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厓海义情录》 第一章:厓山海畔闻棋语 干戈丛中纵马去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首词是南宋著名将军岳飞所作。所叹所感的正是大宋与金连年不断的战争,同时抒发了将军一腔的爱国情怀。终究金被南宋和蒙古合力而灭,可大宋也必须面对不肯偏安一隅的蒙古。自此,大汉民族便困囿于和蒙古人作战的深渊中不得脱身。皇帝的那套打胜了仗就求和、迷信文臣治国武臣祸国的理论似乎渐渐抵挡不住那未有一刻停歇的奔涌而来的蒙古铁蹄。百姓的头顶总笼罩着一层可怕的阴霾,这是此前任何一个朝代更迭时期也绝不曾有过的。 南宋开庆元年,蒙古大汗蒙哥汗在攻打四川合州时突然暴毙,随即在中原领兵的蒙哥汗的弟弟四王子忽必烈匆匆与大宋议和,回去争夺皇位。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抚琵琶女子低低柔声唱,这歌喉教人如痴如醉,与空气中萦绕的甜香似乎缠融在一起,浑忘了今夕何夕。 “秀夫,这盘棋你我厮杀了许多时辰了,怎的到了最后,你却一溃至此?”张弘范拿起茶杯轻抿一口。 陆秀夫面有忧色,望了望身旁张弘范家中的歌女,忽而双行泪流。“现如今大宋与蒙古战争疲弊,我朝中文臣武将似乎都力有不逮。而我等身居高位,无法替皇帝分忧,无法救赎百姓之苦,居然还在这里闻歌手谈,心中惭愧不能自已啊。” 张弘范亦是轻叹了一口气,道:“大宋王朝如此浑浑噩噩,我等回天乏术。”秀夫听此一言,问道:“倘若有一天,蒙古人战胜了大宋,那我大汉民族岂不是自此断绝!那时候,你有什么打算?” 张弘范沉沉不语。秀夫慷慨道:“我拼了一腔热血,也要战到最后时刻。如果不敌,宁可一死也绝不为蒙古人效力!”张弘范依旧未作评论,徒徒叹了一口气。只是旁边的琵琶声未曾断绝,之前是“大珠小珠落玉盘”,而今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乎陆秀夫说出这一番话时,连琵琶声都蓦然哀怨,似水般缓缓流淌。那人语声停,这边琵琶声却仍续,空空作响在屋中。 南宋祥兴二年的早春。广东春雨已降,飘飘洒洒落满人间,浑似往常时候。可这一天,大宋数十万百姓在厓山海畔静默含泪等待一个结果。 是时南宋将领张弘范被捕,继而投降于元朝。这天是二月初六,蒙古将领让他带领蒙古官兵去厓山海畔剿灭最后顽抗的南宋残兵。张弘范坐在马上,多日的心中折磨已将他变得憔悴不堪,可他终究是做了贪生怕死之辈。此刻身旁尽是蒙古将领,身后也都是蒙古官兵,他张弘范以前怎料想过自己将会带着蒙古士兵去攻打自己的士兵呢? 那位蒙古将领走到张弘范面前用不是很流畅的汉语说:“你可不要耍什么花招,害了我大元。”张弘范颤颤巍巍地说道:“不敢不敢。” 这雨飘洒了片刻便仿佛气若游丝,随即停歇。雨虽停,可是空气中却更加弥散着苍凉的气息。海上笼了些薄雾,却不影响视线。空中不见云,亦不见日。 两军都已到,大宋的残兵背对着大海,可教对岸的宋家子民看得很清楚;而蒙古士兵却在厓山中各处分布,不但老百姓看不真切,就连大宋军兵也不知对方共有多少人。 兵虽所剩无几,可士气仍在。似乎大宋士兵眼中都有着一种情感“不成功,便成仁”,似乎都有要搏命而上的心情,因为他们知道站在对面的要夺取他们家园的不是汉人,而是蒙古人。张弘范心中沉沉叹息,不禁悲从中来,直欲放声一哭。抬眼一望,前方马上领兵的正是自己的昔日围炉手谈之好友:陆秀夫。 张弘范望着他身后的残兵,心中一阵不忍。他知道蒙古兵数量远胜于宋兵,这一番厮杀,必定海上飘满无辜宋兵的尸体。就他自己而言,他也实不愿意与好友这般兵戎相见。 陆秀夫眼神中充满了鄙夷,作为他来讲,真的不相信张弘范居然会投降于蒙古。蒙古人是汉人所不可以投降的,汉人可以投降于汉人,可是不可以投降于蒙古人。 忽然,张弘范眼前浮现出了曾经二人一齐下棋的场面,窗外绿竹掩映,屋内歌声醉人,恰似高山流水遇知音,那小小的棋盘上曾走过多少玲珑子,兴起多少无烟戈。他不由得灵机一动,一个想法倏地冒上心头。 他奔马到一个领兵的蒙古将领身边,对翻译低声说了一番话,那翻译讲话说给了那个将军,那人思索了一番,微微点头。随即张弘范跑到阵前,大声对陆秀夫说: “秀夫,我实在没有任何脸面来见你……”张弘范惭愧无已,心中万绞。“但我真的不想让咱们大宋的官兵死伤太多。我想到一种作战方法,不知你能否同意。”陆秀夫道:“张弘范,你投降于蒙古人,我本不应该再与你多说这些废话,但你落于敌人手中,想必没少吃苦头,投降应该也是万不得已。今日你说有好的方法不要我大宋官兵死伤太多,可你想想,我大宋若是输了,又怎会苟活于世?”张弘范汗颜道:“你说得对,我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懦夫,将来就算是活着,也只能是苟活于世。可是事到如今,难道你真的忍心看着这么多人做无辜的枉死么?输赢之间,本来就没有必要赔上性命啊!”陆秀夫心中虽然明白为国捐躯之大义,可是也真的不愿意看着身后的士兵瞬间成为海上浮尸。他皱着眉头问道:“究竟是什么方法?”张弘范道: “你我在两军中间摆上一桌棋,然后棋盘博弈。你我身后的士兵都分为十组,若你我分了胜负,则赢的一方便可以出一组士兵,则输的一组必须出编号相应的一组,这样两组厮杀,赢者称王,输者卸甲,若有死伤,也只是这两组死伤,不会伤及大众,如此和平的就决定了王者。” 陆秀夫哂笑一声:“王者!”他抬头望空,天高云亦淡,苍凉萧索;前方的山中,烟尘纷纷。转过身看着自家士兵,他大声道:“我知大家都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可是究竟咱们硬拼是拼不赢的,以一组之力来对抗,说不定还有胜的机会。”说罢,他看着张弘范,道:“摆棋。” 两军中央,一张檀木桌放好了。桌上一个玉质棋盘,两侧的棋笥里放着晶莹剔透的棋子。“我从没在这样好的棋盘上下棋。”陆秀夫冷笑着说,捋了捋须,“却没想到今日下棋却是这样一番光景,以一棋定国运。”张弘范双眼深陷,憔悴已极,对面的陆秀夫袍子上溅满了血迹,也是沧桑满面。张弘范不再多作言语,执黑子点右上星位…… 陆秀夫全神贯注,每一子落下都必是带着接下好几步的思量;张弘范心里却无比的烦躁,他既不敢乱下陷害蒙古人,同时也因为自己投降敌人而惭愧不已,无法定下心神来下棋。他脑中空白,自己的棋子总是走不出平时的样式,眼见着陆秀夫所占面积甚大,十分迅速的建立了一个又一个‘眼’,自己的子无法冲出重围,却面临着一大片被提去的危险……他心中道:“罢!罢!就当是我张弘范为我中原百姓做的最后的好事吧!”想到这里,不禁牵念起自己的家人,痛心不已。 恰才停歇的雨又开始纷纷落下,远山略显空蒙。突然,马蹄声在山中大作,有看不清数目的蒙古兵从雾霭中冲出,瞬间就到了眼前。他们的马跑得极快,马上士兵手持大刀,身子微微前倾,杀到宋朝官兵丛中乱砍。宋兵本来就看不到躲在山中的蒙古兵,加之被分为十组,无法抵御这般多的蒙古兵,且马匹数量非常少,此时又缺少准备,不得不仓促应战。此刻他们只能横起刀来挡在脸上,蒙古人顺势往身子上一砍。这帮蒙古人十分凶悍,又有马匹的高度优势,势如破竹。 陆秀夫惊愕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兵毫无招架之力,纷纷落海,气得浑身发抖,刚想大骂张弘范不守信用,突然想到幼主赵昺正在军中,他脑中登时嗡嗡作响,翻身上马而去。 宋朝官兵虽然遭到偷袭,可是心中十分明白这是最后的决战,都纷纷打起精神来应战。陆秀夫在士兵中穿梭,来回寻找赵昺的马车。这时,前方奔来一骑马,正是自己的儿子陆予思。 陆予思看到父亲,连忙上前,焦急道:“父亲,怎地蒙古人这般不守信用,你们棋没等下完就让士兵大举进攻?”陆秀夫气急道:“蒙古人是畜生还用说么?只可恨那个张弘范,居然和他们沆瀣一气来陷害咱们!皇上呢?”陆予思道:“在那边有人看着,我和母亲他们都已经走散了!”陆秀夫道:“先找到皇上再说!”二人向前奔去。 张弘范此时已经傻了,他看着蒙古人像猛虎一样向大宋士兵冲去,可大宋士兵徒有一腔爱国之心,也还是实力悬殊。面前刀光剑影,血水飞溅,不少士兵还掉下海去,他心中真是太过伤痛!他真恨蒙古人为什么不遵守承诺!纵马向蒙古将领奔去,他气冲冲地问道:“你们做什么不守信用!”那蒙古将领斜眼瞥了他一眼,向翻译说了一些话,那翻译回头来面无表情说道:“张将军,多谢你的计策,如果不是你说要下棋,那帮汉人兵也不会一点准备都没有。”张弘范脸色苍白,呆立在原地,心中只能大叫可恨。 陆秀夫看到了幼主赵昺的马车,拉过儿子陆予思,道:“你务必看好皇帝。”语音哽咽,不由得两行泪落下。随即匆匆跑回去,与几名将军会合,准备指挥为数不多的宋兵。 “剩下的兵全部聚合起来,往左翼突围!”恰才就是自己的兵都分成了十组,以至于让蒙古兵聚优势兵力逐个破灭,故而他连忙叫大家聚集。突然,旁边一个士兵一声惊呼,指着远方海岸。 陆秀夫顺着看去,薄雾里,他却也瞧得清清楚楚。海的那一畔,众多百姓开始纷纷往海里跳去,数量之多,令人心中胆寒。定是大宋百姓在海的那边看到士兵都被击溃,痛而跳海的。陆秀夫一下子跪下,双手向上抓着,仰头大喊:“苍天,你到底是怎么了啊!到底是怎么了啊!为何要灭我大汉民族、毁我中原百姓家园啊!”他声音颤抖,形貌悲痛万分。旁边的将军们也都伤心不已。 士兵聚集好开始突围,开始势头很猛,看是马上就要在左边破出一个口子,可这时,山上突然现出众多蒙古兵,往下射箭。居高临下的优势加之箭如飞雨,很快大宋士兵就难以突出重围了,而且现出气数将尽的意思。箭一刻不停地飞着,甚至还飞在尸体的上空。 身边的甲兵一个个倒下了,陆秀夫抬眼一望,曾经与自己浴血拼杀的几位将军也尽是瞧不见了。他看蒙古人慢慢如片片乌云般压过来,而对面的海岸上百姓跳海就是一刻未停。他已知大势已去,不愿落到蒙古人手中,匆匆返回,跑到儿子这里。陆予思守着皇帝马车不曾离去。 “予思,予思……”陆秀夫拉着儿子的手,几番哽咽难以说话。“父亲,我知道您的意思。”陆予思说道。陆秀夫抬起沧桑的眼,四十三岁的他此刻风霜满面,他说道:“你以为我是叫你从容赴死吗?不…不,我要你答应为父……”予思落泪,连忙说:“您说。”“为父要你做两件事。这两件事我实不知道要用到多少年,也不知道要牵扯多少人,但是是一定要完成的……第一件,将来一定要除掉张弘范一族,他与蒙古人串通好来陷害大宋。第二件,务必将蒙古人赶出中原!”他微微闭眼,两行泪瞬时滚落,拉住他这才二十岁儿子的手,微微发颤,他郑重道:“孩子,你要穷尽一生,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这两件事一定要完成,若是你完不成,也要让你的后人继续下去。”陆予思哭着点点头,愤恨地说:“我一定,父亲,我答应您!”陆秀夫点点头,眼见蒙古的士兵马上过来了,而对面的百姓跳海却一刻未停,他对着剩下的几个大臣说:“国家大势已去,我等当为国死!绝不屈服于蒙古人!” 此时,陆秀夫的家眷都被找到,陆秀夫转过头对陆予思道:“孩子,你先逃,记住为父的话,记住为父的话!”陆予思心中万痛,却也明白大义,最后望了父母一眼,也知道这必是最后一眼,便匆匆骑马独个跑远。 陆秀夫拔出佩剑,指着妻子还有自己的孩子们,亲戚们,眼睛含着泪水,目光却无比的执拗和坚定。“你们自己跳下去吧。不然休怪我一剑砍下去。” 一个小女孩吓得哭了起来,抱住她的母亲。陆秀夫面露不忍之色,可还是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到他们身边,大声喊:“快跳下去吧,不然待会蒙古人来了怎么办!” 众人都纷纷跪地痛哭,大喊老天的不公,以头撞地,头都磕出血来。不一会儿,就全部跳下海去。孩子、妇人在海里扑腾却无法上来,场面无比凄惨。陆秀夫走到皇帝马车前,躬身撩起帘子,让手下把皇帝抱出来。 “天要亡我汉家民族!”“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身边的大臣们纷纷呐喊着,扑入海里。陆秀夫望着眼前这个八岁的孩子,叹了口气,道:“国事至此,陛下当为国死。德祐皇帝辱已甚,陛下不可再辱。”那皇帝哭了起来,道:“我害怕。”陆秀夫凄然道:“陛下不必害怕,微臣同陛下一起死。”说罢命人取来白绫,将自己与小皇帝缠在一起,手紧紧抱着这个孩子,然后走到海边。 天空茫茫清雨,海上渐渐雾霭纷纷,于是也渐渐看不清海的那边。陆秀夫回头看了一眼厓山战场,满地的宋家兵,满地的血,蒙古人在清理着战场,足迹遍地。仿佛这片土地再不属于它原来的主人,它那么熟悉的、它原来的主人啊!那为什么这片土地不随着它的主人一起毁灭呢?若是没有了汉人,这片土地又该何去何从呢?陆秀夫心中一阵恍惚,他望望天,又望望眼前的一切,实不敢相信控制中原上千年的汉族要亡族,不由得暗道:“这难道是一个梦么?” 在他眼中,此刻虽是白昼,却如同凄惨惨的月夜,他虽在海边,却不禁觉得一片荒芜。清凉的海风里,他的发散在空中,却苦笑了出来,他心中默念:大汉民族可以教人征服,可是自己绝不屈服! 抱着这个孩子,陆秀夫闭眼跳下了海。霎时,远处蒙古人胜利的鼓声响起。 第二章:含情女长琴解名讳 闲云鹤绿竹引纸鸢 元朝大德八年,距离厓海之战已过去了二十五载。 相传东汉末年蔡文姬在战乱中流离,最后流落到南匈奴达十二年之久,因而特别思念故乡,以胡笳音色融入古琴中,作下一曲《胡笳十八拍》。曲中极尽了蔡文姬心中羌管悠悠之情,哀婉伤感,动人心魂。 现下,这一首曲子正静静流淌在阮宅的厢房里,曲中幽怨之音未减,却又是另一番意思。那姑娘在幽深的闺阁里抚了一会琴,心中惆怅,低低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撩开帘帐,走到窗子边,望着窗外的潇潇秋雨,芭蕉叶上积满了雨水,不由得念出:“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这姑娘名叫阮惜芷,是元朝河南江北行省汴梁路执掌案牍的首领官阮文的独生女儿,年方十七。平日里喜欢作诗、抚琴。却看她鹅蛋面庞,肤色是标准的黄种人的淡黄色,皮肤却光滑细腻。柔顺乌黑的头发梳着一个垂鬟分肖髻,眉字清细,一双杏核眼含情脉脉,却总像盛着半盏秋水一般湿汪汪地,细巧的鼻子,鼻梁微挺,那粉嫩的小嘴轮廓分明,娇滴滴地若将开未开的海棠花。不见妖娆,却天生沉静如深谷幽兰,不着粉黛,又仿佛美玉天然去雕饰。 此刻她眉间微蹙,想着如今蒙古人实行民族政策,将百姓分为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和南人,原来的大宋百姓被归分到最低的一等,心中便无比的痛心。可她一个小小女子,又有什么法子呢。每日不过就是读读私塾,弹弹琴罢了。 这时,惜芷的一个小鬟从门外姗姗转入。她名唤怜玉,十五岁左右年纪,面容白净,纤眉大眼,双目灵动非常,仿若夜间星子,白玉一般的颈上,用棕色丝线拴着一块不完整的琥珀色玉石。微笑着过来,脸边现出了两个小梨涡,轻轻道:“小姐,芳伶小姐来了。” 惜芷顿时喜道:“快请进来!” 惜芷到了大堂,老远的,便迎了上去。却见来的这女子容颜白皙娇美,双目炯炯,笑靥生姿。甘芳伶脱下斗笠,和手中的油纸伞一并交给了怜玉。惜芷笑道:“甘小姐下着大雨便这般着急见我,是不是与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甘芳伶指着她对怜玉说:“瞧你家小姐,嘴皮子愈发刁钻了。”随即笑道:“虽说下着雨,可是在家呆着闷都要闷坏人了,不如找你啊来说会话。”两人挽着手进了里屋,怜玉自拿着芳伶的斗笠雨伞退下。 芳伶看着桌上放着一部摊开的《白氏长庆集》,问道:“你又在家里背诗啊?”惜芷道:“左右也没事可做,先生前些天还说了白乐天的《卖炭翁》一诗,我就把他的诗集找来看看。”芳伶乐道:“哎呦,你瞧瞧你,三句话不离开先生!”惜芷顿时飞红了脸,羞答答地含笑说:“你可饶了我罢!”随即轻叹了一口气。芳伶心直口快,直接说道:“你这份情意也不说与人家知晓,先生虽说是脑子聪明,可也不知道你如此钟情于他啊。”惜芷低声道:“我哪有脸面主动说啊。更何况我貌不出众,生性害羞,平时连抬头望他一眼也不敢,他……他或许都不记得我的名字吧。”芳伶道:“你别总说自己貌不出众!难道非要长成貂蝉昭君那样方叫好看么!再说了,你能不能不要这般妄自菲薄啊!你文章写的那样好,你不记得你随手写的怀古三首曾教你口中的‘他’凝神看了多久呢。”惜芷轻道:“总之他不会喜欢我就是了。”面上颓丧难过。 “你还真的如此钟情啊,你是这般认真的啊?”芳伶不禁细声询问。惜芷很奇怪她的语气,“怎么?不行么?” “我倒是很支持,就怕你父母不会同意。你难道真的不在意先生的腿站不起来……”“当然不在意。”惜芷用很坚定的语气打断了她的话。她接着说:“更何况像先生这样的人,一定会娶一个比你我好上十倍还多的女子,我也只是……随便说说的。”芳伶笑道:“那你这随便说说也比那些寻常夫妻要情深万倍还多呢。” 惜芷只能把心中这份对她私塾先生的心意装在心底,不敢表露半分,没有别的原因,她就是这样生性害羞。芳伶说道:“最近太原路又发生一些小地震,老百姓都说是鞑子祸害中原,老天都降罪了!”惜芷道:“蒙古人占我中原,为祸百姓,若想让天不降罪,若想让百姓安居乐业,那就只有他蒙古人退出中原,回他的大漠去。” “是,蒙古人现下真是欺人太甚。重用那些党项人,阿拉伯人做高官欺压咱们,把咱们汉人还叫南人,时不时地还施加繁重徭役,真是气死我了!”芳伶怒道。 “可咱们一介女流,做不了什么大事,每日终究只能徒生闷气。”惜芷皱着眉说。“要是先生能够参加科举,一定不会比苏东坡当年差,就可以做高官,为汉人做好事。可是这科举都废了这么久了,也不知还能不能重新启用。” “若能启用,我大汉民族说不定还能重新振作。”芳伶道。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事,兴奋地说:“我险些忘记了来这里的目的了,我来就是告诉你,今日我听我父亲和一位朋友闲话,竟然说起了咱们先生的身世。我还听到了先生的名字呢!” 惜芷顿时一脸孩童般的喜悦。这私塾是她们的先生开的,可是她们只知晓先生姓乔,也是住在汴梁路的,可连他的名字也再不知晓了。此时听闻芳伶所说,自是高兴异常。 “我今日听父亲与他一位好友议论,说是咱们这位先生啊,住在汴梁路郊外的一座绿竹掩映的别苑之中,只与他的养父在一起生活。”她拿起一杯茶喝了一口,笑盈盈地看着正聚精会神认真听的惜芷,接着说:“他一生下来腿好似就患有疾病,于是他父母就将他扔了,正好扔在了他的养父门前。”“什么!天下怎有这般狠心的父母!”惜芷不由得惊呼,“没错,我也觉得他父母太过狠心了。但你听我继续说,咱们这位先生的养父可是一位高人,据说会文也会武。我父亲说,多半因为先生腿站不起来,所以他的养父没有办法教他武功,只能教他琴棋书画。先生文思敏捷,说话自有一股风流俊雅范儿在其间,这咱们都是知道了的。但是听闻先生最擅长的啊,还是下棋,据说他十七八岁的时候就已经赢遍了这汴梁路的会棋高人,还多半只是用了半局。” 惜芷满脸晕红,在烛光的映衬下艳若桃花,她感叹道:“咱们先生好厉害啊。”心中更增添了爱慕之情。恍然间感觉自己能成为他的学生,真的是人生一大美事。于是登时觉得好满足,想着就算是与他的缘分只停留在师生情之间,那也是比碰不见他要好上千倍万倍了,哪敢多求了呢。 “咱们以前不知道先生的名字,现下我听父亲说,他的父母丢下他时,还在他的身上放置了一张纸。上面具体写着什么怕是无人知晓了,但是有先生的名字。”芳伶故意卖了一个关子,又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 惜芷双眼亮亮的,着急问道:“究竟是什么?” “他姓乔,后面双字:洛愚。这洛字是河南洛阳的洛,这也罢了,可你说这愚是哪个字?”芳伶笑问。 惜芷在手中写着,问道:“是周瑜的瑜?” 芳伶道:“不是。是愚钝的愚。今儿个我听父亲朋友细细与父亲说了这个字,亦是感觉很惊讶。怎地有人将这个字作为名字的!” 惜芷轻轻念道:“乔洛愚……乔洛愚……”思绪飞舞翩跹,她跑到古琴旁,一曲《广陵散》在指下流淌而出,本来铿锵的曲调,竟变得十分多情。过了一会儿,她悄然站起,问道:“你可愿意听我解释老师的名讳?我想到了十分好的解释。”芳伶笑靥含姿望着她,道:“你弹琴就是想这个?你且说来听听,只不过这曲子已经将你对他的爱流露无遗了。” 惜芷莞尔一笑,说道:“这个乔姓,从的是三国桥公之姓,他的两个女儿都是倾国倾城的美人;这个洛,你光说是河南洛阳的洛,你怎不说是洛神甄宓?还有,这个愚字有什么不好揣度的?苏轼的《贺欧阳少帅致仕启》不就说‘大勇若怯,大智若愚’么?心有大智,正是说对了先生这个人。而且啊,我觉得他大概还有个兄弟叫乔洛怯!” “能细细地分析这个名字的,恐怕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人如你了。”芳伶半嘲笑道。 惜芷不找言语来反驳,她听了这话反倒心里甜甜的。凝神下来,先生的面容在脑海中若隐若现,含情脉脉的双眼正望着她。虽然她的母亲见了先生后曾对她说先生天生一双含情目。 “唉,可是咱们先生唯一一点不好就是太过孤傲诡谲,解释句子时总有自己的一些与世人不同的观点。”芳伶撇嘴道。“我倒觉得,”惜芷说道,“先生那些观点与我脾胃正合,更何况先生腿有残疾,性子孤僻些也属自然。” “而且,他一定表面清傲,内心善良有情。”惜芷坚定说道。 “唉,我救不了你了……”芳伶摇摇手,望着她叹了口气。 九月里,天气微凉,秋阳却还明媚。惜芷换上一身淡青色绸衫,约好三五个女伴一同去郊外赏秋景。 汴梁路郊外风景甚是宜人。黛色远山半绕一汪潭水,风渐起,潭水漾了几重涟漪,几只飞鸟从潭面上掠过而去,飞往山林中,静谧下来,似乎还能听到远处萧萧的竹叶声,天地安详浑似空蒙仙境。 “世间竟还有此桃花源般的地界儿。”惜芷不禁感叹。“这样好的地方若能永远居住于此该多好!” 久居深闺,今日能出来游玩,她心中甚是高兴。拿过怜玉在家折的一只纸鸢与好友放飞起来。这日的风出奇的大,使得风筝放的老高,众姑娘们在这里奔跑追逐,畅快开怀。 起了一阵疾风,空中的风筝不听使唤向远处飘去。众女伴都觉非常沮丧,怜玉恼道:“做了好多天的风筝就这么没了!”惜芷在旁也觉得可惜,况且那风筝的样式她非常喜爱,便转过头对女伴说:“也到了下午了,咱们还没吃饭,你们若不想玩了,便回去罢,我和怜玉在这里找风筝。”怜玉急道:“小姐,这风筝丢了没什么可惜的,咱们还是与众位小姐们一起回吧。”惜芷看着怜玉的眼睛关怀地说:“这怎么行,你辛苦折的风筝只放了一次便没了,咱们务必要找到。莫要担心,如果天色晚了还没有找到,咱们就坐着马车回去。” 于是众姑娘都回了,怜玉和惜芷顺着风筝飘的方向一路追去。一开始走的时候还是开阔的平地,可越往深处走,路便愈来愈狭窄。 往里走了一会,忽然又起了一阵大风,将风筝吹得彻底无影踪了。惜芷和怜玉都无比失落,蓦然间,萧萧竹声传来,久久回响在山间,不久,就慢慢溶尽在风声之中。 侧耳细听,已听闻不见。却感觉这竹声已牵挂于心怀,不能忘却似的,在心间已搅得涟漪起伏。“真是奇怪,我们看不见竹子,却能听到竹叶声。”怜玉在旁道。 惜芷此时已被这竹声深深吸引,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便一心地想要找到这片竹林。于是二人顺着刚才的声音走,这竹声起起停停,似乎在给她们引路一般。不一会儿,她们便走到了一处清幽的地方。路上现出了一条小径,径上落满了碎花,风一吹来,一阵香气。惜芷又继续向里面走去,忽地眼前出现了一大片绿竹,挡住了去路。这竹子翠色悦人,生着好些竹叶,风大的时候,这竹叶便漫天飞舞,扣人心弦的簌簌竹声便传来,教人心神荡漾。绿竹虽茂密,可仍能看出掩映着一座小苑。小苑也仿佛是用竹子做成的,透着一股清凉。惜芷走近绿竹,轻轻抚摸着一片片竹叶,一阵大风刮来,竹叶被吹散在空中,惜芷却觉得无比的心旷神怡。 风掠过她发梢,吹得她的垂鬟髻都略微松软,她不由得拿手遮了遮风,转过身来,望着竹叶在空中似蝶般翩跹。 “小姐,你身着淡青色的绸衫,就算是进到了竹林深处,旁人不仔细瞧也看不出来呢。”怜玉道。 惜芷向右转弯,往竹林深处去。愈往里走,这竹林围绕的高雅气息便愈浓重,惜芷心头喜欢,便走得快了些,在竹叶飞舞相伴下,眼见着竹林尽头要到,前方也出现了一个窗子。惜芷回头要寻一下怜玉,突然,一个硬状物飞来,击中了她的颈后,漫天的眩晕袭来,她身子一软,听着怜玉惊呼一声,便支持不住倒在地上。 迷迷糊糊地,只觉得自己躺在一个极舒适的卧床上,屋内温暖融融,仔细一瞧,原来是点上了多支蜡烛。惜芷轻轻坐起,她抚了抚头,发髻已松开,头虽然还有些迷晕,却也不是很疼痛了。 她极力回想着今日之事,思绪被费力拾起,方才记起自己被什么不明硬状物击中了项后,然后就晕过去了。那此刻又是在何处,她心中有些疑惑,难道是救了她的人的屋子?奇怪的是,她却并没有害怕。这地方明亮而温暖,屋内摆设考究高雅,她来到这里,倒有一种不愿离去之感。 她仔细瞧着,这是一个书房。屋内隔断分明,里侧是一个宽大的桌几,上面放着笔墨纸砚。外侧临窗处摆着一个棋盘,上面是一个残局。靠近卧床的,放着一架琴。看得出这屋的主人应是擅长琴棋之人。忽然间,一个人影在惜芷脑中,恍若止步。 她想起这个人后,心就砰砰乱跳,只求着别是他,心中又暗暗期盼着是他,可是又想就算是他又能怎样呢,惆怅的思绪如耿耿夜灯一般漫上心头,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又重新躺下。 这时,一个人端着药推门进屋,惜芷定睛一看,却是怜玉。怜玉见她醒转,喜道:“小姐,你可算是醒了。你都睡了两个多时辰了。”惜芷连忙问道:“我这是在哪里?”怜玉微微笑道:“就怕我说出来你会吓得跑走的。咱们这是在先生家中。” 惜芷心中吃惊,脸上一片晕红,未等作回答,却听得门外一个声音将将传来:“为何到我家会吓得跑走?”随即,轮子转动的声音响起,一位少年公子模样的人坐着木雕轮椅出现在门口。却见他二十三、四岁年纪,一袭月黄色绸缎袍衫,腰间束琉璃白的宽腰带,抬手道:“快将药给你家小姐服下。”臂上衣衫顺势滑落,露出清瘦的手臂。这人面上隐隐的显出病容,一双桃花目却炯炯有神,顾盼间眼底仿佛有月河星海在流动,望人时无情也脉脉含情,眉却恰似刀裁墨色远山;头发以梨白发带束着,一脉乌黑清爽的发丝披在身后,此刻他正以食中二指轻轻捋着鬓下一缕长发,模样十分俊雅潇洒。面如冠玉一词,恐怕只有他当得起。 “先生,”惜芷心中慌乱,想着自己在床上成了什么样子,连忙要起来,却听那公子道:“快好好躺着吧,把药喝了。”他慢慢摇着轮椅,进了屋子。 这人正是芳伶惜芷的私塾老师乔洛愚。惜芷听话地将一碗连她也不知是什么的药给喝了,嘴中微苦。她不敢抬头望洛愚,只是觉得平时相见都是在私塾里,今日却在他家中,自己还散着头发,不知什么样子,故而心中无比煎熬。 “下午时,我在下棋,不知怎么……一粒棋就飞了出去,砸中了你的穴位,致使你昏迷。本来应该一会便醒的,可是你可能体质偏弱,迟迟未醒,我也不放心你们就此回家,故而让你躺在这里休息,还煎了一碗药……怎样,现在感觉好些了么?”乔洛愚凝望着惜芷问道。 惜芷仍旧不敢抬起眼来,只点头答应:“恩,已经好了。”害羞的样子一览无余。“咦,刚才我听这位姑娘说,为何你一看到我就会吓得跑走?我有那么吓人么?”洛愚微笑着问。 “先生恐怕还不知晓我的名字吧。”惜芷怯怯问道。 洛愚注视着她,不由得笑了,道:“怎会不知?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这两句诗中,就含有你的名字。” 惜芷心中怦然一动,不由得道:“惜芷以为先生从来都是‘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的俊雅人物,没想到对我这个小女子的名字的解释也能朗朗而言。” 洛愚放声一笑,转而注视惜芷说道:“我私塾之内学生的名字我若还记不住,何谈他物?”顿了顿,他问道:“你今天怎么来到了这里?”惜芷轻言:“我与几个伙伴来郊外游玩,因着今天的风大,便放起了纸鸢,可是纸鸢线被风吹断,我琢磨着这风筝是我的使女亲手所扎,不好便不要了,于是我俩便来找。谁知被您这里的竹声所吸引,风筝没找到,倒被引到这里来了。李清照的‘沉醉不知归路’之感,我今日方是体会了。”惜芷说了这番话,心中胆怯之情略缓,慢慢抬起了一双水汪汪的眸子。 洛愚微笑问道:“你喜欢竹子?”惜芷点头,笑言:“竹子最是高雅,苏轼便写道:‘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更何况,竹叶的簌簌声听来最是让人涤荡心扉。若不是听到这竹叶声,我也不知今日还能碰见老师。”说着,脸微微泛红,在红烛的晖映下宛如一朵盛开的海棠。 洛愚心中蓦然回想起了一句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此刻正是应了眼前之人。他微笑道:“这竹声还是别听了去好,这样你就免受了今日之苦。说到底我还真是抱歉。”惜芷摇摇头,微笑道:“能与老师这样说会话,是平日里所不能有的;更何况老师也是无心之失,何罪之有?”洛愚道:“惜芷,你是一个有大方之气的女子。比寻常的女子更为豁达。” 她听了这话,心里想:不知你什么时候能与我不以这样的师生身份相对话呢。不由得惆怅之心略生,眉间似绾着一朵难以弥散的流云。娇艳之下,竟然多了一层凝重风姿,重增华赡。她轻言:“汴梁城外,竟然还有这样一重天地能给人一方安静。”洛愚道:“安静虽好,可是与嵇康刘伶等人一样成了闲居野鹤。”说着,眼神甚是黯淡。惜芷听出了洛愚意思,道:“当今蒙古欺我汉人,我大汉民族人人都心有不忿。我虽只是一介小小女子,仍有报国之心。”洛愚听闻此言,心中暗暗赞叹这个女子的情怀。“只是,我亦是向往陶潜的荷锄东篱,闲云野鹤,悠然南山,每日望着飞鸟相与归去,多潇洒自在!”惜芷接着说,期盼之情流露。 “那若是要你余生都过像你所说的生活,可是却没有了繁华都市的热闹,你可愿意?”洛愚问道。 “只要能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在哪里我都是甘之如饴,满心愉快。”惜芷声音柔婉,语气却很坚定。她知晓虽然不该与先生说这些,可是这些话她平日里都是与丫鬟说过的,今日就在嘴边,也是畅怀胸臆,便说了出来。她偷眼望了望乔洛愚,见他正思绪翩跹,目光空灵。 虽已是月夜,可是惜芷不便在洛愚住处住下,所以便离开了。走的时候,重进竹林,惜芷在角落里突然发现一片镶着棋子的竹叶,她虽疑惑,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便悄然收在怀里。 第三章:木槿似玉先生怅无意 嫁衣如火公子悲失路 这段日子惜芷总听到母亲在对父亲说自己的婚事该着急了。可是她心中爱慕的是自己的先生乔洛愚。但她也心中知晓,师生之间是绝不应该有任何私情的,这段感情终将面临社会的非议,更何况自己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自己一天想着人家一千遍,可是人家说不定一天里都不曾将自己放在脑中。就算是退了一万步,这个社会不管我们,乔老师也对自己有情意,但是他腿有残疾,自己不在意,难保父母不在意。 惜芷从小到大就是深居闺阁,从未与任何男子恋爱过,就算是到私塾里念书,她的目光也都是集中在先生一人身上了,从未对其他男孩留意过,此时面对父母要给她说亲,心中有些烦恼,又有点对自己将来会嫁一个怎样的男孩而感到隐隐的期盼,可是心里终究是放不下乔洛愚的。 这天,惜芷下了学,在家中写字。方值晌午,怜玉跑过来,面有忧色,望着惜芷只是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惜芷抬头问道:“怎么?出什么事了?” 怜玉望着惜芷的眼睛说:“小姐,好像有人来上门提亲了。”惜芷心中一惊,问道:“是何人?”怜玉说:“听说是汝宁府府尹来求亲。他家的公子年及弱冠,想要与咱家攀亲。老爷已经答应了。” 惜芷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位公子她连见都没有见过,怎就谈得上婚事了?‘长恨此身非我有’的痛苦她今日方尝,她怔怔地望着怜玉说:“你面有忧色,是为何故?”怜玉低头道:“小姐心系乔先生,怜玉是知道的。” 惜芷心中一阵抽痛,她呢喃道:“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去找先生,表明心迹。”怜玉道。 “可是他究竟也是不能答应我的吧。”惜芷眼眸上浮上一层水雾。 “谁说的,我看那一日你在他家中时,先生对你也并非毫无情意啊。”怜玉道,“你就去试一下吧。” “似我这般样貌不出众,才学也没有多好的女子,有谁会看得上?”惜芷嘟着嘴道。 “小姐,你何苦总这样说?依我看,这偌大的汴梁路,还就找不出比你美,比你有才学的姑娘了。乔先生教出来的人,能错得了吗?”怜玉笑着言。 惜芷动了心,想着如果自己的心意老师能知道,说不定老师就能带着她离开这里,到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这样就不会有人说他们是师生关系了。她点点头,撂下手中的笔,便拉着怜玉出了门。她遗下的纸上,写着一行诗: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私塾里,人已散尽,寂静的书院长廊外,碧色的木槿花开了满园。一阵箫声缓缓传来,曲中半含秋思,半含渺远,听来亦觉灵动有情,似能缠绾人的心扉似的。惜芷慢慢走近,乔洛愚正望着园中木槿花吹箫。怜玉在一旁不走近,惜芷走上前去。 “这箫声真好听。”惜芷感叹道,“仿佛将这木槿花都给听醉了。”洛愚放下箫,清瘦的背影与照进长廊的光晕融合在一起,道:“箫声与木槿花本无情,可叫惜芷一说,此情此景也脉脉多情了。”惜芷道:“先生竟听出是我了。”洛愚转过轮椅来,看着一袭浅粉绫罗衣的惜芷,微笑道:“找我可有什么事?”惜芷道:“近日在家读《长恨歌》,中有一句‘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读来尤是感伤。”洛愚道:“伊人已逝,空作悼叹而已。”惜芷道:“可是唐玄宗毕竟曾经与杨贵妃拥有过一段比翼连枝的日子。”洛愚心中一动,未作回答。惜芷见他未答,脸上一红。又继续说道:“我喜欢抚琴,苏轼道‘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此话何意?”洛愚道:“这世间的种种,都必是相配相和才好,若只有一方有意,而另一方无情,终究是不行的。抚琴如此,吹箫亦是如此,若是我光有指法,而没有这箫天然的悠远多情,也是没有好曲子的。”“琴箫自古被认为是绝配,天地间唯有琴箫才最是默契……”惜芷嗫嚅道,乔洛愚缓缓将望向惜芷的目光低垂,惜芷紧紧望着洛愚,想看他是否有反应,可是良久,洛愚只是不再说话,惜芷心中悲凉,知道自己与他终是无缘了,道:“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先生,对不住,今日说了这般多颠来倒去的浑话,打扰您吹箫的雅兴了。惜芷错了,惜芷告辞。”转身一刹泪珠滚落,她轻然用手帕抹掉,便匆匆走去。乔洛愚抬起头来望着她的背影,心头一抹哀伤残留。 九月二十日,阮府宴请宾客,贺祝汴梁路知事阮文的女儿阮惜芷和汝宁府府尹陆少源的儿子陆隐琮订婚。未婚夫妇为避嫌疑是不用见面的。惜芷待在房中,听着门外爆竹声声,想着怕是所有汴梁路的人都知道了。那么他也知道了,惜芷想。可是他知道了又能怎样,只不过是明白了那日我去的意义,但也已经改变不了事实。 怜玉一直陪着惜芷在房中,知道惜芷心中怅惘,故而不去外面瞧热闹。她悄悄跑到惜芷身边,问道:“小姐,你真不去瞧瞧那位陆公子长什么样么?”惜芷道:“不瞒你说,我心里总隐隐有个感觉,好像我和这位陆公子压根儿就完不了婚。就好像这个人与你一点缘分都没有似的。”怜玉道:“要是真像小姐所说,那小姐与乔先生有缘分么?”惜芷黯然道:“就算是他有意于我,我们成婚也终是难上加难。虽然我是不怕的,可是心中总觉得前方雾霭纷纷,摸不清道路。”她叹了口气,对着怜玉说:“先生不喜欢我,那位陆公子与我也只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真感情。看来我在感情上,是个孤家寡人。”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是阮夫人来了。这妇人身着紫色对襟广袖绫罗衣,头上一支嵌金步摇轻晃,一派雍容。她见到惜芷,问道:“你怎么不去外面瞧瞧,就算不想见别人,看看隐琮也好啊。”惜芷哼了一声,道:“有什么好看的。人家也不喜欢我,只不过遵循父母旨意罢了。”阮夫人道:“等日后相处,感情自然就会有的。哎对了,今日你订婚,你都没有邀请你的先生来,这合适么?”说着往外走,留下一句:“我去着人请来。”惜芷霍地站起来,喊道:“别去别去!”可母亲已经脚步不停地走远。 过了良久,始终没有动静。惜芷本来不愿意出去,如果先生来了,她就更不会出去了。深夜,人已散去,惜芷怔怔地想着先生究竟来了没有,脑中又在猜想着这位陆公子究竟长什么样子。母亲进房来了,拉着惜芷叙说了几番不愿女儿嫁人的心思,惜芷听得心中酸苦。阮夫人道:“陆公子样貌人品都没的说,听说你精通琴书,也很欣赏你这样的姑娘。”惜芷心想我的琴是为他的箫而和,我的书更都是他的衣钵。她低声问:“那陆公子呢,有没有什么爱好?”母亲说:“他平时爱到林中狩猎。可能也会些诗书吧。”惜芷听了,心下一阵茫然。却听母亲道:“你们亲事就定在了十月初十。还有二十日。”惜芷心中突然一阵痛苦,她问道:“为何这般快?”母亲道:“这还快啊?你都多大了,该成亲了。” “那……那先生今天来了没……”惜芷弱声问道。 “你那个先生啊,平素虽一副清傲的样子,可也不至于不通人情,不知今日怎地,愣是推脱不来。不来就不来吧,连个理由也没有。”阮夫人面上不悦之色明显。 惜芷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脸色登时青白。虽然她早知道没人告诉她,先生就应该是没来,可是没想到她的先生竟然连个推辞的理由也没有。可见在他心中,她应该是比一片羽毛还轻的吧。是啊,一个老师,还是如此才华横溢,生的也面如冠玉,怎会喜欢上自己一个貌不出众,还有些傻里傻气的女学生呢,自己的这点才华,人家是看不上的。惜芷不由得冷笑,暗道先生你太也狠心了罢!又自怨自艾起来,哀叹自己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所以任何人都不会喜欢上自己。 蓦然地,惜芷仿佛感觉这个与自己定亲的素未谋面的男孩对自己都比先生对自己好,仿佛觉得这个世界的人都抛弃她了,只有那个陆公子还惦记着自己,心头瞬间涌上一股暖流。心中气道:“乔洛愚,你不要以为我没有人喜欢了!这个天底下所有人都比你有情,以前算是我看错了!再说我又怎会看上你一个站都站不起来的人呢!”想到这,立马打住,心中倒开始替乔洛愚伤心痛苦了。 她强作欢颜,道:“哦是这样。那好,就十月初十结婚吧。” 离成婚的日子越来越近,惜芷每日却要摆弄摆弄那从那片竹林里带回来的竹叶与棋子,心中猜想这枚棋子应该就是老师的,但也不理解为何会嵌在这么细瘦的一片竹叶中。 十月初,有消息传来说朝廷要一批青年人去服徭役。惜芷曾听母亲说过陆隐琮虽年纪符合,可是父亲官职还是比较高的,所以可以推了不去。离成婚的日子越来越近,汴梁路城中也开始出现大批军官挨家挨户地抓壮丁,惜芷每天在家,听得外面吵吵闹闹,虽是太平世间,可是却闹得有种人间地狱之感。惜芷心中对蒙古人的厌恶便更加剧了。 十月初七这日,陆公子遣人送来一条手链,说是送给惜芷的。这手链上有八颗珠子,是银质的,闪着美丽的光晕,珠子间用几个小圆球串起来,独有一番韵味。还有一封信,抽出纸笺,上面是颇为秀气的字:惜芷妹妹,我必会一生一世地待你好。十五字而已,却十分真诚,惜芷心中颇为慰藉。可过了一时,却还是抵不了心中深深的愁怨,这手链也解下了放到了一边,便又拿起那颗棋子,眼中泪珠莹然。 深夜,树林里一片漆黑。惜芷跟着前面那人向前走去,她看不到那个人的脸,心中只隐隐地知道他是陆隐琮。他们二人在树林中穿梭着,惜芷心中一片迷茫。突然间,前方一声呼喊,惜芷跑上前一看,原来是陆隐琮掉进了一个捕猎用的大坑里。惜芷想着自己是他的妻子,应该救他,就纵身一跃,也跳了进去。大坑里杂草丛生,惜芷身上隐隐作痛,想是跳进来时摔伤了。突然,她看到前方的人不是陆隐琮,而是她心心念念的乔洛愚,她正惊讶间。乔洛愚走上前扶住她,柔声问道:“惜芷,摔伤了没有?”惜芷身上的痛全不见了,她惊讶道:“老师,你能走路了!”乔洛愚微笑着说:“是啊。”惜芷望着他眼说道:“洛愚哥哥,其实,你也是喜欢我的对吗?”洛愚温柔地把她拉到怀里,深情望着惜芷,一吻落在了她冰冷的唇上。 蓦然醒来,黄粱一梦。惜芷发现自己躺在自家床榻上,床边放着一袭红嫁衣,还有珠翠首饰。心中明白,若是天亮了,也就是十月初十了。 更漏声阵阵,惜芷下床来,望着窗外无尽的夜,神思渺远。落花不语,今夜的月光将庭院幻化得梦一般,可她的内心,终究叹息声不绝。回头望望那殷红如血的嫁衣,心中只是痛苦痛苦,茫然茫然。多么想一刀剪去那缠罔着她内心的嫁衣,让她逃离这绝境,逃进乔洛愚的怀抱中,亦如那最后的一梦。可又有谁能救得了她呢,她所期盼的一切,有谁能听到呢,不过都是她自己的痴心妄想罢了。秋风灌进衣袍,她闭上双眼,眼泪滑落在面容。 悄然穿上衣服,她跑了出去。青石板路上,透着寒冷与哀伤,秋风掠过她的发梢,她却感到无比的沉重。跑了许久,回头一望,茫茫的夜色,寒冷的一月静静凝望着她。 跑到私塾,她知道这里自己以后是再不能来了。那熟悉的木槿花,那熟悉的温然如玉的身影,那熟悉的气息与音容,此刻她都要作别了。转过身来,她望着曾经乔洛愚吹箫的地方,大声喊了一句:“洛愚哥哥,天好狠心,你也好狠心。我们此生终终再无缘了!”眼泪瞬时滚落。一阵风吹来,将她的手绢吹得不知何处去了…… 回到房间,惜芷再睡不着,两行清泪湿了半方枕头。她心中隐隐地颤抖地说:“上苍,我只想嫁与一个与我两情相悦的人。” 东方已白,阮府前也聚集了一些送亲的亲朋好友。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过了片刻,怜玉急忙跑过来,到了惜芷面前,道:“小姐,有个比天还大的消息!”惜芷急忙问何故。怜玉道:“小姐知道最近官府在抓壮丁吧,前天正好到了汝宁府。那个陆家有权势,本来可以说说就不去了的,可谁知他们家不愿与蒙古人交涉,虽然收拾着房子准备成婚,可还是在昨天让陆公子出去躲一下,那公子便出去打猎。可谁知在树林里碰到了要走的蒙古人,那些蒙古人就不由分说将他带走了,说是充徭役的人数。他家的一个年老的仆人跑回家来告知消息的。”惜芷连忙问道:“那也就是说这消息他们昨个儿就知道了。”怜玉道:“是啊,他们说昨天连忙去追,可是追去的人都回来了,有的说根本没看到被抓的人,有的说看到了,但是没看到陆公子。他们家现在来告诉咱们,正急着想办法呢。”惜芷黯然道:“从来都是富家子弟不去做徭役,贫家才不得不迫于官府威严而去的。谁知陆公子命途多舛,竟然也被抓去了。”怜玉道:“小姐,现下你这婚事该怎么办啊?”惜芷道:“现下被抓到的壮丁也不知被带到哪里去了,说是杂泛差役,可是究竟做什么也没有个定数,到何方去营救啊?”话音未落,却见一位妇人走进屋中,道:“惜芷姑娘,我们家隐琮知道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心中非常欣赏你。”惜芷连忙站起来,低头低声说:“实不敢当。我……我不会下棋作画。”陆夫人道:“现下我儿遭难,可是他没有死,徭役做完他就会回来的。你们可已经有了夫妻之名了啊。”惜芷不解此话何意。阮夫人一脸沉重进来了,道:“现下我已经问过我们家老爷,目前有江浙,江西,湖广行省需要兴修水利,陆公子应该就是被运到那里去了。”陆夫人一听眼泪便下来了,哽咽道:“也是不近的距离,还不知道他究竟是去了哪里了,到底该怎么是好啊?”惜芷道:“陆夫人不要忧伤过度,我想陆公子会好好照顾好自己的。” 将及入夜,阮夫人憔悴不堪地进了惜芷房间,惜芷问道:“母亲,怎么了。”阮夫人道:“孩子,你不知道,从来蒙古人就不好好对待咱们汉人,这是咱们家官职做的颇高才没有受到不好待遇,但是你想想陆隐琮被抓去做徭役了,还能活着回来了吗?”惜芷道:“那怎么办?”阮夫人道:“你与他已经订婚,就已经算是有了夫妻之名,可是如果他回不来,你不就是不能再嫁了吗?”惜芷登时明白过来,却听阮夫人再道:“你如果再嫁,这汴梁路的人都会说你不贞,也不会有人敢娶你了。你这么年轻……”阮夫人说着掉下泪来。惜芷道:“看来我与这位陆公子同是悲哀之人。”说着冷笑了一声。阮夫人道:“那边的陆家如果给你一纸休书也好,可是他们家却是死都不会拿出来这封休书的,你想啊,将来如果他家儿子回来,没有媳妇就不好了,而且就算是他家儿子死了,他们总是要将尸首找到的,到时候也不想他们儿子墓中孤寂,还要在你死后与你合葬呢。”惜芷一想到自己要与一个自己从未谋面过的人合葬就不寒而栗,她连忙说:“那现在究竟有什么办法呢?”阮夫人摇摇头说:“我也没想好呢。终是不能毁了你这一生啊。唉,要是那个陆公子能回来就好了。”怜玉过来道:“夫人不要过度伤心,让我先扶您回去吧。” 惜芷呆呆地看着那个银手链,纸笺上娟秀的字体还依然温暖,不由得感觉这发生的一切就像是做梦一般。怜玉回来,把门紧紧掩好。问道:“小姐现下有什么打算没有?”惜芷摇摇头。怜玉道:“那为何不再向乔老师明说呢,怜玉那天在远处也听到了你对先生说的一番话,那些诗文什么的我不懂,可是总觉得没有清清楚楚表达心意好。”惜芷转头看着怜玉的眼睛道:“那些诗文先生心中明白,你虽不懂,可是他却一定明明白白。算了,今生我不会再去主动找他了,而且他也就是不喜欢我,不爱我。”怜玉问道:“那小姐该怎么办?我听夫人意思,这偌大的汴梁路,都不会有人再来娶你了。”惜芷不言,心中却望着那纸笺上的字呆呆出神。‘一生一世’这四个字在眼中慢慢重叠,心头突然无比的可怜起这个人来。 此夜纤风习习,月终究缺了小小的一边,落尘投影间,红烛明明灭灭。惜芷坐在写字桌子边,自言自语道:“我如果就这般等下去,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可是,先生也不爱我,我也不爱旁人。就算是将来我有了与我两情相悦之人,要与我成婚,可是不说这个社会不会同意,就连我也觉得那位陆公子太过可怜。” 怜玉道:“小姐,可是你也实在不能为了一个自己见都没见过的人等上一辈子吧。” 惜芷突然间脑中有了个主意,这主意让她多日心中的愁苦竟然一时一扫而光,她眼中放光,轻声道:“我们去找陆公子!” 怜玉也瞪大了眼睛,问:“小姐,你说我们要找陆公子去!”惜芷笑着道:“对!我从小没出过远门,正想到外面领略一下天地风光。逃离这个迂腐愚昧的汴梁路。如果能找到陆公子就找到了,找不到,我也终究不想回来了,凭我这才学,也能在外做教书先生!”怜玉也兴奋起来,忽又一脸忧色。惜芷问:“怎么了?”怜玉道:“小姐,夫人不会让你一个女孩子家出去的。”惜芷道:“你当然要陪着我了。就咱们两个出去。”怜玉道:“我陪着小姐自是当然,可是就咱们两个去找陆公子也太少了。”惜芷道:“除了咱们两个还能找谁?人多了就会让母亲知道,她一知道就绝对不会让我出去了。” 怜玉双目莹然,握着惜芷的手,郑重道:“小姐,怜玉从小无亲无故,三岁来到阮家,多蒙小姐照顾。我定会永远追随小姐,此行我拼了命也要绝对保护小姐!”惜芷笑了,望着怜玉灿若星子的双眸,道:“我就知道你最好了。咱俩一块长大,我比你年长两岁,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亲妹子。”微微思索,她继续道:“好妹妹,咱们赶紧趁这些天从母亲那里偷些银钞,然后买几身小厮衣服女扮男装,这样就会减少很多危险的。然后咱们夜里出发,直奔南边!” 第四章:天涯寻卿行三侣 客栈解难临双侠 却说这阮惜芷与丫鬟怜玉买了衣服,偷了不少银钞,乘十月的圆月夜而去。在妆台上留下一封书信,上面蝇头小楷一如往常,写道:父亲母亲,女儿不孝。如今有此命运,思索来去,终是不想以不祥之身拖累二老。今我与怜玉带了很多钱钞,女扮男装,去南边寻找陆公子。前途虽茫茫,可是我二人绝不招摇,每日只作小厮低头走路而已,银钞包裹皆不会放在明处,绝不引人注意,而且定会专拣国道大道行走。我二人虽是女子,可是自忖沉静,且谨慎有加,不会招惹是非,请二老放心。我此去会尽心竭力寻找陆公子,若不得,立马归来。青山绿水,巍峨山川,皆是我汉家的,我也要看遍心方足。若在外有了好差事,可以自己养活了自己,自会书信通知,那时您二位为我办个假丧事即可。见信知女双手奉上,亦悲伤不能胜。再请勿念勿念。 这阮文和夫人看到了这封信,都是惊慌不已。可是差人去找,也究竟不知她二人去往了哪个方向。阮文思来想去,也觉得女儿出去也是一个不算差的法子,更何况女儿向来稳重,怜玉也灵巧懂事,她二人若真能做到如书信中一般,想来也不会出事,故而便不动声色,也不声张这个消息,但是也差人四面八方地去打听她们的下落,想着若能打听得到,自是可以暗中保护女儿。 自十月初十以来,不消六七日,陆隐琮被抓去做徭役的事情就在汴梁路传开了。甘芳伶因十月初十那日生病无法去送亲,在闺中养病了几日,这时突然听说了这个消息,急急忙忙地跑到了阮家。阮家一个老仆说道:“我们小姐这几日正为陆少爷被抓走而神思忧伤,不能见客。”甘芳伶想着这也是情理之中,便走了,可一连去了好几日,那老仆都是这般说,她心中就有些起疑。不顾阮家下人阻拦,硬是冲进了大堂,大声喊惜芷,这时阮文出来,退了下人,将芳伶拉进屋子里细细说了惜芷去寻找陆隐琮之事。 芳伶听了非常惊讶,她问道:“惜芷这么柔弱的一个姑娘,身边只带了一个使女,怎么就出去找陆公子了?”阮文答:“我们也是非常担心,也不知道怎么办是好。”阮文又是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芳伶万不可走漏消息。回到家中,芳伶心中挂记着惜芷。她与惜芷是上私塾时认识的,友谊也非常深厚,想着她心中时时刻刻挂念着先生乔洛愚,而今未婚夫又被抓走做徭役,前方之路扑朔迷离,自是无比可怜这个姑娘。此时她心中无比担忧,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去做。 蓦然里,她突然觉得自己绝对不能这般袖手旁观,一任惜芷在外面前途未卜。思量许久,她冲出门外,跑到私塾中去。私塾里还未下学,乔洛愚没有讲解四书五经,而是神情黯然地念着后主李煜的一首《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他目光流转,缓缓低头,不知在想着什么。满堂的人似乎都被感染,沉浸在淡淡忧伤的气氛中。 下了学,乔洛愚还未离去,只是呆呆地坐在轮椅里,呆呆地出神。芳伶走上前去,道:“先生,芳伶有一事想请先生给拿个法子。”洛愚抬起头,问道:“何事?”芳伶压低声音,道:“先生还记得惜芷么?”洛愚目光渺远,道:“怎会不记得。”“惜芷的未婚夫陆公子被误抓去做徭役了。现下……现下……”洛愚快速地抬起了头,目光中似乎在问道:惜芷怎么了?“现下惜芷就带着她的一个小丫鬟,扮作小厮,出远门找陆公子去了!”芳伶道,“现在她父母也不知道怎么办是好,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是好,可是终究不能让惜芷在外漂泊啊,恳请先生拿个主意出来才好。” 乔洛愚听了,心中一跳。“真是胡闹!”他皱紧眉头说道。 芳伶见此情此景,看乔洛愚对惜芷还是非常关心的。于是心中一动,缓缓道:“先生或许不知道一事。”洛愚抬眼问:“何事?” 芳伶道:“惜芷她……她爱慕您已经很久了。”洛愚心中猛地一痛,脸色愈发苍白。却听芳伶在耳畔继续道:“惜芷这个人,是个有才情的好姑娘,一定不会喜欢上一个自己从未曾谋过面的人的。我觉得她定是对这个陆公子无意。可是她又是个有情义的人,看到陆公子有难,尽管她喜欢的人是您,她也还是去想法子寻找那做徭役的陆公子去了……”洛愚心中一阵痛伤,一阵恍惚。竟然不禁说道:“难道我对她就没有情意么?”芳伶听到,大惊,连忙道:“老师,你说什么?”洛愚自知已然失言,却望着芳伶的眼睛,问道:“她难道真不在乎我站不起来?”芳伶激动得险些落下泪,道:“老师,你也太看低了她!‘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这是您教给我们的!她又怎会因为这区区一事而不爱您呢?”洛愚怔住了不再说话,芳伶继续问道:“您真的也喜欢她是么?”洛愚道:“她已向我表明心迹。”芳伶蹲下来问道:“那您拒绝了她么?”洛愚不语。芳伶站起身来生气道:“你既然对她有情,为何又要拒绝她?如果您不拒绝她,说不定她就不用与那个什么没造化的陆公子定亲了!”洛愚紧锁眉头,想着如今惜芷漂泊在外不知要吃什么苦头,心中竟然无比痛苦,可是一时间真的就没有什么好法子。只听得芳伶的声音继续在耳畔响起:“若是惜芷知道您也喜欢她,不知道有多高兴!”洛愚知晓自己其实已对惜芷暗生情愫,此时听到芳伶这样说,心中万分悔恨,于是下定决心,冲口而出:“她能去找旁人,我又为何不能找她!”芳伶大喜过望,却听乔洛愚唤道:“心昭!”心昭是为洛愚推轮椅的一个小童,自小也是一直跟着他的。心昭过来,虽才十四五年纪,可是眉眼间却透着一股灵气。“咱们快些回去。我回家收拾行囊,你再回来挨家挨户向我那些学生道歉。”洛愚道,摇着轮椅要往外走。“爷,道什么歉?”心昭不解。洛愚道:“这私塾自明天起就不开了,所有的学费一应退回给他们。然后咱们准备上路找人。”心昭惊讶道:“找谁?”洛愚言道:“你且不必再问,随我去就是了。” 夜凉似水,秋意浓,竹叶声声撩心。乔洛愚望着卧榻,思绪回到那一日,仿佛惜芷依然长发垂肩,笑着与他说话。她订亲当日阮府人来邀请他,可他又怎能忍着心痛去参加他心爱女子的订亲礼呢,没有理由则是因为不愿意找任何借口来欺骗她。十月初十前夜,他没有回到这郊外别苑,而是得知惜芷即日嫁人,心中忧闷,故而在私塾中望栏杆外的一缕月色,却于无意间听到了惜芷喊的那一句话。至今,这声‘洛愚哥哥’还回响在耳畔,而斯人已不在身旁。 不知何时起,自己开始牵念起这个姑娘,可是自己虽不在意这师生名分,却又不想因为自己的腿而拖累了她,她虽不在意,可终究也是不行的。但是倘若她真的嫁与别人,难道自己就不痛彻心扉么?她的心意早已经从那句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中传达,就算是嫁给了旁人,她又能高兴么? “愚儿,明日便上路了,可要小心!”养父进来说道,打断他的思绪。洛愚淡然一笑:“是。”“你虽然会使暗器,但是也万不要招惹是非,毕竟这暗器不能保全你。”养父又细细叮嘱。 原来这乔洛愚的养父是个能文能武的高人,只因不想到朝中为官,便隐居在汴梁。他传了乔洛愚琴棋书画,又教了些暗器功夫。乔洛愚天赋异禀,在家时以棋子作暗器,勤加练习,竟然手法十分高明。那一日惜芷来郊外放风筝,无意闯到了竹林,那时正起风,竹叶满天飞,乔洛愚正以棋子去击打竹叶,没有看到身着一身青色的惜芷,便不小心打中了她,才有了那一日的相遇。 “洛愚明白,父亲不必挂念。”洛愚恭敬答道。 起风了,养父替洛愚关上了窗子,便出去了。洛愚拿起桌上的一条手绢。那一晚,就是这样的大风,吹走了她的手绢,这绢帕飞舞不歇,却最终停在了洛愚的膝上。 洛愚望着手绢,想道:此行一定要找到她,就算不为我们这两情相悦的心意,老师找学生,也是天经地义的。 已入深秋,叶子落了遍地,偶尔有几只鹧鸪掠影而去。洛愚与心昭收拾了行囊,定下了去南边的路线,即便启程。却见甘芳伶背着一个包裹赶上前来,拦住去路,眉眼含笑地对洛愚说:“先生,我也同你一起去吧!”洛愚捋了捋鬓下长发,道:“你一个女孩子,就算是父母同意你出远门,与我们两个男子一起行走,总归是于清誉不好。”芳伶道:“先生你也走了,我平日没有学可以上了。说不定也要被父母胡乱安排一个什么鬼亲事,我才不要呢!您就体谅我这思友念友之心吧,好不好?再说了,我还可以照顾你呢不是!”洛愚微笑道:“你先照顾好你自己再说吧!”当下示意心昭继续走,芳伶知道他已经同意,便在旁跟着。芳伶素来闲不住,一路上和乔洛愚说惜芷怎么怎么喜欢他,可怜惜芷一腔从未和洛愚明说过的爱意,倒给芳伶说了个透。芳伶认为这番话说出来,说不定能促成一段美事。洛愚听了,心中又是惊喜,又是后悔。想着若能找到阮惜芷,她要是不介意自己的腿的话,便要娶了她做妻子。这样说着话,路途倒也颇不寂寞。 行了十日,快出了河南江北行省的时候,心昭提议道:“爷,今儿是十一月初一,咱们就在这颇为繁华的地方找个客栈歇一夜,吃点好的,养精蓄锐,再赶路不迟。”洛愚答应,三人便找了个上等客栈歇下了。 晚饭时候,三人正在客栈楼下饮酒吃饭,忽听得客栈门外人声吵闹,片刻,一行蒙古兵闯了进来,为首的一个士兵背着一个军官模样的人。那军官垂着脑袋,看着像是生了什么重病。一个士兵大声对客栈老板说:“给我们找几间房,然后把这边所有的名医都请过来,给我们大人治病。”老板迭声答应着去了,那一行蒙古兵上了楼梯。 芳伶皱着眉头道:“这些人怕是要和咱们比邻而住,实在太过吵闹!”心昭道:“也不知这位军官得了什么病。”洛愚道:“这一行人带着弓箭,像是外出打猎,这位军官没有外伤,而且还能打猎,必是突发之症,有可能是中毒。” 心昭道:“自从蒙古建立大元,反元的组织就一直多不胜数,说不准是什么英雄潜入这帮蒙古人中,然后给饭里下了毒。”洛愚听了,心中怅惘,轻轻叹了口气。心昭见了,明白洛愚是因为自己残疾没有办法给汉人出力而伤心,自知失言,不再言语,埋头吃饭。芳伶见了,也看出洛愚心事,她虽豪爽率直,却不是瞧不出形势的。但是此刻心中又实在是好奇乔洛愚的腿,于是按捺不住,低声问道:“老师,你的腿……有没有找医生来治过啊?”洛愚道:“小时寻过医生,可他们都说瞧不出什么病。倒是有一位医生曾提过,要治我的腿,须得备齐一系列的药材,且不说难寻,那些药材备齐了就要好几年的功夫。我父亲非要治好我的腿,费了好大的劲,最终倒是集齐了这些药材,全部按那医生所说,吃了一年光景的药,按理该能站起来了,可我还是站不起来。那医生也束手无策了,父亲虽还要为我治腿,可我终究不想让他那样奔波了。”芳伶听了,心中惋惜。 洛愚和心昭回到客房,过不多一会儿,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想是医生已经请来了。到了半夜,洛愚突然被一阵声音吵醒,再一听,原来是隔壁蒙古人在大声咆哮那些没能将那蒙古军官病治好的医生们。他心有不忿,唤道:“心昭,我们去看看。” 两人出了门,那屋喝骂声依旧不绝。不一会儿,很多被吵醒的人都纷纷到近处来看,听着里面一个人喊道:“要是再治不好,把你们这帮没有用的大夫杀了!”洛愚一听这话,取出几枚棋子暗暗扣在手心。 过不片刻,里面一阵呼饶声,房门霍地一下开了,大家纷纷散开,却见一个蒙古兵将一个医生踢了出来,那大夫连滚带爬,迭声求饶。那蒙古人举起刀顺势便要砍下,乔洛愚手疾眼快,那棋子夹着一阵风发了出去,正好打在那士兵手背上,顿时,被打中处鲜血横流,那士兵痛得丢了刀,蹲在地上大声哎呦,用蒙古话大声咒骂,往乔洛愚那边扫视,可是洛愚在人丛后,又是坐着,并不起眼。 芳伶也已经在这,这时,从房里出来一个人,把那些医生带了出来,巡视了一圈,问道:“你们中有没有会治病的医生,这些人全不中用,治不好我们大人的病,现在我要把他们全杀了,如果有人能出来治病,可以救他们。”人们心中大多已经开始不忿,可是对方是蒙古人,又有刀,一个个也只能是敢怒不敢言。这时,芳伶后面有两个人经过她,穿过人丛,到了前面。芳伶一瞧下,不禁大惊。 却见这是两名男子,一位身着深蓝边白色对襟粗布衣,背着个药囊,面目清秀,一身正气,瞧着二十六、七岁年纪,这一位倒没有什么,主要是他身边的一位,身着棕色粗布短褐,束黑色腰带,步伐甚是矫健,而那模样竟然活脱脱是另外一个乔洛愚。 乔洛愚看了二人,也是立即惊住。却见棕衣男子一挑双眉,冷冷道:“你们放了他们,治不好病就杀人,天底下没这个道理。我哥会医人,让他去瞧瞧,瞧好了便罢,瞧不好也是你们自己没造化。”那蒙古人听了,身子一让,说:“请二位进去瞧吧。”那白衣男子进去了,棕衣男子扶起地上的那位医生,对着他们说:“你们快走吧!”那蒙古人伸刀一拦,道:“若是你们治不好怎么办?”那人道:“我已经说过了,治不好,是你们自己没造化。但如果你们不让这些人走的话,我们现在也不会给你们治的,当然,我也不会让你们碰这些医生半下。”那蒙古人瞧着他眉眼间什么都不惧的样子,又是身手颇为矫健,且本来就无意杀这些医生,于是便收起刀,一言不发,放那些医生去了。 众人都散去,芳伶一眼看到洛愚,冲过去问:“刚才那人怎么跟先生长得一模一样啊!”洛愚摇摇头,心昭道:“不仅那个人长得和爷一样,另外一个穿白衣的也和爷有点像呢!”洛愚道:“明日且找到那两人问问清楚。” 待到天亮,洛愚询问掌柜那两位男子住在哪间客房,却听掌柜说他们一夜都在那蒙古军官房中治病,并未出来。洛愚便回到自己房间去等,过了片刻,又听得隔壁发生争吵,一人说道:“我们大人这次醒转,要你和我们回去当我们大人府里的医生是抬举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棕衣男子声音起:“说了我们还有急事,不能应你。你们找别的人去罢!”一个温软的声音道:“我医术其实不算高明,这次能治好纯属侥幸。我们还有急事在身,恕不能随你们去。”一人声音严厉道:“让你们走就得走,由不得你们!”随即,有茶杯打碎的声音。 洛愚心想,这帮蒙古人是缠上这二位了,我须得想个法子解救才好。他沉思片刻,寻了纸笔写下几行字,唤过心昭道:“你佯作小二,端了咱们屋的茶水到那屋去,说送茶,然后悄悄把这纸塞到那二人其中一人的手里。记住,万不要教蒙古人发现。”心昭答应了。过了片刻回来,说事情已经办妥。洛愚微笑道:“咱们到客栈门外去等。” 结算了钱财,到了客栈外,洛愚让心昭叫芳伶出来。不一会儿,那两位男子出来了,芳伶也到了跟前。芳伶一下子拉住那白衣男子,道:“二位是什么人?” 这时,两个男子也看到了乔洛愚,自是无比惊讶。洛愚微笑着示意了一下,那白衣男子将一包药给了身后随他们一起出来的一位蒙古人,道:“服下这个,大人就可痊愈。”那人不再言语,拿了药走了。 芳伶在旁看得一头雾水,未让大家说话,便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心昭笑笑,道:“刚才蒙古人不让这两位爷走,爷让我装小二,送茶给他们屋,塞给了他们一张纸条。”芳伶道:“纸条上写了什么?”那白衣男子微笑道:“让我假装说那个蒙古官的病还差一味药,若是他们不放我们走的话,这药就不给他们了。”那棕衣男子道:“真是好计策,省了我和他们动手。”芳伶道:“那你刚才给那人的是什么?”那白衣男子道:“是寻常的药材,加入到药中也吃不死人的。” 二人见到乔洛愚,欢喜上前。那白衣男子走到洛愚身旁,拉起他的手,回头对棕衣男子激动地说:“我们虽然药没找全,人先找到了!” 第五章:午风野店掷铁索 夜雪古镇弃银簪 (1) 原来这白衣男子唤乔洛拙,是乔家的长子,棕衣男子唤乔洛怯,是洛愚的孪生兄长。 当年这对双胞胎中,乔洛愚有残疾,于是其父母将其丢弃。但是多年后,洛拙从医,洛怯习武,得知了有这样一个兄弟在外,便立志要治好他的腿。 于是两人相伴在外寻药,却巧遇了兄弟洛愚。兄弟见面,自然十分欢喜,洛拙谈到父母很是想念洛愚,多年心中有愧,洛愚便也原谅了他们。 几人向郊外走去,一路上愉快闲谈,相述各自从事。芳伶听了这两位的名号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洛拙问道:“姑娘笑什么?”洛愚在旁亦是微笑不语。芳伶对洛愚道:“惜芷曾经说过你说不定还有一个兄弟叫乔洛怯,没想到还真有啊!不但有洛怯,连洛拙都出来了!”洛拙扶了扶肩上的药囊,一本正经道:“正所谓,大巧若拙,大勇若怯,大智若愚。”芳伶不禁感到好笑,心道:“哪有人这样自己夸自己的,更何况我们先生的大智不用说,还真看不出你们兄弟俩的大巧和大勇。”洛拙道:“咱们在郊外寻间房子,便给愚弟治腿。”洛愚只是沉默不语,洛怯道:“你好像有心事。你此番出行所为何事啊?是否耽误了你?”洛愚道:“实不相瞒,小弟此番出行是寻一位学生,她外出漂泊,我实有不放心之处。”洛拙道:“正所谓男儿志在四方,你有什么好为他担心的!”芳伶在旁道:“若是男子还寻找什么?是一位女子,是我们先生的……”她打住不说,生怕说多了让洛愚不好意思。 洛怯已经知晓这要寻的人必定是洛愚的红颜知己,洛拙问道:“是愚弟的什么人啊?”芳伶见状,瞧瞧洛愚,又瞧瞧他这位单纯的兄长,不禁乐了出来。 洛拙望着她,眼神中充满了询问之意,芳伶凑到他身旁,眉眼间笑靥丛生,悄声说:“你这名字起对了!”洛愚回答道:“两情相悦之人。”芳伶听老师这样说,心中也暗暗佩服起他来。 其实洛愚孤傲诡谲,不拿世俗礼节放在心上。能够当着两位兄长说出来他与自己的学生两情相悦,在他看来也没什么。 洛愚心中知晓兄长就是为了治他的腿才在外寻药,这一来自己便不能拂却他们心意。 同时,自己何尝不希望再见到惜芷时是可以走路的。可是这一治就不知能治到何时,心中实在放不下在外面漂泊的惜芷,于是思量许久,对洛怯道:“哥,我有一事相托。”洛怯道:“兄弟你说,能办到的我肯定竭尽全力。”洛愚道:“请替我去南边寻找一下我的那位学生。”洛怯道:“没有问题。但不知兄弟心上人是何模样,走的是什么路线?”洛愚道:“她们主仆两人,女扮男装,穿小厮衣裳,必是十分普通的样子。她们此去南方也是寻人,那人被派发到江浙、江西和湖广行省去做徭役,所以她们的路线也必是先从江浙行省开始的。烦请你将这三个行省都细细的找过才好。”洛怯道:“兄弟所托,我一定尽心竭力,待找到那姑娘,肯定毫发无伤带回来。”于是洛怯买了一匹马,别过兄弟,绝尘向南而去。 第五章:午风野店掷铁索 夜雪古镇弃银簪 (2) 洛拙道:“这下他可算是自由自在了!”洛愚问道:“此话怎讲?”洛拙道:“他自幼习武,本来想要投奔反元组织,可是父母说太危险不准他去,这番和我寻药自是也不能随便行走。此次他自己出去了,一定潇洒快乐得多。” 四人在郊外寻了一间破旧房子,准备治腿。洛愚问道:“哥哥,你之前说药还没寻齐,那是否还要花些时日寻药?”洛拙道:“这些药材已经备好了,可是还缺一味药引,必要上山去采。若是没了这药引,你将这药材服下也是一点用都没有的。”洛愚明白之前医治无效恐就是缺了这味药引。芳伶问道:“那要上哪个山?”洛拙道:“离此最近的便是嵩山。我明日即启程去寻药,你们在此等便可。”芳伶喜道:“那我也和你一起去。”洛拙道:“我一个人上山习惯了,姑娘你这么柔弱,怎么能随我同去呢?”芳伶噘嘴道:“呆在这儿太无聊了,我就是想随你去!”洛愚也劝阻,芳伶只是不依,除了芳伶,这其余的都是男子,都不好说什么,于是便奈何不了她,芳伶次日竟便与洛拙同去了。 彤云密布,两人踏着乱琼碎玉直奔嵩山。一路上芳伶说说笑笑,洛拙心中为芳伶不听话要跟着来而感到不悦,为人又比较木讷,故从不主动与她说话。芳伶一开始倒也不觉什么,后来觉得我这么和你说话,你也不理我一理,渐渐感到有些生气。便也寻个事便要取笑他一番,洛拙心里更是不喜。 行了两日,眼见着到了嵩山。晌午时分,芳伶看着前面有个野店,便问道:“你饿不饿,冷不冷?”洛拙摇头。芳伶看他又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样子,气道:“我可又冷又饿,去前面的小店歇歇脚吧。”洛拙虽不愿意让她来,但想她是女孩子家,走了这么久可能比较累了;又因马上要爬山,正好吃些干粮,于是便同意了。两人进了客店,小店没有客人,小二迎上来道:“公子和夫人要吃些什么?”芳伶脸一红,道:“呸!谁是他夫人!”找个座位坐了,点了些菜。洛拙看菜没上来,就先到了炭火边去烤火,芳伶见了,故意也跑去挡住他的路,笑问:“你不是说你不冷么?”洛拙无奈,回到桌子边。过了一会儿,菜上来了,芳伶就等着洛拙吃,然后再说他一番,可是他迟迟不动筷子。芳伶道:“你怎么不吃?”洛拙瞥了她一眼,道:“不饿。”芳伶瞧他一副可怜的样子,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于是不再管他,自己吃起来。 突然,客店门被踢开。只见一个脸上通红的蒙古人拿着个酒葫芦冲进小店,找了个地方坐了,口中还叽里咕噜说些什么。芳伶,洛拙都眄睨在旁。是时,芳伶身着白毛领淡蓝长衣,束着月白色腰带。虽不言语,仍是清纯美丽。那蒙古人看见了,醉眼上前,意图不轨。 芳伶一惊,连忙站起。洛拙抢上前,将她拉在身后。那蒙古人拿出背后长刀砍将过来,洛拙一躲,顺势将芳伶推到一旁以防伤了她。那蒙古人醉歪歪地往芳伶那边扑过去。洛拙虽然没有弟弟洛怯有一身好武艺,可是也是习惯于上山采药的,身手比较灵巧,身边还带着爬山用的铁钩子和长匕首。当下将挂于腰间的长绳铁钩向那人扔过去,正好勾住那人衣裳,洛拙往后一拉,那人被拉后几步,怒气冲天,回头反手将绳子砍断。便挥舞着长刀向洛拙走来,必欲杀之而后快。他一刀砍过来,洛拙身手敏捷,跳到一侧,那人搠翻了几个桌椅,摇摇晃晃走近。 洛拙对芳伶喊道:“你快出去,我在这里和他周旋。”芳伶心想我虽不是什么英雄豪杰,可是却偏要学人家行事,到了此刻,我又怎能丢下你一人逃走。于是并不走出,寻机帮忙。洛拙正着急,却见那人已走到眼前,一刀砍下,洛拙拿手中长匕首抵住。那人一时奈何他不得,于是收起刀,一下子将洛拙手中的刀踢到一旁,洛拙大惊,一个翻滚躲过他的又一刀。那蒙古人直冲过去,洛拙避之不及,一脚被他踢到墙边,那人冲过去,将长刀举起来,便要砍下。洛拙心想这回自己这命算是交待到这了,再不及多想什么,闭眼等死。可等了片刻,刀却迟迟不见落下来。 第五章:午风野店掷铁索 夜雪古镇弃银簪 (3) 洛拙睁眼一瞧,却见那蒙古人嘴角流血,已然毙命。那人倒下,只见芳伶站在他身后,用恰才自己被踢走的刀从背后杀了他。 芳伶脸如白纸,惊魂不定。纤手握住滴着血的锋刃,犹自颤抖。她虽然素来行事爽利,心性颇急,有些豪放不羁,可是杀人还是头一次,难免心中惶惶。洛拙起身,站在她面前,轻道:“多谢你救了我。”芳伶惊出一身冷汗,跌坐在地上,轻道:“若不是我,你也不会有此危险。”洛拙将她扶起,坐在凳子上。想着她虽然有些蛮横,可今日危险关头不离不弃,倒也看出她是一个勇敢有气节的姑娘,心下厌憎之情倒也除了不少。于是叫过小二,让他妥善掩埋,又包了些干粮,继续带着芳伶上路去了。 雪下得越来越大,两人到了山脚下,发觉山已经浸了浅浅的一层白雪。两人从较平地方走上去,越往上走越陡。洛拙道:“你先在此等候,我上去瞧瞧有没有那味药引。”芳伶急道:“这山这么陡,路还滑,你又没了铁钩子,怎么上啊?”洛拙淡然笑道:“没事,反正我在这下雪天气也不是没上过山。更何况,那雪影花也是长在山的较高处,肯定都会有雪的。”芳伶道:“雪影花?这药引倒是有个极美的名字。”洛拙又笑了一下,道:“你在这里等着,别走远,我上山去了。”芳伶眼神中溢满了担忧,洛拙不等她再说话,便转身上山。 那雪纷纷扰扰不停歇,山上枯草碎石遍地,一片苍茫。洛拙到了那险峻地方,因没了铁钩子,只能以长匕首剜土,剜出个凹进去的坑,再踏上。饶是他上山经验丰富,身手灵巧敏捷,可也不得不小心。一个时辰过去,洛拙已经满头大汗,却到了一个相对平缓的地界。他仰首一望,突然发现,在这白茫茫的山上,只有一处露出了黑地,而那黑地上,却生着一朵淡紫色的花。 他大喜过望,连忙又剜出几个坑上去。却见那黑地上铺了一层的水珠,而花分九瓣,在花蕊处竟然盈着一抔雪。 眼见雪影花已经找到,洛拙想着洛愚的腿能否治好全在这朵花上,便打起了十足的精神。他身子趴在岩壁上,只抬手去摘。手搭上黑地,只觉温暖异常,就在将将碰到那花的一瞬,洛拙感到手上突然有什么软软的东西在爬动,他抬头一看,只见一条蛇正爬在自己手上。他大惊,可他有多次上山经验,也明白不能引起这蛇的注意,于是轻轻地将花摘下,再寻机一下甩掉这蛇。花摘下的一瞬,这黑地骤然变冷,那蛇突然受惊,张开嘴一下子咬在洛拙手背上,洛拙只感到手背上奇痛,连忙缩手,站立不稳,后仰下去,头撞在一块大石头上,瞬间就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只感到脸上落了几滴水,他神思恍惚,只以为是下雨了,醒转过来,却见眼前一双哭得红红的眼睛,原来是芳伶正伏在他榻边落泪。见他醒转,抹了抹眼睛,掩不住的喜悦,笑道:“你终于醒了!”洛拙还觉得头发痛,却不知眼前是何处,他问道:“我们这是在哪?”芳伶道:“你上山那么久,我不放心,正好这时也有个上山采药的人,我求他帮我寻寻你。那个人是个好心人,他说你晕倒了,就拿长绳将你缒下。我们现在是在他家中。”洛拙道:“那赶紧将那人请过来,我要好好谢谢他。”芳伶道:“他母亲生了重病,他今天采药被咱们耽搁了,现下他去小镇上请医生了。我原说你是个医生可以治病,可是你迟迟不醒,他就先去了。”洛拙想说他现在就可以给他母亲治病,却突然一阵恶心,伏在榻边吐了起来。芳伶大惊,连忙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洛拙想起自己被蛇咬的事情,看了一下右手,果然有蛇咬过的牙印,他连忙号了一下脉,所幸那蛇虽然有毒,却不是剧毒。芳伶问道:“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洛拙道:“先扶我去给他母亲治病。”却几乎头晕无法站起,芳伶道:“先歇歇罢!”洛拙正色道:“那人好心救我,我必要报答,如果歇这片刻,误了他母亲,那可如何是好!”执意要去,芳伶只得扶起他,两人搀扶着到了那老妇人的榻前。洛拙脸色苍白,腹内仍是翻江倒海,额头上也渐渐渗出了些汗。芳伶看了,不禁心疼,拿出手帕为他擦了擦汗,洛拙对她一笑,轻说:“多谢。”号过了那妇人的脉,洛拙心中已知道她的病症。于是对芳伶说道:“取过纸笔来。”芳伶依言找到了纸笔,却看洛拙在纸上写了两份药方。“我们去抓药,一则治这位大娘的病,二则治我的毒。”洛拙说道,面色愈发苍白。芳伶惊问:“你中毒了?”洛拙不语。芳伶道:“你中了毒,便让我自己去抓药便可,外面大雪未停,你怎可到外面去呢?我还是自己去小镇上抓药吧!你在这里给我好好躺着!”说着不等洛拙反驳,连忙把他扶回床榻上,给他掩上了被。洛拙此时体虚,哪有力气和芳伶争辩,于是便听话地躺着,迷迷糊糊地轻说:“你万要小心些。”芳伶心中感动,不再多说,便冲进了门外的大雪中。 第五章:午风野店掷铁索 夜雪古镇弃银簪 (4) 芳伶在夜色中匆匆地跑着,漫天大雪,摔了好几跤,她硬是撑着跑到了镇上。 她不知道医馆在何处,于是急急寻着。这时,她看到前面有个人跪着。 她上前一看,却见是刚救了洛拙的那个农户。芳伶惊讶道:“你怎么在这跪着?”那农户道:“我要请这位郭医生去给我娘瞧病啊,可是他说我没钱,他不去!”芳伶气道:“现在的人都不知道什么叫良心么!”于是她扶起那人, “砰砰”两声打门,只见一个人开门,一脸不耐烦,道:“说过了,没钱我就不去。”芳伶气极,上去就打了他一个耳光,骂道:“好贪财黑心的家伙,自以为有点医术就可以见死不救,我告诉你,比你医术高明,比你有仁心的人我们就有,还用你这个半瓶子醋瞎晃悠么!”说着,冲进门去,拿着手上的药方开始对着方格子抓药。 那医生一下子被打蒙,等反应过来,要将芳伶推出。那农户听芳伶说有医生,知道洛拙已醒,心中高兴,胆也壮了,拽着那医生的头将他按到墙边。 那医生哇哇乱叫,却也无法阻拦。芳伶看着药方上明晰清秀的字,很快便抓好了药。 她仔细地将药方放到了怀里,想不给钱来着,后来一想这个农户以后还要到这个医生处来治病,不好就惹下仇怨,于是拔下头上一根银簪,放到桌上,道:“药抓好了,银簪权作药费。今日之事与他全无关系。若以后敢玩什么花招,休怪我们上门向你讨命!”芳伶这一番话说完,心中无比的畅快。 其实她哪有什么帮会组织来帮她,只是她素来豪爽不羁,今日又杀了个蒙古人,心中仿佛增添了很多勇气,这些话说出来就像是真的一样。 那医生听了话吓了一跳,又见有银簪,不知对方什么来头,连连作揖赔笑,道:“不敢不敢。但不知姑娘还有没有病人要我去医治?”芳伶想起洛拙,不知为何心中一阵甜蜜,她浅笑,笑容似盈了一汪甜酒,脆声道:“我们的医生不知比你要高明多少!”说罢,与农户两人出门。 那医生只呆望着芳伶在雪中远去的背影,只道现在社会不太平,这人不知是哪个帮会的当家奶奶,心中只是惶恐后怕。 芳伶回到那农户家中,依照洛拙的药方煎好了两碗药,一碗让农户端给他母亲,一碗给洛拙喝。 洛拙迷蒙间,听到一个温软的声音叫他,睁开眼,只见芳伶正端着一碗药。 他看芳伶脸上落着熬药的几片烟尘,头上衣上都被雪打湿,心中想着她能上得起私塾,必定是某个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今日能够为了自己雪夜奔波,真是难为了她,不由得心中温暖。 端起药来,一饮而尽,嘴中发苦。却见芳伶转身放下药碗,又端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碗来,递给他。 他心中不禁感叹芳伶思虑周全,端起水碗,喝了两口温热的水,又送还给她,道了一声:“多谢。”芳伶坐在榻侧,一双大眼睛正担忧地望着洛拙,问道:“可好些了?”洛拙只是怔怔地望着她说不出话。 他少时读过很多医书,每日只是探求医理,与弟弟在外寻找治乔洛愚的病也是专心异常,哪曾消受这般温柔辞色。 今次与这个有缘相逢的女子出门,虽然自己先前不喜她说话做事的行为,可是在客栈她不离不弃,竭力搭救;在自己病中,她也雪夜出门寻药。 心中不由得对她厌憎之情全除,而一时竟多出许多好感来。芳伶看洛拙这般瞧着自己,脸颊飞上一片绯红。 洛拙道:“这次若不是姑娘和我一起出来,我都不知死过多少回了。”芳伶道:“还不都是因为我,要不你也不会把那上山的铁钩子断了,临此两难。”芳伶又即嗔道:“这般,你也不怨我随你出来了,对吧?”烛光下面庞粉嫩生姿,洛拙笑道:“救命之恩,焉能忘怀。”芳伶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叫:“你采到了那雪影花,是吧?那位农户看到你手中紧紧攥着这花,于是也给带了回来。”洛拙起身,与芳伶在烛光下细细看那花,却见此花泛着淡紫光晕,分了九瓣,洛拙采时其花蕊处盈了一抔雪,此时已经化尽。 芳伶问道:“这花这般瑰异,定有奇效。”洛拙道:“我上山时看到它,发觉它周边的雪都融化,而且旁边还有蛇,定是此花属火,温暖了周旁;而花蕊处还盈着雪,应该是此花中心处属寒,使落在上头的雪不致融化。”芳伶急问:“你说旁边有蛇,你是中了蛇毒么?可厉害么?”洛拙看着她焦急的样子,连忙说:“这蛇大抵只是山中普通的蛇,有毒也并不十分厉害,你刚才取来了药,已经治好了。”芳伶见他把自己毒治好的功劳都说给了她,回想着之前二人来时她还那般对他,心中惭愧。 洛拙笑道:“这下愚弟的腿应该能治好了。”芳伶道:“那咱们还是多休息几日吧,你的毒还需要再歇歇。”洛拙笑道:“就算不为了我的毒,还有那位大娘的病呢,总要三五日方能痊愈。”就在这时,那位农户进来了,双膝跪下,连连感谢。 洛拙和芳伶连忙将其扶起,洛拙道:“若不是你救了我,我现在恐怕已经冻死在山上了……”未等洛拙说完,芳伶接道:“医生有割股之心,他的割股之心胜过旁人千倍万倍,所以你母亲的病一定能治好!”洛拙笑道:“你终于肯说我的好话了!”芳伶娇嗔道:“我几时说过你不好?你要是早些多与我说说话……”说到这儿,闭口不言,脸又红了。 洛拙和芳伶果然又多呆了些日子,直到那妇人的病彻底好了才离开。那农户千恩万谢自不必说。 两人有了这次的患难与共,心中都觉得初相识怕是看错了对方,于是都拉开了话匣子,洛拙给芳伶讲了不少和洛怯出门寻药时有趣的事情,芳伶听得津津有味。 芳伶看他虽然口齿颇为木讷,但是一副热心肠,又端凝稳重,说话起来也是俊目流眄,亲切温和,心中喜欢之情更甚。 第六章:轻歌曼舞白光似梦 软鞭长棍青影如风 (1) 洛拙与芳伶回去便开始为洛愚医腿,洛愚听闻这雪影花来得十分不易,心中对洛拙和芳伶自是十分感激;又闻雪影花之形貌瑰异,饶是书读得多,也是暗暗惊奇。洛愚看芳伶和洛拙说话的样子,心中便已对二人情意知道了六七分。他曾对芳伶笑言:“这雪影花虽属火,似芳伶的性子,可是花蕊总是属寒的,又似哥哥温和的脾性,所以两者相融才是最好。”芳伶听了,脸羞红到了耳根,急道:“当老师的也这般拿学生打趣么!”便跑出门外,却一下子撞到了进来的洛拙,洛拙连忙问:“没撞疼吧?”芳伶望望他,又跑远了,洛拙一脸诧异地看着洛愚,洛愚只是含笑不语。 到了十一月中旬,江浙一带也已进入寒冷时节,虽说不见漫天飞舞的落叶,可这冬雨飘飘洒洒,带来的寒意也直接渗透到骨子里去。阮惜芷和丫鬟怜玉从河南江北行省一路而来,路途奔波,二人却也一直小心仔细,专挑国道大道走,专拣上等客栈居住,故而没有遇到什么危险,还在沿途听到了不少关于国家、江湖的有趣传闻,日子还算好过,二人已入了江浙行省的杭州路。这天,两人在客栈中吃饭,隔壁桌两个人在闲谈。惜芷有意去听,却听其中一个老者道:“官差不中用了!”另一个中年问:“此话怎么讲?”老者道:“最近在大江边修堤坝的劳工总是被人救走,那些官差都奈何不得。”中年道:“会不会是厓海会的那帮好汉做的?”老者道:“应该不会。因为每次被救走的人都特别少。要真是厓海会的,那还不把整个江浙省的劳工都救走啊!”那中年道:“我听闻厓海会和一伙人在为了什么东西在湖广行省打仗!恐怕没时间管这边的事吧!”那老者道:“也说不准,我也听说啊,厓海会在江浙省的弟兄最近被元兵给盯上了,厓海会的头儿们会不管么!虽然他们总会在湖广,可肯定也得从湖广那边儿来救啊!”惜芷自进了这江浙省后就频频听到有人说厓海会的好汉如何如何的英雄仗义,心中也明白这是一个反元的帮会组织,也很佩服他们,现下听说这厓海会的兄弟有难,也是暗暗着急。怜玉此时低声道:“他们说做徭役的人有的被解救了,这里面会不会就有陆公子?”惜芷道:“咱们不知道他是否来江浙行省了,还是明日去大江边瞧瞧罢!”怜玉道:“明日是咱们头一次在劳工里寻人,可万要小心!别叫蒙古人发觉了!”惜芷点点头,暗暗称赞怜玉的谨慎。 第二天,惜芷高高束起了头发,一身黑衣,怜玉也是一身小厮打扮。走了些许时候,便到了大江边。冬日的江边,寒风一阵阵吹来,撩起了江面上的微微薄雾。很多做徭役的人站在江里修堤坝,劳工们三五一伙,有抬木头的,有砌石头的,很多人还都是单衣,大抵是被抓来时没有准备多余的衣服。而这些人的周旁站着穿着厚棉衣棉裤的手持长鞭的蒙古人,嘴里吆喝着,喝骂偷闲的劳工。 惜芷怒气升上心间,道:“明明是正常的做徭役,偏偏就弄得和犯人做苦役似的。这些蒙古人真是欺人太甚!”可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解救他们,想着若是陆隐琮也是这般模样,也是够凄惨的,于是心中忧心万分。 惜芷看着遍地的蒙古人,转身对怜玉说:“怎么办?你我现在小厮打扮,若是进去,说不准就被蒙古人也当作劳工了,到时候咱们俩没把人救出来,再把自己给搭进去了!”饶是怜玉谨慎多思,此刻也没什么法子。惜芷看着那些人都赤着脚站在冰冷的江水里修筑大坝,冻得瑟瑟发抖,心中一阵不忍。想要为他们出头,也知道自己的力量太过微小。 这时,旁边的大路上传来一阵敲铜锣打大鼓的声音,转身一瞧,却见一行人有的拿着牌子,有的敲锣打鼓,还有丫鬟在旁跟着,四个汉子抬着一个红艳的轿子走来,看来是送亲的。惜芷不及细想,冲了上去,把一行人将将拦住。 一个在旁跟着的管家模样的妇人走出来,喝问:“什么人拦轿?”惜芷走到那妇人身边,知道此时唯有她能帮自己,盈盈一拜,口中轻道:“大娘救我!”那妇人此时已经看出这位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看出她着实有难处,便问:“何事需要帮忙?” 惜芷道:“我是个女子,我的未婚夫被抓到这里来做苦工,现在我找不到他。我不认得他的样子,只是知道他叫做陆隐琮,能否请大娘……”那人不等她说完,便道:“这不成,我们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来这里向官老爷讨人,你快些走吧。”说着便要继续走,惜芷见状,从怀里拿出几张纸钞来,双手奉上,道:“这点意思请您收下。我不是让您帮我讨人,只是希望您这阵仗一走一过,帮我喊一喊他,喊上几遍,若是他出来了,您再帮我向官老爷说和说和,他们也不会为难这送亲的不是;若是没出来,我也认了。便再到别处找他就是了。”那妇人还是颇为犹豫,手也没有去拿惜芷奉上的纸钞,惜芷心中焦急,怜玉走过来,看着惜芷着急的样子,一下子给那妇人跪倒在地。那妇人看此模样,知道这两位女子必是狠下心也要找到这人了,于是将怜玉扶起。只从惜芷手上取了一张纸钞,便对送亲的人说:“一会儿走到修堤坝的地方,大家都高声喊陆隐琮,喊清亮些,走慢点儿,多喊几遍!”惜芷听了,大喜,连忙将剩下的钱一并塞到那妇人手中,道:“多谢大娘。这多余的钱就当是给新娘子随礼了。” 那阵仗在大路上走着,果然越走越慢,送亲的人都开始冲着那帮劳工大声高喊着陆隐琮的名字,惜芷和怜玉在旁看着是否有人出来。这堤坝绵延了几里,送亲的人一刻不停地喊,惜芷看到在堤坝边的劳工们都是诧异地看着这送亲的队伍,有几个看得呆了,就被旁边的蒙古军官踹了一脚,便不敢再看,继续到苦役中去。怜玉在旁问惜芷道:“会不会陆公子在这儿,可是不认得这阵仗,以为是重名,所以不出来?”惜芷道:“他这名字这般古怪,会有人和他重名么!就算是如此以为,可是有人救他,还是喊着他的名字,他也不会不出来的。”于是两人又仔细地看着每个人的神色,不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她们多盼着在人丛中能有个人站出来,说自己就是陆隐琮。 这阵仗虽然走得极缓极慢,可也眼见着快走过这大堤了,眼前的劳工里仍旧没有人站出来。惜芷来回走着看着,可是空茫茫的大江为背景,什么好似都是那般渺小枉然,连劳工都不再往那阵仗去瞧了。她心中失望至极,可是还是不死心地,希望从人丛中看到什么。 第六章:轻歌曼舞白光似梦 软鞭长棍青影如风 (2) 送亲阵仗已经走远,敲锣打鼓的声音又起,四周又渐渐安静了下来。惜芷颓然地在这边望着。蓦然里,一段女子的清脆如环佩叮当的悦耳歌声传来,柔情似水,飘飘忽忽,似远似近,听者仿佛心中开了朵花,什么烦恼都忘却了。却见大江边的蒙古人开始混乱,而劳工也来回张望,面有喜色。 这歌声还继续着,唱道: “普天下锦绣乡,环海内风流地。 大元朝新附国,亡宋家旧华夷。 水秀山奇,一到处堪游戏,这答儿忒富贵。 满城中绣幕风帘,一哄地人烟凑集。” 惜芷一听,知道这个唱歌的人必是反元之人,但她敢在有这般多蒙古人的地方唱这样的曲调,惜芷也是暗暗佩服她的勇气。歌声清爽,却亦有情,柔婉中暗蕴讥讽。惜芷正听,却见不知何处飘出了一位衣袂飞扬的女子,直接冲到了那大堤上,出手与蒙古人相斗。她一袭白衣,身手飘逸,衣袂一抚,就可以将一个蒙古人甩倒。蒙古人都聚集起来,挥舞着长刀乱砍,可她浑不在意似的,轻轻闪躲,便让两个蒙古人砍倒了对方身上。虽然穿梭来去,可是口中歌声未歇,听她继续唱着: “百十里街衢整齐,万余家楼阁参差,并无半答儿闲田地。松轩竹径,药圃花蹊,茶园稻陌,竹坞梅溪。一陀儿一句诗题,一步儿一扇屏帏。西盐场便似一带琼瑶,吴山色千叠翡翠。兀良,望钱塘江万顷玻璃。更有清溪、绿水,画船儿来往闲游戏。浙江亭紧相对,相对着险岭高峰长怪石,堪羡堪题。”惜芷不禁暗暗惊奇。 却见她双手一收,从衣袂处抽出了两把剑,长剑在手,施展起了剑法。她剑法似退实进,欲擒故纵,左腕处好似有空,待得敌人从左边砍过时,又轻轻收个剑势,一横将敌人刺倒。剑法飘逸灵巧,看似很轻,可是又实蕴劲力。她身姿忽向右翻,待敌人走近,忽地踩起一人肩膀,在高处长剑挥成圈,敌人登时全部受伤。声东击西,虚虚实实,仿佛《孙子兵法》一般,不仅这样,她身姿还飞舞来去,白色衣袂款款飘着,纤手持剑,如拈柳枝,说不尽的逍遥洒脱;伤人浑若无事,面上俊目流光,樱唇浅笑。惜芷不禁一时看得呆了。怜玉拍拍惜芷,向远处指,道:“小姐,快看那些劳工跑了!”惜芷这才一看,却见与白衣女子打斗的蒙古人所管辖的劳工开始纷纷逃跑,惜芷回头对怜玉说:“咱们赶快趁现在没人看着,去近处找找!”两人飞快跑到了江畔大堤处,在纷纷落跑的劳工里四处寻着,大声喊:“陆隐琮!陆隐琮在么!”劳工们没命地跑,哪里还有人回应。 却见这时一个看起来头衔较高的蒙古人抓住一个正在跑走的劳工,大声对那白衣女子喊道:“你若再来放走这些人,我们便不再与你打,我们便要杀了这些南人!”那白衣女子踢倒一个蒙古兵,回头一看,冷笑一声,对着他一挥手,大喝:“看暗器!”那蒙古人放开劳工,连忙一躲。却并无东西飞来,那女子哈哈大笑,又回身刺倒了一大片蒙古人。那蒙古军官大怒,又要抓人,回身看到正在找人的阮惜芷,拉起她的后颈便走到那女子身前,横刀架在惜芷脖子上,道:“你若再不住手,我真要杀了!” 怜玉看到惜芷被抓,吓了一跳,站住了不敢动。惜芷被抓住,心中也是猛地一惊。惜芷见他威胁那名白衣女子,她虽然以前是未出大门的闺阁女子,可是读过私塾,受到了乔洛愚的思想熏陶,心中对蒙古人的行为早已经深恶痛绝,也是立志要多为汉人做好事。此时她想起自己的经历,喜欢老师却被老师拒绝,未婚夫被抓走致使她无法再在故乡待,此时又寻找陆隐琮不顺,心中愤懑郁结,直感觉这世间的人都要与她作对,眼中不禁含满了热泪。现在被蒙古人抓住,她心中不禁愤怒不已,绝对不肯向蒙古人低头害怕,她不禁想:我虽然不会武功,可是我要杀敌的心也是一样的强烈;我虽然是女流之辈,可也偏学人家英雄豪杰做事!于是心下一横,对那女子喊:“姑娘不必理会,自去杀敌!”那蒙古军官气愤,刚要下手杀掉惜芷,却听耳边那白衣女子大喊:“小心,有暗器!”只道还是骗他,手下未停,惜芷心中一瞬念头划过,只道今日肯定死在了蒙古鞑子手中,闭上眼等死。却听旁边那军官一声闷哼,缓缓倒下,惜芷睁眼,却见他额头上有一枚梨花,已经浅浅渗出了血迹。惜芷和怜玉都一时愣在当场,只听耳畔那如环佩相撞般清脆的声音起,笑道:“说了有暗器,就是不信!”惜芷抬头看,却见那女子挥手,数不清的细针向蒙古人飞去,他们连连躲避,却仍是有好些人被打中。那女子回头看了看跑走的劳工,以及远处赶来援救的蒙古人,道:“今日就先救这么多!”于是口中歌声又起,回身拉起了惜芷和怜玉,就一起混在劳工里跑走。这歌声洋溢在江畔,那女子唱道: “家家掩映渠流水,楼阁峥嵘出翠微,遥望西湖暮山势。看了这壁,觑了那壁,纵有丹青下不得笔。”歌声柔婉,与江上薄雾混为一体。江畔一片狼藉,劳工又跑走了不少。 第六章:轻歌曼舞白光似梦 软鞭长棍青影如风 (3) 阮惜芷和怜玉被那女子拉走,到了集市上,那白衣女子便放开了惜芷的手,径直走远。惜芷琢磨这个姑娘必是什么高人,于是便拉着怜玉悄然跟随在后,三人一路到了郊外。 这郊外是一个僻静所在,连集市声音都半点听不见。却见那白衣女子忽地停住了脚步,回头一望,细细打量了一下她们,凝视着惜芷,问道:“两位小哥跟随我来有何事?” 惜芷这才看清她的容貌。当看清的一霎那,惜芷脑中恍然有一首诗,这样写道: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 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材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却见她肌肤莹莹似白玉,明眸脉脉宛多情。顾盼间,双目纯净如垂髫孩提,浅笑处,笑靥旁两个醉人酒涡。思索时便似运筹在掌,凝望刻仿佛纤绝出尘。白衣袂在风里轻轻浮动,浑身好像散发着光晕一般。 惜芷乍一看到,不禁脱口而出:“你生得好美。”却猛然想起自己还是一身男装打扮,这样说不免失礼。那女子浅浅一笑,又问道:“你们俩遇到什么事了么?需要我帮忙么?”惜芷粗着嗓子道:“在下失礼了。姑娘好身手,刚才救了那么多人!”那女子道:“蒙古鞑子欺我汉家百姓,自然要杀!”顿了顿,道:“两位若不嫌弃,可到我家中一叙。”说罢,转身走了。惜芷心想:这女子虽武艺高强,可是随随便便就把男子邀请到家中,行为也太不检点!可是惜芷又实在好奇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于是拉着怜玉便要跟去。怜玉道:“小姐不怕有诈么!”惜芷道:“她刚才大杀元兵这咱们都是看到了的,难不成还能是坏人么!”于是不待怜玉说,便跟着那女子而去。 这女子左拐右拐,忽地,惜芷眼前现出一片绿竹,这情景倒叫她想起了乔洛愚的郊外别苑,心下不由得一阵怅然若失。随着她进了庭院,到了大堂,惜芷看着她这般光彩明艳,心中反而多了几分怯怯。坐下,那白衣女子很爽快地便道:“在下钟梨蓦,是湖广人。”惜芷正不知要不要告诉她自己的情况,却听她说:“你虽一身男装,可是……”她笑了一下,道:“能看得出是大家闺秀,身上有很重的书卷气。”惜芷听了,才知人家早就看出自己是女扮男装,不由得为之前误会人家感到一阵脸红,便对梨蓦笑道:“我叫阮惜芷,我的私塾老师很有才气,是他教我的诗书!”笑靥满面,莞然生姿。她抿了口茶,问道:“姐姐,你说你是湖广人,怎又到这儿来,还能杀敌救劳工?”梨蓦道:“我是湖广人不错,可是总待在湖广,我嫌憋闷,就到这边来,正好看到这帮元兵不好好对咱们汉人劳工,我当然要出手相救了!便在这郊外僻静处寻间房子,住下了。我想着必要再多救些人走才好。虽说我放了他们,蒙古人还会抓别的人来,可是眼前着实没什么别的好法子了,我便想先放了他们,能解救眼前之难也好啊!” 惜芷怔怔地点了点头,这才知道之前听来的救劳工的人就是眼前这位钟姑娘,心中十分钦佩她,不由得道:“我要是也会武功,也像你那般杀敌该多好!”又说了会话,惜芷竟然发现这个姑娘颇通诗书,琴棋书画无一不会,为人也很随和,更有五分男子气概,心中不禁暗暗称奇。 惜芷道:“我从小是足不出户的,今番出来,希望能看遍祖国山河。但不知姐姐故乡湖广行省都有哪些好玩的事?”钟梨蓦道:“湖广省没别的,山山水水多得很,出海也很容易。要说好玩的事么,我倒是有幸碰上一回。”钟梨蓦索性无事,便将这个奇遇细细地与惜芷说了。惜芷听她说的生动,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画面一般。 这是一片十分空旷的平地,少有人来,却可以隐隐听得见海声。平地上赫然两军对阵的架势,可这对阵的每一方,却只有十个人。但更令人觉得奇怪的是,这两组军队并无立刻刀剑相见的意思,而是都聚精会神地看着两军中央。那中央处,两个都是鹤袍深氅打扮的人在下棋,棋盘旁燎着香,气雾凌绕,看似颇有道家的风骨。可那下棋的两个人并没有气定神闲,逍遥自在的模样,反而都是紧锁眉尖,凝神望棋。 香炉里袅袅不绝的气雾飘出,这棋还要一时三刻方能下完。却见两边的人骑的马都已经略感不耐烦,不停地用前蹄踏起了几阵烟土。而马上的人倒还显得十分沉静,似乎这有一个定下的规矩似的,棋不下完两军都不肯纵马挥刀上前。 这右首的十个人打扮各异,有穿蒙古服饰的,有穿西域服饰的,也有很多汉人。都神情拘谨,皱眉看棋。头里的一个是位中年,服饰华丽;挨着他的则是一个二十岁公子模样的人,穿着蓝衣,瞧着是气宇非常,可是紧张兮兮的,眼睛时而望望棋局,时而望望对面的人。 而左首的十个人则就全是汉人打扮。为首的亦是位中年,手上转着两枚玉石,十分端重沉稳,但是眼睛并没有看向对方,显出些不屑的样子;在他下首的是一位手持长棍的青年男子,却见那青年坐在马上,身姿十分清瘦,一袭玄青色长袍,黑色腰带轻束细腰,十分干练的装束,自有一种清雅风范,潇洒气度,此刻也是专心凝望棋局。左首一侧,不似右边的人那般的呆滞木讷,而是或虎视眈眈,带着一股杀气;或向远方睥睨,十分瞧不起的样子;或两人说话谈笑,插科打诨。似乎这些人的关系比右首十个人亲密得多。 而棋局上渐而布满了棋子,眼见着这白棋被黑棋在各个角落都给围住了,想要冲出也已不得。那持黑棋的老者又下了一颗子,白棋满盘输,他捋了捋须,拱手笑说:“承让!”便站起身,向左首和右首的人都示意了一下。 却见左首那个青衣男子向旁边那个手握玉石的人悄声问了一句话,那人点头,那男子随即拍马出列,回头清朗一笑,道:“各位哥哥,容小弟献丑了!”其他的人都高声呼喝,为他鼓劲。对面的那蓝衣男子见他出来,不愿意露怯,也是纵马便上前,倒没片刻犹豫。 劲风打得衣衫响,青衣男子将长棍挥舞起来拿在身侧,对眼前对手笑道:“不知这么长时间未见,你的武艺可有长进?”那蓝衣男子握着一条长鞭,在地上抽了一下,烟尘四起,他冷冷说:“前番输你两次,是你侥幸了!”青衣男子又笑了一下,青绿色发带在空中飘着,道:“好。今次再来见分晓。”长棍在手,呼呼两下向那人打去。 却见这棍虽然是最寻常不过的兵器,可是也是普天下最有门道的,这青衣男子的棍棒招法倒有些少林家数。对面的长鞭横空抽其左侧,那青衣男子侧身避过,以棍去回击其鞭,蓝衣男子欲以鞭缠其棍,可晚了一点,没有将鞭子之势止住,反教其棍堪堪点到面门,连忙退了几步,稳了一下心神。那青衣男子施展起少林镇山棍来,以“拨”字诀去拨开鞭子的力道,随即“击”字诀跟上,那蓝衣男子挺直身子,以凌空之势抽击,青衣男子一个反身躲过,左手堪堪抓住鞭子,那蓝衣男子急忙回鞭,却不料那人抓鞭是个虚势,右手持棍打其左肩,那蓝衣男子一惊,向右侧一歪,身子半悬于马下,躲过这一棍。随即,他不甘劣势,以鞭瞬间缠青衣男子脚踝,青衣男子早已料到,可是并没有去管,而是以更快的速度用长棍击其脑门,那蓝衣男子无暇细思,不能再缠,只得一蹬马镫飞起,躲过此棍,随即连忙以跃起之势抽过去,那青衣男子仰身躲过,也连忙跃起,用脚在马背上一踩,跳起来,凌空出棍,那蓝衣男子向后一退,出鞭缠棍,那棍被牢牢缠住,蓝衣男子正待发力取棍,青衣男子不再向后拉,而是提棍趋前,几个凌云步,堪堪踢到那蓝衣男子脑门,那蓝衣男子吃了一惊,可自己鞭子已经缠上了棍,而那人又不向后拉,无法将棍脱了那青衣男子之手,一急之下,只得侧身避过,手上之力稍减。那青衣男子一使力,便用棍棒将鞭子夺过。他轻转手中棍,那鞭子在空中绕了几下,便飞将出去。他冲那人一笑,道:“鞭子再次被在下拿到,承让!” 蓝衣男子心中大乱,赤手出掌,青衣男子使上了“缠”字诀,使那蓝衣男子的掌法看似每掌都要打到,实则都是跟着棍法在走。打了片顷,那青衣男子忽地将长棍掷到一旁,也赤手空拳与他打起来。 却见蓝衣男子掌法飘飘忽忽,变化奇快,左手出击之势未歇,右手手掌即至。青衣男子掌法亦是十分灵活多变,且掌势猛烈,掌法纯熟。青衣男子攻势多一些,还有余力紧守门户,那蓝衣男子徒剩了招架之力,虽然快,可架不住对方掌法精熟。二人拆解了一二十招,那蓝衣男子渐感不敌,心中烦躁,不再守门户,而是不管不顾地以进攻势头向其打去! 蓦地里,青衣男子应付之余,抓住了对方的空儿,左手一格,将来势卸到了左边,右掌出击打到了他胸口,那蓝衣男子胸口大震,可还是继续出右拳,那青衣男子将来拳拨到一边,对方右侧门户大开,他身子一矮,右步疾上,以右肘撞其肋部,左手从右臂下穿过抓起蓝衣男子的左手,右手抓其右臂,猛地用力,将蓝衣男子摔到了地上。那蓝衣男子肋骨处奇痛,想必是肋骨已折了几根,他挣扎着站起,肋下痛楚,难以直立,却还是攻青衣男子下盘,那青衣男子迅速移动脚步,突然,腰向后仰去,翻了几个空翻,飞起一脚,踢到那蓝衣男子下颚处,那蓝衣男子被踢到一旁,满嘴吐着鲜血,再站不起来。 青衣男子道了一句:“承让!”连忙纵身上前,将其轻轻扶起。蓝衣男子虽未受重伤,但肋部疼痛万分,虽然心中恨恨,不愿意让他扶自己,可还是动不了了。却听那青衣男子声音在耳边:“只是肋骨断了,回去将养便可。”他痛恨万分,大声道:“你做什么假惺惺……!”话未说完,肋下更是疼痛。 却见那青衣男子转身上马,回到齐声庆贺的左边队列去。那右边的几个人也奔马过来扶那蓝衣男子上马。左首那中年斜着睥睨,冷冷对右首中年道:“这番二将军又赢了。七局之中,我们已经胜了三局。”说罢,调转马头,绝尘而去,左首另九个人紧随其后,一时之间,烟尘四起,马蹄声不绝于耳。 惜芷和怜玉听了,只觉这是前所未有之奇遇。惜芷心中还在回想那青衣男子,觉得这人太过不寻常,不由得痴痴地愣神。良久,怜玉想到了什么,在旁问钟梨蓦道:“姑娘可知这江浙省去往江西省要经过什么路么?”钟梨蓦道:“两位要去江西?你们须要经过新安江,过了新安江,陆路一直向南行就好。但不知两位去江西省有何要事?”惜芷道:“是为了要寻找一个人。”梨蓦道:“敢问此人与姑娘什么关系,让姑娘两人来寻?”惜芷淡淡一笑,道:“算是有缘之人罢!” 惜芷和怜玉在钟梨蓦处住下一宿,次日辞行。惜芷拉着梨蓦的手,恳恳道:“钟姐姐,妹妹有一个意思,想说与姐姐。”梨蓦笑道:“请说。”惜芷道:“姐姐搭救被元兵欺侮的做徭役之人,是功德无量的事,可是姐姐单枪出战,务必小心万分。此番救劳工,救了几人,他日,元兵必会补上几人,虽有收效,可究竟甚微。姐姐不妨忙完了这边的事,可以往北走,我是北方之人,了解一些,北方元兵聚集比南边更甚,作恶多端自不消说,姐姐惩戒恶人,说不定有栋梁之用。”梨蓦道:“说的是。可眼前我看不得那些劳工受难,须得多救几人。江湖辽阔,四海为家,北方我也是一定会去的!”梨蓦将惜芷送了几十里,眼见快到了新安江,已临黄昏。二人虽只有一日之缘,可脾性颇投,此番离别,竟是依依不舍。惜芷和怜玉向前走远,惜芷不由得再回头一望,却见那白衣女子的衣袂飘在空中,倒有种‘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之感,一切不由得如幻如梦,心中也真不知下一次相见会是何时。惜芷与怜玉在黄昏清风里慢慢走着,惜芷越想这女子越觉奇异。她对怜玉道:“这女子名字中有“梨”字;使的暗器上竟然镶着一枚梨花;这倒罢了。可我初见她容颜,竟然能想得到那句“不与群芳同列”,这正是说梨花的。”怜玉笑道:“小姐啊,你曾说你将先生名讳的三字细细阐释,这番又三说梨花与这位姑娘,你这想象力也太丰富了。”惜芷一想到乔洛愚,心中惆怅又起,冷风灌进她的袍袖,不免带来凄神寒骨之感。不知不觉,已不见他一月,此时此刻,她终于尝到那“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的滋味了。 第七章:隔帘犹传轻语信 破空始救危佳人 (1) 却说乔洛怯自受了洛愚所托之事,骑着马晓行夜住地向南来。沿途每到一个客栈都要向掌柜打听是否有两个小厮从这经过,有的掌柜因这两个小厮太过普通故而没有发觉,有眼尖的老板则说瞧见过,说一看就是女扮男装的姑娘。乔洛怯就顺着那些曾经见过她们的客栈沿途走,在十一月的中旬到了江浙省。 他这一日午间投到了一家客栈里,准备在江浙省内细细寻找。他走到客栈掌柜处,问道:“老板,可曾见过两个小厮打扮的人?”那老板道:“小官人是说那两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吧!”乔洛怯不禁一笑,暗想这两个姑娘到哪都能让人给认出来,点点头,那老板接着道:“您啊,真不巧,那两个姑娘从这结账走了。”乔洛怯连忙问:“走了多久?”老板道:“昨天早上走的。”洛怯暗觉真是不巧,她们二人走了一天,不知眼下又到了何处。只得跟老板道谢,店也不住了,匆匆骑马而去。 大街上人群熙攘,乔洛怯的马缓缓走着。此刻的杭州路,真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满眼的繁华景象。可虽是繁华城,终究人已作了亡国奴。乔洛怯心中不禁感慨,思索着如今元兵统治汉人,极尽欺凌。但如果再行开战,老百姓岂不又要受苦,反倒还没有眼下活得好。可转念又想,眼下徭役赋税严苛,老百姓肩上的担子一点也不轻,而且还是没有尊严地活着。说到底,那蒙古人究竟是不把汉人老百姓当作自己的百姓啊。这般出神想着,突然,那马受惊,将他险些摔下,他一跃下马,发现引起马受惊的是一大匹鲜红绸缎,却见那马将抱着绸缎的妇人吓得摔在一边,那妇人手掉了绸缎,马又一下子将绸缎踢远了。 那妇人急忙走过来,拉住洛怯,大声道:“好好地大街上骑什么马!你的马把我的绸缎都踢脏了,你须赔我!”洛怯自知理亏,问道:“要我赔多少?”那妇人道:“起码一千文。”洛怯一听,不由得生起气来。他虽然身上有这些钱,可是自己的马只不过是将绸缎踢脏了,又不是踢破了,自己没有理由赔这么多!况且以后还要走那么长的路,也还会用到钱。于是他强压怒火,道:“我最多赔你两百文。”那妇人道:“你一个男的,这般小气,还没有人家两个姑娘出手大方!”洛怯一听,心念甫动,连忙问道:“什么两个姑娘?”那妇人大声道:“昨个儿我们姑娘出嫁,半路上碰到俩女扮男装的姑娘要我们帮她们在劳工里找人,我们没喊呢人家就给了六百文,最后人没找着,我们还挺对不起人家的呢!你可倒好,马踢了绸缎赔钱还这么不爽快!”洛怯连忙问:“昨天你们是在做徭役的人中找人么?”那妇人道:“是啊!”洛怯又问:“你们江浙省除了那一处做徭役的还有旁的地方么?”那妇人不耐烦道:“没有啦,就那一处!哎你这人真是,和你说赔钱的事呢怎么又扯到徭役上了!”洛怯心下稍宽,拿出了三百文,塞到那妇人手里,道了一声:“多谢你的消息!”随后跨上马离去,留下那妇人在原地对着他的背影犹自怒喊不休。 乔洛怯心想这两个姑娘在江浙省已经寻完人,既然没有寻到,则一定会离开江浙省去江西省。如果自己循着去江西省的路线,则中途一定可以碰到她们。这般想着,打听好了此去江西的路线,快马飞奔,疾驰几十里,竟在快入夜时来到了新安江。 圆月清朗,高悬于空,几缕月光流泻在江面上远远漾了开去。今夜的江面不似往常那般冷清,而是大船三四十只,远近都有分布,大多是商船,还有几艘客船夹杂其中。船上人高举火把,把江照得灯火通明,船上的人来来往往,看样子是外出经商的商人,每船上都放着好几只大箱子,管事的人还在吆喝着一些人将大箱子抬上船。这时,过来一个船家,他笑脸对那管事的道:“爷,我们这自己的客船还要经营拉客,能否就别用我们的船了?”那管事的操着不太熟练的汉话道:“没事,叫你们的客人不用下来,待在船上就行了,我们就放一下箱子,我们的人就待在后面,不会到前舱去的。”那船家讪讪地答应着去了。 却说惜芷和怜玉上了一艘客船,不一会儿,这艘客船便被那些商船给围住了,随即惜芷便听到了那些商人将大箱子放到了船板上,还有十余个商人在后板上歇息。惜芷问船家:“这些人是什么来头的啊?”那船家道:“我也不知道,看着是商人,可我从来没见过这般多的商人来啊,看来是哪个商帮的也说不准。”惜芷道:“商帮竟然有这么多人!”怜玉悄然贴在惜芷耳边道:“这些商人好像是蒙古人。”惜芷仔细一看,果然发现这些商人是蒙古人不错,若不仔细瞧还真看不出来。她心里犯起了嘀咕:“蒙古人怎会有商帮?”她立马提高了警惕,生怕这船家与这帮蒙古人是一伙的,便与怜玉待在前舱内不再出来。 前舱内坐着很多船客,惜芷看来,多是些羁旅漂泊之人。惜芷和怜玉寻了个偏僻地方坐下,发觉身旁竟是个内舱,里面烛火通明,两个模糊的人影映在白色的帘子上。 商船缓缓地开了,客船也开始在江面慢慢地滑行。突然间,远处一阵争吵,惜芷听到另一个船家大喊:“你的马不能带上船。”这时候一个略显冷峻却煞是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道:“以前船上都可以放马,如今为何不行?”惜芷一听,不禁心神大震。她连忙对怜玉道:“是先生的声音!是先生的声音!先生来找我们了!”却听那船家继续道:“今儿个有很多商人放了大箱子,你的马在客船上没地儿搁了。”惜芷情到深处,也不管乔洛愚腿有残疾不太可能来这么远找她,连忙起身冲向外面,怜玉在后面轻声叫惜芷:“官人!官人快回来!”惜芷没听怜玉劝阻,急急冲向舱外,就快要到后板上时,突然被一个伸出来的脚绊了一下,她站立不稳向前倒去,扑到了几个箱子上,向侧翻去,一下子将这几个箱子盖全都带开了。惜芷摔得不轻,伏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猛然看到箱子里装的全都是刀枪兵器。一个商人连忙将箱子盖合上了,气愤地看着惜芷,上去就要踢她一脚,旁边的一个人上来将其拉住,摇了摇头,那人方才不为难惜芷,两人转身又在后板上坐着,惜芷这才看到将她绊倒的是一个正仰着睡觉的商人,此时那商人已经醒转,看了她半晌,重又把眼睛合上。 怜玉忙过来扶起惜芷,两人一同到了船边,极力将视线穿过层层的船只往远处望去。却见商船和客船都已经开了,不再有船靠着江岸,而江畔一棵树下,一匹马正孤零零地望向开远的几十只大船。 第七章:隔帘犹传轻语信 破空始救危佳人 (2) 惜芷一跺脚道:“刚才这么一耽搁,不知老师上了哪一只船了!”怜玉道:“如果是先生的话,他是不会骑马的啊!也许只是某个和先生说话声音相似的人罢了。”惜芷听了这话,知道自己刚才真是太鲁莽了,心中无限怃然。站在后板上,望见几只飞鸟在船的间隙中迅然掠过,清风夹杂着些许寒意灌进了衣袍,渐渐思绪悠悠,翩跹回了故乡,回了那片竹林。良久,轻道:“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她微微苦笑,恐是夜凉似水,心上更寒。 回到前舱前,那个恰才在后板上睡觉的商人又半睁开眼瞧着惜芷,惜芷一愣,连忙低着头半敛蛾眉匆匆进去。回到那个偏僻地方坐着,她头靠在内舱旁,想借着里面的灯火温暖一下自己的凄凄寒夜,怜玉给她披上了一件外衣。惜芷想着现在她两人都是小厮打扮,她给她披衣总是略显奇怪,不由得一笑,心中苦寒略减,缓缓合上了双眼想要休憩一会儿。 夜渐渐安寂,羁旅漂泊的旅人都已沉入梦乡,令人微有奇怪的是,这浩浩荡荡的商船队伍竟也是安静异常。阵阵更漏声,还有木棹划水之音,此刻都是格外清楚。惜芷在心里想着这江上的一缕月光此刻必也是婉转清幽。迷迷糊糊间,她听见了里面的内舱一阵轻语,若不是惜芷的耳朵恰好贴在了内舱旁,她是决计听不见的。就在这时,她轻然睁开了双眼,令她神思清楚的不是里屋人说话的内容,而是一个声音。这声音温和至极,听到的人脑中自然会幻化出一枚在水里涤荡过了的清润玉石,又想起“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样的词语,于是不禁好奇拥有这样声音的人生着什么俊朗模样。 却听那温和的声音道:“三哥,咱们大约二更时分便可到了。”一个略显粗犷的也是极轻的声音起:“是,到了后,咱们就和兄弟们一起去魏大伯处,名帖我已备好……”那个温润声音道:“我想应该先让弟兄们都穿上平常的小厮衣裳再去魏大伯家,虽然父亲已经通信告知于他,但深夜到访,若兵器在身,难免惊动。大隐隐于市,兄弟们穿着小厮衣服在平时打听消息时就可扮作手艺人,再置办点手艺活儿,看着就像小百姓一样,官府应该认不出来。”惜芷听到此处,心中疑虑顿起。那粗犷声音又道:“说的是,咱们两个接到消息后从湖广来,跟江浙省的兄弟们招呼了一声,便先渡江去往杭州路探听风声,发现官府的确还是盘查甚紧,看来前段时间弟兄们在杭州路做下些事确是极大地震动了官府,否则他们也不会聚了那么多兵打坏了公馆。现在也还不知道官兵究竟知不知道咱们这些兄弟已经渡过江去,会不会采取什么行动。今夜咱两个立马渡江回去与兄弟会合,便赶紧将兄弟藏身于市。”惜芷一听这话,知晓了内舱中的两位一定是某个反元组织里的人,心念甫转,猛然想起了之前在客栈中听到的话,说是厓海会在江浙省的弟兄最近被元兵盯得紧,处境极其危险,惜芷还为其担忧,还一心苦苦盼着厓海会的首领能来解救。难不成此刻相隔一面白帘的那模糊的身影,那拥有着温润如玉声音的那个人,却是自己望而却步的厓海会大头目? 她心思颇为灵巧,不由得想到了恰才在船外看到了蒙古商人的大箱子里装满了兵器,那兵器不像是要卖的,更何况兵器不允许商人私自倒卖。这几番思量在脑中重叠,她突然有个想法,那便是这些蒙古人会不会就是当兵的?那要真是如此,他们此行便装,那目的就一定是要出其不意地摧毁厓海会。这般多的蒙古人,还是突然的袭击,他们厓海会怎么可能化险为夷呢?更何况这些蒙古人现下就坐在船上,而厓海会的头目也坐在此船,根本不可能先去遣散他们在彼岸的兄弟。惜芷想到闻名一时的反元大帮会马上要受重击,忧苦漫上心头,痛心不已。 船桨划水声不绝,几声鸟鸣悚然响起,惊悸了这幽寂的夜。惜芷坐在舱中,似能感受到这客船旁密集的船只,挟裹着他们一起前行。思量片刻,觉得现处千钧一发之际,如若自己不可将这讯息发出去,那明天隔了两重世间的,就又是我汉家的兄弟。她用手轻叩内舱帘幔旁边的木板,这声音刚起,帘内的烛火忽地一下灭了,随之消失的还有那两个模糊的影子。惜芷暗暗钦佩这舱内人的警觉性。她将唇贴近帘幔,女孩家纤柔的声音起:“这船上的都是元兵,都有兵器,是来捉你们的,快先行一步。”帘内没有动静,惜芷忧心如焚,连忙又说:“相信我,外面的真都是……”话未说完,却听那个极温和的声音出现在了惜芷的耳畔,仿佛距离只隔了一面帘子,道:“姑娘禁声!”与惜芷声音一样的音量,声音里却多了几分不能抗拒的威严,惜芷立即将没说完的话硬硬咽了下去。却听舱内有细微的咯吱声,惜芷这才知道原来内舱的那一边也有一个门。她不知道这两个人是否都已经出去,可是她总觉得拥有温和声音的那个人还在靠近她的这面帘子旁。第二次咯吱声出现时,那缠绾了惜芷心扉的声音响起:“多谢姑娘相告,日后若相见,必有重谢!”说罢,却听船的另一边两声水响,依稀可辨是两个轻功极好的人踩水而去。 一切又恢复平静,惜芷想象着那两人身影溶尽在月色中的模样,又琢磨着那倏尔的涟漪大抵已然舒缓,心中有一种助人成大事的喜悦感。她将脚放到凳子上,抱着膝,睁着一双明亮杏核眼,呆呆地望着并无什么图画的舫船上方的中央。心中想着,就算是下次见到你,我也不认得你,你也不认得我,你怎么谢我呢。怜玉已经合眼睡着,客船里回绕着微微的鼾声,惜芷却再不能入眠,耳畔是那缠绕不休的如玉般的音调。她想着这样的嗓子唱曲一定是优雅的,忽而又嘲笑起自己来,这样一个头目怎会拘泥于这垂髫少女的所喜,恐怕就算他已是“曲有误,周郎顾”的水准,在刀枪棍棒里摸爬滚打久了也终会生疏了罢。又想着他在厓海会里究竟是什么排位,她想着他叫那人“三哥”,那排位一定低于第三了。这般胡思乱想着,过了好久好久,更漏声残,大抵已至二更。“漏声透入碧窗纱,人静秋千影半斜。”她轻语呢喃着,又蹙了蹙眉,道:“什么‘影半斜’!” 第七章:隔帘犹传轻语信 破空始救危佳人 (3) 惜芷琢磨着应该快到了,正要给还在沉睡中的怜玉披上一件裘裳时,前舱竹簟被撩开一点,一道凶狠的目光逼视着惜芷和她的侍女。随即,那个恰才于睡梦中绊了惜芷一脚的蒙古人闯进来,他倏地抓住惜芷纤弱的手臂。一切都在毫无征兆之间,只听得一位女子凄厉的叫喊声划破了本该入了甜蜜碎梦的阑夜。 这叫喊声仿佛刺破了船舫的木质硬板,将赶了半个多月路、又加之马匹未能带上船而心烦现已沉沉昏睡的乔洛怯猛然唤醒。他拿起手边一柄长剑,撩起船舫竹簟向远处望去,隔了三四只船,目光触及的一刹,他望见两个身材矮小的小厮踉踉跄跄地从舱内跑出,身后紧追不舍的是一位商人。许是刚从睡梦中醒来,他并未认出那两个小厮就是他千辛万苦要寻的姑娘,直到其中一个小厮站在甲板处大喊了一句:“我怎能教蒙古人欺侮了去!”随后弱柳扶风,堪堪欲倾。 惜芷一生中从未遇到如此险境。她不知道如果自己以汉人的身份女扮男装是会引起蒙古人的高度重视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男装那么容易就被认出,她更不深刻了解其实她那两汪如水清眸是多么让人迷恋。现下遇到危险,她连忙冲出了内舱,竟然下意识地要去开启蒙古人的箱子寻找兵器自保,可是箱子上踩着一只脚。她又再次躲过那蒙古恶人的上前,彼时,她已然无路可退,站在甲板上,江水已然溅湿了她的裤脚和鞋袜,寒风无所顾忌地侵入她的小厮衣裳。她多么希望之前的两位此时能在这里救自己,但一切只是徒然了,她心头凉了半寸。她知道自己此次凶多吉少,但一想到自己又是遭险于蒙古人之手,心头悲愤万分,不禁双行泪下,对着冰冷的江风和迷濛的夜空,她绝望而愤然地喊出了那句话。随即,她知晓自己要把此身、此生沉于这江里了。 她望着江面上縠皱波纹,蓦然间想到了自己再不能见父母一面便要惨死他乡,尸骨无存,鼻尖一酸,两颗泪洒落。她缓缓合上双眸,便将身子如失了重心的浮萍一般向江上倒去。倒下去的一瞬,耳边传来怜玉惨厉的那一声小姐。 忽地一阵疾风,一团黑影闪过她最后一抹视线,她只觉得肩膀的锁骨处被一柄很硬的东西拦了一下,拦住她向下倾倒的势头,随即她竟然又站了回来,身后登时一片打斗声。怜玉冲了上来紧紧抱住惜芷,面上泪水纵横,高高束上去的头发也已经微有松弛。惜芷亦是紧紧搂住怜玉,转身去瞧,却见到一个黑色身影在蒙古人丛中闪耀。 却见他执着一柄月光下泠泠如水的长剑,在敌人中轻然施展。剑招极快,仿佛刚一触碰到那人,那人身上便洒落了几滴血珠,随即倒下。出手倒也毫不伪诈,刺向你右侧,绝对不会让你左侧出现伤口。惜芷望着这个黑衣男子,溶溶月色在他身上笼了一层光晕,她觉得那穿梭来去的背影给她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不用一杯茶凉的时间,他已经料理了这些混蛋。惜芷期待他的转身可以给她带来这种熟悉又陌生感觉的答案,可转过来的面庞上,她看到这个人眼睛以下都用黑布遮上了。 惜芷和怜玉呆呆地愣在原地,那男子望向她们身后冲过来的数不其数的蒙古人,对惜芷和怜玉道:“两位姑娘,快走!想办法上岸!” 这句话缠绕耳畔良久,惜芷觉得时间恍若静止。不知为何,脑中回响着这样一个声音:“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这两句诗中,就含有你的名字。”此时此刻,此音响起,双眼瞬时盈满了泪水。冬月透着凄寒的白晕,远处似乎可望见暗云浮在天际,几颗云边孤星闪着清冷的光。惜芷一时之间忘了天地,忘了这是哪里。 惜芷又将目光移到这人脸上,那露出来的眼眸里,似乎有月河星海在流动,只是好似少了些许温雅,多了些许决绝。 寒风将他的衣裳吹得抖动,一挥剑砍落伸过来的无数枪头,他护着两位姑娘到了另一侧船边,对着惜芷道:“从船的甲板走,一个连一个,最后离岸不会太远。”惜芷望望他,缓缓拜了一拜。他扶起惜芷,看看怜玉松弛的束发,一伸手将束着怜玉发髻的发带除下,冷峻的双目现出威严的光,道:“这装扮谁也骗不了!”怜玉一头秀发登时飘在风里,她微有着恼,蹙着眉道:“好霸道的人!”而这个她口中霸道的人又长剑挡敌,身姿矫健,在月光下挥出一片如他眼底星痕一般的光晕海。 好在二人脚步麻利,怜玉发虽散,但近处的船未察觉,远处的船压根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两人到了离岸边最近的一条船上,轻然躲在后板上等了一会儿,船就靠了岸。下了船,趁着沉沉月色,惜芷和散了发的怜玉隐进岸边一片枯树林里,她们都以为来相救的黑衣男子是一位武学高人,纵然惜芷心里有些不一样的感觉,但也便料定他一定不会被擒,于是脚步不停地穿过树林奔远。 那黑衣男子正是乔洛怯无疑。他见到惜芷怜玉遭险于蒙古人,素来行事微有些英雄气的他今次竟然从衣襟上撕下一块布来围住了自己的面庞,他对自己救人有着十足信心,可为了避免日后那些蒙古人认出他来,他只好先遮住他那俊美的脸。其实他从没想过惜芷见到他会有什么反应,会引出什么思量,这也确实避免了盘根出无谓的错误来。也正因为他蒙住了他的脸,教惜芷和怜玉在平安脱险后没有在枯树林里等他一等。待他顺利在蒙古人的截杀中占得先机,从墨一般晕染开来的夜空里出现,轻落到岸边时,冬雨飘零而至,树上缠着几条说不清何年何月便存在于此的枯枝蔓,黑夜凄暗,难以辨认伊人离去的方向。 第八章:机缘临相逢遂侠意 怅恨起对饮道赤心 (1) 天空落雨,凄寒寒的。洛怯没了马,匆匆地拐进这江南人家的巷陌里。夜阑人静,身后听不见蒙古人前来追杀,半盏如豆的灯火也不曾有,只有远处一座废弃的桥洞看来尚可避雨,又仿似有明明灭灭的灯火,在暗夜里打出朦胧的光。他衣衫单薄,被冻得不行,提起一口气,几个腾空步便至。脚未落地,便听得身后一阵风,却是有人袭来。 他心中暗骂可恶,不及转身,剑先出鞘,回手一拦,那人将手中兵器堪堪避开,侧身踢来。乔洛怯回身望去,翻个身躲过这一脚。他大怒,想着自己出门寻人,来到这江浙省,一路上先是遭到讹诈,后又没了马,中途又遇恶斗,都找到了的人又失散了,如今又被人不明所以地袭击,心中悲愤异常,可他争胜之心犹在,所以反倒沉住气,挥起长剑便要与眼前这个人分个高低。 却见洛怯执着剑以极迅猛的剑势挥落,那人向后一仰,迅疾避过。洛怯这才看清这是个身着白色长袍的青年公子模样的人,手上持棍,使的是少林棍法。洛怯来不及奇怪此人为何要与他动手,但既然与己为敌,便武功上见分晓。雨丝细长滑过两人的面庞,各自持着兵器,剑光泠泠,棍风朔朔,身姿矫健不分上下,在清月下忽而白风如影,倏地黑光闪动。二人拆了四五十招,乔洛怯有一身好功夫,又仗着持剑的优势,可就是半点不能占先机,那棍棒在敌人手中被使得出神入化,环绕在旁的仿佛一股避不开的棍风。那白衣公子微微转身,一棍撂在身侧挡住来势,洛怯以为他要逃跑,上前一步,伸剑挑其腿,却见白衣公子以棍撑地向后一跃,将乔洛怯的剑忽地踏住。洛怯一愣,瞬息之间,只见棍正抵着自己头颅。 是时,雨飘得小了些,清月隐进天际,暗云浮浮,正是小巷人家熟睡之际。洛怯抬眼望去,眉眼边的棍撂下了,那人轻轻抬起脚,雨水打在洛怯躺在地上的剑。未等洛怯反应过来,已被他扶起。却听得耳边那人道:“你不是蒙古鞑子。”一句肯定的判断,声音如玉般温润悦耳。随即白衣公子俯腰拾剑,双手奉上,如敬勇士。洛怯道:“阁下功夫过人,小可自叹不如。”拿过剑,方才仔细瞧面前这个人。 却见这公子身着浅白长袍,腰纤细非常,宽腰带扎着琉璃白抱肚,腰带中间镶着一枚纯白玉石;月黄色发带高高束着头发,俊目流眄,英姿飒爽;眉眼间常漾笑意,自有一股风流俊雅范儿在其间,虽是无月暗夜,恍若清月散发皎洁之光。那白衣公子笑道:“若非我方才使诈,阁下也输不了。”洛怯见此人虽然生着一副公子模样,可却是英雄豪杰,不由得心下亲近很多。洛怯向旁一看,这才发现,桥洞旁豁然出现了二三十个擎着灯笼的小厮,灯笼散着朦胧的光晕,那些人都在安静伫立,似听着谁的指示。却听那白衣公子问那些小厮道:“霍三哥先带着弟兄们走了么?”一个小厮出来道:“是,二将军。三将军先带着大部分弟兄们去了,我们刚才没换完衣服,他让我们一会儿和你一起走。”洛怯一脸迷茫,想着这些人说话均带着一股江湖味儿,那么又怎会听眼前这位公子的话,正自心疑,却见身旁白衣男子转头面向洛怯,清朗一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我瞧着阁下武功极好,一表人才,刚才与我打斗时出手明亮,说明人品也佳,不知阁下肯加入反元帮会么?”洛怯心头一惊,想着眼前之人竟然是帮会头目,倏然间愣了半晌。可是他自小习武,虽素喜英雄豪杰做事,但能入了他眼的帮会还真没有几个。清寒目光扫过,淡淡道:“我只肯入厓海会。”白衣男子听了这话,抬手在洛怯肩上拍了一下,又向那些小厮招了招手,叫道:“还不快来见过咱们的新将军!” 乔洛怯又惊又喜,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兄弟们自来相拜,不在话下。他便当即与这位公子同行了。那白衣公子命人将桥洞里换下的衣物和兵器掩埋,洛怯不明就里,但不便多问。众人随即走在青石板路上,那公子对洛怯道:“刚刚我是求贤心切,不能说明实情,真是失礼。阁下应该听说我厓海会在江浙行省的弟兄前段时间在杭州路做下些事,现下官府看的紧,我和我霍三哥必须救弟兄们。我们让他们换上手艺人衣服以躲避官府打击,刚刚他们就是在换衣,我瞧阁下身手不凡,不得不提防,才与你动起手来。没想到……”洛怯笑道:“没想到不打不相识,我竟然由此有幸进入这个帮会!”白衣公子也笑道:“兄弟果然很有英雄气概!” 洛怯看这个人不仅能在这样一个大帮会里做事,又是气度不凡,俊雅非常,心下十分钦佩。他问道:“不知公子尊姓大名?”那公子笑道:“兄弟如此问,我怎敢说!以后都是自家弟兄,不必太过拘礼!小弟姓陆,名唤尹琮。陆是陆放翁之陆,尹是姓尹的尹,琮从美玉之意。但不知兄弟姓名?”洛怯答道:“我姓乔,双字洛怯。乔是从三国桥公之姓,洛是洛阳的洛,怯从……胆怯之怯。”陆尹琮道:“取名时定是从“大勇若怯”之意。所谓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兄弟果真大勇,此名取得极好。恩……我猜兄弟还有个手足叫乔洛愚吧!”说罢笑了起来。洛怯听了,不禁乐道:“被兄弟说对了!”二人又问了各自年龄,洛怯二十三岁,这陆尹琮竟才二十岁,便以哥哥称呼洛怯。乔洛怯看他年纪如此之轻,说话行事颇有江湖老道,心中更自讶异。 二人一路阔谈江湖事,颇有相见恨晚之感。青石板路上坑洼不平,积了不少水,众人擎着灯笼,深深浅浅走了约莫十五里路,来到郊外。陆尹琮道:“哥哥有所不知。这江浙分会的公馆原设在雪窦山,现下兄弟们在杭州路做下事,兄弟们驻扎之处也被元兵探知,前些日子去了雪窦山将公馆打得支离破碎。好在有兄弟已经提前得到消息转移地点,又悄悄渡过了新安江才免遭大难,又来湖广通报消息与我们。现下咱们要带弟兄们去我父亲一位故交住处,此人姓魏,就叫他魏大伯。弟兄们先在此处歇下,平时还要外出扮作手艺人打探官府消息。” 暗夜清雨里,一处人家还闪现着灯火,洛怯果然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偌大的庄院掩映在树后。两人未及走近,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已然迎出,笑道:“霍三将军已经到了,就等着你们了!”陆尹琮拱手道:“深夜来访,多有叨扰,实在失敬。”管家笑道:“将军说哪里的话,我们老爷还急着见将军呢!”几番客套,陆尹琮携着乔洛怯进了大堂,其余小厮自随着管家下去歇息。却见大堂上烛火通明,一个身材微胖,满面红光的中年人笑着走上前来,望着洛怯和尹琮两个人,一时不认得哪位是陆二将军。陆尹琮俯身作揖,诚恳道:“小侄深夜来访,深感惶恐。现下厓海会在江浙省众兄弟受到鞑子危难,承魏大伯念在家父旧情,仗义援手,敝会众兄弟感激无已。您的大恩大德,众兄弟没齿不忘!”却见魏大伯拉住尹琮手,道:“孩子,休说这些客套话!我和你父亲多年挚友,提供一个藏身之所实在不算什么!”尹琮又将洛怯介绍给他,洛怯也是一样行了大礼。落座后,两人又叙说了几番魏大伯与尹琮父亲多年情谊。洛怯在旁看着,觉得陆尹琮说话十分得体老练,短短几言,便可把对魏大伯的感激,以及魏大伯与他父亲多年情分说得恰到好处,不由得心中更添佩服,又想自己可没有这个本事。 陆尹琮对魏大伯道:“大伯,小侄这么晚来实在是有失礼节,惭愧无已。现下天还没亮,大伯再回去歇息,待明日我们再和大伯把酒叙情,这样可好?”魏大伯想着他们也是赶路良久,必定辛苦,当下便着人带他们去休息。心中自也是十分欣赏陆尹琮的为人处事,不由得赞叹后辈英杰当是如此。 第八章:机缘临相逢遂侠意 怅恨起对饮道赤心 (2) 洛怯和尹琮转入后庭,长廊处正好碰到了霍三将军。此人名为霍泰风,四十岁年纪,二十五岁那年家中人尽为蒙古人所杀害,他外出学武逃过一劫,据说回来后只在一片死尸里找到了因为被蔽护没被杀害的刚出世的妹妹。他立志报仇,便将妹妹送给了一户人家。是时厓海会在这年成立,他便进入到这个帮会中,那时总会主方当而立之年。霍泰风为人谨慎,却又敢拼敢打,可以说是没少帮助总会主,是厓海会的肱骨之臣。却见他身材高大魁梧,脸上微有风尘之色,脖颈上一束褐色丝线拴着不知什么物事掖于里怀。 此时霍泰风见陆尹琮身旁又出现了一名青年男子,心中疑虑。却见陆尹琮秀眉微扬,乐呵呵地将洛怯介绍给霍泰风:“三哥,这是我刚结识的兄弟,名唤乔洛怯,武功极好,人品也佳,又是瞧得起咱们帮会的,以后大家便是兄弟了!”霍泰风与乔洛怯各自行了礼,以兄弟相称。霍泰风道:“兄弟入了咱们厓海会,自然是最好不过。现下天色未明,兄弟先去歇息。”洛怯看他表面甚是客套,可对己仿佛存了疑虑;又想自己初来乍到,将来再相处也不迟;他连天赶路,心中又十分惦念那两位姑娘的安危,确已身心俱疲,于是便作别两人,自回房休息。 待洛怯走后,霍泰风对陆尹琮低声道:“老弟,这人你是如何认识的?”陆尹琮便说了经过。霍泰风道:“虽然我没瞧出这人有什么不对头,但还是觉得老弟就这么让他进来有些太过冒险。老弟也知道现在汉人给蒙古鞑子卖命的太多了,他武功既好,说不准就是蒙古鞑子的狗腿子,让他来我们帮会做将军,知道咱们太多事,实在对咱们很危险。”清风徐来,陆尹琮长袍飘然,他清朗一笑,拍了拍霍泰风肩头,道:“三哥,我瞧他双目清澈,说话方直,出手十分明亮,毫不作假。若他是蒙古人的人,那应该早就显得心事重重了。此人武功极好,说实话,我觉得他武功比张天阡还高明许多,如此英杰,不收入麾下,还待何时?”霍泰风看着他双眸清澈,如盈秋水,心中感叹,不禁道:“老弟,你就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义气深重,胸无城府。虽光明磊落,可也要懂得‘防人之心不可无’啊!”陆尹琮温然一笑,如清风沐浴,道:“我记住了,三哥!” 一晃几日过去,厓海会的弟兄们都在外出探听消息。一打听,都说外面风声甚紧,元兵都在仔细地盘查过往百姓。乔洛怯心中虽还是惦记洛愚所托,可是他入了厓海会,只觉得此刻所做之事是他一生所追求之大志,每日都和志同道合的兄弟在一起,怎肯离去?就想着等日后自己随厓海会头目外出办事时再行寻找那两位姑娘,虽如此想,可心里也觉得太过对不起乔洛愚,却又很惦念他的腿现下治好了没。 一日,陆尹琮、霍泰风、乔洛怯正与魏大伯谈天,忽见一名兄弟回来报告:“二将军,三将军,乔将军,兄弟们打探时看到一些蒙古兵到一户人家里将一家子人都带走了,口里似乎说如果那家的女孩不从他们大人,就杀了她的父母哥哥。兄弟们都义愤填膺,嚷嚷着去将那狗官杀了!”陆尹琮听了,怒火中烧,眉尖一蹙,道:“今日晚上动手劫狱,要快,别叫人跟着你们行踪。给足了那家人银两让他们远走,完事了给我回话。”乔洛怯道:“要是不等晚上那家的女孩已经听从了该怎么办?”陆尹琮道:“若是白天动手,难免教人发现行踪,坏了咱们大事。”洛怯微微点头,暗赞他顾全大局。霍泰风道:“若是那官儿人手多,千万别吃了眼前亏,救完了人就走。”那小厮答应着去了。 残月上轻笼着几层阴雾,夜凉似水。洛怯看尹琮坐在庭中一个凉亭内似在望月,便提了一壶酒,两只杯,亦步上凉亭,坐在尹琮身旁。 尹琮笑道:“哥哥与我来喝酒?”洛怯道:“一人独酌总是寂寥,邀兄弟共饮方是乐事。”说着给尹琮杯子里斟了酒。尹琮拿起酒杯,望着杯中酒里映出了零散月影,不禁轻吟:“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说罢仰头将酒饮尽,给自己又斟了一杯。 洛怯道:“自古侠士,我最佩服的便是那些为国家而战的英雄,就像兄弟所言,就算是马革裹尸,也必是心甘情愿。”尹琮道:“好一个心甘情愿!”两人碰了下杯,洛怯不禁叹道:“只可惜现下不能为咱们自己的民族洒血!”尹琮抬起双眼望向天空,心中亦是哀沉,沉吟半晌,轻叹了一声。就在这时,天空落下淅沥冬雨,雨中还夹杂了些许雪片。远处跑来两名厓海会兄弟,见到尹琮,神色极其颓丧,道:“二将军,事情没办成。”尹琮一惊,问:“怎么?”那人继续道:“兄弟们打了进去,那蒙古狗官是个小官,没几个人手,都放倒了。到了牢里,发现那女子的家人都死了,那女子也死了,是拿刀自裁。恐是她宁死未从,自杀在先,那狗官又杀了她家里人。我们已将那狗官毙了。”尹琮双目紧闭,嘴唇微白,良久,缓缓道:“教人发现了没有?”“没有尾随,二将军。”那人恭敬答道。尹琮点了点头,二人退下。 洛怯和尹琮俱是神色凄然,都为这个薄命女子黯然慨叹。夜空里残月愈发黯淡,渐渐似要全隐进那阴雾之中,空中不时传来几声寒鸦哑嘶,夜雨飘零,微风旋着凋零的月桂。正是应了‘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之景。却见尹琮不自觉又倒了杯酒,一口饮尽,嘴中已有苦涩之味。他似在对洛怯说话,又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无助地问苍天:“这蒙古鞑子何时才能离开我中原乡土呵?” 洛怯道:“咱们厓海会定能将蒙古鞑子赶出中原!”尹琮不自禁道:“此大任完成不知要多少年,累及多少生命!我只盼能早点拿到那绢帛,这样就可少了太多血雨腥风。”洛怯问道:“什么绢帛?” 尹琮斟满了酒,抿了一口,缓缓看向洛怯。片刻,他开始说起了关于厓海会的一宗事。只在低头抿酒之际,俊目轻眄,尹琮便开始了讲述。只是那如玉般的声音响在寒凉之夜里,又是说起这样一桩事,不免染上凄凄寒意。 第八章:机缘临相逢遂侠意 怅恨起对饮道赤心 (3) “厓海会是反元帮会,所做之事定是都为了反元大计。”尹琮目光渐而悠远,仿佛忆起了一段遥远的往事。 “这帮会的名头正是取自当年厓山海战,而大宋败了。”两人想起此事,心中皆是郁结惨淡。 “我父亲开创这厓海会,便是不忘厓山海战耻辱,报仇雪恨!”尹琮说道,眼中的光渐而寒冷锐利。 洛怯道:“总会主一片赤心,上苍可鉴!血海深仇,我等必报!”尹琮点点头,两人碰了杯酒,各自饮尽,却听尹琮继续道:“大约两年前,有一位朝里当官的人,自名张圭,四十多岁年纪。来到我父亲曾经习武的甫田少林寺,说要见一位僧人,说有一件要紧事与那僧人有关。少林寺虹恩师父,亦是我父亲恩师,告诉他那人已经圆寂。那张圭便问那人有没有留下什么话,还三番五次遣人企图偷偷进去到那个圆寂僧人的卧房中,可是俱被少林寺的人赶了出去。”洛怯道:“什么人,这么不懂规矩!”尹琮道:“那张圭不是混江湖的。他这么几次三番地偷进,虹恩师父心中疑虑,便自己到那已故僧人房里去看,结果,在那人床榻底下翻出了一件绢帛,绢帛上密密麻麻写着字。这张大人得知了此事,缠着虹恩师父要那绢帛,虹恩师父知道那绢帛上写的事关系重大,便遣人将我父亲叫了来,结果……”洛怯急问:“结果怎的?”尹琮双眼泛出渺远的光,道:“结果我父亲见到了那张圭,知道他是汉人降将张弘范之子,说我陆家和他张家有仇,是不共戴天之仇!”洛怯道:“他父亲当年苟且偷生,理当是天下汉人众矢之的!”尹琮摇摇头,道:“我父亲说我陆家和他张家有大仇!”洛怯心中疑虑,但尹琮不说,他不便多问。 却听尹琮继续道:“那虹恩师父将我父亲和张圭叫到一处,坦言这上面写的是关于蒙古人内部的事,关系相当重大,是以这绢帛必须交给反元之人。这样说来,那便毫无疑问交给我父亲!”洛怯道:“当是如此!那绢帛上写了什么?”尹琮缓缓摇了摇头,道:“这张大人说他虽是在元朝为官,可是所求则是为了要从内部瓦解蒙古人,所以他亦有反元之心,就等着获此绢帛以便宜行事。”尹琮望着凄寒雨雪,道:“可我父亲说两家有大恨,我父亲必要杀了那张圭,再到中书省去杀了他一家!”洛怯道:“究竟两家是何怨恨致使总会主如此?”尹琮缓缓道:“当年厓山海战,张圭父亲不守信用,设计骗了我祖父陆秀夫,亦害了大宋士兵。”洛怯听陆尹琮虽只说了只言片字,仿似云淡风轻似的,可仍能感受到他心中的痛楚。 尹琮道:“那张圭极力解释,说他父亲并没设计陷害,只因当时不守信用的是蒙古人。而且他父亲在厓山海战第二年即病逝,临终前告知了他事情原委,还嘱托他一定找到陆秀夫后人加以善待。”洛怯道:“这人说的是真话么!要是这样的话,那这些年他为何不出现来寻找陆秀夫后人呢!”尹琮淡然笑道:“也本就不用他加以善待了!”又继续道:“我父亲心中对张家的恼恨十分严重,也不相信他会有什么反元之心。可是虹恩师父却劝我父亲放下恩怨,与这位张大人一同联手抗元。而且这绢帛上书写的大事之用处还真是需要人到朝廷内部,从内部将其瓦解,所以虹恩师父反倒认为这张圭拿到这绢帛来反元是更方便的。”洛怯道:“那之后怎样?”尹琮道:“我父亲说:‘就算是不杀了你们一族,我也绝对不会和你们一起联手!’我父亲不杀他,说到底还是被张圭一番为张弘范开解的说辞给说动,可是我父亲的脾气,是断不可能与张圭联手抗元的。可那张圭也怪,似乎也是不愿意和我父亲一起联手。所以虽然两人的杀戮之气减弱,可是还是一副僵局。”洛怯心想这虹恩师父也太过慈软,这个时候不把绢帛给自己的徒弟还给谁呢,更何况这徒弟还有这么大一个反元帮会。 却听尹琮继续道:“这虹恩大师听了当年厓山之畔那张弘范是如何设计陷害的,张圭一直说是因为蒙古人的错而非其父之咎,虹恩大师也认为极有可能是蒙古人作祟。眼见着这般僵局,他提出了一个法子。”洛怯道:“什么法子?”尹琮微微苦笑,道:“要按照当年厓山海畔的方法,让我们两家以此法决出胜者,胜者将赢得此绢帛。”洛怯进一步追问:“那这到底是什么法子?” “两边分别派出十个人,以武功高低各自排下,中间放置一棋局,赢棋者先发,输棋方必须出和其对应的一个人,两人相斗,胜者为赢下一局。我们两家定了七局,先赢下其中四局者则将赢得这绢帛。”外面的雨雪渐渐停歇,月上清霾被风吹得消散了去,洛怯心中十分激动,连忙问:“那咱们赢下了么?”尹琮为两只杯都斟了酒,淡然笑道:“现下我们赢下了三局,而他们赢下了一局。”洛怯道:“这三局是谁赢下的?”尹琮道:“哥哥没来前,厓海会一共是十三位将军,因这张圭在那边作上首,看似武功不弱,我父亲便也只得作上首,然后十位将军各自排下。其实我们这些兄弟平时俱不在一处的,可是此事关系重大,一旦成功,反元大计将事半功倍,所以我们必须都留在湖广为此事与那一伙人打仗。至于,这三场是谁赢下的……”他清朗一笑,双眸含光,道:“当然是兄弟们了,还有那为我方下棋的老者也是棋艺高超!”这陆尹琮谦虚已极,不愿说出这三个胜场实则都已收入他囊中。 而他之所以能胜,则是因为在胜过了对方排行第二位的张圭之子张天阡后,心中十分有保证能再胜,是以每每己方赢棋,他都拍马出战,那张天阡虽知战不过他,也是不得不出。 月光下,两人碰了杯酒,洛怯饮尽,道:“没想到那张圭也是武功高超之人。”尹琮点点头,道:“皇帝身边武功高的人不计其数。可我们只是猜测他武功很高,否则怎肯居于首位,而其实没有人看到过他的武功。”尹琮接着道:“若他武功极高,在朝廷里为官儿,真有反元之心也说不定。”洛怯道:“兄弟信他?”尹琮道:“我说不上完全信他,可心里还是,”他微微浅笑,似在自嘲,深深浅浅的月光流淌在他面庞上,煞是好看。 “愿意相信反元大计能多一力相助。”洛怯看他心中明亮如镜,甚是钦佩他的为人。 洛怯又问:“如果咱们最终赢了,按照总会主的性格,也是绝不会再与那张圭联手了吧?”尹琮缓缓点头,道:“大抵是如此了。可是也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如果那张大人有反元之心,最终还是可以让他们帮助咱们的。”这乔洛怯只觉得陆尹琮心中恰如孩童般清澈明亮,而为人处事又有君子之风范,当真不愧坐厓海会第二把交椅,此时,他倒不在乎自己能坐第几把交椅了,而只是能与这样的人物结识成兄弟,已是人生之大幸。 月已西沉,凉亭边檐落下几滴清雨,地上零零碎碎散落着被风旋下的凋零月桂。 酒壶已空,尹琮站起身来,虽未喝多,可是情之所至,不免摇摇晃晃,口中仍旧说道:“我只盼能早些拿到那绢帛,只盼能早些将蒙古人赶出中原!”洛怯知他心中为反元忧急,自己当然也是一样的杀敌心。 陆尹琮望着亭外夜空,蓦然吟诗:“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清澈的眸子浮上了几层泪花,月光在眼中重重叠叠,他遥望寒空,仰头笑出声来。 第九章:青衫赣水非常路 烈棍飞风问归途 (1) 冬日的风愈显萧瑟寒凉,给人心头亦带来不却的苦寒之意。却说陆尹琮和霍泰风赶来江浙省相救厓海会弟兄,在魏大伯家中已待了半月有余,兄弟们每日探报,初时元兵盘查甚紧,可不消半月便风声渐缓,似是又回到往日平安景象。 腊月初五,陆尹琮一身玄青长袍,浅褐腰带扎着琥珀色抱肚,腰侧悬坠浅碧玉环,腰带中央依旧镶着一枚纯白玉石,青绿色发带绾起发丝,君子如玉,俊雅异常。 他与霍泰风商量已毕,找到洛怯,道:“哥哥,这江浙省的弟兄便暂托你与霍三哥带领。江浙行省是咱们的重要据地,万不能有失。霍三哥为人极好,你有什么不明之事,尽可与他讨教。我便要先回湖广行省了,那边一直是我和总会主在操持,而且也要问问张圭等人将下次比武的日期定在何时。若是日期定下了,霍三哥也要回去,这江浙省便都要由哥哥驻守,所以这段时间哥哥一定要和霍三哥多加学习才好。”洛怯深知要害,当即以二将军之命令领之。又想霍三将军和自己不熟,但此重任能交来,定是陆尹琮对己极其信任,在霍泰风面前说了不少话,心中对陆尹琮更是感激不尽。 陆尹琮只携了四五十人共同回湖广,收拾已毕,出了魏家大门,众人都送出门来。魏大伯长须飘然,郑然对着尹琮道:“孩子你且放心去,这些兄弟就交给我。我这里有一个意思,不知……”尹琮连忙道:“大伯请讲。”那魏大伯道:“这一把年纪,没甚作为,胡乱做了些生意,挣下了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家业。总觉得这一辈子没真正为咱们汉家做些事,心中愧怍。现今这里也算是厓海会一个重要分会,我的意思就是江浙分会现下就将总馆安在我这里,我也为咱们厓海会做些事,你看如何?”陆尹琮大喜,不禁问道:“大伯可愿意提领江浙事宜?”魏大伯轻捋长须,笑着点点头。陆尹琮下身叩拜,口中连道:“大伯于危难间不离不弃,真是对我厓海会大恩大德。您对厓海会的好处,咱们兄弟至死不忘。”霍泰风和乔洛怯俱各欣喜,都来叩拜,厓海会众兄弟也是齐声称谢。这魏大伯看着自己人到中年,还能结交这许多英雄好汉,虽拥有这偌大家业,可生平从没像此时这样豁达畅快。 小厮牵了尹琮的马来,陆尹琮与各位都再拜别,青袍微飘,翻身轻盈上马。这马在原地转了一圈,忽然前蹄扬起,仰身长嘶,尹琮一惊,右手抓紧马缰,手微一用力,这马缰竟然登时断了。无奈之下,他只好翻身向侧,身子在空中转了半圈,宽长袖摆一扬,只见他已稳稳落于地上。身手之捷,令人不及细看。 陆尹琮望着这平日跟自己出入战场未曾胆怯而今日突然狂躁的马,半晌未言。霍泰风看这一幕,皱紧了眉头,过来悄声对尹琮道:“恐是不祥之兆,不宜出行。”陆尹琮思量片刻,道:“三哥,吉凶之兆在人心,不在外物,休要因鬼神之说阻了道路。况且已进腊月,此时不走,往后便更难行。遮莫怎地,今次是要走了!”便命人再取过一条马缰来,抬手好好地抚了抚这马,回头对霍泰风言道:“三哥,我路上一定多加谨慎小心,切莫挂怀!”便与魏大伯,霍泰风,乔洛怯分手,四五十人沿着江浙郊外绝尘向南。只见烟尘滚滚,寒风猎猎,一行人身影渐次隐没在林里。 几日里愈向南走,这天便不似那般凄寒,冬风反似浩浩春风,江南的意味还是蕴藏在更深处。中唐诗人白居易曾经描写江南之冬,有云: 十月江南天气好,可怜冬景似春华。 霜轻未杀萋萋草,日暖初干漠漠沙。 老柘叶黄如嫩树,寒樱枝白是狂花。 此时却羡闲人醉,五马无由入酒家。 便可见这江南的冬天更显悠闲宁静,透着浮生享乐的意思,闲人都要到酒家去寻个半醉微醺。 腊月望日,陆尹琮一行人已进了江西行省,赣江流淌过的地方。熹微晨光,迎着朗朗日出,他见这山水灵动却无半缕幽寒,江河明媚似洒万千紫光,心情大好。陆尹琮亦是个潇洒公子,连天的赶路使他略感疲惫,加之今晨心中高兴,便停驻在了一家酒馆,尚是清晨,酒馆里几乎无人,他便择了个位子坐了。 酒保一看来了这么多人,为首的一个又打扮俊雅奇异,哪敢怠慢,忙不迭地招呼着,烫好了的酒一壶接一壶地上。陆尹琮望着帘幔微卷,阳光溶溶,微风萧萧,不由得轻道:“浮生只觉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将酒饮尽,思量这词的意思,不由得目光远眺,微微沉了口气。 陆尹琮正自喝着,只觉得有两道目光射来,他俊目轻眄,瞥向酒馆遮窗的竹帘子,只见两个人正睁着眼睛鬼鬼祟祟地往里瞧,与陆尹琮的目光一对,登时收回目光,忙忙地跑了。旁边一人也看到了,悄声对尹琮道:“二将军,要不要兄弟们追上去宰了这两人?”陆尹琮抬起酒杯轻抿一口又放下,淡然道:“两只刚出道的雏儿,半点规矩也不懂!怕是哪个小帮会的探子,不碍咱们的事,随他们去吧。”那人答应。 酒已饮毕,和酒保结算了酒钱,一行人快速上马继续前行。蓦一会儿就行至赣江畔。时值冬日,赣江幽寂,铜镜一般,日光流泻在江面。四五十人行在江畔,竟是安静异常,唯听得马蹄踏碎枯枝木叶之声。 就这般行了多时,陆尹琮突然觉得一阵异常。这异常感觉蓦然自心底袭来,仿佛这段路程静谧地有些过了头,而往往安静底下总是潜藏至凶至险的暗流,是要掀起一场索命的厮杀的,这是他多年来江湖刀口舔血的经验。于是他宁神长身,不敢有半刻松懈,手中马缰一提,更是加紧了步伐。 第九章:青衫赣水非常路 烈棍飞风问归途 (2) 正当尹琮神思极慎时,两个影子自前方烟沙中出现,随即隐隐的马蹄声愈来愈清晰。却见两匹深褐色的马迎面奔驰而来,马上的人都是极普通的小厮打扮,但骑术很精,右手都握着长剑。尹琮微微勒缰,放缓了步伐,一行人也都缓缓行着,在旁眄睨。只见这两个小厮经过尹琮的马时离得极远,随即斜斜靠近,到了行伍的后面竟是愈来愈近,突然抽剑出鞘,扬手劈去,那后面的厓海会兄弟一时之间不及反应,拿马鞭挡住,便教那二人连马鞭和人都给劈下来,剑连挥几下,马匹丝毫未停,却已将五人从马上砍落,然后剑迅速回鞘,马鞭子连抽几下,飞也似的纵马而奔,这厓海会众兄弟竟是不及拿兵器相斗。 陆尹琮见此景,心中一沉,猛然将马掉头,飞奔追去,将将追上时,脱马斜斜飞出,欲待出掌。却见一人回身,从袖口里发出一枚小箭,陆尹琮见他回身,早已料到,向侧一让,左手堪堪抓住这枚箭,可就这一抓之间,已然卸力,前面两人跑得远了,恰好马匹赶将上来,尹琮拉着马缰斜翻上马,正待再追,却记挂落在后面的众兄弟,生怕是调虎离山之计,于是左手猛贯气力,将那箭向其中一人飞去,那人虽听耳后有风,连忙一侧身,还是不及避开,右肩被打中,却叫都不叫一声,只是以鞭击马,伏在马上一刻不停地奔走,似是很怕陆尹琮。 陆尹琮急忙回到众兄弟处,好在大家都在原地,并未遭遇危险。被那两人砍落的五个兄弟尽皆血流如注,已然气绝。 饶是陆尹琮气量过人,处变从容,此刻也不禁脸色微青。他青袍微飘,深深蹙着眉,咬出几个字:“先厚葬于此地吧。” 从来没有人敢与厓海会这样狂妄地作对!陆尹琮望着这惨死的五个弟兄,心头翻涌。纵是这两个人武功并不高明到哪里去,但是这突然袭击的行为还是令尹琮心中惊悸和愤怒。他冷静下来,细细思索,想着如今厓海会在道上名头很响,没有哪个小帮会敢与他们为敌,更何况帮会的宗旨向来都是反元,保护厓海会还来不及又怎会伤害?尹琮的目光里隐隐现了一道锐气,他想到了什么!他虽然没有瞧见那两人的脸,可他们的气质如此之熟悉!仿佛在哪里见到过,可是一时又实在想不起来。这两人毫不恋战,仿佛惧了自己,似乎他们此行的目的就只是为了斩杀几个弟兄,给他个下马威!陆尹琮不由得又想到今晨在酒馆里看到的那两个探子,如果这两个探子真的是这一伙人发出来的,那么他们这一行人的行踪已经明晃晃地暴露在那一伙人眼里!那么刚才就只是一个开始!但是那一伙人究竟要什么呢? 五个弟兄被埋在赣江江畔,陆尹琮心中恨道:“来日春暖,再迁遗躯。今日之仇,定为兄弟们相报!” 陆尹琮从随从处拿了长棒,持在身侧,继续向前奔去。厓海会弟兄虽为这五个兄弟之死而愤怒,但是见二将军御棒身侧,便也都谨慎小心更逾平常。 便如梦魇重现一般,没过多久,又是两个影子迅疾自烟沙中驰来。这是两匹枣红色的马,马上之人一个穿着小厮服饰,一个竟是武官打扮,一样的右手持长剑。只是这小厮和之前两人一样离陆尹琮极远,这武官倒是离尹琮颇近。 陆尹琮没等两人奔马趋近,便即拦截,在骏马上长身玉立候着。却见这两人果然将马匹放慢,亦是缓缓上前。 陆尹琮一瞧之下,发现这武官只有一条胳膊,脑中登时回想过来,这熟悉的感觉有了答案,于是之前两个小厮是何方人士自己便也心中有数。只是明白过来了之后,心中不禁一阵发紧,知道今日之事一定非同寻常! 凝神望着面前这两人,尹琮露出淡然的一个笑容,右手仍持着棍,在胸前屈肘,微微抱拳:“两位将军,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啊!”那小厮打扮的人知道他认出他们二人来,也立即面露一个笑,赶紧郑重抱拳,显得更是尖嘴猴腮,面容可憎:“陆将军你也安好!”那武官对那尖嘴猴腮之人大喝:“给他问好做什么,既然他拦了咱们,还不打将上去!”说罢右手一挥,剑鞘滑落,剑光闪耀。可突然间面前只剩下一匹马,这陆尹琮不知翻到了何处去。只听得耳后传来声音:“将军,你的剑鞘别不要了!”却见右侧马后,陆尹琮左手正拿着刚才被抛出的剑鞘,右手背到身后,微微笑着。 这武官狂怒,右手挥剑即向尹琮斩去,陆尹琮身子向后一仰,便如风中云燕一般飞了开去,瞬间便回到了马上。这武官和这尖嘴猴腮之人都是一惊,那武官不禁哼了一声:“以前看你也没有这般快的身手啊!”尹琮清朗一笑,随即紧紧盯住那武官,道:“功夫若是全亮出来,打死了那位公子哥儿怎么办!平白伤了和气!”那武官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仰头大笑,笑声忽停:“从来就没有什么和气!”陆尹琮听了这话,心中发沉,凝神问道:“那你今日是要破了这和气了?”那尖嘴猴腮之人一直未语,尹琮冷眼看去,却见他左手暗暗摸向腰畔,只听得他一声尖叫:“和你哪有什么和气可言!”尹琮眼前登时一片飞光,他猛地一后仰,整个人平直下去,竟将后背贴在马背上,这飞光中的金针尽数从他面前飞过。 尖嘴猴腮之人与那武官都是大惊失色,此人腰肢极细极软,竟似跳舞的优伶一般!却见陆尹琮翻身扬起,长棍出手,喝道:“如此偷袭,该打!”两人瞬息间只觉得一阵凛冽的棍风笼在周边,竟是难以避开。那尖嘴猴腮之人拔剑欲挥,却连剑都未拔出,便连忙翻身躲开这一棒。 那武官单手持剑,开始施展剑法,数记进手招数。陆尹琮看他一味猛攻,没有任何封住自身门户的招式,招数也无比混乱,看不出是哪家名派门路,心中知道此人大抵不出自什么名门正派。他一棒掠出,棍风如洪流激荡,直打那人面门,那人长剑一挥,欲劈其棒,陆尹琮手中的棍恰似生了眼睛一般,忽地按住那剑的剑锋,仿佛粘上去了一般,猛地一推,瞬息之间,借着这剑反弹之力,身子腾跃在空,一脚飞出,踢在那武官的下颚上,却见那人偌大个身躯向后翻去,长剑脱手,被陆尹琮稳稳拿住。 原来这棍棒之法原是以己棍对敌棍的,两棍相斗,讲究劲力连绵不绝,让敌人的棍梢不得离开己之棍风,使得好的,更是沾连粘随,让敌人棍棒随着自己的棍棒。以棍对剑,本处下风,但是这兵器理法大都一个道理,陆尹琮只是将其剑看作是棍,以粘字诀粘住,便可得心应手,更何况此人武功与陆尹琮不能同日而语,故而这棍才可粘住剑,他也才能以剑之力跃起袭人。 尹琮将剑向身后一掷,叫道:“拿好了这位将军的剑!”这剑在空中划了半圈,极利落地落入厓海会兄弟之手。 陆尹琮未等剑落下,便又挥棍向那尖嘴猴腮之人打去,却见尹琮左右两个插步,青影迅疾,伸棍前击。那人大惊失色,拔剑格挡,尹琮使起圈转法,将那剑刃笼在棍风之下。那人只知道这剑劈棍折是天经地义的,怎见过这棍棒笼着剑的,一时之间,自己的剑竟是脱不了这棍风,剑法怎能施展!惊恐大增,却也无计可施。却见尹琮忽地收了棍势,向后稍缓,由下方划个左弧上去,以棍法中“上剃”之招,将那人戳出了数十步开外。尹琮跃起,在两匹马上各点一下,向下猛劈,那武官大惊之下,只得伸那唯一的右臂一挡,尹琮跃起之势何其威力,只听沉闷一声响,那武官已然手臂断折,痛叫不已。 却见那尖嘴猴腮之人快速踉跄着上马,反手一挥,又是一众金针飞来,尹琮手中施展“排棍”棍法,将金针挑落,却见那人如见鹰之兔,已奔得远了去,使劲拍打马屁股,恐怕只恨这马少生了两条腿。 尹琮微微将棍子立在身侧,心道:“我若有心,怎能让你逃了去!”原来这陆尹琮心中还是不想与这伙人伤了和气,是以手下留情,并未出多么厉害的招数,否则凭此人几乎出不了剑的功夫底子,又怎能从他手里逃过? 第九章:青衫赣水非常路 烈棍飞风问归途 (3) 那武官恨道:“这狗腿子跑得倒快!”尹琮横目伫立,淡然道:“你兄弟去了,你也自去吧!我不难为你!”那武官“呸”了一声道:“他怎是我兄弟!怕死的狗腿子!”又生疑地望着尹琮,问道:“你真肯放我去?”尹琮不答,只是径自走去上马。随即缓缓骑马过来,将那剑丢给了武官,淡淡道:“我希望你们四人就已是结束,不要让我看到更多的人,不要坏了这和气,坏了这比赛的方法。”俊目微转,便策马向前奔去,身后众兄弟亦是马儿飞腾,一时间烟尘大作,徒留下这武官在原地呆呆凝望他们远去的身影。 若是换了别人打断了这武官的手臂,他一定恨恨地说:“老子将来一定将你两条臂膀都卸下来!”事实上他已经把弄没他左臂的家伙双臂给卸了下来。而虽知今日己方必胜,且右臂疼痛仍在,可这话竟是说不出口! 骏马飞奔,陆尹琮的思绪一样也是未曾停歇。倘若那一伙人当真要坏了这江湖规矩,那么他今日的处境应是相当危险!四人两两出现,如果按照这样的趋势,他面前还有三对人马等着他,而这三对将是凶险迭增,而且中有五人他压根就没有交过手! 陆尹琮饶是江湖经验颇多,此刻也不禁心里暗暗忧急。这赣江快要走到尽头,前方便是极为险要的峡谷,他难道要绕了道走么?何况也无路可绕,除非他退了回去另从赣江另一侧走,可那无疑要大费周章。况且敌人已经出招,此时再躲,未免显得太过懦弱!他陆尹琮没见敌人时可以先机躲开,可是敌人一旦亮剑,他便也是无可再退的了! 但最让他琢磨不透,让他心中颇为焦灼的是,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 陆尹琮按着一贯江湖路子去想,心里认为只要这规矩不坏,两方仍应和气比较。殊不知这一伙人压根就不是走江湖的人,怎会按照江湖的规矩来!而他也究竟是太过心慈,虽为江湖豪杰,也修为君子风度,虽刀光剑影里来去穿梭,这人心的深奥处还未十分理解得透。 此时尹琮自忖今日之事若能不伤和气,来日比赛分晓了结果,再去上门为这五个冤死的兄弟寻仇。他陆尹琮说到做到,这仇是必要寻的!但如果今日便不忍,寻了仇,结了梁子,势必影响了这比赛的大局,到时候厓海会得不偿失倒没有什么,若是耽搁了反元大计,他陆尹琮恐怕要痛心疾首! 四五十人依旧不避不躲地行在赣江江畔,厓海会兄弟都是十分信任二将军的武艺,是以一点儿都不担心,也本就没什么可担心的,心中还想着这是哪些不知死活的家伙突然袭击,等将来查出,定要泄了今日这口恶气! 过不多时,就在即将走过了赣江,进入一个极为险峻幽谧的大峡谷之时,有马蹄声响起,可是前方却看不到人影。可见这峡谷极其安静,以至于可以将声音先行传来。陆尹琮心里知晓又有两个人到了,隐隐明白了今日恶战之胶着煎熬。 一黑一白两匹马儿自峡谷转出来,这马上的人亦是穿着一黑一白的衣裳,乍一看倒像是梦魂里来索命的黑白无常。却见这穿黑衣的人蒙古装扮,羊羔皮袍外翻半边,满面浓须,唇上厚髭,显得是彪悍异常;而这穿白衣的倒是一派白面书生模样,手上还执着一柄折扇,看起来很是文雅。 陆尹琮见了这二人,知道与自己所料不错。细细观察,黑衣男子手拿大刀,白衣男子袖口停滞,知是藏剑其中。他纵马缓缓上前,这两匹马没有避开他的意思,都是停在当路。 “陆公子,一别多日啦!”那白脸书生缓缓摇着手里的折扇,微微笑着。陆尹琮听他未称呼自己为将军,似有揶揄讽刺之意,但还是淡淡一笑:“两位将军找我,不知有何要事?”那黑须精悍之人双目炯炯有神,凝视他道:“你倒装起糊涂来!” 陆尹琮听了这话,不由得双目上挑,望天一笑:“我这糊涂可是真的!我只道定了规矩便要按规矩办事儿,哪成想这好好的路上多了这许多不速之客!”随即缓缓将目光定在那黑衣人脸上,眼中逐渐凝聚了若有若无的杀气,一字一句道:“今日你们要怎地?” 白面人依旧是摇着折扇,也是慢慢道:“只是想领教一下陆公子的高招!以往总是那么远地看着,今日想自己领教领教!”陆尹琮看此人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心下甚是厌恶,便懒得再多与他说半句话,问道:“是刀先来,还是剑先来?还是刀剑齐上?”那白衣男子微微一惊,知他看出自己袖内藏剑,于是这两招偷袭的第一招便被看出。他干笑一声:“我们怎能以多欺少呢?便由兀良哈兄弟先来罢!”那黑须人微一侧目,道:“承让!”便挥起大刀向陆尹琮砍来。 尹琮将棍舞一个花,凝神来接这人的大刀。却见兀良哈左劈右挥,尽是进手招数。尹琮躲过这两下,以棍回击其刀身,唰唰两声这棍沿着大刀滑了下来,白刃劈风,尹琮不由得退了一步,暗道此人力劲极大。更不泄气,施展起少林寺的小梅花棍法,一式“落英难寻”,棍梢疾点,宛如数不清的繁星点点,落花纷纷。这棍法胜在速度上,兀良哈一开始凭借初战之勇,尚可跟上,到后来陆尹琮愈来愈顺手,这棍便也愈来愈快,兀良哈渐渐跟他不上。忽地,陆尹琮右手使了气力,一招“柔骨玉心”,棍梢软柔,直奔而来,似若一条柔软长蛇吐信。兀良哈还在辗转于他的迅快棍法,而今他突然变了招数,更是难以招架,欲拿刀横劈,可是陆尹琮招法何其娴熟,那人晚了片刻,这软棍已横过大刀,忽地击中兀良哈的前胸。他胸口登时剧痛,这棍法夹带很强的劲力,便不自制地向后翻倒,摔到地上后还向后滑去,他巨大的身子摔翻下去,蓦里烟尘四扬。兀良哈捂着胸口,胸口疼痛至极,不禁大惊于陆尹琮居然能将棍法练到实柔内刚的境界,看似柔软的棍法竟然夹带着如此大的后劲! 陆尹琮也不说话,眼睛一扫,清寒目光瞥着那白面书生,意思是:到了你了。那白面书生不禁心中一凛。 兀良哈大喊:“做什么那么早骄傲,我且没输!”陆尹琮一怔,却见兀良哈从地上爬起来,在胸口上使劲揉了两下,疼痛未减反而更盛,而他却除了上衣,露出了黑黝黝的胸膛,却见腰上系一条绛罗烟袖三串带儿,拴了十二个青兕角牙子扣儿,又将上衣系在腰间,往手里吐了几口唾液,一拍双掌,双膝微屈,双臂大开,正是蒙古风俗里的博克! 第九章:青衫赣水非常路 烈棍飞风问归途 (4) 尹琮不愿与一个受伤之人动手,在马上侧身挥了挥手,道:“我从不乘人之危。”那人哈哈一笑,大声道:“是条汉子,快快与我比试一番,否则便是你自认输了!”陆尹琮道:“你胸口受重击,若要摔跤,恐怕不公!”那兀良哈道:“与人比试摔跤,我本要让别人几招的,否则应算对人不公!”说着,凝视着陆尹琮,双目炯炯有神,那神情似已胜券在握。 尹琮便不多言,轻然离马,扎紧手腕,站近立个门户。却见这兀良哈虽是条粗犷大汉,但是移步换位,灵动非常。两人都各自眼瞧着对方,都不肯率先出手。倏地不防,尹琮只觉得一阵风过来,却见这兀良哈已经握紧了自己腰带,连忙手搭其肩,仗着灵巧,微一用力,侧身挣脱了兀良哈的手腕,从其左胁钻过。兀良哈急转身,左脚迅疾绊住了尹琮右脚,把其臂,托其腰,将陆尹琮举起向左后一翻。尹琮吃惊,未及落地,左脚向兀良哈后心踢去,用力颇猛,登时这兀良哈双手松开,向前踉跄,陆尹琮后转半圈,落地后又向后一跃,方得站稳。 这兀良哈迅疾转过,扑上前来,抓住尹琮双臂,两人开始相持。这兀良哈气壮如虎,虽胸口受重伤,摔跤仍不落下风,陆尹琮相持片刻,不能取胜,不禁暗暗惊叹此人的摔跤本事。眼见着这摔跤中的踢、绊、缠、挑、勾都已尽数使过,兀良哈虽然一时不能取胜,但也是绝对不落下风,而且毫不焦躁,双目一直炯炯有神,似乎极其盼望能打败陆尹琮。过了片刻,陆尹琮已是颇耗体力。 厓海会兄弟见尹琮和这大汉抓着对方,暗蕴气力,转来转去,却分晓不出胜负,都是焦躁不安,很多人都想着抽出弓箭将这黑白两人射死了,但二将军不说话,谁敢动手? 两人相斗正酣,忽听背后兄弟们一声惊呼,那兀良哈登时放开了陆尹琮手臂,扬腿一踢,陆尹琮连忙转身,却见那白面书生正持剑刺来,剑尖呛啷啷,正对准陆尹琮。而兀良哈这一踢,那白衣人登时向侧一翻,躲了这一脚。 陆尹琮暗暗吃惊,要不是兀良哈相救,自己很有可能身受重伤!一腔敌忾之情登时消减,同时不禁愤怒那白衣男子的偷袭之行。他双目怒瞪,脚一用力,跃起数尺,翻了几翻,不等那白衣男子看清,一掌“散花掌”直击那男子肩头,那白衣人哪能避开,右肩受重击,登时剧痛无比,仿似整个右臂以及胸口都受到了大震,摔倒在地,剑也丢在了一旁,口中吐出了点点鲜血,染红了那雪白衣襟,可一柄折扇还是牢牢抓在手里。 却见兀良哈虎目圆睁那白衣人,鼻中呼呼喘气,看那样子,如果那白衣人不是被陆尹琮所打得口吐鲜血,他一定是要怒骂那白衣男子的祖宗。原来这兀良哈好战黩武,一心想要与陆尹琮分个高低胜负,同时也有消耗他体力之用意;况且好战之人,往往讲究光明正大的打仗,最恨这种背后偷袭之作为,是以他的愤慨远不下于陆尹琮。此时他见陆尹琮与自己摔跤相持了这么久,还是一掌便打得那人口吐鲜血,而那白衣人在当初武功排位时还略胜自己一筹,如今看来这陆尹琮武艺实在比自己高明许多。何况今日与其打交道,发觉他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仁人君子,不禁心中又是自伤不如,又是钦佩敬服。 陆尹琮不欲再打,厓海会兄弟纷纷喊道:“二将军,射死这偷袭的小人吧!”陆尹琮摆摆手,示意不要,转身对兀良哈微微施了一礼,那兀良哈也还了一礼,便翻身上马,准备继续前行。那白衣书生在后叫道:“姓陆的,还没和我打,便这么急忙要逃么?”旁边一个厓海会兄弟愤怒非常,跳下了马飞奔过来,抬起马鞭要抽将上去。那白衣男子一把抓住马鞭,反手使重力击在那人肋下,那人登时口吐鲜血,趴在地上,再难起来。登时身后满弓上箭,都是对着那白衣书生。 陆尹琮横目一扫,示意弓箭放下。跳下马来并不理那书生,径自走去扶起那名受伤弟兄,在他胸腹之上推了两下,疼痛稍减,又让旁边兄弟扶了他上马横卧。 再转身时,那白衣书生已可站起。陆尹琮暗道:这两人一人受了我一棍还可继续与我比试摔跤,我且胜不了他;一人中了我一掌散花掌,仍是能够站起,可见武功确是不弱。这两人已是如此,那之后的未与我交过手的另三个人岂不是更加厉害!更不用说和我交过手的那个人武功也是很好。他心中漫过一丝忧急,脸上仍是不动声色。 却见那白衣书生右臂抬不起来,换了左手执着那柄折扇,虽然嘴边尚有血痕,仍是文雅七分,但剩下的三分,却全教他脸上那抹奸猾而又揶揄的笑给抹杀了。他仍是缓缓摇着折扇,微微笑着,就仿佛刚才无礼的一句“姓陆的”不是从他口中而出。 陆尹琮冷冷道:“不知你还要与我比试什么?”言下之意是你的剑已经不要了,还能怎么比试? 那白衣男子将扇子摇着,仿佛思索的样子,口中慢慢道:“那就比试……嗯……比试什么好呢……比试……”最后一个“试”话音未落,却见他目光如电,突然聚集在尹琮脸上。陆尹琮什么都未看清,只觉得一股极轻的风却以极快的速度扑面而来,他大惊中未及细思,整个人猛地向后仰去,便似大树突然整个倒下一般,直直卧翻。这招看似普通至极,却已然将这股邪风避了开去;况且如果没有陆尹琮如此之柔软的腰身和敏捷的身手,任谁都必是非中招不可! 躺卧之后,立即跃起,才看清原来发那暗器的正是他手中的折扇扇柄,白玉质的扇柄上扣着一个机关,一按便有数不清的暗器发出。尹琮再中暗算,已是怒火大炽,上前狠斗。却见陆尹琮使起了少林韦陀掌,掌掌生风,左劈右挥,极是纯熟,又加之他速度迅快,那男子右臂犹自疼痛,见尹琮狠拼硬打,惊恐大增,他以前见过陆尹琮的武功,自己怎能招架住他的硬拼?勉强左躲右闪,避了几招,心下大恨兀良哈不来相助。陆尹琮无暇再想手下留情、伤不伤和气的事,此人太过奸诈,他只想着出手便打。 原来那白衣男子平时只用右手发那折扇里的暗器,今次右手被伤,他用左手未能一举得手;若谈用左手回招,更是威力所剩无几,只能勉强跟陆尹琮对几招。却见陆尹琮一个“灵山礼佛”,右手回了个旋,迅疾避过白衣男子的封下的门户,猛地击在他胸前。却还未完,那男子向后欲倒,陆尹琮一个回绵手,将其拉回,一招“恒河入海”,双掌齐出,击其肋下,那白衣男子闷哼了一声,倒下了不再动,连手上的折扇也是松开了丢在一旁。 陆尹琮见他不动,怒火稍停。他为人本来温和,今日遭了多番暗算,甚至在这小子手里险些中了两次暗招,心中方才发怒。这为武之道,最是讲究光明正大放明招,两个放对,岂有突施暗算之理?更何况明招再凶险,亦是可以让人有个准备,这暗招迭出,谁人能防?就算是防了也必是要心惊胆战。今次陆尹琮遭了多次暗算,心头焦躁惊慌,才出手狠厉将那白衣男子打成重伤。而看到他倒地不起,生怕将其打死了,因为自己的“未忍”而坏了大事,心中又自惴然。刚才“不再忍”的怒火,此刻也缓而消散。 却听身后厓海会兄弟大喊,陆尹琮回头一看,原来刚才自己一倒地,这暗器都打在了后面的兄弟身上,却见有六七人中了那暗器,却浑身看不到伤口,各个脸色发青,呼吸微弱。 陆尹琮知道暗器上喂了毒,走到那白衣男子身旁,怕他忽施暗算,已然防心大增,往他怀里一摸,没有解药。又探他鼻息尚有,可见没死。陆尹琮问兀良哈道:“这解药在何处?”那兀良哈道:“我不知道他的解药放了哪!”陆尹琮紧蹙秀眉,无计可施,只得先让兄弟将那几人横放马上,再作别计。 陆尹琮飞身上马,恰才看到那白衣男子微睁开眼睛偷瞧了自己一眼,随即连忙合上,似是很怕陆尹琮又过去送他几掌。陆尹琮不语,心下愤慨之外,更有太多的茫然和无助。且只想着一会儿还会碰到这伙人,不如将来再讨解药。当下并不再管白衣男子要解药,更何况也明知他不会给。 上马欲奔,陆尹琮忽地停住,似笑非笑地问着兀良哈:“我没记错的话,这位白衣将军好似是在第五位,而将军是在第六位?”兀良哈道:“正是。”尹琮一声冷笑:“有真本事的人还要排在放暗器之人的后面,天下还有这个道理,我今次见到了!”随后一声清啸,那马上背影已湮没在烟尘之中,只见厓海会兄弟都是神情严肃地飞马跟着,虽添了几个伤员,丝毫不减锐气谨慎,几十人没二话地往那青虎峡里奔去。兀良哈想提醒他不要进去,可这话又有何道理说得出来?更何况也明知陆尹琮不会畏退。心中不由得甚是凄凄黯然,便转身去扶那在地上装死的白衣男子。 第十章:青虎峡中困青侠 歇马店处夺异马 (1) 却说陆尹琮一行人进入那大峡谷。幽深寂静一如该处,骏马驶过,不见烟尘,马蹄响声尤胜平常。暖意消散,仿佛时时有阴冷的风吹过,冬天浓浓的意味蕴藏在这深谧峡谷之中。 尹琮勒马,翻身下来,去看望那受了暗器的兄弟。只见这六七人身上被暗器打中处渐渐宛如针刺,疼痛得钻心入肺,脸色由青转白,冷汗涔涔,眼瞧着痛苦非常。但虽然各个痛苦异常,可仿佛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陆尹琮心中不禁恼怒那白衣男子奸诈邪恶,心中十分忧心这些人的毒能否要来解药;但又想这暗器是对自己招呼的,一旦自己被打中,立即受制于人,心中仍是一阵后悸;可是这暗器上的毒药又像是不能立即制人死命,那么这些人看来不想让我这么轻易便死了。想到此处,心中略宽,想着只要那些人要活捉自己的话,那必是下手不会拼命,那么自己便有机会突出重围;而且若是能挟制一人,便可以他作人质来换解药。可陆尹琮心下饶是这么盘算,但也十分明白今日情境之险实是非同寻常,恐怕自己这番思量成功之希望不足三成! 这青虎峡入口极窄,但愈走愈宽,到了后来竟是只有左侧有崖壁,而右侧颇远处竟现出一片足可藏身其中的浓密杂木丛。眼见到了一片宽敞平地,陆尹琮心中却是渐渐发紧。倏尔马蹄声大作,前方现出了四个人骑在高头大马上,拦在路中。 陆尹琮望着他们不与自己打一仗不罢休的模样,心中暗道:“可笑!可笑!可怜!可怜!”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几句“可笑”与“可怜”是什么嘲讽意思。 前方四人里,最左是一个肥面笑脸的中年汉子,右手中转着两枚金珠,左手持一条大刀,刀身上穿着的是银环,刀把上锻造了金光璀璨、教人说不出名字的奇珍异宝;最右一个男子,肤色极白,高鼻深目,一双眸子宛似地中海一般碧蓝,头上扎着头巾,一袭淡蓝丝绸衫。双手两柄短刀泛着雪霜一般的光痕。此人非南人,非汉人,非蒙古人,那便只能是色目人了。 中间的一位长得是少年公子哥儿模样。却见他身着深蓝色长衫,腰间别着犀角质挂饰。肤色颇为白净,眉目纤细,眉宇间透着倨傲与轻视;修长的眸子此刻散散漫漫地望着陆尹琮;蓝色发带束起头发,右额前一缕发丝微卷,风韵尤是俊朗丰逸。但饶是英俊,长鞭在手还是令人唯恐伤己,胆寒心悸。 另一位是一个中年男子,还算面善,笑意酝酿在脸上,但目光甚是狡黠,似乎满腹算计的心机。 厓海会兄弟开始躁动,忽然,后面传来缓缓的马蹄声,尹琮回头一望,却见先前见过的那六人此刻都上来堵住了后路。只不过原先穿小厮衣裳的三人都已经换回了自己的长衫,那名武官右手被打断,强忍着坐在马上,那白衣男子干脆就是伏在了马上,之前被陆尹琮用袖箭打伤的一名小厮装扮的人此刻已然白纱布在肩头了。 忽然,众人都没能看清,只见一个青影在崖壁上一点,随即飘回到了马上。 这十人心头都不禁一凛。却是陆尹琮在崖壁上摘下了一束花。他们都想如果他以这个速度向自己袭来,自己该怎么闪躲。武功低的人心中更是想到自己恐怕已经命丧黄泉了。 一束鹅黄颜色的花,陆尹琮擎在手里,微微仰头,将花放在自己鼻沿处一嗅,微微笑着。那模样仿若浑不将这十人放在心上似的。 “陆尹琮将军,别来无恙啊!”那蓝衣少年明明眉尖微蹙,却还是似笑非笑地问着。 陆尹琮清朗一笑:“张天阡将军,你的肋下伤当然也好了吧!” 原来这一路上拦截陆尹琮的,便是与厓海会争夺那绢帛的张圭一伙人。陆尹琮所遇见的,不多不少,正好十人!却是张圭那一边的十位将军! 这陆尹琮刚才在心里暗道的“可怜”“可笑”之叹,原是这几番意思。其一,这十人不按照先前规定的方法去正大光明夺取绢帛,反而在这里拦截自己,他们既然坏了这比赛规矩,那么他们的上辈张弘范恐怕真的也不是什么好人!其二,这些人现身于此,以卑劣手段拦截自己,若是有反元之心的人又怎能伤害自己呢,所以恐怕他们拿这绢帛也不是像他们所说要去反元的!其三,他可笑于自己竟然还曾相信张圭有反元之心,还要让他来帮助自己,此刻看来,自己是有多么的善良过头,愚蠢有余!其四,这张圭是在朝为官之人,他的一伙人大抵应该都是在朝为官的,或者有意于朝廷的,那么他们拿这绢帛自然是希望这绢帛上所书重要之事带着厚重的利益而有利于自己。那么他想现在汉人趋利若鹜的这般多,丝毫不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不去驱赶为祸中土的鞑子反而来这里伤害要去反元的自己,当真是顿时让他心灰意懒,不得不觉得追逐这虚名虚利的他们好生可怜!觉得汉家黎民好生可怜! 张天阡一双长眸射出恼恨的光,“哼”了一声。却听张圭说道:“陆将军好生厉害!我六名兄弟身手都是不凡,你却每一对都伤了一人,六伤其三啊!”陆尹琮道:“是您的兄弟先出手伤人,尹琮不明就里,只好便糊里糊涂地自保。”张圭微微笑了,想着这小子这番话将责任尽数推了去。 陆尹琮将手中的花束猛地掷向崖壁,却见这花束根部坚硬处竟然牢牢地嵌在了岩石缝里,这几人心中又是一紧。却听尹琮对张圭道:“素闻将军是大将之后,您对令尊过往之事的极力解释咱们也是知道的,可看出您对令尊极其尊重,万望将军不要堕了乃父的名声为好,否则,嘿嘿,咱们可是不太相信那些解释了,令尊为人,咱们可也不敢恭维了!”尹琮脸上一抹淡淡的笑意,双目炯炯有神望着张圭。 张圭想这小子居然能用场面话来挤自己,那意思显然便是不得让他们十人群殴了。他想着父亲固是没有欺诈,纯是受蒙古人欺骗,但自己今日,却做不得这侠义之士了!为了拿到绢帛,只得不按规则,走此奸诈邪恶之道! 第十章:青虎峡中困青侠 歇马店处夺异马 (2) 张圭双眉舒展,笑意蕴漾在眼,他问道:“那陆将军何意?”陆尹琮道:“如果今日咱们定要切磋一下武功了,那我便还是与这位天阡将军对打,点到为止,随便玩玩。这一场也不算在那七局之里。一来,我与天阡将军都是排行第二,不算坏了这规则;二来,规则不坏,也是使你们保全了大义,不使你们堕了先辈名声。”尹琮珠玉之声柔润清朗,却亦是掷地铿锵,仿佛听到这番话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要按照他的意思去做。 张圭暗想:“且先按他说的去做!”便哈哈干笑了两声,转头对张天阡道:“天阡,这战斗本应该你与陆将军去打啊!上吧,陆将军已经邀战了!”张天阡心中十分不愿,他武功与陆尹琮颇有差距,这番对打恐怕又要败下阵来。但敌人当前,张天阡绝不露出胆怯之色,更何况今日己方胜券稳操,心头没什么可顾虑的,便拍马从那四人横列里出来,如灵蛇一般的长鞭持在身侧,蓝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尹琮知道情境险恶,只想自己先擒住了张天阡,才能向对方讨要解药。他明知自己占先机之前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于是便不提那解药之事,只待拿下了眼前之人再说未晚。 两匹马缓缓靠近,尹琮目光直视对方,不敢小觑任何,一如往昔。那张天阡忽道:“陆将军,咱两个下马来比试比试罢!也好亮出些真功夫!”陆尹琮心想他马战不及自己,是以出此言相激。况且鞭是软物,似水绵柔,但在马上这鞭子的劲力难以收住,故而下马比试对使鞭之人来说极为有利。 但陆尹琮微微一笑,道:“好,遂你的意!”说着青影一晃,跳下马来。虽说鞭如水一般,可有“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的功力,但陆尹琮自信自己武功高出张天阡很多,所以心里也明白这句“以柔克刚”的话是不适用于张天阡的,当下便即同意。 陆尹琮将棍尾斜斜靠肩,目视棍梢,沉肩屈肘,上来便似要使一个“上剃”之招。张天阡右手持鞭在肩后,左手抓住鞭梢,亦是凝神以待。陆尹琮沉声道:“请出招吧!”张天阡即不再客气,左手一放,长鞭宛似灵蛇颤动,直向尹琮前胸击去。尹琮斜身一避,长棍使个“上剃”招数,从下方划个右弧上去,回击其右肩。张天阡一个矮身,手中的鞭子竟从中路转回,登时绕成了一个个大小圈子,欲将尹琮罩在其中。张天阡只道这一招定能缓住局势,未及细看,却觉棍风忽至,原来陆尹琮竟然借力使力,以鞭风之劲力跃起打来!天阡连忙翻滚避开,反手“雁回头”甩去一鞭防卫。 却见陆尹琮已是施展开了少林镇山棍,一个“拨云见日”,棍梢忽左忽右,携着一股极劲之风疾速袭来,天阡急忙抖鞭成圈,“嘶”的一声,棍鞭相擦,天阡只觉得虎口发热,险些拿不稳鞭子,不禁大惊于他棍法快速之时后劲亦是强劲雄厚。登时连忙使出自己的全部招数,谨慎应战,只求严密守住门户。却见他长鞭抖动,鞭出处仿若掀起了绵绵浪涛,时而似蝴蝶游刃翩跹,浑不着力;时而宛如游龙穿云,矫矢灵动。 忽然,张天阡发觉陆尹琮手上棍法浑不像棍棒招数,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却见这棍法柔中蕴力,而力出即止,仿若绵绵不绝的流水,而气力也是不绝如缕。却见长棍忽而一击软鞭,软鞭便似被截断一般现出了个明显的大弯。他连忙加紧鞭上速度,正出反卷招数不断,却见自己速度虽快,永远受制于这棍法,不得畅意施展!只见这长棍使个“粘”字诀,贴着鞭子向左,登时天阡手上就有一股躲不开的力道,鞭子居然难以向右! 原来这陆尹琮见长鞭势力连绵,无法立即获胜,便以少林的慈悲刀法蕴含在棍法之中。慈悲刀法虽不含杀招,但劲力不绝,他可快速用绵力将鞭子格开。此时张天阡只感一股疾风迅至,却见陆尹琮格开其鞭之后,竟然蜻蜓点水一般贴身近前,左手食中两指竟要往自己肋下点去! 天阡大惊,顾不得脸面,抽出一口气疾喊:“这小子会点穴!”话音未落,只听得“嗖”、“嗖”两声,两股猛力直奔陆尹琮前胸,尹琮手指不及点上去,连忙后仰闪身跃开,定睛一看,却是两颗金球!原来那笑面肥脸的汉子看出陆尹琮要点穴,持刀砍来相救,刀未出手,手中两颗闪耀光芒的金球先行打出。这金球发出的一刹,尹琮向后避开,天阡也得空向后一跃。 张圭皱了皱眉,暗道自己这儿子太过缺乏阵前勇气,刚才陆尹琮向后一跃,若是天阡再攻击,他必是躲不开儿子的软鞭了。微微苦笑,想着他大概是教陆尹琮吓怕了。 那肥脸汉子一柄大刀虎虎生风,陆尹琮记得,这是对方第四位将军。他暗急刚才擒拿张天阡的时机错过,此刻这大汉耍起刀法,张天阡亦是长鞭连连狂甩,看形势是要两人一齐上了。陆尹琮紧紧蹙着眉,不敢说话,凝神贯注紧守门户,小梅花棍法里“逆雪青天”被他使得轻灵异常,身姿飞舞来去,那大刀和软鞭愣是半点碰不到他。却听半空里一个玉碎之音响起,原来陆尹琮已经得空说话,那声音愤怒已极:“好生不守信用,奸猾卑鄙!”玉音未落,那个大汉竟然笑起来,用如暮时钟鼓样的声音乐道:“无奸不商,无奸不商……”这意思是说他自己是个从商之人,这卑鄙奸猾惯是家常便饭用以糊口的行当了,又算得了什么!可那充斥着揶揄和嘲讽的笑语未等说完,却以一个“哎呦”结尾,原来那人的下巴中了陆尹琮一棍。 张天阡看那大汉被打,心里慌乱得难受,鞭法早已使不出刚才那轮对阵的模样。忽见陆尹琮穿梭来去,一柄棍早已使得出神入化,却见他出手虚虚实实,仿若学士拿着狼毫笔挥洒纵意,又似醉汉提着酒盅醉眼踱步,灵动异常,时而格开大汉挥出的大刀,时而顺着软鞭的方向绕圈子,仿佛谁也奈何他不得。原来此时他已使出少林寺最引以为豪的棍法:醉八仙棍。可陆尹琮这醉八仙棍里又蕴含着小梅花棍法里的“近有远无”,是形容那白梅融于雪景,远处遥望望不见,近处却可发现。用在棍法里则是虚虚实实,欲进还退,长棍棍梢似发出“嗡”“嗡”之响;这虚实无着的棍法又恰好配合着醉八仙棍的朦胧飘逸,醉态恍惚。两种棍法合在一起威力大增,陆尹琮于危难之间竟将自己的功夫发挥到了从未有过的高度! 张圭在旁看着,虽此时与这个年纪极轻的男孩为敌,心底却也忍不住流淌出赞叹的意味。他是武学行家,能看得出陆尹琮身怀少林寺多种武艺,有掌法,有棍法,甚至有刀法。可他最能让人称奇的是他仿佛不拘泥于某种具象的兵器,而是将武学道理融会贯通。刚才他能得到机会点儿子的穴就是将刀法蕴含在棍法之中将天阡的鞭子格开的;而此刻,且不说他棍法招数变幻奇异,仿佛不尽然是一种棍法;但说这肥脸从商大汉的刀在陆尹琮眼里好像也不尽然是刀,而是棍,是他可以对打顺手的天下任何兵器! 张圭和旁边的蓝眼色目人正在看着,只见尹琮将醉八仙棍法使得更为恣意,浑像个醉态朦胧的侠客,那身姿曼妙非常,若不是看到他拿着兵器与人对打,真个要以为这个年轻后生是在轻歌曼舞!本来厮杀斗狠的场面仿佛添着半缕酒醺! 空气里的醉意突然消弭,却见陆尹琮双脚左右向后一点,长棍跟着从右肩里甩出,直击张天阡面门,天阡大惊,一个矮身避过,尹琮却不看他,脚下踏着腾云步,伸出手指一连三指,点向那大汉三处大穴。那大汉无法快速转刀削其手指,踉跄个身躯四处躲闪,终究没能躲过第三指,陆尹琮使重力点上他“巨阙穴”,那大汉心神猛地一震,双眼登时发黑,吐下一口血,倒在地上人事不知。陆尹琮快速将长棍抵在他头颅之上,欲以之换得解药和出路。 第十章:青虎峡中困青侠 歇马店处夺异马 (3) 瞬息之间,毫发不容。陆尹琮一句“你们要是要他的性命,便快快把解药给我”还未出口,一柄如雪寒刃猛地飞来,仿若那刀莫名携着一股极邪极狠的心思,狂狷狠毒,致命无盐!可尹琮只需侧身躲过,这刀便伤不得他,但这刀的方向显然不是对着陆尹琮而来! 尹琮便在一怔之下,慢了短短一口气的时间,只见自己的长棍从中间被刀劈断。这刀余劲未歇,只见血溅三尺,瞬间将那倒地昏厥之人给了账了! 随即一个淡蓝身影如狂风一般飞卷而来,手中还持着一柄雪霜样的寒刃,却是那色目人。那招数怪异无伦,尹琮竟是从来都没有见过!蓦地里,那色目人身后又现出一个人,只见他疾飘而来,瞬间到了尹琮面前,却是张圭!两人一个使刀,一个使掌,对付陆尹琮!而那张天阡飞身上马退回原地,脸上现出了大敌摆脱的轻松之色。 陆尹琮几要五内俱焚,只得将那色目人出刀毙同伴的大惊放下,对付这两大高手!陆尹琮几个腾云步快速地后退,少林韦陀掌掌掌生风紧闭门户,那两人的迅猛攻击也是招数奇异,寒刃劈风,掌法迅疾而有劲,陆尹琮失了兵器,徒手相斗,愈来愈是落下风!却见那色目人猛地跳到尹琮身后,拿刀刺来,尹琮迅疾矮身避过身后一刀,正面却再来不及闪避,右肩被张圭一掌生生打中!他胸口大震,眼前发黑,忙乱处,他快速转身面对那色目人前倾了一下,恍惚间便如轻盈飞燕一般,侧身倒着转出两人的包围。 张圭不禁奇怪此人闪避功夫当真是一流,可又不尽然是武学的风范,那一闪一避间仿佛跳舞的舞伶一般!他却不及细思,却是面前那色目人竟然倒瘫在地起不得身来! 原来刚才陆尹琮遭到一掌,急中未乱,快速回身点上了那色目人腿上的“足三里穴”。那色目人看尹琮被打中本是一怔,果然未反应过来,被点中后下身麻木不灵,瘫软在地难以站起。 张圭转身出掌,口里叫着:“这回你没兵器,我没兵器,可算公平了罢!”话音刚落,两人双掌相交,陆尹琮虎口大震,右臂疼痛难忍,几乎支持不住,倒跌了数步。张圭手掌也被震麻,惊诧这小子受伤之后竟还有这般掌力,当真太难得! 尹琮后跃三丈,将将立定,那张圭也是掠空跟来。只见张圭一袭长袍犹自飘动,面孔颇为英朗,髯须缓飘,双目凛厉有神地望向陆尹琮。 尹琮此时已经面潮耳热,连番对阵几个武学修为颇高之人让他大耗体力,而右肩受伤严重,连带着胸口都是隐隐作痛。天地一时静谧了下来,唯听得有冬天寂寥的几缕幽风划过耳畔。两大高手的衣袍犹自飘在空里,虽不言语,可无声处仿似潜藏着汹涌澎湃、随时都可能天翻地覆的杀机。 厓海会弟兄一个个屏息凝神,手上兵器紧紧在握,腹中打好了主意,若是二将军遭到危难,个个拼死也要救护他出去! 陆尹琮左手抚住右肩,双眸略显黯淡憔悴,淡淡地道:“不管你是要杀我,还是要怎样,先让你们的第五位将军把解药拿出来。”他心中作番计较,想着若是兄弟们身上毒去,而此刻自己面对的只有张圭和张天阡两人,加之兄弟们协助,说不定可以逃出生天! 张圭微微冷笑了一声,他目光微微上掠,瞥向这幽深峡谷的绝壁。陆尹琮提高了警惕,沉肘微弓身体,双手交错紧闭门户防止他偷袭,目光亦是向上一掠,这一看,不禁大吃了一惊! 峡谷上方绝壁,丛丛茂密的怪柏奇松掩住了数不其数的弓箭,箭在弦上,满弓欲发,纵是一抹抹绿意也再难以遮挡住这一重又一重的杀意。 陆尹琮见到这副场面,不由得宛如凉水浇顶!厓海会众兄弟亦是大声喝骂。只见张圭脚下划着八卦步,如猿猴一般猱身而来,掌法已然不似恰才那般狠厉快速,而是显出“以柔克刚”的模样,掌中绵力如浪涛一般绵延不绝,陆尹琮立即使出少林的五行连环拳与之相对,却不料拳掌刚一对阵,陆尹琮便感到张圭掌中一股大力吸住了自己的拳法,自己的一招一式竟是仿若木叶随风,落花入水一般不能自控!只见张圭右掌绵力尤盛,将陆尹琮的左手连环拳死死盯住,而左掌竟是连连出击,逼迫陆尹琮不得不使右拳对付这威力厚重的掌法!可是陆尹琮右肩受伤,右手正常的连环拳法功力也使不出了十之五成,怎能禁得住他如此的进手招数?况且陆尹琮与各大高手打完后体力已是到了残阳夕暮之时,刚才又拼着狠力接了张圭一掌,这五行连环拳的五趟拳术能打完已是勉强,更不要提还能有多少伤敌的威力!却见张圭掌法连绵不断,仿若空谷之幽风一般,翻滚向前,而实则又变化多异,难以辨别一掌之后的招数!陆尹琮和他对了一二十招,已是进退迟缓,拳法凝滞。 此种掌法柔中含威,仿似含着道家仙逸飘洒之姿,陆尹琮对阵过的高手也是不少,竟是从来未曾见过!眼见自己的“崩、钻、劈、炮、横”五路拳术已然将将使完,竟然无法攻破对方用深厚掌力封住的门户,很多拳一出手明明打向内门,却被对方掌中绵力给粘至外门! 突然,张圭一个踉跄,明明虚实难测、似乎踩着八卦位游刃有余的步伐仿佛不稳,陆尹琮抓住时机,以左拳使了半路拳法护住心口,疾厉的拳法里右手食中两指若隐若现,便要往张圭“商曲穴”点去。突然间,面前一个黑影向自己身侧滑去,右侧腋下肋骨处骤然剧痛,陆尹琮大叫了一声,向左便倒! 却是张圭卖个破绽,待陆尹琮右侧门户不守时,使重力点上陆尹琮的“章门穴”! 第十章:青虎峡中困青侠 歇马店处夺异马 (4) 章门穴乃人体死穴,素有歌诀“章门被击中,十人九人亡”。但此时却见张圭掠起陆尹琮身子,抱着他跳到弓箭的攻击范围外,连忙为他解了这章门穴,随即快速点上他“肩井穴”和“足三里穴”,以防止陆尹琮醒转过来忽施杀手。 兀良哈下马,抱起瘫在地上的色目人,和剩余五人远远退后,张天阡也是勒转马头向后跑去。数不尽数的箭如蝗虫一般自绝壁射来,厓海会众兄弟抬起武器只抵抗了片刻便尽是做了箭底亡魂! 章门穴虽是大穴,可是张圭解穴很快,所以陆尹琮倒不曾伤及内脏,很快便醒转过来。醒来后,发觉眼前尸体满地,血流无尽,跟随自己的众兄弟都已是死去,瞬间眼圈微红,痛伤难以自制,哑着嗓子喊道:“卑鄙小人!为何不痛快地将我也杀了!” 张圭见他醒了,虽然明知他身上两处穴位被点,可还是怕他忽施暗算,立即远身站开。却听得此时一个冰寒到了极点的幽怨声音自远处缓缓而近,即便沉静,可含着无尽的冷漠与怨仇:“爹,他说要和我来打,那我便让这小子输在我的手里,好教他心甘情愿。” 眼前一匹马迟迟而至,马上之人冷峻的寒目微微扫过陆尹琮。张天阡一双长眸蕴着愤怒,手里长鞭仿佛也如噬人的毒蛇,在幽风里冷冷摆动。 此时陆尹琮上半身已然麻木,双腿也是动弹不得。他冷笑一声:“趁人之危,真是好英雄!”这句话里含着极大的嘲讽,一句“好英雄”把他对张天阡的不屑和轻蔑完全道了出来。张天阡怒目狠瞪,双眉倒竖,不再言语,正出一鞭甩来,直打陆尹琮面门。陆尹琮凭着最后的一丝力气,向后移了数寸,避过这鞭,勉强支起身子。这长鞭如灵蛇吐信,鞭梢轻灵,从身侧袭来,一下子便穿过陆尹琮腰畔悬挂的浅碧玉环,“嗤”的一声,玉环被长鞭拉脱,在鞭梢处转了几圈,便“呼”地飞出,砸在岩壁上摔了个粉碎。 猛地又是一鞭袭来,陆尹琮只觉腰上剧痛,原来张天阡的长鞭灵动非常,在瞬息之间已然缠住了自己的腰。陆尹琮大惊之下,便立即身不由主地被鞭子带起,飞在空中,直向那崖壁摔去! 此时张圭猛喝一声,抢上已然不及。陆尹琮只道今日必死无疑,什么都来不及想,忽见一个黑影闪出,将自己抱住,随后跃了数丈,方将这长鞭甩出之势停息。 张圭见是兀良哈出手相救,大大松了一口气,瞪了一眼张天阡,连忙对兀良哈喊道:“快将他捆了!” 兀良哈低声道:“对不住!”使出蒙古摔跤之法,左脚一勾,右手在陆尹琮肩头一扳,陆尹琮登时摔倒在地,兀良哈撕下衣袍将他双手缚住。 远处那白衣书生号叫道:“这小子打了我好几掌,剁了他两只手!”说着便挣扎下地,持剑而来。 陆尹琮不禁大急,眼见这书生越走越近,可无奈自己双手被缚,穴位被点,真真是半点由不得他!张圭眉头微蹙,未及说话,这兀良哈却走上去阻止了这书生的行径,他轻轻一出手,便夺下了这白衣男子手里的剑,冷冷道:“你休要如此狠毒!” 此时张天阡缓缓走近,看着陆尹琮被擒住摔在地上,前番多次被他打败的大耻终于得雪!不由得挑起双眉,仰首放声长啸,啸声与风声缠在一起,疾速地回荡开去。回身一拳击在了陆尹琮后脑上,陆尹琮“哼”了一声,便即昏晕。众人耳边一阵洪亮的声音传来,胜过刚才的任何刀棍打斗声,却是张天阡放声高喊,大舒胸臆:“陆尹琮,终于擒到你了,乖乖和我回潼川府罢!”声音在峡谷里缓缓传了数遍,渐而息止,众人耳朵里还是震荡不已。 张圭紧皱眉头,横了一眼张天阡,怒道:“阡儿,你喊什么!”拍了拍手,一个随从牵着辆马车过来,将陆尹琮放置其中。适才放箭的弓箭手不一会儿全部过来,将箭从尸体上拔出,铲土挖坑,将满地的死尸还有那肥面汉子的尸身细致掩埋,血迹都用土覆盖住了。乍一看来,这空旷峡谷刚刚仿若无事发生。 张圭替那色目人解了穴。一个随从捧着陆尹琮刚被打碎了的玉环前来交给了张圭。这一来,陆尹琮在此处遭到袭击的痕迹可以说是彻底销匿了! 掩埋完毕,只见远处天空现出一片绯红落霞,将将已入黄昏日暮时分,这空旷峡谷幽深静谧,连空气里都仿似氤氲着安详恬淡的意味。不知道刚才那一战的人,怎能料想此处曾如狼似虎般攫取了那许多无辜之人、想要洒血报国之人的性命呢!烈烈热血,转眼流进了泥土作的荒凉冢。谁人来啼泪哀号?谁人来长歌当哭? 可是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车轱辘声音“咿咿”作响,更衬得此谷苍凉萧索。张圭领着那八个人,连同弓箭手,在夕阳残照里快速离去。唯剩下几只青鸟,哀鸣不已,在峡谷上空久久盘旋不离。 张圭一行人已离去良久。一直到暮色四合,峡谷里昏暗落寞时,远处的浓密杂木丛里,竟微微地动了两下。 第十章:青虎峡中困青侠 歇马店处夺异马 (5) 两日后,腊月十七,二三十骑骏马踏着滚滚烟尘在江西行省里奔驰。为首的一名青年男子身穿棕色衣袍,眼波流转的桃花目里蕴着极深刻的忧急,腰畔上悬挂着一柄琥珀色连鞘宝剑。一行人疾奔而来,仿佛不带片刻时间的喘息。 此人正是新入厓海会的将军乔洛怯。却说腊月初五陆尹琮离开后,这头几日江浙行省还是没有多大的风声,可就在腊月十一日当夜,漫天星子的傍夜里,平素寂静的庄院外竟是一片叫嚷呼喝声,魏大伯携管家出来一看,却见上千元兵排成队列,手持弓箭,将偌大的庄院给包围了起来。 那为首的有六人,魏大伯认出其中正有江浙省两名平章,一名左丞相。还有两个男子殊不认识,却是衣袍上绣着华丽条纹,定然地位颇为高贵。而在其中一名平章身侧,一个身材长挑,肤色略黑,一双俏眼满含威势的妙龄女郎挽枪坐于马上。 这江浙省的平章和左丞认识魏大伯,知他名唤魏舒与,是个商界大贾,家资富裕,却不知道什么来头,故素来也是河水不犯井水。但前段时间厓海会会众在杭州路做下些事,引来了中书省的大官和元兵,他们采取了一些行动,旨在捕拿厓海会会众,为此,江浙行省的左丞和平章还有一名平章的女儿也是跟随着他们从杭州路渡江而来,到这边缉拿厓海会会众。此刻一名平章便喝道:“魏舒与,你敢私通乱匪?” 却说这魏舒与从商了小半辈子,大风大浪犹是见过,此刻危机当前自也是身姿笃定,面不改色。只见他微微笑道:“大人深夜来访,敝舍蓬荜生辉。却不知大人口里这“私通乱匪”的罪名从何说起?小可不才,守着这糊涂家业过自己的安生日子,这掉头的罪名可是万万担当不起啊!” 那五个男人尚未说话,却见这女郎半启樱唇,冷冷道:“有的时候过于镇定了反而显得不合时宜。”魏舒与淡淡道:“我问心无愧,为何不镇定?”那女郎道:“可让我们进去搜搜?万一在你这庄院里搜出来个三四千人,你待怎地说?” 魏大伯哈哈一阵大笑,长髯飘动,双目注视着那女郎:“不瞒姑娘说,咱们这庄院里还真就能找到三四千人,不过他们可做不来这乱党所为,各个只会舞文弄墨,饮酒说笑。在下年已半百,挣下个家业,养些门客陪我聊一聊这奇闻异事,聊作消遣耳!” 冬夜本冷,可这女郎的声音如刺骨的寒气,比这凉夜又不知冷漠上多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却有两名小厮从元兵丛里挤出来,大声道:“老爷,你收留厓海会会众,将来我们怕掉脑袋,只好向官府告发了!”却是在这魏府做事的小厮!那魏舒与唇髭微颤,面上掠过一阵怒色,随即立马宁定,换作另一副愤然恼怒的样子:“官府若是看小可不顺眼,定下个什么罪名都是有的!” 一个中书省来的官员道:“你认或不认,今夜你这庄院若是还能保全,那叫做痴心妄想!”这魏舒与心中又是愤然,又是焦急。今日对方来势汹汹,情形万分险恶!而自己却又向陆尹琮担负了这份护全厓海会的大责,但今日大难之因由,却又是自己的下人向官府告密卖了他们!这教他如何不气,如何不愧!正是没计较处,蓦地里只觉得一阵热气包裹,却是元兵放火烧庄!而院内厓海会众兄弟再不愿意畏缩不出,一阵猛喝,都是拿着兵器奔了出来! 乔洛怯心头一阵猛烈的愤怒和慨然。他犹记得那日夜,众兄弟拼死突围,前有丛丛弓箭,后有焚焚烈火,各个杀红了眼,怒喊着,咆哮着,疯狂地向外冲去,而他与霍泰风亦是奔在元兵丛里不顾命地猛杀!那中书省的两名官员和江浙行省的左丞、平章早就是躲得远远的驻马观看,而那女郎竟是挥舞着长枪,使得一手好枪法,与霍泰风斗在一处! 霍泰风心忧会众,长剑剑法凝滞。而那女子纤腰轻盈,长臂灵巧,竟是连连的进手招数攻上。不一会儿,这霍泰风臂上竟吃了一枪!乔洛怯连忙挥剑格挡在霍泰风身前,剑势迅疾,连连劈去,那女子枪势方略缓。 庄院火势更大,暗夜里唯见得红光冲天,宛似赤龙当空将火舌不停歇地倾下人间!烟雾弥漫,这偌大庄院仿佛顷刻间便要化为一片白地!而此刻哪里有人去救火?这厓海会兄弟被敌人逼得紧,浴火奋战,衣袍上沾满了血迹,而前方射来的箭一刻不曾停息! 一番拼杀,其他四人看情势不对,纵马逃离,剩下一名平章大喊:“女儿,快回来!”这女郎与两大高手相斗,早就危机四现,眼看着厓海会会众要突出这箭雨包围,咬了咬牙,怒瞪了一眼乔洛怯和霍泰风,长枪连速地圈转,脱离剑风包裹,衣衫微抖,转身奔马而去。剩下的元兵过不多时就尽被厓海会兄弟所歼,而厓海会众兄弟藏匿于此的原本有三千五百余人,此刻一番拼杀,竟是剩下了不到一千人! 此刻洛怯心里又是痛伤难言。原来魏舒与自知此次厓海会受到重创,全是因自己而起,故心里万分愧疚。他素来有大义,眼见自己于情于义于天下数不尽数的受苦黎民而不能全,竟然投身祝融,将自己湮灭在火海里!待霍泰风和乔洛怯发觉,要拼命冲进去找他时,燎上火舌的大堂门梁断裂倾塌,堆积成一片残墟,而里面烈烈火光,再看不清楚任何物事。唯听得魏舒与几声大喊,于这白光耀眼的大火里传来:“唯有一死,方全大义!忧患不除,光明何来!”随即,浩荡的热气便抟摇四散,那充斥着烈火的一方空间便消弭在无尽的浩炎之中。二人怔怔站在当处,只是良久不能言语。 洛怯想到此处,竟然悲伤不能自制,泪水满盈眼眶。 带着满身烟尘和伤口、烈战里还生的不到一千人,霍泰风和乔洛怯寻了个更加隐蔽的所在暂且安顿。霍泰风包扎好伤口,面色凝重如铁,他恨恨地咬出几个字:“这可恨的蒙古鞑子!” 乔洛怯问道:“三哥,现下该当如何?”霍泰风沉吟半晌,对洛怯道:“兄弟你带着一些人马,立刻回湖广行省。现下江浙省兄弟确是被看的紧了,你且回去问问总会主,咱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洛怯道:“兄弟即刻便走,快马加鞭,说不定还能追上尹琮兄弟!”霍泰风道:“能追上他是最好!你们还能互相照应!总之一定要快速地将此事告诉总会主,半点耽误不得!”洛怯应了,不再多言,星夜便带了二三十人向南奔去。 行了五六日,已至腊月十七,此刻乔洛怯已然奔在赣江江畔。他自忖行得极快,应该可以遇得上陆尹琮了,就算他们也很快,那他也必定是在前方不远处了。于是乔洛怯停马,唤了两名兄弟,道:“你们再加紧速度,先行跑去,如果途中遇上二将军,就将此事告诉他,然后和他一起回去,毕竟这个消息越快传回湖广越好!”一人问道:“若没遇上二将军呢?”洛怯微一沉吟:“那可真是太不巧了!那你们俩也不要停歇地去湖广,将消息报告给总会主!”那两人答应,马鞭猛抽向前跑去,身后纷纷烟尘扬起。 乔洛怯武功颇高,在舞文弄墨上却差了许多,可见到如此辽阔幽静的大江,也是不禁为之所染。想起唐朝诗人王勃曾经来到赣江之畔的滕王阁,写下一句词,脍炙人口:“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该当是何等美景啊!而那时是当逢唐朝事业方兴未艾之刻,人心舒缓愉悦,而此时景色依旧,恐怕人却再咏叹不出那样的曲调,就算是有好词好句,也一定是沾染了惆怅忧戚的情怀,洛怯心中又不禁悲伤。 第十章:青虎峡中困青侠 歇马店处夺异马 (6) 飞马江畔,忽而即过。来到了峡谷里,洛怯对旁边的随从笑道:“这片峡谷倒是幽静清凉,比起谷外又是另一重天地了。”他看随行之人大多都已疲惫不堪,不忍再继续狂奔下去,正准备休息一下。出了峡谷,两条大道,一条往西,一条往南。洛怯看到写有“酒”字的巾幡飘动,正是一家颇具规模的酒馆设在了峡谷外两条道路的岔口,酒馆旁还有一个可供行人歇马的小马棚。 乔洛怯和厓海会兄弟在酒馆外面的露天座位上坐下,点了些酒菜。这开酒馆的是位长者,花白的髯须,饱谙世事的双目,看着这一伙人来头不寻常,故而只是上酒上菜,并不随便搭话。洛怯吃了几口,忽然想到陆尹琮会不会也在此处吃过饭,于是问那长者:“老伯,你可见过一众人来此吃饭?”那长者见其相询,不敢隐瞒,极其恭顺道:“见过。”他这酒馆途经的都是些英雄或强人,所以这长者自然也就懂得“你若问,我便据实回答;你不多问,我便不多答半句”的道理,所以他听洛怯问什么,他只答什么,绝不多言一字。 洛怯继续问道:“何时来此?”长者答:“望日。”洛怯“哦”了一声,又问道:“为首的可是个公子模样的人?”那长者回忆那日来的人好像很多都是“为首的”,但其中确有一个公子模样的人,于是微微点头。 洛怯又问:“那人约莫多大年岁?”长者答:“很年轻,约莫二十上下。”其实乔洛怯问的是陆尹琮,可这长者答的却是张天阡,可两人却又着实年岁相同,这也难怪乔洛怯会误会!洛怯点了点头,抿了一口酒,对同桌的随从道:“那两个先回湖广的兄弟应该可以碰上他们了。”这长者听了这话,眼神中掠过一丝疑惑,想说什么,终又不言。这时在旁边上菜的一个小二道:“那伙人哪是去湖广啊!他们说去四川!” 洛怯疑惑地看着那小二,问:“什么去四川?”那长者见洛怯生疑,便如实相告:“那伙人吃饭时曾说他们要去四川行省,而且也往西去了,没往南走!”洛怯大疑,心想尹琮怎么突然又去了四川!便问道:“他们有没有说四川的哪一个地方?”那长者摇摇头,轻道:“没有。”洛怯想了想,拉过一个随从轻声问道:“咱们有没有哪位将军在四川驻扎?”那随从亦是低声:“蜀地难行,来去不易,故而四川还没有。”洛怯一听,心中疑惑更甚,那么陆尹琮既然不是去找某位将军,又去四川做什么? 洛怯心想既然有两个兄弟已回湖广报信,自己还是先去四川赶上陆尹琮为好,免得他单枪匹马,以致受到官府迫害。当即打定主意,便不再说话,喝起酒来。 “雪粉华,舞梨花,再不见烟村四五家。密洒堪图画,看疏林噪晚鸦。黄芦掩映清江下,斜缆着钓鱼艖。”峡谷深幽,歌声传出来却仍带着五分的得意劲儿,洛怯放下酒杯,偏头望去,只见两条鲜红影子从峡谷里突然出现,快得仿佛从天而降的神兵,再一眨眼,那两条影子已经到了眼前,却是两匹高头大马! 马上两人一齐勒马,洛怯定睛一看,这两匹马都是高身膘肥的良驹,一经羁勒,都是立即住步。马上两人下来,都是极其精悍的模样,刚才唱曲儿的便是这二位。他们边招呼着小二去喂马,边不住地微微斜眼打量这一行人。洛怯看那小二端着一个水槽,竟飘出了阵阵酒香,放到那两匹马跟前,那马低头猛喝,喝得高兴,猛地抬头呼喇喇一阵长嘶,似是非常满意这酒。那小二又端出两大盘肥牛肉放到地上,还抱出了一大堆干草。却见那马嚼了两口干草,仿佛难以下咽,又噼里啪啦吐了出来,有些气愤,鼻子呼呼喘着粗气,又开始大嚼肥牛肉。洛怯心中惊奇,再仔细看去,不禁大吃一惊! 这马本身的颜色是鲜红色,可它们的身上竟似也缓缓流着鲜红色的液体,仿佛是鲜血!血与马本身颜色混为一体,所以洛怯恰才没有发觉。可见那马浑不在意,这马主人也恍若没有看到似的。 小二极其活跃,和那两个汉子说话,问道:“镖头大爷,这镖局最近的生意怎样?”一个汉子道:“还好还好,没什么大活儿,不累人。”“是啊!”那小二乐呵呵地接话:“小的看这次的活就您两位大爷,就知道不是什么大镖。”一个汉子道:“这镖大不大和送的物件大不大没有关系!就看这物件重不重要。像是咱们这次送的是个小玩意儿,可是要紧着呢,催得又急,咱们就得请这马出来咯!好在它俩不负所望,很快便送到了。”那小二接口:“那是!这两位马元帅可真是千里马啊,小的上次见过一回,这次就知道怎么招待了!”又扭过头对洛怯他们说:“这马真的,快得没说了!当世第一良驹,它俩都是第一!”小二油嘴滑舌,眉飞色舞,显是在奉承那两个镖局汉子。 洛怯凝神望着那马片刻,轻声对大伙说:“咱们去四川,你们先往西走,我马上赶来。”却见二三十人呼啦啦全起了身,都听洛怯的话,拉过自己的马先行向西而去。 洛怯问那两个汉子道:“爷们儿是哪儿人?”一个汉子道:“咱们是湖广的。”洛怯“哦”的一声,又问:“不知两位大爷在哪个镖局供事?”那小二抢着道:“湖广的梨远镖局,多有名着呢,大爷没听这两位大爷刚才来时唱着那么好听的小曲儿吗?”洛怯笑道:“但凡镖局出来,都要喊上自己的号子,这个梨远镖局竟是以唱曲来标明自己,当真是有趣得紧!却不知是为何呢?”一个汉子道:“镖局主母本是梨园中唱曲之人,所以总镖头将镖局的名字定为“梨远”,平时走镖时也是以唱曲代替喊号子的!”那汉子待要问话,却听那小二又抢着道:“据说镖局的钟总镖头当年就是听到了那梨园中女子一瞬的婉妙歌喉,才娶其为妻的!后来镖局的名字也给定成了梨园的谐音“梨远”,看得出他们夫妻情意甚笃呢!”旁边的一个汉子瞪了小二一眼,那小二殊不敢再说,忙地进去了。却听一个汉子问洛怯道:“大爷是哪儿人,在何处供事?”洛怯“嘿嘿”两声笑,拿起酒杯喝酒,并不答话。 蓦地里,乔洛怯突然手腕翻动,酒杯里的酒立马变成一股激流泼向其中一个汉子,那汉子大惊,闪身避开。另一个汉子大喊:“快上马,这小子要夺马!”洛怯叫道:“兄弟还挺聪明!”话音未落,双脚点地,已经斜身飞起,半空中长剑出鞘,直向其中一个快要上马的人肩头劈落!那人不得不回身避开,抽出长剑,虚劈几招,想要迫得洛怯离去。可洛怯何等功夫,长剑出手,一个“清波流转”,剑尖嗡嗡直响,向那人圈转过去,倒把那人给逼退了数步。洛怯抓住马缰翻身上马,未及坐稳,反手一个“白虹贯日”向那汉子面门刺去。他虽剑招狠辣,可是只是虚张声势,无意伤人,一旦那人无法避开,他便住手,目的只是要让那人远去,他好得时机驾马奔走。 却见那汉子又是向后避了几步,洛怯刚要伸手去拉住另一匹马的马缰,只听半空里“嗤”“嗤”两声响,似是什么暗器飞来,直穿洛怯后心!洛怯猛地从马上飞起,在空中向上抟了几个圈,避了暗器,又骑到了另一匹马上。突然又是两枚暗器飞来,洛怯焦躁,向前翻去,双手反手一手一枚,抓住了这暗器,斜眼一瞧,却是两枚细针,每枚细针上竟都镶有一片花瓣。他反手挥过去,大喝:“还给你们!”两枚暗器自他手里打出威力大增,那两个汉子都是踉跄闪避。 洛怯趁其躲避,骑在一匹马上,拉着另一匹,向前狂奔。这两匹马真是神速,那两人的叫骂声洛怯还没听到半句,抬头一望,已然看到了前方兄弟们的马匹。再一回头看,自己原来的那匹马也跟了来,只是被这两匹马给远远地甩成了一条影子。 第十一章:落拓客探底题反谚 温文卿寻人闻密言 (1) 洛怯想到有了这两匹马,他们赶上陆尹琮就会快一些,更何况他们不知道陆尹琮去了四川哪里,万一中途不巧没有遇上,也可以凭着脚程快的马迅速地在四川省找一找。至于那两位镖局兄弟,洛怯心想,反正他们也送完了镖,找两匹马慢慢回去是不碍事的,以后自己将马送回去登门赔罪便完了。 这两匹马固是奔跑神速,可洛怯也得和厓海会兄弟在一起,所以也不能太快奔跑,免得众人赶不上;同时他也怕这两匹马刚跑过远程,脱了力,便白白折损了,所以并不放缰快奔。他仔细看着这两匹马,只见它们跑一阵,身上便流下血红色的液体,洛怯难究其理,只是心中暗暗惊奇。 潼川府,一个蜀中好地方。烟雨蒙蒙,云出雨霁,虽然经常不见朗日,可是这样的气候也足以让蜀中人家过上体面富足的生活。却见亭台楼阁筑于縠皱潋滟的水面上,许多无处可去的文人墨客来到酒楼,落拓的样子一览无余,有时饮得兴起,便在已被写得密密麻麻的墙壁之上再添两句,喝两口便吟两阙,心中愤懑的便拼却一醉倒在桌上睡个人事不省。若是酒量好的,当场醒转过来还知道将自己醉时写的字迹抹去,酒量差的,当场醉了个一塌糊涂,再醒过来时面前就不知道有什么罪名在等着你。烟花柳巷,这个宋时文人不屑于踏足的地方,现下却是收留他们的一片温柔乡。曾经的大宋,漫出巷陌的是一阙词;而今,漫出这个巷陌的,是一部剧。烟花楼阁里,此时仿若褪去了铅华,人群簇拥的是一个台子,上面几个人在演着另一重人生。琵琶声里,只听得: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歌唱的人穿着素布囚衣,忧忧戚戚,哽哽咽咽,泪垂满面。座下的不论青年男女,还是耄耋垂髫,也是无不垂泪饮泣,仿若勾起自己的伤心事。这般扣人心弦的,却是一曲《窦娥冤》。 这天下虽被蒙古鞑子号称据为己有的了,可是普天之下,皆为汉人。你看街上走的是穿着粗布衣衫,搓手哈气御寒的寻常百姓,说不准就是哪个看不惯鞑子、专杀鞑子的绿林草莽。你看这潼川府表面上平平静静,说不准某个地方就会潜藏着千钧一发的暗流。 除夕过了,小户人家自是贴着崭新的桃符,大户人家便张灯结彩地宴请宾客。这过去的一年究竟有诸多不顺心之事,可是下一年还是得继续过下去。存着这个想法,小老百姓的脸上便不是阴云密布的了,至少这两三天要乐呵呵地过完。说到大户人家,潼川府倒是有一些,可是无不热热闹闹,唯有一户楼府,唤作“不思府”,似乎总是冷冷戚戚。有人说早些年间这家主人买了这栋楼府,可是女主人后来似乎总是外出不归,说是经常去山上吃斋念佛,一走便好几个月。更是没有多少人见过这家的男主人。可虽然冷清,还是有人在住,仆人侍者都是不少。 可在大年初一那一日,竟是有百来号人骑着马奔驰而来,停在了不思府前。在这些马匹中间竟是又出现了一辆马车,几个人把一个青年男子模样的人给搀了下来。 却见那男子似乎没穿着外衣,而只有一件浅棕色的里衣,没束腰带,看起来犹是憔悴不堪,似乎全身半点力气也没有。头发微有凌乱,高髻散开变成一个长马尾。这行人没在门口逗留太久,便带着这男子进了这府中。 第十一章:落拓客探底题反谚 温文卿寻人闻密言 (2) 大年初三,新年的气氛还在持续,百姓都在家中过年,故而各大酒楼的生意都是颇为冷清。临着湖水,有一家酒楼唤作“紫云阁”,平日里最是热闹,此时却也门可罗雀。 此时却见一位身材颀长的男子领着一众随从来到这酒楼喝酒,只见他眉目纤细,右额一缕发丝微卷,长眸轻挑,悠悠缓缓,便是一杯酒下肚。 此人正是张天阡!原来他与父亲等一行人在大年初一到了潼川府的家,正是那“不思府”。他与父亲平日都在大都城住,这边的家倒是没来过几回,更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们在四川还有住所。而那日从马车上下来的男子便是陆尹琮无疑了。此时,他在家中百无聊赖,便和小厮们来到酒楼饮酒。 这阁楼上零零星星几个醉客,看起来都是潦倒落拓。张天阡自顾自饮酒,想起如今自己终将昔日胜过自己多次的敌人给抓来了,心中无比惬怀。望着宛如平镜的湖水,心境十分悠然。正喝得高兴处,隔壁桌子忽地一声高叫,却将张天阡唬了一跳,酒杯里的酒也是溅出了几滴。 张天阡来时隔壁桌还是无人,不知何时来了个落魄书生,宽大的青布衫衣裳甚是破敝,满脸的风尘之色,现下又仿似喝得一塌糊涂,样子更是潦倒邋遢。却见他咕哝着不知什么言语,大声喝道:“小二,小二!取笔墨来!”然后半眯着眼睛斜斜看向张天阡,面颊喝得通红无比。那小二把笔墨放到桌上,却见他一把抱起了盛墨的小碗,抓过了笔,踉踉跄跄走到墙壁旁,喝道:“这壁上他妈的都没地方写了!”张天阡想他是个文人,这一声“他妈的”未免突兀得好笑。好不容易寻了个大的空白处,只见那书生在墙上龙飞凤舞起来: 幼年便知似海仇, 鞑儿登高怎忍受? 却看大都人头滚, 教他销骨血横流! 张天阡一看此诗,心头微微一惊,这首诗真是反得不能更反了!而且旁人的诗都是如蝇之小字,他的字大得教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况且这人书生打扮,写出来的诗却充斥着草莽气息,毫无文采可言,此情此景当真是令人匪夷所思!但张天阡也无意寻事于他,便装作没看到,又喝起酒来。 谁知那人不识好歹,擎着个酒杯来回晃来晃去,口中大声念着这四句反诗,猛地,那人踉跄到张天阡面前,醉得步伐不稳,惺忪着双眼问道:“这诗写得好不好?你说……”他打了个饱嗝,一股酒气,大声道:“却看大……大都人头滚,教他……教他销骨……血横流!”张天阡微微冷笑,并不搭话,那人大急:“你怎地不说话,你怎地还笑话我?”旁边的一个小厮上来将其扭到一边去,那人用力挣开,跑到天阡面前,一个不稳,杯中酒都尽是倾在天阡的衣衫上。 张天阡心中怒气升上,心想今日你自来惹我,若是不让你进了大牢掉了脑袋恐怕你夜不能寐!于是右脚一勾,要把那人勾倒,谁知那人竟然灵活异常,轻盈避开,口中大叫:“你干嘛还打我!”天阡大怒,喝道:“不把你送进大牢你不知道大爷的厉害!”右手反出抓其肩,那人一个回身,又是似乎于不经意间避开,抓起了撂在桌上的笔,饱蘸了一大口墨,口里大叫:“我知道达官爷的厉害了!达官爷!达官爷饶了我罢!”张天阡长鞭未带,只是挥起拳头向他打去。而那人左歪右倒,看似醉态不减,可就是不让天阡抓到。 却见张天阡变拳为掌,掌法飘忽奇快,身子异常的轻盈。忽地,左掌搭上那书生肩头,右掌劈风,疾如暗夜骤现的闪电,猛地打在那人前胸!可那人前胸忽地后缩,张天阡的手掌只是轻轻碰到了他的衣衫,可他却仿佛受了重伤一般,歪歪扭扭地站立不稳,似乎踉踉跄跄地还挽了一下天阡。张天阡甩开他的手,怒道:“把他给我送到大牢里去!”一个小厮把他扭在身侧,欲带走扔给官府处理。那人口里只是连天价儿地狂呼:“达官爷!饶了我罢!达官爷!”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张天阡恨道:“你自来惹大爷,活该倒霉!”他气呼呼地又待坐下,只听身后清亮亮的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官爷请饶了这个可怜书生罢!” 第十一章:落拓客探底题反谚 温文卿寻人闻密言 (3) 这声音柔婉至极,又带着五分的求恳之意,张天阡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青衣少女怯生生地站在身后,身旁跟着一个似小鬟的姑娘。却见她肤色淡黄,梳着个垂鬟分肖髻,眸子宛似一泓清波,仿似有碧水在眼眶里澄流。脸上略带风尘之色,想是长途奔波,可饶是如此,眉目间仍有一股掩不住的书卷气。张天阡刚与这醉酒书生聒噪完,乍见这个文秀弱质却美丽清婉的少女,宛如进了另一个清雅高华的世界。 那少女见天阡没说话,走上前两步,两人间仍是隔着好大的距离,只见那少女盈盈福了一福,又道:“恳请官爷饶了这个可怜书生!”她身旁那个小鬟双目炯炯地望着天阡,赶紧轻轻扶过那少女。 张天阡平日虽不善言辞,可逢人时,官话、黑话也都说得很是溜道。此时看到这个少女,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竟变得嘴拙舌讷起来,刚才的怒气也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又看到这女子清雅如空谷幽兰,不由得觉得自己的亲妹子虽然也美,可竟是远远不及这个姑娘淡泊高洁之姿。过了片晌,他才始回神过来,却也大脑极不灵光了,只得顺着那少女之话问道:“我为什么要饶了他?” 却见两个少女听了这话,竟是相互对视了一眼,眼神中微有确定之意。那青衣少女回过头,清波在天阡脸上转了转,郑重道:“官爷前呼后拥,一呼百应。可看这个书生,敝履布衣,吃着一壶浊酒,这日子比官爷恐怕不知艰难上多少!只因醉里狂狷,写下了几行字,便要被发配大牢,掉了脑袋,丢了性命!如蝼蚁,如草芥!当真可叹!”这姑娘本想劝解,可说到后来,自己竟是眼圈微红,语声凝塞。 张天阡看着这女子虽面上染有路途风霜,可莹莹欲泪之态,竟显着楚楚动人之姿,不禁心里柔情忽动,恍然若飘,着实在原处怔了一会儿。仿佛再不能拒绝似的,他便要放了这书生走,可那书生大叫:“姑娘,你不用替我分辨!这杀才要把老子送到大狱,老子看他能不能有这本事!”不知怎地,这书生的口气又硬了起来。那青衣女子旁边的小鬟样的少女连连向他使眼色,叫他不要多说,就连这青衣少女也以为这书生着实是喝醉了酒,硬来逞强。 张天阡心中大怒,可在这女子面前,自己的怒气竟是发作不出来,只能对那书生干瞪着眼睛,哑着嗓子咬出几个字:“把他给我带走!”那青衣少女闻言连忙又走上前些,目光里尽是恳求,却听她轻声道:“这人喝多啦,官爷何必为难于他!他要是进了大牢,一定死了!”天阡指了指那墙上的四句诗,道:“这四句诗你也是见了,你怎敢替他求情?”那少女心中想:“同是汉人,书生何错?错的是你!”她慢慢说道:“今日之事,不知怎作计较。只是这书生以诗冒犯,而贱妾也略通诗词,若作得一首出来,官爷看着好,恳请官爷就放了他罢!” 张天阡听得这女子还会作诗,心中不禁对她更添仰慕之情。却见他不动声色,缓缓坐下,端着酒杯又抿了一口,才慢慢道:“你作吧,看这诗能否救了他命。” 小二闻言又拿了一支笔、一碗墨过来,却见那青衣少女左手扶着右臂袖摆,右手握着笔在墨碗里点了点,寻了块干净地方写起来,娟秀的字体是一笔楷书: 青天匿隐黎生殃, 浅酌却醉落笔殇。 峨眉之侧观谁面? 敢请善君渡慈航。 这书生与这少女作诗时都是未加思索,可一个粗鲁劣恶,一个高雅情深,两者云泥之别,更加显得这少女文雅秀气。张天阡望着那端庄的字体看了会儿,不禁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潼川府确是在峨眉山之侧,而峨眉山是礼佛之地,俗话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何况这女子求恳情切,他心情也本是不错,若非那人挑衅,他也不至于真要将他送到黄泉路上去。可那句“青天匿隐黎生殃”又也是反诗一句!但张天阡怎舍得将这样一双如花似玉的姑娘送到大牢里呢,便只作不知罢了。心中怒气稍平,望着那少女的眼睛笑了一下,朗声道:“好罢!既然姑娘肯赐佳作,那,便饶了这反贼一命!”又是微微一笑,双眼炯炯地望着那少女,那少女给他这么一看,不由得低下头去。 张天阡正要问那女子怎生称呼,忽然间,手上一阵剧痛,他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低头看去,只见右手手背上一小片淤黑,俨然是一块墨迹。只见这淤黑虽扩散极缓,可他右手却渐渐开始麻木,使转不灵。张天阡大急,想到刚才那书生抓了自己的手一下,猛地转身,翻左掌向那书生肩头劈去,口里喝道:“贼书生!快把解药给我!”却见手掌刚要触上那书生衣裳,“叮”地一声,一只酒杯不偏不倚地打到了张天阡的手腕上,他手腕登时卸了力,被打中处登时红肿,起了一个大包。 他疼得躬身下去,用使转得不是很灵的右手握住左腕,心中惊惧,朝那酒杯来处看去,只见远处一个座位坐着个身穿锦缎面皮袍的汉子,一柄腰刀放在酒桌上,自顾自地拿着大碗喝酒,酒水洒下都流上了他的衣领上,看似他对这边的事情毫不关心。 那青衣少女看到张天阡出掌自是吓了一跳,又见一只酒杯猛地打来,如此快速精准,心中更是吃惊!只见那书生身旁扭着他的小厮不知怎地缓缓倒地,那书生抖了抖衣衫,还是微微躬身拱手,一脸诡异之相,对那痛得不得了的张天阡笑道:“达官爷饶了我罢!” 此时张天阡和那两位少女都是明白了这书生定是身怀武功的非等闲之辈!张天阡喝道:“你……你这个反贼,陷毒于我,是何居心?”那书生仰首一笑,道:“达官爷既然问,咱们何必相瞒?达官爷拥着偌大一座府邸,大年初一风风火火地来,还不让咱们来探听探听达官爷的身份底子了?”那书生又是冷笑一声:“好在,这毒也未下错。”那青衣少女明白了眼前这个书生大抵是反鞑子的绿林草莽之辈,听他如此说,便接口问道:“怎地未下错?”那书生道:“在咱们眼里,要害汉人的汉人,都该杀!”他声音虽弱,可是最后三个字从他嘴里出来却带着刺骨的寒气,令人胆战心惊。 只见张天阡瘫在椅子上,右手手背淤黑了一大块,显然是那墨迹有毒。他身旁的随从都站在旁边畏畏缩缩,没一个敢在这书生面前出去。 “恳请……恳请大爷把解药赐我,我定有重金相报!”张天阡右手已完全失去知觉,心中大惧,只得出言相求。 却见那青衣少女看了看张天阡的痛苦模样,心中微感不忍,向那书生走去,行了个大礼,却没有站起。那书生连忙道:“姑娘仁心,何苦如此?”那青衣少女低头轻声道:“贱妾知君不将钱财放于心上,何况重金相慰是贬折君耳。可这位官爷究竟无甚大错,只是……只是一时昏了头,想必他也不是大恶人。不敢望君能看贱妾薄面,但求将解药赐予这位官爷则个。”那书生笑道:“姑娘高义,女中豪杰,能否与在下对饮一杯?”青衣少女道:“君盛赞,贱妾不敢当。不胜酒力,恳以茶代。”书生道:“姑娘顺意。”那书生看这女子不过十七八岁,便敢于出手相救自己,此刻又来为此人说话,心中颇感仰敬,但心中又想知道她会不会武功,否则何以敢如此出头?只见小二将茶水端来,那小鬟少女给青衣少女倒了一杯,那少女执起茶杯,以衣袖遮杯,微微仰首。书生正待她仰头喝茶之际,迅速抄起一支空酒杯,向她腰侧打去,只见她浑然不觉,自顾饮茶,那小鬟少女正在放茶壶,也是未能瞧见。却见书生不等酒杯碰上青衣少女,已然用两指稳稳夹住酒杯。那书生知道但凡会武之人,必是谨慎万分,即便在喝茶,有人暗袭,也定是出招相避。而这少女不躲不避,定是不会武功,而不会武功之人犹来出手救人,这份胆气便令书生暗暗赞叹不已了。只见他转头倒了一杯酒,待那少女饮完茶后,他微微一笑,仰头饮尽。 随即,他将一颗朱红色药丸放到桌上,对那少女微微颔首,青衣少女亦是行个礼,轻声道:“多谢厚赐。”他便悠然转身走出。走到胡梯口处朗声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他还真抖了抖那破旧的青布衫,一边下楼一边大喝:“小二,小二!把我写诗的那碗墨给倒了,要是沾上了,他妈的谁都救不了你!”那声音渐渐远了开去。 这边张天阡像饿虎扑食一样扑向那药丸,赶紧嚼碎了吃下,心中对那青衣少女感激之外,更有因为她帮自己求情的不胜欢喜。青衣少女看张天阡如此狼狈,早已心中喟叹。转头一望,刚才的那吃酒汉子也已不见了。 张天阡不知那书生和那吃酒汉子是何来历,只觉一阵寒意,似乎他们二人带着阴谋,还要暗算自己似的,便不敢在此地久留,匆匆忙忙起身。走到胡梯口处,觉得有必要谢过那青衣女子,回转过头,见那二少女已然回到座位,张天阡向那青衣少女道:“今日姑娘救了在下,在下不胜感激。本应摆桌一谢,可在下怕那二人心怀鬼胎,再来相扰,所以先行告辞了!”那青衣少女和她身旁的小鬟少女都看着他微微一笑,青衣少女笑道:“请便。” 第十一章:落拓客探底题反谚 温文卿寻人闻密言 (4) 翌日,不思府前出现了两个少女,正是那青衣少女和小鬟少女!只见她二人在门口徘徊良久,却不进入。那门前正有一个摊子,地上摆了些物件,一名老妇人手中握着一大把木质的圆圈。那青衣少女慢慢走上前去,对那妇人道:“老人家,给我个圈儿,我来套套看!”那小鬟少女付了钱,老妇人递过了手里的一大把圈儿,那青衣少女却只拿了一个,握在手里。 只见她望着面前的物件,或手帕,或木钗,都是些普通的玩艺,而最远处,却有一个晶莹剔透的摆件,那摆件的样子是两个婴孩,一男一女,甚是可爱。 只见她慢慢闭上了双眸,心中暗祷:“不知怎地,他得罪了什么人,会被抓来了这地方,而我不自量力,也须为救他出来努力一把。苍天在上,若我能救得陆隐琮出来,便教我套中那个婴孩摆件。如意请不要误我!” 只见她闭眼向那婴孩摆件方向一掷,忽听得小鬟少女一声欢呼:“哎呦,小姐,套中了!” 这两个少女不是阮惜芷和怜玉又是谁!却见那木质圈儿套在那摆件上,这两个婴孩恍若一下子灵动起来,显出更活泼动人的气韵! 原来她们二人渡过了那新安江,未等乔洛怯而匆匆离去。她二人想着这般走总归是太过疲累,而且船上一惊也是教两人心有余悸。二人便买了一匹马,花了近十日的光景方始学会,便两人乘着一骑马朝江西而来。可终究两位少女还是初学者,不会快骑,所以也是行了十余日方来到江西。可在腊月初十那日,二人吃饭时没注意,教一名盗贼将马给偷了去。两人气愤之余也无可奈何,便在江西行省辗转了几日,还未来得及寻找到官府差人做徭役之处,却行在赣江江畔,走到了深夜,却发觉前方无住宿之处,而是一片大峡谷!二人又饥又困,便在那峡谷里巨大而隐蔽的杂木丛里歇下了。没想到第二日两人醒来之时已是日上三竿,她们正待要走,可抬头一看,却发觉峡谷上方绝壁处竟然埋伏着众多的弓箭手!这一惊非同小可,二人哪敢起身!还好两个姑娘能教那杂木丛给遮住,不使人发觉。可前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二人却是一点儿也听不到!过了一会儿,两人正是颇感奇怪而惊慌之时,却听到一个男声远远传来,二人吓了一跳,却将那人所说之话清清楚楚地听到耳中,正是一句:“陆隐琮,终于擒到你了,乖乖和我回潼川府罢!” 这两位姑娘哪里知道,他们要找的陆隐琮与这位被抓的陆尹琮并非同一个人!同音而并不同字!可两位姑娘当时寻人心切,不及细想因由,只道这陆隐琮定是要被抓到四川的潼川府去!于是二人在杂木丛里不敢妄动,一直等到了暮色四合,峡谷里确实是再无旁人时,才敢小心翼翼地出来。两人出了峡谷,寻到了个卖马的地方又买了匹马,惜芷心中着急,便奋力向西追赶,终于在大年初三那日来到了潼川府!本来还苦于无法打听陆隐琮被抓到何处,可是那张天阡在酒楼上喝酒时,呵斥了那个书生,那声音正是峡谷里传出的那个男声!两人惊喜无限,在张天阡走后便一路地在后悄悄跟随,终于看到了他进了这不思府里。 这张天阡怎料,那题诗书生和吃酒汉子未曾想怎么暗算于他,可这两位不起眼的柔弱姑娘,竟是不辞辛苦地专程相寻! 