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鼎风云志》
第一章 长路未尽刀兵起
汉绥和元年,一场历史罕见的大寒潮席卷了华夏大地,关外十余郡乃至南方各郡都遭了雪灾。只有关中地区占着地利,重重山脉阻挡了风雪,免了这桩劫难。
春来夏往,关中粮熟,有关外饥民啸聚为盗,又有西域匈奴趁火打劫,纷纷入关抢掠,天下乱象频现,社稷不稳。
却说乱世必有英雄出,为平天下之乱,朝中一个大贤人献“安汉七策”,天子照策准行,不过数月时间,流民安定,西域平宁,海清河晏。天子大喜,大赦天下,犯死罪者免死,因罪革除功名的士子官员全部免罪起复,一时天下欢腾,称颂天子圣明。
夏往秋来,一轮朝日初升。
武关通往长安的驿道之上,远远走来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高者是一位老人,身量约有八尺高下,身着青色深衣,脚踏丝履,望之如一名文士,但头上却不像儒生一般,裹帻覆巾,只用一枚玉簪束发。此人两鬓发色尽白,但脸上绝少皱纹,一双狭长的凤眼精光湛然。。
矮者是一位少年,身着黑色短裾,一手牵着一匹红马,似乎是个童仆。这少年看上去不满二十,身量还未长成,皮肤黑黄,身材消瘦,像是有什么病症,但一双眸子却是颇有神采。
这位老人名叫杨洵,字若虚。少年名叫杨熙,是若虚的弟子。两人自南方江夏而来,要往大汉都城长安而去。
秋意渐浓,天高云远,官道两旁田地早已收割完毕,歪斜的黍秸快要被黄土掩盖,不时能看葱茏树林,从黄土的缓坡上一路绵延下来,三五成群的羊只马群,在坡下野地翻找着吃食,一派祥和。
杨熙自小与先生一同生活在江夏,只在山间隐居,此时此刻只顾四处眺望,饱看关中美景。
正行走之时,突然听到道旁草丛之中一声唿哨,就见一道黑光闪过,风声劲急,直向若虚先生面门激射而来。
若虚先生见那黑光袭来,只是微有诧异,也不见他有甚别的动作,只是微微抬手,便是险之又险地将那黑光夹在指间。仔细一看,那物竟是一枚黑沉沉的乌木弩箭,铜制箭镞磨得光亮,泛着蓝茵茵的毒芒。
“何方宵小,敢来阻我道路!”若虚先生一声怒喝,手中弩箭已是反手掷出,风声竟比袭来之势迅疾数倍,那草中射箭之人都未反应过来,便一声惨叫,给那弩箭钉死在地上。
但是这一箭只是投石问路,草中呼哨之声连响,“铮铮”弩箭出匣
之声竟有四五处之多,数道黑光如毒蛇一般纷纷向若虚先生射来。
此时若虚先生已有警惕,竟是丝毫不见慌张,口中只是低喝一声:“卧!”就见少年杨熙如演习精熟一般,直接向地上卧倒,那马儿竟也跟着卧在地上,停步不前。
而若虚先生却似化为一道青色魅影,手拿脚踢,大袖翻舞,竟是将四五道弩箭或拿或卷,或反弹射回,一根不剩地阻了下来。
“这老儿硬手,兄弟们扯呼!”一轮暗杀不成,反而有好几人被若虚先生射倒在地,袭击之人顿时慌了神,抛下手中弩机,回头便跑。
若虚先生怎会让这袭击者轻易逃跑?他双手一抬,两支弩箭就把逃跑二人射穿,也没见他脚上如何发力,那幸存的最后一人已被他揪住后领,扑地砸向地面。
那袭击者被摔得头晕脑胀,抬起头来之时,发现已是受制于人。这人豹眼环睛,有一部钢针也似的大胡子,模样甚是粗豪。但是看到身边兄弟几乎瞬间被杀得干干净净,不由得热泪上涌,大叫一声:“兄弟们,哥哥对不起你们,未能手刃乱臣贼子,还搭上大家性命!”
说罢,此人从腰间摸出一柄匕首,猛地朝自己胸口刺下。他已知武艺与若虚先生有云泥之别,现在只求速死,免受折磨拷问,再不奢望能杀掉若虚。
但是匕首还未及肌肤,他的手腕就被牢牢箍住,然后只听咔嚓一响,腕骨剧痛,已是被生生掰断,匕首便再也握持不住,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那大汉放声惨叫,只是大喊:“你杀了我吧!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若虚冷哼一声,傲然道:“老夫仇家无数,想杀我者能从这里排队到长安城,何用问你什么?你知道我是谁人,就敢设伏杀我?”
大汉手腕被折断,疼的头冒冷汗,但是毕竟刀头舔血多年,却也颇是硬气,耿直脖子道:“你却也知仇家无数!今日杀不得你,算老子技不如人,也怨不得别人,只可惜我一干兄弟白白陪我送死!”说着虎目之中又要垂下泪来。
“你这汉子倒还有情有义,”若虚先生回头问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杨熙,“熙儿,你来说,此人我是杀还是不杀?”
xiaoshutingapp.com
杨熙虽然满面尘灰,但仍是一丝不苟地向先生一揖:“熙以为,既凶徒奸计未逞,也已付出足够代价,此人既然幸存,便不杀也罢。”
话音未落,就听“咔啦”一声脆响,那大汉的脖子已被若虚先生重手扭断
,那人的眼睛圆睁,一脸全是不可思议之色,但是喉中只能发出几声“嗬嗬”之声,就此死去。
杨熙见先生突施辣手,不由得呆立当场。
“熙儿,若你同情于他,那就直对我说,不用矫饰这些虚言。”若虚先生平静地说道,“但是你还要记得,知人知面不知心!方才这汉子见伏杀不成,第一个转身逃跑,等到被我擒住,又一口一个兄弟义气,不过是想侥幸逃得性命罢了。若一个人真想自杀,法子是多的很那,怎能一刀不中,就此放弃,还要与我啰嗦这些?”
杨熙冷汗津津,方知自己竟是不知不觉被那大汉打动,动了恻隐之心,所以才说出那番话来。不是先生看破,可能自己真的想要放掉这个心怀叵测之人了。
若虚先生看也不看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转头便继续沿着驿路向前走去。杨熙自知犯错,只得默默牵马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若虚先生走在前面,见杨熙跟在身后一言不发,也觉方才话说的有点重了。杨熙毕竟只是一名刚满十四岁的孩子,又离群索居,长在山野之间,分辨不清这些人心诡谲也是在所难免。
于是他又主动开口道:“熙儿,你可知这些人为何要害我?”
杨熙略一思索,道:“先生曾为朝上重臣,虽久居山野,此时得天子相召,返回长安之后必有重用,定是朝上有人嫉恨,故要加害,不知是也不是?”
若虚先生笑道:“此其一也。方才那些袭击之人,均是短衣粗褐,必是亡命之徒。此处为长安辖境,不管你我是否被杀,咱们在此处遇险,京兆尹的官员必然要首担干系。看来这幕后之人,必是不想让这京兆尹的官儿坐稳位子,要借此生事。果然是一石二鸟的好计啊!”
杨熙听先生细细分剖,这才恍然大悟:“这幕后之人果然厉害,不管我们是否被杀,他都能坐收渔利。”但是不由心下恻然,“只可惜这袭击之人,都白白送了性命。”
若虚先生最看不惯杨熙这柔弱寡断的性子,不由冷笑一声道:“人间本来就是弱肉强食,你不杀他,他也不会放过我等。譬如前方这一彪军马,若是向我等杀来,又有甚话可说?”
杨熙往前一望,顿时大惊失色。
在那驿路前方,果真有一彪军马列队道旁,数十骑军士衣甲鲜明,杀气腾腾,仿佛正欲向着师徒二人冲杀过来!
第二章 郭外十里烽烟息
这是真正的正规军。
前方十数骑,旌旗猎猎,衣甲鲜明,阵势严整,看似得一声命令便会向前冲锋。后方数骑,着软甲胡服,一手控弓弦,一手扶箭囊,仿佛随时会弯弓搭箭射击。
杨熙虽然知道先生实力强横,但是还不会傻到以为先生可以对抗一彪真正的全装骑士。但他虽然害怕,仍是继续跟在先生身边向前走,只有牵马的手微微颤抖。
若虚先生丝毫不把前方杀气腾腾的甲马放在眼里,只是冷笑一声道:“太常有制,在京畿三辅之地动用军士甲马超过六骑,均需执金吾令。否则,一律视为反叛!老夫自弱冠随先帝临朝,入则为羽林郎,出则为太史令,现在虽是白身,但奉天子之命返长安,敢动用军马杀我者,莫不是个疯子!”
杨熙提心吊胆地跟在先生身旁,一步一步走向这些杀气腾腾的骑士。
百步,五十步,眼看就要逼近十步之距。
杨熙已经看见的骑士枪尖反射的日光。
领头那名长须骑士终于沉不住气,大喝出声:“来者止步,接受盘查!”
与此同时,只听衣甲铮鸣,弓弦嘎吱作响,队中骑士压低枪尖,射手弯弓搭箭,纷纷瞄准二人方向。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虽然杨熙知道先生所说甚有道理,但是真不知继续往前走去,这些血勇之军是否还能节制得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驿路远处奔来一匹健马,马上一人着鹊尾冠,身穿青色直裾短衣,腰系玄色革带,长眉星目,面色青白。只听他高声喊道:“列位莫要造次,不可冲撞先生!”
带头骑士脸色一变,口中喊道:“闲杂人等,不得靠近!”说着便伸手向空一挥,立刻便有两个射手拨转马头,拉弓逼向来人。
这不速之客的闯入,倒是让师徒二人与骑士们之间的紧张气氛冲淡了不少。
来人堪至近前,滚鞍下马,向着师徒二人遥遥作揖为礼,紧接转向一触即发的军士,只是微微抱拳,态度甚是倨傲:“列位可是金吾卫中弟兄?吾乃相府主薄吴原,奉相爷之命前来迎接这位若虚先生。某愿作保,先生并非什么嫌疑之人,请弟兄们给个方便。”
领头骑士顿时心中大惊,心中顿生踟蹰。他们此番得令,便是要拦截这位若虚先生,劫掠其身上一件要紧物事。为避人耳目,一行人既没穿着缇骑制式装甲,也无旌旗标志,所为便是一旦事有不谐,便下杀手抢夺。但此时突然出现的这个吴原,竟然一口叫破他们行藏,如非眼光毒辣,必是有备而来。倘若他所说身份是真,虽是小小主薄,也是相府内官,却无论如何也得罪不起。
吴原见这些军士仍在犹疑,脸上怒色一现,鼻内一哼:“尔等还不速退,是要等我禀报相爷,查查是谁下的命令吗?金吾卫无令而行,纵横京畿,滋扰黎民,该是何罪
?”
领头骑士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被这主薄一句重似一句的话语唬得心惊肉跳。他又看一眼含笑旁观的师徒二人,钢牙一咬,伸手往后一甩,骑士们顿时收箭入囊,还剑归鞘,杀气腾腾的气氛顿时为之一缓。
“一切都是误会,误会,”吴原见军士已有退意,顿时又换了一副笑脸,从袖中摸出一个帛袋,向那领头骑士掷去,“些微银钱,给弟兄们吃酒,也不各位枉自奔走一趟。”
那骑士伸手接住帛囊,见那囊上印有相府徽记,囊中有钱数枚,入手颇重,打开一看,竟是三枚民间难见的金质五铢钱,登时对这吴原身份再无怀疑。他对吴原拱一拱手,呼哨一声,带着手下军士踏过驿道边上垄沟,向着西边绝尘而去。
这边若虚先生微笑旁观,杨熙却几乎要看得呆了。方才是刀剑相向之局,竟被这什么相府主薄几句话便轻松解决,实在是匪夷所思。
当朝丞相姓翟名方进,金印紫绶,秩俸万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百官之首。这吴原虽然只是相府一个内官,但背靠丞相这座大山,凡是朝中之人,又有谁敢不卖他的面子?别说是金吾卫一个领队,便是执金吾卿亲至,也要掂量一下此人的分量,决不敢贸然造次。
杨熙这个长于乡野的少年,第一次感受到了权力的威能。
所以看着急趋向前,面带和善笑容的吴原,杨熙的脸上不觉带了一丝敬畏。
那吴原走上前来,向着若虚先生一揖到地,浑然不似刚才面对军士时的倨傲神态。只听他恭恭敬敬道:“下官奉丞相之命,在此久候先生多时,不想竟有肖小想要对先生不利,未能及时赶到,是下官的失职。请先生放心,在下一定查清缘由,给先生一个交代!”
若虚先生脸上仍是挂满笑容,哂笑道:“我们遭到盗匪打劫,又与吴主薄有什么关系?哪敢劳动主薄去查明缘由?吴主薄三言两语斥退军马,可着实威风的紧那!小老儿还要感念吴主薄大德才是!”
听了先生的讽刺言语,杨熙悚然一惊,这个吴原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他们遭到伏击之后才出现,而且还心虚地向先生告罪,不是与袭击者有不清不楚的关系,就是早知这伙人的行迹,顿时看向这个吴原的眼神又多了一丝戒备。
吴原也是一身冷汗,没想到这老儿竟是如此敏锐,瞧出他早已远远旁观多时。但是他得了丞相严令,此人若死于袭击便罢,若是未死,务必要将其带到相爷面前。于是只能赔笑装傻:“先生乃是相爷贵客,谁敢对先生不利,下官自然是要查清楚的。既然先生无事,丞相就在前方长亭相候,还请先生稍移尊步,前去一叙。”
听了此话,杨熙顿时大惊:此处距离长安尚有十里之遥,丞相竟然要在城外迎接先生,这是什么礼遇?
丞相亲自出郭相迎相见,对士子官员来说已是无上殊荣
,但若虚先生脸上却不见悲喜,只是上马拱手道:“劳动吴主薄奔走,小老儿现在一介白身,没有面见圣上之前,先见丞相于礼不合,我们还是先回长安,若有机会再行相见。”言语之间,竟是没有把丞相的邀约放在眼里。
畅想中文网
吴原见若虚先生连丞相的面子都不给,竟是真的要从他身边走过去,不由得心中大急。今日翟相平明出城,就为“迎接”这个若虚先生,虽然不知此人为何能得翟相如此看重,但相爷都如此重视,他当然不会轻忽视之。
吴原十九岁入相府,至今已有四年多,办事深受翟相满意。今天出城,只带了他一个亲随,还将迎接若虚先生的任务交给了他,看重之意不言而喻。若是连此事都做不好,在翟相面前他又如何交代?
眼看若虚先生并杨熙二人就要从身边行过,吴原思虑再三,突然开口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先生此时不去,难道不想知道十年前那桩血案的真相吗?”
听到这句话,若虚先生却是身子一僵,凤目微微一眯,勒住缰绳翻身下马道:“哦?此话怎讲?看吴主薄年纪轻轻,竟似知晓多年旧事?”
若虚先生本就高大,看他一步一步走近过来,听着他言语中的冷意,吴原竟似被猛兽盯住,手足冰凉,动弹不得。他忙不迭连声说:“不知!不知!是丞相教我,若先生执意不来,便说这句话出来!其他我一概不知啊!”
见他如此惊慌,若虚先生这才轻轻一笑,停下脚步曼声道:“料你也是不知。我管他十年前旧事有甚真相?反正当年涉事之人已经全部被我杀光了。”
吴原感觉全身力气就像被抽干一般,一个站立不住,差点瘫倒在地,还好手中牵着马缰,没有真的摔个嘴啃泥。但听着若虚先生随口说出的可怕话语,他的心中不由充满了惊骇,对这若虚先生再不敢轻视半分。
其实吴原并不是被吓得软了腿,而是若虚先生暗运一门叫做“七曜九星定”的阴阳家法门,以自身神念引动他人气机,进而影响血液流动、经脉运转,令他短时间内手脚无措,气力全失。如果对方是体魄强健的武人,或是明晓自身气眼关枢的方士,必然不会如此轻易着道,但吴原身为一名文官,又一脸青白之色,本就是沉迷酒色的亏虚之人,所以不仅手足无力,甚至都要整个瘫软下去了。
“既然丞相如此想见老夫,甚至拿此话来激我,那我只能恭敬不如从命,前去拜谒一番了。”若虚先生面带笑容,又翻身上马,“吴主薄请带路吧。”
吴原身在相府多年,见人见事何其之多,怎么会听不出若虚先生平淡话语中的愤怒之意?一时间他心中踟蹰,不知将如此危险古怪之人带到丞相面前,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但任务在身,也由不得他犹豫不决,只好强打精神在前带路,带着若虚先生和杨熙二人沿着前方驿路走去。
第三章 位尊不改豺狼性
越往前走,驿路越是宽阔平坦。但吴原手疲足软之下,连马也骑不得,只能强拖缰绳,高高低低走在前面带路。杨熙知道即将见到大汉丞相,心中颇有几分兴奋和忐忑。若虚先生心中若有所思,不知在想着什么。三人就这样前后依次而行,一路无话。
好在长亭不远,走了不到二里,便见一杆旗子在风中招摇,旗下正是一片草亭。
大汉一朝,从武帝之时便开始广修驿路驿站,驿路四通八达,三十里一驿,十里一亭,文书传送、货殖运输络绎不绝。驿站有馆舍,有马厩,可休息喂马,行脚客人大多在驿站歇宿。而“亭”既无宿处,也无水草,经常是荒败无人,仅能供行人临时歇脚。
但是,城池周边的“亭”,因为不远不近,正好距城十里,却成为迎来送往的好去处,所以渐渐有了“长亭送别”和“长亭相迎”这一习俗。
平时,这座长亭由周边闾里派人打点修缮,还有茶博士售卖饮水茶汤,供来往官人士子享用。今日亭内有贵人到,早早便有卫士来此清场,遣散无关人等,只留茶肆一名乖觉伙计负责烹煮茶汤。是以三人来到长亭之前,只觉空空荡荡,气氛诡异。
再往前走,便见亭前停着两乘马车,有数名卫士聚在树荫下乘凉。虽然这些卫士衣甲不似方才拦路军马那么鲜明显耀,但无论坐站,均人不解甲,械不离身,一见有人过来,顿时警觉站起,显然个个都是好手。
“这是翟相贵客,各位稍安勿躁。”吴原走过去跟那些军士不知说了些什么,他们便又纷纷回到树荫之下。
若虚先生却不去管他,只吩咐杨熙将马拴在亭前拴马桩上,便带着他径直走入亭中。
所谓长亭,其实就是一片草棚,有顶而无墙。所以他们二人走近亭前,亭内之人早有知觉,却仍安坐不动。走入亭中,却见亭内一字摆开四张木桌,居中一桌端坐一人,大约四十余岁,长冠博带,身着曲裾,耳阔口方,形容富态,长须飘飘垂在胸前,正是当今丞相,高陵侯翟方进。旁边侍立一人,看上去二十余岁,亦是长冠曲裾,却是面白短髭,星眉朗目,仪表不凡。看他形容相貌,与翟相略有相似。
若虚二人刚一进亭,侍立那人便疾步上前,拱手作揖道:“在下翟义,见过若虚先生。常听家父提起,今日方才相见,甚是有幸!”原来此人竟是翟相之子翟义。
但若虚先生一点都没有正眼看他,只是目视前方翟相,鼻内哼了一声:“父亲还没开口,做儿子的先开口说话,还有没有家教?”
听了这话,翟义心中快要气炸了。他自幼因父亲荫蔽当上郎官,二十岁便就任南阳都尉,不过五年,历任弘农、河内、东郡太守,在年轻人中可以算是佼佼之辈,很是有些名声。他身为丞相之子,又是个官身,哪有人敢对他这样说话?
但是他知道父亲来见若虚先生是为大事,不能论什么官场尊卑、身份地位,一腔愤怒只能憋在心里,但是毕竟年轻,面色已是忽红忽白,内心所想都写在了脸上。
毕竟还是翟相处世老辣,只见他哈哈一笑,终
于起身作揖:“先生姜桂之性一如往年,多年重逢,还是直斥学生礼数不周之处呀!犬子无知,还望先生原谅。”原来翟相年轻时在太学研习《春秋》,若虚先生正是太常博士,勉强说起来,算是有半个师生之谊。
若虚先生却仍不买账,径直到桌前坐下道:“尊相说笑了,你我既无师生之名,亦无师生之实,还是莫要如此称呼,实在折煞老夫。现下老儿只是一介布衣,却劳尊相在此专等,到底是何缘由?”
翟相没想到若虚先生如此不买账,不仅对他毫无尊敬之意,就差没直接让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了。但是自己确实有求于眼前这人,不得不拉下架子,赔笑说道:“先生此次回到长安,可是奉了天子的诏令?”
若虚先生斜看他一眼,说道:“这却无可奉告。天子是否有诏令,丞相大人身为百官之首,却去请教天子便是,何用向我询问?”
翟相心中暗骂这老儿油盐不进,但是他浸淫官场多年,养气功夫甚是了得,脸上却一丝一毫也看不出生气,仍然陪着笑,一口一个学生地说道:“既先生不方便说,那学生也不再多问。但现下的长安正是多事之秋,先生在这个当口返回长安,必然少不了闲杂人等上门啰嗦,说不得还有用到学生处,还望先生莫要如此拒人千里之外。”
杨熙心中暗暗吃惊,未想到若虚先生在丞相面前也是如此倨傲,翟相却小意逢迎,极尽拉拢之意。翟义却知父亲是为了若虚先生身上一件要紧物事,才会出城相迎,忍辱赔笑。但是看到平日睥睨百官,不可一世的父亲竟对这老儿低声下气,心中也是大为不忍。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之人,若虚先生知道翟方进为人贪酷,气量狭小,有为相之能,却无为相之量,能够如此赔笑逢迎,也确实大大不易。他看着面前的丞相大人,忽地开口道:“翟相前来见我,却是为了哪位贵人?中山王?还是定陶王?”
笑容可掬的翟相一听若虚先生这话,顿时大惊失色,多年练就的养气功夫似乎丢进九霄云里。他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
这也不由得翟相惊慌失措。据他所知,若虚先生十年多来久居江夏,远离朝堂,却是如何知道朝上暗涌纷争?又如何知道自己正为了那位贵人奔走?
若虚先生嗤地一笑道:“若非有贵人在后,便有三个翟子威,又如何敢图我身上之物?”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似在明嘲翟相缺乏胆识气魄,但翟相却怔怔呆坐,脸上现出灰败之色。
“子威,你我虽无师生之谊,但毕竟也曾同朝为臣。此时我只有一句话可赠与你:天家之事,晦如深海,如若深陷,便是灭顶之灾!”
翟相听了这话,不禁浑身一颤,腾地站起身来,不想哗啦一声,肩侧顶到什么硬物,一个稚嫩的声音“啊”地喊叫一声。
众人忙向翟相身后看去,却见是一个十二三岁,身材精瘦的少年从后走入亭内,手上托着木盘,要给座中贵人上茶。好巧不巧,却正好被突然站起的翟相顶翻在地,木盘上的陶碗在地上打的稀碎,滚热的茶汤泼了一地
,茶香四溢而出。
大家都吃了一惊,且喜茶碗向外泼出,并未溅到翟相身上,那上茶少年的手背却被烫红了一片。这少年倒是乖觉,咬牙忍受疼痛,一面疾忙收拾陶碗残渣,一面赶紧退出去了。
翟相吃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少年为何早不进来晚不进来,偏偏两人说到紧要关头之时进来上茶,莫不是盯梢的细作、贩消息的线引,要来偷听他们说话?
那少年出亭之后,径自向泥瓮里舀了一瓢凉水,浇在手背之上,不待钻心的疼痛稍减,便又去烧水煮茶,浑不知大难将至。
翟相看着那少年在亭后灶旁盘桓,突然对翟义吩咐道:“吾儿,你去让那伙计烧茶给众卫士吃罢,这边就不用送来了。”
翟义领会,眼中凶光一闪,抬步便往外走。
若虚先生只是微微摇头道:“尊相,不过是一个懵懂庶民,就算听我们一言半语,又懂得甚么?何必行此手段?”
看翟相满脸阴沉,一言不发,若虚先生又是嗤的一笑道:“我还道翟子威当了丞相,肚量当有所改观,没想到还是那般性子。”当下也不再跟他废话,回头对杨熙说道:“熙儿,你去付些茶资。”
杨熙虽然听不懂先生与翟相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当然看出这无辜少年已经大祸临头。他宅心仁厚,心中正自着急,听到先生所说,知道是要他去救这少年,不禁大喜过望,赶紧举步出门奔向亭后。
那边翟义已经走到树荫之下,向着卫士发号施令。那些卫士得了指令,纷纷起身,看向少年的眼光已有不善。
走到亭后,杨熙见这少年与自己年纪仿佛,只知在那里扇火烧水。他顾不上解释,上前便捉起少年一手,塞入一个装满制钱的布袋,急道:“小哥带上这些钱速速离去,最好能够远遁天涯,再也莫要回来!走得晚些,便有杀身之祸!”
那少年被骇了一跳,这才看见亭前军士正杀气腾腾逼近过来。他下意识转身要走,但还是回过头来,扑在地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救命大恩,杜鱼儿无以为报,若侥幸逃得性命,天教还有相见之日,小人必做牛做马报答恩人!”说罢才又回头,窜入一道干涸的沟渠,钻入草木中去。
那些卫士见少年逃走,无不对杨熙怒目而视。但命令在身,也不顾跟他啰嗦,纷纷舞刀弄枪,缀着少年逃走的方向疾追而去。
爱阅书香
杨熙回过身来,只见先生已经从亭内走出,正自在拴马桩上解马。见杨熙走来,只是将手一招道:“走吧,还要在天黑之前赶到长安呢。”
亭内翟相看着若虚先生和杨熙二人沿着驿道向长安方向走去,脸色一片铁青。
翟义在旁道:“阿父,前方树坳咱们还有一彪军马埋伏,若现在发令...”
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翟相重重一掌:“你可知方才关内侯那一队军马为何不敢妄动?在长安驿道动用军马杀人,你是真想造反吗?真是废物!”
翟义挨了父亲一掌,不由看向那越行越远的二人,眼神充满怨毒,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第四章 长安初闻贤者名
临近傍晚时分,杨熙终于随先生一道来到长安城下。久居江夏,杨熙从未见过如此雄伟大城,城墙足有四丈之高,十丈之厚,城墙顶上有兵士呼喝巡逻,仰头一视,竟有山岳欲倒之感,直教人头晕目眩。
长安南郭是安城门,穿越城门是三条驰道,左右两道布满深深车辙。虽已近闭城时分,但城门处仍是人流如织,络绎不绝。
杨熙眼尖,见入城之人多是衣衫华贵,神态骄人,出城之人却衣衫褴褛,背柴负米。问过若虚先生,才知道在城内居住的,不是达官显贵,就是富商巨贾,而良人庶民以及贱籍奴婢,则在城外闾里居住。城中夜间都要宵禁,良人还可凭一枚照身,也就是身份证明,去投宿客店,贱籍就只能自行觅地存身,或露宿街头,甚至可能被抓去下狱。所以一到傍晚,富贵者回归城内,贫贱者却要赶紧出城。
贵贱之分,可见一斑。
若虚先生在门丞处验过照身,换了一条由官府颁发的“官引”,方才带着杨熙,穿越门洞进到城内。
长安城内,与城外又别是一番风光,进城便见一条通衢大街一望无尽,主道竟是以青石板铺就,辅道则是碎石夹杂夯土。道旁是高耸宫墙,隐隐能见楼榭之顶,乔木之冠。一切建筑极尽壮丽,威势不凡。当年开国丞相萧何主持修建长安之时,力主要将宫室修得宏伟壮丽,就是想要让后世“无以复加”,但是后世大汉国势之盛,便是萧何又如何能够料想得到?随着一代一代的改建营造,长安毕竟是越修越宏伟了。
杨熙正贪看长安盛景,忽听前方有人呼喊:“若虚贤弟,你让我们好等啊!”
杨熙定睛一看,见前方道旁,立着两位老者,一位身量高大,须发花白,脸上却是红润有光,没有一丝皱纹。另一位却是身躯佝偻,脸如鸡皮,扶杖掩口,在微冷的秋风中瑟瑟发抖。两位老者虽然外貌迥异,但都身着鸦青曲裾,腰系文士宽带,头上也是一样带着进贤之冠,均是宿儒打扮。二人身侧另有童仆数名伺候,路边不远还停着两架马车,想来此二人身份颇为尊贵。
“我说是何人在此候我,”若虚先生看到二老,遥遥一揖,“原是丹、涓两位夫子,幸会!幸会!”
二老忙忙还礼道:“专等!专等!”言毕,二人与若虚先生突然同时大笑,路人纷纷侧目。
待若虚先生与二老叙完别情,杨熙才知这二位夫子人昔日与先生同在太常寺任事,是先生朝堂之上的同僚好友。面红高壮者名丹均,字子坚,现拜太史令;佝偻体弱者名涓委,字舆平,现为太常掾,俱兼任太学五经博士。二人都是学问精深,可谓当世大儒。
三
人多年重逢,谈兴正浓,索性车也不乘,马也不乘,只是沿着长街边走边谈,信步而行。只听若虚先生笑骂道:“今日又有贼人偷袭打劫,又有军马拦路阻挡,怎地连你二人也知我归期,前来相迎?”
丹、涓二夫子相视一笑,均不答话,只称已在馆舍备好酒菜,要替若虚先生接风洗尘。看来内中就里,却不方便在大街上说出。若虚先生倒也不再追问,只是欣然应允。
暮色渐深,城内即将宵禁,居民百姓忙忙归家,行路客商急寻客店,只见道中人喊马嘶,一片熙熙攘攘。见此景象,若虚先生感叹道:“十年未归,没想到长安之地,竟比之前更加繁盛了!”
涓夫子却接口道:“岁初可不是这番景象!那时外埠流民闯入关中,在三辅之地啸聚为盗,截断驿路,大行抢劫之事。三月之前,长安东西两市都无货可卖,店铺十存一二,道旁全是乞丐之流,郭外都是饿毙之殍。幸亏有那‘关中三策’,不然现在的长安还不知是何样貌。”
“关中三策”是什么?杨熙好奇心大起,但长辈正在说话,他作为小辈只能静静倾听。
所幸若虚先生问道:“这‘关中三策’,可是‘安汉七策’其中之三?”
丹夫子拊掌笑道:“然也!这第一策,令公卿百官自行减俸一半,所得银钱粮食均用以赈济灾民。第二策,发动商人贩卖粮米到关外赈灾,囤积居奇者斩,公道买卖者赏。第三策,啸聚之盗只要放下干戈,即免死罪,征发至左扶风、右冯翊,开凿河渠,修建帝陵,开发荒田,建设棚舍,就地安居。此三策出,国库未动,却救得饥荒、平得乱民,天下皆称善也!”
“未动国库,动的可是百官家库,”若虚先生笑道,“令百官减俸,难道贵人们不心疼吗?”长安居,大不易,秩俸千石之下的官员,要维持举家吃穿用度,体面排场,颇为不易。而且京官不比郡县外臣,宦囊并不充实,若是一体减俸,有些官员必是要捉襟而见肘了。
“天灾当前,就算心疼,谁敢出声?”丹夫子答道,“而且献策之人以身作则,带头捐俸;天子都紧缩少府开支,出钱数十万缗赈济灾民,百官又谁敢不从?且天子有诏,以俸禄济天下者,可徙籍于昌陵。百官之中,不知有多少人还在等一个关内户籍,若能徙籍,便是减俸三年,必也是有人愿意的。”
听了此言,杨熙浑然不觉,但若虚先生知道其中利害,终于为之色变。这“关中三策”,以百官之俸为赈济之资,发商人之力运赈济之粮,征饥民为役固生民之本,可谓环环相扣,互为首尾。然而这个“徙籍诏”,才真是画龙点睛的一笔。
现在长安城内,已经多被宫室占满,
二十万口黎民大多聚居在城北,外郭也没有什么土地,即便是作为长安城外城的五陵之邑,也早已人满为患。武帝时立下规矩,官员不得在本籍就任,所以内朝官员及关内郡县官员,很多都是外调而来。这些官员虽然家眷都在长安,户口却仍在原籍,不算长安之人。
长安乃大汉首都,在长安居住,拥有长安户籍,即使是一般黎民,也能享受若干好处,除了徭轻赋薄,治安良好,单说可以在关内购买田产房舍这一项,就使无数人趋之若鹜。而且,近几年太学兴盛,朝廷每年都遴选士子入痒学习,岁考成绩优秀的可直接拔擢为官。而太学生的选拔举荐,十之八九都是贵人之后、长安士子。对官员来说,能够入籍长安,既可稳固根本,享受便利,子孙又多一项晋身之阶,未来可期。难怪以“徙籍”为诱,百官减俸纳金都是从之如流。
“献此策者,莫非...”若虚先生沉吟道。
两位夫子相视一笑,同声道:“便是巨君也。除他之外,还有谁能想出这‘安汉七策’?”
巨君却是何人?杨熙神思聪敏,虽不知“徙籍”关窍,但也知这“关中三策”厉害,竟能在半年之内,将一场动摇国本的大饥荒应对过去。感受到二位夫子话语中对此人的崇敬,他更是对其产生浓浓好奇。
ranwena.net
“难怪!难怪!”若虚先生大笑道,“巨君见识才智宛如九天之龙,果然让人难以捉摸,也只有他能想出这样的法子,真可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也!”
丹夫子笑道:“得此安汉七策,社稷安定,天子大喜,拜巨君为大司马,领太常事,加金印紫绶,秩俸万石,比肩丞相,也是位极人臣了!”
若虚先生抚须道:“比肩之语,再也休提,翟相不如巨君多矣!”杨熙听得,想起日里所见翟相做派,不觉深以为然。丹夫子哈哈而笑,涓夫子却连连摆手:“若虚慎言!”一边指向道旁不远一处雄伟府邸,原来此处正是相府左近。
若虚先生浑不在意,笑道:“今日城外,在下已会过翟相。”
一听此言,涓夫子脸现惊诧,顿时有些犹疑。翟相素来苛厉,朝堂之上,非是他那一党,必遭打压排挤。涓夫子本人在朝为官多年,因不愿附会,被打压甚重,多年宦途难有寸进,此时一听若虚先生已与翟相见面,心中自是又惊又疑。
反倒是性情鲁直的丹夫子一眼便看清形势,道:“若虚如果受了翟相招徕,怎会在此与我等相会?舆平还是宽心罢。”
若虚先生笑道:“与翟相相会,连一盏茶都没有吃成,与你二老,却是要一醉方休了!”听罢二老顿时齐声大笑。
第五章 问鼎只为天下事
随两位夫子一起穿过大街,又进入一条小巷,终于走到一所宅邸之前。此处人迹少至,前方有低矮院墙,后面则是敞轩的两层阁楼,看上去不太起眼,但其实此处是由内府直接管理的一间“别馆”。
大汉一朝,长安辖域由京兆尹管理着多处“官舍”,有“官引”便可入住。但这“别馆”,却是由负责皇室用度开支的少府管理,平时也只有入京述职的州部刺史、封疆王侯,才有资格在这里落宿。
但只见丹夫子径直上前叩门,向前来应门之人递上一道木函,院门便吱呀而开,三五个婢仆鱼贯而出,将众人迎接入内。
虽然这别馆从外看来没什么稀奇,但内部却别有洞天,前有正厅,侧有厢房,院内花木扶疏,整洁有序。几名健仆迎上前来,将马儿牵到屋后,行李安于客房,又有两名婢女奉上热汤,服侍若虚先生涤尘洗面。小小一间别馆,前前后后正不知有多少人服侍。
等到一切安顿完毕,众人登堂入室之时,前厅内已经排开案几,两边童仆纷纷,将酒水吃食流水一样送上桌来。涓夫子谦让再三,以年岁最长坐了首席,下方若虚先生及丹夫子分宾主坐下,杨熙以弟子之身,敬陪了末席。
在江夏之时,若虚先生也是颇有田产积蓄,家中亦有童仆,可谓衣食无忧。但长安是大汉首都,气象与江夏小城毕竟不同,这别馆又是少府直接管理,用度都是皇家标准。席上菜色虽然简单,但不厌其精,有火炙羊肉杂以香葱,河鲤鱼白切做细脍,香气扑鼻;又有细芹芥菜以油微烹,莲藕萝菔过水浅灼,鲜嫩欲滴,令人食指大动。
杨熙一饱口福之余,心中疑惑更甚:就算若虚先生十年之前曾位列九卿,现也只是一介谪官,尚未起复叙用,为何却受到各方如此重视?想要取他性命者有之,想要拉拢亲厚者有之,一国丞相都要出郭相见,大儒夫子也要城门相迎,他们到底是想拉拢先生
这个人,还是图谋先生身上的那件要紧物事,还是兼而有之?
但是先生却言笑如常,或是举杯与二老共饮,或谈些学问义理、朝堂轶闻,再不谈起别事。这二老虽然与先生宴饮,显然也是心事重重,几次想要出言,却被若虚先生轻轻将话题带偏而去。
酒过三巡,二位夫子终于按捺不住,丹夫子摒下左右童仆,亲自去将门厅关上,涓夫子则是正色起身,沉声问道:“若虚今日回到长安,是否也是为了立嗣之事?”
立嗣?杨熙心中一震,不觉手上颤抖,双箸落在地上,铿然作响。他虽然生长在乡野之中,但也知道当今天子并无子息,却要立谁为嗣?天子立嗣,关乎朝野社稷,乃是普天之下最重大之事,怎么两位夫子竟会在这席间突然谈起?
难道说,先生竟是立嗣一事的关键之人?
若虚先生听闻这话,拍案大笑道:“二位夫子不是一心治学,不党不群吗?现在竟也关心天下大计了。”
涓夫子面色有些尴尬,丹夫子却正色道:“我辈儒者,忧心天下之事也是应有之义,岂是那等结党营私之辈?”
若虚先生不予置评,只是笑道:“这么说,天子真是要从宗室诸王之中,选立继嗣,继承大统了?”
涓夫子叹道:“天子年事渐长,后宫却无所出,本就不是什么好事。这几年凶兆频出,去年是天降客星,今年又是气候大寒,朝上几位大臣得了由头,都说是天子无嗣所致,屡次上书劝天子早立继嗣。天子虽然性情...那个...有些耿骨,但也耐不住群臣悠悠之口。现下饥荒已平,社稷稍安,天子便宣召诸王来到长安,想是不久便要立嗣了。”
杨熙这才明白,天子要从诸侯王当中选立继嗣,怪不得朝堂之上竞争如此激烈,无论是谁,若是能帮助哪位藩王继承大统,可不是有了从龙之功?
但是,这
与先生又有什么关系?
若虚先生饮下杯中残酒,慢慢说道:“那么二位夫子,究竟是在为谁奔走?”
两位夫子互望一眼,却是丹夫子开口道:“我等一来是为替若虚接风洗尘,二来是奉孔光大人之命,来问若虚一句话,是否愿与我等一道,扶助中山王继承大统?”
听闻这些朝堂秘辛,杨熙如坐针毡,不知该自行退下还是继续守在这里。先生可能不在乎他听到这些,但这两位夫子也毫不在意,说这些朝堂机密的时候,竟也完全不避着他。
若虚先生沉吟片刻,轻叹一声:“原来是孔光大人。也只有他能与翟相稍作抗衡吧。两位夫子虽以天下大事为己任,可是定要谨记,天家之事非同小可,一旦牵扯过深,必然贻害无穷。”
丹夫子一脸坚定地说道:“若任由翟相坐大,成为从龙之臣,我等更无立锥之地了,说不得也要倾力而为。还盼若虚能与我等同行。”
xiashuba.com
若虚先生摇了摇头道:“吾奉天子之诏回归长安,无论立嗣之事还是别的什么事,都全听天子圣谕。不过两位夫子放心,我也定不会与翟相沆瀣一气。”
两位夫子见若虚心意颇坚,不愿投向孔光大人一方,也就不再多言。此行能够得到他不会倒向翟相的承诺,就算没有白来。
不想若虚先生突然又开口说了一句不明不白的话:“二位可向孔光大人带一句话,立嗣之事,只要坚持正论,就算事有不成,也没什么可遭人攻讦之处。千万莫要染指于‘鼎’,否则就是万劫不复了!”
此言既出,丹夫子一脸迷惑,但涓夫子肯定知晓什么内情,脸上忽阴忽晴,欲言又止。但是在若虚先生的注视之下,最后只是饮尽杯中之酒,深深一揖道:“多谢若虚见告,我等暂且告辞,来日再行相扰。”说完便急忙拉着仍在疑惑的丹夫子出了厅堂,召唤仆侍,一起登车而去。
第六章 一瓯香茗破天机
夜幕降临,浓浓的秋意随微风泛起,略有寒意。
杯盘已被仆役收去,厅上只剩一张宽几,若虚先生与杨熙相对而坐,寂然无声。忽然廊下泥炉滚沸作响,杨熙赶紧将炉上铜壶取来,又从怀中珍而重之掏出一个帛囊,从中检出几片干叶,放进陶杯之内,然后用滚水冲泡,顿时便有一股清灵的香气氤氲散开。
若虚先生将陶杯捧在手里,摩挲良久,待那茶汤略凉,便长吸一口,饮下半杯,不禁赞道:“这烘焙之茶虽炮制困难,但香气却是清灵弥远,跟烹煎的姜桂茶大不相同。”一杯饮尽,杨熙又连忙添上一杯,透彻的茶香再次弥漫开来。
透过茶杯中逸散的水汽,若虚先生能够看出杨熙脸上的严肃神情,不由笑道:“熙儿既有疑问,为何不问?”
杨熙恭恭敬敬地答道:“师长不言,弟子不问。”
若虚先生笑骂道:“以前有人对我说过一句话,信而好古,述而不作,学而不问,则大道不行。身为学生,本就应勤于发问,若碍于师长面子和身份地位,有疑不问,闻过不非,怎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又怎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汉朝自武帝之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已成经世致用的显学。儒家之道,无非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亲有过,子不言,师不言,弟子不问,才合乎中庸。这“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之语,与儒家理念实在是大大相悖,一时间令杨熙惊疑不定。
若虚先生见他一脸惊诧,知道他自小研习儒教经典,却是无法接受这么激进的观点。想想当年,自己乍听那人说起这句话,不也与他一样惊讶么?
但是这懵懂少年,总有一天还是要离开自己,独自去闯一番天地。身在长安这个名利漩涡,有些事还是让他早一点知道的好。
想到此处,他又饮一口茶水,问道:“熙儿可知‘问鼎’故事?”
杨熙点点头道:“禹铸九鼎, 三代视之为国宝。楚君阀戎,问鼎之大小轻重于周疆,有取而代周之意。”
若虚先生抚须道:“不错,相传这九鼎是天下之宝,集聚华夏之气运,所以有个说法叫“得九鼎者得天下”。太史公在《史》中写道,禹铸九鼎,图画九州。遭圣责兴,鼎迁于夏商。周德衰,鼎伏而不见。你可知道?”
杨熙以为先生在考教自己,连忙坐直身子,恭敬地答道:“学生曾经读过这段,就是说大禹铸造了九鼎,在上面记载了九州的图形。随着气数的更迭,鼎先后为夏朝和商朝所有。到了周朝末年,因为天子没有德行,鼎就丢失不见了,不知是不是这般解释?”
若虚先生赞许地点头道:“很对。太史公的记载,自然是正史。但是这九鼎下落,民间却有很多传说。有人说,秦朝丞相吕不韦得到了九鼎,将它们运到咸阳,融化并铸成十二个金人,以示九州归一。也有人说秦皇嬴政将九鼎分别放置在五岳四渎,以示永镇山河。但不管怎么说,九鼎象征天下气数的说法,世人都是深信不疑,直到现在,还有很多人想要找到九鼎,梦想着依靠这神物取得天下。”
杨熙正色道:“我大汉一朝,开国高皇帝靠民心得天下,与九鼎并无任何关系,所谓气运,想必也是虚无缥缈之物。”
若虚先生听得杨熙的对答,微微颔首道:“熙儿能认
识到此节,为师颇感欣慰。但气运之属,却并非虚无缥缈,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觊觎我手中之物?”
杨熙一怔,迟疑道:“先生手中究竟有何物?难不成是...九鼎?”
“哈哈哈哈!”若虚先生大笑道,“熙儿聪慧,一语中的!”
只听当啷一声,杨熙因为太过震惊,竟将手中铜壶摔落在地。先生方才只在谈论禹鼎故事,他只不过是顺口一说,没想到竟然歪打正着,说中了这个不可思议的真相。
若虚先生看着他震惊的样子,突然开口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九坎九星,在牛南,西入斗三度,去北辰百三九度,岁余,人定三刻平西南,九度。”
杨熙听到,竟也是不假思索地接口:“玄戈一星,在招摇北,入氏一度,去北辰四十二度,正日,鸡鸣二刻及正北,三度。”
这段文字,正是先生让他从小习背的古册《星舆图》的内容,他对此书已然熟而及流,听到上句,连思考都不用思考,便能背出下句。这卷古册,大抵是在描述天星方位,然而每段话后,还附有一些日期时辰,不知是何意义。
若虚先生道:“我让你背熟此书,却从未对你说过原因,实在是因为干系太大,不敢让你知道。但是现在我们已经来到长安,说不得要把这些隐秘说给你听了。现在我所说的,你要一字一句记在心里,千万不可透露给外人知道。”
杨熙肃然领诺,专注倾听。
若虚先生看着天上星空道:“此书为秦人所作,上应天星,下志地理,传说其中暗藏禹鼎所在位置。得到此书之时,我对这个传说也是将信将疑,但参详日久,竟然按图索骥,找到一些线索,最终寻获一鼎,方知古人诚不我欺也。”
杨熙奇道:“原来先生早已寻获一鼎,这禹鼎却在何方?究竟有何神异之处?”
若虚先生笑道:“禹鼎神妙,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清的,只有亲眼看了才知道。不过我在二十五年前找到的这尊禹鼎,现在却正置于皇宫之中,想看上一眼,却没有那么容易了。”
二十五年前?杨熙熟知历法,掐指一算,便知那年正是建始元年,也是天子初登大宝之年!
难道说......
看着杨熙逐渐睁大的眼睛中流露出震惊的神色,若虚先生欣然而笑。这个弟子虽然随自己隐居十年,但聪慧不凡之处却已显现。他低声道:“如果你能看到那鼎,你就会明白,得九鼎者得天下,并不是一句戏言。”
杨熙这才明白为何他们一回长安就麻烦不断,各方势力都想拉拢先生,即便不能拉拢,也用尽手段确保他不倒向对立一党。若能得到先生臂助,不仅可以影响天子决断,还能得到禹鼎秘密。若是能够寻得这足以影响气运的华夏神物,拥王立储又有何难?
只听若虚先生声音越来越低,生怕隔墙有耳,给人听去关键:“现在虽然有十几镇藩王,但是有资格竞争储君的,也就区区三人而已。一个是中山王刘兴,也就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先高宗皇帝的第三子。《尚书》有云,‘商王无子,兄终而弟继’。所以从纲常旧例来说,中山王是继承大统的第一人选。”
“那么孔光大人一定是支持中山王了?”杨熙问道。
“正是如此。孔光
大人官拜御史大夫,是三朝元老,也是经年宿儒,肯定是以古为纲,支持兄弟相继。”若虚先生点点头,继续说道,“第二个是定陶王刘欣,圣上的侄子,其先父恭王刘康是高宗皇帝的第二子,想当年恭王深得高皇帝喜爱,差点代替今上继承大统,亏得圣上气运在身,终是得了天下,也是凶险万分那!”
杨熙吃了一惊:“那天子难道不会心有芥蒂吗,定陶王想必没什么希望了。”
若虚先生摇头道:“恭王在世之时颇为安分守己,与天子私下关系一直很好。而且天子无私心,自然是看谁更适合继承大统,定陶王素有宽仁之名,也是太子佳选。”
156n.net
他又接着说道:“第三个则是楚王刘衍,是孝宣皇帝的孙子。楚王才思俊敏,也颇得圣上的喜爱。其余诸王,均是多代旁支,虽不是全无机会,但朝中无人支持,也难成大事。”
杨熙道:“那么支持定陶王的,就是丞相了?”
若虚先生又饮一口茶,颔首道:“对,现在朝中宫内,共分为三党。御史大夫孔光,力主中山王为嗣,太常、司农、少府皆从其党。翟相方进,则拥定陶王为太子,廷尉、太仆、宗正皆从其党,且与宫中来往甚密。楚王一党朝中势单力薄,却是徐引、李敬两位州牧力荐保举,自有其影响力在。”
若虚先生一席话,听得杨熙连连点头,先生简直就像久在朝中一般,将其中形势分剖得明明白白,但其实他只是从方才与二位夫子闲谈的只言片语之中,便推断出了这一切,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先生身怀机密,被这么多势力夹在其中,岂不是非常辛苦?”杨熙道。
没想到若虚先生却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小卷帛册,放到杨熙面前。杨熙打开帛册,顿时吓了一跳。这竟是一月之前,使者送到先生面前的诏令。但这诏书形制却大违常理,外观是一个帛册,像是正式的“敕”,但里面的言辞却像是书信,甚至称先生为“兄”,尾款自称为“弟”,若不盖着圣上御宝,杨熙都要以为这是先生与友人来往的书信。见他看完,若虚先生便将帛册凑近桌上油灯,须臾将其烧为飞灰。
“此物不合礼制,却是不能留下。”若虚先生笑道,“圣上行事向来从心所欲,做太子的时候,便与我等甚为亲密。即位之初,也常常私下出宫闲游,和陪同之人皆以兄弟相称。后来我因事遭贬,圣上屡次想召我回朝,我都没有回应。这次圣上在诏书中用起往年称呼,却是希望我感念旧情,回朝相助的意思了。我也知道此时圣上需要扶助,只得放下成见,回朝面圣了。”
杨熙知道先生曾是天子身边的要紧之人,但却没有想到,天子与若虚先生的私交竟然好到此种地步。像先生这样的臣子,才是真正的帝王心腹、扶龙之臣。所以,先生自然也无需倒向任何一派,只需按着圣上意思行事,便是屹立不倒。
骤闻这许多秘事,杨熙的惊骇、讶异已是无以复加,但是胸中却有一股豪气渐渐勃发。先生是天子心腹,又掌握禹鼎秘密,在这立储之际,可谓一人掌握整个汉家气运,在这暗流涌动的长安城中必有一番作为。少年心性,见猎而心喜,更不用说能够亲身参与这等大事之中,怎能不为之振奋,与有荣焉?沉浸在这复杂的情绪之中,品咂着先生所说言语,杨熙辗转反侧,直至深夜才迷糊睡去。
第七章 东市良人美如画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杨熙被一阵喧嚷吵醒,原来他这卧房紧邻街边,一开窗子便能看见人来人往。出了卧房,自有婢仆在门口等候,服侍他洗面更衣。与先生请了安后,另有下人奉上饮食,可谓无微不至。用完早饭,若虚先生展开简牍,便要写一封奏疏。见杨熙在一旁磨墨伺候,他便笑道:“这别馆内自有这么多下人服侍,熙儿可以稍事歇息。若是在这馆内呆着气闷,也可出门一游,看看长安胜景。”
杨熙心心中大喜。昨夜虽然听说了许多秘辛,但是作为一名少年,又有什么心事是睡上一觉所不能开解呢?他一向唯先生之命是从,只要有先生在身边,他只需听令行事,什么难题都可迎刃而解,需要他烦忧什么?
昨日进城之时,他便心慕长安的繁华,想要饱览一番,早上听到墙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哗之声,更加心生向往。此时先生既然发话,他便迫不及待地向着门外走去。
在门子处问清这所别馆的方位,以免回归时候迷路,杨熙便整衣前行,走入长安城的繁华世界中去。
长安自大汉开国以来便开始营造兴建,历经二百余年,已经成为一座举世无比的雄城。虽然城内大部都被皇家宫室占去,但高高的宫墙之间,八街九陌纵横城内,仍然留下让城市野蛮生长的空间。关内关外的物产都在此处汇集交易,来自世界各地的珍奇宝物也唯有在这世界的中心,才能卖出相应的价值,化作不可思议的财富。
杨熙从安成门与直城门两条大街的交界之处出发,一拐入大道,便觉走入一条汹涌的河流。道路之上人流如织,车流如龙,既有朝中大员、达官显贵乘车而过,又有贫苦庶民、商人贩夫负重前行,夹道是贩卖菜蔬粮米的小贩,相对而行时要侧身才能顺利通过。空气中弥漫着牛马粪尿的骚气和饭食的香气,飘荡着人们的交谈声和悠长的叫卖声,混杂成人间的气息。
杨熙在江夏之时,只随先生住在山中,数月才能下山一次,与家中仆役一同去城内采买家用。所以他自小对熙熙攘攘的城市,天然便有一分期待和向往。直到随先生离开江夏,途经十数个郡县,现在来到都城长安,见识这无边繁华胜景,才知道江夏小城最多只能算个村镇而已。
他一路走来,看到什么都觉新奇,不一会儿便来到华阳街上。这条大街西接直城门,东到东宫西阙,两边都是高高的宫墙,一路又有武库、明堂,道旁不允许摆摊货卖,路面整洁无比,道旁有衣甲鲜明的卫士来回巡逻,行人皆是匆匆而过。再继续往北行走,便是香室街与夕阴街,前者是教坊所在,一派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莺声燕语迷花人眼,后者则是大员巨富聚居之处,街边槐柏成行,庭院深深,连驾马车的车夫都是气宇轩昂,非同凡响。
正在贪看景色之时,突然听到前方有人大喊:“董二来也,
速去速去!”身旁之人听到喊叫,都是抬头起身,放下手中活计喊道:“同去同去!”
董二?董二是什么人,为什么他来了,大家却都要去看他?杨熙一愣神之间,身边的人早已跑得精光。杨熙虽然平日在先生身边的时候颇为沉稳,但毕竟还是个少年,遇到奇闻奇事,又怎能按捺得住?他看看人群的方向,连忙跟上几步,也往前方庸城门处跑去。
越往前走人流越密,只见前面挤挤擦擦的,不仅有穿着短裳褐衣的一般庶民,也有长冠博带的年轻公子,甚至还有众多身穿绫罗的仕女姑娘,也在人群中挨挤,丫鬟仆妇护着自家姑娘,都是奋勇向前。
一时间,有人脚下丢了鞋履,有人衣带被人扯裂,惊叫喝骂之声此起彼伏,但是绝无一人愿意退缩,都是伸长脖子、张大眼睛向前猛瞧,唯恐看漏了一丝一毫。
正拥挤间,杨熙突然听到身旁有一人发问:“各位仁兄,我是西凉客商,今天初到长安,不懂规矩,却不知道这董二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多人挤在此处,都是来看董二吗?”
旁边一人立刻笑道:“你既然不知董二是谁,为什么要来拥挤?”又有一个老成的人说道:“董二乃是长安第一美男子,每当遇到他出门,大家都以能见他一眼为幸。”
那西凉客商听了笑道:“这美男什么好看的,姑娘们看看也就罢了,我们这些男子,却要看他作甚?”
先前发笑那人道:“你要是不看,不如赶紧走了罢,没得耽误了您老的买卖。”客商倒也是个乖觉之人,道:“挤都挤到这里了,我偏就看他一看,明日回了西凉,也有一件谈资。”众人轰然大笑。
正说话间,突然前方有人喊道:“来了来了!”人群又是向前猛挤,挤得人群中的姑娘们一片惊叫。杨熙站得靠后,只见城门方向有一人骑着高头骏马,缓缓往城走进来,有不少健仆护在左右,从人群中开出道路。虽然看不清那人面目,但已听前方有少女发出尖叫。
再过一刻,那董二终于走到跟前,有无数少女簇拥跟随在他的身旁,有将随身香囊向他掷去的,也有向前伸手欲抓其衣角的,马上那人却也不见烦躁,只是左右转身抱拳,回应围观人群的热情。等他回头过来,杨熙也不由呆了一呆:这人怎能生得如此美貌!
只见那董二面如冠玉,唇如涂朱,双眉若黛,隆准尖颐,最让人心动的是一对眸子,深邃有光,黑白分明,仿佛会说话一般,洋溢着满满温情,仿佛面对的不是如狼似虎冲上来要扯他衣带的少女,而是闺中久旷的情人。如此容貌,即使是个女人,都要算世间绝色,更不用说他还是个男人了。
这长安第一美男,果然名不虚传!
等到董二一行过去好久,人群才渐渐散去。那西凉客商这时才回过神来,喃喃说道:“我...我的妈呀,
如此美人...这...这真的是男人吗?”引得旁边的人又是轰然大笑。
杨熙却是笑不出来,因为连他也是猛然惊觉,方才自己只顾贪看董二容貌,竟连他穿着都没有注意。再看看周围,不乏与他一样,仍在痴痴呆呆之人,想必也是第一次看见董二美貌。
旁边一名身材高壮,衣着落拓的汉子见他们愣愣的模样,大笑着走上前来:“一门三子,董二最贤。董贤美貌,长安城里无人不知,想必几位必定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了。”
那西凉客商是走南闯北,一眼便看出这汉子是牙行掮客之流,应该对当地状况再是熟悉不过。他初来乍到,有心结交,赶紧掏出几枚大钱塞进那汉子手中,问道:“这董二究竟是什么来头,兄台可否细细说与我等知道?”
汉子收了钱,心怀舒畅,立刻眉开眼笑地说道:“不瞒几位客官,这董二乃是少府御史丞董恭的次子,名贤,美貌可称长安第一。不知客官可听说过‘信义忠贤’四字?其中这个‘贤’字,说得就是他了。”
西凉客人奇道:“恕我孤陋寡闻,这‘信义忠贤’又是什么意思?”
那汉子笑道:“这‘信义忠贤’,指的是长安城内四位公子,这董二公子是以美貌位列其一,其余三人,则又是各有各的长处了。”说着卖个关子,停口不说。
小书亭
西凉客人怎会不知道他的用意,急忙又摸出几文钱钞,交给那汉子,急着要听下文。
汉子将钱收好,顿时竹筒倒豆子一般继续说下去:“这四位公子都是富贵之人,又各有所长,占尽风流,所以并称为‘长安四公子’。这个‘信’字,指的是东平王的公子刘信,此人智谋无双,虽然只是一名郎官,朝中大人们有疑难之事,往往却要来与他请教。这个‘义’字,说的就是我们丞相大人的公子翟义了,他是四位公子当中,家世最为显赫的一个,官儿也做得最大,几年之内已经升迁四次,官拜太守了。”
杨熙站在旁边,突然听到翟义这个名字,不由得留神听去。但那汉子尚未说出这长安四公子的最后一人,后面突然又是一个汉子窜将出来,狠狠往说话这人颈上一抽,将他半截话儿堵在嘴里。
“韩狗儿!你再管不住狗嘴,仔细让官人们拔光你的狗牙!”来者毫不客气,上来就对那落拓汉子一阵喝骂。
这被叫做狗儿的汉子不敢多言,但显然认识来者,也不怎么害怕,只是苦笑一下,转圈拱了拱手,便随着来者转头而去了。那西凉客商花用了几文大钱,却只听了半截,心中甚是气恼,但毕竟是走惯江湖之人,当下也不去计较,自顾去了。几个外客见无轶闻可听,也纷纷散去。
此时天光已到午后,杨熙觉得腹中有些饥馁,但长安城三停还没转完一停,便决定在城中随便用些午饭,再继续逛去了。
第八章 善饮高人堪救急
再走一程,前方便是东西两市,城中庶民均聚居于此,人流越发变得拥挤,随处可见平民棚舍,街头有小儿聚集游戏,竞相追逐。
这西市多为作坊,烟囱窑炉比比皆是,铜材铁木都堆积在路边,叮叮当当打铁之声、呼喝叫卖之声不绝于耳。东市则多是牙行货栈,有车马出入,不绝如缕。各种酒楼、饭庄也均在东市,一条街上几步一店,鳞次栉比。杨熙看见街头有一家热闹酒楼,店招上写着“汤饼十钱”,自忖应该不至于消费不起,便走了进去。
这酒楼唤作“清风楼”,共有二层,一进门就见一层桌椅已被人占满。一个伙计迎上前来道:“客官来得正巧,楼上还有一个位置,请楼上坐吧。”说罢引着杨熙走过一段木质阶梯,来到二层楼上。
这二层楼上敞轩高棚,向下能够看到市场之繁忙景象,向前又能看到重重宫墙,还真有些徐徐清风生的感觉。楼上几桌也自坐了客人,只有临近楼梯一个小桌空闲无人。伙计用手中抹布擦了擦桌凳,招呼杨熙坐下,问道:“客官用些什么酒饭?”
