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可道》 楔子 力命篇1 楔子 力命篇1() 雨下得正大。 暴雨如注,山上的树木多半是些楸梧之属,树叶阔大,被雨打得更是噼啪作响,几如金鼓。徐天德缩着脖子坐在清和观的三清殿檐前,看着檐溜流成晶晶亮的一条条,嘴一张一合,默默地背诵着《冲虚经》中的《力命》篇。 徐天德今年十六,本是个孤儿,十一年前师父徐妙应收留他时,他是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小丐,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原先是什么地方人。徐妙应是这个清和观的住持,十一年前一次下山采办食物,在镇外垃圾堆边找到这个病得奄奄一息的小丐,不禁大发慈悲收留下来,给他取了个徐天德的道名。徐妙应通些医道,徐天德身子倒也强壮,好歹总算活了下来。 这清和观僻处山间,破败不堪,徐妙应独自在此清修,有徐天德做伴,倒是解除不少寂寞。这十一年来师徒两人相依为命,在清和观里开了片田,种点稻谷,养些鸡鸭,有时采点草『药』去镇上换些油盐,与世无争,倒也自得其乐。徐妙应本是士人出身,少日读过些书,收了徐天德这个弟子,耕耘以外,也教他识字读书。 今天徐妙应一大早就有事要去镇上,他知道徐天德是坐不住的,便命他趁着闲暇将《冲虚经》背一段下来。只是上午就下起了雨,中午徐天德烧得饭吃了,师父仍没回来。看雨下得这么大,徐妙应多半一时还回不来,他没事可做,在门口看着外面,一边将一段经文颠来倒去地背着。 《冲虚经》即是《列子》。徐天德长得浓眉大眼,手脚也很是粗大,伐树种田算是一把好手,背诵经文却当真要他的命。《列子》里有不少有趣的小故事,那些背起来还颇有趣味,这《力命》篇却多是以辩驳成文,辞句颇为古奥,背得他头昏脑涨。背了一段,心道:“‘自寿自夭,自穷自达,自贵自贱,自富自贫,朕岂能识之哉?’这几句是说,寿夭穷达贵贱富贫自有天命注定,以力求之都是枉空么?可是听说镇上陈大户以前也是穷得连裤子都没一条,他怎么能变成镇上首富的?” 那陈大户是山下小镇里的首富,徐天德随师父下山卖『药』,路过陈大户家时,见陈家建得甚是高大华丽,陈家子弟出来,年纪与他相仿,却服饰丽都,趾高气扬。他是少年心情,一见之下,心中便大是羡慕。此时看看身上这套半旧的道袍,上面打了七八个补丁,心中更是难受,平时师父对自己说的修道之士要清静无为之类的道理,此时想来,等如嘲弄。 正在胡思『乱』想着,眼角忽然看到山道上远远地出现了几个人影。雨中也看不清楚,不过可以看出不止一个人。徐天德一怔,忖道:“师父还带了人来么?”平时清和观里就没什么香火,这种雨天更是鬼影子都没一个,他想不通这时候还有谁会来。 雨中的山道泥泞不堪,便是徐天德平时走惯了,这样大雨天也不愿出去。但那几人撑着伞,在山道上走得甚快,步履却极是平稳。 那些人走近了。徐天德见来的是三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长着三络长须,相貌极是清俊的老道,并不是徐妙应,不由吃了一惊,心道:“原来不是师父啊。”道士也有游方的,不过清和观地处偏僻,徐天德在清和观呆了十一年,一共也只碰到了四五回游方道士,今天居然来了三个。他收好了书,整了整身上的道袍,待那几人走近了,打了个稽手扬声道:“三位道长,小道徐天德有礼了。”这些话徐妙应也教过他,只是清和观极少有客人来,他向来没机会说,现在师父不在家,他该尽点地主之谊,架势做得倒是十足,心中忖道:“师父说过,叫人不蚀本,舌头上打个滚,对别人客气些总不会错。” 那三个人看见徐天德,却也略略一怔。当先那长须道人站住了,回了一礼道:“道长好。请问这里可是清和观么?” 徐天德本来还觉得这三人有可能是找错地方了,听那长须道人这般说,他心里打了个嘀咕,忖道:“原来他们真是找师父的。”忙道:“是啊是啊,不过家师有事出门,眼下不在观中,三位道长请里面坐吧。” 长须人淡淡一笑,道:“沈道长出去了?不知小师父如何称呼?” 徐天德道:“贫道徐天德,请问道长尊姓大名为何?” 清和观平时根本没人来,这些客套话对于徐天德来说也是破题儿第一遭,说来总有些不自然。那长须道人道:“在下松仁寿。” 这时另两人也已走了过来。那两人也都打着一把极大的油纸伞,走得近了,徐天德看清了那两人相貌,不禁吓了一跳。那两人中前面一个神情木然,还是个道士的样子,另一个年纪也不甚大,却长了一把络腮大胡子,身后背着个大酒葫芦。身上虽然着着道袍,但道袍外却束了一条宽大的牛皮带,目光灼灼,直如两柄利剑,哪里有个出家人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个打家劫舍的山大王。看到这大胡子,徐天德本想寒暄两句,一时间也被吓得吞了回去。 松仁寿也发现徐天德被吓着了,忙道:“小道长,这两位是我师弟。” 这松仁寿道长谈吐风雅,人也和蔼可亲,让人见了便心中大生好感,何况听意思,他们还是师父的旧识,他的两个师弟也定然不会是坏人。何况,就算真是打家劫舍的强盗,恐怕也不会对清和观起意。徐天德定了定神,道:“好,好,三位请稍稍歇息,小道这就烧水去,三位道长洗把脸吧。” 雨下得太大,他们三人虽然打着伞,身上还是有不少地方被打湿了。徐天德记得师父说过,礼多人不怪,对人客气点总没错。他正待向里走去,松仁寿忽道:“小道长,不用忙了,这里有个毒龙潭么?” 徐天德道:“是啊,就在院后不远。” 松仁寿道:“小道长,请你带我们去看看吧。” 徐天德怔了怔,道:“现在去么?” 松仁寿道:“现在去吧。” 徐天德莫名其妙,看了看外面的雨。雨还很大,那毒龙潭是他们平常打水的地方,路也是平时踩出来的,在这么大的雨里多半已成了一片泥泞,要过去着实不容易。不过平时师父教诲他待人接物要有礼数,也不多说,点点头道:“那贫道去拿把伞。” 清和观里很是清苦,油纸伞也只有两把,好一点的那把徐妙应撑出去了,剩下来的那把伞骨都已快要散架。徐天德好容易把伞撑开了,领着那三人向后门走去。出了后门,是一个小菜地,种了些青菜黄瓜豆子之类。穿过那菜地,是一条细细的泥径。徐天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也没走多少,他站定了,指着前面道:“松道长,那便是毒龙潭。” 前面与其说是一个潭,不如说是一摊积水。水倒是清澈之极,一眼就看得到底,只是水深不过两尺有余,潭底尽是些沙砾碎石,方圆也不过两丈许。松仁寿一见,先是一怔,马上失笑道:“这便是毒龙潭?” 徐天德见他们颇有鄙夷之意,急道:“这当然是毒龙潭,你看壁上还有字呢。” 松仁寿定睛看去,只见对面壁上果然刻着“毒龙潭”三个大字。只是这三个字原本刻得就浅,又颇有些年头,字迹里的朱『色』早已褪去,看也看不清了。松仁寿道:“这里还有别的毒龙潭么?” 徐天德道:“这儿就这一个毒龙潭。松道长,您别看它小,这三个字可是当初文丞相过濠州时写的,常常会有人来看。前几天,还有一位张正言道长也专程来看呢。” 其实那张正言道长也是这两年来唯一一个拜访过清和观的道士,而且看了看就走。徐天德平常也不觉得这毒龙潭有什么了不起,只是听松仁寿三人大为不屑,不禁起了好胜心,好歹总要争辩两句。哪知松仁寿三人一听得徐天德说“张正言”三字,面上同时变『色』,松仁寿道:“什么?那张正言道长长什么模样?” 徐天德见他们对那个偶然过访的张正言道长如此在意,不由有些诧异,心道:“那张正言道长很了不起么?”只是张正言甫来即去,又隔了好几天,徐天德也记不真了。他想了想,道:“那位张正言道长很瘦,对了,腰间佩着一把木头剑。” 早些年徐天德还很小的时候,徐妙应也给他削过木剑玩。不过如今徐天德已长成了少年,当然不再玩这种木剑了。那天他见那位道貌岸然的张正言道长身上居然也佩了一把短短木剑,虽然此剑非彼剑,张正言的木剑做工精致得多,可终究也是把木剑,他现在说来仍觉好笑,可松仁寿三人听了却面面相觑,显得大为震惊。 松仁寿想了想,道:“希龄,你看看。” 那个不苟言笑的中年道人走上前去,到了潭边,从怀里『摸』出一根筷子往水中一『插』。筷子当然『插』不到底,但入水后却是直直地竖着的,徐天德大为惊奇,心道:“咦,他们是变戏法的么?”那道士看了看,拔出筷子来摇了摇头,道:“不是。” 松仁寿脸上也『露』出了失望之『色』。徐天德心想:“他们想必是见这毒龙潭名过其实吧。其实观景不如听景,说得天花『乱』坠,其实不过如此。何况这毒龙潭在濠州也算不上什么景致。” 几个人回到观中,徐天德见他们身上又湿了好多,道:“松道长,您三位要在这儿用饭么?我得去烧了。” 这话也是句客气。不过松仁寿似乎连听都没听到,看了一眼徐天德,还没说什么,那大胡子忽然抢上一步道:“松师兄,你们先走,我来善后吧。” 松仁寿转过身,轻声道:“九柳门的人时隐时现,高翔,手脚做干净些。” 那大胡子点了点头,道:“高翔理会得。” 松仁寿没再说什么话,快步向清和观走去。那道士似乎要说什么,但见松仁寿已经走了,连忙追上去。他们出了清和观,走了一程,这道士忽然小声道:“松师兄,该回去了么?” 松仁寿脚下却不停步,只是小声道:“为什么要回去?” 那道士呆了呆,道:“九尾狐惧怕我们,所以一直不敢现身。要是高翔落单,只怕……” 松仁寿把伞拉得低了一点,也小声道:“所以要让高翔独自应付。” 那道士有些犹豫,道:“九尾狐颇为不弱,只怕高翔他对付不了。” 松仁寿道:“高翔的本领实已在九尾狐之上,只是他一直不忍下手。只消他能狠下心来,杀了那个小道士,两个九尾狐也不是他的对手。” 那道士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如此!”只是他仍有些担心,低声道:“高翔的水火刀遇强则强,一见血光,九尾狐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只是我怕……高翔会不忍心下手。” 松仁寿淡淡一笑,道:“若高翔破不了此关,终究难成大器。与其活着给师父丢脸,不如就此了结吧。” 那道士吃了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那大胡子是他们小师弟,也是师父的独子,他还记得师父去世时要大师兄关照这个小师弟,他做梦也没想到大师兄会如此“关照”。他顿了顿,已不敢多说,心道:“松师兄……他只怕早就打了这个主意了。” 在清和观的那个毒龙潭边,松仁寿已有心杀了徐天德。以松仁寿的手段,说动手就动手,根本没有三师弟讨命的余暇。在那里有意不动手,其实大师兄早就有这个主意了吧。那道士越想心中越寒,松仁寿走了几步,见他落在后面好几步远了,停下来道:“希龄,走吧。” 那道士连忙快步走去,道:“松师兄,张正言那杂『毛』怎会也知道这本书?” “这书原本就是他道门之物,只怕他另有消息。”松仁寿忽地笑了笑,接道:“不过此事要劳动张正言亲自动手,正一道当真后继无人。” 那道士不敢再多嘴。他跟着松仁寿下山,不时回头看看。原本杀个人只是举手之劳,但雨中的人只是心道:“高翔,你好自为之吧。” 楔子 力命篇2 楔子 力命篇2() 看着松仁寿与那个道士掉头就走,徐天德有点莫名其妙,心道:“我哪儿做错了么?九柳门是什么?这大胡子又要做什么手脚?”正在诧异,肩头忽觉一重,却是那大胡子一把按在了他的肩头。徐天德只觉肩上一下子像压上了千钧重物,不由大为惊骇,心道:“这胡子道长力气好大!”抬头看去,正触到这大胡子的眼睛,心里却又打了个突。 那大胡子眼里,竟然『露』出一丝杀气! 因为大雨,天气有些凉,可徐天德突然间觉得浑身都像浸在了冰水之中。他对松仁寿颇有好感,心想:“这大胡子定不是好人,难道松道长一走,他要杀我么?”他想向松仁寿叫喊,可是话刚到喉咙口,却觉得像有一团东西堵着,已说不出来了。方才,明明正是松仁寿说什么“手脚做干净些”! 那大胡子的手按在徐天德肩上好半晌,待松仁寿与那道士的身影消失了,他这才松开。徐天德只觉身上的压力陡然一松,因为一直在勉力相抗,所以险些摔倒。他定了定神,道:“喂,你要杀我么?” 那大胡子一只手按在葫芦口,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听得徐天德的话,他笑了笑,道:“你这小道士,原来也不是木头。” 这大胡子相貌粗豪,双眼灼灼有光,便如丛林中的猛兽看到了猎物一般。只是他虽然直承要杀了徐天德,却仍是铁柱般纹丝不动。徐天德心里转了转,忽然放下心来,道:“这胡子多半是吓我,要不怎么这半天不动手。只是他吓我做什么?” 正想着,那大胡子忽然低声道:“小道士,你叫什么?” 徐天德哼了一声。他心中虽然惊惧不定,但嘴上仍然不肯服输,道:“我姓徐,名天德。” 大胡子看着他,忽道:“好吧,这也是你命该如此了,徐天德。” 这话任是谁都听得出其中含意,徐天德吓得魂不附体,转身便想逃,但刚转过身,后颈便觉一紧,却是那大胡子一把揪住了他道袍后背。这大胡子力气大得吓人,徐天德拼命挣扎了两下仍是挣不脱,反倒是怀中那本《冲虚经》“啪”一声掉了出来。 这本《冲虚经》是师父心爱之物,徐天德也顾不得,一把从泥水里捞了起来。只是地上太湿,这书已沾得泥水淋漓,只怕里面的字迹都已洇了。他这一惊比知道那大胡子要杀他更甚,将书往身上擦了擦,心道:“这大胡子说什么命该如此?彭祖之智不出尧舜之上,而寿八百;颜渊之才不出众人之下,而寿四八。可是我什么都不如人,却连十六岁都活不到,这算什么命?” 那一段正是《力命》篇中的一句话。徐天德念念在兹,不自觉地就念出声来,一时间竟忘了自己命在顷刻。那大胡子见他嘟囔了几句,奇道:“你不怕么?” 徐天德道:“方才还怕,现在却不怕了。反正这也是命,要来的总要来,我怕也没用。” 大胡子怔了怔,道:“命?” 徐天德道:“既谓之命,奈何有制之者邪?我什么都没有,活着是个糊涂人,就算死了也是个糊涂鬼,那也没什么。北宫子与西门子之事,也是如此。” 这北宫子与西门子之事,便是《列子》力命篇中的一段。徐天德心知那大胡子要杀自己,想逃也逃不掉,索『性』不去多想,嘴里却念出这段一直在默诵着的经文。那大胡子显然不曾读过,道:“这两人是谁?” 徐天德道:“北宫子与西门子两人年貌品行相类,但北宫子贫贱而西门子富贵。北宫子便问西门子这是为什么,西门子说自己事事顺利,而北宫子诸事不遂,那就是两人才德厚薄不同,北宫子说自己与西门子相类,那是厚脸皮。” 大胡子听得出神,道:“那北宫子怎么说?” 徐天德道:“北宫子心中很是羞愧,回去后碰到东郭先生,东郭先生便去向西门子说,两人境遇不同,并非是才德有差别,不过北宫子厚于德而薄于命,西门子却薄于德而厚于命。西门子事事比北宫子顺遂,只是因为命生得比北宫子好一些罢了。” 徐天德也不知这大胡子为什么要杀自己,但也知道这人定不会留手。此时心灰若死,反倒不怕了,索『性』侃侃而谈。那大胡子脸上阴晴不定,忽然松开了手,道:“你有刀么?” 徐天德呆了呆,道:“厨房里有把菜刀……”话刚说到半截,心里又是一震,怒道:“大胡子,你要杀便杀,那刀很钝的。”他心想被这大胡子杀了也不过是一瞬之事,可是那菜刀却是极钝,切点蔬菜还行,要是用这刀砍人,一刀下去砍不死,受苦更甚。恼怒之下,师父平素教诲的待人接物要有礼数也全忘了个干净。 那大胡子道:“某家雁高翔。我平生不杀不能还手之人,你去拿了刀来对付我吧,那时我再杀你。”他说着,又道:“我在这里等你。” 徐天德心中忽地一动,忖道:“大胡子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看了看雁高翔,道:“要是我不来了呢?” 雁高翔怒道:“我两个师兄就在山下,你若敢逃下山去,他们见了就把你脑袋拧下来。” 徐天德不由一怔,暗道:“这大胡子虽然凶,脑筋却有点不灵。我现在当然往山上逃,去山洞里躲个一两天,等死你。”他原本以为自己难逃一死,没想到这雁高翔居然笨成这样子,还提醒自己一句。现在雨下得这么大,自己往随便哪个地方一躲,这大胡子纵有通天的本领都找不到自己。主意拿定了,道:“那你等我啊。” 他撑着那把破伞向清和观里跑去。到了后门回头看了看,只见雁高翔仍然站在暴雨中。 进了清和观,他还生怕松仁寿与那道士仍在里面,但转了一圈,只见观门大开,里面却一个人都没有。清和观很小,除了一个小小的三清殿,就是两间居室,一眼就能看完。他不敢再留,赶紧向门口跑去。到了门口向外探头看了看,不见有人,心道:“三清护佑,没人了。”什么都顾不上,拼命冲出门向山上跑去,一边跑,一边在肚里默念着:“大胡子,你千万多等一阵。” 看着徐天德跑掉,雁高翔仍是稳稳地站着,动也不动。过了半晌,他忽地将右手直直伸到了伞外。 雨下得正大。雁高翔的手在雨水中晃了晃,在他的手中忽地出现了一支亮晶晶的短棍。这短棍只有尺许,一头却极是尖利,正似一柄短刀。他面『色』凝重,看着清和观低低道:“九尾狐,你还要让某家等到什么时候?” 他身后是一堵石壁。这石壁上长了些爬藤,也不算甚密,而石壁也并不很平整,因此有些地方被雨打湿了,有些地方却还是干的。干的地方显得白一些,湿了的却黑黑一片。雁高翔话音刚落,石壁上有一块地方颜『色』突然变得更深,就如刚被一盆水泼过一般。只是,雁高翔的脸正对着清和观的后门,雨水打在雁高翔左手撑着的伞上,“噼啪”作响。虽然雁高翔话语凌厉,但他的眼神却虚浮不定,甚至都已半闭起来,根本没有发觉身后有异。 那团黑影越来越大,开始凸起,原来是一个人。 这人身上穿着一件道袍,头发却披散着,身体已有一半『露』出了石壁之外,就像一幅画年久成精,画上人变成了妖怪一般。 这人当然不是妖怪,正是雁高翔口中的“九尾狐”。当年九尾狐闯『荡』江湖,凭的就是这一手五遁术。五遁术是奇门遁甲的秘术,但五遁学全了的极少,九尾狐也不过精通土木两遁,略通火遁而已。看到雁高翔背对着他,这人无声地笑了起来。 虽然竹山教神通广大,阴险毒辣,但这人到底还只是个少年。 这人想着,在他的手中已现出了一柄短剑。 那是一柄一尺许的短剑,寒光闪烁,极是锋利。这人左手一按,坚硬的岩石在他的身周仿佛泥浆,他一下就已冲了出来。 双足甫一着地,这人忽地像是踩在一根极强的弹簧上一般,身体直如利矢,猛地向雁高翔的背影激『射』过去。 对不起了。这人想着。虽然立誓改过自新,再不伤人,但现在别人要杀了自己,那这个誓言自然也要破一破了。只是这人也知道,那大胡子少年将徐天德放走,可见颇存忠厚,与竹山教一贯行事大有不同。可到了这时,就算自己有心大发慈悲,竹山教的松仁寿定不会放过自己的。 昔年九尾狐名动江湖,令人闻风『色』变,固然主要是因为他的机变,但他这一手神出鬼没的五遁术也让那些对手防不胜防。如今这把剑虽然已很久没用,但功力丝毫不减当年,只是出剑之时,他的心头不免又是一动。 当初决定退出江湖,丢掉了九尾狐的名号隐居在濠州这座小山中,做一个小小的观主,他已起誓再不害人。这些年来在山中耕读医卜,倒是救活了不少人,但不久以前张正言来访,他就知道自己的平静日子到头了。虽然清和观后山的毒龙潭根本不是张正言要找的毒龙潭,他也不知道真正的毒龙潭里有什么秘密,但肯定还会有人找上门来的。张正言是有道之士,可以放过自己,另外那些人却不会那么好商量了。他这几天正在打算迁居之事,却没料到竹山教来得如此之快。 现在,死中求活的唯一机会,就是将这少年杀了!可就是心头这微微一动,让他的出手不由慢了一瞬。 正是这一瞬间,当短剑正触到雁高翔背心的时候,雁高翔的身体忽地疾转过来。 雁高翔生得粗豪,但他的动作却也快得异乎寻常。就在短剑正要触到他的衣服时,他的右手已经斜斜挥了过来。虽然是在身后,雁高翔却如脑后生了眼睛一般,“当”一声,他手中的短棍在千钧一发之际与短剑击在一处。 短棍一触到短剑,立时碎裂成无数小块。这人出手一剑原本势在必得,却不料雁高翔居然能够挡住。在短棍碎裂时,他只觉掌心突然间像握住了一块烧红的坚铁,一阵刺痛传来。也幸好他在出手之际慢了一瞬,手忽地松开,左脚在地上一点,人已钻天直上,在雨中翻了个空心跟斗,已跃出了丈许。也正是这时,短棍碎裂开来的碎片疾『射』而出,尽打在他方才的所在。 在本以为必胜之际遭到如此反击,这人惊得几乎要失声叫出来。这个名叫雁高翔的大胡子少年的本领,竟是高得出乎意料,怪不得松仁寿敢让他独自留在这里。 这人的右掌心仍然火辣辣地疼,但又不太像是被火烧伤。他伸出手来一看,短剑没什么变化,只是他的掌心出现了一条白痕,还有一些细细的冰凌。他忽地想到了什么,失声道:“水火刀!” 也就在这时,雁高翔也失声叫道:“好一个九尾狐!” 雁高翔知道九尾狐刁钻至极,如果想要查探他的下落,那就自己在明,敌人在暗,未战已落了下风。方才他看似盯着清和观的后门,其实真正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双耳之上。 撑着雨伞,伞上的雨声固然很大,但伞面同样有将周围的微细之声收纳进来之效。九尾狐出来时声息全无,但一在雨中,就算再快,身上仍然会被雨淋中。雁高翔耳力特佳,即使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也听出了雨声突然有异,终于及时挡住了九尾狐这一剑。只是他这一招“履虎尾”置诸死地而后生,本以为定能一招将敌人了断,却没想到九尾狐非但能挡住了碎片的攻击,而且还经得住他水火刀的冲击。雁高翔心中又是佩服,又是不服气。他『性』子极是好胜,敌人越强,他就越能反击,知道了九尾狐本领不凡,雁高翔心中非但不惧,反倒更加跃跃欲试。 楔子 力命篇3 楔子 力命篇3() 徐妙应将手搓了搓。水火刀并没有斫中他,他只是受到了间接的冲击之力,但知道了雁高翔年纪轻轻,居然就已练成号称术剑门绝顶刀法的水火刀,心中震惊实是难以言表。他看了看丈许外雨中的雁高翔,雁高翔此时也已抛掉了雨伞,人站在雨中,身形显得甚是模糊。徐妙应沉声道:“雁道友,你是松仁寿还是鹿希龄的弟子?” 雁高翔踏上一步,道:“徐公,某家雁高翔,竹山教第三弟子。” 地上尽是泥泞,雁高翔一扔掉伞,浑身就马上被淋湿了。只是雁高翔虽然淋得像个落汤鸡,眼中却神光四『射』,反而更为明亮。 徐妙应点了点头,道:“原来是雁公之子。”他忽地一抬头,又道:“竹山教行事,向来不留余地,雁道友定然来斩草除根了。” 雁高翔脸上声『色』不动,道:“松师兄说你机变百出,若是找你,恐怕找个十天半月都找不到;但只消你见我落单,便会现身出来。” 徐妙应暗自苦笑,道:“徐某虽然当年匪号九尾狐,不过和你松师兄比起来,当真差之千万。只是雁道友,你为何没将天德杀了?” 雁高翔面『色』一沉,道:“你那弟子丝毫不会术法,某家好男儿,岂能滥杀无辜!” 他这话说得正气凛然,徐妙浑身都是一震。这话从张正言嘴里说出来还不奇,他却想不到雁高翔也会这般说。在镇上见到了松仁寿要找自己,当年他与竹山教二子有过过节,知道以松仁寿的本领自己就没半点胜机了,不要说还带了两个人。原本以他的五遁之能,虽然不能说松仁寿定然找不到自己,但要逃跑的话也并非没有机会,只是观中的徐天德却什么事都不知,他关心之下,这才冒险回到观中。 见松仁寿动手要杀了徐天德时,徐妙应心如刀绞,险些不顾一切就要冲出来。等看到雁高翔独自留下,却放走了徐天德,他还觉得雁高翔定是想放长线钓大鱼,要从徐天德身上找到自己的下落。可是雁高翔虽然不知道自己躲藏的具体所在,却知道自己是在清和观中的,那么他放走徐天德也是当真的了。 当年徐妙应为九尾狐时也非善男信女,杀人哪管他无辜有辜,听雁高翔此话,当真有如当头棒喝,他险些要屈膝跪倒,心道:“这雁高翔真是竹山教么?” 雁高翔却不管徐妙应在想什么,大踏步向前走来。他身材高大,行动又有龙骧虎步之势,雨点都被他『逼』得四处飞『射』。徐妙应不自觉地退了一步,道:“雁道友,你既然不滥杀无辜,可知我早已改过自新么?” 雁高翔走到徐妙应身前五尺许的地方站住了,喝道:“九尾狐,你当年也杀过人,那就做得某家刀下之鬼,来吧!” 他暴喝一声,手中忽地现出一柄两尺许的刀子。这刀子带着些褐『色』,却是透明的,在雨中更显得妖异。徐妙应心中一寒,又退了一步,道:“雁道友,你真要杀我?难道这些年我所行之善还不足以赎昔年之罪?” 雁高翔厉声道:“汝恶汝善,与我何干,某家要的只是你这条『性』命!” 徐妙应的心顿时沉了下去。雁高翔不滥杀无辜,让他觉得此人与竹山教旁人大不相同,也许会放自己一马。可是看起来雁高翔为人固然与松仁寿颇有不同,但一般杀人不眨眼,善恶于他来说,等如春风吹马耳。看来除了拼死一战,已没别的路好走了。徐妙应又退后一步,道:“这是你师兄之意么?” 雁高翔的脸上仍然木无表情,只是道:“徐先生,请接我水火刀。” 徐妙应心中已如水车般翻转不停。张正言与竹山教追查的一定就是毒龙潭之秘,而竹山教生怕这秘密被旁人知晓,所以要杀自己灭口。他突然有些想要笑出声来,当年九尾狐仇家遍布天下,他却连一处小伤都没受过;成为清和观的徐妙应道长后,他积德行善,却因为观后这个小水潭与张正言和竹山教所寻觅之地同名而遭到这等无妄之灾。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吧。 想到此处,徐妙应抬起头,笑了笑道:“雁道友,九尾狐请教了。” 此时的徐妙应眼神闪烁不定,已无方才的悲悯温和,却带了一丝狡诈阴险。自从他决心改恶从善之后,这许多年来心境平和,双眼戾气早已化尽,但此时知道生死就在顷刻间,一时间又幻化成了当年的九尾狐。 雁高翔的水火刀阴寒之极,只消与铁器相击,寒气立时『逼』入对方掌心,对手一瞬间半边身子都会麻掉。方才徐妙应若是全力出手的话,那时只怕就已中招毙命。只是眼下徐妙应已知道他这水火刀妙用,却仍敢以短剑相抗,雁高翔也不知他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只是雁高翔『性』子极是好胜,也听师兄说过九尾狐昔年本领不俗,早就有意要比个高下,也根本不在乎他有什么打算。他将水火刀平平举起,突然舌绽春雷,暴喝一声,身形如疾电,掠向徐妙应。 两个人影一错而过。又是“当”一声响,雨水被激得四处飞溅,当中却有几滴化成了鲜红。 是血。 雁高翔的肩头衣服破了一条小口,血还在从中渗出,他却若无其事,淡淡道:“涂山寸手剑果然了得。” 徐妙应背对着雁高翔,在雨中动也不动。他知道雁高翔的水火刀碰不得,方才在出手的一瞬间以袖子卷住剑柄刺入雁高翔咽喉。俗话说“一寸短,一寸险”,他的涂山寸手剑出手阴毒狠辣之极,以袖子出手也不怕水火刀寒气『逼』入手腕,只是这一招虽然得手,却不曾刺中雁高翔要害,只给了他一点皮肉之伤而已。看来,不要说是现在的自己,就算当年全盛时的九尾狐重现,只怕也不是这大胡子少年的对手。 徐妙应勉强调匀了内息,道:“雁道友,你们所谋何事,贫道也不想知道,只求雁道友能网开一面,贫道……” 他话还没说完,雁高翔忽然喝道:“哪来许多废话!”他虽然肩头中了一剑,但这等伤毫无妨碍,反倒更增他胸中杀气。先前还只是听从师兄之命要取徐妙应『性』命,此时却觉胸中烈焰熊熊,直欲磅礴而出。他手中水火刀在身前划了一道圆弧,刀气已似有形有质,连地面的泥水也被激得像有厉风吹过。 徐妙应方才接了一刀已是勉为其难,此时连闪躲都来不及了。他心中大惊,手中只有一把短剑,万般无奈之下,左手抓住了右手手腕便去阻格。他也知道以单手定然挡不住雁高翔这一刀,只盼双手尚可相抗。哪知刀剑甫一相交,他只觉仿佛有一根尖针刹那间刺入他的手腕,哪里还能使得出力道,水火刀却中宫直进,当心劈下。 “嚓”的一声。短剑被压了下来,水火刀去势却丝毫未减,一刀竟将徐妙应双手齐腕斩断。他疼得惨叫一声,人已倒在了地上,正在这时,却听有人叫道:“师父!” 那正是徐天德。 徐天德拼命向山上跑去,只跑了一程,突然想到:“若是师父此时回来,那不是正碰上这大胡子歹人了?”情急之下,虽然害怕,却仍是壮着胆子躲在清和观边上,不时打量着山路。等了半晌,却不见那大胡子歹人下山,也不见师父上来,他又是害怕又是焦急。 正在慌张之际,忽然听得观中发出了一声惨叫,正是师父的声音。徐天德大惊失『色』,再顾不得害怕,待冲进来,却见果然是师父倒在血泊中,雁高翔手中提着一柄奇形怪状的刀子作势就要上前。 他不顾一切,冲到徐妙应身前,叫道:“师父,你怎么了?”却见徐妙应双手齐断,鲜血长流,已将身下一片泥泞都染得鲜红。他急得不知怎么才好,突然想起师父说过,受伤之后要立刻止血。徐妙应懂些医道,徐天德虽然只学得了一两成,但包个伤还是会的。他伸手要从衣服上撕下布条来扎住徐妙应的断腕,但徐妙应伤势太重了,一张脸白得全无血『色』,只怕就算包扎好了仍然难逃一死。他正在包着,却听得身后雁高翔道:“小道士,你师父已没用了。” 徐天德也觉得师父的身体越来越凉。人腕上血管甚多,『自杀』时就有割腕的,不要说徐妙应双手俱断了。他眼里已尽是泪水,慢慢站起,转过身道:“你杀了我师父?” 他痛恨雁高翔杀了师父,此时已全然忘了害怕。但一转过身,见雁高翔神情木然,一张脸上水淋淋的,却已毫无杀气。他怔了怔,心道:“这大胡子做什么?”方才雁高翔以让他以拿刀之名放了他,徐天德哪里会真个去拿那把菜刀。假如菜刀真在他手上,徐天德只怕会不顾一切一刀斩过去。 雁高翔看了看地上的徐妙应,却似在躲避徐天德的目光,道:“九尾狐已死了,你自去寻个出身吧,不要让某家再看到。” 徐天德怒道:“你杀了我师父,那就再把我杀了吧!”他一眼看师父的断手中还握着一把短剑,伸手便去拿。只是徐妙应的手将短剑握得甚紧,他一时间也拿不出来。正要扳开断手的手指,忽然觉得背后一阵阴寒,人已扑通一下直直摔在了地上。 雁高翔收回了水火刀,道:“小道士,你要杀我么?” 徐天德只觉四肢面骸尽都有寒气游走,人也快没知觉了。他不知这是雁高翔以水火刀敲中了他的『穴』道,只道这大胡子歹人使了什么妖法,躺在泥水中喝道:“只消我有三寸气在,定要将你杀了!” 雁高翔淡淡一笑,也不再搭理徐天德,一把拎起他走到毒龙潭边,找了个避雨的所在放下了。徐天德还在喃喃咒骂,只是他常年都在山上,骂人的话也不会几句,骂来骂去尽是“歹人”、“坏蛋”之类,气息也越来越弱。雁高翔将他放下,沉声道:“你眼下想要报仇,那只是送死。某家雁高翔,你记得了,他年你若有杀我之力,某家便等你。” 徐天德原本就已没打算再活,但听得雁高翔这般说,不由一怔,心道:“难道他真要放了我?”可是转念一想,就算自己逃得了『性』命,找个名师学武,恐怕一辈子也学不到雁高翔这等地步。一念及此,他顿时又心灰若死,忽而又想道:“也不是非要学武功才能报仇。我一个人斗不过他,但有朝一日手握百万雄兵,他还能与我相抗么?力命力命,就算天命注定,我终究要试试能不能扭转乾坤!” 在这个时候,这小小少年心中却突然涌起了万丈雄心。雁高翔自然不知他在想什么,将徐天德移到一边后,他又走到徐妙应的尸身边。徐妙应还躺在血水之中,此时身下的血痕已被雨水冲得淡了许多。他拎起徐妙应的尸身,连那两只断手也拣了起来,走回清和观中,把他放在三清殿上,默默地看了看。 清和观的三清殿很小,除了三清塑像,几乎没有立足之地。雁高翔看着徐妙应的尸身,眼角忽地淌下了两行泪水。 徐妙应与他无冤无仇,此人虽然当年罪不容赦,眼下却已是个与世无争,倒是多行善事的乡间道士了,但自己仍然杀了他。 他向徐妙应的尸身躬身行了一礼,忽然又举起水火刀,一刀斩落了徐妙应的首级。徐妙应身上的血快流干了,此时头颅被斩下,反倒没什么血水流出。雁高翔提起徐妙应的首级,拿了块包袱皮包好了,水火刀一抖,这刀顿时化成一团烈火,将徐妙应的尸身吞没。 山脚下的一个亭子里,松仁寿与那道士正端坐在当中。看到山腰上忽然冒出一团黑烟,那道士道:“松师兄,高翔得手了!” 松仁寿淡淡一笑,道:“九尾狐狡黠之极,说不定是故布疑阵,未必是高翔得手。” 那道士一怔,心道:“松师兄难道还盼着高翔失手被九尾狐杀了么?”只是这话他也不敢说。他倒是盼着雁高翔能得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山道。也没多久,只见山道上走下一个人来,正是雁高翔,他大为欣喜,道:“松师兄,果然是高翔。” 雁高翔走到亭子外,躬身行了一礼,道:“松师兄,果然在您算计之中,九尾狐首级在此。” 松仁寿打开包袱皮看了看,脸上终于『露』出霁『色』,道:“做得很好。” 他们为了寻找这毒龙潭,已转了不少地方。虽然濠州这毒龙潭并不是他们要找的,但也知道了张正言同样还不曾找到,松仁寿此时的心情倒好了许多。他将徐妙应的首级往路边草丛里一扔,道:“高翔,走吧。” 此时山腰上黑烟忽地浓了许多,远远地还传来“哗”一声响。雁高翔在清和观的三清殿上放了一把火,此时雨下得正大,火势烧不上去,但屋中梁栋被烧毁后,三清殿也整个垮了下来。雁高翔回头看了看半山腰,默然不语,转身跟着松仁寿和那道士向前走去。 雨还在下着。暴雨如注,天地间仿佛有万千条长枪攒动,隐隐有杀伐之气,森严阴寒。 一 收妖1 一 收妖1() “太上有命,普告万灵。天将统天下,伐天鼓,扬天旌,挥金星,掷火铃,捕无影,搜无声!” 一把精钢长剑带着股微微的劲风扫过蜡烛,烛火燃得正旺,“蓬”地一声,挂在剑尖上的一道符被一下点燃。符是画在黄裱纸上的,本来就易燃,又因为浸透了烈酒,更是沾火即燃。但薄薄一张纸毕竟只能燃得短短一时,火舌吐出了数尺长,马上又熄灭了,火光转瞬即逝,照得剑身上用朱砂字画着的一道符像是凸出来一样。 长剑收回,正在坛前作法的一个年轻道士左手按个剑指向剑尖一指,剑尖上的纸灰一下散成了无数细末,马上又结拢,在剑尖形成一个小黑球。因为还有些火星,这小黑球中也有细细的火线爬动。他将剑向面前的池塘一指,纸灰又凝成一线,直直『射』向池塘里。 一入池塘,池水马上像开锅一般翻动。池中还有一些半枯的荷叶,水一翻动,枯枝败叶登时被推向池边,从池中心翻起一个大水花来,倒像是从池水正中突然又有个水源,正不断冒出水来。这道士将浸过符的酒碗端起来喝了一口,猛地向剑上一喷,这柄长剑立如巨烛燃起。他左手剑指夹住剑身,从剑柄处向剑尖一抹,火光应手即灭,剑身上的朱砂字一个个都亮了起来,他口中喝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疾!” 池水中央本来凸起一块,此时更是像是活的一样应声暴起,一道水柱冲得足有丈许高,从池中猛地冲出一个坛子一般大的东西,正蹲在水柱上面。这东西看上去像个侧放的斗,两眼放光,竟是个斗大的金『色』蛤蟆。道士双足一蹬,人冲天直上,在空中像是踩着无形的阶梯,双足移动,疾愈飞鸟,剑光一闪,那个蛤蟆还呆呆立在水柱上动也不动,被这一剑从中斩为两半,水柱也应剑而断,池面如同下了一阵暴雨,那道士又极快地退了回来,仍站到坛前,连先前的足印都不曾差得分毫。 他将剑收到眼前,抓过一道符在剑身一抹。剑身上此时像『插』进过黑油里一般,上面涂了许多粘粘稠稠的黑水,符纸一过,却重又『露』出雪亮的剑身,以及上面的朱砂符字来。擦净了长剑收回鞘中,小道士左手一抖,那道擦过剑身的符无火自燃,眨眼间便又在他掌心里烧成了一堆黑灰,他却像什么事都没有,看着火燃尽,将掌中纸灰吹去,拍了拍手,又整了整衣服,朗声道:“星翁,事情已了,出来吧。” 这道士看年纪只有十**岁,一张脸还带着点稚气,两只眼睛又亮又灵活,带着几分狡狯,甚至不像个诚实人,此时倒是一本正经。 这家主人名叫莫星垣,是安徽凤阳有名的富户,年过半百,膝下只有一女,自是爱如掌珠。去年府中出了个妖精,莫小姐被妖『迷』了,莫星垣心中惶急,请了不少法师前来捉妖也不见效,这个小道士无心是揭了悬赏自己前来的,本来莫星垣也是死马当活马医,让他来试试,没想到无心看上去不甚靠得住,捉妖的手段却比那些白胡子的喇嘛和尚都要强得多,轻轻易易便将妖物收了。莫星垣又惊又喜,从内室跑出来。 一 收妖2 一 收妖2() 无心捉妖前与他说好,让府中大小在捉妖时不得进院子,莫星垣方才将信将疑,等得心惊肉跳,因为无心来时要了桌好酒菜吃,他只怕无心也是来骗吃骗喝的。一桌酒菜事小,纵然现在正闹饥荒,但莫大财主这点财还破得起,可要是捉不了妖可是大事。一听得无心说妖已被收了,他急匆匆赶出来,笑道:“法师!法师!你真是好本事啊!” 无心微微一笑道:“星翁,你让下人将妖尸收了放进坛中,用火烧化后埋入地下九尺,以后便无事了。” 莫星垣没口子道:“是,是,是。”伸将向正厅一让,又道:“法师,请进去喝上一杯,我让厨房里做菜了。” 无心『摸』了『摸』肚子道:“不必了,方才一桌酒还在肚子里呢,我也吃不下。星翁,小道士还有事在身,收了这个蛤蟆,请星翁将花红拿出来吧,说好了,我要现银,不要宝钞。” 宝钞是纸印的,太平时可当现银用,但现在兵荒马『乱』,宝钞发得多,等如一堆废纸。无心行走江湖,只靠给人降妖驱邪混口饭吃,只是他年纪甚轻,长得又不稳重,那些想请道士和尚做法事的殷实人家一看他这副样子,倒有七成当他是个骗子,此番能在莫星垣府中做这一堂花红三百两纹银的法事,已是难得的财喜,他生怕莫星垣会赖账。 莫星垣道:“这个自然。来人,拿三百两纹银过来。” 三百两纹银,已是一大盆,近二十斤的份量了。无心将银子一封封抓过来,每一封都掂了掂,觉得没有缺斤短两,便包进包裹,背在肩上,松了口气道:“星翁,令爱被鬼『迷』日久,请她出来,我给她驱驱邪气。” 莫星垣见无心一出手,妖物便手到擒来,对这小道士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自是言听计从。只是小姐因为被妖物『迷』了许多日,走也走不动,他叫道:“春仙,夏仙,扶小姐出来!” 两个小丫鬟扶着莫府的小姐从内室走了出来。莫星垣家财万贯,人家一说起莫府的小姐,便觉得大家闺秀,自应杨柳其腰,芙蓉其面,花容月貌。莫小姐身材纤细,倒也有几分杨柳腰的样子,只是一张脸甚大,若说是芙蓉面,那这朵芙蓉花也该足尺加三的,加上瘦得不成样子,两个颧骨高得几乎要遮住眼睛,实在论不上花容月貌。无心一见这小姐的样子,微微撇了撇嘴,从怀里『摸』出一道符道:“星翁,将这道符化了调在水里给小姐喝下去,再请大夫来用当归人参之类补血益气的『药』物调理几日便好。此间事情已了,小道士也告辞了。” 他说走便走,便要向门口走去,莫星垣跟在他身边道:“法师,请问尊姓啊?” 道士不比和尚,和尚出家后都是以“释”为姓,道士却都有俗姓的。无心也不停步,顺口道:“小道士姓什么也没什么打紧,星翁留步。” 他头也不回,人已走出莫府。他步子迈得不大,走得却是风快,莫星垣小跑都赶不上他,方到门口,无心已走出数十步外,拐进一条巷子,再也看不到了。 一 收妖3 一 收妖3() “来一碗大面,肉要多多的!” 这是个小面摊,掌柜小二只是一个人,正从热气腾腾的锅后钻出头来道:“大肉面一碗,五钱银子。” 无心吓了一跳:“什么?五钱?银子?” 那掌柜道:“正是,五钱。”他生怕这个小道士没听清面价,明明付不起还来吃,伸出一只手来,五指手指张开了像把小蒲扇,以示价钱。 “怎的会这么贵?我从山西过来,一路上一碗大肉面顶多也不过是十几文钱。” “道爷,你怎不知道凤阳府今年遭灾?米价都涨到二两一石了。” 寻常米价一石也只有二钱五分,如今涨到二两一石,已是平常十多倍了。无心从怀中『摸』出几块碎银,掂了掂,咋舌道:“早知道面都这么贵,就从江西买些大饼过来了。” 他将一块碎银扔到案上道:“掌柜,来一碗吧。这儿五钱还有多,你给我加两块肉。” 那掌柜接过银子,登时眉开眼笑,道:“道爷是从江西来么?辛苦辛苦,那儿年成好不好?” 无心道:“也不算好,马马虎虎吧,你快点给我下面才是正经。” “好咧!大肉面一碗,道爷您先坐着,我马上就下。” 吃面的人也不多,无心拣了个桌子坐下来。那掌柜下面果是一把好手,夹了一大筷子干面在沸水里一过,又加了碗冷水。等面汤一沸,也不用笊篱,就拿筷子一搅,一碗面就全撩了起来。在里面加得了大肉,端到无心跟前道:“道爷,面得了。” 一见这碗面,无心差点叫出声。那面倒是不少,但上面的一块肉薄得几乎风吹得走。他敲敲桌子叫道:“掌柜的,五钱一碗的面,上面就只有这两片肉?” 那掌柜送好了面,将汗巾搭在肩上道:“道爷,你真不知价钱,米价二两一石,肉价可更贵了。你没听说过前些时镇里有个孝『妇』为了养姑,甘愿自卖自身,把自己卖到肉案上去么?作孽啊。” 无心吓了一跳,一脚踏到长条凳上道:“这……这……这不是那孝『妇』的肉吧?” 那掌柜陪笑道:“道爷放心,小摊是老字号,当然不做这伤天害理的事,这是猪肉。” 无心这才放下心来,坐端正了吃面,心中却暗自后悔,心想:“就算吃不下,也实在该在莫府再吃一顿后再出来。”先前离开莫府时,肚子胀鼓鼓的吃不下。可还没走出镇子,却又饿了起来。但此时后悔也来不及,总不能重新回到莫府,要莫星垣再为自己开一桌吧。 他刚一吃面,边上一下围起了一大堆人。这些人一个个都是面黄肌瘦,有男有女,有两个女子年纪还轻,却已又脏又瘦得不像个人样。那些人一围过来,掌柜的喝道:“走开走开!别碍着我做生意。” 那些人似是很怕这掌柜,被一赶便走开了。无心吃了两口面,见那些要饭的虽然不敢走近,却还是远远地看着他,心中极是不舒服,伸手到钱褡里『摸』着,有心再叫一碗,但饿的人有那么多,一碗面杯水车薪,济得何事?而且要饭的那么多,只怕还要生出事来。可要是他做个好人,大大施舍一番,每人一碗,算算足足有三四十人,就算全吃光面也得十几两银子,他也委实不舍得。 正想着,忽然有个人在那边叫道:“钟府施粥啊,没得吃的快去,早到有施,晚到可没了。”每到灾年,总有些大户人家行善事设粥厂施粥,只是人多粥少,去得早了还有厚粥,晚了就连米汤也没了。那班叫化子听得有人施粥,登时涌了过去,一些腿脚不便的也连滚带爬,生怕去晚了没得施。 无心不敢再看,低头喝了口面汤。那面汤也又厚又糊,大概不知下过几锅面了。他正吸进一根面条,却听得边上有人长叹一声,抬头一看,却是个和尚。 一 收妖4 一 收妖4() 这和尚穿着件半新旧的袈裟,年纪也只有十**岁,一张脸清俊文雅,倒如个士人,和一般和尚不同的是这和尚背上竟然背着口剑,倒与无心仿佛。无心一见这和尚,心中打了个『穴』,一口面都忘了咽下,心道:“和尚带剑,他是术剑门的人么?糟糕,会不会歹人?”他身边带着三百两银子,又见到处是要饭的,实在很不放心。 那和尚叹了口气,坐下来道:“掌柜,一碗素面,不要荤油。” 那掌柜的一见是个和尚,急道:“小师父,我这摊上可不斋僧的。” 那和尚道:“小僧不是化斋饭的。”他从怀里『摸』出一块银子,也正是五钱上下,放到案上。掌柜的一见银子,笑逐颜开,道:“好,好,小师父稍等,我给你盛多多的。”肚里却在寻思:“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全是些小和尚小老道来吃面。” 那和尚整了整袈裟,正襟危坐。刚一坐下,却听得边上那个也在吃面的道士道:“小师父,敢问尊姓是余么?” 和尚有些莫名其妙,道:“道长,贫僧释子,无姓。” 无心听他说“无姓”,倒是一怔,又道:“那小师父俗家是姓张还是姓赫连?” 刚问出口,素面也上来了,和尚只是道:“我不是术剑门的。”便闷下头去吃面。他五钱一碗素面,面条盛得倒真比无心多不少。那和尚接过面,低头一吃,却像饿了几天一边,这一碗面不过三口两口便吃完了,无心吃得比他早,两人倒是同时吃好。无心刚把碗放下,那个和尚还在『舔』着碗底,似乎要把每一滴面汤也吃下肚去。无心叹道:“小师父,你要没吃饱,小道士来做个东,再请你吃一碗吧。”无心听这和尚说自己不是术剑门的,暗暗松了口气,心情大好。他几十碗面不肯施,一碗面倒是肯的。 那和尚此时才放下碗,『舔』了『舔』嘴角的面汤道:“多谢道兄好意,我已吃饱了。只是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不好轻易抛洒。” 无心笑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那是读书人的话,你一个和尚原来也说这等话。” 那和尚合掌念了句佛号道:“诸事皆有佛理,儒道释三家皆是修行,道兄着相了。” 无心道:“若是修行,那小师父怎么还要背剑?” 那和尚本已站了起来,听得这话,回头正『色』道:“时当『乱』世,妖魔横行,执剑卫道,亦是出家人本份。” 他年纪比无心也大不了多少,谈吐间却法像庄严,颇有大德高僧风范。无心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道:“什么本份,我可只知道存钱。要没钱,连这碗面也吃不到。” 这时从边上一条巷子里走出一大阵人来,一路锣鼓喧天,边上却围了一大批叫花子。这队人抬着不少贡品,那些叫化子一个个目光灼灼,若不是有家丁在队伍两边执刀守卫,只怕他们早上前抢了。 突然,有个叫化子猛地冲上前去,伸手要抓一个馒头,可他的手还没碰到,边上一个家丁抢上一步,一脚踢翻他道:“臭要饭的,连五显灵官庙的贡物也要抢么!” 那个叫化子本就饿得站都站不稳,哪里还经得起这一脚?当时被踢得在地上翻了几个滚,爬起来时跪在一边又哭又叫,可那帮家丁却似听而不见,仍是大步向前走着。无心看得发呆,低声对那掌柜道:“掌柜的,这是什么?” 那面摊掌柜的从锅后伸出头来道:“那个啊,那是刘家给五显灵官上供。他们是『色』目人,这年头,还有吃不完的东西上供,作孽啊。” “五显灵官是什么?” 那掌柜看了无心一眼,似乎对他连五显灵官都不知道大觉诧异:“五显灵官就是五显灵官。『色』目人在这儿呆了几十年,也信这个,比原来的土人还要相信一些了。” 那队伍很长,走到后面,忽然转出了一大队人,抬着一顶轿子。这轿子披红挂绿,倒像是平常女子出嫁。无心奇道:“那又是什么?要嫁人么?” 掌柜看了看,叹口气道:“唉,那是嫁给五显灵官的。这几年年年都这样,可惜,不知又是哪家走投无路,把一个黄花闺女给卖了。” 无心皱起了眉道:“嫁给五显灵官?怎么嫁?” “其实也就是把轿子放到五显灵官庙里。唉,这年头,买个人比买头猪还便宜,五显灵官庙边上野兽毒蛇又多,天知道是不是真的五显灵官收去了还是被野兽吃了。” 无心看着那一阵人,喃喃道:“是这样啊。” 那队人还在敲锣打鼓,一派喜气洋洋。刘家富甲一方,供品也有许多,在一片锣鼓中,依稀还能听到有个女子的抽泣声,只是这抽泣声太轻了,一般人根本听不出来。 那掌柜一边往锅里下面,一边叹道:“唉,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这世道,活得一天便是一天吧。”他说着抬起头来,却已不见无心的人了。 二 五显灵官庙1 二 五显灵官庙1() 暮『色』渐浓,刘府的家丁站在五显灵官庙前,一个个都已坐立不安,不住交头接耳。这五显灵官庙是刘府的家庙,刚整修过,金碧辉煌,庙门前一个牌坊也修得又高又大,尽是长条青石砌成的。胡管家正襟危坐在庙前的一块旗杆石上,看着放在庙中大堂里的轿子和供品,耳中听得不耐烦,手里长鞭猛地一甩,打了个响鞭,叫道:“闭嘴!老爷说过了,天黑才能走,不然那帮穷鬼来偷供品,五显灵官会发怒的。” 一个家丁走到他跟前赔笑道:“老爷也说天黑了才能走,那现在天不是黑了么?” “不行,天还没全黑。” 那个家丁看了看四周,又凑上前小声道:“胡管家,你知道,五显灵官庙周围可是有怪东西的。” 胡管家一怔,扬起鞭来作势要抽,喝道:“『乱』说什么!我们老爷刚修过五显灵官庙,哪有什么怪东西。”他姓胡,“胡”字犯讳,因此向来都是骂“『乱』说”的。 那家丁委屈之至,叫道:“我不是『乱』说,听人说,五显灵官庙一到天黑周围会有许多小灯游走,有叫化子胆大,想来这儿过夜,第二天就人影全无了。” 他说得声音发颤,胡管家听得也不由打了个寒战。这家丁的话也不是空『穴』来风,确有这等说法,一般人单身绝不敢来这儿的,至于晚上,更是没人敢了。他见那家丁挤眉弄眼地还待说,心头火起,一鞭抽去,怒喝道:“闭嘴!” 哪知他刚喊出声,边上忽然又有人“啊”地叫出声来。胡管家怒不可遏,喝道:“喊什么!” 有个家丁转过头,指着庙后的山坡上道:“那里……你看那里……”他说得声音发颤,似是魂飞魄散。胡管家心中疑『惑』,抬起头看了看那边的山坡。刚一抬头,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山坡上,像是突然间起了一个集市,密密麻麻的一片亮点。那片亮点游移不定,若说是磷火,却不闪烁。此时月亮已升出了半个,映着那一片亮点,极是诡异,他失声道:“那是什么?” “是妖怪!” 那个家丁叫出声来,边上那些人本就已惴惴不安,听得叫声,马上争先恐后地向后逃去。胡管官还待弹压,但所有人都在向山下跑,他哪里还弹压得住,看看天『色』,也马上就要黑了,那些亮点却在地面忽高忽低,正向这儿涌来,他又打个寒战,终于也夹在一帮家丁中向山下逃去。 他们逃得很急,庙门口一片狼籍,人刚一走,原本虚掩的庙门“砰”一声掩了起来,一阵异风卷地而起。胡管家夹在人群中正向山下跑去,听得声音回头一望,却见黄叶翻飞中,一片灰蒙蒙的沙土漫天飞舞。他们离庙尚不甚远,却连庙影子都看不清了。他打了个寒战,摇摇头道:“邪门,真邪门。” 二 五显灵官庙2 二 五显灵官庙2() 人一走,庙门口一下静了下来。等他们都散去后,庙前的牌坊上突然落下一个人影。 正是无心。 那牌坊足有两丈多高,可是无心跳下来时却轻得像一片落叶,点尘不起。他站直了,踢了踢腿,看着庙上的匾额。匾额上,“五显灵官庙”几个字极是突兀。字是赵松雪体,刘家甚是有钱,刚涂过一层金粉,这几个字金光灿灿,在暮『色』中看来却有种妖异之感。 无心拾级而上,推开了被风吹拢的庙门。这庙白天还有些香火,一到晚上却显得荒废不堪。明明神像都是不久前刚上过彩绘,栏杆也用朱漆漆过,漆『色』依然鲜艳,但是现在看来总觉得一切都有些异样。 那些供品堆放在供桌上,一对红烛燃得正旺,映得神龛里的五显灵官张眉怒目,似正在怒吼,但只听得庙外的风声,庙里却静得怕人。五显灵官本是宋高宗赵构所封的五个忠臣,但到了此时,乡间所祀的五显灵官其实都已与五通合流,这庙中的五显灵官衣着破烂,正是五通,却不知为何一个个高鼻深目,不似中土人氏。 无心扫了一眼那五个泥像,喃喃道:“知道饿的没饭吃,你们这些不知道饿的却总有人送吃的。”他摇摇头,抓起供桌上一个石榴,掂了掂。这石榴甚大,已裂开一道口子,里面『露』出殷红的石榴子,大约是刘家自种的,若是种在田间,这等大饥之年,只怕未到成熟便早被灾民摘走了。 无心掏出颗石榴子吃了,只觉酸甜可口,他咧嘴一笑,将石榴放进怀里。供桌上供品甚多,他又抓了几个水果放在怀里,看看实在塞不进去,才恋恋不舍走向那轿子。 刚走到轿前,无心猛地站住了。 外面的风声中,依稀有足音传来。风虽大,足音被扯得支离破碎,但无心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他心头一凛,看看周围,人一下翻进了供桌下。那供桌用布幔围着,翻到里面,外面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刚翻进去,虚掩的庙门被人一把推开。从桌下看出去,无心看见一双穿着白布僧鞋的脚。 进来的,竟是个和尚么? 那人脚步很是沉稳,在供桌下也看不见那人的脸,但从那人踏出的步子来看,此人大有本领,每一步踩出都有龙象之威。从大门口到供桌,不过十几步,那人走得不紧不慢,无心在供桌下却几乎都感到了地面的抖动。他不由将手按在剑柄上,手臂运足了力量,那柄精钢长剑像是猛虎在柙,只消一碰便会脱鞘而出。 那人到底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 这时,那人已走到了香案前,顿了顿,突然,无心听到了一声重重地吸气声,紧接着又是一声断喝,头顶的空气也象突然裂开,有一根无形的长鞭当头打下,他大吃一惊,脱口叫道:“大日如来金刚剑!” 所谓大日如来金刚剑,乃是五台山密宗代代相传的秘剑,此剑之威,据说可以破魔击邪如覆掌,但正因太过刚猛,使出来玉石俱焚,密宗各家大多封存不用。佛门本分显密二宗,中原释家多属显宗,唯有五台山禅寺却多为密宗。无心以前在师门曾见过前来切磋的五台山伏魔寺僧人显过密宗破魔八剑,其中这一手大日如来金刚剑给人印象极深,号称“无坚不摧,无魔不破,无邪不辟”,一剑击出,连整块巨石都能击得粉碎。而这剑在击出时因为消耗真气甚大,必定要深吸一口气,然后再猛地一口气吐出,其中吸气时发出“唏”音,吐气时又发出“哈”,修为深的,吐气时那一声喝真如当头一个霹雳。外面这人出剑时的一喝震得大堂中嗡嗡作响,连梁上灰尘也簇簇而落,修为实已不浅。 二 五显灵官庙3 二 五显灵官庙3() 无心见机得早,在那人的金刚剑尚未落下,人象刺猥一样缩成一团,手一按地面,叫道:“不要动手!”人已从供桌下急『射』而出。五台山名门正派,门下自非敌人,他不敢动手反击,只得这般闪避。但在大日如来金刚剑的全力一击下,能否全身而退,他也实在不敢打包票。 一冲出供桌,却没有意料中的大力波及,只是像有一股小小的旋风落下,供桌的帷幔也被卷起。无心在地上一翻,人已单腿跪地,一手撑着地面,头还不曾抬起,先叫道:“道友,不要动手。”他生怕那和尚收手不及,紧接着攻上,可一抬头,却见那和尚稳稳地站着,手中的一把长剑悬在供桌上,还不曾触及桌面,刚才这一剑竟是硬生生收手。 此时无心才看见了那和尚的脸,他叫道:“是你!”原来这和尚正是和他在面摊上一块儿吃面的那和尚。 那个和尚依然看着他,剑势仍不收回,慢慢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无心道:“小和尚,我也是来降妖的,比你早到一步。”他其实年纪与这和尚相差无几,却大模大样地说什么“小和尚”,那和尚倒不以为忤,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忽然道:“不对,师父说你们道家清规与我们差不多,可你却要吃肉的,一定是个不守清规的出家人。” 无心哭笑不得,道:“我是火居道士,你师父难道没跟你说么?火居道士不避荤酒,连老婆都可以娶的。” 那和尚像是听到了什么脏话一般,低下头,将剑收了回来,念了句佛号道:“罪过罪过。” 无心笑道:“小和尚也是假道学,你们鸠摩罗什不也娶妻生子,不忌荤酒的。” 那和尚正『色』道:“那是大德不可度以常理,不能随便与人相提并论的。”他把剑『插』回背上的剑鞘,向那轿子走去。他的人刚走开,供桌忽然“咯”一声裂成了一堆碎片,桌上的馒头果品也散了一地,一个个都变得稀烂。方才他的大日如来金刚剑虽然收回,剑势却已猛击在供桌上,那供桌虽然牢固,也挡不住这等金刚大力的猛扑,被剑势震得寸寸碎裂,再被他僧袍之风一带,终于彻底碎了下来。 无心看得一咋舌,心道:“要是这一剑落到我头上,那我可挡不住。”他也知道自己的力量是绝比不过这和尚的,刚才实是死里逃生,直到现在背上还满是冷汗。这时那和尚正走到轿前要掀开帘子,他忙道:“小和尚,里面可是个女子。” 那和尚也不抬头,只是道:“梦幻泡影,亦复如是。” 他伸手去撩开帘子,手刚一碰到轿帘,突然间只觉手指尖像被针刺了一下,一阵剧痛从手指一下伸到心头,浑身也登时像堕入了冰窖中,两根白生生的尖牙穿过轿帘,在他的手指上咬了一口,正极快地收回去,帘上有个长长的影子悄然隐没。 里面有条毒蛇! 二 五显官灵庙4 二 五显官灵庙4() 和尚万万没料到会有这种事。那条蛇毒『性』极巨,虽然咬的只是指尖,但从伤口处隐隐有一条黑线沿臂而上,只怕马上就要到肘弯了,他浑身也在刹那间便已僵硬,连舌头也像是变成了一片木头,周身上下,连脚趾都不能动了。幸好他一向精细,便是掀帘子时也已结了个手印,左手的两指恰好指着肘弯,那道黑线一伸到肘弯处,便像是被什么东西阻住了一般,再伸不上半寸,但他整个人也仍是动弹不得。 无心在他身后还在唠唠叨叨地道:“小和尚,其实做火居道士也不坏,荤酒老婆,那又算什么罪过了,我老师跟我说修真只在修心,不在修形,白日飞升修不到,修到元神出窍也不错的。对了,小和尚你叫什么?” 他说了半天,却没听得他和尚回答,有点不悦,道:“小和尚,你架子大也不用大到这样吧,我跟你说个半天,你理都不理我。和尚和尚,以和为尚,你打我一剑我也没说你的不是,你……” 说到这儿,他突然已感到了事情有些不对。那和尚本是背着他的,方才已是好半天一动不动,便是架子再大也不至于如此,他就算真个无心也已发现情况有异。 他的右手伸到腰间,拇指轻轻一推,松了崩簧,握住了剑柄,左手中也不知怎么一掏便有了一张符,轻轻一抖,那道符一下燃起,他左手五指一张一合,已将这团火『揉』在掌心,又轻轻在那和尚右肩一弹。和尚正在运功与蛇毒相抗,这蛇毒实在太厉害,他运足了劲力,只是将臂上的黑线『逼』退了半寸许,突然间肩头一热,只觉有一股力量传来,混入他本身劲力中,那道黑线经不得如此大力,被『逼』得在向手腕疾退,“啪”地一声,他指尖伤口处有一小团血块被了『逼』了出来,一出伤口便成了一团黑雾,在轿帘上打出了圆圆一块污痕。 这道黑线一『逼』出体外,和尚才长吁一口气道:“总算没事了。道友,多谢你。” 无心按着剑,眼盯着轿帘,神『色』仍是肃然,低声道:“里面是什么?” 和尚道:“有条蛇。” 无心皱了皱眉,“铿”然一声,剑已出手,一剑将轿帘齐根削断,那把剑又已极快地入鞘。出鞘到入鞘,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若是眼慢的,只怕连他如何出手都看不出来,他的剑虽然没有大日如来金刚剑的无坚不摧,轻巧灵动却远远过之。 轿帘轻飘飘落下,两人一见里面,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一步。 里面是个女子,身上被绳子绑着,嘴里还塞着布,大约刘家买她来上供,怕她哭闹,才绑好了送进轿子。在她脖子上,却缠了一条黑白交错的大蛇,一颗三角形的蛇头正左右晃动,血红的信子正不断吐出,像是嘴里冒出的一条小小火苗。这蛇缠着那女子的脖子,那女子也不知已是死了还是昏过去,一动不动。 无心小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山中有蛇虫原也不奇,但这条蛇居然钻到轿中缠着这女子,这副景像实在太过诡异。 和尚低声道:“是蛇。”他一直镇定自若,方才手指被蛇咬中也不惊慌,但此时声音却有些颤抖。无心也不在意,道:“废话,我当然认得这是蛇。这是怎么回事?” 和尚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她多半被下了禁咒了,只是我看不透那是什么禁咒。”他踏上一步,那条蛇又是“咝”一下昂起头,好像一根被压紧的弹簧一下,随时都会弹出来。和尚却像什么都没看到,两手结了个手印,大声念道:“唵嘛呢叭咪吽!” 这是密宗六字莲花珠真言,但是他刚念出,那条蛇却像是吞吃了个鸡蛋一般,身体猛地粗了一圈,那个女子本就被缠着脖子,现在被勒得更紧了,发出了一声轻呼,无心也惊叫道:“当心,不要念了!” 和尚放开手印,颓然道:“不行,这禁咒太强,我解不开。” 无心将手搭在和尚肩上,小声道:“让我看看。” 他上前一步,打量着那女子,那条蛇见有人来,又是猛地抬起头,吐着信子,随时都会攻击。无心看了一会,忽然笑了笑道:“她长得很漂亮啊。” 无心先前一本正经,和尚原本以为他是在察看这禁咒的破绽,哪知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再不能犯嗔戒,也不觉有些生气了,道:“你到底在看什么?” 无心收住笑容,打量了四周,左手拇指掐着另四指的指节,也不知想些什么,半晌,忽然道:“这里有人布了螭龙咒。” 庙中昏暗无光,月亮也渐渐升起,但还不曾照到庙中来。和尚也看了看四周,只觉四周的黑暗中似乎有无数细小的眼睛正盯着自己,他心头一凛,打了个寒战,道:“螭龙咒?你会破么?” 无心在地上掸了掸,忽然坐了下来,微笑道:“小和尚,你叫什么?” 三 螭龙咒1 三 螭龙咒1() 和尚没料到无心居然会如此悠闲,说道:“贫僧无念。”马上又道:“道兄,你识得这禁咒,只怕会破吧?” 无心一笑道:“小和尚,你叫无念?正好我叫无心,我们倒是一对。” 无念急道:“道兄,你快跟我说吧,怎么破他这禁咒?” 无心把剑轻轻抽出来横到膝上,又『摸』出一块丝巾轻轻擦拭。他这把精钢长剑如一泓秋水,上面几个朱砂画的符字越发鲜明,仿佛在放出光来。无心擦了一遍,又举起长剑吹了吹,道:“小和尚,你修的是密宗拙火定。拙火定三修,无念、无心、无相,你名叫无念,好像连无念也不曾修成。” 无念不由一凛。无心这番话与他师父说的一般无二,他看了看无心剑上的符字道:“你不是正一教的么,怎么知道我密宗秘法?” 无心又了淡淡一笑:“坐下来吧。” 无心比无念也大不了多少,但现在他的语气却如无念的师执一般。无念顺口道:“弟子明白。”马上又省悟过来,不由面红过耳。密宗亦有“无人我相”之说,无念还不曾修到这一层,叫错了人,仍是觉得害臊。他掸了掸地上的灰尘,也坐了下来,道:“道兄道法精深,无念洗耳恭听。” 无心把剑收回鞘中,慢慢道:“小和尚,你的道术其实在我之上,但关心则『乱』。那女子你一定是认识吧?” 无念点了点头,也不说话。无心微微一笑道:“你还是念一段经,助我一臂之力。”说罢,垂下眼帘,也像入定一般端坐不动,但左手拇指却掐在中指处,不住移动。 无念一怔,也不问什么,捻着佛珠,低低念诵起来。此时月亮已渐渐升起,一缕月光从门口照进来,已到了离门槛的第二块地砖处,地上像是积了薄薄一层水,仿佛能在砖面上流动。 无心忽然睁开眼,小声道:“螭龙咒属水,申酉二时属金,金能生水,此时螭龙咒威力最强。如今已交戌刻,戌属土,土能克水,威力便到了最弱之时。” 这些五行相生相克无念知之不详,无心说了这两句,猛地腾身站起,无念听得动静,不觉睁开眼,诵经声也为之一缓,无心喝道:“不要停!”无念心头一凛,仍是合上眼,不住念诵。 他一站起身,忽然门外月光大盛,比平常亮了数倍,堂中纤毫毕见。无心右手一抖,长剑发出一声长『吟』,也不见他作势,人已站到轿前。 轿中,那条蛇还盘在女子脖子上。那女子脸『色』已然发青,嘴唇都失了血『色』,只是鼻翼还在微微**。无心左手一抖,『摸』出一张符来穿在剑尖上。长剑仍在极快地振动,那张符一穿上,无火自燃,他捏着符往剑身一抹,剑身上朱砂所绘的那道符一下子灼灼放光,像是要凸出剑身。无心抖了抖剑,指着蛇喝道:“疾!” 那条蛇也像是感到了危险,半个身子抬起来,对着无心左右摇晃,似是在躲开无心的剑尖。 这正是龙虎山秘剑正一天觉剑。 三 螭龙咒2 三 螭龙咒2() 螭龙咒是一种极为阴毒的禁咒,无心其实并不会解,但他所学芜杂,除了正一教的法术,还学了许多别的东西,他无法解开这禁咒,便以异术辅助正一天觉剑强攻。但正一天觉剑若不能一剑刺中蛇头,那条蛇便能循剑反啮,因此他也不敢贸然出剑。 无心两眼圆睁,右手稳稳地握着长剑,盯着蛇头。一人一蛇对峙了一会,忽然,那蛇猛地探出上半身,闪过无心的剑尖,一口向他手腕咬来。哪知蛇口未到,无心左手里突然飞出一张符,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握在掌中的,那张符只是一张薄薄的黄裱纸,但此时却同一片钢板一般,随左手一伸,符已贴到了蛇头上。 原来右手的长剑只是诱招,无心的攻势全在左手的符上。那张符一到蛇头上,就像扔到水中的一块火炭,猛地冒起一股白烟,蛇出口虽快,却被符纸一下包住,登时晕头转向,无心看准机会,右手一动,剑已疾刺而下,正从蛇口中『插』入。他趁势一挑,长剑从蛇口中『插』入蛇身,倒像入了剑鞘,整条蛇都被挑离了那个女子的脖子,“啪”一声,摔在地上。 无心一招得手,左手连弹,又是三道符飞出。这三道符像是活了一样,一下将那条蛇从头到尾包住。被贴了三道符,那条蛇倒像被钉了三个楔子,左右摇摆,却甩不脱符纸。无心左手伸剑指,嘴里念了几句咒,右手长剑一指,三张符纸立时燃烧,那条蛇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竟如一条小小的火龙,在空中打了几个转。那三张符纸一烧便化成灰烬,但是蛇身上却像被人用朱笔描过一样,多了几个殷红的符字,这几个符字便如烧红的木炭,深入肌里,那条蛇在空中扭了两扭,“啪”一声摔在地上,登时烧成了一段焦炭。 无心舒了一口气,收剑回鞘,笑道:“小和尚,幸不辱命。” 无念也长吁了一口气,他念了半天经,看似不为外物所动,但浑身已都是冷汗。他伸手在额上抹了抹,抢到轿前,从轿中将那女子扶了出来,叫道:“小青!” 他念经时真有金刚不坏之势,但这时却和寻常少年人没什么两样。他将那女子口中的布条拉了出来,那个女子长长地吐了口气,无念脸上一喜,对无心道:“她没事!”伸手便去解她的束缚。 无心在一边摇摇头道:“喜怒形于『色』,佛法真是白修了,连我都不如。” 无念将那女子抱在怀里,听无心在一边嘀嘀咕咕,便道:“佛法不外乎人情,道兄着相了。” 无心心头一震,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棍,不由一呆。他虽然客套说无念功底比自己深厚,但看无念出手,知道他力量比自己大,道术仍尚逊于自己,但无念这一句话却让他觉得惶『惑』不已。此时无念将那女子解开了,那个女子脸『色』煞白,毫无血气,目光也呆滞之极,无念看着她,忽然将左手中指伸到嘴里咬破了,又将手指按在右掌掌心,低声念道:“唵『迷』巨伽呼啰个夜牟唎夜娑婆诃。” 这是密宗秘咒毗那夜迦咒法。此咒可驱人身邪气,实是以自身元气注入受咒者体内,若施咒者功力不够,会大病数日。无念关心太过,明知施此咒于己不利,仍是不顾一切使了出来。 无念的咒语念完,那女子睁开了眼,看见无念,微微地笑了笑道:“无念哥,是你来了。” 三 螭龙咒3 三 螭龙咒3() 当无心正在施展正一天觉剑时,小镇上,刘罕达正走过园子。 刘氏先人原本来自西域,自上代在凤阳落藉,几十年来除了长相还有些『色』目人的样子,衣着谈吐与当地土人没什么两样。他走过一座小桥,忽然回过头看了看。 黑暗中,灯火稀疏。他忽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这座小小的拱桥是用铁木做成,栏杆却雕着大食传过来的花纹,黑暗中,上面雕着的那些奇异的飞禽走兽像是要跳出栏杆来一样,让他一阵心寒。这些本应是故土的风物,在他看来却已如来自异域。 走过桥,又在回廊里转过几个拐角,刘罕达走到一间小屋前。 这小屋极是简陋,与这豪奢之极的园子大不相称。刘罕达在门前轻轻敲了敲,低声道:“大师。” 门“吱”一声开了,一个红衣女子走了出来。这女子长得貌美如花,但不知为何,眉宇间总带着一股邪气。她拉开门,见是刘罕达,微笑道:“刘大官,有事么?大师方才有客。” 刘罕达供养这老僧,从不见他有什么客人。他诧道:“是么?是什么人?” 他只是顺口一问,那红衣女子却皱皱眉,道:“是大师的朋友吧。” 刘罕达向里看了看,小声道:“莫家今日请了个法师来,听说那法师将莫家的咒解了。” 里面空『荡』『荡』的也没什么摆设,屋子中间盘腿坐着一个黑袍老僧,面前是一个小小烛台。这老僧也不知有多少岁数了,连眉『毛』和一脸虬髯都是白的,在黑暗中极是醒目。他两只手袖在僧袍里,也不拿出来。 “我已知道了。” 老僧忽然低低地说道。他话刚一出口,袖子里忽然冒出一缕烟来。那女子惊叫一声:“大师!”冲到那老僧身边,却又不敢碰他。 这时,在五显灵官庙里,无心的剑正斩到蛇头上。 老僧皱了皱眉,两道长长的白眉拧到一处,慢慢从袖子里伸出一只手来:“青儿有麻烦了。” 他左腕上套着一个翡翠手镯,通透碧绿,有如流水,琢成一个首尾相连的蛇形。这等手镯一般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才戴的,那老僧的皮肤虽然保养得全无瑕疵,终是不衬。他看了看手镯道:“有人攻破了螭龙咒。没想到,这儿居然会出现这等人物,只怕正是收了莫家的金儿那个人物。” 那个红衣女子忽然道:“大师,我早说过,青儿的本事只好去吓下人,真遇到事就手忙脚『乱』了。”她此时的语气却大有幸灾乐祸之意。 刘罕达脸『色』一变:“大师,那如何是好?”他本以为这老僧神通广大,要咒败莫家实是轻而易举,谁知这老僧居然也面有难『色』,不禁大为吃惊。 老僧仍在看着手腕上的翡翠镯。那手镯原本通透如水,但自从冒出一股烟后,鲜亮的绿『色』一下淡了下去,便如一块普通绿『色』石头。他将手腕转了一圈,道:“若非老衲正坐寂灭禅,哪里由得他逞凶,哼哼,正一教的那几下鬼画符,还没放在老衲心里。” 刘罕达心道:“天知道你这话是真是假。”他脸上却不『露』出来,仍是诚惶诚恐道:“大师,莫家还是小事,五显灵官庙可不能出『乱』子啊。” 这时,那红衣女子道:“大师,我去帮帮她吧。” 老僧扬了扬眉:“你可是说真话么?” 红衣女子深身一抖,陪笑道:“大师,红儿不敢说谎。红儿虽与青儿不睦,但此时事关大师的出关大事,红儿绝不会只顾私怨的。” 老僧笑了笑道:“这般也好。”他忽然高声道:“刘大官,你放心,有老衲在,就算是龙虎山天师法官齐到,也不用惧他。” 他说罢又垂下眼帘,一动不动,烛台上那支蜡烛的火光一下缩成了绿豆大,发出了惨碧之『色』。刘罕达还待再说什么,红儿小声道:“大官,大师入定了,请回吧。” 待红儿掩上门,刘罕达也小声道:“红儿姑娘,要不要我找匹马来?” 三 螭龙咒4 三 螭龙咒4() 五显灵官庙在城外的山上,离城不算近,若是步行去得好一阵子。红儿却只是笑了笑道:“刘大官,心诚则灵这句话你知道么?” 刘罕达有点不知所措,红儿将一手举起来,在身前对空画了个圈。她的手臂白如凝脂,五指纤长如春葱,姿态极是美妙。随着她画这一圈,刘罕达只觉眼前一花,红儿的身影一下便不见了。他有些发呆,摇了摇头,心道:“真是差了念头,这些人都是旁门术士,只怕请神容易送神难。” 他又看了看那屋子。屋子里烛光昏暗不明,在外面看来,烛『色』更绿,雪白的窗纸也被映得绿莹莹的,老僧的影子正映在窗纸上,像一尊石像般,仍是一动不动。 这样子也真有得道高僧之意。刘罕达心里一宽,转过头向回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只见老僧的影子还是岿然不动,似是泰山崩裂,河堤倒塌,一样不能打扰老僧的入定。 一阵风吹过。刘罕达觉得身上一寒,又打了个寒战,望向城西五显灵官庙之处。那边一带眠牛似的山影沉沉,什么异样也没有,只有偶尔闪过几丝绿火。 那是山上荒坟里跳出的磷火吧。他想着,看颜『色』,却和那窗纸上的烛光有些类似。 四 天狗食月1 四 天狗食月1() 天『色』越发黑暗。此时马上要交亥时,月亮已升到中天,但不知为何却比初升时还暗。有风吹过,满山白杨树叶一时皆响。白杨又称“鬼拍手”,向为葬树。此风由来已久,汉诗便有谓“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这山上想必新旧坟不断,白杨种得极多,一阵风过,那一阵沙沙声真如有千万双手同时拍动,让人身上更增寒意。 这一阵风吹过,山背后的一条小道上有两个人同时站住了。这两人是一老一少两个和尚,都持着禅杖。 老僧抬起头看了看天,道:“好像要下雨了。” 这老僧须眉皆白,脸上满是皱纹,好像把眼鼻都挤没了。那个少年和尚却面如冠玉,风度闲雅,虽然穿了一身袈裟,却更像个微服出行的贵公子。他抬起头,看着那缺了一块的月亮,慢慢道:“这是天狗食月。无方,今夜是百鬼出行日,你的三藐母驮收好了么?” “收好了。”那老僧无方沉『吟』了一下,又道:“前面有事么?” 少年僧人的脸上仍是木无表情,道:“今夜是天狗食月,阴气大盛,此山中弥漫妖邪之气,无念只怕已入魔道了。” 无方仍是有些迟疑地道:“入魔亦有回头日,师父,真的要将他形神俱灭么?” 那少年僧人顿了顿禅杖厉声道:“无方,三十年苦修,这于下乘般涅槃障仍斩不断么??” 无方浑身一震,合什道:“弟子鲁钝,这五年来仍参不透。” “令厌生死,乐趣涅槃。此障不破,无方,你今生无望。” 少年僧人的声音仍是平静详和,无方却觉得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冷水,凛然道:“弟子明白。” 《成唯识论》中有谓,别教菩萨悟道时,须斩断异生『性』障。邪行障。闇钝障。微细烦恼现行障。于下乘般涅槃障。粗相现行障。细相现行障。无相中作加行障。利他中不欲行障。于诸法中未得自在障这十种障,其中于下乘般涅槃障为第五障,谓修行时,每精进一分便厌生死,乐涅槃。《涅槃经》有谓“灭诸烦恼,名为涅槃”。然以涅槃为乐,则已有烦恼,僧侣修行有成,每每会遭遇此障。无方年愈花甲,修道勇猛精进,但一遇此障,便再也迈不过去。他听得那少年僧人之语,心中更增惶『惑』,一时浑身都发起抖来。 少年僧人没再说什么,只是又看了看天,道:“此山实在妖异,竟有龙虎之相,真不知会有什么东西。无方,走吧。” 山道上又是一阵风刮过,路两边的树叶又是“哗哗”地一阵响,仿佛万千鬼物齐齐拍手。 无念听得那女子的声音,眉角一扬,似要『露』出喜『色』,马上又垂下眼睑道:“小青,你怎么会在这儿?” 小青穿着葱绿吉服,一张脸仍是没什么血『色』,映得脸颊发绿,更显得楚楚动人。她看着无念,幽幽道:“无念哥,你……还好么?” 无念还没开口,无心却在一边凑上来道:“姑娘,小道无心,你没事吧?我带你回家去吧。” 小青看了看他,『露』齿一笑道:“道爷,是你救了我吧?” 她的笑容如春花乍放,不可方物,无心看得有点呆了,抓着后脑勺道:“哪里哪里,给小青做点事,那都是应该的。”他顺口也跟无心一样称她为“小青”了,倒像是熟识。无念将背上的剑移到胸前,蹲下来道:“小青,这儿很危险,我背你回家吧。” 小青看了看四周,似是心有余悸,道:“无念哥,五显灵官会不会发怒?” 她话音刚落,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沙沙”的响声,像是下了一阵骤雨。无心原来笑嘻嘻地,忽然脸『色』一变,道:“你们快走!” 无念有些不知所措:“道兄,出什么事了?” 四 天狗食月2 四 天狗食月2() “这螭龙咒布得很密,我虽然强行攻破了一个缺口,但并不能将它完全破开。你们快走!” “铿”一声,他又抽出了长剑。剑上那几个朱砂写成的符字已是发亮,连神像前的一对红烛也像被『逼』得黯淡无光。他走到庙门前向外看了看,外面已是黑漆漆地一片,比月亮初升时还暗。 天上并没有云,为什么会暗成这样?他抬起头看了看,却见天幕上,月亮已成细细弯弯的一牙。他转过头道:“小和尚,今日是几号?” 无念不知无心怎么突然问这个,他想了想道:“今天是九月十六。” 九月十六?无心沉思了一下,道:“小和尚,你快带着小青走吧,越远越好。” 无念背着小青出来,他一眼也看到了那月亮有异,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今晚是天狗食月。真他妈的,布这妖咒的人一定是要借今天在修什么邪术,我不知道也算了,知道了非给他添点『乱』不可。”他本已经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这时却溜出一句粗话。无念有些不安,他转过头看看背后的小青道:“道兄,你一个人行么?” 无心将剑尖指在地上,人猛地一转,剑尖在地上划了一个大圈。他抖了抖道袍,笑道:“小和尚,你放心吧。时当『乱』世,出家人执剑卫道,乃是本份,我无心道长学得一身本领,岂能不拯苍生于水火。”他看着小青,又笑眯眯地道:“小青姑娘,你说对不对?我是火居道士,可以娶妻吃肉的,你知道么?” 小青脸一阵绯红,低声道:“我……我不知道。” 无心又嘻嘻一笑,还待说什么,无念见他开始说得慷慨激昂,颇有几分感动,心道:“这小道士样子不太正经,原来也如此正气。”但见他说到后来又不正经起来,急道:“道兄,你保重,我送了小青回家后,马上过来帮你。” 无心拍了拍胸口道:“小和尚,你放心吧,我的本事,自保有余。青姑娘,我把这儿弄好后就去看你,你在家等着,这儿大灾,你们还是去外乡谋生吧。我画符捉鬼,足以丰衣足食,青姑娘你说可好?” 无念见他越说越不像样,几乎是要自荐到小青家里做倒『插』门女婿去了,他纵然修到无喜无嗔,也略略有些愠意,转头对小青道:“小青,我们走。” 他脚下一点地,人像是一团烟气一样飘过地面,向山后退去,整个人几乎没丝毫份量一样。无心暗自叫了声好,心道:“这小和尚的道术不怎么样,武功却当真厉害。” 无念一走,他一下把剑收回鞘中,重新钻回庙里。无念在此,他也不好翻箱倒柜地搜检,此时五显灵官庙中没有旁人,他里里外外找了一遍,连匾额都爬上去用手指叩了叩上面的金字,看看到底是金漆描的还是用金箔贴的。只是他找了一阵,五显灵官庙里的神像全是泥塑的,也不见什么值钱之物,不禁有点心烦,骂道:“浑帐!刘家这么有钱,怎么这庙里连个金器银器都没有?” 他还待再骂,外面忽然起了一阵风。这阵风阴寒恻恻,无心打了个寒战,顾不得再去找值钱东西,走到庙门口。 庙门外,不知何时多了一片亮点。这些亮点起起伏伏,游移不定,月光暗下来,这些亮点也越发暗了。无心吃了一惊,身形一闪,盘腿坐到了剑圈里,垂下眼睑,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地念着咒。 道家打座与佛门相差无几,无心现在所持的是金锁玉匣八方不害咒。此咒只守不攻,不论有什么妖鬼怪异,都攻不破他的剑圈。他方才『乱』找了一阵,此时才发现螭龙咒已经反啮过来,只能先求自保。 周围的亮点越来越密,已经布满了五显灵官庙四周。无心只觉背上一阵阵发『毛』,他一把抽出剑来,剑上的朱砂符字也越来越亮,映得他满面俱红。他将长剑横在膝上,心无旁骛,咒语已低低地念出了声。 那些亮点已将五显灵官庙团团围住,一闪一闪,或红或绿或白,有一股妖邪之气。幸好无念走得早,若是现在,只怕就逃不出去了。 突然,像是一潭死水中被掷入一块巨石,那些亮点四散飞『射』,倒像是一群受了惊吓的飞鸟。无心不知出了什么事,一把握住了剑,口中的咒语仍不停息,剑上的朱砂符字却一下暗了下来。 四 天狗食月3 四 天狗食月3() 在一片黑暗的死寂中,他听到了一个人的足音远远传来。 这足音战战兢兢,如覆薄冰。在足音中,他突然听到一个女子在声嘶力竭地叫道:“救命!救命啊!” 声音凄楚,像是脆薄的春冰,让人心头更增寒意。这时天空中的月亮已经剩了细细一弯,这一点光连五六尺外便已看不清楚了。 在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这人影正向这儿跑来,步履踉跄,到了距庙门两丈多远的地方,忽然一摔,倒在了地上。 这是个女子。她一身红『色』衣裙,摔在地上时,裙子的下摆也卷高了,『露』出了雪白的腿。衬着鲜红的衣裙,就像是雪堆上的泼上了血,这种喜气洋洋的颜『色』在黑暗中极上醒目,却也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无心眼前一亮,人猛地站起,脚尖一点地,已掠到那女子身边。他右手还提着长剑,左手一抄,揽住那女子的腰肢。那女子被他揽在怀中,已是面无人『色』,站都站不稳了,头靠在无心肩头,只是不住喘息。无心伸手拍拍她的肩头道:“姑娘,没事了。” 那女子看了看他,脸一红,轻轻推开无心的手臂,人却又是一软,便要摔倒,无心慌忙抓住她手腕道:“姑娘,你先坐下来吧。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这种地方?”他看了看四周,那亮点又已将这儿围了起来。 那女子坐下来,喘息一定,轻轻道:“道长,多谢你了。” 她的声音轻柔细腻,无心心神一『荡』,抓着她手腕的手也轻轻一紧,却觉得触手冰凉一片,低头看去,见她的手腕上套了一个红『色』的镯子,鲜艳欲滴,更衬得肌肤如雪之白,他看得有些呆了。道:“姑娘……姑娘那个芳名可以跟我说么?” 那女子脸又一红,将手轻轻抽出无心手掌:“道长,叫我阿红就可以了。”她先前摔了一交,连衣领也散开了,隐隐『露』出半个肩,肩头的肌肤也如玉砌雪铺,看下去有半截胸脯也『露』了出来,在黑暗更是白得耀眼。无心看得眼都直了,吞了口唾沫道:“阿红姑娘,这名字真好听。我叫无心,是火居道士。火居道士你知道吧?也就是跟佛门优婆塞差不多,可以娶妻生子的。” 他喋喋不休地还要再说,阿红脸上一红,整了整衣领。她穿的也只是一身粗布衣裙,但身材曼妙,配得很好。她低声道:“道长,你见我姐姐了么?” 无心道:“你姐姐?是叫小青么?” 阿红眼睛一亮:“是啊是啊,你见到她了?她在哪儿?” “哎呀,你来晚了一步,她已经被救走了。阿红姑娘,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吧。三更半夜的,一个人跑到山上来,你胆子也够大。” 阿红忽然脸『色』一沉,似乎要哭出来:“今年大灾,姐姐为了我们家,自己卖给了刘老爷家。刘老爷家的这个五显灵官庙年年都要送一个姑娘上来,我实在不放心。道长,我姐姐真没事吧?” 她的颊上已经挂了两颗泪珠,一张脸如梨花带雨,无心看得痴了,又抓住阿红的手道:“阿红姑娘,你放心吧,你姐姐没事。唉,这刘老爷竟然用这等邪术,定会遭天谴的。来,阿红姑娘,我背你回家吧。” 阿红脸上『露』出了笑意:“那……道长,真谢谢你了。”她伸开双臂,便要扑到无心背上,忽然眉头一皱,人坐到地上道:“唉呀,我的腿!” 无心道:“怎么了?我看看。” 阿红撩起裙子道:“方才我的脚崴了一下,现在还疼。”她不曾缠足,但脚还是很小,无心弯下腰道:“来,我给你『揉』『揉』吧。”他的声音已是轻绵绵的,几近调笑了。 他顺手将剑『插』入鞘中,弯下腰时去看阿红的脚。他一钻到阿红的裙子下,阿红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意。方才她忽啼忽笑,便如天真未凿的民家少女,现在的笑意却忽如鬼魅,而无心正弯下腰,自看不到。她的手伸进胸前,『摸』出了一柄赤红的短剑。这短剑连柄不过五寸,剑刃细细弯弯,如一条赤红的小蛇。 拿着这柄短剑,她笑意更浓。无心在她裙下道:“阿红姑娘,好点了么?”她轻轻道:“马上就好了。”纤手一扬,那把短剑『插』向无心的背心。 五 蛇变1 五 蛇变1() 剑尖触到了无心的衣服,阿红突然觉得身体一轻,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被抛了出去。她大吃一惊,手中的短剑失手掉落下地,人在空中一个翻身,轻飘飘落到地上。 人甫着地,只觉一阵厉风当胸『射』来。她侧了侧身子,却已闪不开了,一柄长剑正从她左胸刺入,透体而出。她只觉一阵剧痛,伤口的血直喷出来,将身上的红裙染得黑了一片。 那柄精钢长剑穿在她肋下,上面的朱砂字已亮得几乎透明,红光灼灼,仿佛燃烧。她伸手到胸前,但还不曾碰到剑柄,无心已冲到她面前,一手握住了剑,掌中又催了一把力,剑已刺得深了一些。 他脸上仍是一副笑眯眯地样子,右手握剑,左手捏了个诀,站在阿红跟前,身体铁铸似的动也不动。阿红伸手要掩住伤口,但手刚碰到剑身,却像被烫了一样。她皱起眉,伤口的血仍在不住涌出,那些血却是黑『色』的。她断断续续道:“你……你……” 无心的脚尖轻轻一拨地上那柄短剑,短剑像是活物一般弹起,他伸手一把捏住,看了看道:“原来是摩睺罗迦剑。嘿嘿,赚了。”虽然五显灵官庙里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可这柄摩睺罗迦剑虽然短小,却锋锐异常,乃是一件至宝,若是去古董铺买,少说也能卖个五六十两白花花的细丝纹银。他看看被自己的长剑穿住的阿红,又是微微一笑,道:“出山后听人跟我说,要是你一副『色』『迷』『迷』的样子,别人一定会小看你,这话果然是真的。” 阿红已是痛苦之极,嘴里也涌出血来。她伸手按着伤口边上道:“你……怎么会知道的?”她自觉没什么破绽,只道这个小道士已被算计,哪知反是自己中了圈套。 无心手上把玩着短剑,眼睛却死死盯着阿红:“你的样子惊惶失措,但脉搏却平稳异常,绝非惊惶之态,自然是别有用心。你以为我只是『色』『迷』『迷』地连自己『性』命都不要了么?” 阿红嘴里的血仍在不住涌出。她此时才明白,方才无心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腕,原来是在暗中搭自己脉博。她咳了两声,哀声道:“道长,你放了我吧,我也是被『逼』无奈的。” 无心喝道:“闭嘴!无耻妖孽,别以为我看不出来,道爷神通广大,看你脉像,你本就是借尸还魂,还说什么被『逼』无奈,今日我非要炼出你的原形来不可!” 他将短剑『插』在腰带上,左手一抖,已捏了一张符纸,阿红一见这道符,眼里已『露』出绝望的神『色』,尖叫道:“不要!不要杀我!我是人啊!” “你是人么?” 无心的嘴角浮起一丝嘲讽,他伸手将符捏在掌心,五指一屈一伸,掌心腾起一道笔直的火焰,喝道:“那我看看你是什么人!”这三昧真火不燃凡物,只专破妖鬼。他的三昧真火燃起,阿红的眼缩成了细细两点,不等无心的手伸过来,她尖叫道:“不要!不要!” 无心的手伸在阿红面前,相距只有半尺许时停住了:“说吧,在这里布下这等恶咒,你们究竟意欲何为?” 阿红被长剑刺穿,本已痛苦不堪,不时扭动,几乎不像个人,此时的身体更是扭屈得像是一条巨蛇。她喃喃道:“不要『逼』我。” “不用想骗我发善心。”无心的手又伸前了几寸。他掌中的符仍在燃着,照理这一张薄薄的符纸马上就会燃尽,但是他掌中的火势却丝毫不弱。“螭龙咒伤天害理,每年一个活人祭还是小事,平时害的人业已不少,便是抵命,你形神俱灭也抵不过来。你再不说,那我也不问你了。” “不问”的意思自然不是要放过她。阿红此时突然笑了笑道:“你真想知道?” 无心正想答一句,突然,眼前像是炸天一个极大的爆竹,却又没一丝声响,一股白烟腾起,无心只觉手上的剑一震,他单掌一挥,但还是晚了一步,三昧火喷出时,剑下却突然一空,什么也没有了。 没想到这妖物的道行竟然高到这等地步!无心将剑竖到眼前看了看,有些不安地想。这把剑原先很明亮,剑上的字也清清楚楚,现在却像是从血池里拎上来的一样,又厚又稠地粘着一层污血,带着股腥臭,上面的符字根本看不清了。这把剑不过是普通的精钢剑,若非上面写着符字,对鬼物一点用也没有。无心又『摸』出一道符来将剑身烧炼一过,火舌到处,血污像是极易燃的油一样,见火即成飞烟,一股恶臭升起。 火只是极快地一闪便灭了。火舌过后,无心的心也一下沉了下去。 五 蛇变2 五 蛇变2() 剑身上,符字已经消失了——也不能说消失,还存着一些淡淡地痕迹,但这痕迹太淡了,若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 这把剑是无心的师傅给他的。他师傅本是名门大派的弟子,虽然本领极高,却极不得志,一怒之下发誓永远不用本教法剑,因此给无心的也是这把钢剑。在降伏鬼物时,钢剑就算再锋利也不及一柄刻着符字的桃木剑,但无心的师傅对师门已是绝望之极,宁死也不肯再用桃木剑。现在剑上的符字褪去,阿红自是元气大伤,但剑的威力也已大减。无心有点慌『乱』地看了看四周,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他下山后,捉的妖物鬼怪多半只是些初修至人形的,一路上可谓手到擒来,但阿红已经借尸还魂,自是远远比那些普通鬼怪厉害。方才一时托大,多说了两句,竟然被她以血污破了剑上符字,又用散形术脱身遁去,此时无心不觉大感后悔。 这时又起了一阵风。此时已是季秋,西风凛冽,但这阵风却寒气大盛,在风中还隐隐有一股腥臭之气。无心心头一凛,猛地抬起头。 阿红还没有走。方才她受伤幻出原形遁走,现在又回来了,只是一时间他也不知道她在哪儿。 他刚抬起头,一道长长的黑影突然向他头顶激『射』而来。这道黑影细细长长,几同利矢,无心眼角余光扫到,将身形一闪,长剑闪过,已将那道黑影斩成两段。 那是一条蛇。这蛇浑身漆黑,被斩落在地后仍未死绝,两半段蛇身在地上弯来弯去,嘴仍是大张,从利齿中喷出毒『液』来。只是蛇身已断,毒『液』喷不出多远,只在嘴边洒了一地。 螭龙咒终于发作了!无心方才以正一天觉剑强行攻破一个缺口,但螭龙咒却没被解开,阿红幻化后,只怕螭龙咒得到主持,威力大增。无心眼也不敢眨一眨,盯着前方,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感觉。 “刷”一声,从两侧又飞来两条黑蛇。无心横剑欲架,那两条蛇身子一扭,缠在了剑上,剑锋割得蛇身血流如注,两条蛇却像毫无知觉,仍在不住收紧,一柄精钢长剑也被缠得吱吱作响。他脚一点地,人像在水面飘过,疾退到先前在地上画的那个圈里。长剑一进剑圈,剑身又突然亮了起来,便如刚从炉中煅冶过一样,那两条蛇轰然炸开,成为齑粉。 蛇身一炸开,剑身又一下暗下来。剑身原先雪亮如银,这时却黑漆漆地没半分光泽,像是刚淬过火,上面那几个符字也完全消失无迹。此时沙沙声越响越急,像是下了一场暴雨,那些亮点越来越近,已能看到都是些蛇。那些蛇争先恐后,不停从四周的草木丛中涌来,把地面也盖住了,游到无心所画的剑圈外,像是感到了危险,一下又止住不前。 无心站在剑圈当中,将长剑收回鞘里。剑上的符字已经消失,只能当寻常长剑用,对付蛇还有用处,但如果这些蛇中有什么鬼物,那就没办法了。他抬起头看了看前面,心中飞快地打着主意,还不等他想出什么来,地面突然像是一池被狂风吹动的湖水般起伏,无心身形一晃,差点摔倒,定睛看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两三丈外的地面上,无声无息地鼓起一块,仿佛突然出现了一个坟堆。这个坟堆一鼓起,像是活了一样向剑圈移来,速度甚快,只不多一会便已到了剑圈跟前。无心将掌心沁出的汗水在衣襟上擦去,不等那土堆移到剑圈,双足一蹬,人如利矢,疾向庙门『射』去。他的脚刚离开地面,那土堆已经到了剑圈外,围着剑圈的群蛇纷纷四散逃窜,那土堆一入剑圈,突然裂开,一条长长的蛇身猛地冲出,向无心脚上咬来。此时无心恰恰跃起,脚跟擦过了蛇头,只差得一线不曾咬着,人已冲进庙门。 他一进庙里,反手将门一把拉上。门是向外开的,他关上门后想找个门闩,但五显灵官庙没有庙祝,镇上的百姓一到晚上谁也不敢来这里,自然也用不着门闩,边上空空『荡』『荡』。无心正自惊慌,庙门“咚”一声响,像是遭巨木撞击,但门是向外开的,这般一撞,只是将门关得更紧。 外面都是蛇啊。 五 蛇变3 五 蛇变3() 无心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暗叫侥幸。阿红如果还有人身,自然可以将门拉开,但对于蛇来说,关上的门便不异铜墙铁壁。无心从腰间抽出摩睺罗迦剑,在衣襟上割下一条布缠住了门里的门环。此时门仍被不住撞击,震得门框上的砂土也不断落下,但这门很是牢固,一时半会也撞不开。无心一绑好门环,人猛地向里冲去。 五显灵官庙并不甚大,那条巨蛇从门里冲不进来,别的地方一定能进来的。无心拼命向庙后跑去,只望后门还有路可逃。哪知他刚冲出两步,身后两扇门轰然作响,那条巨蛇已将门板撞塌。 逃不了了。 无心心头一凉,眼角已看到边上的一角小梯。那小梯通向钟楼,五显灵官庙原先只怕是个寺院,后来才改成侍奉五显灵官的,这钟楼已许久不用,上面满是灰尘。无心一个箭步向那小梯冲去,身后的巨蛇也已吐着信子向他直冲过来。这小梯很是狭窄,蛇身却足足有水桶一般粗,一挤进来,便将楼梯也挤得严严实实。 无心脚下生风,冲得虽快,那条巨蛇追得却更快,他刚踏上钟楼顶层,巨蛇也已追来,他只觉身后一股血腥气冲来,中人欲呕,将身一闪,躲过蛇口,巨蛇已自他身边冲过,一条长长的身体如长虹饮水,冲上横梁,在上面盘成一圈,居高临下又向无心咬来。蛇口本来便能张得极大,一条杯口粗细的蛇便能吞下一只老鼠,这条巨蛇已能将无心整个人都吞下去。此时巨蛇盘在挂着大钟的梁上,更是将四周尽都封死,无心吓得魂飞魄散,情急之下,脚下一滑,人钻进了那口大钟里,那条蛇咬了个空,在钟身上一撞,大钟重愈千斤,一撞之下已是摇摇晃晃,挂着大钟的横梁本就已经半朽了,哪里还经得起这般大力,“喀嚓”一声,横梁从中裂开,钟楼也崩塌下来,大钟直坠而下,“当”一声巨响,扣在地上。无心在钟里正抱着钟舌,被这一声巨响震得晕了过去。幸好钟舌被他抱在手上,钟声还并不响亮,不然只怕会被钟声当场震死。 钟楼塌下,那条巨蛇也直摔下来,正砸在地上,一时间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周围的蛇“哧哧”连声向这口钟游来,将地上一片残砖碎瓦都盖没了。地上到处都是蛇,有些蛇已爬上了钟面,几乎要将一口大钟掩盖起来。边上那条巨蛇慢慢抬起头,盯着大钟。此时若有人见到这番妖异的情景,只怕会吓昏过去。 这时,月亮已几乎全部变黑,只剩了细细一线,周围更显黑暗。 大钟里,无心放开了钟舌,站到地面上。这钟虽大,他也无法在里面站直,只能屈膝半跪。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大钟落下来时深深陷入泥中,而地面也像结冰也似,冷得刺骨,硬得仿佛石头。钟里有了一个人,空隙已是不多,无心干脆盘腿坐下,犹自喘息不定。 螭龙咒的反啮之力如此惊人,无心原先也根本没想到。他周身无一处不疼,只怕身上擦伤撞伤之处不少,眼前又是什么都看不到。方才这一声巨响,震得他耳中仍然“嗡嗡”作响。他伸手在钟壁上画了个圈,口中念了两句,这个圈开始发白发亮,像是钟面上开了个窗口。 这是圆光术的一种。这圆圈虽然模模糊糊,但已约略可以看到外面的景像,那些蛇密密麻麻,也不知有多少,几乎将一口钟都淹没了。钟壁甚厚,里面却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在一片蛇类的“嘶嘶”声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尖利的吹竹之音,也不知从哪儿发出的,那条巨蛇仰起头,嘴里吐出一片黑雾,地上的蛇像开了锅的水一般不住翻涌,在钟上撞得铮铮有声,让开了一条路。那条巨蛇游了过来,盘在钟面上,不住收紧,似要弄翻这口大钟,但大钟重愈千斤,巨蛇力量虽大,这口钟仍是不动分毫。 无心伸手在钟面上一抹,像是吹熄了一支蜡烛,那块圆光一下暗了下来,里面重归黑暗。外面群蛇虽然一时攻不进来,但是被困在这口钟里,也是走投无路,但无心仍是镇定自若。 黑暗中目不能视物,耳中是蛇群游动时的“嘶嘶”声,即使隔着厚厚的钟壁,仍然能闻到一股腥膻之气。 六 钟鸣1 六 钟鸣1 无念背着小青走在坑凹不平的山道上,只觉背后这个柔软的身躯越来越重,天『色』也越来越黑,他忽然站定了,抬起头看了看天。小青在他背上道:“无念哥,出什么事了?” 无念看着天空。方才天空里还有一弯月牙,现在却已经只剩了隐隐一圈。他喃喃道:“天狗食月,今夜是极阴之相,百鬼横行,不知那小道士要不要紧。” 小青抱住了他的脖子,格格一笑道:“有你在,我可不怕。” 她的声音清脆娇嫩,一条手臂围着无心的脖子,隔着衣服也感觉得到柔腻光洁的肌肤,无念忽然心中一『荡』,道:“小青,你……你还好吧?” 小青低低一笑,揽着他道:“无念哥,我可想你呢。” 她的话里有一股媚态,无念低下头,脸上的神情却很古怪。他站住了,慢慢道:“你还记得我么?” “记得啊,我还记得那时你跟你师父在庙里,我来找你玩,你给我摘柿子,结果被你师父打了。那回你哭得眼泪鼻涕都是呢,嘻嘻。” “你还记得……”无念嘴角浮起了一丝苦笑。他也记得许多年前这个小女孩来玩时硬要自己去庙里的柿子树上摘柿子的情景。他抬着头看着天,也不知想些什么,小青推了推他道:“喂,无念哥,怎么不走了?” “小青。”无念想了想,突然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你嫁人了么?” 小青又是一笑,一下蒙住了他的眼道:“你胡说什么呀,我不依。” 这等小儿女的娇态,习惯了青灯古卷的无念也觉得有些害臊。他的脸一下变得通红,道:“放开我,我得把你快点送回家……再说。”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声音越来越轻,几不可辨,但小青还是听到了。他的眼被蒙住,却没有发现小青的脸突然发生了变化。她的脸方才还娇美无匹,此时却像投入烈火中的雪块般,正在极快地融化变形,血『色』淡去,一张脸变得石头一样发青。 月光终于消失了。 小青手上的指甲已长出了一截,活像五根钉子,就在月光消失的一刹那,她的手指猛地『插』向无念顶门。 黑暗中,突然有一个小小的铜环疾飞而至。小青的手指刚要碰到无念颅骨,不知怎么忽然一震,那铜环已打在她的面门,像是打上一块软泥,这铜环嵌进了肉里,仍在不住地响。阿青惨叫一声,被撞得飞出了无念的背上,重重地摔在地上。 无念也被这铃声一惊,叫道:“小青!”手一探,背上长剑出鞘,猛地转过身来。 “无念!” 路边的黑暗中,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这声音也并不很大,但在无念耳中却如同炸响了个焦雷,他浑身一震,手不禁一颤,长剑几乎落下来,呆呆地看着那边。 一个人影站在黑暗中。天『色』太暗了,只能看得到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这人旗杆一般站得笔直,手中还握着根禅杖。无念呆呆地站着,喃喃道:“无方师兄……” 无方大踏步向地上的小青走去,无念虽然害怕,但仍然鼓足勇气道:“无方师兄,你要做什么?” 无方站到小青跟前,举起禅杖便要刺下去,禅杖上那些铜环又是一阵响,无念心下大急,也顾不得害怕,大叫一声,人已电『射』而上,一剑向无方背心刺去。 剑刚刺出,眼前突然一花,“哗”一声响,长剑像是突然有千钧之重,再伸不出半寸,他正待收力,但这柄长剑又像被巨石夹住了,拉也拉不回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无念,好久不见。” 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僧人站在他身前。这少年僧人右手持着根禅杖,左手两根手指夹住剑身。无念浑身都在发抖,突然扔了剑,跪在地上。这时无方的禅杖已刺了下去,小青发出一声惨叫,拼命踢打着地面,但无方的禅杖将她钉在了地上,她也根本挣不脱。 六 钟鸣2 六 钟鸣2 小青的惨叫声响起,无念头上的汗水已涔涔而下。那少年僧人手一松,长剑落了下来,正『插』在地上,他低声道:“无念,入魔容易入道难,难道你真的不肯回头么?” 无念抬起头。黑暗中,他满脸都是泪水,声音颤颤地道:“师父,我愿受责罚,但请你救救小青。” 少年僧人摇了摇头:“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那也不是的。无念,你纵然有舍身之意,但挟泰山以超北海,是不能也,又能如何?” 无方在那边拔出戒刀割开小青的胸口,伸手在小青胸腔里『摸』着什么,这时猛地一扯,看上去已是死了的小青又是一声惨叫,身体又像个虫子一样蜷缩起来,无方抓着一团东西过来站在少年僧人跟前道:“师父,妖孽已然伏诛。” 他手上像拿着个绿玉手镯,还在发出微光,但这并不是手镯,而是一条细细的绿蛇。这条绿蛇缠着无方的手腕,一张嘴张得大大的,要来咬无方的虎口,无方的食拇二指紧紧抓住小蛇的七寸,那条蛇只在他掌中扭动。少年僧人拿过这小蛇,看了看,面上仍是目无表情,指上突然用力,蛇身一下被捏扁,蛇头也无力地垂了下来。 少年僧人将死蛇扔到地上,轻轻道:“无念,回龙莲寺吧。当今天下群魔横行,与其同流合污,不如独善其身,清净修行。” 无念看了看草丛中小青的尸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又欲言又止。无方在草丛中擦了擦手,过来要拉无念,道:“师弟,还是回去吧,你叛师之罪,师父都原谅你了。” 无念呆呆地跪着,也不理无方伸出的手。这时,远远的突然传来了一声钟响。这一声钟全无悠远之意,声音黯哑,但声音之宏,直如裂帛断金。无方不由一怔,这时无念突然朝那少年僧人磕了个头道:“师父,十四年养育之恩,无念铭记在心,请师父放心。” 他话刚说完,身体冲天直上,一把抓过『插』在地上的长剑,在空中翻了个跟斗,人像一片被狂风吹起的树叶,一下飞了起来。无方先前见无念呆呆地跪着,万万没料到他还会有这一手,伸手去抓他的衣服,“嚓”一声,只撕下一片衣角,无念的身影已闪出了几丈外,一起一落,人已在数丈开外。无方心头怒极,大喝一声,禅杖在地上一顿,“哗”一声响,三个铜环从禅杖上飞出,向无念的身影追击而去。铜环刚飞出,少年僧人的禅杖伸起一招,那三个小小的铜环像小虫一样在空中一转,又飞了回来,那少年僧人的禅杖像有极大的吸力一般,铜环粘在了上去。无方不知所以,大声道:“师父,为什么不留下他来?” 少年僧人看着天空,过了一会,才轻轻道:“入魔亦有回头日,这话你不也说过?”他转头看看小青的尸首,叹了口气道:“无方,将那女子的尸骸掩埋了吧。” 他的叹息声很轻,但这一声叹息入耳,无方如遭电殛,怔怔地站在那儿不动。少年僧人已经走出几步,见无方仍是站着,他站定了,转过头道:“怎么还不动?” 无方像是大梦初回,连忙道:“是,是。”向小青的尸首走去时,他想着方才那少年僧人的一声叹息,不由得遍体都是寒意,心中想道:“师父原来也会叹息!” 钟里越来越热,仿佛这口大钟被埋进火堆,无心纵然镇定,此时也有些慌『乱』了。 六 钟鸣3 六 钟鸣3 外面转来了“哗哗”的声响,震得一口大钟不住震颤,发出共鸣。这声音像无数细而长的钢针刺入无心耳鼓,让他眼冒金星,在这一片尖利的声响中,一丝吹竹之声如游丝袅袅不断。他将剑横在膝上,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定,但被这种异响搅得脑子生疼,太阳『穴』处的血管也根根暴出,似乎马上会震裂。 那条巨蛇拉不翻大钟,此时缠在钟上不住打转。蛇身鳞甲坚硬如铁,将钟面的铜绿擦得干干净净,这等高速摩擦,也使得钟里的温度不断升高,大钟不时颤动,发出了尖利的颤音。无心已是心力交瘁,知道再坚持不了多久,他咬了咬牙,将右手中指放进口中咬破,血登时挤出伤口。这种血咒大伤元气,他用过一次就得休养多日方能复原,但如果任由巨蛇缠绕,只怕立时崩溃。 血在钟壁上画了个圈,无心伸指又在这圈中画了弯弯一条,画成一个太极图,一咬牙,喝道:“破!”一掌拍在了血印上。大钟登时发出一声巨响,那条巨蛇也像突然遭到雷击,半条蛇身甩了出去,重重打在地上,打得地上的群蛇也四散飞起,不知有多少条小蛇被打成肉泥,方才蛇身对着钟里血印的位置上多了一个焦痕,与无心在钟里画的那个太极图一模一样,倒像是这个太极图透过钟壁,印到了蛇身上一样。 这是正一教的五雷破,虽然没有同一系的五雷天心**厉害,威力也着实不弱,那条巨蛇被一震之下,变得迟钝了许多,无心正自欣慰,吹竹之声大长,又是“砰”一声,那条巨蛇重又缠了上来。 五雷破仅仅是解了燃眉之急而已。如果再来一次,现在无心元气大伤,便再挡不住了。虽然知道死到临头,黑暗中,无心淡淡一笑,抽出了长剑。 这把长剑已经只是把普通的长剑了,虽不能斩妖除魔,但要杀人还是绰绰有余。他将剑推转回来,便要刺入自己心口,心中却不由想道:“可惜一路赚来的那么多银子了!” 突然,大钟轰然一声巨响,无心只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一股锐气扫过。他大吃一惊,怎么也想不出竟会出现这等变化,猛一低头,头顶有一股厉风掠过,眼前却猛地一亮,竟然能看到了外面。 这口大钟竟然从中横着裂成两半! 巨蛇的尾巴正好甩过,那大钟上半被扫得翻倒在一边,倒像是一把茶壶被揭开了盖子。大钟一裂开,无心不加思索,人已冲天直上,长剑在身下划了个圈,防着有蛇扑上来。他人在空中,也没有借力的地方,眼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一片都是蛇,心里不由一阵发『毛』,正不知落下去后该如何是好,忽然听得有人在一边喝道:“接着!” 一边的半堵墙上,无念正站在那儿,向无心掷过一根树枝。这树枝正穿过无心脚底,无心一提气,脚尖在树枝上一点,那根树枝一受力,登时落地,无心借着这一点,人已向斜里掠出,在空中翻了四五个空心跟斗,落到了那堵墙上。双脚甫一落地,便觉头一晕,在钟里呆得久了,他浑身脱力,连站都站不稳,无念一把扶住他道:“道兄,你没事吧?” 无心收剑入鞘,咧嘴笑了笑道:“小和尚,还好你来了,不然我快要变成蛇粪。小青姑娘你送回家了?” 无念却像没听出他的打趣话,一张脸凝重之极,看着五显灵官庙的庙顶。钟楼倒下来时,将正堂的半边屋顶也压塌了,这五显灵官庙方才还是一派肃穆景像,此时尽是些残垣断壁,殿上的五座神像被压塌了三座,还有两座也已经残缺不全。 残存的大殿顶上,一个红衣女子拿着根箫坐在瓦片上,靠着鸱吻看着他们。隔得远了,也看不清这人的面目。无念盯着这个女子,手中的长剑剑尖还有血滴下。他的大日如来金刚剑威力惊人,一剑将巨蛇斩为两段,余力不竭,连大钟也被斩开。他本不知道无心躲在钟里,这一剑是全力施为,亏得无心身体灵便,否则这一剑威力之大,只怕连无心的半个头也会被削下来。 六 钟鸣4 六 钟鸣4 这时,那个女子又将箫凑到唇边,箫声原是舒缓轻柔,但她吹出的声音却凄厉如鬼哭。一听到这个声音,无心心头不由一跳,皱起了眉。 这声音正是方才听到的。他本以为那是巨蛇发出的声响,没想到是这女子吹出的。声音一起,地上的蛇群又蠕蠕而动,向他们站的地方涌来。幸好那条巨蛇被无念一剑斩成两段,此时正在地上挣扎,不然更难应付。 “小和尚,你有金刚不坏之身么?” 无心看得发『毛』,已在打量四周,准备逃跑,却见无念动也不动,他捅了捅无念,无念这时才如大梦初醒,像是根本没听到无心在说什么,转过头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螭龙八变,那就是主持螭龙咒的人。小和尚,你要是有金刚不坏之身,那还有胜算,不然还是快逃吧。” 无念只是看着那女子,慢慢道:“她不是活人。” “当然不是活人,她们都是借尸炼形……”他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吸了口凉气道:“小青呢?” 无念没有回答,无心还待再问,却见无念眼角淌下两行泪水,他不敢再问,拉了把无念道:“小和尚,我们快走,再不走可来不及了!”初时他还雄心勃勃,只待斩妖除魔,但是这螭龙咒破了一层还有一层,他知道以自己的功力,能全身而退便是上上大吉,无念的样子又不像是有金刚不坏身法的,此时迫不及待便想逃走了。只是群蛇越来越多,他实在想不出什么逃生的妙计。 蛇群在他们站的这半堵墙下聚成一片,足足有三四丈方圆,那些蛇都抬起头看着他们,四周暗得一片模糊,那些细小的眼睛像繁星点点,伴随着一股腥膻,中人欲呕。无心知道要跳出这一片蛇阵,实非他所能,但留在这儿便只是等死。他还待再说什么,无念忽然大喝一声,人已一跃而起,在一块突出的砖块上一踩,人已冲上屋顶。无心大吃一惊,叫道:“小和尚……”他没想到无念不退反进,话音未落,无念已经踏上了屋顶的瓦片,喝道:“妖孽,受死!” 他手中的长剑吐出丈许青芒,这一剑下斩,直有雷霆之威。那个红衣女子也没料到无念不退反进,居然还敢直冲上来,一见无念长剑斩下,箫声已嘎然而止,仰头向无念吐出一团黑气。无心看得清楚,在矮墙上叫道:“当心!”但无念的剑快如闪电,早已在那女子身影处一斩而过,余力不竭,“哗”一片响,也不知有多少瓦片被斩碎,屋顶本只剩了一半,这一下全都塌了下来,剩下的两座神像也被压得粉碎。 无心站在一边,被激起的灰尘『迷』了眼,他伸手掩在眼前。在一片模糊中,只听得那一阵凄厉已极的叫声。 尘土散去,只见无念双手持剑,稳稳站在瓦砾中。无心大喜过望,脚一点地,跳到无念身边,道:“小和尚,你还真有金刚不坏身法!” 他的手刚碰到无念的肩头,却觉入手火烫,像碰到了一块烧着的木炭。他一怔,抬眼去看无念的脸。 那张脸变得漆黑一片。 他大吃一惊,无念却已翻身倒了下来。他一把托住,叫道:“小和尚!小和尚你没事吧?” 他正喊着,脚下的瓦砾中突然探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 七 波罗夷1 七 波罗夷1 如果是旁人,被这般抓住定是吓得魂飞魄散,无心虽然吓了一跳,却是慌而不『乱』,右手一把压过无念手中的长剑,“锵”一声,一剑斩过,那只手中剑立断,一下飞出了数尺,瓦砾块中随即发出了一阵厉吼,地面却发出一阵颤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长剑旋出旋收,又一下『插』回无念背上的剑鞘里,他背起无念便要走。这一手夺剑入鞘使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从只是一眨眼间的工夫,但他刚走了两步,却又一下站住。 地上,散落着一些金银器具。原来筑神像时泥胎大多是空心的,里面总放些压制之物,若是佛像,则多半是些经书,但五显灵官庙本是刘家自行在佛寺上改建,里面居然放的是些金银珠宝。泥像一破,里面的东西滚落在地上,本来被灰土掩着,被地面一震便显『露』出来了。此时月亮又『露』出一角,在淡淡的月『色』下,那些金银珠宝更是这熠熠放光,极是显眼。无心别的东西都不在意,一见到这些金银,便不顾一切要去拣。 他刚弯下腰去,身后一声巨响,砖块瓦砾四处『乱』飞,无心只觉背后一重,像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背后的无念身上,无念发出了一声呻『吟』,一口血喷了出来。还好无心弯着腰,这口血越过他的肩口喷在了地上,不然要喷得他满头都是了。无心吃了一惊,将两个小元宝拣进怀里后才转过头道:“小和尚,你没事吧?” 无念的嘴角带了点血痕,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道兄,好像又不对劲了。”他方才中毒甚深,人昏『迷』不醒,被一块飞出的砖块一砸,胸口的毒血吐了出来,虽然人虚弱之极,却已悠悠醒转。无心顾不得再去翻拣瓦砾,道:“我们快走吧!” 他正要再走,却又觉心中一寒,刚走下这一堆瓦砾,便再踏不出一步。 月光又渐渐亮了起来,方才地面上一片模糊,也看不清,此时才看得到地上到处是蛇。这些蛇方才被几声巨震震得四处逃散,此时却又游拢过来,铺得密密麻麻,连地面都已看不见,周围仍有蛇不住涌来,也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上面的蛇不时被下面的蛇挤得翻下来,前面的地面上像是铺了一块大大的地毯,而这张地毯还在不断翻动。无心看得心头发『毛』,身后又是一声响,他回头望去,只见在那堆瓦砾高高耸起,还在不住翻动,似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蛇虽然叫人害怕,终究还有形有质,但是身后这隐隐约约的东西却叫人不安。无心胆子虽大,此时也不敢再留在这里,但前面是群蛇挡路,后面又不知到底会出现什么东西,他这两年走南闯北,捉的鬼也多了,从来没碰到过如此凶险的情况,见前面的蛇群聚得越来越多,虽然心中害怕,终究还是不敢冒险从蛇群中走过。 身后突然又是一声响,有个女子桀桀笑道:“小道士,你还要逃么?” 这声音突然出现,妖异之极,无心吓了一大跳,扭头看去,只见身后的瓦砾堆里,一个红衣女子正爬出来,正是阿红。月光下,却见她只有半截身子,齐腰以下已不见了,右臂也只剩了个光秃秃的断腕。常人若是受了这么重的伤,自是马上死去,但阿红却像什么事也没有,左手撑着地,正费力地从砖瓦堆里爬出来。 无心看了看身后的蛇群,将无念放在地上道:“小和尚,你等等我。” 七 波罗夷2 七 波罗夷2 他紧了紧腰带,怀里突然掉出个苹果来。这是他刚进五显灵官庙时从供桌上取来的供品,原先他拿了三四个,经过一番打斗,现在怀里只剩这一个了。他把苹果拿在手里抛了抛,很轻地道:“小和尚,明天不知我们还能不能吃到苹果了。” 他的声音很轻,无念也听不到。他将苹果放在无念身前,道:“等一下。”大踏步走去。无念道:“道兄,你要做什么?”他受伤甚重,叫了一声便上气不接下气,无心也不理他,仍是踩着地上的砖瓦,一步步向阿红走去。 阿红身上满是血迹,无念的大日如来金刚剑一剑将她砍成两段,一只手又被无心斩落,此时整个人也已不成样子。一见无心走来,她尖声叫道:“小道士,你胆子倒大。” 她的相貌原本甚美,此时却哪里还像个人。无心的手按在剑上,慢慢道:“快将蛇群赶开!” 阿红伸手指着无心道:“小道士,你们将我弄成这个样子,我要把你们碎尸万段!” 无心嘴角浮起一丝讥讽:“凭你现在这样子还行么?” 阿红的嘴角也抽了抽。她的脸已经有些变形,不知她是在笑还是什么:“我不行,可是波罗夷行。” 波罗夷?无心不由一怔,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身后的无念突然叫道:“你们在召波罗夷!” 阿红傲然道:“不错。小道士,你等着魂飞魄散吧!” 她的左手在地上一拍,人“呼”一声飞了起来。她已只有半截身子,但飞起来时却仍然快得不可思议,五指向无心的顶门抓过来。她这一出手无声无息,无心一弯腰,长剑又是锵然一声出鞘,剑光中,阿红的身影戛然而止,“通”一声落在了地上,裂成了两半。 这并不是道术了,而是剑法。 阿红的身体一掉在地上,从中突然跳出一团火红『色』的影子。这影子细细长长,也只有筷子一般大,钉子一样『射』向无心的面门。无心本就全神贯注,那影子刚飞出,他的剑又已出手。 剑光如闪电横空。“哧”一声,剑尖刺中了那团影子。这影子原本亮得耀眼,被无心的剑一刺中,一下暗了下来,此时才看清原来是一条火红的小蛇。 小蛇被无心的剑刺穿了七寸,挂在剑上扭作一团。无心将剑举起,笑道:“阿红姑娘,你说的波罗夷就是这个么?” 无念突然大叫道:“当心!”他原本上气不接下气,这一声喊得却有如铜钟,突出其来,把无心也吓了一跳。他正待问问无念到底要当心什么,刚抬起头,眼前已看到了面前的景像。 刘罕达听到钟声时,从椅子上猛地跳了起来。他本来正襟危坐,此时已大为失态。 他冲过院子,到了那老僧房前。 白『色』的窗纸,此时象浸透了树叶的汁水,绿得发亮,那老僧仍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他在门外大声道:“大师,大师,五显灵官庙好像出事了。” 七 波罗夷3 七 波罗夷3 老僧仍是一动不动。刘罕达心中惴惴不安,只待再叫,却又不敢。这五显灵官庙中的布置他已安排了许多年,绝不能有闪失,见老僧仍是动也不动,象没听到,心中大急,走上前去要拉开门,却又不敢。他在门前想了想,伸出手指放进嘴里沾湿了,在窗纸上捅了个洞,弯腰向里张望。 刚要看时,里面突然象闪了一道闪电,无声无息,刘罕达吓出一声冷汗,心道:“这里也出事了?”这道闪光一瞬即逝,将他的眼也映得花了。 这道电光是火红『色』的,他吓了一大跳,只道是失火了,但马上发现周围仍然安安静静,什么声息都没有。院子里原本有秋虫啼鸣,但这道电光过后,却是万籁俱寂,鸦雀无声。他眨了眨眼,让被闪得酸痛的眼睛舒服一点,定睛再看时,却觉得里面象暗了许多。一灯如豆,仍是绿莹莹的,那老僧端坐在正中,如泥塑木雕般动也不动。刘罕达心急如焚,待要叫喊,话到嘴边仍是说不出来。他张了张嘴,仍是没说出半个字,退后了几步,心中只是不住转念:“到底会不会坏事?” 方才这块地基不断涌起,无心只道那是因为阿红的原因,但这时这块地面仍然在升起,已经成了一个小丘。 身后“咝咝”声不断。那些蛇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之极的东西,正在四散逃窜。这块地面方才因为都是蛇,地面也看不清,此时蛇一散去,地上倒显得白得发亮。 无心怔了怔,长剑一抖,那条小红蛇一下弹起,还不等它伸直,长剑已出,已将小蛇斩成了七八段。他收回剑,退到无念身边道:“小和尚,那是什么?” 无念盯着这个土包,道:“波罗夷!” “波罗夷到底是什么?” 无念没有回答,猛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无心只道他中毒之下神智不清,叫道:“小和尚,你走错了,是这边!” 无念道:“道兄,你快走!”他中毒极深,说了一句,又呕出一口血来,却仍是一步步向前走去。无心一阵茫然,也不知该是进是退,一时怔在那里。 无念又将右手的中指在口中咬破,左手已从背后拔出剑来,将手指往剑身上一涂。他的伤口中血流成一线,像是沿着剑脊画了一条细细红线,无念两手握着剑,手指结了个手印,一步步走上前去,慢慢道:“炽盛炎焰,其炎普照一切佛土,周遍焚烧三千大千世界。” 他念到最后的“大千世界”四字,剑上一下涌出火焰,一柄长剑已如一支火炬一般。佛道两家虽然不同,这三昧真火却是殊途同归。无心先前所用三昧真火不过是借符纸引燃,但这支剑并非可燃之物,无念的三昧真火如此旺法,是以指上之血引燃的。他每走一步,指上伤口中都不断涌出血来,再走几步,便会浑身俱焚。无念此举,那是已有舍身一击之心了。他大吃一惊,叫道:“小和尚,你想死么!” 七 波罗夷4 七 波罗夷4() 无念这一剑高高举起,他已将周身力量都运在手上,剑端的火焰也一下伸长,那口长剑也象凭空长了半尺。他高声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说话间,又踏上了一步。 土丘此时已高达丈许,五显灵官庙成了一片瓦砾,这块地上却像化作一座巨坟。无念的长剑斩下,真有雷霆万钧之势,但剑还没碰到土丘,却听得一声巨响,土丘突然从中炸开,土块瓦砾漫天飞溅,无念的剑还没来得及斩落,被这等大力一震,长剑脱力飞出,人也一晃,便要摔倒,他脚下的土地也一下裂开。 来不及了。 无念的长剑一脱手,已是万念俱灰,脚下只觉一空,人便落了下去。这裂口也不知有多少深,一掉下去自是万劫不复,他此时心如止水,也不觉害怕,只是想:“原来真要看看地狱是何等模样了。” 他刚想着,却觉后领一紧,有股大力从后涌来,一个身体如同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他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已听得无心喝道:“秃驴,『性』命攸关,怎么不知好歹!”他本有必死之心,此时死里逃生,却也松了口气,无心虽在骂他,他也不以为忤,轻声道:“多谢了。”只是他油枯灯烬之下,声音已细若游丝,也不知无心有没有听见。 方才无心见变起突然,他本在想着要不要先行逃走,见无念已危急万分,也不假思索,便冲上前去一把拉住了无念的衣领,将他从裂口里硬生生拉了回来。他所学芜杂,道术虽没有无念精纯,但这一手轻身功夫却远在无念之上。一把无念拉过来,将他扛到肩上,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向后逃去,那土丘中到底会冒出什么东西来也不管了。 刚冲出两步,突然地面又是一阵颤动,望出去地上正不住起伏,便如大风浪里的船甲板。无心一晃之下,真气一浊,已不能再飞掠而出,眼前却出现了一道大沟。 是地震么?他大骇之下,脚在地上一点,人已跃起,向前冲去。但这条沟却还在不断变大,看下去黑糊糊一片,也不知有多深,他身后背着个人,虽已是全力施为,却见对面的沟沿似在不断移开,距离反而越来越远了。 将无念抛下的话,借这一抛之力,也可以逃生了。他人还在半空中,脑子里已飞快地转了七八个转,双手却已收紧。此时无念人事不知,要抛下他的话,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的。 他刚要发力,突然从前面的暗处有一道黑影飞来,依稀是个人影。无心心头一沉,他人在空中,躲无可躲,正待闭目受死,却觉肩头一紧,只听得有人道:“小心了!”肩上被人拍了一掌。这一掌却并不是伤人,他只觉一股大力涌来,借这力量一送,身形一轻,已落向沟沿。哪知刚落地,两腿却是一软,人已向后摔倒。 八 入魔1 八 入魔1 身后,便是那万丈深沟。 无心没料到居然还会栽这般一个跟斗,他努力保持平衡,但他背上背着无念,哪里还站得稳,人已倒了下去。心中正自惊慌,边上“哗”一声响,伸过一枝禅杖来,他情急之下,不由分说,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但他背后的无念便失了扶持,一下滑了下去,他失声叫了起来,分出一只手去抓无念,但黑暗中却抓了个空,无念象一块石子一下直落下去。此时禅杖上却有一股大力传来,他被拉得跌跌撞撞向前冲出几步。此时离沟已有五六尺之遥,不会再有坠入深沟之虞,他人虽脱险,一颗心犹在不住狂跳,两腿软得站都站不直,却只是叫道:“小和尚!无念!” 他刚喊出来,背后却觉一紧,一个老僧按住他背心。这老僧的袈裟与无念一个模样,无心知道那定是无念师门一脉的,叫道:“大师,小和尚掉下去了……” 老僧的手按着无心身上,无心只觉一股温和之极的力道传来。听得他的话,那股力道也是一震,但马上又镇定下来,双手不停,仍在无心背后推拿,一边道:“贫僧无方,无念是我师弟。” 那是无念的师兄啊。无念从他背上滑落深沟,无心总觉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正在内疚,他正待再说,却听“哗啷”一声,一个人影落在了他们身边。这是个穿着月白袈裟的少年僧人,衣着与无念一般无二。一见这少年僧人,无心叫道:“师父,师弟他……” 无方说得急了,无心只觉背后的力道一下『乱』若风絮,他胸口也一阵烦恶,心中却仍是一阵诧异。他见无方这般年纪,只道他们的师父定然已经老得不成样子,没想到竟然如此年轻。那少年僧人却脸『色』一变,手一抖,禅杖敲在无方背上,喝道:“定心!” 这一杖刚敲上,无心便觉背后的力道一下又变得温和之极,周身象浸在热水中一般,暖洋洋地说不出地舒服。无方忙凝神静气,慢慢收力,道:“多谢师父。”他刚才给无心疗一下内伤,但心中一『乱』,只觉五内如焚,若非师父助了一杖之力,他与无心两人都会引燃心火而死的。无心正待说,那少年僧人一掌按在他肩上道:“贫僧宗真,多谢道友救助小徒。” 无心刚想说,胸口却涌起一阵烦恶,几乎要吐出来。宗真的手掌按到他颈后拍了拍道:“道友,你身上已沾了邪气。”他转身对无方叫道:“无方,将三藐母驮取出来。”此时那大沟已有丈许宽了,仍在不断扩大,宗真却像根本不以为意,似乎不知道无念掉了下去。无心急不可耐,叫道:“大师,小和尚方才掉下去了!” 宗真面不改『色』,只是将手伸向无方。无方答应一声,解下一个包裹来,又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东西来,递给宗真。这东西活象小孩玩的拨浪鼓,不过是两个圆形木块叠在一起。那两个木块上用朱砂写着许多梵字,宗真拿在手里轻轻一晃,那个木块登时相向转动,上面的梵字连成了一片。 这正是三藐母驮。此物本是西域佛门之门,也是转经轮一类,宗真将三藐母驮拿在手上,口中轻轻念着什么梵咒。宗真看上去年纪比无心也大不了几岁,身上月白袈裟一尘不染,在黑暗中大是耀眼,风度闲雅,真如不食人间烟火。 八 入魔2 八 入魔2 三藐母驮转得几转,宗真忽然大喝一声,一掌猛地拍向无心的后背。无心只觉心头一空,一口污血吐了出来。这块污血黑漆漆地有如煤块,发出一股恶臭,一吐出来,方才的烦恶之感尽去。宗真轻轻让开了,低声道:“道友,你体内邪气已除,再服些清热解毒『药』物便可无事。” 无心一吐出污血,叫道:“宗真大师,小和尚方才掉下去了!快去救他!” 宗真的脸上仍是不动声『色』,他肤『色』白皙,脸上木无表情,便如戴着个白玉面具。他将三藐母驮递给无方收好,又从袖中取出一块白『色』丝巾擦了擦手道:“各有因缘,无非夙业。道者入道,魔者入魔。”他本是密宗,这话却说得有显宗的禅意。他用那块丝巾擦净了手,又放回袖中。一双手白皙柔软,与月白袈裟一般颜『色』,几分辨不出哪是手,哪是衣袖。他又向无心行了一礼道:“道友,好自为之,入魔入道,原本只是一念间之事。” 他的话温和清雅,无心的心中却猛地一跳,不由忖道:“这和尚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好像他知道我的来历一般?” 他正『乱』想着,身后又是一声巨响,一片砂石土块四处飞溅。绕着五显灵官庙的地基,周围已裂了一圈足有两丈许的大沟,那堆残垣断壁此时正在加速下沉,土丘本已高得小山也似,但地基下沉,土丘也随之变低,此时只『露』出一个尖了。无心大急,叫道:“大师,难道不救小和尚了?” 宗真斜过头看了看,低声道:“波罗夷将临,还是走吧。” 无心急道:“波罗夷到底是什么,难道连小和尚的命都可以不要了?” 宗真扶着禅杖已是要走,听得无心的话,他站定了道:“佛门比丘戒五篇七聚,首罪为波罗夷,这是人心根本之恶。有人在此布咒,身外化身,波罗夷已成其形,马上就会出来,无念身入其中,已是无救了。” 无心惊呆了,叫道:“不救他么?而且波罗夷要是出来,岂不会成天下人的浩劫?” 宗真道:“不错。”他抬头看了看天,也不知想着什么,轻轻道:“大千世界,人人想着的都是争名逐利,权势金钱,到处都是战火烽烟,饥荒一起,人民相食。比起这等恶业,波罗夷又算得什么,一饮一啄,都是报应,不管是什么,都是人心所驱,是天下人自取。” “可是大师,纵然天下沉沦,这世界终不至于无可救『药』,又岂能袖手旁观?” 无方正在收拾包裹,听得无心这般说,点头道:“道友说得甚是。师父,除魔卫道,是我佛门本份。” 宗真斥道:“无方,你的于下乘般涅槃障未破,又起了邪行障!” 他的斥声严厉之极,无方被他一声喝斥,登时浑身汗水淋漓,低头道:“师父说得是,说得是。” 无心一把抽出长剑,厉声道:“大师,我不管你说的是什么障,我只知不论是何门派,为人处世,应当堂堂正正,大节不亏。小和尚方才救了我,我要是不救他,那我也没脸活在世上了。” 他转身向那道大沟走去,无方虽然说他讲得有理,但见他不识厉害,急道:“道友,波罗夷成形,遇之即成齑粉,你还不快走!” 无心也不回头,高声道:“道可道,非常道。天下大道,不是只靠修行便能得来的,人无伦理,谈何大道。”他走到沟边,弯了弯腰,人已如一支利矢般跃过长沟。此时那土丘已经陷到了地面以下,要跳过去并不太难。无方见他跃下,惊叫道:“道友!”但无心的身影已一闪即没。他心中一急,朝宗真道:“师父……” 八 入魔3 八 入魔3 宗真脸上仍是声『色』不动,喝道:“无方,你苦修数十年,却喜怒形于『色』,难道这苦行都白做了?” 无方嘴动了动,道:“可是……”可是了半天,却没说出什么来。宗真道:“走吧。”他禅杖往地上一『插』,已向前走去。无心不敢再说,只得跟了上去,刚走了一步,却觉脚步下一空,定睛一看,却见『乱』石碎砖中,是两个深深的足印。 这是方才宗真站的地方。宗真站着时神定气闲,无方只道他心境空明,纤尘不染,却不知宗真心底已如惊涛骇浪,以至于劲力外泄,将地上的砖瓦也踏成碎末。 原来,师父也依然不曾修到无相之地啊。 无方吸了口凉气,却也隐隐有些欣慰。他一直以为宗真几非凡人,此时才知道,宗真和自己一样仍然是人,纵然他不曾勘破于下乘般涅槃障,宗真也没有勘破细相现行障。 这时身后又是一声响,那土丘已经深入地下,原先的五显灵官庙已成了一个方圆十余丈的大洞。无方被这声音一震,眼前象走马灯一般闪过了当初的情景。那时无念还是个襁褓中的弃婴,宗真将他收养下来,自己又如何去化粥水来将他养大。虽说出家人要断情绝欲,但无方心中,仍是将这个小师弟当成自己的儿子一般看待。他将禅杖往地上一顿,道:“师父,当年释迦在菩提树下得道,悟得四圣谛,八正道……” 原来佛经有云,世间种种苦恼称为“苦谛”,苦恼的缘由称为“集谛”。若要解脱这些苦恼,便当断绝苦恼之因,这便称为“灭谛”。而断绝苦恼,则需修行正道,称为“道谛”。正道的内容,共有八项,所以名为八正道。佛祖所悟四圣谛八正道便是如此,后来佛家又分为小乘与大乘,小乘自求解脱,大乘则求渡人。密宗本属大乘,但亦有许多偏于小乘,无方念了许多年的经书,其间种种疑义总难释明。他也知道若一味寻求文义,那又堕入了知觉障,故一向不以为意,但此时却突然想到,以前读经时的种种想法纷至沓来,都在脑中盘旋,不禁一下站定。 宗真一下站定,道:“怎么了?” 他呆呆地站着,突然深施一礼道:“师父,无方无能,今生定破不了于下乘般涅槃障了,望师父成全。” 宗真的脸仍是木无表情:“你要回去救那道士?” 无方道:“正是。师父。” 宗真抬起头看着天空,慢慢道:“波罗夷幻形,全凭施咒人心思,千变万化,绝难抵敌。那小道士身上有正法,也有邪术,如果他要全身而退不是难事,但你所行全是正道,只怕反不如他能支持良久。” 无方将禅杖一顿,高声道:“师父,您常说入魔入道,只在一念之间,魔与道本是阴之与阳,由道入魔易,那由魔入道又怎是不可能?您要责罚师弟,只因他偷学了外道破魔八剑,您说他堕入小术,已是离经叛道。但师弟若以邪术行正道,那邪术还是邪术么?” 宗真没有说话,两道眉『毛』却拧在了一处。无方越说越响亮,大声道:“师父,《法华》中有谓:愍念安乐无量众生利益天人度脱一切,是名大乘。合菩提心。大悲心。方便心则为大乘心。人世纵然罪孽滔天,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不论何人,只消一生向善之心,即可成佛,若妄动无明,执着一念,这岂非也是入魔?”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一嘴白须也在飘动。话说完,却觉得说得未免太过份,心中不免惴惴,不知师父会如何作答。宗真的脸仍然木无表情,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半晌,他脸上慢慢浮起一丝笑意:“无方,一障已破,你精进了。” 无方没想到师父会说这话,他又惊又喜,正想说什么,却听得黑暗中无心发出了一声惨呼。他吃了一惊,叫道:“师父,我去了!” 他身形一闪,又沿来路冲去。宗真看着他的身影,低声道:“无方,修行原非一路,多亏你帮我破了这细相现行障。” 他的脸上像是闪过一丝欣慰,但马上又木无表情。此时月亮已圆了一半,周围也重新亮了起来。他看着月亮,喃喃道:“人不自救,怎能救人?”也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月亮说的。 九 明王不动1 九 明王不动1 无心一跳下那大坑,只觉周围正在不断下沉,那道长沟是个圆形,正好将五显灵官庙围在当中,他倒像是掉进了一个干涸的池塘中去了。那土丘下沉时不断有碎石泥土崩起,更像是一个活物。无心在暗中『摸』索着,忽然触到了一只手。 那是一只左手,上面沾满了泥土血迹。他大喜过望,伸手一拉,叫道:“小和尚!”哪知一拉之下,这只手一下被拉了过来,借着暗淡的月『色』,却见那是半张脸。 半张女人的脸。从眉宇间,到鼻子,到嘴,都只有半个。割开的地方并没有多少血,苍白的尸肉翻出皮肤外,直到腰间都是半个。 那正是阿红的半边尸体。 阿红先被无念腰斩,后来又被无心以剑术从中斩为两半,这块尸块不过只有十来斤重,被无心一下拉了起来。突然间见到如此一块残尸,虽然知道阿红本就是借尸还魂,无心仍是心头一跳,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无念到底掉在哪儿了?他将半截残尸扔到一边,拼命看着地上。土丘有十余丈见方,无念落下来时,定是滚落在土丘边上,无心最怕的就是无念已经滚落到哪个缝隙里了,那样一来定是万劫不复,找也找不回来。他越来越急,叫道:“小和尚!小秃驴!你在哪儿?” 突然,他听到了一声呻『吟』。无心耳边甚佳,沿着声音来路看去,却见几块土块被翻开,一只手从浮土里伸出来。这只手上的袖子是一件袈裟,手臂也要粗许多。无心看得清楚了,才一把抓住,猛地拉了起来。 那正是无念。原来这土丘正在下沉,上面的浮土不时滚落,无念方才人事不知,被浮土盖了一层,『迷』『迷』糊糊中听得无心的叫声才抬起手。无心将无念刨出来,叫道:“阿弥陀佛,还好小秃驴你还活着,我可不想来生变个牛马什么的来补报你的救命之恩。”欣喜之下,他也念出佛号来了。 无念睁开眼,断断续续地道:“这是哪儿?” 无心道:“不知是什么妖怪地方。来,我背你上去。” 此时土丘顶部也已在地面之下,边上更是距地面足有两丈多高。无心若是一个人,这两丈的距离一个飞身便能冲上,但背起无念的话,他也知道自己绝没这个本事了。想了想,无心伸手到无念袈裟上撕下一条布,背起无心后将他绑在自己身上,道:“小和尚,抓紧了。” 要从沟壁攀上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无心道术学得很杂,武功也相当不错,一贴到沟壁,便象壁虎一般向上攀去。这沟壁湿漉漉的,也没有什么可借力的地方,并不太好攀,无心五指用力,深深『插』入泥土中。攀了三四尺,他也有点气喘吁吁,正在担心能不能坚持下去,从上面忽然“哗啷”一声,伸下一根禅杖,只听得无方在上面道:“快抓住!” 这禅杖只有六尺长,伸下来也仍有四五尺之距。无心心头一喜,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手足并用,一下又爬上了几步,伸手已可触及禅杖。他一咬牙,双足一用力,人已飞身跃起,一把抓住禅杖的头,却还来不及庆幸,却听身后一声巨响,一道腥风袭来,有个什么东西一把缠住了他的双腿。 这等梦魇一般的情景吓得他魂飞魄散。他只道是条蛇,低头一看,却是一枝长长的枝条。这枝条又长又软,在他脚上缠了几圈,当真有如活蛇,已是崩得紧紧。 九 明王不动2 九 明王不动2 无方在上面叫道:“快上来!”他的声音中已是满是惊骇,无心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腾出一手来从腰间拔出长剑,回身一斩,那根枝条立被斩断,他刚要发力冲上,哪知边上突然又伸过了几枝枝条来。这一次连他的一只手也缠住了。 无心大骇之下,叫道:“小和尚,快帮忙!”他一只手抓着禅杖,另一只手已被缠住,那些枝条力道极大,深深勒进他的皮肉,凭他自己是根本挣不脱了,只望无念能帮一下手。但无念却动也不动,只怕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 突然,象有两只极大的黄蜂,从一边飞过了两个铜环。这两个铜环像是活着的一样,在空中划了道弧,发出“嗡嗡”声,在枝条上一掠而过,那几根绷得紧紧的枝条登时如遭利刀猛砍,当即断成两截,断枝却仍要抓上来,无心的手一脱羁绊,剑光已大长,一剑掠过,星星点点的都是剑光,那几根断枝一探过来便被无心的剑气斩碎。无方只觉肩头有人搭上手来,正是宗真,他正要说什么,宗真道:“快拉他们上来!” 无方已觉臂上传来一股力量,他用力一提禅杖,禅杖上挂着两个人,足足有两百五十余斤的份量,以他本身的力气原本提不动的,但此时却觉两臂上涌来的力量源源不断,将无心和无念拉上来时,并不觉得如何吃力。 无心一跳上来,便叫道:“快,快救小和尚!” 无念脸上蒙着一层黑气,宗真伸出手指在他眉宇间一按,道:“无方,将三藐母驮再取出来。” 无方惴惴不安,一边从背上解包裹,一边道:“师父,他还有救么?” 宗真没说话,脸上仍是木无表情,也不知在想什么。无心站在一边看着宗真,突然从心底涌起一股惧意。这个和尚的双眼似乎能洞澈一切,让他感到害怕。 宗真将三藐母驮转着在无念身上移了一圈,移到心口处,那两个转轮突然飞转起来。三藐母驮本就是与转经幢差不多,转一圈当得念一句佛,但从没转得这般快法。无方看在眼里,蓦然一愕,道:“师父,出什么事了?” 宗真的眉头皱了起来,像是在想着什么。这时,从一边又发出了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 那土丘已经深陷下去五六丈了,五显灵官庙的地基已成了个深坑,这一声巨响显得有些发闷。无心在一边本有点不耐烦,听得这声响,忙转过头去看。只见那深坑中心的土丘突然象一朵花一样绽裂,从中飞出无数枝条,那些枝条都象蛇一样舞动,若方才就有那么多枝条缠住无心的话,只怕他早被扯下去了,哪里还救得回来。眼见这土丘裂开的中心隐隐有些亮光,似乎里面有些什么东西,无心心头一阵发『毛』,道:“大师,那就是波罗夷么?” 无方也不知那到底是不是波罗夷,却见宗真放开了无念,走到坑边。这大坑里,那些枝条正伸越长,已经要伸上地面来了,密密麻麻地到处都是。宗真看着下面,突然道:“你会五雷天心**么?” 无心猛地一震,看向宗真,宗真正看着下面,此时从坑中不住涌起回风,将他的袈裟也吹得鼓起来,这个少年僧人更显得出尘绝世。他低声道:“大师为什么觉得我会懂这门法术?” 九 明王不动3 九 明王不动3 宗真道:“你虽然用的是精钢长剑,也夹杂许多旁门奇术,但道术武功分明是正一教的传承。” 无心顿了顿,才道:“不敢瞒着大师,我是出身正一教,但大师有所不知了,五雷天心**是正一教天师的嫡传,我可没资格学的。” 宗真叹了口气道:“可惜,你们正一教的五雷天心**最能克制这木龙幻形。” 这时那土丘中心开始发亮,一个声音由轻渐响。那声音有如梵唱,听去全无邪气,只听得象有个人在极幽深的地方念颂:见我身者,发菩提心。 闻我名者,断恶修善。 闻我说者,得大智慧。 知我心者,即身成佛。 听得这声音,无心还好,无念却已面『露』微笑,要站起身来。无方就在他身边,但他也如在梦中,眼前一阵茫然。宗真突如舌绽春雷,喝道:“妖孽!”他提起禅杖,重重『插』在坑边。“哗”一声,禅杖深深没入泥土,上面的铜环象被大风吹动一样发出阵阵『乱』响。无方一听得铜环的声音,象当头被泼了一盆冰水,一下惊醒过来,惊叫道:“师父,这是胜军不动咒!” 宗真面『色』凝重,大声喝道:“邪魔外道,也敢说什么即身成佛!” 土丘顶上的破口突然放出强光,那些枝条一根根也变得发亮,土丘也浑如一座莲台。无方突然惊叫道:“师父!那里有人!” 在强光中,一个人影正慢慢升了起来。 这人身上散出金光,但也看得出穿的是件袈裟,整个人通体发亮,让人一见便有礼拜之心。无方的脸上也不知是哭是笑,似是强自支持,但双膝却已发软,人缓缓跪下。宗真不曾想到波罗夷幻形竟然是幻成僧人模样,他的拙火定已修到无相界,自不会为形所『惑』,但无方和无念却不曾到这境界。无方还在强自支持,无念却已象傻了一样坐着,若不是因为身上伤势极重,只怕早就要拜个不停了。 『插』在坑边的禅杖已如一株枯木,渐渐岑寂。宗真伸指在禅杖上一弹,上面的铜环声响大作,将土丘里传出的梵唱一下压倒,无方脸上的痛苦之『色』立时减轻。宗真却知道这禅杖之音一时大一时小,并不能持久,无方被那梵唱引得已一步步堕入魔道,再听得一会,那禅杖这点声息已唤不回他了。自己不会被梵音所动,但自己这两个弟子却要难逃一劫。 这时无念的脸上已经涨得通红。他身上所中邪气仍未『逼』清,梵唱对他更有蛊『惑』,此时再也抵挡不住,即将崩溃。拙火定修行便是绝万念,息心火,但此时他哪里还能绝万念。息心火?脑中来来去去的都是自幼以来的种种情景,宗真。无方。小青,这些人在他脑中纷至沓来,一刹那间仿佛什么都想起来了,从小到大种种不平。激愤。爱欲。苦恼。喜乐,一下子都涌到心中,百感交集,登时涕泪满面,被拙火定压下的心火登时又熊熊燃起。 十 除魔1 十 除魔1 一旦走火入魔,修行之人立被心火反啮,马上会化成一团焦炭。无方无念两人功力尚浅,并不知厉害,宗真却知道其中的奥妙,当初他的师祖在松下修行时见到一采桑女,心火一动,八十年苦修化为乌有。那时宗真尚是十余岁的少年,师祖入魔时他正在边上,只见得眼前一亮,一棵方才还葱葱茏茏的松树立时被炼成了木炭。如今过去了已有近百年,偶尔想起,纵然他自己也已到了无心无念无相,仍然有些心悸。他见无念脸『色』已变,身形一闪,人已站到无念身后。此时无念正挣扎要站起来,被宗真一按,人重又坐下,脸也重归祥和。 但此时无方也已到了最后关头,梵唱声越来越响,土丘上的人影已经大半『露』出在外,无方的脸上已象喷过血一般发紫。宗真正待伸手去拍无方的背后,无心却闪了过来,伸出手掌在无方背上一拍。“啪”一声,无方背上多了一张符,他整个人也一下如泥塑木雕般动也不动。无心不是佛门,虽然他的道术还不及无念精纯,梵音于他却没什么影响。 无心定住了无方,扭头道:“大师,这是什么妖怪,怎么他念的也是佛?” 宗真伸指在无念背后按了两下,将无念封住,站起身道:“口中是佛,心中却不是佛。” 他走上前,一掌拍向『插』在土中的禅杖,泥土像是块油脂,禅杖一下没了下去,只剩个头。他喝道:“邪魔外道,给我现形!” 禅杖一入地,坑中的土丘上又是一阵异光闪过,马上又暗淡成一片。原本那一根根枝条都金光灿烂,现在仍然是晦暗一片,毫无光泽,那个金『色』的人影也象成了铅铸。 那个人影抬起了头,看向站在坑边的宗真。 月光已然大亮,此时那人身上没了金光,才发觉那人实在是象土石做的一般,肤『色』上也没半点血『色』,那些肌理筋络都暴『露』在外,整个人更像一具干尸,只是一双眼却绿莹莹地夺人魂魄。那人盯了一会,突然道:“原来是宗真师弟。” 宗真皱了皱眉,但他仍是面不改『色』,沉沉道:“你是什么人?” 那个从土丘里钻出来的人趺坐在土丘上,突然笑了笑:“宗真师弟,七十年前,无想峰上,你将我逐出师门,如今怎么忘得一干二净?” 宗真的脸上仍然木无面情,但那人的一句话实在是在他心里激起了万丈波澜。原来宗真当初是师兄弟二人,七十年前师兄宗朗堕入魔道,宗真迫于无奈,师兄弟二人于无想峰一战,结果宗朗虽然学得了不少邪术,但却荒废了密宗正法,最终反被宗真打落山崖。此事在宗真心中藏得极深,他也从不对人说起,后来也对外道邪术痛恨之极,无念所学尚非邪术,只因是沾了外道,便已有将他形神俱灭之心,此时突然听到这话,饶是他有金刚不坏之体,仍是浑身一震。 就在他身上一震时,那人突然睁开眼,绿莹莹的目光象有形有质的短剑,直入宗真眉宇间。宗真闷喝了一声,人向后踏出一步。 十 除魔2 十 除魔2 无心却听得大为惊奇。他见宗真看上去年纪甚小,只道能者为师,师父比徒弟小也是常有的事,没想到听话中之音,宗真是起码有七十多岁的老僧了。听得那人说什么七十年前的事,他忍不住,反唇相讥道:“原来是个打不死的妖怪。七十年前你已败过一回,还要回来做什么?” 那人仰天笑了起来:“小道士,你真是不知死活。” 宗真突然抢上一步,一把将无心一扳。无心全没防备,被宗真一下扳倒摔倒,正自莫名其妙,象有道电光一闪而过,掠过他头顶,正打在身后的一株树上,登时火星四溅。无心这时才知道方才自己是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回来,吓得冷汗直流,道:“大师,谢谢你了。” 宗真道:“那是我师兄宗朗。他……”话还没说完,宗真突然浑身一颤,嘴角流出一条血丝来。无心吓了一大跳,叫道:“大师,怎么了?” 土丘上宗朗大笑起来:“小道士,他自以为已修成金刚不坏,万毒不侵,却不知自己尚有着相处。” 宗真只觉身上的力量正一丝丝流走,浑身怕冷一般发起抖来。他的拙火定已到无相界,但他自幼就对自己的风度衣着很注意,虽然年逾百岁,仍是驻颜有术,身上一领袈裟也一尘不染。但就是这一尘不染却是着了相,他心中已有执念,宗朗故意将身形幻得如同僵尸,让宗真心中生了厌恶之感,借他心念一动,一举攻破宗真的金刚不坏功法,宗真虽然强行将染上身来的邪气驱出体外,元气业已大伤。 宗朗还在大笑,宗真突然也微笑道:“宗朗师兄,你虽是身外化身,多嘴的『毛』病却还没改。” 宗朗心中打了个突,宗真这非同寻常的镇定让他吃了一惊。宗真伸手擦去嘴角的血丝,道:“师兄,你这话放到七十年前大概还是对的。” 他方才象大病一场,但此时却又神采奕奕,宗朗大吃一惊,心中寻思道:“这小和尚……小和尚真修到这等境界么?”他记得的宗真仍旧是七十多年前的小和尚,虽然此时的宗真实在也已百岁上下了。 宗真仍是似笑非笑:“师兄,你误修外道,没想到居然会修到波罗夷。这等妖邪之术,难道不怕遭天谴么?” 宗朗像是在想什么,也没说话,突然他抬起头,高声道:“世事无常,今日晴,明日雨,是非时时颠倒,你又说什么天谴,万事都是胜者王侯,败者为寇。” 宗真喝道:“是非纵然时时颠倒,但人心不可颠倒。师兄,一误七十年,该回头了!” 他身上的袈裟象吃饱了风一般,猛地鼓起来,突然脚一点地,人如御风而行,向坑里一跃而下。无心在一边吃了一惊,叫道:“大师!”但宗真已经飘到了宗朗跟前了。他出手极快,右手划了个圈,左手已从这圈中一穿而过,口中暴雷一般喝道:“南谟三曼多缚曰罗赧憾!” 这是密宗陀罗尼真言三咒中的心咒。心咒最能喝散邪魔,宗朗却冷笑道:“小和尚,还想重施七十年前的故技么?”七十多年前在无想峰上,宗真便是以心咒镇散宗朗魂魄,将他击下山崖,这七十几年来宗朗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宗真这一手。宗真刚念出,宗朗退了一步,脚下又踏上一步,一退一进间,一拳向宗真胸口打去。他这条手臂上没有皮肤,黝黑的肌肉块块坟起,如同干尸。他知道宗真最爱洁,定不会硬碰硬的,哪知他的拳头刚击出,宗真却突然将身一纵,一掌在宗朗拳上按去,人借力翻过宗朗头顶,站在了他身后,两手结了个手印搭在宗朗头顶,喝道:“曩莫薩縛怛他孽帝毘藥薩縛目契毘藥薩縛他咀羅吒贊拏摩訶路灑拏欠……” 十 除魔3 十 除魔3() 这是咒陀罗尼中的火界咒。陀罗尼三咒,火界咒又称大咒,念下来也得好一会,威力也极大,一旦宗真念完,宗朗必定会被轰得粉身碎骨。宗真念得极快,他已算计周全,知道念完这火界咒前宗朗定转不过头来,哪知才念得一半,胸口猛然一疼,从宗朗背后突然探出一条手臂,一掌正击在他胸口。这一掌来得莫名其妙,宗真的火界咒还不曾念完便嘎然而止,人已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沟壁上,滑下来时,嘴里又流出一道血痕。 宗朗伸展了一下这条长在背上的手臂,那手臂缩了回去,又溶入体内,重新成为他身上的一部份。宗真被这一击击得五脏移位,他贴在沟壁,低低喝道:“你……你竟然用毗陀罗法!” 原来梵网经下曰:“咒杀谓毗陀罗等。”注疏中有谓:“毗陀罗者,西土有咒法。咒死尸令起,谓使鬼去杀人。”这毗陀罗法是西方一门邪术,密宗精修咒术,但这等邪术也有禁令不得修习,宗真知道眼前这个宗朗实是化身,但他身上能随意幻出手臂,那正是毗陀罗法修练有成的迹象。 宗朗伸了伸腰,方才这条手臂已全部隐在他体内了。他笑了笑道:“宗真,毗陀罗如何,陀罗尼又如何。这七十年来,你固步自封,才会有此惨败。” 他的左手举了起来。这只手像是注入了水一样渐渐发亮,五指也合到一处,眨眼间一条手臂成了利刀模样。宗朗看着手臂,仍是微微笑道:“五十年前我从外教学得螭龙咒,到今日功德圆满,适逢天狗食月,宗真,你第一个死在我手下,也算三生有幸了。” 他的左手光华熠熠,已然完全象一把长剑。宗真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但宗朗这一拳用力极大,他虽有八十余年苦修,终是血肉之躯,被宗朗全力一击,浑身骨架都象要散开,便是想躲也躲不开了。到了此时,宗真也闭上了眼,宗朗的手刀削向宗真脖颈。七十余年来他时时刻刻想的都是如何对付宗真,到此时面对宗真时,还是双手发抖。 手刀一挥而过,眼前的宗真却突然间消失无迹。宗朗大吃一惊,但这只是他的一个幻身,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他转过身打量着四周,身下那些枝条也都象闻到了血腥气的毒蛇,一条条抬起头来。 宗真受伤之下竟然还有这等本事,他原先也不曾想到。这深坑里暗无天日,宗真的身体像是幻成了泥土一般,全无气息。他茫茫然打着转,突然听得有尖厉的破空之声,两个铜环已从上面电『射』而至。 那正是宗真先前『插』在沟沿的禅杖上发出的。那两个铜环飞行极速,向宗朗左右两目打来。到了面前,宗朗伸手一把抓住,只觉入手的力量也不甚大,他正在疑『惑』,猛地听到从一边传出低低的梵唱。 十 除魔4 十 除魔4() 那正是火界咒!宗真将身形幻入泥中,又借铜环破空之声掩去自己的梵唱。宗朗一想通这点,一张脸已登时变得狰狞起来,猛地向隐身在泥壁中的宗真冲来。 “破!” 宗真像是嵌在泥土中,随着这一声断喝,他已冲出泥壁,身周的泥土也四溅而出。宗朗一手如刀,向他当胸刺来,宗真的火界咒刚念完,宗朗的指尖已划破了他的袈裟,『插』进他腰里。也就是同时,一道火柱喷礴而出,从宗朗的头上冲过,将宗朗半截身子冲得无影无踪。这道火柱旋起旋消,一发出时,宗真只觉身上的力量也已尽数消失,软软地坐倒在地上。 没想到是个同归于尽之局。 他想着,脸上却不自觉地有了些笑容。他的拙火定已到无相之境,知道若是这般笑下去也会遭心火反啮,但要压住笑意却又做不到,纵然佛法精深,一时间也心『乱』如麻。 突然有个人落在他身边,正是无心。无心将一手搭在他头顶。宗真只觉从顶门如有一道凉水浇下,神智为之一清。他精神一振,已站了起来,伸手将宗朗『插』入他腰间的那半截断手扔掉。他受伤虽重,但终有八十余年苦行,此时身上无力,站起来却已如同常人。 无心道:“大师,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宗真看着地上半截残尸,眉头也皱了起来。他道:“快走吧。” 这时无方突然从上面探出头来道:“师父!师父!”无心在他身上所下禁咒直到此时方解,被禁时他如同聋哑盲人一般,此时一醒过来还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宗真抬起头道:“快拉我们上去。” 无方答应一声,从上面伸下一根长长的树枝来。无心扶着他抓住树枝,无方在上面叫道:“抓稳了!”他用力一拉,无心在下面一托宗真后背,两人如飞升起,跃了上来。 一跳上地面,无方却是一怔。宗真向来衣着一尘不杂,此时身上却全是泥土血迹,邋遢之极,哪里还有以前那种大德高僧的风度? 宗真伸手拔出禅杖,见无方还在怔怔地盯着自己,他厉声喝道:“诸佛常护念,魔不得其便。业障众尘劳,皆速获清净。” 这是《无量门破魔陀罗尼经》中的四句偈子。无方被宗真一声呼喝,头上汗水涔涔而下,垂首道:“弟子明白。”他只道随之而来的又将是宗真的厉声喝斥,但宗真却是顿了顿,只是道:“走吧。” 