阮惜芷不禁吃了一惊,更是喜悦非常,她不禁暗道:“难道冥冥中自有天意,这陆隐琮可教我救出来?”那老妇人将那晶莹剔透的婴孩摆件抱了过来,笑道:“小姐真是好手法,这婴孩摆件正合“多子多孙”之意,摆起来可吉利呢!”惜芷眼望着摆件上这对俏皮活泼的婴孩,想着这或是上苍的暗示,不禁痴了。 怜玉抱了这摆件收在包裹里,可二人还是踌躇在不思府前。惜芷问道:“怜玉,你可有什么主意?” 那怜玉向大门望了望,轻道:“小姐,这做徭役的省份主要还是在江南,而这陆公子不知怎么,却被那位公子抓到这里,这其中缘由真个费解!可是这也说明那陆公子和这位公子为敌,所以咱们万不可直接说明意思,否则一定救他不得!” 惜芷不由得叹了口气:“虽然陆公子来了潼川府,可是咱们也究竟不知他是不是来了这“不思府”啊!万一他被抓到潼川府的某个地方做徭役呢?”怜玉道:“如果是做徭役,则那位公子绝对不会将一个本应该在江南做徭役的不起眼的人带到这潼川府里。我想,这陆公子定是与那位公子有什么仇怨,所以因由纠葛,才致被抓到这儿。则必是被抓到那位公子的住处来了,也就是这不思府!” 惜芷听了,不禁暗赞怜玉思维严谨清楚。又问道:“那若是在这不思府里,咱两个该当如何营救?”怜玉欲说还休,吞吞吐吐,惜芷道:“你有了主意了是么?那便快说来与我听听!”怜玉轻声道:“虽有一法,可是未免太过折煞小姐了!”惜芷道:“怎地?”怜玉道:“便是咱们两个人佯作流落他乡的姐妹,来此为婢投靠!”惜芷听了,当即笑道:“这有什么!咱两个虽为女子,可难道不是似那些江湖人一般流落江湖么?便如那英雄好汉,也有寄人篱下,暂作权计之时!更何况如此也真能看到那陆公子也说不定,便更容易寻隙搭救。”怜玉道:“我也知小姐不在乎这些。”两人正在商量,只听得身后一阵笑声,却是昨日那书生站在她们身后几步远处,想来他脚步声轻,二人才未能发觉。 那书生笑道:“原来在下未有什么心思去叨扰这户人家,两位姑娘却捷足先登了!不知有何要事,需不需要在下效劳?”惜芷道:“怎敢相扰?”怜玉姗姗拜了一拜,笑问道:“阁下什么身份,可给告知?”那书生哈哈一笑:“哎!青天匿隐黎生殃!就冲这一句,咱们定是一路人!告知给姑娘又有何妨?”他忽而压低声音,轻道:“咱们是混迹在这蜀地的小小帮派而已,别的地管不着,四川省为恶的鞑子可没那么痛快了!义龙帮是也!”他说完后微微一笑,轻道:“二位姑娘不同寻常,胆气过人,就冲这个,在下就交了两个姑娘为朋友。”怜玉问道:“昨个那出杯打人的汉子也是你的兄弟?”书生道:“正是!我俩人只是来探探那人的身份底子,别无他意。否则何以那么容易就给了他解药!”惜芷看到面前人是反元帮会的人,心中生出好感,便坦言道:“我俩人是进这不思府里救人!”那书生吃了一惊,问道:“可是一个青年男子?”惜芷惊问:“你怎知道?”那书生道:“我们探子看到这伙人来的时候带着个青年男子来的。”惜芷和怜玉对望一眼,心中都是了然了这陆隐琮定是已来了面前的不思府! 书生道:“敢请相询,这人是何人?姑娘因何搭救?”惜芷不知该如何言语,怔怔地立在当地。那书生又道:“姑娘不说,在下不敢再问。只是可有需要帮忙的?”惜芷心中想,这是自己的小事,何苦劳动这还有要事要做的反元帮会?却听怜玉道:“我们二人进府为婢,倘若寻到了那人,能否请君搭救?”书生道:“义不容辞!”当下将可以寻到他的地方告知了二人,约定好如果两个姑娘找到了那人,两人便出来通风报信,再定计营救。 第十一章:落拓客探底题反谚 温文卿寻人闻密言 (5) 作别书生,两人已决定进府为婢。惜芷抬头一望,看着那“不思府”的牌匾,不禁道:“你看这名字多奇怪!却不知是谁起的。不思不思,这不想思的人是谁?这不被思的人又是谁?”怜玉道:“四川省有些佛山,连这府邸的名字都这般有玄机似的!”二人走近前去,望着那宽大的朱门,惜芷不禁略感惆怅,想起了一句诗,她轻声吟道:“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此诗一出,她怎能不想到乔洛愚?不禁无比怅怀,心想:“先生对我并无半分男女情意,何来萧郎之说?更何况自己即便救出了陆隐琮,也许并不会与他成亲,又怎能遗忘了先生呢?” 叩了叩大门,没过多一会儿便有个下人开了门,看到这两个姑娘,颇感诧异,倒也恭恭敬敬地问:“两位姑娘找谁?”惜芷亦是恭谨道:“我两姐妹无依无靠,流落四川,想投靠此家,当下人无妨,但求能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便可。”那人甚感奇怪,这向来下人都是经手牙婆,官卖而来,哪有自己上门要求当下人的?况且这少女温文尔雅,看着像好人家的小姐,怎地会来此为婢?正是踌躇之时,怜玉忽道:“我们识得这家公子。烦请您进去通告一声,请你家公子出来一见面。”那人进去了,惜芷心中却暗暗焦灼,昨日酒楼相见,使得惜芷十分不愿和那位公子再接触,但心里又一叹息,想着自己若以救人为上,真当了丫鬟,难道还能不与这人见面了? 张天阡出来,看到了阮惜芷和怜玉,颇为惊讶,连忙迎上来,笑道:“昨日与姑娘一别,心中甚是想念,却不想姑娘竟然来找我!却不知姑娘怎么找到我的?”惜芷脸一红,怎能说是昨日跟踪而来,便岔开话题,轻声道:“我姐妹两个流落四川,无依无靠,我们想要在这不思府里当丫鬟,不知公子可否收留?”那张天阡道:“怎能让你们当丫鬟呢!你们就住在这里好啦!”惜芷连忙道:“万万不可!我们仗着与公子相识,来此叨扰,已然惭愧无已!怎能便白吃白喝起来而不出力?恳请公子成全微薄之意!” 张天阡还是不允,可无奈惜芷为婢之意坚决,谦退尊敬,便也只得同意了。他心中大喜,望着我见犹怜的青衣少女,早已心摇神驰。他不管不顾地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惜芷一时语塞,想着自己的闺名怎能随便说与别人,便盈盈一拜,轻声道:“我自姓阮。”怜玉见状,连忙替小姐解围,在旁问道:“但不知公子要我二人只作平常的下人还是服侍哪位小姐?”那张天阡想了想,道:“便去服侍我妹子吧,她也来此时间不长,这两天正抱怨她不喜欢这府里的下人呢!” 两个姑娘好不容易作别了张天阡,由这府里的管家带着住进了一个张天阡特地吩咐的颇为典雅的西边厢房里。那管家带来了几身十分精致的衣裳,惜芷摇摇头道:“便和这里丫鬟穿着打扮一样的好。”那管家拗不过她,便只得依了。惜芷和怜玉冷眼旁观,发觉这不思府里的下人都很安分守己,没有蛮横霸道的,倒让惜芷十分奇怪这张天阡为何行事如此嚣张。 她们两人换好衣服,便在不思府里走走看看。这不思府甫一进门是个小庭院,中间摆了个巨大的瓷坛,瓷坛里生着些翠色盆景。从右首小门穿过这个小庭院后,又是一个小庭院,两人走在旁边的长廊上,过了长廊,两人本以为可以看到大堂了,没想到又是一个小庭院!怜玉道:“这户人家怎地那么有钱!这房子大得人都快走丢啦!”惜芷道:“许是官宦人家,有些钱财也就不奇怪了!只可恨……”怜玉道:“小姐,可恨什么?”惜芷道:“朝廷俸禄怎能买得起这么大的房子?还不都是搜刮民脂民膏而来!我只盼什么时候能有人来将鞑子赶出去!” 两人边说着话,边走过了这个庭院。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是一片开阔区域,前方大抵便是主人会客的大堂了,而左右两侧则由小道蜿蜒开去,不想也知道应是一些卧室居所所在之地。一些丫鬟走了过来,惜芷拉住一个问道:“姐姐,你可知大堂里有人会客么?”那丫鬟道:“你是……?”怜玉道:“我们是刚来的丫鬟,什么也不懂,姐姐以后多多担待!”那丫鬟随和地笑道:“没什么。只是老爷今天不在会客,前两天老爷刚来的时候倒是和一大帮人在这里说话呢!”惜芷和怜玉知道了这户家里有个“老爷”,可是也不放在心上,怜玉继续问道:“那小姐呢?我们是来服侍小姐的!”那丫鬟道:“哪一个小姐?”惜芷和怜玉一下子给问住了,心想张天阡说话的语气好像只有一个妹子啊,怎么这人又问哪一个小姐?惜芷道:“刚来时间不长的那位小姐!”那丫鬟眉宇间登时不像刚才那般随和平易,而是现出些畏惧的神色,她怯怯道:“大小姐今天出去了,不在府里。”惜芷心中奇怪,便问道:“那姐姐这么说,还有个二小姐了?”那丫鬟神色恢复平静,与惜芷道:“二小姐从小便住在府里,咱们都是和二小姐一起长大的!只是……只是大小姐是最近几个月才从中书省来潼川府的,带着一群恶狗,可怕死人了!这不,今天天没亮大小姐就带着她的狗去外面了!” 惜芷不禁咋舌,想着自己和怜玉还要服侍她,可她身边竟然有一群恶狗,真是想想就觉得怕人!怜玉也是惧怕那恶犬,但又想她两人是来救人的,平时自是以寻人为主,又不是要真的给这大小姐作了下人!两人作别那个丫鬟,又是一路地穿过大堂和几个中堂,忽听隐隐约约的流水淙淙,眼前竟是一片片巨大的假山,未脱的树木难以尽数,原来到了不思府的后花园! 第十一章:落拓客探底题反谚 温文卿寻人闻密言 (6) 假山掩映处能依稀看到几名带刀的侍卫模样的人走向远处,惜芷微蹙峨眉:“不知这户人家到底什么来头,为何这府里竟有带刀侍卫!”四处再无旁人。惜芷微捋燕尾,双眸如一泓秋水,倒映着这清幽宁静的小园林。她望望天边闲散的流云,望望漾在水池里的浮萍,心里无比喜欢!她轻道:“若能抚琴于此,或携三五好友饮茶赏月,当是一番美事!”怜玉笑道:“小姐,我知道你很喜欢这里。咱们到假山上去玩玩罢!”这话正合惜芷心意,两人便轻轻悄悄地一前一后迈上了这假山的中间入口。 却见假山连片,一进去,只觉得寒意扑面而来,瞬时如进了另一重天地一般。两人都不由得搓了搓肩头。惜芷和怜玉在假山里行走,一会儿转个弯,一会儿下个台阶,一会儿又到了积满了水的低洼处,起初只觉得好玩,后来竟是愈走愈迷糊,当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了!惜芷心里颇感忧急,可忧急之中,也有对这个巧妙的假山之设计的惊讶。她叹道:“咱两个快要“沉醉不知归路”啦!”怜玉道:“小姐莫慌,慢慢走总走得出去的!”可是岔路口分歧不断,台阶众多,两人竟是一会儿在高处,一会儿在低处,一会儿又回到了原地,当真是无奈已极,无法可施! 惜芷走在前头,矮身过了个相当幽谧的小山洞,回头一望,只见蜿蜒重叠的道路依旧,哪里却还有怜玉的影子!她连忙又矮身过了那山洞走回去,走了好几个岔路口,也始终不见怜玉。她心里慌乱,真想放声呼喊寻找,可就在这时,她听到有说话的声音从假山的底部传来,隐隐约约便是那张天阡的声音! 惜芷心里甚是害怕,想着如果他走上假山,看到自己刚来一会儿便四处乱走,万一发现自己来由不善,自己这一番计划却不知要怎生收场!她此刻竟觉自己的命运如那随波来去、不由自主的浮萍,当真是一如此门,半点不由己! 惜芷站在当地,可将底下人的说话声隐约听到。只听得一个颇为严肃的男声道:“阡儿,你平日不要总到外面走动!这潼川府天高皇帝远的,那些帮会里的莽徒不老少,万一知道咱家是官府的,那可就给人家机会别有居心了!”那张天阡的声音响起:“是,爹!可我平日也不怎么出去啊!”惜芷听了,这才知道这是那位公子在与他爹说话。 张天阡的父亲自然就是张圭了,两人此刻正在这假山底部空地说话,为的是不教人发觉,却怎料这假山上正躲着一个女子,将他们的话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张圭还是严肃道:“我现下就将这事儿怎么办的告诉你,你可别嘴漏没心机地给透了去!”张天阡声音喜悦:“是,爹!” 张圭压低了声音,惜芷猜想他们说的事或与她救人有关,当即俯下身子倾听。那张圭的声音又出现在耳畔:“咱们刚来的时候,我告诉了他们一条想法,便是咱们先在这潼川府休养生息一阵,然后再押着这小子去向他老子讨那绢帛。他们竟都信以为真了,当真是傻得可以!”说着微微哂笑。张天阡笑道:“有几个像爹这样聪明多智,计谋百出的!”接着又问:“那爹究竟用了什么法子?” 那张圭将声音压得更低了:“初二那天,我差了十二位带刀士兵快马赶去湖广行省,给我送上一封信。这信上内容自然就是说咱们拿了他儿子,要那陆予思把绢帛给我。”张天阡问道:“那父亲如何知道这绢帛在他们手里?”这张圭听了,“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却听这张天阡怯怯地问道:“爹,我说的不对么?”那张圭虽极力压低了声音,可还是有三分怒意染在这声音上:“对什么!咱们都将他儿子抓来了,那陆予思的师父还能不把这绢帛给他么!” 惜芷听得稀里糊涂,只是听到陆予思这个名字,又说将他儿子抓来了,只道这陆予思是陆隐琮的父亲,而这家人仿似和陆家有什么恩怨。那张天阡想是被呵斥怕了,半晌不敢说话,却听张圭道:“我让那十二个士兵带了我养的那只老鹰去,信上便说让他们将绢帛绑到老鹰的脚上,老鹰认得来潼川府的路,便可带着那绢帛飞回来。”张天阡喜道:“这样那陆予思也不会知道咱们在哪里了!”接着又问:“爹,那你怎么让他们知道这小子的确在咱们手上啊?”张圭道:“我让带刀士兵携了你打碎的他的碧玉环去!见到玉环了,这些人还能不信么!那十二个士兵将玉环,信还有老鹰放到他厓海会的大门前便往回走,所以陆予思也拷问不了他们!而且……嘿嘿,这十二个人还得给我做另外一件事!” 惜芷听到“厓海会”三个字,如堕五里雾中。张天阡问道:“做什么?”那张圭冷冷道:“你这小子要是能猜到就怪了!我问你,你那日在青虎峡外的小酒馆是不是透露了咱们往四川来?”张天阡声音弱了下去:“好……好像是!”张圭道:“这四川虽不小,可是他厓海会颠来倒去地也能给翻个底朝天,到时候你还想活么!我就怕陆予思想到了去那个地方打听消息,所以便教那十二个人在去湖广的路上将那酒馆给我平了。” 张天阡赶紧笑道:“爹真是太聪明了,这样聪明的人天下还有几个?”只听这张圭竟微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我心里还担心一件事,就是这陆予思要是提前看过这绢帛,那便不太好了。”张天阡问道:“爹,我心里一直有疑问。当时您什么都不说就去了甫田少林寺。回来就和我说要同厓海会为争夺一件绢帛而对战,那绢帛在那厓海会头儿的师父虹恩手里,厓海会他们也想要。还对我说了那绢帛很重要。可是您是怎么知道那绢帛重要的?您又是怎么知道要去甫田少林寺?还有,您拿这绢帛要做什么呢?我心里有太多不解,盼望父亲告知!” 那张圭仍是什么都没说,他闭住了话匣子,徒留一片沉默给他儿子。良久良久,他言道:“阡儿,这事太大,我还不能告诉你,等时机对了,我自然什么都与你说。”他闭口不说,张天阡自然不能百般恳求,便只得不问了。 张圭又道:“我没想到的是,那言戚暮在潼川府竟然有那般多的西域人朋友,说是带这些朋友来咱家做客,可你大概也发觉了他们这两日就在后花园里乱走,似是在寻找什么,对不对?”张天阡答:“正是!起初我还觉得他们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在这东走西走的。现在看来,真是大为可疑!”张圭柔声问道:“你觉得怎么可疑了?”张天阡道:“他们是不是在打这小子的主意呢!想自己找到,把他带走,背着咱们自行向厓海会要绢帛去!”张圭道:“老子总算听到你这小子说出个有准的话!据我看来,他们也是此意!哼,这帮色目人,哪个不想吞利!”张天阡想问这绢帛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利益,可想来父亲也不会说,就没问。却听这张圭又道:“他们啊,找的地方虽然对了,可料想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他们进去了也是找不到人!那地牢左拐右拐,第一次去把老子都给绕晕了,要不是不思领路,我看咱们都出不来!哎,没想到不思当年小小年纪设计出来的地牢,竟是这般好,给咱们派上用场了!说到底还是她妈妈的才华啊!”说这话的时候,言语里竟是甜丝丝的,似有一樽美酒盈在其中;又微有些感慨之意,宛如清夜里来自天际的一汪月光,虽空灵飘逸却怅惘寂寥。 第十二章:毓秀鬟独破迷境 钟灵姝双渡雾津 (1) 张圭说要回了,底下响起了脚步声,在他一再嘱咐不要走漏今日之话的声音里,两人渐行渐远。惜芷听了这片刻的话,疑惑地怔在当地。一缕缕的冷风灌进了她的丫鬟衣裳,寒冷之意难以抵挡。这时,一双温润白皙的手从身后搭了上来,手上拿着一件相同的丫鬟衣裳。惜芷回过头,原是怜玉将自己的外衣除下给她披上了。 惜芷连忙将衣服拿下,重新给她穿上,边系扣子便说:“你光知道不让我冻坏,你自己不怕冷么,要是伤风了可怎么好!”看见怜玉,她心头忧急之心登减。却听怜玉道:“小姐,我早就来了,看到你在这里听底下人说话,我就没敢惊扰。刚才我已经找到了出去的路啦!” 原来这怜玉与惜芷走散后,误打误撞不消多一会儿便走了出来,只不过是从这假山的左侧入口出来的。她凭着记忆,自己又从中间入口走一遍,竟是又从左侧入口走了出来!她这才上假山去寻找惜芷,却看到惜芷正在听底下两人说话。她只是庆幸自己走出去的时候没有撞到这两人。 怜玉带着惜芷没过多一会儿便转了出来。怜玉微微笑道:“小姐,我们在假山里转的时候感觉永远也出不来了似的,可走下来也觉得没转几个弯。这条路我算是走个轻熟,都能用纸笔把这条路怎么走的给画出来了。”她白皙的脸上一双小梨涡更增清甜。 怜玉坐在桌边,拿笔在宣纸上轻轻描摹着假山上的路径,而惜芷看着一缕微薄的斜阳光影从质地很好的窗纱中透来,打在怜玉的发上背上,小房间里一时暖意融融,好似凝聚了这世间所有的安详和静好。 她心头盘旋着假山上听来的话语,知道了那个陆予思和厓海会的关系,而若是他们抓来的人真的是陆隐琮,那他怎么可能是陆予思的儿子? “他这名字这般古怪,会有人和他重名么!”在江浙省的江畔,自己曾那样对怜玉说,那江风仿佛犹在耳畔。 她在心里默默想着,自己不辞辛苦来寻陆隐琮,难道为了找到他然后成亲么!那是不可能的!而来寻他的唯一根由,只是为着这样一份缘分,虽然它注定很短暂。她由衷感激的,是那纸笺上温情流动的字迹:惜芷妹妹,我必会一生一世地待你好。短短十五个字,暖尽了她的心,即使她不可能去求取这份姻缘,但这也足以让她为这份很轻很轻的缘分去付出,而付出的多少是她不计量的。 这是她出于两人同样命苦的共鸣相怜,亦是她永不会改变的厚道和善良。 那汴梁路的腐化和麻木呢?她微微一笑,她何曾放在心上!那所谓的女子礼节,从来不是她的桎梏! 一路走来,她见识到了曾经从不曾见过的蒙古人的冰冷和残忍,而她内心对蒙古人来占领中原的仇恨愈加深刻。每当她胆怯地在马上看一眼那作威作福的蒙古鞑子时,都忍不住悲痛地望向连片的土地。这土地的样子定然从不会改,还留着那么浓厚的不可磨去的华夏气息,而他们的身影却在穿行,他们还在毁灭这曾经汉人置之若宝的自己的东西。她看这土地的时候,那低低却沉重的叹息要令多少汉人的梦心痛地破碎呵!这是一场黯淡的屠灭,是一曲无望的笙箫。 而倘若这被这户人家羁押着的那位青年男子真的是厓海会的人,她定会救他!她脸上露出坚定的神色,这个文秀少女的那双秋泓之烟波里此刻流淌着巾帼的豪气。她毫不怀疑地肯定,这是比救陆隐琮更为重要的事! 她拿起茶杯,纵使心中还是不太确定他们所说的人是否不是陆隐琮而是另一个被他们拿来的厓海会姓陆的人,她也暗自打定了主意,这陆隐琮是要救,可这厓海会的人更要救,无论能救出哪个,无论事实究竟如何。窗外的斜阳终究将寂,惜芷的心中却燃起了刚定的火焰。她喝了一口凉茶,看着怜玉的纸笺上出现了些什么,轮廓竟是一个巨大的圆。 怜玉画完,将纸笺给惜芷看,那圆上五个方位被标注出来,这五个方位也用细细的线给连上了,只不过这些细线旁又各有另一条或另一些线来干扰。 怜玉指着圆上北位道:“这是我们进去的中间口。”她又指着正东偏北位道:“这是我们出来的口,也就是左侧进假山的口。”而其余剩下三个方位分别为东南、正西偏南、西南偏南。 惜芷不禁大为惊叹:“在那么曲折的路上,你怎么这么清楚!”怜玉轻笑:“这也本不难,我走得多了些。我开始画时,觉得走到一个方位该拐上另一条路了,可是总不知道这弯该拐多大,后来我画了一个圆先把这方位想明白了固定住,然后再画路径,就很容易了。想来准确度也差不了多少!”在怜玉眼中,这如有重重陷阱的假山竟变得像个圆一般,惜芷发自内心地觉得这太不可思议!怜玉素来谨慎乖巧,这个她知道,可是将假山的层叠弯岔变化成圆,这可不是谨慎和乖巧比拟得上的了,这是聪明!惜芷拿着纸笺看了半晌,心中将这方位暗暗熟记于心。 后花园的小瀑布落在青石砌成的一方池子里,水面上漾起的浅柔涟漪,仿若少女从眼波里晕染出的氤氲雾气。第二天清晨,阮惜芷和怜玉看没有人叫她们二人去服侍,便悄悄地又来到这有山有水的后花园。惜芷道:“昨个那两人说这藏人的地方就在这后花园里,只不过是一个地牢,我们以后须得多在这后花园里找找,这地牢可是不好找呢。”话音未落,近旁有极轻的脚步声,惜芷和怜玉看到有五六个打扮各异,却隐约都是碧眼高额的人出现。她们两个大吃一惊,这些人像是从天而降的,刚听到声音就离得她们这般近了!两人身形一转,转到一面山后,堪堪避开那些人的视线。 原来这些人都是武功颇高之人,向来武功高的人都是走路都是声音极轻的,必是武学修为到了一定境界的人,才可以在他们未走近时便听到声音,武功越高的人听得越远。而这两个雅素姑娘哪有这个本事呢。但听他们脚步声轻,说话声也轻,两个姑娘在山后几乎听不到什么,也仿似觉出他们说的话压根就不是汉话!惜芷趴在怜玉耳边说:“昨天那两人说也有一帮色目人寻找陆公子,我猜许是他们,不若跟着他们走一走,许能发现端倪。”怜玉宛如灿星的眼眸转了转,轻道:“但不要给他们发现了好。” 待听不到了什么声音,惜芷悄悄将头探出去,只见一个色目人的蓝袍衣摆消失在假山的右侧入口。惜芷和怜玉转出,走近一瞧,只见地上一块岩石上挂着一小块布条,那颜色和质地正是其中一人的衣袍样式,想是刚刚有人不注意让这石头把衣服划破了。怜玉道:“小姐,不若等一等,看这色目人能不能发现什么,如果他们半天不出来,咱们再进去瞧瞧。”惜芷答应,两人便在这花园里坐着,牢牢地盯着那边色目人进去的方向,就看他们出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只见张天阡和几个随从慢慢走进了这后花园,惜芷和怜玉赶紧远远避开,只见他走到这假山的右侧入口,低头看到了那岩石上的碎布条,便神色紧张地匆匆走了进去,那随从们也是跟了进去。 怜玉看到这一幕,笑意从眼底晕漾出来,对着惜芷笑着摇摇头,道:“小姐,那位公子哥就这么轻易地暴露了陆公子的藏身所在!真是半点功夫也不用费呵!” 惜芷也笑道:“但别高兴这么早,这里面的地牢据说很是不好走,说不准就给绕在里头了。”两人走近前去,惜芷望着如同迷宫般深邃蜿蜒的路径,心头颇感踌躇,生怕两人走进去出不来困在里面,又怕看到了张天阡不好解释。她转头对怜玉道:“我一人进去,你在外面等候。若是咱们两人都在上面,教那公子撞见,恐是让他揣测咱们来意;而且若我陷在里面,总比咱们两人一起陷在里面要好,你还能找人来帮我,只说我乱跑误入假山难以下来便可。” 怜玉心中虽也十分赞同这个做法,但是实在不放心惜芷,她眉头轻蹙,握住惜芷的双臂,轻道:“小姐,还是我们两人一起进去罢!”惜芷微笑着摇摇头,她轻轻捋了捋怜玉的头发,轻声缓慰:“不要紧,我自会保护我自己。” 一阵大风刮来,惜芷将头转向身后避风,蓦地里,她瞧见一座长亭立在远处。心头缓缓漾出乔洛愚的样貌,人生一别,许是再不堪相见!惜芷轻轻道:“你说这调儿也愁,我说这曲儿也悲,西风凉酒黄叶里,长亭道别何须啼?”说罢,眼眶微红,在原处怔了一会儿。怜玉看惜芷这副模样,心中也是了解,便不言语。一泓秋波之眼动了动,惜芷轻叹一声,心中那个俊朗的模样如幻影一般渐而消弭…… 第十二章:毓秀鬟独破迷境 钟灵姝双渡雾津 (2) 这右侧入口所在的方位并不在怜玉的纸笺上,好在惜芷的目的也并非要走出这个假山,而是发现一个关人的地牢。果然走进去就又有如陷入泥淖之中,也不知道自己走得方位对不对,只是信步由缰。眼前忽然出现一个极低的洞隘,看来只能容身一人,惜芷矮下身子,一点一点穿过,好在她比较纤瘦,倒是也不难。穿到一半的时候惜芷就感觉出前方好似不太像假山的样貌了,待她穿过了洞穴重新站起,她那一汪秋水灵波几乎要流下泪水,前方现出了一条长长的甬道!虽然幽黑晦暗,神秘莫测,在她看来却像是燃起了万千火把! 她点亮了火折子,沿着墙壁慢慢向前走。如此晦暗幽深的地方往往暗藏机关,是主人防止他人窥探的好方法,有可能这墙壁现在是平静无异,说不准下一刻便有数不尽数的毒箭飞出;这地面现在是平稳的,可走着走着说不定就让你掉进一个更秘密的牢洞里。可这些都是阮惜芷想也没想过的,她现在心头只有一个雷打不动的心念:她要找到陆公子!要找到陆公子! 甬道虽然拐拐折折,却没有第二条路来干扰。一条路好像要走到了尽头似的,她眼前突然出现了三个入口! 她不知道她真应该为她安全走到这个地方而庆幸!事实上,许是这个地牢压根就没有安装机关,这倒是比较稀奇的。大多时候地牢和机关就像是衍生关系,而有地牢没有机关才让人觉得奇怪。 她甫一见到这三个入口,登时便想到了外面假山的三个入口。她不知道陆公子究竟被关在了哪个地方,可是她只知道如何从中间入口进,左侧入口出,如果这个构造和假山别无二致,那她还不至于迷失在里面。 此刻她停住了脚步,这前方的三个入口,无一个不是幽谧晦暗。她到目前为止还是可以自行走出重见天光,可一旦进去了,她阮惜芷的命就算是不由己了。她回身一望,那甬道还在,仿佛在召唤她归去。 想到此处,她不由得冷笑了出来。她千辛万苦来到这潼川府,心心念念想的就是救出人来。她每次梦回枕畔,多少次因梦里的自己救人成功而心中感动! 而如今,这心愿便要达成。她怎能退缩! 惜芷的眼光渐渐波漾,她从来都没有幻想过救人的过程是轻松的。如今无论自己救的人是谁,无论前方是龙潭,是虎穴,她总要闯一闯了。 迈步上前,在确定看不出来那位公子和色目人走的是哪条路后,惜芷便不假思索地进了中间入口。甫一进去,登时便又犹如进了一个巨大的迷宫一般。惜芷贴着墙壁慢慢地走,不一会儿便看到了一个岔路口。 惜芷记得在怜玉画的图上,下一个方位是东南位,于是她将这个地方想象成一个巨大的圆,便朝东南位拐去。 四周寂静异常,风声也无。惜芷有些奇怪为何那位公子和色目人进来了便宛如凭空消失了一般,半点线索也寻不见。而她便好似进了一个冰冷枯冢一般,寒意阵阵,诡谲迷离。 在走过第二个岔路口后,她已经踏上了去正西偏南方位的甬道了。她贴着墙壁走着,不一会儿竟发觉墙的那边有隐隐的说话声,她吃了一惊,想是碰到了之前进来的那些人。惜芷心想,如果碰到了那位公子,就说是自己不小心走进来的;如果碰到了色目人,就说自己能带他们出去。她年纪虽不大,可昨日听到的言语里,也可听明这色目人和这家人都心怀鬼胎,所以她尽可以利用他们之间的恩怨,对色目人说自己和那公子也不是一伙的,说不定可以化险为夷。 她停了脚步不走,却并没有人过来,就连墙壁后的声音也渐渐消失。惜芷想,反正进也是危,退也是危,不如自己按自己的心思走,也比等在这儿碰到了他们强。于是她又继续走,果然甬道的尽头差不离应该是正西偏南的方位,半点也不差,惜芷不由得佩服起怜玉的聪明灵巧起来。 拐了个弯儿,惜芷在心里集中注意力去感受自己在往哪个方向走,又拐了个小弯儿,来到下一个岔路口,出现了五条路,其中有两条是指向西南偏南方位。惜芷回想怜玉那个纸笺上的方位,好像两条路通向的方位与纸上的方位都差不多。惜芷并没有太着急,她觉得这地牢的设计与假山的设计基本上是一致的,所以就算她找不到人,也大有希望走将出去,所以心思倒是笃定沉稳了不少。此刻两路在前,她凭着直觉选了个路进去了。她想一旦她猜错了,没有从左侧入口出来,便返回至此选另一条路走总是对的。 蓦地里,一阵略带沉闷的声音缓缓过来,惜芷听了片刻,辨出那是埙的声音。这个地方竟出现埙这个乐器的声音,带给惜芷的惊恐比听到了那些人说话还要多!突然之间,她宛如心肺被击中一般,痛苦得难以自制,竟是不由自主地慢慢蹲坐下,这埙的声音仿若慢慢缠绕,绵绵不绝,气息不断,听到的曲子极尽悲伤苦愁,带来的忧伤悲痛竟是随着曲子连绵不断,不罢不休! 惜芷恍然间想到自己这一路走来的奔波和辛苦,两人几乎天天吃不好饭,睡不好觉。路上遭到了很多冷眼,看到了作威作福的蒙古鞑子的冰冷与残忍!她曾叹了多少口气,恐怕她自己也数不清了!一想到汉人被歧视,被凌辱,她便心如刀绞,只恨不能出手相救!惜芷想到这里,不由得潸然泪下,浸湿了自己的衣衫。 她正哭着,缓缓地这埙曲好像变了,她的心里的烦闷便又好像去了不少。曲中宛如两军交战,激昂澎湃,仿若击鼓鸣金,刀枪剑戟相互碰撞,听了这曲子的人简直都要执鞭坠镫,披甲上阵杀敌了!乐曲一传来,登时便给了惜芷无限的热情和信心!她站起来,拿手背抹抹自己脸上的泪,不顾有何危险,立即便又向前走去。 这埙声伴着她一路,不一会儿,埙声顿止,这时候,眼前现出了一个巨大的石室。惜芷慢慢走进,她紧紧攥着火折子,那火的亮光弥漫处,黑暗便褪去了几分,凉薄和潮湿也散去。秋波一转,一个清瘦而略显憔悴的背影被她望住,角落里那片潮湿的黑暗将他包裹,他仿佛浸在极浓的愁思里,仿佛进退维谷,似若无计可施。 第十二章:毓秀鬟独破迷境 钟灵姝双渡雾津 (3) 惜芷身子一软,险些兴奋地晕了去。那手中的火光亦是一晃,石室里火光摇摇曳曳,与之前的光景肯定大不相同,可是面着墙壁的那个背影好似并没有反应,就像是早就知道有人来到他身后了一般。 八十余日的辛劳便在见到他的这一瞬间消弭得无影无踪。无论多么深痛的哀伤等待被抚平,可在这千钧一发的刀刃上却浮现了一丝柔情。惜芷好高兴,此刻竟也不去想他会是旁人了,他就是她要找的陆隐琮!她曾多少次幻想过这般景象,幻想过他陆隐琮好好地被她找到了。而此刻,这景象便在她眼前,陆隐琮,他好好地在这儿。 惜芷慢慢地走近他,走到他的背后,他的浅棕色衣衫渐渐在火光的靠近下被映清,如此清瘦而羸弱,她好生心怜!她的眼光里漾着悲伤和哀婉的意味,就那般爱怜而伤心地望住他。惜芷慢慢蹲下去,低着头,像一只不知所措的小兽,她激动而迷惘地竟不知要说什么!此刻她的眼里,他,就是那汴梁路的陆公子! “隐琮,我是惜芷,你的……你的未婚妻,你还记得我么!我……我来救你了!”惜芷嗫嚅着,双眼慢慢浮现了一层泪雾。 眼前的迷漓中,那个虽然憔悴却一直都很淡漠的背影蓦地动了下,随即伴着一阵铁链声响,他回转过身来。惜芷低下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衣衫,却见这个人极不灵便地,慢慢地将头也微微低下,似在尽力去看惜芷的容貌。惜芷耳边传来一声嘶哑,她没有听清他说什么,随即他清了下嗓子,还是一个暗哑之音:“姑娘,你是谁?” 惜芷恍然抬眼一望。可看清空碧雪,暗夜流光,一道光晕映在眼波水横。而她仿若置身在皓月幽谷之中,她温然感到的,是朗和的脉脉月华,俊雅的泠泠风光。 一瞬间,她被这种澄澈清亮的目光围住,甚至都看不到他的憔悴和哀伤。她怔了一下,目光轻转,才慢慢看到了他面上的一处处伤痕。 这张脸上新伤累然,嘴角的肿块里晕着血丝,双目都泛青,脸光微黄,好像虚弱至极。但惜芷盯着他,饶是那张面孔是黯淡的,可那双此刻正盯着她的双眸里的炯然和明朔,还是让她情不自禁地心神一凛。 “我……我是你的未婚妻阮惜芷!”惜芷不自主地浸在这眼光里,便彻底迷惘了,于是又说了一遍。 那人默默地看了她半晌,蓦地双眸泛亮,浅笑在容,道:“我有生之年居然还得了个未婚妻,真是美事呵!”他慢慢看向身侧的冰冷地面,又道:“你们的计谋还是算了罢!” 这话透着冷漠和凄寒,惜芷一下愣住了。她好像终于回转过神儿,想起了之前自己的揣测。于是她连忙问:“阁下……阁下是厓海会之人?” 那人抬头,看着惜芷的眼,道:“你难道和他们不是一伙儿的?你既叫我“尹琮”,又怎生问我是不是厓海会的!”他炯然的双眼凝望着惜芷,惜芷轻道:“你是……”,那人望住了她,一字一句咬出:“我是厓海会陆尹琮!” 惜芷呆了片刻后,猛地抓住陆尹琮的手,双眼里的激动像要喷涌而出!尹琮手上的铁链子泠泠作响,却见阮惜芷都不知是哭是笑,大喊着:“原来阁下和陆公子是一样的名字,原来您是厓海会的!”她站起身来,激动地走来走去,忽地回过身来对陆尹琮道:“我千里迢迢,居然是被阁下这个“陆尹琮”给引来了!”惜芷又回到尹琮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轻声笑道:“请您莫急!我定会救您出去!” 阮惜芷在汴梁路时知道那个陆公子的名字如何去写,这时她笑着问道:“不知阁下这“陆尹琮”三字如何写呢?”那陆尹琮看了正在莞尔的惜芷半晌,轻道:“陆地之陆,姓尹之尹,琮玉之琮。”惜芷笑眼一弯,道:“哦,你和我知道的陆公子的中间字是不一样的。” 陆尹琮此时不禁问道:“阮姑娘是来救我的?”惜芷听他这样一问,方想起刚才自己连名带姓地都告诉了人家,脸不禁微微一红,低下了头,轻道:“对,我定将阁下救出。” 可饶是这阮惜芷满心的相救之意,陆尹琮心里却犯起了嘀咕。却道这陆尹琮在腊月十五被张圭一伙人俘虏,装在马车里,他竟是连自己现下身在哪个行省也不晓得。这路上不知张圭趁他睡着时给他吃了什么,他浑身竟是一丝力气也没有了,根本不要说身上还能使出来什么武功!一路上他也隐约明白了张圭可能是要以他来要挟父亲去要那绢帛,为此不禁深恨自己不加考虑,鲁莽行事。现如今他手脚被锁,身陷地牢,而跟随自己的兄弟也尽数被杀死,无人回去报信,他简直想不出来什么方法能够让别人来搭救自己! 而他经此一事,也对张圭的心计险恶深刻体会,不禁愤恨自己愚昧无知!他心里只想着在这个地方定要时刻小心谨慎,无论他们使了什么阴谋诡计,自己都要从容处之。而他天性宽厚纯朴,虽是年纪不大,竟然能将张天阡对他的侮辱和打骂全都忍将下来!纵是被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打得头破血流,鼻青眼肿,他竟都不说二话,闭目凝气,就连张圭看了也不禁心里暗暗感叹。 这陆尹琮此刻听了阮惜芷的话,虽然眼前这位姑娘的天真娇憨之态不像是装出来的,可他也难以置信这样一个弱质女子是来相救自己的。若在往常,他或许有三分信了,可经此被俘一事,他深谙张圭阴险,此刻他对她是半点也不相信!这也难怪,这样一个纤弱的姑娘,任谁都不太可能相信她会穿过这府里的重重阻碍,又绕通了这蜿蜒曲折的地牢!更何况他二人根本不相识,而且她说的话又如此颠来倒去,难以令人信服。越柔弱的人不仅不会使别人打消顾虑,而更会添加怀疑。此时这柔弱姑娘更像是张圭他们派来,不知要使什么阴谋的人。陆尹琮望向阮惜芷的一双清眸还是幽寒凄然,像深潭上的星空里,一汪清冷的月光。 惜芷看了他这个眼光,问道:“你……不信我?”陆尹琮声音还是那般暗哑:“姑娘若是来问我什么的,尽可以打道回府了。”他多日来未曾说话,所以声音一时暗哑,不得恢复。 第十二章:毓秀鬟独破迷境 钟灵姝双渡雾津 (4) 惜芷听了,心中焦急,不由得问道:“我是来救你的,你怎生不信?”尹琮不答,片刻,只听得惜芷在耳畔道:“请阁下拿着火折子。”尹琮接过火折子,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却见阮惜芷跑到角落里,拿起一块砖头,猛地往地上一摔,砖头碎成几块,她拿起其中最锋利的一块,跑到陆尹琮面前,声音亦是暗哑却坚定慨然:“我不知怎能教阁下信我,但我俩千里寻人,辛苦不能白吃。”话音刚落,阮惜芷拿起砖头便狠狠地向自己手臂里处划去,一声“别”在耳边响彻,只见砖头划处,裂开一道深而长的口子,鲜血慢慢渗出,渐而布满整条手臂。 陆尹琮猛地拿手紧紧握住那道长长的口子,向惜芷一看,只见她虽然被疼痛弄得眉头微蹙,却并没有愁眉苦脸,苍白的面容上尽显从容而坚定。惜芷看尹琮瞧她,还微微一笑,轻道:“您这下总信了吧。” 陆尹琮也不管这是不是什么苦肉计,他总归没法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姑娘手臂流血不止,于是他低声道:“请你拿着火折子,我给你包扎。”惜芷听话地用另外一只手拿过了火折子,却突然觉得陆尹琮的声音有些耳熟。原来刚才陆尹琮喊了一声“别”,让他的声音恢复了,他又一说话,阮惜芷登时便觉出这个声音非常之熟悉。 陆尹琮想从自己的里衣上撕下一块布来,突然一犹豫,想了片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惜芷道:“姑娘,我的衣衫好久都没换,太脏了,用这个包扎恐怕不太好。”惜芷听了,便道:“那就从我的衣袍上撕好了。” 陆尹琮拉住阮惜芷的衣袍一角,撕下一条布来,开始给她包扎。他握着惜芷纤瘦的手臂,心不禁微微发窘。饶是尹琮武功过人,可是除了厓海会的几个女子以外,他还从未与别的年轻女子打过交道,是以不由得窘迫。只见他一句话不说,低着头很熟练地包裹伤口。而惜芷在微弱的火光里,可以依稀看到陆尹琮的长长睫毛在微微发颤,她心神一晃,脸不禁发热。 陆尹琮刚给阮惜芷包扎好,最后一丝火光消退,惜芷手里的火折子燃尽,转眼石室里一片黑暗。 “姑娘,姑娘请回吧。”尹琮在黑暗里低声说。 惜芷见他还是不信自己,又是心寒,又是焦急!可这句话在黑暗中弥散着极熟悉的感觉,于是熟悉的场景涌上她心头。那夜也是不见其面,只闻其声,那“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声音在惜芷心头永不磨灭。暗流涌动的新安江上,暗云浮浮,冬月凄寒,可耳边这如玉音调还是缠绵萦绕,于是便猜测那得己之助、踏水而去的,当是溶于月色的一抹俊丽背影。 惜芷心中感叹,当日别过,不想今日相见却是这般光景。她又暗想,若今时困在这里的不是他,那当日自己的搭救说出来也没用了,他也就永不会相信自己。而此时惜芷心头也是彻彻底底地相信他是厓海会的了。她微微叹了口气,轻道:“新安江上,船舱之旁,低语传信,侠走四方。” 惜芷只听到了面前一声铁链声响,可还是一片沉默。蓦地里,却听陆尹琮道:“姑娘是当夜新安江上救我之人?”惜芷轻声道:“阁下还说日后相见,必有重谢,可如今却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了,这下我可彻底要不到阁下的重谢了。”她虽是嗔怪,可语气柔婉沉静,让人听来说不出的受用。 尹琮道:“当日一别,我也觉出自己的“必有重谢”真是一句空谈了!”他微微笑了下,轻道:“如果不是姑娘今日来寻,这真是我一生遗憾呵!” 惜芷脸上微微一红,但好在他们俩都看不太清对方,故而她的脸红可以很好被掩饰。惜芷低声道:“我不要你重谢,若你非给的话,便是你今日相信我是救你的。” 陆尹琮听了这话,心中更是惭愧!自己当日那般说,本来就是一句空谈,可当日事情紧急,他真是难以报答,后来每每想到,也觉得很对不起那个姑娘。而今日这姑娘说自己若要重谢,便是信了她。且不论这大恩当报,但说她道出了那日新安江上的情景,他也再无理由去怀疑她是张圭的人。因为张圭没有任何理由要派人告诉自己那船上有蒙古兵,张圭要的只是自己,可这船上的蒙古兵是来捉拿会众兄弟的,并不会让自己丧命,所以张圭不会教人通风报信。 此时他听这姑娘救人丝毫不求回报,而只是要自己相信她,目的还是为了搭救自己出这困境,这是怎样的贤明!这添了他的惭愧!况且自己不是她要找的人,她会相救全为了自己是反元帮会的人,看她不像是走江湖的人,可这份义气,就连江湖中人也未必会有! 尹琮道:“姑娘搭救过咱们反元之人,小人怎敢还相疑!适才没有听出姑娘之音,已是大错,后又怀疑姑娘,让姑娘因此受伤,更是错上添错。姑娘不计较,还说如要重谢,便要我相信姑娘,此刻陆尹琮便是肝脑涂地,也不敢怀疑姑娘了,更何况姑娘还要搭救小人的性命!” 惜芷听他说得客气,连忙道:“阁下休要这般说!我们汉人都是要齐心协力的,否则蒙古鞑子还不知要残害多少同胞!” 陆尹琮心中感动之余,也是一阵大喜,他没想到自己竟于绝处获得一丝希望!他不便去问阮惜芷如何来到这里的,于是正待把如何相救自己的想法说与她听,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阵极轻极柔的脚步声。 第十二章:毓秀鬟独破迷境 钟灵姝双渡雾津 (5) 陆尹琮猛地一惊,连忙轻声道:“姑娘,有人来了。”惜芷道:“我没听到脚步声啊!”尹琮小声“嘘”了一声,又仔细听了下,果然这脚步声越来越近!陆尹琮大急,他知道这里没有地方可躲藏,连忙压低声音道:“姑娘,你可先去外面躲一下,恐是有人来了,见到你在这儿,定于你不利!”阮惜芷忙地站起,手臂剧烈地一痛,不禁“啊哟”一声唤了出来,她踉跄了一下,没等迈出一步,突然感觉自己被一双手臂环住,她感到了身上一段铁链,惜芷登时知道她被陆尹琮拉住在怀。只听耳边一阵低语:“来不及走出去了。如果今日他们要杀了姑娘,就先杀了我好了。” 原来陆尹琮武功甚强,能在人未走近时便听到声响,阮惜芷却不能,所以尹琮连忙教她离去。可惜芷没来得及离开,他情急之下,顾不了男女之嫌,将她拉在怀里。心里只想着如果惜芷遇到危险,那他不用多说,必是以死相救了!到时候自己就是拖着铁链子,也要在这地牢里和他们周旋到底! 脚步声已在石室口,这下惜芷也听到了。她暗道刚才一定不及走脱!可听这脚步声,便可知道只有一人前来。两人背对着门,身后是死一样的沉默,可就是这沉默,让惜芷五内俱焚,让尹琮忧急心焦! 惜芷不知是谁来了,但色目人和那位公子若出现,都不可能教她活着出去!此时她心底惟把希望寄托在一人身上,那便是怜玉,她共生死的胜亲姐妹!她也可以寻到这里来!可惜芷不知,此时拥着她一动不动的陆尹琮,心中也期盼着一个人,一个暂时不会伤害他们的人。 石室忽地亮了,惜芷和尹琮转身一瞧,却见一位身着深蓝色衣袍的姑娘执着个火折子站在那里,她身畔的丝绳上挂着一只石埙。惜芷这才知道刚才的埙声恐就是她吹的。 只见这女子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肤色柔白,玲珑的鼻子,小巧的嘴,走上前来也不说话,只是拿一双杏核大眼澄亮亮地望着惜芷,浑身上下仿似散着一种清纯干净的气质。而她看到尹琮抱着惜芷,不由得一怔。 尹琮一看,稍稍松了一口气。惜芷站起,在这姑娘面前有些局促。“你是什么人?”这女子说话如环佩叮当声响,教人听来说不出的受用,可也是稚嫩气息充盈。惜芷瞧不出这姑娘是什么人,但回想起之前在假山上偷听二人说话,好似提到过这个地牢是一个人领他们进来的,而这个人好像叫做“不思”,她当时未及细想,此时猛然涌上心间,只觉得这姑娘有可能就是那个叫“不思”的人,也终于明白过来这个府邸叫做不思府的原由。她冷汗直冒,心想面前此人是和那些人一伙的,此刻她定是凶多吉少了。阮惜芷心想此刻大局为重,保陆尹琮要紧,不如走步险棋先取其信任。于是她转身对陆尹琮眨眨眼,又回转过来对那女子轻道:“是公子教我来问此人话的。” “那你们刚才……”这姑娘脸色有些苍白,惜芷会意,想起刚才陆尹琮一把抱住自己,脸上微红,心神不由得一荡。可她面临险境,心中还是顿然止水,于是她定了定神:“我问这人话,他见我是个女子,竟施展武功来抓我,刚才我竟被他抓到没能躲开!多亏了姑娘来此救我!” 只见这女子听了这话,眼神里并无怀疑之色,显是信了。她怔怔地望着阮惜芷,目光里蓦地漫过一丝忧伤,脸色苍白,眉头微蹙。她盯了惜芷片刻,眼里忽然盈着莹莹玉泪,道:“这位公子究竟犯下什么过错,你们怎地如此相待!刚来时在这地牢便把他打得起身不得,哥哥又说只给他三日一餐,我……我看不过,才每日都给他送来一餐……”她说这话时苍白的脸上竟现出一丝红晕,“而今哥哥还派你来问这位公子话!哥哥说他是坏人,可他究竟犯下什么过错,要你们如此待他!”话音未落,清泪潸然落衫,一双大眼泪汪汪的,竟是惹人心怜! 这番话一出,惜芷整个人如堕五里雾中,教她片刻之间理不出个头绪。只见这女子一双泪眼看着惜芷,忽地拿起石埙,放在唇边便吹奏了起来。石埙之音微有沉闷,散开后瞬间便如一张大网自天而来把惜芷笼住!惜芷登时头脑发沉,困意袭来,如堕深潭幽谷,便想寻个温暖的床榻睡去! 原来陆尹琮被关这几日,都是这位姑娘来送饭送水,而且有一次还问陆尹琮伤口疼不疼,是以他觉得这位姑娘应该不像张天阡那般险恶,所以刚才他听来人脚步声又轻又柔,心中便期盼是这位女子,那他们还不至于立遭危险。 而此刻阮惜芷显然不识这位姑娘,是以才以言语欺瞒。可看情形现下这蓝衣女子是来搭救自己的,还吹起埙来!他在这地牢几日,每天都能听到这埙声,饶是自己武功颇深,可此时身负中毒之象,浑身无力,心绪也很容易便被这埙声带动。他时而悲伤于复国大业之艰难,时而回忆起和兄弟们相处的快乐,时而极度想要披甲上阵,时而又困意袭来昏昏欲睡。他起初不觉得什么,可后来一听到埙声,便立刻有心绪和意识的变化,才发觉这埙声不简单,也很讶异于这年纪不大的姑娘高深莫测的武功。 陆尹琮连忙叫道:“这位姑娘,且听小可说句话。”只见刚才还缭绕纠缠在空气当中的埙声霎时止住,蓝衣女子看着尹琮,环佩叮咚声传来:“公子,我来帮你!” 陆尹琮站起,向这位女子深深作了个揖。他说道:“多谢姑娘,”他不由得眼圈微红,声有哽咽:“多谢姑娘这几天给我送饭。小可不胜感激,此番恩德,小可不知今生能不能报答上了。” 那蓝衣女子连忙摇摇手,轻声道:“休要这般讲!哥哥说不给你饭吃,可又是为什么呢!你是个好人,我要天天给你送饭。” 陆尹琮见这姑娘心思明亮澄澈,心中十分亲切喜欢,他见惜芷还是晕晕沉沉,连忙对那女子道:“这姑娘不是来害我的,请姑娘不要为难她了。” 只见蓝衣女子立时将埙收起,别在腰间,对陆尹琮道:“公子说她是好人,那她定是好人了!”说罢嫣然一笑,稚弱的眸子盯着陆尹琮的双眼,一副清纯可爱的模样。 “不思!不思!”不知从多远的地方如炸雷一般响着一个声音,陆尹琮脸色有些凝重,惜芷渐渐不晕了,一下便听出了这是张天阡的声音。她问蓝衣女子:“姑娘可是叫作“不思”?你管那位公子叫哥哥?”蓝衣女子睁着大眼点点头,道:“公子说你是好人,又穿着咱们府里的衣服,可我没见过你。”惜芷想着她既管那人叫哥哥,不是大小姐就是二小姐,而大小姐据说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而此人不是,那她必定是二小姐了。想到此处,微微沉吟,看着不思稚弱单纯的模样,便望着她道:“二小姐,我是新来府里的丫鬟,我名唤阮惜芷。我……我恰才骗了你,是不希望你伤害这位公子,请二小姐相信惜芷,我是和二小姐一样,来帮这位公子拿主意的。”她看不思神色,却见她脸上一抹喜容,于是心中安笃,便接着道:“现下你兄长在外,他一来,我自己的性命可以不要,就怕害了这位公子。”惜芷峨眉紧蹙,“我有个不情之请,请二小姐帮忙去阻住你兄长,不要让他来到这里,亦不要告诉他我在这。”惜芷话音未落,只听得两声“不思”又是响起,且是愈来愈近!惜芷一急,双行泪流,忽地给不思跪下,泪眼婆娑朦胧,又是一声苦求:“请二小姐救救这位公子罢!” 第十二章:毓秀鬟独破迷境 钟灵姝双渡雾津 (6) 此时陆尹琮的耳朵里已然传来了张天阡等人的脚步声,知道他们定在不远处了,心中也是忧急万分,倘若阮惜芷让张天阡看到,那他二人的下场当真是不堪设想! 可他心中忧急,表面也是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对不思笑了下:“二小姐要是不想看到小的挨打,那就去拦住你兄长吧!”不思实则不用他们俩相求也会去阻住兄长的,只是一听到面前这位公子又要挨打,心疼得发颤,她将火折子递给惜芷,没有二话,连忙转身冲了出去。 阮惜芷和陆尹琮听得清清楚楚,却是张天阡在不远处喊着:“不思,快领我们出去吧。你设计的这个地牢真是太巧了,把这么多人都扣住了。”不思连连应答,声音稚嫩,果然未曾提及惜芷。 直到脚步声散去,惜芷和尹琮才暗暗舒了口气。惜芷转头看尹琮,这才发觉眼中仍有泪水,晶莹莹地将面前人重叠成无数碎影。 尹琮经今日一事,心中对这两位姑娘的感激真是难以形容,看到惜芷满眼的泪光,以为她为救自己而流泪,不由得心生怜惜,喃喃道:“姑娘,快把眼泪擦擦吧。”惜芷望着尹琮,眼下仍凝着泪水,如带雨的半枚梨花。 半晌竟问出一句话:“他们总是打你么?”陆尹琮听了这话,心头难过至极,倒不是因为自己被打难过,而是这多日来,除了那蓝衣女子问过自己伤口疼不疼以外,这句话是最让他心里不好受的了。 只见他对着惜芷清朗一笑,虽然嘴角的疼痛让他微一抽搐,但如玉般的声音还是响起:“男子汉大丈夫,挨点打算什么!”惜芷对着他莞尔一笑,两行泪登时落下,她也道:“是,阁下说得对,我这般问阁下,简直折辱您!”她好像想起什么,连忙问道:“请阁下告知我救阁下的方法!” 《厓海义情录》第十二章:毓秀鬟独破迷境 钟灵姝双渡雾津 (6)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三章:假情山林冤不解 重诺酒馆义可验 (1) 惜芷按照怜玉画的方位果然从地牢走了出来,而出来的这一路并没遇见不思二小姐,她认为这本是对的,因为按照怜玉纸笺上画的,若二小姐送他们出去后又进来了,两人确实是碰不到。 从那个极矮的洞隘里穿出,又回到了假山上,重见天光,惜芷颇感兴奋,将手中的火折子吹熄,想丢在地上,后想了想,又放到了衣袖里。在假山上,惜芷知道的方位有正北、东南、正西偏南、西南偏南还有正东偏北,饶是她此时虽不知道自己身在哪个方位,可将这层峦假山想成一个可抱元守一的圆,那她找起哪些方位还是颇为简单。果不其然,过不多一会儿,她便看到了假山的左侧口。 惜芷提起裙衫下摆,悄悄地走出,来回张望想要找到怜玉。突然,迅疾地仿似海上行驶的小船遭逢没有预兆的狂浪,暗里不知哪处刮来一股狠烈的邪风,携着狂狷和邪魅、狠厉和毒辣,仿似一条巨蛇汹涌磅礴而来,惜芷只感到自己的身子迅速被缠住了三圈,夹杂着难以辨料来处的铃铛声响,自己猛地便被这股怪邪的力量撇开到两丈开外! 惜芷手臂撞地,左臂登时血流如注,迅急便染红了手臂上这条布。倒地的一霎,她想着事情大抵败露,全部努力功亏一篑,几乎可以不作生望! 疼痛似乎遍身都是,血漫过布条染上了她垂鬟分肖髻的燕尾。惜芷挣扎着撑起地,用力回头一瞧,只见深紫长袍,带束细腰,挂着铃铛的长鞭轻盈一收,一只胜雪纤手将鞭梢握在掌中。 怜玉在那女子身后,语调异常平稳:“姐姐,快来见过大小姐!”惜芷心一稳,哪顾身上疼痛,跌跌撞撞地直接滚了过去,伏在地上,颤声道:“大小姐!” 惜芷原料定遭危险,可发觉竟遇上了这府里的大小姐,那许是尚可斡旋周转,心下稍稳;可又一想这大小姐是非常难伺候的,今日之事不知怎生收尾,心头也是七上八下,忐忑万分。可不料耳边娇滴滴的一声响起,如绽放的玫瑰花一般甜蜜人心:“快起来吧。” 惜芷心中惊讶,赶紧起身,身上的疼痛好像一起撕裂,让她站起时不由得呲牙咧嘴。此时她满脸灰尘,血污遍身,左手手臂还在缓而滴血。惜芷轻道:“谢谢大小姐。” 这紫衣女子小声哼了一句:“不会武功啊。”惜芷抬头望去,用力地轻而一笑,道:“奴婢不会武功。” 只见面前的这女子肤白胜雪,仿似毫无瑕疵的一块奶白玉似的。柳眉纤纤,长眸流波,高鼻梁,一张俏嘴丰满若花瓣上将落的一滴雨。妖娆动人,尤其是坠在美人尖下的一颗深蓝宝石,更让她神秘得迷惘,让人神往得忧伤。 惜芷见了她,心里也不由得暗叹:好一个美人!只听这大小姐说道:“我哥哥说这府里新来了两位阮姑娘,想要当丫鬟,可是他不让,就让咱们多亲近亲近。今次一看,这位阮姑娘果然是书卷气十足,清雅高洁。”惜芷听了,连忙道:“大小姐说笑了,奴婢们就是来服侍您的……在您面前,我们都是自惭形秽。”惜芷平素不善说这些恭维人的话辞,今次说出来也是磕磕绊绊。只听那女子又道:“阮姑娘也是顽皮心性,要不怎地一进府,就往假山中跑呢……我,”她停顿了一下才道:“怕姑娘们是坏人……刚刚便试探了一下姑娘身手,看来姑娘是不会武功的……”她对着惜芷笑了下:“不会武功,这样就别想在府里做什么惊天事业了。就好好地跟着我,当我的丫鬟罢!”惜芷轻道:“我们二人本就是来服侍大小姐的,不敢有别心。” 那女子问道:“你见过二小姐了?”惜芷道:“还没有。”说话的时候,惜芷衣袖里的火折子突然掉了出来,那女子拾起,放到惜芷眼前道:“你到假山里玩去了还用得着点火折子?”惜芷轻道:“假山里太冷了,我走半天走不出来,就点了个火折子取暖。”惜芷手臂上的血此时已经流到地上,那女子忽地抬起她的手臂,惜芷痛得猛一趔趄,只听那女子又道:“你的手臂上的伤是怎地?这布条包扎得很好嘛。”怜玉在一旁早看到惜芷手臂受伤,又是惊讶又是心疼,可看到惜芷衣服上齐整整地被撕下一条布来包扎,而受伤的阮惜芷怎么可能将布条撕得这么齐整,她便知晓这定不是惜芷自己包扎的。此时她见大小姐相问,连忙道:“这伤口是我姐姐进假山前不小心弄伤的,是我给她包扎的。”那女子一声冷笑:“都受伤了还要玩,玩心也真是不小!” 惜芷后背冷汗淋漓,只见这女子桀骜而诡谲地望了望阮惜芷,突然猛地摔下她的手臂,惜芷又是一阵大痛,而只能咬牙硬挺,心中痛恨面前这人的同时,又暗骂自己怎地非要用砖头划伤自己!只听那女子哼了一声,又道:“我问你,你既说进府为婢,可知道这户人家姓什么?”惜芷心中暗暗叫苦,自己和怜玉救人太过心急,竟是连这家人姓什么都无心得知!此时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女子心中更是怀疑!她打量着低眉顺眼的两人,突然扬手一翻,软鞭扫过地上尘土,铃铛声大作,岩壁上“啪”“啪”作响,惜芷扭头一看,尘土漫扬里,一个“张”字大大印在假山石岩上! 原来这女子名唤张庄陌,是张天阡同父同母的亲妹子,年方二九。她之前久居大都城,前一阵子爹爹和哥哥都不在。近段时间她觉得无聊,才来到这潼川府,没想到爹和哥哥在前几日也能来到四川。 她昨日纵犬外出,傍夜归来,没能看到阮惜芷和怜玉,今早张天阡才和她说起这二位姑娘。刚才她来到这后花园,正好看见怜玉在这里踌躇徘徊,她便想起哥哥对她说的话,一问怜玉,果然如此,可怜玉说她姐姐上假山玩去了。张庄陌知道张天阡他们在初一带回来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关押在假山的地牢里,且不说这两位姑娘在这个当口说要进府为婢本是有些奇怪,就说她们一进来就东走西逛,莫名地上了这极为重要的假山并且自己走了出来就足够让她说这两个人肯定不是什么老实人!张庄陌此刻看到她们竟是连这户人家姓什么也不找人打听出来,看来进府为婢仅是个借口而已。 “记住了,别让人说这府里的丫鬟连主子姓什么都不知道。”张庄陌收起鞭子向外走去,怜玉连忙扶起惜芷在后面跟着。两人伺候张庄陌直至傍晚方始回屋,当夜漆黑似墨,朗月隐匿,燃起屋内两根蜡烛,怜玉揭开惜芷手臂那条布条时,惟见血污已涂遍如玉皓臂。 第十三章:假情山林冤不解 重诺酒馆义可验 (2) 正月初八那日,天刚擦亮,惜芷和怜玉还在沉睡中未醒,只听“嘭”“嘭”两声巨响,随即门外恶犬狂吠,声势巨大。怜玉被吵醒,一听这架势,心中暗叫不好。随即又是拍门声大作,混杂着张庄陌的叫喊声:“快起来,快起来!今天咱们去山林!”惜芷对怜玉道:“咱们今天是和她去山林放狗么?”怜玉道:“小姐,今天咱们定要小心!这两三日咱们伺候这位张小姐,我发觉此人还是非常怀疑我们,今日之行,不知她什么居心,我们如不小心,定有危险!”惜芷道:“我也看出她居心不正,可为了救陆公子,咱们还需在这里捱些时日。”怜玉带了柄匕首藏在袖口,两人收拾好打开了门,只见天色蒙暗,似要落雨,张庄陌一袭紫衣,身后是十多只锋牙恶犬,都是面目可憎,乱吠不止。 甫至山林,阴风阵阵,树木萧索,透着阴寒凄冷的意味。这张庄陌,阮惜芷还有怜玉以及几个会骑马的侍女迎风而来,然而掩住这马蹄声的,是奔在马前的十多只咆哮狼犬。 进了山林,冷风呼呼地吹,恶犬在前,众人都有些胆怯地下马。张庄陌抬起软鞭,鞭子正出反卷如翻涌起伏的大浪,鞭风呼啸,携着十足的威力!若是不看这女子长相,真要以为这训犬的是一位粗豪的蒙古女子。只见刚刚还呲牙瞪眼的恶犬登时全都服服帖帖地徘徊在张庄陌左右,而众侍女与恶犬都颇有距离。 忽地张庄陌一声大喊“啊哟”,各人都向她看去,只见她摸着左边耳朵,高叫:“我的耳环去哪儿了?”众侍女面面相觑,都不知她的耳坠怎么莫名其妙就不见了,又听她喊:“是你们谁刚刚偷去了?” 众侍女都知道刚才并没有人靠近她,看着大小姐咄咄逼人的样子,都是低着头不敢答话。只听张庄陌又道:“把你们的手给我伸出来,我来瞧瞧你们谁偷了去!” 张庄陌一个个瞧过去,这些侍女手上都是空空如也,惜芷看她过来,将空手一亮,忽地被她握住手,掌中好似多了什么硬物。她心里一咯噔,登时明白过来这张庄陌已将耳环塞到自己手里!张庄陌一声大叫:“好啊!这耳环原来是你偷去了!” 阮惜芷站的位置刚好被张庄陌挡住,以至于众侍女包括怜玉都没有看到张庄陌是怎生陷害的!只见她抓着惜芷的手走到大家面前,一只淡紫色花形耳坠躺在惜芷手里。张庄陌指着这耳坠的末梢道:“这耳坠上还有一颗珠子,你给藏哪了?”那张庄陌的右边耳坠下方果然有颗十分大的白色珍珠。 旁边一个侍女道:“惜芷,你为什么要偷大小姐的耳环呢!真是错看你了!”惜芷急得几欲落泪,她看了一眼张庄陌,随即转头对大家说:“我刚刚都没靠近大小姐,怎可能去偷她的珠子!”怜玉也对众侍女道:“天下哪有偷完东西不好好藏起来还放到手里的呢!我和我姐姐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偷大小姐的东西呵!”她料到张庄陌陷害,于是和惜芷一样,先稳住这些侍女的心,然后再看张庄陌有什么下文。只见怜玉在众人不知不觉间已将这偷东西的事情也揽到自己身上,可见她护主之心。 却见张庄陌刚才疾风骤雨之色已迅速恢复,似若一潭平静湖水。她打量了惜芷片刻,忽地将她手中耳坠掷到远处恶犬之中,那些恶犬猛地炸开,咆哮不已,不禁令人胆战心惊。她慢慢走到众侍女近前,看着侍女道:“这下人偷主子东西,往往要受到重罚!重罚后,还要给送到官府里,关个十年八年都是有的了。”她故意顿了顿,然后轻轻一笑,仿佛有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在面上初绽,展现着娇媚和随和的气韵:“可我怎么舍得将她送到大牢里!”一个侍女见了,不由得感叹道:“大小姐对我们下人真好!”却听张庄陌又道:“重罚呢,也免了!只不过我要略施小惩,也不难,你就把这耳坠从它们那里拿还给我,我就饶了你。也算给你点记性,除了你这小偷小摸的毛病!” 惜芷和怜玉一听,方始明白张庄陌本意。怜玉心想惜芷一旦进去拿耳环,如张庄陌不加阻止,她非得教这些恶犬撕碎不可。若想全身而退,自愿出府,恐怕这张庄陌也不会同意了,因为毕竟担了这偷东西的名声,张庄陌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善罢甘休的了! 惜芷看着那些恶犬,暗道难不成今日要命丧犬口!张庄陌在旁亦是紧紧注视,她向来怀疑这两人来路不正,便想了这个法子来除掉她们,待会只待惜芷上去,她便示意狼犬袭击,这怜玉大抵不会见死不救,可只要一救,便也难逃一死!而这样除掉她们,这些跟随的丫鬟也不会说什么,那她张庄陌也就不用面对不了她哥哥。 张庄陌挥起鞭子在地上狠狠一抽,喝道:“快去捡回来!”话音未溶尽在风里,只听远处马蹄声大作,呼啸的风沙里,依稀可辨得当先两人快马先登的影子,其中一人高喊:“这兔子是我的了!”众人未及细看,只听“嗤”的一声,一柄长羽箭贴地飞来,一只奔得正快的兔子都不及向旁边闪一下,“刺”地一下被穿透上身,摔翻在地。 两匹马冲将过来,一个青年人翻身下马,上去抓住了地上的那只兔子,嘿嘿笑了两声,大声道:“言三哥,这兔子被我打中了!” 惜芷她们认出这是张天阡。却见另一人肤色极白,高鼻深目,模样有些像她们那天看到的色目人。原来此人正是与张圭为伍那日拦截陆尹琮的色目人,武功在十人当中排行第三,名唤言戚暮。此时他眼望地面,微微笑着,对张天阡道:“公子果然是神箭手!我等可万万及不上了。”说话功夫,后面百十号人跟了上来,其中一个断了胳膊的武官模样的人尤显突出。 张天阡看到不远处张庄陌一行人,刚要说话,忽一看到阮惜芷,在人丛也正望着他,那眼光有些失魂,他一下子心摇神驰起来,脸不禁一红,竟是要说什么也不知道了。张圭此时也下马,见到儿子这个样子,不由得有些奇怪,问道:“阡儿,怎地了?”张天阡一双眼睛只是直直地瞧着阮惜芷,对父亲的话犹如不闻。此时张庄陌和众人都也过来,张庄陌看到哥哥对惜芷这个样子,心中不禁暗自痛骂他没有头脑。 只听那言戚暮说道:“刚刚张大人说公子要与区区在下比个箭术,说下个赌注,可是张大人到现在都没说这赌注是什么!”张圭哈哈一笑,道:“言兄弟果然豪胆!连赌注是什么都未知的情况下也答应与犬子比试,这份豪气,江湖中人都没有!”惜芷听了,心中不禁鄙视他为人轻浮,降低了江湖人的品性。怜玉听了,不禁暗叹他说话高明,既捧了这色目人,又把儿子给夸了。却见张圭捋了捋须,笑了两声,道:“这赌注么,就是一条人命!”言戚暮听了这话,脸色微有铁青,只见他们身后四五个色目人都是一瞬间将手放到了剑鞘上,作出要拔剑的样子。另一匹马上坐着个蒙古彪形大汉,高声喊道:“就是个打猎的比试,有什么好赌人命的!”正是兀良哈。 怜玉看到张天阡还是一直看着惜芷,不由得扑哧一笑,搭着惜芷的肩膀悄悄说:“你看这位张公子,对小姐可颇为痴情呢!”惜芷颇感惊讶:“怜玉,你还笑得出来!”怜玉道:“有了这个张公子,今日定能化险为夷!”旁边的张庄陌看到两人有说有笑,浑不像其他丫鬟一样凝声屏气,心中恨意更添,但苦于这么多人面前着实无法下手! 那断了胳膊的武官对兀良哈粗声粗气地说:“大哥,咱们就是个看热闹的,你管那么多干嘛!” 张圭嘿嘿一笑,看着言戚暮。这言戚暮暗哑着嗓子道:“张大人什么意思?”张圭道:“老弟台,你输了,我便取了这人性命,我取这人性命是轻而易举!哈哈,我取哪个人性命不是轻而易举呢!”这言戚暮一张本如死人面皮一般的脸越来越青,脸色极其难看,好像戴了一张充满着疠气的面具一般,宛如暗夜里的僵尸。他忽地双手外开,猛然向前一推,两柄如雪刀刃从身侧刀鞘里飞出到手,只听他低沉道:“张大人有什么指教?” 刚才打猎时颇为和气的场面突然消弭得无影无踪,惜芷和怜玉都是紧张注视着眼前的局面,而张庄陌带来的丫鬟一个个都吓得远远走开,躲在惜芷和怜玉身后。 张圭笑道:“言老弟,你这是干什么!我又没说要取你性命!我要取的,是这人的性命!”他手忽地指向那断臂的武官,脸上似笑非笑地还是看着言戚暮。 这武官一见,吃了一大惊!原来他在这十人当中排在第七位,是在朝的一位官职颇小的官员,此次和张圭一起来,纯是听了张圭的话,觉得那件绢帛能给他带来丰厚利益。他素来觉得和张圭、言戚暮相处都很不错,抓到陆尹琮后,就等着和他们一起升官发财,虽然他不知道这绢帛能怎么让他们升官发财,可是他觉得跟着张圭他们总不会错。此时他听得张圭如此说,未免大惊失色,高着个嗓音颤声道:“为什么呀!张大人,我怎么了!” 张圭哼了一声,道:“怎么了?咱们来四川的这一路上,老八那个人,不和我们一起发财了,自己走了,这个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可老九老十怎么一夜之间全都遭人杀害?嘿嘿,这个恐怕你比我们都更清楚!兀良哈兄弟,你给评评理,他该不该杀?”兀良哈本来刚要喝问张圭,听了这一席话,也是不做声了,怒目瞪着那武官,恨不得生吞了他。 那武官听了,面皮涨得通红,暴喝一声,道:“怎么是我杀的!你别冤枉人!我知道是谁杀的,就是他!”他手指着言戚暮,怒道:“那夜我们宿在林里,你们都睡了,我可是偷偷睁眼看到言戚暮把他们二人带远了,后来第二天早上我们才发现他们二人的尸体。哼!你们不去宰真正的杀人犯,反倒埋怨起我来了!天下哪有这个道理!”张圭道:“你以为我睡着了么!嘿嘿,我睁眼把你杀害老九老十的勾当看得一清二楚,你敢抵赖?”言戚暮一听张圭不是要和自己作对,并且将他言戚暮杀害那两人的罪名推给老七,心中便明白了三分,此时见这武官将矛头对准自己,便也对着那武官道:“是呵!我们都看得一清二楚,你就别抵赖了吧!” 那武官怒道:“言戚暮!你以为我不知道?哼!你在那大峡谷里把老四杀了,用意是什么?哼!你不就是在想最后这分利的人越少越好么!”他一说完这话,心头猛地一惊,暗想他能杀老九老十,甚至在峡谷里于危急间毙了老四,那他为什么不能杀了自己!他存了这想法,再看这环绕周旁的张圭、言戚暮,不由得觉得寒意凛凛,杀意四伏! 此时他不禁暗恨自己为何今日到了此般境地才意识到这一点!又想今日若是像老五一样称疾不来这场打猎便好了!他自知自己若不自愿退出争夺,今日必命丧山林不可!这武官到底也是在官场浸淫了几年,脑子转得比较快,此时连忙对张圭和言戚暮道:“张大人,言三哥,这人是不是我杀的,你们心里比谁都清楚。但是要我今日背下这杀人的黑锅嘛,嘿嘿,也不是不可以,我背黑锅可以,只是你们不得取我性命!而且我还答应你们,今日我便离开这潼川府,朝廷呢,我也不回了,咱们还有一身武艺不是,这便回家去谋个事做,想来也不愁吃喝!”他双目注视着张圭,看他怎么说,只见眼前这张脸面无表情,对他的话不置可否,髯须飘在凛冽的风里,一双眼射着冰冷的寒光。 突然,人群后响起一个娇艳若玫瑰的声音,只是玫瑰有刺,这声音里的冷漠和狠厉就像是要冲破语音的利刺一般:“这话可就不对了!”众人一看,只见张庄陌手握铃铛软鞭,一袭紫衣就像是一汪冰冷的深潭,旁人一看她的目光,只觉寒意刺骨!只听她道:“我是这位张天阡公子的亲妹子,这杀人一事嘛,我哥哥曾对我提起过!”众人一听,都紧紧注视着她,瞧她怎生说法。只见张庄陌寒目一挑,用鞭子指着这武官说:“就是你杀的!我哥哥对我说就是你杀的,难不成我哥哥还能在私底下骗我不成?”众人一听这话,心中都对武官杀人一事深信不疑,都是恨这武官心狠手辣。张天阡本来一双眼睛飘飘忽忽就没离开过阮惜芷,此时一听张庄陌此话,不禁疑惑自己何时对她说过这话,可转念一想,方始明白妹子是在帮自己这边,不禁也是暗暗赞叹妹子聪明。只听张庄陌又道:“你杀了两个人,我们今日只取你一人性命,还是便宜了你!你还想要走脱,哼!那是万万不行的了。” 张圭本就无意放这武官走,听了张庄陌的话,正合心意!忽见身旁白刃一闪,言戚暮已率先向那武官出手。这武官右手本被陆尹琮打断,但接骨甚好,本身身子又硬朗,竟是好了。此刻这武官右手一挥,剑鞘向言戚暮飞出,言戚暮翻身避开,双手持刃,攻上前去。张圭、张天阡和旁边的四五个色目人都是飞身上前,将那武官层层包围。 这些色目人还有张天阡都是一味地猛下杀手,只见长鞭出手处,翻起汹涌波浪,鞭风将武官笼在其中。这武官右手持剑,猛劈猛打,毫无套路可言,不一会儿占了大大的下风!而这鞭风里若隐若现的,是如雪一般耀着寒光的锋刃,这言戚暮出手狠厉,变化奇多,那武官都来不及看到刀刃,身上已被刺中了好几处,转眼之间,便是鲜血淋漓,遍身疼痛! 忽地,只听一个色目人狂叫,言戚暮转眼一看,只见张圭不知何时开始向那些色目人下手,一双肉掌搏击长剑,竟显得游刃有余,丝毫不落下风!言戚暮赶紧要去相助,可这武官忽地发狠,一柄锋利长剑猛地斩来,他连忙侧身一让,险些让剑斩断了手臂!言戚暮恨极,回身又向武官进攻,只见他左手白刃使着一套神鬼莫测的奇快路数,而右手白刃路数方直,纯熟刚正,左右手连攻,这武官登时又陷入危机。只见言戚暮左手正出反勾,起势快而变数多,右手稍缓,却后劲狠实,趁着武官长剑应付张天阡软鞭,他从身侧一绕,绕到武官身后,猛地出手斩落了武官的右手!只见血溅三尺,长剑和右手都飞上半空!张天阡长鞭一甩,登时将武官缠住了三圈,言戚暮飞身一跃,两柄刀刃一前一后插到武官胸口后背,这武官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双眼泛白,竟是直直站着不倒而死! 这边张圭也已使出之前和陆尹琮对阵时的那套掌法,双掌划圆,行步走转,绵力如浪涛滚滚。面前色目人长剑迭出,而他仿似不为其动,随机应变,双掌绵柔推出,避开长剑浑若泰然自得。 怜玉正瞧,忽地悄声对惜芷道:“小姐你看,这人的掌法像不像打八卦!”惜芷一看,果真有些许八卦阵的意味。原来这张圭在很多年前曾上山学艺,跟着一位邋遢的道人学武功,那人本无意收徒,可见他学艺之心精诚,便也只授了他这一套武功,便是这八卦连环拳掌。张圭得艺之后,许多年来一直勤学苦练,也是上了一定火候。但是由于这八卦拳掌还不流传,所以很多人见到都是暗暗称奇,连陆尹琮都也是折在这八卦掌上。此时怜玉和惜芷虽然看出这掌法与八卦有关,可她们两个实在太过不懂这八卦的知识,所以也是只能外行看热闹。 张庄陌看到场面如此混乱,正是下手杀了惜芷和怜玉的好机会,于是长鞭后甩,想要突然袭击,铃铛起处,惜芷和怜玉都是吓了一大跳,突然“嗤”的一声,不知哪里飞来一颗石子,将张庄陌的长鞭打落,张庄陌虎口一麻,鞭子飞了出去! 原来这张圭正是斗得酣处,突然听到不知哪里一阵铃铛响,他未及细想,挥起一颗石子便往铃铛处打了过去,却是将张庄陌的鞭子打飞了!而张天阡刚刚和言戚暮杀了这武官,一下子看到张庄陌挥起鞭子要袭击阮惜芷,心中一惊,待要出手相救,却见父亲已经飞石打落了妹子的鞭子。 此时杀了武官的这两人,言戚暮要助阵他的色目人同伴,而张天阡则跑到了阮惜芷处。张圭一见言戚暮过来,纵身后跃,跳出了圈子,连连拱手,道:“太不好意思了!我老眼昏花,把你们当成了老七了!”却见这些色目人有的已经被张圭打伤,呼哧带喘,难以言语。而言戚暮一听张圭如此说,心中虽然大恨,却也已经发作不得,只得转身去扶他同伴。 这边张天阡跑到张庄陌、阮惜芷和怜玉处,看着阮惜芷,声音轻柔,问道:“姑娘没事儿吧?”惜芷摇摇头,眼神中对他流露着感激。只见张天阡走到张庄陌面前,脸色铁青,咬牙问道:“你刚才怎么回事儿?”张庄陌愤然喊道:“她偷东西,我教训她不可以么?”张天阡怒道:“怎么可能!你别胡说!”只听阮惜芷怯生生地道了一句:“我没有偷东西。”张天阡听了,心都要被融化了,哪还怀疑,握住张庄陌的手臂将她向前一推,叫道:“快给阮姑娘赔罪!”张庄陌心中深恨今日之事不成,此时自己确然理亏,只好先顺从哥哥之意。于是她看了一眼阮惜芷,低声轻道:“姑娘,是我错了,你可别生我的气了。”惜芷听了,连忙道:“大小姐别这般说,折煞我了。” 蓦地落雨,给这本就凄寒萧索的山林更添了些许寒意。张圭下令让人掩埋了那断臂的武官,众人便开始一阵忙活。雨水混杂着血水流淌在地上,顿时仿佛这山林也被染红。这张天阡看到惜芷身上湿了,怕她着凉,连忙将自己的貂裘解下披给她。惜芷慌忙不敢接受,轻道:“公子,你是公子,千金之躯,怎能把衣服给一个下人!”张天阡看着惜芷低眉垂目、我见犹怜之态,不禁神摇意夺,恰才对敌的勇猛已经消失无影,只剩下爱恋与温柔,他轻声道:“阮姑娘,我从没把你当作下人!”阮惜芷一听张天阡这般说,虽然心中怜他这份相思之意,可也知道他们二人绝无可能,于是只得道:“在我眼里,公子永远是公子,而我,下人就是下人。”阮惜芷轻声道完,抬头望了他一眼,只见这张公子还是呆呆地瞧着自己,眼底一抹怅然与失落,他结结巴巴地道:“阮姑娘,你当真不明白我对你的情意?”惜芷莞然一笑,道:“我们的情意,就是主仆之情。”说罢,走至远处翻身上马,回头又看了一眼张天阡,便与怜玉以及众侍女一起,随着张庄陌快速离去。 这张天阡虽在惜芷这里碰了个软钉子,可是惜芷那临走时在马上回望的一眼却将他弄得失魂落魄。这阮惜芷最让他痴迷的便是这“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清纯气质,这回望的一眼,明明是绝情的婉别,可那如出水芙蓉一般的清丽之姿,却教张天阡更是神魂颠倒,一时间,他不由得又是长吁短叹,又是怅恨难已。只见雨落枯林,萧条难语尽,一抹柔弱而俊雅的背影溶尽在他良久的凝望里。 第十三章:假情山林冤不解 重诺酒馆义可验 (3) 惜芷和怜玉回来后对张庄陌谨慎提防,而张庄陌也因为刚被兄长发觉自己要杀惜芷她们的心思,所以一时还不敢再次动手,所以这两日她们之间倒还相安无事。 正月十一这日,张府的总管说要采购些物品准备元宵佳节,需要很多下人出府,丫鬟们听了都很高兴。原来这张府在张圭没来之前本不限定下人出府自由,只是张圭生怕自己的大事教下人们偷听去带到府外,所以禁止下人私自出府。而这一日因为要准备元宵节,所以破例允许下人出府采购过节物品。 北风肆虐,漫天冬雨,下人们都打着花花绿绿的油纸伞,裹着厚棉衣,三三两两往物品店里去。而阮惜芷却与怜玉分开,留下怜玉与众下人采购,自己转过三个街角,现身在一家酒馆里。 她好似不是来喝酒的,毕竟她也不会喝。惜芷清波一转,竟喜上眉梢,快步轻盈地走到一个桌子边坐下。只听一个男声低低响起:“姑娘今日来了,可有了那人的消息?有什么要在下帮忙的?”此人正是日前在紫云阁题反诗的那个义龙帮之人,怜玉曾邀他相助,他便就在这家酒馆里等候两人的消息。 此刻惜芷四下看看,将声音压到了最低:“阁下,我有要事相托。”那人道:“姑娘但说无妨,我叫李至英,姑娘叫我李大哥就成。”惜芷那日见这人敢在紫云阁上题那样的反诗,心中早就不怀疑他是反元帮会的人,此时便是全心相托。只听她道:“小妹姓阮。李大哥,见困于不思府的,是一个绝顶重要的人,此人若失,我汉人失一栋梁之才也!”她从衣服里摸出一张纸条来给李至英看,上面写着:“我是陆尹琮,速来潼川府不思府相救!”惜芷没等说话,只见这李至英神情惊讶,凑近低声问道:“可是湖广厓海会的二将军陆尹琮?” 惜芷道:“正是!”这李至英看了惜芷半晌,忽地神色尊敬万分,轻道:“姑娘可是厓海会之人?”惜芷连忙道:“小妹不是。小妹来此,实属缘分巧合,其间经过,一言难叙耳。只盼李大哥能助此人逃离,此事成功,实乃汉家之幸!”李至英道:“姑娘但说如何相救,我李至英、我义龙帮肝脑涂地也必成了此事!”惜芷见说,心中大喜,轻声道:“李大哥派人将这纸条带回湖广清远,交至厓海会即可。”李至英问:“那我怎生找到厓海会?”惜芷道:“李大哥派的人进了清远后,在左肩上用红笔写下一个“海”字,便自会有人来带你们去,但此法不可告诉过多人,不可流散到义龙帮外部。”李至英道:“我明白。但此去湖广,若是快马加鞭,来回也要十日,也就是说厓海会的人十日后才可来到。这些日子姑娘在府内定要护陆二将军周全。”惜芷道:“请李大哥务必快速将消息传达,我怕日子久了会生变数。”原来阮惜芷知道张圭已经派人去向厓海会讨要绢帛,现在厓海会一定知道陆尹琮被俘的消息,他们只是苦于不知陆尹琮在哪里,如果纸条没送到的这些日子里他们决定了什么,这将都会影响陆尹琮的生死,是以阮惜芷一再要求义龙帮要快点将消息传到。 李至英点点头,又问道:“姑娘,陆二将军现在还好吧?”惜芷轻道:“他真乃人中之龙。虽然被俘,可一直泰然自若,仿佛风淡云轻,于苦痛浑然不觉。”惜芷想起自己和怜玉在初五那日服侍完张庄陌很晚才回屋,怜玉给自己简单处理了一下手臂伤口,自己便拿着纸条和笔墨又回到了那地牢之中。原来陆尹琮告诉阮惜芷救他之法便是让他亲笔写个纸条,将他在潼川府的消息传回湖广厓海会。正巧惜芷还认识义龙帮之人,便说此事可以办成。于是她便在初五之夜又回到地牢让陆尹琮写字,这陆尹琮写完了字,忽然问道:“今日是何日?现在是什么时刻?”他久在地牢,早已对外面日月晨夕不甚了解,惜芷轻道:“正月初五,定昏将过,子时快来了。”陆尹琮见说现在已临子夜,不由得对惜芷深夜还来相探深是感激,不由得拱手低头道:“阮姑娘大恩大德,陆尹琮不敢忘怀!”惜芷连忙道:“阁下如此说,让我惭愧不已!我做这点事,不及阁下反元大计之毫末!”陆尹琮经此一事,看到原来江湖外的女子还可有这等豪情,不由得对阮惜芷钦服敬佩。而惜芷拿到纸条后,回来才和怜玉说了事情始末,两人都想着要尽快将消息传出,可无奈不思府不让丫鬟外出,两人才等到十一日这一天,怜玉随众下人买东西掩人耳目,而惜芷便来到这酒馆传信。 惜芷走后,这李至英刚要出酒馆,只听一阵鸾铃声响,却见昏暗天色,潇潇冬雨,北风漫卷里,二三十个走江湖打扮的人来到这家小酒馆。他们无一不是带着很严重的风尘之色,想来赶路颇久。这为首的一人穿着棕色衣袍,饶是风尘满面,仍掩不住俊逸潇洒之态,此刻他眉头微蹙,到了桌边坐下,招呼小二烫酒上肉。 李至英十分敏锐,他想了想,又回来坐下,也让小二上了一壶酒,在旁冷眼观看。与那为首之人同坐一桌的一个人道:“乔将军,这周边咱们也都找遍了,有的人说看到了这一行人,有的说没看到。说看到的无一不是指向这潼川府,西边的人便说没看到了,会不会二将军就在这潼川府呢?”那为首之人道:“那咱们把这潼川府翻个底朝天,我就不相信找不到二将军!就怕我们费了事,二将军先回了!”说罢他倒了满满一碗酒,仰头饮尽,饮完后并不停歇,抓起一块羊膏便大口吃了起来。 李至英听了这番话,暗忖难道这伙人是厓海会的?可他究竟有江湖经验,没有立刻上去挑明身份,只是缓步走到这为首之人桌旁,拣了个凳子坐下。 只见面前这相貌俊秀的男子见了,非常客气地拱手一笑:“兄台有何事见教?”李至英笑道:“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看兄台似是远道而来,便想和兄台说一桩这潼川府里的事,权作兄台这场酒的下酒菜。”那人抿了一口酒,笑道:“兄台请讲。” 李至英道:“前些日子这潼川府来了百十号人,都是高头大马骑着,我们这小地方的人可真没见过!”他看见面前之人放下了酒杯,眉头紧皱,凝神听着,便继续道:“可更让我们觉得吓人的,便是这帮人好像还押着一个人。这个人二十左右岁年纪,身形挺瘦的。”屋子里这二三十人听了这话,一下子都安静下来,眼前这个俊秀之人更是神色紧张,直直地瞪着李至英,瞧他接下去怎生说。李至英见了这景象,心头也确定了七八分。只听李至英继续道:“后来不知怎的,他的名字倒流传了出来,说这人姓陆,叫……叫什么来着,”眼前之人一张面皮泛着青色,身子微微前倾,李至英道:“哦对了,叫陆尹琮!”“咔嚓”一声,眼前人不小心碰倒了酒杯,摔在地上打得粉碎,老板闻声出来,见状大喊:“客官,你打碎了杯子,一会儿结账时可要算到酒钱里的!”而这人犹如不闻,他喘着重气,手紧紧握着桌角,李至英接着道:“我看到这人时,他可全身是伤,虚弱不堪,像是经常挨打呢!太可怜了!”“嘭”的一声巨响,这人砸了一下桌子,忽然猛地一喝,站了起来,抓着桌子两角,将这酒桌掀翻过来,桌上酒食哗啦啦掉了一地。李至英连忙站起,眼前人虽是俊秀人物,可这发起怒气来,真是宛如猛虎跃山林,恶蛟翻渊海一般令人心颤胆寒,只见刚才还嚷嚷的酒馆老板见状张开了嘴闭不上,竟是呆在一旁宛如木鸡! 屋内二三十人纷纷站起,看着这为首之人,却见他怒气难遏,刚要说话,只见李至英一下拉住了他的衣衫,低声道:“厓海会壮士,咱们借一步说话。”李至英付了钱,众人出了酒馆,外面正在落雨,街上行人稀少,众人转到一处偏僻角落。 只见李至英拱手道:“在下李至英,四川义龙帮之人,敢问厓海会壮士高姓?”那俊秀之人拱手道:“原来足下是义龙帮会的!在下乔洛怯,湖广厓海会中人。” 这乔洛怯赶赴四川后,由于不知道陆尹琮去了什么地方,只得边打听边赶路,是以慢了多日才辗转至此,将目标锁定在这潼川府。李至英起初不确定此人是不是厓海会之人,便想出这计策,他料定如果他真是厓海会之人,那兄弟有难这人则必会面露忧急愤怒之色,果然被他料中,乔洛怯愤怒难当,他这才十分确定乔洛怯就是厓海会的。 此时不等李至英说话,乔洛怯便接着道:“足下,你刚刚就知道了我是厓海会之人,那么你也必定知道这陆尹琮正是我们厓海会的二将军!却不知你刚才说他被抓一事是真的吗?” 李至英道:“当然千真万确!”李至英摸出惜芷给他的纸条,递给乔洛怯道:“阁下当认识二将军的笔迹!”乔洛怯因为刚进会不久,没有看过陆尹琮字迹,他将纸条给厓海会兄弟看,一个人认得陆尹琮笔迹,当即道:“正是二将军字迹!”乔洛怯一听,眉头紧皱,对李至英道:“李大哥,我二将军怎地被抓到这不思府去了?这纸条又是怎生传出来的?”李至英道:“我也不知他怎地被这伙人抓了,但是有两位姑娘她们在府里当内应,找到了二将军,这纸条正是她们传出来的!这不思府情况太过复杂,不知内中有多少人马,就怕义龙帮全倾也救不出来二将军!”乔洛怯看李至英将义龙帮全倾也在所不惜,不由得暗暗感激,他道:“李大哥高义,我在此先谢过!那我派人先将这消息快些传回湖广,让我们总会主来定夺!”李至英看到厓海会的人来了,想着让他们自己人传回去更好,便同意此举。乔洛怯派了五人拿着这纸条回湖广传信,这五人快马加鞭,冒雨疾驰而去。李至英便带着乔洛怯他们回义龙帮,帮中人见来了湖广厓海会中人,都异常敬服乔洛怯,争先恐后邀他喝酒吃饭。李至英与帮内人一说救人之事,群雄豪情激奋,都说倾义龙帮全力也必救陆尹琮出来! 第十四章:翩子忍辱舞广陵 柔女置怒尝辣辛 (1) 不思府有个后门,极其隐秘,不易为人发觉。大年初一张圭一行人是从正门来的不假,这教义龙帮的人看到了,可是大年初二张圭派出的十二名带刀士兵却走的是后门,义龙帮的人就不曾发觉。去湖广的道路快马加鞭也需十日。正月十一傍夜,当初去的士兵回来了,还是走的后门,只是当初走的是十二人,回来的却只有六人,且这六人都是满身鲜血,似是经了一番苦战。 张圭将这六个人叫到一个昏暗的房间里,只有半截蜡烛在烛台上,烛影频摇,明明灭灭。张圭暗哑的声音响起:“没想到你们能这么快回来!之前以为你们找厓海会得找上一段时间。我们和厓海会虽然在湖广清远打,可是他们的老窝却不一定在清远,哼哼,没想到还真让你们在清远找到了!” 这六人里领头的道:“张大人,这次能找到全凭运气!正月初七那日,我们刚到清远,正苦于无法找到他们厓海会的大门,便去了一个酒楼里喝起了闷酒。可就在那时,我们身旁的一队蒙古兵突然全倒了,像是中了毒药的样子。这酒楼老板吓得脸都白了,哭丧着脸到处和别人说他们的酒食是好的,这人一多,就是一阵喧嚷闹腾,我们倒是还算镇定,却只看到坐在极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女的神色非常从容,甚至还微微得意!我们就觉得不对劲,想着这毒说不准是她下的,那她就有可能是厓海会的!我们几个就悄悄跟在她身后,这女的竟然不察!走了好些路,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一个偌大的庄子出现了,这女的便往那里走去。我仗着有些轻功功夫,就立即藏身到那庄子周边的一棵大树上,只见这庄子里出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的,身形不是很魁梧,这女的见了他就高喊着“四哥”。这女的说话声大,男的说话声小,我只能听清女的兴高采烈地说:‘四哥,今天我放倒了一队蒙古兵,全都毒死了!’这男的好像很关怀的样子,对着她不知说了什么。女的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道:‘这两天五哥,八哥,十哥,十三弟应该到了杭州了,可以找到三哥先安顿下来了。’那男子似乎叫她声音小些,那女子听了,竟是看着他浅浅一笑,便走进庄子里了,这男的还在门口左右看了看,看到确实没人,方始进去。” 张圭听了,问道:“那男的什么模样,说具体些。”那领头的道:“这人不是很魁梧,武功看起来并不是一流的样子,可是十分谨慎。他长发束起,唇上有髭,右额隐约像是有个印记,但看不真切。”张圭听了,微笑道:“这正是厓海会的四将军。当初和他们比功夫时,我们这边胜了一局棋,我们出场的正是那个商人老四,他的刀法使得很厉害,可是厓海会的那个四将军也很灵活,两人打了快上百招了,老四却发了个金球,正好打在那人的右额上,当时他头破血流,支持了一二十招便落败了。”那领头的笑道:“那就是了!看来我们没想错。那天我听了那女子说话又是四哥又是五哥的,就觉得他们定是厓海会的无疑。当天晚上,我们就把您交给我们的那些东西放到那里,我们就连夜赶路回来了。”张圭道:“事情办得不错。”另外一个士兵接口道:“张大人,这厓海会的总馆我们也找到了,为何不上报朝廷,端了他们?”张圭冷冷瞥了一眼他,那目光深邃如密林之潭,冰寒如空谷之雪,他慢吞吞道:“你以为这厓海会就这一处总馆?我看他们多得很,且抓不着呢!别到时候你报给朝廷,朝廷来兵了却走了一场空,这罪名可就大了!”那士兵听了,道:“张大人说得是!” 那张圭抿了口茶,又道:“你们刚从后门回来的时候,这样子真把我唬了一跳!问你们怎么弄成这样的又说说来话长。那现下说说吧,那六个兄弟怎么死的?你们和谁碰上了?” 那领头的道:“小的们快马加鞭赶回来,今日差不多快日落的时候,我们歇脚的那个地方正好也有五个人在休息,那五人打扮的都像走江湖的,我听他们在说什么二将军,乔将军,什么要快些赶路。我们一听二将军就觉得不对劲,这便和他们动起手来。原本以为这些人武功不咋着,可一个个也不是好对付的手,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死都不说,后来他们打得急了,一个个都使上了杀招,最后咱们折了六个兄弟。他们死了四个,最后一个也浑身是血,但是那人临死前掏出了一张纸条揉成团给吃进肚子里了。我们翻遍了他们身上也没有再看到什么信件之类的物事,我们几个便将他们都埋好,连夜赶回这里了。” 张圭一听,心头猛地一跳,倒不是因为他死了六个心腹士兵,却是因为那被杀的五个人提到了“二将军”!他自认为这陆尹琮被藏得如此隐秘,绝不会被人知晓!那这五个人为何又会提到他?也许只是途经四川的厓海会中人,但不一定真的知道陆尹琮被抓一事罢!不一定是给厓海会通风报信的罢! 可无论如何,无论这五个人究竟什么来头,他们吃的纸条究竟写了什么,这五个人是死了!而且是悄悄地死了,他们的同伙绝对不会知道他们身亡的消息! 张圭想到这里,连忙问道:“你们把人好好埋的吧?是不是教人看不出来?”领头的道:“绝对看不出来!”张圭这才放下心来。他又抿了一口茶,缓缓道:“你们去包扎伤口吧,这次的事情不要乱说。”六人答应着要走,忽地张圭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们去的时候,灭了青虎峡外面的那个小酒馆么?”领头的道:“毁尸灭迹,就和那个地方从未设过酒馆一样。”张圭点点头,道:“辛苦了。”那六人齐声道:“多谢张大人,小的不辛苦。” 第十四章:翩子忍辱舞广陵 柔女置怒尝辣辛 (2) 彤云密布,北风紧朔,飘洒的雪粒添着无可言说的萧条,本就昏暗的天空愈加放纵着漫天挥舞的灰白,头顶青天的黎民百姓眼前徒剩白茫茫的一片世间。 佛山之畔,潼川府,便连这副景象也颇有禅韵。可终究是让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来体味的。 “果是正月十五雪打灯。”惜芷扫着小庭院,兀自感叹。这元宵节是团圆的日子,她想着远在河南江北行省的父亲母亲,不禁一阵怅惘难过。怜玉收起扫帚,跑到惜芷面前,笑道:“小姐,今个是过节,晚上说不定还可以好好吃一顿!”怜玉双目炯然地望着惜芷,眉眼笑意盎然,惜芷却蓦然间想到在地牢里的陆尹琮,他每日只一餐,也不知能不能吃得饱。 一阵轻缓温和的敲门声,惜芷去开门,只见一个清亮炯炯的眼神朝她望来。这眸子带给她的感觉惜芷恍然觉得似曾相识,如清皓长空,如晶莹玉雪,令她不自禁地陷在那目光里。可仿似又不同,面前这双眼是多么饶有风韵呵!岁月虽久,可是灵韵犹自生长。但这灵韵里,又带着漠然,如细雨里小江上的一条孤舟,横在岸旁,已与世人隔绝了。 敲门的是个妇人,看着仿似才三十余岁,可是那份气质却是沧桑而淡漠的,仿似历经了千世百世,早已洞悉了万物。生得肤质白皙,美丽动人,神韵灵动。惜芷笑问:“请问夫人来有什么事?”那人看着惜芷,有些疑惑,随即轻道:“难道我走了这许久,便“怀旧空吟闻笛赋”了么?”惜芷道:“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夫人是这不思府里人?”说话工夫,她已将身子微微让开了。那人听了这话,微微笑着:“好个到乡翻似烂柯人!姑娘习读诗词,怎地到这当下人了?不过,还好没有物是人非!这不思府只要还叫作“不思”,那便是我的巢窠呵!”说着慢慢走了进来。她微微看了一下惜芷和怜玉,不由得道:“你们两个是这府里的丫鬟?不!你们生得比我女儿不思还要秀丽动人!”惜芷和怜玉一听,知道面前这女子当是这府里的夫人,张圭的妻子了,两人登时站到一起,齐道:“夫人万安。”那女子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惜芷答道:“阮惜芷,阮籍之阮,怜惜之惜,芷兰之芷。”怜玉答道:“怜玉,怜惜之怜,玉石之玉。”那女子听了,默然点了点头,道:“确然是玉石之玉啊!”随即她对着两人道:“我叫尹孤玉。孤郁着实是孤郁。这玉也是玉石之玉。”她淡然一笑,不着粉黛的面庞上竟是饶有妩媚之风,可是掩不住那淡漠的眉眼。惜芷和怜玉一听,不禁深感惊讶她居然道出了自己的姓名。 下着雪,尹孤玉竟是不往里走了,她靠在那个已经覆了浅层白雪的盆栽上,问惜芷道:“你们怎么来这里当了下人?”惜芷对面前的这个府里的夫人颇有兴趣,不禁边扫地,边笑道:“夫人你猜猜?”尹孤玉道:“我猜,这我可猜不出!为了你的未婚夫?”尹孤玉本是打趣,可惜芷听了却一呆,不禁怔怔地看着尹孤玉,怜玉在一旁连忙道:“夫人你真会说笑,我们两个就是流落来此,无路可走了!”尹孤玉听了,哂道:“我可不信!若是流落来此,你们两个还会这般笑呵呵的?红尘之中,哪人不是为己而悲,为己而愁,为己而喜,为己而忧?又有谁能逃过了?”她出神地望了一会儿雪,又问道:“你们二人可会跳舞?”惜芷和怜玉都道:“不会。”尹孤玉好像颇为遗憾,惜芷便道:“夫人,我给你唱个曲儿罢!”尹孤玉道:“也好。”惜芷便唱起,声音婉柔悦耳: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是苏东坡的一首《蝶恋花》,阮惜芷想唱这曲的时候浑忘了最后一句是这个。 两人随着尹孤玉穿了庭院,走到了那片开阔区域,尹孤玉本要沿着小道回至卧室,可是突然看到了大堂里太师椅上坐着一个人正在喝茶。她顿时一怔,立在当处,那大堂里的人也看到了她们,只看了一眼,便急急地走出来,他走到一半才发觉手里还拿着茶杯,连忙回去又放了杯子再出来。 走到三人面前的,正是张圭。雪忽下得大了,张圭不教三人进屋,反是怔怔地瞧着尹孤玉,浑没有了平日里的沉静和笃定。那目光轻柔,好像怕太敏锐的目光会伤到面前这个女子;又是复杂的,那里面的情愫晕染在晶亮如水的眸子里,一时令人迷惘。 尹孤玉垂着头,一双大眼望着微白的地面,张圭始回过神来,连忙道:“咱们快进屋吧。”他走在三人后,进了屋子里,张圭道:“你们先下去罢!”惜芷和怜玉退下,几个原本在大堂里的下人也下去了。 尹孤玉看着张圭道:“张大人,你怎么来了?”张圭轻然微笑:“孤玉,其实我这些年里也有来看你几次。只是……只是除了七年前你恰好在家,其余的时候你都上山了。”尹孤玉道:“张大人记性真好,还记得是七年前,而我已经全然不记得了。我感觉自己还是二十三、四岁未曾变过,这十六年,于我来讲,就是弹指一挥间。”她走到桌子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抬手喝了一口,看着杯沿低声轻喃:“乌兔相催,日月走东西。人生别离,白发故人稀。不停闲岁月疾,光阴似驹过隙。” 张圭怔了一会儿,叹道:“早知如此,当初为什么又要来四川!”尹孤玉手里的茶杯一颤,良久,她只是轻喃道:“张大人,多谢你可怜我,可我对不住你的深情。”张圭盯着她,似乎在她半垂的眼眸里寻觅着。过了片晌,他对正斜靠着桌子的尹孤玉道:“今儿个是元宵节,咱们晚上一起吃个饭。府里还来了一些……一些客人,大伙热闹热闹。”尹孤玉放下茶杯,轻声道:“好。”张圭笑道:“孤玉,你一人回来的?走了这么远的路,累不累?” 张圭突然道:“哎呀你看我都忘了!你还没见过孩子们吧?我的阡儿和陌儿今次都来了!得让他们来拜见你!”说着便着人去找。两人来得都快,见了尹孤玉,都是双双跪下道:“母亲万安。” 尹孤玉连忙扶起两人,道:“你们不用叫我母亲,我于你们没有半分生养之恩,你们这样讲太过不对了!”张庄陌微笑道:“母亲,你是父亲的妻子,就是我和哥哥的母亲;更何况你是不思妹妹的生母,不思妹妹是你和父亲的孩子……”尹孤玉听到这话,脸色突然一变,回头疑惑地望着张圭,只听张庄陌又道:“母亲,这许多年来我和哥哥都没有来潼川府看你,简直是我们的不对!”张天阡也道:“母亲,我和妹妹从小失了生母,能得母亲垂怜,当真是万幸!”张圭在旁笑道:“你俩快去把不思妹妹找到罢!妈妈回来了,她一定高兴坏了!”两人走后,尹孤玉仍是愣在一旁,反是张圭上前对她道:“我从未和他们说过不思。你在七年前对不思说我是父亲,那就是陌儿阡儿来后不思自己对他们说的呀!更何况不思是这府里的小姐,就算陌儿阡儿不问,自然也会以为她是你我的女儿。” 孤玉点点头,道:“你说得对。”说完正好看到不思向这里跑来,她一张淡然的面孔上蓦地浮现了一丝红晕,跑了过去搂住不思,笑道:“孩子,这些时日你过得好么?”不思道:“父亲带回来了一个人,他过得不好,我也就觉得过得不好。”尹孤玉疑惑道:“把谁带回来了?为什么那人过得不好?”张圭听了,知道不思说的是陆尹琮,连忙道:“没有谁!不思,这些事情你不用管!”他不想让孤玉知道他做的这些事情,所以连忙打个圆场,他笑道:“孤玉,你不用多心,这都是我自己的事情。”孤玉轻声道:“你自己的事情,我的确不该多问。”她又拉着不思转了三圈,笑道:“你竟又长高了!” 第十四章:翩子忍辱舞广陵 柔女置怒尝辣辛 (3) 上元夜,可见碧雪洒向人间,圆月朦胧高悬,潼川府的街道上热闹非常。不思府门外,多盏碧纱彩灯也是高悬檐上,这个偌大府邸从前有这样欢庆的时候只有一次,在十六、七年前,那是张圭和尹孤玉成亲的日子。 两个人走进了大堂旁边的宽敞房间里,这里正是今晚张圭宴请客人的地方。只见张庄陌和不思已经来了,坐在东首下座,张庄陌笑盈盈地道:“两位前辈,请这里坐。”她指了指西首一众位子。只见进来的正是一袭白衣的老五,他名唤魏璜,是朝廷里一个侍卫头子的副手,暗器功夫还算可以,喜好打扮成书生模样,他后又结识了张圭,张圭要和厓海会争绢帛时便带了此人。随着他进来的是兀良哈。两人坐在西首靠后的位置。 没过多一会儿,只见张天阡也来了,和魏璜、兀良哈说了几句话,便坐到了东首首座上。张圭没过片刻便到了,坐在正中上座上,他目光一转,看到言戚暮和他的色目人朋友还没来,不免有些不悦,可还是笑呵呵地和魏璜、兀良哈说话。他低头喝了一口茶,向边上一瞥,只见烛台旁的桌几上,放着一个物事,张圭仔细一看,这物事却是一个琥珀色抱肚,上面镶着枚纯白玉石,正是陆尹琮的抱肚。他眉头一皱,想着这个东西当初就随手一丢,再也没管,不知放在这里多少日了。 尹孤玉也进到了这个房间,张圭招手示意她坐他旁边。只见尹孤玉着了身雨青色的小巧对襟棉袄,下着洋绉面的素色裙衫,一头乌黑似墨的长发竟是披在身后,只用发簪别了个发髻,不画眉,未点唇,可已如冰美人一般,一双大眼顾盼神飞,饶有灵韵。只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也如浑身散着光晕般教人目不转睛地、惊讶地注视。 张圭笑道:“言老弟不知怎么回事,怎么还没来?难不成不想和咱们兄弟喝喝酒?哈哈,咱们先来喝几杯!”张圭举杯,只见门外走进了六个人来,正是这些色目人,张圭笑道:“言老弟,你可来晚了,要自罚三杯!”言戚暮带着那五人坐到西首,对张圭拱了拱手:“张大人,夜深雪大,路不好走,来晚了,失敬失敬!”又对兀良哈道:“兀良哈兄弟,张大人家可真大,我们差点没找到这儿!张大人年纪不算大,就有如此大的宅子,真让人眼红呵!” 张圭看他并不饮酒,顿时明白,心中虽然更是不悦,可也走了下去,拿起了言戚暮的酒壶,斟了一杯酒,仰头饮尽,看着言戚暮嘿嘿笑道:“言老弟放心喝!”说完又对着那些色目人如法炮制,走到魏璜和兀良哈处,张圭看了魏璜一眼,终究又拿起他的酒壶倒了一杯酒喝下。 回到座位,张圭道:“今天是元宵,我请了一些舞伶为大家助兴!”只见近十个舞伶纷纷进来,在屋子中央婉转起舞,阮惜芷和怜玉以及几个丫鬟也进来侍候。 张圭笑道:“言老弟,我没想到这潼川府还有这般多你的兄弟!好生令人羡慕!”言戚暮道:“是呵,四川本就靠西,多一些西域人也是正常的。”原来这张圭当初在中书省想要凑十个人的时候,正巧碰上言戚暮要托人到朝里做个官职。他是西域人,身份可划为色目人中,比较尊贵,是以做个官也是不难。只是张圭发觉这是个练家子,要他亮些功夫,此人也是招法奇异,所以张圭就告诉他自己要和一个反元帮会争夺一个绢帛,说不定可教他升官发财,荣华尽享。这色目人听了这话,便跟过来了。但是张圭没想到自己要来的四川省有他的势力,他的朋友众多;而且他言戚暮心怀鬼胎,要抢夺陆尹琮而后自己找厓海会行事。这教张圭万分忌惮。 言戚暮又道:“张大人,小弟随你也有一些时日了,可是始终不知张大人官职,但不用说张大人的官位肯定也是颇高的!”这话虽是询问,可也是恭维张圭的客套话,但言戚暮的一张脸还是似若寒铁。 魏璜道:“张大人是储政院正二品官员呢,厉害得紧!我要是能得张大人见一面,那可真是荣幸!”张圭叹道:“是个小官,手里没什么权力,就是储政院的别置宫臣宾客。”言戚暮道:“不过能在中书省,那就前途无限!比地方官员好多了罢?”张圭道:“地方官我也当过!江南御史行台,浙西肃政廉访使,我都当过!还让我去陕西当行台中丞呢,后来没去上,让我在中书省当太子谕德了!太子谕德这位置没坐几天又迁到了别置宫臣宾客。这位置如今算来也坐了有五年了!你若问我中书省和地方哪个好?嘿嘿,自然是中书省!但也要看你能不能在这中书省往上爬!”张圭说完这些,将酒倒在一个大碗里,仰头竟是一口饮尽。这边魏璜笑道:“张大人说得对,咱们听了都受益匪浅!” 酒过半巡,言戚暮有些喝多了,对魏璜道:“老弟,你这暗器功夫是最好的,给咱们耍一个看看!”魏璜听了,心头有些不快,寻思我又不是搞杂耍的贩夫走卒,凭什么露功夫给你看!更何况我又是正儿八经的朝廷里的人,哪里轮到你在这里挥使!但魏璜还是忌惮这些色目人,他脸上一丝不快也没有露出,忽地甩开折扇,站起身来,走到房屋中央、舞伶前面,对大家笑道:“那小弟就献丑了!”他右肩曾遭陆尹琮重击,已经没法用右手发暗器了,这右手也再不能练武功,为此魏璜不禁深恨陆尹琮。此刻他也只能用左手去发暗器。 他四下看了看,突然看到一个物事,认出后心中不禁一阵恼恨,便死死盯着那个物事,左手折扇的白玉质扇柄朝那个方向挥了挥,众人未见如何,只见他气定神闲地一笑,微微作了个揖,轻道:“献丑了。”便回到座位上继续喝酒。 言戚暮的一个朋友道:“你这不是耍我们么!哪里有什么暗器!”又一个朋友道:“没有功夫的便说没有,乱比划算什么!”魏璜听了心里有气,道:“那便请阁下给划下个道儿来给咱们看看!”这边言戚暮听了哈哈一笑,左手酒杯飞出,正好套在了魏璜拿起的酒杯上,只见原酒杯里的酒水猛地溅到了魏璜脸上。魏璜发作不是,只得暗生闷气,脸色颇为难看,他低沉着嗓子道:“请张大人看看那桌几上抱肚中央的玉石。” 张圭走过去拿起抱肚,只见红晕的烛火下,这枚纯白玉石似乎盈盈流光,愈发洁白美丽,只不过一根极细的银刺扎进了玉石里,张圭不禁暗暗吃惊这魏璜的暗器功夫真是颇为厉害。再仔细一瞧,只见这玉石上刻着一个字:尹。 张圭道:“暗器功夫果然厉害!魏璜老弟,你这一来,可算报了这人击你右肩之仇了!你看他的玉石上,还写着一个“尹”字呢!”这边尹孤玉正在喝烧酒,本无意去看这些人拼功夫亮把式,又抿了两小口,突然这“玉上有字”的话宛如万把利剑刺进她的胸膛,手里小巧的银盏突地掉落在桌上,清脆的一声响后,孤玉一双如水盈盈的眼波瞥转过来,直直地盯着那琥珀色抱肚,眼里的惊讶与哀愁顷刻便同时迸发! “给我瞧瞧这玉!”尹孤玉伸过手去,张圭知道魏璜的暗器有毒,便用衣袖将银刺弄下,这才交给尹孤玉,自己便又和言戚暮等说话喝酒。孤玉将抱肚拿在手上,一眼便看到了这玉石上的“尹”字。只见她呆呆地望了这玉石半晌,喃喃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不知不觉,一颗泪落在这纯白如皎月的玉石上,玉石在眼中迅速晕染幻化,一个模糊的影子从深邃中慢慢走来,走到眼前,恍地清晰。 “观自在菩萨,行深波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尹孤玉突然轻声自念起来,念的速度愈来愈快:“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这是《心经》中语,尹孤玉闭眼快速轻念,仿似心中掀起了狂风骤雨,忽然之间方寸大乱! 张圭注意到尹孤玉的神色,连忙问道:“可有不舒服?要不要回去休息?”尹孤玉猛地睁眼,一双大眼怔怔地看着他,声音暗哑,但好似用尽了生平气力:“这抱肚是谁的?这个人在哪?我想见见他!”张圭看到尹孤玉苍白的面孔,稚弱的双眸,一时之间不知她怎么了,又是心怜,又是忧急!于是问道:“这人叫陆尹琮,你想见他么?”尹孤玉听了这名,脸色更白,眼神发直,好像突然生了骇人的重病,她一下子拽住了张圭的手,道:“我要见他!我要见他!”张圭心中亦是方寸大乱,平素多么沉着稳重,此时眼中却只有面前这个可怜人!他未与言戚暮等打招呼,便将不思拉了出去,又寻了几个带刀士兵,着他们到地牢里将陆尹琮带过来。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几个士兵押着陆尹琮来了。舞伶退下,唯剩此一人站在中央。只见他的棕色单衣破破烂烂,脸上一派伤痕,进屋的时候嘴唇发紫,脸色微青。张圭看了他这副样子,知道自己的软骨毒已经遍布他全身,现下此人大抵内力所剩无几,否则以他的武功不至于被冻得脸色发青,难抵冬寒。 原来张圭给陆尹琮服下的是这宫廷内毒软骨毒,此毒使人全身慢慢失去力气,仿佛骨头软化一般,此毒在血液里扩散极慢,相同道理,解药扩散也慢。纵是拿到解药,如果解药药量很少,那解毒之速也就缓慢。 此时陆尹琮的模样真与叫化子无异,高马尾在头上蓬松,手链脚链俱在,萧条凄惨已极。他甫一进屋,倒是于这些金银璀璨,华贵尊荣的男子女子中间,一眼看到了阮惜芷。他于正月初五将纸条交给惜芷,而今晚他看圆月高悬,彩灯朗照,也知是正月十五,那便已有十日,但他不知道惜芷是何时将纸条送出的,所以他此时也唯有沉静等待。 他不敢多看惜芷,环视了一圈,目光里已尽是从容泰然。蓦地,他看到了坐在张圭身旁的女子,那女子眼光直直地盯着他,面色苍白,欲说不说的样子。不知为何,陆尹琮一见了她,心中就发堵得厉害,好似装了块大石头,他心中颇感奇怪,面色也微微沉重。 张圭见人带来了,而尹孤玉的神色十分凄然,他不由得心中略感奇怪,便轻道:“这便是此人。孤玉,他可曾与你有什么联系?”尹孤玉看向张圭,缓缓摇了摇头,道:“我并不认识此人。”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缓缓饮尽,那白玉一般的手竟是微微发颤。 张圭既然敢于将陆尹琮带来,一定是不怕言戚暮等西域色目人抢夺的。其一,他和张天阡的武功便足以牵制住在场众人;其二,这言戚暮不知陆尹琮会来,更也不会安排人手。所以张圭毫不担心这陆尹琮会脱离他的控制。这言戚暮此时看到陆尹琮,只恨今日不能早早安排下人手来大闹一番不思府,掠走陆尹琮,现下是万万来不及的了,便也只能徒徒看着他而心中暗悔!然而在座这些人,唯一一个对陆尹琮怀着深切恨意的便是这魏璜,仇人相见,当真是分外眼红!魏璜左手按着折扇,只想将这无数带毒银刺发出!只是他究竟饶有理智,不敢在张圭面前轻举妄动。 魏璜道:“张大人,你把这贼点子带来,是给咱们兄弟消遣的么?”张天阡开口道:“魏五哥想怎地消遣?”他这一晚上都在喝酒,没怎么说话,此刻一见陆尹琮来,心中的妒意怒火猛地燃起,就想好好羞辱他一番。惜芷一直站在张庄陌身后,听了这话,心中打好主意,如果这两人若是敢辱陆尹琮的话,自己的命今日便是撂下也定救他于水火!但怒火也于她脸上若隐若现,细眉微竖,杏眼圆睁! 张天阡对陆尹琮喊道:“你的棍法天下一绝,我没你厉害,也不与你比试!今日便教你尝尝我手掌滋味!”这话音未落,只见西首下座不思站起身来,忙忙地跑到尹孤玉面前,烛火辉映下,清秀面孔上已是几重泪痕,她伏在了孤玉腿上,哽咽道:“妈妈别叫哥哥打这位公子!” 却见一堂之上,魏璜和张天阡是杀机森森,辣手狠心;而不思跑到孤玉这里,倒真是深情赤心,儿女情长!一时之间,张圭看着不思跑到孤玉这里暗泣,心中柔情忽动,不禁便对着不思道:“不思,哥哥不会打他的!”站起身来,对张天阡道:“阡儿回去!酒灌多啦?”这边魏璜正待张天阡手掌打上陆尹琮便也发暗器过去,听了张圭这话,这手里的折扇也是硬硬放下了! 张圭方始坐下,仰头饮尽一杯酒,缓缓对着陆尹琮道:“陆尹琮陆二将军,想当初你威风凛凛,而今不也落到这般下场!不知你这少林棍上的功夫还剩下几何?”他说这话纯粹为了抚平张天阡怒气,而并非真的有意与陆尹琮动手。只听陆尹琮道:“难不成这干宵小不与我动手,你要与我比试比试?只不过我没服毒药,不带镣铐之前,胜你不出三十招。”其实陆尹琮与张圭武功还有差距,胜他本是颇难,可他于众敌之中这般说也是显他毫不懦怯,不卑不亢!只见尹孤玉听了这话,手上酒杯又是一颤。张圭道:“现下便不成了么?照你这么说,现下胜我也不过一二百招呵!若我与你现在比试呢?”陆尹琮淡然一笑,却是铿锵:“我必奉陪。保证招招与你同归于尽着来。” 屋里众敌这般气势,任谁不胆寒!可陆尹琮仍是这般平和淡然,不卑不亢,似乎死生皆为小事。阮惜芷不禁内心赞道:“好一条英雄好汉!” 言戚暮见了,对张圭微笑道:“张大人,今日是你们中土的上元节,咱们都应快活饮酒,有什么与他多聒噪的!”原来他意图日后抢夺陆尹琮自行去找厓海会要绢帛,可不希望陆尹琮受伤。尹孤玉也忽地擎了酒杯对张圭笑道:“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来,我来敬你一杯。”这是尹孤玉头一遭向张圭敬酒,张圭不禁受宠若惊,心中舒畅无比,连忙饮下一杯酒。只听那边言戚暮道:“嗨,陆将军!要不要过来饮杯酒?”陆尹琮道:“你们这酒,我可万万不敢喝!”一个色目人笑问道:“怎么说?你喝谁的酒,不喝谁的酒?”陆尹琮淡然答道:“我喝汉人的酒、鞑子的酒、老百姓的酒、当官的酒,可唯独不喝你们的酒。便是这给鞑子当官的汉人的酒我都喝,可那些明明成了鹰爪的汉人还在残害汉人,这些人的酒,我便不喝了,我怕喝了穿心裂肺。”尹孤玉听了,双目澄亮地望着陆尹琮,那眼神多么复杂! 只听张天阡叫道:“那我现在便穿了你的心,裂了你的肺!”他着实有些喝多了,可这话喊出来以后,猛地发觉惜芷就在旁边,回头一望,却是望见阮惜芷正诧异而怖然地望着他。张天阡这一惊非同小可,生怕惜芷害怕了他,厌恶他。他这一场酒竟是化作了一身冷汗!只听那边兀良哈道:“张兄弟,你有些喝多啦!” 尹孤玉自从看到陆尹琮后,他的一举一动无不揪着她的魂魄,无不带动着她的心情!这跌宕的心路怎可用语言来形容!当她意识到了陆尹琮是被张圭他们抓来的,她必须极力遏制住内心灼热的五味杂陈,不可立马陷入对过往疯狂的回忆,而是让自己的意识存活在这场晚宴里,然后费力拾起那早就被佛家禅韵所磨光的物事——她的智谋与心机,去佯装他与陆尹琮并不相知,然后极力暗中保护陆尹琮,不使他遭难! 而斯人正在,尹孤玉眼前还是现出了一幕幕过往。她又喝了一杯酒,看着尹琮,不由得心头翻涌,蓦地问道:“陆尹琮,你会跳舞么?”这是这场晚宴上,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却不料这句话正中了这些要羞辱陆尹琮之人的下怀,魏璜喊道:“夫人叫你跳舞,你便舞来!给咱们大伙助兴!”陆尹琮一听尹孤玉这话,心中陡地一惊,不是为这些人要趁机侮他,却是因为他当真会跳舞!他从小没有母亲,只跟随父亲,说来陆尹琮在少林寺的授业恩师竟是比他父亲的授业恩师虹恩大师要高出两辈来!缘由是尹琮的恩师在尹琮少时见到了他,非常喜爱,便不顾礼法,当即收他为徒,所以陆尹琮功夫异常精深,高于同龄人不知多少!可他身手敏捷却是还有一因,那便是他父亲从小要他如舞伶般跳舞,练得身骨十分柔软,倒是与他的武功相得益彰! 此时陆尹琮听了这话,心中微微吃惊!他吃惊于向来男子不会跳舞,怎地这女子上来就这般问他!难道看出了他陆尹琮会跳舞么? 第十四章:翩子忍辱舞广陵 柔女置怒尝辣辛 (4) 只见烛光澄亮,觥筹交错,极尽宴会欢娱。陆尹琮冷然看了一眼尹孤玉,话语声宛如带着寒气:“你可真会说笑!我陆尹琮生平专杀为祸汉家百姓的鞑子,更恨你们这些当着官却不为黎民百姓着想的汉人!不思悔改不说,还极力压榨旁人,当真可悲可叹已极!宛如冢中枯骨,无药可救!你不好好想想,我陆尹琮就算当真是会跳舞,难道要跳给不仁不义,酒肉闲杂之人看么?”张圭和魏璜一众人听了这话,心中怒气未起,惭愧略生。说到底他们都是平日里做坏事如同灌白水一般的人,坏事做得多了,心也就发虚。此言一出,平日里能说会道的这些人,此时竟像被堵住了喉咙一般。 尹孤玉颤声问道:“那你当真会跳么?”陆尹琮笑了,头微微扬起,道:“夫人要看跳舞?我不会!你教旁人跳吧!”惜芷心想这府里夫人怎地就愿意看别人跳舞呢,方才与她初见时,她也教自己跳舞来着,难不成那些舞伶跳的宛转身姿还不够她看的么,倒是好生奇怪!张圭冷冷地对陆尹琮道:“今日你无论会跳还是不会跳,这舞都得给我跳出来!”惜芷暗想他这一个习武男儿怎会跳舞!眼见陆尹琮要受辱,心头却无计可施!怜玉看出惜芷焦急神色,两个姑娘对视一眼,都是一般地紧皱眉头。 尹孤玉对张圭道:“今日只是我一人要看这人跳舞,他人不用相逼,元宵一年一度,惹得不悦便不好了。”说罢凝目看着尹琮。众人听了这话,知道若有人出言逼迫,那便是拂了这位夫人的脸面,自然也会让张圭不悦,是以都不说话了。陆尹琮明知众人有意侮辱,本是宁死而不愿意跳,可这位夫人不知怎地,于他倒有份拳拳亲切之意,自己看着她,竟是魂难守舍,意难平息,似乎两人有些什么别样联系一般。此时看着她眉蹙春山,眼颦秋水,似满怀了重重的心事,千万的言语,而现下她这些如云如雾的对己的感情都化作一场在他看来略带恳意的相询,倒是有些令他迷惑,乃至不想拒绝她这要看他跳舞的请求。 陆尹琮思索了片刻,只见他微微沉了口气,看着尹孤玉道:“好罢!今日这舞便跳得!”众人听了这话,都是惊奇陆尹琮当真是会跳舞!几个与他交过手的人回想他出棍避招的敏捷身法,各个暗自恍然。尹孤玉不知是喜是悲,在那边犹是怔然相望。陆尹琮想了想,道:“嵇康临刑前曾索琴而奏一曲,我曾听之有感,便自己作了一支舞。这妙舞须得配乐,不知……”阮惜芷听了此话,一时心中激动,不由得道:“我可为君弹奏《广陵散》!”众人听了,不禁纷纷侧目看向这个女子。 原来这嵇康逍遥世间,不寄抱负于仕途,慷慨正义,俯仰无愧。因为好友吕安求情而触怒大将军司马昭,而又被钟会诬陷,终至处死。其临死前奏了一首《广陵散》,此曲原指战国侠客聂政刺杀韩相侠累为知己严仲子报仇的故事,激愤高扬,铿锵有力,夹杂着一股不平则鸣的愤懑和郁怒,在嵇康瑶琴下流传开来,也是表明了他浩然正气,慷慨不屈的情怀。此时陆尹琮欲跳此舞,当真是秉袭了聂政、嵇康遗风,不禁令人心中慨叹! 只见阮惜芷对尹孤玉道:“一柄七弦琴便可弹奏《广陵散》。”尹孤玉连忙遣人去拿七弦瑶琴。这书香门第纵是无人会弹琴,但琴是寻常物,不致没有。尹孤玉着人取琴后,又对张圭道:“这人潦倒到如此境地,跳出来的舞也是难看的,不如带他去沐浴更衣,换个清爽干净的样子,咱们也好欣赏他跳的舞。”张圭从未见尹孤玉有如此高兴致,心下也甚愉快,况且他也想看陆尹琮跳舞,想到陆尹琮内力尽失,也不怕他跑了,便着了几个侍卫和下人带他下去沐浴换衣。 片晌后,一柄伏羲式黑漆面七弦瑶琴取来,惜芷“叮嗡叮嗡”试了一下音,蓦地想起自己上一次弹这首《广陵散》的时候是在思量这乔洛愚的名字该当怎样来讲,耳畔不由得响起秋雨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她垂首轻叹,昔时点点情思,不由得如耿耿夜灯一般漫上心头。 她怎料得当自己再弹这首曲子时,竟是今日这般场景! 过得片刻,只见陆尹琮穿了一身质地微旧的湖蓝色长缎袍,走进屋来。他换洗干净后,众人都眼前一亮,却见一个邋遢的囚犯变成了俊雅朗和的男子,当真是清秀绝伦!此时他手链脚链已除,活动自如,心神大振。转头一瞥,只见阮惜芷已然坐在边上预备抚琴,那清如盈了半盏秋水的双眸里,如罩了一层冷墨色深秋里的烟波。望了这眼光,那全部的愤懑与怨怒,都像是消弭成柔和的泠泠春水,缓缓地流淌进他的身躯里。尹琮暗想,这上元夜肯给自己的大敌跳上一舞,不仅仅是因为那位夫人,更是为了阮惜芷。 锵锵之音顿起,阮惜芷手臂一个大开,随即缓而落下,宛如一片绛红色落叶悄然轻飘在琴,古音和平中正,激昂的曲调里,仿似有一个话语声在怨愤地控诉着。如眼前人的舞姿,尹琮仰面朝天,双臂猛然打开。大雁展翅,却有鸿鹄之姿隐约其中,他便随着阮惜芷激昂的曲调跳转开来。 少刻,琴音略微柔和,娓娓动听,如韶龄女子在细说过往。陆尹琮亦成温和之姿,俯转仰合,皆是卸了一份力道,看起来尤是俊雅清逸。俄顷,有几声轻柔缓和的埙声夹杂其中,原来是不思吹埙相和。琴埙都是缓柔,可铮铮琴音,如小珠落玉盘,宛似泉水叮咚,环佩撞击;埙声则缠绵悱恻,如泣如诉,不绝如缕。一时之间,琴韵埙声好似一问一答,琴音清高,而埙声低柔。琴埙相和,好似在众宾客眼前幻化出了一个空明轻灵的月光之境,月华当空流泻,宛如一片白银铺洒人间!人们仿佛进了一个高尚清雅的文人墨客世界!而陆尹琮就像在月下曼舞,只见他躬身轻跃,双足点地如蜻蜓点水,身姿柔和优美,如风似月,皓朗动人。蓦然间,尹琮向后仰去,缓缓倾下腰身,竟是和着琴音将身子仰成一个半月拱形!随即他又抬起双足,只用双手支地,笔直立起。埙声琴音相和间,尹琮渐而放下双腿,划了一个圆圈,平稳地立于中央。此情此景,就好像在皓皓月华下,世间只这一人长身玉立,独拥着可与婵娟媲美的非凡清姿。众人看到此处,都是忘了陆尹琮的身份,不自觉地要为其倾倒。眼前之景,恍然若梦。 琴音悄然弱将下去,埙声也会意了一般愈加柔和轻缓,两音交融仿似一个轻袍缓带的公子在持卷望月。却听阮惜芷柔和的声音响起:“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她说的这诗原出自《古诗十九首》,是谈及宴会欢乐的,在此时吟起并无不妥。可她现在之意,却是希望陆尹琮能听她这几句诗之后的言语。 呢喃如夜雀之语,惜芷之音好似轻盈地跃进这琴埙相和的月光之境里: “铿铿锵锵如金石, 面目全非如聂子。 淡水之交尚如此, 胸怀天下何如是?” 这几句话一道完,恍地琴音顿时高亢起来,将那些话恰到好处地遮掩,可尹琮离惜芷颇近,还是清晰地听进耳里。陆尹琮知道阮惜芷这是在劝解他,教他明白,聂政为了好友严仲子报仇不惜自毁面目,忍了多年苦楚,最终报得大仇,那他陆尹琮若心系天下,自当忍下这些屈辱,来日再报大仇。 这些道理,于陆尹琮来讲早已想得明白,可惜芷在众敌前犹敢这般劝解,生怕自己忍不下众人侮辱,以四句话告诉自己高明大义,这份心意才是令陆尹琮弥足珍惜的。那灵秀女子清澈的双眸和恳切的言语就像是一泓秋水,舒缓了他长期以来因为忍耐而疲倦的心魂。当真是解语花一般的温柔。 《广陵散》一入高亢,瑶琴中迅然发出铮铮锵锵之音,本是文士呐喊,惜芷的纤纤素手竟变幻出来了几抹刀影剑风。陆尹琮长袍急飘,双臂挥展如抟摇鲲鹏,俊目里清波每一流转,那便是说不尽的潇洒风采。这变幻万千的舞姿里恍然间添了三分武功意韵,尹琮好似和着阮惜芷的那曲琴音而挥洒恣意,一伸一展宛如武学里的一招一式,当真是好看至极!众人看到此处,心中竟生起难以遏制的激昂之意,一时竟想站起与他一同闻乐起舞!这瑶琴主调愈来愈高亢,便像是有十多具琴一并合奏一般,听者如亲临高崖之瀑布,声音宛如雷动! 惜芷正弹得专心,忽听耳畔传来琼玉之音:“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抬头一望,只见陆尹琮看似不经意地跳在琴前,说了这两句诗。惜芷顿时明白这是说给她听的,她心中的弦不禁也是扣动。这亦是《古诗十九首》里的诗词,此时尹琮说来便是说明他愿意将惜芷看作知音好友。惜芷意会此意,心中竟是明朗如春晓之光,也觉得淡淡的安慰。想了片刻,又觉得他这样在刀光剑影里穿行的帮会头目居然也会吟诗,不由得微感惊异。 嵇康临绝前悲懑的呐喊之意在这段高昂的琴鸣里体现得淋漓尽致,众人闻其乐,观其舞,皆是心神俱颤!蓦地里“铮”地一声急响,琴音顿止,埙声甫歇,眼前跳舞之人也是放下了落式。只见陆尹琮刚一放下落式,身子忽地瘫软,侧身摔在了地上,右手立即按住了自己的腰畔,众人都发觉他脸色青白,冷汗涔涔,似是极其难受! 惜芷大惊失色,连忙看向张圭那边,张圭正冷眼望着魏璜,可他身侧的尹孤玉竟是清泪涔涔而落,同时又急切地望着陆尹琮,似乎很想知道他怎么了。 只听张圭冷冷地道:“魏兄弟,你把解药给他!你这么做,太也不给张某面子了。”魏璜还没说话,只听一直没有言语的张庄陌忽然道:“魏大人,是你拿暗器打的他?这也枉作英雄好汉了!”惜芷转头看去,张庄陌一张俏脸上微有怒气,不过这“英雄好汉”从她嘴里说出,倒也令惜芷暗哂。 原来这魏璜看众人看得入迷,便趁人不注意向陆尹琮发了一枚银刺,谁料这陆尹琮竟像是毫无反应一般犹自跳着舞,他还以为没打中。可是他怎想得这陆尹琮真是忍力了得,直到片刻后跳完了舞,才支持不住倒在地上。此时他被众人指责,好生拂了面子,便只得拿出解药给陆尹琮服下,并用吸铁石吸了那银刺出来。 雪落无声,月移云后,傍夜来临。不思笑着跑到尹孤玉那里问陆尹琮跳得好不好,孤玉勉强笑着,泪水在眼眶外轻溅;张天阡怒目瞪着陆尹琮,张庄陌看着陆尹琮不知想些什么;张圭则着不思和侍卫要将陆尹琮带回去。陆尹琮握着腰畔,这毒虽解了,可腰上还是钻心地难受。走出门外,他只觉得两眼发黑,尽管他终是不信,自己竟给大敌像舞伶一般跳了一舞,还被宵小之徒肆无忌惮地发暗器伤了!今日他当是遭逢了生平未有之奇耻大辱!他暗沉一口气,极力压抑住内心的苍凉和郁怒,不由得又是在心底盘算自己的兄弟们何时才能到来。 第十四章:翩子忍辱舞广陵 柔女置怒尝辣辛 (5) 雪落了整夜。 一早起来格外地冷,真难想象这个鱼米之乡的冬季也有这么寒冷的时候,一些下人若不是有很要紧的事情都躲在屋子里烤火炉。 惜芷呆坐房内,想着如果义龙帮李至英在正月十一派人送信,那么今日厓海会将收到尹琮亲笔所写的纸条。来去五日,五天后,尹琮便可得救。 “当!当!”一阵轻促的敲门声,怜玉打开了门,只见一个下人急匆匆地道:“阮姑娘,公子要你送茶到大堂里去。”说罢不待惜芷相询,便一溜烟儿地跑远了。 惜芷轻蹙峨眉,对怜玉叹道:“这位张公子倒是好生奇怪!口口声声说不让我当丫鬟,这又巴巴地支使起我来。”怜玉道:“小姐,此事必有蹊跷!你想想,张公子好端端地怎会去大堂里坐?这般多的丫鬟,怎么又单让你去送茶?”怜玉拿起外衣,道:“我当与小姐同去!” 两人拿着茶穿了庭院。此时北风如刀,满地白雪,说不尽的萧条寒冷。来到大堂前的开阔地方,只抬眼一望,惜芷手里的杯盘瞬间滑落,白瓷杯打在地上摔个粉碎,惟见碧绿的茶叶将雪地浸成一片墨色。 只见不远处,地上血迹斑斑,更衬得这冰雪如玉石一般。十二个带刀士兵站在两侧,正中间张天阡坐在一把高椅上,双眸里尽是冰寒。而张天阡面前,一个人双手反背,微微躬身,腰畔,腿上插着两把匕首,血慢慢地流出来落在地上。却不是陆尹琮又是谁!而在众人旁边,不思正在低低饮泣,一双大眼哭得红红的。 阮惜芷脸色煞白,低声呼道:“张公子,这是怎么了?为何……为何……”她抬眼看着陆尹琮,只见他只着一件棕色里衣,冻得瑟瑟发抖,脸无血色,插着匕首的腿微微发颤,似乎便要站立不稳。 张天阡慢慢走过来,凝望着阮惜芷,温柔地道:“阮姑娘,你不要害怕。这厮昨晚口出狂言,此刻便教训教训他。”阮惜芷看着陆尹琮于这冬日里竟是冷汗涔涔,心中大为伤痛!正不知如何去说,只见怜玉过来,温声劝张天阡道:“公子,这人要是在你手下被打得伤痕累累的,老爷看到了恐怕要不痛快。我看也教训得差不多了,便教他回去罢!”张天阡未理怜玉,只不过从士兵那里又拿过来了一把匕首,刀鞘滑落,寒光登显。他走到陆尹琮面前道:“姓陆的,你还不求饶么?” 惜芷听了这话,登时明白,原来这张天阡叫自己过来,为的就是让自己看到陆尹琮对他乞怜求饶。她不禁暗骂张天阡心狠手辣,就因昨夜宴会自己和陆尹琮琴舞相和,他便妒心难忍,使了这般下流招数来对付陆尹琮! 阮惜芷一时不禁怒气攻心,双目含泪。却见陆尹琮咬紧牙关,恨恨道:“我陆尹琮打生下来就不知道什么是求饶!你打我的这几次,我哪次向你讨过可怜?你要我的性命,就痛痛快快拿去!但是要我摇尾乞怜,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话音未落,张天阡手向前一推,一柄匕首又送进了陆尹琮的腰上。 惜芷大急,连忙道:“公子!我不是什么走江湖的人,不知道你们的恩怨。可是我也读过些书,我看这个人宁死而不屈,奴婢看来,却是条好汉!公子如果连他都瞧不顺眼,那便也应当瞧不顺眼奴婢,瞧不顺眼天下人了。”她心里一急,面色潮红,双行泪落。 张天阡嘴唇微颤,不禁怒火中烧!他心中本是十分爱慕阮惜芷,就想着寻个时机找父亲提了成全两人的亲事。可昨夜惜芷弹琴,助的却是他这生平最妒忌之人的舞,这教他如何不恼火愤恨!今日他便让不思将陆尹琮带到这里,再将阮惜芷找来,让惜芷亲眼看看陆尹琮求饶的惨状。怎料他几刀下去,这陆尹琮竟是任凭流血遍身,兀自毫不求饶。而且这阮惜芷竟也帮起陆尹琮来,看其模样,甚是情切关心!张天阡不禁惊怒交加! “啊!”陆尹琮猛地叫出来,重重倒地,地上瞬间被鲜血染红一大片!却是这张天阡拔出在尹琮腰间的匕首,送进了他的前胸。旁边不思惊叫一声,竟是昏晕过去。惜芷急怒交迸,不顾后果,上前便要去解缚住陆尹琮双手的绳子。张天阡见了,一把将惜芷甩开,握着她的肩膀,双目泛红,恨恨道:“阮姑娘,你最好别让我看到你为这贼子流眼泪。否则……”他盯住惜芷:“你流多少泪,他便要流出比你眼泪多千万倍的鲜血。” 可惜芷泪落潸然,一时怎能收住!她并非真的对陆尹琮有什么男女私情,只是她牢记着要在厓海会到来之前好好保护陆尹琮,是以看到他遭难,心中才焦急如火! 怜玉听了这话,连忙跑上来道:“公子!我知道我姐姐,她流泪不是为了这贼子。”张天阡微一迟疑,转头问惜芷道:“那姑娘你来说说看!你落泪是为哪般?”陆尹琮胸前的刀送的不是很深,可疼痛钻心,几乎让他昏昏沉沉,听不清眼前人的话语。此时此刻,他心底惟想,今日便是教他给零碎折磨死了,也绝不如他心愿求饶。 寒冬凛凛,这阮惜芷心头却灼热似火!她看着怜玉望向她的眼光,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竟是怔在当处,默然而立! 张天阡看她默然失魂,怔怔忡忡,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右脚一勾,将陆尹琮从地上勾了起来。陆尹琮面无人色,站起来后看着他,竟从苍白的脸上挤出了一个惨笑,他低沉问道:“张公子,你今日要看看我能流多少血才死么?”张天阡道:“我看看你什么时候向我求饶!”他对旁边的侍卫说了几句话,那人答应了去了,张天阡道:“等我穿了你的琵琶骨,你便知道求饶了。”陆尹琮听了,心头一紧!他练的是外家功夫,这琵琶骨若穿了,功夫就算是废了一大半! 惜芷在家乡听父母说话时,对穿琵琶骨略有耳闻,那时汴梁路抓到了一个江洋大盗,一身好武艺,达鲁花赤为了困住他,穿了那人的琵琶骨。惜芷父亲阮文曾亲见穿骨场面,那人肩上之惨痛,当真是不堪言说!此时她见张天阡要穿了陆尹琮的琵琶骨,心中万分惊惧,她连忙上前去拉住张天阡,含泪涔涔,道:“张公子,我告诉你我为何而哭泣!我为你而哭,我为你而哭!你不懂是么……”张天阡看到她落泪满面,心头痛怜无比,见她如此说,便问道:“你说罢!你因何为我而哭?” 惜芷泪眼婆娑,望了张天阡一眼,道:“公子,惜芷不愿看到你使出如此骇人的招数来对付别人。英雄好汉,若能死,也必是死个痛快!你接连三番如此做,你折磨别人的同时,也是损低了你自己!敬重公子,爱护公子的任何人看到了,都会心寒不已!我便是为公子而哭!”她猛地跪在雪地里,语气无比坚定:“公子你若穿了此人的琵琶骨,顺道也把我的琵琶骨也穿了罢!公子施予他人酷刑而折损的德行,由我阮惜芷为你补上!” 在场众人任是谁听了这番话,虽知这是番单纯小女子说出来的话,可无人不暗暗佩服她的勇气和高义。张天阡这才发觉自己所为在她眼里是有多么不堪,心中惭愧无已,暗生悔意。但事已至此,却不能便这般就轻易干休了;而且阮惜芷虽然表面在说为己而哭,为己考虑,似乎她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可她保护陆尹琮的意图还是相当明显,竟说要一起穿了琵琶骨!张天阡又是嫉妒,又是惊怒!不禁暗想她这样一个小女子若是穿了琵琶骨,哪还有命在! 张天阡扶起了阮惜芷,可心中却妒意大生。他凝视着惜芷那双眸子,碧水波澜,凄寒悄怆,他没有见过惜芷有这样一抹惨淡而悲伤的眼光,何止阮惜芷,他从未见过任何人有这样的眼光!而这双行泪,是为自己而流的么? 相对再无言语。片晌后,侍卫将穿琵琶骨的工具和铁索拿来,等着张天阡发话,张天阡冷眼瞥着惜芷,对侍卫轻轻摇了摇头。他还是考虑着惜芷的感受,没有穿陆尹琮的琵琶骨,而且,他知道父亲不在,自己若擅自主张,父亲回来说不定要生气。可场面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不好轻易便放陆尹琮回去,况且,阮惜芷莹莹楚楚、哀怨可怜地保护着陆尹琮,又教他心头恼火!张天阡一时竟是不知怎生是好!他要让陆尹琮求饶给阮惜芷看的这一出大戏,到这里他不知如何收场了! 惜芷看着张天阡在原地沉默,而陆尹琮脸色愈来愈苍白,遍身鲜血。雪天苦寒,他恐支持不了太久。惜芷便问道:“公子,你说要怎么做,你今日才能泄了这一口气呢?”张天阡猛然看过来,对着惜芷道:“我很生姑娘的气……” 惜芷拭掉脸上的泪,仰头对着张天阡道:“那怎样可教公子不生气?奴婢定为公子做到。只是,舍了奴婢一身,公子不生气了,就别开罪于此人啦!” 张天阡紧皱双眉,沉吟不语。正巧这时过来一行手捧着白瓷碗碟的丫鬟,她们见到这副景象,都是远远避了开。张天阡看到那碗碟里装的是什么,喝道:“你们过来!”那些丫鬟听了,都是一路小跑着过来。 惜芷扭头一看,只见白瓷碗碟里装的是四川特制的辣子!这辣子是由扶留藤、胡椒、花椒、姜、蒜等为佐料、以四川特产的一种辣子为主料而制成的,颜色黑红,味道极其辛辣!惜芷曾经吃过,当时就觉得其辣令人难以忍受!只听张天阡指着那辣子说:“阮姑娘,你今日要我不生气,你便吃下这些辣子!你全吃了后,我自然不生气了。”陆尹琮听了,怒道:“你当真好生毒辣!我们之间的恩怨,与这个女子何干?”张天阡恼怒,回身扬手在他胸口上击了一掌,陆尹琮本就受伤,怎能经得起他这一击?登时吐了口血,倒在地上昏晕过去。 惜芷看张天阡伤陆尹琮,心中大恨!可她知道此刻惟有自己将这些辣子吃下去才能让张天阡下台,才能救下陆尹琮。她对张天阡问道:“公子说的可算话么?”张天阡点了点头。阮惜芷不再多说,狠了狠心,拿起一碗辣子便全倾在口中! 这辣子刚一入口,便辣得阮惜芷钻心地痛!脸上泪水开花,头脑昏晕!她勉强将这一大口全咽了下去,只感觉脑中有千万个铜锣在一齐敲响,震耳欲聋!她颤颤巍巍地拿起第二个碗碟,看着这黑红的辣子,不禁脊背发凉。惜芷闭上眼睛,猛地灌了下去,谁料吃得急了,忽然呛着,这辣味竟冲上了鼻子!此时她当真是脑袋,眼睛,鼻梁和嘴巴一起辣!“啊!”惜芷难以承受,站立不稳,踉跄着摔在雪地上。此时她满面通红,看着怜玉口齿不清地说:“快……”她根本提不上气来说话,怜玉喊道:“我马上给你找水!”说罢连忙跑向众人卧室的方向。 惜芷怎等得来怜玉找来水!她趴在雪地上,只感到一阵冰凉,她辣得几欲疯狂,来不及细想,便将头贴在地上,开始吃这地上的白雪! 张天阡见了,唬了一跳,赶紧对士兵喊:“去找水!”惜芷此时当真是视线模糊,眼前只是一片白晕!吃了白雪,辣意稍缓,可舌头还是火辣辣地疼!可就是这般境况,竟让这个小女子心中生起不屈之意,她猛然站起,颤抖的双手拿起一大碗辣子,仰起了头竟是全倾在了嘴里!张天阡连忙将那一大碗拿开,却见阮惜芷塞了满嘴的辣子,脸色竟是由红转青。惜芷眼前突然一黑,跌落在雪地上。 “阿嚏!”惜芷捂住鼻子,打了一个喷嚏。黑红色的辣子被呛得到处都是,她将手拿到眼前,只见满手的鲜血!一时之间,她还有张天阡都不禁是愣住了。 此时这阮惜芷面上红一块青一块,鼻子流血,头发散乱,辣子在手上、脸上到处都是,当真是状若疯癫,难看已极!张天阡连忙扶起惜芷,看着她的模样竟是不知说什么好! 蓦然间,怜玉端着水赶到,她身后竟是跟着尹孤玉。怜玉恰才看到这般景象,实则早就想找张圭和尹孤玉来阻止张天阡了,只是没有机会,她这回得空取水,就连忙将尹孤玉请了来。 怜玉看到惜芷这般模样,心头大惊,赶紧将水喂给惜芷喝。那水颇为温热,却也已经是怜玉能寻到的最凉的水。一般人吃辣后喝热水嘴巴只会更疼,但怜玉怕惜芷辣得难受,赶紧将水喂给她喝。惜芷喝了一大口,嘴巴竟是一点也不疼。 尹孤玉看到陆尹琮受伤倒地,身上插着多把匕首,脸色登时煞白,连忙扶起了陆尹琮。张天阡一见尹孤玉来了,心中大惭!不思这时悠悠醒转,见到陆尹琮昏迷,清泪登时滚落。她连忙跑到尹孤玉身边,哽咽道:“他……他是让哥哥伤的!” 张天阡道:“母亲!这厮是个反贼,你不用在意他!便是打死了他,朝廷还得嘉奖咱们呢!”尹孤玉听了,竟是难以遏制地哭了起来,她紧紧搂着尹琮,苍白的面容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张天阡见状,大奇:“母亲你为何如此?”孤玉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哭着,好像她看不到别人,天地间就她一个,而她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张天阡心中万分悔恨!他知道父亲带着色目人、魏璜、兀良哈以及妹子去赏雪景了,本以为尹孤玉也随着去了,府里没人,这才敢将陆尹琮拉出来!可尹孤玉没去,还看到了他大肆欺凌陆尹琮的场景,他想这要是传到父亲耳里,那他又要挨骂!但令他万分不解的是,这尹孤玉为何这般伤心! 孤玉和不思将尹琮扶起,张天阡让不思和士兵将陆尹琮送回去。这尹孤玉在原地怔了半晌,慢慢对张天阡道:“阡儿,我有一语,想对你说。” 张天阡垂手而立,连忙道:“母亲请说。”尹孤玉缓缓道:“因果循坏,种因得果。这世间万事万物,说到底,没有一件不是必然发生的。若你将来也临此惨难,请你不要怪罪任何人。”说罢,她走到惜芷跟前,双眉紧蹙。怜玉已将惜芷鼻子流的血止住,此时怜玉看到尹孤玉,知道她还算是这府里的好人,不禁眼含热泪。孤玉道:“赶紧寻个医生来!这姑娘吃了这么多辣子,恐怕内中有损!” 张天阡听了尹孤玉几句话,不禁面红耳赤,犹在惭愧。此时见尹孤玉说要寻医生,如梦方醒,心中又是痛怜惜芷,便连忙叫下人到医馆找医生去了。只见寒冬萧索,白雪皑皑,无声的当处,殷红的鲜血分外刺眼。 第十五章:险计暗行寻歹客相见 虎狼震山入口巧缘现 (1) 雪落初停,正月十七。 怜玉将一碗药放到了桌上,那药冒着热气。惜芷叹道:“把药给我罢!”怜玉竟是哽咽:“小姐,药太热了,过会儿吃吧。”惜芷微微苦笑:“这热的凉的,从此于我,便是一个知觉的了,还怕什么药太热么?”怜玉摇头,清泪流下,低声道:“吃太热的,对脾胃也不好。大夫不是说了,舌头尝不到味儿事小,脾胃受损事大。小姐听我的罢!” 惜芷怔忡,对怜玉道:“以后无论凉的热的、苦的辣的,全是尝不到了。可这人生的岁月,却是辛酸要尝遍,冷暖人自知呵!” 怜玉不自禁地轻道:“小姐!” 惜芷对怜玉道:“我终究惦念那陆尹琮!他伤得很重,不知现下怎样了!”怜玉道:“小姐,你身子这么虚弱,就别往那假山里去了。那人伤得这么重,周边定有许多医生!总之现在是去不得的,须得等到没人的夜半之时。况且你身子太弱,不能去了,今晚便由我一人去便好。”惜芷担心道:“你能寻到他么?”怜玉笑道:“当然可以。”于是惜芷便细细地告诉了怜玉那地牢的走法。怜玉终究画过那方位图,所以她也理解得十分快。 这日半夜,怜玉便悄悄地去那地牢探看陆尹琮了。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怜玉乘着夜色回来,回来赶忙掩好门。惜芷未睡,看她满面惊忧的神色,心头一凛,问道:“怎地了?” 怜玉轻声道:“小姐说关着他的是个石室,可那石室里并没有人呵!”惜芷一惊,道:“怎会没人?分明就关在石室里。”怜玉道:“那里着实没有人。”怜玉似想起了什么,道:“我在那石室里还看到了摔碎的砖头。那个不是小姐摔碎的么?”惜芷道:“是我摔的。那你没有找错地方。可是这陆尹琮去了哪儿?”她想了想,又担忧地道:“倘若这厓海会人马来救,可是陆尹琮人却找不到,那可如何是好?” 怜玉在屋里来回走着,思索了半晌,忽然猛地看向惜芷,道:“小姐,我想出了一个地方。”惜芷连忙道:“快说快说!” 怜玉道:“小姐,你不觉得尹夫人有些不大对头么?上元夜她好像十分关注那陆尹琮,昨日见到陆尹琮受伤,她更是大哭起来。”惜芷道:“确实如此。那尹夫人虽然叫陆尹琮跳舞,可是我能看出来她对陆尹琮是十分关怀的。昨日她见他受伤,也是悲伤难遏。”怜玉道:“尹夫人如此关怀陆尹琮,又发现张公子见到机会便羞辱陆尹琮一番,那她会怎么做?自然是要帮他一帮了!”惜芷道:“可他二人究竟有什么关系?那尹夫人为何会帮陆尹琮?”怜玉道:“我不知他二人有何关系,但我却知道,这尹夫人能对陆尹琮如此相待,一定会救他于水火之中!”怜玉双眸晶亮,笑对惜芷:“所以我推断,这尹夫人将陆尹琮换了个地方关押,却并不告诉张公子。这个地方大抵便是她诚心礼佛的峨眉山了!” 惜芷和怜玉都知道了尹孤玉这些年来一直在峨眉山上吃斋礼佛,是以怜玉才会有此推断。惜芷喃喃道:“峨眉山……峨眉山……”怜玉道:“饶是尹夫人带陆尹琮去峨眉山关押,可张大人一定会知情,也只有张大人知情的情况下,尹夫人才能做成此事。也就是说,是张大人和尹夫人一齐将陆尹琮换到峨眉山的,小姐没看到今天一天都没见到张大人么!但他们二人是不会让张公子知道这件事的,否则张公子又要找到陆尹琮然后羞辱他了。” 阮惜芷一想到昨日陆尹琮被辱之惨状,心中就漫上一阵悲苦,她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又问怜玉道:“倘若陆尹琮真的在峨眉山上,那我们又能怎生去寻到他?” 怜玉眉头一皱,陷入沉思。片晌后,她看着惜芷担忧的神色,安慰道:“小姐,快睡吧。陆尹琮是厓海会的二将军,一定吉人自有天相,毋须如此担心。”而惜芷脸色还是晦暗沉重,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一夜竟是长吁短叹,难以入眠。 张天阡第二日来看惜芷,只见她脸色惨白,斜斜靠着床栏,仿佛病入膏肓的模样,不禁大惊,连忙道:“阮……阮姑娘,那医生不是开了方子么,怎么还是不见好转?”惜芷知道自己这个模样,全是因为那陆尹琮不见了的缘故,此时她淡然一笑,轻道:“我妹子出去了,恕奴婢有病在身,无法给公子倒茶。”说罢欠身一礼。 张天阡很是内疚,坐在桌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阮惜芷看了他一眼,说道:“公子,有些话惜芷自知无分去说,可是我还是那样的话,若公子自怜自爱,便也请不要去降难于旁人,哪怕……这人是个十恶不赦之人,他也自会有他自己的报应,公子不用为了他折损了自己的德行。” 张天阡听阮惜芷软言相劝,心里如饮蜜浆,虽然她是叫自己不要为难陆尹琮,可这口口声声分明是为了自己好,更是阮惜芷那句“他自会有他的报应”让张天阡心里真正认定惜芷也觉得陆尹琮是个贼子。 惜芷似不经意问道:“公子这两日没有去为难那人吧?”张天阡双目凝视着惜芷,道:“我光担心着姑娘,怎还有闲心去理那反贼?我内疚得不得了,连房门都懒得出,只觉得我自己都快要死了。”惜芷连忙道:“公子,你这样说,我怎能消受得起?”她叹了口气,别转过头,不由得清泪满面。 听到这里,她心里也隐隐知道了,这位张公子着实是不知道陆尹琮被换地方关押一事。 怜玉昨夜苦思冥想,终得一计。此计多少有些危险,第二日她便没有告诉阮惜芷她干什么去了。怜玉独自出去,悄悄向下人们打听着那些色目人住在什么地方,问了两个下人,终于来到那些色目人住的厢房前。 她端着茶水,轻轻叩了叩门,一个色目人来开门。怜玉往里一张,只见算上里面的五个色目人,正好是这上元夜的六个色目人。这些色目人正在商量如何探得陆尹琮被关在什么地方,商量来商量去,总是没甚计较,大为头痛。那色目人见是来送茶的,身子一让,怜玉轻身进去。 她之所以端茶来,不在门口说话,是因为知道这些色目人周边应该会有张圭的人在监视,她佯装送茶,就不会引人怀疑。只见她轻轻放下茶,双目炯然,浑不像个平常丫鬟的样子,轻声道:“欲知陆尹琮在哪,请来到后花园假山右侧入口,我先进去,在假山里面等候众位。殊无恶意,只看众君魄力几分。” 怜玉说完便走,那些色目人听了此话都是大为惊讶,竟是没有拦她。言戚暮道:“这小妮子很古怪,我看多半是张圭派来的,要骗我们进那假山,然后一举擒住我们。”另一个色目人阿提斯道:“我们不用都去,只让两个人和她进去瞧瞧,这样万一出了事情,外面的人还可营救。”色目人伊克西道:“正是。我们若完全不信她,万一她真知道内情怎么办?岂不是白白浪费良机!可也不能六个人都进去,要防着点那狡猾的张大人。” 言戚暮道:“这小妮子说在假山右侧入口等咱们,咱们有一次从假山右侧口进去,便来到一个黑漆漆的迷宫般的地界,我当时就觉出这陆尹琮定是藏到这里面;况且那次张天阡随着咱们进来,说什么这是他妹子设计出来的,非常难走,让咱们快些出去以免迷失,后来也真就是他妹子领咱们出来的,他当时神色不定,甚是奇怪;更何况上元夜陆尹琮来以前,张圭可是要他的小女儿一同去寻他的。现在想来,那黑咕隆咚的地方定是藏着陆尹琮!所以这小妮子大抵没骗咱们!” 他又接着道:“咱们那次进到假山右侧入口,随即张天阡就跟来了,他定派人监视着咱们!阿提斯和伊克西这次去时分开走,绕道而行,定可教那些狗腿子失了办法!” 几人商定好,阿提斯和伊克西便先后去了那假山右侧入口,两人行动委实太过隐秘,所以张圭派来监视他们的人确实没能发现。 怜玉俏生生地在假山里站着,见到了先来的阿提斯,清波微转,笑出声来:“我道你们都是没脑子的武夫,没成想还知道一个一个来!”那色目人森然道:“丫头,你若是敢耍什么花招,我们可不会轻饶了你!”怜玉怒道:“好没良心的人!”过了良久,这伊克西也到了。三人进去,不一会儿就到了那地牢。阿提斯和伊克西不认得路,多少心里有些发怵,可怜玉泰然自若,轻车熟路地东拐西拐,两个色目人不由得又是多信了她几分。 到了那石室,怜玉未进去,站在门口对两个色目人道:“他就关在里面!”两人听了,欣喜若狂,哪还想到这石室是否暗藏机关,忙地进去了。可进去一看,空空然的石室,潮湿阴冷不减,却哪里有陆尹琮的影子!阿提斯冲出来对怜玉道:“你骗我们!”怜玉俏脸立显怒色,道:“好心带你们来了,还说我骗你们!你们没长眼睛么!没看到人?”阿提斯怒道:“你自己进去瞧!”怜玉纤眉倒竖,横了他一眼,进去一看,不由得大呼了一声“啊呦”! 实然这怜玉怎会不知这陆尹琮不在此方!只不过这些都是她装出来的样子罢了。只见她衣袖掩在面上,便开始哭哭啼啼起来,这削肩一抖一抖地,当真是宛如弱柳,堪比貂蝉,却有一番娉娉婷婷的柔弱气质,浑教人心中不得不怜!这怜玉哽咽道:“这人分明就是押在这处,怎地不见了!”阿提斯和伊克西见到她这副样子,都不好对这弱质姑娘说些什么硬话;更何况两人见她来时轻车熟路的样子,不像是骗这二人;况且这地方幽暗潮湿,说是关押犯人的地界还真让人难以不信;两人来时也与言戚暮等分析了一番,都是觉得这假山里面定藏着陆尹琮。这样几番重重思考下来,两人还真是发不了火,毕竟他们也相信这地方肯定关押过陆尹琮。 阿提斯对怜玉道:“就算我们信了你,相信这地方关过那陆尹琮,可这人现下也被换了地方关着了。你还有什么旁的法子没了?” 怜玉知道两人已信了自己,心中一喜。她见两人问自己,知道已中了自己的计,便仍是哭哭啼啼地道:“我就知道一个地方,旁的地方也不知了。”两人忙问道:“什么地方?” 怜玉道:“峨眉山。这是夫人吃斋礼佛的地儿,你们去那里找找罢!那山又险,地界又高,张大人说不准将人关到那里去了!”伊克西问道:“你怎么知道!”怜玉道:“上元夜你们看不出来夫人对那陆尹琮颇为关注?哼,我都瞧出来了!她要是不想让你们动不动就羞辱一番陆尹琮的话,定是将那陆尹琮挪个地方了!挪到哪儿了?嘿,还不是她自己礼佛的峨眉山!” 两人回想了一下,着实觉得上元夜那夫人对陆尹琮颇是关注。这般听怜玉说来,二人都觉得很有道理。只听怜玉又道:“你们这些西域人,有兵马么?上山时最好多带着点兵,要不这陆尹琮你们恐怕是要不到啊!” 幽邃的地牢里,怜玉与两位会武的练家子说话竟丝毫不显胆怯。只见伊克西冷冷地向怜玉瞥了一眼,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地要谋事于我等?”怜玉侧目望了他一眼,忧戚戚地道:“唉!这天下事,总不过一个“情”字!”伊克西道:“这话怎么说?”怜玉脸现羞涩,道:“我若不说于你们,你们怕是怀疑我!罢了,总是说与你们,你们还能待他好些!实不相瞒,我自见了那陆尹琮陆公子后,这一颗心便离不开他了。我不想他终日身陷地牢,遭人凌辱,便只得向你们寻求个帮助。你们若体谅了我这份心意,将他救出之后,务必要好好待他,别打他……你们最好是放了他。我一介小小女子,不敢奢求今生能与陆公子在一起,我只要他平平安安的,这一心也便知足了。” 这话要是放在平时,伊克西和阿提斯是定然不信的。可此时是这柔弱的小丫头忧戚然地将话道出口,却让人难以不信。终究在他们眼里,这青春女子说有了意中人,要为意中人做任何事情都是很正常的,更何况那陆尹琮一表人才,为人处事又不卑不亢,有人爱慕也在情理之中。他二人对视了一眼,点点头,显是信了怜玉这番话。 怜玉将两人带出假山。怜玉对二人道:“今儿个是正月十八,我觉得你们最好是快点将人救出来,如果晚了,我怕会生变数,到时候折了你们不说,我的陆公子可是要没完没了地过这惨日子啦!” 两人听了怜玉说这话,都是暗自笑这痴姑娘,心想他们自是以自家性命为上,要是情势急了,哪管得上你的陆公子了! 伊克西和阿提斯将这番情形说给了言戚暮。众人听了,见张圭偷偷将人挪走而不告诉他们,都是气愤满怀!但气愤之余,也都觉得这峨眉山是关着陆尹琮的不二地所。言戚暮当即飞身出府,急忙召集驻在潼川府的西域势力,共有兵马三千余。这言戚暮只觉得若再不抓紧时间,又放过了这次机会,那他幻想中的光明前途将要化作南柯一梦,付诸东流! 这边怜玉见事情办成,连忙绕道回房,是时张天阡已经离去,怜玉便赶紧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说与阮惜芷,半点儿不曾保留,便连她佯装爱慕陆尹琮一节也说得原原本本。 原来怜玉猜测陆尹琮被关到峨眉山上去,一时半会凭着她二人的力量也是救他不得,况且也不知这陆尹琮是否当真便在那峨眉山上。她见惜芷苦闷,便想出这样一危险计策来。她听惜芷讲过,这色目人与张圭都各自心怀鬼胎,色目人也要找陆尹琮,这样一来,她便可利用色目人之力去帮她们找寻到陆尹琮。此计虽危险,可一旦成功,她们就可知道陆尹琮究竟在不在峨眉山上。怜玉倒是很相信这色目人劫不走陆尹琮的,毕竟这张圭是朝廷之人,手上大抵能有相当一批兵马。怜玉虽是智勇双全,可此计实施时,也还是颇感心悸,“喜欢陆尹琮”之言更是当场胡编,信口开河,绝无此事。 阮惜芷听了怜玉这般将此行说来,一时心急,红晕染上苍白面容,有泪光盛在双眸里,哽咽道:“怜玉!”怜玉见了惜芷这般,心中吃了一大惊,连忙走上前扶住惜芷,颤声问道:“小姐,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哭?”惜芷一双杏核眼怔怔地盯着怜玉,轻道:“你是我的妹子,这样危险的事哪怕我来做,我都不想要你做。”惜芷叹了口气,已是泪眼婆娑,说不尽的萧萧楚楚,一张面孔更是惨白凄然。怜玉也红了双眼,轻轻揽住惜芷,道:“小姐,你待我这样好,我真的不知如何报答。在怜玉心里,也把小姐当做亲姐姐来看,既然小姐是姐姐,那妹子就要护着姐姐。做这件事我浑没把自己个当下人嘞,小姐以为我把自己当丫鬟才要替小姐以身涉险么?不,我是拿自己当姐姐的妹子,才要替姐姐分忧!若姐姐知我这份心了,怜玉也必感激!”惜芷见说,感动无已,抱着怜玉,自是潸然泪下。与此同时,她看到怜玉自行想计,又孤身犯险,虽大为心疼,可也不自禁地暗赞:好一个灵机天成,心堪百转的姑娘!却更要说这份勇气哪像出自一个读书的门庭之中呢! 第十五章:险计暗行寻歹客相见 虎狼震山入口巧缘现 (2) 正月二十,北风似刀,峨眉山满地冰霜。枯枝杂草,白雪清寒,唯有从远山空蒙里散出的日晕,才添了些许暖意。 此时山上一个偏僻的中堂里,一位身穿深褐色貂裘的中年正在喝茶,正是张圭。他站起身走到墙上挂着的一幅字旁,将手贴近,缓运掌力,不消片刻,只见这幅字竟渐渐随着张圭掌力方向缓而曳动。他轻轻将手放下,这幅字也立马停了曳摆。 旁边一个随从赞道:“大人好厉害的掌法!”张圭心里暗叹这八卦掌的威力,心想若是不会这套掌法,这陆尹琮说不定还真就擒不来。 顷刻,山上竟传来一对青年男女的说笑声,不一会儿这对男女就来到了这中堂里。只见这青年男子身穿浅蓝裘袍,脚踏墨黑旱靴,身姿十分矫健。穿得这样少,也见武功不弱;这女子披着淡紫的毡衣,内穿深紫棉袄。她嘴边抿着轻笑,眉角却暗透精厉,妖妖娆娆,动则决毅,绝非等闲之辈。 而女子身后还随着两名小鬟,一个弱态消瘦,面容略有苍白,便如不敌凉风的纤细苇丝;一个轻灵娇小,仿若珊珊夜星。但两人眉目里都隐隐含着喜意。只见这男子与女子说完话后,竟还与那位消弱小鬟说话,显是在逗她玩笑。 张圭看到那男子女子进来,开口道:“阡儿,你来了!陌儿,你也太过贪玩,也跑来作甚!” 那四人便是张天阡,张庄陌,阮惜芷和怜玉无疑。只见张庄陌笑道:“爹,你派下人传信,让哥来峨眉山,也没说什么事,我索性无聊,便一同来了!”她跑到张圭面前撒娇道:“爹!从十七那天就不见你,原来你来这了!怎地?也要同我那位母亲一同吃斋礼佛了?”张圭看着张庄陌的样子,当真拿自己这个宝贝姑娘没有法子,只得蹙着眉看她,只听张庄陌又道:“爹,你吃斋念佛不要紧,你高不高兴也不要紧,只要母亲高兴就行啦!就怕呀,爹你吃不惯这里的素食,嚷嚷着让大和尚往菜里放肉哩!”这一席话说得张圭和张天阡都笑了起来,张圭叹道:“陌儿,你这嘴也太刁钻!” 原来自打正月十六陆尹琮遭张天阡凌辱折磨后,身受重伤。张圭后来通过尹孤玉得知此事,发觉只要陆尹琮在这府里一日,迟早要死在张天阡的手里,心中存了要换地方关押陆尹琮之意;尹孤玉也说若要此人不折损于张天阡之手,必要换地方关押。张圭始终不知要将陆尹琮藏到何处,尹孤玉却提出在峨眉山上自己有一个隐秘去处,将人藏到那里必是万无一失。 却说这不思设计地牢的妙法还是这尹孤玉传授给她的,是以尹孤玉也有本领将陆尹琮从地牢带出。张圭和尹孤玉便趁着正月十六的深夜,万家安寂之时,将陆尹琮送到了峨眉山上关押。而张圭除了一些带刀随从、弓箭手外,还自有一批兵马,在此之前都在私底下看守不思府,以保陆尹琮万全。这时也在张圭的指示下一同去往了峨眉山。 而张圭生性谨慎,怕生变故,自忖张天阡武功颇强,还是要他上山一同来保护陆尹琮为好,但是他也不会让张天阡知道陆尹琮在山上。于是今朝他便派人悄悄进府,让张天阡独自上峨眉山来而不要惊动外人。这张天阡还是教妹子知道了,张庄陌担心父亲有什么要紧事,便也一同随哥哥上山。至于这惜芷和怜玉,乃是张天阡要张庄陌带着的,名义是陪伴庄陌,实则是张天阡自己心挂伊人。 而怜玉和惜芷一听要去峨眉山,不禁大喜,知道八九不离十陆尹琮是被关在那山上。事实也确实如此,怜玉之前的考量基本正确。 张圭问道:“陌儿,你们来时没有惊动旁人吧?”庄陌答道:“没有,父亲要哥哥独自上山,我们怎会惊动旁人!”张圭点头。 张天阡问道:“爹,你要我上山有什么事么?”张圭道:“叫你来山上住些时日,看看雪景,不是妙哉!”张天阡回过头看惜芷,道:“不知阮姑娘可喜欢看雪景?”惜芷恭敬答道:“公子,惜芷喜欢看雪景,更喜欢那雪中梅花。”张天阡听了,意气风发,笑道:“山路来时我便看到有白梅,你怎地不说与我听!”说罢,他裘袍微摆,宛如一只轻燕飞出了门,身法着实灵快。不到片刻回来,额头上竟是微沁汗珠,手中正握着三株花枝,枝上都是绽满了洁白似玉的梅花。惜芷看了,心中暗叹:“这张公子虽心狠手辣,倒是好生痴情!可我怎可能有意于他?”她连忙后退,道:“公子,你这样折煞我了!” 张圭神情忽而大变,片晌后,于无声无息间,只听一阵森然的笑声出现在门口,除了张圭,众人都唬了一跳!那声音里透着寒气:“张大人,你可好呵!”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言戚暮等六个色目人站在门边,宛如没有生气的僵尸一般,目光冷然地望着他们。惜芷和怜玉一阵大喜,知道言戚暮他们来上山寻陆尹琮了,可她俩自是装得不动声色。 只听言戚暮又道:“张公子,你这梅花摘得不错嘛!可你摘梅的时候怎么没看到我们正往这边来哩?你教这美丽的花朵迷住了眼罢!”言戚暮说完,一阵大笑。 张圭微微一笑,道:“哎!可不是嘛!他摘梅花摘得兴致很高,浑没看到众位来了啊!” 五位色目人踏进门内,围成半拱形,言戚暮走上前站在中间,双目泛寒,宛有地中海的冷波在眼底缓流。他死死盯着张圭,未说话,便已有浩威凛凛之势。 张圭问道:“怎地,你有何见教?”言戚暮冷冷道:“我们不说那些虚的、暗的话了,张大人,你究竟把那陆尹琮藏到何处了?你不告诉我们,是不是心怀鬼胎,想独个将那利益吞了!”他这话说得极重,隐着烈怒,听者不由得胆寒。只见小小一方空间里,竟是剑拔弩张,杀机四伏! 张圭一听,勃然大怒。他猛地抽过张天阡手里一株花枝,手不见怎么使力,只见满枝繁花,如同狂风忽过,纷纷坠地,那张圭手中徒留一柄干枝。伊克西等人见了,都是暗叫:好深的内功! 原来这张圭曾习得八卦拳掌,这拳掌糅刚于柔,颇含道家宗义,最是要求内家功夫,是以张圭这内功如汹涌浪涛般十分深厚。徒手去花的功夫完全依托内力,在他看来也便算不了什么。 他怒道:“好个忘恩负义的言戚暮!我来问你,那日在山林里,是谁帮你将那杀人的黑锅转嫁给老七?这倒不说什么了,可我问你,你杀了咱们十人里那般多人,为了什么?嘿嘿!咱们不妨说个通透!你还不是怕太多人分那利益!哼,我帮你除了老七,说到底也是遂了你的心意,帮了你的忙!你说说,我对你这般大的恩情,你到头来却恩将仇报,这也算不算得上是狼心狗肺!” 一个色目人在旁怒喊:“你奸猾透顶,还说我们是狼心狗肺!”言戚暮一张脸气得铁青,他心中泛火,顷刻便要与张圭动手。可他素来沉慎,此刻便也非要与张圭辩个清楚!他沉声道:“你休要做假惺惺态!你说的都是外表,里头可不是这样!你的深意就是要……就是……哦是了,是你们中土最古老的话语:杀鸡儆猴!你若非有此意,怎地在山林里又与我们动起手来?你当时说得好听,说是看错了,想你张大人这么高的武功,怎会看错!你就想威慑我等,看你杀得了老七,便也就杀得了我们!”他走近了一步,青气在脸上罩着,大增恐怖,他继续道:“山林里与我等动手,也是对我们之前独自去你们不思府里假山看个究竟的小惩罢!让我们不要轻举妄动!嘿嘿,那陆尹琮之前便教你们关在那假山里的地牢了,是也不是!”张圭听到此处,身子微震,却听言戚暮又道:“现在自然是不在了,你把他关到这山上了!”他陡地提高声调:“你是偷偷换的,没告诉我们这些和你一同与那厓海会打仗的人!你拿我们当作了什么!你自己不是心怀了巨大的不正之术么!” 张圭听到这里,不禁冒了一身的冷汗!言戚暮说得句句为准,可他不知道言戚暮是怎么知道陆尹琮已经被他偷偷换了地方,关到这山上来了的。 一番话说得张圭正是恼羞成怒,他暗想:此时不除掉你们,还待何时!当即左手暗动,猛地向言戚暮抓去!这一抓未到,他只觉轻风忽起,“嗤嗤”数声,只见五枚铁蒺藜从言戚暮身后五位色目人处发出,而眼前一亮,言戚暮双柄如雪寒刃正轻快狠厉地向他挥来! 张圭一惊,左足着力,右足悬空,猛运内力,全身竟开始急转,便在瞬息之间,已将五枚铁蒺藜避过,“嗖嗖”数声,那铁蒺藜均是贴身而过!他避过那蒺藜后,右手向前,使一招拳掌里的“揽雀尾式”,要将那言戚暮的双刃粘过,便在这时,只听铃铛声响,一条长鞭打着唿哨矫矢而至,却是张庄陌出鞭将那双刃拦住!张圭叫道:“好!”一个地堂腿,向那言戚暮下盘踢去。 一时之间,张圭和言戚暮、阿提斯和伊克西斗在一处,张庄陌挥长鞭在旁掠阵,不时乘虚直进;张天阡也挥着长鞭与另三人打在一起。只见张天阡长鞭灵动,虽在小屋,可破空之音极响。他被三人围在中央,可一条长鞭竟宛如生着三头的巨蟒一般,教那三人自顾不暇! 张天阡打斗之余,回头看到阮惜芷和怜玉两人退在屋中角落。他寻思这屋中太过狭小,恐误伤了她俩,当即长鞭轻摆,转成无数圈子,正当那三人不知他鞭指何人之时,长鞭“唿哨”一声绕了一个大圈,三人忙地退后之余,张天阡从窗子纵了出去! 一出门外,张天阡一柄长鞭更得便宜,正出反卷招数不断!只见皑皑白雪地,一条蓝色身影灵动跳跃,三个色目人虽占着人数之优,可丝毫不能取得上风!突见张天阡一招“反脱袈裟”,身子向斜后方一转,长鞭竟是由左向右横扫,鞭风大作,当真是用巧已极!一个色目人猝不及防,登时被鞭扫中脸颊,只见那人脸颊陡碎,满面鲜血,倒在一旁。 剩下两个色目人一个使单剑,一个使铁拐,都是使苦力练外家功夫的。张天阡自小习鞭,这手中鞭早就不分软硬,招数都可使得。他遇敌人使狠厉招数时,长鞭舞动迅捷,将招数化解;当自己先机大在时,便放缓招数,以深厚根底出鞭进招。却见张天阡一个“灵蛇千醉”,鞭如长蛇吐信,古怪非常,忽左忽右,令人捉摸不定,仿似要击向那使剑的色目人,便在鞭剑将触未触之际,携着一阵鞭风,那长鞭便打向使铁拐的色目人那里。那人倒是机警,早就料到,矮身避过后,铁拐一个“疯魔入定”,穿过长鞭击打张天阡下盘。 那使剑的色目人猛然跃起,一个“长虹贯日”俯刺张天阡天灵盖。张天阡虽遭敌人上下夹击,却也丝毫不乱,他一个“风卷残云”,鞭子灵巧至极,将那铁拐搭住卷了起来,随即拉着那铁拐向侧一跃,登时就将那使拐的色目人置于那剑风之下。这一招好生漂亮,自己既避开了危险,还于此间施以敌人重招!只见那使剑招的色目人一声暴喝,剑招收回,向侧翻去。他这一招本使了十成的威力,一收回便是将十成的剑威回覆在己身,翻身向侧已全身不稳,哪成想张天阡忽地出脚,正好踢在他胸膛上,这人没等落地,已是一口鲜血喷在当空! 使铁拐的色目人吃了一惊,连忙出腿踢去,张天阡这才放了他的铁拐。只见他迅疾抽出一个烟火弹,向上发出,半空里如响了一个炸雷,是他在向山路上的士兵发送讯息! 两人又自斗了片晌,只见上山路上,如压暗云,乌漆漆能有几千人蜂拥而来!正道“好汉敌不过人多”,这使铁拐的色目人正自得意,以为可以擒住那张圭、张天阡等人,突见山上风云滚滚,竟有不输于己方士兵数量的人飞奔而来!原来他这一个烟火弹发出,不但自己的士兵到了,张圭的人马在山上竟也以为出了什么事,奔涌下山来援! 此时这张圭、张庄陌和言戚暮等都是战得正酣,招招死命紧咬,哪怕是听到了烟火弹之声都跳不到圈子外头。正是性命攸关之时,当先放松之人便要着了对方的道儿。可此时两方士兵皆到,再不停手恐怕要出乱子,言戚暮马上喊了一声“停”,张圭正合心意,猛地住手,几人都跳到了圈子外。便不多言,都走到了屋子外头。 言戚暮一见屋外两名色目人倒地不起,心头一惊,又急又愤,圆眼怒瞪,一声冷啸,尖声骂道:“姓张的,你不说陆尹琮身在何处在先,损我两名兄弟在后,上苍为鉴,我与你不共戴天,今日咱们俩便拼个你死我活!”双刃轻翻,刚要出手,猛地半空里“嗖嗖”声响,破空之声极强,只见两枚念珠激射而至,双珠不加回旋,却极精准地打在那言戚暮的两柄雪刀上,只见那质地相当良好的锋刃上,竟是被打凹了两块,然还得说,多亏这刀用上等材料制成,否则非从中间穿透明窟窿不可! 众人只见念珠而不见发珠人,都是大为惊恐。顷刻间,只见白雪覆盖的另一侧小径上,有一众青袍僧人快步走来。走在中央的是一个长须老僧,他行步稳健,却快如疾风,将身后众僧撇开一段距离,手中快速转着念珠。可奇怪的是,这念珠线已断,可他转起来却如同线未断一般。刚才那两枚念珠显然是他所发。 第十五章:险计暗行寻歹客相见 虎狼震山入口巧缘现 (3) 那老僧于上千士兵于不见,径自走到众人面前。看他模样,不怒而威严自生,不笑却沉若自得,显然是个有大修为的有道高僧。只见他神态沉静,却已将众人看了个遍,听他稳声道:“老衲法号慧静,是这寺里方丈。不知我峨眉山一方佛土,怎地便惹得各位看不顺眼,非要来此打闹一番不可?” 原来这慧静高僧在遁入空门之前便是位武学高人,他绝意进取于蒙古鞑子,便隐身这四川峨眉佛寺,图个余生清静。后当了寺里方丈,虽是一寺之长,可一来这峨眉佛寺不像南北少林那般是个学武地界,每日只是众僧礼佛;二来他自身意图清隐。所以他只是每日闭关修为,于这山寺之事倒是越发疏远。今日若不是他听到了这烟火弹之声,察觉出了大事,他也不会露面。 跟随而来的一众僧人在慧静大师后都是恭敬备至,其中一位面目温善的女尼走在前面,这寺里诸事平时都是她在关切,可她性子和顺,虽知寺里之前来了张圭一批士兵,可也没作挂怀,只觉得不打扰了寺里清静便可。她虽与尹孤玉颇为熟悉,可尹孤玉也没告诉她张圭是她丈夫。此人腰畔别了一石埙,倒是与不思的埙颇为相像。 这时却听那张圭冷笑道:“这人上山寻我麻烦,大师说当如何理断?”那慧静大师听了,面目沉静未改,可声音忽冷:“说到底,世人缠休,皆为利益!理到最后方知,人心唯有将利益看作身外之物,方能求得快乐安静。” 众人听了这话,张圭和言戚暮心里都是一惭,阮惜芷和怜玉却是暗自点头,只觉得这高僧不但武艺高强,修为也甚为隆深,只言片语,便将世事说透了。 那慧静大师道:“大家不妨去佛殿一聚,身在佛山脚下相争,自是要看看佛面了。”说罢转身便走。张天阡忽地想起阮惜芷那句“峨眉之侧观谁面,敢请善君渡慈航”来,此时倒是吻合了方丈之语。众人见他武艺深厚,不敢不听他的话,都是纷纷跟着,两方的士兵也是随在其后。 过了片刻,只见雪覆古柏,枯林密集,众人来到了一座佛寺前。此寺庙名曰“伏虎寺”,此名来由,乃是在南宋绍兴三年,密林有虎为患,士性和尚扩建寺庙,特建“尊胜幢“于无量佛殿前,虎患乃绝。两方士兵守在寺外,众人进了佛堂大殿之上。只见佛殿疏朗宏大,柱础古朴,内**着一座笑口常开的大肚弥勒佛塑像;大殿左右两厢供奉着四大天王——东方持国天王、南方增长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和北方多闻天王。 众僧分坐两侧,慧静方丈在佛前颔首默祷,只听梵唱声起,原来是僧人们开始诵经。木鱼声声,肃穆庄严,惜芷和怜玉心里都不禁肃然起敬。 只听慧静方丈转身问张圭和言戚暮道:“两位居士怎生称呼?”张圭和言戚暮分说了名号,但于两人的争执始末却都是不说。慧静方丈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言戚暮问道:“大师,这可奇了,你怎知我等身在苦海?”慧静微微一笑:“世人都以为钱财是好,仕途是好,可都不知自己的苦恼也是自此发来。没财的要求财,没官的求官,便是这得财的也想方设法要守住,得官的也处心积虑的要保住这官服,就要倾轧同僚,为非作歹,总是将闹个天翻地覆!到头来,殊不知不该自己得的终要散去,多了的钱财要流失,官做大了守不住便要自身难保!又哪得了一天安生快乐?你们苦苦追利,难道不是在苦海挣扎么?”他右手放到胸前,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阮惜芷听了,只觉这张圭等人苦苦追利,与这大师说的道理背道而驰,当真是极为糊涂!心下不由得十分不耻他们执迷不悟、追名逐利之态,又很可怜这些心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信条的人。 张圭冷笑道:“大师,你固然高贵,我等是比不上的。要不然怎么你在这深山里居住,我在荣华世界里享福?”言戚暮道:“人活在世上,哪个不图个荣华富贵,子孙后福?我就不懂了,为何你说这到手的富贵还能没?像煮熟的鸭子飞了?真是歪理!真是歪理!” 慧静听了两人嘲讽之言,没有动怒,只是从容道:“《百喻经》里有这样一篇短喻:曾有个女人患了眼痛,一个与她相识的女人问道:‘你的眼痛么?’那女人道:‘痛啊!’那与她相识的女人便道:‘有眼睛就一定会痛的。我的眼睛现在虽然不痛,可是我想挖掉它们,以免它们以后会痛。’旁边的人便告诉她:‘眼睛若在,就会时而痛,时而不痛;可要是眼睛不在,便会痛苦终生的!’富贵也是如此,一切忧患都从富贵中来,如果作布施,不会保证你永久快乐;可是如果不作布施,将来就一定会落得悲苦。两位居士可领悟了其中道理?” 众人都明白方丈是教他们懂得富贵中藏忧患,若不将多出的钱财布施出去,将来定会身遭苦痛。慧静方丈又道:“身外之物终究随风去了,不要执迷。却说世人苦难根由,都是‘执着’二字呵!” 惜芷听方丈一席话,竟是醍醐灌顶。她先知这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不再追名逐利,便是摆脱了这追求富贵中的苦恼,摆脱了富贵本身暗藏的忧患,更是摆脱了苦海;后知世人悲苦根由,皆为“执迷”,她不由得联想到自己便是太过执迷于对先生的爱慕,才因得不到而自悲自苦,自怨自艾,况且先生于自己说不准也只是一个年少幻梦。 张圭和言戚暮等在此时却难以懂得这个理,言戚暮冷笑道:“你不要说这经那经的,你们这些和……”他刚要说“和尚”二字,可又觉得太不尊重方丈,心中又十分忌惮他的高深武功,便改口道:“你们这些和事佬,都是这样拽经文!” 慧静方丈道:“好,既然老衲决意管一管这场冤孽纷争,那便要管到底了!你们两位便与我在这佛殿里打,要是八百招内打我不死,你们恩怨化了,下山过各自的平常日子;若是将我打死了,你们便是争斗发狠到底,也没人管了。只是你们若不听从我这法子,休怪老衲无情!” 言戚暮心想他今日定要找到陆尹琮,是以必须和张圭相争;张圭又想除掉言戚暮,所以他也要和言戚暮作最后决战。两人彼此冷冷看了对方一眼,都向慧静大师摆开了起式。 慧静方丈沉声叫道:“动手罢!”言戚暮更不啰嗦,双手一翻,白刃如转千圈,泠泠的雪光一闪,直插慧静前胸。只见慧静并不见如何动,前胸后缩,仿佛塌陷,而言戚暮手里那刀似乎进不得前,只觉使上的的这七分力全凝在这刀刃上,可将触未触之际,这力竟如水滴入涛涛江河一般消失不见;同时大师身上似乎自然有一股力量将这刀劲化开,他手里的白刃竟如不听使唤了一般滑向一侧。言戚暮大惊,忙地变换了招数,以快制彼,出手狠厉无比。 这张圭看慧静同言戚暮打,心中不禁盘算,要待这言戚暮猝不及防时给其致命一击,所以只是在旁掠阵,并不对慧静施以狠手。 慧静全身如同罩着一股力量,敌来则绵柔,出手即刚硬。言戚暮短刀数记进手招数,连环相劈,步履迅捷,身形莫测,刀法一气呵成。只见他右足蹬地,左脚向前一滑,左手横刺慧静腰部,慧静右手轻然在他手臂上一推,已将这招数化解。言戚暮已料到左刀一击不中,乃是为右手作伏,意图将他身上绵力划个口子,给右刀可乘之机。却见他右手猛推,直刺慧静小腹,那刀劲刚猛狠厉,只求一击便中,而那慧静身上之力果是弱了许多。 慧静眼见遭险,却似乎不以为意,身形忽地倒下,大殿内骤风忽起,他这一倒,如同大雁滑翔般气势浩烈,早已将这刀避过。他迅疾滑向侧边,一脚踢去,言戚暮无可挡却,只见右手白刃要被踢落! 张圭见时机来临,翻起一招硬拳,直向言戚暮后心击去!他离言戚暮实是太近,阿提斯等虽有心相救,可终已不及!这招一出,颇有些出了慧静意料,可他进招犹有余力,何况打开张圭这一拳?只见他右手一弹,一枚念珠破空而响,直击张圭手腕!而在这瞬息之间,慧静也已撤了踢向言戚暮的脚。 谅张圭武功,本是避不开这枚念珠,手腕非要重伤不可!可他何等聪明,怎会不料慧静来救言戚暮?他出拳便没使十分力,还留了一招回转身,这时竟是恰好将这枚念珠避开,然心里也已经吃了一大惊! 张圭恼羞成怒,啐道:“臭和尚,你以为今日便杀不了你么!”出掌威力大盛,已是向着慧静打去。这边张庄陌也看出这方丈武功太强,父亲和言戚暮两人定是打他不过;她也明白只有杀了慧静才可继续灭掉言戚暮一行,心中作了计较,便对张天阡道:“哥,咱们上去相助!”张天阡点头,只听铃铛响动,这一双青年兄妹飞身出场,一蓝一紫两条矫健身影轻灵闪过,真个好看!两柄长鞭呼啸破空,宛如灵蛇探身俯啮,倒也好生骇人! 两兄妹长鞭在慧静身周飘荡。张天阡长鞭稳健,出手快捷刚毅;张庄陌长鞭轻灵,如风送柳絮,水漾浮萍。两人疾风暴雨般向下挥鞭,慧静遭到四人重围,一时之间有些忙转。 慧静身上罩着的力量本是一种护身内功,这内功不是绵绵不绝,波涛滚滚的,时间一长,内力耗费颇大,这力量便也要逐渐散去;不但如此,这力量一旦面对多个敌人围攻时,就会显得力有不逮,便如张天阡这边的长鞭被力量所阻,那张庄陌、张圭和言戚暮所受到的阻力便会减弱。但他武功颇深,应付四个敌人虽然着忙,可也不落下风,加之自身极高修为,虽是这帮人不遵守承诺一齐上来围攻,他也心态宁定,竟是丝毫没有怒气。 阿提斯、伊克西还有那个没在张天阡鞭下受伤的色目人三人也上来一齐围攻慧静方丈。在旁的惜芷见了,心中暗骂这些人奸诈狡猾;而怜玉此时却暗哂那三个色目人此时不到庙外料理了张圭的士兵,恐怕再无机会活着走出这佛殿大寺。 众僧眼看方丈遭险,都是忧急难当,可这峨眉佛寺除却了慧静一人会武功,其余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僧人,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丝毫于险境无补。那腰别石埙的女尼想要上去阻拦,可八人相斗之势何等猛烈,她微一靠近便被巨大的力量冲将出来。 只见言戚暮这边双刃翻转,左手横劈,右手直刺,变招快如闪电,出手雪光缭乱。这刀刃最是锋利,言戚暮左刀将慧静身上的绵力划开一道口子,右刃随即跟上,每每慧静都是险险避开这招。 此时慧静已与众人拆了三四百招,内力渐有不支,周身一团热气。这张天阡和张庄陌的长鞭正出反卷招数不断,可究竟人多,他俩怕伤自己人,长鞭的威效倒是使不太出来,可是慧静对敌实力强劲的张圭和言戚暮,时而被两条鞭子掠一下,也是相当不好受。伊克西、阿提斯和那使铁拐的色目人功夫与慧静差太远,不敢太过上前,都是乘虚冷不防地上前攻一下。 只见张圭使出一套破风拳法,此拳法刚毅稳健,出拳毫不犹豫,长驱直入,拳劲单一,却极为集中,便是一团柔风也能从中破成两半!张圭用这拳法,正破慧静大师身上柔力。一时之间张圭用破风拳,言戚暮用双刃,慧静大师周身力量已不足以抵抗二人。 忽地,张圭身形迅捷移动,出手不求重伤对方,只是扰乱慧静的注意,只见慧静大师一行十五路意绝掌法,与言戚暮拆了数招。第十五招“意绝归隐”一出,将言戚暮的刀劲轻柔而又决然卸去,可下盘铁拐又立马打来,他对这招不以为意,只以为可用绵力化去,刚要对付张圭,却见张圭只是快速身移,出手快速却不求重击,但自己的力量却随其而动,难以集中,便在这瞬息之间,铁拐将至,慧静腿上绵力过弱,只得连忙侧跃避过!这一番招数打过,慧静冷汗直冒,暗道:今日要丧命于这帮阴损宵小之手! 张庄陌见张圭身形变幻,灵机一动,长鞭出手尽往张圭对立面挥去。如张圭在慧静之左,她的鞭子便挥向慧静右侧,但求相助父亲,弄得慧静顾此失彼。这招果然见效,一时之间,慧静大师已成捉襟见肘之态! 张圭见时机已到,已将这慧静和尚弄得忙手忙脚,心中一喜,破风拳含着极深的内劲,猛地向慧静腰畔击去!张天阡和张庄陌看到父亲出手狠厉,知道父亲要一击致慧静于死地,都是双足猛蹬,轰然跃起,两条长鞭都是甩将起来,绕成无数个圈子,从慧静天灵盖击落!言戚暮左脚上前,左刃随即横劈慧静上身,右脚向外旋转,右手反握刀把,向慧静小腹斜斜扫去!而这使拐的色目人用铁拐猛击慧静下盘,阿提斯和伊克西位于两侧,各自击打慧静左右肋下!这慧静罩在这七人的狠毒招数下,竟是身在绝境!此等险恶局面,便是神仙下凡,也自逃脱不得。但见瞬息之间,慧静便要惨遭众人毒手,身赴万里黄泉!惜芷、怜玉和众僧见了,都不禁惨声惊呼! “轰”地一声,惜芷和怜玉只觉得有一股洪力猛然朝面袭来,两人瞬间就被这力量推了出去,重重落地。只见众僧都被这股力量带到空中,坠在佛殿各处。只见古柱倒落,碎屑遍地,众人眼前只是灰烟重重! 却见那七人中除了张圭还可站住,其余的都倒在地上,那使拐的色目人竟自口吐鲜血,气绝而亡!剩下的五人内中都受了极大的损伤。 原来这慧静方丈修炼的高深内功竟于这危绝关头如海水决堤一般汹涌迸发,自头至脚,无不散发出了惊人之力,是以这些人才支持不住,被巨力打了出去。张圭武功最强,几乎未曾受伤,而那使拐的色目人武功最弱,经受不了这力量,才气绝而亡。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那灰烟中央,慧静大师躺在地上,竟是已然毙命!原来这但凡习武之人,内力若是一点点耗尽,倒还有法补救;可一旦内力于瞬间以巨大的力量挥散出去,那人的肉体必是万万经受不了。纵是武学晚辈也适用这个道理,更何况这身怀高深内功的慧静方丈。 还支持得住的僧人尽是惨嚎,忙地踉跄抢上扶过慧静方丈的遗身。这帮僧人怎料未出正月,瑞雪正存,可今时今日却横遭这等非命之巨祸!一个个声泪俱下,都是悲痛欲绝。 张天阡和张圭连忙过来扶起张庄陌,她武功不强,这一震受下来,当真让她口喷鲜血,难以支持。惜芷和怜玉看到慧静方丈气绝,心中都是暗自怃然叹息。这样一个修为高深的大师竟是死于这干不仁不义,唯利是图的宵小手里,着实令人扼腕痛惋! 两人相扶起身,惜芷转头一瞥,突然发觉摆放在这佛殿之侧的东方持国天王竟是微微向侧移动了开。刚刚那一震虽然非同小可,可是也不至于将佛殿的大佛和天王移了地方,那其他的三个天王都是好好地在原地,未有损坏,可唯独这个东方持国天王移了地方,而原来的地上竟是露出了一个缺口。 第十五章:险计暗行寻歹客相见 虎狼震山入口巧缘现 (4) 众人都是一阵忙乱,没有人关注到这边来。惜芷和怜玉忙地悄悄跑到这地上的缺口旁看,只见这缺口十分幽邃,两人附身一瞧,竟是发觉缺口内中可以容身,好似一个滑道一般,通向未知的地方。 惜芷道:“我们上山正为寻那陆尹琮而来,此时发觉这一隐秘入口,怎有不进之理?”怜玉道:“我总是随着小姐的!”两人都是纤瘦,正好将将进了这缺口。甫一进去,两人立即下滑,一下子触动机关,只见头顶上这巨大的天王像竟是缓缓移归了原位。而外面的众人丝毫没发觉这东方持国天王这细微的移动始末。 两人下滑得越来越快,突然前面没了滑道,惜芷和怜玉摔了下去。这一摔直跌了数丈,然地上却铺着非常松软的草垫,两人倒也没有受伤。怜玉看着眼前一条曲折的甬道,对惜芷道:“小姐,这地方果真不寻常,我们走走看,小心些,防着点机关陷阱。”惜芷道:“总不会出不去的罢?”怜玉道:“小姐请宽心,这个地方肯定是人为设置的,既然能进来,就肯定会出去。我们且先走走看。”两人打亮了火折子,慢慢向前探去。 惜芷和怜玉在甬道中曲曲折折地走了约百丈,这甬道便到了尽头,只见尽头处是一块巨大石壁,看似一个石门一般。 两个姑娘心头俱是一惊,见这甬道到了尽头,知道如果两人推不开这石门,那便将在此地葬身。毕竟两人若是回头,也万万回不到那滑道上去。可她们饶是担忧,却都不说出来,免得惹另一人忧急苦恼,也于困难无补。 两人试着推一推这石门,只见她们使了全身的力气,这石壁也纹丝未动。这也难怪,此石壁是一堵极重极实的大石门,少说也要三四百斤的力道才可推开,便是那些负有神力的江湖汉子来推,也须使上十分的力气,更何况两个柔弱女子? 两个姑娘手上都是厚厚一层灰尘。惜芷见两人困在此处,无计可施,不免悲从中来。她本是多愁善感之性,此时不禁怔怔然,慧静方丈的话语竟是十分清晰地响在耳畔。像张圭、言戚暮这等为了争名逐利不惜杀红了眼的人,他们不是太过愚蠢!钱财即便有了,性命却没了,那钱财又有何用?他们为了这些利益,丧失了良知,打死了给他们指点迷津的慧静方丈,罪孽实为深重。想到这儿,她只觉这些人无可救药,他们打死了大师,也就是彻底与大师的寡淡善良为敌,要坚持追名逐利到底,端的算是一条错路跑到了黑。 她深深叹了口气,心想恐怕那些人只有绝境在前,方懂慧静之语。此刻她二人便是身在绝路,这个道理,她体会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切。 怜玉喃喃道:“我就不信这个地方没有机关,定有个巧妙机括可让我们打开了这门!”她四处敲敲打打,可周围还是一片死寂。惜芷走过来,轻轻抚摸着石壁,摸到石壁右上方,突然发觉石面上凹凸不平,她心里一动,连忙将灰尘抹开,只见石壁右上方深镌着一行诗,却是一句:入我相思门。 惜芷叫道:“怜玉,快来看!这里有诗。”怜玉喜道:“这恐就是机括。”她顺着字的凹陷处摸了摸,又几番敲打,可是面前石壁还是纹丝未动。 惜芷灵机一动,用手指在那行诗的下面又划了划,将那句诗下一句“知我相思苦”用力划了上去。这“苦”字刚写完,“轰”地一声巨响,石门缓缓移向一侧,两人一惊,随后大喜,便即闪身而入。只见这身后的石门便又缓缓关上了。 过了石门,又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两人向前走去,只觉得路面倾斜,竟越行越低。约摸走了七十余丈,只见面前又是一堵巨大石门堵住了去路。两人这回学得乖觉,直接将那石门上的灰尘抹去,果真在石壁的右上角又看到了一句诗:长相思兮长相忆。 惜芷知道这句诗下一句是“短相思兮无穷极”,这两句诗与恰才的两句诗出自同一首李白的诗词。她不知这设计机括的人为何要以这几句诗来作问,只是这诗意境幽怨,写的是有情人相思不得,内心忧郁悲苦的事。她想到此处,眉头微蹙,当真是柔肠百转。轻叹了口气,便将这下一句诗划在那上一句的下头,不出意料,这石门又是轰然而开。 石门打开,两人都是一惊!只见前面竟是一湖巨大的圆形封闭浅潭,潭水中央竟有一个极小的岛屿,上面生长着数十棵高大的树,错落分开,缭乱不堪。而这树与树之间竟是围了重重的藤蔓,教人看不清这小岛内中。 两人下了潭水,这潭水十分清浅,只到她们膝盖处。原来这个地界不但低洼,而且温暖,是以饶在冬天,潭不结冰,树可生长。两个姑娘抬头一望,只见石壁攀升上去,上面空空荡荡,竟是一线天。 身后的石门又即关上,与石壁浑成一体,教人看不出这是个石门。两人慢慢走着,要到这小岛上一看究竟。怜玉走着走着,突然看到与她们进来的石壁相对的另一侧石壁,有一条通道。她不禁喜道:“小姐你看,那有个通道!”惜芷也很是高兴,精神为之一振。 过了些许时候,两人总算上了那小岛,只见重重藤蔓围绕着参天大树,两人竟不知从何处进去走到那小岛内里。 第十六章:旧事忆压声秘传言 义火燎倾力大破山 (1) 惜芷站在参天大树外,轻声呼道:“里面有人么?”只听得一个温和的声音道:“原来是阮姑娘!” 这声音不是陆尹琮又是谁!惜芷一听这声音,高兴得几欲晕去。只听陆尹琮又问:“在姑娘旁边的人是谁?”原来惜芷、怜玉和陆尹琮互相望不见彼此,只不过陆尹琮耳力很好,能够听出阮惜芷身旁还有一人。惜芷道:“是我使女,也是妹子。她却不是外人,是同我一起来救你的。”陆尹琮问道:“阮姑娘,你是怎生找到这里来的?”惜芷答道:“我们发现你不见了,着急的不得了!想了又想,都觉得你遭到重伤后,夫人不会不管你,定会将你转个地方关起来,免遭那张天阡之毒害。那便只有这峨眉山啦!这里是夫人吃斋礼佛之地。后来我妹子使了一点小计,引得那些色目人上山来寻你,他们又和那张大人打起来了,我们就很巧地发现了一个地下通道,结果就通到了这个地方。”她长吁了一口气,喜道:“多谢老天保佑,多谢佛祖保佑!让我们终于找到了你!” 尹琮心中无限感激,轻道:“两位姑娘高义,陆尹琮当真不知怎么报答!”怜玉笑道:“我们不用你报答。”惜芷担忧地问:“阁下的伤怎么样了?”陆尹琮答道:“我的伤不怎么碍事。只是……只是……”惜芷道:“阁下但说无妨。”尹琮道:“我之前中了那姓张的下的毒,这几天越发觉得内力快要散尽,身上也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实则陆尹琮的伤要想好得快,至少需要内力在旁辅佐,可是他的内力几欲散没,这伤无论如何不可能好得快,他这般说一是为了安慰阮惜芷,二是这中毒之事确实也是当下最为遏制他的。 惜芷道:“我看看能不能帮阁下拿到解药。”陆尹琮道:“我陆尹琮已然受姑娘这般多的恩情,怎能再行麻烦姑娘为我取解药?若姑娘因此而遭到危险,那我岂不是忘恩罪人?”惜芷道:“你说这个多与我见外!不过我是正月十一将消息通过义龙帮会传回湖广的,若按照来回十日来算,明日贵会便可来搭救阁下了!我今晚便将消息告知给义龙帮会,让他们和贵会明日到这峨眉山上来救你。到时候你们人多势众,再向那姓张的要解药不迟!” 陆尹琮一听这话,心头登宽。惜芷轻道:“让我进去看看你,可好?只是这重重的藤蔓,我……我难以……”陆尹琮道:“阮姑娘别进来了,这藤蔓缠缠绕绕,蜿蜿蜒蜒,怕是进来了后会迷路!”惜芷道:“那从前困你的地牢我都走明白了,还怕这个么!”刚要进来,怜玉一把拉住了她,恳恳道:“小姐,我看这藤蔓不比那假山和地牢,像是有更多玄机似的。你想想我们若是困在此地,后果难以设想。不若让厓海会的弟兄明日来解救陆爷,这样可保万无一失!”陆尹琮也道:“这位姑娘说的在理,请阮姑娘听了她的话罢!”惜芷轻道:“也好,总之我们是知道了你在这里了,我便放心了。”便回头对怜玉道:“我们从那个通道走,大抵可以出去罢!”陆尹琮道:“从通道走,可以出去,我便是这般进这里来的。”阮惜芷和怜玉听了,大为欣喜,精神一振,便又下了水,向对岸趟去。 两人上来,便进那一条通道,只听得远远地,陆尹琮如玉的声音飘将过来:“两位姑娘万要小心!”惜芷听了,心中大为感动,不知觉地眼中竟要滚下泪来,她高声回道:“知道了!”两人便进了通道继续走去。 这通道寒冷无比,两人顺着通道一路走着。她们衣裳下摆全湿了,可饶是寒冷刺骨,怜玉竟是大为高兴,她道:“这地方这般冷,肯定是通到外面去了!”惜芷笑道:“陆尹琮陆公子的话你还不信么!” 这通道是一条直路,没有岔道,两人毫不费力地便走到出口。只见这出口十分狭小,一次只可通过一人,还用了与这山浑成一体的厚厚的衰草掩盖。待得两人都出来了,她们将衰草依原样掩好,只见强光闪耀,满地冰雪,两个姑娘一时竟是睁不开眼来。过了片晌,她二人才慢慢睁眼开来,只发觉这地方寂静清幽,阳光打在白雪上,映出光芒万千。惜芷只觉此方似仙乡若梦境,美丽无方,却又肃静高雅,当真是人间最圣洁之地。她恍然觉得自己纵使一生都待在这里,不下山去,也是上苍最珍贵的恩赐了! 第十六章:旧事忆压声秘传言 义火燎倾力大破山 (2) 两个姑娘在山路上走着,想要回到张圭那边。走过片晌,正觉得似到了那伏虎大寺周围之时,忽听得激烈的刀枪碰撞之声!两人一惊,走上前去看个究竟。走了十余丈,突见眼前一片骇人景象! 只见张圭和言戚暮两方的士兵开始激烈的拼杀起来,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当真是打得个你死我活!地上血流成河,数不尽的人都倒了下去,可在尸体上方,但凡有一口气儿的,都仍在厮杀拼命!两方原本各有几千人,可正打着的人多说也只剩下一半了。 她们两个赶紧躲在一块大石后面,惜芷和怜玉再一张,只见在这些拼斗的士兵前面,张圭、张天阡和言戚暮、阿提斯正在相斗! 原来阮惜芷和怜玉悄悄从那通道下去了后,这边张圭、张天阡和言戚暮、阿提斯、伊克西便开始打将起来。几人从佛殿之上打到了外头,张圭一声喝令,自己的兵就向言戚暮的兵动手,两方的士兵这也才拼杀起来!只不过伊克西被张圭一掌打碎了胸骨,昏晕过去,剩下的言戚暮和阿提斯愈发不敌;而张圭这边的兵看似也要比言戚暮的兵更加凶狠善斗,言戚暮那边已然死伤了大半。 惜芷和怜玉远远地看着,张圭父子出手颇有威力。张圭出掌一招一式犹能看得分明,张天阡长鞭挥舞,力道不减。忽然,那阿提斯冲拳出击,张圭左臂格挡,右手变掌为拳,猛然击向他胸口。这边张天阡正与言戚暮苦战,可他决意相助父亲,一招“千回百转”,长鞭从半路里弯将过来,随即转了大大小小无数个圈子,那言戚暮哪能进攻,只得跳在一旁,他自知阿提斯要遇险,心下一惊,大叫:“坏了!”只见张天阡将鞭子猛地击向那阿提斯的天灵盖! 阿提斯见状要向后跳去,哪想到张圭的左手忽地生出一股绵力,将阿提斯要打向他的拳头生生黏住,这一下快如霹雳闪电,那阿提斯别说闪躲,连看都没看清楚!这手一被黏住,全身都动弹不得,张天阡长鞭飞起,阿提斯下意识仰头一看,只见长鞭凌厉,轰然击落,霎时间,他的脸骨、头盖骨全部烂碎,脸上血肉模糊,分不清鼻子和嘴巴。 言戚暮一声怪叫,虽然心痛兄弟被杀,可也不敢和两人再行拼打,忙地夺路要逃。张天阡双足一蹬地,跳到他面前,这长鞭便开始连连进攻,张圭也使上了绝学八卦拳掌。他们父子两个前后夹击,那言戚暮惊恐万分。一个胆大英雄纵是碰上了一堆比自己武功强很多的敌手,可敌忾之心不减反增,豁出了命来打,不是没有机会突出重围。可此时言戚暮却心生怯意,短刀出手迟缓,饶是他武功不及,可也不至于捉襟见肘得如此之快,说到底还是内心的惶恐难以让他出手迅猛。但是短刀最厉害的法门便是以快制人,他这般出手缓慢,短刀的威力使不出十之三分,更是迭遇凶险。 张天阡扬鞭甩来,言戚暮跳跃避开,张圭一掌猛地击向他后心,言戚暮内脏受损,吐了口血,向前趔趄。张天阡长鞭又即甩来,击向他胸口,只见言戚暮难以避开,胸骨碎裂,晕了过去。 张圭跳过来,一掌击在那言戚暮的心脏处,只见这色目枭人登时了账。此人有为非作歹之心,只是没得大机会兴风作浪,今时今刻终于命丧张圭与张天阡之手。 只见两人料理了言戚暮后,飞身进正在拼杀的士兵堆里,这俩人一来,宛如虎入羊群,纵横莫挡。两人左手右手连翻,色目人的士兵便惨声嚎叫,一个个被他们扔将上天,摔下来都是血肉模糊!一时之间,伏虎大寺外宛似人间地狱,这些色目士兵竟是身在屠宰场,仿佛刀俎上的鱼肉,个个奔赴黄泉! 惜芷和怜玉在外看着,自是胆战心惊!惜芷恨道:“这个姓张的如此狠毒,将来必遭恶报!”怜玉也道:“此人饶是聪明,却无良知,必不能成大事!” 怜玉看了看前方情势,只见色目士兵基本全部毙命,对阮惜芷道:“现在是时候出去了。我们且就装作刚才吓坏了跑出来,那张天阡不会怪咱们的!衣裳湿了就说咱们刚才走在深雪里了。”惜芷答应,两人便佯作担惊受怕的样子走到张天阡面前,怜玉轻声问道:“公子,你可还好?没受伤罢?”张天阡一见到惜芷,登时欢欣,他对怜玉道:“料理坏人,不碍事。”又问惜芷道:“姑娘,你们刚才去哪了?转眼之间人怎么就不见了?刚才我妹子受伤,还想……还想要你们帮着照料一下呢!现下她歇在殿里。哎呦,你的衣裳怎地湿了?”惜芷道:“刚才我俩个走在深雪里了。”张天阡望着惜芷,那双眼似盈着几重清波,每一流转,便是无限的清纯美丽。他不由得道:“惜芷,你竟这般好看。”惜芷听了这话,轻微抬眼,清细的眉字上似绾着一朵愁云,可在天阡眼里,她是愈加凝重而端庄的。只听他轻柔问道:“要不要我把我的衣裳给你?”惜芷连忙摇头,道:“公子,你是贵重之身,怎能把衣服给我?”轻然福了一福,道:“我和妹子去照顾大小姐了。”便拉着怜玉匆匆地去了那佛堂大殿。 只见张庄陌脸色苍白,歇在大殿角落,看似受伤不轻,两人连忙扶她出去。却道伏虎寺外,那张圭剩下的不到两千士兵正在掩埋尸体,己方的尸体便好好埋着,有的还立了碑字,而那色目士兵的尸体便草草地掩埋了事。 张圭对张天阡说了几句话,隔了片晌,张天阡走到惜芷跟前,说道:“我和爹要在山上,我妹子受了伤,还请你们二位随她一同回府,一路上多多照顾些她!”惜芷和怜玉应下,三人便骑马下了山。 这张天阡哪料,他要她们下山的决定正合惜芷本意,她也本要传信与那李至英。 惜芷她们三人回到了不思府,是时已是天色昏暗,怜玉将张庄陌送回居室照料,而阮惜芷则趁着夜色未尽沉之时跑到了那家酒馆里。果不其然,那李至英还是坐在角落里,端着个酒杯,正在凝神听那小酒馆里一个落魄人士的琵琶声,不时地还呷上几口热酒。 惜芷叩了叩桌子,笑道:“李大哥,我又来了。”那李至英颇为惊讶,问道:“阮姑娘,可又有什么变数了?”阮惜芷轻道:“李大哥这些时日一直在这里等我,果是江湖好汉一条!”李至英笑道:“虽是大事商定完毕,可我怕有变数,不在这里候你,你怎生找到我呢!”惜芷压低了声音:“我这次来,确有大事要告知与李大哥。”李至英忙道:“姑娘请讲。”惜芷道:“那陆尹琮不在不思府里头了,而是换在峨眉山上。这入口便在那山上一个极隐秘的地方。若是明日厓海会弟兄来了,请通知我,我当带大家去找他。”李至英点点头,轻道:“若他们来了,我便在不思府门前放一个焰火信号,你听到声响,又看到天上有白色烟雾,便出来和我们一起去山上。”惜芷答应。李至英又道:“那日你走后,厓海会竟然来了一个大头目,但是只有为数不多的人马,他现下正歇在我们义龙帮,准备厓海会弟兄到了再将那陆二将军救出来。”惜芷道:“如此更好。”她想了想,问道:“李大哥,贵帮也出了人马么?”李至英道:“这个自然!兄弟们现下都将家伙准备好了,就待明日大干一场了!”惜芷道:“义龙帮这般讲义气,江湖上定当传诵!但却不知明日那厓海会兄弟们能不能来,究是将人早救出来一刻是一刻呵!”李至英道:“从湖广到四川,来回十日那是极快的速度了。但厓海会救人心切,兄弟情深,陆二将军还是他们总会主之子,他们今日没来已教我吃了一惊,明日怎会来不了?”惜芷听了这话,微微放下了心,想着陆尹琮明日即当被救走,心头不禁替他高兴。 李至英便与惜芷告辞,回去传信。琵琶声声,不绝如缕。酒馆里人渐渐多了,灯火明亮,行酒令的声音大了起来。惜芷以手支颐,清澈如半盏秋水的眸子呆呆地看着灯烛,那落下的灯油宛似泪珠。她不禁想,明日陆尹琮便可以离开这里了,那我和怜玉也自要走了。可天涯茫茫,我俩个往何处去?何况身上盘缠已无,我却不好意思管这些英雄们伸手要,他们也自不会顾及我两个,那便连生计大事也成了问题。我们且别说去找那个做徭役的陆公子了,便是连这四川省都难以走出呵! 可惜芷转个念头,寻思自己这番作了这样一回大事,结识了江湖上的英雄,便也应当学他们做事,学他们那样的胸怀,怎地还为这点钱财之事挂怀!这想法一出,惜芷登时心头舒畅,仿似已然走上江湖,当上了侠肝义胆的好汉,心中自是豪气万丈。她这一痛快,便吟起诗来,乃是陆游的《自贻》: “退士愤骄虏,闲人忧旱年。耄期身未病,贫困气犹全。” 这诗本是写陆游虽年老贫困,忧国之心不减,老骥伏枥,志气尚在,可阮惜芷此时念来,便有种自己虽然是一介小女子,可是仍要学英雄好汉行事的意思,她想即便她完成此桩大事,今后也会心在江湖,忧愁反元大计。 第十六章:旧事忆压声秘传言 义火燎倾力大破山 (3) 是夜,寒月照山,幽幽凄凄。峨眉山伏虎寺内传来清磬数声,接着僧人的梵唱声起,这声音里夹杂着隐隐的呜咽,似传告着莫大的痛拗。 只见大殿内数千名僧人穿着素布缟衣,正在诵经。这殿内犹是一片残破,只不过残垣碎瓦尽是扫净了,僧人念经,乃是超度峨眉山佛寺方丈慧静大师。这些僧人若是给旁人做法事,则只用披着黄袍,穿着红袈裟,但这是他们的方丈,是以每人才穿上了丧服。极昏暗的殿上,众僧脸上都是痛然。 只见一个身影慢慢踱进了殿里,双手合十,也对着殿上的灵位拜了三拜,却是张天阡。他终是为打死了慧静方丈而深觉不安,才想到这殿里来拜一拜,聊表忏悔之心。 出了寺门,唯见冷月斜悬,天地苍茫,他不禁心生凉意。坐在一块大石上,张天阡不禁想这些时日里来自己随父亲同厓海会作战,之后又来到四川,杀了这许多人,手上可说已是染满了鲜血。他杀的人里,有枉受牵连的无辜士兵,有昔日一齐并肩对敌的同伴,更有一心劝勉他们的慧静方丈。他想着自己在中书省时,着实是不敢去想有朝一日自己会杀掉这般多人,而且是无辜之人。可他张天阡心中闷怀的是,他丝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他们。只为了父亲口中说到的利益?可这利益到底是什么?自己居然在连利益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情势之下杀了这般多人? 他一阵不寒而栗,仿佛觉得身周阴风袭来,这寺内的诵经之声更给他心头添了无限恐慌。他慌忙跑上山路,想去找父亲,这回定要问个究竟! 他沿着山路跑到了父亲的房间外,那房间里散着明灭灯火,一阵冷风吹来,张天阡身后发凉,又想着父亲到底能不能告诉自己他们这般争夺的到底是什么。突然间,只见墙角处一个黑影一闪,张天阡吃了一惊,喝道:“什么人?”忙奔出去追,可那房间后头是一个小滑坡,那人滑下坡去了,张天阡在黑暗中早已看不见那人的去向。 张圭在房里叫道:“阡儿么?怎地如此慌张?”张天阡进来,见张圭盘身而坐,正在运气。原来这张圭白日经了一番恶战,虽不曾受伤,可是元气不足,此刻正在打坐运气,神凝心静,是以不曾听到门外已埋伏了一个人。张天阡进来道:“爹,门外刚才有个小贼埋伏。” 张圭道:“你曾看清他的模样?”张天阡摇摇头,道:“许是山寺僧人,好奇心重,跑来看看!”张圭“哼”了一声,又问道:“你怎地不打坐休养?白天这么个打法,你爹都要运气休息。” 张天阡仍在原地怔忡,张圭见了,道:“阡儿,你怎地也就不问问我为何来到这峨眉山上住了?” 张天阡道:“儿子不知。也不知爹为何也叫我来上山。难道爹未卜先知,提前知道了那些西域人要来上山找你,然后要儿子来一起抵御?”张圭冷笑道:“你爹哪有那个本事?别说未卜先知,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色目人知道了那陆尹琮在山上,要来找他!”张天阡惊道:“陆尹琮在山上?”张圭气不打一处来,道:“放在府里怕有一天保不住性命!”张天阡知道父亲指的是自己在正月十六重伤陆尹琮之事,登时不敢说话了,垂手低头,待在一旁。张圭又道:“我虽然不想教你知道陆尹琮在山上,怕你知道了又生什么事端,但是我终究怕那些色目人知道陆尹琮在山上的信儿,就把你叫来,不告诉你什么事,只是让你住在这儿,他们来时还能帮爹抵挡抵挡。没成想他们今朝果然来了,真个邪门!我现在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知道的消息!”张天阡道:“现在他们身已亡,爹不必太过担忧了!” 张天阡想把心中疑问说出来,于是道:“爹,我们今天杀了太多人了!阡儿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值得让咱们杀这么多人?” 张圭微一沉吟,想着以前不说与张天阡是怕他走漏风声,但现在色目人也死了,他也那般急切地想要知晓,那便说与他也是没什么。 张圭和张天阡坐下,张圭知道天阡杀了这么多人,心头难受,便一改平日对儿子的严肃面孔,温言道:“阡儿,你好过些,大丈夫要成大事,又怎能在乎自己杀了多少人?你看那陆尹琮,你道他手上没有鲜血?那怎么可能?他杀过多少人,恐怕他自己也不记得了!更何况咱们杀的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好人!”张天阡听父亲说陆尹琮手上不知杀过多少人,登时觉得自己太过优柔心软,不禁憋了一口气,只觉自己又比不过他了。他心头这气一来,于今日杀人太多之事倒也微微放下了。 张圭道:“阡儿,我这便告诉你到底是什么值得让咱们如此相拼!”只见烛火频摇,一滴蜡油落下来掉到烛台里已凝固的蜡油上,好似融进鲜血里的一颗眼泪。那泪痕隐隐犹在。 只听张圭对张天阡道:“阡儿,你可知道南宋开庆元年曾发生过一件大事?”张天阡算了半晌,笑道:“爹,我知道!那是你出生的那年!”张圭笑骂:“我出生算什么大事了!好了,料你也想不起来,我来告诉你罢!那一年,世祖的兄长蒙哥汗在四川暴毙。” 张天阡道:“这又怎地了?”张圭没答,另起了一个话头,道:“前几年,你爹救过一个宫里的老随侍,这你是知道的。”张天阡点头,道:“他对爹很是感激。”张圭道:“却是还有一个事是你不知道的。他十分感激爹,当夜便请爹吃了一桌酒席。” 那夜酒席上,只有张圭和那老随侍两个人。酒过三巡,张圭不禁叹道:“想我张圭拥着一身好武艺,也有治世之才,可始终不得大重用!当真是好生窝气!”他猛地沉下一杯酒。张圭酒量本是极好,可是一谈及此事,竟是闷气胸怀,酒向上冲,不一会儿便有几分醉意了。 那老随侍道:“恩人文武双全,智勇兼备,又是功臣之子,将来定会荣华无尽,大大发迹的呀!”张圭“哼”了一声,叹道:“您说得好听得很,可我张圭没那个发迹的命!”那随侍道:“恩人是觉得自己的官当得不顺心?”张圭道:“倒也没有。只是身在中书省,总想大干一番事业。” 那老随侍听了,一声不响,低头缓缓喝了一杯酒,眉头紧蹙。随即,他看向张圭,皱起的眉尖也舒展开,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般。他道:“恩人,你救了老朽性命,老朽想报恩,可一把年纪了却不知怎生报答恩人。现在老朽知道了恩人想法,若是有可以帮助恩人的方法却藏着掖着的不说,那可真是天诛地灭了!” 张圭一听,心中一惊,站起身来,端起一杯酒说道:“先生有何妙计助我?张圭仕途之命运,全仰仗先生指点迷津!” 那老随侍连忙饮下这杯酒,让张圭坐下。他叹道:“老朽得先生相救,这恩情是定要报的!只是这事非同寻常。哎!罢了!老朽还剩多少日子好活的了,有什么好担心的!更何况若不趁这机会报答恩人,老朽死后怕是不闭眼。” 张圭忙仔细听着,只听这老随侍道:“这事还得从蒙哥大汗在四川突然去了说起。蒙哥汗死后的一些日子里,咱们的世祖忽必烈正要准备准备,然后去奔丧,他当时还在中原呵。忽然有一天世祖叫我和其余四个随侍端毒酒给五个军官喝。我们虽感奇怪,可是世祖行事素来诡谲,我们身份低微也不便去问,也就猜着许是他们五个犯了杀头的过错,世祖才让他们喝毒酒。我们五个随侍各负责一位军官,我端着酒到我负责的那个军官前,对他说:‘将军赐酒与阁下喝。”那人也不怀疑,端起酒便喝,我却知道他这一仰头,便是神仙也救他不得了。我仍在他屋里待着,因为世祖说要我们看到这些人死了才可回来禀报。片刻,那毒酒发作,只见那军官腹痛得站不起来,倒在榻边。他双目泛红,颤声道:“这是毒酒!为什么?为什么要给我喝毒酒!”我躲得远远地,怕他害我,可是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他怒吼一声,突然喊道:“忽必烈!你要我们去杀察哈尔,你怕人知道,现在又要除掉我们!可是你知不知道,你的如意算盘空了!我们告诉你的察哈尔被我们成功杀了的话其实是假的,我们根本没杀得了他!我们与他拼杀的时候他逃到了海上,人家说不定活下来了……”他说完这几句话,突然双目发直,吐了好大一口鲜血,自此便不动了。我知道毒药发作,他已经毙命,自己可以交差了。可是他临死前说的那些话,我却也暗暗记在心里。 我当时就寻思着:原来世祖要杀了这五个人是因为世祖派过他们去杀察哈尔!这察哈尔大名鼎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此人曾经被忽必烈救过一命,心中好生感激;同时他作战能力很强,正是随着蒙哥汗在四川打仗,官职显赫。 可是我当时又想,世祖为什么要杀察哈尔呢?他曾经救过他,他二人关系当是相当亲密的,怎地世祖又要杀他! 当时我突然有了一个猜想,这想法一出来,把我自己倒是惊了一身冷汗!恩人,你要听么?” 张圭听得入神,心砰砰跳,连忙道:“请先生说来。” 那老随侍倒是从容,道:“我当时便猜想,世祖要当大汗,便着人给四川的察哈尔送信,叫他悄悄杀了蒙哥大汗。待得蒙哥汗死信传出来,世祖知道察哈尔将事情办成功了,世祖怕泄露这个天大的机密,便又派那五个军官去杀察哈尔。那五个军官回来告诉世祖他们成功杀了察哈尔,其实是假的,他们大抵是怕世祖怪罪才编的这个假话。后来世祖又怕这些人知道得太多将来生事,便又让我们几个随侍赐他们毒酒。” 张圭一听,心中端的是吃惊不小!却听老随侍接着道:“世祖素有野心,可能是想当大汗想得急了。我想着世祖既是有野心之人,那我的猜测多半是对的。”他喝了一口酒,夹了一筷子菜吃,这样的大事说出口他竟是云淡风轻一般。 张圭不禁惊讶道:“那察哈尔竟是没给杀死!”老随侍微微一笑,道:“是呵!当真是命数!” 老随侍呷了口酒,又接着说道:“我当时有了这猜测后,怎能告诉世祖?我又怎能告诉他察哈尔没死?我要是告诉了他,不就代表着我也知道这惊天机密了么!世祖还能放过老朽?老朽当时还不想死呢! 老朽想着,察哈尔当时一直在四川,世祖也一直在中原,世祖又不惯用鸽子来飞信,那肯定是派个人去给察哈尔送信的,这个人我却不知,说不定也教世祖杀死了。可是恩人你想啊,那察哈尔逃到了海上,他手里定有世祖派的那人带给他的要杀蒙哥汗的证物和信件!” 张圭一听这话,一颗心几乎要跳到腔子外。只听那老随侍继续道:“这些年来,我一直仔细地、谨小慎微地将这件事埋藏在心,小心翼翼地活着,终没有把这事给别人知道了去。”他轻轻端起一杯酒,敬到了张圭眼前,道:“现下老朽将这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了救命恩人,希望可以对恩人有大帮助!老朽心里也总算了了报恩大事,以后死了眼睛也能闭上了!哈哈哈!”他放声大笑,向张圭敬酒,张圭一口将酒饮尽,老随侍也干了手里这杯酒。 张圭对张天阡说了这事情的全部,直把张天阡听得目瞪口呆。张圭道:“你爹我一直想着,中书省,皇帝脚下,自然要大有一番作为才是!所以你爹一知道了这个事,便高兴得不行,你想想,如果我拿到了当年世祖派人给察哈尔的证物和信件,那将会怎样?那你爹就可以利用这东西在他们蒙古人族里混他个如鱼得水啊!你也知道蒙古皇族内部一直不稳定!那我利用这东西来他个左右逢源,步步高升,荣华富贵应该没有问题罢!” 张天阡听到这里,也大为激动,连忙道:“那自是当然!”张圭接着道:“那你爹做这件事情的关键自然就是要找到那个察哈尔!”张天阡面有难色,道:“是呵!这察哈尔却是要到哪里去找!”张圭笑道:“你听我说来!你爹我曾在年轻时候啊,在一个酒馆里吃饭,那时候你爹桌子的邻桌坐了几个人。一个人是外地来的,说曾经去过甫田少林寺,看过那少林寺里的僧人练习武功,我兴趣大增,便竖耳听了几句,可这个人不是练家子,于武功处倒说不出来什么,只是说那武功好,寺里的僧人练功也特别刻苦。我正听得没趣,那人忽然说到在少林寺的山路上曾经碰到过一个僧人,问他路怎么走他也不说,后来那人才发现,原来这僧人是个蒙古人!那人好生奇怪,说到蒙古人向来信的都是藏传佛教,怎地那蒙古人却在汉地佛教中落发为僧!我听了这话,当时也觉得特别奇怪。” 张圭喝了口茶,继续道:“我后来从随侍口中知道了那个事后,特别想找到那个察哈尔,可是人海茫茫,上哪里去寻!正愁没计处,突然间你爹便想到了曾经在酒馆里听到的这个事!我当时就想,会不会这个察哈尔就是甫田少林寺里他们提到的那个蒙古僧人!”张圭双目炯炯,面色潮红,他说到这个事情,竟是犹如刚刚作出这番猜想一般,兴致浓厚非常。他接着说道:“我便去了甫田少林寺一趟,结果,那个僧人竟然已经死了!”张天阡紧张道:“这可怎生是好?”张圭道:“我便想着,倘若这人真是察哈尔,那他隐于此寺这般多年,当真是辛苦非常!但他虽然死了,可是难道就不会留下什么东西,或者什么话,涉及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件重大事情?我曾遣了几人,想到那蒙古僧人的卧房里去看,可是都被少林寺那帮人赶了出来。结果那少林寺有一个虹恩大师,竟然自己到那僧人房中找,竟是真给他找到了一个东西,便是那绢帛,绢帛上密密麻麻写着字。我得知了此事,激动非常,连忙管他要!可那虹恩不给,居然把一个人找了来!你道那人是谁?正是坐那厓海会头把交椅的陆予思,也就是陆尹琮他爹,他居然是那虹恩师父的徒弟!你也知道那陆予思他爹也就是陆秀夫是什么人!当年那陆秀夫在厓海大战中败在蒙古人手下,可这陆予思却一直以为是你祖父使了奸计!但你祖父临终前告诉了我当年事情的经过,确是那蒙古人无义而不是他无义,你祖父说的话还能有假么!你祖父还嘱托我要找到那陆秀夫的后人好生善待呢,怎么会在当年害那陆秀夫! 之后虹恩大师将我和陆予思叫到一处,告诉我们这绢帛上面写的是关于蒙古人内部的事,关系相当重大,是以这绢帛必须交给反元之人。” 张天阡一听,大声叫道:“哎呦!”张圭也哈哈大笑道:“我一听到这话,便知那蒙古僧人定是察哈尔无疑!原来他当年逃到了海上,果真没死,居然辗转到了甫田少林寺出家。没想到你爹我的运气还不算坏!”张天阡也笑道:“是哟!” 张圭接着道:“我为了得到那个绢帛,便和陆予思解释当年我们父亲之间的恩怨实有误会。同时我也和那虹恩说,我说我虽是在朝廷为官,可是所求则是为了要从内部瓦解蒙古人,所以我亦是有反元之心,就等着获此绢帛以便宜行事。”张天阡赞道:“父亲这样说乃是极妙!”张圭道:“后来那陆予思仿佛是被我的一番说辞给打动,也不怎么嚷嚷要杀我报仇了。可我们还是一副僵局。他是反元之人,自然要得那绢帛以成大事,可我也说我也是反元之人,我也想要得那绢帛,如此便僵直不下了。后来还是虹恩大师提出要以我们两方比赛这种方法来决出胜负。然后我就回中书省组织人手了,后面的事儿你就都知晓了。” “那爹你说,这厓海会要是知道蒙古人内部的事儿了,会怎么办?”张天阡问道。张圭沉声道:“进了宫里,将这事儿传出去,可教蒙古人天翻地覆!那时候他们再起兵,事半功倍!”他缓缓道:“可你爹我不是要将这事儿传出去,而是要捏着这个事儿教爹自己左右逢源,富贵无比。”张天阡道:“爹定能成功。”张圭笑道:“是呵!你爹定能成功!” 张天阡忽然想到个事儿,眉头微蹙,道:“爹,你曾对我秘密说过已经管那厓海会要绢帛了,因为咱们拿了陆尹琮,这虹恩大师定会将绢帛给那陆予思。可是这绢帛一经他们手,他们难道不会看?他们就不会自己再继续向下运作了?”张圭点头道:“你小子这话问得很好!可是你爹也在给他们的信中说了,爹如果一天不达成心愿,没有顺着这绢帛把接下来的事做成,那他们就一天别想看到陆尹琮!”张天阡听了,心中不禁暗自佩服父亲足智多谋。只听张圭又道:“他们厓海会,活该没那个命数走捷径!要反元啊,就老老实实地去走他们的老道路,练他的兵马,用真本事反了朝廷。”张天阡笑道:“父亲说得极对!” 第十六章:旧事忆压声秘传言 义火燎倾力大破山 (4) 峨眉山上父子夜话,可那不思府里,亦是有个别样场景。却道今夜冷月清悬,那阮惜芷觉得夜色甚好,便独自走到了后花园中,只见清雪存留,皓月映来,却是一番莹莹世界。惜芷在这花园里假山石上坐了片刻,一时神意流连。 蓦地里,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埙声。这埙声低低沉沉,如怨如诉,仿似是滑着冷月光从天际传来一般。阮惜芷听了,心道不思姑娘在这里。她耳辨着那埙声来处,顺着假山外沿走去。没过多久,果然看到了不思坐在一块大石上吹埙,惜芷走近,看到清冷月光照着她的姣好容颜,而那面颊上竟是流着两行清泪。 惜芷见了,忙道:“不思……二小姐,你怎么哭啦?”埙声顿停,不思抬起了一双大眼,那眼中写着些许哀怨,些许痴妄,但更多的是忧愁。她怔怔地瞧着惜芷,片晌,忽地哽咽问道:“他去了哪儿?” “谁?”惜芷竟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陆……陆公子!”不思站起身,眼光还是悲伤,忽地脸上飞了几片绯红,轻声道:“阮姐姐,你曾说过你是帮陆公子拿主意的,那你是好人!我知道……我知道他是爹爹和哥哥抓来的人,可我不觉得他是坏人,你也是帮他的人,那我在这府里,也就只能与你一人说说心里话了!” 一阵冷风吹来,月华流泻,夜色愈发清幽。惜芷抚了抚不思的肩,道:“我很愿意听你与我说话。”她终是要离开不思府了,也就不再称呼不思为二小姐。不思喜道:“那可真好!” 却听不思道:“现下不知陆公子去了哪儿,我的心当真好疼,仿佛一刻都不能落地似的。”她的脸颊越发晕红,轻轻道:“阮姐姐,你却不知,我自见了他,总觉得有种特别的亲切感。我……我不知那是什么,只是觉得很愿意和他在一起,看他受了伤,我的心疼得和什么似的。” 不思微转两步,用手轻轻敲着石头,呢喃着:“我给他送饭,他虽然身上很疼,可是仍然笑着谢我。”她转过身来看着惜芷,道:“我有时在石室外偷偷看他,我看到他闭目打坐,脸色很是不好,似乎身上的伤痛得厉害,我就……我就好心疼他,仿佛我自己也可以体会到他身上的那些伤痛似的!”不思说到这里,眼中亮亮的,神情很是凄然。惜芷看到她这个样子,心中想到陆尹琮在不思府经受的遭遇,竟也不禁心痛难当。 只听不思接着说道:“他在石室关着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他被关在这里一辈子,那我就天天给他送饭,将来和他熟络以后也要日日陪他说话解闷儿。如果……如果他哪一日被爹爹和哥哥……杀了,那……那我怕是也活不成了。”她说到这话时,再也忍不住,不禁低声轻泣,仿佛陆尹琮此时已经被张圭和张天阡杀了一样。阮惜芷看着不思,不禁想起自己少时有一日蓦地动念,想着若是有一日父母老去,撇下自己走了,自己该多么伤心!当时自己还在床榻上蒙着被子哭,就仿佛父母已然逝去一般。那个痛心疾首的滋味,她到如今都还记得。此时她竟感觉不思的哭泣与自己当年的哭泣没有什么情感的分别!可是自己是在为父母而伤心,她这是为一个与她没什么关系的人而哭。 “可我如今居然不知道他在哪儿,他还受着那么重的伤!”不思激动起来,伏在山石上哽咽难平,肩膀抽动着,说不尽的可怜哀楚。惜芷看着她这个样子,心也非常抽痛,她不禁拉过不思,低声道:“相信我,陆公子现在很好!”不思听了这话,连忙看向惜芷,那眼上满是泪水,颤声问道:“你说什么?”惜芷道:“他现在挺好,可是你可不许对旁人说!” 不思神情登时缓和,她恳恳地望向惜芷,问道:“阮姐姐,你说得可是真话?”惜芷道:“我有什么好骗你的!”不思破涕为笑,拉住惜芷转了个圈,笑道:“太好了!太好了!”她诚恳地道:“阮姐姐,你知道么?我只要他平安就好,我只要他平平安安的!”惜芷见说,心中大为感动。只听不思道:“我高兴糊涂了!光顾着知道他平安的消息!阮姐姐,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阮惜芷心想,若告诉了她,也是于事无补,说不定还会将此事泄露出去,便不说好了。她便道:“不思姑娘,这个不能说与你听。此事事关重大,越少的人知道越好!”她如此坦言,为的是不愿意找借口骗这个稚弱姑娘。只见不思却是很冷静,她一笑,道:“我只要知道他没事就好了。”惜芷见她竟是没有继续问是否陆尹琮可以脱离这个险境了,不禁微感吃惊,心中更是对这个小姑娘对陆尹琮的感情感动不已。 只见不思怔怔地,又问道:“阮姐姐,你说,我……是不是爱上他了?”这句话一说出口,她满脸晕红,再也不敢向阮惜芷望一眼,转过身子跑远了去。惜芷听了她这话,倒也不是很觉吃惊。她望着不思的稚小背影,耳边回响着这句话,心中竟是怅怅的。再一回过神,耳畔乃是泠泠的风声,只见眼前一片清冷夜色,不思的身影早已溶尽了。 第十六章:旧事忆压声秘传言 义火燎倾力大破山 (5) 次日,义龙帮总馆的大堂上,坐着七位他们本帮的头目。乔洛怯坐在西首上座,双手放在膝上,半颔首,眉头紧蹙,面色甚是忧急。他心想自己是正月十一派出的人,今日已是正月二十一,怎地人马还是未到!他本性颇为急躁,这时心中忧心如焚,他不由得紧紧抓住身侧那柄琥珀色连鞘宝剑,正似顷刻间便要忍将不住。 李至英道:“乔兄弟,你且少忧。我们虽言从四川到湖广来回十日可打个来回,可是贵会此次前来必是带了不少人马,旅途劳顿,许是不会这么快。”乔洛怯仍是紧皱眉头,道:“我想着,就算是来了很多兵马,延误了行程,可也总要有兄弟先来几个!” 李至英心想,乔兄弟说得有理,这兄弟落难,他们厓海会定是会有几个心急的兄弟先行来此,怎地到现在一个人都没来? 李至英身旁坐着一个大汉,当日正是他拿酒杯打的张天阡,此人姓徐名烈。只听徐烈道:“乔兄弟,你也休要着急。就算是贵会现在人马来了,怎么个救人法也得从长计议。” 李至英也道:“那峨眉山上不知藏了多少兵马,昨晚竟是没有探到!厓海会的兄弟来了,咱们也真得好好定一个救人的大计!”原来昨夜在张圭房外的那个人正是义龙帮的,李至英从惜芷那里得知陆尹琮被关在峨眉山后,晚上便派了个人上山打探,结果那个义龙帮的人险些被张天阡捉住不说,也没能打探得到峨眉山上的兵马究竟有多少。 群雄都是安慰乔洛怯,叫他莫要担心忧虑。可乔洛怯究是身在厓海会,这兄弟落难,便似剜肉之痛,怎能不焦急担忧! 李至英道:“咱们再等等,今日到不了,明日也必到了。” 其实他们就算是等到猴年马月,这厓海会人马也来不了!乔洛怯派出去的那五个人早就遭遇张圭的士兵,两方一阵厮杀,那五人是竭尽全力而战死!他们五个压根就没回到湖广,这边的义龙帮众人连同乔洛怯又怎等得来厓海会的兵马! 李至英这日在不思府门前放了一个焰火信号,惜芷本以为厓海会人来了,兴冲冲地出来,却得知厓海会人马还是没有到的消息。她不禁好生失望,又有些担忧。李至英宽慰她道:“阮姑娘,请不用担心,这厓海会许是路上出了什么问题,才耽搁了一段时间。我们且等到正月二十三,若是二十三日他们还不来,我们就出来商量一下到底该怎么办!”惜芷应了,回到府里,自是大为忧急。 待得到了正月二十三,这厓海会人马当然也还是没有来,义龙帮的头目才都开始觉得事情大为不对头!义龙帮帮主程其全对乔洛怯道:“乔兄弟,贵会可能路上耽搁了。”乔洛怯歉意道:“程帮主,我们兄弟若是路上耽搁了,也会派人来送信。现下却不知道怎么了,我……我当真是不好意思!”程其全道:“这是说哪的话!我们天下反元帮会,本当就是一家兄弟!贵会没来,我们义龙帮便自当替贵会执鞭坠镫,救出陆将军!”乔洛怯听了这话,知道程帮主乃是将义龙帮称作了厓海会的下属,心下吃了一惊,感动万分,瞬时潸然泪落。他看着程其全,忽地扑翻在地,流着眼泪道:“程帮主,我真……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对厓海会的这份恩情,厓海会上上下下必永生不忘!”程其全忙地扶起乔洛怯,连声道:“乔兄弟这是做什么!”他又道:“乔兄弟你这般说,便是太和兄弟见外,我可不高兴了!贵会的事就是我等的事,兄弟之间还分什么彼此!”乔洛怯心下感于义龙帮高义,他是个不会说话的粗人,这份感激有多浓烈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只觉就算自己顷刻便死在这里,也是难以报答这份恩情。 程其全当即决定倾义龙帮全力救陆尹琮。李至英在义龙帮是军师一样的人物,程其全便和他商量该当怎么救人。正在商量,乔洛怯走进屋子里来。这乔洛怯见义龙帮要以一帮之力救人,心头固是大为感激,可他素来急躁,此刻便想先行带着人马去山上埋伏。他见了程其全,道:“程帮主,我想先带着我自己的人上山埋伏,等到你们攻上山时,我再与你们并肩作战。”程其全、李至英与乔洛怯相处这些时日,早已看出乔洛怯是个急性子的人,程其全感于他们兄弟情义,当下便同意道:“乔兄弟,你且先去。只是万事小心,切勿急躁。”李至英也道:“乔兄弟,我们没打上山时,请你千万不要动手,以免打草惊蛇,害了贵会的陆将军。”乔洛怯深知其中要害,怎敢鲁莽?便道:“你们放心,我一定不会动手,只要我动手了,姓乔的便猪狗不如!”李至英笑道:“兄弟言重了。今日是二十三,我们当在二十五日深夜攻山,至于怎么个打法,且让我和帮主商议商议,总之上山时定会与兄弟会合便是!” 乔洛怯当下再谢过两人,便告辞离去,带着厓海会人马直奔峨眉山而去。他为人急躁鲁莽,此番来到这潼川府,若不是只带了区区少量人马,早就自己去救人了。可此时他知道自己人手不够,且义龙帮救陆尹琮此事关系重大,心里清楚自己哪怕再按捺不住心性也绝不可动手坏事了。 乔洛怯走后,李至英道:“帮主,我们将阮姑娘请来,看看她有没有什么想法。”李至英对惜芷颇为欣赏,觉得这姑娘有勇有谋,且知道峨眉山上敌人的情况,便想请她来出主意。程其全答应,李至英当即便去不思府把阮惜芷请了来。只见那阮惜芷头一次来这种草莽气息充斥的帮会内部,一开始有些怯怯,后来她看到这些好汉说话虽然气壮声粗,可无不是义薄云天,都叫着定要荡平峨眉山,把陆将军救出来,心下不禁感动,只觉得他们的行事心性很合自己脾胃,同时也不禁暗笑他们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荡平不了一座峨眉山呵!但心里已经不甚害怕,反倒很想与他们交个朋友。惜芷心想:我虽然在深闺读了些年书,可竟是与这帮草莽英雄很是合得来心性,当真是未曾想过。 实则这阮惜芷是汉人,她父亲虽当着蒙古人的官,可也以为百姓做事为宗,对蒙古人抢了家园一事大为恼恨,平日在家时不时地也流露出对汉家灭亡的忧愁感慨。惜芷深受其熏染,便也是忧愁汉家百姓之前途;同时,她的先生乔洛愚也坚定地反元,授业时也是经常提起国仇家恨,说起过蒙古人打大宋时对汉家百姓的凌辱杀戮。私塾里都是像惜芷这般大的汉人,都对蒙古人深恶痛绝,怎能将老师的话向外传?所以乔洛愚即使说这些忤逆犯上的话,也没什么蒙古人找他的麻烦。阮惜芷在家中和私塾里都会接受到反元的思想,是以看到反元帮会的英雄好汉,自然而然地便觉得志同道合,这也没什么稀奇的。 李至英对惜芷道:“阮姑娘,厓海会人马有可能一时来不了,现下只得由我们义龙帮来救人。你且看看咱们能怎生救法?” 惜芷一听,心头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究是个姑娘,脸色瞬时不好,喃喃道:“怎会不来?” 李至英道:“姑娘且不必太过挂怀,我义龙帮还有一千大多人马,这些人难不成救不下来陆将军?”惜芷道:“李大哥,那个抓了陆将军的张圭确实有一些兵马,但也就剩下不到两千人了,可这只是我看到的,不知别处有没有藏着更多的兵马。” 李至英眉头一皱,知道事情略微棘手。他知道如果那张圭有更多的兵马,那他们义龙帮根本抽不出身来救人!他道:“阮姑娘,我们上山攻打的那天晚上,陆将军自己可以出来么?或者说,你能不能把陆将军放出来?等他一出来,我们见到了,直接护着他就下山了,也不与那些兵马聒噪。这样做是因为着,一来,我们的兵马需要和那张圭的兵马打,如果他们的兵马多,我们根本抽不出身来救人。二来,我等对道路不熟,姑娘却知道陆将军被关在什么地方,我们去放陆将军恐怕要添麻烦。但是如果那关陆将军的地方有看守他的人,那我们肯定要与姑娘同去了!” 阮惜芷道:“那关着他的地方没有看守他的人!只是……只是……”惜芷突然止口不语。 程其全道:“姑娘请说。”惜芷道:“那陆尹琮身上被下了毒,内力……内力快要散尽,身上也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没有解药的话恐怕不行!”群雄一听,都吃了一大惊,当即破口大骂那张圭。李至英心头一惊,他本想着那陆尹琮武功卓越,救他出来后他可凭着自己的武功逃下山来,怎想到他竟被下了毒!那这解药要是拿不到,他们义龙帮也不算救人彻底,倒是不甚甘心!可这解药究竟怎么要到,当真是费人脑筋! 惜芷看着大家一副恼怒着急的样子,连忙大声道:“请各位宽心,这解药我可以试着去拿。”众人听了这话,都是霎时安静下来。只听程其全道:“姑娘,你……你怎生去拿?”惜芷道:“我有个法子,就是那张圭的夫人看起来对陆将军颇多照看,好像并不与他丈夫同流合污,是个好人。我去问问她,说不定她能用计向张圭要到解药。但要是那解药不在张圭那里,我……我就没法子了!” 李至英温言道:“姑娘,有这等事,那可再好也没有了!只是又要辛苦你!”惜芷莞尔一笑,道:“为救陆将军而尽心尽力,那是我义不容辞的。”李至英道:“既然关着陆将军的地方没有看守他的人,那无论阮姑娘拿到解药与否,陆将军是否都可以在姑娘的帮助下出了那个关押他的地方,让我们直接就护着他下山?”阮惜芷刚要答应,可蓦地想到关着陆尹琮的地方有重重的藤蔓,怕是不太好走。可她又想,自己带着一把长刀去,总是能将藤蔓断开的,这就别让义龙帮的兄弟们费神了。于是便应道:“是。” 义龙帮众头目听着阮惜芷将拿解药和救陆尹琮出来这两件大事都应了下来,心头当真都对这个姑娘相当佩服。李至英心头略宽,想着自己只要谋划怎么与张圭的兵马打斗以及怎生拖住张圭便好,这已是容易很多,他心中不禁对这个姑娘赞许不已。他暗想这事完后,倘若阮惜芷同意,自己定要向程帮主提议,要将这姑娘留在帮会里做把交椅。 只听李至英朗声道:“众位兄弟暂且回去歇息,我与帮主商议一下怎么救人,我们正月二十五晚上定要攻上山去。救不出陆将军,我们誓不回来!”群雄听了,都是纷纷高喊:“救不出陆将军,我们誓不回来!”、“荡平峨眉山!救出陆将军!”、“救回陆将军,大家和陆将军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庆祝他个三天三夜!” 只见厅上众人踌躇满志,雀跃非常,可这阮惜芷却眉头深锁,眼波盈愁。她总是想着,那尹孤玉不知能否用计成功,在张圭那里拿到解药,若此事办不成,那陆尹琮岂不又要多吃些苦头! 惜芷当即与程其全和李至英商定,自己将会在正月二十五的晚上与义龙帮一起在峨眉山上救人,而她需要即刻便上峨眉山,与那尹孤玉商量如何拿到解药! 惜芷向群雄要了一柄锋利长刀,便辞别了义龙帮众人。回到不思府里,她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与了怜玉。怜玉听了,道:“那我们此刻便上山!”两人知道这番去峨眉山便再不回府里来了,心头都是大为轻松。忽地,怜玉道:“小姐,那张庄陌此刻尚未痊愈,倒在床上呢。”惜芷道:“你想怎地,还想给她服侍好了再走?她要是好了,我俩恐怕就要倒大霉!”怜玉微微一笑,道:“小姐,我哪说要给她服侍好了?我想啊,左右咱俩是不再回来了,莫不如临走前给那张大小姐一刀,送她上了西天!也算报了当日在后花园她拿长鞭摔了小姐之仇!” 惜芷听了怜玉这话,心头一惊。别说她要蓄谋杀人,便是无意杀人她也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但想起当日她拿长鞭将自己甩出去,后又蓄意陷害,想要自己命丧恶犬之口,惜芷就不禁深恨此人居心太过不良,便也是对怜玉的提议微微心动。可她转念又一想,这人虽坏,可是究竟也没犯大过错,实不该由两人结束了她身家性命;同时,此人一死,万一被府里的人发现,恐怕要惹出什么大乱子,委实是对救陆尹琮之事百害而无一利。思来想去,她缓缓道:“且饶了她!咱们救陆尹琮要紧。”怜玉劝道:“我瞧此时杀她是个良机,小姐莫错过!”惜芷道:“算了,咱们马上便离开这里了,她再害不着咱俩。况且这张大小姐好歹也是大好的二九年华,我实是不忍杀她。”怜玉深深地了解她这个小姐素来善良,知道再也劝不动她了,两人便收拾起了行李包裹。惜芷突然看到包裹里的那个婴孩摆件,那摆件正是来不思府之前得来的,那时她向上苍许愿,如果自己可以救得陆隐琮,便让自己套中这个婴孩摆件。现在此人虽非真正的陆隐琮,可是自己也将救他出来,惜芷不由得一阵激动。她看着这摆件上两个活泼的婴孩,不禁暗祷,如果上苍真的帮人帮到底,那就教我救出那陆尹琮罢! 两人收拾好了行李包裹,便即骑马去往峨眉山。一路上颇是寒冷,硬风如刀,不停地打在两人脸上。等到了峨眉山后,惜芷和怜玉面上都是通红。 怜玉用手使劲搓了搓脸,笑道:“此番救那陆尹琮,这苦倒是没少吃。”惜芷道:“咱们把陆尹琮救出来,这可是一件对咱们汉人有好处的大事!咱俩吃些苦算什么?咱俩要是不吃这苦,不救他,你就等着看全天下人吃苦罢!”怜玉嘻嘻一笑,道:“小姐说得是,怜玉当然理会得。” 两人正琢磨着怎么找到尹孤玉,只见彤云密布,乱琼碎玉铺天盖地,眼瞧着竟又是一场大雪!惜芷看了看昏蒙蒙的天,道:“只盼那陆尹琮被救出去时这雪能不下了,要不天太冷了,不利于他养伤。”说罢叹了口气,接着道:“却不知他们厓海会反元大业进展怎样,我只盼着这蒙古鞑子快快离去,莫要再害汉人!”怜玉道:“小姐放心,我看这蒙古鞑子如此残暴,成不了太久气候。” 两人没眉目地一路走着,山路蜿蜒,白雪覆盖,极不好走。两人又上了一会儿台阶,已经走得出汗,怜玉弯着腰气喘吁吁地道:“这尹夫人到底在什么地方啊?”惜芷四处一张,只见大雪漫天,山野覆白,连山寺也不见一个。 两人正是没甚计较处,蓦地里,只见山路转弯处现出了一个妇人。这人穿着素色的裙袄,长发挽在后面,像是一个俗家礼佛子弟,她手里却提着一只餐盒。 第十六章:旧事忆压声秘传言 义火燎倾力大破山 (6) 惜芷定睛一瞧,却不是尹孤玉又是谁!她大喜,连忙跑上前,在将将跑近时,却不料山路太滑,她脚下一个不稳,竟是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尹孤玉身前。怜玉忙地跑过来扶起她,口中道:“姐姐,你这刚一看到夫人便行了个大礼啊。”惜芷笑道:“可不是嘛!不过啊,给夫人行礼也是应该的。” 尹孤玉看到了两人,大感惊讶,问道:“你们……你们怎地来这儿了?”惜芷拉住尹孤玉的手,轻声道:“夫人,我俩有极要紧的事儿,要与夫人说。”惜芷在来路上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将事情坦白说出,毕竟最管用的还是实话。尹孤玉点点头,将两人引到了不远的自己的居室里,道:“二位稍坐,我去去便来。”说着提着餐盒走了。 这屋子里只放着一张床,一只几,几个小凳。几上有一套质朴的茶具,另有一部摊开的经书。