杨熙看见檐下悬着的木牌正是菜单,便照单点了一道羊肉汤饼,一道炙葵菜。那伙计见他不点酒肉,料想必是一个囊中羞涩的寒酸士子,便也不再细心招呼,自顾下楼去了。
杨熙乐得无人理睬,便左右打量起周围客人。
楼上空间比之楼下略小,只放了四张桌子。左边一桌是一个粗豪大汉,正旁若无人,独自饮酒吃肉。另一桌是两位中年文士,正举杯对饮,谈笑风雅。右边临近栏杆处,却坐了一名灰衣怪客,全身用灰袍罩严,不漏一丝肌肤,连头上都罩着灰色罩帽,看不清面目。只见此人桌上没有任何饭菜,只有一坛甘醴。他喝酒的方式也颇奇怪,先是满斟一碗,仰头将酒液倾进口中,一大碗酒落肚,然后喉中呼啸有声,一道白气笔直如剑向天喷出,又立时消散。
杨熙见此人饮酒有趣,不由多看了几眼,心中却在想为何这人仰头饮酒,兜帽不掉下来?忽然一眼撇见那人持着酒碗的左手,心中猛然大震。原来这人手上只有三个手指,且皮肤之上蜿蜒嶙峋,似是经受刀剑斧凿,或是被大火烧烙。
杨熙想起先生曾经教导自己:奇人怪事,能避则避,莫要因好奇惹出祸患。连忙收敛心神,不敢再行窥看。但那怪客似乎并不在意别人眼光,仍是一饮一吐,似乎极为享受。
不多时杨熙的饭已做好,端上桌来。这市井饭菜虽然不比少府别馆的饭菜精致,但能开在长安市上的酒楼,做得吃食也颇具风味。杨熙正在肚饿,转眼便将一盆汤饼吃去一半。
正在此时,楼下突然传来骚动之声,就见一名少女从楼梯直冲将上来,后面跟着一名伙计,口中连连告罪。
这突然冲上楼的少女不过二八年华,但身量却是颇高,眼如雏鹿,肤如春雪,腰肢修长,形貌昳丽,看上去好像有些番人血统。看她身上穿戴,也是胡汉交杂:额顶用梳钗将发拢向脑后,发尾却又以一根皮带束起,身上穿的是窄袖短襦、红色留仙裙,脚上却蹬着一双小蛮皮靴,踩得楼板嘎吱作响。但不知为何,少女如此穿着并不令人感到突兀,只觉此女英姿飒爽,正该如此装束。
“楼上这不是还有座位吗?为何你却要诳我座满?姑娘我在你家吃饭,却没少过你酒钱!”那少女一上楼来,便大声嚷起。虽然她汉话流利,但是口音却不似中原之人。
伙计苦笑道:“不敢诳瞒姑娘,实是汉家有律,男女不得同席。请姑娘稍等片刻,若有空桌,小的立即为姑娘整治席面吃酒。”
这伙计所说不错,汉律虽不禁女子出门,但男女之防,还是管的很严,不是祭祀或者嫁娶之类的场合,男女确实不可同席而坐。
那少女气哼哼道:“我不是你汉家女子,为何要遵守你汉家律令,我就要坐在此处,你快快治酒来!”说罢竟是直接坐在杨熙对面,唬得杨熙连忙站起。
这少女看似粗豪,其实很是机灵,她见那独坐的大汉和灰衣怪客均不是什么易与之辈,便坐在了看似最好欺负的杨熙一桌。
杨熙没有办法,又不能跟一个少女计较,只好揖了一揖道:“我已经用完饭了,姑娘请自便、自便。”伙计也颇乖觉,也不管杨熙是不是真的吃完,赶紧将剩菜端下,一叠连声喊人治酒。
杨熙叹了一口气,转身欲走,却被伙计叫住:“公子用完了饭,还没有会钞呢。”
杨熙一摸袖底顺袋,顿时傻了眼,里面竟是空空如也。他这时才想起来,昨日自己的钱袋和里面的银钱,已全部塞给那个逃命而去的茶铺伙计,早间出门竟然忘记另带钱钞。不由囧道:“实在抱歉,早间出门忘记携带银钱,小哥是否可容我回安成门别馆处一趟,我取了饭资,立刻便来结账。”
那伙计讪笑道:“公子不要说笑,小的与您素昧平生,怎么知道您会不会一去不返?方才的事,我很承您的情,但您要不给饭钱,我却不能让您走了。”
两人正在拉拉扯扯,却突然听背后一声冷哼,一串铜钱啪的掷在地板上。那个少女说道:“我看这公子是个至诚之人,你便休要跟他罗唣了,这一饭之资,就由我代付了。”那伙计自无不可,拾了那钱,向少女和杨熙陪个笑脸,便下楼去了。
杨熙见这少女给自己解围,心中很是感激,对这少女的第一印象也自改变了不少。他回头深深一揖道:“多谢姑娘解围之恩。请少待片刻,小子这就去取钱还给姑娘。”
少女掩口轻笑道:“一餐之资,不值几何,不劳公子奔走。”恰好美酒送上,少女又道:“公子若是有心感谢,可坐下来与妾饮上一杯,就当作谢礼了。”听得此话,杨熙心下犹豫,一是礼教大防不可不顾,大庭广众之下与女子同席饮酒非他所愿,二来他确实不会饮酒。若虚先生从来严禁他饮酒,所以他长到十五岁,还不知酒是什么味道。
正犹疑间,旁边桌上一位文士已是看不惯少女的行为,开口骂道:“番邦女子在我大汉,就要遵守我大汉礼法!孤男寡女,当街同席饮酒,岂非那淫奔不才之流!”
少女大怒,起身举拳,便要打那文士,看她手脚轻捷,显然是有功夫在身。那文士倒也硬项,梗着脖子不闪不避,任她打来。邻桌那大汉看戏一般哈哈大笑,那灰衣怪客却如什么也没看见一般,兀自饮酒,一时间楼上乱成一团。
杨熙头大如斗,只能隔在中间,连声道:“
不要莽撞,不要莽撞!姑娘也是好意,在下便立饮一杯就是了。”
拦了半天,少女一拳终于没有打下去,气咻咻地坐回桌前,那文士也把脸拧向一边,神态极是轻蔑。杨熙一咬牙,在面前杯中倒满酒水,道:“不论如何,杨熙承了姑娘的情,还望姑娘稍安勿躁,莫要再生事端。小子不会喝酒,但这一杯是为感谢,却是必须要喝了!”说罢便将酒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水顺喉而下,顿时呛得他大咳起来。
少女也随饮一杯,见杨熙喝得狼狈,才知他的确不会饮酒,心中也觉自己行为有些不妥,便轻声道:“方才妾身实在莽撞,让杨公子为难了。”
杨熙刚要答话,突觉饮入腹中的酒液如一股热流一般涌上天灵,脑中似有一个关窍被这热流触动,神魂之中顿时响起一声低吟,初如风啸山林,倏忽如山崩海啸,淹没了他的神智。
少女见杨熙突然脸色涨红,全身如筛糠一般,竟慢慢软倒在地。初时她还以为是杨熙不胜酒力,当场醉倒,但触手一摸,却发现他的额头如冰块一般,散发出阵阵寒意,手脚也开始慢慢蜷缩,喉中发出荷荷痛呼之声,这才慌了神,大叫救命。酒楼伙计探头一看,发现有人躺在地上,竟是发了癫痫的模样,一时无人敢碰。少女看着杨熙,虽不知他犯了什么病症,但想必与自己逼他喝酒脱不了干系,顿时急得泪珠盈目,几乎要哭出声来。那邻桌文士看见杨熙如此古怪模样,早已吓得奔逃而去。
“咦?这倒有点意思。”突然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于背后响起,少女回头一看,那灰衣怪客,不知何时竟已站在自己身后,但当她看见那怪客兜帽之下的脸时,却差点没吓得软倒在地。
那是一张不似人形的脸,整个脸上疤痕密布,仿佛被火烧过又重新缝补起来的破布,嘴唇少了一半,牙齿都露在外,就像骷髅一般,无怪此人用灰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是少女一咬牙,竟是没有逃开,而是伏地拜了下去:“妾身尹墨,乃是莫皋单于之女,若前辈能救得这位公子性命,愿赠千金为谢!”
那怪客不答,只是蹲身下去,用残缺的手掌摩挲杨熙的手心,度入一道真气,略微减少寒气蔓延的速度,又扒开杨熙的眼睑,看他眼底状况,最后又掀起他的左袖,探查他的心脉运转,口中喃喃叹道:“好厉害的珍珑锁心诀,竟能将这条毒龙锁在心脉之间!”一边叹,一边手下不停,从心包各个枢窍度入真气,将寒气节节击溃,重新打入珍珑之中。须臾之间,便站起身来,道:“这位公子先天有疾,只是酒力引发旧疾罢了。今天就算我不在此处,他也未必会死。尹墨郡主,你且起来吧。”
少女抬起头来,却发现那怪客如同鬼魅一般,早已杳无踪迹。再看杨熙,已是呼吸平顺,手脚舒展,手心眉间生出一丝热气了。
杨熙在昏迷之中,似乎听见耳边有龙吟响起,又听见有人在喊备车、备马。一时间四面漆黑一片,一时又是一片白光,一时如身在死水静潭,一时又觉身子不住摇晃。渐渐周围似乎又响起市上的叫卖,响起叮叮当当的敲击,响起骡马颈下的銮铃。
xiaoshuting.org
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九章 南柯一梦不知处
大地一片空旷昏黯,无边无际。天空就像铁青的帷帐覆压在头顶,无日无月无星,只有灰色的雪片如烈焰焚烧草木留下的的灰烬,从茫茫天宇不尽洒落下来。
四顾,远眺,除了灰色的雪片纷纷落下,又纷纷消失在大地之上,其他一无所有,甚至看不到自己。
这是在作梦!杨熙猛然惊觉,从一片混沌中回过神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梦见这片天地,也知道凭借自己的力量,即便知是梦境,也无力摆脱,只能等到自然醒来。他曾将此事向先生禀告,但是以若虚先生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医卜星象无所不通的智慧见识,却也是沉吟良久,未曾给出缘由。
但先生必定知道一些内因,只是嘱咐他道:“可趁机存神观想,也许会有所收获。”
于是当下杨熙索性不再留心这奇异天地,心中默念先生所教《导神篇》中存神观想之法,收拢思绪,开始淬炼神意。
道德经有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也就是说万物始于混沌,混沌又分阴阳,至阴和至阳相互交感便生成了万物。所以世间万物都分阴阳,也就是所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
唯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人的神意。
神意这个东西,非阴非阳,又能转化阴阳,也就是以神意化作感官,感知万物的道理了。
但是所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随着人降生时间愈久,感知和经历得越多,便越要成为声色的奴隶,那一点“天真”的神意自然就丧失殆尽了。
存神观想的道理,就是摒弃外物,上溯源流,寻找那呱呱坠地时的一点本真神念,自在旁观那混沌初分、阴阳初辟的景况,而不是神陷其中,不由自主。如果能将这一点本真神念培育壮大,不仅可以令耳聪目明,头脑清晰而查见万物,甚至能够反哺肉体,以念养身。
而这存神观想之法,最艰难的一步就是清净思绪,归拢神念,所以高人修士存神观想之时,总要觅一处清净之地,摒弃外物,谓之“闭关”。
但杨熙在这时不时袭来的怪梦里,天地皆空,浑然无我,只要不去想那无尽的灰雪,倒真是存神观想的绝好机会,正如从半路开始登山,可谓事半功倍。
杨熙自幼罹患寒症,身体虚弱,不能习武,所以若虚先生一身武艺,却不能教给杨熙学习,只能让他读些圣贤之书,盼他在经世治学上有些建树。这寒症虽非绝症,但当年耽搁了治疗时机,若虚先生只能用一门“珍珑锁心”之法,将寒气锁在杨熙心脉之中,令其不得发作。
虽然这个法子解了一时之急,却也埋下了祸根。随着杨熙逐渐长大,这寒气与心脉相生相长,已成长为一条盘踞心脉的毒龙,再想以外力拔除却是难上加难。所以若虚先生便传给杨熙这门存神观想之法,只盼他能够借由壮大自身神意,终有一日凭借自身之力压服这心中毒龙,恢复健康。
到今天为止,杨熙习练此法已有五年,精神的确一日好似一日
,但身上病症却不见好转,时不时就会犯病,寒气侵袭四体,痛不欲生。可见想要治好这病,究竟不是一日之功。
但是不知为何,今天杨熙收拢思绪极为困难,只觉心猿意马,肆意发散。昔日他随先生长居山野之中,每日无忧无虑,只是念书学习,心中也无甚私心杂念,但如今到了长安这个花花世界,又了解众多皇室秘辛、朝堂大事,心中念头无异于庞杂了好几倍,大违神思修炼的心境。于是他便不再执着于锤炼神思,而是再次“打量”起这奇异的世界。
说是“打量”可能有些不太准确,毕竟现在他都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只有意识飘荡在这空茫的天地之间。但是他又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周围的形貌。
之前,他也数次探索过这个世界。但是这世界茫茫无际,所能感知之处完全没有边际,每次尚未探索完毕,便从梦中醒来。而且每次在梦中探索这个世界,醒来之后就会神思衰竭,如同生了一场大病。所以他再也不敢全力探索,只是在不能静心锤炼神思之时,才稍微探探四周,当然也是一无所获。
这片天地,究竟是自己梦想的产物,还是真有什么秘密?
今日他向着那飘散无尽灰雪的高天一路探去,猛然惊觉自己感知的范围变得大了许多,越往上探,灰雪变得越来越密集。杨熙又惊又喜,也来不及想是什么缘故,只是一鼓作气向着天空“冲”去。
灰雪越来越密,仿佛要连成一片。再往上去,难道就能触到这高天的边界吗?正在如此想着,突然从这片天幕的极高远处绽开一声低吟,远如风啸山林,近如山崩海啸,连杨熙的神念都为之震动翻腾。再往上“看”去,只见天幕仿佛裂开了一个口子,雪亮的光芒如瀑布一般刮剌剌倾泻而下。杨熙暗叫不好,但已躲避不及,神思被那白光瞬间吞没。
那光芒不似火焰,却似冰雪瀑流,便在神念之中,也能感受刺骨冰冷,直欲冻结当场。这冰冷的感觉是如此陌生,但又好像无比熟悉,让杨熙痛苦之中不觉生出一丝疑惑。
我是什么时候,也曾身处这一片冰冷之中呢?
要坚持,坚持下去!
杨熙知道,此时只要自己失去意识,便会瞬间醒来,只有坚持下去,才可能探寻到这神秘世界的更多隐秘。
我为什么要坚持下去呢?
杨熙的神念一会清醒,一会恍惚,仿佛这一瞬间还是自己,另一瞬间却变成了旁观之人。
坚持不下去,就会死!
“会哥哥,我冷的受不住了!”突然之间,杨熙神念之中响起一个稚嫩的女童的声音,这声音既陌生,又熟悉,就像这片冰冷的白光一样,被封印在灰雪飘扬的高天之上。
她...她是谁?我好像听过这个声音,但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杨熙神念几欲被这寒气撕裂,但他只是苦苦支撑,仍在这雪白寒气中硬挺。又有几个声音在神念中响起,却已不再是那个稚嫩女声。
“烧啊,全部烧光,管他们跑到哪里去!”一个凶恶霸道的声音响起。
“这孩儿就由我带走,你们休想伤他分毫!”一个正气凛然的声音响起。
“舍了他罢,现在回去,还能交代。”一个慵懒的声音响起。
“可怜的孩子...”一个悲天悯人的声音响起。
杨熙忽地想起,自己四岁被先生收养,但是四岁之前的事情,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这难道是自己四岁之前的记忆?
想到这里,突然间白光止息,空旷无际的天地,和那漫天灰雪如同烟气一样消失殆尽。
现在杨熙如同身在无边原野,身边仍是一片严寒,地面铺满冰雪,远处是绵延不尽的山林,无尽罡风呼啸而过。
杨熙猛地发现,天地之间一座高峰隆起,似乎距离极远,又仿佛近在眼前。
那高峰之上,竟是盘绕着一条全身由冰雪构成的恶龙,两只红眼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所在。
这...这是什么怪物?
杨熙作势要逃,但自己无形物质,连身子的存在都感觉不到,却又逃向哪里?
只见那恶龙仰天咆哮,周身风雪啸聚,转眼之间已在口中聚成一个大团。然后只听一声轰鸣,无尽的冰刀雪片便向着杨熙喷涌而来。
一瞬间,无边的痛苦覆压而来,杨熙的神魂仿佛要被撕碎一般,似乎立刻便要崩解消散。但此时此刻,他本能运起存神观想的法门,紧守最后一点神念灵光,苦苦支撑,如同风中烛火,顽强不肯熄灭。
良久之后,风雪才堪堪止息。杨熙再也支撑不住,终于失去了意识。
下一个瞬间,杨熙猛地睁开眼睛,两道神光在瞳中一闪而逝。经过那怪梦中的磨难,他的神念修炼,竟然已经有了小成。
xiaoshuting.info
但是他自己浑然不觉,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过了半晌,他才慢慢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别馆的床上,身下竟是出了一片冷汗。回想梦中景象,头脑只是嗡嗡作响,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时间已是清晨,窗子开着一道缝隙,照在他脸上的光芒原是窗外射进来的一道阳光。窗前树枝上有鸟雀在聒噪,窗下有几个儿童一边追逐嬉戏,一边齐声念着一句童谣,听起来好不欢快。
汉朝年间,谶纬符应之学大行其道,人们觉得儿童与自然近,“天意”能借儿童的无意识话语泄露出来,可经由童谣窥测“天意”。杨熙留心听去,却听见那儿童念得竟是“拨云见红日,真龙鼎中生”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杨熙心中一突,这个“鼎”字实在是太过敏感,这句谶语也实在太过奇怪,为何恰好会让他这个知晓禹鼎秘密的人听到?一时间心里疑窦顿起。
他挣扎着坐起身来,打开窗子想要要喊住这几名儿童问个清楚,不想儿童听见窗响,都受惊向远处跑去,身后只余一路的欢笑打闹之声。
第十章 却入天阙朝天子
杨熙起身下床,拜见先生,才知道昨日自己在酒楼中旧疾复发,幸亏有异人搭救及时,又有那少女雇了车马,将自己送回别馆,这才没有什么大碍。那个少女还留下一铤手指粗的赤金作为赔礼,金锭一端磨得平整,錾刻一个小小“墨”字,不知是什么意思。
经此一事,杨熙再也不敢自己出门乱逛,生怕再惹出什么事端。接下来的两天,若虚先生倒是独自出门一次,不知去忙什么事情。
第二日午后,若虚先生从外而来,对杨熙道:“熙儿,你身子可恢复好了?”
杨熙正在别管内无聊的紧,连忙道:“回先生,弟子已经大好了。先生有何吩咐?”
若虚先生笑道:“明日圣上召我入宫相见,特旨恩准你也一同入宫,现下先与你说上一声。”
杨熙吃了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只是一介庶民,初来长安便见了许多高官显贵,已觉很是难得,现在竟然有机会得见天颜,怎能不令他又惊又喜?不消说,这肯定是托先生的庇佑了。
先生一向对他视如己出,这次请了旨意让他一同入宫,自然不会只是想让他进宫看看风景,必然另有深意。杨熙已经习惯了听命行事,自然不再多问,只是安心休息。可不知是白天休息过多还是心中太过激动,又是辗转反侧,很晚方才入睡。
第二日一早,师徒二人便洗面更衣,等待圣上召见。天子上午要上早朝、接见百官,而若虚先生现在仍是一介白身,纵使圣眷隆重,也只能在朝会之后,才可私下召见。所以一直等到午时过后,才听外面人声鼎沸,有童仆进门来报:“天使到。”
若虚先生携着杨熙,连忙到中庭迎接。外面来的是两位内监,其中之一笑道:“传天子口谕,着杨洵及弟子即刻进见。请这就随我入宫罢。”
杨熙见这二人面白无须,颌净声雌,知道是宦官之流,心中很是惊奇,但见先生一脸严肃,便也只是顺眉低首,不再多看一眼。
随着二位内监走出门去,巷口竟停着两乘马车,车舆精致,车盖华美,拉车之马也是高头长腿,极为神骏,不愧是皇家气象。有一群好事之人在侧围观,不住指指点点,猜测着被宫内传召之人的身份,见有人出来,便轰的一下向两边散去。
两位内监分别登车挽缰,回头示意若虚先生与杨熙登车。若虚先生告罪一声,便上车安坐。杨熙也学着先生,快手快脚爬上车去。然后就见两监极为娴熟地一甩马鞭,两车便并驾沿街奔去。
杨熙自幼生长乡里,最多做过牛车,哪有机会乘座马车。这时在马车上安坐,感受着车轮碾过路面的震颤和扑面而来的阵风,看着车前行人纷纷惊呼避让,大感新奇爽快。
他这两天在别馆内闭门修业,也与童仆了解了很多长安城的规矩,知道城中唯有高官显贵才可乘车而行,道路中间的宽阔驰道,更是天子才能进入驱驰。怪不得人人都想做官,都欲封侯拜相,原来拥有特权是如此美妙之事。杨熙虽只托先生荫蔽乘一次马车,但已初尝权力的甜美,不由豪气顿发,左顾右盼。
突闻一声轻笑,前方驾车之人道:“小公子可是第一次来长安?”那人一面驾车,一面还有余暇与杨熙攀谈,可见御术精熟。
杨熙忙自谦道:“小子杨熙,乃乡
野之人,今有劳大人御车,真是惶恐至极。想来大人常侍天子左右,若小子有什么行差踏错之处,还望大人及时提点。”
那内监倒甚是随和,道:“快别称什么大人,在下仲礼期,忝为西宫行走,今日能得到这桩差事,前来迎接二位,也是缘分。杨洵先生乃是两朝旧臣,圣上及其念旧,前几天在宫中还在盼着杨先生快快到来呢。小公子今日随先生进宫,必是有大大美事。若有发达之日,还请莫要忘记在下接引的微功。”杨熙听他如此说,连道不敢不敢。
马车行进极快,不多时便到了章台街。此街与华阳街相交,联系东西两宫,是朝会时群臣必经之路,中间驰道都是由一般大小的青石铺成,两侧辅道全是灰白色回文砖砌就,马车行走其上又轻又稳,不多时便至宫墙之前,然后沿着墙边继续转向北行。行不多远,便看见高耸门阙如天上楼阁,映入眼帘之中。
这里是西宫的东阙,只能算是一个便门。然是天家宫阙的门户,同样是法度森严,只见门阙之前,高高耸立两个阙楼,上有箭手警惕瞭望,下有甲士四顾逡巡。
两监急忙勒马停车,与若虚二人一起走下车来,自有黄门郎官上前将马车牵走。两监在门楼之前验过腰牌,通过口谕,东阙门丞才作手势放行,一行人便步行登上门阙阶梯,穿过红漆宫门,进入西宫中来。
甫一进宫,眼前豁然开朗。宫内地面全部以石板与青砖铺就,又是空无一人,宛如沃野一般,让人胸臆顿开。脚下是宽阔甬道,道旁则是矗立巨木恒表,如同上古巨卫环拱王畿,一直绵延到远处巍峨的群殿。
极目看去,最近的乃是西宫前殿,是天子朝见群臣之所。虽说是最近,怕也有一里多远。随着地势的逐渐起伏,远处殿宇的基础层叠而起,宫殿廊桥远远看去就像在半空之中,如同天上仙境。脚下之路蜿蜒通向那高高殿群,恍如一条通天之途。
“公子莫要呆看,”仲礼期笑道,“朝会早已散去,天子现在不在这前殿之中,却是在西侧永延阁内等候。还是快快随我等前往,莫要误了时辰。”说罢引着杨熙拾级而下。另一内监也并引若虚先生沿甬道一侧向前走去。
前殿是群臣朝见天子的重地,从前面走过是大不敬,所以两监引着二人先向北行,自前殿北侧绕过。期间遇到宫女内侍迎面走来,两监只是一言不发,与来人互相默默一揖,按照先左后右,先前而后的顺序依次通过,毫无滞碍。
见宫内天家法度森严,杨熙不由得脚步渐紧。但一路走来,不时看见云麾烈烈招展,石龙盘踞于高台,又有玉漏金壶、铜鹤铁虎等物矗立道旁,的确是华美非常、精致无比,引他忍不住窥看,心中暗暗咂舌赞叹。
宫内禁止喧哗,遇到人时两监均是沉默无言。但无人之处,倒也没有那么多讳忌。仲礼期有心与杨熙结交,见他左右窥看,显然是心中好奇,便在无人之处低声向他介绍:某某处为椒房宫,是皇后寝宫,某某处为重华殿,是昭仪居所,某某层台可以远眺明渠沧池的美景,某某殿宇有飞阁与东宫相连。在宫内这些都是寻常之事,无人不知,在杨熙却是闻所未闻,不由得对仲礼期大是感激。
绕过前殿,前方宫室愈发密集,道上行走之人也逐渐增多,除了内监侍女之外,也有服色不同的贵人行走其间。如遇贵人,两监便急忙引
二人侍立在旁,等待贵人走过才继续前行。经过仲礼期轻声提点解释,杨熙也大致弄清,何等服色是卫尉庭官,何等服色又是少府内丞,又增加了不少见识。
又转过一处宫室,突见一位女子迎面缓缓行来,身后两名婢女,一个持伞,一个捧扇,一看便知道是一位贵女。两监引着二人侍立道旁,杨熙连忙低头看地,不敢有一丝逾礼。
没想到那贵女走到跟前,却突然一声低呼,道:“那边立着的,是不是杨熙公子?”
皇宫之中,怎会有人认得自己?杨熙愕然抬头,只见眼前的贵女竟是前几日在市上逼他饮酒的少女!
今日这少女身着汉装,一头乌发挽作丛云之髻,插着两件精巧华美的金丝步摇,脸上淡施脂粉,唇上一抹红朱,身上穿着一套撒花缎的宫装襦裙,袖摆几乎要拖在地上。这身装束不像那天的俏丽可爱,却别添一分端庄艳丽。杨熙心中呼地一跳,心中大叫奇怪:那天自己为何没发现这少女是如此美貌?
少女那日送杨熙回到别馆便告辞离去,但心中却始终担忧杨熙恢复情况。今日她进宫向太后请安,竟在此处与杨熙不期而遇。见杨熙行动如常,登时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杨熙见少女眼中满是喜色,连忙作揖道:“不知姑娘原是宫中贵人,那日多蒙搭救,大恩不知何以为报。”
少女微微躬身还礼道:“那日唐突,本就是妾身的过错,幸好公子身体没事,快别再说什么‘搭救’的话了。”这少女换了一身衣装,仿佛也变了一个性格,再不像那天酒楼里蛮横的样子。
杨熙待要答话,一旁两监却是心急,对着少女一礼到地:“尹墨郡主长乐,小人们奉天子之命接引两位贵客,有甚言语还是容后再叙,莫要令圣上久等。”少女一惊,方知二人乃是天子之客,连忙又是微微一礼,便携着二婢自向长信宫去了。
杨熙随着仲礼期继续前行,心中倩影却是挥之不去,边走边悄声问道:“仲礼兄,这位尹墨郡主却是何人?”仲礼期摇头不答,只是抬手指指前方。
杨熙抬头一看,就见前方一座雄伟高阁平地而起,初时只看见顶上两层,只觉画壁腾空,檐角欲飞,再往前行,便见高阁一层居然是建在一弯淇水之上,殿瓦明黄,反射天光,直如一条盘踞的黄龙饮于明渠之畔。阁门既高且大,上悬一匾为“永延帝祚”四个大字,正是那永延阁已到眼前。
阁前是一道霓虹一般横跨水面的石质长桥,远处河岸的秋蓬苍苍随风摇曳,甚至都要让人忘记这是在皇宫大内。
两监将若虚先生师徒二人引至阁前,便不再前行,仲礼期微微拱手,向杨熙作别。门口自有侍立的内官赶上前来,将二人引上石桥。
走过石桥,阁前还有一座石台,长宽约有数丈,四下有数道粗长的铁链蜿蜒浸入水中。水边还有一座石柱,上面是一个石盘,貌似日晷,但没有指针和刻度,中间却有一块方型凹陷,不知有什么玄机。
bidige.com
再往前走,就是登阁的石阶了。两位内官当先而行,若虚先生一脚踏上阶梯,突然之间僵立原地,差点让随后走来的杨熙撞个满怀。
“先生?”杨熙轻声发问,却没有得到回答,却只见若虚先生慢慢地将那一只踏上阶梯的脚撤了回来,满脸全是戒备之意。
第十一章 深宫正宜白云隐
若虚先生自方才进宫,便一直沉默不言,不过一路走来,却是熟门熟路,一看便是早年久惯入宫之人。可是这时,却全身紧张异常,遍布劲力,袖底双手也是微微颤抖,手心蓄满真气,蓄势待发,仿佛看见怪物一般。
顺着先生视线看去,杨熙看到了一幅不可思议的景象。在那阁楼栏杆旁边,碧水长天之间,竟有一名汉子背靠栏柱,手提酒壶,旁若无人地仰头饮酒。逆着阳光看去,看不出这人年纪高下,也看不清面目长相,只见他身量高大,头上无冠,只用一根布带束住黑发,身上衣服不整,衣襟半开,露着半个精壮的胸膛,也看不出是什么服色,就像一个不修边幅的街头醉汉。
但这可是皇宫大内,如此放浪形骸之人又是从哪里来的?
引路内官显然也看得到此人,但都装作没看见一般,只是回头催促:“请二位快些随我入阁罢,勿令圣上久等。”
若虚先生却似未曾听见一般,死死盯住那饮酒汉子,仿佛前面就是雷池,脚下只是一动不动。
那汉子见若虚不来,便将壶中余酒一饮而尽,将那酒壶顺手一丢进栏外水中,然后大踏步迎上前来,居高临下地大笑一声道:“若虚,你终于回来了!”声音洪亮至极,屋瓦都为之震动。
来到近前,杨熙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只见他约莫三十岁年纪,长发凌乱,髭须胡卢,一副惫懒模样,但细细再看,却又只觉朗眉星目,颇为英俊。
这究竟是什么人,竟让先生如此戒备?
若虚先生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只是从牙缝中迸出几字:“张逸云!好,好,你竟还在宫中!”语气之中透出一丝寒意,又似有几分苦恨之意。
“我不在宫中,却又能去何处?”那汉颓然一笑,没头没脑地说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何必耿耿在怀?你我多年未见,不要一见面就这样剑拔弩张。”
若虚先生冷哼一声,不回他话,但全身气机为之一松,继续向前走去。内官见若虚先生又往前走,便回头继续引路。
那汉子立在阶前一动不动,眼神玩味地看着两人行过,还特别上下打量了杨熙几眼,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只让杨熙一头雾水。但先生已经当先踏入阁内,他也无暇顾及这神秘汉子,慌忙举步跟上。
阁内进门便是一道宽阔厅堂,堂下密铺青砖,堂上则是用黑色沉木铺地,两侧排开两列案几,簇拥着堂上正中的一把椅子。再往里看,庭室分为三进,分别用青色帷幔间隔,江风吹来,飘飘荡荡如在仙境。这厅堂最里面不是墙壁,而是一面向着江外伸出的露台,一名身着红色袍服,头戴通天冠的高大男人,正在露台之上凭栏远望,只能看见一个背影。
不必说,这一定就是整个天下最有权势之人,大汉天子了。
内官在厅前跪下稽首道:“陛下,杨洵及弟子已至。”若虚先生也随之跪下,向前拜道:“参见陛下!洵暌违圣面多年,多次劳陛下玺书垂问,却未能随侍左右,愿陛下责罚!”杨熙也学着先生,跪下向前叩首。
“好个杨洵,刚见朕便说这样言语,”只听天子洪钟一般的声音在上首响起,“你躲在乡下不与朕见面,还能躲过一世?真以为我不敢责罚你吗?”虽然话语甚是严厉,但语气却有些惊喜激动之意。杨熙只听前方步履淙淙,想是天子向这边走来,心中
一阵紧张,只是不敢抬头。
“臣有罪在身,恐犯天颜,故不敢前来相见。”若虚先生伏地道。
杨熙听了这话,心中很是捏了一把汗:先生因罪罢官,心中自是不服气的,说出这话无异于当面与天子赌气了。
天子听了,却叹道:“你这死硬的性子,还是同以前一模一样。”转瞬哈哈一笑道;“你我君臣十年未见,今日重逢,何必要为昔日之事耿耿于怀?快快起来罢。”说罢直接走下堂中,伸手竟来搀扶。
片刻之间,先是门外那汉子,后是大汉天子,均向先生提起“昔日之事”,这昔日之事究竟却是何事?好似先生受了什么委屈,却令天子也要温言抚慰。杨熙一头雾水,心中不禁存下一个疑窦。
见天子亲来搀扶,若虚先生怎能再继续执拗,只能顺势站起,躬身而立。十年未见,天子见他双鬓已然苍白,不由微微叹息道:“你我暌违十年不得相见,每当朝政大事上遇到麻烦,总是回忆起有你相助的便利,恨不能立时将你召来。人生在世,还有几个十年?现在你既然回来了,就再上朝堂,相助于我罢。”
若虚先生深知道天家威严,能说出这些话来,已是发自肺腑,心中也是颇有感慨,于是再次拜道:“上有所命,若虚岂敢不从。”
天子大喜道:“甚好!甚好!”竟拉起若虚先生的手,与他共上楼梯,到那阁楼上叙旧去了。厅堂之中內侍宫女也随行服侍,一瞬间身边的人竟是走得干干净净。
方才天子只顾与若虚先生攀谈,杨熙伏在地上无人来理,此时天子移驾登阁,更是无人管他。他抬起头来,一脸苦笑,不知该不该站起身来。
正犹豫间,杨熙突觉屁股一痛,竟是有人从后踢了他一脚。他体质本来就弱,这一脚又来得突然,顿时扑倒在地上,很是狼狈。
然后只听背后有人哈哈大笑,杨熙回头一看,竟是门口那汉子走进阁来,将自己踢倒在地。那人瓮声道:“你这少年,天子已经移驾,你还伏在此处作甚?”
杨熙心中大囧,起身嗫嚅道:“天子未赦我平身,不敢动也。”
那汉子笑道:“天子只顾与若虚重叙别情,哪里管得到你?”又问道:“你与若虚,是什么关系?”
杨熙心中踟蹰,想起先生对此人多有戒备,不知该不该与他说出自己身份。
那人好像看穿杨熙心中顾虑,道:“我名张凌,官拜卫尉,是若虚的故交,你便与我说不妨。”
杨熙此时才知这位张凌大人原是卫尉卿,九卿之中负责天子起居安全的重要官员,是天子心腹中的心腹,怪不得能够出宫入禁,百无禁忌。但看这位大人年纪也就三十岁上下,如何是先生的“故交”?难道先生十年前在朝为官之时,此人就已经在朝堂之上了么?
YY小说
但他想到,自己身份来历没什么稀奇,没必要隐瞒什么,便坦诚说道:“回大人,小子名唤杨熙,是若虚先生的弟子。”
“杨熙,杨熙...”那汉略一思索,忽然笑道,“你既随他姓杨,莫不是他亲生儿子?”
杨熙忙解释道:“我无父无母,是个孤儿,蒙先生垂怜自幼收留,所以赐我也姓杨了。”
“若虚老儿的话也就骗骗你这孩童,谁知你是不是哪个相好姑娘为他生的亲儿,他觉得丢人才要瞒着你吧。”那汉子
环视一圈,见一条案上摆着鲜果,便去取了一个桃儿自顾啃食,一边嘴中的话却越发荒唐无稽。
“咳咳...”杨熙被这位张大人的粗俗言语差点没气背过去,不由怒道,“杨熙虽然是一介草民,但身为弟子,却不能任由大人言语辱及先生!还请大人莫要乱说!”
张凌哈哈一笑道:“若虚这人别看现在道貌岸然,年轻时候也是一枚风流种子,思慕他的姑娘不知有多少,比今天张通、董二之流也不遑多让,你与他才相处几年?又怎么知道他没有相好姑娘?”
杨熙听他一番胡言,却不知该如此反驳。他自小与先生一同生活,知道先生离群索居,洁身自好,身边半个女眷也没有。但毕竟自己年岁尚小,十年之前先生在长安时究竟是什么样子,他也无从知道。但他毕竟还没有完全被张凌绕晕,只道:“不对,不对,大人请莫要再说!”
张凌微微一笑,将手中桃核儿直向露台之外的水中丢去。杨熙的眼神只被那桃核带得偏了一偏,就觉面前劲风刮面,一只鹰钩一般的大手已经掐住了他的脖子,瞬时便让他无法呼吸,颈中疼痛无比。
直到此时,杨熙才愕然反应过来,方才只是一瞬之间,这个张凌竟从一丈开外瞬间来到自己面前,掐住了自己的性命要害。他受制于人,但脖子被掐,一言难发,双手不由自主抓住张凌手臂,却如蚂蚁撼树一般,根本无法撕扯得开。
然后只听张凌在耳边轻语:“这阁子里,除了天子,数我最大,你有什么资格让我闭嘴?我就算辱你先生,你不能以力服我,不能以权压我,却又能奈我何?”
杨熙难受至极,但更多的还是心中恐惧。张凌身手之强世所罕见,最可怕的却是这随心所欲,说翻脸就翻脸的性子,让人防不胜防。难怪先生入阁之时一见到他,竟是那般警惕。
看着张凌近在咫尺,如同明灯一般熠熠生辉的双眼,杨熙感觉自己双眸都被刺得生疼,但这个时候,只剩眼睛还有自由,他全力抑制想要转开目光的本能,只是向着张凌怒目而视。
就在杨熙只觉下一刻就要窒息之时,颈中突然一松,久违的空气汹涌灌进肺里,令他大咳不休。只听得张凌冷哼道:“若虚的弟子,怎么却这般不济事,你先生究竟教了你什么东西?”
杨熙喘息良久,方抬头说道:“熙自幼体弱,学不得武艺方术,但也跟着先生学了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所谓主辱臣死,若张大人还要出言辱及先生,熙虽无能,拼上性命不要,也必与大人理论到底。”
“迂腐,真是迂腐。若虚竟教出这么迂腐的弟子,真是无趣至极。”张凌懒懒地在那沉木底板上席地而坐,又恢复了初见之时的惫懒模样,与刚才出手伤人的凶相判若两人。
其实张凌突然出手,也只是想试探一下若虚的这个弟子究竟有什么艺业,是否得了若虚先生一分半分真传。没想到一试之下,竟发现杨熙身上没有半点武艺,体内也无任何真气,也只有神思锤炼还算稍有火候,没有在自己的逼视下直接晕过去。
如此水准的弟子,也不知若虚收来要做什么。张凌打了个哈欠,又摸起一个果子要吃。
猛然间,张凌心中一震,想起十年之前那桩惨祸,本已送到嘴边的果子也顾不上再吃,突然抬眼向杨熙问道:“若虚是何年何月收留的你?你现在年纪多大?”
第十二章 君臣秘话前尘事
永延阁二层分为前后两间,前厅敞轩向外,正对着远方宫室,铜炉铁釜中燃着袅袅馨香,后厅则以重重帐幔相隔,放下帐幔便是一间静室。此时已近黄昏,内侍、婢女均在外厅相候,后厅静室仅有天子与若虚君臣二人相对而坐。
天子座于上首,看上去广额长鬓,仪容肃穆,尊严若神,但眼角的丝丝细纹和眼神中的疲态,却仿佛在诉说着他已不再年轻的事实。
“若虚,汉家国祚已经延续二百年了,吾亦继承大统二十有五年。”天子一声轻叹,打破了这短暂的静寂,“回想这二十五年,骜自知建树颇少,既无文景之治,更无孝武之功,黎民百姓对朕也是心有不满吧。前年天有日蚀,去年又是大寒落雪,境内反贼啸起,西域边防不宁,而吾亦久无继嗣。吾虽为天子,却是遭了上天厌弃不成?”
若虚看着面前这正值春秋盛年,但全身已显老态的大汉天子 ,心中不禁感慨万分。
他还记得,天子不过二十便继承大统,即位之初,叛逆非常,经常与亲随偷出宫去,在外闲游,不理政事,很是受了一些讥谤。等到年龄稍大一些,想要专心政事,却又受到内官、外戚专权所累,不能一展宏图。
那时的朝堂,就像一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戏台,内官石显被丁、傅外戚所除,丁、傅之族又被太后王氏所趁,他这个天子,却像是戏外之人,什么都做不得主。天下人只知道天子修上林苑,建云雷宫,造合宫舟,奢靡巨万,专宠飞燕、合德姐妹,整日不理政事,行事无常,但有谁知道天子的负担和苦楚?可能只有在若虚这亦臣亦友之人面前,天子才会这样吐露心声吧。
若虚良久才道:“天子春秋正盛,无需过度忧心子嗣事。至于天降灾异,岂能怪罪天子一人?谶纬符应,非若虚所长,圣上何不召谷子云、刘子政,为圣上分剖明白,也好略解烦忧?”若虚所说这两位朝臣,皆是内学大家,精擅谶纬占卜之术,最为难能可贵的是二人不群不党,对圣上忠贞不二,是可以依靠之人。
天子长叹一声道,“子云去年已仙游太虚了。子政也抱病在家,不上朝好久了。你若有闲暇,却可去探望一下。”
这二人昔日与他同在朝堂,不想十年之后,一人已是天人永隔,一人也已是弥留了,骤闻噩耗,若虚心中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却听天子又道:“吾今可以倚靠的,唯若虚与逸云也。”
若虚不由心下大震,天子竟将自己和张凌二人,称作唯可倚靠之人,感动之余,真是让他倍感凄凉。现在这朝堂,并非没有贤能之人,但是整个朝廷势力盘根错节,党群林立,能臣良将用之则可,推心置腹却难,特别是立储这种大事,更不敢让别有用心者出谋划策。
若虚沉吟良久,终于道:“天子何不用巨君?”巨君此时已官拜大司马,位极人臣,且隐隐已成太学之尊,儒者之首,朝堂内外无不咸服,由他主持立储之事,想必公允得当。
天子却缓缓道:“巨君其人,确是人间大贤。他智识卓然,德行无漏,又能折服群儒,得到朝堂之上众臣的首肯,实在是难能至极。但是除非...除非王氏...”说到一半,便再也说不下去。
巨君出身王氏外戚,就算他本人不群不党,但他上承前大司马王根之荫,朝中王氏七侯都是他本族兄弟伯叔,又怎能容他作出有悖王氏利益的事?只要他还姓王,他最终听命的,就只能是长信宫中那位太后,而不是面前的天子。
天子想说的话,是“除非王氏全部死绝,巨君才能算是可托后世的肱骨之臣”,但是王氏毕竟还是天子舅
族,这话也实在太过骇人,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来。
若虚默默点头,喟然叹息。天家之事,果然是剪不断、理还乱的;这天家气运,又与天下气运同气相求,息息相关,不单是百姓臣子,就连天子也是身不由己。难怪身为天子,也要避入内宫,以酒色消愁度日了。
又是一阵沉默,天子终于开口道:“若虚,你看我应该立何人为嗣?”
若虚离席下拜道:“立嗣一事,全凭天子定夺,若虚唯上命是从。”
天子道:“逸云说这话尚可,你却不能如此敷衍。”张凌是个武人,只需衷心为主即可,但若虚却是学贯今古,通晓大势的能臣,又怎能用一个“唯从”就把责任推卸掉?
天子见他只是伏地不言,便道:“中山王与我一母同胞,长幼相继,嗣天承序,可乎?”若虚唯答一个“可”字。
天子又言:“定陶王以仁爱恭谨著称,朝臣多有赞者,可为太子乎?”若虚又答“可”。
天子又问:“楚王才思俊敏,深得吾心,若立楚王,可乎?”若虚仍只答“可”字。
天子问来问去,只得一个“可”字,顿时心头火起,怒道:“杨若虚!给我抬起头来!”但看着若虚抬头起身,鬓边白发苍苍的样子,突然想到这个老臣也已届花甲之年,不由得心软道:“你究竟意属何人?是梁王?还是齐王?只要你愿首举保荐,朕都可以加以查考,给以机会。”
这番话如果传了出去,势必要引起惊涛骇浪。天子竟会因一个谪臣的意愿,考虑继嗣人选。倘若举荐之人他日成了天子,若虚岂不是也成了三朝从龙之臣,一人掌控了大汉百年气运?殊不知若虚手握《星野分舆图》,却真可以说掌握天下气运命脉。不论是哪位藩王,若能得他相助,寻得一尊两尊禹鼎,天下可不就坐得稳了?
天子终究是天子,所思所念者,终究还是天下的稳固,反正都不是自己的后嗣,谁坐上那个位子,其实并不重要。
若虚低头拱手,微微叹息道:“天下气运哪是如此容易掌控之物?圣上莫要迷信气运之属,还是从长计议罢。臣数十年参详《星野分舆图》,却始终一无所获,纵使真有瑞兆符应,朝上诸派,想也不会甘心臣服,怕是还要像十年之前一样争斗仇杀,杀得鸡犬不宁了。”
十年之前。
十年前那桩牵连极广的血案,今日已经没多少人还记得,但若虚就是那时被奸人所趁,满门老小皆遭屠戮,他又如何会忘?
鸿嘉四年,民间风传有符应现于东南,为华夏之宝。若虚以为是禹鼎现世,请旨前去查访。但是访了一圈,却并没有寻得禹鼎所在。所以他便顺路去拜访一位老友,想要在外盘桓几日。
没想到这时,朝上却有奸人进谗,说若虚拜访的那人意在天下,若虚就是帮凶,已寻得禹鼎送与这人,与之共图社稷。天子心下怀疑,下旨扣留若虚一家老小,飞马传信令他回长安自叙。
若虚大惊,飞马赶回长安。但行到半路,却听闻这老友全家已被两镇郡守率兵围困,灭门之祸就在旦夕。左右为难之下,若虚最终选择拍马返回,去救那老友一家,但等他到时,灭门惨祸已然发生。因为耽搁时日,未能及时返回长安,朝中奸人谗言催促,已将若虚全家锁拿下狱。待若虚返回长安之时,一门老小也尽被害死在狱中。
若虚一生自负智计无双,不想竟被人如此戏耍陷害,不仅是自己,连带老友也受连累,双双遭到灭门惨祸,如何不怨气冲天?
害他这人,没想到若虚不与他御前折辩,而是一人仗剑,径直杀入他家府邸,凭
借一身惊人武艺,竟将其一家杀得干干净净,鸡犬不留,夕阴街的血腥气数月都难以散尽。
此时天子终于知道受了蒙蔽,降下天威,将奸人一党一网打尽,一时间罢官下狱,流放斩首者不计其数。但天子也恼怒若虚的肆意妄为,以朝廷命官之身,行那好勇斗狠之事,也罢其官职,令其返回老家闭门反省。
天子本以为若虚反省一年半载,便可再召其还朝,但没想到若虚极是执拗,一直拒诏不还,直至今日方才回来。
在这件事上,天子对若虚颇有愧疚。若不是他听信谗言,也不会有那等惨事,只盼若虚能够放下昔日之事,重新回归朝堂,为国效力。但现在看来,若虚心中的怨恨,怕还是没有完全消解。
“若虚,十年之前那事,实在对你不起,”天子叹道,“但首恶已被你所诛,余党也被我打尽,你还想要如何?”
“我杨洵一生,从未辜负别人,”若虚闭目回想当年,眼底隐有泪光“唯一对不住的,就是因我三日盘桓,而全家惨死的老友。如果能做些什么,稍微弥补当年的过错,我必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你那老友....唉,”天子长叹一声,“若虚应该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原侯祖上曾窃占大宝,就算他不曾做贼,却早沾了个贼名儿,说他要反,朕怎能不起疑心?十年之前他满门被害,人死国除,你又如何能够......”
说到此处,天子忽地想起一事,顿时双目圆睁,脸上全是不可思议的神色,良久才颤声问道:“你...你那弟子,姓甚名谁,年纪多大?”
若虚仿佛没有看见天子失态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轻声说道:“弟子杨熙,今年十五岁。”
“杨熙...熙,”天子颤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忽然说道:“拨云见红日,真龙鼎中生!熙者,天光也!难怪,难怪!”
这几天集市上的小儿们传开一则古怪谶语,早有黄门向天子密报,但直到此时,天子才知这则谶语竟是出自若虚之手。
天子哈哈大笑,但笑声中不见喜悦,却有一丝悲凉之感。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天子无嗣,竟连自己的心腹老臣,都想要翻起当年旧账,竞逐这个位子了!
笑了许久,天子才安静下来,用复杂的眼光看着若虚:“你这弟子的身世,除了你之外,世上还有谁知道?”
若虚沉声回答:“今日之前,普天之下,唯有我知。现在加上陛下,却有两个人知道了。”
天子厉声道:“好!好!天子无嗣便有偌大过错,连你都要欺我!寡人念你为原侯保留骨血不易,便不怪你,但想让这孩子竞逐大位,却再也休想!自今日之后,再有一人知道此事,我便杀!”
若虚心中暗叹,果然天子还是无法接受自己这大逆不道的提议,没有直接将他们师徒二人下狱处死,怕是用掉了自己多年来积累的情分。
笔趣阁
沉默良久,又听天子叹道:“若虚,你必定将此子视如己出,为何不让他承你杨家之嗣?他若承你之嗣,我必保他一世显达富贵,却不强似趟这帝王家的浑水?”
若虚心意难平,怎会让天子一句话便劝过?仍然坚持道:“算来他也是宗室之子,若陛下为其正名,让其恢复身份,为何不能坐上这把椅子?”
天子怒道:“此事休要再提!你若让他知晓自己身份,我亦杀之!”
帝王之言,言出法随,不容质疑。若虚看着天子盛怒之态,便不再多言,只是再次拜伏于地。
第十三章 夜色深深同宴乐
霞光随着日头下降渐渐隐去,裹挟着江水气息的晚风从栏外吹拂进来,送来丝丝寒意。有內侍入阁来点烛掌灯,对面宫室也燃起点点灯火,如萤光星辰。但杨熙伴着张凌,心中极为忐忑,也无心去看这景致,只盼着先生早点出来。
天色完全转黑之时,天子与若虚先生终于走下阁来,众人连忙下拜。一番长谈之后,天子似乎心情不错,吩咐侍者备膳治酒,要留若虚等人宴饮。若虚知道天子之意不在饮酒,却是另有紧要之事,还需仰仗他的力量,便即带着杨熙叩谢圣恩,领了这恩典。
然后天子便在众侍服侍下,前去偏殿更衣,张凌也随之而去。杨熙这才松了一口气,找回一些安全感。方才与张凌共处一室,如伴猛虎,实在坐立难安。
杨熙悄声向先生讲述方才经历,先生却皱起眉头道:“张逸云一身武艺雄绝当世,但为人性子惫懒,怎会随意出手试探你?莫非......”他心中一凛,想起十年之前的惨祸,张凌也是会中之人,知道不少内情。难道他也发现了杨熙的真实身份?
不多时,有侍者上前请二人前去净手、洗面。回来的时候,厅中已洒扫洁净,案几整治一新。上首之案必是天子之位,右首也有一案,下首则是左右分列四案,不知还有何人来共天子宴饮。
不多时天子御驾返还,除张凌依然跟随外,随从又多二人。其中一人头戴逍遥冠,身穿白色逸士袍,面容清矍,三络长须随风飘动,仙气十足。另一人穿灰色深衣,以玉簪束发,红面无须,双目神光湛然,让人不敢直视。
若虚先生见这二人面生,还是下面侍曹轻声解释,才知清瘦者名叫贲丽,是朝上郎官,擅长天文星历。红面者名叫许咸,是丹家方士,又号丹辰子,擅长符水金丹之术。
这天子久无子嗣,不免要求助方术、祭祀,对身怀异术之人一直是青眼有加,以礼相待,这丹辰子是丹家方士中的佼佼者,常在宫中待诏。贲丽知道若虚先生是朝上旧臣,慌忙躬身见礼,那丹辰子却很是倨傲,只遥遥抱拳拱手,便算是见过了。
众人在天子下首分别坐下,张凌毫不客气坐了首席,那丹辰子得天子宠幸,经常出入宫禁,与九卿平起平坐,便径自坐了次席。贲丽倒是谦恭无比,推若虚先生上座,自己坐在下首。杨熙无座,侍立在先生身后。不想天子扫了他一眼,道:“你就是杨熙?果然如若虚所言,是个少年英才。”
听到天子竟然能够叫出自己名字,杨熙吃了一惊,但旋即想到,必是先生方才已向天子介绍。又听天子问道:“可有字号?”
大汉一朝,贵人们除了姓名,都另有字号。如杨洵字若虚,张凌字逸云,互相称呼时都以字号相称。但是杨熙自幼失祜,又随先生隐居乡野,所以并未取什么字号,听见天子问起,只答:“无字。”
天子哈哈笑道:“那朕赐你一字,曰‘延嗣’可好?”
杨熙心中激动,天子赐字,可谓无上殊荣。而且天子赐下“延嗣”这字,分明是要将自己当成先生的后嗣。在先生荫蔽之下,日后荣华富贵自然是少不了的。纵是杨熙从小只读圣贤之书,不以外物悲喜,乍闻天子圣言,仍是难掩心中喜悦,连忙下拜道:“延嗣谢天子赐字!”自此以后,杨熙便又唤作杨延嗣了。
但是杨熙
欣喜之余,却未发现若虚先生眼中神色复杂,正自暗暗叹息。
天子看他惊喜受赐,全然发自真心,必然对自己身世一无所知,顿时心中高兴,连声道:“赐座。”立刻便有侍曹在席末添加案座,将杨熙引至案前坐下。杨熙得与天子同堂而坐,一时云里雾里,恍如身在梦中。
坐定之后,便有内官打两边鱼贯而入,以精美食盒送上佳肴美馔,无非甘肥新鲜等物。堂下有乐师奏乐,仅一丝一竹,清幽雅致。可笑坊间传闻,天子之宴,动辄舞乐百人,奢靡放浪,看来只是市井无聊之人的无端猜想罢了。
天子举杯与众人饮酒,杨熙怕再引起病根,告罪不饮,天子也不怪他,自与几位臣子共饮。只见丹辰子酒到杯干,毫不推辞,贲丽殷勤劝酒,自己饮得也是不少,张凌则是自酌自饮,别人饮一杯,他却要饮下三杯。若虚先生也是善饮之人,却不愿与张凌对饮,最后天子相邀,方才勉强与张凌共饮一杯。
饮至半酣,忽听得外面侍者唱道:“皇后娘娘到!”众人连忙起身相候,贲、许二人脸上并无惊讶之意,若虚先生多年在朝为官,必曾见过皇后尊面,也是一脸淡然。只有杨熙颇为激动,今日竟然能够见到艳冠天下的飞燕皇后,身为一名少年儿郎,怎能不心生期待?
杨熙抬头向外看去,只见黑沉的夜色中,十数点灯火排成两列,从石桥之上迤逦而来,转瞬便听到环佩丁当,香风阵阵,却是宫中侍女手持宫灯走来,从两旁照亮道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便在众婢仆的簇拥之下,踏着灯火和月色,一路走上阁来。
见皇后娘娘入阁来,众人方欲下拜,却听得皇后道:“免。”便免了一跪。杨熙听到皇后玉音,果然清丽非常,不由得偷眼去看。
只见皇后袅袅婷婷走将进来,身上着绛红宫装、宽领深衣,下摆曳地,衣带皆以赤金滚边,真是贵气十足。再看容貌,好似二八少女,肤如凝脂,发如堆云,口似檀丹,一双弯月美目似笑非笑,似嗔还喜,看着座上天子一瞬不离,眼中春波似要溢将出来,怪不得能被君王专宠十数年而不衰。
平心而论,杨熙只觉皇后娘娘保养得宜,容貌华美,的确是百里挑一的美人,但也并不是坊间传说那样,让人一见就丢了魂魄。想来民间传说终究有夸大之处,而且皇后年岁已长,毕竟也不再是二八年华。
虽然知道心中想法大大不敬,但杨熙觉得,若单论容貌,可能白天见到的尹墨郡主,才是杨熙所见过最美的女子,毕竟青春年华才是女子最美之资本。不过要说雍容贵气,则是皇后娘娘远胜了。
正在胡思乱想之间,杨熙忽然看见皇后身边跟着一人,却不正是尹墨郡主!
那尹墨郡主垂首跟在皇后娘娘身后,似乎心事重重,本来没有看见杨熙。但杨熙目光扫来,女儿家的直觉让她抬起头来,二人目光恰好对上,尹墨郡主不由微微一惊,没想到在这里又与杨熙相见,不由得展颜一笑。
皇后来到上首,在天子身边案几盈盈坐下,道:“托庇天子洪福,今日在此与各位重臣相会,实乃荣幸之至。”又特地若虚先生问好:“上次与先生相见已是十年之前了,不知先生如今身体可还健康?”
若虚先生行礼谢道:“谢娘娘垂问,若虚身体尚还健旺。”
见皇后娘娘对若虚亲厚有加,其他人反应各异:张凌自然毫不在意,自顾吃酒,贲丽却暗道侥幸,这若虚先生显然大有来头,自己方才谦恭有加,也算是先知先觉了。那丹辰子是方士出身,只因天子待他不错,平日与卿大夫谈玄说道,众人对他也是颇为客气,不觉便养出一股高傲之气。见天子对若虚青眼有加,连皇后娘娘也专门问候,心中自是怫然不悦。
于是他有意卖弄邀宠,拱手禀道:“皇后娘娘今日气色甚好,可是用了在下配兑的玫花养颜膏?”他是天子宠幸的丹道大师,平日只为君王烧丹炼药,但没想到还会为皇后娘娘配兑脂粉,众人一听也甚是惊讶。
只听皇后娘娘温言道:“丹辰子先生精熟丹功药理,所配花膏又轻又软,确能滋润肌肤。宫内诸姝听闻有此,均向吾求恳索要,先生还要多配一些才是。”
丹辰子得了皇后娘娘赞誉,登时心满意足,大觉颜面有光,拱手连道:“好说,好说。”
没想到若虚先生嗅嗅香气,忽然皱眉道:“丹辰子先生调配此膏,乃是以玫花精露为引,杂糅百花之蕊,却以‘丹余’激发花卉药力,起到养颜润肤的功效,不知我说得是也不是?”
丹辰子登时心中又惊又骇,惊是若虚先生居然知道“丹余”,骇的是这养颜膏乃是他的独创秘方,天下再无第二人知道,若虚先生却一语道破,君臣佐使说得分毫不差,果真是见了鬼了。
xiaoshuting.cc
若虚先生见他目瞪口呆,知道自己判断不差,又道:“抟炼金丹,非若虚所长,但我也知道‘丹余’药力,比一般药物还是略显霸道。既然是敷在面上的香粉花膏,还是不宜多用为好。”
所谓丹余,是指抟炼金丹的副产物,虽然含有一些药力,但烧炼金丹所用的黄白之物、铅汞金属,多少都会化入丹余,作为丹药直接服用是不成的。但是丹辰子无意中发现,用丹余可以激发花卉药力,有美容颜、白肌肤的功效,所以才制成一副花膏,献给皇后,果然大受欢迎。没想到这若虚先生竟然一言道破秘方,还指出其中危险,顿时天子看向丹辰子的目光已有不善。
丹辰子冷汗汵汵,连忙伏地道:“此膏之中的确含有丹余,但臣向来严控药量,每副膏成必定亲试之后方才进献,臣以性命担保,这膏决然有益无害,请娘娘明鉴!”
容颜是每个女人最宝贵之物,听说自己日常所用养颜膏剂内有霸道药物,赵后心中怎会毫无波澜?即便本来没有什么异状,恍惚也觉得面上开始麻痒起来。亏得皇后城府颇深,只是淡淡道:“既然若虚先生知道这花膏配法,便替予配制一副不用‘丹余’的膏子便是。”
若虚先生却道:“配置花膏非吾所长,还是请丹辰子先生精研配方,善加改良吧。”这却是为丹辰子找个将功赎罪的借口了。
丹辰子连忙道:“娘娘放心,我这就研究一副不用丹余的配方来,必定令娘娘满意!”只见这丹辰子情急之下只是叩头,连“臣”也不敢自称了。
“丹辰子先生不必焦急,炼丹配药来日方长,且来饮一杯酒水吧。”天子遥遥举杯,算是将这事轻轻揭过。丹辰子如蒙大赦,连忙满斟一杯酒,匆匆饮下。受这一惊,他只觉背后汗流如瀑,风吹冰凉,心中的愤恨更加深重,却浑然忘了若虚先生方才一言搭救的恩情。
第十四章 倾城一舞谁人知
玉漏渐尽,夜色渐深,但天子完全没有放众人离开的意思,只是频频举杯,与众人饮酒。
就在这时,突然阁外有人唱名道:“长定宫求见!”