无心看了看身后,仍有些不放心地道:“大师,这个波罗夷当真没事了?” 宗真也看了看,低声道:“也许吧。” 十一 无极1 十一 无极1 他刚说完,从土丘的破口里突然象涌起了一道水柱,冲天直上。 那并不是水柱,而是一道光流。这道光流直入云霄,便如一支灯塔,只怕方圆数里的人都看得到。那土丘边的枝条一根根『乱』舞,狂风大作,土石瓦砾,夹在石缝里的蛇虫,以及宗朗幻身的残尸也被风吹得四处激『射』。 这变化来得太过突然,无方刚要背起无念,被就道光柱惊得一屁股坐倒。无心也吓了一大跳,闪到宗真身后,道:“大师,又出什么事了?”宗真与宗朗这一番惊心动魄的斗法他都看在眼里,对宗真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宗真手搭凉篷看了看,脸上仍是声『色』不动:“波罗夷极变。”他将禅杖往地上重重一顿,对无方喝道:“无方,快走,此后每日以三藐母驮给无念镇邪,如果三天后无念依然不醒,那就将他打入寂灭。” 无方身上一震,道:“师父,为什么你不给他驱邪?”无心却在边上叫了起来:“大师,你是要以身涉险?”他脑子转得比无方快得多,宗真只一句话,他便听出言外之意了。 宗真掸了掸身上的泥土,高声道:“道消魔长,天下处处皆是险地。” 他身上的袈裟已沾得尽是泥土,但这一掸却又说不出地潇洒自如。无方说不出话来,深深施一礼,背起无念便走。他走了两步回头看时,却见无心仍呆呆地站在那儿不动,他伸手拉了拉无心道:“道友,师父让我们快走。” 无心“啊”了一声,追了过来。他走了几步,忽然道:“无方大师,真的要让尊师独自一人去应付么?” 此时那道光柱已没有方才那么高,但粗了许多。无方看了看也有些不安,但只是道:“师父说的,总不会有错吧……” 无方咬了咬牙,忽然站定了:“小和尚以前跟我说过,除魔卫道,是出家人本份,有时就算没钱赚,也要干干的。” 他转身向来路走去,无方大急,叫道:“道友!道友!”无心却没再理他,人已消失在树丛里了。 他刚转过一片矮树,正看到那大坑前的情景,不由大吃一惊。坑底那土丘象蒸过头的馒头一样裂开,从中有个巨大的蛇头探出来。那蛇头上已生了两根短角,那道光柱正是从蛇目中放出的。宗真坐在坑沿,禅杖横担在膝上正念着什么,他口鼻眼耳中都有鲜血流出,但口中咒语不断,那蛇探来探去,总象被一张罩住了一般,不论如何挣扎,总是冲不出来。 宗真只道这小道士看见危急会逃得比兔子还快,没想到他虽然害怕,却会去而复回,看见无心过来了,他心如止水,却也不禁有些感动。只是释门清修,当万念不起,他这一分心,禁术已弱了一分,那蛇头猛地又冲出数尺,一颗巨大的蛇头左右摇摆,嘴里不时吐出硫磺之气。 这是宗朗的第二个幻身吧。他第一个幻身与人一般无二,没想到第二幻身竟然是这等模样。先前阿红幻出的巨蛇已是条大蛇了,但与这条蛇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无心见宗真渐已不支,他冲到宗真身边,左手划了个圈,与右手一合,头顶的云中隐隐地起了一阵闷雷,但仍是隐而不发。 宗真眼角已看到无心的一系列动作,忽然开口道:“道友,你的五雷破不得要领,不必白费心机了。” 五雷天心**是五雷法中至高无尚的法术,无心会的不过是五雷破之类旁系法术,宗朗的幻身已然能呼风唤雨,这一点雷击于他自然不伤皮『毛』。无心心如火燎,叫道:“大师,纵然微末之力,也是一分力量。” 宗真眼里闪过一丝嘉许之意。这时,坑里那条巨蛇突然抬头仰天,从嘴里喷出一团白烟,这白烟也有一股呛人的硫磺之气,越漫越开,将这坑里填满了,仍在不住溢出来。 宗真一直坐着,此时突然站起来,将禅杖往身前一『插』,道:“他要孤注一掷了,道友,小心。”他的脸上仍是平和如常,但声音里已似乎有了些惊恐之意。 十一 无极2 十一 无极2 白烟越来越浓,像是重重『迷』雾。此时月已西斜,天边约略有了些曙『色』,这里却仍是暗无天日,加上这白烟,更是什么都看不清了。无心隔得两尺便已看不见了,他心头一阵不安,道:“大师,怎么办?” 宗真站在他身边,看着面前的禅杖,低声道:“还有一个时辰便要天亮。这一个时辰时不让波罗夷出来,到时太阳一出,便会冰澌瓦解。” 无心道:“是。” 刘府里的大小人等都被山上这一道异光惊醒,都站在院子里看着。说鬼物出现者有之,说佛祖降临者有之,众说纷纭,谁也说服不了谁。 站在回廊上,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猜测,刘罕达心中却如同一团『乱』絮,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滋味。 五显灵官庙还是数十年前听从宗朗的建议布置,当时宗朗说城西有龙虎气,在此地建坟,日后可登九五之尊。刘家是『色』目人,对这些风水堪舆却是信之不疑,这几十年来刘家也蒸蒸日上,日见权势高涨,而西山祖坟以五显灵官庙掩人耳目,倒是蛇类多了数百倍。蛇有龙相,想必是龙脉滋养而成,他越发相信宗朗的话。只是今晚屡有异相,他心中不安也越来越深。 胡管家突然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小声道:“老爷。” 刘罕达瞪了他一眼,道:“什么事?” “宗长老那儿好像出事了!” 刘罕达又是一惊。他这时才发现让宗朗僻处的那个小院子里此里笼罩着一股绿光。宗朗房里只有一支蜡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会这么亮法。他沉『吟』了一下,道:“你安抚住下人,我去看看。” 禅杖上的铜环忽然象夏日的蝉声一般响成一片。宗真身形一闪,却见一条血红的肉条直扫过来,扫得地上草木倒伏,土石『乱』飞,禅杖也被一下卷住,猛地拖了回去,宗真正待冲上前去,哪里还来得及。方才他借禅杖示警,总算逃过一劫,此时身边没了禅杖,登时大感茫然。 无心突然又从白烟中钻了出来,道:“大师,那是什么?” 宗真盯着眼着白茫茫的一片,低声道:“是舌头。” 舌头!无心吓了一大跳。在坑里,虽然知道这蛇极大,但总没有大印象,此时被蛇舌一扫,他才真正觉察到那条蛇的巨大了。他道:“大师,该怎么办?” 蛇舌已经扫过来,那这条巨蛇定已突破禁咒。宗真只觉心底一寒,这八十多年来已忘得干干净的种种惊惧喜怒同时涌上心头。他摇了摇头道:“走吧,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无心一怔,忙道:“好!”转身便向后逃去。他本就害怕,此见见那巨蛇的舌头居然这般**,那一口吞下两个人也不在话下。若不趁早逃掉,被这大蛇当一顿点心吃了,那可实在划不来。此时四周什么都看不见,但前后左右总还分得清。宗真淡淡一笑,只觉这张许多年不曾有表情的脸笑起来也有些僵硬,他待无心一走,反而踏上一步,喝道:“宗朗,福祸由宗真一人担当,你来吧。” 他的声音有如雷声隆隆,无心本在夺路而逃,听得这声音猛然站住。他没料到宗真到了此时仍在向宗朗挑战,那定是要与宗朗同归于尽了。他一向只以赚钱为重,起先来五显灵官庙实是为了找找庙里上供的奇珍异宝,顺便再把为害一方的妖物除去,但见无念。宗真这等舍身取义之举,实是让他大为震惊。 半空中异光一闪,白烟分处,一个蛇头从空中落下。无心吓得腿一软,那蛇头却像没见到他,掠过他身边,无声无息地向宗真那里冲去。那条巨蛇冲得极快,白烟一路分开。宗真正站在坑边看着下面,他只道这巨蛇还在坑里,根本没防备蛇头竟会从身后攻来,依然不曾察觉。无心大惊失『色』,双足一蹬,长剑出鞘,已跳上了蛇头,叫道:“受死吧!” 长剑向蛇头顶门刺了下去。这把剑吹『毛』立断,哪知一碰到蛇头上的鳞片,这柄利剑竟然断成了两截,剑尖根本刺不进去。只是巨蛇被无心这一刺也猛地惊起。宗真却被这一阵风声惊起,转过身来,手起一掌,正拍在蛇头嘴上。 十一 无极3 十一 无极3 这一掌比无心的一剑可厉害多了,巨蛇负痛之下,整个身体直冲而上,一条五『色』斑澜的蛇身如一道长虹,直挂在天地之间。无心只觉耳边风声如刀,已不知冲起了有多高,他紧紧抓住蛇头上的短角,人挂在蛇头之上,肚里不住叫苦。 这蛇刀剑不能入,大出他意料之外。此时他的人已被蛇带到半空中,足有十余丈高,那条蛇还在不断向上冲去,他口鼻间都有血流出来,知道只消一松手,便会直坠下去。正在惶急之时,却听得耳边一阵梵唱:应弃臭秽欲,弊恶魔之境。 由此为地狱,亦为恶趣因。 于他勿嫉妒,为亲名利故。 慈目视众生,得大威妙『色』。 众生所诤讼,积聚为根本…… 这声音柔和之极,声声入耳,无心脑中一亮,像是身上又有了力量,一跃而起,两脚搭在蛇角上,从怀里模出了一个小元宝。 这元宝本是放在五显灵官庙神像中的,神像塌下后,无心才拣了起来。巨蛇伏在五显灵官庙下,这个小元宝已沾染多时,多少与这巨蛇相通。他一取出元宝,忽然又有些舍不得,但咬了咬牙,手指劲力到处,那金元宝还是被一下捏扁。也亏得这元宝是纯金所铸,较为柔软,不然无心功力纵然高强,哪里能够捏得扁?他一捏扁元宝,牙齿已咬破舌尖,将一口血吐在上面,喝道:“天地无极,五方使者,四溟大神,轰雷掣电,驾风鞭霆,供我驱策,急急如律令!” 血在这块金饼上突然变成了漆黑一团,象猛火油一般烧了起来。无心将金饼一扔,这金饼贴在了蛇头上,他伸手拔出腰间的摩睺罗迦剑,大吼一声,一剑刺下。 这已是将五雷破与厌胜法合二为一了。五雷**都是正道,厌胜法向来都是邪术,天底下从来不曾有人将这两门法术合二为一过。剑尖一刺入金饼,却如穿腐木,那块黄金登时化成一滩金水,摩睺罗迦剑直没到柄。巨蛇遭此重创,猛地发出一声巨吼,身子又是向上一纵,一条长长的蛇身已没入云霄。 “轰”地一声响,天空里不知何时已积了厚厚一层云,巨蛇冲入云层,登时闪电激『射』,如千万道金蛇狂舞,映得方圆数里一片雪亮。 大雨倾盆而下。秋日已少见这等大雨,这场雨来得又急又猛,山头白烟被一扫而空。 “下雨了!下雨了!” 刘府里那些下人四散逃开,这时一道闪电又从天际间打下,正落在刘府的院子里。刘罕达正在向后院走去,被这一声响雷一惊,人闪到廊下,正好看见一道韭叶形的闪电击在宗朗那小屋上。院子里轰地一声,震得地面也象翻了个个,刘罕达被震得一屁股坐倒,眼前也只觉一花。就在方才这突如其来的一闪中,他看见小屋里那老僧突然间周身发亮,一时如琉璃所制,马上又是一声巨响,那小屋如同一个装满了火『药』的库房被点燃,空气中满是硫磺之气,小屋已只剩了一堆被击成碎末的地板了。 他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一时还不敢相信,『揉』了『揉』眼,但方才还端坐着的老僧。一院子绿光都已消失不见,只有倾盆而至的大雨。 “师父!师父!” 无方从一片碎土中扶起宗真,大声叫道。宗真半坐起身,却已镇定如常:“无念没事吧?” 无方道:“师弟没事,不过还是不醒。师父,方才你将那波罗夷击灭了么?”他知道自己的师父有莫大神通,若说击灭波罗夷,自是非师父莫属了。哪知宗真只是木然摇了摇头道:“不是。” “不是?”无方吃了一惊,“难道是那小道士?他有这么大本领么?” 宗真看着天空,像是回答无方,却更像喃喃自语:“拔山易,越过本心最难。修行法门虽则不一,得道终是一理。” 说到最后,他突然脸上『露』出微笑来。他原先向无表情,此时笑得却极为舒畅。无方看得呆了,道:“师父,你不是说……” “无方,人心亦是天理。” 他看着天空。此时天空中的雨水正如万千天花纷纷落下。宗真脸上多了一层奇光,如领悟到天地间的至秘一般欣喜不已。无方不敢再问,见宗真已是起走如常,他背起一边仍是昏『迷』不醒的无念,道:“师父,那师弟万一不能回头,真要让他形神俱灭?” 这话他已问了第三遍了。宗真一合什,也不说话,只是淡淡一笑。无方也不知宗真是什么意思,心中仍有些不安,背起无念,嘴里念念叨叨地道:“那小道士真有这般厉害?师父,你看出他的来历了么?” 宗真喝道:“快走!” 无方吓了一跳,忙道:“是!是!”他一嘴白胡子也被雨水沾在了一起,成了一束,宗真突然大笑起来,掸了掸身上的泥土,长声道:“术有正邪,道则一也。” 在西山的另一个山头上,衣衫褴褛的无心正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胸口。 在他胸口,有一个淡淡的青黑印迹,似是被人大力击打后留下的淤青。他看着这块印迹,眼中也不知是什么神情,既茫然,又有几分惧意。宗真的声音袅袅不绝,满山俱响,他听得了,抬起头望去。只见山道上,宗真在前,无方背着无念跟在后面,两人已转入山道,迤逦而去。 这场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雨已止了,云也没一丝,天边曙『色』一带,映得头顶的晴空一碧万里。他拍了拍腰间的摩睺罗迦剑,看着天空,不由会心一笑。 一 赶尸人1 一 赶尸人1 孔得财虽然姓孔,少年时也读过几年书,但是和曲阜圣人家已经毫无关系了,现在他只是个看守义冢的守墓人,喝了两盅后倒抱着自己那床油渍麻花的被子倒头倒睡,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死人活人只差一口气。” 义冢就是埋些无家可归尸首的坟地。这年头兵荒马『乱』,皇上爷只知在大都寻欢作乐,和番僧整天弄些“演揲儿”。“天魔舞”之类,全然不顾天下已闹得水深火热。在这湘西的偏远小镇里也时常见得到倒毙路旁的死尸,有时是本地孤寡无依的老人,有时是被打了闷棍的过路行商。不管是穷是富,是老是少,死了,都是直条条的一根,也总得卷个蒲包埋了。孔得财的生计,就是把死人拖到义冢埋了,向那儿的人讨些赏钱。虽然得财不多,但多少也是财,埋一个死人,两三天的酒钱也就有了,所以对他来说,人死得多并不是件坏事。 今天大概是个黄道吉日,镇上的第一大富户,开酒坊的麻家院墙外居然倒了三具死尸。那三条汉子长相差不多,大概是一母同胞的三兄弟,也不知是前世欠了孔得财多少钱,一下子死在一起,孔得财推着那辆小车去装死尸时,不但从麻家一下子拿到了三份赏钱,还额外地灌了一葫芦酒。把三具死尸埋成一堆后,弄了点兔头鸡爪子啜了大半宿,带着陶陶然的醉意躺下,此乐诚南面王不易也。 睡到后半夜,他被一阵口渴『逼』醒了,睁开眼,正想到粗木桌上『摸』一下那把缺嘴的茶壶,灌一肚子凉茶,手刚碰到冰凉的壶身,他突然听到了一阵细细的铃声。 铃声若断若续,如果不注意,当真还听不到,可一旦听到了,那声音又象把小小的锥子,正不断从他耳朵里扎进去,直扎到后脑勺。他有点恼怒,『摸』索着欠起身,探头向窗外看去,准备呼喝两声。 他的眼角刚抬到超过窗台,看到外面的景像时,仿佛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 月光很亮,照得周围一片惨白。今天也正是十五。 七月十五。 义冢因为不是家坟,这一片荒地只是孔得财一个人在看着,而他做的事无非是把来刨坟的野狗赶开,给年久颓圮的旧坟培点土,别的事也不想做,所以到处都长着深可没膝的草。 现在,在这片荒草中,有个人正绕着今天刚埋下去的那个大坟包走着。 这人穿着一件青布的长衫,头上是一顶青布帽,一副道士打扮。在他腰里,围着一根黑腰带,腰带上则挂着一个布包。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小铃,正在一瘸一拐地绕着圈子走。 虽然看上去是一瘸一拐的,但并不是因为这人是个瘸子,这人走的是禹步。禹步是道士行法时一种特异的步法,因为传说大禹治水时历尽千辛万苦,摩顶放踵,成了个瘸子,才传下来的这套步法。 这个道士在这儿要做什么?孔得财胆子也够大的,看管义冢的人,胆子不大可不行,可是现在他的心头却有了一阵阵的寒意,好像背后有人正往他的脖颈里吹气一样。 道士每走一步,小铃就“铃”地一声响。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周围死寂一片,不知为什么,连平常的草虫也一声不鸣,这铃声便显得极是突兀。 转了五六个圈子,那道士又一下站定,手中的铃却越摇越急,铃声响起一片,直如暴雨来临。头顶的月亮圆得怕人,月『色』凄冷,这副景象更显得妖异之极,孔得财在屋里,身上虽然还披着被子,可是觉得身上已是冷得象要结冰了,三十六个牙齿都在捉对厮杀。他赶紧捂住嘴,防着被人听到——其实那道士在屋外相隔有几十步,根本不可能听到他牙齿打战的声音。 那道士突然弯下腰,伸手在腰间『摸』出一些粉末往地上洒去,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隔得远,他念得又轻,也听不清他在念什么。 一 赶尸人2 一 赶尸人2 孔得财已是大气也不敢出,他睁大了眼,盯着那道士的一举一动。道士的右手一边在撒粉,一边一上一下地扬着,好像在提着一根极细的线一样,突然,孔得财听到了另一种奇怪的声响。 就象手里握着一块嫩豆腐用力一挤,豆腐从指缝间挤出来一样的声音。他正觉得奇怪,突然,他看见随着道士的手一扬,一个人影直直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差点惊叫出声。那个人影浑身僵直,就如同是道士用一根线绑在他身上提起来的一样。这人出现得太过突然,他根本想不到在草丛里居然还会躺着一个人。 这个人一站起来,两只手便直直地伸着,好像要抓什么东西。那道士伸手一招,这个人随着铃声向前跳了跳,紧接着,从地上又站起了一个人影。 一共有三个。当三个人站在一起时,后一个搭着前一个的肩,三个人站成了一排。三个男人以这样的姿势站着,自然是很古怪的,可更古怪的是那三个人却像是木偶一样动也不动,月光下,映出那三个人的脸,惨白得发青,正是今天他刚从麻家院子外搬来的那三个。 那是行尸!孔得财只觉从心头一阵阵地冒上凉气来。他也听人说过,辰州这儿有一种赶尸术,能让死尸自己行走。只是这门法术一般是为了将那些客死异乡的人送回家乡去,他也想不通这个道士要把那三具尸首送到哪里去。 月光下,死人直直地站着,那道士『摸』出了三张符纸,在尸首背后各贴了一张,又摇了摇铃。随着铃声,那三具尸首直直地一跳,跳上了半尺许。 孔得财再也忍不住,失声叫了起来。声音甫出口,他才警觉,慌忙掩住口,但声音已溜出了口。 那个道士转过头,看向这间破旧的房子。孔得财吓得缩了回去,靠在窗下,用被子捂住头,大气也不敢出。 铃声越来越响。那是道士在向屋子走来吧,铃声中,还能听得到“咚咚”的声音,那是三具行尸在跳动。 声音突然停了。孔得财等了一会,见仍然没声音,他拉开被子。 刚『露』出头来,他就看到了月光。 月光是从穿子里照进来的。孔得财家徒四壁,窗棂也早就烂光了,月光照进来时,在他的**映着白晃晃一块。在这一块象冰一样的月光里,有三个人头的影子映在里面,那自然是有三个人站在窗外向里看了。 他猛地大叫起来,连滚带爬地向前扑了出去。“哗”地一声,支床的砖块倒了下来,床登时翻倒在地,他也顾不得身上被磕出多少乌青块,冲到门口,拼命地拉着门闩。只是一只手也象在冰水里浸过了好久,手指都僵硬不堪,在门闩上划拉着,就是抓不住门闩。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抓到了门闩,哆哆嗦嗦地将门闩卸下,一把拉开门。随着大门洞开,月光象汹涌的『潮』水一样轰然而至,可是孔有德却一下僵住了。 门口,一个人直直地站着。 这人的两手平平向前伸出,身体僵直如一根柱子,脸上还带着点泥土,分明是具僵尸。孔得财惊叫道:“我……我什么也没看见!” 他心知这道士做的事定是要瞒着人的,若自己口风紧,保证不说出去,那便没事。他也没想到面前的并不是个活人,话音未落,那具僵尸的两臂猛地合拢,敲在他两太阳『穴』上。僵尸的力量大得异乎寻常,“咔”一声,孔得财的头像是落在了一把巨大的铁钳里,他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头便如熟透了的西瓜一般被敲得粉碎,身体也软软地倒了下来。 一 赶尸人3 一 赶尸人3 这僵尸两臂一动,道士手中的铃便又摇动,但哪里还来得及。他见孔得财已倒在地上,走了过来,僵尸还抓着孔得财的尸身似要往脖子上咬下,他伸手从腰里『摸』出了一道符,手指一弹,符抻得笔直,一直粘在了那僵尸脸上,僵尸也一动不动了。他蹲下身,看了看孔得财那张被挤得不成样子的脸,叹道:“可惜。” 他的右手向袖子里一缩,再伸出来时,一道细细的粉末象线一下落到了孔得财那张破碎不堪的脸上。他的手指上指甲很长,将粉末洒出后,他的五指极快地动了动,随着他的动作,孔得财的身体也在慢慢颤动。 像是提着一根无形的细线,这人的手很快地向上一提,孔得财突然直直地站立起来,两手也直直地伸向前。只是他好像喝醉了酒似的,站在那儿有点歪斜。这人站起身,又摇了摇铃,那三具僵尸闻声又是一跳,排成了一串,孔得财也跳着站到了后面。他一边摇着铃,一边不紧不慢向前走去。 月光依然很亮,照得大地一片银白。道士走出几步,又回过头看了看,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这笑意也如水面波纹,转瞬即逝,他的脸马上又变成了冷冷的样子,又摇起了手里的铃。 才走了两步,他的手一下顿住,身后的四个僵尸听不到铃声,登时木然不动。道士向四周扫了一眼,喝道:“朋友,快出来吧。” 周围仍是没有一丝声响,秋虫也寘然无声。道士站得笔直,在原地转了个圈,道:“朋友一定要我动手么?” 仍然没有一丝声音。静默了半晌,道士举起右手,慢慢地道:“不要怪我无情了。” 他的右手里什么也没有,突然间从掌心吐出了一团火焰,整只手一下子象蜡烛一样烧了起来。他猛地往地上一拍,喝道:“疾!” 这一掌在地上拍出了一个掌印,像是打开了一个无形的水闸,周围立时升腾起一片蓝幽幽的火苗。这是尸磷火术,寻常荒坟年久失修,『露』出白骨时也会有磷火冒出,平时是埋在地下的,自然看不到。这道士一掌竟能将方圆数十丈的磷火尽数『逼』出,功力当真了得。 磷火吞吐不息,像是无数火蛇沿着地面爬动,一时间连月『色』也似变成了惨碧。草丛中象开了锅了热水一样沸腾起来,那是在泥土中筑窝的野兔游蛇虫蚁之类被磷火『逼』得四处逃窜。这里一直都死寂一片,没想到还有这么多活物,但那些动物只是都跳了两跳,便又翻倒在地。 那道士的右掌仍然按在地上,两眼目光炯炯地盯着周遭,看四周有何异样。磷火并不能燃物,也不能持久,这一阵蓝火乍一升腾又渐渐歇了。随着磷火熄灭,周围又渐归平静,道士叹了口气,收回掌来,喃喃道:“自作孽,不可活。” 他这尸磷火术极是阴毒,但也大损真气,他杀了那看守义冢之人,仍然觉察有人窥视在侧,心头动了杀机。但尸磷火术用出,却『逼』不出那人,知道此人定是在强行与尸磷火术相抗。若是那人功底真个高到能与尸磷火术相抗,早就会出来了,如今仍无动静,多半已被磷火之毒蚀骨而死。他现在真气已损,得赶着将这四具行尸带走,也不愿再久留。 他摇了摇手中的小铃,四具僵尸听得铃声又是一跳,跟着他而去。铃声凄楚,像是一个女子的哭泣,月光照在这片坟地上,仍是惨白如冰,好像要凝结。 乍看之下,这儿全无异样。只是在孔得财的房子外面,一只野兔四足朝天地倒在地上,浑身的『毛』被风一吹纷纷扬起,『露』出身上的一片青紫。 二 义冢1 二 义冢1 “道长,他没事吧?” 一个小道士正襟危坐在床前,正给躺在**之人搭脉。他这副样子倒更像是个郎中大夫,高金狗有点不自在地看着他,肚里还在寻思道:“这道士成不成?都说便宜没好货,唉,谁叫我这么个庄稼人没多少钱,只望他不要『乱』弄一气,小保才十三岁啊。”他对这儿子爱愈珍宝,前天小保回家说是肚子疼,原先也不当一回事,结果却是一场怪病,花了二两银子请镇上最有名的大夫出了个诊,说是气血两亏,非得用大补不可。他只是个寻常农户,哪能给儿子顿顿吃人参燕窝,惶急之下,正好碰见这个小道士,说是治不好不花钱,治好了得二两银子,才死马当活马医地将他带来试试。 小道士突然象察觉了什么,一把拉起了病人的手臂,五指象在弹琵琶一样从上至下按了一遍,突然又伸出两指在病人心口一弹,那孩子身子猛地一弓,咳了两声,呕出一股黑水。这些黑水粘稠如胶,腥臭不堪,高金狗吃了一惊,叫道:“道长,我可只有这一个儿子……” 小道士将那个孩子扶起来,又在背上敲了两下,那孩子还在呕黑水,连鼻子里都有黑水流出。他道:“施主,令公子是中了邪,小道已将他体内邪气驱出,你采点菖蒲煎水,给他内服外沐数日,印堂无黑气即可。” 高金狗听不懂这小道士文绉绉地说话,瞠目结舌地不知以对,小道士才省得自己说得太文了点,道:“你采点菖蒲来熬水,给你儿子喝下去,再用这水洗澡,一天一次,到他两太阳这儿没黑气,就成了。” 高金狗连连点头,道:“菖蒲有,菖蒲有。”菖蒲是端午时『插』在门上的,山上遍野都是,并不用花钱。他见自己这儿子吐出黑水后,双眼已经睁开,人也精神得多了,不由大喜过望,一把搂在怀里,哭道:“小保,快给道长磕头。”心中却不住寻思道:“看不出这小道士的本事倒是不小,只是不知他会要多少钱。” 小道士道:“头就不必磕了,这个银子么……”高金狗一惊,忍痛道:“二两银是吧?道长,我是庄稼人,小保又没了娘,委实难过,能不能再……那个少一点?”原先说好是二两现银,足当他数月家用了,高金狗实在舍不得。 小道士脸一板道:“那可不行,说好的价钱,一文都不能少!” 高金狗苦着脸,伸手到怀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包碎银子。这包银子是他省吃俭用,准备给小保娶媳『妇』用的。高金狗平时掉了一粒米都要从鸡嘴里抢回来,要他一下子拿出二两白花花的现银,实在心疼的不得了。小道士拿了银子,掂了掂,想了想,从里面『摸』出一块三四钱的碎银子,咬了咬牙,把银包还给他道:“给你儿子买点吃的吧。” 高金狗喜出望外,接过银包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道长,你心肠这么好,菩萨保佑你多子多福,日进斗金。”至于道士是不是由菩萨保佑,而这小道士是不是该多子多福,他欣喜之下,也不多管了。 小道士一怔,连忙扶起他道:“菩萨就算了,多子多福么,嘻嘻,我是火居道士,可以娶妻的,借你吉言吧。” 高金狗道:“是是是,道长一定能生上十七八个大胖儿子,以后个个高中状元,个个做大官,娶丞相家的小姐。” 科举之制自前朝覆亡后已废止数十年了,到仁宗时才算重开,而且分蒙古和『色』目人一榜。汉人和南人一榜,无心就算有儿子日后考中状元,顶多也只能做到六部尚书,而丞相却只能由蒙古人或『色』目人担任,绝不会招个汉人做女婿,可是在乡民心目中,仍是书生与宰相小姐后花园私订终生后中状元那一套。他被小道士扶着,磕不下去,叫道:“小保,快给道长磕头。” 二 义冢2 二 义冢2 那个小保虽是乡里小儿,人生得倒很机灵,趴在**给那小道士磕了个头。这个头磕得倒是实诚,不过他两个眼珠仍是骨碌碌『乱』转地看着这小道士,小道士反倒有些不安,看看手里那块碎银子,狠狠心道:“这点钱你也拿去买糖吃吧。这是我给你的,可不是不收你银子。”他这一派向来是法不空施,必要收钱,虽然实际上一文钱没收,这话还得说的,以示不忘祖训。 这小道士一文没留,不免有点心疼,但大方也大方过来,总不能反悔。他有点不太自然地道:“小保,你是吃了什么中的邪?” 小保道:“我在后山玩,抓了一只兔子烤着吃了,结果回来肚皮就痛起来了。” 高金狗道:“阿弥陀佛,那儿是个坟地啊,前一阵子孔得财还拖了三个死人去埋,你这小祖宗怎么跑那儿去,嘴巴老这么馋,老子非打烂你屁股不可……” 他也发现这小道士有些后悔,只作不知,一边喋喋不休地骂着儿子。小道没再说什么,转身向门外走去。高金狗千恩万谢地送了他出去,临出门时,那小道士忽然转过头道:“施主,你可知道毒龙潭在何处么?” 高金狗一怔,道:“毒龙潭?没听说过了。”这辰溪县方圆有数百里,又是崇山峻岭连绵不断,到处都是深潭巨壑,他也不知这毒龙潭到底在哪儿。这小道士也没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高金狗千恩万谢,待那小道士走远了,他才一拍脑袋,高声叫道:“对了,道长,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小道士转过头,笑了笑道:“小道无心。” 坟地虽然有些邪气,时常会有野鬼游『荡』,但是上面长的东西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乡民所耕的田间有时也会有一两个坟包的,可是那个小保所中邪气甚是厉害,决不会是寻常的妖邪,无心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最好的办法是到那里看个究竟。 后山因为是一片义冢,平常也少有人来,虽然是秋天了,草还是很茂盛,远远地望过去,那片山坡上像是淹没在草丛里,坡上有一间东倒西歪的破房子,屋顶满是瓦松,墙上的石灰也多已剥落,『露』出的砖缝里长满了细草。 他走了过去,刚到门边,不由皱起了眉。里面脏『乱』不堪,鬼影子也没一个。他打量了一下四周,正待退出去,在门边时一下站定了。门上原本也有朱漆,如今却尽已剥落,两个黄铜的门环都长满铜绿,只有一小块地方油光发亮,想必是常用手『摸』着的。在已经变成褐『色』的门板上,沾着几滴乌黑的渍斑。他『摸』出腰间的短剑在门板上刮了些下来,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取出一张纸,将短剑擦净了,又看看四周。这地方看上去也不象能住人的,桌上放着一只空酒壶和两只脏碗,看样子也有两三天没先过了,破床板倒在地上,一床被褥也脏得冒出油光。 住在这儿的那个孔得财多半也已经死了吧。那样一个人,活着和死了,都一样没人关心的。 无心走出门去,看着外面的草丛。已是初秋,草叶有些发黄,不时有风吹过,卷得草叶左右晃动。像是被风吹绉的湖水。他叹了口气,向前走去,可走了两步,却又站住了。 在他脚边,是一只死兔子。这兔子肚破肠流,想是被东西咬过,但身体却丝毫不腐。他拣起一根树枝,在死兔上敲了敲,“梆梆”作响,敲上去倒如一段木头。 无心有些迟疑。他用树枝拨开草丛四处看了看,才不过数尺方圆,他又发现了几条死蛇和几只死山鼠,全是**得象木头一样。他将树枝扔了,不由陷入沉思。 二 义冢3 二 义冢3 那些兔子山鼠之类,全是中了尸气而死的,小保抓到的想必也是只沾到尸气的兔子。这么大的尸气,除非是将数万人的尸骨全埋在一处才会产生,这义冢里虽然荒坟林立,却最多不过数百个而已。 古冢密于草,新坟侵官道。城外无闲地,城中人又老。这首唐僧子兰的《城上『吟』》小时候师父也教他读过,那时只是当一首谣曲念念,现在见到这个荒凉的义冢,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他从怀里『摸』出一支细细的『毛』笔和一个小圆盒,这盒子是用两段竹节做成的,打开了,里面装的全是调成糊状的朱砂。他将笔蘸饱了朱砂,在一片长长的草叶上龙飞凤舞地画了道符。收好东西,看着这片草叶,他合上双眼,捏了个手印低低地念咒。 随着念颂声,那片草叶也在不住抖动,渐渐伸直,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拉着草尖。等这草叶竖得笔直,无心放下手,低低道:“过往游魂听真,吾上太山府,谒拜皇老君,交吾却鬼语。呼玉女收摄不祥,登天左契,佩戴印章,六丁六甲,神师诛罚,不避豪强,若有不遵者斩付魁刚,急急如律令!” 念到“令”字,他骈指向那片草叶一指,草叶突然无火自燃,上面写的那些符字灼灼发亮。此时太阳已隐到了云后,周围一下暗了起来,像是大雨将至的样子。 无心将两指夹住草叶下端一捋,叶片上的火光仿佛有形有质之物被他抹下,还在指缝间燃烧。他将手指往两眼上一抹,火光应手而灭,他猛地睁开了眼。 这是禁鬼咒。他的眼里神光如电,扫视着四周。在没膝的草丛里,一些萤火一般的亮点正四散纷飞,一蹴即散。那都是些尸居余气,孤魂野鬼不得超生,年深日久魂飞魄散后便成了这副模样。他转了一圈,仍是看不到一个成形的游魂。 奇怪。无心抓了抓头皮,他听得高金狗说是几天前还有三个新死的人埋在这儿,魂魄哪会散得这么快法,难道是有什么异事发生么? 在一棵榆树后面有个坟包,土『色』也很新。无心走了过去,蹲了下来,拨了拨坟前的土块。土块碎了,里面却还有点湿润。这两日并不曾下雨,一些小土块都被晒干了,但这里的土却还是湿的,只怕被翻起来还没多久,不知为何魂魄却看不到。 难道这坟是空的么?他摇了摇头。孔得财只是个看守义冢的孤老,没事干肯定不会堆个空坟玩,一定出过什么事了。 他正自沉思,突然腰间的摩睺罗迦剑在鞘中低低一响。声音虽轻,无心却如同听到了一声惊雷,浑身一震,手一扬,已从背后抽出剑来,左手捏了个诀望向四周。 这柄摩睺罗迦剑是他差点丢了『性』命得来的,剑虽小,却大有灵异。此时剑在鞘中发出鸣响,恐怕周围是有什么怪物了。 禁魂咒尚未完全失效,他看了一遍仍未发现有什么异样,心头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这里太静了,耳边只有风吹之声,更显得一片死寂。 看到第三遍,他终于发现在左前方的草丛中有些微不同。他提剑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走了几步,脚下却是一滑,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圆圆长长的。 是条蛇么?他掠开脚边的杂草,一看见脚下的情景,心中猛地一惊。 在草丛里,有个人正伏在地上。这人的身体已是嵌在泥中,背和地面平齐,他刚踩上的是那人前伸的手臂。无心大惊之下,向边上跳出了三四尺,喝道:“好个妖物!” 这人既无魂魄,自非尸首了,那多半便是妖怪。无心只道这妖怪要伏击自己,他又全无防备,心中大感惊恐。哪知他跳开后,这人仍是动也不动。无心心道:“奇怪,难道这是个倒伏的翁仲不成?”可这人的姿势是双手笔直伸在头上,若是翁仲,这姿势也太怪了点。 他小心地走了过去。 三 九柳龟息术1 三 九柳龟息术1 还没踏上一步,忽然耳边听得有人喝道:“兀那道士,你是什么人?” 这声音极是响亮,如同打了个旱雷,无心一惊,抬头看去,却见有个人站在山坡下。这人也不过十**岁,手里拿着一把铁尺,这是六扇门常用的兵器,这人多半也是个捕快了。 无心道:“是位捕快大人啊,小道是……”他正待报上名来,那捕快已经跑了上来,手上的铁尺对准了他,喝道:“快把剑放下!你孤身一人在这荒郊野外,已犯了大元律法第……”说到这儿却卡住了,从腰间『摸』出一本律书来翻着。 无心笑了笑道:“小捕快,这是我的法剑啊,你看,上面还是符字的。” 那捕快想必一时翻不到要给无心定的罪名,孤身夜行还是可疑的,现在大白天,一个道士在义冢里,好像也不曾触犯大元律第几条。他将书放在怀里,仍是紧张兮兮地向无心走来,叫道:“快把剑放下!我是辰州捕役言绍圻,你再不将剑放下,便是违抗公差,拒捕!拒捕你知道吧?罪加一等!” 无心连忙将剑收回背后的剑鞘,道:“小捕快,我是出家人,可不是什么江洋大盗。” 言绍圻见无心将剑收了起来,才显得宽了宽心,听得无心说什么“江洋大盗”,像是想起什么来,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看了看。这纸上画着个人像,长着两撇小胡子,和无心一点也不象。言绍圻打量了一下无心,又叫道:“把手指放到唇上。” 无心莫名其妙,道:“什么?” 言绍圻怒道:“手指放到嘴唇上面,你听不懂么!” 无心也不知这个小捕快到底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依言将手指放在嘴唇上,言绍圻又看了看,道:“你真是道士?叫什么?不象。”言语已缓和了些,说“不象”自是说无心不象那个要犯,而不是不象道士。 无心道:“小道无心。小捕快,你在缉捕江洋大盗么?” 言绍圻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他一番,才勉勉强强相信他不是那个通缉的要犯了。他将那张纸卷好放回怀里,仍有几分狐疑地道:“你在这儿做什么?这是坟场。” 无心道:“这里有邪气。除魔卫道,出家人本份,我看看有没有能做的。” 言绍圻道:“看不出,你还是位道长。”他的话里有点讥刺之意,想必虽然信了无心不是那个要犯,却仍有点不信他的话。他走到无心跟前,突然看到地上那个人,惊叫道:“哇!你果然不是好人!” 言绍圻手中的铁尺又对准了无心,无心急道:“什么呀,这人在这儿都好多天了。” 言绍圻这才看到,地上那人的衣服上已是沾满了泥土,这样子不会是刚才发生的。他半信半疑地又垂下了铁尺,道:“那他是被谁杀的?” 无心道:“我也是刚发现他的。” 言绍圻蹲了下来,用铁尺戳了戳地上那人,叫道:“尸身还是软的,奇怪。” 无心道:“是很怪。等一下,我们把他翻起来。” 他走到边上的树旁,抓住了一根手腕粗的树枝,另一手伸到腰间,只轻轻一闪,摩睺罗迦剑已然如闪电一般出手,将那树枝齐根斩下。他又斩下一根,把两根树枝的枝杈削掉了,又走回来,却见言绍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无心把一根树枝递给他道:“来,动手啊。” 言绍圻接过树枝,手都有些发抖,道:“你……你武功这么好!”他想起方才自己用铁尺对着无心,若无心真是那缉犯,只怕自己一条小命已经送掉了。他年少气盛,只道自己的武功天下无敌,方才见无心年纪与他相差不多,很有轻视之意,此时才感到实在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三 九柳龟息术2 三 九柳龟息术2 无心道:“我这两手三脚猫功夫可不成,我认识个和尚,那才真正算得上高手。唉,闲话别说了,天好像要下雨,快点干吧。” 两人把树枝『插』到地上那人身下,齐齐用力,那人一下翻了过来。这人脸刚一朝上,无心和言绍圻两人都惊叫了一声。他们只见这人只是寻常死尸的脸,哪知一翻过来才发现这人的眼上。鼻子上。嘴上。耳朵上竟然都糊了个泥团。那泥团一块块都是圆圆的,定不会是因为脸贴在地上而沾上的泥块。两人相互看了一眼,言绍圻抢先道:“他是被杀的!” 鼻子和嘴蒙上泥块,自然会憋死的。无心却摇了摇头道:“不是,这是九柳门的龟息术,这人用泥块闭住七窍一样可以用周身『毛』孔呼吸。看他面『色』青紫,只怕是因为中毒而死。”他又抓了抓头皮道:“只是死了的话怎么会没有魂魄?” 言绍圻也不知无心说的“九柳门”是个什么东西,这时天『色』越来越暗,突然间,一道闪电划破天空,他叫道:“要下雨了,我们去躲躲雨吧,来,抬他进去。” 无心道:“好。”他看看地上的尸首,尸首身上也全是泥土,他实在不想去碰,道:“放在这儿吧,等仵作来之前我们还是不要动。” 言绍圻道:“也好。”他也不想碰,听无心还讲出理由来,自然是从善如流了。 两人一躲进破房子里,雨便落了下来。言绍圻一进门便叫道:“这么臭!孔得财死到哪儿去了。” 无心道:“多半已经死了。” “死了!”言绍圻跳了起来,“他一个孤老,怎么死的?” 无心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你看,门上有些血迹,而这门上的门闩也搭拉着,多半是他在开门时被杀,尸身被拖走了。” 言绍圻闻言也摇了摇头:“若是拖走,门槛上准会沾着血迹的。可这门槛上干干净净,准是被人扛走的。” 无心道:“那人要扛走尸体做什么?” 言绍圻道:“谁知道。说不定孔得财根本没死,那人是他杀的,他畏罪逃走了,总不会死人自己跑掉吧。” 他只是顺口一句,无心却浑身一震,道:“对啊,有可能。” 言绍圻叫道:“什么可能,死人还会走么?死人是……” 他的声音突然停下了,眼里也『露』出恐惧之极的神『色』。无心奇道:“怎么了?”他还只道自己脸上有什么异样,伸手抹了把脸,言绍圻却指着他身后道:“死人……死人走了!” 无心回过头从那破窗子里看出去,却见有个人正摇摇晃晃地从草丛里站起来。他大吃一惊,走到窗边。此时已看得清楚,正是那具死尸。这死尸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雨淋湿了,紧紧地贴在身上,他脸上的泥团也已被雨水冲掉,『露』出的脸青里透白,根本不象个活人,一站起身,也象喝醉了酒一般摇摇晃晃。 言绍圻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方才乍见死人站起来,吓了一大跳,此时却已平静如常。湘西乡里妖异之事传闻极多,言绍圻虽不曾见过,却也听得多了,就算死人复活也不过如此。 无心沉『吟』了一下道:“看这山坡上死了那么多野兔老鼠,多半是中了邪气而死,恐怕有人曾在这儿施毒,这人为了避开危险,用九柳龟息术闭住七窍,哪知施毒那人功力太高,他的龟息术仅能护住心脉,周身已遭毒物侵入,成了这么个半死不活的模样。” 三 九柳龟息术3 三 九柳龟息术3 若是先前那道士听到,定会大吃一惊,因为无心说的已是**不离十了。言绍圻想了想道:“那他到底是活的还是死的?” 无心道:“周身已遭毒物侵蚀,连脸『色』也成了这个样子,自然是死了。不过这人也算了得,还护着心脉,怪不得魂魄未散。” 言绍圻道:“那他还有没有救?” “十停中,大概还有不到一停的机会。” 言绍圻叫道:“那还不快去救他!” 他有点怕死人,活人却是不怕的,马上冲出门去,也没注意到无心还有话说。外面雨已下得很大了,秋天下这等暴雨已不多见,一到外面,言绍圻便被雨淋得**的,他跑到那人身边还有五六尺远的地方,却又不敢再上前。 这人身上一淋雨,一身的衣服斑斑驳驳的都是泥迹,脸上也有泥痕,整个人都没有人样,站在那棵大树前,只有三分象人,七分更像个吊死鬼。言绍圻有些迟疑,不敢再靠近,离得远远地道:“兄台可好,要帮忙么?” 这人摇摇晃晃地站立不稳,两只手也在『乱』抓,听得言绍圻的话,猛地转过身来,和他打了个照面。言绍圻见他的眼睛也变得血红,不由打了个寒战,忖道:“这人到底是死是活?”他还没想通,身后无心已在叫道:“快闪开!” 说时迟,那时快,这人突然抢步上前,一只手横扫而过,言绍圻吓得呆了,只觉一股厉风袭来,百忙中猛地一低头,这人的手从他头顶掠过,一股带着腥臭的劲风刮得他头皮发麻,又重重打在边上树干上,“啪”一声,那棵足有一抱粗的大树也猛地一震,树身上被击出个掌印,满树叶子也如天花『乱』坠,纷纷洒下,这人的手臂已不似血肉之躯,倒如同铁铸的一般。一击之下,这人的手臂又反转扫来,言绍圻已吓得呆了,见手臂又扫到跟前,他刚才弯腰躲过一击,此时正在伸直身子,眼看这人就要扫到他腰间,再弯已来不及了,无奈之下,猛地一提气,人已拔地而起。 “呼”地一声,雨珠也被这人扫得四处飞溅,言绍圻跃起了有五尺许,这人一臂已从他脚下掠过,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这人的左手又已猛地向他抓了过来。 这等招术空门大开,言绍圻习武多年,虽然和人动手并不多,但身法已是顺极而流,也不多想,一脚已飞出,踢向这人面门。只消这人一闪,他这一抓自然抓不到自己了。哪知这人根本不躲不闪,仍是直直抓来,言绍圻的脚先踢到他脸上,“砰”的一声,如同踢中了一块巨石,这人浑若不知,已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腿,言绍圻只觉像是被一把铁钳夹住一般,下面的高妙身法再用不出,一下便摔了下来。 此时无数落叶已将两人裹住,言绍圻眼前只见一片暗绿『色』,也根本看不清。他一落到地上,小腿还被这人抓着,心中已是纷『乱』如麻,暗自道:“这人不知道我是公差么?”但这人显是不管他言绍圻是不是公差,抓着他的小腿正向后拖。这人的力量大得异乎寻常,言绍圻的手在地上胡『乱』抓着,一把抓住了一截树根,他两手攥住再不放手,只觉浑身骨节被拉得“咯咯”作响,像是马上便要拉断。正自惊慌,却觉身后有一道白光闪过,这人发出了一声厉叫,声音也更似一头异兽。 抓着他的那股大力一下消失,言绍圻直直地摔在了地上。地上的泥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他摔得满脸都是污泥,只觉浑身仍是说不出地疼痛,手足并用地爬了两步,惊魂甫定,回过头来,却见无心提着剑正站在他边上,面『色』凝重,脚下不丁不八,左手提在胸前捏了个剑诀。 四 暗夜之妖1 四 暗夜之妖1 无心面对着这人道:“小捕快,你不要紧吧?”这人用了九柳龟息术,虽然没被当场毒毙,但浑身肌肉已被毒素浸润,已近僵尸,虽然双臂已被他一剑斩断,仍是不敢大意。这人的手臂坚如铁石,寻常刀剑根本伤不得他分毫,无心手中虽然也是柄寻常精钢长剑,也不曾开锋,却是用朱砂在剑身写过一道符的,恰是这人的克星。 言绍圻翻过身来,抹了把脸上沾着的泥水,见自己的小腿上还抓着一条断臂。他一把拉下,只见裤管也已破裂,皮肤上被抓出五条青紫的淤血痕,他心有余悸地道:“道长,这人到底是死是活?” 这人的手臂已被斩断,切口中还有鲜血流出,但整个人仍是不象活的。无心道:“他原先用龟息术时以泥团闭住七窍,虽然还没死,却已没有神智。泥团被雨打散后,人是醒过来,但心智全失,现在说他是僵尸也可以。” 这人手臂的断口处还在流血,却好像根本不知痛楚,两截断臂左右『乱』挥,只是他的手臂已被齐肘斩断,短了一半,抓不到人了,只把血甩得到处都是。无心连忙退了几步,拉起言绍圻避开。言绍圻看着这人,又打了个寒战,道:“那到底是活人的还是僵尸?” 无心道:“僵尸!”他知道这个小捕快有点食古不化,自己将那人的手臂斩断了,若说那是个活人,只怕言绍圻又会翻出书来说自己犯了哪一条王法,索『性』便说是僵尸。其实这人神智虽失,却因为用了九柳龟息术,并不曾死。 这时那人的动作已越来越慢,忽然“啪”一声,仰天摔倒。无心知道这人是因为失血过多,他提剑走了过去,言绍圻紧紧跟在他身后。无心心道:“这小捕快胆子倒大,真个少年有为。”其实他的年纪与言绍圻也相差无几,大得有限。谁知言绍圻刚走出几步,突然觉得一阵恶心,他强忍着不吐出来,但肚子里像是翻了个个,走了两步便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吐了起来。无心听见声音,走过来往他背上一拍,言绍圻登时觉得额头一阵清凉,人好受了些。 无心从怀里『摸』出一道符道:“小捕快,你是沾了点邪气,把这道符带在身上吧。”他才要说“每道符廉售二百文”,却见言绍圻面『色』不好看,也不多说了。好在一道符也不值什么钱,这个东他还做得起。 这人躺在地上,一张脸如纸一般白,连青紫之『色』都没了,双眼圆睁,鼻翼却在微微**。无心叹了口气,将长剑『插』回背上蹲了下去,言绍圻这时舒服多了,在一边急道:“道长,小心!” 无心道:“他身上的毒素随血流尽,现在神智已复,不过也已命不久矣。”刚说出口才省得这话其实是说这人还活着,并不是僵尸,只怕言绍圻又会来缠夹不清。不过言绍圻却似没有在意,也走到这人身边道:“他活着,那还是救救他吧。” 四 暗夜之妖2 四 暗夜之妖2 无心叹道:“他浑身血『液』都已流尽,要救他,除非是西王母的不死『药』。” 言绍圻惊叫道:“那你真的是杀了他了?”他做捕快未久,一直想抓个大案,眼前正是一件杀人大案,但无心是为救自己而动手的,总不能再去抓他吧? 无心伸出手点在这人肘上一点,止住了血流。其实这人身上的血也已大多流光了,止不止都无所谓。这人身上一动,慢慢睁开眼来,喉咙里发出了低低的“咕噜”声,言绍圻喜道:“他醒了!” “这是回光返照,他好像有话要说。”无心面上仍然极是凝重,他伸手取出一张符,轻轻一抖,符一下燃起。因为在下雨,因此他是手背向下,将符掖在掌心,火燃得极快,一下变成了一撮纸灰,连汗『毛』也没烧掉一根。无心将纸灰塞进那人嘴里,手掌又顺着他咽喉一抹,道:“道友,有什么话快说吧。”他知道自己这护心符只能『逼』出这人残存的一点活力,此人是死定了,借这机会,让他说出最后一句话。 这人嘴张了张,慢慢道:“龙……龙眠谷中……第……” 说到这儿,声音越来越轻,无心却是大吃一惊,将耳朵侧到这人嘴边,急道:“还有什么?”但这人身子猛地一颤,便不再动,这回是真的断了气。 言绍圻看得心惊肉跳,道:“龙眠谷?那里有妖怪啊,谁都知道。”他只以为这人会说出个惊天大秘密出来,哪知说出的只是这么个无关紧要的闲言。无心拉开这人的衣领看了看,这人的肩头刺了一个小小的花纹,是一枝柳枝,上面缀着七片碧绿的树叶。虽然每片树叶都只有指甲大小,刺得却着实精细,连叶脉都刺出来了,树叶的颜『色』有浓有淡,越到梢上便越浓,缀在细枝上,栩栩如生。无心道:“没想到他还是七叶弟子,怪不得能撑到现在。” 言绍圻道:“七叶弟子很厉害么?” “九柳门弟子入门时都只刺一片叶,随着在门中地位升高便加刺一叶,门主有九叶,那是最高的。这人刺了七片叶,已是个护法身份了,居然还是难逃一死。” 无心站直了,看着地上的死尸,叹了口气道:“九柳门也是外道中的名门,现在虽已渐趋式微,还是没人敢小看他们。这人一死,想必又要大起变幻。”他转过头,笑了笑道:“小捕快,你要不怕死,立功的机会到了。” 言绍圻却脸『色』一沉,道:“你杀了人,把你抓去就是个大大的功劳。只是你救了我,再抓你,我也太不算好汉了。唉,只是这个死人该怎么办?” 无心道:“这野地里,把他埋了便一了百了。” 言绍圻摇了摇头道:“不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得回去一趟。小道士,你要上哪儿去?”他见无心一口一个“小捕快”,马上还以颜『色』,“道长”也改口成了“小道士”。 无心捋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先回到住的地方,烤干衣服再说。” 言绍圻道:“你住哪儿?” 四 暗夜之妖3 四 暗夜之妖3 “如归客栈。”他马上警觉道:“你要做什么?”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回去报案,若有话要问你,你可得留在那儿。”他急匆匆地跑下山去,走了一段又回过头道:“别跑啊,我不骗你的,我言大捕头表字刚正,刚直正义,你相信我好了。” 叫刚正就代表刚直正义么?无心想说现在执国政的那个其实是汉人,却自认是蒙古人的太平。名字叫太平,天下却着实不太平。他有些想笑,但心头却隐隐地作痛。 辰州辰溪县县尹言伯符这两天很是烦恼。虽然他算是辰溪县的父母官,在这一方生杀予夺之权尽在手中,但他也有不如意的事。 他在正厅里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走来走去,正心烦意『乱』,言绍圻浑身**地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叫道:“二伯父……”还不等他说完,言伯符已急道:“有人来了么?” “不是,我在义冢那儿发现一个新死的人。” 言伯符眉头一皱:“个把死人算什么,我问你,没人来么?” 言绍圻一心以为这是件大案了,哪知这个二伯父却根本不当一回事。他有点委屈地道:“好像没来。” 这时一个下人急匆匆地进来,行了一礼道:“大人,有辆车来了。” 言伯符象被蛇咬了一口,连忙掸了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色』一变,道:“来了?”也不知是喜是忧,快步向外走去,又转身对言绍圻道:“绍圻,你快点回避一下。” 言绍圻待言伯符走出正厅,小声对那报信的下人道:“是谁来了?” “听说是田平章来了。” 湖广行中书省的治所在鄂州,早年每省置丞相一员,平章二员。后来朝廷怕地方权重,故多不设丞相一职。田平章名叫田元瀚,是左平章,因为蒙古人尚右,而各行省正职例由蒙古人担任。左平章是从一品的贵官,竟然会到一个小小的县丞衙内来,言绍圻闻言也吓了一大跳,道:“真的?” 那下人连忙压低声音道:“少爷,别那么大声啊,老爷可不想声张。” 田平章来这里到底做什么?言绍圻走出正厅,正好看见一辆马车缓缓驶到厅前。那是辆黑『色』的马车,什么都是黑的,连拉车的健马也是一身黑『毛』,车顶苫着黑油布,四角正不停地淌下水来。车后跟着两个随从,同样是一身黑衣,彪悍健壮。 言伯符之名与三国时威镇江东的小霸王孙策的表字相同,此时却诚惶诚恐地跪在檐下,低低地道:“下官……下官言伯符恭迎大驾……”声音不住发颤,象有说不出的惧意。地上有些积水,将他衣服的下摆都沾湿了,可他却像丝毫未曾察觉。 马车停下了,又顿了顿,才算停稳。那两个随从跳下马,一个撑开一把大伞,另一个从车后取下一卷厚厚的油布铺在地上,才推开门,低声道:“大人,请下车。” 一个人慢慢走了出来。 和黑『色』的马车不同,这人穿着一身白衣。马车仿佛要溶入黑夜,而这人却像是从黑夜中跳出的一团白火。他今年四十三岁,但看上去却好像初过三旬,很是年轻。 四 暗夜之妖4 四 暗夜之妖4 这人像是没听到言伯符的话,转过身来,伸出一只,我们到了。” 从车中伸出一只白皙纤细的手臂,轻轻放在这人掌中。在暗处,言绍圻一看到这只手,心口像是被重重地打了一拳,呼吸都要停住了,心道:“真有这么好看的手!若是,若是……”这手五指纤细如春葱,柔若无骨,宛若莲花,只是尾指指甲却是蓝『色』的。寻常女子常以凤仙花汁染甲,若是染成蓝『色』也不知用的什么花。这只手手形极美,若是走出来的这个小姐长得不那么好看,他实在要大失所望了。 一个女子走了出来。 言绍圻大失所望,但并不是因为她长得不好看,而是因为她的头上蒙着一层薄纱,在远处根本看不到她的样子。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女子的身影,心中已如风车般地转过无数个念头,只望她能走得慢一点,这样便可以多看得一会,但这女子步履轻盈,行走时像是在水面飘动一样,一身白『色』衣裙随着她的走动『荡』起细细波纹。他正在暗处看着,忽然听得身边有个古怪的声音,扭头一看,却是那方才报信的下人站在廊下。他双眼圆睁,眼珠子也鼓鼓着象要脱眶而出,瞪得血红,嘴里正发出像是干渴时的声音。言绍圻心道:“他也知道这女子好看啊,只是不知道脸长得怎么样……”正自好笑,眼前一花,那下人突然发出了一声惨叫,双手捂住脸,蹲在地上。言绍圻大吃一惊,只见有个人站在了廊下,正是那个摊油布的随从。这人脸上笑嘻嘻的,这笑容却像带着个面目,手里抓着个血淋淋的圆球。 那是一个眼珠。见这人出手如电,残忍阴毒,言绍圻站在暗处,浑身不由发起抖来。这人也不管正在惨叫的下人,将手里的眼珠扔进嘴里嚼着,看了看言绍圻,笑道:“小哥,你也留下一个吧。”骈指便向言绍圻左眼戳来。言绍圻大吃一惊,右手一抬,便遮在眼前,只觉掌心一疼,已被这人的手指戳了一下。这人也没想到言绍圻还有这等本领,“咦”了一声,右手一翻,拇指压在言绍圻掌沿,这一指之力已将言绍圻的手掌拨开了。 言伯符虽然离得甚远,看不清楚,却也看到那随从和言绍圻交上了手,他急得不住磕头道:“大人,那是舍侄,是舍侄。”急切间也说不了更多,白衣人只是哼了一声,道:“五宝,住手。” 此时那五宝的手指已堪堪触到言绍圻的左眼眼皮,听得白衣人发话,也不答话,手一下收了回去。他方才挖人眼珠,脸上却一直带着笑容,但这笑容却丝毫不变,没半点活气。这人一低头,也不见他作势,便已退到了白衣人身边,毕恭毕敬地站立,右手的手指上还有鲜血滴下。白衣人扶着那个女子一步步向正厅走去,到了门边,又哼了一声道:“言大人,借贵地暂住五日。这五日内,不得有人进来。” 言伯符汗出如浆,没口子答应。看着那两个随从将东西收好掩上了门,他才站起身来抹了把额头的汗,走到言绍圻跟前很小声地道:“绍圻,你没事吧?” 言绍圻掌心被那人戳出一个伤口,仍是一阵阵钻心地疼,眼睛被那人指风所触,也在不停地流泪。他抹了下泪水,小声道:“二伯父,这是田大人么?”他实在没想到贵为湖广左平章的田元瀚竟会如此妖异,言伯符却只是叹了口气道:“快走吧,少说话。” 五 杀人无形1 五 杀人无形1 无心正围着个炭炉,从一块牛肉下切下一片片肉来烤着吃,一只手正打着把小算盘。他把一块烤好的牛肉片蘸了些酱汁放进嘴里,想起若是师傅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只怕要气死。 他沿途过来,一路给人驱邪作法,除了能换点好吃好喝,还能小小赚一笔。那件事虽然危险,但如果办成了,那油水可不小……想到乐处,他差点要笑出声来。算了一阵,把小算盘放好,收拾了东西准备脱衣服睡觉,忽然门外一阵『乱』,有人在外面拼命砸门,他吓得赶紧把银包塞进口袋,生怕来的是什么江洋大盗,正有些担心,有人已经快步跑了上来,一边还在喊道:“小道士!小道士!” 那是言绍圻的声音。这声音极是惶急,像是出什么意外,无心翻身坐起,抓着剑走到门口,刚拉开门,言绍圻已冲了进来,叫道:“小道士,出事了!” 言绍圻身上沾着血迹,一见他这副样子,无心吓了一大跳,道:“怎么回事?” 言绍圻的嘴唇都已没了血『色』,人还在哆嗦,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此时张着嘴也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道:“有鬼!” 正是半夜。雨过天晴,已到了下旬,月亮残了小一半,在空中,月光仿佛也带着『逼』人的寒气。言绍圻小心推开辰溪县衙的门,道:“小心点。” 还没走进去,无心已皱了皱眉。县衙总被人戏称为“有天没日头”,在这残夜,更显得阴森了。他将灯笼提了起来照了照,道:“尸居余气很重,是死人了吧?” “死了好几个。”言绍圻心有余悸,但仍是走在前面,“道长,你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他倒又改口称无心为“道长”了。 无心走进门,院子里仍是很平静,现在雨停了,地上还是湿漉漉的,灯笼照上去,每一片草叶都象在发光。他们走进偏门,只见一间屋前已站了一些人。他道:“是谁死了?” 言绍圻道:“好像……好像是湖广左平章田元瀚。” 无心差点把灯笼都给扔了,他叫道:“什么?” 湖广左平章,那可是从一品的高官,如果死在辰溪县衙里,便是一件足可通天的大案。他实在不想和官府打交道,正想找个借口脱身,那边有人道:“绍圻,这位就是你说的道长?” 言绍圻道:“是。”他捅了捅无心,小声道:“那是我二伯父,是这儿的县尹。” 言伯符打量了一下正提着灯笼的无心,一点也不掩饰地叹了口气。出了这事,他心『乱』如麻,自己的前程保不住事小,最怕的是上面怒起来来个满门抄斩,那言氏一族恐怕也就完了。他听言绍圻说这叫“无心”的道士道法高妙,还以为是个老道士,谁知也是个嘴上无『毛』,跟言绍圻差不多年纪的青年,心中登时说不出的失望。 无心也察觉了言伯符的意思,他只作不知,走过来道:“大人,小道无心,不知到底出了何事?” 言伯符道:“道长,你自己看吧。” 他有些冷淡,无心也不以为忤,走到门口,突然道:“死了三个人,都是男子。” 言伯符冷笑道:“是两个。”他见无心一开口便说错了,更觉得这小道士定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无心摇了摇头道:“是三个,两个在此,还有一个……”他掐着手指象算着什么,突然向上一指道:“在上面。” 这屋子造得很高大,上面是些粗大的横梁。屋里只有一个烛台,只能照亮周围一片,上面全是黑糊糊一片,根本看不清。言伯符哼了一声,道:“上面还有一个?绍圻,你上去看看。” 五 杀人无形2 五 杀人无形2 言绍圻答应一声,走到一根柱前,手足并用爬了上去。他的轻身功夫很不错,身形轻轻巧巧,像是只狸猫。一上去,只听言绍圻“啊”了一声,道:“果然有个人!” 这人横躺在梁上,正是先前要挖人眼珠的五宝。此人如此凶狠,但这时却张大了嘴,脸也变得一片死白,像是看到什么可怖之极的事。言绍圻也不多管,一扳五宝肩头,尸身被他推了下来,“咚”一声砸在地板上。 这具尸身一落下来,言伯符面『色』登时大变,他慌忙恭恭敬敬地道:“道长,请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在官场多年,这等见风使舵的本事是熟极而流了。 无心走到五宝的尸身前,用手试了试,忽然道:“尸磷火术!” 言绍圻正抱着柱子滑下来,凑到跟前道:“这是什么?” 无心抓起五宝的手看了看,道:“黑线已达心脏,下手之人好毒啊。”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道:“是谁第一个开这门的?” 言绍圻惴惴不安地过来道:“是我。我听得有人惨叫,便过来看看,等了好一阵也不见里面有动静,才推开门的。” 无心道:“是你啊?怪不得。”施过尸磷火术后,屋中毒气弥漫,若是冒然推门进去,推门之人必定中毒,幸好言绍圻身上带着祛邪符,才免遭池鱼之灾。他蹲在地上打量着尸身,又看看周围,道:“这屋里没旁人来过吧?” 言伯符打了个寒战,道:“当然没有。”先前五宝挖了一个下人的眼珠,旁人哪里还敢惹这些瘟神,便是言伯符自己,也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所以出事后还是言绍圻头一个发现。 无心又看了一眼另两个死者。一个躺在地上,和五宝打扮一样,多半也是个随从,另一个是个白衣的年轻人。他抓了抓头皮道:“这是田平章么?” 言伯符一怔,道:“不是啊,田平章怎会到这里来。”他也不知无心怎么会认为死者会是田平章,见无心舒了口气,又小声道:“他是湖广行中书省郎中田必正,是田平章的侄子,还好是汉人,不然,达鲁花赤大人跟前就不好交待。” 郎中为从五品,比一个县尹的官职高多了,但毕竟是汉人,就算是一县之长的达鲁花赤,也不把郎中放在眼里。言伯符自己虽也是汉人,但死个汉人,总比死个蒙古人或『色』目人好办。无心心头却有点恼怒,低低道:“汉人又怎么了。” 言绍圻怕他和言伯符说僵了,忙道:“道长,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是碰着鬼了么?” 无心道:“不是鬼,他们是中了尸火磷术死的。房梁上那人想必已有防备,想要逃生,但凶手本事很高,他还是死在了上面。” 他突然象觉察到什么,伸手解开那五宝的上衣扣子,『露』出肩头来。在肩头上,赫然刺着一枝柳枝,这柳枝却是五片叶的。言绍圻“啊”了一声,脱口道:“这是……” 他还没说完,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马嘶,有人在大声叫道:“言伯符,言伯符快出来!”正值夜半,这一嗓子极是突兀,言伯符心头火起,寻思道:“这是个什么人,这等大剌剌的没一点礼数。”他这县尹虽然只是个微秩小官,但在辰溪县也是个仅次于达鲁花赤的“大官”了,这人直呼其名,自是让他不快。他还没答应,有三骑马直冲进来。 这三人一身劲装,竟是军中打扮。言伯符吓了一跳,上前道:“下官言伯符,不知三位大人是……” 当先那人『摸』出一块腰牌道:“辰州路总管府判官高天赐,奉田平章之命便宜行事。人还在么?” 言伯符诺诺连声道:“在,在,下官已将那人移到内室了。” 高天赐也不多说,跳下马来大踏步向里走去。这高天赐想必是军人,穿着高统皮靴,踏步有声。他一进来,马上喝道:“所有人速速让开。” 死人的屋前围了不少衙役,闻声纷纷让开,无心和言绍圻也夹在人群中退开。高天赐带着两人走过来,眼角看到道装的无心,却是一怔,喝道:“你是何人?” 无心还没说,言绍圻上前道:“大人,这位道长是来驱邪的……” “什么驱邪,快与我闪开,若有人再逗留此处,格杀勿论。” 五 杀人无形3 五 杀人无形3 他身后的两人按住腰刀作势,看样子若有人还在围观,当真要拔刀杀人了。无心和言绍圻连忙夹在衙役中退了出去,等他们一走,高天赐和另两人马上取出封条,竟是将门窗都封了起来。 言绍圻一到外面,只见言伯符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他走到近前,轻声道:“二伯父。” 言伯符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喃喃道:“怎的会来得这么快?” 言绍圻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言伯符摇了摇头,一脸无奈地道:“我也不知道。”他实在也是莫名其妙,先前接田平章密令,说有人要来,责令他迎接,哪知来了没多久居然死了那许多人,而这个高天赐消息也得到得太快了点,他连官场上的搪塞功夫还没使出来便到了,不然还可以报个“突染疾疫,暴病身亡”,这回看来他这个微末前程只怕真个要保不住。 言绍圻见他惊惶失措,不敢多说,看了看站在边上也是一头雾水的无心,悄声道:“二伯父,无心道长他……” 言伯符挥了挥手道:“你给他一封银子,让他走人吧。”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也实在“无心”了。 无心在后门口接过银子来,只觉银子轻飘飘的,有些不快地道:“这儿才两钱银子吧?” 言绍圻委屈地道:“三钱还不止呢,我都怕二伯父会骂我浪费。唉,要是我升了官,给你三两银子都行。” “你这么想升官?” “自然。”言绍圻脱口而出,但马上想起言伯符的脸『色』。连言伯符自己的官职只怕也要保不住,他这么个小捕快还谈什么升迁,登时一脸沮丧。 无心把银子放进怀里,仰面看着天空道:“这事真有点奇怪。小捕快,你要是能办好这案子,说不定还真能升官。” “真的么?”言绍圻已是跃跃欲试,马上又泄气道:“总管府的人接上了手,哪还轮得到我办案。” 无心笑了笑,也不多说话。刚出门,耳中听得言绍圻还在喃喃地道:“是为了那个女子么?”他转过头道:“什么女子?好看么?” 言绍圻道:“是那个田郎中带来的一个女子,蒙着脸,对了,指甲还涂成蓝『色』,可现在好像不见了。” 无心浑身一震,道:“你为什么不早说?”他摇了摇头,像是被吓着了似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言绍圻道:“怎么了?” 无心却像根本没听到他的话,呆呆地道:“难道他们打的这个主意?”言绍圻拍了拍他的肩,道:“喂,小道士……”无心的身体又是一震,道:“小捕快,你当我没说过,不要打靠这事升官的主意了,能保住『性』命便是万幸。” 言绍圻急道:“到底有什么古怪?” 无心看了看他,叹了口气道:“小捕快,你我也算有缘,我便宜点卖你道符吧,一钱银子,以后你就生死各安天命。” “什么呀,到底出什么事了?” 无心喃喃道:“竹山教的人终于出现了。” 六 行尸乍现1 六 行尸乍现1 辰溪县地处偏远,西北一带更是群山连绵,人烟稀少,只有鸟兽出没。龙眠谷是县西北的一个大山谷,据说战国伍子胥率军破楚,楚王有一支残军误入龙眠谷,惊起毒龙,全军尽丧,故得此名。谷中四季云雾缭绕,也看不清有多深,每逢阴雨天常能听到谷中隐隐传来的怪吼声,土人称为“鬼哭”,更没人敢接近了。前朝覆灭时,阿术将军领兵南征路过此地,曾派一队人马入谷探查究竟,结果一去无回。 无心在谷口的一棵大树下定了定神,仍是感到有些害怕。他胆子虽大,但一站到这谷口,不自觉地便有扭头便跑的念头。看过去,这山谷便如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风从里面吹出来,雾气不时翻涌而出,像是冬天人口中吐出来的一般,可这山谷却好像有一股奇异的吸力,让人一靠近就会被吸进去。 谷口长着一棵柳树,虽然这里阴暗『潮』湿,这棵柳树倒长得很好。无心正要往里走去,在谷口突然停住了,他折了一根柳枝,折成七根半尺长的小条,一根根在地上『插』成了一个北斗形。 这是北斗玄灵咒。无心布好了这个阵势,咧嘴一笑,正待走进去,突然又站住了。 从山谷里有风吹出来,远远地能听到一些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无心极快地闪到一边,将身一纵,跃上了边上一棵大树。谷底阳光不足,树木长得并不高,这树足有合抱粗细,却只有一丈多高,树叶倒是长得茂密异常。 过了一阵,前面的雾气一阵翻动,有个人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一见到这个人,无心不由皱起了眉。 那是个女子。 这女子神『色』张惶,路面崎岖不平,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跑着,跑得并不快,不时回头看一眼,突然一脚踩住了裙子下摆,她身子一歪,登时摔倒在地。无心正待跳下去,突然却听得有人惊叫道:“是什么人?” 那竟是言绍圻的声音。无心不由抓了抓头皮,有点恼怒。他倒也不是恼怒言绍圻抢了先,而是恼怒言绍圻跟在他身后,他居然一直没发现。虽然风是从谷中向外吹的,身后的足音不容易听到,但是言绍圻的声音已在他身后几丈开外了,这样的距离他居然还没发现,实在让他觉得丢了面子。 那女子听得人声,抬起头惊叫道:“救救我!” 言绍圻听得是个女子的声音,大为兴奋,他的武功不见得如何,轻功却着实高明,脚下一紧,身形如飞而至,几乎足不点地,在地上的石块土圪上一掠而过。走到那女子身边,忙不迭扶住她道:“姑娘别怕,我是辰州捕役言绍圻,本事很大的……咦,是你么?”他抓着那女子一双柔若无骨的手,心中绮念顿生,却突然看见她的右手尾指指甲涂成了蓝『色』,登时想起那天晚上所见的人了。那个女子面貌虽不曾看见,但手上与这一般无二,多半就是同一个人。 那女子抬起头道:“大人,快救救我!”她说得上气不接下气,言绍圻登时觉得豪气横生,喝道:“姑娘放心,我言绍圻依王法办事,那歹人来一个抓一个,来两个……” 六 行尸乍现2 六 行尸乍现2() 他刚说到这儿,从谷中突然传来“叮”一声铃响,他抬头看去,谷中浓雾弥漫,隐隐约约有几个人出来,他虽然说得嘴响,说什么“来一个抓一个,来两个抓一双”,没想到竟然有好几个,不由也觉迟疑。 这几个人行走的姿势极怪,一个接一个,后一个的双手前伸,搭在前面那人肩上,也不是在走,而是一步一跳,女子“啊”了一声,一下晕了过去,言绍圻急道:“姑娘,姑娘!”试了试她的鼻息还是正常,竟是吓晕过去。他抬起头,冲那那几人喝道:“某家辰州捕役言绍圻,兀那『毛』贼还不与我束手就擒!”他以前随伯父去鄂州城时也上勾栏见识过,虽然被别人笑作“庄家人不识勾栏”,但也看了个饱。勾栏里演的公案戏中做公的常这么断喝,他一直也想如此威风凛凛地大喝一声,此时为了救这女子,一声断喝更是神完气足,威风八面。可惜这一片空地太大,他的喊声像是扔进深潭中的一块小石子,转瞬即没。 浓雾中,有个人吃吃地笑道:“是个小捕快啊。” 这人的声音不阴不阳,带着一股轻蔑,言绍圻大不受用,怒道:“你是什么人?在此做甚不公不法之事?”虽然前面有好几个人,但他气恼之下,凛然不惧。哪知他刚出口,突然有个什么东西破空而至,直刺言绍圻面门,言绍圻本就全神贯注,一见有暗器,手一抬,铁尺已护住面门,“当”一声,那东西正撞在铁尺上,震得他手臂一阵发麻,定睛一看,却不是什么利器,只是一只筷子。他心中更怒,骂道:“混蛋!” 那几个人越来越近了,已能看清是四个人。言绍圻将女子放在地上,道:“姑娘莫怕,有我在呢。”虽然这女子晕过去,这句戏台上英雄救美时常说的话却仍是要说的。 那声音哼了一声道:“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在浓雾中又是“叮”的一声铃响,那四个人突然一跃而起,一下散开,排成一排,双手却依然向前。见此情景,言绍圻心头一惊,叫道:“你们可是僵尸拳的人么?” 僵尸拳是辰州一个小门派,正名是“铁门闩”,这一门的拳术最大的特点是从不用膝肘等关节,动手时手臂双腿都是直直扫出,好似不会弯曲,才被取了这么个绰号。僵尸拳与别的门派大不相同,学成后威力极大,一拳击出,足以洞穿牛腹,只是难学难练,姿势又难看,所以学的人不多。言绍圻虽然知道,但也没见过,没想到眼前竟然有四个之多。 那人道:“是为不是,不是为是。” 六 行尸乍现3 六 行尸乍现3 又是“叮”一声,那四个人本来笔直站着一动不动,突然同时跃起,向言绍圻扑了过来,八条手臂交织成一片天罗地网,言绍圻本可闪避到一旁,但身后有那个女子,若是闪开了,这几人便要撞到那女子身上。他断喝一声,提起铁尺迎上前去。 这几人虽然同时跃起,却是有先有后,当先一人一掌向他肩头搭来,后面三个还没过来。这人拳术极是古怪,两臂前伸,一动不动,中门大开,言绍圻见他大违拳理,心下一宽,心道:“僵尸拳也没什么厉害。”他手中铁尺一横,向那人手臂刺去,这原是个虚招,本是攻敌之必救,厉害的还是后来的两个变招,哪知这人根本不闪,言绍圻的铁尺收势不及,一下刺中那人手臂。铁尺虽是捕快常用之物,并无锋刃,但可夹可挡,可封可别,是专破刀剑的利器,铁尺前的尖也磨得很是锋利,终不是血肉之躯能挡的,谁知“秃”的一声,像是刺进一截木头一般,入肉足有三四寸,却连血也不流出一滴来。他大吃一惊,正待拔回铁尺,那人的手已一把抓住他的左肩,言绍圻只觉一阵钻心疼痛,这人的力量大得竟似要将他骨头都捏碎,他的手臂一抖,骨节一错,肩头已脱出那人把握,还要将铁尺拔出来,不料这把铁尺竟似被铁钳夹住了,根本拔不动。 这时从一边突然又有一掌推来,言绍圻再躲不开,重重击在他的前心。这掌力量极大,言绍圻只觉心口一闷,五脏六腑也象翻了个个,气息一滞,接连退了五六步,才算将这股大力消去,胸口仍是难受之极。他猛一抬头,却见那四个人如影随形,相距五六尺,已将他围在当中。这四人脸上像是涂着白粉一般木无表情,有一个脸上似受了极重的伤,带着血迹,赫然正是那个看守义冢的孔得财。他暗自叫苦,心道:“没想到孔得财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孔得财平时常来扛死人,言绍圻也见过他几次,只知这人酒瘾甚大,人也猥琐不堪,做梦也想不到他居然会有这种本事。 这时,有个人走出浓雾。 这人穿着一件青布的长衫,头上戴着顶青布帽,一副道士打扮,左手拿着个铜铃。这铜铃也不知有多少年了,通体已成黄褐『色』,他的左手食中二指夹住钟舌,举在胸前,右手拿着一把削尖了的筷子。 言绍圻喝道:“你是什么人?”这人却似充耳不闻,仍是向地上那女子走去。言绍圻心中大急,他被打了一掌,此时胸口仍在疼痛,原本以为凭他言大捕头的武功,江洋大盗都是手到擒来,不消说几个装神弄鬼的小『毛』贼,哪知只是一招便被击倒,意气顿消,若不是被那四个人围着,早就逃之夭夭了。 那道士走到那女子跟前,将筷子往地上『插』去。这些筷子一头削尖,被『插』得与地面平齐,『插』了两支,这人突然一怔。 在边上,是一根方才无心『插』下的柳枝。 六 行尸乍现4 六 行尸乍现4 他手下仍不松动,筷子一根接一根,绕着那女子『插』了一圈,才站起身道:“小捕快,怪不得你胆子这么大,原来是正一教的传人。” 言绍圻也不知那“正一教”是何物,正待说自己不是那一派的人,这道士突然扬了扬手,手中的小铃又是“叮”一声。那四个人像是接到了命令,突然向言绍圻扑了过来。言绍圻没想到这人居然说动手便动手,还没来得及动弹,已被人一把按住了肩头。直如万钧巨石压了上来,言绍圻腿弯一软,人被压得一下跪倒在地,他倔强之极,向前一弯腰,右手已握成拳,反手向后击出。这一招“飞流直下”使得甚是精熟,身后那人根本闪不开,言绍圻一拳正中他小腹,只道定能打得他松手,谁知一拳触体,却像是打在了石头上,那人只是晃了晃,脚下却不动分毫,言绍圻肩上的力量却更大了,被压得连上半身都俯在地上。他惊骇莫名,心道:“这些人的金钟罩功夫竟然这等强悍!就是太臭了。” 那四个人也不知有多久没洗澡,身上有一股臭味。本来离得远还不是很闻得到,此时近了,只觉虽然并不如何浓烈,却是中人欲呕,难闻之极。他将身一伏,正待再出拳反击,侧脸已看到那只落在他肩上的手,登时如遭雷殛,一下呆住了。 他只觉看到的多半是只因练拳而生满老茧的手,入眼之下,却见那手上的皮肤皱得象块破布,几成黑『色』,指关节处也已磨破了,『露』出里面白生生的骨头来。他骇异之下,回头看了看那人的脸,此时那人的脸与他相距不过两三尺,一张脸也看得清清楚楚。那人脸上确是涂着白粉,粉也已剥落,『露』出下面皮肤的本『色』也与手上一般。 这哪是个活人,分明是具僵尸! 言绍圻吓得叫道:“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一边的道士『插』下了最后一根筷子,站起身冷冷地道:“竹山教鹿希龄,小捕快。” 他的话音像是一块冰,寒意『逼』人。言绍圻被按得头都要碰到地面,他拼命挣扎,可是那僵尸招式笨拙,力量却是大得异乎寻常,哪里挣得脱,耳中还听得那鹿希龄喃喃道:“原来这么不济事。”他大不服气,叫道:“胡说!你们用的是什么招式,快松手!”按住他的是个僵尸,他虽然害怕,但一听鹿希龄话中有轻视之意,大为不服。其实这四人如果不是僵尸的话,以如此拙劣的招式,也根本制不住言绍圻的。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破空利响,鹿希龄正看着趴在地上挣扎的言绍圻,听得声音大吃一惊,猛地向边一跳,那东西打了个空,『插』在了地上。 那是一枝柳枝。 柳枝轻而且软,这支柳枝只有半尺长,却有二寸多没入了泥土。鹿希龄伸手拔起柳枝,沉声道:“朋友,既然来了,为何还不『露』面?” 谷口已渐渐阴了下来。虽然时值正午,但这一片空地上只怕从来都没有阳光照进来,到处一派阴暗『潮』湿,不时有风吹过,雾气被吹得四散,沾在人身上象无数小虫,又细又粘。 鹿希龄见仍没有回答,举起了左手,食指和拇指分开,成了个“八”字形,右手的食指在当中一勾,对准了言绍圻的头,那个小铃挂在他左手尾指上,突然象被狂风吹动,响成一片。 这是竹山教的玄冥无形箭。鹿希龄大声道:“朋友,不管你是九柳门还是正一教,再不出来,不要怪我无情。” 七 斗智斗勇1 七 斗智斗勇1 鹿希龄前两天在义冢起尸时便觉察有人窥视在侧,虽然不知何人,却知道那多半便是九柳门中人物。竹山教与九柳门争斗已近百年,如果发出这柳枝的正是在义冢不曾现身之人,此人竟能躲过他的尸磷火术,功力实是骇人听闻。鹿希龄自恃法术高强,但一想到有这般一个强敌在侧,也不由中心惴惴。他们所谋之事重大,不能走漏一点消息,无论如何也要灭了口。这人为了救言绍圻才出手,自然绝无坐视言绍圻受死之理。 那人到底躲在何处?鹿希龄虽然对着言绍圻,眼角却已在扫视四周。柳枝飞出不会太远,那人也一定在周围两三丈之内。这一片地方长着几颗大树,那人多半便是隐身于树上。 他喝了一声,却仍不见回音,脸上浮起一丝冷笑,右手食指又往回勾了勾,便已对准言绍圻。言绍圻只觉这鹿希龄身上似有一股阴寒之气,心头发『毛』,叫道:“杂『毛』,老子可是辰州府现役捕快,达鲁花赤大人也认得我的,你不怕么?啊,不要过来,道长,我做东,一块儿去喝两盅,细细详谈如何?”他见鹿希龄一脸阴沉,虽然不见手里拿着利刃,也知道定无好意,出言威胁眼见无用,便也软了下来,想诱之以酒食。心想说不定这杂『毛』老道见自己服了软,便放了自己。 鹿希龄自不去理睬他的胡说八道,道:“朋友再不出来,这个小捕快就要一命呜呼了。” 话音刚落,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绿光,鹿希龄本就全神戒备,身子猛地一侧,左手已对着了那道绿光,右手一松,也不见有实物,却只听得似有什么东西从他手里飞出,像是从他两指间『射』出一个无形的弹子,“啪”一声,那道绿光在空中炸得粉碎,飘飘扬扬洒了开来,竟又是一支柳枝。鹿希龄脸『色』一变,喝道:“你不是九柳门!” 一个人影突然从树梢上落下,手中是一柄寒气『逼』人的长剑,刺向鹿希龄的前心。鹿希龄的玄冥无形箭被那枝柳枝引发,待要再引弓发『射』,一时之间哪里还来得及,他脚下一错,身体猛地转了过来,像是平地起了个旋风,一掌正待拍出,不料脚下忽然一疼,竟象踩在了烧红的铁块上,他惊叫一声,身子一纵,一脚踏入先前在地上用筷子围成的圈中,单掌往地上便是一拍。 言绍圻还在拼命挣扎,他被那个僵尸按着一动也不能动,但那僵尸力量更大,已将他的脸按得碰到了地面,几乎要把他塞进泥土中一般。他侧眼看去,心中一喜,叫道:“道长,是你!” 来的人正是无心。他一招『逼』退了鹿希龄,却也不敢冲上前去,左手早从怀里『摸』出了几张符,随手一掷。符纸又轻又薄,掷出时却像铁板一样『插』进泥土。言绍圻人虽不能动,声音却不小,叫道:“道长,快救我出来!”他对无心的道术颇为佩服,此时更是佩服十足,心知只要无心在这儿,便不会有什么大碍。哪知无心如临大敌,长剑突然向前刺出,像是在搅着什么无形的东西,只听得“叮叮当当”的声音不断,言绍圻定了定神,斜眼看去,只见无心剑尖上似有个东西,倒像是一只灯蛾正绕着烛火飞舞,正要觅隙而入,无心的剑势却像一面铁盾,挡得水泄不通。言绍圻又吃了一惊,心道:“这小道士,剑术也高明得紧。”口中已赞道:“好剑法!”心想那个鹿希龄纵然不怕,吓吓他也是好的。 七 斗智斗勇2 七 斗智斗勇2 剑尖上的那个东西还在飞速转动,倒像是剑头上装了个风车。鹿希龄『露』出一丝微笑,左手又举了起来,拇指和食指分开成八字形,右手又虚虚一勾。他玄冥无形箭被无心的柳枝引发,再次发『射』已来不及,幸好方才已经布下了这个四阴尸罗阵,他生怕这小道士会趁势攻来,马上发动四阴尸罗阵阻住无心,此时得空,便又要『射』出玄冥无形箭了。竹山教的术法本属旁门,大多阴毒残忍,最狠毒的便是尸磷火术,而玄冥无形箭在竹山五技中列名第二。 他的右手食指刚一屈起,还不曾拉开,无心右手突然放开了长剑,右手已拔出腰间的摩睺罗迦剑,身子向右侧着踏上一步,摩睺罗迦剑沿着长剑剑身一掠而过。这把摩睺罗迦剑吹『毛』可断,“嚓”一声,绕着剑尖转动的那东西被一下切成两截,却是一支筷子,那边的鹿希龄却突然惨叫一声,人蹲到了地下,左手握住了右手,地上,却有半截手指。他抬眼看着无心,眼中充满怨毒之意。 无心出剑之快,直如电闪雷鸣,马上又退回原位,右手往腰间一『插』,收回了摩睺罗迦剑,又一把握住剑柄。他脱手。拔剑。出剑。收手,只是一瞬间的事,长剑竟然还不曾落下,仍在原位。长剑甫一入手,无心盯着鹿希龄,脸上突然『露』出一点笑意,道:“鹿兄,承让了。” 鹿希龄只道无心已被他的四阴尸罗阵缠住,略一大意,哪知无心方才竟是在施展『射』影**,将那支筷子与他的手指合二而一。这『射』影**乃是厌胜术的一个旁支,古来传说『射』工含沙『射』影,能致人病,厌胜术正是将人的精气摄入一物中,斩物即如斩人,与之相类。只是厌胜术向来都属邪术,无心先前所用明明是正一教道术,当是正派,鹿希龄不料他突然用出这等邪法。一个大意,他的右手食指被斩断,十指连心,疼得额头不断冒出汗珠,伤口的血从他指缝里涌出,染得袖子上都是。他喘了口气,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无心笑了笑,举起剑来,剑身上用朱砂所画的那道符咒正灼灼发亮。他慢慢道:“小道无心。” 无心?鹿希龄默默念着这个名字,猛地站起身来,喝道:“好,今日我就斗斗你这个杂『毛』道士。”他自己虽也是道装打扮,但竹山教实非道士,骂无心是“杂『毛』道士”也不算犯讳。 无心将剑往身前左右一分,剑风所及,先前『插』在地上的那几张符纸无火自燃。他道:“鹿兄,我劝你不要用尸磷火术。” 鹿希龄此时已举起手来,听得无心这么说,却是一怔,手也落不下去。一边的言绍圻惊道:“他会用尸磷火术?那这个姑娘怎么办!”那个湖广行中书省郎中田必正死时的惨状他还记忆犹新,知道尸磷火术之下,必无噍类,最可惜的就是这个还昏『迷』不醒的女子。他自己被按在地上,却没想到若是鹿希龄用尸磷火术,自己定也难逃『性』命。 无心慢慢向后退着,每退一步,剑尖在地上凌空划动,地上已画了一道符咒。他道:“你只知四阴尸罗阵遇物即杀,却不知道北斗七杀咒的厉害。” 七 斗智斗勇3 七 斗智斗勇3 北斗玄灵咒却非阵法,天上的北斗总是绕北极转动,这北斗玄灵咒也是让人在深山荒野中辨别方向而布的,无心在入谷前生怕会『迷』了路,因此布下了北斗玄灵咒。他知道鹿希龄对这类正一教术法知之不详,故意按了个凶恶名字。果然鹿希龄一阵迟疑,哼了一声道:“小道士吓人的本事倒是不小。” 无心“嗤”地一笑道:“鹿兄左道中人,还不知道中了我的北斗七杀咒,一发千钧,一击七杀,看看你的脚底吧。” 鹿希龄半信半疑,不由自主地抬起一只脚看了看。无心凭空斩下他一截手指,这话也已不敢不信。方才他感到脚下一疼,已是信了三四成,哪知抬起来脚一看,却不见靴底有什么异样,不由一怔。 正当他一怔的当口,无心的身影突然鬼魅一般疾闪而至,鹿希龄所布的四阴尸罗阵本已发动,直如铜墙铁壁,可是无心在地上画下的符咒竟然移了过来,趁他只有单脚立地,一下便已突破了阵势边缘。四阴尸罗阵是由十几只筷子组成,若无鹿希龄引发,便只是寻常筷子,鹿希龄心知又道了这小道士的道儿,此时再反击已经来不及,心中后悔莫及。他的竹山教异术原本还略在无心之上,却偏偏老是上他的当,竟至缚手缚脚,反被无心克制住了。此时无心已突破了他的四阴尸罗阵,再以尸磷火术反击,便是个两败俱伤之局,他也不敢再用,右手两指一弹,先前『插』进泥里的竹筷登时冒出了半截,叫道:“小杂『毛』,死吧!”左手的小铃突然响成了一片。 谷中浓雾弥漫,这一块地方因为还算开阔,雾气并不浓,但无心的刚欺近鹿希龄跟前,眼前突然一花,竟是白茫茫一片。他吓了一大跳,百忙中睁了睁眼,却仍是不能视物,骇道:“我眼睛瞎了不成?”马上发现原也不是眼睛瞎了,而是面前突然起了一阵大雾。他知道这鹿希龄绝非易与之辈,刚才能占了上风,全是上了自己的当,若鹿希龄不顾一切反击,也是难以应付。 他长剑一伸,向鹿希龄刺去。无心本不愿多杀生,但鹿希龄的竹山术着实厉害,若不先下手为强,自己定要遭殃,因此出手再不留情。可是剑尖一探,却只刺了个空,鹿希龄的样子也渐渐淡了起来。 是隐身术! 隐身术各门各派都有,无心学过几家的隐身术,发现其实都只是障眼法而已,并不能真个隐身,学起来也就索然无味。他对竹山教的隐身术知之不多,眼见鹿希龄的身影渐渐淡去,也知道其实是留下残影。此时身周都是浓雾,若是鹿希龄隐身在雾气中暴起发难,那可就糟之糕也,惊骇之下,身形疾退,已向后闪出了七八步,睁大了眼看着。 雾气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竟似无穷无尽。但无心知道这定是竹山教的旁门奇术制出,绝不会持久。他生怕鹿希龄恼羞成怒之下,会从雾气中扑上,横剑于胸,一手又『摸』出一道符来,双指一弹,这张符纸如飞鸟般冲天直上,雾气中,突然闪现了七个亮点,正是先前无心在地上所『插』的柳枝。 这才是北斗玄灵咒的用途。无心胡说什么“北斗七杀咒”,全是吓吓鹿希龄的。浓雾中那七个光点似有似无,越来越亮,无心左手捏了个诀,突然喝道:“光『射』斗牛,法象雌雄,旁辉九丑,肃清提封,上盘云汉,严摄罡风。神灵景震,倏忽西东,雷部天君急急如律令!” 七 斗智斗勇4 七 斗智斗勇4 喝毕,左手伸上一升,五指猛地张开,那道符本如飞鸟般在空中飘,无心左掌一升,符纸一下燃起,地面上的七点亮光也同时『射』出异光,像是一瞬间开了七个泄水口一般,雾气刹那间消失无踪,周围又是清清朗朗一片。这是正一教五雷破,言绍圻被那僵尸摁得久了,挣扎了半天也挣不脱,随着无心念咒之声,身上突然一松,人一下翻到空中,便是一个空心跟斗。他的轻功本就颇为高明,又是蓄力待发,这个跟斗翻得又高又飘,大有高手风范,一落到地上,犹自惊魂未定,看看四击,却只有无心站在面前,鹿希龄和那个女子都已不见。若不是身周还有那四个僵尸,真要以为方才做了一场大梦。他定了定神,也顾不得半边脸沾了泥土,叫道:“道长,你真厉害啊!” 他以前一直总有点以为无心是在装神弄鬼,嘴里虽称“道长”,心里却一直叫道“小道士”,直到此时才对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小道士佩服十足。走上前去正待阿谀两句,却见无心面『色』仍是凝重之极,左手摊在面前也不知看些什么,又看了看天。两边高山耸立,这儿已是谷底,虽是白天,仍是阴风恻恻。言绍圻只道还有些异样,惴惴不安地道:“道长,还不曾脱险么?” 无心摇了摇头,也没说什么,只是说:“小捕快,我从没见过象你这么不要命的。” 言绍圻根本不会道术,居然也敢闯到龙眠谷来,无心对他也颇有些佩服了。言绍圻道:“道长,你为什么不救那个姑娘?妖人已然伏诛了么?这四个僵尸是怎么回事?” 龙眠谷长达两里有余,最里面是一堵峭壁,足有百丈高,直『插』云天,下面是个深潭,因为从无人至,这深潭也无名字。潭水寒气『逼』人,因为太暗了,看上去水竟是漆黑如墨。 十来个人正围在潭边,盯着潭水,也不知看些什么。最前面的两个人都是道士装束,前面一个相貌奇古,三络长须,清俊不凡。这人身后是个比他要短半个头的汉子,坐在峭壁上凸出的一块石头上。这汉子一脸的虬髯,头上胡『乱』挽了个牛心髻,背后背着个大葫芦,葫芦上塞着的是高粱秸,里面装着多半是酒。葫芦装酒,塞子最好的便是高粱秸,若是寻常木塞,酒在葫芦浸到木塞便会有异味,高粱秸无味而松,既能塞紧,又不会夺了酒味。这汉子虽然满面于思,看年纪也并不很大,不过二十出头而已。 无心以五雷破震散浓雾,虽然远隔二里有余,那个长须人却浑身一抖,好像目睹一般,回过头看了看。但谷中浓雾郁积,隔得十来步便什么都看不见了,当然也看不到什么。那虬髯大汉见他神『色』有异,道:“松师兄,有什么不对么?” 长须人左手伸出,拇指掐着另四指指节。他的指甲留得很长,指甲缝里却是干干净净,拇指指甲上下如飞,突然抬起头道:“有人在施五雷破。” “五雷破?”虬髯大汉眉头一扬。 “正一教的人来了。” 虬髯大汉舒了口气,从背后拿下葫芦,拔出高粱秸来喝了一口道:“张正言那杂『毛』有甚打紧,定是被教主跟鹿师兄打发了。只消九柳门不曾杀过来,便没大碍。” 长须人眉头一皱,道:“高翔,狮子搏兔,犹用全力,正一教立教近千年,绝不是好相与的,我兄弟三人深受师恩,此事绝不能有甚差错,你去看看吧。” 虬髯大汉将葫芦塞住了,跳下石头,向那长须人行了一礼。石头生在峭壁上足有一人高,但那大汉跳下来时却轻如鸿『毛』,直如一片落叶,只发出了轻轻一声。他落下地来,束了束腰带,大踏步向前走去。这大汉虽然身形魁伟,但脚步却轻巧之极,地上尽是『乱』石土块,他走得却如登萍渡水,地上的小石子都没碰动一个。 八 返魂1 八 返魂1 谷口的雾气散了,谷中的雾却像更浓。无心将剑举到眼两,两个手指沿着剑一抹。他的剑身原也没什么异样,这般一抹,却在指缝里留下了一丝淡淡的血痕。 那是鹿希龄的血。方才鹿希龄与他电光石火般过了一招,鹿希龄因为落了下风,身上带了伤,只是这伤势很轻,剑上只留下些许血沫而已。无心在树上已端详了半天,这一招又是偷袭,他本以为一击定能将鹿希龄打得溃不成军,谁知鹿希龄却及时闪开了,而且还能有反击的余地,无心的心中不由大为惊骇,直至此时才知道鹿希龄还是受了伤。 竹山教三子,鹿希龄是第二个,听说也是法术武功最差的一个,居然已经如此厉害,要对付另外两个,能有多少胜算?无心前往龙眠谷时原本信心十足,此时却不由得大为踌躇。一边言绍圻还在喋喋不休地问道,无心抖了抖长剑,手一抛,剑『插』回背上,道:“我哪儿知道。” 言绍圻大吃一惊,急道:“道长,那位姑娘你明明看见的,这妖人要把她抓回去,你难道不管了么?” 无心像是没听见,只是盯着谷中。言绍圻不敢再说,拍拍衣服上沾着的泥巴,走到那僵尸跟前,从臂上拔下铁尺。铁尺如同『插』在腐木中,拔出来很是费劲。受鹿希龄『操』纵,这四具僵尸不异活人,此时却**地躺在地上,连关节都不会动。他收好铁尺,心道:“小道士定是因为本事不到家,让那妖人带着姑娘逃走,正在自责。”他走到无心身边,道:“道长,进去看看吧。” 无心像是被蛇咬了一口,转过头道:“什么?” “我说进去看啊。” 无心喝道:“你真嫌命长么啊,那是竹山教的人物。竹山教五技,尸磷火术。玄冥无形箭,你都见识过了,他们又是杀人不眨眼的,你一点都不怕么?”言绍圻胆子不算大,刚才差点被那个僵尸掐死,现在却像根本没那回事。 “当然怕。” “怕你还要去。” 言绍圻笑了笑道:“跟在你后面就不怕了,我还可以帮帮你的忙。” 无心摇了摇头:“没见过你这么死皮赖脸的。” 言绍圻涎着脸上前,拍了拍无心的衣服。无心方才钻在树丛里,后背沾了几片树叶,言绍圻伸手把树叶拿下来扔掉,笑咪咪地道:“道长的本事,我是一清二楚。有你在,准出不了『乱』子。”这话倒是说得情真意切,在义冢见到无心后,直到方才战退那鹿希龄,言绍圻已是对无心佩服得五体投地。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无心心头也颇为受用,笑道:“这趟差事可是危险之极,我要保住你也难,你当真要去?” 言绍圻脸上『露』出笑意:“那个高判官一通鸟『乱』,把我二伯父衙中闹了个鸡犬不宁,要是我言大捕头破了这案子,到时便是达鲁花赤大人,也要对我叔侄二人另眼相看了。” 八 返魂2 八 返魂2 他口中的“达鲁花赤”自然是指辰溪县达鲁花赤。能破了这桩案子,湖广行省左平章田元瀚自然会嘉勉辰溪县办事得力,不用说是辰溪县的达鲁花赤了。无心摇了摇头,叹道:“人说捕快是鹰犬,你也真是鹰犬习『性』。” 言绍圻讪笑了笑道:“道长,这世上若无鹰犬,岂不是会狐兔横行?” 无心又是一怔,呆呆地站着。言绍圻本就是顺口解嘲,没想到无心居然会这样,他生怕会惹恼了无心,忙道:“道长,我可是胡说八道的。” 无心摇了摇头,道:“你说的也没错。唉。” 他又深深叹了口气。 鹿希龄背着那女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想不到那个道士的道术如此芜杂,竟然什么都会,而且每一种都不只是皮『毛』而已。他心中愤愤不已,若非因为这个女子,定要放出手段与他大斗一场,但投鼠忌器之下,这个亏吃得不小。 他每走两步,就往地上掷下一支竹筷,再补上一脚,将筷子踩得与地面平齐。现在虽不能再布四阴尸罗阵,布下这个阴鬼临歧阵便也足以抵挡一阵了。 走了一程,前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这脚步声极是轻巧,若非他耳力灵便,只怕要听不到。鹿希龄不敢再走,将背后的女子放在地上,手上抓了一把竹筷。他中了一记五雷破后大伤元气,现在玄冥无形箭已用不出来,若前面这人仍是敌人,只怕便要折在这儿。 雾气开始翻动,那是有人在走近了。鹿希龄的手掌也握得更紧。突然,从前面传来一个人声:“二师兄,是你么?” 听到这个声音,鹿希龄只觉浑身都是一松,叫道:“三师弟。” 龙眠谷绵延二里有余,当中又是曲曲弯弯,分支众多,几同百足之形,他实在不知前面会不会另有埋伏,听得这个声音,才算舒了口气。 有个人冲破雾气过来了。那人脚下极快,方才还在数丈外,只是一眨眼,倒已掠到鹿希龄跟前,正是那个背着酒葫芦的虬髯汉子。他到了鹿希龄跟前,脸『色』一变,道:“二师兄,你受伤了?” 鹿希龄本是提着一口气才冲到这里,这口气散去,浑身也象散了架一般酸痛。他苦笑道:“二师兄没用,铩羽而归。” “你没事吧?” “总还打不死我。”鹿希龄又咳了两声,只觉喉头一阵发甜,似有一口血涌上来。他回过头看了看那女子,道:“快把她带回去吧,只怕敌人马上会追来了。” 虬髯汉子眉头一扬:“又发病了?” “是啊。”鹿希龄叹了口气,“快点把她带到大师兄跟前,及早将这事办完。”他又咳了一声,骂道:“该死的正一教,不知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个邪门高手出来。” 虬髯汉子像是吃了一惊,道:“不是张正言?” “若是折在张正言那老杂『毛』手上也算不枉,那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小杂『毛』而已。三师弟,你快走,我来挡着。” 虬髯汉子却没有动,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二十出头?有趣。” 八 返魂3 八 返魂3 鹿希龄知道这个三师弟本身也不过二十出头,最是好胜,他道:“你要和他动手?” “不错。”他满面于思,眼中却开始发亮:“正一教得享大名已垂千年,现在却没什么好手,我倒要看看这个小杂『毛』有什么本领。” 鹿希龄知道这虬髯汉子一旦打定主意便不肯更改了。他道:“也罢。只怕正一教会有不少人来,你可要当心。” 虬髯汉子笑道:“九柳门只怕还在辰溪县城里无头苍蝇一般瞎撞,只消他们不来,我怕他们做甚?” 竹山教与九柳门势不两立,相争已有数十年,互相都是知根知底。此番九柳门投靠了官府,势力更大,上次教主犯病被他们擒去,此事差点就无疾而终,幸好教主的病及时已愈,九柳门却因不知教主的这种怪病,门中三个高手因而被杀,元气大伤,也已无法追踪他们了。九柳门与竹山教知根知底,都不如对付,竹山教现在不及九柳门人多,总处在下风。虽然正一教仍是阴魂不散地追着,但正一教与官府无涉,而且正一教的道术虽然厉害,教中却除了教主张正言外,别无了不起的高手,倒是不必多虑。 这时一边忽然“嘤”了一声,那女子悠悠醒转。她刚一睁眼,看到面前两个奇形怪状的汉子,吓得惊叫道:“你们……你们是谁?” 虬髯汉子看了看她,叹了口气,身形一晃,单指在她后脑玉枕『穴』轻轻一弹,那女子又一下晕倒。鹿希龄却惊得面无人『色』,道:“三师弟,你……” “事急从权,教主也不会怪我的。二师兄,你快背她走吧,我给你押阵。” 鹿希龄身上仍是发了寒热一般不住发抖。他法术高明,此时却吓得几乎不成人样。虬髯汉子单臂揽住了那女子腰肢,道:“二师兄,你还能背着么?” 鹿希龄将女子背在背上,却又惴惴不安地道:“真没事么?” 虬髯汉子叹道:“二师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教主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怪我的。” 鹿希龄背着女子向里走去,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有些迟疑地道:“三师弟,你可要当心啊。” “高翔理会得。” 等鹿希龄一走,虬髯汉子拣了块干净石块坐下,又从背后拿过酒葫芦来,晃了晃,还是喝了一口,喃喃道:“来吧,小道士。” “你为什么不救那个女子?” 言绍圻高一脚低一脚地跟在无心身后,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无心心不在焉地道:“小捕快,你是见『色』起意了是吧?” 言绍圻脸“腾”一下红了,道:“胡说!人家一个闺中弱质,被那妖人劫走,多可怜啊。”他想起死在衙中那湖广行省郎中田必正一行三人,心头不由一震。田必正三人死状很惨,正是中了竹山教的尸磷火术而死,那女子当时也一定吓得晕了过去。想到那个纤细如一穗兰花的女子,他的嘴角不由浮起一丝微笑,可又想到她遭到那么大的惊吓,言绍圻又感到一阵心疼。 “看你笑得那副『色』『迷』『迷』的样子,还说没坏心眼!” 八 返魂4 八 返魂4 无心的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言绍圻一阵局促,讪讪道:“哪有的事……除暴安良,原本就是捕快之责。”无心这一句话简直有种剥去他衣服的不安。 无心淡淡一笑,突然道:“不过那女子可真漂亮,真不知是什么来路。” “还有什么来路,定是被那妖人擒来,要施什么邪法的!” 辰州地势偏僻,再过去便是苗人聚集之地,也时常有妖人出没的消息传出,前两年便出过一件案子,说有个行脚的妖僧来此,取了三个孕『妇』的紫河车。那件事闹得人心惶惶,辰溪县城里弄得天一黑便各家各户房门紧锁,没人敢外出。当时言伯符还刚来不久,那时的捕头名叫孙普定,是言绍圻授业的老师,带人在山中追查了十余天,最终将那妖僧擒获。言绍圻还记得那次孙普定回城时,全城欢声载道,迎接的人从城门口排出一里地外,孙普定也因此案办得漂亮,被达鲁花赤大人点名调到鄂州为官。那时言绍圻便大为艳羡,也立志要做捕快,继承师傅的衣钵。只是做了年把,抓到的尽是些无关紧要的穿窬小窃,不用说行省的达鲁花赤大人,便是辰溪县达鲁花赤大人恐怕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这号人物。这次虽然案情扑朔『迷』离,却已是件直通平章大人的要案,高天赐判官因为漫无头绪,正在衙中暴跳如雷,如果能破了的话,只怕…… 言绍圻越想越美,却听得无心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 “道长,你还读过书?” 无心突然站定了,也没回答。言绍圻正跟着他在走,差点撞在无心后背,他连忙站住,道:“怎么了?” “这地方刚才我们好像来过。” 无心指着边上的一株小树。谷中因为常年积雾不散,这里的草树大多长得又低又矮,这棵树也不例外,只有及膝高,树枝上开出的稀疏几朵花也透着苍白,如同死人的皮肤。言绍圻只跟着无心在走,根本没注意周围,他看了看,道:“来过的么?” “这是一棵鹰巢木,在这里很少见,能在这儿开花的更少了,不会有两棵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树的。” 这鹰巢木若是生在山巅,足可长到十余丈高,故得此名,但是生在龙眠谷里,却和寻常的灌木差不多了。无心反手握着长剑,掌中已涵劲力,随时都可拔出来。他审视着周围,嘴角突然浮起一丝冷笑:“原来是阴鬼临歧阵。” 阴鬼临歧阵在竹山教的符阵中是最低的一种。平时有人走夜路,走过坟地时常会发现走熟的路突然间变得一点都不认识,以至于转来转去都走不出来,那是因为坟地阴气太甚,人一踏入其中便不辨方向,便是俗称的“鬼打墙”。阴鬼临歧阵正是此理,只不过一是偶合而成,一是有意为之。龙眠谷中阴气也很重,加上满是大雾,无心方才竟然也身入其中而不知,直到此时才蓦然惊觉。 言绍圻也已觉得有些不对,他伸手按在腰间的铁尺上,道:“道长,该怎么办?” “阴鬼临歧阵不算厉害,不用慌。” 八 返魂5 八 返魂5 无心嘴上说“不用慌”,但神『色』却是如临大敌。阴鬼临歧阵本身是不算厉害,但如果有人方才突施暗算,只怕早就吃了大亏。要破这阴鬼临歧阵,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竹山教在龙眠谷中到底意欲何为? 无心的背上已经隐隐沁出汗水。周围的浓雾像是要凝结一般,越来越厚,谷中虽然不时有风吹过,却连一丝一缕都吹不散。 “大师兄!” 长须人正背着手看着潭面,猛地回过头来,看见鹿希龄背着那女子跌跌撞撞地过来,他脚下一错,如风行水上,已掠到鹿希龄身边,伸手一把托住那女子的手臂,道:“又出事了?那四具法体呢?” “丢……丢了。” 长须人见鹿希龄半根食指都已断了,皱起眉头:“是不是张正言那杂『毛』?” 鹿希龄摇了摇头道:“是个二十上下的小道士。这人的本事杂得很,什么都会,不会最主要的还是正一教道术。” “小道士?真是正一教?” “他的正一教道术十分纯正,定是龙虎宗嫡派。” 长须人又一阵迟疑。正一教下一辈弟子中,实无出『色』人物,鹿希龄在竹山教三子中虽然本领最弱,却也非等闲之辈,正一教中能伤他的人应该唯有张正言以降寥寥二三人而已,他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正一教怎么冒出这般一个少年高手。原来道家符箓派原先支派林立,主要有茅山。阁皂。龙虎三大宗,大德八年成敕宗封龙虎宗三十八代天师张与材为正一教主。主领三山符箓后,三宗合一,由龙虎宗执掌,合称为正一教。龙虎宗转为正一教后势力越来越大,另两宗虽仍有流传,但俱已式微。三宗所领符箓各各不同,茅山称上清箓,阁皂山称灵宝箓,龙虎山则称正一箓,此时归并入正一教,因此正一教的符箓也主要有此三种之别。长须人听得那小道士竟是龙虎宗嫡派,不由一阵茫然。当今执掌符箓的第四十一代天师张正言大受朝廷恩宠,门下弟子却大多不思进取,加上正一教的道士称“火居道士”,不忌婚嫁,人数虽多,高手却已屈指可数。 长须人将那女子扶到一张椅子上坐下,这女子仍是如在梦寐,任他摆布,他将那女子坐正了,手一扬,椅子前登时『插』了三支短香。他的手指又轻轻一弹,也不见有明火发出,香头却已一下点燃。这三支香虽短,香味却是馥郁异常。 鹿希龄心中惴惴不安,道:“大师兄,高翔他……” 长须人一摆手,低低道:“别说话。” 女子闻得香味,在椅子上突然一下坐直。她原本浑身发软,此时却如同有一根无形的细线吊着,整个人也同木偶一般。 从潭上不时有风吹来,但香烟袅袅升起,升高到一尺许后又聚结在一起,却不吹散。短香燃得很快,只不过短短一刻便已烧完,此时升起的烟气已结成一个拳头大的『乳』『色』圆球,竟然像是个里面充满烟气的水泡。长须人站在女子跟前,双手十指在飞转变幻,突然单手一扬,这圆球向那女子飞去,像是溶入她体内,一下消失无迹。 那女子突然睁开了眼。 九 水火刀1 九 水火刀1 无心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言绍圻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又不敢多嘴,他也拔出铁尺,站在无心身后。如果有人突然出现,他定会大喝一声“辰州捕快言绍圻在此,还不束手就擒”,但这龙眠谷中竟似连什么活物都没有,周围一片死寂。 照理,这龙眠谷如此阴暗『潮』湿,定是蛇虫滋生之地,可是言绍圻再怎么听,只听得有些微风声,周围也是一片缓缓流动的雾气。他越看心中越是发『毛』,只觉头发也湿漉漉地,他自然知道那是被风吹来的雾气沾到头发上,却总是隐隐以为身后站着一个人。 他走上一步,小声道:“道长,又出什么事了?” 无心闭上了眼,喃喃地道:“这里有人。” 有人?言绍圻看看四周,仍然没有半个人影。他正待说没人,突然一阵阴风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寒战,眼睛也一下直了。 在前面雾气中,依稀出现了一个人影。 这人影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但一时又说不出有什么古怪,在雾气中看不出远近,好像已只不过丈许远,却又仿佛还在十余丈开外,连大小都看不清,但看样子,四肢灵活,绝不会是僵尸。言绍圻壮了壮胆,喝道:“辰州捕快言绍圻在此,来者何人?” 这一声断喝果然响亮,但那个人影却却在靠近。言绍圻怒道:“没长耳朵么?”他正待向前踏出一步,身边微风倏然,无心突然从他身边闪过,却是到另一边的。他正待跟无心说方向弄错了,无心喝道:“身外化身,雕虫小技,快给我现形!” 他手中长剑已一横一竖划了两道,剑头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张燃着的符咒,而浓重的雾气像是有形有质,被划出一个十字形的缺口,剑锋到处,浓雾尽被剑头那一点火光吸去,眼前突然现出一片空明,在几丈外,赫然有个人正站在那儿,左手剑指向上,右手握拳托在左手腕下,捏了个诀,方才那“身外化身”自是他在施法了。 那是个满面虬髯的人。言绍圻一见这人的大胡子,像是想起什么,从怀里又『摸』出那张海捕文书,对照了一下纸上的画像,不禁有点失望。 虽然都有胡子,一个是大胡子,一个小胡子,可两人的脸型完全不一样,这人是张国字脸,两眼炯炯有神,就算把胡子剃光了再装两撇小胡子上去,也不象那文书上的江洋大盗。言绍圻有禁有点失望,转头再看看另一边,那时哪还有人影,只是一片浓雾而已。 那虬髯汉子也已看到他们,像是一愕,马上又『露』出一丝微笑:“果然有点门道。” 无心手头的符纸已经燃尽了,雾气重又聚拢过来,那虬髯汉子渐渐又模糊。他沉声道:“小道无心,阁下是谁?” 那汉子笑道:“某家就是雁高翔,小道士记着了。” “雁高翔?”无心茫然地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以后就会听说了。” 雾气突然有如排山倒海一般奔涌而至,雾气太浓,言绍圻只觉身周尽是粘糊糊的湿气,雾点打到脸上时已有一阵生疼。言绍圻不由伸臂掩住脸,只是眼前一花,只听得“叮”一声,雾气已起了个旋涡,从上而下卷来。他吃了一惊,心道:“这是哪一派的招式?”睁眼一看,却见无心站在一边,正自喘气,道袍的下摆已多了个破口,像是被利器撕裂,雁高翔却已不知在哪里了。 一片浓雾中,只听得雁高翔突然“嗤”地一笑,道:“小道士,你真是正一教的?” 九 水火刀2 九 水火刀2 无心仍在喘息,左手的拇指正在掌心划动,也只是一瞬间,气息已平复如常。他像是想着什么,道:“雁兄,你为何不趁机下杀手?” 雁高翔笑了笑道:“你是为了救那小捕快才会着我的道儿,雁某好男儿,不趁人之危。” 言绍圻怒道:“你竟然来偷袭我,还说是好男儿!”他这才知道方才雁高翔竟是冲着自己来的,不由又惊又怒。不说那雁高翔的道术,单以武功而论,自己就实在不是对手,连他用什么招都看不到。但他生『性』倔强,就算明知不敌,嘴上也不肯服软。 无心忽然道:“那你又为何不趁机杀了他?” 雁高翔怒道:“小杂『毛』,你当我雁某是下作小人么,这小捕快不是术门中人,我岂能滥杀无辜。” 原来那雁高翔见无心与言绍圻在一处,他也知道言绍圻道术较弱,准备先向言绍圻下手。无心本在全神贯注防备他的进攻,哪知雁高翔竟是杀向言绍圻的,大惊之下,出剑帮言绍圻挡了一招,只是这么一来身形已『乱』,雁高翔若是变招向他下杀手,无心慌『乱』之下,顶多是个两败俱伤之局,哪知雁高翔只是一招便收手不攻,他也不知其用意,原来却是雁高翔一招试过,发现言绍圻什么道术都不会,便不趁人之危。 听雁高翔这么说,无心也不由一怔,他本觉得竹山教是个邪教,教中人物定是阴狠刻毒,罪不容诛,但这雁高翔虽然用的法术尽是嫡派竹山术,为人却大是光明磊落,他自称“好男儿”,倒也庶几近之,不是吹牛,心中不由有些迟疑。 雁高翔又已大踏步走上前来。此时离得近了,已能看清他的样貌,他手中拿着的是一把明晃晃的长刀,足有三尺许,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竟然透明如琥珀。无心见他上前,长剑又提起来,喝道:“好,你只怕不在无辜之列。” 雁高翔笑道:“然也。雁某所杀已不下十人,若是死在小道士你剑下,倒也不枉,来吧。” 这一招已是正面相对,无心暗暗叫苦。他剑术虽高,但这雁高翔刀法不凡,绝不在他之下,而法术也与他相伯仲,这般打下去不知何时才是了时。他提起剑来喝道:“那便试试雁兄刀法。” 无心扭头对言绍圻道:“小捕快,快让开点,小心别误伤了你。”他原本一心以为敌人会用竹山术攻击,可是雁高翔偏生却是硬碰硬地用刀法杀来,实在是以己之短攻人所长。他右手握剑,左手又已握了一张符纸。言绍圻听无心说什么“小心误伤”,心中大不服气,正待说自己也算一把响当当的好手,眼前突然又起了一道厉风。这阵风急掠如刀,『逼』得他眼都睁不开,脚下也已立足不稳,连连向后退去。 无心见雁高翔又和身扑来,长剑一引,已使了个“粘”字诀,剑尖碰到雁高翔的刀尖,只一触之下,只觉掌心如握住三九天气的一块寒铁,冷得浑身都是一抖,他大惊失『色』,一足在地上一蹬,人猛地如陀螺般转了起来,左手的符已脱手掷出。 这道符一脱手,突然分成十余张,竟象从他手中掷出了一根长长纸条,已缠在雁高翔身周。此时雁高翔的刀已被他的长剑引开,再回刀攻来准已来不及,他口中极快地念道:“唵吽唎吒唎喧轰火雷大震摄!” 原来这是玉霄太素天辖咒,又称成德耀星宫咒,本是神霄派的雷咒。这神霄派是符箓宗的一个旁支,此名来源于《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经中有谓“神霄之境,碧空为徒。不知碧空,是土所居。”又说“况此真土,无为无形。不有不无,万化之门。积云成霄,刚气所持。履之如绵,万钧可支。玉台千劫,宏楼八披。梵气所乘,虽高不巍。内有真土,神力固维。太一元精,世不能知。”此派创自北宋道士王文卿,王文卿道号冲和子,自称早年在扬子江遇火师汪真君,授以飞神谒帝之道,后游清真洞天遇电母授以嘘呵风雨之文,再经汪真君指点,乃能役鬼神,致雷电,因此神霄派专工雷术,后世道家符箓书《道法会元》卷七十六便有《火师汪真君雷霆奥旨》一卷,便是王文卿所传。此时神霄派已纳入正一教,正一教的五雷**大多都出自于此。 无心这玉霄太素天辖咒也是五雷**的一系,属五雷混合咒,雁高翔突然退后一步,身形疾转,那一列符咒绕着他飞舞,倒像是贴在了一个透明的大坛子上,而雁高翔正在坛中,动作也一下慢了起来。无心知道这玉霄太素天辖咒一旦发动,直如附骨之蛆,雁高翔纵然法术精深,一时半刻也脱不了身。只是玉霄太素天辖咒虽然缠住了他,威力却也不大,要当头再给他个五雷破方竟全功。一想到雁高翔方才出手放过了言绍圻,对自己也留了一次情,便不由略略一怔,但马上又接着念了下去。 他只道雁高翔定脱不开,五雷咒当头击下,虽不至要了他的命,也打他个七荤八素,哪知雁高翔退后几步,脸『色』已然变更,突然一声断喝:“破!” 九 水火刀3 九 水火刀3 随着喝声,他手中的刀猛然化成一团烈火,剧烈燃烧起来。烈焰直冲而至,玉霄太素天辖咒虽然阻住他的身形,却挡不住这等熊熊火焰,一列正在飞舞的符纸立时燃起,火势不绝,已冲到无心跟前。无心也没料到还会有这等变化,只觉鼻中满是酒香,也不知哪里来的,胸前已被火舌燎到。火势虽是有形无质,但冲过来的火舌却似有刀锋之利,若是冲到胸口,只怕会有穿胸裂腹之厄,无心大吃一惊,长剑已横到胸前,向那火舌斩去。他的剑上用朱砂画着符咒,遭火舌一燎,掌心又觉火烫,仿佛这剑刚从熔炉中取出来,火舌居然会斩成两截。无心左手的拇指已屈在掌心,自上而下抹去,那一段切下的火势被他抹在掌中,收作一团,竟在掌心烧了起来。 无心抬掌看了看,道:“火化刀!” 火势来得快也去得快,此时已消失无迹,无心掌中那一团火也已瞬时熄灭,他掌中全无伤损。雁高翔微微一笑道:“正是,小道士倒也识货。” 无心看了看雁高翔,心中懊恼不迭。方才已用玉霄太素天辖咒困住了他,若不是迟疑片刻,雁高翔定难逃五雷轰顶之厄。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此时心中后悔,实无以言表。 言绍圻在一边也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来没见过别人居然如此相斗,那已不止武功了。这两人棋逢对手,不相上下,好看是好看,可被他阻住了,还谈何破案立功。他见雁高翔已手无寸铁,叫道:“道长,他没兵器了,快上!” 可是无心呆了一样动也不动,雁高翔却『露』出笑意,道:“捕爷,你真是门外汉,还不知我这水火刀的妙用。” 他的右手伸出来,竟然只是个高粱秸。言绍圻莫名其妙,心道:“难道那把刀是这高梁秸变的么?”他见雁高翔浑身上下也没个刀鞘,方才这刀都不知从哪里来的,只道是藏在别处,哪知雁高翔右手反着伸到身后,按在葫芦口,看着无心道:“道长,你既然也不趁势攻上,那我便不用火蜂钉了,便用水火刀来好生斗斗。” 他的手一按到葫芦口,又慢慢拔出,赫然从葫芦中拔出一把刀来。言绍圻吃了一惊,心道:“原来他是把刀藏在葫芦里。”但细细一想又觉不对,这葫芦口子甚小,刀身却足足有一拃宽,而且刀长三尺,葫芦却只有一尺长短,难道这刀竟是软的,折叠在葫芦中么? 他越想越觉不可思议,雁高翔的一把刀已拔出葫芦,喝道:“小道士,来吧。”刚说话,突然又笑道:“痛快,真痛快。”他的刀术在竹山三子中是第一的,只是大师兄看不起刀法,他也没办法多用。此时有个无心,道术武功皆可匹敌自己,这两句“痛快”倒是说得全无虚假。 言绍圻见他手中的刀与先前那把一般无二,明晃晃地竟有些透明,仍然不知所以,却见无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立着动也不动。他有心上前,但方才雁高翔手中的刀突然化成烈火,这副景像犹在目前,若是自己冒冒失失上前,还不会烧成一团焦炭?想了想仍是不敢走过去。 无心突然道:“雁兄客气了,那便请教。” 他转过身,向言绍圻喝道:“小捕快,你管住脚下,别有闪失了。” 言绍圻被他一喝,不由一怔,心道:“这小道士,怎么大剌剌的。”他只道无心顺口呼斥,心中正有些不快,突然看到无心方才站立的地方,又是猛然一怔。 十 毒龙潭1 十 毒龙潭1 无心方才所站的地方,有个浅浅的葫芦形状,那是他站着用脚尖所画。言绍圻心思灵敏,登时明白了无心之意。 雁高翔的水火刀是从葫芦中抽出的,虽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若是能将他的葫芦击破,这水火刀定能破了。他想到此节,登时兴奋莫名,心道:“小道士,原来你还是要靠我的。” 无心大概也怕雁高翔发现,此时走上几步,按剑道:“雁兄,此番想必要以『性』命相搏,只是不知你们在此到底要做什么?” 雁高翔微微一笑道:“雁某若是败在道长手下,自是知无不言,若雁某侥幸胜了,道长也请退出龙眠谷。” 他与无心二人一番恶斗,大起惺惺相惜之意,说话也客气了许多。无心道:“一言为定,雁兄小心了。” 他右手持剑,左手已在身后向言绍圻做了个手势。雁高翔脚下一错,水火刀已是双手握着,猛地冲上前来,两人一交错间,雾气也被搅动,竟然绕着他们不住打转。 无心只觉雁高翔的水火刀越来越沉重,白雾原本只是无数极微细的水珠,但一沾在水火刀,马上凝结在上面,每次刀剑相交,寒气便如利刃,几乎要撕开他的皮肤。此时这股寒气已渐渐侵入他的手腕,一只右手已快要麻木,他一咬牙,长剑突然交到左手,右手虚空点了数点。 他的左手没有右手力大,剑刚交到左手,雁高翔的水火刀已在剑身上连斩三下,剑身发出“嗡”的一声响,他的左手马上如握坚冰,五指登时僵硬,此时右掌心突地跳出一团火焰,他又将剑交到左手,剑身立时成了红『色』,仿佛刚从火炉中取出。他左右两手换剑极快,但剑势只是这一滞,水火刀已突破剑招,掠过他耳边。 刀与皮肤还有数寸之距,但是寒气如有形有质,无心只觉耳垂一麻,像是三九寒天滴水成冰的天气遭了冻一般。 糟了!他原本计划周详,但没想到雁高翔的刀势竟然锐利如此,水火刀的刀锋自然及不上精钢长剑,但刀上密布真气,加上寒冷彻骨,这一刀下来,便能卸掉他一条手臂。无心右手自下而上翻上,人已一侧,长剑出招也快得不可思议,剑上已附了火咒,剑身与水火刀一交,竟是如击腐木,一下水火刀斩为两断。但随着刀剑相击,剑身又一下褪回原来颜『色』,结了一层白霜。 虽然一剑破了水火刀,但火咒也已被破。水火刀本非真正的刀,实是雁高翔背后葫芦里的酒化成,雁高翔以内力将酒自葫芦口『逼』出,在口处结成坚冰,便成这水火刀,刀身宽窄便要看人的功力了。雁高翔的水火刀有一拃之宽,已非同小可,他随时都可再拔出一把来,但火咒被破,一时半刻却无法再布。无心本想以火咒与雁高翔水火刀相敌,但没料到仅仅一招便已被破,虽然斩断水火刀,心中却更是惊恐。 十 毒龙潭2 十 毒龙潭2 雁高翔水火刀被破,手腕一转,半断残刀又幻作火焰。他的水火刀是烈酒化成,遇火即燃,但只有小半截,火势已大不如前。他也并非要以火刀迫人,半截残刀燃尽,人退出一步,又反手极快地探向那个葫芦口。无心此时长剑已冷得难以把握,方才水火刀欺近脸旁,半边脸都已冻木了,雁高翔虽然退后一步,自己运功祛寒都来不及,哪里还能上前追击? 雁高翔的手已离开了葫芦口,水火刀又已抽出一截来。他看着有些手忙脚『乱』的无心,正自得意,突然身边黑影一闪,他大吃一惊,正待变招,却听得无心喝道:“东方风雷使者蒋刚轮速到,唵缚日噜呢啼萨婆诃!”眼前一花,手腕上也觉一麻,像是被蚊虫叮了一口,身后却传来了葫芦破裂之声,手上又是一松,水火刀已拔了出来,却只有小半截,哪里像是三尺三刀,倒象把半尺的菜刀。 言绍圻一铁尺刺中了葫芦,自己也没料到会如此顺利。他不会道术,武功也远不及雁高翔,但若以轻功而论却比雁高翔高出一截,雁高翔被无心缠着,根本没防到这个小捕快会暴起发难,而且无心若是刺向他身上,雁高翔自会及时反击,偏生又是刺他的葫芦,但醒觉了,哪里还来得及。言绍圻的铁尺一刺就是三个窟窿,雁高翔偏偏又将葫芦里的酒喝了大半,葫芦中登时空了,水火刀已是无本之木,自然便拔不出来了。言绍圻见一招便已见功,登时乐不可支,叫道:“道长……” 他还没喊完,雁高翔身形一抖,左掌已向他当胸击来,言绍圻正在欢呼,突然气息一滞,大吃一惊,忙不迭将铁尺去挡,雁高翔左掌一勾,两根手指已勾住他的铁尺,右掌早挟风雷之势当胸击来。言绍圻铁尺被他锁住,眼见这一掌势不可挡,喉咙里的半截欢呼便已吐不出来,要逃又已来不及,满腔欢喜早扔到爪哇国去了。 雁高翔恨他偷袭,这一掌之力直如狂风暴雨,但甫到言绍圻胸口,见言绍圻脸上尽是惊恐,掌势已是一缓,心道:“此人可不是术门中人。”只缓了这一缓,只觉背心一麻,知道定是无心出手,他猛一咬牙,正待回掌打向无心,好歹也两败俱伤,谁知身前的言绍圻虽然惊恐,出手却也不慢,一指直进,已中胸前膻中『穴』。他身前身后同时受制,人登时软了下去,百忙中叫道:“卑鄙!” 言绍圻看着雁高翔软倒,一时还不相信自己竟然打倒了这个如此强悍之人,看着一根手指,叫道:“道长,真是我打倒他的么?” 无心收回指来,抹了把额上的汗水。雁高翔横倒在地,他的哑『穴』倒没被封住,喝道:“呸!雁某堂堂好男儿,哪会被你们两个卑鄙小人打倒!” 他满面虬髯,骂得吹胡子瞪眼,倒是比方才更加威风。言绍圻怔了怔,看向无心道:“道长,我们真的卑鄙么?”他想想方才情形,也觉得有点不讲信义。雁高翔对自己手下留情,若是最后一掌不留手,自己只怕已吐血身亡了。 无心道:“什么叫卑鄙,能胜就是好的!”他说得振振有辞,心中也暗叫侥幸。与鹿希龄一番恶斗已经消耗了他不少体力,若是再与雁高翔拼斗下去,只怕真会败在他手里,还好言绍圻平时没甚用,这时却一举建功。他走到雁高翔跟前,道:“雁兄,现在你可说了吧?” 十 毒龙潭3 十 毒龙潭3() “不说!” 无心一怔,叫道:“你竟然耍赖!” “是你们不讲信义在先,居然偷袭,破了我的水火葫芦!” 雁高翔虽然一脸虬髯,看上去足足有四十多岁,其实也不过二十出头,先前说得豪迈,此时的话却透出一分稚气来。无心手上捏个剑诀道:“你真不说么?” “雁某好男儿,你杀我可以,要我说,绝对不成!” 无心一瞪眼道:“好,我可是火居道士,连老婆都可以娶的,不用说杀个把人了。雁兄这么说,那就杀了你吧。” 他伸剑便要刺向雁高翔,雁高翔却眼都不眨一眨,直直瞪着他,言绍圻在一边急道:“道长,那个……不要杀他了!” 无心本就没有杀雁高翔之意,听得言绍圻在一边劝,连忙收了剑道:“做什么不杀他?” 言绍圻生怕无心会生气,嚅嚅地道:“道长,他好像也没犯死罪吧,我们饶了他可好?” 雁高翔怒道:“谁要你这两个卑鄙小人饶,快快杀了我,老子好往生极乐。要我说,一个字没有!” 无心怔了怔,叹了口气道:“不杀就不杀吧,反正杀了你也没用。”可是看雁高翔一副火冒三丈的样子,要是放开他,只怕会暴跳如雷地跟自己拼命。他想了想,道:“小捕快,过来吧。” 言绍圻收好铁尺,过来道:“道长,怎么办?” “把他放到一边去。『穴』位三个时辰后自己解开,那时事情总也办完了。” 言绍圻奇道:“三个时辰就准能破了这案子么?” 无心发觉自己失言,忙道:“快走吧,要是天一黑,那这儿就更不好走。” 他们将雁高翔扶到一边干燥处放下了,雁高翔还在破口大骂,无心顺手又点了他的哑『穴』,轻声道:“雁兄,对不住了。” “松仁寿,雁高翔还没过来?”少女站在潭边,也不回头。长须人有些不安,行了一礼道:“禀教主,似乎有些麻烦。” 雁高翔太过好胜,只怕与人动上手,斗发了『性』,一时还回不来。他垂下头,眼睛根本不敢抬。九柳门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平时看上去千娇百媚的少女竟然就是竹山教的教主,就是他自己,有时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比他熟习的竹山教奇术更不可思议。 少女扫了一眼松仁寿身后的鹿希龄,鹿希龄只觉身上寒意大增,连忙垂下眼去,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少女脸上仍是木无表情,道:“不管他了,先派个法体下去探探路。” 松仁寿道:“好。”他招呼了鹿希龄过来,两人手上已同时取出一个小铃,随着铃声一振,原本直直站在他们身后的一排人齐齐一跳。 那十来个人,居然都不是活人,全是一排排的僵尸! 十 毒龙潭4 十 毒龙潭4 松仁寿的右手食中二指搭上左手脉门,小铃登时发出一阵蜂鸣之音,一个最前的僵尸越众而出,站到潭边,松仁寿从袖子上取下一根针来,这针是乡里纳鞋底用的,针鼻上挂着一根极长的红『色』丝线,他拿着针一把刺入那僵尸后颈,左手又将小铃举了起来一摇,那具僵尸应声向前一跳,“扑通”一声,便跳进潭中,水面激起了阵阵波纹,渐渐散开,只有一根丝线正慢慢被拉下去。 “有何异样?” 鹿希龄蹲在潭边,用一根筷子在水皮上画了个圈,另一只手又从怀里『摸』出些『药』粉洒了上去,右手的筷子往圆心一『插』,嘴里轻声念着几句咒,那根筷子摇摇晃晃,突然像是钓鱼的浮子般竖了起来,那一圈的水『色』也蓦地发白发亮,像是面镜子。 少女走到潭边,看着潭水,慢慢道:“向左三步。” 松仁寿也不答话,丝线拿在右手上,左手在线上弹了三下,水面那块镜子般的圆光里慢慢出现了一副景像,便真如镜子照出的一样。 那是几个大石洞。太暗了,也看不清,有一两个黑影掠过,少女皱了皱眉道:“那是什么?” 松仁寿又拨动了两下丝线,那黑影近了,竟是几条奇形怪状的游鱼。他道:“不是。” 一边鹿希龄突然指着一边叫道:“是这儿!就是这儿!” 洞口上刻着几个篆字,已被水流磨得快要平了。松仁寿脸上也『露』出喜『色』,道:“不错,正是这儿。”哪知他刚说出口,只觉一股大力涌来,线立时一松,水皮上那根筷子一下倒了下来,浮在水面上,圆光登时消散。 鹿希龄惊道:“怎么了?” 松仁寿还没说话,少女冷冷道:“毒龙出『穴』。” 水面原先一平如镜,浮着一丝丝白雾,有风也只微微吹皱,此时却已在晃动不休,不时有水泡翻上来,当中还隐隐夹着些黑气。松仁寿收起线来,脸『色』已变了:“教主,是毒龙!” 那根红线末端沾上一些黑糊糊的东西,触鼻是一股恶臭的腥膻之气。鹿希龄惊道:“真个有毒龙守护么?那怎么是好?” 少女的脸上也没一点表情。她手一扬,右手上已出现了一个小小铜铃。她的手如菡萏乍放,美丽之至,尾指甲却是鲜红『色』的。她的铃声一振,剩下的几个僵尸又是一跳,列到了她身后,竟是排得整整齐齐,同时跳进潭里,连声音也只有一声。 松仁寿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转瞬间变了数变。他虽知教主的竹山奇术深不可测,却也没料到一高至此。那少女转过头来,喝道:“动手!” 此时潭中突然发出一阵巨响,潭心翻了个花,水珠四『射』,像是突然间下了一场暴雨。鹿希龄只觉迎面一股恶臭袭来,差点闭过气去,那些僵尸身上也不是好闻的,可是和这股味道比起来,简直是“其臭如兰”。他听得少女的呼喝,答应一声,从怀里『摸』出一把筷子,正待掷出去,耳中却听得一声巨吼。 这声吼叫响得惊天动地,后来方知大半个辰溪都听到了,有人说是雷部四天君下凡才有这等巨声,也有说是共工撞倒不周山方有这等威势,争论了好久也让人淡忘。松仁寿纵然功力高绝,也被这声吼叫震得气息一滞,连气都透不过来。 十一 人心有邪1 十一 人心有邪1 鹿希龄眼前一黑,几乎要昏过去,耳中还在“嗡嗡”作响。他强撑着抬头看去,只见水面上探出一个巨大的头颅,也说不清象些什么,巨口钢牙,金睛长鬣,竟是个黑『色』的龙头。他心胆俱裂,吓得魂不附体,叫道:“大师兄,教主……” 毒龙终于出现了! 龙口中还衔着半截僵尸的身体。这僵尸下半身已不见了,两只手仍在抠着龙唇,鹿希龄知道这僵尸的力量极大,但是在毒龙口中,直如柴草扎的一般。眼角却扫到那少女,她一手正在挥动,口中正喃喃念着什么,虽然潭水将她的衣服都打湿了,这少女浑若不觉。 毒龙又探出了小半个身子,此时已可看到那毒龙身上到处都攀着僵尸,像是一大群蚂蚁咬着条大青虫,在毒龙身上又撕又咬,那毒龙负痛之下,在水皮上不住翻滚,震得潭水像是煮开了一般,水不住打上岸来,又如山洪般流回去汇于潭中,一时风雷大作,金鼓齐鸣,便如天河倒泻,山崩地裂。 松仁寿看着那少女的身影,心中又是佩服,惧意也更甚,还夹杂着几分嫉妒。这少女不过十六七岁,实在不知她是如何练成这些竹山派奇术的,功力竟比数十年苦修的松仁寿还要高。 在这个纤细的身躯里,该是隐藏着何等样的一个妖魔啊! 松仁寿只觉身上一阵彻骨奇寒,依稀有些后悔不该放这妖魔出来,忽听那少女叱道:“还不动手!” 这毒龙已是数百年的妖物,鳞甲间的粘『液』都有奇毒,也只有僵尸才可以到那洞中去。只是僵尸已少了四个,本来他们可布成大四阴尸罗阵,此时却只有三组,威力大减,毒龙翻滚之下,不时有几具僵尸被甩出去,有些一撞上石壁便被打成如同齑粉。鹿希龄答应一声,左手两指一扣,右手中指已搭上一根筷子,对准了毒龙,喝道:“破!” 他的右手食指已断,虽然以中指发箭时威力多少减弱一些,只是以筷子附上玄冥无形箭之力『射』出,虽不如玄冥无形箭一般无形无臭,无『色』无相,威力却大了好几倍,哪知那筷子一弹上毒龙的身体,便被坚愈金铁的鳞片弹开,哪里『射』得进去。他正在吃惊,忽然听得松仁寿叫道:“教主!”他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心道:“教主有难么?我泼出命也要救她出险!”哪知后颈处突然一阵钻心巨痛,身体也是一轻,竟如腾云架雾般飞了起来。 那个少女见僵尸已制不住毒龙了,身形一晃,到了鹿希龄身后,一根针扎入了他后颈,随之一掌便将鹿希龄推了出去。她出手快得形同鬼魅,松仁寿虽然看到了,但待要叫出声来,鹿希龄已被掷了出去。 这是竹山术中的生尸术。行尸术虽然奇诡异常,但尸身终是尸身,受铃声控制,远不如活人如意。不过这生尸术实在太过阴毒,竹山教虽是邪派,上代祖师也严令不得动用此术,免遭天谴,松仁寿虽知此术,却从不敢试,没想到这少女长得清丽温婉,使出生尸术来,竟连脸都不变一变。 十一 人心有邪2 十一 人心有邪2 鹿希龄在空中还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只觉毒龙越来越近,心道:“这可是做梦不成?”眼前也真如做梦,他竟然凌波而行,只一眨眼间便到了毒龙跟前,可恶臭却像已淡不可闻了。他更在诧异,突然觉得后颈象被什么一扯,又是一阵钻心地疼痛,人已不由自主地钻天而上,只这一错,那毒龙猛地已张口咬下,正掠过他的脚底,将水面激得腾起数丈之高。 少女的手中也拿着一根细线,细线另一头便是接在鹿希龄后颈。她见松仁寿呆呆地看着自己,喝道:“快施术,不要延误了!”伸手一拉,鹿希龄应手又是飞了起来,便如在放个纸鸢一般,此时毒龙又张口向他咬去,堪堪只差了一线没能咬上。 松仁寿咬了咬牙,不说什么,一手又开始振铃。此时毒龙身上有僵尸攀着,鹿希龄被那少女提着线控在手中,只在毒龙口边翻舞,有时一手触到龙身,那些鳞片如快刀之利,将他的手臂割得都是伤口,鲜血淋漓,但是他毫无知觉,只觉身上力量倒是远超曩日,两臂似有无穷无尽的力量,身形轻盈如风,便是后颈的疼痛也似有说不出地舒适。 毒龙屡咬不中,反而鳞甲缝里被鹿希龄『插』了几支筷子,负痛之下,怒火勃然而发,将潭水翻得冲天而起。那少女面『色』阴冷,肌肤如玉之白,也如石头一般毫无血『色』。 言绍圻见到潭中有毒龙冲起时,差点惊叫起来,无心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言绍圻挣脱了,小声道:“她……她是什么人?” 无心也小声道:“她就是竹山教的教主。” 言绍圻象被当头一个霹雳,他怎么也无法将那个温柔美丽的少女与竹山教教主联系到一处,可是眼前却由不得人怀疑。他期期艾艾地道:“可是……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心也没有理他,一手握在长剑剑柄,却是一动不动,茫然地看着四周,眼中已略略有点惧『色』。 鹿希龄在毒龙头边飞上飞下,毒龙甲缝里已被他刺入了十来根筷子,一个龙头也满是鲜血,渐渐没了当初的威势,突然有人在后面喝道:“无耻小人,你们在哪儿!” 那正是雁高翔的声音,想必是他解开了『穴』道冲了过来。那少女手忽地一抖,手中丝线缓了缓,空中鹿希龄身形一滞,毒龙猛扑而上,一口咬住了他的下半身。这一口已将他的两腿齐根咬断,鹿希龄却全无知觉,见那龙头就在眼前,一支筷子猛地扎入那毒龙的左眼。 雁高翔刚过来,还只道是无心与教主和师兄动上了手,哪知看到的竟是这副惨像,失声道:“这……这是……” 松仁寿反应却快,猛地冲过来,骈指点中雁高翔要『穴』,叫道:“教主,快用他!”他知道鹿希龄被毒龙咬中后,那少女定会再找一个人,若不快点下手,说不定找的便是自己。雁高翔此时过来,那真是雪中送炭,天赐的奇珍。 雁高翔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大师兄居然会朝自己出手,还莫名其妙,却听得龙口中鹿希龄一声惨叫,却是少女将他后颈的针收了,他直到此时才感到一阵难忍的疼痛,登时昏死过去。毒龙的一目被他刺瞎了,也疼得拼命一摆,鹿希龄纵是铁人也经受不住,登时被咬得粉碎。 十一 人心有邪3 十一 人心有邪3 少女的脸转了过来,看着她如同鬼魅的脸,松仁寿心中一凛,有种说不出的惧意,心道:“幸好有三师弟顶缸。”哪知他还未及庆幸,却觉后颈一疼,竟是自己凌空飞了出去。他吓得魂飞魄散,叫道:“为什么是我?”猛然想起竹山术这门禁术用的乃是生人,雁高翔被封住『穴』位后,就算用了生尸术,也与行尸术无二。自己只想逃脱『性』命,没料到作法自毙,反倒是惹祸上身。此时距毒龙已近,他明知进是死退也是死,绝望之下,还是一掌击去。 雁高翔一被封住『穴』道,言绍圻再忍不住,从一边的树丛里跳了起来,正要大叫,突然眼前一黑,便全无知觉了。 无心见言绍圻跳起来,心知不妙,跟着站起身,哪知眼前一道黑影横来,他出手却快,一剑已然出鞘,横剑架去,哪知一架之下,直如泰山压顶,两腿也是一酸,单腿登时跪在了地上。 到底出来了!无心此时倒长吁一口气。他隐约觉得有人一直跟在身侧,但又总是发现不了,这时此人终于出现,他的心头倒象放落了一块巨石。 这人站在他身后,手中的剑只有二尺四寸,竟是桃木制成,上面刻着细细的云篆纹,正是正一教的斩邪威神剑。 这人轻轻道:“无心,别来无恙。” 木剑自然远非钢剑之敌,原本一触即断,但这把桃木剑压在剑身上,不触锋刃,无心的精钢长剑上像是压着千钧重物,被压得弯了下去。他的喘息也渐渐粗重。这把小小的桃木剑毫不起眼,却似有神灵守护,从剑身上发散出一股不可一世的力量。他吐出一口气,勉强地道:“伯……伯父。” 这人的声音仍是温和平易:“你倒还认我是伯父。” 无心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额上的汗涔涔而下。这人叹了口气道:“自从你破教出门,倒也没误入魔道,我念着香火之情,一直不曾找你。你现在来这儿做什么?也是为了那一函《神霄天坛玉书》么?” 原来神霄派另一个开派祖师林灵素游西洛时曾遇一赵姓道人,与之交游数载。一日道人去世,遗囊中有书三册,名曰《神霄天坛玉书》,写明“付与林某”。林灵素得此书后,道术精进,政和六年,林灵素因徐知常引荐,被徽宗召见,深受宠信。据说后来林灵素复见赵道人,告之曰:“予乃汉天师弟子赵升也。向者所受《五雷玉书》,谨而行之,不可轻泄,即日为神霄教主雷霆大判官。”金兵入寇后,林灵素也不知所踪,五雷法虽由神霄派传承下来,此时已归正一教,但此书世人却未曾见。此书是正一教雷法至宝,五雷天心**只有天师与法官方能修习,旁人皆不能梁指,正一教也以此雷法震慑外道,原本竟是收藏在此处。竹山教与九柳门相争,为了扭转弱势,便要拿到这一函《神霄天坛玉书》。 十一 人心有邪4 十一 人心有邪4 无心只觉浑身力量都已被汗水一滴滴『逼』出去,若是汗水滴完,只怕人也要油枯灯烬而死。他挣扎着道:“侄儿……小人不敢,小人想要的只是林灵素留下的那堆金珠。” 这人沉默了片刻,突然“嗤”一声笑了起来:“你真想面团团地做富家翁么?” 无心被剑上传来的力量压得上气不接下气,另一条腿也慢慢弯了下来。他倔强地道:“如今各处烽火连年,又屡受天灾,有个朋友起意放赈,小人想到这些前朝遗宝取不伤廉,才找到这儿来的。” “你那些狐朋狗友一个个跟你一样只在钱眼里打转的,还要骗我!” 无心手上长剑已被压得成了弯弓一般,但他还是勉力支撑,道:“是宗真大师!” 剑上力道突然轻了一些,那人“咦”了一声,道:“真是龙莲寺宗真大师?他怎会是你朋友?” “小人贪财好『色』,本不是正人君子,但伯父你也知道,我从不说谎。” 这人又沉默了一会,似是在寻思这话的真伪,半晌才道:“我会向宗真大师询问,若你有半句虚言,定要将你击得灰飞烟灭。” 无心听得这人话中已有松动之意,忙道:“伯父,小人知道自己学了外道邪术,无脸回山了,但从未有一日敢忘自己本是正一出身,还望伯父成全。” 又是半晌,这人叹了口气道:“你秉『性』聪明绝顶,原是我教中难得的良材美质,可惜心中却多邪念,更兼拜错师门,以至误入歧途,唉。” 这一声叹息中有惋惜,有期盼,无心也不由得一阵感动,心道:“我以为伯父向来嫌我是外支出身,原来……原来他对我有如斯期望。”只是那柄木剑却全无收回之意,他也实在不知这剑上的力道会不会仍然不断加大。 “这女子是田元瀚的次女,自幼就身负异禀。”这人的声音很轻,一如耳语,无心浑身一震,也看向那个女子。此时那女子正牵着松仁寿与毒龙相斗,松仁寿的法术武功都远过鹿希龄,那条毒龙本已受了重伤,已被打得威势全无。只是毒龙就算死在松仁寿手上,松仁寿遭此重创,也是活不了的。而这个女子居然会是田元瀚的次女,这更让人想不到。 “她生来便有两副面目,有时端坐静室,修习女红,一如寻常女子,有时却倏隐忽现,直如鬼魅。” 在她和身体里,有着两个人吧,一个温婉可人,一个凶狠阴毒。无心垂下了头,也说不出话来,他听得言绍圻说那女子尾指指甲涂成蓝『色』后,便已知道多半便是竹山教中人物,后来她被僵尸追赶昏倒时自己也只道那都是做作,其实,那些都是真的吧,在竹山教教主变成田元瀚家的二小姐时,见身自己身边居然都是僵尸,那自然会害怕得昏倒。 头顶的剑气突然一卸,无心身体陡然一轻,人也向前跌去。他撑在地上,喘了两口气,却听得这人轻声道:“无心,助我一臂之力吧。此事办成,我准你重入门墙。” 十一 人心有邪5 十一 人心有邪5 松仁寿在空中如蝴蝶般上下翻飞,此时浑身上下所借之力仅仅是后颈的一根丝线,但他的身体却如同一张最轻盈的风筝,轻巧自如,虽然身上已被毒龙割破了无数伤口,但伤口无一疼痛,反倒极是受用。他知道只消生尸术一解自己便难以活命,此时手上却仍不敢慢下来,心中暗暗怒骂:“这妖女……便是做鬼也不饶你……” 这女子是他偶尔在田平章宅中看到的。看到第一眼时便大吃一惊,那时她虽然尚是个双鬟稚女,松仁寿却已发现了隐藏在这女子体内的另一股力量。那时只想将这股力量引发出来,但他也万万没想到这竟是引火烧身。 也许在这女子身上,真的有上古的恶鬼附着吧,将那恶鬼放出来,也该付出代价了。他手上还在与毒龙交锋,不知不觉地想着,他发现直到此时才明白了“作法自毙”这四字之意。 少女突然呼喝一声,手一抖,松仁寿只觉后颈又是一紧,身体竟是飞向那毒龙嘴里。这少女与毒龙斗了一阵,此时竟是要自己与那毒龙同归于尽,虽然知道自己定已难逃大限,但这般死法,松仁寿纵然浑身都无知觉也是不愿的。但他在空中毫无落脚之地,只能随着这一阵丝线摆布,看着毒龙口那口白生生的利牙,他吓得魂不附体,一只手却似不长在自己身上一般猛地拍落下去。 那条毒龙身上受伤极重,实也已奄奄一息,也已无法刚开始一般翻江倒海地扑起来,但只是张了张嘴,这潭水仍是一层晃动。松仁寿一掌已变作拳,正想一拳击在毒龙的下颌之上,哪知拳头还没碰到,后颈后又是一阵紧,拳锋已没了准头,倒成了打向毒龙喉头。这毒龙腹上的皮肤也是坚硬异常,打上一拳便如隔靴搔痒,松仁寿拳法虽高,终不能摧金破玉,他不由一怔,心道:“教主要我打这做什么?” 这一拳正中毒龙喉头,毒龙被打得一翻,松仁寿第二拳早到。这两拳倒不是道术,乃是少林派推山拳,松仁寿别的兵刃所学不多,这路推山拳却已浸『**』数十年,拳力也可圈可点,毒龙连吃两拳,登时翻了起来,奋起余力便要来咬松仁寿。松仁寿吃了一惊,心道:“这回该如何是好?”还没想好,突然眼前一黑,竟是一下浸入潭中。一到潭里,冰冷彻骨的潭水便往他口鼻中灌去,松仁寿方才明白那少女竟是要将他当行尸用,让自己深入洞中。此时毒龙受伤极重,已难追踪而至,可人入水中又哪里活得了?临死之前,松仁寿百感交集,也不知想些什么,口鼻里却因潭水激『荡』,血不断涌出。 那条毒龙似也知道有东西进了自己洞府,顾不得再在水面纠缠,一头游了下去。这头妖兽大得异乎寻常,受伤之下动作也慢了许多,那少女在潭边看着丝线忽松忽紧,脸上却一如平时。 突然,从水中翻了几个泡,线也一下拉紧了。直到此时这少女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伸指一勾,“哗”地一声,松仁寿破水而出。 只是出来的,也已不是松仁寿了,他的胸口以下尽已消失,想必是被毒龙一口咬去,两条手臂倒是完后,死死抱着一个玉匣。一张脸也已破损不堪,看上去似忧似喜,却也不知真是忧还是喜。 十一 人心有邪6 十一 人心有邪6() 少女手一提,松仁寿的半截残尸登时飞了起来,她看着那玉匣,脸上已『露』出喜『色』。经过千辛万苦,这一函《神霄天坛玉书》终于到手,竹山派得到五雷**,那更是如虎添翼,纵是正一教亦可勿论,更罔论其他了。 她伸出手便要去接那一盒玉匣,松仁寿的半截残尸虽然可怖,她却如熟视无睹,一只手洁白如玉,尾指指甲上的一点鲜红更是如三秋红叶,雪里寒梅,娇艳欲滴。 手指眼看要碰到那玉匣了,突然身边一阵厉风掠过,有个人已抢在了她的前头。 那正是无心。他轻功极佳,又是有备而来,竟然比那少女还快了三分。手刚从松仁寿残尸中挖出玉匣,人还不曾落地,只觉背心处微微一疼,眼角处看到那少女一跃而起,竟已迫到了他身后。她的五指纤纤,尾指上那一滴鲜红更是灿然夺目,但这只手触到自己便是穿心裂腑之厄。他吓得魂不附体,叫道:“伯父……” 那少女已抢到了他怀里,一手也已触到了玉匣,无心只觉一阵大力涌来,竟似不可阻挡,他心中一寒,正待出掌硬敌,却突然觉劲力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少女突然闭上了眼,“嘤”一声靠在了他怀里。 此时两个人同时摔倒在地,无心因为正要与这少女对敌,摔了个四脚朝天,那个玉匣也摔了出去,少女仍是伏在他身上,人事不知。她身上幽香阵阵,纵然隔了一层衣服也感觉得到她如同缎子一般的肌肤,无心却呆了一样坐在地上,看着这个女子。 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极快地将一道燃着的符塞入女子嘴里,桃木剑一敲,这少女登时咳了两声,似要睁开眼来。这人低低一笑,拣起了地上那玉匣,道:“此时她心中邪念暂且斩断,但日后却未必不会复发。无心,你金珠拿不到手了,不过你若能将她送回给田元瀚,赏赐也不会少,要是杀了她以绝后患,那就一文钱都拿不到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无心呆呆地坐着,听着这人的话,心中『乱』作一团。这人答应他若能从这少女手中夺回那部《神霄天坛玉书》,将那少女杀了,便准他重列门墙。只是这少女此时双目紧闭,口中微微气喘,便如寻常少女一般无二,要杀了她,实在下不了手去。可将她送回给田元瀚,安知日后她体内那邪魔复苏,竹山教亦将死灰复燃。思前想后,无心总也拿不定主意,不由看向那人。 这时那人却已走到言绍圻跟前,木剑一竖,便要向昏倒在地上言绍圻胸口『插』去。《神霄天坛玉书》是道门至宝,若被旁人知晓此书落在这人手上,那日后永无宁日。这人其实已打定主意要将此间众人各个杀死,无心便是不杀那少女,他也会动手的。 十一 人心有邪7 十一 人心有邪7 无心见他竟然要杀言绍圻,心头猛地一震,忽然念道:“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这是《华严经》中的一副偈子。所谓三界唯心,万物唯识,众生流转六道,都是生灭妄心所造成。《华严经》中又说:“心如工画师,造种种五阴,一切世间中,无法而不造。”人一生妄心,眼前妖魔鬼怪无不毕集,所谓一念上生天,一念坠阿鼻,也是此理。无心当年曾听密宗高僧诵过此偈,如醍醐灌顶,别的话都忘了,这两句却铭记在心。 佛道两家,殊途同归,这人本是个绝顶聪明之人,道术也精深之极,但心中实隐隐染着一丝邪念,乍闻这两句,身形猛地一震,脸上忽嗔忽喜,似是若有所思,木剑一下顿住了。无心又念了一遍,这人脸上神情跟着变了数变。 半晌,这人手一收,木剑已隐没在袖中,忽然一笑,这笑声也已有了些如释重负之意,身形顿时消失不见。 那女子已醒了过来,睁开妙目,发现自己竟躺在一个陌生年轻男子怀里,这男子居然还是道装打扮,脸登时涨得通红,喝道:“你是谁?竟敢如此无礼!” 她的右手尾指已是蓝『色』,此时这女子又已成了寻常不出闺门的千金小姐。无心只觉一阵气苦,心道:“方才若不是她恰好变了个人,只怕……只怕……”这只手五指纤纤,如剥春葱,但方才正是这只手差点要将无心撕成两半,无心几乎都不敢想了。 其实以伯父的本领要制住这少女,虽非举手之劳,也是颇为容易的。伯父一直不曾出手,其实想的是要借竹山教的邪术取出这《神霄天坛玉书》,自己若能和这女子同归于尽,便是最好的结果。 他虽已破教出门,但自幼对这个伯父视若天人,此时旧时的一切幻想都在刹那间崩溃,心中有如翻江倒海,什么都说不出来。 少女见这小道士脸上忽阴忽晴,不由暗自害怕,心道:“这是个疯子么?”她看看周围,触目见到松仁寿的残尸,吓得伸手掩住脸,指缝里却另一边有个虬髯大汉,另一边还有个捕快打扮的人,也不知是死是活,吓得魂不附体,人一晃,差点便要摔倒,猛然间觉得有人扶住她的肩头,有人笑着道:“小道无心,田小姐。” 少女一时也不明白这小道士为何会认识自己,她指着地上的残尸,也不敢看,道:“那儿……那儿有死人……” 无心道:“田小姐莫怕,我送你去一个地方,日后这些事便什么都忘了。” 少女只觉无心的双臂坚实有力,身上也似在发抖,心道:“这道士到底是好人还是歹人?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心中不由打鼓,也没个主意。 她却不曾注意到无心看着远处,一只手『摸』着腰间的摩睺罗迦剑,眼里隐隐地闪着一丝泪光,有些茫然,也有些欣慰。 “柳门主。” 九柳门门主柳成越忽地一惊,只觉背后登时湿了一片。 那是冷汗吧。九柳门在江湖上威名赫赫,人见人怕,但他对眼前这人实在有种难以遏制的惧意。他一躬身,道:“宗主,真对不起。” 这一趟护送田大人的二千金,居然会出这等『乱』子,门子弟子也死了好几个,实在令他吃惊。旁人忽论,三宝却是门中列第四位的好手,绝不会输于竹山教任何一人,居然也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更难以解释的是,田大人的侄子,田必正郎中竟然也身遭不测,九柳门保护不力的过失,那是无论如何赖不过去的。田大人他也不惧,但眼前这人,他想对自己说自己不怕,那也不可能。 隔着帘子,轿中之人沉默了半晌。柳成越汗涔涔而下,却也一声都不敢吭。 “柳门主,此事有正一教张正言那杂『毛』『插』手,也不能完全怪你。你起来吧。” 柳成越如释重负,把腰又弯了弯,道:“多谢宗主。”这才站起来。 “九柳门还有几人?” “禀宗主,连我在内,还有三人。” 帘后又沉默了一下,道:“也够了。我要你去一趟福建刺桐的胜军寺。” “胜军寺?”柳成越吃了一惊。胜军寺是密宗名刹,只是远在福建,离这儿有千里之遥,他不明白宗主为什么要到那儿去。 “有位铁希先生会与你一同去。”说到这儿,帘中那人的声音忽然压低了,道:“记着,不要太相信他。” “属下明白。” 柳成越心中的石头此时才算真正放下。宗主还让自己做事,那便是原谅了自己这一趟失利。他心中感激道:“多谢宗主不罪之恩,属下定不会有误。” “若有什么闪失,你也不必来见我了,知道么?” 柳成越额头的汗水又有些流了出来。 柳成越的身影刚消失在黑暗中,从轿后一丛芭蕉后闪出一个人来。这人是捕快打扮,腰间『插』着一把铁尺。走到轿前,看着柳成越的去向,道:“师兄,我已探明了,老祖之碑确在卢溪。那儿现在为苗人所居,名叫风云寨。” 轿中又沉默了半晌,但显然此人呼吸转重,连外面都听得到了。过了好一阵,那人方道:“好!好极了!孙捕头,你到底是我二师弟。” 那孙捕头只是笑了笑,忽道:“师兄,还有一件事想请师兄为我在田大人跟前说上几句。” “什么事?” “此番在龙眠谷中,只剩下的那个叫言绍圻的捕快,乃是小徒。还请师兄网开一面,让他来助我一臂之力。” 轿中又沉默了一下,方道:“好吧。” 孙捕头脸上已『露』出喜『色』,一躬身道:“多谢师兄。” 轿中那人发出微微一笑,道:“六丁六甲,我们走吧。” 轿子抬起时,孙捕头垂手肃立,恭送轿子远子。这轿子由十二个人抬着,这十二人一个个身体强健,轿子走得很快。刚一走远,天空中忽地又掠过一道闪电,却是个旱雷。 电光划破长空,照得四周一片惨白,也照出孙捕头的形相。这人不是旁人,正是鄂州捕头孙普定。 一 雨夜灵柩1 一 雨夜灵柩1 “只是这人真会上这个当么?” 宗真看着面前的油灯,灯后的那人隐没在一片黑暗中。他道:“此人甚是贪财,要他押送一万两白银,他一定争着要去。” 那人想了想,道:“人非圣贤,若是他见财起意,岂不是反而害了他?” 宗真微微一笑:“此人虽然贪财好『色』,但一诺千金,绝不会言而无信的,我相信他。”他顿了顿,又道:“只是老衲以为,如此以诈术欺人,不免有失佛门慈悲之意。” 那人叹了口气,道:“两害择其轻,也只有如此,否则生灵涂炭,大师难道就忍心么?