怜玉搓搓耳朵,道:“这屋子里也没比外头暖和到哪儿去。”惜芷道:“礼佛之人,住这般清俭也不甚奇怪。”怜玉道:“小姐,你说这尹夫人去了哪儿?”惜芷道:“多半给陆尹琮送饭去了。嘿嘿,咱们有这个人帮着还真是得力不少。”怜玉笑道:“正是。” 过了好大一会儿,尹孤玉又提着餐盒回来了,不用说那餐盒里大抵是空了。尹孤玉坐下,给两个姑娘倒了茶,笑问道:“两个小姑娘有什么事来找我?” 惜芷道:“夫人,我有一事,要请你帮忙。”她走到尹孤玉面前,双目恳恳切切,忽地,她给尹孤玉跪倒在地。 尹孤玉忙道:“姑娘你先起来,你且说说是什么事?我能帮的当然帮。”惜芷抬起头来,看着尹孤玉道:“夫人,你还是先答应了我罢!”尹孤玉笑着扶起她,道:“好!我答应了你!”惜芷和怜玉均是大喜,都没想到这尹孤玉面貌虽是美丽温雅,这性子竟是豪爽得很! 惜芷道:“尹夫人,我实话和你说了罢!我俩本来也不是什么当丫鬟的。”当下将两人为什么要来不思府,来这以后又怎地要救那厓海会陆尹琮,现下救人在即,又要尹孤玉设计去拿解药的事情都细细地说给了尹孤玉。惜芷说完,轻声道:“我瞧着尹夫人是个大好人,对……对那陆尹琮又好似颇为看待,那就一定不会不帮咱们的。惜芷此刻坦言相说,万望夫人相助!” 尹孤玉听着惜芷说话,中间一言不发。等惜芷说完,她仍然不声不响,突然,她面色潮红,流下两行清泪。她直直地看着阮惜芷,走到她跟前,猛地跪倒,哽咽道:“你们若能救他出去,我当要给你们跪下!两位姑娘,此举要能成功,我尹孤玉便是后半生给你们当牛做马,便也愿意!”惜芷连忙也跪倒在地,连道:“夫人,你这是干什么呢!” 尹孤玉抹干眼泪,双目有神地对惜芷道:“孩子,这解药我定想方设法拿到。实则我早就看出陆尹琮中毒了,只是一直没敢向张圭去讨解药,但今次我定要讨到!”惜芷和怜玉对尹孤玉都是拜了又拜,心中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 三人便开始研究计策,尹孤玉问道:“却不知陆尹琮中了那毒后什么病症?”惜芷道:“全身无力,内力几欲散尽。”尹孤玉沉吟道:“那我便已有计!”怜玉惊道:“夫人当真足智多谋,这片刻时间便已寻思得计!”尹孤玉当即将这计策说给了两个姑娘听,两人听了,都是赞这个计策妙极。惜芷看到尹孤玉如此竭力相帮,当真是大大舒了口气。 是夜,清雪纷纷,月色朦胧。这峨眉山上有一个小亭,那亭名为“盈昃亭”,对着白雪覆盖的山峰。 此刻,这亭上的石桌上摆了几碟小菜,一壶酒。酒在热汤水里烫着,却有两只小杯放在石桌的两侧。两个人相对而坐。 张圭看着眼前人素净清雅如一朵洁净白莲的面庞,心中柔情翻涌。他想说几句笑话,可是喉头一哽,好似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一时不由得感慨颇多。 尹孤玉道:“夫君,你看今夜的雪多好!”张圭心神大震,许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尹孤玉唤他夫君。他心中恍惚,竟是不敢再抬眼看向尹孤玉。 尹孤玉给两只杯子都斟了酒,她微一仰头,这一杯酒便下肚。张圭笑道:“孤玉,你今次怎地有雅兴来寻我喝酒了?我们……我们都多少年没一起喝过酒了?”尹孤玉淡然一笑,道:“是呵!都好多年没在一起喝酒了。”张圭也是一杯酒下肚。不知是这酒喝得快了还是怎地,他脸竟是微微一红。 尹孤玉并不说话,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她喝了这许多杯酒,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酒量极好。张圭看着尹孤玉,蓦地心头漫过一阵黯然悲伤。他沉了一口气,又喝下一杯酒,突然,他双手向前一伸,想要握住尹孤玉放在桌上的宛如白玉一般的右手,却在将碰到时倏地停了。尹孤玉右手一颤,她左手放下酒杯,竟是用双手慢慢握住了张圭的手。张圭双手微微颤抖,他翻了一下手腕,将尹孤玉的手牢牢抓在掌心。 尹孤玉慢慢别过了头,张圭道:“孤玉,你……你还是对我有情意的?对不对?”孤玉抬起了一双大眼,那眼中晕着极幽邃的哀愁,眼波宛如寒潭一般,散着冷怨。张圭颤声问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忘不了你的那位……那位夫君。”尹孤玉轻声叹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哈哈……哈哈!”她竟是苦笑起来。 张圭看着尹孤玉在他面前无所顾忌地表达对那人的相思之情,心中不怒反苦。他又紧紧握了握尹孤玉的手,问道:“孤玉,你这些年,到底拿我作什么人?”尹孤玉抬眼哀愁地望着他,反问道:“张大人,你拿我作什么……”“我的夫人!从我们办婚事那天起我就拿你当我的夫人!”张圭抢着道。尹孤玉心中一震,双目流下泪来,她哽咽道:“我这人太过荒唐!我……我对不住你的深情!”她双手挣脱出来,拿起酒杯便一饮而尽。张圭在当处怔忡,看着她,不知说什么好。 尹孤玉抹抹眼泪,强笑道:“我给你跳一支舞罢!”张圭微一惊讶,道:“你还会跳舞?”尹孤玉笑道:“来到这四川啊,就没跳过了,这么多年,怕是生疏了。”她轻然起身,来到了纷纷大雪中,回头对着张圭一笑,便在雪地里翩翩起舞。 尹孤玉一摆裙袄,身体轻而舒展,双臂渐次宛转舞动。只见白雪飞舞,月色清濛,一人在雪里起舞,端得是好看非常!只见尹孤玉身姿轻盈,恍若能作掌上舞。双足轻点仿似步步生莲花,楚腰款扭仿佛冉若起惊鸿。只见她回身轻笑,仿佛皎皎月华也平淡;双眸流转,便似点点繁星也黯然。张圭看着,只觉自己置身在空梦仙境之中,神思恍惚间,只剩个连天喝彩,叫道:“好俊的舞姿!” 蓦地里,一阵风吹来,尹孤玉身姿一摆,竟是御风而舞。她一个轻转,风便也似在她身上转浮一般,她手轻扬,头微转,双足轻轻点地,便在这石光电闪的一刹,已完成了好几个动作,而这风好似还没从她身上离去。只见徐风吹动着她的头发,她双手抬起,回眸浅笑,白气微微从她口鼻中缓缓冒出,此刻,便似万千光华都集于她一身。 却见她双目聚神在张圭脸上,轻盈一笑,便宛如蝴蝶一般开始转圈。张圭目不暇接,片刻之间,她已转了好几十圈。光华涌动,白雪在她周边纷纷不落,她好似一个雪仙子一般,能任意教这飞雪来东去西。一时之间,只见尹孤玉纤指如削葱,玉肌生明晕,纤腰款款,莲足逶逶。 忽地,她脚下不稳,一个圈没有转完便将将欲倾。张圭一身功夫,怎能教她摔倒?忙地从亭中飞出,手一搭上尹孤玉的衣裳,便一把将她扶住,他只觉得尹孤玉身上软软的,便像没了骨头一般,好似浑没力气。 张圭惊道:“你怎么了?”尹孤玉淡然一笑,道:“你道我今日为何寻你吃酒?”张圭颤声道:“为……为何?”尹孤玉道:“我是中了一种毒啦!我自知撑不了多久,心想着我总是欠了你的,那就这次邀你吃场酒,为你跳支舞,权作补偿罢!这样……这样我死也瞑目了!” 张圭忙搭住她手腕,一量之下,尹孤玉确是中毒之象。实则这尹孤玉定好了这计策后,连忙叫怜玉下山买慢性毒药和解药。怜玉飞马买回后,尹孤玉赶紧服了,便在这场酒之前,尹孤玉就已经中毒。这毒虽然不同于陆尹琮所中的软骨毒,但是张圭毕竟不是医生,他号脉只能号出尹孤玉是中了毒,可是决不能知道这毒是不是软骨毒。 张圭心乱如麻,问道:“孤玉,你现下什么感觉?”尹孤玉道:“我只觉得浑身没了半点力气。”张圭能感觉到怀里的尹孤玉确实是没什么力气,他暗道她会不会是中了那软骨毒? 张圭见尹孤玉受伤,心神前所未有地乱,他来不及细想别的,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了一粒那软骨毒的解药,他道:“你先把这个吃下,看看力气有没有恢复一点。”尹孤玉依言将那解药含在口中,突然猛地一阵咳嗽,别过身去,悄悄将那粒解药吐出,藏在手里,然后服下自己所中之毒的解药。张圭虽在旁边,可是尹孤玉的动作太过隐秘,他也没有瞧见。只听他道:“这解药解得有点慢,我们且等一会儿。”尹孤玉点点头,望向他的目光里流露着感激之情。片晌后,张圭再一搭脉,只觉得中毒之象缓和了不少,心中大慰,笑道:“你是中了软骨毒了,我这解药用得不错。只是这药量太少了,解毒速度太过缓慢。”他又拿出来两粒解药,道:“你再服两粒,明天早上力气就会恢复了!”尹孤玉将这两粒解药服了,又趁张圭不注意将解药吐了出来。 两人回到亭上,张圭问道:“孤玉,你怎么会中那软骨毒?”尹孤玉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张圭笑道:“现在好了,我有解药,你的毒可以去了。”尹孤玉望着他,一时心中感慨。 她现下手里已经攥着三粒解药,看着眼前人对她毫无怀疑的眼神,心中不自禁地无比心酸。她不由得想,此夜自己难道真的是骗他的吗!这场酒是真的,自己对他的那种歉意也是真的,自己的这支舞蹈也是真的,甚至自己中了毒也是真的……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如同坠在五里雾中,看不清楚了。她想,就算自己骗了他,那这欺骗也是裹在她尹孤玉的一片真里。 当夜,尹孤玉从雪中归来,回到这个小屋内。惜芷见尹孤玉将解药拿到,高兴得不得了。原来这阮惜芷起初并没有对尹孤玉拿到解药抱有多大希望,而后听到尹孤玉愿意竭力帮忙并定下计策,也只是存了五分希望,但并没有完全认定她肯定会将这解药从那张圭手里要到,可现如今尹孤玉着实把解药给带回来了,令惜芷不由得大为惊喜。 却见怜玉思忖半晌,将惜芷悄悄叫到一边说了几句话,惜芷想了想,点点头。惜芷走到尹孤玉身边,盈盈拜了一拜,轻声道:“尹夫人的大恩,想必厓海会的人一生都不会忘。我们也是深为感激。”尹孤玉淡淡一笑,道:“这也没什么难的。” 惜芷道:“夫人,我和怜玉都有一个意思,那就是您看,现在这解药我们也拿到了,为什么不赶紧给那陆尹琮吃了?关押着他的地方重在隐秘,可却无人看守,我们何不趁着半夜那张圭不察之时,悄悄护着陆尹琮下山?这样也不用费了那义龙帮人马之力了。” 尹孤玉听了,愣了片晌,脸色慢慢变得苍白。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双目竟然湿了,她轻声道:“你们应该早就清楚了我也知道你们说的那个关押着陆尹琮的地方,对不对?”惜芷和怜玉对望了一眼,点点头。 尹孤玉轻声道:“那你们也应该知道了昨天那个餐盒……是我给谁送的。”她的声音里已微有哽咽之音。惜芷又是点点头。 尹孤玉深深吸了口气,双目紧闭,便有两行泪瞬间滚落。她望着惜芷,道:“我和那陆尹琮确实是有一些关系,可这关系不能说与你们。”尹孤玉续道:“我……我还是希望,陆尹琮能够在二十五日晚上义龙帮之人攻山之时再走。其中原因,说给你们也不妨。那就是,我还想给他多送两日的饭。” 惜芷和怜玉听了,都知道这尹孤玉和陆尹琮的关系一定非比寻常。这尹孤玉到底是帮了她们大忙的,她说的话两个姑娘也是不敢不从。惜芷道:“如此这般,便按夫人意思来吧。只是这解药,要现在便给陆尹琮吃么?”怜玉道:“不可。如果是正月二十五晚上他才走的话,那这中间还有两日时间,倘若那张圭在这两日里去看他,发觉他武功恢复了,那这必是大祸一件!”尹孤玉点头道:“你说得很对。”怜玉道:“我们拿着解药,等着义龙帮攻上山时再给陆尹琮吃。” 尹孤玉将三粒解药给了阮惜芷,惜芷当夜细心地将解药缝在了衣袖里。 第十六章:旧事忆压声秘传言 义火燎倾力大破山 (7) 正月二十五夜,冷风格外地烈,不见皎月。 张圭正在房里运气打坐,在屋子里都能听得到外面呼啸的风声,他有些困意,想上榻休息了。他蓦然想起庄陌还在府里养伤,也不知道她的伤恢复得怎样了,竟是有些牵挂。 忽然这时传来了三声极轻的敲门声,混杂在风声里,倒也有些令人发觉不得。张圭问道:“是谁?”门外人答道:“是小僧。”张圭道:“请进来吧。” 一个戴着僧帽的僧人进来了,他轻轻将门掩上,道:“张居士。”张圭不认识这个人,问道:“请问高僧有什么事情么?”他打死了峨眉山寺的慧静方丈,心中颇感愧疚,虽然明知这峨眉山上的僧人都奈何不了他,还是恭敬备至。 那僧人道:“近来读《金刚经》,有一些话不太理解,想请教一下张居士。”张圭听了这话,心下奇怪这僧人怎么来问自己来了,后转念一想,知道大抵是因为自己打死了他们的方丈,这些小和尚要通过问自己问题来开导自己。他暗笑他们就算是天天来问,天天来引导自己,自己也不会真的把这帮小和尚的话放在心上的。他笑道:“高僧请说。” 那僧人道:“佛陀在《金刚经》里提到了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脑袋瓜子都想破了也始终不懂,便来请教张居士。”张圭听他说话有趣,又看他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不由得觉得他与那些小僧人的举止行径可不大相同,但还是笑道:“高僧啊,你来问我,我还想知道这我相,人相,还有什么的是什么意思呢!你先和我说说你的见解是什么吧,恐是对我大有启发!” 那僧人一本正经道:“我只觉得这相的意思恐怕是“执着”,而修行佛法最大的障碍就是执着。若是一个人沉迷在什么东西里,没有办法不再执着,那恐怕是不好的,至少对于修行是不好的。” 张圭听了这话,暗骂道:他妈的,这僧人暗说教我不要沉迷在荣华权势里。可是你们这帮臭和尚又懂个什么!他笑道:“高僧,我确实不懂什么执着,什么这相那相的。”那僧人道:“好,那小僧来慢慢说给居士听。” 却在这时,程其全和乔洛怯还有另几个义龙帮的头目正带着为数不多的兵马在峨眉山的西侧山路上走,这些人走得寂静异常,便连风声都可以掩住他们的脚步声。之前程其全他们刚一上山就和乔洛怯的人马会合上了,此时乔洛怯悄悄问:“程帮主,我们这是什么安排?”程其全低声道:“不知道那个抓了陆将军的人的兵马在什么地方,我们便将义龙帮的兵分作两拨,一东一西分别上山。因为之前派到这儿的探子知道了那人住的地方是在峨眉山的西侧,所以西侧的兵就五十人、五十人地上山,这样不至于惊动那人。我们现在带着五十个人和老弟你的人马,在咱们后头几里处,又要有五十个人上来了。东侧那边的兵由徐烈老弟带着。”乔洛怯点点头,又问道:“那陆将军怎么救?”程其全道:“由那个一直和我们联系的姑娘去将人带出来。”乔洛怯喜道:“那我们到时候直接就可以将二将军护下山去了?”程其全道:“正是。” 他们带着的人马沿着山路走着,突然发觉在西边山上有一片极隐秘的空地,空地上扎着上百个帐篷,帐篷外点着火,帐篷内亮着火光,外面还有数不尽数的马匹,却不是张圭的兵马又是什么!程其全大喜,笑道:“这便是那人的兵马了!”又赶紧叫了个人过来,吩咐道:“赶快去东边告诉三当家,说是他们的兵马已经在西侧找到了,让三当家只准备待会放火箭就行了!”三当家自然就是徐烈了,那人飞奔而去。此时乔洛怯问道:“程帮主,我们做什么?”程其全道:“我们在这里悄悄挖陷坑,待会打起来的时候,把那帮人往这里引,让他们都摔在坑里,我们再向坑里放箭!”说到这里,下一拨的五十个人也到了。 一拨又一拨五十人纷纷上来了,众人在这里悄悄挖陷坑。待得四十余个方圆六尺宽的陷坑都已经挖得一人多深了,众人又在这坑上面覆上衰草,掩上些浅雪,又都插上了一根苇草以作标志。程其全道:“好啦,这坑挖好了!”又对义龙帮众兵道:“你们自己可要注意着点苇草,别掉了进去!”他转身对乔洛怯和几个义龙帮头目说了几句话,乔洛怯担心道:“就你一人在这里,能成么?”程其全道:“老弟,放心,这里我能应付得来。” 却说那边义龙帮的西侧峨眉山人马都上去了,坑都挖好了,这边张圭还是在听这僧人聒噪不休。因为屋内有这僧人说话,风声也大,加之张圭还有些困倦,是以他没有听到外面义龙帮的士兵上山的声音。 这僧人又道:“张居士,一旦破除了执念,你就可以一点点解除这修行的障碍,便可以大彻大悟啦。”张圭听得心烦,道:“高僧,这佛法之事,我是着实不懂,佛学上的话啊,我就听过一句,那就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别的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您以后要是有问题,或者喜欢讲佛,就找旁人去罢!” 那僧人看着张圭,幽幽地叹道:“那居士怎么不放下屠刀呢?”张圭一听,愣了片晌,后又冷冷道:“我知道你来的意思。”张圭心道你们这帮没用的僧人,方丈死了只会跑到老子这里来烦。 突然,门被打开,却是张天阡。原来他今晚正在房间苦思,想要完善自己一个一直使得不太灵光的鞭上招数,想到一处突然没有办法继续贯连下去,便带着长鞭来张圭这里询问。蓦地里,这张天阡看到了这个僧人的正脸,一下子愣在原地,突然间发疯了一般高喊:“你这个贼子,你怎么在这儿!”便即出鞭向那僧人打去! 却道那僧人是谁?正是义龙帮的李至英是也!原来他为了掩护士兵上山,甘冒奇险,假扮僧人来和张圭说话。此时张天阡见到他,当真是见到仇人了,怎能不分外眼红!这张天阡大叫:“爹,他不是什么好人!他曾经害过我!”李至英见到张天阡,知道他自己马上要暴露了,一跃避过张天阡那鞭,一把扯下僧帽,大喊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义龙帮李至英是也!你这杀才好没礼貌,你祖宗我正和你爹讨论佛事,你他妈的进来闹个屁!”说罢抽出一支判官笔,使出招数来和张天阡斗在一处。 张圭一见,本来就觉得这僧人可疑,此时见他自报姓名说是义龙帮的,还害过张天阡,那就更是没有不打之理!只见那李至英一支判官笔上还有墨,张天阡知道这墨有毒,是以非常小心,还大喊道:“爹,笔上墨有毒,小心!” 张圭一双肉掌呼啸生风,张天阡一条长鞭也虎虎生威。李至英这判官笔本是用来点人穴道的,可一来这张天阡长鞭挥舞,自己太难靠近,二来张圭武功比他高出太多,他也不易点中他穴道,是以只能仗着自己身手敏捷,来回跳跃以避两人。 过了一会儿,李至英已经严重不敌两人,他大喊:“你们两个打一个,说出去不丢人么?”张圭道:“嘿嘿,我们父子俩对一个是两个人一起上,对一百个也是两个人一起上。”张天阡怒喊:“待会擒到你,定要你零碎受死。”李至英笑道:“乖儿子,你教你老子零碎受死?”他这样说乃是将张圭和张天阡都骂了,两人不由得怒火中烧,功夫更是不怠慢。 蓦地里,张天阡手里长鞭一个“轻云暗影”,在半空绕了一个圈子,随即虚虚实实地击将下来,看似飘忽不定,实则却让人没有办法避开。李至英连忙要从侧边翻走,可是张圭早就料到这一着,在侧边一个“红霞贯日”一掌将李至英击中,李至英一下子摔回到那长鞭下,张天阡见李至英摔来,变击打为转圈,数圈扣下,将李至英周身缠住,李至英登时便动弹不得。 张天阡冷笑道:“看你这回怎么逃出我的手掌心。”张圭在后,一个拳法的“沉”字诀使出,将全身的内力都集在右手上,猛地击向李至英的后心!李至英脑中登时“嗡”地一声大响,不自觉地吐出一口鲜血,内脏尽损,耷拉下脑袋人事不知。 却在这时,房门被一脚踢开,却是乔洛怯和其余几位义龙帮头目!他们听了程其全的话,来这里相助李至英,却没料到晚了一步,这李至英已然受了重击。乔洛怯冲进来怒喊道:“兀那奸贼,害我兄弟,我乔洛怯今日与你不共戴天!”说罢长剑“噌”地一声出鞘,一个“清波流转”,剑尖“嗡嗡”作响,便来挑那张天阡的长鞭!张天阡连忙收回长鞭,李至英倒在地上,那几个义龙帮头目冲过来扶起李至英,而后便来与张圭相斗。 那张圭见陡然来了这般多人都要与自己作对,正是错愕处,可是敌人在前进招,自己也是不得不打。却说这边张圭和张天阡正与这些人打得如火如荼,那边还有个程其全是他俩不料的。 却道这程其全看着张圭的兵马,正想着如何要引他们过来,想来想去,总没甚计较,索性他便用一个简单法子。程其全将部分兵马藏好后,叫一些弓箭手到帐篷那边去放箭挑战。这边弓箭手到帐篷那里去放了箭,可是这箭一放出来,只惊动了少数一些帐篷里的士兵。却见这些士兵拿兵刃出来,见到义龙帮的人,心下大惊!两方斗在一处,这义龙帮的弓箭手也不恋战,忙地往这边陷坑过来。这张圭士兵一劲儿直冲,却不料前头又现出一大帮兵来!这些兵原是程其全藏好的,此时勇猛直上,直将张圭的这些士兵都逼下陷坑中,那弓箭手便往里送箭,顿时哀嚎声大作。剩下的张圭的兵马出来的晚了些,过来时,早已见到那些陷坑,便不再中计,与义龙帮的人斗在一处! 却见这边刀剑齐上,那边斧叉并举,两方人马拼杀在一处!程其全也拎起一柄单刀,进阵中拼杀。这张圭的兵马被杀得狠了,心头胆怯,都是一股脑儿的往东边跑,怎料东边徐烈早已经安排好伏兵,箭头处都已经绑上了干草,见张圭的兵马来了,一声令下,箭头点火,只见纷纷的火箭往这边射来!却道无勇之师,见了箭上有火当真是吓得魂飞天外!可这些士兵后有追兵,前有火箭,当真是无路可逃,不一会儿他们的衣服上便都起了火,纷纷倒在地上扑打!山林中火光翻涌,张圭这些兵马片刻间就折了四五百人! 他们知道不能再到东边去,只得回头拼杀,可东边的义龙帮士兵也冲将下来,顿时将张圭的士兵前后包围!张圭一个领头士兵,看己方士兵马上至临绝境,连忙向天上发射了一个信号弹,向张圭求救! 这张圭正在这屋子里和那几个义龙帮头目打得难解难分,突然之间听到了信号弹声响,脑中“嗡”的一声,知道己方兵马出事,连忙大喊:“儿子,快和爹去看看兵马!”说罢拳掌连番出击,将那几个人逼退,又看到张天阡没有办法跳出和乔洛怯的打斗圈子,飞身而来,一个“乌云掩月”,身子飘忽不定,将乔洛怯的剑招弄乱,随即拉住张天阡的手,两人便夺门而出! 这两个人轻功极佳,飞快地赶到了西边驻扎士兵地,却见士兵已不见,陷坑中都是死尸,张圭大急,又连忙向东飞奔,却见两方士兵正在交战!张圭和张天阡冲进了阵中,左掌右鞭,一阵狂杀,义龙帮的士兵登时折了好几百人!程其全虽也在阵中,可看到两人杀得勇猛,自己武功又是平平,竟是不敢上前厮杀!徐烈飞身而来,叫道:“帮主,你且别上前,我来与他俩相斗!”说罢提着一柄腰刀向前杀去。便在这时,乔洛怯和几个头目赶来,和徐烈一起,又是与张圭、张天阡斗在一处! 张圭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上山来与我为难?”乔洛怯怒道:“你自己做的好事,你自己心里知道!”说着又是剑招连连,向他击去。张圭何等样聪明,听了这话,立时便想到了陆尹琮!他心中叫得一声苦,便不再恋战,对着阵上己方士兵喊:“快别打了,和我走!”便飞身而去,张天阡自也是和父亲一起飞奔而去。乔洛怯还有义龙帮的头目紧随在后,两方士兵也都是紧紧跟着。 却说在这之前,尹孤玉、阮惜芷和怜玉三人来到那隐秘去处去放陆尹琮。三人来到那困着陆尹琮的小岛上,阮惜芷看着那些围绕着参天大树的重重藤蔓,刚想拿那锋利长刀去割,却听尹孤玉在旁冷笑道:“我围的这藤蔓,别说是用长刀割,便是你会飞,也是飞不出来的。”惜芷在一旁呆住,怜玉道:“恳请夫人放了陆尹琮。”尹孤玉蓦地双眼泛红,轻声哽咽道:“当然。”便走了进去,片晌后,带了那陆尹琮出来。 却见陆尹琮穿着一身深青色棉袍,显是那尹孤玉带他上山时给他穿的。他又是消瘦了不少,出来的时候还按着腰,肯定他身上的伤还没全好。惜芷道:“多谢夫人。”陆尹琮看着三人,道:“这是……”惜芷双目泛光,笑道:“我们来带你出去。哦对了……先把解药吃了!”她去翻衣袖,可那解药被她缝在袖子里,一时不太好拿。尹孤玉道:“罢了罢了,下山后再吃吧!现在我们赶快出去!” 四人连忙出去,刚一见天,却见张圭远远赶来!张天阡跟在父亲身后,瞧见了四人,一时方寸大乱,连忙冲着己方士兵喊道:“放箭!”只见无数乱箭从身后张圭的士兵那里射来!四人纷纷躲避乱箭,怜玉一个不防,躲箭竟躲到张圭这边,张圭拉过怜玉,将她举过头顶,嘴中骂道:“好个贱婢!好个贱婢!”一把将她摔了下来,怜玉登时口喷鲜血,昏晕在地!张圭又待跑过去去拉陆尹琮,猛地乔洛怯和徐烈两人赶到,看到了张圭,不由分说,扑上去便和他斗在一处!张天阡也被另几个义龙帮头目缠住,一时脱不了身。 却说这边陆尹琮见乱箭飞来,一把拉住就在身旁的阮惜芷和尹孤玉,箭不长眼,可是陆尹琮挡在二人身前,腾挪矫矢,硬是没让箭靠近惜芷和尹孤玉。惜芷见漫天的流矢,不见了怜玉,可却哪能看得到怜玉躲在了哪里! 陆尹琮一下子见到这般多的士兵,一开始以为是本会的兄弟到了,正自高兴,可他却迟迟没有见到本会的兄弟,心头疑惑,再一定睛瞧,却发现这些人根本不是厓海会的兵马!可眼前确是有两股士兵在交战,那来救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人?他正在暗暗纳罕,突然发现和张圭斗在一起的竟然有本会兄弟乔洛怯! 他大喊:“哥哥!”又拨掉了十余支飞来的箭,惜芷和尹孤玉仍在陆尹琮身后躲避。乔洛怯看到陆尹琮,大喜,叫道:“兄弟!”可剑招一刻也不敢放松。 这边陆尹琮身受重伤,毒也未解,还要去拨掉飞矢,哪还能去相助乔洛怯!只听张天阡对他的士兵喊道:“上去拿人!”张圭的士兵得令,一部分人还在放箭,一部分人便扑上来拿陆尹琮等人。 和张天阡打在一处的一个义龙帮头目看陆尹琮危险,连忙上来相救。陆尹琮问道:“敢问兄弟是什么人?”那人道:“义龙帮。”陆尹琮道:“今日相救之情,陆尹琮没齿不忘!”说着腋下一下子夹过一个兵搠上来的红缨枪,反手一拳,那人被打翻在地,陆尹琮便拿着这红缨枪与众兵打斗,好在他虽习棍棒之法,可是素来枪棒的路数都是一样的,他的武功招式也能使出来十分。 便在这时,那和张天阡打的义龙帮的几个头目因少了一人,渐渐落于下风,他们都知道一旦敌张天阡不住,这张天阡便要去拿陆尹琮,心下一个个不由得都是大急。乔洛怯眼见情势危急,心念一转,突然间一声唿哨! 只见两匹高身膘肥的红色大马疾驰而来!这正是乔洛怯夺来的那两匹马。乔洛怯右手剑招连连,左手拉过缰绳,将马头对准了陆尹琮方向,一拍马屁股,那匹马便向陆尹琮那边飞奔过去。乔洛怯想让陆尹琮先骑上这快马奔下山去,他为了防止别人骑上另一匹马去追,连忙让身边这匹马重新杀回阵中。 张圭一看这马跑得奇快无比,心想陆尹琮要是骑上这马那还了得!心中一急,手上功夫登时大乱。却见乔洛怯长剑连连进招,刺向张圭周身要害,一个三分剑法,嗖嗖嗖三剑快速在张圭身上疾点,张圭一个不防,胸口上中了一剑,却道乔洛怯这三分剑法,虽是轻盈快速,可是也暗蕴后劲,张圭伤口登时血流如注。徐烈这时一柄腰刀横切过来,张圭没有避过,腰上被砍了一刀。张圭大怒,以掌法粘过那徐烈手臂,反手猛地击中那徐烈胸口,却见徐烈吐了一口血,倒退了数步方站得住。 这边陆尹琮看到了这马跑过来,知道了乔洛怯用意,他担心乔洛怯打不过张圭,喊道:“哥哥,你能打过这老贼么?”乔洛怯喊道:“兄弟快走,这里有我来对付!”陆尹琮见乔洛怯剑法神勇,微微放心,又用枪搠翻了几个士兵。那来帮陆尹琮的义龙帮头目喊道:“陆将军快上马罢,这边我来帮你挡着!”陆尹琮道:“多谢大哥。”陆尹琮回身一把将阮惜芷抱上马,待要再抱尹孤玉上马时,尹孤玉一把拉过了他的手,竟是声泪俱下。她颤声道:“孩子,你不知道咱们俩是什么关系,但也终不用……不用知道。今次我不离去,你不用带我走。只是,只是我们这一别,还能什么时候再见!”说罢已是泣不成声。陆尹琮跪翻在地,“咚咚咚”三个头磕得山响,轻声道:“多谢大恩。”尹孤玉哭道:“你快走罢!”陆尹琮点头,回过身去。只见尹孤玉望着陆尹琮的背影,清泪满面,哽咽难平。 却说阮惜芷在马上四处张望,可就是不见怜玉的身影,心头大急,便在这时,一个兵猛地拉住了她的衣袖,将她一下子摔下马来,阮惜芷登时晕了过去。陆尹琮扑上来一把抓住那兵的衣领,将他远远掷了出去。陆尹琮连忙抱着阮惜芷上马,低头一看,却见几粒药丢在地上。原来那士兵扯惜芷衣袖时,将她衣袖扯破,那三粒软骨毒的解药便掉在地上了。陆尹琮刚要下马去捡,却见后头又有不少士兵冲将上来,陆尹琮不想和他们再打,在马上一弯腰,只在那药掉落的地方抓了一把。却说那三粒药没掉在一处,他这一抓只抓上来了一粒,但后头士兵眼见便要上来,陆尹琮不待再抓,连忙一拽缰绳,带着阮惜芷飞马而去。 张天阡刚将这几个义龙帮头目个个重伤,忽见陆尹琮带着阮惜芷飞马离去,他想骑马去追,可陆尹琮那匹马奔跑之快,当真世所罕见。他情急之下,拿过弓箭,拉成满弓,控弦发箭!却见这箭“嗖”地一声飞出,宛如流星破空,速度奇快。那箭将将追上陆尹琮,陆尹琮才听到箭声,连忙向一侧躲闪,可那箭还是擦破了右臂。 这边乔洛怯和徐烈还在和张圭打斗,那张圭又受了几剑,本是周身疼痛难忍,出掌凝滞,又看到陆尹琮已经跑了,当真是万念俱灰!他和乔洛怯打着,渐渐觉得对方招数愈来愈快,自己根本难以招架,心下不由得想:难道我张圭今日要葬身于此? 张天阡知道陆尹琮再难追回,心中奇怒,出鞭愈发凛厉。不一会儿,连同之前帮陆尹琮的那个头目在内,和张天阡打的这些义龙帮头目全部毙命于张天阡长鞭底下。张天阡见父亲不敌,连忙飞身而来和乔洛怯打在一处。 却见徐烈和张圭打在一起,徐烈武功本是照张圭有颇大差距,还受了伤,他却还是可以和张圭打个半斤八两,可见张圭此时有多么魂不守舍!而另一边张天阡和乔洛怯斗在一处,乔洛怯见陆尹琮离去,心神安定,出剑更是轻快;而张天阡心中又怒又急,长鞭挥舞,也不留半分余地。两人一个使剑,一个使鞭,招数变幻莫测,两条身影腾挪疾跃,端得是好看非常! 却见乔洛怯手腕一挑,立剑用剑尖向张天阡前身点啄,剑力达至剑尖,张天阡向左翻倒,右手回鞭,甩将过去,乔洛怯左足一蹬,猛地飞起,避过这鞭的同时,自上向下使剑刺来。张天阡抖鞭成圈,环住乔洛怯的长剑,乔洛怯见招拆招,长剑也顺着长鞭圈转,一下子猛地脱离开鞭圈,一个“釜底抽薪”,竖着剑身,长剑向张天阡推去,这张天阡手腕上中了一剑,鲜血横流。 却见那边张圭已将徐烈打成重伤,又扑过来和张天阡一起与乔洛怯打。只见徐烈满口鲜血,口齿不清地道:“乔兄弟,你快走罢!”这边张圭怒对乔洛怯道:“你之前说和李至英是兄弟,后又和陆尹琮称兄道弟,你到底是义龙帮的还是厓海会的?”乔洛怯道:“老子是厓海会的!你便怎样?”张圭道:“好啊!陆尹琮跑了,抓了你也不错!”说罢精神一振,手上劲力大增,掌掌都是杀招! 徐烈大喊:“乔兄弟,你快走吧!待会他俩抓了你,我们不是功败垂成么!”乔洛怯看到这两人联手,深感确实不太好对付。可乔洛怯对义龙帮全倾救人大为感激,怎能便丢下他们走?于是喊道:“徐大哥,我不能丢下你们!”徐烈道:“乔兄弟,你不走,我们死得一点价值也没有!”乔洛怯一听此言,大为悲拗,手上剑招愈发快了。徐烈又道:“天下众多反元帮会,都是拧成一股绳的兄弟,我们这回救陆将军是为了反元大业,我们……我们死得一点都不冤!”他又吐出一口血来,接着道:“你如果还是不走,又被擒住,太也……太也不识时务了!那……才是对我们不起!”他最后一句话竟是拼尽全力喊出来的。 乔洛怯看到徐烈如此,心中悲痛,知道他说得对,于是便不再恋战,一声唿哨,将另一匹红马唤来。乔洛怯剑招加快,一个“飞花流泻”,那长剑便似落花点点,教人眼花缭乱。一时之间剑光泠泠,这一招出手,竟是将张圭父子逼退了好几步!乔洛怯趁机飞身上马,抢过去扶了徐烈也上了马,刚要飞奔,突然这马一声长嘶,前蹄扬起,竟是人立起来!乔洛怯一看,竟是有个姑娘伏在地上。他不及细想,连忙将这姑娘也拉起来放在马上,三人一骑,便向前冲。这张天阡双足一蹬,飞身跃来,长鞭矫矢而至,乔洛怯在马上一剑劈过,鞭剑相交,“噌”地一声,张天阡长鞭险些脱手。乔洛怯提着马缰,便向张圭冲去,这马跑起来神勇无比,呼啸生风,张圭哪敢硬撞,忙避了开,就在这闪躲的一瞬,这匹红马已载着三人疾驰而去。张圭望着马后尘埃,一时之间怔在当地。蓦地里头一阵大痛,他“啊”地一声叫喊,扑翻在地人事不知。 第十七章:娴姝英侠踏走杂味路 俏灵豪客罗织情义局 (1) 夜色冷,仰望斜天处,不见阑干北斗。 只见一骑红马奔在只剩一层浅雪的雪地上。马上前后两人,前头那人垂首,犹在昏迷;后头那人左手握着马缰,右手扶着前头那人的身子,而他的右臂还在滴血。这二人正是陆尹琮和阮惜芷。 在雪地里奔了良久,这马便进了一片枯树林中。陆尹琮手臂流血颇多,进了树林后,他将马勒停,撕下一片衣襟来,要裹住伤口。 便在这时,阮惜芷悠悠醒转。她发觉自己坐在一匹红马上,转头一瞧,只见身后那人正在包扎伤口。陆尹琮单手包扎伤口颇感吃力,阮惜芷轻声道:“我来罢!”接过那片衣襟,缠住陆尹琮的右臂。陆尹琮笑道:“姑娘醒了,这真好!”惜芷边包扎边问:“这是怎么受的伤?”陆尹琮道:“一支快箭从身后来,没躲开。”惜芷包扎好了,微一抬眼。只见如此近的距离,两人目光相接,惜芷顿时脸上一窘,又别转过了身子。她垂首玩弄衣襟,突然发现自己的衣袖破了,心中大惊,一翻开看,解药已不见。她颤声道:“那解药……解药不见了。”陆尹琮在身后笑道:“在我这里!”阮惜芷忙回身一看,只见陆尹琮从袖子里拿出一粒药来。他又是清朗一笑,道:“当时解药掉在地上,我只捡起了这一粒。”惜芷笑道:“一粒大抵也是够了。你快吃了吧,这样你的毒就会解了。”陆尹琮答应,将解药吃了下去。 陆尹琮道:“阮姑娘,我……你对我这般恩情,我真不知道怎么还你。”惜芷微微一笑,打趣道:“唉,是呵!我那次给你通风报信,这次救你出来,你啊,慢慢还罢!”她把陆尹琮救了出来,心头高兴,也是开起玩笑来。陆尹琮笑道:“好,我慢慢还呵!” 陆尹琮正要查看路怎么走,突然见前面的阮惜芷大叫了一声“啊呦”,便要摔下马去。陆尹琮一惊,忙用手轻轻扶住她,问道:“姑娘,怎么了?”惜芷回过身来,已是清泪点点,愁容满面,她道:“怜玉!我的使女没逃出来!” 陆尹琮一听,心头一惊,可他没有犹豫,当即调转马头,意欲回去救怜玉。惜芷心神大乱,任由这马跑了一阵,可她随即如梦方醒,大声喊道:“别……别回!” 陆尹琮翻身下马,垂首道:“阮姑娘的大恩,我陆尹琮真是一辈子都没法报答。而今我一时疏忽,忘记了怜玉姑娘,如果怜玉姑娘因我而玉殒香消,那我当真是万劫不复了!便是我陆尹琮再一次陷进那险境之中,也要保怜玉姑娘万全。” 惜芷望着他,不由得潸然泪下。她道:“你若回去,再次陷进那龙潭虎穴之中,便是对不起我们!我刚才是糊涂了,才如此发作,其实……其实怜玉说不定已经被救……”惜芷哽咽又道:“你且听我一言,如果她被拿,恐不会立时遇难,等你召集了你的兄弟都过来,那时再要人便容易得很了。” 陆尹琮怔忡而立,道:“如此也好,可我总怕那姑娘遇到危险,那我陆尹琮一生便过不去了。”惜芷安慰道:“怜玉她素来机灵善变,而且张天阡知道她是我的使女,又与你有关,不会随便杀她的。”她素来以为陆尹琮是草莽豪杰,可没想遭逢此事,他当真还有如此细腻之感情,这不禁让惜芷微感讶异。可安慰陆尹琮的话是这般说,她自己心里也终不知怜玉命途几何,但她是决计不会让陆尹琮掉马回头的。 陆尹琮翻身上了马,他道:“阮姑娘,今日那张天阡若是敢拿了怜玉姑娘,我陆尹琮来日必救得她出来,若……若是怜玉姑娘不幸死于非命,我也定会报得此仇的!实则,陆尹琮浑不惜这身家性命,只是我武功此时未复,若白白前去救人,定会重被那歹人擒住,实为不智;况且陆尹琮身负大恩,就这样鲁莽救人实是辜负了姑娘和那些义龙帮的兄弟们,实为负义;陆尹琮与那张家的仇还没报,这条命不能让他们废了,虽然这是最末一节,可我心里究竟大为不甘!我知道此举实在太也狭隘,当真是小人心肠,我陆尹琮从此恐再难俯仰无愧!” 阮惜芷听了此言,不禁暗赞好一个懂理高义的至性男儿!她轻道:“你若是小人心肠,那全天下人的心肠就都是小小人的心肠了!”陆尹琮道:“姑娘如此说,那陆尹琮当真是惭愧无已了。” 两人便又掉了马头,向前跑去。这林子非常大,岔路不断,加之夜色昏暗,半点月光也没有,辨路当真是困难无比,陆尹琮便也只能信马由缰地奔着。 却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那边陆尹琮和阮惜芷趁着夜色奔逃,这边乔洛怯也夺路下山来了。他马背上卧着徐烈和那个女子,三人一骑。这马跑着跑着,便也进了这片大林子。乔洛怯知道陆尹琮大抵就在自己前方,便想快马奔去找到他,可他十分担心徐烈的伤势,便寻了个隐秘的地方,轻轻下马,将徐烈抱下来靠在树边。 只见徐烈身子冰冷,脸色发青,双目紧闭,口边是一大片凝固了的血渍。乔洛怯喊道:“徐大哥!”那徐烈全无反应,乔洛怯心里一凉,把手放上去探了探徐烈的鼻息,这才发觉徐烈已经死去。乔洛怯一呆,蓦地心头大痛,双眼登时溅出泪水!他紧搂着徐烈的尸身,一时之间哽咽难平,惟能断断续续地喊着:“徐大哥……徐大哥!” 寒夜黯淡,冷风吹着乔洛怯鬓边的碎发。他哭了一会儿,想要将徐烈下葬于此地。乔洛怯看着徐烈脸上的血渍,想要找水把血渍拭净,可这里除了地上的薄雪便再没有水了。乔洛怯不愿让地上的雪拭在徐烈脸上,他便抹了几把脸上的泪水,用泪水将徐烈脸上的血渍拭净。随即他长剑出鞘,用剑挖起坑来。 坑挖好后,乔洛怯将徐烈放了进去,又慢慢地将土覆上。他割了块硬树皮以作墓碑,一剑划破手指,拿着树皮便待要往上写字。他想写“反元义士义龙帮徐烈之墓”几字,这“反”字刚要写上去,猛地醒觉这墓碑要是让狼心狗肺的蒙古鞑子看去了那还得了!他手指便即停下,不由得大骂蒙古鞑子,几乎问候遍了蒙古人的祖宗!骂过片晌,心里解了气,又不禁为徐烈的死而难过。他垂下泪来,在那硬树皮上写了几字:义士徐烈之墓。 乔洛怯把写好的硬树皮插在土丘上,又是怔忡良久。突然,他想起了马上还有一人,连忙起身,去看马上那个伏着的姑娘。 他将那姑娘放正坐在马上,自己也上了马,向那姑娘看去。饶是夜色昏暗,他还是认出了这姑娘正是乔洛愚让他寻找的那个姑娘的使女。乔洛怯不由大奇,嘀咕着:“咦?她怎么在这儿!”他之前也看到了陆尹琮逃走之时马上还有一个姑娘,此时不由得纳罕道:“难道那和老弟一起走的是洛愚的心上人?” 此刻在马上的这个姑娘不是怜玉又有谁!她被张圭摔成重伤,昏晕在地,机缘巧合,乔洛怯临走时看到了她,将她也一道带走。乔洛怯见她虽然身受重伤,但是尚有呼吸,微微安下心来。他想着现在就是赶紧赶路,找到陆尹琮,然后到一个市镇去给这姑娘治伤。 乔洛怯跳下马来,又在徐烈坟前磕了三个头,颤声道:“徐大哥,小弟走了。”不觉又是一阵冷风,他翻身上马,在昏暗夜色里疾驰而去。 第十七章:娴姝英侠踏走杂味路 俏灵豪客罗织情义局 (2) 却说陆尹琮和阮惜芷这一骑跑得飞快。陆尹琮见这马跑得风驰电掣,逸兴遄飞,仿佛可踏飞燕,堪追疾风!他心里大感惊喜,暗道乔洛怯哪里来的这般宝马!可他高兴归高兴,于这路途却是全不知晓,在暗夜里还真就不知道走得对不对! 阮惜芷坐在马上,只觉得甚为困倦,加之这马跑得平稳,她竟轻然入梦。也不知睡了多久,只觉这一小憩颇为香甜,再醒来时,惜芷忽然觉得这马跑得又慢又稳。她轻然流转眸光,只见熹微的晨光初露,天边一抹淡红色的朝霞晕在闲散的流云之中,仿佛美人素淡的面庞上涂了一层浅浅的飞霞妆。而林子不见,这马跑在一片荒野上,山峰氤氲在远处。 她正了正身上的包裹,突然觉得自己好似身在陆尹琮的怀内,而只这一怔,后面的人已经轻然又退后了去。阮惜芷面上不由得飞来一阵桃红,她知道自己睡着后,陆尹琮怕自己掉下去才环住自己的,还把马放慢了些,以让她睡得安稳。阮惜芷心里好生感激,又有些发窘,不由得道:“像我这般在马上睡过去的,是天下头一个罢!”陆尹琮在她正包裹的时候已经知道她醒了,便立即稍稍退后,此刻他听惜芷说话,不由得微笑道:“姑娘困倦,在马上睡一觉也是对的。只是旁人要是在马上睡着的话,恐怕要一个跟头栽下来!哈哈!”惜芷听了这话,嫣然一笑。过了片晌,惜芷轻声问道:“我该当怎样称呼你?你愿意我叫你陆将军、陆公子,还是阁下,还是陆爷?”陆尹琮听了这话,心中颇觉这姑娘可爱,清朗一笑,道:“这‘爷’倒不必称呼了,我看起来还没有那么老罢!你最多叫我一声叔叔!”惜芷道:“没想到你还这般会说笑话!”陆尹琮笑道:“我看起来痴长姑娘几岁,姑娘如若不嫌,就叫我陆大哥好了。”阮惜芷心下甚喜,唤了一声:“陆大哥!”陆尹琮一笑应了。 乔洛怯和怜玉也出了林子,于清晨之时到达了一处小市镇。乔洛怯找了一家客栈,将怜玉抱下来,把马交给店堂伙计拴好,告诉他怎生喂马,便到里面向掌柜要了两间空房。 乔洛怯将怜玉抱到客房中的卧榻上,连忙遣伙计去找郎中。郎中请来后,给怜玉把了脉,说是内脏受损,开了些药方。乔洛怯再三感谢,便自行出去抓药,回来将药煎了热热的一碗。 乔洛怯轻轻喂怜玉吃药,半碗喂下后,怜玉蓦地醒了。她望着面前人,心中吃了一大惊,喊道:“先……先生!”乔洛怯一怔,随即明白,他道:“你们家小姐的先生啊,是我弟弟。我们是孪生兄弟。” 怜玉睁着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睛,好奇地望着他,道:“你可真是把我吓死了!那……那你怎么会在这儿?我这儿又是在哪儿?你怎么认识我和我家小姐?”乔洛怯道:“你先把药喝完好啦!”怜玉依言喝下了药。乔洛怯便道:“你若问我怎么认识你和你家小姐的,那可要追溯到前一段时候了。”他微微一笑,道:“我呢,曾经在新安江上救过你俩!”怜玉惊讶满面,刚要说话,乔洛怯抢着道:“哎!我可不是要你们俩报答我什么的!”怜玉笑道:“原来那救我们的人便是阁下啊!那可当真奇了!”乔洛怯又道:“能救得了你们,还多亏了我兄弟洛愚。是他要我来寻找你们的,他说你们家小姐是他的心上人!” 怜玉听了这话,当真是又惊又喜!不由得怔怔道:“先生喜欢小姐!那他之前怎么不说呢!” 乔洛怯又道:“他现在在治腿,多半是可以治好的,因为给他治腿的是我们的兄长,他可是个神医!唉!说到底,我们父母将他丢弃,实是亏欠他太多,哥哥为他治腿,这样也是一种补偿罢!” 怜玉听到乔洛愚腿能治好,更是大喜过望。突然,她“咦”了一声,四处张望,乔洛怯问道:“你在找什么?”怜玉道:“我家小姐呢?”乔洛怯道:“这个不用担心,她已经随着我厓海会二将军陆尹琮一起走了。”怜玉奇道:“你是厓海会的?”乔洛怯笑道:“正是。”便与怜玉说起了来四川的前因后果,两人交谈了一阵,都是清楚了对方为何在这里。乔洛怯从怜玉口中听到了“张圭”、“张天阡”这两个名字,终也知道了擒住陆尹琮的原来就是陆尹琮提过的张圭一行人,心下也隐隐猜到了他们擒陆尹琮的用意。 乔洛怯道:“这次能救得陆老弟出来,你和你家小姐都有莫大的功劳!乔洛怯在此先行谢过!”说罢抱了抱拳。怜玉笑道:“不必客气!”又道:“怎地你派出了人向贵会报信,可贵会始终不来人呢?”乔洛怯道:“我也甚感奇怪,始终琢磨不出个由头。” 两人互通了姓名,怜玉笑道:“我该怎生称呼阁下?”乔洛怯道:“姑娘不嫌,便叫我乔大哥罢!”怜玉笑道:“好,乔大哥!那你直接称我怜玉好了!”两人又是说了一会儿话。怜玉忽然一拱拳,学着江湖人的作派,朗声道:“多谢乔大哥给我治伤!怜玉在此谢过!”乔洛怯连忙道:“不必这般客气!你还是我厓海会的大恩人呢!”怜玉道:“那老贼摔我的时候,真是吓我个半死!那老贼当真是坏死了!”乔洛怯道:“你好好将养,吃几副药恐就能好了!”怜玉看着乔洛怯,轻声道:“我本来以为,天底下属我们小姐的先生生得最好看,偏生……哈哈!”她笑了起来,道:“偏生先生还有乔大哥这个孪生兄弟!这当真是天生尤物,尤物竟成双!”乔洛怯微微一笑,道:“怜玉这般夸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此时怜玉发髻松散,颇有浅淡慵慵之态,乔洛怯一见之下,不由得想起自己在新安江那夜将她的发带除下,实是大为失礼。他心头一惭,只希望怜玉不要提及那件事为好。 却说这陆尹琮和阮惜芷骑马在这片荒野上奔了多时,陆尹琮渐觉自己走的道路仿似不甚对。实则这林子有好几个出口,陆尹琮他俩确实是走了弯路,但好在方向并没有错。不多一会儿,两人见前面雾气缭绕,原来是一条大河拦住了去路。 也是两人运气,却见河边一株枯树下系着一条大舟,有一名船夫正懒懒地躺在船头。陆尹琮道:“阮姑娘,我们须得乘舟渡河。”阮惜芷道:“陆大哥,一切都听你的。”陆尹琮翻身下马,欲待把惜芷抱下马来的时候,突然面色一紧,按住了自己的腰,只见有点点血迹渗透出来。惜芷大惊,连忙翻身下马,道:“你的伤,还这般严重!”陆尹琮强笑道:“我堂堂八尺男儿,这点伤总还是受得起的。”便牵了马,走到那舟边,道:“顺风!船家大哥,这船走么?” 那船夫道:“走的!但我要五百文钱!”陆尹琮心中一怒,但也没有表露出来,又道:“五百文太也贵了!这样罢,一百五十文如何?”那船夫道:“你们两个人,还有一匹马嘞!”这人说话带有浓浓的四川口音。陆尹琮道:“我们只付一百五十文,这再多了便也没有了。那咱们就大眼瞪小眼地坐着。我看这周边也没什么人,一时半会啊,大哥你也揽不着生意!”说着真就盘腿一坐,手仍是捂着腰。 惜芷听他说话有趣,又在和人还价,心中很是喜欢。那船夫道:“你们到底有没有得钱咯,别到时候蒙我!” 这陆尹琮当然是分文没有的,可是阮惜芷身上有包裹,她和怜玉的衣服都在里头。但是两人一路奔波,这身上的银钞也所剩无几,惜芷打开包裹一瞧,不多不少,刚好一百五十文! 她对陆尹琮道:“我这里只剩下一百五十文了!嘿,陆大哥,你倒是会说!”陆尹琮只是一说,没想到阮惜芷还真只有一百五十文了。陆尹琮笑道:“阮姑娘,看来咱们俩还当真是颇有缘分!只是,这以后的路没了钱,哈哈,我却不知怎么走了!”那船夫见阮惜芷只有一百五十文了,当下不敢多说,生怕陆尹琮再和他还价,连忙道:“一百五十文,走得!走得!上来吧。”陆尹琮道:“你这人倒乖觉!不过攫尽了我们的钱财,当真让我们以后怎么走路呢!”说罢苦笑着摇了摇头,牵着马上了船,阮惜芷也一道上来了。 马站在船尾,陆尹琮和阮惜芷进了船舱。陆尹琮腰上还是大痛,勉力坐在舱中一盏几前,阮惜芷道:“陆大哥,你……你觉得怎么样?”陆尹琮道:“我且歇一歇便好了,到时候咱们过了河,请个郎中来给我看看。”陆尹琮又道:“我虽然服了那解药,可还是觉得周身颇为无力,不知是何缘故。”原来那软骨毒还有解药都在血液里扩散极慢,陆尹琮中毒数日,毒遍全身是不用说的了,可是那解药扩散太慢,加之药量很少,要全解了这毒确还需些时日。但这一节他二人怎生得知! 阮惜芷道:“这解药确是你中的那毒的解药!可能……可能原本该服三粒,你只服了一粒,毒解得慢罢!”陆尹琮一笑:“姑娘说得有道理。”他赶了一夜的路,也是颇为劳累,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却见阮惜芷眼望窗外,微有怅意,眉间绾着一朵不散的愁云。她歇坐片刻,便走出船舱,坐在船头上抱着膝,眼光呆呆地瞧着这翻起重重波涛的河面。原来这冬日大河,竟撩人怅思,她一时之间,竟是不由得思念起家乡父母,深觉自己不孝,惹二老忧心;父母思过,又想起了乔洛愚,心中想着也不知先生现在又教了什么书,自己不知还有没有机缘听他教书了。再一想起他,惜芷心中那份儿女情长倒没有先前那么深重了,她猜想着可能因为自己经历了这般多的江湖中事,于这儿女私情倒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了。她微微苦笑,想着就算自己仍有情,他也无这般心思,当真是“多情却被无情恼”呵! 她又想到怜玉,也不知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不由得鼻尖一酸,滚下泪来,她轻轻泣道:“怜玉,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心就要疼死了!” 那她自己呢?惜芷叹了口气,想着自己还是随着陆大哥一起去湖广罢,不然她茕茕孑立,孤身一人,倒也真是有些害怕。至于去了湖广以后怎么办,那便是以后要商量的事了。惜芷想着总要求厓海会的人把怜玉救出来为上。 她抹干泪水,看起这河上縠皱波纹来。不知不觉,黄昏已临,惟剩下斜阳余晖。惜芷望着长空里绯红色的暮霭,不觉吟道:“归途。纵凝望处,但斜阳暮霭满平芜。” 陆尹琮这一觉睡了好久,他再醒来时,只觉腰上疼痛缓了许多。抬眼望去,忽见天色已晚,船头上已挂上了两盏碧纱灯笼,而阮惜芷抱膝坐在船头,怅怅地望着河水。 陆尹琮从窗中向外望去,只见斜天里涌起一大片乌云,很快便将一弯眉月掩住,过不多时,便有几点冷雨飘洒下来。那船夫叫道:“这天气也真奇怪,前几天还下着雪,这又下起雨来了!” 陆尹琮看到阮惜芷还坐在船头,忙地走了出去。只见两盏碧纱灯笼映照河面,河水泛出光影来,倒也真个好看!而伊人坐在船头,船行雨中,宛如一幅秀丽画卷,陆尹琮一瞬宛如置身其中,不由得怔了一下。那船夫笑道:“这姑娘爱看风景,虽下着雨,倒也不妨,我这有把伞!”说着掷过来一把油纸伞,陆尹琮伸手接住,笑道:“我们不要伞,本可进舱躲雨的。”又对惜芷道:“阮姑娘,咱们进舱罢。”惜芷莞尔一笑,道:“我看得痴了,竟是连落雨也不省得。”说着进了船舱,陆尹琮自把那油纸伞还了船夫。 陆尹琮点亮了一支蜡烛,转身笑道:“这垂钓者有“斜风细雨不须归”,而今外头却不是斜风细雨,而是冷风冷雨,姑娘怎地也不归?”惜芷笑道:“原是舱外风景比舱内风景好。”陆尹琮听了,不禁冁然而笑,道:“舱内只一个病夫睡觉也!”两人都是笑起来。 阮惜芷衣裳都湿了,急需换衣,她脸上一红,不知怎么开口让陆尹琮回避。陆尹琮却看出了惜芷心思,他道:“听姑娘说外头风景好看,那我也到外面看看去。”说罢拿起舱中一件蓑衣,起身走了出去。 惜芷好生感激,连忙换衣,又将自己头发理了理,待得梳理完毕后,才柔声道:“外头有雨,请进来罢!” 陆尹琮进舱来,只见惜芷换了一身嫩绿色的裙袄,宛如清水芙蓉一般,更显秀姿淡雅。烛光映照下,仿似明珠生晕,美玉流光。惜芷对着他嫣然一笑,陆尹琮脸不禁一红,心中怔然而动。 青年男女同舟而行,本已是大为忌讳,可惜芷知道陆尹琮是个志诚男子,心中半点也不忧虑。这舟上只放着一张榻,惜芷见尹琮有伤,要让他睡,可是陆尹琮执意要她睡在榻上,惜芷见劝不动他,只得同意自己睡在榻上。夜深后,船慢慢地走着,好在这雨一直也没有下大,这船还是行得颇为平稳。惜芷合衣睡下,陆尹琮伏在几上,再也没有向阮惜芷瞧上半眼。 翌日清晨,尹琮醒来时,见惜芷还是沉沉睡着,身上盖着的衣服滑落。他轻轻走上前,给她盖好衣服,便走出舱外。这雨已不下了,雨过天晴,倒是一个大好天气。 过了片晌,惜芷也醒来,见陆尹琮驻足船头,朗风吹动他衣服下摆,后影甚是俊俏。她怔然看了片刻,陆尹琮突然回过身来,两人目光对上,惜芷眼光立马垂下,有几片桃花飞上了她的双颊。 那边船夫喊着:“船快靠岸了!”尹琮道:“多谢大哥了!”那船夫道:“这谢啥子哟,连夜划船是常有的事嘛!” 船靠了岸,惜芷付了一百五十文钱,两人又即上马奔行。这马跑起来风驰电掣,惜芷不禁赞道:“当真是好马!”突然间,两人都发现这马竟然流起血来。原来这马之前跑了一夜,身上便已然现出血来,只是二人都未曾注意,此时两人才看到这马流血。尹琮惊道:“难道这马之前跑了一整夜,跑脱了力?”翻身下马查看,只见马身上滴着鲜血,可是这马却仍然是精神抖擞,长嘶数声。 惜芷忽然想起一事,她高兴道:“我知道这怎么回事了!”尹琮相问,惜芷道:“《史记》中载:‘西域多善马,马汗血。’这恐怕就是那流汗便流血的宝马。”尹琮一听,顿时也大为高兴,又是暗自对惜芷的博学赞叹不已。他笑道:“得此好马,我们回到湖广指日可待!”又是前前后后地把马看了良久,赞叹之声不绝。惜芷笑道:“如此汗血宝马,当配像陆大哥一般的英雄好汉!”陆尹琮听了,不觉叹道:“阮姑娘请别讥笑我了,天下英雄好汉,哪个似我这般落魄惨淡?”阮惜芷忙道:“陆大哥休这样说,待回到贵会,你等皆是慷慨悲歌之士,讨伐元虏,光复汉室,哪得不成?更何况,在我心里,汉人只要有驱除元虏之心,肯不屈服于蒙古鞑子,那便是英雄好汉。等到陆大哥的毒祛尽后,武功还复,自是骁勇无敌。天下好汉,一定莫不仰敬。” 陆尹琮笑道:“姑娘的漂亮话倒是很会说,嘿嘿,只是陆尹琮啊,没那么大的名声。”两人又骑马向前奔去。 第十七章:娴姝英侠踏走杂味路 俏灵豪客罗织情义局 (3) 冷不防,大道旁的小径上奔出了一行人,这行人里有老有青年,那青年男子缺了右臂,像是刚被人砍落的,流血不止。这行人奔得惶急,冲出来险些撞上陆尹琮的马。 陆尹琮猛勒马缰,红马人立起来,扬起了大片灰尘。陆尹琮喊道:“怎么回事?”那些人不答,还是没命地向前跑,陆尹琮跳下马来,喝道:“这么跑,那人会流血而死的!”这话音未落,那青年男子果真支持不住,腿脚一软,便昏晕在地。 陆尹琮跑上前,只见一个青年女子正扶起那男子,而一个老妇跪翻在地,号哭道:“这位爷,后面有……有兵追我们!”说完便放声大哭,难以言语。陆尹琮道:“为什么?”那青年女子道:“那个县丞要……要捉我去给他当小妾,我不愿意!我们一家正要逃出来时,正好撞见他带着兵要来强抢我,他的兵……还把……把他的手臂给砍下来了。我们……我们要赶紧跑!”很显然,这被砍落手臂的当是她的情郎。那女子说完这话,一口气接不上来,便倒在那青年男子身上。 那老妇哭得更甚,旁边的一个老丈脸色铁青,喊道:“我们……我们都死了算了!教那蒙古鞑子全杀了,杀了干净!”陆尹琮听了这一家的遭遇,心头火起,咬牙道:“蒙古恶官还想怎样欺凌百姓!”他对那老丈道:“老伯,请扶他们到路边歇息,给这位仁兄好好包扎一下伤口,今日的事有我,你们且安心,那蒙古鞑子已经害不着你们了,放心罢!”那老妇见陆尹琮要帮他们,自是千恩万谢,可又担心陆尹琮打他们不过,到头来他们还是被抓。那老丈道:“小官人你可要小心些,你这样年轻!他们可是有不少人呢,那狗官还会武功!”陆尹琮淡然一笑道:“我知道啦,你们宽心。”那老妇和老丈看陆尹琮浑不在意,知道了陆尹琮武功高强,便微微放下心来,自去搀扶那青年男女。 惜芷奔马过来,陆尹琮道:“阮姑娘,你且先去,到前面等我。”阮惜芷问道:“陆大哥便要怎地?”陆尹琮道:“我要料理几个臭兵,想来不碍事。”惜芷急道:“你身有重伤,毒也未尽,怎能出手?”陆尹琮道:“伤痛此时没发作,毒虽未尽,可我施展招数时也可不用内力,出手毙几个小兵还是轻松的。”惜芷道:“如此说来,我便不离开陆大哥了,等你料理完后,我们一起走。”陆尹琮知道她不放心自己,心中好生怜她这份心意,当下也不再让她离去,便道:“那你远远地站着,别被刀风剑风撩着了。”惜芷听了他话,退马在边。 只听得阵阵的马蹄声传来,一个蒙古官骑着匹马从小径上冲出,身后跟着近百个士兵。陆尹琮心道:“这就是这帮恶人了。”当下左足一蹬,飞跃起来,右脚疾出,向那马上恶官踢去,那人没有防备,一下子教陆尹琮把帽盔踢了下来。 陆尹琮虽然武功未全恢复,可是对付这些小兵还是颇显游刃有余。他抢了条长棍,施展起少林棍法来,前挑后击,腾挪闪转,一时之间便打翻了几十余人。大道中央,只见他长身玉立,长棍持在身侧,现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众兵见此人如此神勇,哪个敢上前? 却见那蒙古官叫着生硬的汉话:“快上啊!”那些兵听了,强鼓勇气,又是飞身扑来,陆尹琮一个箭步,脚蹭地搭上一人肩膀,他叫道:“多谢!”登时借这个着力点飞跃老高,小梅花棍法里的“落雪纷纷”使出,在半空里长棍扫击,登时将冲上来的士兵都打翻在地。原来这陆尹琮棍上虽无内劲,但是余威尚在,棍风凛凛,没练过深厚功夫的还是抵他不得。蓦地里,只见一条如风影子闪将过来,却是那蒙古官看不下去自己的兵都被陆尹琮打倒,飞身赶来相斗。 这人使一口大刀,冲过来时威风凛凛,陆尹琮见了,忙地将身边一个兵打飞出去,立即用长棍架住了这一口刀。 那蒙古官大刀微翻,左脚向陆尹琮踢去,右手大刀开始进招,陆尹琮双足微点,避开这脚,长棍斜斜搭住这口刀,随即向里一别。陆尹琮虽已不能在这棍上施加连绵不绝的劲力,可让它沾连粘随住别的兵器还是尚为可以。只见长棍轻别,那蒙古官的大刀不由自主地跟将过来,他猛地抽出,又是数记进手招数,大刀连连前攻,陆尹琮长棍抵挡,两人一时拆了二三十招。 只见那蒙古官抽空高喊:“上去拿人!”还能走得动的士兵得令,上来要拿那一家人。陆尹琮轻转身姿,跳出圈子,又是打翻几个要上来拿人的士兵。那蒙古官气得哇啦哇啦乱叫,扑上来又和陆尹琮斗在一处。 陆尹琮打定主意,只要先打死了这小官,那一家人就可获救。立时便不犹豫,专心和那蒙古官拼杀。只见他长棍轻盈运转,棍影如山,出手宛如破空迅电,格挡亦是快捷严密。那人大刀招招落在陆尹琮长棍控制的圈子内,虽是出手犀利,可招数一进那圈子便宛如水落大江一般,消弭无踪。而陆尹琮渐而攻击多而防守少,棍势仿佛长虹饮涧,快速狠厉,那蒙古官愈发抵挡不住。 那蒙古官着急喊道:“快上去拿人啊!”话音未落,后腰已经中了一棍,那些士兵害怕那官落败,连忙一个个抢上要拿人。 陆尹琮双眉紧蹙,手上招数愈发快了,只听身后一声长嘶,随即马蹄声大作,跟着传来无数士兵的惨嚎声! 陆尹琮不待回头看,只见面前那蒙古官显是看到了什么,大叫一声,大刀使得凝滞,陆尹琮抓住机会,几个进手招数,连连攻其正面,那人大刀瞬间被打掉,陆尹琮一个“斩魔除妖”,棍梢斜偏,一左一右疾打那蒙古官上身,那人再也支持不住,踉跄倒地,猛吐了一大口鲜血。陆尹琮飞身上前,一下子便点中那人的“环跳穴”,让他起不得身。 他这才回头一看,只见阮惜芷为了保护那一家子,正骑着大马向那些士兵频频冲将过去,这马跑得奇快,冲向那士兵时,无人不吓得大叫躲避,不少人还被踏翻在地。却也正是因为这个,那蒙古官才心神大乱以致快速败下阵来。只见马跑风急,惜芷的衣裳随风款摆,她勒缰快速轻盈,眉头微蹙,眼光却是笃定如山,当真有股巾帼女子的风范,浑褪去了那纤弱气质。尹琮大喜,高叫:“好一个阮姑娘!” 惜芷道:“陆大哥快来相助!”尹琮道:“这是当然!”飞身冲进那士兵丛中,几棍便将他们打翻在地。 此时这大道上尽是倒在地上起不得身的士兵,陆尹琮拾起一口刀,和阮惜芷走到那一家人面前,对那老丈道:“老伯,你看哪个兵不顺眼,一刀上去给他了了账。”那老丈一下子跪翻在地,连连磕头,道:“多谢二位大侠救命之恩!”惜芷见他也称呼自己为大侠,虽然觉得好笑,可心中也前所未有地畅怀,想着自己跟随陆尹琮竟也能混得这个雅号,当真是高兴非常。陆尹琮道:“老伯不必客气,杀鞑子是义不容辞的事儿。”那老伯咬牙道:“我定要把这蒙古鞑子给砍个稀巴烂!”说罢接过刀,活生生地把那蒙古官给砍成了好几段。 剩下的士兵见了此景,纷纷大叫,可那老丈手下也没容情,一刀一刀地把他们全给杀死。 陆尹琮道:“你们快些走罢!”那老妇道:“大侠,我们将来定过上好日子了!我们一定不会忘记你们的恩情的!”尹琮道:“区区之劳,不足挂齿。”尹琮和惜芷上了马,尹琮喊一声“驾”,这马向前疾奔。那老妇和老丈看着这一骑两人的后影飞快隐去,一时觉得这一切如幻如梦。 这马向前一阵狂奔,阮惜芷道:“陆大哥,那老伯杀人太过野蛮了。”陆尹琮道:“本是有情可原。”惜芷问道:“怎么说?”那陆尹琮道:“若不是这鞑子害咱们汉人害得紧了,汉家百姓也不会如此痛恨他们,便也不会使出这种杀人的手段。”惜芷道:“便是仇恨深切,才让人如此暴戾?”尹琮道一声:“正是。所以把鞑子赶出去刻不容缓呵!”惜芷长叹数声,不再言语。 未到晌午,两人已来到了一座市镇上,这市镇却不是乔洛怯和怜玉所在市镇。惜芷和尹琮自逃出那峨眉山后就再没吃过东西了,此时腹中都是饥饿难忍。尹琮道:“阮姑娘,你饿不饿?”阮惜芷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难道你便不饿么?”陆尹琮笑道:“我正是要知道姑娘饿了,然后才有缘由带姑娘去吃饭,自己也就能蹭一口吃的了!”惜芷笑道:“那好罢!我不饿!”陆尹琮开怀一笑,道:“那我饿了,请姑娘带我去吃吧。”阮惜芷莞尔一笑,又不禁叹道:“我们哪有钱啦!怎么要到吃的?”陆尹琮道:“放心,在这汉家土地上还能没有我汉人一口吃的?”两人说着已来到了长街上。 这市镇也不算小,可是长街上市货的小贩却不是很多。惜芷看前面有个茶馆,里面好像是有说书的,惜芷道:“我们先到茶馆里坐坐,看看有没有白饶的茶水点心。”尹琮把马紧紧拴在门外,两人就坐在靠门的座位上,这样见人盗马也可及时出去阻拦。 却见茶博士给两人只上了两杯茶便走了,尹琮喊道:“老哥,能再来点儿点心什么的么?”那茶博士回头,只见陆尹琮正满脸堆笑地看着他,模样甚是讨喜。茶博士却无动于衷,只冷冷地道:“只有这个,我们茶馆不设点心。”说完便走了。陆尹琮悻悻地对惜芷道:“看我,臊眉耷眼地。”惜芷道:“哎呦!‘臊眉耷眼’这词儿可都是说官话的人才说的啊,陆大哥不是湖广的吗,怎也会说?”尹琮道:“敝会这么多人,里中肯定有说官话的啊!再说了,姑娘说官话,区区在下便也得和着姑娘说啊!”惜芷笑道:“陆大哥人真有趣得很。” 两人吃不着点心,只得暂且喝些茶水,听听这说书的说些什么故事。茶馆里没什么人,这说书人的意兴便也不是很高。只听他道:“不知何年何代,有这么一个人。却说这人姓宋,名狂饮。这狂饮二字不是别的,正是取‘狂歌痛饮’之意而来。”惜芷听了,哼了一声道:“当今没了科举,当真倒是培养出不少狂歌痛饮者来。”陆尹琮深知惜芷之意,当下沉然不语。却听那说书人又道:“有一个大热天,这人独自在外,身上没带钱,偏偏又口渴,他正好路过一个西瓜园。他就想着,自己先白吃了这西瓜,然后再问价钱,之后说价钱太贵,是坑他,这样就可以不付西瓜钱了。”陆尹琮高声道:“这倒是个妙招!”那说书人见听客捧场,兴致大开,急忙道:“可不是嘛!但您听我接着说啊!这宋狂饮吃完西瓜后问价钱,你猜这西瓜园主说要多少钱?”陆尹琮正是听得高兴,却听旁边的阮惜芷淡淡地道:“一文钱。”陆尹琮侧头看她,却道惜芷说话声音虽是淡然,可双颊红晕,眼中似有泪水。 那说书人大笑道:“正是一文钱!这下那宋狂饮没了法子,这天下哪有比这一文钱还要少的了!他还怎生说他自己被坑了!这正是一文钱啊,教英雄汉也惭然!” 陆尹琮叹道:“真个是一文钱也让英雄汉没法子。”侧头轻声问道:“姑娘,怎地了?”惜芷轻叹道:“我终于明白这‘宋狂饮’三字由来了,这‘宋’正是怀我大宋,这‘狂饮’正是太祖‘匡胤’二字呵!”尹琮道:“怎么说?”惜芷垂泪,道:“太祖的传闻逸事中,正是有这白吃一文钱西瓜的事儿!”原来在元朝,这说书人想说宋朝的故事,都得加一句“不知何年何代”,眼前这说书的想说宋太祖赵匡胤的传闻逸事,自然要变换了名字。 惜芷望着尹琮,轻声道:“这小小茶馆,谁人知道竟藏着个叱咤江湖的帮会头目……陆大哥,你已见了百姓的压抑与苦痛,可万不要忘了复汉大业。”陆尹琮道:“我祖父是大宋的臣子,他抗蒙至死,我辈怎能忘了这国仇家恨?阮姑娘,我陆尹琮自打生下来就注定了这最后一滴血也要为了杀鞑子而流尽,若违背此言,当真不用天诛地灭,我自己也要死不瞑目。”阮惜芷的眼光在尹琮的脸上滚了滚,微笑道:“陆大哥,我……我知道的,你看我,总是说错话,你怎么会忘了这复汉大业呢?”陆尹琮抬起手,想要拭干惜芷脸上的泪痕,可手抬到半空,终又放下了。惜芷脸一红,别转过头轻轻擦掉泪痕。 两人见这茶馆不设点心,便走了出来,牵着马在长街上转。前面走过来一个挑着担子的老伯,陆尹琮拦下他,问道:“老伯,这担子里卖的是什么?”那老伯卸下担子,笑道:“热乎的白馍,官人来几个?”说着打了开担子。尹琮道:“老伯,我两个身上没有钱,你看看能不能……”那老伯登时面有难色,他慢慢地合上了担子,叹了口气,道:“官人,咱们这都是浑家天不亮就起来给做出来的,生意也不太景气,待会儿还要……还要……唉!”尹琮道:“待会儿还要怎地?”那老伯道:“听口音就知道小官人不是本地人,唉,那也不必说了。”说罢又挑起了担子,一颠一颠地向前走去。 陆尹琮道:“却不知待会儿还要怎地,这老伯也不肯说。”惜芷道:“现下怎么办?”尹琮微微一笑,道:“找一家饭馆,我要学一个人的法子了。”惜芷问道:“学谁?”尹琮道:“宋狂饮。”惜芷一听,便即明白,她不禁忧道:“这骗人的把戏,我们总不能一直使下去啊。”陆尹琮听了,微笑道:“等到了前面,看看有没有什么飞禽走兽,我打来给你吃。”两人说着,正巧看到眼前就有一家饭馆,尹琮便拴好了马,同惜芷一块进去。 两人坐下来,尹琮道:“既然来了,咱们就吃点好的,不知姑娘喜欢吃甜口的,还是辣口的?”惜芷听了,便即一怔,她在吃完那些辣子之后就再也尝不到任何酸甜苦辣之味了,便连冷热也已全然不知,此时她听尹琮相问,不由得惨然苦笑,轻道:“一切听陆大哥的。”尹琮笑道:“姑娘大抵喜欢吃咸的和辣的。”说罢点了葱辣鱼、椒盐牛***酥鸡糕、樟茶鸭子外加一大盘的银桂蒸饼。尹琮道:“今日要大快朵颐!”惜芷问道:“你怎么不点酒呢?”尹琮问道:“我能喝吗?”惜芷笑道:“当然!”尹琮哈哈一笑,喊道:“好啊!小二,烫好的酒拿上来!” 此时刚到晌午,两人正有说有笑地吃饭,忽然听到门外长街上一阵吆喝声,惜芷和尹琮在门边一看,原来是一队蒙古兵前来。他们中有两人抬着一个大篮子,一人抱着个盒子,那为首的蒙古兵一吆喝,小商小贩们都纷纷拿出几件自己所贩的货物,投到那篮子中去,又拿出一些钱来投到盒子里。尹琮看到,那卖白馍的老伯也将自己的半担子白馍都放在了篮子里,还向盒子里投了钱。 尹琮奇道:“这是干什么?”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怪叫,两人回头一看,却是这饭馆老板喊的。只见这饭馆老板仿佛眼底充血,不停地喘着粗气,他怒道:“今日我要是再给鞑子交什么地头税,老子就是鞑子养的!”尹琮问旁边的人道:“什么是地头税?”那人道:“唉,元兵害人啊!这地头税就是收在这片地方做生意的商贩的钱货,说这土地是他们蒙古人的,汉人做生意就要交税!可是朝廷也不见得有这条命令啊,还不是这些蒙古地头蛇自己巧立的名目。”尹琮脸一沉,问道:“他们多久来一次?”那人哼了一声道:“天天来!幸好我家不是做生意的!”陆尹琮气得脸色发青,再一看去,只见这长街上的商贩差不多都交完这地头税了,那为首的蒙古兵一声咳嗽,早有一个小商贩在他身后跪了下去,那蒙古人便坐在他身上,开始神气活现地说话,看样子是在给这些商贩们训话。 吃饭的人纷纷问那饭馆老板要做什么,那饭馆老板道:“老子要杀了这帮鞑子。”那些人听了,脸都吓青了,一个老者道:“你要是杀了他们,会被灭族的。”又一个青年道:“何止他一家被灭族,我们全镇的人都完了,他们一定会把我们全镇的人都杀了的!”这话一出,这吃饭的人十个有八个吓得腿软,连忙站起,都要上前去拉住这饭馆老板。 陆尹琮见状,心痛难以自持,他高声道:“各位且听我一言!你们就宁可是被蒙古鞑子欺压一辈子,也不愿意反了他们,过个安生日子?”有一个中年听了这话,见陆尹琮在火上浇油,怒道:“竖子你知道什么!杀了鞑子,我们到哪里去过活?安生日子?说得好听,你看看这普天之下哪还有我们汉人能过安生日子的地方!”一个老者起身附和:“到哪儿都是教蒙古人欺压啊!” 陆尹琮怒不可遏,直欲出手将这些鞑子一一毙于掌底。殊不知他这一生气,周身血液流动加快,反倒让软骨毒的解药快速在血里扩散,一时之间,他的内力又恢复了几分。他双手扶住桌角,心中气急,突然一股力量直贯至手,“咔嚓”一声,这桌子角被他掰断。 众人一见这架势,知道眼前这个青年身负武功,都是默不作声了。那些蒙古兵又开始挨家挨户地到门面店铺里去收地头税,待来到这家饭馆前,看到门口拴着一匹威风凛凛的红马,那为首的蒙古兵问道:“这马是谁的?”陆尹琮出来,黑云满面,阴森森地道:“是我的。你便要怎地?”那蒙古官道:“这马我们缴了。”陆尹琮一把握住那蒙古兵的手,手上微微加劲,沉声道:“我不是这市镇里的人,你要是敢把这马收了,我教你们这些元兵一个个脑袋找不着身子。”那蒙古兵手骨几乎要被捏得断了,知道眼前人不是吃素的,连忙道:“好说好说!”便又携人进到这饭馆里,要向那老板收税。 却道那老板一声大叫,扑上来死死咬住那为首蒙古兵的耳朵,陆尹琮刚要上来把这蒙古兵毙于掌底,蓦地里却传来两声凄厉的女子叫喊,众人一看之下,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那些蒙古兵抓住了一妇人和一小姑娘,正拿刀抵着她们的咽喉,那小姑娘还对那饭馆老板叫着:“爹……爹!”显然是这饭馆老板的妻女。陆尹琮见了此景,心中一惊,伸出去的手竟自软了。 那饭馆老板似着了疯魔一般,仿佛没有看到这场面,还是死死咬着那蒙古兵的耳朵,只见那人痛得哇哇直叫,两条鲜血顺着耳朵流了下来。抓着那老板妻女的蒙古兵见他还不放人,突然手一动,将那一对母女抹了脖子。众人一声惊呼,想要逃,可竟是没人迈得动脚! 那老板突然两眼发直,随即慢慢松开了口,只见半只血淋淋的耳朵掉了下来,那蒙古兵跌倒在地,痛得晕了过去。众人一看,原来不知何时有一个兵跑到了那老板背后去,一刀捅在了那老板后背上。 陆尹琮见了此景,当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见那些蒙古人去搀扶在地上的那为首的蒙古兵,心中方寸大乱,阮惜芷哭喊道:“快去看看老板。”陆尹琮上前,蹲下扶起那老板,只见他还剩下半口气,颤声道:“我本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后……最后一个尚有志气的汉人老百姓了,没想到,今日看到了小兄弟。”他咳了一口血,道:“别人也许会笑我傻,说你不愁吃……穿,怎么还要与鞑子作对……”陆尹琮一滴泪掉下来,道:“我知道,你不愿苟且偷生。”那人笑道:“而今,我终于遂了心,我很……很高兴!”陆尹琮落泪道:“我……我点了那般多的好吃的,可是我……我却没有钱。我不管你要怎生处置我,我现下定要先杀了这帮蒙古鞑子!报了你这仇!”说罢刚要起身,却不料那饭馆老板紧紧抱住了他双脚,陆尹琮回身连忙又扶起他,只听那老板道:“别……别去啦!你……你总要……为这镇上……这么多人……着想……”一口气接不上来,又是喘息了一会儿,他望着陆尹琮,道:“你和……那位姑娘……没钱了是么?我……我那边的柜子里……倒有些珠宝。银钞……银钞都交税交没了,今日我那浑家……要把珠宝卖了……换成银钞……交这地头税的,所幸还没换,现在,小兄弟你拿去吧……”他说完这话,便双目闭合,溘然长逝了。 陆尹琮潸然泪下,哽咽难平;阮惜芷见老板死了,也是清泪滑落。却道这些蒙古人见己方杀了三个汉人,虽说是这老板先咬他们头儿的耳朵在先,可究竟他们收地头税也是理亏的,所以各个都不言语,想扶起他们头儿走人。陆尹琮心中悲怒交加,多么想上去将这些蒙古人都打死了,可他看到饭馆里的汉人无一不是吓得面无人色,心中一疼,耳畔回响起老板那句“你总要为这镇上这么多人着想”,不由得面如死灰,再无心力上前拼杀。 蒙古兵离去,饭馆里的人也都纷纷散了,几个小二都是泣不成声,哀悼着这逝去的一家人。事情冷下来,陆尹琮耳畔不禁回响着那卖白馍老伯的“待会儿还要……”,一时心痛如针锥。 尹琮到那柜子里取了珠宝,分了大半给那些小二,道:“这是你们老板的财物,现在他走了,你们便分了罢!”又对惜芷道:“我们给老板一家人办个后事。”一个小二道:“少侠,我们和老板关系很好,这后事便由我们来办罢。我们定会让老板一家人风风光光地下葬!”尹琮道:“这样也好。” 两人出来,尹琮把那一小半珠宝交给了惜芷,言及这珠宝是老板临终前赐予他的,惜芷听了,不禁黯然道:“这餐饭没用到钱,倒还得了钱,可是却发生这样一幕惨剧。”尹琮解下红马,道:“不把鞑子赶出汉土之前,这镇上的人我们……我们救不得。”两人骑上马,都不禁回头再看一眼这长街。只见长街萧条,人影稀疏,冷风扫过,愈显得寡淡可怜。惜芷不禁心道:我们走了,这市镇上的人还要继续过着这暗无天日的日子。 第十七章:娴姝英侠踏走杂味路 俏灵豪客罗织情义局 (4) 却说乔洛怯为了让怜玉养伤,两人便在那客栈中落脚休息了一日。正月二十七早上,乔洛怯又给怜玉煎了碗药,送到她房里。怜玉喝下后,问乔洛怯道:“乔大哥,你吃过早饭了吗?”乔洛怯道:“还没有,待会我先给你送来。”怜玉笑道:“我在这卧榻上已经躺了这么久了,难受得很,我随着乔大哥一块儿去吃早饭吧。”乔洛怯问道:“你能走动么?”怜玉慢慢起身下榻,把鞋子提上,站起来笑道:“我好得很啦,哪有那么娇贵!”乔洛怯看怜玉的气色,果然是好了不少,心中不禁赞叹那药当真好使! 两人坐在客栈前堂吃早饭。蓦地里,只听到门外一阵鸾铃声响,过了片刻,只见四个人走了进来。这些人中三人斜挎腰刀,身着黑色粗布衫,另外一人约莫五十多岁,浑不似其余三人那么有杀气,眉头微皱,看起来颇为古板,像是另三人的头儿。他拿着一柄剑,在乔洛怯和怜玉旁边的桌子坐下,另三人也都落了座。 乔洛怯和怜玉浑不在意,乔洛怯对怜玉道:“怜玉,我可还不知你姓什么呢!”怜玉放下筷子,轻轻道:“我没有姓,你若要问,那我便从小姐一家的姓,姓阮罢。”乔洛怯问道:“你的身世是怎样的?可有什么亲人?”怜玉娓娓道:“乔大哥想听也不妨。怜玉三岁来到阮家,我家小姐的母亲说我是被一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男人送到阮家门口的,那人把三岁的我交给了夫人,然后就气绝而死了。听夫人说,那人看起来像是跑了很远的路。”乔洛怯道:“没想到你还有这样一段经历。”怜玉道:“后来我就服侍小姐了。老爷给我起名为怜玉,这‘怜’字从的是小姐的‘惜’字,这‘玉’嘛,就是因为我来的时候颈上拴着这个!”她将脖子上挂着的一个物事从里怀摸出,乔洛怯一看,却是一块用棕色丝线拴着的不完整的琥珀色玉石。 乔洛怯道:“你这名字取得倒巧。”话音未落,只听一个声音恨恨道:“打了我们的人,就想缩回湖广躲着,哼,没那么便宜!”原来是那四人中的一名黑衣男子说话。 乔洛怯一听“湖广”两字,只道与厓海会有关,心头一紧,连忙倾耳细听。只听另一名黑衣男子道:“就是!我们玄门帮的人怎是好欺侮的!”说到“玄门帮”三字时,声音已放得极低。 乔洛怯心想,这玄门帮倒是曾有耳闻,也是反元的帮会。却听那为首的中年道:“你们要是到那了还是这般沉不住气,我看你们就别去了!当日之事,无非是口角之争,还是咱们先动的手,虽说齐兄弟给他们打成了残废,但那梨远镖局的镖师也伤了好几个!我们此番前去,是和人家说说情况,听听他们表个态。帮主之所以让咱们打头阵,而他自己领兄弟在后头,意思就在于此。若说得崩了,那咱们的兄弟就要和他们拼一拼;若他们赔个礼,道个歉,我等也就走了。” 乔洛怯一听,这才知道他们原来是要到湖广省去找梨远镖局,而非厓海会。蓦地,乔洛怯眼光转了转,眉头深蹙。 怜玉轻道:“乔大哥,你有什么烦心事儿?我当与你分担。”乔洛怯看着怜玉,心中惊讶,问道:“你怎知我有烦心事?”怜玉挑挑眉,瞥了一眼乔洛怯,道:“这‘烦心’二字啊,都写在了乔大哥的脸上啦。” 乔洛怯苦笑,坐得与怜玉近了些,问道:“可否与姑娘轻声说?”怜玉附耳过来,乔洛怯在怜玉耳边轻声道:“我之前抢了梨远镖局的两匹好马,心中有点儿过意不去,刚刚你也听到了,这玄门帮要去湖广找梨远镖局的麻烦,我……我想要为梨远镖局阻了这场纷争,你看……”怜玉听完,道了一声:“我且为乔大哥拿个主意。” 只见怜玉低头想了会儿,忽地眼光放亮,抬手掩口轻声道:“乔大哥,我有了主意。”那乔洛怯大喜,连忙凑耳过来,怜玉轻声道:“乔大哥,你对他们说你是梨远镖局的,让他们与你比试比试,若是你打输了,便让他们自去找梨远镖局,你不加干涉;若是你打赢了,你替梨远镖局给他们赔礼道歉,他们必会领了你这份情,被你的江湖道义所打动,同时也自知技不如人,便不会去找梨远镖局的麻烦了。”这话还未掷地,只见乔洛怯已经站起身来,对着那四人一抱拳,朗声道:“小弟姓乔,梨远镖局里一个走镖的小镖师。” 那四人中的黑衣男子,三个人中倒有两个拍案而起,欲要大声喝骂,剩下的那个看着那为首的中年。乔洛怯淡淡一笑,道:“小弟确是那梨远镖局的小镖师,你们若不信,且去看看我的马。”说着招呼店堂伙计把他的红马牵出来。 那四个人走到门口一看,只见这红马神采飞扬,膘肥身高,仰头长嘶,浑有三国时期赤兔马之遗风。那中年看了乔洛怯一眼,道:“不错,这正是梨远镖局的走镖良驹。”几人回到客栈重新坐下,那中年道:“你便要怎地?”乔洛怯拱手道:“适才不敬,听了几位大爷的话,说贵帮要到湖广去找我们。区区不才,想要阻一阻几位大爷,看能不能化解了这场争斗。”那中年冷笑道:“不知你要怎生阻止我们?” 乔洛怯笑道:“几位大爷同区区在下比试比试武功,若赢得了在下,请大爷们自去湖广找我们钟总镖头;若在下侥幸,在武功上略偷得了几招,在下便替我们兄弟给各位赔礼道歉了。”说罢,团团一揖,随即双目炯炯地看着四人。 那中年见他确是梨远镖局的无疑,话又说得如此客气,心头倒是对他十分喜欢;那三个男子见乔洛怯如此谦卑恭敬,心中的火气也熄灭了不老少。只见那中年微微沉吟了半晌,随即对乔洛怯道:“阁下也知敝帮是做什么的,我们当真也不愿为此等小事与贵镖局结下什么大的梁子。罢了,便按阁下说的来,将来,你走你们的镖,我们打那丧尽天良的臭鞑子。” 乔洛怯拱手笑道:“贵帮恩情,在下感激不尽。”随即问道:“我们选个什么地方来切磋?”那中年道:“便在这客栈外头罢。” 五人来到这客栈外头,怜玉担心乔洛怯吃亏,连忙跟将出来,站在一旁。乔洛怯道:“诸位一齐上罢!”那中年一听,眉头一皱,道:“你让我们四个打你一个?这也未免忒瞧不起人了!”乔洛怯道:“江湖中人,何必婆婆妈妈!若我打不过诸位,你们便去湖广,我也说不出什么来;若你们一个一个来打,皆都输下阵来,那这便要你们不去湖广找我们总镖头,恐怕你们心里还有点不甘心。”那中年一听,暗道:这青年好大的口气!难道他身负绝顶武功?不过他说得倒也在理,如果他武功高强,我们一个一个输了,这便不去湖广了,倒真是有点不太甘心! 这中年打量了一下乔洛怯,点了点头,道:“那好,既然阁下自己要这么打,我们恭敬不如从命!”说罢抽剑出鞘,左足侧踏,右手持剑扬起,摆了个起式。那三人也都手握腰刀,虎视乔洛怯。 客栈里外的人看到这边要打仗,连忙都来观看。那中年旁边的一名黑衣男子喝道:“我们不是打仗,只是点到为止玩玩,都给我散开!若不散开,小心待会儿老子的腰刀不长眼。”众人一听,都吓得走了。 乔洛怯长剑“嗖”地一声出鞘,仿若一泓秋水流漾波光,那中年喝彩道:“宝剑配俊人!”剑尖一颤,刚要出手与这眼前青年斗个酣畅淋漓,却见乔洛怯未出剑招,而是转头与那个和他一路的姑娘说话。 乔洛怯对怜玉道:“姑娘,这里危险,一个不慎,恐让剑风撩了你,快些回去罢!”那中年眉头一皱,怪这姑娘还不离去,冷冷道:“是啊,姑娘,我们几个人在这里比武,你凑个什么热闹!快快回去!”怜玉听了乔洛怯的话,本要回去,可是又听这中年说话不敬,心中动火,冲那中年做了个鬼脸,又道了一句:“乔大哥,你小心些!”才悻悻回到客栈中去,但仍是在门边观看。 乔洛怯道:“小弟乔洛怯,不知阁下怎生称呼?”那中年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务起。”怜玉在旁讥道:“是错误的误,误会的误罢!待会你打的时候可别犯了错误,教我乔大哥把你两条胳膊削下来!” 乔洛怯听了,忙道:“怜玉,休得无礼!我们只是点到为止,怎么能把务大哥的胳膊削下来!”那务起听了,冷冷道:“本人的务是务必的务,不是什么误会的误,天下也没有那个‘误’姓罢!再者说,要把我胳膊削下来,恐怕也不太容易!”乔洛怯笑道:“是,本是她的玩笑话。”那务起道:“请进招吧!” 乔洛怯当即右肩沉下,右臂微曲,长剑平着送出,直直刺向务起。此招虽然看似平常,实不足以使将出来,其实这是乔洛怯自创一十五招“藏勇”剑法中的第一招“虚实莫见”。务起见这招式来得平常,便长剑横胸,意欲一抵,没想到这招乃是虚招!乔洛怯这一剑仿佛刺得很实,可实则暗蕴巧劲,只见他手腕一翻,长剑于半路轻灵翻开,横劈务起腰身。务起眼中,只见这长剑刚刚还是直着刺来,他刚要一抵,却见这剑好似一道洪流在他眼前激荡开来,剑光闪过,长剑已然快横劈到自己的腰身,手法之快,当真前所未见! 务起身边的一个黑衣男子还算眼疾手快,连忙伸刀格挡,“铛”地一声,刀剑相交,务起几乎可以感到腰侧自己那兄弟腰刀的寒意!他心头一惊,连忙跳跃向侧,长剑随即向乔洛怯前身疾点。 乔洛怯抵了几招,待腾得空来,手上暗使力气,长剑圈转住务起的长剑,务起以为他要圈夺自己长剑,当下耐心与他周旋。可未等他料到变数,乔洛怯猛地黏住他的长剑,务起连忙手上运力往回拉,乔洛怯的剑上力道却忽然一松,那务起便陡地拿不住长剑,却见乔洛怯双足一蹬,已是从上空扑击!这却是一招“藏勇”剑法里的第四招“初现端倪”。 那务起手上长剑滑落,他忙地用足一踢,将长剑踢到一边去,自己也顺势翻向一边,避了这招。乔洛怯连连上前,与那三名黑衣男子打在一处,“藏勇”剑法里的“欲进还退”、“侠客亮剑”、“是勇是怯”使过后,那三名黑衣男子都或前或后地被乔洛怯点中了要害之处,只得认输不战。 只见那务起拿了长剑,又飞身直刺过来,乔洛怯使出“藏勇”剑法里的后五招。这后五招是一气呵成的五分剑法,讲究手法轻快,点向人要害部位,招招皆虚,半点实招也没了,也正是因为招招皆虚,使剑者才有时间快速虚点向敌人的要害部位。此五分剑法有个厉害之处,就是看这使剑的人能否观察出敌人的招式变化。一旦敌人看破自己的剑法全是虚招之后,必会对某几招不予抵抗,而是转向进攻,那这时候使剑之人就把敌人不予抵抗的那几招虚招转化成实招,便可赶在敌人进攻之前先刺中敌人。这“藏勇”的最后五招正是表达“剑中不藏勇,而勇者正是使剑之人”的意思。 却道务起见这长剑招招点向自己要害部位,早已心烦,他已经看出了乔洛怯的剑招是虚招,可这剑招全是攻向自己周身要害,一旦不予抵御,他万一将虚招变作了实招,那自己立马输了。是以务起不敢不抵御,只得招招防备乔洛怯的虚招,他见乔洛怯能将这剑法使得如此之快,心中不禁暗叹道:这出剑速度能出于他之上的,恐怕世上也没有几人! 过得片刻,乔洛怯剑招愈来愈虚,出招速度便也愈来愈快,务起见他使虚招使成惯性,趁他不防,长剑不再紧守门户,而是斜刺向乔洛怯里怀! 却道乔洛怯这剑招是自创的,他本人使起来自然得心应手,眼见务起进攻,他立即将虚招变作实招,剑尖竟于毫末之间“呛啷啷”一响,一剑实实地点到了务起的心脏处。而务起长剑却还未触到乔洛怯里怀,见自己心脏处被点到,伸出去的长剑便立即停了。 务起哈哈一笑,拱手道:“小兄弟,我们输了。”乔洛怯将剑收回进鞘,躬身一拜,朗声道:“兄弟替我们梨远镖局上下给诸位赔不是!”务起笑道:“没想到梨远镖局还有兄弟这样一位青年英豪!好,敝帮和贵镖局的怨仇便一笔勾销了!敝帮也不会去湖广找贵镖局了!”乔洛怯喜道:“多谢!” 乔洛怯和务起见对方都信守承诺,一个赢了,立即赔罪;一个输了,便将怨仇一笔勾销,心中都是十分欣赏对方的英雄义气。只听务起对那三名黑衣男子道:“你们且回去罢,一定要在路上碰到帮主,然后和他说明情况,不用去湖广了。咱们和梨远镖局的怨仇已消,把这个事和齐兄弟说说,他也定能理解。我去湖广还有些事,已经和帮主说过了。”那三人听了,齐声答应,转身骑马奔驰而去。 怜玉跑到乔洛怯面前,笑着道:“乔大哥,你真厉害!”乔洛怯问务起道:“不知务大哥去湖广所为何事?我们倒是可以同路。”那务起道:“说来惭愧。愚兄在湖广省还有个老妻,我与她在十多年前因为误会起了争执,我一怒之下便离开了湖广。后来我入了这玄门帮,做些反元的事情。如今想来,什么误会不能解开呢,愚兄这便要去湖广给她赔个罪,然后带她一齐回帮中。” 乔洛怯道:“这倒是个好事。我们可以一齐同路!”那务起看了看乔洛怯身旁的怜玉,只道两人是一双恋人,那与他们同路便多有不便,当即推辞:“不了,我自己走便可,一人行走也好享受享受一人的自在。” 乔洛怯笑道:“那好,务大哥,我们后会有期!”务起一拱手:“后会有期。”便即上马飞身而去。务起那马也跑得极快,瞬间便没了踪影。 乔洛怯和怜玉自回到客栈中吃饭。乔洛怯笑道:“怜玉,你这个法子当真好极啦!”怜玉道:“乔大哥高兴就是。”乔洛怯问道:“怎么,你不高兴?” 怜玉叹道:“那务起瞧不起我们姑娘家,我能说得什么!殊不知,他被骗的这场局,还是姑娘我设的呢!”乔洛怯道:“江湖中的汉子,粗犷惯了,哪在意这许多!你也太过多心!”怜玉怔怔地望着乔洛怯,半晌才轻声道:“原来乔大哥嫌我多心了。” 乔洛怯看着怜玉一副恍惚怅然的样子,心中顿起怜心,道:“我怎么嫌你多心了呢?你出的这个好主意,我谢你都谢不过来!来,再吃点菜!”说着给怜玉夹了些菜。怜玉双颊泛红,眼波柔和,调皮地对乔洛怯一笑,面上宛如玉兰盛开:“多谢乔大哥!”乔洛怯笑道:“你这个小怜玉啊!” 怜玉望着乔洛怯,道:“乔大哥,你这般笑可真好看!”乔洛怯笑道:“那我以后总对你笑,好不好?”怜玉拍手道:“当然好!这可比……哈哈,这可比除掉别人发带的样子好看多了!”乔洛怯听了,脸不禁一红,讪讪道:“你还记着!”怜玉一笑颔首:“终生不忘!” 乔洛怯看怜玉伤势已然大好,问道:“今日能出发么?”怜玉道:“今日定要出发!我的伤已经不碍事了。”乔洛怯答应,便付了房钱,两人骑上了马继续赶路。 乔洛怯在马上道:“这马跑得还行罢!这便是我抢来的那梨远镖局的马,还有一匹,却在救尹琮老弟的时候让他和你家小姐骑了。” 怜玉道:“这马跑得快极了!”乔洛怯道:“你有所不知,这马在流汗的时候,流出来的是血!可这浑不碍了它跑得快。还有啊,你可知道,这马竟然可以在水面上跑!” 怜玉听了,大惊道:“这世上还有如此奇事!你说它流汗时流出来的是血已教我吃惊万分,竟还说这马可以在水面上跑,乔大哥,你别是骗我的吧!”乔洛怯笑道:“等什么时候到了大江大河处,你便知道我不是在骗你了。我之前便遇到一条大江,也没想到这马能跑过去,可这马偏偏就跑过去了,我当时也是吃惊不小啊!”怜玉笑道:“到时候这马要是跑不过去,看乔大哥哪里找台阶下!”乔洛怯道:“你别不信,到时候要是这马跑了过去,看你还有什么话说!”怜玉道:“唉,我能有什么话说,顶多就是把乔大哥的发带除了!”乔洛怯笑道:“好呀你,这马跑过去了你还要除我的发带!”怜玉哈哈笑着,身子一歪,险些掉下马来,乔洛怯赶紧扶住她,道:“你可小心些!” 怜玉回过头来,盈盈一笑,道:“有乔大哥在,我才不会掉下来呢!” 怜玉那一双大眼含情地望着乔洛怯,目光一转不转。乔洛怯见她善睐明眸,柔情脉脉,蓦地里,心中不由得泛起重重波澜。乔洛怯轻道:“怜玉,和你在一块,我欢喜得紧。”快马奔驰,风有些大,怜玉没听清他说什么,问道:“乔大哥,你说了些什么?” 只见大风吹动乔洛怯的发带,他俊雅轻笑,大声道:“我说,和小怜玉在一块,我欢喜得紧!”说罢连喊了几声“驾”,这马跑得越发畅快,仿佛要奔腾到云朵上去! 怜玉双颊罩上一层红云,她慢慢回过身去,低头遐思。这怜玉自打有记忆起便跟着阮惜芷,从来都是兢兢业业,乖巧懂事。她知道小姐爱护她,怜惜她,和她以姐妹相待,可她从来也没真正有被人保护、被人怜爱的感觉。而眼下遇到了乔洛怯,只觉他对自己好,他照顾自己,保护自己,她终于体会到被人守护是何样滋味!怜玉不管乔洛怯有多少武功,不管他是不是厓海会的,她只是觉得她想永远和他在一块,不别离,策马共进,说说笑笑,这便是她此刻最大、最急切的心愿! 现下怜玉听了乔洛怯的话,心中的欢喜怎能用言语来表达!片晌,她眼眶一红,竟是有两行清泪顺着面庞滑下。她轻轻呢喃:“乔大哥,我要永远随着你了,你这辈子逃我不开了。” 只见流云闲散,日光柔和,红马宛似一团赤火。马上两人说笑自如,端的是好一对潇洒伴侣! 第十七章:娴姝英侠踏走杂味路 俏灵豪客罗织情义局 (5) 却道陆尹琮和阮惜芷这日自打离了那市镇后就一直策马疾驰,临至傍夜,两人竟又来到了一条大河前。这大河岸上生长着密密麻麻的苇草,苇草快半人高,这苇草荡倒是个天然的屏障。 尹琮和惜芷下了马,向河边走去。拨开重重的苇草,只见那河畔处竟有一条小舟。尹琮大喜过望,道:“这下我们可以划舟走了。” 两人近前一看,却不由得大感失望,原来那小舟上没有船桨。惜芷回身,向远一眺,却望见了一座废旧房子。她对陆尹琮道:“那边有座废旧房子,我们且过去歇一宿罢。”尹琮同意,二人便拉了马到那房子里去。 这房子里还有打渔的渔具,一看就是个渔人的住房,只不过废弃了。两人将马拴在房中,陆尹琮生了火,两人便坐着烤火。 屋中昏暗,但火光明明灭灭,映在两人的脸上,一瞬间,陆尹琮只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那夜,便是眼前人拿着火折子,到那石室中去找自己。那时他怎料,自己和这阮姑娘还会有日后这样的经历! 陆尹琮望着惜芷,光火的映照下她面若海棠,清秀的面孔隐隐现着书卷气。他仿佛都能想象得到这个姑娘捧着一卷书,在楼阁拐角,或是凉亭石阶小驻的样子。 “我……我是你的未婚妻阮惜芷!”这话音尚在耳畔。陆尹琮一想到这阮惜芷还有未婚夫,心中蓦地一阵失落。陆尹琮握了握下巴,笑道:“这里要是有酒就好了!”惜芷笑道:“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陆大哥今晚要豪饮千殇却不行啦!” 陆尹琮凝视惜芷片晌,蓦地轻声道:“恕我无礼,却不知阮姑娘的未婚夫,那位陆公子,到底是何等样人?” 阮惜芷听陆尹琮相问,心中陡然一阵寥落,兴致索然。她问道:“陆大哥真要听?”陆尹琮点点头。惜芷见陆尹琮双目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看似极为关切,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刚要说时,陆尹琮脸色突然一变,轻声道:“不要说话!”好像在听什么。 过了片晌,他眉头紧皱,道:“怪了,有很多匹马过来了!不知是什么人!”惜芷道:“我们跑得这样快,总不会是张天阡罢!”陆尹琮摇摇头,道:“我们大抵走了很多弯路,说不准真的是他!”说话间,这群马已奔到了江边,惜芷也听到了门外的马蹄声。突然间,只听到一声叫喊:“大伙儿今晚在这儿歇歇罢!真是晦气,今晚赶不了路了!” 这声音一出来,尹琮脸色发青,惜芷险些晕去!却道夜色清冷,大河拦路,后敌追来,门外说话这人,不是张天阡又是谁! 第十八章:酒肆拼一醉意旌摇 客栈许三生寒意消 (1) 却听门外张天阡对一人道:“你让大伙儿早点休息,明儿还要赶路呢!”那人一声答应,显然这人是张天阡士兵里一个领头的。 只听马蹄声寥落,却越来越近,大抵有一匹马朝这边过来。陆尹琮道:“张天阡看到这房子了,快来抵住门!”惜芷连忙跑过来,两人使了浑身力气拼命抵住门。 却道张天阡看到了这间房子,缓马过来,下马去推门时,却发现这门推不开,他骂道:“真是晦气得紧!这破房子还进不去了!” 阮惜芷侧头看陆尹琮,只见他眉头深蹙,满面阴云,大抵是为这般躲避张天阡而感到憋闷,惜芷悄声安慰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又算得了什么了。”尹琮侧头望着惜芷,眉头轻然舒展,他的眼光温柔似水,在这只有点点火光的屋中,显得如斜阳下一缕和润的清流。 却说正月二十五当夜,陆尹琮和乔洛怯一前一后逃走,张圭竟是当场扑翻在地,人事不知。张天阡扶着张圭,指挥己方的士兵将对方的士兵全歼后,便带着剩下的己方士兵匆匆回了不思府。当夜张圭服了药,蓦地清醒过来,想起陆尹琮已然逃走,竟是心痛欲绝,涕泗长流!张天阡在旁服侍,只觉得父亲便在一刹那间老了十岁还不止,鬓角竟暗生层层白发,他这才方知古人云“一夜白头”当真不假! 张圭张了张嘴要说话,却是一口鲜血喷将在被子的被面上!他凝视着被面上这口鲜血,嘴角微颤,突然间暗运掌力击在这被面上。只见这被面刹那间宛如被大风吹起,飘忽剧烈,蓦地里张圭大喝一声,只听一声闷响,这被面被击成重重碎片。 张圭眼前一黑,俯身一口血吐到了地上。张天阡连忙上前扶住他,潸然泪下,道:“父亲,你万要保重身体。”张圭哑声道:“我总算知道这……这项羽兵败垓下的滋味了。”说完便是一阵咳嗽。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爹,你保重好身子,我们以后可以把陆尹琮那小子抓回来!”张天阡泣道。 张圭听了,抬眼望着张天阡,那眼光甚是悲凉,他一阵苦笑:“卷土重来?卷土重来!我还知道有一首诗这样写: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弟子今犹在,肯为君王卷土来?”张圭又是落下两行清泪,他望着房中那明灭的烛火,怔忡良久。蓦地他道:“你爹老了。说不定,这支蜡烛熄了,你爹也就去了。”张天阡吃了一惊,哭道:“不会的!爹,你别乱说了!” 这时,一个下人来禀告:“夫人回来了。”原来尹孤玉也回到了不思府。张圭眼睛一亮,道:“快让她过来!” 过了片刻,尹孤玉来了,她看着张圭这般模样,竟是心中一酸,抬手掩面,清泪止不住地落。 张天阡出去。张圭见尹孤玉素面荆钗,削肩轻颤,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那夜她跳舞时的神采已全然不见,此时竟是憔悴至损,宛若凋零的梨花,心中只是可怜她。 尹孤玉望向张圭,见他老了这许多,亦是清泪在面,不由得万分怜悯他。一时之间,两人竟是默默无语,徒以清泪相对。 张圭一声长叹,道:“若是你为我而哭,那这全部,都是值得的。”尹孤玉听他这般说,心中当真不是滋味。蓦地里,她望着张圭的眼光里,竟添了些许柔情。 张圭接着道:“上元夜的酒席上,你对陆尹琮那般关注,我对你便生了怀疑。但这怀疑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没放在心上,过后便忘了。但我真的没想到,卖了我的,居然是我最信任的人。”他又看了看尹孤玉,道:“如此柔弱的女子,却有着如此深邃的城府。哈……哈。”他挑眉一皱,轻道:“我问一句,你和那陆尹琮,究竟是什么关系?”尹孤玉低声道:“我不愿告诉你。” 张圭一怔,良久道:“这也由得你。”尹孤玉问道:“你恨我罢?”张圭苦笑道:“我……我当然恨你!你放走了陆尹琮,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张圭随即又叹道:“可我又恨不起来你。”他慢慢躺到床上,将脸转向里侧。 尹孤玉泣道:“你……你为何恨不起来我?”张圭猛地坐起,一时触动伤口,顿时疼痛万分,他皱眉怒道:“你竟然问我这句话!这当真……当真是教我既栽在你手里,又被你弄得颜面扫地!”尹孤玉哭喊道:“这么多年,你为何转不过来心意,为何一直爱着我?我……我多盼着你不爱我了,然后一掌打死我,这不是为你自己报了仇么?”张圭心头一凛,眼光在尹孤玉面上转了转,良久轻声道:“你当真是要我死!我今日遇到比陆尹琮逃走还要令我心痛的事情,便是……便是你尹孤玉要我打死你。” 尹孤玉听了此语,方知张圭对自己的情意有多深重!她一时之间,不由得神思恍惚,只隐隐地觉得万事俱灭,自己之于张圭,确是一个此生再不可饶恕的罪人了。 张圭想起了一事,心中一颤,问道:“那夜,你是真的中毒了,还是,还是你服了什么别的毒药,为那陆尹琮要解药?” 尹孤玉看张圭对自己如此情深意重,实是不忍告诉他当时自己在骗他,于是道:“我怎么知道那陆尹琮中了毒!我是为我自己要的解药!”张圭点点头,不再言语。 尹孤玉道:“我终是对你不起!”张圭道:“这也没什么好说的!这句话我听得也厌烦。更何况,欠我的,你尹孤玉已然用那天晚上的那支舞还清了。你那夜自己也说要拿那支舞来补偿我,你已经补偿过了,便不要总说对不起我了。”尹孤玉听了这话,心头一痛,不由得双行泪落。她轻声道:“这辈子,我都难以还清了。”说完她转身出去了。张圭怔忡良久,一时之间泪流满面。 张圭迷迷糊糊地便睡着了。第二日醒来,他只觉精神仍旧萎靡,看到张天阡、张庄陌和不思都坐在床前的椅子上看着自己,心中略感宽慰。不思一双大眼哭得红红的,此时仍在暗声饮泣;张庄陌伤病未愈,脸色苍白,眉头深蹙;张天阡关切地看着张圭。张圭伸手轻轻抚摸不思的额头,柔声道:“不思别哭了!我没事的。”不思哭道:“爹,你受伤了,我好心疼!”张圭眼中满溢怜爱,道:“我很快便会好的。” 张圭想了想,对张天阡道:“这峨眉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必会惊动官府,我是朝廷官员,到时候可不好解释,我须回到大都去。陆尹琮跑了,昨夜在峨眉山上已经出现了一个来救他的厓海会的人,说不定那人是个厓海会的排头兵。虽然我不知道那人为何不等他们厓海会兄弟,独自一个便要救人,但他已经来了,这就说明厓海会就在这潼川府附近了!他们定会不日前来寻仇。不思,庄陌,天阡,你们也都要和我一块儿回去。” 张天阡道:“爹,我数了数人马,我们还有五六百的士兵,我们现在便去追陆尹琮,一定可以追到!”张圭道:“你休要异想天开!万一你和他们厓海会全伙儿碰上,送了你小命怎么办!” 张天阡道:“爹,我为了您,愿意一试!就算碰上了他们全伙儿,打不过了,那我还不会跑么!”张天阡目光恳恳,张圭叹了口气,深为他这片孝诚之心感动。 不思忽地道:“我从小便长在这里,不想去大都。”张圭柔声问道:“那万一厓海会的人来寻仇怎么办?”不思道:“那么,那个陆……陆尹琮也会来么?”张圭道:“若是陆尹琮和他们接上了头,他肯定也在啊。”不思十分想再见到陆尹琮,当即道:“我一定不走的。就算那些人来寻仇,也不会杀我一个无辜的小女子的。” 张庄陌忽然也道:“那我也不走了。我和不思妹妹都是女子,谅那些人也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张圭道:“你们真是胡闹!他们不会抓你们当人质么,抓了你们,来要挟我和你们哥哥,逼我们俩出面!”不思道:“若真是那样,我便吞毒药自尽,总之不会让他们来要挟爹和哥哥的。”她心中想着,若是此生再见不到陆尹琮,便是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了。 张庄陌道:“我要会会厓海会这帮人,会会陆尹琮,和他比比拳脚,若是敌不过他,我也吞毒药自尽好了,也不会教他们擒住来要挟你俩的!” 张圭奇道:“你俩这都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个抢着要留在这危险之地?”张庄陌道:“爹你不用管了,且回到大都治好伤病,不要挂怀了。总之,我们不会让他们擒住来要挟你们的。” 张圭见这三个儿女,一个要去追陆尹琮,两个要留在这里,都是意志坚决,张圭当真是心痛如绞!他心中想着:莫不是上苍见我杀人太多,要灭我全家? 张圭呆了半晌,叹道:“那首曲子怎么唱的来着,哦是了,叫:儿孙自有儿孙福,谁给儿孙做马牛!你们既然长大了,不听我的话了,便也由得你们!唉,儿孙自有儿孙命啊!”说罢长叹一声,清泪滑落。 张天阡道:“爹,你要保重自身,回到大都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张圭哼道:“说不准这厓海会的狗贼子都已经包围了这潼川府了呢!我想要出去说不定还比登天还难呢!”说罢他起身,叫了下人为他收拾行囊,准备马车。 府外的马车已备好,张圭刚要走时,却见魏璜和兀良哈出来,他俩惊道:“张大人这是要去哪儿?”张圭道:“我回大都,两位一道么?”兀良哈问道:“回大都做什么?”张圭道:“一言难尽。我这便要走了,两位到底跟不跟着?” 魏璜心想不知府里发生了什么变故,自己还是跟着张圭一起走为好。于是他当即便要和张圭一起走。兀良哈也觉得自己还是跟着张圭为好,于是也要和张圭一起走。两人分别骑了马,一行人便离开了不思府回大都。 却说这张天阡便带着人马来追陆尹琮。他行了一路,也不见厓海会的大队人马,他便一直追了下去,直到了这大河之畔。 此刻,陆尹琮和阮惜芷抵着门,一刻也不敢放松,生怕自己放开了这门,张天阡便推门进来,那可糟糕至极!陆尹琮心想这样下去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他正没什么计较处,回头一瞧,突然看到这房子竟是有个后门!陆尹琮悄声道:“阮姑娘,那边有个后门,你且瞧瞧那后门外面有没有人。”惜芷答应,悄悄过去,往外一张,回过身来摇了摇头,尹琮大喜,道:“我们从这后门出去。”陆尹琮轻轻放开了门,便去牵马,他边解马,边轻声道:“马儿,你可千万不要出声哦!”惜芷看陆尹琮在危难面前还是能够镇然自若,不禁对他又添了几分佩服。两人灭了房中生的火,牵了马慢慢从后门出去,尹琮道:“咱们若沿岸奔跑,不知前方通向何处,莫不如潜身在苇草荡里,暂歇一宿,明日再作打算。阮姑娘以为如何?” 阮惜芷道:“便按陆大哥说的来!”两人便牵了马,走到远一点的地方,陆尹琮先轻然教马卧倒在这苇草荡里,两人又在苇草荡里俯身隐藏,查看着张天阡那边的动静。 却说惜芷和尹琮在苇草荡里藏好后,这张天阡又抬手试着推了一下门,这回这门一下子就打开了,张天阡一阵奇怪,但还是牵着自己的马进到了房子中。他刚要生火,突然发觉地上有一片刚刚被灭了的火堆,张天阡道:“哦,原来刚才这房子里有人!”于是便喊道:“这房子有主人么?深夜来扰,实感惭愧!”可哪里有人回应! 张天阡看着这房子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他四处一望,只觉得这房里幽幽森森,阴气颇重,他又一想到刚才推门推不开,暗想难道是鬼魂作祟?他心中吃怕,赶忙牵了马要出来,谁知心中害怕,脚下竟是不稳,他扑通一下摔倒在了地上。张天阡刚要站起,突然“咦”了一声,竟是发现这地上有几缕红色毛发。张天阡将这红色毛发拾了起来,到房子外面仔细辨认,却是发觉这是马身上的毛! 冷风吹来,张天阡心中一凛,他想到陆尹琮乘的那匹马就是这个颜色的!他向前奔了几步,只见大河缓流,沉夜安静,风吹苇草,哪里有陆尹琮的影子!回头一看,只见自己带的人马纷纷躺倒,已然都要休息了。张天阡看着那个房子,一下子意识到了刚才是有人抵着门不教自己进去。那这人是谁?当然是陆尹琮无疑!否则还能有谁这般防备着自己! 张天阡又想着,倘若刚才房里的真是陆尹琮和阮惜芷的话,那他们又是从什么地方出去的?他转身回房子里一看,只见那房子有一个后门,张天阡这下恍然。他猜想陆尹琮和阮惜芷定是刚走不久,他也没有听到他二人策马疾奔的声音,那也就是说他们一定还在这附近! 张天阡想到这些,连忙奔出房子,将为首的士兵叫来,道:“那陆尹琮就在这附近,召集大家起来,将这周边给我围起来!”那人得令。不一会儿,张天阡带的人便将这河畔围了起来。 陆尹琮和阮惜芷在苇草荡里看到这一幕,知道张天阡察觉出了异样,心头都是忧急万分。陆尹琮看着身边的惜芷,想着一会儿要是被发现,自己一定拼死让阮姑娘突出重围,绝不让她落在张天阡手里。惜芷看着尹琮,轻声道:“陆大哥,我不害怕,惜芷……惜芷这一生遇到像陆大哥一般的英雄人物,心愿已了。”陆尹琮凝望着惜芷,眼光温和,他轻轻道:“陆尹琮能遇到阮姑娘才是生平乐事呢!不过现在休说这话,我们也没到了生死关头!要是一会儿真个打起来,舍了陆尹琮这条性命,也要保护得你周全。”阮惜芷一听,怔怔地望着陆尹琮,眼波晕了晕,竟是有两行清泪滑落,她将头轻轻别转开来,拿手抹掉泪水。陆尹琮看惜芷拿手抹泪,身影瘦削,可怜巴巴的,一时心痛不已,心中顿起内疚之情,他垂下头,低声道:“阮姑娘,我太过对你不起。”阮惜芷连忙转过头道:“不,陆大哥没有对不起我。我只恨自己不能为陆大哥分担什么,像个没用的傀儡一般。”陆尹琮温声道:“把我救出来了,还说自己没用么!”惜芷泪痕犹在,看着陆尹琮,心中宽和下来,不由得莞尔,眼中晕出笑意。 只听张天阡在那边大喊:“陆尹琮,你不敢出来,是想当缩头乌龟么?”他语气含怒,加之中气十足,是以声音如洪流激荡,远远传了开来。阮惜芷心中有气,偏头一望,只见陆尹琮眉头紧蹙,向来温柔的眸子直欲喷出火来。 张天阡又喊:“陆尹琮,我知道你就在这儿,赶紧给老子滚出来!”陆尹琮听了这话,心中愤怒难当,他不禁暗叹:“我陆尹琮也算是江湖上成了名的好汉,没想到竟多番多次地受这竖子的折磨诟骂!这腌臜气也算是受得多了,若非今次出去就是误了大事,外带连累了身旁的阮姑娘,我一定出去与你拼个你死我活!”他心里这般想着,脸色已是极其不好看,惜芷看了,不由得暗暗担心。 张天阡骂了一会儿,正要歇歇,蓦地里,尹琮和惜芷只听得远处传来一个声音,似是喊了一句话。可这声音离他们太远,他俩浑听不清楚。这声音消弭后,尹琮道:“你听,有声音!”惜芷已然听不见尹琮说的声音,而陆尹琮却听到了远处有隐隐的石子投水之声。随即,二人只听得张天阡大喊:“走,去那边!” 原来就在张天阡破口大骂陆尹琮之时,乔洛怯和怜玉骑马赶来。两人听到了张天阡的喝骂声,当即住了马。乔洛怯在马上急道:“陆尹琮兄弟在前面,他有危险!”说着便要策马向张天阡那边冲去,怜玉连忙道:“乔大哥,你这样会害了小姐和陆爷的!”乔洛怯勒马急道:“你素有妙计,快快想个办法来啊!”怜玉眉头一蹙,道:“不知道张圭来了没有,若是他也来了,那可难办得紧!我们不可硬冲上去!”乔洛怯“噌”地跳下了马,扑翻在地就给怜玉磕了三个响头,乔洛怯哑声道:“姑娘,请你一定要救下我尹琮兄弟,他不可再被抓走了!我……我乔洛怯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好听的雅话,你只要救下他,让我给你做什么都行!”怜玉一急,也翻下了马,她连忙扶起乔洛怯,急道:“乔大哥你这是做什么!这不是折煞我了么!你便不让我救陆爷,我家小姐也在那里呢,我还得救她呢!”乔洛怯看着怜玉,道:“多谢姑娘!” 怜玉想了一下,立即对乔洛怯道:“听张天阡的话,他大抵还没发现陆爷。乔大哥,你骑马向回跑,高声喊:‘阮姑娘,我在这儿呢!’引起那些人的注意;我到那河畔处,向水里投石子,这样张天阡一看两边都有动静,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我猜他多半要把你当作陆爷,要追你的,那你可得小心些。不过,这马跑得这样快,他也追你不上。”乔洛怯道:“那你在那边投石时也要万分小心!”怜玉微笑道:“我理会得。” 怜玉当即便往河畔处走去,乔洛怯看着她钻进了苇草荡里,这才双腿一夹,策马向来路奔去。 张天阡听到了这句“阮姑娘,我在这儿呢”,心头大喜,只以为是陆尹琮呼喊阮惜芷,刚要骑马追过去,突然间听到了远处有隐隐的投石之音。他转念一想,暗忖这陆尹琮既然在呼喊阮惜芷,那阮惜芷必然没有和他在一处,那这投石之声说不定就是从阮惜芷那边传过来的。张天阡的心猛地一颤,他一想到阮惜芷竟然骗了自己,便宛如置身深水寒潭之中,心痛如绞。此时对于他,没有什么比见到阮惜芷更为重要的了! 他再不多想,便即招呼士兵随他去那有投石之音的地方看。众人脚步沉重,气势夺人,忽地听到前方又传来“噗通”一声,好似有什么东西落入水中。众人还没等到了那地方,只听身后一阵长嘶,众人回头一望,却在远处,有一匹高头大马从苇草荡中站了起来! 原来尹琮和惜芷正不知道张天阡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却见自己的这匹神驹竟是自行站了起来!惜芷和尹琮登时大惊,尹琮更不说话,直接抱起惜芷上了马,自己也跟着飞身上马。 张天阡马上认出那是陆、阮二人,当即喝道:“哪里走!”解下长鞭策马奔来,他的兵也紧随其后,一时之间乌压压一大片人齐向这边赶来。尹琮驱马要跑,蓦地里,这匹红马转向大河处疾奔,尹琮猛拉马缰,可这千里神驹发足狂奔,谁能勒得住?片刻之间这马便要跑到河里去! 尹琮气道:“你今日却要害死我们!”惜芷眼见这马便要跑进河中,心中害怕,不由得以手掩面,紧紧靠着陆尹琮!忽听耳边水声大作,这马仿似还在平地上疾奔,惜芷将手拿开,眼前发生之景教她失声惊叫:“啊哟,这马怎地还会在水上跑!” 只见这匹红驹异常神勇,四蹄快速地翻腾,马足边溅起层层水珠,水珠宛如烟土,随着马蹄翻飞而闪跃激荡。这马一路奔去,大河中央漾起了重重波澜,水痕久久不息,便宛如天神将这河从中间一刀斩断一般!水声阵阵,此起彼伏,仿佛瀑布落深渊,犹如千军万马鼙鼓动地疾驰,似和着这神驹在水上奔行的壮势!张天阡等人一看,不由得瞠目结舌,各个都是惊得舌头缩不回去! 张天阡猛然仰首,双目发涩,他哑声长叹:“天赐如此神驹助贼子,岂是我不如他!岂是我不如他!”叹罢,竟是泪水长流。他此次错失了一个擒住陆尹琮的大好良机,只觉心中不忿难平,更是暗自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我也要继续追下去! 却说这边张天阡也无心去管谁喊的那句话、谁投的石子了,只是吩咐大家快些休息,第二天好继续赶路。乔洛怯往回奔了一阵,自是没有跑远,他不见人来追,心头纳罕,却看到了陆尹琮和阮惜芷两人骑着马过了大河,他心中自是万分高兴!他想着二人一走,怜玉那里大抵不会有什么危险,于是便等了一会儿。远远望见张天阡的人马都要休息了,乔洛怯这才下了马,悄悄牵着马钻进了苇草荡,要去寻找怜玉。 他在苇草荡中寻了一会儿,就是不见怜玉,他不敢放声大喊,只得慢慢摸索。忽然间,他发觉河畔处卧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姑娘,却不是怜玉又是谁!乔洛怯心中发紧,连忙跑过去扶起怜玉,只见她面色发紫,嘴唇微颤,蓦地睁开眼睛,看到乔洛怯,轻轻叹了一口气,弱怯怯地道:“乔大哥,我冷死了。”便晕了过去。乔洛怯看她还能说话,不由得心中一宽,赶紧褪下自己的外衣给她裹住身子,抱起了她上了马,一声吆喝,这马便往大河里冲去。 张天阡及众人看到又一匹马疾驰过河,早就错愕万分,呆在原地,半点声吭不出来。 第十八章:酒肆拼一醉意旌摇 客栈许三生寒意消 (2) 陆尹琮和阮惜芷两人见红马过大河,都是惊诧不已。这大河再多宽广,若被这红马当作平地奔走,那过了它便也不过是倏忽间的事。这马过了河后,立上大道,转瞬间便已奔出二十几里。 蓦地里,起了场大雾,空中仿佛晕着重重水汽,又过了四十余里,两人到了一个小县城,那城门上写着“清水县”。进了县城,长街上还有稀稀落落的行人小贩。一片水雾中,只见两盏小巧精致的灯笼射出温和清亮的光芒,原是到了一家大客栈前,那客栈名曰:芙蓉客栈。 陆尹琮道:“我们且在这里歇歇,明朝再赶路,谅那张天阡过河也没那么快!”惜芷道:“便听陆大哥的。”两人进了客栈,只见那客栈前堂虽然灯火明亮,可却人影寥落,客人显是都上楼休息了。一名小二上前笑脸招呼着:“两位吃饭还是住店?”陆尹琮摆了摆手,两人径直走到掌柜处,那掌柜是个四十多岁的斯文人,此刻正拨弄着算盘,仔细数着一日赚得的钱财。陆尹琮问道:“老板,你这里有马厩么?”那掌柜抬眼笑道:“有的,后院就有!”尹琮道:“请把我门外的红马拴好。”那掌柜连忙招呼小二把红马拴到后院去。尹琮又道:“我们两个要两间房。记住,无论什么人来问,都不要说见到过我们两个,也不要说见到过这匹红马。”那老板连声答应,陆尹琮拿出那些珠宝中的一枚宝石戒指,放在柜台上,道:“这是给您的,请您定要遵守承诺。否则,不论我们出了什么事,我第一个便来问候老板。” 那老板本是个贪财之人,见到这样一枚宝石戒指早就心花怒放;更何况他见眼前这个男子英气凛然,不像是个等闲之辈,他又说要是他们出了什么事便来“问候”自己,那这显然是教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了,自己还哪敢多言多语!当即他连忙笑道:“不会,不会!请大爷放心!” 惜芷和尹琮上到楼上,惜芷看着尹琮,蓦地想起之前陆尹琮问她未婚夫的事情。她眉尖微蹙,一缕清愁漫上胸怀。又想到陆尹琮说今夜想要喝酒,惜芷思量着,不知他现在还有雅兴否? 惜芷刚要问问尹琮要不要喝酒,却见陆尹琮望着她,怔忡不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片晌,他淡然一笑,道:“阮姑娘,今夜太过不寻常了!你累了罢,快回房歇歇。”说完,竟是没再看惜芷半眼,径自转身大步回房了。 惜芷叹了口气,蹙着眉回了房。过了片晌,那客栈正要打烊了,忽地,从门外闯进了一个男子,他臂上还抱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子。这二人不是乔洛怯和怜玉又是谁! 只听那乔洛怯问道:“这里有没有马厩?”那掌柜道:“有的,便在后院!”乔洛怯道:“你快把我门外的红马拴好,不要和任何人提起看到过这匹马!”那掌柜连声答应,招呼小二去拴马,心头大为惊异怎么这个人说话和前头那个男子说话一样。乔洛怯又道:“给我们两间房,不要和别人说看到过我们俩。”那掌柜面有难色,道:“大爷对不住,我们这里只剩下一间房了。”乔洛怯怕怜玉有事,心下不想再耽搁了,便道:“一间便一间,现下赶快给我找个郎中来!” 那掌柜道:“好嘞!请大爷付房钱,一间五十文。”那乔洛怯突然想起钱钞在外衣里,这外衣裹着浑身湿透了的怜玉。他轻轻将怜玉放在地上,伸手到外衣里摸钱,可一拿出来,他才发现这钱钞已经湿透了,破烂不堪,看起来是用不了了。他暗叫得一声苦,心想自己若没钱,肯定住不了这客栈了,但是怜玉又不能耽搁,他心中不由得踌躇起来。 片刻后,他抱起怜玉对掌柜道:“钱钞嘛,我走之前付给你,短不了你的!但你要是把我们说出去,我这剑可不是吃素的!”说罢他扬了扬自己的琥珀色连鞘宝剑。那掌柜看出这人好像没钱,可他这般一来,自己只得答应,不敢再多说半句言语。 乔洛怯抱着怜玉上楼,那掌柜自去找郎中来。却说这阮惜芷在房中空对着一扇屏风,半盏灯烛,心中孤寂之心顿生。她一想到怜玉如今不知死活,不由得心痛如绞,霎时之间,眼中烛火模糊闪灭,她凄然暗泣,梨花带雨。 忽地响起了几声敲门声,惜芷以为是送茶的小二,打开了门,却见陆尹琮站在门外。 惜芷见了他,虽然很为自己哭泣的样子发窘,可心中竟是稍稍安定,仿佛一股暖流涌上心怀。陆尹琮看到惜芷哭了,心中一急,忙问道:“阮姑娘,你怎地了?”惜芷抹干眼泪,轻道:“没什么。”尹琮转念一想,一下子明白了惜芷为何事而哭。他道:“阮姑娘,你且放心,等我们回到湖广,一定快马加鞭救怜玉姑娘出来。”惜芷点头,感激地望着陆尹琮道:“我理会得。” 陆尹琮看了看阮惜芷,道:“姑娘,索性也无事,我们两个一起去外面转转罢!”惜芷想着之前陆尹琮不说要出去转转,现下却又来邀请自己,不由得心下笑他。她轻轻道:“好的,我陪陆大哥去酒肆坐坐,喝些小酒罢!”陆尹琮笑道:“这下甚好。”两人便出了客栈。只见大雾漫天,长街上的店铺都已然打起了灯笼,零零散散的光芒晕染出来,好像皓空里的点点星辉。 两人到一家小酒肆里坐下,酒肆里人还不少,颇为热闹。尹琮点了一壶酒,那酒保上了两个小杯,尹琮让他把惜芷面前的小杯撤去,那人刚要拿走,却见惜芷一把摁住这酒杯,秀眉微挑,嗔道:“哎,你这人真是的!我便不能喝了么?”说罢率先给自己斟了杯酒,双手端起酒杯,便欲一饮而尽,尹琮忙喊道:“慢着!”也给自己斟了杯酒,和惜芷碰了碰杯,笑道:“有酒同饮,快哉!”说罢并未一口饮尽,而是浅酌了一口。惜芷轻笑:“陆大哥瞧不起我是不是?”说罢仰头饮尽杯中酒,酒进了口,哪有辛辣?尽是无味。陆尹琮叫道:“好一个直爽的阮姑娘!在下失礼了。”也是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惜芷哂笑道:“你是看我娇娇弱弱的,便觉得我是九曲心肠?那可错得到了底!我阮惜芷最向往的便是你们这些英雄豪杰,我待人接物,无不学着你们的来,没有旁的,就是喜欢你们这些大英雄!”说罢又给自己斟了杯酒。 尹琮看惜芷如瑶池清月一般的面颊上笼了一层绯云,素净之外,竟增娇艳;又听她一番豪爽的话说过来,更对自己的脾胃,一时对她更添爱怜。阮惜芷道:“陆大哥,我以前没喝过酒,没想到,嘿嘿,今世享不到这酒滋味了!我不知自己酒量如何,今次便舍命陪君子了。”说罢又将满杯酒一饮而尽。 陆尹琮奇怪她为何说今世享不到酒滋味了,正要相询,却听惜芷叫道:“陆大哥,你有伤,还能喝酒么?”陆尹琮微微一笑:“伤不碍事了。却不知姑娘说,今世享不到酒滋味了,这是什么意思?”惜芷苦叹一声,摇摇头,强笑道:“陆大哥伤不碍事了,这真好,那咱们今夜便喝个痛快。” 尹琮笑道:“我们刚才在那苇草荡中时,怎能想到今夜还能坐在这酒馆中喝上酒!”惜芷摇头道:“我也怀疑是梦一场!”又道:“却不知那张天阡当时怎地知道是我二人在那附近?”陆尹琮笑笑:“他猜的也说不定。”这二人哪里知道张天阡觉察出他二人在那附近的根由,竟是他们那宝贝红马落在那房子里的毛发呵! 两人推杯换盏,不觉一壶酒已然饮尽,惜芷道:“酒保,再上两壶酒!”尹琮担心道:“阮姑娘,你没饮过酒,要是一下子喝醉了可怎么办?”惜芷浅笑在容:“陆大哥,今夜我便是来和你拼个酩酊大醉的。”陆尹琮笑道:“好啊,只是你可不许醉倒啊。”惜芷道:“我好得很,怎会醉倒?”惜芷只觉酒进腹中,暖乎乎的,心中一时高兴,凑近陆尹琮悄声道:“陆大哥,我能问个事儿么?”陆尹琮也装作小心翼翼地,亦是低沉沉地轻声道:“姑娘问罢。”惜芷压低声音问道:“贵会多少位当家的啊?嘿嘿,陆大哥若怪我说话没深浅,那也不用回答我了。” 陆尹琮见惜芷对厓海会中事感兴趣,心中颇感踌躇,主要是他不想在这人人都可来的公共酒肆里说与她听。可他想惜芷是他的恩人,外加这酒肆里人多,低声说话旁人也听不见,陆尹琮便心意一转,想和惜芷说些厓海会中的事情。 他压低声音道:“说给姑娘当然不妨!敝会算我一共十四位将军。”他轻然一笑,道:“姑娘还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说给姑娘。酒肆里人多,我小些声音就没人注意到咱俩,不妨事的。” 惜芷见他愿意将厓海会的事情说给自己听,显然对自己没有心怀揣测,实是以诚相待了,心下不由得感动万分。惜芷低声笑问:“那谁与陆二将军关系最好啊?”陆尹琮道:“与我关系最好的嘛,是我六哥。我俩武功路数也差不多,我使棍,他用枪。”陆尹琮看惜芷果真对厓海会之事很有兴趣,便想博她一悦,于是清朗笑道:“还是我慢慢说给姑娘听罢!不劳姑娘问了。”惜芷以手支颐,莞尔一笑,道:“请君说来。” 陆尹琮轻声道:“会中不按武功高低,年龄大小分定座次,而是看进会的先后,为帮会做的贡献来安排座次。像是五哥萧亦荪,他进会时间就比较晚,可是他在大大小小的战斗中立了无数汗马功劳,为人又义薄云天,大伙儿都服他,就让他坐了第五把交椅。八哥刘广致和十三弟刘广敖是亲兄弟,拼杀上阵时从来不分开的;四哥宋文璩是军师,和排在第十二位的四嫂是夫妻。”惜芷笑道:“你既叫她四嫂,我当然知道她与你的四哥是夫妻啊,这又闹笑话了。那陆大哥的四嫂是贵会唯一的女子么?她叫什么?”陆尹琮道:“四嫂是唯一的女子,姓任,只是她的闺名,我怎敢擅称!”阮惜芷尴尬一笑,道:“我说错话了,自罚一杯!”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陆尹琮接着道:“六哥叫殷正澧,他枪法使得甚好。七哥赵容与和十一哥赵潺湲是同乡,两人虽然是同乡,这性子可大不一样!七哥素有谋略,也是敝会军师。”陆尹琮喝了口酒,接着道:“我九哥孟伶,性子比较急,和我关系也很好。三哥霍泰风,你想必已经知道了,就是当日在新安江上和我同行之人,他是敝会的肱骨之将,敝会刚立时他便来了。还有一位将军,长我三岁,我当叫他哥哥,可是他刚进会不久,还没有排定座次,但此番在峨眉山上,我看到他来救我了!”惜芷道:“我知道此人,义龙帮的李大哥曾经和我说起过他。” 陆尹琮“哦”了一声,叹道:“义龙帮的恩情,我怎能报答得完!”惜芷亦是轻叹:“义龙帮这次帮了我们很大的忙,可我们却无法立时报答!”陆尹琮道:“等回到湖广,敝会定要将这四川的恩恩怨怨一并了了!” 惜芷道:“刚才陆大哥说霍三哥在贵会刚立时便来了,那贵会成立多久了?”陆尹琮道:“已然有一十五年了。”惜芷道:“这么久了,我两岁的时候便有贵会了。”尹琮道:“那这么说来,我五岁的时候,敝会就成立了。”惜芷笑道:“我这‘陆大哥’三字也没少喊吧,怎地你还拿年岁说事儿?难道你喜欢自己年纪大,快些变成个老爷爷?”陆尹琮听了这话,哈哈一笑:“阮姑娘的嘴皮子好生厉害,我却不敢再胡说了。” 两人又对饮了几杯,惜芷有些醺醺然,她浅笑着凝望陆尹琮,道:“刚刚陆大哥说贵会一十四位将军,可算上陆大哥自己,却只说了一十三位。那这剩下的一位,陆大哥怎么不说?这人还是你们的老大。” 陆尹琮道:“我们的总会主陆予思,是我的父亲。”惜芷曾经听张圭说过陆尹琮的父亲陆予思的名号,此时听来也不觉什么。她有些醉了,说话没了深浅,竟是冷不丁地问:“那张圭擒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这其中缘由好像复杂得很啊!”陆尹琮听了,轻轻一笑,对惜芷道:“阮姑娘,事关重大,也与你毫无关系,这却不能说与你了。”惜芷听了,方知自己刚才说话太过造次,连忙道:“对不住,陆大哥,我说错话了,太过对你不起,我还要自罚一杯!”说罢惜芷便要拿酒壶斟酒,她醉眼朦胧,伸出去的手也是摇摇晃晃,始终抓不住酒壶。 尹琮看惜芷满面潮红,脸颊宛若盛开的艳粉海棠,她的一颦一笑映在他眼里,竟是仿佛向他心底的沉静潭渊中投下石子颗颗,晕起了重重不散的水痕。陆尹琮一笑,轻轻用手按住那酒壶,叹道:“没想到阮姑娘酒量这般好,今晚拼酒,是我输了。” 惜芷心中知道陆尹琮在让她,便吟声道:“九十光阴能有几?金龟解尽留无计。寄语东阳沽酒市,拼一醉,而今乐事他年泪。哈哈,今夜若不拼个酩酊大醉,当真是辜负了这如梦佳期,似水良辰。” 蓦地,门外一阵清爽凉风徐徐而至,一场清雨竟于此时降落人间。惜芷透过酒肆里的人,望着门外那雨,斜斜的雨丝织成了一道雨幕,酒肆门口灯笼的光芒晕染其间,竟形成了无数闪耀的光圈。酒肆里的人见外头下了雨,都纷纷付钱离开了,这酒肆便慢慢空落下来。惜芷见人少了下来,空虚寥落之情顿生,心中不禁漫上点点愁苦。她叹道:“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惜芷给尹琮和自己的杯子里斟满了酒,她举起杯来,望着酒在杯中轻轻地旋转,映出了酒肆里灯火的辉影,她淡然一笑,道:“我先干为敬。”便要仰头饮尽时,只觉得手背上一只手搭了上来,一股温流登时自手背涌上胸怀。惜芷知道这是陆尹琮不想让她再喝了,更何况,被这样一位身怀绝顶功夫之人的手搭住,别说她一个小女子,便是世间上也少人挣脱得开了。惜芷叹了口气,慢慢放下酒杯。 只听陆尹琮道:“阮姑娘,你刚才吟的那句诗里,满含了愁滋味,这却是为何?莫不是你还在为怜玉姑娘担忧?还是……”他沉了一口气,道:“还是为你那位未婚夫,与我同名的那位陆公子心烦?”陆尹琮接着道:“没过河时,我便要听听那位陆公子是何等样人,现下,阮姑娘还能否说给我听?”他清眸一亮,仿佛有泠泠的水波在眼底流淌。 惜芷半醉半醒之间,心想,自己已经和陆大哥共过这般多的患难,今次便将自己的事说给他听也不妨。她长吁了一口气,一双杏核眼眼波流转,如盈了半盏泠泠秋水,她轻声道:“我那位未婚夫,名唤陆隐琮。他的隐字是隐逸之隐,与陆大哥那尹姓之尹是不一样的。我与他是父母之命,就算是订了婚,我们也从未见过面。当时,就在婚礼快办的那些日子里,我们汴梁路正在征人去服徭役,说是征人,实则就是抓壮丁。凭那位陆公子父亲的官职,陆公子本是可以不用去服徭役的,可那家人不愿与蒙古人交涉,便教陆公子出去躲一下。那陆公子便去打猎,谁知在树林里碰上了要走的蒙古人,那些蒙古人便把他带走服徭役了。”惜芷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都是命里安排好的。”尹琮听了,又问道:“那后来呢?” 惜芷道:“后来我不想再待在家乡,又念及那陆公子是个命途多舛的可怜人,便和怜玉偷偷地离开汴梁路,一路向南找他。”陆尹琮听了,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起酒杯道:“怪不得阮姑娘救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也如此尽心尽力,原来佳人素来情意深重。我喝了这杯酒,权作敬意。”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惜芷秀眉微挑,沉声道:“陆大哥是反元之人,难道我知道了以后不来救你?便是自己这条身家性命没了也要救你啊!陆大哥说这话,未免有些瞧不起人!再说了,区区虽是个小女子,小女子便怎样,小女子也可情意深重呵!陆大哥难道今日才知这小女子情意深重?”陆尹琮听了,心中羞惭,起身拱手道:“阮姑娘,我说错话了,请你别见怪!” 阮惜芷摇摇手,笑道:“陆大哥快坐下罢!我怎会怪你!”陆尹琮便坐下,又笑道:“阮姑娘,你接着说!这下我不打断你的话了。” 阮惜芷浅浅一笑,便将自己离开家乡的经历都说给了陆尹琮,一直说到了把陆尹琮救出来那夜。陆尹琮一路听来,或笑或叹,他听惜芷说那钟梨蓦提到过那样一场打斗,他心里知道那场打斗就是厓海会和张圭一伙人的第四场较量,惜芷口中崇拜的那个青衣男子也就是自己,当下不由得心中暗喜;他又听惜芷说新安江那夜她们遭遇危险,有一个人救了她们,听惜芷说的那人装束,陆尹琮基本可以断定那是乔洛怯,他心下不由得暗暗感激乔洛怯救了惜芷;他听惜芷说到如何和义龙帮共谋去救他,心中又是感激惜芷,又深为义龙帮的高义而感动,心里不禁想着将来怎生报答他们。 惜芷说完,道了一声:“后面咱们两个就一路了,你也就都知道了。”尹琮叹道:“原来你当时在那大峡谷里是这般误会的!这可当真是天大的巧合了!”惜芷道:“你不笑我愚钝?”尹琮道:“我若笑你,谁来救我?”惜芷脸一红,道:“救你出来,浑不是我一人的功劳呵!” 惜芷问道:“那位尹夫人,她与陆大哥究竟是什么关系?”尹琮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只觉得看到那位夫人,我心中就有种别样的感觉。”惜芷道:“这也奇了。” 尹琮笑道:“不知阮姑娘可否把你套中的那婴孩摆件给我瞧瞧,我想看看这寄予了姑娘心意的摆件到底是何模样!”惜芷笑道:“在包裹里,我回客栈便拿给陆大哥看。” 陆尹琮心中踌躇着一句话,此时他问道:“那阮姑娘对那位……那位陆公子,可说是没有……没有男女情意?”惜芷点头叹道:“我与他连面也没见过,何谈男女情意!就是真找到了他,我也不会嫁给他。”尹琮听了这话,心头登时畅快,竟是不自禁地脸现喜色,他低头平复了一下心情,又接着问道:“那阮姑娘还想去找他么?”惜芷怔了半晌,蓦地望着陆尹琮叹了口气,道:“他自有他的命,这做徭役是他的命数,谁人也改变不了。他一个堂堂的男子汉,便是要他做些徭役也累不坏!”陆尹琮道:“阮姑娘能这般想也是好的。” 惜芷又要拿酒,尹琮见她面蕴愁色,轻轻按住酒壶,道:“说了这般多,阮姑娘好像还没道出自己的愁事。”惜芷苦笑:“确是如此呵!”她重重叹了口气,道:“只是我愿意同陆大哥说这桩愁事,陆大哥真的不会笑我么?”陆尹琮道:“怎会?我会帮阮姑娘分忧的。” 阮惜芷轻道:“这却怎么分忧?”还是说道:“我在家乡时,曾经读过私塾,我很仰慕我的私塾老师。我……我很喜欢他。”尹琮听了,心中一沉,不由得凝神屏气听她说。惜芷道:“我曾经和他委婉地说过心意,可……可他不理会我。可能先生是打心眼里瞧不上我……”尹琮听了,心中有气,不禁道:“他瞧不上你,便是这人空生了一双眼睛。”惜芷摇头不语,便要拿酒来喝,尹琮见她眉尖蹙着,这次便不再拦她。惜芷一连饮了数杯,轻轻呢喃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陆尹琮见惜芷对那人是一厢情愿,心头不禁稍宽。他劝道:“阮姑娘,依我看来,既然那人对你无意,你何苦念念不忘,空作烦恼?哎,这又算得了什么烦恼!”他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惜芷道:“他是那般有才,生得也很俊朗……”阮惜芷当真是喝醉了,否则依她害羞的性子,怎会和陆尹琮说这些!陆尹琮心中一动,不禁凑近来笑问道:“比我生得还俊朗么?”惜芷哈哈一笑,道:“比你俊朗!比你俊朗!”尹琮道:“我还真得见见你这私塾先生!”惜芷将这烦心事说了出去,心中实是宽慰不少,她笑问道:“你见他做什么?”尹琮道:“你说他瞧不上你,我要看看他眼睛是不是生了什么毛病,得给他治治!”惜芷醉眼迷离,笑道:“他眼睛好得很!他什么都好!”酒劲儿猛地上头,惜芷一阵晕眩,尹琮的面孔渐渐在眼中重叠成无数光影,她浅浅一笑,竟是下意识道:“可是……可是,和陆大哥在一处,我很高……高兴,很……很痛快!” 尹琮突然听到惜芷说这句话,心中砰砰乱跳,又惊又喜!虽然看到她醉眼迷离,说出来的话大抵自己是不知道了,可是素来“酒后吐真言”,这话绝对无假!陆尹琮不禁喜从心来,猛喝了一杯酒! 第十八章:酒肆拼一醉意旌摇 客栈许三生寒意消 (3) 却说这边那乔洛怯看怜玉冷得浑身发抖,心中痛心无比!郎中来了,给怜玉把了脉,叹道:“冬日水寒,这姑娘怕是有阴寒侵入体内。这阴寒一时难以祛除,只得喝几服药看看。”那郎中写好了药方,便管乔洛怯要这出诊的钱。乔洛怯哪里有钱给他,便赔个笑脸道:“先生你且通融通融罢!我身上现在没有钱财,可是你看这个姑娘浑身发抖,她得喝些药祛了身上的寒气呵!”这话音未落,那郎中一下子将药方装入怀中,冷冷地道:“你没钱,就算是到了药房也抓不了药!”说罢便要走,乔洛怯赶紧过去拦住,道:“去药房抓药是在下的事,请先生还是把这药方留下罢!”那郎中怒道:“我都到这儿看了病,你拿不出钱来我也没管你要,这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还要拿这药方,我告诉你,那是痴心妄想!”又要走时,乔洛怯一把拉住,气道:“你这厮只知赚钱,忘了医生的割股之心了?你没见那姑娘冷得不行,马上就快要冻死了!”那郎中挣将出来,叫道:“哦,你要是有本事,连点行诊的钱都拿不出来?她就是阴寒不散,还会死人么?冷,你教她多盖几层被子不就行了!”乔洛怯眉头一皱,心中烦乱,当真是无计可施!那郎中见乔洛怯不再说话,便“哼”了一声,推门离开,乔洛怯竟不阻拦。 乔洛怯不阻拦他实是因为他实在不愿意因为这事儿为难那个郎中。此刻他身上没有一文钱,眼看着郎中是请不来了,他不由得心中犯愁。 忽听怜玉在榻上道:“乔大哥,你不用为难,我……我冷不死的。”原来她已然醒转。乔洛怯过去一看,只见她小脸发紫,嘴唇竟是冻成紫红色,他握了握她的手,只觉冰冷彻骨,又兼之她的手白玉一般,倒真像是一块冰凉透彻的素净玉石。乔洛怯给她盖上厚厚的被子,怜玉叹道:“哎,没想到……张天阡会带着人向我这边来,我一时害怕,竟然跳下……跳下河了。”她说话时牙还在打颤。乔洛怯道:“原来他带人向你那里去了!我说怎么没人来追我!不过好在他没发现你。”怜玉道:“就是那河水太冷了,我跳进去时差点……差点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后来,我在水里憋不住气了,便自己爬……爬上来了。” 乔洛怯看着怜玉如此,心中自是心疼难过。他道:“好在尹琮老弟和你家小姐逃脱了,我看到他们骑马过河了。”怜玉笑道:“那可真……真好!就是我没看到……没看到……马是怎么过河的!”乔洛怯爱怜道:“以后自是有这个机会。” 乔洛怯看怜玉冻得发抖,问道:“要不要烧些热汤来,你洗个澡暖和暖和?”怜玉道:“乔大哥这话……说得对,只是我……我洗过后,还要穿上这湿漉漉的衣服。”乔洛怯道:“你可以直接……直接盖上被子歇下了啊。”怜玉道:“那就烧些热汤来罢。乔大哥,你也累了,快……快回房歇息去罢!”乔洛怯尴尬道:“就这一个房间了。不过怜玉你放心,待会我肯定出去。”说罢便出去吩咐小二烧热水。 怜玉卧在榻上,侧头一望,却见床栏旁的梳妆台上摆着一架铜镜。她一看镜中的自己,不觉失声道:“啊呦,这副难看的样子全给他看去了!”蓦地又觉好笑,心想自己落入河中,难道还盼着现在的样子有多好看?她怔了一会儿,想着刚才乔洛怯说他待会儿肯定出去那话,不觉心道:“难道我不知乔大哥是个志诚男儿?便是你不说,难道我还不知道你会出去?”她此时冷得要死,缩在榻上竟是占不了这卧榻的一半,她叹道:“这该死的冰水,真是冷……冷死我了。”怜玉只觉身子发冷,脸却热热的,拿手一摸,竟是发觉脸已热得滚烫,转头一望镜子,脸上竟烧的飞红! 这时乔洛怯已带了热汤进得房中,他边将水倒进木桶里边道:“怜玉,热水来了,快来洗吧,洗完了好好地睡个觉,第二天准保好了。”怜玉答道:“好。”乔洛怯看怜玉脸上发红,一摸额头,这才发觉她发了烧。乔洛怯心中着急,眉头一皱,道:“我还是出门找个郎中去!”怜玉忙道:“不,乔大哥,你……你别走,你在屏风外面坐着陪我。你要是走了,我一个人在这儿……我……我害怕。”乔洛怯看她瑟瑟缩缩,楚楚可怜的模样,不觉叹了口气,轻声道:“好吧。”便想出去时,听怜玉说害怕,他心中也委实担心怜玉在房中出什么事,便在屏风外头坐着陪她。 怜玉洗好了澡,重又躺回到被子里去,只觉身上寒冷未减,额上炙热愈加,不觉还有些头痛。原来那冬日河水非比寻常,便是身体好的硬朗汉子下水也要冻个好歹,何况她一个内脏本就有损的怯弱姑娘!一时之间,这阴寒侵肌透骨,引得怜玉发起了烧。 乔洛怯在屏风外头惦念怜玉,听声音她像是已洗完了澡,他想转进去看看她,又想着避嫌,问了一句:“怜玉,你还好么?我能过去看看你么?”怜玉答道:“乔大哥,你过来罢。” 乔洛怯过去,只见怜玉脸上仍旧绯红一片,如海上旭日散发的霞光,平素见她巧巧姗姗的,现下她脸上一红,竟添了无限柔媚风情,乔洛怯见了,不觉一呆。他站在一旁,并不看向怜玉,问道:“现在感觉好多了么?”怜玉强笑道:“许是……许是好多了罢!”她身上还在发抖,牙齿难以遏制地打颤。 乔洛怯看她说话仍旧发颤,知道她身上阴寒颇重,一时还没有祛除,心中不禁忧急难当。怜玉愈觉寒冷,如堕冰窟,眼中的乔洛怯竟然模糊起来,她弱声道:“乔……乔大哥,我是不是快死了?”乔洛怯给她盖了盖被子,轻声安慰道:“怎么会!”不知为何,一想到怜玉要是死了,乔洛怯心中竟悲拗万分。怜玉蓦地里流下两行泪来,她轻轻道:“我……我不想死。”她终是年纪小,一想到死生之事,不由得便心中难过。谁知她说完这句话,竟然昏晕过去了。 乔洛怯看到怜玉晕倒,心中登时慌乱,他用被子紧紧裹住怜玉身子,将她立起来,右手放在她后背上,以内力传进她体内。可是乔洛怯本是练外家功夫的,这内力与外家功夫比起来,便如浅潭望大海,是以这内力传了半天,浑不起什么作用。 乔洛怯见怜玉还是昏迷不醒,竟觉心中一酸,直欲落下泪来。他轻轻放下怜玉,坐在床沿看着怜玉烧得通红的面容,心中想着:怜玉,你要是不好了,我真觉……真觉活着没什么滋味。他想着想着,竟是潸然泪下。乔洛怯自己也知道,与怜玉相处的这段时间,是自己平生里最快乐的时日,他有时候真想一世不与她分离。 怜玉悠然醒转,眼光迷离间,她只觉得乔洛怯在哭泣。她心中一惊,白玉一般的胳膊从被中伸了出来,要用手为乔洛怯拭泪。她浑忘了自己身上只穿着些贴身的衣物,这胳膊一伸出来,乔洛怯慌忙低头,不敢去看。怜玉也始觉自己的手臂伸将出去了,她不由得大窘,连忙将手臂缩回。 乔洛怯用衣袖擦干眼泪,低头道:“怜玉,你醒了。”怜玉点点头,气息仍是甚微:“乔大哥,你不必担心我,我就是……就是有些冷。”乔洛怯抬眼一望,只见怜玉双目黯淡,神光恍惚,仿佛气若游丝一般。他这下心中彻底慌了,生怕怜玉在下一瞬便香消玉殒,溘然长逝!可他这一慌不要紧,心中却有了一个主意。 这主意一上心头,他登时脸面通红,暗想:她是个姑娘家,必不会愿意的。我虽然愿意娶她,可是却不知她是否愿意嫁给我。 却道怜玉饶是烧得头晕眼花,冻得全身发抖,还是将乔洛怯的一踌躇、一脸红看在眼底。她轻轻问道:“乔大哥,你怎么了?” 乔洛怯看她虚弱难受,浑身冰冷的样子,心头暗道:“我一个堂堂的男子汉,便问自己心爱的女子一句话又怎么了!难不成要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我面前?那我可是天大的怯夫了!” 怜玉看他满脸通红,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的样子,心中正自奇怪,忽听乔洛怯问道:“怜玉,你可愿意……可愿意……可愿意……”却道乔洛怯乃是一介血气方刚的男儿,可遇到这般儿女之情,竟是口舌笨讷,虽然心中早已对这个小怜玉心生爱意,可事到临头,竟是柔情大增,胆怯也生。 怜玉不解,问道:“愿意什么?”乔洛怯蓦地凝望住她的双眸,眼中柔情脉脉,亦有坚决,他问道:“你可愿意嫁给我么?” 怜玉一听,当真是又惊又喜!她一口气没上来,握着胸口在被里咳个不停,这咳了一阵,只觉得头更发晕。她望着乔洛怯,含羞问道:“乔大哥,你……你怎么说起这个来?”乔洛怯沉了口气,双目注视着怜玉,柔声道:“我对姑娘早已有情,如果姑娘也喜欢……喜欢我,乐意嫁给我,我自是再高兴也没有了。”他不敢再看向怜玉,接着道:“姑娘现在浑身发冷,阴寒不祛,怕是要有大碍。我想着,我若是能够……能够抱着姑娘,你这阴寒说不定可以解除一些。”他看怜玉怔怔地望着他,忙道:“怜玉,我是早已喜欢你,而非今日要救你才来问这话!我若真是那样,教我不得好死……”怜玉连忙打断:“别发那样的誓!我……我怎能不相信乔大哥,我也……我也早就喜欢上乔大哥了!” 乔洛怯听了这话,当即一呆,随即颤声问道:“你可……可说得是真的?”怜玉双颊罩上一层晕红,含羞不语。乔洛怯没想到今日伊人一病,竟然将二人彼此相恋的心怀坦诚了,这当真教他心中欢悦,胜过平常任何时候! 乔洛怯想着救人要紧,他心中砰砰乱跳,道:“既然我们已经决意成为夫妻,死生再不分开,那我可以……可以抱着姑娘,为姑娘祛寒了么?” 怜玉脸羞得通红,她目光向乔洛怯望了半缕,又将头别转开,却是没有拒绝。乔洛怯轻轻将怜玉立起,将她身上裹着的被子除了,并不多看她,然后紧紧搂住怜玉。 怜玉在乔洛怯怀里,虽然没有暖和多少,但心中喜悦欢愉之情岂是刚才可以相提并论的!此时她与乔洛怯互通了两情相悦之情,她心愿已足,纵是身上还是发冷,可心中是甜丝丝、暖融融的。 乔洛怯只觉怜玉身上女子的淡淡幽香阵阵送进鼻中,不觉意摇神驰,心猿意马,他抱了怜玉一会儿,只觉怀里这个软软的身子犹在发抖。他不禁想,两个人靠得近以体温相传才容易取暖,我已离得她这般近,怎么她还是这么冷?一想之下,便即清楚,原是自己还隔着多层衣服,自己的体温还是难以传给怜玉。 这么一想,他不由得大窘,难道自己还真要除了衣服与怜玉搂抱?他抬手摸了一下怜玉的额头,只觉得滚烫,心中着实担心怜玉的病情,一狠狠心,便在怜玉耳边呢喃道:“得罪了。”便除了自己的上衣,抱住怜玉。 怜玉这下倒是暖和了不少,身子渐渐不抖了,她身在乔洛怯赤怀里,已羞得满面通红。可过了一会儿,乔洛怯渐渐觉得身子发冷,实则他内力不深,脱了外衣也是抵御不了多一会儿寒冷。 怜玉能知觉到乔洛怯渐渐不敌寒冷,生怕他伤了恶风寒,她面若云霞,轻轻地道:“既然已决意做了夫妻,你便吹了灯烛罢!在外面多冷,若冻得伤了风寒,这却是我的不是了。”乔洛怯将怜玉紧紧搂在怀中,轻轻道:“怜玉,我肯定一生一世对你好。”怜玉听了,心中温情无限,她看了看乔洛怯,那眼光柔情脉脉,情深切切,她轻轻地道:“我知道,我也会一辈子对乔大哥……不,我的官人好的。”乔洛怯一吻落在怜玉的秀额上,他轻轻吹熄了灯烛,便进了被子,这回他再抱着怜玉的时候,两个人都不冷了。却道两人虽相识才短短两日,可彼此因着乔洛愚和阮惜芷的缘故也算是知根知底,乔洛怯英勇爽快,怜玉机智灵巧,性情当真是颇为投的来,更何况乔洛怯一人孤寂,怜玉身世茕茕,望见彼此,确是再难以放手,这也本是人之常情。古往今来,那情意深重的,何必要几十年的修炼?那几十年走过的,倒有可能是将错就错!这乔洛怯和怜玉两日的相处,便及得上世间千万夫妻半辈子的深情,因缘一事,何曾要用时间才分说得清!却说两人情已深深,在这客栈中,终于恩爱缱绻,彼此温柔相待,享了洞房春暖之乐。 第十八章:酒肆拼一醉意旌摇 客栈许三生寒意消 (4) 朦然醒来,残醉微醺,点点熹微晨光从窗中漫进来,落在了半只屏风上,屏风的模糊影子便映上了床榻的青纱帐。惜芷头微晕,只记得昨夜她与陆大哥去酒肆里喝酒,她喝了好多,也与陆大哥说了好多,自己好像说了句“和陆大哥在一处很高兴”,可说完这句话之后的事儿,她便完全没有印象了。 惜芷脸不由得罩上一层红晕,她昨晚是拼个“酩酊大醉”了,可浑是吃个烂醉。她暗暗发愁,心道:“我怎么能和陆大哥喝酒呢,他这种人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特别能喝的,我和他喝酒,那叫作自不量力!却也不知昨天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儿。”她正在暗暗感叹,蓦地猜觉昨天自己肯定是被陆大哥抱回来的,心中不由得怔然而动。 微一转身,只觉身上凉凉的,这才发现衣裳有些湿,她暗道:“昨天晚上下了雨,陆大哥抱我回来,肯定被淋个透!”心中又是对自己喝醉感到好生羞愧。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门外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道:“芷妹,醒了么?”阮惜芷听出这是陆尹琮的声音,只是奇怪他怎地称呼自己为‘芷妹’!惜芷无暇细想,连忙起身,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连忙给陆尹琮开门。只见陆尹琮换了身新衣服,端着餐盘,正含笑注视着她。 惜芷脸一红,垂下眸来,又抬眼轻轻晕出一个浅笑,眸光转了转,别转过头,轻道:“请进来罢!” 尹琮将餐盘放好,坐下问道:“醒了酒么?”惜芷道:“大抵是醒了。”她又笑道:“且容我先洗漱。”她漱完口,边洗脸边问道:“昨晚我喝多了,外面还下着雨,陆大哥,你……你怎么……咱们怎么回来的?”陆尹琮轻道:“你还真的是忘了?恕我无礼了,我把芷妹抱回来的。”惜芷擦了擦脸,笑着道:“这有什么的!只是那么大雨,你身上肯定全湿了。”尹琮道:“这倒无妨。” 惜芷轻轻坐在尹琮身旁,问道:“陆大哥,你怎么……怎么唤我‘芷妹’?”陆尹琮望着惜芷,目光深幽,似有着和他平日里不一样的悲伤和难过,他轻然道:“芷妹还真的是全忘了。你说这样叫你亲切!你若是现下不喜欢了,我还是叫你‘阮姑娘’。”惜芷忙道:“没有,你这样唤我,我真觉得亲切多了!” 惜芷看着陆尹琮,突然发觉他有些憔悴。陆尹琮蓦地转过头来看着惜芷,黯然道:“芷妹,你既然都不记得你教我唤你‘芷妹’这一事了,那后头你与我说过的话你也必不记得了。”惜芷睁着双杏核眼,怯生生地看着陆尹琮,问道:“我之后说什么了?” 陆尹琮道:“你就说了两件事,这头一件,我是知道的,你很为怜玉姑娘担忧,你要我将来去救她。”惜芷勾起伤心事,眼圈儿一红。 尹琮看着惜芷,蓦地眼圈儿也有点红,他声音突然哑了:“这第二件,你以前竟是瞒着我!”他痛心道:“当时那张天阡让你吃下那些辣子,你竟然都吃了!你舌头再也尝不到滋味和冷热了,胃也损伤了!”他用手紧紧握住头,哑声喊道:“我听了之后,我这个心简直要疼死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惜芷听他说到此事,知道是自己酒后把这事儿说出去了,心中一酸,登时落下泪来。她哽咽道:“陆大哥,我没有事的!我尝不到滋味和冷热也没什么,我……我以前尝过就行了!”陆尹琮双眼通红,他直直地看着阮惜芷,沉声道:“芷妹,我这辈子真是……真是欠你欠得多了!我……我太过对不住你!”惜芷摇头,竟是喊道:“陆大哥,我这么做,我心甘情愿!那种情况,别说是要我吃辣子,就算是要我死,我也死!”她清泪满面,哽咽道:“我死得无怨无悔!”她这几句话,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半点不作假! 陆尹琮听了这话,感动之余,更增心痛!惜芷抬眼望去,看到了陆尹琮的眼眶边轻溅出了泪水,只听他哽咽道:“可我不想要你余生都尝不到食物的冷热和滋味啊!” 惜芷听了这话,终于知道了陆尹琮对自己情深一往!不知为何,她心头痛伤之余,竟是有种少女初尝男女情爱的快乐和甜蜜!她心中不禁惴惴而动,又是徜徉在这从未有过的愉悦里,又是恍惚自己难道不爱乔洛愚了? 她抬眼看到陆尹琮悲拗的模样,心头仿佛也能感到他那深邃的愤怒、痛苦与愧疚,愤怒于张天阡,痛苦于她,愧疚于他自己。惜芷心中不由得满生了柔情和怜意,还有一缕同他一般的哀愁在肆意蔓延。她泪痕犹在,轻轻握住尹琮的手,凝望着陆尹琮道:“陆大哥,芷妹都记下了……记下了你对我的好。” 陆尹琮看向惜芷,那曾经泠泠似水、温朗柔情的双眸此时蕴了一股狠劲儿,他沉声道:“这仇,我若不报,必不为人!”殊不知陆尹琮为人向来温然,假如张天阡只是伤害于他,那他尽可以将报仇的事延而又延,而今阮惜芷因为他竟遭此横祸,那他决然是非报此仇不可了,而且他恨不得立即手刃那张天阡! 惜芷怔怔地望着陆尹琮,轻声道:“陆大哥,我只盼你平平安安,每天都愉快高兴,我便心满意足了。”陆尹琮望向惜芷的目光蕴着无限温情,他道:“我知道了。你……你快吃早饭罢!”说罢,他叹了口气,眼望向别处。 惜芷吃着饭,心中有意要教陆尹琮别那般难过了,便和他说话:“陆大哥,你这衣服是新买的?” 陆尹琮轻轻道:“恩,我今早醒得特别早,便出去买了身新衣服,要不我原来的衣服全湿了。”惜芷道:“这个客栈开门还是挺早的!”尹琮道:“可不是!”他淡然一笑,似想到了什么事,他对惜芷道:“我买衣服之前,还没出客栈时,正好看到那客栈掌柜的愁眉苦脸地在那拨弄算盘,他向我问了声好,我便问他有什么烦心事,你猜他说什么?”惜芷笑问:“说什么?”陆尹琮答:“他说昨天来了两位客人,好像没有钱,其中一人还很不好惹的样子。他说他这房间定是要让他们白住了。”惜芷笑道:“你给了他那样一枚宝石戒指他还嫌不够,这也太贪财了!”尹琮微微一笑,道:“是有点贪财!不过,我瞧他可怜,便说:‘这两人的账我来结好了!’我就又给了他一对耳坠中的一只。”惜芷笑道:“这下他总高兴了!”尹琮道:“你听我接着说啊,他看我只给他一只耳坠,便央道:‘这耳坠都是成双的,大爷是体面人,便将另一只也赏了我罢!’我看他求得可怜,又想着那来住客栈的两人没钱不好走路,便说道:‘这剩下的一只耳坠可以给你,只是等那两人要走时,你须送他二人五百文钱,这下公平罢!’那掌柜听了我这话,虽然有点不乐意,但他估计想着那耳坠确实值钱,便愁眉苦脸地答应了。”惜芷轻笑道:“陆大哥这主意真不赖,又遂了那掌柜要一双耳坠的心意,又帮了那二人。只是陆大哥,你这般大手大脚地送珠宝,不知我们能不能挺回湖广去?” 陆尹琮听她说“挺回湖广去”,忍不住便笑了出来,他笑道:“总能挺回去的。”惜芷看到陆尹琮笑了,终于觉得这才是她平素认识的陆大哥,心中一宽,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早饭来。 第十九章:喜诺悲离两世间 题诗难料修罗拦 (1) 却说正月二十八这日,陆尹琮和阮惜芷便又上路了,而乔洛怯怕怜玉的伤病不好,是以这日没有上路,也就没有和陆尹琮他们碰上,这倒是有些不巧了。却道这陆尹琮和阮惜芷两人一路相携,两人为了逃脱张天阡的追捕,便挑一些小路僻径走。起初几日陆尹琮仍旧为阮惜芷的口舌因他而无法尝到事物的冷热滋味而懊悔愤怒,后来惜芷久和他说笑解闷儿,他心中也就渐渐开阔一些了,惜芷似水的温柔足以化解他眉间心上的郁郁愁闷,仿似春日里的清流泓泓,让他心中踏实。陆尹琮在路上给惜芷说了好些有趣的江湖掌故、传闻逸事,惜芷听得可说是津津有味,不禁越发向往那快意恩仇的江湖,只恨自己不会武功,无法行走在江湖上。陆尹琮听了她的想法,不禁微微一笑:“芷妹,你这可算是说错了,谁说走江湖的非要会武功?这江湖,人人可走得。”惜芷听了,不由得心中暗暗将这话颠来倒去地想,想到最后,心中竟是有些豁然。 尹琮和惜芷奔走的这些时日里,草长莺飞,田野泛绿,早春时节蓦然轻至,二人已不知不觉行了十五日。这天清晨,两人上路,只见天空纯净如洗,几片闲散的流云在空中飘荡,仿若闲庭信步一般。惜芷换了身淡青色衣衫,她向来不施粉黛,可尹琮前几日给她买了些脂粉,她竟欣然领之,今朝便给自己画了个檀晕妆,苏轼有诗“鲛绡剪碎玉簪轻,檀晕妆成雪月明”说的便是此种面妆。此刻惜芷原本素淡的面庞上添了三分晕妆,竟如绯霭笼皎月一般,增添了妩媚百种,柔情千般。陆尹琮则是身着一身浅棕色短衣长裤,束着黑色腰带,虽是方便行走,可他这一穿,竟穿出一种潇洒俊逸的风范来。他也在兵器店买了柄长棍,为的是遇到危险时他好有个使得趁手的兵器。 将至晌午,两人看到大道旁边设着一家小饭馆,惜芷正好有些肚饿,他们便拴了马,到了饭馆中。饭馆的门敞着,送进习习春风,将遮门的布帘子吹得起伏飘荡。饭馆略显冷清,除了角落桌子边睡着一个汉子便再无客人。此人桌上酒壶倾倒,酒杯倒扣,酒滴点点,尽是洒落在桌上,显是喝醉了,颇为落拓;这人衣袍上沾满了灰尘,他虽然醉得睡了,可是头上还戴着顶帽子。 尹琮和惜芷点了些菜,开始吃起来。没过片刻,门外马蹄声作,鸾铃声响,顷刻,十几名汉子踏进饭馆中。陆尹琮微微扫了几眼,发现这十几名汉子都是壮硕的蒙古人。 店小二忙不迭地出来招呼着,店内登时喧嚣起来。陆尹琮发现这些蒙古人有的说蒙古话,有的竟说汉话,突然一个声音起来:“大家好好地吃顿饱饭罢,待会儿好赶路。”陆尹琮和阮惜芷听了这话,相顾愕然,原来这人说话的口音竟是陕西口音! 尹琮微微瞥眼一瞧,登时看明白了,原来说话的这人是个穿蒙古装束、剃蒙古发式的汉人,还是这些人的领头的。尹琮再一看,其余的人都是蒙古人无疑了。 尹琮微微冷笑道:“看来这人要不是说话有口音,我还真把他当作蒙古人了。”惜芷轻声道:“别理他们,我们吃我们的。”便在这时,那角落里的落拓汉子被这帮人吵醒了,他看到这帮蒙古人,眼睛直直瞪着,蓦地他眼圈一红,竟是流下泪来。他悲声高喊一句:“小二,上酒。”那声音竟似受了伤的野兽在绝望地嘶嚎。 尹琮的长棍靠着桌子边,那些蒙古人看了,都不禁皱起眉头。元代条律,汉人不允许携带兵器。有几个蒙古人想上来寻陆尹琮的晦气,那个为首的汉人道了声:“别管闲事。”那几个蒙古人听了,瞪了陆尹琮一眼,不再上来。 尹琮很听惜芷的话,惜芷叫他不要理这些蒙古人,他也真就不理他们了,而是转而和惜芷说笑吃饭。那些蒙古人和那为首的汉人自顾自地说着话,说些什么云南省百姓贫穷,定可使钱招来的话语。 两人饭快吃完,忽然之间,只见一只酒壶自角落飞出,摔到墙壁上,“咔嚓”一声响,酒水、碎片齐飞,众人正诧异间,角落那汉子竟张开了嘴嚎啕大哭,那酒壶就是他掷出去的。 只见这条汉子哭得满脸通红,已分不清是醉酒还是悲拗的缘故,他哭号间,一把扯下了头上戴着的帽子,尹琮和惜芷一看,都是吃了一惊。只见他头顶上的头发全剃光了,只前额留有少量稀疏的短发,看起来令人甚是揪心,可这却是蒙古人的典型髡发! 他大号:“老子他妈的年灾月厄,去了趟大都求人办事儿,竟被他妈的死蒙古人剃了个鬼头!老子头发和他们死蒙古鞑子一样了,老子他妈的还不如死了算了。”那人声音发颤,夹杂着难平的哽咽,显是郁闷数日,悲拗满怀。 大都是元朝皇帝脚下,所以蒙古人大面积实行剃发易服,但是一些官员是不必剃发的,只是老百姓却要在蒙古人的胁迫下剃成蒙古人的发式,穿着蒙古人的服装,外表和蒙古人已无差异。 那些蒙古人听了这话,哪有不起怒火之理?他们身上全是钢铁一般的肌肉,如几头野兽般猱身而来。那汉子“噌”地站起,似乎喊出心中郁郁之前,便浑不怕这些凶悍的蒙古鞑子了,他抓着身边的酒杯,便要等那些蒙古人一靠近,便掷将出去。忽听一个声音泠泠似玉,冰冷如霜:“要打他,先过我这一关。”话音甫歇,一条棕色身影提起身边的长棍便飞身而去,“扑”、“扑”几棍,那些蒙古铁汉猝不及防,竟无一逃开,都被打退了好几步,踉跄了几下方可站定,身上都已是疼痛难忍。 陆尹琮这一手如雷霆闪电般迅疾轻快,阮惜芷不由得喝了一声彩。那角落里的汉子看到这一幕,不由得一呆,随即听到陆尹琮对他道:“阁下快走,你这被剃发之辱,今日教兄弟给你报仇在这几个鞑子身上。”那人抹干眼泪,正义凛然道:“兄台,你这份大义,兄弟没齿不忘。今日你出手相助,我岂能拂袖走了?我必要和兄台一道和这帮鞑子周旋。”尹琮问道:“阁下可会武功?”那人惨笑道:“会武功还能让人剃了头发?” 那几个蒙古汉子被打后,回头望着那为首的汉人,等待示下。那汉人慢慢起身,看着陆尹琮,用带着陕西口音的汉话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武功?”陆尹琮听了,剑眉一竖,喝道:“你好不愚蠢,以为我会说给你听么!你身为汉人,却给蒙古鞑子作恶狗,还剃了个蒙古发型!我这位大哥是被迫的,而你却是愿意的!当真是无耻至极!”那人微微冷笑道:“你今日是自寻死路。” 惜芷看到那人手上青筋暴起,显是武功不弱,心中一阵惶急,轻声道:“陆大哥,你……你小心些。”她见陆尹琮危险,好像有千言万语哽在胸怀,欲说给他,可到了嘴边,却只剩下这样一句不疼不痒的言语,可她眼眶微湿,手心冒汗,目光紧紧地盯着陆尹琮,心早已快要蹦到了腔子外。 陆尹琮看到眼前这人青筋暴起,知道他功夫不弱,而自己的内力现下大约已恢复了七成,却也不知能不能打得过他。他在危险之中听到了惜芷这样一句话,饶是这句话多么平常,他也不自觉地心中高兴,他不顾敌人是否出招,还是侧头望向惜芷,轻轻一笑,道:“芷妹,放心罢。” 店中老板看到两方要打仗,扑地一下跪翻在地,大声哭号:“请几位大爷有什么话好好说,实在说不了就请到外面去打。外面地方宽,小店是个小本生意,损了店堂,小店也就要关门了!” 陆尹琮是决计不肯毁了这小店的,他对那为首的汉人道:“我们到外面去打,你们一行人一起上。”那汉人冷笑道:“哟,好大的口气!”说着便往外走,那些蒙古人也随着。尹琮对那汉子道:“阁下不会武功,到了外面恐怕会被伤到,还是和我的芷妹一块儿在这里稍候罢!” 惜芷听他道“我的芷妹”时,心中又喜又忧,喜的是他能这般称呼自己,忧的是他毒未祛全却要和那般多的练家子打仗。她知道自己硬要出去他肯定不让,便对那汉子使了个眼色,对他道:“陆大哥,你万要小心!”只见尹琮一笑颔首,便出门外去了。 陆尹琮刚一出门,只听“呼”的一声,一柄飞爪百练索朝自己右肩挥来,陆尹琮身子一侧,飞爪挥了出去,陆尹琮长棍搭住那绳索,右手紧紧握住长棍,旋了几个圈,那绳索登时牢牢缠在那长棍上,陆尹琮猛一用力,这飞爪百练索立时从那袭击的蒙古人手中脱离,飞将出去。 那为首的汉人双目射出一道寒光,盯着陆尹琮道:“功夫不错。”陆尹琮定睛一望,只见面前的蒙古人分列在那汉人身后,手中有的拿着飞爪百练索,有的拿着腰刀。这汉人却没有兵器,看来手上功夫了得。 陆尹琮心想:我须得将这些蒙古人都制住,倘若有一个人进了小店里拿了芷妹和那个汉子,那可大为棘手!他这般想着,一个小梅花棍法里的“纷纷点点”便使出手去,他身子随即跃起,长棍仿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清丽而迅疾的长虹,落下时竟毫不差错,棍梢沉重,点在那些蒙古汉子身上。这些人被点中后都踉跄跌倒,疼痛难忍,难以站起。陆尹琮正待补上几棍,那为首的汉人猛然出手,拍向陆尹琮肩头,陆尹琮只感到脸侧一阵凌厉的疾风,连忙向侧翻去,险险避开这招。他后退站定,长棍摆个起式,心中已暗道此人掌法颇不简单! 那人也不啰嗦,向前三步欺身而来,掌法极快,狠厉非常,每一掌都携着极重的风,似乎风里都夹杂着发狠毒辣的意思。陆尹琮长棍御身,可还是暗暗心惊,他暗道此人不仅掌法快速,教人心惊胆寒,招架忙碌,且掌掌又后劲十足,狠厉无比,他不禁暗叫:“惭愧!我拿着兵器,却和一个赤手空拳的打成平手!” 那人蓦地变掌为爪,袭到尹琮后背时狠命一抓,陆尹琮后面衣裳登时破烂,露出来的地方被抓出深深的三道血痕,只听旁边“啊”的一声惨呼,陆尹琮不及去看,忍着剧痛,长棍逼近自身,向外斜出圈转,将那人逼开。 原来惜芷知道陆尹琮肯定不会让自己出去看,但是还是在他出去后和那汉子跑到了外面驻望。此时她见陆尹琮被抓到,关心则乱,一声惨呼便即出口,真个好像她自己受了伤一般。 惜芷看到尹琮疼得紧蹙眉头,忽而他转过头来望着自己,清眸转了转,眸光里充盈着担心和紧张,惜芷鼻尖一酸,忙地喊:“你小心啊!”那人一个“怒虎咆哮式”,又伸爪袭来,尹琮不及回应惜芷,身子一侧,长棍斜出直取那人左肩。 三四十招转瞬即过,陆尹琮渐渐发觉这人一味只攻不守,仗着掌法快速狠厉便门户松散,陆尹琮渐渐也加快了棍上速度,想要觅得空隙给予眼前人致命一击,可那人一双肉爪便似深秋的雨点一般密集袭来,陆尹琮虽有此心,可一时之间还是不得良机。 蓦地里,有两个蒙古汉子站起身来,便要挥舞着飞爪上前相助那汉人。惜芷身旁那汉子一声怒吼,扑过身去,挥起碗口大的拳头,疾风骤雨般向那两人砸落,那两个蒙古汉子究竟受了陆尹琮一棍,身上疼痛难忍,身躯一阵不稳。饶是两人都是会功夫的,可受了一棍在先,此时竟只与那汉子打了个平手,三人顿时扭作一团。 却道那为首的汉人出爪愈来愈快,陆尹琮长棍挥舞之时,竟是半点也碰不到他!只见他伸爪探向尹琮右腰,陆尹琮双手握棍向斜上挑开,那人左手猛地打上陆尹琮的脸。陆尹琮只觉眼前一道迅疾的黑影闪过,随即厚重而凌厉的风压下来,他竟是没能躲开这一掌!登时,陆尹琮鼻边、嘴边鲜血淋漓,他双足一蹬,急忙后跃,用手一抹,只见手掌心里的血迹浸染在日光迷离的淡晕下,散着清亮的光。他心头蓦然有一个念头:蒙古人欺负汉人,汉人从了蒙古人,反过头来继续压迫汉人。便是这电光火石的一想,他的心就仿若被万重泓泓的剑光穿过,霎时之间,千种拗痛袭上心头。他踉跄了半步,突地双眼泛红,恶狠狠地向那汉人吼了一声,宛如一条跃山纵林的深褐恶虎一般,使起了五路小夜叉棍,这小夜叉棍法里添了几分尹琮的恨意,好似携着暗夜里猝不及防的骤风,带着催倒一切的威势,便向那汉人打来!那汉人竟是沉静稳如大潭,尹琮变幻的招数只如这潭面上清淡的掠影,他丝毫不挂于心似的,一双肉掌还是那般快速狠厉,沉着迎击着尹琮五路莫测的棍法。 陆尹琮一时取胜不得,心中虽不焦躁,可之前的愤怒和拗痛犹自耿耿,不免出棍略显沉重而不为灵活。又是三十招打过,这陆尹琮不但没占上风,反而显出落下风的意味,旁边的惜芷看着,心中之急怎可用言语来形容!她只能紧握拳头,双手微颤,一双杏眼泛着忧愁,早就盈满了清清泪水! 突然之间,惜芷看到尹琮腰上一处泛红,显是之前的伤口又复发了!惜芷心中一颤,一个念头马上袭来:陆大哥要输了,这可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她的一颗心瞬时提到了嗓子眼,眼中泪水轻溅出眼眶。她此时竟感到莫大的无助,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喊:“他要在我眼前死去,可我却救他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无法阻止!我不能让他们停下!”她浑身都开始发颤,心里呐喊着:“他们一旦打起来,他的性命便置之度外了!任何人都不能拉回他来!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死亡!”她想到这里,只觉头晕目眩,心中仿佛真的感觉到那句“你死我活”不是简单的说说,而是一条踏上便无法归来的未知路,是小舟在狂风骤雨里的不受控,是人在江湖里的不由己!唯一的解救,便是在这场无法调和的血海深仇里,得胜归来。而眼前的仇,那剃发之辱,那灭族之恨,那同为汉人而却互为仇敌的大耻,不是血海深仇,还能是什么! 在这危险重重而又无能为力的一刻,惜芷对尹琮压抑在心底的眷念和追随全部爆发,她是那般地热爱他的英雄豪气,那般地迷恋他的崇高抱负,那般地痴情于他的眷眷深情,那般地佩服于他在危险中的镇定从容,那般地不舍于他的幽默随和,甚至那般地怜惜他受难时的羸弱身影,他强忍苦楚的拗痛神情!她怔怔地望着前方,泪眼迷漓,他的好这般多,她一时怎能数得清楚! 她最爱的,还是他那清澈宛如孩提的眸光,那眸光轻轻望住她的时候,她只觉温暖由心底蔓延,教她不自觉地便要依赖他,追随他! 可眼前棍风凛凛,掌法狠厉,她竟恍然发觉自己这蓬勃热烈的爱、这全部的不留一丝剩余的爱,竟然抵不过面前的血海深仇,抵不过这人为了报这仇而闪转腾挪的身影、挥舞来去的长棍,她发觉自己掏了心拿出的爱,竟宛如狂风暴雨中飘零的渺小浮萍,辗转来去却抵不过眼前的血雨腥风,抵不过江湖里的狠打恶斗,抵不过这不报不得的国之大仇!她这份爱,拉不回这个已经跑向那条不归路的人! 惜芷泪眼婆娑,她心中喊道:“纵然与大宋仇恨来比,我对他的情意太过渺小,可上苍也不要让我还没把这情意说出口之前,便教我得不到他!”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你若死了,我的魂魄都会和着苦痛和血的滋味,浸染上我的泪,在恒久的长空和无尽的岁月里孤单飘荡!这份苦,你可先知道了么! 蓦地里,那为首的汉人一把搭住陆尹琮的长棍,右脚踏上前,左足即往陆尹琮右腿踢去,尹琮长棍被抓,只得伸右脚踢回一招,便在刹那间,那人的左足猛地勾住了陆尹琮的右脚,突地一阵风,一柄飞爪百练索从一个爬起来的蒙古人手里掷将过来,瞬息之间那钢爪连着绳索缠上了陆尹琮的左足,那汉人全身着力,狠狠将左足向外一撇,那钢爪向右侧一拉,顿时,陆尹琮双腿被分开,不受控制地猛然跌坐在地,腰上的伤口立时撕裂开来,一大簇鲜血浸上衣服。 那汉人立即用左足踏住陆尹琮的右脚,右手不放长棍,左手挥掌,以高制低,便向陆尹琮天灵盖击去! 惜芷见了,一声惨叫,向上便冲,在她之前,那被剃了蒙古发式的汉子也已经冲上前去,紧紧抱住那为首的汉人!惜芷冲将上去,一把抓住那汉人抬起的左手,刚一触上,只觉他左手热得滚烫,显是将自身十分的力量都集聚在此只手掌上,直欲一招将陆尹琮毙命! 就这么一抱一拉,那汉人便已无法再挥掌拍下。他大怒,可怒气之外,更多的是震惊!他很震惊这些人怎地如此大胆,敢来相拦!他被那汉子抱住,登时左足踏不住陆尹琮的右足,左手也卸了力,可他怒气翻涌,左手挥起,顺势打在拉住他的阮惜芷的脸上。一声脆响,惜芷只觉得脑中“嗡”的一下,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倒地之后几乎辨不清方向,只觉满眼光晕,四周打声一片。 陆尹琮见惜芷被打,心中狂怒,他倏地站起,右足一蹬,将那飞爪百练索踢飞。他几欲丧失理智,双眉紧皱,脸上罩着一层黑气,再不言语,棍上便添了七分的狠厉。那为首的汉人被那汉子抱住,一时之间倒难以自如挥掌,而陆尹琮似从修罗场里血浴而来,棍上带着不由分说的决绝,棍风阵阵,好似化成浓云下山巅上的千般利剑,带着刺破山巅下深渊的决心,散着穿骨透肌的寒气,一簇一簇地向他袭来。这汉人惧着他这寒威,将那汉子打到一旁后,掌法竟是被那陆尹琮的棍招给死死制住,再难像之前那般沉稳和笃定。陆尹琮使出一个小夜叉棍的“劈”字诀,从半空中迅疾跃下,直劈下来,动作极其干净利落,那汉人右臂吃了一棍,疼痛难忍,不禁踉跄后退,陆尹琮夹杂着小梅花棍法里的“暗香浮动”,一路轻扫而来,直捣那汉人松散的门户,逼得那汉人连连跳跃后退,忽地,陆尹琮又接上了小夜叉棍的“戳”字诀,向下斜戳过去,那汉人的门户登时被攻破,双足不稳,跌坐在地。 陆尹琮又是一个飞跃直劈,那汉人忙地侧滚翻开。这棍法素有“三分棍法七分枪法”之称,陆尹琮使出枪法里的“刺”字诀,连连向那汉人身子背后刺去,那人无奈,只得一路快速翻滚,竟是丝毫起不得身!陆尹琮迅疾之间变幻招数,使出少林寺疯魔棍法中的“劈天打地疯魔入定”三趟棍,这棍法在平时犹是威力无穷,何况此时这汉人压根起不得身!他挨了几棍后要跃起,可没等站稳,又被陆尹琮打翻在地,陆尹琮使出这三趟棍中的“扫”“戳”“点”字诀后,这汉人身上已挨了多下长棍,陆尹琮接势跃起,一棍击在那人头上,那汉人头骨碎裂,哼了一声,头上滑下几重浓浓的鲜血,便即毙命! 实则这汉人武功本不及陆尹琮,可陆尹琮一来身上内力未复,二来有伤,一开始出手十分凝滞;这为首的汉人心思笃定,毫无恐慌,掌法使得自是凝练,甚至可以仗着出掌快速狠厉而不受门户,所以在最初占得上风。但是陆尹琮为他是汉人还来欺压汉人而愤慨,又看到阮惜芷被打,心中怒气翻涌,情之所至,出手便即骁勇,更何况陆尹琮向来从容,虽怒而永远不乱,这棍法到后来自是使得十分厉害;这汉人看到陆尹琮这般骁勇,之前的沉稳不再,又加之他本来门户松散,终究让陆尹琮占了上风,最后竟至毙命。 陆尹琮毙了这人后,连忙跑过去扶起惜芷。只见这阮惜芷颊上肿起了一大块,此时她正呆呆地望着陆尹琮。尹琮连忙问:“可头晕么?”惜芷摇摇头,还是怔怔地望着陆尹琮,蓦地她眼圈儿竟是红了。 她抬起了手,轻轻地将尹琮脸上的鲜血抹净,一双杏眼亮亮的,有碧水在眼中流淌,她声细如蚊,却音含哽咽:“以后……”她没说下去,只是紧紧握住了陆尹琮的手,用心去体会自己掌中的存在。蓦地里,她长长吐出了一口气,两行泪这才滑落下来。 陆尹琮只觉握住自己手的这只手微微发颤,他心中一凛,登时体会到了惜芷的情意。他一时怔住,心中良久而不能相信,恍惚中,他只轻喊了一句:“芷妹!”他只觉两个人的心从未像此刻这般,如此地贴近过! 身后传来那汉子的声音:“少侠,这些人要怎生处理?我全听你的!”陆尹琮对惜芷一笑,转过身来,对那汉子笑道:“那我过僭了。”有诗云: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些蒙古人看到自己的领头人都已经毙命了,还哪有什么脾气?他们要不就是之前被打翻在地起不得身,能起身的就老老实实地跪翻在地,口里无一例外地都大呼饶命。尹琮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做什么官职?打哪里来?”一个会说汉话的蒙古人道:“我们从陕西来,是陕西省平章萨都喇大人的卫兵。”陆尹琮眉头一皱,厉声喝道:“陕西省的,到这儿来有何企图?”那个蒙古人颤颤巍巍地道:“我们大人不满于只做这小小的陕西官,便要我们……到云南去……去大量地招兵买马。”尹琮冷笑道:“你们大人倒是很有狼子野心!一个省的平章还嫌不够,还妄想做皇帝?”尹琮回过头对惜芷道:“芷妹,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办?是杀了他们,还是怎地?你全做主!”那些蒙古人一听,连忙大声呼号求饶,头磕得山响,脑袋都撞出血来。 惜芷看着尹琮,眼中柔情无限,她只要陆尹琮平安无事,别的,她还奢求什么!惜芷眼波转了几转,就这么怔怔地望着他,好像是永远看不够似的,尹琮也这般看着她,两人四目相望,都忘了要说什么。 初春的清霭此时仿佛体会得更加清楚,飞鸟的倒影掠过,周遭暖融融的,二人这才体会到这早春是多么美好呵!惜芷双目微挑,晕出淡然一个笑靥,她轻笑道:“你看看我,光顾着看你,都不知要说什么了!”她拉住尹琮的手,柔情翻涌,再看那些蒙古人,心中对他们倒没有那么憎恨了,又觉得他们讨饶得这般可怜,心中倒是有些不忍。她转过头,仰头望着尹琮,轻声喃喃:“你真要我做主?”尹琮笑着点头,惜芷温柔望着尹琮道:“那你便放了他们罢,杀了他们的首脑也够了。但是你要让他们回陕西去,不可再到云南去了。” 尹琮收起了笑容,他望着惜芷,眼中闪着光芒,他轻问:“芷妹,你……你当真要放了他们?”他握了握惜芷的手,柔声道:“你怎么这么善良!”惜芷眉眼一弯,笑道:“陆大哥说要我做主的,你说话不算数么?”陆尹琮笑道:“当然算数。只是,只是这个时候,心软未免太不值!”他叹了口气,笑道:“好吧,芷妹说要放了他们就放了他们!”他转头对那些蒙古汉子道:“今天算你们走运!只是,不可再到云南去了,招什么兵买什么马,让你们大人保住项上人头最要紧!”那些蒙古人忙不迭地答应着,脸上早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陆尹琮道:“本想让你们每人留下点什么……”那些蒙古人听了,又是没命价地讨饶,尹琮道:“可看在这位姑娘的面子上,就饶了你们!还不快点滚!”那些蒙古人冲着陆尹琮和阮惜芷又磕了好些个头,大声谢二人不杀之恩,然后踉跄着上马,果然向来路那边回了。 陆尹琮对那汉子道:“大哥,你这仇兄弟也算是给你报了,以后也别难过,这头发蓄一段时间也就长出来了,到时候还梳成咱们汉人这样的高髻!”那汉子心中痛快,揉了揉身上的疼痛,笑道:“少侠大恩,没齿不忘。少侠真好功夫,敢问是做什么的?在哪里供事?” 陆尹琮一笑,道:“厓山海畔做些事情。”说着对那汉子拱了拱手,道:“大哥,后会有期!”那汉子正如堕五里雾中,只得也拱拱手,道了声:“后会有期。”尹琮便解下了马,和惜芷上了马,对那汉子道:“这人的尸体大哥不用管,这饭馆的人自会处理。”说罢清朗一笑,双腿一夹,便疾驰而去,这汉子看着两人一马远去的影子,一时心中恍惚,只觉刚才发生的一切,似幻如梦。 那陆尹琮和阮惜芷都没想到能于这件事情上互换了心意,心中害羞之外,还有无尽的喜乐。两人晚上投在一家客栈中,惜芷脸上微肿,尹琮便留在她的房间里照顾她。惜芷坐在床边,凝神地望着尹琮,尹琮打了盆水,浸湿了巾帕,要给惜芷敷脸,转过身看到惜芷的一双盈盈水杏,心中不禁怦然而动,他走过去,拉了个椅子坐下,笑问道:“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惜芷眸光在尹琮脸上飘浮,似乎看不够似的,她望着尹琮英朗的眉眼,心中道,你我相识这般久,我终于能像今天这般好好看你,从此以后我要一直看着你,再不教你离开我。她心中这般想着,尹琮已然将巾帕敷上她的脸。惜芷只觉脸上一阵疼痛,她不由得微微闭上双眼,尹琮连忙问道:“可是太疼了?”他要把这巾帕拿走,手还未等离去,惜芷忽地按住了他的手,她轻然睁开眼睛,眼波在尹琮脸上滚了滚,柔声道:“陆大哥,我今生不离开你了。却不知……你嫌弃我么?” 尹琮遮住了烛火,他的脸没有那般明亮,但惜芷看到尹琮的眼里有晶亮的光芒在闪烁,他神情似悲似喜,目光却执着地凝住了惜芷的面孔,忽地,他眼中的晶亮化作澄澄清波,便在惜芷感到那清波要滑下来的时候,她已经轻然、迅急而热烈地,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颈窝里一股温热的水,惜芷知道他在哭,她也知道这是他高兴的泪水!她感到尹琮紧紧拥着她,仿佛要把她拥进身体里!惜芷却很高兴这样被他抱着,她只感到心中从未有过的愉悦和快乐。她的双手轻柔而迅疾地反拥过去,就像他刚才来抱她一般。 惜芷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头深深地埋在他的颈窝里。她从未如此近地感受到他的呼吸,他的温度,他的身姿轮廓,她只觉得那些诗词、琴书,都在她的脑海中慢慢淡薄了去,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什么都不想去想,她只要待在他的怀抱里,感受这她从未体会过的迷晕,她那跳得要撞出腔子外的心在他的怀里慢慢地轻缓了下来,她的呼吸渐而沉重,闭上双眼,她只觉得自己到了天堂。 良久,她睁开眼睛,只看到打开的窗子外,月华如水,夜色温柔未阑珊。尹琮在她耳边低低地道:“这可是你说的,你可不许反悔……”惜芷在他颈窝里轻笑:“陆大哥,你永远都是这么温柔!就像……”尹琮问道:“就像什么?”惜芷轻轻地道:“就像今晚的夜色。”尹琮轻轻放开了她,脸上犹有泪痕,却还是望着惜芷。惜芷笑道:“你怎么了?我还以为你要去看窗子外的夜色呢!”尹琮轻轻一笑,对惜芷道:“我眼前的人,可比那夜色好看多了。”惜芷脸上发热,知道自己又不争气地脸红了,她微微低下了头掩饰,却听尹琮柔声道:“怎么,我将来的妻子还怕我看到脸红么?”惜芷忙地捂上了脸倒在床上,陆尹琮声音本就和润如玉,此时他柔情款款地说话,又是说的这样一句话,惜芷不会武功,都觉得浑身筋脉要断。尹琮哈哈一笑,轻轻将惜芷拉起来,拿起掉在床上的巾帕,又给她敷脸。 惜芷问道:“你腰上的伤口,现在怎样了?还疼么?”尹琮笑道:“来客栈之前,你已经问了我不下十次了!本来就是小伤,你现下又说一辈子不离开我了,那我就全好了!”惜芷听了这话,脸上又飞上了一层红云。尹琮坐在惜芷身旁,惜芷心中安定,将头枕在他的腿上,轻轻摆弄他膝上的裤子,只听尹琮轻轻道:“真想和你就这样待着。”惜芷轻轻一笑:“这样的时候以后多的是。”尹琮轻声叹:“但愿如此。”惜芷觉得尹琮声音里有一丝轻轻的苍凉,蓦然懂得尹琮话里意思,他是觉得自己以后要完成反元大业,他两个难免经常分离,惜芷轻轻在他腿上拍拍,柔声道:“以后陆大哥去哪儿,我就跟着去,要不我岂不是负了我今生不离开陆大哥的诺言!”陆尹琮听了这话,心中一喜,又是一酸,险些又掉下泪来,他轻轻抚着惜芷的后背,轻声道:“你想要离开我呵,我还不许呢。”惜芷一笑,双目亮亮的,望着窗外泠泠似水的月华。忽地想起那夜新安江上,船舫里内舱的白帘上映出了他的清影,那温润如玉的声音萦绕在她的耳畔,斯音良久不散,她曾想象过这是怎样的一位俊朗男儿。而现在,她与他两情相悦,她枕在他的膝上,二人即待终成眷属。 第十九章:喜诺悲离两世间 题诗难料修罗拦 (2) 却说二月十三这晚,陆尹琮和阮惜芷互相交换了心意。两人虽情投意合,可还是互相谨守男女之规,未越雷池一步。是时二人所在之处,已然离四川省和湖广省交界处很近,因为四川多山,是以路不好走,二人还要躲避张天阡的追捕,只能挑一些小径僻路走,所以这段路程二人才走了这么久。好在两人马上要进湖广行省,路便好走得多了,他们还有这匹神驹相助,与厓海会兄弟相聚便是指日可待的事。第二日陆尹琮和阮惜芷又上路继续奔走,情至深处,二人哪觉得这快马加鞭的时光辛苦?都是软言款款,柔情深深,心中无尽的快意喜乐,再加之尽收眼底的无限风光,二人只恨这浓情蜜意的道路不够长!黄昏时,二人行在一处湖边,绯霞将落,倒影在湖面上漾漾,二人下马在这湖畔徜徉。尹琮回过头,看着清风将惜芷的鬓发吹乱,他轻轻地替惜芷理了理,惜芷双目漾起几许柔情,她眉眼一弯,轻然扑进了陆尹琮的怀里,低声喃喃:“陆大哥,你待惜芷真好,我今生可怎生报答你!”尹琮淡然微笑,抚着惜芷的后背,嗔怪道:“你若要报答我,那我就要无地自容了。”他顿了顿,又道:“我们现在快到湖广的中部了,等回到了清远,我们即刻想法子去救怜玉姑娘,把怜玉救出来后,我们就可以成亲了!”惜芷听了,心中又是感动,又是甜蜜,感动的是陆尹琮时时刻刻挂念着怜玉,看来他是真切地把自己装心里的;甜蜜的是他如此坚决地要与自己成亲,这份情意让她心中无比欢喜。 话分两头,却说那乔洛怯和怜玉也于这二月十四来到了湖广行省。他俩虽没行成亲之礼,可也确实是一对小夫妻了,二人这一路上当真是好不恩爱!却道那芙蓉客栈的掌柜确是给了那乔洛怯五百文钱,乔洛怯虽不知道是谁给的,但是有钱岂有不要之理?当即受了。二人有了这五百文钱,一路上再不用担心路费的问题,他俩哪里知道,这钱正是那厓海会的二将军陆尹琮因缘巧合给予他们的呢! 却说这日两人行在路上,怜玉道:“这一路上也没碰上小姐和陆爷,也是不巧!”乔洛怯道:“是啊,着实不巧!”他左臂轻轻环住怜玉的腰,低声道:“我们到了厓海会后就成亲。”说罢轻轻咬了一下怜玉的耳朵。怜玉满脸绯红,一颗心要跳出到腔子外,她嗔道:“你也不好好骑马,待会儿害我摔下马了。”乔洛怯轻轻一笑,道:“我怎么可能让你摔下马!”怜玉轻声道:“到时候到了厓海会后,不要着急说要成亲的事,要和各位将军先见过面,多亲近亲近,这才是正理。”乔洛怯狡黠一笑,道:“这是当然。说实话,我要是看到了我的那些兄弟们啊,几乎都要把你忘了呢!”怜玉回过头,秀眉微竖,俏目瞪了他一眼,随即笑道:“好,那我们今晚就找客栈讨两个房间住就好了。”乔洛怯微微一笑,低头在怜玉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怜玉一张脸登时红若艳霞,她用手肘撞了一下乔洛怯,低声道:“能不能说些正经的。”乔洛怯道:“可以啊,正经的就是我老老实实地听你的话,到了厓海会后,绝对不着急提成亲的事。”怜玉微微点头,随即又笑道:“那乔将军要是总也不提也不成啊!”乔洛怯轻轻吻了吻怜玉的头发,低声喃道:“我怎么舍得……”怜玉微转过身,双臂吊上他的脖颈,未敷朱的唇轻轻贴在了他的脸上。 两人此时正奔走在一片荒芜的平地上,忽地,乔洛怯喝停了马,他喃喃道:“奇怪,前面有打斗声。” 两人徐徐策马前进,不到片刻功夫,怜玉也听到了这打斗声,又近了三四里路,前面烟沙滚滚,叫喊声一片,只见三四十人将一个人围在当中,正在拼杀打斗。 乔洛怯一下子认出那被围在当中的人正是务起!而在他身周与他打斗的却是一队蒙古兵。乔洛怯更不搭话,长剑蹭地脱鞘,只见剑的白光如一道洪流一般向那打斗圈子中冲去,乔洛怯扎身在那些蒙古人中,顷刻之间伤了几个人。他一望,却见务起浑身是血,显然是拼杀了好一会儿,他跌跌撞撞,双腿站不稳,拿长剑的手兀自颤抖不定。 务起见来援是乔洛怯,不禁大喜,握住身上的伤口退到一旁。怜玉素来不喜此人,但此时还是下了马,要给他包扎。务起皱眉道:“小女孩不要过来,待会儿伤到了你怎么办!”怜玉听了,眼见着他这是瞧不起自己,不由得心中一股怒气,她微一哂笑:“好,我退到一边儿去。” 乔洛怯舞起长剑,剑光泠泠如水,一泓一泓地向敌人涌去,登时,那个被他刺中心口,这个腿上吃了一剑,荒野之上,竟是充斥着一片惨嚎声。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只见一大片蒙古人横地不起。 怜玉拍手笑道:“大哥,你真厉害,用这么短的时间就杀死了这帮蒙古鞑子。”她边这般说,边用眼睛横那务起,意思是你也太过不及我大哥了。乔洛怯跑过来,蹲下身查看务起伤势,只见务起身上至少有小十处伤口,都是往外汩汩冒着热血。乔洛怯对怜玉道:“你也真是的,怎么不给务大哥包扎?”怜玉嗔怒道:“哦,你怪我!是他自己不教我过来的。”务起对乔洛怯道:“兄弟,你这功夫真好!怎么只在那镖局里供事?我看,你这功夫都能……”他压低了声音,道:“我冒犯了,却不知兄弟有没有此心。”乔洛怯问道:“务大哥说什么?”务起淡淡一笑:“我想说你这功夫都能进厓海会了。可我不知兄弟有没有落草之心?”乔洛怯听了,心中一喜,但还是记挂着不能教他知道自己不是梨远镖局之人一事,于是微微一笑,道:“务大哥太抬举我了,我还是安安分分地在这镖局里给我们总镖头做事罢。”于是便撕下自己的衣袍,给务起包扎手臂和腿上的伤口。务起听了他这话,不由得为乔洛怯感到遗憾。 第十九章:喜诺悲离两世间 题诗难料修罗拦 (3) 乔洛怯问务起道:“务大哥怎么和这帮鞑子打上了?”务起微微一笑,道:“你此番能帮我,杀了这么多蒙古人,又口口声声地称他们为鞑子,这番作派,倒真不像一个小镖师,倒像是个反元之人。”乔洛怯讪讪一笑,怜玉道:“我乔大哥素来有英雄气,这和他做什么的无关!他们总镖头也让他遇事忍耐,可他见了这些鞑子怎么忍得住?好在,他们总镖头也不怪他。”怜玉向乔洛怯使了使眼色,乔洛怯忙道:“她说得对。”那务起叹道:“说来今日要不是有乔兄弟相助,恐怕我就被这帮狗鞑子鹰爪给杀死了,那可叫死得冤!”他的伤口又疼起来,他恨恨地道:“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我看到这些鞑子就来气,非要与他们打上一番不可!本以为自己可以打过他们的,可没想到这帮人也有两手,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显是在慨叹自己廉颇老矣。 乔洛怯将务起扶上了他自己的马,自己在他后面扶着他,而怜玉自己骑那匹红马。她问乔洛怯道:“我们不埋了这帮蒙古人么?”务起道:“有什么好埋的!这些人作恶多端,死无葬身才对!”怜玉吐吐舌头,不再说话。三人两骑缓缓离去。 为了照顾务起的伤,乔洛怯故意行得很慢。行到深夜,大道旁只有几片稀疏的小林子,林中的树却已茁茂。不远处,在一个偏僻角落里,有一个茅草房,乔洛怯道:“务大哥的伤必须好好包扎一下,我们且到那里歇息一晚。”怜玉道:“我看啊,还不如连夜赶路,让他早点看到他的娇妻,让他的娇妻来伺候他不就得了。”那务起听这话说得不敬,横了怜玉一眼,怜玉看到,心中有气,乔洛怯道:“那怎么行!你也是受过伤的人,你受伤了还想继续赶路么?”怜玉听了这话,忽地想起芙蓉客栈那夜,自己与他初尝男女欢爱,心中柔情忽动,不禁心软,又加之乔洛怯这话说得实在让人无法狡辩,她只得哼了一声,自顾自地骑马向前跑去。 夜已深深,半些儿月光也瞧不见。三人拴了马,来到这茅草房中,简单收拾了一下。乔洛怯将茅草铺到一处木榻上,将务起扶过去躺下。他道:“务大哥,我去烧些热水来,待会儿好给你处理伤口。”务起点头,乔洛怯和怜玉自去里屋生火。 两人蹲在一个破旧的灶台前,怜玉噘着嘴生火,乔洛怯笑道:“怎么了?”“噌”地一下,火苗蹿出,点燃了茅草,将怜玉的眉眼照亮。乔洛怯看到火光中的怜玉清秀异常,即使微蹙着秀眉,也带着娇媚可爱的灵韵。他轻轻握住怜玉的手,怜玉微微挣脱了开,乔洛怯轻笑道:“没想到我的小怜玉这般好看。”怜玉道:“平时你没见过?这时候又说什么媚俗话来讨好我!”乔洛怯“唔”了一声,轻声道:“在暗处看你和在火光下看你肯定不一样啊!”怜玉何等聪慧,他这般一说,她登时就知道了他是什么意思,立时小脸儿就红了,俏目含怒道:“你别说这些没用的。” 这屋里有口大缸,虽然废弃了,可里面还是有少许清水,怜玉便烧上了水。乔洛怯又去握怜玉的手,怜玉还是挣开了,乔洛怯笑道:“我知道我的怜玉为什么不高兴了。”怜玉没答,乔洛怯悄声说:“你是因为今天晚上不能……”乔洛怯没等说完,怜玉就一拳挥过去,羞红着脸道:“你也太没正经了!”这一拳被乔洛怯牢牢抓住,怜玉挣脱不得,只得别转过头来不看他,娇怒在容,却别有一番媚丽的温柔。乔洛怯握着她的手,慢慢凑上前来,怜玉轻轻退了几步,可她后面是放在角落里的一堆茅草,她退无可退,而乔洛怯的气息在慢慢蔓延过来,一双深情的桃花目里好像有月河星海在缓而流动。 乔洛怯轻轻吻了吻怜玉的唇,低声道:“务大哥人还是不错的,他是玄门帮,我是厓海会,我们做的是一样的勾当。”他搂住怜玉的腰,将脸贴过去,压声道:“别生气了!”怜玉在他怀里,左右都逃不得,一听他这话,心中倒一宽慰,眼见着他凑上前,怜玉将头微微别转,轻轻羞赧地笑了一下,乔洛怯见她笑了,轻轻拿额头顶一下她的额头,怜玉笑着将头别开,乔洛怯就又笑着碰了一下她的秀额,还亲了一下她的额角。 火苗跳跃着,映着两人的面容,二人一番柔情蜜意,只觉得这小小的屋中,竟充斥着无尽的安宁喜乐!怜玉笑着轻轻推开他,泠泠的清波在乔洛怯脸上滚了滚,转成千重妩媚,万般柔情。她轻轻“哼”了一声,乔洛怯问道:“怎么了?”怜玉道:“我就是不喜那人,一副瞧不起女子的样子,哼,要是没有女子,哪有他来!要不是你啊,哼……”乔洛怯道:“你便要怎地?”怜玉道:“要不是你,我非放火烧他,吓吓他不可,看他还是不是这般倨傲!”乔洛怯听了这话,脸色一黑,道:“你怎可放火烧他!这也太过残忍!”怜玉笑了一下,道:“我说着玩的,再说了,有你在,我也有这心没这胆了。”乔洛怯哼了一声,道:“有这心也不行!”怜玉不忿道:“我有这心也不成?好啊,那你看看我这小女子有没有这胆罢!”她说这话是在和乔洛怯抬杠,别说她没这胆,就算是有,她也不可能有放火烧那务起的心思。当下乔洛怯听了,知道怜玉是在逞口舌之快,也不理她,正巧这时那水烧开了,他便将水倒在一个盆子里,灭了身后的火,端水出去准备给务起处理伤口。 乔洛怯给务起处理了一下手臂和腿上的伤口,然后务起脱光上身,乔洛怯发觉这务起身上除了有几处刀伤之外,竟有几处微小划痕发青。乔洛怯道:“不好,务大哥,你中了鞑子兵器上的毒了。”务起一看,心头一冷,喃喃道:“我说身上怎么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原来那鞑子的暗器上有毒!这伤口不疼不痒,倒是有点发麻。”乔洛怯皱起眉头,道:“解药肯定在那些鞑子身上,我现在便回去取!”务起连忙道:“兄弟,那些鞑子没有被埋,现在估计已经被官府的人知道了,你这般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乔洛怯道:“不碍事的,反正他们也不知道是我杀的人,总要回去看看,碰碰运气,要不你这毒怎么办!”说着不等务起再劝,便起身出了门。怜玉连忙追出来,出了门便一把拉住乔洛怯,轻声斥道:“乔大哥,你做事太过鲁莽,这是我最担心的,凡事不问青红皂白,不筹划个清楚,便由着自己性子来!你这样迟早会铸成大错!”乔洛怯道:“怜玉,你且放心罢!有这红马,我打个来回也用不了多久。”怜玉哼道:“你说你用不了多久,万一你迷路了,找不到那地方了呢?万一那些死人已经被埋了,鞑子兵埋伏好就等你过去了呢?”乔洛怯道:“你也考虑得太多了!那地方那般偏僻,哪能那么快就被鞑子兵发现了!”他拍拍怜玉的肩头,轻声道:“我很快就回来,你在这里好好待着,不要和务大哥争闲气啊!”他翻身上了红马,那马一声长嘶,便向来路绝尘而去。 怜玉沉沉叹了口气,仰头望天,只见夜色墨染,星月了无踪影。回到茅草房中,她看见了务起,心头不禁想:若是没有你,我乔大哥也不会冒这么大危险出去找解药。可想归想,她还是问务起道:“务起大哥,你觉得怎样了?要不要喝些水?”那务起摇摇头,道:“不劳你了。”怜玉便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沉默了半晌,她终觉无聊,想着务起中毒,乔洛怯取解药还得等一会儿,她莫不如去林子里采些草来先缓缓那务起伤口上的毒性,于是她道:“务起大哥,我出去给你采些草来先祛祛毒。”务起道:“这么晚了,你就别出去乱走了。”怜玉道:“不妨,我就到那林子里采草。这么晚了,林子里总不会还有人罢!我也走不远!你放心好了。”说罢,她便走出门外,径直往那林子里去了。 怜玉虽然知道药草能祛毒,可也究竟不知道这药草长什么样子,她进了黑漆漆的林子,也不敢走太远,近处的草都是些刚出来一茬的野草,想来也并无祛毒作用,怜玉便没采。她转悠了一圈又一圈,忽地走得累了,便斜倚在一块大青石上。她抹抹脸上的汗,晚风袭来,一阵凉意。她蓦地想起了阮惜芷,一想到马上要和小姐见面了,她心头不禁一阵高兴,又想着一定要把乔洛愚也钟情于小姐的事情告诉小姐! 这般想着,不觉已过良久。忽然,怜玉只觉不对,她轻嗅了嗅,空气中竟弥漫着一股烧焦的气味!她只以为是林子着火,忙忙地往外冲,待得冲将出来,只发觉这林子没着火,可眼前之景,却惊得这怜玉花容失色,玉容惨淡,想叫得声苦,也已是半点声音发不出来! 只见前方火舌化身赤龙,已然冲上天际,暗夜被无尽的火光照得白昼一般,却是这茅草房子湮在这大火之中,已被烧得看不出个形状!四周烟烬纷飞,这茅草遇到大火,便宛如纸上泼了水,层层蔓延重重包围,不带半点商量。怜玉奔至近前,望着这大火,想张嘴呼喊一声务起,可喉咙发哑,啊呀了几声愣是说不出来话。 务起走不了,他定是已被烧死在这房子中了!怜玉一阵晕眩,险些站不稳,她以手抚额,不由得喃喃道:“谁放的火?谁放的火?” 她站在这漫天大火前,心中道:“难不成是有蒙古鞑子没有被乔大哥杀死,一路尾随而来,伺机下手杀了务起?” 这怜玉猜得半分不错,原来那些蒙古鞑子中确实有一人没有被乔洛怯杀死,而只是受了剑伤,那人待得他们走远后,乘着自己的马一路尾随着三人,伺机报仇。他看到他们进了茅草房后,便在旁边躲了起来。后来乔洛怯走了,怜玉也进了林子,他便悄悄出来放了这把火。他身负剑伤,生怕一会儿乔洛怯回来,于是放了这把火,确认务起逃不出来后,他便策马逃之夭夭了。 此时漫天的大火耀得夜空一片白光,四周竟有泠泠而模糊的光晕在浮动,风吹着怜玉的鬓发,她望着大火,心中满腔的悲伤,难以言语。 过得片晌,风稍歇,火势渐弱。怜玉恍惚间,突然听到身后有轻轻的马蹄声,她心中一喜,知道是乔洛怯回来了。她眼圈儿一红,满心的伤痛化作两行清泪,她只想一头扎在乔洛怯的怀里。 她转过身,看到乔洛怯风尘仆仆的身影,她哽咽地喊了一声:“大哥。”便轻轻地冲将过去,要抱住他。乔洛怯却僵在原地,望着眼前未尽的火,他怔怔地看着怜玉。怜玉将手吊上他的脖颈,乔洛怯被撞得向后退了一步,怜玉伏在乔洛怯胸膛上颤声道:“大哥,着火了。务起大哥,他……他大抵是被烧死了!” 怜玉抬头,却望见一双哀伤和不敢相信的眸子,乔洛怯竟是双眼泛红,这红绝不单单是落泪前的红,甚或还有一点愤怒和哀愁的意味!怜玉心中一颤,轻轻放开乔洛怯,道:“我们待会儿等火熄了,便去寻寻务起大哥的尸身罢!”她垂了垂眼,又抬眼问道:“乔大哥,你这么看着我,是何意思?” 乔洛怯深深地吸了口气,显是在极力遏制。他暗声道:“我真没想到。”怜玉问道:“你没想到什么?”乔洛怯脸色发黑,他手指向远处漫天的飞烬,颤声道:“你居然还真干出了这事儿!”怜玉一呆,转身看看身后的大火,突地想起那时说要烧死务起的玩笑话,她猛地回过头来,脸色煞白,颤声问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乔洛怯恼火地看着怜玉,蓦然脸色由黑转青,青得骇人,他慢慢走到怜玉身前,低头道:“怜玉,我真没想到你虽心生百窍,素有良谋,可竟是这般无情狠毒的女子!”他哑声咬字道:“你这样做,对得起谁?” 眼前人听了这话,一双清眸猛地溅出泪水,只见怜玉一把推开乔洛怯,踉跄退后,她脸色变得惨白,皱眉怒视乔洛怯,忽然仰头一声惨笑,随即凄凉而愁苦地看着乔洛怯:“大哥啊大哥,我也真没想到!”泪水遮面,怒气上涌,她颤声道:“我真没想到我怜玉在你眼中竟是这般不堪,”她猛地指向身后大火,“会做这等下流勾当!”她恶狠狠地道:“你能这么认为,还真是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啊!” 乔洛怯怒道:“你在房子里好生待着,怎么会起火!起火了你怎么不救务大哥!务大哥是个受伤中毒之人,我们治好了他就会和他分别,你却连这点时间都不愿忍耐,偏要让人看看你的手段!”怜玉被气得说不出话,只是眼泪横流,哽咽难平,乔洛怯猛地从怀里拿出几个纸包,叫道:“我大老远地给他去取解药,你回来让我看到他被烧死了!你真对得起我!”怜玉眼前一黑,险些晕倒,她哑着嗓子道:“我去给他到林中找祛毒的药草了,这才离开他,回来这房子就被烧了!”乔洛怯听了这话,眼中怒火直欲喷出,他大声道:“那你采的药草呢?”怜玉叫道:“我哪认识什么药草啊?我根本没采到……”她声音哽住。乔洛怯双目泛红,眉头紧锁,咬紧牙关,蓦地里,两行清泪滑落。 怜玉见乔洛怯哭了,心中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由得方寸大乱,她冲着乔洛怯便吼道:“你哭什么?你哭什么?”她上前推了一下乔洛怯,双目睁得大大的,瞪着乔洛怯,乔洛怯闭上双目,又是两行泪汩汩流下,他颤抖着后退了一步,此时的他,看似全身都没了力气,他垂首转身,轻声道:“你不但做这恶事,你还……” 怜玉在他身后颤声道:“我还不敢承认是么?”她说完这话,惨然放声一笑,她惨笑道:“你愈把我说得不堪了。”乔洛怯转过身来,盯着怜玉的双眼道:“你真让我伤心。”回想往日情深,他不由得潸然泪下。 怜玉见乔洛怯半点不相信自己,心中凉透,半晌,她轻轻抽了口气,低声道:“我知道了。我怜玉不但在你心中不堪得很,就连我们之间的感情也是……也是……”她转过身蹲下,一把捂住脸,身子微微颤抖。 乔洛怯是素来鲁莽性急之人,凡事不问青红皂白,此番他目睹大火,只以为是怜玉放的,他又如此深爱怜玉,心中怎能不苦不痛!若说怜玉现在心如死灰,他何尝不是悲痛欲绝! 大火渐渐熄了,原来的茅草房被夷为平地,别说务起尸身,就是半根茅草都找不到了。乔洛怯叹了一口气,心中难受已极,他轻声道:“你先站起来说话吧。”怜玉怔怔忡忡,慢慢站起,轻声低喃:“好像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怜玉转过身来,一双红红的大眼怔怔地看着乔洛怯,她轻声道:“乔大哥不是真喜欢我。”乔洛怯听了这话,心中又怒又痛,他上前一步,沉声道:“你说这话当真是无情无义!你这么说,就代表着你不是真喜欢我!”怜玉点点头,道:“男子无情,女子无义,你我也算是两清。”她垂着眼轻轻笑了下:“没错,乔大哥,这人就是我放火烧的。本以为编个话就能逃了你的追罚,没想到……乔大哥还是很英明的,没让我这小恶女给骗了。我一时糊涂,我放火的时候,怎就想不到我断送了我自己的幸福呢?”她轻轻解了务起的马,回身望着乔洛怯道:“我这么做,对不住我的小姐,也对不住小姐的先生,也就是,也就是你的兄弟。他教出来的学生,怎么会有品行如此恶劣的使女?”乔洛怯见怜玉上了务起的马,他颤声问道:“你去哪里?”怜玉脸色苍白,对着乔洛怯凄惨一笑,道:“没想到我们的姻缘竟然只是……只是露水姻缘。我就说,我哪有那么好的运气和造化,能和乔将军一齐进了那厓海会?我终究是个小丫鬟,就当……就当乔将军的一个露水红颜罢!” 乔洛怯道:“我问你,你去哪里?”怜玉笑道:“乔爷,从此天涯两路了,你莫管我,我也不问你,我们从此再不相见。你若见到我家小姐,只说我已经拿了足够的银钱,回了家乡了。”乔洛怯心神一阵恍惚,他心中对怜玉的伤心和失望教他无法开口去挽留她,他在原处又怔了一会儿,只见怜玉缓缓策马,经过他身边时又回头对他道:“乔爷,别忘了告诉我家小姐,她的先生记挂着她呢。”这句话话音未落,她便策马疾奔,往那林子里驰远了。 夜被墨色染尽了。乔洛怯望那林子良久,待回过神来,耳边只剩下了泠泠的风声。他猛地躺倒在地,眼中不可遏制地泛出泪水,眼前的模糊泪光中,那个身影重重叠叠,和天上的墨色晕染为一体,渐渐地,夜色蔓延,无尽地蔓延,终而溶尽那身影。 第十九章:喜诺悲离两世间 题诗难料修罗拦 (4) 翌日,却说那乔洛怯真个没有去寻那怜玉,而是策马继续前行,他曾听陆尹琮说过厓海会总馆现在设在清远,陆尹琮也告诉过他寻常人要是想找到厓海会总馆该怎么做,便是在左肩上用红笔写下一个“海”字,便自会有人来带这人去。他本以为和陆尹琮在一处,是用不到这法子的,没想到现在自己不用这法子是找不到总馆的了。 乔洛怯这边行着,却说那陆尹琮和阮惜芷也在这温和晴朗的风光中策马前行。湖广春意融融,明朗的日光洒下,幻化出点点光晕。繁花已放,犹有点点花苞攀枝,地上无数闪烁花影。阮惜芷心情大好,她不禁回头对陆尹琮笑道:“这湖广省的风景这般好!花儿开得好茂盛啊!”尹琮笑问:“喜欢么?”惜芷微微点头,脸上轻然晕出一缕绯色涟漪,轻声呢道:“喜欢。” 大道两旁开满了玉兰花,鹅黄,嫩粉,纯白,竟是一种花开出了百种颜色!惜芷又不禁感叹:“这玉兰花有这般多的颜色!我从没见过!”尹琮道:“不同种的玉兰花能开出不同的颜色来,但有的玉兰花自己就会变色,一段时日里能开出好几种颜色来!”他用马缰指了指道旁的一排玉兰树,说道:“这种玉兰现在是白色,可过段时日就会变成淡黄色,最后还会变成浅紫色。”尹琮笑问道:“芷妹,你要不要?我去给你摘来一朵?”惜芷忙道:“不,花好好地长着,你去摘它来做什么!”尹琮道:“你这么善良,比得我好像庸人恶人一样了。”惜芷回眸,嫣然一笑:“你是做大善,我是为小善,我怎能和你比?我爱花护花,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小女子做的事;而你是大英雄,恐怕不拘小节,于护花一事上倒看得轻了。我拿这护花在你面前来说,倒有点小家子气,酸酸的,上不得台面了。”尹琮颔首大笑,道:“你这为我做的辩白啊,可真是绝了!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好!不过,在我眼中,你可不是什么寻常女子!”惜芷低头,甜甜一笑,道:“在我眼中,世上也没有人比你更好了。” 晌午时分,两人到了离清远没有多少路程的一座小县城里。这县城虽然不比大城池,可是仍然繁华无限。只见一弯绿水绕在周旁,水边站着几只鹭鸟,还有细柳低垂水面。两人进到了一处临水酒楼里,登上二楼,临栏而坐,栏杆外的清水悠悠映在眼帘,徐徐的春风扑面不寒,不由得心旷神怡,忘尽得失。 陆尹琮点了一壶酒,几道菜,给惜芷把酒斟在一个瓷杯中。惜芷拿起手边这双雕花镂空筷子,心中惊奇,把玩不停,她抬眼笑道:“我从没见过这样精致的筷子!没想到,南边这里就算是一个小县城,也比我们那边一个府,一个路,一个行省也要讲究不知多少呢!”尹琮看着惜芷微微笑着:“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啊!”惜芷向外望去,只见一排玉兰树就在栏边,隐然看得见玉兰花那宛似杯盏的清婉丽影点点漫上栏杆。惜芷拍手笑道:“这下好了,有绿水,有玉兰花,让你吃饭的时候还能看遍美景!”尹琮一双清眸一转不转地望着惜芷,深为惜芷喜欢这里而高兴。 一餐中,惜芷不知望向那栏外的玉兰花多少次,尹琮笑道:“你真喜欢这玉兰花啊,我让人在咱们的庭院里种上几十棵。”惜芷笑道:“哎呦,还是算了,那咱们就住在林子里了!”她喝了口酒,轻轻吟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菊之落英。”她诗兴大发,对小二道:“店小二,拿笔墨来!”尹琮笑道:“我的芷妹要作诗了?”惜芷红脸道:“偶然想得几句,算不得数的。”店小二将笔墨拿来,惜芷蘸蘸墨,未加思索,便在那旁边的白墙上写道: 踏莎行咏玉兰 天吴清霖,溶月流光。纤魂素瓣展未央。清姿宛似玉灯盏,清远何幸绕君旁? 白若云锦,粉如娇庞,依着罗衣泛鹅黄。青冥渌水江湖场,得君犹怜更何望! 一笔亮丽的蝇头小楷在她手底浮现,字字好似绢布上绣出的秀丽小花儿,教人看了怎不沉醉!尹琮看到了这最后一句,知道惜芷是借着这玉兰花,来表示对自己的永远追随。他心头感动,不禁轻声呼道:“芷妹!” 惜芷羞红了脸,轻轻整衣坐下,她低头莞尔一笑,呢喃道:“你看懂了,这真好!” 吃过片晌,尹琮道:“我们今天黄昏时候就能到清远了。”惜芷轻笑:“你就可以见到那些兄弟了。”尹琮拉过惜芷的手,望着她的水杏道:“这次我能回来,多亏你。”惜芷道:“我救我自己的夫君,天经地义。”尹琮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感动,一时感慨良久。 两人吃过了饭,策马走了。却说这两人走了没多久,这临水酒楼里,来了一个男子。却看这人着一袭淡黄绸缎袍,腰间束着绣有暗纹的腰带,长发束成一个高髻。他身后背着一个包裹,手持一柄竹木扇骨的棹子扇,翩翩登上二楼。这楼下吃饭的人,无不侧目看他,只因其不仅一举一动翩若游龙,而其生得也是俊朗至极!只见他一双桃花目里,晕着浅浅的光亮,秀眉如刀裁远山,顾盼之间,总含情意,从里到外散着俊雅高洁的风范。他登上了二楼,众人的目光便也随之到了二楼。只见那人走向了刚才惜芷和尹琮吃饭的桌子,轻然坐下,点了一壶酒,几道小菜,开始自斟自饮起来。蓦地里,这人叹了口气,他饮尽杯中酒,摇摇头,倒添了几许惆怅之意。 他望着栏外的一弯绿水,轻轻地道:“西风愁起绿波间。唉,绿波纵有愁,也比我快活。”他又斟了杯酒,拿在手里,目光似看这杯,又好像空灵漂渺望着虚无,他轻然吟道:“轻骑欲逐单于,奈此身不得通途;匹马遍寻佳人,恨此志不传鱼雁。”他轻轻饮了口酒,蓦然看到白墙上都是文人提笔写下的文字,他叹了一声道:“妙极!店家,拿笔墨来!”那小二将笔墨拿来,笑道:“我刚刚还和我们掌柜的打赌呢,说您这样的俊雅人物,待会儿肯定要写字的!”这人笑道:“哦?你看人倒准。”那小二道:“要写字的,都是些一看就能看出来的高等人物。这不,刚才有个姑娘还写字呢,她一看就是个饱读诗书的!”那人一笑,点点头,便将自己刚才吟的那两句联题到了白墙上。题好后,他闲着无事,便扇着棹子扇,看起这白墙上的文字来。看了几人写的,他都是或赞叹,或摇头;或叹惋,或难过。蓦然间,这人“啪”地收起扇子,好像被一道春夜里突然出现的闪电给劈中,一下子定住在那,一动不动,眼睛直直地望着前面一首词。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这人高喊:“店家!店家!”那小二连忙跑过来,那人指着那首词对小二道:“你可还记得写这首词的人?”小二笑道:“怎不记得!这首‘咏玉兰’啊,正是刚才那位姑娘写的!”那人听了,拂袍走上前来,盯着那小二道:“你说,她刚走不久?”小二道:“官人,没错,那姑娘就是我刚才给你提到的那姑娘,她确是刚走不久。”那人听了,怔了半晌,忽然间仰天长笑,似是碰到了天大的好事,欢喜无限。小二被他弄得愣了,颤巍巍地道:“官人,你怎么了?”那人笑道:“清远何幸绕君旁!清远何幸绕君旁!清远,我马上去清远寻你!”说罢,酒也未尽,菜也没吃几口,便匆匆结了账,跑出酒楼,乘马而去。 这人走后,小县里突然马蹄声大作,上百人逐骑而来,街上的老百姓纷纷避让,行到那临水的酒楼时,为首的青年道:“大伙儿先在这里歇歇脚,一会儿接着赶路。”上百人便都拥进酒楼里。 掌柜的看来了这么多武夫兵卒,哪敢怠慢,忙不迭地招呼着。他先将那为首的青年请到了二楼,正好又坐在了栏杆边的位置上,然后给那些士兵分派好桌子,坐不下的便另添了桌子椅子到空处或者酒楼外去吃,一切都安排得极为妥当。 却道这些人来势汹汹,究竟是何人?这青年冷峻着面孔,一副强凶霸道的模样,正是张天阡。 那张天阡此时兀自闷头喝酒,他皱着眉头,萧索颓然。他这般模样,原是为了自己这一行人已来到了这湖广省,厓海会的地盘,可是他现下还是没能找到陆尹琮和阮惜芷,甚至连半点儿讯息也没有。他心里知道,来到这湖广省,能擒到他们的胜算便不足一成了,说不定,他们现下已然回到了厓海会总部,那他在这里,几乎无异于自寻险路。 可是他长途奔波,怎甘心无功而返?况且,况且……张天阡眉头一皱,心中怒极气极,一股火涌上来,手上一发力,“咔嚓”一声将手里的杯子捏碎。他的手被这杯子的碎片划破,涌出汩汩鲜血,旁边伺候的小二看这模样,哪敢出一声?赶忙去找止血的伤药来。张天阡这股火不是无名火,他是为了那阮惜芷,他心心念念要与之修好的阮姑娘现下竟然和陆尹琮在一处而生气发怒!但他现在又能如何!他除了继续追踪二人,几乎没有任何别的路,他想要去走。 那小二拿来止血伤药,边给张天阡涂上,边絮絮地道:“官爷有什么好这般生气的!官爷的事儿,咱们小的自是不懂了,可小的懂这凡事啊,都别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他涂好药,对张天阡道:“官爷,你看看我们这墙上写的诗罢!刚才有个姑娘,很高兴的样子,作了一首‘咏玉兰’,你看看她的词,说不定能快活点。”说罢便给张天阡指了指阮惜芷作的那首词。 张天阡此时哪还有心情去看什么诗词?只是他一看到这满壁的墨迹,一下子想起了和惜芷初相见时,在那紫云阁上,她也曾经写过一首诗。他犹记得她当时怯生生的模样,犹记得她那一笔娟秀的小字,犹记得那首诗的每一句。可如今,两景重叠,他还在喝酒,但那写字的人却消失了。 他不知道阮惜芷是什么身份,也不愿知道,只要能得到她,他可以容忍她对他此前所有的欺骗! 他慢慢站起,向前走去,想要去看看那些文字。他看了片晌,始终是心不在焉,犹想着那紫云阁上的情景。他深深地皱了一下眉,正要回去,突然看到了那首‘咏玉兰’词。他定睛看去,只觉得这笔娟秀的小字如此之熟悉!他的心几欲跳出腔子,他连忙指着这‘咏玉兰’词,大叫道:“小二,你过来!”小二就在身前,此时连忙更抢上一步来,问道:“官爷,怎么了?有什么吩咐的?”那张天阡又回头死死地盯住那首词,心中发颤,这墙上的字,不是阮惜芷的,又是谁的!他回过头来,已是眼底充血,脸色发青,他对那小二哑声道:“这……写这词的人,什么时候来过?”那小二怎敢隐瞒,忙道:“就晌午来过,也是没走太久。”张天阡一下子握住了那小二的手臂,直要捏得他臂骨断裂,小二“啊呀呀”连声大叫,那张天阡又问:“她和谁一起来的?”那小二疼得大声道:“是和一位公子来的,和官爷差不多大的一位公子!”张天阡凑上前,青色的脸庞甚是可怖,他又问道:“这两人看起来像是什么关系?”那小二疼得几欲昏厥,心中一乱,脑中有什么便说什么了,他大声喊道:“俊男美女,般配恋人!”只听“咔嚓”一声响,那小二手臂折断,随即他便狠狠地飞了出去,摔在地上,口中直喷鲜血!那张天阡宛如一个恶鬼一般,冲上前来,挥起拳头便开始往那小二身上招呼,掌柜的和其他店小二都跑上楼来,见了这场面,无不大惊失色,一个劲儿地讨饶求情,可张天阡别说饶了这小二,他现在连听都听不见这些人的话!掌柜等人也不敢上来硬拉,只见那小二一开始拼命挣扎,张天阡打得累了,突然大吼了一声,抽出腰畔的长鞭便开始打向这小二。众人都是一阵惊叫,那小二本来就受了伤,哪还禁得住这长鞭雨点般的抽打?只挣扎得几下,便捂着身上过于疼痛的地方,再不动弹。 张天阡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喘着重重的气,道:“般配恋人?姓陆的,老子要杀了你!”他猛地踢向那桌子,桌子登时粉碎,酒水菜肴洒了一地。他飞身下楼,召集了士兵,连钱都未付,上百人纵马驶向清远!这张天阡像个疯了的狮子一般,再不顾及那清远有没有厓海会的将军士兵,再不顾及前方究竟有没有什么教他出不来的险境,他此时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追到那陆尹琮和阮惜芷,他要杀了陆尹琮! 这临水的酒楼如同遭受了烈风骤雨的洗礼,掌柜热情的相待竟换来如此下场!却见楼下教那些武夫兵卒弄得杯盘狼藉,甚是脏乱;二楼又教那张天阡给好一顿折腾。那小二躺在地上,已然气绝,他至死都不知道,那姑娘和她作的一首词,竟会给他带来灭顶之灾! 第十九章:喜诺悲离两世间 题诗难料修罗拦 (5) 晌午已过,黄昏未至,陆尹琮和阮惜芷已然悠悠然来到了清远。尹琮笑道:“你马上就能看到我们的兄弟了。”惜芷脸上一红,心中害羞之外,却也无限欢喜。两人骑马行至一处偏僻的地方,只见一大片荒芜的地方出现了。尹琮看到这景象,眉头微微皱起。惜芷道:“这地方好像被烧过。”尹琮道:“这地方曾经有一个庄子,就是我们厓海会的总馆。”惜芷大惊,道:“那怎么会没了?”尹琮思索片晌,道:“可能是被发现了,我们的人就烧了这庄子。”尹琮所料不错,自那时张圭的手下士兵因缘巧合找到了这地方后,厓海会众人就放火烧了这庄子。尹琮对惜芷道:“我们不光在清远有总馆,在别处也有,如我猜得不错,我们兄弟是迁到卫瑜了。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快走吧!”两人便上了马,继续朝卫瑜赶去。 这卫瑜和清远还有不近的一段距离,兼着陆尹琮并不快马兼程,他们在这傍夜时分还在赶路。陆尹琮怕惜芷累着,便提议休息一晚,明天继续赶路,惜芷答应。可两人正巧在一处无人烟的野外,要找地方借宿是不可能的事情。近旁正好有一个林子,十分茂密,尹琮便催马进林,要在林里歇息一夜。 这林子非常大,但陆尹琮仗着记性好,倒是也不放在心上。两人缓缓策马,找了一块还算空旷的地方。惜芷下马,拣了些干草,铺在地上,尹琮将马拴好,回头看到惜芷铺草,噗嗤一乐,道:“芷妹,我们这些粗人,平时都很不讲究的,到了外面都是席地而睡,哪还铺什么草!”惜芷笑道:“好啊,那你待会儿可别睡在草上。”尹琮道:“我芷妹铺都铺了,我不睡在草上不是让你徒然辛苦了!”惜芷一笑,没有接话。忽然她又想起一事来,问尹琮道:“陆大哥,你的毒解了多少?”尹琮道:“感觉自己内力回复到了七成左右,毒也就解了七分了。”惜芷叹道:“还需多少时日才能全解呵!”尹琮道:“不碍事的,反正现在马上就能回去了,回去还不多的是时间让我恢复内力!” 今夜月色如水,泠泠地穿过层叠的密叶泼洒下来,树影遍地。惜芷抬起一双秋水眸,呆呆地望着那斜斜悬挂的一轮满月,心潮起伏。她对尹琮道:“陆大哥,你可还记得……”尹琮笑着打断她,道:“我刚要问你还记得么。”原来两人都想起一月前,在那不思府里琴舞相和之事,时过境迁,两人当时怎能料到,一月后他们会在这林中笑忆那段琴舞佳话。 陆尹琮笑道:“我没想过我会娶一个这么有才华的女子为妻。”惜芷脸上泛起一朵绯色涟漪,她将头垂下。忽而她抬眼问尹琮:“陆大哥,你会永远待惜芷好,是不是?”陆尹琮轻轻将惜芷搂在怀里,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他温柔却坚定地道:“我是肯定不会负了你的。”惜芷从他的怀抱里脱了开,握着他的手臂,低低而温柔地道:“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惜芷那盈盈如秋水的双眸期盼地看着,而尹琮的双眸温和地望住她,使她觉得自己好像浸身在皓月幽谷之中,尹琮望住惜芷的眸子,眼底根本藏不住那脉脉的深情,他坚定地道:“我陆尹琮这辈子绝不负阮惜芷。”惜芷眼圈儿一红,几欲迷晕,她跌进陆尹琮的怀里,只想把自己的灵魂都给他。陆尹琮突然低低在她耳边道:“不知道是谁一见面就说是我的未婚妻啦!”阮惜芷在他怀里嫣然笑着,不想再去辩驳,一是因为她无可辩驳,二是因为她太喜欢被陆尹琮的气息包围着,哪怕她自己是个后有追兵的逃犯,哪怕她下一刻就没了性命,在他的怀里,她什么都再也不怕了,就算是死,也要让她死在他的怀抱中。 翌日清晨,陆尹琮和阮惜芷趁着熹微的晨光驰马出林,惜芷道:“多亏是你,要是我独自进林的话,铁定出不来了。”陆尹琮道:“你独自进林干什么?你就好好地在我身边待着。”惜芷将身子向后一靠,缩进他的怀里,道:“我这不是好好在你身边待着。” 两人在道上行了片刻。这道的两旁都是层叠的大树,十分阴凉,蓦地里,惜芷只听到几声乌鸦叫,随即乌鸦声大作,十分躁乱。惜芷微微皱眉,道:“这般多的乌鸦叫,当真是不吉利得很!”尹琮轻轻环住她,在她耳边道:“我们马上就回去了,有什么不吉利的!再者说,我在你身边,就算有不吉利的也能逢凶化吉。”惜芷回头,嫣然一笑,无尽的清纯动人。 过得片晌,隐隐约约地有些马蹄声传来,一眨眼工夫,后面竟上来了好几百人!只听一声吆喝“上去把他们给我拦住”,无数士兵越过了陆尹琮和阮惜芷,将他们拦下。陆尹琮一勒马,四下一看,才发觉前后都有兵,好几百人泱泱地堵在路上,两人半点儿都走不脱。 这时,一个人纵马疾驰而来,惜芷一看,不禁大惊,此人不是张天阡又是谁!此情此景,端的是骇人无比!她不由得紧紧握住陆尹琮的手,身上一阵发颤。 第十九章:喜诺悲离两世间 题诗难料修罗拦 (6) 张天阡怒叫道:“他妈的姓陆的,你他妈的今天别想好死!”说罢再不啰嗦,长鞭在半空中甩个雷响,快速旋了好几个圈子,直取陆尹琮! 陆尹琮见了张天阡,心中不惧反怒,他本就受了张天阡太多屈辱,更何况他还对阮惜芷以后再也尝不到食物滋味而于怀耿耿,此时见了张天阡,真恨不得立即将他毙命!此时当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只见陆尹琮一蹬脚蹬,猛地飞出,避过张天阡这鞭,回了一棍。他担心阮惜芷,便对惜芷叫道:“芷妹,你且先走!”阮惜芷一听,哪里肯离去!她知道陆尹琮内力未复,许是打不过张天阡,他如果还没有了这马,那还怎么逃得脱!她连忙道:“不!我不走!陆大哥,你快上马来啊!”陆尹琮看到了张天阡,满心的火,哪里一时便能放过了他?他见惜芷不走,一狠心,长棍击在马身上,那马一吃痛,不管不顾地便向侧边跑了去,转瞬没了踪影,连惜芷的叫喊声尹琮都没听到一句。 原来张天阡昨日傍晚到的清远,他遍寻陆尹琮而不得,心中焦躁,便无意再在清远城中寻下去,一路出了城,就在清远周围寻找。他心中又怒又痛,压根睡不着,于是就这般地寻了一夜,他手下的士兵便也随着他一夜未睡。现如今他终是在此时此间碰上了两人,多日的苦劳总算没有白费。张天阡看到陆、阮二人互相担心,确是一对恋人模样,心中的火还哪能遏制得了?他又见惜芷乘那快马离去,更是愤怒无已。他想着先把这陆尹琮弄死了,再去寻找阮惜芷也不迟,于是手底下功夫更是狠绝异常,鞭风阵阵,好似狂涛袭去。 陆尹琮见惜芷走了,便心无旁念地和张天阡打斗在一处,他虽然内力只恢复了七成,可是心中愤怒,棍上功夫也是狠厉非常。 却说那陆尹琮一棍击在张天阡的马上,那马怎禁得住这一打,哀嘶一声侧翻在地,张天阡没待这马彻底翻下,已是纵身跃起,长鞭从半空中打着圈儿劈下来,陆尹琮向后一跃,片刻功夫又欺身到张天阡近前,他怒道:“好个奸贼,往日你百般辱我,今日我非报此仇!”张天阡恨道:“就怕你没报仇,先做了我鞭下之鬼!”陆尹琮浑没想到自己现在处境危险,他从没像现在这般愤怒,可他越愤怒越沉着,棍棍发出“嗤”“嗤”之响,“上剃”“下滚”招数不断! 却道这陆尹琮没拆两招便使出了少林寺疯魔棍法,这棍法总能在他狂怒之时不自觉地便使将出来,他打出一路“众相空然”五趟棍,前击,上剃,侧打,下滚,空劈,招数缭乱,却纯熟狠厉;这张天阡闪躲之余,提鞭猛挥。他的长鞭已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长鞭宛如和他自身融为一体一般,仿佛他要这鞭子挥向何处,便一毫一厘也绝对不差。此时他提气挥舞长鞭,这鞭子大开大合,似与同样外放狠厉的疯魔棍发狠缠斗。他的手臂早已成为了长鞭的组成部分,他不是用小臂挥鞭,而是用整个身子挥鞭,此时长鞭大放,他的手臂便也张到最大,宛如骇人猛兽一般。突地,张天阡的长鞭从半路回转过来,猛然抖成无数个小圈子,在陆尹琮的长棍上圈转,陆尹琮连忙顺着他的圈子,快速偷步滚了几棍,这才防了长棍被圈走。他顺变形势,长棍向前猛然扎到张天阡圈里,张天阡一惊,一跃而起,长鞭顺势回来,劈开陆尹琮的长棍。 实则这张天阡若不是愤怒异常,他还是颇为忌惮陆尹琮的,他这才于这上风处连忙收手。可他究是年轻气盛,心中又迅疾教怒火充填,长鞭又挥舞起来。 两人在圈内打着,拆招毫发不容,外围只见一片烟土,这张天阡带的士兵根本冲不上来!甚至连掠阵也不能! 陆尹琮使出二十四招小梅花棍。这个小梅花棍是陆尹琮素常使的,早已使得灵活万分,这棍法飘忽快速,不需多少内力,胜在招数奇诡上,张天阡长鞭抖成无数个花,旨在以快打快。蓦地里,陆尹琮一招“逆雪青天”,身姿飞舞来去,这长鞭一时竟是半点碰不到他,忽地,陆尹琮这小梅花棍法里添了醉八仙棍,两种棍法都是飘逸逍遥,身姿变幻。这张天阡的长鞭鞭梢虽然像生了眼睛一般,可无奈那陆尹琮身姿变数太快,他张天阡只得加紧了臂上力度和巧劲儿,虽然他消耗颇多,可这长鞭迅疾之间就比先前快了数倍,他正出反卷,鞭梢抖如波浪,左右开弓,又快又准地点向陆尹琮,鞭身直来直去,好似他手里拿的不是一条长鞭,而是一柄锐剑,这番功夫,于鞭法来讲,已是极为难得。 只见陆尹琮三个剪步,长棍斜刺张天阡心口,张天阡一鞭撩开,反手一抖鞭,点向陆尹琮右肋,陆尹琮向侧让开,棍梢一下粘住那鞭梢,暗暗运内力,欲缠住长鞭,可无奈他内力委实不够,刚一粘住鞭梢,就感到那鞭梢上的抖劲甚为厉害,且含着一股强力,直欲缠住他的长棍。原来此时那张天阡的内力却是浪涛滚滚而来,毫不断绝,陆尹琮的内力和他一比,竟是落了明显的下风!他连忙使大力向斜上一挑,不让鞭子缠住长棍,随即欺身使出三招小梅花棍,这才微微扭转刚才大不利的局面!可陆尹琮心中已是微微有些发沉,自忖这般打下去,自己的内力迟早要先于张天阡而消耗尽! 这时张天阡鞭上速度愈来愈快,且快速之余,狠厉非常。长鞭抖如翻海浪,且直来直去地点向陆尹琮,鞭梢就像生了眼睛,点过去分毫不错;劈如破空雷,半空跃起,好似雷霆乍惊,快而凛厉;扫如掠地风,那威势仿佛能横破千军,且扫动极快。陆尹琮手上长棍虽也是变幻着无穷招数,可他渐渐觉得自己出手凝滞,回招已是颇为手忙脚乱,兼着他内力快油尽灯枯,他只得紧守门户,已是防守多而进攻少。 忽地,张天阡甩了两路鞭花后,一下子抖鞭过来,陆尹琮正欲伸棍格挡,只见这张天阡使出一招“飞鹤踏秋”,竟是变抖为挥,陆尹琮此时本应侧跃避开,可他长棍已出,此时闪躲全然不及,只得伸棍硬上。霎时之间,鞭棍相交,“噌”地一声,陆尹琮只觉虎口猛地一疼,而手上长棍险些脱手,只见那张天阡抓准这个机会,长鞭正卷而来,猛地搭住了陆尹琮的长棍,陆尹琮心中吃了一惊,忙地运力后夺,他只觉手上奇痛,这才发觉虎口已经裂开,棍上都是鲜血。他自觉形势危急,哪还顾得了这些,一股力量直传到右手,想要把长棍夺回。张天阡深知此时是个绝顶良机,怎肯放过,他内力不但丝毫不松,而且越来越强,恰巧这时他看出陆尹琮要运力到手上,心想天赐良机,一阵激动,便在陆尹琮要运力的一刹,他手劲一松,随即提着长鞭出掌上前!陆尹琮本运了十分的力量到手上,张天阡手劲一松,他虽然夺回了长棍,可这无异于这十分的力量都击回到自己身上!他眼中一花,胸中大闷,险些呕血,突见张天阡提鞭出掌,陆尹琮不及出棍,只得伸出左掌相击,可他掌中来不及运力,接了这一掌后,只觉张天阡掌中内力如汹涌浪涛一般,自己已全然不及,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未及退定,张天阡从半空中劈下来,他侧滚避开,张天阡长鞭又搭住了陆尹琮长棍,猛一用力,长棍便脱了陆尹琮的手,这力气奇大,陆尹琮的右手被长棍一划,更是鲜血淋漓。 这长棍被张天阡丢给他手底下的那些兵。陆尹琮没了长棍,心中略感急躁,使出五行连环拳和张天阡相斗。张天阡还是使鞭,只不过这软鞭法变成了硬鞭法,又劈又砸,威力更盛,饶是陆尹琮的“崩、钻、劈、炮、横”五行连环拳使得炉火纯青,可没兵器的无论如何已不能和有兵器的相抗,不到片刻功夫,陆尹琮已经明显不敌张天阡。 陆尹琮身上已经中了几鞭,疼痛难忍,已是落了大大的下风!这时,那些士兵看到两人打得不是那么激烈了,便开始上前掠阵,陆尹琮此刻本就不敌张天阡,哪还能禁得住这些人掠阵?他一阵恍惚,暗想今日就算是死了也绝对不能被张天阡拿住,念头一转,忽地想到阮惜芷,心中不禁悲痛欲绝。 忽地,张天阡一鞭斜劈过来,陆尹琮翻个身避开,这张天阡立即抖鞭成圈,陆尹琮无奈,只得连续好几个后翻,张天阡嘲笑道:“哼,不怪是会跳舞的啊,身板就是软!”陆尹琮翻了几个后翻后,体力渐渐不支,蓦地,他向侧翻去,想喘口气,谁知这张天阡的长鞭随即劈将过来,带着一股狂风,陆尹琮避将不开,被狠狠地打中在胸口,他登时吐了一口鲜血,忙下意识地出拳回击,突然,在旁掠阵的一个使软鞭的小兵出鞭袭击陆尹琮,一下子便缠住了陆尹琮的双手,那小兵一看得手,哪肯放过这个机会,紧紧拉着软鞭向后一扽,陆尹琮双手登时被拉过头顶,他站立不稳,向后便倒。 便在陆尹琮将倒未倒之瞬,他只觉面前一股厉风,原来是那张天阡飞身上前,一下子跨在他身上!陆尹琮被重重地撞倒在地,几乎口喷鲜血!那张天阡又是愤怒,又是高兴,他一把将长鞭勒上了陆尹琮的脖颈,恶狠狠地道:“你不是很厉害么?今朝怎么了?哈哈,你终于输在我手上了!”这是张天阡头一次胜了陆尹琮,心中之喜怎能言表?他死死勒住陆尹琮,陆尹琮双手被拉过头顶,此时又被勒住脖颈,当真是无法可施!张天阡使了大力,陆尹琮只觉脖上的长鞭猛地收紧,随即他在一瞬间便觉自己受不了了,他发不出半点儿声音,哽得难受,直欲窒息,他眼前模糊一片,只有双腿在不停地蹬着,模糊中他只听得张天阡喊了一句:“把他的两条腿给我斩下来!”随即便没了意识。 却说那陆尹琮被勒昏过去,而这边一个小兵上来要剁了陆尹琮的腿,他拔出大刀,刚要挥下,忽听身后惨叫连连,马蹄声大作,随即一柄泠泠似水的长剑抵住了大刀,向上一挑,那刀便飞了出去。持剑者手起剑落,那小兵登时魂归天外!坐在马上的那人长剑一挥,直指张天阡后心! 却道这人是谁?正是厓海会新将军乔洛怯!他与怜玉分开后,一路往清远而来,后来他心神不宁,竟是走错了路,乃至来到这里。他远远看到这边有打斗,往近一看,正好看到张天阡勒着陆尹琮,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冲破了后面的士兵,飞马而来,救了险些被斩腿的陆尹琮。此时他长剑指向那张天阡,张天阡只得收了长鞭,放开陆尹琮,侧身一避,反手一鞭挥来。 张天阡看到是乔洛怯,心中大怒,骂道:“怎么又是你这贼厮!”乔洛怯亦是骂道:“兀那贼子好不要脸,跑到湖广来争气,活得不耐烦了?”他躲开张天阡的一鞭,长剑挥起,飞身下马,一招“清波流转”,向那张天阡刺来。 两人拆了两招,那乔洛怯退开张天阡后,飞身过来,斩断缠在陆尹琮手上的软鞭,一剑过去,又把那扽软鞭的小兵给杀了,他扶起陆尹琮,回身一剑,劈开张天阡的长鞭。他左臂扶着陆尹琮,右手持剑对敌,兼着那长鞭还是要人极力闪避的,乔洛怯着实是力有不逮,那张天阡看了,冷笑道:“待会擒了你两人,可就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了。”乔洛怯啐道:“你这厮心肠这般坏,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罢,使出了三分剑招,竟是把张天阡逼退了数步。 那张天阡究竟是好胜心起,长鞭使得宛如行云流水,天衣无缝。这乔洛怯手臂扶着一人,兼着他与怜玉分开,总有些心神恍惚,竟是剑招凝滞,不甚凌厉。他一边打着,心中竟是暗道:“这次恐怕要输给这小子,这却如何是好!” 突然间,鸾铃声起,马蹄声响成一片,带着说不清的威势,宛如破空响了个惊雷,喝马声,吆喝声,脚蹬声,响鞭声交织在一处,便如本已是狂风暴雨的海上,又突然掀起了足以破碎船只的巨浪。一支不知多少兵马的队伍,从卫瑜方向疾驰而来。那嘈杂声愈发近了,待得他们被张天阡的士兵挡住去路时,只听得一个声音朗朗道:“前方是哪路弟兄?可给赏光开路?”忽地只听另一个声音迅疾叫道:“啊呦,是尹琮!六哥,是尹琮!” 一刹那之间,那支队伍仿佛一下子安静了。迅地,在这片瞬的死一般的寂静后,一阵怖然的马嘶声响起,随即这支队伍和张天阡的士兵打成一片,张天阡正和乔洛怯打着,眼看着便要得胜,他不知那边发生了何事,只是蓦地里,在他毫无防备也无法防备之时,一柄单钩枪仿佛从天上袭来,扎进圈子,霎时之间,寒星点点,银光彻彻,他一鞭回击,那长枪竟自圈转,甚是轻灵快速,竟是将张天阡的长鞭环在长枪周身而不缠住,张天阡一个没回神,手中不稳,那长鞭便像食物一般,给那宛如直身蟒蛇的长枪给啮进嘴里了。 张天阡大惊,这才看清楚马上这人的模样!只见此人约莫三十三、四岁模样,一身淡绿衣袍,后面披着玄青色的披风,腰上系着浅棕色抱肚,双目炯炯明亮,长相甚是英武,带着粗放的豪气,一看便知是江湖上行走的英雄好汉,只是这豪气之中,还带着五分儒雅,这教他看起来颇为引人注目。