除了杨熙毫无所觉,其他人听到长定宫三字,都是猛然一震,神情各有不同,天子坐在上首,脸上也是现出不悦之色,只有赵后脸上一丝表情也不见。
这长定宫是当年汉武皇帝为陈皇后所修宫室,后来陈皇后失宠,便幽居在此,直至老死。所以多年以来,长定宫便几乎要成了冷宫的代名词,宫中嫔妃一听这三字,都要起鸡皮疙瘩。
现下住在长定宫的,便是废后许贵人。这许皇后十年之前牵扯一件大案,惨被废除,贬作贵人,便一直幽居住在长定宫内。
许贵人这些年独自过得凄苦,想尽办法欲要重获君王宠爱,但是十多年来,天子专宠赵后姐妹,她与天子几乎再也无法见面,想要邀宠,却是没有任何机会。
今日许贵人在长定宫内,忽然听说天子没有到赵氏姐妹宫内过夜,而是在永延阁内饮酒行乐,不由得打点起十二分精神,精心整治一道醒酒鱼汤,便要前来进献,期望天子念及多年情分,或能见上一面。
但这许氏独居冷宫多年,拐弯抹角好不容易打听到天子在阁内,却怎么知道此时赵后也在阁内?新人在前,哪里还有旧人位置。果然只见天子冷哼一声,道:“不见,让她快走。”
內侍传出话去,那许氏一听,心中凉了半截,但是仍不死心,只差內侍将鱼汤传入,只盼君王睹物思人,能够回心转意。
天子看着案上那盅已经凉透的鱼汤,脸上阴云越来越重,突然之间他猛然站起,一把抄起瓷盅,狠狠摔在地上,连盅带汤全部摔得粉碎,周围侍女吓得惊叫出声,又连忙纷纷把嘴掩住,两旁內侍也是赶紧上前将那残碎瓷片收去。
“你去告诉那个贱人,别以为朕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若还是不安分,休怪寡人连往日夫妻情分也不顾了!”天子气得喘息连连,指着进来禀报的内官厉声骂了起来。
那被殃及的内官吓得噤若寒蝉,只是连连叩头,赶紧下去通传,厅上众人也都是心惊肉跳,虽然不知道许贵人究竟做了什么事情,竟然让天子愤怒至此,但是看来这许贵人想要重获君王恩宠,却是再也休想了。
此时此刻,除了张逸云张大人仍在低酌慢饮,如同泡在酒壶里面,其他诸人都是各怀心事,停杯不饮。天子见气氛冷淡,四下环顾,突然看见尹墨坐在皇后娘娘旁边伺候,低眉顺目,一言不发,似乎很是紧张,便转颜笑道:“今日有幸与尹墨郡主同堂饮乐,郡主却为何不言不语,不饮不食,如此拘谨,难道朕有这么可怕吗?”
皇后娘娘忙解释道:“今日臣妾到长信宫与太后请安,遇到尹墨郡主也去见太后,我们两下相谈甚欢。恰好天子相召,我便做主携她来此了。尹墨出身胡地
,不谙汉礼,所以在天子威仪之前甚是拘谨,还请陛下莫怪。”
天子大笑道:“宴饮快乐,何须拘礼?而且尹墨郡主是宁胡阏氏之后,太后在朕面前对郡主也多有夸赞,说她知书识礼,与汉家闺秀一般无异,哪有不谙汉礼的道理?”便命左右赐酒一爵。
阏氏是指西域单于的皇后,宁胡阏氏就是先帝时的昭君公主了。当年昭君公主姿容绝美,温婉淑德,又有智有识,性情坚忍,奉先帝之命以身和亲,告别故土,远赴大漠,为胡汉和合立下了不世奇功。昭君公主与匈奴单于婚配的十余年内,真是边关靖宁,百姓乐业,都说有昭君公主在胡,胜似百万雄师驻守边关。西凉诸郡百姓深受昭君公主恩惠,过了十余年太平日子,都画公主图影供奉在堂,四时祭祀膜拜。
杨熙这才知道,这尹墨郡主竟是昭君公主之女,怪不得生得如此美貌。但他不知的是,昭君公主逝去之后,南北匈奴再次分裂,南单于车牙与大汉亲善,将尹墨郡主送来长安,侍奉太后,其实就相当于把她当作人质。尹墨虽贵为郡主,但是远离故土,寄人篱下,自然每日心中郁郁寡欢,特别是在宫中时时都要谨小慎微,行走坐卧均要学那汉家女子做派,实在别扭至极。所以她一有空闲便去市上饮酒寻乐,放纵性情。年初车牙单于逝世,乌珠单于即位,想要趁大汉衰疲,伺机犯边,两下关系又紧张起来。尹墨郡主失了庇护,有家难回,在这长安城内更是憋闷难受,也不怪她日前在市上饮酒撒泼了。
尹墨郡主素日在宫中一副闺秀模样,天子哪知道她在长安市上饮酒的泼悍之气?见她拿过酒爵,头仰杯干,饮得极是熟练,不由击案笑道:“果然是胡地之风,女子也能如此豪饮!”又问,“今日众人饮宴快乐,尹墨郡主能作‘胡旋’舞乎?”
一听此言,尹墨郡主顿时俏脸煞白,不知如何回答。“胡旋”舞是胡地舞蹈,节拍鲜明欢快,多有旋转蹬踏动作,大异中原舞蹈。且舞者多为少女,只穿中衣短裙,袒露腰臂,舞将起来直可勾魂摄魄。但尹墨贵为郡主,却怎能跳这种下贱舞蹈?身为天子,说出这种提议,也是大大不妥。
世人皆道天子荒唐无稽,没想到竟真作如此荒唐之语,行此荒唐之事。
虽然心中羞愤欲死,但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尹墨拜伏于地,颤声道:“妾自幼不习舞蹈,令天子失望,还请责罚。”忽听下首丹辰子故意叹息一声,作惋惜之状,众人虽不齿他拿腔拿势的样子,但此时酒酣耳热,心中对能够看到匈奴郡主跳胡旋舞一事,也都是心怀期待。尹墨郡主见众人行状,心中更感凄惨,不由得流泪哽咽起来。
天子只是无心一眼,不料尹墨郡主竟因此伏地哭泣,真是大大地扫兴,索性也不管她,转头向赵后问道:“既然郡主不愿舞,梓童可舞一曲否?”
一听这话,举座皆惊。以皇后之贵,怎能在臣子面前跳舞?但皇后娘娘竟想也不想,欣然应
允道:“臣妾久疏舞踏,蒙天子不弃,却自当从命了。”说着竟是当场召来侍女,除下丝履罗袜,赤着一双玉足走下阶来。骇得贲丽、丹辰子顿时酒醒,慌忙以袖掩面,伏在地下。杨熙心中狂跳,也欲伏地掩面,但见若虚先生一脸笑容,逸云大人也是满目激赏之色,便也大着胆子一同看去。
只听天子笑道:“梓童之舞,天上少有,地上全无,你们若是不看,一定要后悔一辈子的。”言下之意,竟是不禁众人观看。贲、许二人哪里敢信,只是以袖掩面,不敢多看一眼。
1200ksw.net
皇后娘娘刚一下堂,丝竹之声立刻为之一变,转为乐府清调,应是早已演习精熟。听到舞曲响起,只见皇后娘娘衣袖一振,浑若不沾地面一般,似一朵彤云向半空飘起。其舞姿娴顺柔靡,倏忽轻云般慢移,霎时又如旋风般疾转,让人眼花缭乱。看那如玉素手婉转流连,细柳腰肢如无骨般折转,玉足于裙下似隐似现,眉似春山欲倒,眼似秋水含羞,直让人忘了她是皇后娘娘,忘了她的年龄、身份,而只惊叹这天地之间的无双尤物,惊人舞姿。
杨熙看得如痴如醉,方知坊间所传倾国倾城之语,竟是丝毫不虚。贲、许二人只偷看一眼,便再无法将目光挪开,浑然忘记自己身在何方。连若虚、逸云昔日曾目睹过这曼妙舞姿之人,都不住颔首,赞叹不绝。那尹墨郡主跪在原地,整个人都看得呆了,甚至都忘记应该站起身来,哪还顾得上哭泣。那席上君王,更是一瞬不瞬看着自己轻舞的皇后,眼中满是爱意。
一曲终了,皇后长裙铺曳于地,腰肢向前俯下,如一朵盛开的海棠,姿容优美无比。众人如梦初醒,想要喝彩却哪里敢,一双眼睛都不知看向哪里才好。只听天子出言说道“梓童辛苦”,皇后娘娘方才站起身来,盈盈走回席上。
看到尹墨郡主呆呆跪在那里,面上犹有泪痕,皇后娘娘便将其扶起,温言安慰道:“痴儿,跳舞就是为了自己开心,也让他人快活,没甚大不了的。女儿为悦己者容,更要为己而容,什么国难家仇,就教他们男子想去吧。”虽是几句宽慰之语,却正中尹墨郡主心坎,一直以来憋在心中的苦闷尽数又翻上来,泪水再次涌上眼眶。
皇后娘娘在侍女服侍下穿上鞋袜,见那尹墨郡主仍在抽抽噎噎,哭个不休,便携了她的手儿,向着天子告辞而去。一时间随侍内官、婢女走去大半,阁内顿时变得冷清了许多。但众人似乎仍然沉浸在刚才皇后一舞之妙境内,久久未曾开言。
其中若虚先生最为感慨。他是两朝旧臣,昔年又常在宫中随侍,十年之前亲眼目睹一个叫做赵飞燕的舞女入宫,一舞惊动四方。没想到当年那个初入宫时被人骂作祸水的卑微舞女,那个在宫廷争斗中挣扎求生的赵婕妤,在十年暌违之后,终于取代了许皇后,成为今日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此中辛酸却有多少?今日一舞,却似将那十年往事,轻轻盖了下去,再无人知道。
第十五章 顺天景命至宝现
皇后去后,堂上一片寂静。
只听得天子笑道:“今日所见,却望列位不要到处传说,否则朝堂之上,又有那名贼要讥谤于我了。”
众人听圣上说的有趣,竟然称那朝上铮谏之臣为名贼,不禁都是莞尔。但圣上既然已经出言警告,无人敢把这话当作玩笑,都知道今日所见倾城一舞,却是要永远埋心底了。
此时有内侍上来禀报时辰,已是夜半初刻。天子便道:“宴饮虽欢,犹有尽时,众卿饮乐之余,却不可误了正事。”说罢便在侍者扶持下站起身来。
所谓正事,又是何事?今日不就是为了先生入宫觐见吗?杨熙一头雾水,哪知天子日理万机,能够费尽心思将众人留到此时,定是另有要事。
但是众人却好像都知道下一步的安排,或是点头,或是微笑,都各自起身拂衣,跟在天子身后走出门外,只有一个杨熙不明就里,糊里糊涂也跟着先生走了出来。
天子走出阁来,一路走到那阁前石台。杨熙走在最后,只见那贲丽大人一边走,一边抬头望天,伸出一手,五指箕张,然后又握指成拳,比较天星远近分野,同时口中念念有词道:“北极五星,在紫薇中,大帝之座,三门齐开,灵台列布,上及太微偏六度,下至天市行贯索。八月初时,夜半二刻北偏三度,或有客星。”
听着这位大人口中话语,杨熙又想起《星野分舆图》中一些篇章,也是描述这紫薇垣的景象。但那《星野分舆图》藏着禹鼎的秘密,贲丽说的这段话又是什么涵义?
走上石台,天子和众人在那水边站定,皆是举目望天。杨熙看得奇怪,也不由得抬头望去。
今天是八月初二,天上只有一弯新月,繁星如洗,最为明亮的自然是象征皇室的紫薇垣诸星,帝车熠熠生辉,却不知大家究竟再看什么?
忽然,杨熙只见那紫薇垣中暗了一暗,天际突然出现一颗小星,直从垣外闯入,一路穿门入户,过“阴德门”,穿“四辅营卫”,直到“华盖”之前才渐渐消失。那“大帝之座”的第三星仿佛应和一般,忽地放出豪光,仿佛在天上眨了眨眼睛。
客星入垣!
杨熙自小背诵《星野分舆图》,对各种星象当然非常熟悉,知道这紫薇垣是帝王气数所在,若有客星入紫薇,乃是大大不利君王,一时间心中惊骇,差点惊叫出声,却是一旁的先生伸出手来,将他的嘴掩住了。
但是除了杨熙之外,众人却只是静静看着天幕,沉稳如常。想来在场的有星象大师,也有高深修士,都是颇有见识之人,肯定都知道客星入垣的意义,但为何大家都没有什么反应,难道是自己眼花了不成?
不对,先生肯定是看见的!不然也不会伸手掩住自己的嘴,让他无法惊叫出声。
杨熙正自惊疑不定,却只见天子回头瞥了他和若虚先生一眼,却什么话也没说。
转瞬之间,又是
两颗客星拖着长尾,分别从“女床”、“龙尾”划过。
望天诸人脸上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只见贲丽狂喜下拜道:“天子洪福!若微臣所料不差,今日子时,正是那否极泰来之机,大汉的气运即将转变了!”
天子点一点头道:“贲先生计算丝毫不差,今日的确有客星行天,正是那国运逆转的时机。时辰到了!”
众人或是点头称是,或是眼露兴奋的光彩,只有杨熙一人越发如蒙在鼓里一般,不知将要发生何事。
天子刚一说完,便有随侍内官捧上一个金匮,在灯火之下灼灼耀目。金匮打开,里面竟是一方玉玺,必然是那天子之宝了。
天子取了玉玺,走到石台边上那个石盘处站定,轻轻将其嵌入石盘中央凹陷。
白天看到这个石盘,杨熙还有些在意,不知有何用途,此时方才知道,这竟然一处需要用天子玉玺为钥才能启动的机关!
只见天子手抚盘缘微微一转,就听见地下似有机括隆隆作声,前方水面突然传来哗哗水响,岸畔浸入江中的铁链也如同怪蟒一般,随之不断绞动起来,仿佛正在拉起河底的什么东西。
杨熙愕然抬头向前看去,只见明渠之中水面黑沉,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只能勉强看到水面波动,似有什么庞然大物在水面之下翻腾运转。
一时间水声越来越大,翻腾浪花也越来越凶,猛见一座巨大物事从河底升起,像一面石墙一般,挡住了水面反射的星光。
然后接连隆隆声响成一片,一座又一座石墙从水底接连升起,恰似在河道中起了一道围堰,将水逼在外侧,堰内水位霎时下降几分。
只听地下连绵不绝地响起重锤相撞一般的金铁之声,众人脚下传来微微震颤,那渠内围堰之内,流水哗哗翻涌,一座黑沉巨台从水底冒出。
从岸边到那巨台之间,也有一块一块巨石如踏板一般升上水面,水流如瀑哗哗泻下,巨石连绵,堪堪组成一道石梁,恰似神龙背脊切开水波,将那石台与众人脚下石台连在一起。
这...这又是何物?杨熙看着这些从河底渐次升起的巨大造物,只是目瞪口呆。
要在河中修建这样一座石台,已是非常困难,更不用说还要用机关驱动,让石台从河底升起了。虽然明知这机关肯定是人工制造,但看着这神迹一般的巨台,杨熙只觉恍若看见鬼斧神工,再不敢相信是人工制造之物。
杨熙哪里知道,这河底机关,乃是以墨家秘法,花费数年打造而成,仅以一人之力便可驱动,通过打开河底水路,然后再以水力带动机关,最终将河底巨石拉起,其中巧妙之处,便是积年工匠也要研究好一阵子,却不是他看上几眼就能明白的。
忽然之间,杨熙鼻端似乎闻到一丝异香,清幽沁人却恒久弥远,使劲深嗅几下,只觉异香渐浓,其中蕴含丝丝定神安魄之力,四肢百骸无一不畅。
此时只听丹辰子狂喜大呼道:“陛下洪福!实丹!是实丹!”天子冷冷盯了他一眼,丹辰子猛然惊觉,闭口不言,然脸上的狂喜神色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实丹”又是什么东西?杨熙已经完全不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了。
天子小心翼翼地将玉玺取下,放回金匮当中,便令众內侍全部退下。
君王身边,哪能无人陪侍?众內侍犹豫不去,张凌却张口便骂:“快滚快滚,哪个不肯走的,小心我将他打断手脚丢出宫去!”他在内廷当中积威甚重,众侍顿时屁滚尿流而去,恨不得爹娘多生两条腿。至于天子安危?有张大人在侧,哪里用他们操心?
此时空气之中已是异香弥漫,几欲将人醉倒。丹辰子知道那是丹气,心中喜悦非常,忙忙上前拜道:“臣愿为前驱,为陛下将这丹取来!”
天子见他殷勤,又是这般爱丹如命的痴态,颔首道:“那就劳烦丹辰子先生去将丹取来,千万小心!”
丹辰子见天子允诺,狂喜叩首道:“领命!”便突地爬起身来,猛提胸中真气,如飞燕一般纵向那黑沉的水面。
2kxs.la
杨熙没想到这人行动如此之快,且身手大是不凡,甫要接触水面之际,只是伸足向露出水面的石梁上轻轻一点,便又向前纵跃数丈。仅仅几个起落,便已踏在那围堰之中的巨大石台之上。
帝王喜好方仙之道,所以在明渠北岸的建章宫中,建有一座神人承露台,延请了无数方士、丹客在上修行。承露台上的方士之间,流传着一个传闻,说在这明渠之底,黄龙之下,藏着让所有丹客梦寐以求的金丹之秘。
大多数方士,只觉这是一个笑话,但只有丹辰子一人,才知这话并非虚言,因为十多年前,他的师尊,便亲眼见过那沉在河底的金丹之秘。
他记得当年向师尊问起金丹样貌,师尊却摇头叹息:“我没有福分,没有见到实丹。你要努力修行丹道,总有一日要将这秘密参透,让金丹重现人间!”
丹辰子站在石台之上,只见面前矗立着一道黑沉石函,精纯丹气不断喷涌而出,心知金丹之秘已是摆在自己面前了。等取了函中之丹,参透奥秘,自己便真正可称天下丹道第一人了。
虽然心中无比兴奋,丹辰子却仍然异常谨慎,慢慢将手靠近石函。那石函中的宝物似乎感觉到他的到来,竟呜的发出一声啸鸣,一道豪光冲天而起。
黑夜里骤见此光,众人皆是双眼一痛,连忙用手去遮。离那石函最近的丹辰子更是双眼被刺,一时眼花缭乱,泪水喷涌,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怎能放弃到手的宝贝,只是伸手向前乱抓。忽然耳边一声轰鸣,他只觉劲风扑面,心中暗叫糟糕,脚下发力往后便倒,像一块石头一样往水中投去。
只听一声闷雷也似的巨响在皇宫之中响起,那石函竟然爆炸开来,光芒四散有如白昼,那沉于江底、锁在石函之内的宝物终于重现世间。
第十六章 神鼎金丹天外逃
总算丹辰子应变及时,跳水逃生,堪堪避开这石函爆炸的冲击,但仍有一块飞溅的石头擦过他的胸口,疼痛欲裂。他在水中沉浮几下,终于探出头来,但一看那石台上的景象,脑中竟是一片迷惘。
ranwen.la
石台正中的石函已经爆炸粉碎,封印其中的宝物完全露了出来。但饶是他见多识广,却也分辨不出这是何物。此物三尺余高,二尺余阔,非金非玉,通体放光,如一盏硕大无朋的玉灯笼一般,样貌煞是奇特。看其形制,非鼎非炉,有口无足,身子光滑如镜,开口处倒像是一个巨大圆轮套着一个较小轮盘,两个轮盘不知如何绞接,竟是缓缓运转不休,望空喷吐丹气。
杨熙眼力甚好,在岸上看这奇物现世,心中也是大震。这件宝物的奇特之处,就在于与他知道的任何器物都没有相似之处,既不知其形制,也不能分辨其材料,更不知其运转机理,但所有构件浑然一体,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他忽地想起先生说过的话:禹鼎神妙,只有亲眼看了才知道。
难道...这..这竟是禹鼎?
杨熙脑中如同闪过一道霹雳,敏锐地抓住了这个事实。是的,这不可能是别的东西,一定便是那神乎其神的禹王九鼎之一!果然如先生所说,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象这华夏之宝,竟能奇异到如此地步?
一时间宝光四溢,半边的夜空都被照亮。只见那鼎内喷出的紫色烟气,如有实质一般蜿蜿蜒蜒,一路攀上高空,竟成蛟龙之形,似欲向天破空飞去。但其尾却被禁锢鼎中,挣扎而不得出。
这边丹辰子奋起余力,又一次爬上石台,战战兢兢走向那非鼎非炉的奇异之物。随着丹气喷出,那东西发出的光华已不再刺眼,向那东西腹中看去,却如同光灿灿的一个金臼,里面空间颇为浅小,只见一颗光亮亮、圆坨坨的金球正在其中悬空自转,煞是可爱。
这奇异之物必是丹鼎,这个金球定是那金丹了!
丹辰子见到这违背常理的神物,和这梦寐以求的金丹,脸上布满狂热之色,只觉丹道的终极秘密已经近在咫尺。
但是如今要怎样才能取得金丹?这丹鼎显然蕴含着巨大能量,竟连厚厚的石函都能炸开
,这凭空悬浮的金丹,更是处处透着诡异,让他觉得自己研习丹道所知所学全部遭到颠覆。
丹辰子见那东西开口处并无热气溢出,便深吸一口气,咬牙以真气覆于掌上,竟直接用手去抓那金丹。
以手探炉是丹家大忌,但金丹在前,若要耽搁,只恐生出其他变数。丹辰子下定决心,就算拼着废了一手,也要先将金丹取出。
但是不想此举却顺利异常,他五指一握,竟直接将金丹包在掌内,取出炉外。感受着掌心并不火热,却有些凉沁沁的丹丸,丹辰子志得意满,刚要仰天长笑,却听见岸上有人大叫“留神”,这声音颇为稚嫩,却是杨熙忍不住出言示警。
金丹在手,我还要留什么神?丹辰子如此想着,突然听到一声长吟在半空炸响,直欲从他顶门灌入神魂中去。他抬头一看,只吓得魂飞魄散。
天上那蜿蜒丹气形成的巨龙,在他碰触到金丹的时候,竟发出夺目豪光,龙首须发宛然,如有实质地向他直扑下来,张牙舞爪恍若天上神明降下神罚。
恰在心神失守之时,丹辰子突觉手中一痛,竟是金丹火发,将他手心烫了一下,让他本能地松开手去。
就在丹辰子一松懈间,丹气巨龙飞扑而下,衔起那丹,竟飞快地破空飞去。丹辰子这才惊觉,这巨龙虽然骇人,但只是丹气凝聚的无形之物,只是徒有其表而已,根本用不着如此害怕。但金丹已离鼎腹,再无任何物事可以拘束这龙,只能眼睁睁看它飞入高空。
丹辰子又惊又喜,连声大叫:“这是通...通灵金丹!是传说中的通灵金丹!不要让它跑了!”
通灵金丹是传说中才有之物,更是每一名丹客梦寐以求的丹道巅峰。炼丹之法,穷极变化,运转万物也,若能将黄白铅汞等等死物炼成活物,甚至拥有智识,那简直是神明才能做到的伟业。相传淮南子以赭土黄芽烧炼四十九日,丹成之时,化为一群兔子,蹦跳了一昼夜才还原为丹,便是通灵金丹了。但这个时代,儒道大行,百家衰微,许多丹道秘诀早已散佚殆尽,再也没有听说有谁能炼出通灵金丹。
丹辰子终于明白那传说中的“金丹之秘”是什么东西,原来竟是指这通灵金
丹!
“还不快拦住它!”天子看那龙气衔丹已飞至半空,心下也是惶然,急急下令。这孕育多年的龙气金丹是王朝复兴的关键,若任它逃离此处,皇家气数必将更加衰微,大厦倾倒便在不日之间了。
丹辰子自告奋勇来取金丹,若是遗失,必担首责,顿时狠下血本,从自袖中掏出数个竹筒,灌注真气拼力向天掷出。虽然他身手了得,但以手掷筒,又能扔的多高?竹筒飞起数丈高度,已然力尽。但筒内另有机关,丹火引燃药料,竹筒又得新力,恰似一道箭矢直奔丹龙而去。
这龙是丹气凝聚而成,若以丹火去烧,必然能够阻它一阻。
但是那龙实在飞得太高,丹筒射到半空,再次力尽而坠,炸成一团火花。
看到丹辰子徒劳无功的窘状,若虚先生大袖鼓荡,似要施为,却忽然听见一声冷笑,那张凌双眼迸出夺目神光,道:“真是废物!”已然抢在若虚先生之前出手。
只见他举起手上酒壶,先是饮上一口,然后将剩余酒液向天泼洒,身子同时跃起三丈之高,如猛禽一般踏上永延阁一层檐角。然后看他双手运转,将那酒液全数聚于掌中,跟着又是一踏,继续提气上纵,飘然而上阁楼二层。向上飞跃的同时,他的手心逆运真气,将酒液逼成长条,霎时冻结为一道长长的寒冰锋刃。
最后,只见他又是往上一纵,飘飘如仙人一般,一脚踏上阁楼最顶,口中轻敕一声“去”!就见那酒液凝成的冰锋如飞剑一般射出,轰地刺爆一朵丹火,化为一道火剑直向丹龙刺去。那火剑力道比丹辰子的丹筒不知大了几倍,竟是快速无伦地赶上丹龙,将那龙生生斩去半截,仍然余势不减,直冲天际而没。
那丹龙受到重创,再也不能向天飞腾,只化作一道紫色流星,直撞入远处山里去了。一直过了许久,那龙的悠长惨嚎之声才从天际隐隐传来,可见此龙逃逸之远,若非逸云在此,可能无人追得它上。
一时间有人惊讶于逸云的神勇,有人沉默于金丹的神奇,有人沉浸在过去的回忆,永延阁前一片寂静。
最后只听天子疲惫的声音响起:“夜了,都退下吧。”
第十七章 穿针引线反误己
这几天,韩狗儿一直很苦恼。
如果有人知道他在苦恼,怕不是要笑掉大牙。这韩狗儿自诩是长安城内游侠儿,但平日干的都是欺行霸市的流氓行径,在东西两市从来都是见肉便吃,有酒便饮,四邻闾里无人敢惹,只有别人见了他会有大大苦恼,他却有什么苦恼之事?
但很多人不知道,韩狗儿不光是长安市上的流氓,暗里还有一个身份,便是一名“线引”。所谓“线引”,就是穿针引线,沟通消息的人,长安城内的贩夫走卒、游侠工匠、流氓小厮,却有半数都在暗地里做着这桩勾当,把高门大宅,甚至皇宫大内流散出来的消息传播出去,卖给有心之人。
韩狗儿是三年之前才接触这行当,当年只不过是将从朋友处听来一位御史将要出售长陵二十亩祖产这条消息卖给别人,便得了一贯足钱,立刻便让他感受到这个行业的暴利之处。
平时要赚这一贯钱,得抢多少小贩工匠,费多少口舌官司,收多少庇护份子?这行当只需动动嘴皮,卖个消息,就能拿这么多钱,何乐不为?所以从那时起,便入了这行,暗地成了一名“线引”。
家有家法,行有行规,入行三年,对这“线引”行当,还真给韩狗儿琢磨出不少门道,摸清不少规矩。
当然,有些规矩,是用血泪换来,实在让他不堪回首。比如去年韩狗儿将一位老儒与儿媳妇爬灰一事,卖与市上说书的先生,导致这桩阴私丑事在城内大肆传扬,大钱没有赚到几文,却被那老儒的儿子寻上门来,打个臭死,将息了半月才好。
这里便有“线引”第一条规矩,阴私之事,不能卖给走江湖的说书人。
韩狗儿干这行当不过三年,倒是结交了几个知心兄弟,有的在少府行走服事,有的给廷尉供应菜蔬,行里话叫做“高枝儿”,所以时不时能拿到一些“粗线头”,也就是所谓官家消息,内府秘闻,有些看似没什么用处,但在有心人眼里,却价值连城。比如他卖的第一条消息,那位御史想要出卖祖产,那想要贿赂他之人正不得其门而入,得了这条消息,便有了一条大大门路,能以一贯钱换来这消息,买家怕还只觉便宜便宜。
不过这些线头,卖起来是大有讲究,必须珍而重之、隐而秘之,
买卖双方不通姓名,甚至互不见面,通过中人交易。线头一经售出,双方再无瓜葛。而且,线头不论价值多高,绝不可再卖与他人,只能让它烂在肚里。因为购买这些官家消息的人,都有不可告人的图谋,知道的人越多,越容易破了行藏,说不定还会让买家动上杀心,行那杀人灭口的勾当,白白遭人害了性命。
这便是“线引”第二条规矩,粗线头定要谨慎货卖,概不另售二家。
今日韩狗儿在市上脚不停蹄地瞎转,所到之处尘土飞扬、鸡飞狗跳,摊贩庶民唯恐避之不及,不知这位爷又发什么邪风。谁知他的脑中却在不住懊悔,想着自己是否该总结“线引”第三条规矩,那便是别人丢的线头,不可轻易乱拣。
回想他遇到这事,处处透着邪门。前几日他在市上认识一个西凉客商,用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儿赚了他几文大钱,不想这客商却留上了心,巴巴地访到自己,请他喝酒吃肉,向他询问长安风土人情。商人之流要打听当地情况没什么奇怪,而且吃人家喝人家的,自然要给人家漏点关窍。酒酣耳热之际,韩狗儿便把那市曹官员姓甚名谁,守门官军有几房小妾,市上百姓都爱什么货品,一股脑儿说给那客官知道。但毕竟做“线引”日久,虽然是酒后之言,也没什么犯忌讳的言语,料想也不会被人拿了把柄。
没想到在谈论之时,那客商却给他露了个“线头”,说昨夜有流星坠落,正坠入南山之中。天色未明,就有大批军士开出城外,想是官家派人寻找那坠星去了。
大汉一朝,符应瑞兆、谶纬之学兴盛发达,空前绝后,有一块大石突然从地下凸出可以看做符应,有纯白的海鸟落进皇宫可以看做符应,田里的麦子生了三个麦穗也可以看做符应,一切异象,在方士和学究们的解释之下,都可以与天下气运联系起来。平民百姓虽然不懂,但也都是习以为常。流星坠地,官家派人寻找,这样的消息线头,想必只能当作日常闲谈的谈资了。
燃文
与那客商分别之后,韩狗儿转身就把这线头抛给街头卖烙饼的三儿,连钱都没要,就拿了他两张烙饼。没想到这才过了一天,这线头就被有心之人炮制一番,与前几日市上流传的两句童谣给关联在了一起,道是:“拨云见红日,真龙鼎中生,星陨紫微上,直
入南山中。”因为这句话儿编得朗朗上口,一天之内,远近闾里的小儿们就都会了,在那里奔跑传诵。
听见满街小儿都在唱这童谣,韩狗儿的脑袋不禁一阵发炸,只觉有谁在算计他。他虽然不通文墨,但做“线引”时间不短,晓得不少说头,这前两句谶语不知是谁所作,但有“真龙”二字,其实是犯着忌讳。而这后面两句,更是诛心,星陨紫微,这不是在诅咒天子要有不测么?自己丢的线头,竟被扯在这犯忌的谶语之上,让他怎能不慌?待他再去寻那西凉客商,却怎么也寻觅不到,更觉是着了别人的道儿。
谶语这东西,编者有心,传者无意,虽然必有来处,却也暗合天心,有其玄妙意境。所以找不到编造谶语的苦主,官家也没什么办法,只能任其自行消解。但是,若被有司找到“线头”,抓到主使,那便大大不妙,严刑拷打还算是轻,定个谋反大逆,夷其九族也不是不可能的。
韩狗儿心烦只是乱走,但脚下的路却是走得惯熟了,抬头一看,竟已来到东市之上。
他思来想去,踅至三儿的烙饼摊前,却见那摊上烙饼仍在,却无烟无火,人也不知哪里去了。旁边有一个闲汉道:“韩兄,三儿早些时候被几个军士带走了,你知道出什么事了么?”
听了这话,韩狗儿心中暗暗叫苦,看来有司开始扯这线头了,想要找上自己还不是一眨眼的事?
究竟是什么人,却要如此陷害于他?
韩狗儿整日在市上横行,也算是薄有凶名,仇家说多也多,说少也不少,但都是一样的市井无赖,又有谁会处心积虑,给自己扣这样大帽子,拿这般大罪来对付自己?
说句不中听的,他韩狗儿烂命一条,要想算计他,只需寻上几人,半夜将他一棍闷倒,套上麻袋沉入渭河,既无人知晓,更无人关心,如此大费周章,又是为了什么?
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听到前方喧哗,似有人争斗吵闹。韩狗儿往前一看,却见两个氓流正逼着一个黑瘦少年,意图打劫。
这二人原是兄弟,唤作牛大、牛二,与韩狗儿一样,也是市上的泼皮无赖。同行便是冤家,这韩狗儿与二牛本就不对付,见了他俩,便信步向前观看。
第十八章 鱼游浅水遭虾戏
却说牛大、牛二兄弟今日到市上来收庇护份子钱,看见一个生面孔的少年,衣衫褴褛,草鞋破烂,倒从怀中拿出一个沉甸甸的细布钱囊,在市上购买吃食。
二人见财起意,便截住少年,把他堵在墙角,硬是诬他偷了二人钱囊,逼他立刻交出。
少年身上除了这个钱囊,已是别物长物,失了这钱,不免冻饿而死,自然不肯就此交出。僵持之下,少年眼看就要被饱以老拳。
以二牛的心狠手辣,这少年就算不被打死,也要给打个重伤,抢劫一空了。旁边围观之人虽多,但普天之下,全是这般弱肉强食的景象,谁不是整日看惯了的?终究也没人站出来说上一句公道话儿,都只当作一件寻常热闹随便看去。
韩狗儿平日也不会管这般闲事,但一来他与这二牛多有摩擦,二来心中正烦,正找不到人出气,恰好拿这二人撒泼。只见他奋起神威,一声大喝,捡起路边石头瓦块劈头盖脸地向着二牛砸去。
二人大惊,见是韩狗儿疯狗一般冲来,也是被这一场突袭打得蒙了,顿时弃了少年,抱头逃窜而去。
那少年本来心如死灰,以为要挨一顿好打,没想到却有人为他解围,看见恩公走来,只是跪在地上,不住向韩狗儿磕头致谢。
韩狗儿见那少年衣衫褴褛,身材精瘦,一脸黝黑,身上衣服几乎破成碎缕,脚上蹬一双破烂草鞋,连底儿都要掉了,恰似乞丐一般。但这如同乞儿的少年,竟然没有趁机逃走,还知道向自己磕头,不由得让他深感诧异。他收起一脸凶相,扶那少年起来,询问他的身世来历。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若虚先生并杨熙入城那天,在城外长亭被卷入一场无妄之灾的茶铺伙计杜鱼儿。
杜鱼儿出生于商洛之地,出生之时母亲就因为难产过世了,他自小与父亲相依为命,过着饥饱无着的生活。
五年之前,家乡遭了大旱,田里颗粒无收,杜父便带着鱼儿一路逃荒,沿路行乞到霸陵一带。奔波一年,杜父终于不堪劳累而死,只剩鱼儿一个孤儿无依无靠。
闾里乡老见鱼儿可怜,便凑钱帮他葬父为安,又在官驿长亭为他某了个差事,令他日日煮茶送水,迎来送往,虽然辛苦,但总算有了个安身之地,过了两年安稳日子。
没想到那天飞来横祸,鱼儿上茶之时不知撞破贵人们什么秘事,突然就被兵士追捕,差点死于非命。幸好那位好心少年提前示警,鱼儿又乖觉聪敏,专向那密林棘丛、峡谷河道里钻去,终于算是逃得性命。
甩脱追兵之后,鱼儿仍是心有余悸,只敢往无人处走去。但在山中胡乱闯了数日,不光缺吃少喝,还经常遇上毒虫虎豹,数次遭遇危险,幸而死里逃生。没奈何,只好寻一条山路,又走下山来。闾里长亭他是不敢再回,迷迷糊糊之间竟然走上进城大道,随着一批脚夫混进长安城里来。
xiashuba.com
城中禁令森严,但总有无家乞儿的栖身之地,鱼儿在市上混了两天,夜间就随乞儿们在废屋窝棚里栖身。毕竟囊中有钱,日子颇还过得,没想到今日遇上两个灾星,若不是韩狗儿解围,不光要被洗劫一空,可能还要被揍个半死了。
听到韩狗儿问他身世来历,鱼儿自然不敢说真话,谁知道那天想要致自己于死地的贵人,是不是还在搜捕他呢?好在他于逃亡途中,早已编好一套瞎话说辞,当下毫不犹豫地说道:“俺名杜小乙,自幼随阿爹在南边山里过活,前几日阿爹死了,俺埋了阿爹,一个人过不下去了,便走下山来。”
韩狗儿听他如此说,也是微微诧异,这孩子竟是一个野人?
当今世上,人分三六九等。最上一等自然是贵人,自圣天子以降,皇亲国戚,公侯百官,大儒士子,都是贵人之流,是上应星宿的大人物;第二等乃是良人,拥有田产房舍,从事农耕放牧,有地有产的庶民,只要向汉家缴纳赋税,官家就发给照身作为身份证明,称作良人。第三等却是贱人,医卜星相,车船牙行,婢仆行走,乃至商人之流,按例皆属贱籍,低人一等,称作下九流。当然,当今天子喜好方术,方士之流无人敢轻视,有的商人身家巨万,也不能以贱人视之,这都是另当别论了。
但是,除了这三等人之外,还有一等,叫做不入流,也就是野人。那些远离闾里聚落,单门独户住在深山,不与外界交流的痴愚之人,就是野人了。野人不从王化,不尊礼法,甚至不能称之为人,就算打死一个野人,与打死一头野兽也没有什么分别。
不过野人也有一样好处,那便是无名无姓,无籍可查,任谁也猜不到他的身份是真是假。这也是杜鱼儿假托自己是
野人的原因了。
要在平时,韩狗儿看见这样一个懵懂的野人少年,即使不想法子将他卖做奴隶,也要将他手中钱钞悉数威逼哄骗到手,不会比那牛氏兄弟好上多少。可如今他自己也是大祸临头,不知如何是好,便也无心为难这个懵懂少年。他见问来问去,这小乙只是这么几句傻话,便将他丢在一边,转头向自己所住的窝棚方向走去。
但是等他走出东市,却听到身后传来拖拖声响。回头一看,那少年竟拖着破烂的草鞋,亦步亦趋跟在自己后面走来。他心中烦闷,不耐烦道:“快滚快滚,莫要跟着我了,爷爷还有要事在身,没空与你这呆小子玩耍。”
杜鱼儿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然跟着这个面露凶光的恶人走到这里。也许是因为韩狗儿救他性命,心怀感激,也许是无依无靠,除了跟着他走别无去处,此刻听他一吼,不由呆立当场。
若不跟这人走,自己又能去哪里呢?他扮作野人,无名无籍,就算想从事贱业也是不可,只能乞食度日,受人欺凌侮辱,最后不免死无葬身之地。想到这里,不由眼眶一红,已经垂下泪来。
韩狗儿是市上霸王,怎会让一个小孩儿哭个鼻子就心软?看到他低头哭泣,更是心中烦躁,自顾回头扬长而去。
但是走了几步,背后拖拖之声又起,想必那个小乙仍是跟在后面。
韩狗儿几乎要给气歪了鼻子,回头就是一个窝心脚,扑地将那个少年踢翻在地。他自诩是游侠儿,自然会两把武艺,这一脚踢得沉重,少年疼痛难忍,趴在地上更是呜呜哭泣。
韩狗儿冷笑一声,回头要走,没想到那少年竟忍痛向前爬了几步,一手抱住他的脚踝,一手将怀中钱袋掏出,脸上糊满泪水鼻涕。
“小乙愿献上所有钱财,从此以后给大兄做牛做马,求...求大兄收留于我...”
听着这少年语无伦次的哀哀恳求,韩狗儿心中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突然向地上啐了一口浓痰,大骂一声道:“他娘的,实话对你说,韩爷我碰上一桩天大的祸事,也是朝不保夕,自己都不知能不能活命,你若是不怕受到连累,尽管跟着我来!”说罢便不再驱逐他,回头继续向前走去。
走得几步,就听身后拖拖之声,再次顽强响起。
第十九章 怂人且壮英雄胆
韩狗儿一路穿街过巷,走回他那狗窝去。
虽然他在这长安城中闯荡多年,明为市霸,暗为“线引”,也赚了一些银钱,但是他破落惯了,铜钱银两左进右出,全撒在那花街柳巷,酒肉席间,并未积下多少家业积蓄,现在若是舍了自己的狗窝,逃出城去,远走避祸,也不见得有多大损失,反正自己这种低贱之人,在哪里也能挣扎求活,大不了就是从头再来罢了。
看着长安街市之上仍然熙熙攘攘的人群,没人在意他是何人,心有何事,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但是对他而言,这座城市,却已在生命之中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
ranwen.la
他知道这座城中每一个阴私角落,熟识市上每一家摊贩工坊,记得每座城门的开闭时辰,也知道入夜之后能够去哪里寻欢作乐,觅地栖身。骤然生出要远走他乡的念头,他的心中仿佛被掏去一块,竟是有些难受。
他娘的,是死是活还不一定,却在这里犹豫个什么劲儿?韩狗儿心中一凛,暗道:莫不是自己年纪大了,所以才有会这么丧气?就算天塌下来,自己也就这烂命一条,还是先回狗窝,睡上他娘一觉再说。
狗儿无赖性发,一脚踹翻路边货卖水果的小贩,拾起一个青梨啃了起来。突然想起身后还跟着一个尾巴,又抢了一梨,丢给小乙。小乙自日出之后还未曾饮食,正是饥渴难耐,拿到此梨,顿时狼吞虎咽地吃了。
转眼走到城墙脚下自己的窝棚,定睛一看,韩狗儿刚刚鼓起的豪杰之气顿时一泄千里,双腿不住筛起糠来。
只见他那窝棚左右,分别有两名军士把守,看那衣甲型制,正是金吾卫执戟郎,四柄明晃晃的长戟反射着阳光,直要把他双眼照瞎。
那几名执戟郎看见他走来,立刻提枪逼近,是留是走,必须马上
决断。这个念头一冒,韩狗儿顿觉自己是个呆子,这当口还要决断什么?赶紧回头便跑,逃命去也!
韩狗儿刚想举步奔逃,忽然瞥见自己窝棚门口立着一人,满脸全是惶然之色。那不是卖烙饼的三儿,又是哪个?想来这些军爷是逮了三儿,才顺藤摸瓜找到自己。
这个三儿,也恁是不讲义气!韩狗儿知道这小子家里有个七十老娘,度日艰苦,所以在市井之间对他颇为照顾,不仅份子钱比旁人少收一半,平日三儿与周边摊贩起了争执,也大多偏袒于他,没想到这三儿不过半日,便将他原原本本供了出来。
但是转念一想,却也真怪不得三儿。大家都在市井之间挣扎活命,为了保全自己,什么下作的事情干不出来?而且自古民不与官争,落在这些金吾卫手里,若还不配合,不免熬上一顿苦刑,最后不还是要招?不如开始便什么都说了。
但是三儿一个小贩,可以不讲义气,我韩狗儿也是长安市上游侠儿,却不能让人看轻了去!这要一逃,三儿这厮必然要去吃牢饭,他家那七十老娘,又怎么过这个冬天?
想到此节,韩狗儿回头低声对小乙说:“小兄弟,韩爷我果真是大祸临头了,你还是自寻生路去吧,别再跟我交缠不清了。”
说罢,这长安游侠韩狗儿便奋起余勇,不躲不逃,挺胸向前,乖乖束手就擒。
那兵士见他来得光棍,便收起长枪,也不来捆缚,其中一人问道:“你就是韩狗儿?我们大人有话要问你!”
这些兵士没有喊打喊杀,让韩狗儿倍感惊喜,登时便打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或许自己将那西凉客商供出来,这些军爷就把自己当个屁放了也说不定?毕竟他也就知道这些,没什么内情可讲。
“敢问军爷,你们大人却在哪
里?可是要带我回金吾卫大营?”韩狗儿点头哈腰,陪着笑问道。
然后就见那兵士用手一指他的窝棚,喝到:“里面!”
狗儿不由眉头直皱:那什么大人,难道是在自家窝棚内等候么?但那兵士脸上神情不似作弄,也只好举步上前。
走到门前,只见那卖烙饼的三儿站在那里,一脸歉意地说道:“韩兄,三儿...对...对你不住...”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韩狗儿狠狠一掌扇翻在地:“给我快滚!”
那三儿再不敢多说一句话,忍痛连滚带爬地走了。
几名兵士互望一眼,却并未阻拦,只催促韩狗儿快快进门。
韩狗儿深吸一口气,便掀开门帘跨进棚内。
身后杜鱼儿见韩狗儿进门,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要向窝棚走去,却被门前军士伸出长枪逼住:“无关人等,速速退下!若再往前一步,休怪爷爷们的刀剑无眼!”
鱼儿霎时间心中转过百千个念头,看这刀枪攒簇的架势,韩狗儿所说的大祸临头,看来并不是虚言,也不知他究竟犯了什么事儿,将被怎生处置。现在转头便走,这祸事却怎么也落不到他的头上。
但是小乙这人虽然出身贫贱,却最是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他受了韩狗儿的恩惠,虽然不知如何报答,却不愿如那三儿一般,就此离去。
这韩狗儿虽然是个流氓市霸,但大祸临头之时,仍然记得嘱咐自己快走,仍然没有弃那三儿于不顾,可知此人心中,也是存有善念,不是那穷凶极恶之辈,自己又怎能弃他而去?
鱼儿踌躇一番,最终还是一咬牙,决定留下,便在窝棚不远处席地坐了下来。几个军士见他不靠前,便也不来罗唣,只是紧紧守住窝棚门口,不让闲杂人等靠近。
第二十章 犬在平阳被虎欺
韩狗儿这窝棚空间本来不大,进门便是一方下陷的厅塘,放置饭桌和炉灶,靠后的壁板下面放着一张旧床,一张破椅,两个旧箱,除此之外再无长物。
他一进窝棚,便见一名宽袍大袖的老者,正坐在一把旧椅之上,兀自闭目养神。
在我这狗窝里,还这么装神弄鬼,真是笑死个人。韩狗儿一边腹诽,一边惊讶地发现,他这平时臭气哄哄的狗窝却是变了气息,不光臭气无影无踪,还弥漫着一股烧焦般的香气。定睛一看,那矮桌之上却放着一个黑沉沉的香炉,里面冒出烟来。
yqxsw.org
韩狗儿见那老者脸上蜡黄蜡黄,双颧高耸,长眉花白,一副半死不活的神气,但排场颇大,衣饰不凡,一看就不是平凡之辈,顿时也不敢造次,便学那斯文之人,躬身作揖行礼道:“大人光临寒舍,不知有何事见教?如果需要小的做什么,尽请开口驱策。”
那老者早就知道他进来,突然睁眼道:“韩狗儿,我既然来此见你,自然是将你的事情摸得清清楚楚,现在我问你答,若有一句虚言,或有一丝隐瞒,我却饶不得你!”
韩狗儿心中打了一个突,心知自己欺行霸市,暗为线引多年,不光彩的事情也都做过几件,若是这位大人较起真来,自己还真是吃受不住。不过既然是跟着三儿寻到自己,那么想来还是要问自己谶语的事情了。
果然只听老者道:“这几日市上流传的谶语,究竟是什么来历?”
韩狗儿见这老者眼神犀利,绝不是能轻易瞒混之人。于是,便老老实实将如何遇上那西凉客商,如何听到那条线头,又如何随口说给市上卖饼的三儿,又是何时听到那句大逆不道的谶语,果真是一丝不落地说给老者听。
老者听他说得合情合理,又不住地拿话问他,皆是对答如流,想来所说都是实情。那西凉客商消失不见,连韩狗儿这地头蛇都找他不到,想必追查起来是难上加难了。
老者心中百思不得其解,这宫中之事,究竟是谁传出去的呢?若是如韩狗儿所说,只是恰好看见流星坠落,又恰好看见军士出城,最多把这两件事联系上,但编成谶语满城传说
,就定是别有用心了。宫中知道这事之人不过几个,又有谁会做这种奇怪的事?
韩狗儿说得口干舌燥,那老者才终于停口不问。他试探问道:“这位大人,我所知知道的事全在这里了,除了对那卖饼的三儿说过一句,其他并无外泄。从此以后,我也定会让这事烂在肚里。如此这般,是否没小人什么事了?”
那老者突然面露狞色,道:“此等机密被你知晓,这麻烦线头,却是断在你这里,你说有事没事?”
韩狗儿知道这事要糟,颤声道:“小人知道的一切,都已尽数告诉大人,大人却还要如何?”
那老者森然道:“既然这线头到你而断,谶语又不知从何而起,所谓谶者,天命也!你已成会中之人,这麻烦却要着落在你身上!你现下便即动身去那南山之中,将那陨星寻来给我!”
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只是意外卷入,怎么竟要我去寻找那劳什子陨星?韩狗儿心中暗骂,但形势在人不在我,只好陪笑道:“小人自幼在长安城里过活,从来没进过南山,不认识路啊!何况大人有这么多手下军士,何须小人去寻找?”
这两天,老者其实已经派人去那南山之中寻过一遍,但山高林密,绵延百里,如何找得到那个物事?今天一早,却听到谶语传得满城皆知。本以为可以另辟蹊径,找到别的线索,不想问来问去,线头居然全数断在这狗儿身上。
老者闭眼叹息道:“天命玄妙,不是人力所能揣测,此时此刻线头只在你身上,只有让你去试上一试了。”
老者微一停顿,睁眼嘿然一笑,但脸上的表情却丝毫未变,看上去极为诡异,只听他说道:“这也由不得你不去,现在你的性命全在我手,我也不怕你飞出天外去。”他手指桌上黑沉香炉,道:“这炉内是安息香,经我加入一点作料。你在此处已有数百息时间,此时应该已经毒质入体了。不信你便摸摸脐下三寸,是否有些疼痛?”
韩狗儿顿时大惊,手摸脐下关枢,果然觉得有些麻麻微痛,才知已经着了道儿。开始看到那香炉,他还以为是这老者嫌窝棚脏臭,用香来熏,没想到这老头子坏得很,竟
在香里下了毒药!
韩狗儿苦笑一声,知道这下算是落在人家掌心了,再也逃脱不得。他心中一横,跪下拜道:“蒙大人看重,狗儿愿为奔走,还望大人赐下解药。”
那老者哈哈大笑,声如夜枭,道:“这毒没那么快发作,一旬之内应该没有性命之忧。你快快去将陨星寻来,我便给你解药,救你性命。”
韩狗儿心中早把这老者八辈祖宗骂了一遍,但面上却只能赔笑道:“大人不要说笑,那南山绵延百里,多有狼虫虎豹,小人连那陨星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十天之内怎能将其找回?”
老者低声道:“那陨星的样子,你要记清楚,不得泄露给他人。那东西光亮圆润,比成人的拳头略小,就像一颗明珠一般,你若见到必然能认出来。”又见老者略一犹疑,再补充道:“你且记住一句偈语,是‘见火而行,闻香则止’,届时必然大有用处。”
这又是什么鬼话?韩狗儿听得云里雾里,但知道性命攸关,不得不细细记牢。突然他又想起一事,既然官家正在寻找此物,这谶语又传得满城皆知,肯定也会有别人入山寻找,便问道:“若是这陨星被别人得去,我该怎么办?”
老者冷哼一声道:“我手下还有数人仍在寻找此物,如果是我手下人得了,那么算你运气,我亦会赐你解药。但若要被别人寻去,你便等着肠穿肚烂而死吧!”说完大袖一卷,将那黑沉香炉卷去,起身便往外走。
韩狗儿听他说的条件苛刻,几乎根本没有生还可能,不由得心中大急。见他要走,心中猛然发狠,虎吼一声向那老者背后扑去,便要将其制住,先逼出解药再说。
但那老者似乎背后长了眼睛,微微一侧身便避开这迅猛一抓,袖底左手如同蝴蝶穿花一般,直从空门探进他的怀里,在那胸前关枢之上轻轻一按,韩狗儿便觉全身气力尽失,轰然仆倒在地。
“你若找死,那现在便死,也不是不行。”那老者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脸上仍然僵尸一样毫无表情地继续走出窝棚去了。
韩狗儿趴在地上,满心恐惧,再也不敢有什么动作。
第二十一章 山穷水复疑有路
杜鱼儿正在外面等得满心焦急,见只门帘一掀,从里面走出一位华服老者。那老者向他这边瞥了一眼,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带着兵士们向远处去了。
鱼儿又等片刻,还不见韩狗儿出来,便走上前去,想要揭开门帘走进棚内。不想里面传出一声低语:“别,别进来,向后退开十步,离门口远点。”
鱼儿听到韩狗儿的声音,便依言退开数步。只见韩狗儿阴沉着一张脸,手拿一根竹棒将那门帘儿挑开,又扯下棚顶的两片草席,看得鱼儿一头雾水。他哪知道韩狗儿这是在释放屋内烟气余毒,怕他也不小心染上毒素。
做完这些,韩狗儿便走到鱼儿面前,温言道:“小乙,不是我不愿意收留你,实在是现在我自身性命难保,必需立刻去城外一趟,找一样要紧物事来救命。所幸你牵扯不多,也没人为难于你,赶紧速速离开此地,不要再与我有任何瓜葛了。”
有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韩狗儿虽然平时不是什么善类,但还算讲义气,此刻他破釜沉舟,势要走一趟南山寻宝,却不愿这素昧平生的少年知道太多内情,导致受到牵连,所以连声赶他离开。
鱼儿也是多次经历生死大难,自然看得出韩狗儿已经是走投无路,要去行险了。这人虽然凶霸霸的,但危难之际,还为他一个陌生之人考虑这些,自己又怎能舍他而去?于是奋起孤勇,道:“大兄想必是遇到难处了,小乙虽然没有本事,但是跟在左右,说不定也能帮上些忙呢?反正小乙也是一无所有,是生是死,我都不怕便是了。”
听了少年这真挚话语,韩狗儿自然大为感动,正待再劝,却忽然想到,这孩子方才不是说,他是南山野人,自幼生长山里吗?此番去南山寻宝,有一个野人少年与自己同行,说不定还能节省些时日。
难道说,我寻到陨星的契机,却在这少年身上吗?念及此处,韩狗儿不由大喜过望,只觉老天爷还没有完全厌弃自己,心中竟有点相信那谶语的玄妙了。
看着少年坚毅的眼神,韩狗儿不由哈
哈大笑道:“好兄弟,有你的帮助,为兄的命却是有了一半了!”当下也不着忙出城,却进屋内取了自己全部积蓄,道:“今日我们先去吃喝玩乐一阵,买上给养,明日一早再去不迟。”
韩狗儿自诩长安游侠,生性也是豁达无比,此刻得了小乙,似乎那陨星已是唾手可得了。他心中认下小乙这个兄弟,不由得故态复萌,想要带他去市上吃喝玩乐一番,也好让他见识一下自己的大哥威风。
但是两人走到市上,人人都像躲瘟神一般,见到韩狗儿过来,便都慌忙避开,没人来跟他搭话。这事也太奇怪了,平时市曹之人怕他,也不会怕到这种地步,另有一干逢迎拍马之辈,见他到来,总是围在周边,口称“韩兄”“狗哥”,不住讨好,今天连这些人都不见上前了。
韩狗儿看见人群中有几个平日的酒肉朋友,见他目光扫来,也都慌忙趋避,如同见鬼一样。
韩狗儿略一思索,便猜到了八九分:定是有哪个“线引”多事,将自己被有司审讯的事儿当作线头卖了出去,在市上散布开来。所以人人害怕惹祸上身,见到他来,都是避之不及。
他心下恼怒,望空大骂一番,心中不住感慨人心凉薄,却也没有心情再去吃喝玩乐,便闯进布店拿了两套结实成衣,在路侧摊贩上抢了几双草鞋,又去三儿那里包了两囊干饼,带着对自己不离不弃的小乙,直奔城南直城门,在城门脚行处雇来一辆骡车,一路向那南山行去。
所谓南山,就是指城南的中南山。这山地势起伏连绵,形如龙脉之脊,是秦岭山脉的重要峰头。这山正与武关遥遥相对,太史公称之为九州之险、天下之阻。也有人传说老子曾经在山中讲经修行,直到现在,还能发现不少遗迹,所以也有很多丹客方士在山中结茅修行,也不算人迹罕至。
若从山前进入,迎面便是翠华山、圭峰山,可以直上紫阁山顶。往下就是楼观台,向东转过,便是清凉山,这一路皆有阶梯,人烟不绝,多有修士村民居住,若是想要游览,一天之内便能看遍中南胜景。
但若是入山访幽,则要经过万花山、青华山,大小午台,才能一路攀上主峰太兴山。这一路皆无路径,只能破林开草,一面开荒一面攀岩而上,究竟几天才能到顶,那就要看老天爷的心情了。
两人乘着骡车,速度已是不慢,但直到天黑时分,才堪堪赶到中南山脚下。狗儿和小乙就近寻觅一个民家,付了一点宿费,便要在此住宿一晚。
夜间与主人攀谈,才知道这几天登山之人暴增数倍,既有方士丹客,又有兵勇健卒,还有长衣博带的朝堂官员,不知他们上山是为何事。韩狗儿越听脸上越白,须知寻找陨星的人越多,自己找到陨星的可能性就越小,让他如何不急?
小乙见他着急,再三询问缘由,狗儿心道,既然已经将小乙卷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便将入山寻找陨星的事向他和盘托出,与他商议对策。
杜鱼儿见韩狗儿这样坦率,心中略有一丝愧疚,因为他所说身世全是编造,却不是真正的南山野人,现在韩狗儿却将他当成救命稻草,让他如何不愧?但是他毕竟在南郭闾里住了两年,也经常上山打柴,熟识不少道路,前几日逃命之时,也曾窜入深山,确实当了几天野人,翻了几座峰头,言谈之间尽也糊弄得过了。
经过二人互相交流,都觉入山游玩那道路径,必然早已被人踏遍,若要寻得那颗陨星,还是要往那人迹罕至的地方去。但是白天看了这绵延不尽的大山,想到要在其中寻找那不足一拳大小的陨星,两人不禁相顾无言,心中一阵惨然。
这时韩狗儿突然想起那老者还说过一句没头没脑的偈子,道是“见火而行,闻香则止”,忙念出来与小乙一同参详。两人虽然都是文盲,但互相启发之下,果然脑筋也倍加灵光,念了几遍,同时恍然大悟:这应该是说那陨星能发火光,或有香气了!
弄通此节,鱼儿突发奇想,建议二人明日直奔中南主峰太兴山上,若是能够登顶,居高临下,也许就能看见那火光所在呢!两人计议已定,心中重燃希望,各自安歇不提。
小书亭
第二十二章 柳暗花明登南山
第二日天还没亮,两人便一齐起身,在灶上煮了一顿热饭,吃饱喝足,便拜辞农家,向着那中南山最高峰——太兴山出发而去。
鱼儿前些日子在山中藏身的时候,确实走过这片山区,却也熟门熟路,便一路带着韩狗儿穿过密林,爬过岩壁,曲曲折折向着太兴山角走去。
这段路程其实并不难走,虽然林木渐密,仍然能够依稀找到打柴人、采药者踏出的小道。但望山跑死马,两人从早到晚也只走出几十里远近。
夜幕降临,因为害怕火光泄露行踪,二人都是不敢点火照明,好在这时已是八月初八,月亮开始由亏转盈,借着月光勉强能见周围几丈光景,二人为节省时间,借着月光,坚持继续前行。
但是这二人野外生存的经验实在是太少,没料想到山间不比平地,即便能勉强看清路径,赶起路来也是困难至极。只是走了一里多远,便已险象环生,好几次差点被岩石枯树划伤,又险些在一片断崖处踏空摔落。
没奈何,二人只好就近寻觅一处石穴过夜休息,只待天明再走。二人怕引来野兽,也不敢点起火堆御寒,只能瑟瑟发抖地靠在一起取暖。夜间只听身周秋虫啾啾,林间枭鸟悲鸣,远处传来动物厉啸,二人轮流守夜,都是吓个半死。
但是二人运气不错,一夜之中,也无猛兽过来觅食,也无蛇虫过来侵扰,却是安稳无话。
第三日清晨,二人顶着一身寒露继续向前赶路,穿过重重密林,踏过落叶腐草,绕过巉岩绝壁,直到正午时分方才到达太兴山脚。
太兴山是中南主峰,北仰南俯,雄奇秀丽。但二人抬头着看那藤萝覆地、巉岩遮空的山崖,哪有心情去欣赏这雄峻险峰,心中只是暗暗叫苦:如此险峰,不知要如何攀登才是。
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二人叫苦一阵,也不敢耽误时间,只有攀藤敲石,勉力向上攀登。攀登山峰又不比林间寻路,更是艰难无比,日落之前仅仅攀上两座石台,走过两道山坳,二人都已经是手脚起泡,筋疲力尽。
此处地势已然颇高,二人在夜色中回首眺望,四顾逡巡,却只能看见影影绰绰其他峰头,哪能看见什么火光?
