虎营的兄弟听令,咱们都是被昭威将军凌远程所蒙骗,才犯下今日之错,兄弟们即刻放下刀枪,接受招降!”
程锷一声令下,最震惊的不是陆凌晖,也不是御营中人,而是凌远程。
事已至此,他清楚自己毫无退路,唯有拼死血战到底,没想到誓与他共进退的程锷竟来了这么一招。
就在凌远程震惊与愤怒交织、几近崩溃的时候,兵刃落地之声纷纷响起,冲入宫中勤王的御营士兵也在陆凌晖的指挥下停止了攻击,将所有扔下兵器受降之人都制约起来,听候发落。
还有少数仍在负隅顽抗的昭威军尽被斩杀殆尽。
这一些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待顾清离单人匹马翻进承天殿的时候,外头局势已定,连凌远程本人也在混战之中负隅顽抗而被擒。
萧奕修只缓步过去,好似闲庭信步一般,下令陆凌晖清理现场,将所有人押解回御营,听候他发落。
随后又看了看凌远程,笑笑:“他和昭威军要押下大理寺天牢,不要交给董长恩,听候本王处置。
”
“是。
”
萧奕修走过之处,无不伏身行礼,北楚军退让两旁,赫连御拍着衣衫,冷着脸命人将伤兵架到一边先处置,丝毫没有理会他。
萧奕修早知北楚军在此死守承天殿的宫门,只是没想到赫连御本人也会在此,多少有几分意外。
虽然明知程锷的人会在暗中拖延时间,道义上还是得对北楚军示以谢意,何况赫连御不知究里,竟敢以一国之君的至尊身份在此冒险,这情分已经很重了。
因此萧奕修尽管对赫连御没有丝毫好感,依然是拱手为礼,诚心致谢。
赫连御只偏了偏身,对他的礼谢视若无睹,只朝暗处招了招手,冷冷道:“朕是应东渊二皇子请求才出手为战。
”
宫墙外黑暗处有人踱出来,一身黑衣劲装,似笑非笑的模样,竟然是失踪多时的萧奕北。
萧奕修略怔了一下,淡淡一笑:“好算计啊二皇兄。
”怪不得翻遍京城找不到他,竟然能躲到皇宫里来,而且就混在赫连御身边。
三人一同进了承天殿,见里面灯火通明,皇帝披着披风,正与顾清离说话,见他们进来,脸上展露出少有的和颜悦色来:“北儿,修儿,赫连公主已经都告诉朕了,此事还得多谢北楚国君。
”
“你们都很好,朕欣慰到此刻身边还有两个好儿子。
”
萧奕北已经不失时机地拜下去,一脸纯孝仁义之态:“父皇,儿臣救驾来迟,让您受惊了。
”
皇帝极少显出慈父之态来,经历此生死一关后,似乎也变得易动容了许多,一脸慈爱地亲手扶起他:“北儿,过去你虽有诸多不是,回想起来,其实也有朕的错,给了你太多压力,对你又不够信任……其实姬容华一事,朕也是刚刚才得知,竟然是墨儿他给你设下的圈套……”
萧奕北面色惨变,眼里似乎都是不可置信,过了良久才摇头道:“父皇你是不是弄错了,我们兄弟感情一向很好……”
萧奕修冷眼旁观,神色始终淡定闲雅,心中却有几分惊讶,皇帝早查到萧奕北被陷害的事不稀奇,隐忍至今也不稀奇,倒是萧奕北,被关在陌王府这么久,居然也学会作戏了,神情还如此生动。
又想他已经将辛氏的章都交给自己,手中再无实权,还费尽心机去讨皇帝欢心,有何意义?
两人又演了一番父慈子孝的戏,皇帝倒似真的深信萧奕北了,好一番感慨后才转向萧奕修:“修儿,关键时刻还是只有你最靠得住,今日之事——”
他脸色忽然一沉,所有的慈爱都冷下去,满脸威严地吩咐下去:“交由你彻查清楚,在彻查清瑾儿有无参与之前,御营人马暂时都交由你统率。
至于凌远程——抄家灭族,九皇子一事也不必详查了,直接将凌贵妃打入冷宫,废为庶人!墨儿……”
没等他下完旨令,已听外头有低低的人声,似乎是有人在廊下议论着什么。
皇帝正是一触即燃的情绪,闻声怒喝:“谁在外头多言?”
“禀皇上,凌远程说他一定要求见皇上,有要事回报,奴婢不敢擅作主张。
”
皇帝冷笑一声:“到这份上了,还怕他能如何?带进来听听他的遗言吧。
”
跟着嘈杂声响起,凌远程一边挣扎一边被人强押了进来,他一脸不屈,恼怒之极,从殿外就听见他的叫嚷之声:“昏君无道,我反他又如何?故意设下计谋令兄弟阋墙,身为人父竟如此残暴不仁,哪有半点配为人君?”
听得所有人都为之变色,难怪秦必在外面拦着不肯让此人进殿。
第482章 真相之后(一)
皇帝也听得面色陡变,可凌远程的声音这么响,赫连御都已听得清楚,就算再改主意将他押下去私审也不可能了,反倒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定了下神,喝道:“凌远程,你口口声声骂朕无道昏君,倒是说出个道理来?”
凌远程已被押到他们面前,被强压着跪下,他仍企图站起,押着他的侍卫在膝后下了一狠脚,只听见喀喇一声,将他的膝骨踢断了,才终于不能抗拒。
凌远程忍着痛楚,昂首瞪着皇帝:“不是吗?是你,你故意将最庸碌无能的萧奕北立为太子,让他成为众矢之的,你故意听任辛氏、凌氏和兰氏的内斗,甚至明知兰韵妍对萧奕修下毒都置之不理……”
皇帝脸色终于有所改变,喝道:“你凭一己之心胡乱猜度,谣言惑众,是想干什么?!”
凌远程哈哈大笑:“怎么,戳到你的痛楚了?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也别不信,诸皇子中,你最先想除掉的就是萧奕修,功高盖主,无人不懂的道理,你……”他又被重重踢了一脚,整个人只能滚倒在地,看上去十分凄惨,脸上却毫不示弱。
赫连御淡淡瞥了一眼,道:“这故事说得倒也十分有趣,东渊国君为何不能让他说完?”
皇帝微一滞,凌远程已经抓紧这一时机继续道:“接着,就剩下萧奕瑾和萧奕墨的内斗了。
无论是辛氏还是我凌氏,都只想扶植己方势力上位,从这一点上来说,谁都没有对错,成者为王败者寇,我凌远程纵死无怨。
可是到头来我才知,原来我们都只是你的牺牲品,无论萧奕瑾还是萧奕墨,都永远不可能获胜!”
“你什么意思?”皇帝其实很想立即就让他闭嘴,可赫连御在旁有意无意地添了那么一句,萧奕北和萧奕修又面无表情在旁听了这么久,若此时强制封他的口,反倒此地无银三百两。
凌远程指着皇帝狂笑,笑得十分凄厉:“萧奕墨死了你知道吗?死在你的好儿子萧奕瑾手中!别说什么相煎何太急,这全是你一手策划的!”
这回皇帝真的是面无人色,脸色一下子变得如血般通红,随后跌坐在那里,双目呆滞,一言不发。
凌远程仍在那里继续指着他痛斥:“怎么样,满意吧?这都是你设计的!人人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你别得意,这世上终还是有人能猜透你的心思——你不过是想扶萧奕旻那个平平无奇的庸才上位而已!你肯定不服,同样是庸才,为何你不干脆让萧奕北继位?因为,一来他年纪渐长,再也不像幼时那样听话,二来辛氏势力渐渐坐大,已经不易掌控,而你的好皇后,在此刻更做了件蠢事,向你下毒!”
“等等。
”萧奕修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别管我们信不信,且问你一句,你从何得知这么多的?凌远程,别说这一切都是你查出来的,如果这些事查有实据,且都掌控在你之手,那你得知了这么多,绝不会再铤而走险,到了不顾生死谋反这一步!再往回推一步,你若早知道了这么多,又怎会任萧奕墨死于他人之手?!”
凌远程面色顿时一僵。
萧奕修淡然一笑:“看来本王猜得没错,你说这么多,其实只有一个目的,挑拨离间,破坏我们兄弟之间手足之情,继而引起父子之间猜忌丛生,以此来完成你拼死未能做到的事!”
萧奕北立即道:“没错,儿臣也绝不信他的胡言乱语……父皇,父皇?”他原本是一脸殷勤想要表达自己的诚意,却发现皇帝始终保持那个坐姿一不动,眼神十分呆滞,脸色也由刚才陡然的通红如血转为死灰一般。
这时众人才将目光投向他,都感觉有些不对,待萧奕北大着胆子上前轻推了一下,皇帝应声而倒时,他慌乱地立即扶住,大叫:“御医,御医!”
那边也顾不得凌远程再说些什么,萧奕修已示意人将他押下去,只在混乱之中,有细如蚊蚋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凌远程,你被人利用了,谁告诉了你这些,谁又拿萧奕墨的死讯刺激了你,令人失去理智而谋反,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凌远程一惊,蓦然回首看去,散乱的发间,只看见一袭背转过身的白衣,和金殿内慌乱奔走的太监。
腿间的剧痛传来,他低头看去,咬牙切齿之间,心内恨意如火。
承天殿内又是乱成一团,皇帝被抬入寝殿,萧奕修与萧奕北随后跟入,婉转谢绝了赫连兄妹跟入。
毕竟这种时候,拒绝也是理由充分的。
赫连御也没有为难,只说了几句敷衍的吉利之言,便带着顾清离要退去。
顾清离走得慢,落在后面朝萧奕修回眸深深注视,他只是回了个微妙的眼神,两人便互通了心意,各自回身。
萧奕修走过萧奕北身边,听他低低问:“萧奕修,是不是所有的幕后主使都是你?”
萧奕修淡然答:“二皇兄,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要是能如此神通广大,还用被慢性奇毒缠入骨髓?”
萧奕北轻轻点了下头:“我对于皇位已毫无兴趣,你说过我们合作,一起把幕后最大的黑手揪出来?”
萧奕修回身看他一眼,心中却已转了无数念,终于轻点了一下头。
如今的萧奕北,智商已经有资格与他合作了,不过他反倒有几分摸不清对方的底细了。
“你放心,我原本是打算跟赫连御回北楚的,并不想争什么。
”
萧奕修踏入寝殿,不方便再与他私语,便没再问下去,两人一同守在皇帝帐前,等候御医匆匆到来,从旁诊脉。
此时的皇宫刚从战乱之中恢复,后宫之中还无人知晓金銮殿内具体情形,已有太监去各宫一一通报,最先赶来的正是皇后。
她身为中宫,既离承天殿极近,又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到此时方赶来反倒令人觉得有几分蹊跷。
皇后一进殿,听闻皇帝如中魔魇般毫无反应,先是大惊,随后便要恸哭,好在萧奕北在旁,抢上前扶住了她:“母后,御医说父皇现在需要安静,你不可过度惊扰了他。
”
皇后直冲进来的时候,其实完全没有看左右,而是直奔皇帝,此刻陡然见到萧奕北,震惊之后继而狂喜:“北儿?你……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第483章 真相之后(二)
“此事以后慢慢再说,母后,你还是先安静,后宫嫔妃怕是很快要相继而来,您要先稳住她们——”他看了一眼龙床上的皇帝,轻声道:“不能让她们涌入,刺激了父皇。
还有……你明白的。
”
皇后立即省觉,此刻最重要的不是守在皇帝龙榻边上,而是去坐镇中宫。
原本她在意的是皇帝若危殆,她该留守在此,但萧奕北既然在,她便不必多此一举了,反倒是皇帝的病情丝毫不能令后宫中余人知晓。
萧奕北见她匆匆出去,才轻声问御医:“父皇如何了?”
御医答:“是急怒攻心,痰气迷心,终究上了年纪了……恐怕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跟着他开了方子,为皇帝施针推拿,疏通经络。
萧奕北略松了口气,与萧奕修对视了一眼,两人有默契地退开,在一角面对面坐下。
“萧奕墨……”
“萧奕瑾……”
两人同时开口,发现说的虽不是同一个人,却应是同一件事,便笑了笑同时住了口。
“二皇兄先说。
”
萧奕北摇摇头:“我没什么可说的,你也知道,这些日子我都是你陌王府的阶下囚,其实什么都不清楚。
”
萧奕修淡淡道:“什么阶下囚,分明是你自己故意装疯,避难到陌王府。
真留在宫中的话,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二皇兄那几分心思,我还是明白的。
”
萧奕北笑笑:“有人要将我赶尽杀绝,我也是迫于无奈。
”
“赫连御倒是肯无条件接受你,让你去北楚?”
“因为你。
”
萧奕修略一怔。
“能让你心里不痛快的事,就是他乐意的事。
”
萧奕修想了一下,然后笑:“他带你回北楚,然后庇护,就始终会成为我的心腹之患?他想的未免……太多了一些。
”
萧奕北也笑:“不管怎么样,他能给我一条生路,已经是最好的了。
”
“其实不用跟他回北楚,如果你真打算重头开始,去西晋是个不错的选择。
”
萧奕北一怔,刚想问话,就听见了外头的喧闹声。
果然,各宫嫔妃已经陆续赶过来,表达她们的“关心”了。
“出去看看。
”萧奕修说完,已起身走出去,萧奕北只得也跟过去。
皇后将所有嫔妃都拦在宫殿门外,一群莺莺燕燕的女人,脸上神态各异,有焦急的,有恼怒的,还有一脸委屈伤心的,其中只夹杂着一道小小的身影,看来有点怯意,紧牵着一名女子的手,将身子隐了大半在她身后。
皇后一贯从容不迫,端庄得体地解释了一番,安抚带威吓,终于令她们稍稍静下来。
这时候,隐在人群后那道小小的身影便被推上前来,他身前的女子看起来温婉柔弱,看起来十分无害。
“皇后娘娘,臣妾明白此刻皇上有要事处理,怕是也心烦得很,臣妾可以不进去,能不能……只让旻儿进去看看他父皇?他只是看一眼,不会多话,也不会打扰。
您也知道,旻儿这孩子体弱,经不得刺激,刚才那一阵惊吓,心始终悬着,只是担心他父皇……”
皇后走上前,笑容亲和地抬手抚摸着萧奕旻的小脑袋:“既是体弱受不得刺激,更该回去休息才对,傅婕妤忘了,他刚中了风邪,实在不宜出来四下走动。
”
萧奕北与萧奕修并立在门边,远远看着,低声道:“五皇弟,你说凌远程刚刚说的……那是真的吗?”他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萧奕旻的方向。
萧奕修淡然笑:“二皇兄以为呢?”
“没有你不知道的,不否认就是真的了?”
萧奕修不答他的话,里面传来了御医的声音:“皇上醒了,吩咐让傅婕妤带九皇子入内,皇后守在殿外稍候,其余人退下。
还有,二皇子退下,陌王留着候命。
”
萧奕北略怔,还是朝萧奕修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与一众嫔妃同退下去。
他无处可去,只能去轩寿宫暂住。
皇后与萧奕修对视,眼里明显有警惕之意。
傅婕妤与九皇子进去了没多久,便相继出来,这对母子到哪里都似乎有点柔弱可欺的模样,皇后并没有太在意她,只是不起眼地扫了一下,听里面吩咐她进去,忙端容走进去。
皇后出来得更快,大约进去只是被吩咐了几句,安慰了一下便出来了。
对上萧奕修的目光时,她眼里的警惕已经隐隐变成了惊惧,看着里面传唤他入内。
皇帝看来精神欠佳,正斜倚在床边上,御医退到了一旁,秦必在床边不远处伺候,看这阵势应当是打算记录皇帝的言行。
即便身为皇帝,也不是真的一言一行都会被记载,否则秦必这个中书令整天不吃不睡也记不了这么多,只有在与朝政有关或后宫重要事情的时候才会记录。
“修儿,朕只剩下你这么个可信任的儿子了。
”皇帝中气不足,连眼神都显得十分黯淡。
“这次的事你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瑾儿没有出现,可程锷是他栽培多年的心腹,令朕不得不信啊……还有墨儿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帝说到后来,已经眼眶发红,神情有几分激动。
刚才在金殿之上,他正是听到萧奕墨已死的这个消息才震惊万分,之后才陷入呆滞之中,毫无反应,可见此事对他打击很大。
“儿臣明白。
”
“你去查清楚再来回禀。
还有,朕上回让你……”
“儿臣已经清楚顾朝然身后的人是谁,只等他自己现身了,父皇请放心。
至于董长恩,已经无须顾忌。
”
皇帝点点头,有几分漠然:“传令下去,顾清若斩立决。
”
“是。
”
叛乱一发生之后,全城缉拿与叛党有关之人,京城再次戒严,赫连御的行程也因此而耽搁下来。
北楚军当晚在相助的过程中也有少量伤亡,伤军必须休整,对此赫连御也只能同意推迟离去的日期。
顾清若坐在大理寺天牢内,对外界一切都不知情,只听见有人来探监的时候,她充满希望地扑上了铁栅,叫:“是我爹吗?我爹来救我了?”
狱卒根本不理她,只殷勤地朝来人施礼,顾清若这才看清,来人竟然是萧奕修与那个北楚公主赫连澜。
她又失望又惊讶:“你们来干什么?”
狱卒得了萧奕修的吩咐,开了铁栅让他们进去,便远远退开了。
第484章 真相之后(三)
萧奕修眼神温柔地看着赫连澜:“你跟她说吧,我没兴趣与这种女人多话。
”
顾清若莫名其妙地瞪着他们,完全不明白这个北楚公主与自己能有什么话说,只是见她朝自己走近,眼神竟然有几分似曾相识,不由怔住。
顾清离看着她,眼神中除了恨意、蔑视还有几分怜悯:“顾清若,还有几个时辰,你就要被行刑了,我来看看你而已。
”
顾清若陡然睁大眼,不明白她说什么。
“圣旨已下,斩立决,你就剩下最后这几个时辰。
还有,不要指望任何人来看你了,你的好爹爹为了怕被你连累,已撇清了与你的关系。
至于暮王府的人……有个不幸的消息要告诉你,你夫君暮王,昨夜已经死了。
”
“你在胡说些什么?!”顾清若一时张牙舞爬就要扑到她身上,脸上带几分狰狞之色。
“你这北楚女人,我东渊的事与你有何干?”她与萧奕墨已经反目,从大婚那天起,她早看透他的冷酷无情,骤听他的死讯虽然觉得惊讶,还不如顾朝然撇清与她的关系来得紧张。
顾清离身形轻盈地一闪,任顾清若扑倒在地,才走过去,单膝压在她背心,托起她的下颌问:“顾清若,你真不认识我了?”
顾清若被她控制着,无法反抗,尽力看清她的脸,惊怒道:“我不认识你,你这贱人为何如此狠毒?”她确信只在大婚那晚上见过这北楚公主一面而已,就算这女人为了赫连滟而恨自己,也不至于是这样的眼神吧?
“我死在你的手里,这么快你倒是忘了?”顾清若轻笑一下,“要不要我提醒你,醉仙楼,你与那群控蛊的女人联手骗我入陷阱,然后……”
“是你……不!你不是,你不是顾清离!”顾清若完全想起来。
“我的确不是顾清离,赫连滟才是,看在你已经将死的份上,我倒是可以将事实全都告诉你。
不过即使你还有机会出去告诉别人,也不会有任何人相信你的话,只会把你当疯子。
”顾清离轻笑了一阵,悠然将她和赫连滟的经历说了一遍。
“所以,你知道她为什么非要嫁来东渊,指定与萧奕墨联姻,也知道萧奕墨是怎么死的了?”
顾清若脸色忽青忽白,厉声道:“你们……你们都是算计好的,用心险恶,我要告诉天下人,让所有人知道你们的真面目……总会……总会有人信我的……”
顾清离笑道:“你是打算在行刑场上一路吆喝过去,告诉别人我是顾清离呢,还是打算召告天下,萧奕墨死于赫连滟之手?”
顾清若一时语塞,这些事,单截一句拿出来说,没有任何人会相信,可要向人从头到尾解释清楚,非但不易说清楚,也极难取信于人。
而她根本没有时间去说了。
顾清离起身缓缓往外退出去,轻笑道:“比起你杀害亲妹妹而言,我们所做的又算得了什么?”
顾清若扑上去时,牢房的门铁栅已被关上,她死死抓住其中两根,嘶哑着声音道:“萧奕墨他真的……”
“我们昨晚去过了暮王府。
”
顾清若双目发直,整个人都失去了魂魄一般,无力地软倒下去。
这对冤家夫妻,到最后互相伤害,萧奕墨甚至不惜牺牲她来成全自己,到最后落得如此下场,没有半点值得惋惜。
但顾清若想到了那个她已经恨之入骨的男人时,竟然还是有一丝丝的心痛。
铁栅外两人又看了她一眼,想起昨晚去暮王府彻查的事。
整个暮王府都显得有些冷清,与他们想像中的混乱却有几分不同,看来还颇为井然有序,私底下每个人脸上都有惊慌,却有条不紊地在挂白灯,将四下里不久前所有的红纱双喜全部换成了白色,显然有人在指挥坐镇。
进到府内,正厅里端端正正放着口金丝楠木棺材,虽然贵重却显得并不用心,家中仆从忙碌地在准备白事,侧妃何怡钰正在指点他们摆放有序,难怪府内丝毫不乱。
见了他们,何怡钰先是有几分意外,再看他们身后的侍卫,有几分了然,道:“陌王爷是来彻查么?我带你去后院,赫连公主……哦不,王妃守在我家王爷床榻边。
”
她倒是个作戏高手,泪水说来便来,眼眶已经红了。
萧奕修命跟来的人留在厅内,带着顾清离跟她走入后院。
通往卧室的这段路上没有点灯,四下也没有仆从奴婢,想来所有的人都被何怡钰指使到前厅和府中各处办事去了,只清空了后院等人来调查死因。
直至到处都确认不会有人听见的时候,何怡钰忽然转身向萧奕修行礼:“属下见过陌王爷……”
萧奕修挥袖过去,一股暗劲阻止她下拜之势,他低低道:“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算安全。
”
何怡钰不解地眨眼,看看顾清离。
她分明看见两人的手十指紧扣,她清楚萧奕修不会随意对任何人如此,才会毫不怀疑。
“不用担心她。
”
何怡钰点头,更不解了,却什么也没问,停在外面替他们守候,让他们往前去。
“你的人都这么听话?”顾清离忍不住问。
萧奕修笑笑,伸臂揽在她腰间,附耳低语:“不,你例外。
”
顾清离耳朵痕痒,心里一酥,身躯便软软地没有力气,靠在他怀里,走进屋去。
前院都是灯火通明,唯独这间屋里光线颇为黯淡,屋子正中悬着的灯笼还是蒙着红纱的,一看便知是大婚那晚的布置。
红纱灯笼虽然喜庆,却阻碍了光线,因此整间屋里的灯光都是昏昏蒙蒙的,桌上那盏油灯也半明半昧地摇曳着,看来平添几分诡异。
床边上坐着一人,身姿窈窕而挺拔,红罗纱帐半钩起,她脸上神情淡漠地看着喜床上躺着的人,眼神若有所思,还有几分说不出的意味。
她身着大红喜服,却没有戴凤冠,长发乌黑地披散在肩头,苍白的脸上没有妆容,唯有嘴唇是艳丽得有几分难言的红色。
“赫连滟!”
赫连滟回过神来,抬眼看他们。
“萧奕墨真的……”
第485章 真相之后(四)
赫连滟点点头,又摇摇头,一指床上,轻声道:“我快要死了,这回是谁也救不了我了,这是我的归宿,我觉得……挺好的。
”
“你在胡说什么?”顾清离一皱眉,推开她撩开纱帐,看见萧奕墨也穿得整整齐齐躺在床上,同样一身喜服,衣冠整齐,脸色泛着青紫,嘴唇尤其发绀,便明白了几分。
“你是想陪他一起死?”顾清离转过身,疾言厉色地抓住赫连滟,“难怪大婚那日我就觉得你的唇色不对,你给自己下了毒,然后通过口脂想毒死他?”