可是最引人注目的,恐怕是他鬓角上方,有一块刺配的标记,这预示着,他是曾经被流放的囚犯。 张天阡认出了他,己方和厓海会比武时,他排在了厓海会的第六位。张天阡在这一瞬便想,那这般说来,他是厓海会的六将军!张天阡吃了一大惊,他想着他一到,那么和己方士兵现在打在一处的,就必是他们厓海会的兵马! 使枪的这人正是厓海会的六将军殷正澧。只见他将张天阡的长鞭甩远了,下得马来,从乔洛怯手里接过陆尹琮,将陆尹琮横放在马上。乔洛怯得了空,一柄长剑便使得较为灵活周转了。殷正澧不知乔洛怯是什么来历,只是见他扶着尹琮,知道乔洛怯是友非敌,便和乔洛怯一并和张天阡打在一处。 张天阡没了长鞭,怎敌得过这一使剑一使枪的两人!张天阡另一边的兵马看到了张天阡受围,赶紧上来拼死保护!一时之间,这乔洛怯和殷正澧忙着厮杀这些兵,竟是没能制住张天阡!张天阡刚要逃走,突地,只见半空中跃来一个人,身手敏捷异常,那人冲着张天阡一挥手,张天阡只觉面上一阵怪异的冷风,他一惊,知是暗器发来,连忙倒身在兵丛之中,几个士兵“啊”“啊”连声惨叫,随即倒下,原来是被那暗器打中致死! 发暗器的这人身材不是很高,着一身白袍,看起来颇为逍遥,手中的一柄剑宛如一泓秋水,锋利异常,原来此人正是厓海会七将军赵容与。他擎剑向张天阡刺来,张天阡忙地跃起后退,只听那赵容与阴笑一声:“好个张天阡,今朝别落到我手上。”说罢又是几枚寒铁细针发出,张天阡翻了几个空翻,把这些细针闪开。 张天阡大惊,只以为厓海会所有将军都到了,心中大为惊惶!那赵容与究竟武功与张天阡差距颇大,即使拿着剑也制不住他,那张天阡几掌退开了赵容与,随手拿了身旁一个兵的软鞭,一个“破水波”,长鞭抖成几个大花,一时之间,殷正澧和乔洛怯二人倒是近身不得。蓦地,众人眼前炸开了一片剧烈的浓烟,张天阡登时隐于这浓烟之中,殷、乔二人想去追,可无奈看不清方向。待得浓烟消散一些后,那张天阡已然不知去向,徒留下了他的一些兵马,他竟是连他的人都没有顾忌得上就匆匆地逃了。 赵容与想要去追,殷正澧道:“七弟,还是先看看尹琮罢!我们把尹琮带回去再说!”两人急忙跑到尹琮那里去看,竟是都还没有过问乔洛怯。只见陆尹琮双目紧闭,脸色发紫,殷正澧一探鼻息,却是呼吸微弱。那殷正澧使劲掐了几下尹琮的人中,过了片晌,陆尹琮慢慢睁开了眼睛,他一看到殷正澧,心中大喜之情,怎能言表?他笑了一下,轻声道:“六哥,六哥!”殷正澧和赵容与听到了这两声呼唤,心中都是一宽,殷正澧眼圈儿一红,差点儿掉下泪来。他轻声道:“我们先回卫瑜再说。”那陆尹琮看到了乔洛怯,眼中放出光来,他唤了一声:“哥哥!”乔洛怯走上前来,对着殷正澧和赵容与单膝跪下,朗声道:“乔洛怯见过两位将军!”殷正澧连忙扶起了他,赵容与立即拍脑道:“哦,我知道了,原来兄弟就是乔洛怯!当时回湖广说三哥那里情况不好的几个兄弟和我们提到过你!” 乔洛怯听了这话,心中一喜,不禁微微一笑。殷正澧道:“以后咱们就是自家弟兄了,我俩大抵是痴长了兄弟几岁,你就叫我俩六哥、七哥罢!”乔洛怯应了。三人说话这工夫,陆尹琮又昏了过去,殷正澧极为担心他,不及问乔洛怯前因后果,就连忙要回卫瑜。乔洛怯和赵容与冲进兵丛中,杀了几番回合,那张天阡的士兵就连忙要投降。只见厓海会的人将那些士兵押在一处,询问殷正澧、赵容与和乔洛怯怎么处置,乔洛怯本以为他们会收归这些人进厓海会,没成想那赵容与道:“全给我杀了。”殷正澧听了,素知他的脾气,也不再说话。登时,眼前人头横滚,血流成河。杀完后,厓海会的人把这些人妥善埋了,殷正澧、赵容与和乔洛怯这才上了马,带着厓海会人马驶向卫瑜。陆尹琮坐在殷正澧前面,殷正澧用手轻轻扶着他,不使他掉下马去。 却说那阮惜芷向侧逃走,没过片刻便又回到了两人前一晚住下的那个林子中。这林子虽然郁郁葱葱,如同置身一片碧色渌水中,可在惜芷眼中,竟是一片昏暗荒芜!她紧紧拉着马缰,可还是险些掉下马。这马在这林中慢跑着,可就是出不去,惜芷也根本不认得路,况且她现在压根看不到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提携着手中这根马缰! 她头脑一阵晕眩,眼中开始发黑,她重重地喘着气,心中除了陆尹琮,还是陆尹琮!他能打得过张天阡么?那张天阡有那么多人!他的毒还没有祛尽!她心神不禁开始恍惚,好像一忽置身在炎热的烈日下,一忽置身在冰冷的海水里。 突地,她拉了一下马缰,这马停住了。她望了望周围的一切,心中隐隐地想,我这是在哪里?我为什么没有和陆大哥在一起?费了好大工夫,她才恍惚记起了刚才的事!她在心中疯狂地喊:“我怎么能离开他!我怎么能离开他!要死我们两个死在一处,他要是死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她开始纵马寻找这林子的出口,可她心神恍惚,这林子好像是一个巨大的迷宫,一个无际的沼泽,怎么跑都跑不出去!她好像陷进去了,不但人陷进去了,而且神智也陷进去了。如同在一个荒芜的沙漠上,她满眼只是密密的风沙,感到的也只是无尽的烈风,她的双眸,此时发挥不了一点作用!她看不清路! 过了不知多久,她一直在这般恍惚地找路。突然,淙淙的流水声如同天上传来,原来她到了这林子里的一条小溪旁。她滚下马来,一下子扑倒在那溪畔。她的面容在那溪水中若隐若现,还是那般秀丽的眉眼,只是这眉眼多么憔悴,她一看之下,竟是联想到了那枯萎了的黄花。她蓦地想到,若是陆尹琮教张天阡擒到,他还有的活路么?陆大哥!陆大哥!她慌忙站起身来,要上马继续找路,可是眼前竟是一黑,脚下一个不稳,重重地摔倒在地。她突地想起来,当日张天阡刺了陆尹琮好几刀后,说要穿了陆尹琮的琵琶骨。阮惜芷一想到陆尹琮可能被穿了琵琶骨时,她“啊”地一声惨叫,突然胸中发堵,眼中又是一阵发黑,蓦地里喉头一甜,竟是吐进了溪里好大一口鲜血! 说不定他现下已经死了……阮惜芷隐隐地想。随即她仰起头来,眼中光晕四散,只觉得青天离自己好近,又离自己好远。 阮惜芷浑身没了半点儿力气,她趴在地上,感觉心中只剩下了一滩潮湿的痛。她好像坐在了一叶扁舟上,这扁舟正驶过一片黑暗的海上,她无人可以求救,只是等待着那必将发生的死亡。她等着的,就是那必然发生的,陆尹琮的死亡! 而陆尹琮死了,她也必将活不下去! 只听着耳边溪水叮叮,她没一忽儿便失去了知觉。 蓦地里,惜芷昏睡后,悠然醒来。她睁开双眸,只看见天空中夜星璨璨,一轮圆月皎皎温柔。耳边传来的,仍是那溪水的淙淙声。她一下子想到陆尹琮,心中又痛如刀绞,直欲投下这溪中去。她无声地饮泣,只觉得自己活在世间,恐是已无眷恋,她莫不如现下便随了那陆尹琮而去,早去也便能少些苦痛。 她嘴唇颤抖着,流着泪,已是凄苦已极。她看着月华投在溪水上,一片亮光,这亮光让她望了好久,只觉得现在这月光也比自己快活不知多少倍。突地,她发觉,耳中听到的,好像并不只有这溪水的淙淙声! 这声音一直在她的耳畔,可是她却才发觉,可见她已经快丧失了魂灵。这声音柔柔缓缓的,让人听起来倍感舒心,仿佛是在她周围轻诉的一只夜莺。惜芷只觉得自己仿佛徜徉在一片柔软的波澜上,心中也说不出的受用,没那么苦痛了。过了片晌,她这才辨出,这是缓缓而温柔的箫声。她忽然想起,自己昏过去时是趴着的,现下竟然是躺着的,而且是躺在一片柔软的干草上。 难道有人来了?惜芷心头一惊,难道他没死,他来找我了?又难道我已经死了,我们现下已然相聚了?她想到这里,双眼止不住地落下泪水! 她坐了起来,用模糊的眼睛拼命找着。恍然看到,不远处,月光浸出了满地树影,微风拂动着叶子。在那梦一般幻一般的地方,站着一个吹箫的背影。 第二十章:侠义俊郎智救危难客 痴情仙姝力阻势汹敌 (1) 当夜月华似水,阮惜芷却看不真切那个背影了。她目光直直地看着那个身影,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心里恍惚了,她的眼神从来都没有这般呆滞过,只是她如同散灭的灰烬,本就心神已死,此时又来了这样一个人,这份吃惊简直就让她半点儿事儿也想不得! “先生,先生!”惜芷直直地看着那个背影,喊了出来。她从来都没有想过,为什么先生是坐在轮椅上的,可是她却还是一下子就认定那是先生的背影。箫声顿止,那梦幻不真的背影转了过来,一缕含情的目光送到她怔怔的眸子里。 那人快步走了过来,那曾经含情脉脉的桃花目里,此刻更蕴着极深的感情;那曾经无用的双腿,此刻矫健若飞;那曾经俊雅潇洒的风度,此刻更加逍遥轻盈。这人正是阮惜芷的授业先生乔洛愚! 这乔洛愚走到了惜芷跟前,轻轻蹲下。只见阮惜芷怔怔地,她心里那份巨大的沉痛此刻仍是让她嘴唇发抖,双目含泪,满面的凄苦。只是她的目光里,有着不敢相信的色彩,她还是那般直直地、发呆地看着她的先生!可她此时,她失去了她视作夫君的那个人,可她此时,她面前站着的又是谁!她开始全身发颤,甚至都忘了呼吸,只是她还是那般直直地,怔怔地,傻傻地看着乔洛愚,仿佛世间只剩下了她独个一人,就连面前站着的这人,也与她不在一个世间里。 这目光里,虽带着不敢相信的诧异,可这诧异竟然浸在一种凄苦的呆滞中,眼神里更多的是愁苦和凄然、冷淡和萧条。更何况,这双杏水眼里,还扑簌簌地、一刻未停地落着泪!乔洛愚看到这情景,知道阮惜芷一定经历了不同寻常的事情,他心中发紧,对惜芷道:“惜芷,发生了什么事?” 惜芷没说话,还是那般略带诧异地、深深愁苦地看着乔洛愚,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在这个绝望的深夜,她竟然看到了乔洛愚。 乔洛愚心中愈发紧张,他对惜芷道:“到底怎么了?”惜芷听了这话,鼻尖一酸,又是潸然泪下。她想着,陆尹琮,陆尹琮,你现在究竟在哪儿! 惜芷抹抹眼睛,颤声道:“先生,我……我……你的腿好了?”乔洛愚匆忙而心不在焉地道:“我哥给我医好了。”他望住惜芷的泪眸,凝目看着她。从前不谙世事的双眼中,此刻多了些确然凄惨的愁苦,从前一张带着闺阁少女稚气的小脸上,此刻竟是多了太多风霜和沧桑之色!他看着惜芷,她身边的包裹略显破旧,她的衣裳沾满尘土,她的头发也很蓬乱。他刚刚看到她时,怎么未曾发觉她已是如此凄楚和愁苦!惜芷啊惜芷,乔洛愚心想,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惜芷眼中现出一抹喜色,显然是为乔洛愚腿可以被治好而感到高兴。可这喜色没有坚持多久,几乎只在眼中一闪而过。乔洛愚望着她,他好生心急!他好生担忧! 惜芷过了片晌才又心神恍惚地道:“先生,你……你怎么在这儿?”乔洛愚柔声道:“你走了之后,我就出发来找你了。后来,我碰到了我的两位哥哥,说来,我从小被遗弃,我还不知道有这两个哥哥呢。他们一直在找我,要给我治腿。我担心你,就让我的一个孪生哥哥来找你,然后我的那位懂医术的大哥给我医腿。我是在上元节那天彻底好了的。我着急找你,便在第二天用了一天的时间就学会了骑马,然后晚上就出发来寻你了。这一个月的时日,我找遍了江浙行省和江西行省还有部分湖广行省,可就是没有你的消息!昨个我在湖广的一家酒楼里吃饭,我看到墙上有一首‘咏玉兰’词,我认得你的笔迹,我知道那是你写的。你词中说‘清远何幸绕君旁’,我便猜想你要来清远,于是赶紧来找你。我到清远后,怎么找都找不到你,于是就出来了,本想着在这周边来回转转,可没留神就进了这林子里,结果啊,因缘巧合,让我找到了你。”惜芷听了先生是通过那首词找到自己的,不禁一阵恍惚,过了片晌,她直直地望着乔洛愚道:“那先生看到我时,我是什么样?”乔洛愚道:“我看到你趴在小溪边,就拣了干草让你好好躺着了。我看到你时,你面上有泪痕,我不知道怎么了,就不敢带你离开这里,怕误了你的事情。” 阮惜芷喃喃道:“怕误了我的事情?呵,我有什么事情!”她将眸光移到了乔洛愚的脸上,终于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他是专门来找她的?他很担心她,他着急找她?惜芷这才转过神来看乔洛愚,那俊美的桃花目里,含着对她多么深的忧急! “你没有看到我的那位孪生哥哥,是吧?”乔洛愚问道。惜芷怔然地点了点头。乔洛愚又问道:“你的那个小使女呢?”惜芷心中猛地一疼,闭眼道:“说来话长。”乔洛愚见惜芷不继续说了,便也不问了。 乔洛愚轻轻握住惜芷的肩膀,他感到她的肩膀微微一颤,乔洛愚凝神望住惜芷的眸子,柔声道:“怎地了?为什么你这般苦痛?” 惜芷现在又是因得知了乔洛愚心悦自己而心神恍惚,又是因陆尹琮不知生死而苦痛万分,这般如此,她又怎能将她已经有了陆尹琮这个恋人的事说给面前这个人! 惜芷知晓了乔洛愚喜欢自己的心意,她不由得觉得这一切恍若隔世。那曾经想而不得的人呵!那曾经魂牵梦绕的人呵!此刻居然说他喜欢自己。可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她的一颗心又怎能掰作两半?哪怕是给一个已然死去的人,那她便随着那人一起死了,也绝对不可能再委心于他人! 可是她是一定会和乔洛愚说陆尹琮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否则她怎生对得起他迢迢不远地来寻自己! 她希望自己对乔洛愚还能一如往常。她声细如蚊:“先生,我……”她惨然一笑,轻轻道:“先生这般待我,我好生感激。”乔洛愚望着她道:“我们先离开这林子罢!到外面找个地方先宿下。”惜芷茫然地点了点头,随着他站了起来,然后两人分别牵了自己的马,伴着月光,相偕而去。 乔洛愚认得路,两人不一会儿便出去了,只是他们没有走到陆尹琮和张天阡相斗的那个地方。惜芷望着满天月光,心神仍是恍惚。走了不多时,两人在一处颇为隐蔽的地方发现了一所房子,破旧不堪,许是猎人留下的。洛愚提议道:“我们今晚暂且先宿在这里罢!”惜芷失了魂魄,点点头,却仍是没下马。 洛愚看在眼底,不禁叹了口气,心中想道:“她看到我时,并没有很快乐,也没有显出很安心的样子。这哪是喜欢我的模样?”他皱了皱眉,翻身下马,将马拴到树上。转身欲拉惜芷的马,惜芷这才如梦方醒,连忙翻身欲下马,结果脚下不稳,右脚被马镫绊住,还未下来时,左脚便已除了马镫,她重心不稳,立即要从马背上摔下来! 乔洛愚眼疾手快,从后面一把接住了惜芷。惜芷怔怔地望着乔洛愚,忽地双行泪流,乔洛愚心中柔情翻动,他轻轻将惜芷揽到自己怀里。惜芷并未拒绝,她紧紧闭上双眼,沉重地呼吸着,任凭玉泪滂沱,浸湿他的胸前衣衫。 迷濛间,惜芷似乎听到了乔洛愚在自己耳畔低声诉道:“你还是爱着我的,是么?” 惜芷痛苦地蹙了一下眉,只在他的怀里无声地饮泣着。 第二十章:侠义俊郎智救危难客 痴情仙姝力阻势汹敌 (2) 夜间,月华散落进窗,在墙上留了半壁光辉。木板床上都是杂物,惜芷收拾的时候,一不小心把手扎破了,鲜血登时冒了出来。洛愚看到,赶紧过来要给她包扎。谁知惜芷自己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来,随便在手指上一缠,便又无声地开始收拾床铺。乔洛愚看着惜芷手上那一团颇显脏兮兮的布,心中一阵发疼,他不禁道:“你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惜芷没答话,只是对着乔洛愚讪讪地笑了一下,可能是对自己这个样子有些不好意思,可她还是自顾自地收拾着,待收拾好了,她好像很疲倦似的,一下子倒在床上。那木板床发出“砰”的一声沉重的响,好像是管弦一声沉闷的呜咽。乔洛愚看着惜芷这个模样,不禁觉得眼前之景颇为不真,自己那曾经楚楚羞涩的学生哪里去了?那刚写过那首意气风发、兴高采烈的‘咏玉兰’词的女子哪里去了? 乔洛愚轻声唤道:“惜芷。”惜芷翻了个身,轻声道:“没什么,睡觉吧。”过了片晌,乔洛愚只听到了一声带着哽咽的话:“先生,去把那窗子关了罢!太亮了……” 乔洛愚去把那送来皎皎月华的窗子关了,他只见惜芷将头埋在臂弯里,低声哭泣着。乔洛愚走到房子的另一边,也收拾出来了一个床榻,他轻轻卧下休息,心中一阵疼痛。 夜里,乔洛愚被一阵呼喊声吵醒。他清醒后,才发觉是惜芷在说梦话,只听她声嘶力竭地喊道:“陆大哥,你不能死去!你死了,我怎么活?我也不能活下去了!”语带泪声,声音无比地凄苦惨痛,如同哭泣死去的亲人一般,又好似垂死的小兽在恐怖地嘶喊。忽地,惜芷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乔洛愚赶紧下床,跑到惜芷这里,只见惜芷在床上趴着,身子不停地颤抖,疯狂地喊着:“那么多的心血,全白费了……”乔洛愚见惜芷还是未醒,连忙要摇醒她,可是惜芷突地哭了一声,颤音道:“求你了,别这么对他!求你了……”乔洛愚黑暗中看不清惜芷,可是听着这声音,他只觉得他的心要被撕裂开了!他鼻尖一酸,竟是发觉从来不轻易哭的自己竟是要落泪,他强忍着心中巨大的痛,把惜芷扶起来,就在扶起来的那一瞬,他觉得自己掌中,惜芷肩头的衣衫处,竟是湿了好大一片。乔洛愚眼眶湿润,他哽咽唤道:“惜芷,惜芷!” 惜芷蓦地醒来,只发觉眼前漆黑一片,而旁边好像有人扶着自己。黑暗中她唤了一声:“先生。”乔洛愚温柔应答:“恩,醒了。”他竭力掩饰声音中的哽咽,声音镇定已极。可是惜芷看着这满屋的漆黑,知道乔洛愚怕太亮影响她睡觉而还是没有打开窗子,又听到乔洛愚这一声镇定却在她听来无比悲痛的回答,突然间,她只觉得非常恐怖和痛苦!他这般郑重其事地爱护自己,沉着地掩饰他的悲伤,这只能更加重她目前的伤痛!更让她想到她眼下的绝境!更何况,她还什么都给不了他!这份恐怖使她用力地推开乔洛愚,她冷冷道:“你快去睡吧!我很好!”她重新躺下,想起刚才的梦境,心中一阵发颤。 乔洛愚没有因惜芷这般对他而气恼伤心,他只是越来越担心她。他轻轻离开,又回到自己的床榻上,可是这一夜,他却翻来覆去,再没睡着。 一缕熹微的绯色朝霭倏地漾满这个房屋,原是惜芷很早便起来了,支开了窗子。她呆呆地坐在窗前,瘦削的背影显得愈发羸弱,好似一条纤细的柳枝,不用风来,都摇摇欲坠。乔洛愚望着她的背影,只觉得这个神伤的身影,仿佛就要与光圈融成一体,渐渐地离他远去,去到那个绯色光晕的世界里了。 乔洛愚走近,只发觉惜芷脸上爬满了泪痕,宛如虬乱而层叠的树根。这旧一行泪,新一行泪,重重叠叠,画出了她心底沉重的痛苦。乔洛愚慢慢坐下,斟酌半天,还是柔声问道:“陆大哥是谁?”他听了惜芷的梦话,担心了一夜,心中疑惑的还是这个“陆大哥”,今朝他问了出来,他希望惜芷告诉他事情的前因后果。 阮惜芷一怔,疑惑地看着乔洛愚。乔洛愚微微一笑:“昨夜你说梦话,喊了什么“陆大哥”。”惜芷听到自己连做梦都在呼唤陆尹琮,心中一酸,直欲掉下泪来,她对乔洛愚哽咽道:“我说梦话了?真对不住。”乔洛愚凝视惜芷的眼睛,轻缓却坚定地道:“我一定要知道这个“陆大哥”是谁!” 惜芷见乔洛愚一意相问,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心道:“先生,我这次是对不起你千里迢迢地来寻我了。”于是便决意坦诚相说。她轻声道:“陆大哥,他是我的未婚夫。”乔洛愚问道:“就是那个人?”惜芷摇头,道:“不,不是家乡的那个人。我没找到他。这个陆大哥是我真正想嫁的。” 乔洛愚一听,心中发堵,他昨夜听惜芷那般去喊“陆大哥”,心中就知道两人的关系肯定不简单,她这般说来,验证了乔洛愚心中那若隐若现的猜想。 乔洛愚微微沉了口气,他问道:“那他人呢?”惜芷眼光呆滞道:“他是厓海会的二将军,我们昨日教一个对头追上了,他就让我先跑了。那对头带了很多人,而他只有一个人,他身上还有毒,他肯定打不过那人的……”乔洛愚一听惜芷口中的“陆大哥”是厓海会的二将军,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厓海会现在名声在外,行走江湖的人都知道他们做的是响当当的好汉勾当,是反抗朝廷的绿林帮会,他们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汉人的第一反元帮会! 乔洛愚心中惊讶这弱不禁风的阮惜芷是怎么和那厓海会的二将军,坐那帮会第二把交椅的人相恋的!可他现在无暇顾及这些,他迅疾问道:“那地方在哪儿,我们现在去看看!”这乔洛愚素有反元之心,此时听到那厓海会二将军性命攸关,哪能坐视不管!虽然他不知道自己能尽到什么力,可是终究还是去看一眼的好。 惜芷眼神中放出光亮,道:“对啊,说不定陆大哥就在那里等我呢!”两人出门骑上了马,惜芷不认得路,只好对洛愚道:“是在清远到卫瑜的中间路上。”洛愚听了,带着惜芷兜兜转转,去了几个地方,惜芷皆说不是。两人找了好久,总算回到了那地方,惜芷一见到,登时叫道:“这便是那地方!”乔洛愚下马来看,这地方确实有打斗的痕迹,有些地方血迹斑斑。乔洛愚思索片刻,对惜芷道:“你说那位陆二将军是独自一人和一大帮人打?”惜芷怔怔地看着这地方的血迹,心中惊惶无比,她道:“是啊,就只有陆大哥一个人,而那边有好多人。”乔洛愚道:“可是这些血迹很明显地分布在道路的前面和后面啊,而且肯定不是一个人的。”惜芷对洛愚道:“我们当时前后都受到了包围……”洛愚道:“难道是陆二将军在前后都杀了人?”惜芷道:“这很有可能。”她一想到陆尹琮需要对抗那么多人,心中又是一阵发慌。 洛愚探身到侧边层叠的树丛中去看,过了一会儿,突然叫道:“惜芷,你看这是什么?”他快步走了出来,手中多了一条长鞭。 惜芷一看这条长鞭,心仿佛突然跳到了腔子外,她叫道:“这是张天阡的长鞭,这是那人的长鞭!”乔洛愚走近道:“这是那对头的长鞭?”惜芷叫道:“正是!正是!”乔洛愚道:“这个人的长鞭都给打落了,那陆二将军肯定胜了啊。”惜芷听了乔洛愚的话,她吃了一惊,突然间一阵激动,喜悦之情瞬间升上了心头!她甫还浸在大悲之中,这般突地来了个大喜,她一时难以适应,竟是眼前一黑,身子发软,倏地昏了过去。 惜芷再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那小房屋中。已是到了黄昏,残辉点点,却弥漫在整个屋子里。惜芷坐将起来,发现乔洛愚背对着她,站在门口。此情此景,蓦地让惜芷想起了当时自己被洛愚的棋子击中时,躺在他家中的模样。她心头一晃,只觉这一切恍如隔世。 她轻唤了一声:“先生。”洛愚回过头,见惜芷醒了,便走过来坐在她身旁,他柔声道:“你这身子太虚弱了,怎么说晕便晕过去了!”惜芷讪讪一笑,低头不语。忽地惜芷抬眼看向洛愚,眼神中无尽的欢喜,只听她道:“先生,我们接下来就去卫瑜罢!我的陆大哥打胜了,肯定回卫瑜了。我也知道怎么在卫瑜找到厓海会。” 乔洛愚见到惜芷这般欢喜模样,心中一阵发凉。他微微一笑,道:“好,我们去卫瑜。可是不是现在,你身子这么虚弱,须得在这里好好休养几天。反正我们也知晓了陆二将军打胜了,那你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惜芷一笑,埋头思索了片刻,抬眼时却是满眼忧虑,只听她道:“我们看到了那人的长鞭,是不是就一定说明陆大哥胜了?平安了?”洛愚沉吟道:“我不知道。但是那个人要是最后胜了的话,为何不捡起长鞭?那是他的兵器,怎能随便扔掉?”惜芷忧心忡忡地道:“恩,先生说得有理。那张天阡一定输了,被我陆大哥擒住了,鞭子这才忘了捡。”乔洛愚安慰她道:“那前后都有血迹,说明陆二将军最后是杀了那些人。”惜芷听了这话,心中这才稍觉安稳。乔洛愚想起之前惜芷的痛苦模样,而今她这般舒心,他虽然很高兴,可心中也知道惜芷对那陆二将军是情深意重的了,他又不自觉地难过。过了片晌,乔洛愚笑问道:“惜芷,你今晚想吃些什么?”惜芷想了想,蓦地莞尔一笑,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些血色,她笑道:“我吃什么,先生能立马给我做么?”乔洛愚道:“看我能不能捉到你要吃的东西咯!”惜芷笑道:“好,那我要吃天上飞的燕子。”乔洛愚看惜芷一脸玩笑的神色,不由得心下暗笑:“她不知道我会发暗器,若是这燕子真的飞来了,哪有不打下来吃的道理?”他微微一笑,道:“还有呢?”惜芷惊讶道:“先生,我说着玩的呢。”乔洛愚道:“你当玩笑话说,我却未必当玩笑话听。”惜芷脸上飞上一朵红云,她道:“我不随便乱说了。” 乔洛愚让惜芷在房屋中好好休息,自己跑到外面的林子里去了。过了几柱香的时间,乔洛愚回来了,左手提着一大把野菜,右手提着两只兔子。惜芷拍手笑道:“先生,你是怎么打到兔子的!”乔洛愚放下东西,故作神秘状,道:“这是个秘密。”惜芷打趣道:“可还是没有燕子呵!”乔洛愚狡黠一笑,到门外去捡了什么东西回来,惜芷凝目一瞧,却是一只燕子!她这下吃了一惊,问道:“先生,你……你怎么打的?”乔洛愚未答,从外面拿了三片树叶回来。惜芷正不知他要做什么,突见他将树叶往空中一抛,随即手起向外挥去,只听得“嗤”“嗤”“嗤”三响,那三枚树叶如加了重物一般直直坠地。惜芷连忙捡起树叶,只见每片树叶上都嵌着一枚棋子。她抬头惊讶地看向乔洛愚,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猛地想起她曾经在乔洛愚住处外的竹林角落里,发现过一片镶着棋子的竹叶,原来那个时候他便已经有这般绝顶的暗器功夫了! 惜芷提到了那件事,洛愚笑道:“当时我正用棋子去打外面的竹叶,没想到误伤了你,实在是抱歉。”惜芷笑道:“那有什么!”惜芷再一望去,只见乔洛愚一双含情目正望着自己,怔怔忡忡,显是想到了那天自己在他家中的样子。 乔洛愚强打精神,又笑道:“惜芷,为了表示我的歉疚之情,今晚我就给你好好做一顿吃的!”惜芷看到乔洛愚这般模样,不禁一阵心疼,心道:“该歉疚的人是我。” 乔洛愚煮食十分好吃,惜芷边吃边赞叹:“先生,你这是学过做菜?”乔洛愚摇头道:“没学过。可是这做饭也没什么好学的呀!”惜芷窃然一笑,暗道:“先生是个聪明人,本来也没有什么事能难得住他的。” 夜晚,月光皎皎,似水温柔。一曲《长相思》泠泠地,仿佛从天上而来。惜芷支好窗子,往外一瞧,那个袭一身淡黄绸缎袍的雅俊公子正在树底下吹箫。 惜芷不由得想起自己曾也用七弦琴来弹过这首《长相思》,那个闺阁中的小女子,边弹边唱: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帘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那时的自己,唱着唱着,不知不觉便落了泪。惜芷知道,当年自己是为眼前的吹箫人而落泪。 箫声比之琴声又是另一番味道,惜芷在心中想。这箫声悠远深邃,缠绵悱恻,怨慕泣诉,袅袅不绝,仿佛能传到很远很远。 惜芷轻声唤道:“先生,你且回来吹!”乔洛愚停了箫声,回眸一望,惜芷恍然看到那曾经炯炯有神的一双眸子此刻竟是有点失色,她的心猛地一疼。 乔洛愚走了回来,满面柔和的笑意,问道:“怎么?”惜芷问道:“敢问先生的箫声是吹给树听,还是吹给人听?还是给树吹为本,给人吹为末?”乔洛愚淡然一笑,道:“当然是给人听的!好,我便在屋中吹了。”惜芷嫣然一笑,道:“我说着玩的,谁不知先生的箫声不论树还是人,都很爱听呢!”乔洛愚一笑,倚着石壁吹起了箫,惜芷靠着窗沿,静静听着,曲子还是《长相思》,还是那般地深远和幽邃。 窗子送来的阵阵微风从惜芷身后将她环绕,洛愚渐渐闭上了双眼,箫声愈发悱恻,似诉说着相思深重,爱而不得的愁苦。 蓦地里,一阵低低的呜咽声传来,惜芷辨出这声音是从屋顶上传来的,不由得心头一惊。这呜咽混杂在风声里,静谧的夜晚听来,着实好生令人惴惴。乔洛愚亦是收了箫声,他眉头一皱,沉声道:“贵客登敝户,堂堂正正走大门才是道理罢!”惜芷竟是用江湖上的口吻来说话:“哪里来的朋友?请下来一见!” 第二十章:侠义俊郎智救危难客 痴情仙姝力阻势汹敌 (3) 屋顶上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乔洛愚在门边站定,护着阮惜芷,手中暗扣了一枚棋子。只见溶溶的月色里,一个窈窕纤细的身影出现,她进到门里,看到了乔洛愚和阮惜芷,不由得神情一变,可这乔洛愚和阮惜芷看到此人,两人却也是无不大惊! 来人背着个包裹,一袭白衣,纤绝出尘,美丽不可方物。一时之间,月光仿佛附着在她身上,被带进屋里;黑墨一般的夜色也在衬托着她的白净,让人觉得她如仙如幻,好不真实! 惜芷叫道:“钟姐姐!你……你……你缘何到此!”说着她上前一把拉住了此人的手。原来此人正是钟梨蓦! 那钟梨蓦看到了惜芷,惊讶无比,她不由得道:“阮妹妹,当真是好久不见你!你可好么?”她的玉肌上犹有泪痕,可是看到了惜芷,心情竟是好转得很了,很热情地与惜芷说话。惜芷不住地点头,轻声道:“我很好,却不知姐姐好么?”钟梨蓦满脸的风霜之色,可她还是笑笑,道:“我也很好。哎,你的那个小使女呢?”惜芷心中一痛,道:“说来话长。” 乔洛愚见两人认识,不由得吃惊道:“钟姑娘,惜芷,你们认识啊?”钟梨蓦看到了洛愚,眼光竟是怔住了,仿佛有痴迷,仿佛有难过,仿佛有惆怅,她怔了片晌,便将眼光移了开,空洞地望向石壁。只听惜芷道:“我和钟姐姐是几个月前认识的,可是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 乔洛愚看看钟梨蓦,竟是轻叹了一口气,对钟梨蓦道:“钟姑娘,我何德何能!” 却道这乔洛愚在正月十六的月夜便策马而行去找惜芷了。他行了一整夜,于正月十七的晌午来到了河南江北行省和江浙行省的交界处。那道旁是一片松树林,高大茂密,由于之前落了雪,那松树的树冠上还积满了白雪。乔洛愚行了一夜,究竟是有些疲累,他转进树林,见那地上都是积雪,他只好坐在了一块墩石上,暂且小憩一阵。 过不多时,他只被车轮的咿呀声给吵醒了,往外一张,却看到约莫十余人推着三辆装着布袋子的大车从林子外面的大道上经过,乔洛愚感觉这些人是做生意的,便也没太在意。 忽然间,鸾铃声动,马蹄声大作。乔洛愚看到一队身着蒙古装束的士兵从大道上驶来,乔洛愚心中一凛,且继续看去。 这些蒙古士兵是由一个女子带领着的,那女子也是一身的蒙古打扮,绛紫色抹额衬得她肤白胜雪,一袭鲜红的长袍与她艳丽的面容相得益彰,她纤眉微竖,樱唇紧抿,一派威严,令人望而心生怯意。 只见那蒙古女子驻马迟迟,那些士兵登时上前将那十余人团团围住了。那女子策马上前,眉头紧锁,厉声喝问:“你们这些汉人,这许多人结在一起,想做什么勾当啊?”那十余人见这形势,直吓得屁滚尿流,双腿发软,都跪倒在地,一人颤声道:“娘娘饶命!我们从江浙行省来,就是……就是贩棉靴的,这布袋子里装的都是棉靴啊!”那女子冲着布袋子挑了挑眉,便有一个士兵拿刀在多个布袋子上都划出来个口子,往里一看,果是棉靴没错。那人道:“回小姐,确是棉靴。” 那女子在马上冷冷地注视着那些汉人,神色教人捉摸不定,突地,她大声道:“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登时,那些人被推搡在地,身旁都站着两个拿刀的蒙古人,他们吓得高叫:“我们是好人啊!娘娘饶得我们性命!”那女子“哼”了一声,声音冷漠如霜:“说你们是好人,你们自己信么!汉人哪有一个好东西!更何况你们汉人现在都胆大包天,一个个不好好种你们的地,竟然反朝廷!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哪个帮会的,这贩棉靴是不是你们的什么暗号,我可说不准!我宁可杀错了你们,可是你们今日想要逃得性命,那是绝无可能!”她说完这番话,立时便要下令将这些人处死! 突然间,只听得“嗤”的一声,一粒棋子破空而来,正好打在一个持刀的蒙古兵的手腕上,那人“哎呦”一声,握着手腕直不起身来,原来手腕已教那棋子给打穿了!众人脸上都变了色,大家都没等反应过来,只见又是一枚棋子从不同的地方射过来,又打在一个蒙古兵手腕上,那人来不及闪避,手腕也被打穿! 短短顷刻间,已是有十余枚棋子从不同方向射过来,打在了那些兵的手腕上,众人看到那棋子是从林子里打出来的,可是是来自不同方向的,这说明敌人一定有很多人。那女子不敢进林,只是厉声怒喝:“哪里来的人,不敢出来,暗算别人,真是不要脸!”林子里只是无人应答。 这些蒙古兵一时之间不敢轻举妄动,他们看林中不再打出棋子,便看着那女子等她示下。那女子啐了一口,对那些汉人道:“你们还说你们是好人,那为什么有人救你们!”那些人忙地磕头求饶,都说他们不认识打棋子的人是谁,可那女子怎还相信! 那打棋子的人正是乔洛愚。他一看到这些汉人要被无缘无故地杀害,心中愤懑,这才出手相救。他为了掩饰自己,在林子里的一处打完棋子后,立刻跑到另一个地方再打出棋子,这样一来,倒真把那个蒙古女子给唬住了。 这棋子虽然暂且缓住了局势,使得那些人不致立即被杀,可那女子等了一会儿,要引那林子里的人出来,于是她便着令士兵还是杀死这些汉人。 便在蒙古兵手起刀欲落之时,那乔洛愚从林中策马而出,他身着浅蓝色长袍,于那白雪松林中现来,着实是谦谦君子,俊雅无伦,便是女子也要逊了他三分颜色。可此时他却摇着头,唉声叹气,一副倒了霉的模样。 那女子见了乔洛愚,即令士兵先不要杀人。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乔洛愚,对这个俊雅公子一般的人物除了戒备之外,竟生出了一些好感,她问道:“你是什么人?刚才那棋子是你打的么?” 乔洛愚见了众人,连忙装作一副很惊恐的样子,翻身下了马,跪在那女子面前道:“小人不知道有什么棋子啊!小人就是个做生意的!”那女子看着乔洛愚一派书生气,也觉得他不是会发暗器的,可于他是生意人一节倒也有些吃惊,她问道:“你是做生意的,这可看不出来啊!”乔洛愚道:“小人素爱这打扮,是不太像生意人。”那女子道:“你起来说话罢!你做什么生意啊?怎么就你一人?”乔洛愚站了起来,哭丧着脸道:“小人年灾月厄,小人年灾月厄啊!”那女子看乔洛愚这般痛楚模样,心生怜意,问道:“怎地了?”乔洛愚带着哭腔道:“小人孤身一人,没有什么钱,买了一批衣裳要去卖。可是中途小人碰上了一伙儿泼皮破落户儿,他们非要以贱价买下小人这些衣裳!小人害怕他们,只得顺了他们的意思。小人正一路地哀叹时运不济呢,这时候却碰上了一个算命先生。小人也是心痒,想着自己这么落魄,该让那先生给算算。结果……”那女子听得入迷,连忙问:“怎么了?”乔洛愚竟是大哭起来,他抽咽道:“结果那算命先生说我今年犯太岁,不该做生意,若是做生意赔了本,不出七日,则有血光之灾!”那女子心头一惊,连忙问道:“那可怎么是好啊!这怎么化解?”乔洛愚道:“小人也问那先生啊。结果那先生说了一个破解这血光之灾的不二法门,这法门就是让小人与小人接下来碰上的第一个人做一笔生意,这生意一定是要十分公平的,只要这生意做成了,那小人的血光之灾也就消了。娘娘,你是小人碰上的第一个人,你可得救救小人啊!要是你不和小人做这个生意,小人七日后也就见阎王爷了!”他说得惨痛,那女子听了,心中更加不忍,她连忙道:“好!我和你做这个生意,只是这生意怎么来做呢?” 乔洛愚听了,装作十分感恩戴德的样子,又伏下身来给那女子磕了几个头,他站起身道:“娘娘看你有什么东西好卖给我的,一定不要太贵,我身上没多少钱了。”那女子全身上下,没有一个东西不是昂贵至极的,一时之间她倒颇感踌躇。她摘下了自己头上的一柄金钗,道:“这个我只要你三十文。”乔洛愚连连摇手道:“这不行的!虽然娘娘体恤小人,不让小人死掉,可是这生意一定要公平的,就算是娘娘愿意也不行啊!”乔洛愚翻开包裹,在包裹里数了一数,佯装穷困已极,道:“我只剩下五十文了。可是我一件娘娘的东西也买不起啊!”说着深深皱起了眉头。 那女子束手无策,可她心中十分喜欢乔洛愚,做不成这生意她心里也不好受。那乔洛愚突然指着那些贩棉靴的汉人,抽冷子问道:“娘娘,我看那些人是你的这些兵大人要杀了的,那在你眼里,一定下贱如草芥了?”那女子不明白乔洛愚的意思,瞪了那些人一眼,道:“在我眼里,这帮人比他们卖的破棉靴还要便宜得多!”乔洛愚装得十分喜悦的样子,拍手道:“那我唯一买得起的,就是他们了!” 那女子还未搭话,只听乔洛愚道:“我身边的钱财太少了,唯一买得起的就是这些人了……”他看了看那女子神色,又继续道:“更何况,我看这些人也挺可怜的,要是他们没犯什么事儿,我买了他们,放了他们,说不定可以洗刷我的霉运!” 那女子十分喜欢乔洛愚,听了乔洛愚一番话,顿时觉得他说得很是在理;她又一想这些人着实没犯错,自己要是就这么杀了他们,恐怕残忍得过了头!她微微一笑,道:“好吧,就照你说得办!”她策马过去,抬起一鞭打在一人身上,厉声道:“推着你们的车,赶紧随着这位公子去!”那些人连滚带爬地,千恩万谢,赶紧推着车子跑到了乔洛愚身旁,乔洛愚对那女子道:“我把这五十文给你。”说着往外拿钱,那女子道:“这些人在我眼里啊,一个子儿不值!你若非要给钱,那就给我一文钱好了。这也是公平的生意啦!”乔洛愚道:“好,那就一文钱!多谢娘娘救我性命!”他说着拿出了一文钱给了那女子。 乔洛愚对那些汉人道:“你们快走吧!”那些人都跪下来给乔洛愚和那女子磕头,千恩万谢的话说了一大箩筐,这才推着车子离去。 那女子看着乔洛愚面有喜色,只道他血光之灾已除才高兴起来,自己也不由得替他高兴。可她怎知道这乔洛愚实则是为救了那些人而喜悦呢! 她问乔洛愚道:“你刚刚从林子里出来,可曾看到过什么人?”乔洛愚摇头道:“不曾见,我刚才失魂落魄的,就算是有人,我也看不着了。”那女子只道打棋子的人打完棋子心中害怕就跑了,倒也不是很在意了。 那乔洛愚对女子拱手道:“这次多亏了蒙古娘娘!小人以前就听人们说这蒙古人好,可是究竟也没和官老爷打过交道,不知道怎样个好法,今次见了蒙古娘娘,才知道大家说的不错。” 这女子怎不知道汉人都恨死了蒙古人,可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她听了这话,倒也十分受用;兼着她喜欢乔洛愚,听了他来称赞自己,心中的欢喜自是又添了千倍万倍。她此时瞧着这乔洛愚,竟是越看越喜欢,心中竟是惴惴而动。 乔洛愚问候那些兵的伤势:“这些兵大人可还好罢?”那女子道:“不知哪里来的缩头乌龟,躲在林子里打出棋子来,伤了我这些人!当真是气死我了!”乔洛愚道:“当真是奇怪,谁人那么胆大包天,敢来打娘娘的人!”他道:“兵大人,回去好好将养将养,找个医生来治治,一定能好的!” 乔洛愚冷眼看这女子,心下暗笑,心想:“若不是这个女子过于蠢笨,我这条计策也没那么容易就成功!” 那女子下得马来,细细凝望着乔洛愚。这女子颇为美艳,乔洛愚被她这么一看,不由得低下头来。只听那女子道:“我叫海拉苏,不知公子叫什么?”乔洛愚道:“我叫阮中。”他肯定不会告诉这个女子他叫什么,只得信口胡诌一个名来,可他心心念念都想着阮惜芷,竟然一出口便说自己姓阮。那女子点点头,道:“阮公子,你很漂亮。”蒙古女子素来豪放,她心中十分倾慕乔洛愚,竟然一脱口便称赞他很漂亮。 乔洛愚有点看出了这个女子的意思,心中叫得一声苦,连忙道:“娘娘,你救了小人,小人没什么可以报答的,只盼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娘娘。小人着急赶路,这便要走了。”说罢他快步上了马,往江浙行省方向疾驰而去。 那海拉苏没有想到乔洛愚会这样说,感觉自己被闪了一下子,心中一怔,竟是在原地愣了好大一会儿。待得那乔洛愚都已然奔出去不知多少里路时,她才如梦方醒。这时这海拉苏不知在原地踌躇些什么,又是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好像下定了决心一般深吸了一口气。她翻身上马,大声喊道:“我非要得到你这个阮中不可!”说罢她吆喝一声,带着这些蒙古兵,顺着乔洛愚驶去的方向疾驰而去。 却说这乔洛愚和海拉苏等人走后,那松树林又恢复了寂静。不过这寂静只停留了片刻工夫,忽然,一条白影飘飘忽忽地,从一棵高耸的松树上飞了下来,这人袭一身白衣,美丽无伦,正是钟梨蓦。原来她听了惜芷的话,这段时间里正在去往北边。她赶路颇累,便登上了一棵松树上休憩,她把马匹拴在了远处,是以乔洛愚没有发现她的马。可是这乔洛愚固然是一点儿钟梨蓦的行踪都没发现,这钟梨蓦却在高处把乔洛愚和海拉苏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她看到乔洛愚打棋子如此精准,已是十分诧异,后来看他以计谋取胜,让海拉苏放了那些人,更是对这个男子青眼有加。她见这个男子不但生得英俊潇洒,而且还有武功有计谋,钟梨蓦一时之间,竟是对他十分仰慕;而且她见海拉苏这般气势汹汹地要得到他,她竟是生出敌忾之心,竟是不想让海拉苏得到他!于是这钟梨蓦索性不去北边了,她牵了自己的马,直接顺着乔洛愚和海拉苏等人的方向,跟了过去。 这一路上,乔洛愚在前面走,浑不知晓这后面还跟着两批人!却说海拉苏和钟梨蓦的初次碰面是在海拉苏找到了乔洛愚,然后要上前去找他的时候。这钟梨蓦也看到了乔洛愚,她赶在海拉苏找乔洛愚之前先来到了海拉苏的面前!那时候,冷雨斜飘,雪霰细碎,钟梨蓦立在大道中央,拦住了这一行人。 那海拉苏问道:“你是什么人?敢来拦我?”钟梨蓦眉尖微蹙,道:“你是蒙古人,我是汉人,为何拦你不得?”那海拉苏是个火爆脾气,听了这话如何不怒!她喜怒现于颜色,不由得纤眉一竖,厉声叫道:“你这个汉人,活得确是不耐烦了!”她本来可以喝令手下的士兵去将钟梨蓦擒来,可这海拉苏生性好战,平时也遇不到什么人和她真正地比试武功,她一看到钟梨蓦,就看出钟梨蓦一定是会些武功的;而且她觉得这钟梨蓦如此嚣张,若不是练家子,哪有这样的胆子!于是,这海拉苏更不搭话,直接抽出一柄长剑,纵身离马,便上前与钟梨蓦相斗! 却看这钟梨蓦亦是离了马匹,跃起上前,只见她挥起衣袂,两条白影闪过,便将这海拉苏的剑势轻然化去,她心里暗道:“这蒙古女子的功夫也不过如此!”心神一稳,双手一收,抽出了两把剑。顿时,这海拉苏眼前现出两道泠泠似水的白光,这白光纵横交错,却来势凛厉!她仰身一躲,长剑出手袭击钟梨蓦下三路,钟梨蓦侧身翻开,这才发觉这女子闪躲之快,宛如鬼魅。她心头一紧,不敢轻视敌人,急忙运剑出招,两人一时之间斗将在一起! 却见红影白影互错,单剑双剑相交,使单剑的红衣女子身手矫健至极,剑招快速;使双剑的白衣女子剑招飘逸灵巧,纤手持剑,如拈柳枝,逍遥洒脱已极!两人一时之间拆了三四十招。 却见这钟梨蓦一个“雁低头”避过了海拉苏的一招,随即,她左手长剑微摆,拦住海拉苏右侧身子,右手圈转长剑,拦腰横削,海拉苏不等她右手剑法使完,已然纵身上跃,钟梨蓦早料到她会这么闪躲,可还是不禁为她反应之快而暗暗喝彩。钟梨蓦见她上跃,左手长剑反撩,要刺向她的后心,可由于海拉苏适才闪躲得太快,这一杀招竟是没有对她造成多大危险。 钟梨蓦双手持剑,剑招虚实无定,宛如演练《孙子兵法》,饶是这海拉苏闪躲极快,可是也渐渐落了下风。这海拉苏是个性急之人,她一见自己半天不能取胜,心头冒火,长剑出手失了准头;兼着心静方能从容闪躲,她这一心急,便是连闪躲也没那般灵巧了。过得片刻工夫,自己已是艰难应对钟梨蓦的剑招,防守多而进攻少了。 那海拉苏对那些士兵喝了一声:“一帮傻子,还不赶紧上来给我擒住她!”那些人应了一声,都上来掠阵。正所谓:好汉不敌人多。钟梨蓦的武功虽在海拉苏之上,可是也没胜过她多少,这一时之间上来这么多人来帮她,钟梨蓦还真是有些棘手!她又斗了一会儿,这边刚挡开那些人的刀剑,那边海拉苏的快招又来了,钟梨蓦素来愿意以自己的智慧融入剑招,使剑招灵活多变,虚实无定,可这么多人一上来,自己很快就难以将自己的灵巧剑法使将出来了。钟梨蓦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走为上计!反正那个阮公子肯定也离我们远了。”她心中这般想着,手上剑招变快,几招刺出,将众人逼退,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却说这海拉苏与钟梨蓦打完,深知对方武功不弱。她非常惊叹于钟梨蓦的剑招怎么如此虚虚实实,多变诡谲,她只以为这是她自家的独门剑法,丝毫看不出来实则这钟梨蓦的剑法根本没有什么精妙之处,只是她素来多智,使起剑法来也是用脑子,这剑法看起来也就虚实无定了,只是这海拉苏竟然于此节丝毫不觉,只以为这钟梨蓦的剑法必定是和哪个名师学的,而她的老师肯定比自己的老师要厉害得多了。 这海拉苏想到这里,一阵气愤,只想找钟梨蓦来再行比过。她虽然心知自己这次能够没有伤在钟梨蓦手底下,全是仗着自己这些士兵,可她还是不愿承认,心想着也许这次那钟梨蓦稍占上风是凭着她的侥幸,下一次她可就绝无这般好运了。其实她不知道她这般想才是她自己的侥幸思量呢。 这海拉苏究竟是太过缺乏智慧,她竟丝毫不想这钟梨蓦莫名其妙地出现难道仅仅是因为仇恨蒙古人么!她虽不想此节,可是心中还是惦记着乔洛愚,但她策马前行想要去找乔洛愚时,却发现乔洛愚又已是奔行在前,不见踪影了。 钟梨蓦经此一番打斗,知道了这女子的武功情况,心里清楚虽然海拉苏的武功一般,可是她手下一帮士兵若是帮着她,那一时倒也不太好办。这样一来,她就想要保护乔洛愚,虽然她不知道乔洛愚的武功如何,可是多一人在他后面保护着他,这总不是什么坏事。 于是乔洛愚身后还是这两批人!每次这海拉苏要找到乔洛愚时,钟梨蓦总能拦在她面前和她打一回,每次的打斗都是几乎一样的结果,就是这钟梨蓦打不过这么多人,可是这么多人也奈她不得,她便每次都能毫发无损地跑掉;海拉苏呢,就是既拦不住钟梨蓦,也找不到她,更找不到了那本来马上就能说上话的乔洛愚。 这是这样周而复始,两批人打完后,每次都能一先一后地又找到乔洛愚,可每次海拉苏要上前找乔洛愚时,钟梨蓦就出来拦住她,等打完了,那乔洛愚又奔出去一段路了,两批人都是又得重新开始找他。 可乔洛愚自顾自地在前面走着,于这后面的暗流涌动竟是丝毫不知! 经过了一段时日,这钟梨蓦和这海拉苏等人都知道了这乔洛愚好像在寻人,他去过的地方大多数都是元兵押着汉人在做徭役。钟梨蓦虽不知这乔洛愚在寻找什么人,只是她知道这做徭役的地方比之别处更是险恶异常,稍不留神就能和元兵打上交道,那到时候自己就必须要助这位公子一臂之力了。 有一天飘着小雨,乔洛愚因为多次寻人无果,难免心中抑郁,便寻了个酒楼,点上了一壶酒开始自斟自饮起来。 酒至酣处,他蓦地想起一首词,那词这般写道: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这词本是宋朝词人范仲淹所作的《苏幕遮》,是词人抒发自己一腔的思乡愁意的,可是在这乔洛愚看来,却是真正的“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了。这愁不是思乡之愁,而是他对他心爱女子未知何处的担忧;是一腔无人可诉的相思爱恋;是知道她也同样爱着自己,可两人无法见面、无法将这份两情相悦的情意即刻便相互告知的苦痛!他饮尽杯中酒,真觉得这借酒浇愁愁更愁,他当真是愈发深刻地体会,那藏在心里的相思意。 蓦地,眼前闪过一道白衣倩影,乔洛愚的眼光不由自主地便被吸引过去。其实以他的愁苦程度,本是看不到这周围一切无干的景物了,可是这道倩影实在太过美丽,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悠然落凡,简直不是芸芸众生该有的模样。 乔洛愚眼光转了转,看到这白衣人。却见这人是个美丽无伦的绝代女子,明眸流转宛如月光轻洒,酒涡盈盈仿若甜香满溢;玉肌流光生晕,净眸脉脉多情;纤绝而出尘,遗世而独立。 乔洛愚不禁心中恍惚,暗想:这世间怎地还有如此尤物!他遂别过头,不再向那女子看去。 可是,他不去看人家,人家倒是径直向他而来。却见这女子在乔洛愚面前的凳子上坐下,笑问道:“公子,我能讨一杯酒吃么?”乔洛愚心中惊讶,连忙道:“姑娘多礼。”那女子拿过乔洛愚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笑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现在虽然没落雪,可是落了雨,还是要感谢公子的这杯酒啊。” 乔洛愚听她说话,发觉这个女子颇为知书达理,心头想:“果然不负了她这样一个绝色的容姿。” 只见这女子饮下几杯酒,莞尔一笑,两个梨涡轻然出现,她道:“冒昧寻酒吃,实属不敬。在下钟梨蓦,来自湖广行省。”乔洛愚听她介绍自己,竟是用的江湖人的口吻,不由得微感诧异。他微微一笑,问道:“不知姑娘来找我,有什么见教?”钟梨蓦浅笑道:“就是来找个吃酒的伴儿不成么?”乔洛愚凝视着她,在辨别这话的真假,只是钟梨蓦被他这般一望,心潮汹涌,意难止歇,不自觉地便红了脸。可她这么一脸红,宛如霞光轻轻晕染在茉莉花上,说不尽地娇媚可喜,乔洛愚一见之下,心弦就如被孩提的手轻轻拨弄了一下。 原来这钟梨蓦与那海拉苏又一次地打完后,率先找到了乔洛愚。她想将这一腔的情意尽数诉说给乔洛愚。她看到乔洛愚来到了这家酒楼,便也随着他来了。 这钟梨蓦低下头去平复内心,再抬头时脸上已如一池秋水般平静。她问道:“阮公子,怎地,你不信?” 阮公子?乔洛愚听到了这话,不由得想起自己当时对那蒙古女子谎说自己叫阮中的事来,他眉间微微一蹙,可是随即面色如常,可就是这微微的一蹙眉,也叫钟梨蓦看在眼底。她连忙道:“阮公子,请你别见怪,我与那蒙古女子实是没有半点儿关系。”随即她便将那日自己在松树上见到事情经过的事儿说给了乔洛愚,可是于这后面发生的事情却半句也未提。 乔洛愚听了这样一番话,以为她是跟着自己而来;又听她说那日她在松树上,心中已知这姑娘肯定是会点武功的。他当下拱手一笑,道:“姑娘看起来不是和鞑子一伙儿的,那我便说给姑娘了也无碍。在下乔洛愚,不是什么阮中,来自河南江北行省。” 钟梨蓦听了,问道:“那你当日是拟了一个假姓名?”乔洛愚一笑,点头承认。钟梨蓦笑道:“本该如此。” 钟梨蓦的一腔情意,便如那涓涓的溪流般流淌了出来,乔洛愚眼中瞧着她的模样,脑中猜着她能寻自己而来也必是因为自己得了她的青睐垂怜,所以心中也对钟梨蓦喜欢自己有了数。 钟梨蓦看着乔洛愚,问道:“不知道公子有何烦心事么?我只听闻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乔洛愚看着她那纯净的双眸,心中想着她或许不能接受自己这个烦心事罢!于是他微然一笑,道:“没什么烦心事。” 钟梨蓦也不搭话,她叫小二道:“给我们上一盘棋!”那小二道:“姑娘,我们这是吃饭的地方,哪有什么棋啊!”钟梨蓦道:“那你就去找来!钱不会短了你的。”那小二一听有钱,连忙跑出去找棋了。 乔洛愚道:“怎么要下棋?”钟梨蓦笑道:“公子如此心烦,我来陪公子下一盘棋,聊作遣怀。”乔洛愚道:“可是如果我不会下棋呢?”钟梨蓦笑道:“公子若是不会下棋,这棋就可以尽皆销去了。”乔洛愚问道:“这话怎么讲?”钟梨蓦抿嘴一笑:“因为天底下就没人会下棋了啊!”乔洛愚笑道:“姑娘过奖了。姑娘恐怕太过看得起区区了。” 过了片刻,棋拿来了。两人另寻了个位置,摆上棋盘,准备对弈。乔洛愚示意钟梨蓦执黑子,可是钟梨蓦看了乔洛愚一眼,边淡然一笑边放下了手中正在玩弄的棋子,她笑语盈盈地道:“怎么?这么瞧不起我啊?”乔洛愚道:“怎敢怎敢?姑娘言重了。”他也深为自己此举感到不好意思。钟梨蓦一笑,道:“我们猜先吧。”乔洛愚点头应允,道:“我来猜好了。” 猜先是围棋中确定对弈双方谁执黑子的一个方法。一人从棋笥中抓出一些棋子来,另一人猜其子单双,猜单就从棋笥中拿一枚棋子,猜双就拿两枚。此时这钟梨蓦童心大起,狡黠地看了乔洛愚一眼,竟从棋笥里抓了好大一把棋子,一把她还嫌不够,竟是又抓了一把。 钟梨蓦道:“请乔公子猜吧。”乔洛愚知她与自己开玩笑,心中一动,竟然也从棋笥里抓出了好大一堆棋子。他笑道:“本来我只需拿一枚棋子或两枚棋子来猜就好了,可是姑娘要与在下开玩笑,在下也只好应景,也和姑娘开这个玩笑啦!我的棋子要是和姑娘的棋子单双吻合,那我就要执黑子了!” 钟梨蓦哈哈一笑,道:“好啊,我来数!没想到乔公子这般有趣!”她专心地数了起来,一枚,两枚……她边数边笑:“唉,早知道不拿这么多了,真是作茧自缚!”自己这边是二十九枚,她又开始数乔洛愚这边,乔洛愚的棋子只要是单数,那就由他来执黑子了。 钟梨蓦数罢,怔了半晌,乔洛愚问道:“怎样?”他看钟梨蓦抬起头来,她的眼神里除了惊讶,竟还有些旁的情愫,只见她双颊绯红,眼光滚了滚,蓦地垂眼笑了一下,轻声道:“公子真会抓棋,竟然和我抓的棋子数目一模一样,都是二十九枚。”乔洛愚一怔,随即朗声笑道:“这是在下的运气罢了!”钟梨蓦道:“天下也无这般运气,是公子和区区小女子颇有缘分罢!”乔洛愚颔首,道:“能和姑娘有对弈之分,这缘分本就不浅了。”钟梨蓦道:“我与公子的缘分,只希望不止于对弈。”乔洛愚心中一凛,他看了看钟梨蓦,见她目光有神地望着自己,面带盈盈笑意,乔洛愚心中不禁一阵踌躇,思索着到底要不要让她放弃了对自己的这份没有任何结果的爱怜,钟梨蓦此时却道:“公子还不落子么?” 乔洛愚想着若是她对自己如此情深,自己甚而连这盘棋也不能与她下了。他面露难色,可看着钟梨蓦如此有兴致,也不好拂了她的意,他想着等下完棋后自己再与她说也不迟,于是乔洛愚用手别住衣袖,落了一枚黑子。 两人一来一往,这棋盘上很快便落满了棋子。乔洛愚下了一会儿,只觉得这个女子的棋技很是厉害,自己若是不潜心研究,恐怕还真要被她吃去很多子。这乔洛愚心想,确实是好久都没有棋逢对手了。 这盘棋一直下到了黄昏,两人仍是不分胜败。乔洛愚笑了笑,道:“钟姑娘,我们这场棋恐怕是没得下完了。”钟梨蓦微微一笑,道:“能和区区小女子把一盘棋下得这么久,乔公子是第一人。” 乔洛愚知道眼前这个女子不仅绝色,而且才华也是举世难求的,他不禁为这样一个女子能够对自己青眼有加而诚惶诚恐。 那钟梨蓦道:“公子,我……”她拨弄着手中的这枚棋子,一时之间竟是想不起来了自己刚刚算出的一招棋。她想要把自己这番心意说个清清楚楚,可是她又很踌躇现在说给乔洛愚会不会太快了。便在这时,乔洛愚开口道:“钟姑娘,我……我配不上你!”钟梨蓦一惊,抬起头来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面前这个男子。 乔洛愚心中是真的这般想的,他是真的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钟梨蓦。他微微别转目光,道:“请钟姑娘不要枉费时间在区区在下身上了!” 钟梨蓦怔然地看着乔洛愚,一双清眸泛起了泪光。她是一个不怎么愿意哭泣的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听了乔洛愚这番话,心中无限酸楚,竟惹得眼圈儿红了。她轻声道:“公子说的不错,我确是爱慕公子。”乔洛愚站起身来,对着钟梨蓦微微躬身,拱手道:“对不住姑娘了。” 钟梨蓦手中的棋子掉落在了棋盘上,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残局,忽然心中一痛,抬起手来拂乱了棋盘上的棋子。 这也许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被拒绝了。她颤声问道:“公子,我什么地方惹得你讨厌了?”乔洛愚连忙道:“姑娘这么说,我当真是羞愧至极!姑娘哪有什么不好的了,是我配不上姑娘!”钟梨蓦站起来道:“我从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好,可是在我眼里,我见过的人中,还真没有及得上你的!是我惶恐自己配不上你才是!”乔洛愚道:“我何德何能!”钟梨蓦道:“公子何德何能?我当要问问自己何德何能,可以有朝一日与公子下这么长时间的棋!”乔洛愚连忙低头道:“姑娘休要如此说!区区愧不敢当!” 钟梨蓦看乔洛愚一副拒自己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心中一痛,恍然想到:难道我与他的缘分,当真止于这一盘棋! 钟梨蓦一下子坐了下来,乔洛愚叹了口气,踱了几步,又坐了回来。他道:“多谢钟姑娘陪在下下这盘棋,与钟姑娘猜先时携了同数之子,这份经历,毕生不忘!”他向店家付了这酒钱和棋钱,要走出门时,钟梨蓦在他身后问道:“公子,我们这一别,可还有再相见之日?”乔洛愚回身过来,不去看钟梨蓦的眼光,躬身拱手道:“请姑娘别再跟着我了。”说完这话,他便离去了。 斜斜的雨丝中,渗透着黄昏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这余晖照在棋盘的一角上,黑子和白子都反射出了耀眼的光芒。远去的马蹄声和雨声交融在了一起,钟梨蓦来到了窗边,点了一壶酒喝了起来,一如来时他的模样。 壶中酒暖过了一回又一回,钟梨蓦始终没有饮尽。待夜色降落时,她出了门,利落地翻身上马,趁着夜色疾驰而去。一袭白衣被雨水轻打,亦在风中飘漾,她只知道,自己是不会那么轻易地便死心的,更何况,她还要在他后面保护着他呢,哪怕他毫不知情。马蹄溅水,夜色清冷,白影渐渐溶尽。 已到了江西行省和湖广行省的交界处,乔洛愚打算在一个小县城里暂且宿下。当夜星光漫天,夜空澄澈,钟梨蓦见到了乔洛愚进了一家小客栈,知道他不赶路了,自己只好也寻了家客栈住下。这县城里只有这两家客栈,离得不是很近。 梨蓦进了自己的房间,看着烛火缥缈,重重叠叠,映得整个屋子都明亮温煦了起来,心中不由得一阵喜悦,对自己这份追随更加有了信心。 忽听一阵鸾铃声响,钟梨蓦心中一紧,不由得走出房间去看。只见海拉苏携着自己的手下,也进了这家客栈,正向掌柜的要房间住。钟梨蓦眉头一蹙,心头愁起,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她蹙着眉走回房间,坐在床榻上想了片刻,心中暗暗打定了一个主意。她等海拉苏众人回房歇息后,向掌柜的问了那海拉苏的房间,待得问好后,她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静静地等待着半夜的来临。 那海拉苏睡觉睡到一半,只听得屋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迷迷糊糊间,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娘娘,我是阮中!你是一直在找我么?” 这海拉苏一听这话,一个激灵,神智立马清醒。她听这声音是从屋顶上传来的,也不太像阮中的声音,一时心中奇怪,可她还是问了一句:“你是阮中?” 那奇怪的声音道:“正是!娘娘,我是阮中!我若不是阮中,怎么会知道你认识阮中呢!” 那海拉苏一听有理,心中立刻无限惊喜!她叫道:“你在屋顶上做什么?”那声音道:“娘娘,你敢不敢一个人出来见见我?随我来?”海拉苏听这话说得奇哉怪也,心中不禁打起了鼓,可嘴上仍旧说:“那也没什么不敢的!只是你为何不下来见我?”那声音道:“你一个人出来,我就见你!”海拉苏声音发颤,道:“好!” 这海拉苏穿起衣服,只听那声音又传来:“娘娘,待会儿出来,你只听着我的马蹄声,跟着我就是了。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那海拉苏颤颤巍巍地答了一声:“好。”心里觉得无比奇怪。 这海拉苏出得房门,把手下士兵都叫醒了。她道:“你们现在随我出去,我要找的那位公子找到了!”众人一听,只得牵了马。海拉苏道:“你们先别露面,待我出去看看。”她独自走到客栈外,只听得马蹄声阵阵,渐渐寥落,显是那马转过街角了。 海拉苏只以为真的是阮中,可是她还是有些害怕,于是道:“快上马,随我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随着之前那匹马而去。 海拉苏驶到一处潭边,只见皎皎月华下,潭边伫立着一个白衣女子,月光在她的白衣袂上轻轻滑动,正是钟梨蓦。 海拉苏愕极反怒,大声问道:“怎么是你?”钟梨蓦轻轻地看了她一眼,眉头蹙着,轻蔑地道:“究竟是色厉内荏。”原来她本想使计将海拉苏一人骗到这里来,再将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没想到这海拉苏究竟是太过胆怯,出来还是带了这些人。 海拉苏听不懂什么叫做“色厉内荏”,她还在大声喝骂:“你这个臭女人,真是可恶得紧!”钟梨蓦亭亭立在潭边,宛如驭着月光的仙女,她喝道:“敢不敢和我单独打一场?”那海拉苏听了,还是大声叫道:“跟你单独打,只怕你不配!”钟梨蓦眼底现出一抹蔑然之色来,冷笑不语。 海拉苏喊道:“兀那臭女人,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总不识好歹!”钟梨蓦哑着嗓子,冷笑道:“娘娘,我是阮中啊。”海拉苏听了,叫道:“原来那刚才和我说话的人是你!”钟梨蓦又是一阵冷笑。 海拉苏气极,怒道:“你怎么知道的阮中?”钟梨蓦眉眼向天一挑,笑道:“因为喜欢他的人不只有你呵!”海拉苏道:“好啊,原来你这厮一直和我打,就是为的这个!”她又一想,道:“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他!难道……难道是他和你说的?你和他是什么关系?”钟梨蓦笑道:“连他自己都未必确定你喜不喜欢他吧。”海拉苏道:“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钟梨蓦嘿嘿一笑,摇摇头,道:“我是你的克星,你什么我不知道!”海拉苏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钟梨蓦一双眸子射出寒冷的光,喝道:“我和他什么关系,却也轮不到你来问!”话音未落,双手一收,抽出了长剑,海拉苏只见两条泠泠洪波,汩汩地穿向自己的胸膛! 海拉苏抽出长剑想要格挡,可那剑势实在来得太快,她只得向侧一翻,离了马匹,钟梨蓦双剑刺向海拉苏的马,那马中剑,登时翻倒在地。 钟梨蓦左剑圈转,右剑反撩其后心,海拉苏刚要向左侧翻去,钟梨蓦手腕一翻,登时变成右剑横削其腰,海拉苏饶是躲避极快,可是还没料到她这一招,不由得惊叫一声,向后猛地滑去,可腰上一阵疼痛,还是着了钟梨蓦的道。 海拉苏用蒙古话气急败坏地说了一阵,她手下那些士兵登时都飞身而来,刀剑并举!海拉苏压制住腰上剧痛,前踏几步,跃起在半空中,长剑直刺过来,钟梨蓦一足踢开身后士兵,双臂张开,向后仰退。那海拉苏以为钟梨蓦只有后退之力了,更不犹豫,紧握着一泓秋水剑,半点儿不偏,直取钟梨蓦心口! 这长剑进了钟梨蓦内怀,海拉苏正奇怪这钟梨蓦怎么闪避不及,忽地钟梨蓦双剑急收,两柄剑登时交错,迅捷地夹住了海拉苏的长剑,钟梨蓦稍一用力,海拉苏长剑便即脱手!可此时这海拉苏已全然无着力点,只得继续向前扑去,只见钟梨蓦仰倒,身子滑行过去,待到了海拉苏背后时,她双手猛地一甩,海拉苏那剑如一柄利刺一样向海拉苏背后扎了过去! 海拉苏听得背后风声,她双足一并,身子横直地旋转向侧,却还是被自己的长剑划破了右臂,红色衣袖从中间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从肩头一直蔓延到手背。 海拉苏一头扎进兵丛中,长剑也是掉落在身畔,她紧紧捂住自己的手臂,疼得面目狰狞。钟梨蓦冷漠地看了她一眼,继续与那些士兵打斗,没有海拉苏在一旁相助,那些士兵哪里是钟梨蓦的敌手?瞬息之间,钟梨蓦已经料理了不少人。 那海拉苏被钟梨蓦伤了,又见自己这么多人折在她手里,一时之间,直欲气破胸膛!她心中一气,登时疼痛缓些,她又捡起了长剑,跳到圈子里与钟梨蓦打斗。 这海拉苏有这么多人帮助,兼着忍着伤痛,勉强能和钟梨蓦打个平手,可是没过多一会儿,自己身上又中了一剑,再拆了一二十招,自己已是很明显地落了下风! 这钟梨蓦是个极聪明的人,心知虽然自己武功稍胜一筹,可是自己今日还是不能杀了面前这个蛮横的蒙古女子,甚至不能擒住她,那自己只好将这些人引得远一点,让他们暂且不要发现乔公子。 心中这主意一打定,她出手略微迟缓了些,海拉苏一剑刺向她前身,她佯装避之不及,向后趔趄了一下,她这般做是为了让海拉苏以为她气数将尽,打不过这些人,待会儿好引得他们随她来。她心里窃笑,毕竟武学里的伪装她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了,就算是武功再高强的人,看了她的招数,也必被她骗过,别说这个武功不及她的小女子了。她一剑刺向一个士兵,那士兵出剑格挡,竟然将钟梨蓦的剑招轻轻化去,那人大为兴奋,殊不知已着了钟梨蓦的道。 海拉苏看到钟梨蓦一副手忙脚乱,捉襟见肘的模样,当真以为自己扭转了局势,这钟梨蓦马上要败了,登时心神大震,手上剑招迅疾加快,这钟梨蓦应付起来没有刚才那般轻松,倒也真合了她的伪装和掩饰。 钟梨蓦见时机成熟,长剑正刺,反撩,横削,将海拉苏逼退了数步,她一跃上马,道:“今日我打不过你了,是你侥幸得很!来日我们再行比过!一定把你这个没半点儿功夫的臭女人给收拾了!”说罢她策马向前奔去。 这海拉苏听了此话,心中气愤已极,她向来自负,怎容得别人说她半点儿功夫也没有!兼着她见钟梨蓦气数将尽,想着这是一个杀掉她的绝好机会,怎肯放过。于是她骑了一匹手下的马,携着众人追钟梨蓦而去! 钟梨蓦听到身后海拉苏追了上来,心中一阵喜悦,她不紧不慢地向前奔着,但保证着海拉苏可以在短时间内追不到她并且她也不离开海拉苏的视线。她的白衣袂在风中飘着,不知为何,钟梨蓦的心突然漫过一番酸楚,这酸楚让她的心猛地一痛,她隐隐地想,这一切都是你钟梨蓦自找的。 她奔了几柱香的光景,来到了一片荒野上,她此时已经确保自己和海拉苏等人已然离那个小县城很远了,她心神一定,缓马而行,身后的马蹄声渐渐近了,还可以听到海拉苏歇斯底里的怒骂声。 钟梨蓦看着空中的月,这夜空无比澄亮,好似孩童无邪的眼眸。她微微笑了下,感觉到自己的心也如这清澈的夜空一般,无愧无怍。她恍惚地回马,海拉苏的长剑已然快送到了眼前,她心头一惊,匆忙用剑挡开,飞身离马,又向后退去。 海拉苏的手下士兵都冲将上来,钟梨蓦索性将计就计,她佯装自己功夫滞慢,引得众人都上前来,待得将她围在垓中时,她双足一点,踏到一个人的肩膀上,向四周发射了几枚细针。这是她的暗器,每枚细针上都镶有两片梨花。那些士兵离得她那样近,怎能闪躲得了她这般近距离的暗器?一个个都被打中,或眼睛,或身上,这帮人都是扑翻在地,大声嚎痛不止,样子甚为可怖。 海拉苏气愤不已,“嗖嗖嗖”三剑,仍是用的快招,钟梨蓦起剑招架。皎皎的月华下,海拉苏使着快捷轻盈的剑法,宛如一只红色烈鸟,仿似在不停地扑向火焰;而钟梨蓦剑法潇洒飘逸,更像是妙笔丹青的落凡仙子。两人在月光下打,红影白影辉映交错,端的好看非常! 钟梨蓦想要打到第二天早上,这样海拉苏就不会再回到那个客栈里,乔洛愚也可以赶路了,可无奈海拉苏手下士兵太多,宛如蝗虫一般,这边的人被料理后,那边的人又挥舞着刀剑上来了。钟梨蓦暗忖自己是肯定拖不到天亮了,这样打下去说不定自己一个不防就会着了他们的道。可她心中虽然这般想着,可是手上功夫却丝毫没有停歇,反而还愈来愈快,突然之间,她挺剑疾刺,双剑剑招迥然不同,自然也指向不同的方向,饶是这海拉苏闪躲再快,她还是没能全躲过去钟梨蓦这几剑,她惨叫一声,原是钟梨蓦一剑刺中了她腿,钟梨蓦这一剑劲力颇深,剑抽出来时,海拉苏的血也猛地喷了出来! 海拉苏倒地,紧紧捂着自己的腿,钟梨蓦刚要上前拿她,四面八方的士兵冲上来,死死护着海拉苏。钟梨蓦暗想:她虽然受伤,可我此刻还是拿不得她;但她伤得如此之重,肯定不能再迢迢地回到那个小县城了。她心神安定,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然达到,便转身上了马,提缰轻呼了几声,而后在溶溶的月色中策马离去了。 海拉苏看着钟梨蓦远去的身影,心头一阵不甘。她起身踉跄了几步,可腿上汩汩流着鲜血,她疼得直咬牙,只得作罢!海拉苏一把推开身旁扶着她的士兵,骂道:“这么多次了,每次都让她逃了!”那些人都是跪倒在地,迭声地骂自己没用。海拉苏从衣衫上撕下一块布来,给自己包扎了一下腿,又让人给她包扎了一下手臂。她看着自己满身伤口,怒从心起,恶狠狠道:“这臭女人不知是何来头,可她知道阮中,说不定和阮中有什么关系,要是熟人的话,那我们跟着她就能找到阮中了。” 众士兵齐声称好,可是有一个士兵踌躇了再踌躇,还是走过来怯怯地道:“小姐,我觉得……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海拉苏眉头一皱,道:“你说啊!”那人道:“小姐要找那个人,是想……是想……”海拉苏道:“我想和他好啊!”那人一下子跪倒在地,颤巍巍地问道:“那萨都喇大人该怎么办啊?” 海拉苏听了这话,小脸一绷,道:“是他自己说要娶我的,我可没答应!”那人道:“可是老爷都答应他了啊!更何况他对小姐那么好,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啊!”海拉苏心中大怒,道:“我的事,用你来多嘴,我看你的舌头是专门给我添烦的罢!”那人见海拉苏发怒,怕她割了自己的舌头,连忙不再说话了。 原来那海拉苏是中书省右丞相的女儿,她此番能够从中书省过来到南边去,为的是看看南边的风土人情。此女一十六岁,素来骄横,家世的显赫、父亲的庇佑使得她从小就娇生惯养,脾气颇为不好。她在中书省时,有一日出去玩耍,结识了一个男子,这男子叫萨都喇,三十多岁,也是蒙古人,海拉苏当时觉得此人胸有大志,谈吐颇有才华,确是对他有些好感,并且看得出这萨都喇对海拉苏非常喜欢。当时海拉苏没有对他说自己是中书省右丞相的女儿,可没过多久,这男子竟然自己找上门来,说要娶她。海拉苏虽然对他有些好感,可绝无半点儿男女之意,她又想着自己出身显赫,父亲肯定不会把自己嫁给他的,可是没想到素来谨慎的父亲竟是同意了那萨都喇的求亲,她当时吃了一惊,后来才知道原来那萨都喇年纪轻轻,已然是陕西省的平章了,素有远大抱负,此番来中书省是为了办一些公事,而父亲就是看中了此人将来必有光明前途,才同意他和自己女儿的婚事的。那萨都喇当时对海拉苏一见倾心,后来四方询问打听,这才知道那海拉苏的身份。他想着自己既然喜欢海拉苏,同时那海拉苏又是这中书省右丞相的女儿,那自己娶了她是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他登时就向海拉苏家提出婚事了,后来得了应允,那萨都喇自是高兴非常。 萨都喇求亲成功后,对海拉苏一直十分好,这不光是为了让海拉苏的家人放心,实则他自己确实对这个小未婚妻十分喜爱,他对海拉苏的好,海拉苏家上上下下的人都看在眼里,都是对海拉苏得了这样一个贤良的夫婿感到高兴。 萨都喇公事办完后,为了和海拉苏在一起,还在中书省待了一段时间,后来因为实在不得不回到陕西省了,他这才要离开。那时他与海拉苏还没有办婚礼,他就想带着海拉苏去陕西省办婚事,可那时的海拉苏还是没有爱上这个萨都喇,不愿意嫁给他;且她自己也不愿意离开家,就拒绝了萨都喇,萨都喇只好先回到了陕西省。可海拉苏自己愿不愿意是次要的,她父亲对这门婚事的应允,还是让萨都喇和海拉苏一家人都认为二人成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只是缺个恰当的时间办婚礼而已。这海拉苏素来任性,她可不管自己到底有没有未婚夫,她就是喜欢乔洛愚,那她就一定要得到他。 海拉苏此时对那些士兵道:“我的事,我自己决定,别说你们了,就算是皇上来了,他也休得管我!”她眉头一皱,甚是威严,那些士兵听了这话,哪还再敢多半句言? 海拉苏道:“我们先暂且在这里休息一夜,等着天亮了,就跟着那臭女人,我就不信跟着她,还找不到阮中了?”那些士兵响亮地应了一声,尽都是席地而睡了。 却道那钟梨蓦本想着她绕一大圈儿,再回头找那乔洛愚,可是她这么一走,突然就有点不认识路了,是以行了多日也没能再找到乔洛愚,那海拉苏一直跟着她,肯定也找不到乔洛愚。好在那钟梨蓦非常聪明,她见乔洛愚是一直去往南边的,她也就一直向南而来,终而来到了湖广行省,这也是她的家乡。 本来钟梨蓦还是找不到乔洛愚的,可是她无意中闯进了一片林子里,因缘巧合,她听到了乔洛愚的箫声,可是她却不知这是乔洛愚在吹箫,只是觉得那箫声令她柔肠百转,心有所感,于是她不自觉地便信马顺着这箫声而来了,过了一会儿,这箫声溶尽,她却还是痴痴地,信马由缰。等走了一段路,箫声又起,她便继续顺着那箫声而来,过得片刻,她忽然发觉前方有一座房子,而箫声正是从那房中传来的。 她知道房子里有人,于是悄然拴了马,轻功一展,一下子飞到了那房子的屋顶上。她此举之意,一是为了探听一下这房中都有什么人,二是为了近距离地去听这缠绵悱恻的箫音。 她在屋顶上,见房中箫声不断,知道自己没被发觉。可是房里人始终没有说话,她也就无法得知他们的身份。这钟梨蓦听出了这支曲子是《长相思》,此曲缠绵悱恻,柔情无限,又夹杂着相思不得的愁苦,正是合了钟梨蓦此时的心境;兼着吹箫人仿佛将这首曲子理解得十分通透一般,每一个音都那么地悱恻万种,声声都仿佛在钟梨蓦的心坎儿上游走了一番,当真让她心潮起伏;同时这箫音素来又是悠远动人的,钟梨蓦一听之下,登时浑身酥麻,魂飞天外,痴倒当场! 钟梨蓦想到自己迢迢不远地来追随乔洛愚,可是乔洛愚对自己一点儿情意也没有,她不由得一阵酸楚,此时心境,当真就是那《长相思》里所提到的“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她求而不得,徒剩相思,心中不由得哀叹一声:“难道我钟梨蓦一生都要在长绝无极的相思中度过么!”想到这里,她再忍耐不住,不由得双行泪落,低声地呜咽起来。 惜芷和洛愚就是这般发觉她的,待得两人出声询问时,钟梨蓦没怎么听出惜芷的声音,却感觉房中的这个男子声音很像是乔洛愚的,她心中一凛,连忙下来与房中人相见,她这一见,发现乔洛愚真的在这里,同时又见到了阔别多日的朋友阮惜芷,这份惊讶当真是无以言表! 阮惜芷此时想要询问二人是怎么认识的,突然间,房外林子里传来一阵隐隐的马蹄声,钟梨蓦脸色一沉,一语不发地走出门,几个腾云步又上了那屋顶,极力一眺,发觉此刻在那林子里穿梭的,正是海拉苏等人。原来那海拉苏这一路一直没有放松跟着钟梨蓦,是以他们能够追到这儿来。钟梨蓦一看,吃惊不小,连忙飞身下来,回到了房子里,道:“乔公子,阮妹妹,我们赶快逃走!” 乔洛愚看着钟梨蓦惊慌的样子,问道:“怎么了?”钟梨蓦道:“我们要赶快逃走,一刻也耽误不了!”说罢她率先出门去牵自己的马,乔洛愚和阮惜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们确实都听到了林中的马蹄声,乔洛愚道:“先随她去!”于是两人都飞奔出屋,牵了自己的马。 钟梨蓦一看到阮惜芷的马,不由得怔住了,那红马看到了钟梨蓦,竟然跑过去,两条前腿跪下,头使劲往钟梨蓦身上蹭,看起来十分亲密和友善,如同小孩子看到了亲人一般。 阮惜芷大奇,却听钟梨蓦道:“我们三个都坐上这匹马,让另外两匹在后面跟着。”她喊了一声:“阮妹妹,上马!”阮惜芷当先上了马。 钟梨蓦看向乔洛愚,乔洛愚微一犹豫,还是上了马,坐在了阮惜芷身后,钟梨蓦随即也上了马,坐在最前头,持着马缰。 惜芷只感觉这匹红马异常兴奋,她心中奇怪难道这钟梨蓦和这马有什么渊源,只听前面钟梨蓦一声轻呼,这马登时撒开四蹄,飞奔如风,跑得竟是比平常都要快上几分,后面的两匹马不一会儿就见不到踪影了。 跑了一会儿,他们渐渐离那林子地带远了,钟梨蓦暗忖这海拉苏一定不会再追上来了,便稍稍宽心,渐渐放缓了马。 后面两匹马也追了上来,钟梨蓦看到不远处有几盏朦朦胧胧的灯笼,知道前方有几户农家,她心头一喜,道:“我们今晚且借宿到那里好了。”惜芷和洛愚应了。 三人下了马,牵着马走到一户挂着灯笼的农家前,乔洛愚轻轻打了打门,有一个面貌慈和的老妇人出来开门,看到三人,甚感奇怪。 乔洛愚彬彬谦和,道:“老人家,我们兄妹三人来此游玩,无意中失了道路,忘了时间,现下可否借宿一宿?”那钟梨蓦心想,这个乔公子真是走到哪里都这般谦谦有礼,不失风度,真乃奇人也!却听那老妇人道:“你们兄妹贵姓?”乔洛愚道:“姓乔。”那老妇人看着这三人中,男的面貌俊秀,彬彬有礼;女的美貌温和,颇有大家风范,心下甚是喜欢,便笑道:“乔官人,乔姑娘,几位进来吧。”三人大喜,连声称谢,便去拴好了马,进到屋中。 那屋里还有一个老伯和一个孩童,那老妇人笑道:“儿子媳妇这两天到城里市货去了。家里就我们两个老人还有我们孙子。”钟梨蓦问道:“我们现在还在湖广行省么?”那老妇人点点头,道:“再往北走,就到了湖广省和江西省的交界了,不过那要再向北走很长一段路。” 钟梨蓦点点头,阮惜芷道:“姐姐,我还要去卫瑜呢。”钟梨蓦想要询问缘由,可是一想到自己若在这老妇人面前问,未免让她怀疑他们三人的身份,于是她转过头来对那老妇人道:“大娘,我们住在哪里?” 那老妇人道:“我们这家里就两间屋子,平时儿子一家住一间,我们老两口住一间,现在就只能你们三人挤一间了,不过这也没什么的,你们是亲兄妹嘛!”钟梨蓦一听三人要共住一间房,也就是自己要和乔洛愚住在一起,不由得微微脸红,低头不语。那乔洛愚听了这话,觉得自己和两个未婚女子同住一间屋子着实是深有不妥,不由得眉头一皱,那老妇人道:“几位若是不愿意住在一间屋子里,那我们老两口就把另一间也给你们腾出来,我们在这屋外头打个地铺也行!”乔洛愚一听,忙道:“不用不用!深夜叨扰,已感失礼,怎好还让你们打地铺!那我们不是罪人了么。我们兄妹三个,住一间屋子不碍事。”他这般同意下来,原因有二,一是于礼节上,他确然不能让这家主人打地铺,二是他怕这家人怀疑他们三个的身份,所以他只得爽利地同意下来。 乔洛愚三人进了屋子,钟梨蓦道:“对不住妹妹,刚才我是不想让那位大娘怀疑咱们,就没应你的话。”惜芷点头道:“原是我疏忽了,怎能怨姐姐?”钟梨蓦一笑,刚想问惜芷要到卫瑜去做什么,这惜芷倒是先问道:“姐姐,那匹红马怎么好像认得你似的?” 钟梨蓦想着这阮惜芷和乔洛愚都不是外人,于是道:“这马是我们梨远镖局的走镖马,是汗血宝马,我们镖局仅有两匹这宝马。”她笑了一下,道:“我倒该问问,这马不好好地走镖,怎地会在阮妹妹手里?” 原来这钟梨蓦正是湖广省梨远镖局钟总镖头的独生女儿!这汗血宝马是钟梨蓦自家镖局的走镖马,她如何不认得!可这阮惜芷却于乔洛怯抢马之事毫不知晓,她只知道这马是陆尹琮在峨眉山当夜不知道怎么得来的,此时她心中恍恍惚惚,只得怔怔地立在那里。 好在这钟梨蓦信得过惜芷的为人,也没有要开罪于她的意思。梨蓦笑着问惜芷:“阮妹妹,你刚才说,你要去卫瑜,这却是为何?” 乔洛愚在一旁放下包裹,笑道:“我还要问你为什么这么匆忙地带着我们跑呢!索性现在没危险了,我们三个就都说说自己的经历罢!” 第二十一章:经磨难人归厓海会 聚兄弟酒引七载前 (1) 三人在那屋里,将自己这段时间里的经历都说了。乔洛愚和钟梨蓦自是十分惊讶于阮惜芷相救陆尹琮的这段经历;乔洛愚也深为钟梨蓦一直在后面保护自己而感动;钟梨蓦和乔洛愚也都知道了怜玉的境况;钟梨蓦一听乔洛愚以前是站不起来的,且除了会发暗器也不会别的武功了,心中很为震惊;钟梨蓦也知道了阮惜芷为何要去卫瑜。 钟梨蓦是个聪明人,她察言观色,见到乔洛愚对惜芷那份神态,心中已知乔洛愚对阮惜芷的爱慕之情,况且她一听这乔洛愚治好腿后立即出发来找惜芷了,心中更是清楚惜芷在他心中的位置。可是钟梨蓦看到阮惜芷对那厓海会二将军陆尹琮甚为挂念,那神情仿佛这一辈子非他不嫁了,心中又是一阵恍惚。当惜芷说到陆尹琮时,梨蓦看到洛愚的神情黯淡无光,甚至比那日他俩初相见时还要苍白萧条,心中的难过,不禁如冰冷的海浪一般,一阵一阵地袭来。她心想,乔公子深爱着阮妹妹,可是阮妹妹却心系旁人,难过的是乔公子,可是自己该当作何心情呢! 钟梨蓦默然,她看着乔洛愚,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推开窗子,望着窗外的夜色,叹了口气。 虽然屋中的床榻很大,可是乔洛愚怎好意思和两位青年姑娘睡在一起?他拿了床被子,在地上铺开来,便准备休息。惜芷劝他上床睡,洛愚摇摇头,道:“惜芷,你有陆二将军这个未婚夫,我怎能和你同床卧?”惜芷知道劝他不动,遂不再劝。 一夜再无声,蜡烛便在三人五味杂陈的思量里渐渐燃尽。 话分两头,却道那二月十六陆尹琮、乔洛怯和厓海会的六将军殷正澧、七将军赵容与会上面后,这一行队伍就马不停蹄地往卫瑜赶。殷正澧、赵容与和乔洛怯无一不担心陆尹琮的伤势,是以这一路上几人都没怎么说话。 已临深夜,一行人终于来到了一个极其隐秘的庄子前,这就是厓海会的总馆。陆尹琮还在昏迷不醒,殷正澧将他从马上抱下来,众人便进了庄子。 来到大堂,殷正澧立刻吩咐随从去找他们厓海会的医生张祎笑来,没过得顷刻,却听得远远地一阵大喊:“尹琮,尹琮你在哪儿?”一阵风般,一人冲将进大堂来,见到尹琮卧在大椅上,叫了一声:“尹琮!”立即扑倒在大椅前。 赵容与道:“九弟,你先别激动!”那人抬起头来,已是满眼血丝,他望着殷正澧和赵容与道:“怎么……怎么……”他已然连话都说不完整! 原来这人正是厓海会九将军孟伶,只见他二十三、四岁年纪,身材瘦小,可是相貌极其英俊,此人性如烈火,做事颇为鲁莽,毫无章法。 却见那大堂门口快步趋过来一个女子。这女子肤白如雪,青丝简单地绾成一个髻,眼若银杏,携着盈盈一水的柔情脉脉;唇如秋棠,仿若轻启便可温柔人心。只是这女子右额上有一道细长的墨色疤痕,如雪地里掉落的一柄花枝,可这疤痕没有减了她的颜色,反倒给她的气质上增添了无限妩媚。 那女子跑了进来,看到尹琮,不由得喊出声来:“尹琮!”她看到尹琮昏迷不醒,不由得眉头紧皱,走到殷正澧旁边,抓起殷正澧放在小桌上的手,哽咽道:“六哥,尹琮他……”那边赵容与劝道:“六嫂,你莫着急!待会儿祎笑就来了。” 原来这女子是殷正澧的妻子毕夜来。只见殷正澧将她拉到身前,轻轻道:“放心,尹琮一定会转危为安的。” 蓦地里,一个二十五、六岁年纪的男子匆匆走了进来,他看到陆尹琮躺倒在大椅上昏迷,吃了一惊,连忙走过来探看,那边赵容与道:“十一弟,尹琮可算是回来了。” 原来进来的这人叫赵潺湲,是厓海会的十一将军,也是七将军赵容与的同乡。赵容与道:“我们在清远和卫瑜的中间路上发现了尹琮,他当时已经被那张天阡重伤了,还是我们的乔兄弟在一力救持。只是最后还是让那贼厮逃走了!”赵潺湲走到乔洛怯面前,问道:“兄弟就是乔洛怯?”乔洛怯点点头,道:“小弟正是乔洛怯!”那赵潺湲道:“我叫赵潺湲,排行第十一,年纪好像比兄弟大一点,兄弟不嫌,就叫我十一哥好了!”乔洛怯抱拳道:“十一哥!”赵潺湲抱拳微笑道:“兄弟!” 那赵潺湲又对赵容与道:“张天阡怎么会到这边来?难道他一直在这边?这次是尹琮自己逃出来,然后那姓张的在后面追?见到了那张圭么?” 乔洛怯道:“这中间有太多原委曲折。”赵容与点点头,道:“兄弟,等咱们总会主来了一道说。” 赵潺湲道:“总之,这次尹琮回来了,这仇我们不可不报!”那边的孟伶听了这话,怒道:“我真恨不得现在就去报仇!”赵容与道:“九弟,你且先平复一下。我何尝不想现在就去报仇?可是不能这么草率!”孟伶看着尹琮这般模样,不由得扑簌簌掉下泪来。 过得片刻,四将军宋文璩和其妻子十二将军任昭儿来到了大堂上,后面跟着的是厓海会医生张祎笑。 殷正澧唤了一声:“四哥,四嫂。”宋文璩紧皱眉头,道:“祎笑,快给他看看!” 这张祎笑看了下陆尹琮的身上,见他身上多处刀伤,不过都已经痊愈;身上有些鞭伤,但没什么大碍;最要紧的是他项颈上被鞭子勒过,伤了些元气,是以导致昏迷。众人看到陆尹琮身上伤痕累累,手腕上,脖子上都有好多勒痕,心中都是痛伤不已。那孟伶和任昭儿直接就压抑不住怒火,破口大骂说要报仇! 张祎笑又给陆尹琮号了下脉,这下他的眉头深深皱起,殷正澧连忙问道:“祎笑,怎么?”那张祎笑道:“二将军中毒了……可是毒性不深,且有缓缓散毒之象,只是这散毒之慢,当真罕见。” 众人一听,都是一惊,那宋文璩道:“是什么毒?”张祎笑摇头道:“不知道。”宋文璩蹙眉道:“不知道是什么毒,那怎么配解药?”张祎笑道:“二将军体内自行在散毒,我猜二将军大概是服过解药了,只是解药解毒极缓。”众人一听,这才稍稍宽心。 张祎笑给陆尹琮按了按人中,做了些推拿调理的功夫,过得一会儿,这陆尹琮双目睁开,竟是醒了。 他一睁眼,看到厓海会兄弟都围在自己近旁,这份惊喜,怎能用言语表达?他激动地道:“各位哥哥!”众人看到他醒了,都是松了口气,孟伶不由得就要上前询问事情经过,宋文璩道:“九弟,等总会主来了再说。” 尹琮道:“怎么不见五哥、八哥、十哥和十三弟?”宋文璩知道陆尹琮还不知道江浙行省会中兄弟损失惨重的事情,便道:“江浙那边出问题了,他们去江浙了。”尹琮心中一惊,刚要问时,却听得随从喊着:“总会主到!”随即一个略微发颤的声音道:“尹琮呢?” 众人四散而开,孟伶道:“总会主,在这儿呢!”来人正是厓海会总会主陆予思! 他甫一见到陆尹琮,心中真是又惊又喜!他坐到大椅上,陆尹琮坐起身来,道了一声:“总会主。”不自觉地声音发颤。 陆予思的双眸里,浸着对陆尹琮无限的疼爱,可是他拍了拍陆尹琮的肩膀,却只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尹琮,回来就好!”全无了刚才进大堂时的恳切和深情,似乎那种情感就在这短短的一瞬被湮没,被消弭。陆尹琮一笑,他知道父亲这样待他,是不让其他兄弟心寒;也是为了培养他的坚强和独立。他也早就习以为常了。 陆予思看到了乔洛怯,问殷正澧道:“这是何人?”殷正澧道:“是乔洛怯乔兄弟!”乔洛怯单膝跪倒,道:“总会主!”陆予思忙地拉起了他,道:“贤弟让人回湖广传信,我知道的!只是后来你怎地没回来?”赵容与道:“我们发现尹琮时,他正被乔兄弟一力救持着,乔兄弟正与那张天阡打斗。我想,乔兄弟应该知道这中间的曲折原委,他没回来也许与这有关。”陆予思点头道:“那乔兄弟你就和我们说说这中间的曲折原委罢!”他又转过头来对陆尹琮道:“尹琮,你也和他一起说说!你是怎么被那些恶人抓去的!”原来那陆予思在正月初八的清晨看到了张圭的士兵给他送来的东西还有一封信,他这才知道陆尹琮是被张圭一伙人抓去了,他当时心中气愤无比,同时又忧心难当,生怕陆尹琮遭到什么恶毒的伤害。那信中,张圭让陆予思把绢帛给他,可是这陆予思当时又哪里来的那绢帛!他当即就给虹恩大师修书一封,告诉了他事情始末,那虹恩大师见张圭居然这么做,这才知道他之前说的什么反元肯定都是假的,始知张圭的蛇蝎心肠。虹恩大师没再犹豫,当即就拿着绢帛过来了,把绢帛给了陆予思。他当时十分懊悔自己的优柔寡断,恨不得立刻出手毙掉那张圭,可陆予思怎能让自己的师父过分懊恼?他只得压抑自己心中的痛苦,说陆尹琮肯定出不了什么大事。他和虹恩大师一齐去看那绢帛,原来那绢帛上写的是蒙古文字,虹恩大师精通蒙文,他便告诉了陆予思那绢帛上写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这绢帛的所有者是察哈尔,他在绢帛上说,他当年被忽必烈救过一命,心中非常感激,寻机图报。他那时正随着当时的大汗蒙哥在四川合州打仗,官职也颇为显赫。突然有一天,忽必烈的一个心腹来到四川,悄悄地找到他,给了他一封书信和一份小包裹,叫他在无人时自行查看,说完这些那人就走了。他奇怪至极,却还是在无人时读了那信。原来在那信里,忽必烈要他去秘密杀害蒙哥大汗,并承诺待杀完了蒙哥大汗,忽必烈坐上大汗的位置后,一定会给他一个相当高的官职。他当时看完信后,吓得不行,打开那小包裹一看,原来里面竟是一个玉龙挂饰!他认得那挂饰,几乎所有见过忽必烈的人都认得那挂饰,那玉龙挂饰就是忽必烈最喜爱的一个挂饰,天天挂在身边的。他一见忽必烈把这个挂饰都送过来了,就知道忽必烈让自己杀蒙哥汗的事情是真的,也体味到了忽必烈杀蒙哥汗的心意有多么迫切! 他当时就想,忽必烈曾经救过他一命,自己如果不能答应他提出来的这个要求,当真是忘恩负义!他下定决心后,就找了一个绝佳时机,从后心给了蒙哥汗几掌。他的掌法有个特点,就是击碎死者的内脏,可是让死者的外表看不出任何被打的痕迹,是以蒙哥的死让大家都以为是他自己暴毙了。 蒙哥汗死去的消息传出后,过了没多久,有一天,有五个武功还算厉害的人要来杀他。他问那些人是受何人指使来杀自己,可是他们没有告诉他。可是他扪心自问,这一生除了为忽必烈杀了蒙哥汗以外,也没有做过什么别的得罪人的事,况且这五人若是蒙哥的人,为蒙哥来报仇来了,如何又说不得?是以他断定这些人一定是忽必烈派来杀他的。 他当时就想,自己已经替忽必烈杀了蒙哥,已然算是报答了他的恩情,那他再来取自己的性命,这就肯定不行了!于是他就一门心思地和那五个人拼杀。他边打的时候心中边想,为什么自己忠心地为忽必烈办事,可是忽必烈却要这般对待自己!忽必烈的心肠怎地如此狠毒! 他边打边逃,最后,他已然浑身是伤了,可是那些人还是穷追不舍。这时候,他已经逃到了湖广行省南部的南海海域的海边了。他当时眼瞧着那些人手拿武器,马上就要过来拼杀了,他自知再一拼杀,自己定是死无葬身之地,于是他咬咬牙,狠命跳进了南海里。 他识得水性,跳进了海中,漂游了几天几夜后竟然奇迹般地到了一个岛上。他爬上岛后,已是身心俱疲,好在岛上有丰富的果子,他倒可以拿来充饥。他把信件和玉龙挂饰一直装在一个铁盒子里,拼杀时一直死死地保护着,海水也进不到铁盒子里去,是以那信件和玉龙挂饰还是完好无损。他把装着信件和玉龙挂饰的铁盒子埋到了岛的东北角,只求它们从此消没人间,不要给自己带来麻烦。做完这些后,他就开始在岛上安心地养了些时日的伤,待得他的伤全好了以后,他就制作了一个竹筏。说来他的运气也比较好,有一段时间风就是往大陆的方向吹的,他乘竹筏走后,这一路又是顺风顺水,风平浪静,他得以顺利地回到了大陆。 回到大陆后,他终究心灰意冷,知道自己虽为蒙古人,可是再不可能为蒙古人所容了。于是他一路行着,待行到了甫田少林寺时,他心意一动,便出家为僧了。 他在绢帛上说,他之所以最终还是要写下来这些事情,乃是知道了如今蒙古人执掌天下,可是百姓却民不聊生之事。他经受了佛家点化,心中很为黎民悲痛,便期望着自己可以为汉家百姓做些事情。 这陆予思当时知道了这件事,心中的苦痛已经被这份惊喜给冲淡了!他和虹恩大师都猜想察哈尔最后还是不希望蒙古人失了王位,是以把绢帛藏在了床榻底下。这陆予思当时十分高兴,因为他知道只要一旦蒙古人内部开始动荡,那他们推翻蒙古朝廷也就简单容易得多了。 陆予思是肯定要利用这个契机的,那他就必须下南海去找到那个岛,然后再在岛上寻找那个装了信件和玉龙挂饰的铁盒子。可是那时陆尹琮生死未卜,他确实没有任何心情去下海。他收好了那份绢帛后,就请虹恩大师回去。虹恩大师当时哪里肯回?可是陆予思诚心诚意地安慰了一番虹恩,虹恩才始觉自己没什么能帮到他们的,最后虹恩大师只能再三致歉,长叹一声,拜别离去了。 当时厓海会兄弟知道陆尹琮被张家抓去之事时,当真个个生气着急!那孟伶气得差点昏晕过去!任昭儿也是暗自强忍泪水!殷正澧、赵潺湲等当即就去了张圭等人在清远的住所,可张圭早就放火烧了那地方,众人只得无功而返。陆予思见张圭的人都能找到厓海会在清远的公馆了,着实是吃了一惊,于是连忙搬到了卫瑜来。 厓海会众人都深知那绢帛的重要,都知道不能落入张圭手中,可大家担忧尹琮心切,想着若是总会主要将那绢帛交给张圭,然后等张圭下海取到那些东西后将尹琮送回来,那他们也绝不敢阻拦!可是那陆予思绝无此意,他心中始终绕着一个念头,那就是,宁可尹琮死了,那绢帛都不可以交给张圭! 厓海会陆予思、宋文璩、任昭儿、殷正澧、赵容与、孟伶和赵潺湲当真是每天都在外面各地寻找尹琮,可是这么多日以来,陆尹琮却仍是毫无音讯!大家都极为苦恼,那陆予思更是愁苦不堪!他当真难以想象,倘若自己这唯一的儿子惨死他人之手,自己后半生该怎么活! 而就在今日,这殷正澧和赵容与在外寻找尹琮之时,终于发现了陆尹琮! 此时此刻,虽然夜色微凉,可是大堂之中,何尝不是人心暖暖! 这乔洛怯和陆尹琮当即就把事情的始末曲折给分说得清清楚楚。大堂之上,群雄听了,无人不恨张圭等人,无人不赞义龙帮高义!那孟伶听完后,气得脸色煞白,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喘粗气。陆予思道:“这义龙帮当真于我厓海会有莫大恩情,我等一定要深记于心!”那任昭儿竟是眼圈儿红了,道:“尹琮,真是太苦了你了!那姓张的一家不是人!” 陆尹琮说的时候,也提到了张圭的夫人一直在帮他,众人很是疑惑,却不知个所以然。 陆尹琮和乔洛怯都说了惜芷和怜玉也在救陆尹琮的事情上帮了很大的忙,两人也说了这一路也是带着她们一起跑的,众人察言观色,都知道了这两位姑娘自是分别和这两位兄弟定下了三生之约。任昭儿不禁赞叹了一句:“这两位姑娘浑不像闺阁女子,倒很有我们江湖人的风范!” 陆尹琮和乔洛怯在说惜芷和怜玉的时候,无不是紧皱着眉头,可两人的愁事,却是各不相同!一个忧心忡忡,为的是惜芷现在孤身一人,不知何踪;一个神思恍惚,为的是怜玉当日放火,两人大吵一架,怜玉现在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愁漫心肠,耿耿难消,纵是一半儿的魂是在这儿的,那另一半儿也早就飞往相思人那里了。 那陆尹琮将惜芷的情况说了,正是要筹划着什么时候去找她;可这乔洛怯却不敢说出自己和怜玉之间吵架的事,他只说怜玉不愿意随自己来,已经被自己安置在湖广的憬和县了。 这陆尹琮听了乔洛怯的话,知道了怜玉好好的,心中总算是安定下来了;可这乔洛怯知道了阮惜芷和陆尹琮成为了一对眷侣后,心中有一点为他的弟弟乔洛愚叹惋。 关于乔洛怯抢马之事,众人倒没什么想法,那孟伶道:“抢便抢了,又能怎地!两匹马而已,就算是咱们把马还给那镖局子,他们还未必敢要呢!更何况现在有一匹马在阮姑娘那里!”那宋文璩道:“这些索性都是小事,当务之急,是别让阮姑娘一人在外,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一人在外有些危险!”陆尹琮听了,心中更加忧急。 那陆予思听了乔洛怯的话,见乔洛怯武功高强,又很为兄弟出力,此次又立了救陆尹琮这一项大功,心中对他很是喜爱。陆予思道:“乔兄弟进入本会是老早之前的事,可是这座次却迟迟未定下,本来应该等众兄弟都齐聚一堂时,再行排定,可是有五位兄弟如今在江浙行省,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聚集,我们不如就现在讨论定下罢!” 群雄一听,纷纷推乔洛怯排在自己前面,那孟伶粗着嗓子道:“乔兄弟,你武功比我好,你排在我前面!”那赵潺湲也道:“乔兄弟,你排在我前面罢!”乔洛怯一听,哪里肯应,连连摆手,说自己排在最末位就行了。 殷正澧道:“乔兄弟,你这次不但将他从那张家虎口中救了出来,还救他于生死关头,这份对兄弟的情义,当真可贵可叹!你理应排在我前头!”那乔洛怯知道殷正澧是排在第六位的,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匆忙间只道得:“不,不!”殷正澧道:“这有什么好推托的!来,你就排在我前头!”乔洛怯道:“六哥武功之高,当真世所罕见,我怎敢……怎敢排在六哥前面!”那陆尹琮笑道:“哥哥,你莫谦虚!这样好了,你直接排在我前面,作二将军好了!” 乔洛怯一下子跪倒在众人面前,抱拳对着大家道:“兄弟能进厓海会,已经感到非常地高兴……我简直从来都没有这般高兴过!兄弟们让我进这个厓海会,我真是……真是……我没认识尹琮之前,我从来都不敢想!”他心情一激动,不禁有些语无伦次。 众兄弟连忙要拉他起来,可是乔洛怯仍旧不起,道:“我只求可以在厓海会里,为我们帮会做事,为天下汉家百姓做事!哪怕只是一个小卒,但只要让我为众位兄弟执鞭坠镫,我都万死不辞!”他心潮澎湃,话也说得流利了许多。陆尹琮道:“哥哥,休要这般说!” 乔洛怯道:“我只求众位兄弟不嫌弃,让我排在最末位,我这般就可以安心地待在帮会中了!若是不肯,让我排在哪位兄弟的前头,我自己就第一个不服我自己!那我也是不可能安心地在会中待下去了!” 众人一听他这般说,哪个还能再多说一句?只得顺了乔洛怯的意思。自此,乔洛怯在厓海会坐上了第十四把交椅。 除了陆尹琮还躺在大椅上,众人都按照座次坐在了大堂两侧。只见陆予思坐在正中位置上;左首上座空着,以示对在这里的陆尹琮的尊重;左首第二位及其以后依次为殷正澧、孟伶、任昭儿;右首上座及其以后依次为宋文璩、赵容与、赵潺湲、乔洛怯。张祎笑和毕夜来都各回到自己居处了。 陆予思道:“当前,我们有四件事要去做。一是还马与梨远镖局,二是找到阮姑娘,三是报仇,四是下南海找那些东西。这些事,越往后的,是越重要的。” 赵潺湲道:“报仇之事暂且先不着急,反正尹琮已经回来了!”那孟伶听了,眼睛一瞪,怒道:“怎地不着急,尹琮被他们给弄得这么惨,我看这报仇的事是最着急的!”他说着站了起来,对陆予思一抱拳道:“总会主,我听了尹琮说完那些经历后,我当时就有火了,我一直压着火呢!我现在一会儿都忍不了了,我非要马上就杀到四川去!”说着他一把拉起了赵容与,道:“七哥,你鬼心眼儿最多了,你和我一起去,咱们俩先打头阵!”赵容与未说话,看着陆予思,陆予思道:“九弟最沉不住气了!也好,七弟,你和他点些人马先去罢!我们过几天也去了!”赵容与道了一声:“是!”起身随着孟伶点人马,乘夜而去了。 那陆予思对剩下的人道:“九弟素来沉不住气,若不让他去,他恐怕要憋出病来!好在有七弟在,九弟不可能惹出什么乱子!”众人都称是。了解他俩的人都知道,这二人一个心狠手辣,计谋百出;一个性急如火,出手狠厉。他二人放在一起,那遭到对付的人一定下场颇惨。 陆予思道:“我们这两天先派人去找阮姑娘,等找到了她,再把两匹马都还回去。”众人听了,不禁心里颇为感动。这总会主担心了儿子这么多天,他一回来,总会主心里首要想着的就是找到阮姑娘,让他们团聚。这份怜子之情,当真令人心中一暖,顿生温柔意。 陆予思眉头深皱,道:“我们此次去给尹琮报仇,大家有什么想法?”宋文璩道:“只怕那张圭一伙人见尹琮跑了,不敢再在四川待下去。更何况张天阡那贼子现下肯定还在湖广。”陆予思点点头,道:“这一节我知道,可我们现在只知道他们在四川一处地方有势力,他在其他地方有没有人马我们无从得知,所以只得先去四川看看了。更何况,我们也要和义龙帮的兄弟会上面,咱们务必要帮助义龙帮重振旗鼓!” 众人一听总会主的打算,心中都深欣然。乔洛怯看到厓海会众雄齐聚一堂,共商大事,不由得心潮澎湃!他学成一身武艺,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和众英雄好汉一起共谋大事,而今心愿达成,在座的都是一腔正气、一身豪胆、毫不作伪的英雄,他身在其中,只觉得心胸阔朗,意气舒畅,从未有过的畅怀与高兴! 厓海会十二将军任昭儿道:“我看来,十四哥应把怜玉姑娘接过来。为什么呢,我们要凑成一双喜事啊!”殷正澧笑道:“是呵,四嫂说得对,十四弟,这怜玉姑娘是一定要接来的!”陆尹琮一听得说要凑成一双喜事,自是知道这其中一门就是指自己和惜芷的婚事,可眼下阮惜芷还不知身在何处,他不由得又是欢喜紧张、又是忧思难当!乔洛怯听了这话,虽甚为大家的一番好意而感动,可心中又不由得痛楚不堪。他忆起那个夜晚,火舌肆虐,白炎冲天,而漫天的火光里,自己头一次那般深切地觉得,眼前这个智谋百出的姑娘,是深邃的、教自己认不清的。自己曾经对她柔情万种,缱绻千般,可是到头来她竟然完全不顾及自己的感受,去放火杀一个无辜的人!他的心宛如被利剑穿透了,痛楚得难以忍受!他感觉这比他自己杀害一个无辜的人还要令他苦痛! 可怜玉走了,在那个令他绝望的深夜!他没有追她,也不想追她,可他内心深处竟隐隐地期望她能回来!他不得不说,这也是他痛苦的根源! 乔洛怯面有忧色,正不知说什么好,突然,一个随从跑进来道:“江浙行省来人。”说着,几个厓海会的兵就快步走了进来,陆予思道:“怎么?”一个兵道:“三、五、八、十、十三将军所驻的地方被元兵找到,我们和他们打了一仗,三将军被擒住!” 群雄听了,全都站起身来,陆予思恨道:“狗鞑子!”原来当时乔洛怯让人传信回去后,这厓海会立即就派出五将军萧亦荪、八将军刘广致、十将军燕锦华和十三将军刘广敖率领着厓海会一众人马前去江浙行省了,他们是腊月二十三得到消息、腊月二十四出发的,路上快马加鞭,足足行了十三日,最终于正月初七到达了江浙行省。他们到达江浙行省后,迅速和三将军霍泰风取得了联系,两边将士兵合作一处,另寻了个偏僻的地方驻扎。 谁料,不知这驻扎的地方怎地被江浙行省的元兵发现了,这元兵趁夜袭击,竟是打了厓海会一个措手不及!霍泰风被生擒,现下大抵已经被关在杭州的囚牢中了。这其余的将军们赶紧遣人回湖广送信! 这堂上群雄听了霍泰风被抓,每人脸上都是阴郁忧愁,宋文璩道:“总会主,我们须点兵奔赴杭州!”陆予思看着宋文璩,不由得心中稍稍安神,知道他在,己方救人胜算还是很大的。那任昭儿已是满脸泪水,她走过来,摇着宋文璩的衣衫,道:“四哥,你快点想办法!”宋文璩望着任昭儿,轻轻道:“我正在想呢。三哥被抓这事非同寻常,须得好好计议才是。” 陆尹琮哑着声音道:“我们一定要先去救三哥!”众人知他意思,他是说救霍泰风在前,找阮惜芷在后。陆予思道:“尹琮,你这么说是对的!”任昭儿看向陆尹琮,不禁哽咽道:“尹琮!”陆尹琮道:“三哥被抓,我们当然要先救三哥!救不出来三哥,我还谈什么找芷妹!” 陆予思恨道:“这次去杭州,非要新仇旧恨一起报!”原来陆予思知道魏舒与因厓海会而死后,伤心欲绝,此番前去,不但要救霍泰风,也要为魏舒与报仇! 陆予思道:“此番我们厓海会全伙去杭州,明朝动身!今夜,六弟、十一弟、十四弟点兵;四弟妹着备粮草,衣物;我和四弟从长计议一下。” 第二十一章:经磨难人归厓海会 聚兄弟酒引七载前 (2) 众人领命,各自去了。陆尹琮也被搀扶着回去休息。却道那殷正澧、赵潺湲和乔洛怯点好了三万五千兵马,这些人马明朝将随他们赶往杭州。乔洛怯虽是厓海会将军,可是还从见过这许多人马。他不禁在心底暗暗惊叹:这义龙帮已经是个不小的帮派,可是义龙帮哪能和厓海会相提并论! 三人点好兵马后,殷正澧道:“十四弟,本来应该好好地庆祝你进会之喜,可现如今咱们三哥被抓,总会主实在是没有什么心情。”乔洛怯连忙道:“这个是自然的,三哥被抓,是咱们帮会里十万火急的大事,哪还能给我庆祝呢!再说了,大家都是兄弟,以后在一起喝酒的日子多着呢!” 殷正澧笑道:“我和十一弟今晚就为你接风洗尘罢!”乔洛怯心中一暖,道:“多谢两位兄长。” 三人在外面摆了张桌子,殷正澧提来了三坛子酒,笑道:“酒管够,今天咱们喝个痛快!” 乔洛怯不禁微笑,这种与兄弟大碗喝酒、大快朵颐的事情是他最喜欢的了,更何况眼前的两人还是他自家弟兄。如此一想,所有的忧郁都被冲淡,心情十分舒畅。 乔洛怯来到厓海会后,感觉除了陆尹琮,只有殷正澧和赵潺湲两位弟兄最为通达阔朗,而眼下和自己喝酒的便是这两位,他心中自是说不出的高兴! 乔洛怯笑道:“兄弟初来乍到,若是有什么说的不对的,请兄弟包涵!”殷正澧哈哈一笑,道:“没有什么对不对的,咱们不讲究那些!”赵潺湲饮尽一杯酒,道:“兄弟们在一块,若是畏首畏尾,那也没了意思。” 殷正澧和赵潺湲问起乔洛怯的老家情况,乔洛怯言无不尽,和他们详详细细地说了自己的背景,说完后,殷正澧和赵潺湲都不禁叹道:“兄弟的家世没有遭过什么危难,这很好。” 乔洛怯奇道:“布衣百姓之家,还能遭受什么危难了?”赵潺湲摇头叹道:“天下被蒙古鞑子占据,他们恨不得杀光了汉人,让这一大片土地都生活上蒙古人,恨不得将我们的耕地都废了,变成他们牧马的草地!” 殷正澧点头道:“鞑子无恶不作,他们心里,从来没把我们汉人当成人过!” 乔洛怯看两人说话情景,似乎都有被蒙古人迫害的经历,他不禁踌躇道:“两位哥哥进会前……”赵潺湲叹了一口气,道:“我进会前,全家人都被鞑子屠杀了。” 乔洛怯惊道:“那是怎么回事?”赵潺湲将碗中酒喝了,幽幽道:“我和七哥是同乡之人。我们那一乡人,姓赵的占大多数。呵……那一天,那个鞑子大官带着一大堆鞑子路过我们乡,正在一户人家喝水时,知道了我们这乡里姓赵的人多,那鞑子就说我们有宋代皇室血统,就让他手下的那些鞑子兵将全乡的百姓都杀了!” 乔洛怯拍桌而起,脸被气得煞白,道:“岂有此理!”赵潺湲道:“我和七哥仗着有些武功,从那地狱一般的家乡逃了出来。我和他……我和他都是亲眼见到过亲人惨死的景象的……那场景,每每想来,都觉得是一场恐怖的噩梦!” 乔洛怯道:“那大官是谁?这仇报了么?”赵潺湲摇头道:“我和七哥都不知道那人叫什么。说实话,我俩根本就没看清这狗鞑子长什么样!”乔洛怯不禁心生寒意,连自己仇家长什么样都没看清,这也是天底下最痛苦的事情,要是他的话,也一定会将这仇怨分化给天下蒙古人的。 殷正澧道:“这天下蒙古人都是一个味儿!杀了别的鞑子,也就和杀了那恶人本人一样了!” 乔洛怯给殷正澧和赵潺湲都倒了碗酒,端起自己的酒碗道:“两位哥哥,我们为有一日赶走蒙古鞑子喝!”三人碰了碰碗,都是一饮而尽。 赵潺湲苦笑一声:“这无休无止的杀戮,也不知何时才能结束!一拨人杀了一拨人,后一拨人又杀了前一拨人,百姓永远都是不得安生啊!”乔洛怯道:“还不是怪这可恨的蒙古鞑子!”赵潺湲道:“蒙古鞑子的确可恨,他们夺得天下的方式是杀人,是武力,可是我们赶走他们的方式却也是杀戮!等有一天我们真的把他们赶跑了,说不定他们永远记着这仇,他们也卧薪尝胆,有一天他们又回来了,又开始无休无止地,而且更加残忍地杀害我们汉人!” 乔洛怯一生之中,还是首次听人有这种观点。他听得入迷,不由得道:“是啊,那要怎么办?”赵潺湲抿了口酒,道:“只有有一方停止了杀戮,以别的方式赶走敌人,这样敌人也不会心存极大的怨怼,也就不会卷土重来。杀戮就可以避免,老百姓就能过上好的日子。” 殷正澧道:“十一弟这个想法我虽然不是听他第一次说,可是我每次听他说的时候,我都觉得他说得挺对的。” 赵潺湲道:“可是有几人能做到敌人以杀戮犯我,而我不思以杀戮回报的?便如这次,我听到尹琮受此磨难,我登时就想要报仇!这其实是说,敌人杀害的是我的亲人,我的友朋,我血浓于水的情分已经教我失去理智,难以用别的方式赶走敌人,而只能以牙还牙,也以杀戮来回报敌人了!就像是张圭他们犯的是我的兄弟,那我肯定也受不了,我肯定也要以牙还牙的!” 乔洛怯知道赵潺湲当时登时就主张报仇了。又听到他说的“兄弟情”,不由得心潮澎湃!他将兄弟情看得很重,自然也很喜欢别人说这个,他听赵潺湲这般说,不禁又是为厓海会群雄之间的兄弟情而感动,又是为自己来到这样一个豪气干云、重情重义的帮会而高兴! 赵潺湲道:“家乡被屠,后来我就和七哥一起来到了厓海会。”实则这赵潺湲是一个宅心仁厚、看破很多事理的人。他和赵容与同时遭逢大变,可赵容与性情变得十分心狠手辣,赵潺湲性情就转而淡然了。 酒过三巡,乔洛怯问道:“六哥,你是怎么来到帮会的?”殷正澧笑了一下,道:“我可是作过囚犯的人啊!”乔洛怯道:“我看六哥鬓角上方……”殷正澧道:“有一块刺配标记是吧?嘿嘿,我自己也不将这标记放在心里。” 原来这殷正澧是中书省人氏。他生于一个相当富裕的枪法世家,自幼学习枪法,武功卓绝。却道这殷正澧的父亲武功虽强,却是一位心性寡淡之人,身畔也自会聚集着一些同为看不起元廷,不想为蒙古人效力的有名望的汉人。却说这些与殷正澧父亲交好的汉人中,有一位叫毕礼的,此人正是毕夜来的父亲。有一日,一位毕礼的昔日同窗吴德义来找到毕礼,说要请他做官,原来那吴德义自己早已经在朝为官,为蒙古人效力了。那毕礼虽然不屑于吴德义的行为,可是还是很有修养地婉拒了他。可是没成想,吴德义深恨毕礼故为清高之状,竟然将毕礼拒绝做官的事告诉了一位蒙古官。这蒙古官叫伊斯得,听了此事后,当即大怒,想着汉人本来下贱,哪还有什么资格说拒绝为官!于是他登时率了人马来到了毕礼家,准备屠毕家满门。正当这时,那伊斯得看到了毕礼的独生女儿毕夜来,这毕夜来当时年方十九,生得是沉鱼落雁,那伊斯得看了,当时竟是惊为天人,满腔要杀人的怒火登时消散殆尽,竟是要娶毕夜来为妻。 那毕礼当时还未给夜来找婆家,听伊斯得这般说,不由得心中叫苦!他怎忍得让自己的女儿嫁给忘恩负义、虎狼一般的蒙古人!可他毫无办法,只能听天由命。没想到这时,那毕夜来竟不卑不亢地道了一句:“小女子已经有了未婚夫,一女不侍二夫,恕小女子不能从命!” 那伊斯得听了这话,不由得一呆,随即望着夜来,道:“你和我说说你的未婚夫是谁?”夜来冷笑:“我若说给了你,你岂不是要为难他!”那伊斯得看着夜来,听着她的冷漠言语,可是竟然难以生气,他轻声道:“那你就不怕我去为难你的家人?” 夜来嘴唇发颤,她不由得狠狠咬住,脸色渐渐苍白。她眼圈儿红了,可是看得出来她还是拼命不让自己在蒙古人面前流泪。她低沉着声音道:“你若杀了我的家人,得到的是我的一具尸身;你若娶了我,得到的也是一具尸身。”伊斯得眉头紧皱,却听夜来继续道:“我和我的家人并无做错任何事,你今日上门来讨,兴的也是无名之师,这一节,你自己心里,难道不承认么?”伊斯得从未见过如此坚决、勇敢的汉家女子,心中不由得对毕夜来更加地着迷,他道:“我就是要娶你!你快快说来你的未婚夫是谁?”夜来怒目道:“你我毫无真情可言,就算是生活在一起,也不可能幸福的!” 伊斯得道:“我对你有真情,我会对你好的!你将来也会慢慢地爱上我的!”夜来道:“不可能!我不可能爱上你!” 伊斯得走近,望住夜来的眼睛,问道:“你的未婚夫是谁?你若不说,我教你全家死在你面前!”夜来气得浑身发抖,却不由得冷笑出来:“说要对我好,可是还是口口声声地要杀我全家!” 伊斯得道:“你不从我,我当然要杀你全家!快告诉我你的未婚夫是谁?”夜来的母亲哭着道:“夜来,你哪来的未婚夫啊!”夜来气得直喘粗气,她道:“我若说了,岂不是对不住他!” 伊斯得听了这话,不由得大怒,他一把抓过毕礼,道:“你不说,我今天一片片地把他的肉割下来。” 毕夜来一把拿过屋中用来装饰的匕首,猛地取刀脱鞘,将匕首横在自己脖颈上道:“你若是伤我父亲一毫,我为不孝,实不敢再苟活于世!” 伊斯得望着毕夜来玉颈上泛着寒光的匕首,心中一颤,连忙将毕礼放了开。他看到毕夜来坚决如此,心上的怜惜爱慕,不由得更增一重。他问毕礼道:“你女儿的未婚夫究竟是何人?只要你们说出来,我保证放过你们一家,并且……并且我不会为难那个人。” 毕礼不知夜来已经和哪个人私定终身了,可是他坚决尊重夜来,不由得冷冷道:“我不知道。” 伊斯得是个颇为聪明的人,他现下已经非要得到夜来不可了,那他就可以很有耐心地与她周旋。他见自己今日已经问不出什么话来了,便想着自己过几日再来,事情说不定就可以有转机,于是他微笑对夜来道:“好罢!你不说便不说了,是我没福气娶到你。我走啦!”于是他一声吆喝,毕家所有的元兵都尽数退去。那伊斯得到了门外,翻身上马,头都不回地疾驰而去。 毕夜来没有想到这看似凶神恶煞的蒙古人这般容易地就放过了她家,不由得怔在原地。她回头看着满脸泪痕的母亲,心中不禁叹道:“他若坚决要取我全家人的性命,我怎忍得让他们死在我面前!我到最后说不定就只能答应了他!可是……可是我又不想就此沉沦,跟了一个我不爱的人,还是一个蒙古鞑子,毁了我一生!”她想到这里,不由得心中酸楚,悲从中来,伏在门边开始落泪。 毕礼道:“孩子,他也走了,你就别哭了!你这次救了咱们一家,这当是高兴的事啊!”夜来拭干泪水,不由得便道:“这蒙古鞑子一刻不除,百姓就一刻安生日子都过不了!”夜来的母亲连忙上前捂住她的嘴,责怪道:“这也是胡诌的?” 毕礼问道:“夜来,你是随口一说你有未婚夫的,还是你真的和谁私下定好了?” 夜来泪珠犹在面上,听到这问,不由得微一踌躇,垂下头去,竟是柔情无声,楚楚动人。毕礼道:“你说出来,咱们好给你办婚事啊!” 夜来脸上飞红,低声道:“我并未和谁私定终身,只是女儿心头确实仰慕一人,可是他不知道。”夜来的母亲好奇问道:“此人是谁?” 夜来低声道:“你们曾经带着女儿去过他家,那时他正在庭院里练枪法。那枪被他舞得宛若天上的星星都落了下来,庭内木叶、碎花纷飞,漂亮得不得了!他见我们来了,立即停了手中枪,待得他父亲走出来迎接我们,为他介绍时,他谦逊有礼地道了声:‘见过叔父。’”夜来说起这段时,神色飞扬,仿佛那画面还在她眼前,仿佛那往事便在昨日。 毕礼笑道:“那是我殷大哥的儿子殷正澧!”夜来莞尔,道:“父亲知道了。”那毕礼抚须大笑,道:“原来夜来看中的是正澧!夜来眼光不错啊!那好,我挑个时候过去,和殷大哥说说这事!好像那正澧也没有和谁定亲!”夜来脸如桃花,可却难掩雀跃高兴之色,她轻声道:“爹,你也不用这么着急啊!说不定,说不定那殷正澧还不同意呢!”毕礼道:“这样一个好男儿,若去晚了,恐怕我女儿就要一辈子相思成疾了!”夜来脸又一红,却听毕礼笑道:“我女儿这么好,殷正澧不会不同意的!我看那次去他家,殷正澧也好像十分喜欢你呢!”夜来惊喜道:“爹,你可说的是真的?”毕礼道:“我倒看出那么点意思!”夜来听了这话,一颗心直欲跳出了腔子! 没成想,只过了三日,这毕礼还没到殷家提亲呢,那伊斯得又来了!他这次没有带众多人马,只是几个随从奉侍左右。他一进门,就问夜来道:“这次,你可愿意将你那未婚夫是谁告诉我了么?” 夜来怒道:“你为何又来我家?”伊斯得笑道:“我爱上了你,我一定要得到你!”他把弄着身畔的大刀,道:“你今日若是不告诉我,我可真的要管不住这刀了!” 夜来的母亲见状,一下子跪倒在地,哭道:“我若说了,你可愿意放过我们么?”夜来惊道:“妈,你说什么!你要说谁!”那伊斯得连忙扶起夜来母亲,道:“哪有这样的道理,你将来可是我的岳母啊!” 夜来母亲哭道:“求你别娶我女儿!只要你不娶她,我可以告诉你她的未婚夫是谁!” 伊斯得笑道:“好!我答应你我不娶她!我要知道这人是谁,只是为了看看谁有这么好的运气罢了!” 毕礼喝道:“他骗你的!你不可说!”夜来惊道:“妈,你要说谁啊!” 夜来母亲看着那锋利的大刀,心中异常害怕,神智便有些恍惚,也理不清头绪、想不清事理了,她颤声道:“是殷家的殷正澧!” 夜来听了,一声惊叫,花容失色。那伊斯得笑了一下,也不说话,和随从转身出了门,只听几串马蹄声,这些人已然纵马离去。 夜来急怒交迸,跪在毕礼面前只道了声:“爹,快去救殷家!”便身子一软,昏晕过去。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她甫一睁眼,不顾头痛欲裂,立马问身旁的使女道:“爹是去救殷家了吗?” 那使女道:“昨天老爷要去找殷家,可是夫人死死拦着老爷不让他出门。老爷一气,坐在椅子上半天缓不过来气,竟是也晕倒了。后来老爷深夜醒了,夫人看着老爷的确是动了真怒,不敢再劝,便和老爷一起出门去了。两人是半夜回来的,老爷一脸沉重,夫人也哭哭啼啼的,我们服侍夫人时,夫人说那蒙古人已经找到了殷家,并且拟了个‘蔑视朝廷’的罪名,把殷家抄家了,还把他们全家都投了大狱!老爷和夫人就是向殷家的街坊打听到的这些的。后来老爷又打听到了殷家被关在了哪里,于是使了钱,和夫人一起到牢狱里看殷家人,那殷家全家都被关在一起,老爷就和殷家人说了咱们家这事儿!” 夜来的心一阵抽搐,她深蹙着眉,泪止不住地往外溅,她沉声狠狠道:“分明是我们的不是,为何要害他们家?为何要害他们家!”她猛地下床,却脚下不稳,摔倒在地,那使女赶紧扶起了她,只见夜来双肩发抖,竟是颤声大哭:“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可是为什么要把他们家下大狱!为什么!”那使女也哭道:“小姐,事已至此,你多保重!”夜来猛地抬头,双眼发红,怒道:“我保重什么?我已害得无辜人家到这种境遇,我已经是千古的罪人了!”夜来哭得眼前阵阵发黑,她大喊:“可恨的蒙古鞑子!你亡了我天下,还要伸魔爪把我汉家子民折磨得生不如死!” 夜来哭了半晌,使女替她抹干泪水,夜来哽咽道:“反正他们家人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是活不下去了!”使女道:“老爷和夫人天不亮就又出门探看他们去了,打听打听情况,说不定他们也不会被判死罪!” 夜来道:“我累得人家这样,我……我真是没有脸面活在世上!”她将头深深地埋在膝上。蓦地,她想到父亲昨夜和殷正澧说了自己爱慕他的事,她的心竟是一阵疼痛,内心不禁大为羞惭!想着殷正澧说不定连自己的模样都想不起来,听到自己爱慕他的话也只会不作反应;更何况自己现在累得他入了狱,他或许开始厌恶、恼恨她了也未可知!毕夜来一想到此处,当真是无地自容! 过了一些时候,毕礼和妻子回来了。夜来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怔怔道:“爹,妈,我都知道了。现在殷家怎样了?”她一提到殷家,不自觉地便潸然泪下。 那毕礼也是憔悴不堪,他道:“孩子,现在还没有结果,不知要怎么处置他们呢!”夜来颤声道:“会不会判死罪?” 毕礼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若是判死罪,我看我们都别活了!”说罢他叹着气离开。 过了十余日,殷家那边总算有了结果。‘蔑视朝廷’一罪证据不足,但为了施以惩戒,殷家的家产只返还半数,并且他们永远不得居住于中书省;殷正澧刺配甘肃行省。 原来那伊斯得还是没有让殷家全家罹受死刑,不是因为他没有那么大的势力,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若做得太绝,这毕夜来一定不会心甘情愿地嫁给自己,而如果自己这么做,本来担心殷家遭殃的毕夜来就会如得解放一般,对自己感恩戴德,兼着这殷正澧也流放了,自己就可以和毕夜来修成正果。 毕夜来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心中痛苦难忍。殷家要搬走了,毕礼要将自己全部的钱财都给殷家,可是殷正澧的父亲坚持不要,毕礼只得作罢。殷家是走了,可是殷正澧还没有出发去甘肃,夜来问到了他从中书省出发的日子,她准备当天去看他。 殷正澧走的那一日,是个温煦和朗的天气。毕礼坚持要让身披桎梏的正澧在客栈里歇歇脚,喝点水,而他也要给押送殷正澧的几位元兵一些好处。毕礼请那几位元兵到另一个客栈去了,而殷正澧独自坐在这个客栈里。夜来已经憔悴至极,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似的。她未施粉黛,只着了个荆钗,提了个包裹,里面装着一些衣物和钱财。她快步走到客栈外,那里聚集了很多百姓。可待得她要进去时,她的脚步却迟疑了。她要怎生面对他呢?她要以什么理由来送别他呢?他是她的未婚夫么?一想到这里,她便痛苦得无地自容,那只不过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而在他心目中,说不定自己更像是一个仇敌,一个累得他全家流离失所、累得他罹受流放之灾的仇敌! 她怯怯地穿过人群,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待来到坐在桌子旁的他的身边时,夜来几乎坠到了冰窟里,浑身止不住地颤栗。 那包裹被她放到了桌子上,她怯弱地抬起了头,仓促地看了他一眼,便只这一眼,她便看到他面上未愈的伤痕,以及那道永远消褪不去的刺印。 她强忍着心中如浪涛一般绵绵不绝的苦痛,垂下了眼,让一滴泪掉在了薄衫上,她用极为恭敬的话语道:“殷公子,都是贱妾累得公子这般……贱妾殊无脸面再苟活于世,公子走后,贱妾便当自取性命!但唯恐此命犹不足以洗刷贱妾之罪……”夜来说的全都是心中实情,这不但是因为她心中委实是太过内疚,也因为那殷正澧若走了,她便心如死灰,实没必要再偷生于世,过那无味残生了。 她还未说完,只听殷正澧的声音响起:“毕姑娘,你若死了,我也没什么好活的了!”那苍凉的声音中竟透着一缕柔情。 第二十一章:经磨难人归厓海会 聚兄弟酒引七载前 (3) 夜来的心“突”地一跳,那话语仿佛瞬间让她的悲痛、愁苦、无奈、凄凉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了眼,一双眸子被泪水浸湿后更显楚楚和凄然。 殷正澧深深地望住她,轻轻地道:“夜来,夜来!我若是现在没有戴这枷锁,我真想抱抱你!”夜来怔住了,她微微蹙了下眉头,才让一滴泪不至于在她看着殷正澧的时候坠落,她哑声道:“殷公子……你……”殷正澧微微脸红了,他将目光别转过去,淡然一笑,道:“初相见时,我便很喜欢姑娘。这些时日我一直想着要去提亲呢,没想到姑娘……姑娘先用这种方式找到了我。”他微微笑了,低下了头,接着道:“我在牢里听到了世伯那般说,我真的又高兴,又……”他沉了口气,再说不下去。 夜来沉重地喘着气,使劲按着自己胸口,正澧看到夜来这般,心中一慌,连忙道:“夜来,你怎么了!”毕夜来乍一听到殷正澧也爱着自己,心中自是诧异无限,欢欣无限,可是这巨大的欢喜还没持续,便被殷正澧即将流放的苦痛填满了!如同刚在云端,又坠回地狱!原本她只是为她自己一厢情愿的男儿罹难而痛苦,现在她发觉这男儿不是她一厢情愿爱着的,而是和自己两情相悦的,那这份痛苦比之之前,还要痛上千倍万倍,还要与之前的苦涩隔上几重天地! 夜来放声痛哭,本就憔悴的面孔上更加苍白,仿佛一瞬老去。她凄苦的眸子望着殷正澧,那里面浸着她深深的痛苦和自责! 殷正澧看着那样一双眸子,还有泪水在止不住地向外轻溅,心中难以遏制地难受。他慌乱地对着夜来道:“夜来,你这么伤心,我……我该怎么办!”他心中一酸,不由得两行清泪滑落。 夜来看到他哭了,此时当真是悲痛欲绝!她连忙用极冷的手抹掉他脸上的泪,颤声道:“你别哭,我不想看到你哭!”她心里更加难受,突然想到自己这般哭泣,岂不他也要伤心欲绝?于是连忙收敛泪水,强作欢颜。她颤声道:“你……你万要保重!我一定会等着你回来的!” 殷正澧心中怔忡,他看着夜来,想着那蒙古人若是为难于她,她一个弱纤女子,如何能够抵挡得住那人的手段!那他究竟怎样做才能保护毕家周全呢? 他的心砰砰乱跳,想着自己因为此事被那人陷害,想着自己心爱的女子现下还未脱虎狼之口,胸中不由得冲上一股热血! 对于殷正澧来说,制住双手的枷锁一挣便开,可他此时万分踌躇!如果不带她走,等自己流放回来,那眼前之人不知已在什么境地,不知要多受多少痛苦;如果带她走,那两人此生将过着永远的逃亡生活,而且他也不知该怎样一同将毕家全家带出来! 他望着夜来,不知心中的犹豫她能否略知一二。而夜来望着他的眼神却愈发坚定,仿佛她前方的路纵有刀山火海,她也一定要跨过去,要等着自己归来。 押送殷正澧的几位元兵从那边客栈过来了,毕礼在后唯唯诺诺。夜来看到这一幕,不禁有些心酸!父亲何尝对这些人低三下四过呢,可是为了殷正澧,他又不得不这么做! 殷正澧要上路了,他看着夜来苍白而凄苦的脸,那双眸子里有清泪,水汪汪地在诉说着无尽的悲痛与坚韧!他望着夜来,突然觉得自己想要立刻带她离开。双手之力刚要发作,蓦地,他心中又一踌躇,刚才那份冲动登时消去,手上的力道也卸了。 殷正澧走了,夜来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强抑着泪水,心中道:“我定要撑到你回来!” 殷正澧甫一上路,心中便开始思念夜来。夜来泪光幽幽的模样一直在他心中萦绕不散,直将他五脏六腑都要揉碎了!想着想着,他心疼无比,难过无比,竟是不由得落下男儿之泪。身旁的一个元兵道:“好不害羞!刚一上路就哭?我还以为你是个多厉害的人呢!这点小苦都吃不了了?”正澧哪是为了这戴枷上路之苦哭?他是为了那可怜的夜来而哭!他心头冷极,便也不去理那些元兵。 走了半晌,他心里那份担忧便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他想夜来究竟能不能抵得住那蒙古人的威胁,夜来现下会不会已然遇到危险了!他越是去想,心中就越是焦躁,他真恨不得立马飞回到她的身边!可他现在还在向前走着,不由自主地走着,不能停下! 他眼望着把自己包围的蒙古兵,感到了无限的屈辱和愤怒。他恼恨这让自己无法停下的、奔往流放之地的行走!他恼恨侵占了自己土地的蒙古鞑子现在竟在禁锢着自己! 顿时,一股亡族灭种的仇恨从心底升了上来。自己这个汉人,还有一身的武功,不但不能为自己的民族做些什么,还像个奴隶一般被蒙古鞑子押着走!他想到这里,心中的气愤不由得难以遏制,力气又一次地直贯双手,直欲把项上枷锁挣碎! 便在这时,一个元兵道:“那个看起来挺有学问的人是你什么人啊?给了我们不少钱,就托我们照顾你!”另一个元兵道:“你没看那个小娘子送他的时候是那个样子?那人多半是他老丈人!”这元兵接着对殷正澧道:“你小子挺有福气!有那样好的女人喜欢你!等你流放回来后你们就又能团聚了!” 听了这话,殷正澧心中一颤,手上的力登时卸了。他沉了一口气,不由得心神恍惚,竟是难以抉择自己的路。 这几位元兵还是忌惮着殷正澧的高强武功,是以不敢对他有半点儿轻侮,这一路还算太平无事。 翌日晌午,一行人来到了一处郊外,这郊外还生着茂密的树林。不多时,远处前方传来阵阵轻缓的马蹄声。一位元兵道:“不知前方怎么回事,我们还是先藏在这树后面看一下罢!”殷正澧冷笑道:“怎么,你们怕什么?”那元兵道:“这些年世道不太平,万一撞见什么不要命的汉人,我们也懒得和他聒噪!更何况咱们这一行人也不是什么普通人,碰到什么高手强人,要把你救了去……我们人多点还好说,现在是必须要避一下的!” 几人进了树林里,观望着外面。过了一会儿,只见一个三十多岁年纪的男子和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正策马徐徐而来。他们还未驶远,却听马蹄声大作,他们身后又上来了十余个蒙古兵。 这些人看来是附近的官兵,见了这两位男子一人持剑,一人持棍,不由得冲上前去,将两人包围了起来。 那为首的官兵喝问:“你们是什么人?”那三十几岁的男子凝目望着那些官兵,显是在思索对策,可这十几岁的少年却清朗一笑,道:“我们是什么人?你们是什么人,我们就不是什么人!” 殷正澧一听,心下一惊,想着这小小少年竟然如此胆大,敢于当面出言顶撞这些蒙古官兵!他自相对比,不由得惭愧无已。却听那为首的官兵道:“你们这两个南人,好大的狗胆!”说着便持剑冲将上来,那少年道:“碰到蒙古鞑子,上来一个杀一个,上来两个杀一双!”说罢挥棍迎战,那三十多岁的男子也是抽剑出鞘,上前拼杀。 两人瞬息之间就将那为首的官兵毙在马下,剩下的人见了此场景,哪个还敢再上前?殷正澧和押送元兵在树林中看到这一幕,心中都大惊不已。元兵们自是因为那官兵死得那样快而颤栗;而这殷正澧心里却为这两人将杀元兵看作等闲之事而心中惊叹。 却听一个元兵壮着胆子喊:“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那三十多岁男子冷冷地看着他,道:“这什么狗屁王法!我们的王法就是杀光你们这些臭鞑子,为我们那么多无辜死去的汉人伸冤!”那少年道:“我们汉人是不怕你们这些鞑子的,我们迟早有一天要把你们赶出去!我们汉人都是连着心的,你信不信,就是现在我喊一声杀鞑子,周旁若是有汉人听到了,他们都会挺身出来的!”虽然他的话语犹显稚嫩,可是声音里的坚毅,却能遏止行云! 那些鞑子听了,又是一阵慌乱。可是树林里的殷正澧听到了这话,心中却难以遏制地悲悱和痛苦!那少年说周旁的汉人都会挺身而出杀鞑子,这番话简直让他无地自容!他不由得想,自己空有这一身功夫,可是却踌躇不前,不能守护自己的幸福事小,可是卑微求安、苟且在蒙古人的枷锁下、且不能为族人伸冤报仇事大!他如若无动于衷,此生真是一错再错了!想到此处,心中再不犹豫,他身旁的几个元兵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一声闷响,殷正澧项上的枷锁已然碎成两半,那几个元兵一见之下,登时吓得腿软! 只见那树林外的两人正和余下的蒙古鞑子对峙,突然听到一声闷响,紧接着一个囚犯从树林里跃了出来,那两个人都是一惊,那少年横棍当胸,凝目审视着眼前人。 殷正澧对那少年道:“给个趁手的兵器,我来解决这些臭鞑子!”那少年听了,喜上眉梢,也不管殷正澧是不是在骗他,当即把手里的长棍掷了过去。 殷正澧一得长棍,宛如猛虎生利爪,长棍“嗖”“嗖”几声,携着风向那些蒙古鞑子挥去! 那些押着殷正澧的元兵在树林里看着,当真是吓得魂飞天外,有几个动都动不了,有几个便要跑。这一跑难免弄出些动静,这动静竟是没瞒过树林外的少年和男子,二人施展轻功,直跃过来,发现了树林里的元兵后,登时三下五除二,将这些人全都解决了。 待他们回去后,那些蒙古鞑子已然没一个喘气儿的了。那少年走过来,亲切地对殷正澧道:“大哥,你的功夫好生厉害!”殷正澧微一抱拳,道:“少侠,今日若非你一番话,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反呢!” 那少年笑道:“原来大哥早就有反元之心!这可真是太好了!”他又道:“那些押送大哥的臭鞑子已经教我俩给杀了,不知大哥……”殷正澧道:“杀了便杀了罢!这帮人虽然甚是无辜,可也是蒙古鞑子的爪牙!”那男子道:“不知兄弟是怎么获刑的呢?” 殷正澧叹了口气,道:“不瞒大哥,我是被鞑子给害了!我……我未婚妻和她的家人现下还在中书省呢,我要把他们给救出来!可是……就怕凭我一己之力,救他们不得!”那少年和男子道:“不知我两个随兄弟一同去救,能否救出?” 原来这两人正是陆尹琮和霍泰风,他们两个原是到北边来处理一桩琐事,没想到会碰上殷正澧。那殷正澧笑道:“得两位兄弟相助,定是能救得出的了!” 于是这三人就相偕去中书省了。却说那毕夜来在送走殷正澧以后,回家便不言不语,双眼红红的,可是却不流泪。多半时间里,她只坐在窗前,望着庭院中的凉亭怔怔忡忡,紧抿着嘴唇,双眼里是望不尽的坚韧。 当夜,这伊斯得就着了一身大红袍子,带着喜轿,来到了毕家迎亲。伊斯得见了毕礼,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声:“岳父好。”那毕礼气得浑身颤抖,止不住地喘粗气。伊斯得走过去牵起了夜来的手,夜来冷漠地甩开了他的手,道:“你真以为流放了他,我便能从你?”夜来的母亲在一旁急道:“官爷,你可说过不娶我家夜来的呵!” 伊斯得没有生气,他看着夜来,眉头微蹙,可眼神却深情无比,夜来心中一动,知道眼前这个蒙古人是真的对自己动了情。 伊斯得柔声道:“我会对你好的,以后你就会懂了。”夜来望着他,眼波轻转,轻声地一字一句道:“可你不知道,我不需要懂你的深情。他走后,纵有千万个人,示我以千万种深情,我都不会去瞧一瞧的!你若硬要我接受你的情意,我只有抛了这身家性命。你莫气急心恼,怪这一腔深情如水东流,怨只能怨你欢喜的这个人,是个天生的犟种!可她没有强求着你来爱她,是你巴巴地葬了你的深情!” 伊斯得听了这一席话,心中好生沮丧,他看着夜来的眸子,轻声道:“不管你说什么,我今天是一定要带你走的!”他滑上了夜来的手,轻轻拉住,随即便要带她出门。 夜来哪能挣脱,只能一路地被他拉着,毕礼追了上去,喝道:“你敢带她走,我们全家就死在你眼前!” 伊斯得转头道:“我是不管你们全家怎样的!可我知道,我一定要让你女儿过得好。” 毕礼听了这话,不由得一呆,伊斯得这话一针见血,不意间便让毕礼恍惚了一下,可他终究知道夜来随他去是不会幸福的,还是拦阻道:“不行,你不得带她走!” 伊斯得耐着性子,道:“我是真爱她,我会亏了她么?”毕礼道:“可是她不爱你!”伊斯得道:“她会的!”说罢他不再理毕礼,死死拉着毕夜来,将她放上了自己的马,随即他也上了马,一行快速地消失在了夜色里,只有夜来的呼喊声久久回荡在风中。夜来家没有马,毕家的人哪里追赶得上? 却说那伊斯得家中早就已经布上了红灯笼,他扛着夜来到了大堂中,把她放到了椅子上,夜来恨恨道:“你以为把我抓过来了,我便能从你?”伊斯得牢牢握着夜来的手,道:“我是真心对你好的!”夜来惨笑一声:“两人在一起,若不相爱倒也没什么,只是最不可忍的,是其中有一方心术不正!你把他流放了,是做了天下最不该做的事,别说我了,你以为天底下还会有多少女子愿意跟你?” 伊斯得听了这话,冷笑一声:“说来说去,你不还是为了他!”夜来哂笑,道:“我就事说事,说你这个人薄情寡义,心狠手辣。可你要是让我不想他,你觉得这可能么?” 伊斯得叹了口气,道:“女子需要的只是爱情,你随了我,便是得到了一生归宿!”他望着夜来,道:“我也真不知该怎样表达我对你的欢喜。” 夜来凝神望着伊斯得,问道:“是因着这张脸么?”伊斯得没太听懂夜来的话,呆呆地看着夜来,夜来狠了狠心,一把抓下头上的钗子,紧紧握在手里,又一次问道:“是因着这张脸么?” 伊斯得慌了,他结巴问道:“你……你要做什么?”夜来斜斜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坚忍,她紧攥着钗子,冷不防地,钗子无声而迅疾划上了她的脸。 只见鲜血从右额上喷溅出来,如同雪里绽开了一朵凄惨而盛丽的墨色梅花。伊斯得喝道:“你干什么!”一把把她的钗子夺下。 夜来捂着胸口,哽咽难平。她颤声道:“这下便好了,这脸毁了,从此留下疤痕,你还要这样一个丑女作什么!” 伊斯得心痛地望着夜来的脸,不由得道:“你折磨你自己,其实就是为了折磨我!”夜来心中一动,想他能说出这句话,对自己倒也确是痴心一片,可她划上自己的脸,本意完全是自我放逐和让他对自己死心呵! 伊斯得心中万分苦痛,他心痛夜来,怕她再行做傻事,同时他又对夜来宁可伤害自己也不跟随自己十分痛苦。他看着夜来,只觉进退维谷,好生烦恼。他要给夜来包扎额头,可夜来别转过头,坚决不让他给自己包扎。伊斯得急道:“你这样会流太多血的!”夜来冷笑:“死了便一了百了。” 伊斯得怒目看着夜来,他走到墙边,抽出了一把利剑,这剑寒光耀目,冰冷胜雪,他一把将剑架在了毕夜来的玉颈上,恨恨道:“你不是想死么,那我成全你好了。” 夜来望着那剑,心中竟然一丝恐惧也没有,她早已心如死灰,死亡对于她而言,是很好的别样解脱,是平静的心意向往。她心道:“正澧,我的魂魄马上就能随你一同去了!”她更不多想,闭上双眼,将脖子往那剑上抹去! 剑上的凉气还未完全刺进她的项颈里,只听伊斯得一声惊呼,将那剑甩了去! 夜来睁开眼睛,便要去拾剑,伊斯得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他伸手拂向夜来肩头,夜来脚下不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伊斯得将剑收回,连忙扶起夜来。夜来缓缓抬起了头,伊斯得望见夜来额头上沾满了血污,那双眼红红的,有泪水在浅浅地流淌,她的眼神多么凄凉和无助,仿佛她掉进了一个深渊,对于生,她已经不抱希望了似的。而她的面孔苍白而憔悴,伊斯得蓦然惊讶,这哪里是一个韶华如花的女子该有的模样!她好似衰老了好多,满面掩饰不住的疲倦和厌怠。 伊斯得心中一跳,扶起夜来后,慢慢后退。他终于知道了这个弱纤女子的坚韧能量,终于深深体会到了她对殷正澧的感情,终于懂得了他如果想要得到她,那就只有失去她! 他紧紧握住剑,只听夜来冷笑:“你不是要成全我么?”伊斯得回身坐在椅子上,颓声道:“你也是够让我吃惊的!你走吧!”夜来听了这话,身子一颤,如同蝉翼在寒风里被吹了一刹,她对伊斯得道:“你以为我会感激你么?你害了正澧和他的家人,你今日不杀我,倘有一日我有机会杀你,我可绝对不会心软!”伊斯得抬眼问她:“那你是说,我放了你是我心软?”夜来哂笑:“你心软?蒙古鞑子是没有人心软的,你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灭了我们汉人全家,杀光汉人,好让你们蒙古人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伊斯得道:“蒙古人本来就要统治中原的!”夜来纵声一笑:“你也真会痴心妄想!这只是暂时的!迟早我们会赶走你们的!”说罢她不再搭话,衣袂轻卷,消失在了夜色中。 这毕礼夫妇看到夜来平安归来,虽见女儿受了伤,可心中仍是惊喜交加!夜来处理好伤口后,夜来母亲提议要连夜逃走,一家便开始收拾细软。待得行李收拾好后,夜来突然犹豫道:“我们这么走了,将来正澧回来了,他上哪里找我?我上哪里找他?” 毕礼听了这话,半晌没言语,夜来母亲也是欲言又止。夜来道:“爹,妈,你们想说什么?”毕礼道:“这正澧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你……你等他……等他等到什么时候?”夜来母亲也道:“别说他回来,那甘肃那么远,还是个鸟都不生蛋的地方,他能不能活着过了这流放期都未可知!”夜来听了这话,紧抿着嘴唇,眼泪一下就下来了,她哽咽道:“若如此走了,他再也找不到我了,我也找不到他了!”夜来母亲道:“那你要是留在这里,你就等着那该死的蒙古鞑子又来害你罢!”夜来怔怔道:“不管怎样,我要等他,或者咱们顺着他的路去找他!”夜来母亲道:“那是不可能的!找到他又怎样?学着那些强人把他给救了?”夜来道:“救不了,我就跟着他了,和他一起流放!” 毕礼叹了口气,他本来想要今夜就离开,可是他一看夜来此时的模样,他心中便犹豫了。他素知女儿的烈性脾气,知道此时走她肯定不依,于是便想让她这些天好好冷静一下。于是他轻轻道:“那好吧,那我们先不走,等你想通了之后,和我们说说你的意思。”说罢,他不顾妻子的反对,放下行李,回了房间。 这毕夜来一家也就在当夜没有走。翌日傍夜,毕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毕礼以为还是那蒙古人,不禁心想:“本可昨夜就走的,可是夜来偏不走。也罢,今次若是没能躲过灾难,我们也算是遵了夜来的心意,便算是死了,也没什么可懊悔的!”如此一想,心如止水,便去开门。 门一打开,毕礼只见殷正澧满面风尘地站在门外,他身后竟是还随着两位男子,却是陆尹琮和霍泰风。毕礼一怔,随即惊喜交加,拉住殷正澧的手问道:“你……你怎么回来了?” 正澧简单说了事情经由,蓦然抬头,却见夜来怔怔地、亭亭地站在门廊处,他招了招手,笑着叫道:“夜来!” 夜来快步趋过来,望着正澧,突觉眼前之景如此不真!她眉头轻蹙,泪水外溅而出,她知道自己从今往后,都要紧紧拉着这个人的衣襟,再不放他走了! 正澧紧张地看着夜来右额上的伤,轻声问道:“你额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夜来摇摇头,轻声道:“我以后再说给你,现在我只要好好看你!”她望向殷正澧的目光里满含着痴迷和深情。 毕礼大笑:“多亏听了夜来的话,昨夜没走,要不我们岂不错过!”殷正澧道:“此时当务之急,便是杀了那可恨的鞑子,然后我们离开这中书省!”毕礼道:“虽然有两位英雄,还有正澧,我们可以杀了那鞑子,但是这样做会不会有危险?”夜来听正澧要去杀伊斯得,忙地摇头,道:“不……不,你别去杀他!”正澧问道:“这是为什么?” 夜来凝望着正澧道:“我不想让你再遭危险,你要是去杀人,就又要不知道前路几何了!” 那霍泰风道:“姑娘放心,我们杀了那鞑子后,自会给你们一个去处!”殷正澧听了这话,不禁问道:“二位英雄能给我们什么去处?”陆尹琮微笑道:“是一个大哥肯定喜欢的去处!” 夜来带着他们三人找到了伊斯得的家,三人冲将进去。伊斯得的武功连殷正澧都不如,更别说还要对抗陆尹琮和霍泰风了。三人将伊斯得毙命后,掩埋妥当,殷正澧便和毕家人凑在了一处,准备一块儿离开中书省。 便在这时,陆尹琮对殷正澧道:“大哥,我们有个好去处,不知你愿不愿意去?”殷正澧道:“少侠请说。”陆尹琮微微一笑,悄声对殷正澧道:“汉人为了反元,虽九死而不悔!大哥既然已经做下这些光明磊落的大事,何不随我们一同入了帮会,做那惊天大业!” 殷正澧此时方知眼前两人是反元帮会中人,是行走江湖的绿林好汉!他喜不自胜,当即抱拳道:“兄弟今年二十有七,空有一身武艺,可是毫无用武之地。每每想到汉人屈沉在鞑子之下,心中就万分忧苦,只恨自己不能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反元大业!也是运命合该如此,若不是被蒙古鞑子害了,若不是碰到了兄弟二人,我殷正澧不知还要混沌多少时!今时能蒙贵会青睐,兄弟当真欣喜若狂,心中的这个夙愿也算得偿!”陆尹琮和霍泰风见说,十分高兴。 却道夜来听了这番话,不禁道:“我也要随你一起去!”殷正澧笑望夜来,心中欢喜。毕礼夫妇在旁看着,却面有忧色。两人在旁悄悄说了一会儿话,过了片刻,这夜来母亲的眼圈儿竟是渐渐红了。 毕礼抱拳对陆尹琮和霍泰风道:“两位英雄,此番二位能相助正澧,我们全家自是高兴非常。可恕我和拙荆贪图安逸,不求风雨,恐怕这次不能随你们前行。”夜来听了这话,心里着急,毕礼接着对夜来和正澧道:“夜来相随正澧,这是一定的,正澧要入帮会,做的也是对汉人有好处的大事,志向高远!可是我们两个……我们两个就不能陪你们了!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夜来突觉父亲屹立风中,形神憔悴。听了这话,她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她自知自己是肯定要随着殷正澧的了,可是从此反元,她也不忍让父母和他们一起共赴风浪,那分别仿佛已是注定的了。她看着憔悴的父母,心中不禁一阵绞痛。 霍泰风道:“我们可以一起去的,这样互相也有个照应!”毕礼强作欢笑,出言婉拒,夜来和正澧心中都是一阵凄凉。 殷正澧对毕礼道:“爹,容我这般唤你!我和夜来是真的很想带着二老一起去的!” 毕礼凝视着正澧,拉着正澧的手,道:“孩子,从此往后,你们二人要相携相依,永远都不可分开!”夜来清泪在目,听了这话,不由得潸然泪落。 夜来哽咽道:“爹,妈!女儿不孝!本来就没有为二老做什么,还要这般和你们分离!我对不住你们对我的慈爱!”她和正澧双双跪倒在毕礼夫妇面前,两人都是落了泪。 毕礼夫妇忙地将二人扶起,夜来母亲泣道:“你们以后过得好好的,我就放了心!”正澧恳恳道:“妈,我俩肯定能过得好好的!我不会让夜来受到半点伤害的!” 风吹得紧,夜色微凉。陆尹琮、霍泰风、殷正澧和毕夜来四人作别了毕家一家人,趁夜乘马远去。只见月华皎皎,晕染路途,四人衣摆随风飞扬。 此时,殷正澧、赵潺湲和乔洛怯喝酒畅聊,殷正澧就简单地说了一下自己的进会经历。乔洛怯听了,心中对蒙古人的仇恨更添了一层。 赵潺湲酒量不及殷正澧和乔洛怯,喝得脸上发红;殷正澧也因为忆起了这七年前的旧事,心中颇为感慨,便也有些醉意。乔洛怯看到两位哥哥都有些醉了,又想着翌日还要奔赴江浙行省,便笑道:“今日两位哥哥给兄弟接风,兄弟心里太高兴了!咱们今天的酒差不多了,先喝到这,以后还愁没有兄弟一起喝酒的日子么!”赵潺湲道:“兄弟说得对,以后喝酒的日子长得很!”三人便饮尽杯中残酒,互相道了别。 第二十二章:里应外合兄弟齐力 腹内水火同僚异心 (1) 殷正澧回到了房间,只见灯火频摇,夜来的影子映在了窗纸上,她正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正澧轻笑,走到她后头压住她的肩膀,道:“永远都是这么看不够呵?”夜来看着镜中的两张面孔道:“奇怪,每次你进到镜中来时,我都觉得你比我好看!”正澧笑道:“怎么会!”夜来回过身来,仔细端详着正澧,轻轻问道:“和十四弟喝得开心么?” 殷正澧笑道:“你好聪明,我不说你都知道我做什么去了!”夜来莞尔:“酒气也不是很重,只是知夫莫若妻嘛!”她轻轻环住殷正澧的项颈,将他拉近到身前,轻轻地吻他。 殷正澧和她吻了一会儿,夜来放开他,看着他有些黯淡的眸子,轻轻询问道:“出什么事了?”正澧道:“你现在不得了,看着我的眼睛就能看到我心里!”他叹道:“三哥被抓了,我们明天就要去江浙救人了。” 夜来听了这话,吃了一惊,忙道:“兄弟们可教蒙古鞑子发现了?”正澧点点头,夜来不禁道:“尹琮刚回来,大家还没高兴呢,这三哥又出事了!我们今年真是不顺利!”正澧道:“等救出三哥就好了!” 夜来叹息了一会儿,站起身来,为殷正澧除下外衣。夜来将衣服刚一挂好,正澧便轻轻搂住了妻子。正澧看着怀里的夜来,她永远都是那般痴迷地望着自己,心中不禁又是欢喜,又是感动。他今日重忆旧事,越来越觉得自己今日的幸福来之不易,不由自主地便对夜来更加珍惜。此时他温柔而深情地望着她,不自禁地轻道:“夜来,我们永远不要分开。” 夜来浅浅一笑,偎进了丈夫怀里。 翌日,这陆予思、陆尹琮、宋文璩、任昭儿、殷正澧、赵潺湲和乔洛怯便率着这三万五千兵马驶往了江浙行省。此时虽然已经是早春时节,可是霍泰风被擒,众人心中也还是忧心忡忡,丝毫感受不到周围的温煦和朗。 任昭儿拍马到宋文璩身边,问道:“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救三哥?”宋文璩摇头,道:“还须到了江浙以后,听一下五弟他们那边的情况,再行定计。”任昭儿气道:“如果那帮蒙古鞑子敢让三哥有个三长两短,我非杀光他们不可!”宋文璩道:“他们不会对三哥怎样的,他们是要将三哥送到大都。”任昭儿恍然,道:“是呵,他们要押三哥到大都,然后盘问他咱们的事!”宋文璩道:“说不定还要利用三哥引咱们出头呢!”他接着道:“我们现在就是到江浙和大家会合,然后打探一下消息,看看三哥还在不在杭州了,如果不在,我们就得去大都了。这样的话,那这危险可就要添上千万重了!”任昭儿蹙眉道:“那我们就一定要赶在三哥走之前救了他!”宋文璩点头,轻道:“希望咱们有这样的好运道!”他叹道:“我们知道了蒙古人的大秘密,本可借此做一番大事业,说不定就可以把蒙古人赶出去。可是现下我们是到了危险关头呵!”任昭儿道:“三哥要是救不出来,我们也别在江湖上行走了!”宋文璩看着娇妻眉头轻蹙,面含薄怒,说不尽的憨厚耿直,心中不由得柔情忽动。他将任昭儿的手握住,轻轻道:“你别太担心,我一定会想办法的!”任昭儿细细地凝望着他,轻轻点了点头,似诉说着无限的信任。 陆予思一骑当先,陆尹琮和殷正澧行在一处,其次是赵潺湲和乔洛怯,宋文璩和任昭儿行在最后。众人行了八日,终于在二月二十五到了江浙行省。众人甫一到杭州,便有一位将军率着几十人前来接应。此人瘦削身材,满脸的干练,腰畔插着两柄峨眉刺,正是十将军燕锦华。他见到大家,喊道:“总会主,尹琮,四哥,四嫂,六哥,十一弟……”他逐马至前,尹琮笑着喊了声:“十哥!”他差点儿就见不到这些兄弟了,是以心中高兴非常。 燕锦华道:“大家总算来了!我们这几天心中都快急死了!”大家引乔洛怯和燕锦华相见,两人都是非常高兴。 众人随着燕锦华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外郊,这里歇着不到一万名厓海会士兵。陆予思让人马先驻扎于此,率着众将军进了主帷帐。 只见帐里有三位将军。一位散着头发,眉头微蹙,面色凝重,给人不怒自威之感,此人正是五将军萧亦荪。另两位坐在一起,却是厓海会中唯一一对亲兄弟,八将军刘广致和十三将军刘广敖。只见刘广致二十四岁年纪,面容清秀,正望着前面的地面;刘广敖刚满十八,神态稚嫩,此时皱着眉,估计是在担忧霍泰风。 三人见众人进来,连忙起身,齐声唤了一句:“总会主!”众人把乔洛怯给三人引见了,他们四个当即以兄弟相称。刘广敖尤显高兴,拉着乔洛怯的胳膊,亲昵地唤了几声“十四哥”。 众人依座次坐定。陆予思问道:“五弟,现在是什么情况了?”萧亦荪道:“三哥被狗鞑子擒走后,我们便派人去打探了。探子每隔一日便回来报信一趟,昨日说三哥还在大牢里。我们在那边有挺多人守着呢。”陆予思长舒了一口气,道:“好在三弟现在还在杭州!” 宋文璩道:“鞑子的想法无非就是以三哥作诱饵,然后引咱们来救!他们现在肯定已经安排下重兵,就等着咱们过去把咱们擒住呢!”刘广致问道:“我们现下带了多少人来?”殷正澧道:“三万五千!”刘广致一笑,道:“倘若鞑子以为咱们没有这般多的人,低估了咱们,那咱们就有可乘之机了!”宋文璩蹙眉道:“就怕从朝廷那边又调来了人!”他接着道:“三哥现在虽然在杭州大牢里关着,可是说不定鞑子又改变了主意,要把他押送到大都,那我们再营救可就麻烦得很了!而且我们也不知现在朝廷到底知不知道这个事,要是知道了,又调来了人,我们这些人马也是不够的!”尹琮忧心忡忡地道:“那我们就要赶在朝廷来人,赶在三哥被押走之前把三哥救出来!”宋文璩点头道:“正是此理。” 陆予思道:“我们现在对鞑子所知甚少,还要再派出一些人打探,倘若和杭州士兵交锋的话,我们也得先了解一下他们的情况!”群雄称是,陆予思当即派人出去打探了。 傍夜,探子回来,道:“杭州露在外面演练的兵差不多有两万,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全部的人。”宋文璩道:“可打探到了在杭州的官儿都是些什么人么?”那探子答道:“这个没有打探到。”陆予思问道:“可有看到什么打仗利器么?”那探子道:“看到了霹雳炮、震天雷、火枪和铜将军。”陆尹琮蹙眉问道:“那蒙古鞑子的铜将军怎样?”那探子道:“有很多,都是新的。”尹琮道:“他们有的火器我们也有,只是这个铜将军,我们的铜将军好像不太好用。”殷正澧道:“咱们的铜火铳好像射得不是很远,可是打近距离的敌人还是没有问题的。”萧亦荪问道:“他们没有突火枪么?”那探子道:“是,只有火枪,没有突火枪。”萧亦荪笑道:“没有突火枪,那他们还打什么仗!不过……”他接着道:“有可能鞑子把突火枪藏起来了也说不定。” 宋文璩问道:“城墙多高?”那探子答道:“主墙不到五丈,其他三面差不多三丈多一点。”宋文璩皱眉:“还是挺高的。” 刘广敖问道:“四哥,我们还要正面攻城么?”宋文璩道:“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正面攻城罢!更何况这城墙这么高,我们不知要折多少弟兄。” 赵潺湲道:“对,现下三哥还在杭州,我们一定要先智取,不能一开始就攻城,万一吃了败仗,这太影响我们的士气了!” 陆予思问道:“众位兄弟有没有什么想法?”他看着宋文璩和萧亦荪。萧亦荪道:“总会主,我们现下必须要知道三哥被关在具体的哪个位置了,倘若连这个都不知道,我们去了也徒劳无功。我想就是等打探到了三哥在什么地方,咱们一部分人在外面混淆视听,牵制鞑子,另一部分人进大牢里救人!”赵潺湲道:“可是如果咱们没救成,咱们之后就只能和鞑子硬碰硬了。”萧亦荪对着赵潺湲一笑,道:“是呵,这个就是我一直担心的,万一救不成人,我们就惊动鞑子了,就必要和鞑子正面交锋了!不过……就算是硬碰硬,又能怎地!我们还怕了他们不成么?”陆尹琮道:“当然不怕,多杀几个鞑子还好了呢!” 陆予思道:“此次前来,虽是带了很多人,可是还是要以救人为主,杀鞑子为辅。等把三弟救了出来,我们是可以好好筹划一下怎么赶出蒙古鞑子的;可如果连三弟都救不出,我们也别说什么杀鞑子了!”任昭儿道:“总会主说得对,我们一定要聚集力量救三哥,先别忙着杀鞑子了。” 宋文璩道:“总会主,我觉得五弟的提议很好,目前为止,我们只能这么去做!”陆予思道:“好,那就这么去做!只是这暗中行动肯定有极大的危险,众位兄弟……”群雄齐道:“为救三哥,百死不悔!” 宋文璩道:“我已有主意了!”陆予思喜道:“快快给众位兄弟安排!”群雄“豁”地一声都站了起来,宋文璩朗声道:“尹琮、八弟、十一弟,十三弟到里面救三哥;五弟、六弟、十弟、十四弟在外面接应;总会主、我和昭儿观望大局。到里面救人的兄弟中,八弟和十三弟装作是到牢里探看亲人的,十一弟扮作是给那牢狱监管送公文的,尹琮到里面仔细找三哥。这杭州牢狱因为关着三哥,是以肯定是重重把守,进去的兄弟不但要仔细找三哥,也要小心里面的情况。我猜里面的牢狱监管不是平时的小牢狱头子了,一定是什么大人物在那里坐镇,十一弟你也要小心点。”赵潺湲道:“四哥,我理会得。”刘广致道:“万一到时候不让探看了怎么办?”宋文璩道:“那样的话,八弟和十三弟就也扮作送公文的人即可。”刘广致、刘广敖兄弟齐声答应。 宋文璩继续道:“五弟、六弟、十弟和十四弟,你们推几辆车子,佯装卖柴禾、脸盆、桃木梳这些物件的人,在牢狱旁边的外街上走动。咱们在这车子里面装上硫磺、雄黄、硝石和蜜,到时候尹琮他们找到三哥后,定会和牢狱里的人打起来,你们听到声音后,就在外面放火,一定可以牵制住一部分敌人,也可以搅得他们内外不安。这牢狱里的人顾着外面还顾不来,哪还能看得住里面的人?尹琮他们就可以带着三哥趁乱出来了。” 萧亦荪道:“车上的东西可以在杭州城里现买,要不我怕被守城门的鞑子扣下。”宋文璩点头道:“确实是要在城里现买,可是空车子得带进去。” 陆予思道:“最后我和四弟、四弟妹一起在远处观望,倘若事情有变,一定发信号弹,我们迅速撤离。”群雄齐应。 陆尹琮道:“我们还需再派人打探一下杭州牢狱旁边有多少人驻守,牢狱处在一个什么位置上,这样好万无一失。”陆予思道:“还需要腾出一些大车子。还有,要扮作其他人的兄弟,你们一定要好好想想这话该怎么说!千万别露了破绽!”任昭儿笑道:“八哥是个谨慎的人,可是十三弟就不是了。不过有八哥在,十三弟也出不了岔子!”刘广敖脸一红,道:“四嫂,你又取笑我了!” 翌日,这厓海会又派出几名探子,去打探杭州牢狱周边的地理状况以及牢狱外的守兵有多少。不到晌午,这探子回来禀道:“牢狱在主街西侧,东西南北都有街道纵贯,有很多百姓行走。门口有几个侍卫,就是平常的配置,没有见多出来什么人。但是有可能士兵埋伏在里面。” 陆尹琮道:“我觉得肯定不会这么简单,人肯定都埋伏在里面呢!”赵潺湲笑道:“没想到尹琮现在变得这么谨慎了呵!”陆尹琮清朗一笑:“十一哥,你要对我刮目相看了吧!”赵潺湲微笑道:“我一直都没看错啊!” 刘广致道:“尹琮、十一哥、广敖,我们到时候要先派个人去询问一下可不可以探看亲人。”赵潺湲点头道:“说得对,如果是你和十三弟自己去问然后鞑子说不能探看的话,那你们俩也就装不成送公文的了。” 陆尹琮笑问道:“这公文我们写个什么呢?”刘广敖笑道:“二哥,就写是鞑子皇帝送过来的,要严厉处置杭州牢狱里的监管。保管把他们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吓得屁滚尿流。”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陆予思道:“现在就出发救三弟!”厓海会众兄弟齐声答应,都各自穿了不同的衣服,上马前行。他们都自知自己的兵器肯定过不了城门,是以都没有带。 陆尹琮、刘广致、赵潺湲和刘广敖分批进了杭州城门;萧亦荪、殷正澧、燕锦华和乔洛怯推车同行进了城门;陆予思、宋文璩和任昭儿牵马最后进去。 燕锦华是个干练之人,他甫一进去,便找到了卖柴禾、卖木梳这样物件的地方,把四辆车子都装满了。随即大家在那些东西的底下又放上了刚买来的硝石、硫磺、雄黄和蜜。蜜被加热即变成炭,而硝石、硫磺这些东西与炭混合,便可形成火药。这火药威力本就很大,要是再加上柴禾,肯定会引起一场漫天大火。四个人推着车子,在杭州牢狱四面的街道上开始叫卖。 陆尹琮拉过一个百姓,温声道:“老哥,我有点事情要拜托你!”那人看到陆尹琮神态朗和,顿失警惕,问道:“何事?”陆尹琮掏出了一把银钞,递给那人道:“老哥,我有个亲戚在里面,因为点小事儿被抓了,我想进去看看他。可是我这人有点胆小,你能不能帮我探探他,就说我在外面帮他运作呢,让他不用担心!”那人惊讶道:“小兄弟,你这么有本事,还能和蒙古人他们说上话?”陆尹琮“嘿嘿”一笑,道:“这也没什么难的!老哥,这忙你帮我么?”那人看了钱,心头喜欢,道:“帮,探个人有什么不能帮的?就不知兄弟那位亲戚是什么样子?”陆尹琮只是让这个人去帮自己看一下此时杭州大牢可不可以去探人,并没有真的想让他探谁,于是他随口胡诌道:“啊,我那亲戚,个子和我差不多,短须,瘦削脸,四十多岁的年纪。”那人听了,答应了一声,拿过了钱,就往那大牢的大门走。 陆尹琮、刘广致、赵潺湲和刘广敖在远处看着,只见那人战战兢兢地和门口的侍卫说了几句话,随即又拿出了些钱,给那门口的侍卫一人一张银钞,他又几番作揖,那些侍卫们才同意让他进去。侍卫打开了门,那人跨过门槛,往里去了。 陆予思看到这一幕,笑骂了一声:“他妈的,现在这帮鞑子侍卫,都是雁过拔毛的主儿。”宋文璩道:“好在是可以探人。” 过了一会儿,陆尹琮轻声对刘广致道:“八哥,你和十三弟可以进去了。务必要小心!我一会儿就进去,咱们三个一块儿找三哥!”刘广致点头,和刘广敖一齐走向那侍卫。 刘广致道:“几位官爷,我和我弟弟要到里面去看人。”一位侍卫道:“探人可以,只是……”刘广致连忙拿出一百文,笑道:“一点薄礼,不成敬意,给众位兄弟喝喝酒!一会儿我兄弟两个出来的时候,还有薄礼相送!”那侍卫轻轻踢了刘广敖一脚,道:“刚才有一个人进去,还给我们一人五十文,总共四百文。你们两个人,凭一百文就想进去?” 刘广致看弟弟被踢,心下不悦,登时黑了脸。原来这刘广致兄弟两个父母双亡,几经流落,才进了这厓海会,刘广致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性情稚弱,两人也没了爹妈,是以他对刘广敖非常疼爱。刘广敖知道哥哥素来心疼自己,此时见他神色不对,怕他坏事,连忙道:“几位官爷,我们这里还剩下几张银钞,你们都拿走吧!”说着他把身上的钱全拿了出来。 那侍卫接过钱,将门打了开,广致、广敖两人连忙进去。二人刚一进去,便有几名侍卫过来,问道:“来探人的?和我们来吧!”两人赶紧跟了过去。 第二十二章:里应外合兄弟齐力 腹内水火同僚异心 (2) 穿过一个院子,便是一条长廊,这长廊渐而变成牢房的甬道。几人在甬道里拐了个弯,眼前就出现了宽阔的牢房。 侍卫带两人进来就出去了,狱头子过来问道:“找谁?”刘广致看到之前进来的那个人正在和一个囚犯说话,看来他还真找到了一个尹琮随口胡诌的人。 刘广致拿出了一些钱给那狱头,道:“让我们自己找吧!”狱头答应,又回去自斟自饮起来。 刘广致、刘广敖开始挨个牢房看。刘广致看了看,对刘广敖道:“弟,我总觉得有点儿不大对劲。”刘广敖道:“怎么?”刘广致道:“我总觉得有什么陷阱。我看这里关着的都是寻常犯人,三哥不太像在这里,而且这些囚犯中,好像有几个练家子。”刘广敖道:“那怎么办?”刘广致道:“咱们先找一找,装得像一点。” 这边陆尹琮看刘氏兄弟进去一会儿了,对赵潺湲道:“十一哥,你进去给他们送公文,主要是为了牵制住那牢狱的监管。你进去后,我立马就进去,我们找到三哥后,必会和他们打起来,你一定要及时脱身!”赵潺湲点点头,拿着一份拟好了的公文,往那牢狱走去。 赵潺湲对着那门口侍卫朗声道:“本人乃大都将仕郎,此番前来,乃是带了一纸文书,要送与杭州牢狱监管。”他自知自己孤身前来,缺少了大都官员的气派,是以说了一个非常小的官。那侍卫一听,连忙进去禀报,过不多时,一位师爷模样的人出来,恭敬道:“官爷请进。”赵潺湲随他进去。两人在院子里走了一会儿,便来到了一个精致的厢房里。 桌边坐着个正在喝茶的中年人,看到了赵潺湲也并不起身。赵潺湲心想:“四哥说得果然不错,这人的确不是平常的牢狱监管,觉得我这个将仕郎的官比他的小,要不他见到我怎不起身行礼?我须谨慎对待。” 只见那中年微微一笑,道:“官爷,这文书我先不看。我只想问问你,怎地大都的文书,不送到我们平章那里去,反而要送到这里?” 赵潺湲直视着他,沉声道:“今次这个文书,是要送给每个行省的牢狱监管的,无须经过本省平章。”那中年看着赵潺湲,道:“那把文书拿过来吧。”赵潺湲递过去,那中年打开来看,眉头微皱,赵潺湲道:“看完了么?看完了我给你好好说说。” 原来那公文里写的是,朝廷要让牢狱监管把所有不是犯了死罪的人全部都提出来重新审问。赵潺湲道:“我们送公文的,本来是不需要知道公文内容的,可是这公文涉及到一项很重要的政策,我得好好和你讲清楚。” 那人道:“那请官爷示下罢!”赵潺湲道:“这政策事关重大,须在一个隐蔽的地方说。此地任何人都可进来,我们还是换个地方罢!”原来那赵潺湲想要去把这个人引到一个别人一时半会儿都找不到他的地方,这样尹琮他们一会儿和侍卫打起来的时候,这个人便无法发号施令了。 可是那人打量了赵潺湲半晌,冷冷道:“还是官爷在这儿说罢!”赵潺湲心头一凛,想道:“三哥定是在这里,否则这人举止怎地如此反常!” 赵潺湲微微一笑,并不说话。那人问道:“请官爷说说,为什么这公文里写到朝廷要让牢狱监管去审问犯人,这是牢狱监管职能之外的事情啊!” 赵潺湲缓缓道:“就知道你们肯定不理解,这个政策是要扩大牢狱监管的职能。这个政策只是开始,我猜以后还会有更多政策继续这样做,朝廷嘛,现在要减缩一下平章、达鲁花赤、参知政事、郎中、县尹这些人的权力了。”赵潺湲对政事方面也不是很了解,是以只能说个大概。 那人看着赵潺湲,一时之间难辨真假。却听赵潺湲道:“监管大人,你若是收到了此封文书的话,是需要修一封回执的。”那人道:“那我此刻便写。”赵潺湲道:“这回执所用纸张一定是要统一的,我带了纸张来,放在了外面,监管大人随我来取罢!” 那人随赵潺湲出去,赵潺湲带着他左拐右拐,始终还是没有找到那纸张。 那人不耐烦,问道:“你把纸张放哪里去了?”赵潺湲道:“我对这里也不很熟悉,恐是走了些冤枉路……快到了,快到了!” 两人距离那个厢房已然很远了,便在这时,一阵打闹声隐隐传来,赵潺湲猛地停住了脚步。 那中年辨出打闹声的方向后,脸色一黑,转身便走,赵潺湲双足一蹬,凌空跃起,拦在了他面前。 赵潺湲冷冷道:“这位大人,你要去哪儿啊?”那人突然“嘿嘿”笑了两声,道:“果然我没有怀疑错,你们是一伙儿的!怎么,来劫狱救你们兄弟么?”赵潺湲更不搭话,右手出掌,往那人左肩掠去! 原来那陆尹琮心中惦记刘氏兄弟,等那赵潺湲进去没一会儿他就装作探人的人也进去了。他没有教那个受他之托来探人的男子看到他,和刘氏兄弟会合后,三人便开始在牢房中仔细地寻找霍泰风。 三人正找着,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突然之间,一只酒壶从一个牢房里飞了出来,直直打向了刘广致! 陆尹琮一脚把那酒壶踢飞,酒壶打在壁上摔个粉碎。蓦地里,人未至,剑光先到,一个身影猛地从牢房里翻了出来,长剑一挥,直取陆尹琮心口! 陆尹琮翻身跃开,刘广致出脚踢向那人侧面,那人右手手腕一翻,把剑掉转了方向,只见白光一闪,剑即往刘广致脚上劈去。刘广敖连忙抓起脚边一块石头,猛地掷了过去,只见那石头打中剑刃,剑尖一颤,刘广致即换脚踢中了那人手腕,那人拿剑不稳,长剑摔在地上。 那人喊道:“好啊!果然你们这三个贼厮是来劫狱的!”说着挥起重拳,向刘广致打去! 陆尹琮知道这人定是埋伏在这里等着来捉他们的,心神一振,使起了少林韦陀掌。刘广致和刘广敖惯是一齐出手对付敌人的,此时两人赤手空拳,使出一路名叫“山水轻行”的秀丽拳法。此路拳法以轻盈快捷取胜,招数变化多端,本已是让人难以抵御,再加上刘氏兄弟平素默契,这路拳法威力实在是不可小觑。只见那人出手击向刘广敖,刘广致轻然出手,将他这只手格向外门,随即刘广敖使出一招“柔水疾至”,打向那人右肋,那人猛地反拉住刘广致的手,将刘广致挡在自己身前,刘广敖收手,却见刘广致以手肘后推,那人轻然躲开,跳到远处。 三人正要扑上去继续打,只听此人大喊了一声:“厓海会的反贼来了!”刘广致只觉风声已在脑后,他连忙扑倒在地,向旁边一翻,这才看到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正提着两只铁锤向三人打来!陆尹琮踢了一脚之前把这大汉叫过来的那人的胸口,就势飞起,右足一蹬,踢在那提锤大汉的腰上,那人吼了一声,发了狠,两柄铁锤如霹雳弹一般地砸了下来,陆尹琮闪到一边,他手里没有长棍,根本近不得那人身前。 便在这时,众人身后一个使长枪的长身男子飞身赶来,挥转长枪便和陆尹琮斗在一处!陆尹琮看着这三人虽然有一身好武功,可无一不是穿着犯人的服装,心中叫得一声苦:“这些好手全都是在这里等着我们兄弟的!” 一时之间,六人打斗正酣,陆尹琮心想:“此时若再不出去,这里的侍卫都要蜂拥而至了,到时候我们怎生脱身?而且我们在里面不出去,外面五哥他们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况,对我们可是不利至极!”他一想到这里,心头一紧,手法凝滞不灵,兼着他内力不足,一掌拍出去,没有掠到那提锤大汉,他得了空闲,眼睛一斜,猛地向正与另两人打斗的刘广致和刘广敖出锤!刘广敖一招“山行水转”使到一半,忽听身畔生风,铁锤砸来,刘广敖来不及躲闪,身子一侧,刘广致大喊了一声,向后疾拉兄弟,可为时已晚,刘广敖胸口中了一锤,他双眼一黑,登时吐了口鲜血。 陆尹琮看到若不是刘广致向后拉了一下刘广敖,刘广敖此时便已中锤身亡!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他出掌向那大汉打去,把那人逼退几步后,喊道:“八哥、十三弟,快走!”他已经隐隐地听到了牢房外聚集了很多人! 原来这厓海会曾经在杭州做过一些事,引起了朝廷重视,朝廷便派了两位官员,携着一些人马,到江浙行省来剿灭厓海会,当时就是这些人把厓海会在江浙行省的公馆打个粉碎。后来他们又查到了厓海会的人藏身在魏舒与那里,便又在那里大闹了一回。这萧亦荪、燕锦华、刘广致和刘广敖来,与霍泰风会合后,众人便在一处偏僻小地方驻扎下来了,没想到这个地方也教他们发觉了,一番恶斗后,他们擒走了霍泰风,萧亦荪等人只得一边叫探子去探霍泰风的消息,一边去给湖广传信,同时自己也得换个地方驻扎。 这江浙行省的几个官员一看己方接连胜利,虽是借着朝廷人马的光,可也不免有些洋洋自得。这江浙行省的官儿便打算不将这些功绩告诉朝廷,他们想借着己方现有这些人马将厓海会彻底消灭,到时候给朝廷一个惊喜,让朝廷觉得他们江浙行省厉害非常,说不定到最后这江浙的官员都能受到赏识,到中书省去任职。这几个人商量好了以后,和中书省的那两个人简单说了下,那两个官员都很理解这些人的意思,倒也没作干预。于是,这些江浙省的官员便开始筹划如何利用霍泰风来剿灭整个厓海会。 他们料定这些厓海会的人会不时地来打探霍泰风的消息,便将霍泰风关在杭州牢狱院子里的一个地窖中,然后秘密花钱召集了一些武功好手,准备对抗厓海会众人。他们令这些好手中的一部分藏身在牢房里面扮成犯人,还在院子里埋伏了众多士兵,就等着厓海会的人来劫狱时,把他们都擒住。这宋文璩料得不错,江浙行省的官员确实将杭州牢狱监管换走了,现在担任监管的,则是江浙行省的右丞相叶之文,也就是之前和赵潺湲打交道的那个人。此人会一些武功,工于心计,计谋百出,是一个特别不好对付的角色。 此时埋伏在院子里的士兵听到声响,知道是厓海会的人来劫狱了,几个士兵头子连忙便要找叶之文,要听他安排怎么擒住乱贼,可这几个人来到那厢房里,却并不见叶之文的身影,他们怎知道这叶之文已经随着赵潺湲走了!这几个人心急如焚,只得如没头苍蝇般,在这院子里乱转乱找。 陆尹琮和刘广致连和那三人拆了几招,这才得出空闲脱身。刘广敖身受重伤,只得被两人提携着往外冲。这牢房已经炸开了锅,很多士兵都冲了进来。陆尹琮当先开路,出掌伤敌,这些士兵虽然奋勇,可是如何能拦得住陆尹琮?不一会儿,陆尹琮便得了一个士兵的长枪,杀出了一条血路。 三人冲到了牢房外面的院子里,只见刚进来时还空阔宽敞的院子,此时已经聚集了近千士兵。陆尹琮脸色一白,惊道:“这么多人!” 这些士兵还没有等到叶之文的号令,是以虽然他们都是肃杀冷然地望着三人,可是还没有要上来拼命斗杀的意思。 三人身后,那之前埋伏在牢房中的三个武功好手也跑了出来,那使铁锤的大汉喝道:“怎地还不打?想让他们三个跑了么?”众士兵听了,个个都是呐喊着扑上来! 却说在那杭州牢狱之外等候着的萧亦荪、殷正澧、燕锦华和乔洛怯听到了里面传来了一阵打斗声和士兵的呐喊声,四人连忙冲到了牢狱旁边纵贯的街道上,点燃了车中的硝石、硫磺、雄黄和蜜,这四样物事一经点燃,顷刻间便燃起了熊熊大火!街道上的老百姓慌忙逃窜,燕锦华和乔洛怯猛地将燃着了的大车向牢狱大门一掷,那门口的侍卫都是惊叫一声,未等逃开,只听“轰隆隆”一声巨响,车子炸裂,火焰如飞矢一般砸向周围,那几个侍卫早已魂归九泉。 这两个大车把大门炸开了个大窟窿,萧亦荪见了,喊道:“十弟,十四弟,快进去相助!”两人冲了进去,见到了如乌云般的士兵,还有三个练家子,而陆尹琮和刘广致正在浴血拼杀,而刘广敖被他哥哥扶着,显是受了重伤。 燕锦华喊了一声:“十三弟!”便冲将进去,片刻之间如黑飓风一般劈开了一条血路,还抢到了一柄剑。乔洛怯更为神勇,他三步夺剑,立即展开了“藏勇”剑法,他没有使前面那几招,而是直接用上了一气呵成的最后五招。这五招若是对强敌之时,必要耗费一段时间方能取胜,可是若是来打这些不谙武学的士兵的话,那可谓是招招顷刻见效。只见从前以快和虚迷惑对手的这五分剑法,此刻让乔洛怯将每一招都使上了实劲儿,这样一来,别人刺一剑的工夫,他已经刺了五剑,也就是说,凭他的功夫,已经杀了五个士兵。乔洛怯一施展起剑法,这些士兵如同被狂风乱扫的落叶,立即便显出了颓败之态。 一时之间,陆尹琮、刘广致、燕锦华和乔洛怯四人神勇拼杀,可士兵多如牛虻,几人陷在兵中,虽是浴血而战,仍无法杀出重围。外面长街上已燃起了漫天大火,爆炸声不断,混杂着百姓的叫喊声。蓦地里,一个声音远远传来:“大家不要慌,听我指挥!”众人回头一望,只见叶之文飞快地跑了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正是赵潺湲! 原来这叶之文知道厓海会来救人,心急如焚,他本来就打不过赵潺湲,兼着他还要到士兵那里去指挥,于是他得了一个空就连忙飞快地往这边跑来。这赵潺湲怎肯放过他?便在后面一步不落地追赶,两人就一起来到了这里。 这赵潺湲看到了几位兄弟在兵丛中浴血拼杀,而十三弟刘广敖还受了伤,心中焦急,连忙冲进阵里厮杀。叶之文让众兵听他指挥后,又喊了一声:“靠门士兵出外迎敌,按计划走!”只见靠门的众士兵应了一声,齐往外走,陆尹琮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喊道:“十哥,快出去看看!”燕锦华一纵身,又踢翻了几个人后,如一阵轻风一般闪了出去。 叶之文又高喊:“三位老师,请困住这四个反贼,不要让他们再行出去!”他显然看出厓海会的人如果再出去的话,他们这边势必落于下风,是以叫那三位武功好手来困住四人。 只见那使剑的和乔洛怯斗在一处,那使长枪的与使锤的和陆尹琮打在一起,而刘广致搀扶着兄弟与赵潺湲一道,和众士兵浴血周旋。却见陆尹琮挥舞着长枪,枪星璨璨,如同点点繁星轻坠。他一个上剃,拨开那人的长枪,随即轻笼碎步,几个圈转,把那人退开到三步以外,蓦地耳后异风忽起,原是那大锤打来,陆尹琮并不转身,那使锤大汉以为自己即将得手,突然间,陆尹琮踏上了身前一个士兵的肩膀,转身轻纵,已然使上了“缠”字诀,长枪快速圈转,如同白梨花落落纷纷,一瞬间便把那大汉的大锤给甩远了。只见那大锤落到兵丛中,又砸死了一个躲不防的士兵。 乔洛怯在远处看到了这一幕,喝了声彩。只见他长剑泠泠似水,宛如一泓波光,每一出招,便如在眼前有万顷洪流激荡。那使剑的好手看着乔洛怯的剑招快速轻盈,而又实虚交错,不由得惊叹万分。却见乔洛怯一个“是勇是怯”使将出来,长剑剑梢轻轻扫向那人肩头,那人以为得了空机,不管门户,以更快的速度刺向乔洛怯前身,便在那剑刺在半空中时,他突觉自己小腹一痛,低头一看,这才发觉自己已经中了乔洛怯一剑!原来那乔洛怯这一招扫肩正是虚招,目的要让敌人放松警惕,使出自己的招数来,而乔洛怯便等着敌人聚精会神地攻向自己时,变招为刺中敌人小腹,这样一来,敌人防不胜防,自己便更容易得手。 乔洛怯这一剑刺得很深,那人伤口鲜血喷出,他大骂:“好个反贼,敢来偷袭老子!”一个反手前刺,刺向乔洛怯心口,乔洛怯沉住心气,一剑拨开敌剑,随即划了一个剑花,刺向那人右臂。乔洛怯的剑招委实太快,那人没等避开,这右臂便又中了一剑,他顿时拿剑不稳,乔洛怯长剑几个圈转,登时夺了他长剑去。 士兵涌出了门,纷纷向不同地方跑去,萧亦荪和殷正澧将燃烧着的大车掷向他们,只见大车一落地,火焰触及到了更多的硝石等物,那车子登时猛烈地炸开!很多不及逃的士兵立即被炸死,还有很多人身上沾满了火焰,在不停地翻转扑打! 萧亦荪和殷正澧上前,分别夺下了一支长枪,两人登时施展起枪法,在兵丛里拼斗。只见那涌出来的人纷纷跑向牢狱两侧的小街道上,萧亦荪看到燕锦华,喊道:“十弟,你先在这里处理这些人,我和六弟上两边看看!”燕锦华答应,萧亦荪和殷正澧二人便连忙跑向两侧街道。殷正澧惦记着里面的陆尹琮等兄弟,是以想赶快杀掉外面这些人,可他刚一转进那小街上,眼前突然现出一道亮光,只见五六个士兵推着一个巨大的燃烧着的车子向他撞来!那车子来势极快,仿佛片刻之间便要从他身上碾过去,半点儿喘息的机会也不给他留!殷正澧暗暗叫得一声苦,只得快速趋步,连忙后退。可他身后不远处是一堵墙,他若再退,那车子势必将他撞在墙上,到时候他肯定血溅三尺,死无葬身之地!殷正澧沉一口气,知道不能再退,他看到那车子底盘下方有一个足以过身的空隙,于是他待那车子快速冲来,和他只有毫厘之距时,突然仰面倒下,双手仰到头顶,从那车下蹭了过去!那推车的几个兵还未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蹭过来的殷正澧几拳打翻在地。突然间,又一个大车向殷正澧撞了过来,那火焰仿佛都要燎上殷正澧的须发!殷正澧避无可避,他发一声喊,提起夺来的长枪,一脚踏上那车子的边缘,从半空中劈下长枪!那枪左右连刺,推车士兵无不惊骇,可无一人能逃脱!星辉散落处,兵士毫无招架之力,纷纷丧命。 原来这叶之文之前已安排好装有木柴的大车停在街角处,便等着厓海会的人来时,燃着大车,以之取胜。可他究竟不甚了解这个帮会,低估了厓海会群雄的武功。 却道那边萧亦荪甫一转进那条街道时,只见飞矢如雨,密集地朝他射过来。他虽吃了一惊,可是立即心如止水!只见他挥起长枪,于这箭阵之中竟是毫不退却,迎着那纷纷的箭矢,一杆长枪握在手里,或扫或拨,面前的箭矢便如卸了翅的死虫一般,坠落满地。萧亦荪一边拨着这箭矢,一边向前走着,那在他面前发箭的兵士见到这幅场景,无不吓得魂飞天外,便连这箭也发不准了,也射不远了,手上竟是提不起半丝力气,软绵绵的。这些人真正体会到了坐以待毙的滋味! 待萧亦荪走得近前,长枪一摆,使起“婉龙”枪法。这枪法素来精细巧致,可巧致之中,又含矫龙在天的威势。只见他长发疾掠,臂压长枪,前扫后推,如入无人之境!萧亦荪一个轻转,手中长枪划出一道长弧,周围的兵士登时被扫中大半,萧亦荪随即使了一招“青龙戏云”,那被扫中的兵士无一不被撩中了要害,倒地痛嚎! 这边街道纵使埋伏了众多弓箭,可还是奈萧亦荪不得!却见这萧亦荪风卷残云般料理了这些兵士后,连忙返回,却见陆予思、宋文璩和任昭儿赶了过来。宋文璩问:“尹琮他们还在里面?”萧亦荪点头,四人连忙携同着殷正澧和燕锦华打进门内。这叶之文一看到厓海会又打进来了六个人,知道了门外败局已定,一时也是颇为惊惶。只见那陆予思、萧亦荪和殷正澧一杀进兵丛,宛如虎入羊群,兵士如同流云,仿佛经不起一吹便要烟散云落。殷正澧飞身到陆尹琮那里,对阵使锤的和那使长枪的。陆尹琮和殷正澧两人素来在一起对敌,是以相当默契,两人合力胜过四、五人,拆了十几招,那边便已落了大大的下风! 这叶之文看着,心中愈来愈不宁定,他生怕这厓海会杀光了满院子的人,最后将自己擒走。人到急处,反而没了主意,那边赵潺湲得了空,看到叶之文在这里彷徨无措,不由得高喊着:“你这个臭贼!看我今天不捉了你去!”随即翻身一纵,从兵丛中腾了过来。叶之文吃了一惊,可他忙中未乱,也是高喊了一句:“兵士都来我这边,先把这个反贼擒住再说!” 宋文璩远远地听到了,连忙喊:“十一弟,快回来!”赵潺湲不是个鲁莽的,听到宋文璩唤他,立即折身返回兵阵。 宋文璩想着待会儿肯定会有更多的兵士来援,寻思着若此时不走,再走便难,于是跳到陆予思那里,道:“总会主,咱们先走吧!”陆予思也知道此时形势虽然乐观,可是一会儿敌人的援兵便要大举来到,是以朗声高喊:“众兄弟,我们先撤!” 厓海会众雄一听,登时全部收手!刘广致抱着刘广敖先行跳了出去,随即是宋文璩、任昭儿和赵潺湲,陆予思、陆尹琮、萧亦荪、殷正澧、燕锦华和乔洛怯垫后。众雄如风般离去,兵士徒有咋舌而望,何人能拦得住!叶之文看着厓海会十一人的后影,虽感宽心,可也不由得眉头微皱,凝神沉思。 陆予思等人正跑,突然前方马蹄声大作,只见当先一人,身着淡黄色披风,骑高马而来,身后随着无数兵士!原来这人名叫卫清俊,年方二十五,可他年纪轻轻,竟然已是江浙行省的从五品郎中了。他得到百姓的讯息,说杭州牢狱这边着了大火,知道这里一定生变,他怕霍泰风被厓海会的人给救走,连忙带着兵士前来。此时他拦在厓海会众雄面前,可一时也不很确定这些人就是厓海会的,突然之间,殷正澧双足一点,提枪纵身一跳,右足踢向那卫清俊的马!这一脚如风似电,正好踢中马头,那马长嘶一声,登时摔翻!殷正澧未等那卫清俊摔下来,一枪劈向他脑袋,这卫清俊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响,惨叫一声,向后便倒!宋文璩高喊:“大家快走!”众雄纷纷往城门冲去,众兵士怕殷正澧再上来给卫清俊一枪,连忙上前护住,殷正澧“嘿嘿”一笑,一杆长枪舞成千般模样,枪梢点点,好似梨花落成清雨,雨点纷落处,兵士无不倒地!他打伤了一众人,便收了长枪,向前跑去,众兵哪个敢拦?只见那卫清俊拼尽全身力气,大喊了一声:“反贼,看我将来不收拾了你们!” 殷正澧赶上众人,宋文璩突然停下了脚步,对大家道:“我们至今不很确定三哥的下落,这却是件棘手事!”任昭儿急道:“咱们以后再来探看,此时必要出去!”宋文璩道:“不可!此时出去,咱们再进便不可能!而且探子也不好探了!”陆予思道:“那我们现在便去探看!”宋文璩点头道:“我去探看!那个刚才咱们碰到的官儿待会儿肯定要和之前咱们看到的那个官儿商量三哥的事儿!”任昭儿道:“不行,你要去,我便去!”陆尹琮道:“四嫂,你回去,我和四哥去!”宋文璩道:“这个事儿是悄悄的,根本不会有危险!”任昭儿道:“那也不行!”燕锦华和赵潺湲都要随着宋文璩去,刘广致因为刘广敖受伤,是以才没有抢着要去。只听殷正澧道:“大家不要再争了!十三弟的伤耽搁不了了,我看就我和四哥一起去,大家和总会主一起在外面等着就行了!”陆予思道:“就按六弟说的来!四弟妹,你不要着忙!”任昭儿一听总会主发话,不敢再多说,只得一跺脚,往城门便走。众雄和宋文璩、殷正澧两人嘱托了几句,也匆匆地往城门去了。 宋文璩和殷正澧两人悄然回来,他们处事小心,是以没有教任何人发觉。宋文璩道:“六弟,我们这次以探听为主,即便看似遇到了良机,也不可出手,免得最后陷落至此!”殷正澧点头道:“四哥,我理会得,我一切都听你的!”宋文璩点头,两人便往杭州牢狱大门这边走来。 只见这里还是遍地烟火,殷正澧看到刚才差点撞死自己的大车还在这里,不由得心有余悸。却见卫清俊教人搀扶着走了进去,他带来的兵士都随着他,亦是进去了,而一部分兵士在这里收拾残局。宋文璩、殷正澧两人对视了一眼,悄悄地快步上前,一下子便制住了在角落里收拾的两个兵士。他二人把这俩兵士悄无声息地解决掉后,换上了他俩的衣服,随着那卫清俊的兵士走了进去。 甫一进去,便听见叶之文对卫清俊道:“哎呀,清俊,这是怎地了?”卫清俊道:“出门摔了一跤,不碍事!”宋文璩和殷正澧两人对望了一眼,大感奇怪。却听叶之文笑了两声,道:“那清俊以后出门要小心了!”那卫清俊竟是冷笑了两声,道:“不劳你多心!你还是小心小心,别让厓海会的反贼再来了!咱们没有多少人让他们这么杀了!”那叶之文道:“看来贤弟已经知道厓海会的人来过了!不知刚刚有没有和他们照过面?”卫清俊道:“没有。”叶之文道:“我想也是没有,要不我便该觉得你这个样子不是摔的了……不过,贤弟你刚刚说让我小心,别让厓海会的人再来了,这话可不太对,这个重任可不是我自己便能完成的啊!”卫清俊冷笑一声:“那叶大人便请在平时议事时,不要那般自我,仿佛这厓海会已在你掌中了似的!” 宋文璩和殷正澧见了这一幕,均想这二人好歹也是大官,怎地不进去商议,而在院子里说起了这些话?而且看起来这二人关系当是非常不好,要不怎地当着众兵士的面,就开始这般地冷嘲热讽起来!怎地那卫清俊看到了这些伤亡,却也丝毫不在叶之文面前表达出半分心痛之状! 那叶之文听了卫清俊的话,愤怒形于颜色,立即道:“怎地,好像你对我的意见大了去了?我这次就算是失了一些兵,我也没有让那地窖里的反贼被他们劫走!”殷正澧和宋文璩一听,互相对视了一眼,殷正澧的眼神里都是焦急,可这宋文璩的目光里除了焦急,还有一丝欣慰。他是欣慰于三哥霍泰风确实没有离开杭州,那他们救起人来,就会方便得多! 那卫清俊听了这话,连忙道:“叶大人,你疯了!这话也可当着这么多人说?还是进屋说吧!”说着他便被人搀扶着往屋里走,边走边嘟囔:“这次也没有去追那些反贼,看来以后难办了!” 叶之文瞪了他一眼,随即对众兵士高喊道:“大家快点清理!我要在晚饭前看到这里和原来一样!”众兵士齐应了一声,开始收拾,那叶之文也进屋去了。 原来这叶之文一直是江浙行省里军师一般的人物,一般大事,两位平章都要先让他来斟酌斟酌方能决定。可是这卫清俊一升上来后,显出了非凡的本领,不仅大事可以拿得出上乘主意,而且年纪轻轻,前途无量,是以两位平章都很倚重他。这样一来,这叶之文和卫清俊就暗中较上了劲,每凡江浙省议事之时,二人都要暗斗几番,所以他两个私下可谓是针尖对麦芒,互不相容。 这宋文璩和殷正澧随着兵士一同清理,二人顺理成章地走了出来。两人出来后,赶紧往城门走去。这守城门的兵士早已被厓海会众雄给杀光了,现在正有数不清的兵士往城门这边走,显然是江浙省的平章知道了厓海会来人劫狱的消息,派兵来严守城门了。宋文璩和殷正澧看这架势,知道帮会和江浙众将士定有一场恶战了,两人都不禁沉了口气。他二人趁着当下城门颇为混乱之时,趁机走出,没有人发现他们两个。两人走出城门后,回望了一眼那高耸的杭州城墙,宋文璩叹道:“这里不知要葬下我们兄弟多少鲜血了!”殷正澧道:“三哥还在里面,为了救他,咱们势必要和这帮人死拼到底了!”宋文璩看着殷正澧,点点头,两人向厓海会驻扎之地走去。 第二十三章:列兵城前将军怒目 策马阵后好汉中伏 (1) 傍夜悄至,春雨淅沥。离城门十里,便是厓海会驻扎之地,只见士兵仿佛换了一重模样,每人都眉头微皱,步伐沉重,兵刃不离身,来回巡视着,似乎那落雨的暗夜里,会有一支强兵行伍,夜袭大寨。而他们心中却是不惧的,纵使鲜血染上盔甲,染红天际,他们也愿意带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气,与那些鞑子兵厮杀到底。 陆尹琮站在帐门口,用手去接那纷落的雨滴,一时之间,思量竟是千百重。他惦记着他霍三哥的安危,他于此时,终于能深刻地体会到,当自己被张圭他们扣住时,父亲和众兄弟的难过与痛苦;同时,他心底还有份深重的担忧与牵挂,那便是那个与他订了终身的阮惜芷。自从她骑着马先行逃开时,自己的心魂便也随着她一同去了,她无时无刻不潜藏在他深锁的眉梢里、沉重的叹息中,让他知晓了相思深重、惆怅担忧的苦味。此时,他望着那帐外的清雨,沉了口气,不由得轻声言道:“芷妹,你可一定不要有事呵!” 落在帐上的影子闪了一闪,只听身后殷正澧道:“尹琮,总会主来了,咱们该商议攻城大事了!”陆尹琮转身,看到父亲已经坐在了中间位置上,自己便也过去坐在了左首上位。众雄已然分次坐好,准备商量如何用兵,刚刚他们是在等待陆予思。 陆予思对刘广致道:“八弟,祎笑都说了十三弟的伤不是很严重了,你也无须太过挂怀了!”刘广致道:“总会主说得是!”陆予思对众雄道:“今日四弟和六弟探听到三弟是在那边的一个地窖里,这样一来,三弟只要没出杭州,我们救人就方便得多了!”陆尹琮道:“总会主,三哥虽然此时没出杭州,可是怕那些官儿心生变数,咱们也必要快些救三哥啊!”陆予思点头道:“那是自然!以当下情势来看,我们势必和那杭州守兵有一场殊死较量!这城啊,是不攻不可了!”赵潺湲道:“此番攻城,势必折损大量兄弟的性命!唉,可是……可是不攻城却也没别的法子了!”陆尹琮道:“这么打,我也心痛!” 陆予思看着陆尹琮和赵潺湲两人,知道这两人素来有一副仁义心肠,此番要攻城,他二人即使是同意了,心中也必是很不愿意,于是他道:“这次攻城,我们绝对不像以往别人攻城时那般耗费兵力,倘若想不出怎样以量少的人来打这城墙,我们也不必这么打了!”他说完这话,果然陆尹琮和赵潺湲的颜色稍缓。 宋文璩道:“总会主,众位兄弟,大家也知道,我们此次打仗不同以往,这人啊,定是要折损一些的!只希望大家能够坚持住,一定把三哥救出来,把三哥救出来啊,这以后的路也就好走了!”陆予思道:“那四弟,现下可有良计?”宋文璩道:“眼下我们和那杭州重兵,马上便要开战,不是我们下战书,就是他们来下,我看啊,咱们还不如占个先机,先把战书下了,也好让他们知道,咱们也带了许多人来,不惧他们!” 殷正澧道:“咱们的人马都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迎战!”陆予思道:“好!现在我开始分配人马!”众雄一听,登时全部站起,却听陆予思朗声道:“我和尹琮、五弟、六弟、八弟、十弟去前阵对敌;四弟、四弟妹、十一弟、十四弟在大寨中按兵不动!”宋文璩眉头一皱,却并未言语,众雄齐声答应;却听陆予思继续道:“四弟今晚拟出战书。今日是二月二十六,我们和他们三月初一开战,告诉他们,若是三弟有任何三长两短的话,厓海会宁可与他们玉石俱焚!”在座英雄听了这番话,谁人不受鼓舞!都是不由自主地呐喊了一阵,群情激奋,斗志高扬! 宋文璩道:“和江浙守兵打起来后,我们的大寨很快就会被发现,敌人说不准便会夜袭大寨,从此刻开始,我们便要在大寨里挖下陷坑,让他们来偷袭时,摔个人仰马翻!”陆予思道:“那现在众位兄弟便去招呼人挖坑罢!我和四弟还要研究一下,看还可不可以定出什么良策来了!”众雄答应,齐到外面去了。 众人刚走,宋文璩便问道:“小弟有一事不懂,要问总会主!”陆予思笑道:“四弟尽管说。”宋文璩道:“总会主分配人马时,为何要让八弟上前阵,让十四弟留守兵营?现在十三弟受伤,八弟上阵,也不知能不能成!”陆予思看着宋文璩道:“四弟,我是这样想的,我知道八弟和十三弟手足情深,甚至八弟对十三弟长兄如父,可是每一次十三弟有什么事儿的时候,八弟总是没有办法安下心来做事,这样对咱们帮会不好,对他自己和十三弟也不好!十三弟还太小,性子稚弱,可正是他的软弱和不成熟,让他哥哥总是为他牵挂,八弟自己便也是放不开手脚!这样下去,不但十三弟永远无法独立,而且八弟也潇洒不得,难以到达他本来可以到达的地步!我这次,就是要历练一下他们两个,让八弟可以克服自己的担忧,也让十三弟离开八弟的照顾,自己学会独立!”宋文璩听了这一番话,不由得双目亮亮地望着陆予思,又听陆予思接着道:“十四弟刚入帮会,我觉得他还不能上前阵对敌,我也不想让他总觉得自己要为帮会立功,变得心中焦躁!让他来守一下大寨,平和一下心气,这样也好!况且这大寨里,也要有个武功高强的人呵!” 宋文璩听了这样一番话,不由得心道:“我与总会主相比,识人看人,竟差得这般远!”由衷地敬佩道:“总会主,你……你派人有方,小弟自愧不如!” 陆予思笑了一下,自嘲道:“我都过了不惑之年了,若是再不懂,这些年头也都白过了!”他又问道:“四弟,我们还有没有什么别的良计了?”宋文璩道:“小弟还没想出来,暂且先把大寨守好再说吧!江浙那边也有不少计谋百出的,我们战书一下,他们肯定想出不少计策来!可恨这些人,虽有才华,可是为鞑子效力,带着一帮鞑子兵,来打我们汉人!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陆予思道:“那我们兄弟现在就只能谨慎行事了!”宋文璩点头道:“谨慎行事,然后千万别中了敌人的道儿。将计就计,咱们说不定就有良计出来了!”陆予思道:“那四弟你觉得他们会想出什么计策来呢?”宋文璩道:“我也瞧不准这江浙行省官儿的心思!按说,三哥早就该被送往大都了,可是现在居然还在杭州!虽说这对咱们有利,可我就不知道这帮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了!现在您问我他们会使什么计策,这个我着实有点儿猜不到了!我想,他们若没有什么别的鬼心眼儿的话,最多设个埋伏,咱们只要小心,就不会着了他们的道儿了!”陆予思点头道:“城门外,地形非常多变,他们若是打埋伏,我们可得小心点儿!不过,我们利用这个地形比他们要方便啊!他们城门后就是城里了,我们倒踞着这样一块儿大可有所为的地方!”宋文璩道:“他们虽然城门后就是城里了,可是他们可以从城门两边将咱们引到复杂地形里,而且也可以绕到这片广阔地方来!我们还是先不要设伏,看看敌人先出什么招再说!”陆予思知道宋文璩素来谨慎,他对宋文璩这个建议倒也颇为认同,只是陆予思脑中想,如果赵容与在的话,可能他还会有一些使敌人出其不意的良谋。 却道此时这厓海会在商议攻城大事,而这江浙行省的官员亦是在商量如何趁此机会一举剿灭厓海会。在元代,行中书省的最高官员是行省的丞相,一般由蒙古人来领此职位,这位行省丞相通常是在中书省任职,事实上只是在行中书省挂个虚职,那么,行省里实际的最高长官实则是行省里的两位平章。行省里还有其他官员,平章之下,便是左、右丞相,其次是参知政事,其次是郎中,其次是员外郎,最后是都事。这江浙行省里的两位平章,一位唤作张无轼,一位唤作江从外,这江从外有一个女儿,唤作江密雨,曾经随同父亲和另一位平章去魏舒与家擒拿厓海会,使得一手好枪法。左丞相唤作叶襄,右丞相便是叶之文。还有两位参知政事,皆是拿不了大主意的,是以平时商议事情张无轼和江从外也从来不叫他们两个。这江浙行省有个智谋百出的,便是这从五品郎中卫清俊,此人年纪轻轻,便已经颇有城府,平时行省中商议大事,他经常为两位平章计划筹谋。 此时外面下着小雨,这江浙行省的官员齐聚张无轼和江从外平时处理公事的府邸之上。张无轼已经派了两位参知政事和都事冒雨率重兵看守城门,以防厓海会趁夜突袭,而此时他和另一位平章江从外正与左丞相叶襄、右丞相叶之文、郎中卫清俊商量如何剿灭厓海会。 却道这江密雨此时也坐在父亲身畔,江从外能让这个女儿也参与议事,一是因为他实在是太过宠爱这个掌上明珠了,二是因为他这个女儿也算是个颇有心计的,可以为他们出出主意。只见这江密雨十九岁年纪,身材高挑,肤色颇黑,一双眼睛倒是炯炯有神,她坐在那里不说话,却已是满含威势。 却听这张无轼道:“本以为一击可以覆灭那厓海会,没想到……唉,如今我们和厓海会眼看要正面开战了,我等该如何是好?”江从外亦是皱眉,他看了看卫清俊,知道他受伤了,问道:“清俊,你的伤怎么样了?”卫清俊笑了一下,道:“不碍事了,我就是太不小心了!”他望着江密雨,眼神闪烁了一下。江密雨关怀地看着卫清俊,道:“卫先生千万要保重自己呵!”卫清俊点头,轻轻道:“多谢姑娘挂怀,没事的。”眼神款款温柔,似要漾出水来。 却听叶襄道:“叶大人素有良谋,却不知此时有何妙计么?”叶之文道:“我们要严守城门!咱们的城墙这般高,他们若要攻进来,非要折损大量兵力不可!哼……他们有这样的兵力么!”江从外道:“我们至今不知厓海会的兵力,不可小觑了他们啊!” 卫清俊道:“几位大人,依下官看来,我们确是不可小觑了他们。不但因为我们现在不知他们有多少兵力,而且还因为他们踞着一大片儿的广阔地方。他们若在这片地方设伏,那我们可充满了太多的未定之数了!”江从外道:“那清俊,你有什么好主意么?”卫清俊道:“依我看来,我们也要设伏!我们不在他们那边地方设伏,而在我们城门两侧大后方,我城的郊区设伏!” 江密雨点头道:“卫先生的主意确实是很好!”叶之文在旁冷笑道:“设伏?人家会中你的圈套吗?”卫清俊道:“前阵之中安排佯败,怎么不会中咱们的圈套?帮会之人,十有六七都是鲁莽冒进的!”叶襄道:“也不要这么以为人家都是鲁莽冒进的呵!我看我们还是谨慎一些的好!” 卫清俊知道叶襄和叶之文素来一唱一和,当下沉住心气,道:“叶大人说得是,我们确是该谨慎一些。可是谨慎也不代表我们一点儿埋伏都不能下了啊!我们自己谨慎,不中敌人圈套,到时候要一步步把敌人引向咱们的埋伏之中!” 江密雨道:“我看,最近啊,他们一定要给咱们下战书了!要是做埋伏的话,一定要现在就开始动手了!”卫清俊望着她点头道:“姑娘说得是,我们要着手准备了!” 叶之文知道下埋伏确实是一个中全之策,当即只能忍住对卫清俊的厌嫌,道:“那就先设伏好了!”张无轼道:“我们可以在城门的右边设伏,那边地形比较崎岖。挖一些陷坑,在陷坑里装下竹签等物,坑要够大够深,要让他们人和马都摔进去。埋伏的兵士也要多一些,把他们没摔进去的人都给我灭掉!”卫清俊点头道:“那边有很多灌木丛,在灌木丛里务必要伏下兵士,待得反贼到来时,便向外掷出铁蒺藜,竹签。”江从外对叶襄道:“叶大人,你去派人着手挖陷坑罢!”叶襄领命,离开府邸。 张无轼道:“还有我们的一些火药武器,现在都要准备好了!”江从外道:“霹雳炮、震天雷、火枪、突火枪和铜火铳,都已经准备好了。把霍泰风抓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着人备下了,就防着有这一天!那突火枪受了点潮,好像有点不太好用,我没把它们和那些武器放在一起,前些时日我让人加紧烘烤一下了,现在……恐怕比之前好用一点了。” 张无轼道:“不知道那厓海会有没有这些火药兵器,不过他们就算是有,咱们这么高的城墙也够他们受的了!”江从外笑道:“正是,这么高的城墙,不摔死他们才怪呢!” 江密雨道:“自古打仗,前阵安排将士最是重要。不知张世伯和父亲怎生考虑的?”张无轼道:“我们此番招了十位会武高手。这十人中,派出五人去前阵对敌即可。剩下五人,我打算三人守城内,两人随着兵士到郊区埋伏。江老弟,你以为怎样?”江从外道:“这样安排甚好。” 叶之文道:“前阵对敌,虽是一对一,可是反贼后面肯定会攻城的,一旦攻城,便是众人齐上了,那我们在前阵安排的人要不要多一些?”卫清俊道:“我看不用。厓海会反贼头目总共也不过十余人,他们不可能全都上前阵来对阵罢!最后攻城时,我觉得将领也肯定忙于杀兵士,而不会正面彼此对战了。”江从外点头,微笑道:“清俊说的正是。”叶之文瞪了卫清俊一眼,只得不作声了。 江密雨到父亲和张无轼身前,盈盈一拜,道:“小女愿意为我兵士出力,自请到前阵对敌,望两位大人成全!”江从外听了这话,连忙扶起女儿,道:“这怎么能行呢!”江密雨道:“上阵打仗,一直是我的心愿,怎地男儿使得,女儿便使不得?”她眉尖蹙起,道:“我非为了功名利禄,只求自己能前阵对敌!” 卫清俊一下子站了起来,道:“姑娘,还是不要去了罢!我知道姑娘有一身好武艺,可是前阵上都是些粗犷男子,你一个女儿家去了,难免有些不太方便!”江密雨道:“卫先生,这话你可说得不对,粗犷男子和区区小女子,都是一样地使出功夫来,都是一样地凭真功夫说话。”叶之文听到江密雨反驳卫清俊,心中高兴,险险乐出声来。 卫清俊又道:“姑娘,你是江大人的爱女,你若是有什么闪失,我们这边可大大不利了啊!”他凝望着江密雨,虽是以大道理劝说,可目光里的关切还是表露无遗。江密雨素知他对自己的情意,此时不由得轻叹道:“我不会有危险的,我自己还没有个把握么!”她望了卫清俊片晌,一双俏目此时却幽邃若水,那目光盈盈闪闪的,如秋林里跳跃个不停的麻雀。卫清俊看着这目光,心中愈发捉摸不定江密雨对自己的心思,不由得幽思惘然,怔忡了片刻。 江从外道:“好吧,既然你说你自己有把握,那你便到前阵历练一下也可!你有一身武艺,若是总不叫你派上用场,你恐怕要怪我!”江密雨解颐微笑,道:“我一定不教父亲担忧!” 叶之文道:“前阵和埋伏都已经敲定了,可是我觉得我们还要再筹思一些巧计。比如夜袭他们厓海会大寨,或者分散他们的头目!”江密雨点头道:“叶大人说得有理,厓海会众头目在一起,便宛如铜墙,谁也破不得!可是若是分开了他们的人,逐个击破,咱们就有大胜算了!”卫清俊微笑道:“那姑娘想要怎生分开他们的头目?” 江密雨沉吟不语,只听那叶之文道:“这有何难?我们总会等到他们分开行动的时候的!”卫清俊道:“我看不一定,我们知道谨慎,他们便不知道了?看眼前形势,唯有一法可得!”张无轼和江从外齐声问道:“什么方法?”卫清俊道:“我们的伏击成功后,一定会杀死或困住几个头目罢?帮会最重义气,他们发觉自己的兄弟不见了,肯定会派出几个头目来找啊,这样,他们不就分开了么!我们可以趁此良机,作两手准备,一是把那派出来找人的头目给干掉,二是袭击他们大寨!一石二鸟,他们厓海会光这一击肯定就顶不住了!” 江从外一拍手,笑道:“妙计,妙计呵!听清俊这么一说,我们还那么紧张兮兮的做什么!我看,打起来后不出五日,那厓海会就得被咱们剿灭了!”他说完大笑起来。 江密雨道:“好,那困住派出来找人的头目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江从外道:“你有良计?”江密雨道:“待我好好想想,总之,我一定要自己擒住几个头目!”江从外知道自己这个女儿颇有男子气概,喜欢单独筹划行事,也素有良谋,精明能干,是以也不担心。他只想着,到时候让几个武功好手随着她去,擒住几个头目倒也不成问题,也可以让女儿在众人面前露脸,自己脸上也有光,于是便默认同意了。 张无轼道:“江姑娘,那你可万要保重呵!”江密雨一笑颔首,轻声道:“多谢世伯挂怀,我会小心的!”她走到窗边,看着纷纷而落的春雨,不禁道:“我们与厓海会这一场战斗,马上便要开始了!” 翌日清晨,城墙边几株树上的梨花还滴着雨水。细雨里混着晨霭的朦胧,还透着熹微朝光的温和,仿佛一片虚罔不真的幻境。彻夜守城而未眠的兵士要被换下去了,而新一拨的兵士将又面临着不知多少时辰的守卫。 忽听一阵清脆的鸾铃声响,守卫的兵士立即紧张起来,只见在生烟晨雨中,一骑逐尘轻马,飞奔驶来!众兵士未等看清马上坐的人,只听“嗤”“嗤”声响不绝,烟尘细雨中,只见一支鸣镝羽箭从半空中飞来!由于晨霭朦胧,这支箭仿佛不是人发来的,而是随着雨从浩天之中落向他们的!这箭快过风,携着骇人的响声,兵士们还未看清那箭是怎生穿过他们的,只听身后“吱罡”一声,仿佛什么东西打进了木头里,他们回头一望,那箭已然嵌入他们后面的木板!众人见了此幕,呆了半晌,而后都是“啊”的一声大喊,有胆小的已经吓尿了裤子,胆大的也是舌头吐出来缩不回去!待得兵士反应过来,回头去看那发箭之人时,只见晨雨如常,烟尘纷飞,朦朦胧胧间,哪里还见了那人的踪影? 这发箭之人正是厓海会十一将军赵潺湲。他箭术之神,当真可以达到“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的地步!他此番而来,乃是给江浙行省下达战书,而战书就缚在那支箭上。 那张无轼召集官员,看了那战书,登时脸色发青,魂不入定。只见那战书上写着: “厓海会义士陆予思,给示江浙官吏:鞑虏南犯,倾我九鼎,汉民之劫,可蔽苍天,汉民之愁,岂止浩浩哉!尔等不求闻达尚可,售力与贼难容!而今犯我帮会,迫害赤良,吾等一心,赤血早盟,誓有不救兄弟不归之心! 此番为战,一为帮会兄弟雪胸中之恨,二为天下苍生鸣不平之心!汝等速将吾兄弟霍泰风送回,否则大兵至处,玉石俱焚!全省鞑兵,血漫终日,汝等全家,皆为陪葬!吾一言掷地,水覆难收,三月初一,城前之将为始。” 张无轼浑身颤栗,连连骂道:“反贼狗胆包天了!还敢下这么嚣张的战书!”江从外道:“等我们剿灭了他们后,看他们还敢这样气焰跋扈!”江密雨看了那战书,眉尖微蹙,沉吟半晌,良久不语。 第二十三章:列兵城前将军怒目 策马阵后好汉中伏 (2) 三月初一,城门外,厓海会兵士震天价儿地擂鼓,从那兵丛里,跑出了几匹高头大马,马上将军身穿盔甲,手持兵器,气势如虹,各自凛然地望着前方。 却见这六位将军中,从左至右分别是八将军刘广致、六将军殷正澧、二将军陆尹琮、总会主陆予思、五将军萧亦荪、十将军燕锦华。只见陆予思和陆尹琮手握长棍,凝神屏息;萧亦荪反持着一柄铁枪,长发缓飘在风中,神威凛凛;殷正澧提着一柄单钩枪,长身玉立,潇洒之中还带着五分儒雅;刘广致手握长剑,他素来和兄弟刘广敖一起在前阵对敌,而今独身一人,不由得谨慎三分;燕锦华双手各握一柄峨眉刺,目光如炬,紧盯前方。却听殷正澧问陆尹琮道:“尹琮,你现在内力恢复得如何?”陆尹琮道:“上次杀了一帮鞑子兵,耗损了一些内力,这几天又有点累,我本来只有七成内力,现下也不过四成左右。”陆予思听了,知道这几天在大寨挖坑设伏,着实是费心费力,以致于尹琮没有休息好,不由得道:“那你待会儿别逞能上场了!”陆尹琮笑道:“我何时逞过能了?” 便在这时,杭州城门大开,只听一阵呐喊,一众兵士簇拥着六位马上将军冲将出来!陆尹琮定睛一瞧,只见那日交过手,还把刘广敖打伤了的那使锤大汉也在其中,而那日使剑的和使长枪的皆没有在这六人当中,而令人惊讶的是,这六人里,竟还有一位女子。 只听那六人里的一个男子喊道:“大胆反贼,还敢与官府作对!”萧亦荪喝道:“快快交出我霍三哥,否则我们兄弟杀得你们片甲不留!”他最后几个字是咬出来的,显是生气至极! 陆予思余光看到身侧缓缓出了一匹马,却是刘广致。只见他瞪着那使锤大汉,显是记恨他打伤了自己的同胞兄弟。刘广致的马踏出了几步,只见他回头望了望陆予思,陆予思点点头,刘广致便驱马到了两军中央,大声喝道:“汝等贼子,乱臣恶党,速来送死!”他一亮长剑,一道泠泠似水的光晕在场中央掠过一遭,对面一位红袍武将看不惯刘广致倨傲的样子,飞马过来,亮出长剑,喝道:“反贼还敢如此嚣张!”刘广致瞪着那使锤大汉,没料想他没出战,而来了另一位,当下也不慌张,轻蔑地看了那红袍武将一眼,左手一提马缰,右剑轻轻一摆,刺向敌人前身! 却道这刘广致的剑法素来以轻盈巧妙致胜,只见他长剑微伸,剑尖宛如梨花入雪,纷繁迷乱,刺向这红袍人时,这人简直都看不清剑尖的落点!蓦然间,这红袍人的长剑被拨向外门,他还未等反应过来,只见刘广致长剑光晕轻闪,突然间剑光愈闪愈快,好似在他眼前下了一道光幕,他急忙收剑,却看眼前光晕里夹杂着一重重鲜红,他心中一惊,正不知是何物,突觉身上一轻,这才发现身上的红袍已然不见!他再向天上一看,只见自己的衣袍已经被割成无数碎片,正自飘在空中!他又怒又惭,刚想挺剑猛刺,突觉腰上冰冷,原来刘广致已然提剑刺中了他!这红袍武将大叫一声,捂着腰畔,厓海会众雄欢呼雀跃,这时一人喊道:“张将军,请回本阵!”原是江浙一边那提锤大汉纵马上前!他一把扶住那红袍武将,那人伏在马上回了本阵。 那大汉来到刘广致跟前,笑道:“劫狱没劫到人吧!哎,你那兄弟死了么?”刘广致听了这话,沉了口气,骂道:“你死一百回了他也死不了!”话音未落,长剑一闪,直取这大汉心口! 却见这大汉挥起大锤,一把将刘广致的长剑拨开,而后横劈刘广致腰畔,刘广致来不及策马后退,只得在马上后仰,这大锤携风掠过他面前,扬起了他的鬓发。刘广致不愿落下风,趁机从马的右侧翻下,在那大锤打向左侧还不及收回时,提剑刺向这大汉左肋。这大汉连忙从另一侧翻下马来,跳到广致身后,一锤砸下,刘广致并不转身,耳辨风声,向侧一闪,随即矮身回头,一剑挺刺,那大汉不及躲开,腹上中了一剑! 这一剑刺得不深,那大汉向后踉跄了几步,随即站定,大喝一声,提起大锤开始向刘广致猛挥!刘广致长剑无法近其身,而大锤之势甚为凶猛,只得向后连连跳跃躲避! 蓦地,那大汉不再挥锤,刘广致得了空,屏着一口气,暗想这番要擒住你,给广敖报仇,即回身疾刺长剑,剑尖似发出“嗤”“嗤”之响。突然之间,他心光一转,暗叫不好,连忙收剑变招,却已不及!原来那大汉是卖了个破绽,故意放刘广致长剑进来,待刘广致长剑将刺未刺进他门户之时,他大锤猛挥,击向广致身侧!他因着有提前计划,是以比广致还快了几分!只见刘广致如遇风劲草一般倒向身侧,可左臂还是被大锤拂中,他登时剧痛难当,眼前一阵晕眩。 待那大汉还要再砸向刘广致之时,只听“砰”的一声,一杆长棍挡在那大锤之前!刘广致只觉身子被提携了一把,他定睛一看,原是陆尹琮!只听他道:“八哥,快回去!我来和这厮打,为十三弟报仇!”说着将刘广致轻轻拉到了马上,刘广致道了一声:“尹琮,小心这厮的大锤!”尹琮点头,刘广致恨恨地横了那大汉一眼,纵马回阵,陆予思和殷正澧等人连忙看其伤势。 陆尹琮道:“我不多占你便宜,你上马罢!”那大汉“哼”了一声,翻身上马,陆尹琮更不多话,立时便施展起少林镇山棍。只见这长棍在尹琮手中上剃下滚,棍风凛凛,一招袭来,如天崩地裂,万川变色,压过这大汉铁锤的威势。这大汉使大锤的招式颇为老道,可是内力甚少,面对尹琮频繁的招式变换本就吃力,又加上陆尹琮每一棍招都蕴含着极深的内力,他渐渐感到力有不逮。只见尹琮长棍斜打其肩,那大汉向侧避过,尹琮迅疾向那大汉连出三棍,那人见棍势凛冽,连忙退马,陆尹琮驱马上前,那大汉看准时机,一下挥起大锤,把大锤直直打向尹琮胸口!这一招虽然普通,可是却令对手非向侧躲避或落马不可!陆尹琮眼见此人伤了八哥和十三弟,心中郁愤,不由得便想快些料理了他。此时他使出这般招数,陆尹琮心中一狠,拼尽内力,用长棍挑向大锤!只听“啊”的一声惨叫,大锤被长棍击落,那大汉虎口震裂,满手鲜血!陆尹琮见自己得手,双足一蹬马镫,飞身跃起,从半空中落下长棍,一棍击在那大汉的右颈上,喝骂:“这一棍为八哥报仇!”他右足轻轻一点那大汉的马,身子又如轻燕一般腾飞,他一棍又打在那大汉的左颈上,骂道:“这一棍为十三弟雪恨!”那大汉怎能经得住这两棍,登时双眼发黑,口吐鲜血,昏在马上!江浙一边见使锤大汉这般惨败,已然出来了一位将军,陆尹琮没等那人过来,立即又是一棍,打在那大汉的后颈上!那大汉已经没有了反应,伏在马上,缓缓吐着血,鲜红的血染红了马身,陆尹琮一棍挑起那大汉的身子,微一用力,一把将那大汉掷了过去!那大汉浑不着力,却重如铜牛,来的那人不及躲过去,竟是被他生生撞下了马!陆尹琮飞身过去,长棍掠地,疾速往那人身上扫去,那人不能站起,只得接连翻滚,可长棍还是贴着他的盔甲扫来,阵阵不歇,宛如狂风扫枯叶!只见烟尘翻涌,把那人给完全遮掩,场上唯见陆尹琮一个骁勇的身影在极力挥棍,其威其势,宛能遮天蔽日! 厓海会英雄看到这一幕,自都是十分兴奋,刘广致还十分高兴尹琮帮他对付了那使锤大汉。厓海会是欢呼雷动了,可是江浙这边却宛如寒蝉寂鸦,了无生息。江密雨蹙着眉,看到三位武将都落得这般下场,心中不禁一阵愤怒,而其好胜之心却也燃起,只听她发一声喊,纵马出阵,身后的紫披风凛然飘起,目光炯炯如星。她来到陆尹琮身前,一杆梨花银枪轻巧前探,挑开了陆尹琮正在飞掠的长棍,解救了那起不得身的武将。只听她道:“李将军,快回去!”那人站起,连连点头地往阵中跑,而场上的那大汉也已经被江浙的兵士给抬走了。 陆尹琮回身上马,看着眼前这个姑娘,不由得心中微一吃惊。可他随即镇定,沉默地看着眼前女子。 江密雨扫了陆尹琮一眼,轻启朱唇道:“厓海会反贼,连克我两位武将,好生厉害啊!”陆尹琮一听她这话,便知道此人一定不是寻常武将,而是江浙行省的大人物。他望着江密雨,道:“只要你们放了我三哥,我可以答应你们不杀那么多人!”江密雨冷笑:“哦?你还要杀谁啊?”陆尹琮沉然地望着她,道:“你们省的全部官员,最好给我自己走出来!” 江密雨听了这话,心中怒起,暗道:“等我擒住你的时候,看你这个不知死活的贼子还敢这般嚣张么!”却笑出声来,道:“好,我们可以自己走出来,只是……你要先胜过我再说!”话音刚落,梨花银枪舞了个花,直挑过来!陆尹琮连忙横棍一挡,两人枪棍相交,却是一人喜,一人惊!惊的是那陆尹琮,他没料及这个女子的内力竟是这般深厚;喜的是那江密雨,她发觉陆尹琮打过这两场后,内力已然油尽灯枯,如若长久打下去的话,他绝非自己的对手!两人于瞬息之间,已经知道对方实力,都再不多言,便是一番地枪舞棍斗! 陆予思对殷正澧道:“这个女子,看起来功夫不弱,尹琮刚才打掉了那人的锤,现下内力一定所剩无几!”殷正澧道:“待我一会儿去把尹琮换下来!” 只见尹琮稳下心神,使出了小梅花棍法里的“逆雪青天”一招,身姿轻盈异常,手中的长棍也仿似没了重量,棍梢前点,连连探去,江密雨使着“梨花枪法”,更是敏速轻捷,只见枪舞飞快,流星璨璨,银光闪闪,横挑竖拨,将尹琮的来招一一化解。江密雨毫不怯场,她对尹琮现在的实力本已经有所了解,兼着她向来自信非常,是以她好像浑不把尹琮放在眼里似的!场上之战激烈,达到之前未有,梨花枪梅花棍各逞一艳,一招一式虽然快速,可两人都使得利落干净,毫不拖泥带水,让人分辨得十分清楚! 忽然,陆尹琮使了一招“落英难寻”,棍梢宛如繁星点点,落花纷纷,江密雨一招“雪落漫天”,枪头仿佛漫天飘落的雪花,频繁地刺向尹琮,还携着一股壮丽气势。“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古人本就拿梨花喻雪,此时这场上真如下了场漫天大雪,枪梢如霰,纷繁缭乱。而尹琮的长棍舞起来,便如在漫天的大雪中,有几朵鲜红欲滴的艳梅,纷飞翩跹,轻盈若蝶。可虽有诗句“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眼下枪棍的形势却不是势均力敌,这江密雨的“漫天大雪”渐渐将陆尹琮的“梅花纷落”给遮蔽了,此时,梅花虽然在雪中纷舞,可是始终逃不得这大雪漫落。 陆尹琮知道自己这一招胜不得这江密雨的梨花枪,遂立即变招,使了一招“柔骨玉心”,棍梢轻软,如灵蛇前探,向江密雨的银枪圈转!这一招在于招数的巧致,使对手难以拆招,可是以往尹琮还会在这一招上加上内劲,这样对手避不开此招的同时还可以受到内伤,但是现下尹琮内力所剩无几,根本无法加上内劲,是以他只能靠长棍的灵活制敌。可是江密雨的梨花枪法愈使愈顺,她竟然不避开尹琮的长棍,而是挺枪直刺,枪头与棍梢登时圈转在了一处,江密雨占得机会,枪头猛地一横,击在棍上,陆尹琮只觉一股极强的内劲袭来,他没有内力予以抵抗,心中直欲作呕,手中也是一热,竟是拿不稳长棍! 江密雨看到陆尹琮失利退马,心中一喜,抬枪接着一挑,这陆尹琮的长棍登时被挑远。陆尹琮只听身后一声喊:“尹琮回阵,我来和她大战三百回合却理会!”尹琮自知不敌,回身便走,却见殷正澧接住了自己的长棍,纵马而来!两人交汇时,殷正澧一把将长棍给尹琮掷了过去,尹琮接住,叹道:“六哥,此女枪法很是厉害,你们可以比试比试了!”殷正澧微笑道:“你回去歇歇,看我把她擒回来!” 谁知江密雨耳聪目慧,听到了这话,对拍马而来的殷正澧道:“你这狂厮,忒也活得不耐烦了!”殷正澧目光炯炯,望着她道:“那就比试比试!”江密雨看到殷正澧脸上有刺印,冷冷道:“怎么,你这般反动,还让人刺了金印?”殷正澧正不知如何答她,却听江密雨又道:“我看你是没反之前犹豫不决吧,才让官吏刺了金印!后悔了么?反也反了,可是脸上还多了个这个!没关系,我擒住你后,让你脸上这个金印不枉了!”殷正澧听了这话,心中愤怒,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女子,我们功夫上较量!”说罢横枪进马。江密雨冷然地看着他,刚要动手,一运内力,却发觉刚才以枪拨棍,内劲用的太大,现在自己竟是有些内息不调。她捂了一下胸口,皱了皱眉,心中一阵慌乱,却听眼前人淡然道:“你先出三招好了!” 江密雨抬头一望,见殷正澧正瞧着自己,恨道:“你做什么假惺惺!本姑娘还从来未要谁让过!”她话音刚落,便把枪舞了个花,挺枪直刺! 殷正澧的枪法便算是举世也难有敌手,他一枪压过江密雨的梨花银枪,道:“姑娘,你脾气好大,只是你这恐怕就要输了!”江密雨抬眼看他,见他双目炯炯,心中一气,喊道:“别废话,看枪!”将自己的银枪一挑,向前圈转,圈转中带着前刺的威势。殷正澧使枪几何载,无论敌人的任何招数,殷正澧皆是看到了一招,便可轻轻化解,敌人一出手,他便知这一招是什么,敌人无论出什么招,他都可以找到攻击的机会。此刻他见江密雨的梨花枪转中带刺,便高起了身子,将枪向下一打。他这一招看起来简单,实则蕴着他向前攻击的旋转之势,不但登时化解了江密雨看似繁复的招式,而且让江密雨的梨花枪受到极大震动,江密雨不得不退后一步,心中也是一惊,蛾眉微蹙,已知自己便算是内力没有受到波动也还是打不过他! 两人瞬息之间拆解了一、二十招,江密雨已是落了大大的下风!她开始挥舞长枪,不求进攻,只求自保,心中已在暗自筹度如何脱身、策兵攻打厓海会人马。殷正澧见她出枪已然没有了威势,而且只在防守,立即稳端长枪,持平前后把,内力暗运,登时穿过那纷舞的银枪,直取江密雨咽喉!江密雨“啊”的一声惊叫出来,迅疾翻下了马,她一生之中从未遭遇过生命之险,殷正澧这一枪当真是吓她一跳!可她虽然人翻下去了,躲开了这一枪,她的头盔却被一枪撩掉了,发髻也被头盔带开,一头青丝甚是混乱。江密雨恼羞成怒,掠了殷正澧一眼,便即挺枪向马上的殷正澧劈去。殷正澧一枪拨开,随即圈转如风,声势如电,一枪一枪宛如展翅的鲲鹏,将那江密雨逼得连连后退,殷正澧看准了时机,翻身跃来,一脚向那江密雨踢去。江密雨不及避开,一下子被踢中了腰间,她向后趔趄了数步,腰上疼痛,知道自己性命堪忧,心中已然如火焦灼! 殷正澧持枪慢慢走近,江密雨深皱眉头,目光死死盯着殷正澧,前伸银枪,便待殷正澧出枪时再与他相拼。殷正澧望着她这般蓬头盖面、紧张兮兮的样子,眼光闪了闪,只见他对着江密雨,把头向她的马一扭,道:“上去接着打!” 陆予思和萧亦荪看到这一幕,都是心中奇怪,燕锦华道:“不好,六哥对这女的起了恻隐之心!” 江密雨竖起蛾眉,道:“这算什么?”殷正澧道:“我刚刚要你先出三招,你不用,那就现在再上马打一回!省得你说我们厓海会好汉假情假意!”说罢,挺枪而立。 江密雨望着殷正澧,不知怎地,心旌微摇,却还是道:“我不用你可怜我!”恨恨地瞪着殷正澧。殷正澧将她的头盔一挑,头盔飞向那江密雨,江密雨接过来,望着头盔,心中却不知是何滋味。她掖着头盔,翻身上了马,殷正澧刚要上马,只听风声忽急,银枪已然是刺将到了眼前!殷正澧不及回招,慌忙后仰,银枪掠着自己的鬓发过去了。他心中一怒,刚要回枪,却见江密雨已然抱着头盔向本阵回走,边走边对殷正澧喊道:“你不杀我,我可不见得不杀你!” 却听江密雨一声号令:“兵士们,给我擒住这帮反贼!”立时之间,六位武将身后的蒙古兵士蜂拥而来!陆予思喊道:“六弟,回阵!”殷正澧听命回走,只听陆予思对后面的兵士叫道:“兄弟们,给我上,攻下这座城,救出三将军!”厓海会兵士一听,群情激奋,呐喊声响遏行云,纷纷拔出兵刃,向前冲去! 第二十三章:列兵城前将军怒目 策马阵后好汉中伏 (3) 两军很快厮杀起来,能拼杀的武将尽都冲上前来,上阵杀敌!萧亦荪在后面指挥兵士搬动云梯,搭到城墙上;架起霹雳炮和震天雷;铜将军摆成一排,向城上开火。进攻的厓海会兵士无人不拿着突火枪,有的几人一伙,擎着火枪向前进攻。江密雨回到城楼上,看到厓海会兵士武器一应俱全,云梯也搭上来了,心中不禁暗暗发愁,她虽然知道己方士兵也不缺兵器,可是厓海会人马这般来势汹汹,便可以想见要把他们全部剿灭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江密雨发现,厓海会兵士虽然将云梯搭将上来了,可是在云梯上往上爬的人特别少,而且只在下面,距离城楼还太远,心中不禁一阵奇怪。原来这陆予思和宋文璩不想让兵士损失太多,且他们又答应了陆尹琮和赵潺湲不要让人死伤过多,于是便勒令兵士只可在云梯底部慢慢攀爬,不可爬到距离城楼太近之处。这样一来,不但城楼上的江浙兵士没有办法杀到爬上来的厓海会之人,而且厓海会也可以有更多的人在城楼底下杀敌,江浙的人若是损失的多了,厓海会再攻城也就事半功倍了。 便在这时,江从外和卫清俊过来了,两人立时都问:“可有受伤了?”江密雨摇头,道:“没有。待会儿便可以让那两位将军率一队人马出城,佯装失败,然后引反贼到伏击之地了。”卫清俊道:“吴将军和宫将军都已经准备好了。”江密雨点头,继续望向城楼下方的混战,看到殷正澧在兵丛中厮杀,浑身沾满了鲜血,不知怎地,竟是怔住了。 卫清俊也看到了殷正澧,不由得心头怒起,道:“这贼厮,看我抓住了他不把他千刀万剐!”江密雨顺着卫清俊的目光看去,知道他说的正是殷正澧,心中一动,竟是不由得浮想联翩了。 厓海会将士正在浴血拼杀,突然间,城门大开,只见两位武将带着几百兵士冲将出来,正是那江密雨为作伏击的一队兵士!这队蒙古兵士一冲出来便大肆拼杀,一时之间,倒把那厓海会人马杀个气势颓败!陆予思见了,心道:“待会儿必要让这帮鞑子血债血偿!”陆尹琮因为内力不足,是以便跟随在陆予思身后,随着父亲一同拼杀。 蓦地里,这队兵士突然显现出气势不足的样子,倒让这厓海会士兵前进了近百米,陆予思看到这一幕,立即携着士兵冲杀过去,要一举击溃这些后来的兵士!谁知这些兵士一看到陆予思来了,好像很慌乱的样子,立刻在那两位武将的带领下,匆匆向那城门的右方撤去!陆予思以为他们要逃跑,喝令一部分军士随着他,策马便追,陆尹琮和陆予思相距甚近,看到这一幕,也来不及分辨,登时随着父亲而去。 是时,刘广致和殷正澧在一处,燕锦华和萧亦荪在一处,都和陆予思、陆尹琮相距很远,陷溺在兵丛中,无法追随陆予思两人而去。殷正澧看到敌人往那边跑,想着敌人若要退兵,大可以进到城门里去,而不用在城门外面逃跑,他一下就明白了这是敌人的诱敌之计,不由得心中大为焦急!他想要飞马去追,可是江浙的一位武将又飞奔过来和他打在一处,殷正澧一时之间竟是脱不得身! 殷正澧脱不得身,萧亦荪奋身在兵丛中也是出不来,刘广致和燕锦华更是不可能脱离兵丛,是以厓海会这四位将军都只能心中着急,可是半分办法也没有! 却说这陆予思和陆尹琮带兵来追赶那路江浙人马,渐渐便随着那些人来到了一处青翠平原。蓦地里,这道路分开了两个岔路口,而那一路官兵往左边那个岔路口去了,厓海会人马便也追将过去。两方人马越行越远,又向前奔了十多里路,忽而,前面的江浙兵士加快了马速,风一般地向前赶,陆予思和陆尹琮等人竟然一时瞧他们不见了。可是这路究竟不再拐弯了,他们便也极力向前跑去。 陆予思和陆尹琮正率人马往前赶,突然之间,陆予思只觉自己的马一脚踏空,马身不稳!他不及细思,立刻在马上施展起腾云步,一脚踏上还未坠落的马身,极力向上窜去,竟是于坐骑将落未落之时,直直腾了上来!陆予思也跑在前面,见马坠落,也是如父亲一般地腾了上来。和他二人一起跑来的厓海会兵士可就没有这般好武功了,前面的人不及勒住马,纷纷掉落,只听得惨叫声不绝于耳,原是那被青草覆盖的陷坑中,装满了竹签! 陆予思刚要让大家不要慌张,却见树丛中掷出了无数竹签和铁蒺藜!他挥棍挑开,心中已然是万分焦急!却在这时,只见前方过来一队人马,正是己方刚才追的江浙兵士!而身后也簇拥上来了一队人马,竟也是刚才己方追的江浙兵士! 原来这江浙人马为了能够绕过此处的陷坑,在早前便加快了速度去甩掉厓海会人马,而他们之中,又有一半的人马绕过此地,从厓海会身后奔来,是以现下厓海会看到的前后两队人马都是刚才他们追击的!这陆予思只带了五百人马,六十余人掉进陷坑,一百余人被那掷出的竹签和铁蒺藜伤到;可在这里的江浙人马共有八百,前后各四百,厓海会兵士无论从前面冲出,还是从后面冲出,都是力有不逮! 陆尹琮见此情势,忽然想到自己当日在青虎峡的状貌,他心中一苦,想着我陆尹琮难道今生都逃不过进退维谷的命运?不由得看向父亲。只见陆予思神情也略有些沉重,他招呼大家不要慌作一团,而后目光扫视着前后的江浙人马,似乎在筹度如何突破重围。 忽然听得来此设伏的姓吴的武将大喝一声:“给我杀!”只见挡在厓海会前方的人马上前进攻!陆予思冷笑一声,道:“尹琮,给我看好后面!”随即上前趋了数步,扎进兵丛,只见他一柄长棍横扫众兵,在他身边几步者,旁人都未看清,此人便已毙命。他一忽儿在前,瞬息之间又移至百步之外的所在,兵士看到他原是离自己很远,可倏地自己便吃了一棍!一时之间,这江浙兵士教陆予思杀得昏天暗地,四百人竟是毙命了一半,旁人见他这般骁勇,武功神鬼莫测,世间罕见,绝非平常习武之人,谁还再敢上前白白送死? 只见剩下的人围在陆予思周旁,可已是吓破了胆,便连那姓吴的武将也是颤颤巍巍,再不敢大声呼喊。陆予思杀了一阵,身上沾满了蒙古人的鲜血,不知怎地,想起了当年厓山之战。自己当时绝望地看着大宋军队被蒙古人逼得无路可退,绝望地听着父亲陆秀夫对自己的那番恳恳却又是最后的话,自己当真是觉得天地已然被蔽,上苍再不眷顾无辜可怜的生灵!而今自己身上沾满了胡虏的血液,竟是高兴不起来!汉人的苦痛那么多,便算是杀光蒙古鞑子,也是徒有欣慰,而再不会高兴!此时陆予思看着眼前的蒙古人,想着大宋子民经受的浩劫,真是恨不得咬啮敌人的血肉!曾经种种,历历在目,不能不使他满心悲怆和痛苦;况且汉人的苦痛还要绵绵不绝地继续,只要鞑子不走便还要继续,这又使得他的心如同被万虫咬食一般的痛苦!陆予思心中一痛,眼中一酸,望着蒙古人,牙齿都咯咯发响,他真想屠尽这帮蒙古人,然后在他们尸体上泄一口带着血的恨气! 血债是还不清的,陆予思何尝没听过赵潺湲认为两个民族有一方停止了杀戮,也就不会累及更多无辜性命的言论呢!可是他做不到,便连赵潺湲看到蒙古人时也做不到,世间能有几人能做到?同族的仇恨是融进血液里的,把杀敌化作了一项本能,任何人都没法不去行使这个本能! 陆予思还要再杀,可是江浙的兵士大举向后退去。姓吴的武将对兵士道:“不和他打了,咱们围着他,把他们活活饿死!”说着又带领兵士向后退着。 陆尹琮看到身后还有好几百的兵士,想着若凭父亲和自己硬冲,那己方在这边打,那边便会上来攻击,究竟难以兼顾两边,也不见得能冲的出去;况且自己与父亲武功相距甚远,现在自己也没有多少内力了,打起来的时候,定是坚持不了多久。是以陆尹琮觉得,两方不交战是对己方有利的,自己不但可以恢复内力,等到五哥、六哥他们来救援,而且这些江浙兵士也会忌惮父亲的威势,不会贸然攻击了。