六神其中之一既然已为此人收伏,他自是有缘人,不渡他,又渡谁?” 这时一阵风吹过,灯火被『逼』得缩成一点,屋中越发暗淡。宗真轻轻摇了摇头,轻声道:“那神奴真的如此可怕?” 那人忽然打了个寒战,目光变然极其茫然,轻声道:“贫僧听师叔说过,神奴来自极西蛮荒之地,与其余五神大不相同,一旦突破禁咒出来,只怕天下将成地狱。”停了一会,那人又低低地道:“六神如今俱已现身,可究竟是谁在背后主持,我等还是茫然不知。一旦六神聚齐,蚩尤碑重现天日,那可如何是好?” 宗真眼中神光一闪,喃喃道:“天道叵测,吾辈只尽心力便是。” 雨下得很大。 在这个季节里原本不该有这么大的雨,马加利修士拿起烛台,正在走上楼时,眼角看到窗外的雨景,心中突然有一种惶『惑』。在这个距离佛罗伦萨足有万里之遥的东方古城里,即使有上帝的荣光照耀,他心中仍然感到一阵寂寞。 主啊,请宽恕我。 他看着墙上的十字架,不由划了个十字。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马嘶,马加利修士的手一颤,一滴烛泪滴在手背,只觉一阵钻心的疼痛。他推开门,拿着靠在门边的油纸伞走了出去。 院子不大,当中是一座圣母像,地上开满了雏菊。这种故乡常见的花在这极东之地居然长得比在佛罗伦萨时更茂盛,苍白的小花烟雾一样几乎将地面都遮住了,簇拥在圣母的脚边,像是……死者未散的灵魂。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不祥的联想。 踩着地上的积水走到院子前,用力拉开铁门。门有些锈了,发出了一阵让人牙酸的“吱呀”声,外面是辆黑『色』的马车,门一开,便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 这马车也并不大,赶车的人穿着一件大蓑衣,几乎连面目都包裹在里面。这人把车赶进院子里,马上跳下车,道:“马加利修士,上帝保佑你。” 这是久违的意大利口音。马加利修士只觉眼前一阵晕眩,左手不由自主地握了握胸前的十字架。那个银质十字架擦得雪亮,被雨打湿了更显冰冷。他把铁门关上,道:“是卡西诺修士么?” 那人捋了把脸上的雨水,『露』出额前一络金发。在黑暗中,那人的一双碧绿的眼珠好像灼灼有光。他点了点头道:“是我。快帮我把车后的东西抬进去。” 卡西诺修士把马赶到门边,自己进了车厢,从里面推着一个大木箱出来。马加利修士扶住木箱,只觉入手沉重如铁,他道:“那是什么?真重。” 黑暗中,传来卡西诺修士低沉的声音:“灵柩。这许多年,终于被我追到他了。” 一 雨夜灵柩2 一 雨夜灵柩2 马加利修士只觉嘴里一阵发干,干得连半点唾沫也没有。沉默了了好一阵,他才道:“里面是谁?” 卡西诺没有回答,只是道:“那人来了没有?” 马加利一怔,道:“是谁?”如今刺桐城里信徒凋零,平时三一寺中根本没什么人来了,他也不知卡西诺说的是什么人。 卡西诺看了看外面,雨仍然很大,屋檐下,檐溜淌成了一条线。他想了想,低低地道:“先抬进去再说。” 那是具棺材。只不过这不是中国人用的那种四边形棺材,而是故乡那种六边形式样。两个人抬着这具灵柩,一言不发地走进三一寺。 这座三一寺位于刺桐城鲤珠湖之南,过去属于景教徒,大德三年才由孟高维诺主教收归圣方济各会。极盛之时,刺桐城的信徒有六千之众,每到礼拜日,从三一寺里传出的风琴声几乎可以覆盖半个城市。马加利修士初到刺桐城时,看到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里居然有如此之多的信徒,几乎要惊呆了。 这是上帝的荣耀。他那时想着。可那时他也想不到这荣耀像是水上的泡沫,转瞬间就消失无迹。不过几十年,现在每次做礼拜只有十来个人,且大多是些老人,与当时的盛况已不可同日而语。当初传教时,教徒不是蒙古人便是『色』目人,可大元朝太平了不过数十年就已风雨飘摇,刺桐城里的蒙古人和『色』目人越来越少,当真始料未及。 上帝真的已离弃了我们?马加利修士抬着那具灵柩,心里还是茫然不知所措。仿佛走在一片浓雾中,每踏出一步都战战兢兢,即使踏上的是块坚实的土地,可谁知道前面究竟是坦途还是万丈深渊。 窗外又是一道闪电,映得四处一片惨白。窗子早已破损,一直没能修缮,雨水从窗子里飘进来,地上也打湿了一片。马加利修士突然觉得指尖传来一阵颤动,他急道:“卡西诺修士,你不要晃啊。” 卡西诺修士走在前面,突然身子一震,猛地站住了。马加利修士一阵心慌,也站定了,卡西诺修士转过头道:“你……你真觉得在晃动?” 他的脸白得几乎不象个活人,颧骨原本很高,在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一络金黄『色』的头发湿漉漉地搭下来,好像在这短短一瞬间老了十几岁。马加利修士看着这具灵柩,打了个寒战道:“你没有晃?” “放下!” 卡西诺修士不由分说,把灵柩放在了地上。灵柩压在地上时发出了“咣”的一声,这时一声闷雷滚过,好像连这雷声也是灵柩发出的。马加利修士只觉身上一阵刺骨的寒意,他低声道:“有什么不对么?”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卡西诺修士一把把蓑衣脱了下来,他里面仍然穿着黑『色』的修士袍,修士袍被雨水打湿了贴在身上,显得形销骨立。他一把抓住胸前的十字架,大声道:“马加利修士,快拿圣水!” 银十字架在他掌中那么小,却又亮得刺眼,而那灵柩放在地上后,却像是还在马车上一样不住颤动,马加利修士浑身一震,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圣水!” 卡西诺修士没有理他,手上拿着十字架走到灵柩边。此时灵柩还在颤动,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要顶开棺盖冲出来,他把十字架按在灵柩盖上,喃喃地念道:“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神啊,请保佑我们这群罪人。” 十字架放在棺盖上,灵柩一下不动了。马加利修士正端着一碗圣水过来,他小心地走到卡西诺修士跟前,道:“卡西诺修士,那到底是什么?” 一 雨夜灵柩3 一 雨夜灵柩3 卡西诺修士右手仍抓着十字架按在棺盖上,他伸过左手接过圣水,低声道:“那是撒旦。” 他正要将圣水浇在棺盖上,手中的十字架突然象烧红的铁块一样发亮,卡西诺修士嘴里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叫声,身子一晃,手中的十字架也扔了出去。 马加利修士吃了一惊,他扶住卡西诺修士道:“怎么了?” “抓住,看在上帝的份上,抓住!” 卡西诺修士因为疼痛,身体也象一只虫子一样蜷缩起来。他的右手掌心出现了一个十字形的印迹,像是被烧红的铁块烙出来的,伤口发黑,深入肌里。那碗圣水还放在灵柩上,被震得不住跳动,里面的水不时漾出来,滴在棺盖上时又一下化成了白气,如同滴在一面烧得滚烫的铁板上。马加利修士咬了咬牙,也抓起胸前的十字架,喃喃地道:“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 他还不曾念完,耳边突然听得“嚓”一声,一只手穿破棺盖伸了出来。灵柩是用很厚的山木打制的,四周都敲着大钉,但此时却如同纸糊的一般裂开了一道口子。 那只手因为是向上伸着,袖子也掉落下去,上面布满了蚯蚓一样的青筋。卡西诺修士不曾防备,被这手一把抓住了胸前的衣服,登时拖向灵柩前。他嘴里发出了惨叫,嘶声道:“马加利修士,救救我,看在上帝的份上!快把圣光拿来!” 马加利修士惊得目瞪口呆,怔了怔,急冲到龛前,伸手在圣像后去开一扇小门。门上的锁因为年久都已锈蚀,他拧了半天才算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圣光。圣光是也里可温教的寻常法器,只是这具圣光不同寻常,在三一寺里已藏了数十年,马加利也没想到会有重新取出来的一天。此时卡西诺修士已经有半个身子被拖进灵柩,马加利修士见此情景,抢上前去,将圣光重重压在了棺盖上,伸手一把抓住卡西诺修士。 “砰”一声,灵柩顿时定了下来,但棺中伸出的那只手力道不减,已将卡西诺修士拖到了灵柩边。卡西诺修士的脸没入了棺盖的破口中,嘴里还在惨叫着,声音已然发闷。马加利只听得一阵碎裂声,也不知那是卡西诺的骨节还是棺盖破碎时发出的,他吓得魂飞魄散,只是拼命抓着卡西诺修士。突然手上一松,马加利猛地坐倒在地上,卡西诺重重地压在了他身上。他翻身起来,叫道:“卡西诺!卡西诺!”但马上倒吸一口凉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卡西诺的脸仿佛被野兽咬过一样,整张脸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额头的一缕金发也被血沾成了一绺。 他木然地看向那具灵柩。灵柩盖上还有一个黑洞,那只手已缩了回去,从里面却传来一些啃咬的声音,像是这灵柩中有一头长着利齿的猛兽,正在咬嚼着什么。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把院子里的圣母像映到屋里。雨很大,石刻的圣母像依然平静详和,圣母像脸上也不时有雨水淌下来,像是流泪。可是在马加利修士眼里,那两道泪痕一样的雨水却已成了红『色』。 那是血泪吧。 他双手撑地,向后挪了几步,心中却空落落的像是什么都没有。 又是一声雷。这声雷仿像就在头顶炸响,棺顶突然一下飞了起来。这棺盖是用五寸长的长铁钉钉上的,大都的铁匠虽然都是些异教徒,但他们的手艺却显然不输于佛罗伦萨的工匠,那些铁钉上还铸着细细的螺纹,一旦钉入木头后就如浇上铁水一样牢固,可此时却一根根透出来,向四周爆『射』出去。 棺盖飞出,那具圣光直飞起来,还不等落地,一只手忽然伸出灵柩,一把抓住了圣光。 这只手如皓玉一般雪白,并不是方才一样的尸青『色』,但这种雪白却没有半点血『色』,几乎不象血肉之躯,倒似石头琢成的。 里面到底是什么人?马加利修士只觉得自己的牙也在打战,他『摸』索着胸前的十字架,喃喃地念着主祷文。此时他身上已经湿透了,但那并不是雨水,而是不由自主流出的冷汗。 一 雨夜灵柩4 一 雨夜灵柩4 一个人从灵柩中欠起身子。也许是巧合,天空中又划过一道闪电,映得三一寺一片通明,也映出了这人的模样。这人的头发火一般红,已长得披到背后,身材瘦削,抓着那具圣光看了看,嘴角浮起一丝冷冷的笑意。 “铁希!” 即使已惊恐万状,马加利仍然失声叫了起来。 当初有七个满怀着几乎不切实际理想的年轻修士从佛罗伦萨出发,穿越数万里风涛,受教宗约翰二十二世之命来到这遥远的国度传教,渴望在这片神秘的东方土地上传播神的旨意。这几十年来,当初的理想已经象一片墙纸一样零落不堪,便是当初的七个年轻人,如今也已垂垂老矣。 铁希修士是第五年失去踪迹的。那年孟高维诺主教因为在大都修建教堂,被景教徒诬陷下狱,一时人心惶惶,铁希修士也对传教失去信心,那一年离开大都不知所踪。没想到几十年后居然又看到了他,而且依然是几十年前的模样。 难道并不是铁希? 马加利修士仍然莫名其妙,那人咧开嘴笑了笑道:“马加利,好久不见。” 铁希原先是特兰斯瓦尼亚地方生人,那地方的人眼睛都生得很细长,有些象中国人的样子。此时铁希的眼眶里两个眼珠象两点绿莹莹的烛火,看到那样的目光,马加利只觉得自己好像被浸入一个冰窟中,冷得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喃喃道:“你真是铁希?” 铁希没有回答,把圣光挂在了腰间。这具圣物对他来说,仿佛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蜡烛台。他的衣服依稀还是当初那件修士袍,只是已经破旧之极。他走到卡西诺身前,伸手扼住卡西诺的脖子,象提着个玩偶一般拎了起来,左手的尾指在卡西诺脖子上划了一下。细长尖利的指甲一下划破了卡西诺的皮肤,铁希凑了上去,咬住了伤口。卡西诺修士死了没多久,血『液』仍没凝固,随着铁希的喉结上下滚动,不时有余血从他嘴角滴落。 马加利修士再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惨叫。鲤珠湖边很偏僻,最近的房子也有数百步之遥,在这样的雨夜里一定不会有人听到的。就算有人听到,也不会来的吧。 他连滚带爬地到了楼梯边,正要向上爬去,已听得身后铁希的脚步不紧不慢地传来。 上帝啊。他想着。上帝,救救我吧。 冰一样的手指触到了他的背心。他绝望地举起十字架,大声念着:“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 手指像是松开了。他一阵诧异,回过头去看了看,却见铁希正用手遮在眼前,仿佛在遮挡着炽烈的阳光。马加利刚停止念颂,铁希突然闪电一般伸手,一把扼住他的咽喉。马加利只觉自己像是落在一把巨大的铁钳中,气都喘不上来,哪里还能念出半个字。他手上的十字架拼命摇晃着,却根本碰不到铁希的身体。 上帝啊。上帝啊。 他绝望地放弃了挣扎。铁希的脸越来越近,闻得到一阵刺鼻的血腥气,马加利眼前却是眼花缭『乱』,看出去红红一片。那是眼珠开始充血,马上也要死了吧。 他的意志模糊成一片,人仿佛已经坠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在黑洞尽头,仿佛有无数手臂在招摇,一片泥泞。 那就是死么? 他的手臂也已软了下来,却听得铁希道:“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虽然念的是主祷文,声音中却带着一股邪气。 二 三一寺1 二 三一寺1 赫连午把伞提得高了点,另一只手『摸』了『摸』背后的鹿皮囊。 还好,雨虽大,这皮囊仍然很是干燥。 这皮囊是长圆形的,像是装了个竹筒,一头用皮绳扎得紧紧的。那是他的剑囊,作为哀牢山赫连神剑家的嫡系传人,这剑囊实在比他的『性』命还重要。这儿不比哀牢山,在家时出门便是莽莽苍苍的崇山峻岭,有时在山道上走一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根本用不着担心。这儿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即使是这样的雨夜,路上还是时而有人和他擦肩而过。 赫连神剑一族僻处天南,和中原少有来往,本是大夏皇族后裔,自隋唐一统,赫连氏举族南迁,再无逐鹿中原的雄心,却在剑道上精益求精。名声虽然也不是如何响亮,但见识过他们一门剑术的人都大为咋舌,无不佩服。 赫连午是这一门当今第二代子弟,这一次他奉了门主之命,向东海洗心岛的岛主送一些山货。东海洗心岛张氏一族的洗心剑原先在中原大为有名,是中原七大剑派之一,后来不知为何退出了七大剑派,连知道的人都越来越少。这一代的岛主张仲炎久居海上,也没有什么在剑道上与诸家争雄的野心,却不知为何生了个闲云野鹤的『性』子,生平最喜云游四方,一年总有大半年不在岛上。二十余年前张仲炎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云南大理景致绝佳,一骑一剑南游而来,结果因为避雨在山中『迷』了路,碰到了现今的赫连神剑宗主赫连于逢。那时赫连于逢年纪也还甚轻,与张仲炎二人抵足论剑,相见恨晚,虽然两人相隔万里,再见也难,但每年都要派门下弟子前去问安。洗心岛送来的是海产,赫连于逢投桃报李,回报的自然是些山珍了。这次让赫连午送去的是一些风干朱狸掌。朱狸长得象猫,以水果为生,身上的肉又酸又涩,但四只脚掌却肥厚鲜美异常,较诸东北梅花熊掌犹多三分清香,是哀牢山的名产,张仲炎那一次去云南尝了一次,赞不绝口。只是朱狸极是难得,一只脚掌也不大,难以大快朵颐。赫连于逢早有驯养朱狸之意,今年方始成功,便想起老友的这个愿望,恰好赫连午很想去中原游历一番,便命这个最心爱的弟子带上二十个朱狸掌前去。这朱狸掌虽是异味,不知之人只道那是猫爪,也看不出名堂来,不必担心旁人抢夺。倒是背在背上的剑囊看上去像是封银两,若是那些心怀不轨之人认差了,也是一场无妄之灾。 虽然路上寂寂无人,赫连午心中却有些担心。他还是第一次到中原来,师父说中原人心思狡猾,多不可信,所以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显『露』武功。这一路遇店投宿,虽不曾遇到什么骗子手,但他担惊受怕得也够了,此时虽见不到一个人影,却是杯弓蛇影,风声鹤唳,似乎每棵树后都有个打闷棍的躲着。 雨点不断打在伞面上,宽大的油纸伞越发沉重。赫连午急急走着,皮靴上也沾满了泥土。早上坐海船回大陆时,本来计划好晚上在刺桐住店,可是没想到因为有海贼入侵,刺桐的港口居然封了,只好在偏僻之处靠岸,偏生又遇上这场大雨,这个计划全都被打『乱』。下船之处只是个小渔村,连马车都雇不到,以至于到现在还不曾赶到刺桐城里。 起了一阵风,雨从伞下被吹了进来,衣服下摆已被打湿了,极是难受。赫连午苦着脸看了看脚下,黑漆漆一片,路又是泥泞不堪,更是难走。 看来要走到刺桐城,只怕还要大半个时辰。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在哀牢山时和二叔赫连赤奋若下棋时,二叔一旦败了就皱着眉头说这句话,看来也真个如此。 二 三一寺2 二 三一寺2 又走了一程,前面忽然跳出几点灯光。他心中一宽,知道定是到了刺桐城外,赶紧加快步子向前走去。走了两步,却猛地一下站定。 在一片嘈杂的雨声中,隐隐的传来一声尖叫。 赫连午皱起了眉头,把伞交到左手,右手伸到耳边拉了拉耳垂。赫连氏的剑术对耳力要求极高,赫连午剑术不错,而这“天地听”之术练得更胜一筹,可是运足了耳力,却只是听得一片雨声。 难道是听错了? 前面不远处有个湖,灯光便在湖的对岸。看上去像是个寺庙,但这房子有个尖角,奇形怪状的,赫连午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寺庙。 挕,声音好像便是从那里传来的。赫连午盯着那幢庙宇,陷入了沉思。 虽然临出发时师父曾交待过,尽量不要惹事,遇事忍让为先,但师父同样说过,习武之人,以行侠仗义为本。如果有歹人在干什么不公不法之事,而赫连神剑的弟子袖手旁观,不免有违侠义道的作风。 他想了想,终于咬了咬牙,向前走去。 那庙宇在湖对岸,孤零零的只有一座建筑,想必庙里的主持好静,才取了这么个闹中取静的地方。原本也有条路,只是这场雨下得实在太大,满地的泥泞,不太好走。赫连午渐渐走近,却觉得越发安静,尽管雨声不绝于耳,但他有种感觉,仿佛自己走在一个无底的幽谷中,周围一片死寂。 前面便是那庙宇。走得近了,更觉得这庙宇奇形怪状,一个尖顶尖得象要刺破云天,上面还顶着一个十字形的东西。赫连午在哀牢山也见过一些佛寺道观,但从来没见过这种寺庙。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走到门前,一道闪电突然划破夜空,映出了那庙宇的轮廓,正好可以看到匾额上写着“三一寺”三个字。这三个字是刻在那块石匾上的,字体粗大,原本可能上过『色』,但年代已久,字迹间的彩『色』都已剥落,若不是这道闪电光,在这样的雨夜里定看不出来。大门口是两扇极厚重的铁门,却没关上,开了一条缝。 三一寺?赫连午有些诧异。这样的名字很古怪,几乎不象个寺院,但名字清清楚楚。他记得以前和二叔闲聊时,二叔也说过释家有不少派别,什么显宗密宗,什么南北顿渐,沩仰法眼各支派之类,大概这三一寺也是个异样的派别吧。不过出家人慈悲为怀,不管什么派别,避避雨总是可以。他身子一侧,闪进铁门,见里面是个小小的园子,园中开遍细小的白花,暗自赞道:“果然是繁华所在,出家人的院子也收拾得这般好看。”花丛中树着的是个女子像,却又不似观音。他也不管这些,走到大堂前,伸手便去敲门。 手指刚敲上门,天边正好一个焦雷,“轰”的一声,震耳欲聋,连门也被震得一晃,里面想必有人也听不到赫连午的叩门声了。赫连午一阵气沮,正打算等这声雷过去后再叩门,忽然,他浑身一凛。 夜雨如注,空气冰冷如刀。在清冽的夜风中,他突然嗅到了一股血腥气。 二 三一寺3 二 三一寺3 血腥气并不浓,若非赫连午鼻子灵敏,根本嗅不到。他皱了皱眉,心底升起了一阵寒意。 这个三一寺里,一定发生了命案了! 他的左手猛地从背后抽出剑囊,食指一扣,『插』进了绑住剑囊的绳圈。这剑囊从他三岁练剑时就带在身边的,从两手都握不过来,到现在一手握住有余,几乎已是他身体的一部份。剑囊握在手中,他的胆气也壮了不少,只觉便有千军万马,也不在话下了。 今天要叫这歹人尝尝赫连神剑的厉害!他想着,激动得身体都有些发抖,仿佛看到回去后师傅夸奖自己的情形了。 左手握住剑囊,赫连午的右手成掌,贴在了门上。 马加利修士的眼前已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铁希的力量大得异乎寻常,当初他们一同前来的七个修士中,铁希年纪最轻,身形也最是矮小,又体弱多病,只是对神的信仰才支持着他熬过了海上的澎湃风涛,可现在这铁希的手却像铁铸的一般,他嘴里还在喃喃地念着主祷文,但轻得已如耳语。 “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铁希脸上却带着一股怪异的笑容,还在念着:“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不可能!马加利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铁希念的,正是他要念的主祷文,只是语调有种说不出的怪异。难道这个撒旦一样的铁希仍然是主的信徒么?他自觉信仰已坚如磐石,但铁希的这一段话一下子让他心中动摇起来,正要念下去的话也一下噎在了喉咙里吐不出来,只觉气息一滞,铁希的拇指和食指一下合拢,捏断了他的喉管。 铁希的手慢慢缩回来,他的指间还拉着马加利的皮肤。这只手无锋无刃,却恍若快刀,将马加利喉头的皮肉都扯下了一块,血登时喷涌而出,夹着肺部挤出的最后一口气,泛出无数泡沫。铁希的头凑近了马加利的喉咙,象沉浸在一股清泉中一样,深深地吸了一口。 当他的头离开马加利的喉咙时,唇边已沾满了血痕。只是铁希嘴角似乎还在微笑,看着马加利渐渐冷却的尸体,喃喃地道:“……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们。” 马加利的眼中已蒙上了一片死灰。那是死人才有的灰『色』,可是他的脸上却带着一种怪异的狂喜,仿佛在最后一刻看到了天国——只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真的见到了天国。 铁希慢慢转向门口,道:“原来你终于来了。” 大门仍然紧闭。方才一道闪电划过,铁希已看见门外站了一人。他知道卡西诺将自己带到三一寺来,此间定有接应。这人在门外站了这许久,却不进来,看来此人很不容易对付。他抹了一下嘴唇,道:“怎么,没胆子了?” 门外还是没有声音。铁希顿了顿,慢慢向大门走去,伸手便要去拉。 二 三一寺4 二 三一寺4 手指刚触到门闩,却觉得身后厉风一闪,有人厉声喝道:“胆大贼人,还不束手就擒!” 赫连午将伞『插』在门外,引里面那歹人的注意,自己闪到窗外,见里面那人背转身子走到门口,心知那人中计,趁那人还没转身,一跃而入,断喝一声,一掌向那人背心打去。赫连氏只是精研剑术,这路观心掌是他向中和寺的齐镇圆道长学来的,掌力不弱,他轻身功夫也了得,一跃而入,连汗『毛』都没碰到。断喝一声,心中却甚是得意,暗道:“我可真厉害,回去好生和哥哥弟弟们说说。” 赫连氏门下甚多,都是赫连氏的子弟,赫连午资质极好,大受门主看重,只是年纪尚轻,对他不服的也大有人在,暗地里说他凭借门主宠爱,年纪轻轻便名列地支十二剑。这些风声赫连午也早有耳闻,若此番自己凭本事捉住行凶伤人的恶徒,自然回去可以大大吹嘘一番,堵堵那些人的嘴。 眼见一掌便要击中那人背心,哪知那人双脚不动,身体却如煮熟的面条般转了过来,伸手拧住他的手腕。赫连午只觉一阵钻心疼痛,大吃一惊,只是他掌法已有火候,手腕忽地一转,已脱出那人掌握,双腿忽地踢出。“砰砰”两声,正踢中那人大腿,趁势在空中一翻,人已倒跃出去。落下地来,仍是惊魂未定,心道:“这人的身体怎么长的!” 他刚落到地上,才看到地上躺着两具尸首,其中一具更是肢体残破,便如被野兽啃咬过一般。他长这么大,还不曾见过尸首,心中不禁有点发『毛』。抬眼看去,却见那人已转了过来,身上穿了件破破烂烂的外袍,里面似乎什么都没穿,一身皮肤白得耀眼,火红的头发已披到腰间,一双碧眼灼灼有光。 看来是个『色』目人。赫连午虽然住在偏僻之地,但他二叔赫连赤奋若是个好动不好静的,时常行走江湖,回去便在这批年纪相仿的子侄面前大肆吹嘘,赫连午也知道当今天下四种人中,『色』目人是排第二位的上等人。他定了定神,喝道:“你这妖人,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竟敢公然做此不公不法之事,真是胆大包天!”这一席话也是赫连赤奋若跟他们说故事时常说的,赫连午一口气说出来,只觉胆气也壮了点。 铁希见进来的居然是这般一个汉人少年,也不禁一诧,『露』齿一笑,道:“哪里来的蛮子?” “蛮子”是蒙古人对南人的蔑称,赫连午虽是第一次听说,却也知道定非好话。其实他赫连氏本非汉人,若按四等人排,也可排到『色』目人中。他心中火起,手指勾住剑囊,喝道:“妖人,你连伤两命,还不随我见官去!” 铁希又是淡淡一笑。这个突然杀出来的汉人少年根本没放在他眼里,他看着赫连午,心中暗道:“卡西诺约好的难道是这蛮子少年。”他见赫连午踞地如虎,看来有几分本领,也不敢太过大意,将手举起,嘴里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这声尖叫几非人类所有,赫连午见铁希举起手来,却没想到他会突然尖叫。这叫声尖利如针,直刺耳膜,他只觉胸口极是难受,眼前一花,铁希的手已伸到他胸前,一把抓住了他胸口的衣服,将他提了起来。 这么快! 二 三一寺5 二 三一寺5 赫连午对自己的本领甚有自信,却想不到铁希会快到这等地步。赫连午虽比铁希要矮一个头,体重也有百十来斤,但铁希将他抓在手上,直如无物,登时双足离地。他吓得魂飞魄散,掌法却不慢,单掌一立,已切在铁希腕上。手掌一触,却觉铁希的手腕硬如精铁,倒是自己疼得叫了起来。 铁希一把抓住了赫连午,手猛地一甩。赫连午也不算矮小,铁希的力量却大得异乎寻常,赫连午象一个包裹般直直向楼上飞去,眼看一头便要撞破栏杆,哪知赫连午人在空中,突然双腿一屈,左手一把搭住了栏杆,身体忽地转了过来,双足已勾住栏杆下方。他脱出双手,左的剑囊已然抖开,右手在空中连画了数个圈,喝道:“叱!”随着喝声,三点寒星向铁希面门身来。 赫连午的反击来得也是极快,铁希只道这一下定叫这少年撞个头破血流,哪知赫连午居然能在半空转向,出手反击。这三点寒星来得太过突然,他已闪避不开了,伸手一把挡住双眼。 “嗤”的一声,那三点寒星齐齐钻进铁希手臂,却是三把小小的短剑。 这些短剑只有手指粗细,长短也约略仿佛。赫连午一见反击得手,大为兴奋,叫道:“还不投降!”他在这三支短剑上有十余载寒暑之功,知道敌人只消一中招,这手臂便已废了。自己初次出手便已见功,得意之情难以言表。 哪知他刚喊出声来,铁希突然抬起头,左手将手臂上的三支短剑拔下。这三支短剑入肉甚深,但他拔下时却如同拔出三根细刺,浑若无事,双眼却由蓝而红,眼中有一股惨厉之『色』。赫连午与他的双眼打了个照面,心头便不由得激凛凛打了个寒战,心道:“他怎么会没事?” 铁希一拔掉三支短剑,向边上一扔。哪知那三支短剑竟如蜻蜓一般,也不落地,又极快地收回赫连午左手剑囊中了。铁希也不由一怔,道:“还有这本事!”他身体忽地一蹲,右手在地上一拍,整个人拔地而起,竟有一丈多高。二楼原本也只有丈许,铁希一跃而起,竟然跳得比赫连午更高,只是相距也有丈许。赫连午刚收回短剑,见离得甚远,心中一宽,哪知铁希在空中突然一个转身,竟然平平向正攀在栏杆上的赫连午冲来,一手抓向他的脑门。 铁希的手上还沾着些血迹,五指指甲极长,尖利如刀。他伸出的正是方才中剑的右臂,但臂上却连半点伤痕都没有。 赫连午没料到铁希居然可以在空中平着过来,吓得一缩身子。他身体极是灵便,却也没能完全让开铁希抓来的手臂,铁希的手指掠过他耳朵,在耳垂上擦出两道伤痕,鲜血登时流出。受伤虽然轻微,但这股疼痛却如一根尖针直刺心底,赫连午痛得“喔唷”一声,人已平躺在楼板上。心中却叫苦道:“八十老娘,倒绷孩儿,这回糟了!”这话也是赫连赤奋若跟他说的,危急时刻,倒有余暇想起这些来。 铁希的身体仿佛悬在空中一般,一抓没能抓中赫连午,身体居然不掉下去,就在半空中又抓向赫连午。此时赫连午躺在地上,连动都来不及动,只觉一股劲风扑来,夹着一股血腥气。铁希的手指直如铁钩,这一抓抓实了,真个要开膛破腹,肚破肠流了。但事已至此,再也无救,哪里还有什么办法。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赫连午忽觉肩头一紧。他趁势一按楼板,一招“灵蛇归『穴』”,身体躺在地上便向后窜了出去,铁希一抓正抓在他两腿之中,五指尽没入楼板。赫连午又吓出一头冷汗,心中没口子念道:“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下次再也不敢托大了。”一时吓得竟然忘了睁眼,猛然间又听得一声巨响,他睁眼一看,却见屋顶破了个大洞,有个手持长矛的人穿过大洞坠下,正压在铁希背上。 三 布局1 三 布局1 “你是无心真人?” “正是小道。” 五明看了看手中的信,又不无怀疑地看了看眼前这个小道士。虽然白纸黑字,确是龙莲寺宗真大师的手笔,信中对那个“无心真人”也大为推许,但这个小道士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一进来便向着胜军寺中那尊有名的纯金不动明王『乱』晃。这尊不动明王是当年笃信佛教的安平王不花鲁儿所供奉,也是胜军寺的镇寺之宝,足足有四十七斤零三两。自供奉在胜军以来,打这尊金佛主意的前后已经有十几人了,个个都是江湖上恶名昭彰的贼人,五明自接任主持以来就打发过三起。那三次来踩点的贼人虽然是以还愿为名,但一进门来眼光便与这小道士一般无二。 难道宗真大师走了眼?或者真正的无心真人已被贼人害了,这小道士是冒名顶替的?五明心中有些忐忑,可又不敢相信。宗真大师名列密宗三大士之一,他推许之人绝非等闲之辈,如果这小道士真的是冒名顶替的,那他能杀了真的无心真人,只怕本领已经高得难以想象了。 他拿着信,心中只是拿不定主意。 宗真大师信中说是委托无心真人押送赈灾的一万两白银。这两年天灾**不断,与黄河决口相应,福建一带也闹了起蛟,连着两次海啸,使得刺桐一带也多了数十万灾民。宗真大师正在忙着赈济河套灾民,五明因刺桐一带遭兵水两灾,难民一下子多了许多,向宗真大师写信求援,宗真大师便让这无心真人分了一万两白银,委托胜军寺设粥厂赈灾。一万两白银,足足有六百多斤的份量,这个小道士倒也安然到达了,单凭这贼忒兮兮的眼光便怀疑人家,未免太过。 无心见五明沉『吟』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又道:“五明大师,银鞘已卸在寺中了,请大师查点。”五明才回过神来,道:“好,真人急公好义,慈悲为怀,我佛道虽是两宗,本源却一。只是如今兵荒马『乱』,无心真人一路可还安好?” 无心笑了笑道:“还好。虽也碰上几个剪径的强人,小道苦苦规劝,倒劝得他们改恶从善了。”其实无心是碰上几个山贼,结果那几个山贼被他痛打了一顿,身边的零碎银两反被无心搜了个精光。只是这事也不算如何光彩,无心自是不说的。 五明微微一笑,道:“真人远来辛苦,还请去客房歇息吧,待我修书,请真人带给宗真大师,多谢宗真大师慈心。” 无心打了个稽手,道:“那多谢了。” 五明唤过一个沙弥来,领着无心到客房安歇。这沙弥法名丰干,倒和唐时的一个诗僧同名,年纪与无心也相去无几,长得眉清目秀。 等无心出去了,五明一下跌坐在椅中,呆呆地想着。半晌,丰干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师父,那位无心真人已安排歇下了。” 五明点了点头,道:“他没什么异样吧?” 三 布局2 三 布局2 丰干眼里闪过一丝异光,走上前来,有点迟疑地轻声道:“师父,他可是宗真大师荐来的,您真要向高大人禀报么?” 五明叹道:“佛门虽说清净,终究犹在红尘之中。丰干,王法与佛法,你说到底该依哪个?” 丰干恍然大悟,道:“师父,您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胜军寺是佛门清净之地,我什么都不知道。” 丰干点了点头,道:“是,师父,您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虽是如同打机锋,但丰干已知道师父的意思了。前些天那个湖广行省的高天赐判官突然造访胜军寺,说可能有个叫无心的道士会前来,要他们到时通知,丰干便知道胜军寺的清净到头了。那高判官奉的是湖广行中书省左平章田元瀚手谕,此地达鲁花赤亲笔画押准许便宜行事,胜军寺再神通广大,也抵不住如炉官法,只是没想到这无心居然会是奉宗真大师之托而来。 这个无心到底是什么人?丰干走出方丈,掩上门时,突然又想起了方才送无心进客房时的情景。那时无心吞吞吐吐了半天,自己正在猜他要问点什么,哪知无心出口惊人,问的居然是那不动明王金像的重量。 这无心定不是个好人吧。他摇了摇头,光光的头皮映着从门外投进来的一线阳光,明亮如镜。可是他心底虽这么想着,可不知为什么,偏又觉得这无心同样不会是个坏人。他走到马房里,将那匹小驴子牵出来,出了山门,慢慢下山而去。 高天赐判官下榻刺桐城的客房中,胜军寺却是在城外五里的山上,寺中僧众进城一次也不太容易,高天赐又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主,在山上只住了一天便嘴里淡出鸟来,再也呆不下去,吩咐了胜军寺的主持之事,便带着两个从人住进城去了。 刺桐在前朝是波斯人蒲寿庚主事,大元灭宋,张世杰陆秀夫拥幼帝南奔,蒲寿庚本是大宋委派的官员,却据城相拒,张陆二人只得弃城南逃,最终在崖山被元将张弘范追上,全军覆没。刺桐在宋时名谓泉州,便是有名的海港,近百年来也算太平,此时更是繁华,高天赐向在湘中,到了这儿,登时如入山**中,目『迷』五『色』,应接不暇,几乎要忘了田平章之命,心中隐隐盼着那个叫无心的道士来得越晚越好。 他靠在一张躺椅上,自斟自饮,桌上放了四个小碟子,都是刺桐的名食。这家店在刺桐城里也是一等一的,四碟小菜做得甚是精致,一碟是玉版江珧柱,一碟刚出锅的蚵仔煎,一碟薄片羊羹都极是可口,还有一碟海鱼三珍脍,也不知是什么鱼做的。海鱼较河鱼更是肥美,那三种海味一白一红一黄,缕切成丝,调上姜醋,看上去便悦目之极,刚吃到时高天赐还有些吃不惯,嫌有腥气,但吃过几次却上了瘾,已是每餐必备,无此不欢。 他夹了一筷鱼脍,放进嘴里细细一抿。鱼肉鲜美之极,那一丝淡淡的腥气也恰到好处,既不曾被姜醋之味遮住,又不让人生厌,反觉其味无穷,一到嘴里,几乎如薄冰一样入口即化。再喝上一口酒,此乐真个不足向外人道也。 吃了一筷三珍脍,正想再尝一个蚵仔煎,门口忽的有人道:“大人,胜军寺有位大师求见。” 真是不巧。高天赐几乎要脱口说出“不见”二字,总算想起了自己的职责,道:“好吧,让他进来。” 三 布局3 三 布局3() 进来的这位大师只是个十**岁的沙弥。到了门口,这和尚也不进来,只是垂首道:“贫僧丰干,见过高大人。” 高天赐从椅子上站起来,道:“丰干大师,有什么事么?” “那个叫无心的道士来了。” 高天赐只觉身上一震,道:“来了?” “是,大人。” 高天赐精神一振,但隐隐的也有些遣憾。看来,马上就要回去复命,这刺桐城的美食可就再也吃不上了。他搓了搓手,道:“好。他没起疑心吧?” “禀大人,他毫无疑心。”丰干顿了顿,又道:“大人,家师的意思,还请大人顾全敝寺,不要在寺中动手,以免有损胜军寺的清誉。” 高天赐喝道:“这个当然。丰干大师,你回去吧,明日将那道士引到后山,别的事便与你无关了。” 丰干行了一礼,向门外退去。他一走,一个随从已急急地走了进来,道:“大人,那人来了?” 高天赐冷笑道:“来了。古先生呢?” 那随从道:“古先生在后山布置完备,只等我们动手。”他说着,脸上却闪过一丝忧『色』,高天赐已看在眼里,道:“小刘,你还担心什么?” 小刘道:“大人,此事虽是田平章交待,但古先生所用术法,实在太怪。这些旁门左道之士,小人实在有些怕他们。想想小马的下场,心头就发『毛』。” 高天赐怔了怔,他想起与那古先生相见之时的情景。古先生手持田平章手谕,自己一个下僚自然该恭听其命,但那古先生的确让人不寒而栗,不止是小刘,便是自己,每次见到他时心头总有一阵发『毛』。当初他身边带着两个随从,因为一个因为对古先生稍有不恭,也不见古先生如何,那随从便突然得了一场怪病,脸上烂出个大洞来,一张脸便如烛油般融化,连嘴唇都烂光了,寻医问『药』说不清什么,亏得有个郎中说可能是中了蛊,自己才想到可能是古先生搞的古怪,亲自为那随从求情,才算饶了他一命。经过此事,高天赐对古先生也已敬而远之,若非田平章严命,他早就来个一推六二五,免得趟这浑水。 听古先生漏出口风,田平章那个身怀奇术的爱女竟然是个什么竹山教的教主,而那叫无心的道士能够杀了她,多半也是古先生一流的人物。与这些左道之士混在一处,真个不知道看不看得到明天的太阳。他抓了抓头顶,道:“不要多管了,古先生反正也不用我们帮忙,你去通知他一声便是。” 小刘犹豫了一下,看样子实在不愿去面对那个古先生。他的样子已被高天赐看在眼里,高天赐心中不悦,厉声喝道:“小刘,你不肯去么?难道要我去不成?” 三 布局4 三 布局4() 小刘吓了一跳,跪倒在地,道:“是,是,小人遵命。”肚里不住寻思:“说得好听,你难道就不能去么?”但官场上官大一级压死人,高天赐官拜判官,小刘却是个白身,哪里敢违背。 高天赐骂了一句,心情也好了点,道:“你快去吧,不要误了大事。” 小刘答应一声,走出门去。看着他的背影,高天赐叹了口气,重新坐下来,挟了一筷鱼脍。鱼脍仍然细嫩鲜美,但吃在嘴里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他胃口大倒,把筷子一扔,靠在椅背上。 杀个把人,在高天赐看来只是家常便饭。只是要杀这个人,却大费周章。田平章如果为报爱女之仇,完全可以发下海捕文书,责令各地六扇门办理,为什么要让自己与那古先生去办这事?这当中,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胜军寺后山十分荒僻,但有山有水,风景甚好,小刘勒住马,看着四周。 后山连一户人家都没有,人迹罕至,这条小路也已漫漶于野草丛中。杂树参天,野花遍地,时而传来一两声鸟鸣,但隐隐却叫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小刘带住马,看了看四周。怎么看,这儿都不象有人的样子,真想不出那古先生是怎么躲在这地方的。他抬起头,扬声道:“古先生,你在么?” 树林间传来隐隐约约的回声。小刘更是心头发『毛』,牵着马缰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发抖。他正要再叫一声,突然有个人道:“那人到了么?” 小刘循声看去,在一棵高树的枝杈上,一个身着绿『色』长袍的人正背着手站在那儿。那根树枝并不甚粗,但这人站在上面,一根树枝却弯也不弯。他翻身下马,单腿跪在地上,道:“古先生,方才胜军寺的大师来言,明日定将那人带到此处。” 那人抬起头看了看天空。隔得甚远,那人脸上也被树叶的阴影盖住了,看不清他在想什么。半晌,那人才道:“他不曾怀疑么?” “回古先生,那人全然不疑。” 古先生像是一尊木雕,站在树枝上一动不动。小刘心中忖道:“这妖人到底在想什么?我好走了不曾?”忽然听得古先生道:“你回去禀报高判官,明日晚间,来此地给那人收尸。” 这些话小刘也听得多了,自己身为辰州路总管府的得多了,只是不知为何,听到古先生说这话,却像有一阵寒风扑面吹来,阴寒彻骨。 他低声道:“是。”翻身上了马,打了一鞭,逃也似的向后而去。走了一程,在马上又回头看了看。古先生身着绿『色』长袍,与周遭颜『色』相近,已隐没在树影之中,若不是自己知道他站立的地方,多半便已看不出来了。此时古先生依然站在那根树枝上,抬头看着天空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四 哀牢山叱剑术1 四 哀牢山叱剑术1 长矛穿过铁希背心,铁希也经不起这等大力,被那人以泰山压顶之势镇住,一下坠于地上。“当”一声响,那铁矛余力未竭,竟然『插』入地砖,将铁希钉在地上。 那人将铁希钉住,此时屋顶上的残砖碎瓦仍在不住落下,不时落在那人头上,那人却浑若不觉,屈膝将铁希压住。这人身材不高,浑身结实得几乎成了方形。见铁希不再动弹,这才面『露』喜『色』,抬头道:“小姐,我抓住他了!” 哪知他话音未落,赫连午忽听得身后有人惊道:“快退下!”声音极是惊惶。这人还有点莫名其妙,张大了嘴正要说什么,忽然一怔,身体一动不动。 赫连午翻身坐起,往下看去。这时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只见那人仰面向天,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嘴角却流出黑水来。他正在诧异,却听得那人一声惨叫,双手松开铁矛,一把撕开胸前衣服。 这人的胸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黑『色』的大包。这大包便如活的一般,还在不断地挤出来。 “啊!” 这是他最后的声音了。这黑影极快地冲破了他的胸膛,这人如遭重击,一下扑倒在地,血流了满地。他一倒下,那团黑影忽地冲出这人胸口,这人胸前登时出现一个大洞,便如在极近的地方被一个石炮击中,整个胸膛被打穿了。 从这人胸口钻出来的黑影一落在地,浑身一抖,血水被抖得尽了,赫然正是铁希,而地上被铁矛钉住的,原来只是一件破破烂烂的长袍。 铁希浑身都沾满了血,雪白的皮肤有一种怪异的光泽。他站起身,慢慢地拣起衣服,穿在身上,抬头看着楼上,微微一笑,道:“原来是美第奇一族。” 他说的是种异国语言,赫连午也听不懂,扭头看了看,却见身后站着一个身披斗篷之人。这人身材很矮小,比赫连午还矮一个头,直直站着,动也不动,风帽将头盖的严严实实,也不说话。 铁希蹲下地来,单腿一屈,忽然直直跃起。美第奇一族的除魔师极难对付,他不敢大意。方才用计策杀了那使铁矛之人,而楼上这人定然本领更高。自己抢先一步将圣光夺到手中,这除魔师绝不会轻易罢休,定要速战速决。 赫连午见铁希身形如电,跃起后竟然可以悬在空中,心头又是猛地一跳,暗道:“这妖人到底是练什么武功的?”他只一恍惚,铁希已跳上楼来,竟视赫连午如无物,一把抓向他身后那人。他心头火起,不觉腾起豪气,心道:“好大胆的妖人!”正待抢上前接过,哪知铁希身体一弯,蛇一般绕过赫连午,一手仍然直直抓去,赫连午连手都不曾抬起。 铁希的手已经堪堪碰到了那人的风帽,心中却大是生疑,心道:“美第奇一族的人怎么会这般没用?”正在诧异,却见那人头一仰,斗篷中忽地一声巨响,一道火光喷出。 火铳! 四 哀牢山叱剑术2 四 哀牢山叱剑术2 铁希见过军中所用的火铳,但那些东西大多又重又大,根本不能随身携带,他根本想不到眼前这人的火铳竟然精巧如斯,闪也闪不开,当胸应声出现一个血洞,鲜血如箭,直『射』出来。他被打得身子一歪,倒退一步,一咬牙,正待再上,那人衣篷忽地一闪,又是轰然一声。铁希连中两子,被震得倒退了一步。他本已站在楼板边缘,这般一退,一脚已落到外面。 赫连午先前被铁希闪过,此时见有得便宜,脚步一错,长长吐了一口气,喝道:“开!”一掌向铁希面门打来。这一招观心掌掌力沉雄,若是击实了,铁希定会被他击得飞出去,而赫连午也是谋定而动,这一掌圆熟老到,纵然武功高他一倍之人也难逃这一掌之厄。 “啪”一声,赫连午一掌击中铁希面门。只是铁希却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飞出去,倒如击中一堵石墙,震得他自己的手掌一阵发麻。赫连午暗自咋舌,心道:“这妖人原来有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只是金钟罩铁布衫这一类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多半与轻身小巧的功夫不合,可铁希身形如此轻巧,怎么也不似练过铁布衫的,他也不管了。 赫连午这一掌殊非泛泛,铁希虽然硬生生承受下来,却也滑下了半个身子。他受伤极重,已无法悬在空中,眼看就要摔了下去,右手忽地一伸,手臂便如脱臼般长出半尺一把抓住了赫连午的脚踝。赫连午被他一拉,站立不稳,一个仰八叉,重重地摔在楼板上。铁希左手抓住栏杆,正要爬起来,忽见一根黑黝黝的铁管指到他的面门前,那人冷冷地道:“不要动。” 那人斗篷的风帽方才被铁希碰了一下,歪在一边,『露』出半张脸,赫连午扭过头,正待道谢一声,却见这人肌肤胜雪,颊边是一缕金发,在黑暗中极是耀眼,眼睛碧海如水,竟然是个女子。赫连午看得呆了,顾不得铁希还抓着他的脚,嚅嚅道:“你……你是位姑娘?” 这女子也不理赫连午,只是冷冷道:“铁希修士,将圣光给我。” 铁希先前中了两子,前胸两个伤口还在流血,只觉力量也在一丝丝流走。他看了看这女子,右手放开了赫连午的脚,到腰间取下圣光放在楼板上。那女子拣了起来,看了看,放进斗篷里,道:“铁希修士,多谢你。” 赫连午翻身站起,道:“姑娘,你叫什么?我叫赫连午。”在哀牢山时,师父常对他说,练剑之人不能心猿意马,剑术方能有成,赫连午心知这是至理名言,但他年岁日长,情窦已开,有时随师父去山下小镇采办东西,也觉那些少女有说不出的可爱动人,有时觉得若能与一个心爱的女子相伴终生,便是剑术无成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他也知一旦被师父知道自己这等想法,定会被骂个狗血喷头,因此强自压抑。此时见到这少女,虽然样貌与他见过的少女大为不同,但一样说不出的美妙动人,一时竟看得痴了,只盼着能和她多说两句。 这女子微微一笑,道:“我叫莎琳娜。美第奇。”她脸上有了笑容,直如春花乍放,赫连午心头一动,忖道:“这姑娘可真好看,现在更好看了。”嘴里却低低道:“姓莎么?太长了,那可不太好叫。” 四 哀牢山叱剑术3 四 哀牢山叱剑术3 莎琳娜也是一怔,不知这少年在说什么,道:“什么?”赫连午脸上一红,道:“没什么。莎姑娘,我叫赫连午,赫赫有名的赫……你的名字真好听。这个妖人是谁啊?”原来他听得莎琳娜的名字,只以为是姓“莎”名“琳娜美第奇”,心想『色』目人有五个字的名字也不怪,他二叔叫赫连赤奋若,连名带名有五个字。只是以后自己若是娶了她,岂不是要叫“赫连琳娜美第奇”,连姓带名足足有七个字,未免也太长了,一口气都叫不下来。他一头想,不知觉地说了出来,见莎琳娜问起,大觉不好意思,忙东拉西扯。 莎琳娜也不知这少年脸『色』又白又红的做什么,现在捉住了铁希,当务之急是要除掉他。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银瓶,道:“这位以前是铁希修士。只是现在,只怕不能算是人了。” 赫连午见莎琳娜皓手如玉,拿着那银瓶,样子极是美妙,只盼能再说两句,道:“这瓶子真好看,是什么?” 莎琳娜道:“是圣水。” 她一拿出那银瓶,铁希眼中已有惧意,见莎琳娜要走上前来,他忽然惊叫一声,手猛一推楼板,人重重地摔到地上。铁希不惧寻常刀剑,但圣水于不啻毒火。他受伤虽重,行走依然无碍,一落到地上,见莎琳娜竟然不追,不由大为诧异,抬头看去,却见莎琳娜取出一支火铳,正在铳口填『药』。他心头一亮,暗自叫道:“是了是了,那火铳已经打空了!” 火铳装填十分麻烦,莎琳娜的火铳又如此精巧,连发两铳,定然已经空了。他又惊又悔,知道自己方才若是胆子大点,恐怕胜负已然易手。他手指忽地抠入伤口,“啪啪”两声,两团血块被挖了出来,正是刚才莎琳娜击中他的两颗银子。 赫连午见铁希跳了下去,看样子又要扑上来,惊道:“莎姑娘,妖人又要来了!”他见铁希不惧刀剑,先前自己的飞剑也于他无损,大为惊恐。他见莎琳娜的火铳威力如此之大,全然克制住铁希,倒也不太害怕了。 他却不知莎琳娜用的乃是大食得来的火铳。这火铳本是国初名将郭侃所用,传到西域后,大食人加以改进,名其为“马达发”,莎琳娜祖父曾参与十字军东征,从大食得到此物。试用之下大为惊异,只觉这种武器与以往的武器全然不同。美第奇是佛罗伦萨第一望族,族中能人众多,精研之下,才改进成如今这副样子。只是火铳威力虽大,一次却只能一发,而每把火铳也有五六斤重,莎琳娜身边只能带得两把。方才两铳将铁希击伤,火铳都已放空,她一番做作,就是要将铁希吓退。此时见铁希看出端倪,而火铳还不曾装好,莎琳娜纵然镇定,也不禁有些慌『乱』。 赫连午不知莎琳娜在想些什么,听得铁希忽然尖叫一声,身子一下缩拢,知道马上又要扑上来。见莎琳娜仍然没有反应,心头大急,左手一下抖开剑囊,右手连连在空中划了几道,喝道:“叱!”他的叱剑术虽然伤不了铁希,可事情紧急,到了这时候也顾不得了。 三支短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正刺入铁希的嘴中。 四 哀牢山叱剑术4 四 哀牢山叱剑术4 那三支短剑齐齐『插』入铁希的上腭,铁希只觉一股钻心疼痛,已跳不起来,一跤仰天摔倒。先前赫连午三剑刺中他手臂,于他全然无碍,铁希也有些轻敌,却不曾料到赫连午竟然会刺到他嘴里。他伸手一把拔掉那三把短剑,心知这些短剑会自己飞回去,那少年虽然伤不了自己,可这般三番四次的阻击,万一被莎琳娜装好了火铳,就不易对付了。那三把剑在手中如三个活物般不住跳动,铁希将剑握得紧紧的,正想再行扑上,刚一站稳,眼前忽地闪过一片白光。 圣水! 圣水劈头洒下,细如游丝,铁希哪里还闪得过,只觉身上突然一阵剧痛,便如无数细小的刀子剜上皮肉,疼得尖叫一声,又缩成一团,手一松,三支短剑已被赫连午收了回去。赫连午见铁希一张脸便如被煮烂了一般,心头发『毛』,惊叫道:“莎姑娘,你洒的是什么毒水?” 圣水已经洒空,铁希虽然痛苦不堪,可圣水还不能致他于死地,莎琳娜手伸到胸前,一把拉下一个项链,正待跳下去,可看看这楼实在不低,正在犹豫,边上伸过一只手来道:“莎姑娘,我来对付他。”正是赫连午。这楼对于赫连午来说根本不在话下,他正要跳下去,莎琳娜将手中的项链交给他道:“把这个按在他眉『毛』中间。” 赫连午接过了项链,却见坠子是个银制的十字,大为诧异,心道:“这东西有什么用?”但他不知为何就是愿听莎琳娜的话,接过坠子来一跃而下。此时铁希还在挣扎,看样子马上就又能站起来了,他咬咬牙,将那坠子放在掌心,一掌击向铁希面门。莎琳娜说要按在铁希两眉之间,赫连午这一招“开门见山”正能击中铁希前额。只是手堪堪要碰到了,却见铁希脸上皮肤剥落,便如被当头浇了一盆滚油,他心中一寒,一时不敢按下去。 只缓得这一缓,只听得莎琳娜惊叫道:“小心!”铁希突然睁开眼,一把抓住了赫连午手腕。这一下力量大极,赫连午只觉臂骨都要被折断,他变招极速,右手一震,那十字链坠已落到左掌上,又是一招“开门见山”。这一下他再不犹豫,一掌重重压在铁希额上。十字刚触到铁希皮肤,铁希嘶声惨叫,却听得莎琳娜沉声念道:“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 十字链坠忽地放出光芒,铁希的叫声也越发响了,已松开了赫连午的右手。赫连午右手一脱,一招“白鹤梳翎”,在铁希当胸连击了七掌。只是铁希对这七掌等如不觉,倒是赫连午左手那链坠如钉子般钉在他眉宇间,再挣扎了两下,终于摔倒在地。 等铁希一摔倒,赫连午才向后跃出三尺开外,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铁希。铁希的额头有一个十字形焦痕,便如被烙出来的一般。赫连午想起方才那圣水一洒到铁希身上,铁希便惨呼不已,自己一掌击中他面门,只怕自己的手掌也成这样,急忙翻起来看看。可一看之下,却不由一怔,他左掌上除了沾上了一些铁希的血污,好端端的什么事也没有。 莎琳娜已走下楼来,快步到了铁希跟前,又从怀里『摸』出一瓶粉来,沿着铁希的身体倒出了一个六角形状。等她倒完了,赫连午将那链坠交到莎琳娜手上,道:“莎姑娘,你倒些什么?味道这么冲。” 四 哀牢山叱剑术5 四 哀牢山叱剑术5 “蒜头粉。”莎琳娜接过链坠,『摸』出块手绢来擦了擦,又围到颈上,看了看一边那持铁矛之人的尸体,低声道:“赫连先生,谢谢你了。只是,索尔谛诺他……” 赫连午道:“莎姑娘,锄强扶弱,是我侠者本份。只是这妖人到底是什么,怎么不怕我的银剑?”铁希连他的叱剑术都不怕,可一瓶水。一个链坠却让他昏倒在地,着实费解。 莎琳娜道:“银剑?” 赫连午有点得意,道:“是银剑。莎姑娘,我的外号是银剑公子,这外号好听吧?”这名字也是他二叔赫连赤奋若给他取的。赫连赤奋若年纪与赫连午相若,却走南闯北,到过许多地方。他跟赫连午说这名字很是威风好听,赫连午也觉得这外号不错,平时对着叔伯兄弟们还不好意思说,现在在莎琳娜跟前却说了出来。说着将剑囊打开,抽出一把剑来给莎琳娜看看,以示银剑公子之名信不虚也。莎琳娜看了看,递给赫连午道:“原来是镀银的,怪不得能刺进去。” 赫连午有些尴尬,道:“纯银的太软,这是精钢镀银的,也很值钱……啊哟,这妖人还没死!”他见铁希虽然倒在地上,却仍在微微颤动,不知何时双眼也已睁开了。 莎琳娜道:“吸血鬼没那么容易死的。” 赫连午大是惊吓,结结巴巴道:“什……什么?吸血?”虽然乡里也有吸血僵尸之类的传说,但他从来没有真个见过。这妖人长相俊美,浑身雪白,实在不象个僵尸。 莎琳娜皱了皱眉,道:“赫连先生,谢谢你的帮忙,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再会了。” 这番话也不知她从哪里学来的,不伦不类,但赫连午也知道那是打发自己的意思。他有些意犹未尽,道:“莎姑娘,你要去哪儿?说不定我们还是同路。” 莎琳娜道:“去极西的欧罗巴洲,你去么?” 赫连午也不知道那欧罗巴洲在什么地方,想了想道:“那地方远么?”听意思,若是不远的话,他真要跟着去了。 “走得快的话,三年可以到了。” “三年!”赫连午叫了起来。这一趟去洗心岛已是他平生仅有的远途了,没想到莎琳娜要去的地方远到这等程度。他讪讪地一笑,道:“那可真是辛苦啊。”心中却不住叫苦。 他嘴里嘀嘀咕咕地还要再搭讪几句,莎琳娜却不再理他,又取出一柄小银刀。赫连午见她斗篷里这些东西层出不穷,而且都是银的,奇道:“莎姑娘,你拿的都是银器啊。” 莎琳娜道:“只有银刀才能割得下吸血鬼的头。”她走到铁希跟前,将刀子架到铁希颈上。赫连午听莎琳娜说要割下铁希的头,吓了一大跳,扭过头也不敢看。刚扭过头,忽然听得外面的雨声中远远的传来一个人低低的歌声:“天上人间兮会合疏稀,日落西山兮夕鸟归飞。” 歌声幽渺,却忽高忽低,极是难听。一听到这歌声,赫连午只觉胸口象堵着一块巨石一般,他伸手指『插』进耳孔里,可那阵歌声却似尖针一般直钻进来,有股说不出的难受。他赫连氏的叱剑术极难修习,最怕的便是走火入魔,而此时这副样子却正似走火入魔的前兆。 那歌声又接着响下去,那人在低声哼着:“百年一饷兮志与愿违。天宫咫尺兮恨不相随。” 这是谁?赫连午心中一惊,黑暗中却听得莎琳娜低低地哼了一声,竟然一下摔倒。他大吃一惊,抢上前去,一把抱住她,道:“莎姑娘,你怎么了?”但见莎琳娜气若游丝,一张脸也变得煞白,倒似突发重病。 他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门突然被一掌击开。门外比屋里更暗,门一开,那些黑暗仿佛流水一般涌进来,有个人影正站在门口。这人穿着一身黑『色』长袍,打着一把黑油纸伞,连脸上也蒙着一块黑布。 这人扫了一眼赫连午,低声道:“居然有人中了九柳追心术还不倒下,也有几分本领了。” 五 冬瓜1 五 冬瓜1 无心走过大殿时,又看了一眼供在龛上的那尊纯金不动明王像。 四十七斤零三两。他想起那小沙弥丰干对他说的这个数字。此番押送一万两白银到胜军寺,看似平静,其实路上无心已打过七次所携银两的主意了。只是银鞘全都用火漆封好,宗真大师信函中也已明言是一万两,他想打个偏手也没路。最好的办法自然将一万两尽数吞了,这主意他也不是没想过,只是一想起宗真大师为灾民四处化缘才化来了十万两白银,而这白银是灾民的救命钱,他几次要下手又不觉犹豫。 宗真大师对自己如此信任,他实在不忍做对不起宗真大师的事。一路上他骂了自己十七八遍,只消一狠心,一万两白银就到手了,以后也就可以置个宅院,吃香的喝辣的,再娶个他最为梦寐以求的媳『妇』,岂不甚好,可偏生老老实实地把一万两白银送到胜军寺来。 好人真不容易做。无心不禁有点感慨。离开龙虎山以来,他一路帮人捉个妖,降个鬼,有时钱财来得甚易。只是他从来不肯委屈了自己,也颇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嗜好,到现在只存了三十七两白银了。三十几两白银掖在腰间,沉甸甸地压手,可这年头交子不值钱,总是现银拿着实在,他也不嫌累。三十七两银子也不算小数目了,一般人家一年有个十几两就可度日,三十七两总也算是个小小的富翁,可是和四十七斤零三两的纯金相比,那简直不堪一提。平时看看那三十七两银子,睡梦里都会笑出声来,可现在看看,这三十七两白银实在少得可怜。 佛祖普渡众生,渡一下我这个穷汉,想必佛祖也会乐意的吧。无心的手差点便要伸出去将金佛攫入怀中,总算悬崖勒马,硬生生止住。他有点心虚地看了看周围,吓了一大跳,几个正在扫地的和尚已经围过来,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其中两个脸上已『露』出凶相。无心咧嘴笑了笑,装腔作势作了个揖,向门外走去。 刚走出门,却见那沙弥丰干牵着驴走进山门,见无心要出去,丰干道:“快要用晚膳了,真人还要出去么?” 无心道:“啊,那个……久闻胜军寺周围山清水秀,贫道想出去观光一番。” 丰干微微一笑,道:“真人,今日晚了,明日贫僧带真人出去吧。真人难得来一次胜军寺,不妨多住几日,要观光不在这一日。” 无心其实是不想在寺中吃斋,他是火居道士,不避口腹之欲,而且酒量虽不甚宏,却顿顿要喝上两盅。吃肉的事好办,随便打个野味烤烤便成了,酒也随身带了一小瓶,可是总不能胜军寺中公然喝酒吃肉。但丰干说得殷勤,又不好拒绝,他眼睛转了转,正想找个什么理由推脱过去,后院已响起了一阵钟声。 听得钟声,丰干笑道:“真人,胜军寺非木兰院,这是饭前之钟,真人随我一同过去吧。” 五 冬瓜2 五 冬瓜2 原来僧院晚膳之前皆要撞钟,这是定例。唐代王播微时寓居木兰院,日日与僧众一同吃斋,为主持不喜,故意在吃完饭后方始撞钟。王播在壁上题了两句诗说:“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闍黎饭后钟。”三十年后王播功成名就,重回木兰院,见前诗已为寺僧用碧纱笼住,便在前诗后加了两句曰:“三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趋炎附势,古今一理,丰干用此典便是说胜军寺不会如木兰院一般不好客。无心读书不是甚多,此典故却也知道,见丰干这等说了,再难推脱,勉强笑了笑,道:“那就叨扰了。”心中却在叫苦不迭,心道:“若在胜军寺多吃几顿,肚里油水都要刮光了。” 胜军寺僧众不是太多,上下也有两百余人,吃饭之时围了一大片。无心一见那些和尚端着碗一个个去厨上盛饭,下饭的也只是一碗白煮青菜和一碗盐水煮萝卜,苦水便不由得往上泛。正打算马马虎虎吃上一碗便走人,去外面找补一点,丰干却道:“真人请,家师已备好素席,请真人入席用膳。” 无心听得“素席”二字,脸上登上泛起笑意。他知道佛门素斋颇为精致,胜军寺是个古刹,方丈定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人。他笑道:“大师真是客气,贫道恭敬不如从命了。” 无心的笑意没能持续多久,在方丈刚一坐下,桌上菜式倒是比外面丰富许多——足足丰富一倍。外面的僧众是一碗青菜一碗萝卜下饭,方丈里是除了青菜萝卜,还有一碗冬瓜和一碟糖芋。 虽然那青菜炒得碧绿生鲜,萝卜煮得有点香气,冬瓜和糖芋做得也很是精致,但青菜萝卜仍是青菜萝卜。无心的笑意还僵在脸上没有褪去,坐在对面的五明已端起饭碗,微笑道:“无心真人,请用。” 五明夹了一块萝卜放进嘴里,细细地抿着,仿佛那是一块肥美多汁的大肉。无心干笑了一下,也夹了一块糖芋放进嘴里。糖芋又粉又甜,味道倒也不错,但糖芋再好吃,终不及肥鸡大鱼味道好,无心嘴里吃着,肚里却在不住叫苦。 “无心真人不知是哪一宗门下?” 无心叹了口气,道:“是个无名小宗,名不见经传,让大师见笑了。” 国初道士颇受尊崇,南宗正一,北宗全真,这两支宗派统领天下各个小宗,声势极隆。但自全真教与释门辩驳落败以后,道教声势大不如前,不及释门蒸蒸日上了。不过五明也知天下事,此消彼长,没个定数,便是胜军寺本身也曾被景教徒占据了二十多年,重归密宗门下仅仅三十余年而已。五明道:“真人取笑了。修行何分大宗小宗,便是佛门道门,皆是一理,真人不必过虑,担心老衲有门户之见。” 无心平生最不喜门派之见,听得这话甚是入耳,道:“大师所言极是,贫道也以为,修行本是慈悲为怀,皆是一理。便如释门,大乘渡人,小乘自修,然自修方能渡人,渡人亦可自修,如此方是至理。” 五明微微一笑,道:“真人心胸开阔,真非凡俗可比,老衲佩服得紧,怪不得连宗真大师对真人亦大加推许。” 五 冬瓜3 五 冬瓜3 无心脸皮虽厚,此时也不禁泛上一些红晕。他其实只是顺口一说,有些话还是听宗真说过,顺口搬过来而已。他连忙又夹了一块冬瓜放进嘴里,省得说出话来再被五明夸奖。五明见他嚼得满嘴皆是,微微一笑,道:“真人,这冬瓜是本寺自种的,味儿还好么?” 这冬瓜虽然还算鲜美,终究是冬瓜的味,也不见得如何美味。无心道:“好吃,好吃,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冬瓜,比……”本来顺口要说比肉还好吃,但想起这儿是寺院,硬生生又吞了回去。 五明摇了摇头,道:“真人这话便有点言不由衷了。冬瓜只是冬瓜,自然不会有别的味道,正如人一般,正人君子或许也会做出件把坏事来,却仍不失为正人。” 无心怔住了,五明这话似乎有些言外之意,只是他也不想多想,顺口道:“大师之言真有禅机,小道受益匪浅。” 五明又笑了笑,心头却隐隐一痛。他见无心虽然看上去稍嫌轻佻,却实在不象个坏人,想起自己却要给他下这个圈套,心中便大是不悦。 不必多想了。他伸手抹了抹唇上的一点菜汤。事已至此,也只能拼命向前。便如自己说的,冬瓜总是冬瓜,高僧做件把坏事,仍然是高僧,日后给这小道士多念几部经,超渡他往生极乐便是了。 吃罢了饭,天『色』已是将暗。这一顿饭吃得无心直冒酸水,押送一万两白银,一路上提心吊胆。他深知财不『露』白之理,生怕被路上的强贼看出这么个小道士居然会押送上万两白银,也没敢去吃一顿好的,嘴里早就淡出鸟来,到了胜军寺,还是弄了一肚皮的青菜萝卜,加上连酒都不能喝了,更是难受之极,他抹了抹嘴,向五明打了个稽手,道:“多谢大师款待。” 五明道:“真人早点安歇吧,明日让丰干陪同真人去后山赏玩。此间清净无尘,于修行大为有助。” 无心道:“多谢大师,那贫道先走了。” 胜军寺的僧众吃罢了饭,正在准备做晚课,无心看着那些和尚正将蒲团一个个摆到大殿上,心中一动。这一顿饭吃得半饱不饱,和尚的晚课总要一两个时辰,趁这时候出去弄点野味烤烤,倒也不恶。拿定了主意,又怕那小沙弥丰干看到了要问,也不从正门出去,抽个冷子便从偏门溜了出去。 一出寺门,正是黄昏。夕阳在山,映得满山树叶都似抹上了一层金粉。无心长吁一口气,暗道:“胜军寺倒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与龙虎山相比,别是一番风味。” 偏门外有一条细细的山道,听得到水声潺潺,想必是寺中僧众担水的小径。无心听到水声,心道:“不知有鱼没有?烤点鱼吃吃倒也不错。”主意已定,快步向前走去。 这条小径想必走的人也不是很多,路上已被一层细草盖没,踩在上面有点滑滑的。无心沿着小径走了一程,走下一个短坡,前面果然有个潭,一条山涧正从山上淌下,不断注入潭中,这潭水想必另有出口,水面总也不升不降。只是说是个潭,不如说只是个深一点的水坑而已,天虽然已经暗下来了,此时却还看得见潭底。潭底铺满了白石,连水草也没一根,更不用说鱼了。 无心站在潭边,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正看着潭水,他眼中忽然一沉。 五 冬瓜4 五 冬瓜4 此时正是黄昏,最后一抹夕霏正映在水面,如筛碎金,但在一片浮光掠影中,隐隐有一道黑气。 似乎有些不对啊。他扭过头,因为潭水地势比胜军寺要低许多,回头望去,胜军寺便如空中楼阁,悬在半空,红墙碧瓦,夕晖里更显得宝像庄严,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无心知道,这定不是自己多疑,胜军寺里,似乎有一股邪气。 他摊开左手蹲了下来,右手食中二指伸进潭中。天气不算凉,但潭水却阴寒彻骨,指尖一入水中,几乎象被小刀割了一下。他将两根手指沾湿了,先在左手掌心画了个圆,低声念道:“虚无自然,包含万象。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变化无方,去来无碍。清净则存,浊躁则亡。”说罢,左手拈成手印,往前额一点,低喝道:“开!” 这是先天神目咒。这路咒法能看破种种幻术,只是无心脾气却说不上“清净”,这路咒法学得马马虎虎,也不甚高明。 左手刚贴到额上,眼前景像忽然变化,仿佛一下子暗了下来,唯有胜军寺光芒万丈。只是在一派佛光中,隐隐却有一道黑柱冲天直上,在佛光中左冲右突,便如一条黑蛇被关在笼中。 这是什么东西?无心心中一惊,皱了皱眉,但他的先天神目咒法原本就马马虎虎,心神一『乱』,更是合了“浊躁则亡”之理,那副景像登时烟销云散,唯余一片夕晖照着半山腰上的胜军寺。 胜军寺本是密宗古刹,但世祖时任刺桐副达鲁花赤的马薛里吉思是个景教徒,将胜军寺强行改成了景教寺院,二十余年后,密宗方将寺产要回。也许,这条黑气便是景教徒在胜军寺时留下的吧。如今的胜军寺已看不出有景教的痕迹了,但五明大概没有发觉,景教的余气依然在寺中盘踞不散,看样子,胜军寺只怕会有大难临头。 无心默默地想着。宗真大师将此事委派自己,正因为自己不是佛门中人吧。当局者『迷』,胜军寺的僧众大概全都不会发现寺中竟然还有这等玄妙,自己这件事可当真不容易,若不是宗真大师晓以大义,并且诱之以利,自己实在不想『插』手。 只是,这道黑气到底是什么? 无心摇了摇头。反正宗真大师马上就要前来,天大的事有他顶着,胜军寺的安危关自己什么事?现在最要紧的是找个野味烤烤,杀杀馋虫。这般大一个后山,以自己的本领,抓个野味还不是手到擒来。虽然佛门清净,不可杀生,但现在在寺外,自己又不是和尚,自然不必多管。 想罢,将手上的水渍擦去,又看了看。山道曲折,绕过一个山嘴,前面有一片竹林。一见这片竹林,无心登时食指大动。他知道竹林中野味甚多,其中有一种竹鼠尤其美味。这竹鼠有兔子一般大,啃食地下竹鞭为生,极是鲜肥,在野味中可称上品。若是运气好,抓到一两只来烤着吃,那肚里的油水便可补足了。何况那儿离胜军寺也较远,烤食时的香味不至于传到寺中,吃完后再去潭里洗洗脸,神不知鬼不觉,佛祖也不会责怪的。 他越想越美,不觉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便是已经尝到了竹鼠的美味一般。 此时的胜军寺中,正值晚课,一群僧侣端坐在大殿之上诵经。丰干坐在最后,坐立不安。 那道士吃罢晚膳便不知去向了,丰干奉命陪同他,却又不得不做晚课。那小道士若是在外碰到了高大人那伙人,被干掉也就罢了,若是他觉察有异,一溜烟走了,胜军寺可难以交待。这部经好似越念越长。看着端坐在上座,眼观鼻鼻观心声『色』不动的师父,丰干心头更是心急如焚。 六 入阵1 六 入阵1 这人的声音十分轻柔优雅,半似男声,半似女声,赫连午只觉背上『毛』『毛』的。只是他心中虽怕,仍是壮起胆子挡在莎琳娜身前,喝道:“喂,你是什么人?” 那人动也不动,收起伞慢慢地向前走来。走到躺在地上的铁希身边,看了看地上,忽然一脚扫过。莎琳娜用蒜头粉在铁希身边画了个六角星形,但这人只是一扫但将蒜头粉扫得干净了。这人左手往右手袖筒里一伸,『摸』出一枝干枯的柳枝,往铁希心口一放,左手在胸前竖了个手印,低声『吟』道:“净瓶一枝柳,九叶十年春。” 净瓶杨柳,本是观音大士法相一种,但这人派头十足便是净瓶观音法相,却多了一股邪异之气。赫连午心头发『毛』,叫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人抬起头,往赫连午处看来。赫连午与此人目光一对,只觉有两根钢针直刺入目,痛得要嘶声大叫,但嘴一张,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便是身体也失了知觉。 他心中大骇,暗道:“这是妖法!妖法!”越想越怕,只想逃走,但转念一想,心道:“我要一走,莎姑娘便落到这人手中了,我银剑公子赫连午可不能做这等事!”只是他念头已一反一覆转了两转,身体却仍是一动不能动。 这人柔声道:“你们居然能擒住铁希,看来本事也不算小了,二宝。” 门外忽地闪进一人,站到这人跟前,单腿跪下道:“二宝在。” “给他们一个全尸。” 铁希霍地从地上坐起。经过刚才一番恶斗,他身上的长袍更加破了,只是前心的伤口却分明正在慢慢变小,额头那十字形焦痕也正自隐没。赫连午身体虽不能动,这一切都看在眼中,心中叫苦道:“坏了坏了,真是糟糕了,这人的邪术好厉害,他到底是什么人?” 仿佛听得到他心中的话,这人微微一笑,道:“九柳一枝花,我是九柳门门主柳成越,你们到了阴曹也好做个明白鬼。”他转过身看着铁希,仍是不紧不慢地道:“铁希先生,你的伤势好了么?” 柳成越说话总是慢条斯理,这一句话刚说完,身后忽的一声响。他哼了一声,心知定是那两个暗算铁希之人还要挣扎。只是那二宝是九柳门中的八叶长老,也是现在的九柳门除门主以外法术武功最高的几个之一,那两人已经中了二宝的九柳追心术,越挣扎只有越痛苦。他微微一笑,向铁希道:“铁先生,我这儿还有九柳回春膏,不知于你有没有效用……” 铁希只觉身上气力渐渐回复,暗道:“姓柳的来得好快。”他对柳成越极为忌惮,原本与九柳门说好一同做这事,但他知道柳成越其人阴险之极,因此瞒着柳成越先行下手,却没想到竟然败在莎琳娜手中。柳成越虽然救了自己,话说得也温和,却不知要如何对付自己。他深吸一口气,身子忽然一纵,猛地向门外冲去。此时那二宝正对着赫连午与莎琳娜二人,大门洞开,他重伤之下,身法仍是快如鬼魅。哪知刚冲出大门,却觉胸中一阻,似乎肺叶间横阻着一根粗大的铁钉,疼得眉头一皱,身子登时弯了下来,“啪”一声摔在外面的泥水中。他咳嗽了一声,挣扎着道:“柳……柳成越,你给我下了什么法?” 六 入阵2 六 入阵2 柳成越走到门口,看着在泥水中挣扎的铁希,微微一笑,道:“我九柳门有一种五柳当门术,原是责罚破了门规的门人的。铁先生你受了重伤,在下想必给你疗伤时误将这门法术用了出来,真是对不住。” 铁希心中一沉。他心口也真如生了一株植物一般,周身无力,便是慢慢走也没力气了。他叹了口气,道:“柳先生,你要如何?” 柳成越仍然微微笑着,道:“其实也该谢谢铁先生你。今日已经晚了,等铁先生将你来此的用意说了,我再给解开这五柳当门术好么?” 铁希心中雪亮,心知柳成越实是还要利用自己。他心中大是绝望,抿着嘴不再说话。柳成越打开伞,走到铁希身边,喃喃道:“站起来吧,明天还要辛苦你呢。” 他话音刚落,身后突然发出一声巨响,当中还夹着硫磺硝石之气。这一声巨响便是柳成越也吓了一大跳,又惊又喜,心道:“这是五雷**么?那少年竟是张正言门下?”柳成越自恃道术武功两臻绝顶,天下能与他放对之人不超过十个,这声巨响震耳欲聋,他虽不曾见过正一教的五雷**,但心想除了五雷**以外,别家再无这等威力的法术。上一次与竹山教同时得到那函《神霄天坛玉书》的消息,但后来丧了好几个门人,这书也不知去向。若是那少年真个会五雷**,今番岂不是一举两得? 这声音响若惊雷,五雷法看来名不虚传。他刚转过身子,却听得二宝一声惨呼,一个踉跄,倒飞过来,正倒在他脚边,肩头鲜血如注,竟是受了重伤。柳成越皱了皱眉,让开了喷溅出来的鲜血,心道:“原来不是五雷法。”五雷天心**乃是正法,绝不会如此霸道。却听二宝低声道:“是火铳!”抬眼看去,却见赫连午手中拿着一把异样铁铳,铳口还在冒烟,自己却也是目瞪口呆地一动不动。 赫连午在莎琳娜斗篷里发现了这把火铳,见二宝要上前动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向前二宝发了一铳。他拿的这把是莎琳娜先前上过火『药』的,只是这火铳威力之大,连他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柳成越极想学到正一教的五雷**,可是身居旁门,总不得其门而入,但见赫连午用的是火铳,不禁一阵失望。只怔了一怔,赫连午抱起莎琳娜,猛地向门口冲去。柳成越眉头一皱,这两人都已中了他的九柳追心术,本如俎上鱼肉,不料这少年竟然还能反击。他右手黑伞一转,伞下飞出了十数点绿影,却是十余片柳叶,后发先至,登时如飞刀一般封住门口。 这一手“九柳风刀术”乃是九柳门不传之秘,九柳门历代门主也从无一人能使得如柳成越一般干脆利落,柳叶飞舞,不啻快刀,若是那两人强行闯门,定会被割个遍体鳞伤。哪知那少年手忽地一扬,三点寒星飞出,银光与绿影一绞,柳叶立成碎屑,纷纷落地,他速度丝毫不减,抱着那女子冲出门去。柳成越正要追上,却觉眼前银光闪动,那三把短剑割碎了他发出的柳叶,又在他面门前旋舞不休,便如一面银盘挡在他跟前。柳成越冲得太急,已来不及闪开,百忙中一扬手中雨伞,“啪”一声,三把短剑『插』在伞面上,竟然只有一声。此时那两人已逃出了五六丈远,那少年听得短剑被收,忽然转头,厉声叱道:“叱!”三支短剑脱出了柳成越的伞面,如流萤飞火,又闪了回去。 六 入阵3 六 入阵3 被这般一阻,赫连午已带着莎琳娜已逃出了十余丈开外。赫连午的轻身功夫还在他的剑术之上,莎琳娜又不甚重,而他抱着莎琳娜却比平时更有力气,一起一落,直如凌空而行。柳成越暗自赞叹,他的法术武功远在这两人之上,但轻身功夫却大有不及,除非有匹日行千里的脚力,否则看来别想再追上了。看着这两人的背景,柳成越嘴角却浮起一丝笑意,喃喃道:“原来是个术剑师,我也小看他了。” 此时二宝挣扎着地爬起来,道:“门主,属下……”柳成越却微笑道:“不用担心,他们去的是胜军寺的后山。” 他的手一抖,那把伞又“哗”一声张开,从伞尖上突然喷出一个亮点,如流星划过天际。二宝捂住肩头伤口,看着这点亮光,忽然低声道:“那铁希怎么办?他到底有什么用意?” 柳成越脸上仍带着淡淡的笑容,轻声道:“先留着他,说不定还有用。” 竹鼠在地下做窝,而竹林中竹鞭盘根错节,极难挖掘,很不易捉。无心拣了一株枯黄的竹子,绕了一圈,已发现了竹鼠的洞口。这洞口甚是光滑,看来有竹鼠时常出入。无心看着地面痕迹,盘算着竹鼠洞『穴』走势,走开两步,约『摸』已是竹鼠窝巢之上,狠狠一跺脚。 他的力量不算小,“咚”一声,地面也被他踩得一颤,洞口处当即钻出一只兔子大小的竹鼠。这竹鼠吃得甚是肥胖,跑动时却很快,无心一见竹鼠钻出来,一脚在边上一根竹子上一弹,人轻轻松松从竹隙间穿过去,手成爪形,一把按住了竹鼠的脖子。这竹鼠甚是肥大,竟有三斤上下,杀白了的话总也有斤半的净肉。竹鼠还在他掌中挣扎,无心的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他伸手拔出腰间的摩睺罗迦剑,一剑割开竹鼠的脖子,手法大是纯熟,哪还象个出家人。 将竹鼠的血放净了,趁热剥去了皮,将皮和血都弄了点泥土埋了起来。竹鼠虽然名为“鼠”,其实更像兔子,剥去皮后更像了。无心看着这只竹鼠,喃喃道:“竹鼠啊竹鼠,你在这儿听了那么多日的经,佛祖能舍身投虎,割肉饲鹰,你也布施一个肉身给小道士解解馋吧。”只是剥掉了皮的竹鼠还是血淋淋的,虽然不远处就有个潭,但那潭是胜军寺僧众打水饮用的,要是将血水洗在里面,无心大觉过意不去。 这时天一下暗了起来,无心抬头看了看天空,只见天空中不知何时已是阴云密布,看来马上便要下雨。无心暗自叫苦,这竹鼠血淋淋的当然不能带回去,要是扔掉的话,不免太过可惜。他向四周看了看,只见前面一丛矮树后赫然有个山洞,心道:“三清尊者护佑!那地方正好用来烤肉。”下雨时和尚也不会出来,这洞隐在树丛后,稍远一点便发现不了。在洞里生火,吃饱喝足后再回寺中睡觉,那可真个是神不知鬼不觉,神仙过的日子。他越想越美,先折了一枝大大的竹枝,将那竹鼠搁在上面,又拣了一抱柴禾进洞。洞很浅,只能呆五六个人而已,不过无心一个人在里面也足够了。他在地上挖了个坑,将一些枯枝树叶放里面点着了火,扇去白烟,刚把火生好,雨便下了起来。他将那竹鼠就着雨水洗净了,用摩睺罗迦剑切成四块,又切了根竹枝穿了一块搁在火上细细烘烤。那竹鼠啃食竹笋竹鞭,长得肥肥大大,一烤之下,有一股竹叶的清香,无心食指大动,拿过来便是一口。竹鼠肉鲜肥脆嫩,虽然刚烤出来,还很烫嘴,但一咬之下,满嘴是油。他从怀里掏出个银酒瓶子,拧开盖喝了一小口。酒是七蒸七煮玄玉浆,也就是马『奶』酒,别是一番滋味,与野味相配,相得益彰。 六 入阵4 六 入阵4 无心酒量并不太大,细细抿着这口酒,只觉身上也热了起来。他酒量不大,酒瘾却也不小,独自啜饮,听着洞外雨声,觉得甚是舒服。一只竹鼠也不甚大,大半边滚热的鲜肉都进了他肚里,只剩了最后一小块了。无心拿起来穿到竹枝上,正在火炭上烤着,这时,突然响起了一声雷声。 无心最为擅长的便是雷术,听得这声雷声,眉头不禁一扬。雷电并行,有雷就有电,电先至,雷声方至。可是这声雷却没有闪电先行,而且听声音与一般的雷声颇有差异。 到底是什么声音? 他挪到洞口,拨开树叶向外看了看。这时正好又是一道闪电,将外面照得雪亮,方才鬼影子也没有的竹林里,竟然有了许多人。 无心暗自骂道:“烤上了肉吃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么多人,要是仇家,那可想逃都来不及。”只是这些人围成一个大圈,分明对付的并不是自己。围成这一圈的人也不知是些什么人,一个个衣衫褴褛,脸上也沾满泥土,简直就是一群三天没吃过饭的叫化子。 七个。无心借着闪电,已然看得清楚。这是丐帮的人在与人放对么?他知道丐帮号称天下第一大帮,帮中高手也多,只是势力多在长江以北,福建一带很少有丐帮好手出没,也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七个高手同时出现在刺桐附近。被围在当中是一个少年,背后还背着个穿着一件带风帽的大衣,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矮个子。那少年本领颇为不弱,虽然背了个人,仍然闪转腾挪,正与那七人周旋。只是那少年武功虽高,劲力却不强,那七人似乎练有十三太保的横练功夫,被那少年连连打中,却一个也没被打倒。 见不是对付自己的,无心舒了口气,他不想多管闲事,重新坐到火塘边。这七人的本领不差,那少年武功颇为高强,也被『逼』到这等地步。既然与己无关,他着实不愿去搅这趟浑水。此时火塘里只剩了一些红炭,他在炭上加上几根枯枝,心道:“他们什么时候能走?早点把那两人杀了早点走吧,我也好吃完了回寺里睡觉去。” 正想着,忽听得那少年失声叫道:“莎姑娘,你还好么?” 无心听得“姑娘”二字,耳朵登时一支楞,心道:“什么,那是个女子么?这可不成,修道之人,慈悲为怀,不能见死不救,只是不知这莎姑娘好不好看。”他把串着小半块竹鼠的竹枝往火塘边一『插』,右手伸到肩后握住钢剑,左手已捻出了一道符纸握在掌心,从树叶缝隙间探头看出去。 此时恰是霹雳一声,这个雷仿佛就在耳边,震得大地也在颤动,竹林中也起了一阵大风,竹叶刷刷『乱』响。 赫连午拼命抵挡着那七个怪人的攻击,胸口却像堵着一团东西,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那是些什么东西! 他自幼便听长辈们对自己说,行侠仗义,惩『奸』除恶,乃是剑士本份。世上万事,总是邪不胜正,可现在看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那些贼人一个比一个厉害,三一寺里柳成越的本领已是让赫连午双腿发软,好不容易逃出来,莎琳娜却像中了邪一般,身子软软的,几乎失去了知觉,只是靠在赫连午身上。这等软玉温香,原来赫连午是求之不得,可见莎琳娜这等模样,他心急如焚,哪里有半分绮念。『迷』『迷』糊糊中听得莎琳娜说了“胜军寺”三个字,他倒也知道城外有个胜军寺,心想只怕胜军寺中有莎琳娜的接应,哪知到了这儿,忽然『迷』失了方向,又突然冒出七个怪人。而这七人的本领怪异非常,自己拼命挡住七人攻势,可这这些人形同鬼物,身上已不知被他的短剑刺中多少,却连半滴血也没流,浑若无事。 这些还是人么?赫连午心中越来越害怕,忽然听得身后树丛一阵『乱』响,他手中的三支短剑已是蓄势待发,看也没看,喝道:“叱!”三支剑便向响声来处『射』去。 六 入阵5 六 入阵5 雷声一阵响过一阵,忽然地面也似震动了一下,但僧众都专注于经文,恍然不觉,五明却是身子一震。 胜军寺的晚课比平常寺院要长得一倍还多,直到现在,晚课仍然只过了一半而已。今日的晚课一开始,五明便觉得心头气血翻涌,总是觉得有些异样,方才这一声雷响,更是让他身子都象翻了个个,难受之极,眼前也象闪过无数焕着奇彩的异光。 不对,这情形不对。 五明站了起来,正端坐诵经的僧众不禁愕然。平时晚课,有监律僧在旁巡视,哪个和尚诵经不力,便是一棒打将上来,哪知今日住持居然自己停住了诵经,一众僧侣不觉哑口无言。 五明一站起来,方才觉察自己有点失态。大德高僧向来号称八风不动,今日却被这一声雷惊得方寸大『乱』,便是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看了看正愕然望着自己的一干僧侣,脸上也声『色』不动,道:“今日便到此为止,诸位回禅房安歇吧。”那些僧侣听得晚课提前结束,不免心中暗喜。只是脸上个个亦是不动声『色』,肚里却是念阿弥陀佛者有之,念高皇经者有之,暗叫侥幸不迭。 回到方丈,五明仍然觉得心如『乱』麻。他苦修禅定,至今已有数十年,今日这般心神不宁,还是第一次。正在方丈中坐立不安,却见丰干站在门口。五明眉头一扬,道:“丰干,有什么话么?” 丰干有些迟疑地走了进来,小声道:“师父,那无心真人用罢晚膳便出去了,至今还不曾回来。” 五明心头一震,霍地站起来,道:“是么?” 原来是因为此事。高判官那些人一定已经动手了,怪不得自己会心神不定,看来是不安于心。五明自诩道行高深,平生从来未做破戒之事,但那无心道人为押送赈灾银而来,只是有功德人,自己却见死不救,反将他推入圈套,因此才会心魔突起吧。五明默默地想着,丰干见师父神『色』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些惶『惑』,低声道:“师父,要不要弟子去找他回来?” 五明叹了口气,道:“丰干,《法华》有谓:佛无食想,久离八风,不为损益。何谓八风?” 丰干心中惴惴,暗道:“师父怎么考我功课了?”《法华经》全名《妙法莲华经》,号称“诸佛如来秘密之藏,于诸经中最在其上”,丰干是背得烂熟的,马上接口道:“八风者,世有八法,为世间之所爱憎,能扇动人心,故名八风。一利。二衰。三毁。四誉。五称。六讥。七苦。八乐也。得可意事名利,失可意事名衰,不见前排拨名毁,不见前赞美为誉……”他还要念下去,五明打断了他的话道:“既然八风不能动,那就不必多想了。” 丰干心中仍是不安,只是垂头道:“是,是。” 五明又叹了口气,道:“等此事一了,本寺为那位无心真人做一场法事,以祈冥福吧。” 七 陷阵1 七 陷阵1 无心自然不知道别人要给他祈求冥福,却也鼻子一痒,打了个大喷嚏,心道:“谁在背后说我了?”还没相明白,眼前只见三点寒星直奔面门,带着阴冷之气。他吓了一大跳,心道:“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只是到了这时候也由不得他后悔不该钻出来了,左手一抖,掌心那道符直直『射』了出来,喝道:“唵吽唎吒唎喧轰火雷大震摄!”。 太过突然了,他也没功夫捏手印,这道玉霄太素天辖咒使得不全,符纸一出手,一变二,二变四,眨眼成了十余张,在空中不住打转,好似贴在一个透明的圆球之上。玉霄太素天辖咒或是使全了,能一下将那三把短剑围住,等如一面滴水不漏的巨盾,但他使得既是不全,只围住了一支短剑,另两支却掠过符纸,仍然向他面门『射』来。 无心手极快地一闪,长剑出手,“当当”两声响,那两剑一先一后击在了剑身上,直飞出去。 虽然挡了出去,无心却也出了一身冷汗。短剑飞得极快,玉霄太素天辖咒虽然没能全挡住,多少也将剑速阻了一阻,方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挡开。一想起方才就在眼前数寸之处才挡开了飞剑,无心心中便一阵后怕。或是他手脚慢得一慢,那两支短剑岂不是要在他脸上开两个窟窿?他心中已有惧意,右手的长剑横在身前,叫道:“我是好人!” 赫连午听得从树丛里钻出来的那个对手还在说什么“好人”,甚是恼怒,喝道:“你算什么好人!”嘴上说得响,肚里却连珠价叫苦。莎琳娜仍然没有知觉,那七个怪人已是厉害得出乎意料,树丛里钻出来的这个贼人能挡开自己叱剑术的全力一击,更是劲敌。眼前八面是敌,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三支短剑发出后,竟然大见滞涩,一时收不回来。这等情形,是他练成叱剑术后从不曾有过的,心中一急,手上更是『乱』了方寸,只缓得一缓,有一个人忽然扑上前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这人的手冷若寒冰,一抓到赫连午手臂,就如一把铁钳,赫连午只觉痛彻心肺。原本他轻身功夫颇佳,那七人力量虽大,身法却不甚灵,他若是放下莎琳娜孤身逃走,那七人多半追他不上。只是这个『色』目少女虽然只是今日初见,他却有种豁出『性』命也要保护她安全的念头,便是已被那人抓住,他仍然没想过要逃。 这人抓住赫连午的手臂,正在用力回夺,忽然剑光一闪,无心抢在赫连午身前,一剑将那人手臂齐腕斩断。这人双臂齐断,却连血珠也没流出半点,仍然作势拉着,这副情景说不出的诡异。 无心一剑斩断了这人双臂,扭头道:“朋友,那位姑娘还好吧?” 赫连午的左臂仍然疼痛难受,方才那人力量大得异乎寻常,他的手臂差点被生生撕下,此时一双断手仍然抓在臂上。无心方才救了他一命,他也不认为无心是歹人了,但听得无心问什么姑娘,心道:“这人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人!”他将手甩了甩,正要将那双断手甩掉,此时才看清那双断手,竟是枯干焦黑,沾着泥土,皮肤破裂,里面白生生的骨头都『露』出来,怎么看都不像是活人的,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惊叫道:“这些是什么人?” 七 陷阵2 七 陷阵2 无心道:“这是行尸术,没想到竹山教还有人在。喂,这位姑娘贵姓啊?不知芳名如何称呼?小道无心,我是火居道士。火居道士你知道吧……啊唷!”却是说话分神,被一人当心一掌,打得倒退几步,连下面解释火居道士可以娶媳『妇』的话也没能说出口。 赫连午手一招,三支短剑一下收回剑囊。他见无心被打中一掌,虽然觉得这道士也不是好人,仍是心头一震,差点叫出来,正待上前帮忙,听无心说这是行尸术,不由一怔,心底有些发『毛』,不敢上前了。 这时,突然有人冷笑道:“小道士真是井底之蛙,只道竹山教有行尸术么?疾!” 这人的声音飘忽不定,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入耳极是不适。赫连午又打了个寒战,却听得无心断喝道:“乾晶流辉玉池东!” 他的声音极是响亮,虽然雷声不断,仍然听得清清楚楚。赫连午一怔,心道:“这小道士失心疯了,居然做起诗来。” 他却不知无心所念是木郎大咒的第一句。这木郎大咒号称雷法第一繁复,前后共有九十七句,欻火真形,雷公丹篆,变化无端。无心口中念咒,脚下踏着禹步,长剑在地上曲曲弯弯,画了赤鸡紫鹅符。这木郎大咒号称繁复第一,单是这赤鸡紫鹅符已是极其难画了。无心长剑如笔,在地上画下两道符,嘴里极快地念着:“……木郎太一三山雄,金锤玉斧烁天宫,霹雳破石泉源通,阏伯撼动昆仑峰……”随着地上符咒渐渐延长,剑身也越来越亮,便如一支巨烛。这时恰恰又是一道闪电,映得人眉目皆白,电光中,忽然有一个行尸一跃而起,猛地向无心当头扑来。 赫连午惊叫道:“当心!”无心此时正画到紫鹅符的最后一笔,闻声抬起头来,长剑忽地掠出,一下斩中空中那行尸。 无心这一剑如信手斩出,心中却叫苦不迭。敌人对驭使七具行尸,功力已非同小可,只怕不逊于当初竹山教的松仁寿了。他的剑上已加持了符咒,这一剑也已竭尽全力,准拟一剑将那僵尸腰斩,哪知剑方出手,却觉斩上的像一块巨石一般,长剑被夹在当中抽都抽不回来,剑身光茫尽敛。 一具僵尸被斩断,边上另一具僵尸却是一掌当胸向他推来,力道大得异乎寻常。无心若是弃剑而逃,自然可全身而退,只是他知道若失了剑,僵尸还有六个,此后却逃不脱了。他心思灵敏,人不退反进,左手极快地结了个手印,喝道:“唵吽嗔吒嗊吒敕摄!” 这是碧霄始分天辖咒。与玉霄太素天辖咒一般,乃是五雷混合咒中九天心咒之一,玉霄太素天辖咒在九天心咒中名列第八,这碧霄始分天辖咒是第四等的。九天心咒本是神霄派所传,号称“来自无夷,去自无域。出为风雷,动为霹雳。火急奔驰,电火烜赫,五方之炁,聚而为一”,虽不如五雷天心**之博大,也是雷法中极厉害的咒术。此时又是风雷大作,更增咒术威势。 七 陷阵3 七 陷阵3 无心的碧霄始分天辖咒甫出,左手忽地一亮,便如多了一把有形无质的利刀,他一掌更击在那僵尸左腰,右手长剑忽地又是一亮,剑咒合一,“嘣”一声响,那僵尸登时被割成两段,他的长剑终于抽了回来。 刚斩断了这僵尸,黑暗中忽然有人“咦”了一声,其余六具僵尸忽地退后了几步,围成了的圈子登时大了一圈。竹林中的泥土虽已被雨水沾湿,仍然很硬,但那些僵尸站的地方却像突然成了流沙,一具具尸体极快地沉入泥土,消失无迹。 无心一脚将半段残尸踢开,喝道:“左道邪术,也敢狂妄!”喝出来时,自觉威风凛凛,眼角瞟了一眼一边的莎琳娜,却见她仍是伏在那少年背上,神事不知,不禁大为气沮,心知这架式是白做了。 黑暗中那人又哼了一声,忽道:“正一道的雷术果然有点门道。无心,此事与你无关,若你能将这两人擒下,黄金百两,定不食言。” 此言一出,无心登时动容。黄金百两,那可不是个小数目了,抵得上胜军寺不动尊的一条大腿。他肚里寻思:“真的假的?若是真的话……”那人又低低笑了笑,道:“那黄金二百两可好?” 无心吓了一大跳,道:“什么?二百两?”他没想到那人一下子便抬高了一倍的价钱,二百两黄金足可在大都置上一个大宅院,讨上两三房妻室了。不由就想说道:“一口价,你能出多少……”话刚要出口,忽然心头一动,一阵内疚,心道:“我这个贪财的『毛』病怎的改不了,宗真大师也说过我,此病不除,我难成大器。”念头既定,面『色』登时镇定,看了看那两截残尸,微笑道:“阁下原来是九柳门的人物。久闻竹山教与九柳门势不两立,却同出一源,果然不假。阁下说这话,未免将无心看得忒小了。”刚说到这儿,心中又是一凛,忖道:“不对,他好像认识我的,这人到底是什么人?” 无心与九柳门虽也打过点交道,却从没过节,倒是九柳门的死敌竹山教曾与他有过一场恶斗,竹山教也可以说是有一半毁在他手里,如今竹山教硕果仅存的弟子雁高翔仍在四处搜寻无心的踪迹,想要报仇,照理九柳门该引自己为同道方是。九柳门虽然与竹山教势不两立,其实两派同出一源,法术颇为相似,这人能驱使七具僵尸,定是九柳门中有数人物。 无心提剑而立,心中不住地转着念头,那人似是有点不耐烦,喝道:“知趣的快让开,此事与你无涉。” 赫连午听得那人说什么要付黄金百两,而无心颇有心动之意,心下着忙,暗道:“这牛鼻子小老道果然不是好人。”但此时四周是敌,单身一人想逃也未必逃得掉,不要说带着莎琳娜了。他右手将剑囊捏了捏,正准备着孤注一掷,忽然听得无心笑道:“路见不见,拔刀相助,侠者也。” 无心的声音一直都有些轻佻,这几个字都大见正气。话音刚落,却听“忽”地一声,身前腾起一道火墙。雨还在下着,但落到这火中,却如火上浇油,火势反倒旺起来。赫连午心中一惊,眼前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正在惊慌,有个人一把拉住他,轻声道:“快跟我来!” 赫连午跟着无心跌跌撞撞向后跑去,一下钻进那山洞里。一进洞,无心才舒了口气,道:“来,快把那姑娘放下吧,她叫什么?” 赫连午将莎琳娜坐在地上,见这小道士满心都在莎琳娜身上,连自己名字都不问,哼了一声,道:“在下是银剑公子赫连午,这位是莎琳娜美第奇姑娘。告诉你,我可是有名的侠客。”他生怕无心又对自己不利,先给自己吹几句牛壮壮胆。 七 陷阵4 七 陷阵4 无心正看着莎琳娜,听得赫连午说自己是“银剑公子”时,咧嘴一笑,正待说两句打趣的句,听得他报出名来,眉头却是一皱,道:“是哀牢山术剑门赫连家么?怪不得你没中那邪术。” 赫连午又惊又喜,心道:“师父让我在路上千万不可报名,原来我赫连家名头这么大!”听无心一口便说出自己师承,只觉这小道士也更像好人一点,忙道:“是啊是啊,无心道长是哪一派的?” 无心打量了他一下,微笑道:“术剑门的,倒让人想不到。”他似乎也不想多说这个,轻声道:“这位莎琳娜姑娘是中了控制心智之术了,来,你给我在洞口守着,我来解开她身上的禁咒。” 赫连午见莎琳娜人事不知,一直都在担心,听无心说可以她的禁咒,忙道:“好,好。”走到洞口,回头一看,却见无心正在解开莎琳娜披风的带子,『露』出上半边胸脯。他大吃一惊,喝道:“你要做什么?” 无心将手指放到嘴边,道:“小声点!”他只拉开莎琳娜的披风,『露』出了脖子来。刚拉开披风,却一下怔住了。莎琳娜金发碧眼,皮肤白皙如雪,竟是个从未见过的美人。他咽了口唾沫,心道:“没想到『色』目人中也有美女。” 『色』目人他也见得多了,只是见过的『色』目人多半五大三粗,身上还有牛羊膻气,与莎琳娜不可同日而语。赫连午见无心看得两眼发直,又气又急,正待发作,却见无心将左手食指放进嘴里咬破了,用血在莎琳娜胸前画了个太极图,马上结了个手印,念道:“玉帝降命,炼度雷霆。威震霹雳,邪鬼灭形。金光交『射』,五炁腾腾。行事既毕,随吸归心。阴阳混合,我得长生。顺吒唎哳唵吽吽,急急如玉皇上帝律令敕。” 这是归心咒。道家修行时,元神出窍后身体如泥塑木雕,万一走火入魔,元神不能归位,实是最为凶险之事,须有旁人护法,以此归心术助其恢复神智。无心虽然说得嘴响,实没有十分把握。刚将归心咒念毕,见莎琳娜一下睁开眼睛,他又惊又喜,顾不得方才要赫连午小声了,叫道:“我……”哪知他刚说出一个字,莎琳娜飞起一掌,正打在他左边脸上。 这个耳光打得又脆又重,无心武功不弱,只是哪想到莎琳娜会在这时给他一个耳光,脸上登时出现了五根纤长的手指印,他捂住脸一下蹦了起来,叫道:“哎唷!”若是旁人,只怕当时要拔剑相向讨个公道了,可是打他的是莎琳娜,只得将要出口的脏话吞了回去,眼中又是委屈,又是气恼。 赫连午见莎琳娜飞起一掌,欣喜若狂,跑过来道:“莎……莎姑娘,你好了?这位道长救了你,你别怪他。” 莎琳娜方才睁开眼,见自己衣衫不整,一个身着奇形怪状衣服,挽着发髻的少年嘻皮笑脸凑在自己跟前,又羞又怒,才顺手打了个耳光。这一个耳光打出,方才的事猛然间都想了起来,也知道自己孟浪。她站起身,整了整披风,轻声道:“这位先生,真对不住了,谢谢你。” 无心还捂着半边脸,嘴里嘟囔着:“救了你还要打人,真是狗咬吕洞宾。”听得莎琳娜和自己说话,抬起头来,正与莎琳娜打了个照面,只见她的双眼明亮如寒星,如宝珠,如水中映出的月光,话虽然咬字不太准,但声音清脆柔美,心中一震,连忙堆起笑来道:“不客气,不客气。”心中骂道:“无心啊无心,这『色』目姑娘如此娇怯怯的,你还忍心卖了她么?只是……只是那人说有黄金二百两,是真还是假的?”转念想想,有点后悔方才回绝得太快了点,二百两黄金到底不是个小数目。 八 破阵1 八 破阵1 外面忽然一暗,赫连午惊道:“道长,那些火灭了!” 无心方才放出一道火墙,火光熊熊,映得周围一片明亮,此时突然灭掉,洞中登时暗了下来。无心知道自己这木郎大咒没能布全,木郎大咒又称四海龙神咒,但自己情急之下,只布得南海祝融一路,这火势只是幻术,必不持久,只是没想到那九柳门之人如此之快便能攻破。他拔出剑来,道:“快走,去胜军寺!” 莎琳娜听得“胜军寺”这三个字,身体微微一震,立刻跟着无心走出洞去。赫连午心中还多少有点怀疑,但见莎琳娜也走了出去,连忙跟了出来。 到了洞外,雨已经稀疏了许多,周围也变得一片死寂,无心正站在两株竹子中,凝神听着什么。赫连午走过去小声道:“道长……”无心手一挥,道:“别说话。” 不时有微风吹来,但这阵风全无清爽之意,反倒有一股腥臭。赫连午看了看四周,心中有些发『毛』,小声道:“我是说,胜军寺在哪边?” 突然,又是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映得人面目俱白,活人也与僵尸无异。借着电光,无心看到了一个黑影如纸鸢一般正飞起来,落到了自己头顶的一根竹子上。他脑中灵光一闪,惊叫道:“尸居余气七杀阵!”手中长剑猛地挥了起来,一剑斩向那黑影附着的竹子。 那人站的这根竹子足足有三四丈高,人站在头上,将竹梢也压得弯了下来,这人也不曾想到会在这节骨眼上突然出现一道闪电,脚下一虚,竹子已被无心斩断。这人叹道:“真是可惜,这小贼道运气可真好。”他破了无心布下的那残缺不全的木郎大咒,只消再有片刻之功,就能布成这尸居余气七杀阵,到时将三个人一网打尽,没想到一道闪电使得计划功亏一篑。这人脚下的竹子一断,人已一跃而起,如一只大蝙蝠般飞到边上一根竹子上,双手所结手印仍然不『乱』,极快地变了几变,喝道:“起!” 轰然一声巨响,却是一个闷雷落下。这个雷仿佛落到了地上,四周的泥土也飞溅而起,赫连午惊得双眼圆睁,只道惊雷下击,眼前一黑,一片泥土已如暴雨般打上脸来。他袖子一展,挡在莎琳娜跟前,叫道:“莎姑娘,当心点!” 泥土细细碎碎,带着一股腥臭之气。赫连午把袖子挡在眼前,还没等睁开,却听得无心叫道:“快进胜军寺!”声音极是惊慌。赫连午心中诧道:“他这么急做什么?”却听得莎琳娜道:“先生,那些是什么?” 那些僵尸没有出现,周围却多了七点碧火,蓝幽幽地不住闪烁。雨仍是很大,但这几点碧火却似丝毫不受影响。无心已盘腿坐在地上,泥水沾得他浑身都是。他左手持剑诀立在胸前,右手的长剑拄在地上,那几点碧火如恶兽的眼睛正慢慢向当中『逼』近,只是到了三四丈外又停住了,仿佛碰到了一堵无形的壁垒。听得莎琳娜的声音,他低声道:“这是那妖人的阵法,你们快走,我挡不了他多久!” 八 破阵2 八 破阵2 黑暗中,从头顶传来那人的“扑嗤”一笑:“死到临头了,还要挣扎么?”随着他的笑声,那几点碧火突然亮了许多,竹林中本就一片翠绿,有这绿火照着,正是绿得发黑。无心只觉身上压陡然增大,已不能再端坐了,一下站起,踩了个禹步,喝道:“还不走?” 赫连午道:“莎姑娘,我们快走。”刚要举步,却又倒吸一口凉气,失声对莎琳娜道:“莎姑娘,往哪儿走?那寺院在哪儿?” 不知何时,竹林已经浸在一片白雾之中。雾气浓得如同棉絮,几乎要凝固起来,隔得几步便已看不清了。莎琳娜从怀里『摸』出一个罗盘看了看,只是那罗盘不住地打转,根本指不了方向。她道:“无心先生,该往哪儿走?” 无心也已发现周遭有异,喃喃道:“道行可真是不浅啊。”他马上嘻嘻一笑,道:“莎姑娘,你别怕,这只是雕虫小技,我给你们开条路。”他从怀里『摸』出一道符,往地上一按,长剑一抖,在这道符周围画了一圈八卦,口中极快地念了道咒。随着咒声,那道符“嗤”一声点燃了,在地上那圈八卦中滴溜溜地转,突然定住了,向兑位疾『射』而出。无心道:“快跟着这道符走!” 符纸燃起的是黄火,『射』出时便如一柄长剑,周围的白雾被这道黄光一冲,像是劈开了一条缝,那七道碧火势头也随之一挫,似乎暗淡了不少。赫连午正要向前冲去,却听得莎琳娜惊叫道:“有虫子!” 九柳七杀尸居余气阵,乃是九柳门至高绝学,与竹山教的尸磷火术很相近。这个阵势一旦发动,阵中活物尽杀,不余孑余,此时地下的蚯蚓蚂蚁蟋蟀之类纷纷爬出,密密麻麻地似铺了一张地毯,方才什么都看不清,看不到时也没什么,无心的符纸一燃,莎琳娜已看得清楚,不由心中发『毛』。她胆气甚豪,却终究还是个少女,看到地上虫豸蠕蠕而动,只觉心头发『毛』,不敢举步。 赫连午道:“别管那个了,快走!”他不知这些道学术士用的是什么,着实不愿再在这地方呆下去。虫子他是从小就看惯了的,倒不害怕。他拉起莎琳娜的手猛地向着符纸『射』出的方向冲去,此时那一点黄光已经远了,却还是能看得清清楚楚,倒似开了一个甬洞。 他们刚一离开,无心的脸登时沉了下来。正在施法的九柳门门徒法术高明之极,看样子与当初竹山教的松仁寿相差无几,他实是没底。他又从怀里『摸』出一张符来,嘴里爆豆一般念道:“景中真主,威镇九天。手捧三素,足蹑九玄。金虎闭日,飞龙远乾。黄神秉钺,绿齿扬鞭。玑行五半,平调七元。三天力士,杀鬼万千……啊唷!” 原来这一段是五雷混合咒总诀,无心心知对手法术高深,单以五雷混合咒的任一种都对付不了他,唯有以九九归一,九天心咒同时使出,方能将九柳七杀阵一举击破。只是这总诀念起来没有各咒那么容易,有好长一段,脚下又要踩着禹步,若是平地上还好说,偏生这儿是个竹林,每一脚踩出,不是踢着竹根,就是绊着竹鞭,越急越不成调,更难念完。正心急火燎地念着,忽然脚下一痛,也不知踩着了什么,口诀哪里还念得下去。口中一停,绿火猛地直冲云宵,成了七道足有丈许长的光柱,白雾越发浓厚。无心吃了一惊,心道:“又有人来了!” 八 破阵3 八 破阵3 他虽然看不清施法的对手,却也感觉得到对方的力量一下子又增大了一倍。敌人本已在全力施为,先前绝无隐瞒之理,唯一的解释便是敌人又来了个帮手。 无心手中捏着那道符,心中不禁犹豫。九天心咒用得如此不顺,如果使出来,只怕已击不破对手的七杀阵了,自己反倒要失陷在阵中。可不用这九天心咒,莎琳娜与赫连午两人便功亏一篑,仍然逃不出去。他本已在打逃跑的主意,只是想到莎琳娜软语温存的样子,实在有点不忍。 也正是此时,远远地听到赫连午惊叫道:“小道士,火灭了!” 那道指路的符火灭了,赫连午只觉周围一下又沉入黑暗。此时他们已冲出那磷火范围,却似堕入一片漆黑的胶水中,便是走也走不动了。赫连午心中一慌,大叫道:“小道士,小道士,你还活着么?”但耳边只能听得密密的雨声。他心中发慌,忖道:“糟了,不要又是个圈套吧。” 他本已是惊弓之鸟,眼前又什么都看不清,方才听了无心的话,沿着那点黄光冲出,可冲出没多久,却觉得周围越发看不清路途。正不知所措,耳边忽然听得莎琳娜的声音响了起来。 莎琳娜说的是一种他不懂的话,似『吟』似唱,却极是好听。声音一入耳,赫连午登觉心境空明,惧意减退了许多,心神也沉稳下来。 等莎琳娜声音住了,赫连午小声道:“莎姑娘,我们怎么办?” 莎琳娜念完这一段主祷文,像是大病一场。她肤『色』本就白若凝脂,此时更是白得毫无血『色』,眼睛一闭,人竟然向一侧倒了下来。赫连午急忙扶住她,叫道:“莎姑娘,莎姑娘!”伸手试了试她的鼻息,觉得有喘息,才略略放下心来。他大声道:“道长……” 他话还没说完,眼前忽然一亮,却是一道闪电当头落下。这道闪电极其明亮,曲曲弯弯如一张韭菜叶,阔得异乎寻常,带着奇彩从天宇间直垂而下,竟如一条金蛇直没入地。赫连午吓了跳了起来,叫道:“啊呀!” 刚喊出声,眼前却霍然一亮,那些碧火方才已长到与竹子平齐,被闪电一击,势头一挫,又矮了数尺,白雾被这道闪电一击,登时散去了许多,眼前赫然看见了前方胜军寺的寺影。他转忧为喜,又惊又喜,背起莎琳娜向胜军寺冲去。 碧火被无心的九天心咒压得只有一尺许高,竹林中也登时暗了许多。这片竹林如遭雷殛,方圆丈许的地方竹子尽已折断。看着这副情景,这人心有余悸,忖道:“这小贼道真狡猾,我小看他了!” 原来方才无心正念着总诀,突然声音停止,这人只道他绊了一跤,这机会千载难逢,七杀阵立刻发动,只想一举战胜。方才因为无心斩断了他立足的竹竿,使得自己的方位有点错『乱』,这九柳七杀尸居余气阵也没能彻底发动,才被无心支撑到现在。如今无心的防守已然散『乱』,正是攻击的良机,这人是九柳门有数的高手,时机抓得刚刚好,哪知刚将七杀阵催足,却听得无心的声音忽然又响了起来:“……万劫昼夜,考伐穷源。鬼形消灭,人寿长年,急急如神霄玉清真王律令。” 八 破阵4 八 破阵4 一个人影已平地跃起,竟然跳到了与他一般高低的地方,正是无心。 无心右手持剑,左手不住变幻手印,嘴里念念有辞,人站在一根细细的竹枝上,正在不住起伏,便如站在大风浪中的甲板之上,却又平平稳稳。那人还没回过神来,只听得无心喝道:“唵天雷霹雳喧轰摄!” 这是九天心咒中的琅霄始玄天辖咒。九天心咒为神霄清微天辖咒。紫霄太玄天辖咒。太霄始青天辖咒。碧霄始分天辖咒。绛霄太丹天辖咒。景霄始素天辖咒。玉霄太素天辖咒与琅霄始玄天辖咒。琅霄始玄天辖咒为九天心咒中的最后一种,也是九天心咒中最为刚猛的一种,无心在这短短一瞬竟然将九咒同时念出,又不知何时将九张符纸掷出。符纸在空中翻飞,一张接着一张,连成了长长一条,已围住这人。这人心知不妙,正想催动七杀咒给无心来个迎头痛击,眼前忽然一亮,却是一道闪电当头劈下。 这道闪电大得异乎寻常,几乎要将山头劈裂,这人被闪电映得眼花缭『乱』,心头也第一次产生了惧意,不自觉的脚跟一软。他本来站在一根竹枝上,气息一滞,已不能站稳,身形立时沉入竹叶之中。这人法术武功皆大有可观,虽然被无心召来的这道突如其来的闪电一惊,手下却丝毫不慢,双手五指交错扭了扭,那七道磷火像活了一般立向当中绞来。远远望去,便如七条绿『色』长蛇绞向那道闪电。 这已是孤注一掷,舍命一搏了。这人心知若是七杀阵挡不住这闪电,自己多半会形神俱灭。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此人深知此理,也知道无心法术武功的底细,却万万料不到这小道士竟然会有这等功力。能召来如此巨大的闪电,便是当今正一教教主张正言也未必能行,这小道士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一直在隐藏实力么? 他心中不免惊慌,出手却仍然快极。那七道磷火一闪而过,已似有形有质,连竹叶也被激得四处飞散,一霎时,七道磷火已合成一柱,哪知那道闪电却是『色』厉内荏,被七道磷火一绞,登时消失无迹,自己聚七为一,全力一击,却只碰了个空,而无心的人趁着尸居余气七杀阵全力应付那道闪电,掉头已逃了出去。 原来是幻术,好狡猾的小道士。这人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一提气,人又冲上数尺,已站在了一根竹子的梢上了,竹梢虽软,这人却像没半分份量,直如纸人一般缓缓起伏,双手一分,往下一压,那道磷火柱随着他的双手变低,到了三尺许时忽然散开,绿光四溅,这片竹林便如浸入了一个绿池之中。 这人一跃下地,伸掌在地上一拍,那片磷火便如一头跃跃欲试的巨大猛兽,正待向前冲去,身后忽然有个人低声道:“古兄,不要追了。” 正是柳成越的声音。那姓古的闻声一惊,转过身来伏倒在地,道:“门主,被他逃了。” 八 破阵5 八 破阵5() 柳成越仍是打着那把黑伞,在暮『色』中,一个人似乎要融入周围的黑暗。他看了看胜军寺的方向,慢慢道:“不必了,他们去的正是胜军寺。” 姓古的道:“是啊,只是属下无能,未能将他们拦下。”他心中极是惊诧,方才柳成越已然赶到,以他一人之力,只怕还会与那小道士缠斗半日,可有柳成越在一边,那小道士便有九条命也不够丢的,却不知柳成越为什么不但不留下他,反而将自己的七杀磷火压制了一下。 柳成越淡淡一笑,道:“铁希另有图谋,只怕不会再听我们摆布。既有此人,正上天眷顾。” 原来如此。姓古的想了想,道:“门主高见。只是他们若真个解开了……” “不会的。”柳成越轻轻地说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五明那老秃驴做梦也想不到我们要对付的其实是他。把七杀阵收了吧。” 姓古的道:“是。”他半蹲下来,一掌按地,左手竖在胸前,低声念了几句咒语,地面像突然出现了无数孔『穴』,浮在地表的磷火被吸了个干干净净,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磷火白雾尽都消失。此时雨已小了许多,但重归黑暗,雨声却仿佛一下子又大了许多。 看着姓古的收阵,柳成越忽道:“有一个法体被破了?” 姓古的看了看一边那具被无心斩断的尸首,道:“是。不过门主放心,我多放了三具备用的,现在还有两具没用过。” 柳成越道:“那就好。”他抬头看了看暮『色』中的胜军寺,此时天『色』已隐隐有些发白,雨也快要停了。他伸手在一片竹叶上捋了一把,将叶片上的雨水收在掌中,看了看,低声道:“这小杂『毛』的功底竟然比我想得更高,竟然将五雷破与幻术『揉』在一起使用,正一教那些固步自封的老杂『毛』可想不到这个的,怪不得竹山教会毁在他手上。” 姓古的默然不语。方才无心以天心九咒引来一个极大的闪电,他只道无心的功底一高至此,没想到这道闪电只是幻术而已。方才自己若是丝毫不理,只以七杀阵攻击,无心现在多半成了具尸体了。自己料敌有误,竟然被无心计谋得逞,全身而退,心中又悔又恼。 柳成越吁了口气,道:“明日是六阴日。古兄,明日你可不要再大意了。” 姓古的在地上行了一礼,道:“属下明白。”地上仍是泥水淋漓,他跪在地上时,一件长衫也沾得斑斑驳驳,只是不以为意。 九 鬼穴1 九 鬼『穴』1 此时赫连午正背着莎琳娜向前狂奔,忽然听得身后声音有异,他伸手取下剑囊便待动手,却听得无心叫道:“是我,是我,别动手!” 随着声音,无心从竹丛中钻了出来。他身上已被雨水淋得像只落汤鸡,一件道袍也贴在身上,样子甚是狼狈,只是一双眼睛仍是炯炯有神,大有神采。见到无心,赫连午松了口气,道:“道长,莎姑娘又晕过去了,怎么办?” 无心见莎琳娜又背在赫连午背上,心中也一阵茫然。他回头看了看,道:“快,快进寺里去,那妖人好厉害,我怕他会追来。” 赫连午道:“那你输了?”他自己也差点折在那人手上,只是听得无心一样输了,他心底却有点开心。 无心道:“他是九柳门数一数二的高手,不好对付的。快点,我们快进寺里去吧。” 赫连午皱了皱眉,道:“道长,这是座寺院,你怎么也会在里面的?”无心虽然帮了他们,可他总不敢对无心十分信任。此时已然脱险,这些话便要问了。 无心道:“我也是刚来的。快进去吧。”他率先冲到边门,推了推,却觉得门关得死死的,便重重敲了敲,叫道:“哪位大师在?我是无心啊,快开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丰干的脸探出来,一见蓬头垢面的无心,吓了一跳,道:“无心真人,你去哪儿了,怎么搞成这样子?”无心身上的道袍被雨淋湿了,还沾着不少泥土,样子着实不好看。 无心道:“唉,我去行侠仗义去了,后山来了两个妖人,我救了两个朋友回来。” 丰干拉开门,见无心身后赫连午的背上竟背了个满头金发的女子,大吃一惊,小声道:“无心真人,这个『色』目女子也是你的朋友?” 无心没好气地道:“当然。”他见丰干还拦在那儿不肯走,喝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话可是你们释家的。她中了邪术晕过去了,要不救她,这条命可是你害的。” 丰干道:“可是女子……”他还在犹豫不定,身后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进来。” 那正是五明的声音。丰干吓了一跳,扭头看去,却见五明穿着一领月白僧衣,站在过道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道:“师傅,你还没安歇么?那可是个女子……” 五明道:“所谓『色』相。声相。香相。味相。触相。生住坏相。男相。女相,是名十相。无如是相,故名无相。” 这是《涅盘经》论述“无相”的一段话。所谓“相”即是事物之相状,表于外而想像于心者。无相乃佛门根本,无量义经曰:无量义者,从一法生。其一法者,即无相也。这段经文十分浅显,无心本也听宗真说过佛理,此话大是对他心思,一拍掌道:“大师说得正是!男相女相,都要离弃才是,丰干大师的无相心地戒未免还没到火候。” 他也没读过什么佛经,自然说不出精深佛理。原来密宗所行名谓“秘密三摩耶戒”,即是禅宗无相心地戒,无心虽然不太分得清显密二宗,说得倒也不甚离谱。五明只是淡淡道:“菩提心为因,大悲为根本,方便为究竟。无心真人,你说得不错。” 九 鬼穴2 九 鬼『穴』2 密宗所奉经典,以《毗卢遮那成佛经》为最,五明所念三句正是此经根本。《毗卢遮那成佛经》俗称《大日经》,此三句又称“大日经三句”。这三句话丰干背得熟而又熟,听得五明这般说,他却不知是什么滋味,看了看无心,又看了看师傅,再看看莎琳娜与赫连午二人,道:“那,无心真人,请你与朋友随我来吧。” 胜军寺不算小,空着的房间也有不少,给无心安排的客房边上便有两间空的。只是胜军寺有女子投宿,只怕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赫连午将莎琳娜放下了,道:“道长,莎姑娘到底怎么了?” 无心伸手『摸』了『摸』莎琳娜的额头,只觉烫得吓人。他喃喃道:“好厉害的九柳追心术啊。”他先前以归心咒解开莎琳娜所中禁咒,但显然并不曾完全解开。他伸手要去解莎琳娜斗篷的带子,道:“来,再来一次。” 赫连午急道:“道长,你别『乱』弄!”莎琳娜重又昏『迷』,他对无心的信心也打了个折扣。无心急道:“可是不用归心咒,你有办法么?” 这时门上响了两下。赫连午忙道:“来人了,你等等。”他也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盼着天降救星,连忙拉开门。刚一打开门,却见五明与丰干二人站在门口,连忙道:“大师。” 无心正细细端详着莎琳娜。她虽然昏『迷』不醒,脸『色』很差,但样子却十分安详,正在暗自赞叹这『色』目少女果然美貌,见五明来了,也慌忙站起来道:“大师,你来了,快来看看这位莎姑娘吧。” 五明也不多说话,走到榻前,丰干连忙拉过一张椅子,五明坐下来,伸手在莎琳娜面门前扫了一下,喃喃道:“是九柳追心术。”赫连午又惊又喜,道:“大师真了不起!那妖人确实说这是九柳追心术。”无心先前并不曾叫出这术法名目,赫连午听得五明一口叫破,登时觉得这老僧实在了不起,正盼着救星,救星果然到了。他道:“大师你能救救她么?” 五明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忽道:“施主,你与这位姑娘在一处么?你为什么不曾中这法术?” 无心在一边忽道:“大师,快给莎姑娘解咒吧,我方才以龙虎山嫡派归心咒曾解开过一阵,不知为何后来又没有效用。”他听得赫连午对自己大有不屑之意,故意说出龙虎山嫡派来。 五明道:“归心术本是三道门下所用收束心神的咒术,对修道之人有奇效,只是这位姑娘不是道门中人,用处也不甚大了。”他说着,将手搭在莎琳娜额上,五指分别落她双眉。两颊和人中上,嘴里喃喃念着什么。无心见此,轻声道:“目犍连大神通!” 原来目犍连又称摩诃目犍连,据说在佛祖十大弟子中,神通第一,唐时变文中即传说他曾身入地狱,翻倒血污池,救出在地狱受苦的母亲刘氏四娘。这目犍连大神通乃是密宗绝顶心法,能破一切邪术禁咒,无心见多识广,当初曾见龙莲寺宗真大师为救弟子无念,曾用出这目犍连大神通来,令他佩服不已。只是宗真大师名列密宗三圣,这五明却只是刺桐一个寺院住持,不料也能使出这门心法,他不由得大为吃惊。 九 鬼穴3 九 鬼『穴』3 五明听得无心的惊叹,微微一笑,道:“无心道长知道得可真多。”他佛法精深,却终究不曾到心如止水之境,略略有点得意,手上却丝毫不慢,五根手指如蜻蜓点水,不时交错变换。他的手法纯熟之极,一眨眼间,每根手指都已在五个『穴』位点过,手掌忽地一翻,站了起来喝道:“波罗蜜多!” 波罗蜜多乃是梵语,是到彼岸。度无极之意。随着他的手掌翻动,从莎琳娜眉心突然有一团黑气喷出,正吸在五明掌心。五明将手一搓,颓然坐倒,额头也冒出了汗水,却淡淡笑道:“我佛慈悲,这位女施主已没事了。” 赫连午与无心二人都是惊喜交加,抢到榻前看着莎琳娜。见莎琳娜此时鼻翼**,眼睛似乎马上要睁开来,两人不由同时叫出声来。只是无心道:“无量天尊,谢天谢地。”赫连午说的却是“天王护佑,谢天谢地。” 一听赫连午的话,五明忽地一扬眉,道:“小施主,你复姓赫连么?” 赫连午大吃一惊,却也颇为得意,道:“大师真个见多识广……”赫连氏一门说的总是“天王护佑”,与旁人不同。他话还没说完,无心抢着道:“大师,我去给这位莎姑娘煮点粥调理调理,灶间在哪里?” 五明微微一皱眉,丰干忙道:“我去吧。”无心忙道:“我和这位『**』贱公子一块儿去好了,不麻烦小师父。”说着,用肘顶了顶赫连午。 丰干领着无心他们到灶台生火煮粥,刚在小灶上火生起,丰干只觉心中气血翻涌,极是难受。他辞别了无心与赫连午两人,到了方丈门外,刚想叩门,却又迟疑。天已很晚了,方丈中也没有灯火,虽然自己是师傅贴身伏侍的沙弥,也不该这般晚了还去打扰。 正打不定主意,却听得师傅在里面轻声道:“丰干,进来吧。” 丰干推门进去,他本以为师傅多半已经睡下了,哪知五明却没在榻上,坐在一个蒲团上打坐。丰干刚掩上门,五明眼也没抬,只是轻声道:“坐下吧。” 隐隐的,又是一声雷。 丰干坐到五明跟前,心中仍是惴惴不安。他也小声道:“师傅……”他刚想说,却见师傅忽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他心头猛地一跳,下面的话还不曾出口,五明却低声道:“无心道长与那赫连施主在煮粥么?” 丰干道:“是。”他见五明神情大是委顿,竟似生了一场大病,心中大感不安。五明却叹了口气,道:“丰干,明日可是癸亥日?” 丰干一肚皮话还没说出来,却听得师傅问起干支来,心头又是一跳,道:“是啊。”他见师傅脸上多了一层阴郁,又道:“怎么了?” “年月日六干六支俱阴,明天,是个六阴日啊。” 五明喃喃地说着,手中的一串念珠拨得飞快。丰干道:“六阴日是常有的事,师傅,有什么不对么?” 九 鬼穴4 九 鬼『穴』4 五明叹了口气,忽道:“丰干,我知道你想跟我说,此番我做得不对,是吧?” 丰干低下头,没说什么话。他知道师傅要将那无心交给高判官,心中便大为不快。佛门慈悲为怀,那道士又是押送赈灾银而来,无论如何都不该这么做法。只是师傅积威之下,他从来不敢反驳,现在听得师傅居然这般问,他抬起头道:“是啊。” 五明没再说话,忽然道:“我隐约觉得,那高判官似乎也只是个幌子。” 丰干吃了一惊,道:“什么?” “如果真是要拿下无心道长,何必要在后山让那些术士布下这些阵势?以我寺中僧众,拿下他绰绰有余了。” 丰干只觉得自己像被浸入冰水中一般,声音也有点发颤,道:“师父的意思是指,他们打的是胜军寺的主意?” 五明点了点头,道:“正是。” 丰干如同被当头打了一闷棍,道:“他们到底想做什么?”他顿了顿,才嚅嚅地道:“难道,是因为鬼『穴』?” 他说出这两个字,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看,似乎害怕身后会站着个什么。五明喃喃道:“丰干,你大概不知道善谛大师是如何圆寂的吧?” 当初刺桐副达鲁花赤马薛里吉思强夺胜军寺为景教寺二十年,后来出了一桩血案,寺中的景教徒死得一个不剩,那些景教徒都传说胜军寺中有厉鬼,才将寺产还给了和尚们,当时接收寺产的正是密宗高僧善谛。善谛二十余年前突然圆寂,时年只有五十五岁,以后才由时年三十出头的五明接任住持。丰干听师父说起这事,打了个寒战道:“善谛太师父的圆寂难道与鬼『穴』有关?” 五明的脸上闪过一丝忧虑,想了想,才道:“此事也该告诉你了。”他忽地站起来,道:“寺中僧众都已歇息了么?” 天已很晚了,除了长明灯和值夜的僧侣,其余的人都已睡下。丰干道:“是。师父,您还要去哪里?” “今日晚课时,我只觉得气血翻涌,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善谛大师生前说过,六阴日,最要防备鬼『穴』有变。”五明又顿了顿,慢慢道:“明天就是个六阴日。” 大殿之上供奉的是大日如来,只有长明灯微弱的光,更是映得大殿之中鬼气森森。进了大殿,丰干又打了个寒战,也不敢说话。 五明走到后面那不动明王跟前,从丰干手里接过烛台照了照。纯金的不动明王,平时也擦得明晃晃耀眼,但在夜晚看来,却似乎呈现出一派黑『色』。丰干正自惊慌,却听得五明长叹一声。 这一声叹息里有着难以掩饰的惧意。 丰干道:“师父,有什么不对么?” 五明轻声道:“胜军寺有这鬼『穴』,你想必早有耳闻。只是,这鬼『穴』就在大殿之上,这不动明王座下,想必你就不知道了。” 丰干浑身一震,道:“师父,这鬼『穴』到底是什么?真的封了一个恶鬼么?” 原先他也听师父说起过,大殿上有鬼『穴』入口,只是一直不知道就在这不动明王之下。五明喃喃道:“此事过去了三十多年,我却一日都不敢忘。那时,我只是善谛大师身边的一个沙弥,那时胜军寺为景教徒强占,马薛里吉思大人自己也是个景教徒,只道这寺院定回不到我们手中,却不料有一日达鲁花赤大人忽然带了十余个随从到那时善谛大师挂单的金天寺,要善谛大师重回胜军寺去。” 九 鬼穴5 九 鬼『穴』5 丰干知道这是一件已少有人知的秘事了。三十多年前他都尚未出生,听得五明这般说起,不由问道:“那时就有这个鬼『穴』?” 五明道:“那时自然没有。当时胜军寺已被改成景教寺,大殿之上供奉的是个抱着小儿的女子,听说是景教的圣母,两边也是些景教壁画,与如今全然不同。只是寺中空无一人,竟连一个景教士都没有了。那时我们只道达鲁花赤大人大发慈悲,都甚是欣慰,当即请了工匠来,将胜军寺恢复旧观。” 丰干看看四周,胜军寺此时已看不出曾是个景教寺院的样子了。他道:“那这鬼『穴』到底是怎么来的?” 五明茫然地看着黑暗中,仿佛又见到当时情景。他叹了口气道:“后来我们才听人说,胜军寺中实发生了一起灭门奇案,上下百余个景教士竟然在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这事官府瞒得极紧,尸首也抬到化人厂烧掉,但还是有人听那打杂的漏出口风,说当时大殿上横七竖八都是景教士的尸首,而且死得很怪,伤口尽在脖子上,有四个口子,只有这般大小。”他说着,用手指比划了一下,丰干见他比划得甚小,怔道:“那是什么?” 五明突然打了个寒战,“牙印。” 丰干只觉身上冷气飕飕,这等事实在太难让人相信了。他道:“怎么会是牙?” 五明道:“那时我们也不信,只道有景教士不甘寺院重归僧侣,方才造出此等谣言。只是僧众刚搬回寺中不过十余日,便又出事了,那日,也是个六阴日。” 丰干听得心头发『毛』,只觉黑暗中似有鬼物出现,道:“那日发生了什么事?” 五明看着不动明王像,轻声道:“那一日晚间,善谛大师说镇日心神不宁,发愿在殿上颂一夜经,我与一个便陪师父守夜。也是今日一般,其余僧众都已睡下了,我随着善谛大师正诵着《曼荼罗经》。那一夜万籁俱寂,连虫子的鸣叫都没有,便如一切都死了。” 他说话时,周围一样静静寂无声,五明声音虽轻,在黑暗中却十分清楚。他拨了几下手中念珠,接道:“到了半夜,我忽然听得一边有种泥浆翻动的声音,一时还不知是不是我听错了。这是此时,突然,这儿这块地砖突然一下飞起,在地上砸得粉碎,从地下升起一股黑气。” 五明说得很是平淡,但丰干还是打了个寒战,侧眼看去,那不动明王的所以依然安安稳稳,毫无异样。他咽了口唾沫,道:“后来呢?” 五明苦笑了一下,道:“那股黑气有股秽臭之气,我一见黑气升起,便晕了过去,醒过来时,却已在房中了,全然不晓发生了什么事。那时我还以为自己是做了个噩梦,但听人说了才知道,晚上与我一同陪同善谛大师守夜的师兄已在当夜圆寂,善谛大师却总是不说当时情形。” 五明说着,眼中只是一片『迷』茫,仿佛又看到了当时情景。丰干道:“那后来呢?” “后来寺中安然无事,转眼就是十年,我几乎要将此事忘个干干净净。但有一日,忽然寺中来了一个『色』目人,要见善谛大师。两人在方丈中密谈多时,旁人也不知到底说了些什么,都不曾在意。到了晚间,那日也是个六阴日。” 丰干知道二十多年前,正是善谛大师圆寂,从此五明接任寺主,此时已说到关键之处。他也不说话,屏住呼吸,只是听着五明的话语。五明喃喃道:“那日晚上,我也如今日一般,只觉气血翻涌,坐立不安,翻身起来,隐约听得大堂上有响动。” 他看了看前面,此时大殿上空无一人,一盏油灯正闪烁不定。他轻声道:“到了大殿门口,这响动越来越大,不知到底是什么。那时我正值年轻,胆量甚大,走上前去,忽然看见那『色』目人与善谛大师纠缠一处,善谛大师竟抓住了那『色』目人,一口正咬在他脖颈处!” 十 鬼夜行1 十 鬼夜行1 这话一出口,丰干只觉如晴天一个霹雳。他隐约觉得那『色』目人定是个妖人,善谛大师说不准便死在那『色』目人手上,没想到竟然是那『色』目人死在善谛大师手上了。而五明说什么当时善谛咬住那『色』目人的脖子,这副情景他根本想不出来。他顿了顿,壮起胆道:“真的么?真的是善谛大师?” 五明脸上闪过一丝阴郁,点点头,道:“那时我也吓得魂不附体。善谛大师一向法相庄严,对人和蔼可亲,阖寺僧众对他极其尊敬,没想到他竟然会变成这副样子。此时他一脸狰狞,便如妖兽,我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生怕善谛大师会扑上来,可双脚也软了,正想逃,这时却突然听见善谛大师在叫我。他说:五明,五明……” 五明这般称呼自己,声音甚是虚弱,想必是学那日善谛大师的声音。丰干听得发『毛』,睁大眼,连大气都不敢出,恍惚中觉得五明的脸也变成了当时的善谛大师。五明忽地叹了口气,道:“幸好我还有胆子回头。刚一回头,却见善谛大师脸上多了一层神光,虽然他口角之处都是鲜血,却仍回复了平时的模样。我壮起胆,也不敢走得太近,道:大师,这是怎么回事?善谛大师盯着我看了许久,忽然叹了口气,嘴里念道:一切如来神力所护,其处不为恶风雷雹霹雳所害,又复不为毒蛇毒虫毒兽所伤,不为恶星怪鸟鹦鹉鸲鹆虫鼠虎狼蜂虿之所伤害,亦无夜叉罗刹部多比舍遮癫痫之怖,亦不为一切寒热诸病疬瘘痈毒疮癣疥癞所染。” 这一段乃是唐密宗高僧不空所译《陀罗尼经》,是说金刚藏窣堵波有种种灵异,一切恶秽皆不能害,窣堵波即梵语塔。浮图之意。丰干知道善谛大师忽然念此经文,定是心中已有外魔入侵,几丧灵台,千钧一发的时刻。他道:“师父,善谛大师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五明长叹一声,低声道:“那日善谛大师念罢这一段《陀罗尼经》,才向我说明,原来当初那些景教徒抢占了胜军寺,不知从哪里找到了极西秘咒,镇日钻研。只是谁也没有料到,咒术竟然失控,以至召来魔物,最终寺中景教徒尽遭杀身之祸。这魔物每至六阴日便要破土而出,十年前我与师兄随侍善谛大师守夜,恰逢魔物破土之期,师兄竟被魔物吸血而死。那日我吓昏过去,善谛大师以大光明咒镇伏魔物后,自己也受魔物所伤,心魔渐起。十年已逝,便是善谛大师这等修为,竟然也已无法压住心魔,恰在此时,那『色』目人便为此事而来。这『色』目人有摩顶放踵,普渡众生之心,真个了不起,可惜他没料到善谛大师心魔反啮时竟会如此厉害,竟然丧生于此。”他说到此处,神情一阵黯然,又道:“善谛大师将此事原委说毕,竟然也圆寂了。原来他心知心魔反啮,便有那『色』目人帮忙也无法除去,思量之下,唯有以身相殉,镇住妖魔。” 丰干只听说过善谛大师坐化于大殿之上,没想到当中竟然还有这许多波折。他叹道:“可是,高判官与这魔物难道有关联么?”那高天赐为官远在鄂州,照理做梦也梦不到刺桐一带,实在难以相信他手下术士一番做作,竟然并不是为了对付无心,而是在胜军寺的魔物上。 十 鬼夜行2 十 鬼夜行2 五明道:“我也不太想得明白。当初那些景教徒死后,寺中还留下一具法器,是也里可温教之物,我将其送还给三一寺了,可是方才却在那『色』目少女背囊中又发现此物,她身边的那少年,又很可能是术剑门的人……” 术剑门!丰干不由暗自咋舌。天下剑派不知有几,术剑门只有三个。但这三个术剑门都是臭名昭著,传说术剑门出来的尽是些旁门左道的妖法术士。那高天赐带来的随从已是左道之士,因为官府出面,胜军寺不得不从,而术剑门来的人又想做什么? 五明此时低声道:“胜军寺已是危若累卵,只怕这数代清誉都要毁在我手上。丰干,你说如何是好?” 丰干已是茫然不知所措,心想:“师父都不知如何是好,我又怎么想得出来?”他想了想,道:“师父,你说怎么办?” 五明也不回答,将烛台交到丰干手中,自己将双手合在胸前,食指曲起,大拇指按在食指上,结成了大日如来剑印,口中慢慢念道:“娜莫三满多母驮南恶尾罗吽。”念罢,双手一错,又结成孔雀王印,接着念道:“曩莫三满多母驮南唵。” 这是八叶莲华咒。随着五明的咒文,那尊近五十斤的不动明王像开始慢慢转动。丰干看得大为惊奇,道:“师父,这……这会动的!” 五明道:“这道禁门是用八叶莲华咒开启的。丰干,你记着了。” 丰干道:“弟子记着。”心中却是一动,暗道:“师父要我记着做什么?难道……难道他怕失传么?” 此时不动明王转了个身,“喀”一声停住了,从下面的帷幔中却发出了低低的机括转动声。等这声音停了下来,忽然从帷幔下传来一个沉重的声音。 这声音并不响,十分沉闷,不注意听也听不到,五明双手极快地变错,又将八叶莲华咒念诵了三遍,这声音才渐渐弱下去。他这才撩起帷幔,道:“来,下去吧。” 里面是一个洞口。丰干在胜军寺十来年了,今日方才知道在这不动明王之下竟然还有这个洞口,这洞自然便是鬼『穴』了。他见五明的身影消息在洞中,连忙跟着下去,心中只是惴惴不安。 下面曲曲弯弯的一条甬道,却只有两三丈长。一走出这甬道,面前豁然开朗,是个五六丈见方的石室。丰干见师父已站住了,站到他身后,低声道:“师父。” 五明将手中的烛火举得高了点,道:“看,这便是妖魔。” 丰干只道会看见什么奇形怪状的异物,从五明身后探出头去,哪知这石室正中只是一具石棺而已,别无他物。石柩是六边形的,与平时见到的棺材大不一样,打磨得甚是粗糙。丰干看着这灵柩,道:“师父,妖魔便在里面么?” 他话刚说完,忽然觉得脑后厉风掠过,他脑筋甚快,已知遭了暗算,心道:“啊呀,这儿有人,师父已遭了毒手么?”只是他脑筋虽快,手脚却远远跟不上,只觉如遭巨锤一击,登时软软倒下,人事不知。 十 鬼夜行3 十 鬼夜行3 五明站在丰干身后,将一只手缩回袖里。他的大手印功夫炉火纯青,丰干便是全神戒备也挡不住,何况暗算。他一掌击倒丰干,嘴角忽然浮起一丝笑意。五明的模样向来庄严隶穆,一派有道高僧的样子,此时突然现出这诡秘之极的笑意,丰干若见到,只怕打死他也不会信。五明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丰干,喃喃道:“丰干,不要怪师父,这魔头若无鲜血相引,是出不来的。你身虽死,这一件功劳,师父不会忘了你。” 他嘴角还带着笑意,伸出手指,在嘴里咬破了,又在棺盖上画了两道。他画的是个倒着的五角星形,手指到处,血痕隐隐发绿。待画完了,棺盖忽然发出“喀”一声响。听到这声响,五明脸上已『露』出一丝惧意,身体急速向后退去。他刚退出洞口,只听得棺盖发出一声响,已自己移开,从中坐起一个黑影来。五明手掌翻了翻,那不动明王重又转回,地上的洞口也已合拢。合上后,他才长舒一口气。 一切都已准备停当,就等明天这六阴日了。 黑暗中,他终于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得极是舒畅。 回到方丈,刚走到门口,他的脸『色』突然一肃,笑容尽敛。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进去后又将门掩上,轻声道:“原来你已经到了。” 赫连午端着一盆刚煮开的粥,兴冲冲走了过来,无心提了碗筷跟在他身后。本来这粥是无心煮的,只是煮好后赫连午手脚快,先端了就走。到得门前,正要推门进去,无心忽地抢上前来,道:“莎姑娘,我叫无心,是个火居道士。火居道士你知道吧?可以成婚的……”这番话他早就想说了,直到此时才抢在赫连午头里说出口来。可是话未说话,才猛然间发现屋里竟是空空『荡』『荡』,莎琳娜并不在里面。 赫连午听得无心的话只说了一半,心道:“阿弥陀佛,这小牛鼻子也有消停的时候。”他端着一盆粥进来,将粥放在桌子,这才发现屋子里竟是空的,失声道:“莎姑娘呢?你把莎姑娘藏到哪里去了?” 无心苦笑道:“脚长在她身上,我哪儿管得住。”他心头却暗自叫苦,心道:“不妙,不妙。”此番到胜军寺来,远非押送一万两赈灾银那么简单,宗真大师只说要自己小心有变,自己见五明一副有道高僧的模样,只觉在胜军寺里大可放心,却不料还会有这等事。 赫连午不知无心想些什么,朝门背后看了看,又去看床底。他小时候在家与兄弟们捉『迷』藏玩,常躲的就是这两个地方。他正想看看墙边的橱里有没有,地面忽然一震,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一把扶住桌子,叫道:“怎么回事?是地震了?” 这一记震来得快,去得也快,可是却不曾听到雷声。赫连午抬起头,却见无心脸『色』忽然变得极其凝重,平时的轻佻儇薄已『荡』然无存,心头一动,暗道:“咦,这牛鼻子换了个人?”道:“牛……道长,发生什么事了?” 十 鬼夜行4 十 鬼夜行4 地面又是一震。这一记震动更加剧烈,屋顶的瓦片也有一些被震落下来。此时已经睡下的僧侣都已钻出房来。这些和尚素常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此时衣衫不整,面如土『色』,在暗淡的烛光下,一个个倒更如刚从饿鬼道中逃出来的孤魂野鬼。他们一个个交头接耳,想不通出了什么事,胜军寺中几几乎与一个菜市场相仿。这时一个和尚忽然高声道:“要地震了,五明大师要大家速速到外间避难!” 这人声音甚响,周围顿时静了静。赫连午心道:“真是位有道高僧,胜军寺也不愧为名刹。”哪知他念头未落,寺中便如一锅煮开了的水一般,爆发出一阵哭叫。那些和尚原本就是惊弓之鸟,听这人一喊,场面更是混『乱』,『操』起细软争先恐向地向门外冲去。和尚虽说四大皆空,五蕴也是皆空,但刺桐本就繁华,各人佛财倒有不少,随身带的包裹大的几乎有铺盖卷一般,小的也有个提篮大小。这般一来,更是混『乱』不堪,混『乱』中只听得大殿上又是一声巨响,震得屋瓦都沙沙作响,似乎整个屋顶都要塌下来,和尚们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在门口挤作一堆,恨不得背生双翅飞将出去,唯恐后人。 赫连午茫然不知所措。胜军寺有大小僧众百余人,挤在一处时,着实可观。方才这一声巨响中,他隐约听到一个女子惊叫之声。胜军寺中的女子若不是和尚暗藏春『色』,就只有莎琳娜一个人了。他心中一慌,运起天地听功夫细细听来,却又听不到了,倒是听得无心喃喃道:“是有人提前发动了鬼『穴』?真这么不要命么?”他心中大奇,刚要问鬼『穴』是什么,无心道:“赫连兄,事情有变,你快走吧,我一个人护不了你周全。” 赫连午本已有夺门而出的念头了,一听无心这般说,胸中豪气大增,笑道:“无心道长太小看我了。我神剑赫连氏一门,名动江湖,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什么时候会临阵脱逃的!”他本来已经朝着大门口了,此时却从背后取下剑囊握在手中,大踏步向大殿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无心苦笑了一下,喃喃道:“宗真大师,你可要快点来啊,我可支撑不了多久。” 此时正交五更,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时刻,而一个大殿更是暗无天日,仿佛浸在浓墨之中。 站在大殿门口,赫连午心头一震,不敢再踏进去。大殿中原本有长明灯,此时灯火俱已熄灭,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一股香烛的味道中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腥臭,让人极不好受。他探进头去,叫道:“莎姑娘,你在里面么?”心中惴惴不安,既盼着莎琳娜就在眼前,又怕她真在里面。头刚探进去,黑暗中一阵厉风刮面而过,堪堪扫到赫连午的鼻尖,带着一股恶臭,中人欲呕。他大吃一惊,还没回过神来,只觉后颈一紧,却是无心一把拎住他的衣领,将他拉了出来。 十 鬼夜行5 十 鬼夜行5() 一出来,赫连午大大喘了两口气,小声道:“那是什么东西?”方才这大殿中仿佛有一头凶猛之极的妖兽,他心中极是担心那是莎琳娜变的。无心却从怀里『摸』出一道符来,小声道:“张嘴。”赫连午不明何意,还是将嘴张开了,无心手一翻,贴在赫连午嘴上,赫连午只觉一股热气从嘴里涌入胸中,吓了一跳,道:“你给我吃了什么?”无心却掩住他的嘴,小声道:“别说话,进去!”轻轻一推赫连午,两人同时进了大殿。 这回进去,那股恶臭已觉淡了许多,而且大殿里竟然有少许光亮,依稀可以辨认了。赫连午忽然见大殿当中影影绰绰有个人影,他睁大了眼,惊得不敢做声。 那人圆颅直裰,赫然正是五明! 赫连午见五明救醒莎琳娜时,浑然是个有道高僧,心中极是敬服。但此时的五明却已完全不同,在黑暗中双眼放光,正如猛兽一般往四周巡视。只是他对赫连午与无心浑若不见,扫到他们这边便又转了过去。而在五明脚下,有一个横在地上的黑影,从中『露』出一只雪白的手来,手中还抓着一具灿然生光的圣光。 是莎琳娜!赫连午只觉脑子里一阵炸响,几乎要喊出来。他见无心正小心翼翼地向五明走去,每一步踏出时都极为谨慎,心知若是喊出声来,那是害了他,这声喊到了喉咙口又硬生生吞下。 无心绕着五明走了一圈,每走几步,又弯腰往地上放了些什么东西。赫连午见过无心的本事,心知这道士法术武功皆是甚强,竹林中那敌人如此奇阵也困不住他,心中有了三分信心。见无心走完一圈,直起身子来,已知他布置完毕,马上就要发动,暗中舒了口气。 他却不知无心心中正在暗暗叫苦。原本计划得滴水不漏,此事在六阴日发动,明日宗真大师便会赶到。哪知竟然提前了一天。现在孤掌难鸣,他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心慌之下,这个地户金锁阵布到最后一处,脚忽地一崴,一个踉跄。 十一 计中计1 十一 计中计1 这已是地户金锁阵的最后一步。这一步稍许错了点方位,五明忽地一长声,登时见到了无心的踪迹。他出手快如闪电,猛地向无心抓来,哪知无心不退反进,脚下一错,忽地一变腰,一把抱起地上的莎琳娜,反手疾退。只是他先前打了五明一个措手不及,闪过了一抓,退回去时抱了个人,哪里还能如方才一般疾如鬼魅,“嘶”一声,五明已撕破了他一幅袖子,另一手猛地抓向他前心。 此时的五明真个浑如妖魔。无心脑筋极快,猛地向莎琳娜向后一抛,叫道:“快接着!”左手已伸到腰间,一把拔出摩睺罗迦剑,剑光一抹,正挡在胸前。 摩睺罗迦剑锋利无匹,但五明的手指与剑锋一磕,发出“叮”一声,竟然有如金铁相击。无心吓得魂不附体,眼看这一抓再难避过,马上就有裂腹穿心之厄,无心忽地身子一扭,周身浑若无骨,猛地歪了下来,五明这一抓又抓了个空。 这是天竺瑜迦术,是他此番向龙莲寺宗真处学来的,还是第一次使用,便逃过一劫。赫连午看得心惊肉跳,他已将莎琳娜抱在怀中,见无心这一招躲得妙在毫厘,一时竟忘了逃出门去,失声叫道:“好本领!”无心百忙中又听得,又气又急,喝道:“还不快走!”哪知一分心,五明的的右手“喀啦”一声暴长出一截,一下搭在他肩上,无心再想逃,可是五明动作快得出奇,一手搭上,另一手立刻伸出,抓住他的手臂,一把已将无心拉到近前。 此时那些和尚已逃得一干二净,寺中周围静得出奇,赫连午被无心一声喝,抱着莎琳娜冲出门去。他虽然一心想逃得远远的,但方才眼角已扫到五明将无心擒住了,终究还是有点不放心,回过头看了看。只见大殿内两个人影闪动不休,隐隐似有风雷之声,在门外已看不清里面情景。他向来对自己武功颇为自诩,见此情景,不由咋舌,心道:“这小牛鼻子武功可真高!”心中既是羡慕,又有三分妒忌。只是那老和尚居然有这般高的武功,实在又让人大感意外,心中不禁有些担心无心的安危。正想着,忽觉怀中的莎琳娜一动,低头看时,只见莎琳娜睁开了眼睛。他惊喜交加,道:“莎姑娘,你醒了!” 莎琳娜睁开眼,看了看四周,忽然坐起来,急道:“那个和尚呢?他在么?” 赫连午心知她问的是五明,道:“莎姑娘,你放心,他在里面,无心道长正在跟他斗呢。”心道:“这小牛鼻子救了我,我却没能救他。阿弥陀佛,但愿他没事。”想到方才妒忌无心的武功,心中不免有些内疚,又道:“无心道长武功很厉害,不用怕。”只是牛刚吹过,只听得里面无心大叫道:“啊唷!老秃驴!”想必吃了点亏,幸好他叫得中气十足,多半不是什么要紧伤。听得无心的叫声,赫连午心都一沉,咬咬牙,对莎琳娜道:“莎姑娘,你快出去,我去帮他!” 十一 计中计2 十一 计中计2 他抓起剑囊便要冲进大殿,莎琳娜拉住他,低声道:“不要!你……你斗不过他的!” 赫连午道:“莎姑娘,我银剑公子赫连午可不是见死不救之人。”心中却有点得意,暗道:“莎姑娘对我原来很关心啊。” 莎琳娜踉跄着站起来,看着大殿内。大殿仍然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看也看不清楚,莎琳娜皱起眉头,喃喃道:“这和尚为什么要这么做?唐德洛叔叔的骨灰只能对吸血鬼有用,难道……”她忽然打了个寒战,盯着大殿,脸上已『露』出惧意。赫连午听得一头雾水,道:“什么?吸血鬼?到底是什么?”先前莎琳娜说过铁希是个吸血鬼,他却想不到在胜军寺中竟然也会有吸血鬼。 原来莎琳娜说的唐德洛叔叔乃是佛罗伦萨传教士唐德洛。德。美第奇,四十年前奉教宗之命来大都协助孟高维诺主教,一直渺无音讯。美第奇家族是意大利佛罗伦萨望族,对这个追寻马可波罗足迹,远赴天朝传播上帝福音的本族子弟一直不能忘怀。几年前,有个从大都回来的客商突然拿来一封唐德洛的信,信中所言令美第奇一族大吃一惊。唐德洛虽然名义上是传教,实际上他这一支世代都是除魔师。当年拔都西征,将美第奇家族世代守护的一个骨灰坛带到了中国,再无下落。这骨灰坛据说储放着恶魔的骨灰,唐德洛东行,便是追查这骨灰坛下落。在信中,唐德洛说他终于发现骨灰坛下落,只是已落入景教徒手中。景教本是天主教的旁支聂斯脱里派,唐时就已传入中原。因为被教廷判为异端,因此虽与天主教同被人称为也里可温教,却与天主教势不两立。这骨灰坛所加禁咒已被解开,唐德洛在与景教徒争夺中,被恶魔附体,痛苦万分,无法西归。思量再三,决定不惜一死,将恶魔再次封印,而自己的骨灰就将放在刺桐城外的胜军寺中。只是自从唐德洛东行,这一支人才凋零,莎琳娜已是最后一个除魔师了。族中权衡再三,决定让莎琳娜带人前来取回唐德洛骨灰,再次封存。莎琳娜到了胜军寺,才知道唐德洛死前所下禁咒极其厉害,当初景教士想要强行解除,结果遭禁咒反啮,以至死无噍类,唯有拿到唐德洛当初所用的圣光方可破除。只是连夜赶到三一寺,却发现铁希竟然抢先下手,三一寺一战,跟随莎琳娜前来的索尔谛诺死在铁希手上。到此时莎琳娜已然走投无路,她已知道九柳门窥视在侧,唯有行险抢在九柳门动手之前先行解开禁咒。只是她万万想不到,她一向深信不疑的五明居然会在最紧要关头对自己出手。如今当年附在唐德洛身上的恶魔已然转附到五明身上,莎琳娜早就在老人口中听说过这恶魔的可怕,被他吸过血的人,都会变成与他一般的恶魔。可是那些九柳门要唐德洛叔叔的骨灰做什么,五明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对自己动手,而那恶魔又居然能附到五明身上,这些事她实在想不通。她捋了捋一绺披散到前额的金发,道:“赫连先生,请你帮我一个忙。” 赫连午听得莎琳娜有求于他,顿时乐不可支,也忘了方才大言炎炎地说要进大殿帮无心了,没口子道:“行,行。惩恶除『奸』,行侠仗义,本就是侠者本份。莎姑娘你要我做什么?” 莎琳娜皱了皱眉,道:“方才我刚解开禁咒,那个和尚就打晕了我。不过他不知道,这禁咒虽然解开,仍然可以封上。”她想了想,又道:“我怕他会全力反击,你千万要小心。” 赫连午见莎琳娜对自己软语温存,笑道:“莎姑娘你放心,我银剑公子的名头不是白得的。”心想纵不能取胜,五明再厉害,自己挡一会总成,为了这位未来的赫连琳娜美第奇,便是再危险也是值得的。 十一 计中计3 十一 计中计3 莎琳娜将手中的圣光竖在地上。她的披风撩了起来,『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臂,臂上多了几个淤青,想必是方才为五明所伤。对着圣光,她喃喃地念颂着,又是那段拉丁文的主祷文。随着她的念诵,圣光四周的尖上开始发亮。赫连午也不懂她念些什么,只是听得莎琳娜声音轻柔娇脆,其中却又带着一股凛然之气,暗道:“莎姑娘也会法术。”正想着时,圣光突然一闪,大殿中如同闪过一道闪电,照亮了里面的一切。 五明一把抓住无心,大为惊喜,心道:“原来这小道士这般不济事……”一口咬到无心脖子上,哪知落齿之下,“喀嚓”一声,虽然连皮带肉咬下一块来,好悬连牙齿也崩折了,血却没有半滴。仔细一看,自己咬住的哪里是无心的脖子,竟是抱住了大殿的柱子,一口在柱子上咬下一块木头来。正自一怔,耳边听得无心低又快地念道:“东方甲乙木,神风雷奴子,唵吽哆吒咭吒敕摄!” 这是绛霄太丹天辖咒,又名运化道平宫咒。这咒语也是五雷混合咒中的一种,威力并不大,无心行法时又匆忙得很,因此根本伤不了人。但这记雷咒起在平地,来得太过突然,“砰”一声,五明只觉眼前一亮,亮光如千万把小刀同时刺入他的身体,痛楚万分。他大为震惊,暗道:“这小道士果然有点门道,竟然有这等本事!” 无心方才被五明抓住,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这绛霄太丹天辖咒使得匆匆忙忙,十成威力中只使出了五成,哪知周围却出乎意料地亮了一亮,五明被这阵亮光照到,登时委顿成一团。他又惊又喜,心道:“原来我的五雷混合咒精进如此,看来不比五雷天心**差了!”正在得意,肩头忽地一紧,却又是五明扑上,一把抓住了他。 这次五明也学乖了,知道无心一旦脱出双手,定然会有古怪,这回抓住了他的双手。五明的力量大得惊人,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微光,无心看见五明的脸便如蜡烛一般融化得不成样子,也更加狰狞可怖。他大惊失『色』,双手被封,又使不出五遁术,百忙中飞起一脚,重重踢在五明小腹上。这一脚力量甚大,却如踢上一块磐石,脚甫踢中,趾骨便如断了一般,痛彻心肺,忍不住大叫道:“妈呀,救命啊!” 五明第二次将嘴凑到无心脖颈上,正要咬下,却听得赫连午大喝道:“叱!”三点寒星疾『射』而来,直『射』五明双眼。五明双手抓着无心,只略退一步,一只手松了松,无心滑如游鱼,手腕一翻,左手已然脱了五明掌握,极快地结了个手印,喝道:“玉华帝子,太乙真人,灵根握固,与我同生。神光急收,魔道摧倾,急急如太上老君律令!” 这是收光咒,为韬光隐迹所用。只是收光咒念得如此气急败坏,只怕亘古以来还是第一次。刚一念咒,无心的身子忽然如缩了一圈,身形疾退,登时退出了五明掌握。他不敢再面对五明,退得远远的,心道:“六月债,还得快,幸亏那『**』贱公子还有这一手,马上就把我救他的恩还了。” 忽然听得莎琳娜低声道:“无心先生,快动手,我只能再发动一次圣光了!”无心也不知圣光算什么,只是莎琳娜的话他不知为什么总是愿听,心中雄心顿起,惧意全消,一手提剑,一手从怀里『摸』出一道符,一下抖燃了,心道:“臭秃驴,尝尝我的火咒神剑!”他不是佛门弟子,对五明本就没多少尊重,此时见五明入了魔道,更是不客气了。 十一 计中计4 十一 计中计4 符纸上的火焰如同被剑身吸进了一般,剑身顿时红了起来。这火咒剑是无心的师傅别出心裁,将道术与剑术合到一处创出来的,天下道士,法剑大多是桃木剑或金钱剑,没有用真剑的,因为这火咒剑极烫,桃木剑与金钱剑都承受不起,因此无心用的向是真剑。 此时五明还在与赫连午的飞剑纠缠。那三把飞剑轻巧灵动,在空中上下翻飞,来回穿梭,影影绰绰映出五明的脸。五明脸上也如蜡做的一般,五官都没了平时的样子,只是他进退迅捷,那三把飞剑却快如闪电,总是抓不住。