想起前几天两人的盘算计划,实在是太过天真。想想这中南山绵延百里,即便两人登上太兴山峰顶,目力所及又能覆盖多远?想要恰好看见不知在哪里的火光,怕不是如大海捞针一般困难。
二人在一片背风石崖下面默默啃着干饼,一时无话可说。
但事到如今,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两人在山间休息一夜,又继续勉力向上攀登。
转眼已经到了第四天,韩狗儿脐下疼痛更加厉害,心知是毒药在慢慢发作,但寻找陨星的事,仍然看不到任何希望。
也许那老者根本没想让他找到陨星,只是病急乱投医,随便试上一试罢了。
毕竟就算找不到陨星,韩狗儿毒发身亡,死在荒野,也是除去了一个知情之人。
念及此处,韩狗儿心下惨然,但他自诩为游侠儿,却万万不能在旁人面前露出贪生怕死的样子,于是仍然谈笑如常,不让小乙看出他的心事端倪。
到了第五天,二人又趟过两条溪涧,登上一座巉岩,却只爬到半山腰上。韩狗儿本来不是个多话之人,但现下自知必死无疑,心中总是满怀失落,便拉着小乙与他说了许多长安城内的风闻轶事。
韩狗儿生长于斯,又是经年“线引”,所说之事既有市井乡谈,又有好多隐秘之事,鱼儿半懂不懂,但他本聪敏,很会察言观色,对于韩狗儿的心事,也猜了个七八分,于是坐在那里,只是静静倾听、默默暗记。
后半夜时分,正该韩狗儿守夜,鱼儿正在沉沉睡着 ,突然感觉有人推他肩膀。他猛然醒来,看见韩狗儿的大脸凑在跟前。他刚要出言询问,韩狗儿却作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往山下看。
这一看之下,鱼儿心中又惊又喜,差点叫了起来。
就在他们下方的一座石台上,正有一豆火苗,发着幽幽光芒。
陨星找到了!鱼儿心中狂喜,又想起那句“见火而行”,刚要开口,却被韩狗儿捂住了嘴巴。
“那石台不就是我们昨天爬上来的道路吗?那时可没见什么火光。”韩狗儿冷静的低语在他耳边响起。
这一句话让鱼儿也冷静下来,心中猛然一惊,突然想到,现在不仅是他们在寻找陨星,还有好多人也同样在寻找,莫不是碰上了其他寻找陨星的人了?
“咱们也莫要吓唬自己,”韩狗儿毕竟成熟老练,只是低声冷静地道,“也许那火光是进山里打柴采药的乡民也说不定。”
但是这话说出,连他自己也不太相信,如果是打柴采药人,怎么会一直走到这种深山老林当中,还在外面点火过夜?
二人已经无法再睡,都提心吊胆地伏在草丛里等待天明。当天边露出一丝曙光之时,二人定睛望去,那石台之上已是现出两个细小的人影,顿时心中均是暗暗叫苦。打柴采药之人多是孤身进山,看他两人结伴同行,八成也是前来寻找陨星之人了。
二人掩蔽身形,趁着天色未明,偷偷从山崖后面向上继续攀登,只怕被这两人发现。但是这两人登山速度也是不慢,一天之内身形隐隐显现,总是远远缀在后面,没法甩脱。
狗儿和鱼儿二人隐身而行,只钻在草木山岩的阴影之中,却不知这二人是否看见他们的身影,一路提心吊胆。夜间韩狗儿只觉手脚疼痛,仔细一看,手指脚趾已经开始肿胀,想必毒质入体渐深,命不久矣。但这时也没有别的办法,更不能给小乙多添烦恼,韩狗儿暗叹一口气,只是默默睡去。
再到天明,二人继续向山顶攀登。韩狗儿手脚不便,速度
又是下降了许多,同时又要躲避身后二人视线,左右寻找道路,却被后面两人越赶越近,想来从后赶上只在早晚之间。
眼看暮色将近,天上阴云低沉,两人向下看去,几乎能看清身后之人的面貌。韩、杜二人想要另寻别路,避开他们,可是这山岩之上,能找到地方落脚便已很不容易,哪能找到别条道路?总算天无绝人之路,在一片岩壁之后,鱼儿寻到一个被掩在乱草之后的山洞,二人忙忙避进洞内。
山洞之内狭窄崎岖,高高低低,连头都抬不起来,地上也是潮湿一片,但幸而没有蛇虫,勉强可以存身。韩狗儿坐在洞里,只觉全身疼痛,再也站不起来了。
今天已经是离开长安的第六天,就算现在就找到那颗陨星,也不知道能不能按时回到城内,换取解药了。韩狗儿在长安市井横行多年,也经历了不少命悬一线的景况,但今日情形,可能是真的离死不远,无能为力了。
想不到自己将死之际,陪在身边的,却只有这个素昧平生的小乙而已,心中既是悲凉,又是欣慰。
他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小乙,韩爷我今次可能在劫难逃了。咱们且在这洞中隐藏,安心等他娘的一日,却等那两人攀到上方去,你就即刻下山,逃命去吧。你是山中野人,在这山里躲藏些时日,想来也没什么难处,却等这风波过后,再出山逃命去吧。”
鱼儿听韩狗儿已经不再幻想找到陨星,竟已经开始交代遗言,登时心下悲凉,想要放声大哭,又怕被洞外听到,只好用力捂住嘴巴,泪水滚滚而下。
他抽噎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将自己真正的经历身世对韩狗儿一一坦白。
韩狗儿是老江湖了,怎么不知道鱼儿有事瞒他?听完只是欣慰一笑道:“既然你有这番官司在身,那鱼儿这名字,却是不能再用,那城南闾里,却也不能再回——当日追捕你的军士,或许已经查过你的乡贯,还是小心一些为好。你能向我坦白,我很是高兴,不如在我未死之前,咱们结个异姓金兰,我便还唤你做小乙。”
鱼儿听了此话,立刻翻身下拜,向着韩狗儿咚咚磕头,学着那说书先生的戏词道:“大兄在上,受小乙一拜!从今日起,我愿与兄同甘苦、共患难,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自此,便将鱼儿这名字弃了不用,只唤作杜小乙。
韩狗儿哈哈一笑,勉力翻身起来,对小乙回拜了一拜,道:“别信那些说书先儿的话,有几个金兰兄弟,是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为兄我已经离死不远,你却要好好活着!既然都兄弟了,我也不说什么连累你的话客气话,只盼你明日能够逃出生天,莫要被人发现!”
beqege.cc
小乙正待回答,突然听到洞口传来悉悉索索拨草之声,有两个人一边交谈,一边走进洞里,顿时亡魂大冒,拽着韩狗儿便往山洞更里面钻去。
第二十三章 何谓兄弟心难测
这边二人屏息凝气,外面进来二人却一边说话一边走入,全然不防备洞中有人偷听,看来这一路攀爬,韩、杜二人倒是隐藏得很好,没给这二人发现行迹。
且喜二人并不深入,只在洞穴宽敞处坐下,然后就听一个粗豪声音传来:“晦气晦气,怎么好好的天却突然又要下雨?”
然后又是一个清亮年轻的声音说道:“侥幸侥幸,这里却正有一个山洞,说不得今日就要在此处过夜了。”
也是天公不作美,原来这当口外面竟然下起雨来,这两人误打误撞,竟也发现了这个山洞。韩、杜二人不由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听他们说话,若是这两人在洞内过夜,怎么可能发现不了他们二人?一会儿两边若是见面,难免会有若干猜忌,不然就直接出去见面,也许还好说话?
这时那粗豪声音又道:“现在尚未天黑,山中下雨,来得也快去得也快,等一会雨停时分,我们继续再攀一程。”韩、杜二人听他如此安排,心中都是大喜。
那年轻的声音道:“师兄此言不妥。现在傍晚已近,即便现在雨停,我们还能向上攀爬多少?却又去哪里找如此舒适的山洞过夜安歇?”听了这话,韩、杜二人都是暗骂这人屁事多,两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没想到那粗豪声音大声斥道:“到底你是师兄还是我是师兄?这几天来你总是找各种借口拖延,教我们何时才能搜完这山?你若再有啰唆,下山之后看我禀告先生处置于你!”
那年轻声音仍是不住嘴,道:“这片山区何其广大,想要搜完这山,不在这一时半刻。先生给我二人派这苦差,也不能将人作牛马使唤!”
那粗豪声音怒道:“咱们跟着先生享尽荣华富贵,现在到了为先生出力,服那弟子之劳的时候,你又夹枪带棒说这许多言语,却是要怎样?”
年轻声音道:“老不死的自己在城里享福,却让我们来搜这山,你还念着他好?我看不如咱们就此逃去,凭你我二人本事,到何处不能栖身,却要在这大山里受苦?”
粗豪声音道:“你这养不熟的狼崽子!回城之后,我必向先生原话禀告,看你怎生支吾!”便不再与那年轻者
说话,只是兀自打火烧柴,一道光亮直向洞内透进来,吓得韩、杜二人大气也不敢出,只是面面相觑。
听这师兄弟二人谈论搜山之事,必然也是在寻找那陨星了,只是不知道这两人是否也是那老者派出,还是另有来处?
二人正战战兢兢胡思乱想,突然听到洞前一声惨叫,有什么重物摔在地上,轰然作响。然后只听一片混乱中,那粗豪声音凄惨嚎叫道:“你...你做甚么!为何害...”话没说完,就听见利器入肉之声连响,惨叫之声渐低,最后止余荷荷出气之声。
良久之后,洞外终于静默,只听那年轻声音恨恨地道:“整天只知道装模作样,现在还要凶不凶?若是让你告到那老妖怪跟前,那厮还不知要怎么炮制我。现在你到地下去向他禀告吧!”说着哈哈狂笑,状似疯魔。
韩、杜二人耳闻一场因口角而生的凶杀,无不心下紧张至极。但越是紧张越是出鬼,那韩狗儿腿脚不便,坐得久了,下身酸麻,不觉竟踢到一块石子,叮叮当当砸得岩壁乱响。
外面那人猛地一凛,止住笑声,向洞内大喝道:“谁!是谁在那里!”一边叫嚷,一边左手举火,右手提剑,慢慢向洞内走来。
两人见行藏已露,只能相对苦笑。韩狗儿勉力站起身来,在小乙的搀扶下向前走出,道:“这位郎君莫要紧张,我们是山下农户,上山采药来的。”
洞外这年轻人长身玉面,身着帛衣,想来在山中走得时间久了,下摆衣袖全被撕烂,看似吃了不少苦头。他的手中提着一柄八面铁剑,寒光闪闪,上面仍有鲜血不住下滴,便是他方才杀人的凶器。
他见洞内突然出来两人,一惊也是不小,知道自己的恶行已被撞破,登时便想杀人灭口,但是敌众我寡,却也不敢贸然出手。
韩狗儿看他犹疑,小心赔笑道:“郎君与我等素昧平生,我们就当方才甚么也没见到。反正郎君也要远走高飞,不如我们就此别过?”
那年轻人犹疑之间,只觉韩狗儿说得有理,正想退出洞去,就此逃走,但定睛一看他的脸色,登时大骇颤声道:“丹...丹毒!你为什么会中了丹毒?你与那老...与我先生到底是什么
关系?”心中却已是发狠:这人中了老头子的独门毒药,还骗他说是采药的,不是自己警觉,真要让他瞒了过去!看来若想一绝后患,却是留他们不得!
难道这人的先生,就是那个黄脸老者么?韩狗儿心中一惊,立刻想到既然此人是那老者弟子,是否也知道解毒之法?心中又是燃起一丝希望。但见那人面露凶光,手中长剑微微颤抖,眼看便要向自己发难,却是必须先制住他才好。当下也不多想,先下手为强,奋力向那人扑去。
那人见韩狗儿身中丹毒,却还有余力向自己袭击而来,不由大惊失色,举剑便砍。
但是韩狗儿已经撞进怀里,这剑只砍在他的背上,飚出一股鲜血。那人胸腹被抱住,臂膀却仍然自由,砍完一剑,调转剑尖便要向韩狗儿背心刺下。
小乙本就聪慧,见两人突然动手,已知今日之局不能善了,又看见那人致命一剑刺下,顿时顾不得多想,猛扑出去拖拽那人双腿。只听轰隆一声,三人抱作一团,同时摔倒在地。
韩狗儿背心一痛,暗叫不妙,却突觉抱住这人身子一软,抵在自己后心的铁剑再也刺不下去。他挣扎着爬起来,定睛一看,发现这人好巧不巧,后脑正磕在一块尖石之上,鲜血长流,已是昏死过去了。
韩、杜二人互望一眼,都是汗出如雨,心中后怕,若不是老天长眼,让这人正巧摔晕过去,兄弟二人还真没有信心能对付的了这持械凶徒。
ahzww.org
小乙赶忙将那人凶器缴下,解下衣带想要将他捆住,但定睛一看,竟见他七窍之中慢慢流出血来,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韩、杜二人面面相觑,原来方才这一撞,竟把这人活活撞死了,想要问那解毒之法,却再也休想。
狗儿和小乙这两个新结拜的义兄弟,看着死在地上的两个师兄弟,只觉满心凄凉,默默无语。
过了良久,小乙才想起这二人身份,忍着害怕去搜索尸体身上,却只找到两个小瓶,内装一红一黑两种丹药,药气辛辣,怎么想也不会恰好是那丹毒的解药。方才生出的一丝希望,迅速又被掐灭。
韩狗儿长叹一声,小乙却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十四章 太乙引路死求活
山间雨露,来得快去得也快。平明时分,雨云便随着夜色一起散去了,止余大雾弥漫。
昨夜一场凶险恶斗,韩狗儿中毒之外又添外伤,早晨时分双腿肿胀如柱,已经是站不起来了。他连声催促小乙下山逃命,生怕再生枝节。
但小乙性子颇为执拗,说既然已经攀到此处,为何不登上山顶去看一看呢?韩狗儿拗不过他,只得自行在山洞将息,任凭小乙独自继续攀山越岭。他知道自己在此处等死,必然撑不过几天,又特地嘱小乙,若登上峰顶,还是找不到那陨星,便也不必再回来找他,径自离去便了。小乙将所剩不多的干粮全部留下,忍住泪水,再拜而退,韩狗儿却哈哈大笑,似乎已经看淡生死。
山间清冷冰凉,脚下全是湿滑泥泞,小乙便在这湿冷的秋山之间,继续寻路向上攀登。
两人同行的时候,还可以互相扶助,至少也能相互说个话儿,现在只剩了小乙一人,不光道路分外难行,无人陪伴也让他倍感凄凉,仿佛又回到了山间逃生的时光。但是此刻他的心境与那时却有了不同,只觉心中一股火气支撑着他不住前行。
他从小到大,只在长安外郭居住的两年,算是安稳日子,其余时间,都是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人世凶险凉薄,他早已尝了个遍,但是世间毕竟不乏怀有善意之人,那天茶亭示警的少年如此,从凶人手中救他活命的韩狗儿也是如此,就是靠着这或多或少的善意,他才在这弱肉强食的尘世之中,一直活到现在。他本性天真,别人怎样对他,他也必定尽全力补报。
所以虽然知道就算他登上山顶,找到陨星所在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但此时此刻,也是他唯一能为这金兰兄弟做到的一件事了。
正午时分,雾气散尽,眼见那顶峰又近了几分。小乙不顾满手满脚血泡已全数磨烂,仍是努力向上攀登。在山脚的时候,气候还不甚寒冷,但到了这般高度,风中的寒气却已经浓了起来,树上叶子也变得有黄有红,不再是一片青绿。向下一看,层层白云都被踩在了脚底下,果真是难得一见的奇异景象。但小乙哪里顾得上看,只是极目四望,却只见滚滚青山如腾龙一
般向远处延伸而去,哪能看见什么火光影子。
小乙又攀爬半日,眼看日头西沉,却只是在一片巉岩上休息片刻,不愿就此歇宿。
面前是一条山间溪涧,一道白水从那峰顶石间蜿蜿蜒蜒流淌下来,水声淙淙不绝于耳。
小乙忍住腹中饥馁,饱饮一顿溪水,便找路径要过这溪涧。顺着涧边攀爬一阵,还真让他寻到一处溪涧较窄之处,对岸有一棵大栎树,枝干歪歪斜斜伸向这边,上面只见无数藤萝缠绕相连。
小乙比划了一下距离,只觉一个纵跃便能抓住那树的枝干,借此攀过涧去。于是便后退数步,向前一个助跑,全力向那伸过来的树枝纵去。
但是那树枝虽然看上去不足一丈远近,但高度较高,又加上小乙肚里无粮,双腿酸软,这一个纵跃没有抓到那树枝,竟成下坠之势,直直向那溪涧内落下。
小乙心中惊慌,双手乱抓乱舞,却一把扯住树枝上垂下来的藤蔓,双手被磨的鲜血淋漓。藤蔓被他拽得从树枝上直脱下来,小乙跟着又下落了几尺,才堪堪稳住。低头一看,脚下就是深深溪涧,乱石丛生,就像是猛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他奋起余力,使劲抓住藤蔓向上爬去,但甫一用力,那藤蔓便往下撕脱,摇摇欲坠。他索性也不再上爬,趁着那藤蔓晃荡之力,使劲往涧边纵去,但终究还是差了几尺,霎时一头撞上石崖,人事不省地向那溪涧之中滚落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小乙眉心一凉,悠悠醒转来,顿觉浑身上下无一不痛,特别是额角左肩,简直如同着火一样。轻轻用手一碰,已知伤口甚深,但好在已经结了血痂,不再继续流血。
周围是一片黑暗,巉岩怪石如猛兽蹲伏,溪水在身边淙淙流动,头上只有一线天空,看见满天星斗,银月如盘,今日却已经是中秋了。看看月亮高度,此时已经是深夜,小乙想到自己在此昏晕半日,韩狗儿在那洞中却不知是死是活,不禁又连跌带爬地站起身来。
这一跌虽然摔得沉重,让他全身带伤,不省人事,天幸身上骨头却一根没断,还能行走。趁着月光,小乙半摸半爬,奋力向溪涧之上
攀登而去。
此时此刻,月光如水,星光如萤,身在半山,将至峰顶,却似离那高天近在咫尺。当小乙爬上一块巨岩,向着前方远眺之时,突然看见正北方向一颗亮星闪闪烁烁,似有光华从天空不住洒下。
他顺着那星的方向望去,顿时欣喜若狂,因为在那黑沉的夜色中,就在太兴山栾接近峰顶处,树缝石隙之间,竟然透出一道煌煌火光,正与那天上亮星光华应和闪耀。看那光华,绝不似凡间之火,却像星辰之光。
天上那亮星名为太乙,是紫微垣中主星,而这中南山,又名太乙山,本就在紫微垣的舆图分野之内,正应天上星宿。通灵金丹是聚紫微龙气所成,坠入这中南山里,正可谓暗合玄机。今夜月华最盛,星光灿烂,那金丹应和天光,吸取太乙之精以哺自身,所以丹火迸发,如同煌煌火炬,竟正好被小乙看见。
当然,若是从山前看去,被那密林石壁挡住,就算这火光再亮十倍,却也是看不见的。正因小乙昏晕半日,深夜才从溪涧内爬上,却正好看到太乙闪烁,从石缝中向那处张望,正巧看到那处光芒。
所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此言果然不虚也!
大兄有救了!小乙心中惊喜难以言表,也不管那深夜之中道路难行,拼尽全力向着火光方向而去。所幸前方没有断崖深沟,可以一路向前,半摸半爬之间,那火光明明灭灭,竟然越来越近,却是未曾迷失方向。
aiyueshuxiang.com
又爬了一路,看看天际即将泛起鱼白,天上星光也越来越暗淡,那火光也跟着暗淡下去。小乙心道不妙,现在只是远远看见火光,却不知它具体方位远近,若是挨到天亮,火光消失,自己能不能找到那处所在,实属未知。他脚下加紧,继续向上攀爬,终于在翻过一块大石之后,看清了那火光所在。
那是悬在山顶处不远的一片石台,那火光便是从石台上迸发出来。小乙向那石台看去,正要辨识路径,却好似看见那石台上的火光中,一头非虎非鹿的怪兽,正向天探出头去。
他心中大惊,再定睛看时,那火光和那兽头都已一闪而没,只见初升的日光从云海之中照射出来。
第二十五章 金丹再现生机绝
红日渐渐升起,小乙心中再次充满了希望,便向着那片石台攀登上去。
越往上攀,山崖变得越是陡峭,最后一段山岩几成直角,小乙手扯树根藤条,脚踏岩石凸起,硬是向上一步一步爬去。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历了一个多时辰的艰难攀爬,小乙终于有惊无险地一手攀上石台边缘。他拼命将最后一丝气力挤将出来,大吼一声,翻上石台,仰天躺在地上不住喘息,只觉天上的白云红日也是那么可爱。
喘息已定,小乙连滚带爬站立起来,见这石台连在山体之上,有土有石,石质部分竟有十数丈方圆,平平整整,浑然天成。
在那靠近山壁一侧,有一条细瀑垂下,汇成一泊清潭,潭边灌木丛生,山壁葳蕤茂盛,花气芬芳袭人。
石台另一侧,则是隆起一块巨石,望之如一座巨炉,却是塌了一半,地上还有碎石杂列。走了这么多险恶山水,骤然来到这石台之上,小乙恍觉自己来到了神仙住处。
小乙一瘸一拐地绕着石台走了一圈,并未看见有什么人迹。走到那碎裂的炉型巨石之前,他猛然发现,那石炉竟似新近才被重物砸碎一般,裂口尚新。再仔细看那巨石尚未碎裂的部分,那裂口之处,竟嵌着一颗黑沉沉的圆球,约莫拳头大小。
刚刚靠近这圆球,小乙便觉满鼻异香,醉人心脾,全身的疼痛疲劳似乎都要离他而去。直到这时,他方才察觉到,原这香气不是葳蕤发出,却是这个圆球散发出来的!
圆圆如珠,一拳大小,能发火光,还有香气,这不是他们进山寻找的陨星,还能是什么别的东西?
小乙心中狂喜,就要伸手去抓这球,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嘶哑长笑,震动山谷,如夜枭悲鸣一般久久不绝。
他吃了一惊,连忙回头去看,却看见方才空无一人的石崖边上,此刻却站了一人。看他面黄长须,颧骨高耸的外貌,不是那天逼韩狗儿上山的老者,又是那个?
小乙心中惊骇,不知这老者竟是何时到来,竟让他毫无察觉,但同时又是满心惊喜:这下大兄真的有救了!
因为就算他找到了这陨星,回去交换解药也需要不少时间,想要救韩
狗儿性命,肯定是来不及了。现在这老者竟亲自来到这山巅之上,岂不是正好可以拯救大兄?
狂喜之下,小乙也顾不上疑惑为什么老者会突然现身在此,只是跪地连连磕头,呜咽道:“托大人洪福,小的已经寻到这陨星,还望大人赐下解药,救我大兄性命!”
那老者长笑止息,一边向地上磕头的小乙缓缓走来,一边阴测测地说道:“解药?现在韩狗儿体内的丹毒已经扩散全身,别说是解药,就算吃仙丹也救不得了。”
小乙当然知道,不是每种毒药都有解药。但他一直相信,只要找到陨星,就可以换到解药,救大兄性命。正是这个念头,才一路支撑着他走到此处。此刻听到这老者的无情言语,心中所有希望顿时破灭,已是僵在当场。
那老者盯着小乙的眼睛,继续说道:“你不用担心韩狗儿,反正你两兄弟前后都得上路。此物干系太大,今日落入我的手中,可万万不能让旁人知道。要怪就怪那韩狗儿把你牵扯进来吧。”
听了这话,小乙胸中无名怒火轰然爆发。他自幼吃尽人间苦难,向来谨小慎微,唯唯诺诺,不敢与人争执。此时自知将死,却再也没有什么顾虑,不由得低吼道:“你要杀便杀,还要说什么废话?用下毒、哄骗这样下三滥的法子,逼我大兄入山寻宝,替你找到宝物,却又翻脸不认,还要杀人灭口,真是枉为贵人,狗豕不如!”
“放肆!”那老者平素尊贵,有谁敢对他这样说话?顿时气得袍袖一甩,那袖上灌注真气,竟是直接将一丛灌木削去一半,“无知小儿!你又怎么知道这金丹的重大干系?你这样的贱民,能为保守秘密而死,可以说死得其所矣!”
金丹?这黑球不是陨星吗?怎么又是什么金丹?小乙心中飞快转着念头,突然想到,这东西如此重要,如果自己能将其抢在手里,这老者也许会投鼠忌器,或者会有一丝生机。
心念急转之间,小乙纵身向旁边一扑,双手直向那石上的黑球抓去。那老者离他还有几丈远近,根本无法阻止。
但就在小乙手指要抓到那黑球之时,却见老者好整以暇,唇间竟似还有一丝狞笑。他暗道不妙,待要缩手,却已经晚了。
只见那丹上忽地腾起一股紫色烟气,瞬间膨胀开来,竟是化作一条凶恶蛟龙,咧开血盆大口,直向他手臂咬下。转瞬之间,那只手臂仿佛伸入一方由无数利刃组成的磨盘,无可忍耐的剧痛如尖刀刺进身体,瞬间夺走了小乙的所有意识。
老者见那丹气撕开小乙的手臂,全数侵入他的体内,不由得再次哈哈长笑。
这通灵金丹幻化的蛟龙虽然被人斩去一半,但是仍然霸道异常,比那最毒的丹毒,可能还要毒上几分。若是出手应付,可能还真是棘手非常。但是现在丹气侵入小乙体内,金丹再无保护,已是唾手可得了。
方才老者不断拿话刺激小乙,便是想要他出手夺丹。小乙聪明伶俐,但怎么是这老奸巨猾的老人对手?
走到那金丹之前,老者闻着那若有若无的香气,知道这是真货了,不由得心中大喜。他将真气覆盖手掌,伸手便去拿那金丹。
但是在手指即将触到金丹之时,他突然停下动作,向后瞥了一眼,道:“阁下还不现身,更待何时?”
等了许久,周围还是没有动静。老者长吁一口气,才终于将那金丹取在手里,又仔细放进帛囊,贴身收好。
方才出言试探,乃是他行走天下时所养成的习惯,若是有人跟踪,必能将其诈出,真可谓谨慎至极。
无错小说网
这老者逼着那韩狗儿进山寻宝,其实自己却在后跟踪。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竟是这小乙一举成功,寻得金丹。老者得到金丹,不由志得意满,豪情万丈,又是哈哈长笑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老者笑的够了,才看看日头时辰,便要寻找路径下山而去。
走过小乙身边,老者见这顽强少年已是满面青紫,毒质入心,不由得心中暗叹:这丹气之毒果然猛烈霸道,这个少年为了韩狗儿上山寻丹,但现在也是身中剧毒,说不定比那韩狗儿还要先死一时半刻。
能被通灵丹气毒死,这少年也算是荣幸之至了。
虽然这样放着小乙不管,他必定很快死去,但是老者略一思索,还是怕有什么变故,便要给他一个痛快,彻底斩草除根。
于是他再次力灌于袖,向着小乙头顶狠狠砸落。
第二十六章 强中自有强中手
就在大袖及脑,眼看就要血溅当场之时,突然听的空中响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细鸣。老者耳力惊人,知道有暗器袭来,立刻如飞蝶般向后纵跃而去,堪堪避过一击。
但是当他定睛看时,却赫然发现自己的左袖摆已被齐齐截下一半,飘在空中尚未落地。
老者顿时冷汗直冒,他的袖子被截,居然连是何人出手都未看清。再看那斩掉他袖子的暗器,竟是一片薄薄冰片,在地上霎时化为几点水珠。
他心中紧张,但脸上神色却丝毫未变,沉声道:“是什么人暗算于我?为何如此藏头露尾?”
“我哪里藏头露尾?看不见我,是你眼瞎。”一个惫懒的声音传来,却是在头顶上响起。
老者愕然抬头,却看见一人,竟如同悬在山壁之上,几乎要与顶峰平齐。再仔细看,那人衣衫不整,须发缭乱,却是斜靠在一方青石之上,手中持着一壶,正在仰头饮酒。那酒液倾下,堪堪正在那高悬红日之前,仿佛源源不绝,饮下一道金液。
老者见了此人,心中大为惊骇,但脸色却一如往常,沉声道:“尊驾究竟是何人?”
那人纵身一跃,便如凫雁入水一般,从十几丈高的山崖之上直坠下来,直让人心都要提到嗓子眼。眼看他下落速度越来越快,好似下一刻便要在地上摔成粉碎,却见他伸手在岩壁上按了一按,在藤萝上扯了一扯,下落之势顿减,竟是翩然落地,不发一点声响,轻身功夫简直匪夷所思。
但甫一落地,就听见老者右袖之中铮铮连响,竟是三颗精铁流星带着劲急风声,分别打向这人喉头、胸腹、腰眼三处要害,看那蓝汪汪的流光,定是喂了剧毒。
这老者口中询问,手下却丝毫不容情,下手极为狠辣,竟如有生死大仇一般,只欲置他于死地。
但是那人见暗器袭来,却丝毫不慌,也不见有什么动作,便如同鬼魅一般将那暗器全部闪了过去。
那老者心中发狠,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法,袖中不停连响,暗器发射几乎没有间隙,三颗之后又是三颗,蓝色流星如瀑布一样继续向那人射去,覆盖了他从头到脚大小要害,似乎已是避无可避的必死之局。
“有完没完?”老者眼前一花,竟见那人如同会缩地法一般,连动作都没看清,便已穿过层层流星,瞬间欺进自己身侧,那英武的脸上带着几分不耐烦,不是卫尉卿张凌张逸云,又是哪个?
老者心中大骇,又是向后急纵,不想逸云一手疾速探出,如虎爪一般扯上了他的右袖。只听嗤啦一声,老者的右袖,连带袖底精钢机括一同被撕扯下来。
1200ksw.net
难怪这老者能够毫无间隙,连发这许多暗器,原来竟是袖底机括之功。
那精钢机括原本是套在手上,此时被被逸云硬生扯下,老者一条手臂顿时鲜血淋漓,皮开肉绽。那老者也是能忍,脸上仍是不动声色,受伤的右臂微微颤抖,做出戒备之态。
逸云拿着那精钢机括翻来覆去查看,口中啧啧称奇:“少见少见!这东西是墨家的机关匣吗?”手中似乎是在把玩,但每翻转一下,都将一块钢铁零件生生掰下,闪着寒芒的的精铁流星从机匣之中噼啪掉落,洒了一地。不过数息之间,一件精钢机括竟是被逸云徒手掰作粉碎。
“事已至此,你还要装痴作傻?你演的这桩戏法,只能骗骗小孩子罢了,我可没空陪你演戏。”张逸云嗤笑一声道,“丹辰子,没想到你不光会为圣上炼丹,竟还擅长这易容功夫。将这么多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是不是很威风啊?”
老者心中泛起惊涛骇浪,但仍然阴着脸,并不答话,只是一瞬不瞬盯着逸云一举一动,防他暴起发难。
逸云见他不作回答,又懒懒的道:“若你还戴着这张死人脸皮,我可要动手帮你扯下来了。”
两人现在距离数丈,但在逸云那诡异身法之下,十丈与三寸的距离也没什么分别。两次退避之后,老者身后已是万丈悬崖,再也无处可躲。他看了逸云一眼,终于抬起手来,在脸上颧边抹了一抹,竟真的扯下一张面皮。
怪不得这人不论喜怒,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原来是用油泥、膏剂作了易容,真是惟妙惟肖。
假面一去,这人终于现出真容,红脸无须,一脸怨恨,不是丹辰子,又是哪个?
“好个张逸云,张大人!竟能识破我的行藏,”丹辰子恨恨地说,“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身份,又是什么时候缀在我后,跟踪我到这里?”
“哈哈,那天金丹逸失,圣上让我们各去寻找,”逸云笑道,“我却道哪里找去?不如跟在你这丹道大师身后,还能省些力气。”
丹辰子目瞪口呆,自己被张逸云追踪,竟然只是因为他生性惫懒,不愿费力寻找金丹,这缘由实在是滑稽至极。但从始至终,他竟完全没有发现有人在跟踪自己,这
张逸云的实力,也实在是可怕之至。
“既然我已回答你的问题,那也请丹辰子先生解答我的疑惑。你易容改貌,大费周章,借这两个街头小民来寻找金丹,究竟有什么企图?”逸云虽然脸上带笑,但话语却渐渐透出冰冷寒意,“或者说,你掩盖身份,寻这金丹,究竟是要献予何人?”
丹辰子是帝王宠信的丹道大师,奉着皇命寻找金丹,本来就是名正言顺的事,根本没必要改换身份,藏头露尾。而且丹辰子是有真才实学的修士,完全能够通过星舆分野,计算那丹坠落的大概方位,哪里需要驱使两个街头小民来山里瞎撞?
逸云一路缀在丹辰子后面,看这丹辰子追踪韩狗儿和杜小乙进山,越看越是疑惑不解。两人在山中宿营一直没有遇见野兽,是因为丹辰子用兽药驱赶之故。在那山洞里,丹辰子的徒弟与二人起了冲突,也是丹辰子暗地出手,用暗器将那逆徒打死,才让两人最终脱险,不然怎么可能只是摔了一跤,就正好将人摔死?最后小乙掉进山涧,也是丹辰子暗中将其救醒,才让他最终寻得金丹。
小乙找到这金丹,以为全靠自己运气,却不知全是丹辰子暗中保护指引之功。两人身在局中,都是浑浑噩噩,但逸云冷眼旁观,自然知道这些真相。
丹辰子听他句句诛心,心知今天已是不能善了。张逸云这厮身手实在高得可怕,又是天子亲信,若是今日让他从容离去,揭露自己的阴谋,那么不光荣华富贵再也休想,天下之大,自己都无立锥之地了。两人身手差距甚大,但自己也不是没有压箱底的绝招,说不得只能手段尽出,将他留在这荒山野岭之中了。
想到此处,他不由恨声道:“张逸云!你不要欺人太甚!今日你若非要为难与我,莫怪我与你拼个你死我活!”
话音未落,丹辰子就听逸云冷笑一声,劲风如刀已至面门。丹辰子大惊,没想到逸云说动手就动手,竟无一丝征兆。若要与逸云相争,他最需要的便是时间,可现下逸云根本不给他时间,脚下踏罡步斗,手底出招如风,招招不离他喉头要害。丹辰子退无可退,只得辗转腾挪,拼命拿手臂格挡,每当掌臂相交,都像被钢刀砍中,痛彻心扉。
反观逸云,却是一边出招,一边森然而笑,出招间隙竟还可开口说话:“你有何资格,却要与我拼个死活?”
高下强弱,一时立判。眼见丹辰子左支右绌,马上便要落败而去。
第二十七章 云霞更比南山高
那丹辰子只觉四面八方全是拳脚掌风,防御十招,竟无法攻出一招半式,眼看就要被逼下山崖。张逸云手下更不容情,看准一个破绽,掌影如鬼魅一般欺进丹辰子胸前要害,口中喝道:“下去吧!”手中劲力一吐,就欲将其打落山崖。
此刻避无可避,那丹辰子眼神狠厉,竟是不闪不避,用胸膛去挡这一掌。逸云微觉有异,手上不觉留了几分余地。果然只见丹辰子胸前一道火光迸出,一股浓烟向着逸云喷去。
逸云见那烟来的凶猛,闪身稍避,回掌便将烟气驱散。这丹辰子情急之下,使出玉石俱焚的法子,竟直接引爆揣在胸前的丹筒,向外喷出毒烟却敌。
那丹筒本是掷出之后方才引爆,此刻在身上爆炸,丹辰子自然受伤不轻,胸腹气血翻涌,但总算一举逼退逸云,好容易得了一丝喘息之机。丹辰子强忍疼痛,趁机赶紧逃离崖畔险境。
逸云避开毒烟,却也不再进击,只是好整以暇地等待丹辰子摆好架势,才面带戏谑地说道:“还有什么招式,再使出来呀?”神情态度如同猫捉老鼠一般,让丹辰子倍感屈辱。
丹辰子是丹道大师,精熟方术、毒术,武艺也是一等一的好手,没想到在这张逸云手下,竟如惶惶丧家之犬,别说与他相争相抗,连玉石俱焚的绝招都没伤他分毫,这张逸云武艺究竟是有多高?
丹辰子向地上啐了一口淤血,心中发狠,突然从腰后掏出一个玉瓶,一把拔开瓶塞,大叫一声:“是你逼我的!”然后将内中丹药全数灌进腹中。
逸云只是含笑旁观,殊无阻止之意。
那丹辰子服下丹药,顿时腹中咕咕作响,炽热如焚的真气从体内逸散出来,几乎肉眼可见,双眼也霎时染上一层红芒,似要喷出血来。看来方才服下的丹药,定是可以刺激人体机能的霸道药物。
只见丹辰子大吼一声,竟直直向着逸云冲杀过来,速度和力道都是猛增数倍,逸云见他变化如此之大,心中也是暗暗吃惊,想不到这丹药竟可将他的潜能提升至如此恐怖的境地,丹辰子虽然阴毒,但也确实不愧为一等一的炼丹大师。当下凝神运气,上前与他斗在一起。
有丹药加持,这丹辰子一改败相,与逸云斗得旗鼓相当。张逸云几次击中丹辰子的胸腹腰背,他都恍若不觉,看来这丹药之力当真神奇无比。
但是丹辰子却知道,这丹药支撑不了太久,自己久战不下,药力一过,必然还是任人宰割的局面,须要速战速决。他忽地卖个破绽,手下一探,竟从自己靴筒之中抽出一把尺许长的软剑,迎风一抖,便向逸云杀去。
那软剑曲曲折折,寒光如雪,看似柔不受力,甚至可以放进靴中,实际却是一把吹毛断发的神兵。此时软剑舞开,剑气四射,周围花木藤萝纷纷被斩成粉碎。看来这丹辰子整日醉心丹火,炼器本事也达宗师之境。
到此为止,丹辰子毒烟、丹药、兵刃三个保命法宝尽出,逸云虽强,以血肉之躯与刀剑对敌,也是大大吃亏,竟让丹辰子占
得一分先机,被逼得连连后退。
丹辰子见占了上风,知道胜机稍纵即逝,见那逸云双眼只随着自己兵刃游走,便倏地挽个剑花,猛地将神意凝聚于双目之中,便见两道金光如箭矢一般激射而出,直向逸云双眼刺去。
人的神意,生于心、长于脑,而发于目。所以神意完足之人,双眼也是炯炯有神。但神意不同于膂力真气,最是难以锤炼培养,只有通过一些高深的道家法门,才能培元养意,淬炼心神。
这丹辰子虽然只是外道,但师门中却传下一门以外丹温养神意的法门,通过服食丹药,逐步将自身神意培育壮大,乃至可以从双目外放,如同金芒。神意对撞,无异于两人心神的直接比拼,弱小一方轻则眼花目眩,重则魂不守舍,这以神意慑人之法,才是丹辰子真正的杀手绝技。
见那丹辰子终于使出绝技,逸云却只是冷哼一声,一手直接迎上那剑,竟是要以空手去夺他白刃,双目却不闪不避,直直对上丹辰子双目神光。
ahzww.org
丹辰子心下略有诧异,感觉哪里不对劲,但双眼已经与逸云目光相对,顿时好似直视煌煌大日,外放神意被那沸腾无边炽浆焚烧殆尽。
丹辰子惨嚎一声,脑中如遭万锥穿刺,紧接着头脑竟成一片空白,瞬间失去了意识。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觉头脑内外剧痛难忍,自己竟然被揪着头发,直接拍在石崖之上。手中那柔韧无比的宝剑,也被逸云以空手齐齐折成两段。
“亏我还当你有什么绝招,竟如此不济事。”耳畔张逸云的低语,恰似妖魔的催命符一般,让他不寒而栗。
丹辰子狠招频出,换了别人,早已死了不知几次,但在张逸云口中,却只有“不济事”三个字的评价,当真是太过骇人。他头上剧痛,知道落在这煞星手中,已然没有生存可能,一生悲喜之事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闪过。
此时此刻,他突然想起师尊曾经给他讲过的传说:服用通灵金丹,可以长生不朽,身体如同金缕一般坚硬,神意如同汞浆一般炽热,虽然仍是人身,但却无限接近神明。顿时脸上现出极为恐怖的神色,嘶声道:“你...你是...我...我...我知错了!饶...饶命!”
逸云与他周旋许久,心中早已厌烦,不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冷声道:“你其实只犯了一个错误,便是没有一见到我,便立刻逃走。”说罢,毫不留情将他的脑袋从石崖里拔起,便要再次拍落。
丹辰子命在旦夕,心中满是后悔。但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又想到,张逸云一直跟在自己身后,任凭自己言语相诈,也不现身,为什么在他要杀那小乙之时,却又现身与他作对?
当此生死攸关之际,丹辰子好像隐隐发觉了什么,但已不及细想,只能将最后的力气凝在手上,将手中断剑拼命向躺在不远处的小乙飞掷而去。
断剑刚一出手,丹辰子便觉头上一松,那拽住他头发的铁手已然松开,就见一个身影快速无伦地向着小乙掠去。
原来这凶恶魔头竟是个心慈手软之人,看不得这孩子惨死!丹辰子心中狂喜,知道自己终于赌对了,登时奋起全身气力,直向山崖之下急纵逃去。
刚纵出悬崖一丈远近,他便听见身后风声劲急,似有锐器袭来。在半空之中避无可避,他勉力扭身,只觉左肩如遭重击,紧接便是彻骨剧痛。原来逸云拦住掷出的断剑救下小乙,跟着一脚踢出断掉的剑尖,直向丹辰子的后心钉去,若不是他及时扭转身子,早已立毙当场。
虽然未中要害,丹辰遭此重击,也是惨嚎一声,像块石头一般跌入山岩树木之中,继而翻滚落入深谷,生死不知。
张逸云默默看着那丹辰子坠下山崖,脑中疑问仍是不得其解。此人明明可以靠自身本领,寻得金丹献予天子,换取荣华富贵,为何却要如此大费周章,却要将金丹据为己有?为何他隐瞒身份,却能驱使金吾卫替他做事?虽然自己跟踪他许久,但这人身上的谜团,却让他毫无头绪。
但他性子本就惫懒,想不明白的事,便也不再多想。何况那金丹其实并未被他抢去,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何必自寻烦恼?
他又走回小乙身边,对这丹毒入体、命若悬丝的少年笑道:“小子,你运气不错。我这可不是为了救你。”
说罢便将小乙翻过身来,让他平躺在石台之上,手中却运足真气,直向他的顶门关枢猛力拍落。
丹药和丹毒,其实是一体两面,都是荟粹百金精华的产物。使用得法,便是有益药物,盲目服用,便是夺命毒药。因为丹毒成分复杂,进入人体又会生出种种变化,沉积在脏腑经络,便是以药石之力也难以解救。所以韩狗儿毒发,杜小乙丹气侵体,确实可以说是无药可救了。
但无药可救,并非无法可救。若有一名真气深厚之人,将自身内力打入中毒者的四肢百骸,或许能将毒质从各个关枢逐渐拔除。这种做法虽然可能损伤脏腑,但却是救命的唯一途径。
而逸云所用的法门则更为霸道,却是以无上真气源源不断灌入小乙体内,如大军侵略一般,叩关破枢,开疆辟土,一路将那丹毒逼出体外。
逸云真气雄浑,灌入小乙体内的真气如同雄兵百万,大杀四方,那体内盘踞的丹气只坚持了不到一炷香时分,便被逼得无处可去,只能自小乙手臂之处破关而出。
这号称无药可解的丹气剧毒,已被逸云随手破去。但他手法太重,小乙虽然免遭毒死,体内也是受伤不轻,兀自昏迷不醒,能不能活下来,却真要看他造化了。
被逸云的真气追杀一个周天,那丹气勉强逃出小乙体外,再也不复之前神勇,只是散在二人身侧,奄奄一息如同死蛇一条。
散则成烟,聚则成形,这通灵丹气便是金丹的魂魄,那丹辰子孤陋寡闻,只知道抢夺丹丸,却不知道这丹气才是真正的通灵金丹。
逸云仰天长笑一声,手臂轻舒,便将那丹气凝成一团,聚在掌心,飘然下山去了。
第二十八章 借问长生为何物
长安之所以是大汉王都,不光是因为占了关中地利,更蕴含着风水阴阳的道理。当年开国丞相萧何奉命为都城选址,走到这长安附近,看到渭、泾、沣、潦、潏、滈、浐、灞八条大河浩浩荡荡,恰似八条神龙环绕天庭,天下龙气隐隐汇聚于此,不由得大喜过望,力主在此建都。所以至今仍有“八水绕长安”的胜景。
八水之中,以泾河、渭水最是磅礴,沣水、潏水最是湍急,但若要看那山明水秀的美景,则必须来这灞河岸畔。灞河流域地势平缓,河上水波不兴,岸畔遍植细柳,一到春天便有柳絮飞扬如雪,称为“灞桥风雪”,是长安一绝。
时值秋日,一片红霞被那长安雄城半遮半露,夕阳在河面铺开金色的鳞波,细柳枝叶已开始泛黄,但映在水面之上也别有一番风光。此时天色已晚,从灞河上游远远漂来一只小舟,也无人划桨,无人摇橹,船帆收在桅杆下面,船身只随着轻波慢慢荡漾,碧油油的船篷映着夕阳,煞是好看。船头之上,立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神态闲适。
高者是先生若虚,矮者自然就是弟子杨熙了。
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之日。算上今天,已是师徒二人在江上漂流的第十天了。
2kxs.la
十天之前,若虚先生带着杨熙,自潏水渡口买舟入水,扬帆逆流而上。四天之后,终于驶入渭河,一路向东漂流而去。再过三天,便又转入灞河,降帆顺流而下。
十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两人竟然乘船围着长安城绕了一圈。十天之前,先生得了天子密令,要出城寻找那逃去的金丹,可是一直这样绕城环行,如何能找到那丹?
杨熙不知先生有何打算,但每当问起,先生都是含笑不言,只让他稍安勿躁。
于是,杨熙也权当是出城游玩,每天不是跟着先生在船边静坐垂钓,就是向先生请教学问道理,有时也在船尾练习操撸使桨,或在船篷里面观想存神,锤炼神意,倒也过得充实。
今天若虚先生从黄昏开始,便立在船头,静静看着日头西沉,明月升起。杨熙做完晚课,眼见时辰不早,江风渐冷,便去请先生安歇。
没想到若虚先生却道:“熙儿,现在时辰已到,我们有大事要办,却安歇不得。”
时辰已到?杨熙听到这话,突然又想起皇宫之中,禹鼎出水,金丹现世,也是要等那时辰天光。现在先生又说时辰已到,莫不是终于要向他坦白此行目的?
果不其然,若虚先生凝视着星空,右手指着光亮银月道:“你看天上,能看到什么光景吗?”
杨熙满心疑惑地抬头望去,只见月如银盘,正悬在东方偏北的天际,熠熠洒下清辉。有道是月明则星稀,在月光的照耀下,北方天宇的群星都失了光彩,连那紫微垣中各大亮星,都显得昏暗无光了。
但是当他仔细再看,却仿佛觉得“帝车”星座上的太乙星,仿佛正在缓慢呼吸一般,忽明忽暗地闪动不休,一片与月光略有不同的淡淡紫光,如纱幔一般从那片星域洒下,融入沉沉夜空。
杨熙大惊,继续定睛看那星空,发现不仅仅是紫微垣,连那“太微”“天市”,乃至“
离宫”“霹雳”“军门”“天船”等星座,都是闪闪烁烁,也有各色光华垂下,如同雾气凝珠,慢慢倾泻人间。他揉揉眼睛,以为见了幻影,但只要凝神去看,仍是能见星华漫出,缓缓凝聚为液。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我的眼睛出问题了!”杨熙从未见过如此诡异景象,只怀疑眼前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你能看见这天上异象,很好!很好!”若虚先生抚须大笑,见杨熙还是一脸茫然,继续说道:“这不是幻觉。你的神思锤炼已有小成,所以才能看见这“星流浆”奇景。”
“星流浆?那是什么东西?”杨熙自小熟读星舆图,对那星空异象知之不少,却从未听说过什么“星流浆”。
若虚先生看着满天星华,,慢慢解释道:“每年八月十五夜间,如果天空晴朗无云,群星被月华所激,精华满而溢出,垂落人间,是为流浆,又名帝血,只有神思卓然之人方能看见。这星流浆对人来说只是一样奇景,但对天地万物,却是一样宝贝,草木吸收,可以化作精魅,金石吸收,便成通灵之物。这等秘密,只在“灵台”之间传诵,你不知道也是难免的。”
所谓“灵台”,就是只在方仙修士之间口耳相传的意思,所以诸多隐秘,世人都无从知晓。但是若虚先生又是如何得知?
若虚先生看着杨熙满心疑惑,继续解释道,“通灵金丹颇有灵智,既已受了重创,肯定会在隐秘之地躲藏不出,瞎找是找不到的。但是今天帝血降世,那金丹毕竟是由金石所生,受到本能驱使,一定会出来吸取星辰之精,补充自身亏耗。”
杨熙喜道:“原来我们游荡多日,竟是在等这个时机,让那金丹自行现身?但是您又如何知道金丹藏在这附近呢?”
若虚先生笑道:“我说金丹此刻现身,又没说要去找它,为何要管它究竟藏在那里?”
杨熙大惊失色道:“我们...我们竟不是来寻找金丹吗?”
若虚先生面色一沉,道:“寻找金丹的除了我们还有别人。如果金丹现世,他们又当如何?”
杨熙心中一凛,道:“他们必然会在金丹可能现身之处苦苦搜寻,若是同时发现金丹下落,说不定还要互相争抢功劳,斗个你死我活!”
“正是如此,孺子可教也!”若虚先生微微颔首道,“现在长安城里,必然已经传开‘星殒紫微上,直入南山中’的谶语。众人到那南山之中寻宝,若是看见金丹重现,岂有不抢之理?此地离南山约有百里之遥,只有他们专心抢丹,我们才可便宜行事。”
直到这时,杨熙才终于明白,先生带着自己环城泛舟,一刻不停,竟是在故布疑阵,让人不知他要去何处,要做何事。
但是先生是天子心腹,不为天子寻找金丹,为何又要大费周章,偷偷来此?先生一路谨慎小心,却又是在防备何人?
忽然,杨熙心中电光一闪,仿佛挨了一个晴天霹雳,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腾而起。
世间还有何物,能让先生连金丹也可不顾?世间又有何事,却要如此隐秘,生怕他人得知?
“
不错,今日我们来到此处,便是为取禹鼎也!”若虚先生环视一周,见小船仍在江心,不虞有人偷听,终于吐露此行的真正目的。
禹鼎乃华夏之宝,其数为九。现下,仅有一尊禹鼎安置在皇宫之中,沉在那明渠水下,剩余八尊却都是流落在外,不知所踪。若虚先生手握秦人所作《星夜分舆图》,传说内有禹鼎所藏之处的秘密,但数十年间,却也只是寻得那其中一尊,献给天子。
若虚先生说要来此取鼎,难道是刚回长安,又寻到其他禹鼎的线索?而且,若要取鼎,先生却为何不向圣上禀告,却要瞒下他人,私自行事?先生不是已经摆明立场,不支持任何一位藩王吗?
那先生寻鼎,又是为了何人?
杨熙脑中一片混乱,只觉虚虚实实之间,隐藏着一个恐怖的大秘密,让他不敢往那个方向再想。
若虚先生见杨熙一脸呆愣神色,心中暗叹,知道这孩子又在胡思乱想,钻到什么牛角尖里了。这个少年不知他自己真实身份,又怎么知道若虚先生为他谋算的苦心?
过了良久,若虚先生才开口道:“此事干系重大,所以我才做了这些准备,只为防备那人来此搅局。所幸现在看来,一切均在掌握之中,只盼下面也能一切顺利了!”
如此大费周章,竟只是为提防一人?杨熙心中惊骇,却仿佛隐约猜到那人是谁,不由得颤声道:“难...难道是...”
“不错,”若虚先生冷声道,“正是要防那张逸云。若是被那厮盯上,禹鼎必会落入他手。”
不知为何,若虚先生与张逸云关系极差,怕他前来捣乱也算说得过去,但是真的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吗?杨熙虽然亲身感受过张逸云的可怕,却没想到连他心目中无所不能的先生,对这个张逸云也是如此忌惮。
他好奇问道:“那位张卫尉,到底是有多难缠,却让先生这样谨慎对待?”
若虚先生沉默半晌,道:“张逸云这人,武力冠绝当世,已达出神入化之境,天下无人能与之比肩。而且这人与我一样,是两朝扶龙之臣,圣眷甚至在我之上。你要牢牢记住,无论在朝在野,任何情况下都不要与之为敌!”
武力出神入化,天下无人比肩?杨熙知道先生眼界甚高,没想到竟对张逸云推崇至此,不由心下大惊,颤声道:“看他也就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为何能有如此惊人艺业?”
若虚先生笑道:“你看他好像很年轻,其实此人年纪比我小不了多少,已是五十余岁了。”
五十余岁?!杨熙想起逸云那英武的面容、健壮的身材,那一头浓密黑发和胡卢乱须,怎么看都像三十岁上下。没想到这位张卫尉看似落拓不羁,竟是驻颜有术,让人完全看不出他的真实年纪。
若虚先生手抚船篷,极目远望,突然长叹一声道:“张逸云年轻之时服食过通灵金丹,所以直到今日都是容颜不老,你不知此节,认错也是难怪。”
原来如此!杨熙心中猛震,怪不得这位张卫尉看上去竟是如此年轻,他竟是服过金丹之人!
原来,服用金丹真的可以长生不老?!
第二十九章 教人万事皆欲抛
若虚先生见杨熙满脸震惊,不由得笑道:“世间奇闻怪事,可谓数不胜数,长生不老又有什么稀奇了?古有彭祖寿比南山,我大汉朝也有淮南子延服金丹,白日飞升,这都是有据可查的。”
彭祖和淮南子都是传说中的仙人,可这张逸云却是活生生出现在他身边的人物,带来的震撼哪能一概而论?
“张逸云服食的通灵金丹,又是哪里来的呢?他那个样子,可不像个会炼丹的人。”想到那个性子恶劣的惫懒大叔竟然服食过金丹,如同神仙一般,杨熙还是满心的不可思议。
若虚先生却摇摇头:“人不可貌相。这人虽然惫懒,但是武艺才智均是高绝,可千万莫要被他的外表骗了去。”他顿了一下,又缓缓说道,“不过这次你猜得却是不错,这丹并非由他炼成,一切都是机缘巧合罢了。”
若虚先生回忆着往事,缓缓说道:“当年我与逸云,还有几名好手,按照《星野分舆图》中的线索,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南郡石涧中找到一尊禹鼎。找到鼎的时候,鼎内已经蕴成一枚金丹,却是买一赠一,好事成双的美事。”
杨熙奇道:“有人在鼎中炼丹吗?这么说这鼎那时竟有主人?”
若虚先生摇摇头道:“我们找到鼎的时候,它是沉在荒无人烟的溪涧水底,哪里有什么主人?想是这尊禹鼎自有神妙,可以自行吸取天地精华,孕育金丹吧。但是我们那时年纪都轻,阅历较浅,见了这神鼎金丹,都只顾高兴,却失了防备,差点酿成大祸。”
杨熙想着前几天那形如蛟龙的通灵金丹,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忙问:“可是那金丹又有古怪?”
若虚先生叹道:“正是如此。那金丹是山林戾气凝聚而成,竟然通灵成为猛虎之形,暗中袭击,一举扑杀我们好几个同伴,止余我与逸云二人幸存。那丹虎凶猛暴烈,威能远胜真虎,同时身具丹毒,不畏刀剑,我等费尽全力也未将其制住,反而差点被它各个击破,丧命当场。”
杨熙是初次听到这等秘闻,不由得心中大感讶异。原来那放在宫中的禹鼎,竟是先生与逸云二人共同寻得。这两人之间,还有这等同袍之情。但不知为什么现在先生却似对逸云心怀怨怼?
虽然知道二人最后必是化险为夷,但听到惊险处,杨熙心中仍然很是紧张,不由得继续问道:“那后来如何?”
若虚先生继续说道:“后来,我也中了丹毒,伤重不支,晕倒在地。再醒来时,那丹虎和金丹已经消失不见,止余一鼎。想来逸云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击败丹虎,却将金丹吞入体内。”
听了这轻描淡写的结局,杨熙心中只觉略有失望。可是现实往往都是如此,不论如何惊心动魄、九死一生的故事,用言语来讲,两句话便轻轻带过了,其中惊险只能自己想象了。
“这张大人真
是了得!不知他师承何人,有什么来历,竟能够将那通灵丹虎击败?”杨熙满心崇拜地说道。
“他从底子里就是个惫懒货,几十年前就在长安市上打混,自称游侠,也算闯出一些侠名。但是此人狂放不羁,不拘小节,也惹上了不少对头。”若虚先生慢慢回忆道,“然后终于有一日被人暗算,如丧家犬一般躲在一个地窖之中避祸。”
“正巧当年还是太子的圣上与我等微服出游,圣上见到这个惫懒货,却将他当了宝贝,带回宫中,赏赐了他一个官身。一路仕途走来,才有了今日的卫尉卿张大人。”
ranwen.la
“但是,”若虚先生皱眉道,“此人来长安之前的经历,以及他的武功、学识由来,却无一人知道,仿佛是长安突然就有了这么一号人物。他自己对此也是讳莫如深,从未听他提起。”
杨熙恍然大悟,怪道这张大人如此随性,原来本就是游侠出身。但是这人能够得天子赏识,平白得了个官身,一直做官做到九卿之一,又机缘巧合服下通灵金丹,得以延年益寿,容颜不老,这份好运真是惊世骇俗,连说书的话本也不敢这么编写,真可谓天选之人,福泽深厚。
若是逸云那时未服金丹,而是将其献给皇帝,更不知能换到多少荣华富贵。但是想来在那危急时刻不知发生了何事,却让逸云将这金丹吞入腹中。急事从权,天子却也没法怪罪于他。
可能也正是因为面前有张逸云这个活生生的例子,服用金丹之后确实能够容颜不老、延年益寿,才让天子起了求仙问道之心,以至于后来大兴土木,奢靡巨资,在宫中修建神人承露台,延请无数修士丹客炼制金丹了。
自古以来,神仙、方术、巫觋之道,都有其源流脉络,绵延至今,从未断绝。但是自从老子、苌弘著书立说,将“道”之一学发扬光大之后,神、巫之术便渐渐成为隐学,只有方术合乎道家思想,却是大行于天下,官家民间多有信者。
方术的核心道理,便是“以性命之真,游求于其外”,最核心的追求,无外乎“长生”二字。
时光荏苒,学术变迁,方术的学问脉络,又分为内外两派。所谓内术,就是呼吸吐纳,固本培元,以强建自身;所谓外术,则是烧汞炼砂,服食外丹,以延年益寿。
修炼内术颇为不易,不是人人可为,但外术的丹道符水之法,则颇为简便易行,因此大行于世。过去始皇帝派遣海船寻找仙山求取灵丹,本朝也有淮南子刘安炼得仙丹白日飞举,关于金丹的传说,自古以来从未断绝。
现在虽然儒家之道成为官学,百家学说一一凋敝,却只有这方术炼丹之法,仍然经久不衰,尤其受到君王青睐。
毕竟天子拥有天下的一切,若说还有什么追求,唯有长生二字而已。
但直至今日,杨熙才知道,这金丹的传说竟
然丝毫不是妄言,真有令人长生久视,驻颜不老之功。怪不得天子开鼎取丹之时那样谨慎,金丹逸失之后又是那样沮丧,下令让众人务必将其寻回。
试想,如果天子服下金丹,长命百岁,还要害怕什么内官外戚,害怕什么朝堂结党,担忧什么后嗣继承?一切都能徐徐图之。
倘若可以长命千岁,便是再庸碌的帝王,也能远定番夷,蹈平海疆,将大汉之旗插遍天下,成就亘古未见的不世伟业!
所有的人间痛苦,所有的困苦忧患,在“长生”二字面前,全都不值一哂。
若虚先生见杨熙脸露痴狂之色,自然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不由得冷哼一声,道:“都说延服金丹者,可以长生不朽,体似金缕、神如汞浆,以人之身,而类神明。但是生死大苦乃是天道,逃脱生死,本来就是逆天而行,岂是那么容易?”
杨熙被先生一眼警醒,但眼中仍有迷惘之色:“那张逸云张大人,不就靠着金丹,驻颜不老么?”
若虚先生听到张逸云的名字便没好气,只是冷笑一声:“张逸云那惫懒货,就是瞎猫碰见死耗子,单纯运气好罢了。而且就算长生不老,不也就是变成一个老怪物,躲在宫内不敢出来见人?”
若虚先生正色道:“这二十余年内,其实禹鼎曾三次开鼎,前两次都是虚丹,止有其势,未成真丹。前几天开鼎,算是正应其时,成了一枚金丹,却又被逸云斩了一剑,就算找它回来,也不知还剩几分效用。二十余年光阴,才有这枚残丹,你说到底是长生先得,还是人要先死?”
看到杨熙愣在那里,默然不语,若虚先生又叹道,“也许长生难得,是天道本来就有的缺憾吧。这种缺憾,万古皆同,纵是天子,又如何能够例外?”
“但是,”若虚先生目光炯炯,如同璨星直视杨熙,“正因天道煌煌有此缺憾,一代又一代人才会筚路蓝缕、披荆斩棘,为后来者铺就前进的道路。燧人取火,嫘祖缫丝,仓颉造字,正因人生在世不足百年,才要将这些能让人活下去、活得更好的技艺传承后世,发扬光大,却让后人比前人走得更远、攀得更高,看见更多景致!”