也就是说,眼前形势,还不一定鹿死谁手。 陆尹琮对陆予思道:“咱们在这里稍歇,一会儿五哥、六哥看到咱们不见了,就得来找咱们了!”陆予思道:“万一鞑子又增兵了怎么办?”陆尹琮道:“现在我们肯定冲不出去!如果鞑子增兵,我们就尽力往外突围!这段时间我也正好恢复一下内力!”陆予思想着尹琮内力恢复了,两个人带兵往外突围总要有更大胜算,便同意了。两人当即招呼兵士歇息,与江浙人马对峙! 陆予思和陆尹琮双双坐下,都将长棍放在身侧,江浙兵士忌惮他们,都不敢上前。却听陆予思道:“我怎么会犯这个错误,竟然给敌人伏击了!”陆尹琮道:“当时形势,任何人都会追他们的,爹不用太自责!” 陆予思望向尹琮,看着自己这个儿子,想到若不是三弟被官府擒住,自己一定要和他彻夜交谈!他微笑问道:“那个阮姑娘,愿意和你进帮会么?”他眼光温柔,说话就是在唠家常,竟如忘了己方仍是在被围困! 陆尹琮笑道:“当然愿意了,她最喜欢我们这种生活了!”尹琮也是处变不惊的心性,是以他在这重兵围困下,也可以自如和父亲谈笑!江浙兵士看到这一幕,心中当真奇怪至极! 尹琮这句话说出口,便可看出他确是十分了解阮惜芷了。阮惜芷虽然饱读诗书,向来是个温柔娴静的闺阁女子,可是她心中真正向往的,却是慷慨杀敌的、快意江湖的、自由的帮会生活!若不是十分了解她的人,还真是看不穿她。 陆尹琮一想到惜芷,便又是担忧她的处境,变得沉默叹息了。陆予思道:“尹琮,你别着急,我们救出人后,就立即去找她!”尹琮点点头,望向父亲的目光也已是满含了深情。 却道陆予思和陆尹琮在这边被围困住了,而城前之战却还没完。只见黄昏将过,残阳与乌云重叠,天际似漫着一缕灯影,泛着殷殷惨红,好似映照着这被血色笼罩的人间。却见城前好似变成一个修罗场,横七竖八的尸体中分不清是江浙官兵还是厓海会兵士。而混战犹在继续,双方几位武将还在拼斗,士兵们也还在浴血奋杀,霹雳炮、震天雷交错于空,掉下来便是一片惨叫声。 萧亦荪和殷正澧甚为骁勇,二人一起手刃了江浙两位武将,此时此刻,江密雨眼见己方损失甚重,起了退兵之念。她发令道:“江浙兵士,立即退回城内!”只见杭州城门打开,幸存的兵士一窝蜂地卷进了城内,随即城门合上,不令厓海会一人进内。 殷正澧和几位兄弟会合,道:“你们先回去,我带着人去找总会主和尹琮!”萧亦荪一把拉住他,道:“不可!总会主和尹琮现在不知在哪里,而你若是贸然去找,说不定便中了敌人的埋伏!我们还是先整兵回去,听四哥的!”殷正澧虽然焦急,可是萧亦荪说的确实有道理,他便同意了,四人一起整兵回了大寨。 却道这宋文璩见了萧亦荪等人回来了,却少了总会主和陆尹琮,心中奇怪,连忙问道:“总会主和尹琮呢?”萧亦荪道:“总会主和尹琮往城楼右边追敌去了,现在还没回来!都快到晚上了,四哥你说这可怎么办?” 宋文璩一听这话,脑袋“嗡”的一声响,心中发沉,他对萧亦荪道:“那伙敌人有多少人?”萧亦荪道:“近千人!总会主才带了五、六百人!”宋文璩听了,知道这个兵力差距对陆予思和陆尹琮构不成威胁,道:“总会主现在还没回来,有可能是中了埋伏了!”殷正澧道:“那我和五哥现在就去找总会主!”宋文璩道:“总会主武功绝强,身旁还有尹琮跟随着,不会出大问题。我想,敌人可能就是趁着咱们兄弟出外找总会主的时候,来夜袭大寨!所以,五弟必须留在大寨,以防敌人趁机来袭!”萧亦荪道:“四哥说得有理,那六弟,你带兵去找总会主罢!总会主现在都没有音讯,我感觉是让敌人给围困了!你带着兵去救,你们三个一定能冲出来!”殷正澧点头,迅疾带着三百兵士又往杭州城门驶去。 却道殷正澧走后,厓海会大寨便开始紧锣密鼓地布置大寨陷阱,这陷坑已于之前挖好了,是以厓海会众将军心中还是较为宁定的。 这江密雨宣布撤军后,回来察看武将受伤情况,只见原本六人到阵前与厓海会将军对战,死了三人,其中包括那使锤大汉,还有一人受伤,只剩下江密雨和另一位将军没有受伤。江密雨吃了败仗,心中生气,正自郁闷,这时候探子来报,说吴将军和宫将军已经把厓海会两个人给围困住了。江密雨听了这话,心中一喜,对江从外道:“父亲,我在城楼上看到,去追咱们兵士的那两个反贼好像是厓海会的总会主和一个比较重要的头领,此番把他们困住,那厓海会的反贼一定会来找寻。待会儿我便带人去埋伏,把来寻人的反贼也困住!” 江从外道:“那你一定要再带一个将军去!”江密雨点头,卫清俊道:“如此这般,那厓海会反贼出来寻人的时候,他们大寨一定是颇为空虚的,我们便可以夜袭大寨了!”江从外道:“好,到时候我们发现那些反贼来寻人的时候,立刻发兵夜袭厓海会大寨!” 这江密雨道:“夜袭大寨之时,不可带太多将军,我怕他们也会在大寨中早有埋伏!”卫清俊点头:“厓海会不缺谋者,这些他们也会想到!” 却说这江密雨带着白天那位躲避陆尹琮乱棍的将军一起去了埋伏之地。这埋伏之地同样在城门右后方的郊区,只不过与困住陆予思两人的埋伏之地分布在两个不同的岔道上。 暮色四合,月华皎皎宛若水。江从外站在城楼上,看到夜色中驶来了一队兵士,匆匆往城门右后方去了,他心中一喜,悄然安排下军队,准备夜袭厓海会大寨。 这队兵士正是殷正澧带着要去寻找陆予思和陆尹琮的。却说这殷正澧正向前奔赶,却见前方出现两条岔路口,而右边的岔路口上竟然有几摊血迹。殷正澧看到这血,只以为总会主他们被引到了这条路上,刚要去追,忽又想到这会不会是敌人在使诈,故意将他往右边去领。殷正澧此时关心则乱,虽然想到了这一节,却也还是抱着侥幸心理,带着兵士往右边去了。 一走到右边,眼前地形竟是愈来愈复杂,而且沿路都是血迹,直教这殷正澧心中发慌。不知转过了多少个岔路口,蓦地里,前面水光盈盈,竟是现出一条河来。 殷正澧突觉脚下一空,他连忙腾空起身,这才发觉前方有一大片陷坑!在前面的兵士勒不住马,纷纷掉落陷坑,那陷坑有三人高那么深,兵士掉进里面无法爬出!突然,有无数个霹雳弹从两侧的灌木丛中射出,厓海会兵士登时被打中一片,外面的人犹自不可自保,陷坑里面的人更是难以抵抗,那陷坑里瞬间火焰纷飞,里面的人呼号不止!殷正澧知道自己中了埋伏,看到陷坑里外的兵士都惨痛无比,心中大急,竟是主动迎那霹雳弹而去!他长枪一番猛击,竟是在一部分霹雳弹未炸开之前把它们打回了灌木丛中!顿时,那灌木丛里埋伏下的江浙兵士被炸了出来,灌木丛燎上了一簇簇的火焰,里面未有掷出的霹雳弹竟是直接在灌木丛里炸开了! 满眼的火焰纷飞,甚是骇人!霹雳弹一止,身边的痛嚎声更响,一个被炸得浑身是血的兵士呼号得令人心中颤抖,殷正澧心中一痛,刚要给他包扎,只见前方火焰没有波及的树丛后,转出了一队兵士,当先有两位将军,其中一人缓缓而沉默地驶向殷正澧。 靠着明亮火焰,皎皎月华,还有前方映着月光的一条河,殷正澧看清了这人的面容。只见她身材高挑,反持着梨花枪,紧抿樱唇,一双眸子盈盈似水,仿佛盛满了今夜的月光,亮亮地不知蕴着何种心情,不是别人,正是江密雨! 第二十四章:密雨斜侵毕澧墙 敌使突来空谈场 (1) 却说这江密雨在那右侧岔路口布下血迹,引来了殷正澧,使自己可以成功伏击到了这一路厓海会兵士。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道张无轼和江从外派了两位将军带着兵士夜袭厓海会大寨,因着这杭州城外只有一条直路,是以这伙兵士也不担心找不到厓海会大寨。 厓海会大寨中,宋文璩和萧亦荪正在布置兵士,赵潺湲、任昭儿、乔洛怯和张祎笑正在为受伤的兵士包扎,而燕锦华带着一些兵士埋伏到大寨外面去探听风声,刘广致左臂折断,正和兄弟刘广敖一块儿在帐中休息。 刘广敖此时躺在榻上,刘广致正坐在榻边的椅子上歇憩。广敖的伤势已经大好了,只听他抬眼问道:“哥,你说总会主和二哥会不会有事?”刘广致道:“总会主那么厉害的武功,怎么可能有事?我看谁要是想伏击他和尹琮,算是自讨苦吃!”广敖睁着大眼,笑了一下,道:“一会儿他们就能和六哥一块儿回来了!”刘广致点点头,问刘广敖道:“胸口还疼么?”刘广敖道:“不疼了!过两天我也可以上阵打仗了!”广致笑了下:“我看你还是老实地养伤,我们没有你也可以救出三哥!”说着他给广敖掖了掖被。他这一掖被,触动了手臂上的断折处,他疼得吸了口气。广敖立即抬头看着广致,眉头深皱,问道:“哥,你胳膊非常疼么?”广致道:“没有,不是很疼。”刘广敖眼圈一红,颤声道:“你就是很疼,你休要骗我!” 刘广致看着眼圈发红、几欲落泪的刘广敖,不由得笑着叹了口气,不由得心想自己这个弟弟性子真是太过稚弱。他知道总会主派他上前阵的用意,他自己何尝不希望广敖可以坚强独立?只是每每看到广敖纯真的笑容,他总是希望广敖可以一直这样下去,自己真的很渴望帮他抵挡住所有的困难。 刘广致道:“我没有骗你,我真的不疼了!”广敖道:“你这手臂这样了,以后便不要再那么拼了!万一落下了毛病,你以后都不能上阵杀鞑子了!”刘广致笑着点头,广敖又问:“哥,你说那被二哥打了好几棍的人回去会不会死了?”刘广致道:“我看啊,他当时就死了!”广敖恨恨道:“死了好,让他不干好事,为蒙元鞑子效力!”广致道:“我还以为你要说为咱俩报仇了呢!”广敖看着兄长,道:“也对,也为咱俩报仇了!我倒无妨,主要是二哥为你报了仇,我很高兴!” 两人正说着,只听帐外一阵喧嚣,燕锦华的声音响起来:“四哥,五哥,鞑子兵来了!”刘广致道:“我出去看看!”广致虽然受了伤,可是这为帮会效力的热忱一丝未减,广敖也清楚如果自己也只是手臂折断的话,亦会出外察看的,是以他没有阻拦兄长。 月光朗朗,众雄聚在帐外,宋文璩道:“果然不出我所料,鞑子果然要夜袭大寨,好在我们早有准备。”是时陆予思、陆尹琮和霍泰风都不在,是以众雄须听宋文璩号令,只听众雄道:“谨听四哥安排。”宋文璩道:“五弟从大寨左侧奔出,十弟从大寨右侧奔出,十四弟带兵埋伏到大寨外面,鞑子进寨一半,便可出来阻住他们回路,形成合围之势。十一弟和昭儿带兵和他们厮杀,我和八弟一同指挥。”众雄接令,自去准备。 任昭儿想要把灯火全熄了,宋文璩道:“不可,这灯火须要一如往常,若是全熄,故作一个大寨空虚之态,反而有失常理,让敌人起疑。”任昭儿听了,脸一红,轻道:“我怎么没想到!” 这乔洛怯带着一千兵士到大寨外面埋伏,却见兵士们刚埋伏好,远处便隐隐地传来了马蹄声,他知道敌人已要来了。他躲在暗处,从未有过的激动,手指发抖,几乎拿不稳长剑!他乔洛怯平生未有这般正面地和大举蒙古官兵交战过,此时心愿将要达成,自己将要和这些残暴可恶、草菅人命的官兵鞑子作战,他当真是欣慰难言,喜不自胜! 只见这伙蒙古官兵奔到厓海会大寨前,呐喊声顿起,没命地往里冲,想要趁厓海会兵士歇怠之时给他们致命一击!却不料冲在前面的人踏上了掩盖陷坑的青草和泥土,纷纷坠落,爬不出来,哀嚎不止!那为首的两位将军见此场面,知道中伏,正吓得肝胆俱裂,突见大寨的左右两侧飞奔出了两位神勇将军,带着无数兵士,冲将过来!进了寨里的蒙古人登时如陷泥潭,只得挥兵刃作战;没进寨里的蒙古兵士看此形势,知道己方了无胜算,拼命想要往回跑。却见这时,泠泠月光下,一位骑马将军带兵奔前,长剑一指,阻住了回路。蒙古官兵进退维谷,吓得腿都软了,见到厓海会兵士奋勇上前,只剩招架之力,毫无回攻之心! 赵潺湲和任昭儿各使一柄长剑,赵潺湲长剑宛若流水,进退轻缓,似乎带着玄学之妙,面前的粗重兵器尽皆被他一柄长剑挑落,以至柔克至刚,看起来杀敌浑不着力。任昭儿出剑轻快,卸敌兵器于敌未出手之时,身姿绰约曼妙,剑如星辰,纷纷点点,带着无限灵性。一时之间,赵潺湲和任昭儿势如破竹,杀得无尽快意! 却道这萧亦荪和乔洛怯纵身上前,对敌为首的那两位武将。只见乔洛怯剑招迅捷,萧亦荪棍若神舞,不出三十招,都各自毙了对手。宋文璩看了,不由得喝了声彩。 蒙古官兵一看两位武将都让厓海会将军给杀了,慌作一团,没多时便让厓海会兵士全歼了!宋文璩割了一个蒙古鞑子的双耳,让他回去给江浙官员报信,厓海会兵士缴获了无数兵器马匹,一个个都是喜气洋洋,大笑开怀。 却道殷正澧这边已是烟火纷飞,宛如一片烈火地狱!这殷正澧看到厓海会兵士被炸得惨不忍睹,心中一阵痛苦。他望着江密雨,真后悔今日阵上放过了她! 只听江密雨在马上缓缓道:“将军,没想到,我们又在此处见面了。”殷正澧恨道:“是呵!我也很后悔!”江密雨微微一笑,轻启朱唇:“那我今次把你擒回去了,你不会不高兴吧?” 江密雨这话里已然没有了敌意,仿佛满含了柔情,让殷正澧一时有些捉摸不透,他望着江密雨,没有作声,却听江密雨问道:“你有妻子孩子吗?” 殷正澧觉得这话更是奇怪至极,他道:“我有没有妻孩,关你何事?”江密雨脸上一红,又感觉微微有些着恼,她对身后另外一位将军道:“我们俩一起上,定要活捉这个人!”她素来称厓海会之人为反贼,今次竟对殷正澧改了口。只见那人应了,飞马而来,两人各亮兵刃,誓有不捉殷正澧不归之心。 殷正澧上马,挥起长枪,向两人冲去。只见殷正澧的长枪瞬时和江密雨的梨花银枪绞在一起,而另一人的长剑压根进不来圈子。江浙的蒙古兵士冲了上来,与没有受伤的厓海会兵士打在一处,厓海会兵士究竟是寡不敌众,没过多时便全部战死了。 殷正澧见己方兵士全部死伤,心中着急,出手便也有些凝滞。这江密雨愈战愈勇,“梨花枪法”一十二招,招招让殷正澧为难至极!另一人这时见正澧稍稍落了下风,得空进了圈子,长剑连刺数下,将正澧逼退了数步,江密雨一个“初绽白蕊”,一蹬脚蹬,腾空跃起,长枪圈转生风,一下子把殷正澧的长枪别了过去,随即长枪直入,刺向殷正澧前身。殷正澧一惊,后仰在马,江密雨一枪横钩,却稍稍晚了,正澧躺着一横枪,将江密雨的长枪劈开,而后如风一般腾起,长枪直指另外一人。那人倒不慌张,数剑连劈,将正澧的长枪退开!殷正澧和江密雨此时都落于马下,只见江密雨又飞身上前,一枪劈来,殷正澧回身使枪架住,便在这时,那使剑的另一人一剑刺向正澧后背,殷正澧不及避开,后背竟是中了一剑! 却道这殷正澧中了一剑,江密雨心惊,而那人得意非常!殷正澧此时此刻置生死于度外,也不慌张了,迅捷地回身一枪,那人正自得意,没有料想殷正澧这么快就能回击,一下子被刺中咽喉,立刻双眼发直,口喷鲜血而死! 殷正澧中的这剑颇深,他杀死了这人后,立刻跳出很远,以防江密雨迅捷袭击。江密雨先是为殷正澧受伤而心惊,而后一个不防,竟是让殷正澧杀死了同行的武将,此时她心中略微惊惶。可她的心性究竟过于常人,还是很快平静了。 却见殷正澧扶着长枪,脸色发白,他深皱着眉头,看着江密雨。江密雨看着他,心中顿起怜意。她知道自己对眼前这个厓海会反贼已有了爱慕之心,可是眼见他如此杀害自己的武将,心中又对他生气恼怒,一时她蹙着蛾眉,望着他,目光里蕴着说不清的情意。 却听江密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殷正澧道:“怎地,你还要知道我是谁?”江密雨点点头,殷正澧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厓海会第六把交椅,殷正澧是也!”江密雨出神念道:“殷正澧,殷正澧……”殷正澧道:“你如此一个女孩,却也利欲熏心,甘愿为那鞑子卖命,真乃荒唐至极呵!”江密雨不理他,微微一笑道:“我还要把你擒住呢!”殷正澧道:“那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江密雨道:“你今天白天曾放过我一马,小女子记住了你这个恩德,今次我也不要我的官兵齐上,就是咱们两个打,你看如何?我这是不是和你两清了?” 殷正澧未答,江密雨一笑,挥起梨花枪,扑身上来。殷正澧身子一侧,未有正面招架,他后背中剑,使枪便再不能发力,这倒让他的枪法减弱了威势。江密雨知道良机便在眼前,是以长枪又挑又刺,逼得殷正澧接连后退。突地,殷正澧眉头紧皱,在陷坑旁退定了一步,弯下身来,手紧捂着后背。 江密雨心中一惊,登时后悔了自己刚才那般猛烈地进攻。她跳上一步,想要看看他的伤势,却也不知怎么开口。殷正澧后背的伤口汩汩冒着血,他一阵晕眩,眼睛看不清楚前方,他看到江密雨上前,只道她还要过来袭击,心中不由得一紧。 江密雨刚过来,面前忽起一阵寒风,只见殷正澧翻转枪柄,直刺过来,枪风惊起江密雨一丛秀发,她没能避开,颈上划出一道血痕,江密雨吃了一惊,欲向侧闪避,可是殷正澧一下子勾住了她的右脚,随即长枪在她后身一打,江密雨站立不稳,登时向前面的陷坑摔去!她心中大怒,想着我好心罢枪来看你伤势,而你殷正澧居然使诈骗我!江密雨一把抓住殷正澧盔甲下摆,想乘着下坠之势将他也拉进去,没料想殷正澧站稳脚跟,将盔甲带子一松,随着江密雨的坠落顺势脱下了盔甲!江密雨一声惊呼,便抓着殷正澧的盔甲跌跌撞撞地摔了下去。 她一下去右腿便扎在了一个兵士的兵刃上,登时心中一惊,脊背发凉,知道自己腿上受伤便再不可能腾出去!江密雨忍不住骂了一声,强忍剧痛,看到陷坑中满是火焰,慌忙一瘸一拐地拿着殷正澧的盔甲扑打,火焰灭了些后,她细辨声音,只听坑上惨叫,便知殷正澧已然杀死了自己的兵士。她气得浑身发抖,高呼:“殷正澧,你好不要脸,竟然使诈欺我!”惨叫声仍然不绝,江密雨又怒喊道:“我果然没看错,你们厓海会就是一帮只会使阴谋诡计的小人!” 只见一个兵士的尸体被殷正澧投进了陷坑,惨叫声没了,显然他已将外面的敌人都清理了。江密雨又要再喊,只觉手上滑腻腻的,她趁着火的微光一瞧,直惊得心中一跳!原来那殷正澧盔甲的后面已然布满了鲜血,看来殷正澧后背的伤着实是不轻!她不知作何计较,只听头顶上方传来一个虽微弱却生气的声音:“我何时骗了你了?你……你休要胡说!我……我们厓海会个个都是响当当的汉子,别说兵不厌诈,便算是使了诈,也不会是……阴谋诡计,也不可能用计后不承认!” 江密雨转过身,捂着腿后退了几步,看到殷正澧几欲跪在地上,表情痛苦,她问道:“那……那你刚才不是故意诈伤来袭击我的?”这话一问出口,她便感觉自己愚不可及!手上的鲜血还带着余温,那种情况,任何人都会停下来打不下去了,而自己当时上前,他许是要自我保护,在自己没有反击后,他才将她引入这陷坑里的。 江密雨看到殷正澧这般痛苦,心中亦是慌乱,她望着殷正澧,咬了咬牙,道:“你下来好了,我给你包扎一下伤口,这么流血,你会死的!” 殷正澧本已经心神迷糊,听了这话,不由得抬起头来,奇怪地望着江密雨。江密雨别转过头去,道:“我腿受伤了,你若不下来,我可上不去,你要是流血死了……”江密雨说到这里,心中一疼,道:“你快下来罢!” 殷正澧一双眸子亮亮的,映着皎洁如水的月光,他望着江密雨冷笑了一下,道:“你想骗我?”江密雨也不生气,道:“我不会骗你的。我……我只是不想让你死……”殷正澧忿了一声:“我死了,你岂不高兴?”江密雨还是望着殷正澧,轻轻地摇了摇头,悄声细语道:“不……你死了,我也会痛苦欲绝。” 殷正澧心中一动,好像懂得了她之前问自己有没有妻子孩子的心思。他看着江密雨,只见她垂下了眼眸,手轻轻扶住了陷坑一边,看起来腿是真受伤了,不由得心中一软。可殷正澧想起白天她使的诈,又难以相信了她,兼着想到了三哥生死未卜,自己可于这关键时刻不能再出差错,于是别过了头,不去理她。 江密雨看殷正澧不理自己,担心他的伤势,心中一急,不由得喊道:“没想到你是个呆瓜!自己流了那么多血,走都走不了了,难不成要死在这里?我虽然也受了伤,可是还死不了,等我自己想个啥法儿上去了,看我不一枪搠了你!” 殷正澧听了这话,道了一句:“看,你还是不安好心!”江密雨一听,心中愈加生气,索性歪在一旁,不去理他。 没过多久,江密雨看殷正澧没了动静,心中惊惶,突见殷正澧摔了下来,倒在陷坑里,身后一大片血迹!江密雨见了,赶快踉踉跄跄地跑了过去,发觉殷正澧面色苍白,呼吸微弱,刚才显是昏过去了才摔下来的。江密雨不及心疼,慌忙撕下一大块长布条来,将殷正澧上身包了几圈。殷正澧一下子被疼醒,看到江密雨正在给自己包扎伤口,下意识想退开一点,可他已然退到了陷坑一边,此刻却是无路可退。江密雨见他醒了,心内喜悦,可嘴上还是说道:“怎么不让你死了算了!”说着狠狠地将殷正澧转过来,在他伤口处用力地打了一个结,殷正澧疼得颤抖了一下,扶着边不住地吸冷气。 过了一会儿,他疼痛稍缓,转过身,看着江密雨,道:“你……你为何要救我?”江密雨看他脸色虽然苍白,可精气神儿却好多了,心中不觉一喜。她听了他这话,望了他半晌,不由得叹了口气。她半敛蛾眉,轻轻除下了自己的盔甲,默默地靠在一旁。良久,她看着殷正澧,问道:“我刚才那么凶对你,你不恨我?”殷正澧听了这话,更加知晓了眼前人的心意,他摇摇头,道:“你是救了我性命,我怎还会恨你?”江密雨俏皮一笑,道:“那就好。”殷正澧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还要为蒙古人卖力?”江密雨看着他,道:“我爹是江浙省的平章,忠于朝廷,我……”殷正澧虽然之前一直怀疑她的身份不同寻常,可也没有想到她是这么重要的人物!不觉心中泛起涟漪,知道如果把她抓了回去,救出三哥便易如反掌了;可是殷正澧心中究竟有些不忍,除了眼前人救了自己性命之外,也是知道她连这事也不相瞒,必是对自己情深意重了,殷正澧怜却她这份心意,不愿意把她抓到厓海会。 殷正澧道:“你因为你爹是大官儿,便没了主见,也随着他忠于这坏我山河的蒙古鞑子?”江密雨叹了口气,道:“我只是从来没好好想过这个问题,只觉得为我父亲他们出力很好。”殷正澧叹气,黯然道:“不知有多少如你这般,没好好想过这个问题的人,还在为残忍的异族效力呢!” 江密雨听着殷正澧这番话,触动愁肠,不觉道:“我这般好强,恐怕是背道而驰!”殷正澧点头:“背道而驰,倘若跑得快了,则是愈来愈错!”江密雨望着殷正澧,只觉这番话让她心中渐渐地开阔,心中如风吹清莲,冉冉而动。眼前人在熹微的火光中,鬓发朦胧飘荡,江密雨中心微醉,脸上一红,竟是有股勇气在胸中升起。 殷正澧看着江密雨在火光中,一双眸子亮亮的,见她浑身血污,颈上一道浅浅血痕,腿上也受了伤,心中不忍,不觉问道:“你将你是平章女儿的事告诉了我,就不怕我抓你回去?”江密雨一笑,道:“你自己都受伤成这样了,还想着要抓我回去?你怎么抓,你又怎么带?”殷正澧道:“至少我腿没受伤,可以飞上去。”江密雨道:“那我现在就过来和你打一架,看是我把你的腿刺伤,还是你把我打死。”说着她便要过来,殷正澧连忙道:“算了,还是先歇会儿,我们一会儿打不迟!”江密雨一笑,道:“看你可怜兮兮的样子,就饶了你!” 殷正澧不知道这个地方过一会儿会不会再来江浙的人,心中没底,问江密雨道:“你这埋伏,还有人过来么?”江密雨听他问这话,不觉想笑,因为哪有敌人问敌人他们还有无伏兵过来!只是殷正澧绝不是傻子,他这么问,便意味着他已经对自己没有了戒心!江密雨这么一想,心中喜悦怎可言表!可她还是说道:“有啊,就在路上,你出去啊,说不定就碰上他们了!”实则江密雨素来独自筹划,是以她也没有告诉旁人她埋伏的具体位置,只说了个大概,况且该地异常偏僻,要想找到着实要费一大番力气,最重要的是,江密雨为了防止厓海会救兵到来,早就派了人在殷正澧到来后将沿路的血迹都抹了,那些人抹完血迹后回来,竟是都教殷正澧杀了,所以这里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有人能够找过来!江密雨这么说只不过是为了吓吓殷正澧,可她还没高兴多久,突觉身子被抓,她甚至来不及还手,只觉自己已经到了殷正澧怀里,随即脐窝正中被点了一下,肚子、小腹登时一痛,身子软绵绵的,倒在了殷正澧肩上。只听殷正澧道:“对不住,你说你的兵马上就到,我只好点了你的‘神阙穴’,以你作质了。”原来殷正澧素来真诚,况且他也以为有血迹引路,兼着这是在战场上,所以他对江密雨的话便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 江密雨气急道:“想不到你……你还会点穴!你快把我……我放了!”江密雨说了这几句话,只觉体内气息登时错乱,身子不但没有力气,而且晕眩欲呕,殷正澧道:“姑娘,你还这么大声说话,这可是自取灭亡!” 殷正澧怕她被点了穴后靠在陷坑上不舒服,便任由她靠在自己肩上,江密雨虽然生气,可是她能够靠在殷正澧身上,心中竟觉十分欢喜。她脸上一红,暗骂自己没出息。江密雨究竟是好胜女子,是以她不肯将自己刚刚只是骗殷正澧告诉他,她想着反正她也甚是疲累,索性便靠着休息一会儿,待以后再作打算也是不迟。 第二十四章:密雨斜侵毕澧墙 敌使突来空谈场 (2) 却说这边厓海会大寨里,众雄坐在帐内,见陆予思、陆尹琮和殷正澧迟迟不归,都是好生担心。刘广敖已经可以过来议事了,只见他满面忧色道:“总会主和二哥到底是怎么了啊?”宋文璩背着手踱步,道:“他们三人的武功都很厉害,不会有事的。”广敖道:“我们现在有三个人在外面找不到,倘若敌人使了阴谋诡计,把他们擒住了,那……”他声音急促,看是十分着急,任昭儿听了也道:“四哥,你快想个法儿吧!”赵潺湲道:“四嫂,十三弟都先别着急,总会主武功世间也难逢敌手,我们无须担忧,况且六哥已经去找了,我们若还去找,于理恐怕对我们不利。”宋文璩道:“十一弟说的很有道理,我们若还去找,就不是个好兆头了!这兵必须严守大寨,半点不能动了。”任昭儿急道:“那怎么办?”宋文璩望着众兄弟,道:“我以为,六弟现在都没回来,那必是没找到总会主他们。以六弟的武功,那是不可能被鞑子制服住的,所以我们现在若还去找,肯定也和六弟一般,找不到人!总会主和尹琮不知在什么地方,估计遇到了点儿困难,有可能被围住了,可是以他们的武功,被抓住是不可能的!当务之急,就是派一位兄弟到城里去,揪得他们一位人物作质,逼他们说出总会主被引到什么地方去了,随即我们再派兵支援总会主!若盲目派兵找人,一来找不到人,二来大寨也少兵力保护。”赵潺湲道:“四哥这番分析,当真令人豁然开朗。”宋文璩道:“三哥被擒,如果总会主他们还出了事,我们可真的处于极不利的地位了!”刘广敖“蹭”地站了起来,道:“如果总会主、二哥他们有危险,我第一个便要杀进去!”任昭儿也道:“对,总会主被抓,我们也不用和他们这般文绉绉地打了,杀人放火,我任昭儿到时候可不管那么多了!” 宋文璩、赵潺湲看到这两人一个性子稚弱着急,一个脾气火爆急躁,都在肚中暗暗感叹。却听萧亦荪道:“四哥,这事,便由我来办罢!”宋文璩点头:“五弟,你骁勇能干,又素来机警,那便是由你去城内捉人罢!”刘广敖听了,道:“我和五哥一同去罢!自从和鞑子正式开战后,我还没为帮会立功呢!”宋文璩笑道:“等你伤完全好了,你再上阵杀敌,为帮会立功不迟!”萧亦荪握起长枪,道:“十三弟,我带着你也没有什么不可,只是你伤病未愈,这又是个危险的事,你啊,还是让大家别担心了!”说罢他笑着拍了怕刘广敖的肩头。刘广致道:“五哥说得对,你还是在这里好好养伤罢!”广敖看大家都这么说,也不想哥哥们为自己着急,只好点点头,看着萧亦荪骑马出了大寨。 这萧亦荪趁着皎皎月华,骑马如风奔行。只见他长发飘荡,枪星璨璨,端的是虎虎生威!过不多时,他便来到了城门外。只见城门外血迹斑驳,白天打斗的痕迹尚在,甚是可怖。萧亦荪沉了口气,悄然将马拴在黑暗处,随即无声无息地窜到城墙一侧,施展轻功,宛若蜻蜓点水一般攀了上去。 他轻轻落到城里面,巡逻之人居然没有发觉!萧亦荪知道霍泰风在那杭州牢狱的一个地窖里,便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把他先救出来,于是二话不说,潜行过去。长街上没有了老百姓,这个时间已经下了宵禁,只是平时在街上晃悠报夜的是打更者,此时却换成了兵士。 到了地方,萧亦荪看到在外面巡视的兵士并不是很多,不由得心中纳罕,猜想三哥是不是被换了地方。他躲在一个茶铺的板子后,摸出一枚青弹,运了内力,朝远处一掷。青弹贴着地面爆炸,燃起了一丛浓烈的烟雾,那几个兵士看不清状况,拼命呼喊,萧亦荪一拂衣袍下摆,从壁上跃了进去。 他一跳进院子,便钻进了一个树丛里,只看到一些为数不多的兵士拿着火把涌了出来,跑到外面查看。萧亦荪暗笑他们不长脑子,又隐隐地知道霍泰风有可能真的不在这里了。他一路在院子里潜行,突然,一个巨大的花坛现在眼前!萧亦荪上前查看,竟是发觉那花坛并不好好在原位待着,底座有很大的一片灰尘痕迹!他心中一动,双手搭住花坛两边,轻轻用力,只觉这花坛似要移开,可是却还是推它不动。萧亦荪知道了这花坛底下肯定是地窖,却也清楚这花坛必有一个机关来控制。萧亦荪看到这花坛周围没有旁人,四周静寂,暗道:“三哥一定不在这里了!不好,却也不知这些官员有没有把他押上大都!” 这般想着,他心中忧急,下意识拿起花坛旁的浇花壶往那花坛里浇水,浇了片刻,突觉花坛缓缓移动,移开处,只见一个巨大的地窖现了出来!萧亦荪惊讶万分,方知这花坛靠浇水才能打开,不觉暗叹这设计机关的人好生厉害。萧亦荪生怕自己下去后这花坛关上,是以只在外面往里面探看,好在这地窖空间虽大,可一览无余,萧亦荪一下便看到了地窖里几张桌子,一张破草席,一片凌乱,显是有人曾经在这里的。萧亦荪暗道:“果不出我所料,三哥确实已经不在这里了,却不知狗官把他带到哪儿去了。” 原来自上次厓海会来这里大闹了一番之后,江浙官员一商量,便将霍泰风换了个地方关押,不过还是在这城里,可是却不那么好找了。卫清俊习练过机关、摆阵之术,是以这花坛地窖机关是出自他手,霍泰风如今被关的地方也和机关有联系。 萧亦荪心中愤急,当下翻出墙外,要捉几个官员,逼问他们霍泰风的下落。可他刚一翻出,正好被几个兵士看到,个个吓得面无人色,连忙呼喊。剩下的兵士看到了萧亦荪,都惊得高声呼喊,扑上来打。萧亦荪不想和他们打,可无可奈何,只得翻起长枪,如一条翻天矫龙一般,在刀光剑影里穿行!只见他长发凛凛,眉头紧锁,脸色黑如夜色,神威不可抵挡!被长枪撩中的人皆受了重伤,还能打的也骇于他的威势,不敢上前。萧亦荪沉着脸,怒吼了一声,众兵只觉耳畔鼓鼓生风,直吓得肝胆俱裂!萧亦荪指着这些元兵,道:“总有一天,我萧亦荪,会杀尽你们这帮蒙古鞑子,慰我数不清的汉人之魂!”说罢他挑起长枪,猛掷过来。这枪携着索命的寒风,元兵哪能躲开!只见一个兵士被这长枪穿透了身子,这枪的余势不歇,又扎死了一个兵士!萧亦荪勾起长枪,沉然离去,周围的人,直惊得头也昏,眼也花,双腿发软仿佛要倒下去。 经此一战,城里好多人家都熄了灯盏,吹了蜡烛,显是都害怕了。萧亦荪叹口气,道:“我们必须要以屠杀的方式来赶走鞑子呵!若能主了江山,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这黎民百姓安居乐业!” 他继续前行,要找这江浙官员,可刚才那么一打,早就有士兵告诉了张无轼等人,他们现在都躲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城内缺少布防,他们只吓得大气也不敢喘,都盼着萧亦荪早点儿回去。 萧亦荪找了好久,都不见哪里有江浙官员,他暗道:“这可如何是好?如果找不到人作质,我们也就无法得知总会主他们的下落,也不知三哥被他们转移到哪儿了!”他只感到厓海会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 良久,萧亦荪东走西走,左翻右翻,始终找不到这江浙官员在哪儿,这杭州路就像是一座空城一般,肃杀和冷漠的气息无处不在。萧亦荪沉了口气,打算回去。在长街上走着,他看着路边的人家都灭了灯火,不由得心中难过,思潮起伏,忽然,他擎起长枪,如风一般,用枪头在地上划了十六个大字: “驱鞑复国,血债血偿。大计何处?天人共筹!” 萧亦荪内力深厚,这几个字遒劲有力,入土三分!他喊道:“汉人们,休要害怕,相信我,鞑虏破去,指日可待!因为所有的人都在努力,因为谁都没有忘了大宋!”萧亦荪大声喊完,过了良久,只见一片黑暗处,有一豆灯火缓缓亮起,穿过了栏杆,轻轻悄悄的,似乎和萧亦荪相和。萧亦荪一下子笑了出来,随即越笑越响,宛如虎啸山林!纵使只有一户人家和他相和,他也觉得心满意足!在无限的回声中,他往回奔走,经过那片被他打伤的兵士处,他恶狠狠道:“回去告诉你们头儿,今夜来的是厓海会五将军,是所有将军里最弱的一个!欺我厓海会、欺我黎民百姓者,不会有好下场的!”说完他向前大步走去。那些兵士看着他消失在夜色里,直惊得心惊肉跳,谁人还敢阻拦? 却道这萧亦荪轻功了得,进城出城,来去自如,宛如在自家地盘进出,谁人也奈何不了他!这江浙官员被吓得眼前发黑,哪还有心思派元兵擒他? 萧亦荪回到厓海会大寨,和众兄弟说了霍泰风被移走的事。众雄一听,又是担心霍泰风,又是为陆予思等人着急,关心则乱,一时竟是都拿不出什么主意来。宋文璩道:“三哥要是被送往大都了,我们可就麻烦了!”刘广敖道:“问题是现在总会主、二哥和六哥都没回来!”刘广致道:“弟,你休要着急,也安静些!”他怕刘广敖说话影响大家心情,也影响宋文璩思索对策,是以叫他安静些。 宋文璩眉头深皱,大寨里三人下落未卜,着实是前所未有的事。他轻轻道:“兄弟们先别急,都回去休息吧,我自己想想要怎么做!”厓海会众雄虽然心中急如星火,可是都颇识大局,生怕影响了宋文璩思索良计,都是一声不吭地各自去了。 却说那江从外见女儿还是没有归来,心中不由得担惊受怕。张无轼笑道:“我们现在已经围困住了两人,这就是有几成胜算了!任那什么厓海会五将军来,又能怎样!”江从外道:“可密雨那边还是不知怎么样!”张无轼道:“出去找的人还没回来么?”江从外摇头,道:“如果赢了,她早就该回来了!” 这时,出外找江密雨的人回来了,一个领头的道:“大人,我们找来找去,就是没有姑娘的影子!甚至连埋伏的地方也没发觉!”江从外着急得都发不出来脾气了,道:“那可如何是好呵!”卫清俊也是一脸凝重,过了片晌,他低声道:“有可能江姑娘是给厓海会的人捉去了!” 江从外一听,站都站不稳,卫清俊赶忙扶过他,道:“大人,您别急啊!”张无轼道:“清俊也只是猜测!”江从外喘气道:“如果胜了,怎么不回来?怎么不回来?定是没把那反贼们抓住!”卫清俊道:“都不说胜了,就算是受了伤,只要没被那反贼们制住,就一定会回来!可是都这么长时间了,她还没回来,就……就基本上是被抓去了!”江从外一把抓住卫清俊的手,颤声道:“清俊,你说怎么救人吧,我……我都听你的!”张无轼在旁叹了口气,江从外道:“要是女儿没了,还打什么反贼啊,我都不用活了!”卫清俊道:“大人先别急!”江从外道:“清俊,我也知道你的心意,我想,密雨也一定是喜欢你的,等她回来,我就给你俩成亲!”卫清俊听了这话,脸微微一红,有点不好意思,道:“大人,先别说这话了,让我想想如果姑娘真的被抓了,我们要怎么办!” 卫清俊来回踱着,过了一会儿,他道:“我们手上还有厓海会的另两个人……”张无轼道:“说是在我们手上,可是只是围困,形势随时都能发生变换!”卫清俊道:“这没关系,反正厓海会的人现在是找不到他们的,他们肯定相信那两人在我们手上。我们就可以和他们谈判,让他们拿姑娘来换这两个人!”张无轼道:“换两个人?”卫清俊点头:“还是换两个人吧,毕竟江姑娘回来是大事!我们还有霍泰风嘛!”江从外道:“换两个人!”张无轼道:“合着咱们这埋伏都白弄了!”卫清俊道:“江姑娘回来,也可为我们出谋划策啊!”他见张无轼不作声了,便续道:“我们和他们说那两个人在我们手里,他们一定将信将疑,这时候我们得拿出点东西来,究竟在气势上咱们也不能输了!”张无轼道:“拿什么?”卫清俊道:“我们炮制出那二人的衣服,给反贼们看,不由得他们不信!”张无轼道:“那你怎么炮制?”卫清俊道:“反正那两个人被围着呢,一时脱不得身,我们就找人画来,再连夜制作!”江从外连忙道:“此计甚好!此计甚好!” 卫清俊道:“待得衣服弄好了,我明日就带人去谈判!”那张无轼道:“你不怕危险么?”卫清俊看了一眼江从外,道:“为了能让江大人安心,我不碍事的!更何况那厓海会有两人在我们手上,他们只有我们的一人,于道理而言,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的!” 江从外对卫清俊道:“那就拜托你了!”清俊淡然一笑,道:“江大人这是说什么,为大人办事,末将很高兴!”江从外心中对他更是感激。 那卫清俊即刻派人去埋伏之地悄悄观察陆予思和陆尹琮的衣袍,随即连夜制作出来了足以以伪乱真的两身衣服。陆予思和陆尹琮犹是一起坐着,虽眼前有重兵围困,可二人从未有过此刻一般的闲暇时候,可以让他们好好说说话。陆予思轻轻问陆尹琮道:“尹琮,你老实说,你喜欢这样的日子么?”陆尹琮一笑,奇怪父亲怎地问起这样的话来,道:“爹,你问这话倒是有些不该!”陆予思“哦”了一声,看着陆尹琮:“怎么不该了?”尹琮道:“你是厓海会的总会主,过这样打鞑子的日子是应该的,怎么还会问起我来?我是你的儿子,是这帮会里的头领,我也必须要过这样的日子。我以反元为终生之业,生平最看不得汉人受委屈,我又怎么会不喜欢在帮会里的日子?” 陆予思半晌未语,只是看着尹琮,目光里说不尽的欣喜。尹琮轻道:“祖父遗愿,尹琮时刻记在心上。”陆予思点点头,只觉陆尹琮虽然年纪轻轻,可是心中了然大义,不由得甚感欣慰。 尹琮问道:“爹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陆予思握住尹琮的手,道:“有的人,年轻的时候并不懂这个道理,不喜欢帮会,我到现在也知道这种人是不对的……你也年轻,我便想问问你的想法!再一个,我也知道走江湖艰苦,好像没有了自己的小生活,而今看来,你好像甘之如饴。”尹琮道:“我自是甘之如饴,没有什么比和兄弟在一块儿更好!”陆予思点点头,看着朦胧的远方,轻轻叹了口气。 尹琮道:“我们这般在这里,兄弟们该着急了!”陆予思道:“你的内力恢复得如何?”尹琮道:“约有三成。”陆予思道:“再恢复些,明日再突围。”尹琮道:“有四哥主持局面,咱们大寨里肯定不会乱,可我就是在想,为何咱们的人还是没有过来找咱们?”陆予思见陆尹琮想到了这一点,不禁心中暗暗赞叹,他道:“此中缘由,我也不知,你先好好休息,待咱们明日回去,一切就都知道了!” 漫天星子,皓朗天气。睡到中夜,江密雨突然醒了,耳畔蛐蛐儿声不绝。微微一动,只觉得穴道已经冲开,她向旁一瞧,不由得哑然怔住,自己还靠在殷正澧肩上,可是身旁人却一动不动,好像睡熟了。 江密雨暗想,这人能在我身旁睡熟,可见对我已全然没了戒心,可是他便这么睡了过去,也是个心大的人。正自暗想,却不见那殷正澧已经睁开眼睛,正在静默看着她。 江密雨转过头来,吓了一跳,殷正澧道:“你的兵还没来,这可奇了!”江密雨生怕他再点自己的穴,赶忙躲得远远的,道:“你可别过来!”殷正澧并没过来,而是轻轻移了移身子,斜靠着土壁,仰头看那一片星河。过了半晌,江密雨道:“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殷正澧惊讶地看着她,道:“我会睡着,然后让你一枪搠了?”江密雨脸上一红,她暗想自己刚才不就是在敌人身旁睡着了么! 江密雨道:“你怎么不走了?”殷正澧转头看了她一眼,道:“不想走了!”她奇怪道:“为何?”殷正澧一笑,道:“不告诉你!”江密雨哑然失笑:“你这人,多大了,怎么说话还像个孩子似的?你们帮会里的人都这样么?”殷正澧道:“有的人像孩子,有的人不像孩子,我呢,好像像孩子,其实不是孩子!”江密雨道:“那你还不告诉我你为何不走!”殷正澧笑着道:“不告诉就是不告诉!”江密雨一气,转头不理他。 良久,江密雨又问道:“你……多大年纪?”殷正澧道:“我估摸着你的岁数翻一番就是我的岁数了!”江密雨惊讶道:“你哪有那么老!我的岁数翻一番都三十八了!”殷正澧道:“那也差不多啦!只短了四岁而已!”江密雨脸上一红,还想知道他有未娶妻,可是这话刚才问出不觉什么,现在若是再问,她便有些不好意思了。 殷正澧看着满天星子,不觉言语道:“这样好的天气,没和你在一起,当真辜负!”江密雨没听清,以为他在与她说话,便问道:“你说什么?”殷正澧轻道:“没什么。”殷正澧实是在思念毕夜来,他与夜来此刻不得团圆,全是因着他要来救霍泰风,而霍泰风就是被江密雨这些为蒙古人出力的汉人拿下的!他心中一气,便转过头来望着江密雨:“你父亲也是汉人,你也是汉人,你说你们为这蒙元出力做什么!救汉人的人犹嫌少,你们还害汉人!” 江密雨听了此责备之言,良久不语,片刻,她慢慢躺倒在厓海会兵士的尸体间。她看着这陷坑的土壁,不觉轻道:“二十年来如一梦呵!”碧紫的星天里,她仿似看到了星子慢慢连成一片,最终汇成了一条星河,这星河缓缓流淌,终于流出了她的眼眶。 第二十四章:密雨斜侵毕澧墙 敌使突来空谈场 (3) 翌日,东方未白,几片灰黑还弥留在青天里,只听鸾铃声起,有一队元兵停在厓海会大寨前。宋文璩出来,看到来人似乎没有敌意,便在厓海会众兵士前面站定,问道:“来者何人?” 那来人正是卫清俊,他率着一队兵来到这里和厓海会谈判。却听卫清俊笑道:“这位义士你好呵!在下是江浙行省五品郎中卫清俊,今次到此,是……想问问你们是不是少了几个兄弟啊?” 宋文璩一听这话,心中一惊,可面上泰然自若,问道:“那你是何意思?”卫清俊道:“可否进里面说话?”宋文璩略一犹豫,又想谅他们也不能怎么兴风作浪,便答应了。 帐中,宋文璩和卫清俊分坐两边,厓海会众雄都各自坐定。只听这卫清俊道:“却也不知义士叫什么啊?”宋文璩道:“厓海会将军宋文璩。”宋文璩故意不说自己排行第几,以免说错了话。 卫清俊微微一笑,道:“素闻厓海会英雄胆识过人,可如今却连排行第几也不敢说出来。也罢也罢,不说便不说罢!” 宋文璩一个眼神,望向众兄弟,压住了刘广敖刚要脱口而出的话。只见宋文璩笑道:“我们是敌非友,厓海会将军排行第几自是不能说与你啊!”卫清俊哂笑了一下,不作言语。 卫清俊眼睛滴溜溜地看向厓海会众雄,却发觉没有那日将他打伤的那个人,不由得好生奇怪。只见他拿出了两身衣服,轻轻放到桌子上,抬头看向众人,道:“这两身衣服,你们总该识得罢?”众雄一看,认出是陆予思和陆尹琮的衣服,都立时为之变色,任昭儿冲过来,把剑搭在卫清俊的项颈上,喊道:“快把这两人……”她一时激动,竟至说不下去! 剑的寒气直逼过来,卫清俊心中一跳,将自己的恐惧压了下去。他道:“各位,我这次来,就是和各位商量,要将这二位返送回来的!只是,我们都把人送回来了,你们也得把人交出来了罢!” 听了此话,众雄无人不心中纳罕。卫清俊看众人神色,心中也觉奇怪,不觉想着,这些人可别想在我眼前玩什么花样!这任昭儿素来是个脾气急的,她剑还没撂下,刚想喝问卫清俊耍什么花招,猛喝道:“你……”第二个字还没出来,只听宋文璩叫道:“昭儿,把剑放下,听我来问!” 任昭儿回头看向宋文璩,只见宋文璩挤挤眼睛,让她别说下去,任昭儿虽有满腔怒火和忧急,可还是将要问的话刹在了嘴边,她瞪了卫清俊一眼,收剑入鞘,站到宋文璩身旁。 却道宋文璩已经在众人纳罕之时,想清楚了一些缘故。他想到卫清俊之所以这么问,便一定是他们江浙那边也失踪了一个人,而他们误以为那人被厓海会拿去了!宋文璩心中砰砰乱跳,可脸上还是泰然自若,他心念一转,便知道他们失踪的那人是谁了。他道:“这位大人,那位姑娘确是在我们这儿,你们要是想换,也无不可!” 原来这宋文璩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江密雨,可是昨日对阵情景,兄弟们都尽和他说了,而且这江浙若非丢的是个重要人物,他们也不会这么兴师动众地前来商量,于是他立即就猜出这人是江密雨!宋文璩一猜即中,这无异于使卫清俊不可能怀疑厓海会拿了江密雨一事了。 众雄一听,有人了然,有人还是不知,却没人敢乱说话。只见卫清俊神色微微变了,他讪讪一笑,道:“义士这般说,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他生怕江密雨在厓海会这里受到伤害,于是便问道:“义士能否……能否让我见她一面?” 宋文璩听了此话,微感踌躇,他虽早料到这卫清俊一定会要求看人的,可是事到临头,他却还真不知该以何说辞来拒绝他。 却道这刘广敖是个少年心性的,此时他也略略看出了些门道,不由得高喊:“你不把人带来,不给我们看,我们为何要给你看!” 这话若非刘广敖,旁人是说不出来的,可卫清俊自知那围住的两人其实算不得被他们擒住,心中本来发虚,此时竟是被这年纪不大的刘广敖用一句话给唬住了!却见他微微定了定神,道:“你先给我看看,我随后便把人带来!” 宋文璩道:“这样吧,你先回去把我们两个兄弟带来,人来后,我马上便给你看!”卫清俊冷笑道:“你当我傻啊,这两个人若是来了,那我还不顷刻间便身首异处?”宋文璩道:“你是江浙来使,这点信任和勇气都没有么?” 卫清俊见他不将人带出来,不由得犯起了嘀咕,心道:“他们该不会是没拿到江姑娘吧!”宋文璩见卫清俊这般怀疑的神色,不由得暗暗着急起来,他想着既然己方没抓到那女子,一会儿就不可能让卫清俊看到人,可是总会主和尹琮还在他们手上,却也不知该怎生救人是好!宋文璩想,过不多时,那女子可能就会回去,我们这大谎就要被戳穿!那要是拿了眼前此人为质呢?却又使厓海会担上了扣留敌方来使的恶名!况且总会主和尹琮还在他们手上,他们断不会因了这小小的五品郎中而放了总会主二人,说不定这么做还会对二人有害! 宋文璩一想到霍泰风也不知了去向,当真是五内俱焚!他暗想厓海会连失了前三位头领,难道此次难关真的渡不过去了,厓海会即将倾覆于此? 宋文璩这般苦想之时,怎料到对面的卫清俊心里也是一般的空虚!卫清俊手上亦是没有陆予思和陆尹琮!两方手里,实则都没有对方想要的筹码呵!这次谈判,竟成了一场空头谈判! 卫清俊注视着宋文璩,眼光似要穿透宋文璩的心!他道:“宋将军,你们把人带来,我就远远地看上一眼,随后我便将那两个人带来!只是看一眼,在下决不食言!” 宋文璩道:“我也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不把人带过来,这姑娘么,我是绝对不会让你看的!” 卫清俊一张脸冷若冰霜,一字一句清晰道:“你们该不会是……没拿到她吧!”宋文璩道:“怎么可能!那女子就在我们大帐里!”卫清俊道:“既然就在近处,何不带出来给我看看!我可是将那二人的衣服都带来了!你们若是不给我看,这可很难令我信服呵!要知道,我们手里可有两人呢,你们只有一人,如果不给我看的话,我可以即刻回去,让那两人吃不了兜着走!” 众雄听了这话,无不担忧异常,可是众人心中都知道这江密雨不在他们手上,是以谁都不太敢乱说话,以免漏了什么风声。宋文璩脸色渐而发青,一双眸子炯炯地盯着卫清俊,眼里的挣扎和犹豫仿佛可以攒出了火,卫清俊见了这目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过了片刻,宋文璩嘿嘿一笑,他是决意拿下眼前此人,以他去换陆予思和陆尹琮了。却听卫清俊仍是道:“你快把人带来,别耽误工夫,我见到人后,立马便把你们的人送回来了!” 宋文璩默然将眼光瞥向萧亦荪,这萧亦荪早有拿下卫清俊的意思了,看到这眼光,无异于得了信号,当即上前一步,刚要露出拿人的意思,却听门外一个声音道:“人就在这里,有何不能给你看的!” 萧亦荪最是机警的,他紧忙刹住了脚步,众人都向帐门口一看,只见殷正澧身着带血盔甲,怀里抱着一个女子,那女子昏迷不醒,却是江密雨无疑! 原来那殷正澧当时不走,是因着自己的伤还不足以将江密雨也带回厓海会。待得天亮,他的体力恢复一些了后,他便将江密雨制住,两人一起回了帮会。殷正澧往回走的时候,发觉沿路血迹都不见了,心中大为奇怪,他怎能料到那是江密雨自以为抹了血迹可以教厓海会的人找不到殷正澧的一条计策!可这江密雨聪明反被聪明误,没了血迹,厓海会的人找不过来了,江浙的人亦是寻不到她的踪迹了,这才使得卫清俊这一行人着急地要与厓海会谈判,他们自己还差点陷进来!殷正澧抱着江密雨在帐门口听了一会儿,待听出些门道来,他也就在最合适的时机出现了。 卫清俊见了江密雨,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他缓缓站起来,脸像被灰尘扑过一般。江密雨双眸紧闭,眉心微皱,仿佛潜蕴着更痛的苦楚。宋文璩见了此场面,心中虽然狂喜,可表面上却依然冷漠,他转过头对殷正澧道:“兄弟,怎么你把人带来了,我本想不给他们看的!”殷正澧怎能不领会宋文璩的意思,他道:“哥哥,便给他们看了又如何!要不他们总不死心,好像我们没人似的!” 众雄心头高兴,可都个个佯装无事。卫清俊见到心爱之人在自己最恨之人的怀中,此番心情,犹如万虫啮心,可却发作不得!他道:“好,人我已经看到了,我即刻便回去,把你们的兄弟带过来!”他见到了江密雨,不敢在此地久留,是以连忙要回去。 宋文璩站起身来,走到卫清俊面前。卫清俊只觉眼前人虽不甚威严,可那气韵仿佛一块揣入怀中的温润璞玉,既有着冷然若水的寒凉,又有着和朗如光的温然,教人捉摸不透,可又不得不被那股沉然的气度折服。只听宋文璩道:“大人,我们手里只有这一个人,可你们手里,却有我们三个人!如果不把我们的两位兄弟送回来,多则一日,这姑娘便会身首异处!”宋文璩一双眼睛射出冰冷的光,教卫清俊不自禁地心中发凉,他连连点头,道:“我们会尽快的,请你们……别害她!” 淡淡的笑意如月痕浮在水面一般在宋文璩眼中轻漾,他微微点头,道:“明日此时之前,一定要把人带过来。” 卫清俊心中一寸一寸发沉,他空然地点头,再一望去宋文璩和他身后的厓海会将军,众人脸上似乎都飘扬着得胜的旌旗。他仿似不知自己是怎生出了那厓海会大帐的,只是仰头望天,天色依旧沉沉,知道纵是时辰已经过了清晨,这天空也再不会放晴了。 大帐里,殷正澧将江密雨放置在椅子上,约略说了一下自己被伏击、抓住江密雨的经过。任昭儿道:“六哥,你后背有伤,快快回去休息吧,再让祎笑大哥给你看看!你要是不好了,回去我们可没法见六嫂了!”殷正澧道:“看四嫂说的,就是一点小伤,哪里便那么快就不好了!”宋文璩道:“六弟,你还是让祎笑看看吧,你脸色不好,快休息休息!我们若是有什么事要商量,肯定最后会和你说的!”殷正澧一笑,只得自回大帐休息去了。 刘广致道:“多亏了六哥在最后时分把人带回来了!要不我们就太被动了!”赵潺湲道:“我看四哥最后都让五哥上去拿人了!”宋文璩道:“我这眼神这么隐秘,我还以为除了五弟没人看到了呢!”言下自是褒赞赵潺湲细心。 刘广敖道:“我看那人鬼头鬼脑的,他要是耍花招,不把总会主和二哥送回来怎么办呵!总会主他们被捉去了,也不知会不会受什么委屈!”宋文璩道:“我们先且等等,六弟说这女子是他们江浙平章的女儿,一省以平章为大,他们总不会不管她吧!” 正说着话,那江密雨悠悠醒了,她眼光轻轻灵灵地扫过一遍众人,自知已来到了厓海会,心中忽然知晓了殷正澧为何昨夜不离开的缘故。她微微苦笑了,虽然殷正澧得了自己一救却仍是将自己带了回来,可是她心中却恨不起来他。不仅因着她喜欢他,还因为这个反元帮会究竟已成了萦绕她怀的一缕心念。 众雄见此女子双目莹莹,不但无恐惧之色,还有七分巾帼女子的佼佼气韵,谁都不敢怠慢于她。宋文璩对任昭儿道:“先把她带到别的大帐里去吧!” 江密雨临出帐时,又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半敛的蛾眉里收了不知什么心意,教人捉摸不定。眸子如一片舒展的树叶,眸光莹莹的,却是恳切的。众雄都发觉,这敌方女子没了应有的敌意,那满眼漾的,全都是她不该有的亲切之意。 “哦对了,”江密雨停下了脚步,轻声言道。“你们那位殷将军,伤得很重,别误了医治!”说罢不再多言语半句,便随着任昭儿瘸拐着走了。 此言一出,众雄皆感诧异。燕锦华道:“这女子好生奇怪,这话说的好像她是咱们厓海会的人一般!”宋文璩缓缓道:“不管她怎生示好,咱们也要以总会主和尹琮的大局为重。”萧亦荪道:“说不定她将来会对我们有大用!”宋文璩看向萧亦荪,道:“五弟,怎么说?”萧亦荪道:“只是我心中有这个感觉,至于后事如何,我也料不定。” 正说着,帐外天色愈发乌青,过不片时,竟疏疏地落了几点雨下来。萧亦荪走至帐外,对兵士们下令道:“五十人为一班,轮流看岗,其余人回帐休息!” 第二十四章:密雨斜侵毕澧墙 敌使突来空谈场 (4) 这雨不同往常,带着萧索凄冷的气息漫向人间,倏忽便下得大了。天色乌黑,江浙府邸中不得已燃起了蜡烛,这烛火仿佛也染上了寒气,摇摇摆摆、朦胧曳曳。卫清俊凝沉着脸,见斜天里涌起层层乌云,雨滴纷落,有片片惨白从这灰天里泛出。只听身后一声声叹息声传来,与屋檐滴落的雨点砸在地上水坑里的声音混杂,令人揪心!一阵寒风吹进了帘幔里,摇曳了一下烛火,江从外哑声道:“将窗户关了罢!” 卫清俊答了声:“是!”将窗户关了。他回头看着坐在椅子上发愁的江从外,道:“大人别太发愁了,我们刚才不是派兵去了伏击之地么!相信那两人跑不了的!等擒住了他们,再把江姑娘换回来就成!” 江从外凄然道:“那厓海会的人会……会遵守诺言么?”卫清俊点头道:“大人,我敢保证,他们一定遵守诺言!” 江从外又深深地叹了口气,皱起的眉头蕴着极深的忧虑,他看着卫清俊,那年轻的面孔上也罩着几层灰白,不由得心下叹道:“这孩子是真的对我孩儿上心,等这次密雨回来,我一定要促成了这桩婚事。” 实则现下这卫清俊也不光是担忧那江密雨,他心中攒着个心结,那便是今次去与那厓海会谈判时,他觉得自己完全被宋文璩的气度压制了!这使他心底燃起了丛丛火焰,灼得他万分焦虑!他嘴唇发白,额头上冒出了点点冷汗,他深深地意识到了,这番谈判实则亦是两方气势的对抗! 而他自认输得彻底!那些簇拥一处的草莽粗人,不仅天生携了倨傲豪放的气度,而且人人各样,浑不相同,却无一例外地自生威严。纵使那人笑着,可也带着绿林的风骨,教你不能亵渎,不敢侵犯。他是完完全全地没有招架之力!仿佛在他们面前,他只能卸了浑身的气数,那种自然的浩气,凝成巨大的力量,教他不自觉地要被他们吸引过去。 正想着,忽听门外一阵喧嚣,仿佛沁着最萧索寒冷、最惶然凄楚的无助,卫清俊一惊,陡觉形势不好,心里发沉,如被一块巨大的冷青石把心给堕了下去。他连忙奔到门口,一个兵士正撞在他怀中,只见那人浑身滴着血,雨水也浑杂着血水一并滴下来,他见了卫清俊,一下子跪在地上,呜呀不清地说道:“大人,那两人……带着兵把我们的兵士都杀了!” 卫清俊眼前一黑,一把拉起那人,攥着他的衣衫,直要攥出血来!他问道:“原来的和后派的都杀了?”那人道:“都杀了!都杀了!他们打起仗来简直不是人,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他们把所有人都杀了,我是装成死人才躲过他们的!” 身后“咣当”一声,卫清俊回身,见江从外从椅子上摔了下来,连忙奔上前扶起他来。那江从外面色透着隐隐的惨白,仿佛在寒彻骨的雪天里被冻得只剩一息。卫清俊呜咽道:“大人……”江从外道:“我的密雨,我的孩子……”卫清俊道:“大人你放心,江姑娘我肯定会想方设法救回来的!”江从外虚弱地摇摇头,卫清俊心中奇怪,颤声道:“怎地,大人?”江从外瞥了一眼卫清俊,蓦地眼角滑下一滴泪,道:“我们认输,我们把那人还给他们!” 卫清俊听了这话,心中吃了一惊,可他究竟没有江从外官职高,不敢多说什么,只得道:“好,我这就把张大人请过来!” 风声呜咽,似有离人在低声浅泣,诉说着无尽的愁怨。张无轼、叶之文、叶襄和卫清俊坐在椅子上,而那江从外靠在榻上,仿佛日薄西山、气若游丝了一般。 叶之文冷冷地瞥了一眼江从外,道了一句:“大局为重,这厓海会反贼个个是朝廷重犯,怎么能说送回去就送回去呢!”这话入耳,江从外只觉心上又冷了几重,他已经感觉不到这叶之文对他的不敬了,只是哑声道:“一切罪责,都是我一个人扛着!” 卫清俊望着叶之文道:“江姑娘在敌营里,叶大人,你总该体谅一下江大人的心情!”叶之文一听这话,更是生气,因为他知道这卫清俊喜欢江密雨,江从外也有意于卫清俊,而一旦这卫清俊成了江从外的东床快婿,那以后卫清俊升官可就快了,那他在江浙省也就更加说不上话了!这一点叶襄也知道,叶襄也怕自己的地位不保,所以他总是站在叶之文一边。此时叶之文心中愠怒,没轻没重地说了一句:“你喜欢人家,却也不知人家喜不喜欢你!” 卫清俊听了这话,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他恼羞成怒,可在张无轼和江从外面前也不好发作,只得恨恨地瞪着叶之文。张无轼道:“之文,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叶之文白了卫清俊一眼,不作言语。 江从外看着众人,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众人沉默了半晌,都没人说话,一时屋内寂静,唯有风雨声不休不歇,仿佛要聒碎了人的一颗愁心,让他们时时刻刻不忘了他们仍在风雨之下。 良久,众人身畔的茶都凉透了,只听卫清俊声音微凉,却满含着无尽的惨淡与不甘:“他们失了一个人,可以不辞遥迢的赶来相救,我们失了一个人,却这般都不想去救!” 叶之文听了这话,想要发作,可是竟然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江从外一阵心酸,眼泪滚滚而落,苦涩和无助咽不下去,都堵在了喉头,亦是说不出来话。张无轼转身,道:“那依你看,你有何计策能救出来密雨?” 卫清俊道:“清俊惭愧,还没能想出计策!”叶之文在旁“嗤”了一声,道:“没有主意,那你刚才那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又是做给谁看?” 张无轼叹了口气,似在自言自语:“人不可不救,可是那反贼却也不可放回去呵!”江从外一听,眼见着密雨命途难测,心中悲痛欲绝,直欲自己此刻便死了! 过了一会儿,那叶襄道:“我有个主意,不知行否?”张无轼道:“快说来!”叶襄道:“那就是给他们下个招降书,让他们归顺江浙省,许他们高官富贵,又让他们见到那个反贼兄弟,难保他们不动心!” 卫清俊和叶之文一听,都知道这主意当真是下下之策,那厓海会素来以反元闻名江湖,怎可能随随便便就被朝廷招安了!可那江从外急得蒙了心,连忙道:“便是这主意了,就用这主意罢!” 张无轼看着江从外忧急凄惨的样子,心中微微不忍,良久,他转身叹息:“清俊,你去拟来招降书吧。” 江从外吸了一下鼻子,抑制住哽咽之声,勉力从榻上起身,道:“我自己去拟。” 卫清俊看着江从外出了屋子,不禁叹息。他自知,别说这厓海会不可能凭一纸文书便放人回来,他们根本就不可能被朝廷收服!能够使江密雨回来的唯一途径,便是将他们的反贼兄弟送回去。 卫清俊踱到窗边,暗想这江密雨肯定回不来,那厓海会的人必然还会再使计进城探寻霍泰风的下落。今日一番谈判,他虽然被厓海会的气度所镇,可这竟是激起了他的好胜之心!他想着自己定要拿出一条计策来,既要救出江密雨,也要将厓海会反贼一网打尽!霍泰风现下已然被藏在一个极隐秘的地方,只要不出差错,厓海会的人是肯定找不到他的。 身后阴冷的声音传来:“没主意就是没主意,不用在那装着想主意!”卫清俊回头,看到了叶之文似笑非笑的面孔,心头火起,气得一张脸宛似青铜,两道目光好像映在青铜上的火光。刚要发作,却听张无轼呵斥道:“叶之文,你要干什么!现在都这样了,你还不抓紧想主意!要是这样的话,我们还不如把你送给那厓海会,换回江密雨!” 叶之文被呵斥得半句话不敢说,半晌,他道:“下官这就回去想主意。”说罢竟是唯唯诺诺地退下了。 张无轼道:“清俊,你也不用理他,好好想主意,咱们能不能擒住厓海会反贼还要靠你呢!”清俊敛衽道:“是。”叶襄自觉无趣,也请退离开了。 卫清俊仍站回到窗前,雨落未歇,斜天里的乌云一大片一大片地翻涌着,像是肆虐人间毫无忌惮的恶龙吐出的灰烟。他轻轻支开窗子,以手接了几滴檐下疏疏的雨点,愁绪仿佛在手掌里毫无轨迹蔓延开来的雨水,化作无数的错乱和冰凉,流在他的心上。 却道清雨飘摇,在厓海会众雄眼里又是另外一番滋味。当夜,厓海会大寨里上了灯,朦朦胧胧的几处灯光连起来,浴在细丝一般的雨里,倒洋溢起了喜气的意味。只听众雄在帐中喧嚣,刘广敖道:“我还以为他们有多厉害呢,原来是在扯谎骗咱们!我就说么,总会主和二哥这么厉害,怎么可能被他们抓去!”陆尹琮看着刘广敖,眼里漾出笑意:“我们也算是被围住了,只是还没那么容易被抓住!都怪我,要是早些回来,也就不让兄弟们担着这份心了!” 宋文璩笑道:“我们不也是扯了个谎么!不过好在最后关头六弟把那女子带回来了!六弟虽然被那女子引到了另外一个地方,没找到总会主,可是把那女子擒了回来,这也立了大功一件啊!”陆予思道:“那女子是平章之女,这可对咱们有大帮助!” 宋文璩叹道:“我竟然没看清楚那人带来的两件衣服全是伪造的!”赵潺湲道:“关心则乱,大家伙儿不也谁都没看出来么!”宋文璩道:“我还以为咱们这次要危险了呢,结果,嘿嘿,其实他们也没多占先!而且现在局势大变,对我们反而有利了!” 陆予思道:“四弟,咱们现在也不可太过自信,三弟在哪里还未可知,眼下当务之急,便是要探到三弟的下落!”宋文璩点头答应道:“总会主说的极是,三哥眼下下落不知,我们几乎也算是回到了原点!” 任昭儿道:“我们可以问那个女子啊,她说不定知道!”陆尹琮道:“她也究竟是个女子,我们都不太好问。”任昭儿道:“我来问!”话音甫落,抬脚便走,风风火火的作派显露无遗。她还没等出了大帐,只见一个士兵进来禀报,道:“总会主,江浙来人送来了一信。”陆予思问道:“来人呢?”那人道:“送下信便走了。” 陆予思恐信上有毒,便以布条包手,拿过了那信。轻轻展开,只见里面一纸文书,一笔小字甚是工整,可纸上有几处墨迹微有模糊,好似被轻雾笼罩的几重黛色的连绵远山,又仿佛是被画匠泼上山水画的浅浅墨汁,依稀是几抹泪痕: “江浙平章江从外敬呈:素闻厓海会义士心怀忠义,感念黎民,上救世间苦难凄惨之人,下护苍生爱子怜子之心。吾自任此一省平章以来,求贤若渴,如行道之人而望水,今有厓海会义士诸位,高义凛然,遐迩四方,吾切念招贤进帐,以慰天下苍生!闻汝之兄弟亦有此意,其深盼众位归顺,以全兄弟团圆之愿。既往之争,皆起于误会,一概不论!望义士不误大好年华,高堂之上,比之江湖,更可替百姓谋事!此心拳拳,字信只可表露一二,翘企示复,急候佳音。万望义士不负百姓之众盼。” 陆予思将信给众人看了,一时之间,众雄是又欢喜,又觉可笑。欢喜的是,这霍泰风还在江浙省里,觉可笑的是,这江浙平章竟要将他们招安了!萧亦荪指着那信,粗声道:“这江姓老儿是疯了,竟要咱们归顺鞑子,我看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宋文璩道:“好在现下知道三哥还在省里,我们救人就方便多了!” 赵潺湲道:“六哥抓来的那女子许就是这姓江的的女儿,要不他怎么说爱子怜子之心呢!”陆予思道:“铁定是他女儿。” 陆尹琮道:“这江从外恐怕是急坏了,要不怎么想出了这等不入流的法子!”宋文璩微笑道:“他急坏了,我们却偏让他急!不是让咱们回信么,咱们偏不回,就耗着他!这些时日里,我们休养好兵马,待以后再来个大战,进城里去救了三哥!”众雄都称好,任昭儿“嗤”地一笑:“你怎么这么会作弄人啊!” 清雨渐歇,夜空好似一汪深潭,气晕的朦胧中,潭面微微浮动着,映出了万家灯火。有家透着喜庆,灯火连起来好似一片光芒海,有家却意兴阑珊,灯火如人,渐已懒淡,撑着一豆的心气,却还是微弱得仿佛要沉寂了。 第二十五章:阵法作掩沉水方得真 奇侠竟现灭火须用狠 (1) 三月初三,中春时节,送进帐子里的晚风是和煦温暖的,像纤柔的手,轻轻拂过面颊,让人忘却了片刻的忧愁。昨日一场大雨,使得风里还带着残留的雨香,缕缕送过鼻沿,辗转,弥留,是揉碎了的芬芳。 江密雨坐在一个小帐子里,她还可以在这一方空间里走动,吃饭时还有人给她送饭,就连帐外也只安排了三两个人看守,甚至她还可以透过帐子,看到纯净如洗的半角夜空。现在,那半角夜空里悬着几颗星子,如美人含情的亮眸。 对待她,原不需多少人看守的,她知道只要自己走出去稍微远了几步,便会有头目上来阻拦,别说自己受伤,便算是完好的身子,她又能打得过几人呢? 便在这时,她听到帐外窸窣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和朗如玉的声音道:“五哥,今晚夜色真好,咱们坐下来待一会儿啊?”另一个沉稳而粗重的声音道:“好。” 原是陆尹琮和萧亦荪在帐外搬了两个凳子坐下了。陆尹琮在今晚吃饭时觉出萧亦荪的心情略有不好,于是便邀他共赏这澄澈难得的夜景。 萧亦荪道:“尹琮,你内力恢复得如何?”尹琮道:“已恢复到七、八成了。”萧亦荪道:“还需多加休养才好啊!”陆尹琮一笑,道:“五哥,我也想休息,可是咱们帮会里的,哪一个能说休息便休息了呢!除非受了大伤!”亦荪叹了口气,点点头,半晌道:“还不都是为了打鞑子!” 尹琮一双眸子在星光下,好似流淌着璨璨的银河,澄澈无比,映出了一钩春月隐在浮云间,倒像是他眼里还另有一重世界似的。 尹琮笑道:“五哥,这些天忧愁忙碌,只有今夜才方得了些许痛快!”他意在要探知萧亦荪的忧愁事,而他又素来处事得体,是以没有直接相询,而是循循问来。 亦荪叹:“痛快么,我倒不觉得!”他顿了顿,又道:“和兄弟们在一处自然是痛快的,只是我另有一桩忧愁情感。” 尹琮声音好似温朗的和田玉:“怎么,五哥,和小弟说说罢!” 江密雨在帐内也倾心听着,这帮会里的每一人都教她感到好奇,甚至有些亲切。却听那萧亦荪道:“这江浙行省为首的是些什么人?”尹琮答道:“汉人。”萧亦荪点头叹道:“这汉人分为三种,一是如咱们这般打鞑子的,二是安分守己过自己日子的,三就是这给鞑子卖命的!可就算是这汉人给鞑子卖命,我都忍了,为何当真忘却了民族大义,大举打我们反元帮会不说,还劝说咱们归顺呢!”江密雨一听,心中一凛,不知何时他们要厓海会归顺了。 尹琮道:“原来五哥为此节烦忧。我从四川回来时,于路上碰到一伙人,这些人从陕西来,一开始我以为都是蒙古鞑子呢,后来一个人说话有陕西口音,我才知道那人是汉人。你道我之前为何没看出来?就是因着那汉人梳着个蒙古发式,混在蒙古人堆里,我才没看出来。那汉人是给蒙古人卖命的,后来他们要相害一个可怜人,我便和他们动起手来,把那汉人打死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作陕西平章的蒙古大人野心不小,派他们到云南一带招兵买马,这才和我遇上。我当时和那汉人打时便气得不行,他若是个蒙古人倒罢了,是个汉人,还如此欺凌汉家百姓,当真是罪不容诛!” 萧亦荪听了,气得一张脸隐隐泛着青色,良久,他才狠声道:“你说汉官欺凌汉人,这正是我气的。可你又说那人还梳着个蒙古发式,这当真是猪狗不如了!发式一变,这岂不是要分不出汉人和蒙古鞑子了!”尹琮道:“正是,这是要置我汉家百姓于万劫不复之地!”萧亦荪咆哮道:“变了头发,这以后汉人自己也分不清哪个是汉人,哪个是鞑子,久而久之,就会忘记国仇家恨,以为那鞑子是自己人呢!到时候,别提反元了,我们汉家的土地就世代被鞑子占据了,而百姓还觉得没什么不对呢……”他声若春夜惊雷,令人心震,可说到后面,竟是语带哽咽,仿佛秋猿悲鸣,苍凉之至,令人泪下沾裳。 尹琮叹了口气,道:“鞑子用心险恶,不过还好这变发的政策也没实行开来。唉,我当初救的那可怜人就是被迫剃了个蒙古头啊!” 萧亦荪道:“若是被迫的,那还是无可奈何,可你杀的那汉人是自愿为鞑子卖命、自愿剃的,这便无可饶恕!”尹琮点头:“说的正是。” 江密雨在帐中听着,只觉一字一句宛如利刃刺来,将她的心刺出了千疮百孔,缓缓滴着血,血又是凉的,毛骨悚然,寒意一阵一阵袭来,绵绵不绝。 却听萧亦荪的声音响起:“如今我们救三哥,偏生是这汉人首脑在阻拦!有时想想都可笑!有这时间,我们不知已经做成多少大事了!”尹琮道:“虽然是汉人首脑,可是咱们杀的人还是那蒙古鞑子,权且这么安慰自己也好!反正三哥眼下也还在城里,我们不需多少时日就能救他出来!待那时再兴大事也不迟!” 萧亦荪长叹了口气,道:“尹琮,你说得很对,这般愁苦也于事无补呵!”他望向墨染的夜空,浮云轻柔卷起,如海上被风吹得漂浮的白雾,而白雾后面的星空扑朔迷离,一如汉人看不清楚的未来。 尹琮轻道:“五哥,走吧,去看看六哥的伤怎么样了!”亦荪道:“他的伤确实要将养一阵子了……”话音愈来愈远,江密雨听到了殷正澧,心潮起伏,刚想要去听得仔细些,耳边却只剩下泠泠的风声了。 江密雨一步步地捱回床榻处,一下子瘫坐下去,陆尹琮和萧亦荪这一番话对于她来说,实如荒村古寺里的响钟一般,敲醒她这个沉睡迷惘人。是呵!这片土地上承载着多少汉人的俊雅功业,流淌过多少汉人的一抔热血,长眠着多少汉人的赤忠灵魂!而这般被蒙古人用铁蹄占据了,倒是有些不甘! 她眼望着被风卷起的大帐一角,那昏暗的角落教她的心一寸寸地凉下去。何止不甘,分明是血海深仇! 她之前和殷正澧在一处时的勇气,看来是对的。那勇气便是,她要随着殷正澧来到这厓海会,她要见识一下这反元的汉人是何等神貌言谈!她现在知晓了,也让她万分向往。她想追随英雄一同惩恶扬善!想驱逐蒙古人、为汉人夺回故土!她想入这厓海会,为这样的一个帮会执鞭坠镫! 还有一重思量,细细的晚风知道。 她斜凭榻上,望着泛起微澜宛如海面的半角夜空。那夜,在陷坑里,也是这样好的夜色。 她转过身,躺在凉簟上,细细望着簟子上的细密纹路,任心事辗转缱绻。柔肠千回百转,倏忽夜逝轻然。 又过了两日,江浙那边自然没有收到回信,江从外一个人已经瘦得掉了形,脸上隐隐泛着惨白,好似冬日雪地反出的雪光。卫清俊终日在家,只在纸上画着什么,凝目苦思,有时一天都不说上一句话。便在这天,他还在家里画着,忽然听到马蹄声响,答答地跑远了,他走到窗前,发觉一队兵马呼啸而去。心中奇怪,便飞马来到平日议事的府邸,想问个清楚。 却见江从外卧在榻上,面如槁木,若不是一双眼还噙着泪水,真要以为这是个已逝之人。张无轼也在屋内,他见卫清俊来了,面色沉重道:“清俊,我和从外刚才作了主张,已然送书给朝廷了。”清俊这才知道刚才那队人马便是送书之人。他点头道:“两位平章大人这么做也是对的。” 张无轼道:“信上就写了厓海会侵犯我江浙行省,我们拿了他们一个人,他们捉了我们一个平章的女儿,想请朝廷来援救。”卫清俊道:“那两位中书省来的大人怎么说?”张无轼道:“我在信上说了他们一些好话,他们也答应帮我们瞒着我们一开始自作主张的事。”卫清俊点头道:“这样便好。”过了一忽儿卫清俊又道:“那两位大人之前来时就带着兵马,不知朝廷还会不会再派兵来援救。”张无轼叹道:“我在信上把情况没写得这般严重,我也不知朝廷会不会再派兵来。可是朝廷向来不缺兵马,也不至于不派人过来吧!”卫清俊道:“下官也不知道。” 江从外突然一阵咳嗽,卫清俊连忙过去照应着,只见点点鲜血喷溅出来,落在白单子上,好似几朵娇艳不可方物的红梅散落雪地。“大人!”卫清俊一声轻呼,跪在地上,连忙给江从外拭去嘴角旁的残血。“必须要告诉朝廷了,我等不了了。”江从外哽咽地说,声音甚是凄楚,眼眶里外都是泪水。他也知道这对厓海会的招安信不会有效果,可他无计可施,已教这愁苦零落得不成样子。此刻他可怜兮兮地看着卫清俊,目光里说不尽的辛酸苍凉。 卫清俊连连点头,张无轼道:“快去找大夫来,给江大人医治!”卫清俊应了一声,便匆忙出去寻医了。 又过了十日,三月十四这日,厓海会兵士给送了一封信来,张无轼等人连忙拆开了看: “汝等昏昧之流,卖民求荣,而今又大放怪诞之言,令我等归顺。吾等心存赤心,救万民于水火虽不敢言,此志不渝犹能为之!吾等磊落,不愿欺汝,特派书信以传,明日黄昏入定,厓海会大军来袭。” 张无轼看了这书信,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卫清俊却神态自若,他缓缓道:“他们来便来吧,我已有对策。”张无轼欣喜问道:“是何对策?”卫清俊对众人道:“且听我慢慢道来。” 细柔的微风飘摇着杭州城楼上的旌旗,天边一抹洇红的晚霞将将被轻卷的流云吞咽,好似被揩去的盛妆,徒留一点晕染开了的薄痕。暮色慢慢席卷上来,仿佛有覆面黑纱慢慢罩过来似的,倦鸟归巢,在天边半丝残辉里留下一抹掠影。 厓海会兵士如约而来,伴着这笼过来的黄昏。江浙兵士也已做好了准备,城门之前,黑云幽幽。 来的厓海会将军有陆予思、陆尹琮、宋文璩、刘广致、赵潺湲、任昭儿、刘广敖和乔洛怯。萧亦荪和燕锦华在大寨之中镇守,殷正澧伤未痊愈,不能前来。 江浙一边震天雷、霹雳炮、火枪早已经架好,卫清俊站在城楼上,指挥战斗。 宋文璩道:“待会打起来后,总会主、十一弟在外面指挥兵士打仗,剩下的人全部进城找三哥!总会主武功高强,十一弟擅长弓箭,他们二人在外,我们没有后顾之忧!”众雄听了,纷纷点头答应。 暮色四合,隐隐有一轮晕黄圆月挂到了枝头上,正是和朗天气。只听卫清俊一声令下,双方开始交战。顿时,杭州城外,刀光剑影,飞矢流炮,眼光缭乱。陆尹琮等人想在冲进去之前大举杀一些鞑子,是以众雄都手不留情,大肆戮敌。忽然,宋文璩发觉,这城楼上的元兵并不很阻拦冲上去的厓海会兵士,而是任他们进去,可是厓海会本来也就没有多少人爬到云梯高处,是以也就没有多少人进城。他正在奇怪,突然发觉城楼两侧几乎无人把守,如果厓海会将军飞身从侧而入,那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宋文璩无暇细想,道:“兄弟们,从城楼两侧进城!” 众雄得令,都施展起轻功来,一个个如飞檐之燕,纷纷入了这杭州城! 卫清俊在城楼上看到众雄飞入城中,心中竟是微微高兴,他转身入内,一任元兵和厓海会兵士在城外继续打斗。 这陆尹琮等人甫一进城,只觉得城内黑压压地,竟是发觉元兵遮天蔽日,多如牛虻!众雄来不及想,只得抽出兵刃浴血拼杀。不一会儿,元兵见众雄杀得狠烈,便纷纷退向城中四处了。 原来这卫清俊之所以不怕厓海会将士入城,甚至还好似故意放他们进城,乃是因着这城中已布下了江浙省的全部兵力,何人进来,都冲不破这宛如铜墙的兵丛。可他知道厓海会众雄武功高强,盖不是那些元兵所能及,是以兵丛摆下,意图不在杀掉厓海会将军,而在冲乱厓海会进来的将军,使他们不能聚在一处!而分开的厓海会将军必将在城中乱走寻人,卫清俊便让大举兵士随时拦杀他们。霍泰风关押之地玄机、谋略重重,是以就算有人找到了,也难逃被捕的命运!厓海会之人聚在一处难以歼灭,可若是分开,宛如一盘散沙,那时擒拿,便容易得很。 是时,这元兵退下,杭州路内,不着灯火,宛如昏暗废城。刚才众雄打元兵时,都被元兵冲散在不同位置,是以现在就算是没有什么人,他们也难寻到己方兄弟。当下,陆尹琮、宋文璩和乔洛怯在一处,而刘广致、刘广敖和任昭儿在一处。 刘广致、刘广敖和任昭儿在长街里绕来绕去,始终找不到一起进来的另外三人,不由得心中发慌。刘广致道:“四嫂,咱们还是先自己找找三哥吧!说不定待会儿找着找着,我们就和尹琮、四哥他们碰见了。”任昭儿点头称好,三人便又拐来拐去,终于回到了主街道。 他们三人沿着主街道向里走去,走了不知多少里路,只觉越走越荒僻,过不多时,前面波光粼粼,月痕浮动,竟是现出一条大而宽的河来! 任昭儿道:“路被阻断了,我们三个还是回头找找吧!”两兄弟点头答应,正要往回走,蓦然间,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无数兵士来,阻住了三人的回路。刘广敖惊道:“哥,四嫂,怎么办?” 刘广致手臂还打着吊带,此时他望望身后的河水,道:“咋办,古时有背水一战,咱们今儿个就真来一回!”三人中,刘广致在帮会中的排位最靠前,另两人只能听他的,更何况眼下除了死拼,恐怕也别无选择! 任昭儿喊道:“十三弟,照顾好八哥!”话音未落,长剑轻挑,已自飞身上前!刘广致和刘广敖也不甘落后,上前拼命厮杀。这伙元兵就是以擒杀他三人为目的的,是以都是拼红了眼,教这三人半点先机也占不得! 没过多时,三人渐落下风。蓦地,刘广致周转不灵,教一个元兵砍在腿上一刀,刘广敖见了,心中凛然一惊,登时如饿狼疯虎一般,扑身上前杀敌。元兵看到这场面,惧了他的锐气,倒被吓得怕了。他们哪里知道,眼前这人心里,不仅装着国仇家恨,还有兄弟情深。血浓于水的情感终究令人迸发出无穷的力量,可以使人仿佛丧失理智,将危害亲人的仇敌纷纷杀掉!秦国商鞅变法,使居民以五家为“伍”,十家为“什”,令“伍”“什”为基本行政单位,上前阵杀敌。这父子兄弟齐齐赶赴沙场,通常是一人受伤,好几人上前拼命。这就是以血浓之情去对抗异国之仇,秦国自商鞅变法后总打胜仗和这个也有一些关系。 却说这双方差距太大,正所谓“好汉不敌人多”,刘广敖一人终究逆转不了局势,不一忽儿,三人就被打到河边了。这刘广致一看情势不好,连忙喊道:“四嫂,弟,你们跳河吧!我一个人在这里顶着!” 这刘氏兄弟是在水边长大的,识水性;任昭儿水性一般,可是刘广致不知道这一节,是以才叫任昭儿二人下水。这刘广敖看到兄长手臂折断未愈,腿上又负了伤,怎可舍其而去?连忙道:“不,还是你和四嫂下水吧!” 刘广致听了此话,心中不禁感动,没想到他素来稚弱的兄弟而今能独作担当,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他凝视着兄弟,还是喊道:“你不要和我争了,快带着四嫂下水吧!”刘广敖心中焦急,喊道:“哥,你还是听我的吧,你受伤了,下水后四嫂还能照料一下你!”他哽咽道:“你如果不下水,多让我担心你呵!” 广致看到广敖眼圈儿发红,心中犹是不忍,想到如果自己在岸上,的确让广敖甚为担心。他狠了狠心,直直看着广敖,道:“那我们俩先下水了,你打得一会儿后,便也马上下来!”广敖稚嫩淳朴的面孔上露出一个孩子样的和朗笑容,他道:“哥,你放心好了!” 广致点点头,又拼杀了一阵后,与任昭儿翻身一并下了河。春水温暖,浸润身上,倒比岸上舒服得多。刘广致单手划水,任昭儿紧随其后,两人将这满河随水漂漾的月华割裂开来,变成了银色的碎屑,如同星子坠落到了河面。刘广致时不时地回头看去,只见广敖在岸上应付敌人,将要下水的元兵纷纷拦挡住,鞑子兵竟是没有一人下得河来去追击二人! 广致心中欣慰,却也担忧。却道这刘广敖眼见着兄长和四嫂已然游出去一段距离了,而他阻止元兵下河、抵挡元兵刀剑渐渐觉得力有不逮。单手不敌众人,只见一丛兵刃向自己袭来,他脚下一个趔趄,随即坠落大河! 他落水后,如同飞鸟入林,立即展开身姿,游得飞快,不一会儿便赶上了刘广致和任昭儿。而身后的元兵,识水性的本无几人,下水后也没有三人游得快,怎能追赶得上? 却道三人在水中游着,而陆尹琮三人那边却还是在杭州路内找来找去。乔洛怯道:“这城中这般寂凉,三哥到底被他们藏到哪里去了啊?” 宋文璩道:“不知道,我们只得自己找找。却也不知他们三个跑到哪里去了!”尹琮笑道:“四哥无须担心,待会儿走着走着说不准就遇到了!” 几人不知不觉间,行转到了右侧街道上,又走了很远一段路。突然,长街上现出了一队兵士,仿佛阻挡他们,不让他们继续往下走似的。陆尹琮道:“四哥,十四哥,咱们上吧,鞑子自取灭亡,我们得成全人家不是!”于是飞身上前,长棍携着一股烈风,仿佛铺天盖地的海浪席卷而来。 这队兵士不是三人敌手,抵抗不多时,尽皆做了黄泉路上人。这宋文璩道:“这些鞑子这般地阻拦咱们,说不定咱们走的路是对的!”陆尹琮道:“那咱们赶快继续找吧!”三人快步赶去,越走越通向杭州路的右城区。 倏忽,又有一队兵士来袭,表情甚是紧张,尹琮道:“这些人这般警惕,看来这条路是走对了。”三人又是上前一番打斗,将这些蒙古鞑子尽数杀退。 三人一路走着,不时遇到阻拦的一队队蒙古士兵,越往后的蒙古兵神情越紧张,三人打杀之余,愈发肯定霍泰风定在这片区域上。 水声淙淙,隐隐地回荡,未几,三人来到一片空旷平野处,而前方就是一条长河,水光悠悠,不知通向哪里。三人转了方向,沿着河一路走着,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只听不远处马蹄声攒动,三人一瞧,却见一个巨大的正圆阵型黑压压地摆了开来,而一座黑塔屹立河边,半侧竟是还浸在水里。 宋文璩眼见着这派景象,不禁道:“看来在这黑塔中无疑了。”乔洛怯问道:“这是什么阵法?”尹琮道:“这阵法看起来绝不像是随便摆出来的,难道这江浙省里还有人习这摆阵之术?” 原来这霍泰风确实藏匿在这黑塔之中,这卫清俊怕厓海会的人找到,特地安排了几队兵士在路上拦杀。他在这黑塔之旁摆了一个绝妙的阵法,这就是他前些时日一直在纸上画的,如果元兵拦挡不住厓海会之人的话,那他也可以用这阵法来阻截。这阵法玄妙之至,他当时画出来时还兴奋了好一会儿,特地在江浙官员面前演示给了所有摆阵的士兵看。张无轼那时还说,有此阵法,厓海会反贼定是无路可逃! 这圆阵里面,有一个最安全的地方,现下正伫着两匹马,马上之人一为叶之文,一为叶襄。卫清俊当前不在,在此处守望的便是这两人。 叶之文看到了三人,大喊道:“反贼,你们那兄弟便在这黑塔里,你们若有本事,便破了这阵法,救得他出来!若没本事,哼,也别总一天到晚吹牛皮,我看啊,你们这厓海会也就那么回事!” 宋文璩道:“尹琮,十四弟,你二人武功高强,我们就冲进去吧!”尹琮道:“四哥,你确定三哥就在这里么?” 宋文璩仰头望了望那黑塔,漆黑的塔身仿佛要与夜色融成一体,在水汽朦胧晕漾的衬托下,自成一派威严气度。他点点头,道:“如果不在,谅这江浙省的官员也不敢亲自到这儿监看。”尹琮和洛怯一听,都觉有理,不由得望向那变化莫测的圆阵,都想着就算是搏了身家性命,也要破此阵法,不管怎么说,也要到塔里走一遭! 陆尹琮长棍摆了个起势,乔洛怯长剑泠泠出鞘,立在陆尹琮身侧,宋文璩也抽出长剑。三人直视圆阵,半点不敢松懈,而摆阵的士兵更是大气也不敢喘,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突然间,好似树上摇摇欲坠的叶子蓦地被风吹落,众人只觉飞影急掠,而寒风立至,棍剑之风好像都要撩到自己身侧了,原是那三人已冲进阵里来了。元兵惶急,可还是移动起来,圆阵瞬间开始旋转,将三人裹在其中,片刻难以出去! 陆尹琮、宋文璩和乔洛怯三人见硬冲难以到达塔前,便想飞跃而去,可尹琮跃起而落,只发觉自己仍是身在阵中,不能脱身!宋文璩双脚刚一落地,心中不禁暗暗叫得坏了,原来他们三人这一跃,竟是都教这阵法割裂开来,分别落在了不同的地方,再难聚合! 宋文璩功夫没有尹琮和洛怯高深,周遭枪星点点,刀光烁烁,一时之间他竟是落了下风!突然之间,宋文璩后身被砍了一刀,他身子微微一颤,还是回身一剑刺死了敌人。身后剧痛袭来,教他几乎难以站立,可宋文璩心想绝对不能拖累尹琮和洛怯,便还是死死挣扎。身后的血汩汩流着,滴在地上,好似黑地里绽了几朵血色花。 宋文璩自知受伤,力气已经使不出来几分了,便长剑轻挑,以快制敌。只见他剑尖宛若挥毫的墨笔,点向敌人,便如在奋笔疾书,元兵见他变了招式,多数人闪避不及,都被宋文璩长剑刺中。宋文璩使剑非常轻捷,变数极多,与他对招的人绝对想不到他下一招使的是什么,一时之间,这元兵竟是再伤他不得! 蓦地里,宋文璩一剑虚劈向左侧兵士,兵士后退了半步,他转身一剑挥落右侧兵士的枪头。这时,圆阵转动,左右两侧分别换了一批兵士,两批兵士纷纷以兵刃勾宋文璩双脚,宋文璩反应甚是机敏,迅速跳跃避开,可这几番轻跳,转瞬跳进了另一重阵法里,面对的又是一番新兵士!宋文璩这一番跳跃,后背流血更甚,他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晃了几晃。突然一个趔趄,似要倾倒,元兵纷纷提刃上前,刚要下手擒拿,突然间,眼前亮光一现,只见朦胧轻飘的浩渺烟波如箭矢一般飞来,未等反应,已被宋文璩的长剑划破了喉咙。兵士又是一番后退! 圆阵轻转,一拨新的兵士又猱身上前,宋文璩左手紧握着伤口,提剑的右手已是颤抖不已,他面如金纸,冷汗涔落,眼前的元兵微微晃动着,仿佛他置身在一条风雨中波摇的小舟里。 勉强又对了几招,蓦然间,他眼前一黑,来不及将眼前的大把兵器砍落,只觉脚边堆上了无数兵刃,轻轻一挑,便将他挑到了半空里,而他身下,元兵将刀剑向上冲着,要将掉下来的宋文璩擎在兵刃上!眼中的星空愈来愈近,一片迷离的光晕中,他只觉自己浑身的力量都要被抽去,而眼中一抹身影轻轻闪过,却是昭儿深情凝望的模样。 他微闭上眼,等待坠落,突然,他只觉一条手臂揽了自己一下,使他平稳着地。宋文璩何等机警,他立即跃向一旁,反手持剑砍杀了几个兵士,定睛一瞧,却是乔洛怯将众元兵打退了! 原来乔洛怯本来离宋文璩就不是很远,见到他遇了危险,剑法竟是施展得从未有过之快速,打得元兵措手不及,来不及变换阵形,这才让他刺出一条血路,于大险之中救得宋文璩! 宋文璩道:“多谢十四弟!”乔洛怯看宋文璩受伤严重,便想带着他先冲将到阵外去,于是乔洛怯一手扶着他,一手持剑杀敌,一时片刻竟是剑法微有凝滞,难以冲出。 这宋文璩眼见两人都脱身不得,知道这样不是办法,他眼望着映出夜空灿星的粼粼长河,心中有了计较。 乔洛怯正和元兵打在一处,突觉臂上一松,回头一看,只见宋文璩已经持剑向阵外冲去!他心中一惊,连忙把伸过来的枪头砍落,劈开元兵,顺着宋文璩冲出去。宋文璩一路向外砍杀,只要挡在他面前的元兵,他毫不犹豫地便一剑挥去,这样一来,纵有元兵的阵法在,也丝毫不能阻了他突出重围!可这般一冲,他便如铁器在火中炙烤,前后左右皆有夹击,身上新伤又添,步伐已是越到冲出时越是大为凝滞! 乔洛怯心中暗道:“阵法虽然多变,可是只要一往无前,直冲而去,阵法便丝毫不起作用!可这般冲出去,又得需要常人没有的勇气。似这样有智亦有勇的人,恐怕也只有在江湖历练多时的厓海会中人才有!”他想到这里,不禁又为自己是厓海会中人而高兴,手上的功夫便也加快了几分! 宋文璩以这种方法到了圆阵的最外一重,这最外一重紧靠着河水,最是兵士多的,只见宋文璩剑尖轻摆,又现出几分逍遥的意味,长剑左右轻轻撩去,轻快中蕴含着层层变数,只打得兵士手忙脚乱。蓦地,他卖了个破绽,放兵器进了门户,可这些兵器还没触到他,宋文璩随即腾跃而起,双足轻轻一点,踩着这些刀剑,清影一闪,翻进水里。 乔洛怯未及看清,只以为他是被兵士打入水中,心中大急,连忙对着尹琮喊道:“尹琮,我先下水去保护四哥啦!” 陆尹琮和他们两个相距甚远,可也看清了宋文璩受伤后掉进河里,只以为是被元兵打下河水,心中微有急躁,喊道:“十四哥,你去保护四哥吧,我一个人就能破了这阵法!” 乔洛怯应了,虽知自己水性不好,可也跳下了水,一把拦住了宋文璩。宋文璩看到乔洛怯也下了水,不禁道:“十四弟,我下水是为了不拖累你俩,何况我水性好,你怎不赶快上去和尹琮一起破阵?” 乔洛怯始知宋文璩下水之意,他道:“四哥,你身受重伤,在水中我不放心,我还是随你一同吧!”宋文璩下水后身上更是痛得厉害,虚弱无力,乔洛怯这般说,他也就同意了,只想找个没有兵士的地方先上了岸,再行筹计。两人一时在水中游着,血迹在他们身后蔓延,仿似老树上不均匀的干枯藤条。渐渐地,喧嚷声远去了,四野里响起了蛐蛐儿的叫鸣声。 陆尹琮见宋文璩和乔洛怯两人掉进水里,心中微有着恼,少林镇山棍便使得杀气腾腾,周身几步之内,竟是尸横满地。他刚要上前再打,却发觉本来应该上来的新一拨元兵并没有赶上来!而他的面前竟是留出很大一块空儿来,足以让他很快便到那两个江浙官员那里去! 原来这圆阵刚才遭受了乔洛怯救宋文璩时的一冲、宋文璩往外突围时的一冲,给冲得有些不甚牢固,可这不是最重要的,另有一桩缘由,就是这卫清俊在演练完阵法后,说这阵法非常精妙,连张无轼都对其寄予了无限希望,叶之文就心有不满。他在卫清俊走后,将部分阵法更改,并教了兵士演练,原本牢不可破的阵法在这般一改后,便存着破裂的危险!叶之文暗想,你卫清俊不是让张无轼以为这阵法肯定能困住厓海会反贼么,那我就偏让厓海会之人冲破了它,到时候让你下不来台!这叶之文也不是个没脑子的,他让厓海会的人冲破了这阵法,他自己还留了一手,可以保证这进塔的厓海会反贼不能活着出去!他想着到时候他立了一功,看这江浙官员哪个敢小觑了他! 这陆尹琮看到良机得来,心中一喜,毫不犹豫地往前便冲,直冲到了叶襄和叶之文眼前!这叶之文千算万算,却没料到他这般一修改阵法,竟是引火自焚!他二人见陆尹琮近在咫尺,几乎吓得忘了纵马逃走,待陆尹琮冲上来时,两人才赶忙要转身奔离。可这陆尹琮何等之迅速,他踏着一个兵士的尸体,轻盈飞来,一棍便将叶之文的马打翻!叶之文摔下马来,陆尹琮抓着他的衣服,一把将他抛上空中,未待他落地,手臂一展,一下子从背后卡住了他的脖子!陆尹琮身材颀长,那叶之文没他高,这样一卡,叶之文双脚离地,不停地乱蹬。陆尹琮看着他,心头火起,一棍打翻了一个上前的元兵,单手夺下那人的长刀,喝道:“抓我三哥,今日让你尝尝苦头!”话音未落,一刀下去,已然将那叶之文左手的拇指削落! 叶之文大喊一声,双脚还是不停地乱蹬,陆尹琮更不犹豫,又是一刀下去,将他的食指砍落! 那叶襄已经吓得驱不动马,周旁的元兵看到这架势,无不吓得肝胆俱裂,哪个敢来上前! 陆尹琮又是一刀,将他的中指和无名指一并砍落!叶之文被卡得喘不上来气,手指头又接连被削,本来双足还不停地乱蹬,现在他已经昏晕过去,双脚再也一动不动! 陆尹琮看到高塔的进口就在眼前,心中一阵欣喜,把叶之文往边上一掷,便急急地冲进塔里! 这陆尹琮一进塔里,只发觉塔中密密麻麻的,尽都是埋伏好的元兵!这些人用不流利的汉话高喊着:“要救人,先过我们!” 陆尹琮无暇细思,只以为这霍泰风便在塔上的某一层,心中一振,与塔里的兵士又开始一番打斗! 话分两头,却道这陆尹琮正在塔里拼杀,而河水清凉,刘氏兄弟游到了一处地方,上来了岸。 刘广致手臂受伤未愈,又在水里浸了这般久,早就有些神智迷糊,刘广敖将哥哥扶上了岸,突然惊叫:“哥,四嫂呢!” 刘广致心中一惊,回身一望,只见河水泠泠,向远处的夜空轻而流去,粼粼的波光中,哪里却还有任昭儿的影子! 原来任昭儿水性一般,蓦地喝了几口水,呛了气,在一个地方跟不上刘氏兄弟了。可刘广致受伤,神智不清,刘广敖一直在看着刘广致,竟是都没有发觉他们的四嫂已然被落下了! 刘广致急道:“四嫂不见了,这可如何是好!”刘广敖不忍看着兄长担忧,另外也实在担心任昭儿,便说道:“我看我还是回去找四嫂罢!”说着便要下水。 突然,刘广致看到不远处有一座黑塔,塔边聚集着不少兵士,连忙喊道:“小心,快来看!” 原来这边的河水笔直相连,所以他们可以从落水地游到困着霍泰风的黑塔处!可是大河广阔,两人没有看到游过去的宋文璩和乔洛怯! 刘广敖一看,惊道:“这是什么地方?” 刘广致道:“我看这地方不同寻常,我们两个不要打草惊蛇,且慢慢游过去看看!”广敖点头,道:“哥,我听你的!” 刘广致心中颇感欣慰,自己这个兄弟虽然稚弱,可是从小到大都是听自己的,从来没有违逆的时候。两人悄然下水,轻轻缓缓地游到了对岸,躲在那黑塔后面。这黑塔半侧入水,是以他们二人躲着是没有人看到的。两人仔细听着,只听到塔内似有激斗之声,而塔外之人呜呜嚷嚷的,好像在说着什么。 刘广敖轻声道:“塔里有人在打斗,不知是什么人?”刘广致道:“肯定是我们的兄弟!要不谁还要与他们为敌呢!”刘广敖一听,眼中放出光来,道:“那会是谁?”刘广致听了半晌,道:“塔里打斗声沉闷,没有刀剑相撞之声,四哥、十四弟都是使剑的,这般说来……只有尹琮一人!” 刘广敖一听,急道:“塔里只有二哥一人,那怎么得了!咱们得赶快进去救他!”刘广致道:“我们如果贸然出去,这塔周围还有这么多鞑子兵,我们怎能胜得过他们!到时候我俩恐怕得白白丢了性命!” 刘广敖急道:“那怎么办?二哥自己在塔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呢!”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紧紧望着广致。 刘广致沉了口气,仰头望着这座黑塔,觉得塔身有一半浸在河里,甚是奇怪。他屏了一口气,轻轻沉下水去,未待全沉下去,却被兄弟拉住,道:“你有伤,还是我下去吧!”广致道:“你下去看看,这塔底有没有什么机关玄妙。” 广敖答应,悄悄沉水,只发觉这水底下还有不少一段塔身,待得他游到塔底,用手探去,竟是在塔底摸到了一个铁环! 他轻悄地浮出了水,对广致道:“哥,我发现水下塔底有个铁环!”刘广致一听,心中一凛,道:“这许就是机关所在!我们下去看看!”便在这时,塔前的兵士喧嚷声大了起来。这刘氏兄弟不知,原来刚才那些元兵在塔前说话,是在为昏死的叶之文担心。而当下他们喧嚷声大,则是因着那叶之文醒转过来!这刘广致和刘广敖不管那许多,都是轻悄沉入水中,没有引起众兵发觉。 两人沉了水,向塔底游去,过不多时,刘广致就探到了那个铁环,他心中一动,轻轻拽了一下那个铁环,竟是发觉这铁环所控的,是塔底的板子,这板子是可以被抬起的!刘广致心中大喜,连忙将板子抬开,轻轻折到塔里头,随即扳着那塔里头的一块边缘地方,一使劲,便站到了塔里。 刘广敖如法炮制,也从底下进了塔,刘广致又把板子扣住了。这空间非常矮,两人几乎站不得身,他们头顶上还有一块板子,依旧有一个铁环扣着。 这刘广致有了刚才的经验,又将这板子掀开了,眼前突现一道亮光,随即两柄长剑直搠下来!刘广致无处躲避,情急之下,只得用手去抓这两柄剑!手上的鲜血如泉一般涌将出来,广致几乎疼晕过去,瞬息之间,一柄剑从他手里滑出,继续往下刺过来,使剑的人右手已经露出,刘广敖眼疾手快,立即向前一探,抓住了那人的手,他狠命向下一拉,那人登时坠落下来!那人坠落后,拿剑不稳,广敖上前夺了他剑,一剑封喉,干净利落!随即他使剑劈开兄长手中的那柄剑,刘广致退了半步,已是贴在塔身,刘广敖更不犹豫,与那使剑的人对了几剑,双足轻点,飞身上去,眼前亮光刺眼,竟发觉自己来到了一个大屋子里! 刘广敖未等看清,先三两剑将那人杀了!他一抬头,屋子正中央,太师椅上坐着个中年人,神情甚是惊恐,而那人身后,还站着一个人,刘广敖一看,惊得几乎站立不稳!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厓海会七将军赵容与! 第二十五章:阵法作掩沉水方得真 奇侠竟现灭火须用狠 (2) 赵容与看到刘广敖,也是微微吃了一惊。刘广敖将广致拉上来,广致一臂受伤,一手汩汩流血,看起来甚是潦倒落拓,赵容与不禁又是吃了一惊。刘广敖拉着刘广致站了起来,广致看到赵容与,也是心中一凛,惊讶不已。 那坐在太师椅上的人正是张无轼,而赵容与穿着侍卫的衣服,站在他身后,显是保护他的样子。两人身上都滴着水,好像也是似广致和广敖一般,从这水中塔底进来的。 刘广敖看到赵容与,刚要喊一声“七哥”,却被刘广致一把捂住了嘴。张无轼吓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赶快躲在了赵容与身后。赵容与轻轻护着张无轼,笑道:“大人,有我在,何须害怕!” 张无轼颤声道:“好……好,你这个人好,回头我给你升官,给你升官!你现在把这两个反贼给我拿下!” 赵容与抽出了剑,一个剪步上前。他看刘广致受伤,便长剑指着广敖道:“年纪轻轻的,便来做这造反的勾当!胆子可不小!” 广敖不知怎么应答,只听刘广致道:“那你便要怎地,别看我受了伤,那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赵容与知道广致肯定清楚该怎么做,于是轻然一笑,道:“好,那我便来试试看!”说着便使剑轻轻往刘广致身上一点,刘广致佯作被点了穴的样子,一下子倒在地上。 刘广敖也知道赵容与的意思了,于是道:“你点了我哥哥,我和你拼命!”拿剑冲上来,赵容与又是轻轻一点,刘广敖也是“啊呀”了几声,扑通倒在地上! 张无轼看这个侍卫这般神通广大,将两个反贼点了穴,心中狂喜,连声道:“你太厉害了,你太厉害了!回去我一定要认识认识你,给你升官!”赵容与回身轻轻道:“不敢,大人。” 张无轼道:“我来把这两个反贼的双脚砍下来,让他们不能走!”赵容与连忙道:“大人,不用了!他们两个已经被我点了死穴,肯定动不了了,待一会儿把他们一并投进铁笼子里就成!” 刘广致和刘广敖听他一说,往屋子里一看,发觉屋子角落里放着一个挺大的铁笼子,这笼子里的榻上坐着一个人,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们,正是他们苦心营救的霍泰风! 刘广致张口叫了声:“三哥!”广敖也看到了,也是疾声大呼:“三哥!三哥!我们来救你了!”霍泰风颤声道:“你们现下也被点了穴,这可如何是好!”显然他已经知道了赵容与的意思。 张无轼听了后,“嘿嘿”笑了两声,对刘氏兄弟道:“你们还想救人?别做梦了!先看看谁来救你俩再说吧!” 赵容与道:“大人,我们还是先把这两个反贼一起投进去罢!”刘广致心念一转,便知道这赵容与是要从张无轼处得知这困住霍泰风的铁笼子怎么打开。 张无轼道:“不着急,”他又重新坐回椅子上,“我还是要继续问问这笼子里的反贼,他们厓海会到底什么个情况!” 霍泰风“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我会告诉你么?”张无轼道:“你不说是吧,好!”他走到刘广敖身边,拿起了他的剑,指着刘广致道:“你这位反贼兄弟为了救你已经这样了!你还要连累他么?”刘广致看着张无轼,心想假如他砍下来,自己为了大局,也要拼死撑着。 霍泰风怒道:“你这等猪狗不如的小人!”张无轼道:“嘿嘿,为了目的不择手段,若是连这个都不懂,也不用在官场上混迹了!”说着便要往刘广致的颈上划去。 他手微动,只觉肘部被拉,原是赵容与在后面阻止了他:“大人,我们是正派人,和这些小反贼们可不一样!” 张无轼怪道:“你怎么阻止我?”赵容与道:“咱们还是把他们三个关到一处去吧!万一我刚才穴位点错,我可保证不了他们两个不会动!” 张无轼一听,吓了一跳,心想赶紧把这两个反贼一并投进去再说。他刚要去动机关,可是突然想到,万一这笼子门开了,两个反贼没有投进去,反让这个霍泰风跑出来,到那时该怎么办! 赵容与看着张无轼犹豫不决,心中略感焦急,他沉住气,又道了一声:“大人,快去吧!” 张无轼起初见刘氏兄弟上得屋中来,被吓得糊涂了,见赵容与制服了两人,心中欢喜难以言表,竟是也来不及感觉到有何异常。现在他见赵容与极力让自己去动机关开笼门,心中开始觉得甚为奇怪。又想到他刚才制服两个反贼的手法好似非常稀松平常,实不相信这样的手法就可以制服两个厓海会大头目!更何况他也绝不相信自己手下的寻常侍卫有这样的本领!现在张无轼冷静下来,将这前后都思量清楚,竟有一连串想法冒出来,惊得他不寒而栗! 难不成这侍卫也是厓海会的人? 那这满屋中五个人,竟有四个是厓海会中人! 这侍卫让自己开笼门,用意不是将这三个反贼放到一处,而是把笼中反贼放出来!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目光怔怔地看着赵容与,不知说什么好! 赵容与见他拿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知道他已经清楚自己是何人了。便不再和他啰嗦,微微一笑,喊道:“八弟,十三弟,没想到在这儿能见到你们!” 张无轼听了这话,愣了片刻,随即脑中“嗡”地一声,撞在地上人事不知! 刘广敖看了,一下子跳起来,喊道:“七哥,你怎地在这儿!你不是去四川了么?”赵容与道:“说来话长。我和九弟初十那天回到湖广了,知道大家都在江浙救三哥呢,我和九弟就连忙赶过来了!今天晚上刚到!看到大家攻城,从总会主那里知道你们都进城了,我们也就进城了,那时候你们刚进去不久!后来我和九弟就被那城里的鞑子给打散了!我自己在街上走着,正好看到这官儿带着两个侍卫不知要去哪儿,当时我就换了一个死的侍卫的衣服,赶上他们,说了几句,就和他们一道走着了。我就想着跟着这个官儿说不定有用,若是没用,到时候再跑掉也不迟!没想到啊,这人倒是有大用处!竟是带着我到三哥这儿来了!” 刘广敖笑道:“七哥太厉害了!”赵容与连忙过来扶起刘广致,皱眉问道:“八弟,怎么搞的,怎么伤成这样子!”广致道:“七哥,不碍事。还是先看看三哥吧!”三人连忙到那铁笼子边,广敖眼圈儿一红,不由得哽咽道:“三哥!” 赵容与道:“三哥,你进来时,有没有看到机关在哪里啊?”霍泰风摇头道:“当时我被这帮贼厮打晕了,没有看到!” 三人听了,都是着急起来。赵容与心念一转,刺了张无轼一剑,想要逼问他机关所在。张无轼醒转,看着自己身在厓海会三大头目的包围中,直吓得肝胆都要碎裂,赵容与刚要问,蓦地里,从他们头顶上隐隐传来了喧嚣之声,刘广敖惊叫道:“不好,二哥还一个人在塔上呢!” 原来这黑塔的构造极其巧妙。卫清俊将霍泰风藏在塔底,这塔底只能从水下进入,而他在高塔前面摆下阵法,引得陆尹琮他们进阵拼杀,可卫清俊还想着,如果这圆阵困不住他们,那他们也只能进到高塔上,却不会来到水下,而他在塔内安排下无数元兵,一来想要杀掉反贼,二来也是想让进塔的反贼相信这霍泰风就在高塔上层,起到瞒天过海的作用。 而此时这陆尹琮一路向上杀去,竟如入无人之境!叶之文醒来后,忍痛之余,看到陆尹琮这般神勇无敌,心中害怕他杀光塔里的元兵,自己不好交待;同时也怕他杀到塔顶后发觉霍泰风不在,又返回来杀掉自己!这叶之文心中打定主意,决定实施先前自己想好的计划! 他更改阵法后,怕自己铸成大错,便想到了一条计策,可以教这进塔里的厓海会反贼不能活着出去!这条计策便是,待得这反贼在塔里时,他下令让塔前的士兵点火烧塔! 干柴枯草早就备好了,只要叶之文一声令下,这高耸的黑塔,转瞬便可成一片火海! 赵容与用剑抵着那张无轼的项颈,喝问道:“快说笼子机关在哪儿?”张无轼犹豫了片刻,却听头顶上喧嚷声更大,蓦地,他们只觉得屋子里慢慢热了起来,头顶上有人在喊:“放火啦,放火啦!” 赵容与惊道:“放火啦?”张无轼一听,心中亦是奇怪不已,刘广敖道:“谁放火?”赵容与道:“咱们自己人不会烧塔的,因为万一三哥在这里呢!肯定是鞑子放的火!” 这屋子升温很快,过不多时铁笼子的栏杆就热得很,赵容与生怕陆尹琮和霍泰风有危险,当下喝道:“快说怎么样能最快上到塔上?” 原来在这黑塔中,从陆尹琮所在之地往下来是不可以的,可是从这小屋子往上去倒有一个机关。张无轼害怕,颤巍巍地按动一块墙壁,只见众人头顶上掀开了两块板子,一个斜斜的长板慢慢放了下来,搭到地上,正好是一段往上走的斜坡路。 赵容与道:“三哥,我们先去了,不用多久兄弟就会来救你的!”霍泰风连忙道:“你们快去吧!”刘氏兄弟又分别和霍泰风说了几句话,便随着赵容与一并上去了。 张无轼被赵容与拉着,刘广敖搀着刘广致,四人一路往上走,起初越往上走越热,后来越往上走热度反而减弱。原来他们这条路是直接通向塔的最高一层的,是以他们一开始走是越来越热,后来因为火还没有烧到最上面,也就越走越凉快。过了一会儿,四人来到路的尽头,只见路的尽头有一个门,赵容与轻轻推开,发觉他们已来到了塔的最高一层。这最高一层守兵不是很多,见到张无轼被擒,无人敢上来与赵容与等三人拼杀。更何况这些守兵自身难保,他们在接到当高塔守兵的任务时,浑不知道这叶之文会放火烧塔! 赵容与看到塔已经快烧到一半了,连忙跑到高塔栏杆处,大声喊道:“快停止放火!不然我杀了这老家伙!”他把张无轼拉到栏杆处,让底下的人看个清楚。 叶之文看到张无轼被抓,心中吃了一惊,忍着手指的疼痛,慢慢走到塔前。火舌冲天,将黑夜燎得一片赤红,炎炎炙热煅烤,塔中的人尽是一片呼号。张无轼在塔顶声嘶力竭地喊:“谁让你放火的!快救火!” 陆尹琮在塔内教大火困住,浓烟密布,几乎睁不开眼!他飞快地往塔顶上跑,上面几层的兵士眼见自己都要丧命,竟是没人拦他! 陆尹琮跑到了最顶层,看到了赵容与四人,微感惊讶。张无轼见又来了一个厓海会反贼,早吓得六神无主,魂魄出窍,于是连忙又对塔下的叶之文大喝道:“快救火啊!你这蠢厮!” 叶之文看着张无轼,想起了往日种种,他对自己的冷漠和不器重,心头火起,竟是不想救他! 叶襄在塔下看着,见大火已经烧到了高塔的一半,塔中惨叫声不绝于耳,外加张无轼还在厓海会反贼的手中,心中非常害怕,问叶之文道:“我们救火罢?” 叶之文面色惨白,手上的血滴滴答答往下流,他注视着张无轼,心中打不定主意。赵容与看到塔下之人没有现出救火的意思,心中一急,把张无轼按到栏杆上,大喊道:“若是再不救火,休怪我不客气!”张无轼吓得高喊:“你……你快救火啊!” 赵容与看他们还不救火,眉头一皱,挥起长剑,直接将张无轼的右臂砍了下来! 张无轼大嚎一声,昏死过去,赵容与将长臂掷了下去,喊道:“如果你们再不救火,我叫他零碎着下塔!” 陆尹琮和刘氏兄弟听了这话,都不自禁地心中一寒,更别提塔下的人了。叶襄见到一条血淋淋的长臂掉了下来,吓得面无人色!他不等叶之文说话,连忙对元兵喊:“救火!” 叶之文颤声道:“别救!烧死他们,我们就立功了!”叶襄道:“那张大人怎么办?”叶之文道:“他死了,我们正好升官!” 叶襄犹豫了片晌,不一会儿,只见一条血淋淋的腿又掷了下来,他被吓了一跳,颤音道:“我们还是救火罢!升不升官的也没什么了,张大人平时对咱俩还是不错的,别让他这么死了!更何况塔里有省里这么多兵力,如果都烧死了,朝廷怪罪,那可不是说着玩的!” 叶之文沉吟不语,叶襄再不管他,对塔上高喊:“我们救火,可你们要保证你们下来时候不再和我们为难!” 赵容与喊道:“我保证!你们若救了火,我们肯定马上离去!”叶襄喊道:“你们也不能带你们兄弟走!”赵容与道:“保证不带!”他想着如果不答应这些条件,大火烧得越来越旺,霍泰风将会更加危险!可是他自知如果这话说出了口,帮会之人素重一诺千金,也就真的不能带霍泰风走了! 叶襄见他们答应的爽快,便也不再啰嗦,连忙下令让兵士救火。元兵迅速取河水灭火,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大火终于熄了。只见斜天里红光一片,大火的遗迹还隐隐留存,黑塔被烧得面目全非,露出来斑驳的瓦片砖头。塔里烧死了无数的兵士,尸体惨不忍睹,摆在河畔处,遮蔽了宽广的一大片土地。 陆尹琮、赵容与、刘广致和刘广敖走了出来,塔前众兵士持着刀剑,围着叶襄和叶之文,神情甚是紧张。赵容与注视着面前一众人,微微一笑,道:“你们救了火,我们不救人!两清了!不过这么多蒙古鞑子死了,还要多谢你们呢!” 四人相携而去,叶襄问道:“我们……”赵容与没有回身:“你们大人在塔顶上呢,快点救,许是死不了!”说完,他转身回头,冷冷地注视着叶襄道:“敢动我们三哥,那人就是你们的下场!” 叶襄赶忙带人冲将上去,而叶之文皱着眉,望着赵容与一行四人,看着泠泠似水的月华浸在他们的衣衫上,想着就是这样一伙人,好像既可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让月华徘徊在他们左右;又可以冲阵杀敌,似乎不要命了,一往无前地拼杀,好像让人觉得他们没了退路;同时又狠毒辣手,为了目的不择手段;而他们中又有人足智多谋,什么困境也难不倒他们似的……叶之文到今天才深深地意识到,他们遇到的是怎样的一伙人。 他却没有想到,厓海会和他们最大的不同就是众雄是齐心同德的,不比他们之间的尔虞我诈。 第二十五章:阵法作掩沉水方得真 奇侠竟现灭火须用狠 (3) 却道当陆尹琮他们尚在塔中纠缠之时,这宋文璩和乔洛怯在水中也是游了半晌。他们又游了一会儿,突然听到一阵喧闹声,两人向岸上一望,竟发觉岸上列着一队元兵。 两人不想和这些人聒噪,刚要悄然游过去,只听一阵暴喝声传来,宛如当空打了个响雷,把两人吓了一跳,那声音竟是还甚为熟悉:“快放了我四嫂,不然杀得你们片甲不留!” 宋文璩一听,心中微微吃了一惊,他往岸上一张,眼前情景竟是教他立刻方寸大乱! 那岸上,一队元兵挟持着一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任昭儿!而那队人马前方一段距离处,还立着一个身材瘦小却气势凌人的身影,竟然是厓海会九将军孟伶! 原来那任昭儿呛了气,跟不上刘氏兄弟了,在水下待不住,只得上得岸来,可她刚上岸不一会儿,却见一个官员带着一队兵士过来了,她逃不了,被他们擒住了。 这官员正是卫清俊,他从城楼上下来后,带着兵,想看一下城内的情况,却在这河畔处看到了任昭儿。他怎肯放过这个厓海会大头目?赶忙让人捉了,却不料他们还没有离开这个地方,又叫厓海会头领孟伶给拦住了! 宋文璩见这场景,哪里还在水下待得住?元兵正和这眼前的厓海会中人对峙,突见水浪涌起,一个人影从这片泓波中翻出,隐隐绰绰,看不真切,隔了好几重密集的水波,仿佛那身影就是水面上一片不甚清朗的倒影。众人被唬了一跳,正不知怎生是好,刹那间,无数水珠破空打来,好似万重箭矢密密而至,他们来不及反应,脸上身上便已中招,疼痛无比,不由得惨嚎连连! 宋文璩破水而出,发了这一通水珠,已是将最后一丝气力也用光了。他和乔洛怯二人落在孟伶身畔,孟伶惊喜地喊了一声:“四哥,十四弟!”却发觉宋文璩面色惨白,身子不住摇晃,蓦地里,宋文璩竟是吐下一口鲜血来。 孟伶还未喊出来,却听任昭儿已经惊呼:“四哥,你怎么了?”她凌乱的发丝犹滴着水珠,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眸此刻惊忧地望住宋文璩,面色渐而苍白,比刚才还要用力地挣扎着,她要赶快奔到宋文璩身旁,她要看看他的伤势! 宋文璩道:“不碍事!”孟伶和乔洛怯刚要冲将上去,卫清俊轻声一令,只见任昭儿的脖颈上很快被划出了一道血痕,卫清俊注视着他们,冷峻而苍凉的声音响起:“不想让她活了,就上来杀我!” 宋文璩沉住气,尽量让心中如暴风雨一般的担忧平复,他慢慢恢复着力气,看着卫清俊,竟是轻然笑了下:“九弟,十四弟,先别着忙!” 宋文璩看着卫清俊,拱手道:“多日不见,这位大人别来无恙?”卫清俊脸色铁青,他注视着宋文璩,微微笑了笑,道:“别来无恙。”卫清俊知道眼前人是厓海会的重量级人物,那日自己被他的气度压制,没想到今次又和他碰上了,他心中不禁五味杂陈。 这是两方军师的又一次对垒!上一次他们是来了一回空头谈判,可这一次,卫清俊把着一个让宋文璩不敢轻举妄动的人物! 宋文璩盯着卫清俊,脑中飞快地思索着对策,可无奈被抓的是任昭儿,这无疑是让他心中着急,方寸大乱,一时苦思竟是不得良策! 卫清俊看着宋文璩,知道己方人少,自己如果想要平安,就必须不能放掉任昭儿!他从兵士手里接过刀,架在任昭儿的如玉项颈上。他注视着宋文璩,好像看出他对这个女子不一般的关心,不禁问道:“这女子是你什么人?” 宋文璩脸色不变,镇静自若地答道:“都是我的兄弟姐妹!”卫清俊看着他,很不相信地“哦”了一声,竟是冷笑道:“那你们两个肯定有私情,还是赶快公布给你们的兄弟吧!” 宋文璩看着他道:“没有私情。”任昭儿叫道:“就是没有私情,我们坦坦荡荡!” 卫清俊道:“好!那你们走吧,如若不走,我顷刻之间便杀了她!”卫清俊这话出口,隐隐地感觉他们下一句话要说“如果你杀了她,我们便杀了你们那位女子”。他心中一凛,想到江密雨还在他们手里,现下不知怎样,不禁难过万分! 宋文璩看着任昭儿,平静道:“拿我换她吧!” 任昭儿听了这话,登时脸色霜白,一颗泪刹那从眼中滚落,有璨璨的星光在泪中流转,道:“四哥,不!你还受着伤呢!我没事,我在这里,你们以后再来救我罢!” 卫清俊听此话不在意料之内,倒微感吃惊,过了片晌,他冷笑道:“快走吧!别在我这里演一出情意绵绵了。要想放人,也成,你们交出我们那位姑娘。她来了,我自然便放了此人。” 任昭儿听了,心上的疼痛化为一腔怒气,喝道:“你休想,我死了不要紧,我们不会放了那女子的!” 卫清俊对宋文璩三人道:“好,那你们便走吧!这人我是肯定不会放的!换你们三个任何一个也不行!” 宋文璩心中大乱,看着任昭儿哀怨楚楚的神情中还夹杂着不屈和坚忍,心中不禁一阵怜伤。他没想到自己被兄弟们看成军师,可在最重要的关头,他竟是半点主意也拿不出来了!不禁又是痛恨自己。这样一想,心中气血翻涌,眼前阵阵发黑,蓦地里,喉头又是一甜,吐下一口血来。 乔洛怯上前,紧紧按着宋文璩后背的伤口。孟伶气得脸色煞白,不住口地骂着卫清俊“狗娘养的”、“砍头短命的”,卫清俊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也是狠狠瞪着孟伶。 过得片刻,宋文璩沉声道:“你还不知道吧?我们已经找到我们三哥了!” 卫清俊一呆,问道:“在哪里找到的?”宋文璩道:“不就是在那塔里么!我们兄弟已经去救人了!”他这么说完全是诈卫清俊,其实霍泰风在不在那塔里他也拿不准,只是想要看看事情会不会有何转机。 卫清俊冷冷地看着他,想了想,道:“你们看到那阵法了?”宋文璩道:“看到了。”卫清俊凝视他道:“怎么样?这阵法厉害吧?这是我摆下的!想进此塔,也没有那么容易,得给我破了阵!” 宋文璩一听这话,好像卫清俊已经中了自己的计,证实霍泰风确在塔里了,他不由得继续道:“是啊,很厉害,我的伤就是拜你的阵法所赐,还好我兄弟已经破了阵,冲进去了!” 卫清俊哈哈一笑,道:“好啊,冲进去了好啊!”他知道破阵之后进了塔是不可以下到关着霍泰风的屋子里的,而他刚才那般说,就是想看看霍泰风到底是否真的有被救走的危险。 宋文璩一愣,心中叫得一声苦,不仅是为着自己那番话白说了,而且看卫清俊的得意劲儿,他还担心那塔里有什么不对,陆尹琮可就有危险了! 宋文璩脸色发青,他素来沉着,可此时脸上隐隐泛着青玉色,那是说他已经极其紧张了。 他对乔洛怯道:“赶紧回去看看尹琮!我这里不要紧!”乔洛怯应了,还没走,远处一阵大叫传来,卫清俊扭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侍卫。 那侍卫见了卫清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道:“大人,不好了!高塔那边……那边……”卫清俊心中发紧,喝问道:“高塔那边怎么了?” 那侍卫道:“着……着火了!”卫清俊吃了一惊,道:“怎么着起来火的?”那侍卫道:“大人放的,要烧死塔里的反贼!” 卫清俊大怒,这个侍卫不说是谁他都猜到是叶之文干的好事了!他气得声音发颤:“这个千刀万剐的杀贼!这个狗娘养的杀贼!”竟是把刚才孟伶骂他的话都骂给了叶之文! 那侍卫道:“大人,你赶快去看看吧!那场面太惨了!”说着还“啧啧”了两声,卫清俊当然要去看,可是他挟持着任昭儿,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那侍卫道:“大人,我来把着这个反贼吧!你先去,我看这几个反贼敢不敢上来!等你把事情办好后,再回来也不迟!” 卫清俊答应,那侍卫把手放在刀上,拉着任昭儿,待交接好了,卫清俊才敢把手从刀上放开。 他转过身,刚要拨一些人和他同去,可脑后突地被一个重物打中,他捂着头回头去看,竟是发觉那被挟持的女子已经向那三个厓海会反贼跑去,而打中自己后脑的,竟是那报信侍卫掷过来的大刀的刀柄! 只听那侍卫高喊:“四嫂,咱们给你报仇啊!”说着杀了几个元兵,而后又跑过来了三个人,其中两个人到了那女子那里,竟然双双跪倒在地,而一个人手上还打着吊带,而且受了极重的伤! 卫清俊大惊失色,吓得一个趔趄坐在地上。他哪里知道这侍卫正是厓海会七将军赵容与!赵容与四人从高塔那边回来后,正好看到这一幕,赵容与便上前,演出了这一场好戏,救了任昭儿! 此时任昭儿连忙扶起跪倒在地的刘广致和刘广敖。广敖哭道:“四嫂,是我不好,把你弄丢了,还让你受了这一遭惊吓!”任昭儿道:“这有什么,还不都是我自己功夫不行,逃不了!” 陆尹琮道:“兄弟们快上去把这个人抓了!给四嫂报仇!”孟伶、刘广敖和乔洛怯飞身上前,冲进元兵阵里,刀光剑影,一通厮杀,宛如狼入羊群。瞬息工夫,地上零落了满地盔甲,而尸体交错纵横,映在月光下,显得极其可怖。 任昭儿看着宋文璩的伤口,眼泪止不住地流,她轻声问道:“你疼不疼啊?”宋文璩一把揽过任昭儿,道:“你不哭了,我就不疼了,好么?”任昭儿红着双眼,看着眼前人,问道:“真的?”宋文璩点点头,叹了口气:“你的泪就是我的血,你流着泪,我也就流着血。”任昭儿听了这话,赶快将眼泪收起,撕下自己的衣衫,给宋文璩仔细包扎。宋文璩道:“却也不知七弟和九弟怎么到这儿的!这次多亏了七弟!”任昭儿道:“我们兄弟之间精诚团结,好像有感应似的,这边遇到危险,那边就能有人来救!什么困难都难不倒咱们!” 陆尹琮、赵容与、孟伶和乔洛怯杀完了鞑子,把卫清俊围在当中。卫清俊瘫坐在地上,看着四人,目光里又是惊恐,又是无奈!陆尹琮上前,点了卫清俊的肩井穴,卫清俊立即半身麻木,不可自制地倒在地上,他看着众人,恨恨道:“要杀要剐,给个痛快的!” 孟伶上去就踢了他一脚,大骂道:“猪狗不如的东西,老子先废了你两只手!”话音未落,提刀便砍。陆尹琮以长棍阻了一下,道:“九哥,回去再说吧!”孟伶只得罢手,又是一通大骂,只骂得卫清俊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犹自不停! 河水东流,流进远处的一片璨璨月海中,卫清俊望着一轮满月,心想这大抵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这如环之月了。微微闭上双眼,心中隐痛,到底是两行清泪流下。 第二十六章:前功虽重怎料后 单思纵深岂能从 (1) 擒得卫清俊,众雄施展轻功出了城,一并将厓海会大军从城门前撤了回来。 倏忽漫着几缕雨香,清月上也隐隐地浮了几重昏暗的流云,未几,大寨前几株梨树的三两花瓣上便浅浅地滴下水来。夜空转了青黑色,好像很珍贵的一块青玉,纯净得没有任何杂质。 赵潺湲道:“又下雨了。”他与陆尹琮站在帐门口,看着帐外的几缕雨丝,不由得又感叹道:“这天气变得很快啊!” 尹琮道:“可不是!就像是局势一般。今次没能救得三哥回来,便不知他们接下来会把三哥怎么样了。说不定……说不定会把三哥送到大都去!”赵潺湲道:“那我们救起来就很麻烦了!”尹琮道:“待会儿审问一下那官员!” 因着众雄都记挂着霍泰风的安全,是以谁也没有顾得上问赵容与和孟伶此去四川的情况。只见众雄把卫清俊押到主帐中,准备审问一番。任昭儿和刘广敖分别照顾宋文璩和刘广致去了,殷正澧重伤未愈,都没有来。只见主帐里,陆予思、陆尹琮、萧亦荪、赵容与、孟伶、燕锦华、赵潺湲和乔洛怯分次坐好,而卫清俊被几个兵士把着,在大帐之侧立着。 众雄还未开口,只听卫清俊道:“被你们抓来的那位姑娘呢?”孟伶喝道:“你还有这等闲心问!你这杀千刀的,老子恨不得今晚就押着你去换我三哥!”尹琮看出他对那女子颇有情意,不禁道:“我问你什么,你好好地说,自然让你看到她!”卫清俊黯然道:“你想问什么?我没什么好说的!”突地,他又抬头道:“拿那女子要挟我的,不是好汉!” 赵容与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来,冷冷道:“让你说,还用拿那女子要挟你么!”说着便要上前,尹琮温如和玉的声音响起:“七哥,我来问吧!”赵潺湲也道:“七哥,让尹琮问吧。”赵容与只得坐下。 倏忽打了个春雷,随即雨声骤响。尹琮慢慢走上前来,在卫清俊身前立定,凝视着他,问道:“你们是不是不准备把我三哥送到大都去?”卫清俊听他这么问,便想着如何作答才能让自己脱离危险,陆尹琮见他眼珠乱转,脸上还有奸猾疑惧之色,知道他不老实,道了一句:“你还是实话实说罢!要不你可是自找苦头啊!” 卫清俊道:“我只是个小官儿,平时他们议事都不带着我,我哪里知道你们三哥要不要送到大都去……啊!”他话未说完,“太渊穴”被击中,全身气血好像一下子凝固了,脸色发青。他断断续续地道:“你们枉有侠义……侠义之称!不是……不是好汉!”陆尹琮气道:“你也配和我说侠义?你们帮助蒙古鞑子残害汉人时,你的侠义之心去哪了?”卫清俊脸上滑下了几颗汗珠,他喊道:“你们就是杀了我,我也不知道呵!” 陆尹琮喃喃道:“你来为谁保守此事?我们救不得三哥,怎生救天下苍生?”他道:“我不信你不知道,你快说罢!”卫清俊仰起了头,摆出一副傲气的神情,道:“我就是不知道!” 陆尹琮无法,只得在他“筋缩穴”又一点,卫清俊这下宛似全身每一处的筋络都在抽搐,只痛得他好像下了十八层地狱一般,他心中大骇,用发颤的低音道:“我说……我说……” 陆尹琮在他“气海俞穴”和“心俞穴”上揉了揉,卫清俊缓了一口气,心中酸痛,一滴泪掉了下来,道:“已经给大都发文书了。” 众雄一听,都是大惊,陆予思问道:“何时发的文书?”卫清俊道:“三月初五。” 众雄都坐不住了,拥上前来,陆予思喝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卫清俊被陆予思的气势镇住,颤声道:“别的不知什么了。大都还……还没有什么动作或者回信什么的。” 赵容与道:“你可知道那高塔铁笼中的机关怎么弄?”卫清俊道:“铁笼旁镶着一个花盆,往那花盆里浇些水便可以打开笼门了。”萧亦荪听了,发觉与自己那天晚上开启地窖的方法一样,知道卫清俊没有骗他们。赵潺湲道:“今夜一闹,他们必将三哥换个地方关押了。” 陆尹琮道:“十一哥说得是,江浙那边不可能再把三哥关到那里了,而且他们马上就会依大都的指令行事。三月初五,距今已有十日,大都那边马上就有回音了。不是派兵来,就是派书信来!” 陆予思问道:“七弟,你有何想法?”赵容与道:“大都那边既然马上就要有音讯了,那我们从明天开始,就在江浙的要路把守,要么拦到书信,要么拦到人马,总归可以拦得到一个吧!” 众雄都说这个方法好,孟伶笑道:“七哥,还是你鬼主意多!” 卫清俊看着厓海会众雄,心一寸一寸地凉下去,帐外雨声大作,夹杂着风声,好像一场带着呜咽的哭号,他知道江浙行省大势已去,任谁来都难以挽回了! 可他心中究竟还是惦记着江密雨。“各位大侠……能不能让我看看那位……那位……”卫清俊嗫嚅着说,“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尽数告诉你们了,你们也要让我……让我看看她了!”陆尹琮道:“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她没事。我们没有为难她!” “就让我看她一眼好不好?”卫清俊央道。孟伶听了,瞥眼道:“你小子还是个痴情种子!都到这关头了,还惦记着那小娘!” 陆予思道:“那便让他远远地看一眼好了!”兵士得令,押着他往江密雨的大帐走去。 卫清俊透过半卷的帘帐,看到了凭桌而坐以手支颐的江密雨,那背影清绝消瘦,教一方暗影浸染着。她没有点蜡,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卫清俊看着江密雨的背影,知道她确是安全,心中略感欣慰,想叫她,可是又忍住了。在厓海会大寨中与她见了面,心中竟有种物是人非的滋味,教他想落泪,心中又漫上了同仇敌忾的感觉。 卫清俊想着,就算是丢了官职,也要拼死护住两人的性命,等他们出去,他一定风风光光地迎娶她! 第二十六章:前功虽重怎料后 单思纵深岂能从 (2) 杭州城内,一片萧索黯然。城中各处的血迹被大雨一冲,浸红了青石板路,好像是深秋泛着涟漪的潭面上落了大片红色枫叶,真有种“血流成河”的感觉。张无轼被救了回来,郎中大夫们正在极力地救治,江从外依旧是缠绵病榻,不得处理大小事务,而卫清俊又被厓海会擒走,现在主持大局的,只有叶襄和叶之文两人了。 叶襄对着刚刚包扎好手的叶之文道:“城楼上的兵士看到,说卫清俊被厓海会抓走了!”与卫清俊在一处的元兵都被杀死,是以在厓海会众雄施展轻功出城时,城楼上的兵士才看到卫清俊被抓走。叶之文恨恨道:“他活该!这下好了,他不是喜欢江密雨么,他俩可以团聚了!”叶襄沉默了半晌,又道:“我们不能和厓海会反贼再打下去了!”叶之文没说话,看着落雨生烟的地面,只觉夜色愈发惨淡。良久,他缓缓道:“也不知朝廷什么时候回信或者派兵!” 两人正说着,却听马蹄声急,一骑人马踏着雨水来到了府衙之前,一个侍卫进来禀报:“两位大人,大都来人!” 叶襄忙道:“快请进来!”随即几个风尘仆仆的人进来,一人道:“请问是江浙平章张大人、江大人么?”叶襄道:“我二人是省里的左、右丞相。两位平章大人都……都病倒了,不方便出来。”那人道:“朝廷公文,请两位丞相大人过目。” 乘着明灭烛光,叶襄、叶之文忙忙地打开来看。原来张无轼写信时没有说到这里的战况严重,让朝廷误以为这里的形势不需要派兵,是以就要江浙省派人将霍泰风押送到大都。 叶之文道:“也好,我们明日就押送那反贼去大都。这下厓海会众贼不会再来与我们作对了!他们要是有本事,便打到大都去,看朝廷不把他们剿灭得干干净净!” 那大都来的几人道:“我等是朝廷侍卫,颇会些功夫,明日可以押送反贼上路。”叶之文笑道:“再好没有,只是要从长计议,使些计策,别让反贼在道上被劫走了才是。” 翌日,一个大车外,霍泰风被那几个大都来的练家子把着,这时候,过来一个形容憔悴的中年,鬓发泛白,眼神无光,正是江从外。他拿出一份纸包,纸包里包着些粉末,木然地看着霍泰风,问道:“你吃么?” 霍泰风大骂:“这是什么药!老子才不吃!”江从外直直地看着他,良久道:“为了救你,你厓海会兄弟已经费尽了心力,没想到,他们救的却是一个毫无骨气之人!”霍泰风道:“你让我吃毒药好毒死我,难道我也吃么?” 江从外一笑,可这笑里也难现欢颜:“我以为这厓海会之人,都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惧的,又何怕吃个毒药?”他微微一顿,道:“我告诉你,我马上便要押你上大都了,你马上就要离开江浙了。在这节骨眼上,我想看看你们厓海会人的骨气,看看你们究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好汉,还是什么都怕的草莽反贼!”他举起那包粉末,道:“这就是穿肠烂肚的毒药,我看看你敢吃么!反正到了大都也是个死,先吃了毒药也没什么!况且你那些兄弟为了救你已经那么疲倦了,你还想继续拖累他们么?” 霍泰风心中一酸,眼中发涩,他看着江从外,道:“你要知道,我死了,我的兄弟虽然不用救我了,可他们会记着我的仇,总有一日,会把你们这些元廷的走狗和蒙古鞑子一并灭了!你想看看我们厓海会人的骨气,这便让你看看!别说穿肠烂肚的毒药,就是吃完了下十八层地狱的毒药我也不怕!”说完,他张开了嘴,江从外将粉末倾到了他口中。 江从外微微一笑,这才有些舒心的样子,他又拿出了一包粉末,道:“这是蒙汗药,你就一并吃了吧,在车上睡个好觉。”霍泰风都吃了毒药,也就不怕再吃蒙汗药了,于是也吃了下去。那些大都来的人自然知道江从外第一次给霍泰风吃的不是什么穿肠烂肚的毒药,也就不加阻拦,他们道:“大人,这反贼就交给你了。”江从外笑道:“放心,咱们还要一同去大都呢!” 霍泰风身上渐而什么力气都没有了,同时蒙汗药力也发作了,他慢慢地沉睡过去,大都来的练家子见霍泰风没有了动静,便把他放到江从外身旁的大车里,竟是匆匆地踏着熹微的晨光而去。 却道从外面通往江浙行省有两条道路,其中一条道路紧贴着树林,除了这两条路以外,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厓海会好汉商议好了要到大道上去拦截从大都来的人马或书信,却见陆予思、赵容与、孟伶、赵潺湲和乔洛怯一伙,陆尹琮、萧亦荪、燕锦华、任昭儿和刘广敖一伙,两伙人分别去往两条大道上拦截。因着他们是埋伏,是以不可能带任何兵马前去。所有厓海会人马都在大寨里待命,也正好保护受了伤的宋文璩、殷正澧和刘广致三人。 他们埋伏在路边的树丛中,昨夜下过雨,这大道上满是泥泞,非常不好走,任何车辆经过都要慢下来。不久,远处一片澄亮的晨光里,一辆大车从江浙方向驶了过来,还有不少人乘马围在大车旁边,这条路正是陆尹琮五人所在的大道。 萧亦荪道:“来往车辆,不管是从大都去江浙的,还是从江浙出来的,都要拦截!万一从江浙来的那大车里装着三哥呢!” 陆尹琮等人称是,准备拦截。这辆大车看起来要风雨兼程的样子,行得匆匆,可是经过这泥泞路,还是不得不慢下来,远远地还可听到护送那大车的一个领头的人的怒骂声。 陆尹琮一声唿哨,五人持着兵刃冲了出来,那领头的人见了,喊了一句:“快点护着车子跑,别让反贼把人劫走了!” 陆尹琮等人听了,自然以为那车子里装着霍泰风,二话不说,一个个飞影纵前,便要上去抢那车子!那领头人颇会功夫,在后面一个翻身,跃到五人当中,叫道:“想要劫人走?没门!” 陆尹琮道:“我和五哥和这人打,你们三个去看看!”那三人得了令,瞬时掀起几股烈风,飞快地向前跑去。 陆尹琮持棍,施展开小梅花棍法,纷纷点点,宛似花瓣纷坠,萧亦荪枪法又狠又重,使练得极为纯熟,二人枪棍配合,甚是妥善默契,往往尹琮顾不到的地方,这萧亦荪就以枪法来补全,而萧亦荪难以用长枪触到的地方,这尹琮就变换长棍攻击。 这领头的人不使兵刃,可他外家功夫极好,出掌有力,一掌过来,掌风都能掠得人睁不开双目。只见他闪转腾挪,防守紧密,可他动作奇快,能于这紧密地防守门户之时,还能出掌攻击。他一把拉住陆尹琮的长棍,伸手往尹琮腋下一击,陆尹琮侧身闪避,长棍摆脱出来,向他肋下一打,他双手回来,又是一把抓住长棍,有力一摆,长棍登时打中长枪,卸了长枪冲上来的劲力。 萧亦荪和陆尹琮两人互望一眼,都从未见过这等功夫。两人都是武学上颇有造诣之人,知晓众家武学,可这等功夫就好像是突然从石头缝中蹦出来一般,他二人竟是无法得知这是何种路数! 原来这人正是从大都来的武学高手,他们久在宫中,不与外人交手,是以他们的武功路数在外界并不流传,也难怪这陆尹琮和萧亦荪不知。 却在此时,燕锦华、任昭儿和刘广敖追上了大车,三人将跟随车子的一众兵士给杀光后,匆忙就要去看大车。任昭儿最是耐不住性子,她扑到车前,喊了一声:“三哥!”便以手揭帘,突然眼前一花,一堆粉状物向自己撒了过来! 燕锦华眼疾手快,他快速地拉住任昭儿的衣衫,将她向后一拽。可那些粉状物还是洒到了任昭儿的眼睛里,她顿时大喊了一声,捂住眼睛向后便倒! 刘广敖一把扶住她,这才发现从车里撒出的竟是石灰!燕锦华上前查看车中,发觉车里坐着个人,嘴角流血,已经死去,竟是一个普通的江浙兵士! 这燕锦华啐道:“咱们被骗了,这车里没有三哥!这小兵自己吞药死了!”他连忙上前看任昭儿,任昭儿一双眼睛已经肿得不行,兀自疼得大喊,刘广敖道:“四嫂,你忍忍,我来给你吹吹!”说着轻轻拿开任昭儿的手,给她仔细地吹走眼睛里的石灰。 陆尹琮和萧亦荪正和那人打着,燕锦华冲了上来,他道:“尹琮、五哥,大车里没有三哥,还把四嫂的眼睛伤了,我们被他骗了!”陆尹琮听了,心中生气,他粗声问道:“你快说,我三哥在哪儿?” 那人只专心和他们三人打,并不答话。陆尹琮三人无计可施,只得继续和他打,却见陆尹琮使出一招小梅花棍法里的“逆雪青天”,身姿轻盈异常,长棍宛如一根柳条,浑似没了重量,棍梢前点,身子飞起,接连探去,便好似一个舞卷衣袂的伶人在前伸衣袖。萧亦荪不禁喝了声彩:“好俊功夫!”随即他也是长枪横劈,如有雷霆万钧之势,仿佛横扫千军亦是不在话下。那燕锦华舞起峨眉刺,正刺反扎,招数快捷凶狠。那领头人只用那一双肉掌,左敌尹琮长棍,右拦亦荪铁枪,还要防着燕锦华突袭小腹,着实有些手忙脚乱。突然之间,萧亦荪一招“千军奔袭”,一杆长枪左右狂扫而来,好似水泼不进,风吹不入,有大风席卷落叶之势。那人被扫得连连后退,根本无法出掌,一时之间不禁大骇,便在这时,陆尹琮和燕锦华从左右两侧攻上,燕锦华双刺扎其左侧前后腰畔,陆尹琮长棍挥了个“扫”字诀,袭向那人右侧腰畔。一声大叫,那人闪避不及,左侧腰畔中了峨眉刺,鲜血喷涌,右侧腰畔被陆尹琮扫中,痛得钻心挠肺,一下子便向后仰去! 陆尹琮没待他身子落地,已然点了他的肩井穴,那人半身麻木,哼了一声,软软地瘫在了地上。三人跳了过来,陆尹琮道:“你出手狠厉,同时快速,严防门户之时,进攻之势丝毫不弱,是个好手!今日若不是我们三人齐上,也很难拿得你下。却不知你是何人,武功是什么路数,受了何人指使要与我们作对?” 萧亦荪蹲下,道:“谁指使你拿大车骗我们的?你可知道我们三哥的下落?” 那人“哼”了一声,不去答他们的问题,只是看着雨青色的天,幽幽地叹了一声:“没想到这么快!”他不瞧着三人,忽然“嘿嘿”笑了两声,轻道:“我们终于为那条道的人赢得时间了!”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脸色黑青,瞳孔放大,随即嘴里吐出鲜血,竟是气绝身亡了! 燕锦华看了,道:“那车里人自杀,这又是个自杀的!” 陆尹琮三人赶快来到任昭儿身旁,刘广敖给任昭儿吹走了眼里的石灰,现下任昭儿虽然眼睛还是吃痛,可是已经无甚大碍了。任昭儿感激地道:“谢谢十三弟!”刘广敖挠挠脑袋,晕出个孩子般的笑,道:“四嫂你没事就好。” 燕锦华道:“如果那人这般说的话,那三哥许是就在那条路上被押送了。”陆尹琮道:“也未必。”燕锦华道:“怎么说?”陆尹琮道:“万一那人是骗咱们的,把咱们都引向那条大道上了,结果到时候三哥还是在这条道上过,那咱们就劫不到了!”萧亦荪颔首:“你说得对。”心中不禁觉得尹琮从四川回来后考虑事情变得十分周全,曾经那个仁慈善良、端凝沉稳、胸中江湖义气占了大半的他,略显忠厚老实,此刻有了五分睿智,这才像个老江湖的样子。 陆尹琮道:“四嫂、十三弟,你们两人去那条大道上知会消息,告诉他们,三哥有可能从那条大道上过!顺便帮他们!”任昭儿、刘广敖应了一声,立即离开了。 却道二人一走近另一条大道,只听得哇哇乱叫,两人心头一惊,上了大道,却发现孟伶正捂着眼睛大叫,而赵容与和赵潺湲正在给他吹眼睛。 一辆大车翻倒在路旁,顶棚都已掀开,而一个人嘴角流血躺在车里,周旁是一些护送大车的人,一个看似领头的人也是嘴角流血,死在地上。不消说,这里的情状和陆尹琮那里的基本一样。 两人跑上前去,陆予思看到两人,问道:“怎么了?”刘广敖道:“和这里情况差不多!也遇到了这样一众人。还把四嫂的眼睛给伤了。”陆予思点点头,道:“那人临死前说:‘有种就去那条道上,你们兄弟从那条道上过!’我们听了,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去那条道上。”刘广敖道:“我们那边的人临死说:‘我们终于为那条道的人赢得时间了。’”陆予思听了,不禁眉头紧锁,深深揣摩这两句话的深意。 良久,陆予思道:“你们那边的人语气缓和,而我们这边的人语气颇为倔强,还叫我们“有种”就去那边!那也就是说,这里的人心中是希望我们去那边的!看来,三弟最终还是要在我们这条道上经过。” 赵容与听了,走过来道:“那我有疑惑,既然那边的人说为这条道上的人赢得时间了,也就是说三哥会在你们和他们打的时间里经过我们这条道,可事实上并没有,而且就算是经过了,那边的人又怎么会说出这个大事,让你们来这条道上去追么!” 陆予思点头:“七弟说得有理。”眉头又深深地皱起,不知该怎么办好。蓦地里,却听到又是一阵车行声,众人连忙藏身在树丛中,却见这大车和之前的大车一般无异,那领头的看到前面路上人亡车翻,不由得脸色大变,喊道:“反贼在这周围,快点通过!” 大车一阵奔行,可厓海会好汉还是冲将出来,只见陆予思长棍摆起,如同蛟龙跃渊,飞身纵前,从上面抓住大车,长棍一打,便把那大车顶棚打个粉碎,车里面的人向上撒出石灰,陆予思翻身一跃,避了开来。他知道车里面又没有霍泰风后,跃到那领头的人马前,一掌落在那马脸上,那马登时脸溅鲜血,一声长嘶倒在地上。陆予思又是一棍下去,那领头的人肩头中棍,可伤及内脏,立即口喷鲜血,伏在地上起不得身! 余下护车的人都被厓海会众雄给剿灭了,陆予思拉起那领头人,喝道:“快说我三弟在哪?” 那人看了陆予思一眼,道:“总算为那条道上的人赢得时间了。”说罢竟是双眼一闭,口吐大把鲜血,就此死去。 陆予思听了这话,脸色一变,暗想难道三弟真的会从那条道上经过? 乔洛怯过来,知道陆予思心中想的,便道:“总会主不用担忧,便算是在那条道上,尹琮、五哥、十哥都是好身手的,必会救得三哥!”陆予思点点头,道:“那我们现在就去那边看看吧!” 赵容与道:“总会主,我们不可都过去。万一这还是敌人的声东击西、虚实难测之计,我们可就上当了。依我看,这条路上还要留些人,以防三哥真的从这条路上来。”陆予思点头道:“那我便留下罢!对付这些人,我一人足够!”任昭儿和刘广敖因着刚从那边来,便也随着陆予思留在这边了。赵容与、孟伶、赵潺湲和乔洛怯便去了那条大道。 甫一过去,只见陆尹琮三人正和一个人打斗,而两辆大车毁于路边,每个车里都有个口吐鲜血的兵士。 此时陆尹琮已经制服了这人,只听这人道:“哼,有种就去那条道上,你们兄弟从那条道上过!”说完服毒而死。 众人听了,心中都是奇怪至极,当真无法从这几句话里得知三哥究竟从哪条道上过!过了片晌,赵容与眉头一皱,道:“不好,事情有可能要糟!”众人都问缘由,这赵容与道:“兄弟们想想,这两边的人一会说什么“有种去那条道上”,一会说什么“终于为那条道上的人赢得时间”,这是在混淆视听,让我们不知道三哥会从哪里来,以致于慌了手脚。可是他们也不想想,无论他们怎么说,我们都不可能完全信了他们,让一条道上没有我们的人,他们也会知道他们就算是说破大天,我们也会在两条道上都安排人手,三哥一定会万无一失被我们救下!” 他顿了顿,接着道:“可是他们还是这般说,这就代表三哥不可能从这两条道的任何一条道上过!”众人都是讶异了一下,赵容与沉然道:“他们这么说的用意,除了混淆视听,同时也是让我们相信三哥会在这两条道上过,只是咱们不确定而已,咱们就还会待在这两条道上。实则,这两条路的四拨人都是在为别的路赢得时间。看来,三哥现在一定从别的路走了!” 陆尹琮听了,道:“除了这两条路,哪还有别的通往外面的路了?”孟伶道:“难道他们会走水路?”赵容与道:“他们肯定是要去大都啊!去大都怎么走水路?”众人都看向周围,道路的旁边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清风徐来,吹动着树上的叶子不断摇曳。众人面面相觑,陆尹琮看着赵容与道:“难不成从这林子里走了?”孟伶一拍脑袋,大声道:“定是从这林子里走了!哎呀,我们之前怎地想不到!” 赵容与道:“说不定真从林子里走了,我们得赶快去看看!”萧亦荪道:“那我和十弟还在这里留着,尹琮你们五个去看看好了!” 陆尹琮、赵容与、孟伶、赵潺湲和乔洛怯便冲将进了林子里。穿梭林中良久,突然看到林中另辟出了一条小路,路上满是车辙和马蹄印迹,看来确实有一行队伍从这里面穿行而过。 赵容与啐道:“看来确实在这里!哎,我之前怎地没想到!”五人顺着那条道,施起轻功,纵是泥泞满路,也奔行颇快,不一会儿,便奔出去数十里地,眼见着前方有一行人,护着一个大车,迤逦而去。 五人奔上前去,将大车围住,那坐在大车前的憔悴中年看了五人,并不惊慌,道:“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能来!” 这人正是江从外。原来这江从外昨晚见说大都来人,他便执意要亲自护送霍泰风去大都。众人拗不过他,只得由他。叶之文就定下了一条计策,他怕厓海会的人在道上拦截,便让大都来的四个人,每人带着一辆大车,从两条要道经过,分别说那几句话,让厓海会的人不知道究竟霍泰风从哪条路上来,而江从外押着霍泰风,从那树林里走。本来叶之文想要派一个大都的人跟着江从外的,可是江从外说有一个人跟着他,还不如多一个人来混淆视听,大家都觉有理,便没有着人跟着江从外和霍泰风。他们想着如果能够平安度过这段路,等到了前方,四人就会合一起保护霍泰风了,可他们没有想到,厓海会的人可以来得这么快。 其实,江从外没有叫人跟着他还有另外一重心思,那便是他想要拿霍泰风换江密雨。他根本就没有要把霍泰风送到大都的心思,他就想让厓海会的人找到他们,然后把自己的女儿给换出来。这江从外即使不做这个官,也要将江密雨换出来,一家团圆,远走高飞。 可是他怕厓海会的人来时,将霍泰风救走,是以他在霍泰风的大车里面放置了无数炸药,只要他们敢救人而不放江密雨,江从外就要点火,和厓海会的人同归于尽。并且他也怕霍泰风自己逃了出去,就事先给他吃了能够使人丧失全部力气的毒药,又让他服了蒙汗药,这样一来,霍泰风也就不能够自己逃脱了。 却道这江从外立即燃着了火折子,孟伶刚要上前动手,却见江从外一把将帘子撩起,五人一看车内躺着的人,都是不约而同地喊了声:“三哥!”可都是不敢再上去了。 原来那大车里装了炸药,只要江从外将手中燃着了的火折子扔进去,霍泰风就必死无疑! 孟伶喝道:“快快放下火折子!”江从外道:“你们退了去。”五人见说,只得远远退了开。 江从外叹了口气,将帘子放下了,他看着五人,轻声道:“我们可以不动手,我就让你们把人救走!你们可以看看,跟随着这辆大车的,可都是汉人兵士啊!” 陆尹琮一看,果然不错,他冷冷道:“你说吧,怎么救人?”江从外道:“你们放了那个姑娘,我就把他放了!” 赵容与沉吟道:“这却是不难,只是我们如何信得过你!”江从外一声长叹,道:“我也不知你们怎么信得过我,总之你们要是不把人带过来,我也就要把火折子扔进去了,大家拼个同归于尽,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孟伶要上前,可是刚有动作,江从外就立即警惕地拉起帘子,孟伶只好退后。赵容与道:“九弟,不可鲁莽,今日我们不可硬救了!”孟伶急道:“那我回去把那女子带来?”赵容与看着陆尹琮,陆尹琮是这五人里座次最高的,这等大事,还需要陆尹琮决断才是。只听陆尹琮道:“便回去把那姑娘带来吧!” 江从外听了,惊喜交加,脸上立刻有了些血色。孟伶是个急性子,道:“我回去吧!”说着策马回走。 厓海会众雄谁都没有想到,历经这些时日救人,而到了最后关头,竟是这般容易! 只听江从外道:“唉,若能早知是今日这个结果,咱们又何必相争!” 厓海会众人围着大车,对他的话语心中只是慨叹,却无人应答。好在霍泰风看来只是睡熟了,没有受伤,众雄心里也是颇感欣慰,便无意为难此人。 过了片刻,江从外摇头道:“这些天我也想透彻了,我们都是汉人,是该协同起来一起对抗那蒙元鞑子!我之前还写信要招降你们,真是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 尹琮道:“你能懂得此节,看出你良心还在。”赵潺湲道:“汉人与蒙元相争,总归都是要人流血的,如果能够不流血而止干戈,自是最好。可是蒙元侵我汉土,血孽已造,这等恶业也必是要流血才能还清的了。等让鞑子还清了血债,我们也不会这般杀人了!” 江从外听了这话,心头竟是一酸,只觉自己之前做官这许多年,竟是误入歧途,背道而驰。天下汉人遭受疾苦,他不是没看见,只是熟视无睹,心中不起波澜了。今次赵潺湲这一番话,竟是有如当头棒喝,种种汉民百姓的生活困苦,竟是如在眼前,令他不能不难过! 江从外眼圈儿红了,哽咽道:“你们这……这说的太好了!我怎么今天才知道这些!” 赵容与见他这样,心中不禁暗想:“如此轻易地便转投到了我们这边,好一个见风使舵、毫无原则的墙头草!” 江从外道:“我要是早知道此节的话,也就不会执迷不悟这般久了!”陆尹琮笑道:“好在现在也不晚!” 江从外抬头,眼光澄亮地看着他们,沉声道:“只要你们放人,什么都可以不用说了,要我归顺了你们,为你们做事,都可以!” 片晌,只听那大车里传来一声吼叫,随即帘子竟然被撩起,霍泰风手里拿着燃着的火折子,红着眼睛道:“狗贼,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话音未落,他将火折子丢在炸药上,只听一声巨响,好似天神震怒,把末日提前来到,大车从中炸开,无数粉末飞向空中!厓海会四人离大车有一段距离,可还是被气流冲得飞向一旁的树丛里。陆尹琮等四人不待那大车还在不断爆炸,疯也似的便冲向烟火中,陆尹琮和乔洛怯冲在当先,尹琮心中慌乱,脚下不稳,竟是一下子被一堆倒在地上的人给绊倒了!赵容与见了,知道尹琮武功极强,能够这样摔倒,那是说他心里已是极为惊惧了!却在这时,只见乔洛怯不顾满车的大火,飞身上去,几个翻找,竟然从那大车里抱出了浑身着火的霍泰风!陆尹琮大喊:“十四哥!”乔洛怯只是不听,抱着霍泰风就冲向了旁边的树丛! 陆尹琮起来,身上已有两处着火,赵潺湲赶忙为他扑熄了火焰,三人立即追着乔洛怯而去! 只听闻潺潺的流水声愈来愈近,淙淙叮叮,仿佛玉佩撞击,甚是好听。众人拂过翠笼的青树,只见树枝摇缀,日光投下,满地树影,而前方竟有一个小山,一条瀑布从山上流下,打在清澈的溪面上,晕出了重重波痕。 三人向前奔去,却见霍泰风和乔洛怯都在小溪里,乔洛怯用双手托着霍泰风,自己脸色也是颇为苍白。 尹琮连忙跑去,只见霍泰风脸上已经烧坏了大片,他赶快下水,将二人扶上了岸。乔洛怯一下子瘫倒在地,捂着身上,脸色惨白,赵容与惊道:“你也烧伤了?”撩起他上衣,只见血肉模糊,竟是一大片烧伤! 陆尹琮抱着霍泰风,颤声道:“十四哥救得及时,不知三哥还……还能不能有救!我们快……快些回去!” 赵潺湲背起了乔洛怯,几人匆匆而走。尹琮抱着霍泰风,心中酸痛至极,几欲被这山林的阳光晃得找不到路。不知不觉,几人脸上布满了泪水,林中渐而回荡起了低低而沉重的哭声。 第二十六章:前功虽重怎料后 单思纵深岂能从 (3) 夜色昏沉,不见阑干北斗。 众雄围在帐中,张祎笑正在给霍泰风救治。乔洛怯已经被包扎好了,身体上部几乎全都烧伤,留下大片疤痕已是难免,陆予思给他传了一些真气,他已无大碍,只需静养。 陆尹琮来看他,问他为何当时冲到林中去,乔洛怯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笑来:“尹琮老弟,那时我也是蒙了,只以为这林子深处一定有水,就冲进去了,没想到真的让我猜中了!” 尹琮深深埋首,道:“多亏了十四哥,否则三哥一定当场坏了性命!”乔洛怯急忙问道:“三哥现在如何?”尹琮摇头,深深蹙眉:“还不知道。唉,我只是不懂,为何三哥会自己燃了那炸药呢!” 乔洛怯亦是叹息:“若是三哥不自己点炸药,我们现下就好好地团圆在一处了!” 原来那霍泰风当时在车里醒转过来,发觉车子停了,而车外有人说话,他只听得一句“只要你们放人,什么都可以不用说了,要我归顺了你们,为你们做事,都可以”,这话音极其像是陆予思的声音。霍泰风以为这是陆予思为了救他而说下的话,以为厓海会竟是要为救自己而归顺了元廷!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心中悲凉之念顿生!他二十五岁那年被鞑子毁了家,对蒙古鞑子早已经深恶痛绝,只觉得绝对不可以让厓海会断送在自己手里!更何况他知道自己已经服了毒药,活不了多久,就算是陆予思归顺了元廷,自己也不可能活下去了!这一想来,他但求一死!他看到车中有炸药,正好他身上还带着火折子!他求死之心强盛,于是竟是也没看看那外面的人有没有陆予思,就点燃了炸药! 众雄现下围着霍泰风,心中都是无比痛心,人人脸上皆有痛拗之色。刘广敖看着霍泰风脸上的大片烧伤,不自制地趴在床榻边哭;孟伶不住口地唠叨:“我都去带人了,怎地三哥就自己燃了炸药呢!”任昭儿不忍去看,坐在桌边,以手抚额,低低饮泣;陆予思和萧亦荪都是深深皱眉,不住地叹气;赵容与和燕锦华不时问着张祎笑霍泰风的伤情,脸上都是愁云密布;刘广致靠在墙边,望着霍泰风,脸上痛楚隐忍之色可见;而赵潺湲站在帐门口,凝视着一角昏沉的夜空,只见残雾轻卷,好似海上轻翻的浪涛,吞咽舒卷,却添人愁思。 良久,霍泰风身上已是涂满了药膏,打满了绷带,张祎笑愁色可见,转过身来,深深叹了口气。陆予思问道:“祎笑,怎样?”张祎笑声音哑了:“总会主,三将军的伤太重了,还在昏迷,我已经尽了全力救治,能不能保住三将军的性命,还很难说。” 众人一听,心中都是难过至极,刘广敖更是抑制不了的哭泣。陆予思蹙眉道:“祎笑,我知道你尽了力。三弟性命如何,全看他自己运道了。” 便在这时,帐门口冲进了一个人,门外兵士拦她不住,却是江密雨。她见了霍泰风和众雄,轻然走了进来,看到霍泰风伤情之重,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眼圈儿不禁红了。 众人已经猜到白天押着霍泰风、要拿他换江密雨的人就是她的父亲,心中都一时不知何种滋味。却见江密雨慢慢走上来,在霍泰风榻前跪了下去,无声饮泣,良久,她轻轻道:“我们对不住你们!对不住……”她将头埋了下去,手捂着脸,削肩不住颤抖。 陆予思道:“你也不用太过自责。”江密雨抬头望着众雄:“你们怎么不杀了我,为你们兄弟报仇?”众人不言,就连孟伶这个火爆性子,也知道霍泰风是自己点了炸药,实不能怪罪在这个女子头上。 过了很久,江密雨站起来,对着众雄深深一揖,轻道:“我对不起你们。”随即抹干了脸上泪水,踉跄着出了大帐。 当夜,陆予思和萧亦荪率兵以迅雷之势攻进了杭州城,他们带着卫清俊,找到了江浙官员平时议事的府邸,将刚得到霍泰风被劫走的消息还未来得及回家逃跑的叶襄、叶之文连同两个中书省官员一并杀了,萧亦荪恨卫清俊使计与厓海会对抗,伤了很多兄弟,便也将他一道杀了,众雄放火烧了府邸,斩尽了城中元兵,随即在城中募得汉族青年男子一万余人,编进了厓海会。 翌日,陆予思召集众雄在大帐议事,除了霍泰风,厓海会一十三人全都在此。众雄分次坐好,陆予思道:“三弟已经救回,众位兄弟都有功劳,尤其是十四弟,若不是你,三弟恐怕当场就不行了。”乔洛怯难以站起,只得轻轻抱了抱拳:“小弟救三哥是理当的,大家的功劳却比我大得多!” 宋文璩微笑道:“你休要谦虚了。”陆尹琮道:“十四哥有勇如此,当真令人佩服!” 陆予思接着道:“救三弟一事已了,接下来一件大事便是要去出海寻找那装着信件和玉龙挂饰的铁盒子了!” 众雄听了,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事关反元大业的成败,心中都是激动万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可陆予思却道:“还有一件事,便是去寻找尹琮的那位姑娘阮惜芷。” 陆尹琮忙道:“总会主,我自己一人找她便可!我想着,各位哥哥现下都受着伤,势必要好好休养一阵,况且下海之事重大,前途不知有何阻难,大家受着伤,不宜马上就出海。哥哥们就暂且先回卫瑜养伤,待我找到人后回到卫瑜,那时候大家的伤都差不多好了,我们再下海也不迟!” 殷正澧笑道:“对,直接给你们办好婚礼再走也不迟!”众雄听了,纷纷同意,一阵喧闹,直把陆尹琮一张脸羞得通红才罢休。 乔洛怯心中不禁一阵酸痛,这时宋文璩道:“十四弟,你把你的那位姑娘也带来吧,都是一家人,生活在一处多好!”乔洛怯微微点头,道:“好。” 陆予思道:“那好,今儿个是三月十七,我们以三月为期,众位兄弟把自己的伤都养好,把大小事情都处理妥善,我们那时候再下海!”众雄都称好。 宋文璩道:“那江浙这里还安排人么?”陆予思道:“江浙现下很危险,我们需要全都回卫瑜去!明日便动身!” 当晚,风清星稀,夜色如醉。萧亦荪、燕锦华正在安排兵士收拾大寨,准备第二天离去。而陆予思、陆尹琮和赵潺湲正在主帐中喝茶。陆尹琮不禁问道:“总会主,你打算怎生处理那女子啊?”陆予思道:“走时把她放了,随她去吧。” 便在这时,江密雨进来了。她看着三人,突然对着陆予思拜倒,道:“我等铸成大错,伤了贵会三将军,小女子心中痛苦,知道对不住三字不能化得仇怨,且区区微末粗通武艺,愿意执鞭坠镫,留在厓海会,为众将军效力!” 三人听了这话,都是吃了一惊,想着会里得一位愿意反元出力的练家子,自是大好事,心中顿时喜欢。陆予思连忙扶起她,道:“你可说的是真的?”江密雨点点头,又问道:“贵会已经救得三将军,不知怎生处理城中一应官员的?”三人知道,她话里之意,显是在问她父亲。 尹琮道:“我们……我们还没有处置他们。”他想先不告诉江密雨她父亲已经被炸死的事情,以免她伤心欲绝,消了进厓海会的意思。 江密雨道:“那些官员里,有一位是我父亲,我恳请众位好汉不要坏了他性命!”陆予思答了一声“恩”。 江密雨登时高兴起来,陆予思又问道:“你意已决?”江密雨点头笑道:“是,总会主,我愿意跟着你们!” 尹琮清朗一笑,道:“姑娘名字唤作什么?”江密雨道:“我叫江密雨。”尹琮笑道:“姑娘的梨花枪法实在很好,当时我都给打怕了,只想着赶快逃走呢!”江密雨一笑,谦道:“将军说笑了,折煞小女子。” 忽然,江密雨眉眼生愁,一双眸子如雨后晕着涟漪的潭水,看着他们,问道:“不知,不知六将军怎样了?” 陆予思道:“六弟还在养伤,怎么,你……”江密雨轻声道:“我有一事,想要恳求众位。” 赵潺湲道:“姑娘但说无妨,我们以后都是自己人了。”江密雨忽然脸上一红,垂眼道:“我喜欢六将军,不知各位能不能……能不能做个媒?” 三人听了这话,都吃了一惊,陆予思道:“六弟有妻室……你……这恐怕行不得!” 江密雨脸色霜白,蓦地垂下一滴泪,良久,她轻声道:“我早该想到的。” 陆予思看她如此难过,心中不忍,对赵潺湲道:“你去把六弟叫来,看看他是什么意思。”又问江密雨道:“姑娘,如果此事可行,你不介意做他的……做他的妾室吧?” 江密雨不语,赵潺湲道:“我去找六哥了!” 殷正澧的帐中,赵容与和刘广敖来看殷正澧。殷正澧的伤已经快好了,他们三人正坐着喝茶。这时候,赵潺湲满面笑意地来了,赵容与道:“十一弟,快来,一起坐一会儿!” 赵潺湲坐下,笑嘻嘻地道:“我也想在这儿坐一会儿,可是我是来找六哥的!”殷正澧笑问:“有什么好事找我?”赵潺湲笑道:“你随我去一趟总会主那里便是。”刘广敖拍手笑道:“我也要去,我要看看是什么事!”赵容与道:“哎呦,看来不是个一般的事!” 却见殷正澧、赵容与、赵潺湲和刘广敖相伴而来,刘广敖进来了,笑问:“是什么事啊?” 殷正澧拱手问道:“总会主,何事找我?”江密雨看到他竟是都没有向自己瞧上半眼,心中不禁一凉。 陆予思笑道:“这位江姑娘进了咱们厓海会了。”殷正澧等人听了,都是过来向江密雨道喜,刘广敖笑道:“不知姑娘多大年岁?我看看能不能比我小。” 江密雨心头一丝欢欣也无,却听陆予思道:“大家伙儿先散了吧,我有话对六弟和江姑娘说。”众雄一听,只得退将出来。 大帐里只剩三人,殷正澧笑道:“总会主,有什么事?” 陆予思道:“我就直说了,江姑娘喜欢六弟你,要……要嫁给你!” 殷正澧一听,脸上变色,他立即道:“这……这怎么能行!我……我有夜来啊!”陆予思道:“江姑娘,你自己与六弟说罢!” 江密雨一见到殷正澧,满心的倔强登时全部烟消云散,刚才还在犹豫要不要做他的妾室,现下根本不再踌躇,只要她能跟着他,哪怕是没有任何名分,她都不在乎。只听她轻声嗫嚅:“六……六将军,你……”她鼓足了勇气:“我可以一辈子侍奉阁下么?” 殷正澧看着江密雨,随即向后退了两步,深深一揖,缓缓道:“在下配不上姑娘。姑娘已经是咱们厓海会的人了,从今往后,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你若有危险,我必会不顾性命地去帮你!” 陆予思生怕他二人这段情结坏了以后相处的和气,听殷正澧这几句话说得极为得体,不由得心中高兴,温然道:“没事的,江姑娘,你年纪还算小,不必着急,将来我定给你找一个好人家!” 江密雨听了殷正澧这几句话,虽然早知如此,可心还是一下子凉了,她脸色煞白,慢慢垂下泪水,道:“我……知道了。”她清楚如果殷正澧不答应娶她的话,那自己也已无法再在厓海会容身了,心中不知是何种滋味。她慢慢走向帐门口,临了回头看了殷正澧一眼:“谢谢你说如果我有危险,你会来救我的话。” 殷正澧垂眼道:“姑娘,我……对不住你!”江密雨轻然摇头,叹道:“没有,殷大哥没有对不住我,殷大哥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听到“殷大哥”三字,殷正澧不禁心中一颤。 江密雨问陆予思道:“总会主,我想请问,你们是肯放了我的吧?”陆予思心中已经知道她是何意,道:“是。”江密雨道:“那好,我要走了。” 殷正澧连忙上去挡在她面前,道:“江姑娘,你别走,你留在厓海会罢!”江密雨只觉一生中能得他开口挽留,已是极为令她欣慰了,于是望着殷正澧,强作欢颜:“殷大哥,不关你的事,我就是又觉得……”她蓦地落下清泪:“帮会的生活……不适合我。” 陆予思并未开口挽留,只是他轻声道:“江姑娘,你走可以,在走之前,你需要听我说一件事。这件事说完后,你便知道我为何不挽留你,到那时你再决定你是否留下,都是可以。” 江密雨敛衽垂首道:“请总会主说。” 陆予思遂将江密雨的父亲被炸死的话说了,江密雨听了,一张脸变得惨白无比,毫无血色,衬得一双眸子黑如点漆,犹如坠在雪地里的黑葡萄。她快步走上前来,殷正澧随着上来,只见江密雨直直望着陆予思,神情甚是凄惨,垂泪哑声道:“总会主说的可是真的?” 陆予思点头道:“正是。”江密雨深深吸了口气,“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殷正澧连忙扶住她,江密雨轻然摆脱,身子摇摇晃晃,便要出去,殷正澧道:“江姑娘,你可万要保重身子!” 陆予思道:“江姑娘!”江密雨回头,看着陆予思,轻然说道:“总会主,我算看清楚了,这都是报应!”江密雨叹了口气:“我虽然已经志在反元,可是这厓海会,我是决计不能留了。我顷刻便走!” 陆予思道:“江姑娘,我知道了,你意如此,我也难以挽留。可是能否看在在下的薄面上,再安住一宿,等明日再上路?” 江密雨听了这话,一双水眸又扑簌簌掉下来了泪水,她轻然点点头,凄楚的眼神如同秋日的寒蝉。殷正澧上前,轻道:“江姑娘,别哭了。” 翌日清晨,厓海会兵将撤离。春风拂过,满原翠绿,陆予思和殷正澧两人策马送行江密雨。 三人缓缓在青翠的平原上行着,清风吹来,撩起了江密雨的发梢,她轻轻勒马,转身回头,道:“两位将军,就送到这里吧!” 陆予思问道:“江姑娘今后有何打算?”江密雨望向远处纯净如洗的天空,抚了抚鬓角碎发,轻然摇头,道:“没想好。可我肯定会做对汉家百姓有益的事。” 陆予思点点头,道:“江姑娘能有此心,便是我们厓海会最大的胜利。”他对殷正澧道:“六弟,你再送送江姑娘?”殷正澧点头称好,陆予思与江密雨拜别,策马返回。 殷正澧一路劝慰了江密雨几句,江密雨也只是不答。不知不觉,又送出去了好几里地,到了一处颇高的小山丘上,江密雨道:“殷大哥,就送到这吧。你走后,我还能再看看你们远去的队伍。” 殷正澧道:“江姑娘,你好好珍重,他日有缘再会。”江密雨微笑道:“好,后会有期!”殷正澧抱了一抱拳,策马回走。 江密雨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言不发地注视了良久。过了好些时候,她才来到高处,任凭山风吹着,看着迤逦而去的厓海会大队人马,突然想落泪。 一切都结束了,而一切都才刚开始。 山丘下的熙熙攘攘渐而变成一片静寂,唯听见风的声音。黄昏的残辉晕染在他们的足迹上,亮亮的,微风吹着山丘上长长的青草,天边一片火红的晚霞兀自燃烧。 梨花银枪在手中有了温度,她微微一笑,策马而去。 第二十七章:寻仇化怨卒现血 不思犹念终盼珏 (1) 却道厓海会会众于三月十八这日从江浙返回,因着帮会里有很多伤者,是以队伍行得很慢。陆尹琮跟着大队行到黄昏,心中特别思念阮惜芷,便不愿再和队伍一起走下去了。他奔马到陆予思处,道:“爹,我要先行一步去找芷妹了。” 陆予思道:“不行,你必须和大队一起走。”陆尹琮笑道:“这却是为何?”话刚出口,他便知道父亲是担忧自己,于是笑道:“爹,你放心好了,我一个人都不带,就我自己一个,难道还会惹人注意么!” 陆予思望着他,道:“尹琮,我实在很是担心你!”陆尹琮看着父亲,心中一阵感动,轻轻道:“不用担心,我是厓海会的二将军,不是小孩子!” 陆予思看了他良久,道:“那好罢!可是你要和一个兄弟一块走!”陆尹琮笑道:“不用了,就我自己就可以啦。两个人一起走,反而没有自己走来得自在。更何况哥哥们都受伤了,还需要人照顾。” 陆予思道:“你孤身在外,可万要小心!” 陆尹琮一笑应了,他随即与厓海会众雄拜别,刘广敖一听闻他要走,本来想着和他一起走来着,可后来一想到哥哥还受着伤,便只得留下了。陆尹琮和乔洛怯说了要去寻找阮惜芷,乔洛怯一听,心中蓦地牵念起怜玉。 这番思念一起来便难以平歇,他不由得动了离开大队寻找怜玉的念头,可他又一想,自己现在走路都费劲,别说孤身一人去寻找怜玉了,不如随着大队先回到卫瑜,到时候伤好了一点后,自己再去寻找怜玉罢! 陆尹琮策马走后,厓海会人马又缓缓行着,行到傍夜,陆予思不想让大家太过乏累,便下令让众人在野外休息。 却见萧亦荪、孟伶、燕锦华和赵潺湲正在喝酒划拳,余下有伤不能喝酒的宋文璩、殷正澧、刘广致和乔洛怯就在旁兴趣盎然地看着;任昭儿正在喂昏迷的霍泰风吃药;而刘广敖坐在霍泰风身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他想和霍泰风多说说话,看能不能唤醒他。刘广敖说的话幼稚可爱,不时引得任昭儿发笑。 却在这时,赵容与来到了一棵大树下,与正在发呆的陆予思并肩席地而坐。他道:“总会主,我想把四川那边的情况和你说说。” 陆予思忙道:“是了,这些天我都忘了,你和九弟去四川怎样?” 赵容与便和陆予思说起了这段去四川的时日。那赵容与和孟伶是于二月二十六的晚上到达四川行省潼川府的,他们的人马悄悄地来,是以潼川府没有多少人知道有这样一伙人来。这孟伶性子比较急,想要连夜查找不思府的位置,赵容与道:“九弟,你也忒也性急,我们如若连夜查找,必会打草惊蛇,那不思府的人都跑光了,我们还找谁报仇去!”孟伶听了,这才罢休。 众人等到二月二十七,赵容与道:“我们今日就是派人去打探不思府的消息,并不报仇!除此之外,咱们还要去探一探义龙帮的下落!”孟伶喜道:“对,那些义龙帮的好汉救了尹琮,我们得去谢谢他们!不,不只是谢,要是可以,我们就让他们进咱们帮会!”赵容与不禁莞尔:“数你最有江湖义气。” 赵容与令厓海会随从悄悄地去探听不思府和义龙帮的讯息,于傍晚之时,随从回来禀道:“我们四处打听义龙帮,教一个原来义龙帮的帮众看到了,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带我们去了总馆。义龙帮总馆只是一片破败屋宇,现在已经看不到什么人了。我们叫那人过来见一下两位将军,那人看起来很是颓丧,也没甚心情过来。”赵容与和孟伶惊道:“义龙帮怎会落得如此?”随从称不知,又把不思府的位置说了,道:“不思府好像没什么人,一天之中只有一些侍从进进出出的。” 赵容与对孟伶道:“看来义龙帮有此变故,定与咱们有关,我们先把不思府的事情放下,明日去看看义龙帮!”孟伶听闻义龙帮落得如此,早就失魂落魄,自然答应先去看义龙帮。 却道两人第二天就跟着随从去了那义龙帮的总馆,其时已快临近三月,万物生长,一片生机盎然,可这总馆之中,竟是野蔓、薜荔横生,枯枝、落花遍地,看起来甚是破败潦倒。孟伶看了,不由得心中有些发酸。 赵容与道:“还能不能找到那位原义龙帮的帮众了?”随从答:“我去找找看。”过了片晌,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走了进来,见了赵、孟二人,行礼道:“二位将军安好。” 赵容与连忙扶起他来:“阁下何须行礼?义龙帮对我厓海会有恩啊!”那人苦笑道:“不敢当。” 孟伶问道:“你叫什么?你们义龙帮的帮主呢?其余的头目呢?”那人叹了口气,道:“小人李义,实不相瞒,义龙帮帮主程其全还有大小头目都过世了。” 孟伶惊问道:“怎么会都过世了?”那人道:“为了救贵会二将军,我们倾全帮之力而出,有的头领当时就死在峨眉山上了,有的头领伤重,当时没死,下山就不行了。死在峨眉山上的头领有的连尸体我们都没找到。”孟伶听了,愤怒攻心,几拳下去,把那院子里的一块生苔青石给击出了裂痕,他喝道:“这该死的张圭,真他妈的是个老乌龟,还有他那个小乌龟的儿子!”赵容与深皱眉头,道:“那后来你们就……”李义道:“头领都没了,后来我们就散了。” 赵容与叹了口气,对着李义深深一拜,李义连忙还礼,道:“可不敢受将军这样大的礼。”赵容与道:“义龙帮为了我厓海会倾尽全力,我们竟然此时才赶到!大恩再难报答,当真是罪该万死!” 李义流下泪水,道:“我们头领是甘心救二将军的!厓海会是天下反元第一帮会,救二将军,也就是救厓海会,救厓海会,也就是救天下受苦受难的汉民!” 赵容与道:“我们对不住众位好汉,在下有一个意思,不知李兄能否同意,赎我愧疚之情。”李义道:“将军请说。” 赵容与道:“请李兄召集义龙帮原来帮众,问一问他们有无来我厓海会的意思。” 李义听了,竟是毫无欢欣之色,他微微一颔首道:“将军,实不相瞒,义龙帮解散后,帮众有的去了外地谋生,有的就地娶了房媳妇,恐是不能进贵会了。” 赵容与和孟伶听了,都是无比颓丧,这孟伶道:“那李兄呢?” 这李义轻轻抱了抱拳,道:“小人经历了峨眉山那夜,心中虽然还是痛恨蒙元鞑子,可却是不想再进帮会了。望两位将军原谅。” 赵容与听他苍凉的声音,不由得心中一寒,深刻地了解了那天峨眉山之惨状。他点点头,道:“好,我们绝不勉强。只是我们却不知如何报恩了。” 李义道:“贵会一心反元,对得起天下人,我们是在报贵会的恩。”赵容与摇头道:“李兄这般说,我们愧不敢当!” 赵容与和孟伶又是和李义说了一会儿,后来才彼此告别。李义转身走的时候,回头又是望了一眼那破败的屋宇,轻轻叹了口气,无声地离去了。 赵容与道:“看来报恩的事,就着落在报仇的事上了!我们将不思府灭了,也算是稍稍报得义龙帮一点恩情。” 孟伶道:“咱们今晚就打进不思府去吧!”赵容与摇头:“要想一条计策出来,待明晚行事吧!” 二月的最后一日,傍晚,不思府内,一片沉寂。 尹孤玉正在房内看一部经书,她读了几页,也读不下去,便随手搁置一旁了。她将不思叫来,神情甚是忧郁,不思弱怯怯道:“妈,怎么了?自从我昨天告诉了你我喜欢陆公子后,你一天都没有笑颜了。” 尹孤玉叹了口气,道:“你……”竟是喉头哽住,说不下去。 不思环住她,轻声道:“妈,我也只是痴心妄想!人家陆公子那般俊雅的人物,怎能瞧得上我一个小女子!”她微微抬起头,问道:“妈,你该不会是不喜欢他是厓海会中人罢?”尹孤玉竟是眼圈儿红了,轻道:“没。” 突然,隐隐地传来一阵鞭声,不思道:“姐姐又在练鞭了。” 却见院子之中,张庄陌使得鞭法宛如风吹柳絮,水送浮萍,一条软鞭在手中好似柳条一般,不着力劲,可胜在巧妙精准,只见她一个纤弱身子,舞起长鞭来,那软鞭便似就和她的身子融成一体,看起来妖妖娆娆,无尽的妩媚。几个小鞭花下去,院子里的枯叶碎花都纷纷扬起,绕在她鞭风下,她随势一抖,竟是将那花叶都起起伏伏地送将出去,花叶一片片坠下,竟都规矩地堆在一隅角落里。 下人们此刻都分布在府内的不同地方,有的收拾房屋,有的吃茶闲聊,有的已然睡下了。 自从张天阡带兵走后,这府里自是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除了张庄陌有时练练鞭子,不思时而吹吹石埙,府里几乎没有声音可闻。 此时张庄陌练完了鞭子,走到大堂之中,要喝口茶歇歇。上茶的小丫鬟刚把茶拿过来,突然之间一声巨响,只见房顶掀开,好几个武夫样的人从天而降,将无数黑粉洒向两人身上,随即几个人将手中火把往两人身上掷去! 张庄陌眼疾手快,挥起长鞭,将要掷到她身上的火把挥远,而那小丫鬟没能躲开火把,只听一声惨叫夹杂在爆破声中,那丫鬟竟是炸了开来! 张庄陌大惊,拿起长鞭便欲杀敌,可那些人将她团团围住,并不上前来打。这时,只听不思府各处地方均有爆炸声,无数惨叫声混杂其中,在寂静的夜里听来,甚是骇人。 这时,一个手执折扇的青年和一个满脸杀气的青年走进了大堂,见了张庄陌,微微一笑,道:“没错,这女子肯定是这不思府的主人。”有一个小厮进来禀道:“把所有下人都杀了,可是好像没有看到士兵。将军,我们还带来了两个不是下人的女子。” 随即,几个人扭着尹孤玉和不思进来了。不思遭此大变,一张脸吓得雪白,她颤声喊道:“姐姐,这些……这些是什么人?” 张庄陌倒是镇定了下来,她微微一哂,道:“还用说么,他们自是厓海会的了。” 那执折扇的青年笑道:“哟,好聪明!” 这两人不是赵容与和孟伶又是谁!原来这赵容与恨极了不思府的人,本来想要在这天的早上将从不思府出来的人全都挖心剖肺,不思府的人看外出的人不回去,肯定会有一定恐慌,赵容与他们再在晚上把这些人都抛进府内,起到威慑的作用。可是孟伶见说,觉得这太过残忍,赵容与遂没有这么做。可他还是令随从从不思府房顶下来,将火药粉撒在众人身上,然后往他们身上掷火把,将人活活炸死。只见这不思府顷刻之间就只剩了尹孤玉、张庄陌和不思三人。 孟伶道:“七哥,那小乌龟果然不在。”他言下之意是指张天阡不在不思府内。赵容与道:“他之前还在湖广,怎么可能回来,再说他也没胆量回来啊!”赵容与走上前,看着张庄陌,道:“我倒是有兴趣知道,你们三个怎么还留在这里?”他顿了顿,问道:“张圭是你什么人?他人呢?是不是也逃跑了?” 张庄陌不答他话,问道:“陆尹琮呢?他怎么没来?” 原来那张庄陌当时没有和父亲一起走的缘由就是为了陆尹琮!正月十五上元夜那天,陆尹琮一舞,已经彻底将这位张家大小姐迷住了!张庄陌之所以在陆尹琮逃走之后还愿意继续留在这里,这危险的、随时会有人来报仇的不思府内,就是因为她觉得厓海会报仇之时,陆尹琮也必会在其中,这是她能见到他、告诉他她爱慕他的唯一方法了!是以,素来谨慎机警的张庄陌,竟是这次大着胆子留了下来! 可是她却没想到,厓海会报仇的人来了,陆尹琮却不在其内! 孟伶上前,怒道:“你还敢说尹琮,他被你们害得还不够惨么!”赵容与也道:“你问尹琮作甚?” 张庄陌面如死灰,她额头上微微冒出细汗,思索着怎样才能保住性命,却在这时,赵容与见尹孤玉脸上一副淡漠的神情,心头甚是奇怪,他问尹孤玉道:“你是张圭的什么人?他人现在是不是不在这府里?若是不在,你便告诉了我他人在哪儿!” 尹孤玉竟是苦笑了出来,她仰头叹道:“我没有想到这大名鼎鼎的厓海会会这样与我见面!”不思这时颤声道:“妈,我怕!” 赵容与一把将不思拉了过来,尹孤玉想要拉她,可被厓海会兵士阻止,她颤声道:“你们不可伤她!” 赵容与听了这话,笑道:“这话说得太有意思了,你好像不知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他捏住不思柔软的肩膀,道:“你告诉我张圭在哪,否则我一寸一寸捏碎她的骨头!” 不思大为惊恐,她吓得不敢大声哭出来,尹孤玉竟是厉声喝道:“我告诉你们,不可伤她!”赵容与微笑道:“你说了张圭下落,我就不伤她!” 不思回转过头,赵容与见她脸色苍白,一双大眼里满是泪水,看起来弱怯怯的,好像一只面对弓箭的惊恐的小兽,不知怎地,心下一软,竟是没法再拿她来要挟她妈妈,不由得轻轻放开了手。 不思连忙跑回来,却又被兵士拿住了。尹孤玉望着不思轻道:“不思,别怕!”又对赵容与道:“今日你们若敢伤到不思,我非和你们拼了命不可!” 赵容与竟是答应:“我们不伤她便是。”他又转头对张庄陌道:“那还是请这位姑娘告诉我罢!” 张庄陌看着森森的厓海会兵士,心中不禁害怕,她心想此时如若不将父亲的下落告诉他们,只怕她们难逃今日之灾!可是厓海会与父亲素有大仇,就算是她将下落告诉了他们,恐怕他们也是不会放过她们三人的!一时之间,这张庄陌脸色苍白,想着:“我需要想一条计策,保住我自己的性命!这尹夫人和不思怎样,我却管不得了!” 却听张庄陌道:“你们想必也能猜将出来,张圭是我父亲。”赵容与点点头,道:“你告诉我们你父亲在哪儿?” 张庄陌佯作愤怒,道:“我父亲行事素来诡谲,我这做女儿的也十分看不惯!他把那陆公子捉了来,我知道陆公子是个好人物后,还想着怎样才能放他出去!”实则这张庄陌哪里有放陆尹琮的意思?她爱上陆尹琮后,恨不得这陆尹琮一生都为她父亲所困,她便能时时都看到他了。却听她又道:“我只知道我爹去了中书省,陆公子走了,他怎能不害怕?其余的,我便再不知了!可说不定我母亲和我妹子知道。” 孟伶听了,道:“那你还是个好人!”赵容与却不以为然。他又转头看向尹孤玉,道:“你是张圭的妻子。你还知道些什么?” 尹孤玉微微冷笑,道:“不知道了。” 孟伶怒道:“你是他老婆,你怎会不知道!定是你故意不说!”他又是一把拉过不思,长剑架到她项颈上,道:“如果不说,我抹了她的脖子!” 尹孤玉看着那柄长剑寒光凛凛,既重且利,映出了不思惨白如雪的脸庞,生怕他手上有失,真的将不思给杀了。倏忽间她泪水轻溅,不由得重重一叹,道:“把她们俩放了,我便说。” 孟伶还要发作,却见赵容与轻轻接过孟伶手中的长剑,对不思和张庄陌道:“你俩去吧!” 张庄陌心头大喜,看赵容与竟是这般轻易地就放过了她们,还以为是自己刚才的说辞起了作用,连忙走到赵容与和孟伶面前,笑道:“两位将军英明,他日厓海会必成大业!”说罢也不等不思,竟是头也不回地出了府去。 却见不思仍是流着眼泪,对尹孤玉道:“妈,我要和你在一块!你不走,我也不走!” 尹孤玉亦是满面清泪,她颤声道:“怎么还是这般孩子气,真的不像你哥哥,一点都不像!”不思哭着道:“哥哥对陆公子不好,我当然不要像哥哥!” 尹孤玉哭着摇头,孟伶却不耐烦:“小姑娘,你快走罢!别一会儿我改了主意,你想走却也走不了了!” 尹孤玉推着不思,要让她走,不思摔倒在地,流着眼泪,凄凄惨惨,只是不走,两人相持了片晌,不思拗不过尹孤玉,突然跪倒在赵容与面前,呜咽道:“你们是陆公子的朋友,你们一定不是坏人!我走之后,求求你们不要伤害我妈妈,好不好?” 赵容与看着她哀楚的神情,答应又不是,不答应又难以开口,心中正自好生为难,孟伶这时道:“好啦好啦,我答应了你!” 不思给两人叩了一个头,随后站起身,慢慢向外走去。走半步,回望一眼,良久,她瘦削娇小的身影才渐渐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尹孤玉见不思走了,过了一会儿,却听她道:“我要坐下来,慢慢说。” 赵容与点头,兵士放开她,尹孤玉走到椅子旁坐下,厓海会众兵士将她团团围住,尹孤玉轻轻道:“你们也太狠了!用这种方法将我府中人都杀了。厓海会就是这样的么?”孟伶斥道:“你赶快说那老乌龟在哪儿!” 尹孤玉道:“我不知道。”兵士们都上前一步,她淡然道:“我今天决意要死了。” 赵容与道:“你要是不说,恐怕死也没那么简单。” 尹孤玉似不闻其话,她自顾自道:“我死之前,要说说话,你们听完后再杀我罢!” 众人都不解其意,赵容与道:“你却也不用拖延时间!” 尹孤玉笑了笑,道:“我一个将死之人,没什么好拖延时间的!” 只见她面色惨白,一双眸子却晶亮亮的,叹了口气,两行泪顺势掉落。她轻轻道:“如果我那时不走,我现在和你们很熟。”她继续落泪,仿佛悔恨着什么,接着道:“说出来你们可能会吓一跳,我是陆尹琮的妈妈。” 第二十七章:寻仇化怨卒现血 不思犹念终盼珏 (2) 众人脸色都是一变,孟伶厉声道:“你胡说些什么!那你不就是我们总会主的妻子了!”尹孤玉点点头,沉声道:“正是。我是那陆予思的妻子。” 原来这桩旧怨要追溯到十七年前,当时二十八岁的陆予思在甫田少林寺学了八年武功之后,决定要继承先父遗志,做些反元的事情,他的妻子尹孤玉自是十分支持。当时尹孤玉二十三岁,而陆尹琮已经三岁了,陆予思和尹孤玉恩爱和睦,是一对羡煞旁人的神仙美眷,就连陆予思给陆尹琮起的名字里,都含有尹孤玉的姓氏。 陆予思当时就想着要建立帮会,而建帮会需要多方筹助,所以他经常在外奔走。有一天,他不在家中,尹孤玉忽然听到有人断断续续地打门,她开得门来,竟发觉是一个潦倒乞丐趴在她家门口,显是要饿昏了。尹孤玉连忙送出食物和水来,那人诚恳道谢,然后就狼吞虎咽起来。待他吃饱后,刚要离去,尹孤玉想着今天他有这一顿饭,可是以后他也还是过着这样的穷困生活,就想着送佛送到西,便招呼他进了家中。她给那乞丐打水洗脸,又拿了身衣服给他,那人连连道谢,尹孤玉想着给他些钱钞,让他以后开个铺子为生也好,便进了里屋拿钱。她刚拿了钱出来,却发觉洗了脸,穿好新衣服的那个乞丐有些不太对劲,她定睛一瞧,心中微微一凛,原来眼前这个乞丐,竟是个蒙古人! 蒙古人与汉人的长相还是有些不同的,而且这个乞丐是个典型蒙古人的长相,是以尹孤玉可以认将出来。尹孤玉当时想着,蒙古人便怎地了!只要他不和那些为官的蒙古鞑子一样残害汉人,那他就还是个可以帮一帮的人! 那个蒙古人上前给尹孤玉行了个礼,却不说话,亲切感激地微笑着,尹孤玉想着他的确是个好人,心中一宽,于是将钱钞给了他。那人见了钱钞,连连摆手,指指衣服,又指指肚子,意思是尹孤玉已经给了他吃的穿的,他不可以再要钱了。尹孤玉微笑,执意要将钱给他,这人还是坚持不要,而且还要往外走。 尹孤玉拿着钱追了出去,却在这时,陆予思回来了,正好撞见两人。他看了一眼那乞丐,脸上立即变色。尹孤玉知道陆予思认出这乞丐是蒙古人了,于是道:“就是一个乞讨者,我给了他点儿吃穿。” 陆予思一张脸瞬间变得铁青,他大步走到尹孤玉面前,直直地看着她,半晌竟是问道:“你忘了小皇帝和我爹是怎么死的了?”他声音发哑,尹孤玉从未见他这般生气,脸色苍白,一句话也不敢说。良久,他的手握住尹孤玉的肩,又问出了第二句:“你忘了厓山海战有十多万汉人跳海了?”尹孤玉垂下泪水,在他的手臂里像只无助的小兽,呜咽道:“没忘。” 陆予思沉声道:“因为蒙古鞑子,还有许许多多的汉家百姓作了路边的饿殍,这些都是你看不见的,看不见的!”他将手摔了下来,尹孤玉竟是未有站稳,一下子倒在地上。 那乞丐看陆予思脸色不对,竟是没走,此时看到尹孤玉被摔在地上,连忙跑过去将她扶起来。突然,一股凛冽的疾风迅至,原来陆予思的长棍已经搭到了他的眼眉处,那乞丐吃了一惊,一屁股坐在地上。 尹孤玉迅疾站起来,一下子抱住了陆予思,轻轻道:“别杀他,他虽然是个蒙古人,可是本质不坏。”陆予思看着怀里的尹孤玉,心中不禁一软,可他对蒙古人的怨气实在是太过深重,皱眉道:“你怎知他本质不坏?在我看来,蒙古鞑子没一个好人!你也太过幼稚!” 蓦地,尹孤玉胸中烦恶,便欲作呕,来不及说话,陆予思轻轻摆脱了她,长棍挥去,那人哼都没哼一声,登时头骨碎裂,吐血而死! 尹孤玉看了这一幕,惊得脸无血色,半晌,她怔怔地看向陆予思,颤声道:“你杀……杀了他?”陆予思道:“蒙古鞑子,留在世上也只会残害更多的汉人!” 尹孤玉走上前,直直地看着陆予思,哑声道:“可他是个好人!”陆予思怒道:“你怎知他是个好人?”尹孤玉喊道:“刚才我给他钱,他都不要,他只接受了我给他的吃的和穿的,刚才就要走了!” 陆予思道:“那他将来说不定会跑去当兵,那不还是作的残害汉人的勾当!”尹孤玉双行泪落,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仿佛一块汉代白玉似的,她哑声道:“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陆予思看尹孤玉脸色苍白,好像身体有恙,连忙扶过她,问道:“可是哪里不舒服么?”尹孤玉轻轻挣开了他,低声问道:“难道你建立起来了帮会,就要杀尽天下蒙古人么?” 陆予思道:“杀尽天下鞑子?只怕我活不到那个时候!我只求把他们赶回去!”尹孤玉道:“你要知道,鞑子里也不都是坏人,你要血债血偿,杀了无辜的蒙古人,血流成河,他们的家人也会恨的,也会像你一样,天天想着报仇的,到时候他们虽然被赶回去了,可是不忘记仇恨,就还会卷土重来,唉,冤冤相报何时了!要有个不流血不杀人就消了仇恨的法子也成,可是究竟没有,那这要流多少鲜血才能换回黎民百姓的生活安稳和内心安定啊!” 陆予思上前一步,眉头紧皱,道:“在这个汉元有还未了的深仇大恨之时,你居然说这话!”尹孤玉怒道:“我说这话怎么了?难道我不恨那些为恶的、欺辱我汉家百姓的鞑子么!只是我不觉得你要杀蒙古人中的平民百姓,像咱们汉人老百姓一般的蒙古老百姓!他们可没犯什么错呵!” 陆予思道:“那我们汉人老百姓犯错了?”尹孤玉“哼”了一声:“你拿汉人百姓来比蒙古百姓,岂不是就把你自己比成了那些为恶的、乱杀人的蒙古鞑子!你如果还这样下去,我看你和他们也无甚不同!” 陆予思听了这话,心中大怒,喝道:“你胡说什么呢!你怎能把我比作那些蒙古鞑子?” 尹孤玉仰起头,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幽幽地望住陆予思,蓦地,她无声上前,双手扣在陆予思的腰间,头轻轻埋在他胸前,低声道:“我只希望你莫乱杀无辜。” 陆予思显是被气急了,他拉着她的手臂,一把将她甩到一边,道:“我怎会乱杀无辜?只是天下的蒙古鞑子,没一个是无辜之人!” 尹孤玉脸色煞白,她看着陆予思,怔怔忡忡,眼眸垂下,低声叹:“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陆予思么?”说着双手捂住脸,唯见到她瘦削的肩膀轻轻颤抖。 陆予思问道:“你说这话是何意思?”尹孤玉犹自落泪,她叹了口气,良久不语。 过了一会儿,尹孤玉拭干眼泪,问道:“你今天出去,还顺利罢?”陆予思冷笑:“你既然对蒙古鞑子这么有恻隐之心,何故来问我建帮会之事?” 尹孤玉气道:“我怎么又对蒙古鞑子有恻隐之心了?我只是不希望你滥杀无辜!你今天怎么这么不懂我的想法?” 陆予思冷冷道:“那你去找一个懂你的人好了。”说罢拂袖进屋。 尹孤玉心中凉彻,她沉声道:“那我走了。”话音刚落,抬脚便跑了出去。 尹孤玉就这般不辨方向地跑着,不知跑了多久,只觉自己来到了一个林子。她赌气想:反正他也不爱我了,我就自己在林子里自生自灭好了! 仲夏时节,临近傍夜,竟是毫无征兆地下起了瓢泼大雨。尹孤玉在林子里无处避雨,很快就被浇了个透! 蓦然间,林子里马蹄声大作,竟是有一队兵士踏水而来!只听得一个声音道:“真是见了鬼,走迷了路还不够,还要下大雨!”尹孤玉来不及躲闪,只得蜷在大树底下。 那队兵士奔了过来,却见一个身披蓝色斗篷的青年策马当先,身上已被淋透了,眉间微蹙,似乎在抱怨这倏忽骤雨的天气。 那男子擦着从额角滑下去的雨水,轻然一瞥,看到了蜷在树下,浑身是雨的尹孤玉。他伫马迟迟,问道:“你是什么人?怎地在林子里?” 尹孤玉道:“官人莫问,小女子只是一无家可归之人。”那人道:“雨下这么大,你在林子里,会淋出风寒的!” 尹孤玉凄然一笑:“有什么风不风寒的,本是一个没有人挂念的人,死了倒也干净!” 那男子道:“你和我走吧,咱们找个地方一同避雨。”尹孤玉想着自己独身女子跟随一众男子走,甚是不方便,刚要拒绝,突然一阵犯恶心,握住胸口便要吐出来,随即头晕眼花,脸色煞白。 那男子见状,问道:“姑娘,你不舒服么?”尹孤玉没说话,可是头晕得厉害,而且小腹也隐隐作痛,便似要支持不住。她只觉如果自己再这般淋雨下去,身子一定难以撑住,于是她道:“那……那烦请官人带我找个避雨的地方罢!” 那男子下马,轻轻将尹孤玉抱了起来,放到了自己马上,却听身后一个兵士道:“张大人,我们再往前走走,说不准就有避雨的地方了。” 那男子翻身上马,道:“那就再往前走!一定要快点找到。” 天无绝人之路,行了八、九里的泥泞地,雨是越下越大,可在林子深处竟是出现了一片废弃的猎人房屋!那男子大喜,赶快招呼众人进屋子,自己刚要将尹孤玉抱下来,这尹孤玉竟是摇摇头,自己挣扎着下马进了屋子。 谁料这尹孤玉刚进屋子,竟是头晕眼花,站立不稳,身子一软,便即昏晕过去。 “你怎能这般让我伤心!”尹孤玉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竟是躺在破旧小屋的床榻上。已是黄昏时分,绯红色的暮霭弥漫在屋中,一切恍如隔世。 那男子见她醒了,从外面进来,忧心地问:“姑娘,你觉得怎么样?”尹孤玉倏而想起之前的事,只得答道:“不难受了,多谢官人挂念。” 那男子道:“你已经沉睡一天多了,我刚想给你找个大夫去!”尹孤玉微笑道:“不劳官人了,我身子已经好了。” 那男子道:“不知姑娘叫什么,怎么一个人在林子里?”尹孤玉道:“官人搭救,我自当告知官人。小女子名叫尹孤玉,一个人在林子里,乃是因着自己的家中事。” 那男子“哦”了一声,又问道:“你……有丈夫了?”尹孤玉鼻尖一酸,怔忡着道:“没有。”那男子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尹孤玉问道:“官人,你叫什么名字?”那男子道:“我叫张圭,不是本地人,今次是到这边来办事的,结果走错了路,进了林子,不期碰到了姑娘。” 尹孤玉点点头,心思好像不在这里。张圭见状,道:“姑娘还是有烦心事,这样好了,左右我的事情也办完了,莫不如今晚在下陪姑娘小饮几杯,帮姑娘排解忧愁?” 尹孤玉怔怔地,良久点了点头,叹道:“那也好。我也正想喝点酒。” 当夜,张圭和尹孤玉便在这小屋中摆下了一桌酒菜,月华如银,漫进屋内,两人拿着雕花小杯,转眼已推换了一巡。 张圭喝了酒,脸色微微有些红,蓦地,他轻叹了一口气。尹孤玉问道:“官人有何烦心事?” 张圭苦笑道:“我没为姑娘排解忧苦,反倒让姑娘看出我的愁苦。”尹孤玉饮了一口酒,道:“请官人说出来,看我能不能为官人疏解。” 张圭叹道:“我今年二十八岁,有一子一女,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不得让我的日子好下去,一年前,拙荆生产小女时,小女寤生,导致拙荆难产,最后小女艰难生下来了,可拙荆却长逝了。” 尹孤玉听了,不禁叹道:“可怜!”她也是生过孩子的人,知道母亲生产的不易,不由得落下两行泪。 张圭道:“孩子们现在都在大都,一个三岁,一个一岁,虽是有奶妈,可究竟比不得亲娘,这俩孩子每天都是可怜兮兮的,我当父亲的,看在眼里,心中难受呵!”尹孤玉望着他,道:“官人是个软心肠的。” 蓦地张圭饮尽一杯酒,叹道:“俩孩子从小便没了娘,我倒真希望能续个弦,让孩子有个关怀他们的人!” 张圭望了尹孤玉一眼,尹孤玉顺势将头垂下,喝着酒,半晌道:“官人的意思是对的。” 实则这张圭心中已是喜欢上了尹孤玉,可他见她毫无反应,不由得好生没趣,便想着再和她说说话,消除一下距离。 张圭饮了一口酒,问道:“姑娘有何忧愁事?” 尹孤玉的眼圈儿渐渐红了,她轻叹:“官人将自己的忧愁告诉了我,我也当如实相告。其实我已经嫁人了。”张圭一听,手中杯子微微一颤,溅出了几滴酒出来。他强笑道:“那姑娘……夫人,怎地一个人在林子里?”尹孤玉眼波莹莹,好似有水雾氤氲,她道:“和我夫君吵了一架。” 张圭道:“像夫人这么好的人,一定是他的错了。”尹孤玉道:“虽说夫妻之间难免争吵,可是我浑没看见过他那日的盛怒,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张圭蓦地道:“夫人乃是运命不好呵!碰上这等没情意的人!我和我逝去的拙荆曾经当真是半点面红耳赤也没有。” 尹孤玉微微苦笑,点头道:“许是罢!” 两人推杯换盏,不一时,竟是喝了好几壶酒,尹孤玉微有醉意,她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来到窗边,风一吹,窗前一棵海棠树把花瓣送了进来。她手里捏着几片纤白花瓣,望着花瓣根部浅浅的粉红,一时之间,不由得点头喟叹:“花瓣也比我快活。” 夜色微凉,风吹来有些冷,将尹孤玉的酒吹醒了。她一下子想起陆予思对她发火,心中不禁好生难过。她究竟是少年脾性,不由得暗想:你陆予思不是对我发火么,不是叫我找别人去么,那我还真就不回去了!任你找遍天涯海角,我还就是教你找不到我! 主意打定,她走了回来,坐回桌前,道:“官人,依你看,你觉得什么地方最远或者最不好走?” 张圭笑了笑,道:“最远的嘛,莫过于出海,到海上去寻仙境去了!”尹孤玉道:“这里是湖广,出海也算近的,只是海上一片茫茫,都是无边海水,有什么仙境好寻了?”张圭笑着点头:“也是。” 张圭呷了口酒,道:“李太白有诗怎么说的来着?”尹孤玉一听便知:“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张圭笑道:“夫人学识渊博,也好聪明,我想说的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尹孤玉叹道:“是呵,这蜀道,自古便是最难走的了!” 张圭问道:“夫人怎地问起这个?”尹孤玉闷头喝了口酒,“哼”了一声:“我就是要去四川!” 张圭道:“那夫人的夫君……”尹孤玉漠然道:“他不想和我做夫妻了,那我也就不用理他了。” 张圭心中大喜,他又试探着问道:“夫人打算怎么去四川?”尹孤玉道:“我自己坐大车去,或者骑马去,或者走着去,都行!从此隐居,让他再也找不到我!” 张圭点点头,道:“夫人有此心意,也无不可!”心中已在盘算如何才能和尹孤玉一同去四川修好了。 蓦地,张圭举起酒杯,道:“与夫人相识是个缘分,今日我们一醉方休!” 尹孤玉只得举起酒杯,半晌亦是苦笑:“拼却一醉,管他什么“今朝乐事他年泪”呢!”张圭道:“哎,夫人这话可不对,他年没有泪!” 尹孤玉一笑,一饮而尽,随即又往酒杯里斟满了酒,蓦地叹道:“蒙古鞑子啊,你究竟要害多少人家呵!” 张圭听了,虽然不解这尹孤玉为何会突然说出此话,可是也不愿相问,便和眼前人仍是喝酒,聊些天南地北的有趣掌故,仿佛是在逗尹孤玉开心。不知不觉间,尹孤玉喝得酩酊大醉,渐而睡去。 翌日清晨,尹孤玉在摇晃中醒来,她微微睁眼,心中登时一惊,她发觉自己竟是在一辆大车上! 原来这张圭昨夜见说尹孤玉要去四川,便想着要和她一块去,可知道她不会同意,于是就把尹孤玉灌醉,第二日便不由得她,直接将她放上大车,一行人便去四川了。 尹孤玉从帘子探出头来,看到了策马在前的张圭,心中稍宽,问道:“这是去哪里啊?” 张圭见尹孤玉醒了,笑道:“夫人醒了,你昨晚喝多了。” 尹孤玉问道:“咱们去哪儿?”张圭道:“去四川啊!”尹孤玉奇道:“去四川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啊!怎地官人还跟着?”张圭道:“你一个弱女子,行走在外,我忒也不放心!便想着护送夫人到四川。” 尹孤玉一听,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坐回了大车内。她寻思着这位张姓官人不知怎地要对她这般好,如果他是另有企图,那她须要多加小心。 大车颠簸行着,坐在车内的尹孤玉心中愈来愈是彷徨,她忽而想到自己真的这么走了,那陆予思和只有三岁的陆尹琮以后谁来照料呢? 这么一想,她心中大拗,连忙掀开帘子,对张圭喊道:“大官人,停下来,我……我又不想去了。” 张圭丝毫不问因由,只是道:“夫人你就走吧!在这等无情意的男子身旁,你待一日就是受罪一日。莫不如狠下心来,走了,以后再不见他了,也就省得那无边苦痛了。” 尹孤玉道:“可我还有个小孩子啊!”张圭听了,微微一怔,不禁心想:“我对你一见倾心,没想到你我之间竟是困难重重!”并不回头看她,淡然道:“那又怎地了,他一个人带不了孩子?也让他尝尝辛苦的滋味!” 尹孤玉刚想反驳,说句“他怎会带孩子”,蓦地心中一痛,心想:“你那般对我,为何我就要挨这份带孩子的累!你不会带孩子,难道之前我便是会的?你忙着建立帮会驱除鞑子,我偏要让你尝尝带儿子的累,让你知道做什么都不是容易的!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她心头这么一想,纤弱的手臂不知不觉又把那帘子撂下了。她怔怔忡忡地坐了回去,仰在软软的靠背上,兀自叹着气。 “我就是去四川游山玩水,过段时间我还会回来的。”尹孤玉时而这样想。“你这样对我不起,我也不用回来了。”她又流着泪这般思索。 去四川的时日里,尹孤玉最为担心的,是陆予思被对蒙古人的仇恨啮噬了。她宁可他不建立帮会,也不要他蒙蔽了双眼,草菅人命,滥杀无辜。 到了四川行省后,张圭没有辞别尹孤玉,亦是没有带她去游山玩水,而是在潼川府买了一座府邸,向尹孤玉诚恳地说了心意。尹孤玉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这才知道张圭带她来这里,其实早就有了这一番意思,可她见张圭十分诚恳,也没有强求于她,而是征得她的同意,便也没有发火,况且她看张圭可怜兮兮的,好像十分喜欢她,自己虽然对他没有男女之情,可是竟是不忍断然拒绝他的心意。 张圭见尹孤玉没有断然拒绝,知道自己有希望,竟是没有知会尹孤玉,秘密地安排下了一场婚礼。他准备的时候,让手下带着尹孤玉去潼川府周边的秀丽山水游玩,而就是在这次游玩中,尹孤玉发觉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也知道此前身子为何那般不适。她心中彷徨无助,毫无打算,不知怎生是好,却在回来时发觉张圭要和她成亲! 尹孤玉当时大为生气,忍不住便要斥责他,可她看到张圭对自己低眉顺眼,呵护备至,心中一阵不忍,不禁有一个念头冒出来。 她想,她告诉张圭她已经怀孕,如果这张圭还是愿意娶她,那便可看出这张圭是真的爱她,那她便留下来,把孩子顺利产下,而后和张圭过活;如果他不再愿意娶她了,那她就离去,自己寻个地方自生自灭! 那日,尹孤玉轻倚栏杆,望着沉沉醉罔的夜色。张圭匆匆进了屋子,问道:“孤玉,有何事?”尹孤玉对他道:“张大人,我不能嫁给你。”张圭沉了口气,走上前来,轻轻道:“孤玉,我会一世对你好的。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尹孤玉听了这话,眉尖微蹙,半晌不语,过了一会儿,她才望着夜色轻道:“他也曾经许下过这一生一世的诺言。” 张圭叹口气,道:“孤玉,不瞒你说,我将来还会升官的,你跟着我,和我一起享那富贵,难道不好么?” 尹孤玉对这话根本不放在心上,她倏忽轻道:“我有了身孕。”她转过头来凝视着张圭,不愿放过他表情的微毫变化。 谁知张圭竟是半点都没有怔住,竟还微露喜色,道:“那好啊,我最喜欢孩子了,你把孩子生下来,我会当自己的孩子看待的!” 尹孤玉听了这话,心中大震,她终于肯定张圭是真心爱着她的!她怔了片晌,最终道:“等我生下孩子后再成亲罢!”张圭心中一喜,上前道:“孤玉,我们可以先成亲,成亲后,你顺顺利利地将孩子生下来!”尹孤玉知道张圭是怕自己转了心意,她还要和张圭再说说,却听张圭道:“就这样定了,明晚我们就办婚礼!” 婚礼办好后,尹孤玉与张圭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尹孤玉见张圭如此尊重她,心中也是有几分感动。转眼之间,秋去冬至,冬去春来,庭中的花落坠遍地,又重新盛放,尹孤玉却仍是念着陆予思,相思深重,万分愁苦,心情自从随着花一并凋零之后,却没有随着花再次盛放,她渐渐地体会到了李白那首《秋风词》的荒凉意味。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不如当初莫相识!” 尹孤玉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为不思,她取这个名字,为的是提醒自己不要再想陆予思。张圭看了不思,似乎十分喜欢,整天抱在怀里,亲昵地唤着“不思”、“不思”,尹孤玉却难以高兴,终于在一个深夜里,和张圭说了自己的意思。 当张圭知道了尹孤玉要到峨眉山当一个俗家弟子时,脸色铁青,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尹孤玉黯然道:“我是个荒唐至极、又背信弃义之人,望你勿怪。”张圭许是被磨光了耐性,竟是好几天没有和尹孤玉说话,最后他留下一封书信和一些钱钞,说自己要离去了,可是这里永远是他和她的家,他将来还会回来看她的。 尹孤玉见张圭走了,心中竟是万分难过惆怅,她只觉得自己深深伤害了一个人。自此之后,她求佛之心更盛,只求青灯佛卷,能舒缓她对陆予思的相思以及对张圭的愧疚之情、还有对自己荒唐至极的难过。她将府邸取名为“不思府”,把不思照料到两岁,便上峨眉山当一个俗家弟子了。她时常在山上礼佛,时常回府中住一段时间,如此过了很多年。 直到这一次,尹孤玉在上元夜的晚宴上见到自己的儿子陆尹琮,这才知道张圭和厓海会有恩怨。她当时看到那抱肚的纯白玉石上刻着“尹”字,那是她在尹琮刚出生时刻下的,于是她让张圭带出了人,便看到了她别离十多年的儿子陆尹琮。尹孤玉当时的心情怎可用语言形容,可她沉炼多年,早就处事不惊,知道救出陆尹琮义不容辞,便想着如何用计救他出去。她早年学习过八卦机关之术,也教授给了不思,知道陆尹琮困在不思设计的假山石室内,后来张天阡用匕首扎得陆尹琮浑身是血,她震痛之余,提醒张圭这样下去陆尹琮会有危险的,于是说服了张圭将陆尹琮送到峨眉山,她再将尹琮带到那须通过机关进入的小岛上去,原本那岛是她给自己留的葬身之地。而后为了让张圭放心,她再将尹琮周围围上运用到八卦五行技法的藤条,张圭这才放心把尹琮放到这里。此后她日日给尹琮送饭,只为了多看看尹琮,弥补自己多年无法在他身边照顾他的遗憾,可尹孤玉从未告诉过尹琮,她就是他的母亲。后来她得了阮惜芷和怜玉的帮助,顺利将陆尹琮救出。陆尹琮在时,她百般疼爱,可是犹知不能留他,待到陆尹琮要走了时,她那份舐子之情方得涌泉般流露,峨眉山之夜,她万分不舍,可终究也还是让陆尹琮去了。 尹孤玉自觉此生最惊喜的时刻,便是看到陆尹琮跳了舞。她是跳舞的高手,曾经无数次跳给过陆予思看,也曾经说过将来要教陆尹琮跳舞。她当时问陆尹琮会不会跳舞,乃是看看陆予思是否还记得他们曾经说过的话,让陆尹琮学跳舞。而陆尹琮在晚宴上真的跳了出来,尹孤玉惊喜无限,亦是感慨万千,终于知道了陆予思心中没忘了她。 此时尹孤玉将这番话说给了赵容与和孟伶,赵容与眉头紧锁,竟是一时乱了方寸,而素来莽撞的孟伶此时也沉默不语,面色甚是沉重。 突然,尹孤玉抽出匕首,一下子扎进自己的胸口!孟伶惊呼了一声,和赵容与两人赶快去夺,可二人武功不济,冲上去时尹孤玉已然将匕首刺得很深了,鲜血大簇大簇地涌了出来,浸上了她的白色裙衫,好像大片红梅落满了雪地,尹孤玉重重地倒在地上。 第二十七章:寻仇化怨卒现血 不思犹念终盼珏 (3) 她微微欠身,要说什么,赵容与和孟伶连忙扶起了她,跪坐在她身前听着。尹孤玉嘴角流血,清泪潸然而落,她轻轻道:“这般……你们总不会……再为难……她们了吧?”赵容与面色沉重,轻声道:“夫……夫人,我们要把你带回去!”尹孤玉摇摇头,道:“我活不了了……也不想回去!这么多年都没有回去,难道死了要回去……么?” 赵容与心中沉痛,却听尹孤玉依旧问:“你们不会为难……她们了?”赵容与摇头道:“怎能为难她们!” 尹孤玉笑了下,道:“我死了,换得她们平安,也值了……”赵容与和孟伶难过,都不知说什么好。 突然她吐了口血,似乎很急切地道:“我要和不思说……说话,快把她……找回来!”孟伶道:“我去找她!” 过不多时,孟伶就和不思回来了,原来不思一直就在府邸周围徘徊,并未走远。不思进来看到母亲这般,竟是惊得呆了,在原地愣住了,过了片瞬,才如梦方醒,往前跑时竟还跌了进来,嘴里不清地喊着“妈”,脸色已然惨白。 尹孤玉已然就剩下了最后一口气,可她和不思还有好多话要说。她用力拉住不思,道:“不思……你从此叫……叫陆尹珏!”不思道:“妈,你怎……怎么了?”尹孤玉望住她,狠命道:“叫陆尹珏!”不思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我叫陆……陆尹珏!妈,你……”不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中母亲的身影模糊晕漾,好像摸不着的云边霞,水中影。却见尹孤玉握住汩汩流血的伤口,脸色瞬间煞白,她再说不出来话,一双大眼却死死望着不思。她用手蘸着血在地上写了三个字,第三个字还没有写全,却见她的手向边上一歪,竟是从此溘然长逝! “妈!”不思呜咽难平,眼前一昏,重重地伏倒在母亲身侧。地上用血迹写出来的三个字,依稀可辨得是“不要爱”。 原来这尹孤玉在最后一刻,竟是叫不思不要爱上陆尹琮! 实则这尹孤玉还有一句未说的话,那就是如果不思喜欢,就随着赵容与他们回到厓海会。她之前拼命要不思离去,是怕赵容与和孟伶不信她的话,以致于伤害不思,而她知道赵容与不会害不思后,心中放心,便让不思来,除了想和不思再说说最后的话,也想告诉她和赵容与他们一起回到厓海会去找陆予思和陆尹琮,可这句话最后竟是没说出来。 却见赵容与要将不思扶起来,而不思推开他,自己踉跄着站起,突然转过身,哑声道:“你们不是答应了我,不伤害我妈妈么!” 赵容与望着她那悲痛欲绝的、沉重的,同时又是充满了沉甸甸的恨意的大眼,心中不禁一颤,暗道这样的眼光怎会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拥有的!他望着不思,心中万分难过,不知说什么好,而孟伶见此情景,心中知了分寸,更是什么话都不敢说。 赵容与轻声道:“姑娘,你……”不思退后了几步,惨声道:“你们都是坏人。”赵容与颤声道:“你……你听我说!” 不思望住他:“你们害死了我妈!”孟伶急道:“你妈是自杀的!”不思睁着一双大眼,睫毛上挂着泪,恨道:“你们害死了我妈,还不承认!陆公子怎么会和你们这样的人为伍?” 赵容与看着不思,想要告诉她尹孤玉方才说的话,并且把她带回厓海会,可是这话竟不知如何开口! 不思双臂环住母亲的尸体,痛哭流涕,她口齿不清地喊道:“你们为何不把我也杀了!把我杀了,我和我妈妈还能作个伴!”她突然踉跄着站起,狠命地把赵容与和孟伶往外推,大声道:“这是我的家,你们要是不把我杀了,就都给我出去!” 赵容与无奈道:“我有话对你说!”不思流着泪道:“我妈死了,这世上我再不相信任何人!不……不,或许我还可以相信陆公子!”她还是将赵、孟二人往外推,赵容与感觉到她几乎失了力气,仿佛被这巨大变故击得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在苦苦维持着沉痛的自己。他连忙扶住不思,轻道:“我们走!” 赵容与和孟伶将人马撤出了不思府,待众人都出来后,赵容与让一个随从回去传话,让不思这段时间留在不思府内,并且着那随从给不思送去了些银钱。 孟伶不解,赵容与道:“我们回到湖广,让总会主和尹琮来和她说,或许有用。”孟伶道:“那女子真是总会主妻子?” 赵容与沉吟不语,半晌道:“我觉得是真的。” 孟伶道:“那我们要不要给她安葬?”赵容与道:“安葬之事,那女孩自然会做好,也用不着咱们,我们还是抓紧回湖广为上。” 孟伶道:“那不找张圭和张天阡了?”赵容与恨道:“这俩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尹琮走了,他们也不会再在这地方待着了,我们尽快回湖广罢!” 赵容与和孟伶便于三月初一启程回了湖广,而不思安葬了尹孤玉,并且给几位尸骨无存的下人都立了墓,一时之间,不思府分外冷清。而不思虽然不是特意听赵容与的话而留在不思府,乃是因为她的确无路而去,每日她在府中只是以泪洗面,埙声如泣如诉,比平常竟是多了千百重的痛怨。 此时此刻,赵容与将这事说给了陆予思,只觉陆予思脸色苍白,额头冒汗,宛似练功走火入魔之状!他轻轻唤道:“总会主,总会主!我们派人把她接过来罢!” 陆予思突然哽咽了一下,随即侧身一俯,吐下一口脓血来!赵容与连忙扶起他,只见陆予思狠狠把着赵容与,猩红的眼睛看着他,哑声道:“你怎么没阻拦住!你怎么没阻拦住!” 赵容与自然知道陆予思是指他为什么没有阻拦尹孤玉寻死,这下心里也再不怀疑那尹孤玉就是陆予思的妻子,当即扑倒跪下,道:“总会主……当时情况紧急,来不及阻拦!” 陆予思抬起头来,已是涕泗横流,轻声唤道:“孤玉!孤玉!你好忍心!你宁可死去,也不愿意回到我身边!” 赵容与站了起来,看陆予思脸如金纸,心中暗叫不好,却听陆予思唤道:“九弟,十弟,请快过来!” 却见孟伶和燕锦华一路小跑着过来了,看到陆予思嘴角残留血迹,都不由得大吃一惊,燕锦华惊问道:“总会主,你怎么地了?” 陆予思急道:“我们四个现在就去四川!” 赵容与连忙道:“总会主,不可!” 陆予思转头问道:“为何不可?”赵容与道:“我厓海会刚刚经历大战,这两天官府风声一定紧,况且弟兄们都受伤了,伤得还不轻!我们此刻走了,抛下他们,那弟兄们回湖广的这段路恐怕有危险!” 陆予思怔住了,赵容与接着道:“相反,那位姑娘……总会主的女儿现在肯定好好地在四川,没有危险的。”燕锦华听了这话,不禁一怔,暗道:“总会主哪里有女儿?” 陆予思望着赵容与,赵容与道:“依我看,我们不如踏踏实实地先回湖广,而后再去潼川府,这样比较稳当。” 陆予思注视着厓海会兵士,看着他们的面容尽显疲态,不由得想到这次打杭州失去了二万多的老厓海兵士,心中不禁一阵难过,而此刻冷静下来,才发觉赵容与提出的做法很对。 春风不冷,却凉彻陆予思的心。他点头哑声道:“便按七弟说的来吧。” 赵容与、孟伶和燕锦华退下,和众兄弟坐在了一处。赵容与知道总会主没有提出一个人先去四川,乃是考虑着众兄弟。十多年的思念与忧愁,在这一刻迸发,而总会主硬是可以继续熬下去,这份沉着当真是举世难有其二,心中不禁暗暗佩服起总会主来。 而他亦是知道,这份沉着的背后,包含着这份感情的沉重。他望着沉沉夜色,只觉当初如果这尹孤玉没有走,也许现在总会主会变了一个人,甚至厓海会也会发展得比现在好。 陆予思靠着一棵大树,任过往时候冲上他的心扉。他二十八岁那载失去了尹孤玉后,曾经四处派人打听过,可是就是没有她的音讯。他十分痛苦,如果不是想着反元大业和还没有长大的陆尹琮,他真觉得他自己活在世上没什么滋味。饶是惦记着父亲遗训,他还是沉寂了两年,直到他时当而立,才重又振作,创立起了厓海会。 十余载,他从未有一天不思念尹孤玉,他怎么也想不通,怎地命运赐给了他这般好的一个姑娘,可又这般轻易地教他失去! 陆尹珏!陆予思一想到他还有个女儿,不由得落下两行泪来,将夜色变得重漾模糊。珏!两块玉合在一起唤作“珏”,正如他二人,虽然相隔千里,可无人不是思念着对方,无人不是无时无刻想着团圆和重聚! 月没参横,北斗阑干,陆予思仰起头来,任泪水将黑夜变得一片荒芜。十七载的春秋频代序,眼看着日月苦淹留,其中滋味,怎可言表!他的光阴,本可以是笑骋江湖、柔情侠骨的,而却不能!全因着她的离去! 他怨尤这些年的痛楚么,怨尤尹孤玉带走了他无数快乐么!不,他心中埋藏着对尹孤玉深深的愧悔,他恨自己当时为何要那么对她,为何要杀了那个蒙古人,为何被愤怒迷了心窍。听了尹孤玉的遭遇,他的愧悔更甚!尹孤玉遭受的每一分痛楚,此刻都像增了十倍一样痛在他的心上。陆予思重重地靠在身后的树上,长叹了一口气,泪水涔涔而落。 张圭!陆予思心里反复念着这个名字,他不但与自己有伤子之仇、背国之恨,亦有夺妻之辱!此生如果不手刃了这奸贼,他陆予思死后难以瞑目! 他渐渐躺在地上,惊痛、酸楚,一时难以平息,将他击得仿佛全身都失了力气,无法站起。躺在这清冷的夜中,也可以让自己慢慢咽下这痛苦的一切,等它们消化,弭灭,待它们散去后,他的生命便会如风干的花一般,丧了全部生气,唯有干枯的痕迹,宣示着憔悴的过往生命。 陆予思感叹,他还有尹珏!这是唯一让他不会那般快就憔悴的人,是他牵肠挂肚的小女儿,是他的心头肉! 陆予思想着,待把兄弟们都顺利送到湖广后,他一定亲自去把尹珏接过来!余生,他和尹琮要给她千万重的爱! 他望着渐渐模糊的星子,轻声叹:“尹珏,你听到了么?” 第二十八章:浪子回头难换金 佳人恕情竟感心 (1) 三月二十五,厓海会大军顺利回到卫瑜。陆予思这些天愈发憔悴,仿佛几天之间就老去了。 众兄弟看在眼里,急在心中。赵容与心中想,待到陆尹珏过来了,总会主就会恢复往常了。 陆予思将帮会事宜都安排妥当后,便带着赵容与、孟伶一道去了四川。三人快马加鞭,仿佛追星逐辰一般,赵容与和孟伶都知道眼前事情急如星火,是以都不敢半点耽搁。 却道任昭儿这几天一直照顾着霍泰风和乔洛怯。乔洛怯的伤好得很快,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他不由得好生感激任昭儿,不住地道谢,反是任昭儿说不用这般客气。回到湖广后,任昭儿道:“十四哥,你还不赶快把我的十四嫂带回?她一定比我照顾得好!” 乔洛怯见说,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点点头,道:“好,我这就去把她找……带回来!”他心里又何尝不挂念怜玉?只是他有伤在身,不便行走,这下他也快好了,自然想要去找他的怜玉了! 众雄知道了乔洛怯要去找怜玉,怕他身体不便,都是纷纷想要随着他去,刘广敖最积极,抢着道:“十四哥,你身子还未痊愈,还是我陪着你去找十四嫂吧!”赵潺湲也道:“十四弟,我还是随着你去吧,大伙儿都知道你身手好,可是究竟你身子还未痊愈,我们也不放心呵!” 乔洛怯自知此去是寻找怜玉,可怜玉在何方,他也不知道,若是兄弟们跟着他去,那一定会露馅儿,到时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他当即道:“兄弟哥哥们,我一个人去便可。大家不用担心我,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真的没事儿。” 众人又是说了半天,可是乔洛怯坚决不让大家随着他去,众雄一看他如此坚持,虽然心中都是略有疑惑,可也只得同意了。众人送别了乔洛怯,眼看着他一骑红马,绝尘而去。 乔洛怯想着自己走完这一遭后,回来再去向梨远镖局还马,是以他还是骑着这匹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也想这匹马脚程快,他便也可早一日寻到怜玉。 他不知去向何方,乔洛怯想着怜玉一个弱女子,又没有盘缠,肯定不会冒风险独自回家乡,那她可能走不远,也许还在这湖广行省之中。乔洛怯打定主意,先在湖广行省中走一圈,如果找不到,他再启程去江西行省、江浙行省寻找。 他先去的地方是憬和。乔洛怯当时对厓海会众位兄弟就说了怜玉在憬和,他想着会不会他和怜玉心有灵犀,怜玉真的在那里也未可知。可是等他去到了憬和,找了大半天,却连半点儿怜玉的消息也没有探寻到。 当夜,乔洛怯宿在憬和一家客栈里。他身上的伤其实还未痊愈,无论是行走,还是休息躺卧,都还伴随着疼痛。他轻轻卧在榻上,叹着气,在心里轻声向上苍祈求:“憬和憬和,若是当真可以憧憬和睦,那便让我下一个去的地方便找到她罢!” 三月二十七,乔洛怯离开了憬和。他在大道上策马迟迟,忽然看到了前面一个老人在拉大车,车上堆满了荔枝,路遇斜坡,正走得大汗淋漓。乔洛怯上前,轻轻下了马,双手搭住车的后板,使劲把车往上推去。 老人见了,连连道谢,车子很快就运了上去。乔洛怯经这一番推车,身前剧痛,有点点血迹渗出,乃是还未愈合好的伤口又裂开了,他连忙坐在路边一个大石头上歇息。老人赶紧拿水来给他喝,见到乔洛怯身前渗血,大惊道:“小官人这是怎么地了?” 乔洛怯脸色惨白,道:“没什么,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老人拿了几枚荔枝来给乔洛怯吃,乔洛怯谢过,便吃起来。老人叹道:“小官人年纪轻轻,身负重伤却仍是来帮我,当真是后生难得啊!”乔洛怯一笑,道:“大伯你真是说笑话了,我年轻,有的是力气,见到大伯有困难而不帮,那才不对呢!” 那老人点点头,深深叹了口气,道:“我的儿子要是有你一半的好处就好了。” 乔洛怯问道:“令郎怎了?”老人道:“他本来很愿意读书的,可是越长大越发现,读书也没什么用,也当不了官……”乔洛怯道:“现在的官都是蒙古人当的,咱们汉人哪有机会?”他心里想着,就算是给我当我也不当,给鞑子当走狗有什么好的。 却见老人点了点头,道:“是呵,他也知道汉人当不了官,没有机会,便越来越消沉了。前段时间他迷上了写戏剧,便写了一些本子,给我们那儿的一家青楼送去了,谁成想,他的本子人家没看上,他倒是喜欢上了那青楼里的一个长得好看的女子。这不,这些天光往那地方去了,可是那女子也不怎么待见他。可他呢,要死要活地,非要求着人家见他。” 乔洛怯听了,也是摇了摇头。老人道:“小官人你要去哪里?”乔洛怯道:“我不知道,没有目的地。”老人道:“那你是要干啥去?”乔洛怯道:“在湖广省找人。”老人道:“既然都是找人,在哪儿不是找?不如和我去清远,咱俩一路上也可说个话。”乔洛怯索性也不知要去哪儿,便同意和老人为伴了。 乔洛怯牵着红马,两人一路走着,乔洛怯问道:“这荔枝是什么品种啊,特别好吃!”老人笑道:“这荔枝唤作“妃子笑”,我儿子和我说,这名字的由来是一个人写的一句诗“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乔洛怯笑道:“这荔枝名字倒很文雅!” 清远离此地非常近,两人说着话,没过多久就到了。时值晌午,这天倒没有多热,反而天色转成雨青,斜天里涌过来一大片乌云,转眼之间便洒下了几滴雨来。 街上行人纷纷奔跑起来,老人怕荔枝被冲坏,想赶紧回家,对乔洛怯道:“小官人,要不你到我家去避避雨罢!”乔洛怯摇了摇头,道:“大伯,你快回去吧。我自己走便可!”老人又再相让,乔洛怯连说不用,两人这才分别。 乔洛怯牵着马,在雨里走着,找不到怜玉的苦楚让他心中焦急得宛似着了火,恨不得这雨能浇灭这火,让他感到凉快、轻松些。 这时,一阵轻缓悠扬的歌声传了过来,乔洛怯抬头一看,却是一家叫作“清水香”的青楼。他想起那位老人对他说过的话,想着那老人的儿子会不会就是迷恋上了这家青楼的女子。 他继续往前走,这雨越下越大,良久,他身上全都湿了,身上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他想看看像他这般在雨里行走的人有多少,转身回头,却发觉街上行人寥寥,而有一个撑着伞的姑娘见他回头却突然转身向后走去,背影甚像怜玉。乔洛怯一怔,随即连忙追了上去,那女子并不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匆匆走着,乔洛怯在后紧跟。转过两个街道后,那女子消失了,乔洛怯一看,自己竟是又来到了那家“清水香”的青楼前。 乔洛怯在楼前怔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暗想,我真是想她想得疯了!她一个好好的姑娘,怎么会来这里! 歌声未绝,在雨中听来,别有一番滋味。楼上的一位女子看到了乔洛怯,手绢轻扬,笑道:“官人在那傻站着做什么?这么大的雨,也不避避雨?”乔洛怯似乎未听到一般,只是回忆着那个瘦削的背影,心中犹犹豫豫,不知道要不要进这清水香。 良久,他只是驻足凝望,没有进去。他素来对这种地方极为厌恶,认为不是正人君子、英雄好汉该去的地方,况且他也没有确定怜玉到底在不在这里,在他心里,怜玉至少还是个自尊自爱的姑娘,是不可能来这种地方的。 他一声吆喝,红马奔行过来,翻身上马,行动却有些凝滞。他捂着自己的身子,微微前躬,一拽马缰,马载着他向前跑去。 大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乔洛怯在雨里奔走,身上愈来愈是疼痛。他赶快找了家客栈,暂且先安住下来。 这场大雨到了晚上才始停下,乔洛怯想出外找寻怜玉,一刻也坐不住,便带着自己的琥珀色连鞘宝剑出了门。 霁夜安详,长街上众商贩上了碧纱灯笼,夜空宛如水洗,澄澈得好似一大块刚染出的蓝布,上有几点星子点缀,好像布上的图案。 可乔洛怯无心赏此夜景,他满心想的就是寻找怜玉。他见人就问,有没有看到过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独自行走,骑着匹马,眼睛很大,玲珑小巧的身材。 可他问到的人,不是说没有见过,就是说你这样找人宛如大海捞针,怎能找到!还有人说乔洛怯都比他要找的姑娘好认。 乔洛怯从夜色喧嚷,找到夜色阑珊,心中的焦灼和颓丧,就好像那染上暮色的夜灯,灯火蔓延不绝,他的无数憔悴、怃然和烦恼也就不消不散。 他正要回客栈,突然,他身子被人一撞,随即手里一空,竟是自己的长剑被人夺走。他回身去追,发觉抢他剑的人是一个白衣书生模样的人,跑得甚是趔趄,显是不会武功。乔洛怯心中大怪,那人却一路跑到了清水香,一头扎了进去。乔洛怯本来不愿意进这青楼,可是自己的长剑被抢,无奈便得进去。 他冲了进去,一众花枝招展的姑娘刚要围上来,乔洛怯却看到那人把一柄剑交给了一个姑娘,道:“你去把剑给她罢!我已经给抢来了!” 乔洛怯拨开青楼女子,冲上前去,拉住那白衣男子,喝问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何故夺我长剑?” 他冲上来的一刹那,白衣男子转托长剑的那女子突然背过了身,手里拿着乔洛怯的长剑,也不回头。却听那男子支吾道:“你……你就当是借给了我的,等一会儿我便还你。” 乔洛怯脸色发青,道:“我和你又不相识,哪有这般不说一声就拿旁人东西的!”他对那女子道:“姑娘,把剑给我。” 却见那女子珊珊然转过身来,双手捧着宝剑,道:“这位爷,对不住了,给你剑。” 乔洛怯一看,只见这女子形貌甚丑,脸上生着无数雀斑,灰头土脸,头发乱蓬蓬的,显是不像这青楼里的人。可他再一看,不由得怔住了。 此时有不少青楼女子看乔洛怯生得俊俏,心中喜欢,都围上来和他说话,有些大胆奔放的便直接贴了上来,一个人道:“你看这丑姑娘做什么,多看看我罢!” 众女子正要和他打情骂俏,却见这乔洛怯一把将面前的丑女子搂在了怀里,竟是落下清泪,轻道:“怜玉,怜玉!我……我终于找到你了!” 那姑娘一双大眼直直睁着,眼中氤氲着雾气,“当啷”一声,手中的长剑掉在地上。 第二十八章:浪子回头难换金 佳人恕情竟感心 (2) 众人惊了一下,那白衣男子忙地拣起地上的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丑姑娘正是怜玉!她当时与乔洛怯分别后,心中甚是痛苦,信马由缰,就来到了清远。她身无分文,可也不知能做些什么事,正好看到这清水香青楼,心中为了报复乔洛怯,也是自暴自弃,竟是来到了这里做事。可她究竟是一个自爱的姑娘,是以把自己扮丑,只是在这青楼里做做洒扫的工作。 而今日乔洛怯经过清水香的时候正好被她看到,她心中震惊之余,赶紧追了上去,可她心中犹是生气,不想和他会面,便远远地跟在他身后,后来看到他转身回头,她就连忙跑走了。所以乔洛怯白天看到的那个女子确是怜玉。 而今夜乔洛怯在外面寻人之时,正好又被怜玉看到了,她自此心生一计,要看看乔洛怯对她是什么态度。清水香里正好有一个迷恋花魁的书生,正是那个运荔枝老人的儿子。怜玉便对他说,如果他可以抢到乔洛怯的剑,那个花魁便同意见他,还给他指了指乔洛怯是谁。那书生相思深重,也不想乔洛怯会是什么身手,竟是冲下楼去,待得乔洛怯走到一个他比较容易得手的地方,下手抢了乔洛怯的长剑。而乔洛怯一来神思恍惚,二来身上确实有伤,竟是被他抢走了剑,这才一路追到了这里。 却见怜玉轻轻推开了乔洛怯,把剑从那白衣男子手中拿回,双手捧着道:“爷,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怜玉。贱妾哪有那个命,能要人怜香惜玉?” 乔洛怯知道她还是在生气,一时也不知怎么劝慰,便道:“你先和我走罢!” 怜玉把剑往他手里一放,突然转身去了里堂,乔洛怯在外面不知她要干什么,却听那白衣男子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啊?章姑娘到底要不要见我呵!”显然那个章姑娘就是这清水香的花魁了。 过了片刻,怜玉出来了,却见她一袭淡黄色薄衫,脸上施了些胭脂,画了个薄妆,说不尽的淡雅多情,兼着她小巧玲珑,在这一众青楼女子间竟显得别有一种风情雅韵。她虽然不是最漂亮的,可是那番只有大户人家才有的清高淡雅的气质,便让她分外显眼,仿佛一朵清莲不堕淖泥中。 怜玉走到那青楼管事的女人处,道:“请让我接客罢!”乔洛怯一听,上前去一把拉住怜玉,道:“你说什么?”那管事女人竟是一下没认出她来,问道:“你是……”怜玉道:“我是怜儿,之前扮丑瞒了你,真是我的不对了。”原来怜玉在此更名为“怜儿”。 那女人惊讶了一下,随即笑道:“哦……无妨,无妨,你这么好看……这简直太好了……”她见怜玉生得娇俏,自然很是喜欢这清水香再有一个大美人了。 乔洛怯叫道:“不行!我要带她走!”怜玉一把甩开了他,道:“不知爷是我什么人呵,为什么要带我走?”那女人自然也不希望怜玉走,于是道:“这位爷,你要是来捣乱的,我们可要请你走了。” 乔洛怯气道:“怜玉,你……你怎么能……”竟是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 怜玉冷冷道:“这位爷,你还是走吧,我不认得你。”乔洛怯望著她,一时说不出话来,适才未干的泪痕重又被润湿。 乔洛怯心一横,一把拉住怜玉,要强行带她走。怜玉不停挣扎,那管事女人当然不干,立即叫出两个彪形大汉出来,道:“上去把这小子给我打出去!” 那两人得令,上去要拉乔洛怯,乔洛怯放了怜玉,一把抽出长剑,虽然他重伤未愈,可是那两人实在只是有些蛮力气,不会武功,几个剑招下来,那两人已然应付不得,徒有招架之力,绝无还手之能。乔洛怯招招点向那两人的致命处,吓得他们大喊:“好汉不要杀人啊!” 乔洛怯这才猛然醒觉!原来他刚救出霍泰风,手上杀人无数,已经习惯了一出手便是杀招,却忘了在这市井之中,确是不好杀人的。于是他剑招登缓,几个回合下来,这两个人分别被他伤到,倒地不起。 这一番打斗,青楼的女子都吓得尖声惊叫,那管事的女人看到这两人被打趴下了,也是甚为害怕,连忙赔着笑脸道:“好汉,你……你有话好好说,别打了!”乔洛怯冷冷道:“却不知是谁先动的手!”那女人道:“我先动的,我不好!那好汉,你到底要干什么啊!”乔洛怯看向怜玉,道:“我就要把她带走。” 那女人面露难色,道:“你俩是什么关系啊?”乔洛怯道:“她是我妻子。” 怜玉听了这话,嘴唇发颤,双行泪落。半晌哽咽着对那女人道:“我说过我不认识他,他是认错了人了。”那女人看此情景,也不知道谁说得对,谁说得错,可她心里委实不愿意放怜玉走。 怜玉转过头来,对乔洛怯道:“爷既然这么喜欢我,那我就接待爷好了!”那女人听了,笑道:“这说得是。既然爷这么喜欢怜儿,那就和她去吧。”乔洛怯一怔,那怜玉道:“可是我接待客人,可不是那么随便的。若是没有三千两黄金,我是肯定不接待的!” 那女人听了,叫道:“我的乖乖,皇上有没有这些黄金还两说呢!”旁边的那些青楼女子听了,也是纷纷不屑起来。 怜玉看着乔洛怯,道:“我就要黄金三千两,爷要是拿得出来,我就接待爷。”乔洛怯怔住,一时不知道上哪里弄这三千黄金来。 这时有一个客人见状,搂着两个青楼女子起身笑道:“这还不简单么!有句话说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你可曾听过?”