五明怒火已起,忽地一长身,正要去抓,心中却突然似有个人在道:“不要!”他不由一怔,神智依稀有些回复,正待细细想想,猛地又如一道闪电划过,映得周围一片雪白,照在身上如万刃割体,耳边却听得无心一声断喝,人已欺到他面前,一剑向他前心刺来。 这一剑刺中,五明纵然不死也将重伤,可是剑尖眼前要到五明前心,又是一声巨响,大殿中有六七块石板猛然翻起。这些方方正正的青石地砖每块三尺见方,都有几十斤重,此时却如木板一般纷飞,有一块正是无心与五明所站着的。 无心也想不到还会有这等事,他身体灵便,在空中一个翻身,轻轻巧巧落地。抬眼望去,只见石砖飞起,『露』出下面的泥土,如木桩一般从中升起一个人来。 僵尸!无心一瞬间已了然于胸,这正是九柳门的尸居余气七杀阵。九柳门借口为捉拿无心而在后山布阵,其实这尸居余气七杀阵是为了对付胜军寺所布的。胜军寺中历代僧侣日日打座,纵然中蕴邪气,年积月累,外间邪术却也难侵。九柳门从地底将尸居余气七杀咒移到大殿之下,此时发动,威势与在竹林中时更不可同日而语,一举击破寺中佛气。五明也被震得一个踉跄,眼前一黑,七具僵尸如影随形,已迫到他近前,一下将他按住。石板飞起,下面已是泥土,这七具僵尸如水中游鱼,拖住了五明的四肢往地下钻去,五明挣扎之下,一时还拖不下去,只是泥土已没到了他的小腿处。 五明被鬼物附体后,可以说生人再没一个人是他的对手,但此时眼前却是七具僵尸,根本不怕他去吸血,五明连挣数次,根本挣不动,心中暗暗叫苦,心知九柳门处心积虑,这个阵势恰是神奴的克星。他嘶声道:“柳施主,你便杀了我,神奴你也拿不回去了!”黑暗中却听得柳成越阴恻恻道:“五明大师,宗主要的是神奴,在谁身上也是一样,识相的快随我走吧,他年蚩尤碑上也有你的名字。” 无心笑道:“柳先生啊,久闻九柳门法术精强,果然名不虚传……哎唷……”他本想溜须拍马几句,可是还不待他说完,忽听得柳成越喝道:“杀了!”眼前一黑,一个人影已闪到他跟前,当胸一掌,正击在他心口,无心被打得倒飞出去,直冲出门口,重重摔在莎琳娜跟前。 十一 计中计5 十一 计中计5 出手之人便是那姓古的。赫连午见无心被一掌击倒,那姓古的又大踏步走上前来,脸上一股凶相,心中打了个突,忽地站了起来,百忙中向莎琳娜道:“莎姑娘,等等我。”手一扬,三支短剑疾飞回剑囊,抢上一步挡在无心跟前,喝道:“兀那贼人,快住手!你们要做什么?” 柳成越此时与二宝两人站在大殿的横梁上,双手结印,好整以暇地催动阵势,铁希被绑得粽子一般,就蹲在边上。他目光如电,扫了赫连午一眼,道:“小子,你是术剑门的人。术剑三家,你姓张姓余,还是姓赫连的?” 赫连午喝道:“我叫赫连午!外号人称银剑公子,你记着吧!” 柳成越微微一笑,道:“赫连氏天干十剑,地支十二剑,你能排到地支第七,果然有点门道。我们都是邪魔外道,看在赫连于逢的份上,我饶你一命,快走吧。” 赫连午大吃一惊,又气又恼,叫道:“什么邪魔外道,少血口喷人,我赫连神剑一门都是侠义道!叱!”他手一抖,三支短剑疾向柳成越飞去。只是他心神大『乱』,叱剑术失了法度,柳成越手一扬,黑伞一下张开,三支飞剑没入伞面,登时被收了。他扫了赫连午一眼,冷笑道:“侠义道?可笑,原来你还不知道,你们术剑三门,都是侠义道人人可得而诛之的邪魔外道。” 原来柳成越并没骗他,术剑门因为与中原诸家剑派全然不同,为武林所不齿,认为他们是旁门左道,东海洗心岛的剑术本是唐初虬髯客所传下一脉,就因为剑法中夹杂种种咒术,中原剑派觉得太过吃亏,合力将洗心岛逐出七大剑派之列。赫连午一直以为自己的门派是名门正派,扭头看了看无心,道:“无心道长,中原剑派真的当我们哀牢山赫连神剑是邪魔外道么?” 无心自然知道,只是他见赫连午一直大为自得,不忍挑破,但听赫连午当面问来,却不得不点点头。赫连午一阵气苦,喝道:“不是,我不是邪魔外道!”心中却一阵茫然,暗道:“原来我是邪魔外道!怪不得师父叫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出手,原来……原来我是坏人!”飞剑被收,也视而不见。 当初湖广行省左平章田元瀚之次女下落不明,高天赐奉田元瀚之命前来捉拿无心,九柳门众作为高天赐随从,得以便宜从事。九柳门当年与竹山教相争,竹山教教主与教中三子个个不凡,九柳门屡屡吃亏,上一次护送田元瀚次女去龙眠谷,便是想靠着田平章的势力夺得林灵素留下的《神霄天坛玉书》,万万不曾想到中途那少女突现本『性』,不但一举格杀九柳门的五宝与七宝两人,更是将田必正也杀了。田必正既是九柳门弟子,又是那少女堂兄,本是九柳门赖以取信田平章的关键人物,此人一死,柳成越心知田平章定不会对自己再推心置腹。虽然竹山教经此一役后再无声息,九柳门去了平生第一个大敌,但九柳门与竹山教相争之下,原本一门九人之众,到了此时只剩了三人了。思前想后,柳成越心知九柳门若不能出奇制胜,迟早会被别家宗派灭了。《神霄天坛玉书》下落不明,最终不知落到何人之手。此时九柳门的宗主从铁希处得到神奴的消息,命九柳门前来胜军寺。柳成越没什么借口,已准备离开田元瀚自行前来,未曾想田元瀚得知爱女在龙眠谷中消失时,还有个道士来过,此人正是无心。即命高天赐带领九柳门众人前来。柳成越没想到高天赐要来的居然也是胜军寺,大为尴尬,只能随高天赐同来。他见胜军寺中便是五明自己的密宗秘法也只平平,别无高手,放心之极,只等六阴日出手取下鬼『穴』中的神奴。只是五明竟然能提前解开鬼『穴』。却是始料未及之事。柳成越不知五明到底是何居心,眼见此时五明与无心先斗了个两败俱伤,九柳门坐收渔人之利,不但得到神奴,也可将无心捉回去向田元瀚交差,他得意之下,几乎要笑出声来,脸上却仍然不『露』声『色』,淡淡道:“古兄,将这道士带回去吧,我们走。” 十一 计中计6 十一 计中计6() 那姓古的知道赫连午已无斗志,也不理他,伸手要来抓地上的无心。伸刚要伸手,却见赫连午喝道:“让开!”一掌向他前心击来。那姓古的没想到赫连午竟然还敢动手,伸手挡开赫连午,道:“你真要与我们做对?” 赫连午道:“我不知什么是正邪之分,赫连神剑一族,都是行侠仗义的好汉子!”他的中和寺观心掌修为不比叱剑术逊『色』,愤愤之下,这一招“火生金莲”使得更是不凡。九柳门邪术原本就对术剑门人效用不大,先前无心又喂了他一道清心符,尸居余气七杀阵伤不得他,出掌更为凌厉。那姓古的术法武功本在赫连午之上,一时竟然攻不破赫连午掌势,反被赫连午『逼』得倒退了几步。他眼中杀气一现,忽地重重一脚跺在地上,又连着退了三步。 赫连午将姓古的『逼』退,刚踏上一步,忽听得一声巨响,地砖忽地裂开,从中伸出一双枯干腐烂的手臂,一把抓住赫连午的小腿。赫连午全无防备,双腿立被扼折,痛得冷汗直冒。只是他生『性』倔强,强自支撑,仍不愿倒下,左手又抖开剑囊,正待发剑,却发现剑囊已空,方才省得飞剑已被柳成越收去。 此时那姓古的忽然又踏上一步,五指撮拢,一声断喝,向赫连午当胸击来。这招“破心锥”赫连午再躲不过,惨叫一声,那姓古的一手竟然如利刀般透胸而入。莎琳娜在后面看得清楚,“啊”地惊叫起来。她与赫连午相识未久,但知道这少年对自己极为回护,见他竟然死在此处,不禁大为痛心。 那姓古的刚杀了赫连午,却觉手上一阵剧痛,可这时赫连午双手明明已被封在两边,他也不知怎么会回事,眼前一花,嘴角已中了重重一拳。这一拳力量极大,他被击得倒飞起来,重重摔倒在地。刚一倒地,手一撑,马上又飞身站起,看了看右手,却见右手五指齐断,鲜血淋漓。再看赫连午,已倒在地上,满身鲜血,无心却站在他身边,手中一柄明晃晃的短剑,胸口多了道剑痕,虽然不深,血仍然在不住渗出来。 十二 天地反覆1 十二 天地反覆1 无心见九柳门突然出现,知道凭自己一人之力肯定不是他们对手,自己在胸前布下符咒,故意引那姓古的打自己一掌,要以厌胜术废他一只手。只是他也没料到那姓古的掌力大得惊人,这一掌打得他晕头转向,五脏移位,一时竟爬不起来,若不是赫连午挡住,自己多半要弄假成真,反而伤在那姓古的手上。他人躺在地上,见赫连午死战不退,却不是那姓古的对手,加紧施法,以摩睺罗迦剑在胸前先前被那姓古的打中的地方划过。原本不必划破自己的皮肉也能斩断敌人五指,只是心急之下,连自己胸口也划了道两分多深的伤口,仍然慢了一步。他心中又悔又恨,扶起赫连午的头,道:“赫连兄。” 赫连午抬起头,强自一笑,道:“道长……好生保护好莎……”话没说完,嘴里涌出一大口鲜血。那招破心锥已刺透他的身体,纵然卢扁重生,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他了。 无心伸手合上了赫连午的眼睛,喃喃道:“赫连午,你当然是好汉子。”只是这话说了赫连午也听不到了。他抬起头,盯着那姓古的,那姓古的见无心眼中竟然杀气腾腾,心中一寒,暗道:“这小杂『毛』眼神如此凌厉。”念头未落,眼前又是一花,背心却感到一阵刺痛,无心已如鬼魅般闪到他身后,摩睺罗迦剑顶住他后心,喝道:“不要动手,我是火居道士,娶老婆。喝酒吃肉杀人,全不在话下的。”话虽然不无轻佻,语气却阴森森的满含杀气,又将短剑一顶,摩睺罗迦剑剑尖没入那姓古的背心,已刺破他的皮肤。那姓古的五指已断,心知不是无心对手,呆呆立着,不敢再动。 柳成越也没料到无心居然会是诈死,心道:“小牛鼻子还真了得,居然连厌胜术都会。”他冷哼一声,道:“大宝,你该知道怎么办。” 九柳门门主以下八人,分别以大宝至八宝相称。这姓古的名列第二,是九柳门副门主,只是他嫌大宝太过难听,求柳成越不要这般叫他。柳成越因这姓古的道术精强,也不忤其意。此时听得柳成越这般叫他,这姓古的脸霎时变成一片灰白,道:“门主,属下明白。”他右手手指已断,秃掌猛地在胸前一拍,伤口的鲜血也淋漓四溅。 这一掌他是打在自己胸口的,无心却觉得当胸被人重重打了一掌,闷喝一声,嘴角也流出鲜血来。但他平时随和,也从不敢生死相搏,此时愤于赫连午被杀,却犯了倔『性』,死活不退,摩睺罗迦剑仍然顶住那姓古的背心,心道:“糟了,原来九柳门也会这厌胜术!” 厌胜术乃是将他人精魂摄入一物,斩物即如斩人,只是这东西必要被那人碰过才行。先前无心故意以胸口接那姓古的一掌,才以摩睺罗迦剑用厌胜术在掌痕上划了道痕,一举将那姓古的五指斩断。但此时那姓古的用的分明也是厌胜术,每一掌击在自己身上,等如击在无心身上一般。姓古的武功虽较无心有所不及,掌力却比他强得多,无心撑得两掌,只觉胸腹间说不出的难受,第三掌打下时,他心知再挡不住,摩睺罗迦剑一下脱出那人背心,那姓古的第三掌却已落下,此时无心已然放开,这一掌的力道大部都由那姓古的自己承担了,一掌下去,嘴里登时喷出一道血柱,人软软摔倒,无心却也受了三分力,便是这三分力,已让他难受之极,如当胸被巨锤击过一下,胸口一甜,竟似要将五脏都吐出来。他心中骇然,暗道:“九柳门的人可真不要命。这一掌……这一掌当真厉害!他要做什么?” 十二 天地反覆2 十二 天地反覆2 那姓古的使这等招数,自是宁可两败俱伤,也不愿落在无心手中当人质。这一掌下去,那姓古的已软倒在地,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无心受伤亦复不轻,但见五明被尸居余气七杀阵困住,眼看便要被柳成越捉住。他心急如焚,暗道:“宗真大师还来不来了?”正想着,却听得柳成越喝道:“无心,你真要宁死与我作对么?” 上次与竹山教死斗一场之后,他知道田元瀚对次女失踪之事绝不会善罢甘休,迟早会找到自己头上来。龙虎山是回不去了,龙莲寺宗真大师对他甚为嘉许,无心便想在那儿躲段时间,等风头过去了再做打算。龙莲寺地处偏僻,宗真大师又为赈济灾民一事奔走四方,募化财物,无心每天打座炼气,无所事事,倒也自得其乐。有一日宗真突然回寺,带了个客人同来,乃是与宗真并称为密宗三圣的乃囊寺亚德班钦大师的大弟子。宗真向无心说起一桩秘事,数十年前,亚德班钦大师的师弟入中原后形踪不明,这数十年来,同门上下都在寻找此人。一月前亚德班钦大师忽然在入定中见到师弟,说当年在闽中胜军寺发现有妖魔出没,用尽全力将妖魔封住后,自己也为妖物所伤,丧生在胜军寺中了。数十年过去,那妖魔力量越来越大,不日又将出现,请宗真大师协力除魔。而此时胜军寺主持五明恰好也因当地灾荒,派人送信向宗真求援。宗真的大弟子无方年纪已然老迈,功力又不甚强,小弟子无念伤重犹未痊愈,因此想请无心代为走这一趟,先行到胜军寺查看虚实,自己随后就来。宗真知道无心甚是贪财,但将一万两白银交到他手上时却毫不犹豫,无心感动之下,没口子答应。他的『乱』子是在湖广行省惹的,与闽中相隔万里,心想总不会有差错,哪里想到九柳门像是能未卜先知,先在这儿等着他,此事无心直到此时还想不明白,到底九柳门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他正在寻思,忽然听得五明大叫道:“救救我!救救我!”已是平时声音。无心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只见五明胸口以下已没入土中,再过得片刻就要没顶。他知道一旦五明被拖入泥中,便是宗真在此也救不回来了,咬了咬牙,从怀里『摸』出一张符纸,一口咬破了右手食指,在纸上飞快画了个太极图,往地上一拍,喝道:“日月翻覆,天地无形。风雷交激,借我神兵,雷部诸将急急如律令!” 符纸一按到地上,空中起了一道闪电,映得大殿中都一片惨白。柳成越心中怒起,暗道:“该死的小杂『毛』,又要用幻术了。”他见过无心施法,知道这小和尚功底不浅,却还不足以驭使如此巨大的雷电,多半又与竹林中一般是幻术吓人了,沉声道:“别理他!”可是话音刚落,却嗅到一股硫磺之气,这道闪电“哗”一声巨响,竟然将屋顶劈破了一个大洞,正落到柳成越和二宝头顶。柳成越大吃一惊,手一抖,黑伞急旋而上,但见这道闪电如金龙夭矫,正击中伞顶,仍然落下。他心知不好,双足疾弹,“砰”一声巨响,闪电已击中横梁。落下地来,定睛看时,只见横梁已断成两截,二宝与铁希两人都摔在一边,也不知生死。这横梁是用数尺见方的山木削成的,极其坚硬,竟然也被闪电劈断,那这闪电定非幻术了。柳成越心道:“小这杂『毛』竟有这等本事!”可眼角瞟去,却见无心面白如纸,嘴角带着血丝,也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柳成越又惊又怒,喝道:“小杂『毛』,你不要『性』命了么?” 十二 天地反覆3 十二 天地反覆3 无心微微一笑,道:“赫连兄是英雄好汉,小道……也不甘落后。”他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这个五雷血咒是他的禁术,勉强使来,已耗尽他的心力,一句话没说全,身子一软,瘫在一边。还不曾倒地,却觉得靠上一个软绵绵的身体,莎琳娜抢上来一把扶住他。莎琳娜抱住了他,哭道:“无心先生,你要不要紧?” 她并不会中原武功,先前见赫连午被穿心而死,心头已疼痛不堪,只觉都是自己的过错,此时无心又倒在地上,更是伤心。无心虽然筋疲力尽,一靠到莎琳娜身上,只觉幽香阵阵袭来,大为受用,纵然还有余力,也不肯坐起来,趁势靠得更紧一些。 柳成越深谋远虑,将这事安排得稳稳当当,虽然当中节外生枝,出现了个『色』目少女,但铁希原本就心怀鬼胎,反是莎琳娜顺利解开了禁咒,将神奴放了出来。只是眼看功德圆德,无心这小道士却横『插』一杠,以至功亏一篑。他两眼血红,恨不得一掌将无心打为齑粉,举起手来喝道:“去阴间做你的英雄好汉吧!”哪知他手刚举起,边上忽的一个白影扑来,一把扼住他的咽喉,正是五明。 无心的五雷血咒虽然未能攻破尸居余气七杀阵,但这尸居余气七杀阵失了柳成越和二宝主持,已困不住五明了。五明手足齐震,一把弹开那七具僵尸,从泥土中拔身而出。他虽然被神奴附体,但数十年苦修终非无功,脑海中仍有一分神智,见柳成越举起手来,飞身过来,一把抱住柳成越,那七具僵尸也跟着飞扑过来,二人七尸搅作一团。这尸居余气七杀阵是柳成越布下,他自能驭使僵尸,虽被五明扼住,却也不慌,一手顺势连变了三个手印,喝道:“疾!”只消缓得一缓,那七具僵尸又能将五明擒下。可手印甫结,却觉真气不顺,手指处一阵剧痛,一个僵尸一口将他的手指咬断了一截。他大惊失『色』,还以为是无心在做手脚,抬眼看去,无心仍是委顿在地,倒是门外隐隐有个人影,远远地正向这里走来。 在催动这尸居余气七杀阵时,柳成越已觉得与平时大不一样,这七杀阵的威力顶多只有平时五六分,与二宝两人一同主持,仍然未能将五明拿下。那时他还以为这是因为胜军寺大殿佛光充沛,邪术未能发挥之故。此时见到那人,他才省悟过来,这绝非是自己功底不济,而是另外有人布置下了埋伏。只是以他的本领居然未能及时发现,这人的本领实在高到难以想像。 胜军寺竟然还会有这等高手么?他还没转过这念头,肩头却是一痛,五明一口咬在了他肩上。柳成越心中一空,只觉志向野心尽已成空,一咬牙,喝道:“九柳门中,唯死而已。天发杀机!”断喝之下,一掌猛地击地上。这一掌力量大得惊人,大殿都似被震得晃了晃。连那姓古的本已半死不活,此时忽然浑身筛糠也似发抖,张口惊叫道:“不要!门主,不要啊!” 十二 天地反覆4 十二 天地反覆4() 无心心头一凛,想起了什么,从莎琳娜怀里一跃而起,叫道:“快逃!”但他刚站起,却觉浑身骨骼都似散了架,站都站不直,不要说逃了,耳边听得柳成越还在厉声道:“……斗转星移;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他一咬牙,长剑忽地在自己与莎琳娜身周划了个圈,剑尖一带,从中又画了条曲线,已成太极图之形,道:“莎姑娘,不要动!” 柳成越和五明纠缠在一处,那七具僵尸正在『乱』撕『乱』咬,大殿中一片鬼哭狼嚎之声,只是柳成越的声音仍然清清楚楚。莎琳娜听得心头发『毛』,道:“这是什么?” “尸磷火术!”无心的脸已凝重之极。其实这并不是竹山教的尸磷火术,乃是九柳门的九柳阴符鬼哭破。九柳门与竹山教同出一源,九柳阴符鬼哭破与尸磷火术相去无几,都是阴毒之极的招术,除了施术人,方圆数丈之内的活物尽皆无幸。柳成越竟然在大殿上使出这门法术来,看来已有同归于尽之心。他自己若是要逃,恐怕还有两三分生机,但莎琳娜定会失陷在大殿里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留了下来。他知道这一段《阴符经》念完,九柳阴符鬼哭破已成,大殿之内再无活物,便是此时逃出胜军寺的僧侣,只怕一多半也会丧命。无心画好这太极图,手印越结越快,嘴里爆豆一般念道:“水府神,水之精。驱雷电,运雷声。雷声发,震乾坤。黑猪吐雾,赤马喷烟,毒龙行雨,风伯导前。丁壬二将,水火之源。闻吾一召,急急如律令!”当中还夹着柳成越的声音:“……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这是召水府咒。无心知道自己若能抢在柳成越之前念完咒语,还能有一分活路,因此念得快极。“令”字一落,他在地上所划剑痕忽然“嗤”一声腾起一道水汽,便如将他围在一个圆桶里。只是这水汽只腾上了两尺,忽地又降下了半尺,再升不上去。 无心打了个寒战,双手结印,但手指也微微发抖。柳成越的九柳阴符鬼哭破威力又大得惊人,自己力量枯竭,本领还及不得平时的一分。虽然明知此时再逃已经晚了,惊慌失措之下,还是恨不得抛下莎琳娜逃走。正在惊慌,忽然听得莎琳娜低声道:“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这主祷文是用拉丁文念的,无心也听不懂,但只觉听到莎琳娜的声音,心中无限平安喜乐。他定了定神,扭头向莎琳娜微微一笑,心道:“莎姑娘也会点法术,我们当真是天生一对,死在一处倒也不枉……” 十二 天地反覆5 十二 天地反覆5() 这时柳成越厉声道:“天人合发,万化定基!”从那一大团人球中猛地冲出一阵碧火,地面便如涂过一层火油,极快地四周扩散,到了无心布下的剑圈,那层水汽一触即散。见到这等威势,无心吓得面『色』煞白,他以为自己的召水府咒多少也能挡一挡,哪知竟似毫无用处,他一横心,将莎琳娜向身后一推,手上连变数个手印,只是那道绿火仍然迫上前来。 眼看就要到了无心脚底,猛然间一物破空而来,正『插』在无心跟前。那是一支禅杖,上面三个铜环不住振响,绿火一碰到禅杖,忽然如同遇到了无形的屏障,急速缩了回去。黑暗中,却听有人喝道:“快出来!”声音虽然平和,竟然隐隐有一丝惊慌。无心一把揽住莎琳娜,急向门外冲出。刚到门外,却见有个少年僧人站在门口,他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叫道:“宗真大师,你这老秃驴怎的来这么晚?再不来,我可要骂你了!” 这少年僧人身着月白袈裟,正是龙莲寺住持,号称密宗三圣之一的宗真。无心虽然尊敬宗真,但方才生死一线,情急之下,还是骂了出来。宗真也不以为忤,快步走到无心身边,伸掌在无心顶心一拍,道:“多谢你了。” 无心被他一拍,登时又有了点精神。宗真却踏上一步,站在大殿门口,高声道:“柳施主,南辕北辙万里,知回头时未晚,请出来吧。” 柳成越在里面喝道:“宗真,今日你密宗三圣齐来,姓柳的只怪自己学艺不精,余者不必多说了,哈!哈!哈!哈!”他连着笑了几声,宗真双手合十,垂下头,喃喃道:“善哉善哉,道友,退后点吧。” 柳成越笑声一落,大殿忽然发出一阵“吱吱”的响声,“哗”一声,胜军寺地下便如有个巨兽翻动一般,大片屋顶纷纷崩塌。柳成越心知纵然密宗三圣不伤自己『性』命,此时受僵尸反啮,又为五明所伤,定难再活,竟然连胜军寺都给毁了。宗真僧袍一展,在身前围起一堵无形气墙,将无心和莎琳娜都护在身后。无心看得面如土『色』,心道:“这柳成越倒也刚烈……” 尾声 尾声 大殿一倒,远远地只听得一片呼喊,那是那批逃出去胜军寺僧众见寺院被毁,见寺中已无动静,正纷纷赶回。宗真双手合什道:“千山古刹,毁于五明一念。道友,入魔易,入道难啊。”伸手拔起禅杖,虽然瓦砾遍地,这禅杖仍是直直『插』在地上。 无心连连点头称是,道:“是,是。”他看看已成一片瓦砾的大殿,心头一阵凄楚,低声道:“大师,有个术剑门的朋友,为了救我死在这里了,请你收拾一下他的遗骸吧。”他知道术剑门臭名昭著,凡武林中人个个都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若是收拾尸骸时发现了赫连午的剑囊,只怕会将他当成罪有应得。 宗真皱了皱眉,道:“你二叔给我来信,说你居然放弃返回山门,反要他收留一个女子,可有此事?” 无心低下头道:“是有此事。只是大师,你知道那女子是谁么?” 宗真低声道:“知道。唉,道友,此事还可说你有不忍之心,只是为何又与术剑门的左道之士混在一处?若被你二叔知道,只怕永无回山之日了。” 无心脸上浮起忧伤,道:“大师,你当初与我说过,术有正邪,道则一也。术剑门的那位赫连朋友纵然是邪魔外道,可他远远比那些名门正派子弟来得正派。大师你号称密宗三圣,为何还有这些冬烘之见?” 这话是当初无心与宗真初识时宗真对他所说。那时无心自觉出自正派,却误学旁门邪术,心中多少有点自卑,宗真见他灵台不昧,甚是欣赏,分手时对他说了这两句话。宗真此时听得,想起前情,怔了怔,道:“不错,不错。” 这时在大殿废墟另一边走过个僧侣,到了宗真跟前,深施一礼,道:“宗真师叔,我找到了。”这人身穿大红僧衣,此时旭日东升,映得他一身都似燃烧起来。宗真道:“好的,请丹增大师先与惠立大师查看,老衲即刻过来。”等这僧人一走开,宗真小声道:“此人是亚德班钦大师的弟子丹增,平生最为嫉恶如仇,这番话你可别对他说。” 无心咧嘴一笑,道:“是,他是丹增,我是无心,我也懒得跟他们这些名门高弟说话。”密宗三圣为乃囊寺亚德班钦。金阁寺惠立。龙莲寺宗真三人,丹增是亚德班钦首席弟子。如今亚德班钦年纪老大,他不似宗真有驻颜术,平时总是丹增代师出面,这丹增在密宗之中威望极高,旁人欲与其交往而不得。宗真知道无心看似轻佻儇薄,其实内心颇有傲气。今番能击破柳成越阴谋,几乎全靠无心的帮助,也不多说了,轻声道:“好吧,这些也由你。等一下我将三百两白银给你。”他让无心护送银鞘来此,便以这三百两白银为诱饵。那一万两白银运到此间,是为赈济灾民,先拿三百两来赈赈无心,也不为过。 无心『露』齿一笑,道:“大师的银两还是用在灾民身上吧,小道还想看看。” 宗真微微一笑。他极少有笑容,但不知为何,看到无心便依稀想起许多年前的自己来了。他看了看四周,小声道:“你走吧,半个纯金不动明尊也够了,留下半个好给寺中僧侣交差。” 宗真一出口,无心脸霎时一红,道:“哪有半个。”原来先前大殿中一番恶斗,那四十七斤零三两的纯金不动明王像倒下来摔成几块,其中一个残片不知何时被无心塞在衣服里。虽只小小一个残片,也有十两上下,宗真方才在救出无心时已在他怀里发现了。他知道无心贪财好『色』,此番让他当诱饵,又故意将消息泄给九柳门,宗真纵是高僧,亦觉心中有愧,一直未曾说他。此时见无心已经拿了一片,仍然不依不饶,还在打那纯金不动明尊的主意,不由出语点破。无心被宗真说破用意,脸皮纵厚也有点挂不住,还要再说,门口轰然一声,却是那些僧众冲了进来。这些和尚半夜三更逃出寺去,此时听得里面天崩地裂的怪声,想起还有财物没能拿出来,四大不能皆空,又冲了回来。一到里面,发现大殿倒塌,纷纷冲过来翻着地上的残砖碎瓦,看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五明身死与否,对他们来说毫不在意,一时间闹攘攘地『乱』成一片,丹增和惠立都要被挤到一边去了。混『乱』之中,忽听得门口有人大叫道:“官府在此!这儿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却正是湖广行省判官高天赐。胜军寺里惊雷闪电,在刺桐城中也看得到。说好明日方才动手,今日出了这等事,高天赐终究担心。待赶到寺中,才发现里面一片狼藉。 一见到高天赐,无心面『色』一变,低声道:“宗真大师,他怎么会追我到这里来?”他一直想不通九柳门怎么会如此神通广大,居然知道自己的行踪。宗真不好说是自己布的圈套,只是道:“你快些走吧,别给他瞧见了,又生出事端。”无心不敢多问,道:“那我走了,三百两银子先存在大师寺中,我以后来拿。”走到莎琳娜身边,道:“莎姑娘,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去。” 莎琳娜看了看那一片废墟:“唐德洛叔叔的骨灰也已被风吹散了,索尔谛诺也死了,我……我没能做好。”说着,眼里淌下了泪水。无心最见不得女子哭泣,柔声道:“快走吧,有什么事,我帮你想办法。”拉着莎琳娜从偏门走了出去。此时寺中『乱』成一片,也没人注意他走出去。 高天赐领着小刘大踏步走过来,喝道:“五明大师,五明大师在哪里?出了什么事了?”只是寺中僧侣尽在瓦砾堆中刨着东西,也没人理他,已是气恼之极,却见有三个僧人没在翻东西,围在一处指点着什么,走过去道:“喂……出什么事了?”险些儿将“秃驴”两字叫出来。 那三人正是宗真。惠立。丹增三人。丹增对这等官府中人睬都不睬,宗真却双手合什,深施一礼道:“禀大人,五明大师已然圆寂了。” 高天赐也知道圆寂的意思,骇道:“什么?昨天还好好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宗真道:“胜军寺为天雷击中,五明大师为护此寺,身遭天火。大人可要看看五明大师法体?” 高天赐对五明毫不在意,道:“那古先生呢?他在哪儿?”小刘在一边惊道:“看,那不是古先生么?”他对那姓古的畏如蛇蝎,见那人尸体被碎砖断瓦砸得不成人形,仍是心有余悸。此时二宝的尸体也已被刨了出来,堆在一边,挤在一块儿的还有七具干尸。高天赐看了看这一堆尸首,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什么,心道:“这可如何是好?这番劳而无功,那九柳门又死绝了,我该如何向田大人交待?” 地上的石板砖块已被丹增翻开,五明的尸身正俯卧在地上。侧着的脸原本变形得不成样子,此时却尽复旧观,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看着五明的尸身,三人不由同时合十,口诵佛号。五明也是中原密宗一位久负盛名的有道高僧,谁知竟然这般下场。惠立看着五明的尸身,低声道:“宗真大师,五明大师究竟为何会如此?” 他们三人早已布置停当,由无心将九柳门引入胜军寺,等明日九柳门解开神奴禁咒,密宗三圣同时出手,将神奴与九柳门同时毁去,五明根本不会有危险。哪知五明竟会对鬼『穴』所封神奴起意,提前解封,以至入魔。宗真念了句佛号,道:“只怕,五明大师身上早有印痕了。” 丹增跳了下去,翻开压住五明的几具僵尸。此时没有九柳门的人催动,七具僵尸也只是普通僵尸而已。他撩起五明的袈裟,『露』出脊背,动容道:“果然!” 在五明背后,有一个齿印。这齿印年沉日久,早已痊愈,只是高出皮肉一块。惠立叹道:“阿弥陀佛,原来五明大师早就被咬伤了,怪不得他会被神奴附体。” 宗真叹息一声,道:“五明大师究竟如何被咬的,只怕也没人知道了。来,将五明大师火化了吧。” 他们此番最主要的目的便是毁掉神奴,哪知刚把五明的尸身翻过来,三人同时“咦”了一声。 五明的胸腹间,竟然如被野兽啃过一样,宗真一阵诧异,对丹增道:“丹增大师,神奴是这个样子的么?” 丹增也一阵茫然,道:“我也不知,大概也就是这样子的。”他看了看,忽然低声笑道:“蚩尤碑六神已去其二,多半不能破土而出了,左道旁门此番元气大伤,多亏两位大师援手。” 此时寺中和尚已将瓦砾翻了个遍,所有尸首都翻了出来,除了七具僵尸,连同赫连午的尸身在内,还有五具生尸。一些老成和尚帮着他们将一干尸身堆上柴堆,点着了火,另一些和尚却意犹未尽,仍在地上翻检着,有几个和尚翻到了那纯金不动明尊的碎片,正乐不可支地继续翻检。看着他们的样子,宗真一阵心寒,只觉还不如让无心将整个不动明王像都拿走算了。但听得丹增的话语中唯有得意,全无慈悲,心中不悦,道:“只盼如此。”心中忖道:“亚德班钦大师有徒如此,实非乃囊寺之福。” 当胜军寺中腾起火焰时,天已亮了。此时的后山阴暗处,一个人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这人正是铁希。 他身上满是血痕,只是走在树林中浑若不觉。突然,他回过头,看了看胜军寺中腾起的火焰,按了按胸口,『露』齿一笑。 雪白而尖利的牙齿,上面还带着血痕。 一 龙虎山1 一 龙虎山1 自汉末张鲁之子张盛以来,龙虎山便是正一教祖庭,至今已有一千一百余年,历代帝王对正一教大多恩宠有加,屡赐封号,此时在位的是四十一代天师张正言。 张正言为第四十代天师张嗣德之子,道号东华子,史称其“貌古神清,沉静寡言”。只是此时的正一教名声显赫,门下却没什么出类拔萃的弟子,因此正一教门下大多没什么名气,高层弟子不是在深山修行,便是在家清心寡欲,下层弟子也只是走街串巷,卖几道驱鬼符。辟邪符,做几堂小法事糊口。只是正一教得名已有千年之久,虽然此时名声不显,来山上还愿进香,解签求符的仍是络绎不绝,人来得多了,龙虎山下不知不觉成了个集镇,酒肆客栈已有不少。其中一家叫“陶氏老店”的,在龙虎山下开了也有十余年了。老板叫陶德业,小时读过几年书,因黄河决堤,家乡遭了水灾,逃难来此。一家三口从茶铺开起,兢兢业业十多年。陶德业本来读过几年书,深谙见人说话这一套,因此口碑甚好,这小客栈开得倒也红火。 这天正是黄昏时分,将客人都招待停当,陶德业将大堂洒扫一遍,叫浑家敲了一碟子核桃肉,热了一壶酒,摇着蒲扇自斟自饮,倒也自得其乐。他平生没别的嗜好,唯有这杯中物,那是日日少不了的。正喝得过瘾,忽听得外面有人道:“大嫂,可有空房么?”心中一喜,却听得浑家在外道:“客官,真个不好意思,……”忙不迭从条凳上跳将起来,一边跑出去一边道:“有,有,客官,天也黑了,请进来吧,我这陶氏老店远近有名,干净便宜,跳蚤蚊子一概没有!”肚里却寻思道:“『妇』人家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真没见识,中元刚过,正愁没客官来,哪有推出门去的道理。” 他刚跑出门去,一见那客人的样貌,却不由一怔,才知道浑家做什么要借故推托了。这客人身材高大,一身青布衣服,头上挽了个牛心髻,满面于思,尽是虬髯,相貌甚是凶恶,背后还背着个大大的葫芦。他肚里不由叫苦,心道:“糟糕,不要是个歹人!”这年头兵荒马『乱』,若是住进个歹人,出了事后这家客栈全赔光只怕还是不够。只是话已出口,收是收不回来了,只得讪笑着道:“只是……只是今日只有一间柴房有空了,客官若不赚弃,但给您在柴房搭个铺如何?”心想这等客官定然不肯住柴房的,如此这话转得甚是自然,想必不会得罪这客人的。 哪知他刚一说出口,那客人从背后解下葫芦来,道:“如此正好,我只住得一日便走,有劳店家了。”陶德业听他这般说,心中连珠价叫苦,却也只得陪笑道:“好的好的,客官请随我来。” 这大汉步履十分坚实,每一步都有陶德业两步大,陶德业小跑着才能跟上。走进大堂,陶德业道:“客官,请随我来,柴房便在后面。”哪知那大汉鼻子抽了抽,笑道:“店主东,你可是姓陶?”陶德业笑道:“正是,小姓陶,草字德业……” 那大汉道:“怪不得有这等好酒,不愧彭泽遗风。”他拿起葫芦递给陶德业,又道:“陶东,给我打上一葫芦酒,就是你喝的那种。” 一 龙虎山2 一 龙虎山2 陶德业一怔,道:“客官,这个酒你喝得惯么?” 那大汉道:“这是大内秘法的七煮玄玉浆。陶东,给我灌上一葫芦,我多多地给你银子。”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把碎银子来。陶德业没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汉子身边居然带着这许多银子,心花都开了,牙一咬,心道:“管他娘的,有钱不赚,是个猪头三。”陪笑道:“是咧是咧,这是我当初在大都时跟我连襟伟兀郎学的,他做过几年造酒坊的供奉,客官当真见多识广,一闻就知道,佩服佩服。” 那大汉笑了笑,道:“果然不错。”这汉子脸上带了笑意,样子倒也不那么怕人了。陶德业接过银子,只觉入手沉甸甸的足有七八两重,心中大喜,道:“客官你先随我挂个号,随后我就叫浑家捅开火,给客官开上一小桌如何?” 那大汉道:“别的也不消了,有酱牛肉便来上五斤。”他拿起桌上挂号用的笔,在簿子上写了几个字,又道:“牛肉要酱得透,热一热,浓浓的挂汁方好。” 陶德业点头哈腰,道:“有,有,小人领会得。”伸手拿过那簿子看了看,道:“那客官做着,小人马上就去预备。” 玄玉浆即是蒙古人常喝的马『奶』酒。只是寻常蒙古人所做的酒大多薄而寡味,玄玉浆却是大内改良过的,共有七煮,每煮都有名『色』,七煮之后,酒味极其甘醇浓冽。陶德业所制玄玉浆虽无大内所制那般精益求精,已不可与寻常美酒同日而语。他到了酒窖,将那葫芦倒得满了,又叫浑家去灶上切上五斤牛肉。陶家老店的美酒牛肉在方圆百里也有个小小的名头,吃的人甚多,因此一锅老汤中总煨着十来斤,随到随吃。浑家在墩上切着牛肉,一边埋怨道:“当家的,你也太不晓事!我见这客人不像个正经道上的,才要推他出门,谁知你反将他引进来。五斤牛肉,寻常人吃得了么!” 陶德业挟了个核桃仁放进嘴里嚼边,一边道:“『妇』道人家,懂个屁!吃得多便是歹人么?我听说万岁爷一顿要吃三桌,唤作吃一看二眼观三,你这贼『**』『妇』吃得也不少!我先前也不曾见他样子,不过这人花钱爽利,也不似歹人,反正明天就走,乐得赚他这一票银子。”浑家骂道:“呸!几两银子便晕了你头,只怕有命赚没命花……”骂得开心了,切下的牛肉多了三四两,她连忙又切回一块去。 切好牛肉,陶德业端了个盘子将一葫芦酒和牛肉都端到柴房门口,叫道:“客官,吃的来了。”只听得那人道:“端进来吧。” 一进柴房,陶德业一眼便见那汉子正盘腿坐在铺上,眼观鼻鼻观心地一动不动。他心中一宽,暗道:“原来是个道士啊。”这汉子打扮有点怪异,多少像个道士,此时陶德业才放下心来。龙虎山下来个道士,自然不奇,他将盘子放下,道:“客官,茅房就在后面,沿着路拐过屋角便是。客官,小心火烛啊。” 那汉子睁开眼,道:“陶东,你出去吧。” 陶德业掩上门,刚走出去,便听得里面那汉子拔下酒葫芦的塞子在吃喝上了。他微微一笑,心道:“果然不是什么歹人。只是不知他是哪儿人,这姓倒是稀见,雁高翔,有气魄得紧!” 一 龙虎山3 一 龙虎山3 第二日一大早,雁高翔洗漱完毕,吃了四个大馒头夹牛肉,会了钞便出门了,陶德业的浑家到此时总算松了口气。龙虎山以山势如龙虎得名,甚是险峻。此时上山之人并不多,雁高翔一路前行,心中却有些惴惴不安。他孤身一人到这正一教祖庭来,原本觉得凭一身本领,正一教门下弟子众多,也不惧他。只是待看到山上掩映在绿树间的道观时,他心中只觉一阵慌『乱』。 拐过一个山嘴,正埋头前行,忽然听得有人叫道:“前面道友,可是来寻家师么?” 这声音大是突然,他抬头看去,只见山道上立着一人。那人长身玉立,身披一件道袍,被风吹得扬起,飘飘然有出尘之想。雁高翔心头一动,走上前去道:“道长,在下雁高翔,有事想求见张掌教。”走得近了才发现这道士年纪不过十来岁,只怕尚未及冠。 那小道士躬身一礼,道:“贫道张宇初,奉师命在此等候,请雁道友随我来吧。”他年纪虽稚,谈吐举止却大为得体,雁高翔心中生疑,忖道:“糟了,张正言居然知道我来!”那小道士张宇初多半便是天师一族,居然在此等候,实在令他吃惊。他见张宇初已在拾级而上,连忙加快两步,道:“小道长,真人知道在下前来么?” 张宇初转过头,淡淡一笑,道:“家师便在前面的鹤鸣轩等候,道友见了便知。” 此时他已离开上山的大路,转而向一边的小道而行。雁高翔心头一凛,忖道:“不对,别是个圈套!”只是眼前这小道士潇洒自如,怎么也难以让人生戒心。 走了一道,前面忽然出现一片松林。这松林有些年头了,不少松树都有合抱粗细,松针如云,便是炎夏,一到此处便尘欲顿消。雁高翔不由得长舒一口气,叹道:“真是神仙境地!” 张宇初听得他的感叹,回头淡淡一笑,道:“家师便在前面了,雁道友请移步。” 松林中有一幢小小宅院,走到门口,却见月洞门上有篆字写着“鹤鸣轩”三字。门口种了几本芭蕉。蕉叶肥硕,绿如碧玉,红花娇艳欲滴。张宇轩推开门,道:“雁道友请。”他先走了进去,雁高翔束了束腰带,方才跟进去。 一到里面,才发现原来里面并不甚小,地上铺着花砖,洒扫洁净,在墙边,果然还有一对仙鹤,一个老道士正背着手站在院子当中看那仙鹤起舞。张宇初一进门,躬身一礼道:“师父,雁道友来了。”雁高翔心道:“他便是张正言么?”但见这老道士意态雍容,虽只是闲闲站立,确有一派宗主的气势。他大为心折,走上一步道:“晚辈雁高翔拜见真人。” 他礼数周到,那老道士却连身子都不转,只是道:“雁道友,你所为何来?” 雁高翔怔了怔。他没想到张正言开门见山,说得如此直接,躬身又施了一礼,道:“晚辈为竹山教门人,闻得教主现居宝山,特来拜见。” 此话一出,张宇初在一边『插』嘴道:“你是听谁说的?”他年纪终稚,虽然一路上雍容大度,此时终深不住气,『露』出少年本相。雁高翔道:“真人,晚辈是从何得来的消息,恕不能奉告。敝教主是否真在宝山之上?出家人不打诳语,请真人明示。” 一 龙虎山4 一 龙虎山4 老道士仍不回头,淡淡道:“贵教主如今已不在人世了。” 这话如当头一个霹雳,惊得雁高翔目瞪口呆,道:“什么?这是真的?” “贫道从无虚言。” 雁高翔脸上变了数变,犹是惊疑不定。他辗转打听到这个消息,本来还打算若是龙虎山的道士不认帐,便拿出证据来,哪知这老道士一口应承,却说教主不在人世,这便死无对证了。他想了想,道:“那么,请让晚辈看看教主法体。”说着,手中已运好了玄冰真气,只消这老道士说一个不字,便要拔出水火刀来。他胆大包天,正一教纵然得享大名已逾千年,他仍不惜一斗。 玄冰真气方才凝聚掌心,耳边忽听得张宇初喝道:“大胆!”眼前青影一闪,却是张宇初拔剑在手,冲到了他跟前。雁高翔大吃一惊,这小道士年纪甚稚,武功竟然如此之高。眼前剑影纵横,他是个宁折不弯不『性』子,沉声低喝一声:“中!”右手已一把抓住塞住酒葫芦的高粱秸,一道黄光闪过,“当”一声,水火刀与张宇初的剑相交,张宇初只觉浑身一震,不由倒退了好几步,心中又惊又惧。 他却不知雁高翔心中更是惊愕之极。正一教如今门人虽众,但人材凋零,众所周知,除了教主张正言以外,别无出『色』高手。可是眼前这个少年年纪甚稚,道法武功竟然如此高法,正一教哪里是传说中的后继无人了。他见张宇初虽然震退,身法依旧如行云流水,定睛看去,见他手里握的是把木剑,心道:“原来如此,水刀奈何不了他,看来要用火刀。只是……” 原来雁高翔的水火刀是以葫芦中的美酒化成寒冰,平时与人对敌,旁人用的不是精钢长剑,便是镔铁单刀,与他的水火刀相交,寒气循兵刃而上,不消几下便冷得握不住,武功便大打折扣。可是张宇初所用乃是木剑,木头不传热,便是与雁高翔的水火剑相交再久,兵刃上也不吃亏。若是化成火刀,自然能一击得胜,可若是这一刀把握不住方寸伤了张宇初,那自己也别想下山了。 他正在犹豫,张宇初的木剑却在地上如走龙蛇,划了一道符,左手捏个诀,刚要张口,那老道士喝道:“宇初!不得妄用五雷天心**!” 五雷天心**!雁高翔对这门正一教的至高道术闻名久矣,张宇初竟然随手便能使出,他大吃一惊,又退了几步。张宇初被这老道士一叱,浑身一凛,收了法剑,脸上却是一副悻悻然不服气的样子。雁高翔见他收了剑,顺手也将水火刀纳入葫芦中。这水火刀出了葫芦是刀,入了葫芦便是美酒,张宇初看得大为惊奇,才想用五雷天心**与雁高翔来比个高下。他年纪还小,虽然武功道法修为俱已不弱,涵养终究还差了些。 雁高翔恨恨道:“原来正一教得享大名,竟是仗势欺人的。”他上山时踌躇满志,但与张宇初过了一招,已是傲气全无。张宇初一个如此年幼的小道士,居然已能与自己不相上下,那张正言的道术武功不知已到何等境界。他方才还为张正言不转过头来而心怀不忿,此时却觉得以正一教宗主之尊,这点架子也是应该的。可心里虽是佩服,嘴上却仍然不肯服软。 那老道士道:“雁道友此言差矣,本来如此,谈何仗势欺人,若雁道友不信,那也只能由得你了。”他语气平和,但话中隐隐也有威胁之意。雁高翔凛然不惧,道:“张真人,天下诸事,都抬不过一个理字。晚辈想见我家教主,真人既说我家教主已不在人世,但法体难道也已不在了么?晚辈这点微末道行自然不在真人眼中,若真人明言不让晚辈谒见我家教主,晚辈便唯死而已。” 一 龙虎山5 一 龙虎山5 他侃侃而谈,不卑不亢,张宇初在一边听得着恼,喝道:“大胆!你……”只是他还没说完,身后屋中忽然有个人道:“这位小友胆大可喜,宇初,让他进来吧。” 这人声音有些有气无力,但话语间却有着一种异样的尊崇。张宇初一听到这个声音,肃容躬身道:“是,是。”那老道士却也转过身来,道:“真让他进来么?” “天下诸事,都抬不过一个理字。这位小友说得也是,这是他们竹山教教主的事,自然他也该知道。” 这人说到这儿,忽然咳了两声,那道士不自觉踏上一步,到了门口却站住了,道:“大哥,你身子可还好?” “还行,让他进来吧。” 雁高翔越听越奇。正一教中,自是教主张正言为尊,可是此人说话,这老道士却显得大是尊敬。这时那老道士转过身,对雁高翔道:“雁道友,家兄请你进去。” 雁高翔虽不曾见过张正言,却也知道张正言是第四十代天师太乙子张嗣德的长子,并无兄长。他恍然大悟,才明白眼前这老道士并非张正言。他行了一礼,道:“晚辈还不曾请教真人尊姓大名。” 那老道士正推开门,闻言转过头,道:“贫道张正常,道号仲虚子,这是犬子张宇初。雁道友请。” 雁高翔整了整衣服,方才走进去。张正常将门掩上了,仍是背着手闲闲看墙边的双鹤对舞。张宇初耐不住了,轻轻走了过来道:“爹,这人是左道之士,伯父又受重伤,不要紧么?” 张正常也不回头,只是低声道:“旁门左道,只是修行法门而已。正教有邪士,旁门亦有正人,此人眸子炯炯,不是歹人。”他沉思了一下,忽然叹道:“正一教立教已久,如今教规松懈,门下弟子大多不求进取,倒是旁门中英才俊彦迭出,真是愧对祖师啊。” 原来中元日那天,张正言忽然将一直别居一山修行的弟弟张正常叫了过来,道:“吾自袭教以来,遭时多难,今逝期至矣。”张正常听兄长说出这话来,大吃一惊,才知道中元日前一天夜里,突然有一干妖人上山偷袭。龙虎山门人虽众,却没什么高手,竟然无一人发觉。那些妖人正是为那竹山教少女教主而来,当初无心帮助张正言夺回《神霄天坛玉书》,张正言允他重列门墙,无心却要伯父收留这竹山教的少女教主,化去她身上所涵妖魔。只是以张正言之能,竟然也未能将那少女体内的妖物驱除,妖人偷袭之时,张正言正在搜寻旧书,结果那少女竟然被妖人硬生生撕裂,而张正言也中了暗算,受伤极重,因此在这鹤鸣轩静养,请张正常父子为己护法。张正常以前因为兄长对门人太过放纵,又过于拘泥门户之见,正一教玄纲日坠,道化莫敷,实丧名存,屡上谏言又不为张正言所从,心灰意懒之下才别居一山。此次回山,见兄长受伤,门人弟子居然还云里雾里,莫知所以,更是痛楚。 张宇初忽道:“爹,孩儿他日定要整顿教规,让正一教重归大道。”他年纪虽稚,这话说得却大为不凡,张正常一惊,道:“你?”摇了摇头,只是不信。 张正常自不曾想到,张宇初日后大为有名。接掌正一教第四十三代天师之职后,效法北派全真教“真功”。“真行”,立下《教门十规》,一辟门户之见,向别派的体玄子刘渊然学净明法,又向丹鼎派学内丹法,正一教终于面目一新,他本人亦为人称颂是“贯综三氏,融为一途”,为正一教中第一饱学之士。 二 六神1 二 六神1 莎琳娜将两柄火铳放在桌上,卸下铜制铳管,用一根通条缠着一块沾着油的布细细擦拭。火铳威力甚大,但每发『射』一次,火『药』残渣就会沾在上面,不早点擦掉,下次发『射』时威力便会大减。正擦着,门上响了两下,听得无心在外面道:“莎姑娘,我可以进来么?” “进来吧。”莎琳娜将一支火铳装好,放回斗篷里才去打开门。一开门,却见无心端着了一盆热腾腾的汤站在门外,莎琳娜刚打开门,他便冲了进来,将那盆汤放到桌上,道:“莎姑娘,你尝尝这个鱼羊双鲜,这是他们的招牌菜,煮得很入味。” 那汤十分浓厚,白如『奶』汁,香气扑鼻。从胜军寺出来,为了躲开追捕他的高天赐一行人,无心将莎琳娜带到这个客栈来,便点了四五个菜。别的炒菜还则罢了,这个鱼羊双鲜可是别处吃不到的,他非要自己端上来,如此这位金发碧眼的莎姑娘才会领自己的情。他刚放下汤盆,见桌上的火铳,吃了一惊,道:“这个是火铳么?” 莎琳娜道:“你们也有?”她也不想多说,将另一把火铳擦干净了,便收到斗篷下。 无心道:“有是有,好像没这么小。”他知道火铳威力甚大,莎琳娜有这两把火铳防身,怪不得胆子能这么大。他舀了两碗汤,将其中一碗推到莎琳娜跟前,道:“莎姑娘,你尝一尝。”他见莎琳娜面『色』阴郁,令人生怜,心中大起护花之念。 莎琳娜犹豫了一下,舀了一小勺汤,直着送到口中。无心见她喝汤时汤勺是直直放到口中,无声无息,笑道:“这个汤啊,要这样喝才好喝。”他说着,也舀了一勺,横着放到嘴口,稀哩唿噜地喝了起来,咂了咂嘴道:“真鲜,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了。”说着,眉『毛』也当真动了动,似乎真要掉下来了。 看到他这副样子,莎琳娜“扑”一声笑了出来。她万里远来,一路上全靠索尔谛诺护卫。索尔谛诺三代都是她美第奇一族的家臣,对她这个小姐也恭顺之极,连正眼都不敢看,向来没人跟无心这般朝着她挤眉弄眼。只是一想到索尔谛诺已在三一寺中死在了吸血鬼铁希之手,莎琳娜脸上又沉了下来,道:“那位赫连公子,他家里人知道了么?” 无心见莎琳娜一笑,心中一动,绮念顿生,显些要忘乎所以。但见到她的脸又沉了下来,他的心也顿时一沉,心道:“该打!那位赫连兄是为她而死的,我好歹也该装出点痛苦之意,不然莎姑娘要看轻我的。” 赫连午是哀牢山赫连氏一族的人。赫连氏号称神剑,是术剑三门之一。这三门都被正统武林看作邪门外道,人人不齿,赫连午却一直以为自己出身于名门正派,而他的为人也同样大是光明磊落,侠肝义胆,满脑子都是行侠仗义,先是救了莎琳娜,后来为救无心,死在九柳门手上。无心『性』子有些轻浮,当时激于义愤,为了给赫连午报仇不惜与九柳门生死相搏,事情过后,却几乎要将赫连午也忘了。见莎琳娜提起赫连午,他正『色』道:“莎姑娘放心吧,我已请宗真大师向他家里人传信了,到时会将他的骨灰带回去的。”他想了想,又道:“对了,莎姑娘,你没能将叔叔的骨灰带回去,家里人会不会怪你?” 二 六神2 二 六神2 莎琳娜此番前来中土,为的是取回叔叔唐德洛的骨灰。当初拔都西征,将美第奇家族世代守护的一个据说存放着恶魔骨灰的坛子带到了中国,唐德洛便为追寻骨灰的下落辗转东来。当时他在胜军寺发现骨灰下落,但骨灰封印已被解开,恶魔附到了他身上,唐德洛心知已不能西归,不惜一死而再次将恶魔封印。可是莎琳娜此番前来,骨灰的封印又一次被解开,这次是胜军寺住持五明被附体。此时五明的骨灰已为密宗三圣所得,恶魔虽为中土高僧封住,但唐德洛回归故土的心愿却已永远无法实现了。这些事莎琳娜都对无心说过了,无心自是大为关心。 莎琳娜道:“无心先生,不要紧的,我能带回唐德洛叔叔的圣光回去,他的心愿便已了了。” 无心松了口气,道:“那就好。”还想再说几句,忽然面『色』一变,低声道:“外面有人!” 无心看似轻佻,却身经百战,谨慎之极。他的道术武功虽然还谈不上是顶尖,但单论机敏,只怕天下还没几个人能比得上他了。他二指轻轻一捺桌面,人似一抹轻烟,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站到了门边,手按住剑柄,正待发话,却听得门外有人道:“无心,是我。” 这是龙莲寺宗真的声音。无心长舒一口气,拉开门,道:“大师,是你啊,我……你这是什么打扮?” 一见到门外的宗真,无心险些要捧腹大笑。宗真驻颜有术,一直是个少年僧侣打扮,此时却穿着一套寻常衣服,头上还戴了个帽子,活脱脱便是个富家公子,若不是他对宗真尊敬之极,几乎便要嘲讽几句。但见宗真脸上虽然还是挂着一丝笑意,眼神却大是凝重,这话又咽了回去,正『色』道:“大师,有什么异样么?”宗真一直都穿着僧袍,改装前来,只怕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无心心思灵敏,马上便醒悟到了。 宗真一进来,掩上门,便摘下帽子。他这几十年来穿惯了僧袍,纵然心无点尘,穿这寻常衣服也有些不自在。他看了看莎琳娜,无心忙道:“大师,你还不认识莎姑娘吧,她是……”话未说完,莎琳娜已站了起来,道:“大师好,我叫莎琳娜。美第奇。” “美第奇?”宗真走到莎琳娜跟前,打量了她一下,合什道:“莎琳娜姑娘认识加西。美第奇先生么?” 加西。美第奇是莎琳娜的祖父。莎琳娜听得这个少年和尚居然说出自己祖父的名字,大吃一惊,道:“那是我祖父。您是……” “老衲宗真。四十多年前,在西域与加西先生有过一面之缘。一别四十余年,加西先生现在想必胡子也白了。” 加西。美第奇当年还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年,唐德洛是他侄子,年纪却比他还要大些。当初加西与唐德洛两人同来中土,因为查寻两年仍然漫无头绪,加西想念故土,但先行回去,在经过龙莲寺时,正值大雪封山,便在龙莲寺借宿一日,与宗真有过一夜长谈。只是宗真的模样仍然是个少年人,莎琳娜睁大了眼看着宗真,还是不敢相信。无心已明白莎琳娜在想些什么,道:“莎姑娘,宗真大师今年已经九十多了。” 莎琳娜一阵骇然。在胜军寺见到宗真时,她只觉这少年僧侣有股令人咋舌的气度,哪想到竟是个偌大年纪的老者。宗真也不愿多说,只是道:“莎姑娘,你此番前来,可是为了胜军寺中的魔物?” 二 六神3 二 六神3 莎琳娜道:“那是我唐德洛叔叔的骨灰。” 宗真点了点头道:“那就没错了。莎琳娜姑娘,请你回去禀上加西先生,便说龙莲寺宗真问他安好。”说着,扭头对无心道:“无心,你带我去你房里吧。”说罢便走出门去。 无心已见宗真似有什么欲言又止,心中狐疑。宗真身份极高,气度不凡,从来没有这等吞吞吐吐的时候,他不敢多说,随着宗真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又回头道:“莎姑娘,有宗真大师在,那魔物被封住后再不会有波折。”他见莎琳娜脸上仍有不放心的意思,拍拍胸脯道:“你放心吧,我给你起过一课,上上大吉,一路平安,利涉大川,你一定能平安回到……回到佛……那个罗刹的!” 先前莎琳娜跟他说过自己是佛罗伦萨人,无心也记不住这等拗口的名字,而佛与罗刹之类,他在龙莲寺住的时候倒听了不少。他说为莎琳娜起过一课便也不假,只是无心对卜卦学得并不精,卜得了一个蛊本卦,卦辞是“元亨,利涉大川。先甲三日,后甲三日。”“元亨,利涉大川还算好说,后面的”先甲三日,后甲三日“却实在不知是什么意思。莎琳娜也不知他说些什么,见他走出门去,嘴里只是喃喃道:”无心先生,你……你能送我启程么?“ 无心怔了怔,脸上『露』出笑意,没口子道:“好,一句话,送你回那个佛罗刹都成!嘿嘿……”还要说几句一路上一定好生照顾之类,又怕莎琳娜听了害怕,不要他送了,硬生生吞了回去。走出门,脸上仍是忍不住浮出笑意。 无心一出门,莎琳娜从斗篷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占星盘来,又看了看,脸上浮起一丝忧『色』。赫连午之死让她极为内疚,她实在不愿无心也出什么事。其时占星术在欧洲各国大行其道,大学中都开占星术这门课。莎琳娜一族本是除魔师,对占星术也颇为精研,因此给无心排了个星盘。只是排出来大为不吉,无心的运势极其不妙,她心中也极是不安。 无心的房间便在莎琳娜隔壁。一进门,无心刚把门掩上,宗真便叹道:“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中央勾陈,四方螣蛇,我一直想不通这白虎神怎么会在东南一带,原来如此。” 所谓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勾陈。螣蛇是阴阳家所谓的“六神”,无心是道士,自然知道,只是从宗真嘴里听到,他大为惊异,道:“胜军寺的那个魔物是白虎?” 宗真脸上仍带着微笑,眼中却闪过一丝忧『色』,缓缓道:“无心,你想必知道上古黄帝与蚩尤的战事吧?” 蚩尤属炎帝一系,黄帝时与八十个弟兄起兵反『乱』,在涿鹿决战失败,被黄帝擒斩,这个上古传说无心也早就知道。他道:“这和六神有什么关系?” “黄帝斩杀蚩尤,立碑于墓前。”宗真抬起头,似乎要透过屋顶看向天空,低声道:“此碑又称六神镇魔碑,绝不能开。但如果有人能聚齐六神,便会解开蚩尤碑,那时,蚩尤之魂便能复生。” 无心搔搔头皮,道:“还有此事?解开后又能怎么样?” 二 六神4 二 六神4 “蚩尤复生,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宗真的声音已是变得极轻,“六神本散布四方,青龙本在东海之中,数十年前世祖征倭失利,便是因为遭到青龙禁咒反噬。” 当年元世祖忽必烈两次渡海远征,倭人初战失利,惶惶不可终日,只道此番难逃灭国之灾,结果远征军两次都遇到大风而全军覆没,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无心道:“青龙禁咒?那是什么?” 宗真道:“此事要从我师叔说起。” 无心大吃一惊,道:“大师还有师叔?”宗真年纪已近百岁,出生时想必宋室尚存。宗真点了点头,道:“我师叔是个俗家,本是范文虎麾下一个小官,也随军跨海东征,便是他在海上解开青龙禁咒,召来大风,使得船队全军覆没的。” 无心更是吃惊,道:“他为何要这般做?” “宋军崖山一败,世人传说陆秀夫丞相背负幼帝投海自尽,却不知陆丞相实已派了御林军将幼帝送往日本,师叔本是宋臣,也知晓这个秘密,因此不惜在东海之上解开禁咒,使得十万大军遭遇飓风,全军覆没。”他顿了顿,又道:“其实不止是他,当初三征安南陈氏,一般落败,也是因为陈兴道将军手下有个异人解开了朱雀禁咒。” 无心打了个寒战。当初蒙古人每战必克,唯有征日本。征安南迭遭败绩,他道:“六神之力,居然如此之大么?” “仅以青龙朱雀一神之力,便可抗十万大军,一旦六神聚齐,蚩尤复生,便所向披靡,无人能敌。”宗真忽地长叹一声,笑意尽敛,接道:“苍生苦难,不知伊于胡底。” 宗真修为精深,声音向来圆润优雅,此时的语调却有种说不出的疲倦。无心心中一动,忖道:“宗真大师怎么也动心了?”他倒没有宗真这等为天下苍生的胸怀,见宗真说得郑重,仍是淡淡道:“还好白虎神已经被大师收了,他们想必也打不开蚩尤碑。” 宗真叹道:“无心,你想错了,其实要解开蚩尤碑禁咒,并不是一定要六神,只消能找到与六神威力相仿的,一样能解开。” 无心道:“与六神威力相仿?天下还有这等魔物么?” “肯定会有的。乃囊寺亚德班钦大师怀疑有人正在搜罗六神,因此才要你来引出这些人。”他说着,又叹了口气,道:“可惜那九柳门是引出来了,没想到他宁死也不肯说出谁是他背后之人。” 无心恍然大悟,心中大为不忿。胜军寺之事,他只道是为了押送银鞘而已,没想到背后还有这等秘密。九柳门法术非同等闲,无心也差点死在寺中。他干笑了两声,道:“还好我命大,大师,你一个出家的有道高僧,原来也会骗人。”他不敢对宗真发脾气,不过挖苦话却不能不说。 他本以为宗真不会介意,哪知宗真面『色』一下变得如同死灰,双手合什,深施一礼,道:“是,无心小友,老衲很对不住你。” 无心吓了一大跳,忙还礼道:“哎呀,大师这样可折杀我了。”他眼珠子转了转,道:“六神威力如此之大,不知他装在什么地方。” 无心见宗真极有内疚之意,原先对宗真的一点不满登时烟销云散。其实此事开始便是因为丹增坚持,宗真并不同意。只是丹增是乃囊寺亚德班钦大师的首徒,亚德班钦名列密宗三圣首位,如今年事已高,丹增是替师行事。宗真年纪虽比亚德班钦更大,但亚德班钦执掌密宗,他虽然心中不愿,也只得从命。这一路上,宗真对无心的安危极为担心,此时见无心只受了点小伤,心中欣慰之极,内疚之意也更深了。无心知道这般内疚对宗真修行极为有碍,因此东拉西扯,扯到别的地方去。 二 六神5 二 六神5 宗真道:“六神威力虽大,却能附在人身。无心,你要你伯父收留的那位女施主,身上所附便是朱雀之灵。” 无心惊得目瞪口呆,道:“什……什么?那竹山教的少女教主身上竟是朱雀?” 宗真道:“是。东华真人给我寄了封信,说的便是此事。”他坐了下来,喃喃道:“黄帝本道家之祖,所以当初亚德班钦大师虽然知道有人私开禁咒,却不知究竟是什么。东华真人为解开那少女身上的魔咒,才发现竟是有人在她出生前下了朱雀咒。六神本是禁持天下魔物,当今之世,道消魔长,若任由这些人将六神聚齐,解开蚩尤碑,只怕妖魔横行,不知世上将成何等模样。” 无心只觉身上一阵阵发凉。离开龙虎山后,也觉得那些邪灵小鬼现在越来越多。他靠给人驱邪捉鬼赚钱,鬼物多一点不是坏事,只是从来没想过这是有人解开六神咒的缘故。他想了想,道:“原来《史记》中所说的八神,便是此事啊。” 宗真一生无书不读,《史记》也读过的,道:“正是。秦汉所祠八神,除天兵二主外,便是六神。” 原来《史记》有载,秦始皇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求仙人羡门之属。八神将自古而有之,或曰太公以来作之。这八神中,一曰天主,便是帝俊祠,三曰兵主,祭蚩尤。《史记》中说“蚩尤在东平陆监乡,齐之西境也。”故老相传,蚩尤姓阚,冢在东平郡寿张县阚乡城中,高七丈,民常十月祀之,有赤气出亘天,如匹绛帛,当地土民称之为“蚩尤旗”。山东华州至今尚存蚩尤城,城旁阚氏尚多,相传都是蚩尤子孙。 无心道:“这般说来,蚩尤碑便在东平了?” 宗真摇了摇头,道:“我接到东华真人的信,马上便托了惠立师兄前去查看。但东平蚩尤墓并无异样,只怕蚩尤碑并不在此处。” 无心道:“那在何处?” 宗真皱了皱眉,道:“你托付给令伯父的那少女,究竟是何许人也?” 无心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她是湖广行中书省左平章田元瀚的次女,大师。” 那少女因为身负异禀,体内蕴涵妖物。妖物一旦苏醒,她便化身为竹山教教主。当初无心见到这少女,心中大为怜惜,不惜放弃了伯父要重收他入门的机会,才送她去了龙虎山,请伯父解除她体内妖物。也因为他将田元瀚次女带走,因此田元瀚才会命判官高天赐带人前来追捕无心。 宗真道:“原来如此。”他沉『吟』了一下,又道:“无心,明日你就随我去一趟龙虎山拜见令伯父,一来向他叩问详情,二来请他让你重回山上。” 无心欣喜若狂,道:“真的么?大师愿为我美言几句么?那晚辈真个感激不尽。”他知道伯父与宗真虽然分属佛道为两家,但伯父对宗真大师向来极为尊敬,若得宗真缓颊,回山自是有望了。只是转念一想,脸上忽地又沉了下来。宗真见他面『色』变化不定,道:“怎么,你不愿回山么?” 无心道:“那位莎姑娘……她要回去了,我答应过送她回去的。”他既觉得宗真肯为自己说情,这机会难得之极,但如果和宗真回龙虎山,只怕便与莎琳娜永无相见之时了,心中七上八下地拿不定主意。 宗真见他如此,眉头微微一皱。宗真一生只在青灯古佛前度过,对男女之事全然不解。他的弟子无念也因为勘不破情关,差点便被他逐出门去,此时见无心疑豫不定,心中不悦,正要说两句,外面忽然有个人惊叫道:“好大闪!” 三 六丁六甲阵1 三 六丁六甲阵1 那是客栈老板娘马林氏的声音。这马家客栈在刺桐也有个小小的名声,老板娘马林氏里里外外一把手,极是能干,马老板被管得服服贴贴,只是马林氏说话的声气甚尖,此时夜已渐深,声音更显得突兀。宗真道:“要下雨了么?”一推窗,窗外月白风清,却不见有雨意。他略微一怔,扭头却见无心呆呆地看着窗外,眼里『露』出惧意,心头一动,道:“有异样?” 无心嘴唇都在哆嗦,道:“这……这是五雷天心**!” 宗真奇道:“难道是你长辈到这里来了?”他知道张正言地位崇高,极少下山,多半不会来,而五雷天心**是正一教至高道术,能学会这等法术的只有天师嫡派子侄,便是无心也不会。如果真是正一教长辈来此,不知究竟有何事。 正想着,天边忽地又掠过一道闪电。这道电光有如韭叶,一闪即逝,随着电光,远远传来了一声闷雷,这声雷却是上次那道闪电发出的。宗真更为惊奇,心道:“究竟是什么人来了?”定睛看去,那道闪电落地之处大约在三四里外,并不是胜军寺的方向。他心中一惊,暗道:“不对!” 无心坐立不安,道:“大师,我伯父说要来这儿么?” 宗真摇了摇头,道:“东华真人不曾说过。”心中却是一紧。 无心喃喃道:“这是太微垣洞灵天元雷。五行五雷,难道布的是天罗地网?”他干笑了一下,又自言自语道:“不会吧。有谁会如此棘手,居然要用到天罗地网。” 宗真见无心脸上惊疑不定,道:“天罗地网是雷阵么?” 无心点点头,道:“是,只有嫡派正宗才学得到。”他的话音有些苦涩,自是说自己没学到了。 这天罗地网是五雷天心**中的至高雷阵,号称龙虎山镇山之宝,若非对付极厉害的大敌,绝不动用,自宋亡以来,只用过两次,第一次是成宗元贞二年时,盐官,海盐两州『潮』水大作,沙岸百里蚀契殆尽,延及州城下。州官无奈,请当时第三十八代天师张与材作法。张与材以五雷天心**布下天罗地网阵,封住海怪退路,再投铁符于水,铁符三次跃出水波,雷电大作,终于歼灭一个鱼首龟身,长达丈余的怪物,『潮』水才算退去,而第二次便是张正言八年前刚执掌教主时用过了。八年前,无心尚是个懵懂少年,只依稀记得当时雷电如织,吓得他连话都不敢说。此时见连着两下闪电,隐隐便似当年,不由惊异。但他见方才这第二道闪电已然后继乏力,若有人以此来布天罗地网,多半布不成的,因此也不敢相信。 这时,忽地又是一道闪电下击,这道闪电却长了一倍,也粗了一倍有余,映得满天俱白。无心“啊”了一声,倒退两步,道:“真……真的是五雷天心**!” 宗真道:“我去看看,你在这儿等着,千万别走开。”他将身一纵,跳上窗台,双袖一扬,如两片吃饱了风的布帆一般,人已如一抹轻烟没入黑暗。无心没想到宗真突然就走,还想说什么,但宗真去势极快,早已不见踪影,院子里那马林氏却根本不曾见到有个人跳窗走了,还在嘀咕着天时不正,干打雷不下雨云云。无心想要跟出去,但宗真走得太快,若他也跳出去,多半会被看见。 三 六丁六甲阵2 三 六丁六甲阵2 他急匆匆走出门去,刚走到院子里,马林氏见无心出来,忙陪笑道:“道爷,这么晚了还要出门啊?”虽然当初全真教与密宗论辩失利,道教声势大不如前,但南方道门一脉仍然极受人尊崇,腰缠万贯的道士也不在少数。无心为了讨好莎琳娜,出手颇为大方,马林氏对这个小道士自然也殷勤之极。只是无心自然没心思跟马林氏多嘴,点了点头道:“是啊。”正要出门,却听得头顶莎琳娜的声音响了起来:“无心先生。” 无心抬起头,只见莎琳娜推开窗子,正看着他。暮『色』中,莎琳娜碧眼莹莹,如一泓秋水。无心心头一动,暗道:“莎姑娘真好看。”脸上堆起笑意道:“莎姑娘,你好生休息,我去去就来。” 莎琳娜欲言又止,忽然从领子里掏出个什么向无心一扔,道:“无心先生,你将这带在身边。”无心一把接过,只觉入手温润,是个银制的项链,坠子却是个十字架,上面还带着一丝体温。无心又惊又喜,心道:“这个是定情信物么?”还没来得及高兴,莎琳娜却已关上了窗。 十字架是也里可温教的圣物,按理道门不该带在身上,只是这是莎琳娜给他的,便是块石头也要珍之如拱璧。无心将那项链塞进贴胸袋子里,正在窃喜,却见马林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饶是无心脸皮厚,也红了红,道:“内掌柜的,请照看一下莎姑娘,我一会儿就回来。” 马林氏嘻嘻笑道:“老婆子知道了,道爷去吧。”心中忖道:“前阵子看《翠屏山》,里面海奢黎就说和尚个个都是『色』中饿鬼,原来道士也是一般。唉,当初老娘可也是个奢遮风流人物,嫁得急了,白白便宜那老头子。” 闪电落地的所在是刺桐西北方的一座小山。此间距刺桐城已远,周围荒无人烟。从前山脚还零星有几户人家,因为刚遭了一场大灾,死的死逃的逃,已是一个人都不剩了。 宗真身法如电,赶到那座小山前,还隔得约『摸』半里,忽然听得从那小山有笛声冲霄而上。远远望去,那山坡上隐隐似有几个人在,其中一个坐在一张胡**,边上有十来个人侍立,吹笛的正是那倚坐在胡**之人。临风弄笛,吹的是一曲《白鹤飞》。《白鹤飞》是道门大曲之一,清幽浩渺,令人听了有出尘之想。这等情形,仿佛贵介公子出游一般,只是在这样一个深夜里,又是这般荒无人烟的野外,就显得大是诡异。 当走到跟那些人还有数十步时,宗真停住了脚步。他与张正言神交已久,虽只见过一面,也知道正一教出巡,排场大得很,这般有六七个侍从倒也不奇。他虽不曾见张正言吹过笛,但历代天师都是才华出众之辈,这一曲《白鹤飞》飘飘欲仙,不是平常人吹得出来。他缓步上前,扬声道:“前面可是正一教的道友么?” 宗真刚一说话,笛声嘎然而止,踞胡床之人忽然“咦”了一声,放下笛子道:“月白风清,有客远来,请问尊姓大名。” 三 六丁六甲阵3 三 六丁六甲阵3 这人声音清雅,谈吐亦大为不俗,月光下,宗真见这人在四十上下,道冠白袍,直如神仙中人,绝非张正言,倒有二三分似是无心。他整了整袍袖,缓步上前道:“贫僧宗真,偶闻施主雅音,还请海涵。” 那人显然也吃了一惊,在胡**翻身坐起,站在地上整了整衣冠,道:“原来龙莲寺宗真大师,失敬失敬。在下正一门下鸣皋子,见过宗真大师。” 宗真暗自吃惊,心道:“果然是正一门人,不知是哪一代弟子。都说正一教门下乏人,原来还有这等人物。”他见这鸣皋子面如冠玉,让人一见便生好感,戒心也放下了三分,行了一礼道:“不知东华真人与鸣皋真人如何称呼?” 鸣皋子打了个稽手道:“回大师,东华真人是在下师兄。” 宗真心中微微一沉,暗道:“果然是张正言派来的。”他顿了顿,道:“鸣皋真人此番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鸣皋子眉头一扬,道:“大师明鉴,晚辈不敢隐瞒,在下是奉命来寻找一个本门弃徒的。 宗真眉头皱了皱,道:“东华真人可是要你杀了他么?” 宗真先前接到张正言来信中,除了说那少女体内的朱雀之灵外,信尾张正言还附了一笔,请宗真若是遇上无心,绝不可手软,立时斩杀。宗真佛法精深,万事不萦心,但爱才爱洁之癖纵然再多修为也除不了。当初初识无心,只觉这少年道士虽然身负邪术,贪财好『色』,但心地却仍十分良善,那时宗真险些为师兄宗朗所杀,也亏得无心舍命相救。按理,张正言已允诺无心重新回山,似乎也已原谅了无心,任他见多识广,也实在不知为什么张正言会前后判若两人,因此他才要无心随自己去龙虎山拜见张正言问个明白。他怕的就是张正言另外派人出来追杀,因此一见到有人施行五雷天心**便追上来看得究竟,只是这个担心显然成了事实,这鸣皋子八成便是奉命来杀无心的。 果然,鸣皋子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惊愕,又打了个稽手道:“大师高明。此事是我本门家事,在下深有苦衷,还请大师海涵。” 宗真见这鸣皋子话虽温和,还没等自己求情,便一口堵得严严实实,心知说不通,不禁暗自叹气,心道:“看来唯有向东华真人自己求情了。幸好我也没说不帮无心逃命。”他行了一礼,道:“既然如此,老衲告辞了。” 他转身正要走,鸣皋子忽道:“对了,宗真大师,此间有封信要请大师过目。” 宗真道:“给我的?”他心中有些生疑,却见鸣皋子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来双手捧到宗真面前。宗真深吸一口气,接在手中,轻轻一掂,只觉轻如鸿『毛』,也确实只是一张纸而已。他心思机敏,对这鸣皋子也起了戒心,心知江湖上有些人的下毒手法鬼神莫测,令人防不胜防,只是这信既轻,而且也不曾封口,再怎么看也不会有什么异样。他从中抽出信笺,摒住呼吸,双指夹住一角轻轻一抖,生怕会有什么毒粉抖出来。但见那鸣皋子坦然站在面前,动也不动,宗真才略略放下心来,忖道:“过虑了,他纵然知道我不容他杀了无心,但正一教是名门正派,也不会出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借着月光向那信笺看去,宗真不禁一怔。那信笺上红红的写着什么,纵然不甚看得清,怎么也不像是字。他道:“这是什么?” 三 六丁六甲阵4 三 六丁六甲阵4 鸣皋子凑过头来,道:“唉呀,晚辈拿错了一封。”他从怀里又『摸』出一封信来,宗真将手头这封信还给他,接过他手上那信。这信仍是轻飘飘鸿『毛』也似,上面笔酣墨饱地写了几个字,可里面却空空如也。他一怔,正待发问,耳边却突然响起了鸣皋子低低的声音。 是禁咒!宗真只觉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大吃一惊,双脚一错,已退后了几步,手掌一翻一沉,喝道:“金刚手菩萨摩诃萨,跋折啰柁嚟!跋折啰婆帝!跋折啰檗帝!跋折啰柁帝!” 这是密宗的护命法门神咒经,号称“刀剑。饮食。毒『药』。厌祷诸患不能为害”,是密宗至上的防护神咒。他声如巨雷,说到后来,字字几如连成一串,鸣皋子的咒声登时被宗真盖过了。鸣皋子牙一咬,忽地咬破舌尖,“扑”地将一口血喷在先前宗真信笺上,喝道:“斩!”他左手握着那支笛子,手腕一抖,已从笛中抽出一支半尺来长的细剑,一剑割在信笺上。信笺本是宣纸,一触即破,鸣皋子拔出的短剑却锋利异常,可短剑划到信笺上,却是锵然有声,竟似划到精铁之上。他面『色』巨变,却听得宗真喝道:“邪魔外道,还不束手就擒!”“呼”的一声,宗真一掌已带着千钧之势压下。 鸣皋子所用乃是厌胜术,他先前给宗真的信纸乃是用己血『液』写成,已施下法术,只消宗真触上,便可将宗真手腕与那信纸合二为一。本来这条计策天衣无缝,宗真也全然没有怀疑,只是没料到宗真行法如此快束,竟然一下使出金刚不坏身法,鸣皋子出手虽快,仍是慢了一步。此时那信笺与宗真的右手已连为一体,斩信如斩人,可宗真的手已坚逾精钢,短剑虽利,仍是斩之不入。一招失手,宗真的反击却已来到。鸣皋子只觉气息一滞,仍是笑道:“果然名不虚传。”身子忽地如化轻烟,顿时在宗真掌下消失不见。 宗真一掌落空,又退后一步,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鸣皋子已退回胡**,长长吐出一口气,笑而不答,只是道:“宗真大师名列密宗三圣,确是不凡,佩服佩服。”此时那张信笺在空中斜斜飘落,厌胜术并不能持久,沾土即失效。方才如电光石火般过了一招,若非宗真功力精深,只怕便要着了这鸣皋子的道了。宗真不敢大意,脸上仍是平静如常。这鸣皋子身上不带邪气,但所用法术却杂『揉』邪术,总让他想起无心来。只是这鸣皋子显然功力较无心高出不止一筹,极不容易对付。 信笺眼见便要落地,鸣皋子忽然道:“大师,请再试我一招。”他手往胡床下一捞,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呼”地直向宗真飞来。说是暗器,可这暗器也太大了点,那圆球擦着地面而来,卷着地面的落叶灰尘,声势骇人。宗真不知这鸣皋子又要搞什么鬼,心知此人厌胜术厉害,不敢再碰,右手结成军叱利手印,喝道:“唵阿娜步低尾惹曳悉地悉驮啰梯娑嚩诃!” 这是一字顶轮王咒。那圆球如同滚入一团极粘稠的胶水,来势顿时减缓,忽如活物般一跃而起,尘土飞扬。在一片碎叶灰尘中,赫然现出一张脸。 这是个人头!而这个人头竟然正是乃囊寺的丹增和尚! 三 六丁六甲阵5 三 六丁六甲阵5 一见到丹增的头颅,宗真倒吸一口凉气,心头猛地一震。方才见到有人行施五雷天心**,而这条道正是丹增回寺的必经之路,他知道丹增『性』如烈火,生怕正一教与丹增因误会而动上手,才急急赶了过来,没想到丹增还是遭了毒手。也在这一瞬间,忽听鸣皋子叱道:“中!”“嗤”一声,宗真只觉一阵巨痛,便如一根无形的钢针刺透了他的手腕,腕上立时出现一个血洞。 鸣皋子攻不破宗真的金刚不坏身法,故意将丹增首级掷出,趁着宗真看到时极短的一怔,突然发出那支短剑。这一剑攻其无备,终于见功。宗真手腕受伤,顿时觉得右手失去知觉,军叱利手印已不能结成。他心知不好,疾退出丈许,尚未立稳,眼前却觉一黑,有个人竟然如鬼影一般疾冲到宗真面前,一拳击中他胸口。这一拳力道极强,“咚”一声,宗真胸前的衣服也被打得片片碎裂,五脏都似移位,那人却也不好受,被震得忽地退后五步,一屁股坐倒在地。而宗真中了这一拳,腕上伤口中鲜血如箭,『射』出足有三尺许。他大吃一惊,心道:“竟然还有这等人物!” 方才只有鸣皋子那十余个随从还离得甚远,都站在鸣皋子身后,可此人却分明是其中一个。鸣皋子甫出手,此人便趁虚而入,这等身法,天下已是少有。宗真正在诧异,忽地看见此人背后贴着一张黄纸,才恍然大悟,方知是鸣皋子所用的咒术。 对生人用咒术,正邪两派都有。生人贴上符纸后,力量速度都大大增强,但于身体却大为有损,因此正派大多将之纳入禁术,不得随便使用。 鸣皋子忽然喝道:“不要打他身上!”他手一抖,从怀里『摸』出一叠符纸,喝道:“丁丑延我寿,丁亥拘我魂。丁酉制我魄,丁未却我灾。丁巳度我危,丁卯度我厄。甲子护我身。甲戌保我形。甲申固我命。甲午守我魂。甲辰镇我灵,甲寅育我真!”脚下一错,人如鬼影般绕着胡床闪了一圈,那些符纸已都贴在了那些人背后。那些人原本只是呆呆站着,身上一有符纸,忽地散上,齐齐上前,灵动异常,与先前冲上那人一起将宗真围在当中。 宗真咬了咬牙,左手在右手腕的伤口周围画了个圈,血登时止住了。但这伤实在太重,手腕已被刺通,痛楚一阵阵**,还是止不住。他又惊又骇,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鸣皋子的正一教道术精纯无比,但厌胜术是不折不扣的邪术,同样也极是厉害,宗真实在无法相信,张正言的师兄弟中竟然还会有这等人物,而如果是邪道术士,又不该会有如此正宗的正一教道术。 鸣皋子『露』齿一笑,道:“大师,请指教在下这个六丁六甲阵。”他右手将笛子甩了甩,放在唇边。 笛声原本清越爽朗,此时吹奏出来,却怪异非常。声音一响起,那十来个人忽然极快地移动,速度之快,如奔雷闪电,几非人力所能,便是天下轻身功夫最好的人,恐怕也有所不及。 四 山坡恶斗1 四 山坡恶斗1 所谓六丁六甲,本来是道教传说中的一种护法神将,《三才图会》有云,六丁神是丁卯神司马卿,丁丑神赵子玉,丁亥神张文通,丁酉神臧文公,丁未神石叔通,丁巳神崔巨卿,六甲神为甲子神王文卿,甲戌神展子江,甲申神扈文长,甲午神韦玉卿,甲辰神孟非卿,甲寅神明文章。自然,说法不止一种,各有出入,但符箓派道士驱使神将护体,除了二十八宿。四值功曹,最多的还是六丁六甲。 六丁六甲阵乃是茅山宗的镇山之宝。当年宋徽宗时,茅山宗嗣法宗师刘混康极受尊崇,徽宗即位后,敕令扩建茅山元符观为“元符万宁宫”,并赐刘混康九老仙都君玉印。玉剑,又亲书《六甲神符》赐之。至元成宗时,张与材总领三山符箓,茅山宗归并入正一教,以后虽然作为小宗仍有流传,但已渐趋式微,而这门六丁六甲阵也成了正一教的镇山之宝了。宗真原本还在怀疑这鸣皋子是左道妖士,但一见他使出这六丁六甲阵,心中再无怀疑,但也大为心寒,暗自忖道:“这鸣皋子难道是奉了张正言之命,非要取无心『性』命么?” 他只分了分心,眼前却觉一花,那十几个人却交错穿『插』,奔走极速,已将宗真围在了当中。这些人武功道术虽然都有可观之处,却非一流好手,可此时闪转腾挪,快得异乎寻常。宗真调匀了呼吸,沉声道:“鸣皋真人,你妄用生人符,还杀了丹增大师,难道也是东华真人交待你的?” 原来元时佛道两家颇有嫌隙。元初诸帝好道,全真教大为得宠,然后来诸帝皆偏向佛门,以至元初佛道两派势同水火,屡起争斗,前后共有三番大辩论。第一次是宪宗四年,因为全真教所印《老子化胡经》与《老子八十化图》中有谤佛之语,蒙哥汗令阿里不哥主持佛道辩论。此次辩论双方是少林寺福裕与全真教掌教李志常,结果李志常受挫。后来在宪宗八年和世祖至元十八年间,释道两家又有两番辩论,结果道教两次又都落败,第一次落败时参与辩论的长春宫道士樊志应等十七人被勒令削发为僧,诏毁道经四十五部的经文印板,后一次更是焚毁除《道德经》以外一切经文,史称道家“经厄”,十年后方才得解除禁令。这两次辩论使得全真教险遭灭顶之灾,而当时代表释门出面的是密宗大师八思巴,至元十八年那次辩论,道教一方则有正一教三十六代天师张宗演。加上辩论得胜后,有些番僧对道教门人大加欺凌,因此正一教对密宗向无好感,暗里也屡有争斗。张正言驭下虽然极宽,却也察觉如此大为不利,因此严令门人不准与密宗门下妄起纷争,宗真却没想到今日鸣皋子竟然敢冒大韪杀了丹增。丹增虽然『性』子暴躁,大犯出家人之忌,终是乃囊寺首徒,纵然与鸣皋子再有口角,也不至于刀兵相见。宗真已然觉得不对,他虽然也耳闻张正言驭下甚宽,以致正一门下仗势欺人的丑事也出了不少,可仍然不敢相信张正言竟会允许师弟将密宗首要人物也杀了。若此事传出去,已不仅仅只干系到无心一人『性』命,只怕会引起密宗与道门之间的一番大争斗,昔年的死斗又要重现。 四 山坡恶斗2 四 山坡恶斗2 鸣皋子也不说话,笛声却忽地一扬,拔高了许多,那些人身法登时又加快了。宗真知道这等强行驱使生人,实是挟泰山以超北海,事后这些人多半会大病一场。鸣皋子为了对付自己,竟然不惜属下『性』命,他更不敢相信正一教中居然会出这等心狠手辣的人物,心中一阵黯然,心道:“也怪不得大道不行,邪魔四起。便是这些名门正派,所做所为又哪点谈得上光明正大了。”他知道鸣皋子在此设伏,定有图谋,而自己的右手已疼痛不堪,数次想要退出,却仍然冲不破这个六丁六甲阵,心中不禁骇然。 宗真正自惊叹鸣皋子的本领,却不知鸣皋子也在暗暗叫苦。丹增先前中了他的埋伏,失了先机后又以拙火定强行对抗,结果被鸣皋子引发心火,**而死。也正因为杀丹增太过轻易,鸣皋子只觉密宗三圣浪得虚名,对付宗真定然也是手到擒来。哪知一交手下,这个长得如同少年的老僧却不知比丹增要强多少,幸好先被中了自己的计策,已废了一只手,不然六丁六甲阵只怕反要被他攻个落花流水。鸣皋子将笛声连连拔了三个高,六丁六甲十二人的身形已如幻影,再难加速,可是宗真身周却如筑起了一道无形的铜墙铁壁,总是冲突不进。他微微皱了皱眉,心道:“这秃驴好生了得,难得非得唤出青龙来么?”鸣皋子的笛声一如平常,一声不『乱』,心中却已波澜万丈,额头流下了汗水。 正拿不定主意,忽听得宗真喝道:“大日如来金刚剑,唵嘛呢叭咪吽,喝!”他舌绽春雷,鸣皋子只觉耳鼓“嗡”一声响,几乎要破裂,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笛声登时一滞。也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宗真手中赫然出现一柄满是烈火的长剑,一剑正击在六丁六甲当先的甲子身上。 这并不是真的剑,只是一根树枝。大日如来金刚剑本是五台山伏魔寺的秘传剑法,号称“无坚不摧,无魔不破,无邪不辟”,只是耗用真气极巨,而且威力太大,因此密宗各派大多封存不用。若是功力不到,强用这破魔八剑,往往会反遭心魔反噬,昔年宗真的弟子无念便因偷学破魔八剑,险些被宗真逐出门去。 无念的功力较诸宗真不啻天壤,当初他用出这破魔八剑已极是不凡,此时在宗真手上使来,更是声势骇人。虽然只是一根三尺余长的树枝,被宗真的真火催动,已不下利刃。但宗真终究宅心仁厚,这大日如来金刚剑只取浑成,不取锋锐,甲子被他击中,人已如一颗小石子般抛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一下翻身站起,身上并不带伤,大梦初醒般看着宗真,动作极是迟钝,先前那形同鬼魅的身法却已不复可见了。 宗真沉声道:“鸣皋道友,你以符咒驱使生人,难道不怕正一教历代祖师英灵震怒么?”以符咒驱使生人,原本也非邪术,正道左道皆有,但正道只用在为人驱邪上,像鸣皋子这般做法,实在已与邪术一般无二了。 四 山坡恶斗3 四 山坡恶斗3 鸣皋子淡淡一笑,道:“大师说法,奈何在下听不入耳。甲子!” 他一声断喝,甲子身子一凛,一下站直,道:“属下在!”鸣皋子手一抖,又将一张符贴到甲子身上,捻个诀,喝道:“疾!” 甲子身上符咒已被宗真击散,此番二次上前,事后多半会全身经脉断裂,不死也成了个残废。宗真叹道:“善哉。”心中已升起了怒意。宗真一身修为,已近点尘不染,可他少年时也是个『性』如烈火之人。此时见鸣皋子竟然根本不把手下人的『性』命为意,宗真也终于动了真火。虽然知道如此一来,他苦修断不欲行障便功亏一篑,而自己年纪老大,来日已然无多,今生再难跨过这个门槛,《成唯识论》中所谓的第十障未得自在之障永远也勘不破了。 宗真将右手举起来,咬破中指,将指血在树枝上一涂。这树枝原本已在燃烧,宗真一将血沾上,火势更旺。他深深吸了口气,一身长衫如同吃饱了风的布帆一般鼓起,猎猎舞动。鸣皋子见此情形,心中惧意顿生,忖道:“这秃驴……他是要博命了么?” 六丁六甲阵不能奈何宗真,到了此时,也只能再运天罗地网了。他咬了咬牙,一手忽地将道冠打落,喝道:“画地局,出天门,入地户,闭金关,乘玉辕,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勾陈螣蛇,六丁六甲神将乘我而行。今日禹步,上应天罡,下辟不祥,万精厌伏,所向无殃。所供者达,所击者破,所求者得,所愿者成。请玉女真君护我,急急如九天玄女道母元君律令!” 这是玉女反闭法。玉女反闭法原本极其繁琐,鸣皋子身有异禀,已省去了前面一大段请神之法,可是仍然极其复杂,他轻易也不敢动用,此时见宗真的破魔八剑太过骇人,只得一用。他念完这一段,左脚横着跨过一步,念道:“禹步相催登阳明……” 禹步共有离。旨。火。天。尊。帝。胜七步,每念一步便念一句禹罡咒。鸣皋子步法灵活,行动迅捷,一眨眼已走到尊位,正念到“我步我长生,恶逆摧伏蛇妖惊……”正要跨到帝位,却见宗真断喝一声,竟然已迫到跟前,一根树枝带着火苗当头劈下。他原本以为六丁六甲阵纵困不住宗真,总能再缠住一会,没想到宗真势如破竹,身形如奔雷闪电,六丁六甲竟然根本碰不到他,而禹罡咒此时尚未念完,不由大惊失『色』,心中叫道:“糟了!” 破魔八剑本就刚猛沉雄,宗真又是全力施为,这一剑如泰山压顶,便是一块巨石,只怕也会被打得粉碎。鸣皋子脸『色』变得煞白,此时便是想退也退不走了。他咬了咬牙,心道:“好,就斗个你死我活!” 宗真手中的树枝已直直落下,便是想逃也逃不开了,纵然鸣皋子想以死相拼,也已来不及。此时鸣皋子心中只是后悔不该小看了宗真,他右手的笛子向上一架,牙齿一下咬破舌尖,一口血正要喷出,宗真手中的树枝已到了他头顶。火势如刀,已将鸣皋子顶心的头发也燎得焦了一片。鸣皋子万念俱灰,心道:“完了。” 四 山坡恶斗4 四 山坡恶斗4 哪知宗真的树枝眼看便要落到鸣皋子头顶,却觉得眼前一花,鸣皋子忽然向一边闪开了半尺,“砰”一声,树枝擦着鸣皋子脸颊打下,那张胡床登时被击得粉碎,树枝也登时寸寸碎裂,爆出一片火花。宗真心中一沉,这一击已耗尽了他浑身之力,本以为必中,哪知最后却失了手。 鸣皋子死里逃生,脸上突然现出一片黑气,『露』齿一笑,脚下一错,已从帝位转到胜位,口中念道:“……我步我长生,众灾消灭我独存,急急如律令!” 禹罡咒已然布全,他猛地将舌尖血一口喷出,左手一掌击出。这一掌宗真再也闪不过了,正击中他小腹,“砰”一声,如中巨木,宗真被鸣皋子打得连退了三步,脸上已被鸣皋子喷得都是血痕,却仍是兀立不倒。 鸣皋子见全力一掌居然还击不倒宗真,不禁骇然,心中更动了杀机。他的脸上已透出黑气,此时更是黑如锅底,一个人几乎要融入夜『色』,身法如电,忽然抢上两步,一掌又印在宗真胸前。这一掌用力并不大,看似缓缓贴上,但手掌刚贴到宗真胸口,宗真只觉一股大力穿胸而过,他已躲无可躲,护命法门神咒经也已挡不住这等大力,“啪”一声,胸前尚无异样,背后的衣服却出现了一个手掌形的破洞,大小形状正与鸣皋子的手掌一般无二。鸣皋子这一掌的掌力竟然透体而过,宗真吃了这一掌,再也站不住了,一下仰天摔倒在地,嘴角流出血来,已是动弹不得。 鸣皋子先前劲道并不甚大,此时却不知为什么大得异乎寻常。宗真被鸣皋子击倒,脑中却是一片雪亮,心道:“是了!此人定然对自己也下了符咒!”鸣皋子最后动手时脸『色』变成漆黑一片,这分明是有魔物附身之相。他以符咒驱使六丁六甲,没想到连自己也这般办。因为以符咒驱使人体极其伤身,因此鸣皋子先前也不敢动用,直到应付不了时才终于使出来。 方才鸣皋子全力施为,自顾不暇,六丁六甲十二人失了主持,已如泥塑木雕般动也不动。待鸣皋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击倒了宗真,又将笛子凑到唇边吹了两个调子,解了这十二人身上的符咒,他们才算如大梦初醒。只是鸣皋子用力太过,吐气维艰,便是这两下笛声也吹得断断续续,大不容易。宗真知道鸣皋子一解除六丁六甲的符咒,便是要来对自己下手了。这六丁六甲没了符咒,武功道术在宗真眼里自是不值一哂,但此时自己中了鸣皋子两掌,五脏移位,要动动手指都难。他是有道高僧,对生死看得极淡,只是想到大事尚未完成,不由又有些后悔。 六丁六甲围困宗真也已用尽力量。他们功底远不及鸣皋子,一个个气喘吁吁,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甲子功底在这十二人中算是最高的,勉强走到鸣皋子跟前,躬身一礼,道:“宗主,要杀了这秃驴么?”却见鸣皋子两手交错,正在极快地变幻手印,脸上的黑气一阵浅一阵浓,知道宗主方才动用了禁术,此时正在行退魔法,便不敢再说话,肃立在一边听候吩咐。 鸣皋子的手指如飞,不住变化。密宗称手印,道家称为捻诀,其实是一样的。宗真见这鸣皋子所捻之诀尽是玄门正宗,虽然不知他在做什么,心中更是忧虑,忖道:“东华真人难道真的如此不择手段也要杀了无心?他到底干了什么事了?” 四 山坡恶斗5 四 山坡恶斗5 此时鸣皋子脸上的黑『色』已然褪尽,大袖一抖,一边站立的甲子已然会意,拣起掉落的道冠递上。鸣皋子将道冠戴在头上,整了整,忽然淡淡一笑道:“还不出来,更待何时?” 宗真一怔,一时还以为鸣皋子在对自己说话,但见鸣皋子的双眼平视,并不看着自己,也省得是对自己身后说话,暗自一惊,心道:“不好了,会不会是无心跟了来?”他初时便担忧来的是张正言派来要对无心不利之人,因此吩咐无心千万不要出来。但他也知道以无心的『性』格,这等话于他只如耳旁风,根本听不进去的。宗真想要回头看看自己身后究竟是谁,可是他受伤极重,连坐起来都难,一时竟转不过头去。 鸣皋子等了等,仍然不见回答,略略有些愠意,喝道:“还不出来么?若再不出来,这位大和尚便要涅槃了。”说着踏上一步,走到了宗真跟前,作势将笛子指向宗真胸口。 等了一会,仍然不见有人答话。鸣皋子眼中『露』出一股杀气,高声道:“大师,对不住了。”笛子在空中一抛,变为反手握着,猛地刺向宗真前心。这笛子虽然没有尖端,但以鸣皋子这等功力,只怕入木入腐,不要说刺入重伤之余的宗真身体了。宗真只觉一阵凉风扑来,心中不由一寒,正打算念句阿弥陀佛闭目受死,忽地闪过一道褐『色』光华。 此时鸣皋子已用五雷天心**布成了天罗地网,若是有飞鸟误入,也登时会被灼成焦炭,但那道褐『色』光华却如同无物。鸣皋子吃了一惊,手一扬,笛子迎上那道褐光,“当”一声,他只觉手指也被震得一麻,心道:“好厉害的劲道!是他么?” 能突入天罗地网而不引发雷电的,只有同是正一雷法一脉。但这暗器太过古怪,闻所未闻,鸣皋子也暗自吃惊,忖道:“几年不见,他居然还练成这等本领?”他定睛看去,却见一边的一棵乌桕树下站着一个满面于思,背着个大葫芦的大汉。这大汉来得突然,以鸣皋子这能耳聪目明的异士,居然先前一直不曾发现,不由一怔,喝道:“是什么人?” 褐『色』兵刃与鸣皋子的笛子一击,在空中划了个圈,那汉子手一招,便又飞回他手中。这等本领,寻常武林中人除了术剑门是不会有的,这汉子多半也是个术士。他看了看鸣皋子,却皱了皱眉,走上两步,拱了拱手道:“某家竹山教雁高翔。古人云:”得饶人处且饶人“,道长真要赶尽杀绝么?” 鸣皋子看了看雁高翔,忽然一笑,道:“原来是竹山余孽,我听说过你。” 原来此人正是竹山教的雁高翔。他也是见到五雷天心**,才赶过来看个究竟,正好见到鸣皋子要对一个少年僧人下手,不由出手相救。他出手向不容情,要杀便杀,只是方才这招回月刀居然被鸣皋子挡回,心中实是大为震骇。但他『性』情向来刚硬,纵然知道自己本领不敌,也绝不退缩,何况以前与人对敌,报出姓字来,倒有一大半说是没听见过,让他很不受用。此时听得这披发道士居然说听到过了,不禁颇有知遇之感,敌意也减退了许多。只是此人说自己是“竹山余孽”,他也知道自己的竹山教名声很不好,但这话终究大大不中听,若是以前,二话不说便要拔刀相向。只是此人显然是正一教门下,既然不是无心,不好大打出手,便和声道:“看道长出手,乃是正一教门下。在下是奉东华真人所托有事前来,请道长不要误会。” 四 山坡恶斗6 四 山坡恶斗6 鸣皋子听雁高翔语气转缓,不由大为诧异,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忽然眼中一亮,道:“原来你奉我师兄之命来的。有什么事么?” 雁高翔道:“道长,东华真人是请我杀一个人。” 他将“请”字说得很重。鸣皋子眼中又闪了一下,慢慢道:“东华师兄要你杀的,可是无心么?” 宗真听得他二人对话,心中不禁一沉。竹山教是邪派,张正言居然委托了邪道人物来杀无心,难道无心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了?他原本只觉得张正言只是痼于门户之见,才要把无心这个学了许多邪派术法的本门弟子杀了,可是先前他明明已允诺无心重归门墙,又怎会突然变卦?而且给自己的信中也语焉不详,只说要立时杀了无心,免得酿成大患。此时他心头疑云越来越浓,只觉其中另有内情。 雁高翔道:“原来道长也是一般。道长,这小和尚已然落败,不妨放他一马,让他去吧。” 雁高翔先前上龙虎山,见到东华子张正言竟然身受重伤,奄奄一息,大吃一惊。张正言是正一教主,又是年富力强之时,他虽然对自己本领颇有自信,但也从来没觉得自己本领能高过张正言。竹山教已全军覆没,只余他一人,此番上山,雁高翔实已存了荆柯之志,打算万一夺不回教主,便宁可以身殉教。哪知见到张正言居然受了如此重伤,雁高翔一时惊得呆了。待张正言说了有妖人上山,自己中了暗算,那少女教主已被妖人撕裂之事,雁高翔知道以张正言身份,根本不必骗自己,而且此事实是正一教奇耻大辱,张正言不惜自曝其短,自是千真万确的事。想到教主已死,竹山教复兴无望,雁高翔上山时的一腔雄心尽都化为冰雪,便准备告辞下山,从此传承竹山教,让这一派不至中断。下山时,张正言却传了他一手五雷法,要他到福建刺桐一带来杀了无心。当初为了林灵素的《神霄天坛玉书》,便是因为无心作梗,这一函《神霄天坛玉书》不知去向,雁高翔的两个师兄丧命。而当时雁高翔输在无心的诡计之下,未能在最关键时帮上教主,因此他一直对无心怀恨在心,对教主却极是内疚,觉得竹山教覆灭,其咎在己,听得张正言要自己来杀无心,正中下怀,一下便答应下来。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张正言因为怕他对付不了无心的五雷破,居然也传了他一种五雷法。雁高翔水火刀本已极其厉害,有了五雷法相辅,水火刀威力倍增,更是信心满满。他也是见到这山坡上有人施展五雷天心**,想起张正言说过无心便在这一带,才赶过来看个究竟。哪知见与一个少年僧人动手的是个中年道士,并不是无心,不由有些失望。竹山教名声在江湖上极坏,雁高翔动起手来杀心极重,可他向来自负豪侠,心地颇为仁厚,见鸣皋子已然得胜,还要动手杀人,自然看不过去,才出手相救,此时又出言为宗真求情。 鸣皋子暗道:“这个大胡子自称是竹山教,怎么这般假道学?来得又真不是时候,不要八十老娘倒绷孩儿,一个不对动起手来,输在他手上了。”他抖了抖袖子,拱手微笑道:“雁道友,今年春秋几何?” 雁高翔听鸣皋子突然问起自己的年龄来,不由一怔,顺口正要回答,忽听得宗真喝道:“闪开,他在作法!” 五 术有正邪1 五 术有正邪1 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劈头打向雁高翔。鸣皋子面上和易,双手其实在袖中捻诀作法,旁人根本看不到,宗真受伤虽重,但他六神通修习有成,已觉察此人双手有异,千钧一发之际叫出声来。雁高翔原本毫无防备,听得宗真的叫声,闪已闪不开了,手中水火刀举起护住头面,“砰”一声,水火刀被击成两截,他也如遭巨锤一击,双足陷入土中足有三四寸,浑身难受之极。他又惊又惧,料不到鸣皋子会突然动手,水火刀已断,右手在头顶极快地绕了个圈,断刀化为烈焰,一下护住顶门,将雷电余力尽皆承下。饶是如此,背后冷汗仍是涔涔而下。他当初曾与无心有过一战,曾经在无心的五雷破下吃过亏,对正一雷术颇为忌惮,见这鸣皋子的术法与无心极为接近,功底却更为深厚,甚是担心挡不挡得住。但见水火刀能够挡住鸣皋子的雷术,心中一宽,更是感激张正言。 鸣皋子这招袖里乾坤本来是必中之势,没想到居然会被宗真先行叫破,而闪电竟然打不透雁高翔的水火刀。他双手一抖,揎袖出臂,心道:“这妖人居然也会一点五雷法,看来只有靠六丁六甲了。” 鸣皋子与宗真一场恶斗,险些丧命,靠了唤出体内妖神方才得胜。他也知道以眼下自己的功力,其实已很难克制那妖神了,一个不当心便要遭到反啮,而这雁高翔殊非弱者,现在能用的只有六丁六甲。六丁六甲围攻宗真时已经筋疲力尽,再让他们出击,只怕当时便要死掉一半。只是鸣皋子对这些属下的『性』命向来不以为意,驱使如牛马,也不会管这些。他见雁高翔水火刀已断,趁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手一抖,又取出一叠符纸,喝道:“六丁六甲!” 六丁六甲十二人已都在累得直喘粗气,有几个更是如泥塑木雕,听得鸣皋子的喝声,都齐齐站到鸣皋子身前,挡住了雁高翔。雁高翔见这些人过来时身法笨拙,笑道:“想倚多为胜么?”他因为感激张正言传法,实不想与鸣皋子动手,但鸣皋子居然暗算他,若非宗真及时叫破,此时自己已被天雷打成肉泥了,杀心已动,见六丁六甲挡住自己去路,扬声喝道:“避我者生,挡我者死,快闪开吧。” 竹山教虽是邪派,但雁高翔的声音正气凛然,并不带半分邪气,宗真暗暗称奇。鸣皋子是名门正派,雁高翔是左道妖士,偏生一个行事诡僻阴险,另一个却光明磊落,倒似倒了个个。他受伤极重,可是耳聪目明仍一如寻常,听得出鸣皋子正在喘息,内息已有散『乱』之相,而雁高翔底蕴深厚,心中一宽,心道:“这雁高翔虽然远不及鸣皋子,可这时候定不会输。”一念及此,心中却又翻了个个,暗道:“这雁高翔用的终是邪法啊……” 此时鸣皋子左手捻个诀,向前一指,喝道:“天帝释帝,部带天罡。五方凶恶之气,何不伏藏。飞光一吸,万魔灭亡。天罡欻吸摄,欻吸天罡摄!” 这是天罡咒。咒声一落,他在甲子丁卯二人背后贴上了符纸,手一扬,六甲六丁忽地左右一分,甲子丁卯二人如飞鸟之疾,分扑雁高翔左右,速度虽快,较诸方才已慢了许多,但雁高翔没想到鸣皋子行法居然如此之快,他方才吃了个小亏,本已全神贯注,六甲六丁甫动,他的左手在背后的葫芦底一托,右手掩在葫芦口,喝道:“起!” 五 术有正邪2 五 术有正邪2 水火刀是以内息将酒凝成寒冰拔出葫芦口,他本以为定然来得及,可是六丁六甲来得还是太快,不等他拔刀,当先的甲子丁卯二人左右合击,两人手臂如铁闩,一上一下,拦腰向雁高翔打来。若是打实了,只怕雁高翔这人也要断成三截,可是刚一击中,雁高翔的身影已如一缕青烟,甲子丁卯二人手臂一挥而过,居然打了个空。他二人大吃一惊,身后有人喝道:“吃我一刀!” 原来雁高翔有一门身外化身的幻术,这幻术原本并不难看破,但六丁六甲身上附着符咒,便如木偶一般,已不能如平时一般看得清楚,竟然打中了雁高翔的幻身。此时听得雁高翔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他二人大吃一惊,正待闪开,一道褐『色』光华已直直掠下。 这一刀一掠而过,竟然将甲子的右臂与丁卯的左臂截断。雁高翔是竹山教出身,杀人不当一回事,出手之狠,宗真看了也不禁咋舌。甲子与丁卯二人惨呼一声,齐齐摔倒,雁高翔手一翻,水火刀向上一挑,在身前划了个弧,迎向接着扑来的甲戌丁丑。戌丑二支在五行中皆属土,甲戌与丁丑二人下盘极稳,原本在六丁六甲阵中,甲子丁卯二人如洪水巨木,第一轮攻击后,甲戌与丁丑二人趁势而上,恰好可以补足甲子与丁卯防御不足的弊病。只是方才甲子与丁卯却击了个空,他二人仍然冲上,甲戌跑得稍快,还不等举手,只觉胸前一疼,雁高翔的水火刀已当胸贯入,将他刺了个对穿,丁丑眼里看得明白,但丁甲齐攻齐守,甲戌虽亡,在符咒驱动之下,他却停不下来,仍然向着雁高翔冲去,等如要送死一般。就算他身上附着符咒,一张脸也已变得惨白。 哪知刚冲到雁高翔身边,却见雁高翔叹了口气,水火刀忽地倒转,曲起肘来在丁丑胸前重重一击。双肘之力原本比拳头更大,丁丑功力本就不及雁高翔,被他一击,登时摔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雁高翔喝道:“鸣皋子,你也不要让手下白白送死了!” 他见这六丁六甲阵形散『乱』,实在胜之不武,虽然心狠手辣,却也不愿如此妄开杀戒,杀了甲戌后便颇有不忍。他也不明白鸣皋子为什么要突然动手,自己身受张正言大恩,实在不该妄杀正一门下,但鸣皋子却不回答,只是厉声喝道:“甲申丁亥!” 他见雁高翔片刻之间击倒四人,心中大为惊骇,想不到竹山教居然还有这等一个人物。厉喝之下,甲申丁亥二人又直直冲上,与先前两拨一般无二。雁高翔微微一叹,水火刀一横,刀身上起了一阵白雾。水火刀乃是逆运内力凝酒成刀,寻常兵器与之相交,这股寒意便受不了。雁高翔虽然不想再无谓杀人,但别人要杀他,他也不会手下留情。 水火刀举起,正待对准冲上来的丁亥劈去,雁高翔忽觉手一沉,刀身突然重了许多。他大吃一惊,刀法已出现破绽,缓了一缓,丁亥已抢入他怀中。雁高翔的武功还在道术之上,水火刀劈不出去,右膝一屈,猛地一顶,正顶在丁亥面门,丁亥惨叫一声,被他顶得直飞出去,鲜血长流,但甲申趁着这空档冲了进来,一拳击向雁高翔前心。这一拳力道沉雄,雁高翔心头一凛,左掌一托,“啪”一声,接住了甲申的拳头,本待将甲申这一拳向上推开,右手水火刀便可刺出,哪知甲申的力量在六丁六甲中位属第一,加了符咒后更大,以雁高翔的力量竟然接不住,被打得气血翻涌。他眉头一皱,猛喝道:“破!”水火刀突地化成一条火焰,长了三尺,刺入甲申前心,而雁高翔也被这一拳打得向后滑了出去,地上被拖出两条深深足痕。还未站定,眼前却觉一黑,鸣皋子直如鬼魅,已闪到他身前,一掌正印在他前心。 这一掌与先前打中宗真的一掌一般无二,雁高翔功力远不及宗真,但身体硬朗,而鸣皋子先前已发过一掌,这一掌的力道与先前相比只剩了三四成。饶是如此,雁高翔也承不住,只觉鸣皋子的掌力有如排山倒海,硬挡是根本挡不住的,他双足一蹬,人高高跃起,在空中连翻了两三个跟头,向后翻去。 五 术有正邪3 五 术有正邪3 他想借着这翻滚之势消去鸣皋子一掌之力,可是向后翻出四五尺,双足刚一落地,却觉得地面如风浪中的船甲板一般起伏不定,胸口也一阵发闷。他大惊失『色』,心道:“我只道他已是强弩之末,没想到内力居然还如此充沛!”他强要站定,可哪里站得住了,双腿一软,倒要跪倒。只是雁高翔『性』情刚硬之极,猛提一口气,一条腿跪了下来,另一条腿却死活也要撑着站立。 鸣皋子一掌将雁高翔击翻,却也觉得胸口一闷,人晃了晃,几欲倒地。先前催动附体神煞将宗真击倒,已近极限,没想到这个大胡子少年出乎意料的强悍,虽然终于也将他击倒,可鸣皋子内伤同样不轻。他也顾不得解开六丁六甲符咒,盘腿坐下,左手一下撕开胸前衣服,五指在心口处一按。 他一撕开衣服,雁高翔眼尖,一眼见他心口处有一团黑气,便如泼了一块墨渍一般。他心中大奇,忖道:“这牛鼻子原来受伤如此之重?看来我也不是那么不济。”雁高翔好胜之极,丢了『性』命犹是小事,输了一回,却是生平奇耻大辱。他被鸣皋子击倒,心中极为难受,此时方才觉得宽慰些。此时他也知道鸣皋子正在调理,自己上前只消一刀便可取了他的首级,强要站直,但四肢百骸无一处不难受,便是站着也是勉为其难。 鸣皋子见雁高翔居然还能站起来,心中一惊,左手五指兔起鹘落,在胸口接连点动,那团黑气隐隐似在转动,一张脸也变得漆黑一片,心道:“快点!快点!不要功亏一篑。”他知道此时只消让六丁六甲上前,雁高翔与宗真二人都如俎上鱼肉,可是六丁六甲被他下了符咒,失了主持便动弹不得,自己自顾不暇,一时也来不及解开,只盼能抢在雁高翔过来之前将神煞收归本位,提起一口气好解开六丁六甲的符咒。 雁高翔慢慢向前挪着,已近鸣皋子身边。鸣皋子心中一沉,暗道:“糟了。”此时内息如一团『乱』麻,两次催动神煞,已经超过了他的极限,现在站也站不起来。雁高翔伸手按在背后的葫芦口,长吸一口气,笑道:“牛鼻子,原来你还是折在我手上。” 他下手极狠,向不留情。鸣皋子低头不动,五指仍在点动,雁高翔喝道:“死吧!”一把拔出一柄水火刀来。他内力耗尽,平时拔出的水火刀足有一拃之宽,三尺来长,此时却只有一指粗细,长也不到半尺,便如一把小小匕首。便是这般小,雁高翔握在手中也觉得掌心一阵刺痛,几难握住,对准鸣皋子心口刺去。虽然鸣皋子为什么要与自己动手也不清楚,但既然别人要自己『性』命,那他也不容情,杀了再说。 水火刀眼看便要刺到鸣皋子心口,鸣皋子忽地一抬头,喝道:“破!”从他嘴里突地喷出一团热气。这热气有如凝固,与雁高翔的水火刀一击,雁高翔只觉手臂一震,水火刀登时溶成酒汁,淋漓洒下,而这口气便如一个无形的巨掌,在他胸口重重一击,他一个踉跄,接连向后退了几步,终于一跤摔倒,恍惚中,听得宗真突然惊叫道:“你……原来你是青龙!” 青龙是什么?雁高翔虽然被击倒,仍是一怔。但他受伤甚重,已失去神志,也想不出宗真叫的是什么。鸣皋子慢慢站了起来,整了整道袍,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意,道:“宗真大师真个渊博,猜得丝毫不错。” 宗真受伤极重,虽不能动,但看得清楚,听得也仔细,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明白鸣皋子为什么要杀丹增了。他强自撑起上半身,道:“既然你是青龙,又杀了丹增大师,想必也是为了蚩尤碑了。” 五 术有正邪4 五 术有正邪4() 鸣皋子脸上『露』出惊异之『色』,咋了下舌,叹道:“大师,我真个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他虽这么说,眼神中杀气却更浓。 宗真心头一跳,大声道:“青龙白虎朱雀,你们都该聚齐了,只是天一教历代祖师的英名,也要丧得干干净净了。” 正一教是道家正宗,南正一,北全真,一直是道教两大派。此时全真教已一蹶不振,唯有正一教还能领袖群伦。当初丹增告诉他有人想要解开蚩尤碑时,他想到的也无非是九柳门那一类的邪派,做梦也没想到背后策谋解开蚩尤碑的居然会是正一教。他们此时一直在追查幕后之人,但一直漫无头绪,却不料想在这儿碰到了一个首要人物。宗真又惊又喜,心知只要擒住鸣皋子,那蚩尤碑的真相便可大白于天下,丹增已死,自己又已受了重伤,那邪道少年雁高翔也不敌鸣皋子,但与丹增之师亚德班钦。宗真并称为密宗三圣的金阁寺惠立却仍在附近。只望他能发现此间有异样,及时赶到的话,那鸣皋子定然逃不掉了,因此故意与鸣皋子东拉西扯,只盼能多拖延一刻。 他话音刚落,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大师,你想错了,他不是正一教的人。” 那是无心!宗真深深吸了口气,心道:“无心,你终于来了。” 无心隐藏得极好,但宗真还是已经发现有人在边上,只是他知道无心虽然贪财好『色』,内心却颇为正直,按理自己与雁高翔两人命在顷刻,早该出来了,仍然隐忍不发,只怕并非无心,而是另外一个想坐收渔人之利的人,因此才故意将这个秘密说出来,诱那人现身,没想到出来的真是无心。他心头疑团更甚,眼角却见到鸣皋子脸上竟然没了敌意,忽地心头一亮,叹道:“这鸣皋子,究竟是什么人?张正言兄弟二人,还有一个叫张正常……不对,张正常道号仲虚子,这人不会是张正常。” 宗真只道无心立时便会出手,哪知他迈步上前,挡在宗真面前,却并不动手,双手合在胸前,行了个大礼,也不说话。暮『色』中,无心与鸣皋子面对面站立,两人都是一副道家打扮,衣着相似,面目也约略有些相同,只不过一个年已中年,另一个正当少年而已。鸣皋子方才一脸杀意,此时脸上却显得极其平和,颇有几分得道高人的意味,眼神中竟然还有些慈爱。宗真心头雪亮,心知这鸣皋子与无心定有什么渊源,自己原先想得差了,以为鸣皋子要对无心不利,看样子,鸣皋子其实恐怕也是为了保护无心。只是这般一想又有些不对,自己明明为无心求情,鸣皋子又为何对自己动手?他百思不得其解,一时也怔住了。 鸣皋子叹道:“无心,你长这么大了。” 五 术有正邪5 五 术有正邪5 无心面『色』阴晴不定,一只手反背在后,握住剑柄,松了又紧,低声道:“师父。” 这两字一出口,宗真心头猛地一跳。无心师出正一教,他也早就知道,后来约略从他口风中。张正言信函中得知,无心是正一教旁支,不属嫡系,因此不得修习五雷天心**,后来因为偷学了许多邪派道术,被张正言赶下山去。如果鸣皋子是他师父,那无心有些奇奇怪怪的邪术多半就是鸣皋子教的,可鸣皋子明明会正宗五雷天心**,如果连邪术都传了,为什么不传这正法?难道他竟是要害无心么?可是看样子,鸣皋子对无心无分毫敌意,雁高翔说要杀无心,鸣皋子重创之下,也要与他交手,说他当初传无心邪术是想害他,也实在说不通。 鸣皋子脸上抽了抽,忽然笑道:“无心,你既然来了,那随我走吧。” 他说得十分和霭,无心的右手却还是按在剑柄上,也不说话。鸣皋子脸上变了变,喝道:“无心,你是想与我动手不成?” 无心平常总是嬉皮笑脸地没什么正经,此时脸『色』却极是凝重,躬身道:“师恩如父,但师门有我列祖列宗,师父,恕我不能从命。你早已被逐出正一教,就不该还自称是正一门下,以『乱』人耳目。” 鸣皋子一怔,微微一笑道:“无心,你也已经不是正一门下了,为什么还要如此回护?” “人不在山,心在师门。术有正邪,道则一也,师父不闻诃利帝母事么?” “术有正邪,道则一也”这八个字是当初宗真与无心初识时,见无心身怀众多邪术,这般对他说的。所谓邪术,只消不是伤天害理,用在正道上,亦可成道,而一念不正,由道入魔易,立身坚定,由魔入道亦不难。所谓诃利帝母,便是密宗的大『药』叉女欢喜母。佛经中有个传说,《毗奈耶杂事》第三十一曰:“往昔王舍城中有独觉佛出世,为设大会,有五百人各饰身共诣芳园,途中遇怀妊牧牛女持酪浆来,劝同赴园。女喜之舞蹈,遂堕胎儿。诸人等舍之赴园内,女独止而懊恼,便以酪浆买五百庵没罗果,见独觉佛来女傍,顶礼而供养之,发一恶愿曰:”我欲来世,生王舍城中尽食人子。“由此恶愿,舍彼身後,生为王舍城娑多『药』叉长女,与健陀罗国半叉罗『药』叉长子半支迦『药』叉婚,生五百儿,恃其豪强日日食王舍城男女。佛以方便隐鬼女一子。鬼女悲叹求之,知在佛边。佛曰:”汝有五百子,尚怜一子,况余人但有一二耶?“”说的是当初王舍城有独觉佛出世,设下大会,有五百人前去赴会,路上遇到一个怀孕的牧羊女,便请她一同赴会,牧羊女大喜过望,手舞足蹈之下以致小产,那五百人便弃之不顾。于是牧羊女发下毒誓,说来世要吃尽王舍城的孩子。后来成为王舍城娑多『药』叉的长女,与健陀罗国半叉罗『药』叉长子半支迦『药』叉成婚后生了五百子,日日食人子女,被人称为诃利帝母,即“暴恶母”之意。佛祖将她一个儿子藏了起来,诃利帝母探听得儿子在佛祖身边,便去哭求佛祖开恩释放,佛祖说:“你有五百子,尚怜一子,何况旁人唯有一两个孩子。”诃利帝母因此大彻大悟,痛改前非,终成护佑小儿之神,便是俗称的九子魔母。无心当初借居龙莲寺,心绪不佳,便看看佛经。他虽是道士,对佛道之争看得极淡,佛经中的微言大义也解不得许多,记得的只是这些有趣的小故事。只是这话说说容易,宗真虽是有道高僧,心中仍有正邪之见,不然当初也不会因为弟子无念偷学了破魔八剑便要将他逐出门去了。 五 术有正邪6 六 六神通1 胜军寺的大殿已然倒塌,住持也已圆寂火化,里面一片狼藉。同是密宗一脉,而金阁寺惠立德高望重,门下弟子众多,暂且便由惠立主持。胜军寺也是福建一带名刹,遭此大劫,想要恢复旧貌也不容易了。 夜已甚深,白天『乱』成一锅粥,那些大小僧众又要清理余烬,又要做功课,都已累得筋疲力竭,一个个到黑甜乡中去了。因为围墙也倒了许多,胜军寺里鼾声此起彼伏,倒也蔚为壮观。 惠立带着大弟子果毅来到宗真的房外。宗真被救回寺后,受伤太重,一时不能说话,让他打坐调养了大半个时辰,想来元气复了一二分,惠立方才带弟子过来。正要叩门,忽听得里面宗真道:“惠立师兄,请进。”他一推门,便见宗真坐在薄团上,却是一怔。宗真驻颜有术,虽然年近百岁,却一直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僧侣模样,可此时满脸皱纹,连眉『毛』也根根纯白,完全是老僧模样了。他想不到仅过一夜宗真便换了这副模样,吃了一惊,道:“宗真师兄,你……” 宗真一笑,道:“师兄坐吧。皮壳漏子,皆属幻相。数十年苦修,我一直都放不下此念,真是可笑。” 惠立知道宗真虽然说得达观,其实他修的拙火定本就有驻颜之效,此时回复老年模样,那是功力散尽之兆。只是宗真气『色』虽差,说话却已十分平稳,惠立也不禁暗自佩服宗真功力高深。他也是有道高僧,脸上仍是平静如常,坐到宗真对面,道:“果毅,你也坐下吧。”果毅整了整袈裟,向宗真行了一礼,坐在了惠立身边。 惠立低声道:“师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丹增真的被杀了么?” 昨夜他在胜军寺率众僧打坐,忽然有个和尚从木座上一跃而起,说是山坡上丹增被杀,宗真遇险。惠立是何等人物,已发觉这和尚是中了魇魔术。这门魇魔术大多为江湖术士骗人所用,就是跳大神一类,也是一门邪术,那和尚『性』子也算沉稳,从来没修过这种左道之术,多半是被别人用了异术通灵了。只是这话听着不像空『穴』来风,实在太过重大,因此他带着三大弟子赶去,恰好在山城上见到重伤在地的宗真,连忙带回胜军寺。刚回来时见宗真伤势过重,不能多说,经过调理,精神已好转了许多,便来问个究竟。 宗真点了点头,道:“丹增大师确实已命丧妖人之手。” 惠立没想到丹增真个已经丧命。他知道丹增『性』子虽暴,却是密宗三圣之首亚德班钦的首徒,功底实已不在自己与宗真之下。他怔了一怔,道:“师兄,有些话也不足向外人道也,不过听果毅说,昨夜在那山坡上有人在行正一教的五雷天心**,是么?” 正一教是道教领袖,佛道两家,有道之士自然不争嫌隙,门下弟子却颇有争端,只是不曾摆到明处而已。惠立知道宗真与正一教主张正言有些交情,却也想不通为什么会伤在正一教手中。可他也知道,便是张正言亲来,也绝不能将宗真伤到这等地步,这个谜团实在打不破。 宗真叹了口气,道:“此事我也想不通。”他原原本本将昨夜那鸣皋子之事说了一遍,只是隐过了后来无心之事不提。当他说到那鸣皋子头顶有黑气凝聚时,惠立忽地叫道:“是六神附体!” 宗真点了点头,道:“是青龙。” 六 六神通1 本章节为空章节! 六 六神通2 六 六神通2 惠立倒吸一口凉气,道:“原来,搜集六神的竟然是正一教!这该如何是好?” 惠立原本以为搜集六神,想要解开蚩尤碑的是什么邪教异人,做梦也没想到会是正一教中人物。正一教门下虽然也没有特别出类拔萃的弟子,但正一执掌天下道教,势力终究还是极大,以密宗三圣之能,与整个道门相抗,终究不啻以卵击石。 宗真道:“不是,此人并不是正一教中人。” 惠立一扬眉,道:“师兄何以见得?” “此人正一法术虽然精纯,但也会许多旁门异术,是当初被正一教逐出门外的人物。” 惠立忽地“啊”了一声,道:“难道是你说的那个无心?”刚说出口,又皱了皱眉,道:“不对,他的功底分明远没到这等地步。” “无心虽然也学了许多旁门左道之术,但他不是歹人。”宗真忽地叹了口气,又道:“只是……无心似乎与这鸣皋子颇有渊源。” 惠立皱了皱眉头,道:“是么?师兄,你受伤太重,先在此间将息吧,那鸣皋子来历,我会查清的。” 他站起身,行了一礼,道:“果毅,走吧。师兄,你不必起身了,好好将息。”宗真还了一礼,抬起头,脸上却多了几分忧『色』,低低道:“师兄,请你对无心手下留情。” 丹增已死,此事若不能真相大白,密宗与正一教之间定然会结下深仇。惠立与果毅二人走出门,在门口,惠立又施了一礼,方才将门掩上。 回到他自己的房间,一进门,惠立对果毅道:“果毅,将门关上吧。” 门一关上,果毅坐到惠立对面,面『色』显得极是凝重。惠立顿了顿,道:“宗真大师已经发现了吧?” 果毅低声道:“师父明察,宗真大师果然已有所察觉。” 这果毅在惠立三大弟子中,功底不算最深,专修六神通。所谓六神通,乃是天眼通。天耳通。知他心通。宿命通。身如意通。漏尽通这六通。显密两宗,虽然同属释门,但显宗不修神通,密宗却专注于神通,只是能修成前三通者聊聊无几,修成后三通者当世无一。这果毅年岁不大,人又木讷寡言,在修行上却大为精进,居然在知他心通上颇有造诣。《般若经》有云:“三他心通,能如实知十方沙界他有情类心心所法,谓偏知他贪嗔痴等心,离贪嗔痴等心。乃知聚心散心,小心大心,寂静不寂静心,解脱不解脱心,皆如实知。”果毅虽然不能如经中所言,“能如实知十方沙界他有情类心心所法”,对面相坐,旁人想些什么却大半可了然于胸。惠立昨夜救回宗真来,见宗真欲言又止,大为吃惊。宗真本有道高僧,竟然也会有什么隐事不说,因此才让果毅前来查看。 惠立深『吟』了一下,道:“那,宗真大师可有何不实之言?”诳语本佛门大戒,若宗真口不吐实,只怕他的近百年修行已毁于一旦,已为妖魔所附了。惠立嫉恶如仇,若宗真真个堕入魔道,那他便要亲自动手。 果毅心中微微一惊,道:“那倒没有!”他有知他心通,已知惠立心意,只觉师父的心绪如波涛狂澜,此起彼伏,咽了口口水,嚅嚅道:“师父,弟子狂妄,师父似乎动了无明。” 惠立心头一凛,扫了果毅一眼,脸『色』沉重之极。忽地长吁一口气,道:“果然,果毅,什么都瞒不过你。唉,数十年苦修,好胜心还是不能斩断。”心中暗道:“好险。” 六 六神通3 六 六神通3 惠立少年时曾经从军,『性』子极为暴躁,后来皈依佛门,知道这戾气于己极为有碍,因此屡屡告诫自己不可妄动无明。只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虽然苦苦压制,但大变来临,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亚德班钦年纪老迈,去日无多,丹增已死,宗真重伤之下,似乎七情六欲又死灰复燃,密宗三圣中,只剩下自己独撑场面,既有些茫然,又不无快意。但听得果毅一言,直如冰水浇头,灵台登时清明,忖道:“果然儒人说弟子不必不如师。若非果毅,只怕我方才便也要堕入魔道了。” 果毅抹了把额头的汗水,道:“师父,宗真大师虽无不实之言,但还有些话却不曾说。” 惠立道:“什么?” 果毅又咽了口唾沫,道:“昨夜,宗真大师与那鸣皋子相争时,有个竹山教的门下曾经现身与鸣皋子周旋。” 惠立皱起了眉头,道:“竹山教弟子?宗真可不曾说过此事。这人后来去哪里了?” “宗真大师让无心将他带走了。” 惠立大吃一惊,道:“什么?宗真为何要这般做?” 果毅有些犹豫,吞吞吐吐地道:“我想,是因为师父吧。” 惠立一怔,脸上忽然浮起笑意:“是怕我对他不利啊。” 惠立『性』情虽没有丹增那般暴躁,却也是嫉恶如仇的,对这等左道术士向不容情。宗真一定是怕自己发现那人是竹山教门下,因此才让无心带走的吧。他想了想,道:“只是,当时如果无心也在场,为何宗真还会受这么重的伤?” 果毅皱起眉头,道:“似乎宗真大师也想不通这点。我觉得,宗真大师有些怀疑无心其实是想帮那鸣皋子。” 这话直如一个霹雳,惠立也几乎要呆住了。他道:“真的?可是宗真为何还要如此回护那个无心?” 当初他听宗真说起无心,便对这少年印像极不好,觉得此人贪财好『色』,不折不扣是个邪派人物,不明白宗真为何会如此看重他。可是说宗真与鸣皋子相争之时,无心想帮的是鸣皋子,他仍然也想不通。如果宗真已经发现此事,那他最后让自己对无心手下留情又是什么道理? “弟子也不明白。只是,宗真大师觉得此事事出有因。”果毅顿了顿,声音又低了些,道:“那鸣皋子似乎是无心的师父。” “是这样啊。” 惠立恍然大悟,冷冷一笑,却又叹道:“宗真数十载苦修,原来六根还是未能清净。” 他的话语极是阴冷,果毅打了个寒战,偷偷打量一下师父,心道:“师父你还不是一般。执于人情,与执于正邪之念岂有两样。” 惠立道:“果毅,你的天眼通与天耳通修得如何了?” 果毅道:“弟子不才,这二通尚有小成。若能拿到与那道者身上相通之物,弟子便能探明他的下落。” “用魇魔法通知我们的,多半便是那个无心了,那和尚也算个贪财的,身上还带着小半块纯金不动明尊像,从这东西入手,说不定能找出那无心的下落来。” 六 六神通4 六 六神通4 这纯金不动明尊当初是安平王不花鲁儿所供,重四十七斤零三两,是胜军寺的镇寺之宝。胜军寺大殿倒塌,这尊金佛也碎裂成许多小块,被无心带走了一块,剩下大多找回,仍有一些被一些贪财的僧侣趁『乱』藏了起来,无心便是以这金佛碎块为媒行施魇魔法的。昨夜打坐时那和尚如同木偶一般起身大叫,惠立已然明白他身上定有与施术人相通之物,当时便搜了出来。他功底虽深,但六神通需心境极静之人方能修习有成,惠立本『性』与此不和,因此六神通的功底反不如弟子果毅之深。 他将那块碎金拿了出来,放在案上。果毅看了看,道:“师父,只是若那个无心将身上的碎金扔了,那我们岂不是反入歧途?” 惠立微微一笑,道:“这小道士贪财如此,死也不会扔掉的,放心吧。” 莎琳娜听得隔壁突然又有响动,在**翻身坐起,披上了外套。 无心。这个油嘴滑舌的少年,虽然只是初见,他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总是出现在自己脑海中。在佛罗伦萨,她作为美第奇家族的名媛,虽然年纪尚稚,围着她转的骑士爵爷已有不少,但她从未放在心上。可是自从见到无心起,这少年就似乎深深刻在了她的心底。 她推开门。夜已深,走廊里暗无天日。板壁甚薄,那些客人都睡得死死的,鼻息此起彼伏,便是在走廊里也听得清楚。她走到无心房前,见里面亮起了灯,便轻轻叩了叩。 刚一叩门,里面“哗”一声响,似是桌子也带了一下,无心在里面地道:“什么人?”声音大是惊恐。 “是我。无心先生,你睡下的话,那我回房了。” 门“呀”一声开了,无心一下冲出门来,急道:“我没事没事,莎姑娘你进来坐。”他是惊弓之鸟,但听得莎琳娜居然来看他,却是喜出望外,便是个圈套也要一头扎进去了。一打开门,却见莎琳娜没有穿那件带风帽的大斗篷,身上是一件淡红『色』的衣裙,心底暗自喝了声彩,心道:“以前在京师步步娇里看到那个叫什么丝的胡姬,只道是个少有的美人,原来……原来比莎姑娘差远了。”虽然知道将莎琳娜与侍酒的胡姬相提并论大为不敬,但脑子里却禁不住就要对比。 莎琳娜一眼看见无心**躺了个人,心中一沉,道:“原来你有客人啊,那我先走了。” 无心的**躺着的,正是雁高翔。当初无心与雁高翔斗过一场,知道这个胡子少年对自己恨之入骨,照他的意思,找个没人的地方将雁高翔一刀捅了,往『乱』葬岗一扔,岂不一了百了,美哉快哉。可是宗真对他知之甚深,知道他会这么干,要他千万要救雁高翔一命。虽然答应下来,将雁高翔带回来,无心仍是想不好。雁高翔道术武功皆属不凡,和自己又势不两立,要救他,实在大违无心本意,可不救的话又不好向宗真交待,正在犹豫,便听得莎琳娜过来了。只是看莎琳娜的眼神,似乎有些误会,若是她觉得自己找来的是个胡子相姑一类,那这盆脏水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无心脸胀得通红,期期艾艾地道:“莎……莎姑娘,你别误会,这家伙是宗真大师让我救回来,他受了伤。” 莎琳娜吃了一惊,道:“他伤得重么?你是不是要烧烙铁?” 无心奇道:“要烙铁做什么?” 莎琳娜道:“伤口不是要用烙铁烙过么?” 六 六神通5 六 六神通5 原来当时西方医术尚未大昌,医生多半由理发师兼任,医术也千奇百怪,凡是人受了伤,都要用烙铁将伤口烙过,有时甚至要用滚油去洗,伤者极为痛苦,莎琳娜小时也见过几次,每次都吓得不敢看。她听无心说要救雁高翔,只道定是要烧红烙红来烙了。 无心道:“你们那儿是这般治伤么?这儿只消上点金疮『药』便可。”他本在犹豫是不是该救雁高翔,此时要在莎琳娜跟前,便不再犹豫,从怀里『摸』出一包『药』粉,撕开雁高翔衣服,往他胸前洒了一些。这『药』是正一教秘传的金疮『药』,极是灵验,无心又要在莎琳娜跟前显示自己医术,这『药』粉也撒得足码加三。『药』粉里有冰片。麝香一类收敛『药』物,一洒上,雁高翔便觉伤口一阵清凉,喘息当时便平和下来。 无心见『药』粉见效,大为得意,道:“莎姑娘,他的伤不碍事了,我们让他静一静吧。” 这话其实他是打了小算盘了,只消莎琳娜答应,让雁高翔一个人静静,那自然可以到莎琳娜房中去了。莎琳娜哪知道他的心思,点点头道:“好吧,那我先回去。”说罢便走了出去。无心见她会错了意,没有邀自己到她房中,仍不死心,追出门去道:“莎姑娘,这个『药』粉叫”九转回春散“,是疗伤圣『药』,莎姑娘要有什么小伤,也洒一点吧。”他只是一说,哪知莎琳娜道:“是啊,我身上也有点伤,无心先生,你帮我治治。” 无心又惊又喜,道:“原来莎姑娘也受了点伤,嘿嘿,是不是也伤在胸前?”他正想得美,却见莎琳娜撩起衣袖,道:“无心先生,请你看看。”他心中略略一阵失望,暗道:“原来只是手臂受伤。” 莎琳娜肌肤胜雪,那道伤口也不长,略略有些红肿。无心一把捉住了莎琳娜的手臂,故意惊叫道:“哎呀,莎姑娘,这伤可很重啊,似乎脉像也有伤,待我细细医治。” 莎琳娜微微一笑,道:“你洒些这种『药』粉吧。” 无心本想把肚子里那点医道通通搬出来,便可将莎琳娜的手臂多捉一会,只是他的医道有限,便是想说,实在想不出能说出些什么。他将莎琳娜的手臂搁在膝上,拿了个牛角小匙慢慢涂上『药』粉,照他的意思,恨不得一颗颗地洒上去。只是这伤口甚轻,还不到半寸,涂得再慢,一会儿也涂完了。莎琳娜肤上一沾上『药』粉,便觉得一阵清凉,道:“真的是好『药』。” 无心大为得意,道:“是啊是啊,莎姑娘要的话,我去炼个半斤。” 莎琳娜奇道:“什么叫作炼?” “炼就是把『药』掏碎了,放在丹炉里烧的。莎姑娘,你们那儿没有么?” 莎琳娜道:“原来就是哲人之石啊。” 所谓哲人之石,便是欧洲的炼丹术。欧洲人的炼丹术,都是十字军东征时从阿拉伯传来,而阿拉伯的炼丹术也是从中国传去的,当时阿拉伯人便称硝酸钠为中国盐。中国元末时,欧洲正兴起炼丹热,各国术士层出不穷,只是他们将中土所称的九还大丹称为哲人石,称其能治百病,点铁成金,其实与中原炼丹术一般无二,只是还极其粗糙。正一教属符箓派,但也不废烧炼,只是无心志不在此,炼丹术向来学得马马虎虎,但在莎琳娜听来,仍是有如天花『乱』坠,目不暇接。听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虽然大半听不懂,还是叹道:“原来中国的炼丹术这等博大精深,只是我听不懂。” 六 六神通6 六 六神通6() 无心说得心痒难搔,听莎琳娜说听不懂,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道:“这本是陶宏景的《太清诸丹集要》,里面讲了不少丹方,莎姑娘有兴致,看看好了。” 莎琳娜其实并不懂中国字,只是见无心兴冲冲的,也不好忤他的好意,接过来放在怀里,笑道:“那谢谢无心先生了。” 无心见她笑靥如花,心中一『荡』,道:“叫我无心好了,这算得什么,莎姑娘你这么聪明,以后一定学得比我好得多。” 他却不知道,后来莎琳娜自己不曾学习炼丹术,这本书辗转流传到后来一个名叫帕拉塞尔苏斯的人手中,大加改造,使得欧洲炼丹术开始转向医道。后来西方医学以石『药』为主,究其源头,无心这本《太清诸丹集要》实其滥觞。 他把书递给莎琳娜,意犹未尽,还想再说几句,莎琳娜道:“天也快亮了,快休息吧。” 她这般说,无心也不好硬拉着她。他见莎琳娜转过身,低声道:“莎姑娘,明天……明天你就要走了么?” 要回佛罗伦萨,是从刺桐乘船出发,经爪哇转道西行,数万里行程,一路顺利的话要一年多,若有些耽搁就要三四年。如果碰上战『乱』,只怕十多年都过不去了。这也是当初马可波罗回国时的路途,马可波罗在路上便花了三年才回意大利。莎琳娜转过身,若有所思地道:“是啊,无心,谢谢你了。明天我就要随阿德勒船长的飞鸟号出发了。” 无心听得莎琳娜叫他“无心”了,登时乐不可支。只是一想到她回去后,定然再无相见之期。他嘴唇动了动,忽然低低叹了一声,轻轻道:“莎姑娘,我是火居道士。” 无心是火居道士,当初他第一次见到莎琳娜时就见过了。只是莎琳娜也不知道火居道士到底是什么,只是回头一笑,道:“是啊,你说过的。” 她转身进了门。无心脸皮再厚,也不好跟进去。他站在走廊里,呆呆地看着莎琳娜的房门,手指伸到胸前,隔着衣服捻着莎琳娜给他的那个项链,苦笑了一下,轻声道:“火居道士好娶妻生子的。”只是这话莎琳娜也听不见了。 他转身走到自己门前,还想着莎琳娜的笑容,心中却不知怎的有种莫名的疼痛。他向来是法不空施,为人除魔驱鬼,都要收钱,可莎琳娜也不会给自己钱,自己也根本没想到跟莎琳娜谈价钱,只觉能看到莎琳娜的笑容,心头便有说不出的喜乐。 是真的喜欢她了?他突然感到一阵慌『乱』。师父当初对自己说,这世上唯有强者为尊,君臣。师徒。父子。弟兄都是假的。可是他再怎么想,也没办法把莎琳娜从心头抹去。 她对自己,也是未免有情吧。他想着,微微一笑,推开了门。哪知他刚推开门,却觉得脖子上突然传来一阵彻骨的阴寒。 是刀! 七 陷阱1 七 陷阱1 这刀不大,不过与人的手指仿佛。无心大吃一惊,定睛看去,制住自己的正是雁高翔。他只觉心头一阵冰凉,苦笑道:“雁兄,原来你早就醒了。”肚里不住后悔,暗自骂道:“无心啊无心,你可真蠢。你也该知道这大胡子的本事不弱,一见莎姑娘就晕头转向,这回着了他的道了。可惜,天亮后不能送莎姑娘上船了。” 宗真也告诉过他,雁高翔是想杀自己,要自己多多提防。原本雁高翔的本领与自己在伯仲之间,只是机变原不及自己,何况身受重伤,他根本不曾将雁高翔放在心上,哪知一时大意,满脑子的莎琳娜,却让雁高翔得手了。 雁高翔内力已近枯竭,勉力运气,方才凝成这么一柄小小的水火刀。先前无心他敷『药』时他便已醒来,发现身前竟然是无心,大为吃惊,只道无心多半与那鸣皋子一路,自己落到他手上,只怕要受尽折磨而死。哪知这『药』敷上后,伤口极是清凉,内力也回来了二三分,不禁大感诧异。等无心与莎琳娜出门,听他两人在门外唧唧咕咕地说什么丹『药』,说到这种『药』粉叫什么“九转回春散”。雁高翔知道这是正一教的疗伤圣『药』,心中奇道:“这牛鼻子居然救了他?他是什么居心?”试了试内息,只觉得周身百骸除了用力过度有些酸痛,也不见异样。过了一阵,听得莎琳娜回自己房里,无心便要回来,这个机会千载难逢,翻身下床,拔出水火刀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内力不济,水火刀又短又小,而且不能持久,马上便会融化,自是要速战速决。手指一动,水火刀的刀刃已微微陷入无心皮肤,却又是一怔,心道:“不对,雁某好男儿,这牛鼻子救了我,这般暗算他,实在不算好汉。” 有此一念,虽然只消再一用力便能将无心刺死,水火刀却如千钧之重,死活刺不下去。无心心思何等机敏,原本已闭目受死,觉得雁高翔的刀居然停了下来,他右手五指与左手五指忽地一叉,喝道:“疾!”肩膀忽地粘到雁高翔右臂臂弯,**。雁高翔只觉一股大力涌来,他元气未复,经不住这等大力,右手一下被无心顶开,人也直飞出去。 马家老店的床铺尽是些薄板床,雁高翔这般摔出去,只怕要将楼板都砸出个洞来,而背后的葫芦压破,更会大大作响。旁人不打紧,只怕会吵着莎琳娜,无心一将雁高翔震开,忽地一伸手,不等雁高翔落地,抢步上前一把托住。雁高翔有一百多斤,无心要卖弄本事,这招“灵官举鼎”使得潇洒漂亮,但雁高翔一入手,却觉得沉得要命,单手根本托不住。他变招甚速,手一屈,将雁高翔背后的葫芦拨到一边,将雁高翔放在**,左手一把从腰间拔出摩睺罗迦剑,骂道:“你这大胡子,比猪还重,这回看你死不死。”虽然宗真要自己救雁高翔,不过自己已经救过了,雁高翔既然要杀自己,那自然不必再客气。 雁高翔心如死灰,暗道:“罢了!教主,不是我不给你报仇,只是……只是……”方才自己明明有机会杀了无心,若是自己的两个师兄,他们肯定毫不犹豫便下手,可自己偏偏下不去手。机会唯有这一次,他也知道无心机变百出,吃过一次亏,绝不会再吃第二次了,要杀他已绝无可能。而自己要杀无心,这牛鼻子定不会饶了自己。 他万念俱灰,躺在**只不说话。无心正要下手,见他不说话,倒甚是诧异,心道:“这大胡子怎么不回口?我好像没点他哑『穴』啊。”他将摩睺罗迦剑指着雁高翔,低喝道:“姓雁的,你要杀我,那我杀你,天公地道,天经地义,对不对?” 七 陷阱2 七 陷阱2 雁高翔怒道:“要杀便杀,罗嗦什么。”他过的本是刀头舐血的生涯,杀人也已不少,自是不惧。无心见他如此傲气,更是生气,心道:“这大胡子到这时候还这般大模大样的。”喝道:“那就杀了!”摩睺罗迦剑已压在雁高翔脖子上。 雁高翔眼一闭,已准备受死,哪知摩睺罗迦剑却没有刺进来,却听得无心嚅嚅道:“雁兄,我可没杀你的教主,为什么你还要不依不饶的?” 无心的杀心没有雁高翔那么重,何况宗真跟他交待过,要他救雁高翔一命。虽然也可以硬说是雁高翔想杀自己,自己为了自卫不得不杀他,但无心最尊敬宗真,到头来还是下不了手。江湖上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些话他也知道得清楚,竹山教覆灭与自己虽脱不了干系,但自己终究不曾杀过竹山教的人,雁高翔也不该对自己有这么大仇恨。 雁高翔冷笑道:“装什么装,你勾结外人,杀了我家教主,连你们掌教也伤了,还装不知道么?这回要我杀你的是你们张掌教。” 这话如晴天霹雳,无心一下呆住了,摩睺罗迦剑也忘了收回,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胡说!你在胡说!我不信,我要亲口去问伯父。” 张正言是无心的远房伯父,对无心颇为看重,虽然因为无心学了不少邪术而赶他下山,但曾经亲口允诺让无心重列门墙。虽然无心思前想后,觉得回山后也不能为正一教门下所容,所以还是放弃了,只将那竹山教的少女教主送上山。此事极为机密,他只告诉宗真知道,怎么会有人杀上龙虎山去?难道张正言觉得此事是因己而起,便恼羞成怒,要杀了自己么?他原以为雁高翔要杀自己是误会自己杀了竹山教教主,却不曾想居然还有这等内幕。 雁高翔沉声道:“雁某杀人如麻,但从不说假话,张掌教已于中元后二日过世了。” 无心又是大吃一惊,连退了两步,跌坐在椅子里,道:“什……什么?伯父过世了?” 正一教虽然眼下不振,门下高手无几,但张正言是天下第一道派掌教,那是何等本事,居然会有人能伤了他。无心的脸连变了数变,似乎想起了什么,嘴唇也在哆嗦。雁高翔见他半晌不说话,叫道:“牛鼻子,要杀便杀吧,某家皱皱眉头便不算好汉。” 无心怒道:“吵死了!”他骈指向雁高翔身上一点,闭了他的哑『穴』。 雁高翔不说假话,做下此事之人无心心中也已有眉目,张正言只怕也猜到了此人。对自己颇为期许的伯父过世后,继位的多半便是二伯父张正常了。张正常当初就不知为何对自己极为厌恶,多次要张正言驱逐自己,张正言一死,那自己归山只怕绝不可能了,听雁高翔话中之意,伯父只怕觉得自己与此事难脱干系,因此才要他来杀自己。思前想后,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主意。 雁高翔见他呆呆地站着,眼中一片茫然,心中恼怒,有心骂几句,可又被无心点了哑『穴』,说也说不出来,憋得满脸通红,心道:“这牛鼻子,某家有朝一日,非砍了你不可。”正想着,却见无心脸上阴晴不定,忽地推开门,一下冲了出去。 七 陷阱3 七 陷阱3 宗真端坐在蒲团上,只觉内息如一团『乱』麻,怎么都调理不顺。他有近百年苦修,练成了金刚不坏身法,居然仍敌不过鸣皋子体内的青龙神煞,不禁思之骇然。 天边已有曙『色』。宗真长吁一口气,忽道:“不知门外哪位师兄?” 门“呀”一声开了,惠立走了进来,行了一礼道:“宗真师兄的天眼天耳果然令人心折。” 惠立功力虽深,偏生练不成六神通,心中总不无芥蒂。宗真道:“惠立师兄,有什么事么?” 惠立坐了下来,道:“师兄,那无心正在向胜军寺而来。” 宗真木无表情,但一根手指却极快地一颤。他看着惠立半晌不开口。惠立心中着急,宗真忽道:“那鸣皋子不知来历,无心与他却颇有渊源,师兄是想着落在他身上找出鸣皋子下落,是么?” 惠立舒了口气,道:“宗真师兄,我也知道此人尚无大过恶。然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此人纵然尚有向善之心,亦不可姑息。何况东华真人遭人暗算,此人大有嫌疑,师兄你何必如此护着他?” 宗真叹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你真个不肯给他一条路么?” 惠立面『色』沉了下来,道:“道魔不两立,师兄,你为了此人竟然不惜犯诳语戒,只怕是要入魔了。” “佛法广大,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师兄,不要怪我多嘴,你心中已动无明,入魔的只怕是你自己。” 惠立脸『色』越发阴沉,盯着宗真,脸上也没半分表情,道:“佛是医王,法是良『药』,僧是瞻病人,贫僧心知。”他深深一躬,转身走出门去。 看着他的背影,宗真心头一阵痛楚,暗道:“那蚩尤碑果然是个魔物,惠立师兄本是有道高僧,哪知道会如此不择手段。大道不行,惠立师兄当初定计要无心诱出九柳门时,我就不该答应。”他功力虽然散尽,但天眼通天耳通尚在,惠立在门外时,他已觉得门外之人有些戾气,只道是胜军寺哪位僧侣想来见自己,哪知一见之下,竟是惠立。惠立本是有道高僧,身上若沾戾气,定是已动机心。此时自己功力散尽,要尽复旧观已不是一朝半日所能。如今密宗三圣,唯有金阁寺硕果仅存,惠立已经拿定主意,自己也已劝不转他了。 无心,好自为之。 在心底,他默默地想着。 胜军寺占地甚大,大殿虽然已经倒塌,空房子还很多,宗真受伤甚重,需要静养,此处也十分清静。但惠立一席话,已让他心绪不宁。端坐在蒲团上静静调理呼吸,却觉得心『潮』翻涌,怎么也静不下来。 做了一周天,宗真忽地睁开眼,低声道:“无心,你来了么?” 无心从房梁上一溜而下,笑了笑道:“大师,我怎么也瞒不过你。” 宗真皱了皱眉头,道:“你怎么还敢来此处?惠立大师正在找你。” 无心淡淡一笑,道:“我虽然打不过惠立大师,可我有五遁术,他也抓不住我。”他坐到宗真跟前,又道:“大师,你伤势如何了?那道七曜灵符还管用么?” 宗真受伤后,无心给了他一道七曜灵符疗伤,果然颇有效验。他道:“这是你正一教解除五雷法的灵符吧?多谢你了。”他见无心东拉西扯,脸上也是一贯笑咪咪的样子,可是眼中却隐隐有些悲伤,不由黯然。 七 陷阱4 七 陷阱4 无心想了想,道:“大师,我只问一句话,我伯父真要杀我么?你是有道高僧,可不能骗我。”无心自己说两句假话骗骗人是家常便饭,因此加了这一句。 终于来了。宗真心中一沉,道:“老衲不敢打诳语,正是如此。” 无心一下呆住了。雁高翔跟他说张正言要杀自己,他仍然不敢全信,但宗真也这般说,他实在不敢不信。宗真见无心的脸一下僵住了,脸上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一阵难过,心头却是一凛,心道:“怎么回事?怎么我的拙火定清修都已散了么?难道……难道惠立师兄说我入魔,竟是真的?”他已修成金刚不坏,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此时却心『潮』起伏,屡屡失态,已是走火入魔的前兆。他深深吸了口气,正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哪知不运功还好,一运功,忽然觉得背后一紧,整个人登时木然,身体也似非己所有。 无心却没发现宗真有异,仍是低着头想着。这个消息对他打击太大,他都不敢相信,可是宗真也这般说,由不得他不信。他低着头,低低道:“大师,我……我该怎么办?”他心思灵敏,不管遇到什么事,总会想出办法来应付。虽然知道自己纵然回山也不会为同门所容,但总还盼着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地回山去。可是张正言竟然会想要杀自己,那岂但回山之路永绝,便是中原,也难以立足,只怕要和赫连氏一般,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外道了。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以往的机变也『荡』然无存。 他话音甫落,却听得宗真道:“去找鸣皋子吧。”无心吃了一惊,只道自己听错了,道:“什么?”抬头看去,却见宗真恍如入定,端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他道:“大师,为什么要去找他?” “他是你师父吧。我看他对你颇有回护之情。一山不容,另觅一山。” 无心仍有些茫然,道:“可是……可是他已入魔道……”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万事终要了结。” 无心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道:“术有正邪,道则一也。大师,多谢指点。”他站起身,深施一礼,道:“师父若『迷』途不能知返,那也说不得了。” 无心一走,宗真忽地一晃,睁开了眼。他看了看身前,长叹一声,道:“惠立师兄,原来你已练成了附身术。” 门开了,惠立走了进来。此时他脸上已有得意之『色』,道:“宗真师兄,冒犯了。不过附身术老衲也不会,是小徒果毅练成的。” 所谓附身术,便是附于他人身上。本来以宗真功力,果毅根本无法附着在他身上,但宗真重伤之下,功力散尽,竟也着了果毅的道了。 宗真道:“机心生于魔道,师兄,你忘了么?” 惠立眼中仍是一派得意之『色』,道:“宗真师兄,孰道孰魔,原本无人说得清。此人已知向善,岂非托此机心之福。” 宗真摇了摇头,道:“你骗了他,只怕终究是要弄巧成拙。” 七 陷阱5 七 陷阱5() 惠立正『色』道:“若他执『迷』不悟,那正好一网打尽。除魔卫道,本不可妄论慈悲。师兄难道觉得我非青龙之敌么?”他说着,深深一躬,道:“师兄,多谢了,还请静养,以后之事,便由我金阁寺独力担当。 宗真还要说什么,惠立已施施然走出门去。门外已有他的弟子在等候,惠立一出门,便对三弟子果智道:“果智,你辛苦一趟吧,宗真大师在此间也已帮不上忙了。” 听得惠立的声音,宗真心头更是一沉,心道:“惠立师兄果然入魔了!” 无心虽然说什么若鸣皋子『迷』途不能知返,那他也要“说不得了”,宗真却着实不信无心会与师父为敌。在山坡上,鸣皋子暗算自己时,结果被自己以破魔八剑反击。那次鸣皋子险险便要丧命,千钧一发之际逃出,难道真是鸣皋子本身所为么? 而张正言要自己杀了无心,还在张正言遭暗算之前…… 他陷入了沉思,越想越是心惊。先前未能细细想来,如今重伤之余,打坐调理,这事的前因后果倒越发凸现。当初自己的师兄宗朗入了魔道,修习波罗夷,自己也制不住宗朗,而无心功底远不及宗朗,最终宗朗却败在无心手上,此事当时便让他觉得有些奇怪。现在想想,只怕内中别有隐情。 他心头猛地一亮,这些支离破碎的的事情便如有一条无形的细线,一下串了起来。 原来如此! 如果事情真是如自己如想,那惠立已堕入对方的圈套了!想通了这个关节,他冒出一身冷汗,猛地站了起来,便想要唤惠立回来。哪知刚一站起,却觉得背心一震,周身骨节一阵『乱』响,动也不能再动。 是金阁寺的大手印! 他又惊又急。没想到在胜军寺中竟然还会遭了暗算。这一掌力量之沉雄,竟似不下于鸣皋子,中的又是先前旧伤,他只觉胸中一闷,强自支撑,才算没有倒下。 这时,门被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进来的,正是惠立的三弟子果智。 莎琳娜洗漱完毕,在房中静静坐着,等着无心来叫自己。只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到无心房前敲敲门,又听不到无心应声。她虽不如中原女子一般谨守礼教大防,但也不好闯到单身男子房中去。 正在等着,忽然听得马林氏的声音在楼下响了起来。马林氏说的是闽中官话,极是费解,莎琳娜也听不懂,不过“道爷”两字是懂的,心中一喜,暗道:“无心回来了!”整了整斗篷,坐得也更端正些。 门上被轻轻叩了两下,莎琳娜清清嗓子,道:“进来吧,没锁呢。” 八 风云寨1 八 风云寨1 无心轻轻敲了敲门,道:“莎姑娘,我回来了。”心中却在暗暗叫苦,心道:“没想到在路上耽搁这么久,原来我的五遁术也没有想的那般高明。迟了一会,莎姑娘怪我吧?” 哪知一叩之下,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他忖道:“不好了,莎姑娘在耍小『性』子么?”他拉了拉衣襟,又敲了敲门,道:“莎姑娘,真抱歉,我来晚了。” 他只想说几句讨好的话,可向来伶牙俐齿,张嘴就来,偏生在莎琳娜跟前便变得笨嘴拙舌,说也说不出,只是不停敲着门,这时马林氏拎着笤帚簸箕从过道里过来,一见无心,叫道:“哎呀道爷,你还没走啊。” 无心一见马林氏,连忙满面堆笑道:“是,是,内掌柜的,我马上就来结帐。” 马林氏道:“嘿嘿,不急不急,不再住两天么?”住店都要交押柜,防人不结帐走了,她倒是的确不着急。无心道:“不了不了。”他见莎琳娜不搭理自己,已是心急如焚,见马林氏还要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自己说话,更是着急。 马林氏道:“是么?那你下来吧,我把押柜还给你。” 无心恨不得早些将她打发了,忙道:“好的好的,多少银子?”现在宝钞已不值钱,仍然通行银子。他伸手便要去怀里『摸』银子,哪知马林氏道:“哟,道爷,你不是都已经给了么?” 无心一怔。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等好事,道:“是么?我都忘了。”心中不由窃喜,心道:“真是人要发财挡都挡不住,这婆子居然会记差了,赚了赚了。”正在偷笑,却见马林氏『摸』出一封信来,道:“对了,道爷,这儿还有你一封信。” 无心又是一怔,道:“给我的么?”他接了过来,见信封上什么也没写,颠了颠,方才一下撕开,抖出里面一张信笺,刚一触目,登时呆住了。 马林氏也不管他,推开了门进去,嘴里还道:“道爷,你是火居道士吧?令尊大人可真是年轻,模样好得来……”她还要再说,一回头,却听得门响,却是无心钻回自己房里了,忙拉开嗓门道:“道爷,帐已经结了,快收拾东西啊。” 无心把纸塞进怀里,一拉开门,只见雁高翔仍然直挺挺躺在**。他一个箭步冲到床前,解开了雁高翔的『穴』道。雁高翔翻身坐起,正待破口大骂,无心已深深一弯腰,道:“雁兄,雁道友,雁大爷,求求你告诉我,你都听到的吧?莎姑娘有没有出事?” 无心的声音有些发颤,嘴唇也在哆嗦。雁高翔甚是吃惊,将背后的葫芦整了整,活动了一下双手,喝道:“牛鼻子,男儿膝下有黄金,为了个女人这样,至于么?”无心其实也没有跪下,只是雁高翔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大大地看不起。 无心道:“雁兄,你要杀我,我也不怪你,莎姑娘有没有出事?他们有没有打她?” 雁高翔见他此时最担心的不是自己,倒是莎琳娜有没有吃苦,撇了撇嘴道:“无心,雁某好男儿,居然在你手上连输两阵,真是不值得。” 八 风云寨2 八 风云寨2 无心见他仍然不说,越发心急,道:“前两回不算,我们下回好好斗斗。”他吞了口唾沫,又道:“是不是你被我点了『穴』,就睡得死猪一样,什么都没听到?” 雁高翔怒道:“牛鼻子,不要来激我。我方才听得清楚,那个『色』目女子是跟他们走的,不曾动武。” 听得莎琳娜并不曾吃苦,无心如释重负,道:“谢天谢……”这“地”字还不曾出口,雁高翔忽地一指点向他前心膻中『穴』。无心一晚上没合过眼,雁高翔却已休息了大半日。他伤势虽重,却不是内伤,此时功力回来了五六成,无心分神之下,已然中招。 雁高翔一招得手,大为得意,喃喃道:“小牛鼻子,这回你可落在我手心里了。”说着,解下了背后的葫芦。无心见雁高翔解开葫芦,知道定是要拔出水火刀来,心头一寒,哪知雁高翔只将葫芦晃了晃,听里面还有酒,拔开塞住葫芦口的高粱秸,也不知想了想什么,呆了一阵子,忽然将葫芦凑到嘴边,喝了一口,叹道:“小牛鼻子,你总算也救过我一命,雁某若这般杀了你,实是让天下英雄耻笑。” 无心道:“那你就放了我!”他虽然不肯求饶,但这话也与求饶无异了。但雁高翔只是沉『吟』了一下,道:“『穴』道两个时辰后会自行解除,你就再躺两个时辰吧。” 原来雁高翔暗算得手,自己也觉得有些羞愧。无心救了他一命,先前暗算失手,无心也没对他如何,实在不能杀了他。可是缚虎容易放虎难,若是解开无心『穴』道,现在自己功力未复,不是无心对手,岂不是又要落到这小牛鼻子手上?因此便想趁无心被封了『穴』道时自行离开。 无心见他要走,心中大急,叫道:“他『奶』『奶』的,小胡子,再住半天,又得五分银子,这个帐你先给我结了再说!”在他来说,这五分银子也不算是太小的数目,不能白花这个冤枉钱。雁高翔也不理他,将酒葫芦重新背回身后,低低道:“牛鼻子,今番我不能杀你,但日后你落到我手上,可不会这般便宜你了。”说完,推开窗,看看外面没人,将身一纵,已轻轻跃下院子。此时他功力已回复了五六成,落下地来点尘不起,声息全无。 无心见他出去,再听不到声音,忽地在**翻身起来,从怀里『摸』出那张信笺,放在左手掌心,右手在纸上虚画了一道符,低声道:“疾!”信笺应声火起,在他掌中一下燃尽。无心睁大了眼看着纸灰,无心脸上显出了一丝忧『色』。 莎琳娜被人带走,留下那张信笺,他还不敢相信,怀疑是雁高翔给自己下的套,但方才故意引雁高翔来点自己『穴』道,其实雁高翔一指之力已被他化去,实际是为了要他指力沾上这张信笺。若是雁高翔曾碰过信笺,纵然隐瞒,在自己方才用的离火辨之术下也无所遁其形。只是看来,莎琳娜被人带走,的确与雁高翔无关。 八 风云寨3 八 风云寨3 师父真的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么?他一阵茫然。当初还在龙虎山上,自己只是个垂髫小童,师父耳提面命,教自己道术武功,那时他对师父视若天人。后来虽然不知师父为何被伯父赶下山去,但他一直觉得,师父仍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子,学点左道邪术,只消不伤天害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此看到信笺,他仍然不敢相信那真是师父所留,可是此时已不得不信。 师父为何会变成如此?而他要自己随他前去,究竟是何打算?也许,这一切,只有面见师父才能说得清了。 湘西风云寨。他在心底默默地念着信笺上这几个字。即使湖广行省的左平章田元瀚一直想要自己的脑袋,现在也得再去一趟湘西。 风云寨位于湖广行省辰州路卢溪县境内。辰州路属县有四,除了沅陵是中等县,辰溪。卢溪。叙浦都是下等县。这四县都在沅江边上,卢溪位于武溪与沅江的交汇处,山高地僻,人烟稀少,便是整个辰州路,亦不过户八万三千二百二十三,口一十一万五千九百四十五而已,风云寨中有三百余人,也算个大寨子。 因为地处偏僻,寨主盘文豹每年只下山去两次卢溪县城,带些兽皮山货换点盐巴布匹回去。这一日,盘文豹带了寨中几个精壮汉子去卢溪县城换得了东西,正在归山途中。卢溪县城也很少,兽皮都换不出价钱,他们这些熟苗汉化颇深,随了服装,平时与汉人无异,但汉人仍然视苗人为野人。其实这儿的汉人在天下四等人中是最末等的南人,可是一般是南人,汉人仍然时常要欺负苗人。