赫连滟淡淡一笑:“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在这个世上,我亲爹都不在意我的死活,我的姐妹都一心想要我死,你跟我什么关系?”
顾清离没说话,先扣住她的手腕搭了一会脉,又给床上的萧奕墨搭了一阵脉,翻了下他的眼皮,仔细判断了一下,然后道:“你就打算将他这么活葬进棺中,然后自杀?”
“活葬?”
“他没死,尽管看上去很像死了。
”
赫连滟一把抓住顾清离,眼中满是惊疑:“你说他没死?”
“对,你要是再这样下去,也会跟他一样变成活死人。
我问你,你唇上的毒是谁给的?是赫连神通给的丹方?”
“是我偷的。
”赫连滟微低头。
“他的丹方里有很多千奇百怪的配方,这种毒,可以令人僵而不死,变成活死人。
”
赫连滟吃惊地看着她,又低头看看萧奕墨,眼神十分复杂。
“我可以救你,你中毒尚没有他深,至于他……就让他活葬了吧。
”
“他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终究还是会死?”
顾清离沉吟片刻,摇摇头:“他能这样活很久,这种丹方是当年师父炼制长生不老药时的失败成品,虽能让人活下去,却几乎毫无生机,无知、无觉、不会思维,身体却能不腐不死。
”
赫连滟的神情渐渐沉静下去:“你能帮我个忙吗?找具尸体代替他下葬。
”
顾清离吃惊地看着她。
萧奕修替她答:“可以,不过你真的打算守着这具活尸……”
“对。
”
顾清离摇摇头,提笔写了张药方递给赫连滟:“暮王府从此由你作主了,过些日子找个理由给何怡钰自由吧,你爱怎样都可以,但这具活尸……你还是不要让人发现的好。
”
赫连滟接过方子沉默地点头。
“还有这粒丹丸,你服下,对抵御你体内的毒性有好处。
即刻让人去抓药吧,你体内的毒也拖不得了。
”
出了院子,萧奕修问:“她将毒涂在唇上,却比萧奕墨中的毒浅,是什么道理?”
顾清离瞪他一眼:“你是故意问的吧?”
“……故意?”
“自己去想。
”顾清离转身便走。
萧奕修一敛长眉,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二人亲密之时接吻,萧奕墨自然不知不觉间将赫连滟唇上的口脂吞了下去,毒物在肌肤上终究吸收得少,入腹才会更快致命。
赫连滟自己有所防备,当然不会让唇上口脂咽入腹,才会中毒较浅。
想明白之后,他足尖点地,一个纵跃落在顾清离身前,猝不及防地将她搂在怀里笑:“我知道为什么了!”
“你知道就知道……这样抱着我做什么?”
“中毒。
”他俯下脸就吻下去。
纠缠在“中毒”中的两人是被何怡钰的咳嗽声惊回神的,顾清离羞得满脸通红,尴尬地推开他整理衣衫。
“何怡钰,你过不了多久就会自由,可以带着你的孩子离开。
”
何怡钰点了点头,神色却有些黯淡。
当年她被萧奕墨强辱,何震昆被迫加入凌远程的昭威军,参与了边塞一战,那场战场中死去的却有她相恋多年的男子。
到头来,她自己被辱,还因那一战失去了情人,心中的恨可想而知,若不是后来发现自己怀了他的遗腹子,险些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是萧奕修承诺她,并给了她复仇的机会,只是到了今日,她仇报了,心里却空落落的,感觉一无所有。
“你还有个孩子,还有你爹,要坚强。
”
何怡钰拭去泪道:“属下谢过王爷。
”
从暮王府离去后,他们各自分开,萧奕修便回了陌王府。
时近凌晨,吕慕宓恍惚不安地坐在屋内,披着外衣也没有睡着,听见声音便去开门,萧奕修却对她神情极为冷淡,只敷衍地说了几句,便径自去了书房睡。
刑场上,顾清若被人押着,低垂头,披散的乱发遮盖了头面,送往刑台上。
“真可怜啊,听说她是丞相千金,怎么到最后连个送的人都没有?”
“连爹娘都不要她了,唉……”
与此同时,丞相府内,余碧玲发疯般地冲进顾朝然的书房,又撕又咬,哭叫喊骂。
顾朝然忍无可忍,一记耳光重重甩过去,将她甩得摔倒在地,眼冒金星,连嘴角都裂开流出血来。
他甩开余碧玲走出去,吩咐院外的人退到廊下院中,任何人都不得再闯入,才返回室内,掩好了门。
余碧玲还趴在地上,眼前发花,捂着半边脸发呆。
顾朝然弯下腰去,压低了声音恶狠狠道:“头发长见识短!这场行刑如果不执行,若儿她还能活吗?”
余碧玲听不懂,眼神呆滞地看着他。
“若儿除了是你女儿,难道不是我的?你放心,她不会死,可是你如果要她好好活着,就得从心里当她已经死了!”顾朝然语气犀利地说完,再也不理她。
刑场上,那女囚已经被从天而降的雪亮的利刃砍落头颅,看热闹的百姓终于在唏嘘声中陆续散去,直至人群中现出两道身影来,犹自并立在那里。
“过去看看。
”
萧奕修轻轻摇头:“太着痕迹,不必了。
”
“你就这么肯定,那颗脑袋不是顾清若的?”
萧奕修淡然一笑:“他就快露出真面目了……走吧,现在是要还萧奕瑾一个清白。
”
顾清离跟着他转身,轻哼一声:“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你还要还他清白。
”
第486章 真相之后(五)
燕王府现在被里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原属于萧奕瑾统管的御营士兵现在团团围在王府外,他已经数日不得自由,自然是又惊又怒。
外界的消息没有半分传到府中,萧奕瑾偶尔想要出门,还没等踏到王府门槛,已经被拦回去,无数把银光闪闪的枪尖指着他,恭恭敬敬地“请”他回去。
他再摆出王爷架子,怒目喝斥的时候,听见陆凌晖从容不迫的声音:“燕王爷,稍安勿躁,您近日还是在王府足不出户更安全些。
”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萧奕瑾是真的完全不知道。
陆凌晖笑了笑,并不答话。
萧奕瑾怒喝:“陆凌晖!别以为你是御营副指挥使,本王出了事你便可取而代之!告诉你,本王就算被人冤枉,出了点什么事,也轮不到你上位!本王永远是皇子,再不济也能做一世王爷,仔细想想得罪本王的后果!”
陆凌晖一拱手,神态自若:“王爷,末将永远只懂一件事,就是尽忠职守,至于其他,毫不关心。
”
萧奕瑾冷笑:“尽忠?你为谁尽忠?听谁之命?本王现在以御营指挥使的身份……”
“对不起王爷,末将虽然仍只是副指挥使,您现在却已被暂停一切御营事务。
”
“谁下的命令?谁敢?”
“自然是皇上。
”陆凌晖拱手向天。
萧奕瑾面色一僵,随即没来由的恐慌自心底浮起,他厉喝:“让本王出去,本王要去金殿面圣!”
陆凌晖单臂一挥,长刀横在胸前,银光反射着日光,直刺人心。
萧奕瑾脸色越发狞厉起来,空手便朝他的刀刃抓去。
“住手。
”
清冷的声音响起,并无威压之势,却自然有千军万马般的作用,陆凌晖瞬间收刀退开,神色极为恭敬:“陌王爷。
”
萧奕瑾看见萧奕修自马车上下来的那一刹,心里忽忽转过无数念头,不知是何滋味,只觉得陆凌晖的恭谨背后隐藏着许多令他不安的东西。
随后他就看见萧奕修身后有人紧随着下了马车,提着长长的裙裾,仪态万千,霜雪之姿,傲视睥睨。
他心中猛然一喜,踏上几步,神色间满是惊喜:“澜公主!”
萧奕修听他叫得亲热,明知无事,依然不无酸意地回眸看了顾清离一眼,似乎周身都有浓浓的醋味散发出来。
顾清离假装没看见萧奕修的眼神,略勾出一丝笑容迎上去,道:“燕王爷,这几日你过得如何?”
萧奕瑾脸色微僵,在顾清离面前,他不愿承认自己被软禁的事实,只轻哼了一声:“外头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事?”
萧奕修道:“六皇弟,你是打算在这里问个清楚?”
萧奕瑾看外面御营人马层层叠叠,心中又生怒意,忍气道:“五皇兄请进。
”
坐在燕王府的坐客厅内,萧奕瑾一言不发地听着这几日的变故。
初时他满心愤怒,疑心自己的软禁与萧奕修有关,听完后他方出了一身冷汗,蓦然觉得自己能安稳活到现在居然还算是幸运的。
“到底是谁想要害我?”萧奕瑾求助地看向萧奕修,现在倒觉得他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
“表面上是凌远程,但是他现在已经抄家灭族,你还认为是他吗?”
“背后……到底是谁?”萧奕瑾越发不寒而栗,是什么人能得知那么多秘密?甚至于他在听萧奕修转述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有那么多的事都不清楚,而凌远程背后的人,或者说是唆使凌远程的人却无所不知。
“凌远程谋反那晚,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程锷会突出其来背叛你,被他所利用?”
“我要是知道何至于被软禁,甚至还不知原因?”萧奕瑾懊恼又愤怒,心底还有几分胆寒,莫名地想起董俞枫来,竟然想,若是她还在就好了,以她的冷静理智和多谋善断,一定能为自己出主意。
萧奕修却似看穿了他的心思,毫不留情地冷冷道:“别想你的前王妃了,只怕你有今日,全是她在暗中谋划,里外接应。
”
萧奕瑾悚然一惊:“你说的是……”
“在董俞枫失踪之前,我审过她,她背后有个所谓的‘主人’,手中有许多养蛊和控蛊的女子,董俞枫就是其中之一。
她们一边利用蛊来达到控制人心神,杀害对手的目的,一边又因蛊而被那个‘主人’所控制,你想想,能把手伸到大理寺卿千金身上的人,该有何等手段?”
萧奕瑾低眉细思,越想越觉得可怕,冷汗涔涔而下,抬眼道:“五皇兄,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你一定要证明我是无辜的,我真的不知道程锷为什么会突然背叛。
”
“你不知道?若不是你当初垂涎程樱之的美色,会引得程锷父子对你生恨?”萧奕修语气虽清淡,却无情地刺到萧奕瑾心底,令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无言以对。
“好了,程锷方面,我一定会让他将罪责领去,但凌远程一口咬死你与他合谋,虽两边各执一词,都毫无证据,父皇的心性你却是知晓的……从此后他对你,只怕是不能……”
萧奕修丢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起身告辞。
萧奕瑾失魂落魄地送他们出去,顾清离却还回首嫣然一笑:“燕王爷,你放心,本公主会不遗余力替你在东渊国君面前澄清的。
”
萧奕瑾此刻已无心美色,只勉强一笑,说了几句感激涕零的话。
“六皇弟放心,只要父皇那边口风一松,我立即会将府外这些御营士兵撤走。
”
萧奕瑾连连点头,才心神不属地回了自己屋中,关上门细思极恐。
跟着几日,萧奕瑾反复思索,又想起了凌远程说过的一句话“这世上终还是有人能猜透你的心思——你不过是想扶萧奕旻那个平平无奇的庸才上位而已!”。
继而他便想到了萧奕旻被人用桃花酒暗害一事。
当时兰贵妃与他曾经讨论过,一致认为皇帝向来不重视傅婕妤和九皇子,现在看来是错了,他们都大错而特错了。
皇帝紧张,确实就是因为萧奕旻被害,因为谁也不敢确定桃花酒对那孩子的伤害有多大,说不定便能致他于死地。
这样说来,凌贵妃和萧奕墨倒是早看出了皇帝这份心思?
可是现在凌远程认定自己害死萧奕墨,要拉自己下水,他却百口莫辩。
第487章 破釜沉舟
思虑良久,萧奕瑾又想起皇帝深沉多疑的秉性,这次谋反设计自己,虽然只是凌远程的行为,亲疏有别,皇帝对他只要尚存父子之情,情感上应该还是倾向于更相信他,潜意识里却永远去除不掉那份疑念。
也就是说,他此生争储无望。
像是为了印证萧奕修的猜测,三日之后,燕王府外的御营军队陆续撤去,他恢复了上朝听政和入宫觐见的自由,却迟迟不恢复御营统领的实权,甚至在他几次要求私下求见皇帝的时候,都被秦必以各种理由拦在外头。
再次被拒后,萧奕瑾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外走,迎面撞上了萧奕修与程锷。
“六皇弟,这是怎么了?”
萧奕瑾如逢救星,忙道:“五皇兄,你能让我觐见父皇一面吗?”
萧奕修看了程锷一眼,摇摇头:“这次带程锷来,便是让父皇发落他的,你可以放心,他已经证明了一切与你无关,”
“没用的,父皇不肯见我。
”
萧奕修深深看他一眼,没有说话,领着程锷进去了。
萧奕瑾一时站在那里发愣,直至有个太监自他身边走过,扔下一句低低的耳语:“兰贵妃。
”他懼然一省,匆匆往后宫走去。
宁秀宫里,兰贵妃正坐立不安地等着他,一见他进来,立即让人严守殿门,让他进了内殿。
“什么事,母妃?”
兰贵妃近来也是很憔悴,苍白的脸上,眼眶底下是一圈青紫:“还问什么事,这些日子你怎么样?”
萧奕瑾沉默了一下,将被软禁及其后的事说了一遍,才神情黯淡地道:“父皇不见我,怕是这疑心永远都去不掉了。
”
兰贵妃恨恨道:“时至今日,你还见他做什么?从他废黜我开始,已经对我们起了疑心,或者说从那时起,他心里早就另有人选。
瑾儿,你要另谋出路了。
”
萧奕瑾想起前些日子的推断,摇头道:“我不认为父皇会传位给五皇兄,别说他总是半死不活,只说父皇到现在还拖着,始终不将御营的兵力交给他便可见一斑。
我有御营指挥使之名和虎符,却被夺了实权;他能调度兵力,却只是临时指挥使。
母妃你不知道,自萧奕旻那乳臭未干的小娃被桃花酒陷害过之后……”
这个传闻在后宫中不是没有,起初兰贵妃始终认为是假,现在却越来越相信,萧奕瑾所言更证实了宫里暗传的流言,她不由忧心起来。
“没错,那小毛孩确实有问题。
”
上次让云亦歌骗萧奕修去星月赌坊,虽然到最后被顾清离破坏,但从云亦歌的回报中显然没有探出他有任何问题,一个男人在那种情况下应该无法伪装,也就是说他确实中毒未愈,甚至在烈性情药的作用下也无法人道。
也就彻底打消了兰贵妃的疑心,毕竟萧奕修再才智卓绝,皇帝也不可能将皇位传给一个将死之人。
“桃花酒……”兰贵妃低喃了一句。
“母妃,你想干什么?”萧奕瑾察觉到她的眼神不对。
兰贵妃深深看着他:“前几日,传萧奕墨的死讯,对皇上的打击已经很大,无论他如何令皇上失望,血缘之情多少还有,他所以处置了凌远程,却并没有处置你,就是这个原因。
”
萧奕瑾点点头,皇帝多少还在意些亲情,这大概也是他最后的底线了。
兰贵妃附耳过去与他低语几句,萧奕瑾初时脸现诧异之色,跟着越发震惊,过了许久才道:“真要破釜沉舟?”
兰贵妃点头,眼中有凌厉之色。
陌王府中,萧奕修刚从朝中回来,就看见吕慕宓满脸温柔地走近,他心里十分厌恶,看了她一眼,却神色自若地道:“我有些事要去书房,有什么事夜里再说。
”
她满脸失望:“又是有事,你近来都不怎么理我了,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你……”
话没说完,萧奕修已经进了书房,将她关在门外。
吕慕宓眼中的哀怨之色顿时转变为怨毒之意,她一咬牙,匆匆出了门,命人备车往星月赌坊而去。
她只知道,从那晚他去了赌坊之后回来就变了。
星月堵坊的云亦歌艳名远播,吕慕宓就算没见过,也是听过的,她本能地觉得一切问题都出在那女人身上。
结果到了星月赌坊,吕慕宓找遍了天香一号也没见着那个俏庄家,她正焦急恼怒之时,见一间静室的门打开,云亦歌正送客出来,客人竟然是那个奇怪的北楚公主赫连澜。
顾清离抬眼见到吕慕宓,也是一怔,心里极为不舒服,冷颜便要从她身边而过,却见她如泼妇一般冲上去,抬手一记耳光朝云亦歌甩去。
云亦歌身手不弱,瞬间侧身避开,没想到吕慕宓出手十分刁钻,提前自另一侧发了暗器封住她退路,逼得她不得不正面迎敌。
吕慕宓指尖划过,有蓝紫色暗光闪过,在云亦歌一掌击中她时,指甲也划破了对方颈间肌肤,就看见一道新月形伤口自云亦歌雪白的脖颈间划过,拉出一道浅浅的口子来。
云亦歌起初不介意,但随即便觉得伤口处发麻,她低头想要察看时,吕慕宓的一轮攻势令她措手不及,只能应敌。
吕慕宓挨了那一掌,口角沁出血来,看起来伤得更深,却依然步步紧逼,没想到肩上突然多了只手,如铁箍般锁紧了她。
她一惊回首,就看见漫天掌影过来,一时应付得极为狼狈。
没想到掌影之中还夹杂着银光闪闪,吕慕宓不慎之余觉得胸前一麻,连退几步,竟然抬不起手来,心中一寒,百思不得其解时,心里突然跳出一只经穴铜人来。
记忆中隐约响起离月的话:“人身上另有有奇穴一百一十四处,包括经外隐穴四十八处……”
她豁然明白,自己是被人点了隐穴。
在她的记忆之中,只有一个人对穴位的了解如此透彻,可是那个人……吕慕宓眼睁睁看着赫连澜利落地放倒自己,与云亦歌一起将她抬入静室,关上门。
顾清离一进门,迅速地点了云亦歌肩上几处穴道,拿出空心银针。
云亦歌此时已是半边身子发麻,她自己看不见自己脸色正在变得青紫,却看见胸前刺青周围的肌肤已经开始发黑。
第488章 真假王妃(一)
“我这是……中毒了?”
“别说话,不然血行加速。
”顾清离简单地说了句,开始给她拔毒。
直到空心银针里流出的血液转红,顾清离才冷冷转身吕慕宓:“好毒的手,洛云,我本来还想留你一段时日,等一切事情都处理好了再来收拾你,想不到你自己已经等不及了啊!”
吕慕宓神情巨变,花容失色,色厉内荏道:“你……你是什么人,什么洛云?我不认识!”
“哦?你不认识洛云?那倒奇了,莫非你弄这么一张脸,不是为了冒充顾清离转生,才能留在萧奕修身边的?顾清离不认识洛云,倒是奇了。
”顾清离边冷笑,边伸出手去,在她腮边颈间摸索了半天,神情不由渐渐诧异起来。
吕慕宓喘着粗气,瞪视着她:“怎么,找不到面具和易容痕迹,失望了?我本来就长这样,什么冒充顾清离,什么洛云,我看你是疯了吧?”
云亦歌走上前,对顾清离道:“这种女人,交给我就行,跟她罗嗦什么?”
顾清离点点头,退让开几步。
云亦歌抚了一下颈间的伤口,笑道:“这女人还挺毒的,不过她显然不懂市井之徒的规矩。
”她拿了块帕子,将吕慕宓的脸严严地围起来,跟着押着她,将她推得一个踉跄,打开静室的门连拖带拽弄出去。
就在二人都不知道云亦歌想要闹什么时,听见她高声道:“诸位都静一静,今天玩个新的彩头。
”
赌客们一时静下来,都看着她。
来这里赌的非富即贵,都是极有身份的人,便有个赌客走上前,笑嘻嘻勾了下云亦歌的下颌:“怎么,老板娘亲自下庄,打算拿自己作赌注?”
云亦歌似笑非笑,啪地打掉他的手:“拿我作赌注算什么,你们这些人天天看老娘也看腻了,换个新鲜的。
”她一指身边的吕慕宓,“这是个新人,绝顶的货色,谁赢一局,就脱她一件衣服,怎么样?”
吕慕宓顿时因愤怒而挣扎起来,奈何她被点了哑穴和几处隐穴,只能作少量的动作,抗议完全无效。
那人瞥一眼道:“脸都不给看,谁知道是什么货色?咱们这里赌一局都至少千两,上千两看她脱件衣服,万一是个丑货,太不值了。
”
“脸到最后才能看,是不是上佳货色——”云亦歌将吕慕宓的领口往两边一分,露出颈间细白柔嫩的肌肤,“爱信不信,愿意赌的下注!”
天香一号内有几分小小的噪动起来,有人笑:“皮肤不错嘛,爷赌了,不就是几千两吗,看她穿得这么少,脱光也花不了一万两,哈哈!”
另一人打了个哈哈,笑:“脱光以后呢?”
“以后嘛……你们看条件给价。
”
顾清离在旁看了,略皱一下眉,心想云亦歌这一招倒是狠,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羞辱她,那是连青楼里的姑娘都不如了,只是到最后要拿开脸上的帕子,那可不太妙。
那张脸毕竟是陌王妃,传出去对萧奕修的名声肯定有损。
但她只想了想,并没有出言阻止,就看见那边坐庄的摇起骰子来,转眼就分了输赢,输了的照样给钱,赢了第一局的,开始要求脱衣服。
云亦歌也是麻利,刷一声,直接将吕慕宓身上的交领深衣左右扒开,撕成两片,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
赌桌上立即又开始一轮,很快又有赌客赢了,叫嚣着继续。
云亦歌笑笑,再撕裂她身上中衣,只剩下绣花的肚兜和下身的留仙裙。
一时间叫嚣之声更响,甚至有些低俗下流的话响起,先前挑云亦歌下颌的人也是京城独霸一方的富豪,将一沓银票往桌上一摔,笑:“五千两,就赌一把,赢了要她脱光!”
时值天热,吕慕宓身上的衣衫原本就少,眼见着衣衫也剩不下五件了,这五千两也够了。
云亦歌一拍掌:“成交!”
吕慕宓的身躯顿时又剧烈扭动起来,显然是在竭力抗议。
云亦歌不理她,赌客们则一个劲起哄,很快那富商输了一局,他倒也豪气,又是一沓五千两扔出来,又赌一把。
他今日手气不大好,看着有几分烦躁。
云亦歌朝庄家丢了个眼色。
星月赌坊有的是钱,并不在乎这点,庄家得了她的眼色立即明白,这一把放了把水,对方立即赢了,拍桌哈哈大笑:“行,一万两买个脱光,就看值不值了,验货,老子要看脸!”
云亦歌不动声色:“脸一定是最后看。
”抬手便去解吕慕宓腰间裙带,留仙裙滑下,露出里面的衬裤来,两条雪白修长的腿露出来,引得目光灼灼,尽落在她身上,吸气声,口水声不绝于耳。
跟着云亦歌毫不留情,就去解肚兜系带。
顾清离看见吕慕宓的脖子都红透了,显然是濒临崩溃,抬手阻止了云亦歌:“等一下,容我跟她说句话。
”
云亦歌停了下手,看顾清离拍开吕慕宓的哑穴,她喘息着哭叫:“我承认,我就是洛云……我……我没冒充,是王爷他自己认错人了……”
云亦歌笑笑,一抬手,让顾清离将她拉进静室去。
天香一号里顿时炸开了,众赌客纷纷愤怒地一拍桌,表示绝不能就此善罢干休,他们赌了这么久,一时豪兴就是为了看美人,即使退钱也不能就此了事。
云亦歌笑道:“美人多得是,众位都是见惯风浪的人物,想来也不在乎这点钱,这样吧,本赌坊除银票全额退还之外,去宣花楼为各位下注的老板一人挑一个可心的美人……”
最后那富商冷笑:“宣花楼的美人是不容易见着,可也没有五千两才脱衣服的货色,再说了,那些姑娘咱们都见识过了,也不稀奇,就是要尝个鲜!”