众人纷纷转过头去,听他怎么说。只见他指着乔洛怯道:“他来逛青楼,要找女子,是不是浪子,他这一项浪子之名,担得啦!” 怜玉问道:“那这浪子怎么让他回头呢?他要是回得了头,我就承认了这“浪子回头金不换”,我就当他有了这三千黄金。”那人笑道:“那得想个难点的法子,如果喜欢姑娘你的人都能用这法子的话,那姑娘还不烦心死了?必要找个别人也很难办到的,对不对?”乔洛怯心想,谁敢找她我便和谁过不去!怜玉却点头道:“你想的倒周全!” 那人笑道:“这样吧,我扔下一些铜板,如果这位爷可以仰着身子翻个圈儿把这些铜板都捡回来,我们就当他回头了,如何?”这时一个青楼女子尖声叫道:“那你要是扔下楼去,岂不是把他摔死了?”那男子笑道:“就算是摔死了也是个风流鬼,大家说是不是啊?”一众客人高声附和,场面好不热闹。怜玉道:“摔死了便摔死了,反正就此也没人来打扰我了。” 乔洛怯见那个人提出了这方法,微微一笑,竟是浑不害怕,神情甚是淡然。他道:“你扔吧,我捡回来就是。”那人笑道:“还要仰着身子翻个圈儿才成哦!”乔洛怯看着他,道:“好,你扔吧。” 却见那客人走上前来,微一扬手,真的把那无数铜板掷下楼去,乔洛怯见状,在那栏杆旁双脚一蹬,后仰出去!怜玉连忙穿过众人,跑到栏杆旁,却见乔洛怯在空中翻了个圈儿,右手持剑,击在那些铜板上,登时那些铜板仿佛被他的剑身黏住一般,都乖乖地附着在剑上,他右手一回收,登时大部分铜板都被他用剑收了回来。此时他还未落地,身子再一探,左手前伸,将又一部分铜板揽于胸前,就好似他身前有一个微小漩涡,那些铜板都被吸纳住一般。可终究铜板太多,又扔得很分散,还是有一些他够不到的。乔洛怯这样仰身翻下来,身上的伤口撕裂,剧痛无比,他竟是没能站稳,落地时趔趄了一下,向后退了几步,还是一下子跌倒在地,之前揽在胸前的铜板和一些没有够到的铜板都落了下来,叮叮当当地洒在他的周围。 楼上众人纷纷惊呼,乔洛怯对着怜玉一笑,身上的疼痛仿佛也不想管了,便开始拣起落在地上的铜板,样子甚是可怜。怜玉眼波如水,轻轻晕动,心中绞痛难以言说。她仰起头,将那满眼欲流的泪水硬是收了回去。 乔洛怯拣好了地上的铜板,抬起剑,将剑上的铜板都落在手里。他轻轻起身,走上楼去,把那些铜板都交还给了那客人,那客人笑道:“这位爷功夫实在是好,我看啊,这也算是回头了,姑娘你就接待他罢!” 却见怜玉面色恢复如常,冷冷道:“铜板没有捡回来,算什么回头?我就是不许。” 乔洛怯点点头,道:“那我就天天坐在这里,等着你回心转意。”怜玉轻蔑地看了看他,道:“爷天天坐在这儿,不怕污了你厓……的身份?”乔洛怯道:“不怕。为了姑娘,我死都不怕。” 众人都注视着这青楼酒馆里的这两人,都觉得甚是惊奇。怜玉眼圈儿又红,半晌哽咽道:“像你们这种人,是提着自己的脑袋走,死生之事,本来就是不放在心上的,拿这个来赌咒发誓,又算得了什么了?” 乔洛怯注视着怜玉,轻轻道:“没遇见姑娘前,我是把脑袋提着走,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有一身好功夫,可以随时卖命。可是遇见了姑娘后,我变得很胆小,我不能死去,我一想到你,我就告诉自己一定不能死去!我死了你会痛苦,你的痛苦让我心都要碎了。可是只要为了你,我赴汤蹈火也不怕了,因为是为了你!死生之事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全是为了姑娘。” 在场之人,无不感动,都相信了这两个人之前一定是认识的,都羡慕起了怜玉。怜玉听了这番话,心中亦是很为感动,可她还是记着之前乔洛怯冤枉她的事情,这个心结,如果不作个了断,她永远不会快乐地和乔洛怯在一起的。 怜玉对乔洛怯道:“爷说得真好,可我还是不认识爷,请爷走吧。” 众人哗然,心中都不知是何滋味,那管事女人一听怜玉这么说,对乔洛怯道:“我们姑娘不喜欢爷,爷还是走吧。” 第二十八章:浪子回头难换金 佳人恕情竟感心 (3) 乔洛怯看着怜玉,不相信地问:“那你就要在这里安身立本了?”怜玉俏目一瞪,道:“就是,你管得着我么?”乔洛怯右手将长剑抛起,左手接住,道:“好,那我就在这门口坐着,我看谁敢来找你!”怜玉“哼”了一声:“爷爱坐哪儿坐哪儿,关我何事?”说罢对那管事女人道:“烦你给我找个房间,我不住原来那屋了。”那管事女人见了今日场景,哪敢怠慢,赶紧引着她上楼了。 这一来,清水香又多了位美人的消息就不胫而走了。可一连三日,乔洛怯只是坐在清水香的门口,见来了客人,便问那人来找谁,那人不是找怜玉的便可进去,只要是找怜玉的非要被乔洛怯问问他的骨头硬还是乔洛怯的剑硬。这样一来,没有人再敢来找怜玉了,清水香的生意也颇为清淡,可饶是生意冷清下来,那管事的女人忌惮乔洛怯,也是不敢轰他走。 人都是这样,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怜玉这般神秘,当真是让很多客人来到了清水香也无意去找什么姑娘,看什么花魁,都是纷纷讨论这怜玉的长相和做派,心中都是大为惊奇。可他们还是尚存理智,知道乔洛怯就坐在门口,都是不敢去找怜玉。 转眼到了四月初一,此夜黄月成玦,隐于一株柳树后,当真有“月上柳梢头”的典雅意境。乔洛怯正望着月,想着什么方法能让怜玉见自己,突然间,楼上传来一声惊呼,隐然间是怜玉的声音! 乔洛怯什么也不顾,连忙冲上楼去,那管事的女人也随着他一块上去,却见怜玉脸色苍白,以手捂住肩膀,道:“有蛇咬了我!” 乔洛怯惊问道:“是毒蛇么?”怜玉道:“我哪认识什么毒蛇啊!”乔洛怯看到怜玉肩膀处的衣服破了两个小洞,显然是让蛇给咬的,他道:“你把衣服除下来,我给你看看。这个样子看不了。” 怜玉听了,怔在当地,那管事女人知道他二人颇有渊源,是以也不多嘴,乔洛怯见怜玉不动手,且脸色越来越苍白,心中担忧,轻道:“我给你看看!”走上前来从脖颈处往下拉衣服。怜玉突然将他推开,道:“不,我不要你看!就让我毒发死了好了!” 乔洛怯脸色苍白,道:“好,你死了,我就陪你一块儿死好了!”那管事女人道:“你就让这位爷看看吧,他也是为你好!”怜玉道:“就是不行!” 说话间,怜玉捂着心口,脸色由苍白变成蜡黄,乔洛怯知道这怜玉很有可能被毒蛇咬了,若再不施救,很有可能真的有危险,赶忙上前,道:“对不住了。”右手出掌,击在怜玉的后脑上。 怜玉登时昏厥,倒在乔洛怯身上,乔洛怯轻轻拉开怜玉的肩膀衣服,发觉两个小眼周旁已经乌青,他脸色大变,也毫不顾忌了,张嘴便开始吸怜玉的伤口,吸了一口,随即吐出,那血已经全都黑了。 那管事女人惊道:“这位爷,你会中毒的!”乔洛怯道:“那你就快去找医生啊!”那女人如梦方醒,转身推开在门口看了半天的一众女子,赶紧出去找郎中了。 乔洛怯吸了半天,只觉自己头渐渐发晕,眼睛慢慢看不清怜玉的伤口了,他知道自己也已经为这毒力所侵,可他心中不管那许多,只是一口接着一口吸着毒血,一刻都不停歇。 过了一会儿,乔洛怯嘴已经麻了,吸出来的血颜色终于转为鲜红。他轻轻将怜玉靠在桌边,自己也找了个凳子,刚一坐下,只觉得天晕地旋,听到了门口女子一声“你嘴已经黑了”,随即便失去了知觉。 乔洛怯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了。他微微睁眼,只见熹微晨光透过窗纱照进屋内,登时变得柔和软绵,而一个绯色背影溶在这晨光里,背对着他,以手支颐望着窗外。 乔洛怯轻声唤:“怜玉。”那背影一下子清晰起来,女子转身,正是怜玉。只见她脸上一抹淡淡的微笑:“你醒了。” 乔洛怯伸出手来,怜玉微微犹豫,还是走上前来,并不搭他手,只是搬了个凳子坐了下来。她道:“你中了蛇毒,大夫给你配了些药吃了。这毒蛇虽然有剧毒,可这蛇也是这边常见的,治毒也不费力。”语气虽然是灵快的,可仍是掩不了冰冷。 乔洛怯听了这冰冷的语气,想笑着说声“你终于肯理我了”,却哽在喉头,说不出口。两人相对无言,沉默了片晌。 过了一会儿,乔洛怯问道:“这里怎么会有蛇呢?”怜玉摇头道:“我不知道。这地方按理说不该有蛇,恐怕有人想害死我……”她说了这话,惨然一笑:“害死便害死好了,反正我活着也无趣味。” 乔洛怯心中疼痛万分,却不知说什么好。这时,敲门声响起,怜玉开了门,却是一个青楼女子来拜访。 那女子妖妖娆娆地笑道:“怜儿妹妹,你还在这里坐得住,也不想想这里怎么会有蛇。”怜玉道:“那要请你指教了。” 那女子道:“妹妹既问,我理当告诉妹妹。我昨个晚上也无事,就趴在楼阁栏杆上往大堂看,正好看到啊,那个喜欢章姑娘的书生从你屋的窗户放进去条蛇。” 乔洛怯听了,脸上变色,登时道:“他怎么心肠这般坏!”怜玉虽然眉头微蹙,可是竟是没有恐惧愤怒之色。她淡然道:“没想到清水香的花魁,表面上妖娆多姿,内心却这般沆瀣。”那女子听了,笑道:“怜儿姑娘太聪明了!得了,我也不多说,那书生此刻在门口呆坐着呢,还是那一副呆神情。” 乔洛怯不顾身上毒还未全祛尽,便下楼去找那书生了,怜玉见乔洛怯走得匆匆,在他身后轻叹:“还是这样的性子,一点没改。却何苦为难他?都是痴情至绝之人。” 乔洛怯把那白布呆书生揪了上来,惊动了管事那女人和一众女子。乔洛怯喝问道:“你说,昨晚是不是你放的毒蛇?”那白衣书生听了这问话,好像十分伤心,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道:“是我放的。”那管事女人惊道:“你为何要害我们姑娘?” 这话像是触动了那白衣书生的伤心事,他眼圈儿一红,以袖抹泪,啜泣了半晌道:“是……是她让我这么做的。”那女人问道:“她……是哪位?” 书生哭道:“是章姑娘,是章姑娘让我这么做的。”众人愣了半晌,乔洛怯不及说话,连忙冲了出去,飞身下楼,将刚要出去、面露匆匆之色的女子抓了回来!那管事女人见了她,气愤道:“章姑娘,你……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原来乔洛怯抓回来的那个女子就是这清水香的花魁章姑娘!这几天怜玉出了风头之后,一来这清水香的生意不好,二来众人的注意力也从她身上转到怜玉,是以这章姑娘心中恼怒,便想除掉这怜玉,恢复她往日风光。于是她便对那苦苦追求她的那书生说,若是他往怜玉的屋里放一条毒蛇,毒死怜玉,那她便接待这书生。这书生为情所困,蒙蔽双眼,竟是真的捕了条毒蛇,放进了怜玉的屋中。可没成想,怜玉被乔洛怯救了,章姑娘心中生气,便依旧没有搭理那白衣书生,使得他还是那般闷闷不乐。而今有个女子看到了书生放毒蛇并且告诉了怜玉和乔洛怯,章姑娘看到书生被抓,这一惊非同小可,赶忙收拾了些值钱的东西,便想从此逃之夭夭。可她没想到,乔洛怯听了那书生是受章姑娘指使的,料到她会跑,飞身下楼,发觉了神色不对劲的她,料定她就是章姑娘,将她给擒了回来!现在,这章姑娘无计可施,再难抵赖,只得认了的确是自己指使这书生放了毒蛇的! 她现在恨恨地看着那书生,恨他不成器,把自己给供了出来,那管事女人见了,对着章姑娘喝道:“你……你做下这等事,绝不能再留下来了!我要把你送到官府去!” 一众女子早就厌烦了这章姑娘独占花魁多年,心中积怨一时全都爆发,都纷纷道:“对,把她送到官府!”、“像她这种人,留着是败坏清水香的名声!”、“她在这里,我们也害怕,和这样的人在一处,随时都有危险!”一时屋里好像鼎沸的热汤,众女子的声音不断地增添热量,仿佛要活活将那章姑娘烧死。 那章姑娘声泪俱下:“我离开清水香便是了,请不要把我送到官府!那我还有活路了么!”那管事女人道:“你做下坏事,理当要官府来处理你!” 乔洛怯在一旁看着,心中觉得这个女子实在是太可恨,却在这时,只听一个声音道:“各位,容我说句话。” 却见怜玉轻轻站起,脸色平静,一双星子样的眸子此刻却充满了笃定和凝重。她道:“这清水香的姑娘,没有几个不是可怜人。虽然章姑娘好像已经不缺钱使了,可是究竟也是苦命人,才堕落风尘的。你们若送她去官府,太没有恻隐之心了。” 一个女子惊讶道:“她指使人放毒蛇咬你,你还要同情她!”怜玉摇摇头,轻声道:“曾经有一个女子要置我和我小姐于死地,我们俩有幸逃脱一难。我和小姐临走时,我曾经和她说过要杀了那与我们有深仇的女子,当时那女子正受伤卧床,可是我小姐心善不允。我小姐怎么做,我便怎么做。那女子要杀我和小姐,我们有机会却没杀她,现在这章姑娘要杀我,可我依旧要放这位章姑娘一马。”怜玉说的自然就是张庄陌了。 众人一听,都觉得怜玉太过心善,放了这个可恶的章姓女子,以外的倒也不觉什么,可是乔洛怯听了这番话,心中却是大为触动! 他想,怜玉对一个要害自己性命的人都愿意留有情面,更何况面对务起这个对她一点都没有加害之心的人呢! 那放火之事,又怎能是她干的! 他眼圈儿微红,心在颤抖。他当时真是被愤怒蒙蔽了心,使他不可以好好地看清事情的真相!他也太过薄情寡义,竟然不相信她,冤枉她,还放她走了! 这些时日,怜玉,你是怎样过的呵!乔洛怯双眼模糊,两行泪不自觉地落了下来。 章姑娘给怜玉磕了几个头,不住口地谢道:“姑娘,你的心真好!谢谢姑娘的大恩大德!”周围的人很是不屑,不少女子纷纷道:“怎么放了她啊!不能饶了她!” 谁能料想,周围虽然喧嚣,可怜玉还是一眼就看到乔洛怯哭了,她的心猛然一痛,酸楚再难平歇,心想着,他在哭些什么? 怜玉再三请求,这管事女人终于决定不把这位章姑娘送到官府去,可是也不允许她再留在清水香。那章姑娘本来就不缺钱使了,这次她犯下如此之大的过错,要她离开清水香,简直是对她天大的宽恕,她自然千恩万谢地走了。 章姓女子离去,可众位女子还未散尽,这时,那白衣书生突然倒在地上,抱着头哭了起来,泣声甚是伤心,大家都是不解,却听他道:“我真是瞎了眼,蒙了心,去做下这等事!” 怜玉道:“我既已不追究,你也不用太难过了。”那白衣书生泣道:“我怎么会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怜玉听了这话,心中很受触动,不由得也道了一句:“是呵,你一个读书人,怎么会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那书生道:“我从小读书,可惜如今,汉人读书也无门呵!科举一废,我们哪有出头之日!”乔洛怯道:“我也碰到个采集荔枝的老伯,他说他儿子也是读书无门。现在这个年头,没办法!” 那书生一呆,道:“我爹就是卖荔枝的!”乔洛怯惊道:“你就是老伯的儿子啊!他说他儿子也是喜欢上一个青楼女子!” 那书生听了这话,心中万分酸楚,直欲放声大哭!平素他的父亲没少在他耳边说,让他不要来这清水香,可是他都不放在心上,甚至还心中烦闷。而今这话从旁人口中说出来了,竟是让他羞愧难当,此时此刻,他才当真觉得对不起他的父亲! 那书生站起身来,对着乔洛怯作了一揖,哽咽道:“多谢你的指点。”随即他给怜玉跪下,道:“姑娘,对不住了,我真是万分愧疚,无地自容!”怜玉忙地扶起他,看到他实在是痛苦万分,连忙道:“不碍事的,我不是好好的!我一点都不怪你。” 那白衣书生退到门口,又给乔洛怯和怜玉深深一揖,哑声道:“虽说读书无门,可我也不能这般堕落下去了。在下不信,这普天之下便没有我能做的事了。”乔洛怯道:“就算给你爹帮帮忙,卖卖荔枝也是好的。” 那白衣书生点点头,道:“你说得对。我就算是不要了这一肚子的墨水,也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乔洛怯道:“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还是你告诉你爹的!你怎么知道你这一肚子的墨水以后会没用呢?” 那书生一笑,拱了拱手,道:“侠士,后会有期!” 乔洛怯亦是拱手道:“后会有期!” 书生走后,众女子尽皆散去,终于,屋里只剩下了乔洛怯和怜玉两人。怜玉轻轻坐下,道:“你……”她本想问乔洛怯现在觉得怎样了,话到嘴边,竟变成了:“你怎么还不走?” 乔洛怯轻道:“我不走,我永远不走。”怜玉站起身来,刚要站到窗前,却猝不及防地进了一个温柔的怀抱里。 乔洛怯紧紧搂住怜玉,怜玉想要挣扎,可怎能挣脱这位在厓海会武功都是上等的将军?况且,她内心深处也不想挣脱,这怀抱如此温柔,这般熟悉,她想念了多久!上次二人初见时她未曾好好体会,而今她要让她倔强的心暂且安歇,她要在他的怀里多厮混一刻是一刻。 乔洛怯在她耳边轻喃:“我知道是我不对了。”怜玉不语,却听乔洛怯道:“你连要害你的人都会有恻隐之心,又怎会害务大哥?” 乔洛怯只觉怀中这个瘦弱的身子半晌不动,随即自己胸前有温热的感觉,他一惊,看向怜玉,却见她无声饮泣,泪水已经**了自己的衣衫。 却听怜玉低声道:“我无法追踪谁是害他的凶手,自知这件事若想分辨得清,就必要你慢慢懂我,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本以为你永远都不会懂我了,我俩也永无相见之日了,可我没想到,没想到……” 乔洛怯望着她道:“没想到什么?”怜玉道:“我没想到你会来找我,更没想到你会找得这么快!最让我惊喜的,无过于此生这一刻!你真的能从感情上领悟,真的……懂得了我!” 乔洛怯一笑,用额头抵住怜玉的额头,轻轻道:“那你还生我气了么?”怜玉推开了乔洛怯,道:“当然生气!你当时冤枉了我!这个气我一辈子都记得!”乔洛怯道:“那我给你赔个不是!”他给怜玉福了一福,道:“以后你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冤枉我!” 怜玉一笑,又板起脸,故作生气:“我走了后,你都不来找我!”乔洛怯赶紧上前,握住怜玉的肩膀,轻轻道:“我这不是来了么!好姐姐,你便饶了我罢!” 怜玉一听他道“好姐姐”,再也忍不住,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乔洛怯见她笑了,心头登时宽慰下来,拉着怜玉,两个人坐到了床帏边。 怜玉靠在乔洛怯身上,问道:“你现在觉得怎样了?毒祛尽了么?”乔洛怯笑道:“有你在,我什么病都没有了。”说着,轻轻搂住怜玉,吻住了她,怜玉满面通红,仰头回应,双手亦是轻轻搂住乔洛怯,过了片刻,怜玉伸出手去,作势要解乔洛怯的衣衫。 乔洛怯猛地停下了,他看了看怜玉,轻轻站了起来,道:“我们走吧!”怜玉脸上飞上了一朵红云,她道:“怎么了?” 乔洛怯面有难色,轻声道:“我……我身上受了点伤。”怜玉登时站起来,沉声道:“让我看看。是捡铜板摔的么?” 乔洛怯连连后退,道:“咱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再说吧!”怜玉哪肯依他,冲过去便解他的衣衫,乔洛怯拗不过她,只得脱了外衣。怜玉道:“你就让我看看吧。”乔洛怯无奈,只得慢慢除了里衣。 却见伤口一大片又一大片,几乎盖住了乔洛怯的前身,有的伤口已经愈合,结了疙疤;有的伤口还隐隐有鲜血淤在其中。怜玉看了,脸庞一下子苍白,愈发衬得一双大眼黑如点漆,可那眼里的墨,仿佛要随着一团瞬间漾起的泪雾流出来了一般,她张着嘴,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乔洛怯见状,连忙穿上了衣服,上前抱住了怜玉,只觉怀里这个瘦削的、柔软的身体一动不动,他心里愈发紧张,道:“不碍事的,怜玉,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怜玉流着泪水,颤声轻道:“怎么弄的?”乔洛怯遂将厓海会攻打杭州一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怜玉一双手臂紧紧地环住乔洛怯,她流着泪轻道:“从此,我再不离开你了。无论你怎么冤枉我,怎样不理睬我,我也不离开你了。”乔洛怯亦是红了眼圈儿,他轻轻在她耳边呢喃:“我怎么舍得冤枉你!不理睬你!”怜玉闭上双眼,任泪水恣肆滂沱在他的胸口,轻声道:“大哥,我要一辈子照顾你!” 两人携手走出,那管事女人也看出了端倪。怜玉要走,那女人不可再留,便说了许多客套话,直送着两人出了门。 乔洛怯和怜玉自此便从清远去了卫瑜,一路上两人欢声笑语,便似从未有过之前的猜忌嫌隙,红马一日千里,他们于四月初三便回到了卫瑜。怜玉随着乔洛怯见过了厓海会的众位将军,众雄都是惊叹怜玉玲珑美丽;且她素来行为稳妥,处事得当,是以这厓海会众位将军都很喜欢她,她更是和任昭儿、毕夜来一日之间就成为了好姐妹,彼此之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乔洛怯看在眼里,心中又是喜欢,又是欣慰。 第二十九章:妙计行外族火并 误会生双杰交兵 (1) 却道这陆尹琮三月十八从江浙行省出发,一路快马加鞭,于三月二十四便到达了湖广行省。他自忖和阮惜芷是在湖广分手的,那惜芷就大抵不会离开这湖广省。他心里不是没有担心过惜芷碰上逃走的张天阡,可是他一想,这惜芷有一匹千里良驹,只要遇上张天阡,她策马而奔,那张天阡又怎能追得上她?是以陆尹琮倒也不是很担心惜芷碰上张天阡,只是惜芷身上身无分文,不知怎样过活,这倒是陆尹琮担心的最大方面。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道二月十七日晚上这乔洛愚、阮惜芷和钟梨蓦宿在了那农家里,一夜相安无事。第二日天还未亮,乔洛愚便醒来了,他担心海拉苏追上来,正在思索怎生逃过,却在这时,昏暗的房间里,只见钟梨蓦翻了个身,好像也醒了。 钟梨蓦悄悄地瞧了一眼乔洛愚,见他躺着,也不知醒了没有,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她心中也着实担心海拉苏追上来,也在思索着怎样才能逃脱。却道这屋内三人,两人醒着,都在考虑同样的问题。 乔洛愚知道若想逃过这海拉苏,就必须确定一个奔逃的方向,否则毫无章法地逃,也究竟不是办法。他一想到惜芷还要去卫瑜,心中便是万分惆怅怃然,在他心里,他多么希望把惜芷带回家乡! 他看了看沉睡的阮惜芷,心中不知是酸楚,还是后悔。他想着,如果当初自己可以不拒绝惜芷,那自己现在不知有多快乐!可是那时的自己终究还是站不起来,他清楚如果没有惜芷的出走,他也就不会出来,也就不可能这么快就碰到两位兄长,治好腿疾。可如今腿是治好了,惜芷却不再爱他! 他想到这里,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钟梨蓦听了,心中担忧,道:“乔公子,你……”乔洛愚见说,道:“钟姑娘,我在想我们往哪里逃。你有主意了么?” 钟梨蓦道:“公子有何想法?”乔洛愚不语,钟梨蓦心想着这乔洛愚自然是想往北边逃,可是这惜芷又想去卫瑜,便是往南边走,自己倒是没有什么确切主意。 可她心中却隐隐有个期盼,便是希望惜芷能去卫瑜去找那厓海会二将军,断了这乔公子的心念。 二人说话声音虽不大,这阮惜芷还是悠悠醒来。她还是阖着眼,脑中却想着那陆尹琮。她想着陆大哥既然打胜了,那张天阡那么多人的尸体一定被埋在那大道上,她很后悔当初怎么不看看;同时她又在想,陆尹琮既然胜了,就有可能不回卫瑜而先来找她,那自己在那林子里也好歹呆上了一段时间,怎地就没有让尹琮发现? 她一想到这里,心中惴惴,又开始担心起尹琮来。她想着或者这尹琮还是在寻找自己,那自己用什么方式才能和他联系上呢! 想见他的心,好像烈火一般焦灼,一刻都等不了!她一想到自己和尹琮都在彼此急于相见却不得见,就万分着急,仿佛此间日月都在徒徒耗费,自己虚度光阴,还见不到尹琮,当真是苦楚千般! 惜芷想,若要早些看到尹琮,那就必须往南边走,只有往南边走,他们才有机会重逢! 她轻轻翻个身,对着两人道:“先生,钟姑娘,我们还是往南走吧!”乔洛愚一听,心头一凉,半晌,还是道:“往南走,很容易碰到海拉苏和她的兵士。” 钟梨蓦道:“碰上了也没什么,我可以抵挡得住。到时候你们两个就骑着马走便可。” 乔洛愚心头不悦,道:“我们两个跑,让你一个人抵御?这也不是什么侠义之为!”钟梨蓦忙道:“小女子失了礼数,望公子莫怪。”乔洛愚道:“姑娘言重,在下失礼。” 阮惜芷听了出来先生是要往北走,知晓他的心意,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回想当初自己对他是那般痴迷,而今想来,好像恍若隔世,那爱恋的感觉不知怎地,竟消散得不见了半点踪影!她心头不由得一阵怃然。现如今,自己对先生只剩下了尊重与依赖,还有一种亲切的、熟悉的情感。 不管如何,他永远是自己的先生!这一身诗情,全是他给予的! 三人起床,吃完了饭,正收拾行李准备离去。蓦地里,一阵“答答”声传来,有一行队伍策马奔来,只听一个清脆而略带威严的声音喝道:“这些农家里的人都给我出来!” 三人脸色都是一变,知道海拉苏来了,钟梨蓦看了看外面的兵士,拉住乔洛愚,道:“乔公子,你和阮妹妹先走吧,便……往北边走好了!” 乔洛愚道:“钟姑娘,我和你一起出去应战!惜芷,你自己先走,然后到前面第一个能落脚的县镇等我们!” 钟梨蓦还要让乔洛愚走,乔洛愚定是不肯,惜芷知道再耽误下去大家必有危险,道了一声:“我先去吧,先生聪明绝顶,定能助姐姐一臂之力!”当即背了大家的包袱,飞身出门,解下了门外的红马,一声唿哨,往北边绝尘而去。 海拉苏正要审问出来的农户有没有窝藏人,却见惜芷骑着红马往北而去,马速惊人,转眼不见踪影!她不认识阮惜芷,正自惊愕不定,却在这时,一户农家里出来了两个人,正是乔洛愚和钟梨蓦! 海拉苏见了乔洛愚,登时脸上绽了春风样的清丽笑容,她亲热地唤了一声:“阮公子!”乔洛愚摇着自己的棹子扇,故作惊讶道:“娘娘,你怎么在这里?” 海拉苏见钟梨蓦也在他身旁,没好气地道:“阮公子,你可认识这女的?”乔洛愚点头道:“认识。”海拉苏道:“你俩……你俩是什么关系呵?” 乔洛愚和钟梨蓦都是心想,这海拉苏性情直率,毫无心机,竟是问得这般直白。钟梨蓦瞥眼看乔洛愚,不知道他会怎生回答。 却见乔洛愚摇了摇扇子,沉声道:“这位是区区的朋友。”海拉苏瞪了一眼钟梨蓦,道:“那你这个朋友一路上竟和我过不去呢!” 乔洛愚一笑答道:“她就是这样的性子,望娘娘别和她过不去啦!” 海拉苏下了马,一袭亮丽的红袍随风缓缓飘着,她走到乔洛愚那里,道:“阮公子,你近来可好?” 钟梨蓦听着这一声声的“阮公子”,想着乔洛愚之所以脱口而出他姓阮,定是因为太过思念阮惜芷了,这样一想,心中不禁一凉。却听乔洛愚道:“娘娘,我很好,你最近也很好罢?”海拉苏亲切地拉起乔洛愚的手,道:“我也很好,也很想你。” 钟梨蓦见海拉苏近在咫尺,看了看乔洛愚脸色,顿时知道了他是想等着这海拉苏走近时好下手。随即她心神一定,手腕轻转,藏于袖中的长剑微微一进,瞬息之间,她这两条衣袖便向海拉苏脸上拂去! 海拉苏和钟梨蓦打过多少次了,可是还是不知防范,每每都是着了她的道!这两条衣袖轻然灵快地拂了过来,待拂到海拉苏眼前,她才如梦方醒,随即双足一点,仰身后退!钟梨蓦的双柄长剑立即如闪电一般跟上,随即双剑交错,一剑各使一个招数,又开始了令人捉摸不透、宛如兵法一般的剑式! 海拉苏身上旧伤未愈,自知敌她不过,可仗着自己反应快,还是让钟梨蓦一时攻不下来。海拉苏喊道:“阮公子,她怎么又和我打起来了?”乔洛愚笑道:“我也不知道啊!娘娘,要不要我来帮帮你呵?” 海拉苏连连点头,因为应战吃力,她一张脸蛋已经红若朝霞,和她一身红衣相衬,海拉苏这个人简直一团烈火一般,她得了片刻的空,大声道:“阮公子,你若能帮我,就快来帮我!” 乔洛愚微微一笑,袖口一翻,几枚棋子已经扣在掌心,他瞧准了海拉苏,轻轻一发,几枚棋子向她掷去! 饶是这海拉苏和钟梨蓦打得难解难分,相距甚近,可这几枚棋子还是无一例外地都打在了海拉苏的身上!只见海拉苏大叫了一声,登时摔了出去。 原来乔洛愚虽然掷子甚准,可是却不会识穴,这海拉苏虽然被打中,可是只是疼痛,却还可以活动。只见她涨红了脸,疑惑地看着乔洛愚,大叫道:“阮公子,你打我干什么啊?” 那海拉苏身周的兵士见钟梨蓦还要持剑上前,登时把海拉苏团团护住,钟梨蓦无奈,只得再和这些与自己交手过很多次的兵士打,乔洛愚在一旁频出棋子,将靠近钟梨蓦的元兵都打倒了。 海拉苏揉揉身子,踉跄了几步,站得起身,乔洛愚见眼前之势己方并不占先,于是道:“钟姑娘,我们先走吧!” 钟梨蓦虽然想要一举杀了海拉苏,可是她被这么多兵士包裹着,实在是下不了手,她长剑轻盈,又伤了一大批兵士后,和乔洛愚飞身上马,两人一阵唿哨,便向北绝尘而去! 却道海拉苏见两人一起跑走了,心中一阵错愕,良久,她才知道这阮公子和那坏女子是一伙的!她见乔洛愚出棋子伤人,这才知晓当日在林中出棋子打人的正是乔洛愚!可那日棋子是从不同方向射出来的,这却又是海拉苏想不懂的了。她见乔洛愚并没有向着自己,还与自己作对,心中着实有些愤怒;可这海拉苏心中确实是喜欢上了乔洛愚,所以一时也有些伤心。可她生性狠毒,竟把这五味杂陈的情绪通通化作了一腔愤懑,迁怒于当地农户人家,登时着令士兵,把这几户农家百姓尽数斩首。 却说这乔洛愚和钟梨蓦策马奔跑,见海拉苏还没有追上来,不由得宽心下来。钟梨蓦笑对乔洛愚道:“阮公子!” 乔洛愚微微一笑,道:“钟姑娘也喜欢和人开玩笑呵!”钟梨蓦道:“你的棋子打得实在是太准了!可就是有美中不足之处。”乔洛愚扭头看着钟梨蓦:“钟姑娘是不是想说我不会打穴啊?”钟梨蓦笑道:“好聪明的人!”乔洛愚叹了口气,显是也很为自己不识穴道而遗憾。钟梨蓦道:“我也不识穴道,否则就可以教公子认认了。”她说完这话,登时想到他二人还是未婚男女,怎能随便传授身上穴道之法?脸不禁微微一红。 他二人向北而去,都是浑不料身后那海拉苏已经害了一众农户。他二人只觉那海拉苏只是来找他们的,与农户何干?况且虽然二人知道海拉苏狠毒乖戾,也不曾想到她会暴戾至此,去害那些人,是以他俩竟是想都没有想那些农户会有危险,自然不会想到要去阻拦海拉苏杀人了。 将至晌午,二人也来到了前方的第一个县镇,看到惜芷正驻马等候他们。是时,他们已经来到了这江西行省和湖广行省的交界处。自此,便还是海拉苏在后面追,他们三人在前面逃,可因着乔洛愚心中想要回河南江北行省的汴梁路,惜芷心里想要去湖广卫瑜,是以他们竟是淹留在江西行省,既没有往北去,也没有往南去。钟梨蓦见了这一幕,心中不知该高兴,还是该落寞,她想着这样也好,待得相处日久,让乔洛愚看清了形势,说不定就会对阮惜芷死了心;而他若是看不清形势,便是让她自己看清了形势,早些对乔洛愚死心也好。 可说着容易,看清形势固是不易,可对倾心的人死心更难! 三人的日子并不好过,每日东躲西藏,宛如后面跟着要他们性命的夜煞。钟梨蓦为了防止海拉苏离他们过近,每天晚上都要四处走走,看一看有没有海拉苏一行兵士的蛛丝马迹,以免海拉苏一行人在他们眼前突然出现。 而惜芷对尹琮是格外思念。她自知自己也帮不上乔洛愚和钟梨蓦什么忙,也不敢添麻烦,便买了些活什,开始绣东西。她知道陆尹琮的抱肚留在不思府了,便想着为他再绣一个。每日她轻吟浅唱,飞针走线,倒也为这逃亡生活添加了些许轻快。而乔洛愚看在眼里,心底自是惆怅难言,万分悔痛,每每只是一人独立在一边,望着清月怔忡,偶尔这惜芷和梨蓦还会听到一曲清冷的箫声。 惜芷心中对先生自是愧疚万分的,可是她也没有办法和他解释,也不知如何解释!自从自己离开了家乡后,先生仿佛化成一缕薄烟,缥缈无伦,是一切美好的化身!可是她抓不到梦一般的乔洛愚,心中对先生的思念,竟是愈来愈淡薄,原来的爱慕,仿佛也没有那么强烈了,又好似从未真实过! 她看着乔洛愚渐渐憔悴,仿佛一片青叶,在她面前一点点枯萎了去,心中自也是痛苦难言!她多想让先生像从前那般俊俏潇洒,飘逸逍遥。纵使那时先生的腿有残疾,可比如今也不知好上多少! 阮惜芷也曾经在夜深人静之时扪心自问,倘若当时先生答应了自己,自己可以与他成亲了,那自己会如何。一想到这里,她的心就为再也遇不上陆尹琮而痛苦,她内心深处还是知晓了,她爱的是尹琮,是她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陆尹琮! 一次,三人宿在一条河边,钟梨蓦靠在一棵大树后,闭着双眼,好像睡着了,而惜芷坐在地上,对着泠泠泛着光晕的河水绣着抱肚。乔洛愚走过来,坐在了惜芷身畔,看着惜芷手上的活事,不由得道:“绣得真好看。”惜芷心中一酸,怔怔地望着乔洛愚。 乔洛愚望着惜芷,那纯净的杏核眼里依旧盈着一汪清水,仿佛映出来了这温暖春夜里的晕月流云,心里不禁一阵怅然。阮惜芷放下了手里的活,突然轻声道:“先生,我对你不住!” 乔洛愚一怔,望着惜芷,心中千言万语,此时难说一句。却见惜芷脸色苍白,垂下了两颗泪,声有哽咽:“先生,我对不起你,辜负了你对我的感情。来世,来世我再报答你!” 乔洛愚的心宛似被掏空了一般,他不由得道:“惜芷……你不用这样的!”惜芷不敢再看向乔洛愚,心中拗痛,又扑簌簌地落下清泪,乔洛愚见她哭着,心中也是不好受,却听惜芷道:“先生,你答应我,你一定要自己保重!不要再难过了!” 乔洛愚听了这话,心中更是五味杂陈。饶是他聪明绝顶,素有良计,可在惜芷面前,他竟是半点儿都管不好自己的心绪,他先是点点头,过了片晌,还是道:“惜芷,容我说句不该说的话。” 惜芷看着洛愚,一双眸子凝住了他。却听洛愚问道:“假如,那陆二将军身遭不测,你会怎样?” 听了这话,惜芷的泪水一下子便轻溅出来,她身子渐渐发颤,道:“不会的!”洛愚看着惜芷,心中已经更加深刻地知道了惜芷的感情,却听惜芷颤声道:“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我是万万活不了的了。” 乔洛愚连忙道:“不会的!他不会有事的!是我打个比方而已,他不会有三长两短的。” 两人再也静默无言,唯听着流水声泠泠淙淙。半晌,乔洛愚强笑道:“你接着绣吧,绣得挺好看的。”他走到了大树旁,轻轻坐下,枕着树干,仰头望向了满是星子的璨璨夜空,深深地叹了口气。 四野静默,谁能想到,乔洛愚旁边的大树后,钟梨蓦在无声地饮泣。她心里默默地在想乔洛愚的话语,泪水溅湿了她的白色衣衫,一时心中凉彻。 春夜温暖,可她却感受到了比深冬还冷的酷寒之意。 和乔洛愚相处的这段时间里,她渐渐发觉他是很执着的一个人,却不知让他回心转意,需要春秋代序几何。 渐渐的,有几点雨丝飘零而落,洒在河上,将那无数泠泠的光晕打散成涟漪圈圈。月华将雨丝穿透,流转出千万缕朦胧的光线,夜晚好像一下子变得模糊不清。人与人看过去,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洛愚拿出了自己的箫,在这细雨朦胧中,吹上了一曲《风雨》。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是呵!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钟梨蓦潸然泪下,更教眼前的景物朦胧迷离。她不是怎能不高兴,而是为何不高兴! 箫声冷清,与秋院里的萧索梧桐一般意味,渐渐地,惜芷的心便似台阶一般,而酸楚便如银彻彻的月华,缓缓地将台阶漫过、浸染、湮灭。她手上已经错了好几针,再也缝不下去,只能望着满空的夜雨,轻轻在脑中一遍遍地过着《风雨》。 她也在想,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第二十九章:妙计行外族火并 误会生双杰交兵 (2) 春日时节,百花齐放,一场雨过后,地上原来被风吹落下来的花瓣搅在一起,好似一碗汤羹上未和开的汤食。这天,三人正在路上策马行着,惜芷想要往南边去,可是究竟不好意思和乔洛愚说;乔洛愚和钟梨蓦都是心神空空,不辨方向。是以一时之间,三人都是在这江西省里信马由缰。 三人行着行着,便来到了一处偌大村落,村里吆喝声不断,三人一瞧,却是元兵在征徭役。 惜芷见了,恨道:“才征徭役没多久,这鞑子又来征人了。我们须得帮帮这村子里的老百姓。”乔洛愚和钟梨蓦同意,三人不想让元兵审问,便找到了一处在颇高地处的干草垛,趴在里面往外看。 却道元兵征徭役,本来是要以青年男子为主来征人的,可这些元兵却不论老少强弱,只要看到男子,就都要求参加徭役,如果一户人家不想出人,那便要出够足够的钱财来抵过。 却说这村落里,大多是贫苦农民,都要靠着年轻男子来干农活,若不想出人去做徭役,他们还拿不出这么多的钱财去抵过,一时之间,这村落里是哭声一片。三人看了,心中都不禁酸楚悲愤。 过了半晌,却听钟梨蓦道:“朝廷居然减轻徭役了!”惜芷扭头轻声问道:“姐姐怎么知道?” 梨蓦道:“你看这些元兵把农家不想出人而拿出的钱一部分放进袋子里,一部分竟是自己揣着了,几乎每一户交钱的人家他们都要揩油。按理说,这农家一般都是出不满这抵过徭役之钱的,那这些元兵本来就交不够钱,怎还会自己敛财?一定是徭役减轻了!”乔洛愚一笑,微微点头,似是很赞同钟梨蓦的想法。 阮惜芷气道:“那这些元兵怎么还按照原来的徭役之数来征收?”乔洛愚叹道:“鞑子心术不正,欺压我们汉人百姓,这你又不是不知道。借此良机,恐怕这些小喽啰兵要大发一笔!” 原来这元廷见近年间,四海之内都有汉人起义,为了镇压他们,甚是耗费国家用度。于是蒙古人便下达了政策,减免蒙人、色目人、南人和汉人的徭役和赋税,暂作休民之策。 一般而言,富户之家有更多的良田、家产,要被征收更多的人,交更多的税钱,可是他们经常诡名析户,通常这富户还都是蒙人或色目人,是以这征徭役的鞑子兵苦于这些富户如此作为,只得从苦难贫民那里敛收赋税,所以在平时,这帮鞑子兵压根就只能将将征够赋税和徭役,有时候还征不够,那乘着元廷减免赋税之良机,他们若不狠捞一笔,怎能对得起他们自己? 却见一户色目富户对那些元兵道:“我的田只有三十亩,那剩下的七十亩全是他家的。”他指着一家汉人农户,语气很是理直气壮,显是为了避免交太多的钱将田产转移给旁人。 他指着的那家农户一看就是个贫穷人,怎能有这么多的田地,农户一家子一看色目富户把田产说成是他们家的了,不禁大急,连忙道:“老爷,你上次还说这田是别人家的,怎么今日成我们家的了!我们家哪有这么多的田啊?这田不就是你家的么!” 那色目人道:“休要为了少交钱连田产都不认了!”乔洛愚等人听了这话,不禁哑然失笑,这说的分明是他自己啊! 那鞑子兵如何不知这田地是这色目人的,可是他们不敢得罪色目富户这些人,只好转而欺压汉人穷苦百姓,只听鞑子兵对汉人农户道:“这田产就是你的,快快交钱出来,不交钱,就交人出来!”那汉人一家子惊得登时跪了下去,哭道:“青天大老爷,你好好看看吧!这些田上次还说是别人的呢!怎么这次又变成我们的了?”哭声凌厉,场面甚为凄楚可怜。 阮惜芷心中酸痛,看不下去,对乔洛愚和钟梨蓦道:“先生,钟姐姐,咱们帮帮他们吧。”钟梨蓦道:“帮是可以,只怕我们的行踪就会暴露了。可这也无妨,我们总归是救人要紧。更何况……”她微微一笑,道:“乔公子已经有了主意了。”乔洛愚扭头道:“你怎知道?”梨蓦道:“你刚才双目炯然,似乎在看着下面的一切,可是神思早就飘走了,定是在想如何帮他们!” 乔洛愚笑道:“钟姑娘好聪明呵!”钟梨蓦道:“和公子一比,我算什么?”这话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是不打自招,算是认了刚才自己一直在看乔洛愚,一张脸不禁热了起来。 惜芷道:“先生和钟姐姐都是聪明人物,我和你们在一起,显得我十分拙笨!”梨蓦道:“阮妹妹这是说哪里的话,你钟灵慧秀,我一点都不觉得你拙笨,反而觉得你蕙质兰心,诗情画意,有灵性得很!”惜芷被夸得不好意思了,脸上一红,道:“我哪有姐姐说的那么好!” 乔洛愚笑道:“二位姑娘别互相捧场了,咱们还是救人要紧!” 阮惜芷和钟梨蓦都各自惭愧,连忙称是。乔洛愚便把自己刚想好的主意和两人说了,阮、钟二人一听,都是暗暗在心里称赞。 乔洛愚笑道:“钟姑娘,鞑子减轻徭役必给各省下达公文,怎么把这公文弄到手,就全看你的了!这公文若真的有,也可看出刚才你的猜测没错啊。”钟梨蓦望着乔洛愚微微一笑,道:“公子,你就看我的吧!我保证快去快回!”说罢,轻轻离开了干草垛,策马悄然离去。 惜芷对洛愚道:“钟姐姐聪慧过人,行事谨慎又不失果断,当真是佳人难得!”乔洛愚自然知道她说这话有何用意,微微一哂,竟是不答惜芷。惜芷满脸通红,心中自是怅然难过。过了一会儿,乔洛愚轻声道:“你在这里别动,看着我如何把鞑子和色目人耍得团团转!”说罢轻轻起身,翩然而去。 却见这乔洛愚摇着手里的棹子扇,来到了那元兵和色目富户那里。他见为首的元兵一脸无奈的神情,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老爷,我有良策,可将钱财收得齐全。” 那元兵听了,心里一动,随着眼前这个文弱书生来到了旁边,而其余的元兵还是围着那些人,是以众人都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只听乔洛愚低声道:“老爷,你对那富户说这样一番话,他定说那些田是他自己的!” 那元兵问道:“说什么话?”乔洛愚对着他耳语一番,那元兵听了,皱眉道:“乱说政策,这能行么?”乔洛愚笑道:“汉人农户肯定是交不出那么多钱的,他们顶多是交人。而老爷们能不能把钱收来,全在这一条计策上。其实这也不算是乱说政策,他认了那田之后您便告诉他这只是您的一条计策而已,这便可了。”他见元兵沉吟不语,微微一笑道:“您是让自己难过啊,还是让那富户难过啊?” 元兵一听,素来对那色目富户的积怨便涌上心头,他想着若再不好好治治他,以后他总这么说,难道自己还真就永远收不上来钱了?更何况现在徭役和赋税都在减轻,自己要那汉人农家的人也没半点用处。是以他心一横,决定就用乔洛愚的计谋。 乔洛愚摇着扇子,在旁边驻足观看。却见那为首的元兵走到那色目富户和汉人农户前,道:“忘了和你们说了,最近政策有变,你们的私田一部分要交公,由公家派人打理,从此便不是你们的田地了。政策说,每一户按照自家比例进行交田,家里人多田多的,可以少交,家里人少田多的,便要多交,知道了么?现在,我就要派人去丈量田地了。”他扭头对那汉人道:“你们家里就这么几口人,那七十亩田肯定是要被拨走六十亩的。”又对满脸讶异的色目人道:“你家人多,三十亩田只用交十五亩便可。”说着,便作势要吩咐人去量田。 那汉人一家子听得呆了,不再哭泣,一动不动;那色目人大喊道:“为什么要充公啊?”元兵道:“这是上面的政策,不是你我可以问为什么的。” 那色目人一听自己的田地转瞬之间没了这么多,哪还再诡名析户?赶紧问道:“我要是有一百亩田的话,会收走多少?”元兵道:“收走五十亩。”那色目人一听,算了算收走五十亩还是比收走七十五亩要划算的,连忙道:“官爷,我实话说了吧,我家里确实有一百亩田,那七十亩也是我家的。” 那元兵一听,心里大喜,他恨道:“若不用此法激你,你仍不肯说那田是你家的!”那色目富户呆了一呆,问道:“什么激我?”元兵道:“根本没有什么私田充公,我这么说,只是为了让你认了你家有一百亩田这个事实!然后不想出人,就老老实实地按照你家的田地给我交钱!” 那色目富户听了这话,如梦方醒,他脸色煞白,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元兵,道:“您老这个恩情,我可是记住了!”说罢转身而去,回家取钱了。 乔洛愚见了这一幕,心中暗喜,他想出这条计策来,除了要帮那汉人农户,也有要离间色目人和蒙人关系的用意。此时心愿达成,他怎能不乐? 良久,那色目人才把钱财取来,显是十分不情愿。元兵们得了这许多钱,心中大喜,便不再管这里,而是继续征徭役去了。 这色目人还立在当地,狠狠注视着那些元兵,显是心中大怒。却在这时,钟梨蓦骑着红马过来了,白色衣袍上略沾了些血迹。她问乔洛愚道:“已经办妥?”乔洛愚点头,钟梨蓦遂下马,从怀里摸出一封文书,给了那色目富户,道:“你可好好看看。”随即,乔洛愚和钟梨蓦上了红马,两人飞速离去。 这边惜芷已经在等着了,乔洛愚上了另外一匹马,三人策马迅速离开。 乔洛愚问钟梨蓦道:“你怎么这么快?还有,你衣服上怎么有血?”钟梨蓦一笑,和乔洛愚、阮惜芷说了经过。 原来这钟梨蓦骑着红马,东问西问,一路飞行来到了那江西行省平章大人办事的府邸。为了能够进到府邸之中,她和门口的守卫、府邸里的人都说是平章大人让她来的。钟梨蓦生得绝色,这见到她的人都以为她是平章大人找来的新欢,再没有任何想法,是以都不敢得罪平章,竟是毫无阻拦地让钟梨蓦进到了府邸的内堂里。 钟梨蓦进到内堂之时,刚逢这平章在里屋打盹儿,她暗道天赐良机,连忙在外面的桌几上东翻西翻,看看有没有减轻徭役的文书。也是那文书刚下来没多久,还放在这桌几的平面上,她没翻多久就找到了。她把文书装了起来,看到那里屋的江西平章还在睡觉,便想着一不做二不休,一剑下去,便把那蒙古人给了账了。她衣服上的血迹就是这么来的。 钟梨蓦杀完人后,把那平章好好地盖上被子,就和他仍在睡觉一般。她既得了文书,哪还和那些人聒噪,于是施展轻功,从墙上翻出,骑马而去。至于她翻出去时有没有引起人注意,她也是管不了那么多了。 红马神速,载着她来去飞快,是以她没多久就回来了。阮惜芷听了钟梨蓦的经历,不由得赞道:“钟姐姐有勇有谋,好生厉害!” 乔洛愚道:“咱们把减轻徭役的文书给那色目人看了,不知他会和那些鞑子闹出些什么事来;况且钟姑娘而今又杀了江西省的平章,看来不用多久,这江西省就会起一阵不小的风波了。”阮惜芷道:“那时候,说不定满街上都是缉拿我们的告示。那海拉苏也必定会循迹而来。” 乔洛愚望着惜芷,道:“那看你的神色,好像浑不在乎。”惜芷淡然道:“这确也没什么好怕的!”乔洛愚笑道:“我没想到你的胆子这么大!”惜芷笑道:“若连这点还无影的风雨便怕起来,那也不用走江湖了。” 钟梨蓦和乔洛愚一听,都不禁莞尔,钟梨蓦笑道:“阮妹妹说得是!我就喜欢你一腔的豪气!可是我们近些天也还是小心些为好,以免碰到那个海拉苏!” 当晚,三人还是宿在郊外,空气中犹是散着清幽的雨香,他们坐在一处,商量着接下来要往哪里逃。 阮惜芷自然是想要往南边走,可这话她却也不知怎么说。乔洛愚道:“惜芷,我们还是一路向北罢!海拉苏就是跟着我们从南边来的,我们不能再往南去了!”惜芷道:“可是都过去这么久了,也不知那海拉苏在这江西省内,还是已经去了北边。我们去北边,有可能正好撞见她。”乔洛愚说了良久,见惜芷执着,心中发凉,半晌,他轻声道:“惜芷,你不想回去看看你爹你妈么?” 惜芷见说,心中一动,想着先生你终于说这句话了。她微微叹了口气,还是道:“我一定要见到陆大哥!” 钟梨蓦见乔洛愚这般执着地要带阮惜芷去南边,心不由得一寸寸地凉下去,不由得想对乔洛愚说惜芷心中装着那陆二将军,就算你带她回家乡她难道便会嫁给你么!她再也听不下去,心中也着实担忧这海拉苏得知了他们的行踪,于是轻声道:“阮妹妹,乔公子,你们先说着,我去周边看看有没有什么危险!”说罢独自黯然离去。 夜色清冷,月华银彻,天地宛似空蒙仙境。钟梨蓦独自走着,只盼着能够散心,没成想一人孤寂,竟是越走越是难过。她想着乔洛愚对自己半点情意也无,从小到大,她哪得旁人这般忽略过,心中不由得酸楚无比,过不多时,竟是边走边流下泪来,打湿了无边的月色。 走着走着,钟梨蓦来到了一条河边,这河上此时竟是有不少船只聚集,船都上了灯笼,远远望去,一片灯火辉煌,落在河面上,煞是好看。隐隐地有管弦之乐从河上传过来,夹杂着人们的歌声,好像他们在欢度什么节日。 钟梨蓦心想,今日是三月二十九,并不是什么节日,他们在这里聚集却也不知为了什么。 原来这河上聚集的正是一些不得志的书生,这些人苦于科举废除,读书无门,渐渐地便意志消沉下去,是以经常聚集在一起喝酒玩乐,作些诗篇,发发腹里的牢骚。 钟梨蓦坐在河畔,呆呆地望着河边长长的青草,微风拂来,这青草便摇曳浮动,此景倒也颇为怡人。 良久,她的思绪还是翩跹如蝴蝶一般地,飞到了乔洛愚那里。她想着这乔洛愚为何这般执拗,这惜芷都已经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为何他还是这般放不下! 他是放不下,可她自己便能放得下了么! 钟梨蓦暗下决心,不管这乔洛愚去到哪里,她总是要保护着他,要跟随着他!她自见到乔洛愚后,这一生便已经注定了离不开他了! 一想到这里,心思陡然间澄澈,一时又是感伤,又是高兴,五味杂陈于心,泪水不自禁地滚落下来。 远处的歌声愈来愈是模糊,船又驶远了些,可这模糊的歌声映着寥廓广远的星空、泠泠辉煌的大河,比之方才更加令人心神澄净。 却在这时,钟梨蓦听到不远处的矮树丛后,有马蹄的轻声。她顿时疑心大起,跑到那树丛前,悄悄地往里面看。 却见那树丛后,一个棕袍男子站在马边,侧持着一柄长棍,往河面上张去。钟梨蓦看到此人拿着武器,心中不由得有了三分提防之意,只见他身材颀长,颇为清瘦,侧脸面容甚是俊朗,钟梨蓦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人给他的感觉如此之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 第二十九章:妙计行外族火并 误会生双杰交兵 (3) 钟梨蓦只悄悄地看了片刻,突然之间,一股劲风扑面而来,钟梨蓦甚至来不及反应,只觉肩头已然被拂中一棍。 钟梨蓦向后趔趄而退,退到了十步开外,却见那男子持棍从树丛后走了出来,一双清澈眸子凝住钟梨蓦,用玉一般的声音朗朗问道:“你是什么人?” 钟梨蓦没有避开这一棍,不由得恼羞成怒,她怒声道:“我还没问你呢,你是什么人?怎么无缘无故便来打人?” 那男子朗声道:“你行不合礼度之事,我打鬼祟偷窥之人。”钟梨蓦听了这话,更是生气,可一时又说不出什么来。她强压愤怒,意欲知道眼前这人到底是什么人,于是问道:“你夜中策马独行,是为何故?” 夜色清冷,却见那男子温和一笑,道:“哦,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你是调查百姓的吧。”钟梨蓦冷冷道:“这你可说错了,我不是调查百姓的,可我是专门来寻一类人的。”那男子问道:“哪一类人?” 钟梨蓦道:“我是专门来寻到处找人的人的。你是到处在找人么?”钟梨蓦的确是在四处勘察有没有海拉苏的踪迹,而海拉苏就是在找他们三人,是以钟梨蓦并没有在说假话。 只见那男子听了这话,略显惊讶,笑道:“还真让你说着了,我就是来找人的!” 钟梨蓦听了这话,心中吃了一惊,她只以为这男子与海拉苏没有关系,可如今看来,这男子确是与海拉苏有关系,现下在帮海拉苏找他们三个,而且认识她还装作不认识,对她一番戏弄。登时心中大怒,喝道:“无耻小人,看我不要了你的命!” 她话音未落,两条衣袖已然拂了过去,谁知那男子见她出手,飞身而起,速度比之她更快,竟是一棍撩开她的长袖,棍剑相交之声隐隐出来,他叫道:“你说谁无耻呢?”钟梨蓦喊道:“什么也不用说了,且看招吧!”两柄长剑贴着衣袖翻出,一下子将长棍夹于其中,那男子吃了一惊,急忙收棍,飞身向后翻去,钟梨蓦两柄剑双双进前,那男子翻身回来后,竟是双脚夹住了两柄剑,随即向侧用力一甩,钟梨蓦重心不稳,竟是被他这一甩给甩到了河边! 这一来,钟梨蓦知道了这人内力颇深,武功高强,甚至在自己之上,不由得暗叫一声苦,想那海拉苏怎么找到了这样一个人。可她既已知道了这人武功很强,就更要趁现在和他单打独斗,以免那海拉苏和他联手,那便更难对付。 钟梨蓦一想到乔洛愚和阮惜芷,心中更是要保护他们二人,登时便起了敌忾之心,她立即站稳,看着那男子,月华下,钟梨蓦一袭白衣仿佛散着光晕,蓦地,她道了一句:“有种的和我来!”双剑一挥,转了身,竟是往河里飞去! 那河中有几座露出水面的石墩,刚下过雨,石墩上光滑异常,可钟梨蓦衣衫轻动,竟是稳稳站定。她知道自己在陆地上肯定打不赢他,便仗着自己自幼深谙水性,想把这人打下河去。她双足刚一站稳,却见那男子也是飞身随来,双足轻轻一点,落在了离钟梨蓦不远的一个石墩上。 是时,远处歌声尚在,船上的光艳灯火映在泛着涟漪的河水上,甚是缤纷动人。月华轻轻晕染河面,泠泠地宛似碎银洒了满河,只见剑光微闪,一条白色身影如雨燕一般从河上掠过,与那灯火月光辉映相交,登时那河面上的图景都动了一动。 钟梨蓦飞身过来,长剑微出,那男子横棍一挡,钟梨蓦左剑横劈其腰,右剑直刺其前身,正是她双剑分使的精要,心想一定要逼你离了这石墩,谁成想那男子腰肢柔软异常,身子仰起,竟是躺着将钟梨蓦双剑避开,钟梨蓦不及变招,只见长棍已经从下击她前身,钟梨蓦大惊,重心也有些不稳,连忙双足在空中一蹬,落在那男子身旁的另一石墩上。却见那男子仰倒后,右手在石墩上一拍,重心回来,竟是又稳稳落在石墩上。 那男子叫道:“你到底是什么人?”钟梨蓦前后晃了晃,略微有些站不稳,她怒目而视,不再搭话,右剑长出,又是袭来。 却见那男子长棍将她的右剑黏住,随即向侧一摆,那右剑带着她的左剑被撩向了一边,钟梨蓦见自己长剑被制住,立即变招,双脚往那男子小腹上踢去,谁知那男子早就料到,长棍一斜,棍梢向下轻摆,又在她踢来的双腿上拂了一棍。钟梨蓦重心不稳,可她微微后退,在水上如蜻蜓点水一般地轻点了一下,又是回到了一开始的石墩。 那男子喝彩道:“好俊功夫!”钟梨蓦只以为这人又是在讽刺自己,心中一怒,左剑轻摆,一个“浮云暗月”,向那男子刺去。那男子刚要回招,谁知她这招竟是虚招,左剑轻晃了下,随即右剑交到左手上,紧接着无数梨花银针向那男子打去!银针分打男子上中下三路,旨在让他无处可躲!钟梨蓦打完银针,却也没闲着,剑交右手,双剑又是随银针一并而来! 那男子见银针打来,无处可避,双脚急速一蹬,竟是跃得比那最上面的银针还要高。钟梨蓦的长剑已经刺来,却见那男子已经跃了上去,心里暗暗叫不好,赶忙变招,长剑上刺而去,那男子的长棍却更先一步从上面挥下,顺着她的长剑拂了下来,钟梨蓦不及避开,肩头上又吃了一棍,登时剧痛难当。却听“噌,噌,噌”几声,那些梨花银针都落下了河,河面上圈圈漾漾,甚是好看。 那男子打中钟梨蓦一棍后,在她胁下一踢,钟梨蓦立即摔了出去,却见她半个身子已经进了水里,可她不使自己完全落败,忍着身上的疼痛,双足狠蹬,衣衫在水面上曳动,硬是在水里倒退了回去,随即身子渐渐上来,双脚踏上了石墩。 却听那男子喝道:“我与你无怨无仇,为什么要使这般狠厉招数?”显然他也被刚才钟梨蓦的招数吓了一跳。 钟梨蓦“哼”了一声,斥道:“无怨无仇?睁眼说瞎话!”说罢,竟是未有气馁之意,又是上前出剑! 那男子见她又上前进攻,眉头深皱,仿佛有不耐烦之色,又似乎决意不再留情,长棍一横,没等她过来,已是飞身上前!两人在河中央相会,那男子长棍连出,上剃下滚,直把那钟梨蓦打得连普通的剑招都使不好,更别提她还有机会演练那如兵法一般的剑法了!两人在河上蹬着水,水花剧烈翻动,闪烁着璨璨河光,刹那之间,他们已经又打回了岸上,而钟梨蓦已是落了大大的下风!可她就是不放弃,知道自己要保护阮惜芷和乔洛愚,清楚如果今次不和他决个胜负,那以后他们也是半点希望也无! 只见钟梨蓦虽然处于劣势,却越战越勇,好像两人有血海深仇一般,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那男子叫道:“我们之间到底有何怨仇,你这么打?你不要命了?”他好像深为钟梨蓦如此执着地与自己打而吃惊。钟梨蓦不答话,长剑越出越快,虽然始终不能离了那男子长棍的棍风,可气势甚是骇人。 那男子叫道:“你这么打,休怪我无情!”他双足轻点,纵身跃起,长棍一挑,将钟梨蓦左剑挑落,随即棍风将右剑圈转住,片息之间,就又将她的右剑甩到了一旁。他棍势未歇,却听钟梨蓦大喊了一声:“你为狗鞑子卖命,你不得好……”话音未落,那男子长棍已经拂中了她后脑。钟梨蓦只觉昏天黑地,再也站不稳,身子一软,便倒在了河畔的青草丛里。 已是翌日的晌午,汩汩的日光投在河面上,反射出如金色锡箔纸一般的光晕,钟梨蓦悠悠醒来,迷离中,她看到了乔洛愚和阮惜芷正坐在她身侧,关心地看着她。 后脑的疼痛还在,可她却好似迷失在乔洛愚关心的目光里,却听阮惜芷叫道:“钟姐姐,太好了,你醒了!”她手里正握着一张纸。 钟梨蓦微微坐了起来,她道:“我和一个人打了起来,那男的多半是海拉苏的帮手。”她望向惜芷,却见她面色微有潮红,眼波盈盈的,轻道:“钟姐姐,你看看这个。”她把手里的那张纸递了过来。 钟梨蓦面带疑惑,接来一看,却见上面写着: “区区在下,不知怎地惹了姑娘,引来姑娘一番打斗。最后关头,姑娘一句话,可见姑娘是反元之人,而小可不才,也是反元之人,在下与姑娘是友非敌,看来这其中必有误会。最后一棍,乃是棍势未歇,伤了姑娘,在下深感惶恐,惟愿姑娘大度,原谅小人。湖广陆尹琮。” 钟梨蓦看了这纸条,呆了一呆,却见惜芷在一旁潸然泪下,显是为看到这纸条、知道陆尹琮确实没事而且就在他们不远的地方而欣慰高兴,她轻道:“钟姐姐,是陆大哥!我和先生昨晚看你不回,非常着急,找了你一整晚,今天早上终于在这看到你躺着。这纸条就放在你身侧,用一块石头压住了。钟姐姐,你是怎地和陆大哥打起来了?” 钟梨蓦声音惊讶:“是厓海会的陆二将军?妹妹你的心上人?”惜芷重重点了点头,道:“我认得他的字迹!绝不会错!” 钟梨蓦遂将昨夜之事和两人说了,临了她道:“我是糊涂了,竟会和陆二将军起这种误会!”惜芷道:“姐姐也是为了保护我和先生啊!我当真是不好意思!” 梨蓦拍手道:“哦,我想起来了!我说怎么看着他很是眼熟呢!阮妹妹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一桩奇事么!两方人马排在两侧,中间有人下棋,那陆将军就是当时的青衣男子啊!” 阮惜芷呆了呆,她从未听陆尹琮和他说过这件事,现在想来,那蓝衣男子多半就是张天阡了。可她却曾经在酒馆里和陆尹琮说过这件事,看来陆大哥当时没有说穿,却早就听去了她对那青衣男子的赞美之词了!想到这里,脸不由得一红,自己那时当着陆大哥的面儿夸他,现在想来,倒是有些难为情。 而她也不由得暗暗感叹,原来当时自己就已经感受到了他的风采,原来自己与他的缘分竟是这般深厚! 可当时听钟梨蓦说那桩奇事的时候她怎能料到,那让她心向往之的男子,竟会最终爱上了她。 惜芷脸红道:“我倒不知那人就是他,他从未和我说过!”梨蓦淡然一笑,道:“我和陆二将军起的误会,就在这“找人”上,他既然说他在找人,那想必就是在找妹妹你了。” 惜芷微微点点头,怔了怔,却听乔洛愚问道:“钟姑娘,你还有哪里不舒服么?”梨蓦见说,心中一荡,道:“都是些皮外伤,不碍事的!”她见乔洛愚关心自己,心中不由得欣喜万分,便算是身上还有几处疼痛,却哪里还感觉得到? 钟梨蓦见惜芷面上并无特别欢欣之色,奇怪道:“妹妹,你不高兴么?”惜芷道:“姐姐没有大碍,我当然高兴。”梨蓦笑道:“我不是问这个!”惜芷红了脸,自然知道她在说什么,可她碍于乔洛愚,绝不敢为陆尹琮来了而表达出半分欢愉之色。 梨蓦聪慧绝顶,自然知道阮惜芷在忧心什么,不由得望向乔洛愚,却见他面色温和,看不出半点失落。梨蓦微微苦叹,任谁不知洛愚心里现下一定是怅然落寞的,可他竟是泰然自若,可见其城府之深。 而钟梨蓦知道乔洛愚现在一定是难过的,那她自己又何尝不因为他的如此情深而难过? 这样一来,惜芷就算不说,乔洛愚又怎能再强求她往北走?三人又上了马,洛愚道:“我们今天就在这周边转转吧,看能不能碰上陆二将军!”惜芷对着洛愚一笑,心中自是十分感动。 梨蓦指着远处的大河,道:“昨夜有人在这里集会,唱歌奏乐,如今看来,船停在那边,他们定是从另一边上了岸了。”惜芷和洛愚都点头,却谁也没说话,显是各有心事。钟梨蓦叹了口气,望着日光下波光粼粼的大河,心头无限的怅然酸楚。 第三十章:险转安郎君天降 骄后危悍女人亡 (1) 却道这乔洛愚、钟梨蓦和阮惜芷三人在这周围四处转着,惜芷只盼能快些碰到陆尹琮,可是当真是越想找到谁,那人就偏偏不出来,三人遍寻无果,惜芷心中自是有些焦急,生怕那陆尹琮离得他们远了。 时至傍夜,三人来到了一片树林外,隐隐的月华流泻下来,映得满地摇曳的树影。乔洛愚道:“看来今日是找不到了,我们暂且休息一下罢!” 钟梨蓦看了看周围,对两人道:“不知怎地,我总有不好的预感。”乔洛愚笑道:“你怕那海拉苏会来?”钟梨蓦道:“我也不知道,总是心里毛毛的。”惜芷看了看这树林,道:“这林子确实有些阴森森的。” 过了片晌,天边竟是涌起一大片乌云,隐隐地似要有一场夜雨。忽地,斜天里现出一道亮光,随即一声巨响,却是一个巨雷,惜芷被吓得一个哆嗦,回过头去看乔洛愚,见乔洛愚正关切地望着她,她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微笑,却听他问道:“要不要坐过来?” 惜芷微微摇了摇头,自己找了个地方,抱膝坐下,一双盈水杏核眼望着昏暗的夜空。过了一会儿,却听惜芷道:“马上就要下雨了,要不要进林子?”梨蓦笑道:“雨若是下得大,进了林子也是一样被浇。” 雷声响动,仿佛万乘驷马鼙鼓动地而来,可这雨就是迟迟不下,倒也好生奇怪,三人便没有进那林子。惜芷拿出了抱肚,准备再绣上一会儿。那抱肚已经快绣好了,上面绣着一块玉石和一株兰芷草,象征着陆尹琮和惜芷自己。可不知怎么,惜芷老是不能集中精力,心中发慌,片刻,她索性把抱肚放到一边,不再绣了。 突然之间,一队兵士如天兵天将一般骤现在三人眼前,为首的人一身红衣,正是海拉苏!三人因着这未曾断绝的巨雷而没有听到马匹过来的声音,现在海拉苏的兵士已经将三人包围,他们没有机会骑上红马逃走了! 海拉苏骑着马,俯视着三人喝道:“这么长时间,让我好找!”乔洛愚没有惧色,他笑问道:“娘娘这么久都没有找到我们,缘何今日又找到了?”海拉苏“哼”了一声,道:“你们若不惹出那征徭役、杀平章的事端,我还找不到你们呢!” 原来那钟梨蓦把减轻徭役的文书给那色目富户看了以后,那人知道了那些元兵是在假公济私,中饱私囊,不由得暴怒,竟是拉着那些元兵到平章那儿去说理了。可他们到了平章办事的府邸要找平章时,传话的人却发现平章已经死去了。众人这下都为平章被杀害而震惊,同时那色目人还死死咬住元兵中饱私囊的事儿不放,一时之间,那府邸不由得大乱! 这时,苦苦寻人多日的海拉苏正巧过来,她看到这里出事,不由得问上了那府邸中人几句,这一问不要紧,却发觉他们所描述的杀害平章的人正是她一直在寻找的钟梨蓦!同时她听那色目人和元兵描述,心里清楚了那给色目人文书的人也是钟梨蓦,而告诉元兵怎么收取色目富户钱财的人,正是她一直心心念念的乔洛愚! 她得知他们确在这江西行省,这一下当真是惊喜万分!她赶忙安排人,发告示满省寻找乔洛愚和钟梨蓦,同时她也问到了那色目人所住之地,准备从那里开始寻找乔洛愚他们。而她就是从那里开始找,找了一天多的时间,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他们。 却听那海拉苏道:“今日你们若想逃走,哼,那叫做痴心妄想!”长剑挥了一挥,剑光闪处,她后面竟是站出了几个大汉,看样子都是功夫不弱的,而她身旁的兵卒竟是拿出弓矢来,显然是要用箭阵对抗他们。 梨蓦和惜芷心中都是一惊,却听乔洛愚笑问道:“不知娘娘总是在找我们,是为何故?”海拉苏见问,没头没脑地娇叱了一声:“你那天为什么打我?” 乔洛愚见她不说来找三人是因为他们杀了平章的缘故,反而竟提起了那天的往事,心中不由得暗暗好笑,他道:“那天啊,我想救娘娘来着,可是打错了,失了手!我怎么可能故意打你呢!” 海拉苏听了这话,心头登时欢欣,笑道:“我想也是!你怎么会帮这个臭女人而不帮我呢!”她扬起马鞭,指着惜芷,问道:“这个人是谁?” 乔洛愚道:“是在下的学生。”海拉苏点点头,道:“你还是个老师呢!”乔洛愚敛衽道:“不敢当。” 蓦地,海拉苏突然满脸怒色,对着钟梨蓦道:“你屡次伤我,今天我非要你尝尝苦头不可!” 乔洛愚道:“娘娘,且听我一言罢!”海拉苏望着他,却听他道:“娘娘要的是在下,那在下和娘娘走便是,何苦为难我的朋友?”海拉苏听他直接把她喜欢他的话说了出来,大庭广众之下,还是有些难为情,她小脸一红,道:“不成,她伤我这么多次,任谁来求情都不可以饶过她!” 钟梨蓦听到乔洛愚言语里是在保护她,心中微感欣慰,不由得有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儿,她轻轻道:“公子,你也不用这样。” 洛愚见大敌当前,任何计策仿佛都不能施展,不由得暗暗恼怒自己不会武功,难以保护两位姑娘。这时候,那海拉苏一声令下,却见那几个大汉一起扑上前来,而钟梨蓦双剑出手,亦是飞身上前,与那几人打在一处! 惜芷连忙看向洛愚,洛愚此时已经扣了几枚棋子在手,蓦地,半空中“嗤”“嗤”两声,棋子出手,打中了两名大汉,帮了钟梨蓦不小的忙。那大汉被打中处登时鲜血淋漓,痛不能禁,摔在一旁啊啊惨叫。 洛愚还要再出手,泠泠剑光涌来,一剑抵住了洛愚的胸口,却是海拉苏。她对洛愚道:“你要救你朋友?”洛愚并不言语,海拉苏气道:“你要是敢救她,我就叫兵士放箭,让她身上千疮百孔!” 惜芷听了这话,不禁怒道:“你为何这般狠毒?”海拉苏大声喊道:“你说我狠毒,你怎么不见她伤我时候的样子呢!” 钟梨蓦之前和陆尹琮打斗,本是受了一些伤,现下又和这几位大汉打,实在是力有不逮。洛愚眼见梨蓦又陷入危险,不顾长剑抵胸,还是一枚石子出去,解了钟梨蓦的围。 海拉苏当然不可能真的伤乔洛愚,可她见洛愚无视她的话,不由得气得哇哇乱叫,她大喊:“阮公子,我敬重你,你却这般回应我!好,我现在就让她万箭穿身!” 洛愚一惊,喊道:“你若是杀了她,我也不可能随你走的。”那海拉苏呆得一呆,又道:“到时候你想不和我走也不成!”说罢,转身策马,示意那些弓箭手做准备。 却见阮惜芷不顾危险,跑了过去,张开手臂挡在那些弓箭手面前,对海拉苏道:“你若是要害我钟姐姐,便先杀了我罢!”海拉苏冷笑了一声道:“别以为你是他的学生,我便不敢杀你!”那乔洛愚看到惜芷冲在弓箭手面前,这一惊非同小可,再也不管什么,连忙也冲了上去,一把从后面抱住了她,哑声吼道:“你不要命了!” 惜芷一下子被洛愚抱在怀里,心中不由得一阵悸动,脸上飞来了朵朵红云。海拉苏见了,登时看出来了这乔洛愚喜欢惜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由得颤声道:“阮……阮公子,你……她不是你的学生么?”她面上有怒色掠过,问道:“难不成你骗我?” 洛愚道:“我没有骗你,她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的心上人。怎么,不可以么?”惜芷一听这话的语气,登时觉得一阵熟悉,原来那曾经孤傲诡谲的先生,此刻又回来了! 海拉苏怒道:“你怎么喜欢你自己的学生?”惜芷轻轻挣开了洛愚,却听洛愚冷冷地对海拉苏道:“怎么,不可以么?”短短几个字,他连再多一句话都不愿说。 海拉苏气得点点头,道:“好啊,那我就先杀了她好了!”乔洛愚一枚棋子打在海拉苏的剑身上,发出“珰”的一声响,海拉苏只觉右手一颤,险些拿不稳长剑,却听乔洛愚道:“那大家就拼个同归于尽!” 海拉苏听了,心中大气,恶狠狠道:“好啊,那我看你怎么拼个同归于尽!”话音未落,她一拉马缰,竟是策马向乔洛愚冲了过去!乔洛愚没想到她会这样,一个不防,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却听那海拉苏喊了一声:“准备放箭!”登时那些弓箭手都把箭矢对准了阮惜芷! 乔洛愚眼见惜芷暴露在那般多的弓箭之下,可他却无法营救,登时惊吓得愣住了!他身在后面,被海拉苏阻挡着,而前方的惜芷顷刻间就要被万箭穿心,可他却保护不了她! 此时此刻,当真天地静寂,洛愚饶是聪明绝顶,可脑中此刻竟是一片空白! 惜芷眼见前方数十匹高头大马,数不清的弓箭手莅临高处拿弓箭对准了她,也是大吃一惊,什么都来不及想,只听海拉苏吼了一声:“放箭!”瞬间,她好像听到了弓箭手拉弓弩的声音,惜芷惊叫了一声,捂着脸向后便倒! 第三十章:险转安郎君天降 骄后危悍女人亡 (2) 说时迟,那时快,惜芷只感到前方飞来了一个黑影,随即自己已经在一个温暖而宽厚的怀抱中了。而她捂着脸,被抱住而向后退着,唯听到箭矢在她身前频繁坠落的声音。待得她感到自己落了地,睁开眼时,却见一双清亮的眸子望了过来,而眼前光晕流转,她只觉自己置身在皓月幽谷之中,而银彻漫山遍野的,是璨璨了万年的星光。 惜芷双脚平稳,而双手却不自禁地环住了眼前人的脖颈。她再不顾此刻有多危险,只要能将头靠在他的胸前,便是下一刻就死了,也算死得其所。 “陆大哥……”惜芷只喊了一声,已是双行泪落,千言万语埋在心中,此刻却只想叫叫他。 眼前人正是陆尹琮。所有发来的箭矢都已经被他用长棍挑落在地,此刻他用双臂,牢牢地将惜芷拥在怀里,脸颊紧紧靠着惜芷的头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海拉苏和那些元兵看到这一幕,都惊住了;而乔洛愚刚刚从惜芷的危险中回过神来,又看到了这场景,一张脸苍白如雪,没有半点血色。 原来那陆尹琮自三月十八从江浙出发,一路上快马加鞭,于三月二十四回到了湖广行省,随即就开始马不停蹄地找惜芷。他从湖广找到了江西,于三月二十九晚上碰到了钟梨蓦,和她不清不楚地打了一架后,留了纸条,又接着寻找,终于在今夜看到了惜芷要被射杀这一幕。他固是吃了一大惊,却也及时赶到,救下了阮惜芷。 突然之间,那边的钟梨蓦遭险,惜芷见了,连忙道:“陆大哥,快去救钟姐姐!”陆尹琮冲惜芷一点头,横棍便走,冲进那边的打斗圈子。 却道那海拉苏见陆尹琮上去打斗,一时慌了手脚,不想落败,便也提剑上前相斗。乔洛愚哪里肯在一旁看着?他也冲了上去,手中暗扣几枚棋子,准备必要时给那海拉苏致命一击! 只见陆尹琮冲将上去,长棍一挥,将要刺向钟梨蓦的好几柄剑都给格开了,钟梨蓦脱了危险,见助己之人竟然就是昨日与自己相斗的陆尹琮,连忙叫道:“陆二将军,你好!” 陆尹琮笑道:“昨日相斗,看来确实是有误会了!今日我来帮助姑娘!”他施展起小梅花棍法,身姿飞舞来去,棍招纯熟,轻盈灵快,钟梨蓦见了,不由得自愧不如。 那几个大汉哪里是陆尹琮的对手,不出几个回合便要落败,而陆尹琮边和那些大汉打斗,边出棍格挡海拉苏。却听海拉苏气急败坏地叫道:“你是什么人?” 陆尹琮并不搭话,只求速战速决,正在海拉苏也落了下风的时候,她的元兵们见她有危险,竟是准备拿落单的阮惜芷为质! 可陆尹琮是何等样人?他久经战场,早就习惯了打斗的时候也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他突然看到一部分元兵向惜芷走去,立即便知道了他们的用意,赶忙离了这边的打斗圈子,向惜芷那边飞扑过去,几棍便把那些兵给打翻了。他就势夺来一张弓,一支箭,满弓在弦,对准了海拉苏,只听“嗤”的一声,那箭过了钟梨蓦和那几个大汉,不偏不倚地正中海拉苏的后心! 箭矢穿透了海拉苏的身体,却见她一口鲜血喷出,身子晃了几晃,慢慢向前扑倒。而她的太阳穴上,亦是鲜血喷溅。 原来乔洛愚在陆尹琮的箭没有射过来的时候,已经瞅准时机,用棋子打中了海拉苏的太阳穴,那个时候,海拉苏就已经注定活不了了。 那些元兵见海拉苏倒地死去,都吓得魂飞魄散,立即扬声唿哨,连尸体都来不及运,慌乱地跑远了。而剩下的那几个大汉哪里是陆尹琮的对手,没过多久就都尽数毙命了。 陆尹琮料理了几人后,牵着阮惜芷,这才看到了乔洛愚。他乍一看洛愚,只以为碰到了乔洛怯,可这人的神态气质和乔洛怯又是完全不像,正在惊疑不定,却听惜芷在旁道:“陆大哥,你怎么愣住了?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我的授业先生。” 乔洛愚大为奇怪陆尹琮见到他的表情,可还是微微一笑,冲着陆尹琮抱了抱拳,道:“在下乔洛愚,与陆二将军神交已久,今日有缘见到,此生不枉。” 陆尹琮猛地省起和乔洛怯初相见时,自己听了他的名字后,曾经和他打趣,问他是不是有个手足兄弟叫乔洛愚,那洛怯当时还笑着说被尹琮说对了,而眼前人长得和洛怯一般相貌,又自称乔洛愚,那自是洛怯的孪生兄弟无疑了。可惜芷又说乔洛愚是她的授业先生,那他也就是惜芷提过的那个曾经的意中人了。想到这里,他不禁在心里暗叹,幸好这乔洛愚不喜欢芷妹,否则这样一个文雅潇洒的俊朗人物,自己怎么比得他过! 当下陆尹琮没有以抱拳之礼还礼,而是丢下长棍,单膝落地,拱手道:“先生既是我厓海会十四哥的手足同胞,又是我芷妹的授业先生,在下和先生缘分深厚,今日相见,当真是欢喜无限!”乔洛愚见状,吃了一惊,连忙扶起陆尹琮,道:“这我怎消受得起!陆二将军乃是当世豪杰,怎能拜我这一介书生!” 陆尹琮站起,笑道:“先生这般潇洒俊逸,乃一代文豪无疑耳!又把芷妹教得这么好,当然要受在下一拜了!”洛愚一笑,连连摇头,心中已觉这陆尹琮是个不可多得的逍遥人物,举止作派,相当有豪侠之风,不由得暗暗佩服;可洛愚听陆尹琮这番话又显出了他和惜芷的亲密关系,心中又不禁有些怅然。 陆尹琮看到了钟梨蓦,当即深深一揖,梨蓦连忙还礼,却听尹琮道:“昨日和姑娘生了误会,打伤了姑娘,真是对不住了,不知姑娘现下伤好些了么?”梨蓦莞尔一笑,道:“二将军言重了,昨日那误会本来是我挑起的,就算有点伤痛,也是我自找的,和足下有何关系?”尹琮听了这话,知道眼前这姑娘是个颇有城府的人,而且很懂礼数,便问道:“不知姑娘尊姓大名,哪里人氏?” 梨蓦道:“小女子姓钟,双字上梨下蓦,湖广人氏。”尹琮笑道:“那钟姑娘和我还是同乡!姑娘这一身武功真好,却不知是和谁学来的?”梨蓦微微一笑:“小女子父亲是开镖局的,梨远镖局,这武功便是和我父亲学的。” 陆尹琮一听钟梨蓦是梨远镖局的,心中微感踌躇,不知要不要把夺马之事说给她,后来想着大家既是朋友,那这种小事也就没什么不能说的了,于是道:“钟姑娘,有一事,在下要向你赔礼了。”钟梨蓦道:“二将军说笑了,但说无妨。” 陆尹琮遂将乔洛怯夺马之事说了,钟梨蓦听了并不以为意,笑道:“这又算得了什么!听我的,那匹马也不用还了,直接送给贵会乔将军了。”尹琮听了,心中感动,拱手一笑:“恭敬不如从命,那我替十四哥先谢谢姑娘了。”洛愚也道:“我也替我哥哥谢过姑娘。”钟梨蓦脸一红,道:“公子不必谢了。” 尹琮忽然想起一事,对惜芷笑道:“芷妹,你不是一直惦记着怜玉姑娘么!”惜芷惊问:“怎么?”尹琮笑道:“我现在要管那位怜玉姑娘叫十四嫂了。”于是将乔洛怯于峨眉山那夜带着怜玉跑走的事和惜芷说了,惜芷听了,道:“原来义龙帮李大哥说的那位来救陆大哥的厓海会好汉,就是先生的哥哥啊!”尹琮道:“正是。” 惜芷叹道:“可惜我一直没有见到过他,要是见到了,他和先生长得一模一样,当时还不唬我一跳!” 乔洛愚心想,兄长如果见到了你,自会告诉你我对你的相思之情,那时就不知事情会怎样了呢!可惜天不遂人愿!不禁问尹琮道:“二将军,我很想知道,我哥哥是怎么进了贵会的?”尹琮见问,便将自己和乔洛怯如何相遇、洛怯如何来四川救他、又如何在他快被张天阡打死之时救下了他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惜芷听完,见说乔洛怯就是在新安江自己传信那晚和陆尹琮碰面的,不由得暗想当夜救下自己和怜玉的人,怪道如此眼熟,原来就是那乔洛怯。不禁又和洛愚他们说了。乔洛愚听了,想着如果那乔洛怯当时脸上不蒙黑布,那么惜芷一定就会随着他回来了,心中又是一阵怃然惆怅。 陆尹琮和阮惜芷又都说了彼此别离之后的经历,洛愚、梨蓦和惜芷听到厓海会攻打杭州救霍泰风,都是钦佩无已,洛愚自也是很担心洛怯的烧伤;陆尹琮也知道了洛愚、梨蓦的经历,感到这海拉苏死不足惜,同时也对他们二人一直以来照顾惜芷表达了感谢之意。 却道四人开始掩埋尸体,尹琮看到那海拉苏的太阳穴上有伤口,便问是怎么回事,洛愚道:“我趁她不防,拿棋子打了她的太阳穴,这也不是什么磊落的手法了,说来惭愧。”尹琮道:“这有什么!为除敌人,什么招数都使得!先生的打暗器手法当真妙绝!看来不用我,先生就可以杀死她了!”乔洛愚连说不敢当。几人把尸体都埋到了林子里,随即陆尹琮道:“这天儿太湿了,在这里睡恐怕要受风寒,趁着还没下雨,我们往城内走一走,今晚便住客栈罢!”三人都称好。于是四人上马,往城内快速驶去。 到了城内,将逢众家百姓安歇入夜,长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城中一片寂静。突然间,四人看到那城里的土墙上贴着不少告示,几人凑近一看,只见那告示上画着乔洛愚和钟梨蓦的头像。乔洛愚叹道:“我们杀死了江西平章,这是在缉拿我们呢!”尹琮道:“看来这客栈我们是住不得了。”几人正说着话,蓦地里,却听一个声音在他们背后森然道:“好大的胆子,正缉拿你们呢,自己还跑过来看!” 第三十章:险转安郎君天降 骄后危悍女人亡 (3) 四人都是大吃一惊,回身去看,却见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俏皮一笑,对洛愚道:“爷!你好呵!” 这个少年竟是曾经给洛愚推轮椅的随侍小童心昭!原来乔洛愚自从治好了腿之后,就独自一人来找惜芷了。而那时甘芳伶和乔洛拙已经互生爱慕之情,而洛拙要回家,那芳伶怎舍得和他分离?于是便也决定随着洛拙回去。而洛愚不令心昭相陪,那心昭也只能随着二人一起回去了。 只见心昭冲着惜芷点点头,道了一声:“姑娘,别来无恙!”惜芷笑道:“心昭,你可吓我们一跳啊!” 洛愚道:“心昭,你也太过顽皮!哪有这么开玩笑的!”心昭吐了吐舌头,还是笑嘻嘻的,却听洛愚问道:“你怎么找来了?” 心昭见问,登时收起了笑容,对洛愚道:“爷,我这一路找你找得好辛苦啊!我是二十九下午来的江西,多亏了我看到那大街上正在贴告示,这才知道你就在江西,要不我都不知道要去哪儿找你了呢!我又找了一天多也没寻见你,今晚又回来了,天可怜见,让我在这儿找到爷了!” 洛愚道:“你辛苦了!你为何出来找我?是家里出什么事了么?”心昭登时面有痛色,道:“是的,爷,你母亲身体不大好了,知道乔大爷治好了你的腿,非要见见你,乔大爷这才让我出来找你的!” 乔洛愚听了,眉头深深皱起,面有忧色,半晌,他叹了口气,轻声道:“好罢,我们便回去罢。” 洛愚看着惜芷,虽然没说话,可惜芷还是知道他在问她是否一起回家乡。却说惜芷不是不想念家乡父母朋友,可是一来她不想和洛愚一道,徒惹忧思;二来,她与陆尹琮刚刚会面,实在是不忍分离。她对洛愚道:“先生,你也莫要着急,此番回去,一定要多加小心!见到夫人后,也帮我问一声好。” 洛愚一听这话,心头顿时凉了,仿佛一瞬间被人抽去了魂魄,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方。惜芷看他的神情,心中大为不忍,竟是鼻尖一酸,俨然要潸然泪下。 良久,洛愚点点头,道:“我理会得。”惜芷又道:“见到我父母,请先生帮我带个信,说我现在……现在好好的,叫他们勿要担心。”洛愚淡然一笑:“好。” 这时,却听梨蓦道:“公子,我也和你一起去吧!”洛愚不答,却听惜芷道:“对,一定要钟姐姐同去!现在你们已经是逃犯了,如果先生自己和心昭走了,难免会有危险,有钟姐姐在旁边保护,安全得多!” 洛愚听了这话,知道惜芷除了让钟梨蓦保护自己以外,还在撮合他们两个,一时心中恼怒万分,一股气憋在胸膛,竟是笑了出来,道:“好啊,钟姑娘不嫌弃,我能说什么。”声音里满含着苍凉。 梨蓦知道洛愚还是执着地眷恋惜芷,心中略微有些感伤,可是既然他答应了自己可以同去,梨蓦心中又隐隐地有些希望。 尹琮道:“先生此去,路上多加小心,这里有些钱钞,供先生路途使用。”说着拿出了一些钱。乔洛愚本来也就不剩多少钱了,便道:“二将军好意,那我就不推辞了。” 洛愚知道自己这一走,此生与惜芷是再也无可能的了,心中不由得万分悔痛。可他怎么舍得再也见不到她了?洛愚便还是想着回去看完母亲后,再回来与惜芷相聚。于是他问道:“二将军,以后我怎么找你们?” 尹琮道:“到了卫瑜,先生只要在左肩上用红笔写下个“海”字,便自会有人带你们来找我们。”洛愚点点头,道了一声:“好。” 洛愚问心昭道:“用不用洛怯兄长和我一块儿回去?”心昭忙道:“啊,不用不用,不用让乔二爷一块儿回去!”洛愚听了,心中颇感奇怪。 梨蓦道:“这匹红马,我便先骑着了,妹妹若是喜欢,等我们再见面时我再送你如何?”惜芷忙道:“姐姐这是说哪里话来?这马本来就是姐姐心爱之物,我怎能夺人所爱?再者,这马也是贵镖局走镖之马,怎能送给小女子我?”梨蓦嫣然一笑,说不尽的端庄美丽。 尹琮对洛愚道:“望尊堂早日康健,先生尽孝后,可以早日与芷妹和小弟相会。”洛愚微笑道:“谢二将军盛情,在下看望家母后,定快速赶来和二将军相会。” 洛愚、梨蓦和心昭遂与尹琮和惜芷别过,三人乘着清冷夜色,绝尘而去。 他们走后,这空寥的长街上就剩着尹琮和惜芷了。却见尹琮一把搂过惜芷的腰,情不自禁地往她嘴上亲去,惜芷被他搂得几乎踮起了脚尖,一时中心摇摇,情不能已,闭上了双眼,双手吊上了尹琮的脖颈,尽情地享受着他的亲吻。两人不知吻了多久,尹琮终于放开了惜芷,双目里含着笑意,闪动着晶莹的光芒。 惜芷望着他,轻声道:“我还以为你要吃了我呢!”尹琮笑道:“你给不给我吃?”惜芷本来潮红的面上又添了一抹飞红,她轻轻靠在尹琮胸前,低声呢喃:“你便是要杀了我,我也愿意。” 尹琮紧紧搂住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柔声道:“我实在是太想你了。”惜芷轻声道:“今夜我在林子前,望着要落雨的天空,心始终不能平静,”惜芷抬起了头,一双盈了半盏秋水的眸子凝住了尹琮,轻声道:“原来是你来了。” 尹琮一双眸子亮亮的,望着惜芷,心中欢欣,一时难以言语。惜芷柔声道:“你这般看着我,简直痴了。”尹琮笑着道:“是你痴了,还是我痴了?”惜芷轻轻莞尔,道:“你痴了。”她轻轻踮起脚,用嘴点了一下尹琮的唇,含羞地浅笑着,将眸子垂下了,尹琮心中激动,又复亲起惜芷来,而这次却温柔多了,他看着惜芷美丽的面庞,生怕她溶尽在自己的怀里。 这场雨终究没有落下,可空气里却漫着水汽的芬芳。一阵风来,吹散了些云彩,露出了几颗银钉般的星子。百花开得正艳,黑夜也不掩其似火焰一般的怒放气势。时节刚好,好像一切都将欣欣向荣。 第三十一章:疏风朗月话深情 柔姝怪埙意乱迷 (1) 翌日,惜芷和尹琮骑着马,往湖广省方向驶去。两人经此一别,心中待彼此更是不同往常,二人都对眼前人珍惜无已,生怕有一日对方再离己而去。 此时这马行得并不快,只因他们都觉得和彼此信马由缰是一大乐事。惜芷和尹琮坐在一匹马上,而另一匹马就在后面小跑跟着。清风吹动着惜芷的碎发,她轻轻道:“陆大哥,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再别让我和你分开好么!”尹琮在她耳边呢喃:“好,我答应你!”惜芷道:“你不知道,那一天你让我先逃走后,我有多担心你!我几乎都活不下去了!”惜芷虽然只这只言片语,可是尹琮却能体会到惜芷当时的苦楚,只因他自己亦是对惜芷牵肠挂肚,这种担忧之痛他是感同身受!一时之间,尹琮不由得又是感动,又是自责,他环住惜芷,轻道:“芷妹,我一定不要让你再离开我了!但愿上苍让我守住这个诺言!” 惜芷微微闭眼,知道他祈求上苍让他守住这个诺言是因为他此身太也不由己了!反元大业才刚刚起步,以后的日子他必是任重而道远的,这样一个诺言,对于那些寻常百姓家恐是极易守住,可对于身在险恶江湖、背负艰难使命的他来讲,却要很努力很用心才能不负。 过了片晌,尹琮柔声道:“芷妹,你便要和我回帮会了……”惜芷点点头,并未作声,尹琮道:“你……你可准备好要嫁给我了么?” 惜芷微微转过头,看着尹琮,良久不说话。尹琮心中发慌,不由得期期艾艾道:“你……你怎么……”惜芷突然“噗嗤”一下笑了,一朵红霞飞上了脸庞,柔声道:“我的陆大哥,嫁给你,是我此生最大的愿望了!”尹琮听了,突然停下了马,一把搂住惜芷的腰,将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玉石一般的声音响起:“你从现在起便不离开我了,你不嫁给我,又能嫁给谁去!”惜芷闭上了双眼,嫣然笑着,轻声道:“陆大哥也是,你从现在起便不离开我了,你不娶我,又能娶谁去!”尹琮听了,笑了出来,又复策马前行,惜芷靠在他温暖的怀里,一时神思徜徉,良久,她竟幽幽地叹了口气。 尹琮柔声道:“芷妹,我刚才便要问你,你这次和我回帮会,是肯定要和我成亲的了,那你不想家乡爹娘么?”惜芷淡然一笑:“便是这么点小哀愁,也能被你发觉!”她轻声叹:“怎能不想?”尹琮道:“那我们成亲前把他们二老接来罢!反正婚礼上没有你的父母也是不行!”惜芷一笑,心内温柔涌动,仿佛黄昏的残辉散落在河上,波光粼粼,涟漪四散。她回过头,一吻落在了尹琮的面颊上。 又行了片刻,惜芷幽声道:“陆大哥,你把我的哀愁看透了,难道我便不知你的苦恼?”尹琮道:“你怎么发觉我有苦恼的?”惜芷靠进他的怀里,轻轻沉吟:“大哥的眉梢眼角,都在告诉我你的忧愁呢!”尹琮柔声道:“那你说来听听。”惜芷道:“陆大哥是在为霍将军的伤势苦恼,在为反元大业忧心。” 惜芷这话,正中尹琮心事。这些时日里,他虽然有时爽朗笑着,可他心里,的确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霍泰风。惜芷温柔道:“怎么,被我说对了?”尹琮道:“是呵,你说对了,可我也不奇怪你能说对。”惜芷问:“这却是为何?” 尹琮道:“一来,芷妹心思细腻,怎会不知我和霍三哥的手足之情?二来,我知道你素来向往江湖,我们之间的情义,你也定会理解。”惜芷道:“陆大哥竟这般了解我。” 尹琮微微沉吟:“至于反元大业,那是我终生都会忧心的事!”他顿了顿,道:“可我还有一桩忧心的事。” 惜芷轻轻道:“你不用说,我也知道。”她拉过尹琮未持缰的左手,紧紧握住,柔声道:“你是怕你自己为反元大业终身奔劳,无法和我有太多时间团聚,我说的可对?”尹琮的左手反握住惜芷的手,他轻道:“你又说对了。” 惜芷笑着叹了口气,道:“陆大哥不用担心!”陆尹琮问道:“怎么说?”惜芷笑道:“因为我心里全都懂!我知道你虽然爱我,可你还是永远要将你的反元大业放在首位,可这句话也可以说成,你虽然要终生为反元大业奔波,可你也是爱我的!这我便知足了!”她转过头来,温柔地看着尹琮,道:“我不和你的反元大业争宠,也自知争不过,我不要你把我视作生命里最重要的,你最重要的,就是为我们汉人把蒙古鞑子给赶出去!” 尹琮听了,心中激动,不由得再一次伫了马,紧紧抱住了惜芷,却听惜芷在他耳畔喃喃:“我虽然是一介只会读书弹琴的小小女子,可是心里也有一个侠女呢!我怎么会不支持你?” 尹琮轻轻道:“你待我这么好,让我怎么做才能报答?”惜芷面上晕红,转过头来环住尹琮的头颈,道:“这个小女子已经交给你啦,你要是永远对她好,她也就不求别的了!” 尹琮心中一荡,仿佛要醉倒在她这句脉脉温柔的话语里,清亮如雪的眸光凝住了她,抵住她的秀额,轻声道:“我一定。”说罢吻了吻惜芷的嘴。惜芷一笑,望了望远处翠色连绵的山峦,靠进尹琮的怀里,低声轻语:“我从不知,原来春天还可以这般好。” 临近晚上,二人来到了一家饭馆之中。刚一落座,几个小厮打扮的人过来,先都是微微躬身行了个礼,而后便低声和陆尹琮说话,陆尹琮和他们说了几句,微微摆了摆手,那些人齐齐点头,又都离开了。 惜芷奇道:“他们是什么人?”尹琮低声道:“是帮会里的人,他们在江西差事,问我需不需要人手。”惜芷点头,道:“看来帮会的人还是分布很广的。” 尹琮爽朗一笑,眼中无尽的自豪,随即吩咐小二:“店家,上一只火锅,来三斤生羊肉,两斤烧酒。”惜芷听了,问道:“陆大哥,你怎么喝这么多?”尹琮望着惜芷,笑道:“我特别高兴。”惜芷面上一红,在店里烛火的映衬下,一张脸仿佛绽放的海棠花,她亦是爽朗笑道:“那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火锅酒肉上齐,尹琮端碗喝了一大口酒,笑对惜芷道:“芷妹,你的教书先生当真不是寻常之人。”惜芷一怔,随即道:“先生是潇洒俊逸的人物,不同世俗凡人也是自然。”尹琮看着惜芷,问道:“那你缘何又不喜欢他,转而爱上我这样一个不羁的粗人了呢?” 惜芷一听,挟了块肉放到火锅里,炭火的亮光下,她笑意盈盈地望着尹琮,道:“怎么,陆大哥是怕我将来又不喜欢你了,又喜欢上旁人了?”尹琮哈哈一笑,道:“你就算是喜欢上旁人,我也要死乞白赖地跟着你,更何况你只爱我这个傻小子,也不会喜欢上旁人了。” 惜芷饮了口烧酒,只觉脏腑间热热的,半晌,她缓缓道:“我从前对先生很仰慕,我觉得天底下没有他不知道的,而且他的观点不同于世俗,对那些苛刻民俗法度视若无物,我觉得这和我非常有共鸣。”尹琮笑道:“原来芷妹如此向往外面江湖的自由,还与乔先生有关,那我得谢谢他呢。”惜芷道:“谁知道是我天生的,还是经他影响的呢!”她吃了块羊肉,又道:“先生他懂得多,又潇洒不羁,更何况……”尹琮道:“更何况他风度不凡,俊逸翩翩,生得又那般好看!”惜芷一笑,道:“有人喝了一大口醋!我说怎么这么酸呢!”说着在鼻前挥了挥手。尹琮笑道:“我才没有!你接着说!” 惜芷笑道:“你说得很对,先生的确是风度不凡,长相俊美,那我怎能不对他心生仰慕?况且他是我的老师,相处久了,我欣赏他也是自然。”尹琮道:“那你这是日久生情。” 惜芷道:“可是离开了先生后,我就觉得对他的感情越来越淡薄,直到后来,竟是全没有了。”她说到这里,笑着看尹琮,道:“你是不是想,你的芷妹怎么是这样薄情寡义之人?”尹琮正色道:“当然没有。你若是薄情寡义,也就不会出来寻找你的未婚夫陆公子了,更也不会来救我了!” 惜芷一笑,心中感动,尹琮问道:“那你为何又对他没有感情了呢?”惜芷喝了口酒,道:“我想着,先生是我年少的一个梦,虽然很美丽,可是却不切实际。” 尹琮望着惜芷,这下终于知道她对乔洛愚的感情也就是闺阁少女对一个美好男子的倾慕,只是少女怀春,并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爱情,而自己与她才有真正的爱恋,自己也是她要终生追随的对象。他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欣慰喜乐。 惜芷握住尹琮的手,轻声道:“你才是我要跟定的人。” 尹琮的手背触到她柔滑的掌心,一颗心为之一荡,他反抓住惜芷的手,柔声道:“我当然知道。” 惜芷脸红红的,低头含羞道:“你不知我为何爱上你么!好像说的自己不如先生似的!在我眼里,天下还真没有一人能比得上你。” 尹琮听了此话,心中更是激动,一时间望着惜芷,不由得神思恍惚。只觉惜芷的面容在这烛火炭光的映衬下,清雅素淡之外,更增娇媚华瞻。 却听尹琮柔声道:“芷妹,你知不知道,你能这么说,我心里真是又高兴,又不安。”阮惜芷望着他,一时中心摇摇,如脚踩云雾,堕温柔乡里,她再不想说什么甜言蜜语,只想好好地看看面前这个款款深情的人。 伊人在前,二斤的烧酒竟是喝醉了陆尹琮。原先那几个厓海会中人看他喝醉了,又上前来,想要扶他,可尹琮摆摆手,让他们退下了。惜芷搀着尹琮,想要找家客栈住下,可尹琮笑道:“别住客栈了,今夜月色真好,我们到郊外去走走!”惜芷当然顺遂他意,将他扶上了马,两人便往郊外驶去。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来到了郊外一条小河旁,只见月光空澄,洒在平野,宛似碎银从天上铺下来,反射了无数泠泠光晕,与刚才之景一比,竟恍若隔世。 尹琮踉跄着下了马,惜芷连忙扶过了他,尹琮握住惜芷的肩膀,只见泠泠的光华染上了他被风吹起的碎发,惜芷从没发现尹琮是这般的清瘦俊俏,甚至这面孔里还带着一点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沧桑。她轻轻抚摸尹琮略带潮红的面庞,低语呢喃:“陆大哥。” 尹琮一双眸子亮亮的,映上了无限的皎皎月色,他默默握住了惜芷放在他脸上的手,只发觉惜芷好像一朵梅花浸在月下薄薄的疏影里,清雅高洁不可方物。不知是否是酒醉的缘故,他痴然地望着她,眼中的其它物事都慢慢如烟如雾地淡了去。惜芷见他痴痴地看了自己良久,不由得想笑问一句“你这般看着我作什么”,可是不知怎地,她这话竟是问不出来。她好像被尹琮这样郑重而深情的目光给弄得有些紧张,好像也浸身在他皓月幽谷一般的清亮目光里无法自拔,她愿意他这般地望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几只夜莺在枝上啼叫,应和着流水如玉环撞击般的潺潺声,愈发显得郊野寂静。尹琮轻声道:“芷妹,你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我。”惜芷轻轻投身于怀,嫣然一笑:“我这般爱你,怎么会离开你!”蓦地,她叹了口气。 尹琮问道:“你为何发叹?”惜芷道:“我真不知自己还会多爱你,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 尹琮闭上双眼,低头吻上惜芷的头发,那清幽的发香在鼻沿缱绻盘旋,尹琮一时心神安宁,他多年的戎马生活给他带来的疲惫,好像在这一刻全都消散了。 尹琮低声道:“你知道么,我能这样抱着你睡过去。”惜芷在他怀里浅笑:“站着也能睡着么?”尹琮点点头:“站着也能睡着。马儿都是站着睡的,人当然也行。”惜芷听他自比为马,知道了他话里的沧桑之意,心中不禁微微泛起波澜,又有些心疼这个人,恨不得将自己的全部甚至是灵魂都交给他,只要能当他的解语花,只要能解了他戎马生活的疲倦。 惜芷轻轻抽身出来,她仔细地端详着眼前的这个面孔,眼中微微有泪光轻闪:“陆大哥,我以后就这般陪着你,任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随着你到天涯海角,永不离弃!” 尹琮一笑,将她拉到怀里,柔声道:“我怎舍得只让你陪着我?我也要陪着你呢!你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到天涯海角,你看不到我的时候,只要唤一唤我的名字,我就立刻来到你身边!” 惜芷莞尔:“陆大哥可不许骗人!”陆尹琮一笑:“绝不骗你!” 尹琮的身子微微有些摇晃,他放开了惜芷,慢慢走到不远处的青石桥上,突然醉意袭来,他脚下一软,竟是倒了下去。他躺在桥上,过往种种一幕幕泛上心头,他突然对那前途未卜、艰难繁重的反元大业心生忧愁。他向往江湖的快意恩仇,也想要为汉人逐走鞑子;可他同时也忧惧那大业是否太过繁重,他也想要有片刻的逃离,去和惜芷过轻松无拘的生活。 他又想着霍泰风生死难料,如果三哥真的有三长两短,他当真要难过欲绝! 惜芷看他摔倒,连忙过来要扶起他,尹琮却摆摆手,道:“我就想在这里躺一会儿。”惜芷走过去,轻轻卧在尹琮身旁,双手搂住尹琮的腰。 她低声道:“那我就陪你躺一会儿。” 尹琮闭上了眼睛,惜芷只感到心中无比的踏实,她在想不知他心中是否也这么想。 月华静静流淌,二人身上布满着银屑一般的光晕,良久,尹琮道:“惜芷,你不要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 惜芷听他没有唤自己“芷妹”,而是叫了惜芷,一时心中翻涌,这时候,她才深刻地知道了自己不在他身边的日子,他有多么地想念自己。合上双眼,她低声道:“我也不能没有你。” 第三十一章:疏风朗月话深情 柔姝怪埙意乱迷 (2) 翌日清晨,一缕绯色熹光透过天边的流云来到青石桥上,投到了正睡着的两人身上。尹琮先醒了,看到惜芷伏在自己身边,心中竟是微微有些感动。他目光一转不转地望着惜芷,看着秀气的她微微扬起的嘴角,心中竟是冲动地想直接带着她远走天涯,到没有任何人打扰的地方过逍遥的生活。 顷刻,惜芷悠然醒来,看着尹琮正望着自己,脸不禁微微一红,这才想起两人就这般在桥上睡了一夜,可是她心中竟是无比的欢愉!惜芷坐了起来,背对着尹琮道:“昨宵你喝醉了……”尹琮“唔”了一声道:“我都知道。”惜芷刚要站起,却见尹琮一把从后面抱住了惜芷,脸贴上了惜芷的后背,低声问道:“你还记得你昨晚说过什么吗?”惜芷莞尔,道:“当然记得!只是好话呢,只说那一遍,我都放在心里啦!” 尹琮一笑,放开惜芷,两人从桥上起身,望着晴空万里的天空,心情都不禁大好。尹琮道:“你说昨夜万一下了雨,半夜把咱俩浇醒怎么办?”惜芷笑道:“旁人肯定都说要避雨了,可是我偏不!我偏要和陆大哥就这么躺着,等雨停!”陆尹琮把惜芷扶上了马,自己也上去,笑道:“那别人肯定说你是个傻姑娘呢!”惜芷笑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别人怎么说我,我才不管呢!我做什么,只管陆大哥欢不欢喜,高不高兴!” 尹琮大为感动,道:“不顾世人眼光!我喜欢!”双腿一夹,骏马如风般向前奔去。 行到半路,一阵大风刮来,把惜芷的手帕刮落了,惜芷一抓,没有抓住,那手帕随风往河上方飘去了。 却见尹琮勒了马,长身飞出,左脚在岸边一点,随即施展轻功,如海鸥点水一般在河面上迅疾点足。是时风大水急,那手帕被越吹越远,慌得惜芷在岸上直喊:“陆大哥快回来罢!水太急了!” 只见尹琮丝毫未有卸力,一路竟是越追越快,宛如在平地奔走一般,终于,他手臂猛地一伸,一把抓住了那还要向远处飞的手帕。可这一抓,尹琮重心不稳,再难在水面上奔走。这时尹琮在水面上打了个筋斗,向左侧又奔了数步,一下子踏上了种在河面上的早放的荷花,身躯一稳,又迅疾地向岸上奔行。 因着深春时节天气热得很快,是以这荷花早放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却见这芙蓉初盛,粉嫩纤洁,倒似一块块天工雕出的精致玉石。那荷叶上犹沾着昨夜的露水,尹琮一经一过,露珠颠得飞了起来,把朝霞映了进去,折射出了无数瑰丽幻美的光晕。而尹琮的灵便身影在河上轻掠,与朝霞、流云之影重叠,一时分不清他是在水光中奔行,还是在云天间轻舞。 蓦地,尹琮快上岸时,突然俯身轻轻一挟,水珠登时溅起无数,洒在河面上圈圈点点。水珠散去,惜芷一看,却见尹琮竟是摘得一枝清丽新鲜的荷花!他双足一蹬,只见用来借力的荷叶轻轻弯下,他翻了个筋斗,上得岸来,而荷叶又微微地收了回来。 尹琮三两步飞身上马,却不说话,连荷花和手帕也没来得及给惜芷,就拍马急奔。惜芷心中奇怪,回头看尹琮,却见他眉头微皱,神色略有些沉重,不知在想什么。 待奔了一会儿,尹琮才始缓下马来,他回头望去,似乎在察看什么。惜芷问道:“怎么了,陆大哥?” 尹琮道:“我刚才在河上跑的时候,好像看到河的那一边有一队人马。可是被树挡住了,看不真切。可是我觉得他们一定看到我了。”惜芷道:“他们会是什么人?”尹琮摇头:“我也不知道。可是我怕是敌人,就赶紧带着你先跑了。” 惜芷沉声道:“你刚才为何那般冲动去追手帕?你知不知道当时水那么急,多危险啊!万一你掉下去,有个三长两短,那我怎么办?” 尹琮见她神色忧急,知道她当时真的害怕了,连忙道:“我不会有危险的!再说我自小熟悉水性,掉下去了我还能游回来呢!”他搂住惜芷,轻声道:“不过,为了你,就算是有危险,便算是要我死了,我也心甘情愿!”惜芷心中感动,问道:“你有你的事业,怎能为我死了?”尹琮道:“我是有我的反元大业,甚至有时我要为了它而不能和你时时相伴,可是为了你呵,我死也不怕,便算是赴汤蹈火,身受菹醢之祸,那又有什么了!”惜芷惊道:“你怎么说出这么重的话来,你要为了我这样,我还不许呢!说这话时,也不管我伤不伤心么!” 尹琮紧紧抱着惜芷,轻声呢喃:“芷妹,对不住……我……我只是太爱你了。”惜芷心中一酸,直欲落下泪来。 半晌,尹琮放开惜芷,惜芷想缓缓他紧张的情绪,便看着他手上的荷花,笑着打趣道:“你都看到那队不知是敌是友的人马了,还有闲心摘荷花?”尹琮把荷花给了惜芷,柔声道:“这荷花生得实在是太好看,我特别想送给你一枝。” 却见那荷花上犹沾着水滴,散着清雅的芬香,惜芷甚是喜欢。她接过手帕,柔声道:“其实我也有一样东西要送给陆大哥,只是还没完成。唔,今晚就可以完成了,到时候给你一个惊喜!”她说的自然就是那个抱肚了。却听尹琮笑道:“好,那我就等着你给我的惊喜!” 惜芷见尹琮又回头望去,不由得笑道:“你放心好了,肯定没人追来!我们就踏踏实实地走吧!” 傍晚,他们来到了一片林子里,惜芷眼见旧景,触动心情,道:“上次也是在这样一片林子里,结果第二天那张天阡就来了,我们就分开了。”她问尹琮:“你说那样的事会发生第二遍么?”她双目睁得大大的,眼神里充斥着疑惧。 尹琮在星光下看着她素淡的面庞,轻轻用手拂开她微蹙的蛾眉,惜芷闭眼,却听尹琮在自己耳畔道:“不会的,上次我没有保护好你,这次我说什么也要带你平安回去。”惜芷嫣然一笑,投身在尹琮怀里,低声道:“那你可要说话算数!”尹琮点点头,一吻落在惜芷发间。 两人找到了一间废弃房屋,准备在这里宿下。尹琮出外去打一些野禽充食,惜芷收拾好屋子,站在门口,看屋外就是一条小溪,小溪上有旧木桥,而房屋四周都是树木,偶尔还间杂着几棵竹子,清风徐来,倒是凉爽沁人。惜芷深吸了一口气,微微笑着,心想假如能够和陆大哥在此地待上几天也挺好。 过不多时,却见陆尹琮打了几只兔子回来了,惜芷一见,蓦然想起乔洛愚也曾经给她打过兔子,心中不禁有些怃然。尹琮架起了火,烤了兔子吃,边吃边和惜芷说着话,这顿饭倒也颇不寂寞。尹琮道:“芷妹,你还记得我们在四川那片地方乘舟渡水的事情么?”惜芷笑道:“怎么不记得!只是那又怎么了?”尹琮道:“当时天下着雨,而你爱看风景,便还坐在船头。那船夫要给你伞,你还记得我当时说了句什么话么?”惜芷歪头想去,看星子初上,点缀了夜空,突然叫道:“哦,我想起来了!陆大哥是说‘我们不要伞,本可进舱躲雨的!’我说的可对?”尹琮清朗一笑,道:“当真不错!”惜芷笑问道:“可这句话又怎么了?” 尹琮吃了块兔肉,问道:“这‘伞’字又和哪个字的字音很像啊?”惜芷想了片瞬,突然明白了尹琮的意思,心中感动,轻声道:“我们不要散!这‘伞’和‘散’谐音呵!” 尹琮望着惜芷微微一笑:“这是我找你的时候想到的。” 惜芷一听,想着尹琮找她的时候定是满脑子都是她,便连曾经二人相处时说过什么话都在脑里滚了千万遍,那他当时定是找她找得急迫万分,又对她相思恳切的。想到这里,惜芷心中又是高兴,又是酸楚。 吃过饭后,惜芷要绣抱肚了,可她在绣好前不想先让尹琮看到,便笑道:“你出去散散步吧,等回来的时候我就把惊喜给你了!”尹琮无法,只得自己穿竹过柳地往林子里去了。 尹琮一路缓缓走着,顺道欣赏了这林中的佳景,不知过了多久,尹琮发觉自己走出去很远,便想要回去,于是他顺着原路返回。走着走着,他回到了刚才经过的林子里的一片开阔地,这开阔地有一张石桌,几只石凳。尹琮蓦然发觉,一个身袭深蓝色衣衫的少女正站在石桌旁,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正望着他。 尹琮见了她,心中登时有说不上来的亲切感,他虽然微微吃了一惊,可还是微笑道:“不思姑娘,怎么是你?” 此刻站在陆尹琮面前的,正是不思!事情要追溯到二月二十五,当时这张庄陌身在不思府里,心中极是思慕陆尹琮,于是她便派了几个人前去湖广打探消息。这几个人到一个驿站便换一次马,是以很快地就到了湖广行省,随即他们又机缘巧合地得到了厓海会大军去了江浙行省的消息,于是他们又快马加鞭地去了江浙,于三月初一到达了杭州。那日正是厓海会与江浙开战的第一日,这些探子看到了,急忙返回四川,欲将此事报告给张庄陌。 却说张天阡自从在湖广省吃了败仗后,一路踉踉跄跄、凄凄惨惨地往四川走,于三月初六到了潼川府。他刚一到潼川府,就看到了坐在一家饭馆门前台阶上正吃馒头的张庄陌。他连忙上前询问因由,从他妹妹口里知道了厓海会两位将军来此寻仇的事。却说这张庄陌自从那天晚上从不思府出来后,因着身上没带钱,是以不敢走太远,只能靠着变卖首饰在潼川府里四处躲藏着生活。而她虽然没有离开潼川府,却也因为害怕厓海会的人没走是以一直不敢回到不思府去,所以她也不知道厓海会的人早就走了、尹孤玉自杀、不思府现在只剩下不思的事。 张天阡壮着胆子,带张庄陌回到了不思府,发觉厓海会的人早就走了,尹孤玉也死去了,偌大一座府邸里,只有不思在忧忧戚戚地过活。当晚,那些探子正好回来,和张天阡、张庄陌兄妹俩说了厓海会正在杭州打仗的事。张庄陌一听,连忙叫他们再去江浙打探陆尹琮的消息。 却道那些探子又回到了杭州,到了三月十八,他们看到了陆尹琮孤身一人离开了厓海会大军向南边驶去,便连忙往四川返回。他们于三月二十四到达四川潼川府,告诉了张天阡兄妹俩这件事。张庄陌素来聪慧,她一听,再结合哥哥的经历,就知道是陆尹琮着急找阮惜芷,是以先行离开了。她相思深重,怎能不趁此机会去找陆尹琮?况且张天阡经妹妹一分析,也想要找到陆尹琮,通过他找阮惜芷;更何况他和陆尹琮素有仇怨,陆尹琮这次孤身行走,他怎能不抓住此良机找到他,再和他决一死战? 却道这张天阡和张庄陌利用二十四、二十五两天时间散尽了不思府家财,在潼川府招兵买马,募得了三百余人。不思一听他们要去找陆尹琮,自然也要跟着去,张天阡兄妹俩也就带上了她。却说他们于三月二十六从潼川府出发,一路往江西、湖广方向来,终于在三月三十日晚,于远处看到了乔洛愚、钟梨蓦和陆尹琮与海拉苏打斗的场面,那时元兵们正要来拿惜芷当作人质,而尹琮看到了,过来解了惜芷之危,而后又发箭射死了海拉苏。这些场面,那张天阡、张庄陌和不思都看得是一清二楚!他们得了陆尹琮的踪迹,便一路在后面有一段距离地跟着,准备找时机下手。四月一日晚,陆尹琮和阮惜芷进了一家饭馆,而张天阡一行人不能进去,便另找了别的地方让这三百多人休息,可这一休息,陆尹琮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去了哪里便都不知道了。于是他们找了一整晚,终于在第二天早上,因着陆尹琮踏水追手帕而再次找到他们。所以陆尹琮看到的一队人马正是张天阡一行人! 他们跟着陆、阮二人来到林子,张天阡和张庄陌都等不及了,要商量着准备第二天便在林子里对二人下手。而张天阡得到阮惜芷,张庄陌得到陆尹琮后,两人便分开去不同的地方。 这不思听到了二人的商议,心中担忧陆尹琮,便想要给陆尹琮报信。她虽然也是爱慕陆尹琮,可在她心里,究竟希望她的陆公子能够平安,和他真正爱的人在一起。纵使当她知道陆尹琮和阮惜芷在一起时,她心中是多么地痛苦,可是她还是希望陆尹琮能够快乐,这是不思此生唯一的心愿了。 她自己悄悄来到尹琮、惜芷所在的那个房屋附近,待看到陆尹琮吃完了饭,自己出去时,便也悄悄地跟在他身后,想要给他报信。是以当陆尹琮顺着原路返回时,就看到了不思亭亭立在那里。 此刻这不思望住了陆尹琮,柔声道:“公子还记得我,这真好。”尹琮笑了一下,道:“我当然记得!那时候,你对我很好。” 不思听了这话,心中一酸,直欲落下泪来。过了片刻,她哽咽道:“我妈妈给我新取了个名字,唤作‘陆尹珏’,你听这名字,和你的名字多像呵!”她一想到尹孤玉,不由得要哭出来。 尹琮道:“是和我的名字很像,倒像是我亲妹子的名字。”尹琮不知他这一句玩笑话,却道破了事实。 第三十一章:疏风朗月话深情 柔姝怪埙意乱迷 (3) 不思心中难过,半晌不语,尹琮问道:“令堂可还好么?”他深念尹孤玉救助之恩,这才问她近况。不思听了这话,知道尹孤玉的死陆尹琮的确毫不知情,可母亲死去带给她的痛苦却再也抑制不住,不由得哽咽出声,泪水一点点地落在衣衫上,**了一小片。 尹琮连忙问道:“你怎么了?可是令堂出了什么事?”不思哭了出来:“我妈妈已经死了!” 尹琮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不思啜泣着:“你的帮会兄弟们上门来,逼死了我妈妈!” “啊!”尹琮听了此话,这一惊非同小可,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喃喃道:“这是真的?” 不思潸然泪下,痛苦完全占据了她的心,她哪还有什么心思给尹琮报信?她抽噎道:“陆公子,我知道你不知情,我……我也不怪罪于你。” 陆尹琮脸色惨白,神情恍惚,好像被剥去了心魂,他也没有想到因为他的缘故,他的救命恩人竟然死去了!一时之间,他恍若掉进了巨大的痛楚里抽身不得,尹孤玉的神情言语一下子都浮现在眼前,不思府、峨眉山的一幕幕恍若刚刚发生过一般,如此真实,让这个噩耗带给他更多的震痛! 尹琮踉跄上前,瘫坐在石凳上,左手扶额,双目紧闭。不思抽抽噎噎地犹在落泪,一双大眼哭得红红的。半晌,她心中沉郁,下意识地要吹埙抒怀。她解下腰畔石埙,放在口边,曾经那些吹奏过无数遍的曲子此刻竟不想吹,便想吹一首她学过却没有怎么吹过的曲子。 原来这不思的埙是她有一回上峨眉山探看母亲时和山上一位还俗女尼学的,当时她教了不思四支埙曲,命以“金”、“木”、“火”、“土”之名,这四首曲子又分别能带给人激昂、困倦、愉快和惆怅的心情,是以当时陆尹琮困在石室里时,不思吹奏的埙曲就能让尹琮时而想要披甲上阵,时而困意袭来昏昏欲睡,时而想起和兄弟们相处的快乐,时而又悲伤于复国大业之艰难。不思当时学埙时,就问那女尼为何不教自己“水”名埙曲,那女尼只说那曲子不详,便没有教给不思。可有一日那女尼不在,不思便自己练习曲谱,翻到一页没学过的,兴趣使然,便自己学了起来。结果那女尼回来,看到不思在学那首“水”名埙曲而且已经可以吹奏得完整,便赶紧要她不要吹了,并且告诉不思以后再不许当着旁人吹起这首曲子。不思当时似懂非懂,可是心中还是谨记那女尼的话,从此再不敢吹这首曲子。可不思今日实在太过痛苦,心中满腔的愁郁,似乎不能教那些平时吹熟了的曲子给释放出来,于是她头脑一热,竟是忘记了那女尼的教诲,吹起那首“水”名埙曲来。 埙声顿起,仿佛一个女子低声的絮语,毫无埙声该有的闷沉,而似乎多了好几分灵巧轻快,弄得人心里痒痒的。尹琮一听到这埙曲,好像这曲子自生魅力似的,让他一下子忘却了尹孤玉的死,反而有几分奇怪之感生出来。曲子前面一直幽幽的,像夹杂着女子的轻诉,仿佛又能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好像曲子马上就能停下来了,却又一直不绝不消;曲声蜿蜒,好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远山一般,让人的心也跟着连绵至远,难以收回。 不知怎地,尹琮的心慢慢被这埙曲给弄得毛毛躁躁的,好像有一股股的激流在他五脏六腑里澎湃汹涌,让他很不舒服。过不多时,他竟然渐渐面色润红,呼吸急促,尹琮再也坐不住,不由得站起身来。 不思吹着这支埙曲,心里也感到些许异样,仿佛有一股水流在她身体里四处流转,让她一时之间也忘记了忧愁。尹琮知道是这曲子的问题,想叫不思不要吹了,可他竟是连话都难以说出,仿佛一说话那种灼热的感觉便会加重,要他更加毛躁心痒。他刚要离去,突然间那曲调升了上去,尹琮一下子觉得血脉贲张,身体里一股冲动让他难以自持,他呼吸更加急促,心里渐渐知道这曲子到底怎么回事了。那曲调一直不歇不休,尹琮面色绯红,神智渐渐不清,他看着面前的不思,冲动难以克制,突然冲上去握住不思的肩膀开始吻她。 不思石埙掉落,她心里的那股涌流也让她搂住了尹琮的脖子,和他热烈地吻着。不思对尹琮的爱恋不是一朝一夕了,此时他身在爱人的怀抱里,被爱人亲吻着,她怎能不陶醉,怎能不沉迷! 那埙曲似乎有魔力,曲子虽然停了,可它种在人心里的这种感觉却还是不消不散。尹琮被不思搂着吻住,心中的灼热感觉更加浓烈,他慢慢离开了不思的嘴,开始亲吻她的项颈,手轻而缓地移到了不思的罗带处,慢慢把罗带解开了,不思渐渐失去了理智,再不想面前人已经和她的旧交阮惜芷成为了恋人,不思只想和她自己爱恋的人多拥吻一刻是一刻。她拉开了陆尹琮的腰带,把手伸进尹琮的衣服里,温柔着轻揉尹琮的后腰。陆尹琮被欲望控制住了,他把不思的外衣除了下来,月光下不思的美好胴体在一层薄薄的里衣下隐约可见,他轻柔地吻着不思的肩头,闻着她身上清幽的香气,一时之间仿若忘记了一切。 两人不知这般吻了多久,不思正沉醉其中,蓦地里,眼前人突然慢慢放开了自己,她奇怪地看着尹琮,却见他神色惊虑,一双眼充满了愕然和忧愁,正不敢相信似的、怔怔地望着不思。 尹琮眼神空洞,轻声呢喃道:“我这是在干什么?” 不思望着尹琮,脸上似乎有怔忡之色,她轻问道:“公子,你后悔了?后悔遇见我是不是?” 尹琮未答,那曲子带给他的感觉消弭了,可他心中却剩下了无尽的痛苦。他无意识地理了一下衣服,把腰带系上,渐渐面如死灰,眼神忧虑,仿佛他经历了死亡,刚从鬼门关回来似的。 不思上前,仰头望着尹琮,嗫嚅道:“公子,我……喜欢你,你可知道么?”尹琮脸色煞白,不自觉地摇头,良久,他看着不思,眼中略有疑虑之色:“这首埙曲,你是……你是故意吹的?” 不思拼命摇头:“我不知道这首曲子会这样,我以前从来不吹它的……”她眼圈儿慢慢红了,垂头哽咽道:“公子有此问,也在情理之中……” 尹琮重重叹了一口气,闷声道:“姑娘和令堂都曾有恩于我,可是今日我竟做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不思眉头轻皱,掩不住眼底的清愁:“公子,何来‘大逆不道’之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那样……那样亲我……而公子却说‘大逆不道’一词,可见公子心里,对我是完全没有情意的。”尹琮道:“我对姑娘,只有感激之情,没有男女之情!”他叹道:“终究是我做错了。” 尹琮茫然失措,便想要离开这里,不思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上前一把从后面抱住了尹琮,流着泪,低声道:“公子,我喜欢你,我不愿意离开你。我妈妈没了,我又和爹不亲,这世上,我还能找谁去呢?” 尹琮想起尹孤玉的死,心又是一阵剧痛,他眼圈儿一红,竟是哽咽道:“我当真是太对不住你!”不思摇着头,轻声恳求道:“公子,我不想离开你了,你便让我跟着你罢!哪怕让我当你的小丫鬟,每日服侍你,我都高兴。” 尹琮转身,不去看不思,低声道:“你对我有恩,怎能作我的丫鬟?这既是折煞了你,也是让我作那违背仁义道德之人;再者,你我今日如此这般,你又如何再能当我的丫鬟!” 不思见说,一双大眼又流下泪来,突然,陆尹琮双膝跪地,垂首道:“不思姑娘,我对不住你!今夜之事,完全是我的错!我想给你个交待,可又不知怎么做。你是我的恩人,万万不能当我的丫鬟;而且我有婚约,如果另娶了你,一者,我成了不仁不义之人,二者,我和我未婚妻都会伤心难过,三者,我对姑娘没有……没有男女之情,姑娘就是跟了我也定是不会欢喜;而如果我把姑娘和未婚妻都娶过家门,难免都伤了你们二人的心,这样大家余生便没有半点欢欣可言!可今日我铸成大错,也是非要给姑娘一个交待不可,姑娘心中定有怒气,倘若怒气小,那姑娘就来打我骂我;倘若怒气大,那陆尹琮今日便以死谢罪,解了姑娘的恨意。” 不思听了这话,饶是心中幽怨惆怅,可也不禁为陆尹琮的侠之风范给折服。这样一个身负大业之人,可是为全大义大节甘愿牺牲自己的性命,这样的气度风骨,却不知世上能有几人及得上他。 不思喃喃道:“你若是死了,恐怕我也活不了了。”她穿好衣服,捡起石埙,刚才和他亲吻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她看了尹琮一眼,目光里充满着可怜、哀楚和幽怨,尹琮见了这目光,心中不由得一动,想叫她的名字,终究没有说出口。 不思神思恍惚地消失在林子里,尹琮望了她良久,待得耳边只剩下泠泠的风声时,他才缓过神来,心想竟是忘了问她是怎么来到这边的。 不思失魂落魄地走着,走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忘了给尹琮报信,便马上往回返,可她心中忧急,竟是在林子里迷了路,再找不到那个地方了。过不多时,她脚下一滑,顺着一个高丘便摔了下去,头重重地磕在一块石头上,瞬间便没了知觉。 却道尹琮回到了房屋处,看到惜芷坐在屋里的木榻上,手里拿了个东西,正笑盈盈地反复看。原来那张天阡和张庄陌正商量着第二天怎么对尹琮和惜芷下手,是以疏于派人监看,这才没有发觉这段时间里那阮惜芷是独自在房屋中的,也就错失了拿阮惜芷的良机。 惜芷见尹琮回来了,看出了他神色不太对,连忙问道:“陆大哥,你怎么了?”尹琮勉强笑了一下:“没有什么。”惜芷嫣然一笑:“那你闭上眼睛,惊喜来了!” 尹琮依言闭上双眼,片刻,只觉嘴上被轻轻亲了一下,他睁开双眼,却见一个绣工精致的抱肚在他眼前。 尹琮不禁叹道:“这么好看的抱肚,这就是你给我的惊喜?”惜芷莞尔,指指自己的嘴,嗔道:“还有刚才这个亲吻呢!”她望着尹琮,道:“你怎么出去了这么久?我早就绣好了!”尹琮脸色微变,他看着抱肚,也没答话,却听惜芷笑问:“喜欢么?” 尹琮点头,轻道:“喜欢。”惜芷指着上面的图案道:“你看这上面,我绣了一块玉石和一株兰芷草。”尹琮微微一笑:“玉石是我,兰芷草是你。”惜芷笑道:“哟,好聪明的人!”尹琮看着那抱肚,又呆呆地出起了神。 “怎么,你有心事?”惜芷见尹琮没有精气神,不由得询问。月华从细小的窗格间漫进,晚风徐来,将尹琮的碎发吹得飘飘漾漾,他脸上的愁苦神色如沁在寒潭里的一抹影子一般若隐若现。他勉强笑了下,望着惜芷道:“没有心事,可能是我有些累吧。” 惜芷半信半疑,没再说话。却见尹琮自己在地上铺了稻草,和衣而卧,仿佛极其疲倦了一般。惜芷不知尹琮今日是怎么了,她只是静悄悄地坐在榻上,幽疑地望着他。呆了半晌,她问道:“陆大哥,你要听我唱小曲儿么?”尹琮低声道:“你唱吧,我很欢喜听。” 惜芷一笑,清婉的声音如潺潺细流般响起,声音虽很低,却甚是动听。尹琮听着她的温柔歌声,心中的痛楚和愧疚这才渐渐平复。倦意一阵阵袭来,没多一会儿,尹琮便沉沉睡去了。 第三十二章:前路遭拦灾厄重 郎声轻问愧意浓 (1) 翌日清晨,陆尹琮没有和阮惜芷共骑,两人各乘一匹马,准备出林。一路上陆尹琮只是恹恹的,并不怎么和惜芷说话,惜芷见了尹琮这般,心中生疑,好生担忧。 两人行得比往常慢了许多,日光已将林子里的每一片木叶烤得炙热,可两人还是徘徊在林中。惜芷望着满地浅浅疏疏的淡薄影子,心中怅然。行着行着,快到晌午时分,周围的林子终于由密转疏。此时周围都是参天大树,清风吹得树叶飒飒作响,倒也甚是凉爽,几只鸟雀在树上面跳跃来去,发出“啾啾”的鸣叫,衬得林中愈发清净。 尹琮问道:“芷妹,要不要在树下乘会儿凉?”惜芷称好,两人执辔下马,并坐在一棵大树下。 尹琮脸色发青,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仿佛不敌热力,惜芷见了,轻声问道:“陆大哥,你还好么?”尹琮勉强露出一笑,道:“我没事,你放心。”惜芷点点头,怔忡而坐。 蓦地,一阵朗朗歌声由远及近,与这赤日晴天、碧色疏林相得益彰,只听那歌唱道: “烈日炎炎普天照,九鼎沸翻禾苗好。草莽心内多烦忧,农夫摇扇乐逍遥。”声音甚是豪放,远远传了开去,回音缭绕不绝。 两人往歌声来处一张望,却见一个矮个子青年挑着两只木桶走了过来,他个子虽小,可挑着这两只木桶,走路竟也甚是稳健。 那青年见了尹琮和惜芷,笑着趋了过来,对尹琮道:“这位爷,天这么热,要不要吃些酒凉快凉快啊?” 惜芷道:“那就买些酒吃吧,我看陆大哥也热了。”那酒贩笑着应了一声,把木桶放下了,打开了其中一只木桶的盖子,只见木桶里盛着清亮亮的酒水,酒香漫溢,在这热天里的确让人想要喝上几大碗。 尹琮问道:“这酒怎么卖?”那酒贩道:“这酒一桶一百文。”尹琮问道:“那一桶也是酒么?”那酒贩打开另一只木桶的盖子,道:“这桶里是葫芦,盛酒的家伙事儿,一葫芦酒十文钱。” 尹琮看了看他,道:“你卖得倒便宜!”那酒贩道:“哎,大热天的,没的在外头遭罪做什么!我也想早卖完早回家呢!” 惜芷道:“陆大哥,我们买吧。”尹琮不答,对那酒贩狡黠一笑道:“你这酒卖得这么便宜,别是放了蒙汗药在里头,要麻翻人吧?”他行走江湖数载,本就事事存个小心;况且他昨日见到一行队伍,不知是什么人,是以心中更加谨慎。 那酒贩听了,脸色一黑,道:“你这客人好不晓事,你没见这酒这么清,怎能有蒙汗药在里?买个酒还这般啰唣,早知你说出此等话来,我还不卖与你吃了呢!”说着把木桶都盖上,重又挑起,却不走远,又坐到一棵大树下歇凉去了。 惜芷对尹琮道:“他既这般说,那酒里定是没蒙汗药的。我去和他说说,咱们买一些吃吧!” 尹琮此时心里倒真想知道这酒里究竟有没有蒙汗药,如果若是有,那这酒贩不可能自己拿蒙汗药来麻人,定是有人指使他的,那他和惜芷便有危险,必须赶快离开这里;如果没有蒙汗药,也正好解了他心中的疑虑,便买些吃也不打紧。 尹琮对惜芷道:“我们一起过去。”两人起了身,走到那酒贩面前坐下,尹琮笑道:“这位小哥,刚才是我多有得罪,在下给你赔礼了。你便卖些酒与我们吧!” 那酒贩横了尹琮一眼,叹道:“哎,罢了罢了,你刚才说那话,我本不想卖给你,可我也不愿意再挑着这么重的酒走了,便胡乱卖给你好了!”他打开两只木桶,问道:“要几只葫芦的酒?” 尹琮笑道:“这天这么热,你也吃几口酒解解热气啊!”那酒贩知道面前这人还是不相信他,索性拿起那些葫芦上的一只瓢,舀了口酒吃了,叫道:“这下总信这酒没事了罢!” 尹琮看他把酒吃了下去,一时之间也没有被麻翻,便道:“多谢!给来两葫芦酒好了!” 那人给舀了两葫芦酒,惜芷接了,刚要喝一口,却见尹琮轻轻拦住,对那酒贩似笑非笑地问:“你这葫芦里不会有蒙汗药吧?” 那人变了脸色,喝道:“你这厮好生欺侮人!起初说我酒里有药,我忍下了这口气,还把酒吃给你看;而今你又说我葫芦里有药,这气却再也忍不得!怎么,你是腰缠万贯的少爷?还是指挥千军的将军?犯得着我用蒙汗药麻翻你?”他拿出桶里那些葫芦,一个个都砸碎开来,指着地上的葫芦碎片,叫道:“我今天还非争口闲气,你自己好好看看,这葫芦里有药么?” 尹琮从惜芷手里把两只葫芦拿过来,指着葫芦问道:“那你能和我说说,为何只有这两只葫芦上面各有一个红色记号么?” 那人吞了口吐沫,道:“这葫芦我也是买的,我怎么知道葫芦上为什么会有记号?” 尹琮把葫芦递给他,道:“那你两只葫芦都吃一口酒。” 那酒贩脸色发青,叫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不喝就不喝,要是怀疑就把酒全倒掉,反正我把酒给你了,你得把钱给我。” 惜芷劝道:“这酒应该是没事的!陆大哥,你怎么这般疑心!”她拿出了二十文钱,正要给那酒贩,却听陆尹琮对酒贩道:“我若是今日非要教你喝下去呢?”他此番用意就是要看看这酒里究竟有没有蒙汗药,此时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要让那酒贩尝酒的。 那酒贩冷笑道:“我就是不喝,你能奈我何?”陆尹琮再不搭话,出手点了那人的“筋缩穴”,那酒贩浑身筋脉登时抽搐,一下子扑翻在地,大声呼痛,陆尹琮拿过酒葫芦,便往他嘴里倒酒,瞬间倾了小半葫芦酒进去,这才解了他的穴道。惜芷在一旁看不过眼,便道:“陆大哥,何苦和一个酒贩为难?你若疑心,我们不吃酒了不就是了,为何还要这般对他?”尹琮道:“芷妹,你不知道,我要看看这酒里到底有没有药,好知道我们目前的处境是否危险。” 惜芷这才恍然,不由得暗赞尹琮谨慎。那酒贩被灌了酒后,神色慌乱,想要挣扎逃走,可尹琮在前,他怎能逃脱得去?不消多时,那人便软了身子,倒在地上,再挣扎不起。 惜芷见了,惊道:“这酒确实有药!陆大哥,多亏了你!”尹琮沉声道:“我们现在得赶快离了这里,敌人也许就在周围。”说着,两人上马,准备出林。 片瞬功夫,二人还没奔出多远,只听身后马蹄声大作,一行人从后面冲了上来,迅速围住了尹琮、惜芷两个。尹琮喝问:“你们是什么人?”那些人不答,棍剑刀斧,迎头招呼,尹琮手执长棍,长身飞出,在这些人当中宛似一股凌厉的清流,长棍劈处,那些人难以招架,兵刃纷纷落地,便似纸片人一般禁不住打。好像他们也不太会功夫,比那最普通的元兵还要弱上几分。尹琮身在他们之中,便如猛虎入羊群一般,片瞬之间仿似狂风扫落叶,那些人丝毫无还手之力,不一会儿便尽皆倒地不起。 蓦地,身后又是几阵狂风席卷而来,只见一众黑衣人飞快跑来,都是抛掷出了手上的飞爪百练索。一时之间,无数飞爪夹带着凌冽的劲风向尹琮和惜芷抓来! 第三十二章:前路遭拦灾厄重 郎声轻问愧意浓 (2) 尹琮见惜芷有危险,忙地退回到她身边,长棍频频格挡飞爪。他此刻寸步也不能离开惜芷,因为只要他一走开去挡敌,不知哪里的飞爪便会使惜芷受伤。这般一来,那些人仗着兵器的优势,竟一时之间占了上风! 突然之间,惜芷惊叫:“小心!”原是一枝冷箭无声射来,直取尹琮。尹琮也吃了一惊,刚把一个飞爪打飞,立即向侧一纵,将将避开此箭,犹听得见箭划过耳边的凌冽风声。随即,那箭来处的树林里传来“答答”的声音,虽然这边打斗嘈杂,可这马蹄声便如响在静夜之中,分外清楚,让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惜芷见了马上那人,一张脸登时煞白,她紧抿嘴唇,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尹琮回身一看,却见马上这人一身蓝衣,修长的眸子正恶狠狠地望着他,亦是瞬间脸色铁青。 那人却不是张天阡又是谁!原来他们一行人今日一早继续跟着陆尹琮和阮惜芷,看到他们行得极慢,张庄陌便心生一计,要随从快马加鞭出林子,到林外卖酒的地方购置酒水和葫芦,然后两只葫芦里放蒙汗药,并在葫芦上做记号,然后随从回来装作酒贩把酒卖给陆尹琮和阮惜芷,如果他们被放倒,那张庄陌一行人就可以不战而胜。因着树林太过疏散,张天阡兄妹俩不能带着人马凑得太近,是以只能派人监看,那人见酒贩喝下了有蒙汗药的酒,连忙回返报告,张天阡兄妹俩知道后,心中登时焦急,连忙带人过来,正好在远处看到了那酒贩被麻翻,而陆尹琮要带着阮惜芷跑的一幕。于是张天阡兄妹俩连忙组织人手拦击上来,可这些人手基本上都是张天阡他们在四川招募的不会武功的人,虽然一路上张天阡也教了他们一些功夫,可他们也究竟不能和陆尹琮抗衡,是以这些人很快就一败涂地。 却道陆尹琮见了张天阡,登时心想:“怪道不思来了,原来他也来了!我昨晚见到不思就应该想到了啊!”他不禁暗恨。 只见那张天阡飞身下马,双脚刚一落地,前点数步,又腾空而起,长鞭圈卷生风,向尹琮打来,尹琮长身飞起,一脚踏在一人头上,避过长鞭,提棍向张天阡头上劈去。张天阡身子一矮,避过这招,随即退后两步,长鞭大甩开来,鞭风极为凌厉,那鞭子便似和他手臂长在一块了,一开一合,气势凌人。 两人瞬息之间拆了一二十招,陆尹琮长棍纯熟有劲,张天阡长鞭狠厉快速,两人一时分不出胜负。 此时,那些打向惜芷的飞爪丝毫没有停歇,惜芷策马来回躲避,情势已甚为危急。尹琮想要救惜芷,可无奈他和张天阡打斗甚酣,一眨眼功夫便能过好几招,确是分身乏术,尹琮此时已经颇为忧急。 片刻,尹琮大声问惜芷道:“芷妹,你走么?”惜芷向后拉了一下马,躲开了一个飞爪,她大声道:“我……我不走!我今日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这!” 惜芷当然知道尹琮是想让她走的,可是因着上次的分离让两人太过痛苦,尹琮这次才没有自作主张让惜芷离去,而是询问惜芷。他有这一问,惜芷便知道他和自己当真是心意相通的!不由得甚感安慰。 尹琮听了惜芷的答话,知道她今次绝不离去,心中虽然甚是担忧,可也知道惜芷的心意无法扭转,且只有打败了张天阡二人才能真正安全,于是他手上加快了速度,那棍招更是凶狠厉害,只求快速打败眼前人。 突然,一柄飞爪又是袭向惜芷,惜芷向侧一躲,闪避了开,却在这时,一柄飞爪搭上了她的肩头,一下子把她肩上的包袱给抓走了!惜芷知道那包袱里有给尹琮绣的抱肚,心中一急,连忙顺着飞爪的方向去追,她边骑马边用手去够,可那包袱太高,她始终够不到。却见周遭的飞爪一刻不停地向她打来,惜芷一个不防,被一个飞爪抓破了后背,剧痛袭来,鲜血登时染红了她的衣衫,她疼得脸色霜白,可是却不敢叫出来让尹琮分心。却在这时,惜芷看到那包袱已经落在一个人的手里了,她登时大急,连忙奔马过去,欲抢夺回来。她路过一棵大树时,突然一条长鞭从树上甩将下来,惜芷闪躲不及,被一鞭抽在肩头上,登时摔下马来,肩头好像被人削掉一般疼痛。惜芷挣扎着回头望去,却见张庄陌持鞭从树上飞下,她心中一惊,拼命站起要往陆尹琮那边跑,而尹琮此时见到惜芷被长鞭打中,也忙地不再和张天阡缠斗,往这边飞快赶来。 只见惜芷伸出手去,要拉住跑过来的尹琮,而尹琮亦是把手伸出,就在二人的手将将碰上的时候,张庄陌一鞭过来,软鞭在空中圈了几圈,一下子把惜芷圈住,尹琮猛地拉住惜芷的手,不使她被拉过去,却在此时,张天阡的软鞭矫矢而至,从后面也是一下子把尹琮给圈住了!尹琮瞬间后退了半步,可他还是死死握住惜芷的手不松开,突然间,张天阡向后一发力,陆尹琮大叫一声,脱了惜芷的手,向后摔去! 惜芷惊叫一声:“陆大哥!”话音未落,惜芷便被长鞭摔了出去。那张庄陌上前一把抓住惜芷的后背,把她从地上拖起,惜芷后背有伤,此时疼得脸色发青。却见张庄陌拿出一把匕首,抵在惜芷的咽喉上,斥道:“贱婢!” 那边陆尹琮被张天阡摔出去之后,并未落败,而是继续和张天阡打斗,可突然之间阮惜芷被张庄陌挟持了,形势瞬间大变。张天阡直接向张庄陌和阮惜芷这边赶来,而陆尹琮也只能住了手。 陆尹琮对张天阡道:“无论你们想要干什么,先把人放了再说。”张庄陌道:“那也没那么容易!” 陆尹琮见了眼前这女子,本来不是很认得,可她和张天阡在一起,尹琮就一下联想到了上元夜在不思府的那场晚宴上曾经见到过她,于是尹琮问她道:“你是张圭的女儿?” 张天阡面有怒色,喝道:“你这贼厮,竟敢擅称我父亲……”话没说完,却听张庄陌道:“陆公子好记性,你说对了。” 尹琮脸色发青,道:“你们是想要我么?那把这个姑娘放了罢!你们把她放了,我便随你们去。”尹琮是想等他们放了惜芷后立刻寻机带她离去。 惜芷听了,哑声道:“陆大哥,你……别管我了,你快先走罢!”她冷汗直流,脸色煞白,后背的疼痛直是钻心入骨。 却在这时,林中转出了一个女子,正是不思!原来她昨夜昏迷后,今朝醒来,在林中转来转去,想找到陆尹琮,结果也正好来到了这里。 陆尹琮见了不思,一张脸登时惨白。不思见了这一幕,心中万分痛苦,悔恨自己昨晚忘了报信。她跑到张庄陌那里,恳求道:“姐姐,我求你,你就放了她罢!” 张庄陌见了不思,问道:“你昨夜去哪儿了?”不思听了,脸色瞬间苍白,她不答张庄陌问话,还是求道:“姐姐,我求求你了,你就放了阮姑娘罢!” 张庄陌冷然一笑:“放了她,这真是笑话。” 张天阡幽然地望着阮惜芷,眼睛一刻也不愿意离开她,而惜芷望着尹琮,还是叫道:“陆大哥,你听我的,你先离开,然后你找人来救我!” 陆尹琮见惜芷被抓,本来就着急,而今他又看到不思出现,心中对惜芷的愧疚更盛,一时之间,他痛然地望着惜芷,眼中有泠泠的泪光闪烁。 陆尹琮哽咽唤道:“芷妹……”心中千愁万绪,一时仿佛都哽在喉头,难以说出半句言语。 惜芷看出尹琮异常,虽身上疼痛难忍,可还是柔声问道:“陆大哥,你怎么了?” 尹琮望着惜芷,面色痛然,却听惜芷恳切道:“陆大哥,你去罢,然后找人来救我!只是……”她脸色苍白,神情却坚定毅然,“你要相信我永远对得住你!”惜芷自知张天阡喜欢她,是以这么说,是要尹琮放下心来,她是宁死也不会负他的! “倘若我对不住你了呢?”陆尹琮低声道。他不敢看向惜芷,早已是面无人色,憔悴颓丧。惜芷一呆,怔怔地望着陆尹琮,好像没听懂这句话什么意思。 第三十二章:前路遭拦灾厄重 郎声轻问愧意浓 (3) 在场的张天阡和张庄陌听了这话,都是一惊。突然间,只见不思泪落满面,颤声道:“陆公子,你若这般痛苦,不思死了便是!”话音未落,她已经抽出一把匕首,瞬间便要往自己心窝捅去! 此时离不思最近的便是张天阡,可他还没等有反应,却见一条长棍飞来,正好打在不思那匕首的刀把上,不思手不稳,匕首一下子掉落在地,而陆尹琮飞身上前,顺便拿过长棍,一棍便向张庄陌打去。张庄陌虽临变故,可丝毫没有惊慌,她退后一步,刀在惜芷咽喉上划了一道,血迹登时点点渗出。 这下陆尹琮不敢轻举妄动了,他急道:“你别伤她,我不动手便是。”他退回不思处,把地上的匕首给踢远了,不思捂着脸低声饮泣。 张天阡看到惜芷被伤,也忙对张庄陌道:“你手上有点轻重!”张庄陌见陆尹琮把刀踢远了,冷笑道:“哎呀,我还以为陆公子有多专情呢,原来是个多情种子!”张庄陌不顾不思脸面,当众这般说,一是因为她要瓦解惜芷对尹琮的信任,二是因为她见尹琮相救不思,心里已经对不思产生了妒意。 阮惜芷听了张庄陌的话,又是一怔,而陆尹琮黑着脸,恨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张庄陌道:“现在摆在陆公子面前有两条路,一是陆公子自己走,这姑娘当场血溅三尺;二是你和她都留下来。”张天阡听了这话,心里知道就算是陆尹琮走,自己也不会让惜芷死的。陆尹琮道:“你以芷妹作人质,我自始至终就没想过要走!”张庄陌冷笑道:“很好。”却听陆尹琮厉声道:“你们放了她罢!有我一个还不够么!” 张天阡道:“你少废话,她也不能走!”张庄陌望着陆尹琮,媚然一笑道:“陆公子,你现在无非就是要她好好的!你要是听我的话,我就不伤她。” 陆尹琮凝视着张庄陌,蹙眉道:“你要干什么?”张庄陌淡然一笑,道:“我是肯定不会伤她的,我这么有诚意,陆公子难道不也应该有诚意一些么?”陆尹琮不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却听她道:“请陆公子点自己几个穴道罢!”原来那张庄陌自知武功万万不及陆尹琮,如果不让他自己点了穴道,那她肯定制不住他。 陆尹琮不说话。阮惜芷听了,登时叫道:“陆大哥,你不要!”不思看着尹琮,哽咽道:“陆公子!” 陆尹琮看着张庄陌,轻轻点了点头,他随即放下长棍,伸出右手,在自己身上点了几下,众人都看到他身子登时一软。 惜芷脸色登时惨白,张庄陌心中一喜,可还是怕陆尹琮是假装点了穴道,于是她看了一眼张天阡,张天阡会意,欲上前察看陆尹琮是否真的点了穴道。 其实陆尹琮并没有真的点了自己穴道,并非他不是光明磊落之人,只是眼前形势太过险峻,他不得不这么做。却见张天阡走了上来,尹琮心里暗暗叫苦,他知道目前之计,只有自己对张天阡的任何招数都不避不挡,以血肉之躯去承受,才有可能骗过他,稳下形势。 张天阡边上前,边骂道:“你这贼子,上次就应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竟让你的那帮贼兄弟把你给救了去!”惜芷含泪道:“张公子,你别那样说他!”张庄陌听了张天阡的话,心里也有些不高兴。 陆尹琮看着张天阡越走越近,心里打定主意,无论他怎么打自己,自己肯定都是不还手了。张天阡站到陆尹琮面前,手掌扬起,冷然道:“只要我这一掌下去,你小命可就快要没了!”他这般说只是吓唬陆尹琮,看陆尹琮点穴真假,张庄陌在这里,他也不会真的打死了陆尹琮。 陆尹琮面色不动:“虽然我点了穴,可也不怕你!”张天阡猛地出手,一掌往他胸口击去,阮惜芷、张庄陌和不思三人同时惊叫,这一掌的威势显然能打死陆尹琮! 掌风旋至,而陆尹琮丝毫不动,惊呼声后,却见张天阡的手停在了尹琮胸前,而没有向前打去。正当惜芷她们松了口气时,却见张天阡手掌一翻,手背向前击去,“砰”地一声,陆尹琮向后摔出几步远,登时口喷鲜血。 “陆大哥!”惜芷惊叫一声,眼前一黑,亦是吐了口血。不思脸色惨白,不由分说,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张天阡,不让他继续打陆尹琮。而那张庄陌也登时脸色一黑,叫道:“哥哥,够了!” 张天阡总算是稍泄怒气,他脱开不思,回身看到惜芷被张庄陌挟持着,嘴边都是鲜血,心里一痛,对张庄陌道:“行了,他被点着穴呢,这就走吧。” 张庄陌点头,一声招呼,两辆大车驶来。张天阡拉过惜芷,而张庄陌走到陆尹琮那里,扶起了他,道:“陆公子,你要受点委屈,你这穴道万一要是解开了,我就没法子了。”说罢,她招呼人用牛皮绳把陆尹琮双手缚住。这牛皮绳韧劲极好,陆尹琮纵有高深武功,也是挣脱不开,此时尹琮心想,反正他和惜芷一直在一处,此刻为了保得惜芷平安,他还是不能即刻反抗的,便由他们缚了。 惜芷看着尹琮,满眼泪光,惨声道:“陆大哥,当初我救过你,而今你因我又被他们抓住,你知道么,我宁可此刻便死了!”尹琮望着惜芷,心痛难以言语,却听惜芷又哭道:“你便这般因我,让你的兄弟们再次为你着急!陆大哥是想让我变成罪人么!” 陆尹琮怔怔地望住惜芷,心想着:“若没了你,我后半生再无欢愉。”他对张天阡道:“你们是要把我们带到哪里?” 张天阡冷笑道:“到了地方你便知了。”随即把惜芷带上一辆大车。 张庄陌对陆尹琮道:“陆公子,请吧。”陆尹琮只好上了另外一辆大车。 上了大车后,尹琮发觉大车右壁上挂着一条铁链,而张庄陌把铁链的另一头扣在了尹琮右臂上,上了锁。陆尹琮道:“我已经点了自己的穴,又被缚着,你还拿铁链拴住我?”张庄陌道:“陆公子武功高强,我实在不得不防呵!”陆尹琮道:“你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张庄陌望着尹琮,轻柔一笑,道:“陆公子到现在都还以为你和她,会到一处去么?”陆尹琮心中一惊,问道:“你这话何意?你们抓我,不就是为了那绢帛之事么?我和芷妹为何要分开?” 张庄陌拖长了声音:“不是呵,不是呵!陆公子这下可失算了!”却听大车外马蹄声起,陆尹琮往车帘外一张,只见张天阡和部分随从骑着马,围着惜芷那辆大车,向远处驶去了。 陆尹琮登时狠命地去拉那铁链,可那铁链十分牢固,陆尹琮怎能拉断?他愤怒地望着张庄陌,不住地喘着气。陆尹琮不是不知道那张天阡喜欢惜芷,倘若自己和惜芷分开,那惜芷不知会怎样!他心中急得几欲疯狂,哑声问张庄陌道:“你……你们不为绢帛之事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张庄陌靠近陆尹琮,柔媚一笑:“我哥哥是为了她,而我……自然是为了陆公子了。你说我们为了什么?” 陆尹琮这下才知道了这张庄陌喜欢自己,才知道他们这次来完全是为了他们自己的私心!他心中不由得恼怒异常。他听着外面的马蹄声渐而寥落,一时彷徨万分,心乱如麻,仿佛坠入了深渊。 第三十三章:救卿心切欠思量 旧地新至脱口忙 (1) 傍晚,大车“咿咿呀呀”作响,陆尹琮、张庄陌和不思坐在车内。不思在发呆,而陆尹琮皱眉闭眼,张庄陌本来想和陆尹琮说说话的,可看他这般颓丧,便也不好说什么。 过了半晌,不思怯怯地对张庄陌道:“姐姐,你看陆公子手腕都红了,你快给他解开吧!”张庄陌看到陆尹琮手腕周围红了一大片,心想他已经被锁住,也不怕他跑了,便过去给他解缚。 张庄陌为陆尹琮解了绳子,刚要把绳子拿开,突然,陆尹琮睁开双眼,左手往她“章门穴”点去,谁知张庄陌早就防了他这一手,拿开绳子后迅疾跳开,教陆尹琮点了个空。 张庄陌道:“陆公子,你可知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样点我的穴道,恐怕不大好。”这话一出,兼着不思还在车上,陆尹琮顿时想起了昨夜之事。他心蓦地一痛,怔怔不发声,半晌,他长叹了一口气。 不思亦是惆怅迷惘,却听张庄陌笑道:“陆公子怎地发叹?”尹琮不答她话,问道:“你哥哥要去哪里?”张庄陌道:“这我可不知道。就像我哥哥也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一样。” 尹琮皱眉不语,张庄陌又笑问道:“陆公子之前说,对不住那姓阮的,到底是什么事啊?”陆尹琮别头不答,张庄陌又笑着问不思:“妹子,你知道么?” 不思一下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我……我……”尹琮叱张庄陌道:“我和惜芷的事,她怎么会知道!与你又有何关系!”他于这片语之间,帮不思解了围。 张庄陌不知不思和尹琮之间有什么关系,但是她总感觉二人关系非同寻常,陆尹琮好像很是垂怜自己这个异母小妹,她便盼望着不思能够离开自己身边,这样陆尹琮才能专心和自己在一起。 她正想着用什么法子才能驱离不思,突然间,大车晃了一下,张庄陌下车察看。原是夜路难走,那车夫把大车赶到了一个坑坑洼洼的地方。张庄陌有点生气,不住地斥责那车夫,又指挥众人推车。 车上就剩了不思和尹琮两人,不思满面绯红,低着头不敢看陆尹琮,而这时,她听到陆尹琮道:“不思姑娘,在下有一事相求。” 不思抬头望着他,却见尹琮目光闪烁,一双眸子清澈如水,却带有些忧虑地望着她。不思道:“请公子说给我,只要不思能做到,一定万死不辞。” 尹琮恳恳道:“盼姑娘不念昨日我之大错,能够救惜芷一救!”不思道:“昨日之事,是我的错,如果不思能做成救阮姐姐之事,换得公子的原谅,不思死也甘心!” 尹琮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愧疚,可他不敢再耽误时间,连忙道:“不思妹子,容我叫你一声妹子。现在张天阡应该还未走远,请你顺着他们的车辙印追将上去,在后面远远跟着,看着他们把惜芷带到哪里去,待你认清了地方后,立即回湖广卫瑜找敝会,让他们随你去,搭救惜芷。” 不思听他管自己叫妹子,心中觉得很是亲切,可是又知道尹琮这么说乃是表清他对自己半分男女之情也没有,心中又登时一怅。她问道:“那公子怎么办?”陆尹琮道:“我自己会想办法的!”不思终有救阮惜芷之意,于是问道:“不知我怎么找到贵帮会?” 陆尹琮遂将那找到厓海会的法子说给了不思,不思见尹琮把这机密法子也说给自己,心中又不禁感动。她问尹琮道:“公子,你……你把这法子说给了我这个小姑娘,便不怕我把它泄露出去?”尹琮望着她道:“不思妹子,我知你不会的。” 不思点点头,对着尹琮盈盈一笑,一双大眼更显清澈动人,柔声道:“陆公子,你放心,我一定把这事办好。”尹琮望着不思单纯娇美的面庞,听着她轻柔的语调,心中不由得翩然一动。他点点头,道:“不思妹子,现在,只有你能帮我和惜芷了。”不思轻道:“我理会得。” 便在这时,车猛地一动,原是大车被推出了这片坑洼不平的地方。张庄陌重新上车,坐在了离陆尹琮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陆尹琮冷笑道:“你不敢靠近我,何不放了我?” 张庄陌笑了笑:“放了你也可以啊,那我们就都走了,把你自己留在这车上。忘了说了,这铁链是精铁打造,一般人可斫不断!”尹琮愤怒地看着她,张庄陌对着他俏皮一笑。 过了一会儿,不思对张庄陌道:“姐姐,我要走了。”张庄陌心中惊喜,脸上却故意诧异:“怎地?” 不思道:“这些时日我总跟着你们,没感到自由,如今你们既已成功,我独个儿便也想得个自由身,到这周边玩一玩。我自小就生在不思府,也没有机会好好游山玩水,今次得了机会,怎可辜负?” 张庄陌笑道:“好,那你自己一定要小心啊!”不思问道:“姐姐要带陆公子去哪里?我玩完后好找你们呵!”张庄陌皱眉思索道:“我也没想好呢!你且先去玩罢!”尹琮和不思见张庄陌不说,都不禁痛恨她的阴险狡猾。 张庄陌拿出了些银钱,给不思道:“妹子,你多玩些时日!时节刚好,你去哪里都能看到好景色!”不思接了钱,不禁回头望了望尹琮,尹琮正望着外面。她对张庄陌道:“姐姐,我走了。你……你别为难陆公子。”张庄陌懒然道:“我理会。” 车停了,不思下去,骑着马向远处驶去。夜空无星,仿佛都坠落下去了,尹琮望着昏沉夜色,担忧之情如耿耿夜灯一般漫上心怀。 却道不思顺着车辙印一路追去,果然发现了张天阡一行人。她小心翼翼地在后面跟着,不靠得特别近,是以并没有人发现她。四月初五,他们已经行至了江西省和江浙省的交界处,只见大车停在了一处山庄外,张天阡拉着惜芷,一众人进了那山庄。 原来这山庄是很久以前,一个官员为了讨好张圭而送给张天阡的,而张天阡想把这山庄据为己有,便一直没有告诉张圭,而今这地方他倒是派上了用场。不思见众人进了那山庄后,没有半分耽搁,立即出发前往湖广,找厓海会搭救惜芷。 第三十三章:救卿心切欠思量 旧地新至脱口忙 (2) 却道四月初八,不思行着行着,又回到了四月初三尹琮、惜芷分开之地。她行得热了,便下了马,坐在一棵树下暂且歇一会儿。 未几,林子里过来了一行人,他们许是也走得热了,便都下了马,坐在树下乘凉。林子稀疏,他们看到了不思,只以为是寻常过路人,便没在意,可不思看到了他们,心中不由得吃了一惊。 那一行人正在说话,突见不思珊珊过来,对着众人福了一福,对其中一人道:“贱妾识得公子,有话对公子说。”那人道:“姑娘但请赐教,在下洗耳恭听。” 不思道:“公子是陆尹琮和阮惜芷的朋友,我说的可对?”那人听了,微微吃了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这人正是乔洛愚!原来他、钟梨蓦和心昭快马加鞭赶回了河南,只因他想要快些返回,好早日见到惜芷,所以他们马不停蹄地赶路,竟是于四月初三便赶了回去!乔洛愚见到生母生父,虽然知道他们当初抛弃了自己,可也不禁心中依眷。同时乔洛愚也知道了他母亲身体根本无恙,让心昭找他回来,只是希望能够看看乔洛愚,解了多年心中相思之情。乔洛拙和甘芳伶还没有成亲,乔洛愚和芳伶说了惜芷的经历,芳伶自是诧异,又不禁为惜芷没有和乔洛愚在一起而怃然,可她还是迫不及待地要看到惜芷,便嚷嚷着要和乔洛愚一块走,乔洛拙拗不过她,只得也随她一块走。乔洛愚又拜访了惜芷父亲、母亲,告诉他们惜芷的经历,他们二老自是又惊又喜,总算一解对女儿的无尽思念之情。乔洛愚没待多久,便急着要回去,乔洛拙、甘芳伶、钟梨蓦和心昭一同伴着,一行五人又是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于四月初八到了这林子。 而不思曾经随着张天阡和张庄陌看到过乔洛愚和钟梨蓦与陆尹琮联手打败过一个女子,是以认识乔洛愚和钟梨蓦,这才上前相认,以求他们帮忙。 不思恳恳道:“他们二人现下有难,唉,我也正在奔走,只求众位能帮他们一帮也好呵!”众人一听,都大惊失色,那甘芳伶立即道:“你快和我们说,他们到底怎么了?” 不思道:“你们知道陆公子曾经被擒去过四川么?”众人点头,那不思道:“那一伙人中有一个男子,爱慕阮姑娘,把她带到一个山庄去了,我知道那山庄在什么地方,而那一伙人中的女子,爱慕陆公子,便把他带走了,我不知他们在什么地方。”不思怕众人起疑,所以不说张天阡和张庄陌是她的兄长和姐姐。 因着惜芷和乔洛愚、钟梨蓦详细说过她在四川的经历,是以乔洛愚知道抓走阮惜芷的是张天阡,抓走陆尹琮的是张庄陌。乔洛愚心中大急,问道:“陆二将军武功那么高,怎么会保护不了惜芷?”不思默然,钟梨蓦问道:“这位姑娘,你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不思道:“这个不能说给姑娘。”乔洛愚问道:“惜芷现在在哪儿?” 不思道:“只有我知道那个地方,我正要去厓海会告诉他们去搭救阮姑娘呢!” 乔洛愚听了,问道:“姑娘怎么知道怎么找厓海会?”不思道:“是陆公子和我说的。” 众人见陆尹琮把这机密事情都告诉了她,自然知道她不是敌人。乔洛愚见眼前事情急如星火,不由得皱眉不语,钟梨蓦从没见过这位素来儒雅的公子这般着急过,半晌,乔洛愚沉吟道:“我和这位姑娘现在就去救惜芷。” 甘芳伶问道:“那我们呢?”乔洛愚道:“反正我们这一行也是要去厓海会,你们就到卫瑜找厓海会,请他们派兵救陆二将军!” 钟梨蓦道:“莫不如先回湖广,请兵随着这位姑娘来救阮妹妹,若是就你们二人,能救阮妹妹出来么?” 乔洛愚脸色有些不好,道:“如此去找厓海会,又不知要耽误多久!惜芷在这段时间万一有危险呢!还是我和这位姑娘先走!光凭我自己就一定能救她出来!” 钟梨蓦心中一疼,冷笑道:“乔公子也莫因为着急而逞能!那人武功恐怕也不弱,你怎么救人出来?” 乔洛愚道:“我自有我的法子。”钟梨蓦道:“我随着你一同救人好了!” 乔洛愚道:“多谢姑娘好意,在下一人便可救得惜芷出来。”钟梨蓦一听,有些气恼,登时道:“好,那我们四人就去找厓海会救陆将军!只是这样一来,我们既不知道陆将军在何处,也不知道阮妹妹在何处了!” 乔洛愚道:“厓海会人多势众,难道找不到陆将军?而惜芷这边,他们愿意来找便来找,不愿意找我自己也可救她出来!” 钟梨蓦气道:“厓海会怎么可能不来找阮妹妹?”乔洛愚冷冷道:“她是我的学生,不管别人来不来救她,我是一定要救她的。” 甘芳伶道:“我也要和先生一块去救惜芷!”乔洛拙看乔洛愚神色不对,怕芳伶惹他心烦,连忙道:“你就别去了!咱们好好地去厓海会报信!”芳伶也看出乔洛愚脸色发青,即使心中极是想去救惜芷,可也不敢再多说了。 钟梨蓦、乔洛拙、甘芳伶和心昭四人便骑了马远去,钟梨蓦纵是有些气恼乔洛愚,可还是救惜芷心切,把那匹红马留给了乔洛愚。乔洛愚和不思骑了马,一刻不停地往江西和江浙交界驶去。 不思怕乔洛愚生疑,是以一路上都不敢多说话,便连乔洛愚问她怎么知道他是陆、阮二人的朋友她也缄口不言。可殊不知,她坦然相告方是上策,这般沉默寡语,反而会引起乔洛愚的怀疑。 乔洛愚何等聪慧,他有一日巧语相询,终于逼得不思漏了口风,说出了自己是那张天阡的妹子。这下乔洛愚心中存了戒备,认为她既是那抓走惜芷的张天阡的妹妹,虽然她给他们传信,可是他乔洛愚心里也不当不思是自己人了。 四月初十晌午,两人来到了江西省和江浙省交界,乔洛愚道:“我有些肚饿,咱们先吃饭罢!”不思道:“好,待吃过了饭,我再带公子去那山庄。却不知公子想出怎么救阮姑娘的法子了么?”洛愚摇头,道:“在下惭愧,还未想出法子。” 两人进了一家饭馆,点了些菜吃着。乔洛愚苦思相救惜芷之法,可始终觉得自己势单力薄。他看着眼前的不思,心中想要挟持了不思去和张天阡换惜芷,可他深知自己一人,实在是太过危险! 这乔洛愚只以为这张天阡不识自己,原因有二。其一,他没有想到乔洛怯曾经去四川救过陆尹琮,这张天阡有可能见过乔洛怯。其二,不思没有告诉他,张天阡他们实则早就看到过乔洛愚他们和海拉苏拼杀,是以张天阡肯定认识乔洛愚。乔洛愚自以为张天阡不识他而筹划计策,实则是将自己推进了险境! 两人吃了一会儿,这饭馆外鸾铃声响,进来了一众武夫。这些人以三人为首,皆是短褐打扮,极是利落,看起来像是绿林草莽。 不思见这些人进来了,心中胆怯,不由得侧过了头,乔洛愚也皱眉深思计策,未曾注意他们。片晌,乔洛愚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乔洛愚回头,只见身后站着刚才进来的那一行人中为首的三人,却听其中一人微笑道:“乔兄弟,多日不见,你好呵!” 第三十三章:救卿心切欠思量 旧地新至脱口忙 (3) 乔洛愚疑惑,道:“几位兄台,在下不认识你们呵!”那些人满脸疑色,其中一人道:“乔兄弟的确是改了装扮,身边的姑娘么,嘿嘿,也换了,足下难道不是那梨远镖局的乔洛怯乔兄弟?” 原来这三人正是玄门帮之人!当日乔洛怯为了解除梨远镖局和玄门帮的恩怨,碰到的正是务起与这三人,是以他们三个才错将乔洛愚认成了乔洛怯! 这三人能在这里出现,乃是因着那务起久久不归,玄门帮派人出来寻务起的!玄门帮已经找了一段时间务起了,可始终不得务起之消息。殊不知,那务起已经丧生在一场大火之中了!可他们哪能知道! 乔洛愚见他们认得乔洛怯,看起来也像是乔洛怯的朋友,心中一喜,暗道天助我也,便起身悄声道:“请三位随我来。小弟有些话要和众位好汉说!”又对不思道:“姑娘先吃,我和这三位好汉商量计策。” 不思点头。原来这玄门帮三人分别唤作张义,祝之力和魏仁,那张义和祝之力性情急躁,而魏仁性子颇缓。此刻他三人见乔洛愚神情沉重,仿佛有重要话要和他们说,便都随着乔洛愚出来了。 乔洛愚带着这三人来到一个偏僻街角,对三人道:“实不相瞒,小弟是那乔洛怯的孪生兄弟乔洛愚。”那祝之力道:“哦,那你哥哥近些时日可好?”乔洛愚道:“小弟最近不和他在一处,是以不知。”他之前听他们说乔洛怯在梨远镖局,不知乔洛怯和他们说了些什么,是以不敢多说。 三人和乔洛愚说了自己的帮会,又给他通了姓名。乔洛愚一听三人是玄门帮的,心中暗道此事有成。却听那魏仁道:“乔兄弟现下可是遇到什么困难了么?可需要我等相助?”乔洛愚恳切道:“小弟确是遇到一件棘手事,望三位兄台念在和我兄长的旧情上,帮小弟一帮!” 张义道:“你且说来,我等听了,看能不能帮上这个忙!”乔洛愚大喜,连忙道:“小弟有一女学生,现在落入奸人之手。小弟深知自己势单力薄,独自行事难以成功,是以请好汉们相助!”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那祝之力道:“你的学生落在什么人手中?现在又在何处?” 乔洛愚知道他们三个是反元帮会的,是以知道便将实情说了也不打紧。他道:“那奸人的父亲是给元廷为官的!他便也是鞑子的走狗!他现在和我学生在一个地方,那地方只有刚才和我一起吃饭的那个姑娘才知道,我现在也不知,不过大抵也不远了。” 三人沉吟,片晌,那祝之力道:“兄弟,我们现在也有事情在身,要寻找本帮一位兄弟。不过,既然咱们遇到了,兄弟有难,我们虽不是什么江湖豪侠,可也不能袖手旁观。这样罢,我们随你去那个地方,不管能否救出来人,咱们都竭尽全力一试!” 乔洛愚心中大喜,忙团团一揖,道:“多谢众位好汉相助!” 几人回了酒馆,不思看了看那玄门帮三人,悄声问乔洛愚道:“公子,你商量好了计策?”乔洛愚道:“他们愿意帮助咱们了。至于计策,到时候便有了。” 临近傍夜,不思带着乔洛愚和玄门帮众人来到了那山庄外。此时那山庄外墙上悬着几盏碧纱灯笼,有一些侍卫在门口站着。 众人躲在山庄外的浓密树丛后。却听不思对洛愚道:“公子,阮姑娘就在这山庄里!”洛愚点点头,不思问道:“公子,你可想出什么计策来了么?” 洛愚望着不思,轻声道:“我想到了。”不思顿时高兴起来,问道:“是什么?” 洛愚道:“可是恐怕要得罪姑娘了。”随即没等不思反应过来,洛愚在她后脑上一击,不思哼了一声,身子瘫在了洛愚臂上。 玄门帮三人见乔洛愚打昏这女子,都是不解。乔洛愚对三人道:“这姑娘是那奸人的妹子,我们可以拿她去换我的学生。” 魏仁道:“兄弟有计策了么?”洛愚点头道:“已有计策。那奸人不认识我,我且装成一个算命之人,在门口吆喝几声,然后给那些侍卫说一些卜算的言语,他们见我说中了,定会让我进去的。我们把这姑娘用布层层包裹,烦请一位兄台背着她,随我一同进去。待得我们在山庄内骗过那奸人,找到我的女学生后,再亮出身份,要求以这位姑娘换我的学生。如果事情不很顺利,没能换人成功,我们便在山庄内发信号,然后其余兄弟再冲进山庄,我们便可趁乱把人救出!” 众人都说这计策不错。魏仁道:“我随兄弟进去,我身上也带着信号弹。” 乔洛愚称好。他随即拿过一大块布,一个铃铛,一个过头木柺棒挑着的布幡。祝之力笑道:“怪道兄弟晌午后买了这些东西,原是心中早就有了计较。”乔洛愚道:“正是如此。”他把不思用布层层包裹,教魏仁背了,乍一看去,旁人也不知他背了个什么。而洛愚自己整理了一下衣服,拿着布幡和铃铛,与魏仁向那山庄门口走去。 乔洛愚走近,作起势来,擎着布幡,摇着铃铛,嘴里朗声道:“知生知死,知因知道。若问前程,卦金十文。”门口的侍卫注意到了乔洛愚,却听他又道:“八字生来有时,五行克生既定。时运命途虽天赋,消劫免灾靠人事。” 一个侍卫叫道:“哎,算命的,你到别处算去!”乔洛愚笑着凑上前来,道:“时也,运也,命也。官爷不想算算自己前程?我卦金才十文,便宜得很!” 那侍卫道:“夜深人静的,你来算什么命!快走快走!”乔洛愚道:“官爷可怜可怜我罢!像我们这种人,也就靠个嘴吃饭了,如今营生不好,我们连饭也吃不上,只能日夜不分地出来算命!只盼着碰上个大方又好心的爷们儿,给咱们赏口饭吃!” 乔洛愚又道:“我算得可准呢!要不官爷先听听,我先不收钱!”那侍卫见他不收钱,顿时来了兴味,道:“那你先说说看罢!” 乔洛愚道:“官爷的主人,是一个青年男子。”乔洛愚哪会算命?他只能挑着自己知道的话来说。那侍卫见他说对了,心中惊奇,却听洛愚又道:“官爷的主人现在带着一个女子到这里来了。” 侍卫一听,心中信服,见洛愚不继续说了,忙道:“先生请继续说啊!” 洛愚冷笑道:“接下来的话,恐怕不大好!从官爷面相上看,你最近要有灾难,轻则流血,重则丧命!” 那侍卫大惊,连忙道:“那怎么破解?求先生告知!”乔洛愚道:“那你便要给钱了。” 那侍卫忙拿出十文钱来,乔洛愚接了,道:“要知道破解你灾难的法子,可是要我开天眼的。人这一生,只能开两次天眼,我可不能为了你这区区十文钱开天眼。这样罢,你给我引见引见,我给你家主人算算命!他肯定有钱,待我赚得一笔后,出来再给你开天眼,告诉你破解灾难的法子!” 那侍卫听了,道:“好,我给先生进去通报!只是我主人信不信这个我可拿不准。”乔洛愚道:“那我挣不到钱,自然给你开不了天眼。”那侍卫赔笑道:“先生多说说好话,我主人肯定让你赚钱!”乔洛愚道:“你且和你主人说,他若有何烦恼事,只须问问我,我定给他算出个好法子来!”那侍卫应了,忙忙地跑进去通报。 第三十三章:救卿心切欠思量 旧地新至脱口忙 (4) 却道那张天阡自从抓了阮惜芷后,便一直想要说服惜芷跟了他。可惜芷一颗心早就许给了陆尹琮,她又怎能再跟这为人狠毒的张天阡?是以无论张天阡怎么软磨硬泡,阮惜芷就是不从他。惜芷怕张天阡越了雷池,就天天拿着自己随身带着的匕首,只要看到张天阡过来,她便谨慎戒备,随时准备拿刀和张天阡拼命或是举刀自尽。饮食她也只吃新鲜蔬果,或是看到来人给她送饭,她教那人先吃,待那人没有事后,她才动筷。晚上惜芷也绝不睡觉,她拿着匕首坐在桌边以自保,虽然有时实在支撑不住睡了半晌,可只要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她便即刻醒来,又是小心戒备。是以惜芷这几天下来,已是憔悴万分,仿佛风一吹便要倒下了。 张天阡为了得到惜芷,并非没动脑子。陆尹琮那日说出倘若他对不住阮惜芷的话来,又相救了不思,张天阡便怀疑那陆尹琮和不思之间已有私情,他便对惜芷道:“陆尹琮已经和我妹子不思私下结情,却从未告诉过你,你又何苦再念着他?” 阮惜芷也听到了当日陆尹琮那般对她说,而且四月初二晚上,他回到林中房屋时神色便有些不太对,她又见他相救不思,心中也并非没有疑虑。如果说张天阡只是外在的一种危险,那她这份对陆尹琮的疑虑才是最让她痛楚的!可她听张天阡这么说,还是道:“你休要污蔑了他的声誉!陆大哥是什么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张天阡见惜芷对陆尹琮毫不怀疑,心中大恨,可他实在是太过思慕惜芷了,便在四月初八晚上,冲进惜芷的房间,想要强行得到她。惜芷手中握紧了刀,张天阡冲上来时,她一刀划破了张天阡的手臂,张天阡手臂剧痛,可他一看,却发觉惜芷划破他手臂的同时也伤到了自己的手臂里侧,登时鲜血直往外涌。张天阡急忙要给她包扎,却见惜芷咬牙后退,拿着刀没有半分犹豫地继续往她的伤口上刺去,张天阡大惊,却听惜芷道:“这一生,但凡有人强迫,我从不屈从!你若再敢无礼,我也不惧死去!” 张天阡听惜芷这般说,便也再不敢上前来。他安排了侍女给惜芷包扎手臂,而自己心中的颓丧之情,当真无以复加!张天阡这几天便一直在想法子,可无论是什么法子,好像都不可行,他当真是愁绪满怀,只觉人生无甚乐趣。 此时这张天阡正坐在庄内小湖旁的一个亭子里发呆,那侍卫匆忙来报,说门外有一个算命之人,算得特别准,可以为张天阡排忧解难。张天阡一听,心中大喜,他正好要找一个能为他出法子的人,便连忙让那侍卫把算命先生请进来。 那侍卫出来,告诉了乔洛愚他家主人有请。乔洛愚心中一喜,和魏仁便准备进去。那侍卫道:“他是什么人呵?”乔洛愚道:“我的一个学徒,哎,说来也是惭愧,我都没饭吃了,难为他还一直跟着我!”那侍卫问道:“那他后面背着什么?”乔洛愚不慌不忙道:“一件算卦宝物,算命先生只有带着它才能得到灵气,算出天时人运。可这来算命的客人要是看了,那就极为不详了。怎么,官爷要看看么?” 那侍卫见说,怎敢相看?连忙道:“不看不看!我们这就进去吧。” 虽在夜晚,可山庄内湖水泠泠,映着朦胧月色,清风吹来,也甚是心旷神怡。湖面上生着芙蓉,波光映衬下,更显灵动娇美。 张天阡犹坐在亭子里怔怔地发呆,便在这时,那侍卫引着乔洛愚和魏仁过来了。张天阡见到了乔洛愚,一颗心猛地一跳,惊疑不定!原来他曾经和乔洛怯交过手,那乔洛怯生着什么样子,他早已记得一清二楚,而追踪陆尹琮这次,他又看到了乔洛愚和陆、阮二人在一处与那海拉苏大战。张天阡当时见到乔洛愚时,起初以为是那乔洛怯,可后来见他不会武功,扮相举止神态又和乔洛怯大不相同,心中便疑虑万分,后来见他离开了陆、阮二人,便没有再在意他。而今这乔洛愚又在这里出现了,张天阡虽然可以确定乔洛愚是他见到的和海拉苏大战的那一位,可还是不确定他到底是乔洛怯本人,还是与那乔洛怯有什么关系的另一个人。 乔洛愚见张天阡神态不对,心中也是微吃了一惊,但他还是微笑行礼道:“在下乃是一介算命先生,不知足下想要算何事呵?” 张天阡见他不认识自己,心中已经知道他不是乔洛怯了。可是张天阡既然见到他和陆尹琮、阮惜芷曾经同行,便知道眼前这人,自称算命是假,而相救惜芷是真!张天阡虽然想到此节,可也究竟不知眼前人是如何知晓他把惜芷抓过来的,可他管不了这许多了,他心中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定要让眼前这人丧命在此! 张天阡微微扫了眼摆在凉亭高台的一把利剑,朗声说道:“我要你帮我算算,若是我想得到一个人,可这人不想让我得到,我该怎么办?” 乔洛愚听了这话,心中惊怒交加。他知道张天阡说这话,自然是想要得到惜芷了。他方寸大乱,忽然看到张天阡手臂上包扎着,好像是受了伤,乔洛愚身子一颤,怕这伤和惜芷有关,于是他问道:“敢问足下,手臂上的伤怎么来的?” 张天阡懒然道:“你也无须管这么多了,且回答我问你的话。”乔洛愚定了定神,暂且装傻,道:“不知足下想要得到什么人?”张天阡道:“一个女子。”乔洛愚道:“足下要得到这女子,那在下必要知道你和这女子的生辰八字,才好出策啊。” 张天阡心中一想这人要说到正题了,便道:“那我带你去问问她?”乔洛愚大喜,道:“那再好也没有了。” 张天阡冷笑道:“我从来没说过这人现在就在我庄内,你答应得这般痛快,好像早就知道她就在我庄内一般了。”乔洛愚听此话不善,连忙道:“足下说的是现在带我去见她,也没说此人就在庄内,在下虽然答应得痛快,可也没以为此人就在足下庄内啊。” 张天阡心想此人反应倒快,但是他怎能带这人去找惜芷?于是这张天阡便还想出言试探乔洛愚,便幽声叹道:“可惜!可惜!她已经与世长辞了!” 乔洛愚身子难以遏制地微抖,他颤声道:“你说什么?”张天阡见乔洛愚这般样子,心中已料定他就是来救阮惜芷无疑的了。只见乔洛愚脸色煞白,强装镇定:“足下……足下说她已经死了,那之前又为何说要得到她?” 张天阡不语,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乔洛愚不知张天阡这话是真是假,可他终究不是圣人,听闻自己心爱之人的死讯,怎能心意止歇!他慢慢走了过来,眼中满是凄凉和愤怒,张天阡望着乔洛愚身后漾着月华的湖水,狡猾冷笑:“你是陆尹琮和阮惜芷的朋友?这次是来搭救惜芷的罢!” 乔洛愚万万没想到张天阡竟然认识自己,他心中一惊,两人相距甚近,他得赶快自保!好在这乔洛愚心思灵通,一枚棋子“嗤”的一声向张天阡打去!这张天阡浑没料到乔洛愚来这一手,他身子急向左倾,方险险避过了这枚棋子,却早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张天阡握住利剑,恶狠狠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乔洛愚皱眉道:“你既然已经说开了,我也无须隐瞒!我问你,惜芷现在在哪儿?” 张天阡道:“我怎会告诉你?”乔洛愚见说,迅疾打开了魏仁背后的那块长布,拉出了不思,随即把一柄匕首搭在不思颈上。 张天阡见了不思,又惊又怒,他这下知道了乔洛愚能寻到这里来,一定和不思有关系,心中对不思的愤怒,竟然多过了此时对她的担忧! 张天阡冷笑道:“你要拿她来换惜芷么?” 乔洛愚心中大惊,暗想难道她不是他妹子,可还是坚定道:“你若不把惜芷放了,你妹子便死在你眼前!” 张天阡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是我妹子?你们是通过她找到这里来的?” 乔洛愚蹙眉道:“少啰嗦,快把惜芷放了!”张天阡冷冷道:“若我不同意这么换呢?” 乔洛愚脸色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他望着张天阡坐在亭内,手握长剑,眸色冷若寒雪,暗了这周围的朦胧光华,乔洛愚深深地预感到事情要坏。他沉了一口气,哑声问道:“那你要怎么换?” 张天阡不答他话,轻轻抽出了长剑。这剑一出剑鞘,几人眼前登时划过一道亮光,细一看去,这剑寒光凛凛,好像本该矗立在雪山之巅,而不该出现在这凉亭高台。 张天阡知道这剑是山庄内的,那便也是送山庄那人额外的孝敬了。却听他的声音比这剑光还要寒冷:“先生若是个算命的,不知道你来之前,给没给自己算过啊?” 乔洛愚道:“我行得正,走得直,不用相信算命之言。而只有你这种人,才要时常算算自己的命,看看自己做的恶事是不是快满了,报应是不是快来了!” 张天阡心中大怒,他拔剑而起,喝道:“你要拿她来换阮惜芷?那是痴心妄想!我不用你动手,我现在便杀了她,我看你拿什么来要挟我!”说罢,他双脚点上高台和栏杆,飞出亭子,向乔洛愚这边袭来! 其实这张天阡怎能伤害不思?他知道这不思是他的异母小妹,至少为了他父亲,他也不能杀了不思!他这么说,是想吓唬乔洛愚,同时也是分散乔洛愚的注意力,让他不敌自己! 乔洛愚一惊,看着那吹毛立断的寒剑向自己这边袭来,连忙发出几枚棋子,只听破空之声接连不断,这几枚棋子无一不是往张天阡身上打去!可“铛铛”几声过后,那些棋子竟都被张天阡用长剑拨掉了。 眼见长剑袭来,魏仁伸出腰刀挡住,把信号弹扔给了乔洛愚,道:“快发信号!” 乔洛愚眼疾手快,趁着魏仁和张天阡相斗的功夫,点起了火,准备发信号。这信号弹刚一上天,乔洛愚只觉寒意涌来,原来张天阡又向自己这边打来。原是那张天阡不知他们要发信号给谁,是以要阻止乔洛愚,可还是没有阻止得了。张天阡见信号发上了天,心中着急,长剑频频往乔洛愚身上刺去,那乔洛愚拉着不思,实在是周转不灵,但好在那张天阡好像还颇为忌惮不思,只要长剑快撩上不思时,总是很快躲开。这乔洛愚看在眼底,知道张天阡不敢伤害不思,便将不思拉在身前保护自己。他这样做并非他心存害不思之意,只是乔洛愚料定张天阡不敢伤害不思,这只是他情急之时的一种策略而已。 张天阡感觉有人涌进了山庄,心中更是着急。他看出了乔洛愚拿不思作挡箭牌,于是长剑出手再也不避不思。突然间,张天阡一剑直往不思心口上刺去,这乔洛愚躲避不及,大惊之下只得将不思掷向一边以保护她,而张天阡长剑此时已距他咫尺!魏仁慌忙奔上,却不及相救,只见乔洛愚下意识地向右边一跳,左臂却未能避开长剑。那长剑锋锐异常,只见剑光闪处,乔洛愚一条左臂给无声无息地卸了下来。 第三十三章:救卿心切欠思量 旧地新至脱口忙 (5) 乔洛愚骇怒交织,支持不住,向右便倒。张天阡还要刺下来,却被魏仁腰刀拦住。这时那玄门帮的人已经冲了过来,祝之力和张义立即和张天阡斗在一处。魏仁扶了乔洛愚,见他手臂断处血如泉涌,知道乔洛愚如果再不得治,定会流血过多身亡。于是他什么都来不及想,立即背起乔洛愚往外冲。 张天阡被祝之力和张义拦着,不能阻挡魏仁,只得专心和这两人相斗。可这祝之力和张义两人实在和张天阡武功差距太大,两人自知不敌,无法救人,便相互打掩,逼退了张天阡几步后,带着人撤离了山庄。 却道这祝之力和张义携着一众人马,掩着那负了乔洛愚的魏仁奔走。众人怕张天阡追赶上来,便一径往偏僻地方走,终于在一个林子外找到了一间破庙。那魏仁把乔洛愚放在了破庙里的一些草垫子上,赶忙脱了衣服,把衣服撕碎,结成条,给乔洛愚缚住肩膀。那祝之力拿了他们随身携带的金疮药,也给乔洛愚敷了。乔洛愚肩上剧痛,满头大汗,好在意识还算清醒,他脸色惨白,低声道:“多谢众位相救。” 那玄门帮三人见乔洛愚断了一条手臂,必然剧痛,可他竟是一声都没有喊叫,心中也不禁钦佩他。魏仁道:“乔兄弟,我未能及时救你,我真是……”乔洛愚轻轻摇头道:“不怨魏大哥,是……是我自己太草率了,我不该进这山庄的。” 祝之力摇头叹道:“没想到那贼子武功那么高!本想杀进去救人的,可目前看来,便是我们三个联手也打他不过!”魏仁问乔洛愚道:“兄弟,那女子只是你的学生?” 乔洛愚惨笑一声:“她还是我的意中人。怎么……几位大哥说我不能爱恋我的学生?”张义道:“那又有什么了!只要兄弟喜欢她,管什么世俗眼光!我等这些天定将兄弟照料好,待兄弟痊愈,我们再将那姑娘救出!” 乔洛愚听了这话,深感玄门帮高义,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酸楚。他从小腿有残疾,便跟着养父,虽然养父对他如同己出,可他终究没有体会过父母之爱。长大后,他虽然遇到了阮惜芷,可竟是没能抓住机会,阴差阳错,让惜芷与自己有缘无分。而今他的腿虽然好了,可因着自己为救惜芷太过心急,又被那张天阡斩断了手臂。他乔洛愚此时虽然神情镇定,与平日没有半分不同,可是心中之酸楚悲痛,又怎是平日可比得了的了! 命运太也无常! 已至后半夜,玄门帮之人在破庙里都已睡熟,乔洛愚肩上剧痛,难以睡着,便挣扎着从草垫子上起身。没有了左臂,他还有些不太习惯。夜色朦胧,他一径往庙外走去。 魏仁发觉,问他怎么了,乔洛愚只说要出外透透气,教魏大哥不要担心。 庙外便是林子,他用手扶着一棵又一棵树,艰难向里走着。走了半晌,他再支持不住,不由得倒在了一棵树下。 乔洛愚不禁想:“我从前一步路也走不了,而今虽然腿好了,手臂又被砍断了,疼得我走这样几步路都支持不了,看来我乔洛愚,一辈子注定是个没用的残废人!”想到这里,心中愤激酸楚,难以遏制,忍不住仰天大笑。 笑了半晌,他只觉脸上湿湿的,原来清泪已然滚落。他长叹了口气,想着自己这个样子,便算是阮惜芷不嫌他,他自己也难以想象今后的日子。乔洛愚一想到惜芷现在还未脱离危险,心便痛如刀绞,他深恨张天阡砍断他的手臂,可是如果张天阡最后还害了惜芷,那他乔洛愚若不报此仇,便枉为做人了! 乔洛愚想到自己还要去救惜芷,稳了下心神。他想看看自己的暗器功夫此时能否发挥出来,便扣住几枚棋子,往那纷飞的叶子上击去。只听“嗤嗤”几声,那些叶子都镶了片棋子坠落下来。 乔洛愚见自己功夫还在,这才没有那么痛苦。他靠着一棵大树,闭起双眼,凝神细思。他猜到张天阡之前肯定见到过乔洛怯或自己,不禁恨自己之前不考虑仔细,白白失了一条臂膀。那他也就知道了张天阡说惜芷已死便是在骗他,何况张天阡自己言语里也透露出惜芷活着这样的意思,所以乔洛愚现在还不太担心惜芷的性命安全。他皱眉凝思,想着救惜芷还能用怎样的方法。 却道张天阡见玄门帮的人逃走了,怕他们在外面还有接应,便没敢去追,急急地令众侍卫闭了山庄大门,列好行伍队列,严防以待。张天阡见不思还是没醒,便将她送到了一个房间里,令侍女看着不思。 张天阡见那些人走得匆忙,竟是连乔洛愚的手臂也忘了拿,不由得便想拿这个来探探惜芷的口风,知道一下那人究竟和惜芷什么关系! 他把乔洛愚的手臂装在了一个匣盒内,缓缓走进了惜芷的房间。惜芷见张天阡来了,手中又是握紧了匕首。 张天阡退了那些侍女,把匣盒放在了桌子上,坐在了惜芷面前。张天阡道:“刚才山庄里那么乱,想必你也听到了。”惜芷道:“那是何事?”张天阡道:“有人来救阮姑娘了。” 惜芷一惊,心中紧张,暗想,难道是陆大哥来救我了? 张天阡道:“来救你的那人,武功好像很是不济。”惜芷脸色惨白,暗想是谁能来救她,可心中转了好几个念头,就是不知谁人能在此时救她! 张天阡缓缓道:“我给阮姑娘看一样物事!”阮惜芷瞧向那匣盒,心中预感极为不好。张天阡道:“这物事一打开,恐怕会吓坏姑娘,却不知你还要看么?” 惜芷冷声道:“我看!”张天阡拨开那匣盒,却见一条血淋淋的手臂赫然出现! 那血迹虽然污了手臂一大块,可是惜芷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手臂上的衣衫是乔洛愚的。她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一下子从凳子上跌了下来! 张天阡见状,连忙去扶起了她,可心中已然知道今晚被他斩断手臂之人,定和惜芷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却见惜芷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血红了双眼,嘴角都是鲜血,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哑音:“你把他的手臂砍下来了?” 张天阡见惜芷神色大变,知道自己机会将来,于是稳了稳心神,道:“他不自量力,来救你,我把他抓了起来。这手臂就是我砍的!” 惜芷向后踉跄了几步,眼望窗外,忽然猛烈咳嗽起来,又是喷出一大口鲜血!她拿起匕首,猛地往自己肩上刺落,只见一大簇鲜血溅上了她的衣衫。 张天阡大惊,却听惜芷惨声道:“你若不放了他,我今天便杀了自己!” 张天阡心中一痛,看着惜芷,凄声道:“你……难道对我半分情意也没有么?” 惜芷直直地瞪着他,恶狠狠地烈声道:“你害我陆大哥,又伤我恩师!我阮惜芷与你不共戴天!现在我是毫无办法,倘若我身负武功,定与你拼个你死我活!” 这几句话声音极大,语音极惨,仿佛一只野兽在愤怒的咆哮!张天阡被她这样的气势一吓,竟是半晌无话。 过了会儿,阮惜芷渐渐支撑不住,她按着桌边,紧捂着肩头,张天阡见了,连忙让侍女过来给她包扎伤口。惜芷想要硬撑着不让她们包扎,可这些天她已倦极,实在是半分力气也没有了。 张天阡道:“原来他是你的老师。可我看他对你很是关切。”惜芷听了这话,又想着乔洛愚现在生死未卜,眼泪不禁扑簌簌地落下来。 惜芷想:“先生这条臂膀因我而废,我此生当真欠他太多!而今先生又被张天阡囚禁,前景难料,我以自己相挟既然无功,那我究竟该怎生救他?” 侍女给惜芷包扎完肩头,惜芷面色依旧惨白,蹙着眉,双眼紧闭。张天阡见了,心中一软,便想告诉她那人没有被他抓到,这话刚要出口,却听惜芷微弱了气息道:“张公子,你且让我见见他罢!” 张天阡一时怔住,不知如何作答,只讷讷地道:“见他做什么?我若不让你见呢?” 惜芷垂泪不语,张天阡看出些什么,道:“莫非你对他……也有情意?” 惜芷道:“他是我的恩师,倘若他因我被抓,那我岂不是千古罪人了么?”张天阡道:“我若放了他呢?” 惜芷抬眼,眼中欣喜里带着几分凄凉,她慢慢起身,跪倒在张天阡面前,道:“那我们便成亲。” 张天阡心中一跳,他没有想到今夜来袭之人竟然是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可以让惜芷为了救那人而改变了心意! 张天阡扶起惜芷,道:“阮姑娘,好,我这就放了他。”惜芷道:“请张公子让我见他一面。”声音极是凄楚。 张天阡只得道:“这却不行。”惜芷道:“让我看看他,我就死心了。” 张天阡见惜芷坚决,心中颇感为难,他犹豫了半天,不知拿何话瞒过惜芷。阮惜芷本是个心慧的,她立马觉出事情不对,后退了半步,道:“你没有抓住我先生?” 张天阡道:“我抓住了,可是……可是不能教你看他。”惜芷见他说话吞吞吐吐,便知事情有异,乔洛愚大有可能没有被他抓到。这样一想,惜芷心中欣喜万分,她默默坐下,看着张天阡,沉声道:“好,张公子既然不教我见我先生,那我也就不用委身于你了。”张天阡一急:“你……”惜芷缓缓道:“我见我先生之时,再提以后的事情罢!” 张天阡心中微寒,可刚才惜芷既然说了可以嫁给他,是不是也就意味着这阮惜芷心中不再思念陆尹琮了,张天阡想到此处,又不由得微微高兴。他问惜芷道:“阮姑娘,咱们暂且不说你先生的事。我想知道,你既然可以嫁给我,是不是你已经忘了那陆尹琮了?” 阮惜芷冷笑了一声,并不回答。张天阡见她这般回应,心中极是不喜。他拿过了那匣盒,慢慢走到门口,想了想,还是道:“你先生的命,就掌握在你手里。你可得好好想想。”说完,走出了屋子。 阮惜芷见他走了,心意却再难止歇。她几乎可以知道,乔洛愚确实没有被张天阡抓到,张天阡这么说完全是在骗她。 而她当时同意嫁给张天阡,难道真的是忘了陆尹琮么?不!她终生都不会忘了他!她与尹琮的感情,旁人怎可体会?只是,乔洛愚是她授业恩师,她又自觉愧对于他,而今这乔洛愚又因她而被断了手臂,如果他再身处险境,别说是要她嫁人,便是要她做千难万难的事情,只要能救先生,她阮惜芷也坚决不会拒绝!她曾经对从未谋过面的陆隐琮也能迢迢相寻,对那只有民族大义感情的陆尹琮也能临危相救,而今她自己的老师遭到了危险,她于情于理,绝不可能见死不救! 朦胧夜色漫进屋内,惜芷叹了口气,清泪慢慢滑落。她想:“终究,先生的手臂是断了!却不知他现在身在何方?身旁有没有钟姐姐照料?”她始终想不通乔洛愚怎么会到这边来救她,然而她只要一想到乔洛愚现在生死未卜,身旁有可能无人照料时,心便针扎一样疼。这一晚上,她柔肠寸断,忧虑万分,不时地长吁短叹,眼睛已经哭得肿如桃核,心思一刻也没离开过乔洛愚。 第三十三章:救卿心切欠思量 旧地新至脱口忙 (6) 话分两头。却道四月初七的无月傍夜,一众人护着一辆大车,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马蹄的“答答”声、大车的“咿咿呀呀”声响作一团。 车内的陆尹琮又被颠醒了,这几天这大车一直行走在崎岖的路上。他望了望车外,皱眉问张庄陌道:“你这是把我带到哪里了?” 张庄陌媚气一笑:“你猜!”陆尹琮心中厌烦,又担忧惜芷担忧得厉害,神情甚是憔悴。张庄陌那媚人的笑容在他看来甚是可憎,尹琮心中反而更加恼火。 过了片刻,陆尹琮对张庄陌道:“你总不会一直用这链子锁我罢?只要你放了我或靠近我,我立刻就会点你的穴道。你困不住我的!那你何苦不放了我呢!” 张庄陌仿佛丝毫不以为意,美人尖下的深蓝宝石在黑夜中散着神秘的光泽,她微笑道:“我怎么困住陆公子,这个陆公子就不用操心了。” 陆尹琮愤恨地望着张庄陌,过了一会儿,他冷冷道:“你对我有心又有何用?你这般对我,你觉得我会喜欢你么!” 张庄陌被说中心事,脸上晕了一抹绯红,她轻道:“你说得倒直白!”陆尹琮道:“我向来外圆内方,可此刻对姑娘,却也不能不直白了!”张庄陌恻然,问道:“阮惜芷有什么好的?” 陆尹琮道:“她善良重义,忠厚淳朴;又通情达理,清雅高洁。你若让我说她的好,我十天十夜也说不完。” 张庄陌“哼”了一声,强压怒火,竟是展出一个诡魅的笑容来:“恐怕陆公子如此惦记人家,人家现在已经跟了我哥哥了。” 陆尹琮脸色铁青,不再言语。他深知惜芷个性纯烈,虽然惜芷不会委身于张天阡,可如果那贼子强迫她,那惜芷的处境将会多么凶险!陆尹琮愁上心头,眉头蹙结,只恨不能砍了这条手臂去救惜芷! 大车渐渐不再颠簸,而是上了一块平地。过不多时,车夫喊道:“张姑娘,前面有一条大河!” 张庄陌下了车,出去察看地貌。陆尹琮愁得仿佛心里着了火,他唯一的期盼,就是不思办事得力,帮会能越早救惜芷越好! 他探头往车外一张,只见大河拦路,怕是要坐船才能过河。尹琮心里燃起希望,他知道无论任何人凑到他跟前,都逃不过被他点穴的结果!这样一来,他陆尹琮便有机会摆脱这张庄陌了! 蓦地,却见张庄陌的脑袋伸进大车里,对陆尹琮俏皮一笑:“陆公子,你想不想看看我怎么带你出了这大车啊?” 陆尹琮冷然道:“你做不到。”张庄陌道:“那便让你看看我的手段!”她的脑袋缩了出去,陆尹琮心里渐渐沉重,不知这险恶女子又会使出什么计策来。 过不多时,一束苇草伸进车中,苇草冒着烟,散进来一股浓重的香气。陆尹琮一见,叫得一声苦,知道这苇草上必被张庄陌洒了迷药,而苇草烧着后,散进来的香气就肯定可以迷晕人!可他手臂被拴着,无处可躲,他又不会什么闭气的武功,当真只能把这些香气都吸进肚内。他气得大声喝道:“你总使这些下流招数,当真可恶至极!”却听张庄陌道:“我可以不择手段地得到陆公子!”果然没过多久,陆尹琮便头晕眼花,四肢提不起半分力气。他赶紧在自己昏睡之前把体内气息流走了一番,只觉自己内力尚在,方知这药只是寻常的一种蒙汗药,而并非软骨毒那样可以抑制人的内力的药,尹琮这才微微放下心来。半晌,他便支撑不住睡着了。 半夜,尹琮慢慢醒来,听得水声阵阵,而周边都微微摇晃,他知道自己已经身在船上。他双手不能活动,不用看都知道自己又被缚住了。烛火昏暗,船舱不小,陆尹琮不禁奇怪张庄陌哪里找到的这样一艘大船。这间船舱内,除了陆尹琮,只有张庄陌。只见她用手撑着头,靠着船舱壁,好像在酣睡。陆尹琮见自己双脚还能走动,心中一跳,暗道时机大好,此时若不动手制住张庄陌,更待何时? 陆尹琮想要悄悄过去点张庄陌的穴道,只见他慢慢起得身来,向张庄陌走去。陆尹琮武功高深,纵使平时走路都基本没有声音,更何况他有意要放轻脚步声?他毫无声息地向张庄陌移过去,还差几步时,他的手指已然伸出,他已经想好要往张庄陌太阳穴上点去,直接把这个姑娘送上黄泉路! 突然间,张庄陌睁开双眼,她见陆尹琮要上前袭击,立刻起身,连跳数步,随即抽出腰间长鞭。原来她刚才是在假装酣睡,目的就是为了看看这陆尹琮醒来后到底会做些什么。陆尹琮见她醒了,又抽出了兵器,心中微一吃惊,连忙沾了桌上茶杯里的茶水,往蜡烛上击去。水珠射出一道直线,无声无息间,正好把蜡烛打灭,船舱里登时一片黑暗。 张庄陌见蜡烛熄了,心中一惊,生怕陆尹琮上前袭击,是以一声也不敢出。而陆尹琮也怕自己出了声,张庄陌的长鞭打过来,自己缚着双手,要对付她可不太容易,便一时也不敢说话。这船舱里的景象,便如烛火灭后,舱内的人也随着消失了! 此时,守在这间船舱外的兵士见舱内熄了火,不知发生了何事,便敲门问询:“张姑娘,有什么事么?” 张庄陌急欲摆脱这黑暗,她刚想答话,可怕陆尹琮知道她的位置,遂还是不敢出声。陆尹琮在这黑暗里耽久了,心也渐渐凉下去,知道从目前来看,制住张庄陌的希望已是甚为渺茫,他道了一声:“我不点你了,你叫人把蜡烛燃起来吧!” 张庄陌还是不肯信他,可舱外的兵士听到了这句话,知道舱内要点蜡烛,就推门进来了。兵士摸索着把蜡烛点了起来,舱内火光重现,只见陆尹琮和张庄陌分站两侧,张庄陌神色紧张,而陆尹琮颇为沮丧。 张庄陌对那兵士道:“你做得很好,出去罢!”兵士走后,张庄陌走到离陆尹琮颇远的地方坐下,紧握着长鞭,脸上紧张神色未去。陆尹琮亦是坐下,良久叹道:“我从没见过比你还要荒唐的人!” 张庄陌眸色瞬间黯淡了些许,她心里也知道什么办法都不会持续太久,而唯一能永远留住尹琮的方法,就是让他爱上自己。此时她不由得脱口而出:“陆公子,你便半点都不欢喜我么!” 陆尹琮不作声,张庄陌气道:“你也挣不开这绳子,就算是杀了所有人,这四周全是水,我看你怎么回到岸上!” 陆尹琮当然知道这一层,所以他心中也甚是苦闷,两人相对无言良久。 蓦地,一个兵士敲门,张庄陌令他进来。那人进来,禀告张庄陌道:“张姑娘,远处好像也有一艘大船,跟着咱们过来呢!”张庄陌心中正因陆尹琮而烦躁,便斥道:“什么跟着咱们过来,我看你也是眼花了!这条河看起来是很多船的必经之水路,咱们租船时河上就有很多大船供客人租赁,河上有大船也不足为奇,怎么就是跟着咱们呢!”陆尹琮听了,这才知道为何他们会坐上这样一艘大船,原是这河是重要交通水路,河上本来就有很多大船供客人租赁。 那兵士听了,唯唯诺诺地退下了。陆尹琮虽然知道那大船有可能不是跟着他们这艘船的,可如果真是的话,这船上又会是些什么人呢?陆尹琮也知道不思是四月初三走的,才这么几天的时间,不思不可能又跟到了惜芷,又回湖广给厓海会报了信的!更何况厓海会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所以那船上肯定不是厓海会的人! 陆尹琮还在猜测跟着他们的那艘大船上会有些什么人,却听张庄陌问道:“陆公子,你不猜猜我们现在到了哪里么?” 尹琮凝思想了一会儿,心中一动,他道:“四川!”庄陌笑道:“陆公子真是好聪明!却不知你是怎么猜到的?” 尹琮道:“前几天大车一直颠簸个不停,便可知路一定不好走。蜀道崎岖难走,很多商人会走水路,而我们现在所在的这条河道又是重要水路,便可知道这里一定是四川!” 张庄陌笑道:“没想到陆公子不但武功绝顶高强,也这么有智慧!”陆尹琮淡然道:“这也没什么!我本来就在江湖上走动数载,这些道路的事情,很多都能想到。更何况,我曾经被你爹给抓到过一次,难道还不学得聪明点?” 张庄陌道:“可我不需要你这么聪明!”陆尹琮道:“是呵!你怕我跑了!” 张庄陌笑着点点头,尹琮不去看她。他正在想事,突然间,却听张庄陌问道:“陆公子,你不和我说说那绢帛的事么?” 尹琮心里猛地一跳,暗想她是不是说到正题了。他看着张庄陌,道:“你把我抓到四川,是不是不但是因为……因为喜欢我,还因为那绢帛的事?你带我来四川,是不是你爹也在这里?” 张庄陌道:“我完全是因为喜欢陆公子,才做这个事的!”陆尹琮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实是不敢相信她的话。 其实这张庄陌抓陆尹琮,除了因为爱他,当真是半点别的心思也没有!可是她在和张天阡追踪陆尹琮之时,曾经听张天阡说过那绢帛之事,张天阡也是听张圭那晚说的,所以张庄陌了解的事情基本和张圭知道的也差不多了。她知道父亲既然抓了陆尹琮,虹恩大师就一定会把绢帛给厓海会了,而陆尹琮又自己跑了回去,那厓海会不用担心陆尹琮了,肯定毫无疑问地看了那绢帛,知道了绢帛上的事。如果张庄陌没有猜错,厓海会知道了绢帛上的事情后,肯定已经知道了如何得到当年忽必烈派人给察哈尔的证物和信件! 而今张庄陌既然和陆尹琮身在一处,又猜想尹琮肯定知道了怎么拿到证物和信件,自然好奇心起,便问了问那绢帛的事情。一来她是想探探尹琮的口风,二来,她想帮到父亲。 此时陆尹琮不再看向张庄陌,张庄陌见问不出什么,也就不再说话。而陆尹琮此时却想:“假如张圭也在四川,那我的处境岂不是危险至极!” 第三十三章:救卿心切欠思量 旧地新至脱口忙 (7) 张庄陌和陆尹琮都是一夜未再合眼。四月初八清晨,这船靠了岸,张庄陌命人把大车和马匹从船上带下来,众人车马一行,继续向前赶路。 张庄陌为防止尹琮袭击,索性骑着马,也不和陆尹琮坐在一辆大车里了。她心中也无甚目的地,只是信马由缰地奔行着。 晌午,尹琮坐在车内,只听车夫道:“张姑娘,我们这就到合州了。”尹琮听了,蓦然想到当年蒙哥就是在四川合州被察哈尔杀死的,心中不觉吃了一惊。 进了合州境内,车马奔行劳顿,走得慢了许多。傍夜,车马在一个茂密的林子前停了下来。却听张庄陌对陆尹琮喊道:“陆公子,你下来看看罢!那边有一块石碑!” 陆尹琮双手被缚,可是张庄陌没用铁链锁他,是以他可以自己下来。陆尹琮走下车来,问张庄陌道:“你不怕我脚底抹油?”张庄陌似笑非笑地道:“那我就一鞭子抽过去!”陆尹琮皱皱眉,张庄陌却一笑,心想我怎么舍得拿鞭子打你! 陆尹琮看到林子里面不远处立着一块石碑,他和张庄陌走近看去,皎皎的月光下,却见那石碑上写着: “他日攻城,必屠杀全部军民百姓。兹立碑于此。” 陆尹琮看了,正觉不解,却见张庄陌招招手,把其中一个兵士唤来,道:“你们都是我们在四川招来的,对这边应该比较了解,你可知这石碑是何意思?”那人看了,道:“小的不知这石碑是谁立的!可是,小的知道在这周围就一座城,唤作钓鱼城。” 钓鱼城!尹琮猛地醒觉,当年那蒙哥就是在四川合州久攻钓鱼城不下呵!那这石碑,必然就是那蒙哥所立! 原来这地方正是当年那蒙哥汗攻打钓鱼城时军队驻扎之地!而四十六载过去,此地早已经生满了茂密的大树。当时蒙哥久攻钓鱼城不下,于是心中恼恨城中军民抵抗,便立下此誓,待城破之时,必屠杀城中全部军民百姓!可也就在蒙哥攻城的这段时日里,忽必烈派人给察哈尔送来了证物和信件要他杀掉蒙哥。蒙哥死后,钓鱼城军民百姓自然便得以活存。蒙哥死后二十年,也就是厓山海战同年,钓鱼城投降,忽必烈并没有遵照蒙哥当时的意愿去屠杀全部百姓,而是赦免了钓鱼城内所有人。 当时察哈尔接到了忽必烈的证物和信件后,当晚便动手杀蒙哥了。蒙哥为人素来沉断寡言,行事诡谲,他怕有奸人在他大帐外偷听他和别人议事,便令帐外不准侍卫守护。于是察哈尔当晚便装作要和蒙哥议事进入大帐,而后捂住蒙哥的嘴,在蒙哥背后拍了几掌。那蒙哥登时死亡,而察哈尔将蒙哥扶正在椅子里,到外面散布谣言,说蒙哥大汗在与他议事的时候突然去世。没有人怀疑察哈尔的话,都为蒙哥的死感到悲痛。 此时陆尹琮皱着眉,陷进了无限遐想中,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来到这个地方,一时之间感慨无已。蓦地里,他竟是忘了张庄陌就在身边,竟然下意识地说了句:“原来蒙哥就是在此地被杀的!” 突然间,尹琮听到耳边一句:“你怎么知道蒙哥是被人杀的?你怎么知道蒙哥就是在此地被人杀的?” 这两句问话宛如晴天霹雳,吓了陆尹琮一大跳,直接将他拉回现实!他见张庄陌正直直地望着他,一时他竟是怔住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个兵士突然叫起来:“我想起来了!当年蒙哥大汗就是在此地久攻钓鱼城不下,然后在这里暴毙的!” 张庄陌听了,颤声道:“你说蒙哥大汗是在此地暴毙的?”原来她之前只知道蒙哥是在打四川合州时死的,却不知道他是在打四川合州的钓鱼城时死的。那兵士道:“正是!” 这下张庄陌再一联想陆尹琮的话,就知道陆尹琮肯定知道了蒙哥是在此地死的。同时他又言“蒙哥在此地被杀”,这也就证实了陆尹琮也知道了蒙哥是被人杀死的这件事情。可蒙哥被人杀死,只是他们张家的一个秘密,且没拿到证物和信件之前,连蒙哥丧命于察哈尔之手这件事情,都只是个猜测!而张庄陌也知道,厓海会是不可能知道蒙哥会被人杀死这件事情的,他们唯一知道的方法,就是看了那件绢帛!只有看了那件绢帛,他们才会知道蒙哥是被人杀死的! 而厓海会知道了这个秘密,也就意味着陆尹琮知道了,而陆尹琮刚才说了那话,也的确证实了他知道了这个秘密,那也就是说厓海会确实看了那件绢帛,而绢帛上也确实书写着那个大秘密! 张庄陌这时也就推了出来,他们张家知道的那个秘密——蒙哥是被人杀死的——将不再是猜测,而是真真切切写在绢帛上的事实! 张庄陌想,那么一切都是事实了,也就是说蒙哥是被人杀死的,也就是被察哈尔杀死的,那么那绢帛上除了书写了蒙哥被察哈尔杀死这件事情,毫无疑问也就会书写着,当时忽必烈派人给察哈尔送去的证物和信件到底现在在何处! 那么张庄陌就想,陆尹琮知道了绢帛上的第一件事——蒙哥是被察哈尔杀死的。也就会知道第二件事——那证物和信件现在在何处! 张庄陌当真没有想到,这个晚上如此之重要!她竟然知道了这个事情! 那她下一步要做的,自然就是问陆尹琮,那绢帛上书写的证物和信件到底在什么地方! 她想完这些后,神色恢复如常,却见陆尹琮神情已是大为紧张。张庄陌笑笑,对陆尹琮道:“陆公子,我把你抓来,可半点别的意思都没有,我就是喜欢你,爱你,也希望你能喜欢我,爱我!不要去爱那个什么阮惜芷了!” 陆尹琮咬牙不说话,却听张庄陌道:“可是现在,我倒是想问问你旁的事情了!” 陆尹琮瞬间脸色铁青,他冷冷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张庄陌笑了下,还想说下去,却忽然觉得在此处相问也不是个事,于是她便想寻个稳定去处再问。她唤了一个兵士过来:“你去合州城内给我找个房子,我要宽敞点的。”说完张庄陌给了那兵士一些钱,那人忙忙地去了。 张庄陌笑道:“陆公子,罢了,今晚我也不为难你了。”陆尹琮听了这话,自然知道这张庄陌以后要对自己为难再为难,以她的性子,肯定非要让自己说出那绢帛上的事不可!而且尹琮通过这几天和她相处,自知张庄陌是个极不好对付的人,他心中不由得烦躁不堪。陆尹琮四下里望了望,看能不能找机会逃走。 张庄陌把陆尹琮的动作神态尽收眼底,她对着尹琮轻轻一笑:“你就别想跑了!我也不是吃素的!” 陆尹琮道:“我双手再这么捆下去就要废了。”张庄陌给尹琮福了一福:“那就请你到车上去罢!”陆尹琮皱着眉,不知怎生逃脱,只得回到大车里,让一个兵士把铁链拴在了自己手臂上,并松了绑。 张庄陌还在车外,这时候,尹琮听到一个兵士对张庄陌说话。虽然那兵士语声极小,可是陆尹琮内力颇深,还是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却听那人道:“张姑娘,我总觉得咱们后面一直有人跟着。”张庄陌道:“什么时候?”那人道:“四月初三,从咱们把车上这位公子带着的时候,我就感觉一直有人跟着咱们。而且在河上坐船的时候,我也总感觉有船一直在跟着咱们。甚至一直到现在,我都觉得跟着咱们的人就在咱们周围。” 张庄陌听他说得煞有介事,又想起在船上时确实有人禀报说有船好像跟着他们,此时她也不觉信了三分。她皱眉道:“奇哉怪也!会是何人跟着咱们呢?” 陆尹琮听了那兵士的话,心中委实期盼那跟着他们的人是能帮他的人,如果真是如此,他又极其希望那些人能快点出现!其一,他想快些离开张庄陌,其二,阮惜芷身处险境,他急须前去营救!他几乎不敢想象这段时间里惜芷会经历些什么! 却听张庄陌道:“不必惊慌!莫要人还没出现,先吓坏了自己!我们严加戒备就是。”那兵士应了。 尹琮凝望着车帘外的夜空,想着现在的惜芷会怎样,可没想多一会儿他便想不下去了,惜芷有可能遭遇凶险这件事让他恐惧不已,深深地攫痛着他的心。他正痛苦间,思绪迷迷糊糊地又回到了那个夜晚,那个他铸成大错,无法挽回的夜晚!他和不思之间发生的错误,将让他愧对惜芷一生! 可他知道惜芷会原谅他,就像……假如惜芷也失去贞洁,他也一样会不顾一切地爱她!现在惜芷落入张天阡之手,只要他能救她出来,不管她和张天阡有过什么,他都不会在乎!哎,对于他来说,他俩只要还互相爱着,其余的任何事都太微不足道了!他只要惜芷活着,只要她平安,他就会没有任何商量地娶她!所有的言辞都不足以表达他心中此时的急切!当他再见到惜芷的时候,他要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再不让她离开他身边!他要第二天便和她成亲! 除了死亡,还有什么能让他们分离呢! 尹琮想到这里,脸上不觉已布满热泪。虽然在他的立场上,他很不愿意原谅自己,也不希望惜芷原谅自己,可是他既然已经深深地知道惜芷心如他心,那再耿耿于怀那个夜晚,便是太也看低了二人之间的情意! 尹琮靠着大车侧壁,惜芷的音容笑貌在眼前若隐若现,一夜竟是无眠。 第三十四章:软语硬铁千重隔 假信真情琴音错 (1) 却道第二日清晨,陆尹琮正苦思脱身计策时,却见张庄陌笑着立在大车前,手里又拿着一蓬苇草。 陆尹琮登时又急又恼,道:“你又想干什么?又要麻翻我?”尹琮从没有想到,自己好歹身负高深武功,竟然让这样一个小姑娘给耍得团团转! 张庄陌恳恳道:“陆公子,你误会我了!我这么喜欢你,怎能麻翻你?”陆尹琮瞧她的样子,好像浑忘了之前的事,不由得心中气恼,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张庄陌道:“我是来解救陆公子的,让陆公子不再被拴着了。”陆尹琮道:“你再捆着我!”张庄陌摇头道:“也不捆着了。” 陆尹琮不由得疑惑地看向她,张庄陌却在心里暗笑:“他也太过好骗!我几句言语就让他有逃跑的希望了。” 尹琮道:“我知道你在骗我!”庄陌不禁想:“他也还是学乖的!”媚然一笑,道:“我没骗你呵!” 她点燃了苇草,放进大车里,登时一股香气又弥漫开来,可与之前那束苇草的香气又浑然不同。尹琮心中焦躁,不知张庄陌又在玩什么伎俩。 过得片刻,苇草烧光,那陆尹琮却也不觉怎样,也没有要晕倒的感觉。他心里正奇怪,蓦地里,他突然觉得自己身体内部气息流走不甚流畅,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急运内力,却发觉气息竟然都阻塞在丹田之处,难以继续流通到各处经脉! 原来这张庄陌上次给陆尹琮闻的香气和这次的香气是配对使用的。两种香气一起闻,就会抑制住人的丹田。而如果只闻上次那种香气而不闻这一次的,则只会产生迷晕人的作用,与普通的迷药也没有什么差别,可那气息却侵入血液,一段时日不散。这次尹琮又闻了这一种香气,两种香气在体内作用,他的丹田就被抑住了。 而丹田被抑,就意味着陆尹琮的内家功夫全使不出来了,而内力被抑,外家功夫也会大打折扣,陆尹琮在没有兵器的情况下,想要战胜有一条长鞭的张庄陌,那是十分困难! 陆尹琮神色大变,冷汗涔落,张庄陌却洋洋得意,她知道这药不用多久就会发作,而且尹琮神色有变,她几乎已经可以判断陆尹琮的丹田已经被堵塞住了。陆尹琮狠狠地砸了一下车壁,张庄陌见了,心中一惊,暗叹道:“若你真能喜欢上我,我也不用费如此手段了。哎!说到底,这样一来,你我恐是越走越远!”她之前的得意之情消失无影,心中竟添了几分惆怅难过。 尹琮遭此大变,一时难以平歇心思,可他过了片刻,便立即想:“万不可着急!我定要聚精会神,放缓心思,把这丹田凝滞之处给冲开!”原来这陆尹琮秉性温和,平时打斗时无论外界有何变故他都不轻易急躁;更何况他也曾经被张圭抓过一次,更历练出了几分沉稳和坚毅。是以他在这关头,也可以迅速调整心思,沉下心来。可若是此事发生在乔洛怯身上,他可就不一定能这么快就稳下心思来。 陆尹琮开始流走体内气息,自然每次都被迫在丹田之处停下来。他深知自己这次丹田被抑不同于以往练功不甚抑住丹田,那时可以几个时辰便冲开,这一次却不知要花多少工夫。果然,陆尹琮运了好几次气息,可那丹田被阻之处就仿佛有一块石头一般,无论尹琮拿气息怎么去冲,它就是纹丝不动。 冲了几次,尹琮颇感疲累,不由得想这事还真是又费体力,又耗耐力,他要是能冲开,当真将成了非同一般的有毅力的人!他不禁微微苦恼。 张庄陌道:“陆公子,你也休厌烦我!我对你也有一片真心呵!”陆尹琮不语,脸色因为冲丹田而微微有些泛红。过了一会儿,他道:“张姑娘,若我说,我们之间绝无可能,你会怎么做?” 张庄陌脸色瞬间变得冰冷,让人如堕寒窟,一双眸子仿佛盈满了仇恨与恶毒。半晌,她咬了咬嘴唇,竟是将满面的黑暗与险恶硬硬幻成一个邪魅至极的笑容:“那我一定会杀了你!”陆尹琮望着她,看着她这个笑容,心中不禁打了个寒颤。此女子太过恶毒,他当真要小心对付! 张庄陌想着要等那兵士找到房子后再细细询问陆尹琮绢帛之事,是以她现在也不提那事。而陆尹琮坐在车里,一遍又一遍地冲丹田,可是收效甚微。不一时,又到了晌午,只见那出去找房子的兵士赶了回来,他道:“张姑娘,房子已经找好了!是一户人家转给咱们住一段时间的!可是那户人家要收拾收拾,姑娘要待明日方可入住!”张庄陌点点头,道:“好,那你把地址给我,然后再过去交接交接。我明日自会过去。”那人应了,把地址给了张庄陌,而后又走了。 张庄陌见房子找到,心情不由大好。她看向陆尹琮,却见他面色凝重严肃,深锁眉头,不由得想:“他此刻丹田被阻,一定在用力冲丹田,若是教他冲开了,那我这药也就算白费了!所以现在还不能放了他!”她笑问道:“陆公子,你在干什么啊?” 陆尹琮面色冷如霜铁,不搭理张庄陌,头上却渐渐冒出热气来。可是这不代表他冲得开丹田被阻之处,而是因着他一遍遍地运气,使得体内气息极度活跃,所以头上才渐渐冒出热气来。 张庄陌看这情形,不禁道:“陆公子,你稍微歇会儿,别累坏了自己!”陆尹琮不禁气恼,想起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惜芷,心中不禁大恨。这一生气,体内气息立即紊乱,他眼前一黑,几欲吐血,连忙运气调整,这才抑下了那恶呕之感。 第三十四章:软语硬铁千重隔 假信真情琴音错 (2) 却道第二日,那张庄陌便携着一众人来到了那住处。这房子是个三进三出的大宅子,还有一个不小的庭院。她怕尹琮逃脱,就用牛皮绳反缚其手,尹琮双手反缚,运调气息时甚为不便,不免焦躁万分。 张庄陌安排好了侍卫守卫这宅子后,便拉着陆尹琮来到了一个房间。她甫一进门,就再也抑制不住心中对尹琮的感情,便张开双臂想去抱他。陆尹琮向后退去,直退到床沿处无可再退,张庄陌还是扑了上来,一下抱住了尹琮。 陆尹琮挣脱不开,却听张庄陌低声恳切道:“难道我想这样么?用这种手段来和你相处?”陆尹琮咬牙道:“那你为何不放了我!你觉得我可能喜欢你么?” 张庄陌往前一靠,陆尹琮竭力一退,蓦地失去重心,两人一起倒在床上。陆尹琮连忙向外挣扎,挣扎得起身,已是满脸通红。突然他又被张庄陌抱住,张庄陌在他面上亲吻了几下,搂住他的腰,轻声道:“你终于就在我身边了!我多么希望你也能亲我几下!” 陆尹琮究竟是青年男子,虽然他心中对张庄陌毫无情意,可是张庄陌就这么抱着他,温柔地亲着他,让尹琮也不禁脸红心跳。可他瞬间就想到了阮惜芷,想到了那个让他悔恨终生的晚上,他不由得心悸,出了一身的冷汗。尹琮退了几步,坐到了凳子上,索性闭起了双眼。张庄陌靠过来,坐在尹琮的腿上,环住他的头颈,温柔地对着他耳朵吹了口气。尹琮不禁中心摇摇,可还是闭着双目。 张庄陌啮上了尹琮的耳朵,陆尹琮心中一荡,连忙挣扎起身,张庄陌一把将他靠在了墙上。却听她款款温柔地道:“陆公子当真要学那柳下惠,坐怀而不乱么?” 陆尹琮道:“我怎能和柳下惠相比?只是今日却学一学也无妨!”张庄陌冷笑道:“我偏不让你学!”话音未落,又要去亲尹琮。 陆尹琮想要骗她给自己松缚,于是假意道:“我不学也可以。”张庄陌满面喜色地抬头望着尹琮,却听他道:“那你总要先给我把手松开罢!” 张庄陌立即把手伸向尹琮身后,手刚一碰上牛皮绳,心中顿时一悸,知道陆尹琮肯定是在骗她,方才的意乱情迷渐而消散,她这才清醒了过来。 尹琮一颗心“砰砰”乱跳,知道自己一松缚,就可以立即制住张庄陌,可此时却见张庄陌把手缩了回来,他暗叫不好,看向张庄陌的一双眸子里布满紧张。 “我要是给你把手松开了,陆公子就要取我性命了!”张庄陌面色恢复如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陆尹琮直直地盯着她,突然张庄陌竟是笑了一下,道:“陆公子你脸红了。看来你还是对我有情意的?” 陆尹琮心中突然对她极为厌恶,一下子撞开了她,粗声道:“我永不会对你有情意!” 突然,一柄冰冷的匕首横在了尹琮后颈上,却听庄陌冷冷道:“你也休要惹得我生气!”尹琮痛苦地闭上双眼,蓦地想到那张天阡不会也这么对待惜芷罢!他心中不由得一颤,惊出了一身大汗! 张庄陌收起了匕首,把铁链的一端拴在床栏边,另一边拴在了尹琮的胳膊上,这才给他松缚。她道:“陆公子,你先好好歇着吧!这铁链是精铁打造,你要是能挣断跑了,是你本事大,我也拦不住你!”她因着尹琮的拒绝而极端沮丧,说完这句话后便走了。 尹琮见她走了,立即打坐在床,开始聚精会神地运调气息。他自从气息从丹田之处过不去了后,无时无刻不将体内的气息调动起来去冲丹田,他运气频繁,好像一天之间与人切磋了无数场内功。可虽然他运气的速度越来越快,调动体内气息比之之前更为熟练,可他获得的效果却太少了,那丹田被阻之处还是没有一点流畅之感。 第三十四章:软语硬铁千重隔 假信真情琴音错 (3) 接连五日,张庄陌每一天都到尹琮这里来,询问那绢帛之事。陆尹琮却怎能告诉她?不是装作听不见,就是佯说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当时他们厓海会早有猜测,张圭既然当时能到少林寺去找那和尚,还到他屋里去翻东西,必是知道一点内情的。而今陆尹琮见自己只说了那样一句话就引得张庄陌联想到绢帛之事进而来问自己,便知道她也肯定是知道一点内情的。他猜测张圭他们一家对内情应该是知道一些,可是他们却不知道那证物和信件放在何处,所以张庄陌才这么苦苦相问。 陆尹琮已然非常后悔自己当时说了那句话了,所以他坚决管住了自己的嘴,无论张庄陌怎么来问他,他都是严守口风,绝对不透露半字给她。他知道这件事是厓海会能否成功瓦解元廷的关键,哪怕他丢了性命,也绝对不能给敌人知道! 张庄陌见一连几日都问不出来什么,而且尹琮对自己的态度还是漠然冷淡,她心中又是急躁,又是伤心,不由得便想让父亲从中书省过来相问陆尹琮。可她知道父亲一旦要是过来了,陆尹琮的日子就将极为不好过了,他要是不说的话,基本上这条小命也就没了。所以张庄陌还是颇为犹豫踌躇。 四月十五的圆月夜,张庄陌端了一壶酒和几个小菜来到了尹琮的房间里。陆尹琮还在闭目打坐,对她的到来如同不闻,头上袅袅冒着热气,脸色红润得如同一抹亮丽的晚霞。 张庄陌笑道:“陆公子,我端了些酒菜,我们吃些如何?”陆尹琮这些天将气息从经络各处冲向丹田,已经初有成效,虽然丹田之处仍是被阻,可是他冲开了一点点,使得气息从那一点点缝隙当中流过,宛如洪流只能从大石一个极小的圆孔中通过一般。 可尹琮还是为这样一点进步高兴不已,而且他这段时日不断地运调气息,只觉体内气息异常活跃,经常有抑制不住的猛烈势头在经络间冲撞,而自己也时常觉得比之以前更为气定神闲,内力调走十分熟练,身体也说不出的受用。 张庄陌见尹琮不理自己,便走到他身前,圆睁着眼睛看着他,突然之间,陆尹琮伸手向她身上点去,想要点她身上死穴。可张庄陌既然站到了他身前,怎能不小心万分,宛如雷霆骤闪,张庄陌已经弹跳到了后面。 尹琮睁开双眼,冷漠地看着她,张庄陌被这眼神激怒,想要发作,蓦地想想他已经这般潦倒,自己何苦再与他为难?便转了笑脸,柔声道:“陆公子,今日是四月十五,你我何不喝上几杯酒?” 陆尹琮听了,想着与惜芷分离已经十余日,心中不禁痛如刀绞。每逢十五,当是团圆的日子,而今自己却和这恶人在一处,而不得相见自己的恋人! 他冷冷道:“你这酒里也不知有什么?”张庄陌听了,哈哈一笑道:“陆公子,你可还记得那个贩酒的男子?你没有喝那个酒,是你的厉害。可你觉得我的计策怎么样?” 尹琮不语。张庄陌笑笑,拿起一只酒杯来,给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尽,笑盈盈地道:“这下你总该信我的了?”陆尹琮于她喝酒说话之时,已经将体内气息又流走了一遍。 张庄陌又倒了杯酒,轻声道:“我把酒递给你了,你可不要点我了啊!”她把酒递给尹琮,尹琮并不伸手去接。 突然间,外面响声大作,似乎有人闯进了庭院。张庄陌脸色一变,甩出了腰畔的长鞭,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她刚一到庭院,却见一众蒙古人正在与自己的侍卫打斗,自己的侍卫不是他们的对手,几乎全被打翻在地。 张庄陌喝道:“我的人都给我住手!”那些侍卫听了,登时全都住了手。却见一个三十多岁的蒙古男子走上前来,脸色阴晴不定,张庄陌怕他是个蒙古大官,得罪不起,连忙跪下道:“小女不知犯了何事,引得官爷玉足驾临,盼请告知。” 那人声若寒冰:“那个人呢?”张庄陌疑惑问道:“哪个……哪个人?”那人道:“那个男子。你不是一直带着他么!” 张庄陌这才知道他说的是陆尹琮。她心中奇怪,不知此人找陆尹琮所为何事,也不知他为何对自己的行踪这么了解。她突然想起兵士说的后面有人跟踪的事,张庄陌想莫非一直跟着他们的就是这一伙人!她究竟是个有心计的,没有直接告诉这人尹琮就在里面,而是问道:“不知官爷……找他何事?” 那人冷冷道:“找他自然有我的道理。你且让我见到他!” 张庄陌站起身来,退后了一步,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面前这人。她看出了来者不善,更何况尹琮是反元的,而这人是蒙古人,他找尹琮还能有好事么!尹琮现在手被锁住,兵器不在身边,内力还被抑制,如果这人是要来杀尹琮的,那尹琮怎是这蒙古人的对手!说不定这蒙古人杀完了尹琮又把自己给杀了,那可大事不妙!张庄陌想完了这些后,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那蒙古人看着她,道:“你在想什么?快些让我见到他!”张庄陌问道:“不知官爷找他,是要杀他,还是怎么的?”那人道:“你也不用管!”张庄陌不禁暗想:“此人不说他的目的,倒是有些狡猾。” 张庄陌暗想此时只得赌一把了,否则尹琮性命堪忧。于是张庄陌笑了笑,道:“官爷是那人的仇人罢!实不相瞒,小女子也是那人的仇人!” 那蒙古男子道:“哦?原来你真的和他是仇敌!”张庄陌道:“小女子就是他的仇敌,现在把他关着呢!”那人问道:“那你为何不杀了他?” 张庄陌一听这话,知道眼前人确实和陆尹琮为敌了。她此时只得道:“过几天就杀!” 那人道:“也不用再留他了。你没杀他也好,此时正好让我报仇。”说着就要往里进。 张庄陌听了,不由得大惊失色,她连忙阻住了这蒙古男子,随即飞快地想能用什么借口才能让他不杀陆尹琮。可她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出什么好借口,只得道:“我不杀他,是因为留着他还有用。” 那人停下脚步,问道:“为何?”张庄陌道:“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着落在他身上。”那人道:“那与我有什么关系!”说罢又要往里进。 张庄陌忙大声道:“也许对官爷也有帮助!” 那人问道:“能对我有什么帮助?”张庄陌道:“不知官爷是何许人也?我听听看,许是对官爷会有帮助!此事关系重大,我必须问清楚!”张庄陌想知道来者是什么人,看看他到底在绢帛之事上能不能帮到她家,如果此人真的可以的话,便算是将那个大秘密告诉了他,那多个人帮助也是好的! 那人半信半疑,看张庄陌不像是在骗他,便拿出了自己的职官银符,张庄陌一看,知道了眼前人是陕西平章。她心中先是一惊,没想到此人官职这么大,后是一喜,觉得他可以帮助他们张家。 那蒙古男子道:“我乃陕西平章萨都喇,你且说罢!” 这蒙古男子萨都喇,正是海拉苏的未婚夫。 却道海拉苏于三月三十被杀后,其跟随的兵士却逃脱了,那些人想要为海拉苏报仇,自知回中书省海拉苏的父亲不知何时能为女儿报仇,他们便自作主张,准备去往陕西省找海拉苏的未婚夫——陕西行省平章萨都喇,请他来为海拉苏报仇! 那些人快马加鞭,没命地赶路,需要多日的路程竟然一日便到。四月初一,他们将海拉苏的死讯告诉了萨都喇,却怕萨都喇生气而没有说海拉苏爱慕乔洛愚的事,只说是海拉苏和一些汉人发生争执,而后被一个汉人用箭射杀。那萨都喇听了,登时伤怒交加,竟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发誓要为海拉苏报仇,立即交待完陕西省的一些公事,而后便带着两百兵士以及海拉苏的兵士快马加鞭地往这边赶。 那些原本跟着海拉苏的兵士连海拉苏的尸体也没来得及带,萨都喇便想着敌人大抵还没有离开那个地方多远,他就先去追击敌人,等报仇后,再去海拉苏死处寻找她的尸体。 四月初三,也是机缘巧合,萨都喇一行人正好来到了那个林子里,看到了那场打斗以及陆尹琮和阮惜芷被张庄陌和张天阡分别带走的情景!海拉苏的兵士告诉了萨都喇那陆尹琮就是射杀海拉苏的人,萨都喇登时愤怒不已。不仅如此,那跟着萨都喇来的两百兵士中,有曾经受萨都喇之命到云南招兵买马的人,当时陆尹琮为了给那被剃了蒙古发式的人报仇,曾经与这些蒙古人交过手,最后陆尹琮战胜,杀了那个为蒙古人效力的汉人,并且要杀了这些蒙古人,而阮惜芷阻止了尹琮,叫尹琮饶他们一命,这些蒙古人才得以活存并回到了陕西省。后来那萨都喇因公事繁忙也就没让人再去招兵买马,也没时间追究他手下被杀之事。而今那些和尹琮交过手的蒙古人也认出来了尹琮和惜芷,并告诉了萨都喇那陆尹琮就是当时杀萨都喇手下的那个人,萨都喇听了,对陆尹琮的痛恨之情更添! 萨都喇当然要去追赶陆尹琮,他便带着兵士悄悄跟在张庄陌和陆尹琮一众人的身后。他不是个鲁莽的,见张庄陌拿了陆尹琮,不知她和陆尹琮到底是何关系,便一直没有打草惊蛇。所以这段时间一直跟着张庄陌的就是萨都喇一行人!而张庄陌后来带着陆尹琮来到了四川合州,并且住进了一个宅子里,也没有什么动静了,萨都喇这才渐渐没有了耐心,于是在四月十五这个圆月夜冲进了宅子,要杀掉陆尹琮。 张庄陌悄声道:“我当然要说给官爷!说不定我和官爷还可以联手。实不相瞒,这是关于蒙古皇室的一个大秘密!官爷如若想升官发财,权倾朝野,通过这个方式也许能行!” 萨都喇素有野心,虽然张庄陌的言辞还不足以让他完全相信,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动了心。他沉吟半晌,缓缓道:“你我初见,你怎么就要和我说这个事?”张庄陌道:“贱妾也自觉鲁莽,可是贱妾也十分想要知道那件事。更何况贱妾对官爷十分信任,相信官爷不会骗我!” 张庄陌又道:“那个人现在还没说,我也正在问。”萨都喇道:“你说的那个大事,你现在知道一些对不对?”张庄陌道:“对。可是我还有一些不知道,而他知道,我才要问他!” 萨都喇点点头,道:“那你先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张庄陌道:“不急,官爷要不先在此处住下,我慢慢把那事告诉官爷。而后我还要问那个人,等他说了,我再告诉官爷。” 萨都喇道:“那好吧。”他心中却想:“等那人说完了,我再杀了他。” 萨都喇沉了口气,道:“可是我现在还是要见他。”张庄陌看出萨都喇脸色不善,不由问道:“不知官爷要找他报什么仇呵?” 萨都喇道:“这个你不用管,你且带我见他便是。” 张庄陌心中忐忑,却只得带着他走进尹琮的房间,海拉苏的兵士也跟了过来。萨都喇见陆尹琮手被锁在床栏上,一时也相信张庄陌了。他回头问了问海拉苏的兵士,知道就是此人射杀了海拉苏,一时心中愤怒,不由得慢慢走上前来。 陆尹琮见来者不善,心中有些焦急。张庄陌挡了过来,颤声道:“官爷,你可不要杀了他啊!” 萨都喇轻轻推开张庄陌,忽然伸出右掌,往尹琮胸口击去。陆尹琮焉能不还手,立即伸出他可以活动的左手,狠命接了萨都喇一掌。萨都喇这一掌不是要打死陆尹琮,而是要打伤他,是以也没有使出十成的功力,可是陆尹琮内力被抑,只要对方掌中含有内力,他便抗衡不了。两只手掌相击,只听清脆的一声,陆尹琮在没有内力的前提下,只觉一股大力自掌入体,如翻天覆地的洪流一般涌来,几乎要把他穿透,这一掌打得他向后移去,右手的铁链也被拉直,他脑中“嗡”的一声,登时吐了一大口鲜血,倒在床上,昏迷不醒。 萨都喇这一掌使了七成功力,并且他已经觉出陆尹琮掌中没有内力,不由得好生奇怪。他想了想,问张庄陌道:“你……抑住了他的内力?”张庄陌脸色煞白,半晌,才听清了萨都喇的问题,连忙点了点头。 萨都喇笑道:“没想到你还挺有办法。”张庄陌心中恐惧,哪里还答得出话? 萨都喇道:“那我便住下了。你给我安排个房间,我的其他人就到外面找地方睡去了,你也不用管。而后你就把你知道的事告诉我罢!”张庄陌连连点头。萨都喇道:“之后我们再一起来问他。” 张庄陌生怕这萨都喇为难陆尹琮,她随即道:“官爷,我自己来问就可以了,你何必操心?他很听我的,我肯定很快就问出来!” 萨都喇道:“也好。”说罢转身走出了这间屋子。 张庄陌给萨都喇找了一间房间住着,他的兵士都出去自寻住处了。张庄陌当晚便把关于忽必烈杀了蒙哥的她知道的一切事情都告诉给了萨都喇。萨都喇听了,当真是又惊又喜,他没有想到张庄陌竟是官位颇高的张圭之女,也浑没料想到这陆尹琮竟是赫赫有名的厓海会的二将军!他很是庆幸自己相信了张庄陌,这才知道了这样一个惊世秘密。他自然知道如果自己拿到了那证物和信件的话,将权倾朝野,甚至有可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兴奋不已,连忙让张庄陌之后好生问着那陆尹琮,一定要把陆尹琮知道的全问出来。 张庄陌自然答应。可她素来心思缜密,见萨都喇一路尾随着他们要杀尹琮,不由得问道:“不知萨都喇大人来找这陆二将军报什么仇呵?” 萨都喇登时沉下脸来,恨声道:“他……他杀了我的未婚妻!”萨都喇随即将从兵士那里听来的当时经过对庄陌说了一遍。张庄陌自然知道当时场景,因为那时她也正看着尹琮他们打斗。她暗想:“原来这人竟是那被杀女子的未婚夫!”却见她眼睛滴溜溜地转,半晌道:“大人是听兵士说的,可是那些兵士却说错了。说来也巧,我当时也在那里,看到的却不是陆尹琮杀了大人的未婚妻。” 萨都喇一听,心中猛地一惊,连忙道:“你当时也在那里?那你看到的是怎么回事?” 张庄陌道:“大人的未婚妻不是陆尹琮杀的,而是一个女子杀的。那女子名唤阮惜芷,是她用箭射死的人!”萨都喇似乎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想也不想就认为张庄陌说的是对的,双眼冒火道:“那她现在人在哪儿?”张庄陌道:“就是四月初三被我哥哥带走的人。” 萨都喇听了,这下如何不知道张庄陌说的是谁了!因为不仅海拉苏的兵士在四月三日的林子里给他指认过当时阮惜芷也在现场,那曾经去云南招兵买马的人也在林子里认出了被张天阡带走的女子就是曾经求情救过他们的人。萨都喇一开始要问杀海拉苏的惜芷在哪里,只是因为他不知道阮惜芷叫什么名字。 可虽然惜芷求情救过他的人,她杀海拉苏还是教萨都喇不能忍受!他怒火中烧,他是那般地爱海拉苏,他几乎接受不了海拉苏的死讯!如此巨大的痛苦攫走了他全部的判断力,使他几乎不考虑阮惜芷是那么的柔弱怎么可能杀掉会武功的海拉苏,他就完全相信了张庄陌的话!他甚至还在心里暗骂怎么那些兵士连谁杀死的人都没看清! 萨都喇骂道:“好个狠毒的女子!等我把这里的事情弄完,一定去找她,给海拉苏报仇!” 张庄陌微微一笑,道:“自是如此。”她心里窃喜,总算让尹琮转危为安,这下她知道就算是尹琮说出来了那秘密,萨都喇也不会拿尹琮怎么样了。 萨都喇又道:“可是这陆尹琮我也要杀!他们与海拉苏作对,还能有什么好人了!” 张庄陌连忙赔笑道:“罪魁祸首还是那女子啊!这陆尹琮我就帮大人教训教训好了。” 萨都喇看出了张庄陌护着那陆尹琮,当下“哼”了一声,也不说话。半晌,他终于怒火平歇,这才想起还没问阮惜芷在何处,于是问道:“那女子被你哥哥带到哪儿去了?”张庄陌面有难色,道:“这个我还当真不知。”萨都喇道:“你哥哥为何要带走那女子?”张庄陌叹道:“我哥哥识人眼力不行,喜欢那个贱女人。不过大人你尽管去杀她,我哥哥见大人位高权重,还能阻拦么?” 萨都喇不听张庄陌的奉承之词,只为不知惜芷在何方而苦恼。 却道这陆尹琮被萨都喇打伤后,竟是没过多久就醒了过来。他从床上立了起来,只觉气息比以前通顺了许多。他一运气,竟发觉那丹田被阻之处已经被冲开了大部分!原来,这陆尹琮与萨都喇对掌时,由于自身内力薄弱,而导致萨都喇的大部分力量都传了进来,这力量迅地顺着他的经络冲袭,就相当于帮他冲丹田,竟是将他的丹田冲开了大部分!这下陆尹琮的气息流畅不已,前些时日积攒下的熟练也让气息自己就在体内不停地流动,这才导致陆尹琮很快便醒了过来。 此时他虽然受了内伤,可是丹田之处被冲开了大部分,他以后只要把剩下的丹田被阻之处冲开且自疗内伤即可。陆尹琮没想到受这样一掌还能有如此效果,当真是意料之外! 他现在不及去想那萨都喇是何许人,只是专心地运调气息。可他一运气,却突然发觉体内气息流动得愈加畅快,他知道这是之前自己不断地运调气息所致,可是他不料这气息在体内愈加磅礴,而且也走到了平时绝不可能走到的脉络穴道。他却不知,曾经他丹田之处难以通顺,而今他丹田被打通大部分,再去熟练地运调气息,那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从前因为丹田被阻,这熟练修习内功带给他的功效不是很突出,而今他丹田通了一些,内功显著增强的效果便立竿见影! 陆尹琮大喜过望,从没想过光是不断地运调气息而至熟练,就能起到如此显著的作用。他现在觉得自己内功有了很大的提高,内力在体内绵绵不绝,如浪缓缓翻涌。他若在以前受此内伤,定是要休养好一阵子,可在此时,他仿佛不用多久就能把这内伤调理好! 陆尹琮疗伤至半夜,这时候,房门轻开,原来是张庄陌端着一盆水,拿着两瓶药进了来。 她见陆尹琮这么快就好转,不由得松了口气。她问道:“陆公子,你可还好吧?”尹琮见她惦着自己,微微“嗯”了一声,暂且不再运气。 张庄陌把两瓶药掷给了尹琮,道:“这是治理内伤的药,你先服下罢!”尹琮道:“我不要。”张庄陌黯然道:“我说的是实话,这药也无差错。”尹琮道:“我当真不用。” 张庄陌叹口气:“陆公子,你武功高深,看来那一掌也没伤到你。”尹琮“哼”了一声,暗想自己若非这些时日不断冲丹田运调气息,这一掌当真要送了他半条命。 庄陌继续道:“那人来者不善,你还是把绢帛之事说了罢!”尹琮听了,大吃一惊,问道:“他怎么知道那件事?”庄陌不语,尹琮猛地醒觉,随即双眼直直地看着张庄陌,喝问道:“你说了是不是?” 张庄陌道:“我说不说是我的事,这却不关陆公子的事了。”陆尹琮道:“他究竟是什么人?”张庄陌摇摇头道:“陆公子也不用知道。” 陆尹琮开始脊背冒汗,暗想这件事被越多的人知道,情形就越是不好!他想:“刚才那人出狠手打了我一掌,这以后我要是不说,那他还不知用什么招数来对付我!此处实在不能久待!”可他虽这样想,却也不知怎样才能逃脱,心中当真焦急万分! 陆尹琮道:“我是肯定不会说的,索性便叫他打死我罢!”张庄陌眼底露出一丝焦急,低声道:“陆公子,你就说了罢!你要是死了,我简直要痛得活不下去!” 陆尹琮望着张庄陌道:“那你为何不放了我?让我先逃离他!”张庄陌道:“那我不是白抓了你了?我宁可你死了,也不要你回到姓阮的身边!”陆尹琮叹了口气,闭上双眼,不再理张庄陌,又专心地调运气息。他自知现在谁也帮不了他,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疗好伤,伺机逃离这个地方! 一连好几天,张庄陌都在问尹琮绢帛的事,可陆尹琮也不理她,只是凝聚了心神,专心地运调气息。萨都喇见张庄陌问得勤快,便也没有过多地打探,而是自己在房中等待消息。