“不朽之物,世间也不少见,譬如那天上繁星,便是当空闪耀万世,古今并无不同。咱们短命的凡夫俗子,虽然在世不过百年,但我们的文化、智慧,却能一代一代薪火相传,直至千年、万年,最后必能成就无上伟业!咱们本就是祖宗血脉的延续,身后更有子孙传承不息,却还要去求什么长生?”
听了先生一席话,杨熙如被人当头倾下一盆雪水,顿时呆立当场。他看着若虚先生立在船首,月华星光如瀑布般倾泻在青衫之上,仿佛溅起层层涟漪,那形貌仿佛神祇一般,不由得端正衣冠,长揖到地,久久不起,口中只道:“弟子谨记先生教诲!”
第三十章 寻幽探秘推门入
时辰慢慢已是夜半时分,月亮升上中天,星流浆也慢慢止息,天穹恢复了本来的样子。
这星流浆停止,金丹会不会又躲藏了起来?杨熙心中有些忐忑,若虚先生却笑道:“不要担心,现在逸云等人应该在百里外的南山之中寻找金丹,就算金丹归属已有分晓,也没人能够跨越百里,来这里窥伺。”
“那禹鼎果真是在这附近吗?先生又是怎么知道的?”杨熙问道。
若虚先生看看天空,判断时辰,忽然念道:“策一星,在王良前,军骑满野,西入壁半度,去北辰四十二度。”
杨熙不假思索,接口道:“八月十五夜半二刻,北偏西,四度。”这《星野分舆图》上言语,他却是背得滚瓜烂熟。可此时甫一背完,却不由得呆住了。
抬头看去,北偏西四度,正对一颗亮星,不是奎宿策星,又是哪个?此时此刻,此地此处,书上这句话中的时辰、方位,星域,竟是完全对上了!
“这《星野分舆图》中的每一句话,都代表着神州大地上的一个地点。只要在正确的时间,到达正确的地点,仰望天空,便可看到与书中所载完全重合的星域。所以这书看似星图,实际却是一部地图!”在这四顾无人、空茫无际的江水之上,若虚先生终于对杨熙吐露了《星野分舆图》这奇书的真正机密。
杨熙长年背诵这书,前几天先生告诉他书中有禹鼎秘密,他也曾细细思索,但终于也没想出个所以然。这时经先生揭开谜底,心中顿时恍然大悟。
这道理说来简单,但又有谁能把这天文历法、地理分舆研究到这种地步,看出这勾连乾坤、以星划地的妙手?写作这本书的先人,想必也是一名学问通天之人!
“可是,这书中共有两千四百余句话,难不成是两千四百余个地点?那禹鼎所藏之处,竟是在这两千四百余个地点之中么?”杨熙想到那书中话语,头上冷汗直冒。
这两千四百余个地点,方位、日期、时辰各不相同,便是身有双翼,能在神州大地四处翱翔,或派出无数人马守候各处,每日按照书上记载检视一处地点,也要两千四百余天、接近七年时间,方可检视得完。怪不得先生寻找多年,却根本找不到有用线索。
“正是如此。所以那些大人只知我手握此书,掌握禹鼎秘密,都欲向我抢夺索要。但是他们不知道,即使拿到这书,破解其中秘密,想要寻到禹鼎所藏之地,仍然难如登天也。”若虚先生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道,“十年之前,我按图索骥,几乎踏遍了关中之地三百余处地点,最终在这附近发现一处秘地。经过推算,必定是禹鼎所藏之处了。但我还没来得及设法取鼎,便遇上一桩祸事,后被天子贬谪。所幸除我之外,并无别人知道这处所在。所以说不得今天我等却要旧地重游,去取那禹鼎了!”
三百余处?杨熙倒抽一口凉气,就算每日不辍,往来奔走,要探完这三百余处地点,至少也要一年时光。那时先生还是朝上重臣,实际耗费的时间,比这估算的一年只多不少。今日先生带自己前来取鼎看似容易,原来功夫却是下在十年之前。
杨熙见识过宫中那尊禹鼎的神妙,心知若这尊禹鼎也有一样妙用,只要能得到手中,就算费了十几年时光,也算是不亏了。
但是杨熙四顾一周,却见船只正漂在河流中间,随着水流慢慢打着旋儿,也不知那藏鼎之秘境究竟却在何处。难道这鼎
也如皇宫中那尊一般,竟然藏在水底?
只听若虚先生道:“这河底有一道暗流,若任凭船儿自行漂流,必然能够到达此处,我记得那处秘境便在河边。但毕竟也过了十余年时间,河岸遭受侵蚀,跟以前大不一样,且让我细细查看。”
若虚先生睁着一双凤目,眼光在那河岸之上不断逡巡,时不时伸出手去,比对星空方位。过了好一会,才让杨熙划桨,在河岸一处荒丘登岸。
岸上杂草丛生,黄土干裂,接近一处高高台塬,地势起伏,所以也不见有人在此耕种,果真是荒无人烟。若虚先生辨明方位,拨开苇草,细细寻找那处秘地,杨熙便点燃火把,跟在旁边照明。
走了约有半里远近,若虚先生突然在一片土坡之前立住,道:“应该就是此处了。”
零点看书网
杨熙仔细打量着这个土坡,发现这里距河道不远,坡下还有江水冲积的卵石,想来水涨之时,这坡便会淹在水中。
此时此刻,若虚先生正站在一处陡坡下面,从黄土覆盖之处俯下身去。杨熙赶紧凑上来,拿火把去照,只见那陡坡之前,土崖足有三人多高,乱草丛生,没有一丝人为留下的痕迹。只看先生弓着身子用手摩挲土崖,想是在土中寻找什么东西,令他大惑不解。
猛然之间,若虚先生停步不前,吐气开声,杨熙只听“嘿”的一声清叱,若虚先生凝聚起一身真气,将其全数打入土崖根基之内。只听轰隆一声,恰似半空中响起一道闷雷一般,那土崖居然开始微微颤动,泥沙随之簌簌而下,一片半嵌在崖中的巨大青石慢慢显露出来。
在这黄土河岸之上,绝不会天然形成如此巨大的石头!看这巨石外表光滑,竟像是人工开凿出来的一样,令杨熙大为惊奇。若虚先生看见石板露出,却并不收力放手,而是继续以真气震荡土石,将巨石周边的浮土冲激开来。随着石板向外越露越多,杨熙终于看清,这巨石竟是一道两人多高的巨大门扉,有槛有楣,有关有扣,看起来古朴沧桑,仿佛从上古穿越而来。
若虚先生真气虽然雄厚,但此时全力施为,坚持了一炷香时间,终于还是无以为继,只得换气停手。那石门在若虚先生的真气震荡之下,仍然牢牢关闭,但石门全貌却也暴露在师徒二人的面前。
说也奇怪,这石门正面看去如同门扉,从侧面看去,则是平整整的一块青石,甚至能反射月光,幽幽发亮。杨熙好奇地拿手一摸,才知这石上面雕着薄薄一层纹路,正面能够看到图案如门似扉,侧面却是光光溜溜,让人不得不惊叹这雕工之精美细腻。再看那门扉中央,却并无真实缝隙,方知这巨石徒有门之形,却无扉之实,想要从中打开,却得安排石匠开工。
难道这就是先生所言秘地?看着这从土中耸立起来的虚假门扉,杨熙顿时感到有点鬼气森森,毛骨悚然了。
若虚先生显然不是第一次见这石门,但据他所说,十年之前发现此地之时,也未得其门而入。此时此刻他慢慢在石前踱步,走到那“门扉”之前,突然奋起一掌,正正击在中央。只听砰然一声大响,火星四射,石屑纷飞,那门扉正中竟被若虚先生印下一个掌印,足见此掌力道之大,骇人听闻。但是整个石门却是岿然不动,却如长在崖中一般。
人力有时而穷,看来只是靠着若虚先生一人,是不太可能将这巨石搬开的。但是若雇佣民夫,慢慢发掘,又必定会泄露秘密。
自从知
道先生瞒着天子,秘密来此寻找禹鼎,杨熙心中便存了一个疑惑,又不知如何向先生发问。但是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越是压抑,越是在他的心底肆意滋长,让他恐惧不已。
如果先生心怀不轨之念,想要将此神物据为己有,自己还能坚定不移地相信先生、跟随先生吗?
“这...这石会不会是实心的?”杨熙忽道,“也许是前人将山根岩石雕成大门,来戏耍后人?”此时此刻,他竟有些庆幸大门无法打开,甚至有点期待此行无功而返了。
若虚先生摇头道:“虽这石门沉重,你若仔细观之,却不是生根在地,当有法子可以移开。”
杨熙仔细拿炬火照亮,果然发现石门最下方,真有一道缝隙,这巨大石门似乎是安置在一片石台之上。仔细再看石门最上方,竟也是有一道接缝,不知道是什么机关。
杨熙皱眉思索,突然发现一个细节:这石门顶端和底端的缝隙,好像不是横平竖直,而是靠近中间处最紧密,越往两侧,越是宽松。他突地低呼一声:“先生,这石门好像......好像并不是方形,而是...椭圆的!”
若虚先生微微颔首道:“不错,你竟能看到这细微之处,已很是不易。”看若虚先生的反应,应该是早已看出其中奥妙,却只是为了考验杨熙,才让他自行观察了。
若虚先生以手触地,捡起一根枯枝,便开始清理石门之下缝隙中的乱草土石。杨熙连忙也举火向前,捡起一片石片,一起清理起另外一侧。那黄土方才已被若虚先生以真气振散,清理起来却也不难,不过一刻时分,便将那石门上下的缝隙都清理干净。
这时,杨熙才看出,原来这石门顶部和底部都是一道中间高、两边低的石槽,那石门本身却是一块上下皆为半圆形的巨大石板,正正卡在石槽中央。若是从旁边用力,应该可以将这石板推滚开来。
若虚先生又运真气,将那石门两侧阻挡的土块震碎,然后只是随手一推,那石门便轰然向旁边一歪,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大石移开一人多宽的空间,露出后面一方幽深的空洞。
原来这石板所卡的位置,竟是精细计算过的,只要将两侧石槽清理干净,从两边随便一推,都可以将其推滚开来,但要从前打开这门,却是万万不能。
如此厚重的石门,却设计了如此巧妙而且简单的机关,这究竟是什么人做的?看那石门浮雕,却有点类似秦时形制,难道将禹鼎藏在此处之人,就是那个作《星野分舆图》之人么?
那位先人是如何得到禹鼎,又为何要将其分别藏在神州大地的各处?如此大的手笔,到底是有什么目的?可惜斯人已逝,他当年的意图却是再无法得知了。
有事弟子服其劳,杨熙看着那一人余高、深不见底的空洞,便要在前走入探路。若虚先生却拦住他道:“熙儿稍等片刻,此处可能会有地气淤积,若见明火,就会爆燃。你且退开几步。”杨熙不知道什么是地气,但听了先生的话,便依命后退。
只见若虚先生拾起一段枯枝,在火把上点燃,手指轻轻一弹,就见一溜火光直射进那空洞中去。
火光进入空洞,并未发生爆燃,但也未立即熄灭,而是一路落入那黑暗当中,然后撞在什么硬物之上,发出铿然声响,这才熄灭。借着这短暂的火光,两人看见那空洞并非直上直下,而是有一道阶梯,直直通往地下深处。
第三十一章 山河图里宝鼎出
看那地洞似乎没有什么危险,若虚先生便越过那巨大石门,向洞内走去。杨熙压下心中忐忑,也举着火把跟上,与先生一起进入这幽深地洞。
进入石洞,脚下是一道长长的石阶,旁边墙壁都是用巨大岩石砌成,用手一摸,只觉粗粝厚重,再用火把一照,只见石上布满斧凿痕迹,想必这些石头都是从别处采来。
能够用这么多石料砌成这长长通道,必定不是一日之功,主持修建者肯定也是非凡之人。
通道内虽然逼仄,但是却并不气闷,想来隐秘之处自有通风孔穴。杨熙一边用火把照亮脚下,一边默默数着阶梯数目,一直数了三百余级,才感觉脚下开始平缓起来。回头望去,那洞口已在远远头顶之上,还能看见天空一角,星汉灿烂。
越往前走,杨熙越觉得有阵阵凉意透过岩石沁了进来,令人毛骨悚然。前方通道渐渐开阔,忽然远处似乎传来潺潺水声,杨熙顿时惊讶道:“先生,这里好像有地下暗河!”地下水脉复杂,如果一不小心失足踏入地下暗河,被卷入急流、掉下水眼,怕是永远不得出头了。
若虚先生停下脚步,心中默默推算,道:“按我计算,咱们刚刚深入地下不过三丈,应该还到到不了地下水脉。而且这水声甚是轻微,不像是地河急流。不过多加小心总是没错。”说完便与杨熙并肩而行,借着火把的光芒慢慢向前走去。
越往前走,通道就越是宽阔,水声也逐渐清晰,周围的石壁之上渐渐沁出水珠,地上一片滑腻,似乎长满青苔。二人谨小慎微,沿着通道复行数十步,突然豁然开朗,竟是进入一个巨大的石厅。
杨熙高举火炬,只见前方大厅足有数十丈宽,呈正圆之形,厅壁有五六丈高,都是由青石砌成。大厅四角,各有一根一抱粗细的石柱,撑起巨大的条石穹顶,在火光映照之下显得雄伟壮丽。
即使在地面之上修建这样的建筑,肯定也要费不少力气,在这层层黄土之下,完成这样的工程,更是倍加困难,不知修建之时,到底耗费了多少功夫。杨熙看着这雄伟石厅,心中顿时充满震撼。
再向前看,杨熙便看见了流水声的来源。
在他们正对的大厅尽头,墙壁上好像有两个黑沉沉的物事,正汩汩向外流水。那水流喷溅在大厅的石头地面上,却不是胡乱流淌,却是顺着石质地面的纹路四散流去,最后在石厅周围所凿的细渠
中汇聚,流入暗孔,排出厅外。
杨熙注意到,这石厅的地面也是经过人工开凿,神秘的纹路正好成为水流的路径,不知是何用意。
杨熙心中好奇,不由得向前走了几步,突觉脚下一空,竟是咔嚓一响,将一片地板踩塌半寸。只听身后轰隆一声巨响,水气弥漫,石屑四溅,方才进来的通道落下一道石闸,瞬间将来路完全堵住。
杨熙大惊失色,反身去推那石闸,但却怎么推得开?一时间又惊又怒,不知如何是好。
若虚先生倒是不慌,查看了一下杨熙踩脱的机关踏板,又看看那掉下的石闸,发现那控制石闸的机关全部砌在石板之下,却是无计可施。他知道此时只能继续向前走了,便嘱咐杨熙站在原地不动,自己一个人信步向大厅中央走去。
那大厅地面是由大块青石砌成,方才杨熙踩下的那块地板,显然不是唯一一处机关,刚走几步,若虚先生便咔嚓踩上一块青石,顿时左侧“铮”的一声,劲风扑面而来。若虚先生听风辨位,一个侧身避过风头,手臂轻轻一舒,便将袭来的物事抓在手里。定睛一看,竟是一个铜绿斑驳的箭头,箭杆已经腐蚀殆尽。
若虚先生倍加谨慎,脚下边探边走,遇到松动石板,都是一触即离。不多时便在大厅之内转的一圈,却未再触发一处机关,果然是实力高强。他走到石墙边上,发现墙上镶嵌一排小小暗格,里面便是由机关触发的弩机箭头。虽然箭杆都已腐朽,但是机关竟然还能正常运作,一有人踏下关键石板,便会有箭射出,当真阴狠至极。
若虚先生又查看对面墙壁上的出水之口,却是镶嵌在墙上的两个石雕龙头,正源源不断从口鼻之中喷出水来。这龙头之水,应该是连接了洞外的水源,所以才能源源不绝,而通过沟壑流入暗孔的水流,应该是流入地下暗河中去了,一进一出,也不怕这石室被水淹没。
在那两个石雕龙头之间,矗立着另一座一座紧紧关闭的石闸,想来是此厅之外,还另有密室。
回到杨熙身边,若虚先生叹了一口气道:“现在不论是前行之路还是后退之路,都已经堵的严严实实。若要生离此地,可能是要另寻别的法子了。”
杨熙手持火把,却是怔怔盯着地面,不知在发什么呆。若虚先生问道:“熙儿,你怎么了?”
杨熙这才醒过神来,道:“先生,弟子方才看这地上鉴凿
的沟壑图形,只觉有点眼熟,似乎...似乎是那山河舆图,但是细微之处好像又有点不太像......”
若虚先生方才只顾警惕环境中的机关,还真没有注意到这凿出的沟壑痕迹,以为只是排水和装饰用的。经杨熙提醒,他仔细一看,果然发现地上痕迹酷似地图一般。
那沟壑之处应该就是河流山谷,隆起之处则是山脉高峰,简直是一幅立体的山河舆图。
“很好!熙儿竟然注意到这种关键信息,为师甚感欣慰。”若虚先生笑道,“这地图的山河走向,确实与现世略有不同,但这正说明建设这个地宫的是古代之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岁月悠久,河流也会改道,山川也会崩塌,却没什么奇怪的。”
“但是建造这地宫的人,为什么要用舆图作地板呢?”杨熙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什么门道。
ranwena.net
“此人大费周章,运来巨石将此处建成,即便今天没有被我们发现,这个水流大厅也能自主运行千年,静待有缘人来。如果毫无用处,为何要做得如此复杂精巧?这里面必然藏着什么秘密。”若虚先生一边说着,一边仔细看那舆图。
杨熙虽站在原地不敢乱动,也是举起火把,仔细参详那舆图奥秘。这舆图的高低深浅暗合法度,一眼看去便能看出山河地貌。看那最高一线必是太行山脉,最长一沟必是长江之水,弯曲绵延的一定便是黄河,甚至连几道支流都刻得清清楚楚,一眼便能分辨出来。
突然之间,杨熙看到眼前舆图之上,连长安周边的江河,都刻得清清楚楚,不由得灵光一动,道:“先生,既然这地窟就在灞河边上,您是否能看一看这舆图之上,灞河附近是否有什么玄机?”
若虚先生听了杨熙突发奇想的提示,定睛看向舆图中象征“灞河”的一道浅沟。说来也怪,那个方位,竟然真有一块石板机关。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若虚先生纵身过去,谨慎地将那机关踩了下去。
机关踩下,竟然没有暗器袭来,但也不见来去方向的石闸打开。但踩下这机关之后,大厅中央的地面却开始轧轧作响,一块三尺见方的石板从中间分开,下面缓缓升上一座石台,台上安置着一件黑沉沉的物事。
那东西不过三尺余高,二尺余宽,个头不是很大。仔细一看,杨熙心中却是又惊又喜:这东西三足、两耳,有盖,正是一尊小鼎形状!
第三十二章 百载时光悠悠过
禹鼎在此了!
杨熙心中狂喜,就要抢上前去,突然想起地面全是杀人机关,这才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若虚先生却没有像他一般激动,只是看了一眼,便转头回来,带着杨熙走过没有机关的方位,辗转来到大厅中央的小鼎前面。
从近前看来,这小鼎形制古朴,外表光滑,但因在地下年岁日久,已是生满铜绿,看上去黑沉沉,脏兮兮的,看上去就像普通一鼎,其貌不扬。杨熙在心中与宫中看到的禹鼎默默比较,觉得眼前这鼎与那神物完全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难道禹鼎的形制构造,都各不相同吗?
只听若虚先生长叹一声道:“这个小鼎,是秦朝时候的式样,可能不是禹鼎。”
杨熙心中一凉,但犹不死心,道:“那宫中的禹鼎,也不是夏朝的式样啊?也说不定大禹未卜先知,铸造了与秦鼎相似的禹鼎呢?”
若虚先生摇了摇头,但口中却道:“说得也是。咱们再仔细看看。”说着便伸手去碰那鼎。
他小心防备,怕有什么机关,但直到手指碰上鼎盖,也并无异状发生。这小鼎触手冰凉,表面已被水汽腐蚀得坑洼不平,上面的花纹图样也已模糊,连盖子都与鼎身结在一起,无法取下。他手中使力,竟然一下将这鼎捧了起来。
这鼎入手沉重,但若虚先生是何等人物,捧着这鼎丝毫不见吃力。还上下摇晃了一下,发现里面也是空心,并没有藏着什么物事,便又将它放下,手上劲力一凝,啪地一掌拍在那鼎身之上。
骤逢大力,那鼎身被震得嗡嗡作响,铜锈纷纷落下,那鼎盖也“啵”地震脱下来,掉在地上,当啷作响。
杨熙忙去看那鼎腹,却见那鼎内如外表一般,也是布满铜锈,看起来没什么稀罕之处。他失望至极,已知这不是禹鼎了。
若虚先生看着鼎中坑坑洼洼的样子,心中却是一动:若是鼎盖封得严密,里面不应该锈成这样啊?于是手中真气运转,将那铜鼎内外铜锈全部震掉,果然看见鼎口竟然刻
着一圈铭文,正是这圈铭文,才让鼎盖与鼎身不能完全闭合,导致内外皆被锈蚀。
杨熙看这一圈铭文,只能认出来都是金文,却是一个字也不认识,但若虚先生学富五车,直接将铭文念了出来。
“二年上使骜攻魏克于畅乃铭以纪。”若虚先生念完,轻叹一声,道,“此鼎确为秦鼎,不是禹鼎。可知此处地宫确为秦时所建,距离现在却是二百多年了。”
杨熙看着那铭文,向先生问道:“那么这铭文又是什么意思?”
若虚先生思索一阵,道:“应该是说蒙骜攻魏,在畅地打了胜仗,所以铸成这鼎,作为纪念吧。”
先生经史俱通,所说的肯定不错,看来这东西肯定不是禹鼎了。费尽千辛万苦,却只得到这样一件毫无用处的东西,而且二人还失陷在这地宫之中,不能逃出,顿时让杨熙心中沮丧。
若虚先生笑道:“既然这东西放在这里,纵然不是禹鼎,想来也有些用处。”他指着那铭文道:“攻魏克于畅,这不也是一个地点么?我们且看看那里有没有什么古怪。”
杨熙恍然大悟,既然这大厅就是舆图,鼎上铭文又是地点,说不定便能互相照应?杨熙跟着先生再次看向那神秘舆图,寻找铭文上所说的“畅”地。
昔年魏国的“畅”地,也是一处交通要冲,位置便在淮水岸畔,距离关中不远。果然从方才踩过的机关向西只走了两步,便看见那象征着淮水的沟壑旁边,果真有另一处机关。
当下若虚先生毫不犹疑,一脚便对那机关踩了下去。
机关咔嚓一响,只听地底、墙壁之中好几处方位传出隆隆转动的声响,前方墙上两个喷水的龙头雕像同时一震,缓缓转动方向,清水向着前面那堵紧闭的石闸喷将上去。
石闸下面应该藏有暗孔,那喷出的水流并未胡乱外溢,而是咕嘟咕嘟全数被吸了进去。然后就听见那石闸轧轧乱响,居然一寸一寸自行抬起。
杨熙脑中忽然一动,想起一个似曾相识的景象:那天夜间在皇宫之
中,也是由水力驱动机关,将那水底巨石逐步拉起。虽然不知其原理,但是看这相似景象,当是类似的机关。
他不由得惊道:“先生,这......这里的机关,与宫中存放禹鼎之处的机关好像啊!”
“不错,你竟能看出这一点。”若虚先生看着那缓缓打开的石闸,脸上看不出悲喜,“这种精巧的机关,定是墨家之人修建而成。皇宫里面那水下机关,也是根据墨家遗留的图纸进行构造,两者的确是一理同源。”
杨熙自小熟读经书,自然知道什么是墨家。相传春秋大贤墨翟工于创造,精研机关、术数、武学,创立墨家学派,历经百年而不衰,其徒子徒孙都是能文能武的豪杰,又传下种种神技,能为人力所不能为者。奥妙之处,宛如神迹一般,直教人匪夷所思。
ranwena.net
然而随着秦始皇禁绝诸子之言,汉武皇帝罢黜百家之作,儒家之学成为当世显学,百家之学便也逐渐衰微,墨家自然也不能幸免。不过百年时间,各种神技便逐渐失传,再也无人知晓。
现在这个时代,匠人皆属百工贱业,机关运转之术被当作奇技淫巧,乃至于现在的所谓墨门机关,要么是古物遗留,要么是根据墨家残篇所作的仿品了。今日一见,这上古遗留之物竟比现在的工艺还要深湛复杂,实在让人扼腕叹息。
须臾之间,前路石闸已经完全抬起,但杨熙却惊讶地发现,那两个喷水龙头正在缓缓转回原位,刚刚被机关吸入的流水又开始咕嘟咕嘟向外溢出,升到顶点的石闸竟开始缓缓往下落去。
也就是说,如果现在不继续向前走,闸门便马上要关闭了。但是若是走入内部,石闸在身后封闭,却又如刚才一般,被反关在内不能出来。
但是此时此刻也没别的办法,唯一出路已经堵死,就算留在这厅中,也是无处可去。还不如继续往前探寻禹鼎下落,说不定还能找到脱离之法。
这么想着,若虚先生已经带头走入闸内。杨熙赶紧抢上几步,也跟着先生钻过那石闸,向更深处走去。
第三十三章 入室须解千秋锁
石闸内是黑漆漆的一间石室。
杨熙在方才的大厅中误踩机关,现在尤其小心在意,立在石室门口不敢稍动,只是四处乱看。
这石室比方才的大厅小了不少,只有四五丈阔,一丈余高。杨熙举起手中炬火,便可将室内全数照亮。他看见地面全是坚实岩块,墙壁之上有红有黑,全是大片涂抹的粗野壁画,似有飞禽走兽,及渔猎之形。
石室正中放着一台石桌,周围是数个石凳,桌上仿佛还有一堆什么物事,黑沉沉的看不清楚。
不用说,走出这石室的关键,十有八九就是在这石桌之上了。
随着二人走入石室,身后石闸轰隆一声闷响,溘然关闭,外侧大厅的哗哗流水声顿时被隔绝在外,室内一片寂静。
若虚先生小心翼翼地在室内环绕一圈,杨熙站在门口,视线随着先生慢慢游移,时刻注意有什么不寻常的现象。但这个石室却没有什么杀人机关,若虚先生转完一圈,也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在那石室另一端,竟又有一道门扉,看来还能再往更里面深入。
杨熙大胆走上前去,举着火把看那石桌和门扉。
那石桌之上,端端正正放着两个石球,已是蒙了一层灰土,此外别无他物。
那通往更深处的门扉,却是一扇青铜门,足有一人多高,黑沉沉地看上去颇为厚重。
杨熙拿火把一照,发现那门扇之上,从上到下扣着三枚锁头,造型各不相同。第一把锁个头最大,上面铜绿斑斑,呈鲤鱼形状。第二把锁略小,但锁铤最粗,黑黑沉沉,却是个菱角形状。第三把锁,精光闪亮,竟然一丝锈迹也没有,形状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方块,个头却只有那大铜锁的一半。
在这幽深的地穴当中,这些锁头不知经历了几百年时光,竟然没有锈烂断裂,确实令人叹为观止。这不仅需要做工精湛,更需要确保这石室密封严实,隔绝前面大厅的水汽渗入,方能让这些锁头逃过霉锈的侵蚀。
想到此处,若虚先生突然心道糟糕。石室封得这么严实,不像大厅有无数水口沟通内外,若时间一长,他师徒二人岂不是要活活憋死在这室内?
回头看看杨熙手中的火把,那火光已经颇见微弱,开始泛黄。若虚先生一颗心便往下沉去。
坏了!没时间找什么机关了,还是先打开一条生路,赶紧逃出去才行,不然一会就要喘不上气了!
若虚先生不顾与杨熙解释,手中猛地凝上十成真气,全力拍在那铜门之上,金铁轰鸣之声响彻整个石室,顿时将杨熙吓了一跳。
但这铜门其厚无比,青铜又比石头坚韧许多,一掌拍下,没有撼动那门分毫。他又手中运劲,抓住那铜锁狠命一拽,只听咣的一声,那锁的锁铤撞在锁扣之上,微微有一点变弯,但想要徒手拽开这锁,也定是不可能了。
若虚先生突然想起,桌面之上不是还有两个石球?当下毫不犹豫,捡起一个石球就向那锁头狠狠砸下。
杨熙不知为何先生突然动手要破坏这门锁,只看得目瞪口呆。但见先生举起石球将要砸落之时,阴沉的脸上却又现出一丝讶色,把那石球又放了下来,一时若有所思。
杨熙这才敢开口问道:“先生为何着急要打开这锁?我们耐心寻找一下,未必找不到开锁的线索。”
若虚先生沉声道:“就怕我们没那么多时间找了。这石室封闭太严,隔绝天地,室内元气很快就会用光,到时我们一定会憋死在这里。”
杨熙大惊,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已经陷入这样的险境,仿佛觉得呼吸已经开始不畅了。他慌乱地
看看四周,面前石桌石凳,全部砌在地里,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用来砸门撞墙,这可怎生是好?
但看看先生,此时却又镇定了下来,拿着那个石球不住观察。
他心中奇怪,也将另一个石球拿了起来。石球入手,他惊讶地发现,这石球比他想象的要轻上不少,好像里面是空心的。拿在耳边摇了一摇,似乎隐约听见内部有微小的金属撞响之声。
难道打开那门锁的钥匙竟是在这球内?杨熙大喜,就要将那石球扔向地上砸开。没想到若虚先生却突然伸手,将石球从他手中抢去。
“砸不得!你仔细看。”若虚先生将那石球凑到杨熙眼前。
杨熙借着昏暗的火把仔细一看,才发现这石球并不是浑然一体,而是有一条一条细细纹路缝隙,像是用条石之类拼凑而成,拿在手里也不散架,而是密密锁扣在一起,浑然一体,极是神妙。
“这是什么东西?”杨熙从未见过这样奇异的石球。
“这东西叫作公输玲珑锁,乃是周天子时大工匠公输般发明。想来那门锁钥匙便是藏在这玲珑之内了。”若虚先生眉头紧锁,“但是一般的玲珑锁只有六条锁铤,半柱香时间就能解开,后来也曾见有九条锁铤的玲珑锁,解起来就要困难数倍了。当年我以为,九乃数之极,应该不会有比九条锁铤还难的玲珑锁了,没想到今天居然让咱们见到了十二条锁铤的玲珑锁,古人的智慧真是不可小觑!”
杨熙自然知道公输般就是鲁班,是所有匠人的祖师爷,但却从未见过这种玲珑锁,不由得问道:“既然解锁这么困难,我们为什么不直接砸开石球,把钥匙取出来?”
若虚先生眉头不见舒展,道:“万万不可!这个玲珑锁内部机关如狼牙交错,互相抵扣,如果不按规矩解锁,而是用力去砸,里面锁铤互咬,就会把钥匙扭弯破坏,再也不能用了。”
杨熙只觉胸中窒闷,知道室内元气已然稀薄,心中大急道:“那怎么办?”
若虚先生继续翻看那球,忽然冷哼一声道:“虽然机关之术非我所长,但形势危急,只有试着解它一解了!”
杨熙见先生要出手解锁,登时心中大定,料想以先生的才学之高,必然可以顺利解开这锁。
在杨熙心目中,这世上还没有真正能难倒先生的事情。
若虚先生却看着杨熙,沉声又道:“熙儿,现在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若一个一个解去,怕是解不完锁扣,咱们师徒就要闷死在这里。须得你与我各解一个玲珑,方可尽快将钥匙取出。”
杨熙大惊,想不到自己也要一起解锁,可他完全不知道这玲珑的构造和解锁原理,又怎能胜任?
若虚先生看他欲言又止,微微一笑道:“不要紧张,你与我一般姿势、一般动作,将这球摆在一般方位,我解一步,你便按照我的动作,跟我解一步即可。千万不要弄错,更莫要下手太过,用力过猛。这玲珑锁一旦推拉过度,锁铤互咬,便是死结,永远也别想再解开了。”
杨熙一头冷汗,赶紧将那火把插在石凳上的缝隙内,学着先生的动作姿势,将那球捧在手中,双手紧张得微微发抖。
只见先生先是扣住中间一道石条,轻轻向外一顶,那石球另一侧就突出一块。杨熙依样画葫芦,同样扣住中间石条,往外轻顶。没想到先生推得那般轻易,自己动手之时却感到手下凝滞,推了一下竟未能推出。
杨熙牙关一咬,又加上些力气,只听“嗒”的一声轻响,石球另一侧便也突出一块。杨熙心中突地一跳,不知自己这下是不是推得过重了。
“就是这样,
做得很好。”若虚先生捏住方才按入的石条侧边,将那侧面石片向外一扳,便见这石片向外突出半分,另一侧咬合的两个石条奇迹般地分开些许。然后他又将方才推出的石条按回原位,再反向推出,便又松动另一侧的石片。
杨熙战战兢兢,跟随照做,就怕自己一个失误,将玲珑锁死,导致功亏一篑。好在先生手把手带领,终于没出什么岔子。
摆弄了一炷香时间,杨熙终于跟着先生将其中一条锁铤完全拆下,不觉已是满头大汗,呼吸急促。
若虚先生看了一眼杨熙,又看了一眼那摇摇欲灭的炬火,道:“这里元气已经不多了,若不想马上就被憋死,我们必须要灭掉这火把才行。”
杨熙大惊道:“灭掉火把,我如何跟随先生解锁?”手中不由一抖,差点失手将石球掉在地上。
“熙儿,你仔细听我说。这玲珑锁共有十二铤,从上到下分为四层,分别定为甲乙丙丁,从左到右,分别编号为一二三号。所以刚才我们拆下的那一块,就是丙二。现在咱们手中的锁还有十一铤,各有其号,火灭之后,你便听号行事。”
杨熙呼吸困难,听着先生教导,刚要出言询问,那火把已被先生一手扇灭,室内陷入一片漆黑。
bidige.com
杨熙只觉自己的心也沉进黑暗中去了。
但是黑暗之中,先生不疾不徐的声音仍在不断传来:“丁三,向左抽出一分。乙二,向下插入与乙三平齐。丙三,向上抽出三分......”
听着先生的指示,杨熙手摸玲珑,查找锁铤,完全按指示行动。虽然身在黑暗,但先生指示明确,杨熙依法解锁,却是毫无涩滞。
又是一炷香时间,两人连续拆下丁二、甲三两铤,手中玲珑愈显宽松,摇摇将开,杨熙也已汗流浃背,只是不住大口呼吸。
“丙一,推回原位,入二分。”听着先生这条指示,杨熙摸到丙一,往回便推,居然推之不动,稍用些力,这个石条却像是卡住一样,仍是推不进去。
难道......自己有什么步骤做错了?!这一惊非同小可,杨熙心中一紧,连忙道:“先生,我......我推不动丙一了!”
若虚先生也是心中一凛,不知杨熙究竟是哪个步骤做错。但他脑中已是将可能的解法演过几遍,当下自己手中解锁不停,一边分心道:“莫要慌张,且试一试乙一是否可以拉动。”
杨熙按着先生指示,连拉数铤,竟是又拆下丙三,化险为夷。待得他又拆下丁一之时,只觉手中玲珑锁已不再坚牢,轻轻一扯,剩下锁铤便自行分离开来,内里一枚凉凉的金属硬物,正落进他的掌心。几乎同时,先生那边也传来哗啦一声轻响,想必也已解锁完毕。
此时此刻,两人已是强弩之末,在这石室之中憋得满面通红,汗如雨下。两人已顾不上互相交流,一前一后冲到那门锁之前,便将手中钥匙在锁上乱试。
杨熙将手中之钥插入那最大铜锁,轻轻一拧,那锁便“嗒”的一声脆响,脱落在地。
若虚先生却是插上那最小一把金锁,也是应声而开。
突然,杨熙头顶仿佛挨了一棍,顿时呆立不动:先生与他一道解开两个玲珑锁,拿到两把钥匙,但是这门扉之上的锁头,却是共有三把!最后一把钥匙却在哪里?他一阵头晕目眩,已是站立不住,靠着墙壁坐了下来。
一片恍惚中,他听见先生嘶哑但仍然沉稳的声音:“把钥匙给我。”
杨熙下意识地将手中钥匙递出,不一会儿便听见一声锵鸣。
“嗒”的一响,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第三十四章 洛书九星皆归位
门扉洞开,新鲜的空气随着一阵冷风穿门而入,师徒二人贪婪地呼吸,突然之间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甫脱死地,任谁都会心情激动,纵是若虚先生这样超然人物,也是不能例外。
笑了良久,杨熙心情才逐渐平复下来。他点燃火折,重新点起火把,却去看先生手中的钥匙。
一看之下,杨熙不禁惊叹出声:若虚先生打开中间那锁的钥匙,竟是由大小两把钥匙合而为一所成。那把铜锁的大钥匙上,有一道凹槽,正好可以将那小巧金锁的钥匙镶嵌进去,组成一把三面都有钥齿的异形钥匙,实在是巧夺天工。
秦朝的工匠,竟能做出如此精巧的机关和锁钥,真可以让现在的工匠都为之汗颜了。
杨熙看着那火把,现在火焰烧得正旺,不再像刚才一样昏黄无光,便知道门扉之后,一定另有通风气孔了。若要寻找出路,说不得还要继续往前走去。
师徒二人在这石室之内又转一圈,见除了那一堆被拆下来的机关锁铤,再也没有其他值得关注的物事,便一同跨过面前门扉,继续向前走去。
这地宫之中,入门石厅之内是一处以水力驱动的山河舆形图,后面石室有两个精奇无比的公输玲珑锁,都是建造者给后人留下的难题。现下难题已解,不知这前方还会有什么机关?虽然进了地宫以后几经生死,但杨熙却不由得隐隐生出期待,想看看前方又有什么奇巧之物了。
进入门洞,前方还是一间石室。这间石室整体为方形,比方才的石室略大,但内部却是空无一物。用火把四处照亮,能看见地面上都是石板,四周一圈平整光滑,石厅正中却有九块石板拼成方形,上面镶嵌星星点点的纹路,不知是什么涵义。
再看四面墙壁,却是排列成弧形,共同支撑着圆形穹顶,壁上镌刻楔形纹样,以流云花纹相连,型制极为古朴,无法分辨年代。
杨熙又举火把去照那半圆穹顶,不由得大吃一惊:那穹顶之上,竟是以黑石为底,镶嵌莹白石子,星星点点,隐隐是大罗星天图形,但星斗杂乱,俱各不在其位,不似
现实的星图,不知是什么道理。
“天圆地方,星罗棋布,”若虚先生来回踱步,口中赞叹道,“好一个天地初开的胜景!这地宫之中,先有秦时舆图,后有春秋之锁,越走进来,型制便越是古老,构造此处地宫之人绝非寻常之人那!”
杨熙看着那穹顶之上的白石,竟好像在幽幽发着微光,真的像天星一般,精巧无比。于是向先生问道:“先生,这星图为何竟能发光?难道这是用传说中的夜明珠镶嵌而成的吗?”
若虚先生看着穹顶之上的星图,沉吟道:“夜明珠只有吸收日月光芒才能发光,若是被封在地下百年之久,再亮的夜明珠也该熄灭了。如果这星图是以夜明珠镶嵌而成,那么后面必有机关,可以接引天光,且让我们寻找一番。”
地宫前两处厅室,虽都是有惊无险地通过,但全是靠着先生的智识本领,若是让杨熙自己来闯,想来早已身陷机关,或死或困了。杨熙小心翼翼在石室内四处查看,手脚触处都是倍加小心,唯恐再不小心触发什么机关,闯下大祸。
寻找一圈,二人都没有发现室内有何异状,也不见其他出入门户,终于都聚集到房间中央那九片方形石板之前。
如果说这里有什么古怪,也只能是这些石板了。
这些石板约有尺许见方,共同拼接成一块丈许方圆的方形,仔细一看,每块石板之上都镶嵌着数目不等的黑石,排列暗合星象,隐隐与穹顶星图相对。
若虚先生沉吟良久,道:“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应该就是那洛书九星图了。”
《易》有言,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河图洛书的故事,杨熙当然耳熟能详:龙马献河图给伏羲大帝,大帝推而演八卦;神龟献洛书给禹王,王以之治水而划九州。
2kxs.la
若此物是那“洛书”,难道竟藏着禹鼎秘密?看来先生的判断没错,这个地宫,果然与禹鼎有关!
一经先生指点,杨曦立刻便看出那石板奥妙:每块石板上镶嵌的黑石数目各自不同,从一到九,共计九块,只是因为排列杂乱,他才没有立刻瞧出端倪。
既然如此,只要将这洛书九星之图按照顺序排列,说不定就能解开这室内机关!
若虚先生虽已看出奥妙,但却并未着急下手。九宫图形的排列并非什么高深秘术,就算一个刚刚学习《易经》的蒙童,也会背那“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五居中央”的口诀,这地宫建造如此精巧,前面两处机关又如此凶险,这里的机关为什么这么简单?
但此时此刻,石室内也没什么别的线索,只能先试试这里了。
若虚先生俯下身子,仔细看那石板,果然发现每块石板之间皆有缝隙,互以滑槽相连,可以自由推开。
星图舆形,以北为上,若虚先生先认定北方,默算位置,便开始动手挪移那些石板。
杨熙看见先生首先按住左上,将三颗星的“禄存”向外挪移,好似入手沉重,但也并非挪移不动。移动之间,听得地下轧轧作响,果然又是牵连机关。但是向周围一看,却也没发现什么变化。
先生将“禄存”挪走之后,又按住顶部的二星“巨门”,将其向左挪移。只听“喀”的一声,“巨门”也回归正位,地下壁内机关又是轧轧响个不停。
这回杨熙仔细倾听机关响动,发现声音是从下到上,一直响到穹顶中去。抬头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随着洛书星图归位,穹顶的星象也在随之缓缓变化,恰似斗转星移一般。
此时此刻,他方才看清,原来这穹顶竟是由一环一环的石圈堆砌而成,自上而下共有九重,正应河图星象。只要移动这河图石板,那石圈也便随之转动,星斗位置就会随之变化。
怪不得方才看那星图,感觉如此怪异凌乱,原来都是打乱过顺序的。
既然知道了窍门,若虚先生手下不停,挪动一星“贪狼”、五星“廉贞”、九星“右弼”,再接着移动六星“武曲”、八星“左辅”、四星“文昌”,九星各依次序,先后归位。那穹顶石环也轧轧响个不停,不住转动,待那洛书九星图归位之后,许久方才止息。
至此,九重星天各归其位,放出淡淡光芒。
第三十五章 摘得星辰山河碎
此时此刻,洛书九星图已成,穹顶星象也已经归位,看上去与真实的星空一般无二。
师徒二人站在那洛书石板之前,静静等待机关的变化。但等了许久,却再没看见有什么异常。杨熙甚至走到入口门扉之外,去看那前一间石室,也未发现什么异样。
杨熙看着地上洛书九星,突发奇想,便抬脚向那“贪狼”踩了一下。一脚踩在石板之上,只觉微微有些振动,却也并没有什么变化,不由得心中气馁。
但是若虚先生耳力何等出众,却隐隐听见穹顶之内有“咯”的一声轻响。星图之上的星座,似乎有几处闪烁了一下。他心中一喜,便让杨熙将那洛书九星从头踩上几遍。
杨熙在那石板之上信步踩去,每踩一板,就听穹顶之内发出微声,几处星座同时闪闪烁烁。若虚先生默默记住踩下每块石板之时星座闪烁规律,心中开始暗暗计算。
等到杨熙走完三遍,若虚先生心中已有计议。
“熙儿,你现在听我安排,按我所说的顺序踏下相应石板。”听见若虚先生发令,杨熙赶紧站在石板一旁,做好准备。
“先登文昌,转右弼、巨门、破军、贪狼。”听得先生指挥,杨熙连忙从文昌踩入,迈步走上右弼、巨门、破军,最后止于贪狼。抬头看去,那星象图竟开始有规律的闪烁,自翼宿而至亢宿,诸星之座开始依次放出光华。天庙、东瓯、青丘、大角、阳明,竟是直从最下一环向上爬升至第三环,恰似在那群星背后,有一条发光的虫子缓缓爬过,留下闪亮轨迹。
“自贪狼始,转左辅、禄存,复归文昌、右弼。”按着先生指挥,杨熙继续踏过左辅、禄存、文昌、右弼四星,就见穹顶众星依次闪亮,由亢至斗,入于天市,光带爬过天辐、神宫、天江、天健,最后停在河间。
转瞬之间,那神秘亮光,却是又向上爬升三环。
此时此刻,杨熙终于明白,这必是踩动洛书星图,牵动穹顶内部机关,将穹顶之内一物推动,从底至顶缓缓挪移,而这穹顶内部物事,必然就是这星图能够百年发光,不见暗淡的关键了。
先生竟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只经过
几次尝试,便推敲出这东西移动路径与踩动机关顺序的关系,当真令人匪夷所思。
虽然先生常说,某某事非吾之所长,但是在杨熙看来,先生根本就是万类俱通,无所不知。
那光芒进入三垣禁地,却是不再容易找到前进路径,又经过一轮踩踏,亮光只在天市、天微、轩辕、水府盘桓进退,最后不仅殊无寸进,甚至又向下跌落一环。杨熙一面踩踏,一面抬头看那星斗,只觉那三垣诸星仿佛化作神灵,舞刀弄枪,四处拦阻那亮光前进,一时间头晕眼花,差点摔倒在地,却被先生一把扶住。
“莫要被那星斗惑了心神,此路不通,再寻别路便是。”若虚先生掐指计算,口中指挥,杨熙依言而行,果那亮光自天船、东府之间另辟蹊径,连上两环,一举进入紫微垣内。
眼见胜利在即,杨熙不由紧张得屏住呼吸,若虚先生也苦苦思索,计算不停。终于,先生缓缓给出指令:“自右弼始,过巨门、破军,归于中央廉贞之位。”
杨熙依言行去,按先生所说踏过一遍,终于归于中央。抬头看时,果见那星图亮光复又前行,趋进趋退,终于“咯”地一声微响,爬上最后一环,穹顶中心太乙星大放光华。
霎时间杨熙只觉一阵轻颤从下到上,仿佛地震一般,穹顶簌簌落下尘灰。那头顶北辰之星居然咔地裂开,只听呜呜风响,一颗放射光芒的金球自那穹顶正中掉落下来。
杨熙下意识伸手去接,未想到那球掉落之势迅疾,又兼沉重无比,差点将他手腕拉脱臼,他向前踉跄几步,方才止住那球的下坠之势。
cxzww.com
杨熙将那金球凑到眼前仔细观察,发现此球有核桃大小,金属材质,虽然精光闪耀,但非金非铁,沉重无比。其形状也是颇为古怪,不像一个完整铸成的圆球,倒像是由无数细小金属碎片攒聚而成,放在手心摩挲,表面不平却滑,手感极为古怪。
那球甫离穹顶,整个星图便立即暗淡下来,看来这神秘圆球真的是夜明珠发光的源头。但这球本是闪耀夺目,一入手中,毫光瞬时便淡,光彩开始慢慢敛息。
杨熙正待仔细打量,却听得身后先生沉声道:“速退!”
他自幼听惯先生吩咐,当下不假思索,噔噔后退两步,只听哗的一声,一片土石坠下地来,正砸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他再抬头看时,竟发现头上穹隆正在寸寸龟裂,石环开始上下错位,逐渐崩塌,暗淡的夜明珠如雨一般哗哗下落,石屑纷飞四溅。
众星归位之后,金球出现之时,这整座石室居然开始崩塌,难道这金球就是整个机关的核心所在?但此时已是来不及细想,若虚先生已是扯起他的衣袖,避过掉落的岩石,向那外间石室冲去。
在一片土石下坠之中,二人向外疾冲而去,刚穿过青铜门扉,就听后面轰隆一阵大响,整个穹顶都塌了下来,将石室堵的严严实实。
逃到外室,危险仍然如影随形,内室的崩塌引起外间石室的震颤,本来坚不可摧的地面巨石也正向下一寸一寸塌陷而去,想这地宫下方应是空洞,只是由机关支撑,所以才能屹立百年,此时内室机关一毁,外间也如连锁一般,开始崩塌。
外间石门仍然关闭,杨熙见这石室开始逐渐变形垮塌,仿佛避无可避,心中不由焦急起来,不知如何是好。若虚先生见他手中炬火正向石门处疾飘,便知这石室变形,石门已无法再保持密闭,于是看准那石门接缝之处,运足真气,用力拍击。
不知是找到关窍还是这石室垮塌得太厉害,那石头闸门经若虚先生三两击后,居然轰地脱开石槽,整体向外倒去。若虚先生看着打开的路径,一手护身,一手拽住杨熙继续往外疾逃。方逃出不过数息时间,身后石室中便轰然下坠,不复存在。
最外间的石厅虽大,地板却是镌刻深浅不一的凹槽,更是不坚不牢,随着地宫整体的垮塌,整个地板都开始向下崩落。好在那入口之处堵路石门早已下陷崩开,进入地宫的通道却是颇为坚固,尚未垮塌。两人蓬头垢面,穿过碎裂的的碎石灰土,疾向那通往地面的石阶逃去,终于是在那地宫完全垮塌之前,逃回地面之上。
此时外面天空已露鱼白,晨曦已渐渐从地平升起,江上一片寂静,有水鸟在昏暗的江面上疾飞觅食。但死里逃生之二人均无暇看这江上景致,只是回身看着身后不断隆隆下陷的土崖,都是震惊无语。
第三十六章 多年秘辛将欲吐
两人破解了地宫密室的最后一处机关,没想到却给这百年地宫带来了灭顶之灾,那精巧绝伦的机关和工艺,都是埋在层层黄土之下,再不能得见天日了。
过了许久,地下隆隆的震动方才止息,空中烟尘大起,之前高耸的黄土台塬,竟然在数息之间,仿佛被怪兽踩入地里,全部陷落成一片黄土覆盖的平地。
虽然逃了性命,但是杨熙心中却充满懊恼。师徒二人好不容易闯进地宫最深一层,最后也并未寻到禹鼎,却阴差阳错,导致地宫完全坍塌,真是功亏一篑。就算之后再来此处发掘,又不知有多少困难了。若是那不知藏在何处的禹鼎掉入地下水眼,便是请动大罗神仙,也休想将其找到了。
若虚先生却并不颓丧,他只是看着那黄土烟尘慢慢沉降,忽然道:“熙儿,方才那从穹顶落下的金球,是否还在你手上?”
杨熙手中紧紧攥住那球,纵是刚才最危急的时刻,亦不曾放松分毫。费劲千辛万苦得到的这个奇怪金球,也许就是以后找到禹鼎的关键,他当然不会轻易丢弃。此时先生问起,他立刻伸出手来,将那金球展示在先生眼前。
若虚先生拿过那个金球,仔细端详半晌,以他之能,也分辨不出此物究竟是什么材质、什么构造。他握住金球,在掌心灌入真气,手心压力顿时大增,如果换了一枚纯金圆球,早已被压成金饼。但这金灿灿的小球不仅浑不着力,形状不变,连若虚先生雄浑的真气都不能渗进一丝一毫,当真神异无比。
这球如此坚硬,想来用刀砍斧凿也是不能伤它分毫,却不知用烈火煅炼,又会有什么结果?
看着这奇异金球,若虚先生的脸上慢慢绽开笑容,继而变成仰天大笑,笑声在江上回荡,显然是极为欢畅。
杨熙不知先生究竟是为何而笑,只是立在一旁,一头雾水。
若虚先生一直笑了许久,才正色看着杨熙道:“熙儿,我觉得这个金球,可能就是禹鼎!”
所谓“鼎”,都是两耳三足或四足,有口有腹,或圆或方,或有盖,或无盖,不一而足,但大体都是一般形制。
皇宫之中那尊禹鼎,其材质非金非玉,通体放光,型制非鼎非炉,有口无足,身子光滑如镜,开口处有一个巨大圆轮套着一个较小轮盘,缓缓运转不休,却是一般之鼎大大不同。但那物有孕育金丹之神妙,若说那物是鼎,尽也准折得过。但是这枚金丸,哪里有一丝像鼎了?
“这......这小丸怎么可能是禹鼎?”杨熙听到先生说出这匪夷所思的话语,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对答。
“为何不可?”若虚先生反问道,“宫中那尊禹鼎,你也曾亲眼见过。那个物事可以是禹鼎,此物为何不能是?而且禹鼎是华夏之宝,刀剑不坏,水火不侵,还有种种神妙。此丸被封闭于地宫之内几百年,却能映照夜明珠持续发光,不也是神妙无比?此物捏
之不碎,叩之不开,不也是一样刀剑不坏、水火不侵?”
若虚先生见杨熙沉默不言,仿佛还是无法接受,便笑道:“即使此物不是禹鼎,必然也与禹鼎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若想继续寻找禹鼎下落,说不得还是要着落在这金丸之上,且等我们回去之后,再细细研究其中奥妙吧。”于是珍而重之,将那金球放进贴身衣袋之内收藏。
地宫已毁,继续留在此处也无甚用处,师徒二人便一前一后,共向那小船走去。
杨熙经历了一夜的惊心动魄,此时心情纷乱复杂,那个在进入地宫之前便即滋生的念头一直在脑内盘旋,让他忐忑不安。
他看着先生沉稳地走在前面,忽然鼓起勇气,向先生问道:“先生,弟子有一事要问。”
若虚先生听得杨熙口气凝重,不由得停下脚步,答道:“但问不妨。”
“先生如此避人眼目,费尽心思,只为秘密来此寻找禹鼎,究竟是什么缘故?”杨熙忧心忡忡道,“先生曾经说过,‘得鼎者得天下’,先生将此事做得如此隐秘,既不向天子禀报,也不假借中山王、定陶王、楚王等诸藩王之力,您寻到禹鼎,却是要交给谁?”
若虚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杨熙:“如果我说,我寻找禹鼎,不想献给他们任何一人,你却待怎样?”
杨熙听到这话,顿时如同五雷轰顶。难道...难道先生要据有九鼎,行那大逆不臣之事?他自幼研习典籍,受那忠君爱国的思想熏陶甚深,一时之间心中充满纠结。
但是又想到先生从小收留自己,于他有再造之恩,而且先生也不是那贪权争利之人,为何要行那不智之事?他隐秘寻找禹鼎,必是另有深意,自己须得相信先生,支持先生,却不可令先生伤心失望。
想到这里,杨熙正色道:“无论先生有何意图,弟子都唯先生之命是从!还请先生与弟子明言缘由,不论何事,弟子都愿与先生共同分担!”
若虚先生听了这话,心中百感交集。杨熙虽不知自己为何寻找禹鼎,但已经看出自己在犯那欺君之罪。天地君亲师,君尚在亲前,师却是排在最后,饶是如此,杨熙竟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自己身边,不枉自己为其默默奔走,行此大逆之举了。
看来,现在必须对杨熙坦白一切了。十年前的血案,他的身世,还有自己下一步的打算,都要一一向他说明。虽然天子严禁他泄露这些事情,但是若自己再继续隐瞒,还不知这孩子要瞎想到哪里去,说不定都要以为他这个当先生的,自己想要去做皇帝了。
此时此刻,只有将杨熙的真实身份来历全数告诉他,才能打消他的种种疑虑。但告诉杨熙他的身份来历,让他知道正在为他谋划,要他竞逐天子大位,他又会有什么反应,饶是若虚先生深谋远虑,也是怎么都猜想不到了。
是悲痛欲绝,想要找出真凶为全家报仇
,还是隐忍不发,投身这竞逐天子之位的凶险漩涡?
若虚先生张口想要吐露机密,忽然双瞳紧缩,全身一震,却又闭口不言。
杨熙心下奇怪,顺着先生目光望去,发现前方河边,一片昏暗之中,他们所乘的小船之内,已然亮起一豆微弱的灯火。
有人!若虚先生和杨熙互望一眼,都是一脸震惊。在这荒郊野地,是什么人竟能寻到此处,还光明正大在那船中等候?两人心中同时闪过一个名字。
张逸云!
根据若虚先生之前推算,张逸云现在应该在百里外的南山之中寻找金丹才是,为何竟会寻到此处?到底是哪里露了行迹,却让这魔头缀了上来?杨熙看着那火光,心中胡思乱想。
若虚先生心中也有疑惑,但却并不是很担心。毕竟他们在地宫之中,只找到一个金球,那张逸云便是来到此处,却也无凭无据,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自然也不能将他们如何。
但是向杨熙吐露秘密一事,却要容后再议了。
两人各怀心思,终于走到船前,若虚先生扬声喊道:“舟中是哪位高人?在此等候我师徒,却是有什么指教?”
话音刚落,就见那小船摇晃,船篷上遮帘掀开,一位头戴进贤冠、身穿鸦青短裾的中年文士,便从那船篷之中钻了出来,站在船头向二人行礼。
杨熙见那人白面长髯,文质彬彬,大约四十几岁的模样,站在船头摇摇晃晃,相貌却颇为陌生,心中不由一凛,更加紧张起来。
思路客
张逸云武艺高强,善于追踪匿形,若是悄悄尾随,也许真能找到二人踪迹,但是这个陌生文士又是什么来头,他又是如何跟踪到此?
只听船上那人朗声道:“歆已在此久候先生多时,不知先生何时归来,夙夜难熬,便在舟中等候,望先生勿怪。”
若虚先生一见此人,却觉有些眼熟。他仔细思索,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于是拱手回礼道:“来者可是刘子俊?十年未见,阁下风采还是一如当年。”说罢携着杨熙,一起登舟而上。
这人与先生熟识?杨熙听着两人毫无烟火气息的对答,不由得稍稍放下心来。没想到那人向他一拱手道:“在下有几句话要与先生讲,却请延嗣稍稍回避则个。”
杨熙呆了一呆,这才想起自己那天晚上得天子赐字为“延嗣”,却又唤作杨延嗣了。可是眼前这叫做什么子骏的文士,又是怎么知道的?
那天夜宴之后,杨熙便随先生出了城,名为寻找金丹,实则寻找禹鼎,这杨延嗣的字号,却又是谁传扬出去?此时听见有些陌生的“延嗣”二字从这个文士口中说出,让他感觉说不出的怪异。
若虚先生听到刘子骏唤出这个字号,眉头也是不易觉察地一皱,但也没有表现出更多的情绪,只是让杨熙撑船回程,便随刘子骏走进船篷中去。
第三十七章 空有壮志不得舒
船篷之内甚是逼仄,前几日若虚先生与杨熙二人宿在蓬内,都是略显狭小,现在进来两个成人,更是满满当当。
那船篷正中,是一条窄窄的条案,上有一盏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芒。
那刘子骏端正跪坐在条案一侧,含笑等着若虚先生走进来。
若虚先生也跪坐在案前,与他相互对视。
这名文士名叫刘歆,表字子骏。细细论起,倒真可以算是若虚先生的弟子。若虚先生与他的父亲刘向刘子政,昔日同在太常寺为臣,这么算起来,已经是子骏的长辈。而且,若虚先生在太学教习的时候,子骏恰好也在太学研习《诗》《书》,确实听他讲过几堂课,倒真算是有师生之谊。
看着面前这沉稳儒雅的中年文士,若虚先生又忆起十六年前,这刘子骏在太学舌战群儒,激辩古今经学异同的风采。但也正因为那是他锋芒太露,为朝中老臣宿儒不喜。十年之前,天子想要拔擢他为朝上侍中,竟遭到朝臣一致反对,最后不得不就此作罢。
从此之后,这刘子骏便一蹶不振,宦途颇为艰难。直到几年前,子骏才继承父亲的职缺,领任天禄阁秘书,到那书卷堆里做起了闲散将军。
十年未见,那时的轻狂少年,现在也已经成为一名老成儒生,再无当年的锋芒,真是岁月无痕,却沛然莫御,让人好生感叹。
“子骏来此寻我,究竟有何指教?”沉默许久,最终还是若虚先生率先开口。
“学生到此,只是想与先生讨一样东西。”子骏不卑不亢,直视若虚先生双眼。
“子骏所求何物?”若虚先生虽然已经猜到三分,但仍开口询问。
刘子骏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缓缓道:“策一星,在王良前,军骑满野,西入壁半度,去北辰四十二度;八月十五夜半二刻,北偏西,四度。昨夜星辰,想来已尽在先生手中,学生不才,却要向先生讨那最亮的一颗星!”
子骏语气轻松,仿佛一位晚辈在向长辈讨要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但说出的话语却让若虚先生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刘子骏不仅念出《星野分舆图》中关键一句,甚至知晓石室内的机关秘密,怎能不让他惊骇莫名?
但是若虚先生脸上却一片沉静,压下心中惊骇,沉吟片刻道:“子骏是如何知道这禹...这神物所藏之处的关窍?”