“那……各位倒是想怎样?”
“就要刚才那个!”
“没错!吊人胃口吊半天,现在半途退出去,是耍我们不成?”
“对,老子给不起钱还是怎么?”
顾清离虽然关上门,也听见外面喧嚣一片,不禁一皱眉,心想云亦歌这回来这么个花样,却弄得自己下不来台,不知她要怎么解决?一时有几分担忧,将耳朵贴在门上听着。
第489章 真假王妃(二)
外面喧闹一时,将云亦歌的声音都盖下去,根本听不见说了什么。
“云亦歌,老子花了这么多钱,也不能白来,刚才那个美人看不着,看你也是一样!”一道声音盖过了吵闹声。
外面一时静下来,随后爆发更高涨的起哄声,来这里的有大半都垂涎过云亦歌的美色,碍于她的身手和高超的牌九技巧,谁也没沾着多少便宜,今日这一闹倒是给了他们机会。
顾清离听闹得越发不可开交,皱起眉来,正想出去替她解围,却听见了云亦歌的声音:“好,脱就脱!你们不就是想看老娘吗?”
她的笑声中夹杂着酸楚之意,外面所有的喧闹声都静下来,仿佛连银针落地都能听见,顾清离听见衣衫簌簌的声音,知道是云亦歌在宽衣。
顾清离先是吃惊,随即感觉到她此举有自暴自弃的意思,或许上回的事给了她很大的打击,失魂落魄之余,已经放弃心中多年的坚持。
“住手!”不疾不徐的清冷声音喝止了云亦歌,顾清离在门后心中一喜。
天香一号内静了片刻,有人干笑着打招呼:“陌王爷,下官……”敢情这赌客还是个朝廷命官。
东渊朝中禁赌不禁嫖,不过这也都是明文规定上的事,实际上来星月赌坊这种地下的赌庄,极少有人会追查到这里,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
“闭嘴!朝廷命官禁赌,你不知道?”
那人顿时噤若寒蝉。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你是天香一号的庄家?”这话似是朝云亦歌发问的,显然明知故问。
沉默了片刻,云亦歌应了一声。
“现在本王奉朝廷之命肃清星月赌坊,你们竟然敢在此容纳朝廷命官,凡是赌坊里坐庄的和掌事的都得跟本王走。
”
其余赌客听了那句“陌王爷”,已经知道得罪不起,看这势头也不能尽兴了,纷纷拿了自己的银票各自告辞,生怕官府审理起来将他们这些生意人也牵扯下水,毕竟士农工商,商不敢与官斗。
外面一时静下来,稀稀落落只剩下赌庄里的人和打手,静室外传来敲门声。
顾清离松了口气,打开门,萧奕修看见她毫无意外之色,身后跟着云亦歌走进来。
甫一进门,萧奕修回身便厉声对云亦歌道:“你疯了?本王今日要是晚来半点,你是不是打算在外面上演活春宫?”
“那又如何?”云亦歌的声音已经带着哽咽,虽然她从未说过,但连顾清离都看出她对萧奕修的款款深情了,他自己自然不可能毫无察觉。
云亦歌看起来仍是衣衫不整,外面只披着一层薄透轻纱,内衫衣襟散乱,香肩玉臂皆露在外面,并不比吕慕宓的样子好多少。
萧奕修扫了吕慕宓一眼,略皱眉头,并不发问,显然他早已得知一切。
星月赌坊同样有他的人,出事之时立即有人快马回报,他才得以赶来。
“给本王穿好,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云亦歌并不动,花容惨淡,低眉道:“像我这种低三下四的人,自幼在星月赌坊混,本来也就与风月场中的人差不多,这又算得了什么?”
萧奕修眼神凌厉,似乎想斥责她,跟着又缓下来:“你到底为何这样作践自己?”
云亦歌蓦然抬起脸来,泪水涟涟:“王爷不知道吗?上回奉兰贵妃和燕王之命那样试探,王爷都无动于衷……”
萧奕修似乎敛眉想了一下,然后问:“你希望本王怎样?在那种情形下,本王只要有半点举措失当,可能就会被他们的人盯上,他们会想方设法,用层出不穷的手段来对付本王。
”
云亦歌愣了一下,答不上话来。
顾清离在旁听他们对答,心中多少明白了几分,不知从何时起,云亦歌已经被萧奕修策反,而他做这件事的时候可能并没有察觉,云亦歌进一步增加了对他的幻想,甚至想过背叛了一切之后,能得到他几分垂青……
从她的身份来看,她应该不至于会有太高的期望,但萧奕修身为王爷,府中正侧妃妾室是少不了的,而且外人也不清楚他其实从来不碰府中那些侧妃妾室。
因此她奉命试探萧奕修的时候,一定是抱着想假戏真做的念头,没想到他在烈性情药的作用下,与她纠缠再三,就是克制着不越雷池,分明就是对她的拒绝。
萧奕修显然没心情再纠缠这件事,看着吕慕宓道:“这是谁?”
顾清离这才省起,吕慕宓脱了外衫,又蒙了脸面,他自然不知道是谁。
见云亦歌张口想答,她立即使个眼色,问萧奕修:“你不知道是谁?”
“我为什么应该知道是谁?”萧奕修奇怪地反问。
“这身段、体态,你不应该很熟悉嘛……”顾清离有些酸溜溜地问。
自从两人相认,都是很默契地并不多提吕慕宓的事,她心中一直梗着件事,就是吕慕宓做了那么久“陌王妃”,他甚至对其身份深信不疑,两人之间难免会有夫妻之实……虽然她对自己说这不能怪他,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就算身段一时看不出,这件肚兜……你也该见过很多次了。
”
萧奕修真的认真盯着吕慕宓肚兜上绣的鸳鸯戏水看了又看,直至顾清离恼羞成怒,拦在他面前道:“你看够没有?”
“嗯……这件胸衣的绣花款式,我好像在通衢大街上的绸缎庄见过有卖。
”
“你……”顾清离气得一口血差点没吐出来,“你去绸缎庄看女子肚兜,是打算买给谁?”
萧奕修勾起一丝谜般的微笑,附耳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道:“你说呢?”
顾清离被他呵出的温热气息呵得耳朵酥麻,顿时半边脸红到颈间,啐道:“就她穿过的这种花色……不对啊萧奕修,你别给我转移话题,你还没说她是谁呢!”
萧奕修轻笑道:“我没见过这件胸衣,也不熟悉这身段,不过……要猜猜她是谁倒也不难。
”
他笑容瞬间一敛,走过去伸手扯掉吕慕宓脸上的帕子,冷颜厉色地看着她。
“王爷,救我!”吕慕宓的泪水瞬间涌出来,“这……这女人点了我穴道,我不是情愿如此的……”
萧奕修冷冷道:“洛云,你不必在本王面前作戏了,这几日没有揭穿你的身份,是因为没空理会你的事,暂且让你安宁几日,你却自己跑到星月赌坊来作死!真是地狱无门你偏要入啊,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第490章 真假王妃(三)
“这里是燕王名下产业,岂是你闹事的地方?”
吕慕宓听他叫出“洛云”二字时,脸色已瞬间惨白,呆若木鸡,知道自己再怎么辩解也是无用了。
“我……我……王爷……”
“你这张假脸,是怎么来的?”尽管早知她的身份,萧奕修还是十分不解,与她相处这段日子,朝夕相见,他完全看不出她是如何易容的。
“王爷……”
“说实话,本王会饶你一命。
”
吕慕宓哽咽道:“就算我不是王妃,我对王爷的心也是天日可鉴,难道你忘了当年在神医谷外,我是如何冒雨恳求我爹,这几年来,又是如何和师兄一起为你尽心尽力的?”
萧奕修冷冷道:“本王也曾说过,你一再加害王妃,本王对你也一再容忍,这已经是极限了。
”
吕慕宓见他毫不动容,只得含泪带怨地看着他:“我是……我是让我爹给我换了张脸。
”
“换脸?”
吕慕宓,也就是洛云,自回了神医谷后,天天痴缠着洛青云,向他哭诉自己对萧奕修的恋慕之情,又说他的王妃已死,他因为情伤悲痛欲绝,她只是想要慰藉他。
她知道洛青云有个不传之秘,就是为人改换面目,这项秘术其实已经不是医术的范畴,而是近于赫连神通那类玄妙难言的道术。
这秘术甚至连人的身材都可以有所改变,只是施术者要耗竭精力,对于内力亏损极大,而且也没什么实际作用,洛青云不肯对任何人施展。
在听闻女儿要硬生生将自己变成另一个人的请求后,洛青云震惊又愤怒,断然拒绝。
奈何洛云软磨硬泡,甚至以死相逼,终于迫得洛青云同意为她改换面目。
洛云知道,以萧奕修的警惕之心,如果她送上门去告诉他自己是顾清离复生,他绝不会相信,于是她只在京城中出现,在他寻找杀害顾清离的凶手时,一次又一次有意无意地撞入他的视线,穿着顾清离喜欢的衣衫,点她喜欢吃的菜肴,终于引得他越来越深信她的身份。
在听说了洛云的经历之后,萧奕修诧异不已,顾清离却朝他点头。
她已经细细检查过洛云的脸,确实是已经改头换面,这样的改变,绝对不是易容术或人皮面具能做到的。
听洛云说,她需要在上百种药材中日夜浸泡,还要接受洛青云的内力催发,令她全身所有骨骼变软,如同婴儿,然后再按她想要的模子去一点点塑造骨相,改变五官,简直是个痛苦又残忍的过程,就算是这其中的痛苦令她觉得不堪忍受,她还是坚持要改变自己。
洛云眼中满含怨念,她忍受了那样的痛苦,最终也只是换来短暂的陌王妃名分,当然不肯甘心。
顾清离见她眼中射向自己的怨毒之意,倒是颇能理解她的恨,只是对她无论如何也同情不起来。
便抬眼朝萧奕修道:“她对你有过救命之恩,又为你受尽痛苦,我相信她对你的真心,但我无法感动,这个女人便交给你处置吧。
”
萧奕修看了看洛云,道:“她现在不宜出现在王府,云亦歌,本王将她交给你,你想办法将她安全地送到暗阁去,就和周倩熙先关在一起。
”
洛云用怨怼的眼神看着他道:“王爷,你好无情!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只不过是因为爱你,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你!”
萧奕修冷冷道:“你冒充王妃,欺骗本王,这种感情,本王消受不起。
好了,本王不想再看见你这张脸,你先去暗阁待上一阵,等可以放你出来的时候,本王会让言玉送你回神医谷。
”
“可……”
“这已经是本王对你最大的宽容!”
萧奕修不再看她,拉着顾清离出了星月赌坊。
顾清离回头看了一眼,同样是痴心一片,云亦歌令人同情,洛云却令人厌恶,她也没办法再多劝萧奕修什么,只摇摇头,上了马车。
刚一上车,她便揪住萧奕修,牢牢盯着他,低语:“刚才你说没见过那件肚兜,也没看过她的身段,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他见她一脸酸意,心中想笑,却竭力忍住。
“你和她……那么久,还迎娶了她为王妃,难道就从来没有……那个……?”
“你说呢?或者——你希望?”
顾清离咬着下唇恨恨瞪他。
他终于忍不住露出温柔笑意来,没看出他的王妃居然还是个醋坛子。
“真的没有。
”为什么没有,其实他也说不清,只是在相信吕慕宓这个身份的时候,他又不时地在心中跳出几分疑念来,潜意识地就不想与她圆房,因此同床共枕那么久,他始终没有越过最后一道防线。
洛云虽然急于求成,再三引诱却反而引起他更深的疑念,她只能适可而止。
毕竟她虽认识顾清离,并想方设法模仿,可闺房之中的事,她却无从得知。
两人正在马车中打情骂俏,车身却突然来了个急刹,前方拉车的马几乎人立而起,整驾车都震动起来。
萧奕修应变急速,先将顾清离搂进怀中,抬手护着她的头,以防被车厢撞上,跟着喝问:“什么事?”
“王……王爷,宫中急报,又……又出事了!”
又出事?两人对视一眼,喝令车夫掉转方向,向皇宫疾驰。
宫中的密探则跳上了车,低语急报,称紫宸宫突然失火,乱成一团,傅婕妤生死成谜,偏偏在救火的过程中九皇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突然呼吸急促而昏迷了。
“你说这会是意外吗?”
萧奕修摇摇头,然后低声道:“父皇属意于九皇弟,上次凌远程被捕时大声吼叫,承天殿外不知多少人听见了这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再加上桃花酒之事,只怕这消息暗搓搓已经传遍了各宫。
究竟谁想对他下手,很难确定,但是目前一定是有竞储机会的才会对他下手。
”
“萧奕北?萧奕瑾?”
虽说萧奕北被废,又没有封王别居,但救驾勤王一事,令他在皇帝面前大获改观,皇后只怕又要有所举动。
萧奕瑾那边更是难以捉摸,上次事件令皇帝对他生疑,他未必不会铤而走险。
萧奕修依然摇头,不置可否。
其实除了成年皇子外,还有未成年的八皇子萧奕陵和十皇子萧奕炅,萧奕陵年满十四,皇家十五而行冠礼,也就是说他即将成年。
萧奕炅与萧奕旻同年,也已十三。
虽说他们资质平平,也不引人注目,但只要身为皇子,难免会动点念。
第491章 突发火灾(一)
进了皇宫,竟然在遥遥看见紫宸宫的方向就能看见烟气弥漫,尚有未熄灭的火光。
“怎么回事?这么久了火都没灭。
”萧奕修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从他们得知消息到赶至,怎么说也有半个多时辰了,这场火烧这么久的话,只怕整个紫宸殿都给烧光了。
越走近越看见火光吞噬着梁木,黑烟直冲天际,太监宫女们进进出出地提着水。
萧奕修伸手抓住其中一人:“怎么回事,这么久都没灭?”
“这……这……禀陌王爷,广场上铜缸今天换水,刚把原来的……那脏水换掉,还没来得及打满新水就……”
各宫阶下都有几口大铜缸,里面平时要装满清水备用,有些嫔妃风雅,便种些睡莲,也有些只盛了清水盖着,这些水通常不喝,只是备着宫内走水之时救火用,或者洒扫清理。
每过段时间,水不再清净,便倒去浇灌花木、洒扫,要换上干净的清水,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就在他们换水的时刻,这么巧就失了火。
火势来得及快,最早参与救火的人,闻到殿内有豆油味传来。
慌乱的太监宫女们一边从附近宫殿处打水,一边在后殿井中提水,拼命救火,早忘了油味的事。
顾清离皱眉看他们汲水取水救火如此困难,心里想着以后要在宫中井口设计几架压水泵,免得一走水就这张皇失措的模样。
随即她想起一个人:“九皇子呢?”
“九皇子在发现起火的时候就被人抱出来了,送到别处宫中了,傅婕妤一直没找到。
”
“还没找到?”顾清离看看火场之中,心想这时候都找不到,怕是这女人凶多吉少了。
火势终于渐渐灭了,待高温渐渐散去,有人掩着口鼻冲进去,里面果然一个活人都没有,只找到三具焦尸,都是女子。
顾清离吩咐将三具焦尸排列在广场上,看见萧奕修神色凝重地过来。
刚才他先去承天殿看了情况,皇帝之前就突然发晕倒一次,果然这次听见这么重要的事急切地就想赶来,被皇后再三劝阻了,又将九皇子带去他身边陪伴着安慰,才勉强镇定了心神在那里等候消息。
御医说皇帝的身体看起来还不错,其实已经大不如前,短期内经不起再次刺激,如果傅婕妤再出事,只怕他受不了打击。
二人对视一眼,萧奕修决定,如果三具焦尸中有一具确定是傅婕妤,此事一定要隐瞒。
他便将救火的人都支使去善后洒扫,只留他和顾清离上前验尸。
每具尸体上都盖了一幅白布,白布一掀,尚有黑烟袅袅散去,人体内油脂烧得焦臭的味道散发出来,中人欲呕。
身上衣物完全无法分辨,连金银饰物都有部分在高温下熔得变了形,现在也只能凭着首饰来区分人物身份了。
光从高矮看,三人差不多身段,骨骼纤细,骨盆短宽,很明显都是女子。
其中一人身上还有大致未变形的银钗,看起来只是直身梅花钗,另有一对金耳环,都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了。
一人身上有对玉镯,擦去黑色炭灰后,看出本来质地,是对成色一般的冰糯翡翠镯,很难判断是谁的东西。
傅婕妤地位不高,平素形象以俭朴示人,戴一个廉价的镯子也符合她的身份。
第三人也有一枚直身梅花钗,和第一个宫女一模一样,萧奕修拿在手里细细看了一会,找了名宫女过来问话,果然紫宸宫每人一枝,可以证实两人皆是宫女。
那中间一人的身份就成谜了。
等太监宫女们都搜过火场,确认再无余人,萧奕修唤过傅婕妤的贴身宫女,拿出那几枚饰物一一问过,她立即认出玉镯是傅婕妤之物。
他吩咐这名宫女不得在外多言。
顾清离脸色微一变,听萧奕修平静地吩咐:“外面三名宫女的尸身,先分别用棺木收殓了吧,烧成这样,也不会再腐败损坏了,等本王审完此案再处置。
”
跟着他又叫了紫宸宫管事的宫女太监过来,吩咐他们将所有人集中起来,开始盘查今日火灾的事。
奇怪的是,火灾起时,除了被烧死的两名宫女之外,其余人都不在火场之内,清点人数,也真的只少了两名宫女。
第三具尸体是谁,不免引起有些人的疑心,直接便问了出来。
“只怕是纵火的人,或者是引起火灾的人。
只是傅婕妤生死未卜,这消息还是不要先散发出去,所有人都不得胡言乱语,听见没有?”
萧奕修吩咐完后,只留了最先发现火灾的人,听他回忆着说起豆油的事。
当然在这样的火势之下,就算原来有油,也早就烧得干净了。
不过这倒是个疑点,紫宸宫里不可能有豆油,就算有灯油,也只是少量,哪至于引起这么大的火灾?联想起这场很难扑灭的火,只怕火起时,殿内的油被泼撒得四处皆是,才会在烧灼时油香味四溢。
萧奕修打发他下去之后,朝顾清离低声道:“纵火是肯定的,捡这时候对紫宸宫下手,一定是冲着傅婕妤母子来。
九皇弟现在在承天殿,傅婕妤却……”
顾清离知道他为何要瞒着傅婕妤的事,但他虽然表明那具多出来身份不明的尸体不是傅婕妤,紫宸宫的人却不见得都是傻瓜,太监宫女们也不乏聪明人,一定有人猜到这是掩盖真相的说辞,能隐瞒消息多久,实在难说。
“先去承天殿看看父皇,再问一下九皇弟,这孩子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
傅婕妤是工于心计的女子,萧奕旻却真的是个天真的孩子,萧奕修对他没有恶感。
到了承天殿,听说皇帝已经睡下,皇后却将萧奕旻带去了凤彰殿,说一定会好好照料他。
萧奕修见不着皇帝,便与顾清离告退,两人同时想到,火灾一定与皇后无关。
纵火者应该是想致萧奕旻于死地,至于傅婕妤,暗中再得宠也好,一个没有外戚势力的嫔妃终究翻不了天。
现在皇后将萧奕旻带走,就说明她要肩负他的安危,否则的话萧奕旻一旦在凤彰宫出了事,以皇后如今在皇帝心中岌岌可危的地位,一定会被处置,极有可能小题大做,趁机废了她。
皇帝敢于将萧奕旻交给她肯定也是基于如此想法,即使皇后是幕后凶手,现在肯定也一步都不敢乱走,必须保萧奕旻周全。
两人朝凤彰宫走去的时候,绝没有想到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凤彰宫天翻地覆,出了大事。
先是远远看见凤彰宫大门里有人奔出,那慌里慌张的样子,瞪着惊恐的双眸,甚至没有留意到萧奕修与顾清离二人,便要与他们擦肩而过。
萧奕修一把抓住那惊惶失措的太监,喝道:“怎么回事?见了本王这般匆忙,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第492章 突发火灾(二)
太监看清他的模样,扑通一声便跪下了,哭丧着脸道:“王爷,陌王爷……你要处置奴婢也等一阵再说,先容奴婢去找御医……”
“发生什么事了?”
“九皇子……九皇子突然抽搐昏迷,怕是……”
萧奕修一松手,道:“你去找御医。
”跟着牵起顾清离的手,两人加快脚步进去。
“怎么回事,九皇子怎么会出事?”
两人冲进凤彰宫偏殿,看见皇后正一脸慌乱地坐在床沿上,摇着九皇子的身体,那少年安静地平躺在床上,双眸紧闭,脸色灰白,看起来已经没了气息。
“让开!”萧奕修一声喝斥,所有围在周围的宫女太监皆闪开让他进去。
顾清离先过去搭了下脉,再判断了一下他的呼吸心跳,摸了一下颈动脉,刚从怀中取出银针包,犹豫片刻又止住手,退到旁边,低声对萧奕修道:“我没有把握,还是等御医来吧。
”
“御医的医术还能高过你?”
顾清离轻叹一声摇头:“我要针刺的穴位有百会这些致命穴位,如果救不活,反倒引人对你疑心,御医水准虽然不如我,说的话却更多人信。
”
萧奕修略一思忖,道:“你去试一试吧,有事我会担着。
”
“只怕有人拿此事来为难你。
”
萧奕修淡然道:“我不用怕这个,你去吧。
”
御医赶到的时候,正看见顾清离在给萧奕旻施针,先是一惊,随后见萧奕修用眼神制止他,只得退在一旁看着,越看越惊讶。
这御医是太医署数一数二的,名叫陈占元,曾查出过皇帝中毒之事,水准颇高,看见顾清离落针的手法和穴位,竟然一时出了神,非但不记得去阻止,甚至心生想要请教的念头。
直至顾清离停了手,拔出所有的银针,凝重地朝萧奕修摇头,陈占元才蓦然想起自己的使命,忙上前去检查萧奕旻的身体,心中不由嗖嗖发凉:“陌王爷,九……九皇……他不……”
“以你的医术判断,有多久了?”
陈占元迟疑了一阵,艰难地道:“在下官到之前,应该早就……没了,赫连公主医术神妙,尚且救不活,下官自然更无计可施。
”
这句话,其实就是承认萧奕旻真的气绝已久,没有任何办法了。
萧奕修心往下沉,问顾清离:“查出什么原因了吗?”
“不是中毒,依我看,紫宸宫的失火怕是与此有关。
如果想要证实我的猜想,只有一个办法,但是……”
“怎么?”
顾清离无声地叹口气,没有说话。
她需要尸体解剖来证实萧奕旻胃内的东西,但在那种年代提出这样的要求显然是不可能的。
平民可以容许仵作解剖,皇子怎么可能?那可是冒犯天家威严的事,何况萧奕旻还是皇帝最重视的皇子。
陈占元皱眉道:“依下官愚见,九皇子唇色绀青,怕是窒息而死,有没有可能……”
承天殿内,皇帝才刚悠悠醒来,睁眼看见帐顶,便想起紫宸宫失火一事,挣扎着想要起身,忽听一帐之隔有宫女小声道:“你听说了吗,紫宸宫的火场里发现了傅婕妤的尸体……”
“嘘!不要胡说八道,陌王爷都说了,是三名宫女的尸体。
”
“什么三名宫女,紫宸宫的人都说了,就少了两名宫女,多出来那具是谁的?傅婕妤要是没事,人呢?”