尹琮这几日运调气息,只觉内伤已经大好,而丹田被阻之处也渐渐全部冲开,体内气息前所未有地活跃,可以随心所欲地任意调配,贯通任一经络都不是难事。而且他也渐觉体**力愈发深厚,如中秋节钱塘的大潮一般磅礴汹涌。此时他手上虽然没有长棍,可他觉得自己现在再与敌人作战,不用繁复多变的棍招,只凭内力就可以击垮敌人,成一番气候! 他不断地运气,内功一日强似一日,仿佛每过去一天,他的内力便又加深了几层。却道四月十九半夜,陆尹琮苦思冥想脱身之计而不得,心中正是焦躁,看着锁住自己手臂的铁链甚是不顺眼,于是双手拉住铁链,内力迅至,狠命一崩。只听“嗡”的一声,那铁链中间竟是出现了一道细小裂痕! 尹琮惊喜无限,自知若在往常,这铁链他是绝对崩不断的,而如今他力量比以往不知大了多少倍,再去崩它,这铁链竟然要被崩坏! 尹琮眼眶微湿,多日来的辛酸终于在这一刻释放。虽然他还未能全部崩坏铁链,还脱身不得,可是尹琮瞬间便想到了惜芷,他暗道:“芷妹,我马上就能过去找你了!” 第三十四章:软语硬铁千重隔 假信真情琴音错 (4)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道阮惜芷自从得知乔洛愚失了一条臂膀之后,一直郁郁寡欢,神思恍惚,外加她身上伤口实在太多,一时之间人形消瘦,躺在床榻上,仿佛没了心魂,犹如一枝干枯的黄花。 张天阡看着惜芷好像病入膏肓的样子,连忙命侍女好生服侍她,心疼不已,也不敢再提什么修好之事。 却说那不思被张天阡关在一个房间里,出不得这山庄。张天阡一日过来,把那夜的事情都告诉了她,还责问不思是不是她把人给引过来的,不思不会撒谎,只能一言不发。张天阡生气之余,忽然想起了不思和陆尹琮之间的不同寻常,便问道:“不思,你和那姓陆的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事?” 不思脸“腾”地红了,抓着衣角,本能地摇头。张天阡见这情形,早已经猜到了几分,知道这不思和尹琮之间必有苟且。他心中微微高兴,想着等惜芷好了一点,他便让不思告诉惜芷她和陆尹琮之间的事,惜芷便可以看清那陆尹琮是什么样的人,就可以转心跟着他了。 梅雨时节将至未至,好好的艳阳天也可能倏忽阴沉,在不料的时候,窗子外已然在洒雨。这天是四月十五,惜芷躺了几天,只觉倦乏,便撑着身子坐在桌边,拣起一只蕉叶杯,给自己倒了茶吃。 张天阡走进屋内,惜芷抬起双眸,苍白的面容不掩憔悴,天阡看着这双秋水眸,琢磨着她到底是在担心他的先生还是陆尹琮。 “阮姑娘,你可好些了?”张天阡望着她问道。惜芷惨白着脸,衬得一双眸子黑如点漆,不一时,那眸子里晕出了几点泪光,笼着黑瞳,教人登时爱怜不已,心肠断绝。 她自然不说话。张天阡道:“阮姑娘,你可知道有一个人在这。”他见惜芷气色好了一些,便想让她见不思,使不思告诉她那陆尹琮是何等样人。惜芷仍是垂眸不语,张天阡继续道:“不思来了,你想不想见她?” 惜芷知道不思没有和他们一块来,那她就猜测不思是随着尹琮走了,而今张天阡说不思在这里,自然让惜芷惊诧。她问道:“不思姑娘,不是随着他们去了么?”张天阡道:“她现在就在这里,你要不要见她?”惜芷默然,张天阡道:“那我带她来!” 张天阡找到不思,道:“不思,你就和阮姑娘说你和姓陆的之间有私情!”不思急道:“我……我说不得!陆公子和我没有私情!”张天阡不由分说,拉着她便去惜芷那里。不思正好也要看看惜芷现下如何,便也跟着他过去了。 来到房间,不思一眼便看到了憔悴不堪的阮惜芷,她的心不禁一痛!暗想:“若是陆公子见到了这么瘦弱憔悴的她,定会伤心得要死!”不思一想到陆尹琮难过,她也跟着难过,又想到尹琮只会为惜芷难过,而不会在意自己半分,不禁更添愁苦。 阮惜芷见到了不思,浅露笑容:“不思姑娘。”不思低下头去,不怎么敢看阮惜芷。惜芷是多么聪慧敏感之人,见了这场景,一颗心不禁一颤,暗想:“难道她和陆大哥之间当真有什么?” 张天阡道:“不思,你便说了罢!”惜芷望向张天阡,脸色煞白,颤声道:“说什么?” 这时,一阵风飘起了帘幔,扬进来几点雨滴,雨忽然下得大了。张天阡走过去关上了窗子,对不思道:“你和那姓陆的之间有私情,是也不是?”不思摇头道:“哥哥休要乱说!我……我没有!” 阮惜芷对张天阡道:“你为了让我死心,当真费尽了手段!别说不思姑娘不说,便是她为你逼迫而违心说了,难道我不相信不思姑娘和陆大哥之间清清白白?” 不思听了这一番话,不禁深深折服于阮惜芷的大度和淳厚,同时心里对她和陆尹琮的愧疚又添了几分。张天阡冷笑道:“你为何那般信任姓陆的?他当时说若是他对不起你该当如何,他为什么会说那句话?他在当时就已经和不思有了私情了!”不思颤声道:“不,我们很清白,我们没有私情!” 惜芷想起四月初三那一天,想起尹琮那一句话,心中着实痛苦不堪。她悄悄看向不思,只见她双目慌张,满面疑惧。惜芷不由得想,若是这不思姑娘真的和陆大哥没有私情,那为何此时不坦坦荡荡,反而露出紧张之色? 张天阡道:“不思,你若是有私情而不说,这是在害阮姑娘啊!你让阮姑娘为一个三心两意的人挂念,这不是让她错付感情么!”不思更是慌乱,道:“没有……没有私情!”她双目泛红,泪水溅出,捂着脸低声哭泣。 惜芷知道不思素来喜欢陆尹琮,而今不思又这般样子,心里对她和陆尹琮有私情之事倒是有些信了。她一阵阵晕眩,头痛欲裂,身上的伤口一起疼痛起来,不由得握拳,可手却抖得握不稳。 不思看惜芷脸色惨白,憔悴至损,仿佛极为痛苦,又在强忍着不表露出来,心里一惊,知道惜芷已经相信了她和陆尹琮之间有私情了,连忙跑过去握住惜芷的手臂,急促道:“阮姑娘,你……你可不要相信我哥哥的话呵!我和陆公子没有私情!” 惜芷转头望着她,眸光甚是凄惨,不思心中一颤,狠了狠心,举手发誓道:“我要是陆公子有什么私情的话,就让我活不到第二年这个时候!” 惜芷听了一惊,连忙道:“不思姑娘,你……你发誓做什么?我对你相信得很。”不思恳恳道:“阮姑娘,当真如此?你当真信我?”惜芷轻轻点头。 张天阡“哼”了一声,沉默了半晌,忽然对不思厉声道:“你说假话!还发誓!你这样对得起你……母亲么?” 不思听了这话,心中大拗,泪水一下子外溅出来。惜芷看不思神情有异,问道:“令堂怎么了?”不思轻轻摇头,止不住地哽咽落泪。张天阡道:“去世了。” 惜芷惊愕万分,好像本就憔悴的花儿又被风雨给折损了,半晌她才缓过神来,颤声问道:“怎么会?”张天阡道:“是教厓海会的人给害死了!” 惜芷看向不思,满眼泪光,不思没有言语,只是不停地垂泪。张天阡道:“你看那厓海会有什么好人?那陆尹琮又能是什么好东西了?”不思哽咽难平,捂着脸冲了出去。 惜芷本来就对尹琮已生猜疑之心,而今又听到了尹孤玉去世的噩耗,她不由得悲痛欲绝。张天阡看着憔悴虚弱的阮惜芷,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不禁皱着眉头,深深叹了口气,拂袖离去。 窗外风雨大作,惜芷握着心口,望着窗边的梧桐滴滴落雨,一忽儿想到陆尹琮可能已与不思有了私情,一忽儿想着没了手臂的先生该如何自持,一忽儿又想尹孤玉怎么可能会被厓海会给逼死。她心中绞痛,身上也袭来阵阵疼痛,一时之间,惜芷不禁想:“这世间好生无情!我当真不愿活了!” 第三十四章:软语硬铁千重隔 假信真情琴音错 (5) 惜芷又病了好些天,期间不思想要来探望惜芷,却都被张天阡给阻止了,因为他知道不思既然不帮他和惜芷说陆尹琮是何等样人,那不思在惜芷跟前也就帮他起不了什么好作用,是以他不让不思探看。转眼到了四月二十四,这天微风和朗,山庄里小湖的芙蓉花散着清雅的芬芳,张天阡微笑对惜芷道:“阮姑娘,你到外面走走吧,我置了一架琴,你不想弹么?” 惜芷走出房间,见山庄水光浮动,映着湛蓝的天,几蓬芙蓉倒像是栽在天上,斜倚着云朵,尽显恬然自得之态。山石古拙,长廊幽静,甚是雅致。惜芷在此处待了这许多日,可只到今日才真正看清了这山庄的清雅风景。 惜芷不禁微微苦叹,想:“这地方纵然雅致,可是却丝毫不能解了我之心痛!”张天阡手一指,只见凉亭之上摆着一方墨黑七弦琴,看起来甚是别致,他道:“阮姑娘,你不想弹上一曲?” 惜芷往那凉亭上走去,清风徐来,一阵清芬扑鼻。临荷弹琴,当真是一大乐事,可惜芷却难以心旷神怡。她坐了下来,未曾试音,便弹了一曲《平沙落雁》。一曲罢后,张天阡不由得鼓掌,惜芷却微微冷笑。 张天阡问道:“姑娘何故哂笑?”惜芷道:“听琴人听不懂曲子,还怨弹琴者?”张天阡不禁脸红:“我只觉姑娘琴艺精湛,弹得好听,我才鼓掌的!不过这曲子稍显哀凉,我也听得出。《平沙落雁》素来伤感,这我也晓得。” 惜芷道:“你倒也知道这曲子是《平沙落雁》。不过有一点你倒是说错了,这曲子素来意境典雅,无甚哀伤,真正哀伤的,恐怕是我的琴音。只有我的琴音。”张天阡自然知道她说这话是在表示她自己很是伤感,一时不知说何言语。 惜芷叹道:“哀思染琴音,当真是飞红万点愁如海!”她手微微放下,又弹了一首《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惜芷歌喉哽咽,琴音跌宕。清商微发,如游丝飘荡,而最后一音极重,仿佛将满心的痛瞬间泼洒在了琴面上,余音缭绕不绝。 张天阡见了,不禁唤道:“阮姑娘……” 惜芷又是一曲弹开,便在这时,一个侍卫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信,道:“爷,张姑娘那边派人来了信,说……”张天阡立即道:“禁声!” 惜芷本来专心地弹琴,听了这话,登时错了好几个音。可她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还是继续弹琴,却悄悄留心张天阡二人。 却见张天阡看了信件,面露吃惊之色,悄声问那人道:“姑娘派来的人怎么说的?”虽然琴音还在,可是惜芷还是听清了这句话。 却听那侍卫悄声道:“那人就说张姑娘送信来通知爷她要和陆尹琮成婚了!” 惜芷听了这话,虽然她极力想保持一支曲子的正确,可琴音还是不受控制地错了好几个,她脑中一片空白,几乎忘记了下面的曲谱是什么! 只见张天阡点了点头,面露喜色,对那人道:“你且下去吧!”他把信收将起来,见惜芷不往下弹了,便问道:“阮姑娘,你怎么不弹了?” 惜芷七魂失了六魄,呆呆地望着张天阡,不知该说什么。而张天阡好像并无提起刚才那件事的意思,只是望着惜芷,半晌道:“阮姑娘,你是不是累了,要不回去歇一会儿?” 惜芷茫然,好像一下子被掏空了心窍,她只想赶快逃离这个地方,到一个封闭的屋子里,把自己关起来!她跌跌撞撞地往回走,仿佛也看不清这路径了,被张天阡领着,眼中一片模糊!她刚回到房间,一把将门关上,把那张天阡挡在门外,随即支持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好大一口鲜血。 陆大哥要和张庄陌成亲了!惜芷颤抖的手将将扶不住桌子,一刻不停地想着。那怎么会?那怎么会!她几欲疯狂,去抓凳子,却没有抓稳,凳子掀翻,她一下跌倒,地上的鲜血染上了她憔悴的脸,便如敷上了鲜红胭脂。张天阡听到房中动静,早就冲了进来,一把扶起她,问道:“可还好么?”阮惜芷直直瞪着张天阡,颤声问道:“那封信,可是真的?” 张天阡没有言语,他看着惜芷这般样子,实不知该说什么好!那封信当然是假的!张庄陌都不知道张天阡他们去了哪里,怎能派人送信过来!这只不过是张天阡骗阮惜芷的一条计策而已。刚才琴音覆盖,他却还是让惜芷听到了他和侍卫的言语,是因着他想故意将这事说给惜芷听,可惜芷不弹琴后,他又不主动说这事,是想起到不愿让惜芷伤感的作用,让惜芷对他心生温存感激之意,他想等到日后再说。可他没有料到惜芷的反应竟然这么大,刚一听到这消息,她便口吐鲜血,相问于他,这倒让张天阡颇感踌躇,到底是说了此事还是告诉惜芷自己是骗她的。 阮惜芷又道:“张公子,盼你给我句稳话儿。”其实旁人遇到这事,多半会想到这是张天阡的骗局,更何况是聪慧灵敏的惜芷!可是她此时关心则乱,也就想不到这有可能是张天阡的恶意欺骗了。 张天阡那句“那封信是真的”就在嘴边,可他看着惜芷凄惨之容,实在是怜惜不已,就是说不出来!他在心里暗想:“你当真对他如此情意深重么!”一想到这里,张天阡只觉心里堵得难受,心里的温柔意几乎全部消散了。 他别转过头,道:“阮姑娘,你好生歇着。”也不多言语,便出了房间。 惜芷满面涕泪,脑中一片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她踉踉跄跄地走到床边,躺了下去,只觉天旋地转,思绪回到了四月初二之夜。是夜她微蹙蛾眉,在星光下问尹琮他们分开的事情会不会发生第二遍,尹琮在她耳畔轻道:“不会的,上次我没有保护好你,这次我说什么也要带你平安回去。”斯音犹在耳边回旋,仿佛她还听得见林中的溪水淙淙和竹音簌簌,可她浑不料,那夜竟是他们相聚的最后一夜! 回头看看,原来她在那房屋前曾许下要和陆大哥在那里待上几天的愿望,竟也是奢望! 那些飞针走线和轻吟浅唱,那无数的幻想和冀望,都只能留在那个永远的夜晚了! 第三十五章:梁上缢及时福全 店中争终日难安 (1) 再醒来时,屋中昏暗一片,唯听得风雨大作。 惜芷挣扎起身,一个侍女过来侍候,道:“姑娘终于醒了!姑娘已经睡了一整天了。爷怕姑娘有事,正准备请郎中呢,爷估计刚出门不远。我去告诉爷不用去了。”说罢那侍女撑了伞,走出了房间。 那侍女刚走,却见不思跑了进来,身上都浇湿了,身后有几个下人匆匆跟着她,怕不思跑了。 不思进来,拉了凳子坐在床边,望着惜芷,面上担忧之色甚浓,她问道:“阮姑娘怎么样了?”惜芷道:“不思姑娘也来看我。”不思道:“我听他们说阮姑娘生病了,怕姑娘有事,赶紧过来看。你现下可好些了么?” 惜芷脸色苍白,若说好了,旁人谁能信?她垂眸一笑,叹道:“好能怎样?不好又能怎样?”不思望向惜芷的枕头,只见枕头上**了一大片,惜芷也看了看枕头,这才方知自己在梦中都在落泪。 不思叹了口气,她道:“阮姑娘,你……你可千万要相信我呵!”原来她以为惜芷还在耿耿于怀她和陆尹琮的事。惜芷木然,仿佛心魂飘向了远方。 张天阡赶了回来,见惜芷醒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惜芷望向他,眼光满是哀怨与楚楚,半晌她轻声问:“张公子,你说他……要和令妹成亲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思疑惑地看着张天阡,张天阡脸色发青,不禁道:“若是真的,你便怎地?”阮惜芷脸色惨白,喃喃:“不可能!” 不思问道:“哥哥,陆公子要和谁成亲?”张天阡厉声道:“难道还要和你成亲么?”不思怔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陆尹琮是要和张庄陌成亲,瞬间脸色发白,颤声问道:“那哥哥是怎么知道姐姐要和陆公子成亲的?”张天阡道:“她派人送的信。”不思道:“难道姐姐知道哥哥来了这里?” 张天阡脸色微变,这时候只得继续骗言道:“当然知道!”不思听了,方才想清楚事件始末,又想到陆尹琮要和张庄陌成亲,亦是大为错愕。 张天阡又道:“阮姑娘,你对那姓陆的便如此放不下么?若是知道了他与旁人成婚了,你是不是都痛不欲生了?”惜芷抬眼望着张天阡,目光里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冀望,她低声问道:“到底是真的么?” 张天阡登时恼火,他哑声道:“当然是真的!陆尹琮就是要与庄陌成婚了!” 惜芷闻言,如一尊雕塑一般立在那里,目光就如深秋里的林中潭一般,死寂沉重,仿佛灵魂瞬间就消散了。张天阡身旁的不思轻溅出泪水,低声喃喃:“不可能的,陆公子不是那样的人……他怎么可能娶旁人……” 张天阡看着死寂的惜芷,他的内心却像着了火一般愤怒!她虽然柔弱,可是她的沉默和悲痛却已经如利刃一般穿透了他的心! 张天阡心中长久以来的压抑与自卑便在此时爆发了。自从那陆尹琮在比武之时对他三战皆胜,他心里便无比嫉妒仇恨他!他自知在武功方面终是不及陆尹琮,可他没有想到便连他爱恋的女子也心属于他!这教他如何不气!事实上,惜芷不跟他并不足以让他失落愤慨至此,真正让他恼怒的,却是他屡屡不及陆尹琮的挫败感! 已是黄昏了,外面风雨交加,寒意彻骨,房中没点烛,三人都浸在昏暗之中。张天阡深皱眉头,沉了口气,还是道:“姓陆的是这样的人,阮姑娘,你可好好想想!”说罢,张天阡起身,拉着不思离开了,竟是也没再问问惜芷的病情。 阮惜芷听着外面的风雨声,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一忽儿想起曾经和尹琮的柔情蜜意,只觉心口生疼,眼前一黑,握住了嘴,手上竟是鲜血一团。侍女见了,赶忙要过来服侍,惜芷却轻轻推开了她。惜芷头微微发晕,可心思却澄亮得很,不由得说了几句话,却连她自己也听不甚清:“那些都是假的么!陆大哥,你莫非不爱我了?” 她下了床,令侍女出屋子。随即坐在凳子上,勉强倚着桌边。回想着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先是张天阡和她说尹琮和不思疑有私情,而后乔洛愚单臂被斩,最后又传来陆尹琮要和张庄陌成亲的消息。这些事一并袭来,教她不能接受!惜芷潸然泪下,脑中滚着洛愚失臂和尹琮成亲的场景,只觉五内俱焚,身上一忽儿冷,一忽儿热,如临朦胧彷徨之幻境。 惜芷本是深情淳厚之人,她此时不禁想:“先生于我有教诲之恩,却因我而身残,我乃忘恩负义之人,罪不容诛;陆大哥要与别人成亲了,我活在这世上也再无半分趣味。既然先生失臂之罪我担当不住,我又难以与陆大哥相见相守,与其困在这地方,还不如一死了之!” 她求死之心既定,心中愈加酸楚,怔怔忡忡,却不再落泪。半晌,她长叹了口气,拿过笔墨纸砚,写下了几个大字: “阮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坚定地沉音道:“我宁可为陆大哥死,又怎能委身旁人!” 揽发镜前,多日来,惜芷卧病在床,早已憔悴不堪,面上没有半点血色。她简单理了下衣服,将发髻拆开,披发若瀑,只留一根荆钗在头。窗外昏暗,仿佛黑龙在天,使凄风苦雨席卷人间。 蓦地一个响雷,山庄里躁动之声骤起,惜芷无心管外面的事,从床褥上撕下一条长布来,站上凳子,把长布挂在木梁上绾了个结,准备悬梁自缢。 “失去了你,我半刻也不愿意多待在这人间了。至此,所有的债都消了,也好。”阮惜芷将头伸进扣里,没有半分犹豫地瞪开了凳子。 第三十五章:梁上缢及时福全 店中争终日难安 (2) 此时,却见山庄内乌压压一众人围成了圈,十余位大汉持刀携剑在其中央,将那张天阡包围其中! 原来,便在刚才,这些人打破了山庄大门,冲了进来,势与张天阡拼个死活!那张天阡认出了其中三个人,破口大骂道:“你们究竟是何人?为何总是与我作对?” 他认识的三人的其中一人道:“你上次砍断了我兄弟的一条胳膊,他流血过多死了,今次爷爷们来找你这短命杀才报仇!”说话这人,正是那玄门帮的祝之力! 原来这十余位大汉,皆是玄门帮之人。乔洛愚受伤以后,虽然静心安养,可总是因惜芷未救出而心神不宁,恨不得立刻再去那山庄把惜芷救出来,却总无良计。可他这伤如果不好好休养,乃能要人性命,祝之力、魏仁和张义见他救人心切,恐他忧思过甚而伤重长逝,便商量着将在这周边附近的玄门帮兄弟集结起来共同救人。他们三个将想法一说,乔洛愚自是感激无已,那三人便开始集结兄弟,直至今日四月二十五,乔洛愚的伤势也大好了,众人便重来这山庄救人。 他们说乔洛愚已死自然是假,为的是掩人耳目,让张天阡不防,乔洛愚便可在玄门帮众人与张天阡和山庄内众侍卫打斗之时救下阮惜芷! 这张天阡听乔洛愚已死,不由得一呆,便在这时,那玄门帮十余位大汉一起发难,刀剑斧钺,齐向那张天阡招呼!张天阡大急,只得抽出腰间长鞭,与众人拼斗一处。一时之间,山庄之内宛如沸腾开水,场面混乱已极。 却道那乔洛愚隐于众人之中,悄悄往那山庄的卧房处奔去!山庄内的侍卫都出去帮张天阡了,只剩下一些侍女躲在树丛中或山石后,倒是不足为患。乔洛愚冲上长廊,见长廊首第一个房间大门紧闭,他踹开房间,眼前之景直惊得他魂飞魄散,房梁上一个人摇摇曳曳,不是阮惜芷又是谁! 乔洛愚眼前一黑,直撞下地去!他用右手撑着地,拼命站起来,满眼尽是血丝,摸出一颗棋子,手已经抖得几乎拿不稳,往那布条上一击,布条断裂,洛愚右手一接,惜芷落到了洛愚的怀里。 乔洛愚脸色煞白,颤抖的手去试探惜芷的鼻息,有一瞬间,他几乎感受不到她的呼吸,他毫无意识地轻唤:“惜芷!”蓦地,一缕游丝般的气息轻触到了他的手指,洛愚的心仿佛一下子停止了!随即这气息渐浓,在他指间缱绻游荡,如同初绽的花儿一点一点地盛放!还有什么比她此时的呼吸更温柔!洛愚一下子抱住惜芷,刚才惊吓时仿佛连哭也不会了,此时洛愚方才涕泪横流!他低声在惜芷耳边唤着:“惜芷!你怎么可以!”他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吐在了地上。 一道发紫的痕迹圈住了惜芷的脖颈,她脸色发白,眼角却依稀有泪。洛愚没法抱惜芷,只得费力地把她扛在肩上,看到了桌子上惜芷写的东西,心中自是酸楚无限,将纸放于袖中,走了出去。 洛愚走到外面,看到张天阡仍在和玄门帮众人打斗,不禁恨意无穷,恨不得玄门帮的人杀死他! 他抱着惜芷穿过一众人,待到了门口,洛愚高声喊:“众位哥哥,我已经救了人,先行一步!”魏仁听了,心中一喜,对乔洛愚喊道:“兄弟,你要去哪儿?”洛愚道:“众位哥哥已经帮了小弟大忙,小弟不忍再麻烦你们,恐耽误了哥哥们的事情!今就此别过,小弟必不忘大恩,日后见面,再图报答!” 祝之力等人听了,大声叫道:“兄弟行么?”洛愚道:“没问题,众位请放心!”祝之力、魏仁等叫道:“兄弟,那就此别过,你多加保重!”洛愚道:“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众位哥哥,后会有期!”众人亦应道:“兄弟,后会有期!”洛愚随即带惜芷上了红马,两人一骑,向远处奔去,转眼没了踪影。 那张天阡被众人围着,眼见这些人和那救走了阮惜芷的乔洛愚说话却无法阻拦乔洛愚带走惜芷,不免气破胸膛。可越着急,招数越是迟缓,他虽然武功高强,任他们十多个人一起上也不怕,可此时竟是难以冲破他们的包围。他鞭法凝滞,不知和他们缠斗了多久,又哪还能去追赶骑红马的乔洛愚和阮惜芷? 第三十五章:梁上缢及时福全 店中争终日难安 (3) 话分两头。却道那陆尹琮在四月十九半夜忽然发觉自己可以试着崩坏那个铁链,于是便比平时还要更加努力地运气,以提高自己的内力,好崩坏那个铁链!他一刻不停地调运气息,第二天白天,他一人在房间时,终于力量贯手,把那铁链从中间崩断! 陆尹琮手上还戴着半截铁链,他本想找张庄陌拿钥匙并取那张庄陌的性命,可他着急救惜芷,知道如果去找张庄陌那蒙古男子必然拦截自己,自己又得在此耽上功夫,他便不急于在此刻开锁报仇。他悄然翻出屋子,虽然他握住铁链,不让那铁链撞上东西发出声响,可他出来时,还是教院子里的侍卫发现了。侍卫们高声呼喊,陆尹琮却迅速夺马,出门便跑。 张庄陌和萨都喇闻声出来,见陆尹琮逃跑,都是大惊失色!萨都喇恶狠狠地问张庄陌:“你不是用铁链锁住他了么!他怎么自己跑了!”张庄陌早已经吓得花容失色,支支吾吾怎能答出来!萨都喇心系着落在陆尹琮身上的绢帛之事,同时他也想杀了陆尹琮,于是不及和张庄陌啰唣,便出门集结自己的兵士,去追赶陆尹琮! 那陆尹琮骑马奔逃,可是这里是市区,他一人一骑很快就教萨都喇发现了,陆尹琮看到那曾经打伤自己的蒙古男子领人追了上来,知道自己必要先摆脱这人的追赶。陆尹琮不是胆小,甚至两人对打他也未必会输给萨都喇,只是他不想与这人过多啰唣,误了救惜芷的时间。 他一骑奔出了市区,来到了郊野,这郊野生着无数树林。尹琮知道在市区奔逃一人一马铁定无法藏身,而这郊野多树林,倒是比较容易甩开此人。 陆尹琮直接奔进了幽邃的林子,身后马蹄声不绝,显是他们也跟了进来。他在林中左拐右穿,正想着怎么才能甩掉他们,忽然灵机一动,一条计策冒了出来。 尹琮立即狂甩马鞭,奔得更是迅速,瞬息之间便把这些人给甩出去老远。只在片刻,他便只能听到隐隐约约的马蹄声,且看不到那些人的影子了。他心中一喜,连忙狠抽马身,那马吃痛,疯一般地撒蹄狂奔,而他趁机飞身而起,轻盈地落在一棵茂密的大树上,教层层叠叠的枝叶将自己遮蔽。 他偷眼向下看,只见一众人马从下面奔驰而过,显是去追自己的那匹马了! 他们奔得没了影,陆尹琮知道他们很快就会追上那匹马,所以他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即猱身下树。他要去找惜芷,只得先回到四月初三大战之地,也就是江西行省,然后再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去找惜芷。他心中实为盼望厓海会已经将惜芷救出,可他心系惜芷,绝对没心思先回厓海会探看,若是帮会没有将人救回,那他岂不是要五内俱焚!所以他肯定先要自己去寻找惜芷的。他看了下方位,发觉刚才自己奔马的方向是对的,可他不想碰上萨都喇一行人,只得先绕一下路,然后再往正确的方向走。 尹琮施展轻功,往和刚才的方位稍侧一点的方向发足狂奔,只觉身轻如燕,比往常跑得还要快些,而且毫不疲倦,显是内功已至上境。他心中暗想:“若不是张庄陌给我下了那毒,我还不知道自己可有此境遇!”不由得感叹世事无常。 黄昏时候,他来到了一处偏僻小镇,想要把手臂上这半截锁链给除下来。他想着张庄陌说这铁链是精铁打造,一般人斫不断,便直接找了一个开锁的摊子,心想我斫不断铁难道还解不开锁了! 陆尹琮对开锁匠道:“师傅,请帮我把手上这锁开开。”那开锁匠见陆尹琮衣衫脏乱,头发不整,手上还戴着半截铁链,不由得怀疑此人是不是牢里逃出来的犯人;可他见尹琮相貌堂堂,文质彬彬,又不太像坏人,一时之间有些踌躇不定。他握了握尹琮的铁链,知道这铁不是一般的铁,欲除此链,还当真非要他开锁不可! 那开锁匠颇为犹豫,尹琮看出了他的心思,便道:“师傅,我当真是好人,请放心地开锁吧。” 那开锁匠还是迟迟不动,尹琮心中渐感焦急,便换了个法子。他道:“师傅,其实这铁链对我来说倒没什么……”尹琮双手抓住铁链,力量贯手,瞬间又把这铁链给崩断了一截,仿佛说话之间断铁如若无事,风轻云淡一般。尹琮接着道:“就是摆脱不了,有些烦恼。” 那开锁匠见尹琮这样一个看起来很是儒雅的人,竟然有此神力,崩断精铁稀松平常,不由得吃了一大惊。他哪还敢再说什么,谁知这人会不会一生气,连他的筋骨也给掰断了,毕竟他不觉得自己的筋骨比这铁还要硬。半晌过后,这锁竟然让这开锁匠给鼓捣开了,尹琮摘下铁链,道:“看来这铁虽然不易弄断,可锁还是很好开的。”那开锁匠唯唯诺诺道:“这铁对于大侠来说也是很好弄断的啊。”尹琮叹了口气,身上的钱还在,便付了钱走了。之后他又用钱买了匹马,继续赶路。 却说那萨都喇追上那匹马后,见尹琮不在马上,不禁大怒,深恨自己被他骗了,策马返回林中时,人哪里还在了!他不知尹琮会去往何地,还是一个手下说那陆尹琮可能会去找阮惜芷,他们不妨也往那边去走,说不定可以碰上他。于是萨都喇等人便也往江西行省赶去。 因着陆尹琮绕了一段路,所以尹琮事实上是在萨都喇等人的后面。 尹琮策马前行,殊不知这样孤独行走,让尹琮忆起了曾经和惜芷共辔而行的时候,心上忧虑难免更添。他本就经受多日磨难,心理虽更加成熟,形神也甚为憔悴,这样再添忧虑,让他看起来沧桑满面,疲倦披身,倒是不像二十出头的男子,而仿佛近三十了。 他行了三日,这天,他腹中空空,准备买些干粮。正好前面不远处有家乡野小店,他走进去,叫道:“店家,给我包好十个炊饼。” 那店小二面有难色,可还是应承了下来。尹琮挑了张桌子暂且候着,过不多时,那店小二把包好的十个炊饼递给了尹琮,尹琮刚要伸手去接,忽然,一只小手把那炊饼给截了去。 尹琮一见,却见一位面貌白皙、双目炯炯的姑娘立在眼前,手里拿着那炊饼。她对着店小二一笑:“店家,怎么地,总得有个先来后到罢!” 那小二带着哭腔:“哎呦姑奶奶,您要的两百个炊饼我们得做到啥时候去?便先可着这量小的来罢!”那姑娘柳眉一竖,娇叱道:“不,我也很急啊,我们那儿很多人饿肚子呢!”她把炊饼拿着,笑盈盈地道:“你还是快快给我去做罢!”随即她给尹琮福了一福,道:“对不住了这位爷!” 尹琮道:“姑娘,你要的两百个炊饼不知做到何时!他们有没有这么多面也未可知。难道你要这后头来的人都等着?”他着急赶路,不想在这店里等候太久。 那店小二连忙附和:“可说得是呢!”那姑娘瞬间变脸,对尹琮叫道:“你晓不晓得做事有个先来后到!”尹琮道:“这自然晓得,可是姑娘你强人所难,还不讲个人情道理,却又有些不对。” 那女子更是生气,一张小脸通红,她叫道:“休得罪了本姑娘,否则……”尹琮道:“否则怎地?”那女子气道:“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尹琮笑道:“我正要打包着炊饼走呢!” 便在这时,门外马蹄声大作,一行人进了店里。那姑娘回头一看,脸色转喜,刚要说话,却听几个人高喊:“尹琮!”“二哥!”“陆将军!”一个年轻男子登时上前抱住了陆尹琮。 尹琮惊喜道:“五哥、十一哥、钟姑娘、十三弟,怎么是你们!” 这一行人正是萧亦荪、赵潺湲、刘广敖、乔洛拙、钟梨蓦和心昭!那抱住尹琮的自然是刘广敖,而刚刚和尹琮争炊饼的,却是甘芳伶。 原来乔洛拙、钟梨蓦、甘芳伶和心昭四人于四月十四找到了厓海会。是时,乔洛怯和怜玉都在,自然知道他们不是外人。乔洛拙和乔洛怯兄弟相逢,自是甚为高兴,乔洛拙得知洛怯身负烧伤,心疼不已。洛拙和芳伶见洛怯和怜玉成了一对璧人,都是打心眼里替他们高兴,洛怯和怜玉看到洛拙和芳伶也成了恋人,都是甚为惊喜。钟梨蓦和厓海会众位将军道:“我们来时,听闻一个不愿透露身份的姑娘说,贵会二将军和其恋人阮惜芷在江西分别被张庄陌和张天阡给抓走了!” 众位将军一听,都是大惊,钟梨蓦道:“我们和二将军颇有交情,知道他曾被抓去四川的事。眼下,就是那个张天阡抓走的阮惜芷,而其妹张庄陌把二将军带走了。” 宋文璩问道:“这两人是分别被带走的?”钟梨蓦道:“正是。”宋文璩道:“张天阡素来与我厓海会有仇,这我们大家都知道。可是我不知为何他要带走那阮姑娘,而其妹要带走尹琮,为何要分着带走二人呢?” 殷正澧道:“那个报信的姑娘呢?”钟梨蓦沉了口气,道:“阮惜芷有一先生,是贵会十四将军的孪生兄弟,唤作乔洛愚。因太过惦念阮姑娘,便让那个报信的姑娘领着他先去搭救阮姑娘。那个姑娘是知道阮姑娘被带到何处的,却不知二将军被带到何处。” 宋文璩道:“这样说来,那个报信姑娘的身份倒是颇为让人怀疑。” 是时,厓海会总会主陆予思带着赵容与和孟伶外出找不思未归。他们于三月二十五从湖广出发前去四川,可是当时那张天阡一行人已经于三月二十六于潼川府出发,所以陆予思是不可能在四川找到不思的。而陆予思他们到了四川,发觉不思不在时,又在四川周边、江西等地毫无线索地找人,所以四月十四那日,他们三人还没有归来。 可如果陆予思四月十四在这里的话,也许就可能判断出给他们报信的人有可能是不思!和张天阡他们有联系的,不是不思,还能有谁呢! 可是他不在,所以在场的厓海会将军们没有办法推知给钟梨蓦他们说消息的女孩儿是谁。 钟梨蓦道:“我也这么觉得,可是她不愿意透露身份!” 殷正澧道:“现在来看,阮姑娘的处境还不是太危险,因为有洛愚兄弟前去搭救,也知道她的位置……”钟梨蓦听了,却不禁暗自担忧乔洛愚。殷正澧沉吟:“那我们主要去救尹琮罢!” 萧亦荪道:“尹琮现在不知被带到何处去!我们怎么找?”宋文璩摇头叹道:“上次尹琮被带到四川去了,这次便也先去四川那边找找看罢!”他又道:“张天阡两人这么抓人,不知要干什么?张圭不知道在不在!他们抓尹琮,除了要问那事,还要干什么呢?”宋文璩指的自然是绢帛之事。 众位将军都是大为担心尹琮。宋文璩道:“我们先派人,去四川找尹琮,若是找不到,再去江浙、江西找,若还是找不到,那就只能去大都了,毕竟张圭是在中央为官的。”众人都称是。赵潺湲道:“尹琮和阮姑娘是分着被抓的,那就再派一队兵士去江浙、江西等行省找找阮姑娘罢,多派些人寻找总没有错!” 宋文璩点头,当即道:“事不宜迟,五弟,十一弟,你们带人去四川找尹琮!”萧亦荪和赵潺湲领命。刘广敖在一旁叫道:“四哥,我也要去找二哥!” 宋文璩道:“那十三弟便也跟着。”又指派了一些兵士去找惜芷。 怜玉听到惜芷被张天阡抓走了,自是忧虑万分,便想要去找惜芷。甘芳伶道:“好妹子,乔将军的烧伤一时半会儿痊愈不了,你便在这里伴着他罢!先生去找惜芷了,你还不相信他么!再说我们找到陆二将军后,可能不管惜芷么!” 怜玉心怀忧虑,却也只能待在这里。乔洛拙是学医的,众位将军知道后,便请他给霍泰风诊治。说来也怪,那霍泰风自从被救下来后,身上大面积烧伤,可这些烧伤已经逐渐痊愈了,可他还是昏迷不醒。乔洛拙给霍泰风诊治后,道:“霍三将军的病已然不在内外,能医治的也尽都医治了。至于为何还是不醒,我也不甚清楚,也恐是有内中之火蒙蔽了心窍,压制了元神,况且霍三将军遭受火伤,外力之热也可能侵入体内。乃服几贴药清热散火,再观后效不迟。总而言之,这性命是保住的,什么时候能醒,总是要看机缘。也许不知什么时候,他自己就醒了。”众位将军对乔洛拙十分敬服感激。 于是萧亦荪、赵潺湲和刘广敖带着近两百厓海兵士,偕同乔洛拙、钟梨蓦、甘芳伶和心昭,准备出发去找陆尹琮。由于钟梨蓦告诉了众人她是梨远镖局的,所以临行时,乔洛怯为抢马一事给钟梨蓦道歉。钟梨蓦见到洛怯,如见洛愚,心中自是感慨万千。她微微笑道:“乔将军可比令弟随和得多了。乔将军喜欢那匹红马,那匹马便送给你了!”说完,也不等乔洛怯推辞,便策马而去。 众人往四川而来。这日,乔洛拙腹中饥饿,带的干粮又吃光了,甘芳伶逞能,便自己给乔洛拙寻吃的,顺便想给众兵士们都买些干粮。其实不用她,众人过一会儿也会来到这乡野小店吃上饭,可她先行一步,却遇上了尹琮,而众人没过一会儿便也来了,自也是见到尹琮了。 此时,众人见尹琮没事,都大大松了口气。刘广敖笑道:“二哥,我可想死你了!你说说你怎么老是这么不小心,一会儿让这个给抓走了,一会儿让那个给擒去了,你是在考验我们救你的能力么?”尹琮听了广敖的话,不禁清朗一笑,道:“对不住各位了,让大家担心。小弟给大家赔礼了!”于是对着众人团团一揖。 甘芳伶见这人竟然就是他们一直在找的陆二将军,阮惜芷的恋人,心中自是大为惊讶!她是个颇为豪爽的性子,连忙道:“陆将军,刚才颇为失礼,对不住了!”尹琮微笑道:“姑娘言重了。却不知姑娘是何许人?” 刘广敖迫不及待地介绍乔洛拙和甘芳伶:“这位就是十四哥的兄长,名唤乔洛拙;这位,就是洛拙大哥的未婚妻甘芳伶,也是二哥你的未婚妻阮姑娘的好朋友,她和阮姑娘都是十四哥兄弟乔洛愚的学生!”他向萧亦荪笑道:“看我说得多清楚!” 陆尹琮连忙和洛拙、芳伶见礼。洛拙微笑道:“久闻陆二将军大名,今日相见,当真有幸!”陆尹琮笑道:“乔大哥说笑了,看我这邋遢样子,就怕别人当我是个乞丐呢!”尹琮见芳伶是惜芷的朋友,心中对芳伶自然而然地生出几分亲切之意,想起惜芷,却又撩动愁思,心中酸楚难过。 甘芳伶此时见尹琮衣服陈旧,形貌憔悴,看起来沧桑不堪,好像比乔洛拙还要年长,心中大为惊奇惜芷会移了对乔洛愚的爱慕之心到他身上。而钟梨蓦和心昭之前见过神采飞扬的陆尹琮,此时见他这副潦倒落拓的样子,真怀疑他是不是变了一个人。 尹琮和众人都分别说了自己的经历,而后稍微吃了些饭,一行人便跟着尹琮去往江西行省,准备找阮惜芷。尹琮听说乔洛愚和不思去找惜芷了,知道两人都不会武功,心中的忧虑大大加深了。 众人上路后,都发觉陆尹琮越来越是憔悴,瘦得不成样子,他也不好好打理自己,一束头发落在发带之外,倒和未束冠的刘广敖一个发式了。眸色无光,经常眉头深蹙,平常谈吐甚健,此时难有一句,阴沉得如塞外二月的雪天,让身旁的人都如置身寒冬一般。众人知道他担忧阮惜芷,都来劝慰他,可尹琮总是客气地应付几句,却还是忧色甚浓。萧亦荪和刘广敖见了,都是不禁深为忧虑。甘芳伶见尹琮这般样子,虽然知道他是忧心惜芷,可也留下个陆尹琮不好接触的印象,平日也不太敢和他说话。甘芳伶对惜芷的担心也甚是厉害,此时若不是有乔洛拙在身旁相伴,她当真要终日以泪洗面了。 第三十六章:非情是义意落寥 不迎反拒火焚烧 (1) 已是四月二十六的丑时,惜芷眼睛动了动,洛愚的心猛地一跳,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惜芷悠悠醒来,洛愚的影子模模糊糊,她叫了一声:“先生!”因为自缢被救,使得她的嗓音略微沙哑。 洛愚就坐在床边,应了一声,却听惜芷道:“我已死了么?” 洛愚摇摇头,眼中有泪晕隐隐地浮动:“没有呵!我的惜芷当然还活着!” 惜芷问:“我这是在哪里?先生救了我?”洛愚点点头,道:“我们是在客栈里。可还好些么?”他是觉得客栈虽然危险,可是张天阡也未必会想到他们如此胆大敢住客栈,所以他还是找了家客栈歇下。 惜芷不语,回忆着那些在山庄里的片段,忽然想到了什么,往洛愚身上一看,登时发觉他左边袖子空空落落的,她瞬间心中大痛,一口鲜血当即吐了出来。 乔洛愚见了,脸色亦是惨白不堪,过了片晌,他才缓缓道:“惜芷,你身子太弱了,且先不必为我伤心。你自己也千万要保重!” 惜芷望了洛愚片刻,蛾眉凝重,泪光点点,嘴唇微颤,她突然滚下床来,对着乔洛愚磕了四个响头,洛愚连忙要扶起她,惊问:“你这是干什么?” 惜芷却是不起,不敢抬头,颤声嗫嚅:“先生,你便让我磕了这四个头罢!按理说,学生初次拜老师,都要行拜师之礼,可咱们私塾的学生你都不要磕头拜师,说讲究这些无用的繁文缛节做什么!” 洛愚的思绪一下子回到惜芷初进私塾的那一天,她文静娴雅,举止端庄,如风中秀丽的芙蓉花,清姿天然,不加雕饰,双目却透着灵气。这样一番话,好像使得他们又回到了过去一般。 “而今,这四个头却是必须要磕了!”惜芷的泪点点地垂落在地,形成斑痕,宛如娥女啼竹。“我累得我的授业恩师失了一条臂膀,阮惜芷成了千古罪人,大逆不道,罪不容诛!” 她声音本就嘶哑,又是说着这样一番凄惨话语,不免更是惨淡,洛愚好生痛楚!他叹道:“你何苦把这样恶毒的话语加之己身!你是我的学生,单这一层关系,我怎能不救你!” 他又道:“何况,这一切都是我愿意的!” 惜芷听了,一颗心疼得死去活来。她没见到洛愚之前,只想着他的痛苦,自己便也跟着难过,可是见到了他失去一条手臂之后,惜芷的心更为疼痛,是真切的巨大痛楚! 洛愚还要劝惜芷不要自责,却听惜芷道:“先生,惜芷有一请求,不知先生能答应么?” 洛愚道:“你说。” 惜芷还是垂头,可声音却清晰坚定:“我能叫先生一声‘洛愚哥哥’么?”她说完这句话,抬起了头,泪光掩住了她的意思,可谁人不知这句话什么意思! 洛愚怔住,直直地望着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听惜芷又道:“近日在家读《长恨歌》,中有一句‘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读来犹是感伤……”洛愚打断她,唤道:“惜芷!”他怎能不知,这番话却是当时惜芷向他表达心意时说的话,而他婉言拒绝了!而在那时之后,他有多少次梦回当初,只盼自己能够接受了惜芷,只盼自己不再拒绝!他甚至希望当日能够重来,他和惜芷万不可再错过……他以为这一切都只是奢望,可没想到今日此时,这些话他居然又听到了!那本以为永远不会重来的情景,竟然再一次出现!他怎能再错过! 洛愚站起身,拉起了惜芷,却还是不敢相信地望着她。惜芷缓缓靠近洛愚,轻轻环住他的腰,将头埋进他的怀里,忽而双行泪落。洛愚怎料,他求之难得的女子,此时就靠在他的怀里,温柔如梦。 洛愚道:“那一夜,你来到私塾里,喊了一句:‘洛愚哥哥,天好狠心,你也好狠心。我们此生终终再无缘了!’你知不知道,当时我听了,心都要碎了!”惜芷仰头看他,惊问道:“那时先生也在?”洛愚点头,道:“我也在,你的手绢都吹到我这里来了!” 惜芷淡然一笑,洛愚抬起右臂,将她搂在怀里。惜芷在他怀里稍稍安心,因为这样他就看不到她面上的痛苦了。洛愚道:“你说此生无缘了,是不是说错了?”惜芷嗫嚅道:“我说错了。” 蓦地,洛愚拉开惜芷,看着她充盈着泪雾的眼睛道:“惜芷,你若是因为要报答我所以才嫁给我,因为可怜我而委屈了自己的话,那我可……”惜芷慌忙摇头,哽咽道:“不是……我是真爱先生……洛愚哥哥的!我以后要照顾你,跟着你……” 乔洛愚看着惜芷哀楚的神情,心疼不已,温声道:“我当然迫不及待地相信你!可你当真能和他……断了情?” 惜芷不敢抬眼看洛愚,只是慌乱地点着头。她投进洛愚的怀里,低声道:“洛愚哥哥,你便信了我罢!我……我已经不想他了,不念他了……”洛愚问道:“这却是为何?”惜芷在心里道:“我累得你这般样子,又怎敢还想着旁人?我终究相信他没有负我,可……我却要负他了。”惜芷道:“没有为何,我就是爱洛愚哥哥。难道还要问一个人为何会爱一个人么?” 洛愚看惜芷还是一副痛苦样子,心中对她的话语颇为怀疑,可他心里那么爱惜芷,便算是有任何怀疑,此时也都不愿怀疑了! 洛愚问道:“惜芷,现在你要和我说说,你为何要轻生?” 惜芷见问,又勾起了她对尹琮要成亲的痛楚。她虽然始终不愿相信尹琮会背叛她,可她还是为尹琮而选择了轻生。此时这些话语又怎能说给洛愚,她只能道:“我以为自己要困在那山庄一辈子呢!好在洛愚哥哥救了我,我也不用死了。” 洛愚道:“我真觉得后怕,若是我去晚了一步,说不准你就……”他喉头哽咽,说不下去。 惜芷不禁深为洛愚感动,心想:“先生对我爱恋深重,我可千万不可再辜负了他这份情!” 惜芷温顺地靠在洛愚的怀中,而洛愚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两人相拥半晌,洛愚柔声道:“惜芷,我……我当然相信你的心,你知不知道,我迫不及待地相信你!我也真的相信你和他断了情。不论你之前怎么爱他,可你只要觉得他不是你的意中人时,我都在这里等候着你!我不在意!便算……便算你和他成婚了,只要你不爱他了,我还在这里,等着你爱我的心。而今,我是不是终于等到了?”他似在询问,这番话语里仍然隐然有对惜芷突然转心的疑惑。洛愚温柔的话语里却包含了他强烈的自尊,虽然他说他不在意惜芷曾经和陆尹琮恋爱过,可是他一定要她现在是爱着他的! 可洛愚已经等待了好久!惜芷本来是属意于他的,可是因为他那次拒绝,让两人错过,他何其后悔!而今,惜芷重新又回来了,他当然要急切地抓住她,要抓住他原本以为要一生失去的幸福! 惜芷默然,泪水**了洛愚的衣衫。她此时此刻,除了感受到洛愚只能用一只手抱住她以外,什么都想不了。她知道洛愚以后都将残废了,这却是因为她,她的愧疚和痛苦都将伴随着她的余生,就像残疾要跟着洛愚余生一样。她甚至想要把自己的手臂砍下来换给洛愚,当然这不可能,如果可行的话她当然会这么做! 她能怎么弥补洛愚呢!当然要一生去服侍他。换作旁人,可能不会用自己的一生去赎罪,可是她是阮惜芷,纵使她心里只有那一个陆尹琮,可是她还是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可是她虽然作出这样一个牺牲自己一生幸福和快乐的抉择,却不敢说“牺牲了自己”,面前的人是那样的俊朗多情,有嵇康之清峻倜傥,亦有潘安之龙章凤姿,就算是他没了一条臂膀,这世间的女子也不知多少个要被他迷倒,她怎敢妄言“牺牲”而轻薄了洛愚? 只是她的情,终究是不能勉强,她的眼里,这辈子,只有那一个人是最好的。 第三十六章:非情是义意落寥 不迎反拒火焚烧 (2) 这天白天,洛愚正和惜芷说着他们之后的安排,他问:“惜芷,你是愿意回家乡,还是愿意到别处去生活?”惜芷微笑:“就听你的好了。”洛愚道:“我知道你喜欢在外面的生活,我们可以先回家乡,和长辈们见过礼,然后再外出游玩。” 惜芷笑道:“洛愚哥哥想得挺周全,那便这样好了。” 洛愚正想着接下来要怎么回家乡,却听惜芷道:“我们回家就成亲罢!”洛愚大为感动,嘴上却道:“你如何这般着急?”满眼掩不住的笑意。 惜芷讶异:“洛愚哥哥不着急么?那迟一些也无妨,一切都听你的!”洛愚笑道:“我骗骗你,你却也当真。”惜芷浅笑不语。洛愚又道:“我怎么不着急!只是……我这样一个残废,你不嫌弃我么?你当真想好了?”惜芷道:“当初洛愚哥哥的腿不是也不好么?我却在那时问你可有与我两情相悦之意。而今你的残疾更是因为我,我怎敢说‘嫌弃’二字?你这般问我,可不是将我看得轻了?” 洛愚听了,放下心来,又觉得委屈了惜芷。惜芷想要转移他的思绪,便笑道:“洛愚哥哥,你看那窗边有梨花,我们过去看看!” 两人走到窗边,只见大雨过后,那梨花上皆带着水珠,水珠颤颤欲坠,便像是美人睫毛上将落未落的一滴泪。惜芷伸出手去,将一朵梨花上的水珠拂落,突然看到长街上有一个弱小女子踽踽独行,惜芷见了,当即唤道:“不思姑娘!” 那女子正是不思!她抬头望见惜芷和洛愚,一怔,随即连忙挥了挥手,跑进了客栈。惜芷出门迎接她进屋,只见她浑身都湿透了,看起来甚是落魄凄然。不思道:“原来阮姑娘在这里,却是被乔公子给救了出来。”她突然看到惜芷脖颈上的痕迹,惊问:“姑娘的脖颈是怎么回事?” 惜芷摇摇头,问道:“你先说你怎么出来的?你哥哥怎样?”不思道:“昨晚我听到山庄内有打斗声,就摆脱了看押我的人跑了出来,见我哥哥正和一帮人打得不可开交,我便想着这时候带着阮姑娘逃走!可是我去你的房间看时,你已经不在了!然后我就自己逃出来了。我现在也不知道我哥哥怎么样了。”原来她没有注意到惜芷房间中掉落在地上的布条。 惜芷默然,却不知该说什么。洛愚这时上前来,对着不思鞠了个躬,道:“不思姑娘,对不住,我不该以你为质进那山庄。”不思浑不计较,却看到乔洛愚只剩了一条胳膊,不禁大惊,连忙道:“公子这胳膊是怎么回事?”之前并没有人告诉她乔洛愚胳膊被砍落的事。却见乔洛愚微微一笑,道:“拜令兄所赐。”好像全无恨意似的,却不知是他本性诡谲,与常人不同,还是因为和惜芷在一起了,心中太过高兴以致断臂之恨减消。 不思惊道:“便是我们来的那晚么?”洛愚点头,不思小脸一绷,秀眉深皱,恨道:“他怎么那般坏!” 不思又问:“阮姑娘这脖颈究竟是怎么回事呵?”洛愚道:“我救她的时候,她已经要轻生了。”语音微微发颤。 不思脸色发白,拉着阮惜芷的手,紧紧握住,声音发抖:“姑娘这是为何!”说罢,竟是扑簌簌落下两行清泪。她虽然这么问,可她怎不知道惜芷轻生是因为陆尹琮要和张庄陌成婚了,因为这个,她不思也几乎痛不欲生。 惜芷叹了口气,满眼泪水,半晌,她擦干眼泪,强颜欢笑:“给你说个好消息罢!我和我先生马上就要成婚了!” 不思大吃一惊!片刻,她拉着惜芷的手出了房间,到了离房间较远的地方,悄声道:“阮姑娘这却是为何?我知你因为陆公子而寻死,可是既然如今得以逃脱,为何不去找陆公子去?为何要与乔公子成婚?” 惜芷含着一滴泪,道:“陆大哥他……他……哎!”不思道:“不知怎地,我心里总隐隐有个念头,就是陆公子有可能根本没有与我姐姐成亲。阮姑娘千万不要失了希望。” 阮惜芷叹了口气,道:“我当然相信他!”不思急问:“那姑娘又为何又要嫁给乔公子?我不是说乔公子人不好,只是阮姑娘,你的心,不是始终爱着陆公子的么?” 惜芷回头看了看房间,又走到了稍远的地方,道:“我是必须要和先生成婚的。先生因为我失了一条手臂,我怎能不报答他?更何况……先生一直对我有情意。” 不思呆了半晌,始知惜芷与乔洛愚成亲之意。她看着惜芷微微点头,道:“阮姑娘有此大义,当真是常人所不及,怪不得陆公子对姑娘情深意重。”她叹了口气,道:“只是这样,陆公子不知要有多伤心!” 惜芷听了这话,眼泪断了线地落,她不忍去想陆尹琮,只要想到他,她便有太多的酸楚和无奈。她问道:“不思姑娘有何打算?” 不思眼眸垂落,道:“我也不晓得。”她又道:“可能要回四川不思府。”其实她心里想要去找陆尹琮,可又想厓海会的人可能已经将陆尹琮找到,又想着去厓海会之后可能会见到陆尹琮,可是厓海会与己又有杀母之恨,却不能去,所以她只能先回到不思府。 惜芷道:“令堂已故,我心大为悲痛,也想和你同去四川,在她墓前撒一抔土。”不思眼眶红了,道:“姑娘的心意我知道了,姑娘不用去了,我且代姑娘撒一抔土,我妈妈在天之灵也会知道。” 惜芷叹道:“这样也好。”两人回到房间,不思道:“乔公子,阮姑娘,不思祝贺你们连理之喜,我也没准备什么礼物,便等下次相见之时,我再给你们补上罢!” 惜芷笑道:“这也不用放在心上。”洛愚笑:“惜芷,我有些肚饿了,要不你下楼让店家弄些吃的上来。”惜芷应了,下了楼。 洛愚摇着一柄棹子扇,敛色道:“不思姑娘,实话同你说了吧,其实我也并不十分爱她。” 不思一惊,道:“乔公子,你……你说什么?”洛愚望着不思的眼睛,道:“这完全是惜芷的一厢情愿。” 这乔洛愚此刻当然是在说谎话!可他见刚才不思拉着惜芷避开他说话,感觉不思一定知道些什么,便以此言语试探。 不思趋过来,眼神里满是急切,她道:“乔公子,你当真这般想么?”洛愚点点头,不思道:“那乔公子可否听我说一言?”洛愚道:“你说什么,便在这里说好了。”不思恳恳道:“一会儿阮姑娘就回来了,我们寻个别的去处说。”此言正和乔洛愚心意,他刚才遣惜芷去弄吃的,本是支开她,然后他算准了不思定会和他换个去处说话。于是两人出了屋子,寻了个没人的偏僻角落,不思道:“乔公子可知阮姑娘因何寻死?” 乔洛愚心“砰”“砰”乱跳,可他还是一副平静神色,道:“却是为何?” 不思道:“我哥哥他……和阮姑娘说,陆公子要和我姐姐张庄陌成亲了。阮姑娘心中伤心,她寻死,便是为的这个。” 乔洛愚心头猛地一震,胸口中一股气流隐隐翻动。他望着不思,艰难沉声道:“所以,惜芷是为了那陆将军而寻死的?”不思点点头,泪眼朦胧,道:“阮姑娘,她还是爱着陆公子的。” 乔洛愚脸色铁青,一双桃花目里泛着沉痛的色彩,一向傲桀的他,此时仿佛遭受了巨大的折辱。他缓了口气,低声道:“那惜芷又为何要嫁给我?” 不思面有难色,踌躇道:“这……这本不该由我来说。”洛愚道:“我的手臂是为了救她而断的。就是为的……为的这个,是也不是?”他说话已声有哽咽。 不思怯怯地望着乔洛愚,可她的神色已经清清楚楚地告诉了他,他说的是对的。半晌,不思低声道:“也不光是这个原因,也因为阮姑娘以为公子对她有情,所以才……”她看了看洛愚,又道:“乔公子若是不爱她,知道这些也无妨了……” 洛愚无语,片刻,脸上掠过一丝苦笑,眼光动了动,青白色的面孔甚是死寂。半晌他长叹:“惜芷呵!”嘴角微动,一道鲜血浸出。 不思吃了一惊:“乔公子,你……你这是怎么了……”她看乔洛愚仿佛一瞬落入无尽的深渊中,沉重罩上他的面孔,眸光黯然、萧索,死灰一般,好像被噬去了灵魂,没了元气,不由得问道:“乔公子,你还好么?” 乔洛愚抹了下嘴边的血,轻然道了一句:“我们回吧。”不思跟着洛愚回到房中,甚是紧张。酒菜已经摆好,惜芷问:“你们两个去哪儿了?”她见乔洛愚神色不对,不免心中疑虑。 洛愚道:“没什么。快吃吧,我好饿!”说着便坐下吃饭,浑似无事发生。 不思心中忧虑,看看阮惜芷,又看看乔洛愚,不知道刚才自己将实情告诉了乔洛愚一举是对还是不对。她究竟是年少不更事,生怕自己此举做错了,便连忙要躲避开这二人。于是她连饭也不想吃了,便道:“乔公子,阮姑娘,我便不吃饭了,这就告辞了。” 惜芷道:“姑娘要去四川,我们要回河南,却是有些不顺路了。不过,姑娘还是吃过了饭再走吧。”不思刚要说话,却听洛愚道:“我们也往南走,和不思姑娘可以顺路。” 此话一出,惜芷大为疑惑,不思更是紧张。她连忙道:“我还是此刻便走好了。” 洛愚道:“不思姑娘和我们一同走吧,路上好也有个照应。”惜芷问道:“我们去南边做什么?”洛愚却是不语。 不思只得坐下,她这一顿饭吃得好生苦涩!可是她是这般,那二人这顿饭却又不知吃出什么滋味来了! 已至晌午,三人出了客栈,洛愚给不思买了匹马,三人上路往南走。一路上,洛愚一句话不说,脸色却愈来愈是严峻。 到了一座山峰脚下,不思终于勒马停歇,她见乔洛愚神色不对,实是不敢再与他们二人同行。于是她道:“乔公子,阮姑娘,我们便在此分别好了。”惜芷见不思别意已决,不好再说些什么了。于是两人给了不思一些走路的盘缠,不思便在此和惜芷、洛愚分别。 第三十六章:非情是义意落寥 不迎反拒火焚烧 (3) 其时红日西斜,已至黄昏。几抹黄晕投在这碧山上,隐隐可见飞鸟的掠影一闪而过。洛愚在惜芷身后道:“惜芷,天正热,我们进山凉快凉快罢!”惜芷应了,红马沿路上山。 山林荫凉,着实比外面不知凉爽多少。洛愚将红马拴在山路上的一棵树上,随即在山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 惜芷见洛愚脸色沉重,怯怯地不敢坐下。洛愚望了她一眼,道:“怎么,还拿我当你的老师?”惜芷听这话语气不对,可还是道:“我所有的才学,都是老师给的。”洛愚道:“坐下罢。” 惜芷坐在洛愚身畔,却听洛愚道:“惜芷,若是有一天,你和陆将军成亲了,我会怎样?” 惜芷听了,急道:“我怎么会?我是要和你成亲的啊!”洛愚道:“我可能不会寻死。” 惜芷何等聪慧,这话一出,她便知道不思已经将自己为陆尹琮而死的事情告诉了洛愚。她怔忡不定,一时望着洛愚无言。 洛愚沉吟道:“可是你却……为了他而自缢。”乔洛愚是个深情之人,当他知道惜芷为了陆尹琮而死的时候,便已经深刻地知道了惜芷对陆尹琮的感情是多么深厚!这份浓烈的爱让他震惊,让他知道了,他和惜芷之间仿佛没有可能了。 洛愚苦笑:“所以,你骗我,你说你爱我,可你阮惜芷还不是因为愧疚要报答我才说要嫁给我!”惜芷期期艾艾:“没……没……”洛愚的脸色仿佛骤雨前的深渊,青黑蔓延,甚至有渊底蛟龙的戾气若隐若现。他声音有些高:“你还想骗我!”惜芷站起身来,乔洛愚是她的老师,恩师发怒,她哪里还敢坐着!乔洛愚凝视着惜芷,冷笑道:“在你心里,永远当我是你的老师罢!”惜芷摇头,道:“我当你……当你是我的……”她却说不下去。 洛愚道:“既然你把我当成你的老师,为何又要这般折辱于我!”惜芷抬眼,满眼惊恐:“我没有!”洛愚道:“你说你要嫁给我,你爱我,我也说我不在意你和陆将军的曾经!好,纵使你以为你不能和陆将军成为夫妻了才退回来找我,我也不在意!可我在意的是你不爱我!你来找我,全是因为我没了一条胳膊!” 惜芷满眼泪水,盈盈地望着洛愚,洛愚站起身来,脸色发黑,沉声道:“你嫁给我是不得已,你为何会认为我会娶一个不得已而委身于我的妻子!” 惜芷哭道:“先生是这样一个出色人物,我怎敢说我不得已!我……我是真的爱你!” 洛愚苦笑了一下,嘴唇微抖,泪水却涌了上来,他道:“你也不用说那违心的话……我也告诉你,这世上,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悯!”他硬是收回了眼泪,道:“你嫁给我是作牺牲,是愧疚,是怜悯,是不得已,是无奈,便是这些,就已经将我折辱个够了!我乔洛愚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一文么?” 惜芷跪倒,急道:“先生,怎么会!我怎么敢这样去想您!您对惜芷有授业之恩,今次又救了惜芷性命,惜芷本该侍奉您一辈子的!” 洛愚道:“你这说的不还是报答么!”他又道:“若你当真敬我重我,便本不该用这种和我成亲的方式来报答我,欺骗我的感情!用我一生的爱,成为你的这番报答的牺牲!怎么,我的感情在你眼中,便这么可以随便错付?” 惜芷半晌无言,乔洛愚说的句句在理,她当真认识到了她要嫁给乔洛愚此举的错误! 良久,乔洛愚怒气平歇,他哑声道:“你起来吧。” 乔洛愚眼睛湿润,沉声道:“自此,我也不再爱你。”洛愚说完这话,竟尔克制不住,扶着山壁,一口血喷了出来。 乔洛愚此时终是伤心过度!他虽然与阮惜芷吵架,可因由其一,他的确要发泄自己的怒气,其二,他也是为了能够和惜芷疏远,让惜芷不用存了因为愧疚而委身于他的想法。因为洛愚知道惜芷太爱陆尹琮了,他此生如果要惜芷跟了他,便是大大的错误!所以他一定要尽早让惜芷断了和他成亲的念头。而要说他不爱惜芷了,这话是真是假只有他一人知道,这其中的巨大苦涩也只有他自己能够品尝。 惜芷连忙扶住洛愚,洛愚却轻轻推开她,道:“以我感觉,陆将军不是薄情寡义之人,那张天阡许是骗你的!你便去找陆将军罢!” 惜芷潸然泪落,颤声道:“先生!” 乔洛愚悲痛过度,断臂处突然急痛,他死咬着牙,捂着伤口蹲了下来,脸色青白,冷汗已涔涔而落,一簇血迹漫上了他的衣衫。惜芷大惊:“先生,怎……怎么办?” 一个惊雷打来,大雨滂沱而至。两人虽在山林,可身上也很快就湿透了。 洛愚忽而放声大笑,大声道:“乔洛愚呵乔洛愚!老天待你可真厚道!”惜芷心中大痛,不禁抱住了洛愚的头,颤声道:“先生,让我照顾你罢!让我永远永远照顾你罢!” 洛愚疼得几乎意识不清,可他还是竭力挣开惜芷,扶着山壁,慢慢走着,惜芷牵着马,一直在后头跟着洛愚。洛愚寻到了一个山洞,踉跄进去,随即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惜芷连忙抱住洛愚,扶他靠在山洞边上,那山洞里犹生着些小树,惜芷折了些树枝,生起了火,将洛愚抱在火旁边,随即撕下了自己衣衫一条给洛愚包扎伤口。洛愚始终昏迷不醒,惜芷不禁悲痛万分,心怜万分,珠泪连绵而落。 半夜时候,洛愚终于吐了口气,缓缓而醒。他睁开眼睛,便看到惜芷关切的目光。他纵使脸色惨白,发丝凌乱,憔悴不堪,可一缕愤怒而严峻的神色还是登时如阴云般涌了上来。乔洛愚直直看着惜芷,道:“阮惜芷,你现在就走!” 惜芷急道:“先生,你让我去哪儿啊!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洛愚打断:“你快走!快离开我!” 惜芷跪倒,泣道:“不!先生,我不走!”洛愚挣扎起来,他的诡谲脾性此时正犯,他握住惜芷的胳膊,将她带到红马这里,厉声道:“上马,现在就走!”惜芷道:“不!我不能走!” 洛愚站不太稳,又退了几步,靠在山洞边上,道:“你……你若还当我是你的先生,就听我的,就走!”他吐了口气,道:“否则……你我师徒名分不再。” 惜芷叫道:“为什么!先生,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让我怎么走!”洛愚恶声道:“我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老天赐给我这个命运,我自己便扛得来!”惜芷哭道:“你说你我可以不做师徒,那我们就做夫妻!” 洛愚听了,脸色更加惨白,他瞪着惜芷,摇摇头,登时一口血喷出来,他断断续续道:“你还要折辱……折辱我到何时!我为何要委屈了自己的感情,一生成全你的报答?” 惜芷怔住,却听洛愚又道:“你快走!去找你的陆尹琮,或者,你爱去哪里去哪里!” 惜芷还是怔怔的,洛愚看着她,道:“你看,你已经有了去找他的打算了,为何不付诸行动?人生太短,休要委屈了自己!”惜芷摇头,道:“我不走!” 洛愚恨道:“好,你不走,我走!” 惜芷知道洛愚若是再出去走的话,对他伤口实在是太过不利。她知道自己已经绝对不可能用成婚的方式来报答他了,而且自己已经给先生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况且他现在赶自己走之心已决,如果自己不走,先生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她见洛愚要往外走,只得道:“先生,我走!” 洛愚微微点头,道:“好!很好!你去罢!” 惜芷对着洛愚跪下,颤声道:“先生,我走之后,你万要保重!” 洛愚道:“我省得。”惜芷站起身,道:“我不骑马了,这马留给先生罢!” 洛愚摇头:“你骑马走!这样行得快些!你也休要与我争执了!” 惜芷无法,只得牵着红马走出山洞。雨过天霁,夜空宛如水洗。惜芷又回头看了看洛愚,洛愚重又躺倒在火堆旁,惜芷看不清楚他的脸。 她高声道:“先生,我走了,你保重!”隐隐可闻洛愚“嗯”了一声。 她叹了口气,骑上红马,下山继续往南而去。 第三十七章:前时因兮后时果 夜时冰兮昼时火 (1) 惜芷单骑独行,过了晌午行到了一处颇为繁荣的小县镇上。这红马蔫蔫儿的,惜芷猜测它是饿了,于是到了一家饭馆去,让老板准备肉和酒来喂它。自己也吃了口饭。 那红马喝酒吃肉的样子引来一些人观看,都是不住地惊叹。惜芷倒也不以为意,她吃过了饭,刚牵着马要走,忽然有一个人道:“姑娘留步。” 惜芷回过头,却见一个面相粗犷,衣衫破旧的老者正望着她。惜芷道:“老伯有何事?” 那人道:“我有一句言语要对姑娘说,不知姑娘听否?”惜芷道:“请讲。” 那老者示意惜芷到路边树下来坐。他道:“姑娘这马是匹好马,我方才多看了几眼。这马倒没什么,只是牵马的姑娘有些问题。” 惜芷道:“哦?此话怎么说?我有什么问题?” 那人道:“区区在下会些算命之法,可我适才瞧见姑娘印堂发黑,周身似有不祥之气暗笼。我瞧姑娘是个好人家的孩子,便想给姑娘算算,看姑娘最近有何忌讳。” 惜芷道:“我本是不信这个的。多谢好意。”说着便要离开。那老者道:“姑娘,我确是通些算命之法,便让我给你看看罢!说不定会有破解之法!” 旁边有个老伯见了,对惜芷道:“姑娘,这位先生确实算得准,你让他给你算算也无妨。” 惜芷听了,索性坐下,道:“那便算算罢!”正好她也想让这老者帮着算算自己能不能寻到陆尹琮。 惜芷说了生辰八字,道:“我要寻找一个人,请老伯帮我算算能不能找到他。”那老者道:“这个都先不忙,姑娘周身灾气甚重,便先算算有何劫难罢!”他摆了一些东西在地上,又掐着手指颠倒来去地算,半晌,那人忽然有惊讶之色,望了望惜芷,似乎不知该怎么说。 惜芷道:“老伯但说无妨。”那人道:“是我拉着姑娘算的,可是又算出这等极下之卦,我不好说啊……”惜芷微笑道:“无妨。” 那老伯道:“姑娘死期,有可能便在今日。”惜芷不由得大吃一惊,却听那人又道:“如果今日下午下雨,那姑娘便可躲过一劫,如果天气晴好,则姑娘必死无疑。” 惜芷惊道:“这……这怎么说……”那老伯道:“这些天经常下雨,若说今日下午下雨,倒是十分有可能……”惜芷连忙问:“是什么劫难?可有破解之法么?” 那人道:“什么劫难我却不知,破解之法,确实是有一个。那便是有一人可以救姑娘,只是那人好像现在离姑娘很远。如果他能赶到,那姑娘便有一线生机,如果赶不到,那姑娘恐怕就……” 惜芷暗道:“有一人可以救我?莫非是陆大哥?”她又问道:“我想寻个人,请老伯帮我算算能不能找到。”那人叹道:“姑娘自己都要罹遭劫难,还在意那个人?那人是有多重要?便请说他的生辰八字罢!” 惜芷却不知陆尹琮的生辰八字,于是摇摇头道:“我不知。”那人道:“这就算不了了。可说不准,那人便是姑娘的福星,可以来救姑娘呢!” 惜芷低声道:“只要能让我见他一面,便是死了,我也没什么遗憾的!” 那老者道:“姑娘且别灰心,这天啊,我感觉要下雨,只要下了雨,姑娘今日劫难立马就消了。” 惜芷作别那老者,不由得心中惶遽。可她突然笑起自己来:“你曾经寻死过一次,可是你心里,还是这么怕死!” 惜芷上马,一路上隐隐盼着这天能够下雨,可饶是前些天下过雨,今天也有可能继续下,可是这天始终是晕青色,就是不落雨。惜芷不由得暗暗惶急。 第三十七章:前时因兮后时果 夜时冰兮昼时火 (2) 她行着行着,便上了野郊的大道,大道两旁长着稀稀疏疏的林子,惜芷突然发觉,这地方好像与四月初三自己和尹琮分开的那地方不远。 她心中一动,霎时之间感慨万千,不由得在此处徘徊了半晌。而今物是人非,她多么希望她和陆尹琮能够在此处重逢相聚,哪怕只相守半刻,她还有何求? 而,如果陆尹琮真的与张庄陌成婚了呢? 惜芷心中大痛,一时之间潸然泪落,她叹了口气,心想:“如果这般,那我阮惜芷便算是今日死了也没什么。”她又想:“可我终究信他。” 蓦地,洛愚伤重的样子浮上心头,惜芷又开始后悔自己跑出来,她想着就算是先生赶她走,她也要在周边躲着,等他气消了自己再出来照顾他呵! 她就这般思绪万千,不由得彷徨无措,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去哪里了。想见陆尹琮,却也不知今生还能不能见到;想回去找乔洛愚,自己又惹怒了他,他恐怕是不能见自己。心爱的人见不到,又背负着莫大的悔恨和愧疚,惜芷当真觉得世间太多事情不能顺遂人意,不由得苦涩万分;兼着她又在张天阡那里蹉跎多日,心性早就憔悴懒散了,此时她不禁深感人世苍凉落寞,于这世间种种倒有些心冷。 惜芷道:“先生从小腿有残疾,而后好不容易治好了,又断了臂,可见老天无情,总将这万般苦难加之于一人;而他的手臂终究因我而断,我也因此成了千古罪人。可我又做错了何事?这一切,究其根源,到底是为何呢!” 惜芷叹息了片刻,拭干泪痕,拾起马缰,却彷徨迷茫,不知该去哪里。她道:“陆大哥,先生让我找你,可我去哪儿找你?你我今生还能再相见么!” 她信马由缰,红马缓缓地向前走着。她抬头望了望,天虽然阴沉沉的,可还是没有落下雨来。 突然!她眼前现出一队缓行的人马! 惜芷往边上靠了靠,以便待会儿从他们边上过去,而那路人马看到阮惜芷后,竟然不再继续前行了。 这队人为首的是一个蒙古人,他朗声问道:“前头那人,可叫阮惜芷么?” 惜芷怔住,望着这乌泱泱的一大队人,没有反应。那蒙古人用蒙语问旁边一个人道:“就是她杀了海拉苏?” 这蒙古人不是萨都喇又是谁!他行了几日,没有找到陆尹琮,却于今日在这里遇到了惜芷!那旁边的人亦用蒙语答道:“小的看清,确实不是她杀的,而是那个男子!”萨都喇道:“那为何张庄陌说是她杀的!你们这些人,看走眼也是有的!”那人道:“这姑娘好像不会武功,上次还险些被我们乱箭射死!还是那个男子救了她的!我们这个不会看错!就是那男子用箭射杀了娘娘!”说话的这人定是海拉苏的兵士无疑。 萨都喇不解为何张庄陌要说成是阮惜芷杀了海拉苏,看眼前阮惜芷的柔弱之质,实不像能杀了海拉苏的人,可他知道这阮惜芷和陆尹琮有关系,如果陆尹琮杀了海拉苏,那他们二人便都是他的仇家。 那萨都喇又对惜芷道:“我的未婚妻海拉苏,究竟是死在你的手里,还是死在那个陆尹琮的手里?” 惜芷听了这话,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终于知道眼前这人是海拉苏的未婚夫,是洛愚、梨蓦、尹琮和自己的仇家!惜芷的心“砰砰”乱跳,她知道海拉苏是教尹琮一箭射死的,可不知为何这人会问那女子是否是自己杀死的,惜芷望着萨都喇,却是不语。 萨都喇一众人驱马上前,萨都喇又问:“是陆尹琮杀死的,对不对?”惜芷还是不说话。 萨都喇道:“我正在追他,可恨不知这贼子跑到哪里去了,要是教我逮到他,非要剥了他的皮不可!” 惜芷眼光一动,想:“既然他说他在追陆大哥,是不是说陆大哥已经摆脱了张庄陌,那他与张庄陌成亲之语,将定然是假的了!”她想到这里,不由得甚是激动,可这激动中,竟带着些许苍凉。 萨都喇继续问道:“你和那陆尹琮是何关系?”他当然能看出来这阮惜芷和陆尹琮是恋人关系,可是他因为深恨陆尹琮杀死了海拉苏,所以就想看看他的恋人能否面临险境而不惧,仍旧肯定两人的关系。 阮惜芷已经与陆尹琮分别多日,而且这期间发生了太多事,她几乎要与尹琮天人永隔,此时此刻,她多么想再见到他,哪怕只在他怀中浅睡一夕,她此生无憾。可眼前仇家阻路,她阮惜芷知道,便连这小小的愿望,此时都不可能实现了。 那老者算出的言语,果真是准的。 阮惜芷沉稳地望着萨都喇,高声道:“陆尹琮正是外子。” 惜芷心中坚定,她如此地爱陆尹琮,既然今生难以相聚,那她为何不在这最后时刻坦坦荡荡地说出自己的身份!她再不要欺瞒自己的心!也要将这话高声说给别人听,高声说给上苍听! 萨都喇带的兵士都是佩服这女子的勇气,虽然他们可以确认她的身份,可是她能在敌人众多的情况下依旧这般说,别说女子,便是男子又有几人能做到?便可看出阮惜芷非一般的勇气。 萨都喇脸色微微发青,心中对陆尹琮的仇恨之外,又添了些许嫉恨。却听惜芷道:“你只除掉杀死你未婚妻的人么?” 萨都喇咬牙道:“是!究竟是不是你?” 阮惜芷道:“正是我!就是我杀的海拉苏!是我一个人杀的!” 萨都喇虽然心中对海拉苏已死之事始终悲痛,可是他今天听惜芷将这话在他面前说了出来,给他带来的痛苦更大!却听惜芷道:“我是唯一的凶手!我死了,你是不是就不去找外子了?” 萨都喇又恨阮惜芷杀了海拉苏,又对她和陆尹琮的情意甚为恼火!他缓缓策马过来,眼中似乎有泪,他哽咽问道:“真的是你杀的?” 惜芷毫不犹豫道:“就是我!”萨都喇哑声问道:“你为何要杀她?”惜芷道:“她是蒙古人,我是汉人,种族之恨,亡国之仇,所以我要杀她。” 萨都喇苦笑了两声,道:“种族恨?亡国仇?为了这个,你便要杀她?”惜芷“嘿嘿”冷笑了两声,沉声道:“正是如此。” 萨都喇后退了几步,望着惜芷,道:“我再问你一遍,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阮惜芷知道海拉苏是被陆尹琮杀死的,可她当然要为尹琮揽下此事,而且在她心里,两人谁杀的也没分别;况且她面对的是一个蒙古人,她怎能向蒙古人低头,将此事推给别人?她阮惜芷绝不做半点解释! 她想:“如果我死了,可以让陆大哥和厓海会免受灾难,那我愿意一死!” 她又想:“况且我已经再还不了先生的大恩,却也知道了陆大哥没有负我,大恩难报,真情也晓,此生难以苟活,更也再无眷恋!” 她眼中隐隐浮着泪水,却大声地哈哈一笑,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阮惜芷甘愿赴死!只盼我死之后,你能解了怨恨,不要再为难外子了。” 萨都喇听了,望着面前这个柔弱女子,知道她难以杀死海拉苏,心中怎不清楚她是在替陆尹琮而死!可是就算是这阮惜芷死了,这萨都喇也是绝对不会放过陆尹琮的!要她死,纯粹只是让那陆尹琮也尝尝爱人惨死的滋味! 阮惜芷抽出匕首,一道泠泠亮光将她的眸子罩住,她暗想:“苍天可鉴,阮惜芷一死,希望陆大哥能另找个善良姑娘,唉,却也不知哪个姑娘修了这么好的福气;希望先生可以和钟姐姐修得正果;希望爹娘可以安享终老。让那善的有善果,恶的有恶报,望我的死,让一切都刚刚开始。” 她眸色转凄凉,望了望晕青转白的天,可神色却颇为坦然,将匕首对准自己的心口,一刀刺落! 突然,一柄大刀旋转而来,刀柄将匕首打落,惜芷还未等反应过来,已经被重重地踹落下马,她挣扎着起来一看,只见萨都喇当空翻个筋斗,把大刀拿了回来,落在她眼前,哑声道:“你想这么痛快地便死了?” 惜芷听了,暗道:“难不成今日要零碎受死?”她脸色惨白,突然翻身而起,欲拉红马逃走,可还未起身立稳,萨都喇翻转大刀架在她脖颈上,道:“怎么,要跑了?” 惜芷恨道:“你未婚妻一箭毙命,你何不也痛痛快快地杀了我?”萨都喇森然道:“我这人素来心狠,我未婚妻一条命,别人得拿十条命来还。”说罢,大刀拿开,内力贯手,右手一掌打在惜芷后心上! 这一掌用了萨都喇十成力气,阮惜芷只觉头“嗡”地一声大响,一口血喷出三尺!她眼前一阵发黑,头晕晕沉沉的,竟隐隐地想,我教先生救了下来,今日却要惨死于此! 萨都喇一想到海拉苏死在这些汉人手上,心中便无比的愤怒,他一脚踢起阮惜芷的匕首,扬手挥落,那匕首登时刺在惜芷左肩上。 惜芷肩头大痛,心中悲痛万分,不由得高喊一声:“陆大哥!你在哪里?让我再看看你最后一眼!”一阵风来,那声音仿佛被远远传了开去。 惜芷惨声道:“鞑子,你给我听着,终有一天,我汉族百姓要把……把你们杀回去……就在不远了……就在不远了!”萨都喇用蒙语咒道:“该死!”拎起大刀,砍落下去,惜芷后背登时血如泉涌。 阮惜芷肩头和后背剧痛,大口大口地吐血,殷红了一片土地。萨都喇把她肩头匕首拔掉,一手握住她的后领,惜芷突地一口血喷在萨都喇的眼睛上,便去夺那匕首,萨都喇看不清,一把将惜芷重重地摔向路边。惜芷只觉眼前一片模糊,已有日薄西山,气数将尽之感。 萨都喇用力抹净眼睛,半晌,终于能看得清周围,他见惜芷已然快死了,心中终于解恨,又道:“海拉苏是被你们一箭射死的,而今我也要一箭射死你!” 他奔马回身,从兵士处取出弓箭,一个兵士上前拉起阮惜芷,萨都喇五步开外,弯弓搭箭,对准惜芷后心。 惜芷双眼涣散无神,却很清晰地知道,这一箭将送自己到那碧落黄泉之地。她大脑一片空白,隐隐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仿佛过了良久,她终于听出了自己心跳的节拍,那是一阵最熟悉的呼唤: “陆大哥!陆大哥!” 泪痕犹存,她却嫣然一笑,道出了无尽欢喜。纵使真实的江湖是凉薄、寒冷和血漫终日的,可她终究体会到了深情与高义。 萨都喇手刚要松,突然间,一条黑影打向他手里的弓箭,却没有打中而偏向一旁,可萨都喇吃了一惊,手上失了准头,那箭飞过去,没有射中惜芷后心,只擦破了她的手臂。 身后马蹄声急促,萨都喇刚一回身去看,只见一个身影向自己飞来,萨都喇下意识双手格挡,突然一股大力洪水一般奔腾过来,萨都喇未等反应,人已经不受控制地向后飞去,他使了几个“千斤坠”,却仍旧站不稳,猛地砸在地上,眼冒金星。 萨都喇定睛一看,那人已经把阮惜芷身旁的兵士给一拳打得不动了,头发凌乱,后影憔悴落拓,却浑身带着一股别样的戾气,身手矫健无伦,不是那陆尹琮又是谁! 那陆尹琮赶来之刻,正是阮惜芷将将殒命之时!他看到萨都喇要射杀惜芷,一棍飞来,却因为太过慌乱而没有打中萨都喇的弓箭,可还是没让惜芷死在箭下。他打倒了惜芷身旁的兵士,一把抱起惜芷,双手却抖得几乎抱不住她! 陆尹琮满面痛色,甚至有些木然,宛如看不见刚刚被他打倒的萨都喇一般,回身骑了马,带着惜芷向远处奔去。 那萨都喇的兵士早已被尹琮的虎威所镇,哪里还想得起挽弓射箭? 第三十七章:前时因兮后时果 夜时冰兮昼时火 (3) 尹琮抱着惜芷,一味地向前奔着,浑然不觉自己的发髻已开,长发散在空中。他眼前朦朦胧胧,眼中只剩下怀里的惜芷。 荒原立至,陆尹琮突然住马,恰才迷离的神智微微回来了,他抱着惜芷踉跄下马,跪在地上,让惜芷靠在他的怀里。 尹琮双手已经布满了殷红的血,而怀里的惜芷还在大口大口地往外吐血,染红了她的半边脖颈。 尹琮先是喃喃:“不行,不行!”而后高声怒吼:“你不能死!不行!”声音远远传了开去,便如一头雄狮在这里绝望的咆哮! 他心思一动,这才想起给惜芷包扎,他撕下了一大块布条,给惜芷包上了肩头和后背。惜芷刚才神思恍惚,这时才被疼痛唤醒,她眼光动了动,忽然放出了光,哽咽道:“我……已死了?怎么会看到你?” 尹琮双臂将惜芷环了环,颤声道:“芷妹!你不能死!”惜芷惊喜地一笑:“是……是你!我……我没做梦?”她一边说话,嘴里一边吐着鲜血。 她微微点头:“看来……那老伯说的不错,陆大哥确实……是救我的人!”她猛地咳嗽,心知自己命不久长,刚刚见到陆尹琮的巨大欣喜,转而成为巨大悲痛,这好不容易盼来的生聚,眼见即将成为死别! 陆尹琮脸色惨白如霜,双眼猩红,却已不落泪。他扶起惜芷身子,用手抵住她的后背,将一股真气传了进去,惜芷只觉周身暖洋洋的,甚是受用,可还是虚弱至极,仿佛只剩下一个魂魄在支撑着自己。 血还是汩汩流着,瞬息间便将那包扎的布条给染透了,陆尹琮浑身发冷,一股真气便再也传不下去。他抱着惜芷,却听惜芷断断续续道:“先生为了救我……手臂被砍断了……我已成了无可挽回的罪人,可如今我能看到……看到……”她又喷出了一口鲜血,血迹溅上了她的面容和尹琮的袍衫,“看到陆大哥……是老天对我好……对我很好……我死而无憾了。” 尹琮听到洛愚手臂被砍,吃了一惊。他只是摇头,半晌声音嘶哑道:“你不可以!” 惜芷声音轻得如天边的流云:“陆大哥……你的芷妹就要……就要飞走啦……你……你答应我……”她说到这里,突然心中一酸,两行泪混进了血里。 惜芷咽下哽咽,轻声道:“你答应我,一定……一定不要难过!一定不要难过!好好地活下去,完成你的大业!你要是难过……我的心就像刀割!” 尹琮想:“你若是死了,我也活不成啦!也没什么难不难过!”他搂住惜芷,轻声道:“我一定可以救你!休要再说死不死的话了!”惜芷拉住他的手,恳恳地望着他:“你……你答应我……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尹琮贴住惜芷的脸,道:“芷妹,我遇见你以前,打仗从来不顾性命!可是我有了你后,我便要为了我的芷妹好好珍重自己的性命啦!以前我的命不值钱,因了芷妹,陆尹琮的命才金贵起来!我才好好地看重自己的命!”他看着惜芷,吻了吻她的嘴,道:“所以,你只有活下去,我才看重我自己的性命!更何况,我这么爱你怜你,你也要爱我怜我,也要为了我,珍惜你的性命!”他说到此处,心情激动,酸楚难以克制,这才潸然泪下。 惜芷此时躺在尹琮怀里,还是为突然见到尹琮而无限惊奇喜乐,而又自觉命途将尽,又是无尽地悲痛苦楚,她于这大喜大悲之间,只觉得不到的痛楚更深一层,神智忽清,长叹了一句:“要不教我俩终身厮守,要不教我俩再不相见,这般将死之时而会面,宛如比死还难过!” 尹琮听了,心中无尽地痛苦,当真体会惜芷心境,真恨不得两人一同赴了黄泉,也免受天人永隔之痛!惜芷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轻道:“我真舍不得……舍不得闭眼……” 尹琮见惜芷脸上罩了一层灰白,心中震惊,连忙将真气给她传进体内,可惜芷宛如将将荼蘼的花,在他怀里一点一点地,卸了最后的力气,终于软软地将头垂了下来,身子不再动了。 第三十七章:前时因兮后时果 夜时冰兮昼时火 (4) 四个人策马赶来,却见残风掠空,长发飘散的陆尹琮紧紧搂着不动的阮惜芷,大喊着:“芷妹!芷妹!”尹琮拥着惜芷,两人就仿佛是一碗灯烛上微弱而纠缠的火苗,此情此景,令人心碎!令人不禁想叹:这两个命苦多舛的青年! 甘芳伶见了这景,猛地从马上跌落下来,膝盖重重地撞在地上!乔洛拙连忙下马扶起了她,甘芳伶一瘸一拐地跪倒在了惜芷面前,哑声喊:“惜芷!” 几人都围了过来,见到惜芷如此,无不大惊失色!钟梨蓦颤声道:“是谁下此毒手害阮妹妹?” 陆尹琮对几人恍若不见,他脸色僵白,好像没有了性命的尸身,抱着惜芷的双臂早已经颤抖无已!乔洛拙也是吓得不轻,他上前道:“陆将军,让我看看!” 尹琮一把拂开他,颤声道:“不!谁都不能把她从我身边再带走!”仿佛失了心智。乔洛拙道:“陆将军!快给我看看!说不定还有救!” 甘芳伶慌乱地要拉开尹琮,陆尹琮见了乔洛拙,神智突然清醒,他扑翻在地,给乔洛拙磕了四个响头,大声道:“乔公子,你……你一定……一定要救活她……” 乔洛拙不及扶起尹琮,便连忙去探惜芷鼻息,只觉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在指间游走,他道:“姑娘没死,还……还有救。” 尹琮听了,“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险些晕过去,钟梨蓦和心昭连忙上前扶过了他。甘芳伶急道:“惜芷还有气,是不是?还有救,是不是?”乔洛拙给惜芷搭脉,道:“在我这里,没有了气,也说不准能治活。” 甘芳伶知道乔洛拙素来稳重,他能说出这话,绝对不是打诳,而是真的对救活惜芷有信心。她一时高兴,握住乔洛拙的手说不出话来,乔洛拙右手搭着脉,左手被芳伶握着,好生不便,芳伶见了,立马松开了他的手。 惜芷脉搏微弱,寻常郎中几乎都要摸不出来,而乔洛拙刚一搭上,便道:“脉搏太不稳,血气甚虚,筋脉尽损,但……体内有一股真气在流走。” 尹琮忙道:“我刚刚给她传了内力。”乔洛拙点点头,叹道:“多亏了这个。”突然,他眉头微皱,道:“姑娘中毒了。” 众人都是吃了一惊,洛拙道:“我不知姑娘怎么中的毒。只是这毒性与内损和外伤混在一起,可着实不太好治。” 尹琮上前查看惜芷伤口,只见肩头血迹鲜红,而后背血迹却渐渐发黑。原来惜芷后背这伤口是被萨都喇拿大刀砍的,他那刀是经过毒水淬炼的,所以刀身有毒。 尹琮急道:“这怎么办!这怎么办!”洛拙道:“二将军不用着急,总能有办法……”他随即眉头深皱,陷入思索。 便在这时,一众人奔了过来,却是萧亦荪、赵潺湲和刘广敖带着一行厓海会人马。他们见尹琮这般,先是吃惊,后来看到阮惜芷重伤昏迷,更为惊愕! 萧亦荪恨道:“那人下手忒毒!”原来,刚才陆尹琮一行人也来到了这片区域,只不过距离惜芷和萨都喇还甚是遥远,可便在这时,那陆尹琮突然听到了一句:“陆大哥!你在哪里?让我再看看你最后一眼!” 这声音仿佛是从天际传来的,飘忽渺远,却又如一瞬惊雷!陆尹琮浑身一颤,随即他仿佛心有感应一般,纵马飞驰,往惜芷这边过来!萧亦荪、赵潺湲和刘广敖见了,登时也飞马跟随,而那四人便被落在了后面。而尹琮终于在最后一刻救下了惜芷,他纵马离去后,那萧亦荪三人随即而来,他们见到了尹琮救人一幕,知道那萨都喇是敌人,便上前围攻,那萨都喇见来人气势汹汹,不打算和缠斗,便即策马要跑,可那萧亦荪不放他离去,四人打了几番回合,那萨都喇重伤而逃,萧亦荪、赵潺湲和刘广敖终究没能擒住他。三人带着惜芷留在那里的红马,领着一行厓海会人马过来了。而乔洛拙等四人早先一步找到了尹琮和惜芷。 此时尹琮脸色惨白,嘴边尚有血迹,那刘广敖上前道:“二哥,你珍惜身子。阮姑娘可还有救?” 尹琮坚定点头:“还有救!还有救!” 乔洛拙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倒出三粒药给惜芷服了,他道:“这三粒药可以先吊着她的命。”尹琮问道:“如何施救?” 乔洛拙皱眉道:“我也许要很多不同的药材,这山野地区的,恐怕不好找。”萧亦荪道:“那我们回帮会总馆呢?”刘广敖皱眉道:“能撑这么久么?”赵潺湲在后面推了他一下,却见尹琮神色颇为凝重。 乔洛拙点头道:“陆二将军如果一直给阮姑娘输送真气,那这药维持五天性命确是可以。我们来得及回总馆。回去后,我觉得药材也肯定能找齐全的!” 洛拙又道:“要不是这毒性颇缓颇轻,施救就有点困难。”刘广敖道:“那是老天保佑!” 梨蓦在一旁一直神思不定,她被惜芷一吓,又想着不知乔洛愚去了哪里,便有点恍惚。 萧亦荪道:“这阮姑娘是被那乔洛愚乔兄弟给救出来的,却不知他人在哪里?这打伤阮姑娘的人,又是谁?”这话一出,钟梨蓦和心昭都立即竖耳倾听。 尹琮道:“芷妹说,乔公子他……手臂被砍断了。” 钟梨蓦呆了一呆,随即一阵晕眩,险些倒下。心昭和甘芳伶这一惊非同小可!乔洛拙瞬间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问道:“怎……怎么会?” 尹琮痛然道:“是救芷妹的时候被砍断的!” 钟梨蓦额头细汗直冒,眼睛睁得大大的,却说不出话。心昭知晓钟梨蓦对乔洛愚的感情,悄悄问道:“姑娘去寻爷?” 梨蓦蛾眉微蹙,晶莹如玉的面庞此时更加没有血色,她想:“我怎能让他一个人受此大难?”她给陆尹琮、乔洛拙等人作了个大揖,身子起来,脸上满是清泪:“各位,对不住,钟梨蓦不是不担忧阮妹妹,可是今次却要作了无义之人!我要去找乔公子!” 乔洛拙问道:“你去哪儿找他?”钟梨蓦道:“天涯海角,我都要找他!”凝神想了想,又道:“我猜他就在这附近,不会远的!阮妹妹是被他救出来的,不知为何两人分开了,那他就在这附近不会错的!” 甘芳伶问:“心昭,你也随钟姐姐去么?”心昭看惜芷伤得极惨,不忍说出离开的话,便摇摇头,道:“我跟着你们。” 钟梨蓦又给大家拜了一拜,尹琮等人连说不用,还让她坐红马离去。钟梨蓦感激无已,随即白衣翻飞,上了红马,红白相间一团影子,宛如红霞倚着白云,她一声唿哨,绝尘而去。 尹琮给洛拙一揖到底,声音发颤:“令弟断臂,而乔公子犹在此为芷妹医治,大恩大德,尹琮没齿不忘!” 乔洛拙忙道:“陆将军休要这么说!别说这是阮姑娘,就是寻常之人这般,我也要这么做的。更何况洛怯还是陆将军的兄弟,陆将军不要这么见外!” 陆尹琮、萧亦荪、赵潺湲和刘广敖听了,都深为乔洛拙高义所感。众人再不啰唣,尹琮抱着惜芷上马,一行人马蹄翻飞,往湖广厓海会驶去! 第三十七章:前时因兮后时果 夜时冰兮昼时火 (5) 一行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三日便到了卫瑜,都是风尘仆仆。尹琮抱着惜芷匆匆进入总馆,那大堂上,众雄聚着不知在商量什么事。 大家看到尹琮回来了,都是又惊又喜,可看到他抱着个重伤昏迷的姑娘,又都是惊愕万分。赵容与上前问道:“阮姑娘怎么了?”他虽然没有见过阮惜芷,可是也能猜出这姑娘肯定是尹琮的意中人。 孟伶听了,也着急嚷道:“怎么地了这是?阮姑娘怎么了!”陆尹琮不及答会众人,抱着惜芷便进了里屋,众雄也跟了进来,几个随从也早就去通知张祎笑了。乔洛拙当即给惜芷把脉,沉然道:“情况还好。”尹琮、芳伶等都微微松了口气。 便在这时,乔洛怯和怜玉闻讯赶来。怜玉见到惜芷脸色枯白,浑不像是有气了的,心中剧痛,又不好抢上前探看,想喊一声却也喊不出来,“嘤”地一声,向后晕了过去。乔洛怯登时扶住了她,问了两句后,挽着怜玉先行出去。 张祎笑随即赶来,看到洛拙正在搭脉,便在一旁等候。乔洛拙随即起身,道:“先生请。” 张祎笑欠了欠身,过来给惜芷把脉,登时眉头紧皱,他看了看陆尹琮,脸色极其不好。他一搭脉,只觉得惜芷已是将将殒命,绝无生还可能,心中不禁大是奇怪乔洛拙怎么脸色如常,仿佛阮惜芷还有救似的! 乔洛拙问道:“先生有何高见?”张祎笑又望望陆尹琮,不太敢说心里的想法,便道:“小生医术不及乔公子,怎么施救,肯定是听乔公子的!这阮姑娘么,还是有救的。” 乔洛拙道:“阮姑娘现在是筋脉大损,而气血甚虚,还有毒性在体内缓缓行走。可是自古施救,从来都是内伤需用调理之药,而外伤需用缓和血气之药。而调理之药一用,内中血气必然活跃,那外伤就会流血过多,反而会增加气血甚虚的情况,这与外伤的医治之法刚好相反,如果用了缓和血气之法来治愈外伤,那又起不到保护筋脉之效,内伤久久不愈,阮姑娘的性命恐怕有损。” 张祎笑点头,心想:正是此理。 却听乔洛拙又道:“更何况阮姑娘还有毒性在体内,如果祛毒祛得不及时,性命也会有虞。” 孟伶听了,心中着急,真想说“那你还不赶快治”,话到嘴边,他生生咽了下去。 陆尹琮心情又复沉重,他握住乔洛拙的手,哽咽道:“望乔公子一定要……要救活她!”乔洛拙点头道:“肯定可以救活。” 众人前头听乔洛拙说了惜芷的病情,都是不禁心灰意冷,可这洛拙又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大家都不禁甚为奇怪,都隐隐期盼着乔洛拙妙手回春,将这看起来确是气数将尽的阮姑娘给救好。 未几,陆予思过来了,他见到尹琮,脸上不禁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他道:“三番两次让人担忧,你要怎么?以后,你还是要和兄弟们一起走!” 原来,这陆予思、赵容与和孟伶三人在四月十四钟梨蓦他们报信后没过几天便回来了。陆予思没有找到不思,又见说陆尹琮又被抓走了,自是着急无已。可他听众人说到了那个给钟梨蓦他们说消息的姑娘,心中隐隐猜到了那人便是不思,可他终究不知不思在哪儿,便也没有再出去找。 此时他见到陆尹琮回来,心中自是高兴万分,之前的颓丧和憔悴,此刻都化云消。 陆予思见惜芷重伤,也是不禁忧虑,他拍拍陆尹琮的肩,道:“冷静点,乔公子肯定能有办法的!” 陆尹琮满眼通红,却是不语,沉重和忧虑写在脸上。萧亦荪问道:“乔公子,可有什么法子来施救么?” 乔洛拙道:“我先要给阮姑娘准备第一帖药。可是,还有一事要麻烦众位。” 陆尹琮连忙道:“什么麻不麻烦的,公子是在给我们救人啊!”乔洛拙道:“却还要两间房,一间热如炎炎酷夏,一间冷如烈烈寒冬。” 赵容与道:“这些也好办,我即刻吩咐人准备两间屋子,一间里外燃火,一间内置冰块。”宋文璩道:“这却也不够,还是吩咐人快速用寒冰造出一间屋子来。”乔洛拙点头道:“寒冰造屋更好。” 陆予思道:“公子要如何施救?” 乔洛拙沉吟道:“阮姑娘内伤外伤中毒兼有,内伤治疗活跃血气,需要在冷屋中,而外伤治疗压制血气,需要在热屋中才可不让治疗内伤的功效散失。我希望陆二将军在冷屋中给阮姑娘传送真气以护心脉。” 陆尹琮当即道:“好!乔公子说怎么做?” 乔洛拙道:“晚上湿气重,陆将军在冷屋里给阮姑娘传送真气医治内伤,而白天在热屋里,我需要根据陆将军每一天晚上给阮姑娘治疗的进展来开药方,医治外伤以及解毒。” 萧亦荪沉吟:“所以,这每一天的药方都要重新配?”乔洛拙点头道:“正是。”众人听了,都不禁深深佩服乔洛拙医术精湛。 宋文璩和赵容与即刻出去命人准备这两间屋子。乔洛拙已经开始下笔写药方。却见尹琮给惜芷又传了一会儿真气,可惜芷还是面色惨白,殊无缓和之象。 任昭儿还在这里守候着,她悄悄问尹琮道:“到底是怎么受的伤?”尹琮叹口气道:“一言难尽。”任昭儿道:“刚才我们还在商量,如果找你的人没有找到你,我们该怎么办,现在好了,你回来了,我们总算了了一件心事。” 尹琮歉然道:“让兄弟们担心,是尹琮的不是,四嫂莫怪。”任昭儿爽朗道:“怪你什么?你平安回来就好!还不快去洗个澡收拾一下,你这样看起来好像和四哥一样年纪!这里我来守着便好。” 尹琮点头道:“多谢四嫂!” 陆尹琮洗过了澡,又换了件新衣服,这才焕然一新。他想着,芷妹绣的抱肚在她的包裹里,可是她的包裹也许是遗落在张天阡那里了,心中又是可惜了惜芷的心血,又是气愤那张天阡。 甘芳伶见陆尹琮收拾干净,虽然仍是掩不住的憔悴,可究竟萧萧肃肃,有朗和皓月之容,松柏傲然之风。饶是年轻气盛,可已沉然有度,巍峨如玉山之将崩。这才暗自赞叹好一个侠俊男儿! 尹琮回到屋子里,见怜玉就守在惜芷身旁,眼睛已经哭得红肿了。陆尹琮拱了拱拳,道:“十四嫂,尹琮这厢有礼。”这还是尹琮和怜玉头一回在厓海会相见。他又道:“峨眉山之夜,尹琮慌乱,没有带着你一并逃走,却是我的不是了。尹琮给十四嫂赔罪。”说着一揖到底。 乔洛怯正在看乔洛拙写药方,此时微笑道:“这话说得有趣。”陆尹琮微笑:“如果带着十四嫂走了,十四哥怎么办?” 怜玉忧心惜芷,对两人疏解她痛苦的玩笑话全没听进耳去。尹琮叹了口气,道:“十四嫂你也不要太过忧心,保重身体呵!” 怜玉知道虽然尹琮在劝解她,可是尹琮自己才是最痛苦的一个,不由得道:“二哥,你也要保重呵!你还要给小姐治病呢!” 陆尹琮点点头。甘芳伶正看乔洛拙写药方看得发愣,突然她道:“你这药方列了几十种听都没有听过的药材,上哪里去找呵?”乔洛拙道:“你没有听过,不代表这药铺子里没有呵!”甘芳伶撇撇嘴,道:“我看不一定!这药这么古怪,说不定药铺里就没有。” 尹琮和怜玉也上来看,洛拙对尹琮道:“这药确实难找,可是也不是没的找。内伤、外伤兼而有之,本已难治,阮姑娘身上还有毒,解毒之法更是不好寻。这药材更多地是在探寻解毒之法,同时也要治疗内外伤,所以看着就有些多,有些冷僻。” 乔洛怯道:“看着确实不太好找。”洛拙对尹琮道:“这以后每一日的药方都不一样,这药材也许还有更冷僻的,这便要贵会……”尹琮道:“放心!厓海会肯定可以把您开的药全都弄到!” 洛拙见尹琮如此慷慨有信心,暗道:“救人最需要的便是信心,陆将军誓死救活阮姑娘,有此毅力,阮姑娘肯定能救过来!” 果不其然,不到一天,那些药材便被厓海会兵士全部找到,而后那药便给惜芷服了。而没用两天时间,五月初二晚上,那座冰屋便落成在厓海会总馆的一个僻静角落里。陆尹琮准备在当晚便给惜芷疗伤。 陆予思拉尹琮到院子里,问道:“那冰屋那么冷,你能支持么?” 陆尹琮坚定道:“我内功最近大有长进,肯定没问题。” 陆予思拉起尹琮的手,道:“给我看看。”尹琮依言,与父亲手掌相合,而后缓缓吐出内劲。 这内力宛若绵绵江河浪涛,浩浩荡荡稳然而来,而且浑实纯厚,后劲不衰。陆予思不禁惊讶,问道:“你的内功以前恐怕不到这个地步罢?” 陆尹琮道:“那张圭的女儿张庄陌不知给我下了什么毒,把丹田给我堵住了,我那些时日一直在不停地冲丹田,可能与这个有关。芷妹重伤之时,我还给她传了一些内力,乔公子说多亏了这个。” 陆予思点点头,叹道:“祸福相依,说的便是这个。”又听到他说张庄陌,忽然牵念起不思,不由得叹了口气。尹琮在和帮会兄弟们说到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时,提到了是他让不思来找厓海会的,后来也是不思给钟梨蓦、乔洛拙等人来说消息的,这也验证了陆予思之前对那女子就是不思的猜测,后来那不思跟着乔洛愚去救阮惜芷了,而尹琮说后来洛愚被砍断了一条手臂,乔洛怯和怜玉听了都甚是震痛,可尹琮于那不思后来的下落却也没说到了,想来也是不知了。陆予思此时不禁甚是担心不思,又为不思没什么人来关怀惦念而心痛。 陆予思想着什么时候把尹孤玉和不思的真实身份告诉陆尹琮,可是又怕陆尹琮得知生母已死而沉痛欲绝,没有办法给阮惜芷好好疗伤治病了。可他内心又是多么希望尹琮知道这个事情!知道当时在四川潼川府,是他的母亲和亲妹子一直在帮他!所以陆予思也甚是踌躇。 陆尹琮道:“总会主,那我便去给芷妹疗伤了!”陆予思点点头。尹琮便回到了屋子里,把惜芷给抱了出来,乔洛拙也跟着陆尹琮,三人去了那僻静角落。 第三十七章:前时因兮后时果 夜时冰兮昼时火 (6) 甫一打开那僻静角落一个屋子的大门,只见几层厚厚的棉被围成了一个圆柱形外廓,乔洛拙暗自点头:“有这棉被在,冰屋里一定能保持寒冷。” 乔洛拙推开小门,进到了冰屋内,只觉一股冷气扑面而至,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侧头看陆尹琮,只见他面色如常,浑若无事,不由得羡慕他有内功,可以在这样的寒冷下依旧如常。又想着假如他不是这样内功高深的人,阮惜芷有性命之虞也未可知。 却见这冰屋还甚是不小,足以容身三十人立足,而且四壁的冰块堆积得颇为合理,紧凑密集,冰块都是整整齐齐的正方块,显是经过细密琢磨的。乔洛拙不禁暗叹厓海会办事之高效。 这屋子中央有两张床,一张是寒冰砌成的冰床,一张是普通的卧床,还有桌子板凳,桌子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陆尹琮问道:“公子,我是在哪张床上给芷妹疗伤?” 乔洛拙冻得嘴唇发紫,道:“这张普通的卧床便可以了。”尹琮道:“若是在这冰床上,我恐怕也难以支持。”他将惜芷放下,手抵在乔洛拙后背上,给他缓缓传了些内力,乔洛拙这才觉得没有那么冷了,他谢过陆尹琮,尹琮道:“公子若是支撑不了,到外面去也好,反正我在这里传真气也需要一段时候。”洛拙道:“足下先传一些真气,我看看阮姑娘恢复如何,然后我要想想怎么给她配药。”尹琮应了。 尹琮将惜芷放到那普通卧床上,然后自己也坐了上去,面对着惜芷后身,然后右掌按住她后背,缓缓将内力吐出。 此时,惜芷头发只是简单绾个髻后垂了下来,尹琮内力纯厚,惜芷落在后面的头发都微微浮动着。此时冰屋静寂,寒冰的微光慢慢在空中飘浮来去,仿佛柔和成浮漾的气雾,所有的场景都恍若被一层薄如蝉翼的柔纱遮挡了,变得不真和梦幻。 乔洛拙非常冷,他慢慢坐了下来,开始探索着写药方。而在这样的寒冷世界里,只有尹琮的手掌是热的,他双眸一动不动地望着惜芷,只盼着随着自己内力的传送,惜芷也能够一点一点恢复过来,醒转过来!他掌中的这团热气,便仿佛他炽热的心和希望,哪怕前途如这周遭的寒冷一般摧人信心,他也要坚持不懈,绝不放弃! 惜芷全身慢慢热了起来,尹琮的右手掌上全是水珠,**了惜芷的袍衫。而惜芷因为全身都热了,所以衣衫上挂满了水珠,这是因着热遇冷凝结成水的缘故。又过了片晌,包着惜芷伤口的白布,隐隐透出血来。 乔洛拙道:“血气甚是活跃,此时若不是在这冰屋中,阮姑娘的伤口恐怕就会大片出血。”此时屋中如同烈烈寒冬,乔洛拙已经有些抵御不住了。 陆尹琮听到了他的话,可是疗伤之时最需集中注意力,所以陆尹琮不可答话,只微微点了点头。乔洛拙道:“再过片时,便可让我搭脉了。” 过了一些时候,陆尹琮缓缓收了内力。他撤了手,站起身道:“我也不懂怎么医治,总之就是将内力缓缓送到她的筋脉各处。”乔洛拙微笑道:“治疗内伤,无论什么药,都是没有你们会武之人的内力来得管用!”他一搭上惜芷的脉,沉吟良久,而后对尹琮道:“姑娘的内伤有所好转,而血气确实是更加亏损。毒性么,也走得更快了。” 陆尹琮惊道:“毒性怎么会走得更快?”乔洛拙道:“血气活跃,毒随着血液走,肯定会走得更快的!” 这个道理放在平常陆尹琮自己肯定就会想到,可是他如今关心则乱,一些事情想不到也属人之常情。尹琮问道:“那怎么办?”乔洛拙道:“好在这毒性颇轻,我再想想如何解毒,到时候在那热屋中给姑娘服药,医治外伤和祛毒一块儿来。” 陆尹琮问道:“那我还用给芷妹继续疗伤么?”洛拙沉吟道:“不用了,我按照她现在的伤势情况来给她开药吧!给阮姑娘治病,眼见要耗时久长,要一步一步来,陆将军万要有耐心,切不可想着急于求成呵!” 陆尹琮自从在四川合州不停地调理气息冲击丹田,心性就已经慢慢地磨练得极为平和稳重了,再加上他素来不喜急躁,天性本就温和如玉,所以有耐心对于他来讲,不是什么难事。 尹琮重重点头:“我一定有耐心。”他望了望坐在床上的阮惜芷,心中充满坚毅和信心。 就在此时,尹琮突然眼前发黑,险些站不稳,乔洛拙立即扶住了他,道:“陆将军,你是忧心过重,又传了这些真气,肯定支撑不住了,现在我们便出去罢!” 陆尹琮知道自己不能急于求成,便点了点头,又抱起惜芷,三人一起出了那冰屋。 殷正澧、赵潺湲、任昭儿、刘广敖、乔洛怯、怜玉和甘芳伶都在外面守着,陆尹琮出来,只觉暖融融的,甚是舒服。他见了众人,道:“这么晚了,大家快去休息吧!” 殷正澧道:“阮姑娘可好些了?”尹琮微一点头,道:“乔公子说是好些了。”众人一听,见冰屋有效,都暗自松了口气,甚为高兴。 尹琮将惜芷抱回了屋子,乔洛拙给惜芷搭过脉后,开始书写药方。他写好后,给张祎笑看,并道:“先生可看看还需要怎么改动么?” 张祎笑拿过方子一看,只觉得这药方搭配甚是谲奇,用的药材几乎都是寻常郎中不知如何使用的,张祎笑看了半天,虽然知道里面的药材是治疗外伤和解毒的,可是不禁也甚为担忧这个前人从不会用的药方到底会不会起到效果。张祎笑一看,除了能够认同那方子上的药材都是颇为温和的,比较适合阮惜芷这样的柔弱姑娘以外,其余的竟是也不敢苟同了。 他不禁暗道:“这方子我可不敢说它好!难道这方子看似拙劣,其实巧妙?”他微微一笑,道:“公子自然有公子的道理,我没有要改动的!”尹琮当即命人连夜出去采购药方上的药材。 翌日白天,尹琮又带着惜芷和乔洛拙去了热屋。此时是炎夏,外面天气本就炎热,便可想见这个屋子如同炼狱一般。只见房屋外面围着火堆,有人看着防止走水,他们走进屋里,只见屋内也是燃着几簇火堆,把屋子烤得和火炉一般! 尹琮和洛拙都是满头大汗,可两人脸上都没有颓败之色。乔洛拙道:“这回只需要让姑娘躺在床上便可。”过不多时,厓海会兵士把一碗汤药给送了来,便是那乔洛拙昨晚依照阮惜芷疗完内伤的病情开出来的药,厓海会兵士一夜之间把那些冷僻药材全部寻到了。 尹琮坐在床边,把药一勺一勺地喂给惜芷。惜芷昏迷着,吃药自是十分困难,可尹琮半点不着急,面色坦然平和,仿佛他不是身处炼狱一般的炎热地界,而是在清风徐引的竹林里。乔洛拙没做什么已经浑身大汗,心思略感烦躁,而陆尹琮在做着一个如此艰难的工作,而依旧心平气和,毫不急躁灰心,乔洛拙不禁暗自佩服起他来。 良久,一碗汤药才全部喝完。尹琮袍衫尽湿,笑道:“我没觉怎么,这汗自己就往外出。”洛拙道:“陆将军真乃高人!在下佩服!” 陆尹琮除下衣袍,赤膊在地上闭目打坐,乔洛拙看出来他是在恢复内力,以便晚上继续给阮惜芷传送真气。 一上午过去,乔洛拙搭了搭惜芷的脉,只觉脉搏不似之前游丝一般,而是纯厚了一些。他看了看惜芷的伤口,发现伤口不再大量出血,知道自己的药起了作用。 他对尹琮道:“阮姑娘外伤已经缓和,而且没有因压制血气而使得之前治疗内伤的功效散失。只是这样的进步还是颇为缓慢,我感觉要想阮姑娘大好,至少还需要一个多月。” 尹琮眸子放出光芒,道:“才一个多月便能医好?”乔洛拙奇道:“一个多月还不久么?”尹琮喜道:“有乔公子在,真是我的福气!” 他看了看惜芷,只觉得才一个上午,那苍白的面容便着了些血色,不禁甚是欢喜,他笑道:“素来药汤子见效都是很慢的,这药的药效怎么这么快!公子医术太也高深!”乔洛拙挠挠头,笑道:“将军过奖!” 乔洛拙道:“姑娘身体里的毒质也有消弭之势,可是还不是十分显著,看来那药还需再换,解毒的药材用得还不是十分准确。” 尹琮心中庆幸,多亏了这个神医,否则惜芷的性命还当真堪忧,自己的命途也不知去向何方。心中这般想,不由得深深吐了口气,本来苍白的面容,此刻终于卸掉了憔悴,恢复了些许生气。却道惜芷和尹琮这两人当真是性命相连,一人好着,另一人便好,而一人不好,另一人便也不好。比翼鸟,连理枝,鸳鸯侶,恐怕说的就是这个。 晌午,两人带着惜芷出了那热屋,来到了外面,虽然这外面是炎夏天气,可他们只觉还凉快些。众人见惜芷面色好转,呼吸平和,都盛赞乔洛拙医术高深,弄得他很不好意思。 张祎笑见乔洛拙的药起效非常快,不禁大为惊讶,暗道:“乔公子不知沿循着什么药理搭配的巧法儿,起效竟然这么快,世间罕见。他大巧若拙,当真是一个奇才!” 下午,甘芳伶见乔洛拙研究药方时面色苍白,不由得甚为担忧。她走过去悄声道:“洛拙,你可是不舒服么?”乔洛拙摇摇头,抬头纯朗一笑:“没有……” 甘芳伶用手帕给他拭去了头上的细汗,道:“你休要骗我!你给惜芷治病,本来费心思便不说,还进那冰屋和热屋。陆二将军是习武之人,他能抵抗得住,你也没有练过武功,怎么能撑得住?” 乔洛拙道:“那也得治病救人呵!”他又看向手里的药方,陷入思索。 甘芳伶将药方从他手里拿开,道:“你听我的,暂且先休息片刻,先别看药方了!”乔洛拙道:“你不让我救你的朋友了?” 甘芳伶一双秀眼含情脉脉:“怎么不救?你救不活她我还不伤心死?可是你也要好生休息啊,你要是倒下了,惜芷怎么办?” 乔洛拙觉得此话有理,便点点头,道:“那我便去睡会儿。”甘芳伶道:“以后你也休进那冰屋和热屋了,反正你进去也帮不了忙,等陆二将军抱着惜芷出来的时候,你再给惜芷诊断便是。” 乔洛拙道:“可我总想跟进去一块守着。”甘芳伶微笑:“你啊你,总是把医生割股救人的仁心放在最前面,可是你这个神医如果不好好休息,怎么救人呢?” 乔洛拙一笑,只觉自己这个小未婚妻虽然有时候甚是刁横,可是心中还是颇为知道情理的,又十分关心自己,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虽然比她年纪大了将近十岁,可是竟感觉比她年岁要小似的,得让她来守护着自己。 一连许多天,尹琮晚上给惜芷在那冰屋内疗伤,白天给惜芷在热屋中喂药,而洛拙根据惜芷晚上疗完伤的病情给她开药,惜芷的情况大为好转。之前阮惜芷的面色还是苍白如雪,眼睛紧闭,嘴唇发干,一张脸如同干枯的白色花瓣,而今她已经恢复了元气,脸色也红润起来,便如一朵清雅的芙蓉沐浴在早霞的绯光下。尹琮见惜芷一日好似一日,仿佛很快便能苏醒了,不禁欣喜若狂,只觉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第三十八章:震愕事忽至凄凉时 家国心大闹下诏夜 (1) 此时,厓海会大堂上,除了陆尹琮以外,众位英雄列坐。 陆予思道:“我们得到绢帛已经很久了。之前不去出海,乃是因着刚救出三弟,各位兄弟还都负着伤,而且尹琮要去找阮姑娘,我也要去找不思。而今,既然众位兄弟伤势大好,我们便可以等在阮姑娘病好以后出海了。” 任昭儿爽朗笑道:“阮姑娘病好以后,我们先给尹琮和十四哥办婚礼罢!”众雄大笑,都称是。 陆予思笑道:“那也好,先办了婚礼然后再出海也不迟。”殷正澧笑道:“乔公子和甘姑娘的婚礼也没有办呢,便三桩喜事一块儿办也好呵!” 大家一听,都甚是高兴,刘广敖眉眼笑成一个月牙:“三桩婚礼一起办,那到时候得有多热闹?” 任昭儿笑道:“十四哥,要恭喜你啦!和亲哥一起办婚礼,也是件高兴事!”大家都纷纷恭喜乔洛怯。 乔洛怯脸微微一红,道:“三哥还没有醒过来,我们便办婚事,怕是不合适罢!”陆予思叹道:“三弟的病情实属罕见,全身的伤口都已经好了,可是还是迟迟不醒,仿若熟睡一般。如果三弟一时不醒,你们便一时不办婚礼,也是不符合人之常情,这个,你也不用多心!”乔洛怯道:“是,总会主!”他冲大家一拱手,道:“小弟在此谢过众位哥哥美意!” 宋文璩道:“总会主,现在出海可以,时令也挺好,可是我们只知道那察哈尔跳进了南海里,于他上了哪个岛却全不知道了。南海里岛屿无数,要找到那个岛可绝对不是简单的事!” 萧亦荪也点头道:“四哥说得有理。况且我们怎么找?遇到一个小岛便上去,然后去挖那个东北角么?我觉得这也不是简单的事。有可能岛找对了,可是那个装着重要物事的铁盒子咱们挖不准。” 赵容与也道:“而且那岛上说不准有猿猴,让它们给刨了毁了也说不定!”刘广敖听了,笑了:“怎么会有猿猴刨地?”赵潺湲微笑:“猿猴不刨地,我们这些人来刨!” 乔洛怯道:“无论如何,我们也要顶着这些困难上呵!”萧亦荪点头道:“说得好!纵是千难万难,咱们这些兄弟一起,也没有做不成的事!” 陆予思道:“元廷当下,不同皇脉之间争斗频繁,倾轧严重,内部相当动荡,我们只要得了证物和信件,正好利用了他们这个皇室混乱的致命点,把消息散播出去,他们内部必将大乱。到时候,摧毁蒙古人就事半功倍,指日可待了!” “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蒙古人打了这么一大片土地,我们要一时一刻扳倒它,不是易事,只有让他们蒙古鞑子自家自相残杀起来,他们才一败涂地呢!”赵潺湲道。 众人都点头称是,赵容与不禁微笑:“让他们自己自杀自灭,这确实可以事半功倍,这恐怕也是兵法里数一数二的计谋。赤壁之战时候,那周公瑾不就使了个反间计,让蒋干传了假信,使得曹操杀了两个水军得力上将蔡瑁和张允么。最后曹操在水战上面没有好将军来指挥了,就让孙刘联盟赢了最后的胜利!” 众雄听了这话,都不禁盼望着能像周瑜、曹操那般建立一番丰功伟业,逐走鞑子,各自都是心驰神往。 这天下午,天色晕青,空气中散着水汽的芬芳,隐隐然要落雨。陆尹琮一上午在热屋中陪着惜芷,此时想要运气恢复一下内力,便来到厓海会总馆的后园里。 却见树丛半掩着小径,微风拂来,将本已坠落的纤白花瓣又吹得纷纷扬扬,尹琮穿花拂柳地来,过了几处古朴雅致的假山,沿着一蓬淙淙流水走着,暗想:“等芷妹醒了,一定喜欢这里。她恐怕要在此处流连忘返……”正想着,凉亭到了,他本是要来这里调运气息的,此时却见陆予思正坐在凉亭的石凳上怔忡。 陆尹琮道:“总会主!”陆予思见了他,一时又是发了会儿呆,而后才缓缓道:“怎么了?” 尹琮道:“我来这里恢复内力。”陆予思点点头,看了看陆尹琮,似乎欲言而又止。 尹琮问道:“怎么了,爹?” 陆予思道:“今天和帮会兄弟们商量了一下出海的事,算了算时日,想起今日是五月十五。” 尹琮笑道:“出海?那好呵,等着芷妹好了,我就和兄弟们一起出海!” 陆予思摇摇头,却自顾自说着:“一到了这望日,我总是想着阖家团圆之事。”陆尹琮看着陆予思,一时不解他的话。 陆予思叹了口气,眼中隐隐有泪,道:“她已经死去了,可是我此刻却不能到她的坟前……甚至撒一抔土都不能……” 尹琮疑惑问道:“谁死了?” 陆予思望着陆尹琮,哑声道:“你的母亲。” 尹琮大疑,却听陆予思又道:“尹孤玉她……是你的母亲。” 陆尹琮皱着眉,仿佛没听懂,又问了一句:“爹,你说什么?” 陆予思望着尹琮,沉然道:“那在四川苦心搭救你的女子,不是别人,就是你的生母!” 啊!陆尹琮脸色瞬间灰白,他颤声问道:“我的母亲不是在我很小的时候便没了么?怎么她会是……” 陆予思痛然道:“那是骗你的!你的母亲在你三岁的时候便……便走了,她就是尹孤玉!就是在四川被你认为是那恶贼张圭的妻子的人!” 陆尹琮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他抬眼问陆予思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予思遂将他和尹孤玉之间的情怨以及尹孤玉怎样在那天晚上死去的事都原原本本地和尹琮说了。尹琮听完,大为震惊,他颤声道:“可那天晚上不思是说咱们的兄弟逼死了她!原来是她……她自己……自杀的!” 陆予思大惊,问道:“你何时又见到了不思?” 陆尹琮喃喃:“便在我和芷妹被张天阡他们抓住了的前天晚上。”他心中还沉痛于尹孤玉之死中,那曾经在四川的一幕幕,都如在眼前。为何他一见到她便觉得那样亲切,为何她身为张圭的妻子却又对他百般搭救,为何她在峨眉山上给他送饭,为何她又给他找解药!那曾经的种种,原来都是为了他是她的孩子! 陆尹琮想,上元夜那天,是不是她料定了他会跳舞,才有那一问! 带他去峨眉山,是不是为了使他躲避张天阡的欺辱! 他逃出险境的那一夜,她哽咽着说:“只是我们这一别,还能什么时候再见!”此时犹在耳畔响如惊雷! 她那时落在脸上的每一滴泪,现下都是扎在尹琮心上的刀! 陆尹琮无意识地落下泪,他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我为何当初没有带你走呵!” 他心中拗痛,双眼通红,他早就知道了尹孤玉之死,也早就痛苦不堪,可如今父亲又说那尹孤玉是他的生母,这更添了他的痛苦和震惊!此时他慢慢后退着,突然支持不住,跪倒下去,惨声道:“娘!你我一别,竟是当真永无再见之期!可是上苍好不容情,为何让我们母子相聚只有那短短一时?你却又为何不与我相认!你走了,让尹琮在世间不得母亲怜爱,也让尹琮成了不孝之人!失而复得的时候不知道,可等到再失去的时候知道了,等着我的,只有更大的悔恨和追痛!”他泣道:“为何不让我们都好好活着的时候相认成母子?我这一生,便连半天的母爱……都没感受到了。也终将,不再能,尽孝母前!”他的头一下子撞在地上。 陆予思走过来,想扶起他,可陆尹琮已然难以站起。陆予思只得叹口气,道:“都是我的错……” 陆予思又问道:“你在那天晚上见到了不思?哎,只可惜那时你还不知道她是你的亲妹妹,若是知道了,现在的情形也许会不同!” 陆尹琮刚才被拗痛冲昏了头,此时才想到不思是尹孤玉的孩子。此时他又听父亲这么说,心里猛地一惊,颤声道:“不思……什么?” 陆予思道:“不思是你的亲妹子!当时你娘离开我的时候已经有了不思,不思就是你的亲妹子,我的女儿呵!” 第三十八章:震愕事忽至凄凉时 家国心大闹下诏夜 (2) 陆尹琮猛地想起那天晚上,不思对自己说尹孤玉曾经给她新取了个名字,唤作陆尹珏,自己还说‘陆尹珏’很像是自己亲妹子的名字。 陆予思只见陆尹琮突然脸色死一般惨白,眉色发青,嘴唇瞬间全白了。他问道:“尹琮,尹琮,你怎么了?” 陆尹琮眼底充血,把着父亲,还是跪着,却直了身子,声音如玉石猛然崩裂:“不思,她……是我的亲妹子?” 陆予思点点头,看着尹琮这样,有些奇怪,道:“怎么了?” 陆尹琮突然一口鲜血向天喷了出来,他猛然仰天大笑,踉跄着站起身来,叫道:“哈哈!我这是得罪了老天了么,要如此降罪于我!这一切到底都是为什么!为什么!是谁导致的,尽数都要开罪于我身上!”说着,他一阵疯跑,瞬间隐于几棵柳树后。 陆予思忧急万分,不知尹琮为何听到了不思是他的妹子后会有此反应,他连忙追赶上去,只觉陆尹琮跑得飞快,显是轻功大有长进,陆予思当即提气,发足猛奔,两人不一时来到了总馆外面邻近的一个幽静的青山丘上。 陆予思飞快赶了上来,逼停了陆尹琮,只觉他面色发青,呼吸急促,显然有筋脉大为受损之象。陆予思大惊,连忙按了按他的“气海俞穴”和“心俞穴”为他缓解。陆尹琮被按了穴道,缓缓倒地。 原来他这些时日为阮惜芷疗伤,本是筋脉最为敏感活跃之时,他若是这般有规律地晚上疗伤,白天恢复内力,倒也没什么,只是他一来受了不思是他妹妹的这番惊吓,二来多日在冷屋和热屋中交替行走,身体有些虚弱,所以他一番猛跑后,才会显出筋脉受损之象。 陆予思扶过尹琮,问道:“你是怎么了?” 陆尹琮双目睁得大大的,眸光凄冷而恐惧。半晌,他长吐出一口气,望着陆予思,声音几乎轻得听不见:“你当初为何要让妈妈走呵!” 陆予思听了这话,还以为陆尹琮还是在心痛于尹孤玉和不思与他们两个骨肉分离之事,于是叹了口气。良久,他按了按尹琮的穴道,给他解了穴,道:“我先回去了,你自己在这里呆一会儿也好。内力若是恢复不过来,晚上就先不要给阮姑娘治病了。毕竟少几天也无大碍。”说罢,他缓缓起身,慢慢离去,心中有些后悔将此事告诉陆尹琮。 陆尹琮犹是躺在地上,脑中全是四月初二晚上他和不思在林中亲吻的场景。雪一般的脸色上,一双黑眸尤其瘆人,他惨然笑道:“没想到我陆尹琮,早就成了没有心肝的禽兽了!” 他以手撑地要起身来,却又侧身吐了一口血。他暗想,从此他该怎么面对惜芷? 他心神恍惚地信步而走,转过山坡,后山那边生着一片杨柳,葱葱茏茏,低矮的灌木里又漫着点点小白花,清香怡人。一阵风来,柳枝摇曳,白花瓣子飘洒过来,杨树叶也是纷纷地坠了一地。 尹琮跪倒在树前,于这些美景浑没瞧见。此时天雷滚滚,眼见一场瓢泼大雨即至,尹琮呆了半晌,怔然道:“我身经百战,为帮会立下无数功劳,又给汉人百姓做了不少事,为何到最后,却有这样一番祸事降临于我身上?” 大风抖着他的衣袍,却听他又道:“芷妹如今大病未愈,性命还是悬着,而我又做下了此等伤天害理的事!怎么我的命,便这么难!”他深吸一口气,两行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面前有一块大青石,尹琮想写几个字,便把手划在那青石上。他因着心中愤慨,用力太大,险些把手指头割下来。那手指血流不止,尹琮在青石上写了几个大字: “天理难容,人神共诛!” 他刚一写完,突然大雨落下,把那青石上的血字给冲刷得一干二净!尹琮一呆,却听后面有人跑过来。他一回头,只见赵容与、孟伶和任昭儿赶了过来。 第三十八章:震愕事忽至凄凉时 家国心大闹下诏夜 (3) 任昭儿见尹琮手指划破,大喊:“尹琮,你这是怎么!”连忙撕破衣襟给他包扎。尹琮发丝滴水,缓缓道:“四嫂,你且休要管我!”任昭儿替他包好手,道:“雨下这么大,我们先回去罢!” 尹琮道:“你们且回去罢!我自己在这里呆一会。” 赵容与和孟伶忽地双双给尹琮跪下,赵容与道:“尹琮,是我们不好,不能及时救了尹夫人。” 原来这陆予思虽然回去了,可是还是忧心尹琮,便和赵容与说了这事。赵容与听了,自是觉得自己罪过甚大,于是便悄然拉着当时正在睡觉的孟伶,准备过来给尹琮赔礼。孟伶见说尹琮知道了这件事,二话不说,哇哇着要来找尹琮,正好任昭儿便也听到了,于是三人便一同过来了。 陆尹琮是厓海会二将军,赵容与和孟伶座次不及他,更何况是他们没能及时救下尹孤玉,所以此时给尹琮跪下也在情理之中。却见尹琮慌忙拉起他们,道:“七哥,九哥,你们……你们不用这样。” 孟伶叫道:“尹琮,我和七哥两个当时实在不想让尹夫人自杀啊!哎,都怪我没能及时拦住!” 尹琮点头道:“这确实不怪你们。” 大雨打湿了四人的袍衫,任昭儿道:“当时,你说你的经历时,我没听到你说不思姑娘之后怎样了,便知你也不知道。你放心好了,咱们兄弟将来一定可以找到她!” 孟伶亦是道:“是啊,不思找不到,咱们大家都担心!”赵容与握住尹琮的肩膀:“尹琮,尹夫人去世对你打击尤大,可是你还有咱们兄弟啊!更何况,我们一定会找到不思的!” 尹琮望向他,却见赵容与说到不思时,眼里闪烁着别样的光芒。任昭儿拉住尹琮的手,爽朗一笑,道:“咱们回去罢!你要是淋坏了,你的芷妹怎么办呵?” 陆尹琮心中忧愁泛过,双目含泪,重重地叹了口气。再不说话,便和三人一同回了。 子夜时分,陆尹琮在那冰屋之中给惜芷疗伤,乔洛拙因为不能抵御寒冷,早些时日就不进来了。尹琮右手划破,内力传送时,手便胀痛不已。而他尚未全部恢复内力,此时给惜芷的,只是一缕缕微弱的真气。 不一时,他便全身发冷,眼见抵御不住这彻骨的酷寒。尹琮忽然心中一酸,撤了手,一把从后面抱住了惜芷。 尹琮深深蹙眉,道:“我该如何自处!千古以来,有谁会做下这等事!可我原非出于本意,此事促成,不是天意,又作何解释!” 惜芷垂着头,杏眸紧闭,眉头舒展,面容平淡如幽谷青兰,仿佛世间事都与她无关似的,遗世独立,不食烟火。尹琮把脸贴上惜芷的后背,低声道:“我……我该如何面对你!” 惜芷当然不能言语,可这寂静让尹琮更加觉得苍凉心慌,仿佛惜芷要不原谅他,要抛弃了他似的!尹琮长吸了口气,沉声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再离开我了!待你伤好,我们即刻成亲!” 这话音如玉石击撞,仿佛穿透了冰屋,嘹嘹地回响在这方夜空里,弥久不散。而话推前头,却道那乔洛愚于四月二十六傍夜在山洞里将阮惜芷赶跑后,对着火堆又怔忡了半晌。蓦地,他想起那玄门帮不知是否杀了张天阡,如果没能杀得了他,而他在外面搜寻惜芷的下落,那惜芷此时不是相当危险!他想到这里,吃了一惊,连忙艰难起身,准备出去找惜芷。 可他大伤未愈,连走路都艰难不已,何谈去追骑着汗血宝马的阮惜芷?可乔洛愚不管这些,无论多么艰难,他总得出去找! 刚下过雨,山路颇为陡滑,兼着天色黑沉,他又身负重伤,一个不防,洛愚脚下一滑,便从山坡处滚了下来,一直滚到了矮山处一条浑浊的小溪旁,昏晕了过去。 忽地一声马嘶,洛愚猛地醒来,发觉夜空如墨,星辰皓朗,一弯月牙堕在了漫天星子间。而在自己身旁的,竟是惜芷骑走的那匹红马! 洛愚高兴异常,只以为惜芷回来了,竟是忘了之前自己赶她走的初衷,大喊出声:“惜芷!惜芷!”声音已是嘶哑无比。 忽地,一抹白色身影翩然而至,洛愚定睛一看,不禁惊讶道:“钟姑娘!” 那钟梨蓦脸色如霜惨白,强忍着泪水,手中捧着一抔清水,嗫嚅道:“你喝么?” 原来这钟梨蓦运气还算不错,没有走冤枉路,没过多久便找到了乔洛愚。是时是四月二十七傍夜,乔洛愚已经昏迷了整整一天。 她在山下见到那乔洛愚昏倒在溪水边,便连忙冲了上来,见到洛愚躺倒在浑浊的溪水边上,半边衣袍都湿透了,双眉深蹙,仿佛在昏迷中也不忘着痛楚,而左边衣袖空空,确实断了一条手臂。钟梨蓦不禁心中大痛,强忍泪水,见他嘴唇发干,便给他到远处捧了一抔干净的水过来要喂他喝。 乔洛愚脸色苍白,喝光了钟梨蓦手里的水,抹了抹头上的汗,问道:“你见到惜芷没有?” 钟梨蓦见他上来便问惜芷,都不问自己怎么来到这里的,又想着惜芷如今不知生死,不免脸色忧重,叹了口气,莹莹双眸仿欲落泪。 洛愚只以为梨蓦是在为自己断臂而苦恼,便想着自己还没有和她说过,于是便强颜欢笑:“钟姑娘你也不用为我忧急,这也没什么的!” 钟梨蓦见他自己提到这断臂一事,不由得满面清泪,哽咽道:“你这以后,可怎么办呵?” 洛愚听了这话,微微有些不高兴,便冷冷道:“怎么办都是我自己办,也与旁人无关!” 钟梨蓦知道洛愚正是伤心时,便不忍再告诉他惜芷生死难料的事,于是她道:“乔公子,我见到阮妹妹了!” 洛愚连忙道:“你见到了!那……那怎么没有带她过来?她……她是不愿来见我么……”神色颇为凄凉。梨蓦道:“陆二将军和我们是一路的,阮妹妹……和我们碰上了,然后说了你断臂的事,我就过来找你了!” 洛愚神色更为黯淡,知道惜芷和陆尹琮碰上后一定便随他回厓海会了,虽说自己的愿望达到,可终究不能开怀。半晌,他轻轻道:“哦……你们救出了他?” 梨蓦遂说了这段时日的事情,道:“是陆将军自己脱身的!”乔洛愚微微点头,不再说话,却已是满面颓丧,说不出的凄凉落魄。 钟梨蓦望着乔洛愚,怕他愁苦甚重,不能释怀,刚要劝解一两句,突见乔洛愚哈哈一笑,道:“既然惜芷已经平安了,我也就不用惦念了!”他虽然笑着,可脸上还是不掩愁郁难过之色,梨蓦担忧地望着他,却见洛愚勉力起身,抖了抖衣袍上的灰尘草屑,长舒了一口气,望了望皓朗星空,点头道:“良夜风清,正是赶路好时候!” 钟梨蓦问道:“赶什么路?公子要去哪儿?”乔洛愚微微一笑,叹道:“轻骑欲逐单于,奈此身不得通途;匹马遍寻佳人,恨此志不传鱼雁。而今我也再无需惦念佳人,此生也再无牵恋,一残废人,何不尽自己最后之力,逐一逐单于,赶一赶鞑子,为咱们汉人做点好事?”梨蓦见洛愚并未因惜芷之事而颓废不振,顿时心中一喜,也微微放了下心,莞尔笑道:“公子要去哪儿?怎么个赶鞑子?” 洛愚道:“鞑子聚集地,自然是皇都大都了,我要上大都去!”梨蓦笑道:“好,我也随你去!”洛愚望着她道:“你不嫌我不自量力?”梨蓦微微摇头:“怎么会是不自量力?在我心里,还没有谁比你更有智慧的!” 洛愚望着梨蓦,心中知晓她的心意,可是自己心已死,此后怕是再不会对任何女子动心了。他真想让梨蓦知道自己的心,让她不要在自己这里浪费工夫。 洛愚道:“钟姑娘,你这么美丽聪慧,又会武功,不必……”钟梨蓦怎不知道洛愚要说什么?她轻轻打断:“不用说了,乔公子,哪怕你永远不会正眼瞧我,我也要永远跟着你!你对阮妹妹是何心意,我便对你是何心意,你还不知道么!” 乔洛愚听了这话,心中一震,这才将心比心起来,知道梨蓦对自己的感情有多么深!他微微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梨蓦牵了红马过来,道:“我们上马罢!”乔洛愚道:“钟姑娘,实不相瞒,我这一趟去大都,是要把性命都交到那里的!你又为何……”梨蓦坚定道:“你把性命交到那里,我便也把性命交到那里!你因着心死而不愿多活,才选报国这条路以了结人生,可你不知,你若死了,我活着也没意思!我便陪你把性命交了好啦!”她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平淡,举重若轻,仿佛早已料到乔洛愚的心境,也早已因为乔洛愚而勘破生死。 洛愚体会了梨蓦深情,当下怔怔地望着她,梨蓦嫣然一笑,仿若一朵白栀子迎风初绽:“有我在,也不让你把性命交了呢!” 两人上了红马,梨蓦一声唿哨,这红马两步下了矮山,趁着夜色,向北疾驰而去。 第三十八章:震愕事忽至凄凉时 家国心大闹下诏夜 (4) 这马行得飞快,五月初二,他们便来到了大都。却道这大都端的是一派繁华景象!干路、胡同交错,把市、坊整齐分割,宛若巨大棋盘;贸易流动不绝,三十多处市集,有专门汇集南方百货的“舳舻之津”,有号称勋贵聚居的“衣冠之海”,贸易流派不同,有“南商之薮”,亦有“西贾之派”。河水纵横围绕都城,积水潭的水码头上,货物搬运络绎不绝,南来北往,珍宝毕至,粮货相接! 梨蓦和洛愚已经又买了匹马,分乘两骑。洛愚见了这派繁荣景象,心中不禁大为吃惊,又是感慨,又是嗟叹。他道:“真不料想这大都竟是繁华至此!”梨蓦道:“真不可思议也!蒙古人竟然把个都城建成这般光景。” 两人伫马于长街上,洛愚看着宛若棋盘的街市,不由得深深沉思,良久,他道:“你看这蒙古人,虽然占领了我汉家土地,可最后呢,还是要按照我们原来的方式来建造城市。说到底,那忽必烈依旧是知道我们汉家老百姓的东西是好的!我若是不知道这统治者是蒙古鞑子,只以为还是我们汉人在统治呢!”声音里微有愤懑之感,显是懊恼蒙古鞑子占领中原,却还沿用着汉人的东西;而汉人东西虽好,却无法统治这片土地! 梨蓦道:“既然我们汉家百姓的东西是好的,我们就终有一日能够夺回家园!千百年在此地扎根的汉族人,不会断了的,我们肯定会拿回统治权!” 洛愚用力一点头,显是被钟梨蓦这番话给激励了。他道:“我们汉人肯定都会为反元大业做点事的!积少成多,鞑子的江山坐不稳!” 两人策马行在长街上,乔洛愚风度翩翩,俊雅无伦,便是嵇康潘岳也不能比拟半分;钟梨蓦如天山之雪,不似人间之姿,洛神降世恐不过如此。两个便如神仙眷侣下凡一般,好生惹眼!路人见了,不自禁地便止步注目,便是堵塞了道路也浑然不觉。有挑着扁担卖物事的,见了两人,直接痴痴望去,惹得后路行走的人撞在他身上,那人刚要发作,见了洛愚和梨蓦,也立时魂飞天外,不知愤怒为何物了。道路一时阻塞,元兵过来疏通,可他们见到钟梨蓦和乔洛愚两人,也是不愿移目,手上的兵器被挤得拿不稳,掉落下去也不知道。 钟梨蓦道:“乔公子,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罢!你引了这么多人过来看你,把官兵都招来了,到时候我们可走不脱!” 洛愚望望她,道:“我怎么觉得不是我招来的,而是你招来的呢!”他说完,两人都是不禁哈哈一笑,策马离开了这里。 两人走走看看,只发觉这大都城内元兵正在指挥老百姓挂灯,吊布幡,俨然城里是要有大阵仗。梨蓦道:“不知这几天大都要有什么事!”脑子一转,没等洛愚答,已道:“我知道了,过三天是端午节!” 洛愚沉吟道:“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可是为何端午节这城里要摆如此阵仗?恐怕除了端午节,也有旁事。” 两人找了一家客栈住下。第二天,他们一出去,竟是发觉长街上的百姓都是将一条手臂缩进衣服内,而将那条空空的袖子打一个结。 钟梨蓦看了,忍俊不禁,笑道:“你看到没,大家都在学你呢!”原来乔洛愚因为一条空袖子垂着甚是不便,所以将左边袖子打了一个结,没想到他昨天这身装束教大家看去了,大家竟以为美,进而争相效仿!殊不知,乔洛愚这样还甚是清峻逍遥,旁人这么做教人只觉滑稽! 乔洛愚自己看了,也是不禁大乐,不是他有意讥笑别人,实在是他们的样子太过奇怪,无论谁看到都要捧腹半天! 他们一出来,登时就有人围了上来,洛愚不失时机,问一个人道:“朋友,你可知这城内为何装饰得这般隆重么?” 那人道:“公子有所不知,这不是快到五月初五了么,朝廷说今年的端午要办得隆重些!”梨蓦问道:“这又是为何?”那人道:“这我就不知了。不过咱们汉人的节日,能隆重点便隆重点罢!”这句话说的声音已是极低。 洛愚和梨蓦互相看了一眼,都知道最近会有大事发生,洛愚不禁心中微感欣喜,想:“看来我来得正好!那蒙古鞑子正要举办大事,我刚好趁此机会做一番事!” 转眼端午立至。刚是清晨,已听得城内的积水潭上鼓锣声响,梨蓦和洛愚两人出来看时,只见一排龙舟正在水上疾驰,龙舟上的人无不奋力划桨。舟上的人划得卖力,岸上的人看得也是不亦乐乎,喝彩叫好声不绝于耳。梨蓦和洛愚两人站在人群里,梨蓦叹道:“这些蒙古人过起咱们的节日也还起劲!你瞧这划桨的,喝彩的,几乎都是他们!” 人群随着舟子的行进也如流云般行走,待过了一座大桥后,一众龙舟都被远远落下,只有两条龙舟齐头并进,谁也不让谁,争先正酣。突然,一人从舟上跃起,两手成龙爪式,去抓另一条龙舟上的人,那被抓之人仿佛早就料到,双手格挡,随即当空斜飞,一脚往那人小腹上踢去! 这一下如电光石火,岸上的人都看愣了,却见那两人瞬间拆了几招,而划船的人仿若不见这两人的打斗,依旧青筋暴露,聚精会神,飞快地划船。这两人斗了片刻,都是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继续划桨,而两只舟子都始终不落下风,一个似黑渊巨蛟,一个若青空飞龙,两个庞然大物在水上切磋,仿佛云遮雾笼,一时之间,水面扬起无数浪花,把两艘龙舟遮蔽得只留雾影。 这一下大家都来了兴趣,挤着拥着,都纷纷跟着两艘船跑。只见这两艘船不时又各有一人出手打斗,有时一人直欲挑战对方船上的两人,意图相当明显,就是要对方的船落后于己船。洛愚不禁暗想:“只是一个赛龙舟的比赛而已,这般拼命,不知为何。” 突地,只听暴喝声起,水面上登时溅起无数浪花,只见两艘船上分别只留了一人划船,而其余人都是腾空而起,或在半空中施展拳脚,或踩着船身拼斗厮杀,两艘船却兀自向前不停地行进,直到后头的船要赶了上来,这些人才回到座位上继续划船,却都已是鼻青脸肿,看起来好生悚然。 “铛”地一声锣响,只见龙舟到达了终点,那舟子上的蒙古人欢呼而起,声若山崩,而未能取得胜利的那条龙舟里的人,则如丧至亲,沉痛之色显然。 这边赛龙舟结束,长街上已有不少活动样式兴起。梨蓦拍拍洛愚肩膀,纤手遥指,只见长街路口处,一群人围着一个不起眼的小摊子正叽叽喳喳地不知说些什么。两人凑过去,见那小摊子后,站着一个儒生打扮的蒙古人,他见洛愚和梨蓦两人过来,朗声道:“各位,在下再说一遍规则。一会儿我说文章题目,而诸位要背诵全篇,背的最多最全的人就是最后的胜者。” 只听一人问道:“最后胜者有什么奖励啊?”那人道:“可以得到十只新鲜的大甜粽!”只听一人问道:“除了这个呢?” 那蒙古人突然微微一笑,道:“除了这个,确实还有别的奖励,只是现在不是说的时候!” 第三十八章:震愕事忽至凄凉时 家国心大闹下诏夜 (5) 梨蓦笑道:“乔公子,论文才,天下孰能与君比?”洛愚道:“也请让我见识一下姑娘的文才罢!” 比赛开始,只听那蒙古人道:“端午节嘛,这首个文章自然就是《离骚》了!” 围上来的人一听,一个一个地开始背起来。这《离骚》是治学者之初学篇目,很多人能背诵下来并不稀奇,只是不少人有丢句错字的情况,便被淘汰掉了。而乔洛愚和钟梨蓦背诵的时候,都是信手拈来,探囊取物一般,仿佛都不用思索似的。众人一见这两人不但相貌出众,而且才华不低,更是钦羡不已。 接下来,那人又说了《山鬼》、《天问》、《国殇》、《湘君》、《湘夫人》等篇目,尽皆都是《楚辞》里的文章,倒是很合这端午的氛围。没过多久,能背诵下来的人便寥寥了。 洛愚暗叹:“这些文章都是最寻常不过的篇目了,一般儒生都应张口便来,怎地如今能背诵下来的人都这般少?哎……科举一废,文人地位没有了,连读书的心思也懒散了。” 接近晌午,最后就只有洛愚和梨蓦两人剩了下来。那蒙古人又说了几篇文章,两人也都是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最后那人无奈道:“你们二位博闻强识,我是想不出什么好文章来考倒你们了!”有人提议道:“那便让他们二人一起得冠军好不好呵?” 那人听了,微微摇头,道:“不可以,像这种小比赛,只能决出一个胜者。” 洛愚无意拿这个冠军,反正钟梨蓦赢了他也一样可以知道最后那个神秘的奖励是什么,于是他道:“刚才我有一字背错了而你们没有发现,原是我输了。” 一个人道:“你所有的背诵我都听得好好的,拿书对着呢,没有错的,你别故意退出啊!”众人都道:“是呵,你别故意不比了!”有人笑道:“你在故意让着这个姑娘么?”一人又道:“她是你夫人罢!你怜香惜玉,不好赢她!”这话一出,钟梨蓦把脸飞红了,心里竟是甜丝丝的,偷眼看乔洛愚,只见他也是被这话说的一怔,脸色青白,接不下去口。 乔洛愚道:“大家不要胡说,休坏了姑娘的名誉。”又有人道:“现在不是夫妻,将来就是了。” 乔洛愚叹了口气,不去理会,道:“那请各位说出个法儿来,我们到底怎么比啊?” 一个老者道:“这样罢,两位各背出一首诗来,我们来评定这两首诗,高下立判!” 众人纷纷称是,洛愚不假思索,登时背出一首诗来: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烩,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这首诗一背完,众人都是不言语了,因为但凡懂些诗词的都知道,词里流露的是辛弃疾不能恢复中原,空有一腔抱负的悲愤,而此时背来,就是在暗刺汉人不能赶走蒙古外族的愤懑之情。如此反动,众人谁还敢说话,这才知道眼前这俊朗潇洒客,原是这样的人。 钟梨蓦忙道:“我已经想好了。” 她也是不假思索,玉口轻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萧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众人一听,都纷纷地说钟梨蓦背的这首诗好。好在那主持的蒙古人也没有多少学问,听不懂乔洛愚诗里的意思,也就不知洛愚其实是在他们蒙古人眼前反动了一把。他见众人都说钟梨蓦背的诗好,便道:“这位姑娘,是你赢了!” 梨蓦点点头,微微瞥了洛愚一眼。两人都知道对方背的词是何意思,洛愚到了这时候,心中自是有一腔爱国之情,是以背出了这首词;而钟梨蓦则是在利用这首词来表达对乔洛愚生死不离的追随之心。两人听了对方的词,心中都不免感动。 那蒙古人把一个装满热气腾腾蕉叶粽子的篮筐递给了钟梨蓦,梨蓦笑着接过。这时,他又拿出来了一块铜牌子,递给了钟梨蓦,笑道:“姑娘,你可要好生保管好这块牌子。这可是一份特殊奖励啊。”梨蓦道:“此话怎讲?” 那人笑道:“今晚,请姑娘出来在长街上逛逛,便会知道了。”梨蓦和洛愚互相看了一眼,都是不解何意。 转眼灯景阑珊,月移柳梢,这端午节热闹了一整天,可长街上的人不见少而反多。洛愚道:“大概是有一些人赢了比赛,都得了那铜牌子,在长街上等着那个特殊奖励呢;没得牌子的,也要来凑热闹看。”梨蓦觉得洛愚说得有理。过不多时,熙攘的人海倏地寂声,只见人们慢慢给中间让出了一条路,一匹高头大马慢慢行来,马上坐着个官员,周围拥满了官吏。 只听那大官朗声道:“再过一个月,就是六月初五,皇帝要册立太子。那天晚上,城中会有各色表演,太子和大臣们,都会坐在凤琼楼上观看。今天得了铜牌子的人,六月初五当夜都可以来到凤琼楼上观看表演。” 此话一出,欢呼雷动,得了铜牌子的大多是蒙古人,他们能够当夜上那凤琼楼观看表演,自然觉得无比荣幸。 梨蓦和洛愚都是颇感惊愕,没想到他们这一遭来大都,竟然赶上了册立太子这么重要的事!洛愚不禁想着:“天助我也,到时候上了那凤琼楼,要让那太子殒命当场!” 那官员走后,意兴未尽的百姓们还依旧在长街上游玩。洛愚和梨蓦往积水潭那边散步。此时,积水潭的货物运送暂且停了下来,水上飘浮着河灯,不少人在水边祈福祷告。月光洒在水面上,仿若细碎的银子从天上坠了下来,扑通扑通打在水上,跳跃着无数银色光晕,亮亮的,向未知的浩瀚远方无尽地蔓延。 洛愚和梨蓦站着,默默无言。梨蓦望着水面上点点闪烁的河灯,一时心旷神怡,只盼这样的时光再久一点。蓦地,他们身后有人低声呢语:“哎,愿这样的日子长长久久下去多好!丰衣足食,无忧无虑!真想不懂那些反蒙的草莽是怎么想的!好日子过不惯么!” 两人一回头,只见一对汉人夫妇相携着伫足,在他们身后欣赏着景色,这话便是那女子说出来的。 梨蓦想:“只要能和他永远在一起,我怎么都是快乐的,反不反元,倒是不甚要紧。就像现在,我只盼着我们能够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如果说反元不让我和他在一起了,那还是不反元的好!” 梨蓦忽又想:“不可!我怎么有这种念头!如果沉湎安逸,我们的家园怎能收回?赶走蒙古人的志向,应像悬在我头顶上的一把刀一般,我要时时刻刻警醒着,冷汗涔涔,不能因为眼前的片刻安逸舒适而忘了大义!”想到这里,心竟是舒坦了好多。 洛愚悄声对梨蓦道:“若是汉人都如此,那我们终有一日会亡族灭种!”他苦笑半晌,叹了口气。 梨蓦问道:“公子对六月初五当夜,有什么想法?” 洛愚道:“总之是思索良计,看能不能赚几条蒙古皇族的命了。”梨蓦点头:“我自当全力相助公子!” 乔洛愚自此便开始苦练暗器功夫。他打棋子的功夫本就炉火纯青,再一苦练,便是锦上添花,精益求精。从前只是五十步以内的物事百发百中,而今他于百步开外亦能打准,这靠的不光是准度,亦是力度。乔洛愚断了左臂后,右臂用得多了,自然更加有力,所以力度快速增长也是情理之中。 短短几日,乔洛愚的暗器功夫突飞猛进。只要一个东西发出了声响,乔洛愚不用看,便能在那一瞬的声响未绝之前,把那个东西击中。棋子所到之处,烟土飞扬,尽是物事粉碎之态。 他还可以一齐发出好几枚棋子,分打不同方位,仿若天女散花,乱琼碎玉一般,而饶是这棋子方向分散,可每一棋子的力度却丝毫不减,每一枚都可以索人性命。钟梨蓦见了,不禁感叹道:“乔公子,你天赋异禀,短短几日,就能有这般成就。我到现在没见过谁的暗器功夫比你厉害的!” 洛愚听了,心中自是高兴非常,梨蓦道:“公子虽然不会拳脚刀剑,可是你凭这暗器功夫,就算是去什么比武大会,也丝毫不输给那些会使刀枪的人。”她叹道:“试想,对方只要刚一发招,天下又有什么,能快过你的棋子?” 洛愚道:“姑娘也有梨花银针暗器,那咱俩比试比试?”梨蓦见洛愚有兴致,十分高兴,道:“便请乔公子划道儿吧。” 洛愚点起了一盏蜡烛,指着烛火中两根缠绕的灯芯,微笑道:“我们比一比,谁能把其中一根灯芯从中给一分为二!” 梨蓦惊讶道:“这怎么可能!我连这两根灯芯都碰不到,就算是碰到了也分它们不开呵!还怎生谈把其中一根给刚好地一分为二?” 说是这么说,她还是聚精会神地望着那烛火,摸出一根梨花银针来,用食指和拇指挟着。无声无息间,只见银针刺灭了烛火,火灭一刹那,两根灯芯向外掉落,没有分开。那梨花银针亦是掉在桌上,梨花完好无损。 梨蓦微笑摇头:“我的功夫还是没练到家。”她走过去,又点起了一盏烛火,拱手道:“乔公子请。” 洛愚笑笑,那梨蓦刚点起了火,还没走开,只见一枚棋子疾速而至,“哨”地一声,把那烛火给打灭了。梨蓦吃了一惊,暗道:“若是乔公子有意来打我,我这条小命哪还在了?”低头一看,只见两根纠缠灯芯中的一根掉落在桌上,被正正好好地一分为二! 梨蓦惊道:“你是怎么做到的?”洛愚微笑:“在下惭愧。”梨蓦拍手微叹:“天下武功,无坚不破,唯快不破。公子呵公子,你单凭这暗器功夫,立足江湖已是足矣……不,都可以打出一片天下了!” 洛愚听了,并不十分高兴,只见他苦笑道:“若是老天再让我没了这右臂呢?” 梨蓦一呆,没想到他会这般说,知道他心中对断臂之事仍旧耿耿于怀,却一时也不知如何劝慰。 只见洛愚从包裹中拿出箫来,道:“我以后还要练习单手吹箫么?笑话!”他仰头笑了几声,笑声未散,那箫便被洛愚一把往墙上砸去,眼见便要摔个粉碎! 突地,只听得“嗤”“嗤”两声,两柄剑追上了箫,随即一寸不差地贴了上去,两柄剑夹着箫没进了墙中! 洛愚面色苍白,看着梨蓦把箫和剑都取下。梨蓦道:“公子若是不喜欢这箫了,便给我罢,我留着也好。省得好好的一支箫,你偏要砸坏了!” 洛愚轻喃:“琴箫自古被认为是绝配,天地间唯有琴箫才最是默契……”这是惜芷那天对他表露心迹时说的话,此时响彻耳畔。 没有了她的琴,我的箫为谁而和? 你还是忘不掉惜芷!洛愚摇摇头,深深地心痛。 钟梨蓦知道他又想起了阮惜芷,心中不由得一阵怅然。又想着惜芷如今生死难料,不由得又是挂念担忧。可她究竟不敢把阮惜芷此时的情况告诉洛愚。 一晃到了五月十五,这天白天,洛愚和梨蓦正坐在客栈楼下吃饭,突然听得一阵曼妙悠扬的歌声传来: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暗吉。富贵那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算到天明走到黑,赤紧的是衣食。凫短鹤长不能齐,且休题,谁是非。展放愁眉,休争闲气。今日容颜,老如昨日。古往今来,恁须尽知,贤的愚的,贫的和富的。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虽是男子唱婉词,可究竟别有一番风味。梨蓦听了这歌声,双眸发亮。只听歌声蓦地停歇,旋即客栈外鸾铃声响,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领着一帮人走了进来。这帮人淄衣马裤,手提大刀,各个粗野精悍,腰上都系着猩红腰带,而其中一个人怀里还紧紧抱着个用布包裹起来的东西。饶是这些大汉已够惹眼,可是最为引人注目的就是被这些大汉拥着的那个中年。只见他面貌甚俊,青布短衫,身姿利落,可虽然穿着朴素,眉目间却甚有威严之态,教人自然而然地心生敬畏。 洛愚心想:“这帮人是走镖的。”只是多向他们看了两眼,突然,这伙人竟然齐刷刷地向他和梨蓦这边看来。 只见梨蓦站起,嫣然一笑,喊道:“爹!” 第三十八章:震愕事忽至凄凉时 家国心大闹下诏夜 (6) 这伙人正是梨远镖局之人!只见那为首的中年大为惊喜,可这惊喜之中,也有愤色,他走了过来,望着梨蓦只是难以言语。 突然,有一人附在他耳边说了些话,那钟总镖头扫了乔洛愚两眼,似有怒气,哑声道:“两位都跟我去郊外说话!” 洛愚见这人是钟梨蓦的父亲,本要行礼,可是他见这人脸色不善,不由得大为奇怪。转念一想,已经知道了因由,不由得微微一笑,道:“钟总镖头你好。夺马者不是在下,而是在下的孪生哥哥。小生在此替他赔礼了。”说罢,鞠了一躬。 刚才附耳和钟总镖头说话那人就是当时被乔洛怯抢马的两人之一,他说的可不就是此事!只见钟总镖头微微一怔,却听钟梨蓦道:“是的,抢马的人不是他,而是他的哥哥!而且我也答应把马送给他哥哥了!” 钟总镖头道:“郊外说话方便!”说着,不等他二人答话,便向客栈外走去,梨蓦和洛愚无法,只得也骑马跟了去。 一众人到了郊外,那钟总镖头才把马停下,众人下了马,只听钟总镖头对钟梨蓦道:“你说说你都出来了多久?你眼里可还有这个镖局了么?” 原来这钟总镖头唤作钟青羽,由于走镖十分老练,无论重镖轻镖在他手上都能走得十分稳妥,便如押送的不是镖,而是一枚轻羽一般,所以江湖人送外号“轻羽镖头”。他此番来大都,除了亲自押送一个极其重要的镖之外,也是沿途寻找外出不归好长时间的钟梨蓦。 那钟梨蓦道:“女儿知错了。实在是有些要紧事。”钟青羽蹙着眉头,道:“那也不能这么久都不回来打个招呼啊!再说,你能有什么要紧事?” 钟梨蓦道:“这中间发生了好多事,容我以后慢慢说给你听!” 那钟青羽看着眼前这个断臂俊美青年,见钟梨蓦和他行在一处,心中不免奇怪,便问道:“足下尊姓大名?令兄又是做什么的?何故夺我宝马?” 乔洛愚一一答道:“在下姓乔,贱名上洛下愚。兄长是湖广厓海会将军。他夺贵镖局宝马,乃是为了救出厓海会二将军。” 钟梨蓦道:“爹,那匹马我已经送给了乔将军,另外一匹不也在这呢!你便不要追究了!” 钟青羽本是豁达之人,虽然那红马是不可多得的汗血宝马,可他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可是他一听这乔洛愚的哥哥是厓海会的,心中吃了一惊。他虽然不是反元之人,可是也素来对这些反元帮会颇为敬仰,况且厓海会声名远震九州,他们梨远镖局饶是和厓海会同在湖广,可是却远不可相提并论。钟青羽一直很钦佩厓海会众位好汉,可是他只觉自己太不够格,始终不敢拜见众雄,也是不知怎么找到他们。此时他一听是厓海会将军夺走了红马,他不但不生气,反而还有些高兴,觉得借此机会能和厓海会英雄成为朋友也是好事;又想着乔洛愚兄长是厓海会将军,那就千万不可和乔洛愚失了礼数,于是微微拱手,笑道:“刚才多有冒犯,在下这厢赔罪了!” 洛愚连忙道:“何来冒犯之说?兄长夺了贵镖局的马匹,本应该我们赔罪才是。” 钟青羽见乔洛愚相貌堂堂,又是如此谦和有礼,心中颇为喜欢。他又是客气了两句,而后温和问道:“不知小女是否冒犯了公子,为何她现在与公子在一处?” 洛愚微笑道:“在下和令爱是路上结交的朋友,一起来大都,本是要做一番事情。” 梨蓦听了,见洛愚没有道破是她主动跟过来的,乃是给她留足了面子,心中不免感动;又听他说得亲切,自也是十分惊喜。 钟青羽见他没有说两人是恋人关系,竟是还有些失望,便想再问问他们是来做什么事情的,却见钟梨蓦挽住了钟青羽的臂弯,轻道:“爹,我们这一路的事情,还是慢慢说的好,此时倒也不急。” 梨蓦纤手一指,问道:“李四哥,你抱着的是什么?”那人正抱着一个用布裹起来的东西,此时道:“小姐,是这次的镖啊!” 钟青羽道:“这次我们来大都走的这趟镖,十分重要,半点马虎不得。”梨蓦问道:“是何人托的镖?” 钟青羽沉吟:“是湖广省丞相。上个月十五,他派了他的家丁来托镖,饶是那人没说他是湖广省丞相的家丁,可这又怎能瞒得过我?我们悄然跟着这人去,便看到他回了湖广省丞相的家。” 梨蓦道:“好端端的,怎么跟起他来?”钟青羽道:“主要是那人说的话太严重了。他说,如果这趟镖在六月之前不能到卜鲁罕王爷家中,便要我梨远镖局在江湖上从此匿迹。哈哈……”钟青羽大笑了两声:“忒也狂妄!” 梨蓦道:“湖广省丞相给卜鲁罕王爷托镖,还是这般重要的镖,不知中间有何情由。”青羽道:“我也觉得奇怪。” 洛愚道:“六月初五,是皇上册立太子之日,不知与此事是否有关。” 钟青羽道:“哦?六月初五册立太子?这我倒才知道!”梨蓦道:“也许有关,也许无关,这中间的事情,我们也不能够知道。” 却道当晚这梨远镖局之人便尽数歇在了梨蓦和洛愚所在客栈中,梨蓦和钟青羽详细说了这段时日发生的事,钟青羽听了,又是对梨蓦与厓海会相知的这段经历感到惊奇,又更为佩服起洛愚来。同时,他也知道了女儿对这乔洛愚殊有情意,他当然是毫不在乎洛愚残疾的,如果女儿能够嫁给洛愚,他还觉得十分高兴。他也知道了洛愚对梨蓦没有情意,当然有些失望,亦是感到吃惊。因为在他眼中,女儿梨蓦既聪慧又美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会武功,脾气秉性都是上乘人物,便算那个乔洛愚心有旁人,也断不会看不上女儿的!可事实既然如此,他也就只能鼓励钟梨蓦勇敢地追求乔洛愚。 梨蓦也和钟青羽说了两人要在六月初五大闹凤琼楼一事,钟青羽听了,道:“我是看不惯那蒙古鞑子的,可是咱们镖局,也究竟比不得那反元的帮会。你说的这事,不是咱们镖局人该干的,而是厓海会该干的!” 梨蓦道:“我是铁了心要这么做的了!难道我不去,让乔公子孤身犯险?镖局可以不做这个事,可是我脱离了镖局,便是个自由之身,我是要做的!” 钟青羽见女儿这般有骨气,心中不禁高兴,亦是觉得担忧。他道:“我们当劝那个乔公子也不要这么做!那一日,凤琼楼上肯定戒备森严,你们这么做,虽然有可能杀死太子,可是自己估计也脱不了身!这就把命给搭到那里了啊!” 梨蓦想起洛愚就是要把性命给交了,知道他心如死灰,心中不禁一阵忧伤。她叹了口气,道:“交了性命又算得了什么?我也不怕!他若没了,我活着也无意思!” 钟青羽不禁叹气,饶是心中欣赏女儿这种刚烈痴心,可是也究竟担心这一双青年。 五月十八,钟青羽带着众位镖师来到了卜鲁罕王爷的府邸门口,梨蓦和洛愚也跟了来。一个镖师对府门口的侍卫道:“梨远镖局镖到,烦请通报。” 过了片刻,一个满身绫罗的长身精壮汉子出来了,显然他就是卜鲁罕王爷。他见了门口这许多挎刀走马的走镖汉子,心中不禁大感奇怪,用流畅的汉话问道:“何人托镖给我?” 钟青羽微微躬身道:“回王爷话,是一个不愿透露出身份的人。”那王爷奇怪至极,心想:“何人给我托镖还敢不说身份?” 钟青羽本以为这王爷会立即收镖,可是卜鲁罕王爷竟是深深蹙眉,踌躇不定,仿佛是不敢收下这趟镖。 过了一会儿,卜鲁罕指着那布裹着的东西道:“把那布打开,我看看里面是什么。” 钟青羽道:“镖师向来是不看镖物的!”卜鲁罕道:“无妨,是我让你们看的!” 那李姓镖师看了看钟青羽,见钟青羽微微点了点头,于是打开了布,露出了里面的一个精致匣子。 那镖师打开了匣子,只见一个做工极为精美的釉里红瓷瓶现了出来。 洛愚和梨蓦在一旁看着,都是不禁想:“难道是湖广省的丞相有意贿赂卜鲁罕?可是匣子里并无书信,他要是贿赂他,怎么还隐瞒自己的身份?”都是奇怪不已。 那卜鲁罕看了看这瓷瓶,眉头紧皱,忽然,他眼神发空,好像在极力思索着什么,便在这时,远处马蹄声急促而来,众人一望去,只见一个蒙古官员带着一众人马奔行过来。来到府邸门口,那官员下马,直接走到卜鲁罕面前,冲着他用蒙语大喝:“卜鲁罕,你好大的胆子!” 卜鲁罕脸上怒色显然,亦是喝道:“你疯了!你怎敢对我如此说话!” 那官员指着釉里红瓷瓶道:“宫里丢了这个珍贵的宝物,正在排查,原来不是别人偷的,正是你偷的!” 原来这宫里丢了瓷瓶一事早就传开,刚才卜鲁罕就是在回忆这件事。只听他道:“我没有!瓷瓶是这镖局子刚刚给我送来的!定是有人要陷害我!”随即他用汉话对钟青羽道:“你们说说,是不是你们刚给我把它送来的!” 钟青羽不懂蒙语,瞧不出眼前形势,此时不敢乱答话。又听那卜鲁罕气急败坏地问道:“你们告诉我,是谁托你们送的这镖?” 钟青羽正踌躇要不要说出是湖广省丞相的家丁托的镖,却见那蒙古官员挥了一挥手,对卜鲁罕道:“我不管那许多,既然人在物在,你就脱不了干系!你既然说瓷瓶是镖物,而且刚到,那你和镖局便都与此事有关,我把你们一并抓了便是!”说着便要上前动手。 卜鲁罕大喝:“你怎敢抓我!” 那官员不由分说,招呼了人便上前拿人。钟青羽见蒙古人也要拿镖局的人,急忙拦挡住道:“众位官爷,拿我们,总得说个因由罢!” 那蒙古官员道:“就是因为你们也和这釉里红瓷瓶有关系,所以拿你们!什么也不用说了,和我们走吧!” 众镖师登时一阵躁乱,饶是他们都身负上等武功,可是和官府的人动手,究竟还是有些不敢。钟青羽素来稳重,走镖什么大场面也都是见过,他以为官府抓他们只是因为此事重大而要他们呈一些话,况且他也知道,倘若和官府的人动上了手,那他们今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于是钟青羽不让镖师们动手,任由元兵把他们的兵刃都卸了去。 钟梨蓦在一旁看着,脸色发白,道:“爹!怎么办!” 钟青羽道:“不碍事,顶多就是问问话,过不多时肯定就能放回来。不用为这点儿事和鹰爪孙过不去!” 钟梨蓦懂事地点点头,可还是心有疑虑,她总觉得此事不同寻常,心里掠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洛愚悄声对梨蓦道:“别让总镖头去了!此事恐怕不好!”梨蓦听了,心中一急,便对钟青羽道:“爹,你别去了!我们动手罢!” 钟青羽道:“不可!休要鲁莽!” 乔洛愚看到连卜鲁罕王爷,如此位高权重之人,尚且不能避免于难,更何况梨远镖局的镖师们!他想要出手相救,可是见钟青羽态度,又不好忤逆了他,很是踌躇。 便在这一会儿工夫间,那卜鲁罕和梨远镖局的所有人就都被官府带走了。梨蓦眼中含泪,连连叹气,洛愚道:“钟姑娘莫要着急,也许是我多心了。说不准今晚元兵便把人放回来了。” 钟梨蓦当然知道乔洛愚是在劝慰,心中虽然有些喜欢,可是还是解不了她那眉上结,心底愁。 翌日一大早,长街上突然布满了告示。洛愚和梨蓦挤进人群中看,只见那告示上说因为卜鲁罕伙同梨远镖局偷盗了宫中至宝,所以将他们处以死刑,在六月初六,皇太子册封以后,问斩于街头。 钟梨蓦大惊失色,险险晕去!乔洛愚亦是吃惊不小!梨蓦泪痕满面,泣道:“怎么办?我们怎么搭救父亲?” 洛愚道:“钟姑娘不要担忧,六月初六才行刑,我们大可以在六月初五晚上将两件事一块儿办了!说不定我们大闹那凤琼楼,还能给我们救人带来帮助。” 梨蓦听了,喃喃道:“两件事一块儿办了?”洛愚道:“正是。我们回去细细商量。” 第三十八章:震愕事忽至凄凉时 家国心大闹下诏夜 (7) 两人回到了客栈,梨蓦犹是泪光点点,洛愚不禁心生怜惜,虽然自己也甚为担心梨远镖局的镖师们,可还是柔声道:“钟姑娘,请你不要太过忧急。当下可不是忧急的时候呵!我们该当齐心协力,想出计策,把钟镖头救回来!” 梨蓦见洛愚劝慰自己,心中有些感动,可还是难以抒怀,问道:“乔公子,你可有计策了?” 洛愚缓缓坐下,沉吟道:“钟镖头他们定是被关在牢里了,大牢离那凤琼楼也不远,如果凤琼楼出了事,调集兵力的话,姑娘觉得会从哪里开始?” 梨蓦道:“从关住我父亲的大牢开始!”洛愚道:“是的,如果我先让凤琼楼出了事,元兵鞑子都到了凤琼楼,那你就可以趁机救人出来!”他叹道:“两件事一块儿办,便只能这么办了。” 梨蓦听了此计,却并没有心中舒畅,她究竟觉得乔洛愚孤身大闹凤琼楼实在是太过危险,她担心地望着洛愚,没有立即否定,道:“敢问乔公子怎么使那凤琼楼出事?” 洛愚沉声道:“我带着暗器,先把一个鞑子打翻,然后穿了他的衣服,混到太子周围。而后我打灭蜡烛,让鞑子大乱,我在暗中再打翻几个人,让他们以为刺客有很多人。鞑子在那个时候,只能尽力保护太子,并且召集人手。我再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把那太子打死!” 梨蓦还是觉得危险,可是如今若不这么做,她想不出旁的法子来。她道:“乔公子,你还是以保身为上呵!” 洛愚望着梨蓦,道:“我们以救出钟镖头为上。” 梨蓦心中饶是感动无已,可是看着洛愚不以自身性命为重,而是毫无顾忌地以身犯险,还是知道他的心究竟为惜芷死了,心中不禁一阵拗痛! 梨蓦叹了口气,眼圈儿红了,望着洛愚微微点头,心中却想:“你还教我如何劝你!” 两人定下了计策,洛愚便更加苦练暗器功夫,而钟梨蓦从镖师们还放在客栈里的行李中看到了十多枚小巧的雷火弹。她拿着雷火弹给洛愚看,道:“它们可比公子的棋子要管用!”洛愚收了几枚,道:“你去救人,当然也要用得。” 两人又反复勘察了位置,确保万无一失。转眼六月初五即至,未至晌午,已经有消息传了出来,说立为太子的是皇子德寿。 洛愚点头:“确实该当是他。他是鞑子皇上的独生子。”梨蓦道:“如果能让他殒命当场,那鞑子皇室还不闹翻了天?”洛愚沉吟:“说不定早就闹翻了天。那位太子,何尝能逃脱其外?” 夜色缓缓吞吐,笼了城市。一弯新月移上枝头,仿佛一盏小巧的晕黄灯笼。长街上灯火辉煌,蔓延恣肆,人流熙攘,杂着唱戏演剧的戏班子,好不热闹。 钟梨蓦已经去了大牢那边候着,而乔洛愚孤身来到了凤琼楼。他沉了一口气,想起了钟梨蓦临别时忧虑的目光,心中甚是怃然。抬头望去,眼前之景却教他吃了一惊,原来那凤琼楼的二楼已然布满了元兵,显是要保护皇太子! 洛愚心里发沉,想:“二楼有元兵,看来德寿肯定在里面。如今楼上元兵甚多,恐怕不能再调兵力,那钟姑娘那边就难办得很了!”他又看了看楼上的士兵,心中一横,暗想今次总归是先让鞑子以为刺客众多而调集兵力,让钟梨蓦先将人救出来再说。他摸了摸棋子和雷火弹,吐了口气,缓缓走近凤琼楼。 凤琼楼门口有侍卫在检查,乔洛愚把端午节赢的那块牌子给了他看,那侍卫打量了一下乔洛愚,便放他进去了。 那凤琼楼的第一层都是当初在端午节那天赢得比赛的人,蒙古人比汉人多了不少。乔洛愚打量了一下他们,只见其中有一小部分蒙古人在严密注视着人,不过他们看的不是汉人,而是蒙古人。洛愚再一仔细看去,只见那些打量着别人的蒙古人,便是当日划龙舟拔得头筹的人。 洛愚不知这中间怎么回事,便寻了个位置坐了。饮了几杯酒后,凤箫声动,烟花升空,那凤琼楼前,各色表演开始了。 洛愚四处看了看,只见里面有个屋子,有蒙古人进进出出拿一些酒水和点心。他身在暗处,往里面看了看,发觉里面只能容身两人,放了一些吃的喝的。洛愚暗暗欣喜,知道自己此行关键全在这间屋子了。 洛愚就站在门边的昏暗一隅,那里没有光火,他便如黑夜中的野兽一般,注视着那些蒙古人。过了一会儿,只见一个蒙古侍卫过来要到里面取酒食,洛愚见他身后没有人看着他,心中大喜,待他进去后,从黑暗中迅疾出来,站在了门口。 那人取了酒食,刚一转身,却见洛愚站在门口,脸上一丝诡异的笑容,他还没等反应,突然,眼前人手微微一挥,他只觉喉头剧烈疼痛,想叫却叫不出声,身子一软,向后便倒。闭眼前最后的一刻,他见那个置他于死地的断臂人,把那将要落地的餐盘稳稳接住了。 洛愚头也没回,把餐盘一放,向里一跳,便反手把门关上锁住了。他没听到外面有声音,心微微放下了,便不慌不忙地与那死了的蒙古侍卫换了衣服,随即乔洛愚把那人的尸身藏到了桌子下。由于有长长的桌布垂地,所以里面藏了个尸身并不会教人发觉。 洛愚端起了那蒙古人的餐盘,轻轻打开了门,只见外面的人要么聚在一起说话,要么品尝美食,要么观看表演,都没有注意到这边的事情。洛愚把餐盘放到了一些蒙古人那里,便慢慢向楼上走去。 洛愚走了上去,只见那楼层拐弯处,有不少人在守卫。洛愚便无视他们,要走上去,却被一个蒙古人拦住了,那人向洛愚叽里咕噜说了一段蒙话,似是在询问着什么。 洛愚心中一惊,他只以为那二楼皇太子在,汉人是不能随便去的,没有想到他现在已经是蒙古人的装扮了,他们还是不让他去,洛愚不由得大感奇怪。 他听不懂蒙话,不知该怎么办。他微微侧了脸,知道自己长得实在是太过不像蒙古人,怕那些人看出来。乔洛愚正在忧心处,突然间,只听二楼一阵喧哗,未几,一个满口鲜血的人被抬了下来,那几个守卫的人见状,没有再管乔洛愚,而是冲了上去看情况。 洛愚趁着混乱,也跑了上去。只见二楼处,近三百的元兵在森严戒备,而一个宽大的酒席边上坐着个十五六岁、满身绫罗的蒙古少年,他满面灰色,不知所措。他旁边有一个汉人官员,正在惶急道:“若不是我们事先让人试试酒,此时中毒的便是太子了!” 洛愚心想,却不知是什么人要毒死太子!此时,二楼的元兵都拿出了武器和弓箭,对准了楼下长街。街道上正在歌舞表演的百姓见了此景,都吓得慌了手脚,楼底下大乱,表演停了,大家都不敢吭声。 突然之间,仿佛一阵黑云涌了过来,长街上瞬间被一帮黑衣蒙面人给占领了。楼上的人再不犹豫,顷刻之间箭如飞蝗射向楼下黑衣人。却见那楼下黑衣人闪转腾挪,竟是武功不弱,都避开了箭矢,随即有人拿出弓箭,亦是往上面射来,更是有很多人直接冲上了凤琼楼! 洛愚不知为何会有一些黑衣人来冲杀行刺,他见黑衣人与元兵打在一处,场面甚是混乱,便摸出几枚雷火弹,分别打在二楼各处,一时之间爆炸声起,烟雾重重,众人如同堕在修罗场里,分不清敌人还是同伴,场面更加混乱不清! 却道此时,那钟梨蓦徘徊在大牢周围,迟迟不见有人来请求救援,她心中惊惧不定,暗想难道乔公子那边事情失败?她秀眉一蹙,眼光转了转,突然施展轻功,腾跃而起,两三步上了墙围,只听“嗤嗤嗤嗤”四声,四枚雷火弹分别打向该地四角,爆炸声过后,只听院子内声音喧嚷,显是侍卫闻声聚合,出来探看! 钟梨蓦躲在外面的树丛里,预备鞑子兵都出来后,来一个趁虚而入!她正在躲藏着,蓦地里外面一阵打斗声,她抬头一看,只见那冲出来的蒙古鞑子兵,的确和一伙黑衣人打了起来!而且还有不少黑衣人在往里面冲! 梨蓦虽然心中惊疑,可还是大为振奋,她白衣轻飘,踏着墙围和树枝,在那些黑衣人上空腾步,黑白相衬,显得钟梨蓦格外突出。而那些黑衣人纵是看到了钟梨蓦也并不相害,梨蓦想:“他们也有可能是来救人的,看到我在外面去放了雷火弹,只以为我和他们是一伙的!可是我来救父亲,他们是来救谁?我不知道父亲还认识这样一伙人!”突然,她脑中一转,心中登时澄亮,微笑叹道:“他们是来救那位王爷的!” 钟梨蓦所料不错,那帮黑衣人,正是来救卜鲁罕王爷的!原来,蒙古皇室内部,早就有人觊觎了那皇位很久,不同皇脉之间,也多有纷争。早前蒙哥汗死后,忽必烈便是与他的兄弟阿里不哥来争夺皇位,后来阿里不哥没有争夺过他,忽必烈作了大汗,其实中有很多事情,也造成了蒙古皇室的分裂。这蒙古皇室素来不甚稳定,有很多原因,难以赘述。总之,此时的皇脉纷争,便是那卜鲁罕皇后不愿意让故皇后失怜答里的儿子德寿皇子当太子,而在位的铁穆耳早就看破了卜鲁罕皇后的不正居心,便想让儿子德寿当太子,稳住皇位,不要再起争夺事端,以免引起皇室大乱。于是,他令人带着宫中至宝釉里红瓷瓶交给湖广省丞相,让湖广丞相把瓷瓶托镖给卜鲁罕皇后的亲哥哥卜鲁罕王爷,到时候那卜鲁罕王爷就会担上个偷盗宫中宝物的大罪,铁穆耳再处以他死刑,让他不要再帮助他妹子起事。所以,当日抓捕卜鲁罕和梨远镖局众位镖师的人,便是皇上派去的! 而卜鲁罕皇后那拨势力怎肯罢休,他们在六月初五当夜要救卜鲁罕王爷,于是派了一帮黑衣人,先去凤琼楼,一是为了能够行刺德寿太子,二是为了使凤琼楼调集兵力,把大牢的兵力调去,然后他们埋伏在大牢周边的人便可以实施对卜鲁罕的搭救!乔洛愚的计策和他们的计策有异曲同工之妙! 乔洛愚没有想到,在凤琼楼上正是因为那些黑衣人先派人给德寿皇子下毒,而让他顺利来到二楼,才能有更多的作为,那钟梨蓦也想不到,正是因为她的雷火弹,才使得外面的黑衣人有了机会把大牢里的守兵给引出来,而后他们才好去搭救卜鲁罕王爷! 洛愚饶是装扮成了蒙古人,可是由于那些守卫的蒙古兵怕他是卜鲁罕那边的人,是以不让他进去;而凤琼楼上今晚之所以安排了那么多元兵,一是为了保护太子,二也是皇上料到卜鲁罕势力要在凤琼楼大闹,于是安排下人手,准备打击一部分他们的人。 此时,那些黑衣人见钟梨蓦放了雷火弹,虽然不知她是什么人,可总归梨蓦是友非敌,便也不和她打斗。梨蓦和一众黑衣人来到了大牢,只见那卜鲁罕和梨远镖局的镖师们都在里面。牢门打破,镖师都出来了,梨蓦忧急道:“爹,我们快去凤琼楼救乔公子!”钟青羽听乔洛愚危险,二话不说,带着人便冲了出去。而此时却听那卜鲁罕愤怒地用蒙话高喊:“他想让他儿子顺利地当上太子,不让我们起事,置我们于死地,哼哼,老子偏偏不顺他的意!我非要他儿子当不上皇上!” 其实卜鲁罕口中的‘他’自然指的就是皇上了,他那句让德寿当不上皇上,虽然是一时气话,可他不知道,此时的德寿确实已经在他们的黑衣人的行刺包围之中了,而且行刺德寿的,不止他们一伙人,还有一个精通暗器的乔洛愚! 乔洛愚此时躲过一番刀剑,俊目轻掠,只见德寿虽然被吓得不轻,可是周边已经有不少蒙古人在保护他了。洛愚后退了几步,隐身暗处,几枚棋子过去,只听惨叫声连连,保护德寿的元兵尽数倒地。德寿一张脸惨白如雪,往棋子来处洛愚那边看过来,洛愚连忙拿出一枚雷火弹,毫不犹豫,往德寿那边打来! 德寿眼见洛愚的雷火弹打了来,吓得怔住了,双目发直,面无人色,突然间,一个元兵扑了上来,那雷火弹猛地打在他身上,只听“嘭”地一声,他后背被炸开了个大窟窿,鲜血从前面喷将出来,溅了德寿一身! 却见德寿嘴唇发干,面皮发紫,显是被吓得七魂丢了六魄!洛愚见一击不中,又发了一枚棋子,却在这时,不少元兵都看到了乔洛愚,冲上来要捉他,洛愚的棋子打出去便失了准头,风声疾至,携裹着来不见影去无踪的一枚棋,“珰”地一声,一颗硕大的珍珠在德寿眼前炸开,粉末四溅!原是他头上的紫金冠珍珠被打中!却见德寿眼光动都不动,面色瞬间灰白,从椅子上慢慢滑落下来,倒地人事不知。 洛愚见众元兵冲了上来,右手急挥,无数棋子发了出去,仿佛生了眼睛一般,无一失了准头,把前排的元兵给打得个个血流满面!纵在此时,洛愚仍然没要逃跑,他跳了开来,却见德寿被一帮元兵包围着,打他不得,便拿出了最后一枚雷火弹,猛地发了出去,一声巨响,围着德寿的元兵都惨叫连声,鲜血满身,倒在一旁。 此时,那些黑衣人见一个元兵拼命地要置德寿皇子于死地,还如此神勇,早就大为惊异!而洛愚打死那些人后,跑了过去,见德寿犹是紧闭双眼,再不犹豫,一枚棋刚要自上而下地打过去,突然,眼前一团影子猛地撞了过来,洛愚重心不稳,向后飞了出去! 不少黑衣人见洛愚被一个元兵撞飞,都要冲上去拦住洛愚,可无奈他们相距颇远,赶上去已然不及。只见洛愚本来就离楼边颇近,此时被那么一撞,直接撞裂了栏杆,往楼底下掉落! 洛愚右手想抓住二楼残破的栏杆,可究竟他不会武功,这一抓并没有成功。眼见他便要殒命长街,突然间,一条白衣袂飘了过来,迅地缠上了他的腰,随即他只觉自己后背被人重重托住,竟是缓了下降之势,瞬刻后,他脚触到了地面,和救了自己的人一齐向后趔趄了几步,已是站定了脚跟。洛愚回头一望,只见钟梨蓦右手一抖,把他腰上的白衣袂甩开,洛愚心中一缓,轻声道:“多谢钟姑娘。”却见梨蓦早已泪光点点,哀愁地看了他一眼,洛愚心中一震,却见梨蓦挥起白衣袂,飞身而起,双剑隐隐现出,瞬间湮没在楼底下的乱兵丛中。 第三十八章:震愕事忽至凄凉时 家国心大闹下诏夜 (8) 此时钟青羽和梨远镖局的镖师们也都开始和元兵拼杀,洛愚见梨蓦把人救了出来,自是高兴非常,振奋了心思,又是数十枚棋子向元兵打去! 却见元兵愈来愈多,黑衣人已然慢慢落了下风,而梨远镖局众位镖师自然也捉襟见肘。梨蓦双剑神勇,剑法如往常一般奇妙快捷,灵活如施展千变兵法,可是她蛾眉深皱,仿佛拼了性命,出招必是杀招。却道钟梨蓦如此骁勇,倒是让元兵更为注意了她,便有更多的人涌到她那边去,梨蓦渐而陷入重阵。 洛愚却是一直守望着钟梨蓦,见她处境颇险,心中略感着急,便要去和梨蓦并肩作战。他扣着多枚棋子,向阵中快速趋步,凡是眼中见的元兵,无一不扑翻在地,谁能拦他!一时之间,乔洛愚竟是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 钟梨蓦撒下一团银针,元兵中了针,纷纷向后倒去,随即她剑光一闪,右剑脱了手,继而她飞身而起,抛起另外一柄剑,左足轻轻点在那剑上,右足又轻轻点在之前抛起的剑上,秀足连踢,把那些刚刚中了针的元兵又都踢到了几步开外!梨蓦转了个身,稳稳落地,双臂挥出,白衣袂轻轻卷住了空中长剑。她挥剑摆了个剑式,秀丽无伦,长发随风飘逸,眼神却哀楚而落寞。洛愚见梨蓦如此神勇,刚要喝声彩,突然,只见远方烟火亮光处,一匹高头大马奔了过来,马上之人挥起长戟,便往钟梨蓦头上挥落。 变故来得太快,钟梨蓦蛾眉一蹙,长剑向后交错,便挡住了那人的长戟。火花交迸,梨蓦显然是被长戟的沉重给震了一下,向前撤去,旋即,那马上之人身后的蒙古兵都冲了上来,将梨蓦团团包围,那使戟之人看来就是来帮助元兵的! 梨蓦白衫上已是染上了鲜血,她眼神落寞沮丧中透着些许无畏的坚定。那包围她的元兵见眼前姑娘在烟火夜色下如此美丽,都看得痴了,竟是不敢或是忘了上前打斗,直到那马上的人喊了一声,众元兵才如梦方醒,挥起兵刃拼杀! 洛愚见梨蓦瞬间陷入险境,二话不说,数十枚棋子飞去,把那梨蓦周边的元兵打倒。梨蓦见了洛愚,眼中哀楚更甚,手上毫不停歇,招招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险招数,竟是也不费心思使那些灵动的剑招了,身上登时受了不少伤。突然间,那使戟之人一戟向钟梨蓦头上打去,洛愚吃了一惊,发了一棋,在那长戟将将碰到梨蓦头上时,“叮当”一声响,棋子打中了那人的长戟,那人长戟险险脱了手,刚要再挥一戟,突见眼前一断臂男子冲了进来,与那女子会合一处。此时,钟梨蓦已然有些气力不给,难以对付众多的元兵,她一个趔趄,险险让一柄大刀伤了,洛愚连忙扶住她。便在这时,马上之人一戟挥来,梨蓦拼尽浑身的力气,不守而攻,双剑顺着长戟掠去,意在让那人收戟后退。可钟梨蓦已然是油尽灯枯,没了力气,又受了伤,这一招虽然很是奇妙精彩,可此时却极为凶险。一来,钟梨蓦使不出平时的功力,受伤之后,长剑绵软,二来,此招一味攻敌,并不守户,将她自己置于险境!是以,钟梨蓦此招一出,那使戟之人趁机长戟横甩,要削去钟梨蓦一条胳膊! 便在此时,乔洛愚从侧面猛地撞开钟梨蓦,他撞的一刹那,自己的右臂便也暴露在敌人的长戟之下,不出瞬时,乔洛愚的另一条胳膊便要被削下来! “铛”的一声,洛愚被轻轻推了开,只见眼前一条雪光幽幽的长剑与长戟相交,进而顺着长戟向马上之人掠去!长剑轻而灵巧,仿佛不着力气,可招招点准位置,剑招清晰准确,带着一针见血的气势,饶是招数使得极轻,可仍是让敌人心惊胆战!仿佛一缕雪缓缓轻落,却能教雪山崩塌,寒潭震动! 救了乔洛愚的,正是钟青羽!只见他已然和使戟的那人斗在一处,而梨蓦被洛愚推开后,又见洛愚被父亲救了,竟是恢复了精神,脸上微微有了喜色。她一振奋,面前的元兵不再是她的对手,她三下五除二,便将一众元兵料理了。 钟梨蓦拉起洛愚,带着他向外冲去,洛愚道:“令尊还在里面!”梨蓦对着洛愚嫣然一笑:“他武功高得很,你管他作甚!”竟是唱起了歌:“富贵似侯家紫帐,风流如谢府红莲,锁春愁不放双飞燕。绮窗相近,翠户相连,雕栊相映,绣幕相牵。拂苔痕满砌榆钱,惹杨花飞点如绵。愁的是抹回廊暮雨箫箫,恨的是筛曲槛西风剪剪,爱的是透长门夜月娟娟。凌波殿前,碧玲珑掩映湘妃面,没福怎能够见?十里扬州风物妍,出落着神仙。”仿佛忘了身上的伤,双剑轻挥,势如破竹。 只见黑衣人大多被元兵灭了,而元兵因为有了梨远镖局一行人的作乱,并没有占太多的先机!饶是元兵来了不少救援,他们也还是拿那些镖师没办法。不多时,钟青羽血战归来,一声唿哨,镖师们纷纷抢了马疾行。梨蓦和洛愚也是各自弄了两匹马,跟着钟青羽等一众镖师凯旋而去。 众位镖师回了客栈取了行李,众人杀气沉沉,直把个客栈里的掌柜的客人吓个够呛!钟青羽乱中仍稳,找那掌柜的结账,那掌柜的话都说不清,结结巴巴地就是个不要钱的意思。钟青羽还是给了他一些钱。镖师们取完行李后,出了客栈上马。由于他们速度极快,是以元兵并没有赶上来。 众人往郊外驶去,只觉夜凉如水。钟梨蓦在打斗时不觉伤痛,此时她的白衫上,自己的鲜血盖着旁人的鲜血,她始觉自己受伤不轻,胳膊腿上都有不少口子,鲜血横流。梨蓦渐渐发晕,已是慢慢伏在了马上,洛愚见了,对钟青羽道:“钟镖头,钟姑娘需要休息!” 钟青羽回头看了看,并不十分惊慌,而是轻轻对着众位镖师道:“寻间隐蔽的屋子先歇脚。” 众人果然在树林旁边见到了一间废弃房屋。镖师们都在屋外的林子浅近处寻了个地方歇着。梨蓦慢慢下了马,脚下一软,险些跌倒,洛愚连忙扶住了她。钟青羽道:“先进屋里歇着吧!” 洛愚将屋内简单收拾了一下,铺了稻草在床板上,梨蓦走过去,慢慢躺倒了。洛愚见了梨蓦颇为落拓的身影,不禁暗想:“她那样一个美丽高洁的女子,我怎能想到她也会在此时如此憔悴疲劳?看来江湖中人,走南闯北,终究会有个满身风尘,疲倦沧桑的时候。” 钟青羽道:“你还是先包扎下伤口罢!”梨蓦浅浅一笑:“实在有些累。”却还是起身,把胳膊和腿给包扎好了。洛愚见她饶是面色白皙,可那脸上又添了几抹苍白,而且眼光莹莹,盈着半盏水似的,仿佛蕴着无限的情意,更是我见犹怜。 钟青羽看着梨蓦包扎好伤口后,重重叹了口气,气道:“我钟青羽一辈子也没有做过和官府对着干的事,没想到我不去惹鹰爪孙,鹰爪孙先来惹我!端的是气破我的胸膛!” 洛愚望了钟青羽一眼,道:“总镖头,那鞑子是外族,就算他们统治着中原,难道便会爱护汉人百姓了?终究,我们和他们是敌人,您就算好好地开着镖局,不去惹他们,可终有一日,他们也会主动来刁难!”洛愚又道:“我本不该说此话的,可是担心着总镖头看不清那鞑子的毒辣心肠,坏了自己的大事!” 钟青羽听了此话,只觉得自己素来不与鞑子作对,是太过看不清形势了,也未免愧于内心,此时他听洛愚如此说,当真是挑亮了心思,觉得自己不该偏安一隅,而真正应该为汉家百姓做些事!兼着他见洛愚说话相当客气得体,谦和有礼非常,心中无尽欣赏,也很希望洛愚能够和梨蓦结为连理。他点了点头,冲洛愚微微一笑,道:“好孩子,你说得很对!” 梨蓦微微一笑,对钟青羽道:“爹,你知道了吧,乔公子十分愿意报国的,也希望您也能够报国。我也是和他一样的心思!” 三人又说了会儿话,梨蓦道:“今夜救爹的时候,那些黑衣蒙古人看来是救那个王爷的。哎,你们说那个王爷位高权重,怎么因为那个釉里红瓷瓶就被抓了?”钟青羽道:“是啊,而且咱们镖局的兄弟还都牵扯了进去,还都处了死罪!”原来,那铁穆耳是不想让与此事有牵连的人活着,可是他们此时又哪里知晓?洛愚道:“而且我也发觉了一个奇怪的事。”梨蓦问:“什么?”洛愚道:“我今天在凤琼楼上看到了那些在端午节上赢了龙舟比赛的蒙古人,他们一直非常警惕,可是仿佛是在戒备着蒙古人。”钟梨蓦叹道:“当真奇怪。”原来,那铁穆耳在说了下诏之夜要在城中举行各色表演,太子在凤琼楼观看后,卜鲁罕皇后便着意起事,她便提议让一些兵士也可以进入凤琼楼观看表演,铁穆耳自然不能拒绝,可他也看出了卜鲁罕皇后的想法,于是便提议在端午节上举行一些比赛,而赢得比赛之人便可以进入凤琼楼里观看表演,他意在使得自己这边的人能够赢得比赛,以便遏制卜鲁罕皇后的兵士,所以这才有了端午节那天,龙舟比赛上,两方的蒙古兵士拼了命地比赛划龙舟,原来那龙舟比赛早已不光只是一场龙舟比赛,还关系着这样一件事。事实上,端午节那天的很多比赛都有这样的情况。钟青羽此时道:“我们虽然不知其中详细因由,可是蒙古人内部不和,互相倾轧,那是肯定的了。”洛愚和梨蓦都是点头。钟青羽微笑道:“我去外面看看哥们儿,你们先说着话。”他走了出去。 月华晕黄,从破旧的窗格子漫进来,照在梨蓦面容上,洛愚觉得她气色微微好些了。洛愚坐下,望着梨蓦,轻声道:“钟姑娘,今天,多谢你救了我!” 钟梨蓦想起乔洛愚摔下来的那一幕,仍是心有余悸,想着如果自己没有及时赶到,那此时与他竟不是天人永隔了?她感谢上苍的程度,恐怕比乔洛愚还要甚! 她莞尔一笑,道:“不用谢我,难道我看你摔下来,不救你么!” 洛愚一笑,又慢慢问道:“钟姑娘,你今日如何打仗那般拼命?” 原来,钟梨蓦今晚看到了洛愚摔了下来,知道他不爱护自己的性命,拼着一死,知道他为了阮惜芷心已死,自己的心也凉透了,于是她想着既然乔洛愚不爱护自己的性命,那她活着也没甚意思,便也是打仗拼起命来。可她后来身处险境,快要被那使戟之人给砍下一条臂膀来,竟是看到乔洛愚为了救她,也是可以再舍弃一条臂膀的,心中不由得大吃一惊,也知道洛愚对自己还是有情意的。那个念头一出来,心中不由得大振,于是又恢复了精神。所以她在凤琼楼前的状态,几乎全与乔洛愚关联着! 钟梨蓦浅浅一笑,道:“那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我知道了一件事。” 洛愚问:“何事?” 梨蓦转了转眼光,望着洛愚的发丝浸在柔和绵绵的月华中,点头轻声道:“乔公子,也可以为了我,再丢下一条臂膀。” 洛愚怔住,并未言语,却听梨蓦问:“我说的可对么?” 洛愚眼光看向别处,想起当时,自己心中没有别的念头,只是希望梨蓦不要受到伤害,自己怎样受伤,全没什么。可这真的是对梨蓦的情意么? 梨蓦微微叹了口气,眼中却有点点笑意,轻轻握住了洛愚的手,柔声道:“乔公子,你对我,并非没有情意。” 她又叹:“若不是爹救了你,我的魂魄此时可不知回不回得来!那时,可把我给吓死了!” 洛愚心中感慨,梨蓦对他的情意,他体会得淋漓尽致,可是他对梨蓦的情意,却全是朋友之义!梨蓦不知道,自己可清楚! 他想,如果当时是阮惜芷在钟梨蓦旁边的话,也会毅然决然地将她撞开! 惜芷!他一想到惜芷,便轻轻把手从梨蓦温润的手掌中抽了出来。洛愚想到自己做了惜芷会做的事,心中竟是甜丝丝的,可自己究竟是终身得不到惜芷,他又是痛苦万分! 梨蓦沉了口气,低声道:“乔公子,你真的,不想想我的好处么?” 洛愚沉声道:“钟姑娘,我对你,也没有别的情意,就是朋友之义。哎……你不清楚,我是清楚的。” 梨蓦望着他,声音发颤:“说不定,你也不清楚!” 洛愚心中一震,低声喃喃:“怎么会……” 梨蓦叹道:“你心中只有阮妹妹,只想着阮妹妹的好处,全不想着我!甚至,仿佛我不在你身旁似的,连看都不看我,想都不想想我的好处。如此对我,太也残忍!”她眼光滚了滚,眼圈儿慢慢红了,似乎心中很多的酸楚,此时显得她凄凄惨惨。 洛愚目光坚定,道:“我此生,除了阮惜芷,也不会喜欢上旁的女孩了。钟姑娘错付了心意,乔洛愚非常惭愧,可,我也终究没有残忍不残忍之说呵!”此番言语,钟梨蓦听了出来他是说她从始至终都是一厢情愿的。 梨蓦心中气恼,眼前发黑,缓缓倒在床板上。洛愚道:“饶是阮惜芷跟了陆将军,过着甜蜜美满的日子,我此生无分,今次也不能为了民族舍弃了性命,那便乘一叶小舟,从此逝于江海,或是把这三千烦恼丝都剃了,做个和尚,也是落得个干净。我此生,终究难以……” 钟梨蓦一下子坐了起来,高声道:“乔洛愚,别说你为了阮妹妹没了条胳膊,她和人家的夫君此生不可能尽心美满,便是你现下好好地,她也不可能……”说到这里,竟是抑制不住地哭了。 洛愚见她如此,心中甚为奇怪,连忙问:“怎么了?”梨蓦伤感如此,他还从未见过! 却听钟梨蓦颤声道:“阮妹妹她……受了致命的重伤!正救着呢,也不知行不行了!” “啊……”洛愚眼中的梨蓦渐渐变成条影子,在他眼前晃了晃,他仿佛听不着自己的话:“怎么会!” 梨蓦道:“我来找你时,我就已经知道她受伤了!伤得……非常重!” 钟梨蓦只见乔洛愚脸色瞬间灰白,自是知道他内中悲痛极重,想见他对于阮惜芷如此深厚的情意,自己心里不禁也大为痛苦!她突然伤口剧痛,旋即眼前重叠了无数光影,身子一软,不省人事了。 第三十九章:康复安佳期在即 采购喧歹恶终至 (1) 晨曦的微光慢慢从细软的窗纱中渗了过来,六月初一的早上,一阵清幽的花香漫在室中,原来是任昭儿采来了几蓬荷花置于屋内。 惜芷还是昏迷不醒。陆尹琮给惜芷疗了一夜的伤,此时正在外面吃早饭,而怜玉一早起来便忙忙地跑过来守着惜芷,乔洛怯把早饭给怜玉端到了屋中,招呼她道:“过来吃些东西。” 怜玉叹了口气,道:“也不知怎地,小姐就是不醒。”慢慢走到了桌边,又回头看了看,轻声道:“大家都忙活了多少天了,按理说,照小姐好的趋势来看,她早该醒了……” 乔洛怯道:“三哥不是也没醒么,可能就是少些时候……”他靠在床边的衣橱旁,看了看惜芷。 忽然间,惜芷眼睛猛地动了动,蓦地,她睁开双眼,喊道:“先生!”仿佛从一场惊梦中醒来! 惜芷醒了过来,又叫了一声,乔洛怯和怜玉都是吃了一惊。洛怯面有喜色,看向怜玉,怜玉冲了过来,一声“小姐”还未出口,却见惜芷眼睛直直地望着乔洛怯,把手伸给了他,似乎要他过来握住她的手。 乔洛怯动了一下,惊喜的脸上又带着疑惑,他看向怜玉,不知惜芷为何会有此举,怜玉看了看惜芷,轻缓道:“大哥,小姐是把你当成先生啦!” 惜芷泪光莹莹,满面哀楚地看着乔洛怯,轻声道:“先生,你还不肯原谅我么?” 怜玉看着惜芷如此,一颗心疼得死去活来,她拉过乔洛怯,轻声道:“你去握握小姐的手。” 乔洛怯道:“你去把尹琮叫过来!”怜玉应了,出去找陆尹琮,陆尹琮正在吃饭,听得惜芷醒了,呆了一呆,把筷子一撂便冲了过去,厓海会众雄听到惜芷醒了,都忙忙地往屋里冲,一时之间,屋里集结了不少人。 惜芷一双眼仍然望着乔洛怯,右手伸着,众人见了此景,都是甚为惊讶。陆尹琮虽然想到了惜芷把洛怯当成了洛愚,可也是颇感奇怪。怜玉悄声对尹琮道:“二哥,小姐是把十四哥当成了她的先生了!让十四哥握握她的手,听小姐说什么!”尹琮点点头,望了望洛怯,乔洛怯慢慢走过去,坐在了床边,轻轻握住了惜芷的手。 双手相碰的一刹,惜芷潸然泪落。她目光恳恳地望住洛怯,轻声问:“先生,你可还怪我么?” 洛怯不知怎么答,却听惜芷颤音道:“我那么做,原是轻贱了先生,阮惜芷是大大的不是了。希望先生不要怪我,不要与我断了师生情分!” 此话一出,众人更是愕然,尹琮在心里暗想不知惜芷做了什么事,引得乔洛愚要与她断了师生情分。 惜芷眼睛红红的,声音凄惨,怜玉不自禁地亦是落了泪,便连任昭儿的眼眶也红了。蓦地,惜芷双目睁得大大的,满眼的疑惑,望住乔洛怯问道:“先生,你的手臂……你的手臂怎么好了?” 洛怯想起洛愚断臂,不由得亦是心中一酸,他轻轻道:“是呵,我的手臂好了。” 惜芷怔了怔,蓦地轻声道:“都是梦是么,先生的手臂没有断!”她倏地两行清泪落下,紧接着一通咳嗽,脸上却尽然是喜色。 尹琮站在旁边,见惜芷如此,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先生的手臂没有断……”惜芷喃喃,一通咳嗽让她费了气力,她又缓缓闭上了眼睛。尹琮生怕惜芷睡去又不知何时才会醒来,连忙过去拉起了她,洛怯轻轻放了惜芷的手,退到了一边。 惜芷被拉了起来,双眼微微睁开,似乎又是从梦中醒来似的,看了一眼陆尹琮,猛地愣了,发干的嘴唇动了动,虚声惊道:“陆大哥!” 陆尹琮笑着叫道:“芷妹!”惜芷牢牢握住了他的手,一扭头又看到了怜玉,怜玉哭着喊道:“小姐!” 惜芷吃了一惊,颤声道:“怜玉!我想得你好苦!”见到尹琮和怜玉,她心中一番激动,气血翻涌,竟是握住了嘴,吐下一口血来。 尹琮连忙给她把手擦了,叹道:“你的伤还没全好,快别激动!” 惜芷这才想起自己那天受了重伤,是陆尹琮救了自己。她望了望周围的人,又看了看陆尹琮,蓦地,稍显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温婉的笑容:“阮惜芷见过厓海会众位将军。” 赵容与在旁边微笑道:“阮姑娘从来都没有见过我们,却猜到了我们的身份,当真聪慧非常!” 陆尹琮在旁边道:“这是七哥。”惜芷点头一笑:“七哥谬奖了,我只是听陆大哥说起过众位将军,所以能够想到。”说到“陆大哥”三字时,脸竟是微微红了。 尹琮又给惜芷介绍了屋里其他人,而介绍到乔洛怯时,惜芷脸色微微一变,显是不记得刚刚发生的事。 赵潺湲道:“阮姑娘刚刚醒来,还是让她好好歇着吧,我们都暂且出去,往后还怕没有时间说话儿么!”众人都很喜欢惜芷,听了赵潺湲的话,都以为是,于是众雄又问候了几句惜芷的病情,都慢慢出去了。 怜玉虽然也想和惜芷说话,可是她以为阮惜芷要和陆尹琮说话,便也慢慢往外走。却听惜芷在后面叫住了她:“怜玉!” 怜玉一笑,走了回来,坐在床边,恳恳道:“小姐!” 惜芷眼光轻转,微笑道:“你长高了!” 怜玉听了,登时觉得许久未体会到了的一种温暖与亲切漫上心头。她鼻尖一酸,轻轻喊道:“小姐,你我分别的时日里,你吃得可好,睡得可好?” 惜芷想起自己在张天阡那山庄的时候,真可谓是吃不了睡不着,此时听怜玉有此一问,心中自是酸楚无限,可她不想让尹琮和怜玉难过,便点点头,哽咽道:“我都很好。” 尹琮只道她二人有体己话儿要说,便道:“十四嫂,你和芷妹先说话儿。”便要往外走,可眼睛还是离不开阮惜芷。 怜玉何等识大体,连忙拦住陆尹琮,抹了抹脸上未干的泪痕,轻声道:“二哥,你便先和小姐说话吧,她现在,很想和你多说说话儿呢。” 惜芷脸一红,嗫嚅道:“没有……”怜玉嫣然一笑,轻道:“我先出去吃个饭,好饿!这么多天,从来没感觉现在这么饿!”于是笑着把桌上的餐盘端走了,轻轻带上了屋门。 惜芷望了一眼尹琮,脸一下子红了,原先苍白的面孔上竟是添了不少血色。尹琮坐下,给她掖了掖被角,皓朗若雪的星眸亮亮的,凝住惜芷,温声道:“其实,我也要说一句话……”惜芷抬眼,嗫嚅道:“说什么?”尹琮眨了眨眼睛,轻道:“你也长高了!” 惜芷脸热热的,此番与陆尹琮多时不见,她仿佛更加喜欢他,更加爱他了。她生性害羞,一张脸红若朝霞,倒是更添几分美丽。 惜芷杏眸里盈着一汪水,眼光转了转,道:“陆大哥,你怎么如此瘦了?”陆尹琮道:“你何尝不是消瘦了许多?怎样,身上还疼么?” 惜芷摇摇头,道:“不疼了。”尹琮道:“休得骗我!你受伤那么重,怎地会好了?”尹琮忽然想起惜芷受伤那天,自己冲过去救她,那长棍在手里根本拿不稳,是以打萨都喇的弓箭时并没有打中。虽然最后还是让萨都喇的箭失了准头,可如果他没有受到影响,一箭过去,惜芷当场就会殒命!他眉头一皱,仍是心有余悸。 惜芷笑笑,温柔地看着尹琮:“我真的不疼了!”尹琮握住她的手,道:“你现在醒了,可是你的伤还没好,还得随着我去那冰屋和热屋,给你疗伤。冰屋治你的内伤,热屋疗外伤。”惜芷问道:“你为了救我,一直去那冰屋和热屋?” 尹琮道:“别说是冰屋和热屋,便是火海冰山,也必须去。”惜芷牢牢握住他的手,双眸感激地望着尹琮,低声道:“我该怎么报答你?” 陆尹琮笑着望住她,压低声音道:“无论你报不报答,来了我厓海会,还想跑出去么?” 惜芷把手抽了出来,回身将脸埋进了被里,道:“我偏要跑出去!我偏要跑出去!”尹琮笑着一把拉起她,道:“好,那我和你一起跑出去!” 蓦地,惜芷忽然叹了口气,一双眼登时充盈着哀愁。尹琮关切问:“怎么了?” 惜芷道:“先生为了救我,被张天阡砍断了一条手臂……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尹琮也皱起了眉头,沉声道:“可恶的张天阡,我立誓非要亲手杀了他不可!他当初辱我千般不说,今次又把先生的手臂给砍了,血海深仇,焉能不报?我与他不共戴天。” 惜芷毫不犹豫:“先生救我出来后,我说要和先生成婚。” 尹琮吃了一惊,回想起刚才惜芷把乔洛怯错认成乔洛愚的事,心中急欲知道怎么回事,却听惜芷道:“我确是为了报答他。后来先生知道了我的心意,便很生气,要与我断了师生情分,还把我赶走了。” 尹琮问道:“先生他……”惜芷叹道:“先生……喜欢我。我当初向他表达心迹时他拒绝了我,恐怕是先生因为他的腿有残疾,不愿连累了我。” 尹琮望着惜芷,一时说不出话,惜芷握住他的手,轻轻柔声道:“我的心,早就给陆大哥了,你还忧心什么?我对先生的感情,不是真正的爱,我对你的才是呵!” 尹琮回想起当初与乔洛愚见面时,他竟然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对惜芷的喜爱!陆尹琮不禁深深地感慨! 陆尹琮叹道:“你刚才醒来时,错把十四哥当作了先生,还让他握你的手。” 阮惜芷惊道:“哪有此事?”陆尹琮道:“恐怕芷妹当时还未恢复神智。不过也没什么,都是自家兄弟。” 惜芷怔怔地,还是羞得不行,尹琮又问道:“可是先生是怎么知道你是为了报答他才与他成婚的事呢?” 惜芷叹口气,道:“不思姑娘跟着先生一道来救我,可是她被张天阡扣住了,先生救我的当夜,她又跑了出来,后来碰到了我们。我和她说了一番话,而后,是她把我的心意告诉了先生。” 陆尹琮听到了不思,一张脸登时煞白,惜芷问道:“陆大哥,你怎么了?” 蓦地,惜芷想起尹琮与不思的疑事,又见了尹琮此时怪态,心中不禁大吃一惊。半晌,惜芷幽幽道:“我这辈子到底是为你生,为你死的了。你无论做什么事,难道我还能再去找旁人?” 尹琮惊道:“芷妹怎么说这话?”惜芷面色苍白,轻声问:“陆大哥,我只要你句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不思姑娘?” 陆尹琮又是因为不思的事而深深心痛,又是为了惜芷有此一问而焦急,他琢磨着,还是无法将不思和他的事讲出来。良久,他叹道:“我若是喜欢了她,不用老天劈死我,人人得知了,都要骂我一句禽兽不如。” 惜芷嗫嚅:“为了我曾经救过你么?那你救过我那么多次……”尹琮道:“不是!芷妹,你不知我的心么?你若是不救我,难道我便不爱你了?” 惜芷凝视着尹琮,片刻叹了口气:“我如此爱你,我当然信你。” 尹琮拿手背轻轻摩挲着惜芷的脸,无限怜惜,他轻轻道:“待你伤病好了之后,我们便要成婚了。” 惜芷红了脸,轻轻点头道:“那个未婚妻,终于要变成他的妻子啦。”尹琮想起当时假山石室中,惜芷头一次见他便说是他的未婚妻,虽然是她一开始弄错了,可是谁能说这不是天意呢? 尹琮笑道:“是啊,他也没想到会有一个小未婚妻自己送上来。”惜芷轻声问:“怜玉和乔将军成婚了么?”尹琮道:“没有,便和咱们一块儿办喜事。还有你的好朋友甘姑娘和乔大哥,咱们三对一块儿办喜事。”惜芷惊问:“芳伶?她也在这儿,怎么不见她?还有,是哪个乔大哥?” 尹琮道:“就是医治好先生腿疾的他的大哥啊,他和甘姑娘也是一对恋人。我估计乔大哥太累了,所以还没有起来。甘姑娘许是也没有起床。” 正说着,突然有人急急地敲了两下门,随即不等尹琮去开门,只见甘芳伶已然冲了进来,她见到惜芷醒来,兴奋得不行,竟是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尹琮起身,芳伶冲过来握住了惜芷的手,尹琮笑道:“你们二人多说说话儿罢!”随即他走了出去。只见乔洛拙正在门外徘徊,尹琮见了洛拙,一揖到底,乔洛拙连忙扶过他,尹琮望着洛拙,满眼的感激,道:“乔公子,芷妹醒了!” 洛拙笑道:“一早起床便听见阮姑娘醒来的消息,我真是……真是高兴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尹琮恳恳道:“您医术高深无伦,救了芷妹,我陆尹琮才不知要说什么来感谢您。” 洛怯走过来,微微一笑:“兄弟之间,说什么谢不谢的!” 尹琮感动地望着洛怯,却听洛拙道:“就是,二弟是厓海会的将军,咱们都是自家兄弟。治好阮姑娘的事,陆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那边三人正说着,这边甘芳伶坐在床边,握着惜芷的手,轻轻道:“惜芷,你知不知道我都担心死你了!” 惜芷微微点头道:“我让你们都担心了!”芳伶叹口气,又问了问乔洛愚的一些事情,听惜芷说了和乔洛愚的事情,自也是唏嘘不已。 甘芳伶道:“你还不知道你要和陆二将军成婚的事吧!”阮惜芷红了脸庞,轻声道:“我可知道你要和乔大哥成婚了!” 甘芳伶听了,嗔怪道:“你可不是要和我们一道成婚!还有怜玉,她和乔将军也要成婚了。” 阮惜芷低下头来,微微一笑,她蓦地抬头,轻声道:“你记得么,那个落雨的夜晚,你来到我家,刚好是我们三个说了一会儿话。谁能想到,如今我们三个伙伴儿,要一同在厓海会成婚!” 甘芳伶惊叹:“可不是嘛!你若不说,我竟是忘了!” 惜芷感叹:“如今虽然只过去了半年多,我却觉得过了几十年一般!从前怎会想到阮惜芷会有如此经历。” 甘芳伶笑道:“还是你的经历奇妙!往后呵,你便是那厓海会的二将军夫人了!” 惜芷道:“便是他不是厓海会的将军,我也一般喜欢他。”甘芳伶笑道:“厓海会二将军又有何好的了,将来有的你担心!” 芳伶一语,教惜芷好生烦忧,她道:“我会一直跟着他!不管他到了天涯海角,去那刀山火海的险峻地方,我都伴着他!” 芳伶道:“他能够得你这样一位佳人,当真是他的福气!”惜芷微笑:“不,我能够遇见他,方才是我的福气。” 第三十九章:康复安佳期在即 采购喧歹恶终至 (2) 一连二十日,那陆尹琮给阮惜芷疗伤养病。惜芷醒着,喂药虽是更便宜了些,可是免不了要知觉到那冰屋的苦寒和热屋的酷热了。好在陆尹琮一直陪着惜芷,寒冷时为她传送内力,炎热时给她扇风送凉,惜芷心中尤是感动。她一直教尹琮不要进那个热屋了,可是惜芷在里面忍受着酷热,陆尹琮怎能在屋外独自纳凉?两人熬过了此段时光,彼此支撑着,只觉待眼前人更加不同往常。皇天不负苦心人,六月二十,惜芷的伤病好得八九不离十了。 这天,陆尹琮扶着惜芷来到了厓海会总馆的后花园。和煦的夏风氤氲着空气里青草的芬芳,几片流云在澄澈的空中闲散漫步,曾经的纤白小花此时已经颓败了,不过它们虽然以枯萎的姿态偏安一隅,可是那沁人心脾的香气仍然携裹着周边。淙淙流水依旧,几只飞鸟掠过,仿佛将天上的景色坠到水面。 微风轻拂,坐在大石块上的惜芷发梢被吹动,陆尹琮抚了抚她的头发,柔声道:“你知道么,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肯定会喜欢此地。风景还不错吧?” 惜芷不答他的话,却是轻道:“你听,那流水的声音倒和你说话的声音很像!”尹琮道:“是么……”惜芷嫣然一笑,仿佛将漫天的光晕汇聚,轻声道:“因此,我才喜欢这里。” 尹琮一笑,清亮的眸子仿佛浸染了无限的温柔。便在此时,只听远处一阵笑声:“哈哈,你们不在屋里,原来来这啦!”原来是甘芳伶来了。惜芷望去,只见乔洛拙,乔洛怯和怜玉都一道来了。 过些时日,他们三对璧人要一起完婚,惜芷不禁微微害羞脸红。她轻轻站起,对着乔洛拙和乔洛怯行了个礼。 惜芷对乔洛拙的感谢也是不知说过多少次了,此时见面,自是不再多说。却听怜玉道:“小姐,你最近可觉得身子大好了?”惜芷点头笑道:“已是好了。” 甘芳伶笑道:“哎,怜玉啊,你现在是乔将军的未婚妻,便也别总和惜芷主仆相称了,怪叫乔将军不好意思的。”乔洛怯道:“我哪有不好意思,她们主仆情深,当然要按她们喜欢的叫。” 怜玉微微一笑,道:“小姐都说了我好多回了,可我和小姐多少年相处了,我都是如此叫的。”她想了想乔洛怯的感受,便道:“那我以后叫小姐作姐姐,还是二嫂?” 陆尹琮道:“十四嫂,不用从我和十四哥这边论,你和芷妹姐妹情深,我看你就管她叫姐姐便可。”惜芷点头笑道:“如此甚好。”甘芳伶笑道:“哎呦,二将军连此事都管呵!” 陆尹琮笑道:“你刚才还管十四哥作乔将军,这也不是生分了?”甘芳伶听陆尹琮这般说,一张脸登时红了,道:“你好歹也是厓海会的将军,怎么也这般打趣人?” 乔洛怯笑道:“嫂嫂,你该管我叫叔叔啦!”怜玉在一旁亦是浅笑着:“是啊,嫂嫂,我们都是一家人了。” 乔洛拙生怕甘芳伶被打趣得生了气,说出不嫁给他的话来,连忙道:“你们可不要再开她的玩笑啦!” 怜玉哈哈一笑,道:“还没过门,哥哥就护着嫂嫂,那过了门,嫂嫂岂不是要被宠上天去?” 甘芳伶冲过去咯吱怜玉,笑着怒骂道:“看我咯吱死你这个小怜玉!”惜芷笑着喊道:“小心摔了!”怜玉笑着慌忙逃窜,嘴里喊着:“好姐姐,你快饶了我,我不说啦!” 玩闹过后,乔洛拙道:“你们快歇歇吧,大热天的,小心中了暑!”乔洛怯微微叹道:“三哥的病情不知怎样,若他迟迟不醒,我们成亲,究竟于心不安。” 乔洛拙道:“三将军的病早好了,可是迟迟不醒倒是怪事。可能是火热攻心,也有可能……”陆尹琮关切问道:“也有可能怎么?” 乔洛拙道:“也有可能就是昏睡已经成为习惯,一时半会儿自己醒不过来,旁人……旁人也叫不醒他。” 陆尹琮叹了口气。惜芷道:“我还从来都没有见过三哥呢!让我去看看他吧。”陆尹琮道:“那我们现在便去看看。”于是六人都往霍泰风屋子走去。 只见霍泰风平静地躺在床榻上,脸上有大片被火烧伤的疤痕,证实着那段不简单的过往,宣示着厓海会的艰辛和兄弟间的情义。 怜玉走进屋子,看到了霍泰风。不知怎地,她每次来探看霍泰风时,都觉得有种特别的感觉,仿佛是一种亲切感,一种由内中产生的别样感受。 甘芳伶道:“既然三将军无法醒来,你们有没有叫过他?” 乔洛拙道:“怎么叫?”甘芳伶道:“就是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呵!”陆尹琮道:“我们倒没如此做过。” 甘芳伶皱着眉头,似乎很是不满厓海会的人竟然连这么简单的方法都没有试过。她轻声问道:“三将军叫霍……?”陆尹琮道:“霍泰风。” 甘芳伶刚要大喊,乔洛拙拦住了她,道:“别那么大喊,太不尊重三将军了。” 甘芳伶吐吐舌头。陆尹琮坐在床边,用手巾给霍泰风擦一擦脖子上的汗水,便轻轻把他脖子上用褐色丝线拴着的物事从里怀拿了出来,却是一块不完整的琥珀色玉石。 怜玉见了,突然叫道:“哎呦,三哥脖子上的玉石我也有一块!”说着把自己用棕色丝线拴着的琥珀色玉石拿了出来。 惜芷道:“你的玉石好像和三哥的玉石是一整块!”怜玉点点头,轻轻把玉石放到了霍泰风玉石的旁边,只见两块不完整的玉石拼成了一块完整的玉石,严丝合缝,没有半点空隙。 众人惊讶不已。乔洛拙道:“弟妹的玉石和三将军的玉石原来就是一整块,好像是被人摔裂了。” 惜芷问尹琮道:“三哥的身世,陆大哥知道么?” 陆尹琮沉吟:“十五年前,帮会刚一建立,三哥就加入了帮会。那时候,那一年,三哥的家中人尽为蒙古人杀害,而他外出学武逃过了一劫。据说他回家后,只在一片死尸中找到了因为被蔽护而没有被杀害的刚出世的妹妹。他立志报仇,便将妹妹送给了一户人家。” 惜芷道:“十五年前,而怜玉刚好十五岁,他的妹妹,是不是就是怜玉啊!” 怜玉惊讶不语。惜芷又道:“我听母亲说,怜玉在三岁那年被一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男人给送到了阮家门口,他把怜玉交给了母亲,然后就气绝身亡了。据母亲说,那人像是跑了很远的路。会不会,那个男人就是霍三哥交付妹子的那户人家的人,而那户人家也遭逢了变故,为了不使怜玉受到伤害,那个男子才把怜玉迢迢地带远,直至寻找到一户人家再行托付才罢。” 乔洛怯道:“弟妹说的极是,我也觉得是这个道理。更何况,两块玉石的缺口可以天衣无缝地吻合,我猜想,一定是三哥为了将来找到妹子,特意将此玉石摔裂,一块自己带着,一块给妹子带着。玉石就是信物呵!” 怜玉喃喃道:“三哥真是我的亲哥哥!”她怔怔地望住霍泰风,半晌,不由得两泪潸然。她此时才知道了自己身世如何,不禁愤恨蒙古鞑子;而多了一个亲哥,又让她心中激动万分。惜芷微笑叹道:“怜玉,你有了亲哥,本当是高兴的事儿,怎么还哭了起来?”陆尹琮也道:“是啊,十四嫂,你快别哭了!” 原来怜玉从小没有亲人,待她最亲最近的人便是阮惜芷,可是饶是惜芷心里总当她是妹子,可她也究竟不是她的亲姐姐。乔洛怯是她的丈夫,怜玉近些时日才始觉得有亲人相伴是什么滋味。而今,怜玉能够得到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亲哥哥,对于她来说,意义重大。从此,她再不是身世伶仃,茕茕无依的人儿了。 怜玉轻轻坐下来,望着紧闭双目的霍泰风,心中无限感慨。她的亲哥哥,就是被她的丈夫救了下来的呵!他二人身上都有着同一场灾难留下来的痕迹,看来老天,早就安排好了。 怜玉叫道:“哥哥,你快些醒过来呵!”她握住了霍泰风的手,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陆尹琮正自低头叹气,突然听到乔洛怯一声大喊:“三哥醒了!” 只见霍泰风动了动眼睛,突然咳嗽了两声,蓦地睁开了双眼。围在他身旁的六个人见了此景,一颗心都仿佛要停止了跳动!怜玉叫道:“哥哥!” 霍泰风望了望周围的人,眼神还是迷茫的,未几,他恢复了神智,轻声叫道:“尹琮!” 陆尹琮忙忙地凑上前来,眼中有泪,喊道:“三哥!”霍泰风道:“怎么回事?我……啊!我是被那些奸人关着呢!”原来霍泰风刚从昏迷当中醒来,是记不清之前发生过的事情的。 陆尹琮激动道:“三哥,咱们兄弟把你救出来了!”霍泰风看到了乔洛怯,叫道:“兄弟,你也在这儿!” 乔洛怯也走了上来,微笑道:“三哥,你醒了,真好!” 陆尹琮道:“是十四哥在大火中救了你!三哥,你当时为何要自己点燃了那炸药呢?” 霍泰风听了尹琮的话,仿佛当头棒喝,让他一下子回忆起了当日自己燃了那炸药的情景!霍泰风突然满脸怒色,道:“总会主为了救我,要归顺了鞑子,是也不是!” 陆尹琮惊讶道:“从何说起?” 霍泰风便将当日他在大车中听来的话都说给了陆尹琮,陆尹琮听了后叹道:“当真是天意!三哥,那归顺的话,不是总会主说的,而是江浙省平章江从外说的!他的声音确实与总会主的声音很像,你听错了,才自己点燃了炸药!” 众人一听,都是嗟叹良久。陆尹琮感叹道:“天意如此!” 霍泰风洪亮的声音响起:“都怪我不好,没听清楚话!让众位兄弟都为我一个人担忧!” 乔洛怯道:“都没什么,三哥,只要你没事就好。” 霍泰风道:“十四弟,尹琮刚才唤你十四哥,你已经成为了厓海会的第十四位将军?”乔洛怯一笑:“是。” 霍泰风道:“十四弟,你救了我,必定也被烧伤了!快让我看看你的伤!” 乔洛怯连忙道:“三哥,没事,我的伤不重。不用看了。”他一是不愿意揽功,二是在场还有女子,他不能随意脱衣。 怜玉想到乔洛怯身上的烧伤,不禁心痛,眼眶又红了。霍泰风看了看周围不认识的四个人,询问的目光看着尹琮。 尹琮把四个人都介绍了,介绍到怜玉时,尹琮道:“三哥,这位是十四嫂,也是你的亲妹子呵!” 怜玉颤声道:“哥哥,你当年可曾摔裂了一块玉石?” 霍泰风登时心头大震,他凝望着怜玉,怜玉将自己的玉石比在霍泰风的玉石旁边,两块玉石严丝合缝。霍泰风惊讶道:“啊……” 怜玉轻声道:“哥哥,我是你的亲妹子!” 霍泰风挣扎坐起,凝望着怜玉,良久,他轻声道:“你变化不大,十五年过去了,你还是那个小模样。” 怜玉听了,眼泪猛地下来,扑到了霍泰风怀里,两人紧紧相拥。怜玉哭道:“哥哥!”她纵有千言万语,此时却只能喊出来这一句! 霍泰风亦是流下泪水,道:“十五年前,我们父母家人都被鞑子害死了,而今,老天开眼,让我终于和你见到了!妹子,你十五年来,过得好么?”陆尹琮想,霍泰风从来不流眼泪,此番他哭泣,自是心中极其欢悦感慨。 怜玉连连点头,哽咽难语。陆尹琮道:“三哥,刚刚就是十四嫂把你叫醒了!” 霍泰风看着怜玉,更是感动。他拉过了乔洛怯,道:“十四弟是我厓海会将军,又救了我,而妹子和他又是夫妻,我们三个缘分不浅!你们二人是我今后的亲人了!” 陆尹琮道:“三哥,还有乔大哥,他们以后也都是你的亲人啦!乔大哥,十四哥和我马上都要成婚了,而此时你醒过来了,这真是再好没有的事了!” 霍泰风惊道:“还没有办喜事?太好了,我可以喝你们的喜酒了!”乔洛怯笑道:“何止喝喜酒?你还是怜玉的娘家人呢!” 甘芳伶道:“哎,三将军醒了,怎么还不通知其他将军?”乔洛怯如梦方醒,连忙跑出去将霍泰风醒来的消息带给了其他兄弟。厓海会众雄一听霍泰风醒了,都跑了过来,孟伶激动得还险些跌了个大跟头,引得任昭儿在后面直喊:“九哥,你慢点儿吧,小心把三哥又惊得昏过去!” 霍泰风醒转,又兼着和怜玉兄妹相认,厓海会登时一片欢庆,都是纷纷祝贺他们二人。便在这样的喜庆氛围中,阮惜芷、霍怜玉和甘芳伶的婚事也要紧跟着筹办了。 第三十九章:康复安佳期在即 采购喧歹恶终至 (3) 六月二十四,朗日高悬,微风和煦,众雄聚在堂上议事。自从乔洛怯加入帮会后,兄弟们还是头一回聚齐。只见陆予思坐在正中上首,左首分别是陆尹琮、宋文璩、殷正澧、刘广致、燕锦华、任昭儿和乔洛怯;右首分别是霍泰风、萧亦荪、赵容与、孟伶、赵潺湲和刘广敖。 陆予思道:“厓海会此次要办一桩大婚事,三对青年一同成礼,当真是大好事!” 宋文璩道:“帮会半年多以来一直不甚太平,今次办个大婚事,也可以冲冲喜。” 陆予思微微一笑,道:“接下来我们还要出海寻找当年忽必烈给察哈尔的信件和证物,大婚过后,三弟还要在湖广静养,五弟和十弟在帮会镇守,其余人都要一道出海。” 萧亦荪微有不愿之色,陆予思看了出来,知道萧亦荪素来颇有英雄气概,此番寻找铁盒子,关系着汉人的命运,他自然希望一道行走。于是陆予思微笑道:“五弟,帮会中你的武功是最高的,十弟,你又是极为沉稳,办事干练的。你俩留下镇守帮会,三弟自然用不着我们担心,兄弟们也没有后顾之忧。” 萧亦荪始知镇守帮会的重要,兼着陆予思推他为帮会中武功最高的,他也是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萧亦荪和燕锦华一并道:“是,总会主!” 陆予思点了点头,又道:“四弟,五弟,六弟,十弟,你们此时便可以着人去预备船只了。出海之风险我们此时难以预料,至少要三千人同去。” 宋文璩、萧亦荪、殷正澧和燕锦华四人得令离开。陆予思问霍泰风道:“三弟,伤怎么样?”霍泰风道:“哎,再休息休息就好了!总会主,咱们还是研究研究婚事该怎么办罢!” 霍泰风一语出来,正中孟伶、任昭儿等人的心事,他们早就迫不及待地要研究婚事要怎么办了,而要和意中人成婚的陆尹琮和乔洛怯却都是有些不好意思。只听赵容与道:“我觉得还是在总馆里办婚事罢!”孟伶跳起来,急道:“就在总馆里办婚事,那有什么意思?我看,还是要在外面,找个偏僻可是风景绝佳的地方,我们好好乐他一场!” 任昭儿点头道:“九哥说的是,我也觉得要在外面找个好地方好好玩玩。不过啊,拜天地总是要在总馆里拜的。” 赵容与笑道:“你们这般好着玩,小心声势太大,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不过,还是得听尹琮和十四弟的想法啊。” 乔洛怯道:“不必太过周张,我觉得就是简单办一下就好。” 陆予思问道:“尹琮,你有何想法?”陆尹琮也道:“我也认同十四哥的想法。不过,还是要听听乔大哥什么想法啊。” 陆予思点点头,道:“说的是,还是要听听乔公子的意见。”当即道:“四弟妹,八弟,十三弟,你们就去着人采购一下大婚需要的东西。”刘广致、刘广敖和任昭儿三人得令离开。陆予思道:“走,我们问问乔公子的意见去。” 却道刘广致、任昭儿和刘广敖三人出来着人采购大婚用的东西。任昭儿笑道:“八哥,十三弟,我们找一个好地方,到时候让他们拜完堂后,去那地方好好玩玩。” 刘广敖道:“可是二哥和十四哥不是说了要简单办么?”任昭儿纤指点点他的头道:“他俩虽然那么说,心里也未必那么想,他们那么爱二弟妹和十四嫂,怎么可能希望婚礼简单办?更何况,就是站在二弟妹和十四嫂的角度看,我们也要好好办。”刘广敖问:“怎么说?”任昭儿道:“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的婚礼能够风风光光的,你又不懂了。” 刘广致道:“那我们便听四嫂的,把这婚礼办得风风光光的。反正最近也不会有大乱子,大伙儿玩一玩也没什么的。我们能够把婚礼办得体面,那为什么不呢。” 任昭儿笑道:“八哥说的太对了。”她立即令兵士道:“去把最好的凤冠霞帔都买来,胭脂水粉都要一应俱全,新郎的婚庆衣裳要买得雅致喜庆。”刘广致道:“戏剧班子和乐队也要先请着,到时候让他们在我们选好的地方等着。”他忽然笑道:“依我看,乔公子肯定也说要简单办,那我们就不告诉他们准备了这许多,到时候引着他们过去,给他们一个惊喜!”刘广敖拍手笑道:“这法子好极了!”任昭儿笑道:“八哥,将来谁要是做了你的新娘子,不得像掉在了糖罐子里?”刘广致拱手道:“四嫂,你可千万别打趣我!” 任昭儿笑道:“哎呦,你还害羞了!”刘广敖睁着一双澄澈的大眼睛,道:“四嫂,咱们兄弟还年轻着呢,要多为帮会做事,先不想着我们自己个儿!”任昭儿嗔道:“喔,尹琮和十四哥都也是那么年轻着。” 刘广致笑道:“四嫂,我们还是买东西去吧。”任昭儿爽朗一笑,道:“走!” 众兵士在卫瑜开始大肆采购,虽然刘广致让他们别那么大声势,可是一众人走在街道上,把货店里的婚礼用品都给清空了,还是引来了不少关注。刘广致微微皱眉,他本来想着,婚礼虽然要办得风风光光的,可如果在采购的时候声势就太大,难免会出乱子。他不禁微微有些担心,可事到如今,便也没法子改变现状。他想着最近不会出大乱子,便没有把此事太过放在心上。 三人和兵士们买好了东西、看好了地方回来时,已是黄昏夕照,残阳斜晖,众雄都聚在后园里商量着大婚事宜。他们一见三人回来,都纷纷道:“你们怎么去了那么久啊!定是给新娘新郎买了最好的衣裳是不是?” 刘广致悄悄拉了拉赵容与,道:“我和四嫂选了一处好地方,非常隐蔽,到时候等大婚礼成的时候,我们悄悄地引着他们去那儿玩一玩!”赵容与微笑道:“哎,你们到底找了地方!不过如此也好,可我们要多安排下人手,小心一点还是好。”任昭儿凑过来道:“到时候我们在那个地方好好玩玩游戏,大家伙儿紧张了一段时日,该放松放松了。”刘广敖又过来道:“那我们告不告诉众位兄弟?” 任昭儿笑道:“那么多人知道了就没意思了,我看就我们四个知道,到时候给他们一个惊喜!” 这时候,陆尹琮过来了,笑道:“你们在那儿说什么呢!” 刘广敖连忙把陆尹琮推走了,迭声道:“没什么没什么,你不许偷听!”陆尹琮笑道:“你们可休要弄什么鬼点子捉弄我们!” 刘广敖叫道:“怎么会!”众人正在说笑着,却听陆予思道:“今儿个晚上人齐,我们便在花园里吃饭罢!大家也高兴高兴!”一语未毕,孟伶和刘广敖都已经欢呼起来,厓海会众雄都是分外高兴。 月朗星稀,夜色如醉,天地间仿佛酿醇了的一杯清冽酒,物事的色彩格外澄澈清晰,使人微然醺醺。清风徐来,芬芳酒气遍染花园,若谁拈了一朵花闻一闻,恐怕都要流连在花瓣间混杂缭绕着的花香和酒芳。 一个巨大的桌子摆在花园中央,各色酒食置于其上,众雄围着桌子正要畅爽豪饮。惜芷和尹琮坐在一处,她斜斜地靠在椅子里,因为体质虚弱,她还不胜酒力。怜玉坐在惜芷旁边,不时地为她夹菜;毕夜来和任昭儿也过来探问惜芷的病情。 陆予思此时站了起来,笑道:“厓海会头一遭聚得这么齐,当真是大喜事!今日大家放开肚皮吃喝,不喝醉的不许睡!” 萧亦荪端着酒碗站起来,道:“总会主说的不对啊,今天得留着肚皮,要不没地方吃那来日的婚席啦!” 陆予思笑:“你这一顿饭在肚子里要留一辈子呵!”众人大笑,却听孟伶大喇喇地问道:“总会主,婚事到底放到哪一天啊?”陆予思道:“便放在七月初一罢,剩下这几天,也好准备准备!” 乔洛怯忙道:“总会主,不用太准备,可以提前的,别误了咱们下海的时间!” 陆予思道:“十四弟,咱厓海会什么时候也没有三对一块儿结婚的时候,别说厓海会,就是放眼四海,这样的事情也不多!那咱们何不乐呵乐呵,让大伙儿高兴高兴呢!”刘广敖也叫道:“就是!十四哥,咱们把婚事办得妥妥的,再下海也不迟!” 宋文璩饮尽一杯酒,他身后树繁花茂,将阵阵幽香送过来。他问道:“总会主,咱们下海的时间定了么?” 陆予思道:“船只何时能够准备好?”宋文璩道:“七月初五左右。”陆予思道:“那我们便在七月初六走。”宋文璩沉吟道:“此番下海,实在要做好准备。那绢帛上并没有写到察哈尔把铁盒子放到了哪个岛上,我们到时候要一个岛一个岛地找!”萧亦荪在旁道:“只盼老天开眼,让大家能够不费力气就找到那个岛。” 霍泰风道:“总会主,我觉得那察哈尔既然是顺海而飘到了那个岛的,那个岛就该不会太远太偏。”陆予思点头道:“说得有道理,也许不会太费周折。” 只见陆予思、宋文璩和萧亦荪端碗大口喝酒,霍泰风不能喝酒,在旁饮茶相陪;殷正澧、赵容与、刘广致和燕锦华在两两捉对拼酒厮杀;赵潺湲和乔洛怯在扔骰子拼点;而孟伶和刘广敖不知在为了何事激昂地争论着,脸红脖子粗。乔洛拙在一旁看着兄弟掷点,而甘芳伶和任昭儿看着四人拼酒,看得甚是高兴。 惜芷问尹琮:“你怎么不去和兄弟们玩玩?”尹琮沉浸在不思的痛苦中,神思抑郁;兼着惜芷伤病未愈,他也想照顾着她,于是便道:“良夜风清,难道不和你在一处么?”他轻轻撩开了惜芷额前的发丝,温柔的眸子,仿佛皓雪中的璨璨珍珠,望了一眼,便使人沉醉。 怜玉道:“姐姐,我们去别处坐坐,那边风景更好。”惜芷站起身,陆尹琮问道:“可要披衣服?”惜芷莞尔一笑:“你不嫌热,我还嫌热呢!”说着和怜玉一并去了树丛近边处的石桥旁。 石桥旁的小桌上,散落着几簇粉白花,毕夜来正拿着一只蕉叶杯饮酒。她见惜芷和怜玉过来了,忙笑道:“阮妹妹,霍妹妹,你们过来吧。”惜芷和怜玉坐下,夜来笑问道:“可喜欢我刚才那么叫你们么?” 惜芷点头一笑:“喜欢,毕姐姐,我觉得这么称呼反而亲近些。”夜来道:“就是!何必非要按照他们那边来论?” 惜芷道:“毕姐姐已经在厓海会很多年了,能给我说说众位兄弟们都是怎样的性子么?我以后也好和他们相处。” 毕夜来“噗嗤”一笑,虽然她看着端庄素雅,可是骨子里还是沾染了多年在帮会中的豪气。她道:“他们啊,都是江湖汉子,有什么相处不相处的?尹琮自是不用我说;三哥最是稳重的;四哥计谋百出,可是对四嫂却总是束手无策;五哥是个爽朗的英雄汉子,六哥诚实淳朴,七哥虽然有些心狠,可是对兄弟却是极好的;八弟和十弟都是干练的,九弟脾气一般,可人没得说;十一弟性格温和淳朴,经常有与众不同的高见,至于十三弟么,他性子稚弱,很是依赖八弟。” 惜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中有些激动,自觉要和这般多的英雄好汉在一起相处,她很是期待。 怜玉微笑道:“姐姐,你瞧我是不是性子开朗多了?和他们在一处,真觉得每天都很高兴。” 惜芷感叹道:“没有想到我们两个的缘分如此深厚,本来就在一处,今后后半生也要在一起不分离作伴了。”夜来道:“那不是很好么,多让人羡慕!” 突然,却听陆尹琮一声大喊:“小贼,哪里跑!”只见他拿起一只空酒杯,双足一蹬椅子,身子凌空飞起,手一挥,杯子向宋文璩身后的树丛打去。蓦地里,一个厓海会兵士装扮的人闪电般从树丛里飞出,教那只杯子打空了。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往惜芷那边手一扬,一排金针打去,尹琮大吃一惊,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救下惜芷。惜芷她们来不及躲避,只见金针掠空,在暗夜里闪着耀眼的光芒。忽然眼前现出一条身影,他双手猛地抱圆,震臂一动,那些金针便如变戏法一般不见了,原来是萧亦荪施展内力,把金针都收在了手里。 便在尹琮那么一怔忡间,那人向远处跑去。陆予思和萧亦荪连忙追赶过去,却听“嘭”地一声巨响,残树飞花四面打去,眼前笼起一片巨大烟雾,陆予思和萧亦荪两大绝世高手,却在那烟雾中迷失了方向,再找不到那人离去的踪迹! 陆尹琮连忙跑过来看惜芷,见她没事,心微微放下了。又问道:“六嫂,十四嫂,你们可有事么?”两人摇摇头,却见殷正澧和乔洛怯都忙忙地赶了过来,拉住夜来和怜玉的手,目光中尽是担忧。 陆予思忿忿地回来,恨道:“点子怎么进来的!他们怎么知道我们的地方?” 刘广致听了,连忙冲上前道:“总会主,刚才兄弟们置办东西时声势太大,估计就是那会儿,让点子盯上了!” 宋文璩沉吟道:“点子来了,看来咱们又要换地方了。”对陆予思道:“总会主,我们抓紧工夫准备吧。” 所有人都看着陆予思,只见他慢慢地走到饭桌旁,缓缓抓起桌子一角,突然,他眉头深皱,众人一看,只见那桌角被他磨去了一块儿,粉末纷纷落在地上。却听陆予思咬出两个字:“不搬。” 宋文璩知道陆予思是不想在大婚之前因为狗鞑子而搬来搬去,所以他登时不再言语。孟伶叫道:“就是,我也觉得不搬!狗鞑子要是来,咱们灭得他一干二净!” 霍泰风劝道:“总会主,不搬究竟是危险!” 陆予思嗓子眼儿一热,哑着声音道:“谁也不必劝了。下海之前,我们是肯定不搬的,下海之后,让五弟和十弟照顾着三弟,带着人马搬到垂成。” 众人称是。过了片晌,萧亦荪道:“其实,那人也未必是点子。这半年多来,和咱们作对的,除了点子,还有张圭他们一伙,以及……打伤二弟妹的那伙人。” 陆尹琮听了,回忆起刚才那人的身形,只觉脑子里模模糊糊的,甚为不清楚。他问道:“五哥,依你看来,那人会是谁?”萧亦荪摇了摇头,道:“没看真切,不好判断。”他顿了顿,又道:“总之,咱们这许多兄弟在一处,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 陆予思道:“大伙儿继续吃饭,都把刚才的事儿给我忘了!”说罢,厓海会众雄还真就都跟没事儿人一般继续玩了起来,仿佛他们就等着这句话呢!阮惜芷饶是刚刚被吓了一跳,可看到众雄的气度,不禁又是深深佩服起来。 却道厓海会众雄泰然自若,浑似无事,自顾吃喝,兵士们收拾花园中战斗后的残局,而那个装扮成厓海会兵士的人,却早已施展上流轻功,来到了湖广郊区,那里有他的一众兵士。 那人脱了厓海会兵士的衣服,换上蒙古服饰,用蒙话喃喃道:“绢帛上并没有写到察哈尔把铁盒子放到了哪个岛上……绢帛上并没有写到察哈尔把铁盒子放到了哪个岛上……下海……他们要下海!” 那人猛地站起,突然仰天大笑,喊道:“我萨都喇出头指日可待了,指日可待了!” 原来此人正是萨都喇。他在四月二十七被萧亦荪打伤之后,仓皇逃窜,后来养好伤后,始终惦记厓海会的绢帛,便悄悄在湖广一带流窜。而今日他碰巧来到了卫瑜,看到了声势很大的一众人在四处采购物品,而其中一个人正是他当日见过的刘广敖!他这下心中大喜,便悄悄杀了一个厓海会士兵,换了他的衣服,偷偷溜进了其他士兵中间,和他们一道进了厓海会总馆,竟是没有教人发现。 后来他匿进了树丛中,将宋文璩和陆予思他们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后来他一看那些人都在玩乐,没有留下的必要了,便准备起身离开。没想到厓海会里还有一个人没有在玩,他那么一离开,虽然动作极小,可还是没有逃开他的注意,那人便是当时中了他一掌,又给了他一掌报仇的厓海会二将军陆尹琮! 萨都喇本来无意伤害在一旁说话的三个女子,可是他为了脱身,又看到其中一人是大难未死的陆尹琮的恋人阮惜芷,于是他为了引开陆尹琮,向三个女子发了金针,而后他的奸计得逞,又放了烟雾弹,这才险险逃了开厓海会众雄的追逐! 此时他的一颗心狂跳不止,知道了厓海会众雄要根据绢帛去找海里一个岛上的铁盒子,也知道了厓海会他们下海的日期,那他要做的事,也就是去准备船只,在厓海会后面,一同寻找那个铁盒子! 他看了看身边的兵士,又是一阵犯愁。那厓海会人多势众,而光凭他区区几百人马,怎能与他们对抗? 蓦地里,一阵隐隐的马蹄声从北而来,萨都喇抽出大刀,冷冷而沉稳地注视着北边。突然,一行人马出现,萨都喇见到了其中为首的一人,登时心中大喜,回刀入鞘,稳稳地走上前去。 萨都喇拱手道:“张姑娘,好久不见!” 原来是张庄陌来到了卫瑜。她自从在四月二十陆尹琮挣断铁链逃跑之后,没有急于去追他,也知道即使追上了他也没用。她打定了主意,知道绢帛的事情更为重要,于是她快马加鞭回到了大都,找到了父亲,告诉了张圭那绢帛的事情。张圭知道,那个大秘密只有他们一家人知道,而如果厓海会也知道了,那就证实着绢帛上确实写着那个大秘密!也验证了他早前和那个老随侍的猜想!忽必烈确实杀害了蒙哥大汗!张圭激动万分,他眷恋荣华富贵,不甘心自己没有出头之日,便想再争取一下。他猜测绢帛上只有那个秘密,而为忽必烈杀死哥哥之事作为佐证的,肯定还另有别物,那别物在哪儿,张圭猜想绢帛上一定写得清清楚楚了,而厓海会肯定是知道的。于是张圭便集结了五百人马,并没有告诉同伙儿魏璜和兀良哈,而是和女儿一道去往了湖广行省,想从厓海会那里知道一些东西,虽然他知道这将会很难。 张圭他们去了清远,见厓海会不在,着急之余,只能四下寻找。而此时他们误打误撞,来到了厓海会总馆所在之地卫瑜,又碰见了刚刚得到下海消息的萨都喇,张圭他们也可说是运气不错。 此时,张庄陌见到路上人马,连忙伫马停了前行,而萨都喇上前问候,张庄陌惊讶之余,连忙回礼,道:“萨都喇大人,别来无恙!” 张圭看了看萨都喇,女儿曾经提到过他。而萨都喇猜出他就是张圭,于是抱拳行礼,道:“张大人,你好呵!在下是陕西省平章萨都喇。” 张圭连忙下马,抱拳还礼,笑道:“久仰大名,久仰大名!今次得见,荣幸备至!” 张庄陌下马,道:“当初和大人一别,也不知大人究竟追没追上那反贼?”萨都喇道:“没有,那反贼跑了之后,用了你们汉人的金蝉脱壳之计,哼哼,他跑了。”张圭问道:“大人后来怎样呢?” 萨都喇道:“我后来遇上了那反贼的恋人,也就是张姑娘提到过的阮惜芷。我把她打成重伤了。” 张庄陌虽然疑惑阮惜芷怎么从张天阡那里跑了出来,可也不禁心中大喜,知道自己嫁祸阮惜芷的计策成功,却听萨都喇道:“可是后来那陆尹琮过来把她救下了,他的反贼兄弟们又把我打成重伤,我好不容易休养好,却惦记那绢帛的事情,还想去找找厓海会。”张庄陌听阮惜芷又被救了,不禁好生失望。萨都喇顿了一顿,继续道:“现在我有个重要的事儿要和两位说。” 张圭点头道:“便请大人说。” 萨都喇道:“刚刚我去了卫瑜。正好看到一众人在各大货店购买物品,我一看,里面正好有一个我认识的厓海会的人!” 张圭听了,一惊非同小可!他正苦寻厓海会总馆不得,见萨都喇找到了厓海会将军,怎能不吃惊?连忙问道:“大人,之后怎么样?” 萨都喇道:“我便杀了一个厓海会兵士,换了他的衣裳,进到了厓海会士兵里面,随着他们去了他们总馆。嘿嘿,他们总馆便轻易地被我找到了!”张庄陌笑道:“大人智勇双全,实在令人佩服啊!”张圭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却听萨都喇道:“他们今天晚上在园子里吃饭,而我悄悄匿身在树丛间,听到了一个大秘密。” 张圭知道萨都喇说到了重点,紧张不已,萨都喇道:“他们总会主说,厓海会在七月初六要下海!下海为的什么,为的是寻找一个铁盒子。他们原话说的是:‘那绢帛上并没有写到察哈尔把铁盒子放到了哪个岛上,我们到时候要一个岛一个岛地找!’” 张圭忽然仰天大笑,道:“没费什么工夫,就得到了我梦寐以求的消息!”他连忙握住萨都喇的手,道:“他们下海,我们便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寻找那铁盒子。大人,我张圭竭尽全力,也必保大人拿到那个铁盒子!” 听到了这话,萨都喇才放心,知道了自己把秘密告诉了张圭是没有错的。他笑着道:“张大人不必客气,若是得到了铁盒子,将来能够风生水起,你我肯定将好处一人一半啊!” 张圭心花怒放,连道不敢。萨都喇又道:“我在他们园子中,见他们不再说要紧事了,便想要走,却被那该杀的反贼陆尹琮给发现了!正巧我看到阮惜芷还有其他几个女子正在一旁说话,我便发了一排金针,引开了陆尹琮的注意,后来又打了个烟雾弹,这才脱身。” 张圭拍手道:“好功夫,不愧是陕西平章!”张庄陌却道:“那阮惜芷不是重伤了?竟然被他们救活了?” 萨都喇道:“我也正恨呢!” 张庄陌怔怔忡忡,心中暗骂阮惜芷。萨都喇刚要继续说,却听张圭来的方向又是马蹄声大作。只见为首的又是两人,张圭见到他们,心中大喜,叫道:“阡儿,不思!” 原来来人正是张天阡和不思。却道乔洛愚和玄门帮在那夜将阮惜芷从山庄救出后,张天阡仍旧和玄门帮的人打得不可开交。而玄门帮的人都毕竟武艺低微,没有办法和张天阡相提并论,是以他们仗着人多,只能堪堪和张天阡打成平手。当乔洛愚和阮惜芷已经离去一段时间后,玄门帮的人才渐渐撤离。 待他们都撤离后,张天阡本想带着人马追赶阮惜芷,可无奈侍卫死伤过半,难成气候。他只得捱到第二天,又招募了一些人,连着以前的侍卫凑成了两百人,才气愤愤地领人追赶。没想到,他没有找到乔洛愚和阮惜芷,竟是找到了在前夜也逃跑了的不思!当时不思和惜芷、洛愚刚分开不久。张天阡见了她,对她逃跑的事情气愤非常,可他觉得不思毕竟是他的妹子,是以他也没有太过生气。他又问不思有没有见到阮惜芷二人,不思当然说没有见到。张天阡不甘心就让阮惜芷这么跑了,于是急火火地在江西、湖广一带找人。他们已经找了两个月了。 此时,张天阡见到了父亲和妹子,也是比较欣喜。他又与萨都喇见了礼。萨都喇将自己的一些事情以及下海的消息都告诉给了张天阡。张天阡听了他将惜芷打成重伤,虽然惜芷现在病好,可他难免对萨都喇心存芥蒂;可他又不禁为听到了下海的消息而激动。 萨都喇道:“张大人,我刚才话未说完。他们厓海会在下海之前,还要有一个大事儿。” 张圭道:“哦?那是什么?” 萨都喇道:“他们买东西,声势大,所以引起了我的注意。可是他们为何要买那么多东西?” 张庄陌皱眉问:“是啊,为什么?” 萨都喇道:“厓海会有人要举办婚礼!而且还是三对儿一块办婚事!” 此话一出,张圭琢磨着自己能趁此机会做什么事,可张庄陌和张天阡,却无不震惊落寞! 有人要办婚事,还是三对儿一块儿办,那其中能少了陆尹琮和阮惜芷么? 张天阡登时喃喃道:“不行……不可以!” 张庄陌眉头深锁,眼神颇为凶狠。突然,她从嗓子眼里“哼”了一声,面色渐渐恢复如常。 张天阡立即道:“他们婚礼日期是哪天?”萨都喇道:“七月初一。”张天阡对张圭道:“爹,我们动手,搅了他们的婚事罢!” 张圭沉吟道:“我们现在最紧要的事,就是跟在他们后面把铁盒子拿到。如果我们现在动手,事情生变,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我看,我们就放过了这个事儿,不要动手了罢!我可不想出什么乱子!” 原来张圭虽然狡猾多谋,可他对一双儿女的心事却是很不了解。张天阡听了父亲的话,当真是又着急,又伤心!他暗想:“饶是爹不同意动手,可我绝对不能让惜芷嫁了那姓陆的!” 第四十章:破婚不速情销骨 登塔夺剑齐贺祝 (1) 霍泰风靠在床边,怜玉和乔洛怯来看望他。怜玉笑问道:“哥,最近可觉得身子大好了?” 霍泰风叹道:“身子是好了,可是这脸,给烧成了丑八怪!哼哼,倒是吓坏了别人。” 乔洛怯劝道:“三哥,那有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一身的功夫,难道还靠着脸为生么?” 怜玉道:“大哥说得有理,哥,脸烧不烧坏,你也休要放在心上。”霍泰风叹道:“十四弟这般俊俏的一张脸,若是因为救我烧坏了,那我可就要自责一生了。” 乔洛怯一笑,霍泰风又道:“十四弟,你给我看看你的伤势罢!这里也没有外人了。” 乔洛怯犹豫了片刻,却听怜玉道:“哥,他给你看也行,只是你也不必往心里去,你们是兄弟,他若是不救你,他都要悔恨一生。” 乔洛怯担心的就是霍泰风太看重他的伤势,现在怜玉说了此话,乔洛怯便心中一宽,便慢慢除了衣服。 