子骏微笑答道:“学生在天禄阁收藏的古籍卷帙中打滚多年,总能知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秘密。什么通灵金丹,神州宝鼎,只要是存在过的东西,总会有蛛丝马迹的记录,便是海昏原侯遗孤的下落,先生真正的师承来历,若是想要查访推算,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刘子骏每一句话,都如重锤一般敲打在若虚先生心头,他暗藏心中的秘密,竟被子骏如街头传闻一般随意说出,虽然语气平和,却让若虚先生感到无比的危险与极大的威胁。
那天禄阁本是太常所属,为管理卷宗书籍之处,一直都是清水衙门、闲散之地。但二十五年前天子临朝以来,天禄阁除管理、编纂书籍之外,又担负起管理皇家密档的重任,天子奏疏、皇家私信,乃至羽林郎、执金吾所调查的阴私档案,都会汇入天禄阁整理存档。经过几十年的积累,已经没人知道那天禄阁中,究竟藏了多少隐秘卷宗,怕是管理天禄阁的官员书吏,也都弄不清楚。
但没想到这刘子骏才华通天,虽然屈居天禄阁校书,看似没有什么前途,但天天与卷宗为伴,竟被他创出一套档案归理查询的法门,将卷宗分门别类,整理清楚。在整理书籍卷宗的同时,少不得要相互印证勾连,却让他梳理出许多旁人无法想象,甚至连天子也不知道的秘密。
子骏见若虚先生虽面色如常,但瞳孔微缩,一手不觉扶住案角,不由得笑道:“先生可以宽心。这些陈年旧事、无稽传说,现在只有我一人知道。先生只需将那东西交给学生,学生便会严守这些秘密,绝不让他人知晓。当然,先生若是不想成全,或要对学生不利,那我也留有后手,却要让这些秘辛天下皆知了。”
船舱晃晃悠悠,应是已经在水中开始航行。若虚先生看着面前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弟子,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神情和微微花白的头发,突然发觉这位弟子似乎一点都没变,仍是那个野心勃勃、胸怀壮志的少年。他不由得开口,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前几天我面见圣上,听说子政抱恙在床,现在可是好些了?”
子骏听到若虚先生突然询问父亲病情,不由得一怔,然后摇头道:“蒙先生垂问,家父身子一直不曾大好,近日药石皆不能下,歆也是无可奈何。”
刘子骏之父名叫刘向,字子政,乃是朝上纯臣,不群不党,唯天子之命是从,也无争权夺利之心。子骏性情抱负与其父大相径庭,没想到这刘子政尚未故去,此子已经开始蠢蠢欲动,用那天禄阁的秘辛,为自己谋取晋身之阶了。
为取得禹鼎,他连自己昔日的先生,都要威胁逼迫,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干不出来的?
若虚先生又是沉默半晌,最后终于伸手将怀中金球取出,摆放在桌案之上。
金球沉重,虽然船儿不住摇晃,它却定在那案上一处凹陷,丝毫不动,油灯的光芒在其上反射出一层薄薄的淡金色华彩。
“我与熙儿在地宫之中,最终只得到此物。若你想要禹鼎,便将此物拿去,至于是与不是,全由你来判断。我唯一的请求,便是请你守住熙儿身世之秘,莫让他人知晓。”若虚先生毫不犹豫,将那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金球拱手相让,倒是让刘子骏吃了一惊。
他看着那案上金球,脸上现出了然之色,不由喃喃道:“金者,兵也。相传兵主蚩尤为黄帝所斩,其首化为饕餮,能食金铁。”说罢从袖中掏出一枚铜钱,便向那金球戳去。
就在那铜钱将要碰上金
球之时,那仿佛由无数金属碎片攒簇而成的金色球体,竟无声无息绽开一道裂口,如同凶兽的獠牙,向那铜钱咬去。
骤见异状,刘子骏一惊非同小可,冲澹平和的面容终于色变,拿着铜钱的手指疾忙松开,向后缩回。但那铜钱却被那金球一口咬住,锵地一声轻响,竟直接齐齐咬去一半,剩下半枚铜钱叮地迸飞出去。
若虚先生眼疾手快,伸手将那崩飞的半截铜钱夹在指间,一看之下也是吃了一惊,那铜钱竟似被利刃截断,断口光滑无比。再看那球,大小形状却是丝毫未变,仿佛它并不是咬掉半枚铜钱的罪魁祸首。
若虚先生看着那金球,忽沉声道:“《大荒经》有言,圣人铸鼎,文之以饕餮。看来这饕餮贪吃无餍,竟是将这鼎也吃尽了。可笑饕餮既纹于鼎上,吃尽此鼎,身将焉附?终究将自身吃得只剩一丸罢了。即便如此,若有金铁食粮,仍是毫无餍足,吃吃不休,不也是挺可悲的吗?”
此时都已认定,此物必为禹鼎无疑。没想到这尊禹鼎,竟是以如此奇妙形式存在于世间,真不知那上古禹王,究竟是如何创造出如此神物,现在的人就是极尽想象之能,也不可能料想得到。
虽然知道这东西如同饕餮一般,能吃金铁,但究竟有什么功用,却是得好好研究一下了。
156n.net
刘子俊擦擦额角冷汗,心跳慢慢平复下来。他聪明过人,如何不知若虚先生这一番话,却是在告诫他不要过于贪婪?但是想想自己多年郁积不发的壮志,可能全数要着落在这神物之上,此刻却是说什么也不能放弃的。他沉吟半晌,终于还是将那金球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放进衣袋。然后,向着若虚先生深深拜下。
“学生有必须取走此物的理由,还望先生成全。”刘子骏拜伏案前,看不到脸上是什么表情。
若虚先生微微摇头道:“我既将此物送你,就不会反悔。但从今天起,你我师徒缘分已尽,愿刘校书信守诺言,保守那些秘密吧。”
那刘子骏双眼放光,珍而重之将那金球取在手里,反复把玩一阵,这才贴身收起,对若虚先生所说师徒缘尽的话语,却似一点也没有反应。若虚先生看在眼里,心中只是暗暗叹息。
船儿一路前行,顺着河流一路东行。杨熙操船摇橹,出了一身大汗,却不知那船篷之中,辛苦得来的禹鼎金球已然换了主人。
平明时分,红日初起,河上渐次出现捕鱼船只,河岸之上也多了浣衣的妇女,原是是灞下闾里已至。杨熙将船撑入一个可以停泊的码头,一阵困意涌上头来,才想起自己一日一夜未曾睡觉,一会儿登岸后须要好好休息。
船只泊好后,先生与那刘子骏一前一后出得船篷,在岸边无言拱手,相互作别,一段师徒情分,就此结束。这一夜发生之事,以及尚未说出口的杨熙身世,便如那不曾载入书册的历史一样,皆成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三十八章 营营青蝇庙堂过
这几天长安城内一如往常,朝堂上倒是流传出一件令人震撼的事,城内“线引”私相交接,将消息向外散布,一时朝野沸腾。
此事便是天子下诏查办前卫尉卿淳于长,将其贪酷之行、跋扈之威,以及所行不法事,昭告天下。此案牵连极广,主要涉及外戚王氏,被牵连下狱的不知有多少,畏罪自杀的也不在少数。
王氏是天子舅族,往日圣眷隆盛,无人可比,这次天子竟向王氏下手,可知必有重大缘由。便是东宫那位太后,也未出来说上一句半句懿旨,只是默许了皇帝的作为。
眼见得淳于长这个大贪官被革职查办,长安黎民无不额手称庆。但是众人不知道的是,这淳于长连篇累牍的罪状,第一条便是“戏侮长定宫,谋立左皇后”。正是因为此案涉及后宫龌龊,天子才如此震怒。
对于此节,城内“线引”却都是闭口不言,不敢传说。谁的项上也只有一颗脑袋,敢去传说那后宫秘事,怕是不日便要脑袋搬家了。
淳于长狱中被诛,王氏枝蔓遭到削弱,朝上非王氏一党的王公大臣,都是暗暗称快。但王氏在经营数十年,根基深厚,却是轻易动摇不得,只不过暂时雌伏,避避风头而已。比如那大司马王巨君虽然出身王氏,但向来不以裙带勾连立身,而以才学德行立命,自是岿然不动,并未受到太多影响。
在这件大事的震动之下,其他朝堂上流传出来的消息,都算不起眼的小事了。
先是中垒校尉刘向刘子政,抱病多年之后终于撒手人寰,其子刘歆刘子骏荫了父职,却扶灵归乡守孝去了。
后有贬谪十年之久的老臣杨洵重新被起用,官拜礼官大夫,兼太常博士,秩俸千石。
另有天子欲重修明渠,令匠作卿延请高手匠人,遭大司农孙子严当面力谏,曰民生疲敝,不可奢靡过费,天子怒而不听。
种种轶事消息,俱都化为“线引”手中的线头,在全城散布,又变成有心人购买的货品,化作“线引”养家糊口的钱钞。
若虚先生谪居日久,名声不显,但他补缺入朝一事,还是引起不少庙堂老狐狸的关注。他补的这个职缺叫做礼官大夫,是太常散职,但却可时时出席宗庙祭祀,侍奉在天子身边,便如那顾问一般,是那天子近人。
同时,这补缺的时机也是极妙。太常卿萧尊刚刚告老离职,太常左丞王诩又牵连进淳于长案,惨被被罢免,太常右丞李宛新上任不久,资历浅薄。让若虚补了这一职缺,却有尊其执掌太常之意。
而且,天子念其年事已高,还在长安城内,太常官署附近赐下一套宅子,又赏了不少钱帛。能让天子在被淳于长戴...被淳于长不法之行弄得心烦意乱之际,还能分神对若虚如此体贴厚待,真可以说是圣眷恐怖了。
于是,朝上有心之人,便赶紧开始搜索这杨洵杨若虚的旧日信息,看能否攀上点什么关系,好去攀附阿谀一番。不查不知道,原来这老臣曾在天禄阁和太学官署任职,前者是培养官员的所在,后者
则是士子出身的源头,要想与他攀上关系,实在是太容易不过。这朝上官员,哪个不曾在天禄阁读过几日书,不曾在太学上过几天学?
所以这一干有心之人,都是忙忙置办礼物,修了拜书,谦称弟子、学生,都欲上门拜访,与他攀扯一二。
幸亏圣上已将若虚先生十年之前单剑屠人满门的“壮举”封入密档,隐而不发,没人查询得到,否则真不知这些“有心人”是否还有胆子上门攀扯这凶人了。
杨熙跟着先生从别馆搬到夕阴街天子御赐的大宅住下,第二天醒来,便听到门外吵吵嚷嚷。一到门前,便见门口簇拥着十数人,围着看门的老翁不住叫喊。
看门老翁姓李,一直在这大宅内守门,昨日刚刚迎来宅子的新主人,今日一早便在门口被一群人围困。就见来人个个争先恐后上前拥挤,这个称是某某郎官家人,来投拜书,那个称是某某大夫门客,要约相见,还有带着箱笼礼物前来相赠的,见面便在李翁袖子里塞入一封谢仪,弄得李翁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众人一见杨熙露面,便像见了血肉的青蝇一般,嗡嗡营营都来凑聚,争相递上拜书,一片吵吵嚷嚷。那李翁终于脱身,连忙回身跑回宅内,再也不敢出头。杨熙哪里见过这般阵仗,也是慌忙忙抱头逃窜,拴上门闩,径直跑去禀告先生。
若虚先生刚刚起床梳洗完毕,见杨熙一脸惊慌之色,前来禀报外面情形,不由得大笑道:“营营之辈,理他们作甚?熙儿与我一道先去用早饭罢。”
说罢,竟是不理门外簇拥众人,带着杨熙走向后堂,却用早饭去也。只可怜门口客人们抓耳挠腮,挨挨挤挤,却不得其门而入,真是进退两难。
又过半个时辰,突然远处一乘马车行来,眼尖之人早已认出,竟是御史大夫孔光孔子夏的车驾。簇拥门前之人慌忙退避,为孔大夫的马车让开道路。
车到门前,驾车的从事自车上下来,高声唱名道:“御史大夫孔,前来拜见杨大夫!”不多时便有仆人前来,开了大门旁侧角门,引着车驾进宅去了。
外面等候诸人本来焦躁无比,此刻见到孔光大夫来访,无不暗暗掂量自家主人的身份地位,以及所属派别。孔大夫是什么人物?两朝老臣,位列三公也!这杨大夫与那孔大夫亲善,朝堂上的小角色如何与他们攀附?这些人中,家主与孔大夫不是一党一派的,也有不少。登时门外聚集之人便退走大半。
不过一刻时分,孔大夫车驾从宅内出来,门外只剩了四人翘首以待。这四人看着孔大夫在从事搀扶下登车而去,孔大夫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不知两人谈话是否融洽。
这几人看那角门未关,便想往门中拥进,突然又见一车从远处而来,这回竟是丞相翟方进的车驾!
门口四人顿时唬了一跳,其中便有三人赶紧旋踵退走。三公之中,竟有两位在同一天内拜访,且这二人在朝上本非一党,在天子立嗣一事上又针锋相对,今日竟都捐弃前嫌,先后前来,这杨大夫的面子怎么
有这般大?
有了这二人的拜访,想必会让很多“有心人”息了攀附结交之心吧。
丞相车驾之上,来的却不是丞相本人,而是丞相之子翟义。当日在城外长亭见过若虚先生之后,翟义一直对这油盐不进的老儿心怀不忿,但父亲命他前来,又不得不来示好,心情却是极为复杂。
御者在门口唱名许久,却只有一个老仆前来应门,道若虚先生正在读书,不见外客,登时将翟义脸色气得铁青:方才孔大夫前来拜访,如何便能接见?厚此薄彼的意思,就差贴在大门上了。好说歹说,那老仆才收下拜书,礼物却全都拒了,道是大夫不许收。
翟义虽然生气,但未能入宅,心情反而有些轻松,毕竟不用在那老儿面前虚与委蛇,装扮笑脸了。此时杨若虚自觉圣眷隆盛,连父亲的面子都敢不给,谁知明日你是不是还能保持这样圣眷,以后的时日还长着呢!真不知父亲对此人为何如此重视?想到此处,他冷笑一声,拂袖登车而去。
杨宅之内,若虚先生看着翟相拜书,内里只有两句话儿:“全赖若虚运道,宗室洪福,瑞宝已经弟手献予定陶王。若有暇时,愿与先生一叙,盼开释前嫌,共襄盛举。”
看完之后,若虚先生冷哼一声,将那书函随意往案上一丢,已经知晓翟相的用意。那天刘子骏从他手中夺得那个金丸,应该是献给了翟相,最终又献予定陶王。若此后定陶王能登大宝,这便是躺在功劳薄上一桩巨功了。
但不知怎的,若虚先生想到这刘子骏所作所为,却总觉哪里有些不对。此子心机阴沉,夺得禹鼎之后,只是为了攀附定陶王一党么?
但如今刘中垒已逝,刘子骏扶灵返乡,他竟是在朝堂暗涌最激烈之时,抽身离了这漩涡,自己便想要探究原因,却也无从找到本人询问,看来只能以后倍加小心,对他多多提防了。
看完拜书,若虚先生笑道:“这两位大员登门之后,门外营营之辈都该散了罢?”
杨熙赶紧禀道:“回先生,绝大多数都已散去,现在却还剩一人,执意等在门口,欲要递书求见。”
若虚先生心下微讶,问道:“他是什么人,竟能如此执着?”
杨熙道:“此人名唤任萌,说是执金吾卿任宏府上从事,递上拜书,说任金吾定要拜见先生,只在门口盘桓不去。”
xiaoshuting.cc
任宏?若虚先生仔细想了想这名号,终于有了一丝印象:此人出身行伍,是个上得战阵的武人。当年自己在朝为官,这任宏正是凭着军功积累,提拔至步兵校尉,负责教练军卒。没想到十年之后,这人竟能累迁至执金吾使,也是当真不容易。
以前这人倒与自己无甚交往,为何现在竟执意要来与我相见?
若虚先生又想起初到长安之时,差点被一群隐藏身份的金吾卫打劫一事,突然心中一动,道:“那便请任金吾一叙吧。”
杨熙得了命令,便走出门来,收了任萌拜书,告诉他先生邀请任金吾这就来相见。
第三十九章 苟苟小犬市上行
这任萌得了家主严令,务必要将拜书递上,相约杨大夫相见。任宏是行伍出身,对待下人颇为严苛,是以任萌虽然看到孔大夫车驾入内,看到翟义吃了闭门羹,却仍是硬着头皮,在那门口徘徊等待。此时一听杨大夫允了相见,恰似得了大赦,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赶紧跑回任府向家主回报。
任宏是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将官,生得膀大腰圆,体壮如牛,胡须如钢针一般长了满脸,一双虎目顾盼生威,一看就是一名良将。但是此时,他却在府上踱来踱去,满腹心事。一见任萌满脸喜色归来,登时急道:“拜书可曾递上?杨大人答应相见吗?”
“幸不辱使命!”任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杨大夫这就邀请家主前去,特来报给您知。”
“好!好!”任宏连道两个好字,吩咐左右,“快快备车,我现下就去拜见杨大夫!”不知他有何着急之处,竟是一刻也等不得,马上就要去拜见。
他也未曾忘记任萌的功劳,着实嘉许几句,让他去库上支取两贯足钱,自去吃酒。任萌喜出望外,自去取了那钱,去长安市上找他的狐朋狗友吃酒去了。
那任宏却是登车出发,直奔杨宅而去。到了门首,通过姓名,便有老仆相迎入内。
任宏下了车来,步行入宅,见那若虚先生已等在前厅,忙道:“老大夫多年未见,身体仍是如此健旺。还记得我任宏否?”
“任金吾光临,真乃蓬荜生辉。”若虚先生虽久疏官场,但这些应付话儿,还不是手到拈来,“若虚还记得当年任金吾为校尉之时,曾率兵出关,镇压河西叛乱。如今君为金吾卫,丰神英姿更胜当年了。”
任宏环顾四周道,“虽然天子御赐的宅邸也算轩敞,但还是太过简陋了些,粗使下人也不大堪用。明日我叫人搬些家伙什物来,另送一干伶俐童仆以供驱使,还望大人不要推辞。”
听了这话,杨熙暗暗想笑:这任宏身为二千石大员,却来逢迎先生,无事献殷勤,必是有事相求了。却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
只听先生道:“无功不敢受赐,君有何来意,尽管指教便是。”
任宏遭若虚先生说破心事,不由得讪讪地道:“任宏却是要向老大夫陪个不是。听说老大夫初回长安之时,曾被我手下缇骑儿郎骚扰?这帮小子不识得你老身份,多有冒犯之处,还望海涵一二。”
杨熙一听,才知道原来任宏前来,竟是为了这事。却说那金吾卫乃是京畿禁军,代表长安门面、天子威仪,看上去好不威风。但是这金吾卫常年驻守京畿,不比地方郡国兵马,整日无仗可打,也不敢私掠民众钱财,所以除了饷银之外再无进项,那些家境不好的兵勇都是囊中羞涩。所以,军中弟兄也常接一些“私活儿”,为那朝廷大员、公侯之属充作侍卫以壮声威。
手下儿郎想要赚点外快,只要不违礼制、不动刀兵、不伤人命(或者伤人之后能遮掩好),任宏也懒得管他们。朝上其他官员,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自己什么时候不会碰上点棘手之事,要找几个金吾卫缇骑、执戟郎做保镖呢?但是这事一旦有人首举揭发,私用金吾军马却也是一桩不小的罪过。
所以任宏得知那天手下缇骑竟与这杨若虚起了冲突,又加上最近朝堂大案牵扯,顿时心中甚是不安,才千方百计要来赔罪。
“任金吾不必多礼,老夫不是那气量狭小之人,这点小事还不至于怪到您头上。但是还望任金吾为我解惑,您手下的儿郎,却为何要阻拦我等去路?”若虚先生笑道。
任宏额头见汗,只得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原来那天拦路的缇骑,竟是那淳于长所借。淳于长也曾任金吾使,来借用一队军马,任宏也没有当什么大事,没想到那天领队骑兵回报,才知道是跟杨若虚起了冲突。幸亏那天吴原及时介入,没有彻底撕破脸皮,任宏心中也是暗暗侥幸。
但没想到,才过几天,那淳于长竟然被革职查办,下狱诛杀,与他有牵连的人无不惶惶不可终日。在淳于长下狱之前,任宏还借给他金吾卫军马使用,若是被查将出来,却是一桩难以遮掩的罪状。
若虚先生这才知道,原来那天金吾卫拦截他们师徒二人,竟是淳于长的授意。淳于长出身外戚,向来与皇帝关系颇好,怕是听说过他手中有禹鼎秘密的传闻。
算算时间,师徒二人返回长安之时,天子可能已经知道淳于长做下的丑事,即将向他出手了。这淳于长困兽犹斗,自然要找些法子来保全自己的性命。
如果从若虚手中抢得那禹鼎秘密,找来禹鼎献给天子,怕是什么罪也能赦了吧。
但这禹鼎乃天命所归,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拿到的?可笑这淳于长死到临头,真是病急乱投医了。
师徒二人相视一眼,想起那地宫之中九死一生的冒险,到头来禹鼎却被别人得去,心中都是百感交集。
这任宏不住唉声叹气:“也是怪我御下不严,自我统帅北军期间,朝中借用金吾军士的人有不少,虽然没捅出什么娄子,但最近几天,卫尉卿张逸云,竟在私下查探我了。若是此事被天子知晓,这罪过我可是承受不起。”
这位任金吾也真是倒霉,竟在淳于长被查办前夕,向他出借兵士,天子若是知道,不知是要多么生气?若虚先生在天子面前炙手可热,若是不先将此事说开,到时候再给他添油加醋一番,更是无法收拾。
若虚先生眉头一皱,道:“张逸云那惫懒性子,若是与他无关之事,他又怎会费力探查?阁下手下的儿郎,最近与他有什么龌龊吗?”
张逸云身为卫尉,统领南军,也就是羽林卫,是把守宫禁门户的内军,比那负责长安治安的金吾卫,要更受天子重视,张逸云的圣眷,也远胜任宏这寒门出身的将官。任宏自知身份地位,一直约束从属,让他们莫要与南军有什么冲突,能退让之处都要退让,又怎么会与逸云有龌龊摩擦?
他喃喃回忆道:“最近除了淳于长借过一队缇骑,刘子政借过四名执戟郎,应该都不至于和南军有什么瓜葛?”一张大脸之上全是迷惑之色,看来不似作伪。
杨熙一听“刘子政”三字,顿时心中一惊,又想起那心机阴沉的中年儒士。但若虚先生脸上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微微笑道:“任金吾无须担心,老夫教你去求一人,保你无事便了。”
任宏本是来向若虚赔罪,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于是连忙附耳过来,直听得连连点头。
---------------
黄昏时分,长安城北,西安门处走进一拨贫民,都是衣不蔽体的穷苦人。门口两名守卫在此守了一日,也懒得查验,只是挥手放行。
突然,其中一名守卫眉头一皱,指着人群中一名少年道:“你,出来!这时候了还要进城,是要去做什么!”
这少年看起来身量不高,身上衣服已成烂片缕,脚下连双草鞋也没有,精赤的脚上全是污泥,臂膊都是是伤口划痕,脸上则是一片菜色,乱发挡在脸前,只能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这个少
年在这一群贫民之中,也要算是最狼狈的一个,怪不得被那卫士一下点出。
“军爷,小的居住城南闾里,家中等米下锅,却要去城里籴一斛米来。”少年声音甚为嘶哑,一边说着,一边从那破衣烂衫里面掏出几枚五铢钱,颤颤地要塞进军士手里。
那军士见他可怜,急忙摆手道:“快走快走,这钱你能多买半斛米了,却要记得按时出城!”少年如蒙大赦,赶紧随着人流进城去了。
这少年自然是杜小乙。
那天小乙在中南山上被丹毒毒倒,只记得那黄脸老者欲取自己性命,醒来之时,看到山上空无一人,止在地上遗下一柄断剑,自己却幸存未死,不由得大惑不解。
既然没死,小乙便拾起那截断剑防身,一路采来草根野果,填饱肚子,一路摸回韩狗儿存身的山洞之中。
但是那山洞之中却已是空无一人。不知是那黄脸老者来取了狗儿性命,把他扔下山崖,还是狗儿自己跳崖而亡。小乙以为大兄已经逝去,又是大哭一场才罢。
哭完之后,小乙一边寻找能吃之物,一边一步一步挨下山来。所幸他年纪尚轻,身体健旺,走到长安城下之时,身上的伤处也好个七七八八。
在城外逡巡了一日,最终小乙还是下定决心,又回长安城中来。
进了城后,小乙也不知该去何处,看看天晚,总要觅地存身。不知不觉,小乙又像那天跟着韩狗儿一般,一路走到城中西北角上,韩狗儿的窝棚前面。
2kxs.la
刚一走近,小乙便见那窝棚里面,透出一丝温暖火光。里面竟然有人么?小乙心中怀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举步走到棚前,慢慢掀开了窝棚的门帘。
一股奇香从那棚内冲出,紧接着是一片欢声笑语。
小乙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窝棚内的景象,心中是又惊又喜,仿佛身在梦中。
那窝棚厅塘正中,燃着一堆灶火,上面悬挂一个陶锅,里面咕咕煮炖着肉块,香气四溢。有三个人正围坐在灶火周边,举杯饮酒。正对门口那人,不是韩狗儿,又是哪个?
门帘掀开,一阵冷风吹进,灶火忽地一暗,腾起一股黑烟。韩狗儿张嘴便骂:“哪个不长眼的,没见你爷爷们正在吃......”
骂声出口,突然看见竟是小乙一身狼狈地站在门口。韩狗儿不由得大喜过望,一步窜上前来,将小乙拽进棚内。
“哈哈哈哈!好兄弟!”狗儿开怀大笑,“那日我在洞中,中毒垂危,不想却遇上一位恩公,为我驱毒疗伤。我待身子能够走动,便出洞寻你,但山高林密,却也找不到你的去向。于是我便先一步回城里来了。我就知道,你定能逢凶化吉,活着回来找我的!”
狗儿一边拍着小乙肩膀,都快要把他拍散在地,一边还不忘为屋内之人介绍:“任兄,三儿,这就是我与你们说的金兰兄弟杜小乙,我就知道他一定不会死的,你们看我说的对不对!”那架势,仿佛小乙没死,全是他韩狗儿的功劳。
狗儿见小乙一句话也不说,低头看看臂膊下的小乙,竟见他涕泪交流,糊的满脸都是,口里只是喃喃道:“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狗儿向来心大,为人粗豪,但见小乙哭成这样,不由心中一软,也是泛起一丝温暖。他重重将小乙拥在怀中,道:“好兄弟,这回我们逃脱大难,不是老天保佑,是我们这猪狗贱命,老天都不收!既然这次我们都命大没死,那就让我们兄弟,在这长安城里闯一番大事业吧!”
第四十章 风云从来平地起
这一夜,韩狗儿、杜小乙、任萌和三儿四人一起饮酒吃肉,直到半夜方才歇息。
到了早晨,任萌身为执金吾府上行走,早早便要回去听差,这三儿也需去市上卖饼,天亮时分也便走了。只余韩狗儿和小乙二人在窝棚内一直睡到日上三杆。
小乙甫脱险境,睡得倒是黑甜。狗儿看他兀自不醒,便出去采买吃食。小乙便又睡了一晌,醒来之时只觉满屋喷香,却是韩狗儿买了胡饼羊肉,正在那里大吃。
韩狗儿甫脱大难,小乙更是刚从山里出来,身上自是亏乏,正该好好进补。于是二人一人抓一块肥美羊肉,都是吃个不停。
吃喝完毕,两人才互诉衷肠,将那在任萌和三儿面前不敢谈论的话语拿出来述说。
那天小乙在洞中拜别韩狗儿,韩狗儿虽然生性豁达,但是面临生死大恐怖,依然是心中惨淡。就在这时,突然一个神秘汉子走进洞来,口称韩狗儿姓名,仿佛与他极为熟识。
韩狗儿看那人落拓不羁,像个流氓闲汉,但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长安城里有这号人物。
汉子微笑不语,只是低头查看他中毒状况,忽然伸指便在他的手腕脚腕各戳一个血洞。韩狗儿大惊失色,以为这人要折磨自己,却没想到全身中毒肿胀得厉害,竟是一点血水也流不出来。
“不想死的,就忍住了!”那人说完,重重一掌便拍在韩狗儿的头顶,一股灼热如岩浆一般的真气从韩狗儿的顶门关枢直灌而入,恰似那沸水灌入喉咙,却又难受千百倍,巨大的痛苦似要将身体从中剖成两半。
韩狗儿自称豪勇,却哪受过这样的苦楚,顿时惨嚎出声,涕泪俱下,连连告饶。可是这只是开始,那滚热的真气如在全身侵袭攻伐,如同万把尖刀在经脉里翻绞,无边的苦痛一波高似一波,便将他的意识淹没。
短短半个时辰,韩狗儿连嗓子都叫的失了声音,昏死又醒过来数次,那神秘汉子才将手从他头上放下,无边的痛楚才渐渐退去。
“不错
,知道痛,就还救得。”说完这话,汉子身形一闪,已然杳无踪迹。
过了好一会儿,韩狗儿才醒过神来,只觉四周腥臭无比,才发现自己在那人的折腾之下,已是屎尿俱下,全身脏污了。
他挣扎着从那污秽当中爬起身来,将身上衣裳尽力扯下,只是靠在旁边不住喘气。这时他才猛然惊觉:自己怎么又能爬起来了?
看看身上,那中毒的青紫之色居然已经褪去,双手双脚被那人戳出来的深洞,竟然流出浓浓污血,原本肿成柱子一般的双腿,也在慢慢消肿。
直到此时,韩狗儿才知道碰上了救星,但是生死之间,却没有问清那恩公的姓名,实在是大大遗憾。
小乙也把自己离开狗儿之后的事情一一述说,但只讲到被那通灵金丹侵体而入,却是全程昏迷,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了。
提到那阴险狡诈,心思狠毒的老头,两人不由得心中阵阵后怕,真不知道小乙究竟是怎样逃脱了那人的毒手。
韩狗儿前几日就已回到长安,也是怕那老儿报复,却在另一个藏身之处躲了两天,四处打探消息。以他“线引”的关系渠道,都没有查出那老者的身份,也没有人在搜查自己,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然后便是淳于长案发,各处人心惶惶,金吾卫也开始整饬行伍,约束军士,闭营不出。韩狗儿见确实无人再理会自己这个小角色,才又回到家来,却请任萌和三儿过来吃酒,也好打探一些市上和金吾卫军中的消息。
然后便是双喜临门,连小乙也都安全返回了,这让韩狗儿如何不是志得意满,豪情万丈?
两人诉完别情,韩狗儿正色问道:“小乙,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小乙更不迟疑,道:“小乙是个孤魂野鬼,世上只有大哥一个亲人,以后自然是跟着大哥度日,一切全听大哥安排。”
韩狗儿大喜道:“好!好!不瞒兄弟说,哥哥在这长安东市也是一号数得着的人物,你便跟哥哥混,定有你的
出头之日。”
当下韩狗儿便开始吹嘘他的丰功伟绩,小乙在一旁听得尬笑连连,想来这个大哥本是个地痞流氓,干的大多是那欺压良善的事情,这要让他去依样画葫芦,可能还真下不去手。
这韩狗儿正在口沫横飞,讲他手持一把菜刀,从东市清风楼砍到藁街蛮夷邸,忽然见小乙直皱眉头,似乎对他的所作所为并没有什么兴趣,自己忽然也觉意兴阑珊。
ranwena.net
他停口不言,叹了一口气道:“哥哥我没什么大本事,就是有几斤力气,所以便在市上干了这行营生。小乙你聪明伶俐,若不愿陪我在市上瞎混,我也可荐你到工坊牙行里做个小厮,虽然要吃几年苦头,但能学一样吃饭的本事,也强似你哥哥我这般大年纪,还是一事无成。”
小乙大喜,就要点头答应,但是看到韩狗儿双眼中的寂寥之色,又硬生生忍住,用力摇了摇头:“我还是跟着大兄厮混罢!”
韩狗儿看他这么捧场,不觉又高兴起来,要继续说他的丰功伟绩。小乙头大如斗,赶忙止住他的话语道:“大兄自称是长安市上游侠儿,却不知这游侠儿每日都做些什么,也都像大兄一样在市上度日么?”
韩狗儿老脸一红,道:“这游侠儿是古已有之,但凡有勇有谋,重义轻生者,都可以叫做游侠儿,却不拘做什么营生。”
小乙道:“大兄的确是有勇...那个有谋,重义轻生!小乙今后一定以大兄为榜样,也要当个长安游侠儿!”
听了这话,韩狗儿却不置可否,最后缓缓道:“当今世上,又有谁可以称为‘侠义’呢?只是活着都已经很不容易了。我虽然欺善怕恶,多有欺压乡民的举动,但总还知道做人留一线,不会断了别人生路。碰到过不下去的孤老残疾,能帮一把也会帮上一把。小乙你宅心仁厚,我却不怕你会欺压别人,只希望你不要当那老好人,给别人坑害了才是。”
小乙默默把这话记在心里,但是只有十五岁的他,又怎能真正理解韩狗儿这历经风霜的谆谆教诲?
第四十一章 鱼龙发迹烂泥坑
这两天,小乙便在韩狗儿的窝棚内将养身子,韩狗儿自去闲逛,每日将好吃好喝带回家来,让小乙吃饱睡足。小乙虽然遭受丹气侵体、真气灌顶之苦,身上负有内伤,但毕竟年轻力壮,将养两日,身子便已大好,比起往日反而倍加健旺。
第三日清晨,韩狗儿将小乙叫醒,问他身体状况。小乙经过一夜好睡,只觉神气完足,状态好到不能再好。听他如此说话,韩狗儿阴阴一笑道:“走,今日咱们兄弟同去长安市上耍耍,也让这帮杂碎看看我兄弟的厉害!”
小乙听着韩狗儿的话语,心中起了不详的预感,忙问道:“我们去干什么?”
韩狗儿道:“你哥哥我离开长安不过半月有余,这帮杂碎东西都当我死了,竟敢占了我的地盘!我日前去东市收份子,却有牛大、牛二两人事先收过了一茬,真是让我大跌面子!今天你我同去,少不了要跟他们斗上一场!”
小乙听说要去跟人打架,心中顿时大惊失色,他自小贫苦无依,从不敢与人争吵,更别说与人动手打架了。想想自己打架经验却是一分也无,被打的经验倒是有那么一些,此时跟着韩狗儿去与人相斗,却免不了要帮了倒忙。
但是看了韩狗儿兴冲冲地,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得跟着他走出门来。边走边忧道:“大兄,我却不会什么武术,待会给人揍得惨了,你可要救我。”
韩狗儿森然一笑道:“市井斗殴,要会什么武术?无非就是敢打不敢打而已,一会我让你揍谁你就揍谁,往死里揍!反正现在民间不许持械,真要想打死个谁,也没有那般容易!”
其实今天韩狗儿带上小乙去寻衅打架,一是为了给他练胆,在市上厮混,怎能不会打架?二来,却是为了给他这兄弟挣一个名头,若是今日他能一战成名,往后在长安民间厮混,自有大大好处,自己也算是多了一个有力臂助。
当然,若是小乙真的不敢打,那说明他真的吃不了这碗饭,还是另寻生计的好。
说话间二人便已来到东市之上。市上百姓见是这个瘟神到来,无不慌忙退避。有几个好事的小泼皮凑上前来,向韩狗儿报告牛大、牛二的行踪,看来韩狗儿“线引”一行没有白干,还懂得先布置眼线,这就比那一干地痞流氓高到不知哪里去了。
这牛大、牛二正在一个面摊前吃面,突然一个高大身影如天神降临,一脚就将那面摊踢翻,滚烫的汤
水溅了二人一身一脸,烫的他二人哇哇乱叫。
“是哪个不长眼的来寻你爷爷们晦气!”牛大睁开一双怪眼向前看去,只见韩狗儿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脚下还踢着一个铜面铛。他心中突地一跳,听说这瘟神被官家追捕,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没想到他消失半个多月,竟然又回来了!自己兄弟占了他的地盘,这厮是来叫阵啊!
平素牛大是有些怕韩狗儿,这厮奸诈狡猾,手底又有两把刷子,单打独斗自己还真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今日他们却不能就此退缩,不然占来的地盘全数都要还了回去。且喜今天自己兄弟二人都在,不怕打他不过。
想到这里,牛大壮起牛胆,对弟弟吼道:“牛二!咱们一起上,揍这个狗王八蛋!”
话音未落,面前突然劲风刮过,一个醋钵大的拳头正正轰在他脸上,已是被韩狗儿一拳揍翻在地。牛大心中大骇,这韩狗儿几日不见,身手又有长进,这一拳为何竟是如此快法!
韩狗儿出了一拳,自己心中也暗暗奇怪,自己中毒初愈,这是第一次与人动手,没想到身手竟是比往常轻捷了许多,只感觉一人打这牛氏兄弟两人也不在话下。
牛二见兄长被韩狗儿一拳揍倒,鼻血长流,不由得牛吼一声,向那韩狗儿冲去,不防斜刺里冲出一个少年,一把抱住他的腰腹,将他顶撞在一旁。
不消说,这便是小乙出马了。
他不会与人斗殴,便只会搂抱顶撞,不过出其不意,也着实让牛二吓了一跳。但等到牛二看清来的是个比他矮一头的瘦削少年,不由得狞笑道:“小兔崽子,胆子不小,却来撞你老子!”说罢,攥起拳头便向小乙背后擂下。
小乙背后吃了重重两拳,顿时感觉痛彻心扉,气血翻涌,但是手上却不放松,依然紧紧箍住牛二腰腹,猛力向前顶撞。
牛二被顶得后退几步,脚下拌了石头,轰然向后倒去,顿时摔得七荤八素。但是他的斗殴经验比那小乙不知强上多少,见小乙压在自己身上,咬牙切齿的脸便在自己面前,便脖子一梗,一头撞在小乙脸上,将他撞得眼冒金星,然后趁机身子一翻,反将小乙压在身下。
这边韩狗儿三拳两脚,便把牛大放翻在地,看到小乙跟牛二滚作一团,却不来帮助,只是凝神看着他俩相斗。
只见牛二骑在小乙身上,提拳往小乙脸上便打,小乙伸手挡架,却早被一拳打在脸
上,右边眼眶顿时肿了起来。他无计可施,忽然想到方才牛二拿头撞他的一下,于是依样画葫芦,也是脖子一梗,一头撞在牛二脸上。
牛二没想到这小子力气这么大,竟被撞得眼前一黑,回过神来,已经又被小乙压在下面。小乙也发了狠,捏起拳头也向牛二脸上打去。打了两拳,不防又被牛二一拳捣中肋骨,被他脱身起来,复又将小乙压在地上猛揍。
ranwena.net
东市之中全是货卖小贩,地上乱七八糟,满是泥泞,这两人翻翻滚滚,在那里不住厮打,已将地上搅作一个烂泥之坑。小乙不谙格斗,挨了牛二一顿痛揍,但是他聪明乖觉,看到牛二使出的招式,往往能够依样画葫芦,立时模仿出来,反用在对手身上。
而且不知怎的,小乙虽然挨了无数拳脚,但是身上却不甚疼痛,体内旧力未散,新力又生,越斗越觉身心畅快,从最开始挨了五拳都还不上一拳,到了后来挨上一拳便能还以三拳,直打得牛二呼呼喘息,哀哀呼痛。
这小乙身形瘦弱,年纪又小,本来韩狗儿只是想让他经历战阵,练练胆子,随时做好了出手帮助的准备,没想到这小子越打越凶,最后竟然与牛二打得难解难分,不由得暗暗纳罕。
韩狗儿又怎么知道,自己突然身手大进,小乙对阵牛二能够不落下风,全是拜那恩公所赐。拯救他和小乙的人正是那张逸云,他以无上真气为二人驱毒,直到今天,两人体内仍然存留一丝若有若无的真气,却成了他们致胜的关键。
寻常武人习练武艺,无非研究招数、锻炼体魄而已,若能练到体内真气生发,便算登堂入室。这真气在人体经络之内流动,而人体之上还有一百零八道关枢,既是堤坝,又是气眼,寻常之人体内就算有真气,在经络之中也是留存不住,会慢慢从那关枢散失殆尽。所以无论是武艺还是方术,修炼到精深之处需要壮大经络,打通关枢,让真气在全身畅通无阻,才能使出超人的神力。
锻炼经络、叩开关枢都是水磨工夫,需要以精深法门温养真气,坚持数年甚至数十年时间,方能有所成效。但是韩狗儿和杜小乙二人,在驱毒过程中周身关枢都被冲开,整条经络都被打通,日后无论习武习术,都能够事半功倍,就算什么都不学,气力也要比寻常人大上数倍。
这两人历经生死,却终于是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好处,真可谓天将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了。
第四十二章 江湖草莽无恩义
眼看牛大被打倒在地,鼻血长流,已是一动也不敢再动。牛二与小乙扭打在地上,渐渐也是胜负已分,身量高大的牛二却让小乙骑在身上,打得连连告饶。旁观围观之人越来越多,都已认出了韩狗儿这个瘟神,却不知这势若疯狗按住牛二殴打的少年是谁。
狗儿心下得意,知道小乙这回一战成名,想来在东西两市再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于他,不由得高声叫道:“列位高贤,列位乡亲,我韩狗儿早就看不惯这牛氏兄弟横行街市,今日与舍弟杜小乙一起出手,对这二人略施惩戒,也是为民除害!从今以后,这牛氏兄弟胆敢再踏进东市一步,我们兄弟二人就揍他们一回!我韩狗儿说到做到,还请乡亲们做个见证!”
围观的乡邻心中都是暗暗唾骂:你韩狗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打人便打人,还要找这许多理由!
本来东市南边是这韩狗儿的地盘,北边却一直由这二牛横行霸道,韩狗儿前一阵子被官军审讯后,便不知所踪,二牛不合起了贪念,便占了他的地盘。没想到韩狗儿甫一现身,便还以颜色,给这两兄弟一顿好打,现在更是放出话来,不许这二牛再入东市,便是反过来将二牛的地盘也占了。
旁边有几个跟着二牛混的小泼皮立时鼓噪起来,但是韩狗儿也不乏狐朋狗友,见狗儿势大,也簇拥上前,跟他同仇敌忾起来。
眼看一场街市大乱斗就要爆发,突然之间一个精干小厮从人堆里钻将出来,对着人群大喊道:“都别打了!胡爷喊韩世兄过去说话!”
周围众人一听“胡爷”二字,都是噤声不语,赶紧散去,二牛偷个空当,也赶紧挣扎起来匆匆溜走,只剩那个小厮还站在韩狗儿面前,等着他的回话。
小乙打得性起,爬起身来还待要追,却被韩狗儿一把拉住。看见大兄脸色凝重,小乙才回过神来,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快走吧,胡爷还等着呢!”那小厮年纪不大,但是对韩狗儿说话却毫不客气。
“我说这长安市上豪杰无数,怎么是这两个夯货能来占了我的地盘,”韩狗儿冷笑一声道,“原来是胡爷首肯。那我可要找胡爷说说理去!”
小乙不知这胡爷是谁,正待向狗儿询问,却听那小厮冷笑一声:“几日不见,你韩狗儿也长了本事了,还要找胡爷说理,真是大胆!”
这胡爷明面上是长安华阳里的里正,经营着一家油坊、一间脚行和两家酒楼,家道殷实,便像一家寻常富户。但其实这人却是游侠破落户出身,二十年前打遍长安城内三十闾里无敌手,闯出偌大的名声,所以人人都尊他一声胡爷。
二十年里,胡爷可以说便是执掌长安街市的土霸王,真是说一不二,无人敢违,谁要跟他作对,轻则被打个半死,重则被整得家破人亡,“胡爷”这两字,甚至都能止小儿夜啼。
近几年,胡爷年纪渐大,也有了殷富家业,才不大管这街市之事,但是谁要敢小看于他,却也是活的腻了。
韩狗儿、牛大牛二之流在长安城中打混,都算是在胡爷手底下讨生活,一切都要听他调停安排。想来这牛氏兄弟从容占了他的地盘,却是经过了胡爷的首肯。
这小厮名叫胡石,是胡爷的贴身奴婢,平时狐假虎威,看在胡爷面上,倒也没人敢对他不敬。韩狗儿昔日对他也是点头哈腰,怎知今日突然硬气起来,登时把这胡石气得不轻。
就连韩狗儿自己也未发现,自己经历生死大劫,身手更胜往日,心境上也悄然发生了变化,自是不愿再向胡石这等小人再卑躬屈膝,便是想到胡爷,也没有以前那般怕了。
毕竟连那个黄脸老者的丹毒自己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你少废些话,胡爷现下在哪儿?赶紧带路!”韩狗儿对这胡石毫不客气,只是连声催促。
这胡石奉着胡爷的命令来请韩狗儿,也不敢耽搁,但听他语气不善,总想找点茬儿寻他晦气。看到小乙跟在一边,一身褴褛破衣在泥水里滚得惨不忍睹,比那乞儿还有不如,便眼珠一转,道:“这个臭小子弄了一身猪屎狗粪,别脏了胡爷的眼睛,让他快滚,你却跟我来!”
没想到韩狗儿阴测测地一笑,忽然抢上一步,便扭住了胡石的臂膊。然后胡石只觉身上一凉,已被他徒手扯断衣带,将那外袍剥了下来。
“你...你要干嘛?”胡石大骇尖叫,不知韩狗儿在发什么疯。
“胡兄弟,我这小弟确实肮脏,但也来不及置办新衣,你就好人做到底,先借这外衣给他穿穿,兄弟我忘不了你的好处!”韩狗儿拿出平时的无赖相,一把又将小乙的破衣扯碎,将那外袍胡乱往他身上套去。
小乙也是大惊,但是旧衣撕去,新袍加身,总不能脱了衣服,光身在外,也只好扭扭捏捏地穿了。
那胡石只穿一身中衣,在风里瑟瑟发抖,不由得破口大骂:“韩狗儿,你瞎了眼了!敢来欺负于我!看我不向胡爷禀报,收拾你这个王八蛋!”
韩狗儿浓眉一竖:“小屁孩只懂得告状么!那你自告状去,我们走了!”说着便拉着小乙要走。
这胡石见韩狗儿要走,想起胡爷的命令是要韩狗儿过去说话,自己若不能喊他过去,却是一桩办事不力的罪过。但是这厮如此无赖跋扈,又实在不想对他低声下气。
正犹豫间,突然街口一个冲澹平和的声音响起:“韩狗儿,你现下越来越出息了,打得这牛氏兄弟落荒而逃也就罢了,连我手下人,你也敢动手欺侮。再过个一年半载,是不是眼里也容不下我这个老头子了?”
韩狗儿和小乙抬起头来,看见一位身材粗壮的老者缓步踱来。这老者身穿锦袍,脸色红润有光,三络长须挂在唇边,一双小眼透出精明的光芒,如同富家翁模样,但是周围剩余几人一见他来,如同见了恶鬼,顿时轰然一散,再无人敢围观。
是胡爷亲自到了。
这胡石见主家到来,登时胆气又壮,忙上前去哭诉道:“胡爷,韩狗儿这小子连您的吩咐都敢不听了!”
胡爷见胡石只穿中衣,在深秋的寒风里瑟瑟发抖,突然脸上横肉一抖,提起拳头便往胡石脸上砸下。这一拳又急又狠,直将那胡石揍翻在地,惨嚎出声。
“没用的东西,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胡爷还不解气,又是两脚向胡石腰眼踢去。那胡石想起胡爷往日的凶名,不敢躲避,只能生生受了两脚,又连忙跪在地上,连连叩头谢罪。
小乙见了这富家翁模样的老人,居然如此凶悍,不由得暗暗惊惧,韩狗儿虽然一脸不在乎的样子,但是心中也是有些后悔。在长安城里混,若不给胡爷面子,他有的是法子整得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想到这里,他又讪讪地靠上前去,陪笑道:“胡爷,我刚刚正想去见您,不过跟小孩子开个玩笑罢了,您又何必动气。”
胡爷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这狗小子心思坏得很,偏偏又连遮掩也不愿遮掩,真不知道你在街上混了些什么。”一边说,一边指着旁边酒楼,“我们找个地方聊聊。”
这旁边酒楼,正是长安市上的清风楼。老板见胡爷到来,赶紧亲自迎接,将整个二层清理出来,让胡爷等
人坐下说话。
小乙战战兢兢跟着胡、韩二人上楼来,眼见二人对面坐下,只是不知该如何是好。胡爷向小乙看了一眼,道:“这小子是你新结识的小弟?”
被这胡爷盯上,小乙只觉一股寒意从头贯穿到脚,好在韩狗儿赶紧陪笑道:“正是我过命的兄弟杜小乙,以后还望胡爷多多提携。”一边便拉小乙坐下。
胡爷嘿嘿一笑,道:“跟着你混,还不是又要变成一个惹祸精,我看这小子有点机灵劲儿,不如到我身边跑几年腿,跟着我见见世面?”
小乙听了胡爷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的话语,又想起刚才被毒打一顿,尚在楼下跪着的胡石,不由心中大怖,连连摇头。
韩狗儿笑道:“胡爷,我这兄弟是个乡野村夫,不懂规矩,何德何能为您办事?还是让他跟着我吧。”
胡爷小眼一瞪,立刻又变出一副怒色:“既是要提携兄弟,就该谨小慎微,一切按规矩来!你俩将牛氏兄弟打跑,是要独占东市还是怎的?”
韩狗儿见胡爷发怒,心中也是惴惴,但仍然硬着脸皮道:“我出去闲游半月,这牛氏兄弟便占了我的地盘,胡爷怎地不为我主持公道?”
xiashuba.com
胡爷冷笑道:“东市须不是你家开的,你和牛氏兄弟本就各占一半,你不在时,他们便到南边收几回份子,又有什么不成了?你给他们一顿好打也就罢了,还不许他们再进东市,这就未免太欺负人了吧。东市你们还是各占一半,一切照旧吧。”
胡爷虽然有些偏袒这牛氏兄弟,但说的都是江湖道理,也没什么问题。要在以往,韩狗儿也许顺坡下驴,就此罢休,可是今日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一股火气,让他不想低头。
“胡爷,我现下新添了一个兄弟,两张嘴吃饭,却不能还用一个旧碗。”韩狗儿说的是江湖的黑话,意思是我兄弟也需要有一块地盘安身立命。
“吃不饱就多添饭,还要去抢别人的碗?”胡爷的意思是你人多就多收一点保护费,却不能去争别人的地盘。
“抢饭碗各凭本事,饭却要一吃一添。”韩狗儿这是在说我抢地盘靠的是自己打出来的,要让我在自己地盘上多收保护费,却是不行。
一旁小乙听得目瞪口呆。虽然他不懂江湖黑话,但是这些话含义本就浅显,他又聪明伶俐,顿时也是听懂了大半。他没想到,这些所谓江湖游侠,说起抢地盘、收保护费这种话,就像在市场买菜一样讨价还价,没有一丝遮掩。
想到以后要与他们为伍,小乙心中还是一阵反感。
胡爷大怒,拍案而起:“韩狗儿,别给脸不要脸!今年你要占了东市,明天是不是西市也要归你?若是还要啰嗦,我教你兄弟二人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这时小乙听见楼下吵闹,探头从楼梯向下看去,发现已有不少彪形大汉聚集在一层大厅,只等胡爷一声令下,便要对二人下手,顿时心中紧张,冷汗涔涔而下。
韩狗儿也注意到楼下异状,当下不急反笑,道:“原来胡爷本就没想调停此事,只是来收拾我韩狗儿了。”心中却是急转,便拟带着小乙跳楼逃生,先跑出重围再说其他。
小乙更是神色凝重,摸向腰里一件物事,这是他刚才与牛二对打时都没有动用的真正杀招。
胡爷哪见过敢在他面前还敢嚣张的泼皮,登时脸上一阴,就要下令让众打手来教训这个韩狗儿。
就在此时,突然旁边座位上传来一声轻笑,一人懒懒地道:“胡安,你越来越威风了。”
第四十三章 当年游侠余几人
胡安是胡爷的名字。
但是这个名字,已经多久没有人叫过了呢?长安市上人人惧怕他的手段,敢于直呼他的名字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听到这个声音,那胡爷脸上横肉猛地一阵颤抖,脸上接连闪过迷惘、狂喜、害怕种种情绪,难以置信地望向那处刚刚还空无一人的角落桌子。
那个桌子前面,正半躺半坐着一个惫懒的中年汉子,一双大脚直接放在桌面之上,英挺的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
“大...大兄!”胡爷脸上神色一变再变,终于变成了一副狂喜之色,滚倒在地向着那人便拜了下去。
但是他刚刚下拜,突然之间韩狗儿也是一脸惊讶神色,竟从椅子上弹跳起来,扑通也是跪在那人脚边,只是咚咚磕头。
“恩公在上,请受狗儿一拜!”韩狗儿方才面对那么多打手,都能装的镇定自若,现下在这汉子面前,却是全身颤抖,喜极欲泣。
小乙看着狗儿和胡爷在这人面前双双下拜,就像那磕头虫儿一样不住叩首,一时惊得呆了,不知道该不该一起跪下。
那人不耐烦地挖挖鼻孔,道:“都起来,别号丧了,我还没死呢,不用急着给我出殡。”脚在楼板上面只是一踏,两人便觉脚下生出一股反震之力,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多年不见大兄,真是想煞小弟了!”胡安挤出几滴泪水,一张老脸上的激动绝不似作伪。
韩狗儿也赶紧叫小乙同来拜见:“这位就是在山洞里为我驱毒保命的恩公,快来给这位恩公谢恩!”
那人瞥了小乙一眼,嘿然道:“你这小子,倒是真该向我谢恩。那天你中了通灵金丹之毒,却要比韩狗儿身上的寻常丹毒难解数倍。”
yyxs.la
这人自然便是那张逸云了。今日他在宫中闲游,心中忽有所感,便久违地离了宫门,来到长安市上游荡。他本来出身市井,见了这街头斗殴,自不免驻足一看。这一看之下,发现在场之人竟都是熟人,这才起了兴趣,跟着走上楼来。
这胡安自不必说,是那多年之前跟着他混过的小弟,没想到这小子二十多年没有白混,竟也成了这市上数得着的人物。
韩狗儿与杜小乙这二人,却是前几天追踪丹辰子、寻找金丹之时,顺手搭救的少年。没想到今日在这长安市上,竟然又能重逢。
小乙聪明伶俐,听了张逸云说话,已知那天他莫名其妙地生存下来,也是托了这位恩公的福,登时也要下拜谢恩。
逸云见他也要跪拜,顿时烦躁无比,骂道:“你们好歹也是在市上打混的游侠儿,怎地骨头这般软,动不动就想跪人?我须不是皇帝,你们跪我有什么好处?都给我站着了!”
小乙听得逸云说出“游侠”二字,心中不由得一阵激动,自己虽然今日只是在市上打了一架,竟然也能算是游侠儿了。
这胡安却是心中惴惴,不知道逸云与这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如果他们与逸云关系亲近,那么自己算计他们这事,面子上却是不大好看。
于是他忙喝道:“对,大兄不喜人跪他,咱们都别跪!”一面又道,“原来大兄与这两个小子认识,那我今日就放他们一马,不与他们计较了。”
没想到张逸云却微微一笑,道:“我与他们不熟,你该如何还是如何,不用管我。”
听了这话,胡安更是惴惴不安起来。这个大哥当年在市上横行,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行事多出人意表,做事手段也颇为狠辣,一时让人闻风丧胆。后来听说他得了官职,却不知去了哪里当差,二十年间,已不大在市上现身,是以现在“张逸云”三字,却没有多少人知道了。
但当年胡安是跟着他混过江湖的,又怎么不知道他的脾气?登时讪笑道:“不管他们与大兄有没有关系,今日与大兄重逢,都是喜事一桩,别的事情都且撇开去。”一面高声喊道,“老板,快看酒菜来!今日喜事临门,我要与大兄喝上一杯!”
小乙和韩狗儿都是大惑不解,不知道为什么胡爷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竟然一口一个大兄称呼这人,这汉子明明看起来只有三十岁上下呀?难道这是什么道上规矩,不论年齿,却要称地位尊崇之人为大兄?登时心中如获至宝,都是暗暗记下。
逸云听说有酒喝,顿时心中馋虫勾动,但宫中防卫事大,却是不能久留。他看着忐忑不安的胡安,突然叹了一口气道:“胡安,当年咱们兄弟在长安市上打混之时,有什么规矩来着?”
胡安心下一凛,那尘封在心底许久的记忆重新泛了起来,不由得脱口而出道:“不以威势扰良民,不以小利许生死,不以贵贱论兄弟!”
听得这话,杜小乙还不觉得什么,韩狗儿却是心中一震,只觉脸上羞臊难忍。现在所谓的游侠儿,都是街市流氓,那个不是欺压良民过活,那个又不是见利忘死,为一点小利争个你死我活?以贵贱轮兄弟更是寻常,韩狗儿在市上也算是个叫的上号的人物,但在那些少府、金吾里出来的酒肉朋友面前,却就要矮上半头。
若真能做到不欺压良民,不舍死逐利,只凭义气称兄弟,那又该是怎样的坦荡畅快?也许那样,才是真正的游侠儿罢。
但只听逸云低笑一声,道:“后来我才知道,当年我立这规矩纯属他妈的放屁。现在这种世道,能活着就不错了,还管他什么欺不欺压良民,分不分贵贱,只是记得不要欺压太过,让人没有活路便了。”
胡安冷汗涔涔而下,知道逸云听了刚才他让韩狗儿多收一点保护费,却是触了他的逆鳞。此刻忙不迭的说:“晓得了,晓得了!大兄教训的是,从今以后我一定约束管教手下儿郎,不让他们欺压百姓太过!”
逸云笑道:“但是这第三条,我觉得是没什么问题的,虽然我现下早已是个官身,平日不得与你等见面,但却还是记得你们这一干兄弟。今日我急着回去,却不能吃你的酒水,我们来日再聚吧。”
看逸云说了没几句话,已然站起来要走,胡安心中突然有些伤感,不由得哽咽道:“今...今日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大...大兄你事务繁忙,却还要常来与兄弟们聚会才是。”
逸云看着这当年游侠儿中最小的一个兄弟,现在也已念过五十,白发苍苍,不由得心中也是一阵伤感。但是他自知身份颇多顾虑,且又服食金丹,容颜数十年不变,在旁人看来直如怪物一般,这也是为何他总是躲在宫里,不与这些人见面的原因。
他是豁达之人,怎么会被这一番话扰乱了精神?只听他哈哈一笑道:“我辈游侠儿,莫要效那小儿女形状,哭哭啼啼成什么话!他日遇上了,就饮一杯酒,遇不上,也没必要强求,只求肝胆相照而已。”
胡安叹道:“世事无常,我等与大兄再想如以前那样欢聚,却是越来越难了。李守前些年去了南阳宛城,林玉去年死了,吕况也卧病在床,时时等人接济...”
听他絮絮叨叨,旁边韩狗儿心中大惊,胡爷提到的这些名字,都是长安市上响当当的人物,与他这小喽啰不同,每一个都可以称得上真正的游侠儿。
难道这些人,都与这恩公称兄道弟?这个恩公究竟却是什么来头?
逸云却已是不耐烦,手在怀里一掏,摸出几块黑沉木牌,往三人身上一丢,道:“这两个小兄弟与我有些缘分,你若能照拂一二,那是最好,若是不能,也无所谓。今日一见,也算大家有缘,他日若遇到什么困难,可拿着此牌到南军营里,自会有人报我知道。”
这南军便是羽林军,军中皆是拱卫皇畿,身份高贵之人。这胡安也是第一次知道,张逸云竟是在南军之中当差,再想想南军之首卫尉卿好像的确姓张,顿时心中大喜,知道以后便是有了一个大靠山。
当然,逸云留下这个木牌,也是让他不可滥用之意,可能也只会出手帮他一次。但是谁说这个木牌必须要用的?即便放着不用,也是好大一个威慑,看看以后那些官爷,谁还敢轻视他这个小小里正?
韩狗儿与杜小乙各得一牌,心中也是激动异常,却不知为何这身份尊贵的恩公何以对他们如许看重。
他们哪知道逸云在山中跟踪丹辰子半月有余,将二人互相扶助、不离不弃的经历全数看在眼里,终是心生感慨,只叹如此世道,任侠之风却尚未断绝。
若不是有感于二人身上质朴的侠义之气,以逸云的惫懒性子,又怎么会费心费力将二人救出必死之局,然后还要多方关照?
三人低头看那木牌,只觉耳边风响,抬头之时,逸云已经不在眼前。
然后只听楼下柜台伙计一声惊叫,只见一道旋风般的人影掠过,从那伙计手中抢了一壶美酒,径自远去了。
第四十四章 宦途当从足下始
一晃已是半个多月过去。
那天若虚先生门前演过一场客人盈门的闹剧,在孔、翟两位贵人先后拜访后,终于算是告一段落。想必以后有心攀附的,再想要来结交,都要先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了。
但是半月以来,仍然经常有人趁着天还没亮,就偷偷上门,将礼物和拜书放在门口,转身就走。有的人私下打探若虚先生的喜好,想要投其所好;有的人设宴发帖邀请他去宴饮聚会;甚至还有人打上了杨熙的主意,多方打探他是否婚配,有无媒定,只想将自家女儿许配给他,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那些放在门口,来路不明的礼物,若虚先生一概下令不收,只是放在那里,任凭风吹雨打,最后不知被哪里闲汉捡拾去了;设宴邀请的,他也多推辞了去;给杨熙说媒的,他却都认真询问了杨熙,问他要不要见上一面,直把这个少年羞得满脸通红,连说不见不见。
但那执金吾卿任宏送来的家伙什物,以及一干六名童仆,若虚先生却全都笑纳了。看来先生倒是愿意与这直肠子的武人交往。
若虚先生现下虽然出任散职,但也要随时应召入宫随驾,只剩下杨熙独自在家,一天到晚只是读书写字。
虽然窝在宅邸内闭门不出很是气闷,但如今他这个御赐“杨延嗣”的名号已经传开,朝上的官员都将他当作杨大夫的螟蛉子,时时有人盯着他的动向,想要通过他结交杨大夫。所以先生特地嘱咐他要在家待一阵子,不要出去招惹是非。
是以他一直呆在家中读书,有一次尹墨郡主来寻他出去玩耍,他也都推辞了。
这一日,若虚先生散朝归来,忽然对杨熙道:“熙儿,今天散朝之后,天子向我问起你的近况。听说你在家赋闲,想要给你加个官身,让你到少府暂任从事之职,你意下如何?”