皇帝突然觉得被人当头重击了一锤,眼前金星直冒,用手肘死撑着床榻,充血的双眸瞪着纱帐,却没有力气去撩开,只张了张口,竟发不出声音。
这两名小宫女正讨论得激烈,声音由窃窃私语变成低声争论,此刻有细碎的脚步声走近,喝斥了她俩,语气急促地道:“你们赶紧闭嘴,现在凤彰殿出了事,听说九皇子不行了……你们再在这里胡说,惊动了皇上,可不要你们的命……”
“九皇子怎么了?”皇帝在帐后听闻了,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子力气,颤巍巍就掀开了纱帐,迫切的身体已经靠近床沿。
三名宫女大惊失色之下,抢上前去,依然是没来得及,眼睁睁看他从龙床上滚下来,慌得她们大叫来人。
“九皇子……”皇帝的脸色几近狰狞,死死抓住最先抢上那名宫女的手臂,眼神几乎要将她吞噬。
“奴婢……不……不知……”那宫女的手臂几乎要被捏断,痛得眼泪几乎掉下来,只得改了口,“奴婢只是……只是听那边人的人来传……话说,九皇子出意外,召御医过去……”
“快去……问详细情形,一句不能隐瞒!”皇帝费力地说完一整句,脸色苍白,额头冷汗滚滚而落。
一名宫女仓皇地奔出去,另两名吃力地架着皇帝上了龙床,然后大叫御医。
太医令不敢远离,正在承天殿偏殿内,一听呼唤立即连滚带爬过来,见皇帝这般模样,满额的冷汗,伸指过去搭脉,脸色越发地难看起来。
“皇上,您现在一定要平心静气,切不可再动情绪……”
结果却被皇帝一把死死扣住手腕,血红的眼狠狠地瞪着他:“九皇子……怎样了?”
太医令却不明究里,诧然瞪着他。
皇帝沉默了片刻,忽然明白了一些,吃力地让他附耳过去。
太医令匆匆出了正殿,招来秦必,跟他低语了几句,然后匆匆回到龙榻边守候。
在萧奕修未至之前,去凤彰宫打听的宫女倒先回来了,一脸惊慌失措,扑通跪在龙榻前,颤声道:“九皇子……没了!”
皇帝在太医令的扶持下,只静默地坐着,冷眼听她继续禀报,说九皇子不知发生了什么,突然窒息暴毙,御医到时,已确诊他不行了。
“哪……哪个御医?”皇帝含糊不清地问,这时候他说话已经比之前更不清晰,眼中依然是充血的,胸口微微起伏,却是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太医令帮他顺着气,低声道:“皇上,您别急,臣来问。
”
宫女却愣在那里,一时没答。
“到底是哪个御医诊断的?”
第493章 立储(一)
宫女含糊地道:“大概……可能是张……也可能是陈御……”
太医令提高声音喝:“到底是谁?”
宫女受惊后瑟缩一下:“是是……是张御医。
”
太医令冷笑一下,皇帝却扣着他的掌心掐了一下,他会意地闭口不言,只看着殿门,口中道:“皇上这是痰气迷心,气火俱浮,中了风邪,你去外头吩咐,让人去轩寿宫请二皇子,再命人去燕王府将燕王爷也唤进宫来……还有,再派人去将八皇子、十皇子都唤过来。
”
宫女愣了一下,小心翼翼问:“皇上没有下令,大人……”
“去……”皇帝用仅能动的左手用力捶着床沿,愤怒之色溢于言表。
宫女不敢反驳,匆匆又出去,隐约听见她在殿外吩咐着众人。
皇帝喘息了一阵,萧奕修已匆匆赶至承天殿。
太医令朝秦必传话的几个人中,第一个就是找萧奕修,他离得近,匆匆过来时,身后居然还跟着顾清离。
皇帝看见顾清离,先是一愣,张口想说什么,忽然又转了念,点点头招他们走到近前,口齿略有些不清地道:“也……也好,多个作证的,凭她……身份,说话也是有用的。
”
“父皇,您怎么样了?”萧奕修走近了,关切地问了一句。
虽然他不通医术,也明显地看出来不对劲。
太医令叹了口气:“是中风,皇上这是被传递来的……流言给害了。
”
萧奕修心中一沉:“什么流言?”
“说你在紫宸宫发现了傅婕妤的尸体,又说九皇子已经不行了,都是些流言!”太医令边说话边朝萧奕修使着眼色。
萧奕修会意,点头道:“没错,都是流言而已,紫宸宫只找到三名宫女的尸体,至于九皇弟……已经恢复了。
”
皇帝却没有说话,两眼直勾勾望着不知何方,隔了许久才问:“皇后呢?”
萧奕修心中一动,没有即刻便答。
他去凤彰殿时,竟然没有见到皇后,便已起疑,在顾清离企图施救时,他也曾悄悄地出去看过,找了几名凤彰殿的宫人问话,竟然没有人知道皇后的下落。
从顾清离下针到陈占元赶到,其实已经有段时间,皇后非但没有出面干涉,甚至连脸都没有露,此事实在蹊跷。
“儿臣没有见到母后。
”萧奕修最终还是如实答了凤彰殿的情形。
萧奕旻出事的同时,皇后就不见了,只怕这事有点文章。
很快,萧奕北也从轩寿宫赶至,见此情形,愣了一下,行礼后紧张地想要上前询问,却被萧奕修摆摆手,使眼色阻止了,只得退去他身边,听他低声问:“母后呢?”
萧奕北明显也一脸疑惑:“母后不应当在凤彰殿吗?”
萧奕修看他神情不似作伪,摇了摇头。
萧奕北心头一凛,感觉有几分不对,低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自被废之后,耳目已经不如从前灵便,虽然仍居于轩寿宫,却发现有无数双眼盯着自己,便知道他这个废太子身份恐怕是这辈子也无法扭转了,无论皇帝还是别的皇子嫔妃,都设下了眼线在他身周,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紫宸宫失火,九皇弟出事。
”
萧奕修简单两句话,就令萧奕北定在那里,满脸震惊和疑问。
萧奕修无法与他细说,皇帝就在面前不远,即使是这样不动声色地低语交耳也极容易被听见,这种时候任何言语都容易刺激到他。
两人耐心地垂手侍立一会儿,顾清离却有些坐不住,道:“皇帝陛下,我看您这风邪入侵有些异样,能容我上前为你诊脉么?”
皇帝原本一直呆滞地看着某个方向,闻言隔了片刻,转动了一下目光,迟疑着落在她脸上。
“父皇,赫连公主的医术连陈占元都赞过。
”
皇帝大约也耳闻一二,终于点了一下头,伸出手来,让顾清离为他诊脉。
过了好一阵,顾清离抬起脸:“皇帝陛下,您最近饮食可有食谱可查?”
皇帝示意了一下,太医令立即下去查找。
“如果我没有诊错,皇上您这风邪起因,可不是无源之水,而是有人近日在您的饮食里下了药。
并不是毒,却能激发你的旧疾,令你血液缓滞、粘稠,易内感内邪,当您被情绪左右时,血液越发粘滞堵塞,血脉陡然贲张,才致卒中。
这种时候,太医令所开的风引汤,看似对症,却不对因,我建议用候氏黑散方剂,养肝和气为上。
”
她说的皇帝固然不懂,萧奕修兄弟也不甚了然,倒是太医令刚拿了食谱走到门口,闻言愣了好一阵,才走进殿去,眼中似有不赞同的神色,语气却十分和缓:“赫连公主,这是你要的食谱,近十日内的。
”
顾清离低头翻看了一下,道:“看起来最无害的,其实就是最不安全的。
”
她指着食谱上一味配料道:“就是这个珍玺,这东西有点淡淡的清甜味,可作香料,可入药,对于正常人而言,是完全无害的,对于皇帝陛下而言,却是诱他致病的原因。
”
太医令越听越惊讶,又听她道:“追究病因,与皇帝陛下的痼疾有关,他应曾服用一些易致人痴呆……咳,脑部提前进入衰老的药物,再加上此次药物的刺激,才内感内邪,致令卒中。
”
太医令心头一凛,“易致人痴呆”的药物,自然令他想到当初皇帝中毒所服用的白矾,但是时长日久,也没有多少不适的表现,总以为毒性解了,此事便可过去,没想到还留了隐患在体内。
终究白矾对脑部的伤害当时已经造成,长年累月的服用,这种伤害是不可逆的,毒性解除只是保他性命,以及脑部萎缩不再持续发展而已。
这赫连公主连过往的事都能通过脉象判断出来,他原先质疑和不屑的目光收敛了很多,问道:“公主以为此次事件,和皇上从前所服用的……药物,有无关系?”
“至少这次使用珍玺的人,很清楚皇帝陛下之前所服用的药物,甚至很清楚他身体受伤害的程度。
”
太医令脸上有些失色:“公主的意思,此人还颇通医理?”
“他不通没关系,太医署这么多御医,总有通的。
”
第494章 立储(二)
顾清离一句话将火引到太医署,太医令也不由变色,过了片刻,脸色有几分难看:“公主确定这不是巧合?珍玺虽然不是常见香料,也不算非常特别的东西……没多少人知道它有毒。
”
“它本身没有毒,我说了,它只是加重陛下自身的病情而已,如果寻常人服用其实没事。
”
太医令脸色越发难看,总觉得她其实已经指明太医署有人与下毒之人里应外合,暗害皇帝。
好在这种尴尬也持续多久,很快八皇子萧奕陵、十皇子萧奕炅赶到,萧奕瑾、顾朝然和理亲王也陆续赶至,还有几名近臣被拦在殿外。
皇帝见人差不多也来得齐了,示意太医令扶他坐起,秦必也被唤入殿内。
后来的人大多数是一脸惑然之色,待见皇帝行动似有不便,心里更是吃惊,却无人敢发问。
瞧这阵势,也不知要宣布什么重要的大事,心里各自忐忑。
皇帝并不看众人,只低沉地道:“修儿,将你查到的事都说出来。
”
萧奕修似也微怔一下,一时没有说话。
“别再隐瞒了,你越隐瞒,这宫中事端越大。
”皇帝喘息了几声,“你发现了傅婕妤的尸体,九……旻儿也遇到了意外,是么?”
萧奕修没有答话,显然是默认了。
太医令额上冷汗直下,没想到皇帝样样都知道,隐忍不发而已。
“紫宸宫是怎么失火的?”
萧奕修看了顾清离一眼,缓缓道:“有人泼洒豆油,在紫宸宫纵火,儿臣查证过,御膳房包括各宫私膳房的豆油都没有大量失窃的痕迹,少量的油不足以引起那么大的火灾,那油就是为了掩盖味道的。
有人在紫宸宫,不知用什么方法令傅婕妤昏迷,还诱骗九皇弟饮下了大量的桃花水。
”
“据儿臣推测,有可能是傅婕妤先发现九皇弟饮下的竟然是大量桃花水,而后遭遇不测。
至于九皇弟,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危险,在饮下桃花水后便离开了殿内。
众所周知,上次宴饮,他只是饮了加入少量桃花酿的果酒,就已经满身风疹,可见他对桃花是极其敏感的,那叫……”
顾清离接口道:“过敏。
”
“对,其实他对桃花的过敏非常严重,当大量的桃花水在体内时,就引起呼吸阻滞,气道……”
“气道痉挛,进而肺部水肿、窒息而亡,就像是有人卡着他的脖子一般。
”
顾清离知道他说不出那么多专业的医理知识,便接口解释,“从九皇子饮下桃花水到发作,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这是因为在此之前,他可能喝下了类似牛乳之类覆盖胃粘膜的东西,减缓了吸收,这也就令人不易怀疑到桃花水。
甚至于他在承天殿的时候还很正常,到了凤彰殿时才发作,人人都想不到,其实他在紫宸宫失火时已经服下了致命之物。
”
萧奕修点点头:“这纵火之人,儿臣正在满宫搜捕,其实不难,他身上多少沾了桃花水的味道,虽然时间已长,人闻不出来,可是犬类却能闻出。
短期内接触过大量桃花水和豆油的人,就是凶手。
至于傅婕妤,有可能是发现了桃花水的事,凶手发现出了意外,索性想出杀人灭口这一招,放火烧了紫宸宫,一不做二不休,既可除了傅婕妤,又可灭了所有痕迹。
”
皇帝缓缓点头:“那第三具尸体,确定是她?”
他虽然说话有些不清晰,这句话却一字一字说得异常清楚,从他眼中可以看出深重的痛楚之色来。
萧奕瑾这才知道宫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脸色阴晴不定,沉默着没有说话。
“母后带九皇弟回凤彰殿,其实也是有人设计的,劝她表现得体大度的,是她贴身的一名宫女,儿臣已审过。
与此同时,母后失踪,她的可疑性就更大了,此举可以嫁祸母后,令她百口莫辩。
”
萧奕北闻言,愤怒地道:“到底是谁这么阴险毒辣,竟然要嫁祸母后?!还有,她现在究竟如何,为何还没有找到她?”
他的问题没有人能回答。
皇帝仍缓缓道:“朕知道,这一切,都是因储君之位而起,秦必,你替朕写下口谕,拟写立储诏书,将储君之位传于……”他环顾四周,“萧氏宗室中人,谁先查清九皇子死因,朕即立他为东宫!”
众人面色均变,皇帝这储君候选,竟然扩到在萧氏宗室中人,岂不是连理亲王和翊亲王都有份可以参与?但是理亲王到了,翊亲王却不在,是不是说……
正想着,殿外有人匆匆赶至,仿佛为了解他们之惑,额上微微见汗,喘息着请安:“臣弟来迟,路途中竟然发生意外,马车出了点事……这是怎么了?”
来人正是翊亲王萧令斐,他一脸诧异地看着满殿的人。
皇帝指着顾朝然及殿外的臣子:“他们都是朝中重臣,今日为证,朕这立储召书,只差姓名未写,咳……朕给你们……七日为期,不,三日。
”
萧令斐一头雾水,又听皇帝说话不太清晰,忍不住问:“皇兄,您的身体……”
皇帝一挥手,不再解释,令他们退下。
众人只得都退出去,萧令斐才听他们解释清楚了宫中发生的事,及皇帝的旨令。
他隔窗朝内看去,皇帝已经躺下,看起来健康状况十分欠佳,秦必正手书立储诏书,这一切都假不了。
他不禁蹙起眉来,问:“皇兄此举,到底是何意?”
所有人都摇头表示不能理解,只有萧奕北急促地道:“二位皇叔,我先告辞了,母后下落不明,我要先去查找。
”
跟着有人引了他们入后宫,除了皇子住轩寿宫,理亲王和翊亲王也破格被安置在宫中另一处,方便调查。
萧奕瑾忐忑不安,想找萧奕修商量几句,结果却发现他不在房中。
皇宫暴室中,萧奕修跟顾清离正在审皇帝身边那三名宫女。
当时三人在皇帝帐外,仿佛是完全无意识地闲聊,等皇帝静下心来,稍一凝神便明白她们是被人安排好了来刺激自己的。
他不揭破傅婕妤与萧奕旻的事,却留到这时候让萧奕修来审理,正是怕他身边尚有暗伏的人,想要加害自己。
三名宫女被分开轮流审讯,暴室内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在回荡,三人中很快便有人招供,说是皇后身边的宫女樱桃指使她们这样说的。
第495章 立储(三)
萧奕修冷眼瞥她:“胡说,樱桃在凤彰殿,哪有那么快就传递了消息到承天殿?”
“真的……真是她,我们一接到她的消息,便在皇上帐外……议论。
”
萧奕修与顾清离对视一眼,让那名宫女下去,又提了第二人上来,说的是一模一样。
第三名宫女居然没熬过重刑,在刑室里暴毙。
“照时间推算,你在救治九皇弟的时候,樱桃已经去承天殿报讯,她已经确定九皇弟会出意外。
”
顾清离轻叹一声:“樱桃也就是劝说皇后带九皇子回凤彰殿的宫女,如果我是皇后,绝不会做如此显眼的事,让自己身边的宫女去指使。
”
“这个樱桃有问题,她知道紫宸宫纵火的事,确信九皇弟接触大量桃花会不治身亡,同时又设母后于不义……只怕出主意让人在父皇帐外说闲话的也是她。
”
“一边嫁祸皇后,一边暗害皇上,这一箭双雕,你猜是谁?”
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对方眼中之意。
刚走出暴室,便有密探过来朝萧奕修回报,樱桃已死,尸体被人发现在宫中一口井内。
两人匆匆赶到发现尸体的现场,樱桃的尸体早被泡肿,反复查看尸体,似乎并无异样。
正有人要将尸体抬走,顾清离道:“慢着,将她衣衫脱光,让本公主检视一下。
”
抬尸体的太监相顾骇然,心想这泡肿了的尸体有什么看头?但仍是依言脱下尸体身上衣衫,由她检查。
顾清离细细检查着樱桃的尸身,指着她颈后一处不易察觉的地方让萧奕修看,上面有点红痕,正常人绝不会注意到,即使看见也不会联想太多。
“这是什么?”
“你觉得像不像蚊虫叮咬?”
萧奕修先是摇头,随后想起一件事:“赫连滟那次?”
“这是另一种蛊虫叮咬,我怕是她在坠井之前已经死了。
”
“连宫中都有他的人……不知道究竟是谁。
”
顾清离朝他看了一眼,低声道:“将所有发现尸体的人看管起来,不准消息外泄。
”
萧奕修点点头。
夜深人静,一个宫装女子在井边徘徊,披散着头发,唱着凄婉秦腔,声音传到老远处,十分瘆人。
消息瞬间就传到了各宫,大半夜的,宫中各处都不得安宁,许多嫔妃在抱怨这种事不该晚上回禀,然后吩咐紧闭宫门,所有人不得外出。
萧奕修早吩咐他在各宫中的暗线将这,连冷宫都没有错过。
近凌晨时分,星月无光,正是天色最黑的时候,宫装女子什么也没看见,却听见了空气中昆虫翅膀微振的声音。
她蓦然回身,直接伸掌一拍,摊开手掌时,凭她卓越的目力,隐约看见一只小飞虫死在掌心。
一道轻捷窈窕的身影从暗处突然蹿出,赤红色的光芒闪烁,无数星星点点朝宫装女子扑去,而且不成章法,四面八方笼罩式地接近,昆虫振翅的微声响起。
宫装女子一记凌厉的掌风击过去,迎面而来的红点纷纷坠落。
她身法疾转,数记劈空掌下,所有红点都无一漏网,偶有在地上微一挣扎的,被她一脚过去便踩得不能动弹。
第二波红色芒点袭来,窈窕黑影也发出攻击,没想到斜里一股掌风,将她重重击得飞开,倒地吐出一口鲜血,挣扎了许久,撑着地面,惊恐地四下观望。
暗处宫墙转角走出一道身影来,雪白的衣衫在夜色中格外醒目,很快四下就亮起灯火来,不知从何处走出来许多提着宫灯的大内侍卫,将他们团团围住。
宫装女子从脸上撕下一张人皮面具,惊讶地道:“杜莺?!”
萧奕修在看清那女子的面目时,也瞬间知道为何他的许多暗线都会泄露出去,以及皇后为什么会被陷害了。
杜莺看上去毫无风尘气息,在顾清离初遇她时,觉得她是柔弱无助、出瘀泥而不染的一朵白莲,没想到她才是隐藏最深的那个。
甚至于她被囚禁在摧雪殿,都一直安然不动。
虽然萧奕修猜测到萧奕北很多举动是她所授意,也没想到她竟然身陷囹圄还能兴风作浪。
不过照她行动自如、身手利落的情形来看,她被困也不过是个假象而已。
杜莺很快被押了起来,她倒没有太多恐惧,只惊疑不定地盯着顾清离:“你是谁?”
“不用管我是谁,指使樱桃去陷害皇后,挑唆皇后给皇帝陛下下药,都是你做的吧?”
杜莺勾起唇角,不屑地一笑,没有答话。
“你背后到底是谁?”
杜莺目光闪动,口一张,红光闪动,竟然从她口中飞出数点红芒来,分袭身周几名侍卫,他们猝不及防,都纷纷倒地乱滚,哀嚎痛苦。
杜莺身形展动,指尖一弹,不知从哪里又飞出许多红色芒点,她则朝相反方向奔去,便要逃离。
劲风自背后袭来,重重击中她的背心,连同那些亮红色蛊虫都被掌风扫到,击落在地。
杜莺眼前一花,眼前已经多了道修长白影,跟着喉头一紧,被几根冰凉的手指扼住,她眼前一张清俊冷峭的脸放大,眼中寒意深澈,没有丝毫感情。
“本王知道你这们这些蛊器和控蛊人无视生死,等同于死士,但你如果对你的儿子也同样能如此无情,本王就服你。
”
杜莺面色大变,隔了很久才道:“没有用的,就算我愿意作证,也会很快被控蛊人杀死,你知道的,她们在百里之内自由杀人,根本不用靠近。
”
“但这里是皇宫,不会有人知道你受制于本王,也不会有人轻易打听到你的下落。
”
“你太低估他……”
“本王知道他在宫中,本王敢承诺你的安全,就一定能让你活下去。
”
杜莺沉思片刻,道:“我做的这些,是我自己的意愿,并不是主人的意思。
我被关在冷宫后,他给我下达的旨令就极少了,毕竟出入皇宫极为不便,这些年他在皇宫安下的眼线,大多都是没有多少地位,也不能在宫中活动自如的。
”
皇宫与各王府完全不同,即使在选秀中安插了嫔妃进来,也不能行走自如,甚至包括萧奕修等皇子,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也不能擅自出入各嫔妃的宫殿,不然皇帝的绿帽子那是一层又一层了。
催雪殿一度因为萧奕北的原因,被看管得极严,皇后去探看的时候都被人严密监视,她这番话听来不假。
第496章 立储(四)
“我恨萧奕北,我要毁了他。
”杜莺淡淡道。
一个女人为爱失去理智时,若得不到这个男人,毁了他也是正常心理。
“我更恨皇后,不是她的宣花楼,我又怎么会认识萧奕北?”
“所以,你为他设计装疯,又为他献计逃离陌王府,甚至安排他进了晗章宫,见到赫连御,再安排他来那么一出勤王尽孝的戏,让他重获父皇几分信任?”
杜莺似乎对他知道这么多也有些惊讶,却只是眼神闪烁一下,淡淡微笑:“这一步步看起来是不是都很为他着想?将欲歙之,必固张之,我要将他掌控在手,得让他完全信任我,依赖我才行。
其实现在我也挺后悔的,萧奕北除了一副好皮囊,样样都不如我,也不知当初我看中了他哪一点?”
顾清离道:“你们的眼线还真不少,从董俞枫到凌馨宁,从嘉碧若到顾清若……当然,顾清若是后来在你们半强迫手段下屈从的;从京城里的脂粉铺子、最负盛名的青楼,到各王府、朝臣甚至皇宫,真称得上眼线遍天下。
”
杜莺的眼神从一闪而过的惊讶变成震惊:“你们知道的可真多……我们主人二十年苦心积虑,布下天罗地网,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被你们摸得八九不离十?那你们是何时发现嘉碧若有问题的?”