盘文豹此番下山,带了几十张上等皮『毛』,却被皮货行的店主东说什么“虫吃鼠咬”,七扣八扣,换回的东西去上年更少。一路上,他看着身后那几匹载货的马,来时似乎载的东西比去时更少,越想越气,对走在身边的侄子盘秀山道:“阿山,明年我们还是上常德去,那儿该好些。今年就这点盐巴,都不够分的。” 常德路在沅江上游,州领武陵县,也就是六朝陶元亮所著《桃花源记》中所谓桃源的所在。也因为此文,常德所领二州中,便有一个桃源州。常德是上等州,武陵更是上等县,向称富庶,皮货在那儿能卖的价比卢溪要高得多了。只是山路崎岖,水路又湍急难行,十分不便。盘秀山还不曾回答,边上另一个侄子盘秀树叫道:“大伯,寨子里怎么有烟!” 山路九曲十八弯,俗称看山跑死马,看得到,走过去却得大半天。卢溪是武陵。雪峰二山之间,群山起伏,后世称为“八山一分田,半水半人烟”。风云寨是熟苗,还不算太偏僻,但因为是山中,炊烟平常是看不到的。盘文豹抬起头看了看,果然见一缕细烟袅袅升起,道:“咦,是啊。寨子里走了水么?” 所谓走水,也就是走火的讳语。盘秀山惊道:“大伯,我们快些走吧。” 他们心中惶急,加了一鞭,加快了步子。山寨失火,那可是要命的事,只是走了一程,却见那缕黑烟袅袅升起,细细长长,却不为山风吹散,直直的一根,大异寻常,不似失火,不禁诧异。 等赶到寨门口,却见寨门紧闭,并不见有着火的迹像,可是平时守卫的诸人也不见踪影。盘文豹心头火起,在门外叫了一阵,才有人开了寨门。这人满脸皱纹,头发也白了多半,竟然是寨中五十多岁的邓三公。 八 风云寨4 八 风云寨4() 邓三公见是盘文豹,满面堆笑地道:“寨主,你回来了。” 盘文豹喝道:“寨中的汉子都被婆娘弄软了脚么?大白天了还不肯起来。”还想骂几句,忽见一边躺了几个人,定睛看时,竟是几具死尸。他大吃一惊,喝道:“出什么事了?” 邓三公脸上忽地显出一丝惧『色』,道:“寨主,噤声……” 盘秀山在一边忽道:“大伯,你看,人都在那儿呢。”他指了指一边,盘文豹看去,果然见寨中的人聚在北边一块空地上。他火冒三丈,也顾不得和邓三公答话,已急火火向前冲去。 苗人『性』子刚烈,族与族之间常因世仇械斗。看这情形,盘文豹首先想的便是别族趁着自己不在寨中,攻进来了。他冲到那些人跟前,喊到:“哪里来的『毛』贼……”哪知话未说完,却怔住了。 寨中的精壮汉子,除了死掉的几个,竟然都在乖乖地挖土。这块地是寨子里的菜地,此时已被挖得『乱』七八糟,挖出了一个大坑,那些种着的茄子葫芦也被踩得稀烂,可是寨中子弟却一个个都如木偶一般视而不见,只是一锹锹地挖着,动作大见僵硬,竟似梦游。 盘文豹心头一寒,心道:“这是蛊术么?”定睛看去,只见一边有十几个人,看衣着都是汉人,其中有两个人是坐着的。这两人都在四十上下,一个衣着华丽,另一个盘文豹却认得穿的是件道袍。 这时盘秀山和盘秀树两人也追了过来。盘秀树见此情景,倒吸一口凉气,道:“大伯,是汉人!” 盘文豹咬了咬牙,喝道:“喂,你们是什么?为什么到我们苗人的寨子里来?” 那华服之人本坐在椅子上看人挖土,听得盘文豹的叫声,扭过头,皱了皱眉,向那道士道:“阚道长,怎么还会有人?” 那道士扭过头看了看,道:“想必是刚回来的。田大人不必担心,只消踏入我这七反六神大阵,就出不去的。” “那你将他收了吧。这几人看身坯倒也不弱,挖起来也是把好手。” 道士道:“遵命。”他在椅子上站了起来,左手向前一扬,手中已多了几张符纸。盘文豹心道:“原来他也是个法师。” 卢溪也有道观,他在换货时曾见过道士作法,无法是些喷火吐烟之类,好看倒是好看,实在没多大用。他的心略略放下了一些,伸手拔出腰刀,喝道:“法师,我们苗人也不是好欺负的,快将我族人放了,不然叫你一刀两断!” 苗人向来耿直,这话也不是虚声恫吓。哪知那道士只是笑了笑,左手在身前一晃,在空中划了个圈,那三张符纸竟如贴在空中一般,在半空里一动不动。他右手连着点了几点,盘文豹也不知他要做些什么,腿稍稍一屈,人猛地向前冲去。 八 风云寨5 八 风云寨5 他们苗人翻山越岭惯了,虽然不曾习过武,但天生力大过人,身法敏捷,盘文豹一冲出,盘秀山与盘秀树也拔出腰刀,跟在盘文豹左右冲了过来。那道士见他们竟然如此敏捷,“咦”了一声,脸上『露』出诧异之『色』。而盘文豹脚一屈一伸,只一眨眼功夫,便已到了这道士跟前,一刀便向他劈去。 这一刀也没章法,直直劈下,却有雷霆之威,那华服人身侧两人中有个人不禁叫道:“好刀法!”这人年轻极轻,还不满二十,刚喊出,便已发觉失言,脸上吓得一白,百忙中看看左右,却发现诸人都看得入神,连那华服人的注意力也都在盘文豹身上,才放下心来,心道:“阿弥陀佛,他们没注意就好。”再看去,只见盘文豹已倒向后滑出了一步,双脚在地上划出两道深沟,腰刀上却有一张符纸正在熊熊燃烧。 原来那道士本以为苗人没什么本事,甚是轻敌,哪知盘文豹这一刀来得极快。但这道士道术武功皆极甚精纯,盘文豹的刀刚落下,他右手尾指忽地向外一挑,空中有一张符纸如疾矢一般向盘文豹当心『射』来。盘文豹虽然没有练过武功,但反应快得异乎寻常,符纸来得虽快,他的刀已忽地下落,一下挡住。他来势虽凶,却实是存了擒住这道士,『逼』他放了自己族人之意,因此出刀大有分寸,也来得及格挡。本以为一张纸轻飘飘的没什么份量,哪知符纸一贴到刀身,忽地燃烧,而他只觉从刀上传来一般极大之力,如同有人以巨锤狠命一击,他竟然被震得向后滑去。只过了这一招,盘文豹已大为吃惊,心道:“这法师和卢溪的法师大大不一样!” 一张符纸力量如此之大,如果打在自己前心,岂不会穿胸而过?他本来见这道士面白如玉,相貌清隽,以自己的力量捉到他自是轻而易举,却没料到这人本事竟到这等地步,吃惊之下,已怔怔地不敢再上前。 那道士淡淡一笑,左手一翻,空中那一圈符纸如车轮一般转动。他一声清叱,喝道:“疾!” 符纸还有两张。这两张符纸有如电光之疾,袭向盘文豹两肋。盘文豹心中一惊,心道:“不好,拿不住他!”他眼角已瞟到一边那华服人,咬了咬牙,舌绽春雷,大喝一声,猛地向那华服人扑去。 这道士是捉不住了,那华服人地位似乎还在道士之上,若能将他擒住,更能有用。他刚扑去,耳边却听得盘秀山和盘秀树的惨叫,多半是他们中了那道士的符纸。盘文豹心中一寒,脚下却更快了,只一个错步,便抢在那华服人椅前。 只剩下三尺许了。他本以为那华服人说不定也会有道士一般的本事,哪知那人脸上竟然『露』出惧『色』来,他心中一喜,心道:“原来这人是没用的。” 他刚扑出,华服人左侧的一个中年汉子微微一皱眉,手已按向腰间。他腰间别了一把铁尺,出手也快,盘文豹刚扶出一步,他的手指已碰到了铁尺的柄。正要拔出,眼前一花,一把铁尺斜刺里伸过来,一把别住了盘文豹的刀,有个人喝道:“撒手!我是鄂州捕吏言绍圻!” 说话的,正是刚才叫好的那年轻人。 九 血祭1 九 血祭1 “啪”一声响,一支短箭带着一抹绿火『射』到了树上。火焰一闪即没,而这支箭竟然也如同一个影子一般,一下消失,但树上却平添了一个半尺来深的小洞。 树上,一个人探出头来。这人戴了个道冠,是个道士,年轻甚轻,脸却吓得惨白,大声道:“是阁皂宗的王玄真师兄么?不要认错了。”他一扭身跳下树下,身法倒是又轻又巧。 这人一跳下地,从边上一棵大树后,有个道士闪了出来,看了看树上这少年道士,冷冷道:“正是王玄真。你是何人?不是无心么?” 那少年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打了个稽手道:“王师兄,贫道清微派浚仪赵宜真,见过师兄。” 原来阁皂宗是正一三宗之一,所传乃是灵宝箓。自三十八代天师张与材受封正一教主,主领三山符箓后,阁皂宗便隶属正一教,但本身作为小宗仍有传人,但这王玄真其实并不是阁皂宗,而是全真教弟子,只是与阁皂宗颇有渊源,因此也算阁皂宗门下了。王玄真本身没什么名气,他师父却大大有名,是元四家之首的黄公望,不过王玄真志不在丹青,绘事只得了师父两三分,道术武功倒学了不少。而清微派则是一个支派,宋末郑所南所著《太极祭炼内法序》中有云:“正一法外,别有清微法雷,名逾数百。”说的便是清微派。清微派与正一教另一支派神霄派近似,专修的也是雷法,此时以宋末的雷渊真人黄舜申所传一系最盛。黄舜申弟子后分为南北两派。北传一系是黄舜申弟子张道贵在武当山传道,后世弟子已与全真教合流,时教长为张三丰。南传一系则是黄舜申弟子西山熊道辉再传安城彭汝励,三传安福曾贵宽,而曾贵宽便是赵宜真的师父。王玄真也曾上武当山求教,因此与清微派同样颇有渊源,赵宜真当初随师父前去武当山参与清微南北两派之会时,曾见过王玄真,也见过他这道蛇焰箭,因此一眼便认了出来。 王玄真听得赵宜真说是清微派弟子,面『色』和缓,心道:“原来是他啊。”赵宜真乃是前朝宗室,自幼好道,年轻虽轻,但道术据说已颇为精深,名气比王玄真还要大些,此时一见,才发现原来这赵宜真是这般一个少年。俗话说拳头不打笑面人,他见赵宜真礼数周到,登时大起好感,便还了一礼,道:“赵师兄也是接了仲虚真人的鹤羽令,要追杀叛徒无心么?” 赵宜真见王玄真还了一礼,连忙再还一礼,道:“王师兄说得极是。不过贫道不才,还不曾见过那无心,不知他做了什么不法之事,鹤羽令上竟然说是立时格杀勿论?” 王玄真叹了口气道:“赵师兄不知道?这无心虽然也曾列入龙虎宗门墙,还是天师旁支后人,但居心不轨,尽学些外道邪术,因此上代教主东华真人将他逐出门去。哪知此人狼子野心,竟然勾结邪魔外道,上山伤了东华真人。犯下如此弥天大罪,岂不该立时受死?方才我已发现他的行踪,哪知却碰到你了。” 九 血祭2 九 血祭2 赵宜真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啊。王师兄,贫道也是发现此间来了异人,想来看个究竟,不曾想却见到了王师兄您。王师兄箭法如此神奇,捉拿叛徒无心,当如烈日销春冰,无需举手之劳了。” 赵宜直是官宦子弟,幼时业儒,待人接物向来一团和气,这几句马屁拍得王玄真极是受用,他微微一笑,还了一礼道:“赵师兄,久闻你清微派有清微神烈紫极璇玑雷神妙无方,赵师兄你修的似乎是玄灵飞化雷,不知已到几品?” 清微神烈紫极璇玑雷共有五种,与神霄雷法异曲同工,玄灵飞化雷是其中一种。赵宜真见王玄真一眼便看出自己修的是玄灵飞化雷,又惊又佩,又一躬身,深施一礼道:“王师兄休要取笑,贫道的玄灵飞化雷粗疏之极,才到七品,有辱家师清誉,只怕不入王师兄法眼。” 玄灵飞化雷共有九品,修到七品,已是极高的境界,王玄真暗自吃惊,心道:“怪不得这少年也能接到鹤羽令,原来当真人不可貌相,日后他的成就只怕不可限量。”佩服之下,又还了一礼道:“真是佩服,赵师兄天资聪明,实我玄门之福……” 他还想再拍几句马屁还礼,头刚一低下,眼角忽见一道黑影从身边五丈开外疾『射』而出。看身法,主人颇为不弱,他猛一抬头,却见赵宜真也抬起头来,两人对视了一眼,赵宜真忽道:“是他么?” 这地方极其荒僻,有这等本领的人,还会有什么人?王玄真双袖一抖,人冲天直上,轻轻跃上一根树枝。他要卖弄本事,这招“鹤冲天”使得干脆利落,哪知人刚一跃上,却觉眼前人影一晃,赵宜真竟也冲了上来,就站在他身边不远处一根树枝上,手搭凉篷向前观瞧,扭头道:“王师兄,我们快追吧。” 王玄真见赵宜真本领非凡,更是心折,哪知赵宜真忽然又吞吞吐吐地道:“只是,我们只有两个人,会不会斗不过他?” 王玄真又好气又好笑,道:“赵师兄,凭你本事,只怕仲虚真人你也未必斗不过。我们快追吧,别让他逃了。” 赵宜真吓了一大跳,心道:“我为什么要和仲虚真人斗?”但这话是说自己本领高强,他总算听得出来。他心不旁骛,一心钻研,又远较一般道士学养深厚,因此年纪虽轻,本领已大大不凡,可偏生胆小如鼠,没什么自信。王玄真也不耐烦与他多说,双袖又是一抖,两只袖子如风帆般吃饱了风,一招“凤归云”便已掠了出来。 他两人刚一走,离他们不远处一棵大树中忽地溜下一个人来,正是无心。他从福建出来赶往湘西,此时已到江西行省的吉安路一带。此处距龙虎山和阁皂山都不甚远,他不敢大意,一路极为小心,哪知还是被王玄真发现了。交了交手,发现王玄真道术武功尽皆不凡,虽然尚比不过自己,但一旦缠斗下去,脱身便难,因此不敢恋战,抽冷子落荒而走。哪知王玄真不依不饶,而他的追踪术竟然更强,无心被他追了个不亦乐乎,不论怎么逃都逃不掉。到了此间,离龙虎山已然极近,更加不敢动手了,可是也赶得累了,终于被王玄真追上。他的五遁术马马虎虎,用了木遁隐身,一直担心他会发现自己。待看见王玄真与赵宜真做了一路,那赵宜真的本领似乎比王玄真更胜一筹,更是不住叫苦。正在提心吊胆,却见赵王两人突然走了,看了一阵,才爬下树来,犹是惊魂未定。 九 血祭3 九 血祭3 二伯父居然发下鹤羽令!这鹤羽令是正一教主号令正一诸宗所用,鹤羽令一到,凡属正一门下,不论本支分支,皆要听令。二伯父发了鹤羽令来杀自己,那真是势在必得了。无心本来觉得总还有分辩的余地,此时却大感茫然。 也许,只有师父才能说得清了。他咬了咬牙,掏出水壶来喝了口水,又向前跑去。只消过了这一带的『乱』山,便可雇车前行,只望不要误了信上九月十五之期。 莎姑娘,你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无心在心底暗暗想着,恍惚中却大是不安。莎琳娜被带走,纯是受自己牵连,自己向莎琳娜大献殷勤,定然已落在师父眼中。 无心刚一走,在吉安路的吉州一个客栈里,果毅道:“无心动了。” 惠立坐在他对面,听得果毅这般说,才舒了口气,道:“他不曾发现果智吧?” “应该不会。他并不曾改变方向。” 惠立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看他方向是向湖广行省去的,那鸣皋子恐怕便是在湘西一带了。” 果毅道:“蚩尤碑会是在湘西?蚩尤墓不是说在东平么?” “湘西苗人都供奉蚩尤,自称是蚩尤为黄帝所败后南迁到湘西的苗裔。只怕,那鸣皋子已发现了什么旁人不知道的秘密。”他笑了笑,又道:“嘿嘿,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我在,蚩尤碑没那么容易出土的。” 听得惠立说这个话,果毅身体微微一震,马上又重首道:“师父说得是。” “小哥,风云寨便在那边的牛角山上。” 说话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名叫姜榜牙。姜榜牙皮肤黝黑,一看便是个吃苦耐劳之人,在沅陵开了个小小车行,有五六个伴当。无心是黄昏投宿客栈时与他相识的,见姜榜牙谈吐风趣,为人爽朗,说得甚是投机。说起自己要到风云寨去,姜榜牙说有一段与他同路,正好可以送送他。今日一个大早便与无心一同出发,到了卢溪县城,姜榜牙要转道去常德,便对无心指点了去风云寨的路径。无心谢过姜榜牙,刚跳下车,姜榜牙忽然道:“小哥,山道不太好走,总得走上大半天,你带了干粮没有?” 无心一怔,道:“还要带干粮么?那我去买点。” 姜榜牙从车里拎出一个小包,递给无心道:“这儿有包大饼干巴,你拿着吃吧。风云寨虽是熟苗,终非汉人,你也小心点。” 无心接到手中,犹豫了一下道:“姜兄,我的盘缠花得只剩一点碎银子了……” 姜榜牙笑道:“些些小物,算个什么,拿着吧。” 无心这一路饥餐『露』宿,为了赶路程,也不和平常一样讲价,钱花得很厉害,此时身上只剩了几两看家碎银子了。听得姜榜牙是白送他的,大为感激,笑道:“姜兄,多谢你了。你对苗人倒是很熟。” 姜榜牙笑道:“我们都是剖尤公一脉,哪会不熟的,哈哈,平时吃的也不是人肉。” 九 血祭4 九 血祭4 无心来过湘西,知道湘西苗人自称是蚩尤后人,而他们称蚩尤为“剖尤公”或“九黎尤公”。他以前听说苗人都是些野人,残忍愚昧,颇有些担心,但这姜榜牙随和忠厚,半分也不曾想到他原来也是苗人。昨晚在客栈里他还问姜榜牙说苗人是不是要生吃人肉的,姜榜牙只是笑而不答,此时才算回答他。无心脸上一红,道:“姜兄,昨晚上我胡言『乱』语,很是不恭,还望姜兄海涵。” 姜榜牙道:“也难怪你,如今世人多把我三苗看成野兽一般,连我平时也只好学你们汉人打扮。” 无心也知道熟苗还算好,若是生苗,一般人将他们看得等如野兽,生死都不用依律法的。他心中叹息,还要说什么,姜榜牙倒是发现他颇为自责,岔开话道:“你说起剖尤公,族人倒确有这般一个传说,说是当初剖尤公生九子,一人管九寨,剖尤公是八十一寨的大头领。因为妖婆犯境被剖尤公杀了,后来妖婆之兄黄龙公会合赤龙公,串通雷王五子,才捉住剖尤公,将他分为五段。三苗公抢回剖尤公首级率族人南迁,才到了此地,因此说不定也有剖尤公的墓在此。” 这与汉人所说的黄帝战蚩尤想必是同一件事吧。只是听得汉人尊崇的黄帝在苗人口中竟然成了妖婆之兄,不禁讪讪。不过岂但是此间,他经过蜀中时也曾听得那儿土人说起,当地蛮人有“孟获七擒七纵诸葛亮”的传说,与说三分的艺人口中说出来大相径庭。前朝陆放翁诗有云:“身后是非谁管得,满城听说蔡中郎”句,说的也是此理。他叹了口气,道:“其实苗人汉人都是一般,岂但如此,便是『色』目人,汉人,南人,也都是一样的。” 姜榜牙道:“小哥你说的是,呵呵。不过这话还是少说说的,只望有一天真能如此。” 他笑了笑,向无心告辞,口中哼哼着山歌,带着几个伴当赶着车走去。无心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却隐隐一阵酸楚。 牛角山在卢溪县城已能看得到,但要上山却还得走上好长一段。他走走停停,走到日头偏西仍然未到,人也走得又饿又累。他在山道边拣了块石头掸净了坐下,打开姜榜牙送的那包东西吃了起来。里面是烤饼和牛肉干巴,吃了两口,便觉得干得受不了,非得喝点水送一送。幸好这儿人烟稀少,但山泉倒是众多,走了一小段,但见有股山泉从石缝里沁出,喝了一口,只觉泉水清凉甘甜,说不出的受用,这大饼夹牛肉干巴的味道也似好了许多。 正吃了几口,他偶一抬头,忽然看见对面山上,心中猛然一惊。此时日已过午,时值暮秋,天高气爽,一片天空碧蓝无垠,连白云也不多,便如一张平整的大纸。而在对面山头上,有一缕淡淡黑烟直冲霄汉,笔直一根,风吹不散,竟似狼烟。可狼烟还要浓一些,这股黑烟却是隐隐约约,若有若无。 九 血祭5 九 血祭5 他猛地一惊,连大饼也忘了吃了。这副情景,依稀与当初他在胜军寺外所见一般。难道,这里也有什么神煞么? 也许,师父便在那儿吧…… 风云寨那块菜地已被挖了一个深可两丈,方可三丈的大坑了。正挖着,挖土的苗人中忽然发出了一阵惊呼。这些人都已被符咒魇住,本如泥塑木雕,但突然间便似回复了神智,纷纷从四壁爬上来,一个个惊慌失措。田元瀚见此情景,吃了一惊,道:“阚道长,出什么事了?” 鸣皋子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向田元瀚一躬身,道:“恭喜田大人,这定是掘到蚩尤碑了。蚩尤碑虽未发动,但贫道的禁咒只消碰到蚩尤碑便会失效。” 田元瀚也是一喜,正待说什么,耳边却听得有人喝道:“狗贼!你们到底用了什么邪术!”正是风云寨的寨主盘文豹。先前盘文豹回到寨中,见寨里精壮汉子竟然都受人符咒魇住,拔刀相向之下,连自己也中了符咒。此时触到蚩尤碑,解了禁咒,一肚皮气更是发作。他力大无穷,身形敏捷,土坑四壁已是很松了,可是他双足连点,如履平地,一眨眼间便已冲了上来,挥起手中的锄头,当头便劈。 田元瀚吃了一惊,身边的鄂州捕快班头孙普定喝道:“不要伤了大人!”抢步上前,右手一按腰间,寒光如匹练,直直飞起,已拔出了腰间铁尺。先前盘文豹突然杀向田元瀚,自己猝不及防,被手下的捕吏言绍圻抢了先手,这一回就万万不能再失手了。 他的铁尺正迎上盘文豹劈下来的锄头,“嚓”一声响,铁尺虽无锋刃,但他出手又狠又快,那锄头柄竟然被他立时削作两半,盘文豹也被震得向坑中翻去。孙普定抢上一步,正要向盘文豹刺去,身边忽然闪过一个人影,从背后一把抱住他。这人正是盘文豹的侄子盘秀山。盘秀山见大伯被那人击退,大惊失『色』,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 盘秀山两臂抱住孙普定,直如铁箍一般,孙普定挣了一下,竟然挣之不脱。他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杀气,右手手腕一抖,铁尺忽地离手而出,便如活物一般绕着孙普定的身体转了一圈,也不见他作势,盘秀山却忽地松开了孙普定,一个人如同拆碎了的木偶一般,四肢百骸寸寸断裂,铁尺却又飞回出孙普定手中。 言绍圻本待上前帮孙普定一把,忽见抱住孙普定的那苗人如被一个隐形的巨人在眨眼间分成无数小块,惊得几乎要失声尖叫起来,耳边却听得那道士阚鸣皋笑道:“好个盘龙绕体!” 苗人悍勇,盘秀山死得如此之惨,但旁人却仍然冲了过来。田元瀚带人攻入寨中,寨中的精壮汉子也有百十来个,可他们仅仅十余人便将这百十来人制住,符咒压制之下也没什么话好说,此时禁咒已解,一肚子气憋得久了,登时爆发出来。孙普定率先杀人,他们已将他看成首要大敌,纷纷向孙普定冲来。这些人刚冲到孙普定身前,孙普定的铁尺猛然一扫,冲在最前的两个苗人胸口登时被划出一道裂口,五脏六腑都已流出,尸身摔回大坑中。 苗人此时手上只拿了些锄头铁锹之类,见孙普定眨眼间又连伤两人,一时都惊得呆了。盘文豹已在坑中爬起身来,见族人遭孙普定屠戮,目眦欲裂,叫道:“我和你拼了!”可是他刚冲上去,还不曾冲到坑沿,孙普定铁尺一伸一缩,已将他当胸刺穿,连话也只说了半截便已毙命。 言绍圻见苗人纷纷倒地,孙普定却还沿着沟沿走着,看到哪个苗人上来便补上一铁尺,只一眨眼间,已有二十余个苗人死在他手上。苗人的尸身摔进坑里,血流如注,连坑底都已积了一层。虽然孙普定是他上司,又是他武功上的师父,但他也看得于心不忍,叫道:“师父,快放了他们吧!”但孙普定扫了他一眼,却不理他。言绍圻看得心悸,扑通一声跪到田元瀚跟前,道:“田大人,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些苗人,还是饶了他们吧。” 田元瀚是个文官,但见孙普定杀人,脸上却动也不动,只是微微笑道:“言捕头,蚩尤碑出土,本要血祭,你就去帮帮孙大人吧。” 九 血祭6 九 血祭6 言绍圻没想到田元瀚也这般说,惊得呆了,一时也说不出话。他一心只想升官,当初为追查田元瀚次女失踪一事有功,才从一个小小的辰溪县衙捕快提升到鄂州捕快,成为孙普定的左右手。但此时听田元瀚竟然说得轻描淡写,似乎根本不以苗人『性』命为意,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磕了个头道:“田大人,蝼蚁尚且贪生,这些苗人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依《大元律》不得判死罪的。大人,饶了他们吧。” 田元瀚没料到这个年轻捕吏竟然敢还嘴,脸一下涨红了,喝道:“大胆!你一个小小捕吏,竟敢如此狂妄!” 言绍圻被田元瀚一声臭骂,骂得脸也煞白,有心还想再为苗人请命,终究不敢。但见孙普定在坑沿游走,那些苗人有爬上来的,他一铁尺便刺中那人要害,此时百来个苗人杀了已有近一半,孙普定身上也已沾满了血,下手却仍是狠辣非常,嘴上不敢说,心中却是一阵痛楚,忖道:“当了官,难道要变成这样子么?我……我宁可不要当官了。” 田元瀚也不再理他,站起身来道:“阚道长,已经如何了?” 鸣皋子与丁甲诸人只站在一边,也不动手,只是微微笑着,听得田元瀚问自己,他躬身行了一礼道:“恭喜大人,蚩尤碑只消吸足百人鲜血,便可出土了。” 田元瀚脸上已掩饰不住的喜『色』,道:“那快了,还不准备起来,将那朱雀神投下去吧。” 鸣皋子看了看天空,脸上『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道:“禀大人,马上就要好了,请放心。” 田元瀚搓了搓手,道:“阚道长,此事一成,我大齐河山重光有日。日后将鞑虏逐回塞外,大齐建立,阚道长立下的可是不世之功,护国法师便非道长莫属了。” 此事还要从十多年前说起。当时田元瀚还只是湖广行省的参知政事,适逢爱妾产女那一日,衙门后院一口枯井突然有烈火喷出,烧毁两间宅院。正自暗叫倒霉,忽然来了两个道士求见。他也觉得枯井出火,事在可疑,说不准是出了什么妖邪,见这一老一少两个道士仙风道骨,但召来细问。谁知一见之下,这两个道士便顶礼膜拜,说他二人在山中清修,夜观天像,知蒙古气数将尽,真命天子出世,便应在自己身上。又听他们说是天降朱雀神降生到自己宅中,将来引兵主出世,便可招兵买马,一统山河。这些大逆不道的话田元瀚初听自然不信,但心中却已活动,而那两个道士道术非凡,由不得自己不信。这些年来他仕途得意,十余年升到了湖广行省左平章之职,更觉得当年他们所言非虚。次女出生后,果然如他们所言,大有神异,他更加得意,只觉大元亡后,新朝必定是田氏一族开创了。只是当中屡次问起,他们总说蒙古气数未尽,十多年过后,鸣皋子突然又来造访,当年的青年道士也成了个中年人,说是如今的大元天下『乱』像已成,刀兵四起,当初所说之事已刻不容缓,还请自己当机立断,而兵主之墓便在湘西,只消聚齐六神之力便可能让兵主重生,大事可成。哪知计划虽然周详,当中还是出了不少『乱』子,连身有朱雀神的次女也失踪不见,幸亏有鸣皋子居中主持,眼看即将大功告成,他越想越是兴奋,说话也有些肆无忌惮了。 鸣皋子微笑不语,招了招手,甲子捧着一个锦盒过来,交到他手上。等田元瀚手舞足蹈地说完,他深施一礼,道:“田大人,还有一事,还请大人成全。” 田元瀚看着那锦盒,心道:“你多半嫌护国法师还不够味是么?只消大齐立国,封你做一字并肩王也不在话下。”这锦盒中所装,乃是他次女的心脏,当中便封着朱雀神,可是田元瀚唯有莫名的兴奋,哪有半分悲哀,顺口道:“不妨,阚道长说来便是。” 鸣皋子微微一笑,道:“兵主降世,当祭以贵公之血。”他顿了顿,又道:“还请大人下坑。” 十 勾陈螣蛇1 十 勾陈螣蛇1 无心看到前面风云寨的寨门时,才舒了口气。 九月十五。总算赶到了。在门口看去,从风云寨中升起的黑烟越发淡了,此时已淡得几乎看不清,多半已受到压制。师父在此处,那就定是师父所为。无心虽不知道师父究竟要如何,但这黑气沛莫能当,定是个前所未有的妖邪,师父能它压住,那肯定不是坏事。宗真所谓“术有正邪,道则一也”,师父纵然也用了许多邪术,只消所为正直,便无可厚非。师父也知道自己对莎琳娜的心思,定不会伤害莎琳娜,有什么事说清了,自己求求师父,带莎琳娜走了便也是了。虽然伯父多半是师父伤的,这个黑锅便要自己背了,自己也认了。这般一来,送莎琳娜回国便名正而言顺。听莎琳娜说回国少则一两年,多则十数年,日久生情,说不准一回到莎琳娜那个佛罗刹,还能抱个小小无心回家,岂不妙哉美哉? 他生『性』佻脱,就算天塌下来也不担心,此时想想,只觉这主意岂但妙得紧,实是妙不可言。他越想越远,心道:“莎姑娘若与我生下一男半女,会不会眼睛也是碧『色』的?嘿嘿,真生下个碧眼儿,倒是好玩。”虽然正一教下了鹤羽令,天下玄门修士都要取自己『性』命,他却一点也不多想,只想着与莎琳娜成亲后的日子。他正想着:“佛罗刹听说风光旖旎如画,较苏杭繁华亦不多让,在那儿安家落户,倒也不坏。那时买个宅院,定要三进的,还要有个院子的,我儿子会走了我就教他学武修道……” 正想得美,寨门忽然打开。他想起姜榜牙跟跟自己说过,苗人对汉人素有戒心,自己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只怕会被认作不是好人,连忙收敛笑意,等门一开,便躬身道:“在下修道士无心……” 他话未说完,却一下怔住了。开门的,赫然正是由丁甲诸人簇拥着的鸣皋子! 鸣皋子似是早有预料,微笑道:“无心,你终于来了。” 无心虽然知道鸣皋子便在此处,但乍见之下,仍是一阵心慌意『乱』,抢步上前,忽然省得鸣皋子伤了宗真,实已是邪道人物,自己有心要做正道之士,纵然他是自己师父也不能如此亲热,因此走上两步又站住了。 鸣皋子叹了口气,道:“进来吧,那位莎姑娘可时常说起你呢。” 若与无心说些旁的话,他仍怀戒心,但一说起莎琳娜,无心却再难抵挡,冲口而出道:“她有没有说想我?” 鸣皋子笑道:“你自己问她便可。进来吧。” 无心跟了进去。一进门,却见丁甲诸人身后还站着两个身着官服之人,其中一个竟然是在辰溪见过的言绍圻。他喜出望外,道:“小捕快,你怎么也在这里?嘿嘿,升官了么?” 言绍圻面『色』极是难看,看见无心,勉强笑了笑,道:“小道士,原来是你。” 无心心中一震,忖道:“这小捕快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只是他急着想见莎琳娜,见鸣皋子已走在前,快步追上去,道:“师父,莎姑娘在哪里?” 鸣皋子走到一幢竹楼前,道:“你上去吧,她就在楼上。” 苗人竹楼,底下都是空的。无心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上去,只见门掩着,外面还上了闩,心中不悦,暗道:“师父把莎姑娘关起来了。”他拉开门闩,伸手去拉门,心中却仍然有些不安,生怕见到莎琳娜在里面忍泣吞声。 正要拉门,一阵微风吹来,他鼻子一抽,脸『色』大变。 这是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他大惊失『色』,猛地拉开门。门刚一开,却听得莎琳娜尖声叫道:“哎呀!”一个耳光已飞了过来,端端正正打在他左半边脸上。这个耳光打得清而且脆,无心全无防备,疼得“哇”一声,一把捂住脸。 莎琳娜打了这一耳光,正待反手再打,发现打的居然是无心,吓了一跳,拉住无心的手道:“无心先生,原来是你啊!真对不起。”她被鸣皋子带到此处,虽然一路上鸣皋子与手下人对自己以礼相待,但到了这山寨里,一个身着官服的少年倒对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许多眼,看得她心里发『毛』,方才听得有人在门外开门,只道是那少年来偷看自己了。 十 勾陈螣蛇2 十 勾陈螣蛇2 无心见莎琳娜软语温存,被打了一耳光的恼火『荡』然无存,松开手道:“没事没事。莎姑娘,叫我无心好了,你没什么事吧?”莎琳娜见他脸上多了五个指印,指印纤细,但打得着实不轻,心中愧疚,道:“我不知是你。无心,真对不住。” 无心此时乐不可支,只觉得便是让她再打两个耳光也甘之若饴,道:“不要紧的。莎姑娘,我去跟师父说,马上送你回去吧。只是那船多半已经出发,你只能另外找船了。” 莎琳娜脸上闪过一丝忧『色』。她没有无心那般一厢情愿,鸣皋子花了大力气将自己带到此处,绝不会如此好相与。她看了看无心,道:“无心,那人是你师父么?” 无心道:“如假包换,你不用怕了。”他想鸣皋子已是邪道人物,但终是自己师父,让自己来不知有什么事,只消不太过伤天害理,自然答应。宗真说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师父不会成佛,成个仙一定不在话下。 莎琳娜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又欲言又止。无心道:“莎姑娘,你别担心,我不会做什么让你蒙羞的事的。”他心思何等机敏,察言观『色』,已知道莎琳娜想说什么了。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言绍圻的声音:“小道士,阚道长请你过去了。”无心向莎琳娜一笑,道:“莎姑娘,我先过去和师父商议。最迟明天,一定送你回去。” 莎琳娜敷衍地一笑,见无心要走出门,忽然低声道:“无心,我给你的项链,你带着吧?” 无心心中一甜,拍拍胸口,道:“在这儿呢,莎姑娘放心,我可是片刻不敢离身。” 他走出门,将门虚掩上了,见言绍圻站在门外,脸上也不知是什么表情,诧道:“小道士,对了,你怎么也会在这儿?” 言绍圻看了看他,却只是道:“快去吧,阚道长在等你。” “师兄请。” 孙普定端起茶来,先啜了一口。鸣皋子也喝了口茶,微笑道:“二弟,除了三师弟之事,你不是专程找我喝茶的吧?” 孙普定放下茶碗,看着鸣皋子,道:“这无心究竟是你什么人?若说是徒弟,你对他实在太姑息了,不似你的为人。” 鸣皋子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道:“二弟,我真怕了你了。” 看着他的笑意,孙普定只觉背后一阵发『毛』,如同有个虫子在爬动。他知道自己这师兄深得师父衣钵,心狠手辣之极,纵然笑语殷殷,马上便会翻脸不认人。他一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道:“只怕,他是你在龙虎山时的儿子吧。” 鸣皋子见孙普定如临大敌,叹了口气道:“二弟,你也不必过虑。”他晃了晃茶杯,看着杯中茶叶起起伏伏,道:“不错。二弟,那小捕快只怕也与你颇有渊源吧?” 孙普定一阵气塞,怔了怔,方才叹了口气,苦笑道:“师兄目光如炬。” 鸣皋子淡淡一笑,道:“那二弟你也不必苛责我了,是不是?呵呵。我有青龙,你有玄武,二者不可缺一,原本就该合作无间才是。” 十 勾陈螣蛇3 十 勾陈螣蛇3 孙普定想了想,才放下茶碗,道:“好吧。不过,师兄,你可千万不要大意了。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你这位令郎若靠不住,那我们可就前功尽弃。” 鸣皋子点了点头,道:“放心,若无心真不愿不得了,杀了他,取出神煞便是。”说到“杀了他”这三个字时,鸣皋子的语气仍是轻描淡写,似乎说的只是一只小虫而已。孙普定只觉背心又是一寒,心道:“师兄真的狠!纵然心中仍有一丝亲情,终究……终究……” 他与言绍圻之母当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到十五六岁时,已是有了默约,一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可是后来孙普定却被师父带去云游天下。过了些年回来,才发现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已嫁作他人『妇』,不禁心灰意冷。而祸不单行,言绍圻五岁那年,母亲便因一场重病过世,去世前,她要孙普定收言绍圻为义子,好生看护他。孙普定这些年做捕头,杀人不眨眼,可是对这个少日的恋人仍有一缕挥之不去的情愫,便答应下来。虽然两人并非血亲,但言绍圻在他眼中便中那个少时恋人的化身一般。后来言绍圻纠缠进田平章次女失踪一案中,依田平章的意思,言绍圻知道底细,非除掉不可,是他竭力保了下来。 数十年前,师父发现了以六神解除蚩尤碑的秘密,当即动手。在东海收到青龙,在高丽找到玄武,都算顺利。六神乃是神物,人如鼎器,若离体太久,六神终要化去。而当时只找到了两个,师父便将青龙附在师兄身上,玄武附在自己身上。后来南朱雀。中央勾陈螣蛇都已找到,本以为即将大功靠成,孰料西方白虎竟然再也十多年都不曾发现。当时为了寻找白虎,他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也正因为如此,青梅竹马之约最终成空。有时想想,自己一生,除了寻找白虎神以外,似乎已毫无意义。师父纵然学究天人,功力深厚,最终仍然没能活到六神聚齐这一天。而在孙普定心中,隐隐也觉得自己走错了这一生,因此他虽然法术武功两皆不凡,教给言绍圻的却只是一些寻常武功而已,不传道术。 他站起身来,看着鸣皋子。鸣皋子慢慢啜饮着杯中茶水,若有所思。见孙普定走到门口,他抬起头来,道:“让无心进来吧。” “要动手了么?” 鸣皋子脸上又『露』出那种莫测高深的微笑,道:“是。” 无心跟着言绍圻走过来。离得还有十余步时,无心皱起了眉,道:“好一阵血腥气!这寨子里的苗人呢?怎么一个都看不到?” 丁甲诸人围在一处,一个个不苟言笑的样子,活像一堆僵尸,无心看了也有些害怕。言绍圻也不敢多看,只是偷偷瞟了一眼,小声道:“小道士,阚道长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师父。” 言绍圻倒吸一口凉气,嚅嚅道:“真的么?你和他倒是太不一样了。”还待再说,却听得孙普定喝道:“绍圻,公子请来了么?” 十 勾陈螣蛇4 十 勾陈螣蛇4 孙普定于言绍圻,一直是严师而兼慈父,可此时孙普定的脸活像刷上了一层浆糊。言绍圻不敢多嘴,道:“师父,请来了。”肚里却寻思道:“师父怎么称这小道士为公子?” 无心见孙普定龙行虎步,身材虽也不甚高大,举手投足却大有威势,不禁心折,上前行了一礼道:“小道无心,敢问阁下是……” 孙普定脸上仍没半分表情,只是还了一礼道:“在下鄂州捕快班头孙普定。公子请。” 无心听孙普定称自己为“公子”,也颇为诧异,但见孙普定一副三贞九烈的样子,他不敢多问,只是道:“多谢孙捕头。” 鸣皋子住的竹楼算是风云寨中最好的了。无心拾阶而上,走到门口,一阵微风吹来,又是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他回过头看了看,只见孙普定正在向丁甲诸人交待什么,隔得有点远了,听不真,耳边隐隐刮到“蚩尤”两字。正想着,门里却听得有人道:“无心,进来吧。”正是鸣皋子的声音。他转过身,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苗人平时都是席地而坐,这竹楼打扫得甚是干净,一样没有椅子,地上摊了几张兽皮。鸣皋子正坐在一张小案上,上面放了一把茶壶和两个杯子。无心走到鸣皋子对面,抖了抖袖子,屈膝跪倒行礼,行的却是道门对尊长的大礼。鸣皋子也不说话,待无心礼毕,他微微一笑,道:“无心,见过那位莎琳娜姑娘了?” 无心点点头,却也不问。鸣皋子又道:“你难道不想问问,我为什么一定要你来这里么?” 无心抬起头,道:“师父,您是在搜寻六神,解开蚩尤碑,是么?” 鸣皋子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道:“哈,真不愧是我的儿子,居然也猜到了。” 无心吓了一大跳,道:“师……师父,你说什么?我是你儿子?”他自幼在龙虎山长大,从记事起,师父一直没说自己的父亲,而伯父也从来不曾说过。 鸣皋子叹了口气,道:“张正言和张正常一直没跟你说吧?你其实并不姓张,应该姓阚。他们跟你说我是如何被逐下山的么?” “不曾。” 鸣皋子淡淡一笑,道:“我阚氏乃蚩尤苗裔。当初,你曾祖纪道公本是范文虎部将,随军出征倭国。但你高祖心怀故国,听得幼帝流亡倭国,便存了玉碎之心……” 无心暗自心惊。这正是宗真跟他说过之事,只是宗真说解开青龙的是他师叔,鸣皋子却说是自己高祖。他道:“那……纪道公原先是密宗传人么?” 鸣皋子眉头一扬,道:“你连这个也知道么?对了,是宗真告诉你的吧。不过,宗真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时纪道公在军中有个结义弟兄,名叫沈文雄,他修的才是密宗秘法,纪道公是天心派传人。当初在东平故居,纪道公曾发掘出一卷上古竹简残卷,内中记载了六神锁蚩尤碑之事,其中青龙。玄武二神的地点。解法尚存,另四神都已失传。当时水军出征,恰恰便在青龙结『穴』之地。只是以纪道公当时功力,却不足以解开禁咒,因此他便找沈文雄商量。” 十 勾陈螣蛇5 十 勾陈螣蛇5 无心沉思着,道:“后来便是水师全军覆没,是么?” 鸣皋子点了点头,又道:“纪道公也没料到青龙禁咒解除后会有如此大的威力,侥幸脱生后,仍怀复国之心。只是蒙古定鼎之势已固,纪道公虽有青龙玄武二神,仍然一筹莫展,因此纪道公便动了蚩尤碑的念头。只是那残卷中另四神的禁咒之处与解法都已失落,纪道公余生三十年,仍然漫无头绪。” 无心忽道:“不对,师父,你既然说纪道公已解除了青龙玄武,那这三十年中这二神置于何处?”他刚说出,突然恍然大悟,道:“是用己身!” 鸣皋子淡淡一笑,道:“身为炉鼎,大丹自成。正一教不主修丹鼎,这话你总该也知道。” 当初阚纪道将青龙纳入己身,解开玄武时,便将玄武纳入儿子体内。只是数十年来,一无所获,后来阚纪道天年已终,死前便将青龙传给了孙子阚鸣皋。鸣皋子与父亲二人辗转千里,终于又发现了勾陈。螣蛇。朱雀三神。在收朱雀神时出了点小『乱』子,结果附入田元瀚次女之体。六神附体,原非人人皆宜,他们原本也还没找到适合之人,见事已如此,便将错就错,也为借重田元瀚权势,向田元瀚花言巧语一番,只等日后再行取出。结果这一等,就是十多年,后来鸣皋子之父也到了临终之时,玄武便传给了弟子孙普定,这也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鸣皋子刚将传承说到这里,无心忽道:“不对了,那时为何不将玄武传给我?” 无心生『性』多疑,鸣皋子说自己是他的儿子,无心终不敢深信。鸣皋子却忽地一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狡狯,道:“你体内已有勾陈螣蛇二神,难道还能加玄武么?土克水,水克火,勾陈与螣蛇本是一处的,与玄武可是不能相容。” 这话一出,无心只觉如同当头一个霹雳,猛地站了起来。他站得急了,小案上的茶杯也被他带落。只是杯子尚未落地,鸣皋子一探臂,已将杯子拿在手中。 无心退了一步,期期艾艾地道:“我……我身体里有螣蛇?一条蛇?你怎么弄进去的?我不会疼么?”他心头已是一片雪亮,总算明白鸣皋子为何要叫自己跟他走了。 鸣皋子脸上仍是带着莫测高深的微笑,道:“还有勾陈。勾陈土德,位居中央,仅司戊日,螣蛇本气为火德,游走四方,职附勾陈,权司己日,以配土德,因此这二神总是在一处的,并不是一条大蛇。不要那副样子,你身怀二神,当今天下,其实已很少有人能对付你了。” 无心越想心头越寒。当初在五显灵官庙与宗朗相斗,宗真也未能制伏宗朗,结果自己倒能以厌胜术加五雷破收拾了他,那时无心还觉得自己偶尔能压倒元白,功力高过宗真,窃笑过好多次,没想到竟然靠的是勾陈螣蛇之力。他黯然神伤,道:“要是没了这勾陈螣蛇,我这人想必也一钱不值了吧。” 十 勾陈螣蛇6 十 勾陈螣蛇6 “神煞为用,己身为体。无心,不是每个人都能驾奴六神的。胜军寺的五明也算功力不凡,他就遭到白虎白啮,以至丧失魂魄。” 无心一听这话,心头却又一喜,道:“那我也值几个钱了?” 鸣皋子不禁笑了起来,道:“当然,你值钱得很,值很多钱。”他看着无心,突然叹了口气,口气变得极为和缓,道:“勾陈为麒麟。当初你妈生了你,连张正言和张正常这两个杂『毛』一向看我不起,一见你也赞不绝口,称你为麟儿,倒是一语中的。无心,你真的还不肯叫我一声爹么?”说到后来时,声音也略略有些颤抖,眼中尽是慈爱。无心脸上阴晴不定,心中一软,道:“师父,你……你真是我父亲么?” 鸣皋子叹了口气,道:“勾陈螣蛇主机巧变幻,你的『性』子也是端方与佻脱皆而有之,难怪仍然不信。”他忽然解开身上道袍,袒出上身,道:“凡我阚氏一族直系血亲,前心皆有一牛首胎记,是蚩尤之相,你看看吧。” 他虽已年近五旬,但身上保养极好,皮肤十分白皙光滑,心口处却有一块杯口大的青黑『色』印迹,约略是牛头之形。无心看到这个,浑身猛地一震,一把抓住领口,道:“我……我……” 鸣皋子道:“当时我为了伏魔殿中的勾陈螣蛇二神,不惜入赘龙虎山,和你妈成亲。你生下来时有六斤六两,白白胖胖一个,那时我以禁法掩去这块胎记,但快二十年过去,禁法定然已因你体内二神而失效,除非你不是无心!”他说着,也不见作势,人如鬼魅,忽地欺近无心,一把拉开他身上的道袍。道袍一开,无心前心赫然也有一个青『色』印迹,正是牛头之形,只是较鸣皋子要淡一些。 无心头上冷汗真冒。这块胎记是他十六岁时才出现的,当时只道是中了什么邪,还请伯父看过,也就是从那时起,伯父对自己变得极为冷淡,以至于后来说自己偷学邪法,将自己逐出门去。他呆呆站着,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鸣皋子已退回原位,倒了杯茶一饮而尽,道:“无心,乖孩子,你还不愿叫我一声爹么?” 无心如同魇着了一般,嘴张了张,仍然没半点声音,半晌,才道:“师……师父,我……” 鸣皋子见他仍然称自己为师父,但心中实已相信,暗自叹了口气,心道:“这孩子的脾气又臭又硬,倒与我一般无二。”他和声道:“无心,『乱』世唯英雄能主之。你曾祖。祖父和为父穷一生心力,终于集齐了六神。如此蒙古气数已尽,人心思汉,日后这大好江山便是我父子的了。” 无心喃喃道:“要做皇帝爷么?”他脸上忽又『露』出笑意,想必是想到做了皇上,三宫六院的快活。鸣皋子微笑道:“自然,为父登基后,你便是持国太子,想要谁就要谁,想娶谁就娶谁。那个『色』目姑娘不能做正宫,就封她个西宫好了。” 无心脸上喜『色』更甚,眼前似乎看到莎琳娜霞帔凤冠的样子。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善哉。” 十一 人心难测1 十一 人心难测1 无心听到佛号,如同冰水浇头,一阵凛然。这声音正是金阁寺的狮子吼功夫,他浑身一震,道:“师父,你快走,这个老和尚是惠立,他怎么来了!”说着闪到鸣皋子身前。鸣皋子心中一宽,心道:“这孩子,虽然还不肯叫我爹,终究还是认了。”他拍拍无心的肩,道:“不要怕,我等的就是他。” 无心大吃一惊,道:“他的道术很厉害的,不比宗真大师弱……” 鸣皋子微微一笑,道:“对了,那时还得谢谢你救了我一命。若不是你,我只怕真要伤在宗真那秃……和尚的破魔八剑之下。放心,我不会与他相斗的。”说着,轻轻推开无心的肩头,走了出去,大声道:“惠立大师,贫道守候已久,大师来得晚了。” 鸣皋子在山坡与宗真相斗,宗真使出破魔八剑一举击破丁甲阵,鸣皋子也险些被击死。无心偷偷跟在宗真背后,那时虽不敢出来,暗中助了鸣皋子一臂之力。他见鸣皋子功力较宗真还稍逊一筹,倒不为宗真担心,哪知后来宗真竟然伤在了鸣皋子掌下,他又是内疚又是惭愧,深觉对不起宗真。此时听鸣皋子提起,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惠立与丹增一般,正邪之见之深,对自己也很不宽容,但无心实不愿鸣皋子再与惠立起冲突。此时听得鸣皋子因为自己,改口不骂宗真,只称他“和尚”,心中也不禁有些感激。 惠立手持禅杖,身后跟前果毅。果诚。果智三大弟子,大踏步向前走来。六丁六甲中甲戌已为雁高翔所杀,有几个也受了重伤,丁甲阵已然不全,威力大减,但惠立只是平平走来,他们仍挡不住这等威势,纷纷后退。但惠立禅杖在手,一杖一个,丁甲诸人便是想逃也无从逃起,一个个被他敲得脑壳碎裂,翻身摔入坑中。 惠立已走到那个大坑前,向里扫了一眼。先前被孙普定残杀在大坑里的苗人尸首都已搬走,里面暗红一片,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惠立心头一凛,扭头喝道:“鸣皋子,你以生人血祭蚩尤碑,如此伤天害理,难道不怕报应?” 此时已是夕阳在山,暮『色』将临。山风渐紧,吹得鸣皋子的道袍斜斜飘起,直如神仙中人,似乎随时都会御风飞去。鸣皋子将手背在身后,仍是满面春风,道:“大师,佛门以慈悲为本,但大师唯有小慈悲,却无大慈悲,真令人失望。”丁甲诸人已被惠立杀尽,他却似乎不以为意。 惠立喝道:“斩妖除邪,便是慈悲!鸣皋子,你休要花言巧语!” 鸣皋子一声朗笑,道:“久闻密宗三圣威名,见面之下,乃囊寺刚而无柔,龙莲寺柔而无刚,都还算名不虚传,唯有金阁寺,唯有一笨字可蔽之。” 惠立听得鸣皋子出言讥讽,心头更是恼怒。他一顿禅杖,喝道:“鸣皋子,你究竟是什么来历?” 鸣皋子脸上浮起一丝诡秘的笑意,道:“大师既然来到此处,难道还不知么?” 十一 人心难测2 十一 人心难测2 惠立借助果毅的三神通,一路跟着无心而来。无心也算机灵,可是他做梦也想不到别人会以神通来追查,惠立只道能打那鸣皋子一个措手不及,哪知这鸣皋子却似胸有成竹,早有准备,心中不禁忐忑,心道:“果毅的天眼通天耳通难道已经被那小道士察觉?不对,若已有察觉,也不会带我们来这里了。说不得了,还是及早动手,省得夜长梦多。” 他猛然间发力,禅杖一下『插』入泥中。惠立功力高深,禅杖入土足有尺许。一『插』入泥中,这禅杖上的铜环如同被大风吹动一般“嗡嗡”作响,惠立的大袍如吃饱了风的船帆一般鼓起。 这正是密宗曼荼罗四轮。曼荼罗为梵文“道场”之意,所谓四轮,为地。水。火。风四曼荼罗。惠立收了三个徒弟,正好布成这曼荼罗四轮。他僧袍一抖,心道:“果毅虽然稍弱,果诚果智的功力都大为不凡,这鸣皋子纵然身有青龙,我也足以匹敌。嘿嘿,密宗三圣,从此龙莲寺除名,当以金阁寺为尊。” 他正在想着,丈许外的地上突然现出一道划痕,如同一个隐身人拖着根无形的长枪,直直向他迫前。惠立气息一滞,心头一紧,暗道:“原来还有这等好手!” 鸣皋子并没有动手,来者自是鸣皋子的同伴了。此人功力到了如此境界,较自己也不多让。他先前见丁甲诸人功底浅薄,颇存轻视,此时轻视之意尽去。但他自恃本领,两手交错,极快地结成大莲花印,喝道:“唵波喃摩罗湿婆罗数索。” 只消这曼荼罗四轮转动,不啻铜墙铁壁,来者不论用的是附体术还是隐身术,都如泥足深陷,再难逃脱了。只见那道划痕到了惠立身前两尺开外,忽地铿然一声,发出金铁交击之声,一个人影忽地拔地跃起,地面却仍无异样。惠立知道此人的地遁术为曼荼罗四轮所阻,大为得意,大喝道:“哪里走!”莲花印一分,一掌向那人影拿去。这招“拏云手”使得神完气足,极有威势。眼看五指便要触到那人影,那人腰一折,惠立竟然抓了个空,心中不住暗赞:“好本事!好本事!” 这人正是孙普定。他以地遁术隐形进击,没想到欺不近惠立身前二尺,反被他『逼』得现形,亦是大为心折,心道:“这秃厮果然了得,师兄不要偷梁不成,反输一帖。”他闪过了惠立一击,心知以地遁术之类奇术虽能眩人眼目,但对付不了惠立,在空中一翻,已向后跃出丈许,双手捻诀,口中喝道:“北方雷神,焜电使者,黑犬大神,九天煞炁。四极晶英,内缠玄炁,外守帅兵。左威右领,风伐火征。敕斩万怪,馘灭千精。玉清敕下,火急奉行。谨召北方蛮雷焜电大神速起!” 无心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孙普定所用,竟然是正一教嫡传正宗的召五方雷神咒,无心自己使出,也不会比孙普定精纯。他看了一眼鸣皋子,鸣皋子却面带微笑,行若无事地看着,心道:“师父竟然把正一秘术私自传授给外人!” 其实无心错怪了鸣皋子。鸣皋子一派,本是道门天心派,这天心派亦是符箓分支,此时也纳入正一教,孙普定是从鸣皋子之父学成的天心派召五方雷神咒。 十一 人心难测3 十一 人心难测3 孙普定身有玄武,玄武本北方之神,所属正是为水,孙普定在五行雷中也只精修这门水雷术。咒声方落,只听一声巨响,惠立身前一道闪电居然拔地而起,直冲云霄。这个霹雳来得极是突然,震得灰尘大起。无心也被震得眼前一花,心道:“好厉害!我也没这个功力!” 烟尘中,忽地传来惠立的佛号。这声佛号极其威猛,平地忽然卷起一道狂风,灰尘已被卷得干干净净。待灰尘散去,只见惠立站在当中,身前那枝禅杖却已被熔成一滩铜饼,惠立的僧袍上也多了几个破洞,但一张脸却一下变得光洁如玉,等如换了个人。 惠立看了看那块铜饼,重重向前踏了一步,喝道:“果诚来!” 惠立三个弟子中,果毅有天眼天耳他心三神通,果诚却是功底最为扎实的一个。果诚听得师父召唤,也踏上一步,站在惠立身边,道:“弟子在。” 惠立道:“你来应付此人!” 他深知擒贼擒王之理。如今曼荼罗四轮已破,眼前这人功力非凡,但果诚尚可与之一战,果智与果毅可挡住旁人,自己若能以雷霆一击擒住鸣皋子,那便可竟全功。他主意打定,双足在地上一蹬,人已腾空而起,直向鸣皋子扑来。鸣皋子此时脸上轻佻之意尽去,一脸凝重,双手捻诀,直盯着惠立。 谁知惠立方才立起,身后突然有个人影如鬼魅一般闪过,一掌拍向惠立后心。惠立因为身后有果毅和果智二人,果智虽较果诚稍有不及,实亦不凡,果毅也不算弱者,因此半点也不防备,人刚跃起,此人一掌迫上,他待要回身,却觉此人掌力之雄,竟较果诚犹有过之,心中一寒,眼角瞟去,却见那人竟是果毅。 此时惠立已躲无可躲,大感绝望,心道:“我真是瞎了眼,身边伏得这般一个内贼,居然惘然不知。”这一路前来,靠的都是果毅的三神通,怪不得这鸣皋子早有准备了。他将浑身劲力凝到后背,准备硬接果毅这一掌。平时只道果毅除了三神通外,法术武功都不算太出『色』,但此时只觉此人掌力阴寒如刀,实是平生少见的劲敌。果毅作伪之能,实在也是天下少有。 无心见惠立的一个徒弟突然向惠立出手,马上想到:“果然是师父安排下的。”扭头看去,果见鸣皋子重又『露』出微笑。原本惠立一师三徒,实力较鸣皋子与孙普定两人只高不弱,便是连自己也上阵,仍然未必是惠立师徒的对手,只是见鸣皋子如此镇定,已隐隐猜到。此时见果毅出手,他知道惠立已难逃这一掌之厄,心中一酸,不忍再看。惠立虽然对他颇有成见,但惠立终是有道高僧,他实在不忍惠立命丧此处。只是此时求情也已来不及了。 他只略一分神,却听得惠立一声惨叫,身形一下定住,猛地转过头去。无心见他背心袈裟有个破口,一团黑气凝结如刀,便『插』在惠立背心,惊道:“七尸化血神刀!” 这化血神刀是一门邪术,以内力凝成有形,则伤人于无形。当初无心小时,鸣皋子也曾传授给他,但无心觉得这门法术实在太邪了,是以决意不用,哪知果毅竟然又使出这种阴险法术来。化血神刀在有形无形之间,中了化血神刀,虽无真实伤口,但奇经八脉尽伤,法术武功都再也用不出来,两个时辰必死无疑。 十一 人心难测4 十一 人心难测4 惠立看向果毅,只觉万念俱灰,道:“果毅,你,你……”却不知还要说什么话。果毅此时脸上已尽是笑意,长身一躬,道:“惠立大师,在下陈普寿有礼。这十多年来,多谢大师关照。” 惠立做梦也想不到鸣皋子竟然十多年前便已在自己身边安下埋伏,心痛非常,这时听得一声惨叫,却是果诚与孙普定恶斗了一阵,见惠立受伤,稍一分心,被孙普定铁尺拦腰划成两段,尸身也滚入那大坑之中。惠立怎么也想不到,来时踌躇满志,竟会落得这般一个结果,心头一寒,惨然道:“宗真师兄,老衲真对不起你。入魔的,果然是老衲啊。” 鸣皋子淡淡一笑,道:“惠立大师,你想必不知道,我三师弟为何在你身边伏得十多年吧。你金阁寺道术乏善可陈,得享大名,凭的只是辟邪相传之力。辟邪亦是神煞,原本家父便打算,一旦六神未能搜齐,便请大师充数。没想到十数年后,果然用到了。” 金阁寺有辟邪神兽,由历代主持圆寂前相传,这个秘密也是惠立在师父当年圆寂时方才知道。得了辟邪神兽,他自觉可傲视同侪,哪知亚德班钦与宗真身上虽无神兽,却只凭苦修仍然居于己上,惠立心底一直有种不服。他是有道高僧,却因这一嗔念不能去,以至于未能臻无尚境界,落得如此下场,心中悔恨,实无以言表。胜军寺中,宗真说自己有入魔之相,当时还只道宗真在危言耸听,此时才知道正是如此,以至于目盲耳聋,为果毅所骗。而六神中原先也有辟邪之位,晋葛洪《抱朴子》中即谓老子出行,左有十二青龙,右有二十六白虎,前有二十四朱雀,后有七十二玄武,前道十二穷奇,后从三十六辟邪。当初鸣皋子之父发现金阁寺有辟邪神,便让三弟子陈普寿投入寺中,但陈普寿远不及鸣皋子,十余年来一无所获。后来鸣皋子借田元瀚之力,调度九柳门在胜军寺争夺白虎神,不料因密宗三圣出现而失手,白虎神也不知去向,但鸣皋子却发现胜军寺中仍有一个与白虎神相去无几的神煞在,因此才接连伏击丹增与宗真,谁想到这辟邪是在惠立身上。 惠立喃喃道:“原来,我早就被你算计了。如此说来,宗真师兄也是被你所害了?好个陈普寿,哈,哈,哈。” 无心耳朵甚尖,听惠立说是宗真被害,大惊失『色』,向前一步道:“惠立大师,宗真大师他……” 惠立怒道:“无耻妖邪!不要假惺惺了!” 胜军寺中,无心来见过宗真后,惠立本打算让果智送宗真回龙莲寺,哪知一进门,却见宗真气绝身亡。惠立虽然对宗真有几分妒忌,仍然极是悲痛。这房中除了无心,再无人去过,他只道是无心下的手。但当时陈普寿曾以附体术夺走宗真片刻心智,以他的本领,暗害宗真也完全可能。不论是陈普寿还是无心害死了宗真,他二人反正是一路,也一般无二。 陈普寿却不否认,道:“好叫大师得知,宗真大师确为在下附体反杀术所伤。不过当时宗真大师重伤在身,且全无防备,不是在下能胜过宗真大师的。” 他的话中,满是得意之情。惠立道:“好,好本事。” 十一 人心难测5 十一 人心难测5 他眉头忽地一皱,陈普寿也不理他,向鸣皋子一躬身道:“师兄,马上将这秃厮开膛取出神煞么?”他自己也是僧人打扮,却称惠立为“秃厮”。才一开口,听得一边有个年轻人道:“师父,求求阚道长饶了他吧。” 这是言绍圻说的。言绍圻全无道术,根本『插』不上手,而看眼前这些人的武功,一般也非自己所能梦见,只能躲在一边看着。此时见惠立受伤倒地,陈普寿还说什么要开膛取神煞,只觉得太过残忍,不禁出言向孙普定求情。 孙普定正要说:“别胡闹。”却见鸣皋子面『色』大变,喝道:“当心!”陈普寿还不明所以,却觉身子一轻,惠立不知何时立在自己身前,一把拎住了自己脖领。他吓得魂飞魄散,心道:“这是怎么回事!”还没回过神来,却听得惠立大喝道:“善哉!”只是这两个字吼得杀气腾腾,一掌击在他前心。这一掌有如排山倒海,陈普寿哪里受得住这等大力,前胸肋骨尽已折断,当时毙命。 惠立一掌杀了陈普寿,心中却仍是诧异,心道:“是果智解去了我身上的咒术么?他难道也深藏不『露』,练成了这等本领?” 鸣皋子见惠立中了化血神刀,却突然又站了起来,一般大惊失『色』。他怀疑的却是无心,扭头看去,却见无心也是一脸惊诧。此事前前后后尽在他算计中,偏生惠立突然出手大出他的意外,耳边听得一声喝,却是孙普定与果智翻翻滚滚斗在一处。 惠立一掌杀了陈普寿,孙普定一般大感意外,提铁尺扑上,忽然有个人挡住了他,定睛一看,乃是惠立另一个徒弟。他杀果诚也不算如何费力,果智显然在果诚之下,自然更不在话下了。哪知交手两招,便大吃一惊。果智出手,老辣沉雄,竟是远在果诚之上,甚至隐隐比惠立更强。他迭遇险招,只觉势头不对,知道惠立身上化血神刀已除,鸣皋子已被惠立挡住,无心多半不会出手,现在帮得上手的唯有言绍圻。可是言绍圻不会道术,上来也是送死。他犹豫了一下,身侧被果智掌沿一带,半边身子登时一沉。忽听得无心惊叫道:“大师,宗真大师!” 听得无心的叫声,惠立和鸣皋子同时向果智看去。果智仍是果智,但他举手投足间,活脱脱便又是一个宗真。惠立也大感诧异,虽然亲眼见到宗真尸身,仍是叫道:“宗真师兄,真是你么?”果智与孙普定缠斗,却又沉声道:“惠立师兄,老衲也生了机变,实是有愧。”声音虽不是宗真,语气却是一般。惠立脑中一亮,心头却是一酸,眼中险些要落下泪来,心道:“原来如此。我对宗真师兄颇存妒忌,原来……原来他还一直守着我。” 原来密宗有转世一途,可不堕轮回。宗真死时,果智便在他身前。宗真死前知道遭到暗算,却不知究竟是谁下的手,他心中也在怀疑惠立已堕魔道,因此用尽最后功力,附在了果智身上。但果毅隐藏得太好,宗真竟然也一直未对他生疑,直到惠立中了化血神刀,宗真方向惠立一灵不昧,出手救了他。 鸣皋子心中暗暗叫苦,抬头看了看天。此时天『色』已晚,月已将上中天。他对无心道:“乖儿子,快帮我将这秃厮拿下了。” 十一 人心难测6 十一 人心难测6 惠立身有辟邪,纵然自己再唤出青龙,也未必能胜得他。可如果有无心的勾陈螣蛇相助,则擒辟邪易如反掌。哪知无心眼中茫然,也不说话,却是摇了摇头。鸣皋子心中恼怒,左手忽地捻诀,右手成掌贴在无心胸前,喝道:“斗转星移,乾坤借力!” 他已准备强行催出无心体内勾陈螣蛇之力,再加上自己的青龙之力与惠立相抗。虽然如此一来,无心这个持国太子便要一命呜呼,也已说不得了。谁知手刚一搭到无心胸前,却觉隐隐有股力量与己相抗。这力量虽然不强,却极其古怪,以鸣皋子之博,居然探不入内,也根本不知这是什么。他大为吃惊,心道:“这小子,居然还练成这等本事!”心中却猛地一翻,顿时想起当初自己在龙虎山上,无心出生,自己欣喜若狂,抱着无心的情景来了。 此时孙普定与宗真附体的果智相斗,越斗越是心惊,只觉对手如长江大河,纵不能胜己,可再斗上十天半月自己也不能胜得他。孙普定一咬牙,双手一合,人向后疾退,一手捻诀,喝道:“壬癸坎水,玄武冥灵。斗牛女虚……” 这也是召五方雷神咒,所召乃是北方使者雷压。但他咒语未念完,却见果智手一抬,掌中赫然出现长长一团烈焰。 正是大日如来金刚破魔八剑。宗真附身在果智身上,虽然十分功力使出的只有七八分,但果智的身体却年轻力壮,较自己百岁之身气血旺盛,竟能凭空幻出火剑。这一剑横扫而过,孙普定吓得魂飞魄散,口中仍是不停地念颂,只盼能在这火剑扫来之前念完。可是火剑一扫何等快捷,这召雷神咒却罗罗嗦嗦还有一大段,多半来不及了。 正在这时,一个人大叫道:“师父!”却是言绍圻猛地扑了过来,挡在宗真跟前。孙普定大惊失『色』,言绍圻全无道术,哪里挡得住破魔八剑的威力,可是便是让他离开也来不及了。 果智的火剑去势更急,言绍圻直如飞蛾投火,这一剑横过,已切入言绍圻前心。只消再一用力,连言绍圻和身后的孙普定两人都是腰斩为二,果智却是一惊,剑势顿缓,呆呆地站着,眼中忽然流下泪来。 宗真一生不妄杀一人,这少年方才为惠立求情,他也听在耳中,知道这少年心中颇存善念。此时失心伤了他,那是自己近百年中所做的唯一一件错事,内疚之下,竟然已无法再运火剑。孙普定见宗真竟然停手不斗,此时这召五方雷神咒已念完,他大喝道:“谨召北方水雷使者雷压速至,唵弃伏曳萨婆诃!” 一道直直的闪电如利针般刺下,若是击中果智的光头,那果智的头颅都要变成两半。无心心中一急,虽然猜到这果智定是宗真附身,但离得甚远,当中还隔着惠立,根本过不去。却见果智两手一合什,人忽地跌坐在地,一道白气从顶门百会处冲出,正迎上了劈下的闪电。一声响,这道白气霎时消散,果智身上却毫发无伤,晕倒在地。 十二 止戈为武1 十二 止戈为武1 这是宗真的魂魄!宗真附体在果智身上,眼看要大获全胜,却因为误伤了言绍圻,内疚之下,结果遭到孙普定的反击。 孙普定也不曾料到一个雷咒居然能将眼前这和尚击倒在地,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道:“我胜了!我胜了!”看向身前,只见言绍圻的身上被大日如来金刚剑切得几乎要折断,当时便已断气。看着言绍圻的尸身,孙普定鼻子忽地一酸,心道:“绍圻死了?” 他正在伤心,眼前忽地有一道褐『色』光华旋转飞来,耳边听得有个人叫道:“宗真大师!”他刚一抬头,眼前却是一黑,脚下似是在不住下沉,便再也没有知觉了。 那道褐『色』光华突如其来,孙普定全无防备,又在怔忡之中,一时措手不及,头颅竟被砍下。无心看得清楚,这正是雁高翔的水火飞刀,心中大是妒忌,心道:“这胡子又来了?”雁高翔屡败屡战,而且愈战愈强,孙普定的功力在自己之上,宗真魂魄也被他击散,雁高翔一刀却已将他杀死,虽不无取巧,但这份功力也已非同小可。 孙普定头颅一下飞起,鸣皋子浑身顿时一震。他左手五指在胸前一按,身形一矮,如疾风闪电,一下从惠立身边冲出。惠立此时已将辟邪神煞唤出,正要去挡,但鸣皋子身法实在太快,已一下从他身边闪过。惠立又惊又惧,知道鸣皋子定已唤出青龙了。他脚一蹬,人在原地转了个身,猛地向鸣皋子扑去。 孙普定已死,尸身仍未倒地,一团黑气从断处喷出。鸣皋子刚冲到孙普定身前,眼前忽地一花,一个满面虬髯的少年已挡住他的去路,正是雁高翔。雁高翔一脸悲愤,喝道:“臭杂……” 他刚杀了孙普定,见到鸣皋子,更是分外眼红。可是下面那个“『毛』”字还未出口,鸣皋子右手在他前心一推,雁高翔只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大力扑来,若是硬抗,连骨头也会被击断。他猛一提气,双脚已然离地,如风中之絮,被鸣皋子推得直向一边飞去。飞在半空,只觉气血翻涌,哪里还骂得出来。 鸣皋子一掌迫开雁高翔,此时他一心都在孙普定的尸身上。孙普定体内有玄武神煞,万万料不到这般轻易被这胡子少年砍落头颅,若不马上收伏,玄武神煞便会化去,解开蚩尤碑便前功尽弃。他左手一下招在孙普定脖腔之上,孙普定体内那团黑气冲出,凝在他掌心,已化成一团黑『色』气球。 这正是玄武神煞。惠立见此情形,知道他若是将玄武神煞投入那地『穴』中,蚩尤碑又将解除一道禁咒。他双手变幻手印,沉声喝道:“毗卢遮那清净体,慧海无穷遍一切!”随着咒声,他两边肋下忽地又伸出两条手臂,一下将鸣皋子抱住。 这是瑜伽金刚『性』海曼殊师利千臂千钵大教王咒,据说修到极处,能幻出千臂,惠立数十载苦修,最多也只能幻出四臂。鸣皋子挣了一下,竟不能挣脱,他一下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雾,喝道:“破!” 十二 止戈为武2 十二 止戈为武2 惠立只觉鸣皋子的力量一下大了一倍,四臂已抓不住他了,被鸣皋子震得浑身骨节都欲断裂。他一咬牙,口中喃喃道:“苦海大河,六道众生,轮回五趣,无能间断。悭贪在心,常受饥馑。出生入死,堕于地狱,无有绝期。是名缠缚不得解脱。是故十种缠缚者。蔽覆身心,障难修持,不得证入菩提佛果。” 这正是大唐高僧不空所译的《瑜伽金刚『性』海曼殊师利千臂千钵大教王经》。经文中所说“十种缠缚”,乃是人心十种魔障,惠立所念是第十种。他一生清修,但一点嗔念始终未去,是故名心。利心。好胜心终究未能根除。此时见宗真以身证道,恍若醍醐灌顶,豁然开朗,顿有所悟。见鸣皋子即将解开蚩尤碑,再不犹豫,已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气慨。心境一空,这千臂千钵大教王咒登时更上层楼,肋下又一下伸出两条手臂,前后六臂将鸣皋子紧紧束住。鸣皋子只觉惠立的力量又大了许多,他忽地张口,那掌中这团黑气一下吞了下去。玄武属水,他体内的青龙属木,水能生木,虽不能长久相安无事,暂时尚无大碍。他气息一沉,喝道:“青龙玄武,破!” 此时鸣皋子已集青龙玄武二神之力,惠立只觉当胸如遭巨锤轰击,一口鲜血喷出,四条幻臂登时消失。鸣皋子自己也经受不住这等大力,嘴角鲜血也已沁出,身子一歪,与惠立两人同时摔向坑中。 先前鸣皋子将百余人鲜血灌入,又将朱雀之灵投入地『穴』,蚩尤碑吸饱鲜血,虽未出土,却已在土下隐隐发亮。这般摔下,便有四神可以解开,但鸣皋子与惠立也肯定抵不住蚩尤碑之力,身体会立化飞灰。鸣皋子想不到竟会两败俱伤,三代人近百年的努力翻为画饼,一时却也不伤心,只是想道:“无心还能解开蚩尤碑么?” 刚一落下,下落之势忽地一住,有人抓住了他的脚髁。他又惊又喜,向上看去,却见无心涨红了脸,一手抓住他的脚,另一手抓住惠立的脚,拼命拉着。鸣皋子还算好,惠立身材高大,无心只靠单手之力已快抓不住了,嘶声道:“大胡子,快过来救大师!”他知道若是单是让雁高翔过来帮忙,他肯定不肯来的。但雁高翔能为宗真而杀了孙普定,单叫“大师”两字,那他肯定会来。 雁高翔被鸣皋子一掌击出,气为之夺。他虽好恶战,但也自知非鸣皋子对手,又见惠立与鸣皋子的恶斗,更非自己所能『插』手。听得无心叫自己,心道:“他娘的,这小杂『毛』某家才不帮他。”可两脚却不由自主地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惠立的另一只脚,道:“牛鼻子,你……” 话未说完,鸣皋子忽地翻身起来,一掌击在雁高翔顶门。雁高翔哪里防备,被他这一掌打得晕了过去。鸣皋子只是受了反震之力,此时站稳身形,翻身出了坑。雁高翔本抓着惠立,被鸣皋子一掌击晕,无心一个人便已抓不住了,惠立一个高大的身躯脱手而出,直向坑底摔去。无心大惊失『色』,叫道:“大师!”正要向坑中扑去,背心一紧,却是鸣皋子一把抓住了他,喝道:“蚩尤碑马上便要出土,你想寻死么?” 十二 止戈为武3 十二 止戈为武3 惠立一落到坑底,坑底的泥土倒似泥浆,一下将他吞没。这地『穴』下,仿佛有一头洪荒时代的异兽,正在伺机攫人而食。惠立一消失在泥中,从下面登时涌起一阵红光,鼓起了一块。无心呆呆地看着这『穴』底,一声不吭。 鸣皋子见蚩尤碑解开在即,心中喜悦已难以言表。只消解开蚩尤碑,得兵主之力,则驱使千兵万马,逐鹿中原,已非妄想。他长长吐了口气,猛地向坑中一唾,一团黑气从他口中喷出,直身坑底。 这正是玄武之灵。玄武一入地『穴』,地底的红光更盛,鼓起的也更高,已有一角石碑顶破土皮,冲了出来。这蚩尤碑也不甚大,不过一人大小。鸣皋子看得心血翻涌,道:“无心,你看,这便是蚩尤老祖英灵所附之碑,来,我父子二人联手,以竟全功。” 六神已解其三,下面只要自己与无心合力,便可将蚩尤碑解开了。此时寨中再无碍事之人,离成功唯一步之遥。他心中喜悦,只觉对无心的慈爱之情油然而生。此番得手,全靠无心最后帮了自己一把。 看来,血终浓于水。 无心喃喃道:“要解开碑么?” “正是。蚩尤碑一解,老祖英灵再世,天下又有何人能挡得住我父子?哈哈哈,天翻地覆,日月重光。我阚氏帝国,一统江山,千秋万载!”他说得越来越响,仿佛这阚氏帝国已经成立,自己已成了高高在上的天子,俯视下方芸芸众生。 无心眼中也开始发亮。他想到的倒不是什么驱除鞑虏,恢复汉室衣冠之类,而是后宫三千,锦衣玉食。鸣皋子见他脸『色』转霁,知道他已心动,道:“来,你站在那边,我在此间,以神煞之力击破碑上禁咒。” 无心若有所思,却仍然不动。鸣皋子见地『穴』的红光有消褪迹像,心中着急,道:“快些。”无心被他一催,人猛地一震,喃喃道:“只是如此一来,刀兵四起,天生苍生又要遭殃了。” 鸣皋子笑道:“苍生云何?万物犹刍狗,黎庶等蝼蚁。只消我阚氏帝国立下基业,后世代代贤明圣德,如今便是死再多的人也是值得的。” 无心似乎又有些心动,道:“这也是术有正邪,道则一也的道理吧。” 鸣皋子有些不耐烦,道:“是啊是啊。快些,别误了时辰。”他知道蚩尤碑上所下禁咒极为厉害,若不能在三个时辰内聚齐六神解开禁咒,则前功尽弃。若按他平时手段,早就将无心一撕两半,取出神煞来解咒了。只是此时不知为何,只觉无心是当今世上自己唯一的血亲,天下之大,实只此一人而已,怎么也不能用出这等狠辣手段来。 无心缓缓站起,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只是这笑意却已带了三分邪气。他正要说好,这时从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这是莎琳娜的声音。她的声音也不甚响,但声声入耳,无心听得,只觉有说不出的喜乐祥和。随着她的念诵,无心胸前衣下,有一块地方开始发亮,只一霎时,便已笼罩了无心全身。 十二 止戈为武4 十二 止戈为武4 “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随着莎琳娜的念诵,无心脸上忽忧忽喜,但那邪气却如烈日下的冰雪一般消融。莎琳娜是除魔师,当初一见无心,便觉得这少年身上隐约便似有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一般。但后来见他内心颇存正直,对自己也极好,不知不觉地便将一缕情丝系在无心身上。一念不正,便会入魔,东西一理,天主教中撒旦便常常引诱人类入魔。她被关的这竹楼距此间不远,鸣皋子与无心的对话她都听在耳中。虽然不是句句能听懂,但也知道鸣皋子是以功名利禄来引诱无心,正与《圣经》中魔鬼诱人一般,心中悲苦。她将那十字架送给无心,便是盼他灵台不昧,但无心身上邪气越来越重,心知此时无心内心之中天人交战,到了最关键时刻,稍有不慎,便如撒旦一般坠入地狱,永远不能上天堂了。她身上虽带有火铳,但知若以之对付鸣皋子,无心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绝望之下,唯有念诵这主祷文,盼着无心能明辨是非。无心听得莎琳娜的念诵之声,虽然一句也听不懂,但眼前仿佛又见到当初情景。宗真之徒无念以身护法,宗真则不惜魂魄散尽,也不妄杀平人,便是雁高翔,纵然出身邪道,立身却正,连要杀了自己的伯父也传他五雷破。这些事在他心头来回打转,而若听鸣皋子之言,纵然能将蒙古人逐出塞外,但天下人又将经受无穷苦难,哀鸿遍野,死尸遍地,唯成就一人功业。 他一边听着,眼里已淌下泪水,喃喃道:“以暴易暴兮,吾知其非。” 这是上古伯夷叔齐阻武王伐纣未果时所作之歌。无心当初也听过艺人说《武王伐纣平话》,听到这两句时,只觉伯夷叔齐二人头脑冬烘,此时却觉得此言大为有理。 鸣皋子见无心面『色』转而祥和,知道他又转了念头,心中一疼,忖道:“不成了。”他喝道:“无心,你听我不听?” 无心抬起头,道:“术有正邪,道则一也。但若是用邪术而所求非正道,那岂不是与妖魔无异。蚩尤老祖已沉睡数千年,便不要再打扰他了。” 鸣皋子想不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他脸上阴晴不定,面『色』已变得狰狞,喝道:“既然如此,你死吧!”身形忽如鬼魅,一下闪到无心身后,五指扣住了他的背心。无心的前胸有那十字架护住,抓之不入,背心却无,他已将体内青龙唤起,这一抓不啻利刃,一下便能将无心的心脏也挖出来。 他的五指刚触到无心背心,无心喃喃道:“爹,回头吧。” 无心说得甚轻,鸣皋子却如闻霹雳,这一抓怎么也抓不下去。他道:“你……你还是叫我爹了。” 他当初受父亲之命,投身正一教。他本门是天心派,也是正一教支派,当时的正一教四十代天师张嗣德爱他人材出『色』,将女儿嫁了给他,招他入赘,后来因为自己偷学五雷天心**,又偷取了龙虎山伏魔殿中的勾陈螣蛇二神,被逐出门去,但心中却也觉得,在山上那几年实是平生最为喜悦祥和的日子。无心是他儿子,身有神煞,若是不顾一切,早就可将他擒来了,只是父子之情总未能尽忘,他费尽心机才将无心引到此间。现在无心称自己为爹,那时含饴弄儿的日子仿佛又历历在目,虽然只一用力便能杀了他,可五指颤抖,怎么也抓不下去。 十二 止戈为武5 十二 止戈为武5 这时那地『穴』中的红光忽地一闪,猛地亮了许多。鸣皋子知道时辰已至,再不能解开,便要前功尽弃。他五指一紧,指尖已没入无心背心少许,鲜血登时流出。但无心浑若不觉,脸上带着一层毫光,竟然颇有几分有道大德的气像。他心中一苦,心道:“罢了。我年已五旬,去日无多,孩子却只有一个。”但见蚩尤碑又将没入泥中,三代人近百年的辛苦终究舍之可惜,脑中一热,一下松开了无心,扑向地『穴』。 无心本已觉得在劫难逃,闭目受死,哪知鸣皋子竟然会放开他。他睁开眼,正看见鸣皋子抓住了那一角正在没入泥中的石碑,惊叫道:“爹!”正待扑下,耳边却听得轰然一声巨响,这地『穴』如同一个火山,里面的泥土急流一般喷礴而出,将他也掩了起来。他吓得魂飞魄散,将手掩住双目,正要后退,却被身边的雁高翔绊了一下。雁高翔被鸣皋子击昏,仍然躺倒在地,若是仍由他不管,那他一准被泥土活埋了。无心也顾不得多想,一把抓住雁高翔,人向后跃去。 地『穴』中的泥土足足喷上了三丈来高,落回来时,便如下了一场泥雨,方圆十丈以内,都被压得塌了。无心已是吓得魂不附体,只知向后退去。但他还抓着雁高翔,一时半刻哪里退得出去,泥土倒下来,将他劈头盖顶地掩埋在内。他心中一沉,心道:“完了,莎姑娘……莎姑娘不会有事吧?”此时人已被泥土盖起,也不知东南西北,晕头转向之下,只待向前刨去。正要动,衣服后襟却觉一紧,有人在背后拖住了他。他又是大吃一惊,心道:“是恶鬼来捉我了?”反手去推,刚一抓住,却觉那只手柔腻温暖,分明是女子的手,心中又想道:“若是女鬼倒也不错。奈何桥头,买个小宅子,养几个小鬼头,嘿嘿……” 正在胡思『乱』想,却听得有人叫道:“无心!无心!”还带着哭音,正是莎琳娜。无心睁开一条缝,却见莎琳娜抱着自己的头,泪水已不住流下。他又惊又喜,心道:“我还以为莎姑娘只想着那『**』贱公子,原来她也会为我哭的……”虽然半边身子还埋在土下,但上半身被抱在莎琳娜怀里,软玉温香,说不出的舒服,只盼着莎琳娜能多抱他一会。 莎琳娜本来被锁在屋内,因为这阵巨震,竹楼也被震得塌了半边。风云寨的苗人已为孙普定杀绝,周遭已无一人,她出了竹楼,见四周竟是一片狼藉,如同遭了大劫,无心也不见踪影,大惊失『色』。冲过来看,却见边上有堆土正在蠕动,挖出来一看,正是无心,却已气若游丝。她心中悲痛,忍不住哭了起来,喃喃道:“无心,你快醒吧,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哪知她刚说完,无心忽地睁开眼,道:“真的?什么都行?” 莎琳娜见他沾了一脸的泥土,两眼仍是骨碌碌『乱』转,又羞又气,一把拖开,喝道:“你去死吧!”无心被她一推,头重重击在地上,却似想起了什么,翻身跃起,拼命刨着跟前的泥土。莎琳娜大觉诧异,道:“怎么了?” “那个胡子还没死呢!” 雁高翔睁开眼,却见身上缠满了绷带,直直躺在一张干干净净的**。他大吃一惊,还想不清前因后果,翻身跃起,却觉浑身酸痛。 门“呀”一声开了,一个郎中模样的男子走了进来,一见雁高翔跳了起来,吓了一跳,道:“这位爷台,你受伤甚重,还要静养,不要动了。” 雁高翔打量了四周,道:“这是哪儿?”这地方虽然十分简陋,但窗明几净,案头放了一个胆瓶,里面『插』了一支**,开得正艳,边上是一个大包裹,足足有半人来高。那男子道:“兄弟吴佩仙,专工跌打,这儿是小号必仁堂。” 雁高翔才明白这儿是个医馆。他叫道:“某家怎会到这个小破医馆来的?” 吴佩仙大为不悦,道:“爷台,小号虽然比不得鄂州。常德的大医馆,但在武溪也是头一块牌子了,请不要取笑。” 雁高翔顿了顿,道:“我那葫芦呢?”他的本事,一多半都要靠葫芦,而且他好酒如命,没了酒,胆子都小了许多。吴佩仙听他不再说不逊之辞,面『色』转和,道:“送爷台来的那位说你爱酒的,让我给你买个葫芦来,你看,就放在那儿。” 吴佩仙伸手一指,雁高翔才发现那胆瓶边的包裹竟然是个葫芦。吴佩仙十分殷勤,买了个特大号葫芦,《南华》中所谓“五石瓠”想必亦不过如是。雁高翔一见葫芦,连忙拿了过来,入手之下,只觉葫芦甚沉,里面竟是装满了好酒,心中大喜,道:“是不是一位佛爷送我来的?” 他还记得最后无心要他帮忙去救惠立之事,看来多半是惠立给他的。原来他离开马家老店时,越想越是恼怒。上龙虎山寻找教主,结果教主已死。受了张正言指点之恩来杀无心,途中又险被鸣皋子打死,反倒是无心救了自己。他恩怨分明,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偏生如今恩仇纠缠在一处,都不知该如何报法。正在茫然,却遇到了附体在果智身上的宗真。宗真遭果毅暗算身死,一灵不昧,附于果智身上。他心知此事已到千钧一发之际,惠立也不知是不是已经入魔,一旦蚩尤碑被解开,天下苍生所遭浩劫已不可想像。唯有见机行事,拼得堕落轮回,也不能让蚩尤碑出世。但孤掌难鸣,正在想找些靠得住的同道帮忙,可是本相已无,自己一副果智的样子,说出去旁人也是不信,却正好遇上了雁高翔。一说起,雁高翔才明白自己所救乃是密宗三圣的宗真。雁高翔那日救了他,却不曾看清他的相貌,只道宗真长的就是果智的样子。宗真知道这胡子少年虽然出身邪派,却极为正直,唯有此人尚可助一臂之力,便请他跟随惠立而行。雁高翔败在鸣皋子掌下,极为不忿,一口答应,只是他不似惠立有陈普寿带路,来得稍稍晚了一会。惠立与宗真一般,也位列密宗三圣,那自然也是有道高僧了。哪知刚一出口,吴佩仙却道:“是佛爷么?不像啊,我看他倒是位年轻道长,身边还跟着一个很标致的『色』目姑娘。” 是无心!雁高翔大吃一惊,本想喝两口酒,也不敢再喝了。他看了看葫芦,只觉酒香一阵阵极是诱人,心一横,心道:“这小牛鼻子要杀我,也不会糟蹋这一葫芦好酒。”仰起脖来喝了两口,只觉酒味甘醇,就算有毒,那也认了。 吴佩仙微笑道:“令尊大人倒也生得少相。他对你好得很呢,你放心养伤。喂,爷台,你喝慢点!”却是雁高翔一口酒直喷出来,喷得吴佩仙满脸都是。 海风吹拂,鸥鸟翻飞。无心倚靠在船尾,看着山山水水渐远,心中有些刺痛。转念一想,却又“扑嗤”一笑。莎琳娜站在他身边,见他没来由地笑起来,也笑道:“笑什么了?” “我在想,那胡子知道了别人当他是我儿子,不直该气成什么样。” 莎琳娜想起无心那日在武溪镇上跟那吴佩仙一本正经说什么“犬子受伤甚重”之类的话,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道:“你也真没正经。” 无心涎着脸道:“人谁无母。莎姑娘,你是他母亲,自然帮着儿子说话了。” 莎琳娜又羞又气,佯怒道:“不理你了。” 她扭头不理无心,无心慌忙赔笑道:“莎姑娘,心肝宝贝好姐儿,别生气了,我是胡说的。谁叫他这么笨,没半点主见。” 莎琳娜也不知这“心肝宝贝好姐儿”之类是无心在勾栏与唱曲的姑娘调笑惯了的话,虽觉此人没羞没臊,但这话听得心底也甜丝丝的。鸣皋子死后,无心既被正一教以鹤羽令传令天下追杀,又因为惠立曾说宗真也是他害的,释门一般要取他『性』命,中原虽大,他四处都无法立足,只能离乡背井,跟着莎琳娜远行。离开故土,他心中实是极其悲苦,只是脸上不显出来,尽说些疯话解闷,所以也不真恼,听无心讨饶,柔声道:“海上风大,回舱吧。到了佛罗伦萨,你带你引荐家父。”但一想到虽然自己已决心嫁给无心了,但无心终是异教徒,只怕父亲不会答应,心中不禁一『乱』。无心见她面『色』有些不好,收起调笑之意,道:“莎姑娘,你先去歇息吧,我马上就来。” 等莎琳娜进了舱,无心从怀里『摸』出一支玉笛。这玉笛正是鸣皋子所用,那日在风云寨中,蚩尤碑禁咒反制,后来他刨了半天,只刨出这支玉笛。 无心看了这支玉笛,心中又是一阵微微刺痛。 人谁无父。只是事情已经过去,一切都该忘了吧。 此时一只鸥鸟长鸣一声,从船帆上飞起,直冲云霄,拏云而去。无心看着那只鸥鸟渐渐化成一个黑点,没入海天之间,怅然久之。 海风如刀,掠帆而过,发出呜咽之声。这艘海船载着一船行客,渐行渐远,也终于没入了大海与青天相接之处。 一 海盗船1 一 海盗船1 一只海鸥掠过船帆,发出一声长鸣。正是顺风,船帆受风甚饱,船行极速,船尾也拖出一条长长的白浪,不时可以看到追着船尾的海鱼跃起。 桑九三拎起一枝钓竿,上面正有一条上钩的大鱼在挣扎,他抓过一个网兜将那鱼兜住。这鱼有人的手臂那般长,甚是沉重,但桑九三肌肉虬结,用的虽是单臂,仍然行有余力。他一把抠住这鱼的腮盖,鱼在他手中拼命挣扎,但桑九三的手指便如铁铸一般。他从鱼嘴上取下鱼钩,将鱼放在一边。 这艘蓬莱号从刺桐出发,已经有月余了,给养吃得也已差不多,现在每天都要捕些鱼来补充。大元海运甚是发达,福船更是天下之冠,最大的可以承载六十万斤货物。蓬莱号不算最大,也能装载十万余斤的货物。这一趟从刺桐港出发,满载了丝绸瓷器,将要抵达俱蓝国。俱蓝也称故临、没来、小葛兰,即是今日印度的奎隆。当时印度半岛南端有两大王国,东为马八儿,西为俱蓝。马八儿即是潘底亚国,俱蓝则是喀拉拉国的首都。这两国都甚是富庶,《元史;马八儿传》有谓:“海外诸蕃国,唯马八儿与俱蓝足以纲领诸国。”至元十七年、十九年,广东招讨司达鲁花赤杨庭璧两次出使俱蓝,后来兵部侍郎忽鲁秃花、秃古铁木儿也曾多次出使。俱蓝位于海路要冲,商船抵达俱蓝后,货物能有数倍之利,因此东西客商往来络绎不绝。 桑九三是个老水手,这一趟海路也已走了五六次,走得都已熟了。听得海鸥叫声,他抬头看看天,叫道:“小汪,快下了主帆!” 那小汪是个新来的水手,是个江西人。江西人当水手不多,不过小汪身体灵便,爬上窜下甚是灵活,虽然上船时日未久,却已经很熟练了。听得桑九三的叫声,小汪答应一声,解开主帆缆绳,将帆放下了,过来道:“九三哥,现在正是顺风,为什么要解缆?” 桑九三看着天,道:“这天『色』有些不对,风越来越大。等一会起了风暴,再解帆就来不及了。” 小汪吓了一跳,道:“要起风了?” 桑九三道:“是。你和几个弟兄一块儿下舱看看,把货物捆紧点。” 丝绸不怕撞,不过瓷器可是撞不得的,不然半船货撞个稀烂,这一趟出海实在血本无归。小汪答应一声,正待下去,这时从舱中又钻出两个人来,一个正是蓬莱号船主陈耠。陈耠见甲板上『乱』糟糟一片,叫道:“九三,出什么事了?” 桑九三道:“耘公,要起大风了。” 陈耠虽是商贩,少日却是业儒,应试不第,这才弃儒从商。儒是弃了,却一直不改儒士打扮。因为他表字耘甫,便一直让手下人称自己为耘公,也算是沾染一点文人雅习。只是叫这个名字的尽是些五大三粗的水手,实在不像少年时与同窗砚友结诗社时称呼这名字的样子。 陈耠闻言,抬头看了看天,道:“要起风了么?小汪,叫几个人与我下舱看看货物。”他扭头对边上那人道:“莎琳娜小姐,请放心,无心道长没什么大碍。我要下舱看看,先失陪了。” 与他说话的,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少女。元时『色』目人遍及天下,陈耠走南闻北见得多了,也并不奇怪。只是与莎琳娜一同登船的,居然是个道号无心的小道士,不免有些怪诞。不过陈耠也没心思多管这些,这两人说要随船到俱蓝国去,给的船钱不少,对他来说,自然来的都是客,不能怠慢了。这莎琳娜似乎已坐惯了船,只是那个无心道长出海时还精神甚好,等过了零丁洋,风浪大作,便吐了个翻江倒海。陈耠先前见那道士身体灵便,知道道士习武居多,也没想到他会如此不济。本以为过了几日习惯了便好,哪知这两天无心越吐越狠,简直苦胆都要吐得破了,吐得厉害,中气却是不衰,不时放出狠话,说这船是黑船,万一自己病重不起,“三清在上”,定要叫满船上下都吃不了兜着走。海上客人暴病身亡,虽是常事,但这话总不好对那无心道长说,陈耠也略通医道,给无心搭了搭脉,觉得脉像还算平和,问了缘由,方知是因为前几天无心便晕船没胃口,昨天好一些,嘴里淡出鸟来,正好上了烤海鱼肉,狠命吃了一顿。陈耠在海上行走时间不短,知道晕船后要饮食清淡,昨天的烤鱼肉十分肥嫩,滋味虽好,但一旦吃得多了,晕船反倒厉害。知道病因,他便让厨中给无心煎了一服『药』,无心吃下后已好了许多,见莎琳娜仍有些不放心,便好生解释了一番。 莎琳娜道:“陈先生,谢谢你了。”无心先前说得嘴响,说要护送自己回佛罗伦萨,只是现在好像倒了过来,无心反倒成了自己护送的人。 她回到舱中,轻声道:“无心,你好点没有?” 无心头上搭了一块汗巾,正躺在**,有气无力地道:“莎姑娘,我浑身都不得劲,痛得要命。” 莎琳娜虽然听陈耠说无心没有大碍,但见他这副样子,还是大为担心,道:“还很难受么?陈船主说你是吃多了鱼肉,这才反覆的,本来你都不会晕船了。” 无心撇撇嘴,道:“别听他胡说,我吃得很少。”肚里却一阵慌『乱』,心道:“他看到我吃得多了?别要加我的饭钱吧。不成,我好几天没吃什么东西,那些饭钱他也没退给我!”昨天狂吃一顿,一是烤鱼滋味实在上佳,二是前些天晕船,一直没吃什么东西,当初上船时伙食费一同算进去的,每天足足有一百二十文。无心算来算去,只觉太亏了。他出道以来,向来不做亏本买卖,偏生这回一亏到底,几天里亏了好几百文钱,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这才狠命大吃一顿,准备把这几天连本带利吃回来。哪知翻天覆地地一顿狂吐,不但昨天吃下去的一百二十文吐了出来,只怕连同前几天的两三百文也吐了个干净。 莎琳娜在他背上敲了两下,道:“现在好受些了么?” 无心只觉莎琳娜的小拳头其软如绵,大为受用,闭上眼道:“不成,好像酸痛得更厉害了,你给我『揉』『揉』吧,哎唷。” 莎琳娜听他的声音越来越无力,只道他真个有气无力,哪知给无心『揉』了两下肩头,见他嘴角浮起笑意,嘴里还喃喃道:“哎唷,越来越难受了,给我胸口也『揉』『揉』。”不觉着恼,在他耳朵上重重一拧。 无心冷不丁被她拧了一下,猛地坐起,护痛道:“莎姑娘,『揉』错了『揉』错了!”睁开眼,却见莎琳娜面『色』不善,吓了一跳,道:“莎姑娘,你别生气啊,我真的很难受。” 莎琳娜见他坐起来时哪有半分有气无力的样子,怒道:“现在还难不难受?不好我再来拧那边。” 无心见她着恼,忙赔笑道:“莎姑娘,你真是圣手神医,远超罗天益,近比朱丹溪!手到病除啊。”罗天益乃是元初名医,为金元四大家之一的名医李杲弟子,后来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医道还在李杲之上。朱丹溪名震亨,更有“一代医宗”之称,关于他们治病救人故事有不少,无心小时便听过许多。莎琳娜也不知罗天益和朱丹溪是什么人,诧道:“那是谁?” 无心涎着脸道:“罗天益和朱丹溪哪,那都是郎中,医术高明,号称‘『药』到病除’。我看莎姑娘你一定比他们强得多,他们还要用『药』,莎姑娘你的手一到,贫道的病就爽然若失,什么都没了。有分教:莎姑娘玉手疗沉疴,小道士有心诉衷情……” 他絮絮叨叨地还要说什么,外面忽然有人叫道:“海盗!” 这人叫得甚是凄惨,无心吓了一跳,一掀被子,从**跳了起来,道:“莎姑娘,你快回房去!”他顿了顿,道:“要不,今天就睡这儿吧……” 上船时,无心本来想以节约为名,只要一间座舱,但莎琳娜却要了两间。此事无心一直耿耿于怀,引以为憾,现在有了这机会,这句一直想说的话登时出了口。但莎琳娜却像根本没听到,皱起眉头道:“又有海盗了,不知陈先生斗不斗得过他们。” 无心道:“海盗很多么?” “听说单马锡到满剌加这一带海盗很多。” 这时外面已经一片吵闹,当中还夹杂着兵器碰撞之声。无心呆了呆,小声道:“真是海盗么?不要这船上就是海盗吧。莎姑娘,你在这里等着,把门闩好,我出去看看。” 当初四处奔走,无心也遇到过不少剪径的强人,只是那些强盗碰到他都算是倒足了八辈子霉,除了真个太穷才铤而走险的,别的想来劫他,反倒被无心劫走身边财物。现在虽然在海上,但海盗强盗,一笔写不出两个盗字,都没放在无心眼里。 莎琳娜见他要出去,急道:“你现在身体不要紧么?” 无心听得莎琳娜关心他,骨头都要酥了,笑眯眯地道:“不要紧的。莎姑娘,你闩好门啊,别让人进来。” 一 海盗船2 一 海盗船2 他走出舱门,上了甲板。这儿是船主与重要客户住的地方,都是一个个小单间,也还干净。一上甲板,便觉一阵带着咸腥味的海风扑面而来,船上的水手正在忙忙碌碌地张起布幕,看去却不见有海盗。无心怔了怔,心道:“别真遇到黑船了吧。”他见边上有个人走过,忙道:“这位大哥……” 那人站定了,道:“道长,别叫我大哥,叫我小汪便是。” 这小汪年纪与无心也差不多。无心忙改口道:“小哥,海盗在哪里?” 小汪道:“眼下还看不到,不过马上就要过龙牙门了。” 无心一怔,道:“龙牙门有海盗么?” 小汪道:“是啊。我大伯当初过这里,几乎是硬打过去的。听他说这儿海盗出没不定,多半聚集在龙牙门。过龙牙门,十趟有九趟要打一场。”他指了指前方,道:“那边就是龙牙门。我大伯说,那是两块高达两丈的礁石,相交若龙牙,是去单马锡的要道。这地方海盗聚集,没想到过了这十几年还是这样。” 无心顺着他的手看去,现在风有点大了,海面上波浪一个个涌过来,定睛看去,在浪涛中看到正有两块礁石。这两块礁石样子很有点古怪,样子居然一模一样,一左一右,正如两颗巨牙。无心怔了怔,道:“还真有这种怪事。” 小汪道:“海上怪事多着呢,道长,你还是回舱去吧,海盗可凶得紧。”他还待说什么,边上有个水手喝道:“小汪,快过来帮个手。” 小汪答应一声,走了过去。那水手正在将一幅布幕张起来,把边角绑在船舷上。这布幕很厚实,张起来后将船的两边都遮住了,底下则留出一道三尺许的缝隙。那个水手抓住一根绳子头,这绳子短了点,要去再找一根来接接长。小汪从他手中接过绳子,哪知这绳子是浸过桐油的,又沾了些海水,很不好抓。而布幕张得很紧,绳子上吃力甚大,小汪见那水手抓着绳子行若无事,只道没多少劲,哪知自己刚接过绳子,却觉掌心一阵火烫,那绳子竟然一下从他手中滑了出去。他大惊失『色』,手脚却快,猛地欠身出去一把抓住。只是抓虽抓住了,却不料劲头大得异乎寻常,他竟然被这绳子带得甩了出去。蓬莱号是艘大船,现在风浪又大,这一摔下海去,只怕要凶多吉少,他吓得怪叫起来。边上那水手正低头去拣一根合用的绳子,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正待冲上前去,却觉眼前一花,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一把抓住了小汪的双肩,硬生生将他拖了回来。 救了小汪一命的正是无心。小汪被拖了回来,已是吓得面如土『色』,那水手骂道:“小汪,你真是没用。要不是这位道爷,你非摔下海去喂鱼不可。”掉进海里还不算什么,只是现在风浪大,船身一直在摇晃,要是运气糟一点,脑袋在船身上一撞,那就一下沉了底了,便是旁人相救也来不及。这水手看着无心,心道:“这小道士还真看不出来,力气倒不小。” 小汪也知道自己方才实是死里逃生,双手紧紧抓着那绳子不敢放手,没口子地向无心道谢。无心没说什么,只是道:“小哥,张这布幕做什么?不怕他们放火么?”这布幕刷过一层桐油,可以防水,可是一碰火的话就会着,他着实有些担心。 因为无心方才救了小汪一命,那水手对他印像也着实不错,在一边道:“道长,你有所不知,龙牙门一带的海盗极为猖獗,多用箭矢,凡是打这儿过,手底下都得有几分真材实料不行。把布幕张起来,海盗的箭矢就伤不了人。至于放火么,海盗是为求财,不为寻仇,他们若是放火,哪里还能有什么好处?道长,甲板上危险得很,还是先下去吧,放心好了,这一趟我们走过好几回了,那些海盗见我们有备而来,便不敢动手。” 无心点点头,道:“这倒也是。”他见那些水手忙忙碌碌,自己也帮不了手,便转身下了舱。这些天莎琳娜一直在教他意大利话和拉丁语。无心知道这次是要去拜会老丈人,万万不可怠慢,若是连话都听不懂,那可不成,所以学得很是刻苦。他记『性』不错,何况平时背那些拗口的咒语都惯了,原本拉丁语比意大利语要难学得多,他的拉丁语倒已学成个半吊子,只是意大利语却说得掉头翻身,连莎琳娜都不太听得懂,抽空便找莎琳娜恶补一番。既然海盗不足为虑,那就不必多管了,再去学几句意大利语再说。 在舱中学了一阵,莎琳娜正教到拜见长辈时该说的客套话时,船忽地一震,案头的茶壶也丁当『乱』响。船上原本不太平稳,案上挖了个小洞,茶壶正好嵌在里面,倒不曾摔倒。莎琳娜身子一晃,无心一把扶住她,道:“莎姑娘,小心了。” 莎琳娜脸微微一红,道:“不要紧。”她看了看舱门,无心在一边陪笑道:“没事,那船家说了,海盗见有备而来,不会动手……” 他话未说完,船忽地又是一震。这一下连无心也站立不定,猛地向前摔去,案上的茶壶更是直飞出去。他身手灵便,双腿一蹬,一个千斤坠已稳稳站立于地,双手一长,右手揽住莎琳娜,左手一把抓住茶壶。 连着震了两下,傻子都知道情形不妙。莎琳娜皱了皱眉,道:“是海盗杀来了?” 茶壶甚烫,无心将壶放在那小洞里,道:“莎姑娘,放心,贫道出去看看,定叫他有来无回。” 莎琳娜知道无心的本事,倒不担心,只是『摸』出一支火铳道:“你把这马达发拿去吧。” 所谓马达发,便是大食人所用的火铳。莎琳娜的祖父曾参加十字军东征,从大食得到此物,回来后聚集族中能手改进,制成此物,可以用燧石击发。虽然一次只能一发,但威力非同小可。无心本待不要,但见莎琳娜眼中全是关切之意,心中一暖,心道:“这世上,大概只有莎姑娘是真心对我好的。”他出身龙虎山正一道嫡派,却因为种种原因被逐出师门,迫不得已才离家远遁。在船上虽然一直嬉皮笑脸,心中其实极是凄苦。听得莎琳娜温言以待,险些要落下泪来。他接过火铳往怀里一揣,道:“放心吧,有分教:小道长大展神威,泼『毛』贼屁滚『尿』流!”说着,推开门走了出去,却又回过头来道:“莎姑娘,你拴好了门哪。” 上了甲板,却见那些水手全都靠在了右舷边,船尾倒有不少。他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一眼正见陈耠和几个水手走过来。他迎上去道:“耘公,出什么事了?” 陈耠一张脸已涨得通红,全然没有方才那种镇定,见无心过来,急道:“道长,你怎么上来了?船上危险得紧,海贼攻来了!” 无心诧道:“不是说海贼见我们有备而来,不敢动手的么?” 陈耠抹了把额头的汗,道:“这伙海贼非比寻常,也不知使了个什么办法,竟然阻住我们去路。” 无心一怔,抢到船边从布幕下看去。却见二三十丈远有十余艘船,散散地挡在前面。他道:“耘公,难道海贼不怕撞么?” 海贼的船比蓬莱号都要小得多,最大的一艘也只比得上蓬莱号的三分之一。蓬莱号虽然不是战船,但船头也有冲角,此时顺风顺水,若是直冲过去,那些海贼定然被撞个落花流水。陈耠也走到船边,道:“他们自然怕撞,只是不知他们使了个什么法术,竟然让我们动弹不得。”他原来也打定主意,若是海贼挡道,便直冲过去。那些海贼见船只不敌,己方又早有准备,定然不敢直攫其锋。谁知蓬莱号竟如钉在了水面上一样一动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海贼们渐渐靠拢。若是接舷战硬拼的话,又多半斗不过海盗。陈耠惯走海路,本来觉得这一趟有惊无险,做梦也想不到会出这等岔子。 正在这里,船边的水手忽然发一声喊,陈耠也顾不得和无心搭话,抢上前去。水波动处,钻出了一个身穿鱼皮水靠,嘴里咬着把短刀的人来。 二 法不空施1 二 法不空施1 那人正是桑九三。桑九三是老水手了,水『性』出众,蓬莱号动弹不得,他知道船底定然有什么古怪,当即入水看个究竟。他**地钻出水面,船上的水手已放下缆绳将他吊上来。一上甲板,他从嘴里摘下短刀,不住地喘息。 陈耠上前道:“九三,是不是海藻缠住船底了?” 桑九三大大地喘了两口气,道:“耘公,船底被一群鱼盘住了。” 陈耠一怔,道:“什么?”他在海上也混了好多年,从来不曾听说过有这等奇事。桑九三抹了把嘴,道:“真是鱼,一大群,全是这么大个,抵住了船底不让我们前行。” 他方才钓鱼时便觉今天的鱼特别容易上钩,原本也不多想,方才一入水,发现黑压压一片全是鱼。一两条鱼当然抵不住船身,但这一群鱼足足有上万条,聚集在一处足以抵住海船去势。陈耠越听越奇,惊叫道:“竟有这等事!难道是龙王爷要亡我么?” 话音刚落,边上忽然有人叫道:“是摄生咒!”众人循声看去,却见说话的正是无心。陈耠心中一动,道:“道长,这是海贼用的邪术么?” 无心面『色』凝重之极,点了点头。陈耠喜出望外,如同捞到了救命稻草,道:“道长,你有没有法子?若是被海贼杀上来,满船人等一个都活不了啊。”但见无心脸上仍然极是沉重,他心头一沉,忖道:“这小道士原来也是个嘴把式,看来还得硬拼一场。人家终究是花钱做船的,我不保他平安,难道还要他去玩命不成?”想到此处,道:“大家别闲着,快把刀枪拿好,好歹都是这一场,豁出命去干吧。” 他却不知无心听得要自己想法子,心中正自打着小算盘。那术士能驱使如此众多的鱼类,看来道行不浅,若是能将那妖人击倒,自是这一船的救命恩人,因此无心正在盘算着该开个什么价。听陈耠这般说,分明是不要自己帮忙,急道:“耘公,海贼里分明有术士,你这般动手,可要吃大亏的。” 陈耠道:“若是失了风,丢一船货事小,满船人的『性』命都要断送在海贼手里。道长,你还是先下舱吧。” 无心肚里暗骂,心道:“常言道漫天起价,坐地还钱。我连价都没起,你就一口回绝了,那怎么成?”忙道:“耘公,那妖人用的是摄生咒。贫道不才,应付此术颇有心得,只是我派法不空施……” 他有心要讨个好价钱,但总觉此时要价不免有点乘人之危,可不要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陈耠是何等乖觉之人,见他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登时会意,心道:“该死!我也算老江湖了,居然没想到这小杂『毛』是想待价而沽,当真可恶。”时人崇道敬佛,他原本对无心也甚是尊重,但知道无心居然趁机开价,心里也对他不太尊重了,嘴上却毕恭毕敬地道:“道长,若你能救得满船人等,纹银三十两相酬,定不食言。” 当时通用的是宝钞,不过其时已是大元至正十九年,天下大『乱』,刀兵四起,宝钞等如一张废纸。到了海外,使用的只有银子了。纹银三十两,这已不是个小数,当初无心四处巡游,算是积攒了一笔,可是这一趟远行海外,吃穿用度都要在莎琳娜跟前撑面子,早花得七七八八了。听得陈耠这般说,无心喝道:“成交!”左手已伸到背后,食指在剑鞘底部一弹。“呛”一声,一口精钢长剑脱鞘而出,直飞起来,在空中翻了个身,剑柄朝下落了下来,被无心伸右手一把抓住。 这一手使得干净利落,那些水手全都喝了一声彩。他们只道无心要施什么法了,哪知他将钢剑舞了个花,又甩手扔上,不偏不倚,重新『插』回鞘内。这一手比方才更难,但旁人不解其意,全都目瞪口呆。其实无心是有意卖弄,一来让陈耠知道自己有真才实学,那三十两纹银花得不冤,二来也是吓吓这一船人,让他们知道若是敢赖帐,到时自己不是好惹的。他收好了长剑,左右手虚空一划,两手指间都已夹了一道符。他在地上踏了个禹步,喝道:“乾玉辟毒,振适罗灵,八仙秉钺,上帝王灵,太玄落景,七神冲庭,黄真耀角,焕掷火铃,紫文玉字,四景开明,九天六天,四天之精,外传玄祖,内保帅兵,左成右顾,火热风蒸,敕斩万妖,摧馘千精,金真所振,九魔灭形,吾佩真符,役使万灵,上升三境,去合帝城。急急如律令。” 这是役万灵咒。这役万灵咒是正一道施雷法时最常用的符咒,原本要破摄生咒,有善破恶破两种。善破是念荐拔往生咒、救苦往生咒之类,便如好言相劝,让对手所摄灵物退散。不过一旦自己功力不及对手,那善破往往会引火烧身,因此无心是以役万灵咒来强行驱散,纵然不胜,也可全身而退。他生怕对手功底高深,一道符威力不够,还弄了个双份。役万灵咒念罢,手上两道符同时燃起,他双手一抖,这两道火光直窜入海。刚冲入海面,船边的海水登时如同沸腾起来一般冒出了许多泡沫,那些水手看得惊奇万分,全都“咦”了一声,话音未落,船又是一晃,这回却是向前驶去了。 陈耠见船动了起来,欣喜若狂,叫道:“掌好舵,小心了!”心道:“这小道士倒真有几分门道,我还看扁他了。”无心施术有灵,虽然陈耠仍然觉得这小道士贪财,总算已不太可恶。 此时风已很大,虽然主帆已经下了,船仍然驶得飞快。那些水手本来忐忑不安,此时却大感欣慰。只消船能照常前行,海贼虽众,却无法一拥而上,那多半不敢贸然动手了。他们本来觉得已是命在顷刻,哪知死里逃生,无不欢欣鼓舞,恨不得立刻冲过龙牙门去。而那些海盗本觉得这艘海船已成俎上鱼肉,正在慢慢靠近,哪料到蓬莱号竟然突然间又全速前行。措手不及之下,蓬莱号已冲入了海盗的船队。蓬莱号比那些海盗船都要大得多,船边又已张了布幕,海盗零星放了几支箭,都扎在布幕之上,也不伤脾胃。此时风浪已大,风暴转眼便要过来,海盗若是强攻,定是缠斗之局。而在风暴中,蓬莱号这等大船尚能支撑,海盗的小船却支撑不住,因此那些海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蓬莱号擦身而过。 蓬莱号一过龙牙门,陈耠长吁一口气,向无心一躬到底,道:“道长,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船上的水手也都过来向无心行礼。这一趟当真死里逃生,回头看看海面上正在远去的海贼,个个心有余悸,这几句感激之词倒是情真意切。 无心掷下符纸时,心中也有些忐忑,生怕功力不敌。在岸上敌不过人家,还可以溜之大吉,可在海上又能溜到哪里去?待见符纸入海立刻见效,也有点乐不可支,道:“耘公,后面还会有海贼么?” 陈耠笑了笑,道:“道长放心,接下去只有过满剌加时才会有些零星海贼,不过势头都小,不敢劫掠我们这等大船的。” 无心听得没有海贼了,心里却着实失望。此番这三十两纹银赚得毫不费力,在他心中,其实盼着前路海贼越多越好。可这话怎能说出口?他却不知这条海路被后人称为海上丝绸之路,这一段是过马六甲海峡,满剌加即是今日的马六甲。只是一直要到近五十年后的旧港王子拜里米苏拉立国,此地方才兴起,这时满剌加只是一个荒僻渔村,海盗若是守在这地方,平时吃饭都难,所以只有位于马六甲海峡东部的单马锡这一带才是海盗聚集地。无心干笑了两声,道:“耘公,那个……那个纹银的事……” 陈耠倒是说一不二,道:“道长放心,呆会儿我便叫人将银包送到道长房中。” 听得陈耠认帐,无心放下心来,回舱去和莎琳娜说体己话去了。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一家伙赚了三十两纹银,登时连船都不晕了,回到舱中,跟莎琳娜将方才的事添油加醋一说,得意之下,学起意大利语来也顺当之极。先前莎琳娜跟无心说了意大利的现状,后来因为无心晕船,一直停了下来,这时接着说。原来当时的意大利分南北两部,南部归西班牙管辖,北部名义上虽然属于神圣罗马帝国,其实城邦林立,每个城市其实都自成一国,像莎琳娜这美第奇一族所居的佛罗伦萨,在七十二年前就成立了共和国。最初全城有六个区,规定推举六个执政官共同执政,十几年前全城改划为四区,执政官则改为八人,此时则又改为七大行会的七个代表与小行会的两个代表组成九人长老会执政,其中首席执政官称正义旗手。这些事无心闻所未闻,听来新鲜之极,只是什么里奇家族、皮蒂家族、弗雷斯科巴尔迪家族、斯特罗齐家族、阿尔比齐家族之类搅得他头昏脑胀,他道:“莎姑娘,你们这一族是叫……叫什么美第奇是吧?是不是那个正义旗手?” 二 法不空施2 二 法不空施2 莎琳娜笑了笑,道:“佛罗伦萨有数十万人口,这个位置一般都在几大世家手里,我们家还没人能当上正义旗手。” 无心道:“当上正义旗手,是不是有很多钱的?” 莎琳娜道:“这个倒不是,正义旗手可以指挥军队。” 无心最不喜欢的便是权势,一听正义旗手原来只是有军权,登时泄了气,嘟囔道:“那可没意思。”莎琳娜也知道他的亲身父亲阚鸣皋是个极其热衷权势之人,无心因此对权势痛恨已极,柔声道:“是没意思。来,我们再来学意大利语吧。”莎琳娜知道无心学意大利语学得甚烦,便改了套路,将自己会背的几首诗教给无心。当时的意大利最流行西西里诗派的诗,这一派诗大多是情歌,倒是甚对无心脾胃,什么“你是我的玫瑰花”之类,他学得极为起劲,又背又唱,只是不自觉地往《十-八-『摸』》的调子上走,好在莎琳娜也不知《十-八-『摸』》是什么调。西西里诗派的诗人尽是神圣罗马帝国的宫廷诗人,若是他们有灵知道自己的大作居然被无心配上了《十-八-『摸』》来唱,只怕要气得活过来也未可知。 正在背着,门上忽然有几声敲叩。无心过去开了门,却见那小汪拎着包站在门口。一见无心,小汪将布包递过来道:“无心道长,这是耘公答应的银子,请道长点一点吧。” 无心一听“银子”两子,一把抓了过来掂了掂。他估重量的手段比他的法术更强一点,一掂便觉这布包沉甸甸的,倒有三四斤重,打开来一看,原来里面除了几个细丝锞子,还有些铜钱。他笑道:“耘公真是信人。小汪,进来坐坐吧。” 小汪笑道:“不了,马上就要靠岸,我们还要先卸一批货,再买些补给上来。再过去,得好几天才能有单马锡这等繁华所在了。” 无心诧道:“单马锡很繁华么?” 小汪道:“此地虽然不能与明州、刺桐、广州这等大口相比,在爪哇一带也算是一个大港了。而且这地方多是我中国人客居于此,风土与中原大同小异。过了这里,要买点吃得惯的都难。对了,这地方通行中原铜钱,耘公怕你银子不好使唤,所以还拿了半贯钱给你。” 无心听他如数家珍,颇为惊叹,道:“小汪,你对这儿倒是熟得很啊,常走这里吧?” 小汪干笑了一下,道:“这倒不是。是我大伯当初经过此地,回去后写了一部书,我看得熟了,这才想来看看。虽然过去了几十年,仍然与我大伯说得一般无二。” 无心听他说过几次大伯的事,道:“你大伯来过?还写过书么?不知他尊姓大名?” 小汪脸『色』一沉,甚是沮丧,道:“我大伯讳大渊,写的这本书叫《岛夷志略》。可写出来,别人都说他闭门造车,谁也不信。” 原来这小汪的伯父汪大渊是中国古代一个有名的旅行家,只是生前一直藉藉无名,一直到十九世纪才为西方所重视,当时知道他的绝无仅有,无心更不曾听说过这等人了。他搭不上话,莎琳娜在一边忽然道:“令伯父原来和百万马可一样啊。” “百万马可”即是马可波罗。马可;;波罗是威尼斯人,元初东来,回意大利后出版了《游记》,记述中国的种种繁华奇异。因为好以“百万”言之,故当时人大多不信,还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百万马可”来取笑。马可;;波罗此时已经去世三十多年了,莎琳娜在佛罗伦萨时也曾读过他的游记,当时也觉得文风夸饰,实在有点难以置信。等自己也来中国一次,这才知道马可;;波罗所言大多是事实。听小汪说他伯父之事,竟与马可;;波罗如出一辙,不禁大有感慨。小汪不知莎琳娜所言“百万马可”是什么,道:“姑娘所言是……” 莎琳娜叹了口气,道:“先生,不用担心,令伯父将来定能光宗耀祖。”她跟着无心学中国话,流利是流利多了,不过无心教的尽是些“发财致富”、“光宗耀祖”一类,她也不知这话用在此处并不适宜。小汪听她说得真诚,甚为感动,道:“姑娘说得是,小人记着了。” 无心在一边听得了,却生了醋意,忙道:“小汪,你有事快忙吧。在单马锡要停多久?” 小汪道:“在单马锡一般要停一天。现在海上起了风,只怕要等风过了才能走。道长,你和这位姑娘一同去岸上逛逛吧。” 无心道:“好吧好吧。”他打发走了小汪,抖了抖手里的布包对莎琳娜道:“莎姑娘,你下不下去逛逛了?我请客!”银子在他眼里如山之重,不过莎琳娜在他眼里比山更重,倒不在乎这一点小钱。 莎琳娜微笑道:“好吧,我们一块儿去看看,你反正赚了不少钱。”她在无心跟前总是沉稳厚重,其实仍是少女心『性』,也是爱玩爱热闹的。 蓬莱号已靠上了码头。等无心和莎琳娜上了甲板,那些水手已经系好缆绳,正在搬着货物。见他二人出来,陈耠道:“道长,莎琳娜姑娘,你们要下船么?” 无心道:“是啊。这船还不走吧?” 陈耠微笑道:“当然不走,今晚便停在这里了,你们玩个痛快吧。” “秦道长。” 巴德山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虽然他在海上也有个“镇海鳌”的名头,听起来颇为不弱,但站在这个道士身后,他总觉得胆战心惊,有种说不出的害怕。 那道士身着一身黑袍,正背对着他坐在一块圆石上。这块石头有三四尺见方,道士坐在上面稳稳当当,纹丝不动,直如泥塑木雕。巴德山见根本不动,又叫了一声:“秦道长。” “失手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巴德山心头一震。其实也根本不用说什么,平时得手了,总是大包小包,大呼小叫地回来。这天这般无声无息,偃旗息鼓地回山,自然是失了手。巴德山点了点头,马上省得对方并看不到自己的样子,忙道:“秦道长,对方不是等闲之辈,您给我那道止船符居然没用。” 虽然那道士一动不动,但巴德山还是觉得眼前似乎花了花,仿佛那个背影也微微一晃。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道:“是我看花了吧?秦道长难道也会失态?”平时这道士给他符箓,入海一用,从无失手过,他对这道士也敬若天人,只觉这道士几乎与神仙一般,从来不觉得他也会失态。 “是你用得不得法么?” 巴德山急道:“不会,不会,我都是照着道长您说的一步步做的,没半点差池。不过,”他顿了顿,道:“那艘船原先也已动弹不得,不料突然有两道火光飞下来,船就马上会动了。” 他话音刚落,眼前忽地一暗,待定睛一看,却是那道士已站了起来。风正刮得大,将那道士的一身黑袍吹得飞扬起来。他不由吃了一惊,心道:“这怎么回事?”那道士来此地也不算太久,平时不管刮风下雨总是对着那深潭打坐,坐下后便从不曾起来过。他正在诧异,却见潭中的水“咕咕”有声,一个个水泡正不断冒上来,有一只甲鱼已浮起了水面。他心猛地一沉,惊叫道:“秦道长,饶命啊!” 他叫得响,那道士出手更快,手一掠,甲鱼已被他抄在手上。这甲鱼有个几年了,背壳长得青光光的如石头一般,上面却刻着几个字。 那正是巴德山的生辰八字。道士左手捏住甲鱼的身子,甲鱼伸长了脖子想咬人,却怎么都咬不到,他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右手小指向那甲鱼脖子划去。巴德山已知自己命在顷刻,只是拼命磕着头。他磕得极重,前额已经磕破了,血流得满脸都是,可巴德山浑若不觉,仍是拼命磕着头,道:“秦道长,念在我从不出差错,饶我这一次吧。” 道士的手指本来已将触到那甲鱼脖子,忽地停住了,转过头道:“你知罪么?” 巴德山听这道士话中已有转寰之意,见到这一线生机更不能放过,又重重磕了两个头道:“小人知道。道长,您再交给我吧,我这回定不会出错了。”他头抬起来时,眼光忽然瞟到那道士的脸,却一下怔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会这么像!巴德山肚里寻思着。没想他想出个子丑寅卯,却听那道士叹了口气,道:“知罪就好。” 道士的指甲忽地扎入那甲鱼的脖子。指甲留得很长,便如一片利刃。甫一刺入,巴德山的脖子也像被一把无形的利刃割开,鲜血猛地喷了出来,人也重重摔倒在地。旁边那些海盗都是刀头舐血的亡命之徒,见此情景也不禁个个直打寒战。这回其实是道士的符箓被人所破,并不关巴德山的事,但这道士说杀就杀,他们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道士扫了一眼,将手中的死甲鱼往潭中一扔。这死甲鱼刚入水,忽地有十几只甲鱼扑上来撕咬。只一瞬,那只甲鱼已被撕得七零八落。道士看着潭中甲鱼的残尸,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三 千鱼降·噬心蛇1 三 千鱼降·噬心蛇1 暴风就要来了,港口停了几十艘大大小小的船只,到处都是挤来挤去的人流。 “单马锡的港口果然很繁华。” 无心刚下船时感叹了一句,可没走几步,便大失所望。因为单马锡的繁华也仅仅就是这个港口。出了船港,就只是些零星低矮房屋,人口也不多。无心原先听小汪说什么单马锡很繁华,只以为勾栏商铺林立,是个通都大衢,见只是这般一个小集镇,不禁大失所望。和莎琳娜在逛了一圈,便觉索然无味,道:“莎姑娘,我们还是回去吧。” 莎琳娜道:“你不是说船上住着不舒服么,怎么又要回去了? 无心道:“船上还要呆不少时候,若是住不惯船上,后面更难受。”其实这也是借口,住客栈的话得花钱,看样子莎琳娜肯定仍不肯和自己住一间房。花两间房钱,晚上又没什么事好做,无心实在很不乐意。莎琳娜倒不疑有他,道:“好吧,那我们再走一圈就回去。” 正说着,一阵风吹来,无心闻得一股臭味,皱起眉头道:“哪里在淘茅厕了?”循着气味看去,却见边上有几个人正在架摊子,地上摊了几个大筐,里面放着好些果子。无心认得一筐是椰子,另一筐个头差不多,上面尽是尖刺,有些还裂开了口子,却不知是什么东西,气味正是从那里过来的。他道:“咦,那是什么?” 莎琳娜还不曾回答,有个正在将果子放到摊上的汉子听得了,道:“道长,你是刚来的吧?来,尝尝这榴莲,刚摘下来的。”那汉子头上梳着椎髻,穿着青布短衣,看样子却是中土人氏。 “榴莲”这名字闻所未闻,无心奇道:“这东西能吃么?”那汉子笑道:“当然能吃,好吃得紧,道长尝一个吧?” 无心正待说不要,莎琳娜却大有兴趣,道:“给我来一个吧。” 那汉子伸手挑了一个,沿着裂缝扒开了,用竹签挑出里面两颗拳头大的的果肉,递了过来,道:“一个三十文,多谢惠顾。” 无心吓了一跳,心道:“什么果子这么贵?”他数出三十文给那汉子,接过那颗榴莲来。则举到嘴边,只觉这股臭味实在难闻,道:“这东西是不是坏了?” 那汉子笑道:“榴莲便是这个味,闻着臭,吃着可是又香又甜。道长是第一次吃吧,刚吃时大概会不习惯,吃惯了可要上瘾的呢。小号‘金福记’,两代都种榴莲,过往的船只每年都要来买不少。” 这汉子做惯生意,说得天花『乱』坠,无心却仍然不敢下口。他见莎琳娜抿了一口,便道:“好吃么?”却见莎琳娜也是一副苦相,但马上又抿一口,道:“真的很好吃啊。” 莎琳娜也说好吃,无心再不敢多嘴。他憋住呼吸,张嘴咬了一口。这榴莲果肉酥软金黄,样子不难看,刚下嘴时只觉气味浓烈,大不好受,但入口却觉甘甜适口。他大觉奇妙,赞道:“果然好吃。”又咬了一口。卖果子的那汉子见他的模样,笑道:“我说得不错吧。道长,若嫌榴莲味道太重,便奉送两个山竹,吃完后清清口。冰冰,拿两个山竹过来。” 边上一个矮小的伴当答应一声。这人衣着与那汉子相去无几,待抬起头来,却是个明眸皓齿的少女。无心看得呆了,见那少女递过两个紫『色』小果子来,他连手带果子一把抓住,也不放手,道:“姑娘叫冰冰么?好名字,小道无心,是火居道士。火居道士你知道吧?就是……”他正说得来劲,莎琳娜见他有点得意忘形,气得在一边干咳了一声。无心见莎琳娜面『色』不善,心知不妙,一下闭了嘴,一把掐破了一个果子外皮,却见里面是柑桔一般几瓣雪白的果肉。他拣出一块来吃了,只觉清甜爽口,咂了两下嘴,把另一个递给莎琳娜道:“这个好吃,莎姑娘你尝尝。冰冰姑娘,你还有什么果子?” 这果子铺上果子不少,大多是他闻所未闻的。不过这回那少女去招呼另一个客人了,却是那汉子捧起一颗足有十来斤重的大果子道:“这个是波罗蜜,道长可要尝尝?” 边上忽然有人道:“无心道长,你们在买榴莲吃啊?”无心回头一看,却是陈耠和几个水手走过来。他笑道:“耘公,你们也下来了啊。可要尝尝这果子?”不花什么力气赚了陈耠三十两银子,无心多少觉得有点过意不去,这个东不妨做一下。 陈耠道:“多谢了,我还要去拜谒净海王,道长请便吧。” 无心诧道:“净海王?” “净海王是此地尊长,过往船只经过都要前去拜谒。”陈耠似乎不愿多说,对边上桑九三道:“九三,我们走吧。” 走了一程,桑九三回头看了看,只见无心还在指指点点念叨着要先尝后买,他小声道:“耘公,为什么不叫这小道士一同前去?这人本事不弱,有他在多少也放点心。” 陈耠头也没回,道:“九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没来由地忤了净海王,反为不美。” 桑九三没再说什么。陈耠说得正是,总不能让这小道士以后趟趟都跟随他们出海。何况这小道士甚是贪财,真请了他,真是搬了个无底洞上来,到时请神容易送神难,当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再多说,跟着陈耠向前走去。 单马锡本是小国,据说本是室利佛逝王子圣尼罗优多摩所建。当初圣尼罗优多摩到了此处,见到此地有头狮子,土语中狮子名谓“新加”,于是定名为新加坡,“坡”即是“城”之意。这新加坡国相传百余年,共传五代。第五代王名谓伊士广达沙,被满者伯夷国所灭,从此单马锡一蹶不振,成了这等一个小渔村。成了渔村反倒不招人忌,当初崖山一战,大元灭了宋国,宋室残部有不少便逃来此地,与土人杂处,慢慢又成了这般一个港口。宋室亡来至今不到百年,这里的中国人还多宋时衣冠,这净海王便是宋朝宗室后裔。 说是王,在陈耠这些中原人眼里,这个净海王也就是当地的一个酋长。酋长归酋长,单马锡纵然小,地处海路要道,过往海船总要在这个地方补给,一旦恼了净海王,便是件麻烦事。这个净海王虽然离开中原已久,仍然一副中原天子的架子,过往船只都要前去拜谒。陈耠上次来单马锡已是几年前的事了,还记得那老王架子极大,似乎仍把陈耠当成自己的子民。 他们一行几人到了净海王王城。净海王城这几个字听起来威风凛凛,其实不过是个寨子,王宫也只是一幢高大些的屋子。门口倒有两个执戟武士,见陈耠他们近前,两柄长戟一交,喝道:“来者通名。” 陈耠暗自想笑。他也看过《武二郎独臂擒方腊》一类的戏,里面的草头天子方腊威风似乎还没这两个武士大。他记得前些年来时净海王府还没有守门武士,看来派头是越来越大了。他上前一躬身,道:“草民东鲁陈耠,前来叩见大王。” 叩见净海王倒不是什么难事,其实也是一笔交易,献上些丝绸瓷器一类的礼物,净海王给船上补充给养,并不亏本,只是这净海王的架子总让陈耠受不了。宋室亡来已久,他和前朝遗民已不搭界,偏生那老王见一个中原来的便要噓寒问暖半天,说到动情处老泪纵横,自己也只能陪着哭丧个脸半天。这些还都好办,最让陈耠不舒服的,便是那个国师。 国师。一想到这两个字,他心里就一阵不舒服。单马锡现在连一个国都算不上,不过关起门来称王,那国师是个道士,却极其骄横。上一次蓬莱号从这儿过,他一直恭恭敬敬,结果有个水手看着这“王宫”笑出声来,那国师当即大发雷霆,要治那水手不敬之罪,好说歹说才算放了一马。这次前来,陈耠带的这几个伴当也全是桑九三这等老成水手,另外几个楞头青都让他们先回去。事先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要小心则个,切切不能再得罪那国师了。 他们跟着那卫士进了正厅,陈耠便是一怔。虽然这王宫只是寻常宅院,到底还算是王宫,占地不小,上次来时这正厅里也甚是明亮,多少有点气派。此时却不知为何加了一张隔帘,而现在海上又在起风暴,天『色』昏暗,这里更是暗淡无光。他睁大了眼,透过帘子依稀只能看到上首只坐着一个人。他记得上次来时那净海王周围还坐了几个老臣,这几年恐怕全死绝了,原先边上总还有一些侍从侍女,这回去却是一个人都没有。陈耠上前深施一礼,道:“草民东鲁陈耠,见过大王。” 那人动也不动地道:“你可是蓬莱号的船东么?” 听得这声音,陈耠心中一震。这声音要年轻许多,不是原先那净海王。看来老王年事已高,已然归天。他道:“草民之船正是名为蓬莱号。” 三 千鱼降·噬心蛇2 三 千鱼降·噬心蛇2 帘子忽地挑起,有个人走了出来。一见这人,陈耠肚里不由连连叫苦。此人身着黑袍,头上顶着高冠,却哪里是净海王,是个道士。这道士有四十来岁,恐怕那老国师也已克享天年,换成这新国师了。只是这道士一张脸白得怕人,一看便知脾气比那老国师更坏。陈耠深施一礼,道:“道长可是国师爷……” 他话未说完,那道士的手忽然向他一招。陈耠只觉当胸像有一个无形的巨锤重重击来,喉头一甜,“哇”一声吐出一口血来,人已软倒在地。 变起突然,陈耠带来的几个水手全都惊呆了。桑九三将捧着的包裹往边上一个水手手上一塞,抢到陈耠身边,扶起他道:“耘公!耘公!”可陈耠已晕了过去。 净海王除了架子大一点,喜欢多嘴一点,别的也没什么不好。海船过单马锡,有这么个补给的地方,可以安全得多。而有海船经过,带来铁器丝绸陶瓷,对单马锡也是有利无弊,本是两全其美之事。净海王国师此举,难道是想要吞没蓬莱号一船货物么?这样一来不啻杀鸡取卵。而单马锡并不是拥兵百万的大国,一旦惹了公愤,过往水手联合起来,足以将这小小的单马锡都灭了。这变故岂但陈耠想不到,这条海路跑了有五六次的桑九三也同样没想到。他又惊又怒,抬起头来喝道:“你要做什么?” 刚一抬头,却见那道士也是一脸失望。扫了他们几个水手一眼,忽然道:“老实说吧,是你们中哪一个破了我的千鱼降?” “千鱼降”这名字桑九三闻所未闻。他骂道:“谁打破你那‘鲣鱼酱’了。纵然有什么礼数不到的地方,你们也不该对耘公下这等毒手。还有王法没有?” 为了对付海贼,船上都带着刀剑。不过这回是为了来拜谒净海王,身边自然不带寸铁。桑九三姜桂之『性』,与海贼短兵相接也不止一次,哪里会怕。说得火起,一跃而起,挥拳向那道士打去。他臂力过人,若是打中的话,那道士多半会被打得晕倒在地。但这一拳眼看要打到那道士太阳『穴』上,那道士的手极快地一伸一缩,已在桑九三肘弯『摸』了一下,桑九三只觉这条手臂一下子如同断了一般,痛得有如火烧,哪里还挥得出去。他哼了一声,左拳忽地又打了出去。那道士也没料到桑九三居然如此强悍,待要格他的左拳,却已来不及了,这一拳“砰”一声正打在那道士的右边嘴角。 这一拳仓猝发出,也没多少力道,那道士嘴角被打得破了个口,却没什么大碍。只是中拳之下,那道士的双眼忽地一闪,似有火光喷出,已是恼怒之极。他右手一伸,在空中虚虚划了半个圈,手掌中突地跳出一把短刀。 这短刀全长不到一尺,柄是一枝水牛角做成,倒有五寸许,刀刃细窄,闪着蓝光。 这是出自满者伯夷的克力士刀。克力士在土语中,即是“刀”之意。满者伯夷所出克力士刀,极其锋利精致。后来荷兰人进入东南亚,土人用克力士刀与荷兰火枪兵相抗,一刀挥过,往往连枪筒带手腕一起削断,此刀也因此名扬天下,号称世界三大名刀之一(另两大名刀是大马士革刀与日本刀)。这道士抢上一步,不等桑九三再挥拳,短刀如闪电一般一挥而过,竟然将桑九三的左臂齐肘弯削断。 桑九三再硬朗,断臂之下,也痛得摔倒在地。另几个水手大吃一惊,他们抢过桑九三,一个老成些的道:“道长,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我们到底有何事得罪了?” 那道士摇了摇头,手一晃,那把水牛角克力士眨眼间便已消失。他叹了口气,道:“贫道不为伤人,只消你们将那破了我千鱼降之人交出,便饶你们去者。” 那水手灵机一动,叫道:“千鱼降可是在海上止住我们船只的法术?” 那道士点了点头,道:“正是。” “原来你正是那海贼!”这句话那水手硬生生忍住,才算不曾冲口而出。他心知事情不妙,净海王居然就是在海上劫掠的海贼,这消息定是不能传出去的,那道士此举,显然是存了灭口之心。可是陈耠和桑九三两人都身受重伤,剩下几人就算出手,一样斗不过他,转瞬间心里已转了几个圈,却怎么都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那道士已向他们走了过来。到得近前,低声道:“还不肯说么?” 那水手见这道士双眼灼灼有光,满是杀气,似乎还要走过来,他急道:“破你法术的是我们船上一个乘客,跟我们有什么相干。” 道士站住了,道:“乘客?此人是谁?” 这时桑九三喝道:“王五二,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你说了一样逃不脱『性』命!”元时一般人若不识字,取名便是以父母生他时的年龄或生日取名,像桑九三即是九月初三的生日,而这王五二是因为父母生他时两人年龄相加为五十二岁。 桑九三虽不识字,却大有气概,被他一喝,王五二不由一怔。王五二也知道这道士定不会饶了自己这几人,只是在这道士的『**』威之下,他没桑九三那般硬朗,就算知道此理,双脚还是不住发颤。还有两个水手资历比王五二更浅,更没了主意。 那道士听得桑九三喝止了王五二,微微一笑,道:“阁下真是好汉子。”他走到桑九三跟前,王五二和另两个水手不敢反抗,都退了几步,那道士伸手一把撕开桑九三胸口衣服,道:“好汉子,看你能顶到几时。” 桑九三身体甚是健壮,虽然已有四十多岁,身上仍是肌肉虬结,直如一块铁板。那道士将右手中指伸出嘴边,轻轻一咬,已咬破指尖。他在桑九三前心一点,指血点出一个红印。桑九三断臂之下,本已痛得麻木了,这红印一点上,他只觉像有一根极细极长的尖针从他心口刺入,痛得浑身都是一颤,那点红印却如活物一般,嗤溜一下没入他的皮肤,眨眼间便消失不见,这一块皮肉却突地坟起,像被一只极大的蚊子咬了一口。只是这块皮肉越隆越高,一眨眼间便已高得像个馒头,里面像是充满了黄水,透明发亮。 王五二和另两个水手已吓得魂不附体。桑九三已痛得不住抽搐,而那块坟起之处里面,隐隐还有个什么东西。他们越看越怕,但见那块皮肤越顶越高,“扑”一声,忽然皮开肉绽,从中竟然探出一个蛇头。 这竟是一条活的蛇!这条蛇黑质白章,蛇头呈三角形,是一条毒蛇。桑九三本在强自支撑,此时痛得再受不了,大叫一声,当即昏了过去,王五二他们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软倒在地,一个水手更是吓得屎『尿』齐流。那道士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道:“三位兄台,这噬心蛇的滋味,你们是不是也想尝尝?” 王五二叫道:“是个道士!他叫无心,就在我们船上!”他已吓得彻底崩溃,纵然桑九三再以大义勉之也没用了。到了这时候,王五二只觉能给个痛快死也是幸运。 听得王五二的惨叫,那道士皱了皱眉,道:“是道士?” 王五二道:“正是正是,他就在我们船上。道长,神仙,这事跟我们全然无关,你放过我们吧。”虽然眼前这道士跟“神仙”二字根本不沾边,更像是妖魅,但他嘴里只是连声叫个不迭。 道士又是淡淡一笑,又向王五二走来。王五二已吓得腿都软了,哪里还能动弹,那道士到了他跟前,却温言道:“起来吧。” 那道士口气温和了许多,王五二这才定了定神。他哪敢不起来,只是腿脚无力,站起来仍是身体发颤。道士摇了摇头,道:“解开衣服吧。” 一听要解开衣服,王五二险些又要哭出声来。他道:“神仙爷爷,这个……”道士有些不耐烦,喝道:“你解不解?” 被这道士一喝,王五二哪里敢不解。他如同被蛇盯上了的青蛙一般,战战兢兢地解开前胸衣服,『露』出胸膛。刚一解开,那道士手指忽地在他前心一点。这一点极轻,王王二根本没感到疼痛,但他浑身一颤,直如被判了斩立决,险些儿也要屎『尿』齐流。但那道士只是在他肩头拍了拍,道:“你叫王五二是吧?” 王五二看看前心,那红点仍然浮在皮肤上,像是用漆点的一般,却并不曾没入皮肉中。他筛糠也似地抖,苦着脸道:“神仙爷爷,小人正是王五二。” “去见见那无心道人吧。”道士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王五二兄,只消你能将那无心道人带来此处,我便消去你的噬心蛇。” 王五二见到一线生机,没口子道:“是,是,神仙爷爷,小人定将那小杂『毛』绳捆索绑,带来此处。” 话刚出口,猛然间想起眼前这人也是个杂『毛』老道,吓得面如土『色』。那道士却不以为忤,只是微微一笑,道:“这个就不必了。你只消上前拍拍那无心道长肩头,跟他说,净海王设宴,请他前来赴宴,便行了。别忘了,拍拍他的肩啊。”他又笑了笑,道:“另外再告诉你一句,这噬心蛇在两个时辰里就能自行攻心,你想解开也有个法子,便是拿把刀把这块皮肉挖下来,连心也挖掉一块便可,哈哈。” 这道士笑得极是欢畅,王五二却觉得浑身冰冷,苦着脸道:“是,是。” 四 魔物来袭1 四 魔物来袭1 无心捧了七八个果子跟着莎琳娜上船。莎琳娜恼他方才又涎着脸向那卖果子的冰冰姑娘搭讪,故意买了足足几十斤水果,还尽是榴莲波罗蜜这些带刺大个头水果让无心抱着,一路却理都不理他。到得船上,无心将那些果子往墙角一堆,苦着脸道:“莎姑娘,你还要生气么?” 莎琳娜扭过脸不理他。无心拿了个山竹,笑嘻嘻地道:“莎姑娘,我知道你在怪我跟那冰冰姑娘说话。只不过一句话么,别那么小心眼了。” 莎琳娜怒道:“也不看看你方才什么样子,看见人家姑娘好看,口水都要滴下来了。” 无心忙道:“天地良心,她哪有你好看。你眼睛比她大,皮肤比她白,头发比她……那个长。来,吃个山竹吧,这果子冰冰凉凉,甜甜的很好吃。”他捏破了手中的山竹果,涎着脸递到莎琳娜嘴边,拿腔捏调地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小道说的句句是真。今生今世,只娶莎姑娘一个!”他虽然也是出家人,不过他出身正一道,正一道的道士名谓“火居道士”,喝酒吃肉嫁娶一概不忌,与在家无异。至于“不打诳语”,那更是无心做不到的。无心见莎琳娜仍然扭着头在使小『性』子,索『性』做个十足,扑通一下跪倒,拿着调子道:“娘子,你吃了我这山竹果吧。” 这是顺着《活捉张三郎》里阎婆惜勾引张文远的戏词说的,莎琳娜当然没看过这部戏,见无心说得有趣,“扑嗤”一声笑了起来。无心见她笑了,心知已到火候,正要再粘上去,门忽然“砰”一声被推开了。无心吃了一惊,一跃而起,挡在莎琳娜跟前,喝道:“什么人?” 方才他还一副嬉皮笑脸的惫赖模样,眨眼间便如换了个人。门开了,进来的却是个水手。一见无心,这水手叫道:“无心真人,谢天谢地,你总算在这里。” 这人跑得满头大汗,无心认得他是方才随陈耠一同去拜谒那个什么净海王的其中一个水手,道:“老哥,有什么事么?”这水手突然冲进来,吓了他一大跳,他自然也没有好脸『色』了。 这水手咽了口唾沫,道:“无心真人,是这么回事,净海王听耘公说起真人之事,大为赞赏,想要结识无心真人,请你前去赴宴。” 一听“赴宴”二字,无心登时来了兴头,道:“是么?净海王府远不远?” “不远,不远,”那水手听得无心要去,长吁一口气,“无心真人,净海王与耘公都已等急了,快点走吧。现在起了风浪,船上也很不舒服,净海王还说要大大赏赐于你。” 无心道:“那好。老哥,怎么称呼?” 那水手似是急不可耐,见无心还在唠唠叨叨地说着什么,忙道:“我叫王五二。真人,快走吧。”他想起那道士所言,上前一步,便想来拍无心肩头,身后忽然有人叫道:“五二哥,你怎么回来了?” 那是小汪。小汪从他伯父汪大渊的《岛夷志略》中见到说单马锡十分繁华,大有兴趣,可下船一看,不过是一个寻常小港口,居民也以中原人居多,看去和中原一个寻常小海港没什么两样,不禁大失所望。他还是初次出海,囊中无钱,也不能在岸上买笑买醉,送了陈耠他们到那净海王府门口,便早早回来了。上了船,却见王五二回来,便叫了他一声。他与王五二很是相熟,便伸手来拍了拍王五二肩头。哪知他的手刚拍到王五二肩上,却听王五二惨叫一声,前心忽地有个黑乎乎的东西裂体而出,直向前面飞去。 那是一条黑白花的大蛇! 王五二正对着无心,这条大蛇冲破王五二前心衣服,直扑无心面门。眼看便要咬到无心了,无心右手食中二指往袖中一探,已『摸』出一张符纸。这符纸贴在他的掌心,一把握住了那条长蛇的七寸,左手戟指喝道:“天雷赫赫,龙虎交兵。日升月落,照我分明。天兵天将,符到奉行。五雷兵马雷电大将军,急急如律令!” 咒声甫落,他的右掌中忽地闪过一抹电光,那条长蛇被这道电光一激,一下伸得笔直,发出一股焦臭,被烧得化成一团血污。这是正一道五雷破的五雷太乙咒,王五二过来说什么净海王有请,无心实是将信将疑,但还没有多想。若不是那水手先行拍了王五二的肩头,只怕措手不及之下,便要着了道儿。 小汪已吓得张口结舌,他做梦也想不到拍一下肩头居然拍出这等祸事。见无心料理了那条蛇,他这才结结巴巴道:“道……道长,五二哥是怎么了?” 王五二前心破了个伤口,血却流得不多。无心吹了一下掌心,他的掌中腾起一团小火,那团血污一下烧得无影无踪。他又『摸』出一张符纸,手一抖,这符纸眨眼间燃尽,将纸灰往王五二伤口一洒,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五二已倒在地上。只是他尚存一线神智,听得无心的声音,惨然一笑,道:“道长,快……”只说了这三个字,便已没气了,也不知要快些什么。 小汪在一边惊叫道:“道长,你快救救五二哥吧!”他的声音已是不住发颤。无心拉开王五二衣服看了看,摇了摇头道:“不成了,他中了邪术,浑身精血都化成这条毒蛇,已是没救。” 船上还有几个留守的水手,听得惨叫声都跑了过来。见此情景,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小汪指手划脚地解释了一通,一边说,一边牙齿还咯咯作响。有个年长的水手皱着眉头过来道:“仙长,耘公会不会出事啊?” 无心喃喃道:“只怕,那个使摄生咒的妖人也在此处。”他忽地站起来,道:“马上开船吧,这地方不能呆了。”他见王五二所中妖法与中原所传大有不同,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现在对方实力自己毫不知情,全无胜算,他马上就打了个掉头逃跑的主意。 那水手没想到无心想出这般一个主意,吓了一大跳,道:“这个……这个似乎不成。现在外海有风浪,补给也没运完,再说,耘公也没回来。” 无心叹道:“那妖人的法术我闻所未闻,极是厉害。他们既然找上我们了,惹不起,还躲不起么?趁他不曾杀来,还是快走吧。” 四 魔物来袭2 四 魔物来袭2 他话音刚落,眉头忽地一皱,低声道:“船上还有旁人么?” 那水手听他声音有异,左右看了看,道:“留船上的都在这里了。” 无心哼了一声,左手极快地探到背后,在剑鞘上一弹。“呛”一声,长剑脱鞘而出,他右手一把抓住剑柄,猛地向身后的船舱板壁刺去。造船用的木头都极为坚实,缝隙也用油灰、麻屑填充,无心的长剑却如同刺入软泥,透壁而入。旁人也不知他在做什么,见他突如其来,一剑刺穿板壁,都“啊”了一声,一个个又惊又佩。哪知佩服的话还没出口,无心却如遭电击,浑身一下缩成一团,猛地弹了出来,摔倒在地。 莎琳娜见他受伤,吃了一惊,抢过去扶住他道:“无心,你要不要紧?” 无心躺在莎琳娜怀里,虽然浑身酸痛,却是笑了笑,道:“没大事。”这时外面忽地传来一声水响,他翻身跃起,叫道:“别让那妖人跑了!” 有个胆大的水手已冲了出去。刚转到外面,便听得他惊叫道:“有血!”那些水手闻声全都跑了过去,无心也要去,莎琳娜拉住他,道:“小心点。” 无心听莎琳娜柔声关切,骨头都要酥了,伸伸手道:“不要紧,他斗不过我。”手一伸,自己却也吓了一跳,掌心竟有一个淡淡焦痕。他正在发楞,却见小汪跑过来叫道:“仙长,你快来看看!”无心从板壁上拔出剑来,道:“莎姑娘放心,我泼出『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安全。” 莎琳娜看着他,柔声道:“傻瓜,你没了『性』命,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一路上无心疯话不断,恨不得能早些与莎琳娜花好月圆,两全其美,只是莎琳娜对他虽然温柔,却很少说这等话。听莎琳娜这般说,无心欢喜得快要晕了,道:“当然当然,莎琳娜放心吧。”他将长剑『插』回鞘中,兴冲冲地跑了出去。 上了甲板,却见那些水手围在船舷边。见无心出来,那老水手道:“仙长,这儿有一滩血。” 那里便是莎琳娜座舱的外壁,板壁上还有一个剑孔。在这剑孔周围,有一滩未干的血迹。见了这滩血,无心大为得意,道:“哈,那妖人受了重伤。”方才他察觉外面有异,以五雷破附在剑上打了个出其不意,哪知那人功力非凡,他的雷咒居然被反激回来,以至于掌心灼出焦痕。他大为不安,但看来那人多半也没讨得什么好,受伤远比无心重,无心的信心登时回来一多半。 那水手道:“仙长,那净海王不尴不尬,定是妖人,仙长神通广大,除恶务尽,千万要救救耘公则个。”与陈耠一同前去拜谒净海王的几个人,除了王五二,连一个都没回来,大家都知道出了事。净海王虽然也只是个草头天子,可势力仍然不是蓬莱号这等商船可以相抗的。如今也是病急『乱』投医,那妖人不是无心的对手,有这道士出头,说不定还有挽回的余地。 无心看着那些惊慌失措的水手,心中一动,叫道:“不错!上天有好生之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才是我出家人的本份,小道不才,这就去那净海王府相救耘公。你们有银子没有?” 那些水手先前见他说得慷慨激昂,血为之热,不料三句话一过,居然又说出要银子的话来,不由面面相觑。那水手看了看周围同伴,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边上的水手也随着他下跪。无心吓了一跳,道:“这是做甚?” 那水手道:“仙长,我等都是粗人。要多少银两我们即刻去凑,若是不够,日后再还。耘公对我们很厚道,千万请仙长救拔则个。” 跑海路赚头不小,这些水手除了小汪这等新来的没什么积蓄,别人哪个没有三两五两白银。这个水手在留守船上的这些人中颇有威信,旁人见他带头,也将身边的银两拿了出来。无心见他们一个个捧起白花花的银子,心花怒放,道:“大家放心,耘公一身,尽在小道身上着落。”他正待笑纳,却听得莎琳娜道:“不用太多,有这一块就够了。” 莎琳娜也已出舱来。她走到无心身边,拿起的一块不过一两有余的碎银子。无心正待说不够,那水手倒先怔了怔,道:“姑娘,只消这一块么?” 莎琳娜面『色』十分凝重,却不回答,只是问道:“先生,船上可有银匠?”那水手不知她所问何意,道:“有,有,我就是化银子的。姑娘要做什么?”商船行走诸国,通行的便是银子。只是收来零碎银子的话一来不好收藏,二来也容易丢失损耗,因此船上必配银匠,可以随时将银两熔成元宝,这水手正是做这事的。莎琳娜道:“银能辟邪,先生请你给我铸二十颗弹丸,和这一样大。” 她从怀里『摸』出一颗银丸。这一颗也就五六分重,二十颗加起来不过一两有余。那水手这才明白无心用意,道:“仙长和姑娘真是慈悲为怀,万家生佛,我马上便做。”心中忖道:“我也真够浑,原来仙长要银子是为降妖除魔,我还以为他贪得无厌呢,但愿他不要生气才好。” 无心眼睁睁看着那些水手将银两收好。这些银子或多或少,加起来也有二三十两,见他们收好真如挖他心头肉一般。但这话是莎琳娜说的,自己总不能说银弹丸不够,非要这些银子全拿来不可。等那水手拿着银子去冶炼,他跟着莎琳娜回房,一进门便道:“莎姑娘,真要去净海王府?” 莎琳娜也不回头,只是道:“我担心……恐怕是铁希来了。” 无心诧道:“铁希是谁?” 铁希本是数十年前从欧洲来中国的一个传教士,后来入了魔道,成了吸血鬼,与一个邪教九柳门联手想要夺取在泉州城外胜军寺中镇压的魔物。然而此事尽在密宗三圣掌握之中,密宗三圣定计让无心将九柳门引出,结果魔物附上了胜军寺住持五明身上,九柳门也因此被密宗三圣一举摧毁。铁希与九柳门名为联手,实际却互不信任,当时铁希被九柳门擒获,不过九柳门被摧毁后,魔物反被铁希带走。莎琳娜东来也正是为了这魔物,当时只道已经毁在九柳门与密宗三圣最后一役中,但她方才查看舱外的血迹,分明与当初铁希留下的相似,不像寻常人的血『液』,心中不免惊慌。无心那一次与五明和九柳门诸人都恶斗过一场,却不曾与铁希打过照面,不知此人是谁。 莎琳娜道:“铁希是一个魔鬼。你还记得那个胜军寺里光头的修道士么?” 佛罗伦萨当然没有和尚,不过欧洲有一种修道士,是把头顶剃光,只留一圈头发,身上也穿长袍,与和尚颇为相似,在莎琳娜心目中,胜军寺的住持五明当然就是一个“光头的修道士”。无心怔了怔,马上省得莎琳娜说的是五明。那时五明被魔物所侵,变得极其凶残,无心与五明恶斗,实是九死一生,回想起来心有余悸。他道:“你怎么知道那个铁希也在这里?” 这时莎琳娜从包裹里取出一个圣光。圣光是基督教的一种圣器,这圣光是当初莎琳娜的叔叔唐德洛;德;美第奇带来中国的,也是莎琳娜驱邪的用具。莎琳娜拿了块软布将圣光细细擦拭了一下,放在案头,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喃喃地念着主祷文。她才念了两句,那圣光上一块宝石忽地放出一丝微弱的光来。莎琳娜一见,连主祷文也没念完,便已动容。无心不知所以然,道:“怎么了?” 莎琳娜看了看四周,低低道:“那魔鬼真的在这里!” 莎琳娜东来时,是由家臣索尔谛诺陪同,但索尔谛诺正是死在铁希手里,而当时铁希还不曾得到胜军寺的魔物,索尔谛诺也殊非弱者,但还是丧生在铁希手下。在胜军寺时,因为后来有官府出面,莎琳娜已无法细查,但她总觉得铁希应该还在世上。她一看到那滩血迹,就差点惊叫起来。此时以圣光确认,发现所料不差,这里果然有一个魔物。 无心吓了一跳,道:“还在这里?” 莎琳娜道:“现在也不知道。”她也仍然不敢确实,如果是铁希的话,无心的剑应该伤不了他,但舱外有血迹,显然那人被无心刺了一剑,吃了点亏。她想来想去,仍然想不通缘由,只是不管这个人到底是不是铁希,从圣光的反应看来,纵然不是铁希,也不会比铁希弱。她知道无心的本领虽强,却对付不了铁希这种吸血鬼,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听得无心低低道:“莎姑娘,那个魔鬼难道比五明还厉害?” 莎琳娜点了点头,道:“如果真是铁希,他是个吸血鬼,附上了恶魔话会比那个五明厉害得多。” 无心怔了怔,忽然压低声音道:“莎姑娘,那我们快些跑吧。”他原本以为只是一个寻常妖人,没想到居然是胜军寺的魔物。他父亲鸣皋子跟他说过,胜军寺的魔物即是上古六大神兽中的白虎煞,极其厉害,方才的一腔雄心登时抛到了九霄云外,已打了个逃跑的主意。 莎琳娜却微微一笑,道:“你真会说笑话。”她忽地站起来,理了理鬓边金发,柔声道:“谢谢你。这魔鬼虽然厉害,但有你帮助,我一定能驱除他。刚才我给你那支马达发呢?” 无心从怀里将那支火铳掏出来还给莎琳娜。在胜军寺无心与五明一战后,他也知道以自己功力根本无法与附有白虎神煞之人相抗。莎琳娜如此忌惮那个叫铁希的人,此人本领只怕更强。他原本就没什么铁肩担道义的想法,旁人的死活在他眼里,比自己跟莎琳娜可是远远不如了。所以他方才说要逃,哪里是在说笑话,实实在在说的是真话。哪想到莎琳娜居然当他说笑话,他只得讪讪一笑,道:“难道真要去与那净海王理论?” 莎琳娜正在擦洗火铳,眉头一扬,道:“不管如何,我一定要去看个究竟。无心,你陪我去吧?” 到了这时候,无心哪里还能说不去。他道:“当然,龙潭虎『穴』我也要闯闯了。”说得虽然豪迈,脸上却不由自主地『露』出惶恐。 他话音刚落,桌上那圣光忽地又是一闪。 五 净海王府1 五 净海王府1 这一闪虽然微弱,但比刚才却要亮一些。无心也注意到了,小声道:“莎姑娘,是不是那铁什么的来了?” 他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莎琳娜皱了皱眉,低声道:“不知道,去看看吧。”若真是铁希到了,这圣光会有感应,但现在的感应十分轻微。她与无心两人在船上走了一圈,蓬莱号终究只是一艘船,找了一圈也不见有异样。莎琳娜道:“看来没有来,我们还是去看看那银弹丸有没有做好。” 此时海上已起风浪,这场风暴也不算太大,不过单马锡是个良港,这里还算平静。无心和莎琳娜两人到了工房里,只见那些水手都在这儿忙碌,那个会冶银子的水手正盯着化银的坩锅。要铸银弹丸,必须先做一个蜡油模子,再将这模子埋在石英细沙中,打实后加热,等蜡油融化流出,便成模具。莎琳娜要做二十颗弹丸,也只有这一步最烦,别个都不难。那水手已将模具做好,见莎琳娜和无心进来,抬头道:“仙长,那银弹丸马上就好了。” 无心正待说什么,头顶忽地传来一声嘶叫。声如裂帛,极是难听。无心吓了一跳,道:“这是什么?” 那水手也没在意,道:“那是信天翁的叫声。” 无心道:“是那种很大的水鸟么?” “是啊,想必是被风吹得飞不动了,落下来歇歇脚。” 这时坩锅中的银子已经开始化了。那水手用一把铁钳夹起坩锅,开始往模具中倒去。烧化的银水流入模具中,白烟腾起,“嗞嗞”有声。无心忽然道:“莎姑娘,我上甲板看去。”莎琳娜正看着那水手做银弹丸,也没在意,只是道:“小心。” 无心上了甲板,刚一探头,便见有一只大鸟蹲在甲板上。他这才放下心来,道:“真是信天翁。”刚要回房中,忽然心中一动,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又回头看了看。 信天翁他也见过,眼前这只信天翁与往常见过却有些不一样。此时风浪之声甚大,蓬莱号也在摇摇晃晃,人在甲板上都不太稳,但那只信天翁蹲在地上动也不动,倒像是泥塑木雕。他伸手拔出剑来向前走去,到得近前,那信天翁仍然不动。他心知不妙,伸剑过去戳了戳。剑尖触到,那信天翁仍然不动分毫。无心心一沉,一把抓住鸟脖子拎了起来。一拎之下,却觉出奇地轻,他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鸟肚子上有一条破口,鸟身中竟是空的。 这信天翁不小,两翅张开大概有好几尺,但毕竟是只鸟而已。无心一阵茫然,虽不知是怎么回事,却也知道不对了。正在这时,只听得莎琳娜一声尖叫,他心头大急,正要冲下去,身边的一块舱壁忽地裂开方方一块,一个黑影直冲出来。 这黑影个头不小,手中抓的正是莎琳娜。无心大急,喝道:“什么人!”长剑一振,已平平刺出。这一剑如电光石火,正中那黑影肩头,哪知那黑影浑若不觉,闪电一般跃入那信天翁的尸身中。甫一合体,那信天翁忽地双翅一展,竟然离地而起,飞了起来。 果然是邪术!无心看得目瞪口呆,这才知道为什么方才一直找不到那妖人。信天翁力量不小,三四十斤的大鱼平时都能从水中一举抓出,这只信天翁力道更大,但莎琳娜总有个七八十斤,那信天翁已慢了许多。无心心急如焚,自己明明一剑刺中了这黑影,剑尖也有血迹,但这黑影浑若不觉。风已很大,这信天翁借着风势,眨眼已升起两三丈高,无心本事再大也跳不了那么高,正在六神无主之际,忽然记起莎琳娜说过吸血鬼怕的是银子。从陈耠那里赚来的三十两银子他放哪里都不放心,一直都掖在怀里,情急之下,探手『摸』出,连着包裹一起掷上。 三十两银子,快有两斤重。武林中有所谓“斤镖”,每支镖重达一斤,这三十两银子对于无心来说倒不算太重。风虽大,却吹不动这近两斤重的东西,信天翁飞得还不是甚高,银包“啪”一下,正中那信天翁左翼。虽然只是软软的羽『毛』,但那布包却如同碰到了锋利的刀片一般,登时被割得粉碎,里面几锭银都四散纷飞。这几个小元宝无棱无角,但那信天翁却如被利斧猛劈,去势已竭,羽『毛』纷纷飞扬,直摔下来。 无心见银子四处散落,正要去抢,耳中却听得莎琳娜一声尖叫,却是那信天翁受了伤,抓不住她了。无心未及多想,一个箭步冲过去,一跃而起,一把揽住莎琳娜,那些小元宝叮叮咚咚全掉进了海里,一个都拣不回来了。 无心怀里还抱着莎琳娜,虽是软玉温香,但三十两银子可全都付诸水流。他怒不可遏,左手还抱着莎琳娜,右手将长剑一扔,极快地往怀里一探,『摸』出一张符纸往空中一扬,又一把抓住那把剑,一把刺中那张符纸,喝道:“唵吽唎吒唎喧轰火雷大震摄!” 这是玉霄太素天辖咒,乃是神霄雷法九天心咒中的第八种。只消能击中,那对手便如被无形枷锁锁住,再逃不脱了。无心动作极快,手一伸一缩,玉霄太素天辖咒发出,这才落到甲板上。长剑一刺入符纸,剑尖立时暴出一团火花,疾『射』而出。只是他是在空中施法,仓促之下,哪里还有准头,这道火光『射』出,堪堪击中那信天翁,却只是擦身而过,那只信天翁在空中一个转折,已展翅远飏,眨眼连影子都没了。 这时船上的水手也已冲了出来。他们方才都在帮忙铸银弹丸,突然有个黑影扑入,抓了莎琳娜便跑,把他们吓得魂不附体。等冲出来,已见无心将那妖人击退,把莎琳娜夺了回来。他们又惊又喜,心想这小道士本领果然高强,陈耠纵然被净海王抓住,总也可以脱险,纷纷上来。小汪更是劲头十足,叫道:“仙长,好本领!” 无心苦着脸道:“好什么,我的银子啊!”方才见莎琳娜危急万分,他顾不得多想,出手便将银包掷出。一掷出就有点后悔,古人说一掷千金,那说的是花钱大手大脚,他想到自己方才居然把三十两银子当暗器,只怕是有史以来最为阔绰的暗器了,虽然莎琳娜终于脱险,可是这三十两银子也已丢了,心里没半点高兴。他把莎琳娜放下,道:“莎姑娘,你没事吧?” 莎琳娜身上倒不曾受伤,但那黑影突然出现将她擒走,她也看得清楚,只怕铁希也没这等本领,倒更似无心那种异教徒的秘术,若非无心出手迅捷无比,自己真要被生擒而去。 她在无心跟前一直沉稳之极,但终究还是个少女,此番遇险也已吓得惊魂未定,只在强自支撑而已。她喘息了两下,心道:“他可别害怕了。”莎琳娜也知道无心胆子其实并不算大,又不肯做亏本生意,生怕他就此一蹶不振,真个要逃,勉强道:“不要紧。”