官身?少府?杨熙愣了一愣。
现在先生受到圣上恩宠无以复加,在朝中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杨熙早就知道,只要在先生荫蔽之下,必定会有飞黄腾达的一天,但却实在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突然而轻易。
天子一言,便可以让一个平民出仕为官,真是无异于平步青云了。
如果这是刚来长安之时,或是初入皇宫之后,杨熙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大喜应诺。他仍然记得那相府的一个小小主薄,一言便能斥退军马的威势,仍然怀念那乘车在驰道上呼啸而过的的美妙感觉。
但是现在先生复起为官,他更是见惯了官场的趋炎附势之人,看饱了种种营营之态,不由心中暗暗踟蹰。毕竟他只是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贸然进入这勾党结派、暗流汹涌的官场之中,就算有先生照拂,却又怎么应付得来?
若虚先生见他没有立即答允,而是踟蹰不已,心中暗暗赞许,便故意探他道:“咱们男儿生在世间,谁不想功名显达,出将入相?你要是想入仕为官,也没什么好丢
脸的,索性就应了天子的好意,从少府从事,也就是那黄门郎做起。你别看少府黄门官儿小,现在朝中多少大员,都是从那黄门郎发迹,最终一步一步走上要职。”
杨熙近日也学了不少朝中的规矩,知道这黄门郎是宫城的守门小官,虽然位卑职小,但是处在沟通内外的要冲,与那宫中贵人、王公大臣都有接触,的确是很好的晋身之阶。但是杨熙自知不谙朝堂规矩,若骤然得了此官,也未必就是好事。
德不配位,往往都是取祸之道。
若虚先生见他仍在沉吟,不由得笑道:“若你不愿,此事当然也可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杨熙奇道,“从长计议又是怎样?”
若虚先生道:“从长计议,便是先别忙着受这官禄,却是先入太学,学那古往今来的经典,再进光禄,学那经世济民的本事,最后以士子身份,凭自己才学见识,从那岁考出身,博取一个响当当的官身功名!”
这一番话,说得杨熙精神陡震,连忙道:“弟子愿选后者,先作为学子进太学学习!”
“好!好!”若虚先生哈哈大笑,“凭借他人的荫蔽为官,根基不在自己,而在旁人。一旦靠山倒塌,位子也就坐不稳了。但是若凭自己的才学为官,厚植自身根基,便可不惧东南西北风,永远屹立不倒了!熙儿的这个选择,果然没让为师失望!”
这太学古已有之,本朝武帝之时,因大儒董仲舒的建议,成为国家教化士子的所在。
最初,这太学仅有五十个名额,教授科目仅限《诗》《书》《礼》《易》《春秋》五经,能够入学的,都是太常官署选拔的官宦弟子。偶然出现缺额,才从地方郡国选拔孝廉有才之人。
到了孝宣皇帝的时候,太学的名额增加到百人,授业科目增加到十二类,从全国延请明经宿儒为博士,又设立“射策科”进行察举考试,在太学上学的士子都有了晋身官场的希望。
从此之后,太学便逐渐炙手可热起来。朝上王侯将相、簪缨贵人,都以子孙选为太学生为荣。有些贫寒士子,能够得到机会入学旁听,也是都是倍加珍惜,期待能够学有所成、飞黄腾达。
数十年间,太学为大汉朝培育了上千名饱学之士,将先王经典学问散布天下,一时间全国教化大兴,堪称盛世。那匡衡、翟方进等人官至宰相,当年也都是从太学发迹,自然更是成了学子们心中艳羡的榜样。
到了今天,太学更受朝廷重视。前几年天子下诏,让朝中二千石以上的官员,包括丞相、御史等人,只要有真实才学,都可以在在太学兼任博士,教化弟子。生员名额也是年年增加,现在已经增加到三千人。每当有大儒举行廷讲,来听课的学子磨肩继踵,想来当年至圣先师开坛讲课,也不过就是如此盛况了吧。
这三千太学学子,也是分为两等。一等叫做博士弟子,大多是出身富贵、家境殷实的官
宦之后。这些人是由太常选拔而出,或是由官员保举而来。
顾名思义,博士弟子一定要师承某位博士。而拜博士为师,本就不是一般平民所能做到的。他们这些博士弟子在太学里上学,不仅有名师指教,还能享受若干特权,不仅徭役得以免除,日常花费也都是司农官署的治粟司安排公帑。所以,说起“弟子”,便指得是这博士弟子了。
第二等则是记名弟子,大多是地方察举、乡里保荐而来。这些人没有什么严格的师承,每天只能旁听不同的先生讲课,然后自行研究学习。他们这些人在太学上学,花费都需要自己承担,所以有很多都是穷困潦倒。这些人,又称作“诸生”。
如今若虚先生任礼官大夫,兼任太常博士,身份尊贵无比,由他保举杨熙入学,当然是顺理成章,毫无问题,只需要去那学宫登记姓名籍贯,立刻便能入学。
但是如此一来,杨熙便仍然是靠着若虚先生的名头行事,别人提起他时,总要说一句“杨若虚的门生”,未免总是要被看轻半分。
既然杨熙想要凭自己本事,去那太学之中学习,若虚先生便计划让他另外延请一位名师,以纯粹的博士弟子身份进入太学就学,真正赢一个清清白白的官身。
若虚心中,始终有一股难平之气。虽然圣上严令他保守杨熙身份秘密,但谁知以后会不会有什么转机?
天子无嗣,天下共忧之;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同样都是汉室宗室,谁又能知道将来鹿死谁手?只有让杨熙早日成才、堪当大任,将来有什么变故,才不会错失时机。
但若是要为杨熙另行延名师,却是一件难事。
儒家讲究尊师重道,特别注重学问的源流分支,各家各派有“师法”“家法”的区别。
所谓“师法”,就是一脉祖师流传下来的学问。“师法”不同,便是研习同一部经书,其中训诂释义都不尽相同。同一“师法”之下的弟子,无论如何开枝散叶,所学所教都不能有悖师法。比如《易经》,就有施、孟、梁丘等不同流派,各派弟子所学都是各不相同。
而所谓“家法”,则是在师法之下,衍生而出更小的学问派别,也就是业师的一家之学,其中离章辩句,差异更是大了不少。比如当朝成名的大儒,包括若虚先生的好友丹夫子、涓夫子,都有自己一家之学,却也是混乱不得。
siluke.com
所以,一名学子从拜师起,必须遵从师传、家法,也就是所谓“继其绝学而从其道”。除非有通天才学,能够别开生面,自行开辟一脉学问,绝不可心有旁骛,否则就是“欺师灭祖”。
杨熙平日与若虚先生以师徒相称,而这若虚又是公认的学问大家,就算若虚同意杨熙另拜名师,又有谁敢来指导他弟子的学业?
杨熙想到此处,心中颇为烦忧。但若虚先生却毫不忧虑,只是安排童仆采买束脩、酒浆,只待明日带杨熙出门拜师。
第四十五章 夕阳阴里初识卿
第二天一早,若虚先生便让童仆赶着载满束脩的牛车,和杨熙一起出门,径直往城西建明里而去。
杨熙平素喜好读《诗》《易》《春秋》,而若虚先生的旧友涓委夫子,正是教授《易》经的大家。毕竟找熟人办事好开口,若虚先生早已打定主意,让这涓夫子做杨熙的业师。
到了建明里涓夫子家中,若虚先生说明此行来意,便另杨熙拜涓夫子为业师。但是没想到这涓夫子虽然平时满脸苦相,看起来谨小慎微,在这件事上却很是执拗,坚决不收杨熙这个弟子。
原来这若虚先生曾经在太学为博士,年轻的时候研究公羊《春秋》,后来攻读《尚书》《礼记》,一人开辟三门家法,曾在他手下学习的士子不在少数,比如那天禄阁校书刘歆就是其一。到了十年前若虚罢官的时候,学问之精深,整个太学能出其右者都是屈指可数。
这样一个五经俱通的大学问家,他的弟子,涓夫子又如何愿收?教不好,让人指指点点,教好了,这不是在打若虚的脸吗?
若虚先生和杨熙在涓夫子家里磨了许久,这老夫子虽然也不动怒,但是不住絮絮叨叨,引经据典,只是顾左右而言他,最终也没收下若虚这个弟子。
若虚先生与他交往许久,却也是第一次知道他竟如此执拗,也是拿他没有什么办法,只得带了杨熙离去。
一人不成,再找一人。若虚先生想起丹均丹夫子,也是研究《春秋》的大家,拜他为师,必然也是好的。中午用完饭后,便又带着杨熙往尚冠里丹夫子家中走去。
尚冠里在城外西南三里,名为“尚冠”,自然是读书人聚居的所在。因为这里距离太常官署和太学学宫不远,刚出了西安门,远远便见高耸的辟雍和社稷坛,两边房舍绵延不绝,都是太学生的寓所。来往之人无论身上穿着什么衣服,是贫是富,头顶上全是一般带着进贤冠,想来都是在太学上学的士子。
杨熙看着来来往往的都是读书人,礼让进退都是彬彬有礼,远处似乎传来朗朗书声,一时间心生神往,恨不能立刻入学,饱读那圣贤之书。
雅文库
丹夫子家坐落在城外,却是一栋大宅。杨熙上前敲门,出来应门的却是一个美貌丫鬟,圆圆的双眼盯着二人,语声清脆地说:“你二人也是来听课的?学堂早开了一个时辰,怎么来得却这般晚?”
若虚先生笑道:“你家先生是在开堂授课么?我们不是来听课的,你就说是若虚来访。”
那小丫鬟知道错认,顿时飞红了脸,但仍然坚持道:“先生授课之时,别人万不可以去打搅的。两位先随我进厅中歇息一下吧。”
走入院里,只见庭中种植几棵桂树,树下则是盛放的菊花,花香顿时扑鼻而来。庭中栽植花卉,倒也没什么稀奇,奇的是这花卉顺应节时,堪堪盛放。再看那花架上又有蔷薇、墙边栽植山桃,想来院里必然是三时有花,四季不同了。
没想到这丹夫子看
似爽朗粗豪,却有这样的品味爱好。师徒二人心中都是暗暗纳罕。
小丫鬟见两人脸上均有讶色,不由得笑道:“这庭中花儿,都是三小姐一手侍弄,便是三公九卿家里,也没有这般好呢。”
若虚先生见她说得有趣,不由得笑道:“你去过三公九卿家中吗?怎么就知道好了呢?”
小丫鬟眼睛一转,道:“我一个女儿家,自然没有去过,但是老爷却是去过的,他也便这般说。”
转眼两人进了厅中,里面陈设也颇见清雅,墙角书架上堆满书卷,彰显着主人的博士身份。最显眼的是厅堂正中挂了一幅山水帛画,画中松柏苍劲,山水连绵,似是出自名家之手。
小丫鬟请二人坐下,便径自转到后面去了,不多时便有一个小厮上来看茶,在旁侍候。
杨熙见这小厮呆呆邓邓,远不如刚才的小丫鬟伶俐乖巧,正觉气闷,突然听见一阵朗朗书声从偏厅传来。
若虚先生站起身来,转入左侧廊下,杨熙也赶紧跟上。
站在偏厅之前,立刻便听见丹夫子那极好辨认的洪钟之声嗡然不绝,仔细一听,却是在讲颍考叔故事:“...故颍考叔事母纯孝,事主尽忠,朝上敢诤谏,上阵不惜死,郑伯得考叔,鲁君子以为善也!”
两人向那偏厅中看去,见室内整齐排列十余案几,十余名学生坐于下首,认真听讲。虽然这些学生年齿有异,身上衣装有奢有简,但是脸上求学若渴的神色却一般无二。
坐在上首讲课的,便是多日未见的涓夫子。听见门外脚步,涓夫子抬眼看了一看,见到若虚及杨熙二人前来,只是遥遥拱手行礼,口中仍是讲课不停,又是讲了一刻,将此段讲完方才让诸生散学。
方才丹夫子讲习的时候,听讲的诸人便有些疑问存在心里,但怕漏听了先生讲义,无人交头接耳,只是凝神倾听。此时夫子散学,这些学子们便立刻三三两两,开始讨论起先生讲授的经典,好学之心溢于言表,看得若虚先生不住颔首。
丹夫子走上前来,向着若虚先生作揖道:“杨大夫不在天子身边随侍,今天怎么却有时间来我家作客?”
若虚先生笑道:“你我多日不见,今天来寻你,却是有事相求。”
丹夫子知道若虚的能耐,他既然用了“求”字,自然不是什么容易之事,顿时多了个心眼,笑道:“我乃一介儒生,若虚现在是炙手可热的大员,有什么事还要求到我的头上?”
于是若虚先生便将想令杨熙拜师之事对他说了。果不其然,丹夫子一听此话,也是连连皱眉摇头,道:“不成,不成,我何德何能,敢来教授你的弟子?何况你学问精深,另有家法,又如何能够混乱?”
这丹夫子果然与涓夫子是一般说法,就是不愿收下杨熙这个便宜弟子。
若虚先生道:“子坚你教授这么多的弟子,加上熙儿一个,又有何不可?”
丹夫子却是一脸苦笑:“这些学生,均是‘诸生’身份,没有师承家学,只是在太学旁听。我见他们好学之心可嘉,才时不时开这‘庭讲’,让他们都来我这里听课,却算不得教授弟子。”
杨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学生,都是“诸生”,也就是旁听生,难得能有先生教导。是丹夫子心肠好,才专门召集他们来家中听讲。又想起那开门的小丫鬟所说的话,想来这样的课堂也是开过不止一次了。
丹夫子引着两人,回厅中坐下,又叹道:“回想当年至圣先师开坛授课之时,虽有弟子三千,却都是听一家之言,源流清正,殊无乱法。现在太学学子虽然也是号称有三千,却有数十博士,数百“弟子”,各自教授师传家法。其他的学生皆为“诸生”,虽然也叫太学生,但是每日只是旁听,今日听我讲讲《左传》,明日又听别人讲讲《公羊》,后日却再听《尚书》,如此杂然乱学,又只能自行思索研究,学问艺业如何能达到精深之处?只不过是教出一群讲书先生罢了。”
若虚先生嘿然一笑:“时代变了,为何却要故步自封?巨君苦心孤诣,讨了天子旨意,又从司农署求来这些经费,才将太学整治得如此欣欣向荣,丹夫子这话说的,却是在否定这番功绩了。”
涓夫子叹道:“岂敢,岂敢!”一面叹息,一面却是在不住摇头。
“我理解舆平你的心意。”若虚先生道,“传授先师绝学,是每一名儒者的心愿。但是如果传道授业只为传承一家之言,便像自古以来一样,学生独自请先生,先生独自收徒弟,就已经足够了,为什么要广开太学,收这么多学子?”
“从最近几十年看来,这些学子,即便不能出将入相,不能成为当世大儒,也能将所学带回乡里,便做个教书先生,也能圣人教化传遍天下。长此以往,天下读书识字的人越来越多,无论贤愚贵贱,都能知道礼义廉耻,都能沐浴先王圣化,又有什么不好?”
若虚先生这番话,让丹夫子又惊又愧。原来巨君力主扩大太学规模,竟是有这样深远的考虑。但是心中失落却是无法遮掩。这太学若是继续开办,总有一天,会将所谓师法、家法,一并摧毁殆尽,他们这些老儒,也只能眼看自己传承坚持的文脉源流,渐渐漫成一片大水,泽被万方,却再也分不清彼此。
“既然若虚如此开导于我,”丹夫子沉默良久,道,“子坚也不好再囿于门户之见,拒人千里之外。便如若虚所愿,收下延嗣,作个便宜业师罢。”
杨熙一听此言顿时大喜,站起身来整衣肃容,便要向着丹夫子纳头下拜。
就在此时,厅门吱呀一开,一道夕阳余晖照射进来。一个青衣少女从门外走进,看到厅中竟有客人,不由得脚步一顿,就这样站在门首。
杨熙抬眼看去,正与少女的目光一触,顿时脑中轰然一响。虽然连这少女的样貌儿都没有瞧清楚,整个人却已沉在她有如碧波玄潭的双眸之中。
第四十六章 帝王家中无闲事
“这是小女青儿。”丹夫子的声音似从天边悠悠传来,杨熙才恍然惊觉,自己竟是盯着这少女看了好久,顿时大觉失态,连忙转开目光。
“这是我跟你说起过的若虚世伯,还有这位延嗣世兄,以后就是我的弟子了。”丹夫子一边介绍,一边示意少女前来拜见。
那叫做青儿的少女秀眉微颦,轻移莲步,上前福了一福,轻声道:“青儿见过世伯、世兄。”说完后便自转身,也不管旁人,从那厅旁走廊径自去了。
丹夫子摇头叹道:“青儿是我最小的女儿,自幼不爱学习女工,却非要跟着我读书习字。不过她倒是颇有几分才气,学了几年,也能写文作赋,却也养成了这般疏淡的性子,还望若虚莫怪、莫怪。”虽然是在告罪,但是显然丹夫子对这女儿是真的宠爱有加,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若虚先生道:“既然令千金名为‘丹青’,想来擅长作画了?堂上的这幅山水,便是令千金画的罢?”
丹夫子笑道:“若虚好眼力。小女拜宫中画匠林诩为师,确实学了几笔丹青,却让若虚见笑了。”
若虚赞道:“果然是家学渊源,才能教养出如此兰质蕙心的女儿。”又向杨熙道,“还不赶紧向丹夫子磕头,行那拜师之礼!”
若虚先生与丹夫子的对答,杨熙全数听在耳中,但却大半没进心里。他只觉一颗心砰砰直跳,仿佛拴在刚刚那惊鸿一瞥的青衣少女身上。
这少女眉目温婉,秀发只松松绾成发髻,脸上薄施粉黛,身上只穿一袭素淡青裙。论美丽,远不如尹墨郡主,论仪态华贵,远不如皇后娘娘,但是那一双疏离淡漠的眸子里面,仿佛蕴有无数的星光水色,直让杨熙沉溺下去。
今年杨熙也已十有六岁,在他这个年纪,很多人已经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他也不再是对男女情爱懵懵懂懂的时节。只不过一直随先生在山中隐居,平日不见女子,现在来了长安,所见女子都是非富即贵,养尊处优,即便是那对他颇有好感,总来找他玩耍的尹墨郡主,也是金枝玉叶之体,同他浑不似一个世界中人,所以他也未曾动过男女之念。但是今日一见这丹家小姐,杨熙一颗心却好似要跳出腔子外面,只想与其相识相伴,携手终老。
雅文库
杨熙向丹夫子纳头拜下,口称“先生”,心中却是乱成一团,只在想这小姐是否已经许了人家?若是央求若虚先生开口求亲,丹夫子是否能够应允?一面又想起书中圣贤教诲,非礼勿视,非礼勿想,非礼勿言,方才已经盯着人家小姐看了许久,在这拜师之际,又在脑中动这种念头,实在是大大不敬,但是一时间心猿意马,却总也管束不住。
丹夫子性本粗疏,看不出杨熙心中所思所想,只道新添一名弟子,心中甚是高兴,说了几句劝勉的话语,便连忙将杨熙扶起。
若虚先生是何等人物,又与杨熙相处日久,自然是将他的异状全数看在眼
里,但却微笑不语,也不加说破,只是向丹夫子作揖致谢,嘱咐杨熙勤奋学习。
看看时间不早,丹夫子留二人用饭,杨熙心中甚是想要留下,盼着再见那丹青小姐一眼,若虚先生却不知为何,偏要带他离开。丹夫子见留他们不住,只得任其自去。
杨熙心中怅然若失,跟着先生回到宅内,但心中暗下决心,日后定要时时来此,向丹夫子请教学问。
这一日之后,杨熙果然时时来丹夫子府上请教。杨熙虽然之前随着若虚先生学了不少经典,但是真正拜了业师,才知道之前若虚先生的教法简直如放羊一般,任其选择感兴趣的经典,自去诵读,期间既不引导,也不点拨,只有在杨熙遇到疑难的时候,才出言指点一二,所以杨熙虽然读的经典不少,但是既杂且乱,且大都是自行学习,自行理解,颇有些不伦不类。
饶是如此,杨熙也算颇有基础了。丹夫子见他底蕴深厚,又是勤奋好学,也是欣喜异常,亲自为杨熙拟定课业章程,按部就班细细讲那《春秋》经义。
杨熙此时方知,原来学习经典,竟是要这样寻章摘句,明辨纤毫,浑不似自己那样当个故事随意读去。顿时便觉别开生面,一时求知若渴,研习不辍。
现在杨熙尚未在太学署里登记,还算不得真正的太学生,要等丹夫子报上名刺,造册完毕后才能去太学里上课,现在只能到丹夫子府上学习。但这对杨熙来说,却是正合心意,只要丹夫子没有去太学讲课,便来他的府上请教,其实内心只盼能再见丹青小姐一面。
可偏不凑巧,一连几天,都没有见着丹青小姐出现,想来这小姐自在深闺,杨熙那天却是有莫大缘分,才能偶然撞见,如今哪能天天都让他瞧见?
虽然心中遗憾,但杨熙是个踏实勤学之人,却也不曾因此而心神不定,耽误了学业,只是暗暗决定,还是要来得更勤一些才是。
几天之内,丹夫子又开了一次庭讲,杨熙也杂列其中,一同学习。杨熙自小与先生隐居深山,身边没个同龄伙伴,与人交往也少,此时忽然与这么多同侪一起学习,顿时感觉又不一样,课后与大家讨论,心中也是颇有所得。
但是各位“诸生”知道杨熙竟是丹夫子的入门弟子,对他的态度却是立刻改变,惊讶艳羡者有之,嫉妒疏远者有之,便不再如初时一般亲热。
这也难怪,太学之中“诸生”和“弟子”本就身份不同,地位有别,日后前途更是天差地远,更有那出身尊贵的“弟子”经常颐指气使,看不起各位“诸生”,也难怪两边始终存有芥蒂了。
但其中两人却全然不顾身份之别,与杨熙谈论学问道理,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这两人,一人名叫王愈,字谦古,是外戚王氏的远房宗亲,家境颇为贫寒,但也靠着拐外抹角的族中关系谋了个太学。一人名叫岑规,字文元,家中本是南阳大族,不料家道中落,请不起
名师,于是也来这太学做了个“诸生”。
杨熙虽不见丹青,但却结识了两个好友,遗憾之中也是颇为欣慰,在丹夫子去太学讲课之时,便与这两位好友在酒楼谈天说道,消磨时日。
转眼十天时间过去,今日又是向丹夫子请教之日。杨熙登门拜访,便要拿出准备好的问题请教。丹夫子却道:“延嗣先休忙请教,我今日先对你说件事情。”
杨熙一愣,顿时心中一阵紧张。他心中思慕丹青小姐,所以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将要露出行藏,被别人看了出来。此时丹夫子先卖个关子,莫不是已经看出了自己的心事?
只听丹夫子道:“若虚将你托付给我,我本来有些为难,但见你如此好学,作为你的业师,我还是深感欣慰的。前几日我已经将你的名刺乡贯等等向太学官署报备,今天官署传来消息,说已经为你造下册来,明日便可去太学上学了。”
杨熙心中长嘘一口气,知道原是自己会错了意。但是知道明天就可以真正踏入太学,成为一名学子,心中还是雀跃不已,不禁问道:“去太学上学,却又什么规矩?望先生教我。”
丹夫子哈哈一笑,道:“也没什么规矩,便是在那至圣先师造像之前,略略恭敬些,见了诸位博士大人,作揖问声好,与同侪学子之间莫要起争执即可。成了学子,便已不算白身,便进那官衙大堂,也可站着说话,同时,每月还能在太学内支取食俸一贯,以资用度。”
此时此刻,杨熙才对自己身份的变化有了一些实感,知道自己终是踏上了青云之途。日后的路怎么走,不光要看先生业师提携,更需要自己加倍努力了。
然后又听丹夫子笑道:“延嗣运气不错,明天入太学之时,正好碰上一件盛事。”
杨熙奇道:“是什么盛事?”
丹夫子道:“明日天子要到太学,祭拜至圣先师,同时又要大开廷讲,中山王、定陶王、楚王等藩王也会一同前来,延嗣可谓适逢其会,想必可以大开眼界了。”
天子驾临,番王毕至?想到现在正是三王夺嫡的形势,杨熙心中顿时一凛。他因常伴若虚先生身边,知道许多内幕,但在业师面前,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
丹夫子看他面色犹疑,不禁叹道:“咱们既成师徒,也不必遮遮掩掩。明日在这太学之内,天子必然会在廷讲之时,借考教博士、学子之名,来测试这三王的学识见地。我大汉尊儒敬孔,谁要是在这廷讲之上,博得天子青睐,必然对日后立嗣之事大大有利。这场牵扯天下之争,便要在太学里面拉开帷幕了!”
杨熙也知道争嗣之事已经如火如荼,但这种天家秘事,往往都是放在台盘之下,隐秘为之,没想到天子竟然要采取这种方式,在天下人面前考教三王,真是令人惊讶。再想起那天在宫内,天子种种出人意表的言行,方知天威赫赫,不是寻常人等所能揣测。
第四十七章 千金之子坐垂堂
当晚杨熙回到府上,便将此事与若虚先生说了。
若虚先生点头道:“确实如此,明日我将随侍天子一并前往,你就与丹夫子同去吧。”又嘱道,“虽然你曾经见过天子,但那毕竟是私下场合,这次是一场大规模盛事,却要小心谨慎,不可行差踏错。到时往来百官,也要记住他们姓名样貌,将来少不得要与他们打交道。”
杨熙领诺,将先生交代的事项一一记在心中不提。
第二日一早,若虚先生天还不亮便去早朝,杨熙用过早饭,便去丹夫子门首等候。过了不多时,大门吱呀一开,丹夫子带着一名青衣小厮走出门来。
杨熙刚想向丹夫子问安,突然瞥见那个青衣小厮,巾帻裹头、瘦瘦小小,正低眉顺眼站在丹夫子身后,虽然看不清面貌,只能看见一抹雪白的颈项和下巴,但他的心脏却蓦的狂跳起来。
是青儿小姐!
丹夫子见杨熙突然呆愣,不由得苦笑道:“延嗣莫要惊慌,青儿听说今日有如此盛事,天子要历考博士、学子,心中极为向往,便非要央求我带她去见识见识。我拗不过这丫头,只得让她扮成小厮,偷偷跟去了。到了太学,还望延嗣从旁遮掩一二。”
穿着小厮装束的青儿脸上闪过一丝红晕,对着杨熙微微福了一福,声音细若蚊蚋道:“见过世兄。”
杨熙恍若身在梦中,直到与二人同登马车,在驰道上向太学驶去,才慢慢回过神来。
马车之中空间甚小,杨熙与青儿分别坐在两边,虽然中间隔了一个丹夫子,没有肌肤相亲,也算呼吸相闻。闻着女儿家身上若有若无的幽香,杨熙心中不觉胡思乱想,这孔夫子只说非礼勿视,没说非礼勿闻,于是不觉又深深吸了几口气。
太学属太常寺管理,位置便在长安近郊,城西南五里之处。丹夫子的宅邸距离太学不远,走了一程,远远看见高耸入云的辟雍、社稷坛就在眼前,驰道两边房舍绵延不绝,都是太学生的寓舍,只见路上的太学生们都是穿戴齐整,都向太学方向走去。毕竟今日天子驾临,谁不期望能让皇帝青眼加身呢?
再往前走,便是一片开阔广场,依次排开六栋双层轩宇,营造极为宽大,其间来来往往的均是儒生,都要向那广场聚集而去。
丹夫子的马车停在一片马厩旁边,自有童仆前来安顿车马,丹夫子便携着杨熙和青儿同向广场走去。路上看见同僚,毕竟带着女儿,也不便上去搭话,只是遥遥拱手行礼。
须臾来到广场之上,只见外围已经挤挤挨挨全是学子,那广场地上摆满蒲团,不知为何却没人去坐。再看那正殿前方,也已排开一溜案几,当中高几覆盖着明黄桌布,必是皇帝座位。再往前看的正殿当中,便是至圣先师孔子的挂像,看起来威严肃穆,两边有数名身着內侍服色之人正不断地将三牲、鲜果等贡品堆上挂像前的供桌。
三人正不知该往何处去,突然人群中一人向杨熙摆手,道:“延嗣贤弟,你也来了!”
杨熙定睛一看,原来是好友岑规。岑规看到丹夫子在旁,连忙疾步趋近见礼,瞥见男扮女装的青儿藏在丹夫子身后,也是呆了一呆,顿时将她认了出来。
一旁杨熙忙向他连使眼色,这岑规也是聪明之人,又在丹夫子府上旁听已久,自然知道丹夫子对小女儿的宠爱,于是硬生生忍住诧异,把目光转开去,只与杨熙叙话。
经过岑规解释,杨熙才知道此时众人都在等候天子到来。等到天子来到此处,向至圣先师献上祭祀,太学诸官员、博士、学子才可分别入座。
同时,也不是谁人都有座位。上首皇帝身边,只有王公贵人方可落座,下首十几个绣墩,则是德高望重的儒学博士的座位,再下面广场上的蒲团,则是“弟子”的座位,那“诸生”之流,却只能团团站在周边了。但是即便是只能站立在旁,“诸生”也都是蜂拥而至,只盼一睹圣上天颜。
又谈了一会,突然听见远处传来悠长号角之声,聚集的人群顿时一阵骚动,都道:“圣驾到了。”就见那人群如海啸一般分向两边,太学门口的牌坊底下现出明黄色的幢幢宝盖。
天子为表示对至圣先师的尊敬,在太学门口一里之外便下了龙车,步行前来。远远看见皇帝御驾,众人顿时如风批麦草,哗啦啦跪了一地,山乎“吾皇万岁”。有些来自乡下的学子,此时是第一次得见天颜,竟然激动得热泪盈眶。
天子龙骧虎步,在一群贵人臣子的簇拥之下从外走来,看到下面跪了一地的太学学子,想到天下有才有能之士,多半已经被收罗在此,假以时日,必然涌现无数的将相良才,国之栋梁,不由得心中大悦,连道:“众卿平身。”
众人哪里敢起,直到天子走上殿前祭台,一个随侍内官才尖声道:“圣上赐你们平身,都快起来吧!”众人才纷纷站起。
杨熙随着众人一跪一起,直到现在才有暇打量天子一行。只见天子当先站在祭台前面,身着玄色冕服,身后全是身穿皂色祭服的王公贵人。
杨熙定睛一看,顿时认出几张熟悉面孔:最靠近皇帝的是丞相翟方进和御史大夫孔光二人,后面有执金吾卿任宏,还有他的先生礼官大夫杨若虚。但不知为何,应该时刻在天子身边,保卫天子安全的卫尉卿张逸云,却不见踪影。另有数人靠近天子,显然也是身份尊贵,年龄却是有长有幼,杨熙俱都不认得是谁。
旁边丹夫子轻声介绍,那天子身边最年幼者,便是定陶王刘欣了。边上那个稍微年长一些的青年,却是楚王刘衍。接着又介绍了几名臣子。
杨熙奇道:“怎么其中没有中山王?”
丹夫子正待要说,祭祀大典已然开始。他作为太学博士,自然要上前参与祭祀,便嘱咐杨熙好生照看青儿,自己则是快步向前,排班列队,跟在皇帝身后向着至圣先师挂像行那参拜大礼。
皇帝亲手在那至圣先师座前燃上贡香,手中展开一个帛册,朗声念道:“太古万世,长夜难明,春秋之末,圣人降生。感万方之多难,
乃驰驱以宣教。冀辅弼于乱世,欲敦厉于黎庶......”
众人恭立静听,原来天子念得乃是一篇祭文,内容全是称颂孔子功德,其文辞华美、立意高远,只听得众儒生心中暗暗惊佩,不知竟是何人所作。
一旁青儿听得如痴如醉,待听得“追往事,思来者,悬明镜而作《春秋》,立极则以昭万代”一句,忍不住小声重复起来,吓得杨熙连忙碰碰她的肩头,她才猛然惊觉,闭口不言,脸上却已是泛起一抹红晕。好在周围儒生也都在认真倾听,倒没有人发现这里的异状。
看来这青儿姑娘才女的名声绝非虚名谬赞,而是有真才实学的。杨熙虽然读过不少书籍,但在这文赋一道上,却没人指导,只能说是粗通,这洋洋洒洒一篇祭文听在耳中,只是觉得好,一时也说不清怎么个好法。青儿一个少女,却仿佛深得其味,大有不虚此行之感。
杨熙指尖触到少女的肩头,感受到少女微微的颤抖,虽是隔了不知几层衣服,但仍感指尖麻酥酥的,心头更是纷乱如麻,一时间又是甜蜜又是紧张,却将天子后半篇祭文全数错过了。
等他回过神来,天子已念出最后一句“昔三千学子相望于道,今太学杏林已成大观,百川竞乎儒林门庭,圣人之学诵说尤新,尔等当继夫子之志,开我大汉万世太平!”这最后一句颇有劝勉学子之意,现场儒生一听,精神都是为之一振。
笔趣阁小说阅读网
天子念完,对着先师挂像又是一拜,然后才走下祭台,哈哈笑道:“这片祭文是扬子云所作,确是深合朕心。你等学子,切莫要辜负朕的一片苦心呀。”
天子站在天子身后很远处一名老臣连忙跪下谢恩道:“不敢,不敢,天子谬赞,折煞老夫了”
这老人名叫扬雄,字子云,乃是当世一等一的文学大家,所作几篇大赋,都是脍炙人口,不仅天子赞誉有加,全国士子也是竞相传颂,他作的祭文自然是好的。但不知为何,此人却一直未得重用,只在少府担任一名黄门侍郎。
杨熙见青儿远远望着扬雄,满脸倾慕之色,不由得暗下决心,一定要找机会向这扬侍郎请教一下辞赋功夫。
祭拜已毕,天子便到前殿之前的案几上坐下,命道:“坐。”众臣立刻在两边案几按照职位尊卑坐好,那定陶王、楚王均坐在天子身边。
见到各位博士纷纷在下面绣墩坐好,杨熙和青儿也赶紧上前,到那丹夫子跟前侍立伺候。外面的学子接着纷纷涌入,“弟子”在那蒲团上坐好,“诸生”却只能围在广场外侧,翘首竖耳,只盼能多看一眼天颜,多听一句圣音。
天子见群臣、博士、学子齐齐整整,都在静静等待自己开口说话,不由得龙心大悦。刚欲开言,忽听一阵迅疾的马蹄声从远处哒哒传来,在这寂静的太学大殿前显得尤为刺耳。
太学乃神圣之所,连天子前来祭拜,都要提前下车,步行前来,这是哪里来的狂徒,竟然纵马奔驰?一时间天子以降,人人都是脸上色变,向那太学的大门牌坊处望去。
第四十八章 允文可为天下对
那执金吾卿任宏侍立在天子身旁,此时跨前一步,高声道:“左右来人,将这狂徒拿下了!”
守在太学门口的金吾缇骑轰然应诺,十余名执戟郎横戟向前,就要将来人逼下马来。
“是我在此!我来晚了!”那人一边高声大叫,一边滚鞍下马,向前急奔过来。众执戟郎看清他的冠带穿着,以及面貌长相,不由得都是大惊,不知该不该继续向前,将此人拿下。
杨熙目力甚佳,远远一看,见这来人四十余岁,一张国字脸,浓眉凤目,与天子面容倒有些相似,身材生的雄伟粗壮,身上也与百官一般,穿着玄色祭服,但衣摆之处的暗金纹绣却昭显着他尊贵的身份。
只听旁边丹夫子轻声道:“这便是中山王了。”
那中山王大踏步向着天子身边走来,旁边的学子群臣纷纷避让。他走到御前石阶旁边,便跪下行礼道:“天子赎罪,我...我来晚了。”
看到自己的这个弟弟如此唐突圣地,天子心中早有几分不悦,此时听他开口,不由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今日早朝不见你人,还当你早早来此候着了,此时祭典已成,你还来作甚么?”
中山王听了天子这没好气的言语,心中顿时后悔不已,自己昨夜千不该万不该多喝那几杯,今天误了时辰,却等于误了自己竞逐大位的前程。
皇帝一句“你还来作甚么”,便让这中山王心惊肉跳,那坐在皇帝身边的楚王刘衍却喜形于色,大有幸灾乐祸之意。他是参与争嗣三王中血脉最远的旁支,也是希望最小的一位,如果能就此少去一个竞争对手,实在是可喜可贺。
但那年纪最小的定陶王刘欣却沉稳异常,不苟言笑,只是轻声喊了旁边內侍,附耳说了几句话。那內侍得令,忙忙地去了。
天子看自己这个弟弟诚恐诚惶地伏在地上,不由得心中一软,道:“你这么晚到来,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吗?”
中山王眼珠一转,急忙道:“弟知道今天要来此处祭拜孔子先师,所以昨日沐浴焚香,读了半夜的《春秋》以诚心正意,一不小心睡得迟了,所以才到得晚了些。”
天子知道这个弟弟只好弓马,却从来不爱读书,不由得噗嗤一笑道:“胡说八道!你且起来,到我身边来坐。”
刘兴心中暗道侥幸,知道皇兄已不再跟他计较,算是逃过一劫。他连忙爬起来,却正好看见一个內侍搬着一个绣墩前来,放在天子身边,原来方才定陶王吩咐內侍,竟是去干这件事了。他在绣墩上坐下,不由得对这个侄儿投去感激的目光。
旁边几位老臣见定陶王年纪虽轻,处事却如此周到,不由得暗暗称许,那翟相因早已押宝在定陶王身上,此时更是得意非常,心怀大畅。
眼看众人坐定,便有太常右丞李宛上前,汇报太学近年来的运行状况、学子数量,以及每年岁考出仕的详细情况,听得天子心怀大悦,只觉天下有识之士已尽为汉家所有。众学子也是心神澎湃,悠然神往,只盼自己也能不日从岁考出身,飞黄腾达。
杨熙现在也已是太学学子,听到李右丞口中汇报太学有“博士弟子百二三人”当中,自己也占了一个名额,心中也是暗暗激动。
下面便是大廷讲开始了。所谓廷讲,便是由宿儒在大庭广众之下宣讲经义,因为讲
的是圣贤义理,便是天子在旁,也须垂耳恭听。
今天主持廷讲的是黄门侍郎王嘉。
这王嘉虽然官儿不大,但却是正经的永始二年明经射策甲科。那时太学尚无现在三千人的规模,只有千余个名额。就算一年一考,每年也只有十名学子可以跻身甲科,出仕为郎,可见王嘉确有真才实学。
这王嘉、扬雄等人,都有通天学问,惊世文章,却只能做个小官,那淳于长、张通之流,却以谄媚佞幸为天子所喜,均得封侯拜相,实在令人唏嘘。
王嘉在那讲坛上一坐,便开始讲那魏绛说晋悼公的故事。这个典故原载《左传》,而《左传》是近些年随着古文经学的复兴,才刚刚加入太学授课的内容,许多学子还未及研习,顿时觉得耳目一新。这王侍郎学贯三经,从《左传》讲到《诗》经,又不时旁征博引那《尚书》的道理,其别出机杼的观点,令丹夫子等一干老儒也是暗暗点头称许。
杨熙侍立在丹夫子身后,听得心中称羡。再看看身旁的青儿,更是听得专注无比。想来她虽然颇有才学,但毕竟是个女儿家,难得能出深闺。纵是父亲疼爱,能让她女扮男装一起出门,这等倾听大儒讲学的机会却也少之又少。
他看着少女清秀的侧脸和半截雪白的颈项,鼻间传来若有若无的幽香,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心中不由得大呼惭愧惭愧:在这太学神圣之所,怎能生这等绮念?
王侍郎前前后后讲了一个时辰,众人都是静静倾听,千人攒聚的广场上竟是鸦雀无声,连那不喜经文的中山王刘兴,因这廷讲事关继嗣大事,也是认真听课,不敢马虎大意。
待得他讲完,天子首先赞道:“公仲所讲,深得朕心。赏金钱十枚,百花锦一段。”王嘉连忙离开讲坛,跪下谢恩,周围大儒学子、公侯百官才开始小声交谈讨论起来。
然后又听天子道:“诸卿对公仲讲得这魏绛故事,有什么看法高论?”众人知道天子明里是问诸人,实际却是要考教今日在场的三位藩王了,顿时均又闭口不言,偌大广场渐渐又是鸦雀无声。
中山王刘兴是个直性子,虽然之前对这《左传》并未好好研读,但是方才也算认真听过,这王公仲所讲又是由浅入深,旁征博引,理解起来并无甚难处,于是开口便说:“这魏绛有点死脑筋,国君的赏赐,他受了就是,干嘛推来推去,弄得这样不爽利。若是他有功不受这赏,大家都觉得他是个贤臣,那以后其他有功之臣是不是也不能受赏了?”
饭团看书
众人听他说得粗鲁,解得直白,顿时忍俊不禁,想要发笑,但是仔细一想,却觉得他说得竟是颇有道理。身为王者,自然是要有功就赏,有过就罚,若是有功不受赏成了圭臬,谁还去遵从那君臣之纲,向君王效命效死?
天子听了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声,又问:“还有呢?”
楚王刘衍连忙抢着说道:“族叔说得是,有功行赏乃是天经地义,若是不赏,自然是国君昏聩,但拒绝赏赐,则更显魏绛君子高义。而且魏绛不受赏赐并非为了邀名,而是想要借此劝谏国君‘居安思危’的道理。”
楚王才思俊敏,又饱读诗书,自然知道这个典故的真实含义,此时开口一说,谈吐果然比这中山王高明许多。各位大儒均是暗暗点头,连天子也赞许颔首道:“嗯,不错。”
楚王受到嘉许,心中大悦,一时间又是喜形于色。喜怒形于外,望之不似人君,旁边老臣不由得对他又看轻了几分。
天子最后转向定陶王,问道:“侄儿,你有什么高论?”
杨熙见这定陶王刘欣与自己年纪仿佛,却端坐绣墩,仪容肃穆。听到天子问他“高论”,连忙起身躬身道:“不敢。欣以为,这魏绛说晋悼公仅仅是个故事而已,做不得真的。想那晋悼公文治武功称雄当世,先后联戎、抗齐、慑秦、疲楚,怎会创业未半就贪图享乐?他十四岁即位,内有栾书把持国政,外有列强环伺晋国,可谓立足不稳,天下危殆,不知是靠何等权谋之术,才将大权拿回,后来更是励精图治,重组八卿,对内改革,对外称霸,春秋列国无人能与晋相抗者,岂是那等无知之辈?”
定陶王年纪幼小,竟能从一国一君角度,作出如此清醒的分析,众人听了,顿觉大是有理,其见识比那中山王、楚王又是高了许多。
只听他微一沉吟,继续说道:“现今华夏统一,我大汉强盛,但也切不可溺于安乐,盖因北有匈奴,西有贵霜,放眼海外,据说还有大秦等国,国力皆不弱于我大汉。我大汉欲称雄宇内,还需如《尚书》所言,‘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敢以此规。’作为帝王,更不可贪图享乐,却应如那晋悼公一般励精图治才是。”
王公诸臣听他忽然说这般言语,顿时又惊又佩,一片大哗,继而都是噤若寒蝉,再不敢出一声,偌大广场之上落针可闻。
这定陶王年纪轻轻,却已具帝王之心,听他说话,竟有自比晋悼公的意思。但这少年人终是少年人,现今圣上正是那等贪图享乐的帝王,他便想要借此规劝,又怎么能在众人面前说出“不可贪图享乐”这种话?这不是让天子都没有面子吗?
内中只有若虚先生心中微微叹息。他精通易理,虽也觉定陶王颇有见地,但晋悼公年少英才,14岁便即位,创下不世功业,却是英年早逝,29岁便撒手人寰。这定陶王一样年少聪敏,但以晋悼公自况,怕不是什么祥兆。
一片寂静之中,突然只听天子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好一个居安思危,思则有备!诸卿当时刻谨记!”言语中,显然是对这定陶王的观点极为认同。
见天子丝毫不以规劝为忤,众人这才放下心来,只觉这定陶王实在是不简单,却将天子的心思也拿捏准了,想必继嗣之事又稳了几分。
然后天子便又考教博士、学子,众人纷纷发言,但摄于天子威仪,发言者都是束手束脚,没什么惊人巧思。
杨熙方才听得专注,此时听那些酸儒的陈词滥调,心中却是兴趣缺缺。他偷眼看看身旁的青儿,她也不复方才的专心,现在只是垂着头在那里打瞌睡,慵懒的样子别有一番美态。
杨熙偷看几眼,又觉有违圣人教诲,连忙回头不看,却见天子坐在上首,周围簇拥着三王、百官,庙堂上的重要人物几乎全数在此了。
他心中没来由的冒出一个古怪念头:若是这大殿塌了下来,大汉社稷是不是也要分崩离析?杨熙给自己这大逆不道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将它驱出脑海。
但就在这时,突然学宫大殿顶上发出一声霹雳爆响,只见一道白光从学宫“辟雍”二字匾额之后射出,直向下方的天子刺去!
第四十九章 允武哪堪万人敌
这霹雳声响一起,众人均是愕然抬头,只见一个全身黑袍之人从那“辟雍”匾额后方裂匾而出,如天神一般从天而降,手中一柄明晃晃的利刃当头向天子刺下!
事出突然,四周百官大惊失色,外围博士、学子都还不明就里,袭来那人一剑已经刺到皇帝面门,大汉历史上从未有过之惨剧便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生。
突然人群中“哼”的一声,一声冷哼仿佛在所有人的脑海中同时响起,众人不禁同时打了一个激灵,一股阴寒之气从脚底升起。
那从天而降的刺客首当其冲,眼前瞬间一花,顿时便有片刻失神,那必杀一剑竟然歪了一歪,险之又险地从天子身侧刺过,划破宽大袍袖,“铮”的一声钉进地面,可见这一剑之强之猛,的确不容小觑。
是若虚先生出手了。
方才事出紧急,便是张逸云在此,动手阻止已是不能。但若虚先生另有法门,以“七曜九星定”之法,一声冷哼便将这刺客震慑一瞬,避免了皇帝血溅当场的惨祸。
但那刺客是训练有素的武人,若虚骤然发难,他一时不查着了道儿,却在片刻之间回过神来。他见一剑不中,剑又深深刺进地里,反手抄过孔夫子挂像前的一尊烛台,猛力又向天子顶门击下。
那烛台长约四尺,黄铜铸造,重达数十斤,俨然就是一具凶兵。若是这下击实,便有三个皇帝也都了账。
此时众人已经反应过来,天子颤声大叫道:“有刺客!”一边心中暗暗后悔,为何近期却要派张逸云去办那件事情,若有他在,怎会如此狼狈?
周围众臣有的慌忙退避,莫敢直撄其锋,有的则是悍不畏死,冲上前来救驾。但一群人里,只有若虚和任宏二人习得武艺,其余人等挤挤挨挨只是添乱而已。那若虚先生方才全力出手,尚在调匀气息,这任宏分开众人,一手掀翻祭祀案台,迎上了那呼啸而来的黄铜烛台。
“来得好!”那人狂吼一声,声振屋瓦,黄铜烛台如重锤击下,将那案台砸得粉碎,漫天乱飞的木屑之后,现出一张须发戟张的面容,一双红眼如魔王一般摄人心魄。
任宏遭这一击,虎口几乎迸裂,听这此刻一声狂吼,更是心胆俱裂。他是经历战阵之人,知道如此威势,只有真正上过战场,经历生死的战士才能具备,这刺客必不是等闲之人。他虽带兵多年,熟谙兵法,但武艺也只是寻常,对上这种猛将一般的人物,多半有死无生。
万人敌!
他的心中只闪过这几个字,便见那人又是一烛台击下。他此刻手中再无兵刃,只得向旁窜出,烛台擦过肩胛,顿觉刺骨疼痛。但他职责所在,一边躲闪那人攻击,一边大喊道:“皇上快走!众军士快来拿下这贼!”
这时整个广场上的士子也都明白了发生何事,原来竟是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行刺天子!一时间群情激愤,都要涌上前来拿这刺客。金吾卫的兵士们原本便在外围,给这些儒生一挤,更是难以近前,一时间广场上乱成一锅沸粥,金吾卫急切却不能上前救
驾。
趁着刺客被任宏阻住,天子连滚带爬地跑下祭台,便要向广场逃命。但没想到那刺客几招便将任宏打翻在地,纵身又向天子冲来。
此时若虚先生已是回过气来,只见他双臂一翻,大袖便向这刺客扫来。刺客满脸狞笑,不闪不避,仍是向着天子追击而去。
若虚先生大袖灌满真气,一击击下,不啻于枪棒铁锤,这人武艺非凡,怎会看不出来?若虚先生心念急转,已知此人是存了同归于尽的念头,拼着受他重击,也要将天子毙于烛台之下。
一念及此,若虚先生左袖忽而化实为虚,坚硬如铁的袍袖变得如流水一般卷向那人的双脚,右袖却仍是带着劲风向那人头上击下。
那人听得风声有异,将头一歪避过一击,但一脚已是被若虚先生袍袖缠住。他虎吼一声:“去死吧,昏君!”手中烛台如流星一般向着天子急掷而出。
此时此刻,任宏被打倒在地,若虚袍袖与那刺客缠在一起,均是救护不及。眼见那沉重烛台便要砸在天子头上,周围群臣、士子皆是一片惊叫,不知如何是好。
然后只听“当”的一声巨响,众人皆是震耳欲聋,就见那个黄铜烛台远远飞出,砸在石阶之上,石屑四溅。
那向着天子掷去的黄铜烛台,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一个同样的烛台击飞出去。
持着烛台之人身材粗壮,一张国字脸,赫然便是那中山王刘兴!
刘兴从小便不爱读书,只喜弓马,也曾延请枪棒师傅教授武艺,颇有几下身手,心思也是耿直,此刻见皇兄遇险,顺手抄起一个烛台,便向前挡去。
他磕飞那烛台,手上如遭雷亟,虎口竟是被震得生疼,可见这刺客手上力道远在自己之上。但此刻他有器械在手,刺客却是空手,还被若虚先生纠缠,一时胆气顿生,大喝一声:“贼子休要伤我皇兄!”便举起烛台就向那刺客攻去。
那刺客遭前后夹击,突然张口疾呼道:“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众人皆是一愣,难道这刺客还有同伙?不由得留神戒备。
可是周围并无什么动静,也不见有人跳出,却听见“撕拉”一声,那刺客一把撕裂缠在腿上的袍袖,转身向外便逃。
看来这刺客一见刺杀不成,却用这等声东击西之计,引开众人注意力,却要伺机逃走。这刺客悍勇至极,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刺杀天子,同时又狡诈无比,这声东击西之法用得无比自然,直将众人都骗了去。
此时王公大臣乱成一片,若是被他逃出人群,还真不好追捕。若虚先生冷笑一声,手上运起玄功,只见一溜火光直奔那刺客而去,没入他的背心。
那刺客惨叫一声,如被毒蛇噬咬,跳起足有一丈多高,落地之时身法已不如初始爽利,顿时被抢上前来的两名金吾卫挺戟缠上。这人忍住背心剧痛,狂吼一声,劈手夺下一名金吾卫手中长戟,旋风般挥舞开来。
看他奋戟冲锋的勇状,当是经历过战阵的悍将,纵是金吾卫也不可当,何况这些文弱儒
雅文吧
生?顿时被他扫倒一片。
但是此人被阻一瞬已是足够,若虚先生已经如影随形欺进他的身边,一只手已是搭上那人手中长戟。那人只觉戟上如被大力压住,连忙使一个翻江式,要将若虚先生甩开,但突然觉得掌心如被火烧,瞬间又像遭到雷亟,几乎要握不住戟杆,心中不由得大惊,颤声道:“你...这...这是外道!”
若虚先生这一瞬之间连出绝技,将阴阳术、五行术、符水术融为一体,顿时将这悍将制于掌下。可是如今百家衰微,阴阳家、五行家、丹家等等诸般秘法早已转为隐学外道,不复现于世间,若虚先生身为一名大儒,又怎么会这多外道之法?
那刺客待要再行挣扎,却只见若虚先生一脸寒霜,四肢百骸仿佛都被无形绳索锁死,已是口不能言、足不能动。原来若虚先生在接触长戟之时,就已送出七股阴寒真气,分别攻他四肢、胸腹和头脑气眼关枢,这刺客虽然悍勇,但哪里敌得过如此邪门功夫,顿时滚倒在地。若虚先生跟上劈脸一掌,便将那人打晕过去。
旁人看来这只是一瞬间的事,那执戟凶人便被若虚先生击倒在地,却是再也无法逞凶了。
从这刺客袭来,到若虚先生将其击倒,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但却几经波折,其中凶险,只有局中亲历者方才知之。一干臣属倒得倒歪的歪,孔光大人年事已高,被吓瘫在地不住嘶声喘气,翟相也早被吓得钻在供桌下面,此时方才出来。任宏虽然被那刺客击倒,但毕竟是个武人,最先站起来,大声发号施令:“金吾卫听令!右甲营保护皇上,右乙营四围布防,莫要放一个人进出!”
太学重地,竟然藏有一个刺客,若无内应,却是见了鬼了。此时刺客被擒,这内应必然慌不择路,想要逃跑,却须抖擞精神,将这人揪了出来,或能准折防卫疏失的罪过。
一时间众军士皆是簇拥在皇帝身边,将他围得铁桶也似,现在便是有神仙下凡,也是近不得天子半步。有那阿谀奉承之辈连忙跪下,口称万岁,道是天子洪福,逢凶化吉了。天子脸上只是阴晴不定,冷哼一声道:“任宏!朕要你立刻查明,这胆大包天的狂徒究竟是何来历!”
任宏面露难色,这急切之中哪能查出刺客身份?须要细细拷问才是。但此番自己本就担了个防卫疏失的罪名,虽然方才英勇救驾,但事后罪过却是免不了的。圣上既有旨意,此时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当场审问一番了。
他走到那刺客跟前,见几名金吾卫已是解下衣带,将此人捆得结结实实。这人身量不甚长大,但肌肉虬结,看上去孔武有力,一头黑发散乱地披在脸前,脸上却是被若虚重重击了一掌,已然血肉模糊,看不清真实面貌。
任宏忍着恶心,从那血污之中批开他的头发,细看他的面貌,只见一道朱红烙痕从额至颌,森然醒目,不禁大惊失色道:“他...他是铁官刑徒余孽!”
第五十章 天下生民多疾苦
“铁官徒”这三个字如同一声闷雷,在广场上空轰然响起,有人脸孔煞白,似是想起来什么恐怖之事,一时噤若寒蝉,有些年轻学子却没听说过这三字,便在地下轻声议论,询问究竟。
杨熙方才看见异变,心中也是大惊,但是有先生在天子之侧,他心惊之中又有一分安心,盖因从小时起,他就从未想过先生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只要有先生在,万事均无需烦忧。在广场骚动之时,他只是努力保护青儿,不让她被人群冲散便罢了。
此时听到铁官徒这三字,他也是有些纳闷,好似在哪里听过,但是又确实不知其意。他看看身旁的丹夫子,忽然发现这位老先生眼眶泛红,双手竟在微微颤抖。
这时,却听青儿在旁边轻声道:“这铁官徒,便是七年之前山东山阳郡的一伙开凿铁矿的刑徒,忽然忤逆反叛,做了贼寇,一年之内,穿州过郡,杀死朝廷命官,搅得天下不宁,生灵涂炭,当年幸得天子派遣精兵良将,才将他们镇压了下去。”
杨熙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有一年不知为何,北方流民涌入江夏,搅得合城不安,都说是躲避贼患而来,那时年纪小,只听得“铁”什么几个字,也没有记住。现在看来,想必就是这铁官徒的匪患了。
他却不知道,这丹夫子的长子,丹青小姐的兄长丹志,当年正在山阳郡平乐县任功曹,贼兵攻占平乐县时,将那县衙上下杀得干干净净,丹志自也不能幸免,英年早逝于屠刀之下。虽然已经这么多年过去,“铁官徒”三字仍是丹家不愿提及的沉痛伤疤。
任宏多年前之前任步兵校尉,本在河西教练兵卒,恰逢这铁官徒反叛大事,山东战事告急,便被拔擢为骑都尉,驰援三百里,去当那贼兵锋锐。也正是那时,接连积攒了不少军功,以至于升任执金吾卿的要职。
他率军在山阳、河间等地转战年余,与贼兵斗智斗勇,见多了这些贼兵烧杀抢掠、侵略郡县的恶行。便是日后做起梦来,还时常想起一县官员的首级皆被悬挂在城头的惨状。
所以此时任宏一见这铁官刑徒的醒目标记,昔日噩梦重又想起,顿时恶向胆边生,狠狠一巴掌将那昏晕的刺客抽醒过来,怒吼道:“贼骨头,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来犯圣驾!你是怎么混进这太学之中,还有多少同伙?现在速速招来,可免受刑罚之苦!”
那刺客醒来,只觉浑身已被捆得结结实实,半边脸上疼痛欲裂,看来若虚劈脸一掌,竟是连脸上骨头也拍碎了。他睁起一双怪眼,从一片血红之中看着面前的王公大臣,儒子学生,和那高高悬于内殿的孔圣人挂像,突然之间仰天大笑,桀桀之声如同夜枭悲鸣。
众多学子被这悲笑之声惊得呆了,任宏却不为所动,一脚踢向那人当胸踢下:“贼骨头,莫要装疯卖傻!”
刺客遭了重重一脚,顿时口中喷出鲜血,但一双如狼双眼之中却尽是狠厉之色。他死死盯着任宏道:“狗官,爷爷落到你们手中,你们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却废什么话?”
任宏大怒,刚要将其好好折辱一番,突然听见身后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任卿且住,且让我亲自审他!”
任宏回头一看,竟是天子发出话来。此时天子惊魂已定,已然扶正衣冠,正向这边走来,只是周围仍然叉叉丫丫被金吾卫包围护卫,看起来有些滑稽。
任宏大急,纵身拦在御前,大声道:“圣上,使不得呀!这贼人武艺高强,奸滑残忍,却万万不可靠近!”
天子轻哂一声,道:“人都被你们拿了,这样结结实实的捆住,还怕他怎么伤我?当年铁官刑徒叛贼势大,耗了许多兵力方才剿灭,我却一直有几个疑问存在心头,正好此时向这人问上一问。”
却说铁官徒三字,一直以来也都是天子的心病。阳朔三年,颍川郡铁官徒申屠圣一伙,起事的不过百余人,便啸聚九郡,杀死官吏三百余人,他派出朝中大员,督率三郡兵马,历经
百日方才剿灭。过了八年,永始三年间,山阳郡铁官徒苏令又率众举事,此次起事的超过二百人,横扫三十郡,险些被他们杀入关内,这回历时两年方才扑灭。
此时又有铁官余孽现身,莫不是又要有贼人举事?这次天下却又会遭多大的浩劫?
但是说来蹊跷,这贼势如此浩大,两次平叛,却未曾抓着一个活口,想要讯问,却也无从问起。天子也曾追问过缘由,朝中大员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参与讨贼的将官却道贼子凶悍,宁死不降,且附众贼人多发于田亩,主力被剿灭,其他乌合之众也都散去了,无从搜捕。
今日虽然惊险异常,却是捉了一个活口,有了直接讯问贼寇的机会,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吧。
天子有令,谁敢不从。马上便有內侍搬来绣墩,让天子在跟前坐下,几个军士半拉半拽,将那活口拖到天子跟前。
这人见天子近前,不由得哈哈大笑,嘴里昏君长昏君短,不干不净地乱骂,气得任宏又要上前给他两个耳光,却被天子伸手止住。
等他骂得累了,天子才慢慢开口道:“这位壮士姓甚名谁?为何非要取我性命?是谁指使你来的?”
那人盯着面前的天子,箕坐于地,脸上毫无一点惧色,骂道:“你这狗皇帝不配知道我的姓名,是你爷爷我自要取你性命!”
皇帝眉头一皱,刚要说话,忽然身边抢上一人,骂道:“你这贼头,还敢嘴硬!现在说了,圣上说不定还能赐你个全尸,若是不说,就不怕下那大狱里面,受千刀万剐之苦吗?”