萧奕修并没有答话。
嘉碧若比起别的卧底来,要更小心谨慎,甚至从不轻举妄动,也极少明显地打探和传递消息,可她身边的婢女韵儿,因为查探小药圃的事留下了蛛丝马迹,不得不纵火烧药圃、杀黑猫,然后编造理由解释。
此举已经暴露了她们的身份,不管嘉碧若后来再怎么按兵不动也好,在引入毒蜂蛊的时候依然是露出了端倪。
“雨樱是什么时候变成你们的人的?”萧奕修冷眼看她。
他身边的人,他清楚得很,雨樱从很小的时候便伺候在他身边,绝不可能一直是她们的眼线。
若不是那晚顾清离夜闯王府,无意间发现雨樱的异常举动,他几乎不相信身边还有潜伏这么深的人。
“每个人都有弱点,雨樱也不例外,她的弱点就是王爷你。
”杜莺笑了一下,终觉得她的主人不够聪明,年轻貌美的女子虽然有很多优势,可以打探到更多的消息,潜伏得也更深,却有个致命的缺点,容易被感情误事。
自古女子做卧底,多有失败之例,几乎都是因为感情用事,她们的主人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为了让豢养的这些美人卧兼杀手绝对忠心,他想到了以人为器养蛊和控蛊分开的方法,以为用生命来控制她们,一定能无往而不利。
当真控制不了时,通过控蛊人在百里之内的控制,杀人于无形,即使身周有人,眼睁睁看着人死去,也绝对找不到凶手。
可是万事都无绝对,这些女子接二连三地出了感情意外,最早是方雅竹,接着是杜莺,跟着是被转移成蛊器的顾清离。
所以她们在失利的情形下,不得已将顾清若、雨樱发展为蛊器,利用她们心中所图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好处倒是不用花心力栽培,坏处就是没办法完全掌握她们。
雨樱自幼伺候萧奕修,忠诚度绝对可靠,但她心心念念要嫁给萧奕修,在她看来,她和锦姝被纳为妾室是理所当然的事,再者萧奕修多年所图她们也清楚得很,一旦他上位称帝,那有多少女人也都是后宫嫔妃,便不是寻常富家的妾侍。
至于再之后的事,就各凭手段了。
雨樱一直觉得自己论容貌智商和隐忍都超过锦姝,理所当然也会比锦姝更亲厚一些,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顾清离,萧奕修非但为她疏远了两人,甚至可以明显看出,他非卿不娶,矢声不渝。
顾清离对妾侍侧妃的容忍度也等于零。
这种情形下,雨樱顿起杀心,便是在这种时候找上了她们,主动要求为她们驱使,甚至出卖了顾清离的行踪。
雨樱比她们的主人打入王府的任何一枚棋子都更受青睐,因为她深得萧奕修信任。
萧奕修听到雨樱的背叛,心中多少有几分情绪波动。
他这辈子看走眼的人,竟然都是他身边至亲至信的人。
第一个是抚养他长大的兰贵妃,第二个是他视为亲人的雨樱。
而且雨樱的背叛,可以说直接导致了顾清离的死,他心中无法不生恨意。
杜莺又笑:“雨樱不好控制,心机深,且要求的与我们不同。
初时她不清楚主人的身份,也不清楚他所图,但是随着她一点点深入,多少摸到点底细,就更不听使唤了。
不过她很擅长虚与委蛇,总是能将消息传达得非常微妙,让主人每回想要灭掉这枚棋子时,又犹豫不决。
”
萧奕修毕竟是擅长掩盖情绪的,他只点了点头:“你回摧雪殿,继续装成被囚禁的样子,需要指证他的时候,本王自然会给你自由。
”
杜莺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泽:“陌王爷,你竟然不再问我主人的身份?”
“本王在问你的时候,自然都已知晓,你说与不说,只看你是否配合。
”
杜莺对上他了然一切的清冽目光,不由自主点了下头:“我有个要求,我要见我的孩子,从出生之后没多久,我就见不到他了……”
萧奕修看着她泛红的眼眶,摇摇头:“你现在不能见他,如果本王有任何异动与萧沐霖相干,就必定会被他发觉。
但是本王答应你,此事若能了结,一定给你自由,萧沐霖也可以还给你。
”
“真的?”
“如果本王可以作主,连二皇兄都可以交由你处置。
”
杜莺哪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立即道:“我同意。
”
“等等。
”顾清离忽然唤住她。
杜莺愣了一下,回身看去。
“你……是控蛊人吧?”
杜莺不解地点点头。
“听说蛊器都不能怀孕,否则生下来的孩子都带有子蛊,终身不能解,是真的吗?”
杜莺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微笑道:“当然不对,世上没有不解之毒,若是有,只是没人发觉解法而已。
”
第497章 立储(五)
“你有办法?”
杜莺目光闪动,似乎在思索什么,然后问:“你是不是说董俞枫生下来的那个孩子?想帮她解了孩子身上的蛊?”
“对!”
杜莺笑了笑:“自然也可以,可是那孩子是萧奕瑾的吧,我怕你救了他,是多了祸患。
”
“那是以后的事了,父母有罪,不及儿女,本王不在意这点祸患。
”
杜莺点头:“放心,我会帮你们解的。
”
待她离去,顾清离陪同萧奕修回了轩寿宫,有小宫女打了水进殿,似乎是打算伺候他洗漱。
“放下水就走吧。
”
顾清离刚挥手想让她离去,却被萧奕修阻止了,问她:“你有查到什么?”
顾清离这才看清,走进来的小宫女叫南馨,当初她随萧奕修入宫时,还将这小宫女迷晕换了衣衫,依稀还是有点印象。
她不禁有几分惊讶,竟不知道南馨是萧奕修的人,难怪她的行踪都落入他的眼底,他却不动声色。
南馨怯生生看了顾清离一眼,听萧奕修吩咐她直说,才小声道:“紫宸宫发现三具尸体时,有人查到兰贵妃宫中失踪了一名宫女,猜测就是她的尸体。
”
“兰贵妃?宫女?”顾清离蹙眉想,如果第三具尸体是宫女的,那傅婕妤本尊哪里去了?而且火场中尸体手上明明戴着傅婕妤的手镯……
“身形高矮都很像。
”
萧奕修看了一下天色道:“去看那具尸体,找上那宫女相熟的人一起认尸。
”
“天都快亮了,你也不休息一下?”顾清离很是担心他的身体。
“七日为期,每个时辰都是紧要的,你回去休息吧。
”他怜爱地伸手抚摸一下她的脸蛋。
“我陪你。
”
萧奕修倒想起她一直跟着自己,赫连御不知会如何,问了一句,她瞪他一眼:“他还能左右我的行动不成?我已经恢复内力,他也无法控制我的自由。
”
他笑而不言。
尸体被存放在一个小冰窖内,虽搁了香料,仍然不能完全盖住焦臭味,前来认尸的太监宫女没见过这景象,战战兢兢的,闻了又想吐,一个个面色十分难看。
有人面露难色答:“回王爷,这……看不出啊,就是块炭。
”
还有人道:“身高倒是相近了,能有点别的吗?”
萧奕修自然不能说她身上发现的唯一饰物是傅婕妤的,想了想问:“真的没有别的特征?那为什么有人猜测这具尸体是她?”
这时,终于有个宫女小心翼翼地道:“是……是奴婢……猜测的。
”
众人目光都看着她。
那宫女更显得胆怯,顾清离示意她不用害怕,她才迟疑道:“当年……当年凌贵妃与兰……贵妃不和,有回找了她的碴……小凤就帮她顶了罪,挨了顿板子,然后腿断了,绑了许久的夹板才能走路,这……这尸体上,恰巧也是这条腿上,有骨痂。
”
萧奕修其实已见过尸体上的骨痂,只不过痕迹较浅,当初又有玉镯先入为主之见,他并没有太留意这点,听她这么一说,倒有几分信了:“你能肯定吗?”
宫女迟疑着摇头,她毕竟不是专业仵作,能凭这点猜测尸体是谁已经不易了。
顾清离弯腰察看了一会,道:“我也倾向于相信这是宁秀宫的宫女,而不是傅婕妤。
”
萧奕修面带疑问,听她道:“这女子应当是未经生育的,傅婕妤生过九皇子,骨盆自然会变形,经产女子的骨盆会宽而大,而未经产的骨盆入口窄而小。
虽然这不是绝对可靠,但这具尸体的骨盆格外的小,没什么可能是傅婕妤。
”
她又摸了摸尸体腿上的骨痂:“这骨痂的形成应该在五六年前。
”
“没错,她就是五年前挨打的。
”那宫女脱口而出。
萧奕修与顾清离对视,生出了同样的疑惑——那傅婕妤上哪去了?
遣散宫人,从冰窖出去,旭日已经东升,露水在晨曦消散,两人踩着宫中的石径,倦意反倒在晨光之中消散了。
顾清离正想劝萧奕修回轩寿宫去休息,迎面却来了个太监,是承天殿的。
“禀陌王爷,皇上宣您去承天殿,辰王爷回来了!”
萧奕彦在这种时候回宫,倒是令人既惊且喜,两人都加快步伐,边走边问情形。
“辰王爷不但回来了,还带回了西临的兰浔公主,说是与西临联姻,这么大的事须得回报皇上皇后,由他们作主。
”
“联姻?”顾清离倒是没想到那个兰浔公主果然执着得可爱,真的跟着萧奕彦追回东渊,绕了这么大圈子非要嫁给他。
这一年来,也不知道他俩一个逃一个追,最后萧奕彦究竟是怎么被他征服的?
萧奕修显然也觉得有趣,不由自主泛起一丝笑意来,两人加快了脚步,赶到承天殿。
没想到萧奕北和萧奕瑾比他们先到了,反倒是那太监因为先前没寻着萧奕修,令他来得晚了。
寝殿内,皇帝被人扶着坐在床沿,一个红衣少年眼泛着水色自他床前起了身,转过脸来,不远处站着的是娇俏可人的兰浔公主,依然有几分当年任性娇蛮的样子,眼神却温顺柔和得多了。
萧奕瑾两眼是通红的,一个箭步上去,握着萧奕彦的手问长问短,看起来亲热又关切,眼神却游移不定,充满敷衍之色。
令人意外的是,萧奕彦在面对他的亲热时,眼神中竟然也没有亲热之意,反倒是神情冷淡,连丝笑容都没有。
萧奕彦生性单纯得多,向来不喜伪饰自己,他不笑,自然是对萧奕瑾有所不满。
果然,他抽回自己的手,走向萧奕北:“二皇兄,你从摧雪殿出来了?近来母后可好?”
萧奕北也有些激动,与他叙了几句旧,就是不提皇后。
萧奕瑾讨了个没趣,显然十分尴尬,眼中略有恼怒之意,手有些无处安放。
顾清离却察觉到萧奕瑾通红的双眼,心想以他的为人,绝不可能看到久违的兄弟便亲热至此,只怕这眼中的血丝是彻夜未眠引起的。
他有什么心事,以至于眼中的忐忑都掩饰不住?
“母后呢?”萧奕彦再次问了一句。
萧奕北终于停了口,之前再三绕开话题的企图有被看穿的感觉,他求助的眼神投向萧奕修。
第498章 立储(六)
“皇后失踪了,目前还没有找到,不过你可以放心,现在正在满宫的搜索之中。
”
萧奕彦眼中有不敢相信的神色,但终究还是慢慢沉淀下来,看来他走的这一年,性情也成熟许多,点头道:“我离开这么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五皇兄你慢慢跟我说。
”
萧奕修得到皇帝的眼神许可之后,与萧奕彦对面而坐,说起了别后的变故。
难得的是萧奕彦竟然能耐住性子安静地听,只偶尔发一两句疑问。
直至听到顾清离的死讯时,他面色大变,手按着茶几几乎失态地站起来,将茶几上的茶水全带得翻了一桌。
“坐下,逝者已斯,后面或许还有更让你震惊的事,你这样让我如何说下去?”
萧奕修神情淡定清冷,带着安抚和镇定的力量,却还是阻止不了萧奕彦的失态,他两眼泛红地瞪着萧奕修:“你怎能如此镇定?那可是你的王妃!”
“阿彦!”
萧奕北也劝说了两句,道:“七皇弟,你先镇定一下,后面还有许多变故,或许有些线索还能指向母后的失踪,难道你都不听了?”
兰浔公主也走过来安慰萧奕彦,看她乖巧的神情,一时消除了不少刁蛮性情,在面对萧奕彦对顾清离仍如此失态的情形下,都能宽容地跟他说话。
萧奕彦终于重新坐下,沉默着听萧奕修说到皇帝卒中、九皇子暴毙。
他始终不发一言,却已是满面泪痕。
没想到离别一年,他曾经的挚爱、兄弟都已离他而去,哪怕与萧奕暮没有多深的感情,回想起来手足血缘之情总是不能完全斩断,多少有几分茫然。
直到萧奕修说完一切,萧奕彦才道:“也许有件事,我可以帮五皇兄作出点决断。
”
他朝兰浔公主示意了一下,她立即走到殿门外下了几句令,便有西临侍卫押了个人进殿,在他腿弯处踢了一脚,押着他跪下。
“赵林风?”
所有人都在瞬间认出了那个神情狼狈、眼中透着惊恐之色的男子,居然是御前一名侍卫,身手极好,甚至官至二品,是一名小统领。
“父皇,儿臣在当铺见到他典当宫中物件,神情惊惶鬼祟,甚至在这种大热天还戴了竹笠,就觉得很奇怪。
后来他与当铺朝奉起了冲突,竟然拿出御刀强迫别人给了银票他,然后仓惶逃走。
儿臣跟了一路,发现他竟不时还有人接应,甚至在他出城门时,驾马车将他放入潲水桶带他出去。
”
众人人这才明白,为何赵林风身上有着一股隐隐的臭味,发间还有烂菜叶子和灰屑,兰浔公主直接就捏着鼻子站得远远地。
“儿臣觉得他必有问题,在马车离去后便将他抓住送入宫来。
”萧奕彦盯着赵林风看一眼,又道:“他最后去的地方是星月赌坊,驾车送他出去的人,也是赌坊的杂役。
”
萧奕瑾已急怒攻心:“七皇弟,你这是何意?我对你的归来十分惊喜,可你这些话分明是在指责我有问题?”
萧奕彦抬眼瞥他一下,淡淡道:“六皇兄何故如此气急,难道你是在承认,星月赌坊是兰氏名下的产业?”
星月赌坊是兰贵妃母族的产业,虽说东渊不禁赌,可终究这种行业是上不得台面的,兰贵妃向来进行得十分隐秘。
何况星月赌坊里还有许多暗戳戳的收集朝中信息、暗中刺杀等江湖行为,资产又十分雄厚,这种事当然不能让他人知晓。
萧奕修知晓,除了早年兰贵妃未提防他时,没能瞒过他,还因为他手眼通天,暗阁的眼线无处不在。
可向来不参政事的萧奕彦竟然也会知道,萧奕瑾不由得面色发白,知道大势已去。
皇帝缓缓抬起头来,秦必立即知道他的用意,踏上前一步,尖声细气道:“赵林风,你不会想要在此受刑吧?当着皇上与各位王爷的面,你若不招,除了死路一条,等着你的还有暴室一百零八种酷刑,你是想要一一尝过呢,还是现在爽快点说出来?”
赵林风脸色发白,刚想说话,便听萧奕彦道:“你只管说,在带你入宫的时候,本王已经让人派兵将你家团团围住,你若是担心他们的安危,完全不必,若是希望他们来陪你,就尽管负隅顽抗。
”
“我招……辰王爷,我只有一个要求,请放过我家人。
”
无论赵林风背后是谁指使,如果他犯下的事是抄家灭族的事,他的家人也不可轻易放过。
萧奕彦眉心一敛,刚想开口说什么,萧奕修已道:“本王替父皇允你。
”
皇帝亦缓缓点头。
他明白萧奕修的意思,赵林风这条线若是一断,很有可能便查不到幕后真凶,至于赵林风的家人,以后再处置也不迟。
赵林风明显松了口气,道:“回皇上,臣不愿意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的,都是兰贵妃强迫臣做的!她与燕王爷……”
“赵林风!你不要含血喷人!”
赵林风不理萧奕瑾,继续道:“臣原先一直为兰贵妃做事,但从没想过他们竟敢如此倒行逆施,拿臣的家人来作威胁。
那天兰贵妃找到臣,说要置傅婕妤与九皇子于死地,樱桃负责骗九皇子饮下桃花水,臣就负责善后,烧紫宸宫,将一切灭迹……”
“樱桃与傅婕妤身边的宫女关系不错,那丫头不清楚樱桃的使命,被她利用,将九皇子骗出宫去饮了大量桃花水,行事不慎,被傅婕妤发现了,宣到紫宸宫去审问。
我看着情形不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放了把火将紫宸宫烧了……那时候傅婕妤要审樱桃,便让九皇子出去,所以他能安然无事。
”
皇帝的脸色愈发难看,但他克制力算是极好,灰败着脸,哆嗦着唇,五官都有些扭曲了。
萧奕修问:“傅婕妤出事前,就被你制服了吧?不然如何不逃出宫去?”
“她……她被打昏了。
”
皇帝抬起唯一能动的手,重重击了床沿一下,脸都青了,太医令忙替他抚着胸口。
萧奕瑾青着脸,扑通跪下:“父皇……”
皇帝只挥了下手,不听他说话,萧奕修即刻明白,下令让人去宁秀宫将兰贵妃押过来。
兰贵妃进殿看见赵林风,又见萧奕瑾跪着,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还是一脸娇媚地走上前要给皇帝请安,刚在床榻前跪下,就被他一记耳光扇得跌倒在地,脸色煞白。
皇帝只抬了抬下颌,示意萧奕修开口,目光根本不看她。
第499章 立储(七)
赵林风道:“兰贵妃,你……你就招了吧,我已经都招了……”
萧奕瑾厉声道:“闭嘴!就凭你这下贱之人只言片语,凭什么定我母子的罪?”他转身萧奕修,“五皇兄,如果你没有别的证据,单只是赵林风一面之辞,那叫欲加之罪。
”
萧奕修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话,出去吩咐了几句,然后道:“六皇弟,你要证据,就等证据吧。
”
先被带来的是一具焦尸,经兰贵妃身边的宫女指证,那正是樱桃的尸体,与赵林风所说相吻合。
跟着是顾清离走上前,道:“我以北楚公主的身份作证,死去的九皇子萧奕旻腹中尚有大量的桃花水,而且是极浓的,有人用大量桃花提炼出来,足以致他死命。
”
“你怎么会知道?难道你检查过他腹中……”萧奕瑾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对劲。
果然这句话更大程度地激起了皇帝的狂怒,他甚至不顾自己的身体,尽力挪到了床边,一脚踢中兰贵妃。
兰贵妃惨叫了一声,哭求道:“皇上……皇上息怒,臣妾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臣妾……冤枉……”
没人理会她的哭求,皇帝只挥了下手,便有侍卫上前将不服的萧奕瑾按倒在地,冷眼看着兰贵妃伏在他脚边哭求,涕泪滂沱,直到声音嘶哑。
此时,殿外也有人带了人进来,定睛一看,兰贵妃的哭声陡止,两眼呆滞无语。
带进来的正是星月赌坊的人,一个是云亦歌,另一人正是送赵林风走的马车夫,此人非但不是星月赌坊打杂的,还是其中的二当家。
云亦歌不敢看兰贵妃和萧奕瑾,只听萧奕修问什么便答什么,将兰氏家族这二十年来在京城中圈钱、打探朝政要员机密加以要胁、结党营私的事全都说了出来,旁边的二当家也证实了她的话,并将送赵林风出城的事说得一字不差。
两人甚至交出了星月赌坊这么多年与一些官员往来的密信,和赌坊中的帐本。
末了,那二当家垂头道:“昨日贵妃命人从宫中传递了消息,说赵林风杀了九皇子……事态不妙,让我送他出城后,即杀他灭口……”
赵林风闻言,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充血的眼狠狠瞪着萧奕瑾:“这就是你们承诺的保我全家平安,让我后半世无忧?”
萧奕修缓缓道:“父皇,事情已经清楚,这两人是星月赌坊的,民间不可能这么快便知九皇弟的噩耗,串通也是不可能。
”
萧奕瑾厉喝道:“是你……是你嫁祸于我!萧奕修,都是你设下的圈套!”
萧奕修不看他,淡然道:“那你的意思,我当年中毒也是自己向自己下毒?这么多年来,所有御医都可诊过我的痼疾,他们不说,你以为他们心中就真的没有分数?太医令,你说是么?”
太医令脸上现出尴尬之色,没有答话。
“父皇……我……”
“将萧奕瑾……革除王位,先打八十板子,然后打入……摧雪殿,等候处置。
”皇帝边喘息边断续地说着,他似乎是想说斩立决,可是想到萧奕墨、萧奕旻先后死去,他仅剩下这么几个儿子,竟然没忍心说处死。
“兰……这贱人,抄家灭族……绞杀……”
“不……皇上……”兰贵妃凄厉地叫,“你不念在这么多年恩爱的份上,也该念在我给你生了瑾儿的份上……还有还有,那一切都是我做的,不……不关瑾儿的事……”
“没错,一切都是她做的,跟我无关!”
话一出口,两母子瞠目对视。
一个是死到临头,还是舍不得儿子,一个却是大难临头,什么人都能出卖。
兰贵妃神情渐转凄凉,惨笑道:“好……好啊,我教养出来的好儿子!没错,一切都是我……都是我安排的,与他无关!瑾儿……但愿你……平安!”她蓦然纵起身,往殿内柱上撞去。
等侍卫们上前拉下她时,已然气绝身亡,那张犹自千娇百媚的脸上,被蜿蜒的血痕覆盖。
“母妃!”萧奕瑾凄怆地叫了一声,终究是再也没有说什么,只伏地不语。
皇帝也不看兰贵妃,甚至厌恶地侧过脸,吃力地道:“拖……拖出去,扔到……城外乱……葬岗!兰氏家族……依然抄家灭族,他……八十板,进……进暴室……”
“皇上,你别太激动了,要保重自己。
”太医令不无担忧,皇帝现在情形不妙,若继续这样情绪激动下去,只怕再次卒中。
此时便有侍卫过来要押萧奕瑾下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大叫:“父皇……父皇!母后曾跟儿臣说过一件事,下给五皇兄的那种毒……是来自北疆的奇毒,是翊亲王给她的!”
皇帝眼中蓦然冷光一闪,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制止了带他出去的侍卫。
“父皇,父皇!你听儿臣说,母妃做的事,怕都是受了十六皇叔的唆使!”
皇帝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缓缓转向萧奕修。
萧奕修点了点头,皇帝才又挥手令人带萧奕瑾下去,这回无论他再嘶喊哀求怒骂,都没有再被带回头。
那边兔死狐悲的萧奕北满身冷汗,心神不宁地在袖底握紧手掌,心想此事怎么又牵连到了翊亲王身上?看皇帝和萧奕修莫测高深的样子,怕是早知了些端倪。
“修儿,昨日翊亲王来迟,也是你……阻的吧?你是不想让他太早有防范,还是不想让他知道太多?”
萧奕修沉默了片刻,道:“他手眼通天,想知道的怕是都能知道,儿臣阻他片刻,也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
”
“大胆!”皇帝突然变了颜色,大出余人意料之外。
“萧奕修!你以为朕老迈便已昏庸?还是被再三的打击冲昏了头?卒中并非痴呆,你所做的一切,如此缜密,步步为营……先是扳倒辛氏,然后是凌氏……最后是兰氏,三大家族及其党羽几乎都是倾巢之下无完卵!没错,他们都罪有应得,可是你呢?一步步设计你的兄弟,先折其羽翼,再逼得他们狗……”大约是想到狗急跳墙这个词不能用来形容自己的儿子,皇帝喘着气住了口,瞪着萧奕修。
“北儿被废,彦儿远走,跟着你的劲敌只剩下墨儿和瑾儿……没错,北儿被废,是那两个忤逆子共同设下的圈套,但你何尝没有推波助澜?在此之前,难道不是你先令辛氏式微?你让翊亲王竭力促成东渊与北楚的联姻,却又在婚礼上揭穿顾清若的秘密,带出她与董俞枫勾结的事……暮王府接二连三发生变故,墨儿心神不宁,才会被人有机可乘!”
第500章 立储(八)
“至今为止,他依然死因不明,你说,是不是与他的侧妃何怡钰有关?”皇帝疾言厉声,却越来越气急,两眼通红充血,眼看着又可能发生意外。
太医令慌忙道:“皇上,切不可如此情绪激动……”
萧奕北和萧奕彦只听得目瞪口呆,有许多事他们竟完全不知晓,而皇帝看起来也与他们一般被蒙在鼓里,实际上竟无所不知。
皇帝不停喘着气,撑着床,似乎说不出话来。
萧奕修却神情淡凝,反问道:“父皇你知道的既然这么多,为何早不阻拦?在儿臣一步步除去三支外戚势力的背后,推动力又是谁?明明心如明镜,却任由一切发生的,难道不是父皇您自己?儿臣算什么?只不过是您借刀杀人的那把刀而已,只不过是为九皇弟清除百年基业路上的障碍而已。
只是您没想到,这样的放纵,令他们越来越变本加厉,甚至铤而走险,灭绝人性,连亲兄弟都互相杀害。
”
“哦,不对,其实您早知道他们是这样的人,从二皇兄被三皇兄、六皇弟联手设计开始,您就知道他们是为了上位,不择手段排除异己的人,而这时候,父皇您做了什么?继续分化他们,令他们都觉得自己有继储之望。
至于儿臣,您会如此放纵,甚至一再放权,不过是因为您很清楚我身中奇毒,时日不久而已。
儿臣再请问一句,兰贵妃当年对儿臣下毒,您是当真不知,还是知而不言?”