她顿了顿,道:“那人很厉害,我怕……”哪知无心没半点害怕的意思,恨恨道:“别怕,那该死的妖人,我非和你斗个真章不可!”先前他却不过莎琳娜情面,这才答应要和那妖人一斗,其实心里一直打着一旦不胜,马上掉头就跑的主意。可是现在不一样了,那妖人害他丢了三十两银子,又想将莎琳娜捉走,这可是泼天也似的血海深仇,纵然真是龙潭虎『穴』也闯定了。 莎琳娜皱了皱眉,道:“这人似乎并不是铁希,只是……”她话还没说完,那个铸银弹丸的水手已奔了上来,叫道:“姑娘,你没事吧?”见莎琳娜和无心并肩而立,这才放心,道:“姑娘,那银弹丸都已成了,我们现在就去吧?” 陈耠平时对人很是忠厚,那些水手与他名为主佣,实在颇有情谊。陈耠被净海王扣下了生死未知,现在也唯有靠无心和莎琳娜才能救他回来。如果无心斗不过那妖人,那这事也就一拍两散,再没想头。现在无心能一举将妖人击退,胜算就不小了,因此他见莎琳娜没事,心里欢喜比无心更甚。 那些银弹丸刚取出来,还有点烫,他放在一个青布袋里。莎琳娜接到手中看了看,这水手的手艺不差,二十颗银弹丸铸得溜光,与莎琳娜拿来做样的那颗一般无二。她笑了笑,道:“谢谢你了。”莎琳娜不像无心有一身武功,靠的就是那两柄火铳。一路远来,弹丸已用得差不多了,现在补充了这二十颗,底气登时足了许多。她将一支火铳交给无心,数了十颗银弹给他,道:“这支马达发你拿着吧。” 无心已不敢托大,接过来道:“那你呢?十颗弹丸够不够啊?” 莎琳娜道:“我有一支就够了。”她皱皱眉,又道:“假如真是吸血鬼,恐怕我们不会有太多机会。” 无心诧道:“怎么了?” 五 净海王府2 五 净海王府2 “银弹虽然能让吸血鬼受伤,却杀不了他。如果不及时将他抓住,他逃起来我们便追不上了。” 无心想起方才那妖人动作快捷异常,而且居然可以将身体化入信天翁中,透着说不出的怪异,心道:“这些蛮夷可当真古怪。”只是他心痛那三十两银子,报仇心切,何况陈耠很大方,将他救回来的话谢礼定不会少,这一趟险要冒也值得。 天已经黑了。现在海上有风浪,水手大多在岸上歇息,蓬莱号上闹得天翻地覆,边上的船只竟没有察觉。无心收好火铳,道:“谁领我去净海王府?” 一听要个人带他去,那些水手都面面相觑。他们自然希望陈耠安然归来,但方才那妖人来无影去无踪,实在叫人害怕,若是为了陈耠送掉自己『性』命,他们也都不愿。正在一片沉寂中,小汪忽然道:“我领仙长去吧。”是他拍了王五二一下,结果王五二因此丧命。虽说不是他杀的,却也是因他而死,小汪心中很是内疚,见其他水手听说要到净海王府都面有难『色』,便抢过话头。那个冶炼银子的水手道:“小汪,你识得路么?” 小汪道:“我当然认得,方才我跟着耘公到了净海王府跟前方才回来。仙长,快下雨了,我去拿两把伞。”海上风浪越来越大,天『色』也越发暗了,看样子是马上便要下雨。无心点了点头,道:“莎姑娘,我们走吧。” 他们刚下得船,雨便已下起来了。单马锡气候炎热,雨水极多,这一场雨又急又大,港口里那些做生意的一个个急着收摊,一通鸟『乱』。幸好小汪已带了伞,三人撑开了伞,挤在人群中。 走到一家客栈前,无心忽然道:“等我一下。”他急匆匆跑了进去,莎琳娜也不知他在搞什么,莫名其妙地站住了。无心进去得快,出来得也快,不一会儿就走了出来。他走到莎琳娜身边,小声道:“莎姑娘,我给你包了个房,在天字三号房。” 莎琳娜一怔,马上省得无心的意思,道:“你要一个人去?” 无心微笑着点了点头,道:“莎姑娘,那妖人道行不浅,我心里也没底,你去了那儿,只怕我要分心,所以不如我一个人先去看个究竟。” 莎琳娜知道无心有点好吹牛,但见他直承心里没底,仍然要孤身犯险,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道:“你一个人不要紧么?我要跟你去。” 无心握住她的手,道:“放心,就算我本事不及他,但逃跑的本事却肯定比他大。你要去了,我还要照顾你,反倒逃不了。现在我去看个究竟,万一真的对付不了他,再来叫你也不迟。” 莎琳娜被他逗得笑了。无心这话倒也有理,只是她又怕他嘴上说得响,问道:“你不会现在就想逃吧?” 无心干笑了一下,道:“某之不堪也不如是之甚。”他掉了一句文,却见莎琳娜不知以对,心知她听不懂,便柔声道:“你也别把我看得太糟了,我答应下来的事,就一定会做到的。” 无心向来都没什么正经,但说这话时,却大有神采。莎琳娜看着他的样子,心神不由为之一『荡』。无心纵然有种种不堪,但他有一点极好,就是答应下来的事必然做到。纵然真个做不成,也会竭尽全力。她低低道:“对不起。”她踮起脚,飞快地在无心颊边亲了一下。伞张得大,旁人也看不见,无心却觉一颗脑袋像是烧了起来,登时乐不可支,道:“好吧,那我就走了。”他走了一程,回头看了看,却见莎琳娜仍站在那客栈门口,张着伞看他的背影。大风将莎琳娜的斗篷风帽也吹开了,『露』出一头金发,在客栈里映出的灯光下闪闪发亮。他自幼在龙虎山上长大,后来浪迹天涯,从来没有谁这般等候过他。此时看着莎琳娜的身影,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暖意,鼻子一酸,险些便要落泪。嘴里哼哼着转过头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心里仍是又痛楚又甜蜜,可哼着的却是那《十。八。『摸』》调子的“你是我的玫瑰花”一类。 走了一程,前面是一条窄窄山路。雨下得不小,这条路被雨淋得稀烂,很不好走。无心有点不耐烦了,道:“这净海王是什么王啊,怎么住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小汪道:“仙长,耘公说,这净海王是前朝宋室的宗室,南逃来到此处,也快有一百年了,不是当今万岁爷封的。” 他们已走到门前。这净海王府听起来威风,也就是个寻常的宅院。因为天在下雨,大门紧闭,连个人影都不见。无心走到门前,用力拍了拍门,高声道:“有人没有?”半晌,里面才传来一个人的声音:“什么人啊,今天太晚了,明日请早吧。” 门“呀”一声开了,应门的是个老头,也不知有多少岁了。无心来势汹汹,却没料到开门的会是这般一个老头。他弯腰行了一礼道:“老丈,贫道无心。我们船东陈耠先生前来拜见净海王爷,却不见回来,请老丈通报则个。” 那老头一怔,道:“哪有什么人来过,大王今天外出狩猎,到现在还没回来。” 老头说得理直气壮,无心不由一怔。虽然句把假话对于他来说也是家常便饭,但这老头说得太不假思索、斩钉截铁了,纵然是他也觉得这老头并不是在说谎。他看了看这老头,一边小汪急道:“那我家耠公来拜谒净海王爷,到底是谁见的他?” 这老头脾气甚倔,道:“我老田头看了几十年的门,说没见就没见,你二人多说些什么。” 正在争执,远远地却听得一声怪叫。无心吃了一惊,身子一缩,正要拔剑,那老田头却『露』出喜『色』,道:“大王回来了!” 无心诧道:“这是净海王在叫么?” 老田头大为气愤,喝道:“胡说八道!这是大王的坐骑罗迦那在叫,那是暹逻王送给大王的。” 正说着话,从一边山道上已远远出现几点火光。雨下得甚大,那几点火光仍是不紧不慢,看来甚有排场。无心听着远远传来的脚步声极是沉重,忖道:“那个罗迦那是什么东西?”有心问问那老田头,可是这老头脾气大大不好,再多嘴更要被他臭骂几句。他伸手在嘴里沾了一下,默默念了几句咒语,将手指在双眼眼皮上一抹。 这是道家的开天目,与密宗六神通中的天眼通有异曲同工之秒。无心的功力自然远远没到开天目的程度,不过如此一来目力也能瞬间增加数倍。借着一眨,他看到暮『色』中有一队人,正中却是一只异兽,肥肥大大,一根长鼻子。他这才恍然大悟,心道:“原来那罗迦那是头大象。”只是见净海王真是方才回来,他不由大为踌躇。假如不是净海王害了陈耠,那现在陈耠数人现在又在哪里? 这时那队人已越来越近了。这队人的人数也不多,只不过二三十个,看来净海王的近卫军也就那么多人而已。人数虽少,派头却不小,老田头将两扇门都拉开了,道:“快点闪开,别挡道,大王要进来了。” 无心刚闪到一边,那头大象已到了门口。大象身上装着一顶软轿,里面坐了几个人。那头象十分高大,足足比两个无心还高,看上去也看不清楚面目,只能看到软轿里坐了两个人,一个身材极为高大,另一个却娇小纤弱。无心心道:“那块头大的定是净海王了,另一个是他宠姬还是谁啊?”正想着,却听一边传来一声清嗽,有人道:“老田,是什么人夤夜来此?” 这声音极是清雅,老田头登时收起了那副架子,躬身道:“国师,是两位中原来的船客求见大王。” 那人笑了笑,道:“都这么晚了还过来么?老田,人家心慕王化,不远万里而来,纵然时候捡得不对,你也不该请他们吃闭门羹吧。” 一个穿着青布道袍的道士从那头大象另一边走了出来。这道士打着伞,年纪也不到三十,面如冠玉。别个卫士全都一身泥水,这道士身上却无半点污迹,望之当真如同神仙中人。小汪一见这道士,肚里不由将他与无心相比,心道:“这位道爷才当真是仙长呢。”无心本事虽大,但动不动就要钱,还带了个『色』目少女出海,实在不像个神仙。 无心也没想到这里也有个道士。他正了正袍子,道:“贫道无心,见过道兄。” 那道士显然也没料到找来的会是个道士,一般怔了怔。无心持伞背剑,看去大不寻常,他抢到门口,打了个稽手,道:“恕我眼拙,不知道兄是何门何派?” 无心心里打了个突,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出身正一道,但当今执掌正一道的天师张正常认为无心是害死前代天师张正言的罪魁祸首,发下鹤羽令要天下道门中人追杀无心,无心走投无路之下这才跟着莎琳娜远走海外。听那道士问自己师承,他顿了顿,道:“好叫道兄得知,贫道龙门派全真,道号……无心子。”龙门派是全真教丘处机一脉,在全真七派中最为兴旺。全真教与正一道南北并峙,天下道士,非全真即正一,无心怕正一道的鹤羽令传到这个地方来,只得捏造了门派。只是他心向本门,“无心”这个道号还是伯父张正言给他取的,实在不愿连名字都换了。 那道士一听,动容道:“原来是全真师兄,久仰久仰。贫道天师嫡派门下荀明赞,见过无心子师兄。”这荀明赞极有礼数,明明他比无心要大得多,但一口一个“师兄”,极是恭敬。 六 婆摩罗耶1 六 婆摩罗耶1 一听那荀明赞自称“天师门下”,无心险些惊叫起来。正一道发鹤羽令要他的『性』命,他逃都来不及,哪知道居然在这海外小国碰到了同门。只是他马上又镇定下来,当初宋室崇道,宋亡之时,不少羽士也随军远遁,这荀明赞只怕也是百余年前随那净海王先人逃到此处的道士后裔。他心道:“这荀明赞自称是天师嫡派门下,不知是哪一代天师门下?”宋亡之时,正是第三十五代天师张可大,荀明赞只怕便是张可大的徒孙了。他本来已准备大打出手,哪知荀明赞如此客气,现在哪里还能动手,心里也直打鼓,忖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从象背上传来一个人声:“荀真人,请他们进去说吧。”这是个女子的声音,软媚入骨,无心大吃一惊,心道:“她……她到底是什么人?”如果是净海王的宠姬,只怕没这么大的胆子,定然是净海王的公主了。他肚里极快地寻思,此时那队人已进了宅院,荀明赞回头道:“道兄请。” 进了门,那头大象走到廊下,乖乖地蹲了下来,几个侍卫撑着黄罗伞,拿着把木梯靠到象身上,那个女子先走了下来。在门口看不真,这里有灯笼点着,看得清楚了不少。此时一见,这女子艳丽非常,竟是个天下少有的美人,无心一见,心里赞道:“颠不剌地见了万千,这等可喜娘庞儿罕曾见!”这是《西厢记》杂剧中张生见莺莺一段唱。王实甫《西厢记》流传极广,元时几乎人人都会哼几句,无心这出戏也看过几遍,这几段戏还有张生跳粉墙,“『露』滴牡丹开”一类,肚里更是熟之又熟,险些儿便要冲口而出,幸好悬崖勒马,硬生生吞了回去。他直勾勾盯着这女子,后面下来的那净海王连看都不看了。 这时小汪忽地在低低“啊”了一声,想必也是被那女子惊呆了。无心这才回过神来,心道:“该去拜见一下那净海王。”他抖了抖袖子,走到净海王跟前一躬身,打了个稽手,道:“大王,贫道无心,自中原而来,见过大王。” 他甫弯下腰去,却听得那女子“嗤”一声笑,道:“荀真人,这位道长眼神有些不济啊。”她的声音又软又媚,听起来当真妥贴舒服。无心不明所以,抬头一看,吓了一大跳,却见那个净海王一张脸凹进凸出,满脸都是『毛』,倒有七分像是鬼怪。他看了看一边的荀明赞,荀明赞已走了过来,向那女子道:“大王,这位无心道兄是全真教门下。”他一边躬身,一边低低道:“道兄,你弄错了,那是大王养的山魈。” 山魈即是大猩猩。中原不出猩猩,无心也没见过。他这知道那女子才是净海王,嘻嘻一笑,没事一样转向那女子道:“大王,小道远来,得见大王风姿,实是三生有幸。” 那女子捂住嘴笑着,这时那山魈凑过来,她捋了一下山魈身上的『毛』,将沾上的雨水擦掉,道:“先进去吧,我都饿死了。道长,我们连吃边说吧。”她说话时也是笑咪咪的,无心如沐春风,也笑咪咪地道:“恭敬不如从命,大王请。”心道:“我听得宋室崇理学,男女七岁不同席。这净海王也算宋朝宗室后裔,怎的没半分道学气。”他却不知这净海王避居海外至今已有百年,与中原久无往来,不然也不会破例让一个女子继位了。而这女子生母乃是单马锡土人,『性』子也与中原女子大相径庭。 小汪在一边听无心笑咪咪地跟那女子搭话,半句都不提陈耠之事,急得捅了捅无心,小声道:“仙长,耘公的事……”无心一凛,正『色』道:“回禀大王得知,贫道是乘坐陈耠先生的蓬莱号而来。陈先生下午便来拜谒大王,却一直不曾回来。贫道受托,前来接他回去。” 那女子捋着那山魈『毛』的手忽地停住了。她看了看荀明赞,道:“下午有人来过么?” 老田正在掩门,闻声道:“大王,老田头一直在这儿,从没见人来过。” 小汪急道:“我见耘公明明进来拜谒净海王爷的,门口还有两个卫士,怎会没来过?”他还要再说,荀明赞忽道:“有两个卫士?” 小汪道:“是啊,手持长戟,就站在门口。”小汪还是头一次来单马锡,很想看看净海王府是什么样,陈耠却没带他来,先前偷偷跟在后面,远远望了一阵,看见陈耠他们进去时还赞叹了一番净海王府的排场。此时见那两个甲士不见踪影,不由大感奇怪。 荀明赞的脸『色』当即变了。他叫道:“老田,你过来一下。” 老田显然对荀明赞甚是忌惮,走过来也有点不情不愿,道:“国师,我今天真没喝酒……”他话未说完,荀明赞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左手飞快地在他脉门一搭。旁人见了还不以为意,无心却暗自叫好。荀明赞的手法分明是点『穴』中的探脉法,他出手轻巧快捷,大是高手。 荀明赞在老田脉门一探,脸『色』忽地大变,向那女子使了个眼『色』。这些都落在无心眼里,他不知这两人在闹什么玄虚,荀明赞却道:“道兄,此处不是说话的所在,请道长移步,进内说吧。” 一进去,荀明赞便喝道:“上灯!”几个下人急匆匆地过来,点上了灯。净海王府虽然小,毕竟也是关起门来称王,算得一方之霸,这大堂也颇为轩敞。等左右都退下了,那女子拍了拍山魈,道:“阿宝,你玩儿去吧。”那山魈倒也听话,转身出去。这山魈身材高大,比无心足足高了一个头,身宽更是足足有无心三倍,但动作却敏捷之极。荀明赞知道这山魅是那女子净海王自幼养熟了的,每次打猎都要带它出去。这山魑魈在地上疾走如风,又善能攀援,『射』落的飞禽走兽不管掉在什么地方,这山魈转瞬间便能拣回来,因此这女子视其如宝,明明长得又高又大,取个名字却是娇娇俏俏的“阿宝。”等这山魈一走,大厅之中便只剩下无心、小汪和她与荀明赞四人了。荀明赞将门一掩,忽地跪倒在那女子跟前,道:“大王,明赞该死!” 无心莫名其妙,道:“道兄,到底出什么事了?” 荀明赞额头已冒出汗珠,欲言又止,那女子也面有惧『色』,道:“是婆摩罗耶来过了?” 无心更是莫名其妙,心道:“你们做作些什么?”他干干一笑,道:“大王,不知婆摩罗耶是什么?” 荀明赞叹道:“无心道兄,这婆摩罗耶是天竺来的一个妖人。” 原来婆摩罗耶据说本是天竺人,精擅咒术。原本在满者伯夷,不知如何忤了满者伯夷王,只得逃窜到此地。此人心志险毒,法力高强,将散居在单马锡附近的几伙海贼全都召集起来,在海上烧杀虏掠,与净海王便发生了冲突。净海王虽然只是个草头天子,终究还有近千甲士,寻常海贼根本不能与净海王相抗,所以海贼只能在龙牙门以外的外海出没,商船一进单马锡,便算是太平无事,而客商来得多,单马锡也可以此谋利。现在婆摩罗耶啸集了这一伙势头不小的海贼,等如与净海王抢饭吃,荀明赞也曾想平了他,但婆摩罗耶形踪无定,且身怀秘术,难以捉拿,只得与他定约,双方井水不犯河水。荀明赞说起他们捉不到那婆摩罗耶,话虽轻描淡写,实际恐怕是吃了点小亏,不得不退让一步。无心不由骇然,他一边听,心中忖道:“原来还有这种内情。只是这荀明赞的话中有几分是真的?” 荀明赞细细说了一遍,道:“无心真人,此人极为阴毒,也屡次想要谋刺我家大王。听说此人正在修习邪术,今日大王出游,我在此间布下禁咒。但方才一看,五处禁咒尽已被破,老田也是睡里梦里,我按他的脉像,是中了那婆摩罗耶的昏睡术,那位陈先生定然落在了他手上。” 无心心道:“你这家伙说得天花『乱』坠,焉知这是不是你们做的手脚,那陈耠说不定便关在这儿什么地方,却打发我去找那个什么婆摩罗耶。”在船上时他知道海贼中有人会用摄生咒,当初他与一个会摄生咒的邪派竹山教曾恶斗过一场,那竹山教中有两个首脑人物虽非道士,却是穿着道装的,无心看着荀明赞,只是猜测着眼前这道士会不会就是来船上险些捉走莎琳娜的那个妖人。虽然那妖人与无心只是极快地打了个照面,脸上还蒙着黑布,不过看身形要比荀明赞矮小一些。只是无心也知道,武功高强之辈有缩骨法一类,可以将身形缩小,安知荀明赞会不会这招。他还记得那妖人右肩曾中过自己一剑,肚里只在打着如何让荀明赞脱下衣服看看的主意。只是要脱荀明赞的衣服实在不太容易,他正在『乱』转着主意,那女子忽然道:“无心道长,你会不会法术?” 六 婆摩罗耶2 六 婆摩罗耶2 要是荀明赞在问,无心定然矢口否认。只是问话的是这个千娇百媚的净海王,无心哪里有反驳的余地,他堆起一副笑脸道:“小道倒有几分心得。” 那女子双手一拍,笑道:“那便好了。荀天师,你帮着无心道长去将那婆摩罗耶收了,不许他再在这里胡作非为,也好将那陈船主救回来。此事两全齐美,既除掉了婆摩罗耶这妖人,无心道长的船东也可以安然无恙。”她说得轻巧之极,仿佛只消荀明赞与无心一出马,那婆摩罗耶便束手就擒了。 荀明赞看了看无心,道:“回大王,无心道长是远来之客,何况那婆摩罗耶竟敢无礼冒充大王,贫道定然要将他捉到大王驾前。” 那女子道:“咦,上一次你与他斗法,不是输了么?若不是带去的人多,你也要落到他手里。眼下你师兄也不在,你一个人去,准要被他捉住的。”这女子虽然身为净海王,却显然没什么机心,有什么话便说什么,荀明赞被她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极是尴尬。看来那一次他还不止是吃了一点小亏,若不是带的人多,他真要被那婆摩罗耶捉住。那女子又道:“小道长,你是中原来的,本事一定不小,与荀天师一同去,那个婆摩罗耶定不是你们对手。若是你能捉住那婆摩罗耶,我封你做个大大的官儿,嗯,封你做兵马都监,再重重有赏。” 兵马都监是宋时官职,统领马步军。单马锡一共也不过几千居民,倒有一半是土人,这净海王手下连一千兵都不知有没有,至于马就更没几匹了,说要封无心做兵马都监也实在是个笑话。小汪在一边看着无心,脸上甚是期待。陈耠的下落总算有眉目了,他只盼着无心能立刻答应下来。只是那婆摩罗耶连净海王都没办法对付,真要无心去,不啻叫他去玩命,这话他也说不出口。他看了看无心,无心却呆了呆,道:“大王,方才你说重重有赏,赏多少?” 荀明赞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之意,那女子倒不以为忤,仍是笑咪咪地道:“眼下在单马锡,也赏不了太多,一千两银子成不成?” 无心眼里登时放出光来,但马上又摇了摇头,道:“这个么……还是从长计议吧。” 那女子看来也甚是失望,道:“好吧。荀天师,明日点齐军马,定要将那婆摩罗耶擒获。此人竟敢如此为非作歹,饶不得他了。” 荀明赞正想说点齐了几百兵,恐怕仍然不是那婆摩罗耶的对手,但这话也不敢多说。无心却躬身一礼,道:“大王,贫道告辞了。” 他领着小汪出门。出了净海王府,拐过一个拐角,小汪就急道:“仙长,现在该如何是好?耘公落到那婆摩罗耶手中,那该怎么办?” 他还待再说,却听无心低声道:“小汪,你立刻帮我办一件事。”他心中大奇,扭头看去,却听无心低低道:“别『露』出异样神『色』,知道了就抓抓头。” 无心面『色』凝重,可是一张嘴竟是动也不动。小汪这才知道无心另有打算,伸手抓了抓头。 当无心出去时,那个女子眼里隐隐闪过一丝失望。只是一闪而过,荀明赞也根本不曾发觉。她打了个哈欠,道:“今天也累了,我吃点东西便要休息。荀天师,你也早点去歇息吧,明天便出兵捉拿那婆摩罗耶。” 荀明赞心中有些踌躇。婆摩罗耶与净海王相抗,他何尝不想除掉这祸根,但当初曾全力扑出,自己还是斗不过他。净海王这名字威风,手下兵丁不过数百人,与海贼相抗,自保有余,想要出击却力有未逮。他道:“大王,是不是去向暹逻王请兵?” 女子冷冷一笑,道:“远水解不了近火,何况你想引狼入室么?”暹逻王对单马锡实无好意,不过如今满者伯夷强盛,单马锡处在这两大国之间,这才左右逢源,苟且立国。若是向暹逻王请兵,那净海王定然会被废掉。荀明赞也并非不知此理,只是要他对付那婆摩罗耶,他心里实在没底。被那女子斥了一句,他悻悻道:“遵命。” 这一天那女子带着人一直在山中转。荀明赞身为国师,即担心那女子安全,又要防备万一,当真已是心力交瘁。虽然被那女子斥了一句,心中大为不快,但转念一想,那女子是净海王,自己只是国师,份属君臣,原本就说不上什么。他忙了一天,此时肚子也有点饿,正想回去吃点东西。 他刚走出厅堂,正待去安歇,突然身后传来了一声尖叫。 婆摩罗耶坐在一个蒲团上,半闭着眼,听着雨声。 今夜风雨很大,这个棚子搭得也甚是简陋,雨水不时从漏处滴下来。本来在单马锡一年里倒有半年下雨,但今夜不知为何,婆摩罗耶总觉得心神不定。他睁开眼,往眼前的火堆里加了些柴禾。火燃得大了些,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面饼在火上边烤边吃。 这是个死面饼,又厚又硬,即使刚烤出来也不见得好吃,但婆摩罗耶却吃得津津有味,似乎手中这块面饼是无上珍馐。 正吃着,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忽然站了起来,喝道:“是秦先生么?” 他说的是梵文。梵文十分艰深,懂得的人并不多。透过外面的雨帘,有个人慢慢道:“婆摩罗耶先生真不愧号称阿耆尼化身。” 阿耆尼是天竺传说中的火神。在印度神话中,此神为吠陀八天之一,排第六位,力量却是吠陀八天第一,是地上诸神中的最高神。据说此人三脚七臂,浑身赤『色』,常乘一青牡羊,在佛门中即是火天。婆摩罗耶精擅火术,故有此名,不过在单马锡却没几个人知道。他面无表情,只是道:“秦先生,今天你仍然要来试一试么?” 黑暗中,外面那人只是低声一笑。这笑声在雨夜中听来诡异无比,婆摩罗耶也觉脊背一阵发寒。这个姓秦的已经来过好几次,每次都被自己逐走,但他也知道此人身怀秘术,自己每次得胜,实在也是险胜。今夜功德即将圆满,此人突如其来,定然不怀好意。 外面那人仍在笑着。笑声越拖越长,直如一根细丝,听着极为难受。婆摩罗耶忽地盘腿坐倒,双手掩住耳朵。常人只能听到那种长笑,但他却听得出其中夹杂着一丝吹竹之声。这声音极细,如同隐在细丝中的极细钢针。他刚把耳朵捂住,眼前忽地一暗,像是突然间变了个样子,近门处的地面已成一片褐绿『色』,像是一滩水正在极快从门下流进来。 那是无数小小的四脚蛇。这些四脚蛇挤成一堆,争先恐手地从门缝下拥进来。婆摩罗耶心知若不是自己及时封住听觉,便要坠入那人圈套了。他出手极快,一把从火堆中抓住一根树枝。这树枝一半已烧成了炭,上面还带着些火星,但他一划之下,地上却出现一道火痕,火焰腾起足有半尺来高。那些四脚蛇爬行极速,但到了火线前,如遇雷池,忽地停住了。 笑声嘎然而止,吹竹声却忽然尖厉起来。那些四脚蛇挤来挤去,似是迫于严命要上前,但火线前的那些却怎么都不敢上前一步。渐渐吹竹声已有不继之势,忽地又连着响了三下。这三下极为短促,一下比一下响,直如利斧的三下猛砍。那些四脚蛇被这三声一催,像是踩在烧得火烫的铁板上一般,一股脑儿全都跳了起来,直向婆摩罗耶扑去。哪知刚越过那道火线,地上的火势忽地腾起足有三四尺,便如平地起了一道火墙,而那个火堆中也腾起了近五尺高的烈焰,几乎要烧到草棚顶了。那些四脚蛇被烧得吱吱『乱』叫,一股焦臭刺鼻而来,却连一条都没能越过去。也就是这一瞬间,婆摩罗耶忽然将双手往眼前一掩,口中断喝一声。 这一声如同一个焦雷,从他口中吐出一道白气。这道白气一入火墙,登时化成一道火蛇,向草棚外疾『射』而出。这草棚的门也只是一些树叶编成的,火蛇到处,直如无物,门上立时被烧灼出一个圆孔,直窜出去。外面雨虽然下得大,却如下的是油,火舌一到雨中反而更粗更大了,直如一道长虹。一出门,火舌又像是活物一般,一个转折,直向左手边飞去,映得周围也亮了许多。在这草棚左边五六步之遥的地方,赫然有个身材极为高大之人,火舌眨眼间便已到那人跟前,燎向那人面门。 七 攻心1 七 攻心1 这是安底罗火蛇术。安底罗为『药』师如来十二神将之一,乘蛇。这十二神将一为宫毗罗,二为伐折罗,三为『迷』企罗,四为安底罗,五为额你罗,六为珊底罗,七为因陀罗,八为波夷罗,九为摩虎罗,十为真达罗,十一为招杜罗,十二为毗羯罗。这招安底罗火蛇术突如其来,那人本来以吹竹声驭使四脚蛇攻向婆摩罗耶,却不曾料到婆摩罗耶反击如此之快,还不曾闪躲,火蛇已到他面门。只听得一声低呼,火蛇像是穿过一个虚像,正中背后的石壁。“砰”一声,石壁上也出现了一团焦痕,但这个身材魁梧高大的黑影却眨眼间已消失不见。 婆摩罗耶使出安底罗火蛇术,只觉心头也是一空。他知道这姓秦的唐人殊非弱者,自己虽然在最后关头使出安底罗火蛇术,元气也有损伤。他生怕这姓秦的会循隙再攻,双手在火堆中一揽。火堆中火势虽大,被他一揽之下,火头被压得只剩了一点,而他掌心却多了两团小火。他将双手往口中一掩,像是把那两团火吞了下去,人静静地站着。直到这时,他的目不视、耳不闻、口不言三法都已用出,整个人直如泥塑木雕,但周遭种种尽在他心眼笼罩之中,那姓秦的纵然趁机攻来,也一定讨不了好去。 他站立了足有半晌,却觉周围全无异样,只有雨声淋漓。婆摩罗耶一怔,不知这姓秦的今夜为何如此不济,竟然『色』厉内荏,一击不中便已远遁。他与这姓秦的斗过两回了,每一回都是一场恶斗,那姓秦的虽然功底略有不如,却机变百出,阴魂不散。他又等了一会,以心眼窥视着四周。他的心眼与密宗佛门天眼通同出一源,只是天眼通号称“世间一切种种形『色』,及诸众生,死此生彼,苦乐之相,悉能见也”,他的心眼只能看到周围三四丈方圆,再远便无能为力了。不过在这三四丈方圆之内,已无异样。他也知道那姓秦的本领虽强,但在三四丈外却奈何不了自己。而目不视、耳不闻、口不言三法用得太久,元气会大有损伤,便伸手在顶门一拍,缷去法术,长长吐了口气。 一睁开眼,他回头看了看方才端坐的蒲团。那蒲团已坐了近一年,颇有破损。他冷冷一笑,又端坐下来,往火堆里加了几根柴禾。 来吧。他想着。纵然你千变万化,阿耆尼珠终究是我婆摩罗耶的。 他正要闭上眼,忽然心头一动,已然觉察身边有人。 这人已在草棚外五六步处! 婆摩罗耶还不曾坐稳,便又站起。方才他以心眼窥探,周围三四丈内都没有人迹,这人怎会突然间到了只有五六步之遥的地方?他的额头已冒出了汗水。如果这人是那姓秦的唐人,那自己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了。这还是小时,那姓秦的唐人居然能骗过他的心眼,只怕功力已突飞猛进,自己未必是他对手。 婆摩罗耶原本对自己实力极有自信,但此时却大为慌『乱』。他看了看面前的火堆,尚无熄灭之虞,暗暗放下心来,起身向门口走去。 甫一推门,他一眼便看见外面躺着几个人。这几人浑身都是泥水,**的几无人样,有一个手臂已断了半截,胸前一个大洞,已是死得久了,另几个却不知死活。他呆了呆,心道:“这是那姓秦的秘术么?” 那个姓秦的唐人擅能驱使生物,照理也能驱使活人。只是眼前这几个人已是半死不活,怎么看都没什么威胁。他正『摸』不着头脑,只见当中有个人忽地抬起头,茫茫然说了句什么,婆摩罗耶却听不懂。 无心刚把小汪打发走,他又扭过头看了看那净海王府。此时他脸上哪里还有半分轻佻之意,渊停岳峙,大有一派宗匠之风。 那荀明赞颇为可疑,只是到底有什么办法查明他是不是那个吸血鬼?也许,铁希也隐身于眼前这幢建筑中么? 他正在打着主意,突然间眼前一闪,只见有个黑影从净海王府中冲天直上,越墙而出。他大吃一惊,失声“咦”了一声。 出事了!那黑影快捷异常,几非人类所能,黑影下还有个白『色』人影,正与那妖人来蓬莱号时的情景差不多。眨眼间净海王府中喊声大作,灯火齐明,他快步向前奔去,刚到门口,却见荀明赞带了一群甲士直冲出来。那些甲士身上也不整齐,多半是刚回来,正在吃饭的当口。 荀明赞刚冲出来,却见无心突如其来,不由一怔。无心的轻身功夫甚佳,行动快如闪电,只一眨眼便到了荀明赞跟前,道:“道兄,出什么事了?” 荀明赞一边气急败坏地指挥那些甲士追赶,被无心拦住了,急道:“那该死的婆摩罗耶居然就躲在王府中,将大王捉走了!” 那净海王被捉走了!无心更是大吃一惊。他本来觉得这多半是荀明赞的圈套,那个什么婆摩罗耶八成也是他们信号捏造的,但方才那个黑影却分明就是他在船上所见的那个。这么说来,他们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了?他道:“荀道兄,我跟你们一块儿去!” 方才净海王突然被一个黑影劫走,荀明赞听得声音马上过来,哪里还追赶得及。他也没有那种越墙而出的本领,待召集甲士冲出来,心里仍然没底。当初全力搏杀,仍然对婆摩罗耶无可奈何,眼下净海王都已落到了婆摩罗耶手里,那该如何是好?见无心愿意一同去,不啻天上掉下来的救星,他深施一礼,恭恭敬敬地道:“多谢道兄相助,我们快追。” 外面正在下雨,那黑影冲出净海王府后,连半点踪迹都看不出来了,只着顺着大致方向追去。荀明赞指挥人马倒是井井有条,让人分头追踪。但人是派出去了,他心里还是没底。这样找说不定真能找到,但找到后只怕也无奈婆摩罗耶何。他见无心站在一边,扭头道:“道兄,你与我一同去吧。” 无心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点点头道:“好。”他见荀明赞冲出来甚急,也没打伞,浑身已淋得湿透,道:“荀兄,我们一同打伞吧。” 荀明赞道:“不必了。”他心中焦急万分,哪里还理睬身上湿不湿。此时荀明赞身上的青袍被雨打湿后尽都贴在身上,无心紧盯着他肩头,却不见衣下凸出包扎痕迹。他肚里寻思道:“难道我想错了?”他走在荀明赞背后,打量着荀明赞的背影,觉得这背影越看越像是船上所见那黑影,安知净海王被劫这事会不会同样是个圈套。只是荀明赞走起来仍是气力十足,不像受过伤。他听莎琳娜说过,除了用银器,吸血鬼用寻常武器都伤他不得,不过伤口总能看到的。要知道是不是个圈套其实也容易,只消看看荀明赞肩头有没有伤口。可这话说说容易,要做却难,总不能扑上去撕开荀明赞肩头的衣服。他跟着荀明赞跑了一程,已是踩得两脚泥,总也想不出一个好主意。眼见往山里越走越深,他心中越是忐忑,荀明赞却走得甚快,情急之下,叫住了荀明赞,道:“荀道兄,那婆摩罗耶厉不厉害?” 他也是没话找话。荀明赞哪有心思说这些,皱起了眉头道:“此人秘术惊人,不是好对付的。”他看了看无心,恍然大悟道:“道兄,你是不是害怕了?” 方才无心见钱眼开,荀明赞颇有点看他不起。其实无心纵然不无害怕,却也没有临阵退缩的心思,他轻身功夫不错,就算不敌,逃总逃得掉的。听荀明赞这么说,无心笑了笑道:“斩妖除魔,道者本份,岂能半途而废。” 荀明赞叹了口气,道:“道兄,说实话,如果只有我一个,我是不敢去找那婆摩罗耶的。你若没有自信,还是别去送死了。”他自知不敌婆摩罗耶,但净海王被擒,无论如何也得硬着头皮上了。虽然有点看不起无心,却也不忍无心白白送命。 荀明赞自从随同净海王回来起,就一直甚有气派,无心没想到他会直承胆怯,诧道:“你若害怕,不如我们一同回去?” 荀明赞咬了咬牙,道:“我身为国师,身负保护大王之责,岂能临阵退缩。道兄,你们全真教的道法如何?我听师傅说,你们全真教是内丹派,并不如何修习法术的。” 无心不知他为什么问起这些,笑了笑道:“令师知道的那是百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我教博采众家之长,还有什么不会。”其实全真教确是内丹派,并没有正一道那种画符捉鬼的手法,不过无心为了圆谎,欺荀明赞不知中原情形信口胡说,谅荀明赞也没办法对质 七 攻心2 七 攻心2 荀明赞叹了口气,道:“那就好。唉,方才大王让你和我一同去对付婆摩罗耶,我都不敢相信。大王不知怎么想的,居然这般有把握。” 无心的心头忽地一动,忖道:“正是,方才那净海王到底怎么想的,突然间让我去对婆摩罗耶?”当初他也没多想,但此时想起来,便觉得有点意外。也许是这僻处海外的女子根本不知厉害,也许,就是想让那婆摩罗耶解决了自己,省得自己在陈耠之事上纠缠不清么?可是荀明赞长得仙风道骨,颇似不凡之辈,但看来却并不见得如何,武功法术都只是泛泛而已,看他的样子又实在并不像作伪。无心自己就是作伪的大行家,说句谎骗个人,那是家常便饭,旁人要骗他却大为不易。他原本觉得自己洞若观火,但此时脑海中却『乱』成一团,连那净海王的样子都模糊起来了。他摇了摇头,心道:“想这些做甚,再想下去就没个底。反正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便是。”便道:“想必是大王觉得我远道而来,总有几分本领吧。” 荀明赞咽了口唾沫,道:“道兄,有件事我想请道兄指点。” 无心听他欲言又止,不知他要说什么,道:“道兄请说。” 荀明赞犹豫着道:“道兄,贵教中人若是学了外道之术,师长会如何?” 无心的心里“咯噔”一下。他当初正是因为学了外道邪术,结果被正一道天师张正言逐出龙虎山。这是他心头隐痛,他对门户之见也是深恶痛绝,哼了一声道:“术有正邪,道则一也。外道中出了不少英雄豪杰,正道中败类亦复不少。所以术远正道外道之分,只在于施术之人。” 荀明赞眼中一亮,道:“正是正是。道兄,你说得极是。” “术有正邪,道则一也”,这八个字是当初龙莲寺高僧宗真对无心说的。宗真发现无心学过不少邪术,自己也颇以此自卑,便以这八字开解他。只是除了宗真,旁人大多不以此为意,只说正邪不两立。无心被骂得多了,没想到荀明赞大为赞同,登时大起知己之感,道:“荀道兄也在修习别派术法么?” 荀明赞道:“我是在修阿湿毗尼术……”他刚说了一句,马上顿住了,低声道:“道兄,‘法家掌雷霆之号令,握天地之枢机,论取天罡正真之气’这句中,不知你知不知道‘天罡’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得“阿湿毗尼”几字,无心略略一怔,待听得荀明赞念了那一句,却是微笑道:“天罡者,在外为北斗第七星,在内为天罡『穴』。内外天罡相应,万物无罡不生,无罡不育,如此可修雷法。”这一段是当初他在龙虎山学五雷破时师傅所传,天罡法为五雷法的根本,也就等同于内家拳法中的修炼真气,是基础的基础,无心背得熟而又熟。他听得荀明赞连这也要问,心知荀明赞定是僻处海外久了,大概师父传下的法术也已一直半解。他连天罡法都弄不清楚,怪不得非要修习外道法术来补充。 荀明赞皱起眉,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一直想不通。” 无心笑道:“荀道兄,有什么不解的便问我好了,我知道的不少,定然知无不言。”荀明赞对他所说的“术有正邪,道则一也”这八个字大加赞同,他大觉投机。本来就没什么门户之见,荀明赞也是正一门下,同门相助,那是天经地义之事。哪知荀明赞讪讪一笑,道:“汗颜,我身为天师门下,天资鲁钝,时至今日竟然要修习三张伪法,真让道兄见笑。” 无心听得荀明赞说到“三张伪法”,不由浑身一颤,道:“荀道兄,你是……你是北天师门下?” 所谓北天师,原来是北魏时寇谦之所传。寇谦之极受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宠信,甚至太武帝年号曾为“太平真君”四字。虽然寇谦之亦是天师道门下,但他以张道陵所传为伪法,号称要除去“三张伪法”,因此人称此派为北天师道,与龙虎宗天师道相别。终北魏之世,这一派天师道盛极一时,只是后来龙虎宗越来越盛,到了南宋时,北天师道便已式微,后来到了元大德八年,元成宗封三十八代天师张与材为正一教主,主领三山符箓后,北天师道几乎便在中原绝迹,没想到在单马锡还有留存。无心暗叫侥幸,自己幸好自称是全真门下,不然荀明赞只怕当场就要对自己这个“三张伪法”门下翻脸。他也讪讪一笑,道:“法无高下,以正法而邪行的,也不是没有人。” 荀明赞点了点头,道:“正是正是,道兄高见。所以三张纵是伪法,亦非不可修行,当初寇天师力除三张伪法,除的也是租米钱税与男女合气之术,符箓之术多有保留。”他这话藏在心底已是很久了,只是当初他师父传授时,口口声声“三张伪法”,严令不得染指,而他们在单马锡已近百年,本门术法流失极多,兼之以讹传讹,修习更为艰难。师父在日,他连想都不敢想修习那些“三张伪法”,后来自己接位,觉得再不取长补短,这一脉已将灭绝,可自行修习,又不知对错。如今听得无心之言,当真有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之感,心中感激当真难以言表。只觉与无心越说越投机,虽然无心年纪比他要小好几岁,却有如对师执之感。其实北天师道虽然在中原已绝,但寇谦之所定道仪大多为全真、正一两派吸纳继承,正一道对北天师道的看法,远不像北天师道看正一道那样势不两立。无心也这才明白过来,荀明赞所言修习外道之术,说的其实并非那阿湿毗尼术,而是指正一雷法。他笑着拍了拍荀明赞右肩,道:“道兄太谦了。”平常拍人肩头,用的多是右手,无心却故意用左手,这样拍到的便是荀明赞的右肩。他与荀明赞说得纵然投机,可是疑心还是不减,借此来试探一下。他拍得自然而然,荀明赞根本没觉察他的用意,只是道:“无心道兄,你若有意,救回大王后不如便留在单马锡,与我共同辅佐大王吧,这样我也好朝夕请教。”他自觉没底,有无心这等一个大高手相助,日后再有婆摩罗耶这等妖人出现也不用怕了。 无心拍了一下,已然发现荀明赞肩头全然无异,不由略略失望。待听得荀明赞说要留他下来,他慌忙摇了摇头,道:“这个不成,我要去俱蓝国。” 荀明赞叹道:“那可当真可惜……”还没说完,远远地忽然传来一声惨叫,他的双眼猛地睁大,小声道:“道兄,那便是婆摩罗耶!” 这声叫声极是凄惨,不过是个男人的声音,荀明赞虽然心惊肉跳,听得不是净海王在惨叫,总还放了点心。他最担心的便是净海王出事,别人倒不在心上。无心也吓了一跳,道:“他在做什么?” 荀明赞面沉似水,道:“婆摩罗耶修习的是咒杀邪术,每隔数日便要取生人心熬炼,极是残忍,说不定……说不定便是那位陈耠先生正在受难。” 无心一听要取生人心,更是着急。死个把水手总还好说,要是陈耠死了,谢礼便要泡汤。他道:“快走吧!”双脚一振,立时向前掠去。荀明赞没他那么好的轻身功夫,见他又使出这门功夫,眼中又是羡慕,又不无妒忌,连忙追了上去。 声响是从西北边传来的,听声音已不太远。只是无心一发力,两人越拉越远,荀明赞赶得气喘吁吁。他正在担心会追丢,却见无心忽地站住了,正在侧耳倾听,他连忙上去,小声道:“道兄,发现婆摩罗耶了么?” 无心扭过头,将手按在唇上。荀明赞见他这样子,登时闭住了嘴,伸长脖子望去。却见前面十余丈外的一个山壁前,有一个小小草棚,当中闪烁着火光。现在下雨,又隔了这么远,婆摩罗耶有再大的本事也听不到,可是荀明赞胆战心惊,紧紧闭上了嘴,连半个字都不敢再说。 八 水火攻守1 八 水火攻守1 婆摩罗耶抓起了那人。这人半死不活,看打扮却是个水手,被雨淋得如落汤鸡一般,一张脸也全无血『色』。他哼了一声,道:“你是什么人?”但那人只是惨叫,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心头火起,忖道:“那姓秦的到底在弄什么玄虚?” 他的阿耆尼术需要以人为祭,让圣火点燃一年整,便可取出地底暗藏的阿耆尼珠了。他虽然不惧那姓秦的,却也担心自己一走,这圣火被熄灭,因此每次外出擒人为祭时都要将这草棚以禁术封住,可每次还是胆战心惊,生怕功亏一篑。没想到那姓秦的居然自动送了几个人过来,难道这是圈套,刻意要破坏他的阿耆尼人祭么?可是看来看去,眼前这水手半死不活,不像能有什么威胁的。他咧嘴笑了笑,让那人站定了,拍了拍他的肩。 那水手在净海王府中被擒,一直昏『迷』不醒,此时被雨一淋才算回过神来。神智一复,却见眼前是这么个奇形怪状的天竺人,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待见那天竺人似乎并无恶意,他定了定神,正想说几句话,忽见那天竺人手一伸,他只觉胸口一疼,低头一看,那只黑黑瘦瘦的手已没入他的胸膛。 人前胸有两排肋骨,但婆摩罗耶的手直如铜铸铁打的一般,锋利如快刀,一伸一缩,已将一颗心脏活活取出,那水手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已毙命。婆摩罗耶取心时,本来打算着眼前这人突然爆裂,或者还有别个变化,却没想到轻轻巧巧便将心脏取出来了。他反倒一怔,看了看被摘心的那水手尸体,摇了摇头,回到草棚中,伸手将心脏放入火堆。火堆的火焰已然将烬,这心脏一放上去,火舌忽地又腾起两三尺,烈焰熊熊,直欲破壁而飞。 无心见那草棚中人将一个活人摘心,被摘心之人正是一个水手,心头火起,忖道:“原来净海王不是骗我,果然是个妖人!”其实他所学有不少也是妖术一类,只是无心自觉站得正行得直,从不把自己当妖人看的。他正待上前,忽听得身后咯咯作响,回头一看,却是荀明赞脸『色』煞白,上下两排牙齿不由自主地捉对厮杀,心道:“这荀明赞真是绣花枕头,长得一表人材,却是一包烂稻草。那妖人奈何不了他,看来也不是什么厉害货『色』。” 他信心大增,又拍拍荀明赞的肩,道:“荀道兄,你最拿手的是哪一种法术?” 荀明赞定了定神,道:“道兄,我最擅长的是飞剑之术。” 无心怔了怔,道:“真的?”中原飞剑最为厉害的是术剑门中的哀牢山赫连神剑世家,道家虽然也传说有剑仙可以飞剑,但连正一道顶尖人物张正言、张正常都不会,无心更没见过,他没想到这个华而不实的荀明赞居然会这门秘术,若是真的,那还用学什么外道法术?有此一术,走遍天下也遇不上对手了。他心知荀明赞多半在吹牛,只盼着多少有点用就行了,便道:“那就好,你去将他引出来。” 荀明赞闻言吓得面如土『色』,正当无心有点失望,荀明赞忽然点了点头,道:“好。道兄,我们联手,必要灭了这妖人。”他虽然自知不敌婆摩罗耶,但这话说得大有气概,迈步向那草棚走去。他自觉步履极是轻盈,但走了几步,却觉步子越来越沉,一个头也其大无比,简直像是灌了铅水。 不对,身后似乎有人!他猛地回过头去,但身后仍是空空一片,连无心都不知钻到哪里去了。雨点不时落下来,哪里有半个人影。可是他心中总觉得有个人跟在他身后。而且,这个人就在他身后,似乎紧贴着他的背脊,仿佛连这人的呼吸都感觉得到。荀明赞心头发『毛』,一把按住腰间的克力士刀,险些就要喝斥,也就是这时,那草棚中赫然传出一声暴喝。 婆摩罗耶摘了一个水手的心脏,献了火祭后也不见有异样,心底反倒有点忐忑。自从他来到此处,那姓秦的已多次来犯。此人手段高强,虽然较自己尚有不如,但也不可小看。现在阿耆尼珠出土在即,此人定然更要攻来。送这几个人过来,只怕是想故意让自己动手取珠,他好从中取利。 想到此处,婆摩罗耶不由微微一笑。姓秦的终究是唐人,不知道这阿耆尼珠对自己的妙用。只要此珠出土,自己的功力与现在便不可同日而语,到时杀他便易如反掌。姓秦的想要坐享其成,这回可要作茧自缚了。 他正想出去再取一个人的心脏来做人祭,刚走到门口,忽然浑身一凛,想要迈出去的步子一下站定,喝道:“秦先生,你终于现身了。” 门外的暴雨中,有个人影正站在那里,正是那姓秦的唐人。 雨很大,这姓秦的站在那里,浑身已被雨淋得透湿,站在那里,有种说不出的妖异。此时外面暴雨如注,婆摩罗耶心知自己的阿耆尼术在这种天气里多少会有影响,他已不敢走出草棚,喝道:“秦先生,有胆便上来吧!” 那姓秦的又走上了几步。此时距草棚已经只有两丈余,那姓秦的一张脸也已能看清楚。这张脸白得全无血『色』,头发被雨打湿了粘在额头,漆黑发亮,而嘴唇却不知为何红得妖异。这张脸其实甚为英俊潇洒,但看上去总觉得怪异非常。婆摩罗耶不由退了一步,已到了火堆边。他双手在火头上一按,掌心似乎有个吸孔,火焰被他吸入掌心,一双手也刹那间变得通红。 即使不做人祭,阿耆尼珠也马上就要出来了。婆摩罗耶已打定主意,不管这姓秦的做什么,他都要守定圣火。只消阿耆尼珠一出,这姓秦的死期也便到了。 他盘算得很好,突然间又听得边上有人个喝道:“水府神,水之精。驱雷电,运雷声。雷声发,震乾坤。黑猪吐雾,赤马喷烟,毒龙行雨,风伯导前。丁壬二将,水火之源。闻吾一召,急急如律令!” 八 水火攻守2 八 水火攻守2 话音刚落,草棚门口忽地腾起一道水墙。现在雨虽大,但这里是个山崖,地势中间高而四周低,雨水根本积不起来,这水墙也不知哪里来的。婆摩罗耶从来没见过这等异状,大吃一惊,双手在身前一晃。他的两手已吸足了火势,东一『摸』,西一晃,凭空也出现一道火墙,,正挡住那道涌进门来的水墙。水火相激,水汽腾腾,那道水墙立时消散,而火墙尚余半尺许。婆摩罗耶大吃一惊,心道:“姓秦的还有这种本领!” 他精擅阿耆尼术,阿耆尼是火天,此术即是火术,而那人的水术显然与他的阿耆尼术相克,过了一招,他已知此人功力虽然比自己尚有不及,与那姓秦的正相仿佛。至于那个声音与姓秦的颇有不同,他倒没有多想,那姓秦的与他一共也只说过没几句话,每次声音都甚是妖异,颇为古怪。他定了定神,生怕那人阴魂不散又冲上来,长吸一口气,手掌已往火堆上一揽,抬头看去,却见有个人抱起地上一个人向外跑去,而姓秦的已不知到了何处。他不由一怔,方知原来又有一个人来了。 来的那人正是无心。他以召水府咒打了婆摩罗耶一个措手不及,本以为当能一举拿下,谁知婆摩罗耶的反击又快又狠,简直无坚不摧,他的水府咒被一举击溃。他惊慌失措,心道:“荀明赞这绣花枕头这么了得么?”先前听说荀明赞虽然在婆摩罗耶跟前吃了点亏,仍是全身而退,只觉这妖人也不过如此。待真正一交手,方才知道那天竺妖人岂是易与之辈,纵然比以前龙莲寺的宗真大师尚有不如,实在也已不遑多让,以他的本领实难抵敌。如果荀明赞能在这人手下全身而退,那他的本领实在远远超过自己估计了。无心惊恐之下,一时方寸大『乱』,幸好他本意并不在攻敌,只是为了将草棚前的陈耠救出来,而婆摩罗耶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一惊也不在无心之下,这才没有追赶,让他全身而退。 无心抱着陈耠回来,将他放在一棵树下,叫道:“耘公!耘公!”他将陈耠抱起来时,便已知道他虽然受了内伤,『性』命却还在,只是神智不省。看样子婆摩罗耶这一千两银子不太好赚,陈耠这几百两可不能丢了。 他叫了两声,陈耠仍然神智全无,无心正待用归心咒给他试试,忽觉身后有人暴吼一声,一道热流已直冲他背脊。无心『性』子乖觉之极,心知不好,将陈耠往地上一按,他也将身体扑在地面上。刚扑倒,却见一道火柱从他背后直冲而过,扑了个空,正中跟前那棵大树。虽是火柱,却如有形有质一般,这一击在树干上打出一个深深的凹坑,整个坑也被燎得焦黑一片。他不由心头发『毛』,暗道:“这到底是什么人?”他身怕婆摩罗耶追击过来,翻身跃起,一把拔出长剑,叫道:“荀道兄……”话刚出口,却见眼前哪有荀明赞的人影,只有那天竺妖人站在草棚口。 无心本想让荀明赞把陈耠抬到安全地方,他来挡住婆摩罗耶。虽然也斗不过这妖人,要挡一阵他还是有自信的。可荀明赞居然如同钻到地底下一般不见了,他不由暗暗叫苦,心道:“糟了糟了,这趟生意可蚀本了。”却听婆摩罗耶长吸一口气,又是一道火柱从草棚中冲出。他一个人逃跑已是不易,哪里还能带着陈耠远遁?他咬了咬牙,左手一弹,一张符纸已从袖尖飞出,喝道:“唵吽嗔吒嗊吒敕摄!” 这是九天心咒中的碧霄始分天辖咒。咒语甫出,他左手中一亮,仿佛多出一柄碧『色』短剑。那道火柱已直冲他面门,无心左手一起,那柄碧『色』短剑转得如风车一般,一下挡住了火柱去势。碧霄始分天辖咒在九天心咒中属第四,攻守皆备,只是隔得甚远,攻是无从攻起,只能全力防守。 碧霄始分天辖咒刚使出,火柱已到。这火柱比方才来势更急,“砰”的一声,像是撞在一片高速旋转的刀片上,一截火柱已被削去。挡是挡住了,无心却觉手掌像是被利针穿透了一般,痛得险些惨叫出来。他狠狠一咬牙,右手一翻,长剑向那火柱斩去。火柱原本有形无质,但他的长剑斩落时,却如斩到了枯枝,剑身一下变得通红,那火柱已被斩落一半。无心知道不能任由婆摩罗耶进攻,否则自己只有挨打的份,他左手的碧霄始分天辖咒已然被破,五指却接连不断屈伸,如弹琵琶,口中喝道:“鼓动风雷使,飞雷掣电神。祛邪斩精怪,威烈震乾坤。随符速报应,迅轰霹雳鸣。霹雳摄,霹雳灭,急急如神霄玉清真王律令!” 这是枢机二台总咒。此咒是许多咒法的基础,本身威力也不小,加上不必借助符纸便能使出,更是方便。无心只道总能挡得一挡,哪知从草棚中突然又『射』出两道火柱,不等他念完,这两道火柱已到他跟前。无心吓得脸『色』大变,不顾一切向旁边一闪。他身法极快,但还是慢得一慢,火柱掠过他手臂,袖子上登时被燎去一块布,他也只觉这条手臂火辣辣地痛,只怕已受了伤。幸好婆摩罗耶要取的是无心的『性』命,虽然陈耠在无心眼里是上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在婆摩罗耶眼里却是一文不值,无心虽然已经闪开,婆摩罗耶并没有去取陈耠『性』命,火柱反倒在空中一个转折,向无心后心追去。 无心在地上翻了几个滚,一身袍子已然满是泥污。虽然狼狈,他心头却是一片清明。婆摩罗耶法力虽强,看样子却只会火术。不过俗话便说不怕千招会,只怕一招熟,婆摩罗耶纵然只会火术,只这两道火柱就已难以抵挡。他也已发现婆摩罗耶对付的是自己,其实根本不在乎陈耠,心头已然放心了许多。心神一定,轻身功夫便无形中高了一成,虽然被婆摩罗耶那两道火柱追得狼狈不堪,但婆摩罗耶怎么也追不上他。 八 水火攻守3 八 水火攻守3 这路安底罗双火蛇极耗元气,婆摩罗耶接连发力,气息却不能一直顺畅。等转了第三个弯,他已到了极限,再难维持那两道火柱了。他只略一松懈,那两道火柱极快地缩了回来。此时无心已被迫出数丈远,倒也不必太过担心。婆摩罗耶正待聚气再发一次安底罗火蛇术,哪知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无心厉声喝道:“唵天雷霹雳喧轰摄!” 这是琅霄始玄天辖咒,已是九天心咒中的最后一种。随着声音,婆摩罗耶只觉眼前一闪,一股热浪疾冲而来。他大吃一惊,将双手护住面门,耳边只听一声炸响,连指尖都感到一阵麻木,一时间望出去模模糊糊一片,看不清楚。他大为惊骇,心道:“这人法术威力竟然比我还远!” 婆摩罗耶却是上了无心的当。无心方才被他的安底罗双火蛇追得极是狼狈,但一直都没放弃反击。他也知道这等法术定然不能持久,迟早会收回去的,因此手中已捏了一张符纸。待两道火柱收回去,他已将符纸往火柱尾柱一粘。火柱有形无质,当然不能真个粘上,但火柱破空飞行,却会带动气流。符纸轻薄异常,受火燃成纸屑后就更轻了,随着火柱收回到了婆摩罗耶身边,当真神不知鬼不觉,。这一手虽然不无取巧,不过火柱稍纵即逝,无心能及时抓住,那也是他的真实本领。婆摩罗耶哪知道这等道家秘术妙用,一点灰屑更是毫不在意,终于着了无心的道儿了。 无心见琅霄始玄天辖咒终于得手,大为兴奋。九天心咒威力虽大,终是正一道五雷混合咒的一种,只是五雷**的一个旁支,他也知道不能奈何婆摩罗耶,真正的目的乃是接下来的木郎咒。木郎咒有小大两种,小咒有三十八句,大咒有九十七句,号称雷法繁复第一,使出来极是烦难。不过此咒又称“四海龙神咒”,正是火术克星。无心使的是小木郎咒,从第一句“乾晶辉耀玉池东”一直到二十二句“雨阵所至川流洪”。到了此处,已是小木郎咒中段,赤鸡紫鹅符已成,他也念得响了起来:“……火光流精斩旱虹,洞阳幽灵召丰霳。玉雷皓师变崆峒,虚皇太华扫妖爞。” 原来玉雷皓师君为人首龟身,即是东海神阿明,火光流精君人首龙身,即是南海神祝融,虚皇太华君人首鱼身,是西海神巨乘,还有一个洞阳幽灵君人首蛇身,就是北海神禺强。木郎咒召请的便是这四海龙神,无心方才看似翻滚逃跑,其实脚下踩的乃是禹步,长剑尖端柱地,暗中在画赤鸡紫鹅符。如果同是道门中人,无心这等做作定然瞒不过去,可婆摩罗耶法力虽强,对道术却一窍不通,只以为此人在跌跌撞撞地逃命。 无心食中二指夹住长剑剑身,一边念咒,一边以禹步在草棚外施法。他以琅霄始玄天辖咒将婆摩罗耶拖住片刻,便是不让他发出那种火柱。有了这片刻之机,终于已将小木郎咒布成。漫天大雨,一时间竟然都似活了,聚来剑底,直向草棚涌去,这寸草不生的山崖上倒似成了一个海滩。哪知浪头刚涌到门口,却听婆摩罗耶长吁一声,门口红光迸现,一道火墙遮住了去路,那些浪涛涌到,眨眼间便已蒸发为汽,消失不见了。却是婆摩罗耶终于摆脱了琅霄始玄天辖咒,出手反击。婆摩罗耶有耳不闻、目不视、口不言三法,琅霄始玄天辖咒虽然封住了他的视力,对他功力却是无损。虽然慢了片刻,但无心还是攻不进去。 无心见错失良机,大为懊恼,心道:“这妖人运气真好。”只消再快得片刻,小木郎咒攻入草棚内,婆摩罗耶的火术纵然还使得出也要打个折扣。他已是将施法提到了自己的极限,但木郎咒繁复第一,仍然慢了一小步。一眨眼间,小木郎咒已到了最后几句。无心厉声道:“……赤鸡紫鹅飞无穷,摄虐缚祟送北酆。……” 他念得虽响,其实已是『色』厉内荏,在打着掉头逃跑的主意了。婆摩罗耶的火柱不能持久,他的木郎咒同样不能持久。待木郎咒念完,如果仍然拿不下婆摩罗耶,那无心也是叫化子丢了打狗棒,没戏唱了。但看婆摩罗耶的守御越来越严整,一个草棚几如一个灯笼般透亮,他知道已无能为力,看了看边上躺着的几个水手。那几人中他只认得一个桑九三,桑九三丢了一条手臂,也不知是死是活。他肚里道:“九三哥,不要怪小道了,这当儿小道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不过就算自身难保,陈耠还是一定要救回去的,不然这一趟蚀尽老本,连一点都捞不回去。 小木郎咒终于已到了最后两句。无心将长剑一挥,喝道:“敕紫虚元君降摄,急急如火铃大帅律令。”火铃大帅,即南方荧『惑』星君下之阏伯神君,此神实是火神。他已经打定了逃跑的主意,这最后两句多少有点泄气,不似先前那般神完气足,小木郎咒的威力也顿时大减。婆摩罗耶正在以火术全力相抗,他原本失了先机,大觉吃力,突然间觉得对手的压力大减,此消彼长,他掌底的火墙突地直涌出去,竟然已失了控制,将那间草棚都燎着了。 这一下反倒是婆摩罗耶着慌,好在他号称阿耆尼化身,火术精湛无比,双掌虚空一捺,触手处火势尽皆消灭。只是如此一来,无心如游鱼之滑,等婆摩罗耶抬起头来,他早就溜得无影无踪了,连先前被抱走的陈耠也踪迹全无。 婆摩罗耶与这个全然不知来历的少年唐人恶斗了一场,明明自己占尽上风,偏生占不了半点便宜,心头怒火愈来愈盛。他再不顾一切,大踏步走出去,一把抓起一个水手,喝道:“再不出来,我就杀了他!”他知道自己说的话那唐人少年纵然不懂,也该看得明白。 正在发狠,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喧哗。他呆了呆,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扭头看去,不由大吃一惊。 九 一身二体1 九 一身二体1 不知何时,天空中出现了一片飞虫,黑压压地遮蔽了半个天空。婆摩罗耶心道:“那姓秦的是要作最后一击了。” 他知道那人擅用蛊术,蛇虫鱼禽,无不能受控制。阿耆尼珠马上就要出土了。那姓秦的在这当口孤注一掷,自然是要夺取阿耆尼珠。婆摩罗耶千算万算,却算不到那姓秦的会有一个意料之外的帮手,这片飞虫虽多,平时他也不怕,但方才已恶斗一场,真力消耗太多,已不敢正面相抗。他手一探,又已掏出了那水手的心脏,双足一弹,人疾退回草棚中。他刚进去,便听得外面沙沙作响,那些飞虫已直挤进来。婆摩罗耶的身体陀螺样一转,火堆中一道火舌直喷出来,在他身周绕了一圈,将他围在了当中,飞虫如急雨而至,便纷纷被烧成灰烬,连一个都没碰到他的身体。 婆摩罗耶知道,如果任由姓秦的和那唐人少年轮番进攻,那自己迟早都会落败。既然姓秦的要最后一击,他也一不做,二不休,要一举将阿耆尼珠取出。只消阿耆尼珠到手,就算最终不敌,也自信能安然脱身。虽说取阿耆尼珠的时辰还稍有不足,但婆摩罗耶也有自信,以他的功力,这算不了问题。 他将那颗心脏往火堆正中一放,喃喃念了几句咒语,火堆中一道火柱冲天直上,竟然冲破了草棚屋顶,直没云天。只是这道火柱一闪即没,火堆正中忽地出现一个与那心脏大小仿佛的深孔。这深孔边沿极为光滑,笔直入地,也不知有多少深。婆摩罗耶将右手贴在孔上,口中咒语不断,随着咒语,他的手也如同一块放在烘炉中冶炼的生铁,渐渐变得通红。 阿耆尼珠就要出来了!婆摩罗耶也不禁有些兴奋。他为了这阿耆尼珠走遍诸国,现在终于马上就要到手。正在这时,却听得“砰”一声巨响,一团黑影出现在门口。 那是许多聚在一起的虫子。靠得太紧了,几乎成了一个虫子堆成的大球,比这草棚的门还大了一圈,冲进来时撞得门框都塌了半边。婆摩罗耶没想到那姓秦的居然会如此强行攻入,现在已是最关键的时刻,万万不能出差错。他左手一划,揽起一团火焰,猛地一掌向这大球打去。“砰”一声,这虫子大球上出现一个燃烧着的掌印,婆摩罗耶只道会一举击散,哪知着手之下,却如撞上一块坚铁。 里面有人! 婆摩罗耶也不禁大吃一惊。为了取出阿耆尼珠,他的火术已运到了最高层,此时冲进来不异送死,那姓秦的狡诈多智,难道不知道这点么?他一掌击不退这个虫球,马上缩了回来在脸上一抹。此时他的右手贴在地面不能动弹,可即使只有一只手,也能使出口不言、目不视、耳不闻三**。这三法全部使出的话,他整个人便如泥塑木雕,但功力瞬间可以提高十倍以上。随着他左手一抹,身周火焰刹那间扩大了一倍,草棚中已成一片火海,那个虫球被卷入这片火海中,烧得“吱吱”有声,像是在被一层层剥落。 婆摩罗耶左手刚在脸上一抹,又是一掌击去。这一掌比方才已不可同日而语,掌带风雷,火焰四『射』,只怕真是顽铁也要炼化了。正当要击中那大球时,从这大球中突地伸出两只巨掌。 这两只巨掌比常人足足大了一倍,长满黑『毛』。婆摩罗耶本以为是那姓秦的躲在里面,借虫子消去火焰侵蚀,却不曾想到居然会有这等事。那两只巨掌力道大得异乎寻常,婆摩罗耶只觉自己的左手像是落到了一把铁钳之中,虽然吃惊,却仍不慌『乱』,左手腕一抖,沿着手腕已喷出一团烈焰,将这两只巨掌包裹在当中。火势熊熊,烧得皮焦『毛』枯,一阵焦臭。 此时那虫球已被火舌剥落了三分之一,里面赫然『露』出一头山魈,正是那净海王豢养的阿宝。火焰已烧到了这山魈的皮『毛』,而山魈的两只巨掌更是烧成一片枯焦,但这山魈却似乎毫无痛楚,力量反倒更大了些,握住了婆摩罗耶的左手向后拉去。山魈力量大如鬼魅,但婆摩罗耶三法已出,身体像是钉在了地面上,那山魈力量再大也拉不动。 也就是这时,这山魈前心忽地裂开一个口子,一支刀尖『露』了出来。 这刀锋利异常,刀尖『露』出皮『毛』还不到半寸,山魈的皮肉坚硬似铁,但刀子顺势划下,那山魈胸腹间已出现了一个破口。只不过一瞬间,刀尖已到了山魈腹部,豁然中开,『露』出里面的一个人。这人脸上带着一丝诡秘的笑容,身上一领黑袍已满是鲜血,手中握着一把水牛角克力士刀。 这人正是荀明赞。 此时的荀明赞哪有半分胆怯之意,眼神中又是兴奋,又是恶毒。他藏身在这山魈体内,而在山魈外面又包裹一层甲虫,终于突破婆摩罗耶的火咒。此时婆摩罗耶的三法齐出,眼耳口都已失去效用,只有鼻子尚有嗅觉。他突然觉得一股血腥味劈面而来,心中叫道:“不好!”他的耳不闻、目不视、口不言三法极为厉害,但最厉害的东西也有罩门,这三法的罩门就是使出后万万不能让敌人靠近。口不言也罢了,耳不能闻声,目不能视物,被敌人靠近身前,岂不是任人宰割?他火术精湛,使出这三法后功力增强十倍,旁人哪里能靠近他,可没想到这回却有人贴到了他身边。还没等他叫出声,荀明赞已飞身跃出,克力士刀一扬,一刀斩向婆摩罗耶的右臂。阿耆尼珠已即将出土,不要说婆摩罗耶三法齐出,看不到也听不到,就算他耳目如常,这时候他的手贴在地上,想放也放不掉的。克力士刀锋利无比,婆摩罗耶火术深厚,终是血肉之躯,刀光过处,右臂齐根而断。他被那山魈正紧紧抓着,右臂既断,脚下也已站不住了,被山魈拉得直向草棚外扑出。 荀明赞一刀砍断了婆摩罗耶的右臂,不由喜出望外。他自己也没想到顺利至此,眼见那条断臂离体,地底像是一股极大的吸力,断臂马上又要被吸了进去,他把克力士刀一把塞进左手,右手一把握住断臂,左手的食中二指抬起来虚指了两下,喝声:“疾!” 这阿耆尼珠他早就发现了,只是他不会天竺火术,知道了也取不出来,因此当婆摩罗耶来时他反有绝处逢生之感。靠婆摩罗耶取出阿耆尼珠,事后再杀了婆摩罗耶,这便是他打的如意算盘,只是婆摩罗耶本领太强了,这个算盘有点打不响,好在最终有无心相助,他在最后关头冲入草棚,一举成功。为山九仞,自不能功亏一篑,要取出阿耆尼珠他虽然力有未逮,可到了这时候哪里还有保留,情急之下,功力比平时也大大增强,那断臂被他一点点拔出。眼见这断臂的手掌握成了拳头,里面红光灼灼,定有阿耆尼珠在内,更是一阵狂喜,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左手克力士刀在右臂上一横一竖轻轻划了个十字形。入肉虽浅,鲜血却流了不少,一只右手登时染得通红。 这已是血咒。血咒虽能短时间增加功力,但对己身损害甚重。只是荀明赞哪里还顾得这些了,只盼能早一刻将阿耆尼珠夺到手中。他一使出血咒,力量刹那间更强,一把将那断臂拔了起来。断臂一离地面,那股吸力一下子消失,荀明赞冷不防,一个趔趄,险些坐倒在地上,那断臂中却有一朵火红光华直飞起来。他的心也险些要跳出喉咙口,正待飞身去接,边上忽然闪过一丝寒风,有个人影比他更快,一把接住了空中的阿耆尼珠。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了,荀明赞懊恼得狂呼一声。他定了定神,却见那人影已落在地上,一手抓着阿耆尼珠正在不住打量。这人穿着一领泥水淋漓的道袍,正是无心。 无心方才以小木郎咒激斗婆摩罗耶,见小木郎咒仍然收拾不了他,肚里骂道:“荀明赞你个绣花枕头,不是吹牛说会放飞剑么?快放啊!”婆摩罗耶虽强,终究还有可趁之机,只消荀明赞在一边攻上,让婆摩罗耶分心,那无心就可以循隙而入了。可是荀明赞本事不强,逃跑起来却是甚强,连无心都不知他躲到了什么地方。硬着头皮把小木郎咒使完,他生怕婆摩罗耶会追来,正当要掉头就跑,却听得身后声响有异,回头一看,却是一大片飞黑压压地飞过来。 九 一身二体2 九 一身二体2 那是摄生咒!无心呆了一呆。在船上时他见海贼中有人使出摄生咒阻住蓬莱号去势,已知此间有个妖人。本来以为这妖人便是婆摩罗耶,可是激斗一场,婆摩罗耶分明只会火术,并不会这种摄生咒。正在这时,只见飞虫中有一大团聚成一个大洞,涌入那草棚。等这大洞外层被火热灼光,『露』出里面的山魈,他脑海中灵光一闪,先前心中疑团登时想通了大半。等荀明赞斩断了婆摩罗耶右臂,无心只见一团火球从草棚中飞出,那是婆摩罗耶被山魈拖了出来,脑海中顿时雪亮。他心思本就极为机敏,此时前因后果尽都想通,立时冲上。正好荀明赞将阿耆尼珠起出,直飞了起来,无心一个箭步腾空而起,他的轻身功夫本来就好,而荀明赞也刚与婆摩罗耶生死相搏,又是措手不及,结果阿耆尼珠被无心抢先抓到了手里。 荀明赞见阿耆尼珠在无心手上,无心像是当成个玩物般一抛一抛,有心上去抢,但又不敢,心头不由大急,叫道:“无心道兄,快将那东西给我吧。” 雨已渐止,现在只有一些零星小雨。无心站在山崖边,回头下现在是谁?” 荀明赞心中一震,道:“我是荀明赞啊,道兄,你难道不认得我么?” 无心哈哈一笑,道:“阿湿毗奴者,天竺上古三神之一。此神有些古怪,而是一个双头马,故又名谓‘双马童’。” 荀明赞的脸『色』一变,低下头去。待再抬起头来,他的脸上堆满笑容,道:“原来无心道兄已经知道了。不敢再行欺瞒,在下秦明容,乃是荀明赞师兄。” 无心点了点头,道:“阿湿毗尼术亦名‘一身双体术’,修此术者,功力等如平添一倍,的是厉害,不过此术甚是危险,一旦入魔,则一身化为二体,如成二人。荀道兄想必是上了人的当,误修此术,结果被你趁虚而入,夺体而居。” 秦明容越听越是惊奇,心道:“这小道士居然如此渊博!我真是看走了眼。”那阿湿毗尼术乃是天竺上古秘术,他也是偶尔得到此术,只道是独得之秘,没想到无心侃侃而谈,如数家珍。他却不知当初无心避难,在密宗龙莲寺隐居多时,龙莲寺住持宗真颇无门户之见,无心闲着无聊,将寺中藏书看了不少。阿湿毗尼术是天竺上古秘术,在密宗典籍里也有记载。无心知道此术能使功力平添一倍,大为艳羡,但龙莲寺藏书里并没有修习法门,而且此术颇为危险,无心也就死了心,不过这一类秘术的来龙去脉却记住了不少。先前听荀明赞说在修阿湿毗尼术,他就大为惊奇,此时见眼前这人模样虽是荀明赞,但眼神、态度全然不似,而荀明赞只怕做梦都没那么大本领,多半已是另一个人了,出言一试,这秦明容果然上当。 无心看了看手中的阿耆尼珠,道:“你摆了这个圈套让我钻进去,就为了得到这个东西么?” 秦明容道:“你既然都已知道,那也不必瞒你了。如今妖人已经伏诛,你将这阿耆尼珠给我,定不会亏待你的。” 无心眉头一扬,道:“是么?你设下这圈套,害了几条『性』命,我凭什么相信你不会亏待我?”如果秦明容只是利用他,无心贪财成『性』,只怕会信。但他见秦明容为了利用自己,将陈耠几人送到婆摩罗耶处,害死了好几条人命,他哪里还敢相信这人。秦明容听他声『色』俱厉,已知说不通,却反倒笑起来,道:“道兄,你纵然不信,难道今日还有什么办法?” 无心嘿嘿一笑,道:“法子有很多。最简单的,把你这颗珠子一扔,你就算杀了我又有何用?”他站在山崖边,下面尽是『乱』石丛。这山崖虽然不是太高,摔下去那颗珠子也会摔个粉碎。这是投鼠忌器之计,无心出手前便已想好了。哪知秦明容仰天大笑,道:“好啊,你要扔便扔吧,想必你还不知。” 无心一怔,道:“这是什么?” “这是阿耆尼珠,乃是天竺四宝珠之一。”秦明容脸上仍然带着笑容,“刀剑斧钺俱不能伤。你扔下去,不过再费一番手脚找回来而已,倒可省一笔钱了。” 无心眼珠一转,道:“那好。”他伸手向外一扔,秦明容还只道他是装模作样,哪知见他手一扬,一团红光直飞出去,急得惊叫道:“不要!”刚喊出来,却见无心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手中仍是一团红光,那颗阿耆尼珠还在手里,也不知扔了点什么东西,他大为沮丧,心道:“好『奸』滑的小道士。” 无心扔出的只是一张符纸。符纸出手即燃,乍一看真与那阿耆尼珠一般无二。秦明容虽然狡诈,论机变实在与无心相去甚远,更兼关心则『乱』,无心又是随时都要防人一手的人,不由他不上当。无心见秦明容一张脸也已煞白,又是嘿嘿一笑,道:“秦道兄,这回想必不是多费一番。” 秦明容哼了一声,道:“你到底要如何?” 无心眉头一竖,道:“贫道要为死在你手上的无辜之人讨个公道。”虽然那几个水手并不都是死在秦明容手上,却也是因他而死。无心只能救得陈耠一个,心中大为内疚,已誓要为他们报仇。秦明容听他发狠,又哼了一声,道:“你有这个本事么?” 无心道:“有没有这个本事,都得试试。”他将那颗阿耆尼珠往面前一块石头上一放,喝道:“来……” “吧”字还没说出口,却听秦明容惨叫一声,那颗阿耆尼珠就像活物一般,出溜一下陷入了石头里。无心还怕阿耆尼珠滚出去,特地放在一个凹坑里,现在这凹坑里只有一个深洞,从中冒出些热气。无心吓了一大跳,这阿耆尼珠在手上时,不过觉得有些温热,也没什么奇异,他怎么都没想到会有这等怪事。 那边的秦明容却已恨得咬牙切齿。原来阿耆尼珠遇土石即入,非要婆摩罗摩这等极精火术之人方能取出,秦明容自己是取不出来的,所以方才无心作势要把阿耆尼珠扔掉时他会吓成这样子,他担心的并不是阿耆尼珠会破裂,而是一旦落到地上,便取不出来了。他为了这阿耆尼珠,已经等了好几年,没想到阿耆尼珠终于取出来了,他却连『摸』都没『摸』到便又被无心丢了回去。这回可没第二个婆摩罗耶,他恨得牙齿都要咬出血来,暴喝一声,一把拔出克力士刀,猛地向无心扑去。他自幼便生长在单马锡,精擅的是南洋蛊术,武功也是将中原剑术与满者伯夷刀法『揉』合在一起,与中原各派大为不同。无心还在奇怪那颗珠子怎么会突然不见的,忽觉一股厉风扑风,吓了一跳。再退便要跌下山崖了,现在只能阻隔格。他出手也是快极,横过长剑,一把挡住了秦明容的克力士刀。“当”一声响,却是长剑被克力士刀斩为两截。无心的长剑虽然也是精钢所铸,毕竟只是一柄寻常长剑,比不得那克力士刀锋利。秦明容气恼无心让他功亏一篑,一刀得手,更不容情,这一刀急斩而下,恨不得将无心从中剖成两爿。 眼看这一刀便要切入无心前心,哪知无心手忽地一扬,掌心又出现一把火红『色』短剑。这把短剑倒与克力士刀长短仿佛,一下挡住了秦明容的全力一击。刀剑相击,发出极响的一声,秦明容只觉一股大力涌来,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这短剑正是无心的摩睺罗迦剑。摩睺罗迦剑剑质不在克力士刀之下,尽能挡得住,而秦明容的武功却较无心有所不及,加上他刚才杀死婆摩罗耶已消耗了许多精力,硬碰碰之下,兵器不占上风,他自然也得不到便宜了。只是他痛恨已极,虽然被无心震退,定了定神,又待扑上,却听无心厉声喝道:“唵吽哆吒咭吒敕摄!”一道符纸直直飞来。 这是九天心咒中的绛霄太丹天辖咒。飞来的虽是一张轻飘飘的符纸,却如铁板一般。秦明容正待闪过,哪知那张符纸到了跟前,忽地化成一团火光。这道火光一变二,二变四,只一眨眼便成了十六点飞火,将秦明容围在正中。 变生肘腋,秦明容本出北天师,这些符箓之学也是懂得一些的,只是他不像荀明赞那样专心于本门道术,心思几乎全都放在外道之术上,这绛霄太丹天辖咒的名目他都叫不上来。正要躲闪,却听无心厉声喝道:“疾!”那十六点飞火如流星一般向他前心扑到,接连不断,十六下全中,秦明容只觉脑袋一沉,登时知觉全无。 秦明容倒地,无心一手持着摩睺罗迦剑,一手捻诀,仍然毫不放松。他慢慢走到秦明容跟前,左手往怀里『摸』出一个竹筒做的小圆盒。用指甲剔开了盒盖,里面是一盒调好的朱砂,他用左手尾指蘸了蘸,在秦明容颈后画了一道符。就连画符时,左手所捻之诀仍未松开。 画好了符,他这才松了口。收好那小盒,他朗声道:“姑娘,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他说话的时候,一张脸也凝重之极。半晌,却听山崖后有个人“嗤”地一笑,道:“你果然早就发现我了。” 十 色即是空1 十 『色』即是空1 山崖后转出了一个女子,正是那净海王。只是她穿着一身薄纱长裙,方才在雨中来去,长裙被雨打湿后都贴在了身上,看去简直就和没穿一般,极是妖冶艳丽。无心看得眼一下直了,期期艾艾道:“贫……贫道当然知道。” 他知是知道那净海王就躲在近处,却没想到会穿得如此妖艳,只觉鼻腔发热,鼻血也险些要喷出来。这副样子那女子都看在眼里,暗暗发笑,道:“小道士,真想不到你居然会有这等本事,最后站在这里的是你。” 无心皱了皱眉,道:“我奇怪的只是方才我将那阿耆尼珠弄没了,你居然也不出来。”他早就知道这女子在这里,一直担心她会和秦明容两人联手攻来,所以一直小心翼翼,没想到直到秦明容被自己拿下她仍不出来。若不是自己叫破,只怕她是不会出来的。 那女子咯咯一笑。她笑得极媚,无心看了不由心神一『荡』,赶紧在指节上一掐。那女子道:“阿耆尼珠我可没半点兴趣,那是秦明容才要这个。” 无心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那女子看着无心,微笑道:“只是我都看走了眼,你这小杂『毛』居然如此机灵,看来一开始就没上当了。” 无心听她夸赞,纵然被骂了一句“小杂『毛』”也是乐不可支,道:“姑娘,我可是正一道嫡派火居道士,不是寻常杂『毛』。火居道士你知道吧?那是不忌荤酒嫁娶的,跟俗人无异。” 那女子掩住口,笑道:“原来是个酒肉道士啊。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看出破绽来的?” 她一直住在单马锡,对道家也只知道秦明容荀明赞的北天师道,根本不知道门中还有这许多派别,对此也没什么兴趣。无心见她根本不追问火居道士有什么不同,一肚皮学问也倒不出来,不觉有些沮丧,道:“其实在你那王府中我就已经有所怀疑了。你说是婆摩罗耶闯到那里擒走了耘公,若真是他干的,他怎知耘公何时去你那里?万一你今日不外出,这主意岂不全盘落空?等我见了婆摩罗耶,此人果是妖人,只是他连与我恶斗时都不出草棚,显然是为了守护那堆火,又岂能冒险离开,跑那么远的地方来捉拿耘公?若说他要取人心为祭,随便哪里捉个人,也比捉住耘公几人方便安全得多。” 那女子点了点头,道:“我还以为这计策天衣无缝,原来有这许多破绽。小道士,你当真了得。” 无心听她钦佩,更是得意,道:“此时我就明白这是个圈套了。可这圈套为何要套到我头上来?回过头去想,定然是你们发现我能破了摄生咒,便起意要借我之力对付婆摩罗耶。婆摩罗耶专心在此应付阿耆尼珠,用脚想也不会信他统领一伙海贼在海上劫掠,所以统领海贼的,自是你们了。你身为净海王,一面收取过往船只供奉,一面又劫持船只,两头赚钱,这秘密若被别人知晓,你这净海王自然做不下去了,想在关起门来做皇帝,那也不成了。所以以前一旦动手,定不留活口。这回耘公安然脱身,船上之人都与你那些兼当海贼的手下打过照面,你生怕被他们看出破绽。擒走他,一来可以引出我,二来灭口,这计策一石二鸟,想得倒也周全。” 那女子抿着嘴,微笑道:“那你连荀明赞、秦明容师兄弟二人一体也猜到了么?” 无心摇了摇头道:“这个一开始哪里猜得到,我只以为你们还有一个人。一直要到荀明赞自称在修阿湿毗尼术,我这才怀疑他是一身二体。不过他这一身二体有点不同,是中了你们的圈套,我只是还想不通这秦明容到底是什么来路?” 那女子道:“他们是师兄弟二人,不过秦明容因为修习天竺秘术,被老国师逐出。两年前,他突然回来,连我都吓了一跳,他模样大变,竟然成了个山魈。” 无心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这阿湿毗尼术自然是秦明容先修的,他在天竺想必是遇到了什么厉害对头,身体被毁,只得存身于山魈之中。而传给荀明赞的阿湿毗尼术又定然本身就有错误,存心是要害他,怪不得他会走火入魔。” 那女子道:“小道士果然聪明。秦明容在天竺与那伽隐者团交恶,杀了他们首脑人物,结果被那伽隐者团合力诛杀。他修习过阿湿毗尼术,及时躲入那山魈体内,这才逃过一劫。他是想夺取荀明赞身体,只是若不以阿耆尼珠清除那伽术余患,他就不能完全夺得荀明赞之体。” 无心道:“那伽是八部众里的龙众,属水。水火相克,果然是解救之法,这秦明容倒也不差。不过我先前倒没想到他存身在山魈体内,只以为他与荀明赞一身二体,交互出现。”无心在中原时与一个邪派竹山教恶斗,竹山教教主是个少女,便是一身二体,有时阴狠毒辣,又有却又是个弱不经风的富家小姐。无心有一句话却没有说,那竹山教的少女教主是因为体有朱雀神煞,因此才会一身二体,他有点怀疑铁希带出的白虎神煞也有这般效用。现在才知道阿耆尼珠是解救秦明容旧伤的灵『药』,怪不得秦明容势在必得,而这女子却无动于衷。 那女子道:“秦明容野心很大,他还想着积聚财力,收买周边土人,准备先灭廖内,再吞满者伯夷,进而吞并暹逻,最终夺得天竺全境。他也不想想,单马锡一共就这般一点大,哪里吞得了。” 廖内是离单马锡不远的一些小岛,向来女主相传,是个极小的小国。只是廖内虽小,总有几万人口,比单马锡也大了近十倍,秦明容想吞廖内已近乎妄想,至于说要灭掉满者伯夷、暹逻诸多强国,更是痴人说梦。无心最厌恶这等争权夺势之事,哼了一声道:“螳臂挡车,蛇口吞象。” 那女子道:“是啊是啊。所以秦明容死了也就死了,不过小道士,我倒有点奇怪你为什么会不杀了他。” 无心道:“秦明容该死,可荀明赞又没什么错。我无心真人大好男儿,岂能妄杀无辜。” 那女子笑了笑,道:“你不杀他可怎么行,父王当初跟我说要恢复故土,可中国那么远,又那么大,这话无从说起。单马锡小虽小,倒也不差。无心,你本事不坏,你杀了他后,就留在这里当国师吧,我封你做贵妃。” 无心吓了一跳,道:“封我做什么?你不是说兵马都监么?那一千两还算不算?” 那女子笑得花枝『乱』颤,道:“你做了贵妃,整个单马锡都是你的。”她身上衣服单薄,再一笑更是诱人。无心心中一动,忖道:“‘男贵妃’,名字虽然不好听,倒也不错的。啊唷不好,她是王,封我做贵妃,那定然已经有个男皇后了。要是再弄个三宫六院,我岂不是要和别的男人争?”一千两银子虽然诱『惑』力极大,可想到夹在一堆男人中向这女子献媚,他就觉得浑身发『毛』,干笑道:“名份我也不要了……” 那女子更是笑道:“啊唷,你难道只要我临幸一番便够了么?” 无心见她媚态横生,险些便要酥倒,涎着脸笑道:“大王说什么便是什么了,小道哪敢有违。” 他还要再说,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 这是拉丁文的主祷文,正是莎琳娜的声音。一听莎琳娜的声音,无心如冷水浇头,心道:“啊呀,我在胡说什么,这女人好厉害,莎姑娘不要听到我跟她说的疯话了吧?” 他心神一凛,脑中已是一片清明。却听那女子一声惨叫,手掩住肩头。她的衣服很单薄,原先看不出来,但此时右肩却有一块地方渗出血来,染得肩头的薄纱一片殷红。无心吃了一惊,心道:“到船上来的果然是她!” 到船上来过的那个黑影与无心打过一个照面,肩头曾中了无心一剑。无心原本以为是荀明赞,但荀明赞肩头无伤,他就怀疑是那女子了。可是这女子身上只穿着薄纱衣服,周身上下都一览无余,他直勾勾看了半天也没发现异样,也一直揣『摸』不透。等莎琳娜一来,刚念这一段主祷文,他这才知道这女子果然就是那吸血鬼了。 那女子痛苦万分,忽然尖叫了一声,猛地向莎琳娜扑去。她的动作快得异乎寻常,但无心出手更快,身形一晃,已挡住了她的去路,手一晃,三张符纸同时飞出,拦在那女子身前。这三张符纸在空中无火自燃,那女子也识得厉害,硬生生止住脚步,喝道:“无心,你真要和我斗么?” 十 色即是空2 十 『色』即是空2 她的样子原本妖艳妩媚,此时一张脸因痛楚扭屈,变得奇丑无比。无心心头发『毛』,脚下一蹬,人向后跃出几尺,已到了莎琳娜跟前。先前他在那大厅中,见这大厅本来就暗,居然还挂着厚厚的帘子,情知不妙,吸血鬼定然在这里。要对付吸血鬼,他是没办法的,不过莎琳娜的圣光可以克制住,因此他让小汪回去报信,马上把莎琳娜叫过来。莎琳娜听说无心仍在那里,大为担心,可赶到净海王府却已不见人影。那时荀明赞派出的甲士已陆续回来,莎琳娜听他们说净海王被一个黑影抓走,已知又是那吸血鬼出手,更是担心,不顾一切便来寻找。她没有无心的武功,这一趟跑得辛苦之极,一身长裙也沾满了泥污,可在无心眼里,莎琳娜从无今夜之美。他挡住莎琳娜,道:“莎姑娘,你总算来了,要不要紧?” 莎琳娜一手拿着圣光,正念着主祷文。主祷文虽能克制吸血鬼,却伤不得她,这女子马上又会冲上来。她见无心还要来唠唠叨叨,已是急不可耐,伸手拔出火铳,喝道:“让开!” 无心见她要向那女子开火,心中不觉一沉,叫道:“莎姑娘,是不是网开一面……”方才他与秦明容恶战,一直担心这女子会杀出来。但直到他将秦明容解决了这女子才出来,显然她对自己并无敌意,对手若是男人,他根本不会犹豫,可那明明是个妖艳女子,要是被莎琳娜打死,实在有些不忍。见莎琳娜马上就要开火,心中大急,顾不得多想,一把将莎琳娜的手一推。“砰”一声,一颗银弹从那女子头边飞过。 莎琳娜见失手了,脸『色』大变。她出手也快,手一探,已『摸』出了另一把火铳。火铳一次只能放一发,发完后清理内膛,装进火『药』弹丸得好半晌,此时迫在眉睫,根本来不及。她抓住了另一把火铳,也不犹豫,对准那女子面门扣下扳机。“喀”一声轻响,火铳却没有发出。 火铳虽然经过美第奇一族改进,终究并不很可靠,这两柄火铳制作已极为精良,可还不是每回都能发出。只是莎琳娜也没料到这当口火铳会失效,那女子来势如风,伸手便抓向她的面门,莎琳娜哪里能闪躲,脸已变得煞白,刚闭眼,忽觉身子一轻,却是无心一把将她推到一边。 无心刚推开莎琳娜,那女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此时那女子大概全然没有要封无心为贵妃的意思了,张口便咬向无心脖颈。无心只觉这女子力量大得根本无法抵挡,正想以九天心咒的哪一种来抵挡,女子的嘴已贴到了他脖子上。无心脸也变得惨白,心道:“完了完了,莎姑娘会不会要吸血鬼做女婿?”莎琳娜曾对他说过,被吸血鬼咬过的人也会成为吸血鬼,自己会变成吸血鬼还是余事,他最担心的倒是这个。 那女子的嘴刚贴到无心颈上,还不等咬下,无心的前心突然透出一道光芒。那女子就像是碰到了烧红的铁块,惨叫一声,踉跄着向后退去。她的嘴唇原本娇艳欲滴,此时却白如死灰,上面还有一条长长的焦痕,从嘴角一直伸到耳边。无心呆了呆,也不知自己身上有什么能伤她,低头一看,看到挂在脖子上一条链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莎琳娜当初给他了一个十字架项链,无心觉得这是莎姑娘给自己的定情信物,因此一直贴肉戴着,没想到此时救了自己一命。他脱出这女子掌握,心头怒起,暗道:“给脸不要脸!”他本来不想与这女子为敌,可这女子连他也要杀,再做滥好人也不成了。何况这女子脸上有这般一条焦痕,形容一下变得极为丑怪,连一点怜香惜玉之心都已散尽,再不留情,反手一剑向她当胸刺去。 摩睺罗迦剑极为锋利,这一剑没入那女子前心。但她中剑后却毫无痛楚之意,眼里反倒更添杀气,又一把向他抓来。这回无心已有防备,人猛地一跳,已退了几步,短剑上下翻飞护住面门,叫道:“莎姑娘,怎么伤不了她?” 莎琳娜已经站稳,正在清理火铳,听得无心的大叫,她高声道:“用十字架贴到她前额!”给火铳装火『药』,装弹丸都不太容易,她只盼着无心能多撑一会,又怕无心受伤,心急如焚之下更是装不好。无心听得莎琳娜的声音,心中一亮,忖道:“原来吸血鬼怕十字架。”他一把掏出十字架来,伸手向那女子面门按去。 无心的武功着实不错,出手也快,十字架一下按到了那女子额头。这十字架是银的,也冰冰凉凉,但一贴到那女子额头,却如同烧得通红一般,从那女子皮肤上腾起一股白烟。那个女子痛得嘶声怪叫,四肢『乱』颤,一张原本妖冶艳丽的脸也已丑隔不堪,可是额头贴着这十字架,她竟是一动都不能动。看着这副样子,无心心头一动,道:“姑娘,我们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可好?”他终究还是怜惜这女子的,想到方才还是花容月貌,可说尽数毁在自己手里,心中大为内疚,手下也不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莎琳娜见无心一下子便把十字架贴上了这吸血鬼的前额,刚松了口气,却又听得他说什么要井水不可犯河水,不禁大急。中土没有吸血鬼,莎琳娜却知道人一旦成了吸血鬼便全无理智,惊叫道:“别放她!她不是人了!” 这话说得还是晚了一步,无心的手刚一松,那女子的双手便已极快地抬起,一把拧住了无心的手臂。无心力气不小,但她的力气却更大,无心被她拧得“啊唷”一声,只觉手臂快要断了,哪里还能动弹,心里骂道:“无心啊无心,你这杂『毛』小老道,不听老婆言,吃亏在眼前。”可再骂自己也没用了,擒拿手中有一种翻腕的手法,一个人被翻腕手抓住后,除非有烈士断腕之心,把自己手臂砍断了才脱得出来。那女子未必会擒拿手,但抓住无心的手法却正与翻腕手一般无二,可无心却无烈士断腕的气魄。 他正在惨叫不迭,却觉脑袋上轻轻一疼,那女子却又是一声惨呼。他一怔,一眼已看到地上有几颗亮闪闪的小珠子。那是莎琳娜见势不妙,不顾一切将一袋子银弹丸洒了出来。莎琳娜力气也不大,这二十颗银弹丸有一些打在无心脸上,却也毫无损伤,但有几颗打在了那女子脸上,她却如遭利刃猛砍,痛得惨叫。无心只觉抓着自己的那两只手霎时松了下来,他是滑溜至极之人,有缝必钻,手腕一抖,双足一蹬,一个空心跟头翻出,已然脱出了那女子掌握。那翻出的一刹那,他已拣起两颗银弹丸,扣在指尖弹了出去。 这是发『射』暗器手法。无心的武功不错,暗器手法倒也马马虎虎,可是现在相距如此之近,简直就是面对面,这两颗银丸全都打中了那女子面门。银丸飞得也不算太快,却如中腐木,深深嵌入,有一颗打在额角上的更狠,竟然穿颅而出。那女子又是惨叫一声,再抵不住这一下重创,仰天摔倒在地。 无心看得目瞪口呆,看看自己的手,也不敢相信自己发出这两颗银弹丸会有如斯威力。莎琳娜走到那女子跟前,撩起她的头发看了看,又用手比划了一下,将圣光放在那女子头边,从怀里『摸』出一包细盐洒在她上面。无心不知她在做什么,讪讪地过来道:“莎姑娘,要帮忙么?” 莎琳娜此时又念了几句经文。话音刚落,这女子的尸身忽地变成一片焦黑,也不见有火。无心大吃一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莎琳娜站起来,道:“她真的已被铁希咬过。” 无心至今也没见过铁希长什么样,听莎琳娜又说起铁希,道:“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他?” 莎琳娜道:“我量过铁希以前的咬痕,几个牙齿的形状我都记下来了,与她颈上伤痕一般无二。不过,这伤痕已经不短了,恐怕铁希来这里也是好多天以前的事。”她突然扎到无心怀里,一把抱住了他的头。无心欣喜若狂,反手抱住了她,道:“莎姑娘别怕,有我呢。”虽然与莎琳娜一同出海,但莎琳娜从来没与他有过这等亲热的举动。如今软玉温香在怀,无心当真如登天界,方才连番恶斗,屡遭奇险,也已忘个一干二净。 莎琳娜抱着他的头,前前后后看了一圈,忽地哭出声来,道:“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无心乐不可支,抱着莎琳娜也不敢太过用力,只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道:“是啊,太好了。”虽说满身都是泥污,手腕也被那女子翻得至今还疼,不过陈耠救出来了,莎琳娜也终于主动投怀送抱,在无心看来,当真是太好了。 无心整了整道袍,向送到港口来的荀明赞打了个稽手,道:“荀道兄,请留步。” 荀明赞看了看他,道:“无心道兄,没想到此番会出这等事,真是多亏你了。” 荀明赞一直昏『迷』不醒,待他醒过来,只见婆摩罗耶和净海王都已浑身焦黑死在那里,又是吓得牙齿响个不停。无心跟他说,那妖人婆摩罗耶暴起伤人,将他打晕在地,而自己如何奋起反抗,终于让妖人婆摩罗耶伏诛。可惜净海王被婆摩罗耶擒来,未能及时救出,以至于被婆摩罗耶惨杀。说到动情处,无心还挤出几滴眼泪,陪着荀明赞痛哭。荀明赞这人本事不大,倒是忠心耿耿,抱着那女子尸身回去好生安葬。只是国不可一日无主,净海王苗裔已绝,无心劝他代理净海王之位,荀明赞想了想便也答应下来。 为了感谢无心拔刀相助,荀明赞给蓬莱号补足了补给,桑九二等四个死去的水手也赔付了一大笔抚恤,无心自己也受了一堆银子。虽然没有一千两,不过一二百两总是有的,他乐得眉开眼笑。陈耠现在还没完全康复,只是荀明赞上船的话,陈耠看到了恐怕会误以为他就是秦明容,所以无心让荀明赞在港口留步。荀明赞倒也不多客套,就在港口与无心告别。 蓬莱号缓缓驶出了港口。无心看着港口荀明赞和那些从人的身影越来越小,忽地叹了口气。他以净心咒封住荀明赞身躯,秦明容此人已然不复存在,但单马锡国小力薄,荀明赞这人又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将来若有机会重来,这个小小的国度只怕已不存在了。 他越想越是沮丧。秦明容和那女子净海王都非等闲之辈,可这些人总心术不正。偏生心术甚正的荀明赞又如此无能,上天真是作弄。这时莎琳娜走到他身边,道:“无心,船上风大,下去吧。” 无心笑了笑,拉住她的手,突然想起了什么,道:“莎姑娘,你那时看了我半天脖子,是不是在看我有没有被她咬过吧?” 莎琳娜微笑着点了点头,也不说话。无心却苦着脸,道:“若是你当时发现我脖子上有伤口,会怎么办?” 莎琳娜伸出手掌,轻轻在他脖子上一砍,道:“当然是一刀砍下你这油嘴滑舌的异教徒的脑袋。” 她话中含笑,但眼里却带着欣慰,当是庆幸无心没被咬伤,他这颗异教徒的脑袋不至于真个被砍将下来。无心一把抱住她,笑道:“好哇,你砍下我的头,我就是飞头蛮,天天跟着你!”飞头蛮的故事也是小汪跟他说的,说这一带有一种飞头蛮的野人,晚上会把头飞出去,早上方才回来。他听了甚觉奇异,顺口便拿来与莎琳娜调笑。 他们在船上说笑,远远的,在港口上,荀明赞看着蓬莱号远去,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对左右道:“我们回去吧。” 他是国师,又是代理净海王,旁人自无二话。一行人回头向净海王府回去,对那些人来说,以前那个女子净海王每天不是深居浅出,就是要骑象到山里打猎,一打猎便半天不见人,眼前这个国师爷却要安静得多,更好侍候。只是他们谁都没有发现,荀明赞眼里带着的一点笑意。 那是种有些阴森,也有些快慰的笑意,仿佛经过千辛万苦,大愿终于得偿。如果无心看到的话,他一定知道,那并不是荀明赞的笑容。 一 火与地1 一 火与地1 一只鸽子扑打着双翅从高墙后冲天而起,落到了一枝伸出墙外的毗梨勒树枝上。 在俱蓝国,这样子栽种着毗梨勒树的宅院有很多,只是像这座一样孤零零位于深山之中的倒并不多见。这宅子也并不算大,院墙却筑得又高又厚,相对而言,院门倒是小得可怜,此时也紧紧掩着。 门外聚集着八个人,正中对着大门的是一个盘腿而坐的老者。这老者须眉皆无,身上披着一件恰达。所谓恰达,其实也就是一条围在腰间的白布,一头搭在肩上。这老者闭着眼端坐不动,旁人都恭恭敬敬地侍立在这老者身后。听得鸽子扑翅之声,那些人都抬起头,一个中年人脸上『露』出喜『色』,道:“尊者,阿伽南夫人投降了。” 他们都是天竺火天宗的弟子。火天宗由来极古,传说是火神阿耆尼一身化三传承下来的,历代都是三尊者执掌,这老者名叫桑波底,乃是当今阿耆尼宗的第二尊者,那中年人名叫达山,是桑波底七大弟子中第一位。 桑波底睁开了眼,忽然高声道:“阿伽南夫人,请出来吧。”他身材矮小,可是中气却是极足,声音也响亮之极,那只鸽子刚站在枝头,被这声音一惊,又一下飞去。也就是这时,门一下开了。 门里走出的,是一个穿着纱丽的女子。看到只有这女子出来,达山皱了皱眉,喝道:“桑波底尊者在此,阿伽南夫人呢?” 这里是地天宗的波罗提毗院。地天宗来源亦是极古,当初与火天宗齐名。只是地天宗敬奉的是地母波罗提毗,因此此宗弟子大多是女子。经过千余年传承,火天宗历代宗主大多精明强干,地天宗却与世无争,渐趋式微,已不能与火天宗相提并论了。地天宗宗主阿伽南夫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但出来的这个女子相貌极美,肌肤雪白,分明也不过二十出头,决非阿伽南夫人,而她身后也不见有人。达山见地天宗已示意投降,但阿伽南夫人却不出来迎接,不由大为着恼。他还待再说两句狠话,桑波底手一扬,道:“原来是吉祥女。阿伽南夫人有不便么?” 地天宗宗主自称是坚牢地天波罗提毗转世,身边总带着两个侍女,称左右吉祥女,这两个女子的一个也会接任地天宗下一代宗主。左右吉祥女出来,也等如阿伽南夫人亲临一般,因此桑波底并不恼怒,只是不知这是左吉祥女还是右吉祥女。那女子一出门,也不理会达山的喝斥,向桑波底行了一礼,道:“尊者,夫人有谓,波罗提毗珠是地天宗代代守护之宝。既然要从夫人手上失去,她已无颜苟活于世了。” 达山一听这话,面上动容。波罗提毗院里有一颗波罗提毗珠,是地天宗世代相传之宝。他们此番跟随桑波底前来,软硬兼施,阿伽南夫人自知不敌,终于愿意交出波罗提毗珠。地天宗虽然已趋式微,终究也是曾与火天宗并立的大宗,如果真个动武,只怕尊者七大弟子中至少要有两三人丧身此地,因此见阿伽南夫人投降,达山心中实是大大松了口气。可听这吉祥女所言,似乎仍有不甘心之意,难道这一场打斗终究免不了么? 他不敢多嘴,只是看了看桑波底,桑波底也似乎有些疑『惑』,道:“难道阿伽南夫人仍要我恶取么?” 那吉祥女道:“尊者神通广大,夫人不敢违抗。为免殃及无辜,还请尊者孤身入内取得此珠。” 原来是要单挑的意思。桑波底微微点了点头,道:“如此也好。”他原本盘腿坐着,双手交错在腿上,也不见作势,一下便站了起来,双手仍如先前一般。他身材虽然矮小,但一站起来,旁人恍惚中如见丈六金身,只觉这矮小的老者竟是伟岸之极。 那吉祥女奉命传话,也知道阿伽南夫人已萌死志。只是见桑波底『露』了这一手,她不禁微微变『色』。原本觉得阿伽南夫人纵然不敌,终可一战,可真正见到桑波底的气势,她终于知道阿伽南夫人只怕连一柱香的时间都撑不到,心道:“夫人恐怕连最后的尊严都保不住了。” 桑波底一站起来,便大踏步向前走去。达山带着一干弟子想要跟进去,桑波底扭头喝道:“达山,在此等候。” 达山有些不安,道:“尊者,若她们另有阴谋,又该如何是好?” 桑波底面无表情,只是道:“地天宗阿伽南夫人岂是玩弄诈术小人。达山,等在这里,不要让夫人看笑话了。” 一走进小门,迎面却是一个水池,隔着这水池,是一座十分精致的四层楼阁。桑波底站在池边,高声喝道:“阿伽南夫人,火天宗桑波底求见。” 他虽然说是“求见”,脚下却丝毫没有停步的意思,一下便迈入水池之中。双足一踏到水面,静静的池水上忽然闪现出一条火柱,连水池两端连在一处,桑波底踩在这火柱之下大步向前走去,也不见他如何用力,走得却越来越快。只不过一瞬间,桑波底的身影已消失在楼中了。 虽然桑波底让他们在此等候,但达山心中终究放不下心。他在门口向里看去,楼中声息皆无。桑波底迈过小池时,池水直如尽是火油,此时却又变得平静无波,连水面上两朵睡莲都一动不动。他心道:“尊者为什么还要冒这个险?万一……” 正想着,他只觉脚下忽地一动,池水也猛地翻起一个花来。达山大吃一惊,心知定是尊者与阿伽南夫人动上了手。他抬头看去,万一有什么不对,纵然要被尊者事后责骂,他也要带同门一起冲进去的。哪知他还回过神来,身边却是“扑通”一声,原来是那吉祥女跪在地上,哭道:“夫人!” 小楼最上一层此时突然间闪过一片红光,便如里面突然同时点亮了几百盏灯,又突然同时熄灭一般。“哗”的一声,一个人影直冲出来。这人身上只披了一件恰达,自然便是桑波底了。达山正要抢上前去,桑波底已落下地来,身形一晃,便回到门口,道:“回去吧。” 桑波底的左手上,托了一颗闪闪发光的黑『色』珠子,正是地天宗至宝波罗提毗珠。达山没想到尊者这般快就把波罗提毗珠夺到手了,他又惊又喜地道:“尊者,您拿到了?” 波罗提毗珠到手,阿伽南夫人定然已经身故了。桑波底一句话也不多说,大步向外走去。达山见他步履沉稳,全无异样,只是恰达搭在肩上的那一端有点破损,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道:“真不愧是阿耆尼化身。”地天宗纵然不强,但阿伽南夫人终是一派宗主,只是在桑波底手下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不由他不赞叹。 火天宗信奉的是苦行,平时都是步行。不过波罗提毗院位于深山之中,这一次他们是乘象辇而来。一干人坐上了几头大象,旁人是两人一象,桑波底却是一人一象,一行人在山间向前走去。走了一程,远远地还能听到波罗提毗院里传来的那些女弟子的痛哭之声,突然走在最前面的达山停住了步子。 桑波底的象在队伍中间,高声道:“达山,又有什么事?” 达山回过头道:“尊者,罗娑婆那求见。” 桑波底一直面无表情,此时他的脸上却是一动,道:“快让他过来。” 罗娑婆那是火天宗第三尊者婆摩罗耶的弟子。虽然与桑波底同是火天宗三尊者之一,婆摩罗耶的『性』子与桑波底颇有不同,弟子也只收了这罗娑婆那一人。婆摩罗耶身负寻找阿耆尼珠的重任,一去数载,平时就是让罗娑婆那回来传递消息。桑波底记得婆摩罗耶说过,阿耆尼珠马上就可到手,现在只怕是婆摩罗耶已经大功告成回来了。 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到了桑波底象前,他躬身行了一礼,道:“桑波底尊者。” “为什么这么急?我马上就要回去了。” 桑波底哼了一声。三尊者虽然据说是阿耆尼大神一身所化,但这三人之间也并非蜜里调油,契合无间。罗娑婆那抬起头,有点犹豫地道:“婆摩罗耶尊者他……他出事了。” 这话说得并不响,但桑波底耳边直如响起了一个晴天霹雳。他在象辇上一长身,喝道:“什么?婆摩罗耶到底怎么了?” 桑波底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再也掩饰不住的怒意。罗娑婆那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咽了口唾沫道:“婆摩罗耶尊者一直未曾与我联系,我前去查看,结果发现尊者居处已成灰烬,尊者不知去向。我四处查看,在附近找到有一处新坟,掘土视之,里面正是婆摩罗耶尊者的尸身。” 桑婆底叫道:“不可能!”罗娑婆那只觉眼前一花,桑波底的身影突然间从象辇上消失了,却出现在他面前,一把抓住了罗娑婆那的肩头。桑波底的手并不大,却如铁钳一般,抓得罗娑婆那肩头钻心也似地疼痛。他强忍着道:“尊者是被一个唐人杀了的。” 一 火与地2 一 火与地2 桑波底显然也觉察了自己的失态。他松开罗娑婆那,沉声道:“什么唐人能伤了婆摩罗耶尊者?单马锡那些唐人么?” 单马锡聚集了数千唐人,以一个“净海王”为长,这些桑波底也都知道。净海王手下虽然也有一个术士,不过那术士的本领在婆摩罗耶面前不值一哂,婆摩罗耶初至单马锡时,因为要用人祭,那术士尊率甲士来犯,结果被婆摩罗耶软硬兼施,杀人立威之余,又承诺不伤净海王百姓,那术士只得袖手旁观,任由婆摩罗耶施术。这些事罗娑婆那先前都已报告过,还说婆摩罗耶进展顺利,过不了多久阿耆尼珠便可到手,哪想到这时候居然还会节外生枝。 罗娑婆那抚了下肩头,道:“是个过路的唐人所为。” “过路的唐人?是那净海王指使的么?” “不是,净海王也伤在这人手下。单马锡的那个唐人总管说,这人名叫无心。” “无心?”桑波底眉宇间皱了起来。他的脸上须眉全无,看上去总带了一分诡异,此时更显得怪诞。他沉『吟』了片刻,道:“谅那唐人女王也没这么大胆。那阿耆尼珠的下落呢?” 罗娑婆那犹豫了一下,道:“也被这唐人无心带走了。” 桑波底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却又长吁一口气,道:“那么,这个无心是回唐土了还是继续西行?” “那唐人总管说,他是向西而来,只是不知他会在俱蓝还是马八儿靠港,因此弟子这才日夜兼程赶来。算算日程,也就是这一两天到了。”他说着,从腰间取出一个卷轴,道:“桑波底尊者,这便是那唐人的样貌。” 桑波底打开了卷轴,里面是一幅工笔的人像,画着一个戴冠背剑,穿着一件奇怪衣服的唐人少年,边上立着一个『色』目少女。桑波底哼了一声,道:“那唐人总管倒画得一笔好画。” 罗娑婆那道:“那荀总管说,这无心年纪虽轻,但法术不凡,尊者万万不要小看他。” 桑波底仔细打量着画中之人,道:“此人眼带邪气,果然不是好人。哼哼,那单马锡的唐人也不会是善男信女。” 桑波底的声音极是阴沉。达山在一边打了个寒战,心道:“尊者定不会轻饶了单马锡那伙唐人了。”眼下首要之事是对付这个无心,从他手中夺回阿耆尼珠。事后,达山也知道,定然是要去扫平单马锡了。单马锡离此间足有数千里,这一趟远路定是桩苦差事,他现在就已经有点害怕。只是尊者打定的主意,又有谁敢违背?这桩差事再苦,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再逃不掉了。 桑波底手一扬,将画扔给了达山,道:“将这画复绘一份,达山,你与婆利、拉昌德、阿罗克去马八儿,另外四个随我去俱蓝,定不能让他逃了。” 马八尔与俱蓝是当时印度南端的两大王国。马八尔就是今日的马拉巴尔,俱蓝是今日的奎隆。俱蓝在马八尔的西南边,海船西行,要补给的话也是俱蓝方便得多,因此桑波底自己便要去俱蓝。他分派已定,身子一晃,又跃上了象背,坐在象辇中了。 无心。他默念着这个唐人的名字。现在此人的样貌、名字、穿着打扮都已在自己掌握中。不论这人是何方神圣,只要敢招若火天宗的,就是登上鬼录了。现在波罗提毗珠已在自己手中,只消阿耆尼珠再到手,四相珠就有一半在自己手里,到时阿尼什就算找到了婆楼那珠和婆由珠,一样不能与自己一争短长。 虽然方才阿伽南夫人在他肩头留下的伤口还有些隐隐作痛,桑波底心中却已满是欣喜。 “啊嚏!” 无心这个喷嚏打得惊天动地,将正要再说两句感谢之话的陈耠吓得楞了楞,话也都吞了回去。无心『揉』了『揉』鼻子,道:“耘公,放心吧,贫道在此,你不必再担心了。” 这已是第三次说这话了。陈耠也知道,这小道士将这话提个没完,那是要提醒自己,自己这条命是他救回来的,谢礼万万不可轻了。先前在单马锡,陈耠前去拜会单马锡的净海王时,因为净海王一方面庇护过往商船,一方面却又豢养海贼劫掠落单商船,见无心身手不凡,故意引动他前去与一个来单马锡的天竺术士婆摩罗耶恶斗,将将陈耠打晕了带到婆摩罗耶处。婆摩罗耶为取沉埋在单马锡山中的一颗阿耆尼珠,必须使用人祭,与陈耠一同前去拜会的几个水手全都死在了那里,只有陈耠被无心拼死救回。这救命之恩当然不可不报,只是象无心这样生怕旁人会忘了,见一面提一次,陈耠多少也有点厌。他在床0上欠起身,拱了拱手道:“那多谢道长了。船马上就要到俱蓝,一进港我取了铺子里发来的货款,便重重酬谢道长。” 无心以看望陈耠为借口,本意是想探探口风,提醒一下陈耠不要忘了自己的酬劳,没想到陈耠说得这般直接,他脸皮虽厚,终有些不好意思,干笑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施恩不望图报,耘公太客气了,那我先告辞了。”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是佛门之语,不过当时也成了口头禅,无心更没什么门户之见,张口就来。只是他心中惊喜,说出来多少有点语无伦次。 他一出了陈耠的客舱,只觉身边一阵香风过来,耳朵根便是一疼,他低声叫道:“莎姑娘,快放手快放手,别人见了成什么样。” 那正是莎琳娜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莎琳娜是佛罗伦萨美第奇一族的除魔师,此番东来,是为了寻找她当初东来的叔叔唐德洛的骨灰。无心天不怕地不怕,自从第一眼见了莎琳娜的花容月貌就如雪狮子向火,在过单马锡时与妖人婆摩罗耶一战,两人更是亲密。原本以无心的本事,莎琳娜要揪他耳朵还真不太揪得到,只是无心从来不敢让莎琳娜生气,美人要揪自己耳朵,就算揪下来也心甘情愿,何况莎琳娜下手很有分寸,不会真个痛下杀手猛揪一气的。无心连声叫疼,其实也是做作而已。 莎琳娜揪了他两下耳朵,这才松开手低声道:“你怎么又去向陈先生要钱?要是到了佛罗伦萨,我爸爸见了你这副模样,一定会说你没有骑士风度。” 无心听莎琳娜说是担心自己未来的老泰山看不中自己,说到底也是为了自己好。他笑咪咪地『揉』了『揉』耳朵,道:“怎的没有,我有的就是骑士风度。我只是怕见了泰山大人,出手寒酸了,丢了我中华上国的颜面。” 无心在船上一直和莎琳娜学拉丁文和意大利语,此时也已能夹生着说个百十来句了,那些“骑士风度”之类莎琳娜也跟他解释过,无心一听便知与中土的侠者风范大同小异。他自命除了贪财这一点……当然还除了一点点好『色』,一点点嘴馋不太像侠客以外,其他都还差不多,要论起骑士风度来,自己定然足斤足两,童叟无欺,有个十足的。 莎琳娜道:“你知是知道,就是做不到。船还没靠岸,你就整天要钱,陈先生烦也烦死了。救人本是好事,你三天两头提一遍,这好事也得打个折扣。” 无心讪讪地干笑了一下,道:“我怕他忘了啊。”说到这儿,又是一个大大的喷嚏。他怕鼻涕飞沫喷到莎琳娜身上,一觉得要打喷嚏了,赶紧侧转身去。侧得有点急了,脖子都“咯”一声响,捂住了脖子直叫痛。莎琳娜见他这样子,也有点心疼,给他『揉』着脖子道:“你是不是伤风了?小心点啊。” 无心道:“我睡觉老要踢被子的,想必着凉了。莎姑娘,今晚你给我盖被子可好?” 莎琳娜见他又说上了疯话,脸微微一红,举掌在他后颈轻轻一砍,道:“盖你个头,把你这脑袋砍下来。” 她的手纤小柔软,砍在无心脖子上岂但不痛,倒舒服之极。无心哈哈一笑,低声道:“谋杀亲夫呀。”乐极生悲,又是一个大大的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心道:“怎么回事,是谁在想我还是谁在骂我?” 打喷嚏一说是因为旁人思念,一说是因为旁人咒骂。对于无心来说,被人想得少,被人骂得多,不过他心里总还盼着别人想自己,心道:“到底是谁在想我?临安软红楼的阿璇么?啊也,这小妮子只怕连我是谁都忘了,别是雁高翔那大胡子吧。” 雁高翔是中原竹山教硕果仅存的弟子。竹山教虽是邪教,但雁高翔为人却正直大度,与无心也亦敌亦友。无心离开中土之前还曾救了雁高翔一命,只是将雁高翔送到医馆救治时却冒充是雁高翔的父亲,雁高翔醒来只怕要骂自己个狗血喷头。一想到想念自己的可能会是雁高翔那长了一部大胡子的大汉,无心不禁打了个寒战,心道:“雁兄雁兄,求求你要想就去想别人,别想我吧。” 二 倾盖如故1 二 倾盖如故1 蓬莱号驶入俱蓝港时,天『色』已近黄昏。 俱蓝即是今日印度南端的奎隆市,也不算太大,当时却是喀拉拉国之都,是东西方海运交通的中转之处,中原商船一般到了这里便不再西行,而西方的大食、天方诸地商船也在此地转购中原瓷器、丝绸一类货物,因此俱蓝成了一个万方辐凑的所在,甚是繁华。船过单马锡后,船只也曾在几个地方靠港,不过当时马来半岛与苏门答腊岛上人烟罕至,现在苏门答腊岛上第一大市棉兰在元末尚是一片蛮荒之地,一直到了别名狮子国的僧伽剌(今斯里兰卡)才算繁华了些。但僧伽剌终究不能与俱蓝相比。何况僧伽剌乃是佛国,据说有佛殿供奉释迦牟尼肉身,海边还有留存佛祖足迹的莲台石,人民四季以香烛供养,无心虽然没什么门户之见,但他终是道家子弟,当地人并不崇道,自然也不会对他大加奉承,无心有点悻悻然。俱蓝与僧伽剌不同,因为来往之人极多,虽然人民多半信佛,但别个教派也有不少,连也里可温教(基督教)也有,《元史》中即有“寓俱蓝国也里可温主兀咱儿撇里马亦遣使奉表”的记载。到了俱蓝,无心便要自在多了。 此时陈耠伤势虽未痊愈,但步行已是无碍。虽说船上水手死了好几个,但生意还得做,船一靠港,他就张罗着将船上的货物运下去。莎琳娜因为要找一艘回佛罗伦萨的船,早早就下去了。依无心的本意,在船上住着不用花钱,上了岸却要找客栈,又不知得花几两银子,不妨在船上先住几日,反正陈耠此时也不好意思多收他的钱。只是莎琳娜有命,当真是急急如律令,他哪敢不从,只得向陈耠告辞。陈耠倒是毫不食言,给了他两根金条。这两根金条每根总有十几两,虽说还要去金铺兑换,但总比身边带个几十斤银子要方便。 陪着莎琳娜一下蓬莱号,无心就小小地吃了一惊。临靠港时,船上的水手小汪又搬出他叔父那本《岛夷志略》来,说俱蓝港颇为繁华,只是无心过单马锡时已大失所望,觉得俱蓝港多半与单马锡差不多,没想到一下船才发现,这俱蓝港当真不愧为天竺第一大港,较诸明州、刺桐这等通都大衢亦不遑多让。别个不说,一上岸,便见到有不少女子。因为俱蓝是八方会聚的所在,这些女子肤『色』有黑有白,各各不同,不过看上去当真赏心悦目,无心心痒痒的,要不是莎琳娜在身边,早就上前搭讪去了。 港口海船甚多,只是莎琳娜运气不算好,要去勿斯里的船一艘没有。问了几处,最近去末罗国的船倒有几艘,去勿斯里的船却一艘也无。末罗国就是今天的波斯湾西北端伊拉克、伊朗一带,勿斯里则是今天的埃及,元时也被称为米西儿。当时埃及的苏依士运河当然尚未开掘,而轰轰烈烈的大航海时代亦未来临,欧洲人只是在地中海沿岸做些小生意,还不知道绕过非洲南端的好望角东行,只有一些胆大的欧洲客商将大本营设在勿斯里,穿过红海经阿拉伯半岛的亚丁来到俱蓝,莎琳娜要回佛罗伦萨的话也必须到勿斯里下船步行穿过西奈半岛,再到地中海转乘海船回去。 莎琳娜虽然懂数国语言,却不懂天竺话。想起陈耠经常来此间,他船上一定有懂天竺话的通事,便谢过船长,下得船来想招呼在一个饭馆里吃点心的无心回去再请陈耠帮忙。一进饭馆,却见无心正冲着一个坐在他对面的天竺女子挤眉弄眼。那女子多半是个歌『妓』,生得极是俏丽,额头点着一点朱砂,穿着一件一头张开成扇形的纱丽,眉宇间颇有轻浮之意,无心却与她眉来眼去个不亦乐乎。莎琳娜没问到有可以直接搭乘的船,心中本就老大不痛快,见到无心倒是一副无心无事的样子,更是恼怒,喝道:“无心!” 无心与那女子虽然言语不通,但眉目传情正传得入港,一时也忘了莎琳娜。耳边听得一声娇斥,他连忙站将起来正『色』道:“莎姑娘,你问到船了么?我方才去问了一下,说一时也没有去佛罗伦萨的船。”他当初也不知佛罗伦萨是什么地方,只觉是又是佛又是罗刹,当真匪夷所思。和莎琳娜在船上呆了这些日子,总算知道这地方的正确发音。 莎琳娜哼了一声,道:“你真是好本事,天竺话也会说,还说得眉飞『色』舞。” 无心吓了一跳,心道:“糟糕,莎姑娘多半看到了,我来给她胡赖一下。”当即笑咪咪地道:“虽然我不会说天竺话,不过手势总会打,别人也知道的。” 其实当时欧洲人并不把私情看得罪孽,贵族里更是以找情0『妇』为时尚,便是贵为皇后也会有个把情人。只是莎琳娜终是少女,她们美第奇一族还不算真正的贵族,无心又是她第一个情郎,实在不愿他去拈花惹草。但她知道无心虽然有些好『色』,对自己却是真心实意的,有意不再多说,只是道:“我方才也去问了问,眼下没有船去勿斯里,只怕我们要在俱蓝呆些日子了。” 无心道:“好啊好啊,那我去找个住的地方吧。莎姑娘,我的银两也不太多了,是不是要一个房……” 他话未说完,莎琳娜举起拳头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敲,道:“好你个头,我问得口干,现在我喝点牛『奶』,你去问。” 无心不敢再行多嘴,连连点头道:“好,好。”只是看了看周围,又苦着脸道:“怎么问?” 俱蓝港的商人哪儿都有,眼下港口停了七八艘船,就有五六个国家,而周围来来去去的人就更杂了。莎琳娜一路过来,已学会五六种话,总能找到一个能交谈之人,无心却只会一点拉丁语,再就是一些现炒现卖的夹生意大利语,俱蓝会这两种话的不多,何况无心问个路都要连比带划,要他去问,当真是拿鸭子上架。莎琳娜也知道这是难为他,只是恼他一不注意就要和女子搭讪,板着脸道:“你就算不会说,手势总会打,别人总知道的。” 无心暗暗叫苦,道:“莎姑娘,你别难为我了,我又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刚才我站得烦了,才和那个天竺姑娘聊几句,你也别使这小『性』子。” 莎琳娜见他还要嘴硬,气得脚往地上一跺,道:“不管,不管,你快去!” 无心不敢再多说了,心道:“『色』目姑娘使起小『性』子来也和中原女子差不多。”不过他倒不以为苦,嘿嘿一笑道:“那我去了,问不来的话我也没办法。” 出了饭馆,见港口那些正在搬运东西的水手,不少人都留着一部大胡子。看到这些胡子,无心不觉想起了雁高翔,心道:“这小子现在不知如何了?嘿嘿,他想杀我,大概一辈子都没这个机会。” 港口此时停泊着七八艘船中,有一艘是些戴着缠头的大食人,显然不会去勿斯里的。其余几艘船中,莎琳娜已去打听了大半,这几天都不走,剩下的三艘船中有一艘就是蓬莱号,还有两艘船中,一艘也不知是哪一国人,身上的衣著无心从没见过,一船水手倒有三分之二是大胡子,个个面生横肉,看样子就很不好说话。另一艘却也是中国船,无心忖道:“没商量了,去那艘船上打听打听吧。”其实他也知道那艘船肯定不会再往西行,应该马上就要东归了,只是莎琳娜有命,岂敢不遵,去装个样子问问,也算在莎姑娘跟前有交待了。 想罢,无心向那艘船走去。那船与蓬莱号差不多大,船头上却雕了个龙头,边上镶着“升龙”两个字。无心看到这个龙头,不由一怔,心道:“难道这是朝廷的船?”但船上扯出的认旗却是一个斗大的“髯”字,也不知是什么意思。龙纹寻常人是不能用的,用了便是僭越,说重了就是杀头的大罪。就算船主恃着这里是万里之遥的海外而肆无忌惮,但但船总是要回去的,这般船头雕龙,取名也叫“升龙”,难道真是嫌命长么? 他本来就要上船去,此时不由站住了。从船上搬运货物下来的脚夫尽是些光着膀子的天竺土著,问了也是白问,船边倒放了一张小桌椅,一个拿着笔墨帐本的中原人正在埋头登帐,全然没注意边自己。无心走了过去道:“先生。” 那帐房听得中原口音,抬起头看见无心,却是一怔,马上笑道:“哎呀,居然是位小道长。小道长,请问您尊姓大名啊?” 这帐房官话说得甚好,不过带了点闽地口音。无心打了个稽手道:“小道无心,敢问宝船是要回去么?” 那帐房眼中一亮,道:“是啊是啊,道长要搭船的话,船价很便宜的。” 无心道:“唉,我不是要回去,要去勿斯里呢。” 那帐房一怔,马上笑道:“壮哉!无心道长气宇不凡,果然有踏遍宇内之志。” 无心被他拍了几句马,心中大为受用,也笑道:“请问先生贵姓?” 那帐房道:“免贵姓林,草字归榕。道长,您是孤身来此么?” 无心道:“跟个朋友来的,要去佛罗伦萨。” 林归榕吃了一惊,道:“道长要去欧罗巴洲啊?了不起!了不起!” 无心听得说得如此夸张,倒有些不好意思,道:“去这地方很了不起么?” “我听说佛罗伦萨是在极西大秦王治地,距中原不知有几万里。汉时大秦王安东曾遣使来通,后汉班超也曾遣甘英西通大秦,结果为风浪所阻,后来就再不曾有人去过那里了。无心道长远游如此绝域,诚人杰也。” 无心脸皮虽厚,林归榕这等赞美他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他抓了抓后脑勺,道:“林先生你们知不知道有去勿斯里的船?” 二 倾盖如故2 二 倾盖如故2 林归榕道:“你问我可问对了。我们东家有个相识的大秦商人,他们就在勿斯里,每年这时候也该来俱蓝,想必这几天就会到了。” 无心没想到这么顺利,喜道:“那林先生你知道他几时会来?” 林归榕道:“这个倒说不上来,毕竟我们也是每年只来这儿一趟。这十几年来,我们也不过碰上了他四五次而已。无心道长,你若要搭他的船,兄弟请东家为道长引见阿米塔瓦先生。”他见无心有点莫名其妙,忙道:“阿米塔瓦先生是俱蓝王府总管,商船来此,都要去俱蓝王府挂号的,他也最是好客。” 看来到处都是一样。无心想着,他听到“好客”两字,心中却是一动,道:“林老哥,那位阿米塔瓦先生好不好说话?” 他与林归榕说得入港,称呼也成了“老哥”了。林归榕笑道:“道长放心,阿米塔瓦先生与敝东最是相熟,由敝东说句话,道长想在俱蓝住几天都成。” 无心不像莎琳娜那般归心似箭,他最担心的倒是要在俱蓝住这几天的开销。听林归榕所言,那位阿米塔瓦竟会好吃好喝地招待自己,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冤大头哪里找去?登时喜不自胜,道:“那多谢老哥了。” 林归榕想必是个急『性』子,搁好笔,将帐本往腋下一夹道:“那道长随我上船吧,我便去与敝东说一声。” 他说着,便向船上走去。无心也没想到林归榕说引见就引见,心道:“林老哥真是古道热肠。” 他跟着林归榕向船上走去。这艘升龙号与陈耠的蓬莱号是同一型的福船,大小也差不多,只是这船东的生意显然做得比陈耠还大,船上货物不少。他们上了甲板,却见那边站着一个中年人,正与一个水手说着什么。这中年人身材不高,面团团的甚是富态,边上站了一个青年。那青年却生是甚是精壮,一脸敦厚。林归榕抢步走到那中年人跟前,道:“张公。”又低声说了两句,那中年人抬头看了看无心,迎上来道:“原来是无心道长,有失远迎,张仲熊真个失礼。” 无心见这中年人张仲熊竟然如此殷勤,也不知林归榕跟他吹了些什么,忙打了个稽手道:“张公,小道无心,见过张公了。” 张仲熊走到无心跟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赞道:“果然少年奇才,英俊不凡,久仰久仰。” 无心不是不好谀之人,见张仲熊说得客气,心里极是舒坦,连忙道:“贫道久闻张公古道热肠,今日一见,当真胜于闻名。”其实无心根本不知道这张仲熊是何许人也,张仲熊也肯定不会久仰无心大名,不过花花轿子抬人,自然是舒服的。 张仲熊呵呵一笑,道:“无心真人,听归榕说道长要去勿斯里么?” 无心道:“正是。只是贫道眼下找不到船只,张公,您可能介绍可搭乘之船么?” 张仲熊一怔,道:“此间眼下没船,马八儿也许会有,不过也说不准。要是道长不急的话,过几天博斯威尔先生应该会来,那时倒可以搭他的船去勿斯里。只是道长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做甚?” 无心听得张仲熊问自己去勿斯里的原因,心里不由一震。他是因为被正一道鹤羽令追杀,迫于无奈才远走海外的,这话当然不好明说。他嗫嚅地道:“贫道……我是……”心道:“这张仲熊追问这么紧做什么?难道他也接到鹤羽令了?无心啊无心,害人之心不可多,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要小心点。” 无心源出龙虎山正一道,正一教主张正言便是他伯父。只是张正言遭无心父亲阚鸣皋暗算归天后,新任掌门张正常认为是无心干的,于是发下鹤羽令,传令天下道门中人追杀无心。与此同时,密宗一脉也觉得无心与密宗三圣之死脱不了干系,一般要追杀他。天下如此之大,却已没了无心容身之地,随时随地都要担心会不会有人要杀了他,他这才只得跟随莎琳娜到佛罗伦萨去。到了海外,总算稍稍放下心来,可他已成惊弓之鸟,一有风吹草动便大为惊心。其实无心这念头倒是想差了,当时欧洲商人来俱蓝的很少,以波斯商人居多。波斯商人在汉唐时就远通中国,虽然盛唐时波斯国已被大食所灭,但商贾仍然极多。他们到俱蓝买了中国货物,穿过波斯湾后再从陆路转运到地中海沿岸,从欧洲人手里赚走了不知多少钱财。张仲熊认识的那个名谓博斯威尔的商人眼红大食独掌财路,便开出这条沿红海出来的新航路来。不过这条路比从末罗国到俱蓝要远许多,每年顶多只能走一趟。今年张仲熊来得早些,依往年惯例,博斯威尔还有十来天也该抵达俱蓝港了。张仲熊问无心去勿斯里做甚,纯是好奇而已,当时中原人去天方的还有几个,去勿斯里的就绝无仅有了。 他正在支支唔唔,张仲熊只道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在多问,道:“过往船只皆由俱蓝王府的总管阿米塔瓦先生挂号。道长,我给你写一张便条吧,请阿主塔瓦先生关照一下。不是吹牛,在下在俱蓝也有三分人情,阿米塔瓦先生多少要看看在下薄面。”说着向那青年招了招手,叫道:“赤奋若。” 那青年走了过来,道:“张公。” “赤奋若,你给阿米塔瓦写张便条,便说这位无心道长要去勿斯里,请他多加关照,敲我的洗心岛印。” 赤奋若道:“是。”转身对无心道:“道长,请随我来吧。” 无心正要随赤奋若进去,张仲熊拱了拱手道:“道长,在下俗事缠身,不能作陪了。可惜在下马上便要回程,不然道长倒可以在敝船上歇息几日。” 这种话看似客气,其实已是送客之意了,无心心『性』乖觉,有什么听不出,不过他要的也就是请张仲熊介绍给阿米塔瓦而已,便打了个稽手道:“那多谢张公了。”心道:“我也太多虑了。人说他乡遇故知,在这万里之遥的海外遇到故国之人,难怪他会多问两句。” 随着赤奋若进了舱内,无心便暗暗喝了一声彩。张仲熊的生意显然比陈耠做得大,也定然比陈耠好享受,升龙号上船主的座舱十分宽敞,桌椅之类尽是雕工精致的上品红木,墙上还挂着几幅画。不过中堂上挂的倒不是什么名家手笔,却是一幅海图。这海图画得甚是精细,沿途稍大些的港口全都画出来了,最北边的是明州。只是这张海图对中原画得粗疏,海上画得精细,多半是航海用的海图。 无心正看着,赤奋若在桌前研墨写了张便条,又敲了个印递过来,笑道:“原来道长对海图也颇有心得。” 无心接过便条来讪讪一笑道:“哪里。赤兄,请问勿斯里在哪里?” 无心走南闯北,各地都『摸』得挺熟,但从没出过海,他在海图上找了半天也不见勿斯里在什么地方。赤奋若道:“我也不曾去过勿斯里,因此这图上不曾画出。听说,勿斯里在极西北之处,约『摸』与刺桐到此间的距离相等。” 无心吓了一跳,道:“还有这许久?那不是还要好几个月才能到?”这一路航海而来,是无心有生以来出过的一趟最远的远门。他本以为勿斯里不会太远了,没想到居然和刺桐到俱蓝的距离差不多,而佛罗伦萨离勿斯里仍然有极长的一段,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得了。 赤奋若呵呵一笑,道:“海上行舟,十天半月不登岸也是常事。何况一路未必顺风顺水,有时耽搁了也不奇怪。博斯威尔先生说,从勿斯里到此间容易些,回去的话要麻烦,最顺利也要三个月方能到达。”他从桌上倒了杯茶,道:“道长,请用茶。” 无心接过茶喝了一口,忽然道:“赤兄,你们是从洗心岛来的么?” 赤奋若一怔,马上微笑道:“道长的眼光真是厉害,可是从这海图上看出的?” 无心也微微一笑,道:“岂敢。不但是海图,中原船只,从来没人敢命名为‘升龙号’的。原本以为你们是琉球人,不过这海图上没画出琉球,倒是标出了洗心岛,贫道这才猜出来的。” 中原向来有“术剑三门”之称,洗心岛正是这术剑三门的第一家。传说洗心岛的剑术传自隋唐时的虬髯客张三郎,张三郎与唐太宗李世民手谈一局,心知天下已非自己所有,于是率甲士出海,于洗心岛立国,成为化外之王。术剑三门的剑术全都『揉』入法术,与寻常剑术大不相同,中原武林都是好面子的,觉得术剑门全是些旁门左道,视之为邪派,当初洗心岛的洗心剑还曾名列中原七大剑派,就因此而被逐出七大剑派之列。不过洗心岛海外立国,对于名列七大剑派之类的细枝末节之事根本毫不在意,他们将商船命名为升龙号自然毫不奇怪了。他把茶水一饮而尽,道:“多谢赤兄了。在这海外还能得遇张公与赤兄这等古道热肠之人,贫道幸如之何。” 赤奋若道:“张公是洗心岛的人,在下倒不是。”他忽然淡淡一笑,道:“不过道长孤身远赴极西,才是人中英杰,赤奋若佩服之至。” 无心心中一动,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赤奋若的话中有些言外之意,似乎知道他因为正一道的鹤羽令而远赴海外之事。他心头发『毛』,还没回话,赤奋若却拱了拱手道:“可惜在下马上便要回程,无缘与道长多多盘桓,还祝道长一路顺风。” 三 美人计1 三 美人计1 下了升龙号,无心这才松了口气。在船上时疑神疑鬼,只觉张仲熊和赤奋若会对自己不利,没想到从头至尾都不是这一回事。他心道:“临走时我起过一卦,说出门遇贵人,看来倒是不假,这一路不但赚了点钱,还一路顺利,嘿嘿。” 正想着,眼前忽地一亮,却是前面一辆车上有个女子正看着自己。这女子正是在酒店里打量了自己半天的那天竺少女,此时撩开了车帘,更觉娇艳动人。他只觉脑袋里也是“嗡”的一声,忖道:“虽说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只是运气也不会好到这等程度吧?”他听戏里常有富家小姐看中了过路书生一类的情节,有时胡思『乱』想时也盼着有哪个花容月貌的小姐看上自己,只是这些白日梦从来没变成真的。看那个女子,似乎对自己未免有情,他的心眼登时又活了起来,但转念一想,不禁哑然失笑,暗道:“那只是戏文上编出来骗骗人的,哪会真有这事,何况是在万里之遥的天竺。” 他正待走开,哪知那辆车竟向自己驶来。他吃了一惊,站到一边,大车却停在了他身边,那女子微笑道:“无心先生?” 这女子声音娇脆。无心没料到她居然会说中原话,险些便要酥倒在地,但马上心头一凛,忖道:“不对!我没和她搭讪过,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生怕自己是听岔了一句天竺话,道:“你是谁?” 那女子抿嘴一笑,道:“无心先生,请话口音很不标准,但这句话有好些字,一字一顿地说得也清楚,再不会听错。无心喜出望外之下,一时间什么都忘个一干二净,道:“是我是我,你找我有什么事么?我是火居道士,酒肉婚嫁都没关系的。” 那女子却只是微微一笑,拉开了车门,作势要无心上车。无心此时却又是一怔,心道:“哎哟,狗屎运不会真这么好法?别撞上天竺的闯啃老合朋友。”江湖行话里,施骗术叫闯啃,骗子叫老合。无心走南闯北,有时自己也不免权当一回老合,闯一回啃,对这些自是加倍的小心戒备。只是看这辆车甚是华美,那女子身上的纱笼料子也不便宜,他伸手隔着衣服『摸』了『摸』怀里的银包,咬了咬牙,心道:“就算是老合朋友,小心点也不怕。俗话说,有便宜不占,是个猪头三。”想罢,一头钻了进去。 一上车,车子马上就动了。无心又是怀疑,心里又痒痒的,伸手想去捉住她的手腕,但又不敢。他忍耐不住,轻声道:“姑娘,你叫我上来做什么?我是火居道士,百事不忌,不过穷得叮当响……”可他说了一连串,那女子却睁大了眼微笑不语,似乎根本不懂他说些什么。 车行了一段,听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轻,竟是向郊外去了。无心心头一凛,暗道:“果然是老合朋友!”可是俱蓝港来的尽是富商巨贾,只怕无心要算最穷的一个了,这女子就算要做放白鸽、仙人跳的生意,找上他也算是瞎了眼。无心越想越是诧异,道:“姑娘,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 那女子仍然微笑不语。无心再等不下去,站了起来,道:“姑娘,你不说我便下去了。”他想不明白这女子想做什么,此时却又想起贪小便宜吃大亏的古训来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俱蓝,一个天竺美貌女子居然认得自己,又把自己带走,实在令人生疑。哪知他刚站起来,那女子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嘴里说了句什么,无心虽然不懂,想必也是“快到了”一类的话。 纵然是个孔武有力的男子一把抓住他,以无心的本领,一个甩腕擒拿便可脱出,还可将抓住自己之人摔一溜跟头。但这女子指剥春葱,肤若凝脂,一抓住无心的手,无心只觉心神一『荡』,暗自叹道:“罢了罢了,好歹也看到底。”他又坐了下来,眼观鼻鼻观心地静观其变。只是他盼着还能那女子还能抓着自己,可她见无心不走了,便又放开了他。车中黑暗,那女子也不知涂了些什么香料,幽香一阵阵袭来。 车又拐了一阵,忽然一晃,停了下来。那女子扭头向无心展颜一笑,推开了门,先下了车。无心怔了怔,正待跟着下车,却听得外面有个女子道:“是无心先生么?小女子恒伽失礼了。” 带无心前来的女子声音柔美清脆,但这个女子的声音如『乳』莺初啼,更是娇美无匹。无心大吃一惊,心道:“天下竟有如此好听的声音!”莎琳娜的声音虽然也很是动听,但天天都听,未免也听得惯了。他本要钻出去,此时不免犹豫了起来。这声音如此动人,若声音的主人不那么美丽,不免大煞风景。 他顿了顿,却听得外面那女子道:“无心先生,请出来吧。” 这女子说的,竟是中原官话。自从离开单马锡,无心还不曾听到过这种口音,他又惊又喜,心道:“莎姑娘,小道事急无奈,不能守身似玉,当真有愧于你。”当初他在杭州时常去勾栏听戏,墙头马上、后花园私订终身的戏看了一肚皮,也做过有什么绣楼上千金小姐看中自己,请小丫鬟来暗通款曲的白日梦,如今看来,这一出戏文简直就是自己在演了。纵然这女子不及莎琳娜秀美,但声音如此,总不会太丑,而这种美事岂能错过。只是他心里也觉得愧对莎琳娜,肚里先说几句安慰自己。俗话说事急从权,自己不能守身如玉,那也怪不得自己。正胡思『乱』想着,带他来的那女子嘴角含笑,拉着车门向他示意,无心再顾不得了,一下跳了出去。 哪知甫一落地,他刚看清眼前,“啊呀”叫了一声,满腔欣喜尽成冷汗,伸手便要去拔剑,心道:“糟糕糟糕,这一出是《断桥记》!”原来车前竟盘着一条巨蛇,足有两丈多长,一个斗大的蛇头正盯着自己。无心还在担心与自己说话的女子不是太美,哪想到会见到这般情形,吓得脸都白了。 他刚『摸』到剑柄,却听得边上一个女子道:“摩睺罗迦,别吓着了无心先生。”那条巨蛇竟也似能听懂一般,扭头向一边游去,消失在树丛中。 无心惊魂未定,看着那条巨蛇消失了,这才收剑入鞘,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正没说什么,听得那女子道:“无心先生,真对不住,摩睺罗迦吓着你了。” 他抬头看去,却见一个女子站在他跟前。这女子穿的是一件红『色』纱丽,纱丽一头张开成扇形,上面绣着花边,极是华贵,一脸脸却秀丽无比,带他来的女子已算个美人了,但站在这女子身边,登时显然黯然失『色』。无心看得呆了,心头鹿撞,忖道:“无心啊无心,你这桃花运可是走大发了。可惜多半不能带她到佛罗伦萨去,就算莎姑娘乐意我讨小,我那要做正义旗手的老泰山定会闹翻天,看来只能在俱蓝国做一回『露』水夫妻了。” 他越想越美,嘴角已『露』出笑意来。那女子见无心仍不答话,脸带微笑,倒吃了一惊,心道:“他被摩睺罗迦吓傻了么?难道传说是言过其实?”正想着,却见无心突然正『色』肃立,打了个稽手道:“小道无心,姑娘你好。”声音平稳无异,她这才松了口气,道:“无心先生,让您受惊了,小女子甚是过意不去。” 无心道:“哪里哪里,不过一条小蛇罢了,比这更大的我都见过。”他还待再吹嘘几句,但想天竺女子纵然没有中原女子那般怕羞,自己若说些疯话,说不定这一场旖旎好事就此翻成画饼,便正『色』道:“小道是火居道士,姑娘想必不知道,火居道士是可以吃酒肉,有婚嫁的,两位姑娘不必在意,姑娘的中原话说得真好。”这女子会中原话,想必是爱慕中原人物。只是来俱蓝港的中原人不是张仲熊这等肚皮如水桶的中年人,便是赤奋若那等粗壮少年,这女子看到自己这等人物情不自禁,这事也是有的。他越想越觉得没错,索『性』把这两句话说在头里,省得她以为中原出家人全都清心寡欲,反倒有所顾虑。 黄衣女子微微一笑,道:“我也知道。无心先生请坐,小女子恒伽,那边是我姐姐乌莎斯。如此请你前来,实是冒昧。” 无心见前面一棵菩提树下站了不少女子,其中一个穿着鹅黄纱丽的想必便是恒伽口中的乌莎斯,看样子也是个美人。无心又惊又喜,心道:“想不到还能一箭双雕。只是她姐妹二人生得如此美貌,名字怎的不那么好听?”其实无心却不知道这两个名字都是女神之名,恒伽即是印度第一大河恒河,《大般若经》中所说殑伽天女即是此名,而乌莎斯在印度古神话中则是曙光女神。他正『色』道:“恒伽姑娘有召,那是贫道福份。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恒伽淡淡一笑,道:“小女子聊备一席水酒,请无心先生入席。” 说是水酒,其实尽是些水果。那些水果希奇古怪,无心倒只认得一两种。他捡了两个吃了,脸上尽量正经,只是不由自主地便向对面恒伽和乌莎斯姐妹两人脸上扫去。那乌莎斯长相甚美,却显然冷漠许多,只是冷冷看着无心,不时低声和恒伽说两句什么。无心听不懂,当真心痒难搔,心道:“两位姑娘难道还要礼让个先后么?唉哟不好,那岂不是一出《锦被堆》了?” 这出《锦被堆》说的是宋时太尉杨戬帷薄不修,姬妾不安于室,暗自勾引美貌少年入内宣『**』,结果那少年脱阳而死的故事,后来明人凌蒙初的话本中有一则便讲此事。这是野台班子才演的荤戏,无心是有一回挤在一伙脚夫中看的,此时却想了起来。他越想心里越痒,再也忍耐不住,道:“两位姑娘,有什么话直说便是,小道约略也知道些。” 三 美人计2 三 美人计2 乌莎斯听不懂他的话还没什么,恒伽却面『色』一变,道:“无心先生您知道?” 无心见她变『色』,心道:“糟了,她们定是什么大家闺秀,脸嫩,想偷汉子实在说不出口。”但这话总不能自己说出来,他微微一笑道:“小道是猜到些。恒伽姑娘,这里除了你没有别人懂中原话吧?但说无妨。” 恒伽轻轻咬了咬嘴唇。她的两排皓齿白若编贝,嘴唇又艳红如朱,这动作极是动人,无心心头一『荡』,心道:“别人说天竺人全都长得甚丑,其实是胡说,恒伽姑娘就和莎姑娘差不多,那位乌莎斯姑娘也不差,她们看上我,真不知我前生怎么修来的福份。” 他正想着,恒伽与乌莎斯两人忽然齐齐跪倒在无心跟前。无心大吃一惊,连忙站了起来,道:“两位请起。”他再会胡思『乱』想,也不会相信这两个天竺少女会跪着求自己与她们春风一度,此时他终于明白其中必有隐情了。 恒伽抬起头,道:“无心先生,波罗提毗院吉祥女恒伽、乌莎斯恳请无心先生搭救,无心先生如不答应,那便是赐我姐妹二人一死了。” 无心一怔,道:“什么波罗提毗院?恒伽姑娘,乌莎斯姑娘,你们得了什么病症了?小道多少也懂点医术,不妨慢慢看看。”他也不知恒伽和乌莎斯两人到底为了什么,只道她们得了什么绝症,也不知从哪里得知自己会些医术,想请自己开个方子。其实无心的医道蹩脚之极,顶多给人敷点金创『药』、配个消食丸之类,真要让他开方子治病,只怕来十个治死四双半。 恒伽道:“无心先生,波罗提毗院是我天竺四天宗之一……” 原来天竺四天宗,乃是地天波罗提毗、火天阿耆尼、水天婆楼那、风天婆由这四宗。四宗来源极古,上古时天竺诸国林立,号称有**国,其中又以摩揭陀、居萨罗两国居首。摩揭陀国定都王舍城,居萨罗国定都舍卫国,这两国都位于今之恒河中游,为诸国领袖。后来摩揭陀国出了一代英主瓶沙王,此王精明强干,摩揭陀国国富民强,因此动了统一天下之心。当时与摩揭陀国相邻之国名谓鸳伽国,亦是一个强国,瓶沙王屡攻不克,最终还是得到当时四个号称天下至强的术士之助,大败鸳伽国,得以吞并其地,从此统一了恒河下游。然而后来瓶沙王之子阿阇世弑父继位,四贤者亦因而分裂,其中波罗提毗一宗南下,婆楼那宗与婆由宗亦各自散去,唯有阿耆尼宗仍然跟随阿阇世左右,辅佐其征战四方。岁月荏苒,摩揭陀从瓶沙王的曷利昂伽王系转为希苏那伽王系,再转为难陀王系,阿耆尼火天宗成为天竺第一大宗派。然而,此时天竺却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西方马其顿的一代名王亚历山大率军来攻。 亚历山大大帝即位以来,锐意进取,兵锋其盛,一举灭掉了波斯。挟余胜之威,亚历山大大帝率军东征。马其顿兵屡战屡胜,灭国无数,终于与难陀王兵戎相见。然而此时难陀王手下亦有一个名将,名叫旃陀罗笈多。旃陀罗笈多得当时阿耆尼火天宗宗主考底利耶之助,重新召集四天宗,终于顶住了马其顿军的军势,让亚历山大大帝战马止足于印度河。亚历山大大帝本想一举吞并全天竺,再转向东北,与传说中的中国皇帝开战,(燕垒生按:野史有云,亚历山大大帝确有平定印度后东征中国之念。当时的中国,正是战国七雄纷争之时,唯一可能成为亚历山大大帝对手的秦王赢政还要近一百年后方能登场。假如当时亚历山大大帝在印度进展顺利的话,或者他的生命再长二十年,恐怕中国的历史也将是另一番模样了。然而历史没有假设,唯有在说部中向这位气吞宇宙,却天不假年的马其顿千古一帝表达一下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的敬意。)见战事不利,而兵老思归,知道最终还是未能一举平定全天竺,便命部将欧德穆斯留守。欧德穆斯虽是勇将,但能力远不及亚历山大大帝,旃陀罗笈多得四天宗之助,以考底利耶为谋主,最终迫使欧德穆斯退出西天竺。旃陀罗笈多击走外敌之后,自立为王,趁势灭了难陀国,斩杀难陀末代王,而他建立的,就是天竺史上有名的孔雀王朝,旃陀罗笈多之孙,即是第一次统一印度全境的阿育王。 从孔雀王朝起,四天宗各安其位,不再有纷争,但互相之间联系也少了。一千六百余年过去,四天宗里,风天宗早已灭绝,水天宗则在后来戒日王与遮楼其王争雄之时一分为二,宗派中许多弟子不再崇奉婆楼那龙王,转而崇奉八部众中的龙众那伽,说那伽方为水神,这分出来的一支被称为那伽隐者团。水天宗遭此打击,派中高手几乎去了一大半,从此一蹶不振,至今只是苟延残喘而已。波罗提毗院的地天宗虽然一直仍有传承,但这一宗由于一直由女子执掌,当中好几代宗主碌碌无能,也行将式微,只是比水天宗好一些而已。唯有火天宗,因为一直依据历代王朝,虽然也有起落,但代代精研咒术,代代都有强者出现,势力越来越大,这一代的宗主有三人,被称为三尊者,三人门下徒子徒孙亦复不少,在北天竺尤受崇信,与水天宗、地天宗已不可同日而语。 恒伽为了让无心听得清楚,说得甚为详细。美人在侧,娇声曼语,无心听得津津有味。这些事他闻所未闻,虽然恒伽说到现在仍然未入正题,他仍是半点也不急,倒盼着恒伽能说得更多些。哪知恒伽说到此处,却像说书人卖关子一般住嘴不说了,无心心痒难搔,道:“恒伽姑娘,后来又怎么了?” 恒伽道:“无心先生,你是不是听得倦了?” 无心道:“不倦不倦。”心头却是一凛,忖道:“无心啊无心,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别看了这两个姑娘好看就大意,这分明就是美人计,只是不知她们要做什么。”他脸上仍是笑咪咪的,心里却已打了七八个转,已生了戒心。 恒伽顿了顿,道:“四天宗在当时能够并列,是因为四宗各有一件异宝,像我们有一颗波罗提毗珠,风天宗是一颗婆由珠……” 她话未说完,无心却忽地『插』嘴道:“火天宗是阿耆尼珠!” 他这话脱口而出,一说出便已后悔。恒伽和乌莎斯听得“阿耆尼”这几个字,都是一震,恒伽道:“无心先生,阿耆尼珠果然在你这里么?” 无心心知失言。他对阿耆尼珠所知不多,真要说来也没几句,他顺口道:“你们是波罗提毗院,有波罗提毗珠,火天宗就叫阿耆尼宗,岂不是阿耆尼珠么?” 恒伽点了点头,道:“是。不过,与另外三宗不同,火天宗很早以前就由宗主把阿耆尼珠藏好了,从不示人。据说,连火天宗自己弟子也已经有很多代未曾见到阿耆尼珠了。” 无心道:“那也只是藏一下吧。”听到此处,他已猜了个**不离十,恒伽和乌莎斯原来是为了那阿耆尼珠才找到自己的,自己还想入非非地以为她们看中了自己,不觉有些恼羞成怒。若她们不是两个绝『色』佳人,无心早就发飙动手了。他嘴上敷衍,心中忖道:“原来这这美人计原本答应了也无妨,只是那阿耆尼珠还在单马锡,她们若是漫天要价,要我回单马锡取来给她们,那可不成,我也没这个本事。嘿嘿,反正所在之处我还记得,这消息总也值个春风一度吧。”他越想越美,不自觉地瞟向恒伽与乌莎斯二人,心里比较着这两人的姿『色』。只觉两个女子都是美人,只是乌莎斯眉宇间带着点英气,『性』子只怕稍硬,而恒伽年纪小些,稚气未脱,声音里总有些怯生生的意思,定然更加温柔。他肚里寻思着:“这美人计顶好能一箭双雕,要是不能,我就要恒伽了,嘿嘿。” 乌莎斯不懂中原话,在一边静静听着恒伽向无心解说,面前这异装的唐人少年眼珠骨碌碌『乱』转,目光不住在自己与恒伽脸上打转,她心中隐隐已有了些怒意,忖道:“这唐人不是个好人!”天竺亦是文明古国,孟夫子“胸中正则眸子了焉”的古训虽然不曾传到此处,但天竺古诗《摩诃衍那》中亦有:“正人君子,目光炯炯而端正”之语。无心的目光虽然炯炯得有些过份,但端正那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怎么看都像是不怀好意。她有心想提醒恒伽别被这唐人少年骗了,却苦于不懂恒伽现在说些什么。正在这时,却见无心一长身,向恒伽说了句什么,恒伽双眼一下睁大,脸上泛起红晕,又回了一句。乌莎斯虽然听不懂,却也听得无心在说“阿耆尼”,心中生疑,再也忍不住了,低声道:“恒伽,他说什么了?” 四 计中计1 四 计中计1 张仲熊张罗着卸完货,只觉有些倦意,便想回舱躺一回。一上船,却见赤奋若靠着船边看着远方,似乎在想着什么。他笑道:“赤奋若,明日就要启程回航了,你不去市集上逛逛么?” 赤奋若一抬头,道:“张公,没事了么?” “都妥了,今天就没事了。”这一趟的丝绸、茶叶、瓷器都卖了个善价,张仲熊心情好了许多,话也多了许多。他道:“这俱蓝是西洋道上第一大港,明年我们去马。” 赤奋若道:“张公,您去过勿斯里么?” “勿斯里我也没去过。”张仲熊摇了摇头,“听说那地方在极西,要经过黑人国,此间昆仑奴便是从那里贩来的。” 所谓昆仑奴,就是黑人奴隶,中国在唐代时就已有不少,便是从这条道来的,因此当时人以为黑人出自天竺以南的小岛。张仲熊虽没去过勿斯里,这些却是知道的。赤奋若抬眼望着西方,道:“我只道俱蓝已是天地尽头,谁知俱蓝以西更有另一个世界。张公,勿斯里以西还有国家吧?” “是。博斯威尔先生说过,那里叫欧罗巴,国家众多,有英吉利法兰西什么的。不过那些都是乡下地方,没什么出产,人们见识也短,尽是井底之蛙,比中华上国差得太远了。”洗心岛虽然海外立国,但他们祖先虬髯客也曾起意与李世民争夺天下,因此从来不把自己当成异国看待,认为自己也是中华上国之人。 赤奋若叹了口气,道:“那欧罗巴以西还有国家么?这世界难道真是无穷无尽?若是一直向西而去,不知是什么地方。” 张仲熊摇了摇头,道:“听说欧罗巴以西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洋,其水泻入无尽深渊,因此欧罗巴诸国之人从不敢西行的。” 赤奋若呆了呆,道:“真有此事?那这些水日泻夜泻,岂不会有朝一日干涸?” 张仲熊道:“这只是那些欧罗巴乡野愚民之说,不值一哂。其实我张氏远祖平子先生有谓,天地如鸡子,地如蛋黄,天如蛋清,那么其实应该是圆的。真要一直向西而去,最终便会回到原地。”他说着,笑了起来,道:“日后若有好事者,说不定真会向西而去。” 这些事赤奋若闻所未闻。他叹道:“唉,若能到世界的尽头去看看,才不枉此生呢。” 张仲熊所言,乃是中国东汉张衡(字平子)的浑天说。其实古希腊也有地球说,但当时的欧洲人仍然认为大地为一平地,四边皆是无尽深渊,而中国一般人对世界的看法也已之相去无几。张仲熊是在海上讨生活的人,见识比一般人广博得多,因此相信浑天说。不过他的心思全在生意上,大地是平是圆实在与他毫不相干,至于绕地球一圈,证明大地是一个球,这种蚀本生意更是不会做的。他见赤奋若双眼发亮,有神往之意,心中一惊,正『色』道:“其实天地尽头,谁也没见过。就算真能回到原处,也不知要花多少年头,何况海上风浪又如此之大,不然自古以来不会无人有过此意,却从未有过此事。至于现在,就算你有心,也没人敢去的。” 赤奋若眼中已是闪闪发亮,听他这般一说,又黯淡下来,道:“是啊。” 赤奋若并非洗心岛子弟,他本门倒与洗心岛一般,被中原武林人士视作邪门歪道。他这一门的宗主与洗心岛岛主,张仲熊的大哥张仲炎是好友,这个子弟是他门中的后起之秀,生『性』又是好游历四方,张仲炎便托付张仲熊带他出海长长见识。虽然赤奋若没出过海,却颇能说各处言语,天竺梵文也懂,此时升龙号正缺一个通事,一路上张仲熊得他之助不少,但也知道这青年生『性』好动,又天不怕地不怕,只怕真会不顾一切地向西而去。见他已打消了这个念头,张仲熊这才松了口气,忖道:“这小子当真大胆,不过他倒是天生的水手。去瞧瞧世界尽头,嘿嘿,他也真敢想。要是这小子真的偷偷走了,我回去怎么向大哥交待?” 正在这时,下面突然传来了林归榕的声音:“姑娘,你找谁?” 林归榕是老成人,而港口流莺不少,各处皆然,俱蓝亦是如此。张仲熊只道是有什么流莺前来招揽生意,他对这个调调是没心思,正好可以收收赤奋若的心,省得他动那种不着边际的念头。想毕拍了拍赤奋若肩头,笑道:“哈,此间青楼亦有不少,与中原迥异,你不妨去看看,也是长长见识。” 赤奋若眼里又是一亮,道:“张公,您不去么?” 这胖胖的老者眼里此时居然闪动着一丝少年人般的狡黠:“我这把老骨头是不成的了,你去吧。不必担心银两,拿我的号牌去,让此间分号结帐吧。” 水手在海上成年累月地漂泊,一上岸,最要紧的事自然是醇酒女人,因此每个港口都缺不了这两样。张仲熊年纪不轻,只能偶尔逢场作戏,那些水手却是少不得的。只是能用号牌挂帐,由此间分号结帐,这等待遇除了张仲熊至亲或者最亲信的水手,别人自然也是享受不到。赤奋若更是兴奋,接过号牌道:“那多谢张公了。” 他走下舷梯,却见林归榕正与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女子说着什么,不由怔了怔。这等模样,倒似是『色』目人,他见林归榕还要说什么,生忙是林归榕谈妥了,忙道:“林先生,有什么事么?” 那女子闻声抬起头来。一见这女子,赤奋若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一颗头也似大了一圈,心道:“天下竟有这般美貌的『色』目姑娘!可惜了!”这女子衣著端庄,可惜看神情却不是流莺。 那正是莎琳娜。莎琳娜虽然使了点小『性』子,『逼』着无心去问讯,但过了好久不见他回来,心里已不放心。只是她倒不担心无心会出什么事,只是担心他会不会又和哪个天竺女子眉来眼去地搭讪去了。在码头问了问,好在无心衣著怪异,颇为醒目,她又心『性』聪明,会好几种语言,一路问来,有人说见到有这一个唐人少年上了升龙号去了。她连忙到升龙号来查问,林归榕见突然间有一个『色』目女子向自己打听无心下落,吓了一大跳,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出门在外,和气生财,闲是闲非招惹不得,他正打算着该如何打发走莎琳娜,却听得赤奋若的声音。他道:“这位姑娘是来找无心道长的。” 莎琳娜见船上走下一个颇为壮实的青年,亦是一怔,道:“我是来找一位无心先生的。别人说他上了这艘船,不知他还在不在?” 赤奋若见莎琳娜打量了一下自己,更是得意。他长了一副忠厚相貌,其实心『性』甚为佻脱,上前道:“姑娘,小生哀牢山赤奋若,姑娘可是要找无心道长么?” 莎琳娜大喜过望,道:“对啊对啊,先生,你碰到过他了么?” 赤奋若听莎琳娜的声音如『乳』莺初啼,咬字虽然不是甚准,却更添娇媚,心道:“若是能将这『色』目姑娘带回家去,当真有面子的很。只是千挑万选,怎的选了一个不守清规的小牛鼻子?”他原先对无心尚有几分好感,此时见莎琳娜如此急切地要找无心,登时醋意大发,对无心也恨上了。他深深作了一个揖道:“小生方才便与无心道长在一处。只是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中原女子的名字轻易不能对人说的,不过赤奋若知道『色』目人没那么多规矩。果然莎琳娜道:“我叫莎琳娜。他现在还在船上么?我们要回去了。” 赤奋若听莎琳娜说“我们”,心中醋意更甚,心道:“这小牛鼻子艳福不浅,难道这莎琳娜姑娘被他上手了?”只是他又不好直言问莎琳娜是不是与无心住在一起,仍是正『色』道:“无心道长方才与一个姑娘出去了,姑娘你找他有什么事么?” 在船上时赤奋若见到无心与一个天竺女子搭讪了几句,坐上她的车走了,还曾艳羡过一阵,此时说一却大有幸灾乐祸之意。果然莎琳娜脸『色』一沉,道:“是么?”在生人面前她也不好大发娇嗔,只是听得无心果然被一个女子勾走了,心中已大有怒意。 赤奋若见莎琳娜有些生气,更是高兴,心道:“有门!”又道:“无心道长是小生方外至交,有什么事小生都可代劳,莎琳娜姑娘你有什么吩咐?” 他还想再搭讪几句,莎琳娜却似听而不闻,道:“先生,那你知道无心他去了哪里么?” 赤奋若见莎琳娜话中尽是对无心的关切,醋缸都打翻了,心道:“姑娘啊姑娘,那小牛鼻子有什么好?长得也没我英俊。”其实无心虽然不是貌比潘安宋玉,却也甚是俊秀,赤奋若则纯是粗豪而已。只是赤奋若顾影自怜,平时揽镜自照,总觉得镜中的自己如玉树临风,当真是万里挑一的浊世佳公子,若自己是女子,定然会以身相许。在他自己看来,自己当然比无心要英俊得多。听莎琳娜只是关心无心,他心中很是不乐意,恨恨道:“无心道长说这两天都不会回来了。对了,小生听人说过,西方上古之时有个王子诱00拐了一个美人,结果引来了灭国之祸。厮杀十年,国破家亡,然此国之人见到这美人,便觉纵然身死亦是不枉。” 四 计中计2 四 计中计2 他说着,又晃了晃头道:“小生原本以为这只是个故事罢了,见了姑娘,方知此事定然无虚。” 这故事是赤奋若新近听来的,他故意说出来,以示自己乃是文武全才。哪知他说了半天,莎琳娜却像根本没听进去,只是道:“他说这两天不回?不会吧。” 无心爱和别的女子搭讪,那是不假。但说要去青楼住两天,以他一钱如命的『性』子,莎琳娜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赤奋若没想到自己添油加醋适得其反,心头一慌,道:“说不定他天黑时就回来了。莎琳娜姑娘,你不妨到船上来坐坐,他回来时定会来找小生的。” 莎琳娜淡淡一笑,眉宇间却多了一丝忧『色』,道:“谢谢,不用了。”她已经决意将终身托付给无心,可无心本来只是讨讨嘴头上快活,现在却真个寻花问柳去了,莎琳娜再怎么大度也不会高兴。赤奋若看她面有忧『色』,眼中隐隐有些泪光,心头一热,脱口道:“姑娘别担心,我帮你把他找回来!” 莎琳娜抬起头看着赤奋若的样子,心神忽地一『荡』。赤奋若此时的模样,不知为何总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为了她付出了生命的少年。虽然与赤奋若的长相颇有不同,但此时两人的神态却几乎一般无二,她险些就要叫出“赫连午”三个字。 