霍泰风一见乔洛怯浑身是疤痕,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心猛地一痛,竟是怔住不能语。乔洛怯穿回了衣服,坐了下来,望着霍泰风缓缓道:“三哥,咱们都是兄弟,兄弟若是不救你,别说这点儿疤痕,便是我死了,都不能解了心中的后悔。” 霍泰风喊了一声:“洛怯!”他握住了乔洛怯的手,眼眶发红,面皮青白。良久,他道:“好兄弟!还记得尹琮刚带你进会的时候,我还不信任你。尹琮是对的,没有错过你!” 乔洛怯感动无已,暗想自己当时虽然没有想什么就去救霍泰风了,可是通过这件事让大家都看到了他的心,这也是额外的好处了。 怜玉也有些感动,她道:“你们两个,身上现在都有着同样的疤痕,当时却又怎能想到呢!” 霍泰风点头:“可不是!当时我怎能想到!” 三人正说着,几个兄弟进来了。孟伶嚷嚷道:“三哥,怎么样?身子可大好了?”霍泰风笑道:“你整天咋咋呼呼的,我不好也得好咯!”孟伶一阵大笑,忽然又严肃道:“十四弟,你说说这大婚难道就这么简单办了?哎呀,怎么没人提要好好玩玩了呢!”任昭儿在一旁微笑,孟伶见了,道:“四嫂,你又笑什么了?你也不提要好好玩玩了。哎?难不成你有什么好主意了?” 任昭儿当然是笑他们已经找好了地方,只不过没有告诉孟伶而已。任昭儿只是微笑不语,孟伶十分奇怪,他着急问道:“到底有没有好主意啊?”任昭儿微微一笑道:“我确实有一个好主意了!”孟伶问道:“却是什么?” 任昭儿笑道:“就是到时候我们来打赌十四哥会不会喝醉!”乔洛怯一听,连忙道:“那可不成,那要是赌我会喝醉的,还不往死里灌我啊?四嫂,你便饶了我吧!” 任昭儿哈哈一笑:“当然不会这么做!”孟伶道:“这是什么好主意?不好玩不好玩!”他又问道:“四哥,你可有主意了?” 宋文璩微笑道:“九弟,你若是将来自己做了新郎,恐怕就要害怕了!”孟伶奇道:“咦?害怕什么?” 宋文璩笑道:“害怕像你一样的人出来嚷嚷着要玩要玩啊!” 众人听了,不禁都笑了出来。孟伶笑:“四哥,你休说我!四嫂还不是一样地爱玩!你就是宠着她!” 任昭儿脸上一红,啐道:“不和你说了。”宋文璩道:“哎,九弟,刚才总会主找你说什么啊?” 孟伶道:“哦,总会主问我见没见到尹琮和弟妹,说他们不在房间。我正好先前看到他们往花园里去了,便和总会主说了。” 却道陆尹琮和阮惜芷正在花园里闲坐,只见陆予思过来了。陆予思开门见山道:“尹琮,你去找兄弟们说说话儿,我和惜芷说一会儿话。” 尹琮应了,转身离去。陆予思慢慢坐在一块山石上,阮惜芷早站了起来,道:“总会主。” 陆予思道:“尹琮在私下里可不叫我总会主。”惜芷一笑:“爹。”却见陆予思神情没有缓和,反而眉头紧皱,看起来有烦心事。却听他道:“惜芷,我听说当时救你去的,有你的先生,还有……不思,是吧?” 惜芷心中疑惧,不知为何陆予思要问不思的事,更不知为何,陆予思问不思的事要将陆尹琮支走。 阮惜芷点头:“正是。”陆予思道:“我想问你,你可知道不思的下落么?” 惜芷道:“当日我和先生在一处,后来我们遇到了不思,过了不久,我和先生便与她分开了。后来,我和先生又……分开了,我便遇上了敌人。” 陆予思道:“这么说来,你便不知道不思的下落了?” 惜芷道:“我不知道了。”她一双杏核眼转了转,望着陆予思,轻声问道:“爹,你问不思,是为什么?” 这下是陆予思奇怪了:“惜芷,尹琮没有告诉你么?”惜芷问:“告诉什么?他……没有多说什么啊。” 陆予思大感奇怪,不知为何陆尹琮不将不思是他亲妹子的事告诉惜芷。陆予思忽然想起那天自己刚将此事告诉尹琮时他的反应,两件事联系起来,着实非常奇怪。陆予思皱了皱眉,没有多说别的。 阮惜芷又问:“爹,是什么事?”陆予思摇摇头,道:“没有什么。”他出了会儿神,天却倏地热了起来,陆予思微笑道:“惜芷,你快些回屋吧,天这么热,不好在外面呆的。” 惜芷答应了,心中却因为不思的事而更加惊疑。 惜芷给自己倒了碗茶,只见一攒攒嫩绿的茶叶在白瓷碗中缓缓舒展,她一抬头,尹琮来了。 尹琮进来,眉眼一弯,憨憨笑道:“芷妹,兄弟们正说着大婚上要弄点什么新花样呢。尤其是九哥,他刚才拉着我不放,非让我想出一个法儿来!” 惜芷问:“那你想出来了么?”尹琮道:“我当然说了,要不我怎么回来了呢。我说啊,你会弹琴,到时候让你弹个几首,这婚礼也就不用旁的了,我们算是有耳福的了!” 惜芷笑道:“合着你把我给卖了出去!陆大哥,我可不依!琴啊,我当然要弹,可是有一个人,得给我伴舞!” 陆尹琮一笑,坐了下来,一双清眸天真无邪地望着惜芷,问道:“那个人是谁啊?” 惜芷哈哈大笑,突然叹了口气,一双眼一动不动地望着陆尹琮,柔声道:“以后,我要看着你慢慢地,不这么瘦了,慢慢地,变胖起来。” 尹琮问:“怎么没头没脑地突然说这么一句?” 惜芷不语,靠在尹琮肩头上,闭上双眼,从未有过的安心。 第四十章:破婚不速情销骨 登塔夺剑齐贺祝 (2) 华灯初上,夜色澄澈。漫天星子缀在夜幕上,仿佛升上空的一盏盏小亮灯。 惜芷穿戴好,鲜红若梅的婚袍映在闪动跳跃的万盏烛火中,显得苍白虚弱的她倒是有了些活力和生气。 她揽发镜前,任昭儿站在她后面,轻轻给她梳着头发。她给自己涂了一层薄薄胭脂,晕红的妆面美丽含姿,仿佛一片亮丽的朝光从白云间透了出来。任昭儿见了,不由得叹道:“弟妹,你可真清秀。我还从来未见人这么温和淡雅的。不过啊,涂了层胭脂,更美得没话说!” 阮惜芷低头浅浅一笑。头发梳好了,照花前后镜,惜芷赞道:“四嫂,你梳得可真好看!”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思绪回到了自己将要和陆隐琮成亲的前夜。那夜,她向上苍祈求,自己只想嫁与一个与自己两情相悦的人。 戴上凤冠,遮好盖头,惜芷的心愿在今夜达成。 大堂上点起了众多花烛,三对红袍新郎新娘们要依次拜堂成亲,大堂中央坐着陆予思。乔洛拙是客人,理应和甘芳伶第一双成亲。两人先拜了天地,而后拜了陆予思。因为乔洛拙父母和甘芳伶父母来此不便,是以他们就只是给双方父母去了书信,而此时此地,陆予思为长,他们便暂且相拜陆予思。陆予思不受大礼,也跪下去还礼,而后是夫妻对拜成礼。 两人拜堂后,便坐在一旁暂歇。随即是座次高的陆尹琮和阮惜芷拜堂。两人先拜天地,再拜陆秀夫的灵位,而后拜陆予思。惜芷也给父母写了信,而陆予思是陆尹琮父亲,所以此时只还了半礼。随即两人对拜成礼。礼成后,陆尹琮和阮惜芷又分别和众位兄弟见礼。 最后是乔洛怯和霍怜玉。此时霍泰风也作为怜玉的娘家人坐在大堂中央。两人也是拜了天地,拜了陆秀夫的灵位,而后拜了陆予思和霍泰风,因着陆予思和乔洛怯是以兄弟相称,不受大礼,是以他跪下去还礼,而霍泰风是怜玉的娘家人,他只还了半礼,最后两人对拜成礼。礼成后,乔洛怯和怜玉也和众位兄弟依次见礼。 乔洛怯和怜玉拜完堂后,孟伶高喊:“今天晚上我们喝成烂泥……不喝醉了不睡!” 任昭儿笑道:“弟妹还要给我们弹琴呢!”惜芷笑:“还是让大家先喝酒罢!待喝得累了,我再给大家弹琴助兴。” 众人刚要轰饮,突然,陆予思神情一怔,只听大堂的院子里宛若骤雨忽至,纷纷然从外墙翻进来无数黑衣人! 众人一惊,这些人靠近他们时,厓海会竟然没有一个人警觉! 厓海会兵士冲了过来,因着大堂里将军齐在,是以他们也不敢妄动,可还是内疚自己没有发觉这些黑衣人的悄然而至。 黑衣人们慢慢靠近大堂,他们身前,一团黑影慢悠悠地过来了。蓦地里,烛火照亮,那个黑影为首者,正是张天阡。 他一身简练黑衣,细长的眸子掠过屋里众人,冷冷道:“好兴致,好兴致!一个要弹琴,那另外一个是不是要跳舞呵?便像上元夜那天。”他立即对拿去红盖头的惜芷道:“阮姑娘,又是姓陆的,又是我,又是你老师,一个个地救你,为你生为你死的,你好厉害。而今,你终于得到了这样阔气体面的一个婚礼,你好生得意啊!” 阮惜芷听了这话,气得险险晕倒,任昭儿连忙扶住了她。厓海会众英雄刚要出手,突然烛火一闪,一条红影抢了出来,张天阡迅地抽出长鞭,看都不看便是一甩。 他和陆尹琮打了无数次,对方招数烂熟于心,出手时还用看么? 陆尹琮飞出后,避开这鞭,带着一股戾气,他落到了院子里。背对着兄弟们,嗓子已经哑了:“哥哥们,此人该千刀万剐,深仇大恨,不堪回首,今日必由我一人擒他。” 陆予思走到院子里,手一挥,近千士兵将那些黑衣人与张天阡和陆尹琮隔开了,众人一阵躁动。张天阡此时方才有些紧张。却听陆予思道:“尹琮,你自己的仇你自己报。” 陆尹琮冷冷一瞥:“贼子,你来我厓海会,是来送死的么?若非今日我与妻子成婚,定要把你放到锅里煮烂了。你今日若是出去了,那你祖上是积了多大的德?” 张天阡啐了一口,道:“你妻子?说不定还是我妻子呢!你以为你是谁?你还不是输在我手底下好几次?你那么多次都快死了!死在我手里了!而今你还在那儿托大什么!” 陆尹琮听他言及阮惜芷,愤怒异常!他陆尹琮自己遭受了张天阡那么多折辱也不怎么,可是惜芷却因为他张天阡再也尝不到食物的冷热味道,这是他不可忍受的! 阮惜芷跑了出来,她担心陆尹琮,任昭儿连忙也跟了出来。张天阡见了阮惜芷,心倏地一空,刚想说些什么也忘了。突然间,眼前的陆尹琮化作一团红影,他还未及出鞭,没有长棍的陆尹琮手掌猛地一翻,左右双掌向他胸腹打来!张天阡于这刹那之间,竟是丝毫没有还手之力,他脑中一空,大吃一惊! 这一下迅猛至极,眼见张天阡须臾间便要胸骨碎裂,忽然院子里又是一众人翻越进来,而陆尹琮眼前黑影一闪,一双肉掌和他相击,陆尹琮只觉胸口一闷,十成的内力吐出去竟是碰到了同样强劲的力量! 原来是张圭赶来,将张天阡推向一旁,接了陆尹琮一击!他吃惊不小,刚才若是自己晚来了一步,儿子的小命便已经不在了。他接了陆尹琮双掌,心中更是惊讶为何自己这段时日一直在练习武功,照理说陆尹琮该和他差距更大,可是两人之间的差距竟是比上次在青虎峡的差距要小了,张圭心中惊疑不定! 张圭一来,几乎同一时刻,陆予思双掌也至,张圭刚要与两大高手相斗,霎时间,只见刚刚被推向一旁的张天阡已经打伤了任昭儿,拉了阮惜芷的手,身姿一动,一黑一红两条身影便向墙外飞去! 张圭心中一喜,一声呼喊,也不缠斗,向墙外飞去!而先前张天阡带的人和后来张圭带的人也纷纷越墙而出,厓海会众兵士竟是拦他们不住! 张天阡带走阮惜芷这一下太快,众将军没人能拦住他!陆尹琮见阮惜芷被张天阡带走,两步便上了墙,红衣翻飞,瞬间赶了出去。 第四十章:破婚不速情销骨 登塔夺剑齐贺祝 (3) 他飞出墙去,见那些黑衣人纷纷拿着大刀阔斧,显然是一帮训练过的刀斧手,他甚是奇怪张圭上哪儿找到这样一帮人来。陆尹琮双掌翻飞,在那些黑衣刀斧手中穿梭,想要快些赶上张天阡,可这些黑衣人武功甚是不弱,陆尹琮竟是须臾上不得前,他心中着急,夺了一人的斧头,右手贯力向前掷去,瞬间将无数人劈倒!他飞身而起,踏住几个人的肩膀,向前抢去,可这些人实在太多,他没多久只得下来,又落到了人堆里。 此时阮惜芷被张天阡拿着,心中惊惧,两人奔在最前,身后不远处是张圭,还有一众黑衣刀斧手,当然,还有那黑影一大片中的一点红。 阮惜芷道:“你把我放了!”张天阡在惜芷耳边道:“阮姑娘,你不是说要嫁给我么,你,你难道对我半分心意都没有?” 狠厉的张天阡,在阮惜芷耳畔的语声竟是温柔恳恳,却听他继续道:“正好你也穿着婚袍,便随我回去,嫁了我……”他的声音混杂着风声,温柔中带着凄楚。 惜芷心中无比着急焦躁,可此时被他拉住,她一点儿武功也不会,当真是半点法子也没有。 陆尹琮被众人阻着,突然心中火冒三丈,戾气深重,他猛地飞身而起,阔斧狂砍,大开杀戒,周围鲜血溅落满地,他的红袍宛若是鲜血染制而成的,绽放开了一朵朵殷红的玫瑰。忽地,那一柄斧头上仿佛蕴了少林疯魔棍的气势,招数狠戾异常,“劈天打地疯魔入定”本是三趟棍招,可被使在斧头上,无形之中更添了尖锐和锋利,一时之间,周围的刀斧手尽皆殒命! 张圭回头一看,见陆尹琮将棍招融进了斧头里,心中暗想,当时在青虎峡时,他就看出了那陆尹琮可以将刀法蕴含在棍法之中,而此时陆尹琮自身的功力本来就大增,再兼着他天赋异禀,可以这么打,他的武功可以说是当世奇高了! 他没有犹豫,立即转身向陆尹琮冲去。陆尹琮正杀得红了眼,仿佛修罗场归来的幸存者一般,满身鲜血犹在滴落。他一见到张圭过来,登时抓过几个人的斧头,连连向张圭挥来,张圭堪堪躲过,却见陆尹琮的阔斧运着疯魔棍的“扫”、“戳”、“点”字诀,携着一股戾风向他袭来。张圭绵掌一运,登时将这股戾风化去一半,旋即他脚下踩着八卦步,和陆尹琮拆了五、六招腿上功夫,陆尹琮又加了力,阔斧威力登时又增,张圭暗想陆尹琮的内力何时这般深厚了!他八卦掌连使了七、八招,才将陆尹琮运着疯魔棍法、且力量深重的阔斧格挡在一旁。 便在这时,张天阡跑到了一个地势开阔,树林交错掩映的地方,他正自高兴此处容易逃跑,突然间,眼前现出了五百余穿着厓海会服装的兵士!他们见到张天阡带着阮惜芷,个个惊讶不已,随即抽出兵刃,势要阻拦张天阡! 张天阡挥起长鞭,登时与厓海会士兵打在一处!可他这么一来,也就没有办法牢牢地抓着阮惜芷。恰好此时,张圭也深陷兵丛,两方士兵打在一起,而厓海会众位将军也赶了过来,他们没有带额外的士兵来。 刘广致和刘广敖率先冲到张天阡那边,与他打在一处,张天阡拉着阮惜芷,鞭法甚为凝滞,而刘广致和刘广敖虽然害怕伤到了阮惜芷,可是他们剑法默契,配合度极高,一时之间,张天阡竟是要落了下风。 此时,萧亦荪接过陆尹琮,与张圭相斗,而陆尹琮一句话不说,沉着脸往张天阡这边过来。他红袍翻滚,双腿一蹬,将两旁的刀斧手踢到一边,这边张天阡刚要出长鞭打向刘广敖,只见那红袍身影从刘广致和刘广敖中间闪出,如箭矢一般冲来,张天阡慌忙之中长鞭绷直,向来人点去,忽然,他手上一紧,只见陆尹琮已经抓住了那长鞭,双手飞舞快动,将长鞭尽数收到了他那里。 张天阡大急,却见陆尹琮已经到了眼前,月夜里只见他一双眸子满是仇恨与愤怒,寒得彻骨。霎时间,张天阡只觉得脚下一绊,已经被陆尹琮踢倒在地,陆尹琮右掌贯力,红袖上的鲜血洒落在张天阡的眉眼上,便要往张天阡头盖骨击落! 摔倒在一旁的阮惜芷猛地遮住了眼睛,突然,一声巨响后,四周仿佛没了任何声音。 惜芷慢慢移开了手,只见陆尹琮半跪着身躯,右掌击落在黑色的土地上,指间已经隐然泛出了鲜血。 他沉重地喘着气,似乎已然极其倦怠。 远处,张圭扛着险些死在陆尹琮掌下的张天阡,没命也似的跑了。他们身后,无数的黑衣刀斧手在树丛中穿梭着,训练有素地跟着他们。 第四十章:破婚不速情销骨 登塔夺剑齐贺祝 (4) 惜芷轻然走到尹琮身边,拉起了他满是鲜血的手,心中酸楚,便欲落泪,陆尹琮忽然将她轻轻地拥在怀里。 “从此,你再不会离开我了。”尹琮声音微微发颤。 新婚夫妇的相拥,仿佛枝上一双倚靠的红梅。 任昭儿按着受伤的手臂走了过来,她看着他们,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却不知说什么好。 惜芷为尹琮轻轻包扎着右手,陆予思过来,问道:“这里怎么会有我们的人?” 刘广致道:“我们今晚想把大家伙儿引到这边儿来玩玩,七哥谨慎,早已经安排了士兵在这里。” 孟伶过来了,叫道:“该杀的,说不准那天晚上就是他们在树丛里偷听!这不,找到了我们的总馆!”他听了广致刚才的话,又叫道:“八哥,你说啥!你也太不够义气了吧,有好玩的都不告诉咱们!” 刘广致笑:“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嘛!总得引着大家过来啊!” 刘广敖手指向远处,笑道:“你们看,这儿多美啊。” 远山空蒙,湖水澄澈而温柔。月光斜倾,在水面上浅浅流淌,漾成远处一蓬粼粼光华。细雀儿,轻鸟儿,在水上跳跃,那般渺小,却添着无限灵韵。微风轻拂,青树翠蔓,蒙络摇缀,树林交错仿若迷宫。从叶子间看,那月光,是跳动的碎银,是落在水面上的星星。 原来,这刘广致、任昭儿、刘广敖就将地方选在了这里,而赵容与知道后,又安排了士兵在这里,这些士兵在今夜早来了,刘广致他们就等着将兄弟们也引过去呢,没成想张天阡这么一闹,让大家自己到这边来了。 陆予思道:“确实是个好地方!哎,若不是今晚有这些人守在这里,我们倒还真有些麻烦!” 宋文璩道:“张圭来了!他们怎么知道我们的总馆,难不成那天晚上真的是他们的人来偷听?而且,他们怎么会有那么多厉害的刀斧手相助?” 孟伶骂道:“该死的张天阡,他到底要干什么!” 陆予思沉吟,忽然他想到了什么事,神情大变。他看了看众人,忽然道:“四弟,五弟,七弟,你们随我回去,其他的兄弟在这里好好玩玩罢!” 陆尹琮问道:“总会主,怎么了?” 陆予思摇头:“你不知道。”说罢转身,匆匆而走,宋文璩、萧亦荪和赵容与随着陆予思而去。 原来那晚陆予思等人曾经商量过下海的事情,陆予思是担心张圭的人将下海的事情给听了去,所以他要赶紧回去和兄弟们商量该怎么办。 刘广致令人收拾了此处残局,众人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不一会儿,夜来、怜玉、乔洛拙和甘芳伶也赶到了。陆尹琮道:“今晚那贼厮正是冲着我来,坏了大家的兴致,兄弟们莫怪!”说着一揖。 殷正澧笑道:“我们还不都是因着兄弟结婚高兴,该说是别坏了你们的兴致才对!哎,既然都来了这么美的一个地方,咱们还是要该玩点儿什么啊!” 刘广敖道:“你们随我来。”说着当先走了去。 众兄弟随着他走了去。只见茂密的树林掩映处,一座木质高塔现了出来。 刘广敖道:“本来我和哥、四嫂想着,想一个法儿让大家玩玩,这儿还正好有个塔。后来,四嫂说可以把一个物事扔到塔的最顶层,然后众位兄弟施展各自功夫,看谁能够把物事夺下来。而今,大家是不是也没有兴致了?” 这时候,厓海会随从送来了美酒几坛,佳肴数盘,来人道:“是总会主让送来的。” 孟伶道:“哎呦,怎么会没兴致!咱们先把酒喝了,待会儿就玩起来!”他想了想又道:“却不知抢个什么东西好。” 乔洛怯拿出自己的琥珀色连鞘宝剑,道:“便来夺这柄剑罢!” 刘广致道:“好,就来夺这柄剑!” 这高塔分为七层,每一层的塔外栏杆内的道路都甚为狭窄,若是想要攀上最高层,可着实不易。惜芷道:“兄弟们玩归玩,可不要一个不慎伤到了!” 刘广致道:“弟妹,你放心,咱们都有分寸呢,知道个轻重!”随后他令人将宝剑送上了第七层。 怜玉笑道:“好,待会儿啊,我们便有好戏看了!哎呦我只怕啊……”刘广敖笑问:“只怕什么?”怜玉噗嗤一笑:“有人的宝剑要拿不回来了!” 众兄弟都是大笑,殷正澧笑道:“我们待会儿,便让十四弟拿了宝剑,谁也不和他抢!” 怜玉道:“那怎么成,我家大哥这个新郎官不会功夫,是玩不了这么个游戏,可是这还有个新郎官要玩呢!”她指指尹琮,道:“大家要公平些,让我们开开眼界。哎,若是十四哥的宝剑拿不回来了,我便再给他买一个便是了!” 殷正澧笑道:“那定是我们所有兄弟出资,买一个纯金打造的了。”甘芳伶亦是笑道:“那可好,叔叔都拿不动了,一提起来,便砍到自己脚面儿上了!”众人都是一笑,气氛登时松快下来,众兄弟摆好了酒席,露天地在水边饮酒吃喝起来,有斗酒的,有闲谈的,还有比划着待会儿怎么夺剑的,好不热闹。 突然间,孟伶身姿一动,矮小的身躯登时向高塔那边冲去,边冲边大喊:“哥哥们,你们再不来,宝剑就被小弟拿到了!” 第四十章:破婚不速情销骨 登塔夺剑齐贺祝 (5) 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冲上了第一层。燕锦华见了,哈哈一笑,也提一口气,向高塔那边冲去。 殷正澧笑道:“十四弟,走起!”乔洛怯答应,红袍飞舞,两人在空中打了个筋斗,堪堪将燕锦华越过了。 乔洛怯手扶上栏杆,上了第一层,只见孟伶忽然从第二层探下脑袋,哈哈一笑道:“十四弟,你来得好快啊!”乔洛怯右手轻翻,已然轻轻抓到孟伶肩头,便作势要将他拉下来,孟伶自然不甘示弱,出手回旋,将乔洛怯格挡开来。两人都是使剑的,是以掌法也都是半斤八两,只见乔洛怯和孟伶二人在一、二层之间打斗,而殷正澧却已从侧面登上了第一层。 殷正澧只觉两条黑影翻了过来,他定睛一看,却是燕锦华和赵潺湲。燕锦华并不停留,而是猱身而上,直往第二层去,赵潺湲却笑:“六哥,反正我铁定是上不去的,不如啊,找你练练功夫!”话音落下,一股柔风轻拂,殷正澧躲了开去,笑道:“十一弟,没成想,你的剑法是以至柔克至刚,连掌法也是啊!好,今个儿咱们就比试比试!”他出拳纯正刚直,一招一式甚是清晰,而赵潺湲出手虽然绵软,可无不带着玄学之妙,殷正澧的拳掌虽然像一支长枪一般刚直勇猛,带着很大的力量,可是仿佛在赵潺湲流水般的一轻推,一划圆之间,那力量也所剩无几。 这时,刘广致和刘广敖兄弟都上了塔。刘广敖并不急于往上去,他见孟伶对付乔洛怯力有不逮,便跳过来笑道:“今次啊,我也帮着阻一阻新郎官儿!” 刘广致却趁着空档,连上两层,撵上了刚要上第四层的燕锦华。两人在塔层之间动起手来,刘广致横劈燕锦华腿,燕锦华脚下交错而开,刘广致踏上第三层的栏杆,身子轻转,双手一拉,将燕锦华拉回了第三层。燕锦华哈哈一笑,双手轻轻交错,向站在第三层栏杆上的刘广致双腿分次劈去。由于高塔是上宽下窄,所以就算是刘广致站不稳掉下去也只不过落在第二层而已,并无任何危险。而刘广致甚是灵活,双腿轻盈交错,燕锦华在下面打他竟是奈他不得!燕锦华赞一声:“好俊功夫啊!”收回双手,刘广致一笑,飞上第四层。 任昭儿见七位兄弟都已经上去了,笑对陆尹琮道:“尹琮,你快去啊,你再不去,弟妹不高兴了啊!” 惜芷一笑,推推陆尹琮,道:“你快也去玩玩吧,你若是不去,我看谁呢!” 尹琮微笑:“着急什么,我这叫后来居上,后发制人!”说罢,脚下几个腾云步,飞身而上,空中打了个筋斗,宛似一朵彤色烟花在夜空中闪耀! 只见陆尹琮刚一上来,乔洛怯也摆脱了孟伶和刘广敖的阻拦,并将孟伶拉回了第一层。孟伶叫道:“尹琮,你好快啊!十四弟,你太厉害了,我打不过你啦!”乔洛怯笑道:“多谢九哥让着我!” 孟伶叫道:“我可没让你!”却见两个新郎官儿一齐从第一层往上攀,来到了第四层。燕锦华在第四层,见了两人,笑道:“两位赶快上去吧,我可不想拦两位新郎官儿!” 尹琮和洛怯一笑,都是往第五层攀去,可两人心中都暗自着急,对方武功很高,自己若想夺剑,实有相当困难。 刘广致在第五层,刚要往第六层去,见到陆尹琮和乔洛怯,也停住不走了,却笑道:“十四弟,你刚才也和九弟和广敖打了,估计很累了,我就帮你阻拦尹琮好啦!你快上去,也好拿到你的剑!” 尹琮大笑道:“好啊,八哥,你没帮我,那就动手罢!”乔洛怯笑道:“多谢八哥向着我!”说着便往第六层去。 尹琮使出五行连环拳,出手使出八成功力,广致本来武功就及不上尹琮,再兼着尹琮武功大为增强,广致更加不是对手。他和尹琮一个灵活轻盈,一个纯熟刚正,拆了十余招,广致渐渐抵挡不住,道:“尹琮,你的功夫怎么这么厉害了?” 尹琮一个前掌轻推,又将广致的招数尽数格挡,立时便将广致轻轻推在一边,笑道:“多谢八哥让我!”说着便继续往上面攀去。 乔洛怯此时已经来到了第七层,还未站稳,却见陆尹琮飞身而来,清朗一笑:“十四哥,我要来夺你的剑啦!”乔洛怯不等陆尹琮出手,已经数掌过去,尹琮向边上一躲,撞到了塔上,趁机进到塔内,见宝剑放在塔的正中央。乔洛怯伸手去拿,陆尹琮出掌格挡住,登时两人双掌翻飞,登时又拆了二、三十招。 陆尹琮看准时机,伸手取剑,乔洛怯自知掌法不及陆尹琮少林派功夫,多番打斗下来也略感疲倦,伸足一踢,将剑踢上了空。陆尹琮双足一蹬,飞身而起,踏着两旁的塔柱子,猱身而上,乔洛怯亦是翻个筋斗,抢身夺剑,两人登时都跃在半空里。 乔洛怯拉住尹琮的腿,尹琮失了重心,不得再上去,乔洛怯看准时机,刚要伸手握住那在半空中的宝剑,突然,只见那剑被一只手握住,红袖翻飞,乔洛怯一怔,旋即落了下来。 却见尹琮牢牢握着乔洛怯的长剑,微笑道:“十四哥,不好意思,本是你的剑,此刻到了我手了!” 原来刚才尹琮失了重心后,猛运内力,身子不曾落地便又笔直飞起,便在那剑刚刚要落在乔洛怯手里时将剑夺到了。 乔洛怯惊叹:“刚才那么快的速度跃起,恐怕在世的也没有几人能够做到!”尹琮将剑给乔洛怯,道:“十四哥,还是你把剑拿着。” 乔洛怯道:“你抢到了剑,当然是你拿着!我们回去罢!” 两人出来,只见兄弟们已经到了塔外。乔洛怯笑道:“尹琮拿到了长剑!他的功夫真是太厉害!”大家看到尹琮拿到了长剑,都为他高兴。两人下来后,殷正澧道:“尹琮和十四弟功夫都是绝佳的!”尹琮道:“十四哥本来都要拿到了,就是功败垂成了。看来,是十四哥让着我了!”乔洛怯道:“尹琮你休要谦虚,你的武功当真深厚!” 陆尹琮笑:“十四哥你也休捧我了!只不过,十四嫂啊,”尹琮掂了掂手里的剑,笑道:“我后来居上,把剑拿到了,你是不是要给十四哥再买个新的了!” 怜玉小脸一红,却听殷正澧道:“哎,该是我给十四弟打造个纯金的了。” 怜玉道:“六哥你也不用打造纯金的了,我呢,也不买了,我还有个法子。”乔洛怯问:“是什么法子?” 怜玉忽然从陆尹琮手里把剑抢来,身子轻盈,便往远处跑,她还回眸轻笑:“便是这法子!只不过,十四哥要是想要把剑拿到,可得追上我再说!”说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向远处回荡开去。 乔洛怯心神一荡,燕锦华推了推乔洛怯,笑道:“还不赶快去追,待会儿十四嫂生气了!” 乔洛怯一笑,这个红袍客便追那个红袍女去了,众雄一阵欢笑。便在这时,厓海会随从又送来了一柄七弦琴。任昭儿指了指惜芷,微笑道:“这琴可不是白送的,有人拿了头魁,那他的新娘子还不赶快给我们弹上一曲,让我们饱饱耳福?” 第四十章:破婚不速情销骨 登塔夺剑齐贺祝 (6) 却道乔洛怯追怜玉去了,怜玉左冲右撞,跑得倒还挺快的,只是她的红衣翻飞在绿树青草间,想让人看不到也是难事。乔洛怯笑笑,紧忙着喊:“小心,别摔了!” 怜玉见乔洛怯追了上来,正跑得开心,没过多久,她又在回头看时,忽然间,红袍在风中翻涌,一个温暖的拥抱猝不及防。 “姑娘,把剑给我。”恰如那日在清水香,她着人抢了他的剑。而他的声音却不再愤怒。 “当啷”一声,长剑落地。她仰头一望,只见那一双桃花目里盛着两盏温柔水,俊美的面孔带着英豪之气,他轻声道:“你又掉了剑。” 怜玉闭上双眼,只轻轻道:“管它呢,我只想在你怀中长睡一夕。” 乔洛怯望着怀里娇小的怜玉,心中激动。回想两人因为误会险些分离,乔洛怯当真心有余悸,而一波三折后,他终于和心爱的女子在一起了。 他微笑地吻了吻怜玉的头发,柔声道:“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了,我会永远保护你。” 怜玉听了,心中忽然一痛,她仰起头,眼中似乎渐渐泛出了泪水,她连忙望向远处的月,却还是被乔洛怯看到了,他赶忙问:“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怜玉用手拭了拭眼角的泪,她从小无依靠,有乔洛怯在身旁,她才始知家的感觉,她从来都是迫不及待地要抓住自己的幸福,因为她太缺少了。此时她与乔洛怯终于成婚,又听了乔洛怯的话,她心中感动,竟是难以遏制地两泪潸然。 怜玉摇摇头,投身进怀,望着乔洛怯,千言万语,此刻只有一句:“你一定要记住了今天的话。” 乔洛怯用力地点点头,怜玉珊珊一笑,轻轻地吻上了乔洛怯的嘴。 却道这边阮惜芷已经放好了琴,她望着尹琮,柔情一笑,却不说话,尹琮已经领会了她的意思,他换了身简单的衣服,站在边上温柔地注视着惜芷。惜芷琴音起,却是一首《凤求凰》。 琴声温和动人,仿佛低声细语一般,便在这脉脉温柔的曲声里,陆尹琮轻轻舒展手臂,划了个圆步,慢慢跳起了舞。孟伶见了,高声道:“尹琮,你小子从来都不轻易跳舞,今次就给你的新娘子跳是不是?” 陆尹琮笑:“我也是给众位兄弟跳呢。”惜芷浅笑,手臂一划,一串流水般的琴音飘荡而来。 尹琮和着琴音轻柔缓步,温雅清姿,笑盈盈地看着惜芷,惜芷脸一红,心想这世上当真没有人比他更温柔款款了。未几,那琴音或悠扬高远,或轻快灵巧,仿佛是一番对话,音节高亮,情感奔放又真挚;而尹琮或点足轻步,或回首细思,亦是仿佛一只求偶的凤鸟,在热烈地对着恋人示好,当真是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不错了琴音的意思。惜芷暗自感叹,两人之间的默契当真颇为深厚。 惜芷手臂一展,琴音悠悠落下,却犹自回荡在四周,回荡在人们心里。尹琮也跟着舞罢,众人一片叫好声。刘广敖叫道:“二哥,二嫂,你们琴舞相和,当真是好看得不得了!” 惜芷莞尔,回想起上元夜那一天,她当晚怎会想到,二人还有再一次的琴舞相和,而这一次的琴舞相和竟然是在他们的婚礼上! 她慢慢起身,尹琮拉着她,和众位兄弟一起饮酒吃饭。 刘广敖吃得高兴,问阮惜芷道:“二嫂,这菜还合你的口味么?你是北方人,势必爱吃些咸的辣的。” 陆尹琮心中一痛,却见阮惜芷微微一笑,道:“很合我的口味,我都好久……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就只怕,若是天天都吃到这么好的美味佳肴,我就要吃成个胖子了。”她说着,看了看陆尹琮,见他神情甚是不乐,心中大为酸楚,不禁怔怔忡忡。 甘芳伶虽然性子急,可是有些时候倒也细心,她看到了惜芷的奇怪之处,轻轻坐过来,问道:“怎么了?” 惜芷不想对芳伶隐瞒,便和芳伶坐远了,悄声道:“我因为救大哥,吃了不少四川的辣子,尝不到食物的冷热和味道了,现下他很不快。哎,你也休告诉别人知道了。” 甘芳伶听了,有些吃惊,却也没有声张。她走到正在和兄弟们喝酒的乔洛拙那边,附在他耳边轻轻道:“你过来,我有话说。” 乔洛拙和甘芳伶走到了一边去,却听芳伶道:“惜芷没有味觉了,到时候你给她开一副药,把她治好!” 乔洛拙随着甘芳伶来,本以为她要和他说些温柔话儿,可是没想到甘芳伶张口竟是让洛拙为惜芷治病。洛拙自是答应,可是心中难免有些失落黯然,可他生性木讷,便只答应了芳伶所求之事,别的也没说什么。 芳伶看出了洛拙的心,不由得心摇神驰,脸微微一红,却在这时,只听赵潺湲笑道:“新娘子把新郎拽那么远,到底是说什么去了?” 乔洛拙本以为甘芳伶会说些什么掩过去,两人还不得时机独处,却见芳伶一把拉住了自己,笑道:“我俩要去看看叔叔到底去哪里追那把剑去了!”说着轻然一笑,拉着洛拙向远处跑开了。 树林掩映,夜色澄净,愈发美好。风吹过叶子,哗啦啦地响,甘芳伶放下了乔洛拙的手,微微转过身来,只见她双目含情,面色红润,竟是有些害羞,不好意思看乔洛拙。 乔洛拙心旌摇荡,看着娇美的甘芳伶,一颗心砰砰乱跳,本来就木讷,现下更是话也说不清楚:“芳伶,你……你……” 芳伶微微抬眼,柔声问:“我怎么?”洛拙挠挠头,红着脸道:“你真美啊。” 芳伶噗嗤一笑,随即脸更红了,无尽的风韵从眼角眉梢中流露。洛拙轻声道:“我真想亲亲你。” 芳伶害羞地低下头,却靠过去,轻轻地搂住了洛拙。洛拙怔怔地望着怀里的芳伶,一动不动,芳伶一见,又是一笑,问道:“你看什么?” 洛拙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我终于娶到你了。” 木讷之人,情深多少?便此一语可解。芳伶不再说话,纤指点了点洛拙的嘴唇,嘴角露出一个浅笑,随即温柔地吻了上去。 尹琮轻轻拉着惜芷坐到了一棵大树旁,正好可以看到饮酒起兴的众兄弟们还有一汪月色。两人双双抱膝,靠着大树,内心都觉得无比安宁。 远处,水声悠悠,空中一弯上弦月。两人听着兄弟们高兴喝酒的声音,想着今夜是自己的新婚夜,心中都是喜乐万千。兄弟走动来回,喧嚷声高;而树林静谧清幽,凉风习习,衬得此处便是静上加静。惜芷心中正是又欢喜,又害羞之时,忽然间,尹琮手臂过来,将自己揽入怀中。 惜芷大急,向兄弟们那边望去,想要离开尹琮怀抱,尹琮笑着,道:“都成了我的人了,不怕了!” 惜芷嗫嚅:“别人会看到的。”尹琮笑:“不会有人看的!” 惜芷微微偏头,见月华里的尹琮也望着自己,她抿嘴一笑,尹琮也跟着笑了。惜芷轻道:“以后,你身边便多了一个人了,你可不许嫌弃她。”尹琮笑:“怎么会,他爱她还爱不完。” 惜芷莞尔,心中喜欢,轻轻吻上了尹琮的眉眼,尹琮的脸庞,尹琮笑着,也亲吻着怀里的惜芷,直到她咯咯笑着蜷成一团。她从尹琮怀里钻出来,尹琮望着她温柔地笑,惜芷不禁怔忡。那么多的风雨过后,她曾经一度觉得与尹琮再无缘分,而今二人居然成婚,她真觉得眼前之景不真。 她重新回到尹琮怀里,闭上双眼,低声道:“能够嫁给你,我此生也知足了,什么都不再求了。” 尹琮在她耳畔轻声呢喃:“我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月慢慢下去了。惜芷在尹琮怀里睡熟,众位兄弟饮酒已罢,要回总馆。孟伶和刘广致悄悄走过来,陆尹琮抬头望着他俩,刘广致刚要问,却见孟伶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悄声对刘广致道:“休把弟妹吵醒了!” 刘广致点头,孟伶非常夸张地抬起手臂,指了指远方,问陆尹琮要不要回去。尹琮觉得惜芷睡得香,不想让她醒来,便摇摇头,低声道:“我们就在这里了,让芷妹接着睡吧。” 孟伶重重地点着头,拉着刘广致走了,过不多时,一众兄弟都散去了,可士兵还留在这里为尹琮和惜芷守卫。远处,殷正澧和毕夜来靠着一棵大树悠闲地聊天喝酒,殷正澧怕张圭等人又回来,便留下保护尹琮他们,夜来自然也留下了。 良久,厓海会又一拨人来了,也是来保护尹琮和惜芷的,他们脚步声特别轻,唯恐唤醒了惜芷。和之前留下的士兵合为一处,所有人都严密注视着周边。 夜来和正澧说着话,过不多时,她靠在正澧肩膀上,也缓缓睡着了。 惜芷挂着微笑,一动不动地安稳睡着,尹琮望着无尽的夜空,想着这样美好灿烂的夜晚,此生也难有太多。可又如何,只要得到了惜芷,哪怕人生前匆忙,后无奈,他也无怨无悔。 他知道,自己放松的时日也没剩下几天了,七月初六,厓海会即将出海,去寻找那个要改变帮会命运,汉人命运的铁盒子。 第四十一章:共筹谋奇将忽现 行拖延文斗争先 (1) 张天阡正望着月色怔忡。 张圭在他后面恨道:“若不是我及时去救你,现在你就是一个死人。”他声音虽然愤怒,却是极低,萨都喇就在身边,他显然不想让他看到他发火的样子。 原来,张圭和萨都喇知道了厓海会要下海的消息,正在悄然准备出海船只。萨都喇觉得己方人马太少,于是他向湖广省平章要了五百余经过训练的刀斧手,说要下海剿灭反贼,湖广平章欣然同意。 而张天阡知道了七月初一夜陆、阮要成婚,愤怒下他决定要去厓海会破坏婚礼。在知道了厓海会总馆在什么地方后,此夜,他便悄悄带了刀斧手去了,准备大闹厓海会。而张圭见张天阡不见,在张庄陌的暗示下知道了张天阡喜欢阮惜芷,于是他知道儿子绝对是去了厓海会总馆。他气急败坏地带人赶到,一番大战后,救下了张天阡。而此一战后,他们的刀斧手死了一些,仅存五百。 萨都喇没有去,可他却甚是担心,也清楚地认识到了张天阡是个无用之才!张庄陌对哥哥此举也甚为不屑,她暗想哥哥在厓海会总馆居然敢闹事,他是有多大的胆子,又多没脑子! 此时,萨都喇联系自己当夜在厓海会总馆树丛里偷听一事,想着厓海会众人说不定已经推测到了帮会的出海之事已经泄露,他犯愁他们已经暴露,厓海会会改变出海计划。却听张圭问:“大人,今晚一去,我们暴露,厓海会会不会改变什么出海策略?” 萨都喇皱着眉头,缓缓道:“我们现在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见招拆招。我觉得,他们现在一定和我们的心情一样,都是迫不及待地要去下海,找那个东西,所以说,日期该不会有太大变动。如果说是出海策略有变,那我们之前就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谋划,所以他们改不改,我们都不会受到影响。哎,就是见招拆招罢!” 张圭微微点头,暗赞萨都喇头脑清晰。他瞪了儿子一眼,心头颇为不快。 张天阡望着月,那月色是清冷的,晕晕圈圈,恰如落到他心里的一滴泪。 当夜,陆予思四人回来后,商量了出海之事。 宋文璩道:“现在,我们情形很紧迫,张圭本来就是要与我们争抢绢帛的,现如今他既然知道我们要出海寻找铁盒子,焉能不去?我们此行,凶险倍增。” 陆予思道:“那四弟是何意思?” 宋文璩道:“我觉得我们该暂缓出海计划。” 陆予思望了望萧亦荪,赵容与,萧亦荪神情毅然,赵容与目光诡谲,陆予思顿了顿,也不再多说旁的话,问道:“我们四个里,认为要暂缓出海计划的人,举手。” 四人里只有宋文璩举起了手。 陆予思叹了口气,道:“我们得到绢帛已经这么久了,如果还是不出海的话,实在是坐立不安。”宋文璩望了望五弟和七弟,自知萧亦荪素来豪放,赵容与自恃多计,两人一定都不愿意怕了张圭,缓延出海。宋文璩不再多说,赵容与道:“四哥,如果我们不出海,有两个结果。一是张圭等着我们,二是张圭自己去找。” 宋文璩道:“我们可以趁着现在,出兵把张圭给灭了啊。”陆予思皱眉头,道:“张圭那些人不是白来的,他一定和湖广高官那边联系上了,我们若想灭了他们,实在不易。更何况,现在找他们,宛如大海捞针。” 萧亦荪道:“最好的法子,就是我们先行一步,在张圭之前,找到那铁盒子。只要铁盒子到了我们的手里,张圭无论做什么,咱们也不怕了。” 陆予思点头,宋文璩虽然觉得此计未必优良,可是他也究竟没有其他法子,不由得深深忧忡。 赵容与道:“我们必须制定一个非常好的出海策略,防止张圭他们在我们之前拿到东西。” 陆予思问:“兄弟们可有何好主意?” 赵容与道:“我们可以将要出海的兄弟分成三拨,第一拨主要去找盒子,第二拨和第三拨看着张圭。” 陆予思心中大喜,道:“此计甚妙!”赵容与道:“张圭可能会料想到我们会分批出海,可是他虽然能够在我们第一拨人走之后继续观望,可是我们第二拨人走之后难道他还会有耐心了么?他不怕我们捷足先登?他一定沉不住气,就下海了。到时候我们的第三拨人就可以追赶阻拦,再不行我们还有第二拨人阻拦,总之,一定要让第一拨人有充足的时间找到铁盒子。” 萧亦荪也微微点头,道:“七弟说得好!” 陆予思问:“四弟,你有什么看法?”宋文璩道:“总会主,我认同七弟的法子。” 赵容与喜道:“那我们就可以安排了,到时候让三拨人加强水上通信,传递张圭的位置。” 陆予思道:“好,就这么办!” 翌日,陆予思召集众位兄弟在大堂。陆予思说了四人晚上的话,问其他兄弟有没有想法,众人都非常认同那个法子。刘广致、任昭儿和刘广敖都认为是他们引来了敌人,都是愧疚不已。 陆予思登时安排道:“第一拨,由我、四弟和六弟先行出发,带五百人马。第二拨,由尹琮、七弟、八弟、十三弟和十四弟出发,带一千五百人马。第三拨,由九弟、十一弟和四弟妹出发,带一千人马。第二拨人在第一拨人出发两天后再出发,第三拨人严密注视张圭一行人情况,在他们出发后再出发!五弟和十弟照顾着三弟,在三拨人全部下海之后搬到垂成。” 众雄听命,各个都是摩拳擦掌,心怀壮志!陆予思还对尹琮等人道:“第二拨的人至关重要,有可能和张圭有一番血战。” 陆尹琮、赵容与、刘广致、刘广敖和乔洛怯齐声道:“势为帮会血肉以拼!” 陆予思道:“九弟,十一弟,四弟妹,你们是第一拨人,若是不敌那张圭一伙儿,也千万不要硬拼,只要拖住他们即可,退一步来说,若是拖不住的话,也还有第二拨人呢。”孟伶、赵潺湲和任昭儿遵命。 宋文璩想了想,忽然微笑道:“总会主,我们啊,还需要带一个假的铁盒子,装一些假的信件证物什么的。万一有需要,说不定可以迷惑敌人。”赵容与微笑点头:“四哥说得对,我也正想着呢。” 陆予思称是。分配已定,众雄还在七月初六那天下海,船只人马已齐,万事俱备。众雄都雄心壮志,似乎拿那个铁盒子,只不过是将自己的东西轻松地取回来罢了。 阮惜芷在房中与霍怜玉说话,见陆尹琮回来了,怜玉起身道:“你们聊,我走了。” 惜芷笑道:“不是为了让我们聊,是因为妹妹知道十四哥也回去了。”怜玉脸一红,关上门走了。 尹琮笑问道:“昨晚可睡得好?”惜芷脸上一片绯红,道:“我真荒唐,喝了两杯酒,怎么在那儿就睡着了?” 陆尹琮心中一荡,脸色一红,道:“今晚就不是在那儿了。” 阮惜芷一听,一颗心登时燃烧了,她脸通红,着急得不知往哪里走,正在踌躇,尹琮起身,轻轻将惜芷拥入怀里。 他轻声道:“再过几天,我们就要出海了。”惜芷心一凉,问:“出海可带着我么?” 尹琮未答,惜芷望着尹琮,忽然道:“大哥曾经记得我说过什么话么?” 尹琮柔声道:“什么?”惜芷轻道:“那个晚上,我们确定了心意,我告诉你我要永远不和你分开。你忘了么?” 尹琮听了,已经知道惜芷要和他们一起去了。陆尹琮知道此次出海有敌人跟随,甚是危险,可是他和惜芷新婚燕尔,实在不忍分别,他感到颇为踌躇。 没想到那么快,惜芷就要兑现她的诺言。 戎马一生,说一生就一生。 阮惜芷莞尔一笑,将脸埋在尹琮的肩头,轻声道:“你就别犹豫了。” 尹琮道:“就是不知爹同意不同意。”惜芷道:“爹会同意的。而且……”尹琮道:“而且什么?” 惜芷笑道:“我猜啊,怜玉也会和十四哥去的。” 七月初六,湖广南部沿海一个码头边,停了几只巨大船只。 一些商人打扮的人纷纷上船,那是厓海会众兵士佯装白衣,好便宜出海。 陆予思、宋文璩和殷正澧头一拨出发,毕夜来也跟随着,只见他们四人都也是商人打扮,连夜来都扮成了男子。 过往商人都真的以为这只是一支庞大的海外商行队伍,除了惊讶人数众多以外,也不疑虑什么。 陆予思见兵士都上了船,正要出发。因着不想招摇,所以陆尹琮、乔洛怯等人也都没有来送行。 艳阳天气,风却很大。陆予思正要上船,忽然,他看到有一家人正抱着个幼小孩童在码头观看。 那孩童眸光甚亮,脸上喜气颇重。陆予思心中十分喜欢,想着陆尹琮小时候却没有这么喜气可爱。他走过去,对着那一家人的男子笑道:“是你的孩子么?真个讨人喜欢!” 那男子笑道:“正是在下儿子。”他看起来文质彬彬的。 “几岁了?”陆予思问。男子道:“才三岁。” 陆予思摆弄着孩子的小手,那孩子一点儿都不怕,还握住了陆予思的大手,大家都是乐了起来。陆予思问道:“听足下口音,不是本地人。” 那人恭敬道:“在下是濠州定远人,带着家人来此游玩。” 陆予思见抱着孩子的女子一直眸光呆滞,虽然笑着,却一直看着前方。见陆予思奇怪,那男子道:“拙荆是盲女,看不见东西。” 陆予思点点头,又逗了逗孩子。未几,陆予思问:“这孩子叫什么?” 那男子道:“说来奇怪,这孩子是在下次子,可是自打生下来就不说话,给他起了好多个名字,他也从未答应过。” 陆予思心中颇感奇怪。他摸了摸孩子的头,道:“我甚是喜欢这孩子,与他颇为有缘,如果你们不嫌弃,那就让我来给他起个名儿如何?” 那男子见陆予思是个富贵商人,甚是喜欢,于是道:“那太谢谢足下了,在下姓郭。” 陆予思望着远处大海,想起了当年的厓山海战,想起了父亲的遗言。陆秀夫当时曾道,如果陆予思完不成大业,就让他的后人一代一代地完成下去,而此时陆予思心中多么希望汉家后人,都可以一代一代地完成反元大业,始终将夺回家园这个重任放在心间! 他感慨万千,眼中竟是含泪了。他望着那孩子,道:“便叫郭子兴罢!愿我汉人之子,都能茁壮兴旺地生活下去!”他没有说振兴反元大业。 那男子笑道:“好名字!就叫郭子兴了!”那女子也笑道:“多谢大官人。” 陆予思笑着叫道:“郭子兴,郭子兴!” 忽然间,那孩子望着陆予思,笑着回了一声“哎”!那男子和女子大吃一惊,却见那孩子望着母亲,咿呀地叫了一声:“妈!” 这一下,那男子和女子几乎激动得说不出话!陆予思也甚是高兴,那男子叫道:“足下是贵人,是我儿子的贵人!我儿子会说话了!” 陆予思哈哈大笑,想着帮会即将出海,自己又遇到了这样一件大喜事,那必定是吉兆!他亦是高兴道:“说不定,我不是他的贵人,他是我的贵人呢!” 男子笑问:“官人出海,是到哪儿发财去?” 陆予思道:“到海外一些地方弄点珍奇玩意儿回来,顺便卖点儿东西。你也知道,外面的人好糊弄!” 大家都哈哈大笑。几人又说了会儿话,陆予思才与这一家人告别。 第四十一章:共筹谋奇将忽现 行拖延文斗争先 (2) 船帆扬起,海浪汹涌,乘着顺风,几只大船很快便驶得远了。 却在这时,另外一个繁华大码头上,一如往常。 原来张圭和萨都喇不想让厓海会发现,便没有再添人,而且还将自己的大船隐藏在一个繁华大码头里,与其他的船只交错分布,这样一来,还真的不易让人发觉。他们早就派人盯好了陆予思那边,由于他们早有心思,所以发觉厓海会众人出海并不是难事,而难的是,所有人都穿着商人的寻常衣服,难以让人看出厓海会将军是不是都走了。 张圭得到陆予思等人都已经出海的消息后,微微点了点头。张天阡有些着急:“今天是顺风,如果再不赶去,我们和他们距离就会拉大!” 张圭道:“现在去的话,我们只会功亏一篑!” 萨都喇也微微点头道:“再等等,如果两天后他们没有了动静,我们就出发!” 七月初八,陆尹琮、阮惜芷、赵容与、刘广致、刘广敖、乔洛怯和霍怜玉整装出发。他们仍旧是扮成下海商人,虽然船只更多了些,可是还是不会引人发觉。此时,张圭和张天阡两人悄无声息地在此地埋伏,尹琮在码头边上给惜芷理了理头发,张天阡怒火中烧,悄然过去,张圭在儿子后面叹了口气,也慢慢地走近了些。 张圭暗对张天阡说道:“他们果然是有第二拨人,此次出行万不可小觑!现在大敌当前,切勿为了儿女情长,坏了大计!” 张天阡听父亲说得沉重,不由得酸楚无限,忽然怒火便消散了许多,心头一软,点了点头。 大部分人都上了船,赵容与和刘广致在外面说话。张圭和张天阡认出了他俩,站在远处,背对着他们。张圭内功高深,可以听到两人的对话。 却听刘广致道:“七哥,你觉得那伙人是不是张圭他们?咱们的探子只说那个码头上的人比较可疑,究竟是不是也不敢确定。” 张圭心里一惊,却听赵容与道:“我也说不好。若是的话,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赵容与蓦地望着大海发起了呆,神情甚是忧愁苦闷。刘广致问:“怎么,七哥?” 赵容与叹道:“也不知不思到底在哪儿!我们不知道她的下落,又出海了,再要找到她,却不知是什么时候!总会主估计也不能安心出海。” 张圭和张天阡听了这话,都是大为奇怪。刘广致拍了拍赵容与肩头,看了看他,忽然道:“我看你那次去四川,是找到了心上人罢?你喜欢上了不思姑娘?” 张圭正在奇怪,忽然听刘广致惊叫了一声,道:“七哥,你别打我啊!”却听赵容与怒道:“我哪有喜欢她!” 刘广致笑:“你这个神机妙算的,从没见过你有发火的时候,你还说不是?” 赵容与道:“不思是总会主的女儿!我怎么可能喜欢她!” 刘广致笑:“那也没有什么!好了,我们快上船罢!” 张圭和张天阡转身,却见赵容与和刘广致两人上了船。张圭和张天阡互相望去,都是一惊非同小可! 张天阡结结巴巴地问道:“爹……不思不是你……你的女儿么?” 张圭登时全知道了!他怔住了不能说话,心中只想着:“陆予思竟然是孤玉心心念念不忘的人!” 陆尹琮竟然是孤玉的亲生儿子! 怪道她让他跳舞!怪道她与陆尹琮之间有那么多的可疑之处!怪道她放走了他! 张圭头晕目眩,拳头渐渐握起。 他忽然笑道:“原来,不光是我儿输给了小贼!我也输给了老贼!” 张天阡看着张圭,心中还是雾气一团。 却见张圭慢慢转过头来,眸光狠毒无比,看着张天阡道:“有了不思,我们此行未必会输。” “就看,他们心有多狠了。”张圭望着远去的几只大船,心冷如雪。 第四十一章:共筹谋奇将忽现 行拖延文斗争先 (3) 海风凉爽,将酷暑的炎热消散了去,惜芷站在甲板上,任海风灌满自己的袍袖,海草的腥味轻而漫上鼻沿。 海岸渐渐远去。 她望着茫茫的大海,回首去年自己与怜玉偷偷跑出家门,她怎能料想半年后,自己将会有这样的际遇。她阮惜芷,走出家门,竟是会与侠义江湖撞上,她给江湖以柔情,江湖给她以侠义,此番意想不到的交融,让她深深感慨命运。 陆尹琮从宽大的船舱里探出脑袋,嘻嘻一笑,轻轻走过去,在惜芷后面握住了她的眼睛。惜芷一笑,忽然间手臂向后,也往陆尹琮脸上蒙去。尹琮放下了手,对回过头来的阮惜芷微微笑着:“芷妹,你喜欢大海么?” 惜芷俏皮一笑:“没有得逞罢!”陆尹琮笑了,惜芷微微笑着,转而道:“我特别喜欢!” 尹琮叹道:“多么想和你找个岛,在那儿生活一辈子。”惜芷心中又是感动,又是苍凉,她知道尹琮是希望和她长相厮守、没有太多变故的,可是他是厓海会将军,他又不能那么做。 惜芷莞尔一笑,道:“我觉得这样也好啊,我喜欢新鲜不一样的生活!光在海岛上,闷也闷死了!” 尹琮笑:“好,你喜欢就好。” 《厓海义情录》第四十一章:共筹谋奇将忽现 行拖延文斗争先 (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一章:共筹谋奇将忽现 行拖延文斗争先 (4) 却道张圭一众人见厓海会第二拨人也走了,以为他们没有第三拨人了,便悄然于这天黄昏之时从那个码头出发了。本来不思不打算出海,可是自从张圭知道了不思是陆予思的孩子之后,哪有不带她之理?不思便跟着张圭、萨都喇、张天阡和张庄陌连同五百个刀斧手下海了。 他们是走了,殊不知张圭却教隐于那个码头的孟伶认了出来,他一见到张圭一行人走了,知道他们确实是心怀不轨,跟上了厓海会,登时便同着赵潺湲和任昭儿准备下海阻拦,顺便报告给前面的将军消息。 厓海会第三拨人刚要在码头出海,突然总馆来了一行人,为首的是一位英气逼人的中年,一位断臂青年和一位美貌出尘的女子。 总馆里的萧亦荪见了,微微一笑,冲着那女子抱了抱拳:“钟姑娘。”来人可不就是钟青羽、乔洛愚和钟梨蓦带着的梨远镖局之人! 萧亦荪虽然从未见过乔洛愚,当然也可以猜出他是乔洛怯的兄弟,当下也抱拳道:“久仰乔公子大名,今日得见,当真幸会!” 乔洛拙与甘芳伶没有出海,此时在厓海会总馆内,他俩出来,乔洛拙见到兄弟断臂,自是伤痛至极。 话推前面,却道钟梨蓦在那天夜里伤重昏晕,第二天一早醒来时,只有父亲在榻边照料。 钟梨蓦脸色苍白,更衬得一双眼黑如点漆,雾蒙蒙的。她嘴唇发干,眼光滚了滚,回想起昨夜的事,兼着眼前乔洛愚不在,她好像知道了什么。 心痛已至极点,她连气也懒得叹。 她能要求他做些什么呢?伴在她身旁?他们两个又是什么关系呢!乔洛愚凭什么要陪在她身旁! 钟青羽见钟梨蓦一句话也不问,只是怔怔地,心中十分难过,也暗叹女儿这样一个杰出人物,竟也要经受爱情之苦,若非是命运,还能作何解释! 钟青羽轻声道:“你怎么不问问乔公子?” 钟梨蓦苦笑:“他若是想在这儿,此刻自然会在这儿!再说,我有什么资格发问?有什么资格让他在这儿?” 钟青羽见梨蓦竟是颓丧至此,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望了望梨蓦,还是道:“他昨晚便走了。” 梨蓦没说话,钟青羽继续道:“你们说了什么?我看他走的时候断臂处都是血。我看他那个样子,执意不让他走,又想着我们刚大闹凤琼楼,若是他孤身一人,我怕他遇到危险。可是我怎么说他也不肯留下,我想让人跟着他,他也不让,仿佛着急得都不行了。我本想将他硬留住,可是他究竟是客,我那么做也不好。” 梨蓦听到洛愚伤重如此还要走,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愤怒,难过和愤怒交织,都是为着乔洛愚自己!她身上仿佛一下子不疼了,霍地起来,出了门去,骑上红马,一句话不说,飞也似的跑了。 第四十一章:共筹谋奇将忽现 行拖延文斗争先 (5) 却道乔洛愚骑着马,断臂处疼痛难忍,血流不止。他知道自己的断臂伤口处始终没有痊愈,这样跑到湖广卫瑜,说不定会流血而死。 他想:“正好,如果惜芷不幸,我活着也没有意思,还不如也死了,和惜芷天上相聚。”他想到这里,忽然苦笑,想:“谁稀罕与你相聚呵!” 他骑着一匹普通的马,饶是他忍着伤痛,拼命骑马,那马也行得不快。断臂处剧痛,他慢慢伏了下来,想着自己有可能到不了卫瑜就会死去。 忽而,他只觉身后一阵熟悉的马蹄声,风声迅而轻至,他只觉腰被白袖缠住,身子登时不由自主地脱了马,向前飞去,断臂砸在地面上,登时流了一大片血。 乔洛愚用右臂支撑着身体,伤口大痛,他怎么都站不起来,他微微回头,竟发现钟梨蓦在他身后,愤怒而悲伤地望着他。 钟梨蓦竟然会摔自己下马!乔洛愚震惊。 乔洛愚铁青着脸,一言不发。钟梨蓦走过来,沉声道:“我可不是为了让你可怜我,留下来陪我,我才来追你的。我是怕公子一路到卫瑜,流血过多死了。” 洛愚望向天空,眼里又是痛苦,又是冷笑,似乎在拷问苍天,为何他乔洛愚的命运这么惨! 钟梨蓦又走近些,道:“公子,如果不是你念着我对你有救命之恩,念着你我的……朋友之义,你真恨不得杀了我,为着我一直没有说惜芷将死之事。” 洛愚沉声道:“小瞧了我。” 梨蓦道:“你的大哥现下恐怕一直在救她,如果有奇迹,惜芷就会好过来。” 洛愚道:“是了,你和我曾经说过,我怎么忘了!你和我来大都的时候曾经说起过,你说你们和惜芷碰上了,却没说惜芷是重伤的时候和你们碰上的。有大哥在,惜芷就有希望。” 梨蓦点点头,她看着洛愚,忽然道:“看惜芷那时的样子,我是觉得她很有希望被救活。” 洛愚看着梨蓦,眼里有了色彩,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梨蓦道:“是真的。” 这时,钟青羽带人赶来,他见乔洛愚倒在地上,连忙着人扶起了他。钟青羽道:“小女冒犯,公子莫怪。” 乔洛愚微惊,暗想他没有看到刚才的事,竟然能猜出来。 钟青羽走过去,看了看乔洛愚的伤势,皱眉道:“公子,依老夫看,你的断臂处需要好好疗养一段时日,如果再这么赶路,恐怕会有性命之虞!” 乔洛愚何尝不知道自己的断臂伤一直没好,他叹了口气,他就是放不下重伤的阮惜芷。 钟梨蓦道:“乔公子,你治好了伤,我们陪着你去卫瑜。” 洛愚看着梨蓦,心中有些感动。忽而,梨蓦再也支撑不住,捂着身上的伤口,慢慢地倒了下去。 洛愚见状,心头一软,想上去扶一下钟梨蓦,无奈自己也是走不动道。他叹道:“好吧,我和钟姑娘便一道养伤罢!” 两人便在此地养伤,直到六月末才将伤养好。钟梨蓦履行诺言,整个梨远镖局奔赴卫瑜,他们于七月初八晚上到了厓海会总馆。 此时,众人与萧亦荪、乔洛拙和甘芳伶见了礼,萧亦荪一看钟青羽到来,更是心中喜欢。 乔洛愚见到乔洛拙,趁人不注意,连忙悄声问惜芷的情况,听说惜芷已好,心中大为宽慰。乔洛愚又把惜芷痊愈一事告诉了钟梨蓦,钟梨蓦也欣喜万分。 众人到大堂落座,钟梨蓦问:“五将军,不知其他众位将军呢?” 萧亦荪道:“兄弟们有事在身,已经外出了,恐怕要得一段时日才可回来。” 钟青羽叹道:“此时不得与众位英雄都见了面,真乃遗憾!” 萧亦荪笑道:“轻羽镖头亦是让众位兄弟十分景仰,今次得见,小弟荣幸万分。” 钟青羽道:“五将军说笑。却不知其他几位将军去做什么事了?在下不才,也想为帮会出点力。”原来钟青羽十分希望能与厓海会一同做些反元的事。 萧亦荪微微沉吟,本想不说,而见钟青羽是个好汉,又有上乘武功,钟梨蓦和乔洛愚又都是杰出人物,心中一动,想着下海有他们帮忙也有可能事半功倍,于是他道:“恕小弟刚才隐瞒,我们兄弟是下海去了。下海去找一个十分关键的东西。” 钟青羽问:“五将军可说得详细些?”萧亦荪道:“中间细节,恕小弟不能告知,不过如果厓海会可以得梨远镖局相助,那当真是幸事!” 钟青羽一拍而起,道:“我梨远镖局就期待着与贵会合作!将军有此一言,我梨远镖局都与有荣焉!” 萧亦荪低声道:“现下我们第三拨人有可能快要出发了,我们即刻便去,说不定可以搭上船!” 第四十一章:共筹谋奇将忽现 行拖延文斗争先 (6) 于是乔洛愚与兄长乔洛拙和曾经为自己学生的嫂嫂甘芳伶话别,乔洛拙颇有手足情深,依依不舍之情。大家再不拖延,登时飞快而去。只见萧亦荪领着众人来到了码头,而夜幕降临,远方蓝雾吞吐变幻,孟伶一行人已是走了。 钟青羽道:“我们再买一条大船,即刻就能追上他们!”萧亦荪执意花钱购船,于是钟青羽、钟梨蓦和乔洛愚带着梨远镖局的一众镖师,上了船,与萧亦荪分别,前去追赶厓海会第三拨人。 却说那梨远镖局镖师有一众人,可是武功颇为高强的却只有四位,分别是赵清、钱风、孙侠和李客,这四人也是江湖上成名的镖师。此番四人皆在,外加上钟青羽,钟梨蓦和乔洛愚,梨远镖局这一行人的实力也是不容小觑。 此时,他们这一条大船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前行。过不多时,钟青羽就看到了前面好几只大船,不用说,那肯定是萧亦荪口中的厓海会第三拨人。 钟青羽使船靠近,赵潺湲眼力好,看到了那船上甲板站着一个和乔洛怯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瞬时想起他就是乔洛怯的孪生兄弟,救出弟妹惜芷的乔洛愚。于是他下令让船停下,两船碰上,钟青羽、钟梨蓦和乔洛愚都上了厓海会的船。 赵潺湲微笑道:“钟姑娘,乔公子,你们好。”又问了钟青羽的身份,登时肃然起敬,深为他们来此相助厓海会而高兴。 乔洛愚暗叹,他不知道陆尹琮和阮惜芷是第几拨人,想着千万不要和他们碰上,此时倒是舒了一口气。 孟伶和任昭儿自是来和众人相见。赵潺湲是朴实心肠,倒是没有萧亦荪那么谨慎,他见钟青羽不是外人,便和钟青羽简单说了下厓海会出海的大致情况,钟青羽听了,这才知道厓海会下海要找什么东西,这才知道他卷入的是这样一场大事,他不禁激动不已。赵潺湲道:“敌人张圭此时就在前方,我们几乎可以隐隐约约看到他们大船的影子。” 钟青羽道:“看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乔洛愚道:“总会主是要第三拨人拖住张圭,消耗他们,我们不能奢望将他们覆灭。更何况,总会主肯定也不希望我们全军灭亡。” 孟伶乐道:“乔兄弟这么快就能知会到我们总会主的意思,端的厉害!” 任昭儿笑道:“第一拨人里有四哥,第二拨人里有七哥,我们这里又来了个神机妙算的脑袋瓜儿,此番出海,怎会不捷?” 乔洛愚道:“小可不敢与贵会四将军和七将军相提并论。”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都是沉着地注视着前面的船,心中都是警惕万分。乔洛愚此时知道了陆尹琮和阮惜芷已经成亲,且就在第二拨人里面,心中除了为他们成婚而怅然痛苦之外,还有着与他们早晚都会见面的黯然。 钟梨蓦焉能不知乔洛愚的心情?她也是怃然惆怅呵! 两人在黑夜的海风里,一样的眸色,双重的愁绪。 第四十一章:共筹谋奇将忽现 行拖延文斗争先 (7) 已至深夜,众人也不敢睡,都怕前方的船突然有变。钟梨蓦望着海水,忽然对乔洛愚笑道:“你看这水多清澈,天都黑了,我们还能看到水里的鱼!” 乔洛愚微微点头,道:“南海的水确实很清。” 钟梨蓦突然一笑,走远了,过了一会儿,她和梨远镖局赵清镖师走了过来。梨蓦对洛愚道:“你信不信赵大哥在看到水里的鱼时,可以知道鱼的数目?” 乔洛愚惊讶:“当真?那鱼数目可不少啊!” 赵清笑道:“我们走镖的,眼力好是最基本的。雇主托的东西,有时候很多很杂,可我们看一眼就知道那东西的数量和轻重,都不用看第二眼就封上了。若是走的东西被掉了包,立刻就能感觉出来重量不对;或是雇主托的东西多,我们少了一点儿也不成。” 便在这时,水里又过来了一簇紫黑色的鱼,重重叠叠,游过来半顷便向远处隐去。赵清只扫了一眼,便道:“一共五十二条。” 钟梨蓦道:“只可惜不能把鱼捞上来查个清楚。”洛愚笑道:“赵大哥说的肯定对。我之前一看,也觉得约有五十条左右。” 赵清道:“乔公子眼力也不错!” 乔洛愚望着澄澈的海水,陷入深深的沉思。此时他已经看出厓海会计策的失误,张圭一行人一起出动,实力强劲,而厓海会则是分拨行走,每一拨人都没有张圭一众人厉害,所以稍有不慎,走错一步,就有可能被张圭逐个击破。他现在想如何能教这第三拨人不动武便拖住张圭,毕竟动武对他们太也不利,张圭一众人武功高强,动起武来,第三拨人全军覆没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猜张圭为了保存实力,也不会选择和他们动武的。到时候他们拖住了张圭,对前面的人寻找铁盒子也有帮助,兼着他们也没有损失,如果将来要决斗,他们也有充足兵力。 既然不动武,便要文斗,既然文斗,那么斗什么! 乔洛愚看到赵清的绝活儿,心中有了些计较。 众人回去,在宽敞的船舱里议事。钟青羽道:“依大家看,我们该当何时动手?” 孟伶叫道:“我现在就想和他们大战三百回合!” 任昭儿道:“九哥,你性子太也急了。”赵潺湲道:“总会主教我们拖住他们,可是怎么拖呢?” 乔洛愚便将自己的想法说给了大家,自然没有说厓海会计谋失误之语。钟青羽甚为同意,他道:“说得好,就是文斗!文斗要斗什么?” 乔洛愚微笑道:“刚才赵大哥数鱼的功夫就不错。” 众人又听洛愚说了之前赵清数鱼的事儿,心中都是欣喜。钟梨蓦道:“我们定比什么也没用,到时候得双方都同意才行。” 钟青羽笑道:“如果我梨远镖局能为大家做些什么,尽些许绵薄之力,那我们当真是太过荣幸!” 孟伶笑道:“轻羽镖头,我们得您老相助,才是我们帮会的福气呢!十一哥,四嫂,你们说是不是!”赵潺湲和任昭儿都是笑道:“钟总镖头相助,大事焉能不成?” 乔洛愚眼光转了转,道:“依小弟看,张圭一行人现在应该特别着急。因为他们怕总会主他们先拿到那个铁盒子。所以张圭一定想着要尽快将第二拨人除掉,然后跟随着第一拨人,伺机而动。我们就只要跟在他们后面,只要一发觉他们要加速行驶了,我们便迎头赶去,将他们拦住,然后尽量多的拖延时间。” 厓海会三位将军听了,都深深折服于乔洛愚之谋。任昭儿笑:“乔公子虽然和十四哥长得一模一样,可是两人行事天差地别,气质也不一样,若是穿着同样的衣服站在我眼前,我也能分辨得出。” 孟伶脱口而出:“你当然能分辨得出,乔公子也没有……”他刚要说没有左臂,话到嘴边生生咽下。 乔洛愚微微一笑,也不挂怀,他轻描淡写地道:“砍我左臂之人,便在前面的大船上,今次报不了仇,还有下次,我迟早让他还回来。” 孟伶叫道:“说得好!张天阡那反贼咱们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这次下海,说什么也要提了他的脑袋!” 六月初九凌晨,船已经行驶了整整一夜。众人站在甲板上,都等待着海上绚烂的日出。 风已经小了很多,远处,只见大海缓缓吞吐。不一时,东方慢慢显白,而海平线仿佛晕染了一层绯红色,所有的流云都浸在那绯色染缸里,舒散飘浮。蓦地里,就在一瞬间,海尽头露出了一丝火苗,随即那火苗迅地烧成了一个巨大火团,向天空升去。她撇下了绕在身边的彤云,仿佛仙女将落在身上的花瓣撂下。海面无法留她,云彩无法掩她,那红日轻轻然地,于众人目不暇接之时,距离海面已有一丈之远了。 光色渐而晕黄,洒在水面上,就是一条金色水路。海光澜澜,天色湛湛,相映交辉。 乔洛愚不禁感动,他蓦地望向钟梨蓦,却发现她的眸光柔和而温润,仿佛也被感动了。 乔洛愚望向远方,感慨道:“红日长空引,碧海柔光照。当真是美,美到极致!” 孟伶叫道:“乔公子,你真也厉害!”钟梨蓦也笑道:“是啊,乔公子,我们寻常人连背诗也不会,你却会作诗!” 乔洛愚听了,一笑置之。却听孟伶道:“哎,从前没有离开土地时,也不觉什么,如今下了海,才知道脚踩在土地上的滋味。”任昭儿笑:“怎么,九哥,你还有感而发了?”孟伶叫道:“我还不能有感而发了?哎,只有在海上,你才能望到土地啊!” 赵潺湲微笑:“说得好,这叫做‘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 孟伶笑道:“我不懂你的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我还是喜欢脚踩在土地上的滋味,这海啊,教我晕!” 突然,众人看到张圭的大船开始加速,赵潺湲道:“他们加快了,怕是要发难于尹琮了。我们需要尽快拦住他们!” 第四十一章:共筹谋奇将忽现 行拖延文斗争先 (8) 于是几只大船飞快地向前驶去,几乎是张圭大船的三倍速度。张圭在船上,其实早就看到后面还有船跟了过来,他心中不知那是寻常商船,还是厓海会的船,此时他故意加速,并不是为了找厓海会第二拨人,而是为了探清后面一直跟着他们的大船的情况。 此时他见后面大船飞快驶来,已经知道后面的船上必是厓海会的人无疑,吓了一跳,立即使几只大船上的刀斧手严阵以待。 萨都喇走上甲板,张圭蹙眉道:“后面还有贼子,他们不止两拨人。”萨都喇脸色阴沉,道:“真是小瞧了他们了。” 过不多时,只见厓海会的船只斜穿过来,将张圭一伙人的船给缓缓拦住了。张圭看去,只认出了孟伶。 原来当时两方分别出十个人对战时,厓海会的赵潺湲、任昭儿和刘广敖并没有出场,是以张圭不认识他们。萨都喇倒是和赵潺湲交过手。 话分两头,却道此时,厓海会第二拨人那边,探子回来了。探子对陆尹琮等人道:“咱们第三拨将军的船已经将敌人拦住了。”厓海会第二拨将军在此之前自然早就知道张圭也出海了。 陆尹琮听了,对赵容与道:“七哥,我们现在如果返回去和九哥他们一起打张圭呢?”乔洛怯也道:“对啊,七哥,如果现在回去,说不定可以将张圭那伙人直接灭掉。” 赵容与沉吟半晌,道:“我们现在回去就要耗费一段时间,我们既然走了这么远,就不该再回头;再者,我们回去后,万一制服不了贼子,那我们两拨人就会落在他们后头,前面总会主那里压力就会很大。” 刘广敖问:“那九哥、十一哥和四嫂那边会不会有危险?”此时他们还不知道梨远镖局也来相助一臂之力了。赵容与道:“总会主是教他们拖住敌人,以十一弟的心性,他该不会直接就与张圭开战。张圭也肯定知道我们前面走了两拨人,他也得留存实力,所以他也不会硬打。我觉得,他们那边根本就不会开战,两方说不定都想拖延时间。我们拖延时间是目的,他们拖延时间是为了保存实力。” 陆尹琮点了点头,道:“我觉得七哥说的有道理。” 刘广致道:“那这样一来,我们只需要正常往前走就行了,而张圭肯定会被落下?” 赵容与道:“我觉得是这样。” 乔洛怯道:“却不知十一哥会用什么法子拖延时间呢?”赵容与道:“两方都不愿意打,那就不打,至于怎么拖延,便看看潺湲的脑袋瓜儿够不够使了。” 此时,那第三拨船已将张圭的船彻底拦下了。张圭望着对面船上的众人,冷笑道:“反贼啊,你们胆子倒是不小。” 钟青羽、孟伶、赵潺湲、任昭儿、乔洛愚和钟梨蓦都站在一条船的甲板上,而张圭、萨都喇、张天阡和张庄陌在离他们最近的一条船上,不思在船舱内没有出来。 霞光悠然地铺满大海,海水湛蓝清澈,游鱼肆行。张圭看到了乔洛愚,微微吃了一惊,他早已听过此人了,可他忘不了峨眉山上乔洛怯救走了陆尹琮,所以他纵使知道眼前人不是乔洛怯,可对乔洛愚还是又恼恨又忌惮。 乔洛愚看到了张天阡,断臂之恨登时涌上心间,他不禁愤怒地看着他。钟梨蓦就在乔洛愚身旁,自然也愤恨张天阡,她见洛愚隐忍不发,把心一横,手里扣了三枚梨花银针,“嗤嗤嗤”三声破空向张天阡打去! 张天阡一直防备着乔洛愚突然发暗器,倒是没有注意钟梨蓦这边,此时梨花银针迅至,他一惊非同小可!还好他反应够快,双足一蹬,在空中笔直腾跃而起,将三针躲过,落地时已然一头大汗。 张圭喝道:“怎么,现在便要动手么?”萨都喇拉了拉张圭,他们都知道此时动手,无异于自损兵力,反而无法对抗前面的厓海会之人。萨都喇微微一笑,道:“众位,你们什么意思?” 孟伶叫道:“老子带了这么多人,打你们怕你们说是以多欺少。”张圭心中一动,叫道:“我带的人,一个顶你们五十个,你们不敢打,也是有点儿见识。” 孟伶听了,脸涨得通红,刚要发作,却见钟青羽微微拦了他一下,对张圭道:“你也休说大话,真要动起手来,不知道谁就不能活着回去了。”张圭听这话说得狠,兼着眼前人不认识,不由得有些踌躇。却听萨都喇道:“好,既然我们都不愿打,那你们有什么意思?” 钟青羽道:“咱们双方,不武斗,来点儿文的。” 萨都喇道:“赢了输了怎样?”乔洛愚道:“输了的人,在此地留到半夜,赢了的人,为了看着输了的人,也要在此地停留到半夜。” 张圭叫道:“那不是赢了输了都一样了!”乔洛愚一笑,道:“算你还有点儿脑子。”他又道:“君子协定,输了的人留到半夜,赢了的人继续走,如果输的人坏了规矩,那我们再次碰上的时候,除了动手,再无话说!” 萨都喇和张圭彼此看了对方一眼,张圭悄声道:“现在咱们不是动手的时候,先和他们比,如果他们输了,他们肯定会遵守约定;如果咱们输了,就血洗了他们!咱们这么着急,怎么可能在这儿等着!再说了,如果咱们在这儿等着,将来还不是会遇到他们!” 萨都喇重重点头,对乔洛愚道:“好,就这么办!”乔洛愚道:“我们两方各出一个点子来比,第三个点子么,就是我们比较一下功夫,赢的那方出第三个点子!” 萨都喇道:“我们就一个点子定胜负!”钟青羽冷笑:“你们还是怕输?就这么点儿骨气?” 张圭道:“那就三局两胜!可我们要先来说第一个!” 赵潺湲道:“容得你们!” 张庄陌一直默默无言,此时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她稍微弄了一下自己垂在额头上的深蓝宝石发饰,随即对张圭耳语一番,张圭望着庄陌,沉沉地点了点头。张庄陌站了出来,朗声道:“这第一个点子么,便是比轻功!” 第四十一章:共筹谋奇将忽现 行拖延文斗争先 (9) 钟青羽等人听了,心中都是有些黯然,因为他们知道张圭是绝世高手,和他比轻功,获胜的希望连一cd不足。 张庄陌道:“第一场,我来比。我呢,请那位持剑的姑娘来和我比!我俩都是女子,如此比,很公平罢!”她指了指任昭儿。 厓海会在场者,没有人看到过张庄陌的功夫,不知道她武功若何。任昭儿见说,当然不能堕了威风,当即站出来道:“好,我跟你比,却不知你要怎么比?” 张庄陌道:“我们两个从这条船上出发,然后一一跳过几只大船,跳到最远处那条没有什么人的船上再返回来,谁先返回到这条船上来,谁就赢了。” 赵潺湲道:“我们怎么知道你们的人不会趁我四嫂过去的时候下手?” 张圭皱眉道:“那我们三个就到你们的船上去!”说罢,张圭、萨都喇和张天阡跳向了厓海会大船。赵潺湲这才作罢。 任昭儿放下了剑,三两步便跳到了敌人的船上去。庄陌发觉任昭儿轻功在自己之上,可也不太着急。她看着任昭儿,诡魅的一笑,清风在耳畔响着,张庄陌毫不在意地望了望远处的蓝天。赵潺湲叫道:“我一拍手,二位便请开始吧。” 话音落下,他手一拍,任昭儿青衫,张庄陌紫衫便在风中飘浮,两人三两步便跨一条船,瞬息之间,已经到了最远处的那条船。这时,任昭儿已经颇现出获胜的意味,领先了张庄陌半步的距离,她身姿轻盈如掌上舞,跳跃于大船之间,便好似海鸥灵巧地点水。张庄陌稳稳地跟在后头,也不是太落下风。 就在任昭儿马上要踏上两人出发的那条大船时,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身旁飞过了一个奇怪物事,迅地砸在了船板上,竟是比任昭儿快了半分! 任昭儿跳到船板上,看着那地上的东西,原来是一个深蓝宝石发饰,上面竟是挂着一缕头发。任昭儿一怔,却见张庄陌把那发饰捡了起来,对任昭儿笑道:“承让,还是我先到了。” 任昭儿怒道:“你耍什么花招!”张庄陌对着厓海会那边的人高声喊道:“请看,我的头发挂在这上面,头发先到了,便是我先到了!” 孟伶刚要叫,却见任昭儿掸了掸衣服,刚才的怒色已经不见了,她对着张庄陌道:“好,便算是你赢了!” 乔洛愚不禁暗赞任昭儿颇识时务,厓海会的目的就是为了拖住张圭,只要比赛便可,于比赛的结果如果看得太重,反而不对。更何况如果两方因为比赛结果打了起来,倒也不是大家期望的。只见任昭儿跳了回来,张圭三人便回去了。 任昭儿对众人道:“这个女子看起来很不好对付,她以前将尹琮拿去过,看来确实有些奇怪蛮横手段。”只见张庄陌将发饰戴好,冷冷的目光轻然掠过海面。 赵潺湲道:“好,第一回合便是你们赢了。这第二个主意该由我们说了罢!” 张圭道:“你们说。”赵潺湲道:“便是比眼力。海水很清,待会儿过来一些鱼的时候,我们双方各出一个人,只允许看一眼,便要说出那鱼的数目,数字最靠近者为胜。”原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了。 张圭点了点头,忽又问道:“那我们怎么知道那鱼究竟有多少条?” 钟青羽道:“一捞渔网便将鱼都捞上了,这你也不用担心。” 张圭道:“那我便来领教你们的高招!” 只见赵清、钱风、孙侠和李客都站到了船边,厓海会这边是赵清出战。过了一炷香的时候,只见一簇红黑相间的鱼悠然地游了过来,尾巴轻摆,甚是惬意。蓦地,一张大网将它们全部捞起,那鱼活蹦乱跳,摔在了船板上。 钱风、孙侠和李客用手都悄悄地比了个数字,都是五十五,赵清微微点了点头,他对张圭道:“你我都将数目写在手里。” 张圭答应,两人都在手里写了片刻。未几,两人齐齐把手亮开,赵清写的是‘五十五’,而张圭写的是‘五十七’。 钟青羽道:“多少条,一数便知。”张圭跳上厓海会的船,道:“这鱼这么多,活着数太浪费时间。”他一抬手掌,击在渔网上,只听沉闷的一声响,所有的鱼顷刻间都翻了白。 众人都是吃了一惊,钟青羽暗想自己的功夫肯定不及他。张圭数了一数,希望渐渐渺茫,数到最后,确实是五十五条鱼不错。他看了一眼赵清,冷冷道:“此局是我们输了。” 第四十一章:共筹谋奇将忽现 行拖延文斗争先 (10) 乔洛愚微微点头,看张圭没有啰唣,倒也不十分瞧低了他们。他道:“接下来,我们就往海里丢暗器,暗器在海面上蹦的次数多者,提第三个比赛方法,你们可同意么?” 张圭一听是比暗器功夫,自以为暗器功夫也是武功,他们不会有自己厉害,便点头道:“好!” 乔洛愚和钟青羽等人说了一下,自己来发暗器。于是乔洛愚和张圭便站到了船板处,乔洛愚看张圭就在身边,心中暗想:“假如我现在发暗器,取了他性命,却是如何?” 他一看张圭神情严肃,眼光谨慎,暗想:“我以为能打中他,其实他何曾不是防着我?我如果没有打中,反而坏了事!”他如此一想,便聚精会神地看着眼前的大海了。 张圭道:“请你先来罢!”乔洛愚道:“你年纪大。” 张圭“哼”了一声,斥道:“就怕你看我打完都不敢打了!”乔洛愚脸色阴沉,并不说话。 张圭拿着一颗石子,右手用了十成的力,猛地将石子弹向海去,只见那石子在海面上蹦蹦跳跳,弹出去好远,待得最后一跳已是贴近海面,众人都看见了石子弹了十四下。 钟青羽等人都是大吃一惊,石子能弹出十四下,张圭的内力一定深不可测,异于常人! 张圭得意地看着乔洛愚。此时厓海会之人和钟青羽都担忧地望着乔洛愚,而只有钟梨蓦对洛愚还抱着一丝希望。洛愚沉了口气,食指和拇指夹着一枚棋子,手上蕴着一股巧劲儿,用力不是很重,倏地将棋子发了出去。 棋子蹦得特别快,转眼间就蹦了十下,可那棋子后劲不足,又连着蹦了两下,眼见着第十三下蹦完棋子就要落下去,忽然,大家看到那棋子蹦到第十三下时忽然仿佛又有了力量,紧接着又向前蹦了三下! 这样一来,乔洛愚的棋子就蹦了十六下!厓海会这边众人都是高兴不已,可又是不解为何那棋子最后会再多蹦了几下。钟梨蓦悄声问洛愚,连乔洛愚也不知道。原来,那棋子在蹦到第十三下之时,正好弹在了一条浮在海面上的鱼背上,那棋子借了力,便又向前蹦了三下,可是由于棋子离得他们太远,张圭他们也未能看清,否则他们看清了,定会说乔洛愚的棋子只能蹦十三下! 张圭打量着乔洛愚,暗暗惊奇这个断臂少年的暗器功夫,心想他能有此武功,若想用暗器取了谁的性命还不是轻而易举,他大为奇怪为何儿子能够将他的胳膊斩下来!不过此时这张圭对乔洛愚就更是戒备了。 第四十一章:共筹谋奇将忽现 行拖延文斗争先 (11) 张圭“哼”了一声,道:“也别高兴得太早了,你们说吧,比什么?” 乔洛愚对赵潺湲说了一些话,赵潺湲点头,对张圭道:“这第三个比赛么,便是比反应速度。” 萨都喇道:“怎么比?” 赵潺湲道:“当我们看到太阳沉没后,谁先腾空飞起,便算谁赢!”这是乔洛愚告诉给他的法儿。 张圭和萨都喇眉头都是一皱,觉得中了厓海会的计,他们如果等到黄昏日落,那也与等到深夜没什么区别!张天阡问道:“太阳落下怎么判断?如果我们跳起来时你们非说太阳没落下呢!” 赵潺湲道:“都有双眼睛,难道不会看么?我们不会那么说的。” 张圭不禁恨儿子没脑子,现在他们的目的就是拖住他们,只要他们等到了黄昏日落,厓海会就算是真的认输也未可知,哪还会与他们计较什么太阳落不落下! 张圭深蹙眉头,正想着怎么拒绝他们,却听萨都喇道:“那便这么比好了!” 张圭悄声问:“等到那时候会不会与前面的距离太大了?” 萨都喇悄声道:“都是海上,就算是距离大,咱们加紧速度也会追上的,可如果现在与他们动手,咱们刚才的功夫就白费了。算了,待会儿只要咱们赢了第三把,也就将他们甩掉了!” 张圭见萨都喇面对这样一个局面,竟还是十分镇定从容,不由得暗暗惊奇。眼下无法,他只得听萨都喇的,和厓海会比这第三个比赛。 乔洛愚微笑,知道他的计策已经成功了。他对钟梨蓦点了点头,梨蓦也不禁欣喜。 众人便开始等待。赵潺湲对乔洛愚道:“曾经帮会和张圭他们争那个绢帛的时候,用的也是个不坏人性命的法子,两方分别派十个人对阵,两阵中央两人下棋,赢的那方出人,另一方必须出和他对应的那个人,只这两人比较武功,赢的人就算是赢下一局,一共七局四胜。当时,我们都还道这伙人也是守规矩的,谁成想,他们将尹琮拿去了。” 乔洛愚怃然万分,如果不是陆尹琮被抓走了,阮惜芷和陆尹琮也就不会认识。 乔洛愚道:“现在,他们跟我们在这文斗,并不是他们守规矩,而是他们若是不听我们的,也毫无回旋的办法!” 孟伶走过来,听了,道:“我们这是将他们完全制住了啊!” 乔洛愚道:“也不能这么说,等到黄昏,虽然为前面两拨人赢下一点儿时间,可是张圭究竟毫发无损。看来,二将军他们早晚会和张圭碰上,那时候才是一场恶战呢!” 任昭儿也过来了,她道:“如果我们不让他们毫发无损呢?”乔洛愚微微一笑,道:“方法也不是没有,就看十二将军愿不愿意坏了厓海会的声誉了。” 孟伶问:“怎么说?” 乔洛愚道:“就是待会儿等我们比完后,不让他们走。可双方一经打起来,必定你死我活,没有半点儿回旋的余地。我想,张圭等人武功究竟略胜一筹,若是要打,我们必要不抱任何希望!” 赵潺湲听了,缓缓摇头,道:“不可,还是按原计划走吧。” 乔洛愚心中自然知道赵潺湲是不愿意让梨远镖局之人和他都葬身于此,乔洛愚也不能为梨远镖局说话,当下只道:“我是将性命都给了贵会的,此番出海,若能成功,是我乔洛愚生平第一大乐事,我没了性命也不惜!” 赵潺湲道:“公子一片好意,我们自然知道。可也不用多说了。” 洛愚道:“我孪生哥哥也是帮会将军,你们把我当成外人,我是不高兴的。” 任昭儿道:“乔大哥为弟妹治病,十四哥又是帮会将军,公子又给我们出谋划策,帮会怎么可能将公子当成外人!” 洛愚点点头,不再多说。转眼间,黄昏将将逝去,晚霞将天边的云幻成云霞样的绸缎,太阳被云和海托着,仿似一团火,一刻不休地下坠,转眼间已经一半进了海里。众人屏住呼吸,都是没有想到那红日坠落得那样快。 钟青羽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只见那远方的残阳将将被大海吞没,在千钧一发之际,她却拨开云团,洒下最后一缕光辉,下一瞬,整个天色都暗了。 突然间,张圭和钟青羽都跃了起来,在空中都是打了个筋斗,而后稳稳地落了下来。 众人都将结果看清楚了。张圭微一抱拳:“承让!” 赵潺湲道:“你们走吧。” 萨都喇道:“你们若是不守信用,我当杀得你们片甲不留!”孟伶气得叫道:“那现在便来比试比试!我孟伶还就是不服!” 赵潺湲道:“你们走吧,厓海会不愿为鼠辈坏了声誉。” 厓海会把船撤开,张圭看了看天色,深恨己方在此地耽误了一天。他拍了拍衣服,道:“今日的仇,张某记住了。” 孟伶怒道:“我们等着你!” 张圭微微冷笑,转身进了船舱,几只大船旋即向远方快速驶去了。 第四十二章:怒浪狂涛炮火飞 危岛悬崖刀剑行 (1) 七月初九夜,乔洛愚他们在等到了夜色初上之时,扬帆续行。 钟梨蓦的白衫在海风里肆意地飘荡,她不禁道:“海风忽然大了,看来以后我们要注意一下风浪,别走偏了。” 赵潺湲微微点头,眉头蹙起:“海上不可预料的事太多了!” 此时,厓海会第二拨人也注意到了浪大风急,陆尹琮令众将士控制好船的方向,万不可偏离航线。陆尹琮回到船舱里,赵容与刚刚从探子那里得到消息回来,他对尹琮道:“探子说,张圭他们被落下一段距离,而九弟他们的船压根就探不到了。” 陆尹琮道:“怎么会探不到?”赵容与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是张圭确实是被拖住了。” 陆尹琮问:“九哥那边不会出事了吧?”赵容与道:“如果出事,张圭也该折损一些人,可是探子说他们好好的,看来九弟他们也该没出现问题,只不过他们还是在张圭大船后头。” 陆尹琮沉沉地点了点头,心中还是略有担心。乔洛怯听了,心里却已经不甚担心了。刘广敖道:“到现在我们都没有看到一个岛,却也不知总会主那边如何了。” 刘广致道:“我觉得总会主该看到岛了,说不定啊,都找了好几个了。” 便在这时,一艘上灯小船从前方过来,陆尹琮出去探看,只见一个探子上了船。那探子道:“二将军,总会主和四将军、六将军他们在前面看到了两个岛,可是当时风很大,船不能靠近第一个岛,他们就去了第二个岛找寻,第一个岛就交给二将军你们上岛找寻!” 陆尹琮心中一凛,重重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到时候说什么也要靠过去。” 众位将军知道后,赵容与皱眉道:“此番上岛太过危险了,那张圭也有可能跟上来!” 刘广敖脸有丧色,问:“那怎么办?”赵容与道:“到时候我们只一队人马上岛,众多兵士还是要留在船上,保护船只安全。”陆尹琮道:“可我们几位兄弟都需要全部上岛,因为那张圭就为咱们的东西来的,咱们要的,他们也要,所以他们一定会倾所有武功高者上岛。” 刘广致道:“尹琮说的对,那我们就留兵士在船上,而我们几位兄弟就上岛找寻铁盒子!” 风浪愈来愈大,船舱里颠颠簸簸,赵容与刚沏好的一杯茶竟然被掀翻在地。陆尹琮到外面去,只见惜芷和怜玉正在外面坐着说话,两个姑娘面对海上风浪和颠簸的大船,犹是不甚害怕。 那海浪在远处是暗的,而拍在船上就翻出了白色浪花,声音非常大。一个大浪打来,船只便颠簸得严重些,惜芷的衣衫已然溅上了不少海水。 怜玉见尹琮来,笑道:“姐姐,我们快回去罢,有人害怕了。”说着起身,惜芷莞尔一笑,也正要起身,忽然间,一个大浪过来,船只猛地向侧一颠簸,惜芷将起未起,重心一个不稳,向后倒去,尹琮吃了一惊,连忙过去,将惜芷搂住,海水猛烈地溅上了尹琮的衣衫。 尹琮道:“你吓坏我了。”惜芷嗔道:“后面有栏杆呢,我掉不下去!”几人回到船舱,刘广敖担忧道:“二哥,风浪这么大,会不会是不好的兆头?” 尹琮道:“风浪大是海上常有之事,不好的事若是来,不在于风浪大不大呵!” 海浪的每一次汹涌,都让人不寒而栗,仿佛大海马上就要掀翻船只。所有的物事在海上都变得无比的渺小,因着那大海代表的是自然的力量,是权威,是不可制服。不管你害不害怕,如果它让你丧命,你肯定看不到第二天的日出。 怜玉温柔一笑,悄悄问洛怯:“你害怕么?你胆怯么?”洛怯一笑:“我害怕,我胆怯。那是实话。你信么?” 怜玉心中感动,道:“我信。” 第四十二章:怒浪狂涛炮火飞 危岛悬崖刀剑行 (2) 次日清晨,探子忽然回报:“二将军,敌人距离我们很近……”此话音未落,陆尹琮竟然看到了张圭他们的大船! 赵容与见了,连忙道:“不知道总会主说的那个岛还有多远,现在看来和狗贼一战是在所难免了!” 刘广致、刘广敖和乔洛怯都来了,尹琮道:“七哥,你有何安排?”赵容与道:“我们有五条船,他们有四条船,一会儿我和八弟分别驶着一条船包围他们一条船;尹琮、十三弟和十四弟分别驶一条船和他们的三条船对抗。我和八弟一定选他们人最多的船,让他们丧失人马!你们的三条船只需要和敌人打个平手即可。我和八弟这边一得手,咱们就加快速度跑,他们损失一条船,一时半会儿肯定追不上来,之后我们再快点找总会主说的岛!” 乔洛怯道:“火炮都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五条船上各放一架。”众人难以有半点儿空暇,登时分别去往了不同船只,阮惜芷和霍怜玉分别跟着陆尹琮和乔洛怯。 赵容与和刘广致的两条船上总共有一千余人马,齐头并进,向张圭四艘船只驶去。两船相距颇近,赵、刘两人互相喊话亦能听清。忽然,赵容与看到张圭的一条大船上人头攒动,似乎集中了很多人马,刚要下令围堵,猛地他心里一动,待那艘船再靠近了些,他这才看清楚船上的人竟然都是穿着衣服的稻草人! 赵容与冷笑:“还想骗过我?”登时对刘广致道:“八弟,此船人少,我们围堵别的!”蓦地里,他看到另外一艘船似乎非常着急地往另外三艘船里面缩,他指着那船叫道:“八弟,我们赶紧围堵那艘船!”话音未落,两艘船登时快速加进,片刻便将那艘船给孤立于另外三船之外。 陆尹琮见赵容与和刘广致得手,非常高兴,立时下令三艘船向敌方三艘船进攻。乔洛怯亦是高兴,心中豪情顿起,驶船向张圭那边猛进。怜玉见了,忙道:“大哥,不要那么快,我们离二哥和十三哥那边已经很远了!” 突然一阵狂风,将乔洛怯的大船又往前送了不少,怜玉心中更是紧张。陆尹琮被这风也是往前送了一些,突然,他听到一声大喊:“二哥!” 陆尹琮猛地回头,只见刘广敖的船落在了后面!原来刚才广敖那船驶得慢,以致于它没有被风一同送进,反而是向后推了一下,现在刘广敖和陆尹琮离得颇远,船上的火炮更是没有办法打到敌人! 碰到敌人,千钧一发之际,已与往常正常驶船不同,更何况海上风大浪急,也是让船只航行没了准头,刘广敖此船只着了风的道,被落下一小会儿,便仿佛没了战斗的气数,远远地,好像只能作一支派不上用场的后备军! 陆尹琮见了,心中大吃一惊,可为了稳住刘广敖,还是喊道:“十三弟,你跟在我后面作后援!” 便在此时,乔洛怯一马当先,而张圭未被包围的三艘船只,好像完全不受那被围船只的影响,缓缓地迎了上来。 尹琮见洛怯有点孤军犯险的意味,忙喊:“十四哥休慌,尹琮马上过来!” 陆尹琮下令驶船猛进,可无奈他这边又变成了逆风,大船始终近不得前。 张圭那边是顺风,很快就过来了。怜玉见张圭三艘船好像出现了一个队形,刚要细看,忽听乔洛怯喊:“开火!”己方一个大炮打了过去,可没有准头,打在了张圭一艘大船的旁边,登时一声巨响,水面炸开,水浪升起了将近两丈,如噬人的黑龙一般不由分说地猛地沉下来,张圭一艘船和乔洛怯的船都颠簸得骇人,险险被打翻! 洛怯和怜玉身上完全被打湿,水浪散去,前面三艘船忽然变成一艘!原来张圭有两艘船趁着巨大水浪,居然乘风破浪,驶向了乔洛怯和陆尹琮两艘船的中间。此两艘船将尹琮和洛怯两艘船给隔开了,而张圭三艘船又呈倒三角式将洛怯的船死死地包围其中! 那位于陆尹琮和乔洛怯中间的两艘大船上,分别架着两只大炮,每艘船上的两只大炮,一前一后,对着陆尹琮和乔洛怯的船,而乔洛怯前面那船上还有一支炮,所以是两只炮对着尹琮的船,三只炮对着洛怯的船。 因着有前面一条船,所以乔洛怯大船被卡住包围,相当于废掉战斗力,没有办法和陆尹琮一齐攻击中间两条船!情势甚是危急,眼见敌方重炮便要将乔洛怯大船击沉。那炮口黑沉隐约,却不知何时便会开火!船上的三百多兵士大多慌了手脚,洛怯也有些着急,却还是叫道:“兄弟们,莫怕莫怕……”怜玉忽然打断,叫道:“兄弟们,我们把烟火弹打在我们大船周围海上,也要给大船周围留可以足够移动的地方!” 第四十二章:怒浪狂涛炮火飞 危岛悬崖刀剑行 (3) 原来怜玉此举便是要隐蔽自己的大船,使得敌人的大炮没有办法确定大船的位置!同时,她也要让大船在烟火弹打出浪把大船包围时移动,此番一来,就算是敌人凭借旧位置打也打不到! 众将士得令,数枚烟火弹齐向周围海域打去。瞬间,大浪翻涌,将船只遮掩起来,大船在此时移动了两丈多,却还是没有逃脱包围! 趁大浪涌起之时,洛怯叫道:“我去将前面那船的主帅灭了!”话音未落,他不顾前面绵绵巨浪,竟是冲进了浪中,霎时淹没了身影! 怜玉一惊非同小可!脸色惨白如雪,眸光惊惧,嗓子已然沙哑:“大哥回来!”可大浪滚滚,一去便哪里能有回应? 却道陆尹琮那边情况亦是不好,刘广敖被落在后面,难以支援,对方两口大炮已然开火,将尹琮大船打出了一个大洞!陆尹琮正指挥大船开火时,忽然他从不断升起的巨浪中,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对面右边大船上,张庄陌一缕愤恨的眼神! 陆尹琮脸色苍白,大船渐渐倾斜,尹琮心中大为着急!他下令开火,只听“砰”地一声,对面大船亦是开火,两炮在海上撞上,登时升起一股巨浪,仿佛要将海面上所有船都掀翻、吞噬进去! 此一番骇浪对陆尹琮船只打击更大,他念头一转,打算到右边船上将张庄陌抓来为质!念头一出,他来不及对船舱里的阮惜芷知会一声,便飞身而起,长棍与身子笔直冲进滚滚大浪里! 海水疯狂地扑来,咸苦交加,陆尹琮屏住呼吸,不让那巨浪骇人的力量抓住自己的心!他攫住方向,如箭矢一般从下降的巨浪里飞了出来! 张庄陌看到陆尹琮从大浪里飞出来,骇了一跳,可她马上便镇静自若,对另外一只大船喊道:“加快开火!” 陆尹琮以为这船上只有张庄陌一个主帅,刚一上船,张圭一双肉掌迅至,轻松地让张庄陌根本不用抽鞭相斗!陆尹琮听了张庄陌的喊话,暗暗叫得一声苦,心里想的都是惜芷和兵士们!他手上棍法立马变了招数,由素来流畅的小梅花棍法变成了少林疯魔棍!却道他不见怒气,却见阴气,戾戾生风,勇往无前,上剃、下滚棍招狠厉纯熟,直推横扫宛若一个丧了心智的魔头,和着背后骇人的高浪,倒是有些令张圭不寒而栗,不知身处炎烈人间还是鬼魅地狱。他本来武功还是胜陆尹琮一筹,可是现下心中实在憎怖,手底一软,尹琮得了机会,抽身飞快,又再次从那浪作的帘幕中消失! 陆尹琮从大浪中回来,只见那大船已经破损,实在不堪作战。便在这时,厓海会兵士又打了一炮,指向张圭、张庄陌之船,却还是微微偏离,炸在敌方两船中央!陆尹琮一见,沉了口气,眉头皱起。 大船摇摇欲坠,惜芷从船舱里出来,眼中有泪却拼命忍着,她望着尹琮,眉尖深蹙。未几,惜芷叫道:“休要在意我!” 尹琮望着惜芷,心虽痛,可是安稳不少。他仿佛得了力量,忽然提棍飞身,双足在海面上狂踏,一口气来到了敌方左边大船上,那船正是萨都喇在作战! 数不胜数的刀斧手在船上严阵以待,萨都喇抽出寒威凛凛的毒刀,眸光寒冷无比。陆尹琮全身湿透,头发犹在滴着水,他望着那么多的刀斧手,不由得暗想七哥和八哥已经包围了他们的一部分人马,为何他们还是有这么多的刀斧手! 陆尹琮盯着萨都喇,眼前人于国于家都给了他无限的痛楚,他仇恨燃起,内力翻涌,浑身发热,衣服上的海水竟是慢慢消逝了! 第四十二章:怒浪狂涛炮火飞 危岛悬崖刀剑行 (4) 尹琮手里长棍一动,他目光泠泠,少林五路小夜叉棍法施展开来!此五路棍法既快又狠,莫测难挡,兼着陆尹琮深厚的内力相加,那萨都喇一时之间招架困难。陆尹琮打了一二十招,纵使旁边有无数刀斧手掠阵,可那萨都喇也大大落了下风! 蓦地里,陆尹琮得了时机,长棍虚扫萨都喇腰间,萨都喇举刀回挡,尹琮迅速跃起,一棍劈在萨都喇脖颈上!那萨都喇白眼一翻,扑翻在地,突然间,大炮一响,又一枚火炮打中了厓海会大船!陆尹琮不及追打萨都喇,翻身一跃,将对着己船的重炮打落下海!他向乔洛怯那边一望,只见海浪滚滚,完全将乔洛怯的大船掩盖住了。原来那是怜玉在乔洛怯走后,依旧使的老法子,用烟火弹激浪将大船掩蔽,此时乔洛怯大船虽是没有战斗力,可却完好无损! 陆尹琮快步上前,又要将对着乔洛怯大船的炮打落下去,可此时无数的黑衣刀斧手上前进攻,刀影横飞,斧光瘆人,陆尹琮长棍没有优势,始终近前不得!忽然间,他听身后一声巨响,原来己方大船已然倾斜,近半个船身沉没于海! 阮惜芷扶着栏杆,和众兵士一同站上了大船还未沉没的高处,突然她眼前一股水浪升起,尹琮的凌冽身影从水里迅现!惜芷一喜,却听尹琮大喊:“十三弟快来救援!” 刘广敖的船已然和陆尹琮的沉船靠得很近了,可中间还有一小段距离!只听得刘广敖大喊:“二哥,快把人都带过来!” 尹琮下令:“把船再靠近些,所有人都跳过去!”惜芷叫道:“不能再靠近半点儿了!” 此时,一阵狂风卷来,将刘广敖的船又吹得远了些,惜芷道:“若再不跳,就过不去了啊!”尹琮登时下令众兵士立即扑跳过去。 只见厓海会兵士施展功夫,一个个都尽力跳去,有轻功好的直接飞了过去,有落在海里靠游过去的。此时海风彻骨,海浪愈来愈大,尹琮和惜芷几乎被海水遮挡得看不清楚兵士的身影! 此时大船将将沉没,陆尹琮除了心痛此船以外,还惦记着被完全隔开的乔洛怯!此时兵士已然全部跳到了刘广敖的大船上,尹琮作为主帅将军,自然最后一个撤离!此刻,两只大船相距颇远,尹琮紧紧搂着惜芷,见怀里的她被冻得嘴唇发紫,眸光惨淡,他心中一痛,对惜芷道:“芷妹,我们要过去了!” 惜芷望着那不短的距离,心中实在有些惊惧,尹琮沉声道:“别怕!别怕!” 惜芷不能怕!她用力地点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屏住了呼吸!陆尹琮抱着惜芷,两人一同跃到了海上! 惜芷只觉海水溅到了嘴里,世界仿佛颠倒了,她已辨不了方向,水、浪、大船……好像所有的物事都一起涌来,又都一起消散!她眼前一片蓝光,不知那是澈澈的天空,还是漾漾的大海。若天是颠倒的海,那天多令人畏怖;若海是颠倒的天,那她将堕下无尽深渊! 猛地,惜芷双脚站到了平地上,她来不及收回心绪,已是来到了大船上。刘广敖道:“炮声不断,不知七哥、八哥和十四哥那边都究竟怎样了!” 陆尹琮道:“我先去找十四哥!”他不说任何结果,本已是难以预料,他只知道他必须要去找回十四哥和十四嫂,他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 话分两头,却道乔洛怯趁大浪涌起之时去往了敌方在最前面的一条船。他从大浪中出现,刚刚站稳脚跟,却见敌船上都是稻草人,不由得大吃一惊,此时,他发现此船主帅是张天阡! 那张天阡刚刚本来即要开火攻打乔洛怯大船,忽见对面大船被大浪遮蔽,难寻位置,正在焦急地指挥刀斧手找寻大船,突然乔洛怯从大浪里出现,着实吓了他一跳!他登时令刀斧手严阵以待,自己则甩开了长鞭! 乔洛怯见此船上还有那么多的刀斧手,不由得奇怪,暗道七哥他们已经包围了一些人,怎么他们还有这么多刀斧手! 乔洛怯长剑泠泠,将将出手,却听张天阡冷笑:“厓海会攻打杭州,救出了人,我还以为你们多有计谋呢,而今看来,不过尔尔!” 乔洛怯眉头一皱,不解何意,却看着张天阡得意的样子,心中怒火中烧,想着兄弟乔洛愚生生地被他砍下一条手臂,今日若不报了此仇,他乔洛怯真是要气破胸膛!于是他竟不将那许多的刀斧手放在眼里,他眼中只有那仇人张天阡! 乔洛怯不加啰唣,快步冲来,忽然飞身跃起,一个“长剑贯日”俯刺张天阡天灵盖,那张天阡软鞭大开大合,甚有威势,一个“风卷残云”,鞭子搭住长剑,乔洛怯剑身一转,反挡其鞭,“噌”地一声,剑鞭相交,乔洛怯手上一震,已知自己内力不及敌人。 乔洛怯使出“藏勇”剑法,一招一式勇猛纯熟;张天阡软鞭早已和手臂连成一体,手臂也是鞭子的一部分,鞭法已臻高境,两人你来我往,剑鞭相斗,不知不觉拆了一百余招而难分胜负!两人相拼,一招一式皆间不容发,本人都已经忘记时空存在,仿佛天地间只此二人打斗,周围的刀斧手又怎能出手相助? 不知过了多久,洛怯突然一个虚晃,剑尖轻软,身子笔直如虹,向张天阡飞来。那长鞭饶是在洛怯周围挥了开,可是竟让洛怯从中间极巧的空间里冲了出来,眼见长剑来势极快极猛,张天阡纵使用什么招数都难以躲开,忽然间,他灵机一动,冲刀斧手大喊:“开火!” 那些刀斧手纷纷应答,乔洛怯这才听到了远处炮声不断,如梦方醒!便在这一犹豫间,手上剑势已然缓了,张天阡一个“铁板桥”,躺卧在地,旋即身子向后退了几寸,才将此招躲开,却惊出一身冷汗! 乔洛怯担忧怜玉那边,虽然心中对张天阡犹存怒火,可是难免要顾大局。于是他掠剑转身,只见海浪此起彼伏,自己的大船还是隐隐约约,看不真切,便双足一蹬,向己船归去。 第四十二章:怒浪狂涛炮火飞 危岛悬崖刀剑行 (5) 他刚一回来,忽然见陆尹琮也从另外一侧来了。怜玉见到乔洛怯,心中狂喜怎能言表!她登时冲了过去,叫道:“以后不许你再这么鲁莽了!” 尹琮叫道:“十四哥,大船竟然还是完好无损!我们的船已经废了!”原来尹琮将惜芷送到广敖船上后,飞身急跃,踏着大船露在水外的部分,又从萨都喇大船突破而来!而他见此船竟然几乎没有遭到炮火攻击,甚是惊讶。 怜玉道:“我使了烟火弹,打在海面上,浪涛将我们的船遮挡住了,是以敌人无法找寻到船的方位,也就打不了。”尹琮不禁暗赞怜玉聪慧,又悔恨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尹琮道:“张圭恶贼有准备而来,我们还是赶快撤离为好!” 怜玉也道:“是,我们需要赶快离开!” 洛怯听了,道:“尹琮,你先带着怜玉驶船回去,我要去会会在前面的那个张天阡小贼!” 怜玉叫道:“不成,如果我们回去,那你可不就是陷在他们三艘大船之中了!”洛怯道:“没事,我肯定平安回来!” 尹琮也要拦阻,却听洛怯道:“尹琮,那恶贼砍我兄弟手臂,我与他有深仇大恨,哪怕不能杀了他,也要砍他一条手臂下来!你不用劝我,我不会回去的!”他握住尹琮肩膀,道:“你们两个都要平安回去,我一会儿一定也能回去!” 话音未落,他提起长剑,踏着水浪又飞到了敌船上去。尹琮何尝不恨张天阡,他的仇是洛怯的千倍万倍,此时敌人就在前面,他也想要去复仇!于是他对兵士喊道:“继续用烟火弹隐蔽!” 有兵士叫:“没有烟火弹了!”蓦地里,萨都喇那条大船上一炮轰来,洛怯大船差一点就被打中了! 怜玉脸色苍白,她想要留下,可是知道又不能留下!她惨淡的眸光看着尹琮,尹琮不禁一阵酸楚,他哑声道:“十四嫂,我们必须要撤离了!” 张圭大船又是一炮打来,险险打中,水面上激浪三丈,惊天动地,气势骇人!陆尹琮暗想看来此时两条船都在打此船,如果不回去,此船也要沉没,到时候可就麻烦得多了!便在此时,怜玉哭喊:“二哥,回去!” 尹琮凝重面色,指挥兵士加速快行,厓海会兵士沉稳不乱,竟是于重炮接二连三的攻击下渐渐驶出了一条稳妥线路,兼着大风助力,那三艘船竟是没有一艘船追上来,厓海会大船绕了一个弯,和刘广敖的大船会合了! 尹琮带着霍怜玉也跳上了广敖船上,只见怜玉面无人色,双脚已然站不稳了!她瘫在地上,惜芷惊问道:“十四哥呢?” 怜玉望着远处看不甚清楚的敌船,头脑发晕,张嘴说话都说不出来!尹琮叫道:“十四嫂,我现在就去找十四哥!” 怜玉知道危险,可是她竟然说不出话来阻止陆尹琮!她多么希望陆尹琮赶快去将洛怯救出来! 如果洛怯被抓,将会是什么结果!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现在地陷天塌! 怜玉支撑不住,一阵猛烈的晕眩,她倒在甲板上!陆尹琮面对着自己刚才沉没的大船,正苦思自己该如何过去之时,突然之间,只听远处一声巨响,好像是一艘船爆炸了,判断方位,大抵就是张天阡的大船! 陆尹琮登时怔住,脑中空空无也! 刹那间,天地变色!陆尹琮甚至都来不及缓和心绪,去想乔洛怯怎么样,一瞬黑云密布!仿佛有飓风将将而来!大海疯狂地吞吐起伏,不要说是浪,便是海风也仿佛要将人一口吞掉! 天色完全黑了,那黑云落得极快,似若马上就要压到人头顶上。浓雾还在弥漫,无数海鸥惶急飞过。陆尹琮在船上只能看到另外一只大船模糊的影子,张圭他们的船,他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大雨猛烈而至,船只难以安稳,跌跌宕宕仿佛马上就要完全倒扣在海面上!尹琮忙地高喊:“把好舵,把好舵!别让船翻了!”他用内力传声音,纵是如此,他的声音还是飘忽渺远,摇曳消散在狂风里。 刘广敖将霍怜玉抱进船舱里,也让阮惜芷进了船舱,旋即飞身到另外一只大船上,指挥兵士控制大船。 纵然是在白天,可是两船仿佛在地狱里行走,两边都是黑的,只有它们的容身处散着朦胧的白光。海浪无休无止,无边无界,没有忌惮地冲向大船,将甲板边缘撞碎,木粉在海里摇荡。天地之间,唯剩海浪呼啸的怖声,人声已容不得。 第四十二章:怒浪狂涛炮火飞 危岛悬崖刀剑行 (6) 怜玉醒来,那惨淡的眸光寻找着一个身影,可是她第一眼望见的却是惜芷怔忡、惶恐的神色。 若是洛怯已经回来,此刻一定会在她身旁!怜玉望着惜芷独一人,心中翻江倒海怎可言表?惜芷见她醒来,一缕欣喜的目光底下,隐藏着更深的忧虑,却听怜玉哑声道:“姐姐,二哥呢?” 惜芷一阵酸楚,她望着怜玉,目光里莹莹含泪,轻声道:“怜玉,大哥刚要去找十四哥,忽然海上风浪大作,便……便没去成!”她没有说尹琮看到的张天阡大船爆炸一事。 怜玉胸中一口气上不来,半晌,她喃喃道:“他可怎么办啊!” 惜芷体会怜玉心情,当时她和陆尹琮共同从四川回湖广时,被张天阡赶上了,尹琮让她先跑,而自己留在险境,她当时心中的绝望和崩溃,恐怕就是此时怜玉心境。所以她知道说什么也无用,除非乔洛怯能此刻就出现!而她自己何尝不为洛怯下落不知而痛苦? 风浪平息一段时候了,赵容与和刘广致也已经率船和尹琮会合,原来他们在击溃了那艘敌船时,也因为风浪而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好在厓海会兵士控船能力非常强,最终他们得以会合。 陆尹琮等四人现在都是憔悴万分,围桌而谈。刘广致道:“我和七哥将那船包围住,不停地开火开炮,可那船一直没有回火,只是躲避,最后我们把那船击沉,好像发觉里面并没有多少人!气死我,这次上了那狗贼的大当了!” 赵容与沉吟不语,脸色甚是难看。原来那张圭等人此次来找陆尹琮他们进行海战早做足了准备,他们除了研究出那个倒三角式,预备对付厓海会两条大船外,还破釜沉舟,魄力舍弃,让一条船以沉没为代价,引开厓海会两条船。因为如果不引开厓海会的船,那个倒三角式就很难发挥作用。至于引开的方法,就是将稻草人放置在一条船上,而另外一条船作出很害怕的样子,如此一来,厓海会就一定会放弃稻草人的船,而去追另外一艘船,那便是中了他们的计策了。 陆尹琮见赵容与为中计而痛苦,便道:“无妨,七哥,我们虽然沉没了一条船,损失了一些人,可是你们也将他们那条船给打沉了啊!而且我们没了一口炮,他们也被我打下去一口炮!” 说完,尹琮却叹口气,道:“就是十四哥生死未卜……”他再说不下去,喉头哽咽。 四人都是脸色铁青,大浪之前远处大船的爆炸,乔洛怯如果没有逃出,他当真是没有一点生还可能!陆尹琮道:“如果船爆炸了,十四哥及时跳进海里,说不定还有救。”赵容与道:“就算是跳到海里,可是之后马上就狂风大浪,十四弟也不知能不能……” 刘广敖听了,眼泪夺眶而出,忍不住便要嚎啕大哭,刘广致连忙捂住他的嘴,低声道:“你唯恐十四弟妹不知道是不是!” 刘广敖这才默默饮泣,可是教人看了更是心疼。陆尹琮出了几口气,紧皱眉头,悔恨当时不能死死拉住乔洛怯;而赵容与脸色阴沉,死咬着牙不说话。 可众人无人不希望乔洛怯活着,从浩劫中脱险! 过了片刻,赵容与问:“尹琮,你说现在怎么办?兄弟们都听你的。”陆尹琮知道赵容与说出此话,意味着回头救人实在是太过不可取。 陆尹琮抚了抚眉,众兄弟看他脸色发白,仿佛悲痛已经让他神思放空,拿不出什么主意来了,便在这时,厓海会兵士进来报:“各位将军,前面不远处有一座岛屿。” 第四十二章:怒浪狂涛炮火飞 危岛悬崖刀剑行 (7) 大家一听,吃了一惊。陆尹琮知道那岛肯定是陆予思让他们找东西的岛,想了一想,道:“还是先上岛找铁盒子。” 霍怜玉从小船舱里出来,憔悴凄凉,对陆尹琮道:“二哥,大哥他……”她神色绝望,连眼泪都不流。 陆尹琮心中又痛苦,又为难,可只得道:“十四嫂,我们现在先去岛上找铁盒子,等到找完铁盒子,我们再……再找十四哥去!” 怜玉眼睛发光,道:“你们要去找铁盒子?那就是会上岛了?”陆尹琮道:“正是。”怜玉道:“那我和姐姐去不去?” 陆尹琮道:“你们不去,在这儿等着,所有的兵士都会留下保护你们。” 怜玉摇摇头,恳恳望着陆尹琮,哽咽道:“不,二哥,我也要去。” 陆尹琮望着怜玉,甚为不解。怜玉道:“你们上岛,恕我直言,那老贼就是为着铁盒子来的,他也会跟着上岛,大哥……大哥定是被他们抓去了,所以我也要上岛把他接回来。” 把他接回来,如此看似不可能做到的事,在怜玉口中竟是风淡云轻。陆尹琮道:“可不是,张圭老贼说不定也要跟上来!”赵容与道:“那我们就带些兵士上岛。” 陆尹琮知道乔洛怯不一定在张圭那里,于是便要阻拦怜玉上岛,道:“十四嫂,此番前去,我们一定将十四哥救回来,你便好好地在此安心等着。” 怜玉脸色苍白,听了此话,竟是凄然一笑,道:“我一定要自己在岛上就见到他。” 尹琮叹口气,望了望倚门而立的惜芷,惜芷眸光凄冷,却不说话,尹琮登时知晓了她的意思。 尹琮道:“好,十四嫂,那我们便一同上岛罢!” 于是厓海会四艘大船缓缓靠向了那个岛。只见岛屿边际一片礁石,陆尹琮、赵容与、刘广致、刘广敖和霍怜玉带着五百兵士上了岛。 时值下午,可由于海上风浪大,所以看不到太阳,四周还是苍凉不已,海风一吹,更显得寂寥萧索。 此岛周围都是礁石,慢慢上去,平地也不甚辽阔,远处竟可以望得见边际,那是海崖,陆尹琮过去一瞧,海崖陡峭高耸,下面是一小块儿礁石,礁石前方就是大海。 赵容与下令兵士:“东北角给我掘开!”厓海会兵士登时蜂拥岛的东北角,用手里的兵器开始掘挖。 陆尹琮、赵容与、刘广致和刘广敖看着众兵士掘地,霍怜玉站在他们身后,眸光楚楚,想着早上时,还是他们兄弟五个人一起,不曾折落一人,而今五人变成四人,乔洛怯竟是生死难料! 怜玉闭上双眼,心中痛苦难当,望着大海,不禁深恨:“你说你胆怯,你说你为我而胆怯,可你不曾!” 第四十二章:怒浪狂涛炮火飞 危岛悬崖刀剑行 (8) 蓦地,半空一声巨响,陆尹琮一看,竟是厓海会兵士放烟火弹告急!众人一看,原来是张圭两艘大船从海上疾驶而来。 忽然,他们的大船航线侧偏,要从与厓海会上岛方向相对的一个方向上岛。此时,厓海会兵士还没有掘出铁盒子。 陆尹琮道:“看来他们那条船果然炸了。” 赵容与道:“咱们的人必须挖,不能被狗贼乱了阵脚。狗贼躲开我们的船,到了另一边上岛,一定是因为他们带的人不够,怕了我们。咱们让船过去,狠狠地打他们!” 便在这时,张圭率着乌压压一众刀斧手上了岛。陆尹琮道:“七哥,不可,他们带了多少人我们不知,可是感觉不会少,而且各个战斗力惊人。我们如果贸然过去,说不定会上当,而且如果一会儿在岛上我们不行,撤离的时候就不能后退而只能前进!那时就麻烦了!” 刘广致也道:“是,七哥,尹琮说得有理。” 赵容与暗想:“如果他们将所有的刀斧手都带上了岛,而留了两只空船,那我们也就大大错失良机!不知……尹琮是不是惦记弟妹在船上。”他一想到这里,登时不再多说。 怜玉见了张圭大船靠岸,一颗心早就要蹦出腔口!张圭众人上岛,她更是紧张地看着那里面有没有乔洛怯!只见张圭、萨都喇和张庄陌率着数不胜数的刀斧手上岛,却是没有见到张天阡! 她的心猛地“咯噔”了一下,暗想怎么没有张天阡!厓海会上岛兵士大多数都严阵以待,只有少数人还在掘地东北角。 张圭见厓海会陆尹琮、赵容与、刘广致、刘广敖和怜玉在此处,而兵士甚是不少,还有人在挖地,心中竟是没有一丝担忧,还在想:“原来那东西被埋在了东北角!却不知是不是他们在骗我。” 张庄陌见到怜玉,怒火中烧,暗恨当时怎么不让自己的狗撕了她! 厓海会大船还在原地待着,没有将军们的号令,即使两方船只相距不甚远,兵士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怜玉一开始也不敢说话,只听陆尹琮冷冷对张圭道:“你也不怕我们的船过去?”张圭微微一笑,不言语,沉静地看着陆尹琮。 众人见了,心中更是疑惧,只怕那乔洛怯真的落入了他们手里。未几,张庄陌冷然一笑,道:“我们船上有多少人,你们的兵士如果不怕死,可以来探知探知。” 赵容与“哼”了一声:“你们的人再多,真的便能多过我们的人?” 张圭叹了声:“我也想知道我们两方究竟有多少人,也很欢迎你们的人去我们的船看看,切磋一下技艺功夫。可是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那个儿子是个坏脾气,他可不欢迎你们,也不屑于和你们的人打,他说如果让他看到了你们的船靠过来了,他可就要杀人了。” 刘广敖道:“既然不想和我们的人打,他难道要杀你们自己的人么?” 张圭冷冷一笑,反问道:“你说杀谁呢?”其实张圭船上只留下不多的刀斧手了,他之所以不害怕厓海会大船趁虚攻击,是因为除了他可以这么说,不思也在他手里。只不过现下还没有到让不思威胁厓海会的时候。 众人一听,哪还不知道了?登时全灭了气焰。霍怜玉险险晕倒,刘广敖死死扶着她。却听陆尹琮哑着嗓子问:“你们说,怎样才能放了我十四哥?” 张圭一笑,道:“我为何要放了他?”厓海会众人都死死地盯着张圭,却见他看了看还在挖东北角的厓海会士兵,道:“如果你们把你们挖出来的东西给了我,我就放了他。不然……哼!” 陆尹琮望着那些士兵,心中为难不已!别说他们现下什么也没挖到,就算是挖了出来,难道还能真的给了他?陆尹琮不语,赵容与问道:“如果我们什么也没挖出来呢?” 张圭冷冷道:“那就恕难放人了。” 刘广敖心中激动,泪满眼眶,叫道:“老贼,我和你拼了!”说着长剑飞舞,向张圭冲去,两方士兵见状,登时拼在一处。 第四十二章:怒浪狂涛炮火飞 危岛悬崖刀剑行 (9) 陆尹琮见怜玉表情惨痛,一时也是乱了方寸,他也不假思索,长棍挥了几下,向萨都喇冲杀而去。刘广致见兄弟冲了过去,心中焦乱,也长剑出鞘,和广敖两人围攻张圭。两人配合默契,行云流水,无奈和张圭武功差距太大,拆分了五十余招,两人依旧是渐落下风。 刘广敖边出剑边痛哭:“恶贼,你快点将我十四哥交出来!”此番场景,倒是张圭生平第一次见到,刘广致见兄弟稚弱本性难改,不由得在心里深深叹惋。两人在此心境之下,剑招没有往常威力的一半。又过了一会儿,两人只有招架之力,全无还手之能! 蓦地里,张圭左掌划圆,右掌直推,双掌都笼着一股极强的力量,登时,左侧的刘广敖不光是拿不稳长剑,而且将将前倾;刘广致只觉一股极大的压迫力量过来,立刻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想要向后离开,可是竟然不能,那力量还吸着他!刘广致在原地进不得,退不得,仿似被下了巫咒! 原来张圭勤练太极八卦掌,武功已臻高境,他左掌内力吸住刘广敖,右掌内力让刘广致进退不得,别说他们二人,就是陆予思使出十成力来和张圭打,都未必能胜得了他! 赵容与见刘氏兄弟渐落下风,忙来相助,他长剑轻摆,横削张圭左腰,张圭刚要给刘广敖致命一击,忽然敌人来击,他只得卸了力,右掌轻轻划过,便将赵容与这一剑挡去。赵容与个头不是很高,主要攻击张圭下盘,而刘广致兄弟两人从困境出来,登时又齐心协力,双剑合璧,威势顿起。 却见三人与张圭打斗,而陆尹琮和萨都喇素有私仇,拼斗自然凶狠猛烈得多!却道此时,那张庄陌站在一旁,不着急帮助父亲或是萨都喇,反倒是指挥刀斧手,并且和他们一起与厓海会兵士拼杀了起来!只见她一根软鞭扫在厓海会兵阵之中,轻盈灵巧,宛若风吹柳絮,水送浮萍,将兵士们连连打退;而那些刀斧手素来战斗力惊人,又得了张庄陌的指挥帮助,自然威力大盛!过不多一会儿,厓海会士兵连连败北。 赵容与长剑宛若一泓秋水,接连向张圭横劈直刺;刘广致兄弟二人剑法配合默契,灵活多变。可纵是如此,三人也难以占到半点儿便宜,甚至,还是慢慢落了下风。 蓦地,刘氏兄弟双剑都被张圭给拂向一旁,赵容与倏地一剑虚劈张圭右腿,张圭刚要跃起,说时迟,那时快,赵容与向张圭打来无数寒铁细针!张圭吃了一惊,身子立时转起无数个圈儿,向后退去,身手倒也颇为好看。赵容与见张圭有此本事,暗暗叫得一声苦,只见张圭躲开寒铁细针后,身子猛跃过来,一脚虚踢,赵容与向后一躲,张圭右掌迅至,内力吐出,一下子打在了赵容与肩头上!赵容与身子晃了晃,险些扑翻在地! 刘广致和刘广敖还待继续攻上,只听赵容与喊了一声:“尹琮,快去救十四弟妹!” 原来那张庄陌正在拼杀之时,忽然见到怜玉无将军保护,而且那边兵士甚少,便起了擒拿怜玉的念头。她飞身而前,刚要动手,就被赵容与看到了。陆尹琮听了,连忙飞身过来阻拦张庄陌。庄陌看见尹琮,不禁怒火中烧,再不想两人武功悬殊,而是拼了命地与他相斗,陆尹琮带着怜玉,与不顾一切的张庄陌拼杀,一时竟是难以取得胜利! 萨都喇当然过来相助张庄陌,陆尹琮显得更加应付不过来。怜玉此时早就失了心智,她虽然是被尹琮保护着,可是竟如同没有意识。 陆尹琮见厓海会兵士死伤惨重,不想再战,大声喊道:“快撤!快撤!”赵容与正有此意,连忙跳出圈子,组织兵士下岛。 第四十二章:怒浪狂涛炮火飞 危岛悬崖刀剑行 (10) 却在此时,那张圭也不再和刘氏兄弟打斗,而是组织刀斧手,猛烈向前冲杀,没过多久,竟是将厓海会兵士返回的路给拦住了! 刘广致见情势危急,叫道:“广敖,你去帮七哥,我去帮尹琮!”两人登时分开,刘广致一剑接过萨都喇的大刀,身子微转,和尹琮一同与二人相斗。尹琮早就看到厓海会兵士返路被阻了,只是他深陷于此,难以救得,此时他脸色苍白,哑声道:“八哥,我们先去杀点子吧!”尹琮将怜玉扛起,他们登时飞跃出圈,一下子落在了两方酣战兵士中间,只见赵容与和刘广敖都在奋勇杀敌,而张圭亦是在和厓海会兵士相斗。 萨都喇和张庄陌也随即飞身而来,张庄陌看到尹琮,登时长鞭一甩,又打了过来。那软鞭本来就难对付,尹琮还领着怜玉,一时之间,更是周转不得!张庄陌恨道:“陆贼,我今天要杀死你!”那声音阴冷无比,听来竟又是骇人,又是凄凉。陆尹琮脑中电光火石,猛地想起张庄陌说如果得不到他就杀死他的话,不知为何,看到她的拼命样子,尹琮心中竟是有几分害怕。 刘广致连忙过来帮助尹琮,萨都喇和赵容与、刘广敖打在一处。而在此时,张圭见到众人拼杀,也不再纠缠于兵士,双掌过来,猛地袭击赵容与。那赵容与刚躲开萨都喇的毒刀,哪里还能再躲张圭,登时后背中掌,他眼前一黑,向前趔趄,长剑死死撑住了地,才没有扑翻。 刘广敖大叫了一声“七哥”,陆尹琮和刘广致登时都骇了一跳!他二人看到赵容与负伤,无心与张庄陌打,刘广致一剑过去,拦了张圭的攻势。尹琮和广敖分战萨都喇和张庄陌,而刘广致和双掌威力与时剧增的张圭相斗,一时之间,厓海会众雄处境甚是不利! 赵容与勉力帮助刘广致,可还是不敌张圭一双肉掌。此时厓海会想要撤离,可哪里还能说的算! 尹琮扶着怜玉,那萨都喇还刀刀往怜玉那边招呼,尹琮十分缚手缚脚,过不多时,便渐而抵御不住;而刘广敖心情惶急,虽然武功胜过张庄陌,可竟是渐渐落了下风;赵容与和刘广致更是难敌张圭。未几,众雄被打得连连后退,远离了两方的兵丛,很快就被逼到了海崖那里。 张圭、萨都喇和张庄陌越战越勇,看到众雄被逼到了海崖那里,登时更是斗气高涨!陆尹琮见兵士已不可救,而己方赵容与还负伤了,他发觉原路返回已经不行,而唯一脱身的办法,就是从海崖跳下去! 他看了看海崖下面,发觉下面的礁石只是很少一部分,只要稍稍往前,便可跳到海里,然后来到礁石上便可。他叫道:“七哥,八哥,十三弟,你们先跳,我在这里打!” 刘广致一听,登时叫道:“尹琮,你给我跳,这里我一人顶着!”他长剑疾舞,纷纷点点,眼花缭乱,立时冲在了几位兄弟前面。 尹琮看着怜玉,也有些怕如果不是自己带着怜玉跳,怜玉会受伤。正有些犹豫,赵容与猛地发了一通寒铁细针,将敌人又逼退了几步,而刘广致回头对尹琮喊:“尹琮,你还等什么!”他只有说这一句话的间隙,登时敌人攻势又来,他惦记兄弟们,敌忾之情更胜刚才,剑尖纷繁迷乱,仿佛梨花入雪,教人陷进那泠泠长剑划下的光晕幕里,竟是将那三人又阻退了好几步。 陆尹琮见了,心中一横,叫道:“八哥,那你也要马上跳下来!”广致高声答应,陆尹琮对赵容与和刘广敖道:“七哥,十三弟,我们跳吧。” 赵容与没有犹豫,双足一点,向海崖下面跳去,仿佛风轻云淡,浑不当事,他跳进海里之后,快速来到礁石上,往大船那边狂奔,他要让厓海会大船驶到这边来接人! 陆尹琮拉着广敖,道:“十三弟,你也跳!”广敖眼中有泪,道:“二哥,你先跳吧!我……我要和我哥一起!” 陆尹琮道:“八哥一会儿也会跳下去的!你先跳!”广敖还是摇头,眼泪夺眶而出,叫道:“二哥,你快带着十四嫂先跳吧!”他冲上前去,和刘广致一起拼杀。 陆尹琮没法犹豫,他单臂紧紧搂着怜玉,忽见己方四只大船以很快的速度驶了过来,他心中一宽,轻轻从海崖上一跃。 便在此时,刘广致见刘广敖还在,不禁大恨,道:“你给我跳,你跳!”说着,竟是将广敖向海崖那边一推,便是这一推,他对付三个敌人的势头缓了下来。 刘广敖心中惶惶,没有了任何主意,他见哥哥恼怒,也不敢再自作主张留下来,便从海崖上一跳,可是他刚跳到半空,突然腰上一痛,只见自己已经被一条软鞭给卷住了! 原来那张庄陌见刘广敖也要跳,便从刘广致那里脱了身,一鞭下去,刚好将刘广敖给卷住了! 此时,陆尹琮刚刚从海里冒出头,忽然见到刘广敖被软鞭卷住,这一惊非同小可,可也救他不得!那张庄陌力气不够,本来无法将刘广敖拉上来,可那刘广敖竟是自己乱了手脚,拿长剑要将软鞭砍断,那张庄陌见软鞭要被砍断,手上轻轻一转,一下子放开了刘广敖。陆尹琮见了此景,一颗心仿佛停了,不由得大喊了一声! 只见刘广敖重重摔在那礁石上,双腿着地,他向前扑倒,登时全身都是鲜血! 陆尹琮从海里将有些呛水的怜玉放到礁石上,便两步蹦了过去!他慢慢扶起刘广敖,只见他双腿裤子上都是大片血迹,身上也到处流血,实在不知有多少处断折。他双目紧闭,身子软软地瘫在尹琮怀里。 陆尹琮脸色发青,恰逢这时,大船赶来,尹琮迅疾将刘广敖和霍怜玉都带上了船。那阮惜芷站在船板上,已然面无人色,她眼中含泪,却是说不出话! 赵容与看了看刘广敖伤势,眉头紧皱,对陆尹琮低声道:“两条腿怕不好了。” 怜玉呛水抚平,瘫坐在船板上,惜芷将她扶起,望着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心中已经知道乔洛怯确实是被抓了,不由得难过痛惜。 却道此时,那刘广致孤身为战,已是抵挡不住。他被三人包围在中央,剑法虽然素以灵活多变取胜,可是此时也是凝滞不已。却听张圭道:“好!厓海会的八当家!我们今天算是赚到了!” 刘广致当然不能教他们拿住!他看准了时机以后,猛跃出圈,一个后筋斗,便从海崖跃下!可他还没有落到一半,忽然腰间一痛,也和他兄弟一样,被张庄陌的长鞭给卷住了! 萨都喇登时帮着张庄陌拽住软鞭,刘广致一点儿一点儿被拽上来。他心中大急,忙中出错,竟然也要用长剑去将头顶上的软鞭砍断!正往下看的张圭见他要出剑砍鞭,拾起脚边一块石头,“嗤”的一声,打飞了刘广致的长剑! 众雄在船上望到了此景,都是大吃一惊,怔住了不能动!刘广致没了长剑,任凭如何挣脱,还是慢慢上升。没过多一会儿,他就被拽了上去。 第四十三章:妙计纵有信拦劫 赫功即成意摇曳 (1) 陆尹琮怔在原地,一个踉跄,让他回到了现实。 惜芷连忙扶着他,只听赵容与下令:“加速往前!”厓海会兵士齐声答应。 陆尹琮知道,即使他们带兵返了回去,结果肯定也会与刚才无异。且不说张圭恶贼武功高,单说他们可以使刘广致为人质,就会让厓海会救不出人! 陆尹琮知道,赵容与肯定是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才没有片刻犹豫地指挥向前。而他陆尹琮,是做不到如七哥一般果断决绝的!虽然他心里知道孰轻孰重,可是当他难以去救刘广致时,他还是不敢相信的! 陆尹琮没有阻拦赵容与,却面色苍白地缓缓扶住了栏杆。 “啊!”广敖一声痛叫,让尹琮的心猛地一颤!他连忙将刘广敖抱进船舱,放到了床榻上,阮惜芷焦急地站在一旁,道:“大哥,我要怎么帮忙?” 尹琮颤抖的手去探看广敖的伤势,哑声道:“芷妹,弄些热水和白纱布来吧……”那声音已有呜咽。 惜芷答应而去。赵容与进来,和尹琮一起看广敖的伤势,发觉刘广敖双腿俱断,左臂也断了,不由得甚是痛心。广敖满脸血污,颤声道:“二哥……” 尹琮潸然泪下,道:“十三弟,没事儿的……我们很快就会把断骨接上。” 广敖点点头,泪水满面,他清澈的眼睛望着尹琮,问:“我哥呢?” 尹琮心中大痛,哽咽不能语,赵容与也痛不能言,刘广敖仿佛知道了,他不敢相信地问:“我哥被恶贼……抓去了?” 得不到回答,刘广敖心中奇痛,大喊:“哥!”猛地起身,身上疼痛更剧,不由得重重摔在床上,脸色已然惨白。 尹琮忙道:“十三弟,我们肯定会救出八哥来的!我们都是兄弟……”说到这里,泪水堵喉,再说不下去。广敖心中着急,却浑身剧痛,泪水疯狂地涌出,他颤声道:“两位哥哥,你们一定要救出哥来啊!” 赵容与长叹了一声,满眼痛色,他握住广敖的手,重重点头,道:“广敖,你先养好伤,救八弟的事儿,包在我们身上!” 惜芷把东西拿来,尹琮和容与将广敖身上的断骨接好,又用纱布固定住,放平了他四肢,不使其骨头移动。 赵容与亦是受伤,一直在隐忍,陆尹琮给他传输了一会儿真气,方才好转些。 怜玉虽然因为乔洛怯被抓而心痛恍惚,可是她也知道此次上岛,若非是自己跟着去了,众位兄弟也不会落得如此局面,不由得愧悔交加,便向陆尹琮和赵容与请罪。陆尹琮道:“十四嫂,是我们此次有失准备,当然不能怪你。”赵容与点头道:“我们的确是让敌人打个措手不及啊!是我们少了准备。” 赵容与暗想:“厓海会此次计策是分拨行进,可是张圭只有一拨人。他们当然没有我们兵力强,可是如果我们分开走,张圭那一拨人却比我们每一拨人的兵力都强,如此一来,我们可不就是让敌人逐个击破了么!” 他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一痛,长长叹了口气。又想着这分拨行进的计策是自己提出来的,不由得更加惭愧痛然! 第四十三章:妙计纵有信拦劫 赫功即成意摇曳 (2) 已至深夜,阮惜芷正在照顾刘广敖,好在船上有治跌打的药材,她使人煮了一碗,喂刘广敖喝。 广敖正在昏睡,惜芷便一勺一勺地轻轻喂给他喝。她边喂,心中边回忆着今天他们兄弟从海崖上跳下来的场景。惜芷看见尹琮抱着怜玉跳了下来,那一刻,虽然他浑不当事,可是她的心却蹦到了嗓子眼儿! 后来,刘广敖就发生了惨剧,惜芷看到广敖被软鞭悬在半空中时,几乎惊吓得要昏过去。 而刘广致慢慢被拽上去的场景,在她脑中一遍一遍回放着,让她痛楚不堪。 不光因为他们是兄弟姐妹,而且,她也深深震撼于厓海会的重任,不光是如此的艰巨,而且也是骇人的危险。 她不由得想着怜玉的痛伤。若是有一日尹琮也被抓走,她还能像当时在四川潼川府时那样从容不迫地救他么? 她恐怕还不如怜玉,她恐怕直接就会晕死过去。 厓海会如此宿命,何尝不造就了她和怜玉那注定的,一生的担忧和挂念? 毕夜来也是,任昭儿身在其中,却不知会怎样想。 惜芷怔怔地,不由得叹了口气。却听一声:“姐姐……” 惜芷一惊,却见怜玉站在身后,满面的憔悴。惜芷正好喂完了碗里的汤药,放了碗,拉着怜玉坐下,好好地给她理了理头发。只可惜头发理好,她仍旧不是往常的怜玉。 惜芷不说话,轻轻地将怜玉拥进怀中。良久,她感觉肩膀上的衣衫湿透了。 却道那刘广致被张圭抓住后,张圭轻描淡写地问他一句:“你们找的东西在东北角,是也不是?” 刘广致当然不说,这也是张圭知道的,所以他刚才才那般随意地问。其实他也不需要问,他只知道跟着厓海会就绝对不会错。 岛上的厓海会兵士被尽数歼灭。张圭又令刀斧手在他们挖过的地方又挖了一会儿,还是一无所获。张圭道:“走吧,继续前行。”他转过头对刘广致道:“你的兄弟们也没管你啊。” 刘广致道:“他们会来救我的。” 张圭一笑置之,刘广致又道:“有种你就别拿我威胁我兄弟!”张圭道:“那我现在就杀了你吧!” 刘广致高声道:“你杀了我吧!然后给蒙古人做上马凳去!” 张圭心中大怒,反手一掌,刘广致登时脸颊红肿。 他们押着刘广致上了船。刘广致上船,这才发现他们带出去的刀斧手基本上就是他们现有的全部了。他左看右看,寻找着乔洛怯。 这时,一个随从来报:“张大人,公子还是没有醒来。” 张圭皱眉:“不就是呛水么,怎么这么久还没醒!”那随从道:“公子不熟习水性,呛水不醒也是有的,大人切莫着急。” 刘广致听了,心中奇怪,暗想:“他们不是说什么张天阡正在船上看着十四弟么,怎么自己还呛着水不醒?更何况十四弟被关在哪儿了?” 他心中一动,暗道:“难道当时船炸了,张天阡掉进水里被救,而十四弟没有被抓住?那他们在骗我们?”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叫了一声苦,乔洛怯若是被抓住还有生还希望,若是当时船炸了而他掉进了大海里,那他哪里还有救了? 却道此时,赵容与和陆尹琮正在商议下一步怎么办。 赵容与蹙眉,道:“尹琮,我现在感觉我们这样分拨行进不行,那恶贼带的人比我们少,可是他依次击破,我们便不是他的对手了。” 陆尹琮满眼忧色,道:“七哥说的是。照你这么说,那九哥那里不会已经有危险了吧?” 赵容与道:“难道他们带了很多人,和九弟打完才变成现在这样的?” 陆尹琮摇摇头,沉了口气。赵容与道:“当务之急,我们就是两拨人合一。” 陆尹琮道:“那肯定是和总会主他们一起了。”赵容与道:“对,我们现在就给总会主传信。” 陆尹琮道:“我们让探子传话。”赵容与道:“不成,我怕探子说不清,我们写在纸上。” 两人写了封信,让两名探子坐着小船传送去了。那小船比大船的行进速度要快很多。 过了一会儿,一艘小船靠近了张圭的大船,张圭知道探子来报,连忙出来,只听探子道:“厓海会出了一只小船向前面驶去了。” 萨都喇也出来了,对张圭道:“一定是他们找第一拨人救援了。我们切不可让前两拨人聚集!” 张圭点头:“陆予思若是也来了,我等可就麻烦得多了。”他心念一动,对萨都喇道:“我自己驶船去拦截!” 萨都喇道:“张大人好魄力!可万要小心行事啊。” 张圭于是飞身上船,和十几个士兵一起,并不上灯,悄然地向前驶去。他们的小船在夜幕里毫无声息,如魂灵一般行进,厓海会大船却是没有发现。 茫茫大海,仿佛将时间都浸到了水里,湮没停留。张圭他虽然驶得很快,可是那厓海会的探子船当然更是不慢,是以张圭总是找不到它。 张圭焦急万分,暗道如果厓海会的探子船真的找到了陆予思他们,把信传了,那他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可他着急也是无用,那小船就是找不到。张圭坐在船板上,望着夜空里将圆的月,思绪漫而蹁跹。他暗想自己机关算尽,难道最后要葬身大海? 忽而,尹孤玉的影子在脑海里恍若止步,接着,她跳舞的身姿仿佛映于星空之中。张圭心中不禁惆怅难平,此时此刻,他竟是有些嫉妒陆予思了。 他仿佛记得,孤玉曾经含沙射影地说过他贪图利益,追求荣华。 张圭此时不知命途如何,想起尹孤玉的话,不禁一身冷汗。若是他能够放弃荣华富贵,他便不用来到海上,也不用葬身在,陆予思的手里。 都是命运,也是性情,张圭苦笑着。他虽然知道尹孤玉肯定看不上自己贪图荣华,可是来到海上,放手一搏,主宰着自己,他一点儿也不后悔! 他不由得想着,此次他出海,并没有告诉昔日伙伴魏璜和兀良哈,虽然是自己狭窄心胸,不愿旁人来分利,使得他二人难以有大富大贵的机会,可也究竟是帮助了他二人免于劫难。张圭想着,魏璜相当阴险,做事考虑周到;兀良哈忠厚老实,虽然跟着自己,可也不做过分之事。他想着,也许只有此二人的性情,才能免于大劫大难。 而自己呢,究竟还是太过执着于利益,太过放不下荣华富贵。执着的人,才会铤而走险,忘了保身。 他这般想着,时光过隙。却道厓海会那探子船,终于于七月十一日清晨找到了正在一个岛上停留的陆予思一众人。 此岛的东北角有一个山洞,陆予思、宋文璩和殷正澧正在使人进山洞里去挖掘铁盒子,他们三人在山洞之外伫立。而探子过来,将陆尹琮和赵容与的信给了陆予思。 宋文璩和殷正澧一同在旁看着,信里写着他们去了那个岛可是一无所获、与张圭作战失利、丧失一部分士兵、毁了一艘船、刘广致和乔洛怯被抓以及刘广敖骨折等事,三人看得是心惊肉跳,陆予思满眼怒色,未几,沉口气道:“四弟,六弟,我们现在便往回走。” 殷正澧道:“好!”他也甚是忧心兄弟们。宋文璩皱眉不语,心中更是有些担心任昭儿他们。 陆予思望着那山洞,叹口气,道:“若是山洞里埋了铁盒子,那绢帛上该会有写。我看山洞里是没有的!哎,都这么多天了,还是没有找到,那察哈尔到底把东西埋在哪个岛上了啊!真是晦气!此番回去救人,却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继续找了。” 殷正澧也是有些憾惋。而此时宋文璩已经从对兄弟和任昭儿等人的担心里出来了,他思索了片刻,道:“总会主,我有一计策,可以使得我们不需要回去而且继续向前找,张圭也能放人,而且还会不再跟着我们了。” 陆予思和殷正澧一听,都是大为惊喜,陆予思连忙道:“四弟,快说!” 宋文璩道:“我们是奔着铁盒子来的,张圭当然也是,虽然他不知道此物是一个铁盒子。他毫无信息,自然只能跟着咱们的人,从咱们手里抢下,所以他们也就会紧跟着尹琮第二拨人。” 陆予思道:“说得有理。”宋文璩继续道:“我们之前来,不是准备了一个假铁盒子么?我们便可以把铁盒子埋在山洞里,到时候让尹琮和张圭进此山洞。尹琮当然可以拿到假铁盒子,此时他就可以让张圭放人。” 陆予思和殷正澧一听,心都是猛地一跳。却听宋文璩继续道:“张圭肯定会放人,因为他在乎的是铁盒子,他视此物为重,而视我们的人为轻。他们出了山洞后,尹琮便会用假铁盒子换人。张圭平素狡猾,让尹琮把人换出来后再把假铁盒子给他。张圭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肯定会回去,不再跟着我们了。” 陆予思道:“此计甚妙,可是……却有一个不好。”宋文璩道:“请哥哥示下。” 陆予思道:“我们在海上,那张圭若是先回去了,万一告诉了官府,官府派人来海上攻打我们怎么办?” 宋文璩一时语塞,他没有想到这一点。他道:“哥哥思虑得当真周全,我却没有想到。” 殷正澧道:“让尹琮在人放回来后,拿了他们一个人,不就得了!”陆予思道:“让尹琮拿了他们一个人,然后以此为质,让他们不敢报告官府?” 殷正澧笑道:“正是如此。” 宋文璩道:“确实可行。”陆予思道:“却不知尹琮能不能拿了他们的人……” 殷正澧道:“尹琮武功已然很高了,而且还有放回来的八弟和十四弟,兼着七弟素有良计,他们一起把那张天阡抓过来,不是难事吧。” 陆予思心中舒了一口气,他当然相信他们。于是他道:“便是如此。那我们给尹琮他们回个信吧。” 于是,陆予思写好了一封回信,命那两个探子坐小船回去。 第四十三章:妙计纵有信拦劫 赫功即成意摇曳 (3) 却道那张圭驶着小船在海里行进,始终就是找不到厓海会的船,可是他竟是在此路上发现了一个小岛。原来那是陆予思他们当时错过了第一个岛后,来到的第二个岛,当然陆予思他们肯定是什么都没找到。此时张圭见那岛比较荒凉,而且实在不像是有人的,所以他就猜想岛上肯定没有陆予思他们,就驶着小船继续往前走了,他认为探子船一定还在前面。 厓海会探子船当时路过那岛时肯定是不在意的,因为他们的任务只是去找总会主传信。 而那厓海会探子船在得到了陆予思的回信后,驶了回来,正好在第三个岛和第二个岛之间与张圭的小船遇上了。 张圭见厓海会探子船都回来了,当然知道陆予思已经了解情况了。他不由得大急,可还是有些疑惑为何厓海会第一拨人没回来,反倒是传信任务完成了的探子船又回来了。他想:“难道是陆予思怕陆尹琮担心,先让探子船回去告诉陆尹琮他们已经知道了?” 可不管如何,张圭都是要下手的!他和兵士一起,轻而易举地将厓海会两个探子制服住,而后搜身时,看到了陆予思的回信。 张圭迫不及待地拆了信,看了后,忽地仰天狂笑:“你们如果在那个岛等着陆尹琮,我张圭就完了!可你们不留着,弄出个破计策要骗我!嘿嘿,你们以为此计天衣无缝,还想要拿住我儿天阡,可是殊不知我张圭就在你们后面拦了此信!哼,你们想骗我,想让我不拿到那个铁盒子,那是不可能的!” 张圭大笑后,迅地双掌齐至,将厓海会两个探子打死。他恨恨道:“你们要骗我,哼哼,那是不成的。而我,现在,要利用你们的计策,玩死陆尹琮。”原来他看了信,信上什么都写得清楚了,唯独没写假铁盒子是之前准备的,所以张圭以为那陆尹琮不知道有个假铁盒子。是以,张圭要让陆尹琮以为那山洞里挖出的是真的铁盒子,然后让陆尹琮拿到铁盒子。在陆尹琮他们得意之余,张圭要把他们烧死在山洞里! 他让自己的两个士兵换了厓海会的衣服,然后装作探子去告诉陆尹琮,告诉他们陆予思等人在前面岛上留了下来,让陆尹琮他们一定要上得岛来,然后在岛上再将张圭等人消灭。张圭还特别嘱咐那两个人,因为陆予思等人不会在岛上,所以他俩一定要告诉陆尹琮停在山洞那个岛。 张圭有了此计,相当高兴。于是,他便将厓海会两个探子的尸身装在自己的小船上,而后和厓海会探子船分开了。他带着人慢慢回去找自己的大船,而那厓海会小船则又回到了陆尹琮那里。 那探子船回来后,假扮探子的两个人说了那番谎话,陆尹琮和赵容与十分高兴。他俩欣喜非常,竟是没有看出来回信的两人已经不是之前走的那两人了。 而张圭在回去途中,高兴地想:“我以为今夜便是我运气急转直下之时,没想到多亏了我去了。我当时还着急探子船找到陆予思了,现在看来,当时的着急是多余的,他们找到又怎样,还不是没有功劳!”他喜滋滋地想:“看来我当时不该着急,该高兴!” 他找到了己方的船只,张天阡已经醒来了,张圭就原原本本地将事情说给了三人听。三人一听可以将陆尹琮置于死地,都很兴奋。而张庄陌的兴奋中,还有无限的凄凉。 萨都喇笑着点头道:“还以为厓海会有多厉害呢!这次多亏了张大人!”张圭摆摆手,笑道:“咱们都是一伙儿的,大家都有功劳。” 却道此时,不思一人独坐在小船舱中。 她眼中含着泪,一双清澈的大眼水汪汪地望着船舱里摇曳的灯烛。她虽然从来不出去观战,可她还是从刘广致被抓一事上,隐隐地感觉到厓海会正处于下风。 难道她在同情厓海会?她也说不准。可是尹孤玉在那天夜里惨死的样子,她终生难忘! 她对厓海会的感情是复杂的!她既恨厓海会二人逼死了她妈妈,又实在是对陆尹琮不能忘怀! 而他,现在已然结婚了。他的怀里,拥着的是和他两情相悦的好姑娘。 不思一泪落地,却不知觉。也许,陆尹琮成婚给她的无限惆怅和凄楚,比此次出海两方艰苦的战争还要重要。 不思很想去看看刘广致,却不是要放了他,因为她也做不到;也不是要问问厓海会现如今伤亡几何。她,她只是要去问一问,陆尹琮是否依旧对他身旁的那个女子温柔浅笑。 罢了,罢了,她还是不去问了。 却还有一事,让不思百思难解。 那便是她的父亲,同父异母的兄长和姐姐对她更是冷淡了。 她苦笑,又是泪落连绵,暗想她素来孤苦,难道还奢望过有一点点亲情的温暖么? 她自己也知道,她如此的柔弱,不谙世事,可是上天又安排给了她如此孤单的命运。 而心爱的人也不爱她。 上苍无情! 第四十三章:妙计纵有信拦劫 赫功即成意摇曳 (4) 残阳寥落,血一般的色彩在天际挥舞。 陆尹琮和阮惜芷守在刘广敖身畔,广敖昏睡着,眼睛肿肿的,面色难以回转的惨白。 惜芷望着尹琮,轻声道:“十三哥每次都是从梦中叫着醒来,我能看出来,他是特别疼……” 尹琮握着惜芷的手,惜芷能感觉他手心的冰凉,他道:“如果可能,我宁可替他受这些疼。” 惜芷轻叹:“十三哥还挂念着八哥,每次醒来,都是在担忧他的哥哥,有时候他不说话,可是我看他的眼睛里,是那么深的忧愁和痛。他那样清澈的双眸,却蕴了那么深的愁苦,当真让我的心更痛!” 尹琮听了惜芷的话,心中一动,暗想十三弟也许从此真的会与往常不同了。他感激地望着惜芷,道:“多亏了你照顾他……”惜芷听了,立刻板起小脸,道:“什么叫多亏了我?难道我不是你们的人?难道我照顾他不该?若是四嫂也照顾十三哥,你还会这么说么?” 尹琮心中感动,一双眼莹莹流动,更是让惜芷宛若身临皓月幽谷,他望着惜芷只是笑,仿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其实更是所有的话都多余了。 惜芷温柔一笑,佳期若梦。她忽而道:“昨日你从那海崖上跳下来,你可害怕么?”她不曾说把她吓坏了。 陆尹琮轻柔道:“不害怕,你想想,下面往前一点儿就是海,如果你想跳,你自己也可以跳。” 惜芷道:“你说得好容易。”尹琮点头:“就这么容易。” 惜芷一笑,点点头,不再言语。她慢慢靠进尹琮的怀里,仰起头来盈盈地看着他,尹琮一笑,却轻轻地将惜芷的左眼和右眼依次吻住,惜芷闭上眼,只听他道:“自从广敖受伤,你便没休息过,快睡一会儿吧。” 惜芷闭着眼莞尔笑着,渐渐地,这笑容便被带去了梦乡。 将入夜,天际灰暗,厓海会大船驶近一个小岛。那之前假扮探子的两个人禀报陆尹琮:“二将军,就是前面那个岛了。” 陆尹琮和赵容与出外看,赵容与道:“岛上不像有人啊。”陆尹琮道:“更何况船呢!” 那两个探子道:“船靠在岛的另一侧了。” 赵容与道:“不管怎样,咱们先上去看看。”两人带着几百厓海会兵士上了岛,却发觉岛上并无陆予思等人,岛的另一侧也没有船只。 赵容与问那两个人:“不会是你们记错了吧?” 便在这时,远处驶来三只大船,陆尹琮一看,登时叫道:“是九哥他们!” 那三只大船驶了过来,船上的人都上了岛,阮惜芷突然看到了钟梨蓦,她心中一振,也上得岛来。 陆尹琮见到了孟伶,赵潺湲和任昭儿,自是十分惊喜,却听孟伶气愤道:“那张圭大船就在后头呢,马上就要过来了,我们先看到了你们的船,便越过了他们,先和你们聚了,想着和你们一起把他们灭了呢!” 赵潺湲给陆尹琮和赵容与介绍了梨远镖局一众人,双方各自见礼。陆尹琮说了己方损兵折将之事,那孟伶听了,哇哇乱叫:“一会儿那些反贼过来了,我们非要救人不可!气死我了!” 赵容与道:“反贼见我们都在岛上,也不一定上岛了。只是,总会主说他们在这儿等我们,怎么不见他们?”遂和众人说了此事。 任昭儿蹙眉道:“总会主若是说了在岛上等,就一定会等的,怎么不见他们?” 众人都是疑惑不已。这时,阮惜芷将钟梨蓦悄悄拉到一边,轻声问道:“姐姐,你怎么了,为何如此憔悴?” 只见钟梨蓦双目红肿,眼神呆滞,面上憔悴不堪,她颤声道:“他……落入大海了。” 阮惜芷心猛地一颤,问道:“是……先生么?他也跟你们来了?” 钟梨蓦道:“昨天白天,突然有一阵儿风浪特别大,我们的船便东倒西歪地,然后正好我们所在的那艘船便……翻了。” 惜芷听了,自然知道那就是昨天乔洛怯和张天阡那艘船爆炸后的那场大风浪。她颤声问道:“然后呢?”钟梨蓦道:“我们这些人都是熟习水性的,可是乔公子不是,我当时在海里,拼命地要拉住他,可是就是不行!” 惜芷想象着断臂的乔洛愚在海中沉浮的样子,心中不由得奇痛,她暗想先生是残疾人,又如何能在海里存活! 惜芷抓住梨蓦的手,泪水扑簌簌地落。钟梨蓦道:“天都是黑的,我们这些人纵使上了另外的船,可又去哪里找他!” 第四十三章:妙计纵有信拦劫 赫功即成意摇曳 (5) 原来当时钟梨蓦上了船,黑暗中她半点儿寻不到乔洛愚的影子,知道乔洛愚肯定无幸,她仿佛一瞬间魂魄俱逝,想也不想地便往海中跳了去!可突然她被拦腰抱住,原是钟青羽见女儿寻死,在颠簸的大船上飞跃起身,救下了她。钟梨蓦面色发紫,对父亲想要大喊,可是终究只化成了一句话:“我……不可能活了。”说罢她仿佛元气尽失,昏死了过去。 她再醒过来时,风浪过去,厓海会大船也已经继续往前驶了。钟青羽对钟梨蓦道:“翻的那艘船废了,厓海会已经派小船和士兵去寻找乔公子了,如果运气好,乔公子可以被找到。蓦儿,我们是来帮助厓海会的,爹执意让他们往前走。如果最后乔公子无幸,你尽可以来怪我,你若是不独活,爹绝不拦着。”他说到最后的话时,已然声有哽咽。 钟梨蓦对乔洛愚情深一往,她当时醒来,心中仿佛能够接受乔洛愚无幸的事,所以听了此番话,倒是没有多么感伤,只是“恩”了一声,听了父亲的话。可是钟青羽心中顿时知道,钟梨蓦这是已将生死看破,她视死浑若平常事,因为如果乔洛愚不在了,生是苦,而死才是乐的。 钟青羽青年时也十分爱恋钟梨蓦的母亲,也就是那个梨园唱戏的女子,所以他才说出不去阻拦钟梨蓦不独活那样一番话,同时他也十分能够体会钟梨蓦的心情。当下他收拾悲痛,继续全心地助力厓海会。 阮惜芷和钟梨蓦说话的时候,众雄那边也都知会了乔洛愚落海一事,大家自然悲伤无已。陆尹琮望着阮惜芷沉痛的样子,难过无言。 赵容与向远处一望,看到了张圭两艘大船驶了过来,架势是要上岛。赵容与不由得道:“他们还真是不怕啊。” 却见张圭、萨都喇、张天阡、张庄陌和不思为首,而身后刀斧手无数。陆尹琮和赵容与看到了不思,都不由得一怔。 原来那张圭虽然知道陆予思等人不会在岛上,可是万万没有料想到第三拨人会赶了上来。可是他知道,如果不除掉保护着第一拨人的人,他就永远无法赶上陆予思,得到铁盒子。所以他思量前后,还是决定上来一赌,如果赢了,他就能将厓海会第二拨人和第三拨人一网打尽。于是,他带上了不思。 张庄陌曾问道:“为何不将厓海会八将军也带着?”张圭微微一笑,摇头道:“如果带上了两个人,说不定他们就会狗急跳墙了,那时,却不好办。如果只带着一个人,他们只会忌惮,而不会特别拼命,我们的胜算也就多一分了。” 赵容与见不思上了岛,拉着孟伶两人退到了众人身后。却见张圭冲着陆尹琮抱了抱拳,道:“二将军,我们别一见面就拼个你死我活啊。” 陆尹琮定了定神,沉了口气,问道:“那你想怎样?” 张圭道:“我们既然都是为了那东西来的,我们就自己进去挖一挖啊!” 陆尹琮心中一动,暗想他确实不知总会主究竟挖没挖过这个小岛。他立时往东北角看去,只见那边有个山洞。 张圭见陆尹琮往东北角看,知道他动心了,便继续道:“我们人进去,双方的兵士都留在外面。如果挖到了,再争个高下,如果没有挖到,那我们就各自回去,以免损伤。你看如何?” 陆尹琮暗想:“如果没有挖到,我方这么多人,把他们打死在山洞里也不是难事。到时候就可以救下八哥、十四哥和不思了。”他想好了,便道:“好啊,便这么办。可是我们进去的人可比你们要多啊。” 张圭笑道:“无碍。” 赵容与凑到陆尹琮这边来,轻声道:“这老贼又不知道耍什么心眼呢。”陆尹琮道:“我们这么多人,也不怕他耍心眼。” 张圭道:“我的女儿庄陌和刀斧手留在外面,其他人都和我进去。”陆尹琮听了,暗想他到时候可别拿着不思作人质。尹琮道:“我方芷妹、钟姑娘和梨远镖局的镖师先生们不进去。”他见钟梨蓦憔悴不堪,怕她进山洞出事,也正好让镖师们保护着她;同时兵士们也能在外面保护阮惜芷。 于是,钟青羽、陆尹琮、赵容与、孟伶、赵潺湲和任昭儿便率先进山洞,随即张圭、萨都喇、张天阡和不思也进了山洞。 山洞崎岖多变,分岔路接连不断,张圭暗暗将道路记在心里,到时候好带着自己的人率先从原路返回。 陆尹琮等人也是暗暗记路,以便打起来的时候有回旋余地。 赵容与忽然道:“我们便在这里挖吧,否则要走到哪里?”张圭却还是径直走着,突然到了一个地方停了下来,那是宋文璩他们埋假铁盒子的地方。 却听张圭道:“我们便在这里挖吧。”萨都喇和张天阡登时挖了起来,未过多时,他们便挖到了那个铁盒子。 张圭心中大喜,暗道陆予思他们果然把假的铁盒子埋到了这里。陆尹琮和赵容与见了,登时双双飞去,陆尹琮一掌打去,张天阡向侧躲开,撞到了山洞的壁上,手里的盒子轻而易举地被陆尹琮拿到。 陆尹琮拿到了铁盒子,低头一看,不由得怔住了。他发觉那铁盒子是他们之前准备的假铁盒子! 第四十三章:妙计纵有信拦劫 赫功即成意摇曳 (6) 他想着总会主可能是将假铁盒子埋在此处,然后让他们用假铁盒子来使张圭回去,同时,他们也可以用此来换刘广致、乔洛怯和不思。 尹琮又想:“可是爹为何不直接告诉他们,而是派人说第一拨人也在岛上呢?虽然他们也会上岛来发现这个铁盒子,可是究竟有些奇怪。” 张圭见尹琮看着铁盒子发愣,以为他得意忘形,不知危险了,心中一喜,便作势要抢,陆尹琮当然挡了一下,张圭等三人竟然没有缠斗,而是向原路跑去了!不思自然也跟着他们了。 钟青羽等人无不是又疑惑又惊讶,竟然谁都没有下手去狠拦。此时陆尹琮心里正打算着要用铁盒子换人呢,忽然看到张圭往外跑,便以为张圭见夺盒子不成,而出外要拿阮惜芷和钟梨蓦等人作质,连忙高喊:“别走了他们!” 此时此刻,那张庄陌在山洞外也没闲着,他按照父亲的嘱咐,在他们进去后,便着兵士在山洞外堆草,准备放火。 由于张圭以为他们一定会在陆尹琮等人之前出来,所以他让女儿不用等他们出来便放火,到时候火势不大时,他们便能出来,而陆尹琮他们将被大火困在山洞里。 钟梨蓦看到刀斧手拼命往山洞外堆干草,问张庄陌道:“兀那反贼,你做什么要放火?” 张庄陌只是一味让兵士堆干草,而并不去答钟梨蓦的话。阮惜芷道:“众位兄弟,上去把干草堆都丢开!” 厓海会兵士得令,上前要将没有堆完的干草堆丢开。张庄陌见了,不禁大怒,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长鞭一挥,便向惜芷打来。厓海会士兵怎能让惜芷有危险,登时拥了上来,将惜芷护住。而钟梨蓦也是双剑出手,和镖师们一起,向张庄陌打去! 却在此时,山洞内,钟青羽和陆尹琮他们等人在后面追赶着张圭四个。那张圭见他们穷追不舍,仿佛毫不关心自己找到了铁盒子,而就是要与他拼命,心中不由得大为奇怪。他见陆尹琮跟着他们一步也不放松,而他记着路,眼见是要出去了,便不能达到他烧死陆尹琮的目的了,于是他心一横,索性乱跑起来。可他看似乱跑,实则心中澄亮,还是在记着路。 萨都喇、张天阡和不思紧跟着张圭,可过不多时,陆尹琮他们还是追上了四个人。 张圭将不思拉在身后,看似是在保护她,可是实则是不让她被陆尹琮带去。赵容与和孟伶因为和不思有误会,所以不敢说话,而赵潺湲和任昭儿都是比较稳重的,所以都不敢说出不思的身世,以免形势大变。 陆尹琮扬了扬手里的铁盒子,问道:“张大人,你不想要铁盒子么?” 张圭见他有此一问,暗想难道陆尹琮当真要用这铁盒子来换人,难道他更看重兄弟之情?不由得心中踌躇了一番,却听尹琮道:“你把我八哥、十四哥……放了,我便把铁盒子给你。” 其实陆尹琮本来也想说放不思的,可是话到嘴边竟然说不出来。 张圭皱了皱眉,萨都喇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角,张圭转头,萨都喇在底下比了个“杀”的手势,意思是多说无益了。 张圭也想,他们身在山洞里,如果一时能够得胜,将陆尹琮等人甩在后面,那他们依然有望烧死这些人。于是张圭没有转头,突然手掌暗翻,猛地向陆尹琮袭来! 这一下出其不意,便连素日机警的赵容与也没有想到。陆尹琮在狭小山洞内周转不灵,张圭一掌击中了他前胸!顿时,张圭感到一股大力反弹回来,自己手掌被狠狠一震。张圭吃了一惊,暗道若不是自己这一掌击中,拥有如此高深内功的陆尹琮恐怕真的不好对付! 陆尹琮吃了一掌,胸口奇闷,喷出一口血来。不思见了,不由得跌倒在地,赵容与见不思跌倒,竟然下意识地要过去扶,而萨都喇又出手阻拦!双方经此变故,登时大打出手,陆尹琮和张天阡厮杀打斗,赵容与、钟青羽和萨都喇拼杀争强,而孟伶、赵潺湲、任昭儿和张圭竭力斗狠。 却见孟伶、赵潺湲和任昭儿都是使剑的,孟伶剑重,招数也是比较沉重,以矫健纯熟为胜;赵潺湲剑法如其名,一招一式宛若流水潺湲,出剑就带着玄学之妙,而仿佛以至柔克至刚,倒是与张圭八卦掌有几分相似;而任昭儿剑带灵性,每一招虽然不重,可因轻快和灵巧总让人目不暇接,继而不寒而栗。 却见张圭并不急躁,以不变而应万变。他双掌周围环绕一股大力,而在这股绵柔的力量中,孟伶的重剑之力和任昭儿的轻剑之锋皆被无形化去。而三人之中,只有赵潺湲颇带着玄学意味的剑法教张圭一时不能奈何,因着赵潺湲也是以至柔克至刚,两者剑法相似至极,就仿佛朝同一个方向画圆圈,只比的是看谁画得快罢了。可那张圭内功了得,赵潺湲怎是他对手?所以纵使潺湲武功道理和张圭相同,可是还是输在了内力不够上。过不多时,孟伶愈发急躁,剑法也凝滞不堪,而赵潺湲和任昭儿始终不能胜张圭一星半点儿,是以三人渐落下风。 钟青羽和赵容与打仗都是动脑子的,要不钟青羽也教不出来剑法如同孙子兵法的钟梨蓦了。而两人对阵萨都喇,着实是教萨都喇好生忙活!却见钟青羽一条雪光幽幽的长剑在萨都喇左右盘旋轻转,剑尖轻柔已极,浑不着力似的,可是每一落点都无比准确,萨都喇格挡之时,招招惊出一身冷汗!那雪一般的长剑在幽暗的山洞内闪着清冷的光晕,那光闪动极快,便可见钟青羽其剑之快! 蓦地,只见那钟青羽剑尖直往萨都喇前身刺去,萨都喇只得举刀守户,忽地,钟青羽中路变招,改直刺为横劈,萨都喇腰畔登时暴露在长剑下!萨都喇猛地跳跃起来,要避开此招,赵容与却在他双脚刚离地之时,发出一排寒铁细针! 萨都喇“嘿”地一声,跳跃之势竟然生生变成了后退之势,他猛地向后翻了好几个筋斗,那些细针都“嗤嗤”打在了山洞上方的岩石上。 山洞本就狭小,萨都喇这么一翻,虽然躲过了此劫,可是进攻的势头急转直下,很快便落了下风! 而此时山洞之外,张庄陌仗着身旁无数刀斧手的相助,渐渐胜了一筹。那钟梨蓦武功原是高于张庄陌的,只是她因着乔洛愚的凶多吉少而心神惫懒,出招时双剑不能通灌心意;兼着张庄陌又是个机警的,所以她的多变剑法总能被张庄陌猜到。 只见赵清,孙侠,钱风,李客等镖师与一部分刀斧手作战,而剩下的刀斧手又一部分抵挡着厓海会兵士,又一部分继续准备放火。 阮惜芷见刀斧手渐渐将洞口都堆满了干草,不禁暗想,难道他们自己的人不怕被烧?可她虽然心有疑惑,还是令保护着她的兵士去阻拦刀斧手堆草。 张庄陌鞭法灵动轻盈,她一袭紫衣飘逸曳曳,美人尖下的深蓝宝石在暗夜里闪着诡魅的光芒;而钟梨蓦白衫抖动,心神憔悴,双剑出手总是无甚气势。惜芷冷眼观看,只觉那张庄陌仿佛是地狱来的鬼魅,在黑夜中不停地吞吐着火焰,而钟梨蓦身影憔悴,好似马上就要被恶鬼吞噬! 惜芷脑中电光火石的一刹,她不禁想起在四川时,怜玉当时要自己杀了张庄陌,而自己一时心软而没有动手,而今想来,她肠子都要悔青!如果没有了张庄陌,他们可以不需要忍受多少苦难! 张庄陌软鞭轻巧,前后调转灵动,钟梨蓦双剑无论怎么出手,始终奈她不得。张庄陌边出手,边冷冷地观看,发觉刀斧手在厓海会兵士的阻拦下并不能放火,蓦地,她计上心头。 钟梨蓦一剑挡开软鞭,另一剑刚要刺去,忽见张庄陌腾空跃起,右足轻点在梨蓦刺来的这一剑上,旋即翻了个筋斗,长鞭唿哨,向阮惜芷打去!梨蓦见惜芷有危险,忙地去救,说时迟,那时快,张庄陌在半空中突然回转,软鞭猛地袭向梨蓦,钟梨蓦没有料到这一手,只听清亮的一声鞭响,梨蓦玉颈被鞭子抽中! 钟梨蓦疼得一哆嗦,双剑掉落,张庄陌趁势一挥软鞭将钟梨蓦缠住。那些梨远镖局的镖师们虽然看到钟梨蓦落败被抓,可是身周皆有无数刀斧手阻挡着,怎能去救? 梨蓦伤口处血流不断,她双手握拳,回头看了张庄陌一眼,道:“你可真阴毒啊。” 张庄陌得意一笑,看着梨蓦道:“哎呀,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若是刻上‘阴毒’二字,会不会更好看了?” 梨蓦冷冷嗤声,双眸微闭,气喘微微。却道钟梨蓦被抓了以后,阮惜芷连忙让兵士不要再相斗,她跑上前来,问张庄陌道:“你说吧,怎么你肯放人?”她知道张庄陌的脾气,便不与她多言废话。 张庄陌见阮惜芷上前,眸光登时变得狠厉恶毒,她恶狠狠道:“奴才!你也跑到这儿来和我说话?” 梨蓦听她侮辱惜芷,心中愤怒不已,望着柔弱的惜芷在夜风里轻飘的青色衫裙,不由得又是凄凉,又是痛楚。她哑声对惜芷道:“阮妹妹,你不用管我了,反正我决意一死,这么死,反而让我死得其所。” 阮惜芷眼神却无比坚定,她对梨蓦道:“钟姐姐,你还记得我们初见时,你也曾用你的梨花银针在蒙古人手里救过我一命么?今次,我不可能不救你。” 阮惜芷对张庄陌道:“你尽可以说出你的条件!趁着现在你还有点机会。” 张庄陌道:“你还不蠢!”她顿了顿道:“让那些反贼都给我站到一边儿去,我的人要放火了。” 惜芷知道她肯定这么说,不由得深深叹气。张庄陌突然从怀里拿出一把匕首来,拍了拍钟梨蓦的手背,道:“快点儿,别让我把她的手指头一个个地剁下来!” 阮惜芷只得道:“你什么时候放人?”张庄陌冷笑道:“火势起来之时。” 惜芷不知她会不会守诺言,可是钟梨蓦危在顷刻,惜芷只得令兵士退开。阮惜芷心中还是奇怪张庄陌为何要将自己人也烧死在里面,而张庄陌心里还认为父亲他们会提前出来。 钟梨蓦大声喝阻,阮惜芷莹莹垂泪,道:“钟姐姐,都是我们对不住你!” 梨蓦道:“你怎么能为了我毁了大事?”惜芷摇头,恳恳道:“陆大哥把钟姐姐安排在外面,而钟姐姐又是因为我才被抓住的,如果我不能护姐姐周全,阮惜芷当真是罪人了!” 钟梨蓦听了这一番话,不由得沉沉叹息,而张庄陌却愈发地恨阮惜芷了! 刀斧手把火放了起来,山洞外浓烟滚滚,惜芷想着若到了火势难以控制之时,她也是必须要让兵士取海水灭火了。 而在山洞内,受了伤的陆尹琮正和张天阡激烈打斗,不思在张天阡的身后,因着山洞狭窄,是以没有办法上前来。张天阡的长鞭在山洞内当真是威力无穷,他只要将长鞭甩开,陆尹琮便没有攻击之能,只能往后跳跃闪躲。 那张天阡见陆尹琮始终奈何不了自己,不禁高兴,便想着父亲的计策,要将陆尹琮继续引向里面。于是,他长鞭一挥,拉着不思往里面冲去! 陆尹琮虽然在不思的事情上心里总有疙瘩,可他究竟知道不思是他的亲妹子,见她有危险,自然不会坐视不管。饶是他身受重伤,可还是跟着张天阡一路过去了。 那山洞幽邃湿寒,愈往里去愈是黑暗,不多时,张天阡也辨不清楚方向了。陆尹琮穷追不舍,心里却也还记着路,就想着到时候看准时机将不思带出去。忽听远远地一声大喊,陆尹琮心猛地一哆嗦,那分明是孟伶的声音! 尹琮暗想:“不好,九哥有危险!”他脚步停住,又想:“我如果还去追张天阡,一时半会儿根本不能胜了他,更也救不了不思。可如果我晚出去了一会儿,说不准九哥那边形势就会愈发不利,到时候可就麻烦得多了!”他打定主意,提了一口气,转身狂奔了回去! 他向原路跑着,忽然觉得有股极轻的刺鼻味儿传了过来,一瞬念头蹦出:难道有人放火?陆尹琮吃了一惊,连忙又运了口气,更加飞快地向前奔去。 跑到刚才众人打斗那地方,只见钟青羽、赵容与、赵潺湲和任昭儿与张圭和萨都喇正在混战,而孟伶倒在一旁,臂上血流如注,而伤口渐而发黑。 原来刚才萨都喇渐渐抵挡不住钟青羽和赵容与的攻势,可他素来狡猾多计,便卖了个破绽,跳出了这个打斗圈子而去了张圭那个圈子,登时从背后就给了孟伶手臂一刀。孟伶惨叫出声,自己倒在一边,喊叫声也引来了陆尹琮,而钟青羽和赵容与则加入了赵潺湲和任昭儿,一同与那两个恶贼厮杀。 陆尹琮给孟伶包扎好了手臂,对孟伶道:“九哥,你闻没闻到一股烟味儿?”孟伶叫道:“闻到了!难道是有人放火?” 此时,那张圭和萨都喇见陆尹琮过来而张天阡不知去了哪儿,知道长此以往己方肯定要输,更何况外面张庄陌想是已然放了火,那他俩还哪有不走之理?于是,两人几乎同时跳出了圈子,飞快地往外面冲去! 众雄见两人向外跑了,自然也是跟将过去,未有迟疑。火势还不是特别大,萨都喇和张圭跑出去后,一刀挑起外面着火的草,向里面掷去,钟青羽跑在最前,用剑挑开,旋即从浓烟之中跳了出来,他甫一出山洞,就看到女儿被张庄陌劫持,吃了一惊,立即飞跃过去,剑尖直指张庄陌咽喉! 张庄陌自保为上,连忙松开了钟梨蓦,躲开了这一剑,可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瞬间,陆尹琮等人也都破烟而出。 钟青羽望见大火越来越盛,而敌方的一男一女还没有出来。他不知道不思和厓海会有什么关系,他只知道现在己方占据优势,如果此时主动了,张圭等贼人也就得听他们的了。 钟青羽不肯错过良机,于是高喊:“二将军,老夫僭越了!所有的厓海会士兵兄弟们都去看住那些刀斧手,别让他们把火灭了!”他要使张天阡和不思烧死在里面。 原来大火放完后,所有的刀斧手都退开了,而此时厓海会士兵听令,自然将刀斧手死死看住,使得他们不能灭火。 此时张圭才看到几乎所有人都出来了,而只有张天阡和不思没有出来。他心里一急,不是为不思,而是为儿子,便高声让刀斧手杀开血路,把火灭了。 那厓海会兵士见将军们都出来了,心里有了底气,自然杀敌也是士气高涨,一时半会儿,那些刀斧手犹自近不了前;兼着纵火容易灭火难,取海水便是个不容易的活,所以那些刀斧手哪有那么大本事在顷刻间就把火灭了? 张圭见火不能顷刻灭,可张天阡的性命却是要顷刻就没了的,不由得气急败坏,暗叫:“你要烧死他们,反算了自己!” 却听张圭高声叫道:“陆将军,陆将军!我们商量商量!” 钟青羽见大火不灭,正自高兴,心里想着他们定是要放了被拿去的厓海会将军了。可陆尹琮脸色却不见喜,却听他道:“好吧,那就商量商量。”于是两人各自示意兵士们不要再打。 陆尹琮扬了扬手里的铁盒子,道:“我们把铁盒子给你,你把我们的人放了就行。” 钟青羽暗道:“这位二将军居然只用铁盒子就想换人,看来城府颇深。这可要那个老贼气疯了!”不由得暗暗惊讶。 张圭冷笑,问道:“那大火呢?”陆尹琮道:“大火……便也灭了,让你们把人带走。” 钟青羽暗想原来陆尹琮还是要灭火,只不过又搭上了之前的铁盒子。不过钟青羽知道铁盒子是假的,所以也就不以为意。 张圭暗想陆尹琮为何不提不思是他亲妹子的事儿,而且他言语里好像并不看重铁盒子,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可是张圭自有自己的主意,他想是时候考验一下陆尹琮是否够狠心了。他看着陆尹琮,轻描淡写地道:“我不会放人的。而且,你现在就要灭火把人给我放出来。” 钟青羽一怔,登时对张圭道:“我是开镖局的,可是此生还从来没听过有这种好买卖了!怎么,你疯了?” 张圭转头对钟青羽道:“你一个走镖的,就好好地回去走你的镖!你若是觉得我空手套白狼,为何不见这些个厓海会大头目一起跳脚呢?” 钟青羽一见,确实觉得陆尹琮等厓海会将军的神色略有奇怪。他想着,按理说,张圭提出这个条件,陆尹琮他们当是立即反对的啊!还有那个孟伶将军,为何素来耿直豪爽,今次也不言语了呢? 钟青羽悄声问陆尹琮:“二将军,可有什么不对么?” 那陆尹琮脸色苍白,犹如不闻钟青羽的话。尹琮暗想张圭能说出此话,就代表着他肯定已经知道了不思是他的亲妹子的事儿,那厓海会在他们那里相当于有三个俘虏的事,也是双方都清楚的了。 陆尹琮望着张圭,心中痛楚,说不出话。钟青羽见陆尹琮此种神态,也知道定是有什么不对劲儿了,当即不多言语。 而此时,阮惜芷在旁,看着陆尹琮的每一丝神态变化。她知道不思对他们都有恩情,如果若是要烧死不思的话,惜芷当然也不会同意。可她看着陆尹琮,发觉他眼里特殊的情愫,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她的直觉让她觉得陆尹琮对不思是有情意的! 惜芷想到这里,心猛地一痛!她虽然可以判断陆尹琮是在全心全意地爱她,可是她的多愁善感又让她心中怀疑。 惜芷怔怔地望着尹琮,虽是大火漫空,虽在千军之前,可是惜芷的眼里只剩了尹琮一人。 赵容与心中着急,只怕时间久了不思在里面会有危险,刚要下令救火,却听尹琮哑声道:“灭火!” 登时厓海会士兵便开始取海水灭火,刀斧手们得了张圭的号令也一起取水灭火。钟青羽站在一旁大为不解,可既然陆尹琮要这么做,他也没法阻拦。 忙碌灭火的士兵身影在惜芷眼中重重叠叠,仿佛很远,而近的是斯人比夜空还要黯淡的眸光。 不过多时,大火熄灭,待浓烟散去,刀斧手们进洞扶出了灰头土脸的张天阡,并抱出了已经昏晕过去的不思。 忽然间,一条身影冲去,只见无数寒铁细针打出,那抱着不思的刀斧手慌忙躲闪,张圭见了,一个腾云步过去,双掌贯了气力,便往那人身上击去,陆尹琮和钟青羽两人连忙相救,各与张圭一掌相击,这才解了那人的危困! 那人正是赵容与,只听陆尹琮对他道:“七哥,你身上还有伤,别硬出头了!” 赵容与低声对尹琮道:“难道就因为你身上也有伤,就不去救你亲妹子了?” 尹琮道:“我怎么可能不救?可是现在实在不是时候!七哥,你素来比我谨慎,怎么现在突然急躁冒进了?” 赵容与不答,吸了口气,望着张圭将不思接过来扛在了肩上。张圭冷冷道:“姓陆的,此次让你们逃了一劫,算你有命,我们日后再战!”说完他下令回船。临走时,张庄陌看着陆尹琮,冷声若霜:“兀那姓陆的,你不够心狠,做不了大事!”她双眉一挑,蓦地狠声道:“当然了,你不光做不了大事,还要死在我手上!” 她说罢转身而走,紫衣飘然,夜色里背影如同鬼魅,竟还带着一丝凄厉与荒凉,陆尹琮见了,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孟伶捂着手臂,大声叫道:“走着瞧!看谁死在谁手上!” 陆尹琮道:“不知他们为何不要这铁盒子。”赵容与道:“难道他们知道这是假的了?” 突然,远远的传来一声话语:“姓陆的,你那爹让你拿假铁盒子来骗我,当真是愚不可及!我早知道了!”声音在海面上回荡着,竟是有几分骇人! 陆尹琮和赵容与听了张圭的话,登时都明白了。赵容与道:“估计是总会主在这里放了假铁盒子,然后让我们去骗老贼,继而让他放人,并且回去。然而,总会主一定是写了信而后被他们劫了。看来,给我们回来传信的是张圭的两个人!” 陆尹琮立时便让人去找那两个人,却发觉已然找不到了,想是已经跟着张圭走了。 众人又是愤然,又是遗憾。陆尹琮黯然哑声道:“我们回去罢!” 深夜,船舱里烛影摇曳,刘广敖蓦然醒来,只发觉众位哥哥都围着他。 他看见陆尹琮,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二哥,我哥救回来了么?” 陆尹琮神情凄冷,难以言语,任昭儿过来握住了刘广敖的手,轻声道:“十三弟,你好好养着伤,八哥……”任昭儿眼眶红了,哽咽不能语。 广敖见了大家的神色,心里知道哥哥肯定还未回来,眼神不由得怔怔的。大家都心疼这个最小的兄弟,知他素来稚弱,不曾想竟遭到了这般大的变故,大家都害怕他挺不过去。 孟伶坐过来,坚定地对刘广敖道:“十三弟,要是八哥和十四哥有个三长两短的话,咱们就把狗贼的人头都砍下来,让他们有去无回!” 刘广敖还是怔怔地,不说话,大家何尝不知那份心情?如果刘广致和乔洛怯真的无幸的话,他们就算杀多少人也换不回他们两个了啊! 却道此时,那阮惜芷正和钟梨蓦在一个小船舱里坐着。 钟梨蓦为乔洛愚不知生死之事,犹是失魂落魄。惜芷望着她,轻声道:“钟姐姐,莫太难过了。” 钟梨蓦怔怔地,半晌轻言:“以前我总盼着他能多喜欢喜欢我,现在我只盼着他能活着。” 她双行泪落,惜芷心里亦是不好受,乔洛愚从前的音容笑貌此时恍若便在眼前。 惜芷想着先生自小腿有残疾,治好后又遭断臂,本已是受尽了人生苦难,而今又在茫茫大海之上凶险难料,她真不知道为何上天要降给他这般多的苦痛,难道真的是事无十全十美,他俊美无伦,又身负才华,所以便要命不久长么! 良久,梨蓦拭了脸上的泪,拉着惜芷的手,道:“阮妹妹,今日那女贼使计拿了我,你又怎么可以为了我而放火呢!” 惜芷叹了口气,秋水眸望着梨蓦,轻声道:“钟姐姐,我知道行走江湖,“义”字不可违,我放火,正是为着这个字。更何况,我与姐姐友谊深厚,我肯定是要救你的!大局,我一时确是顾不了。” 梨蓦心中感动万分,暗道此生得了这个朋友,她死也无憾了。 惜芷握住梨蓦的手,柔声道:“姐姐,你我都要相信,先生会平安无事的,不是都派船和兵士去找了么。没事的,姐姐,吉人自有天相!” 梨蓦无意识地点点头,凄楚的神情早就让她失却了往日的灵动仙逸。她心里想着,如果到时候乔洛愚死了,她也就回到乔洛愚与他们失散的地方,纵身一跳,让海水淹没她,她便可以与洛愚同穴而眠了。梨蓦想到此,心中竟是无比的安宁。 海水声声,愈发显得静夜深沉。阮惜芷卸了头上的发饰,脑中都是怜玉和梨蓦的泪容。她心里想着,我此时去安慰她们,可说不准什么时候便是我自己这样了。 这一念头出来,可把她自己吓坏了,蛾眉微蹙,竟是湿了眼眶。 这时,门轻轻推开了,尹琮进来了。他见到惜芷红红的眼睛,吃了一惊,可转念一想,便以为惜芷是在为乔洛愚存亡未卜而担忧,他连忙过去安慰:“芷妹,先生他……你要相信吉人自有天相。” 惜芷抬眼,道:“你觉得我是在忧心先生?你这次可想错了。”尹琮问:“那你是怎么难过了?” 惜芷道:“我是怕,我有一天也会像怜玉和钟姐姐一般。” 尹琮听了,见惜芷原来是在为自己担心,心中不由得感动,他轻轻坐下,握住了惜芷的手,玉石一般的声音响起:“不会的,芷妹,我答应我自己。” 惜芷奇道:“答应你自己?”尹琮点头:“答应我自己心里时时刻刻要想着你。” 惜芷偎进尹琮怀里,真为自己能够嫁给他而庆幸。蓦地,她轻声道:“今天我没有阻止张庄陌放火,从而去救钟姐姐,此举对不对?” 尹琮微笑道:“你为了救钟姑娘,当然是对了。不过我也在里面,你为了她,都要谋害亲夫了,真够大义灭亲的!” 惜芷莞尔一笑,道:“你不也一样义字当头,否则就不会下令灭火救不思姑娘了。我放火,你灭火,我们都是一样的心啊。” 尹琮一怔,提到不思,他的心又难过得不行。惜芷抬头望见他脸色不好,不禁心里发沉,她沉了口气,双手不自禁地紧握住了尹琮的衣衫。 尹琮看到惜芷的惶遽,自己也是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她的手,只觉得她手心冰冷,连忙把她的手扣在了自己的胸膛。 尹琮的头轻轻摩挲着惜芷的脸,惜芷靠在尹琮的怀里,双眸微闭。前路几多舛,命途何其茫,此时此刻,她只想在尹琮的怀里浅睡一夕。是的,就算是他们的生活将永远安逸,那也是她不变的希冀。 第四十四章:喜出望外一掷孤注 功败垂成浪声如鼓 (1) 清晨的光晕洒在海面上,温暖轻柔。赵容与站在船板上,双手背后,犹自沉吟。 陆尹琮走了出来,见到赵容与,问道:“七哥,你的伤怎么样了?”赵容与道:“已经大好了。尹琮,你的伤呢?” 陆尹琮道:“我也好得差不多了。”赵容与点头,知道尹琮内功深厚,那伤对他来讲不算什么。 尹琮道:“七哥,你觉得我们能拿到那个铁盒子么?”赵容与道:“怎么,你开始不信了?”尹琮道:“现在,八哥,十四哥,还有……不思,都在他们手里。” 赵容与沉沉叹:“我之前提的那个分拨行进的计策,现在看来,倒是给了他们良机,让他们把我们逐个击破。哎,早知如此,不如大家一块走了。” 尹琮道:“一块走,也难免声势过大。” 赵容与道:“现在兄弟都落在了他们手里……我们是轻敌了。”尹琮道:“若是我们将来找到了铁盒子,张圭肯定就会拿兄弟来要挟我们!” 赵容与道:“那时候就不好办了。” 这时候,孟伶过来了,他见到赵容与,立时便道:“七哥,你可有什么好主意救八哥了么?我看不得十三弟那眼神。” 赵容与道:“能有什么好主意?只是到时候看人家有什么条件了。” 他沉沉地叹口气,把着栏杆,目光无限的愁苦和无奈。 孟伶望着大海,蓦然道:“今天的阳光真漂亮!”尹琮道:“九哥,哪天的阳光不都一样!你怎么发起感慨来?”孟伶摇头,道:“我就觉得今天的阳光好看,好像和平时不一样似的。” 张圭的大船就在前面,忽然,陆尹琮道:“七哥,九哥,你们快看!”原是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岛,而看样子张圭的两艘船是要靠过去。 赵容与道:“那个岛周边已然泊了几艘船……是总会主!” 孟伶也看到了,登时跳了起来,叫道:“是总会主!太好了,我们兄弟终于聚齐了!看不把张圭那个恶贼给打死!他还敢上去!真是岂有此理!” 赵容与也笑道:“我们兄弟聚齐,这回有张圭好看了。” 登时,陆尹琮这边的六艘大船也跟了过去。赵容与安排了约五百士兵来保护不能上岛的刘广敖,以免发生意外,而霍怜玉一听能够救出乔洛怯,哪有不上岛之理? 一时之间,钟青羽、陆尹琮、阮惜芷、赵容与、孟伶、赵潺湲、任昭儿、霍怜玉、钟梨蓦以及一众镖师带着一千余厓海会兵士上了岛。孟伶看到岛上树木青翠茂盛,果实繁多艳丽,便叫道:“说不准那察哈尔真的来到了这个岛上,岛上有好多果实啊,足够他吃了!而且都这么多天了,我就不相信那察哈尔能够飘那么远?我看啊,这个岛要是没有了铁盒子,咱也就不用往前走了。” 赵容与听了,不由得眉头一皱,责怪地看了看孟伶。原来孟伶声音甚高,而不远处还站着张圭众人。虽然寻常人有这段距离也听不见孟伶说什么,可是张圭内功极强,孟伶说了什么他清清楚楚地听在耳里。张圭不由得沉了口气,暗想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铁盒子拿到,不管用什么手段! 而在岛的东北角,众多厓海会士兵正在挖掘,陆予思、宋文璩、殷正澧和毕夜来迅疾朝张圭这边走了过来。宋文璩道:“总会主,看来之前的计策没好使,今天咱们就和尹琮他们一起把张圭灭在这里。”殷正澧道:“四哥说得是,不能再让他们如此嚣张了。”陆予思却望着张圭那边,没有言语。 只见一众刀斧手立在张圭、萨都喇、张天阡和张庄陌身后,而萨都喇死死把着被缚住的刘广致,不思则被张圭拉住了左臂。 陆予思望着不思,她那双澈亮的大眼让他仿若在现实中看到了在他脑中恒久不散的那个人。 宋文璩看到了不思,不由得想她和总会主还真是颇为相像。 此时,陆尹琮等人也走了过来,张圭冷冷一笑:“你们的人是不是终于全了?” 陆予思好像没听见,他注视着不思,多长时间的魂牵梦萦,此时老天终于让他见到了他的小女儿!他想叫她,却又不敢叫! 孟伶喝道:“少废话,赶快放了我八哥!我十四哥呢?” 刘广致道:“我没看到十四弟。他们根本没有抓到他!” 此话一出,厓海会众雄登时心中一惊,怜玉听了,更是骇然! 那张圭道:“我抓没抓到那个人能怎样?有他不就够了么!” 孟伶喊:“你快把人放了!”张圭瞥了瞥孟伶:“我就这么放了他啊?”广致道:“老贼,你休要威胁我们。” 只见陆予思慢慢走上前来,他冷然看着张圭,道:“你也是个人物儿,那就别玩虚的,我就想知道,你们到底抓没抓到我厓海会十四将军?” 张圭倒也没作伪,道:“没有。” 陆予思点点头,道:“好。”他看着广致,见他没有受伤,心中倒也不是十分气愤张圭。他道:“八弟是我们的人,如果你敢碰他,我们厓海会将来会追你到天涯海角。” 张圭道:“反贼口气倒还不小啊。”陆予思道:“你把八弟带出来,肯定是有所求,你且说罢!如果我同意,你就放人。” 张圭一笑,道:“放不放人,还另说。只不过,”他指着岛的东北角,道:“我现在就想让你的人给我走,让我的人去挖。”他想铁盒子基本就在这个岛上,那他们自己去挖,总比到时候厓海会兵士挖到了他们再去争抢方便。 刘广致着急道:“总会主,你别答应!” 陆予思问:“什么叫做‘放不放人还另说’,难道我让我的人退开,你的人过去,你还不放人?” 张圭不置可否。 陆予思沉了口气,暗道现在八弟在他们手里,他们提什么条件自己都得答应啊。如果自己不答应,他们不知道会对八弟做什么来迫使自己答应。 陆予思正在踌躇,却听尹琮大喊了一声:“八哥,不要!”原来刘广致忽然面色青紫,看样子是在咬自己的舌头! 陆予思叫道:“八弟,你不可!你这么做就是对不起我们!”刘广致听了这句话,不由得一怔,瞬间不咬自己的舌头了。 任昭儿泪水婆娑,颤声道:“八哥,你别那样!”她想到了还在船上的刘广敖。 宋文璩凑上前来,和陆予思说了几句话,陆予思听了,心里顿时又燃起了希望。他对张圭道:“我们把地方让给你,可是你不放人,那我们可是不能同意。这样罢,我有一个提议。” 张圭道:“你说,我听听。” 陆予思道:“我和你比试比试,如果我输了,我立即会把地方让给你们的人;如果我赢了,你还有什么脸面不放人?只不过,我也会把地方让给你。” 张圭一听自己无论输赢都能够让刀斧手去挖东北角,心里一动,又想着如果自己不答应他的提议,那也显得自己实在是太过没有道德。于是他笑了笑,点点头道:“好,我答应你就是。” 陆予思心中不禁惋叹,知道那铁盒子很有可能就在这个小岛上,而自己把地方让给了张圭,到时候如果他们挖到了,再要抢回来可就难了。可是他半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兄弟在他们手里。 陆予思想着,如果不是广致,那他们还有尹珏。 张圭道:“你现在便让你的人别再挖了。”陆予思只得下令。那些刚才还在辛苦挖掘的厓海会兵士立时退到了一旁。广致心里虽然极度难过,可是他亦是不敢多说什么,也不敢再行自尽。 张圭将不思交给了张天阡,而自己慢慢走了上来。陆予思见张圭没有兵器,自己便也不便使用长棍。只见陆予思和张圭两人来到中央,陆予思虽然心中对张圭极度厌恶,可是也没失了礼数,左手抱拳,一个“请手”。张圭“哼”了一声,也不客气,左拳护腰,右手轻划一弧,一掌向陆予思面门击去。 第四十四章:喜出望外一掷孤注 功败垂成浪声如鼓 (2) 这一掌看似绵柔,可是柔中亦夹杂着深厚的内力,陆予思不敢半点儿放松警惕,一个“寒鸡步”立定,右手格开来掌,左拳划弧,向张圭肋下击去,乃是少林拳的“丹凤朝阳”。他这一拳浑不同于张圭的阴柔,而是纯烈刚猛,拳未至,风先到。只见张圭气定神闲,左拳迅疾化掌,猛地向陆予思那拳推去,众人看着,都以为一拳一掌必要猛烈一撞,却不料张圭那掌猛地一靠近那拳时,竟然顿了下来,而并不继续向前推。陆予思只觉张圭手掌一股大力将自己的左拳包住,饶是自己此拳带着深厚内力,可竟是推移困难,他不由得暗想张圭这“以柔克刚”之法当真甚是厉害,自己这拳竟是被他无声无息之间给化掉了。 张圭此时亦是想着,他这一掌推行极为困难,算是用尽了十成的功力才将对方那拳劲化去,却也不知那陆予思的内功到底是到了什么地步! 两人刚才这一拆招,知道了对方功力之深,算是己之劲敌,都是神思贯注,哪敢半分懈怠?只见陆予思少林拳刚劲勇猛,拳拳生风,每一拳过去好像都能打死一只老虎,推拳劲作,发腿风生;而张圭双掌阴柔灵逸,绵柔不断,招式也甚是简单,气势虽然不及陆予思,可就是这样简单的招式也始终让陆予思无法破除。两人攻守之势瞬息万变,大家都看不出究竟是谁占先,只是那陆予思气势究竟高出一筹,是以厓海会众雄心中安定,而张天阡等人内心忐忑。 张庄陌怕父亲落败,到时候如果岛上还没有铁盒子,那他们可就不好办了。她眼睛滴溜溜地转,苦思良计,突然间,她看到了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丘上有一块巨大的岩石!靠在山崖边上,只需人力一推,便可滚落下来。 张庄陌暗想,如果父亲落败,那厓海会八当家就肯定回去了,可是他们还有不思,到时候如果一有什么险情,他们就带着不思来到那小山丘下。厓海会见不思随时有被砸死的危险,肯定不会为难他们。 张庄陌想到此处,连忙悄然下令,让刀斧手去山丘上站好。是时,所有人都在观战,而且那些得令的刀斧手举动颇小,此次行动就没有被厓海会等人发觉。 只见张圭的掌法愈来愈是成体系,行步走转,都露着八卦的意味。原来,当年尹孤玉生了不思后要到峨眉山礼佛,那张圭心灰意冷,终于离开了潼川府,他那时候并没有立即回大都,而是和一个张姓的邋遢道人学了一时武功。其实,那张姓道人看张圭有求富贵利禄之心,并不十分喜他,可是张姓道人看他当时憔悴不堪,不由得也动了恻隐之心,便只传授给了他一套功夫,就是八卦连环拳掌。那张姓道人教完武功后,便翩然不知所去了。张圭看他邋里邋遢,心中其实也不喜欢,可是那人教的武功却甚是厉害,张圭勤加练习,也没废了自己先前的武功,如此一来,张圭的功夫在当世来看,确实也颇为少见了。 陆予思见张圭的武功有八卦的意味,暗想他的功夫体系太过少见,也不知是师从哪位高人。忽然间,陆予思从张圭的一行一招里,想到了尹孤玉素来也会五行八卦,而且颇为精通,不知道张圭的武功与尹孤玉的五行八卦有没有关联。 实则两者没有关联,可是陆予思一想到尹孤玉,心中就悱恻痛然,手上的功夫也因为他的分心而慢了。他心里一想起自己此生再也见不到她了,便无尽的愧疚和痛苦,那痛苦甚至比对眼前张圭曾经还和尹孤玉在一起过的愤怒更多! 而张圭更是因为尹孤玉的事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愤恨着陆予思!他是那么地爱尹孤玉,可就是因为尹孤玉忘不了陆予思,他才不能和尹孤玉修好! 此时之战,张圭亦是把它当成了自己和陆予思的私战! 陆予思想着尹孤玉,心中痛苦让手上功夫渐而凝滞,浑没了刚才的气势。张圭当然抓住良机,双掌绵软,交错纷来,忽地一掌劈向陆予思腰肋,陆予思侧身闪躲,张圭猛地抓住了陆予思的前身衣袍。这一掌张圭虽然变了气势,没有刚才那么绵柔,而是十分狠厉,可按照陆予思的功夫来说,躲开也非难事,可是陆予思心神有些分散,竟是没有躲开这一抓。张圭抓住了陆予思衣袍后,近身攻击,一指便往陆予思“章门穴”点去! 厓海会众雄都惊呼了一声,只见陆予思没有管他这一招致命点穴,而是右手忽变少林龙爪手,向张圭咽喉抓去! 饶是陆予思没有管张圭点穴,可是他这龙爪手速度太快,比张圭点穴还要快。张圭自然知道自己点穴最多使内功深厚的陆予思重伤,可是陆予思这一手能直接要了他的性命!张圭登时撤指,向后猛跃,这才险险躲开,惊出了一身大汗!可他一后跃,把陆予思的前身衣袍齐刷刷地给撕下了一大块。 赵潺湲拍手道:“最管用的防守就是攻击!”恐怕在场所有人,只有他一人在这险恶关头还能说出话来!其余人,无不是屏息凝神,仿佛是自己身临战斗! 虽然众目睽睽,大家都看到了是张圭险些落败,可是陆予思衣袍被撕下了一块,那张圭也不丢人。陆予思暗想,若不是他抓住了我的衣服,离我特别近,龙爪手的威力也不会这么大。可他究竟是被张圭撕下了一块衣服,不由得有些惭愧。两人这么一斗,都仿佛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 陆予思和张圭都各自缓了口气,那陆予思心神从尹孤玉那里回来了,他忽地看到了刘广致担忧的目光,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把张圭打败! 两人又拆解了二三十招,陆予思拳法愈来愈快,拳拳内劲厚重,丝毫不见内力消耗之势,张圭不禁暗道少林功夫原是注重外家拳掌,而陆予思内功也如此厉害,端的是令人拜服。 那陆予思究竟是在少林功夫上有数十年的根基,而张圭与他还是有一定距离,两个拳掌相错,你来我往之间,张圭渐落下风。 陆予思加快攻势,拳拳威力大增,张圭再也抵挡不了,怕自己性命坏在陆予思手里,登时找好了时机,向圈子外一跳,道:“我输了。” 厓海会众雄见了,登时欢欣雀跃,孟伶高喊:“总会主太厉害了!”而张天阡这边则垂头丧气。 陆予思点头道:“好,那便请放人罢。” 第四十四章:喜出望外一掷孤注 功败垂成浪声如鼓 (3) 张圭道:“你先下令让兵士退开。”陆予思也不和他啰唣,立时下令让兵士退开,而张圭也让一小部分刀斧手过去准备挖掘。 陆予思上前一步,不怒自威,张圭只得给刘广致松缚,让刘广致回去了。刘广致回去,先谢过了陆予思,而后陆尹琮、孟伶和任昭儿等人登时过来问他有没有受伤,刘广致称没有。他见霍怜玉自己在一旁怔忡不定,过去道:“十四弟妹,我没有看到十四弟,他没有被抓住!” 霍怜玉见刘广致自己过来告诉她,不觉颇为感动,可她担忧地问:“他若是没有被抓住,难道是掉进了海里?” 刘广致叹口气道:“我也不知道,真难说。当时我被抓过去时,那张天阡说是呛水了,那肯定是掉海里了。十四弟如果没有被他们抓住,不是掉海里了,还能是怎样?” 怜玉想着如果乔洛怯被抓了,那还有救回来的可能,可如果是掉进了大海,那还哪里能够活着! 她脸色极为惨白,暗想乔洛愚掉进大海里还有个小船去找他,可是乔洛怯哪里有船去救他? 怜玉痛心疾首,不觉险些晕倒,她自知乔洛怯基本上是无幸了,心里唯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随他而去。 惜芷连忙过来握住怜玉的手,只觉她手心寒冷如冰,她的心不由得也和怜玉一般痛了。刘广致知道怜玉定会痛苦,可是他出于兄弟情义,也是不得不说。 宋文璩过来问刘广致道:“八弟,这段时间你在那边,看没看到张圭带了多少人?”刘广致道:“我在的那艘船上,也就一百多人,可能另外一艘船上也有一部分人。我感觉他们现在带上岛来的人就基本上是他们的全部了,船上估计也没留多少人。” 宋文璩点头,知道了张圭的实力其实并没有他们强。刘广致遍寻刘广敖,可就是不见他,不由得问陆尹琮道:“尹琮,我弟呢?” 陆尹琮神情一变,道:“十三弟在船上呢,他没有跟过来。”刘广致点了点头,也没有起疑。 张圭下令让刀斧手开始挖掘。宋文璩等人凑在一处,正研究着如果那张圭真的挖到了铁盒子,他们该怎么办。陆予思甚是感到此事棘手,因为不思还在他们手上。 钟梨蓦远望大海,她多么希望海上浮现出一个小船,载着乔洛愚。未几,她的眸子里仿佛真的出现了一只小船,在海上飘摇沉浮,却以非常快的速度向他们这边驶过来。 钟梨蓦暗道:“难道是我看花了眼?”她用力地抹了抹眼睛,再望去时,那小船已然离他们很近了! 忽然听得孟伶一声疾呼:“快看,那两人是谁!” 却道那来势极快的小船上,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露着半边肩膀,微躬身子,脚踏在船板上,正在划船,还向厓海会众雄笑着挥挥手;而另外一人长身玉立,正把头上戴的蓑帽拿下来,向小岛这边望来。若是你见了其中一人,定会觉得为何天生男子也如此秀丽,而见了另外一个,便知他们二人从来都不会自居世间俊美第一。 正是大勇若怯,大智如愚。 阮惜芷看到了他们,不禁在心里赞道:“好一双乔家郎!” 只见洛怯和洛愚立于海上,当真教海光失色,云天黯淡,天地之间的华彩和光晕仿佛都给了他们两人,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他们那边望去,大家好像都忘了此时此刻的艰险。 却道七月初十白天,乔洛怯孤身冲过大浪,来到了张天阡的船上。两人又打斗了一会儿,洛怯实在不能顷刻间赢了天阡,正是没计较处,这时,他看到船上有不少火药。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能杀了张天阡,那一会儿自己有可能落入敌人手里,于是乔洛怯没有犹豫,立时跳出了打斗圈子,点燃了火药,只求能够将大船炸毁,他也可以趁机跳入海里,不被抓住,当然他也希望能把张天阡炸死。火药燃起一瞬,大船爆炸,洛怯自然也趁机跳入了海里,没有受伤。可说时迟,那时快,天地立时变色,漫天的风浪席卷了人间,昏天暗地之际,洛怯分不清楚方向,便随手抓了块爆炸船的船板,任由海浪将自己带往别处。 张圭当时见船爆炸,便开始施救,那爆炸船上有很多刀斧手,可由于他们是湖广人,自幼熟习水性,所以大多数都被救了上来,然而那张天阡由于不会水,落入海里后呛了不少水,被救上来之后便昏迷不醒了一阵。 刀斧手告诉了张圭是厓海会一个头目把火药给点了,张圭虽然心中愤恨不已,可是他想着既然大船爆炸,那个人肯定也掉进海里了,就不如将来和厓海会等人说那个人被他们俘虏了,也可以让厓海会有所忌惮。他一开始不知道把船引爆的人是谁,可是后来他使计一诈,就诈出来了那个人是乔洛怯。 而乔洛怯落入海里后,几番漂泊,着实是喝了不少水,可是上天眷怜,让他没过多久就漂到了一个小岛处。原来那岛便在第一个小岛也就是刘广敖摔断了腿的那个岛的不远处,可是谁也没有发现过。是时,风浪还在骇人地咆哮,洛怯上了岛后,望着如同地狱般的海面,也是不觉害怕,真怕这小岛被一个大浪吞噬掉! 而在那时,乔洛愚也不堪风浪,落入海里,他本来不会水,而且还少了一条胳膊,只得抱住了一块船板任意飘浮,正以为自己要如此葬身大海,蓦地里,厓海会派出的小船过来了,兵士们将其救起。可是风浪还是太大,他们这小船只能在海上漂着,听天由命。 过了一会儿,在昏黑的天空下,乔洛愚突然看到远处有一个小岛,他正在高兴,以为大家得救了,突然之间,一个大浪打来,他们的小船剧烈颠簸,终于翻扣在海上。洛愚抓住了一块船板,拼命往小岛那边划去。是时,闪电横空,暴雨滂沱,好像电闪雷鸣间,大海要被劈成两半!洛怯正看着岛的四周海面,忽然之间,他看到乔洛愚往小岛这边划过来了!他惊愕之间,哪敢犹豫,连忙飞步跑到那小岛的礁石处,向乔洛愚挥手。只见洛愚身后的闪电接连当空劈过,他终于看到了洛怯,惊喜之余,更是用力地往这边划来。 可风浪不由人,洛愚就在离洛怯很近的时候要被大浪带远,洛怯急中生智,连忙脱下了自己的外衣,猛地甩向了洛愚。洛愚一把便抓住了,可单臂的他自然也放开了船板。洛怯便凭着自己的力量将洛愚拽了过来。洛愚刚一上来,一道闪电将天地映亮,随即震耳的雷声袭卷大海! 两兄弟这是此生的第二次见面,初次见面还是洛愚让洛怯帮忙寻找惜芷之时。没想到时间不长,可就是因为当时洛愚的一个决定,将他们两个的一生都改变了。 洛愚上来后,洛怯一个拥抱过来,洛愚也单手抱了回去。骨肉血亲,兄弟情义,让他们的心如此时的大海一般澎湃! 乔洛怯激动道:“兄弟,终于又见到你了!” 乔洛愚更是良多感慨,也是激动道:“哥!” 海浪狂谲,风雨催疾,纵如此,既见兄弟,云胡不喜! 第四十四章:喜出望外一掷孤注 功败垂成浪声如鼓 (4) 两人待风雨平歇,竟是发觉小岛上有很多树木果实,洛愚道:“这下好了,有这么多果子,一时半会儿倒也饿不死。” 洛怯折了些藤条树枝,生了火,两人并坐,将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都说了,都是感慨良多。 洛怯道:“兄弟,因为你我才能够有机缘进入厓海会,可阮姑娘最终还是……兄弟,你不怪我吧?” 洛愚摇头道:“哥,我怎么会怪你?你对我当真是没有对不住的。哎,我与惜芷是有缘无分啊!看来,她不能当成你的亲弟妹,也还是你在帮会里的弟妹,这倒也是一桩缘分。”洛怯听洛愚口气轻松,以为他已经不想着惜芷了,心中倒也欣慰不已。 洛愚忽然道:“哥,我听你说那察哈尔是来到了一个小岛上,那岛有果子能让他活下去。我看这个岛上也有果子,我们不如看看东北角有没有铁盒子吧!” 洛怯立时一拍脑袋,道:“我怎么没有想到!”两人连忙去了东北角,洛怯还带着宝剑,就挖了下去。 没挖上几剑,只听到剑碰上了什么东西,发出“叮”地一声清响,两人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把那东西挖了出来,却不是一个铁盒子又是什么! 洛怯连忙打开铁盒子,只见里面有一封信和一个玉龙挂饰,看来铁盒子就是察哈尔埋的那个无疑了。 两兄弟都是又惊又喜。洛怯看了里面的信,都是蒙古文字,这下两人更是深信不疑。 洛怯笑道:“大功告成!” 洛愚道:“我们现在必须和帮会聚集,否则如果我们先回去了,帮会那边不知道,他们就还得继续往下找,究竟不好。” 洛怯点头道:“我也觉得还是先找到帮会吧。而且咱们落到海里了,他们不知道此时着急成什么样子呢!” 洛愚暗想,此时此刻他们拿到了铁盒子,却还要回去找帮会,万一先碰到了敌人,他们哪里是大功告成,那就是功败垂成了! 两人便商量着制作一个小船,洛愚想了一会儿,先在脑海里有了一个小船的构架,而后他笑对洛怯道:“哥,你只去负责砍一些木头吧,咱们的小船说不准还能很快!” 乔洛怯的宝剑锋锐无比,俄顷便砍下了许多木头,也没费什么力气。乔洛愚将自己的构思一说,乔洛怯按照那方案来搭建,到了第二天清晨,小船便完全造好了。 两人不敢停留,船一造好便航行了,好在风浪已过,小船航行没有危险。 那船出奇地快,洛怯不禁赞叹洛愚心思灵敏。他道:“按照这速度,咱们很快就能赶上兄弟们了。有了这个铁盒子,咱们定可以把元廷搅得天昏地暗!兄弟你不是都已经把那德寿皇子给打伤了么,现在他们肯定日日心惊胆战,咱们又有了这铁证,到时候一定让他们不同皇脉之间闹个天翻地覆,让他们自己纷争亏损,我们趁虚攻击,一定事半功倍,蒙古鞑子定会滚回他们的老家去!” 洛愚自然也甚为高兴,他想着只要他们不出意外,别先碰上了敌人,那他们也就完成了一件千古大事。洛愚从小便有反元之心,奈何身负残疾,而今这桩盛举里面也有他的一份功劳,也算是让他心愿得偿,圆了那“轻骑欲逐单于”的梦。 此时此刻,双乔终于和帮会会合。乔洛愚远远望去,看到张圭他们也在小岛上,于是他让洛怯直接把小船驶向帮会的大船,他要把铁盒子直接带上大船去。 张圭看着那小船快速地靠近厓海会大船,而后双乔进去了一阵,随即,乔洛怯向陆予思招手,陆予思、宋文璩、霍怜玉和钟梨蓦都下岛返船,没过多一会儿,陆予思和宋文璩重又出来了,而陆予思的表情甚为凝重。 张圭见陆予思和宋文璩回到了岛上,对着他们的人说了一番话,厓海会众人的表情都微微有了变化,而其中几个人更是向自己这边望来,可他们看的不是自己,却是不思。 张圭想着,难道他们找到了铁盒子! 他们不再担心自己挖到了铁盒子,而是担心怎么救出他们唯一落在自己手里的人——不思! 她也是自己唯一的靠山! 若是不思不在他手里了,他们所有人,将毫无疑问地永远葬身于此! 张圭眼里泛出寒光,暗暗想着:“我是不会放了不思的。” “我不光要保命,还要夺到铁盒子!” 第四十四章:喜出望外一掷孤注 功败垂成浪声如鼓 (5) 张圭把自己的想法和萨都喇、张天阡和张庄陌说了,张庄陌暗想多亏自己留了一手。她道:“爹,现在我们就把不思带到那山丘下,随时让山上的大石头滚下来,不怕贼人交不出铁盒子!” 张圭望去,果然见山丘上有一块巨石,而周围都是自己的刀斧手。 他笑道:“陌儿,你救了爹啊!” 陆予思等人还未想出如何营救不思,忽然见张圭他们带着不思走到了一座山丘下面。 “尹珏!”陆予思不由自主地叫了声,竟然双行泪流,脸色煞白。 却见陆予思、钟青羽、陆尹琮、阮惜芷、宋文璩、任昭儿、殷正澧、毕夜来、赵容与、刘广致、孟伶和赵潺湲都慢慢走了过去,他们身后,有近两千厓海会兵士以及梨远镖局众位镖师相随。 而张圭和萨都喇也令刀斧手都过来了,山丘之上,大石之后,还有一些刀斧手,随时准备将大石推落。 陆予思问:“你要干什么?不是都让你去挖了么。”声音竟是有些发颤。 张圭“哼”了一声,冷然道:“你们已经拿到了铁盒子了,别在这儿假惺惺地骗我。” 陆予思喉头哽咽,竟然说不出话来,宋文璩赶忙道:“你休胡说,我们根本没有拿到铁盒子!” 张圭道:“我不管你们怎么说,你们如果不把铁盒子拿出来,我现在就砸死她!” 不思脸色苍白,望着厓海会众人,心中虽然为张圭拿她当人质而大惑不解,可也是连话都问不出来! 她望着厓海会的人,心里糊涂不已,她除了陆尹琮、阮惜芷和害死她妈妈的两个人以外,其余人都不认识,可是为什么他们对她这么关心? 更何况,在她心里,厓海会与她有杀母之仇! 不思心里奇怪的是,张圭是她的父亲啊,为何待她如同仇敌? 此时此刻,厓海会的人听了张圭这么说,都是不敢再多嘴了,他们一声不发地望着陆予思。 此事,除了陆予思能做决定,还有谁能代替他呢! 而张圭见到他们这副神情,也知道了自己的判断没错。 陆予思,此时就看你够不够心狠了。张圭在心里想着。 陆予思蹙着眉,深情地望着他的不思。那清澈的大眼,秀气的脸庞,仿佛让他看到了当年的尹孤玉。 他魂牵梦绕了多少年的尹孤玉! 陆予思仿佛置身异境,曾经的回忆和此时的场景好像交错了时空,撕扯着他极度疲倦的灵魂。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眸子里浮上了一层泪水,他凄惨地望着不思,颤声道:“我们没有找到铁盒子!” 张圭听了,吃了一惊,竟是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便在此时,那张庄陌狠皱着眉,叫了一声:“以为我们不敢是吧?” 她极快地挥了挥手,那山丘上的刀斧手得了令,登时把大石头推了下来! 巨石滚落,刹那间轰响连连,便连张圭一时之间也慌了手脚,只管自己飞身一旁,其余人也都很快地离开了,而不思已然吓得怔住,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突然间,不思只觉一股大力把自己推向了一旁,原来是厓海会九将军孟伶情急之下将不思推到了一边!可是那边就是张圭等人,所以不思还是没有逃出张圭的手掌心。而孟伶把不思推开的一瞬,大石当头砸下,他连死都来不及想,应势倒下。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几声大喊,那巨石竟是没有砸下! 原来孟伶将不思推开后,陆尹琮、殷正澧、赵容与和刘广致飞身而出,四人将大石托了起来! 张庄陌跑到张圭这边喊道:“爹,你刚才怎么不知道把不思也带走?险些就废了!”张圭满脸大汗,也觉得女儿说的极是! 张圭经此大变,索性豁了出去,他拉着不思跳到了远处,萨都喇和一部分刀斧手也跟了过去。陆予思怕不思有危险,情急之下也随他们而去。钟青羽、宋文璩、任昭儿和赵潺湲也带着一众兵士跟着陆予思。 张圭拿着萨都喇的毒刀,架在不思颈上,不思惊道:“爹,你干嘛?”张圭听了,不禁道:“爹?你管我叫爹?真是这世上最好笑的事了!”陆予思连忙道:“张圭!你……你小心点儿!” 双方兵士都兵刃在手,虎视眈眈,一有风吹草动,马上便要刀剑相向。张圭喝问道:“我问你,你找没找到铁盒子?” 陆予思立时转头对任昭儿道:“让十四弟把铁盒子拿来。” 此语一出,任昭儿蹙着眉连忙往大船那边跑,而张圭狂笑难以自制,手颤颤巍巍地,毒刀在不思脖颈上不住地晃悠。陆予思脸色铁青,大喊:“你小心点儿!”他内功本就高强,这一喊,不思只觉内中气血翻涌,头晕耳鸣,险险晕过去。 过不多时,乔洛怯拿着铁盒子和任昭儿过来了,张圭道:“你给我打开看看!” 乔洛怯看着陆予思,陆予思点头,乔洛怯打开铁盒子,里面装着信件和玉龙挂饰。 第四十四章:喜出望外一掷孤注 功败垂成浪声如鼓 (6) 话分两头,却道此时此刻,那陆尹琮、殷正澧、赵容与和刘广致四人托着大石头,始终难以移动半步,更别提把大石举到一边。他们四个连同石头底下的孟伶,竟是活活地被制住了!阮惜芷和毕夜来只能站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身临险境,却不能相助! 厓海会兵士们连忙要上来帮着四人抬石头,张庄陌见状,立时下令让她周围的刀斧手阻止厓海会的人相助! 一时之间,厓海会兵士无法上前帮着四位将军救人,而刀斧手们也溺身战斗,无法杀害四人,张庄陌和张天阡倘若近了他们四人的身,也势必会落入兵丛,遭到厓海会兵士们的疯狂攻击! 张庄陌眼珠一转,道:“我有一计,我们山丘上不是还有刀斧手么,让他们跳下来,到大石顶上,压死他们!” 此法当然是此时此刻的唯一计策,试想如果在侧不能攻上,自然是自上而攻!张天阡拍手叫好,张庄陌登时下令让山丘上的刀斧手跳到大石上。山丘并不高,那些人得令,立时纷纷跳了下来! 厓海会兵士见了,自是不能跳到大石上去阻拦,那无疑会给四位将军带来更多的重量!此时他们只能大吃一惊,眼睁睁地看着,又怎么去相救? 毕夜来见了此景,惊叫一声,阮惜芷更是呆在原地了!试想那些刀斧手跳下来何等力量,况且陆尹琮等四人本就已感吃力,此时刀斧手们这么一跳,陆尹琮、殷正澧、赵容与和刘广致都是眼前一黑,刘广致还喷出了一口鲜血。 张天阡和张庄陌也没闲着,两人也飞上了大石,张天阡用力向下一撞,四人一齐喷出鲜血来,赵容与和刘广致险些就要跪倒。 孟伶在大石底下狂喊:“兄弟们,好兄弟们,你们就松手吧!松手!”他声嘶力竭,可是陆尹琮几个怎能依他! 张庄陌知道自己站的位置下面就是陆尹琮,她虽然看不到他,可是她的长鞭可是能够到他!此时此刻此地,张庄陌心中的魔鬼才全面地释放出来,她恨得牙根痒痒,暗想自己报仇的机会终于来到,她要让陆尹琮不得好死! 张庄陌抽出长鞭,叫道:“姓陆的,我说没说过,我要是得不到你,你就得给我死!今天,我的话应验了,你受死罢!” 话音一落,她长鞭猛地向大石下面抽去,只听得一声闷响,陆尹琮后背的衣服开花了。 陆尹琮脸色苍白,“啊”的一声惨叫,双臂颤抖,孟伶厉声叫:“你这个辣手无盐、心如蛇蝎的疯子,快住手!” 张庄陌火气更大,她又是一鞭下去,陆尹琮后背出现了第二条血道子,他疼得双腿一软,马上就要跪倒在地。 殷正澧、赵容与和刘广致见了,无不心急如焚,见陆尹琮双手麻木地支撑着大石,可是已经面无人色。阮惜芷见陆尹琮身中两鞭,后背上两条浓烈的鲜血缓缓流着,她登时疯狂地向陆尹琮那边跑过去,可她无论怎么跑,好像永远在兵丛中挣扎,她仿佛已然喊出了声,可是她自己竟然一点都听不到! 张天阡又向下用力一撞,巨大的力量使几人如同天地倾倒一般痛苦!而张庄陌又挥来一鞭,陆尹琮想着大石底下的孟伶,不由得闭上了双眼,任后背撕裂般剧痛,任口里不断吐出鲜血,他只是如死人一般挺着。 孟伶猩红了眼睛,在底下狂叫:“你们快走!不走就是对不起我!” 殷正澧见陆尹琮马上就要支持不住,这样下去尹琮和孟伶都得死,一时之间,他自己暗运内力,要将石头的大部分力量都转到自己这里。他大喊:“尹琮、七弟,八弟,你们三个稍稍卸力,我先把力量都转到我这里,然后你们仨再用力,把大石从我这边推出去!” 三人都听到了,果然都渐渐觉得自己支撑的力量轻了些。而石头上的张庄陌自然也是听到了,她吃了一惊,怕大石被推出去后己方不好办。这时,她看到了阮惜芷在兵丛中挣扎着要往这边来,张庄陌一看到她,登时心头气火更盛,也是急中生智,她挥鞭向惜芷打去,要将惜芷打死,以致分散那四人的注意力,使他们不能成功卸石。 张庄陌目光如炬,紫衫一动,几个腾云步便飞了出去,那软鞭扑凌凌地,如恶蛇吐信,直取阮惜芷! 陆尹琮满嘴鲜血,艰难地转头一看,登时惊得七魂没了六魄!可他眼睁睁地望着惜芷将将毙命在张庄陌长鞭之下,双手竟是没有从大石上移开! 芷妹!陆尹琮眼前一阵阵发黑。 突然间,一条深蓝影子从大石上飞出,随之长鞭一甩,竟是于半空中把张庄陌的长鞭给卷住了! 张庄陌回头一看,竟是张天阡! 她还不及愤怒,电光火石的一瞬,只见陆尹琮猛地被撞了出来!原是孟伶见到阮惜芷有危险而陆尹琮还在这里苦苦支撑着大石,孟伶心中愤怒痛伤不已,便把陆尹琮给撞了出来! 陆尹琮被撞出的一霎,另外三人迅疾向后退开,大石轰然落地! 赵容与和刘广致还可以支持,而殷正澧因为之前把大部分压力都转移到了他那里,所以他经受到的冲击是最为沉重的!他还因着压力太大,险险没有退出来! 殷正澧退了出去,砸到地上,喷血三尺,毕夜来登时扑了过来,厓海会兵士将两人团团护住。 正澧的血溅到了夜来的衣衫上,夜来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正澧顾不上还在吐血,忙着对脸色煞白的夜来道:“我……我没事。” 夜来深蹙蛾眉,浓雾笼罩黑瞳,却始终没有落泪,她咬着牙摇头道:“你不许有事!” 兵刃交接,叮当若瀑,而二人听着彼此的声音,永远清晰。 此时此刻,陆尹琮被撞了出来,砸到地上,登时昏晕了过去。 张庄陌被张天阡一拦阻,猛一挥鞭,竟是抽在了她哥哥身上!而她见陆尹琮摔在地上,更是要抓住良机置其于死地!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陆尹琮,仿佛那世间只剩下了陆尹琮一人。 张庄陌长鞭出手,登时把几个厓海会兵士卷上了天,她此时怒火迸发,力气竟是比往日大了许多倍。阮惜芷不管张庄陌多么危险,不管张庄陌在白昼下也如同鬼魅一样,也是疯了一般地要往陆尹琮那边过去。她跌跌撞撞,高声叫喊:“张庄陌,你把我和他一并打死了好!” 张庄陌邪魅般怒吼:“我正有此意!” 她已经飞到了尹琮那里,把周围的兵士都逼退后,她望着血流满地的他,忽然眸光凄惨,颤声叹道:“我终于,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她没有立即下手,而是望了望还在兵丛里挣扎踉跄的惜芷,良久,她出声狂笑,一鞭猛地击落! 忽然之间,那鞭子没有落到陆尹琮身上,而是在她身后又被拉住了。张庄陌回头一望,只见又是张天阡拿软鞭卷住了她的软鞭! 庄陌惊愕而愤怒地看着他,问道:“你阻止我打她,你还阻止我打姓陆的?” 张天阡闭上双眼,他实是不忍看到阮惜芷满脸横泪,凄惨肠断的样子! 惜芷在远处见了此景,微微一怔。随即赵容与和刘广致便冲将上来,双剑和张氏兄妹双鞭斗在一起! 惜芷冲到了尹琮身边,见尹琮脸色青紫,双目紧闭,纤手微颤,试了试尹琮的鼻息,发觉尹琮还有气在,她连忙撕下自己的衣衫,给尹琮的伤口包扎上了。 惜芷颤着手包扎好尹琮的伤口后,不自禁地用脸贴住了他的脸,低声喃喃道:“尹琮,我不能失去你。” 她顺势望去,只见无数的兵士奋力鏖战,鲜血便若纷密的雨点般在天空旋扬。 如果说她上吊那次都没有让她看到过死亡的样子,那么这一次,她清晰地看到了死亡的样子,听到了死亡的声音。 原来,她夫君的生命从来都未与死亡脱节过!她夫君的命运从未有一颗摆脱过艰险! 她嫁给了他,便也卷入了危险与死亡的漩涡。 反元大业,成与不成,忧虑和死亡,从不消减。 惜芷伏在尹琮身边,两人在漫天彻地的拼杀中,如悬崖旁并蒂而开的两枝花。 第四十四章:喜出望外一掷孤注 功败垂成浪声如鼓 (7) 陆予思轻轻把铁盒子盖上,拿了过来。他眼望着张圭,一时之间不能言语。 张圭道:“你快把盒子给我,我马上就把不思给你。” 浪拍礁石,那声音像极了二十六年前的厓海大战。陆予思闭上双眼,仿佛看得见十万大宋子民悲怆跳海的场景! 不,他不能把铁盒子给张圭! 他怎么可以! 他奋斗多年,是为的什么! 帮会里的兄弟,跟着他浴血拼杀,是为的什么! 国之大义,民之大义,难道还抵不过他陆予思的小儿女的一条性命? 陆予思猩红了眼,他不再看向不思,而是望着张圭,道:“我不会。” “哇”地一声,不思喷出一口脓血,登时面色蜡黄!原是张圭给了她重重一掌。 陆予思见状,立时呆若木鸡,任昭儿在一旁颤声道:“总会主,救下不思罢!” 宋文璩也道:“总会主,救了不思姑娘罢。我们的路还长着,我们不需要那东西,也可以逐了狗鞑子!我们的仇,以后来报!” 张圭大喊:“兀那反贼,如果你们不给我铁盒子,这女娃子还能有什么好下场!”他已经不唤不思的名字了。 赵潺湲高声道:“张圭,你光为自己着想,怎么不想想在厓山海畔沉没的十万百姓!你同是汉人,你祖祖辈辈都是汉人,你为何要为了一己私利,让鞑子为祸乡土!” 张圭不为所动,他眼睁睁地看着铁盒子,势必要逼着陆予思交出来! 陆予思嘴唇微颤,父亲告诫他的话语在耳畔回响。一是要灭掉张弘范一族,二是要赶走鞑子,这两件事此时都拴在他的这一决定上! 他摇了摇头,道:“我不能救。” 张圭又一掌打在了不思后背上,不思刚才的鲜血还未吐尽,又喷出了一大口血来。血一缕一缕地流下来,从口中一直淌到地上,渗进了地里,殷红若梅。 陆予思突然也是一口鲜血喷将出来,险险站立不稳,乔洛怯连忙举剑护住,只听陆予思颤声道:“把盒子给他!把盒子给他!”他再也不能狠下心来,眼睁睁地看着不思死去!他心里从未有过的清楚,他是那个千古的罪人,他是永远的懦夫! 可是此刻,他只要让不思回到他的怀抱中! 宋文璩拿过了铁盒子,和乔洛怯向前走去。张圭和萨都喇都是屏住呼吸,看着那铁盒子离他们愈来愈近。两人待走到离张圭只有一步之远的地方时,宋文璩道:“让我十四弟抓住她的手臂。” 张圭将不思凑近了些,可是手还是拿着刀架在不思脖颈上,乔洛怯抓住了不思的手臂。旁边的萨都喇拿住了铁盒子的一侧,宋文璩道:“我们都松开手罢!” 说时迟,那时快,宋文璩松手的一刹,乔洛怯也将不思向后一拉,可不料那张圭竟是出手迅疾,又给了不思重重一掌! 洛怯猛地将不思拉在身边,不思遭受三掌,已然面色青紫,显然是命不久长。张圭拿到了铁盒子,和萨都喇两人转身便往大船上跑,他还喝令刚才跟着自己的刀斧手中的一部分去支援张天阡和张庄陌那边! 陆予思踉跄着来到不思身边,让不思瘫在他的怀里。钟青羽、宋文璩、任昭儿、赵潺湲和乔洛怯则率兵猛追张圭他们。 不思目光已然颇为涣散,她不认识陆予思,只是微微点头道:“我要去找……我娘了。” “尹珏!”陆予思声音发颤,泪不住地往下掉。他手按在不思后背上,给她缓缓输送真气,可是不思便如一块暗了成色的玉石一般,便任陆予思怎么输送,她也不见好转。 不思微微抬了眼,仿佛很疲倦了,她轻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妈妈给我……取的名字?” 陆予思一把将不思搂在怀里,他的脸贴近她的面容,低声呜咽:“孩子,我是你父亲呵!” 不思合上了眼,根本没有听到这句话。陆予思吓坏了,低声哭着连忙继续给不思传送真气,不思又轻轻睁开了眼。 忽然她抓住了陆予思的手,纵使她用了全部力气,可那手的力量还是如此微弱。她眼中莹莹含泪,颤声道:“你……你一定认识……陆尹琮。” 她继续恳切道:“你认识他,让他……过来看看我……好不好?” 那语声仿佛穿越了刀剑,响彻在小岛上空,一时之间,滚滚惊涛拍岸去来,重重密云涌天逝飞。 第四十四章:喜出望外一掷孤注 功败垂成浪声如鼓 (8) 却道此时此刻,赵容与好像疯了一般,擎着秋水泓剑,与张天阡相斗。原来,那赵容与刚才与张氏兄妹相斗之时,将张圭给了不思第三掌那一幕给看进了眼里!他眼睁睁地看着不思遭受致命危险,却不能相救,心中的剧痛,让他一时乱了心智一般地疯狂攻击!那张天阡本来是胜券在握,可是赵容与的武功于瞬时之间便仿佛突飞猛进一般,长剑出手威力剧增,让他只觉眼前人是不是换了! 赵容与猩红了眼睛,他本就性情诡谲,好胜争强,此时更逢人生大痛之时,剑招由心而发,每一剑都要索人性命! 张庄陌边格开刘广致的一剑,边大喊:“哥,爹已经拿到了铁盒子,我们快撤!”她几招暂时逼退了刘广致,跳出了打斗圈子,指挥后来的刀斧手和之前的刀斧手聚集在一起,掩护两人准备撤离。 张天阡便要撤离此地,可是赵容与哪能放过了他!赵容与几步猱身上前,剑招分作几式,教人难挡难躲,张天阡骂道:“好反贼!几斤几两不知道,还敢与我动手!”他一个“轻云暗影”,长鞭虚虚实实地击打而来,赵容与向侧一跃,却不料张天阡长鞭中路弯折过来,迅地把赵容与的长剑给打掉了。 赵容与没了长剑,不怯反而气火愈盛。他发了一声喊,猛地冲将过来,张天阡竟是没及用软鞭制住他!这时,一个刀斧手过来了,一斧子劈来,赵容与眼里只有张天阡,没能防备,被砍到了右眼上,登时一道长长的口子从他的右眉心一直到了右耳处,血流半脸,刘广致一剑过来,把那刀斧手给杀死,赵容与望着张天阡,忽然一个筋斗翻了过来,张天阡吃了一惊,举鞭上击,那赵容与一把便抓住了长鞭,在空中自上而下发出无数寒铁细针,张天阡没有来得及放开长鞭去躲,中了不知多少细针,那赵容与翻跃下来,撞在张天阡身上,两人摔倒在地,赵容与用右臂死死地卡住了张天阡的脖子。 张庄陌看到了哥哥被制住,刚要去救,却在此时,钟青羽、宋文璩、任昭儿、赵潺湲和乔洛怯也带着无数兵士冲了过来,原来刚才他们没有赶上张圭他们,那一行人先上了船,宋文璩便提议回去扣住张氏兄妹,只要有了这两人,不愁张圭不回来。于是这五人便返回了这边! 张庄陌想:“如果我去救哥哥,我们两个都得死,不如我现在带着所有刀斧手逃走,那我还能有一线生机!”主意打定,她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看她哥哥,而是马上集结了所有在此处的刀斧手,向外突围而去! 一众刀斧手威力还是巨大无比,纵使厓海会兵士比刀斧手不知多了多少,可还是难以阻止张庄陌一伙人的突围!更何况,这些刀斧手都知道这是生死之战,谁都不想留在这里,让大海作了自己的葬地,又哪能不比往常还要尽力打斗! 钟青羽飞身而起,跃在兵丛里,长剑直指张庄陌,张庄陌不及出鞭格挡,拉起了身边两个刀斧手,让他们两个给自己作了肉盾。随即张庄陌双足一点,飞跃而起,点着刀斧手的肩膀,快速向前跑去。她刚一落地,忽然左肩剧痛无比,她一瞥,见自己的左臂已然掉在了地上。 原是乔洛怯长剑向她刺来,没有刺死她,而是将她的左臂砍了下来。 张庄陌惊痛无比,险险坐在地上,可她知道如果自己不一鼓作气地跑上船,那她将死无葬身之地!身旁的刀斧手已然格开了乔洛怯,张庄陌飞快地跑下了岛,看到父亲张圭和萨都喇以及一小部分刀斧手已然坐上了之前双乔的那艘快船,向远处驶去,而己方的一艘大船跟着那小船而去,一艘船还在这里,显然是张圭留下等他们的。 张庄陌和一帮冲过来的刀斧手迅地上了大船,他们这船也马上开了。 滚滚浪涛不休,顷刻之间,海上起了大雾。 船上的乔洛愚、钟梨蓦和霍怜玉眼睁睁地看着雾里的船愈驶愈远。宋文璩和任昭儿双双持剑立在岸边,厓海会众雄纷纷赶来,却已为时已晚! 钟青羽握住拳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而在另一边,殷正澧躺在毕夜来怀里,问道:“杀死张圭他们了么?” 毕夜来看着远方,泪珠连绵而落,她颤声道:“便连铁盒子,都给他们拿去了……”语声落下,她沉沉垂下头来。 陆尹琮微微咳出了一口血,缓缓醒来。他一醒转,眼睛便开始寻找着什么。 他轻轻喊着:“九……哥……” 他看到远处的大石头,沉重无比地砸在地上。 陆尹琮登时双眉纠在一起,眼睛痛苦地闭着,眼泪涌出,混着脸上未干的血迹一齐流了下来。 惜芷也是潸然泪下,她连忙给他拭去脸上的血污,只见尹琮张着嘴,无法抑制地痛哭着,哑着嗓子喊了好几声“九哥”,可是却发不出声来。 惜芷心痛不已,一把搂住了他的头,泪水扑簌簌地落进了他的发里,尹琮也想要抱住惜芷,可是双臂已然疼得抬不起来。 忽然此时,只见陆予思抱着不思过来了。他当时在听到不思要看尹琮时,登时抱起了她来找尹琮,可是他的心神已然极其恍惚,在兵丛里走来走去,始终找不到陆尹琮。这时,他才看到了倒在兵丛里的陆尹琮和阮惜芷。 陆予思放下了不思,她微微闭着眼,陆予思轻声唤:“尹珏,你快看!尹琮就在这里啊。” 不思听了,马上睁开了眼睛,甚至双眸还微微泛着光亮。便在此时,钟青羽、宋文璩、任昭儿、赵容与、刘广致、赵潺湲和乔洛怯都过来了,张天阡已然教钟青羽点了穴道,被兵士给控制住了。 惜芷见了不思将将殒命,亦是心痛不已。 不思看到尹琮受伤颇重,颤声道:“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她的语速竟然快了。 赵容与看着不思好像呈回光返照之象,不禁悲痛欲绝。 惜芷站到了旁边,尹琮看到不思面色青紫,好像命不久长,亦是惊痛道:“你……你……” 不思落下了眼泪,她看着尹琮,轻轻移过去,给他拭了拭挂在睫毛上的泪,尹琮哽咽道:“不思……” 不思望了望天,轻声道:“我要去天上了,去找我妈妈了。” 她移到了尹琮旁边,尹琮用尽浑身力气坐了起来,不思靠在他的肩膀上。 随即,她轻轻合上了眼。 天空中的流云安详,浪涛声声温柔。 “尹珏……”陆予思哽咽地喊了半声,随即趔趄倒地,身旁的兵士连忙扶起他,陆予思一把推开周围的人,将不思搂在了怀里。突然大家看到,他的头发一瞬之间灰白。 任昭儿喊道:“总会主!”大家连忙围了上去。尹琮一时怔住,面色苍白若雪。 赵容与呆立在原地,眼神空洞无物,脸上的血道子不令他可怖,反而令他更加萧索。 “不思……”他轻轻呢喃着,“不思。” 厓海会兵士十余个将大石头搬开了,孟伶的尸身已然血肉模糊,众雄看了,无不痛心疾首。大家都不顾尸身恐怖,跪倒在周围,都是心痛难以言语!回想孟伶往日种种可爱率真,再看眼前斯人已逝,众雄都是不可接受! 宋文璩看着张天阡,恨道:“我真想把他碎尸万段!”可是他还是要问陆予思张天阡该如何处置,陆予思在一边一直抱着不思,仿佛心魂已失,只留了个躯壳在这里。 钟青羽道:“依四将军看,这贼子杀还是不杀呢?” 宋文璩皱眉道:“我虽然想要杀,可是……可是张圭老贼比我们先回去了,我就怕他们召集了人在岸边等着,我们上不了岸啊!” 钟青羽问:“所以四将军是想用他来作人质,要挟张圭老贼?”宋文璩点头道:“正是。” 钟青羽沉吟道:“确实是个好办法。”可他一看厓海会众雄,无人不视张天阡为第一大恶人,都恨不得立即除掉他,便也不言语了。 任昭儿道:“四哥,你虽然想要留着他当人质,可是咱们的血海深仇怎么办?如果此时不杀他泄愤,我们怕是都要气死了,痛死了!” 张天阡忙道:“各位好汉,你们如果饶了我,我一定不让我爹在岸上和你们找麻烦!” 刘广致道:“哼!你爹都不来帮你自己跑了,还能为了你不与我们作对?” 这一语点醒梦中人,宋文璩叹道:“是啊,他爹都没有来帮他而是自己跑了啊!还能为了他在岸上不与我们作对?我看还是他爹的富贵荣华更重要些!” 乔洛怯登时抽出了一把解腕尖刀,张天阡急了,道:“你们别……别……”话音未落,乔洛怯已然把他的心给剜了出来。 第四十四章:喜出望外一掷孤注 功败垂成浪声如鼓 (9) 深夜,漫天浓雾,不得消散。 厓海会兵士在岛上漫布,都在包扎伤口,有的兵士胳膊伤得特别严重,就直接拿刀锯掉,以免溃及其它;有的兵士痛得不行了,眼见无治,同伴便尊重他的意愿,给了他痛快一刀了结。 宋文璩和赵容与聚在一处看着大海,赵容与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斜斜地在头上系了白布。宋文璩道:“七弟,你的伤多亏没有坏了眼睛。” 赵容与苦笑:“那以后也是脸上带着刀疤的人了。” 远处,陆予思依然抱着不思的尸身,眼神怔怔地,任昭儿一人在旁劝道:“总会主,你……”她不由得哽咽难语。 陆予思憔悴不堪,仿佛就这半天时间,他已然度过了人生好几十年的时日。 蓦地,他微微摇头,眼上含着泪,眸光还是涣散无比,道:“我累了……我有点累了……” 任昭儿道:“总会主,那咱们就回大帐里歇一歇吧。” 陆予思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继续道:“我是真的累了。” 一只帐篷里,广致正守在弟弟广敖身边,面上痛色显然。 而广敖自从听说孟伶身死的消息后,一双眼睛便再也没有干涸过。也许帮会没有拿到铁盒子也让他十分难过,可是那痛苦远不及兄弟死亡带给他的巨大悲痛! 广致此时给广敖抹了抹泪水,道:“兄弟,你好好养伤罢。”他只觉弟弟广敖眼中仿佛褪去了些许青涩和稚弱,多了些苦痛和忧愁,仿似这段时日不见他,他竟是长大了。 广敖不能动,只能直直地躺在床榻上哭泣,泪水横着从脸上流下。广致叹了口气,也悄悄地将眼角的泪拭落。 钟青羽、乔洛愚、钟梨蓦、赵清、钱风、孙侠和李客都来到陆尹琮的帐篷里来瞧他。尹琮后背全是伤,此时只能趴着,惜芷在他旁边,见众人来了,站了起来,道:“他已经睡着了。” 钟青羽点了点头,悄声道:“陆二将军的伤有大碍么?”惜芷道:“都是皮外伤,要些时日就都能好了。” 梨蓦道:“阮妹妹,你也要多加休息,我看你眼睛都熬红了。”惜芷点点头,又垂首,嘴角微微一扬。 便是这羞怯的一扬嘴角,让乔洛愚恍若隔世! 她还是那个怯生生的她,她的笑还是未改学塾时的羞赧。 然而,乔洛愚终究还是要认清,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她阮惜芷已经永远地,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了。 纵使让他更加心痛! 可她永远是他的学生,她也愿意当他的学生! 他突然觉得,能当她的老师,也已经是人生一大美事,即使他与她的缘分只能停留在师生之间,那也是比碰不上她要好上千倍万倍了,他哪里还敢多求! 外面风倏忽大了。突然间,尹琮睁开了眼睛,好像很着急地要起来,惜芷道:“大哥,你怎么了?”众人都是十分惊愕。 尹琮对惜芷道:“兄弟们在拼杀,我也要去!快扶我起来!” 惜芷惊道:“哪里有人在拼杀?” 尹琮道:“你没听到么?” 陆尹琮执意要起身,阮惜芷只得扶住了他,众人一起出外看。 一时大家都怔住了。 乔洛怯和霍怜玉也从帐篷里出来了;任昭儿刚才已经去照顾殷正澧了,此时也和毕夜来一起扶着殷正澧出来;宋文璩和赵容与也在远处驻足观看;刘广致也出来看了;赵潺湲也在抚手观看。 原来是风倏忽大了,浪也随之变高,拍在礁石之上,声音若雷,浩浩荡荡仿佛万马奔驰,不仔细听,确实有些像战鼓响,有些像兵士浴血拼杀的呐喊声。 众雄望着迭起迭涌的大浪,都是无言良久。 陆尹琮道:“原是我听错了。不是兵士拼杀,而是浪打礁石!” 赵潺湲嗟叹:“浪就是浪,自然永是自然!兵士拼杀也在,却在人的心里呵!” 乔洛愚和钟梨蓦听了,都不由得微微点头。 一阵大风来,众人都不自禁地回过了头,待风止,忽然听到任昭儿一声大喊:“总会主不见了!” 众人连忙过去看,只见陆予思已然不在原来的地方,他和不思竟是都不知去了哪里! 众人登时四处找寻,可是岛屿不大,竟是没有陆予思和不思的踪影! “总会主!”众人齐声发喊,浪涛声声相和,可是哪里有陆予思二人的回应? 第四十四章:喜出望外一掷孤注 功败垂成浪声如鼓 (10) 厓海会众人找了一夜,此刻东方初白,可是众人还是没有找到陆予思和不思。 任昭儿急道:“总会主失踪了,这可如何是好!” 陆尹琮道:“爹应该就在岛上,是他不想让我们找到他!” 刘广致道:“可是我们都把岛翻遍了,总会主能藏到哪儿去呢?” 众人都是不知,心中痛楚无限,难以言语。 此时,宋文璩过来了,他道:“如果总会主真的无意让我们找到他,那我们怎么办?”他眼望着尹琮,听他示下。 陆尹琮皱着眉头,显然他还有些茫然失措。良久,他缓缓道:“我们不可能一直留在岛上。” “岛上不缺果实,我们再给总会主留条大船,如果他什么时候愿意回去了,自是可以随时回去!”陆尹琮轻声道,他微蹙着眉,无尽的失落和苦涩。 赵容与道:“所以,咱们先回去?”陆尹琮点了点头,道:“咱们先回去罢,今日便启程。” 厓海会众雄还要安置孟伶的尸身。任昭儿道:“把九哥带回去罢!他在天之灵,肯定也希望回归乡土。” 宋文璩道:“就只怕九弟的尸身在半路上就坏了。” 赵容与也道:“还是把九弟安置在此处罢,要不等回去,九弟的尸身肯定腐了。” 任昭儿只好同意将孟伶埋在岛上。安葬的时候,众雄无不痛心疾首,刘广敖被几个兵士抬着,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安葬好孟伶之后,厓海会众人纷纷登船,赵潺湲站在礁石上,望着大海,心中一时无尽感慨。 赵容与也过来了,心里也是感慨良多,他道:“十一弟,没想到我们此次出海,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赵潺湲点点头,他看着赵容与,道:“不思姑娘也和总会主一道不见了,你心里肯定很难过罢!” 赵容与没说话,良久,他“嗤”了一声,道:“看来你们都能看出来啊!” 赵潺湲道:“你竟是没有隐瞒。” 赵容与道:“她已经都去了,这份感情,我隐不隐瞒又能怎样?” 良久,赵容与道:“哎,张圭啊张圭,同是汉人,可是竟然一点儿都不为天下苍生着想。他爹张弘范还是大宋旧臣,没想到他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当真没了良心了。” 赵潺湲道:“他拿了那东西,为了他自己的荣华,肯定要兴风作浪了,就看看他最后能官至何职。不过,他拿那东西这么一作怪,说不准也会起到让元廷内中不稳的效果。” 赵容与道:“说得也是。” 大浪来去,仿若昨夜。潺湲忽然笑了,容与问:“你笑什么?” 潺湲道:“我想起了昨夜的大浪,忽然觉得世间的一切虽然在变化,可是终究有定数。便如这大浪,来来去去,是在变化着的,可是终究不会向左,也不会向右,只能前后地这么拍着礁石,这也算有定数。我看,朝代更迭亦如此理,不管是什么人来统治着中原,终究会有它行将逝去的一日,虽然历史永远在变化,可是‘朝代更迭’这个事,永远不会变。也就是说,元廷迟早有一天会被推翻,不管是我们推翻它,还是别人推翻它,它终究要逝去,就看它能存活多久。可是我看元廷对百姓如此不好,它的寿命也不会长。” 赵容与听了,不由得陷入沉思。 片刻,赵容与道:“也就是说,就算有一伙人把元廷赶走了,他们也无法永远地统治江河。”赵潺湲点头:“正是此理。” 潺湲又道:“最重要的,是无数百姓前赴后继地为赶走鞑子做出的贡献,是这一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民族大义、兄弟情义。” 赵容与点头:“对,情义才是最重要的!” 陆尹琮等人站在船板上,良久地凝视这座岛。 风起了,岛上竟是略显苍茫。 一艘大船靠在岸边,随即另外几只大船扬帆起航。 宋文璩对陆尹琮道:“我们回去还有危险,不知那张圭有没有安排人在岸边等着擒咱们。” 陆尹琮道:“那我们就先派探子坐小船回去,然后告诉三哥、五哥和十哥他们,让他们准备人手接应。” 宋文璩道:“极好,那我现在就安排探子回去。” 他自去了。阮惜芷此时从船舱出来,对尹琮道:“外面风大,我们快进去吧。”尹琮点头,被惜芷扶着进船舱了。 洛愚、洛怯此时正在船舱里闲聊,洛怯问:“兄弟,你以后有没有什么打算?” 洛愚苦笑:“我能有什么打算呢。” 洛怯忽然道:“你不如加入厓海会啊!”洛愚连连摆手,道:“我一个残疾人,还是别给你们添麻烦了。” 洛怯道:“那你还回汴梁路教书?”洛愚道:“书已经教不下去了,以前倒是很愿意教书,现在一提教书,我就觉得无聊甚矣。” 洛怯问:“这却是为何?” 洛愚笑了笑,并未回答,而是问道:“哥,你不回去陪陪嫂子说话么?” 洛怯脸一红,道:“别提了,这两天你嫂子正为我当时去找张天阡打斗生气呢!也不愿意理我。” 洛愚哈哈一笑,便在此时,梨蓦推门进来了,她一看到两人在此,说了声话,便要出去,洛怯连忙道:“哎,钟姑娘,你留下来和我弟弟说说话罢!我走了。”说罢洛怯便出去了。 梨蓦的面颊飞上了几朵红云,若更增华瞻,她轻轻坐下来,并不去看洛愚。 两人静默良久,洛愚终于道:“钟姑娘,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么?” 梨蓦道:“乔公子也一样没有打算罢!” 洛愚一笑,点点头,却听梨蓦道:“我这里有一个好差事,不知道乔公子愿不愿意?” 洛愚看着梨蓦,问道:“什么?” 梨蓦垂眸,莞尔一笑:“当梨远镖局的贤婿!” 洛愚虽然心中有点知道梨蓦会这么说,可是真正地听到了这话的时候,他还是不禁心中一动。 洛愚良久没有说话。 梨蓦暗叹:“你如果不同意,今生难道就有办法甩开我了么!” 洛愚别过头去,道:“我可能要乘一叶扁舟,游遍大江南北!” 梨蓦点点头,轻叹:“哎,看来我不当梨远镖局的姑娘了,我得换个差事!” 洛愚惊诧问:“你换什么?” 梨蓦双目含情地望着他:“我要当一叶扁舟的舟娘。” 另外一个船舱里,尹琮趴在床榻上,惜芷坐在床旁边一个小凳子上,睁着一双亮晶晶的杏核眼,支颐望着他。 尹琮忍俊不禁:“你看什么呢?” 惜芷轻道:“我觉得你好像又瘦了。” 尹琮微笑道:“那我以后一定多吃!” 惜芷问道:“不思姑娘究竟和厓海会有什么关系?为何你们……”尹琮道:“芷妹,不思是我的亲妹子,是我爹和我娘的女儿,而我娘就是尹孤玉!” 惜芷一听,惊愕非常,尹琮遂将尹孤玉、陆予思和张圭三人的情怨以及尹孤玉是怎么死的都和惜芷说了,惜芷心中不禁大为痛伤! 惜芷暗道:“怪不得不思看到尹琮就觉得有种别样的亲切感。” 惜芷靠近尹琮,轻声道:“有一事,我当时忘了和你说。就是在四川时,不思就和我说过,她很喜欢你!” 尹琮抚着惜芷的头发,在她耳边轻喃:“这世上有一千万个人都喜欢我呢!” 惜芷心中不解,不由得看尹琮,从他清亮澄澈的眸子里读出了一句话: “我的眼里却只有你。” 惜芷心中感动,她微微笑着,一吻落在了尹琮的眼睛上。 尹琮道:“回去了,我们一定要去趟四川,拜一拜义龙帮的旧地,然后在我娘坟前撒一把土。” 惜芷道:“也不知娘的坟在哪里。” 尹琮道:“总会找到的。” 海浪声声,青天无际,茫茫的海风中,厓海会大船向远方驶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