皇帝依然喘着气瞪他。
萧奕修却淡然而笑,清冷疏离的笑意,不无讽刺:“儿臣是您的亲生子,在兰贵妃下毒的时候,您应当知道无药可解,当时又做过了什么?在三皇兄离世时,您看起来因悲痛而卧病,其实只是轻敌之计而已。
后来卒中,除了傅婕妤、九皇弟离世的打击,最重要还是母后一步步给您下的毒在侵蚀身体!在您心中,根本没有什么坚不可摧的亲情,有的只是合适与不合适,应该与不应该!”
“你……逆子!”
“那么敢问父皇,我们兄弟几人,有谁不是逆子?九皇弟?他的身体会如此之差,五内不调和,其实都是拜您给了他太多的压力所赐。
他原本无病,是您和傅婕妤给了他太多的目标和要求,令他无法喘息,才会内因失调,风邪入侵。
而您在众兄弟之中,最后选中他,不过是因为他更听话,更平庸,更好拿捏而已!他就是当年二皇兄的翻版!您在立二皇兄为太子时,以立长立嫡为由,其实不就是看中他的平庸、易控制?同时令他成为众矢之的,而让人忽略您的喜恶。
只是没想到,随着年岁增长,他开始渐渐失控,所以您就任由三皇兄和六皇弟给他设下了陷阱,顺水推舟废了他!”
“呼……呼……带他……关押……暴室!”皇帝费力地说出这几个字,仰面躺倒在床上。
“父皇!”
“皇帝陛下!”
萧奕彦与顾清离几乎是同时抢上前去想要说话,却被萧奕修摇头的眼神制止,眼睁睁看着人将他带了下去。
一瞬间变故连串,萧奕北与萧奕彦几乎来不及反应,同时对看一眼。
萧奕北看见的全是疑惑之色,萧奕彦看见的却是满眼惊惶之色。
不知过了多久,谁也不敢动弹,亦不敢发言,只听着皇帝的喘息声由粗重变得渐缓,太医令则满头大汗地为他诊脉、施针,似乎在缓解他的情绪危机,同时低声劝慰。
良久之后,皇帝才虚弱低语:“北儿,你……还在吗?”
萧奕北战战兢兢向前。
“朕……饮食中的……珍玺,是你……是你命人下的吧?”
“不,不是,儿臣不知道!儿臣在轩寿宫足不出宫,几乎被软禁,哪有可能做这些?”
皇帝点点头:“没错,不用你去做,你只要……只要传递消息就行,让皇后……只是,你们到底是如何传递信息的,又是如何知道珍玺……对朕的病情有碍的?”
“父皇,儿臣真的没有做过!”萧奕北汗如雨下,心中却想,他终究没有证据,难道在众叛亲离之下,他连自己也要废?他偷眼看了一下萧奕彦,心中忽然发冷,心想所有事情之中,只有萧奕彦最为无辜,什么都没有参与,难道……
“押去……押去摧雪殿,看守……关押。
”
“父皇……”萧奕北知道自己再解释也是无用,只能最后挣扎着朝萧奕彦发出求助的目光,心想只有他俩是同父同母,退一万步自己事败,这个七弟向来宅心仁厚,总会设法救自己。
“都下去!宣陵儿进殿!”
萧奕彦在走出承天殿时,也是颇为意外。
萧奕陵的天资比萧奕旻更逊一筹,而且并不是十分乖巧的性格,自幼被他母妃宠得有些刁顽,因此皇帝向来看不上他。
可如今……皇帝身边是真正的众叛亲离,难道想到了要将皇位传给这个幼子?
如果说从前皇帝是忌惮萧奕修功高盖主,才选了资质平平、易掌握的萧奕北的话,那他现在身体已经骤然垮下去,他该考虑的就不应该是谁更容易掌握,而是立谁对东渊的天下更有利。
摒弃才智出众的萧奕彦,选择年纪幼小、又不成器的萧奕旻,难道他是想让东渊的江山被败掉?
萧奕彦不解地摇头,随即想到萧奕修的一句话,“在您心中,根本没有什么坚不可摧的亲情,有的只是合适与不合适,应该与不应该!”
他心里渐渐发冷,明白皇帝为何见到自己归来,依然冷淡而疏远,甚至对西临的联姻都不置可否的原因了。
若是同意了西临联姻的事,无异于坐视萧奕彦的势力在扩展,而因皇后的事,皇帝对他也同样产生了信任危机,这是很正常的!而且皇后和萧奕北先后下毒,这两人最后是必定要被处置的,皇帝处置了他最亲密的两个亲人,如何敢不忌惮他将来造反?
哪怕皇帝现在情况不好,也不是即刻就会毙命的绝症,如果好好将养,至少智力尚存,他如何肯就这样放手这江山?
萧奕彦不由自主地摇头,权力的吸引力竟然如此可怕,令人只要一息尚存,都不肯放手,罔顾亲情与是非,只要握紧那点皇权,坐牢那张龙椅。
“怎么了,阿彦?”兰浔公主偏着脑袋,天真娇憨地看他。
第501章 立储(九)
萧奕彦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朝她微微苦笑,摸着她的秀发道:“如果父皇不同意联姻的事,我就跟你回西临去吧,你说你父皇会接纳我吗?”
“当然会!我本来就不想你回东渊,是你说婚姻大事,需要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
萧奕彦默然看着兰浔公主纯真烂漫的笑容,心底泛上一丝苦涩。
这一年来,她苦追不止,死缠烂打,使劲十八般手段,多少也令萧奕彦不知不觉为她感动,心也软化下来。
他以为自己终于能渐渐淡忘心底那个影子,便同意了兰浔公主的联姻提议,没想到回到东渊,听到她的消息,他第一时间就痛楚到绝望……那种深入骨髓的感觉,他相信自己是一生一世都没办法去除了。
这样的联姻,对兰浔公主真的好吗?
萧奕彦心头反复思量,茫然一片地走着,忽然发现有人在回头看自己。
是那个北楚公主赫连澜。
他抬起眼来。
兰浔公主却第一时间地表示了敌意,拦在萧奕彦身前:“听说你是北楚公主?我是西临兰浔公主。
我告诉你,辰王是我未婚夫,看你斯斯文文的模样,不要失了公主的体统,盯着别人的未婚夫看个不休。
”
顾清离包容地朝她笑了笑,心想这兰浔公主看起来温顺许多,还以为她被萧奕彦调教得改变了性格,没想到依然是这样娇蛮的性格。
若不是早知她心地善良,又对萧奕彦痴心不悔,真想给她点小苦头吃。
“你笑什么?”兰浔公主感受不到她的敌意,反倒用纵容的眼神看自己,一时有些奇怪。
“兰浔公主,你追回了他的人,也追回了他的心吗?你种下的那粒种子,发芽生根了吗?”顾清离似笑非笑地说完这句,飘然离去。
只留下兰浔公主大张樱唇,震惊地站在原地。
“兰浔?兰浔……”
过了许久,兰浔公主才如梦初醒地被萧奕彦从发呆中唤醒,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阿彦,我在做梦吗?”
“青天白日,你做什么梦?”萧奕彦莫名其妙,只疑惑地看了看顾清离的背影,又问:“我问你话,为何不理?”
“你问……啊,你问我什么?”
“那个北楚公主之前认识你吗?怎么好像跟你很熟的样子?她问你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显然,萧奕彦也起了疑心。
兰浔公主张口欲答,忽然却改了口:“没……没什么,谁知道她什么毛病,说的话让人一句也听不懂。
”她虽然性情纯真,也想到了此事不能随意揣测。
如果她所想的是真的,顾清离变成了北楚公主,从身高相貌到身段都与以前不再一样,那一定发生了不可测的变故,她不能随意揭破顾清离的身份。
况且,她从心底不愿意让萧奕彦知道顾清离可能还活着的事。
对情敌存防范之心,和害人之意那是不相干的。
她心里想着,闪烁其辞,然后挽着萧奕彦往轩寿宫去。
萧奕彦无可奈何,又有更多心事涌上心头,一时也把这件怪事给忽略了。
与他们分手没多久,顾清离脸上的笑容也消失无踪,开始想萧奕修阻止自己的眼神。
显然一切皆在他预料中,但他这样做,是为了避免自己和萧奕彦被他连累,还是说……连被囚这一步都是在他算计之中?如果是,他想要做什么?
她走得很慢,边走边思索,按他往日行事的风格,渐渐推测出一点端倪来。
皇帝让他代掌御营兵力,却既没有明文圣旨,也不交兵权令符,前面将萧奕瑾囚入暴室,跟着就囚禁萧奕修,这却是将兵力全权回收的意思。
以皇帝目前的身体状况,难道还能统率御营?他自然是还得找个代掌之人,这个人最有可能是陆凌晖,但是陆凌晖几番跟着萧奕修行事,以皇帝识人的精明入微,怕是不会再放任他……此时萧奕彦回来,是个最好的人选。
顾清离左思右想,叹了口气。
承天殿那边,秦必却在书案前摊平之前写好的立储诏书,听凝神听皇帝的吩咐,一笔一划落下字迹。
摧雪殿内,萧奕北又回到原来的偏殿,经久无人居住,这里似乎又破败凄凉了些。
他重重地倚着墙壁滑下去,跌坐在地,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隔壁一轻一重、一长一短的敲击声。
“你又回来了。
”杜莺的声音幽幽响起,仿佛就在耳边。
萧奕北没有注意,只是叹气,然后道:“父皇不知道怎么想的,将五皇弟、六皇弟押入暴室,将我又关进摧雪殿,我怀疑他已经失心疯了,对所有人都充满疑虑……他身边现在已经没人了,到底想要怎样?”
“真的没人了?”
萧奕北不再说话了。
倒是还有个萧奕彦赶回了皇宫,可是以皇帝如此多疑的个性,怎么会在这种情形下轻易启用他?倒是那些未成年皇子更容易掌控,例如毫无特色的萧奕陵、萧奕炅,甚至还有更年幼的皇子……
“你把事情跟我说说。
”
萧奕北便贴着墙壁,将今日的审讯和宣判一一说了。
“你今夜,要去暴室,将萧奕瑾放出去。
”
“什么意思?”萧奕北一个激灵,坐正身子。
“你别管,就这么做。
”
“我现在哪有自由?”
“我会帮你的。
”
萧奕北心里越发生疑,对杜莺也更捉摸不透起来。
从前他对她心血来潮,一时迷恋,到后来厌倦了想要甩脱,都没想过这个出身宣花楼的风尘女子有什么特别之处。
到杜莺为他出谋划策,让他装疯卖傻出宫避祸,再献计让他去投靠赫连御,他才觉得这个女子越来越不简单。
可是要说能帮他顺利走出摧雪殿,他不由自主便朝外看了一眼,森然的守卫比之前更回固了,完全不像普通的冷宫那样清冷。
“我出不去。
”
杜莺没有回答他。
天色渐渐暗下去,萧奕北发怒地将送来的晚膳全踢翻了,连托盘朝窗外砸去。
他再失势,拿人撒气还是无人敢反抗的。
只听他在窗内大吼:“滚,都给我滚远点!”
识相地都从他窗下走远了些,默契地不去理会。
反正这个二皇子之前就有人传言疯了,做什么都不会令人意外。
第502章 暴室之乱
自然也无人留意到,被他泼潵出去的汤溅在地面上,发出微弱的滋滋声,泛起了一串泡沫。
萧奕北自己隐藏在窗后朝外看去,心里泛出寒意来。
有人要杀人灭口,甚至急不及待,连最后的从容都失去了。
在萧奕北发完脾气后,与他一墙之隔的偏殿内也有盆水泼出去,差点溅了廊外守候的侍卫一身。
这回他们可不客气了,不过一个青楼女子,哪来这么大脾气?
于是隔窗叫器着骂,凶狠地责斥了几句,看见窗格被推到了边,有个白衣的女子乌发如雪,立在窗内,丽质天生,柔情似水地眼波荡漾着,
瞬间堵住了这些人的叫骂声,虽然出于严令禁止,他们依然止不住地朝那边瞟去,看得口水直流。
泼出去的水散发着幽淡的香味,有名侍卫带着荡漾的眼神低笑:“到底是美人儿,就连洗脚水倒出来都是香的。
”
“不是,这洗脚水……怎么有点诡异?”
这时候才有人注意到,地面上的水渍犹有袅袅烟气在朝上飘着,在这上方飞舞着几点亮红色的光芒,像萤火虫一样飞舞盘旋,但世上哪来红色的萤火虫?
“这……这……什么鬼虫?”
所有侍卫都留意到了这些虫,并发现暗夜中越来越多,不知从何而来,却越发密集。
有大胆的伸手去拍,结果只听一声惨叫,红光没有减少,他却无缘无故翻滚在地,惨嚎不已。
剩余的人提高了警惕,有拿刀背去拍的,还有自恃刀法高强,直接拿刀锋劈去的,倒也有人刀锋劈过,带落地几点红光,但只挣扎几下,又腾地飞起,继续向他们扑来。
一时间摧雪殿外乱成一团,萧奕北隔窗看得清楚,见这些侍卫对自己已无威胁,纵身从窗口跃出去,一路不回头地往暴室直奔。
杜莺一声冷笑,夜色间红光闪动,将众侍卫束手束脚拦住,无孔不入的小虫飘忽不定,打落了竟还能再飞起来,只有极少量的被快刀劈成两半。
她只观战片刻,便纵身从窗口跃出去。
暴室外的看守同样严谨,外头是几乎密不透风的守卫。
同时暴室的结构铜墙铁壁,踏进去之后森森的阴暗令人感觉窒息。
萧奕北在出现的时候,外头的守卫还是愣了一下。
他们自然是清楚他的处置结果的,可现在又衣冠楚楚地现身在暴室外,连守卫都有些搞不清怎么回事了。
萧奕北负手冷冷道:“怎么,我如今不是太子,就连进暴室去看个人也不行了?”
“不……不是,只是二皇子您……不是应该……”
“父皇放我出来了。
是不是想要向他求证一下?那就去啊,我在这里等着你们。
”萧奕北一脸倨傲的冷笑。
守卫一脸尴尬,陪着笑放他进去,心想不就是进个暴室看人吗,单枪匹马的还能翻出天来不成?于是便放他进了暴室。
皇家的暴室便是宫中监狱,通常被关押在其中的都是些宫人,皇族与宫嫔是极少被关押的,像萧奕修与萧奕瑾这种,那是犯了重罪的极特殊个例。
萧奕北自己也极少来这里,往常都是进来审犯人,没想到今日却进来放人。
他一路走着,每个狱卒都朝他施礼,眼中同样是疑惑之色。
“燕王被关在哪里?”
话音刚落,已经听到一间暴室内传来衣袂动风的声音,似乎有人拳脚相交,跟着墙壁竟然大震,几乎连地面都晃动起来,狱卒们都惊吓了一下,投目过去,竟然没有人上前察看。
“怎么回事?你们也不去看看?”
狱卒面露迟疑之色,然后小心翼翼答:“那是陌王被关押的地方,上头吩咐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理睬。
”
萧奕北刚想说什么,听见另一间暴室内传来有气无力的呻吟声:“二……二皇兄……救我……”
萧奕北顿时想起自己来的目的,疾步上前,拍着铁门。
守在门外的狱卒忙道:“二皇子,这是暴室,不可随意喧闹……”
萧奕北转身,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喝:“开门!”
“不……不……”
之前响动极大的那间暴室里忽然又传来惊天动地的声息,似乎连整个暴室都处于地震灾区,竟有地动山摇的感觉。
一名狱卒没站稳,被震得差点摔了一跤,不由自主咒骂了一声。
其余狱卒也感觉有些慌乱,有人迟疑着想朝那间囚室走去。
萧奕北见状,趁乱从门口的狱卒腰间拽下钥匙,麻利地打开暴室门走进去。
里面比外头更为黑暗,连通往外界的窗都没有一扇,萧奕北一皱眉,打亮火石,看见萧奕瑾正满身血痕地跌坐在囚室一角,见到他,撑着身体爬起来。
到底是内功底子深厚,即使八十板子下去,萧奕瑾依然没有伤了元气,只是外伤剧痛,爬得实在吃力,好容易撑着墙壁,跌跌撞撞过来。
萧奕北一把扶住他,看他蓬头散发,衣衫不整,中衣上满是血渍的模样,丝毫没有皇族贵胄之气,狼狈又惊恐地抓住自己的手臂:“二皇兄,你……你是来救我的吗?带我走……有人想杀我……”
“有人想杀你?”萧奕北悚然一惊,都到这种地步了,竟然还有人想对他下手?他不由自主联想到自己泼出去的饭菜,杜莺所料不错,有人急于想将他们全都灭口,已经无所不用其极。
“你怎么知道?”他压低了声音。
萧奕瑾咬牙切齿,压低了声音道:“之前有人冒充狱卒进来,想要用绳索勒死我……好在我还有一口气在……”他一指墙角。
萧奕北这才发现,角落里竟然蜷着个黑影,想必是那个假狱卒的尸体。
“这个假货被你杀了,外面竟然没有人过问?”
“就在……刚才……不久之前。
”
萧奕北忽然觉得背心一股凉气往上蹿,一把抓住了他,低声道:“快走,只怕整个暴室里已经没有多少是宫里的人了!”
萧奕瑾也是一惊,抬起头来,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跌跌撞撞便跟着他往外闯。
“二皇子,你这是想干什么?劫狱吗?”狱卒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看起来不约而同要扑上来。
第503章 挟天子以令诸侯(一)
萧奕北一手扶着萧奕瑾,另一手对敌,很快就显得左支右绌。
兄弟几人中,他最沉迷女色,荒疏武功,虽然与寻常狱卒比起来是高了许多,可他现在不是独自一人,还要照应着本已受伤的萧奕瑾,便显得极为不支。
萧奕瑾更是困难,勉强击两名攻向他的狱卒,就被人打了一掌,眼看着铁链朝他套过来,就要将他拉走。
暴室门口忽然有点点红光飞进来,起初毫不起眼,就像是一点点星火,等狱卒们察觉时,惨叫声已经此起彼伏,有人纷纷滚倒在地,叫声十分凄厉。
萧奕北心中一喜:“快走!”扶着萧奕瑾跌跌撞撞往外去。
暴室内一片凌乱,冲到出口处,发现外面竟然也是一样的情形,所有守卫都自顾不暇,原本可挡一支精兵的森严守卫如今全乱了套,不停扑打那些闪着红光的蛊虫。
两人踉跄走了没几步,看见道边一棵古树上拴着两匹骏马。
这一路来的经历让萧奕北知道,这绝不是巧合,他来不及细想杜莺是怎么办到这些的,仓皇地将萧奕瑾扶上马,自己也翻身上马,不顾一切地夹紧马腹,拍马吆喝一声,狂奔向皇宫门口。
暴室内的纷乱持续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下来,无人知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知平息下来之后,暴室外不知何时多了道袅娜的女子身影,飘逸的白色荷叶裙在夜色中像朵行走的白莲,悄无声息地靠近,用冷艳又清媚的姿态俯视着满地打滚的守卫。
纤指轻扬间,红光点点回到她掌上,在半空中盘旋飞舞,不散不离,像一盏流动的红灯。
她俯视了片刻,依然袅袅前行,进了暴室,看见有人浴着鲜血,跌跌撞撞出来,见了她扑通一声跪下:“杜……杜姑娘,解决了。
”
“只剩下你一个了?”
“……是。
”
“确信已经解决?”
“是。
”来人连串地点头。
杜莺没有说话,只身姿款款地朝一间暴室走去,推开了门进去。
过了良久,她依旧如暗夜白莲般款款出来,嗯了一声道:“按原计划行事,主人吩咐我们去承天殿。
”
那人迟疑着睁大眼:“原计划不是……我要去找萧奕炅吗?”
杜莺上下打量他,冷笑:“就你现在这模样?”
“总不会对付一个孩子都不行!”
“那你去吧,我接到的指令是去承天殿。
”杜莺根本看都不看他,漠然地朝外走去。
那人急切起来,跟着走了几步,道:“杜姑娘,我跟你去承天殿。
”
承天殿内,光线幽暗,皇帝独自躺在龙床上,看起来老迈垂暮,竟有风烛残年的感觉。
其实他虽过半百,在此之前身体一向强健,根本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成这般模样。
太医令和太医署的几位名医团团围在龙床边,几乎是束手无策,仿佛随时都能见到皇帝一口气咽下去。
就在夜色寂静的时候,承天殿外突然火光冲天,喧闹与厮杀声响起,仿佛又回到了凌远程率军叛乱的那一夜。
原本应该铜墙铁壁的皇宫,最近屡遭战乱,仿佛瞬息间成了危机四伏之地,在这皇权中心的人也不由栗然自危。
太医们最先惊惶失措,他们手无寸铁,武力又不逮,先想到的是自身的安危。
于是有人慌乱地奔出皇帝的寝殿去,想探个究竟,结果被宫墙外抽冷子射进来的一箭擦着肩头而过,火辣辣的痛令他惨叫一声,当时便叫得惊天动地,引得殿内的人都以为他惨遭不幸,已经毙命。
结果看见一人捂着肩仓皇逃进来,拉开他的手一看,不过是擦破了点油皮,渗了点血印而已。
“外头怎样了?”
“没看清。
”那太医倒也诚实,摇了摇头。
太医令大怒,重重拍了他脑袋一下:“敢情你出去只是被吓了一下就回来了?”
寝殿外随之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有人奔跑着进来,满脸惊恐地叫:“禀……禀皇上,外头有人作乱!”
“谁?!”皇帝原本已有奄奄一息的模样,听了这话,竟是回光返照般撑着要坐起来,两眼瞪着前方,看来十分可怕。
“秦必,秦必呢?”
进来的太监也吓了一跳,随即叩头道:“秦大人中箭了,被人救进偏殿去……外头不知何方人马作乱,看起来训练有素,却不像禁卫军!”
皇帝直勾勾地瞪着殿外,明明什么都看不清,只有窗纸外隐约的火光在跳跃,他却似乎看到了刀枪剑戟,血光四溅,哆嗦着伸手指向殿外:“他来了,他……他还是回来复仇了……”
“谁呀?”太医令莫名其妙,只得上前紧扶着他,生怕他身体平衡失控的情况下,因太过激动而摔倒。
他虽然恐惧生死之关,可死忠到底的教育还是占了上风,满心悲壮地想,就算到最后一刻,也要誓死护主。
“萧……萧令……”
最后一个字,太医令没听清,疑惑地看他,又看众人。
显然所有人与他一样不明究里。
太医令一咬牙:“我出去看看,你们……你们护好皇上。
”然后一脸慷慨的模样冲了出去。
也不知道是太医令太过幸运,还是身手格外敏捷,他蹿出去后几个箭步躲到了粗壮的廊柱后面,偷眼观察殿外的情形。
被宫墙挡住的一切自然看不清,但厮杀叫喊声,惨呼声,却比殿内放大了数倍,火光熊熊之中,不时能看见洞开的宫门处有人企图杀进来,然后血溅五步。
上次被摧毁的宫门刚刚修缮好,宫墙修补尚未完全结束,就又遭破坏,在重兵器毁坏下,缺口已经远大于之前。
所幸因上次的事件之后,皇帝犹如惊弓之鸟,单是承天殿的人力防守就是从前的数倍,宫门外布了近千兵力,宫城外更是严如铁桶,这些人究竟是怎么杀进来的,实在令人不解。
而且御营的兵符被掌控在皇帝自己手中,所有有兵权实力的武将应该都无法带兵驻守京城之内,各五府的亲兵力量不可能上万,到底是哪支强大的队伍,能杀进皇宫来?
太医令边观点边思索,疑惑不解。
一时见外面人影绰绰,人声鼎沸,跟着密集的奔跑声,刀剑出鞘声,似乎又多出一支兵力来。
第504章 挟天子以令诸侯(二)
太医令大惊,正心寒胆战之际,听见有人提声纵声:“父皇莫怕,儿臣来了!”