也正在这时,林归榕在一边忽然道:“阿米塔瓦先生怎么有兴过来了?我去请张公出来。” 阿米塔瓦是俱蓝王手下总管,过往客商到了俱蓝总是上他那里报号。前些天赤奋若刚到俱蓝时,阿米塔瓦曾带了些随从过来,张仲熊送上早就备好的礼物。赤奋若记得此人当真称得上狐假虎威,架子不啻王侯。但现在过来的这人却一脸惶恐,竟似有些害怕。 走在他边上的,是一个天竺个老者。这老者须眉皆无,身上披着一条恰达,看上去不是什么高官厚爵之人,但脸『色』严峻,气度非凡,站在阿米塔瓦身边,直如是他的主人。 赤奋若现在做的是船上通事,忙迎上去道:“阿米塔瓦先生,张公在舱中歇息,我去叫他出来吧。” 阿米塔瓦还没说什么,那老者忽然道:“阁下可是升龙号么?” 赤奋若心中有些不快,心道:“什么叫‘阁下可是升龙号’,这天竺人文法都不通。”只是见这老者的气势,他也不敢怠慢,道:“在下赤奋若,这船正是升龙号。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那老者却不回答,只是盯着莎琳娜。赤奋若看他的样子,心中更是不快,这时阿米塔瓦颤声道:“赤奋若,有一个无心先生是不是在这船上?” 赤奋若一呆,心道:“他们怎么都来找无心?”连忙陪笑道:“方才是来过,不过他已与一个姑娘一同走了。” 他话音刚落,那老者忽然指着莎琳娜道:“不对,这女子才是与他在一处的!你们快把他交出来!” 这老者说得极不客气,赤奋若心头着恼,暗道:“你这天竺老头,什么礼数都没有,当我们是犯人么?”依着他的『性』子,早就反唇相讥了。只是这船是张仲熊的,他知道不能给张仲熊添『乱』,仍是陪笑道:“无心道长真个已走了,只是他马上会回来的。” 老者冷冷扫了他一眼,还没说话,船上张仲熊急急道:“阿米塔瓦先生,出什么事了?” 已经有人前去报知正在舱中歇息的张仲熊,说有人前来惹事。张仲熊吃了一惊,只道是什么俱蓝当地不开眼的混混。他与阿米塔瓦混得很熟,俱蓝当地的混混没有谁敢来招惹他们,哪知下来一看,却正是阿米塔瓦带着一个天竺老者。他慌忙上前,先打了个圆场,只是他只会一两句天竺话,也不知阿米塔瓦所为何事。招呼过后,拉过赤奋若道:“赤奋若,他们要做什么?” 赤奋若道:“他们要找方才来过的那位无心道长。” 张仲熊一怔,道:“找他做甚?无心道长与阿米塔瓦先生有过节么?” “只怕是与那位老者有过节。” 张仲熊又是一怔,喃喃道:“不会吧。” 升龙号刚来的时候,张仲熊曾去拜会过俱蓝王,在俱蓝王边上见过这老者,知道他是俱蓝法师桑波底。桑波底在俱蓝地位崇高,他怎么也想不通无心一个中原年轻道士怎么会和桑波底有过节。 张仲熊和赤奋若在一边商议,这时阿米塔瓦向那老者行了一礼道:“尊者,那个无心应该不在船上了,我们不妨将这女子带走吧,他定然会跟来的。” “他说什么了?” 恒伽道:“他不愿意帮我们。” 乌莎斯一怔,道:“难道他不知桑波底正在找他?” “他说他根本不惧桑波底,婆摩罗耶便是死在他手下的。” 婆摩罗耶的本领与桑波底差不多,但他心不旁骛,只怕本领比桑波底更高些。乌莎斯沉『吟』了一下,道:“给他加价也不成么?恒伽,夫人已然不在,波罗提毗宗一系存亡,全在你一念之间。” 恒伽家中富可敌国,不管无心要价有多高,她定然付得起,只是看她愿不愿意了。乌莎斯生怕恒伽权衡之下不肯答应,那波里提毗院复兴就成空想,因此以这话来激她。果然,恒伽身子一凛,抬起头道:“是。” 乌莎斯见她目光坚定,她知道这个师妹经历过一番变故,原本心灰若死,现在总算又恢复了往日模样,这下放下心来,道:“恒伽,多谢你。” 恒伽扭头看了看无心,却见无心盘腿坐在树荫下,东揪一个葡萄,西切一片甜瓜,又剖个倒捻子(印度一种水果)啃啃,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她低声道:“也只有这样了,至少他能干掉婆摩罗耶。” 无心虽然摆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其实心里也有些惴惴不安。先前那条巨蛇不见了踪影,定然还在树丛里。他体内有勾陈螣蛇两个神煞,偏生对蛇有种本能的害怕,万一恒伽和乌莎斯恼羞成怒,将这条巨蛇驱出来,那可怕人得紧。见乌莎斯和恒伽又走了过来,他连忙站了起来,道:“恒伽姑娘,你想得如何?” 恒伽咬了咬嘴唇。她的嘴唇鲜艳夺目,牙齿又细小洁白,咬住嘴唇时直如一排白玉嵌在了一块玛瑙之上,无心心中一『荡』,心道:“恒伽姑娘不比我的莎姑娘差啊。还好还好,莎姑娘没在跟前。”他正在胡思『乱』想,却见恒伽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答应你。”他呆了呆,心道:“天竺女子就是实诚,我这漫天要价她居然一口就答应下来了。”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是做生意的不二法门,无心根本不想给恒伽她们办这事,但又不敢一口回绝,因此有意开了这个荒唐之极的价码,原本觉得恒伽定然不会同意,谁知恒伽竟然同意了,此时他反倒有些慌『乱』,结结巴巴地道:“自……自然,只是恒伽姑娘,你不多想想么?” 恒伽道:“无心先生,只消你能取回波里提毗珠,我便答应你。” 无心微微一笑,道:“那好,成交了。”心里却有些过意不去。恒伽告诉他,她们波里提毗地天宗的至宝波里提毗珠被火天宗尊者桑波底夺走,只消自己能从火天宗将波里提毗珠夺回,恒伽便答应自己的条件。过单马锡。无心与婆摩罗耶有过一场恶战,虽然婆摩罗耶最终失手被杀,其实却是因为与无心恶战消耗了实力,结果中了与单马锡国师荀明赞二身一体的秦明容的暗算。在那一战中,无心出尽八宝总算不曾丢了小命,其实却是一败涂地。方才听恒伽说婆摩罗耶乃是阿耆尼火天宗三尊者之一,此教还有两个尊者,他更是胆寒,哪里敢去虎口拔牙。提出这个荒唐之极的条件,一是让恒伽知难而退,二是让恒伽觉得条件如此困难,便不会想到自己根本不做的可能了。其实无心早就打算好了,不论恒伽答不答应,他在俱蓝胡混个一两天,只消一有去勿斯里的船,马上带着莎琳娜走人,管他娘的火天宗和波里提毗珠。现在恒伽果然已落入了他的圈套,根本就没想到取不回,或者说不去取波里提毗珠会怎么办。他道:“那么,恒伽姑娘,那我就先走了。我住在港口边的客栈,到时你来找我好了。” 恒伽怔了怔,对乌莎斯说了句什么,乌莎斯柳眉一竖,又向恒伽说了一句,恒伽忽道:“我姐姐说,你若是根本不想帮我们,那该如何?” 五 先礼后兵1 五 先礼后兵1 无心正待滑脚,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恒伽说出这话来。他见恒伽怯生生地用银牙咬着红唇,更显得明艳不可方物,心中不由一『荡』,心中暗自骂着自己:“无心啊无心,人家这是美人计,你可不要上当!”当即正『色』道:“恒伽姑娘,贫道是三清门下,出家人不打诳语,说到定然做到。不过我要是斗不过那桑波底尊者,也怪不得我。” 恒伽急道:“无心先生,我们不是火天宗三尊者之敌,但三尊者中的婆摩罗耶却是死在你的手上……” 她话还没说完,无心只觉像被人当头施了一招五雷轰顶,惊叫道:“等等,你是从哪里听说婆摩罗耶死在我手上的?” 婆摩罗耶死在单马锡,这消息他向谁都没有说过。婆摩罗耶一死,他马上就到俱蓝来了,纵然婆摩罗耶有弟子前来查探,也不可能如此断定人是自己杀的。但恒伽说得如此确定,简直像是众所周知一般。 恒伽看了看乌莎斯,用天竺语说了两句,道:“无心先生,这是阿耆尼宗第二尊者桑波底说的,而这消息又是他们向单马锡问罪时,那唐人王手下的国师说的。” 无心心中一寒,忖道:“糟糕,真是作法自毙了,原来是荀明赞那小子。荀明赞啊荀明赞,你好歹搪塞个几天,等我坐船滚蛋了再说也行啊。” 单马锡国师荀明赞乃是中原北天师道的弟子。他受了师兄秦明容之骗,修习天竺秘术阿湿毗尼术,结果成了双身一体,身体被秦明容占据。婆摩罗耶死后,秦明容与无心也有过一战,结果上了无心的当,被无心击昏。无心以符咒封住秦明容,那身体又恢复成荀明赞了。只是荀明赞本领平常,他自己也不会相信是自己杀了婆摩罗耶,无心自然当仁不让地将此功揽到自己身上。他还记得那时为了邀功自己还吹嘘了一番如何与这妖人恶斗的情形,听得荀明赞胆战心惊,只怕荀明赞全都当真了。只是当时他只道婆摩罗耶是个独脚妖人,没想到他背后竟有如此庞大的一个势力,而且竟然如此迅速就查到了自己的头上。若是荀明赞顶个几天,那么自己坐船去了勿斯里,离开火天宗的势力也就罢了,偏生在一问就说,让自己没来由地与火天宗结下了深仇。他原本一直在庆幸此间没人知道婆摩罗耶之事,因此当听得恒伽说婆摩罗耶死在自己手上,他当真吓得魂不附体,出了一身的冷汗,心中却觉得这事隐隐有些不对。 无心皱起了眉头苦思,恒伽在一边道:“无心先生,阿耆尼宗已不会放过你,现在你唯一的生机便是与我们合作。地天宗虽然弱小,却也不是没有还手之力。” 无心心想你们若有还手之力,也不会轻轻易易连本门至宝都让火天宗夺了去。但恒伽这话倒也不错,现在自己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火天宗不会给自己好果子吃,而在俱蓝,唯一能帮自己的,恐怕就是这地天宗了。他原本觉得恒伽和乌莎斯是两个小姑娘,骗了她们有些于心不忍,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成了势成骑虎,迫得要与火天宗一战了。他原本只想早点滑脚走人,此时才算真正静下心来想想前因后果,又坐下来道:“你们有什么打算?” 乌莎斯方才见无心马上就要拂袖而去,急得叫出声来,也不知自己会不会惹恼了他。此时见无心又坐了下来,和恒伽又嘀咕了一阵,她也听不懂,等他们说完了,小声道:“恒伽,他还不愿么?” 恒伽道:“他权衡之下,已是愿意了。” 乌莎斯松了口气,道:“他开了什么价?” 恒伽脸颊忽地一红,道:“没什么……” 这时无心忽地双眼一睁,道:“恒伽姑娘,你们是从哪里听来我杀了婆摩罗耶这事的?” 恒伽忽地展颜一笑,道:“无心先生英雄了得,桑波底尊者对你极是看重,因此他要阿米塔瓦在码头时刻注意你的行踪,而阿米塔瓦告诉了我。” 无心呆了呆。阿米塔瓦这名字林归榕和张仲熊都说起过,此人是俱蓝王府总管,张仲熊还让赤奋若给自己写了一张便条。他哼了一声,道:“桑波底是什么人,他怎么能指使阿米塔瓦?” 恒伽顿了顿,似是有些难言之隐,半晌才道:“桑波底尊者是家父府中法师。” 无心一时还没回过神来,想了想,登时大吃一惊,叫道:“什么?恒伽姑娘,令尊难道……难道就是俱蓝王?” 恒伽并没有正面回答,因此他想了想才算明白。恒伽道:“是。不过他们并不知道我是波罗提毗院的人。我是听阿米塔瓦说桑波底正在找你,才立刻让阿霞将先生你带到此处。” 无心忽地站了起来,道:“他们已经知道我的行踪了?” 恒伽微笑道:“阿米塔瓦在港口布下许多人手,谁下了船都瞒不过他的,因此我也不能自己去港口接你。现在,他们扑了个空,桑波底定然正在火冒三丈呢。” 无心额头忽地泠汗直冒,喃喃道:“糟了,糟了!” 他先前不知道火天宗正在找自己,所以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自己出来已有些时候,假如莎琳娜等得急了上码头打听自己的话,万与被桑波底发现,那可大事不妙。虽然无心老是想着与别个女子搭讪,但在他心里莎琳娜实是比他自己的『性』命都重要。一想到当初那婆摩罗耶生取人心的手段,无心就不寒而栗。 恒伽道:“无心先生,你不用担心,我已安排妥当,桑波底『性』子很急,越急就越不会起疑心,让他多等一阵好了。” 无心急道:“不是,我还有个朋友,她一定会来找我。”他越想越怕,顾不得再与恒伽多话,翻身跃起,飞快地向山下港口跑去。 一定要抢在桑波底发现莎琳娜之前通知他! 看到无心突然转身逃走,乌莎斯大惊失『色』,抓住恒伽道:“恒伽,他怎么了?”恒伽却没说什么。 果然与你说的一样,他落入圈套了。 她心里想着,却没有半点高兴之意,眼中反倒现出一丝痛楚。 俱蓝港是东西交汇之地,每天都有七八艘船靠岸,至于过路的行商便更多了,而港口更是人来人往之地。此时在升龙号前却围了不少人,后来的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只道有什么远道而来的便宜货可买,拥过来想看个究竟。只是前面人已挤得多了,后面再挤进来,以至人越来越多,连原本不想看的人都耐不住过来看个究竟。 桑波底见人越来越多,皱了皱没有眉『毛』的眉头,道:“达山,请莎琳娜小姐走吧。” 在这里纠缠不清,围观之人越来越多,只怕更会出『乱』子。现在最好的办法,想必正是阿米塔瓦说的将莎琳娜带走了。桑波底整了整身上的恰达,领着几个弟子向莎琳娜走去。 莎琳娜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见这个半『裸』的天竺老者向自己走来,吓得花容失『色』。此时已经站在了船边,退无可退,她咬了咬牙,右手抓住了斗篷里的一柄火铳,喝道:“你不要过来!”眼前却觉一黑,赤奋若突然闪身过来,挡在她的身前。 莎琳娜是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桑波底这等威『逼』她,等如恃强凌弱,以大欺小。边上不少看客也不明所以,但看在眼里,全都觉得这天竺老头太不成话了,有几个大食商人甚至对桑波底破口大骂。桑波底虽然不懂,他的弟子中却有懂大食语的,听得脸青一阵红一阵,只觉无地自容。张仲熊见桑波底走来,脸已变得煞白。他虽然也有些本领,但常年经商,早年修习的这些已忘个七七八八,别说动手,就算演示一遍都难。何况就算有本事,他一般不敢得罪俱蓝法师。只是若是桑波底强行将莎琳娜带走,就算是他也看不过去,他强打笑容迎上来道:“尊者,尊者。”只是苦于只会两句夹生天竺话,满肚皮缓颊调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桑波底却还记得他,站住了对边上一个少年道:“罗娑婆那,请你对张先生说,我们只是有些话要问这位姑娘,决不会对她不利,请张公不要阻拦。” 罗娑婆那道:“尊者明鉴。”他走上前去,向张仲熊道:“张公,尊者要找的,只是那位无心先生,这位莎琳娜小姐与无心先生乃是至交密友,因此尊者想先请莎琳娜小姐前去做客,张公请不要阻拦。尊者答应,决不会难为莎琳娜小姐。” 这名叫罗娑婆那的天竺少年竟说得一口极好的中原官话,张仲熊不由略略有些吃惊。听罗娑婆那说完了,张仲熊心道:“孙子才要阻拦。”他满面堆下笑来道:“自然自然,尊者一诺千金,自然无碍,我那世侄不过误会了,还请尊者不要见怪。” 他扭头一看,却见赤奋若仍站在莎琳娜面前,并没有让开的意思。他暗自叹了口气,道:“赤奋若,我们让开吧。” 五 先礼后兵2 五 先礼后兵2 赤奋若见桑波底带着人向莎琳娜走去,莎琳娜一副楚楚动人的害怕模样,心中更是一热,已接在莎琳娜跟前。听得张仲熊的话,他高声道:“张公,世间万事,皆抬不过一个‘理’字,纵然在这俱蓝亦是一般,请恕小侄失礼。”他伸手向四周团团做了个四方揖,高声道:“这位莎琳娜姑娘是要觅船去勿斯里的,但此间法师桑波底先生却强要将她留下,在下只是看不过去,这才自不量力,愿为莎琳娜姑娘出头。若哪位觉得在下所为不当,还请指教。”赤奋若行走之地甚多,人也聪明,学会了好几种话。他不无卖弄地先用汉话说了一遍,又以天竺语复述,然后依次以波斯通用的吐火罗语、大食语再说一遍。旁人见这中国少年长相忠厚粗豪,竟会说这许多国的话,而且每一种都甚为流利,登时大为心折,那几个大食商人更是不住口地叫好。待赤奋若说到第五种话时,边上不管听得懂听不懂,全都爆雷也似地叫好。 桑波底见这事越闹越僵,真不知该如何收场。他冷冷一笑,轻声道:“罗娑婆那,你也对他们说,吾等有急切之事要向这位莎琳娜姑娘相询,绝无恶意,不会对她不利。” 罗娑婆那点了点头,走上前道:“桑波底尊者有言……”那些围观之人虽然大多对桑波底颇为不满,但听得这天竺少年的话,却也全都惊得呆了。罗娑婆那年纪比赤奋若还小些,声音清亮,竟然也是先以华语说了,再以天竺语复述,与赤奋若一般无二,说到最后,有几个人也喝起彩来。 赤奋若也吃了一惊,心道:“我自觉各处方言,无一不晓,又学了许多国的言语,没想到这天竺少年竟不弱于我。”他极是好胜,样样都要出人头地,觉得被那天竺少年压了一头,心里甚是不痛快,厉声道:“做生意亦无强买强卖之理。尊者不是等闲之辈,难道连此理也不知么?赤奋若不才,尊者若定要带走莎琳娜姑娘,还请从我身上踏过去!” 这话已是在挑战了。罗娑婆那皱了皱眉,道:“赤奋若先生,以尊者之尊,岂有以虚言欺人之理?我等决不会伤害莎琳娜小姐,但赤奋若先生仍要胡搅蛮缠,请不要怪我等失礼。” 赤奋若心『性』高傲,何况要在莎琳娜跟前一显英雄气概。他原本就甚是讨厌罗娑婆那,可况罗娑婆那的话已是威胁,他仰天一笑,朗声道:“赤奋若生于天地间二十六年,一事无成,却从来不知畏难避险。尊者要仗势欺人,在下就是看不过去。”他伸手将左袖捋起,『露』出小臂上套着的一个皮套来。张仲熊心头一沉,低声道:“赤奋若,别胡闹。” 他知道赤奋若年轻气盛从来也没有什么铁肩担道义,一心要行侠仗义的习惯,定然是因为好胜心太强,觉得面子上下不去。他不想得罪了阿米塔瓦和桑波底,便摆出长辈的样子来喝止他。哪知赤奋若却高声道:“张公,长者有命,原本不敢有违。但此事我实在看不下去,请张公不要勉强我,福祸皆由我一人担当。” 桑波底见赤奋若小臂上的那皮套上『插』着五把明晃晃的小刀,脸『色』也是一沉。那五把小刀自是赤奋若的拿手兵器了。他听罗娑婆那译了赤奋若的话,点点头道:“赤奋若先生,即然你要一人担当,那就再好不过,我不会为难张公的。罗娑婆那,你向张公说一声,便说桑波底迫于无奈,要对不住他了。” 罗娑婆那见桑波底眼中已有杀气,心中一喜,脸上却仍然诚惶诚恐地道:“是。”当即把这话对张仲熊说了。张仲熊见他们已经说僵,再无转寰余地,一张圆圆的大脸上尽是冷汗,道:“赤奋若……” 他还没说出什么话,桑波底双手忽地在身前画了个圈。在他面前,竟然凭空出现了一团烈火,那些围观之人本来见有热闹可看,正在起哄,有些还想给赤奋若打打气,见桑波底如此神通,不约而同闭上了嘴,一瞬间升龙号周围变得鸦雀无声。赤奋若听着周围人起哄,一多半是给自己喝彩,正在得意,哪知道桑波底出手如此之快,原本还在做筋做骨地摆架子,没想到两道长长火蛇已直扑面门,一股热浪直冲过来,竟有无坚不摧之势。他吃了一惊,心道:“糟糕!”闪也闪不及了,他一咬牙,双手一错,护住面门。只听“砰”的一声,他的身体如一块石头般直飞向升龙号。 船在海中航行甚久,木板已变得甚是坚硬。赤奋若脑袋正撞向船帮,若是撞个正着,纵不脑浆崩裂,也是七荤八素。但眼看就要撞着了,赤奋若在空中忽地一转身,人已横了过来,让过了脑袋,但后背仍是重重在船帮上一撞。这一下撞得不轻,赤奋若只觉五脏六腑都似要翻过来了。他手在船身上一按,趁势落下地来,却仍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却觉有人扶了他一把,这才站稳,却是张仲熊出手。张仲熊终是洗心岛的首要人物,虽然从没和人动过手,本领也不见得高明,但这般一扶,赤奋若不至于坐倒在地。他勉力调匀内息,心中极是震惊,忖道:“这桑波底好厉害!” 桑波底双手又是一翻,那两条长长的火蛇转瞬就如活物般疾收回去。他突然以这安底罗双火蛇将赤奋若击飞,虽然下的不是杀手,但他本以为这一下至少能将赤奋若击昏过去,没想到赤奋若居然能硬挡一下,落地后也不见有什么异样,他心中亦是吃了一惊,忖道:“这些唐人果然了得,婆摩罗耶伤在那个叫无心的唐人手上,说不定并不是中了暗算。” 他对赤奋若不无忌惮,也知道升龙号是俱蓝王的贵客,不能太过失礼。只是想起方才这阿米塔瓦走得慢吞吞的,心头就更是恼怒。若是阿米塔瓦来报信报得早一些,定然就能截住无心了,事态不至于到这种地步。他越想越怒,喝道:“罗娑婆那,请张公让开吧。” 张仲熊也知道赤奋若的本领远在自己之上,可仅仅一个照面就被击飞。如果桑波底真想硬来,有谁能挡得住他?显然桑波底也留了些情面。他满头都是汗,向赤奋若作揖道:“赤奋若,你就看在老朽面上,别和尊者作戏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大哥交待。” 赤奋若一张脸又青又红,却不说话。先前他夸下海口,只觉这些天竺人不知中原术剑的妙用,自己只消一显本事,定然让他们知难而退,莎琳娜姑娘得救之下,也定然会对自己大起好感,再献些殷勤,不难将她带回哀牢山去。可是真个一动手,仅仅一招自己就大出洋相,他虽然好胜,却不是不识时务之人。可看着一边的莎琳娜,自己大话也说出了,现在示弱,这脸实在丢到了家,怎么都说不出口。正在犹豫,罗娑婆那上前道:“赤奋若先生,尊者说阁下本领非凡,亦是一条好汉,尊者对阁下极是佩服。尊者只是请莎琳娜小姐前去作客,绝无恶意,还请阁下不要误会。” 桑波底的话赤奋若听得懂,哪有佩服之意,但罗娑婆那这话显然是给自己留面子。他正在迟疑,张仲熊笑道:“正是正是,尊者有道高僧,只是误会罢了。赤奋若,我们走吧。”其实桑波底并非僧人,不过他须发眉『毛』皆无,张仲熊也就当他是和尚了。他生怕赤奋若还要节外生枝,拖着赤奋若走到一边。赤奋若此时已经豪气皆销,半推半就地跟着张仲熊走开。只是看到莎琳娜神情凄婉,他心如刀绞,可是心惊之下,再出头却也不敢了。 罗娑婆那走到莎琳娜跟前,行了一礼道:“莎琳娜小姐,请不要担心,尊者只是想请无心先生商量,请随我来吧。” 莎琳娜也不知无心到底怎么得罪了这些天竺人。她看了看桑波底,道:“你们怎会知道我们的名字?” 罗娑婆那微微一笑,道:“莎琳娜小姐随我来便知端的,请跟我来吧。” 莎琳娜咬了咬牙,正待说什么,围观的看客们忽然又是一阵『乱』,却见一个人影冲天而起,从那些人头顶直飞过来。看客围得太多,里三层外三层的挤得水泄不通,这人定是挤不进来,情急之下竟然踩着人的肩头飞跃进来。这门龙虎山嫡传天风步虚的轻身功夫极是了得,周围那些列国之人哪里见过这等中华武功,登时齐齐喝彩,连被踩了一脚的那人也不以为忤,反觉面上有光。那人一落到圈中,便抢到莎琳娜跟前,一把抓住莎琳娜的手道:“莎姑娘,你不要紧吧?我来晚了,吓着你了。” 那人正是无心。只是赶得急了,此时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六 天罗地网1 六 天罗地网1 一只海鸥箭一般从天空中直冲下来,掠过水面,抓起了一条鱼,又极快地飞去,海面上只留下一点白『色』的水花,转瞬便已消失。 从舷窗里看着看着海鸥,莎琳娜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在码头上那些莫名其妙的天竺人要将自己带走,她正在担心之时,无心突然出现,才让她放下心来。本来以为有可能又会大打出手,没想到那些天竺人见了无心,倒是客客气气地请他上了一艘早已停在岸边的船上。虽然客气,但一上船,便被关在舱里不能出去,等如软禁。只是软禁归软禁,桌上却放了不少时鲜水果,无心坐在桌边大口小口地啃着那些大多叫不上名字的果子。她低声道:“无心,你方才去哪里了?” 那果子十分清甜,无心伸长脖子把嘴里嚼着的果肉吞了下去,笑道:“莎姑娘,别担心,没事的。” 方才在码头上无心神兵天降般突然出现,莎琳娜当真吃了一惊。若是没有旁人,莎琳娜定然一把拧住无心的耳朵,『逼』问他方才跟着走的那个天竺姑娘是谁了,只是周围尽是陌生人,这等家法当然不好拿出来。无心出现后,那天竺老人桑波底果然不再难为莎琳娜,只要带走无心,只是莎琳娜实再也不愿离开无心,虽然赤奋若邀她在升龙号上暂时歇息,但她哪里愿意,非要跟着无心前去。她声音又压低了些,轻轻道:“那些天竺人找你是什么事?” 无心嘴里尽是果肉,含含糊糊地道:“这老者与单马锡那妖人婆摩罗耶是同门。” 莎琳娜心头一惊,道:“真的?”她脸上更增忧『色』。只是看无心自己反倒毫不在意,她也不再多说,只是低声道:“对了,铁希似乎也曾来过这里。” 无心将那个果子啃得只剩个骨核了,正打量着另一些长满细细软刺的红『色』果子,听得这话却是一惊,道:“是他?你碰到他了?有没有被他咬过?” 铁希是一个吸血鬼,在中原时莎琳娜同来的一个名叫索尔谛诺的家臣便死在他的手上。本来他们以为铁希已死在刺桐城外的胜军寺里了,但在经过单马锡时发现单马锡的女王竟然曾被铁希咬过,她这才知道铁希还在世上,心中更是担忧。无心和铁希其实并不曾碰过面,只是他听莎琳娜说起过,此人是个吸食人血的妖魔,刀剑不能伤,唯有纯银才能对付他。莎琳娜摇了摇头,道:“我没见过他,只是在酒馆里听人说起,上几个月此间有人莫名其妙死了,唯有脖子上有伤口,周身血都没了,多半就是铁希干的。” 无心打了个寒战,道:“那人会不会也变成吸血鬼?” “不会,当时他们就把尸体烧了。” 火葬是俱蓝一带通行的葬仪,无心松了口气,道:“那还好。” 莎琳娜抬头看着天,突然道:“无心,假如我真的被铁希咬了,那你就把我的头砍下来,再把我尸身烧了。” 无心心头一寒,道:“干嘛说这不吉利的话。” “不要心软,如果你被咬了,我也会砍掉你的头的。” 他还记得在单马锡刚脱险时,莎琳娜还仔细查看了自己的脖子,当时若自己被咬了,只怕她真的会一刀将自己的脑袋斩下来。可若是莎琳娜被咬了,他可怎么都不能去砍莎琳娜的脑袋。他抓了抓后脑勺道:“要是不砍,那会怎么样?” “你就会和单马锡的那女王一样了。” 无心嘿嘿一笑,心道:“那也不坏啊,无非就是要喝点血罢了。嘿嘿,要是莎姑娘真被咬了,我宁可让她也咬我一下,做一对吸血夫妻好了,管他那么多。” 他正胡『乱』想着,忽然响起了叩门声。无心大声道:“进来。” 门开了,进来的正是那个会说好多种话的罗裟婆那。他倒是礼数周到,先行了一礼,才道:“无心先生,尊者请您过去。” 莎琳娜站了起来,道:“我也去。”她不知桑波底要拿无心如何,心里终究担心。无心道:“莎姑娘,没事的,你在这里呆一会,别走开,我马上回来。” 莎琳娜没再说什么。她知道无心机变百出,纵然对手本领再强,他总有办法应付,倒是照顾自己要让他分心,好在她有两柄火铳,自保亦是有余。 想是这么想,莎琳娜终究有些担心。她独自在舱中,将两柄火铳又清理了一下,以防死火。刚清理好,无心倒又回来了。她忙站起来道:“怎么样了?” 无心嘴角浮起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道:“没什么,那个老头子居然还说是让你担惊,要我转达歉意,真会假惺惺。”他坐了下来,拿了个果子啃了两口,忽地叹了口气,道:“好手段,真可惜。” 等无心一出去,桑波底皱起了眉头,低声道:“罗娑婆那,这人说的是实话么?” 罗娑婆那迟疑了一下,道:“恐怕不假。此人本领虽然不错,但绝对比不上婆摩罗耶尊者。”他顿了顿,又道:“很有可能真的是那伽隐者『插』了一手。” 那伽隐者团是从婆楼那水天宗分出来的一个宗派,一直在海边清修,向来不过问世事。阿耆尼宗的第一尊者阿尼什从水天宗夺到了婆楼那珠,难道婆楼那宗不敌之下,向那伽隐者团求援么?他低头沉思着,总是拿不定主意。 婆楼那珠,婆由珠,波里提毗珠,加上本宗的阿耆尼珠,这四颗珠子连他也刚知道还有这等妙用,难道那伽隐者团就得到消息了么?也许,是因为火天宗出处出击,他们才有所察觉吧。 正想着,桑波底忽觉身子一震,却是这船停了下来。他抬起头,诧道:“到圣火岛了?” 阿耆尼火天宗势力庞大,不像另外几宗只剩一个隐修院在苟延残喘,他们在各处皆有道院,这圣火岛便是阿耆尼宗在俱蓝附近的分院,也是阿尼什和桑波底素常到南天竺时的驻留之地。虽说是附近,但从俱蓝坐船出发,也得花半天时间。现在离岸已久,按时间看,倒也差不多了。但他抬起头来从舷窗望出去,外面却是碧波万顷,连陆地的影子都看不见。桑波底吃了一惊,猛地站起,喝道:“德罗星!” 此番行动,他的大弟子达山领着另三个弟子去了马八儿,他因为是俱蓝法师,带着罗娑婆那和两个弟子在俱蓝等候,德罗星正是他第二个弟子。这些弟子向来跟他形影不离,只消一唤便过来了,哪知现在他喊得虽响,却不见有人进来。他『性』子原本就甚是暴烈,此时更加恼怒,大踏步向舱外走去,罗娑婆那也跟了出去。 一到甲板上,却见甲板上空空『荡』『荡』,方才还在忙上忙下扬帆掌舵的水手竟然一个都没有了,而守在甲板上的德罗星与另一个弟子毗沙黎竟然都瘫倒在地。 出事了!桑波底心中一沉,大踏步走了过去。一走近,便觉一股酒气中人,晃了晃他们,这两人仍然人事不知。他试了试德罗星和毗沙黎的鼻息,却觉呼吸如常,竟如醉倒一般。祭拜阿耆尼神虽然也要用酒,但火天宗弟子以苦行为宗,向不饮酒,何况在这当口他们怎会有不知好歹,喝个烂醉的道理,定然是着了别人的道了。 难道是无心使的手段?只是无心的舱门从外面『插』得严严实实。正在这时,却听罗娑婆那声音颤颤地道:“尊者,你看,那是他们!他们把小艇划走了!” 他指着海上。一艘小船正驶向远处的那艘大船,这小船正是船上所备的救生小艇,此时离开已有十余丈了,小艇上挤了十几个人,正是这艘船上的水手。这些水手都是俱蓝王府中之人,一向归桑波底使唤,平时也极为恭顺,此时竟然弃船而走,桑波底更是吃惊,道:“他们这是做什么?” 罗娑婆那道:“尊者,是触礁了么?” 船触礁后,拯救无望,船上之人便弃船而走,这也是常理。桑波底也知道船底进水初始,这船并没什么异样,只是如果方才一震是触礁的话,那些水手定然会大呼小叫,定然不可能一声不吭,立刻就走之理。 果然中计了。只是桑波底并不慌『乱』,他将恰达束了束,道:“罗娑婆那,准备动手。” 罗娑婆那却似已惊恐万状,道:“尊者,与谁动手?” 桑波底冷笑道:“这位无心先生定然是个诱饵,先拿下他。” 船上的水手都已被人买通。这些人平时都是阿米塔瓦分派的,而无心的行踪正是阿米塔瓦前来告知。桑波底心头已是雪亮,此事定然就是一个圈套。虽然桑波底还不能确定此事的幕后主使者是谁,但一定与无心脱不了干系。方才与无心一番交谈,无心事事全都答应,他还觉得无心是自知落入自己手中,不敢有违,现在才知道其中定然有诈。 六 天罗地网2 六 天罗地网2 无心和莎琳娜两人年纪轻轻,莎琳娜又生得美貌,桑波底对他们其实颇有好感,虽然无心伤了婆摩罗耶,定不能留他『性』命,桑波底却不想去折磨他们,但到了这时他心中却已怒极,恨不得将无心大卸八块。他右手一扬,手掌在无心舱门外虚虚一劈,那门闩却如被一把无形快刀劈断,他左手一引,舱门登时开了。 这是阿耆尼宗的宫毗罗火刀术。宫毗罗是『药』师如来十二神将之首,本是密宗秘术,阿耆尼宗将之引入,与十二火神对应。桑波底只道无心定然隐身舱内想要伏击,因此不敢伸手开门,只以宫毗罗火刀术劈开门闩。哪知门一开,里面却是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罗娑婆那惊叫道:“尊者,他跑了!他跑了!” 看到舱中是空的,桑波底亦是一怔。但他的嘴角马上又浮起一丝冷笑:“他还在船上。”平时罗娑婆那显得颇为老成,却不知真遇了事居然如此惊慌,看来婆摩罗耶神通虽大,却训徒无方,只怕罗娑婆那也帮不了自己什么忙。他回头看了看那艘小船,小船虽然已隔了十几丈,但桑波底目力过人,仍然可以看清楚船上并无无心,连莎琳娜也没有,显然他们还留在船上,只怕是想对付自己。选在船上动手,自然是打着以水克火,不让自己的火天宗法术发挥的主意,只是无心这人如此滑溜,如果是在岸上,他只消使出大明炎,不惜烧毁周围一切,便能将对手『逼』出来,但现在是在船上。不过桑波底自信神通非凡,纵然在海面之上,那无心仍然不会是自己对手,他担心的倒是远处那艘正在靠近的大船。 那船上恐怕才是正主,却不知是谁,但他们敢来捋虎须,自非不是等闲之辈,单看他们能将这船停在海中动弹不得,便知那些人神通不小。 纠缠下去,吃亏的定是自己。他打定了主意,伸手扶起躺在地上的德罗星和毗沙黎,伸手从腰间取出一柄钥匙扔给罗娑婆那道:“罗娑婆那,你去尾舱开了门,那里有一艘小艇。” 这船上只有一艘小艇,已被那些水手划走。但桑波底为人精细,向来要防一手,这船的尾舱里也预先放好了一艘小艇,以备不时之需,因此他见小艇被那些水手划走后也并不惊慌,此时便用得上了。至于无心,定然是躲在船中的什么地方,桑波底已想好了,只消一登上小艇,立刻又大明炎将这船燃起,让无心作法自毙。而那艘船为了救无心,就来不及追赶自己,只消能赶到圣火岛,集结岛上弟子,这伙密谋对付自己之人就没一个跑得了。 罗娑婆那答应一声,拿了钥匙向尾舱走去。桑波底一手挽着一个弟子,他身材并不高,德罗星还不算高大,那毗沙黎块头却足足有桑波底两个大,但桑波底将他们挽在手上,行若无事。到了船尾,他本以为罗娑婆那手脚纵慢,此时也该将小艇放下了,但定睛一看,船后的海面上仍是什么都没有。他心头怒声,厉声喝道:“罗娑婆那,你在做什么,还不将小艇放下来!” 这小艇因为是放在尾舱里的,旁人都不知道,要放下来也并不太容易,只是也不算如何困难,其实只消用点力气,推上一把,便会自行滑出去了。他刚喊得一声,却听“砰”一声,尾舱门一下打开,从中飞出一艘小艇。只是这小艇出来时已散了架,一落到水面,登时四分五裂,成了些木板。 见此情景,桑波底这才吃了一惊。他将德罗星和毗沙黎放到一边,沉声道:“无心先生。” 罗娑婆那只怕遭了无心的毒手了。但方才只是一瞬间的事,难道无心正是躲在尾舱里了?桑波底心中追悔莫及,他知道无心并不懂天竺话,多说亦是无益,所以只说了一句便闭上了嘴,右掌一举,对准了后舱门,右手拇指屈在掌心,左手五指并拢如刀,在右掌掌背重重一击。 随着这一击,一片火云猛地向后舱中冲去,正是波夷罗术。桑波底本不愿伤人,但无心如此咄咄『逼』人,简直要迫使自己与他一决生死,桑波底『性』子暴烈,自非善男信女,下手当然不留情。这波夷罗术在阿耆尼宗十二火神术中刚猛第一,无心的神通纵高,桑波底也不相信他能超过自己去,这一式波夷罗术定要让他好看。 哪知他刚发出波夷罗术,却听尾舱中有人一声暴喝,一片火云亦是喷礴而出,与桑波底的波夷罗术对个正着。两者一般无二,连家数亦是相同。两片火云一撞之下,在尾舱门口四散飞『射』,化成万千火星。 不论无心会如何应付,桑波底都不会如此震惊。十二火神术不是一朝一夕便能炼成的,就算他们三尊者,这十二火神术亦是功力有深有浅,桑波底最擅长的是安毗罗、波夷罗、真达罗这三路,而婆摩罗耶最长于安底罗、波夷罗两种,第一尊者阿尼什倒精擅其中五路。方才这波夷罗术甫一交锋,桑波底便知道那人功力虽较自己尚有不如,却也比得上达山、德罗星这些弟子中的佼佼者了。无心一个初来乍到的唐人居然也会阿耆尼宗秘术,难道这十二火神术昔年也曾随佛教一起东传了么? 桑波底心中惴惴,好在那人功力虽然不弱,却终究难敌桑波底数十年苦行修为。只消波夷罗术侵入后舱,里面纵然是铜铁之属亦当化为汁『液』,不消说人了,只怕转瞬就成了一具焦尸。桑波底已不留情,正待再加一把力,却听得后舱中有人高声呼喝。说的虽是唐音,但声音却并不是无心。 是罗娑婆那! 桑波底一张脸立时变得通红,怒火几乎要将他的天灵盖都冲破了。原来如此!直到此时,他总算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中了这圈套,原来一切都是罗娑婆那的安排。正是罗娑婆那报信,说婆摩罗耶为无心所杀,只是不知要到马八儿还是俱蓝,以至于自己将七大弟子兵分两路。也正是只有罗娑婆那才懂华语,自己以为无心对一切供认不讳,其实这一切可能尽是罗娑婆那在捣鬼,德罗星与毗沙黎两人变得如此,只怕也是罗娑婆那下的手,自己偏生对他如此信任,以至于事事掣肘。他越想越怒,手上劲力更大,那一团火云更是威势惊人,眼看便要冲入后舱,背后忽听得有人极快地高声念道:“太阴化生,水位之精,虚危上应,龟蛇合形。周行**,威摄万灵。无幽不察,无愿不成。劫终劫始,数终未申。上帝有敕,吾神降临。阐扬正教,『荡』邪辟兵。急急如律令。” 这才是无心的声音。虽然听不懂,但桑波底也知道这定是无心在施法。他心头一凉,忖道:“原来他们打的是前后夹击的主意!”他恼怒于罗娑婆那吃里扒外,一副心思全都放在了面前,一时间竟忘了防备身后。但他终究是阿耆尼火天宗三尊者之一,神通不凡,嘴一张一合,将一口气吞入腹中,右手趁势一勾,已反手向后击去。随着他的右掌拍出,又是一团火云喷出,护住了他的身后。 桑波底神通虽高,但一心不能二用。虽然借“口不言”的法门将功力提升,可是罗娑婆那亦不是弱者,只一分心,左掌威力减弱,后舱舱门的火云立时被推出了尺许。桑波底也没想到罗娑婆那原来已修到这等地步,心下一寒,正待孤注一掷,耳边却听得一声水响,一道水柱直如长虹经天,竟然从船边直伸上来,正击在舱门的火云之上。 水能克火,一击之下,只听“嗞”的一声响,船尾立时笼罩在一团浓雾之中,那道水柱竟在一瞬间尽成水汽。桑波底只觉左手一空,心知这是收手的良机,他身形极快,脚下一错,已向一边闪出数尺,只是一颗心却是狂跳不已。方才罗娑婆那自知必死,拼命反击之下,自己又分了心,还当真快要抵不住了,眼看就会两败俱伤,因此这一道水柱其实成了一拍两散,既解了罗娑婆那之危,也救了自己之急。他一时间还有点没回过神来,心道:“难道真是那伽隐者?” 在天竺上古之时,水天婆楼那乃是至高无尚的大神,以波里提毗为体,以阿耆尼为心,以婆由为呼吸,水天宗亦是四天宗的首领。但千多年过去,婆楼那之神已江河日下,信徒寥寥无几,水天宗也四分五裂,最大一支独立成了那伽隐者团。只是水火相克,现在水天宗只在苟延残喘,那伽隐者团亦远不是火天宗对手,但桑波底对那伽隐者还是颇为忌惮。无心所用乃是水术,桑波底恍惚间只觉是那伽的水术。 他定睛看去。船尾虽然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但桑波底目力过人,仍能看到身后的船桅横枝上站立着一人,双手结印,正是无心。 七 火水雷 七 火水雷 无心虽然答应了跟随桑波底离去,其实心里一直在打着滑脚的主意。只是桑波底竟像是知道他的主意,竟将他带到了海船之上。无心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一路上尽在想着神不知鬼不觉逃走的主意,但他机变虽多,在四面皆是茫茫大海的海船上,想要溜走唯有背生双翼了,何况还有一个莎琳娜。到了此时,他这才明白恒伽为什么会放心大胆让自己答应了就走,原来她早知道自己是溜不掉的。 既然知道溜不掉,无心也定下心来,准备恒伽所言内线前来联系。只是被关在舱中,门口有人看着,那两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内线。他正有些着急,罗娑婆那把他带到桑波底舱中,就在桑波底面前,罗娑婆那突然让无心不要动容,不要让桑波底看出破绽。乍一听,无心显些要惊叫起来,他也想到罗娑婆那看似是桑波底的心腹弟子,没想到竟是恒伽所说的内线。他更没想到罗娑婆那居然如此胆大,竟敢在桑波底面前玩弄花样。纵然桑波底并不懂华语,但万一在脸上看出破绽,岂不迫得自己要动手了?他越听越是佩服罗娑婆那的胆大,此人与桑波底说天竺话,与自己说华语,两者全然不搭界,却又显得天衣无缝,等如是在口译。他不知罗娑婆那还有什么别的本领,单这一手应变之能就让无心大为佩服。 罗娑婆那要无心在舱中,等过一会桑波底会来对付自己,自己只消能顶住片刻,罗娑婆那便会在桑波底背后下手。无心听得发『毛』,心中暗骂:“你这天竺小子惯会骗人,要我当这替死鬼。”桑波底就算与婆摩罗耶不相上下,自己也远非对手,何况舱中还有莎琳娜,自己遇险,难不成让莎琳娜也冒这等奇险?只是在桑波底跟前他也不能争执,心里却已打定了主意,罗娑婆那让桑波底上了一个大当,他也要让罗娑婆那上个大当不可,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替死鬼是决计不做的,因此桑波底在打开舱门,见无心并不在里面,罗娑婆那心中惊惧实是难以言表。这计划步步皆成现实,偏生到了这最紧要的一步无心却耍了滑头,他原本已准备对桑波底下手,但既然没有无心牵制,他哪里还敢。待听得桑波底竟然不争一时闲气,要乘暗藏小艇远走,他更是着急。这个计划他们准备了许多日子,等的就是这一天,为山九仞,岂有功亏一篑之理?原本派无心做的替死鬼只有咬牙自己上了。虽然抵住了桑波底,但桑波底的波夷罗术仍然令他胆战心惊,他拼尽全身之力仍然挡不住。眼看要被波夷罗术烧成一团焦炭,而接应仍是鞭长莫及,绝望之下,他高声骂道:“无心,你这混蛋,难道忘了公主的话了么?” 罗娑婆那已是绝望之下的叫骂出气,却不知躲在暗处的无心心头一热,忖道:“是啊,恒伽还答应了我的要求呢。”他虽然不愿听从罗娑婆那安排,给他们做这种替死的冤大头,但此时同舟共济,桑波底杀了罗娑婆那,小艇又已毁了,他无法离船,定会再来找到自己。自己与罗娑婆那联手,只怕还有与桑波底相抗之能,假如自己只靠莎琳娜帮助的话要害莎琳娜遇险。更何况办成了此事,恒伽还答应了自己的好处,权衡之下,心道:“这生意做得过!”他低声向莎琳娜说了一句,一下窜了出来。亏得无心来得及时,再过片刻,罗娑婆那定然被烧得体无完肤。他虽然脱险,一时间却周身无力,瘫倒在地,心道:“真是再世为人,尊者的神通实在非我能敌。” 桑波底看了看倒在甲板上的德罗星和毗沙黎,心头一片冰凉,心道:“今番可真是糟糕。”中了这等毒计,船已动弹不得,何况就算船能动,他一个人也没办法升帆驾船。一前一后都有大敌,虽然单打独斗他都不惧,可这两人水火交攻,便是桑波底也不知该如何应付。 无心一击得手,心中却已大定,忖道:“原来那罗娑婆那也不是嘴把式。”站在横桅上高声道:“罗娑婆那,我们再来一次。”他方才所用乃是佑圣真君咒。佑圣真君即是真武大帝,即是北方玄武,宋室为避赵玄朗之讳改名为真武,乃是道教水神。无心除了雷法,最精擅的便是水法,桑波底会的尽是火术,正好以水法克制。在单马锡时,他正是以小木郎咒困住了婆摩罗耶,秦明容才得以趁隙而入,现在正是故技重施。桑波底不懂华语,不怕他听去。他双手一合,拇指伸入掌心,中指竖起,食指压在中指之上,另外两指扣在掌背,结成请神诀,正待再念诵佑圣真君咒,却听得船后“扑通”一声,似是什么重物掉进了海中。 这声音大是突兀,桑波底也没放在心上,只道是什么东西掉到海里了。但无心站在高处,看得甚是仔细,跳下海去的正是罗娑婆那。罗娑婆那一下水,就抓住了几片破船板急速划动,也不知使了什么法术,去势极快,一转眼就已离开了丈许。他大吃一惊,暗暗骂道:“这混蛋,居然临阵脱逃!”虽然自己也摆了罗娑婆那一道,但还是在危急时刻出来救了他,没想到罗娑婆那在这当口跳水逃走,把自己晾在了这里。无心的水『性』并不如何,再说莎琳娜还在船上,要他扔了莎琳娜自己逃生,无心是绝对做不出来的。他生怕桑波底知道罗娑婆那已经逃走,一咬牙,厉声喝道:“太阴化生,水位之精……”只是他虽然发狠,心中却没底,念咒之声总有些发颤。 桑波底虽然不懂华语,但无心的声音底气不足却是听得出来的。原本趁着无心没念完咒语立刻攻上便能收到击其未济之效,但他担心罗娑婆那趁机攻来,自己倒并不害怕,怕的是德罗星和毗沙黎两人受牵累,当即闪到两个弟子身前,手亦结印,嘴里喃喃念诵。 “哗啦”一声,一道水柱又从海面升起,在空中弯成一道长虹,击向桑波底顶门,只是无心声音发虚,这道水柱却比方才更大了许多,便如一条夭骄腾起的巨蛟。桑波底没想到无心的功力竟然突然间增大了近十倍,心一横,双眼一闭,使出了“目不视”,双掌上举,一团火云腾起,罩住了他的头顶。他本以为纵然能将水柱击散,甲板上也会如下了一场暴雨一般,哪知却听得“嗞”一声响,直如水珠溅在烧红了的铁锅上,水柱竟然立时消失,雾汽登时浓了许多。原来无心此番所使佑圣真君咒却并不是实打实的,而是幻术。这幻术纯是吓人所用,其实威力已远不及方才,而桑波底知道那船靠拢过来的船定是敌人,若不能速战速决,就大势去矣,因此这真达罗术使得比平时更胜三分。此消彼长,强弱立判,无心的佑圣真君咒立时被击得无影无踪。只是方才的雾尚未散尽,此时又起浓雾,几乎将半艘船都掩盖起来。 无心冒险施放幻术,等的就是这一刻。单打独打,他是斗不过桑波底的,唯有这般游斗才能牵制。他在横桅上看得更远,见那艘来船距这里只有数十丈,从这船上逃走的水手已尽数上了那艘船。那艘船定然就是恒伽前来的接应,只消拖到她来到,银两美人就全都到手了。见桑波底闭上了眼,他心中虽然不无害怕,更多的倒是兴奋,心道:“机会来了!”此时雾汽遮住了甲板,他翻身下了横桅,便准备欺近桑波底,给他来个五雷轰顶,打他个七荤八素。等恒伽上来,大把的银子便逃不了了。 无心的轻身功夫大是了得,在甲板上一点,人如影子般极速向前冲去。原本他离桑波底也不过几丈远而已,一眨眼便到了他跟前。在单马锡时他曾见秦明容与婆摩罗耶相斗,婆摩罗耶将口不言、耳不闻、目不视尽数使出,功力是大了好几倍,但人也如泥塑木雕,结果被秦明容一击得手。桑波底本领与婆摩罗耶是一路的,现在正与当时情景一般。他冒险施放幻术,果然吓住了桑波底,见妙计得售,心中更是喜不自禁,左手一捻,指间已夹了一道符,伸手便要向桑波底掷去。 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哪知就在这一瞬间,桑波底身边的德罗星与毗沙黎两人忽地翻身跃起,两人各出单掌向无心击来。雾汽中,只见他们手掌中吐出一道长长火舌,一下便将无心罩在当中。 宫毗罗,佛经中又称金毗罗、俱毗罗,为『药』师菩萨护法十二神将之首,本意乃是鳄鱼,也就是中国人所说之蛟。虽然宫毗罗术不能像安底罗术一般及远,但威力比安底罗术更大。在单马锡时无心曾被婆摩罗耶的安底罗术追得无路可逃,早成惊弓之鸟。他心有余悸,虽然计策实现,还是加意戒备,因此虽然德罗星和毗沙黎两人明明已被罗娑婆那弄晕了,却突然又跳了起来,无心还是有了防备,右手一扬,喝道:“唵吽唎吒唎喧轰火雷大震摄!” 七 火水雷2 七 火水雷2 右手符纸飞出,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一瞬间便将他自己围在了当中。德罗星和毗沙黎两人掌中喷出的火焰虽烈,却像是撞上了一个透明的大坛子,只在外面打转,怎么也攻不进去。无心也知道这玉霄太素天辖咒不能持久,逆用此咒虽然挡得一时,自己的动作已经缓了一步,正待将左手的五雷破使出去,站在那里一直一动不动的桑波底忽地睁开了眼睛,舌绽春雷,一声暴喝,左手突然间长了数尺,一下抓住了无心的肩头。 这是天竺苦行瑜珈术。瑜珈术练到极处,周身都如软泥,可以钻入小坛之中,埋在地底数日不死。桑波底的瑜珈术功力极高,这一下出手已突如其来,无心只觉肩头像是压上了一块极重的石头,骨头几乎要被压断,痛得“哎哟”一声叫了起来,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心道:“完了完了,我也大小看他了。”桑波底名列阿耆尼宗三尊者次席,本领还在婆摩罗耶之上,无心先声夺人,只道已抓住了桑波底的破绽,哪知桑波底当真称得上深不可测,反是自己上了圈套。 桑波底一睁眼,德罗星和毗沙黎两人重又摔倒在地。方才他使出了口不言、目不视,但耳朵仍然能听到。甲板上尽是浓雾,看也是白看,一横心,冒险将无心诱进来。听得果然有人欺近,立刻驱使德罗星和毗沙黎两人挡了一招,再以瑜珈术出手,果然将无心擒住。他长吸一口气,正待以火术将无心烧成焦炭,却听耳边一声巨响,前心又是一疼,似是有人用刀刺了进来。 无心与他相距还有数尺,又是跪倒在地,而他身边也没有旁人,难道真有隐形之人攻过来?他已顾不得再烧死无心,一口气运到胸前,却觉手一松,无心脱出了他的掌握,一下退出了浓雾。 那正是无心的厌胜术。无心被桑波底擒住,心知生死已在一线。幸好双手还得空,他一把拔出腰间的摩睺罗迦剑,向胸前轻轻一划。桑波底手搭在他的肩头,已被无心以厌胜术将他的身体与自己化为一体,这一剑划去,等如划在桑波底身上。桑波底根本不懂这种厌胜邪术,若是无心刺入自己心脏,那桑波底当然也立即毙命,只是无心哪有这种玉石俱焚的气概?这一剑划得甚轻,连皮肤都不曾划破,桑波底的瑜珈术又高明之极,根本伤不得他。倒是耳边那一声响让桑波底吓了一跳,让无心趁机逃脱。 桑波底按了按胸口,并不见有伤,他越来越怒,心道:“这唐人当真狡猾。”虽然无心功力还不如自己,但天竺虽然也有骗子,人却大多忠厚,他还从没遇到过这等滑不留手的人物,真真假假的法术一块儿上,每一步看似无关紧要,其实却紧密相连。再在浓雾中对抗,那自己没有出手的机会,只有任由无心进攻,天知道他还会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法术用出来。到了此时,桑波底也已不敢托大,手一挥,一片火舌扫过,将甲板上的雾汽扫却。 海风不小,加上桑波底这一扫,甲板上立时清清朗朗。但他刚把雾汽扫空,却觉胸口一闷,几乎要摔倒在地,心道:“不好,我用力太过了。”他自恃神通广大,但终究不是神圣,方才接连用出十二火神术,又强行驱使德罗星和毗沙黎,一时间真气不继,已无力再去追击。他弯下腰,双手从小腿里侧扳住脚跟,人忽地倒立过来,以头顶支地,双足向天,调匀呼吸。这是瑜珈术的一个法门,运气一周天便可恢复体力。大敌当前,事不宜迟,若不能尽快恢复,那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无心生怕桑波底会追击上来,脚尖连点,人如飘风般退到了座舱拐角处,莎琳娜正站在那里。方才无心让莎琳娜安心躲好,不要出来,但莎琳娜实在放心不下,见甲板上尽是浓雾,也不见无心踪影,实在担心无心会出个三长三短。她看不到无心的影子,生『性』一火铳反而打中了无心,所以将火铳对空放了一下。亏得这一声响让桑波底分了分心,无心才得以借厌胜术脱身。他心道:“到底还是自家老婆好。”他退到莎琳娜身边,抹了把汗道:“莎姑娘。”虽然有些怪她不该出来,但若不是莎琳娜发了一铳,他也逃不出桑波底掌握。 莎琳娜握着另一把火铳。此时雾汽已在散去,看得到桑波底的身影,她面上忽地一红,道:“无心,他在做什么?” 无心扭头一看,见桑波底正头上脚下地倒立。他昔年避居密宗龙莲寺,见寺中僧侣练功也有这种姿势,知道桑波底真力不继,现在攻击,实在千载难逢的良机。他将手中的雷符『揉』在掌心,急道:“莎姑娘,你给他再来一下,我让他吃个五雷轰顶。” 莎琳娜犹豫了一下,低低道:“要杀他么?无心,他们没有为难我们……” 无心心头一凛,忖道:“莎姑娘跟我说过那个骑士风度,我要是不依不饶,非要她一铳把这老头子毙了,只怕也要被她看不起。好吧,让莎姑娘看看,我无心也是侠者本『色』!只是……”其实无心做梦也没什么行侠仗义的念头,带莎琳娜一同上船,一是不放心让她孤身留在码头上,二来也是动这把火铳的念头。只是他只答应恒伽将那颗波里提毗珠夺回,委实不愿杀人,可现在桑波底势若疯虎,他死里逃生了一回,哪里还有不伤人的念头,保住自己和莎琳娜的『性』命就已是上上大吉,要装侠者本『色』的派头,他没半分底气。 桑波底却不知莎琳娜手中还有这等利器。他虽在炼气,眼睛却死死盯着无心,见他们低低说些什么,虽然听不懂,多半是商量如何对付自己。此时他胸口气息已提起了五六成,猛一提气,双手松开了脚跟,忽地往甲板上一按,人又翻了过来。他的手掌刚触到甲板,地面立起腾起两道长长火舌,如活物般直冲向无心。无心大吃一惊,顾不得再用雷法,右手反手抽出背后长剑往身前划了一道,喝道:“快打他!”只说得这一句便急急忙忙念道:“水府神,水之精。驱雷电,运雷声……”这召水府咒颇为繁复,他只顾念咒,已来不及多说了。 眼看那两道火舌便要迫到无心跟前,只听“砰”一声响,无心鼻子里闻到一股硝磺之气。他心头一喜,却见桑波底愕然站立,火舌不再迫过来,在他身前却有一个小洞,里面亮晶晶的有颗银弹丸。 没打中!无心险些叫起来。一路上他有时也玩玩火铳,当然他是不舍得把银丸打掉的,打的都是铅弹,虽然准头远比不上莎琳娜,可一丈以内还是指哪打哪,例无虚发。莎琳娜的火铳术远远比他高明,在这点距离本没有不中之理,却只打了个空。他怔了怔,马上回过神来,心道:“原来莎姑娘不愿伤人。唉,这真是宋襄公之仁了。” 桑波底此时心中亦是忐忑不安。火『药』虽然早已传入天竺,但桑波底并不曾见过火铳,只约略听说,昔年蒙军铁骑踏破宇内,有一种火铳极是厉害,伤人立死,便是身披重甲也挡不住。与无心相斗时听得一声巨响,他还不曾想到这儿去,待见莎琳娜手一扬,又是一声巨响,身前的船甲板上却出现了一个小洞,里面是一颗亮闪闪的银丸,他这才猛然省悟,心道:“是火铳!” 先前在码头上桑波底虽然迫使莎琳娜随自己前去,但想到自己一帮大男人欺负一个少女,桑波底自己也觉得丢脸,因此不惜拉下面子要无心转达他的歉意。他恼恨无心骗了自己,对莎琳娜终究有不忍之心,方才这火神术也是尽数向着无心去的。见莎琳娜放出火铳,但相距如此之近,却只打在自己跟前,无疑是莎琳娜手下留情了。他心中更是迟疑,忖道:“这两人到底想做什么?”婆摩罗耶是无心杀的,那是罗娑婆那传的话,与无心交谈也是罗娑婆那传译。而罗娑婆那处心积虑对付自己,他的话当然不能信。桑波底人虽暴躁,终有数十年苦行之功,此时细想,便觉其中另有文章了。 无心见莎琳娜没打中桑波底,他不敢去责怪莎琳娜,见桑波底也没有趁势攻来,召水府咒也不念了,左手一摊,掌心的雷符无火自燃,正要用出五雷破,莎琳娜在边上忽地一拉他的手臂,轻声道:“等等,他好像有话要说,先不要动手。” 无心如此乖觉,哪会不知的。只是他和莎琳娜不懂天竺话,桑波底又不懂华语,也不知该如何交流。他迟疑了一下,道:“莎姑娘,你知道他要做什么?” 莎琳娜轻轻咬了下嘴唇,哼了一声,道:“你不是会打手势么?去跟他比划一下好了。” 无心哭笑不得,心知莎琳娜还在恼他在酒馆与那个天竺女子搭讪。只是心一定,他也已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心道:“哎哟,难道恒伽姑娘是骗了我?”恒伽容貌绝世,软语商量,无心先入为主,觉得这火天宗仗势欺人,不是些好东西,现在看来,桑波底其实并非蛮不讲理之人,此事恐怕另有内情。他也犹豫了一下,道:“好歹我都去跟他商量一下。莎姑娘,你快将火铳装起来,万一讲不通,你可要来救我。”莎琳娜只有两柄火铳,现在两柄火铳都已放过,再装弹丸火『药』需要时间,自己去和桑波底东拉西扯,正好可以给莎琳娜争取填装火铳的时间。 莎琳娜点了点头,道:“好的。”她虽然不愿杀人,可桑波底假如真要杀了无心,那也说不得,非把桑波底打死不可。 无心有莎琳娜在后面撑腰,胆气壮了三分。他整了整道袍,满面堆笑地慢慢走上前去,双手摊开,以示并无恶意,嘴里道:“桑波底,无心,好朋友,好朋友。”桑波底虽然不懂华语,但这名字总听得懂。反正罗娑婆那已借水遁而逃,桑波底只怕也在怀疑自己中了罗娑婆那的圈套,自己正好把一切都栽在罗娑婆那头上好了。 桑波底果然有这个疑心。见无心双手摊开走过来,他定了定神,心道:“和这无心不要是个误会吧,管他想干什么,先看看再说。”他先前用力太过,此时也正好调匀呼吸。 无心走到桑波底跟前五六尺,见他也没有动手的意思,心中更是镇定。正想着该如何向桑波底解释,忽然从那艘靠拢过来的船上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无心先生,多谢你帮忙。” 八 过河拆桥1 八 过河拆桥1 这是恒伽的声音! 一听得恒伽的声音,无心登时一喜。恒伽要他帮忙夺下桑波底抢走的波里提毗珠,此珠自然就在桑波底身上,虽然尚未到手,但桑波底已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困在这孤舟之上,有波里提毗宗一干人相助,不怕他不交出来。想到马上可以拿到大笔银两,还有那极大的好处,无心登时乐不可支。海风甚大,那艘船虽近,终究还有一段距离,恒伽的声音娇怯怯的,没想到在海风中却能传那么远。 桑波底听得恒伽的声音,心头亦是一亮,这才恍然大悟。想通了此节,看到无心一副得意模样,心道:“原来是她!我还以为这无心也是上了罗娑婆那的当,原来他们根本就串通好了的!”他只道无心刚才满脸堆笑,结结巴巴的解释全是为了拖延时间,对无心更是痛恨,心中惊恐也更甚,双掌猛地往甲板上一拍,身前立时腾起一道火墙,隔在他与无心之间。 这正是大明炎。十二火神术乃是三昧真火,伤人而不会引燃明火,这大明炎却是亦虚亦实。他自己也身处孤舟,一直不敢使出这大明炎来,此时却已不顾一切。无心虽然得意,却仍是全神戒备,见桑波底突然动手,火势比先前更增数倍,他将身一纵,人已倒跃出去,跳到莎琳娜身边,道:“莎姑娘,快动手!” 莎琳娜已装好了一柄火铳,比划了一下,却迟疑道:“无心,他到底为什么要和你打架?”恒伽的话她也听到了,这声音娇脆悦耳,定然是个美人,莎琳娜知道无心是个轻骨头,见了女子恐怕会连爹娘都不认,先前问无心,无心总是避而不答。她心中生疑,也不无醋意,更担心无心是晕了头受骗上当。 无心见莎琳娜此时还要吃醋,更是着急,道:“莎姑娘,你快把他打倒,我细细跟你说。” 莎琳娜摇了摇头,道:“我不能随便杀人。”她是美第奇一族除魔师的嫡系传人,这一支都是虔诚信徒,不能随随便便就杀人,何况她还是个少女。 无心急道:“你不打倒他,他就要冲过来了,我可挡不住他!”他一直在莎琳娜跟前吹嘘自己本领非凡,虽然自知斗不过桑波底,却也从不承认,情急之下终于自承不行了。桑波底放出这道火墙如此之大,正好将船从中切成两半,不要说冲不过去,就算能冲破火墙,那一头还有个桑波底。现在火还不是很大,等再燃一下,火焰更炽,连桑波底的身影都要看不到了。 哪知桑波底并没有追击过来。他以大明炎封住无心去路,心知这船用不了多久就会陷入一片火海。现在首要大敌并不是无心,他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德罗星和毗沙黎两人,心中恻然,忖道:“师父无能,害了你们了。”背起手,对着来船高声道:“原来是公主。不知你为何要对付我?” 那艘船离这船相距已不过十几丈远了。桑波底的声音虽然不是很响,却比恒伽的声音更为沉稳。却听得从那船上又传来一个苍老的女子声音:“桑波底尊者,恒伽乃是我宗左吉祥女,你该知道了吧。” 一听这声音,桑波底遍体生凉,心道:“原来是她!” 这个老『妇』正是波里提毗宗的阿伽南夫人。在波里提毗院,桑波底以绝世神通慑服阿伽南夫人,夺得了波里提毗珠,但他是有道之士,波里提毗宗与阿耆尼宗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自己纵然有苦衷不得不去抢夺波里提毗珠,此事终究算不得光明正大。他只道阿伽南夫人败北之下,定然已无颜活于世上,心里也总有愧疚,没想到阿伽南夫人竟然并没有自尽,反而布下了这个局让自己钻进来。恒伽是俱蓝公主,自己受聘成为俱蓝法师,定然也是这圈套的一环。只是想想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自己受聘虽然并不长久,却在夺取波里提毗珠之前,难道阿伽南夫人神通如此广大,居然能预先知道自己要攻打波里提毗院,才让左吉祥女恒伽以父亲的名义礼聘自己么? 此时已由不得他多想了,那船靠到了五六丈外,忽地停住。原本海船行驶,向来不能说停就停,总要漂行一段,却不知那艘船上有什么机关,能够一下停住。一停下来,却见来船的船头上站着十多个人,当中一个正是穿着波里提毗宗礼服的阿伽南夫人,左手处是恒伽,右手处却是那个曾在波里提毗院见过的另一个吉祥女乌莎斯,她们边上立着许多劲装甲士,手持长弓,尽数对着他。这些甲士在平地之上自然不值桑波底一哂,但这是在海上,桑波底纵然有一跃五六丈跳上那艘船的本领,却也没有抵挡『乱』箭齐发的手段。 到了此时,桑波底心灰若死,道:“原来阿伽南夫人能屈能伸,真不愧是地天宗宗主。波里提毗珠便在我身上,请夫人过来取吧。”阿伽南夫人纵然在海上伏击,却也不知鹿死谁手,他有德罗星和毗沙黎佐佑,足以抵挡到圣火岛,到了圣火岛,阿伽南夫人这些甲士就全无用处了。可是罗娑婆那设圈套于前,无心纠缠于后,现在自己沦落在海上,又是孤掌难鸣,阿伽南夫人败过一次,明摆着不会再和自己以真实本领见个真章了。但波里提毗珠事关紧要,就算到了最后时刻,他也不能拱手交出去。 阿伽南夫人此时心道:“久闻唐人全是足智多谋,当初大唐使臣王玄策在天竺受了屈辱,借吐蕃数千甲兵几乎灭了三天竺,当真名不虚传。”阿伽南夫人虽是女子,却饱读书史,唐时王玄策借兵攻打天竺,对天竺来说不是什么好事,阿伽南夫人却也全都知道。她败于桑波底手下,波里提毗珠也被抢走,本来觉得复仇无望,没想到依计而行,却是大获全胜,心中更是得意之极。听桑波底说要自己上船去取珠,她哪里会上这个当,笑道:“尊者,您也把阿伽南当成小儿了。尊者若真不愿交波里提毗珠,那阿伽南只得无礼,以箭矢相迎尊者。” 这船上的甲士尽是俱蓝王府中的健者,个个都是神箭手。万箭齐发,桑波底本事再大也要变成个刺猬。何况波里提毗珠虽然是地天宗至宝,其实更是个象征,也没有什么真实用途,就算桑波底发狠,玉石俱焚,只消杀了桑波底,那地天宗这个奇耻大辱也就洗消干净了。 桑波底见阿伽南夫人不上当,此时他的大明炎火已烧到了船帆之上。帆布浸过桐油,十分坚韧,水浸不透,却怕火烧,何况这几天没下过雨,船帆被晒得更干,此时燃起,一艘船几乎像一柄大大的火炬。再烧下去,定然是船毁人亡。他犹豫了一下,高声道:“阿伽南夫人,桑波底纵然要以命相还,但我的两个弟子却无大过,还请夫人慈悲,放他们一条生路。”他自知必死,但德罗星和毗沙黎两人人事不知,也要被活活烧死,心中实在不忍。虽然自己不愿屈膝求生,但为了这两个弟子,他也不惜说两句软话了。 阿伽南夫人冷笑道:“尊者,你带他们杀上波里提毗院来时,倒也不曾说过这话。” 阿伽南夫人也不是没有慈悲之心,但既然打了桑波底伏击,地天宗和火天宗的梁子就再也解不开了。火天宗势力极大,三尊者更是了不得的人物,在桑波底上面还有一个第一尊者阿尼什。如果桑波底逃脱后,纠集同门卷土重来,波里提毗院纵然有俱蓝王府庇护,胜算也是极微。权衡之下,索『性』将这事做绝,以免后患。 她刚说出口,边上的恒伽忽然道:“夫人。” 阿伽南夫人见恒伽脸上有不忍之『色』,道:“恒伽,你有什么话么?” “杀人终究有违天意。夫人,您饶了桑波底尊者那两个弟子吧。” 阿伽南夫人心道:“恒伽的心肠仍是太软,果然难以接掌地天宗。”地天宗宗主将来就是在这左右吉祥女之间产生,恒伽比乌莎斯更沉稳,又是俱蓝公主,阿伽南夫人原本属意于她。听得恒伽求情,阿伽南夫人犹豫了一下,道:“好吧。”她高声道:“桑波底尊者,你若能交还波里提毗珠,发誓日后不会波里提毗院不利,我便用小船来接你。” 波里提毗珠事关火天宗存亡,但此事又不能对阿伽南夫人说。桑波底心中一动,道:“不必了,夫人能饶了我两个弟子,桑波底就感激不尽。” 阿伽南夫人虽是女子,却也极是好胜。当时在桑波底手下一败涂地,全无还手之力,但对桑波底的神通她也颇为佩服。此时见桑波底虽然已到绝路,却仍是不卑不亢,她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正想着同意,身边忽然有个人低低道:“夫人,该放小船了。” 说话的是乌莎斯。恒伽却盯着那艘正熊熊燃烧的船,眼里噙着泪水。阿伽南夫人心头一动,暗自叹道:“是啊,此事不能心软。”这条计策虽然毒了点,但到了这地步已不能回头。她点了点头,道:“放下小船去吧。” 八 过河拆桥2 八 过河拆桥2 有人已放下了一艘救生小艇,这小艘由一个水手划向了桑波底的船。那船此时已烧得开始倾斜,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彻底碎裂。桑波底见阿伽南夫人果然派出一艘小艇,心道:“阿伽南夫人设计虽然毒了点,却也不会食言。”甲板上烧得已只剩小小一块地方了,他身上的恰达都已被烤得发黄。他抱起德罗星和毗沙黎两人到了船边,高声对划船过来的那水手道:“喂,你回去向夫人说,不要难为他们。” 那水手沉声道:“尊者放心。请尊者上船。” 那人似是害怕,一直低着头,人似乎是异乡客,声音总有些怪腔怪调。桑波底倒也没有多想,阿伽南夫人纵然设下这种计策,说到底也是因为自己夺了波里提毗珠引起的。他淡淡一笑,道:“既然阿伽南夫人已然答应,那我也没什么好说了。” 他说罢,不跳到小船上,反倒退了一步。那水手看来也吃了一惊,叫道:“尊者,您不上来么?” 桑波底道:“请转告夫人,波里提毗珠桑波底有大用,定然不能奉还,恕我失礼了。”他双掌在身前一错,船边忽地腾起一股白雾。那水手一愕,还没回过神来,桑波底双掌突然拍在那水手身上。只是他无意伤人,这一掌力道也不大,用力却是甚巧,那水手站立不定,立时被拍落水里,桑波底将身一纵,已跳上了小船,长笑声中,将披在身上的恰达一把拉下往海中一掷。恰达本是一块白布,但在桑波底手上却如一柄自行搅动的船桨,那救生小艇立刻极快地向前驶去。 阿伽南夫人本来有些不忍去看,已闭上了眼。忽然听得恒伽惊叫一声,她睁开眼,正见桑波底夺了小艇极速逃去。她原本觉得桑波底已是俎上鱼肉,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这等本事,不由大吃一惊,心道:“这……就不是水天宗的水天法印咒么?桑波底怎么也会?”眼见桑波底驾着小艇,长笑中越驶越快,身后拖了一条长长的白『色』浪花,她们乘来这船虽大,速度却远不能及。她惊叫道:“恒伽……” 她还没说完,却见小艇后的突然腾起了一股白雾。雾汽极浓,白茫茫地在海面弥漫,刹那间就将小艇遮了起来。阿伽南夫人心头更急,道:“恒伽,秦先生他怎么样了?” 恒伽也被这突然其来的变化惊呆了。她紧睁着雾汽,突然道:“他追上去了!” 此时的桑波底心中浑是死里逃生的庆幸。这一手却是跟无心学的,方才无心以水术攻他的火术,弄得甲板上尽是雾汽,桑波底灵机一动,才想了这个主意。他最怕的是船上万箭齐发,小艇驶得虽快,终究没有箭矢快,在冲出『射』程之前,这小艇就是活靶子,这般施放雾汽,便让阿伽南夫人看不清楚。 他正在庆幸,耳边忽地一声水响。他以恰达施展婆楼那宗的水天法印咒,原本就搅得水响,但这一声水响响得异样。他呆了呆,一抬头,却见雾汽里有一个长长的影子伸出水面。这影子粗粗长长,隐隐似乎是个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蛇的怪物。他吓了一跳,心道:“是什么东西?难道我这水天法印咒不得法,唤出婆楼那龙王么?还是什么幻术?” 水天宗婆楼那,本意为龙神,在密宗为金刚界曼荼罗四大神之一。水天宗秘术,桑波底也只学了这一门水天法印咒,而且从未用过。他记得典籍中说此术为召唤婆楼那神所用,桑波底当然不信这一类怪力『乱』神,可是一看到这人首蛇身的影子,他登时想起了典籍中此语。 那影子在空中弯了下来,夭矫如龙,忽地缠向立于船尾的桑波底。随着扑过来,雾汽也随之翻动,隐隐已能看见那影子正是披鳞带甲。桑波底正在惊骇,那影子忽地断成了两截,上半截落到船上,下半截却横扫过来,缠向桑波底。 是一个人站在一条巨蟒之上!桑波底这才明白过来。巨蟒没有毒牙,捕杀猎物之时是用身体缠绕,力量之大,足以毙狮杀象。只是波里提毗院向来只有女子清修,桑波底做梦也没想到地天宗居然会有这种凶狠密法,哪里闪得开,被巨蟒缠了个正着。 那施法之人见一举擒获桑波底,不由松了口气。印度河边有一种鳄鱼极为凶猛,大象喝水时都要避开,但这种鳄鱼被巨蟒缠住后也只有死路一条。那施法之人先前受了桑波底之欺,好在他划船过来,本来就没打算真个送桑波底上船,早就在船底伏下这条巨蟒,桑波底夺船逃跑,只道得计,却不知这水手也是个高手,他又借雾汽藏身,哪知此人虽然被他一掌击落水中,却仍然在雾汽中紧追不放,驱使巨蟒将他缠住。 桑波底一被缠住,眼前登时金星『乱』冒。他虽然惊骇,却不慌『乱』,猛吸一口气,身子一下缩了一圈。以他的瑜珈术功力,能够钻进一个比身体更小的坛子里,只消能稍稍松一松便有腾挪的余地。哪知他身体一缩,那巨蟒缠得更紧,竟是严丝合缝,半点空隙都没有。桑波底被缠得气都透不过来,心道:“不好了。”此刻已别无良策,他眼一闭,口一合,双耳也一下贴住耳孔,又是长吸一口气。 这正是阿耆尼宗口不言、目不视、耳不闻三法。这三法能瞬间提升功力,可是在这一瞬间浑身也全无知觉,因此万万不能让敌人欺近,在单马锡时婆摩罗耶正是使出这三法后被秦明容迫到近前击杀。现在小船上还有大敌在侧,可桑波底马上就要被这巨蟒缠得气绝,就算饮鸩止渴,也唯有一试了,只盼那人并不知道这三法的破绽。 三法一出,他的身体猛然间如一个气球般涨大。巨蟒虽然力大无穷,却还是抵不住桑波底的护体火神术,“砰”一声响,那巨蟒竟被撑得段段断裂,蟒身如巨木般一截截直飞出去,蛇血亦是四处飞溅,染了桑波底一身。他刚挣断了这巨蟒,背心忽地一疼,身体立时如泄了气的皮球般委顿,倒在地上。 是唐人的点『穴』! 桑波底见识广博,天竺与中华交往亦多,他听说过点『穴』这种神奇武功,但天竺人会这个的却还没碰到过。他心头一寒,暗道:“这水手到底是谁?” 先前那水手前来迎接自己,他只道这只是个寻常水手,出手之时也没用劲力,只将他击落水中便罢。没想到这水手竟是个极强的好手,纵然平手相斗亦能与自己周旋良久,不要说借助巨蟒之力打个措手不及。桑波底心灰若死,抬头看去,雾汽中,只见那水手站立在船帮上。小船在海面起伏不定,这人却如钉在上面一般动也不动。身上虽然穿的是寻常天竺水手的衣服,一张脸却皎如冠玉,英俊不凡,正是个唐人。桑波底张了张嘴,道:“你……你是谁?” 那人淡淡一笑,轻声道:“单马锡秦明容,尊者。” 恒伽在船上见巨蟒被桑波底挣断,心痛如绞,叫道:“摩睺罗迦!”这条名叫摩睺罗迦的巨蟒是她自幼养驯了的。这种巨蟒颇通人『性』,天竺乡野间野兽甚多,还有人养驯了让它看管婴儿,自行下田劳作,野狗狼群之类根本不敢靠近。摩睺罗迦养了十来年,已能听懂简单人话,平常出去打猎游玩,带上它后山魈猛兽根本不敢靠近,没想到让桑波底一举杀死,她心疼得几乎要哭出来。但见秦明容终于将桑波底制服,她这才松了口气,心道:“摩睺罗迦纵然死了,能帮一下明容,也是值得。” 秦明容没有桑波底的水天法印咒,小艇上的桨也当他被桑波底击下水时落在海里了,他向船上招了招手,阿伽南夫人的船掉头向他那边驶去。 此时桑波底的船上大火已越烧越旺。亏得这船上没载什么货重,载重既轻,尚不至于沉没,但无心带着莎琳娜已是躲躲闪闪,走投无路了。他见莎琳娜被大火『逼』得双颊通红,更是心痛,暗自骂着自己道:“无心啊无心,你自作聪明,以为能与虎谋皮,哪知自己落到这地步了。”他知道恒伽拿下了桑波底后定会来救自己,但在烈火毕剥燃烧之声中,听得桑波底与一个老『妇』一问一答,却不动手,又不知他们说些什么,更是着急。可着急归着急,现在也过不去,何况过去后要面对恼羞成怒的桑波底,他也不敢。他拉着莎琳娜向船尾绕过去,此时船中间已烈焰熊熊,船尾一片火势要小一点。满耳都是火焰燃烧之声,风声大作,火借风势更是炽烈,只怕船上的铁器都已化成了铁水。无心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心道:“糟了,再过不去,只有在这一边跳海而逃。要是恒伽过河拆桥,装作不知道我在船上,岂不是要被活活烧成烤猪?罪过罪过。”他看了看一边的莎琳娜,莎琳娜被火烤得脸蛋通红,却仍不减其美。想到她也会变成“烤猪”,无心反倒“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莎琳娜已急不可耐,她没想到无心还笑得出来,急道:“无心,我们怎么过去?” 无心道:“是啊是啊,你等等。”火势已烈,但他最怕的还是桑波底,侧耳听去,却已听不到桑波底的声音了。他心道:“三清庇佑,那老头只怕先变了烤猪。”他双手结印,嘴里爆豆也似念道:嘴里爆豆一般念道:“水府神,水之精。驱雷电,运雷声。雷声发,震乾坤。黑猪吐雾,赤马喷烟,毒龙行雨,风伯导前。丁壬二将,水火之源。闻吾一召,急急如律令!” 这召水府咒终于念成。话音刚落,他身前忽地腾起一道水汽,向前疾冲而过,将火墙冲破一个缺口。无心一把揽住莎琳娜的纤腰,将身一纵,从这缺口中一闪而过,到了船的另一边。他刚冲过去,先打量了一下船头那一边,只见烈火已将烧断了通道,不见桑波底的人影。他心神一定,抬头望去,却见恒伽的船竟然掉头而走。无心大惊失『色』,叫道:“喂,恒伽姑娘,我还在船上呢!” 无心中气甚足,情急之下,喊得更响。哪知那艘船竟然停都不停,仍是远远离去。 九 绝处逢生1 九 绝处逢生1 无心的声音远远传来,恒伽也听到了。她吃了一惊,对阿伽南夫人道:“夫人,无心先生还活着!我们快回去吧!” 在秦明容所定计策之中,无心也就是被用来当成替死鬼的。恒伽骗了无心,心中一直有些内疚,见无心还活着,她大感欣慰。此番恶战,却连一个人都没死,实是最好的结果了。桑波底最终还是遭擒,波里提毗珠也已夺回,无心功劳不小,既然没死,那么酬谢他也是应该的。阿伽南夫人点了点头,道:“好吧,等秦先生上来了我们就回去救他。” 事有轻重缓急,波里提毗珠在桑波底身上,还不曾拿到,反正无心一时半会还烧不死。恒伽对秦明容的关切还在无心之上,也不再坚持,看了一眼那艘熊熊燃烧的船,心道:“无心先生,再忍耐片刻。” 船已靠近了秦明容的小艇。刚放下舷梯,秦明容一把提起桑波底忽地一蹬,那小艇立时四分五裂,小艇上的德罗星和毗沙黎两人滚落海中。他二人中了罗娑婆那这计,至今仍是昏『迷』不醒,这般落入海中自是有死无生。阿伽南夫人没想到秦明容大获全胜后仍下这等毒手,心中大是不忍,正待让人下海去救,秦明容提着桑波底在舷梯上的跃而上,从桑波底腰带里取出一颗黑『色』小珠,笑道:“阿伽南夫人,幸不辱命。” 一看到波里提毗珠,阿伽南夫人大喜过望。她伸手便要来接波里提毗珠,道:“秦先生,多亏您的帮忙,我们快回去救那位无心先生吧。” 手刚伸出,阿伽南夫人却是一皱眉。她刚要说什么,腰眼里忽地一疼,她大吃一惊,回头看去,却见先前上船来的罗娑婆那一脸狞笑,手伸到她腰间。在他手上,是一把腰刀,刀刃尽数刺入她的身体。 波里提毗珠被桑波底夺走后,阿伽南夫人原本已准备自尽以殉,但恒伽引来了秦明容,说可以设计夺回。虽然这计策有点不太光明正大,但阿耆尼宗前来夺珠亦不是什么光明正大之事。让恒伽出面诱使无心与桑波底相斗,而罗娑婆那早在单马锡就与秦明容勾结,内应外援都已齐备,此事成功大有希望。阿伽南夫人知道秦明容是恒伽的爱侣,只道秦明容是想立下这大功来求娶恒伽,所以一直不疑有他,哪会想到有这等变故。 这一刀刺入她的要害,阿伽南夫人立时摔倒在地,恒伽和乌莎斯都大惊失『色』。乌莎斯怒喝一声,猛地向罗娑婆那扑去,哪知她身形一动,背心亦是一疼,却是秦明容拔出水牛角克力士刀,一刀刺入她的背心。这一刀直入乌莎斯的心脏,她中刀虽在阿伽南夫人之后,却是立时毙命。 罗娑婆那和秦明容两人突然出手伤人,恒伽已惊得面『色』煞白,惊叫道:“明容!” 秦明容昔年远游天竺,与恒伽相识。秦明容长相英俊,本领不凡,恒伽芳心可可,一缕情丝便沾在了秦明容身上。后来秦明容得罪了那伽隐者团,躯壳被击毁,也是她救了秦明容。幸好秦明容修习过阿毗湿尼术,及时将心神遁入山魈体内才算保住元神不灭,但身体已变得如此,他自惭形秽,不告而别。恒伽芳心欲碎,离开波里提毗院回到王府,下决心终生不嫁,谁知不久前秦明容又换了一副面孔出现。虽然样子变了,但这个身体同样英俊不凡,谈吐之间仍是秦明容,恒伽不禁大喜过望。 秦明容此番前来,说是要有求于阿耆尼宗的尊者。波里提毗宗与阿耆尼宗虽然同列四天宗,但一直没有往来,只是情郎有求,恒伽还是央求父亲礼聘桑波底前来为法师。没想到还没找到机会介绍秦明容,却出了桑波底强夺波里提毗珠之事,波里提毗宗与阿耆尼宗势成水火,秦明容所求之事只怕再无着落了。她正感为难,秦明容却提出了这计策。恒伽还只道情郎是为自己着想,连向桑波底求恳都不顾了,更是大为感动,立刻与阿伽南夫人商议,依秦明容之计而行。计是好计,让阿米塔瓦将无心引来,那个滑溜之极的无心也上了当,只是秦明容说无心这人阴险毒辣,狡诈无情,无耻下流,猪狗不如,但那天无心听得桑波底去码头找自己,而他有个朋友还在码头上,生怕桑波底会对那朋友不利,立刻不顾一切地赶回去,她又觉得无心这人虽然无耻下流,却还颇有情义,不无可取,也不想他被烈火活活烧死。哪知变故突起,罗娑婆那出手伤了阿伽南夫人,秦明容竟连乌莎斯也杀了,她大惊失『色』,只觉心中构筑的幻梦瞬间崩溃,一时间连话也说不出来。 秦明容将克力士刀在乌莎斯的纱丽上擦了擦,与罗娑婆那微微一笑,收起刀道:“恒伽,别怪我,我这也是为了我们俩。” 恒伽只觉秦明容一张俊秀的脸恍如蛇蝎,不由退了一步,道:“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秦明容淡淡一笑,道:“罗娑婆那兄是要接任地天宗宗主的,波里提毗珠不交给他,他怎么接任?何况桑波底尊者身死,若阿伽南夫人不死,他又该如何让阿尼什尊者相信?恒伽,此事十分里已成九分,小不忍则『乱』大谋,只消接下去办,俱蓝定能一统天竺。” 在单马锡时,净海王告诉无心说秦明容有先吞廖内岛,再吞满者伯夷,进而吞并暹逻,最终夺得天竺全境之志,当时无心听了只觉好笑。其实秦明容不是疯子,他当然知道凭单马锡这点宋遗民的兵力,想吞廖内也是痴心忘想。他真正的用意,却是以俱蓝为据点,招兵买马,在海外立国。为了这一步,在天竺势力最大的阿耆尼宗务必要先行收伏。他收买了罗娑婆那,到时再对阿尼什尊者下手,扶持罗娑婆那当上阿耆尼宗宗主,这梦想也就不再是妄想了。让罗娑婆那带着波里提毗珠回去,说阿伽南夫人不甘心失败,大举反攻,与桑波底尊者两败俱伤,罗娑婆那最终带着波里提毗珠逃脱。这连环计好生厉害,不但桑波底和阿伽南夫人都落入他的圈套,便是无心都没能看出破绽来。无心这人亦是知情者,在单马锡他就知道这小道士不好对付,现在上天保佑,让他死在大海之上,当真干干净净,天衣无缝,再好也没有了,因此定计之初,他就已下了干掉阿伽南夫人,并不是因为听了她要救无心才起的意。此时大功告成,他这计策步步都已兑现,心中实是说不出的高兴。 恒伽看着秦明容的脸,不仅仅是这张脸如此陌生,但是这具躯壳里的元神亦显得如此丑陋。她摇了摇头,正待说什么,秦明容身形一闪,忽地到了她身边,惊道:“恒伽,你不要做傻事!”他话音刚落,手指已一下点中恒伽腰眼。旁人看不到他出手,只道恒伽心痛之下,想要自寻短见,秦明容前去救她。恒伽心里痛骂不已,却说不出话来。秦明容凑到她耳边,极低地道:“恒伽,别担心,你总是我秦氏天竺的皇后的。” 无耻!恒伽想要骂,但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她闭上了眼,眼中泪水已涌出。秦明容却抬起头,大声用天竺话道:“公主有令,大家听我号令,不得有误!” 这船上水手都是秦明容在单马锡豢养的海盗,虽然也有一些恒伽带来的甲士和阿伽南夫人带来的波里提毗宗女弟子,但那些甲士只听恒伽号令,而恒伽说过让他们听从秦明容吩咐,秦明容发令,那些海盗应声附和,甲士们先前也听不懂恒伽和秦明容用华语交谈,只道这是公主的计策。虽然觉得公主杀了师傅,不免有些说不过去,但他们都忠心于俱蓝王,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亦随声答应。剩下那些女弟子们都没什么见识,见阿伽南夫人被杀,全都吓得面无人『色』,胆子最大的也不过敢打量一下四周,有些胆小的甚至在嘤嘤哭泣。 秦明容心满意足,抱起恒伽,下令让水手开船回港。他志向极大,但一直都蹭蹬不顺,此番却全胜而归,将各方势力全都玩弄于股掌之上。他回头看了看那艘桑波底的海船,船上火焰越烧越大,他心里痛快之极,心道:“真是天助我也,桑波底都帮了我一个大忙。”扭头对正将桑波底捆绑起来的罗娑婆那道:“罗娑婆那兄,请你在船上主持,我去将公主变成秦夫人。” 女子委身于人,就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虽然不是处女就不能当波里提毗宗宗主,但波里提毗宗式微如此,这点势力他根本看不上眼,倒是恒伽的身份不能丢了。将她变成秦夫人后,再施以水磨功夫,不怕她不从。 他正在得意,忽觉心口一跳,脚也似有千钧之重,冷汗登时冒了出来,心道:“糟糕,不要在这节骨眼上出『乱』子。” 九 绝处逢生2 九 绝处逢生2 无心见恒伽的船掉头而去,先前还存着回来救自己的念头,哪知他们一去不返,他周身冰凉,心道:“怪不得人说漂亮女人都不是好东西,是狐狸精,原来天竺女人也是这般!”他跳脚破口大骂。无心游走市井,污言秽语一大套,平时还要装出出家人的一本正经,此时反正没人听到,索『性』骂个痛快。莎琳娜跟无心学华语已相当不错了,但这些话无心当然不会教,听也听不懂,也不知“『操』你祖宗十八代,不分男女老幼”是什么意思,但无心跳脚大骂却是知道的,伸手拉了拉无心的袖子道:“无心,船快沉了。” 这船被烧得吱吱作响,马上就会散架。无心骂了一通,胸中恶气也出了一些,回头看看莎琳娜,总算有些欣慰,暗道:“无心啊无心,你有这般好一个老婆还想偷腥,活该你现世报。”只是要害莎琳娜陪自己丧命,他内疚之极,反倒笑道:“莎姑娘,别担心,我一定救你出去。” 纵然自己活不了,也一定要让莎琳娜多活几天。他下定决心,一下脱下道袍,道:“莎姑娘,你伏到我背上来。” 莎琳娜不知他要做什么,伸开双臂伏到无心背上。无心只觉软玉温香偎在背上,信心更是大增,将道袍束成长长一根,把莎琳娜缚住了,道:“莎姑娘,不管出什么事你都别放手。”他身边还带着银包金条,这些东西仅次于莎琳娜,那可是万万不能丢了的。他伸手拔出摩睺罗迦剑,将船舷上竖着划了两下,飞起一脚,那块舷板立时飞向海中,无心一咬牙,猛地向那舷板跳去。 如果是无心一个人,当能立在舷板上。可是他背后背着个莎琳娜,她身体虽然不重,总有个七八十斤,无心脚刚踏上舷板,便觉脚底一沉,直没入海。他心道:“哎哟不好,我割得小了点。”情急智生,俯身抱住舷板,摩睺罗迦剑一下刺入舷板,便如钉了个大钉。此时他的身体有一半沉入海中,浮力大增,这块舷板终于浮了起来。 无心松了口气,背后莎琳娜忽然惊叫道:“船要沉了!” 船只下沉,会带起漩涡,周围的一切全会被卷进去。无心大惊之下,双手双脚齐动,至于是狗刨式还是猪爬式都顾不上。才划了几下,只觉身下的舷板竟然有竖起之势。他吓得魂不附体,手脚划动更快,便是莎琳娜在他背上也帮着划水。也幸亏他跳海及时,划了一阵,身下舷板又变平了,他知道已划出漩涡,这才松了口气。回头看看,只见半根桅杆还『露』在水面上,周围尽是些碎木片。 已无『性』命之忧,无心浑身登时软了下来,头也垂下,浸在海水中。莎琳娜不知出了什么事,一把抓住他的顶瓜皮,惊叫道:“无心!无心!” 无心抬起头,吐出口中海水,笑道:“莎姑娘,我还活着,嘿嘿,你身上好香。” 莎琳娜见无心甫脱大难就又说风话,又气又好笑,伸指在他头顶敲了个暴栗,道:“等脱险了让你闻个够。” 无心精神大振,叫道:“真的?嘿嘿,嘿嘿,只是我现在半点力气都没有。” 莎琳娜见他笑得颇为00因『荡』,知道他又在想着怎么嗅自己身上。但经此大难,她也更觉无心为人不错,扳过他的脸来亲了他一下,道:“真的,都是真的。只是现在怎么办?” 无心看了看四周,道:“等等,这儿应该时常会有船只过的,但愿我们运气好,碰上一艘。” 他看来看去,忽然道:“对了,莎姑娘,你先把我放开。” 莎琳娜伸手解开了身上的道袍。无心水『性』虽然不是甚佳,但海水浮力本来就大,他又是练武之人,体力较常人好得很多,让莎琳娜坐在舷板上,他噼噼啪啪地向一边游去,劲头竟不输于方才逃生。莎琳娜不知他要做什么,却见他游一圈又回来了,身前推着一个小小木匣。她呆了呆,道:“这是什么?” 无心道:“这是那船上的东西,大概会值钱。” 这木匣极小,不过三指宽,三指长,上面还有一截断了的丝线,原先大概是束在人身上的。大海茫茫,此时天『色』也已暗了下来,若不是无心目力过人,还当真发现不了。莎琳娜知道无心生就了一钱如命的『性』子,也不如说他,道:“那你看看里面是什么。” 盒子严丝合缝,也不知是怎么盖上的。无心扳了两下,见扳不开,索『性』从舷板上拔下摩睺罗迦剑来一下划开。才划开盖,却见里面是一个拇指肚大小的黑『色』珠子。虽是黑的,却光润之极,只怕真是什么宝物。莎琳娜道:“这是什么东西?” 无心一见这珠子,不由吃了一惊。他捻了起来放在眼前照了照,忽然叫道:“哈,这是波里提毗珠!” 在单马锡时,无心曾抓到到阿耆尼珠。那珠子通体火红,握在掌心感到发烫,这波里提毗珠却要温润许多,大小却一般无二。只是拿到这珠子,心中诧道:“怎么回事,恒伽没拿到波里提毗珠,怎么会走了?” 他却不知桑波底为人虽然暴躁,却也精细。夺得了波里提毗珠以后,他心知阿伽南夫人不会善罢甘休。强夺她是没本事的,就怕她会巧取,请个妙手空空的高手来偷了去,因此弄了一颗假珠放在腰带里,这真珠却放入木匣束在另一边腰间。在小艇上秦明容驱使巨蟒攻击,桑波底奋力挣断了巨蟒,这真珠子却也落到了海里。阿伽南夫人先前要接珠时已发觉秦明容夺回的乃是假珠,但还没说出话来便给罗娑婆那杀了。阴差阳错之下,这真珠被沉船的漩涡带入海中,又浮了起来,漂到无心身边,被无心轻轻易易拿到了手。这一切无心当然也不知道,但珠子在他手里却是实实在在的。他心道:“恒伽啊恒伽,你骗了我,谁知道仍是一场空欢喜,这珠子老天偏生交到我的手上。” 只是这珠子他们抢得天翻地覆,对现在的无心来说毫无用处。他身上道袍已脱掉了,光着个膀子,顺手把珠子递给莎琳娜道:“莎姑娘,你拿着吧,赶明儿给你钻个眼,当项链坠子。莎姑娘,我现在又没力气了,再让我亲一个吧,嘿嘿,嘿嘿。” 莎琳娜也没心思和他调笑,道:“你收着吧,别闹了,有船过来。” 无心扒在舷板上,伸手揽住莎琳娜的纤腰正想去亲她一下,听得有船来了,反倒有些怒意,心道:“什么不知趣的船,这时候过来。”他手搭凉篷看去,却见远处真有几点光在移动,只是看样子在里许以外,方向却并不是向着这里的。他急道:“莎姑娘,你那火铳还能放么?” 先前莎琳娜曾把两柄火铳都装好了子『药』,但跳入海中后都已打湿,根本放不出来了。她摇了摇头,道:“你不是会放雷么?放个雷试试。” 无心苦着脸,道:“我的符纸也全被水泡烂了,要晒干却不容易。” 莎琳娜微微一笑,道:“是不是有纸就行?” 无心又惊又喜,道:“你有纸么?” 莎琳娜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道:“你看,你以前给过我一本书。” 当初初识莎琳娜时,无心为了吹牛讨好她,给了她一本《太清诸丹集要》。这书莎琳娜虽然不懂,却收藏得极好,用油纸层层包裹,虽然在水里打了个滚,居然只是外皮有些湿。无心擦干了手接过来,大喜过望,撕下一张干的,咬破了指尖在上面画了道符,喝道:“东方风雷使者蒋刚轮速到,唵缚日噜呢啼萨婆诃!” 这是召五方雷使者的东方风雷使者。却听一声雷响,一道闪电直直劈将下来。威力虽不甚大,但海上别无一物,空空『荡』『荡』,只怕十几里地以外都看得到。这道闪电掠过,那艘船显然也已发现,转而向这边而来,无心松了口气,道:“莎姑娘,你真是我的福星。” 莎琳娜抿嘴一笑,抱住他的头又亲了一下无心的嘴唇,道:“没力气了,亲一个。”无心不顾『性』命地将自己救出火海,现在运气又如此之好,当真让她高兴。 十 疑神疑鬼1 十 疑神疑鬼1 那艘船驶得近了。黑暗中也看不清楚,离得十来丈时,却听得有个声音的却是天竺话。 这声音甚是响亮,海风虽大,仍然吹之不散。无心心头一沉,忖道:“这天竺人居然也是个好手。”好在他也听得出并不是秦明容的声音,他也放下了心。他看了看莎琳娜,却见莎琳娜面『色』有异,心头突地一震,心道:“莎姑娘认得这小子?”转念一想,忽地恍然大悟,心道:“这不是那赤奋若的声音么!” 这船正是洗心岛的升龙号。在俱蓝码头上,赤奋若为了替莎琳娜出头,没来由地得罪了桑波底,只怕连阿米塔瓦也得罪了。张仲熊生怕节外生枝,本来还要呆一天再走,索『性』把细小事务托付给驻留俱蓝的洗心岛商号之人,提前启程。赤奋若在桑波底跟前毫无还手之力,他的真实本事又拿不出来,憋了一肚皮的气,此时正在船头吹海风。突然见海面上有一道闪电掠过,此时连云都没什么,根本不曾下雨,他见识也广播,见此情形,诧道:“这不是正一道的五雷法么?” 海上有人遇险,过路之人都应救助。张仲熊是生意人,深明和气生财的道理,也知道行善积德没什么坏处。反正提前启程,时间充裕,又不甚远,便过来看个究竟。靠得近了,赤奋若在船头用天竺话刚喊得一声,却听得海面上有人叫道:“是赤奋若兄么?”他吃了一惊,心道:“糟糕,海上难道也有应声鬼?” 应声鬼是哀牢山一带的一个传说,说人在山中行夜路,有时会听得呼唤自己名字,那是应声鬼,万万不可答应,否则便要有厉鬼上门。只是赤奋若素来胆大,也不信这一类乡野奇谈,高声道:“正是哀牢山赤奋若,阁下是谁?” “是我,无心!” 此时靠得近了,赤奋若已听得还有一个女子的声音,正是莎琳娜。莎琳娜没有武功,声音没赤奋若和无心那样能传远,直到现在才听得到。如果是无心一个,赤奋若恼羞成怒之下,说不定真会不理而去,但听得莎琳娜也在,他心下一软,忖道:“罢了罢了,算我赤奋若也难得做一回善事。” 赤奋若也不是什么行侠仗义之人,恶事不做,善事也不常做。但莎琳娜和无心在一处,无论如何也该救一救。升龙号上放下了小艇,赤奋若自己下了小艇划过去,过不了多久,正见无心和莎琳娜两人衣冠不整地抓着一块舷板。莎琳娜浑身都已湿了,却更显其美,他叫道:“莎琳娜小姐,小生来了,不用怕。” 他伸手正想去拉莎琳娜,哪知无心一猛地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他,欢天喜地地叫道:“赤奋若兄,你真是大大的贵人,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没说的,有空贫道做东,我们一块儿喝个不醉无归。” 无心身上**地,赤奋若被他抱得极是难受,也说不出的讨厌。但在莎琳娜跟前他也不能失了面子,淡淡一笑,推开无心道:“莎琳娜小姐还没上来呢。” 无心伸手挽住莎琳娜,把她拉上了小艇。莎琳娜上了小艇,向赤奋若行了一礼,道:“赤奋若先生,真是太谢谢你了。” 赤奋若见莎琳娜浑身上下也是水淋淋的,衣服贴在身上,面『露』娇红,更显得娇羞无限,脑子里“嗡”地一声,心道:“她记得我的名字!”乐不可支之下,全然忘了方才自己就已报过名了。 上得船来,莎琳娜和无心擦干了身上,换了套衣服。依赤奋若的意思,给无心一套最破最旧的就行了,可张仲熊倒甚是殷勤,拿了一套半新的衣服给他换上,只是并不是道袍。无心和莎琳娜险死还生,对张仲熊千恩万谢,只是张仲熊听无心说了经历,却是呆了半晌。俱蓝公主对天竺势力最大的阿耆尼宗下手,只怕阿耆尼宗三尊者之一都已被杀,此事定然会在俱蓝惹起轩然大剥。他擦了擦额头汗水,心道:“亏得提前走了,不然只怕要受池鱼之灾。”等无心说完了,他笑道:“道长,先前听说你要去勿斯里,不知还去不去了?” 无心道:“是要去啊。张公,不知哪里还能搭得上船?” 张仲熊要的就是这一句话。他道:“南天竺有两大港口,东为马八儿,西为俱蓝。老朽所知,眼下俱蓝没什么船去勿斯里,马八儿却定然会有。不如这般,明日老朽在马八儿暂且靠岸,道长便在此处搭船吧。” 虽然做了这件善事,但无心实是个烫手的山芋,张仲熊盼着他早点滚蛋。无心也知道张仲熊意思,但他本来就不想跟随张仲熊东归,回头路多走一程,日后搭船的船费也要多一些,听张仲熊愿意转道在马八儿靠岸,无心实是求之不得,站起来一躬到地,道:“张公大恩大德,贫道铭感五内。” 张仲熊见无心答应在马八儿下船,心头落下了一块大石,微笑道:“道长,那么请早些安歇吧,明日午间应该到马八儿了。” 他向赤奋若使了个眼『色』,便要告辞出去。赤奋若一路盯着莎琳娜,眼中深情无限,张仲熊也知道这个世侄定然对这『色』目少女情有独钟,干咳了一声,赤奋若这才醒觉,抬头道:“莎琳娜小姐,那我走了。” 莎琳娜见他要走,忽然道:“赤奋若先生,您说过你是哀牢山之人,哀牢山大么?” 赤奋若微笑道:“哀牢山很大,绵延数百里。莎琳娜小姐若是有机会重来,我带你去山上玩。” 莎琳娜眼中突然『露』出哀伤之『色』,道:“唉,很大啊?要是你知道有一位赫连午先生住在哪里,请你把这些给他家人。”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皮囊。无心看得清楚,这是当初在刺桐城外破军寺所见的赫连午所用剑囊。无心看得心里酸溜溜地,心道:“我都忘了那『**』贱公子了,没想莎姑娘没忘,还把他的东西带在身边。”赫连午是术剑三门中哀牢山赫连世家之人,人敦厚诚恳,被他二叔耍了,说给他取个“银剑公子”的外号,他还颇为得意。赫连午极是爱慕莎琳娜,却为了救她不幸死于九柳门手下,莎琳娜一直觉得对不起这少年,当破军寺倒塌时,她抢出了赫连午的剑囊一直带在身边。 赤奋若一见这剑囊,却是呆若木鸡,道:“莎琳娜小姐,你是从哪里得来的?你认识赫连午么?” 莎琳娜神『色』黯然,眼中有泪水滚动,低头道:“赫连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他救了我,却死在一些坏人手上,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他。” 赤奋若怔了怔,道:“好吧,我认得他,会给他家人的。” 方才张仲熊拉他他不肯走,此时却一下走了出去。张仲熊连忙跟了出去,到了甲板上,却见赤奋若已冲到了船头,默默地望着大海。 赤奋若,本名是赫连赤奋若。赫连世家有天干十剑、地支十二剑,宗主赫连于逢,于逢二字即是天干中“甲”的古名。赫连午是赫连世家后起之秀中最出『色』的一个,排在地支第二剑的第二位,赫连午则是地支十二剑的第七位。因为第二位是丑,赫连赤奋若嫌“赫连丑”太难听了,一直以“丑”的古称“赤奋若”相称。没想到莎琳娜告诉他,赫连午竟然被人杀了,而莎琳娜看样子其实对赫连午感情更深,如果赫连午活着,她多半就是自己的侄媳了。他站在船头,心中直如翻江倒海,心道:“这小牛鼻子,竟敢抢阿午的老婆,我杀了你!”可是看看手中那剑囊,却也不禁落泪。 他在家中与赫连午这个堂侄最为相投,感情最好,赫连午那个“『**』贱公子”的外号也是他开玩笑取的,此番跟随张仲熊出海,给家人带的礼物中就数给赫连午的东西最多。听得赫连午已死,他心中痛苦实是难以言说。但气头上过去,无形中又将莎琳娜看成了自家人。莎琳娜对赫连午甚是有情,他这个二叔岂能去夺阿午的老婆?思前想后,他将剑囊放进怀里,心道:“阿午,罢了。看在莎琳娜小姐面上,我就帮她这一回,你也会高兴的。” 现在莎琳娜和无心已成爱侣,若是把无心杀了,莎琳娜定然会痛恨自己,只怕连带着连赫连午都恨上了。赤奋若虽然不是侠客,却也不是为非作歹之人。 只是为了你啊,阿午。他抬头看着天空。天空万里无云,星月在天,泪光中,他仿佛看到了赫连午那憨厚的笑脸。 俱蓝和马八儿相邻,但海上行船,两港之间也有一日多路程。无心总算可以放下心来,虽然莎琳娜对赫连午不能忘情,但赫连午毕竟已经过世,这干醋不喝也罢。虽然莎琳娜答应自己“闻个够”,但见莎琳娜神情忧伤,他也不敢自讨没趣,小声道:“莎姑娘,你也早些休息吧,明天我来叫你。” 他才掩上门,正要回自己舱中,这船忽地一震。无心险些摔倒,吓了一跳,心道:“难道真那么邪,我祸不单行,这船也触礁了?” 如果是触礁的话,船会倾斜。但这船一震之下,却又稳稳停住,倒似下了锚一般。他拉开莎琳娜的门,叫道:“莎姑娘,你在这儿等着。”转身冲上甲板,只见水手们正跑来跑去,张仲熊也在当中,满头是汗。他叫道:“张公,出什么事了?” 张仲熊在海上行走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怪事,叫道:“天晓得,这船动不了了,也不是撞上礁石。” 十 疑神疑鬼2 十 疑神疑鬼2 是法术!无心脑海中猛然一亮。当初他坐着陈耠的船过龙牙门时,也曾碰到过一回。那次海中是被人以法术召来许多大鱼抵住船底,让船只不能动弹,方才在桑波底船上时也曾碰到过这样一次。无心并不知这是秦明容的千鱼降,只道是龙牙门海盗中有什么法师使的秘术,因此一直没联系起来。此时听张仲熊一说,他心道:“难道恒伽姑娘是召了龙牙门那拨海盗么?好歹也试试。”当下道:“张公,你这儿有黄裱纸么?” 张仲熊一怔,也不知无心所说何意,一边的林归榕没口子答道:“有,有,道长。”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本空白帐簿。无心一把接过来,撕了两张,咬破手指急急画了两道符,足踏禹步,喝道:“乾玉辟毒,振适罗灵……” 这役万灵咒向来法不空施,总要收钱的,但此时无心也顾不得谈价了。他念得快如爆豆,一眨眼已到了结尾。等念到“吾佩真符,役使万灵,上升三境,去合帝城。急急如律令”几句,手一挥,两道符飞速入海,海面上“哗”地起了一层浪,船动了动,却又停住了。 无心吃了一惊,心道:“怎么不灵了?”张仲熊本来还以为无心施法,只怕符到显灵,没想到船只是动了动,心道:“这小道士真是半瓶醋。”正在这时,随着海风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兀那杂『毛』,快将珠子留下来!”无心却认得这人正是荀明赞。 无心听声音竟是荀明赞要自己留下珠子,不由啧啧称奇,心道:“此人我真是看走了眼,从天上掉下来的么?难道还真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居然知道珠子在我身边。”他高声道:“是荀明赞荀兄么?” 那人冷笑道:“无心道长,是我。” 无心心头一凉,心道:“糟糕,这秦明容怎么还能出来?” 秦明容本体已毁,他夺了师弟荀明赞的身体,但在单马锡时无心曾封住荀明赞身体。他只道正一道法术能让附体于荀明赞身上的秦明容不再出现,却不知秦明容所修阿湿毗尼术精微远在无心估计之上,秦明容『性』子又远较荀明赞强横,无心封住的反是荀明赞的元神。荀明赞胆子不大,但这声音虽是荀明赞的,语气却万分刻毒,无疑是秦明容,无心到此时才算真正明白他为什么会挑拨火天宗与自己为敌。升龙号动弹不得,那船来得却极快,转眼已到近前,他也看清了这船正是恒伽的座船,心中酸酸的甚是不好受,忖道:“恒伽姑娘长得如此好看,难道真要取我『性』命不成?”而秦明容在恒伽船上,无疑他们两人早有联系。此时他也算明白赤奋若看到自己和莎琳娜在一起时的滋味了。 张仲熊高声道:“阁下,我是洗心岛张仲熊。我们无冤无仇,你为何要为难我们?” 他本领远不及无心和秦明容,但此时相隔已近了,他说的话秦明容也能听到。 秦明容高声道:“我有一颗宝珠为无心道长所得,请他留下,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 原来当时罗娑婆那将桑波底捆好,又收起波里提毗珠,却是越看越觉得不对。那珠子全无灵气,只怕是寻常黑石。他担心之下,把桑波底弄醒了,拿出那珠子来让他认,桑波底虽然不答,却有失望之『色』。罗娑婆那拿了波里提毗珠是要向阿尼什尊者邀功的,其实还在火天宗手里,桑波底一心为了本宗,显然这珠子是假的了。罗娑婆那又气又急,追问下去,桑波底虽然恼他背叛,却也说出,真珠是放在身边一个小木匣之中。秦明容将桑波底擒上船来,身边并不见那木匣,如果失落在海中了,大海茫茫,怎么找得到?罗娑婆那急得团团转,敲了半天秦明容的舱门,秦明容在里面也不见吭声,他狠下心,破门而入,却见恒伽平躺在**,『穴』道未解,秦明容却坐在座位上睡着了。好容易叫醒他,秦明容一听珠子是假的,亦急出了一身汗。如果罗娑婆那拿不到波里提毗珠,想接掌火天宗绝无可能,他也别想借火天宗之力混一天竺了。想来想去,只有回去寻找。只是回到原位,倒是发现了德罗星和毗沙黎两人的尸体,却不见无心。秦明容心头一凛,只道是又上了无心的当,这珠子被无心得去了。其实他这也是把无心高看了,不过这死马当活马医的举动倒是歪打正着,波里提毗珠真的被无心得去,只不过是阴差阳错之下得到。无心若想通这点话,当下矢口否认,以他作伪之能,秦明容也未必真会冒险攻来,倒更有可能会回原处继续搜寻。可他先入为主,珠子也真在他身边,当即高声道:“你拿了这珠子,当真就不再多事了?” 秦明容身边有人欢呼一声,秦明容高声道:“绝不食言。”话中也有欣喜之意。无心这才明白失策,但话已出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珠子纵然宝贵,对无心来说也没什么大用,当下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这就过来。”转身对张仲熊道:“张公,请借我一艘船,我去去就来。” 张仲熊见无心倒愿意交出对方索要之物,暗自松了口气,道:“好,好。”正要让水手放下小艇,赤奋若忽地走过来道:“张公,我陪道长前去。”他生怕张仲熊反对,先去坐到了小艇中,抓起两柄船桨。 两船相距不远,赤奋若臂力甚强,只几下便到了那艘船前。从舷梯上去,秦明容和罗娑婆那已等候在甲板上。无心见秦明容模样是荀明赞,但眼中闪烁不定,尽是狡诈阴毒,心里百感交集,道:“秦兄,别来无恙。” 秦明容虽然设计让无心钻入圈套,但对这个小道士亦是忌惮之极。波里提毗珠果然在无心身上,在秦明容看来,当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策划得如此辛苦,却让无心打了偏手,这小道士的狡猾,生平仅见。他见无心一口答应,心中反倒生疑,忖道:“他到底是什么居心?不要这又是个圈套。”他越想越惊,不敢上前,对一边的罗娑婆那道:“罗娑婆那兄,你去拿吧。” 罗娑婆那见识过无心的本事,心中暗骂,心道:“你让我辅佐你那千鱼降,还让我当替死鬼。”可是波里提毗珠是他要的,诸事也由秦明容主持,他不敢不上,走上前来道:“无心先生,请把波里提毗珠给我吧。” 无心伸手『摸』向怀里正要去取出珠子,忽然有个女子厉声道:“不要给他!” 那是恒伽的声音。恒伽看似娇弱,终究也是波里提毗院的吉祥女,秦明容还要借助恒伽父亲之力,不敢对她下重手,封住的『穴』道竟然提前自解。她一回过神来,虽然仍站不起来,却听得秦明容要无心交出波里提毗珠,再也忍不住,当即出口喝止。秦明容没想到这时候恒伽会突然醒来,面『色』一沉,脚下一弹,人已疾退到舱门口,便要推门进去。 无心也不知他们之间出了什么事,但见秦明容要推门而入,定要对里面的恒伽动手,他脑子一热,伸到怀中的手忽地探出,极快地结了个手印,喝道:“唵吽嗔吒嗊吒敕摄!” 这是碧霄始分天辖咒,乃是九天心咒之一,并不需符纸协助。威力虽不算大,但这等近身攻击,无心指尖已『射』出一道电光,亦是惊人。罗娑婆那本就担心无心会出花样,见无心动手,他也没多想,双手一错,一团火云从掌间喷出,直冲向无心。 罗娑婆那是婆摩罗耶高足,火神术颇为不凡,与桑波底都能正面相抗一阵。无心一出手便觉一股热浪扑来,心道:“糟糕,忘了这家伙。”正待回身,却听赤奋若喝道:“叱!”三道电光如飞而入,掠过无心脸颊,直刺罗娑婆那的面门。 十一 天雷伏魔1 十一 天雷伏魔1 变起突然,便是无心也没想到赤奋若会出手帮自己。没了后顾之忧,他的碧霄始分天辖咒使得更是神完气足,电光如韭叶般『射』向秦明容面门。他本以为秦明容定会躲闪,哪知秦明容左手一抬,护在身前。电光『射』中秦明容掌心,他却动也不动,这碧霄始分天辖咒竟毫无用处。 无心大吃一惊,他在单马锡时曾与秦明容一同与婆摩罗耶相斗,见过秦明容的本事,与自己相去无几,怎么也不可能有若无其事接下碧霄始分天辖咒之理。他的雷法中厉害的都要借助符纸,但身边的符纸在跳下海时被浸得一团糟,就算现画都来不及。正在诧异,却见秦明容双指疾弹,从他手上也『射』出两道火蛇,反扑向无心。 这是安底罗术。当初婆摩罗耶最擅长此术,无心曾在此术下吃尽苦头,但秦明容分明并不会阿耆尼宗法术,此时使出,却圆熟老辣,完全是此道高手。无心将身一纵,闪过了火蛇,双手一错,正待再上,秦明容冷笑道:“无心,你果然又要出花样,嫌命长么?” 其实无心此番真个没出花样,但秦明容认定无心又在使诈,说什么也不信无心是真个想把波里提毗珠给他。他将右掌对准无心,右手拇指屈在掌心,左手猛地击在右掌掌背,一团火云顿时飞出。罗娑婆那本在应付赤奋若的飞剑,见此情形,惊叫起来:“秦,你怎么会……会波夷罗术?” 秦明容使出安底罗术时,罗娑婆那已然吃惊不小。他是婆摩罗耶弟子,婆摩罗耶最擅长这安底罗术,秦明容使出来时比他还差了些,他倒不太吃惊。但见秦明容使出波夷罗术,功力非凡,竟然已与婆摩罗耶不相上下了,他不由大惊失『色』,惊叫起来。 无心也暗暗吃惊,但心底总觉有些不对。他和婆摩罗耶、桑波底都曾交过手,十二火神术领教过不少次,秦明容使出的虽然高强,却还不及他们多多,而且此中细微变化显得僵硬。只是在单马锡时秦明容明明也不是婆摩罗耶对手,要靠自己缠住了他才能得手,现在短短数月间他的本领突飞猛进,让无心又是佩服,又是妒忌,心道:“真是麻烦,这回斗不过他了,我也太大意了点。” 他原本自恃本领与秦明容不相上下,并不怕他,这才敢上船来,没想到秦明容的本领一下大了这许多,再斗下去自己定然吃亏,可是逃走的话秦明容又不能善罢甘休,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幸好赤奋若飞剑出奇,罗娑婆那虽然本领亦是不凡,但被赤奋若的飞剑『逼』得步步后退,不然自己当真要死无葬身之地。眼见秦明容要迫上来,他一咬牙,心道:“没办法,扬长避短,不和他斗这个。” 没了符纸,他的法术已打了个大折扣。而他的长剑在单马锡时曾被秦明容的克力士刀削断,现在虽然重新打造,定然还是比不过秦明容那柄宝刀。幸好他还有一柄摩睺罗迦剑,当即拔了出来喝道:“姓秦还是姓荀的,你夺人身体,难道还能长久么?” 他也是顺口一骂,哪知秦明容脸『色』一变,伸手拔出克力士刀,猛地冲了过来。无心心头一亮,忖道:“果然,他这阿湿毗尼术并不是全无后患。” 无心猜了个正着。秦明容借阿湿毗尼术夺了荀明赞的身体,但此术并非完美无缺,有时仍会回复成荀明赞。荀明赞的元神已被无心封住,因此秦明容有时会突然间昏睡若死。这是秦明容致命的罩门,唯有以阿耆尼珠才能治愈,但阿耆尼珠唯有阿耆尼宗尊者才能取出罗娑婆那也没到这功力,他这才要设计生擒桑波底,带他回单马锡取珠。先前在船上杀了阿伽南夫人,刚把恒伽抱进舱里,便觉一阵晕眩,心知阿湿毗尼术的返魂马上就要来临。罗娑婆那虽然被他收伏,但此人狼子野心,一半是畏惧他的本领,何况这人如此反覆,知道了自己这罩门还不会起异心?因此秦明容根本不敢对罗娑婆那说明。无心也是知道阿湿毗尼术这名字,听无心所言,他只道无心知道阿湿毗尼术这致命的弱点。方才已有过一次返魂,假如用力太过,无法压制住荀明赞元神,到时昏倒在地,那就功亏一篑,大势去矣,唯一之策就是尽快将无心灭了口。可无心聪明绝顶,眨眼就想通了此节,心道:“秦明容定然不想让别人知道,嘿嘿,我踩住他痛脚了,只怕再撑一会他就会变成荀明赞。只是他本领突然变强,难道也是阿湿毗尼术么?”有赤奋若应付罗娑婆那,他只消对付秦明容一人。秦明容本领变得再强,终究强不过桑波底和婆摩罗耶去。与那两人相敌,无心也能周旋,此时不求胜,只求自保,窜高伏低,滑溜无比,秦明容克力士刀虽利,身法虽快,总是追不上无心。 秦明容追着无心,见实在追不上他,心中怒起,喝道:“来人,擒住他!”当初单马锡的净海王豢养了一伙海盗,明着收取客商供献,暗里让海盗劫杀钱多势弱之辈,净海王死后,秦明容以荀明赞的身份接任净海王,这些海盗也归了他统辖,此番带来的水手尽是这些人。听得秦明容喝令,那些水手立时从底舱里冲了出来,封住各个路口。无心见突然多了这许多人,正在叫苦,却听得恒伽突然又道:“拿下他们!” 此时甲士也冲了出来。秦明容知道这些甲士终是俱蓝王府之人,虽然暂时听命自己,终究不能相信,因此命他们在舱中休息。没想到恒伽醒来,把这些人也全都召了出来,一块儿出来的还有一些波里提毗院的女弟子。海盗人数与甲士不相上下,但他们装扮成水手,身边只带了些短兵,甲士却是身披盔甲,手持刀枪,登时生了怯意,有几个眼光向四周瞟着,已在打主意要走。 无心没想到这时候恒伽会帮自己,大喜过望,叫道:“恒伽姑娘,你不要紧吧?这秦明容可不是好人。”秦明容与恒伽一同前来,他生怕恒伽还会帮秦明容,先行挑拨几句。其实他不知道秦明容和罗娑婆那杀了阿伽南夫人乌莎斯两人,恒伽虽然曾爱过秦明容,此时心中全是恨意,也根本用不着无心挑拨。 秦明容见恒伽出来了,心中暗暗叫苦。海盗劫掠商船时凶悍狠毒,但毕竟是些乌合之众,秦明容又一直以铁腕控制,这些海盗早就心怀不满,此时见明晃晃的刀枪对准他们,更不愿再为秦明容卖命,有几个已把手中的短刀扔了。他看着恒伽,慢慢道:“恒伽,你真的要把我当仇人了?” 恒伽厉声道:“你杀了夫人和乌莎斯时,就已经是我的仇人了!” 秦明容叹了口气,道:“唉,恒伽,难道你忘了我们当初说过的话么?” 秦明容与她初见,是她有一次带着几个侍女去山中游猎时被一伙山贼伏击,秦明容出手救了她。那时秦明容英俊而骄傲,对自己又温柔缱绻。在她心里,这个唐人青年便是她的一切。后来秦明容躯壳被那伽隐者团所毁,她还为了秦明容痛哭过一场。这一切现在想来虽然已如此遥远,但她的心头仍是一软,眼里突然又有泪水涌出。 正在这时,她身边的甲士忽然怒喝一声,有两人抢上前去,挡在恒伽身前,却是秦明容突然冲了过来。秦明容见恒伽已要对付自己,大势已去,罗娑婆那又被那会放飞剑的青年『逼』得节节败退,唯一反败为胜的机会就是将恒伽擒为人质。他武功法术尽皆不凡,虽然阿湿毗尼术还会反覆,但若能把恒伽擒在手中,就仍能号令那些俱蓝甲士,就不必再怕无心了,因此这一招再不留情。 恒伽心神恍惚,那些甲士却是精挑细选的精兵,秦明容动作虽快,但他们却一直盯着秦明容。见秦明容要对恒伽不利,他们立刻挡在恒伽身前。这些甲士身上又披着铁甲,手持长枪,真如两座铁塔。秦明容冲到他们跟前,右手忽然一挥,克力士刀如一抹电光,在恒伽左手那甲士脖颈处一掠而过,左掌却在右手那甲士腰间一击。这甲士是一条大汉,又穿有铁甲,总有两百斤上下,但被秦明容一击,直如一个包裹般飞了出去。 秦明容只一招间便将这两个甲士击倒,伸手便要去抓恒伽。恒伽就算全神贯注也根本躲不开,何况还在恍惚之中,秦明容正要抓到恒伽肩头,却觉腕上突然有一股厉风,一柄鲜红的短剑切向他的腕门。 那是无心的摩睺罗迦剑。无心见恒伽突然间帮了自己,大为得意。此时他已没了危险,正盯着恒伽细细赏鉴,准备找机会搭讪。秦明容突然出手,他大吃一惊,随即跟上。秦明容武功不凡,无心虽然不弱,终究慢了一步,也亏得那两个甲士挡了一招,而秦明容又不是在下杀手,这才及时追上。 十一 天雷伏魔2 十一 天雷伏魔2 秦明容知道无心这柄红『色』短剑极其锋利,不在自己的克力士刀之下。如果不收手,他的左腕就要被无心切了下来。他收手亦是快极,右手刀自下而上挥出,只盼能将无心迫退,仍有机会擒住恒伽,可无心剑法甚强,力量也不小,一柄短刀一柄短剑在恒伽面门前转瞬交击七八次,叮叮当当响了一阵,火星四溅,无心既不能将秦明容挡开,秦明容也没办法将无心迫退。 秦明容志在必得,但见无心死战不退,心道:“这小杂『毛』真是我命里的魔星。”在单马锡就是因为无心的缘故,阿耆尼珠得而复失,害得他这阿湿毗尼术仍会反覆,现在又是无心害得他擒不住恒伽。激斗之下,却听罗娑婆那一声惨叫,他心头一凉,只略一分心,无心的摩睺罗迦剑刹那间突破了他的刀网,直指秦明容咽喉。 恒伽见面前刀光闪闪,她并没有练过武功,一张脸已吓得煞白,心里更多的却是痛苦。秦明容是她爱侣,脑子里转来转去的尽是当初与秦明容花前月下,我侬你侬情形,见无心这一剑要刺中秦明容,不由得失声“啊”了一声。她这一声虽轻,无心却也听得了,他心里亦是一片冰凉,手下一慢,秦明容只略一躬身便退出四五尺,闪过了无心这一剑。无心一剑不中,却不追击,只是挡在恒伽身前,心道:“女人当真是些怪物,对她的坏处转眼就忘,对她的好却大概永世不忘。”不过想想莎琳娜也是如此,自己老是对别个美貌女子垂涎三尺,莎琳娜知道了使点小『性』子也就忘了,自己若有危险,莎琳娜不顾危险也要来救自己。好歹已迫退了秦明容,自己救了恒伽一次,至少当初答应的酬谢这回她不会再赖。 他松了口气,定睛看去,却见罗娑婆那已倒在地上,身上已染满了血,赤奋若却好整以睱地站在一边。他心中一宽,暗道:“这赤奋若原来是赫连氏之人,怪不得听得赫连午死了会那样,没想到他的本领会一高至此。” 先前在俱蓝码头上,罗娑婆那见赤奋若连桑波底一招都挡不住便被击飞出去,只道此人本领平庸。他自恃得了婆摩罗耶真传,纵然不及桑波底,却也相差不甚远,纵然不能一招击飞赤奋若,十几招过后定叫他俯首称臣。他却不知赤奋若乃是赫连世家后起之秀中第一人,赫连神剑以术剑闻名,赤奋若内力并不算如何出众,但剑术实是神鬼莫测,叱剑术在赫连世家也仅次于宗主赫连于逢一人而已。只是叱剑术发必伤人,在码头上他不便使用此术,以短击长,这才不敌桑波底。若当时赤奋若用出叱剑术,纵不能取胜,桑波底也要头痛好一阵。此时相斗,赤奋若毫不容情,罗娑婆那却有轻敌之心,此消彼长,更是悬殊,罗娑婆那先机既失,只能以十二火神术苦苦支撑,但赤奋若的叱剑术无孔不入,斗到现在,终于突破罗娑婆那的护术火神术。好在赤奋若还不想杀人,三柄飞剑刺入的只是肩头手臂大腿这些肉多的地方,罗娑婆那虽然倒地,『性』命却还在。 罗娑婆那一倒,秦明容心中更凉,忖道:“这一回真个完了,小杂『毛』的帮手原来也如此了得,真是大意。”天下也没有后悔『药』可买,他一咬牙,身形如风,向另一边冲去。 无心挡在恒伽面前,见秦明容这回不向恒伽冲来,心道:“哈,他想跑了。”秦明容本领不凡,现在和自己结下深仇,不过自己也要远走高飞,秦明容就算恨死自己,终不会追到佛罗伦萨来报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也不愿再冒险赶尽杀绝,秦明容要跑就让他跑便是。 他收起摩睺罗迦剑,转过身满面堆笑地正要和恒伽搭讪,却听赤奋若厉喝一声:“小心!”他还没回过神,只觉背心一股热浪扑来。 这股热浪汹涌澎湃,正是阿耆尼宗的火神术。秦明容会用火神术,可他在另一边,身后除了赤奋若,就是重伤倒地的罗娑婆那,他根本没想到居然会遭暗算。只是这火神术威力不强,以他的身法闪开也来得及,可若是闪开的话,恒伽便要被热浪击中。他也顾不得多想,张开双臂一把护住恒伽。这股热浪并不是太强,他硬挡也挡得住,只觉背心一痛,也不见得如何沉重,只是见恒伽一股惊慌,他心道:“好机会!”索『性』一把抱住恒伽。这一下软玉温香抱满怀,而且师出有名,虽然背心有点疼痛,心中却是快活无比。 突袭之人却是一直倒地的罗娑婆那。秦明容精擅摄生之术,阿耆尼宗亦有此术。若罗娑婆那身上无伤,秦明容也摄不住他,但罗娑婆那身中三剑,人事不知地倒在地上,秦明容想要逃走,生怕无心会追上来,便摄使罗娑婆那出手。他一驱动罗娑婆那,只觉心脏又猛地一跳,暗道:“糟糕,又要反覆了。”此番功亏一篑,一败涂地,剩下唯一一个机会就是将桑波底擒走。他的阿湿毗尼术一身二体,精微处远非无心所能想像,不仅可以附体别处,也能将被擒获的他人召上身来。只是秦明容本领既高,在这一带罕遇敌手,比他本领更高的人也擒不住,阿湿毗尼术这妙用还从未用过。捉住了桑波底后,终于能使出阿湿毗尼术的这一项法门,因此他才能使出比罗娑婆那更强的十二火神术。无心本领非凡,秦明容自知以真实本领斗不过他的,唯有借助桑波底才有胜机,何况桑波底是他回单马锡取出阿耆尼珠的关键,现在仅剩之路也就是带着桑波底回到单马锡,取珠完善了阿湿毗尼术后再作图谋。他只道无心会来阻拦,哪知无心竟然不管他,他心中大喜,暗道:“天不绝我。”桑波底被罗娑婆那捆好了关在恒伽边上的舱内,离这儿极近,他克力士力一挥而过,座舱的墙板立时被他割得碎裂,他探手进去一把抓住桑波底,飞身向海里跃去。 恒伽见秦明容抓了桑波底跳海而逃,急道:“快追上他!”哪知无心死死抱住她,眼也闭上了,喃喃道:“没力气了,亲一个,亲一个。”嘴还撅了起来。无心抱住她,只觉鼻孔里满是少女体香,不由神魂颠倒,恍惚便如抱住莎琳娜一般,更是乐不可支,把和莎琳娜调笑的话又搬了出来。恒伽又羞又急,叫道:“无心先生!” 这声音总算把无心惊醒了。他猛地放开恒伽,叫道:“追谁?追谁?”一瞬间终于回过神来。恒伽见他背心衣服有一片焦痕,想起他方才舍身救了自己,心里也甚是感激,道:“秦明容跑了,快追上他!” 桑波底此番一败涂地,全军覆没,但阿耆尼宗势力终大。如果桑波底被秦明容抓走,剩下的第一尊者阿尼什认为桑波底是被波里提毗宗所杀,定然后患无穷。恒伽虽是少女,其实眼光看得甚远,这些关节全都想通。假如能救回桑波底,和阿耆尼宗的过节也能解得开,否则俱蓝只怕再无宁日。无心虽然觉得和秦明容生死相拼有点怕人,可恒伽有命,他猛地转身,叫道:“好!” 秦明容已跳下了海中。他虽然还拎着桑波底,但入海后竟然站在水面不下沉。无心见他如此本领,先是一怔,只道秦明容竟有立在水面的奇功,但见秦明容脚底下水『色』有异,乃是一长条青黑『色』,心道:“是了,他是在驱使大鱼。” 秦明容最擅长的还是这摄使生物之术,他的千鱼降正是驱使万千大鱼抵住船底,不让船只前行,先前得罗娑婆那之助,千鱼降威力加倍,便是无心的役万灵咒都解不开,那些大鱼仍在船底盘旋不去。跳下海去,他长笑一声,叫道:“无心道长,恒伽公主,后会有期了。”话语间尽是阴毒之意。他对恒伽并非没有真情,但恒伽坏了他的大事,此时已全无爱意,对无心更是仇恨无比。 无心怔了怔,心道:“不好!他若是上了升龙号,那就完了。”升龙号上莎琳娜还在,张仲熊虽是洗心岛之人,定然不是秦明容对手。秦明容在这船上抓不到人质,但若是把莎琳娜和张仲熊掳为人质,仍然有反败为胜之机。他心中一急,下意识地伸手到怀里『摸』符,却『摸』了个空。 正在这时,恒伽喝道:“放箭!”她也已察觉秦明容有夺取升龙号反扑之意,虽然『乱』箭齐发只怕桑波底也要被『射』死,可现在已顾不得这许多。她一声令下,站在舷边的甲士立刻向海中放箭。哪知箭矢虽密,海中忽地跳起万千鱼类,银鳞耀空,便如张了一张银盾,虽然『乱』箭『射』死了不少鱼类,却连一支都到不了秦明容身边。无心情急之下,伸手从衣角撕下一片布,一口咬破了手指,在这片布上急急画符。只是现画也不容易,他的五雷法不能及远,若秦明容走得远了,那也奈何不了他。正在这时,却听赤奋若厉喝一声:“叱!”三点寒星直『射』向秦明容。秦明容驱使群鱼阻挡箭矢,正待逃去,只觉一股劲风袭来,他心头一凛,暗道:“好厉害!”桑波底就在他手上,十二火神术他已尽能使用,左掌向上一抬,劲气一吐,一团火云突地发出,罩在他的头顶,三柄飞剑已飞到他跟前,如撞上了一个罩子般激『射』出去。但虽然挡开,那三柄飞剑却如活物一般在空中一个转折,重又『射』来。 天下暗器,也没有这等如附骨之蛆死缠滥打的,因此中原武林门派虽然也承认术剑三门了得,却都视之为旁门左道,只想铲除而后快。秦明容久居海外,对术剑三门知之不详,见这三柄飞剑竟然能接连不断地攻来,亦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心道:“苦也。”好在十二火神术亦是不凡,他拘来桑波底魂魄于己身,飞剑同样『射』不进去。 正在纠缠,却听得无心厉声喝道:“疾!”手中一片火光掷出。这片火光并不大,但一到他头顶,立时一个闪电当头劈下。秦明容既要防备飞剑循隙而入,又要抵御雷电强攻,更是手忙脚『乱』,一时间右手一松,桑波底登时脱出了他的手心。他心头一凉,左手仍然抵住头顶,右手便要去抓桑波底。一心不能二用,只这一分神,一道银光已冲入他的护体火神术,直刺入肩头。 这一阵剧痛让秦明容浑身一凛,十成的阿湿毗尼术顿时散去。他心知不好,还不曾回过神,只觉手下的桑波底突然一长身站了起来。他受伤之下,已无法再驱使桑波底魂魄,桑波底被捆得结实,又中了秦明容禁咒不能动弹,此时得脱,更不留情,一下挣断了身上的绳索,一掌击在秦明容前心。 这一掌击中,秦明容护体火神术立时烟**散。无心的五雷破本在他头顶接连不断地轰击,虽然势头已大不如前,但秦明容护体神术被散,闪电一下钻入他顶门,他惨叫一声,一个身体直飞起来,化作一团火云。却是桑波底恨他阴险,将真达罗术真火引入秦明容五脏之中,秦明容又被五雷破击中,等如一个密闭的水坛放在大火上猛烧,坛身终于经受不住这等内外交攻,彻底崩溃。 虽然恒伽恨秦明容阴险毒辣,但他终究和自己曾有一段两情相悦的日子,见秦明容死得如此之惨,她默然无语,眼中泪水却如脱闸之水尽情流淌下来。 “恒伽姑娘,过去的事都忘了吧,多多保重。” 看着码头上默默站立,脸上仍有忧『色』的恒伽,无心嘴接连动了好几下,最后仍是只说了这一句。恒伽没有食言,仍给他封了一大笔银两,可无心想到恒伽答应的另一件事还不曾兑现,心里就如有蚂蚁在爬,痒不自禁。但莎琳娜也担心无心有什么丢人现眼的举动,目光灼灼地在边上盯着,无心又不会天竺话,怎么都没办法在莎琳娜跟前说。 赤奋若过来道:“无心道长,就此一别,不知何年相见。”这也是别离时的套话,只是赤奋若说得平平板板,好像根本不想和无心相见。无心也不在意,打了个稽手道:“张公与赫连兄之恩,无心时刻铭记,还望一路顺风。” 赤奋若看了看一边的莎琳娜,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说。 莎琳娜小姐,祝你一生幸福。他默默地想着,突然又觉得好笑。他还记得那个堂侄赫连午向来自认是侠义道,其实赫连世家在中原武林中名声极坏,向来被看作邪魔歪道,可自己此番所为,恐怕比侠义道还要侠义道,赤奋若想来想去,也觉得好笑。 莎琳娜见无心恋恋不舍,拉了他一下道:“船要开了,还不快走。”他们在马八儿倒是立刻找到一艘要去勿斯里的船,莎琳娜归心似箭,也不想无心和恒伽再去多说,拉着他就走。无心咂了咂嘴,道:“恒伽姑娘,那我走了。” 一上船进了座舱,莎琳娜一把揪住无心的耳朵,喝道:“你方才给了那公主什么东西?快说!”方才无心给恒伽一个小包裹,也不知是什么体己玩意,莎琳娜心中生疑,早就想问了。无心被她揪得耳朵生疼,护痛道:“哎哟,耳朵要掉下来了,是那颗珠子!珠子!” “是波里提毗珠?” 无心点点头,道:“是啊,恒伽姑娘要我把波里提毗珠夺回,我也兑现了,不然她为什么给我那么多钱?” 莎琳娜眼珠转了转,叫道:“我不信!要是那颗珠子,你为什么递给她时还眉花眼笑,好像偷吃到嘴了一样。快说,到底是什么东西?” “真是波里提毗珠!” 此时船已开动,恒伽看着那艘船缓缓开出马八儿港口,伸手打开了手中无心刚给的包裹。里面是一颗黑『色』小珠,正是那颗波里提毗珠。 桑波底被他们从秦明容手上救了下来,也只道波里提毗珠已失落在海上了,无颜再面对恒伽,表示歉意后就此告辞,答应阿耆尼宗永为俱蓝屏障。只是,当初无心要自己答应,他若能帮自己得回波里提毗珠,自己非要陪他春风一度。那时她听了又羞又恼,但现在想想,却觉得有些后悔故意装傻了。 不管怎么说,波里提毗宗的吉祥女在接任宗主以前,必须是处女,但接任后就可以嫁人了。假如无心多呆一些日子,也许自己真会兑现无心这个要求吧。她茫然地看向那艘远去的船,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海风吹过,船帆一阵响。一只海鸥掠过水面,呼啸一声,又远远地飞去了。 一 海船尸变1 一 海船尸变1 夕阳渐渐沉了下去,在海面上映出一道不知有几千万里的金『色』光带。一艘船缓缓驶在这条光带之中。风平浪静,船也行得又快又稳,斜晖在帆上映得金光灿然。 这是个宁静的黄昏。但是在圣十字号的船长舱里,吃完了最后一口牛排的勃尔登;杨却没有半点饱食后的快意。他擦了擦嘴,把杯中剩下的一点葡萄酒一饮而尽,又默默地叹了口气,只觉眼前有些晕眩,但显然不是因为晕船。他放下杯子,又看了一下书桌。桃花心木的书桌十分厚重,根本看不出里面会有一个暗屉,但他仍然有些担心会被人发现。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勃尔登先生。” 那是汤姆的声音。勃尔登又擦了下嘴,道:“进来。” 门开了,汤姆站在门口,摘下了帽子道:“勃尔登先生。” 汤姆和勃尔登原籍都是苏格兰人,当时的苏格兰唯有贵族乡绅如勃尔登才有姓氏,汤姆祖上世代是勃尔登庄园的佃户,几同家奴,也没姓氏。不过汤姆跟着勃尔登已有很多年了,已是勃尔登的心腹,勃尔登对他也极为信任。只是勃尔登不知道这个向来忠顺的仆人为什么在吃饭的时候过来。 “什么事?” “捞上来一个死人。”汤姆『揉』着手中的帽子,有些局促不安地说道,“勃尔登先生,您去看看吧。” 勃尔登怔了怔,心头升起一股怒意:“汤姆,你疯了么?这时候让我看死人。死人还不快些扔掉!”这条道是商道,因此海盗也有不少。勃尔登知道此间海盗劫掠船只后往往会将俘虏绑好了蒙住眼,用刀剑『逼』着他们跳海,再把船只凿沉,以求杀人灭口。如果碰到活着的遇难者,他自然会去救助,但既然人都死了,终不能让自己还赔一付棺材钱,何况尸身若是腐烂,连带水手都会得病。 汤姆“是,是”地答应了两声,上前两步低声道:“勃尔登先生,是这样的,这死人手上还戴着戒指,我看他身上也鼓鼓的,似乎有东西。” 勃尔登眼中一亮,马上明白了汤姆的用意,道:“是么?”如果是被海盗『逼』下海去的,自然身上不会有值钱东西了。他道:“在哪儿?” “就在船尾甲板上。”汤姆见勃尔登有了兴趣,也来了兴头,低声道:“现在甲板上没人,我怕人多眼杂,所以捞上来时就用帆布罩住了。” 勃尔登一下站了起来,道:“我们走。” 汤姆见勃尔登答应了,脸上『露』出喜『色』,道:“勃尔登先生,请你跟我来。” 水手们都去吃饭了,圣十字号还有两个搭乘的客人,多半也在舱里吃饭,船尾的甲板上一个人都没有。天『色』将暗,风已大了许多,海浪之声一阵响过一阵。勃尔登到了船尾,船舷边有一块对折起来的帆布,下面凸出一个人形,小声道:“就是这个?” “是。”汤姆走过去,拉开了一角帆布道:“勃尔登先生,您看。” 帆布下盖着的是一具中年男人的尸首。这人穿着一件十分华美的锦袍,脸『色』也与生人无异,只是苍白了些。汤姆只拉开了一小半,『露』出那人的头和一条左臂,勃尔登眼尖,已见那尸首的左手上赫然戴着个戒指,上面镶着的红宝石在夕晖中灼灼放光,直如一团火苗。他吃了一惊,连气都快透不过来了,抢上前刚要捋下戒指,却先试了试那人的脉博。 没有脉博。他松了口气,道:“什么时候捞起来的?” 汤姆道:“就是方才,是从西边漂过来的。”他看了看这死尸,几乎是敬畏地道:“他的衣服真漂亮,是个王子吧?” 勃尔登看着死尸的脸,低低道:“这是个波斯人,衣服是最上等的中国丝绸,可惜浸坏了。王子又算什么,我们船上不也有个王子搭乘么?汤姆,让木匠给他做个棺材吧,等碰到个礁岛就把他埋了。纵然他是异教徒,也是一条『性』命。”虽然打一口棺材要费不少木材,但这戒指就足够买几百口棺材了。 汤姆抬起头谄笑道:“勃尔登先生,您真是慈悲心肠。我帮您把这戒指捋下来吧?” 勃尔登点了点头。戒指本来就很紧,尸身泡胀后就更难除下了。勃尔登虽然不是没做过这等事,但这等脏活有人代劳总是好的。汤姆见他点头,忙不迭抓起了那具尸首的手。他本以为不太好捋,没想到尸首的手指虽然有些肿胀,却还不算过份,只一下便把戒指捋了下来,居然连皮都没擦破。他把那枚戒指取下来托到勃尔登跟前。勃尔登本就有些急不可耐,一把抓过放到眼前,映着夕阳看了看。却见这颗红宝石通透无比,连半点杂质都没有,放在眼前一看,便觉整个世界都染得通红。他又惊又喜,知道这是颗价值连城的宝物,心道:“这异教徒好有钱。”脸上却声『色』不动,道:“汤姆,你再看看他身上还有什么。” 汤姆拉开了尸首锦袍的领口,失『色』叫道:“勃尔登先生,这里……这里还有一颗!” 那尸首脖子上还挂着一颗红宝石。戒指上的那颗已是难得的宝贝了,脖子上那颗竟然有小指肚一般大,红得更是纯正。勃尔登只觉脑袋都“嗡”了一下,心道:“天啊,这些异教徒是从哪里搞来那么多宝石?便是老爱德华皇冠上的都比不上。”虽然项链是黄金打成的,本身就甚为贵重,但与这颗红宝石比起来,实不啻天壤。他再顾不得肮脏,弯下腰小心从尸首上取下项链,托在掌中打量着。那颗红宝石映得他的手掌都一片血红,直如捧了一滩鲜血,他看得入『迷』,汤姆却又低低叫了声:“咦,他还有一袋子金币!”说着从那尸身前心的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口袋,里面总有十几枚金币。勃尔登此时已欣喜若狂,道:“再掏掏,还有别的么?” 汤姆伸手『摸』了两下,道:“好像没有了。” 勃尔登摇了摇头,道:“这里不好查看,还是搬到杂物舱去吧。”现在水手都在吃饭,等吃完了定然要上甲板来透气,众目睽睽之下当然不好在这尸首上翻翻检检,而杂物舱就在船尾,搬到里面就可以细细翻检了。勃尔登此时哪里还有什么嫌晦气的念头,恨不得把这尸首扒光了慢慢看。他和汤姆两人将这尸首连着帆布一块儿抬进了杂物舱,一放到地上,勃尔登就一把拉开帆布,解开了尸首上的锦袍慢慢查看。他只希望那死尸遍体都是珠宝,因此查得极细,连袋角衣缝都不放过,只是却只搜出零星几个金币。 勃尔登失望地把帆布盖上了死尸,低声道:“汤姆,你没藏起什么吧?” 汤姆吃了一惊,道:“勃尔登先生,我不敢如此无礼。” 勃尔登没再说什么。的确,汤姆不会骗自己,何况汤姆要打偏手的话,完全可以不告诉自己,所以根本没有理由怀疑汤姆。再说,这戒指和项链已经是一大笔横财了,人终究不能贪得无厌。他掂了掂那包金币,扔给汤姆道:“汤姆,这金币你拿去吧,回去也好讨个老婆过日子了。” 汤姆接过了金币,惊喜万分,道:“谢谢勃尔登先生。”汤姆家世代都是勃尔登家的佃户,祖上跟着主人出来打仗,到汤姆已是第三代了。在他心目中,自己等如是勃尔登家豢养的猎犬,捞到这死尸,他根本连打偏手的念头都没动过,唯一的想法就是让主人快些知道。现在主人居然把这一袋金币都给了自己,当真是大发慈悲,让他喜不自禁。 此时那死尸身上已被搜刮一空,勃匀登心中却又有些迟疑,低声道:“汤姆,这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汤姆道:“他身上也没伤痕,定然是淹死的。” 勃尔登摇了摇头,道:“如果是淹死的,定会喝一肚子水。但这异教徒小腹扁平,显然是死后才被投入海里。” 汤姆看了看,道:“要不,是中了毒后摔下海的吧。”他拿了一袋金币,急着回去收好,这波斯人到底是怎么死的,他才没心思多管。 他们走出杂物舱,甲板上正好有几个水手吃完饭后又到甲板上来。勃尔登叫住他们,说杂货舱里有具捞起来的死尸,让他叫木匠打付棺材。虽然出来具莫名其妙的尸首,但勃尔登是船主,那些水手也没什么多想,自去量了尺寸找船上木匠去了。 勃尔登回到自己舱中,闩好门,又洗了洗手。此时天也已经黑了,他点亮了桌上的蜡烛,心中突然有点莫名的不安。他见过不少上等宝石,但在他记忆中,从来没有哪一块有刚拿到这这两块的材质好,这波斯人究竟是什么原因死的?他记得方才搜检那死尸时并不曾见到有什么伤口,又不像是淹死的。如果是被人谋财害命毒死的,那人为什么不把死尸扔下海前拿掉这两块宝石? 一 海船尸变2 一 海船尸变2 也许,这是诅咒?想到这儿,勃尔登不由打了个寒战,从怀里掏出了宝石看了看。血红的宝石,美得夺人心魄,戒指起码能值两千诺贝尔(英国古金币名),项链更不好说了。这样的宝物,就算是诅咒,恐怕也是值得的吧? 这时门忽地被重重敲了一下。这一下叩门全无礼貌,简直有些气急败坏,勃尔登吓了一跳,险些把手中的戒指和项链也掉在地上。他连忙塞进怀里,怒冲冲地拉开门,喝道:“什么事?” 门外挤了几个水手,正是方才见到的那几个。只是他们脸全都煞白,结结巴巴地道:“船……船长,是魔鬼!魔鬼!”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勃尔登更是恼怒,他怒喝道:“胡扯!到底是什么事?” 有个水手要胆大一些,壮了壮胆道:“船长,您捞上来的那异教徒……是个魔鬼!他把哈金斯咬死了!” 哈金斯更是方才勃尔登让他去量了尺寸叫木匠做棺材的那水手。勃尔登吃了一惊,道:“哈金斯怎么了?被谁咬死了?” 那水手咽了口唾沫,扭头看了看船尾,道:“是那死尸!方才哈金斯查尺寸,看到死人嘴里有颗金牙,他不该起了贪心想去拔下来,结果刚一拔,那死人突然坐起来,一口咬在他脖子上!” 勃尔登只觉背后一阵凉。他在死尸身上找了半天,不过就没想到去看看死人的牙齿去。如果见到了,恐怕汤姆也会去拔的吧。可是说那具一动不动的死尸会突然把哈金斯咬死了,这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他道:“上帝在上,你们不要胡说八道。” “是真的!”几个水手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脸上仍然挂着恐惧。“船长,那异教徒真的是个魔鬼!” 勃尔登走到墙边,摘下了挂着的长剑,又从案头拿起一本由芳汀修道院的修道士手抄的袖珍本《圣经》,道:“走,去看看。” 那几个水手已吓得魂飞魄散,见船长居然还要去,有一个带着哭腔道:“船长,您别叫我去了,我不敢。” “废物!”勃尔登骂了一句。他虽然不太相信会真是什么死人咬死活人的事,心里却一样有些害怕。可是看这几个水手都吓得魂不附体,硬要他们去定然壮不了自己的胆,反而堵住自己的路了。他扭头看了看,却见汤姆和几个水手又走出来,他挥了下手,道:“带上武器,我们走。” 海上盗匪横行,水手早就准备好与人恶斗一场了。那些水手听得甲板上有人大呼小叫,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只道是海盗来袭,不少人已经带着武器出来。一上甲板,却见风平浪静,船长倒是招呼自己,连忙过来。勃尔登见人来得多了,胆气更壮,道:“去杂物舱看看。” 人多胆大,加上有几个虔诚的一路背着圣诗,勃尔登心关大定,心道:“纵然船上有异教徒的魔鬼,上帝终究会佑护我的。”一行人走到杂物舱,舱门虚掩着,勃尔登在外面大声道:“哈金斯,你在里面么?” 门依然虚掩。此时没人说话,倒是静得出奇,只能听得海涛之声,隐隐还能听得舱里似乎有人在抽泣。勃尔登心头发『毛』,却不敢进去,扭头看了看。那些水手心知船长定然又要差使人了,不约而同全都退后一步,只有汤姆握着把刀走上一步道:“勃尔登先生,我去看看。” 勃尔登点点头,道:“小心。” 尸首是汤姆捞上来的,真有什么事,汤姆也知道主人定不会轻饶自己。他壮了壮胆,伸手一拉门,叫道:“哈金斯,你在里面么?” 门一推开,一眼只见哈金斯直直地躺在地上,有个人正伏在他脖颈处。这人衣衫不整,倒是一套十分华丽的锦袍,正是捞上来的那波斯人尸首。听得汤姆的声音,那波斯人一抬头,黑暗中那张脸白得直如石头。 汤姆做梦也没想过那尸体居然又活了,只觉头发一根本全都竖了起来,叫道:“上帝啊!”情急之下,动作更快,砰地一声将门猛地关上,扭头叫道:“勃尔登先生!” 勃尔登也已看到这情景了。方才那几个水手说什么死尸活了,一口咬住哈金斯,他倒有九成不信。但杂物舱里虽暗,这一切他却看得清楚,那具尸首确实站了起来,也确实正凑到哈金斯的脖颈处。他只觉脑门一晕,听得汤姆又是一声怪叫,却是那杂物舱的舱门被重重一顶。 那个魔鬼要出来! 勃尔登只觉心头猛地一跳,也顾不得一切,抢步上前,帮着汤姆顶住门,喝道:“快过来!”那些水手靠得近的也看到了里面的情景,心知那魔鬼若是冲出来,满船大小必然全要丢了『性』命,登时顾不得害怕,纷纷上前帮着顶住门。幸好圣十字号十分坚固,舱门甚厚,虽然里面的冲撞之力大得惊人,但木板仍是牢不可破。 勃尔登耳边只觉如同敲响了一面巨鼓般“咚咚”地响个不住,心头一片茫然,忖道:“真是撒旦!撒旦!上帝啊,不要离弃我!”虽然把门顶住了,可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也不知道,只是一首首地背着圣诗。亏得杂物舱没有窗户,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门被撞得越来越响,便如里面有一辆攻城车在猛撞一般。汤姆被顶在最里面,只觉每一下撞击都似乎要把他撞得直飞出去,而每撞一下,他的五脏六腑也都一阵震颤。他声音颤颤地道:“勃尔登先生,是不是……是不是我们……” 勃尔登眉头一竖,喝道:“胡扯!木匠,把木匠叫来,钉死这门!” 现在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汤姆却苦着脸道:“勃尔登先生,工具全放在里面。” 勃尔登的心登时沉了下去。这杂物舱本就是堆放杂物的地方,木匠的工具也都在里面,甚至还有几把斧头!勃尔登心一寒,再顾不得一切,猛地向后退去。也就是这时,“嚓”一声,门板上忽地冒出一段斧刃,正是里面用斧头在劈门了。 一见门被劈破,那些水手呼啸一声,登时四下散开,几个胆大的却手握刀剑站在勃尔登四周。里面那人已经找到了斧头,顶是顶不住了,那么只有仗着人多势众,和那人斗个真章。这些水手虽然也听得见过哈金斯的那几个水手说什么魔鬼,却总是不相信会是真的。 汤姆也已退后了几步。他的脊背仍然有些麻,看了看勃尔登,心道:“不要是因为我们拿了这波斯人的宝石,他复活了来报仇吧?”他越想越觉得没错,有心向勃尔登说,见勃尔登一张脸板得铁板也似,又不敢多嘴。正在忐忑不安,听得一声巨响,却是舱门已被劈碎。 一见门碎了,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杂物舱的门口站着一个衣衫不整的汉子,这人脸苍白得毫无血『色』,一手握着一柄大斧,身上原本是件华美的锦袍,此时却已破损得抹布一般,眼神呆滞,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活人。 有个水手握着刀站在勃尔登身边,见这情景,吓得叫道:“魔鬼!”勃尔登喝道:“什么魔鬼,拿下他!”他一把抽出佩剑向前一挥。那水手心道:“也是,我们这许多人,就算他是魔鬼也不用怕。” 想虽这么想,但要他冲上前去,那水手亦是不敢。他手中拿着一把短刀,被勃尔登一喝,脱手便掷了出去。他手劲不小,短刀飞得亦准,正刺中那人前心。海上杀个把人根本不在话下,何况那人还杀了哈金斯。一众水手见这人一刀便刺死了那魔鬼,不由得齐声喝了声彩。短刀入肉甚深,常人中了这般一刀定然当场毙命,谁知彩声未落,却见那人左手一把拉住刀柄重重拔出,竟是眉头也不皱。 真的是魔鬼啊。勃尔登的脸也变得煞白。这人杀不死,赶不走,现在圣十字号又在海中,离岸还远着,真要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么?他见那波斯人拔出刀来,抬起头扫视了周围一眼,两颗眼珠却如假的一般动也不动。他嘴唇哆嗦了一下,强打精神将圣经举了起来,喝道:“魔鬼,以主之名……”话还没说完,那人已抢上前来,挥起斧头砍向他的脑门。 若是砍个正着,勃尔登的脑袋定然就从中分为两爿了。他见这魔鬼居然不怕圣经,一腔雄心尽为乌有,转身想逃,身后却又挤满了人。此时脊背上尽是冷汗,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得耳边响起了一声炸响。随着这一声响,那人一个趔趄,手中的斧头“砰”一声掉在了地上。 勃尔登死里逃生,心道:“是谁救了我?”却听得有个少女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这是拉丁语的主祷文。勃尔登扭头看去,却见身后是一男一女两个少年。那少女金发碧眼,穿着一件带风帽的斗篷,一手握着一支还在冒烟的火铳,嘴里喃喃念着,她身边是一个手中握长剑的少年,作势护在少女身前。 二 恶魔岛1 二 恶魔岛1 主祷文才念了几句,那波斯人却似乎害怕这念诵声,掉在地上的斧头也不拿了,忽地转身向船尾冲去。此时那怪人已逃,那些刚才正要逃走的水手又来了劲头,一个个奋勇当先,十来个人将一条通道挤得水泄不通。莎琳娜已『摸』出了另一支马达发火铳,却被人群挡住了,急将那火铳往无心手中一塞,道:“无心,快拦住他!” 无心见莎琳娜打中了那个怪人,却不见有血流出。此时莎琳娜还在念诵主祷文,他不敢去打扰,心道:“原来莎姑娘说的吸血鬼与行尸差不多啊。”虽然莎琳娜说自己的法术和长剑对吸血鬼伤害不大,假如那吸血鬼要伤害莎琳娜,那没办法,拼死也要挡住,那人要逃,他却没什么劲头。只是莎琳娜有命,他也不敢不从,现在挤不过去,索『性』手在身前一个水手肩头一搭,轻轻一纵,人已一跃而起,如一只大鸟般直扑向那人。 无心的轻身功夫甚是了得,那些欧罗巴来的水手没见过这等武功,忽觉有人从头顶一跃而过,只道又有什么魔鬼出来了,一时间都站住了。只这一怔的当口,无心已跳到了人群之前,喝道:“呔!兀那歹人,给我站住了!”这一句喊出,才省得自己是在离故土万里之遥的海面之上,眼前这人定然听不懂的。他手一翻,手中火铳已对准了那人背影,“砰”一声,一颗银丸疾『射』而出。他虽然没有练过火铳,但此时相隔极近,几乎触手可及,也没有打不中的道理,那人中了银丸,立时向前仆倒在地。 一击倒那怪人,所有人都是一阵欢呼。无心生怕此人还会暴起,火铳虽然不能用了,但莎琳娜说过,吸血鬼怕银子,他的银子可是随身带着的,伸手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捏在手中,只消这人敢起来,这锭银子就砸过去。反正这是在船上,不怕银子掉下海,到时拣回来就是。只是那怪人倒是不争气得紧,中了两个银弹丸便俯倒在地抽搐,看样子是爬不起来了。 莎琳娜见无心将那吸血鬼击倒,心中一宽。船上挤了十多个水手,这吸血鬼逃走的话只怕还会有人丧命。她快步走上前去,到了近前,无心正待表两句功,莎琳娜却没工夫理他,取出一包加了蒜头粉的盐沿着那尸首周围洒了一圈,这才俯下身去仔细看了看。无心见她小心翼翼,脸『色』仍是极为凝重,在一边道:“莎姑娘,你小心哪,这人死透了么?” 莎琳娜摇了摇头,低声道:“他不是铁希。” 这人是不是铁希,无心也不放在心上。这时勃尔登和一众水手已围了上来,他心道:“原来这位莎琳娜小姐还是位魔法师,那中国王子只怕是她跟班,幸亏没得罪她。”上船时,无心吹牛说自己是蚩尤子孙,他也不知蚩尤是何许人也,听莎琳娜解释那是中国古代一个皇帝,那么这位无心先生自是个王子了。此时欧洲城国林立,王子满地跑,小小一个苏格兰就有不少王子,所以王子的身份在勃尔登眼里实在不算什么,倒是魔法师神秘莫测,值得尊敬。 莎琳娜站起身,道:“勃尔登船长,请你给我一根绳子。” 勃尔登对莎琳娜已是敬畏之极,道:“好,好。”转身让身后的水手拿一圈缆绳过来。莎琳娜将这缆绳结了个圈,从那尸首腋下穿过,将另一头递给无心,道:“无心,你把这一头挂到横桅上去。” 无心跳上横桅,将绳子一拖,那尸首一下被吊在了海上。横桅也不算高,但无心这等轻轻易易一跃而上,船上水手全都大吃一惊。莎琳娜低声念诵了几句,尸首忽地如浇上了油一船熊熊燃烧。在甲板上被莎琳娜的盐圈封住,这尸首动弹不得,火势一起,却又在火中挣扎起来。此时天『色』漆黑一片,海风大起,风助火势,横桅上吊着那一团火球,火球中还有个张牙舞爪的人形,更显诡异,那些水手看得又惊又怕。 火烧得很快,勃尔登见这刀枪不入的怪物终于被莎琳娜烧成一团焦炭,心中暗叫侥幸。他收好了剑,上前道:“莎琳娜小姐,多谢你相救。” 莎琳娜道:“船长,这人是哪里来的?”她登船也有几天了,船上一共只有十来个水手,搭船的只有她有无心,从没见过这样一个波斯人。方才他们在舱中吃饭,莎琳娜突然发现带着的圣光又有感应,怀疑有吸血鬼到了船上。此时这圣十字号正在海中,也根本没碰到过什么人,说有吸血鬼突然上船实在难以置信,但看到了才知这确实是个吸血鬼。 勃尔登迟疑了一下,道:“这人原本漂在海上,我们只道他还活着,这才捞他上来的。”捞个死人上来实在说不通,幸好莎琳娜也不追问,皱了皱眉头道:“海上?” 勃尔登道:“是啊。莎琳娜小姐,这个异教徒的魔鬼好生厉害,还好你的魔法比他更厉害。” 莎琳娜道:“他是个吸血鬼。”她看了看周围,忽然低声道:“船长,船上有人被他咬过么?” 勃尔登道:“对了,哈金斯。汤姆,你去看看哈金斯怎么样了。” 汤姆答应一声,正等过去,莎琳娜脸『色』一变,道:“那位哈金斯在哪里?” “他在杂物舱里……” 勃尔登还没说完,却听得边上有人惨叫道:“哈金斯!船长,哈金斯他疯了!”随声有个水手跌跌撞撞地直冲过来,勃尔登认得那是个叫布莱克的水手,见他一手捂着脖子,领口已尽是鲜血,惊道:“布莱克,怎么了?” “哈金斯……哈金斯咬我!” 布莱克一脸的痛苦,有个水手正要上前搀扶,莎琳娜厉声道:“不要碰他!被吸血鬼咬过后,一样会变成吸血鬼!” 勃尔登吃了一惊,道:“他还有救么?” 莎琳娜脸上『露』出一丝痛楚,道:“没办法了。” 布莱克见旁人见鬼一般躲得远远的,更是惊恐,一手捂住伤口,跌跌撞撞地过来,叫道:“船长,你救救我……”勃尔登见他满身是血地直冲过来,心头一凛,忽地拔出剑来一挥而过。他的剑术甚强,那布莱克更没料到船长会对自己下手,连躲都没躲,这一剑一下将他的脑袋削去。布莱克的脑袋被砍落,身体登时摔倒,勃尔登却声『色』不动,举剑向莎琳娜行了个礼,道:“莎琳娜小姐,失礼了。”又抬头道:“不要『乱』跑!” 莎琳娜见勃尔登居然一剑将这水手的头砍了下来,不禁失声“呀”了一声。无心此时已将绳子头上那几根焦骨扔下海去,听得莎琳娜的尖叫,只道出了什么事。他急不可耐,将身一纵跳了下来,叫道:“莎姑娘,你没事吧?” 莎琳娜没想到这船长平时举止颇为文雅,却也会如此狠辣。只是勃尔登快刀斩『乱』麻地将甲板上『乱』成一团的水手都镇定下来,她也定了定心神,道:“我没事。船长,一定要尽快将那哈金斯找出来。” 勃尔登抬头看了看天,道:“要起风了。把灯全点起来,大家围在一处,不用害怕。” 这时边上忽地传来一声巨响,圣十字号猛然一震,一个水手失声道:“船长,哈金斯在舵舱!” 勃尔登吃了一惊,叫道:“快,快去舵舱!” 舵舱就在杂物舱边上。风平浪静时不用去管,因此船舵固定后,舵舱里并没有人。可是船舵要出了事,那遇到风浪就束手无策了。那些水手也识得厉害,全都到了舵舱外,只是他们也不敢进去,有个水手高声叫道:“哈金斯!哈金斯你在里面么?” 勃尔登大踏步上前。他已知道就算吸血鬼,也一样是杀得死的,动作也有些僵硬,并不算快,心中已不再慌张,厉声道:“哈金斯已变成魔鬼了,叫也没用,把门拉开!” 有个水手拿着带钩的渔叉,伸过去搭过门把手猛地一把拉开。勃尔登已拔剑在手,准备只消哈金斯扑出来,便如同砍下布莱克的头一般让他身首异处。哪知门才一开,却觉一团黑影带着股血腥气直向扑来,竟是快得异乎寻常。他吃了一惊,心道:“哈金斯怎么会那么快?”反手一剑斩去,却见哈金斯一把握住了他的剑。他的剑甚是坚韧,都能听到剑刃割着哈金斯的手时发出的让人牙酸的声音,剑却不曾折断。只是哈金斯力量也不知大了多少,勃尔登根本抽不出来。西洋剑都有护手,他的手腕套在里面被卡住了,便想弃剑也来不及。只见哈金斯直向他扑来,双眼直直的仿佛视而不见,他吓得魂不附体,还没想好该怎么做,却见一人影从他身边一掠而过,极快地冲到了哈金斯的身后,哈金斯一个踉跄,竟然顿住了。 那正是无心。无心和莎琳娜原本在勃尔登身后,他见舵舱里冲出一人,情知不妙,莎琳娜又在急着往火铳里装填火『药』弹丸,一时间也腾不出手。他手上还抓着那圈绳子,也顾不得多想,一个箭步冲出,用绳子套住了哈金斯的头。哈金斯力量虽大,无心的力气却也不小,又是突如其来,登时被他拉住了。他将绳子扛在肩上,用足了吃『奶』的劲,却觉绳子几乎要吃进他肩头的肉里,身后的力量大得无以复加。当初在胜军寺他曾与变成吸血鬼的胜军寺方丈五明恶斗过一场,那时五明的力量一般大得无法抵挡,那时他还以为是五明本身功力高深,没想到这个水手明明没学过武功,变成吸血鬼后一样力大无穷。正在骑虎难下,耳边忽听得一声炸响,身后的力道猛地一松。他用力太大,一时收不住脚,向前直抢出好几步,险些翻出船舷去,这才定住身形。 那是莎琳娜在千钧一发之际向哈金斯发了一铳,银弹丸正中哈金斯面门,直打进他的鼻梁。哈金斯中了一弹,立时仆倒在地,勃尔登这才退出手来,惊魂未定地退了几步,向莎琳娜道:“小姐,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莎琳娜走上前去,与方才一般用盐圈封住了哈金斯的尸首,这才道:“船长,请你仔细检查一下,还有没有人受伤。”她知道吸血鬼咬人,便如巨毒,若是有一个漏网,一个传一个,这船上所有人非全变成吸血鬼不可。勃尔登也知道这厉害,哼了一声,叫道:“统统走过来。” 无心『揉』着肩头走了过来,小声道:“莎姑娘,没事了吧?” 莎琳娜知道被咬过后也不会立刻变成吸血鬼,但那人定不甘愿受死,只怕还会有一场恶斗。她扭头一看,脸腾地一红,忙又回过头来道:“无心,你小心点,去仔细看看。如果有谁被咬过,你别心软,立刻斩下他的头。”原来勃尔登检查得甚是仔细,所有人连外衣裤都解开了在细细查看,一时间甲板上立满了赤条条的汉子。无心点点头,道:“莎姑娘,你放心。” 勃尔登查了一遍,走过来道:“莎琳娜小姐,剩下的人都没事。” 莎琳娜看了他们一遍,道:“船长,船上有大蒜么?” 勃尔登不知她的用意,道:“有是有,做什么?” “吸血鬼最讨厌大蒜的味道,你让他们每人都吃一口,不肯吃的就要怀疑。” 勃尔登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道:“好。汤姆,你去厨房里拿两串大蒜上来。” 无心暗暗咋舌,心道:“吸血鬼别的也不算厉害,就是这尸毒太歹毒了,好在我没被咬。”单马锡的净海王就被咬过后变成吸血鬼,无心险些被她咬过一口,那时莎琳娜也说过,万一无心被咬,她就会将自己的脑袋砍下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暗自又有些庆幸。 此时汤姆拿了两串大蒜上来了。大蒜味道甚冲,也有几个水手不爱吃,勃尔登先行说好,若有人不吃,便当他已变成魔鬼,立刻砍头,因此那些人全都顾不得蒜臭,一个个嚼得起劲,便是汤姆和勃尔登自己也一个吃了两三瓣。等人人都咽了下去,勃尔登这才放心,道:“小姐,看来没事了。” 二 恶魔岛2 二 恶魔岛2 此时莎琳娜又让无心将哈金斯的尸首也吊了起来烧掉。见没有旁人受伤,她点了点头,道:“看来没事了。船长,这些天千万要小心,晚上定要让人守夜,以防万一。” 勃尔登道:“遵命。”他单腿跪了下来,拿起莎琳娜的一只手吻了一下,道:“莎琳娜小姐,勃尔登;杨的『性』命从此是属于您的。” 风越来越大了,一个浪头打来,圣十字号又重重晃了一下,莎琳娜站立不住,勃尔登正待扶住她,眼前一花,却是无心闪身过来一把揽住莎琳娜的纤腰,对勃尔登道:“你这王八蛋,真不要脸。” 