声音清朗干净,是少年的声音。
这种时候,还能大喊父皇,并前来救驾的,只剩下辰王萧奕彦了。
太医令心头一喜,连滚带爬冲回殿里去,叫:“有救了,有救了!辰王带兵回宫了!”
“辰王带兵?”皇帝似乎又清醒了些,眼中有疑惑之色。
太医令也愣了一下,然后道:“微臣隐约看见,好像是西临服饰……应该是兰浔公主的亲卫队。
”
皇帝沉思不语,过了许久才缓缓点头,苍凉地道:“朕真是老了啊,连自己的皇宫都再三被人侵袭……连京城的兵防都没有布置周全,每回都要别国军队前来救援……若是兰浔公主和赫连御回国,将这些事大肆宣扬,只怕各国都会欺我东渊无人,要前来瓜分啊!”
太医令闻言不语。
他虽然不精通朝政斗争,也不懂沙场征战,却知道东渊到现在的地步,皇族分崩离析,兄弟阋墙,全是皇帝自己在背后一手主导。
若不是皇帝自己希望几名皇子争储内斗,分化他们之间的感情,任由他们栽培外戚坐大,轮番内斗,哪里会到如今的地步?
或者皇帝认为只要让兄弟几人明争暗斗,自己便可坐稳江山,并没有想到最终会演变成这样。
“守好宫门,所有人誓死不能让承天殿失守!”外头居然传来秦必中气不足的声音,原来他只是简单处理一下伤势,便又出来主持外头的局势了。
秦必不过是个宦官,中书令又是文臣,每次都能将一切安排得妥当,做到最好,已经十二分尽力了。
没想到皇帝晚景凄凉,能誓死尽忠的只是个太监。
外头的厮杀声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渐渐低落下来,先冲进承天殿来的,却不是萧奕彦,而是萧令斐。
“彦儿呢?”皇帝看也不看翊王,只朝殿外张望。
萧令斐身上锦袍沾了点血迹,看起来却还算齐楚,面色镇定,跪于龙榻前,道:“回禀皇兄,臣弟已与辰王将叛党击溃,剩下的将全数缉拿。
辰王在外处理善后,我担心皇兄安危,先进来探看。
”
皇帝的目光终于移到他脸上,冷冷道:“探看?是来看看朕还有口气没有吧?”
“皇兄何出此言?”萧令斐依然是风平浪静的从容,眼里的光都没有泛起涟漪。
皇帝却没答他的话,只问:“外面怎样了?”
“叛党多数已毙,极少数尚在负隅顽抗。
”
皇帝点点头:“翊王是如何得知消息,前来勤王的?”
萧令斐神色不改:“臣弟今日出宫一趟,没想到便听有人暗中线报,说燕王一党今夜预谋劫持,将孤注一掷攻破承天殿,因此特来救驾!”
皇帝胸口起伏,指着他冷笑:“你确定就是燕王党羽?”
仿佛为了证实萧令斐的话,外头有气喘吁吁,身上浴血的几名侍卫同时冲进来见驾,当先的叩首:“禀皇上,末将是暴室守卫,暴室内发生动乱,燕王被……被……”
“好好说,不用怕。
”萧令斐慢条斯理地安慰他。
“被劫牢了!先是二皇子说去探望他,后来突然来了一群虫子……很小的虫子……”
非但皇帝感到诧异,连太医们也莫名其妙:“虫子?”
“没错,红色的……好可怕,见人就咬,被咬中的全都滚倒在地,惨嚎不已,就眼睁睁看着二皇子带着……带着燕王逃走了!”
“还有……”
皇帝冷冷道:“说!”
承天殿门外忽然响起柔婉的女声:“还有,陌王已经被不明之人暗杀。
”
随着说话声,杜莺款款进得殿来,白衣如莲,乌发飘飘,脸上一丝笑意令人无法捉摸。
皇帝面色一变:“你怎么会来这里的?”
杜莺浅笑:“二皇子从摧雪殿潜逃,所有守卫被攻击,奴家自然也就跟着趁乱出来,生怕被那种红色小虫所伤啊。
”
萧令斐沉着脸,对她道:“不管摧雪殿发生了什么事,这里可是承天殿,你来这里做什么?”
杜莺却蓦然跪下,神态极为恭谨:“杜莺前来助主人成事,外面已经被全盘控制,辰王已不足为虑,他们已去了各殿,保证不会再生乱子。
主人何必再与这尸位素餐的昏君虚与委蛇?”
萧令斐的脸色原本是沉下去的,闻言却渐渐放松了些,正要说什么,就听见皇帝厉声道:“朕就知道,这场叛乱最终都是你掀起的!萧令斐,你不愤萧令斓的死,认为朕是为了霸占青筠,残害手足,这都只是你的臆测而已!”
萧令斐却不接他的话茬,只缓缓起了身,似笑非笑,神色有几分诡异,振声喝道:“燕王叛乱,二皇子助纣为虐,已经逃出皇城,立即着人率兵追击!本王冒死勤王救驾,幸不辱命!”
跟着有一列银枪亮甲的侍卫小跑进殿,瞬息之间已将殿内仅有的太监、宫女与御医们制住,连太医令都不能例外。
太医令边反抗,边惊怒道:“翊王,原来你才是最大的叛逆!你以为控制住我们,就有什么用?皇上早拟下传位诏书,就算你用这种方法挟天子令诸侯,也没有资格登上帝位!”
皇帝此时吃力地撑着身子,恶狠狠瞪了太医令一眼,若不是知道他一片忠心,恨不得用眼刀将他凌迟了。
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对萧令斐毫无威胁不说,还在提醒他去找出诏书,那便是连最后的一条线都掐断了。
谁知萧令斐似乎全然没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他一挥手,便有人上前架住了皇帝,然后淡笑:“保护好皇兄,若没有这个太上皇,本王将来的皇位如何继承得名正言顺,毫无争议呢?”
“你……萧令斐,朕当年就知道你心性非同寻常,只念在骨肉兄弟,不忍相残,你又是年少……才将你发配北疆,没想到……养虎终贻患啊!”
萧令斐却凑近了微笑:“不,皇兄你这个词用得不妥,应该叫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当年你在暗害我兄长萧令斕时,应该没有想到有今天。
”
“朕说过,萧令斕的死不关朕的事!”
萧令斐却不与他争辩,只依然含笑:“杜莺,跟皇兄说说,他还剩下几个继承人?”
第505章 挟天子以令诸侯(三)
杜莺嫣然巧笑:“除了在逃的叛党燕王与二皇子,还有八皇子萧奕陵、十皇子萧奕炅、尚在襁褓中的十三皇子萧奕酽,都由咱们的人好好照应着呢,皇上请放心,咱们翊王爷早吩咐过,要好好照顾他们。
”
“……”皇帝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得出,只一口血喷了出来,萧令斐本站得离他极近,出其不意被喷了半身,连斯文风雅的脸上都溅了不少,平添几分狰狞。
“皇兄,臣弟建议你,还是重写一份诏书吧,也免了臣弟花费心思再去寻找。
”
“……理亲王呢?”过了不知多久,皇帝才喘过气来,血红着眼瞪着他。
萧令斐笑了笑:“只要皇兄好好地立下诏书,理亲王自然是安然无恙的,毕竟臣弟前来勤王救驾有功,又是唯一能继承皇位的人选……哦对了,还有陵儿、炅儿他们,可惜的是他们太过年幼,不适合继位,如果皇兄坚持自己的第一封立储诏书呢,他们可能就……唉,小孩子嘛,很容易出点意外什么的,对不对?”
皇帝几乎又是一口腥甜喷出来,只硬生生咽下去,喘息着瞪着他:“朕已卒中,右手无法握笔,这诏书……只能用左手来写了。
”
“可以。
”
萧令斐挥手令人备了笔墨。
“秦必呢?朕的诏书……都是由他代写,若他在也是可以的。
”
萧令斐笑道:“那个阉人,早在叛乱中忠心护主而殉国了。
”
皇帝颤抖着手指他:“你……你……好!”
“皇兄,省点力气写诏书吧,否则你可能会连诏书都没有力气写了。
”
皇帝没有再说话,任由人架着下了床,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坐到了案前,哆嗦着左手,提笔一字字落下,犹如千钧。
萧令斐看着,脸上渐渐泛起笑意来。
皇帝起初还在想着,萧奕彦就在殿外,或许能挣脱控制也不一定,但直到诏书的最后一个字落笔,也没听到殿外再有什么动静,很显然萧奕彦被控制得很彻底,不管他们用的是什么方法,已令他连呼喊都做不到了。
“抱歉了皇兄,这道诏书,还要劳烦您在明日早朝时,在金殿上宣读。
”很显然,萧令斐虽然敢叛乱闯入皇宫,也清楚自己一无强大的兵权,二无扎实的朝政根基,陡然上位,绝不能名不正言不顺。
自古造反而夺得的皇权,都要有强力的武力后盾支持,萧令斐有手段有能力的,唯独没有兵力。
他手头的人马或许不少,但绝不可能真正与朝廷百万大军抗衡,他需要的就是正位的名头。
皇帝没有答话,只冷眼看他,然后嘲讽地一笑:“事到如今,朕有反对的机会吗?”
萧令斐笑了笑:“皇兄,只怕你已经没有退路。
”
“是啊……朕竟然有你这么个好弟弟,真是……三生有幸。
”
萧令斐笑着摇头,对杜莺道:“既然你在这里,那就由你照料着皇兄,一直到明日上朝,寸步不离。
”
“是,主人。
”杜莺恭敬地应道。
“你……一个出身低贱的青楼女子,朕当初就……就不该留你的……命……”
萧令斐没理会皇帝颤抖愤怒的怒骂,施施然走出去,听见杜莺在里面笑:“皇上,你这话可就说错了,当初我腹中可是有皇家血脉的,再之后等我生下来,你真要杀我,可也就杀不了了。
莫非你以为我主人手底下都是些弱质女流……”
萧令斐在外头笑了笑,心情格外地好,走出承天殿,看见西临守卫伤的伤、擒的擒,他手下的人倒是极有分寸的,用蛊虫放倒他们之后,只是生擒,并不为难,毕竟他大局未定,如果这时候再去得罪邻国,无疑于以卵击石。
萧奕彦和兰浔公主虽然被擒,却不敢对他们有丝毫无礼,只利用蛊虫令他们昏睡,平稳地放倒。
见萧令斐出来,他的人齐刷刷下拜,一色的青衣皂靴,闪亮的刀锋还入鞘中,人数并不算多,仅有百余,看起来却个个精光内敛,绝不亚于大内高手。
旁边站着几名看似格格不入的女子,穿着碧色宫装,神情却一看便知不是宫女,正悠闲地立着,见了他也同声下拜。
萧令斐对青衣人不假辞色,对这几名女子却脸色极和煦:“起来。
”
一共五名宫装女子,都是娉婷少女,身姿窈窕,样貌娇柔,看起来举止也都如大家闺秀。
就这几名看起来纤纤弱质的女子,才是萧令斐真正的底牌。
他训练了十余年的蛊器和控蛊人,一共只有十余名,除了派出去执行各种任务的精英,剩余只有面前这五人,到他今日离得偿所愿只剩最后一步时,却已折损许多,想起来不免心疼。
又想一将功成万骨枯,就算这些少女全搭进去又如何,只要他坐上了那个位置,得洗前仇,这一切都不再重要。
“带上他们。
”他吩咐了一句,淡然笑着前行。
旭日初初东升到地平线上的时候,东渊的文武百官已经鱼贯列在金殿外,只待皇帝入殿宣传。
不过众官心中也是各有想法,听闻皇帝此番病情加重,已经辍朝数日,都忐忑不安,不知何时会生出何等变故。
朝中少数耳目通灵的高官,多少听闻了昨夜的风声,因途径不同,听到的都片面而不完整,于是私下里开始生出了许多暗涌,只待伺机喷发了。
待传令官一声入朝的长腔响起,百官都一个激灵,满是疑惑地次第走进金殿,心想难道皇帝身体好转?
结果见到金殿上衣着还算齐楚,气色却极其灰败的皇帝时,各种猜测油然而生。
不见往日随侍左右的中书令秦必,而是换了个面生些的太监,殷勤地扶着皇帝,看他模样,竟是连坐都很难独自坐稳的样子。
“众卿平身,朕……今日……”皇帝喘息了一阵,似乎也觉得无法启齿,便朝身边的太监冷冷道,“宣读圣旨。
”
就在百官满脸惊愕的时候,皇帝又补充了一句:“朕近日身体渐不如前,昨日细思,拟立储诏书一道,也免朝中各据一派,各出机锋了。
”
皇帝一言,惊得百官目瞪口呆,直至宣读诏书,许多人犹在梦中,几乎不敢相信——皇帝竟然没有立太子,而是立了个皇太弟?!
那个被他流放边陲二十年的王爷?!
这还不算,诏书最后一句,竟然是即令皇太弟代摄政,直至皇帝的身体恢复为止。
谁都知道皇帝的身体是恢复不了了,能维持现在的状态就不错,这句话莫非就暗示着江山从此要交给翊王?论兄弟之间的亲厚,那也该是理亲王萧令斌才对……这么一想,百官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向理亲王的位置,才想起理亲王三天前已经抱恙不上朝了。
而陌王、燕王也都缺席立朝,众人心中自然感觉到了点什么,纷纷不寒而栗。
第506章 挟天子以令诸侯(四)
诏书最后一字刚落,丞相顾朝然已踏上前一步:“臣恭贺皇上新立储君,恭贺东宫太弟,谨遵圣旨!”
有他领先,大理寺卿董长恩慌慌张张地上前伏地恭贺,生怕晚了一步不够殷勤一样。
除此之外,各部尚书及太傅等也纷纷不甘落后,只有部分官员尚一脸愤慨站在原地,有人亢声道:“皇上要立谁储君,臣干涉不得,只是皇上方当盛年,这么早命太弟摄政,有所不妥,应当多加考虑。
”
“皇上,立储乃是国家根基之本,别说皇上方当英年,就算是真考虑立储,也当听取朝臣建议,皇上子息尚多,为何舍亲子而立皇弟,这实在不合理!”
然而这少部分的言论很快被淹没在如潮水的恭贺声中,甚至还遭到了顾朝然为首的几名权臣冷嘲热讽,顺利得连萧令斐自己也想像不到。
还有一部分保持中立观望状态的,也有些按捺不住了,几乎要开始动摇。
他面带笑容上前一步,成功的喜悦已经冲垮了心底那几分疑惑,不但神色自若地接受着祝福,且一脸庄重肃穆地慢慢走向金殿正中。
“诸卿的心思,本宫明白,但听完昨夜宫中发生的事之后,应当就无人再反对了。
”
萧令斐已经站到金殿中央,就在龙椅之侧,面向百官,笑意微漾:“昨夜承天殿外发生暴动,燕王率军造反,若不是本王提前获讯赶到,只怕承天殿已然失守。
”
“胡说八道,燕王被囚暴室,如何造反?”
萧令斐笑意不改:“燕王被囚暴室不假,可昨夜他的党羽冲进暴室劫囚,二皇子伙同他一起从暴到逃出宫去,甚至还杀了陌王,真是我萧氏王族之不幸——”
“没错,我萧氏王族出了你这等妄图逆天改命的反贼,确实不幸。
”
随着清冷淡逸的声音响起,有人自金殿后缓步进入,白衣萧然,玉冠黑发。
在他身后,还跟着顾清离、八皇子萧奕陵、十皇子萧奕炅及几名嫔妃。
其中萧奕陵的生母仪妃指着萧令斐就哭骂:“乱臣贼子,你命人去我宫中,将我母子都挟持了,以要挟皇上改立储诏书,你……一切都是你从中捣鬼,如今却来装作勤王有功,明明是你贼喊抓贼!”
在见到萧奕修的那一瞬,萧令斐已经知道事态有异,心跳猛然加速,猝然觉得有些不妙,但他苦心积虑布置了二十余年的篡位夺权,一步步精心策划,又怎么可能轻易被人所击倒?
他身形一闪,已经从宣读诏书的太监手中抢过了立储诏书,紧靠皇帝身边而立,冷笑道:“萧奕修,你想要干什么?不管你因何而出现,想要做什么,我已得皇兄诏书,所有百官都亲耳听见宣读,且都听他任命皇太弟摄政,你现在带着仪妃他们来,莫非是想要挟父皇改变主意?”
萧奕修清淡一笑:“看见我没死,十六皇叔很失望吧?改变父皇的旨意这种事,难道不一直是你的想法?所以才会以此来猜度别人吧?”
他回头看一眼,又道:“若不是我还活着,八皇弟和十皇弟还有仪妃她们,现在仍身陷囹圄吧?你只是逼得二皇兄和六皇弟潜逃,觉得此刻再杀他们灭口未免引起太大动静,才将他们拘禁起来,打算日后再一个一个慢慢除去吧?”
跟着就听见八皇子和十皇子的哭声,几名嫔妃的哭闹指责,金殿上乱成一团。
顾朝然喝道:“萧奕修,金殿之上,岂容你一面之辞?在场朝臣都亲耳听见立储之诏,哪是你一言一行能改变的?”
萧奕修淡淡瞥他一眼:“顾相,你的帐本王日后再与你算,只问你一句,顾清若呢?”
顾朝然眼神微变,迟疑片刻才眼含怒意:“你提若儿做什么?本相向来以国为先,一生忠于皇上,即使明知女儿犯法,也不敢循私,她……她自然……”
“她自然还活着,对吗?虽然你对自己的女儿感情都不算深,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利用她们,但你还没狠到非要她们死的地步。
所以你还是去求了你真正的主子,在刑场上李代桃僵,把她换下了。
”
萧奕修一指萧令斐,“二十年来,你真正的主子是这个人,或者说是长眠地下的熠王!这个人利用了熠王党死忠的决心,煽动了你和董长恩这些老臣,这些年来在暗中辅佐他建立自己的势力,所谓朝中清流,从不参与诸皇子党派之争的中立派,渐渐得到了父皇的重用,节节高升。
”
他晒然一笑:“其实你们并不中立,只是你们拥立的人父皇想都想不到而已。
”
跟着他双掌一击,殿外不久有人引了两人进来,身着平民衣衫,看起来神情颇为狼狈,甚至发间还有草叶,其中一人更是需要人扶着才能行走,竟然是落魄无比的萧奕北与萧奕瑾。
“参见父皇!”两人几乎是痛哭流涕,心中还有几分胆寒。
皇帝却自顾不暇,只扫了他们一眼,满眼都是恨铁不成钢。
“萧奕修,你就算舌灿莲花,也别指望这两个叛逆之徒能帮你作什么证!”
萧奕修却只是一笑:“没错,他俩作不了什么证,因为他们根本什么也不清楚,不过有人清楚。
”
随着他的话音,金殿后有人走出来,笑意盈盈,清纯如白莲,气质婉约,完全看不出是出身青楼。
萧令斐看见她的时候,却是脸色大变,不过犹强自镇定:“萧奕修,你带这个烟花女子上金殿,是何居心?别说她出身低贱,说的话不能取信于人,只说她的身份是二皇子的女人,就不会有任何人信她!”
杜莺却笑吟吟道:“主人,你说得不对,我不是二皇子的人,而是你的人,不但我,还有董俞枫、凌馨宁、嘉碧若、顾清若……”
她每多说一个名字,萧令斐的脸色就难看几分,而随着她每报一个名字,也陆续有女子鱼贯进入金殿,另有个面生女子,正是周倩熙。
顾清若与嘉碧若却是被人押上来的,两人一左一右,进了金殿,相顾失色。
杜莺不去理萧令斐的神情,娓娓将承天殿叛乱、萧奕彦和兰浔公主被擒、萧令斐逼宫等说了出来,然后问:“主人,我可有说得错漏之处?”
萧奕修道:“这就是所谓二皇子劫暴室,承天殿叛乱、翊王率其亲卫勤王的真相,十六皇叔,你还有何话可说?或者,你还需要这些你豢养了十多年的美人杀手来替你作个证?”
第507章 挟天子以令诸侯(五)
殿下几名女子脸色都不太好,看见他似乎还有本能的畏惧之色,但都岿然而立,并没有退缩。
董俞枫垂首道:“主人,大势已去,你还是认罪伏法吧。
”
周倩熙苍白着脸,小声道:“就是他——翊王萧令斐,我们这些女子,大多是自幼被他掳去北疆,然后从孩童开始驯养,学的无不是”
萧令斐冷笑:“你不知从何处弄来这几个女人,胡言乱语几句就妄图控制整个局势?告诉,你就算是千军万马,也拦不住本王上位!”他手一扬,“这是圣旨诏书,谁敢违令?”
一直沉默的皇帝突然开了口:“萧令斐,朕何时亲口说过,要立你为储君?”
萧令斐先是一惊,然后展开诏书看了一遍,确认无误才道:“皇兄,除了金口玉言不可更改,您亲笔写下的诏书,也不可能有假!”
皇帝慢慢扶着龙椅扶手,冷笑:“那是朕的亲笔诏书吗?谁能证明?你看朕现在这模样,太医署所有御医都一致证明朕已卒中,右手右腿无法动弹,如何亲自提笔写诏书?往日替朕代笔拟诏的都是中书令秦必,请问,你手里的诏书是谁的笔迹?”
萧令斐闻言,终于察觉自己竟然掉入了皇帝的圈套,两眼瞪着他,直勾勾地说不出话来。
谋划二十年,殚精竭虑,自觉智计无双,到头来竟然还是斗不过老谋深算的皇兄,萧令斐觉得自己无法接受。
眼前的皇帝经过再三打击,显得比从前苍老许多,看起来犹如风烛残年之人,看起来完全无害的样子,令人意想不到在经受了多重打击后、已经这副模样的人还怀着最深的机心去算计。
萧令斐手中的诏书,是皇帝亲自提笔用左手写的,可是有谁见过他左手写字的字迹?如果他不愿意,天下也没有任何人再能命令他当堂用左手写几个来辩识一下。
那张所谓铁证如山的圣旨,不过是废纸一张罢了。
萧令斐再次摊开手中的诏书看一眼,长笑一声:“皇兄,怪不得当年熠王会栽在你手中……”他双掌一搓,将那张诏书搓成了粉末,在空中纷纷扬扬,如蝴蝶般飘扬而下。
他再一掌凌空击去,竟然将那些蝴蝶击成齑粉,化作无数碎屑,朝萧奕修扑面而去。
萧奕修不动声色,袖风翻卷,竟将那些看来绝不可能聚拢的碎屑齑粉尽笼入袖底,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吸力。
“我就知道,你们兄弟几个中,只有你不是废物,这辈子能与你为敌,也是幸事。
”萧令斐笑着摇头,“可惜啊萧奕修,你知道你生母是怎么死的吗?”
萧奕修淡淡道:“十六皇叔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
”
萧令斐脸色微变,随即笑:“是啊,没有白费我和你虚与委蛇那么久,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并没有看出来,是你的那些蛊出卖了你。
”
顾清离接口道:“你的那些蛊全是在北疆养的,而事实上它原本传自北楚,养蛊之术在北楚却已失传。
还记得你命人在京城散布瘟疫的事吗?当时死了一个姓丁的郎中,他无意在北疆遇见过控蛊人,当时我们就怀疑你了。
”
萧令斐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你又是谁?”他记忆中这个北楚公主不该知道那么多的事。
顾清离笑了笑:“对你来说,我应该是个死人,因为瘟疫的事,你对我百般忌惮,甚至让顾清若诱我去醉仙楼,不惜动用那么多人杀我灭口,只为了取回帝王蛊。
不过我再世为人,倒是很好奇一件事,那个帝王蛊究竟有什么用?令你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取回?你现在得到了它,称王称帝了吗?”
萧令斐面色大变,指着她震惊道:“你……你……顾清离?这不可能,没有人在帝王蛊反噬下还能活着!”
“对,没有,可是我依然活着。
”
萧令斐急促地喘着气,然后点头喃喃道:“好……好!世上竟然还有死人复活这种事,那帝王蛊能成王也就不是传说了!”
殿内所有人已经被一再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甚至完全前因接不上后果,再听说还有什么帝王蛊,更是莫名其妙。
只萧奕修和顾清离本能地觉得不妙,正警惕间,听到那几名女子齐声惊呼,竟然不约而同地脸色惨变,顾清若和嘉碧若直接就抽搐着滚倒在地,连声惨叫。
杜莺失声道:“帝王蛊!”
跟着就看见殿外上空猛然冲出五种颜色的云团来,直冲入殿。
五色云团在殿内迅速散开,只听见细细的昆虫振翅声弥漫到大殿每个角落,几乎每个人头顶上空都停落着一些五色的蛊虫,令百官勃然色变。
萧令斐一声冷笑:“萧奕修,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又如何,我信你不会被蛊虫轻易围困,但是别人呢?包括你这位千娇百媚、死而复生的王妃?”
顾朝然忍不住朝顾清离看了一眼,却见她丝毫不看自己,眼神疏冷陌生,几乎开始怀疑她的身份。
可她敢公然在东渊朝堂上承认自己的身份,必然有恃无恐,也绝不会轻易去假冒。
看她与萧奕修的默契程度,这话真假不了。
随着萧令斐一张口,随着他嘴唇的翕动,越来越多的蛊虫源源不断涌入,连殿外也出现了轻微的骚动,如果不是他尚未下令,这场由蛊主掌人性命的屠杀即将开始。
众人却听不见萧令斐发声,只觉得诡异莫明。
顾清离忽然道:“超声波!”
她略感震惊地盯着萧令斐:“你可以操纵帝王蛊,令其同时操纵所有的蛊?”她想不到这人居然天生异能,可以发出超声波。
萧令斐停止了口唇的翕动,似笑非笑,手中不知何时亮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搁在皇帝颈边:“帝王蛊是蛊中帝王,而我是人中帝王,我手中没有千军万马,却能控制天下兵力。
你知道这些年繁殖的蛊虫有多少吗?你知道这些东西比人要好养得多吗?以数量论,只怕四国兵力加起来,都不足以应付这些蛊虫!”
“没错,你是可以杀尽在场所有人,但如此一来,你这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顾清离看得出,他不走最后一步,也正是因此。
他要名正言顺当上皇帝,而不是杀尽所有人。
萧令斐笑笑,看着皇帝道:“皇兄,你的诏书可以不承认,难道从你口中说的话,你也可以否认?现在你只要对着所有人说一句,立我为太弟……不,禅让皇位于我,你就依然是太上皇,可以安心到老,且有子送终。
否则……”
第508章 挟天子以令诸侯(六)
“萧令斐!”
随着萧奕修一声清斥,白影如烟,瞬间从四面八方而来,仿佛有无数个萧奕修正在向萧令斐攻去。
萧令斐本能地心神一乱,想要先挡一挡眼前的攻击,右手仍握匕首架在皇帝颈间,左手却下意识甩出一条金色长索,翻卷之间遍袭他身周所有白影。
他身手之可怕、应变之迅速,对萧奕修而言也是生平大敌,白影在空中虚晃,如泡沫被个个击破,再合而为一,成了白衣飘飘的萧奕修。
两人瞬息之间交手数十招,萧奕修空手,在兵器上弱于萧令斐;可萧令斐却是一手挟持皇帝,左手应敌,虽然手有金索,却是真正的弱势。
在这种情况下,有战神之称的萧奕修竟然无法轻易将萧令斐拿下,可见他的身手有多了得。
百官都面如土色,屏气凝神地观战,只觉得眼前二人这一战,惊天地动鬼神,掌风连整个金殿都被震得摇晃起来,不时一掌余波触及大殿梁柱,令殿顶簌簌落下灰屑。
其中最心丧若死的是萧奕瑾,眼前这两人任何一方和胜,他都是必死的局面。
他根本没有想到,萧奕修竟然早恢复了内力,只是隐藏至今!他越观战,越心惊胆战,心底一片绝望。
萧奕修是不世的习武天才,没想到世间还有并不逊于他的天才。
论年龄,萧令斐长他十余岁,练功自然也多了十多年,比他高一筹也算正常。
不过寻常人,内力修炼到一定境地,必然开始停滞不前,再也越不过去,萧令斐真是个例外。
萧奕修暗暗惊心的时候,萧令斐心中是更震撼的,他知道今日若不能取胜,就必是自己的祭日。
一索挥出,他忽然口唇微动一下,不久就听见金殿顶上发出数声重击之声,数名女子陆续跳下,跟着金殿外传来声息,隔着殿门和窗户,便能看见有数百青衣劲装的人将金殿团团围住。
这些女子中有二人是蛊器,其中一人是后来才被蛊虫寄生的,方雅竹死后,少了最强的蛊器,他迫不得已换了人,剩下的几名控蛊人,便是周真、小婵、脂粉铺的老板娘。
五名女子齐声道:“但凭主人吩咐!”
“周真,去将那个北楚公主控制住!”萧令斐分心说了这句,被萧奕修掌风波及,虽然及时躲闪,依然被对方掌风将衣袖割裂,露出来的手臂上多了一道瘀青。
周真应了一声,发出指令,没想到她的指令刚出,受她驱使的蛊虫立即被团团围住。
她惊怒之下举目看去,见杜莺和周倩熙站在一起,董俞枫也起身与她们站到了一处,心中登时明白几分,道:“你们全都背叛了主人?”
再看嘉碧若和凌馨宁都束手被擒,周真也不禁微微苦笑,随即小婵与脂粉铺的朝羽与她站在一边,小婵也与她一同开始召唤蛊虫。
董俞枫、杜莺和周倩熙三人的蛊虫也纷纷加入战团,一时间金殿上人蛊大战,纷乱不堪。
周真见势不妙,喝道:“你们都疯了吗?主人若是失败,你们以为自己还能活得成?”
杜莺一顿,和董俞枫对视一眼,道:“我们自己能不能活着算不了什么,可是我们的孩子却得活着。
”
周真顿时明白:“萧奕修拿孩子威胁你们?女人就是成不了事,除了男人就是孩子!”她一时恨铁不成钢,倒忘了自己也是女人。
董俞枫淡淡道:“审时度势,主人不会成功的,周真你才该醒醒。
”
周真冷笑一声不理她们,向周倩熙道:“三妹,你也要与我为敌?”
周倩熙犹豫片刻,竟然停顿了一下。
她当初被擒,迫于无奈背叛,却并没有什么被萧奕修握在手中,只是体内有顾清离下的毒,却不得不忌惮。
周真是她堂姐,多少有几分姐妹之情,她一时也解释不了那么多,只是迟疑下来。
周真见机,一道指令下去,分出几只蛊虫,突兀地袭向押着凌馨宁和嘉碧若的侍卫。
那些侍卫早知蛊虫非同寻常,立时分别应敌,便忽略了手中俘虏。
凌馨宁趁势挣脱,抬手刚要发出指令,突然胁下一麻,身子软倒。
她惊愕地回首,看见嘉碧若安静地站在她身后,道:“对不起,我不能让你和我家王爷作对。
”
此举别说萧令斐及手下那些控蛊人震惊,连萧奕修自己听在耳中,也是莫名一愣。
嘉碧若温柔一笑:“王爷虽然不信我,但是我此生只嫁王爷,心中也只有王爷一人,就算是主人,也不能命令我。
”
她徐徐变幻手势,竟然指引蛊虫朝萧令斐攻去!
萧令斐猝然一惊,被萧奕修掌缘切过,衣衫上又多一道血痕,虽然没有锋锐的利器,然而掌风如刀,依然裂肤伤人。
他仓促地还了一索,尽全力将萧奕修逼退几步,及时地发出指令,所有蛊虫振翅回归原位,不再听其余控蛊人指令。
嘉碧若操控不灵,也是秀眉一凝,她没想到萧令斐豢养她们十数年,还留了这么一招后手。
从脸色看,其余控蛊人也都不太清楚。
萧令斐两番受伤,显然已经非常恼怒,振索之间发出高频振动之声,原本停滞的蛊虫开始排山倒海,五色混杂,不分种类地向萧奕修攻去。
萧奕修回身腾出一只手,发出一道劈空掌,掌力破空如长天大海,激得整座金殿内飓风骤起,掌风波及处梁柱木屑纷飞、地面碎石四溅,文武百官躲之不及,不幸被波及的文官都踉跄倒地,武官尚能力撑,一时间许多官员在惊惧中退后、摔倒。
所有当面扑来的蛊虫全在掌风中被击落坠落地,没有一只还能挣扎着爬起。
这一掌的威力如此恐怖,所有人都看得震惊骇然,忘记言语,可依然无法将所有从各个方向潮水般涌来的蛊虫尽都击落,眼看着一掌势尽,原本被掌力击空的大片空间,又被五彩的蛊虫补上,再啸聚成云团,朝他扑来。
萧奕修此时却被萧令斐逼得有些紧,不得不回身双手应敌。
就在殿内百官都为萧奕修捏了一把汗时,一道身影如烟似幻地出现,完全看不清从何方而来,也不知究竟用什么轻功达到他身后的,只知道幻影千重归于一身时,顾清离孤身迎向那些蛊虫,身影如蝶,翩然奇幻,完全看不出她是怎样穿梭在蛊虫之间的。
奇妙的是,她所到之处,蛊虫竟然自动散开,毫无预兆地被反复拍散,甚至被她信手抓住,在掌心捏死。
第509章 挟天子以令诸侯(七)
蛊虫虽然可怕,不过是占据数量之势,在受人控制时,能聚散分合犹如阵法,可萧令斐下达一个指令后,后续无力,已经没办法再腾身继续下令,蛊虫所得的只是一个攻击萧奕修的盲目指令,这些毫无智慧的蛊本身也不过是昆虫,落单的情况下自然是被人一掌便拍死。
顾清离的掌风不能像萧奕修那样大范围扫落,却胜在能全力对付它们,在她玄妙的身法和掌风控制下,竟然没有蛊虫能穿越她的掌风攻向萧奕修,反倒是渐渐在她的攻击下变得稀少,看得几名控蛊人都心疼起来,纷纷试图着唤回自己的蛊虫。
或许因为萧令斐的指令没有连续进行,蛊虫开始听从召唤而回到控蛊人身边。
顾清离见蛊虫大潮退去,倏地从袖底取出一只小盒,撒了满地,跟着信手抄起金殿边摆放的高脚镂空花架,直接掌刀劈成碎片,正当众人疑惑她要在金殿上干什么的时候,就看见她将那些碎木片分别堆放,擦地燃亮火石,竟然就地点起了火来。
这时候地面上薰起了浓重的硫磺味儿,不明白的人也都恍然大悟了——硫磺是蛇虫的天敌,火焰又是飞虫的克星,再厉害的蛊都脱不了昆虫天性,惧烟畏硫。
顾清离很快架起数堆火来,远远地围绕争斗的两人燃起大半个圈的火堆,烟雾呛得人咳嗽流泪,连控蛊人都开始控制不住,她们的蛊虫开始纷纷向金殿外飞蹿。
“想活的就留在殿内。
”顾清离毫不留情,冷然看他们。
她站在殿内,要留意控制火势,不能让火焰蹿得太高,也不能波及周围木制结构。
金殿正侧门洞开,这种浓度的烟雾不会危及人的性命,硫磺的味道薰起来却能克制蛊虫,萧令斐就算有通天之力,也不能令蛊虫像死士一样不顾一切地朝火圈里冲。
萧令斐在那边已经满额大汗,咬牙支撑。
顾清离忽然喝了声:“静楠!”
金殿梁上忽然一荡,有人抱着梁柱犹如全身无骨的蛇一般,盘绕而下,更蛇行似地一蹿而前,手臂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攻向萧令斐。
众人再次大惊,都没有看出这女子是从何处落下的,更不知道她能潜伏在金殿顶部的何处,只觉得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条蛇,全身每处关节、每寸骨骼都柔软至极,想用什么角度弯折都不会有问题。
因此她的攻击也就显得格外诡异,萧令斐每以为架开她的时候,却被她从另一个角度攻上来,狼狈不堪,只数招就完全放弃架住皇帝。
跟着顾清离就如影随形地出现在皇帝身侧,架住他退往一旁,喝道:“萧令斐,你不要再负隅顽抗了!”
萧令斐忽朝她诡异一笑,就在所有人不知所以的时候,他拼着挨了萧奕修一掌、静楠一指,张口吐出一缕黑雾,在离开他的瞬间凝聚成龙形的虫,看着比顾清离当初见到的时候要大了两倍,直朝她飞扑而来!
萧奕修和静楠靠得虽近,却都是前招刚尽、后招不及的时候,顾清离应变虽快,那帝王蛊却似能达到和她相同的速度,并能认出她的气息似地,瞬间便追击到她身侧,飕地如寒冰绕过她的脖颈,完全没有看见攻击,就这样隐没在她的身体内。
顾清离是被帝王蛊附过身的,陡然之间那种如蛆附骨的感觉就油然生起,竟本能地感觉到恐惧起来。
前身她死在这帝王蛊的失控之下,难道这回又要重蹈覆辙?
萧奕修全身如坠冰窖,不顾一切地放开萧令斐,飞扑到顾清离身边,抱着她僵立的身躯,惊问:“你怎么样了?”
顾清离脸色苍白,尚未从恐惧中回神,那边萧令斐一边与静楠缠斗,一边以高频声波来与蛊虫沟通。
他受了重伤,吐过一口血,静楠的功夫却是比他差很多,一时倒也僵持不下。
“清离,清离!”
顾清离终于回过神来,伸手一摸颈边,却光滑如旧,什么都没有。
“萧奕修,它……它是不是又进了我的身体?”
萧奕修没有答话,脸色并不比她好,却突然将她抱进怀里,从齿缝中低低挤出句充满狠厉的话:“你放心,你体内的帝王蛊永远不会被激发,我会让所有能操控帝王蛊的人都先死透!”
随即,他便松开顾清离,凌厉而决然地如风般袭到萧令斐面前。
萧令斐已是强弩之末,数招之间便在萧奕修与静楠合击之下再被重创,他充满质疑与不信,先瞪着萧奕修,再看向殿外,声线变得狠戾而高扬:“进攻!萧奕修,我若不能成事,便是与萧氏王朝同归于尽,也不会再将江山留给萧令齐的后人!”
萧奕修快如闪电地点了他十几处大穴,冷然道:“你想死倒很容易,同归于尽?睁开眼好好看看吧!”
金殿前后壁所有的窗户突然都被打开,从窗口可见黑压压一片玄黑衣衫的人,前排举盾持枪,后挽弓搭箭,再其后持剑林立,一眼望去根本不知道被多少人马围成了铜墙铁壁。
这些人看起来完全不是宫中侍卫衣着,也不像御营士兵模样,可是人数之众无法估计。
“你以为盗取了御营虎符就能制住他们?陆凌晖是本王的人,只要有他在,即使有人持虎符也不能随意调动御营军队。
”萧奕修再一冷笑,“没错,你的私卫也都受过严格训练,可惜就那么点人手,在京城里能当什么事?”
诸王进京时,对带进京城的兵力都有严格限制,萧令斐再智谋出众,也只能将府卫化解成小支零散混入,这样的人数绝不可能成千上万,加上他带入京城的兵马,最多计以数千。
“那你的人又是如何进京的?”萧令斐咬牙切齿,在他的号令下,外面依然毫无动静,他很清楚他的人应该全部受制。
能让上千人在无声无息间沉默的队伍,显然是极其庞大的数字。
京兆尹邬腾抬起眼皮撩了萧令斐一眼,似乎在嘲笑他的问题:“自然是从京城大门进入。
”
“邬腾也是你的人?”萧令斐一直认为自己已经将萧奕修的底摸得很透,他手中明明只有一些并无多少兵力的武将,最厉害的暗子应该就是御营和陆凌晖了,现在看来,他完全不够了解萧奕修。
萧奕修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厉声道:“召还你的帝王蛊!”
第510章 终章
萧令斐先是一愣,随后大笑:“萧奕修,这种时候你不要江山,却心心念念记挂你的美人?!真没想到,这女人不管换张什么样的脸,都能把你迷得神魂颠倒,就算洛云变得跟她一模一样,依然迷惑不了你!”
“听见没有?”萧奕修不管不顾,手中加力,源源不断的内力在萧令斐体内游走,令他死去活来,满额冷汗直往下流。
“不要逼他了!”顾清离原在一旁,闭目沉默,此刻忽然睁眼,缓步走上前去。
“我已经感觉不到任何帝王蛊在体内活动的痕迹,我想,它若不是死了,就是乖乖臣伏于我,再也不会出来作乱了。
”
“这不可能!”
顾清离神色已经变得悠然:“不信?你刚才费力召唤它,想要它在我体内作乱,它为何不理?”
萧令斐不语,轻启薄唇,又再发动高频声波。
萧奕修刚想制止,顾清离却朝他轻轻一摇手。
果然,萧令斐双唇翕动不止,甚至他额上汗如雨下,始终都不见帝王蛊出现,也不见顾清离有任何异样。
“我都说了,它只怕是臣伏于我了。
有一点你可能不知道,我这身体曾受过万毒浸化,这世界所有的毒都不再能伤我分毫,这和真正的顾清离身体是有所不同的。
”
萧令斐面如死灰,说不出话来,他想不到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的人出现。
萧奕修眼中尽是惊喜之色,道:“清离,你真的没事?”
顾清离笑着朝他摇头,然后道:“萧令斐,你的帝王梦该醒了。
布局十余年,气势之恢宏,心机之深沉,也算是一时无两。
你或诱或骗,或利用这些官家千金成为你的蛊器、控蛊人,而她们的父兄,竟然有不少是心甘情愿为你所用,可也真算是了不起。
”
顾朝然与董长恩闻言,都寂然不语。
他们和嘉尚仲等官员一样,早期确实都是萧令斐一党,而且自以为必能成事。
“可惜你最终还是败在了自己的手中,因为你心中只有成与败,得与失,没有任何情义。
而他们死忠于你兄长熠王,却是因为他生前确有令人效忠之能。
你这样不择手段的利用,已经令他们寒心,包括你豢养的这些控蛊人。
”
萧令斐举目看去,周真等几名女子自然已被外头冲进来的陌王府影卫擒下,蛊虫被烟雾困在殿外,完全无法进来救她们。
他惨淡一笑:“真没想到啊……你的势力竟然比我想像得要大得多。
”
顾清离不无嘲讽地回了他一句:“暗阁,听说过吗?”
萧令斐震动了一下,终于明白自己输得不亏。
萧奕修不再理他,只走到皇帝身边,语调声清澈又温和,眼神却十分疏淡冷漠:“父皇,您还是如此执着于你的天下吗?哪怕你已成如今的模样,众叛亲离?”
皇帝看了看窗外的人,又看向萧奕修:“你情愿被擒,然后诈死,就是为了让朕看清这些人的面目?”
萧奕修怜悯又淡泊地看他:“父皇,儿臣只希望在您心中,真的还知道什么叫亲情。
放心,如果您仍要坐拥您的江山,儿臣并不会做什么,不过看看您一手策划的争储游戏,看看您身边还剩下几个亲人?这样的江山,真值得你坐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皇帝凝视窗外良久,惨淡一笑:“其实,这江山早就是你的了,你的不争,也不过是在朕苟延残喘的日子罢了。
”
他心如明镜,萧奕修终于长成了他最害怕的模样,非但功高震主,而且已经掌控了整个朝政。
只要看一眼那些朝萧奕修不知不觉靠拢的文武官员,他就明白,今日百官向萧令斐阿谀顺从的模样亦不过是萧奕修早早安排下的一场戏而已。
萧奕修毫不介意他会立谁为储,是因为他身边已经无人,更因为他不管立谁为东宫,都改变不了这萧氏江山已经易主的事实。
这样的皇位,他就算殚精竭虑继续坐下去,又有何用?
东渊天乾元年,萧奕修登基为帝,萧令齐退居太上皇。
燕王萧奕瑾因参与谋杀亲弟,被废为庶人,永世关押摧雪殿。
二皇子萧奕北因在最后关头投向萧奕修,并决意退出纷争,得以随赫连御回北楚颐养天年。
辰王萧奕彦不愿接受任何封赏,在遍寻皇宫不见皇后之后,失望地决定随兰浔公主回西临。
临行时,他看着前来相送的顾清离,久久怅然,竟是相顾无言。
他知道,此生纵有千言万语,也再无机会向她倾诉,而她注定了只成他心底一抹清影。
摧雪殿内,萧奕瑾披头散发,眼神呆滞,看着送来的饭菜,食不知味地慢慢咽了下去。
这样活着究竟有什么意趣,他完全不知道。
可是他依然想活着。
今日董俞枫带着孩子来看他,眼神里毫无情意,只有几分怜悯。
他问她究竟对自己有没有过情意,董俞枫却道,她生来就是个控蛊人,与蛊相伴,早无人心。
一个连自己的生命、青春和感情都能放弃的女人,哪会对他这样的男人有半分留恋?
他看着董俞枫冷漠地转身离去,又想起撞柱而死的兰贵妃,心里一片绝望。
忽然,他从饭菜中吃出些不对来,连连伸指去抠,结果仍是腹痛如绞,全身虚软。
“萧……萧奕……修,你到最后竟……还是不肯放过我……”萧奕瑾扑倒在地,口角流血,脸色狰狞地往前爬,伸手不知想要够什么。
一双绣鞋出现在他面前。
他抬起脸来,看见一张斑驳而丑陋的脸,看来是大面积烧伤留下的瘢痕,若不是还穿着女子宫装,他真要以为是午夜厉鬼。
“你是谁?”
那女子木然开口,声音嘶哑可怕:“萧奕瑾,我是来找你索命的鬼!”
“傅……傅婕妤?”他终于还是从体态和依稀的目光中辨别出一点来。
女子倏然仰天笑:“你竟然还知道是我?哈哈……哈哈……”她突然从袖底亮出寒光闪闪的短剑来,用尽全身力气朝他背上刺下,狞厉地叫,“你下黄泉去陪你的母后吧!”
是夜,新帝萧奕修与皇后顾清离正在为生男生女争辩不休时,有人匆匆前来禀报,说燕王萧奕瑾被人刺杀于摧雪殿,杀他的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傅婕妤。
等帝后两口子充满惊讶地赶到时,就看见满身鲜血的傅婕妤正仰天狂笑,似瘨似狂,全然失去理智。
听到她刺杀的经过,萧奕修也不由沉默。
这女子工于心计,在火场时换下宫女的衣衫,拼着容颜尽毁逃出去,甚至以一己之力杀了皇后,并投入枯井,然后蛰伏于井中,夜出昼伏,只等今日。
萧奕修本想赐她死罪,听顾清离附耳说了几句之后,又改变了心意,将她送去了太上皇身边。
“不管他是开心还是痛苦,这个女人,说不定是他此生最后的慰藉了。
”
顾清离道:“他如此尽心尽力保护这个女人和她的儿子,或许真是有一点真情的。
”
萧奕修摇头:“有些人,天生就不配有任何感情,包括亲情。
”
顾清离笑道:“你不是在说洛云吧?”
费尽心机,逼洛青云将自己变成顾清离的洛云,在得知顾清离即使变了容貌依然能得到萧奕修的心时,就已经疯了。
面对一个疯子,就算他俩再多鄙夷讨厌,也没有兴趣下手了,便在柳言玉的恳请下,任由他带她回了神医谷。
至于顾清若和顾清潇姐妹,在随顾朝然发配流放的途中,没熬得到苦寒之地,就遭遇了流寇,全家人都死得不明不白。
“不是我不给她们生路,实在是连上天都不肯放过对她们的惩罚。
”
萧奕修无言地抚摸她的秀发。
北楚国君赫连御自回国后,终身未立皇后,孤独终老。
赫连神通却终于寻获了潜逃西临的赫连濛,再次重生了他和静楠的孩子,并将他留在赫连御身边,重以赫连濛的身份活了一次。
最终北楚国君之位传于赫连濛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