无心虽然是用汉语骂人,但也不敢太多着意,毕竟这船是勃尔登的,因此嘴里骂人,脸上却还挂着笑意。方才他听命将哈金斯的尸首吊起来,见勃尔登居然吻了一下莎琳娜的手背,心中酸不可当,心道:“怪不得叫八蛋,该让你改姓王才名副其实。”勃尔登姓杨,名在前,姓在后,无心却也知道,嘴里说得含混,在勃尔登听来,眼前这中国王子也不知说些什么,只道那“王八蛋”是自己的名字在中国话里的说法,无心又是面带微笑,也微笑道:“无心王子,也多谢你。” 无心也不知道他说些什么,但自己骂了他,眼前这杨八蛋多半不会说什么好话,便微笑道:“密斯特王八蛋,祝你一回家就做个绿头乌龟。”船上水手大多说英语,莎琳娜也略略教了无心几句,他现炒现卖,让这杨八蛋知道自己的名字就叫王八蛋。 莎琳娜听无心吃醋骂人时脸上还笑嘻嘻的,勃尔登还只道是什么好话,这两人鸡同鸭讲,不由得“扑嗤”一声笑了出来,低声用汉语道:“无心,别骂他了,这是欧罗巴寻常礼节。” 无心吃了一惊,道:“这是寻常礼节?那莎姑娘的手不是要被他们吻遍了?”转念一想,日后自己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吻别个女子的手,倒不算如何吃亏,又嘿嘿一笑,道:“那就算了。” 这时船又是一晃,却见勃尔登面带惊慌走了过来。莎琳娜心头一沉,道:“船长,又出什么事了么?” 勃尔登道:“莎琳娜小姐,无心王子,请你们回舱歇息吧,没什么大事。” 莎琳娜见他神『色』仍然有些慌张,道:“船长,到底是什么事?” 勃尔登咽了口唾沫,道:“不要紧,请你们歇息吧。” 莎琳娜见他神情已镇定下来,也不再放在心上,回舱自去歇息。勃尔登感激莎琳娜救命之恩,将自己舱中储存的上好水果拿了不少过来,无心一边吃着,一边和莎琳娜闲聊,倒觉得那杨八蛋也不是太过可恶。哪知到了后半夜风雨大作,圣十字号忽上忽下,颠簸不住,无心原本已不会晕船,可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在舱中叫苦连天,肚里将那杨八蛋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狗血淋头,便是莎琳娜也难受之极。他却不知这一晚实是死里逃生,方才哈金斯在舵舱中竟然将舵柄弄断了。舵柄甚长,也极是坚硬,要修好不是件易事,平时倒也不算如何,但在暴风雨中没了舵,圣十字号被狂风吹得团团打转,没有来个底朝天,勃尔登和一众水手使尽浑身解数才控制住圣十字号不至于翻船。快到天亮时将舵柄勉强修好,但风雨却仍然没停。 这一场风暴持续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天黑时才停了。此时是十四世纪中叶,欧人刚开始用指南针,更主要还是靠天象。这场风暴太大了,罗盘也辨不出东南西北来,总算等到天晴,勃尔登校正了航向,才算松了口气。一天一夜全都胆战心惊,人人都已筋疲力竭,见居然挺了过来,勃尔登当然有种再世为人之感。他抹了一把**的头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洗个澡,再狠狠睡上一觉。 这一觉睡得很死。等他在『迷』『迷』糊糊中被一阵敲门声惊醒,跌跌撞撞地开了门,没好气地道:“有什么事?” 外面是个水手。这水手面『色』惊恐,低低道:“船长,请您过来看看。” 勃尔登心头一凛,也低低道:“又有谁变成魔鬼了?” 那水手道:“这个倒不是……” 勃尔登脸一沉,喝道:“不是就别来叫我,除非船要沉了。”他困得实在受不了,也实在不想再看什么东西。正待掩门接着睡回笼觉,那水手急道:“船长,铁锚活了!” 胡说八道!勃尔登已是勃然大怒,睡意也已『荡』然无存。这一天一夜里他殚精竭虑,每一刻都害怕会不会沉入深渊,好不容易睡了一觉,又被这水手的一句鬼话吵醒。正待臭骂几句,眼角看到了门框边的油灯,忽然怔住了。 灯还是灯,没什么不同,可现在那盏油灯却是斜着,竟然和门板有相当一个角度。如果因为是船斜着,斜成这样的话桌上恐怕什么都放不上了,可是他身后的那张桃花心木书桌上,样样东西都安安稳稳地放着。 这是怎么回事?勃尔登呆住了。那水手这时让开了点,道:“船长,你看。” 船行得很快。在船的正前方,竟是一座红『色』的山峰。这座山并不太高,却是寸草不生,只是山顶却是黑『色』的,倒像是一个剃去头顶心头发的修道士。看到这座山,勃尔登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恶魔岛!” 海上岛屿众多,全然不长植物的小岛也有不少,不过那些全是很小的礁岛,稍大一点,多少都会长些草木,唯一的例外就是恶魔岛。水手们传说,恶魔岛上有恶魔盘踞,周围则是暗礁林立,环岛尽是湍急的海流,船只只消从恶魔岛周围驶过,定然会被卷入疾流,撞上暗礁沉没,因此恶魔岛周围尽是些沉船。勃尔登只觉冷汗一下湿透了背心的衣服,已顾不得再睡觉了,光着脚便向船头跑去。 船驶得很快,也极是平稳,但这种平稳实在有些不祥。远远望去,正前方那座血红『色』的山头更显得诡异,船正直直对着小岛驶去,而那座小岛周围,有不少只『露』出一角的沉船,显然岛周围海水并不深。只是那些桅杆一根根竖在小岛周围。 真是恶魔岛!勃尔登已经吓得呆了。那些水手们全都聚拢过来看稀奇,一个个都如中了邪般一动不动,勃尔登猛然一惊,喝道:“快去转舵!” 一个水手抬起头,道:“舵已没用了。船长,你看那铁锚,这都活了!” 船上的铁锚船头船尾各有一个,都很是沉重,此时船头的那铁锚竟然如活的一般不住滑动。如果颠簸得厉害,铁锚动两下也很平常。但现在船很是平稳,而铁锚并不是在滚动,而是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拉动一般往前滑。若不是锚齿嵌在了甲板缝里,只怕这铁锚会自己飞出去。 那水手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啊。勃尔登只觉心头像被掩上了一只黑『色』的手掌,他生『性』强悍,从不肯服输,但到了这时也觉绝望。正在这时,却听身后有个人惊道:“红磁山!莎姑娘,这儿真是红磁山!” 那正是无心的声音。一天一夜的风浪,无心在舱中晕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好不容易船平静下来,才算好好睡了一觉。正睡得香,他忽然觉得有人似乎在**他的长剑。无心睡觉也很警醒,长剑都放在身边,一觉得有人在动他的剑,他立时翻身跃起。原本以为是什么歹人来了,哪知一睁眼,却吓了一大跳,那把长剑竟然凭空贴在壁上『乱』动。无心看得发『毛』,心道:“难道那吸血鬼没杀尽,还变成隐形的了?”但手一拿,长剑却又轻轻巧巧摘下,也没别的异样,只是感觉有种奇异的吸力。他心头一亮,猛然间想起了一件事。 出海时,有个叫小汪的水手有一本《岛夷志》,是那小汪的伯父汪大渊出海游历后写下的。当初汪大渊出海,与无心走的这条路大都相同,无心那时闲着无聊,把那本《岛夷志》也翻得滚瓜烂熟。书中汪大渊说木骨都束东北三百里光景的海面上有一座红磁山,此山是天生一块巨大磁石,半里以内,船上的铁器,包括铁钉都会被磁山吸出,以至船只散架,而且红磁山周围洋流极是湍急,一旦驶入一里以内,便难以脱身了。汪大渊自己其实并不曾见过这红磁山,只是听过往水手说起,因此无心也当这是海外奇谭,没想到一上甲板,一眼便看见了那座红『色』石山,正与汪大渊所说的红磁山仿佛。他眼睛也尖,已看得小岛周围尽是沉船,更是担心,急得连连叫了起来。 就在这时,圣十字号忽地发出了一阵吱吱的响动,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巨手突然扭住了这艘船,突然间,整艘船都塌陷下来。 三 意外之变1 三 意外之变1 骑在一匹骆驼背上,无心看着一路风光,忽然笑眯眯地对莎琳娜道:“莎姑娘,这木骨都束还挺繁华的。” 因为风浪,圣十字号『迷』失了方向,结果遇到了红磁山。勃尔登以降的一众水手还不知所以,无心却知道厉害,听得船声吱吱嘎嘎响个不停,知道定然马上就要解体,也顾不得多说,马上抱起莎琳娜跳上了圣十字号上的救生艇。他刚上了小艇,圣十字号上的所有铁的东西,包括菜刀铁锅,以及船身上的铁钉尽数飞了出去,连无心背心的长剑都直直向那红山飞去,圣十字号立时散架。也亏得无心快了一步,他腰间的摩睺罗迦剑却没有磁『性』,及时砍断了绑着小艇的绳索。这小艇全是以榫头咬合,再以胶水桐油刷过,倒不会被红磁山吸去,也亏得他有了防备,虽然变起突然,圣十字号分崩离析,但船上水手却一个都没有丧生。十多个人将小艇塞得满满的,有桨的划桨,没桨的也捞了块船板划动,总算逃出了红磁山。直到此时,众人才算明白那座山为什么会是红的,原来上面全是铁锈。 虽然遇到这等大难,好在这回一个人都没死。十多个人挤在小船上,在海上漂了五六天,每天靠吃生鱼维生,总算撑到了岸。到了岸上一打听,方才知道此间乃是木骨都束。木骨都束即是今天索马里的摩加迪沙,汪大渊曾两度西行,第一次从泉州出发,出海四年,经海南、占城、马六甲、爪哇、苏门答腊、缅甸、印度、波斯、阿拉伯一直抵达埃及,再横渡地中海后抵达摩洛哥,从陆路回到埃及后从红海坐船到达索马里,更一直向南直到莫桑比克,然后再搭船回泉州。这一趟行程汪大渊在《岛夷志》记载颇为详细,只是无心最感兴趣的倒是各处宝物之类,汪大渊说木骨都束盛产『乳』香没『药』,当地商人甚多,东至中国,西至欧罗巴,赚头很足,因此无心对这儿倒是记得甚牢。在十四世纪中叶,木骨都束是东非第一大港,此间土著名叫萨布莱人,颇有经商才能,阿拉伯旅行家伊本;白图泰在百年前到过此地,对木骨都束的繁荣大加赞赏。他们运气不坏,木骨都束正好有个名叫贾巴尔的基督教商人要到阿克苏姆去。阿克苏姆在今天的埃塞俄比亚北部,本是阿克苏姆帝国的王都。阿克苏姆帝国始祖美尼利克一利传说是所罗门王与示巴女王之子,因此阿克苏姆王系亦称所罗门王系,曾经盛极一时,三世纪时波斯人玛尼称世上有四大王国,即为巴比伦和波斯、罗马、中国和阿克苏姆。虽然当时阿克苏姆帝国已经覆灭,只是阿克苏姆作为千年古都,仍然颇为繁华。勃尔登的总部设在勿斯里(今之埃及开罗),也曾去过阿克苏姆,到了那里再向北走一程便可到今日厄立特里亚的红海沿岸,搭船回勿斯里就很方便了。贾巴尔听得勃尔登他们海上遇难,身无分文,大是同情,便答应带他们一同前往阿克苏姆,沿路提供食宿,只是要他们帮忙照料驼队。 木骨都束盛产骆驼,两人一骑。无心走南闯北多了,也骑过骆驼,只是非洲骆驼都是单峰的,他从没见过。莎琳娜坐在他身前,美人在抱,他身边本来就没什么行李,金银又总是贴身放在身边,红磁山虽然厉害,金子银子却吸不住,他身边的金银一分都没少,无非是丢了几件被褥罢了,因此虽然遇到这等大难,心情却仍是不错。在船上久了,天天看到的不是海就是天,实是无聊。如今走陆路虽然辛苦点,但可以见到各处风物,着实大开眼界。 莎琳娜回头嫣然一笑,道:“是啊,如果顺利的话,再过几个月就能回到佛罗伦萨了。” 无心忽然低声道:“莎姑娘,佛罗伦萨的没『药』和『乳』香价钱如何?” 莎琳娜一怔,道:“我也不知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此间盛产这两样,要是贩一批去,只怕能赚大钱。” 莎琳娜笑了起来:“等回到佛罗伦萨,你跟父亲说说,他说不定会让你带人来贩卖的。”佛罗伦萨美第奇一族亦有不少人经商,只是莎琳娜对此毫无兴趣。想到回到佛罗伦萨,不知父亲会不会接纳无心这个异教徒女婿,她心中便又是一沉。 看着无心和莎琳娜两人絮絮叨叨小声说着什么,勃尔登突然有些心烦,不由按了按胸口。这一趟血本无归,不知回去后该如何向团长交待,好在当圣十字号散架时,他总算及时将书桌暗屉里的那东西取了回来。一船货物丢了固然可惜,但这件最重要的东西还在,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而这中国王子也安然带来了,应该能将功抵罪吧…… 正想着,驼队忽然停了下来。贾巴尔骑着骆驼过来,高声道:“勃尔登先生,今天就在这儿歇息吧。” 贾巴尔会说拉丁语,此时无心的拉丁语已颇为流利,听得了也高声道:“贾巴尔先生,天『色』还早,为什么不再走一程?” 贾巴尔道:“到阿克苏姆的路还长着呢,再过去是有强盗出没,晚上不太平,歇一晚再走。” 他们是沿着谢贝利河一路向北而行。谢贝利河发源于埃塞俄比亚高原,土语中称“瓦贝舍贝莱”,意思是“豹河”,全长达四千里,却约略是个半圆形,此时他们抵达的大致是今日索马里的布洛布尔提地方。这里当然不能与木骨都束相比,只是个小小村落,无心下了骆驼,扶着莎琳娜下来,贾巴尔商团已在埋锅造饭。木骨都束因为骆驼极多,吃的通常是牛羊肉和驼『奶』。出门在外,当然也不能精烹细作,无非吃点烤牛烤羊。莎琳娜虽然吃不惯,好在当地还盛产香蕉,蕉肉极为甘甜,天下无双,做成的香蕉饼甚是甜美。贾巴尔还带着一些香蕉酒,那是别处所无,无心喝酒吃肉,时不时啜饮一口香蕉酒,吃喝得红光满面。 从这一日起,一行人等朝行暮宿,虽然沿途荒芜,多是沙漠,但贾巴尔粮草备得甚是齐整,加上他们这一队人有三十多个,虽说路上强盗不少,几次见到可疑之人与他们相错而过,只是寻常小股强盗根本不敢来捋虎须,一路倒是平安无事。途中无心除了跟着莎琳娜学说拉丁语和意大利语,那贾巴尔为人开朗,有事没事来找无心聊天,也让无心的拉丁语越来越流利。贾巴尔是斯瓦希里人,这是白人南下与非洲土著通婚后的后裔,世代经商为业,贾巴尔一族更是数代经商,不过平常只是跑红海两岸,只听说过中国人,却从没见过,因此得空便来和无心聊天,长长见识。贾巴尔见多识广,口才极佳,拉丁语说得极好,吹起牛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沿途前行,离阿克苏姆已不过两日路程了。这一日晚上打尖,围着火塘,贾巴尔和无心又聊了起来。木骨都束有一种『奶』糖,是用做『奶』酪时剩下来的碎屑加上香料和糖炼制,嚼着颇为有味,无心一吃就上瘾,不过抓几粒嚼嚼。两人说起了历代名将,贾巴尔虽是天主教徒,却极是推崇阿尤布王朝开国的一代名王萨拉丁,说起萨拉丁与十字军对抗,连战连胜,又极有骑士风度,与狮心王两人棋逢对手,惺惺相惜,阵前赠马,又送『药』给狮心王云云,说到兴头时眉飞『色』舞。纵无心虽然不知萨拉丁是何许人也,见贾巴尔说得这般热闹,不免有些不服气。他读书不算太多,市上说书人说三分倒是听过很多,何况三国时也有曹『操』赠关羽赤免,羊祜送陆抗『药』之事,正与此相类,当即搬了一段火烧赤壁来说。什么庞统献连环计,周瑜设群英会,蒋干盗书,诸葛孔明借东风,这一段书他听得熟而又熟,此时拉丁语说得已甚好,随口译来,居然通达晓畅。莎琳娜教他拉丁语是以《圣经》入手,诸葛亮设坛作法祭风之类无心也不知该如何翻译,只好从《圣经》里搬来那些辞汇。贾巴尔哪里听过这等故事,什么“庞统献出连在一起的计策”,什么“周公谨召集圆桌骑士”,加上什么“蒋干窃取了错误的情报,诸葛孔明向上帝借来了东风”一类,听得一楞一楞,便是先前有点不以为然的勃尔登也听出了神,只觉这中国王子的故事当真吸引人。 无心这一口气说下来,正说到关云长华容道设下伏兵,要捉拿曹『操』。说到这儿只觉口干舌燥,拿起鞍前的皮囊,喝了一口水。贾巴尔等了一阵,不见无心有再说下去的意思,心痒难搔,正待追问,却听一边的勃尔登急道:“无心先生,您说的关骑士要捉住曹国王,到底有没有捉住?” 三 意外之变2 三 意外之变2 无心放下皮囊,哈哈一笑,道:“想那关骑士是何等人物,他熟读《圣经》,极有骑士精神。因为曹国王当初对他不薄,在华容道上苦苦哀求,关骑士想道:‘当年扫罗王欲害大卫,在羊圈洞大卫却不害扫罗。而今我关骑士在华容道上,也不能害曹国王。’于是关骑士命令军队让开道路,任由曹国王逃走。” 当初莎琳娜教他拉丁文,原先是拿《圣经》当教材。羊圈洞不害扫罗云云,便出自《圣经;撒母耳记》上篇第二十四章,此章有云,说扫罗疑心大卫有不臣之心,率三千以『色』列兵去隐基底追杀大卫。经过一个羊圈时,扫罗腹痛,进洞大解,不料洞深处正躲藏着大卫及其:“耶和华曾应许你说:‘我要将你的仇敌交在你手里,你可以任意待他。’如今时候到了。”大卫就起来,悄悄地割下扫罗外袍的衣襟。随后大卫心中自责,因为割下扫罗的衣襟,对跟:“我的主乃是耶和华的受膏者,我在耶和华面前万不敢伸手害他,因为他是耶和华的受膏者。”无心对大卫王故事颇感兴趣,特别是大卫老后以处女暖身那一段,少日与扫罗恩怨之事也颇为跌宕曲折。他原本就没什么门户之见,说到华容道捉放曹时,只觉与《圣经》中此段颇为相似,便信口开河地让关云长成了回天主教徒。 虽是信口开河,但这般一说贾巴尔和勃尔登却也听懂了。贾巴尔笑道:“关骑士果然有骑士风度,只是不知他是哪个骑士团的。” 无心怔了怔。他也不知关云长算什么骑士团,约略记得有个“圣殿骑士团”,只觉这名字颇为威风,信口道:“他就是圣殿骑士团第一任团长!” 他这话一出口,勃尔登鼻子里已“嗤”了一声,贾巴尔也笑道:“无心先生,您真会说笑话。圣殿骑士团的首任团长名谓休;德;佩恩斯,哪里是什么关了。” 无心没想到这个牛吹爆了,贾巴尔对圣殿骑士团居然如此了解,不由有点心虚,道:“那说不准他是第二任吧……” 贾巴尔还没说,勃尔登已然喝道:“第二任大团长是罗伯特一世;德;克拉恩大人。圣殿骑士团历任团长中,没有一个是中国人,没有一个叫‘关’的!” 他说得声『色』俱厉,无心吓了一跳,心道:“这杨八蛋吃错什么『药』了?至于这样子么。”贾巴尔见勃尔登面『色』不善,似乎在强压怒火,忙打圆场道:“说不定这是中国的一个骑士团,也叫圣殿骑士团。无心先生,关骑士离现在有多久了?” 无心道:“有一千多年了吧。” 贾巴尔一拍手,道:“你看不是,佩恩斯创圣殿骑士,不过两百三十年前的事,关骑士任团长的圣殿骑士团,那是一千多年前中国的圣殿骑士团。神啊,你真伟大。” 贾巴尔一说神伟大,勃尔登总不好大声疾呼说神不伟大,不会在一千多年前的中国先行成立一个圣殿骑士团。他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没有多说什么。无心被勃尔登一嗓子吓了一跳,一来也是牛皮吹爆,说三分的兴致登时打消得干干净净,讪讪地抓了颗『奶』糖扔进嘴里。正在这时,边上有个人忽然“啊”地一声怪叫起来。 那是汤姆。勃尔登不知汤姆做什么突然发出这种怪声,喝道:“汤姆,你做什么?” 汤姆站起来,结结巴巴道:“魔鬼!魔鬼!”一时间话也说不囫囵,只是伸手指着北面。勃尔登站了起来看了看,却见远处有团火光正在跳动,他哼了一声,道:“那有什么。” 无心虽然不知汤姆说什么,但也知道远处有异。他站起身来看了看,见远处有一团飘忽不定的火焰正向这边飘来,心道:“是鬼火啊,这里只怕死过不少人。”正待再去拿颗『奶』糖,却见贾巴尔呆呆地站着,张口结舌,竟是一动不动,他不由一怔,道:“贾巴尔先生,怎么了?” 贾巴尔喃喃地说了两句,却是用斯瓦希里语说的,这才抹了下额头,道:“无心先生,你不用怕,没什么。” 无心见他虽然说不用怕,其实自己已是惴惴不安,心头一动,道:“真没什么?” 贾巴尔点点头,道:“没什么。”只是他忽地向边上的伴当们说了几句,那些人全都急急站起来,纷纷从骆驼鞍边抽出武器。贾巴尔走南闯北也惯了,剪径的强人不知遇到过多少次,因此从不敢大意,一休息便将驼队围成一个大圈,万一出事,便可将这当成工事。无心见他们如临大敌,快步走到莎琳娜身边,小声道:“莎姑娘,你别离开我。” 莎琳娜点了点头,手在披风里已握住了一柄火铳。这时勃尔登走了过来,到莎琳娜跟前鞠了一躬,道:“莎琳娜小姐,请不用担心,我勃尔登在此,定不会有事。” 莎琳娜嫣然一笑道:“那谢谢勃尔登先生了。” 等勃尔登一走,无心没好气地道:“这杨八蛋,自身难保还吹什么大气。” 莎琳娜道:“他也是一片好意。无心,你们不是说要共舟同济么,我们要互相照应才是。” 无心嘿嘿一笑,道:“是同舟共济。莎姑娘你不用担心,我无心在此,有事的是别人。” 莎琳娜脸微微一红,道:“吹什么牛,上一次你还不是吓得鬼哭狼嚎。” 他们正在喁喁窃语,却见贾巴尔走到驼队圈子的一个缺口前高声呼喝了几句,多半是“来者何人”之类。此时那团火球离他们已不过百余步,影影绰绰地看到后面有些人影。听得贾巴尔呼喝,那些人停住了,远远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说的,却是另一种话。无心也听不懂,道:“莎姑娘,你听得懂么?” 莎琳娜正在侧耳倾听,小声道:“他们说的是波斯吐火罗语,说是请首领上前答话。” 莎琳娜当初东来时走的是陆路。波斯人有很多经商为业,陆路上吐火罗语是最常用的语言,因此莎琳娜也学过。只是波斯人经常出没在中亚一带,贾巴尔只走红海沿岸,虽然会说几种语,这波斯语却听不懂。正在犯愁,听得莎琳娜居然懂那些人的话,不由又惊又喜,连忙走过来道:“小姐,您听得懂他们的话么?” 莎琳娜道:“是。” 贾巴尔喜出望外,道:“那麻烦小姐帮我传译吧,这些人到底要做什么?”他在这条道上走过许多次了,盗匪遇过不少,但从不曾见过这种古怪人物,也不知他们要做什么,心中着实没底。 莎琳娜点了点头,道:“好吧。” 她刚答应下来,无心在一边道:“莎姑娘,我陪你去。”他胆子其实并不算大,这些异域异人本来少沾惹为妙,但莎琳娜答应当通事,他当然没有缩在后面的道理。莎琳娜微微一笑,握了握他的。” 他们生怕对方有什么诡计,也不敢离开驼队太远,只走上几步便停住了,万一出事也好立刻退回来。此时那些人已近至十余步外,此时已能看到那些人的身影。原本以为火球是个火把,谁知靠近了方知那火球竟是悬空挂在空中,那些人全都身着白『色』长袍,腰间束了根长长腰带。无心一见,小声道:“莎姑娘,这些人是术士,小心了。”看到这些火球,他就想起了婆摩罗耶和桑波底这些天竺阿耆尼宗的术士来了。阿耆尼宗三尊者他见过两人,这两人都本领非凡,无心自觉单打独斗不是对手。如果眼前这些人中也有与婆摩罗耶和桑波底相若的好手,只怕事情难办。 他有些气馁,说话的口气也不自觉地带了点慌张,莎琳娜却仍是镇定自若,用波斯语高声道:“我等乃是贾巴尔先生的商团,请问诸位有何见教?” 那些人原先鸡同鸭讲,也正有些不知所措,听得有个少女会说波斯语,有个人跳下骆驼上前,高声道:“感谢阿胡拉;马兹达!小姐,请让苏鲁支大人出来吧。”那人身着白袍,腰间束了一条腰带,前面结了个大大的结。 莎琳娜略略一怔,小声道:“原来他们是拜火教徒。贾巴尔先生,您手下可是有个名叫苏鲁支之人么?” 贾巴尔松了口气道:“原来他们要找人,我可从来不曾得罪这些异教徒。小姐,请你告诉他们,这里没人叫苏鲁支。” 拜火教本是波斯国教,创教之人名叫琐罗亚斯德,因此也叫琐罗亚斯德教。此教信奉代表光明的善神阿胡拉;马兹达,此时已渐趋式微,只有一些零星教派。贾巴尔见多识广,听说过此教,却从来不曾打过交道。 莎琳娜依言说了,那人皱了皱眉,转过身去与旁人商量了起来。无心听那些白袍人说得又轻又快,似乎在争论什么,小声道:“莎姑娘,他们在说什么?” 莎琳娜小声道:“听不清楚,似乎那苏鲁支是他们教中首要人物,现在不见了。” 无心皱了皱眉道:“他们不见了人,找我们做什么?”他沉思了一下,忽道:“莎姑娘,你小心点,当心他们突然下手。” 那些波斯人谈吐甚是谦和,似乎并不像有突然发难的意思,只是无心如此小心交待,莎琳娜也不敢大意,点了点头道:“是,我知道。” 那些人交头接耳了一阵,先前那人忽然又转过身来,大声道:“既然苏鲁支大人并不在此处,可否让吾等验认一遍?” 莎琳娜扭头道:“贾巴尔先生,他们说要验认一遍,确定那苏鲁支不在此处。” 贾巴尔道:“要验认一遍?行啊,请他们过来看看吧。”这些波斯人不过才四个人,就算是强盗也算不了什么,他问心无愧,如果不认他们验看,反倒显得自己心里有鬼了,因此坦然答应。 莎琳娜见贾巴尔答应了,正待对那些人说。哪知她还没开口,眼前忽地一亮,仿佛突然间在面前爆了一个极大的烟花。这阵亮光来得太过突然,莎琳娜全无防备,手连忙遮到眼前,可眼睛还是被映得花了,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她吃了一惊,心知不妙,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恍惚中只觉有个人极快地闪到了身前,马上又听得无心的声音响了起来:“天地水府,雷神猛烈。鱼木亢金,化邪为血。急急如律令,东方蒋刚轮使者速至!” 四 高深莫测1 四 高深莫测1 无心看到那几个波斯人鬼鬼祟祟出现时肚里就有三分疑心,待莎琳娜说他们是拜火教徒时,心道:“拜火教?这岂不是自称明教的魔教么?怪不得他们穿白袍,鹤羽令想必发不到他们这儿。” 其实无心也是一知半解。所谓明教,乃是摩尼教在中国的称呼。拜火教在中原被称为祆教,摩尼教并非拜火教。只是此教本是摩尼取琐罗亚斯德教义发展而成的一个教派,因此教徒亦尚白袍。明教在中原又被称为魔教,从宋代以来便为官府严禁,只在暗中发展。无心当初也曾与明教中人有过交道,只觉魔教中高手众多,又与常人大不相同,行事透着诡异,连他也有三分惧意。听莎琳娜说来的是拜火教,心中更添了一分戒心。他也不懂莎琳娜与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站在莎琳娜身后死死盯着最后一个波斯人。那个波斯人站在最后,长袍一角却有一个鲜红火焰之印,与另三人不同,多半是这四人的首脑。无心盯着这人,左手已在袖里捻了个诀,心道:“你有拖刀计,我有过梁梯,怕你不成?若是敢伤莎姑娘,我扒了你们四个魔教徒的皮!”心里虽在发狠,却也盼着这些人能好说好散,别真个动上手。只是怕什么来什么,正在莎琳娜说什么他们要验认,无心忽然见那人嘴唇一张一合,虽然听不见,却也是在喃喃念诵。他心头一凛,忖道:“糟了!他们要动手!” 这个穿着绘有火焰白袍的人名叫阿拉森。无心猜得一点也没错,阿拉森正是这四人的首领。拜火教极盛时,教职由下而上,有穆护、穆贝德与叶尔勃,最上层的为大穆贝德和大叶尔勃数级。教中设有思、言、行三善王,三善王都是大穆贝德,仅次于大穆贝德的是大叶尔勃,为巴赫曼、乌尔迪贝赫什特、沙赫里瓦尔、斯潘多尔玛兹、霍尔多德和莫尔多德六神使,统领数百万教徒。如今拜火教渐趋式微,但这一套排场却丝毫未减,阿拉森乃是三善王中的善思王,另三人正是六神使中的巴赫曼使、斯潘多尔玛兹使和霍尔多德三使。他们要找的苏鲁支乃是乌尔迪贝赫什特使者。拜火教教义中,乌尔迪贝赫什特为阿胡拉;马兹达所生六神中的火神,地位最尊,因此苏鲁支在六神使中地位亦是最高,直追三善王。拜火教此时信徒凋零,教中首脑人物只能躲藏在一个名叫沙里发巴特的小村之中,只盼有朝一日能重振昔日荣光。那村子位于沙漠深处,极为偏僻,拜火教一众人等在此经营,招纳信徒朝拜,可以说全靠苏鲁支出海远航经商所得方能维系,何况苏鲁支此番出海还另有要事,干系到阿拉森与三神使的存亡,没想到就是这一次苏鲁支一去不返,阿拉森势必要找到他的下落。 琐罗亚斯德教亦是千年古教,教中密法甚是厉害。好在无心已有防备,虽然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眼前一花,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但他这召东方阴雷蛮雷使咒还是及时使出。道家秘法中,以雷法最为完备。雷府神将,有十大蛮雷使者之说,其中阳雷五大蛮雷使者为马郁林,郭元京,方仲高,邓拱辰,田元宗,阴雷五大蛮雷使者为蒋刚轮,毕机,华文通,雷压,陈石。这十使者加上雷公江赫冲,电母秀文英,风伯方道彰,雨师陈华夫,即是雷府副将。蒋刚轮为阴雷蛮雷使者之首,迅捷第一,因此虽然无心落了后手,但后发先至,竟与拜火教四人的密法同时发出。这是水府阴雷,正与拜火教的火术相克,原本拜火教发出的火光还能持续片刻,但与无心的秘术相击,两下立时消散。无心本来还担心这些人的本领能与婆摩罗耶相类,但一交手便觉他们的法术华而不实,虚浮不厚,四个人加起来功力也不见得比自己高。他心下一安,忖道:“斗大的水花,原来是只糠虾。这几人用的虽然也是火术,比火天宗可差远了。”他右手长剑在身前一挥,吐了个门户,提一口气便要厉喝一声。无心内力不弱,这一声喝出,定然舌绽春雷,先声夺人,让这四人『色』变而退,也让他们知道知道中华上国的道家密术不是好惹的。哪知他正待吐气,却觉身前一阵厉风掠过,有个人竟然已欺近他身前。 无心大吃一惊,现在眼睛看不见,这人又来得如此快法,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长剑舞了个花,不求有功,但求无功。可只缓得这一手,背心却是一疼,“啪”一声,已被人重重敲了一记。好在敌人是用钝器敲击,并无锋刃,因此虽然被敲得七昏八素,一口鲜血险些要吐出来,总算还能熬得住。他更是惊惧,忖道:“这些魔教徒的武功竟然如此了得!”心知单用长剑是挡不住的,左手往腰间一按,拔出了摩睺罗迦剑护住前心,右手长剑循着中招方位反手一剑刺去,厉喝道:“中!” 这一招使得有如行云流水,暗算他的人原本招势已老,没有逃得脱的道理。“当”一声,却是刺中了什么东西,想必是敌人的兵器,似是铁杵一类的短兵。他一剑得手,正待趁势再刺,面前忽地有一股厉风袭来,定是又有敌人攻上。无心怒道:“魔教果然是要耍无赖的,倚多为胜!”左手摩睺罗迦剑挥上阻格。又是“当”一声,声如裂帛,却不像削断敌人兵器的声音,他心下一怔,不由慌了起来,忖道:“这是怎么回事?不要反伤了我的宝剑。”摩睺罗迦剑虽然短小,却是他护身的宝贝,当初秦明容的水牛角克力士刀锋利无比,无心的长剑被秦明容削断,幸好摩睺罗迦剑足以匹敌,这才将秦明容击倒。没想到如此利器,居然削不断对手的兵器。 无心本来觉得那四人法术平平,没什么了不起,自己以一对四亦能稳『操』胜券,没想到一动手之下,才发现对手竟然武功如此高强。本来还有个借摩睺罗迦剑削断对手兵器的指望,但这算盘也打不响了,何况波斯武功与中原大异其趣,招势奇诡绝伦,无心眼睛又看不清,更觉难以应付。如果他只是孤身一人,肯定转身就逃,不吃这眼前亏,等眼睛回复了再想办法找回这面子,可现在莎琳娜就在边上,自己一走,她岂不要落到那四人手中?他双眼不能视物,一时也别无良策,唯有咬紧牙关,双手长短双剑守定了门户。 他心神一定,却合了以不变应万变之策,守得绵密之极,一时间那两个波斯人竟攻不进来。无心百忙中眨了眨眼,眼睛虽然被耀花了,此时却已渐渐回复。他叫道:“莎姑娘,你没事吧?”身后却听莎琳娜道:“我不要紧,无心,你要小心。”无心嘿嘿一笑,道:“这两人是无能鼠辈,我……啊唷!”却是说话分心,左肩又被敲了一下。这一下甚是沉重,左手的摩睺罗迦剑立时剑势大减,无心连忙退了两步,不敢再说话,将正一天觉剑一路路使出来。幸好那两人只是身法诡奇,内力却是不强,无心虽然连中两下重手,却只是肌肉酸痛,五脏六腑没什么异样。他杀心不重,可被打得动了真火,心道:“这几个剪径的『毛』贼,定能不轻饶了!” 围攻无心的两人一个是巴赫曼使,一个是斯潘多尔玛兹使。此番出来寻找苏鲁支下落,以圣火觅踪,好容易才找到贾巴尔这商队,没想到贾巴尔却一口否认。他们不知苏鲁支到底出了什么事,想来定然是被这些人擒住了。阿拉森已定下计策,由他作法,三神使出手,将与自己交涉的这几人捉住。贾巴尔是商团首领,莎琳娜会吐火罗语,捉住他们,不怕不说实话。拜火教立教已垂千年,昔年曾盛极一时,教中亦出过许多好手。此教中有一路诡奇武功,乃是从上古波斯传下,配合教中圣器同使,极为诡秘神奇,与别家教派有了纷争时,只要不是军队杀伐,只是单打独斗,只消六神使出动,便无往而不利。他们只道此计定能得售,没想到那中国少年竟能先破了阿拉森的炫目火术,又将巴赫曼使和斯潘多尔玛兹使二人挡住。阿拉森见无心长短双剑上下翻飞,越来越是神出鬼没,再斗下去,纵然巴赫曼使和斯潘多尔玛兹使两人不会落败,一时半会也无法取胜,可一旦商团中人视力恢复,再想捉住他们便难于登天了。他看了看身边的霍尔多德使,沉声道:“去捉了那首领。” 霍尔多德使也不说话,一个箭步向无心冲去。他在六神使中武功第一,先前自恃身份,觉得对手只有三人,二使出手定能手到擒来,因此不愿与人合攻。此时奉善思王之命,他冲到无心跟前,对巴赫曼使与斯潘多尔玛使喝道:“你们去捉了那人!”伸手从腰间抽出圣火令向无心面门打去。 四 高深莫测2 四 高深莫测2 无心此时已能朦胧看见,隐约见面前突然多了个人影。他以一敌二已大为不易,新来之人身法极快,更是着忙。好在那人出手并不快,而另两人并不趁势围攻,他心中一定,长短双剑一错,已架在面前。哪知还不曾架住,却见那条黑影忽地缩回,又横着扫向他的肋下,比方才快了不止一倍。无心心头一凛,长剑一时已收不回来,摩睺罗迦剑却趁势一滑,正待挡住,谁知来人这一招竟然也是虚招,身子一纵,竟然跃过他的头顶。 无心大吃一惊,这才知道这人是要对付自己身后的莎琳娜,故意迫得自己全采守势,无法再去阻挡。他一咬牙,大喝一声,打了个旋子一跃而起。霍尔多德使也没想到无心还有这一手,亦是吃一惊。此时两人同在空中,三件兵器电光石火般连碰两下,“铮铮”两声,两人同时向后弹开。 无心眼睛仍然看不清楚,这般跃起,心中实在没底,好在总算将那人挡住了。他落下地来,只觉这对手膂力比先前两人明显要高出一截,在空中挡了自己两剑,反倒让自己手腕发麻,心道:“好个了得的胡人!”脚下一错,又退了一步,几乎贴身挡在莎琳娜跟前,小声道:“莎姑娘,你看得见了么?” 莎琳娜的眼睛也被晃得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正拿出块手帕擦着,听得无心的声音就在跟前,她心中一甜,道:“现在好些了。”话音未落,却听得有个人惨叫一声,却是贾巴尔被横拖直拽地拖了过去。 无心原本挡在中间,但方才被那霍尔多德使『逼』得腾不出手来。他能嗅到莎琳娜的体香,因此寸步不离莎琳娜左右,离贾巴尔却更远了。贾巴尔眼睛一般被耀得花了,正在『揉』眼,巴赫曼使和斯潘多尔玛兹使两人得了空,一左一右,登时挟着他退了回去。 无心听得贾巴尔遭擒,心头一沉,忖道:“糟糕!这该如何是好?”饶他精灵过人,此时也大感踌躇。好在莎琳娜总算保住了,他将长短两剑摆在身前,道:“莎姑娘,你看得到的话,就赶紧给他们一铳。” 莎琳娜手已握住了火铳,却又犹豫了一下。她为人精细,那些拜火教徒虽然暴起发难,却并没有下杀手,她已隐约觉得这些人定然有所图谋。只是她一犹豫,无心在一边跌脚叫道:“糟了糟了,他们要逃了!”她抬头看去,却见那些拜火教徒已跳上骆驼狂奔而去。 那些拜火教徒的坐骑十分神骏,而商团的骆驼全都拴成了一串,纵然此时解开了也定追不上,无心若是要追的话还追得上,可他单枪匹马哪里敢上前?此时商团中有几个人解开骆驼追上前去,追在最前的是贾巴尔的副手名叫哈山的。哈山脾气暴烈,手中握着一柄弯刀,见那些白袍人擒着贾巴尔远遁,气吼吼地挥着刀子连珠炮也似叫个不停,一脸愤怒,虽然无心听不懂,但也知道定是斯瓦希里语的“直娘贼”、“王八蛋”之类。他们追得虽急,但那几个拜火教徒跑得更快,相距反倒有越来越远之势。 这几个拜火教徒来去如风,神秘莫测,好在莎琳娜总算没让那些人抓走。无心道:“莎姑娘,他们要找一个名叫苏鲁支的人吧,为什么要抓走贾巴尔?” 莎琳娜沉『吟』了一下,低声道:“只怕他们认为苏鲁支是被贾巴尔藏起来了,所以要抓走他细细『逼』问。” 无心撇了撇嘴,道:“贾巴尔也不认得他们吧?这伙波斯『毛』贼真是霸道,为什么一口咬定是贾巴尔将苏鲁支藏起来了?”他心头一寒,又小声道:“莎姑娘,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不要紧么?” 莎琳娜已明白无心的用意,道:“我和你一同去吧,不然你也不知他们说些什么。” 无心知道哈山他们纵然追上了也不是那些拜火教徒的对手,贾巴尔对他们颇为忠厚,已有心要救他一命,何况贾巴尔生意做得不小,救了他多半会重谢自己,只是把莎琳娜扔在这儿他实在不放心。可是要让莎琳娜也与他一同狂追,他也实在不舍得。正在犹豫,勃尔登已带着几匹骆驼过来了,莎琳娜拉住一匹,翻身跳上了驼背,道:“无心,走吧。” 阿拉森回头看了看,远远的有七八个人还在阴魂不散地追赶。他把右手在面前张开看了看,一边霍尔多德使道:“善思王,那人追上来了么?” “不在那些人里。”阿拉森看了看横担在霍尔多德使的骆驼鞍前的贾巴尔,道:“这人不要紧吧?” 霍尔多德使试了试他的鼻息:“他没事。” “他们人太多了,”阿拉森沉『吟』了一下,“阻住这些人,不要杀人,剩下的就不是太多了。” 霍尔多德使跳下骆驼,将缰绳交给一边的巴赫曼使。巴赫曼使也下了骆驼,将自己的坐骑递给霍尔多德使,道:“你要小心,那唐人少年很是厉害。” 霍尔多德使笑了笑,道:“放心吧,我不与他们动手。” 巴赫曼使心知霍尔多德使在六神使中武功第一,先前与那唐人少年也曾对过一招,还曾占了上风,心知他纵然不胜,自保亦是有余,他跳上霍尔多德使的骆驼,三人先行向北而去。 此时哈山领着几个伴当已追了上来。他远远地见那几个白袍人居然兵分两路,其中一个停了下来等候自己,心中更是恼怒,忖道:“这些异教徒真是狂妄!”三神使与无心激战时他眼睛正被晃花了,并不曾看见,他们这几人向来也是充当贾巴尔商团的保镖,寻常山贼碰到过好几次,至今未尝一败,现在己方又有五六个,人数大占上风,更不担心,在驼背上高声呼喝道:“兄弟们,先将这『毛』贼捉了,救回贾巴尔大哥。” 他的几个伴当应和一声。此时相距已只有二三十步了,哈山手中弯刀挥舞,直取立在当中的霍尔多德使。这等冲锋已与军队厮杀相仿,骆驼跑得虽然没有马快,势头甚是不小。哈山膂力甚强,这柄弯刀甚是沉重,借着骆驼前冲之势,更是势不可挡。他见那拦路之人竟似没看到自己一般,心头怒火更甚,忖道:“难道你真能挡得住我这刀么?” 此时已冲到了十步左右,只消再上前几步,弯刀已能劈中那人了。哈山将弯刀在头顶风车也似使发了,心道:“你不想躲,就杀了你!”他不是善男信女,这些人将贾巴尔捉走,已是势不两立的敌人,就算杀了这人,哈山也不会迟疑片刻。 眼见马上就要冲上前去,哈山的弯刀也已蓄势待发,眼前忽地一亮,**的骆驼却是一声惨嘶,前脚一屈,竟然重重摔倒在地,哈山一时间还不知出了什么事,只听得耳边骆驼的惨嘶接连不断,紧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伴当也纷纷摔了下来。他大吃一惊,在地上一个翻滚,已然爬起,却觉眼前一片光亮竟然四周尽是火柱。这些火柱也不甚高,只是此起彼伏,一道熄灭,边上又有一道喷出。一时间黑烟滚滚,烈焰张天,哈山的胡子都被烧得焦了。火光中,却见那人长声一笑,翻声跳上一边的骆驼扬长而去。 无心离哈山他们约『摸』有半里之遥。远远地见前面突然有火光冲天,他也吃了一惊。 这分明就是那些拜火教徒的法术。此时他暗自庆幸,先前见这些人法术并不如何高强,只是武功出奇,没想到居然还会有这么一手。他最担心的还是莎琳娜,见莎琳娜加鞭上前,连忙也加了一鞭,一边叫道:“莎姑娘,莎姑娘,你当心了,让我走到前面去。” 勃尔登与他们走在一起,也加了一鞭追上前去。等他们到了先前哈山他们摔倒的所在,却见火势已然熄灭,一片焦臭,那几个追得最快的商团保镖全都焦头烂额,坐骑也全都一瘸一拐。勃尔登翻身跳下骆驼,叫道:“哈山先生,你怎么样?” 勃尔登长住勿斯里,也会说斯瓦希里语。他扶起哈山,见他一脸胡子已被燎去了半边,一张脸原本就甚黑,此时甚是黑如锅底,不过那是沾上的烟煤。哈山呻『吟』着起身,嘴里喃喃咒骂。 莎琳娜见沙地上有一个个黑黑的火口,不由一怔,道:“无心,这是他们的法术么?” 无心跳下骆驼,走到一个火口前,伸手沾了沾。却见里面沾着些又黑又黏的东西,他放在鼻子下嗅了嗅,高声叫道:“我道他们的本领怎么突然强了这许多,原来是猛火油。” 猛火油即是石油。拜火教总部所在的中东地区,石油贮量极高,他们现在所在的沙里发巴特村里就有一口天然油井,所拜的圣火便是用石油点的。他们的法术比不上天竺火天宗精深,无法在真火伤人,但教中颇有因地制宜的高手,发明了这一路引燃地底石油的秘术,威力实比火天宗更大。埃塞俄比亚高原石油含量并不算多,霍尔多德使也不为伤人,但这般牛刀小试,便将追上来的这几人全都烧得叫苦连天。 五 拉利贝拉三世1 五 拉利贝拉三世1 无心勒住骆驼看了看远处,突然有些迟疑。 天已快要亮了,前面却是一片森林,林中仍是漆黑一片。他们追了大半夜到了这里,却见骆驼足迹进了林中。无心忖道:“古话说得好,‘遇林莫入’,再追下去,只怕是凶多吉少。”但追也追到这里了,打退堂鼓总不像话,他看了看边上的勃尔登,道:“勃尔登先生,那些人只怕会有埋伏,里面一定极是危险。” 他满心盼着勃尔登能知难而退,自己也好顺势打道回府。虽然救回贾巴尔一定有利可图,可为了救人把自己都丧在里面,无心也不愿做的。谁知勃尔登看了看前面,道:“是啊,无心王子,我们千万要小心了。” 无心见他丝毫没有要退的意思,心中大急,连忙将骆驼带到莎琳娜身边,小声道:“莎姑娘,拉丁语里‘从长计议’该怎么说?” 莎琳娜诧道:“你想说什么?” “森林里很是危险,我想对那杨八蛋说,该从长计议,不要贸然进去。” 莎琳娜沉『吟』了一下。她也知道无心说的并没有错,只是贾巴尔生死未卜,这般扔下他,实在说不过去。她见勃尔登与几个人已然进了林子,小声道:“他们已经进去了。小心点,没什么大不了,你怕了么?” 哈山等人被烧得焦头烂额后,无心才知道那些拜火教还有这等歹毒的秘术,当真已生了惧意。只是莎琳娜这般直言,他也不愿坦承自己确是害怕,打了个哈哈道:“怕他们何来?哈哈,莎姑娘,你千万要小心,别离开我左右。” 虽然说了大话,无心心里仍然有些忐忑。那些拜火教徒在平地之上也能放出火柱,万一在森林里放火,那连逃都没地方逃,他跟在勃尔登后面慢慢前行,打了十二万分的小心。 这片森林十分茂密,走了一段,树木已密得几乎走不过去,再也找不到骆驼蹄印。此时人已无法再骑在骆驼上,勃尔登跳下了驼背道:“汤姆,你去周围看看有没有痕迹。” 再过去已是灌木丛生,人根本无法骑着骆驼过去。汤姆答应一声,与几个水手去四周查看。虽然天已亮了,但这里的树木实在太多,树冠巨大,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无心和莎琳娜已走了过来,莎琳娜见此情形,道:“勃尔登先生,找到什么了没有?” 勃尔登迎过来道:“现在还没有。莎琳娜小姐,请您小心,这些人恐怕就躲在周围。” 树如此密法,无心当不再担心那些拜火教众的火攻了。一旦放火的话,这一场大火就算拜火教也控制不住,全得烧死不可。他打量了四周一眼,道:“莎姑娘,你等等,我上树去看看。”说罢,脚一点地,一下窜上了边上一棵大树。边上不少是水手,在桅杆上爬上爬下也是家常便饭,见无心身法轻灵,说上便上,全都暗自喝采,勃尔登心道:“这无心王子虽然爱胡扯了点,本领当真不错。” 莎琳娜见无心在那大树之上起起落落,踩着一根根枝杈上去,只不过片刻便已没入树叶丛中。他的身影刚一进去,忽然传下一声惨叫,正是无心的声音。莎琳娜大吃一惊,虽然知道无心本领不错,但这叫声实在太过凄惨,她叫道:“无心!”话音未落,却听得“啪啪”之声大作,有什么东西直摔下来。莎琳娜慌忙让开,却见几段粗粗的树干一下的东西重重摔在了地上。凝神看去,却是几段被割断了的蛇身。这条蛇粗同人臂,大约比两个人还要长,她看发『毛』,却听见头顶又有声息,却是无心从树叶丛中落下来,踩在一根横枝上,高声道:“莎姑娘,没砸到你吧?这鬼地方居然有条大蛇,我被它咬了一口。” 莎琳娜听他被蛇咬了,更是花容失『色』,惊道:“咬在哪里了?” “手上。” 这时勃尔登拔剑拨了拔落叶中的蛇头,道:“莎琳娜小姐,这是食鸟蛇,没有毒的,不用怕。” 无心刚才一冲上去,手抓住了一根树枝,入手之下却觉软软的会动,虎口处一疼,登时吓得屁滚『尿』流,立时拔出摩睺罗迦剑将这蛇斩成五六段。他惊魂未定,伤口又有些疼痛,正在担心这蛇有什么奇毒,听得勃尔登说蛇没毒,心道:“怪不得我只觉疼,不麻不痒。”他听说被毒蛇咬中后伤口并不疼痛,只会又红又肿,而自己虎口处的伤口没有红肿,只不过破了点皮而已,一颗心才放回肚里。想起自己方才惊慌失措,不觉大感丢脸,忙道:“我再上去看看,好像前面有什么。” 莎琳娜道:“无心,不要着急,千万要小心了。” 他这回再不敢托大,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这棵树长得极是高大,比周围的树都要高出一截。无心从树冠上刚一探头,耳朵忽地有什么东西掠过。他吓了一跳,正摆了个架势,却听噼噼啪啪一阵『乱』响,原来是一群猴子在树顶上吃嫩叶,被无心惊动了四处逃散。他心道:“这地方真是见鬼,长虫猢狲『乱』钻,真没个完。”好在没见有什么别的蛇虫,他手搭凉篷向前看去。 莎琳娜见无心的身影又消失在树冠中,虽然勃尔登说那条蛇没有毒,可谁知道是真是假,她心中仍然有些忐忑。正仰天看着,突然又听得无心惊叫了一声,她吓了一大跳,只道无心又被蛇咬了一口,或者是毒『性』发作了。才叫出口,却见无心翻身从树上跃下,身法轻巧灵动,一张脸却已煞白。她迎上前去,还不等说话,无心已惊叫道:“快走!” 莎琳娜不知出了什么事,周围的树丛中却是沙沙一阵响,也不知哪里钻出来十几个极精壮的黑汉。这些人长持弯刀弓箭,如神兵天降般将他们围在当中,勃尔登吃了一惊,正待转身,却听簌簌声动,又有几十条汉子钻了出来。此时这些黑汉子已将他们尽数包围,旁人见机得更慢,虽然也有想逃的,却连一个都没能逃出去。 无心在树上已看到周围的树丛无风自动,这里定是有了埋伏,急忙下来通报,还是晚了一步。他做梦也没想到这里居然有这许多接应,正想着该如何将莎琳娜带走,树丛中忽然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诸位先生,现在请将武器放下。” 这人说的竟是拉丁语,听声音还很是年轻。无心看了看莎琳娜,忖道:“这人又是哪一路的?”这人会说拉丁语,如果与那些拜火教徒是一路的,先前又为何不一块儿过来? 这时前方的树丛中一阵响,却抬了一架肩辇出来。肩辇上坐着一个年轻的黑人,身上穿的却是极为华丽的绸袍。无心眼尖,见那黑人胸前挂着一个十字架,只不过这十字架是纯金的,虽然林中阴暗,仍是闪烁放光。 莎琳娜心知已落了圈套,索『性』也不走了,朗声道:“你是何人?” 那黑人扫视了他们一眼,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原来是位小姐。本王拉利贝拉三世,诸位,请放下武器,本王保证不杀诸位。” 那黑人的拉丁语说得甚好,无心也字字都听得懂,心道:“原来这人是此间土王,他在这荒山野林里做什么?与那些拜火教徒有关联么?” 他和莎琳娜只是因为听得那黑人说自己是“本王”而吃惊,勃尔登心中却是惊诧莫名。他听那土王说话虽然不无骄横,总还算客气,便收剑入鞘,上前行了一礼,道:“殿下,在下是勿斯里的勃尔登;杨,曾蒙尼瓦亚陛下召见。” 原来埃塞俄比亚乃是非洲古国,阿克苏姆王国以降,几个王朝交替执政,绵延数千年。当前执政的乃是所罗门王朝,国王是第十代王尼瓦亚;克里斯托斯。勃尔登也曾前往埃塞俄比亚王都安姆伯格尔谒见过尼瓦亚;克里斯托斯,虽然尼瓦亚王多半连勃尔登是何许人也都搞不清,但这拉利贝拉三世多半是个亲王,只消抬出尼瓦亚;克里斯托斯的名头来,纵然那些拜火教徒与这拉利贝拉三世有密约,想来也不至于对自己不利。 拉利贝拉三世看了看勃尔登,忽然喝道:“将武器放下!”先前他说话多少还有点表面的礼数,此时直是斥骂了,周围那些黑汉子闻声同时将刀枪弓箭举起,蓄势待发。无心吓了一跳,心道:“杨八蛋真是自讨没趣。” 勃尔登见拉利贝拉三世不吃这一套,心头一沉。他还待分辩,拉利贝拉三世身边两个持刀的汉子忽地踏上一步,『逼』住了勃尔登。勃尔登进退两难,心道:“难道真要放下武器么?”手中有剑,多少还有点底气,可眼下对方人多势众,想逃都逃不掉。他犹豫了一下,终于将剑连鞘解下,递了过去。 勃尔登一解剑,圣十字号上的水手纷纷放下了武器,还有几个商团成员见大势已去,终于也放下手中刀剑,那些武士两个服侍一个,将众人全都押了起来。拉利贝拉三世淡淡一笑,正待说什么,从树上突然有一个人影猛地向他扑来。 这人正是无心。他见拉利贝拉三世一笑,心头猛地一沉,忖道:“不好了!”当初他父亲鸣皋子杀人不眨眼,而杀人之前也往往淡淡一笑。虽然脸『色』黑白有别,但那种笑意简直与拉利贝拉三世此时脸上的一模一样。接下来拉利贝拉三世十有**是要把这些人全都杀光了,此时无心哪里还敢怠慢,不由分说便扑了上去。拉利贝拉三世从来不曾见过中华武功,万万料不到居然还有人会突然动手,脸『色』一变,身边两个侍卫却已闪身过来,大刀一错,挡住了无心的去路。哪知无心如游鱼之滑,双手一挥,长剑短剑一起挥出,“当”的一声,右手长剑挡住了右边的刀,左手摩睺罗迦剑却一下将左边那人的刀头削落,身形丝毫不慢,一脚向一个抬着肩辇的黑汉子踏去。那黑汉子脚下却也不慢,快步向后一退,哪知他快,无心更快,双脚在空中一旋,右脚在那黑汉前心膻中『穴』一踢,左脚已踏在他肩上,借势冲上了肩辇。 他一上肩辇,拉利贝拉三世已从腰间拔出了一柄弯刀。这弯刀不长,上面镶满了珍珠宝石,极是华美,只是他动作虽快,在无心看来还是太慢了。他也不愿伤人,左腕一反,摩睺罗迦剑的剑柄在拉利贝拉三世的腕上一点,拉利贝拉三世只觉半边身边都已麻了,弯刀立时落在辇中,无心右臂一弯,已格在拉利贝拉三世的喉头,左手摩睺罗迦剑对准了他的心口,微笑道:“三世殿下,现在你让你的人放下武器吧。”他见勃尔登已要投降了,如果放下武器,那自己这些人全成了俎上鱼肉,天知道这拉利贝拉三世会对自己如何,情急之下,心想唯有擒贼擒王,将他拿下。这是曹沫劫齐桓公的故技,放诸四海而皆准,唯有如此才有翻盘的机会,冒险一试,果然得手。 拉利贝拉三世被无心擒住,一张脸黑黝黝的没了血『色』,更显得黑了。他慢慢道:“你要杀我么?” 无心嘿嘿一笑道:“岂敢岂敢……”正待再说两句场面话,拉利贝拉三世忽然呼喝了一句什么,紧接着便是莎琳娜的惊叫:“无心!”他扭头一看,不由吓得魂不附体,却是两头黑『色』的豹子如闪电一般从林中跃出,一左一右『逼』向莎琳娜,莎琳娜身后却站了一个光着上身的老者。这老者生得极黑,又瘦又小,手中拿着一根长长的尖针正顶着莎琳娜的脖子。 拉利贝拉三世冷笑道:“原来你叫无心。我这米勒迦和加百列最喜欢吃人的内脏,你若要杀我,那你,还有那位小姐的内脏就是它们的早餐了。”他为人颇为精细,暗中窥探时已发现无心对莎琳娜最为关心,如果用别人威胁无心多半无用,因此命那老者擒住莎琳娜。 五 拉利贝拉三世2 五 拉利贝拉三世2 无心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有这一手,他见莎琳娜雪白的脖子上有了一点鲜红的血迹,定是那老黑人手中的尖利极是锐利,已刺破了莎琳娜的肌肤,登时方寸大『乱』,喝道:“你不怕死么?” 拉利贝拉三世也喝道:“札格维王朝的子孙,永远都不会受人胁迫!” 他说得大有气概,竟然颇有视死如归之势。无心盯着他,不由气馁,心道:“这黑汉子倒是一条硬汉。”虽佩服归佩服,心中也大是不甘。如果拉利贝拉三世是个贪生怕死之辈,那此时胜负已经易手,偏生此人如此强项。可如果放了他,这人气恼自己擒住了他,不知还会如何来整治自己。得手时他得意洋洋,现在却觉骑虎难下。他想了想,道:“那,殿下,你只消答应我等安全,我便放了你。” 这话实是服软了,拉利贝拉三世也听得出来,他微微一笑,道:“方才我便已经答应了。” 无心见那两头黑豹虎视耽耽,作势欲扑,心中焦急万分,道:“好,好,那你快把这两只大猫唤走!”说着将长剑一甩,装空收回背上的剑鞘。这一手他也是故意卖弄,让这拉利贝拉三世晓得自己的本事。拉利贝拉三世见无心如此本领,心中也有些寒意,打了个忽哨,那两头黑豹立时退后几步。他道:“你先下去,我便让米勒迦和加百列退走。” 无心伸手拍了拍拉利贝拉三世的心口,这才双脚一弹,人平平向后跃出数尺,跳到莎琳娃身边。他一退走,拉利贝拉三世这才松了口气。他拣起肩辇上那把弯刀,又拉了个忽哨,那两头黑豹闻声退入灌木丛中,声息全无,那老黑人也闪到了一边。心见他不曾食言,心里也放下了一块石头,道:“殿下真有骑士风度,无心佩服。”其实拉利贝拉三世不见得有什么骑士风度,不过无心怕他恼羞成怒之下,一脱险便又要杀了自己,因此先捧一句挤兑住。 拉利贝拉三世遣退了两头黑豹,却又叫了五六个卫士拥了过来挡在肩辇之前。方才无心出手直如电闪雷鸣,他也有了后怕,不敢再像方才那般托大。等那些卫士将肩辇护得严严实实,他这才道:“无心先生,请将武器交出来。” 无心见他仍要缴了自己武器,眼珠转了转,道:“等等。”他伸出右手,用大拇指在胸口一戳。戳得并不重,拉利贝拉三世却觉心口像是被一个尖物重重一顶,疼得冷汗都冒了出来,不由得“哎唷”了一声,一抱捧住心口。 无心看着他的样子,嘿嘿一笑道:“殿下,真是抱歉,我有点魔法,您看了如何?” 拉利贝拉三世睁大了眼,道:“你……”无心不等他说完,抢道:“现在殿下的身体与我已连成一体,你那两只甚么米勒迦和加百列要是吃了我的内脏,那殿下也要做个梆子精!”一说完便省得这里的人并不知道梆子是什么,忙道:“就是您的内脏也要没了的意思。” 拉利贝拉三世没想到这人还有这等手段,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半晌方道:“我们永远都连为一体了么?” 无心道:“只消殿下让我们安全离开,那我当然会解除这种魔法。”他生怕拉利贝拉三世说了不算,现在众寡悬殊,拉利贝拉三世吃亏后也学了乖,再想突如其来地擒住他已不可能,因此放开他前先下了厌胜术。只消拉利贝拉三世敢耍赖,自己在自己身上轻轻划一下,便能叫他当场开膛。这厌胜术本是邪术,出手必定见血,无心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愿使用,此时迫不得已才使出来。妙计得售,不怕拉利贝拉三世不服软,他心中甚是得意。 拉利贝拉三世看着他,嘴角忽然浮起一丝笑意,道:“原来你也有伏都术。土鲁大师,也请您让这位无心先生看看您的本领吧。” 那老黑人一声不吭,从腰间『摸』出一个木人。这木人不过两寸许,他将长针向那木人身上轻轻一扎,莎琳娜忽然呻『吟』了一声,一个踉跄。无心没想到还有这事,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了莎琳娜道:“莎姑娘,你怎么了?” 莎琳娜捂住心口,面『色』已如死灰。无心也不知她突然得了什么急病,搭搭她的脉也不觉异样。他抬头看去,却见拉利贝拉三世眼中尽是得意,慢慢道:“无心先生,这位小姐的『性』命可都在土鲁大师手上了。” 原来是那老黑人搞的鬼!无心只道自己的厌胜术是独得之秘,没想到那老黑人居然也有这本领。他长了长身,那老黑人也识得他的厉害,退后一步,嘴里“嘶”地一声,树丛中又探出那两头黑豹的脑袋来,呲着牙盯着无心。无心看看莎琳娜脸上更是痛楚,他心如刀绞,将两把剑放在地上,慢慢道:“我放下了,殿下,你快把莎姑娘放了,我们两下罢斗,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 拉利贝拉三世也不知他这拉丁版中国俗语是什么意思,却也知道定是说大家都解除秘法后各奔前程。只是见一个手下上来收走了无心的双剑,他却仍是微笑道:“无心先生,万分抱歉,本王想请诸位去我的王宫走一次。” 无心见他得寸进尺,不由怒道:“殿下,你难道不怕我们两败俱伤么?” 拉利贝拉三世大笑起来,朗声道:“我不怕,你怕!” 无心见他居然丝毫不肯退让,心中打了个突,忖道:“这家伙居然如此死皮赖脸!”可这般一来他也当真不敢再硬下去,忙道:“好,好,我去,我去,你快叫那老头子解了法术!” 拉利贝拉三世其实也在害怕无心会不顾一切,见他终于软了下来,心中大为得意,慢慢道:“到了宫中,我自会请土鲁大师解除法术。”他伸手打了个忽哨,那老黑人闻声拔掉了长针。针一拔出木人身上,莎琳娜的脸『色』立时恢复正常,伸手『揉』着心口。无心见莎琳娜没事了,这才长吁一口气。他的厌胜术只能持续片刻,过一会便会自行失效,只是拉利贝拉三世也铁定不会冒着自己开膛破肚的危险,让武士划自己一刀试试。可万一被他知道了,那自己就没了这道护身符,再想威胁他也没底气了。无心精细过人,向来不吃亏,偏生关心则『乱』,被这拉利贝拉三世捏住了软档,现在别无良方,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他咬了咬牙,小声对莎琳娜道:“莎姑娘,你别怕,我总在你身边。” 那两头黑豹『逼』到莎琳娜跟前,一个黑人用长针刺着她的脖子的时候,说不怕那是假的。见无心过来,莎琳娜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她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勉强笑了笑,道:“无心,对不起,都怪我。” 长剑也就罢了,摩睺罗迦剑却是无心心爱之物,此时都落在了拉利贝拉三世手中,无心实是心疼之极。但见莎琳娜惊魂未定,楚楚动人的样子,他心中更是怜惜,低声道:“不要紧,没事了。”扭头道:“殿下,不知你要我们去贵王宫做什么?” 拉利贝拉三世已是惊弓之鸟,见无心站直了,只觉身前的武士还是不够,用土语说了两句,树丛中又钻出了十来个的武士。此时他身前已有二十多人,挤得满满当当,确信无心冲不上来了,这才道:“无心先生,我只想知道苏鲁支先生的下落。” 一听得“苏鲁支”这名字,无心和莎琳娜相对看了一眼。先前那些拜火教徒也在找这人,只是他实在不知道这苏鲁支是何许人也。他道:“殿下,修道士不说假话,我们确实不知道这是什么人,殿下为什么一定认为是我们藏起了这位苏鲁支先生?” 拉利贝拉三世见他到了此时仍然不认,和边上一个从人说了两句,又大声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诸位到我的王宫与阿拉森先生对质个明白。” 无心诧道:“王宫?那位阿拉森先生可是拜火教的么?” 拉利贝拉三世点了点头,道:“正是他们。请随我来吧。”他被无心吓了吓,也怕无心恼了给自己苦头吃,言谈间变得客气了许多。只是客气归客气,那些武士仍然手持武器站在两边,等如押解。此时无心才发现树丛中出来的武士源源不断,总数竟有上百人,先前勃尔登叫他们四周查看的那个汤姆也已被缴了武器推了过来。他心道:“这拉利贝拉三世果然和那些魔教是一伙的。”现在众寡不敌,带着莎琳娜也逃不脱。纵然能逃掉,贾巴尔和这些人只怕一个都活不成了,他也做不出来。好在拉利贝拉三世对自己颇为忌惮,见招拆招,未必就是死路一条。想定了,他扶着莎琳娜上了骆驼,小声道:“莎姑娘,一旦情势不对,你赶紧就走,不要手软,该杀就杀。”他已拿定了主意,万不得已的话,莎琳娜立刻就走,自己则将那老黑人点翻了捉住,至于旁人就只能让他们自求多福了。 林中树木茂密,若是无心去找,只怕半天都找不出一条能走的路。拉利贝拉三世显然是久居林中,东一拐西一拐,看起来明明尽是灌木藤条的地方,撩开后却别有洞天。无心看得惊奇,心道:“这拉利贝拉三世到底是什么人?看样子他是一直住在这里的,这鬼地方还会有王宫?” 他们跟着一行人前走,走过一程,前面突然一亮,却是有一片空地,几个人迎上前来,当先一人衣著甚是华丽,看来也是个地位甚高之人,走到拉利贝拉三世跟前说了几句。无心方才在树顶上隐约也看见前面有一块地方没有什么树木,只是被树叶遮挡,也不知那是个什么所在,此时一见,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啊呀,这是什么地方?” 六 穆特朗的奇谋1 六 穆特朗的奇谋1 此时拉利贝拉三世的肩辇已走下谷中,那前来迎接之人走了过来,行了一礼道:“在下穆特朗,奉兄长拉利贝拉三世陛下之命,请无心先生随我来。” 这人穿了一领深青『色』长袍,虽然也是黑人,长相却甚为清俊,只是一个鼻子又尖又钩,与寻常的黑人大不相同,一口拉丁话讲得倒是流利之极,比无心好得多。无心见他说得客气,忙拱手道:“久仰久仰,在下无心,见过穆特朗王子。” 穆特朗看了他们一眼,忽然对边上人说了两句什么,有个武士牵了匹骆驼过来,穆特朗向无心道:“下谷的路很不好走,请这位小姐坐骆驼下去吧。” 本来无心他们每人都有一匹坐骑,受拉利贝拉三世胁迫而来,武士全是步行的,他们的骆驼自然也被缴走,只能步行了。旁人还好,莎琳娜却走得甚是疲惫。无心也不放心让别人牵骆驼,自己接过缰绳,扶着莎琳娜上去,心道:“这人倒是个人物。” 穆特朗虽然是拉利贝拉三世的兄弟,态度却着实要好得多。只是不管他态度好不好,那些武士仍然手执刀枪站在两旁。面前是一条深深的峡谷,原来定是条大河,现在已经干涸了,两边尽是森林包围,有一条小径蛇行而下,远远地见拉利贝拉三世的肩辇走在前面,那干河床的两边却有十余座红『色』房屋。虽然离得还有一段路,也可以看得出那些房屋十分高大轩敞。无心牵着骆驼,仰起头小声对莎琳娜道:“这便是王宫么?怎么看起来像是些大庙啊。” 莎琳娜在骆驼上也低声道:“这些应该是些教堂,也就是你说的中国修道士住的那种大庙。” 无心嘿嘿一笑,道:“看不出,这拉利贝拉三世居然还是个出家人。” 他和莎琳娜嘀嘀咕咕,说的是汉语,穆特朗一个字都不懂,只道他们在惊叹,在一边微笑道:“无心先生,这是一百五十年前由拉利贝拉一世开凿的独石堂,欢迎诸位来到新耶路撒冷。”每个初次来到此地的人都会由衷赞叹,让他大为得意。只是来过此地的外人实在太少,他如同一个空守宝山却没处使唤的财主般心痒,叫算现在无心来了,这穆特朗也忍不住要炫耀几句。 无心倒吸了一口冷气,道:“开凿的独石堂?王子殿下,这些教堂竟是用一整块石头凿出来的?” 穆特朗道:“自然。” 这话一出,无心也大吃一惊。原先见这些石头房屋,虽然赞叹,却也并不如何惊讶,毕竟中原那些大庙大观他见得多了。可是拉利贝拉三世说这十几座教堂全是用一块石头凿出来的,他也无法再不惊叹了,在边上『插』嘴道:“这……这是真的么?” 穆特朗道:“十诫第二条:‘毋呼天主圣名以发虚誓’。这十一座独石堂乃是我祖上纠工数万,费了几十年开凿成功的,绝无虚假。” 莎琳娜一族全是教徒,无心必要改宗天主方能入赘,因此莎琳娜也对无心说起过这十诫。无心心道:“十诫里也有不能杀人的戒条,你兄长那狗王却要叫那两头大猫吃人内脏。”有心想反唇相讥,可是见那些独石堂气势恢宏,说这平淡无奇那也太亏心了。 沿着山道下到谷底,穆特朗道:“无心先生,请稍候,我去禀报兄王,再来迎接诸位。” 他说得甚是客气,简直不把无心他们当俘虏,无心点点头道:“殿下请便。”他站着没事,抬头看着两旁那些石堂。因为这些石堂是从峡谷两边山石上凿出的,比边上的山头还要低一些,因此无心在树梢上也只见到有一片空地,并不曾看到这些建筑。从上面看下去已是大为惊叹,到了近前看时更是吃惊,最大的一座凿出了极为精细的飞檐,檐下是几十根方柱,每根都有六七人一般高。到了近前,已能看到那些墙壁尽是一整块石板,的确是用一块大石凿成的。到了此时,无心也不由得赞叹道:“莎姑娘,果然了不起啊!” 莎琳娜却没有回答,只是轻声道:“无心,你看。”无心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却见拉利贝拉三世的肩辇正在一座石堂门前,穆特朗已到肩辇前向他说着什么,门前却还有四个白袍人,正是先前那几个拜火教徒。他刚一抬头,边上几个武士忽地将长枪弯刀一举,对准了他。这中国少年在众人拱卫之下还把陛下擒住,那些武士心有余悸,只道无心又要暴起发难,无心苦笑了一下,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动手之意,小声对莎琳娜道:“莎姑娘,他们果然是一伙的。” 那些武士一个个如临大敌,无心他们十几人,叫有一百来个武士围着,拉利贝拉三世定然担心无心再来一次擒贼擒王,大概将所有手下全派到这里来了,当真围得水泄不通。无心见那四个拜火教徒迎上前来向拉利贝拉三世深深行了一礼,拉利贝拉三世对他们倒也颇为客气,还了一礼,又与穆特朗说了几句,那个白袍上绘有火焰的汉子向这边一指。他扭头低声道:“他们在说什么?是不是要对我们不利?” 莎琳娜皱了皱眉,也小声道:“太远了,我听不见。” 无心忽地伸指在舌头上一点,用两指按在太阳『穴』上,低声道:“他们在说:‘克苏阿拉……’”他使出这谛听术来,耳力短时间能增强数倍。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现炒现卖地鹦鹉学舌,总能学个七八成。莎琳娜听他说了一段,顺口译道:“他们说,苏鲁支已被我们捉住,我们这些人不怀好意,要陛下一定要拷问出来。” 无心听莎琳娜译完,心道:“奇怪,他们为什么会一口咬定是我们害了那个甚么苏鲁支?”他先前只觉得那些拜火教徒是以寻找苏鲁支为名,其实打的是劫掠贾巴尔商团之心,可直到现在他们似乎仍是以寻找苏鲁支为首要之事,实在有点奇怪。莎琳娜见那个首领又说了几句什么,忙道:“你快听听,他又说什么了?” 无心的谛听术也并不能持续太久,此时一分心,效力更是大减。听得莎琳娜催促,他连忙打叠精神再去细听,却只听到支离破碎的几句。他念了出来,却见莎琳娜双眉紧皱,忙道:“这又是说了什么了?” 莎琳娜有点茫然地道:“你说得不太准,我也说不好,好像,好像他在说,他以法术查过,我们这几个人中有人身上有乌尔迪贝赫什特,就算杀人,也要不惜代价取出来。” 无心道:“乌尔迪贝赫什特,这是什么玩艺?” “是拜火教的一个神。” 莎琳娜刚说完,却见无心的脸『色』变了变。她奇道:“怎么了?” 无心强笑了笑道:“没什么,看来他们的确是不怀好意。” 无心说得轻松,但心里却惊恐之极。他出生时就被他父亲鸣皋子附上了螣蛇、勾陈二煞,而从中原逃走的吸血鬼铁希身上也带着白虎神煞。身带神煞的话,法术能够增强许多倍,只是如果动用次数太多,人反被神煞所凭,渐失本『性』,而鸣皋子当初将这二煞附到无心身上也只是以无心的身躯为鼎,暂时收容而已,从来没有教过他如何调用,只不过无心也知道自己身带神煞,那些法术无形中全都强了许多,因此他年纪轻轻,打座炼气也不算太用功,功力却甚强,许多明明本领比他高得多的人也都折在他手上。现在听得那些人说什么有人身上有什么神,他顿时想到了自己。勾陈为中央之神,即是麒麟;螣蛇游走四方,依附于勾陈,这些都是中原的叫法,说不定“乌尔迪贝赫什特”正是这勾陈螣蛇在这里的叫法,正如那白虎煞,莎琳娜就说在佛罗伦萨叫作魔鬼。当初鸣皋子为解开蚩尤碑要汇聚六神之力,险些儿将无心这个儿子都开膛破肚,无心至今心有余悸。听得拜火教的人说什么“不惜代价取出来”之类的话,他登时想到了当初情景。鸣皋子是他父亲,终有父子亲情,最终没舍得动手,他和那些拜火教徒可是无亲无故的。只是想到拉利贝拉三世已被自己吓得惨了,肯定不会同意将自己开膛破肚,他心中总算镇定了许多。 此时拉利贝拉三世与那几个拜火教众又向前走去,穆特朗却满面堆笑地走来。无心忖道:“笑嘻嘻,不是好东西,他这般皮笑肉不笑的,肯定不怀好意。”他原先对穆特朗观感不坏,只是见到那几个拜火教众,心想这些人终究不会有善意。 穆特朗走过来行了一礼,道:“无心先生,家兄能请得阁下前来,实在是荣幸之至。” 无心听他说得客气,更是提防万分,暗道:“你这黑皮鬼说得再好听,一般不安好心,我怕你不成?”想归想,脸上却也满面堆笑道:“不知殿下到底有什么事?方才那些波斯人是谁?他们难道也是基督徒么?” 六 穆特朗的奇谋2 六 穆特朗的奇谋2 穆特朗哈哈一笑,道:“神爱世人,并不只爱基督徒。那位阿拉森先生乃是琐罗亚斯德教的善思王阁下,想必与无心先生有些误会吧。” 无心打了个哈哈道:“既然是误会,那就请阿拉森先生将贾巴尔先生交还给我们,两下里把刀子变成玉石丝绸,岂不甚好?”“化干戈为玉帛”这句古语,“玉帛”无心会用拉丁语表达,可是在拉丁文里盾牌长戈该怎么说他却不知道,好在刀子也是武器,这句话的意思谅他应该明白。 穆特朗怔了怔,马上笑道:“无心先生说得这话真好,把刀子变成玉石丝帛,果然不错。只是贾巴尔先生已在墨丘利殿歇息了,无心先生移玉便可见到。”他说着,又是一笑,道:“前些天刚运来一些希腊酒,很是甘醇,大为难得。” 无心酒量并不算宏,酒瘾却是不小,平时身边便总带了个银酒瓶,每顿总要咪上一小口过过瘾,虽然知道这定是场鸿门宴,可听得说有什么希腊酒,定然还有山珍海味,心头一动,喉咙里都快要伸出,莎姑娘,我们快走。”心道:“有便宜不占,是个猪头三。反正走也走不掉,早准备见机行事,白吃他一顿也好,只是要小心别被他下了『迷』『药』。” 莎琳娜坐在骆驼上,看着周围的独石殿堂。佛罗伦萨的教堂很多,许多也建得大是巍峨,全这种以一块巨石凿出的教堂,她平生也是第一次见到,一边看,心中暗暗惊叹。这些教堂看样子也有些年代了,但看起来更是气势非凡。她见一座教堂的檐角似乎凿着个石像,远远地看不清,正想招呼无心也看看,甫一低头,却见穆特朗正与无心低声说着什么。穆特朗的声音压得极低,莎琳娜就在边上都听不见,无心却听得极是入神。莎琳娜怔了怔,心道:“他在说什么?” 穆特朗说了几句,却又向前走去了。这人贵为王弟,却只是步行,步履也极是矫健。等他一走上前,莎琳娜小声道:“无心,你们说什么了?” 无心“啊”了一声,道:“他说这里的路不太好走,莎琳娜,你坐在上面小心点。” 莎琳娜一怔:“就说这些么?” 无心打了个哈哈道:“当然就这些了。莎姑娘,你坐稳了,别分神。”谷底本是河床,虽然整理过,但路上还是有不少卵石,骆驼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莎琳娜不敢再分心,只得凝神坐好。这山谷之中巨石凿成的教堂一座连着一座,穿行其中,更显得巍峨庄严,无心牵着骆驼,越看越是心惊,心道:“我只道我中华大国为天下之冠,其实天下之大,当真无奇不有,能工巧匠也是到处都有。” 他正看着,穆特朗在前边回头道:“这里原是约旦河,只是河水大多已干了,当初有水时可以乘船来各诸堂之间,现在只能走路了。” 莎琳娜诧道:“约旦河?”无心听莎琳娜甚是诧异,马上领会得,心道:“对啊,约旦河不是摩西带族人逃出勿斯里后去的地方么?离这儿可有十万八千里。”莎琳娜给他讲《圣经》故事,摩西出埃及记一段跌宕起伏,大为有趣,无心记得很是清楚,一听这河叫约旦河,立时就想了起来。 穆特朗却笑了笑道:“不错,这条河是叫约旦河。” 原来当时埃塞俄比亚乃是所罗门王朝,之前却叫作扎格维王朝。扎格维王朝乃是阿高族人建立,王系共有五代,第三代王名叫格伯拉;马斯卡尔;拉利贝拉。此王颇有才干,当时是扎格维王朝的极盛时期,某日夜得一梦,梦见上帝降灵,要他在埃塞俄比亚高原再建一座耶路撒冷圣城,于是拉利贝拉王发数万民伕,共费二十四年之力才在此间凿成了十一座独石教堂,拉利贝拉三世和穆特朗正是这拉利贝拉王的后人。 此时他们已走到一座石堂跟前,这里却是有一半埋在地底的。埃塞俄比亚高原气候颇为炎热,这里虽是峡谷,却仍然甚热,这座石堂是用一块一半深埋地底的巨石凿成,一进去却颇为凉爽宜人。他们走过别处时,那些石堂尽都光秃秃的,里面没什么东西,唯有这里,门口便有丝绸装饰,装着木板雕花窗户,看来是住人的地方,门口却有几个武士,一见穆特朗过来便立正致礼。穆特朗转身道:“诸位请进。” 一进里面,无心便又吃了一惊。这独石堂气势雄伟,毕竟都是石头凿成的,可是此间却铺着厚厚的驼『毛』地毯,墙边还装饰着许多鲜花。 真是穷奢极欲。无心知道了这拉利贝拉三世是个前朝王孙,并不是当朝亲王,却没想到这人势力还如此之大,在里面也立满了精壮武士,一个个皮肤黑得发亮。他忖道:“这家伙是想给我来个下马威么?” 他听穆特朗说准备了希腊酒,只道这里有一桌酒席,哪知穆特朗领着他们东一拐西一拐地进了一间石室。虽然房间是从一整块巨石凿出来的,布置得却极是奢华,地上铺着驼『毛』地毯,床椅上是『毛』皮座垫,墙上还挂着挂毯。 穆特朗将无心和莎琳娜引入,向无心行了一礼,无心在他胸前一拍,他微笑道:“无心先生,请先安歇一下,等会便有人过来相请。” 莎琳娜见门外虽然还有武士把守,但这屋子布置得如此奢华,哪里像是对待俘虏的,等如邀请贵客,心中更是诧异。她看了一眼无心,无心却大模大样地点点头,道:“多谢了。” 穆特朗行了一礼,退了出去。见他两人做戏一般做了这一出,莎琳娜再也忍不住,低声用汉语对无心道:“无心,你刚才和他做什么了?” 无心见穆特朗走出去,已在低头沉思,听莎琳娜问话,他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轻声道:“这穆特朗不是个好东西,他是要我帮他对付他哥哥。” 莎琳娜吃了一惊,道:“是要你当刺客?”虽然这里没有旁人懂汉语,但她一说出来还是立刻掩住了嘴。无心慢慢点了点头,道:“是啊。” 莎琳娜看了看周围。这几间石室只有靠外侧有窗,此时窗子也关着,从窗缝里看得到立在外面那些武士。她握了握无心的手,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小声道:“小心他说了不算。” 无心也轻轻握了握她的手,道:“我心里有数,所以我给他下了厌胜术。” 在拉利贝拉三世面前与拜火教诸人对质,用言语挤兑得他们动手,然后穆特朗趁机指挥武士杀入,将那三个拜火教徒杀死。先前穆特朗突然要他做这事时,无心吃了一惊。虽然穆特朗说这三人以言语蛊『惑』拉利贝拉三世,他是要为兄长除去这三个妖人,但无心虽然不曾见过,可玄武门之变这些兄弟相争之事听也听得多了,穆特朗说时肚里便在寻思:“你当我是白痴,给你当猴子耍么?”穆特朗虽然说得好听,但一旦动起手来,趁『乱』将拉利贝拉三世连同自己一块儿干掉,这才是他的真实用意吧。可是无心刚一迟疑,穆特朗马上提出愿让无心在自己身上下厌胜术。这一下却把无心闹了个莫测高深。穆特朗知道这厌胜术定然是听拉利贝拉三世说的,而拉利贝拉三世也正是因为害怕自己的这门奇术,才投鼠忌器,不然在林中就已要杀人灭口了。穆特朗此举让无心更加『摸』不着头脑,想来想去,似乎穆特朗说的还真是真话,但无心又实在无法相信想出这种阴损之计来的穆特朗会有如此忠厚。 事已至此,唯有走一步看一步,看一步走一步了。无心揽住莎琳娜的腰,低低道:“莎姑娘,你把那火铳备好,等一会我让你用,你就立刻用。” 拉利贝拉三世纵然骄横,总算还是个信徒,并没有搜莎琳娜的身,那两柄火铳莎琳娜又不曾用过,一直带在身边。她点了点头,低声道:“要打谁?” 无心淡淡一笑,道:“眼下还说不上来。” 在屋了呆了没多久,响起了叩门声,有个人在门外道:“无心先生,莎琳娜小姐,陛下有请两位入席。” 这声音是个女子。虽然这拉丁语说得还不如无心,却也能听得懂。无心听得竟然是个女子相邀,先是一怔,眼里登时放出光来,连忙起身。莎琳娜见他这副样子,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还没说什么,无心已扭过头来低声道:“莎姑娘,你放心,我理会得。” 纵然知道这女子也多半不是个善类,但听得这个柔腻清脆的声音,无心仍然心痒难搔,忖道:“这些人怎的老是要对我用美人计?不知她长得如何,嘿嘿。”他走到门边,有点急不可耐地拉开门。本以为门外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娇媚女子,就算肤『色』黑一点也赏心悦目,哪知一开门,却见门口站着的倒是个女子,只是年纪却足足有三个十七八岁了,身上皮肤层层叠叠,皱上加皱。无心呆了呆,心道:“这想必是那位小姐的『奶』『奶』了,那位小姐在哪里?” 他正待问,这老『妇』见门开了,行了一礼道:“无心先生,陛下有请。”声音甜美清脆,十足是个娇俏少女的嗓音。 七 弄巧成拙1 七 弄巧成拙1 那老『妇』领着无心和莎琳娜沿着一条石头开出的甬道向前走去。拐了两个弯,她推开一扇门,道:“无心先生,莎琳娜小姐,请进。” 这墨丘利殿有一半埋在地底,无心只道里面定然要点满灯笼火把,只怕很是憋闷,哪知一进去,却觉气息清新,并没有什么烟熏火燎之气,头顶倒有阳光照下。他怔了怔,抬头望去,却见顶上装着几面极大的铜镜,布置甚为巧妙,将阳光引入室内。他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如此,这里的布置倒是大为不俗。” 他正在寻思,猛然间听得有个人高声叫道:“无心先生,莎琳娜小姐!”却是贾巴尔的声音。贾巴尔坐在一张桌子前,身后立着两个手持巨斧的武士。他被阿拉森捉了来,言语不通,也不知他们要做些什么。虽然并没有难为他,但一直连理不理他,贾巴尔心中忐忑不安,正在胡思『乱』想,却被带到这一桌酒席前。只是身后摆着两把明晃晃的大斧,他哪里有闲心吃东西?等见到一个王者打扮的黑人与那几个拜火教众又走了进来,有心想问,但那些人也不理他,他也不敢多嘴。心里正在七上八下,却见莎琳娜和无心居然走了进来,当真如天上掉下宝来。只是他刚一站起身,却觉肩头一重,身后那两个武士伸手按住他的双肩,贾巴尔只觉肩头像是压上两座大山,一屁股又坐了下来。 无心向贾巴尔点了点头,心道:“只有他么?杨八蛋他们在哪里?”只是现在也只有自扫门前雪,管不得他人瓦上霜了。那老『妇』已拉开贾巴尔边上的一张椅子道:“无心先生,请坐。”无心刚扶着莎琳娜坐下,她然低声道:“无心先生,小心下面。” 地面十分平坦,何况铺着厚厚的地毯,就算狠狠摔一跤都伤不了,这老『妇』殷勤得简直有点过份。无心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那老『妇』却向拉利贝拉三世行了一礼,倒退着走了出去。 无心一坐下,便扫视了周围一眼。这大殿也不是太大,上首正中是一张宝座,正坐着拉利贝拉三世,阿拉森四人坐在右首侧席,而拉利贝拉三世周围立着足足有十余个执斧武士,将他围得严严实实,而他左首正坐着穆特朗,却如不认识无心一般,只在自斟自饮。无心小声对莎琳娜道:“先不要吃东西。”他见桌上放着不少水果美食,自己很觉嘴馋,生怕莎琳娜与自己一般,因此先提醒一句。 贾巴尔见他们坐下了,再也忍不住,轻声道:“无心先生,就你们两个么?别人在哪里?” 无心还没回答,拉利贝拉三世已在上面朗声笑道:“其他诸位都安然无恙,贾巴尔先生请宽心。” 贾巴尔见这黑人王者语气并不见什么恶意,心中更是诧异,忖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这人……这人又是什么人?”贾巴尔在埃塞俄比亚一带算是个很大的富商了,与所罗门王族也有过交往,却不曾见过这人,不知他算哪一支的藩王。 无心道:“他们说我们抓了一个叫苏鲁支的人。贾巴尔先生,你的人中有这人么?” 贾巴尔一怔,道:“这是波斯名字啊,我的人中哪有这样的人。” “他们一口咬定了,你也没办法。” 无心一边说着,眼角却瞟着对面。守在周围的武士虽然精壮,却也不在无心眼里,他只盯着站在拉利贝拉三世身边的那黑人老者土鲁大师。这土鲁大师一手仍然抓着那根长针,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拉利贝拉三世身后,也不知想些什么。拜火教诸人虽然厉害,无心倒并不如何在意,他最担心的还是这个向莎琳娜下了法术的老者。 这时拉利贝拉三世举起杯来,满面春风地道:“贾巴尔先生的名字,本王早有耳闻。无心先生和阿拉森先生诸位也是远道而来,请大家赏脸,先共饮一杯。” 此时他话中全无骄横之气,似乎这些人是他请来而不是用武士押来的。无心见那阿拉森拿了桌上一个水果用银刀切了,正一瓣瓣地把果肉送进嘴里,更是嘴馋。见桌上不少水果都连听都没听过,有心抓个香蕉先尝尝,但一想起那老者手上的长针,就想道:“要是他用毒针刺过果肉了怎么办?”虽然这种事多半不可能,可也不能太大意。他见桌上放着一个椰子,心道:“这个好。”椰子壳非要用快刀才能砍开,这椰子却是个老椰子,硬壳油光发亮,简直和铁的一般,不要说那老者的针了,就算寻常的小刀都只能刻点花纹出来,何况个头还大,只怕有十来斤重。他一把抓了过来,对莎琳娜道:“莎姑娘,我们恭敬不如从命,尝尝这个。” 他一抓过来,莎琳娜的脸却腾地一下红了,一声不吭。无心不由一怔,忖道:“莎姑娘害什么臊?”仔细一看手中那椰子,这才恍然大悟,心道:“哈哈,这东西长得这般像屁股!”寻常椰子是圆圆一个,他手中那椰子当中却生成了一条凹陷,怪不得莎姑娘脸红,他把椰子在桌上转了个面,只道好了,哪知莎琳娜的脸却越发红了,原来那另一面这条凹陷向上一分为二,看起来与女子的下体简直一模一样! 无心见这椰子生得如此奇巧,大是好笑,却听拉利贝拉三世在一边道:“这是海椰子,里面的果汁极为浓稠甘甜,果肉也香美可口,无心先生要尝的话,请用刀子先行劈破。” 无心心道:“椰子谁没吃过,只是这椰子长得这么有趣,要是屯一批回去,说不定会有人出大价钱。”可想到回中原只怕永远都没这个机会了,他心头又有些黯然。 这时拉利贝拉三世举起酒杯,道:“诸位不必拘礼,请随意。” 贾巴尔忽道:“殿下,请问您将我等叫来究竟有什么用意?”他哪有心思喝酒,见拉利贝拉三世只是不停地劝酒,却不说正题,终于忍耐不住。 拉利贝拉三世微微一笑道:“本王有位朋友,乃是波斯的苏鲁支先生,此人也是前往天竺行商,回来时却不知去向,这位阿拉森先生为了找他一直寻到此处,不知诸位将苏鲁支先生如何了?”他先前脸上还有笑容,说到这儿又已声『色』俱厉,恢复先前那副骄横之态了,只怕若非忌惮无心了得,早已让武士斧钺加顶地过来威胁了。 贾巴尔道:“殿下,贾巴尔从未去过天竺,怎会见过苏鲁支先生?还请殿下明察。” 拉利贝拉三世与边上的阿拉森说了几句,阿拉森忽地急急说了几句,拉利贝拉三世抬起头道:“阁下既然说未曾见过苏鲁支先生,那乌尔迪贝赫什特为何在你们身上?” 贾巴尔怔道:“乌尔迪贝赫什特是什么?” 贾巴尔和拉利贝拉三世说着,莎琳娜在一边小声道:“无心,他们果然是要找乌尔迪贝赫什特。”却不听无心答话,她微微一怔,扭头一看,却见无心还在对着那海椰子发呆,她不禁有些着恼,重重在无心腿上拧了一把,道:“喂,你听到没有?” 无心被她一拧,这才如梦方醒,低声道:“莎姑娘,那个阿拉森说的是这话么?”当初与天竺火天宗冲突,传译的罗娑婆那便对一方说这话,对另一方说的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他生怕拉利贝拉三世也玩这一手,好在莎琳娜也懂吐火罗语,不怕他当中捣鬼。莎琳娜点点头,道:“是的。” 无心听莎琳娜说拉利贝拉三世并没有捣鬼,肚里寻思道:“穆特朗说这拉利贝拉三世听信拜火教谗言,倒行逆施,看来也是一面之辞,这拉利贝拉三世也是个莽汉草包。”他站了起来,仰天一笑,道:“殿下,您此言差矣,无凭无据的说那乌甚么在我们身上,我说在你身上岂不也是一样?” 拉利贝拉三世见无心站起,手连忙一挥,他身边几个武士一下过来将他掩住,他这才定了定神道:“无心先生,阿拉森先生不会污赖你的。” 无心道:“阿拉森先生不会污赖人,我无心先生难道会污赖人么?若没证据,我岂能相信?以上帝的名义发誓,我从未见过那东西,不过贾巴尔先生的商队中这一次倒是带了许多很值钱的瓷器绸缎,阿拉森先生要找人是假,想当强盗却是真。”他说完又对莎琳娜道:“莎姑娘,你把这话译给那阿拉森听。” 莎琳娜听无心说得如此硬气,心道:“阿拉森听了这话,不会着恼么?”不管怎么说,虽然现在对方占尽了上风,但他们仍然有礼有节,无心这般倒打一耙,只怕会让阿拉森恼羞成怒。虽然不知无心想干什么,但她知道无心智计百出,定然已有了打算,说这话也自有他的深意,便将这话译了过去。 七 弄巧成拙2 七 弄巧成拙2 阿拉森听了这话,脸上果然有了些怒意,心道:“这唐人少年竟敢如此无礼!”拜火教纵然式微,终究传承千年,阿拉森又是这一教宗主,信徒见了他无不尊崇备至,被人说成是强盗还当真是破题儿第一遭。他见无心信口雌黄,明明他们不知将苏鲁支如何了,却一直抵赖,还反咬一口,心中又气又急,转身对拉利贝拉三世道:“陛下,此人是在说谎,请你相信我,乌尔迪贝赫什特确实在他们身上。”阿拉森听无心说什么以上帝的名义起誓,心中多少也有些着忙。拉利贝拉三世因为有求于阿拉森,这才与他们同盟,双方并不是什么肝胆相照的朋友。虽然那些人都已押来,但拉利贝拉三世一直坚持要他们当面对质,不同意让阿拉森先行施法追查,已让阿拉森有些担心。这拉利贝拉三世颇有雄心,时时想要恢复他的札格维王朝,虽然对阿拉森还算客气,但阿拉森也知此人心里一直将自己这些人当成不可相信的异教徒,因此总有几分忌惮。他听无心说什么“以上帝的名义”,生怕拉利贝拉三世被无心说动,那自己可是鸡飞蛋打。 拉利贝拉三世沉『吟』了一下,道:“阿拉森先生,那你能确定乌尔迪贝赫什特到底在谁身上么?” 阿拉森见拉利贝拉三世神情有异,心头一惊,暗道:“陛下难道对我起了疑心?”他向拉利贝拉三世行了一礼,道:“陛下,俄姆沙斯阿丹圣火能将我们引到此处,自然能告诉我们在谁身上,请陛下允许我以圣火查明。” 拜火教中,至高神阿胡拉;马兹达与六位神使合称俄姆沙斯阿丹七神。拜火教有一门秘术名谓俄姆沙斯阿丹圣火,燃起后在诸人之间便有感应,纵然相距万里之遥仍能指明方向,当初他们正是靠此术找到贾巴尔的商队的。阿拉森见无心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生怕拉利贝拉三世被他说动了,反而与无心凑成一伙,那可不得了。他也已发觉无心的话中另有玄机,苦于不懂拉丁文,要听莎琳娜的转译,因此慢了一拍,现在只能拼命表白了。 拉利贝拉三世想了想,道:“这样最好。”他转向无心道:“无心先生,阿拉森先生有一种俄姆沙斯阿丹圣火术能找到乌尔迪贝赫什特,你可愿意让他一试么?” 无心眼珠转了转,道:“好!若阿拉森先生真能在我等身上找到那东西,我便任何你们处置!”心中暗自舒了一口气,心道:“成了,果然与穆特朗说的一般,就看下面是不是这样。” 莎琳娜略略皱了皱眉,心道:“无心到底想做什么?那个拉利贝拉三世好像是在挑动无心和阿拉森他们动手啊。”只是看无心这番举动也是自己在撩拨他们动手,实在令莎琳娜不解。她却不知无心连番做作,为的就是这句话。先前穆特朗和他说起拜火教有一门圣火术可以找寻东西,无心便已警觉,但他却并不害怕,担心的反是穆特朗。穆特朗说不忍见兄长受异教徒蛊『惑』,却让同是天主信徒的自己受难,因此要他如此这般,挑动阿拉森动手,穆特朗趁机消灭拜火教这些异教徒。无心在江湖上混过好多年,什么下作勾当不曾见过?哪里相信穆特朗说出的这等冠冕堂皇的理由,心道:“你这家伙哪会有好意,定然是想趁『乱』连拉利贝拉三世也干掉了,你来当穆特朗一世,好处都是你得,恶人全由我做,到时顺理成章连我一同干掉。”这种过河拆桥的事他自己也不是没做过,一听穆特朗这主意便已猜透了他的用意。可是穆特朗居然肯让自己在他身上下厌胜术,却让无心大为想不通了。只是下了厌胜术,在穆特朗看来是无心想握住一点把柄,却不知其实无心也是另有打算。厌胜术能将对手的身体与自己合二为一,在此期间阿拉森若使出秘术来,无心自信可以将阿拉森的圣火引到被自己下了厌胜术那人身上去。这是暗渡陈仓,移祸江东之计,不怕穆特朗不上当,他担心的倒是穆特朗身上的厌胜术也已失效,因此急着出言挑拨。 拉利贝拉三世将无心这话对阿拉森说了,阿拉森道:“请陛下安排。”心道:“我教秘术妙用无方,看你如何抵赖。”先前他们唤出俄姆沙斯阿丹圣火来搜寻苏鲁支踪迹,已经确定乌尔迪贝赫什特就在这些追上来的人身上。刚才见无心百般抵赖,他苦于自己不会说拉丁语,无法直斥其非,早憋了一肚子气,听得对方同意对质,他自然求之不得。他扭头与身边的三神使说了几句,却是担心无心会突然发难,要他们加倍小心。阿拉森虽然地位在六神使之上,武功却远远不及,三神使纵然单打独斗较无心尚有不及,但三人合力,就不怕无心出什么花样。 他准备停当,一边一扇门开了,一群武士押着一些人走了出来,当先一个正是勃尔登。他们却没有无心这般好的待遇,方才被一鼓脑地关在一间空『荡』『荡』的石室中,此时一放出来,见无心和贾巴尔都在席上,全都大吃一惊,勃尔登更是恼怒,心道:“我不顾危险去救你们,你们倒好,在席上吃喝,让我们当俘虏。” 他见贾巴尔和无心都端坐在席上,只道已然化敌为友,谁知那些武士呼喝着让他们沿墙站成一排,一个领头的武士过来道:“陛下,他们都出来了。” 拉利贝拉三世看了一眼,扭头道:“阿拉森先生,请便吧。” 先前当那些人刚到时,阿拉森便要以圣火术查明乌尔迪贝赫什特在谁身上,可是拉利贝拉三世却坚决不让,说要让这些人与他对质,阿拉森早憋了一肚子的气。现在总算蒙拉利贝拉三世首肯,他盘腿坐下来,嘴里喃喃念诵。 无心见阿拉森已在施法,已是加倍小心。他双手相拱,在袖中捻了个诀,默默念道:“一转动天地,二转拨日月,三转震乾坤。四转令五岳,五转号雷霆,六转掣风电,七转号令行。收摄七十二候二十四气不正鬼神,并皆摄赴吾煞文魁罡之下,无动无作。唵吽吽霹雳。” 这是雷霆收禁咒。此咒本为收禁病人身中一切邪鬼及小儿夜惊、肿毒,无心却以此来加强厌胜术。他口中默念,肚里暗道:“三清在上,弟子无心妄为,只为救人,不为害人。”将五雷正法和邪术杂『揉』在一处使用,据说会招惹得雷霆下击,无心用是用了,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此时阿拉森身前忽然出现了一团火球。他面前什么都没有,凭空出现这个火球,旁人全都大为吃惊,无心却是心头雪亮,忖道:“果然与我的离火辨相去无几。”他早就猜到阿拉森用的是这一类法术,此时雷霆收禁咒已然使出,阿拉森想要自己的螣蛇勾陈的话,这火球定然会直冲向左首的穆特朗。自己立刻说拜火教是要刺王杀驾,穆特朗已在准备着动手,惊恐之定然会与阿拉森他们斗成一团,自己便可坐收渔人之利了。 此时那火球直直升起,在空中定了定,忽地电闪一般飞到了站在墙边的那排人面前,在一个人面前停住了。 这人却是勃尔登。 火球悬空转动,勃尔登一张脸已变得煞白。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那火球就在他鼻尖之前,虽然并不甚热,终究是个火球,若是碰上了恐怕会烧得皮破肉烂。他心想也只有无心能救自己,扭头看向无心,嘶声道:“无心王子……” 他刚一扭头,却听得“锵”一声响,却见无心站在案上,手头赫然出现了一长一短双剑。无心已将前前后后想过几遍,只消那火球向外一飞,这里的众人一『乱』之下,他立刻拔剑出来。这长短双剑是穆特朗给他备在了案下,先前那老『妇』还有意提醒了一句,莎琳娜见无心盯着那海椰子在看,其实他一只手是在案下『摸』索着双剑。火球一动,他心道:“有门!”立刻拔出双剑,一跃而走,顺口便要大叫说阿拉森要行刺陛下。穆特朗想让自己当替死鬼,无心却要让他自己去扛这木梢。谁知他刚一张口,却见火球并不是飞向穆特朗,却是飞向勃尔登的,心头不禁一沉,心道:“该死!这杨八蛋又毁了我的好事!” 那火球飞出去时,阿拉森与三神使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苏鲁支下落不明,只能从此人身上查出来,这也可以说是他们最后的一线希望。他们也不曾想到无心居然会突然拿双剑出来,阿拉森见火球『逼』住了勃尔登,喝道:“乌尔迪贝赫什特在他身上!”也不消他多说,霍尔多德使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手中圣火令一抖,抵住了勃尔登的咽喉。苏鲁支武功亦非泛泛,如果真是此人杀的,只怕这人本领也非同小可,因此霍尔多德使不敢有丝毫托大。 他刚一出手,却听拉利贝拉三世嘶声叫道:“救驾!救驾!”却是用吐火罗语说的,想必觉得手上武士不中用,还是拜火教诸人本领大。阿拉森一回头,已见无心手持双剑,不由吓了一大跳,叫道:“拿下他!”他心知如果无心趁『乱』擒住了拉利贝拉三世,以此为人质迫使武士来对付自己,那就完了。好在那身上有乌尔迪贝赫什特之人已被霍尔多德使擒住,谅也翻不出什么花样了。他话音刚落,巴赫曼使和斯潘多尔玛兹使二人已将身一闪,挡在拉利贝拉三世跟前。 先前一战,黑天暗地里也看不清,此时无心却看得清楚。见这两人身法与中原诸家迥异,却各尽其妙,竟不输于中原绝顶的轻身功夫,心中不由赞了声好,忖道:“波斯武功果然了得。”穆特朗要他与拜火教诸人动手,他不愿受穆特朗支使,本想让他引火烧身,没想到阴差阳错,仍然与穆特朗估计的一般。现在双剑在手,再说阿拉森想要行刺那是连自己都不信,他咬了咬牙,人一跃而起,脚尖猛地踢向那个海椰子。 八 不死人1 八 不死人1 “砰”的一声,那海椰子被无心一脚踢出,打着转直飞出去。这海椰子足足有十几斤重,无心的一脚已经准备了半天,以鸳鸯步踢出,那个海椰子急旋着直飞向阿拉森面门。阿拉森正是惊惧之时,眼前一花,便见一个黑乎乎的大圆球直向自己飞来,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若是打中的话只怕脑浆都会打出来。他身为善思王,精研教义秘术,那路古波斯武功造诣却是浅薄之极,哪里闪避得开?正在惊慌,左右忽地各有一支圣火令伸了过来,却是巴赫曼使和斯潘多尔玛兹使见势不妙,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两柄圣火令在阿拉森面前一个交叉,“当”一声响,将那海椰子挡住。那海椰子虽然坚硬厚重,但圣火令连无心的摩睺罗迦剑都斩不断,更是坚硬,这两人的古波斯武功亦造诣不凡,海椰子反被震得碎裂,里面胶冻样的果汁溅了阿拉森一脸,倒是毫无损伤。但只是这一瞬,一个身影已疾掠而过,冲过了他们身边。 拉利贝拉三世手下的武士虽然甚强,但无心知道能挡住自己的只有拜火教那两个神使。他早已算计停当,因此这一脚力道、方位拿捏得极准。本来巴赫曼使和斯潘多尔玛兹使二人联手,无心想要拿下他们并不容易,可斗起心计来,这两人就拍马都赶不上无心了。他二人一心要解救阿拉森不被海椰子砸个头破血流,万万料不到无心却是在声东击西,只一楞神,无心已如鬼影一般冲过了他们身边。 无心轻功本来就甚强,情急之下更是快得异乎寻常,拉利贝拉三世周围的武士甚多,个个身强力壮,但没一个有无心这等高来高去的本事,一时间齐齐退后一步,将拉利贝拉三世围在了当中。哪知无心却脚不停步,只一个起落,人已从拉利贝拉三世的宝座边掠过。 宝座后面,站着的正是那黑人老者土鲁大师。他一直侍立在拉利贝拉三世身边,知道主公随时有命令下达,不敢丝毫怠慢,哪知眼前一花,那中国少年却已如鬼影倏至。土鲁大师吓了一大跳,还不曾回过神来,无心右手长剑已在他前心一点。 这一招剑尖刺『穴』乃是正一天觉剑的奇招,刺『穴』而不伤人。剑尖原本极为锋利,但这般透『穴』打入劲力又不伤一分油皮,才是这正一天觉剑的妙用。无心也知道五雷法仓促之下难以发出,因此在剑术下功夫下得极深,他的剑术与法术实是不相上下,这一剑使得也神完气足,无懈可击。他见这老者被称作有什么“伏都术”,浑身又是黝黑发亮,自己从未见过这等异人,虽然刺中了膻中『穴』,却也怕这土鲁大师还会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法术,或者生得如此古怪,说不定『穴』道也与中原人有异,因此右手长剑如鸡啄米般在膻中『穴』周围接连刺打,心道:“管你生得多么古怪,这般给你十七八下,就算有闭『穴』的功夫也得破了。”其实那老者是埃塞俄比亚本地巫师,精擅的便是伏都术。此术与无心的厌胜术颇为相似,但这人却不会武功,而他长得虽黑,周身『穴』位与中原人亦是一般无二,无心一剑刺中已叫他动弹不得,后来接连『乱』刺之下劲力拿捏已不如第一剑那般又稳又准,不免刺破了老者前心肌肤,却只是让他多受点皮肉之苦而已。 无心出手之快,直如电闪雷鸣,此时二神使才回过神来。他们正待回身,却见无心已将土鲁大师制住一把夺下了他腰间的木人和手中长针,脚一点地,正待跃回原位。二神使被无心打了个措手不及,已觉面上无光,见他说来便来,不能让他说走便走,不约而同地便过来拦截。无心知道他两人本领不俗,左手忽地一扬,一张符纸脱手飞出。他左手捻诀,极快地划了两下,喝道:“唵吽哆吒咭吒敕摄!疾!” 这是绛霄太丹天辖咒。二神使本领虽然高强,却也是出娘胎头一次见到这等中华道术,眼前一花,符纸已如活了一般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八变十六,便如在他们跟前布了一堵墙。他二人一怔,一边忽地飞过一道火光来,将空中的符纸烧了个干净,却是阿拉森将手虚握成拳,从口中吐出一团火来。 无心本想用绛霄太丹天辖咒困住二神使后,趁机擒住阿拉森,却不料阿拉森还有这本事。他鼻子甚灵,已嗅到有些硫黄之味,心道:“原来他是借助『药』粉之力,比火天宗秘术可差远了。”但借『药』粉喷火虽然不能与天竺火天宗的驭火秘术相提并论,威力却也不小,无心先前也见过贾巴尔的随从被烧得焦头烂额,只得打消了趁胜追击,对付阿拉森的念头,脚下一弹,像是踩着极强劲的弹簧一般,人从横七竖八的案头椅背上一掠而过,退到莎琳娜身边。霍尔多德使正制住了勃尔登,一时过不来,见无心这等本领,心中暗叹,忖道:“这中国少年先前是没使出十分的本事来,这一手就比我还强。” 无心退到了莎琳娜身边,将那木人和长针放在莎琳娜跟前,小声道:“谁敢过来你就打谁!”抬起头笑嘻嘻地道:“殿下,你真想做个梆子精么?”他将土鲁大师的家生夺了过来,拉利贝拉三世已威胁不到自己,现在只能任由自己摆布了,心中实在说不出的得意。 拉利贝拉三世身边已聚满了武士,他直着嗓子叫道:“阿拉森先生,这……这可如何是好?”只怕连苦胆都已吓破了。阿拉森看了一眼霍尔多德使,沉声道:“陛下,请不必担心。” 虽然无心将土鲁大师制住了,但拉利贝拉三世却有众多武士守卫,而带着乌尔迪贝赫什特之人也已被他们擒住,他也当真不担心,无心就算要走也无所谓了。 这时有人高声喝道:“大胆!”却是穆特朗带着一伙武士『逼』了过来。穆特朗手中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弯刀,当先冲到无心跟前。阿拉森见这位王弟居然如此大胆,气势『逼』人,正待赞叹,却见无心手一翻,一把抓住了穆特朗的手腕,将他的弯刀压在了脖子上道:“陛下,你不想要这位殿下的『性』命么?” 拉利贝拉三世惊得面如土『色』,一下站了起来,高声叫道:“你……你要做什么!”他扭头看向阿拉森,急道:“阿拉森先生,现在该怎么办?” 阿拉森也没料到穆特朗一脸精明,谁知竟这般鲁莽不济。他皱了皱眉,道:“陛下,向他们说明我等并没有害他们之心,让他们放了穆特朗殿下,否则此仇就难解了。” 拉利贝拉三世的额头上,汗水都已冒了出来。他高声道:“大家不要动手,无心先生,你快快将穆特朗放了,否则……”他还未说完,无心已是嘻嘻一笑,也高声道:“你先放了我们的人,我再放穆特朗殿下,否则没得谈。” 拉利贝拉三世扭头对阿拉森道:“阿拉森先生,他要我们先放了他们,才肯放了穆特朗,你还是先把这些人放了吧。” 阿拉森犹豫了片刻,道:“好吧。”他向霍尔多德使做了个手势,霍尔多德使放开勃尔登,小声道:“善思王,真放了他们?” 阿拉森低低道:“先让他们放开穆特朗殿下再说。”这节骨眼上出了这事,他也着实恼怒。可是假如自己硬要扣着勃尔登不放,万一惹恼了拉利贝拉三世,那才是弄巧成拙,反而一败涂地。好在只消有拉利贝拉三世之助,谅这无心也逃不脱。 勃尔登方才只觉眼前一花,便被霍尔多德使『逼』住。此时一被放开,他『揉』了『揉』喉咙,急急地和一干人涌到无心身边。拉利贝拉三世待他们都走了过去,又高声道:“无心先生,现在你可以放人了么?” 无心眼珠转了转,还没说话,穆特朗忽然低声道:“快带我出去!”他的嘴前有一把大弯刀挡着,说得又轻,旁人看不到他在说话,也只有无心听得到。无心知道他定然已布下埋伏,打算着自己和拜火教众动上手后顺理成章地将一干人一网打尽,现在这计划却被自己搞僵了,只能先出去后好发动埋伏。这穆特朗没安好心,但被自己硬生生拖上了船,再不愿也只能同舟共济。他嘿嘿一笑,道:“杨八蛋,你带人先出去。” 门口本来也有许多武士,但无心有穆特朗在手,拉利贝拉三世又明令不许动手,只能看着他们出去。只是他们一出了墨丘利殿,这些武士却紧随着『逼』了过来。此时也只有无心有武器,旁人全都赤手空拳,贾巴尔一出这石殿便道:“无心先生,现在该怎么办?” 无心道:“现在就要着落在这位穆特朗殿下身上了。殿下,哪里可以出去?” 穆特朗仍然被无心扼住了脖颈,低声道:“往左拐,那里有个洞口,去那里。” 无心道:“好。”他扭头道:“往左,那里有个山洞,大家去那里。” 八 不死人2 八 不死人2 那山洞却是在一座石堂后面,十分隐蔽,洞口装着铁门,还有两个武士守着,一见这一帮人涌了过来,其中一个叫道:“穆特朗殿下……”穆特朗不等他说完,喝道:“快开门!” 这山洞完全不像是能通到外面的。一见这山洞,勃尔登吃了一惊,道:“无心王子,进去行么?”虽然四周尽是武士把守,逃出去实在不太可能,但一进洞就成了瓮中捉鳖,想跑也跑不掉了。无心也有点吃惊,道:“殿下,这洞能通向外面么?” 穆特朗轻轻推开无心的手,道:“这洞不通外面的。” “不通!” 无心险些跳将起来。但不等他叫骂,穆特朗已冷笑道:“无心先生,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安排?” 无心嘿嘿一笑道:“殿下,你是聪明人,我可是怕你动起手来一时手滑,连我们也干进去。” 穆特朗叹了口气,道:“果然。既然到了这一步,我已经没了退路,你如果硬要害我,那只有先与你同归于尽。” 无心点了点头,道:“那好。接下来我们可要开诚布公,不能时不时地想着过河拆桥了。” 穆特朗要过河拆桥,那只是无心的推断,无心倒是先过河拆桥了一回,『逼』得穆特朗自己送上门来当人质。只是他说得理直气壮,倒似自己已受足了穆特朗的委屈。穆特朗目光闪烁,也不知想些什么,过了片刻才道:“好。无心先生,你真是个聪明人。” 无心嘿嘿一笑,道:“彼此彼此。你要怎么做?”穆特朗想的自然是要将阿拉森诸人连同拉利贝拉三世一同害死,在无心看来,自己最要紧,拉利贝拉三世曾威胁莎琳娜,死了也是活该,最要防的倒是这个心思深沉,心狠手辣的穆特朗。 穆特朗还没答话,外面传来了拉利贝拉三世的声音:“无心先生,你快将穆特朗放了!你可不能说了不算!”他虽然是坐在肩辇上由几个仆役抬出来的,但想必心中着急,这几句话说得气喘吁吁。 阿拉森站在利贝拉三世身边。他看了看那洞口,微微皱了皱眉道:“陛下,他们怎会知道这个地方?” 拉利贝拉三世苦笑道:“一定是他们本就有心要对付我们,所以故意让我抓来。” 阿拉森心头一凛,失声道:“果然,他们也是想要不死人!” 拉利贝拉三世也惊呆了,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好一阵才点点头道:“正是正是。唉,我白长了一个脑袋,居然没能早些看破他们的图谋。” 阿拉森看了他一眼,心道:“凭你这个脑袋,只怕把你卖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看得出来。”只是拉利贝拉三世糊涂一世,聪明一时,这话却说到点上,回过来想想,越发觉得无心的确是处心积虑要对付自己,因此每一步都算计好了。他越想越是惊心,忖道:“这中国少年到底是奉谁之命来的?难道是大食王的请来对付我的好手么?” 他正在沉思,拉利贝拉三世长长叹了一声,道:“阿拉森先生,如果他们『逼』着穆特朗将不死人放出来,那又如何是好?” 他刚说完,边上一些武士已惊叫起来。阿拉森抬头看去,却见有十多个大汉突然冲出了山洞。武士全都精赤着上身,但这些汉子身上却披着软甲,脸上戴着护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眼中却带着一股仇恨之意。他失声道:“不死人!” 那些汉子步步为营,一出洞便结成了一个方阵。虽然只有十几个,却如一辆无坚不摧的战车。拉利贝拉三世叫道:“别伤了他们!”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铃晃了晃,但那些汉子只当是春风『射』马耳,仍然一步步迫上,武士已被不住倒退。这些武士个个精壮,但那些汉子却如同地狱中放出来的魔神,竟似刀枪不入一般。其实也并不是刀枪不入,长刀砍上去也会有伤痕,可是这些汉子身上中刀后却毫无痛楚之意,仍是步步『逼』上。那些武士也知道这些不死人乃是陛下最为看重,个个力大无比,武艺精熟,原本就心存惧意,何况拉利贝拉三世方才还说过不要伤了他们,一个个心道:“我们不伤他们,他们可要伤我们,难道真要送死不成?”更是战意全无,已有兵败如山倒之意。 拉利贝拉三世见手铃无用,惊道:“阿拉森先生,这是怎么一回事?不死人怎的不听话了?” 阿拉森皱了皱眉头道:“穆特朗殿下还真听话。” “穆特朗一定是被他们『逼』的。阿拉森先生,你一定要救他!” 阿拉森嘴角**了一下,冷笑道:“只怕,他并不用你救。” 拉利贝拉三世愕道:“阿拉森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蠢货! 阿拉森心里暗骂了一声。他再也忍不住,冷冷道:“陛下,这些人只怕是穆特朗殿下召来的,你难道还不明白么?” 拉利贝拉三世茫然道:“当然是穆特朗召来的啊,他一定是被威『逼』着才放出不死人。” 阿拉森再也忍不住了,喝道:“陛下,穆特朗殿下是要你的命!” 拉利贝拉三世被这话惊呆了,怔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怎么可能?穆特朗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有什么证据?” “陛下,那些人怎会知道穆特朗殿下也能驱使不死人?穆特朗殿下若真是受迫的,那些不死人也绝不会如此强悍!” 所谓不死人,乃是昔年波斯一支极精锐的军队之名。虽然也是寻常士兵,但此军平时皆以秘术秘『药』培育,上阵时不知疼痛,悍不畏死,力大无穷,就算身中数刀也不会倒下,再厉害的军队都不是这不死人的对手。当初波斯居鲁士、冈比西亚、大流士、薛西斯这数代名王皆凭借此军力克强敌。后来薛西斯远征希腊,在温泉关与斯巴达王一战,屡攻不克之下,薛西斯出动不死人进攻,同归于尽下才算攻克了温泉关。波斯帝国此时早已烟销云散,但培育不死人之技却一直由琐罗亚斯德教传承下来了。拉利贝拉三世不知从哪里听得拜火教有此技,才重金礼聘他们前来。正因为有这层关系,阿拉森才能请动拉利贝拉三世出手,将无心一干人全都生擒来此。只是阿拉森练制不死人,乃是以拉利贝拉三世的血咒加以禁制,也只有与拉利贝拉三世同一血脉之人方能驱使不死人。他心如明镜,现在这些不死人分明丝毫不留余地,穆特朗哪里是受迫出手,明明是有意要将这些人统统杀光。 拉利贝拉三世眼中浮起一片『迷』茫,喃喃道:“怎么会?穆特朗为何要这样对我?” 阿拉森跺了跺脚,喝道:“他自然是想夺你这位子!”阿拉森向来镇定,但此时也不觉有点方寸大『乱』。那些不死人来势如排山倒海,武士虽众,也只能勉强抵挡。一旦冲到跟前,定然要将拉利贝拉三世连同自己砍成肉泥不可。他扭头道:“陛下,我们先退回墨丘利殿。” 拉利贝拉三世仍然有些不相信,道:“可是,不死人不是没下杀手么?阿拉森先生,你别冤枉了穆特朗。” 杀了你,这些都是他的家底,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下杀手。阿拉森肚里已将拉利贝拉三世的列祖列宗骂了一个遍,心道:“你扎格维王朝也算一世之雄,怎么生出你这等一个白痴出来?”他喝道:“陛下,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此时那些武士已挡不住了。虽然武士人数比不死人多得多,可是不死人能以一当百,拉利贝拉的武士却一共也只有两三百余人,此时还在他身边的却连五十个都没有,旁人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拉利贝拉三世面如死灰,看来不信也不行了。他见那些武士节节败退,终于点了点头,高声道:“大家先退回墨丘利殿!”武士们本就没了战意,听得陛下下令,登时兵败如山倒。拉利贝拉三世这两三百武士,跟着他逃入墨丘利殿的只剩了十来个。 他们一逃进墨丘利殿,刚关上大门,拉利贝拉三世就声嘶力竭地叫道:“关门!关门!”墨丘利殿的大门十分坚实,关上后一时半会也打不破。阿拉森看着他们惊慌失措,只是立在一边不语,霍尔多德使忽然小声道:“善思王,要不要去帮他?” 他说得很轻,也只有阿拉森自己才听得到。阿拉森却想也没想,低声道:“那人不是个善类,连长兄都要杀,你能信他么?”他忽然淡淡一笑,喃喃道:“也许这样会更好一些。” 穆特朗精明强干,已将大获全胜。他要的是拉利贝拉三世的命,拜火教却是客卿的身份,穆特朗多半也要依靠他们来练不死人,如果投靠穆特朗的话,也是一条路。但穆特朗如此心狠手辣,不死人已在他掌握之中,他定然不肯兑现自己与拉利贝拉三世的约定的。霍尔多德使心知善思王此言不虚,没有再说话。 门关上了,拉利贝拉三世这才镇定一些。他刚从肩辇上下来,大门“砰”的一声响。这一声撞让拉利贝拉三世的脸变得煞白,高声道:“阿拉森先生!阿拉森先生!”一张脸哪里还有半分骄横,尽是惶恐。 阿拉森走到拉利贝拉三世跟前,先行了一礼,道:“陛下。” 拉利贝拉三世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道:“阿拉森先生,穆特朗这浑蛋不会放过我的。现在我手下人都没了,还有什么办法么?” 阿拉森行了一礼道:“陛下,不死人已在穆特朗掌握之中,我等也无法与他抗衡。” 拉利贝拉三世像是被当心打了一拳,一张脸都皱了起来。他苦着脸道:“难道半点办法也没了?” 真是蠢货。阿拉森肚里暗骂了一句,却仍是诚惶诚恐地叹了口气道:“如果在沙里发巴特,我可以借阿胡拉;马兹达之名驱使诸神与之对抗,可惜这里却不成。” 拉利贝拉三世眼中一亮,道:“阿拉森先生,别个妖神你也能驱使么?” 阿拉森道:“阿胡拉;马兹达的圣火能够让一切恶灵妖神听命。可是陛下,您这里可没有这些。” 拉利贝拉三世长吁一口气,道:“有的,有的。” 他如释重负,阿拉森像是颇为诧异,道:“这里有被封印的妖神么?” 拉利贝拉三世道:“自然有的。” 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阿拉森的嘴角略略**了一下,喃喃道:“看来陛下果然是上天注定的帝王。” 处心积虑想要做的事,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可以达成。阿拉森嘴上说得平静,心里却是说不出的狂喜。 九 封印之穴1 九 封印之『穴』1 贾巴尔诸人没想到局势竟会急转直下,方才只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谁知转眼间就胜负易手,拉利贝拉三世手下武士虽众,却一败涂地,被『逼』入了绝境,登时欢呼起来。莎琳娜拉了拉无心的手,却见无心脸上没有笑意,倒是一片茫然。她诧道:“无心,怎么了?还有什么不对?” 无心摇了摇头,道:“还有一处没想通。”他见穆特朗要出洞去,连忙快步上前,道:“穆特朗殿下,恭喜你大获全胜。你说的那个黄金……” 穆特朗脸上却也没有喜『色』,没等他说完便打断他道:“没这么容易,事情没完。” 无心双眉一扬,道:“他们不是被你『逼』得躲在里面了么?” “墨丘利殿不是死地。” 无心怔了怔,道:“有秘道?”他一拍脑袋,骂道:“也是,我真笨,若没有秘道,你们也不会把那里当成起居之所了。” 这些石殿之坚固,与寻常深宅大院不可同日而语,想要破墙而出是绝对不可能的。扎格维王室建造此地,一定也会先伏下逃跑的秘道。穆特朗道:“无心先生,只消这件事达成,我答应的事定不会反悔。” 无心打了个哈哈,道:“我哪敢不信殿下。不过,让他们先走吧。” 穆特朗吃了一惊,道:“不是说你们都要帮我么?” 无心道:“他们全是没用的,在这儿只会添『乱』。小道有万夫不挡之勇,有我就行了。何况人多心不齐,若是他们当中有人起了二心,小道也难办。” 他说着,眼里已透出一丝嘲讽。穆特朗扫了无心一眼,一瞬间眼神极怪,似乎有一点恐惧,还有一点愤怒,但马上点了点头,道:“也好,不过请无心先生跟我马上进去。” 无心见他答应了,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道:“自然。”他算定穆特朗是想利用自己。他是不怕,但贾巴尔这些人只怕自保也难,因此趁这时要他放走旁人。事情未完,谅穆特朗不敢撕破面皮。 他心中一乐,嘴里不觉哼出声来,却是什么“饶你『奸』似鬼,喝了老娘洗脚水”一类。此时贾巴尔正和勃尔登商量着什么,见无心过来,贾巴尔急道:“无心先生,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无心道:“现在。穆特朗殿下不会留难,你们快走吧,立刻就走。” 贾巴尔见终于能够脱身,不由喜出望外,向无心拱了拱唱了个肥诺,道:“多谢。”这礼节却是路上他见莎琳娜使小『性』子时无心赔礼时所用学来的。无心淡淡一笑,走到莎琳娜跟前,小声道:“莎姑娘,你跟贾巴尔先生先回去,我过一会就来。” 他转身要走,莎琳娜一把拉住他,小声道:“无心,你真信他?”她最关心无心,方才穆特朗与无心的一番对话她全看在眼里,心知这两人定有密约,无心迫得穆特朗答应放走自己,也一定要给穆特朗办一件极危险的事。 无心扭头道:“别担心,我心里有数。” “方才你说什么黄金,是他答应你的酬劳么?” 无心嘿嘿一笑,道:“莎姑娘,我也知道瞒不过你。” 莎琳娜脸上浮起一丝忧『色』,道:“无心,你要小心他,我看他没安好心。” 无心看了看周围,小声道:“自然,我也一样没安好心,嘿嘿。”他见莎琳娜还要说什么,又道:“你放心吧,我要进去看看。” 莎琳娜知道无心是个一钱如命的『性』子,纵然本领比旁人都好,可是这贪财的『毛』病被人抓住了,只怕要上当。可见他根本不听,急道:“可是……我跟你一起去。” 无心吓了一跳,道:“别胡闹!”他还待再说,莎琳娜眼里已有泪光闪烁,轻声道:“你不知道,这里好像加过封印,你不懂这些的。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能活了。” 一听这话,无心泪水都要下来了,心中忖道:“果然是世上只有老婆好,只有莎琳娜对我是真心真意的。”他从小就被人骗得多了,连他最为尊敬的宗真大师都骗过他,因此生了个多疑的『性』子,连谁都不信,唯一的例外也就是莎琳娜了。莎琳娜虽无武功,却有两把火铳,还能驱魔。出海以来,好几次都是靠莎琳娜相助才能化险为夷。他虎着脸喝道:“快走!你若不走,我打烂你屁股!” 莎琳娜还要再说什么,忽然双眉一皱,手按住了腹间,额头一下冒出了冷汗。无心大吃一惊,一把扶住她,道:“莎姑娘,你怎么了?” “很疼。” 莎琳娜花容失『色』,看来正在强行忍耐。无心看得心疼之极,一把拉过莎琳娜的手,按着她的脉。果然,莎琳娜的脉搏中隐隐有些异样。 他脸上向来笑咪咪的,此时却已有了些惊慌。穆特朗一直站在大门边冷眼相看,这时突然道:“无心先生,请莎琳娜小姐过来。” 无心半信半疑,扶着莎琳娜过来。一到穆特朗身边,莎琳娜只觉腹中疼痛爽然若失,道:“不疼了。”穆特朗哼了一声,道:“她所中伏都术并没有解除。他们正往里走,隔得远了便已发作。如果站在这里不动,等一会还会发作的。” 他嘴里说着,手指轻轻一钩掌中一个小铃。那小铃发出了“叮”一声轻响,后面却发出轰然一声巨响,门被砸开了。那些不死人已是半生半死之体,发不出声音,与他们一同攻打墨丘利殿的穆特朗亲随武士顿时一阵欢呼。穆特朗伸手道:“大门破了,请进,无心先生,请别忘了你答应的事。” 无心见他有恃无恐,心道:“糟了,我也太小看这家伙。”他急道:“殿下,怎样才能解除。” “只有他能解。” 无心咋了一下舌,打量一下穆特朗,穆特朗忽然抢道:“如果将他杀了,取生人之血,这咒语一样可以解开。” “杀了他就成?” 穆特朗点了点头:“所以,请莎琳娜小姐在此等候,事情办成就安然无恙了。”无心靠威『逼』利诱让把别人全都放走,穆特朗实已恼怒,但又不敢过得罪他,现在最怕的却是无心也趁机滑脚。无心坐地起价,让穆特朗甚为恼怒,但这事已到了最后关头,无心也是做成这事的关键,此时不能太过得罪他。 其实无心哪里肯走,他正沉『吟』着,勃尔登忽地挤了过来,道:“无心王子,帮我帮忙么?” 勃尔登被擒住后只道今番无幸,哪知无心竟然能硬生生翻盘,将一干人等全都救了出来,连块油皮都没擦破,心中感激实是难以言表。见无心和莎琳娜还要以身涉险,他更是感激又是羞愧。听得无心瞟过来,定然是有心要自己助一臂之力,他心想这回再不能让他们独自去冒险了。在那山洞中也有兵器,他已拣了把剑,虽然比原先那柄重一点,却还合手。 让莎琳娜独自在这儿等候,无心大为不放心,可若是勃尔登在这里陪她,无心可更加不放心。他眼珠转了转,却道:“你那些水手没人带领不要紧么?” 勃尔登也看得出无心这话说得假惺惺地,其实是盼着自己留下来。他笑了笑道:“我叫雷德蒙带他们去了。无心王子,走吧。” 无心见他豪气干云,心道:“这杨八蛋倒是义气得很,就让他垫背了。”勃尔登要吻莎琳娜的手,无心对他一直都极是讨厌,没想到此人居然在这危急时刻挺身而出。他道:“好,我们走吧。”微微一笑道:“好,杨先生,我们一起去吧。”他扭过头看了看那扇破门,对穆特朗道:“殿下,您的不死人可当真了不起,这门又厚又重,这么快就被打破。” 无心当初曾与中原邪派竹山教对过阵。竹山教有一门赶尸之术,能驱使僵尸,正与这不死人有些相类。但僵尸终究是僵尸,动作远不及不死人迅捷,在这万里之遥的埃塞俄比亚竟然也有这等奇术,实在让他感叹。穆特朗却只是哼了一声,轻声道:“无心先生,你我都已没有退路了。” 无心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殿下请。” 穆特朗虽然得胜,但拉利贝拉三世的武士太多了,此时已被收缴了武器关在一座石堂里,跟随穆特朗进殿的除了那些不死人,只有十来个亲随武士。勃尔登看着这些黑黝黝的精壮武士,心里有点忐忑,小声道:“无心王子,这些武士是不是都靠得住?” 无心嘿嘿一笑,道:“当然靠得住,走吧。”他看着贾巴尔众人骑着骆驼急急离去,这才挽着莎琳娜的手走了进去。勃尔登见他有恃无恐,也不知他哪来的信心,便跟着走了进去。 方才在里面时,干鲜果品琳琅满目,现在里面桌案都打翻了,地上有不少水果被踩得稀烂,几坛子酒也被打破了,空气中尽是酒香,那土鲁大师却还直挺挺地站在宝座后,想必是拉利贝拉三世见他动弹不得,只能将他弃下了。无心看着那老者,却只嘿嘿一笑,却吸了下鼻子,喃喃道:“这就是希腊酒么?造孽啊,留两坛该多好。” 九 封印之穴2 九 封印之『穴』2 穆特朗在他身边道:“无心先生,只消办成了此事,我再送你两坛。” 无心嘿嘿一笑,却只是道:“你那秘道在哪里?” 不死人已在墨丘利殿中列成两队,穆特朗走到一个墙角,那墙角立着一个修士的石像。他抓住石像左右一转,地上忽地现出一个洞口。他道:“无心先生,请。” 这洞口一开,里面登时发出一股霉臭之气。莎琳娜见这情形,不由有些担心,还没说什么,无心道:“走吧。”他扶着莎琳娜向洞口走去。勃尔登在一边看得大为心折,心道:“无心王子真是勇敢。”他对无心已是敬佩得五体投地,心想这无心王子大有骑士风度,自己也不能后人,当即跟着走了下去。 墨丘利殿中因为布置得极为精心,殿内十分明亮,但这地道里就已暗无天日了。开始一程多少还有些光亮,走了没几步,连一点亮光都没有,前面已漆黑一片。无心胆子再大,此时也不敢再走了,扭头道:“殿下,有火把么?” 话音刚落,黑暗中忽地跳起了几团火光,却是穆特朗指挥着亲随武士将火把点起。他手上已拎了一个包走过来道:“无心先生,小心地下,路很不平。” 这条地道只怕是与上面的石堂同时凿出的。墨丘利殿原本应有一半埋在地底,这地道更是在地下数丈之深,空气也有一股霉味。无心见他那些武士守在洞口处并没有跟过来,道:“穆特朗殿下,这几人就够了么?” 穆特朗还没说话,莎琳娜忽然道:“这里有摩西诫!” 无心怔了怔,道:“摩西诫是什么?” 莎琳娜道:“是一种封印术,在这里就使不出法术来了。” 《圣经》中虽然有明令不得使用法术,但基督徒早年其实也有许多法术,《出埃及记》中就记载了摩西与亚伦兄弟两人和埃及法老手下巫师斗法的故事。摩西带领希伯来人离开埃及到了迦南,上帝与摩西立约,这才有不得使用法术的戒条。只是虽有戒条,但法术其实仍在历代修士中秘密流传,莎琳娜是除魔师,便是自幼浸『**』此道,只是从不妄用而已。她一下地道便觉有些不对,耳目似乎比平时迟钝了许多,走了一程后已发觉不对。无心听莎琳娜说得这么凶,吃了一惊,伸手从怀里拈出一张符纸一抖,那符纸无火自燃。他连忙着符纸捏熄了,道:“哪有此事,莎姑娘,你是太累了吧?” 莎琳娜的脸『色』极不好看,道:“因为你用的是异教徒的法术,所以这摩西诫对你是无效的。” 无心本以为这摩西诫与中原的禁咒仿佛,一旦使出,就什么术都用不出来,心中实已惊恐之极。没想到这种法术居然对自己无效,他松了口气,心道:“原来那摩西是个屋里横,只会对自己一教之人发狠。”此时他总算明白穆特朗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帮忙了。 黑暗中穆特朗在一边接道:“莎琳娜小姐说的一点也没错。” 无心原来还有点怕穆特朗会有什么别个自己不知的奇法妙术,一听原来这地道里加了摩西诫,他们天主教一脉的法术都用不出来,心中更是大定。拜火教诸人固然厉害,但穆特朗只有靠自己才能与他们抗衡,那自己当然不用多怕了。他嘿嘿一笑,道:“这法术也没什么用,是藏了什么东西么?” 穆特朗的身体猛地一震,心道:“这中国少年果然了得!事成后一定不能留他『性』命……只是他到底能不能应付巴力西卜?”好在他立于暗处,无心眼再毒也看不到他的模样。他勉强让气息平下来,慢慢道:“是……是托博特。” 无心道:“托博特?这是什么东西?” “……就是约柜。” 无心还没觉得什么,勃尔登和莎琳娜同时惊叫起来:“不可能!” 无心有点茫然,小声道:“莎姑娘,约柜是什么东西?” 莎琳娜道:“你不是读过了么?就是存放十诫的柜子。” 无心恍然大悟,心道:“是这个啊。”十诫里有几条在他看来莫明其妙,自然没什么兴趣。他干笑了两声,道:“这约柜很值钱?” 穆特朗道:“约柜是不能值钱财来论的,它有着极大的威力。” 无心一听这话,极是丧气,心道:“这些人怎的老想着争霸天下,这里尽是些黑人,模样怪,想的却还是这一套。我要这约柜来做什么?”拉利贝拉三世和穆特朗自然是想借约柜之力复辟扎格维王朝了。他们现在只有几百个武士,想靠这点人复国,无疑是痴人说梦。假如能找到约柜,即使这约柜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具有极大的威力,可只要有这东西,埃塞俄比亚以天主教立国,国人一大半都是教徒,有了约柜定能一呼百应,只是无心对争权夺势实是深恶痛绝,顿时没了劲头。却听穆特朗又道:“这约柜是放在一个用上百他连得的黄金打造的箱子里……”他顿时来了劲头,道:“上百他连得有多重?” 穆特朗顿时语塞。他连得是上古时计重的单位,他也说不出到底有多重,顺口道:“很重,总有两三个人那么重。” 无心眼里登时放出光来,喝道:“那还不快走?” 洞中十分黑暗,只有壁上火把放出暗淡的光。这里已是地道的尽头,尽是石壁,但正面的石壁已被穿了个洞。洞口原来用砖块砌好,但此时又已被凿开,风不时从中穿出,带着股恶臭。 阿拉森握着一个火把打量着洞口,一声不吭,拉利贝拉三世和几个武士就围在两边,见阿拉森木然站立,拉利贝拉三世急道:“阿拉森先生,你能降伏它么?” 阿拉森点了点头,道:“可以。只是……”他顿了顿,接道:“只是十分凶险,请陛下万万要小心。” 这时有个武士低声道:“陛下,他们追来了!” 远远地,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定是穆特朗带着不死人正在过来。拉利贝拉三世额头的汗水直冒,结结巴巴地道:“阿拉森先生,他们要来了!” 阿拉森回头看了看,道:“来得及。陛下,请你守住这里,务必要挡住他们。” 拉利贝拉三世显然已是方寸大『乱』,迟疑了一下,道:“好。阿拉森先生,你可千万不能出错。” 阿拉森点了点头,道:“我心里有数。” 等拉利贝拉三世带着人一走,这里顿时变得一片寂静。阿拉森低声对身边的三神使道:“进去吧。”他向来镇定自若,但此时声音也微微有些颤抖。 里面是一条极狭窄的甬道,只能一人挤过去,若是块头大一点,只怕走过去也难。走了一段,正觉气都要喘不上来,忽然气息一爽,只觉豁然开朗。其实这里的气息仍是带着股恶臭,但走了一程多少有点习惯,而这里却是一个很大的洞『穴』,自然呼吸要爽快得多。阿拉森便将手中的火把放在地上,喃喃道:“果然是这里” 在此之前,虽然也是暗淡无光,但火把仍然能照亮周围。此处却要大得多,火把放到地面更显昏暗,光焰就如同被黑暗吞没了一般。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包『药』粉,轻轻往火上一洒,“嗤”一声轻响,一团碧油油的火球忽地从火焰中飘了出来。 这团火球一升到空中,便沿着洞壁飞去。阿拉森盯着这火球,连眼都不敢眨一眨。 这件圣物终于要到手了。阿拉森盯着那火球,冷汗已不知不觉地淌下来。当初拉利贝拉三世前来礼聘拜火教长老为他炼制不死人,阿拉森心『性』极高,眼见琐罗亚斯德教日益式微,一直心急如焚,结果被说动了。但此术被拜火教历代教主严令禁止,永世不得动用,因此现善行、善言二王一口回绝。拜火教以三善王为尊,三王并无高下之分,虽然阿拉森首肯,另二王反对的话他也无能为力。可是当他知道埃塞俄比亚的新耶路撒冷还有这件圣物时,他终于下定决心,不顾一切也要将此物得到。有了这圣物,琐罗亚斯德教就能重新光大,而他阿拉森也将是拜火教仅次于琐罗亚斯德的圣者。阿拉森是有道之人,不好名利『色』欲,却一直无法摆脱这个重光琐罗亚斯德教的念头,最终决定私自答应拉利贝拉三世之请。只是如此一来,他等如已是反叛了拜火教,再没有退路。 在为拉利贝拉三世炼制不死人时,阿拉森已暗中查探,确定那圣物确实是在这里。只是拉利贝拉三世虽然礼聘他们前来,显然也并不真个信任他们,要他将这圣物拱手相让自然不可能,而拉利贝拉三世手下那土鲁大师的伏都术亦不可小觑,因此阿拉森决定暗中行事。六神使中,沙赫里瓦尔使和莫尔多德使都是支持善言、善行二王的,乌尔迪贝赫什特使苏鲁支虽然并不支持阿拉森,却同情阿拉森苦心,答应助他一臂之力。原本他们说好,阿拉森在萨达丁岛等候,苏鲁支为他从天竺带来一种事关紧要的秘『药』,哪知他带着三神使在萨达丁岛等得望眼欲穿也不见苏鲁支前来。好在六神使每人都带着一件神石,以俄姆沙斯阿丹圣火术能够查明下落,一查之下,却发现这神石居然自南边向北而来。苏鲁支是为教中行商维持,商船总是在亚丁靠港,为了阿拉森才多绕点路到萨达丁岛转一下,阿拉森也想不到怎会反而从南边陆路北上,就算是海上『迷』失了方向,错到了木骨都束,那也错得未免太离谱了。他带着三神使昼夜奔波,终于在新耶路撒冷赶上。可是一见之下,贾巴尔矢口否认认识苏鲁支,阿拉森心知不妙,苏鲁支定然已遭不测。而贾巴尔人多势众,他们四人自认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好在此处离拉利贝拉三世的巢『穴』已是不远,这才突然下手,擒住了贾巴尔,前来向拉利贝拉三世求助。他本来还以为拉利贝拉三世只怕还会犹豫,谁知拉利贝拉三世倒是一口答应,却又出了这等事。如今势在必行,纵然没有苏鲁支带来的秘『药』,想要取出这圣物凶险之极,也唯有冒险一试了。 火球在洞『穴』中划了一道,忽地在一处石壁停住。见此情形,四人全都『露』出喜『色』,霍尔多德使低声道:“善思王,真的在这里!” 他们快步向前走去。那团火球像是粘在石壁上一般,映得这石壁一片暗绿,上面长着不少苔藓。阿拉森伸手在石壁上一抹,将浮面上的苔藓抹去,只觉上面刻着一些凹字。他登时『露』出喜『色』,道:“果然。” 这是最后一道封印了。阿拉森『摸』出了一柄短刀,伸手刺破手指,往凹印中划去。随着他手指划动,那些凹字忽地变成了暗红『色』,像是填上了一些发冷光的颜料。 果然没错!看到这些字,阿拉森不由喜出望外,心道:“我也想得太多了,原来单凭我一人就可以解开这封印。”不论谁得到这件圣物,都足以争夺天下。也正因为这圣物太过强大,阿拉森一直不觉得单凭自己一人就能解得开,可甫一施法,却觉那封印并不如想像中那般强大。眼看成功在即,他的手都不停颤抖。 十 孟尼利克的遗物1 十 孟尼利克的遗物1 洞中很不平整,无心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前,一边唠唠叨叨地说道:“约柜怎么会在这里?穆特朗殿下,我记得书上说是放在所罗门王宫里的。” 越往里走,穆特朗面『色』就越是凝重。无心说得不停,他倒不以为忤,轻声道:“无心先生,你知道示巴女王么?” 莎琳娜教无心拉丁语,正是以《圣经》为课本。无心虽然很多地方读了就忘,但这示巴女王却是记得又真又切,何况一路上和贾巴尔吹牛,贾巴尔说过不少关于她的故事,不由笑道:“是那个来见所罗门王美人女王么?知道知道。” “示巴女王就是埃塞俄比亚人的祖先,就是她的儿子孟尼利克将约柜从所罗门的宫中带到此地。” 无心忽然嗤一声笑。虽是暗中,穆特朗也登时涨红了脸,道:“无心先生,这是历代相传之事,你只要问人便知。” 他只道无心不信,哪知无心点了点头,道:“是,我也听人说起过。” 穆特朗大吃一惊,道:“你……你听人说过?” “是啊,因为那孟尼利克是所罗门之子,所以这一系叫作所罗门王系。” 穆特朗这才明白无心听说过的是这个,不觉松了口气。他是扎格维王系后裔,但孟尼利克被称为是埃塞俄比亚人始祖,所以也自认是示巴女王后裔。他却不知无心笑出声来却是想到当初贾巴尔说的孟尼利克的来历。埃塞俄比亚人传说,示巴女王是埃塞俄比亚人的祖先,生得花容月貌,她听说所罗门王极有智慧,于是前往耶路撒冷前去拜访,交谈之下,折服于所罗门王的睿智。只是所罗门王一见示巴女王,也心生爱慕,当即向她求婚,示巴女王不愿,所罗门王便设计将示巴女王灌醉,方才得手。示巴女王回国后,产育一子,命名为孟尼利克,后来前往耶路撒冷拜见父亲,将约柜带了回来。这故事一直在埃塞俄比亚流传,当地人当真是耳熟能详。只是无心听他们说什么所罗门王居然霸王硬上弓就大有兴趣,心道:“十诫里虽然说不得邪『**』,但所罗门王搞大了这示巴女王的肚皮都是美谈,我将来要找几个妾侍,也可引此为例。”当初莎琳娜跟他说想与她成婚必须皈依天主教,原本以为极难办到,哪知无心一口答应,让莎琳娜大为感动。其实他虽是道士,对教义之类却没什么兴趣,三清和上帝在他看来也差不了多少,改宗之类在无心看来只是小事一桩。不过莎琳娜说成为教徒后只能一夫一妻,颇让无心引以为憾。但想想明的妾不能纳,和所罗门王那样找个外室却是不违教规的。他越想越美,不禁笑出声来了。 这地道极为曲折绵长,越往里走分岔也越多,真不知当初花了多少力气才凿出来。穆特朗领着他们向前走去,虽然路途漆黑一片,却走得甚快。走了一程,穆特朗忽地压低了声道:“小心点,快到了!” 无心听得快要到了,精神为之一振,正待向前跑去,勃尔登挤过来小声道:“殿下,无心王子,当心有埋伏。” 从秘道下来,勃尔登一直担心拉利贝拉三世会设埋伏。但一路虽然全是昏天暗地,却连鬼影子都没一个,倒是老鼠有不少,想必拉利贝拉三世吓得怕了,连反击都不敢。可现在已快要到了,拉利贝拉三世被『逼』到了绝境,定要加倍小心。他见无心和穆特朗两人若无其事,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一颗心都快要跳出喉咙口,待无心冒冒失失就要上前,他再忍不住,上前提醒了一句。 无心嘿嘿一笑,道:“杨八蛋,别担心。” 他嘴上说得响,心里却是一凛,忖道:“不错,我也别太过了。”他的长剑还背在背上,但右手已握住了摩睺罗迦剑的剑柄,左手也从袖筒里『摸』出一张符纸,低声道:“殿下,走吧。” 又拐过几个弯,前面突然传出一阵打斗之声。勃尔登吃了一惊,道:“动手了!”扭头一看,却见无心和穆特朗两人同时停住了脚步。他本想上前,连忙讪讪地停住了脚步。 前面是一个石壁,上面有个黑漆漆的破口,一阵阵风正从中吹出,声音也是从中传出来的。无心看了一眼,道:“就在里面么?” 穆特朗道:“是。”他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无心先生,千万不要出错。” 无心听他声音发颤,心中暗笑,忖道:“你也终于怕了。”其实无心也并不是不怕,但既然有上百他连得的黄金,他心里哪里还有“怕”字?他道:“你也别忘了你答应的事。” 穆特朗眼中一亮,道:“无心先生请放心,穆特朗定不食言。”他把手中那包裹递给无心,正要开口,却觉手腕一紧,被无心一把抓住,人一下被拖入旁边暗处。穆特朗虽然身体强壮,但哪里抵得过无心这擒拿手?张口正要喊叫,却觉手腕上一股热流滚滚而上,瞬时涌到了喉咙口,喉咙顿时僵硬如石,半个字都休想说出来。他不知这是中原武林中的封脉之法。封脉法与点『穴』大同小异,却不像点『穴』一般要认『穴』,封住的乃是全身奇经八脉。无心先前点了土鲁大师的『穴』道,知道这里的人肤『色』虽黑,周身经脉『穴』道却是一样,因此使出这封脉之法。借着暗淡的火把光,旁人看去只道他们两人亲亲热热地双手紧握,却不知无心眨眼间已经穆特朗奇经八脉封住。穆特朗没想到无心居然在这当口对自己下手,骇得魂飞魄散,苦于说不出话,连召唤不死人都已不能,只能以目光向无心哀求。黑暗里无心双眼灼灼发亮,当中却透出一丝狡黠。 封脉法其实是医家所用秘术,八脉被封,浑身再无知觉,也已动弹不得,但对身体无损。无心按着穆特朗脉门,知道此人已被自己制住,只有静等一个时辰,周身血脉渐渐流通方能动弹。他向着穆特朗『露』齿一笑,凑到他耳边极低地道:“殿下,我可是在救你的『性』命。” 穆特朗心如死灰,肚里不住口地痛骂,可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无心也不理他,伸手将穆特朗的长袍剥了下来。埃塞俄比亚的袍子并无扣子,只有一根束腰的腰带,无心手脚又快,只是一呼一吸之间便已将他的外袍脱下。幸好这地道里虽然『潮』湿,却并不如何阴冷,不然穆特朗非冻死不可。 莎琳娜和勃尔登跟在无心身后,见无心暴起动手,突然制住了穆特朗,都吓了一跳,不知他要做什么。此时那些不死人正鱼贯而入洞中,他们已在半生半死之间,也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莎琳娜还是轻声道:“无心,你要做什么?” 无心身形闪动,快得异乎寻常,莎琳娜短短一句话刚出口,他已一手拎着个包,一手提着穆特朗的外袍出来了。他将外袍递给勃尔登轻声道:“杨先生,穿上,我穿这个不合身。” 穆特朗身材比无心要高出半个头,但外袍穿上的话也看不出大小来。勃尔登并没有多想,接了过来,小声道:“无心王子,你要做什么?” 黑暗中,无心微微一笑,道:“你只要一声不吭就行了,只有这样才能救莎姑娘。”勃尔登虽不知无心想做什么,但他颇有骑士风度,一听是要救莎琳娜,再无二话,拿起衣服穿上,小声道:“无心王子,那个约柜是假的。” “假的?”无心眼珠转了转,笑道:“我知道。” 他一边说,一边脱着衣服,莎琳娜看得面红耳赤,幸好无心只是把上身脱光就已算数,又解开那包裹。包裹里放着的却是一件软甲和一个护面,还有一瓶颜料。他装软甲和护甲穿戴好,把颜料倒出来在身上『乱』搽。这里十分昏暗,这般一改妆,却与那些不死人一般无二了。莎琳娜见他把胳膊脸上『露』出来的皮肉全涂黑了,好容易才算忍住了没笑。 无心搽了前心,将那瓶颜『色』递给莎琳娜道:“莎姑娘,你帮我后背『露』出来的地方搽一下,我太白了。” 其实无心也不算如何白净,不过与那些不死人相比自然要白得多,只是一涂上颜『色』,便已更黑。莎琳娜给他涂好了,见无心浑身都是黑糊糊的,道:“这是什么东西?” “锅灰搀水。”无心那些不死人都已进去了,『露』齿一笑,低声道:“杨,记住,不要抬头,不要说话。莎姑娘,你跟在我后面。”他浑身上下漆黑一片,两排牙齿倒更显得雪白。 一钻进里面,却是一条长长的狭窄甬道。这甬道只能一个人前行,勃尔登走在不死人最后一个,无心跟在他身上,脸上声『色』不动,心里却有些忐忑。 穆特朗要自己杀了拉利贝拉三世,但此人狼子野心,定不怀好意,这些不死人又力大无比,任由他指挥的话,自己杀了拉利贝拉三世,马上就会成为穆特朗下手的目标了,何况还有上百他连得,两三人重的黄金…… 十 孟尼利克的遗物2 十 孟尼利克的遗物2 不知穆特朗说的两三人重是按什么人算的。不过就算是莎琳娜的体重,也有两百斤以上。当初在刺桐城外胜军寺里那尊三十几斤重的金佛就已让无心快要从心里伸出手来,两百多斤黄金就算豁出命去都值得。他正在想着自己携带一份厚礼,那位佛罗伦萨的老泰山看了合不拢嘴的样子,眼前忽地一亮。 是拜火教的秘术! 那一次就因为这秘术,无心吃了个大亏,贾巴尔被阿拉森他们擒走,惹出这许多事来,现在实已是惊弓之鸟了。幸好这甬道很窄,前面那些不死人已经堵得严严实实,光透过来已是不多,并没什么影响,但勃尔登和莎琳娜都吃了一惊。勃尔登扭过头张了张口,想起无心要自己别说话,这才硬生生忍住。 此时前面传来了一阵打斗之声,但“砰砰”几声后便已停了。那些不死人本来走得不紧不慢,此时却快了许多,一下子全跑了出去。 一出这甬道,勃尔登又吃了一惊。这里很大,臭味也要淡得许多,却已有些血腥味,周围却是漆黑一片,也只有那些不死人手上才握着火把。勃尔登刚走去甬道,却觉脚下一软,踩着了一个人的身体。那人还不曾死,被踩疼了,呻『吟』了一下。他定睛看去,地上那人一身白袍,也不知是拜火教中哪一个。抬头看去,只见对面有个角落里有个大洞。那洞并不深,这里虽然一片昏暗,但借着火把光可以看到里面宝光隐隐,金『色』灿然,竟是用黄金铺壁。 他正看着,从那洞里有个人喝了一句,却是埃塞俄比亚的土语,他只听懂了“穆特朗”这名字,听声音正是拉利贝拉三世。拉利贝拉三世的声音依然骄横,却又带着狡诈。他正不知该怎么回答,身后响起了无心的声音:“陛下,恭喜你了。” 一听到这声音,拉利贝拉三世浑身也不禁一凛,忖道:“该死,穆特朗居然反被他拿下了!”他顿了顿,道:“无心先生,你果然好厉害。你把穆特朗怎么样了” 无心打了个哈哈,道:“陛下,贫道自然不敢伤了穆特朗殿下,只不过他中了我的法术而已。” 拉利贝拉三世哼了一声。黑暗中也不知他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才道:“无心先生,将他放了,你走吧。” 无心已是全神贯注,只等拉利贝拉三世动手,没想到他居然说出这话来,不由一怔,心道:“奇怪,我想错了么?难道他转了『性』子?”他打了个哈哈,道:“陛下,还有一件事,这里的金子见者有份,我们二一添作五……” 他还没说完,身后忽然有人厉声叫道:“快杀了他!杀了他!” 这是阿拉森的叫声。只是无心不懂吐火罗语,也不知他在说什么。正自一怔,却觉这洞中劲风乍起,火把立时灭了个干净。他吃了一惊,叫道:“莎姑娘!莎姑娘你在哪里?”黑暗中忽觉一股厉风迎面扑来。他手上本就握着张符纸,手一抖,那符纸立时燃起,一掌迎去。“砰”一声,一道火光一闪即没,借着这一瞬的光亮,却见正是一个与他一同前来的不死人。 这不死人一直不死不活,动作也显得笨拙,但此时却已灵活了许多。无心这一掌本来是准备对付拉利贝拉三世的,已是用了全力,那不死人虽强,却也抵挡不住,被无心一掌击得倒飞出去。但无心也觉得像是打在一块巨石之上,一条手臂都已麻了。 他原本觉得自己事事算定,稳『操』胜券,谁知还没等自己发作,变故已起,白白涂了一身的锅灰,饶是他足智多谋,一时间也慌了手脚。黑暗中,忽然一只温软的小手拉住了他,耳边响起了莎琳娜的声音:“无心,我没事。”却是莎琳娜借着这火光看到了无心的位置。 无心拉着她的手,小声道:“谢天谢地。” 莎琳娜低声道:“你看看,他还有救么?” 莎琳娜拉着他的手走了两步,『摸』到了地上躺着的阿拉森的手。无心搭了一下阿拉森的脉,道:“他中了那种伏都术,而且八脉齐断,不行了。” 莎琳娜低声道:“我只能解除他身上的摩西诫。” 阿拉森已是气若游丝,方才那两句话耗尽了他最后的精力,断断续续说了两句什么,无心也听不懂,道:“他说什么?” 莎琳娜皱了皱眉,道:“他说,霍尔神已经让拉利贝拉得到,一定要杀了他。你能杀了他么?” 莎琳娜向来不愿杀人,无心没想到她居然主动提出要杀了拉利贝拉三世。他道:“应该还行。” 莎琳娜却没半点欣慰,低低道:“你要小心,他是巴力西卜!” 他们说的是汉语,但“巴力西卜”这名字一出口,黑暗中却听得勃尔登叫道:“是巴力西卜!” 巴力西卜,乃是《圣经》中说的革伦邪神,也有说即是魔鬼撒旦。勃尔登虽然听无心说不要开口,但此时再也忍不住了。原来当初所罗门大帝有一个指环,能驱使鬼神,耶路撒冷附近像西顿人的神亚斯他录,摩押人的神基抹,亚扪人的神米勒公这些异教神都被所罗门降服封印,而最为强悍的巴力西卜正是拜火教的太阳神霍尔。所罗门年渐老迈,所收鬼神却日益众多,他心知自己过世后,万一这些异教神被放出来,将成以『色』列人大劫,而正好私生子孟尼利克前来拜见。埃塞俄比亚离以『色』列甚远,所罗门让他将收有巴力西卜的指环带到埃塞俄比亚收藏。后来拉利贝拉一世开凿石堂,就是因为此地名谓新耶路撒冷。阿拉森处心积虑要将本教大神释放出来,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他看不起的拉利贝拉三世竟是个心思深沉阴险之极的人物。拉利贝拉三世也知道扎格维王朝已是大势已去,不死人虽强,终究远远及不上巴力西卜的威力,不然当年薛西斯也不至于败给斯巴达人了。唯有凭借邪神之力,更何况可以得到所罗门王的指环,那才是复国的唯一之途。只是孟尼利克当初将巴力西卜收藏在此间,已下了摩西诫,异教之人虽能放出巴力西卜,却打不开摩西诫,而基督教徒虽然可能有奇才异能之士可以打开摩西诫,却又放不出巴力西卜,同样得不到指环。在孟尼利克想来,本教之异教之人绝无联手释放这邪神之理,所以可算是天衣无缝。却不料千年以后,拉利贝拉三世借助拜火教之力,故意解开了摩西诫,终于得到了所罗门王的指环。 阿拉森说的只是片言只语,无心自然不明白其中种种细微之处,但终于明白了大致。他心头一寒,忖道:“我只道他们只为得到金子,没想到还有这等居心!穆特朗原来不仅仅是想夺位啊。”无心爱财如命,只道旁人也和他一般见了金子就不要命,自然一直想不通这些。如果不制住穆特朗,现在穆特朗一定在与拉利贝拉三世死斗了,自己可以多条生路,但也有可能穆特朗屈膝于兄长之威,反过来消灭自己。 不管怎么说,现在唯有靠自己的力量才能脱身。他眼珠转了转,拔剑在地上划了个圈,嘴里喃喃念了几句。这是金锁玉匣八方不害咒。此咒只守不攻,据说不论什么妖魔鬼怪,都攻不破他的剑圈,但这里到底不是中原,无心也不知对付异域妖魔这咒语靠不靠得住,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刚划了个圈,勃尔登已过来了,道:“无心王子,他怎么不动手?” 无心道:“你盼着他动手么?” 拉利贝拉三世得到了那个邪神,如果能动手,早就动手了。直到现在还不动手,只说明他尚不能动。无心虽然还不明白其中种种细微关窍,但这一点却早已想通。拉利贝拉三世心机如此深沉阴险,定不是省油的灯,只消他能出手,不要说自己,就算已经离开了的贾巴尔等人也定会被他追杀。现在不动手也要动手,杨八蛋可以当替死鬼,但莎琳娜却一定不能出『乱』子。 他将剑圈划好, 火球在石壁上如活物般游走,时而成碧『色』,时而又成金红,映得阿拉森的脸也变幻不定。他双手平摊在胸前,掌心时不时有一团火苗隐隐冒出,汗水不时滴落。 终于快要解开了!他心中已是兴奋之极。只要将巴力大神的封印解除, 霍尔多德使武功极高,人也精细之极,虽然份属手下,但他说的话阿拉森向来要多想想的。阿拉森见霍尔多德使拦住了自己,怔了怔道:“怎么?” “这事太轻易了。” 阿拉森皱了皱眉头。虽然与预计的不同,但这计划却已全盘实现。阿拉森实在没想到居然会出奇地顺利,实在想感谢两句阿胡拉;马兹达。难道这是一个圈套么? 他正在犹豫,却听得黑暗中发出刀剑撞击之声,当中还夹杂着几声惨叫。他咬了咬牙,道:“就算是圈套,只消……”阿拉森欲语又止。 尾声 尾声 拉利贝拉三世手下武士还有数百人,力量着实不小,不死人纵然厉害,他坚守的话总还可以守一阵。可是这一路过来,却连一个人都没有,甚至这地道原本是个设伏的绝佳之所,却也没半点埋伏。无心一边说,脑子里已在不停地打着 他急急地向墨丘利殿走去,无心正待跟上, 拉利贝拉三世也没想到阿拉森要找的人居然不在跟前这些人中,他低声道:“阿拉森先生,这是怎么回事?你的俄姆沙斯阿丹圣火有错么?” 阿拉森摇了摇头,道:“圣火不会错的,定然是此人跟在你们后面而来。陛下放心,霍尔多德使即刻就会将那人擒来,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他刚说完,却听得一声响亮,一个人影从上面直直摔了下来。这座墨丘利殿虽然明亮,却全是用镜子将外面的光引入,其实一多半是埋在地底的,上面的天窗离地高不了多少,这人定是从窗子里被扔了进来。这般一个人突然摔下,摔得鲜血四溅,墨丘利殿里的人全都吓了一大跳,无心也大吃一惊,原来摔下来的那人,竟是拜火教三神使中武功最高的霍尔多德使! 阿拉森见霍尔多德使刚冲出去,一转眼就血淋淋地从上面摔了下来,不由大吃一惊。他快步上前,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羊皮囊,从中倒了点进霍尔多德使嘴里,喝道:“出什么事了?”那羊皮囊中乃是罂粟果汁,疲惫的时候喝一小口便能提神,但这东西多喝无益。阿拉森见霍尔多德使伤势如此重法,定无幸理,只想让他再支撑片刻,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霍尔多德使喝下一口果汁,睁开了眼,继继续续道:“是……是不死人!” 这几个字让阿拉森猛地一凛。他扭头看了看拉利贝拉三世,心道:“陛下难道要赖帐,灭我们的口?”可看拉利贝拉三世的样子却并不太像。他站起身来,道:“陛下,您的不死人呢?” 拉利贝拉三世脸上一片茫然,道:“阿拉森先生,你不是说他们还要歇息,不能多用么?” 阿拉森皱了皱眉,忖道:“难道我想错了?陛下如果真想动用不死人,也早该躲到一边,不会与我们在一处了……啊呀,难道是起内『乱』了?” 他心中惊疑不定,拉利贝拉三世道:“阿拉森先生,到底出什么事了?” 阿拉森低声道:“陛下,有人私发不死人!” 拉利贝拉三世的脸一下变得煞白,喝道:“怎么可能,有谁敢如此大胆!阿拉森先生,怎会有旁人也能驱使不死人?” 他尚未说完,拉利贝拉三世已重重喘了口气,道:“本王知道了,定是穆特朗那混蛋捣的鬼!” 阿拉森见拉利贝拉三世一张脸僵得如同一块黑石,心道:“你知道了就好,省得以为我要挑拨你们兄弟之情。” 拉利贝拉三世双眉倒竖,喝道:“什么?阿拉森先生,当初本王可是与尔等说好,要尔等为本王养成两百不死人的,尔等为何食言?” 阿拉森心头忐忑不安,忖道:“阿胡拉;马兹达在上,阿拉森唯有向陛下明言,还望大神见谅。”要养成不死人,乃是施以秘术,饮以秘『药』,那些不死人全在半生半死之间,这才不知生死,不知疼痛,等如一群活死人,未免太伤天害理,拜火教已然只剩苟延残喘之念,早无争雄逐鹿之心,因此一直封存不用。拉利贝拉三世前来礼聘拜火教练制不死人,善行王率先反对,但阿拉森竭力坚持,善言王也随声附和,终于答应了拉利贝拉三世之请。虽然这些不死人都是拉利贝拉三世的武士,也知道变成不死人后便再无喜怒哀乐,等如半个死人了,但全都对拉利贝拉三世忠贞不二,并无二话,可阿拉森想到这些大活人都要变成活死人,终究有点不忍心,因此最后一步一直不曾向拉利贝拉三世说明,好让这些不死人保留仅存的一分神智。只是没料到居然有人会私发不死人,他沉『吟』了一下,道:“” 拉利贝拉三世怔了怔道:“阿拉森先生,怎么了?” 阿拉森怒道:“陛下若以为吾等是召之即来,麾之即去的无能之辈,那陛下你想错了!” 阿拉森原本在拉利贝拉三世面前极为恭顺,此时突然声『色』俱厉。边上的武士见势不妙,纷纷过来挡在拉利贝拉三世跟前。拉利贝拉三世定了定神,道:“阿拉森先生,本王实在不明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本王向来不敢怠慢诸位……” 阿拉森喝道:“陛下还要装模作样么?你命不死人攻打霍尔多德使,那也叫不敢怠慢?” 一听这话,拉利贝拉三世叫道:“什么?没有本王之命,谁敢动用不死人?” 阿拉森心急如焚,喝道:“陛下,你还不肯承认么?” 莎琳娜见阿拉森施法,正在担心矛头全指向无心,哪知突起异变,阿拉森竟然和拉利贝拉三世吵了起来。她莫名其妙,只道是无心搞的鬼,实在是又惊又佩,扭头一看,见无心眼中大是兴奋,却不见有什么诧异之『色』。她轻声道:“无心,是你做的么?”连忙喝住了已要冲上的巴赫曼使和斯潘多尔玛兹使,沉下脸道:“无心先生,您难道说了话都不算么?” 无心捏住了拉利贝拉三世的软档,大为得意,哈哈一笑道:“殿下,你将我等『逼』到此处,又哪里是什么好意了,怪得谁来?一句话,你将这几个拜火教徒拿下了,我便不伤你。” 拉利贝拉三世也没想到这中国少年居然还有这一手,急道:“无心先生,乌尔迪贝赫什特是拜火教至要之物,他们绝对不会松口的,你威胁我也没用。” 无心道:“乌什么东西,我又不要这些。殿下,只要你保证我们安全离开,我就一根毫『毛』都不伤你。” 拉利贝拉三世额头已冒出了汗水。本来可以拿莎琳娜威胁无心,现在土鲁大师却被无心擒住,反被无心捏住了把柄。可是如此任由他们离去,“拉利贝拉三世”这块招牌也算砸得粉粉碎了。他正在迟疑,这一切,却是穆特朗先前对他说明了的。 在穆特朗所说计划中,无心将海椰子踢向阿拉森后,马上栽赃说这是阿拉森想要刺王杀驾,穆特朗便立刻指挥武士过来平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