这人耳阔口方,形容富态,长须飘飘,正是当朝宰相翟方进。方才天子遇袭,他第一个躲入案台之下,现在危险消除,却又出来在天子面前争功。
那人斜眼看了翟相一眼,突然怒目圆睁,“噗”的一声,一口带血的浓痰喷到他的脸前。他大惊失色,但哪里躲闪得及,只觉一股腥臭粘在额上,慌不迭的用袖去擦,只弄得满袖血红。
翟相气得满脸通红,哇哇乱叫道:“反了反了,来人,给我狠狠打这贼骨头!”
“尊相且慢,”又是一人走上前来,虽然鬓发花白,但脸上却绝少皱纹,一双凤眼微眯,似笑非笑,正是若虚先生,“天子还没有问完,打坏了却怎么好?”
翟相脸红喘气,只得退在一边,不想那刺客却不依不饶,对他破口大骂:“翟方进,你这个尸位素餐的狗官!就是你害的老子沦为刑徒,我后悔杀不得皇帝老儿,更后悔杀不得你这个老王八蛋!”
翟相曾为京兆尹、丞相司直,性子又耿直偏狭,被他弹劾纠举、罢职免官的官员不计其数,闻言不禁冷笑道:“老夫为圣上纠察百官,也不知结下多少仇家,却不知你是哪个犯官之后?”
那刺客又啐一口,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做傅云便是!”
天子听他吐出姓名,略一思索,忽然道:“你莫不是先昭宣皇帝时义阳侯傅介子之后?”
在场众人都是饱学之士,熟知前朝故事,顿时心中为之一震,均想起那义阳侯的英勇事迹。那傅介子有勇有谋,武艺高绝,出使西域之时发现楼兰王有不臣之心,宴饮谈笑间拔刀在手,须臾便斩了楼兰王的首级,一时间震慑西域诸国,臣服汉室长达百年。
怪不得这傅云如此悍勇,武艺又是如此高强,原来是傅介子的后人。
想那傅介子那般勇武,后人却沦为贼寇,犯下这刺君大罪,真是可惜可叹。
那傅云见被叫破行藏,也不加否认,又是仰天长笑,笑声中悲凉之意更甚:“吾祖为大汉立下汗马功劳,吾父却因车驾越陵小小过犯,便被翟方进这厮寻着由头,除国免职,徒流千里,大汉便是这样对待功臣之后吗?”
众人心下了然,在汉律之中,车驾越陵乃是一桩可大可小,可有可无的罪状,比如当今圣上为太子时,也曾有这样的过犯,先皇
却道他心忧母亲患病,孝心可嘉,许他可以驾车越过天子驰道,将一桩罪过轻轻揭开。但这傅云之父傅敞,却因此被时任丞相司直的翟方进抓到把柄,削官夺职,全家流配。说到底,毕竟只是朝堂党争的牺牲品罢了。
天子默然良久,道:“且不说令尊过犯是大是小,既然你能留得性命,却应改过自新,以图再起。为何要与那贼寇为伍,犯下大逆不道的死罪?”
那傅云又是一声悲笑,仰脸向天,脸上血红烙印触目惊心。只听他悲声道:“我生于官宦人家,也曾养尊处优,不想流配到山阳铁官之后,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有地狱魔窟!铁官为采矿藏,将那民夫囚徒锁入深坑,日夜开采,不见天日,无衣无食。若有人死了,便将尸骨填在坑里,连埋葬的功夫都省了。他们又怕囚徒民夫逃走,竟以烙铁烙面为记,若有走脱,见者皆要格杀勿论!你们说,脸上烙了这一道认记,却要怎么改过自新?”
大汉初年,律从秦法,颇多割鼻黥面、砍手断足的严刑,但文帝时出了一桩“缇萦救父”的故事,感动天子,将那伤人肢体的刑罚净皆废去,纵是流配,也只是披枷带锁,剃去头发而已,没想到这铁官为了役使囚徒,竟然又将这黥面之刑拿出来应用,真是令人发指。
朝中大臣远在庙堂,太学士子虽有贫富之别,但只要能够读书,至少也是中人之家,多是不事生产、饱餍膏粱之辈,怎知这下民囚徒的疾苦?此时听得这反贼口中吐出的真相,一时都惊得呆了。
西红柿小说
又听得那傅云咯咯冷笑:“你们这些大人儒生,知不知道为何铁官徒几百人起事,却能杀翻十余个郡县的几万兵马?”
天子肃然一惊,这正是他多年以来,存在心中最大的疑惑。纵使这些囚徒全是傅云这等家学渊源的战阵猛将,也无法以几百人对抗上万兵马,他们是如何做到啸聚数年,横行郡县的呢?
只听傅云继续说道:“因为起事的是铁官徒,杀官的却是平民百姓!我等铁官徒自然是身在地狱,但那平民百姓过得又好到哪里?每日面朝黄土,背向青天,一年到头收成没有多少,却又要交那苛捐重税,受到豪绅官吏层层盘剥!天下黎民皆是如此,就等有人率先...举...举...举起反旗!”
说到此处,就听他喉间咯咯有声,狰狞的面容仿佛露出极大痛苦,又好像带上一丝解脱,大股的血混着舌头的碎块从口中喷涌而出。
没想到这傅云竟是悍勇如斯,竟在众人面前嚼舌自尽。
众人大吃一惊,几位老臣更是吓得以袖掩面。
众金吾卫连忙去救,却哪里还来得及,只能看他浑身抽搐一阵,终于死去。
一时间众人尽皆沉默,寒风萧萧从偌大的太学之中呼啸而过。
皇帝满脸寒霜,就此起驾回宫,三位藩王和文武百官也都随之而去,只余金吾卫百人,对在场的太学生一一进行盘查。
杨熙心中大急,生怕青儿的女儿身份被人查出,好在丹夫子是太学大儒,金吾卫对他的亲随也没有详查,便让他们去了。
虽然今天能够与心上人一同出门,但经历如此惊险遭遇,那傅云悲愤的临终嘶喊不住在脑中回荡,杨熙心中再无半分激动之意,将丹夫子和青儿送回府上,便即告辞离去。
这一查便查到傍晚时分,终于广场之上学子散尽,金吾卫也是又累又饿,留下几人守住太学入口,其他人也是纷纷回营歇息。
直到最后,也没查到什么同伙,看来这傅云果然是个亡命之徒,只因心中不平,竟只身单剑要来行刺九五之尊,真是可悲、可叹。
太阳落山,日影如晦,突然之间那太学正殿的圣人挂像无风自动,一个迅捷无比的白影从后闪出,只听嗤嗤风响,那白影倏忽已在太学围墙之外的树梢之上。
这一切发生得如同电光石火,那守门军士竟是一无所觉,任由那白影没入沉沉夜色。
第五十一章 只为苍生弃长生
夜半时分,建章宫中。
仙人承露台前一片灯火通明。
这仙人承露台是根据丹客传说中的“灵台”所建,传说修建完毕之后,会有仙人降下,在台上宴饮,若能有缘得见,或能垂赐仙药,长生不老。
当然,这等传说,一百个人中有九十九个人是不信的,那个信的,必然是个傻子。
天子当然不是傻子,他也不信。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修了一座。
因为他修得起。
修好台子,却没有仙人来,一直空着也是很尴尬的,所以天子便让请来的修士丹客,都来这台上修行,总算不致荒废。
这仙人承露台外观如一座巨大石柱,有阶梯一层一层盘旋而上,每隔十丈便有一重楼台,各派仙师居住其中,整天烟雾缭绕,便仿佛有了一些仙气。
三重楼台之上,是一尊巨大的仙人捧露铜像,手捧铜盘承接甘露。传说将这天降甘露合玉屑饮下,便能延年益寿,虽不如那仙药灵验,但胜在看得见、摸得着,所以少府专门安排了一个小官,名唤“捧露曹”,天天在此接引甘露,或是奉予天子,或是做了仙师炼丹的药料。
至于甘露是否真有神效?反正喝露水也喝不死人,即便无效,总不会有什么坏处。
此时虽然夜深,但那无数方士丹客却齐齐跪伏在承露台前石阶之上,战战兢兢,不敢稍动。
只因他们面前走来的,便是这天下权势最大,最为尊贵之人,大汉天子。
身在宫中,皇帝往往穿一身便服,但今天不知为何,天子半夜来此,却仍如白日一般,全身穿着祭服,头戴通天之冠,仿佛要上台祭拜。
随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人,是那熟谙星象之学的朝上议郎贲丽。
天子虽然经历了白天的一场暗杀,但是现在仿佛心情不错,一边向前疾行,一边还有心与贲丽闲话:“贲先生所料不错,那客星入垣果然主不利帝王,朕今日果然险些遭那血光之灾。幸好众卿勠力同心,擒下那刺客,也算我免了一劫。”
贲丽捋须笑道:“天子洪福齐天,怎会怕这小小刺客?便是有再大的劫难,也都有法子安然度过去。”
天子叹了一口气,但脸上仍是带着笑意,道:“借先生吉言了。”
转眼便到了承露台下,那些修士丹客,均伏在地上,高呼万岁。贲丽走上前去,问道:“列位今日在此可是守好了?没有放人进去罢?”
一名领头的修士抬起头来道:“我等按大人所说,从日上时分便在此守候,别说是人,连只鸟儿飞来,我等都给驱走了。”
天子笑道:“好,诸位辛苦了,却还需在此守候片刻。”
虽然这些修士在此已经守了一天,身心俱疲,但是听得天子有令,哪敢叫苦半声,齐齐叩首道:“领旨。”
天子沿着盘旋的阶梯,一路向承露台上攀去。那贲丽却不跟上,只是与修士们站在一起,在台下遥遥望着天子远去,眼中也是含着笑意,仿佛要有什么喜事一般。
天子攀上一层露台,远远便有一名仙风道骨、须发皆白的修士遥遥跪下,道:“恭迎天子。”
这名修士道号玉清子,与丹辰子一般,也是深得天子宠幸的有名丹客,善为草木之丹,平日带着弟子在这承露台一层修行,此时却是他独自一人守在此处,迎接圣驾。
天子道:“玉清子先生免礼。”老者便站起来,一边恭送天子继续往上走,一边禀道:“此时天上已现垂露,天子还请快快登台”。
天子听说,脚下便又加快了几分。
走到第二重楼台之处,玉清子忽然停下脚步,看着天子自行往前走去,眼中尽是羡慕之情。
登上第二重楼台,也有一名鬓发半黑半白的中年人在此等候,一见
天子走来,立刻也向着天子跪拜下去,
这人名叫任文公,也是一位知名修士,善能预言风霜雨雪,平日在第三重楼阁修行,今日不知为何却是他守住二层,前来接引天子。
天子见是他来,皱眉道:“那丹辰子还没有找到吗?”
任文公道:“禀圣上,丹辰子先生不知去了何处,他的弟子亦不知晓他去了哪里。”
那丹辰子本在这承露台二层修行,但自从一个月之前,天子派他出去寻找金丹,此人便一去不返,连带他的两个得意弟子,都杳无踪迹,真是一桩怪事。
但这都并不重要,不用理会。
任文公随着天子走了两层,一直到承露台顶,方才停下脚步,恭声道:“请天子登台。”
天子笑意更盛,独自走上承露台顶。
此时正是九月初三寒露时节,虽然夜深露重,颇为寒冷,但天上却无一丝云彩,也无一丝风,满天星斗如棋子散布。
天子脸上笑容一毫未减,慢慢走到那仙人捧露铜像之前。
在那铜像旁边,正靠着一人,看见天子前来,也并不跪迎,而是如同见到老朋友一般,伸手招呼道:“是圣上来啦?有没有给我带酒?”
那人从铜像阴影当中走出,一张英挺的脸上散着几缕乱发,在寒风之中仍是半袒着胸膛,赫然便是卫尉卿张逸云!
天子见他如此态度,竟丝毫不以为忤,只是笑骂道:“你这惫懒货,一日不饮酒,便要了你的命么?”
此时承露台上,只有这君臣二人。若是再有第三人,怕不是要惊掉了下巴。如若虚等人,圣眷虽然隆盛,但也不敢如张逸云这般,对圣上如此无礼。
偏生圣上对此竟似毫不在意,仿佛已经习惯了与他如此相处。
逸云笑道:“今日事毕,我便要去饮上三大坛酒,圣上须得准我一天的假。”
天子佯作嗔怪道:“还要准你什么假?今日你不在身边,竟有刺客要行刺于朕,不是若虚等人在侧,朕已遭遇不虞了!”
逸云在这台上守了一日,此时从天子口中才刚刚知道刺客的事情,不由得也有些吃惊:“专挑我不在的时候向圣上下手,如果不是有沟通内外的奸人,我张逸云三字便反过来写!”
天子叹道:“正是如此,可现场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只能慢慢查过了。”
张逸云详细问过遇袭的经过,冷哼道:“若虚竟未立刻将这刺客拿下,让圣上受了这许多惊吓,真是不如当年了。任宏也是个草包,竟能被刺客打倒在地,真是丢尽了北军的脸面。”
天子道:“也怪不得他们,这刺客原是义阳侯傅介子的孙儿,天生神力,武艺超群,可惜这等猛士,却做了叛逆之徒,不能为朝廷所用。”
逸云哂道:“一生埋没草野,或是身遭不公,被构陷戕害的能臣猛将又不止这一个,有什么好惋惜的。”
逸云这话说得实在无礼,竟是不留情面,直指当前朝堂昏聩现状,但天子却不以为意,叹道:“逸云你也觉得朕是个昏君么?”
张逸云打个哈欠道:“什么昏君不昏君的,若是皇帝让我来做,或是让那些铮臣来做,谁又能做的好到哪里去呢?我只须知道,圣上以国士待我,我便以国士报之便是了。”
这话不仅是无礼,却是大逆不道了。
可是天子已经习惯了逸云的胆大包天,只是笑骂道:“我若哪天死了,你可莫要发疯才是。”
逸云笑而不答,良久方才回头道:“圣上,时候差不多了。”
天子循着逸云的视线向前看去,只见仙人捧露铜像之上,那巨大的捧露盘中正汇聚垂下一滴晶莹的甘露,在灯火之下熠熠生辉。
那甘露凝聚成型,便直直向下坠落,正滴进逸云面
前的玉盘之中,腾起一阵氤氲紫气。
如果杨熙在侧,定是要大吃一惊,因为那玉盘中的紫气,恰如那天从禹鼎之中喷涌而出的紫色丹气一般无二,化作一条小小蛟龙,在盘缘盘旋良久方才散去。
原来那天逸云带回来的通灵金丹,已然全数化在这一盏甘露当中。
通灵金丹自有智识,在那鼎中孕育十余年,无异于坐了十余年大牢,其中戾气无处发泄,比最毒的丹毒还要毒上几倍,若要直接服用,可谓九死一生。比如那杜小乙被丹气侵体,若非逸云拯救及时,定然被毒气攻心而死。
小书亭
据丹辰子所言,服用金丹须得先消磨其中戾气,再化入甘露或醇酒送服,才能起到延年益寿的效果。
今日张逸云之所以没有随天子一同去往太学,这仙人承露台之所以从上到下全都由丹客修士重重守护,皆因要护卫这天生神物,只将其完全化入甘露,静待天子前来服用。
“这丹辰子究竟到哪里去了,这金丹如此服用究竟行还是不行?”天子看着那一盏丹液,皱眉说道。
“谁知道那老儿跑到哪里逍遥快活去了。”张逸云心中暗笑,他当然知道那丹辰子的下落,此人心机阴沉,预想谋夺私吞金丹,已被自己打下山崖,死于非命。但这过程解释起来颇为麻烦,他也便没对天子说明,只道自己在南山之中将灵丹寻回。
但是丹辰子所说这服用金丹之法倒是没错,逸云笑道:“我已查探过,现在金丹戾气全无,并无任何毒性,天子可径服不妨。”
“你倒是懂得不少,是从哪里学的?”天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略懂,略懂。”逸云打个哈哈便蒙混过去。虽然他与天子从来直言不讳,但每当涉及他的出身来历,他却总是语焉不详,不愿提起。
天子不再管他,看着那即将满溢出来的盈盈丹液,突然叹道:“这金丹究竟是何物,为何能使人延年益寿,长生久视?”
逸云收起那玩世不恭的惫懒模样,沉声道:“若我所料不差,此枚金丹聚于禹鼎,成于江渎,乃是聚山河气运所成。若天下气运有一斛,这金丹至少独占六斗。虽然被我斩了一剑,算算也有三斗气运,服之少说可以延长二十年寿数。”
天子的脸上仍挂着笑容,但是双眸之中已有寂寥之意:“近年天下不安,又是日蚀,又是风雪,今日那傅云行刺于我,却也是因为民生艰苦,不能聊生。若我窃占这大汉三斗气运,天下又当如何?”
逸云笑道:“天下皆是天子之物,哪有窃占之言?”
天子又叹一口气,突然转移话题,说起另外一事,道:“我已决定,要立定陶王刘欣为嗣,过几日便择机下诏,逸云以为如何?”
张逸云其实对此毫不在意,但既然天子问他意见,便道:“是今日太学之上考教之后,觉得定陶王最为适合么?中山王在刺客袭来之际,奋不顾身前来救驾,忠勇之心也着实可嘉,为何却不选他?”
天子道:“我虽然也做过不少荒唐之事,但身为天子,在天下大事上却马虎不得,不能凭个人好恶亲疏选定继嗣,却要以天下为重,选那最合适之人。”
天子说完,便双手捧起那盛满甘露丹液的玉盘,忽然奋力向前一倾,那满蕴山河气运、长生灵药的甘露如雨一般,在漆黑的天幕之中向着台下洒落,晶莹的水珠映着台上灯火,洋洋洒洒飘入明渠,如同降下一场甘雨。
只听天子长笑一声,道:“取自山河,自当还归天地。我虽为天子,但这大汉气运,不能被我一人独占,也须分润给天下黎民。”
说罢,便丢下玉盘,头也不回地走下仙人承露台去。
逸云看着那飘洒落下的甘雨,脸上不由得呆了一呆,又慢慢绽开一丝笑容,终于也翻身起来,随在天子身后,向那台下走去。
第五十二章 奇闻异事发市井
却说那天韩狗儿与杜小乙两人给张逸云青眼相中,在胡爷面前很是风光了一番。胡爷看在逸云面上,自然不好再与他二人为难,便任由韩狗儿占了东市,自此以后,他在东市便成了说一不二的话事人。
但韩狗儿也颇为识相,知道以后还得在胡爷手底打混,对那牛氏兄弟也未赶尽杀绝,在那东市边角给他们留了小小一块地盘。二牛斗不过狗儿,最大的仰仗胡爷也不知为何,不再替他们撑腰,只得忍气吞声,做了韩狗儿的小弟。
韩狗儿本无甚大志向,此刻能一统东市再无抗手,已是志得意满,走起路来都是呼呼带风,鼻孔都要长到头顶去。
但是多了小乙这个兄弟,狗儿开心之余也添了不少烦恼。小乙虽然那天出手不凡,震慑一干人等,但他本来宅心仁厚,却干不出如韩狗儿一般横行街市,喝老骂幼的恶行,便是韩狗儿行事之时,有小乙在身边愁眉苦脸,也觉束手束脚,拿不出十二分的泼皮无赖精神。
市上诸人瞧得便宜,便来打小乙主意,在他面前装穷哭惨,说动他去劝说狗儿手下留情,弄的韩狗儿不胜其烦,只想给小乙另找一门营生。
今日一早,韩狗儿与小乙刚刚起床,便听外面连声呼喝,叫骂声、哭泣声不绝于耳。小乙方欲出门去看,不防有人猛地将那窝棚们帘掀开,一人直闯进来,口中喝道:“金吾卫公干!”
韩狗儿和小乙回城日久,再没见那黄脸老者前来啰嗦,料知是恩公张逸云已为他们将祸事摆平,但心中却总是存得一块心病,此刻一听是金吾卫闯进搜查,顿时心中病犯,吓得魂不附体。
韩狗儿心中急转,正在思考怎么支吾,没料到进来搜查的金吾卫翻箱倒柜一阵,见韩狗儿家徒四壁,也没有什么好查,只是大声喝道:“最近你们有没有见过脸上有一道红色烙痕的囚徒?”
韩狗儿陪笑道:“军爷,我与兄弟都是长安市上良民,哪会窝藏囚徒?”
那军士知道韩狗儿是这市上一霸,只哼了一声道:“我听过你的大名,你要是良民,这市上就没有氓流了!”
韩狗儿嘿嘿笑道:“不敢不敢,我等小民,怎么敢给军爷添麻烦?”
军士公务在身,不暇与他贫嘴,只是警告道:“若是见到脸上有烙痕之人,须得立刻报告京兆尹和金吾卫,若有窝藏,便是斩首灭族的大罪!”
说罢,连贿赂也没有索要,竟又掀开帘子走去了。
其实这金吾卫只进来查探了不足半柱香功夫,韩狗儿与小乙却已吓得汗出如浆,此刻金吾卫离去,两人悬在半空的心才终于落下。
原来这军爷不是冲着他们俩来的。
那他们是在搜捕什么人呢?
两人战战兢兢走出窝棚,见周边的窝棚也都像遭了打劫,有的顶棚被翻扯开来,有的里面的家伙什物都被扯出,零零落落扬了一地。
小乙见旁边有个窝棚,几乎全被掀翻在地,旁边有两个小儿正在哀哀痛哭,忙上前去询问,才知这两个小儿的爹爹天不亮便被军士抓走了。
xiaoshuting.cc
被抓走的是一名姓于的铁匠,这于铁匠世代打铁为生,从小便被铁水在脸上烫了一道疤痕,想必是被当做嫌疑犯人抓走了。小乙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得安慰他们,军士审讯过后,
排除嫌疑,多半就能将其放回。
今日外面如此动荡不安,韩狗儿便不让小乙出门,毕竟他不是长安城中人士,没有照身,在外行动颇有不便。他自己一人出去打探消息。
看看日上三杆,时间已是中午,韩狗儿才提着一包吃食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人。小乙定睛一看,是那狗儿的酒肉兄弟,执金吾卿府上的行走从事任萌。
这任萌经常来狗儿这里吃喝,小乙与他也便熟识了。想来韩狗儿见今日是金吾卫大肆搜捕,便去寻这任萌前来解惑。
当下见礼已毕,三人先是坐下吃喝,吃饱喝足,方才开始叙话。
韩狗儿问道:“今日金吾卫忽地满城搜捕逃犯,任兄知道是什么事么?”
任萌叹了口气道:“韩兄知不知道昨天发生的那件大事?”
虽然昨日太学之中发生的事情太过骇人听闻,亲眼见者均被下了严令,禁止传说,但是当时太学之前聚集千人,哪能真正保密?韩狗儿方才在市上转了一圈,以他“线引”的本事和人脉,早已将昨日发生的“刺君”之事打探的清清楚楚。
此时听见任萌说起,不由得点了点头道:“我略有耳闻。”
小乙见他二人说得不清不楚,好奇心大起,连忙询问详情。
韩狗儿苦笑一下,压低声音,将这新闻简单与小乙说了,当时便将小乙吓得魂不附体。
是谁这么胆大,竟敢行刺九五之尊?
任萌也压低声音道:“韩兄,这事我只对你说,但话说在前头,你可千万别将这消息当作‘线头’贩卖了出去,是要掉脑袋的!”
韩狗儿知道厉害,连连点头,附耳来听。只听的任萌小声说道:“这行刺天子的贼人,便是‘铁官徒’余孽!这些贼人脸上都有一片红色烙印,若是见到,千万不可放过!”
韩狗儿当了多年“线引”,对诸多消息旧闻也有涉猎,自然知道“铁官徒”三字的涵义,心中顿时凛然,将任萌的话谨记心中。
小乙听到这话,却是暗觉凄凉:涉及如此大事,这些金吾卫若是抓不到真正的嫌疑,随便找人砍头充数也不是不能,心中只为于铁匠家的两个孤苦小儿感到悲哀。
三人默然良久,韩狗儿感觉心中压抑,强笑道:“任兄还有什么消息线头?我已多日没有开张,说不得也要找些新鲜货色来货卖了。”
任宏想了想道:“我倒是有几条新鲜消息,等我细细说来你听。你是想先听朝中的消息,还是听些奇闻轶事?”
身在长安,当然是朝堂之事最为紧要,也最为值钱。韩狗儿笑道:“先听听朝中有什么大事。”
任萌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今日我家主人接了圣上旌节,要远赴益州,召那州牧徐引回长安述职。”
徐引乃是益州州牧,实打实的地方大员,此番回京述职,定是另有要职安排。这确是一条有价值的“线头”,想必朝中很多想要与他攀扯关系的人,会花大价钱来买。
“那奇闻异事呢?”韩狗儿默默将这条“线头”记在心里,又接着问道。
“这桩奇闻其实是一桩旧闻,也许你曾经听过,”任萌道,“你知道夕阴街前几天那桩死人的案子么?”
夕
阴街?韩狗儿略一思索,想起来前几日在市上听到的风闻,道:“是陈勋侍郎的儿子那回事么?”
任萌道:“正是。陈勋侍郎的儿子陈都是个败子,虽然家里有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但每天就知道出去寻花问柳,不是身上钱资花光,绝不回家。前几天晚上金吾卫巡夜之时,发现这厮死在夕阴街一条巷道之中,颈上还有绳索勒痕。”
韩狗儿笑道:“听说为了这事,金吾卫与京兆尹还打了一架?”
任萌道:“可不是吗?这种官宦弟子身故的案子,本就该京兆尹来管理,但是京兆尹也怕麻烦,非说是金吾卫发现的尸体,理应由金吾卫来破案。”
韩狗儿道:“那这案子究竟如何处理的?是有新进展了吗?”
任萌苦笑道:“哪里有什么进展,两边推脱几天,连任宏大人与京兆尹薛严大人都出面会商,才定下由两方共同破案。”
小乙也在长安城中呆了一段时间,也略略知道金吾卫和京兆尹两边情况,不由得说道:“这两边谁都不服谁,看来这案子怕是要拖下去了。”
任萌赞道:“小乙兄弟聪明伶俐,果真就是这般。但没想到这陈都的妻子却是个贞烈节妇,直接将那陈都经常去的勾栏‘暖玉楼’告到京兆尹,这下薛严大人想不管都不行了。”
韩狗儿吃了一惊道:“暖玉楼?这姓陈的可真是会享受,暖玉楼中可都是高级货色,而且花费也真是不菲,难为他老子挣的银钱,都要被他倾进那销金窟里了。”然后又皱眉道:“这暖玉楼可不是省油的灯,薛大人怕是也要为难吧。”
暖玉楼可能不是长安城里最豪华的勾栏,但一定是最有势力背景的勾栏,因为别的勾栏都开在香室街,独独这暖玉楼,却开在章台街上。这章台街是什么地方?是太学学子出仕为官、夸官入宫的路径,能在这处所开得一间勾栏,其背景势力真是令人无法想象。
任萌道:“那暖玉楼当然不是省油的灯,楼子里的莳妈妈与那节妇当堂对质,说那陈都根本没有去过几次暖玉楼,丧生那晚更不知是在哪里。”
小乙也觉奇怪,道:“那如果这位陈都没有去往妓楼,每日却是去了哪里?难道是在外面养了相...相...”
他人小面嫩,那个粗鲁的字眼却是说不出来,不过狗儿和任萌两位成年人却是听懂了,在那里嘿嘿笑了起来。
笑过一阵,这任萌忽又叹了一口气道:“既然有这节妇前来告状,薛大人也不能置之不理,只有将那小巷周边的住户、行人都访了一遍,最后还真访得一个在巷口卖草履的老者,说那晚收摊之时,看见那素无人烟的巷内有一个白影闪过。”
“那有司肯定要去拿这白影了。这我却要记下,拿住这白影有多少赏金?”韩狗儿哈哈一笑。
任萌苦笑道:“如果到此为止,这事也不算一件奇闻。今日金吾卫搜捕逃犯,在那小巷子里又发现一具尸体,脖子上也有一道绳子勒痕,你猜是谁?”
小乙倒抽一口凉气:“莫非是那贩履的老人?”
任萌道:“正是!这凶犯露了行藏,竟将这人证残忍杀害。薛大人大怒,发下百贯赏金,欲拿这丧心病狂的凶徒。你等可别贪那赏金,却被人给害了性命!”
第五十三章 百般武艺出凡尘
任萌走后许久,韩狗儿和小乙都是心有戚戚,仿佛有一个绳套随时要从背后伸出来,勒在颈子上。
韩狗儿看小乙脸色灰败,不由得干笑几声道:“我在长安城里混了这么多年,什么奇闻怪事没有经过见过,这种诡异凶杀,京兆尹必定当作大案要案来办,不日便能破案,小乙不必过于担心。”
小乙忧心道:“城中有这样的杀人凶犯,平日在市上行走,咱们可千万要小心才是。”
韩狗儿想起那凶犯残忍的手法,又想到这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活动,作为一名“线引”,又是东市的大哥,竟然一无所知,也是心中发毛。看着小乙忧心忡忡的神情,他心中一动,说道:
“小乙,在长安城里打混,也需要有点武艺防身。今日外头混乱,不适合去市上行走,不如趁此机会,我教你练些功夫?”
练功夫?小乙一听,两只眼睛顿时灼灼发亮。
他早年里听那说书先儿说起那些游侠豪客,各个都是武艺高强,以一当百之人,那天见了张逸云,飘然若仙,倏忽来去,武艺必然也是高绝。就算韩狗儿这样的市井无赖,也有两三下绝技傍身,不然也不会将人高马大的牛氏兄弟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他跟着韩狗儿在市上混了这些时日,正觉气闷无聊,此刻韩狗儿提出要教他功夫,他不由得欣喜无比,连连允诺。
但是韩狗儿看着他,神色却有些古怪,道:“习练功夫可是很辛苦的,若你果真要学,可不要怪大哥对你过于严苛。”
小乙坚定地点点头,道:“我当然知道学艺须先吃遍诸般苦头,请大兄莫要留情。”
狗儿大喜道:“好兄弟,我就知道你有这般心性,这就随我来吧。”说罢当先走出窝棚而去。
小乙立刻随后跟上,却见韩狗儿七拐八拐,走得不是平日路径,不由得心下起疑,大兄这究竟是要往哪里去?
两人一个走,一个跟,顺着小巷走到城西。此处在藁街后影,原是长安老城墙所在,后来长安扩建,这边便留了一片荒土颓墙,成了野狗的天堂。
韩狗儿攀上一截土墙,几只觅食的野狗一见有人来,都是夹着尾巴逃了开去。小乙跟着韩狗儿攀上断墙,却惊讶地发现,在那墙后竟有小小一块空地,遮在土块砖瓦之间,不是攀上墙来却是无法发现。
xiaoshuting.cc
韩狗儿道:“这里本是我的一处藏身地,后来土墙越塌越垮,最后连顶子都没了,便弃了不用,现在你要学功夫,来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却是正好。”说罢便跳下墙去,自顾摆了个架势。
小乙一看韩狗儿的架势,一时绷不住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因为韩狗儿那动作甚是怪异,两腿分开,双膝下弯,沉腰收腹,脊背却挺得笔直,却有点像那出恭一般姿势,瞧着极为不雅。
韩狗儿老脸一红,喝到:“笑什么笑,这动作唤作‘距马步’,是战阵之中,步卒持矛的姿势,也是习练武艺的根本。练好这‘距马步’,才能保持下盘稳定,立于不败之地。不信你来推我一推!”
小乙好奇心大起,便走到韩狗儿面前,用力推了一下他的肩头。只觉韩狗
儿的肩膀顺着他推出的力量往后一撤,又如同弓箭一般生出一股反弹之力,轻轻一顶便将那小乙的手弹了回去。
韩狗儿笑道:“这‘距马步’顾名思义,若是练得熟了,在战场上面,几人、几十人结成战阵,持上器械,甚至可以阻却奔马。这么小力,太不够看!你全力撞上来试试!”
小乙后撤两步,发一声狠,便向韩狗儿怀中撞去。
韩狗儿见小乙来势凶猛,不由得大喊一声:“好!”一足稍稍后撤,一足钉入地面,伸手将小乙肩头来势一引,身形却是一矮,出手如电抓住了小乙的脚踝。
小乙只觉脚踝受制,想要缩脚,但前冲之势已成,却已经来不及了,一时只觉天旋地转,脊背已经重重摔在地上,顿时剧痛无比,眼冒金星。
韩狗儿哈哈大笑道:“怎么样?这一招叫燕子翻,只有站定距马步,不被别人冲倒,便可借势出手,批亢捣虚,攻他下盘。争斗之中,一人倒地,一人站立,便是胜负已分了。”
小乙半天才爬起身来,顿时觉得这招式不再如初时那样难看。于是便依样站好,比划起这“距马步”来。韩狗儿连踢带打,给他纠正动作姿势,虽然又被打趴在地数次,但是小乙也渐渐掌握了这“距马步”的发力诀窍,站的是越来越稳了。
这“距马步”看似只需要站,但是真正是站起来,呼吸、肌肉都要调整妥帖,端的是疲累无比。等那小乙站得实在站不住,韩狗儿便让他活动一下,习练那攻人下盘的“燕子翻”。
就这样练了两个时辰,看看日影西斜,小乙累得气喘如牛,浑身酸软。突然之间他意识到一个问题,不由得问了出来:“大兄,这‘距马步’是稳固下盘的功夫,‘燕子翻’也是防御进攻,伺机反击的招数,难道打架之时,只能被动挨打,伺机反击吗?为何不教我主动出击的武艺?”
韩狗儿冷笑一声道:“练武不练功,总是一场空。不管是学什么武艺,最先总是要学挨打。只有在别人的攻击中能够屹立不倒,便是有了一半的胜算,此时再伺机出手,便可稳操胜券。”
他接着说道:“何况这两招都是打熬力气的招式,若将这两招练好,下盘稳健,门户森严,手中脚下劲力蓄势而发,就算没什么招式,也能一招制敌。”
说罢,他摆一个“距马步”姿势,忽然脚下一拧,一足蹬踏地面,一足回缩侧踹,便如劲弓发射一般,踢在一堵土墙之上。只听那土墙“嗵”的一响,竟被韩狗儿一脚踢得四分五裂,垮塌成一堆土块。
这一脚踢出,不仅小乙吓了一跳,连韩狗儿自己也是暗暗心惊。平时他也曾出腿试招,可是从未有这般大的威力。难道是中了那黄脸老者的丹毒不死,一身功夫却因此大进了?
他哪里知道,当日张逸云为二人驱毒之时,将其全身经络关枢打通,还在经络之内留了一丝真气,无异于将二人送上了寻常武人梦寐以求的“登堂入室”之境。
这小乙不谙武术,纵然打通经络,身具真气,十停力道也使不出一停,但这韩狗儿本就打熬过气力,学了一些粗浅武术,却能将这十停力道发挥出三停,故而较之以前,却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
韩狗儿又惊又喜,掩下心中喜悦,故意漫不经心道:“看见没有?只要练到精深之处,便有这等威力,哥哥我是不会骗你的!”
小乙不疑有他,更是勤加练习,除了吃饭睡觉,便是市上也不怎么去了,只是在这断墙旁边打熬力气,练这两招功夫。过得几天,招式练熟,才又央求韩狗儿教他新招。
韩狗儿张口结舌,不是不愿教他,而是除了这两招是跟真正的练家子学来的看家武艺,其他的招式都是自己想出来的粗浅功夫,远不如这两招简洁有用。但是碍于大哥脸面,只得胡乱教他几招,让他练习。
小乙聪明伶俐,一练之下便觉不对,新学的招式比那“距马步”“燕子翻”既繁且杂,而且施展起来别扭至极。但同样是碍于大哥脸面,他也不便说破,又回头去练那两招,新学的招式也只是随便练练。
就这样,小乙每日练功不辍,从一开始的练完一天浑身酸疼,到现在越练越是精神健旺,举手发足也开始带上隐隐风声。小乙本做好了打熬数年力气的准备,但没想到练功这事竟可如此速成,不仅大喜过望。但他哪里知道,他的进境如此神速,全是因为身上经络已被打通,所以真力自生,练起功来才这般事半功倍。
小乙每天练功,韩狗儿也乐得清闲,没了小乙在身边,在市上耍起流氓也自在了许多,大有恢复旧观的迹象。至于那什么杀人凶犯,官府都拿他不到,韩狗儿也便将这事丢了开去,不再关心。
这天小乙正在蹲那“距马步”,这次竟一蹲蹲了大半个时辰,虽在深秋冷风之中,汗水也是滴滴而下。但小乙只觉体内旧力未去,新力又生,脚下微微碾动,调整了一下姿势,感觉还能再站一炷香时间。
就在这时,突然一个平和的声音从后传来:“小乙真是不错,在这里打熬力气强似出去闯祸,比你这小狗子强多了。”
小乙一惊,撤了“距马步”,转过身来,见韩狗儿带着一人走了过来。
这人身穿锦袍,脸色红润有光,三络长须挂在唇边,一双小眼透出精明的光芒,就像一名富家翁模样,却是长安市上人人都要礼敬三分的胡爷。
韩狗儿和小乙都算是在胡爷手下打混,此时见到他来,小乙连忙深深作揖道:“小乙见过胡爷。”
胡爷哈哈大笑道:“好,好孩子!不枉我给你安排了一桩好差事。”
小乙不知道胡爷说的是什么意思,狐疑地看看韩狗儿。
韩狗儿显然知道胡爷的来意,嘿嘿一笑道:“胡爷这桩美差,不若就交给我,我也不用在东市打混了。”
胡爷没好气的斜了韩狗儿一眼,道:“这桩差事,却须交给一个老成本分之人,若是你去,没两天便要坏了人家姑娘,闯下祸端来,却要怎么收场?”
小乙听见又是老成本分,又是姑娘的,一时如坠五里雾中,但隐隐又觉得哪里不妥,不由得满腹狐疑,看着这满脸笑容的两人。
韩狗儿见他疑惑,哈哈一笑,便不再卖关子,让他附耳过来,将那差事细细说与他听。那小乙听罢,一张脸顿时涨的通红,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
第五十四章 六艺习传儒者事
那天太学风波之后,金吾卫便将那太学学宫封闭三天,恨不能将内部掘地三尺,来寻那刺客相关的蛛丝马迹。
学宫重新开放之后,到处书卷散乱、案几横杂,真是一片狼藉。几位老儒吹胡子瞪眼,连称“有辱斯文”,但执金吾卿任宏接了天子旌节,早已远赴益州传旨去了,便也躲了这些儒生的唠叨。
太学重开之后,杨熙便作为真正的学子,到这太学当中上学来了。虽然换了学习场所,但因是博士弟子,大多还是跟着丹夫子学习,只是偶尔才旁听别的博士、大儒讲课。
唯一的不同是,每日午后,学子们须得放下书卷,去那祭坛、校场之上,学习君子“六艺”。
君子“六艺”,是指“礼、乐、射、御、书、数”,也就是祭祀礼、抚琴、射箭、驾车、书法和算数。这抚琴、书法和算数均可在室内进行,但射箭、驾车和祭祀则非要去校场、祭坛不可。
原本这太学之中,仅仅教授“五经”,学子只需读书即可,但后来经过大司马王巨君的极力主张,天子下诏“复周礼、习六艺”,便将这君子“六艺”也变成了必修科目,同时,除了射策取士、察举孝廉之外,又增设“秀才”一科,让这擅长六艺之人也有晋身之阶。
“秀才”者,便是指出类拔萃的优秀人才。就算读书不行,作不得文章,有其他方面的奇异才能,也可因此出仕做官,比如能日行百里的健走之人,或能御九驷的善御之人,百发百中的善射之人,都可以通过“秀才”一科脱颖而出,为国家所用,所以这“六艺”学习,众人也都是趋之若鹜。
毕竟这些学子都是少年,能够暂时摆脱枯燥的经书,从事一些体力活动,又有谁不愿意呢?
看着走在校场之上的少年学子,个个都是朝气蓬勃,杨熙心中不禁暗暗敬佩这大司马王巨君的深谋远虑,若这分科取士能够发扬光大,竟是要把文武贤能全部搜罗,皆为国家所用了。
当然,实际操作当中,这三科出仕名额,究竟会被什么人拿了去,之中又有什么龌龊,却是难以想象了。
用若虚先生的话来说,从无到有,本就是了不得的创举。即便这些举措有若干弊端,有若干不易推行之处,不能见容于如今这世道,但总算是走出了尝试的第一步,或可寄希望于来者。
长此以往,这华夏大地之上必有贤能辈出、量才是举的那一天,只盼在那渺远的未来,还有人能记得如今开创先河的祖辈吧。
杨熙此时突然想起,自己虽然见过不少达官贵人,却是从来没有见过大司马王巨君其人。按理说这大司马虽然没有太常的实衔,但是在他的官衔之后,还有一个“领太常事”,目前太常卿缺位,他便应该算是太常署的领袖,太学的宗师,为何那天太学祭祀,他却也没有出现?
真是奇也怪哉。
转眼之间,众人已经来到了校场之上。深秋的寒风吹过,杨熙顿时身上一凛,不再胡思乱想。
fqxsw.org
今日的课程是教授御术,竟是由太仆署骏马监的司御史亲来教授。这司御虽是小官,但也是六百石的官员,让一个官员来给一群白身学子上课,可见太学规格之高,朝廷的重视果真不是一句虚言。
这司御姓秦,驾着一辆驷马轩车在
校场之上奔走一遍,然后便令学子们分别上车试御,他却在车内指挥,指出学子的谬误之处。
可是问题在于,驾车在校场奔走一圈需要两炷香时间,等待学习御术的学子却有二十几人,若是依次上车,总有人会排不上号。这秦司御看过学子“照身”,便让十余名“诸生”在旁等候,却让五六名“弟子”依次上车驾驭,在校场之上往来奔驰。
各位“诸生”平素便受尽不公待遇,此刻也是敢怒不敢言,只得乖乖在旁等候。杨熙心中过意不去,便故意排在最后,想着快些试御完毕,也好给“诸生”们多留一些时间。
但是杨熙初次御车,却不习车性、马性,虽然也学了几个喝御马匹的口令,但不知该如何操缰,一时御车御得乱七八糟,四匹马儿趋进趋退,车子颠簸不已,差点将他摔了下来。虽然想要节省时间,但是倒比其他“弟子”慢了不少。
看他御术生疏,空耗时间,各位“诸生”顿时鼓噪起来,不满之情均是溢于言表。杨熙满脸羞愧,连忙跳下车来,就要将缰绳交给其余“诸生”。
但没想到那秦司御把眼睛一瞪,喝道:“乱嚷什么?他还没有学会,须得再御一圈!你们先等着!”
杨熙大觉不妥,连忙道:“秦司御,在下御术生疏,没得耽误了众同侪的功夫,还是让他们先来吧。”
“诸生”也都叫喊道:“对呀,我们已经等了这么久了,先让‘弟子’上车也就罢了,总要让我等试御一次吧。”
秦司御看着“诸生”你一言我一语,在那里愤愤不平,顿时心中厌烦,道:“今日‘弟子’们若不能全部学会御术,你等就别想上车!”又指着校场旁边马棚道:“那边有几匹驽马,你等要是闲得无聊,便去学习乘马,先熟悉一下马性也是好的。”
这个时代,乘车的都是达官贵人,乘马的都是粗人武夫,这秦司御这般说话,便是暗讽这些“诸生”没资格乘车,只配乘马了。
“诸生”一时大哗,有人愁眉苦脸便走去乘马,还有几名性子刚烈者拂袖便即离开。杨熙见那去乘马者有自己的好友王愈,顿时更觉过意不去。但这秦司御向着自己说话,又是教授御术的先生,自己也不能与他翻脸,脑中一个转念,便也跳下车来,对这秦司御做了个揖道:“熙资质驽钝,却正是那不熟马性者,合该去学乘马。”
说罢,便与几名诸生一起去牵马匹。
这秦司御见杨熙如此不识好歹,当时便要发作,但一想到“弟子”之中非富即贵,便先耐着性子问道:“这人姓甚名谁?是谁家子弟?”
旁边有认识杨熙的,连忙说道:“这位名叫杨熙,字延嗣,是礼官大夫杨洵的弟子。”
这礼官大夫杨洵之名,秦司御当然听过,知道是天子面前的红人,不由得暗自庆幸,亏得方才没有发作出来。此刻杨熙已去,其余“弟子”也已试御一轮,秦司御只好让剩余“诸生”上车试御,一时间“诸生”皆是欢声雷动。
“杨熙?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值得结识一下。”一名高大“弟子”微微一笑,也向那马厩走去。
秦司御一见又有“弟子”与自己别上苗头,顿时怒向胆边生,刚要发作,突然看清那人是谁,顿时闭口不言,悻悻地教‘诸生’御
车去了。
却说杨熙一半是看不惯这这秦司御所作所为,一半却是因他确实不熟骑御之术,与其在那驷马轩车上折腾,还不如从乘马学起,先熟悉马性,再学习御车。
此时他与王愈两人共牵一马,互相扶持学习御马之术。杨熙从小身体病弱,并没有多少乘马的机会,此时一试,御术比王愈还要差了不少,虽有谦古帮忙牵马,他坐在鞍上摇摇晃晃,也是坐不稳当。
他正牵着缰绳,胆战心惊地研究该不该打马前行,突然前方走来一个年轻人,虽然一身布衣,但身材高大伟岸,轩朗俊逸,面白无须,一双桃花眸子隐带笑容,向他拱手道:“延嗣兄弟有礼了。”
杨熙见有人与他见礼,连忙下马拱手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这王愈见了这人,顿时吃了一惊,口中嗫嚅道:“宗。。。宗兄。”但是看到他正在向自己使眼色,便闭口不言。
年轻人笑道:“我叫王宇,字太宇,与谦古贤弟是远方宗亲。今日见延嗣兄弟仪表不凡,便想与你结交亲近一番。”
杨熙脸红道:“熙御术不精,却让王兄见笑了。”
王宇笑道:“君子之所谓贤者,非能遍能人之所能之谓也。”
这个王宇真是太会说话了,一句话便让杨熙觉得心结顿开,不由得对他大生亲近之感。
然后又见王宇从袖底顺袋当中掏出一样物事,递到杨熙手中:“初次见面,无物可赠,这个小玩意儿或许能解延嗣之难。”
杨熙定睛一看,这王宇手中拿着的,是两个黄铜铸成的圈子。
“这是...”杨熙仔细看那铜圈构造,只见那铜圈做工精致,上面结着皮索,既韧且长,却不知有什么用处。
“这东西叫作马镫,却要这样应用。”王宇一边解释,一边将那皮索结在马匹鞍鞯两侧,两个铜环全部垂在马腹下面。
然后只见他扶住马鞍,伸脚蹬住一环,轻轻一踏便飞身上马。只见他双脚各踏一个铜环,口中呼喝,手上操缰,那马趋进趋退,指挥自如,偏偏马上之人却稳如泰山。
没想到这小小铜环却有这样的妙用,杨熙不禁拍掌称赞,深觉这王宇是个妙人。
却说这御马之术,全凭腰腿劲力,若是身体虚弱,双腿便夹不住马腹,马儿纵蹄奔腾之时,骑士便有摔下来的危险。所以想要骑御马匹,也需身强力壮,那在马上能够持械操演、弯弓射击的骑士,更是需要经年累月的锻炼。
但此时有了这叫做“马镫”的物事,不光骑御变得简单,便是新手骑士,在马上也可空出双手,操演刀枪弓箭,而不至于跌落下来了。
有了这马镫之助,杨熙练习骑术可谓事半功倍,不几日便可纵马驰骋,继而学习御车之术,也是水到渠成,容易了许多。
但最让他高兴的是结识了王宇这个朋友。此人家学渊源,不独六经、六艺,对那辞赋杂学也是精通无比,想来必是贵人家的子弟。不过他从未对杨熙夸耀家世背景,杨熙便也并未刻意打听,毕竟同在太学,总有一日便能知道。
第五十五章 江山逐鹿为谁雄
日升月落,光阴如梭,转眼之间一个月过去。
秋风渐渐转为寒风,寒露渐渐变为白霜。
那执金吾卿任宏去益州传旨归来,州牧徐引回朝述职,果然被左迁为太中大夫、加车骑将军,佚比二千石。虽然名为升迁,但是比之巡牧一方的州牧,手中权力却是小了太多。
楚王刘衍本来朝中无甚臂助,只靠徐引、李敬两位地方大员支持,此时徐引被召回朝上,再无力支持于他,两位强援算是去了一位,便知自己继嗣大事已成泡影,只得强忍悲愤,向天子辞行,便要回到自己的封国去。
天子也不挽留,只是温言嘉勉,赏赐了若干财帛,由他自去了。
这天已是十月下旬,一入夜间,便觉寒气逼人。长安城中夜间即行宵禁,街上只有金吾卫来回巡夜。但那夕阴街中,却不时有装饰华美的马车驶过,无人敢去盘问查询。盖因这夕阴街上居住的都是王公贵族、朝中大员,谁敢上去盘查?
在这夕阴街首,有一座气势不凡的宅邸,朱漆大门点缀着光亮的铜质门环,门口还有两座跪伏的石马,便是富贵人家才有的上马石,看那石马磨损严重,可知这家主人平时必是门庭若市。
这便是中山王刘兴在长安城的宅邸。
这中山王是当今天子的亲弟弟,自幼便在长安城中长大,虽然后来封了中山王,有了封国,但一年里大半时间也不在封国,而是在这长安城内度日。他身份尊贵,为人又豪爽,朝中颇有一些大臣愿与其交好,每日门前若市,宅内宴饮不休。
却说此时已是亥时人定时分,便是夕阴街中车马也渐渐稀少,忽然一辆驷马轩车从外驶来,一路奔至中山王府门首,在那门前急急停住,足见御者御术精熟。
然后车上下来一个年轻人,跑到角门处打门,有仆从来开门,将那车马引了进去。
车马停在院中,那年轻人搀扶着一个红脸汉子,从那车上走了下来。那人身材粗壮,生了一张红脸膛,赫然便是中山王刘兴。
但见这刘兴身形不稳,走在甬道之上摇摇晃晃,脸上一片潮红,双目尽赤,口鼻之中喷出浓浓酒气,显然已经醉得不成样子。
虽然已经回家,但是刘兴显然仍是沉浸在方才的酒宴之中,一边往正厅走去,一边对那扶着他的年轻人道:“方才林侍郎的话你听见了没?说我有帝王之相,哈哈哈......”
那年轻人眉头紧皱,但不得不赔笑道:“君素与天子亲善,日前又立下救驾大功,想必继承大统已是十拿九稳。但是毕竟天子尚未发下话来,这些话还是悄言、悄言。”
那刘兴红眼一瞪,道:“有什么好怕的!这不都是早晚的事吗?”
那年轻人缩首缩颈,再不敢言,却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个柔美的声音:“阿弟,你跟着夫君同去宴饮,就不会劝他少喝几盏么?”
两人抬头一看,发现正厅门口,斜靠着一位美女。这美女面色莹白,身材纤细,身上穿一件粉色留仙裙,肩上罩一件白狐裘袄,削肩玉颈,乌发堆云,松松地垂在耳畔,更显娇弱无比。
看这美女只有二十多岁年纪,但却梳着妇人发髻,虽未着珠翠,但见她向着刘兴敛衽行礼,举手投足透出非凡贵气,一双秋水剪瞳波光流转,却有一丝化不开的忧色。
刘兴方才大呼小叫,此刻见了这美妇,却似有些害怕,上前陪笑道:“夫人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小心累坏了身子。”
美妇叹道:“我跟着夫君,千山万水也走过来了,还怕什么疲累。箕儿闹了半夜,方才睡了,我便在这里迎你。”
1200ksw.net
原来这美妇竟是刘兴的夫人卫姬。这卫姬出身名门,家中出过两个婕妤,也算是皇亲国戚,怪不得容貌举止如此不凡。她是养尊处优的贵人小姐,身体本就娇弱
,去年刚刚生了孩子,更是弱不胜衣。但她心智颇为坚强,知道刘兴要争夺继嗣正统,为了不拖他后腿,硬是抱着一岁的儿子,与他一起从封国来到长安。
刘兴笑道:“箕儿交给乳母看管就是,你又何必自己费这么多的心力?若是累坏了可大大不划算。”
卫姬不答,只是将刘兴引入堂上坐下,只觉酒气熏人,不由得伸出尖尖春葱掩住口鼻道:“杜若,快来给夫君奉茶漱口。”
屋内一阵响动,不一会奔来一个小婢子,一脸青涩,蓬头肿眼,想来方才定是在哪里躲懒睡觉,奉上茶来,也是冷的。
刘兴性子粗疏,不管好坏胡乱喝了几口,卫姬却叹道:“夫君,咱们何时回中山郡去?你每天在外宴饮,不在家中,这长安老宅之中,下人又是粗不堪用,我这几日身上越来越乏,如此下去,只恐寿将不永了。”说罢,竟是垂下泪来。
刘兴听卫姬说得丧气,又见她垂泪如雨,心中大感晦气:“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不日便要继嗣正统,你将来是要做皇后娘娘的,还要回中山郡去作甚?”
卫姬虽然是一介女流,但是见事清明,轻声道:“若天子顾念兄弟之情,又感那救驾恩义,要将大位传于夫君,在那日太学之变以后,便可下诏公布,如今日子已经过去快有一个月,为何天子还不下诏?”
刘兴张口结舌,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卫姬看着自己这憨直的夫君,继续劝道:“昨日楚王已经回了封国,算是退出了这争嗣漩涡。若是安分守己,想必亦能做个太平王。急流勇退,也未尝不可呀。”
刘兴一张脸涨得更红,如被踩了尾巴的老虎一样跳将起来,低吼道:“什么急流勇退,你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我要是放弃了,岂不便宜了刘欣那小子?”
卫姬见夫君如此执念,知道不能再劝,便扶着小婢自回后面去了。
扶着中山王回家的年轻人名叫卫宝,是卫姬的弟弟,也就是刘兴的小舅子,此刻见卫姬夫妇不欢而散,欲想上来劝解,但刘兴心中烦躁,将他也驱赶开去,只留自己一人在堂中呆坐。
刘兴又何尝不知,他那个侄儿刘欣才情高绝,深得天子喜爱?可是让他就此放弃,却又怎么甘心?
虽然皇兄没有下诏立我为嗣,但也没有下诏立那刘欣啊?刘欣一个小娃娃、小白脸,纵使文治比我强,但武功却比我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再过几日便是郊猎,天子邀群臣同往。纵马驰猎乃是我的强项,我必要好好表现一番,说不定圣上龙颜一喜,就将那大位传了给我。
刘兴不住胡思乱想,一时只觉自己已经成了天子继嗣,一时又觉自己没了指望,酒意翻涌之下,忽然在榻前沉沉睡去。
过了半晌,一个脸带愁容的倩影从后堂转出,正是那卫姬携着一床被子,轻轻覆在那刘兴身上。
与此同时,夕阴街中另一处不起眼的宅邸当中,灯火也是昏黄未歇。
这栋宅邸远不如那中山王府气势恢宏,只是普通一宅,仅一厅、一堂、两厢、一库而已。但内中居住之人,却如中山王一般尊贵,正是那定陶王刘欣。
此时刘欣正在一豆灯火下读书,但神情颇不宁静,半天也没有读完一编。他踌躇再三,忽然起身,亲自持着灯火,慢慢走向西侧厢房。
厢房之内,也燃着一豆火光。
刘欣走到门前,屏息凝气良久,终于下定决心伸手轻敲门框,轻声道:“先生歇息了吗?”
过了片刻,房中传来一个醇厚的声音道:“未歇。定陶王深夜来此,有何指教?”然后门便开了,一个中年文士正站在门首相迎。
两人共同进入房内,房中陈设简单,当中摆放一案、一榻,其余空间全部摆满书架,上面堆放
一卷一卷书册。
两人分宾主坐下,昏黄的灯光照亮了那文士挂着淡淡微笑的脸。只见他文质彬彬,白面长髯,纵使在夜间,也是衣饰整洁,形容肃穆。
如果让杨熙、若虚先生等人看到这人竟然在定陶王府上,怕是要大吃一惊。
这人竟是本应在老家治丧守孝的中垒校尉、天禄阁校书刘歆!
汉时律例,官员丁父母忧,必离官守灵三年,否则便是不孝,非守孝期满,或是天子相召,才能回复原职。
若是让人知道刘歆孝期未满,便已回到长安城中,参他个不孝之罪,他这一生的功名便是毁了。是以他一直呆在这定陶王府上,闭门不出,纵是最亲近之人也不知道他竟在此处。
两人对面而坐,定陶王刘欣深深向中垒校尉刘歆下拜,道:“学生有疑,还请先生解惑。”
这一个先生,一个学生,同是刘家宗室,又都叫做刘欣(歆),着实有些滑稽,但是在这种肃穆情形之下,定陶王却是笑不出来。
“定陶王请说。”刘中垒的脸上倒是一直带着淡淡的微笑。
“最近得先生指教,欣自觉学识见地大有长进,那日在太学之中,所论也颇合圣心。”定陶王道,“但是若如先生所说,天子不日便将下诏,立我为嗣,为何直到如今,也不见动静?”
到底是个少年,这样便就沉不住气了。刘中垒心中暗笑,再想想自己,被朝堂闲置十几年,壮志不酬,又说什么话了?想到此处,他悠然道:“莫急,定陶王天命所归,大事必然自成。”
定陶王心中哪能不急?本来他在太学之上一番高论,压服群伦,大放异彩,只觉必能得圣上认可,选为继嗣,谁知斜刺里杀出一名刺客,却让那族叔中山王得了救驾机会,大出风头。如今圣上算不得那开明圣君,却是个性情中人,会不会因此而偏向中山王一边?
他略一迟疑,道:“先生,您说那刺客有没有可能是族叔中山王派出,来故意演戏邀功的?”
刘中垒心中暗暗叹息,这学生虽然聪慧,但是心机实在太重,他说出这话,却是沉不住气,想要设法给中山王罗织罪名,意图主动出击,击败竞争对手了。
但他面上却一毫也不显现出来,只是耐心道:“这种可能性极小。那中山王是出了名的直性子,说他会弄这等诡计,朝中谁人会信?而且在太学之上刺杀圣上,一旦成功,对朝上何人有好处?”
定陶王一惊,顿时醒悟:太学之上,圣上只是考教三王,却并未宣布继嗣人选,一切尚无定数。若是天子身死,实在是对谁都没有好处。自己若要给中山王安这个罪名,不独天子多半不信,可能还要落一个为人奸猾的口实,实在不可轻为。
“可是,”定陶王心中仍是焦急,“过几日就是冬狩,到时族叔夸耀弓马,必能得天子欢心,万一天子心中高兴,把继嗣大位赐给族叔,又该当如何?”
“莫急,要对圣上有信心,”刘中垒看着这少年藩王,悠悠说道,“也要对自己有信心。”
定陶王见他智珠在握,只有暂且安心,再拜而退。
定陶王去后良久,突然间屋角黑影之中传出一声冷哼,一个嘶哑的嗓音道:“这孺子有什么好的,你竟选他押宝,连那禹鼎神物都交了给他,真是暴殄天物。”
刘中垒毫不吃惊,仿佛提前便知屋内还有别人,只是笑道:“天下气运不是几句话便能说清的,此一时,彼一时罢了。福先生可以放心,我不会忘记与贵方的约定。”
黑暗之中,又是一声冷哼,然后归于寂静。
第五十六章 千骑万乘出围场
转眼便是郊猎吉日,天子点起羽林、金吾、虎贲三军,驾临上林苑。
这郊猎一方面是为了祭祀,猎获野物之后要举行“献获”之礼,祭祀神明,另一方面,便是有检阅三军之意。
在长安城中,羽林军负责皇宫内卫,金吾卫负责长安安全,虎贲军,也就是期门军,负责守护城门,平时均无打仗锻炼机会,只有在这每年一次的郊猎当中,才能以猎获为标准,互相比个高下。因此每年三军统领都是暗暗较劲,挑选精兵强将参加田猎,以期获得天子赏赐。
这次郊猎不同寻常,不仅有三军参加,更有百官齐至,定陶王、中山王也都伴随天子,共同参与这一年一度的盛事。
张逸云、任宏等人身为统领,自然要参加郊猎,若虚先生常侍天子左右,当然也要跟随同去。
出发之前,若虚先生问杨熙想不想一起去,见识一下大场面。杨熙毕竟是个少年人,最近在太学又学骑御,又学射术,正是艺有小成,手上发痒的时候,自然连称想去。
若虚先生便去拜托任宏。任宏满口应承,道:“便杂在我金吾卫队里,同去便是。”
于是杨熙便得了机会,骑着骏马,与大小官员、披甲军士等人一同踏入这围场之中。
这上林苑是皇家园林,占据了长安城西三百余里之广,经历了百余年的营造,其中有亭台楼阁,离宫百所,极目远眺,又有河川溪流,密林草木,甚至一直延伸到长杨山麓,便是纵马奔驰一天,也没法从一头跑到另一头。苑中豢养珍兽百种,皇家园林也无人渔猎,所以每年郊猎,均能取兽无数。
这羽林军的营卫便是驻扎在上林苑中,所以每年郊猎,羽林军地势精熟,占尽便宜,十年之中,却有八年能得头筹,获得天子赏赐。所以今年执金吾卿任宏与虎贲将军李立共同向天子提出,要在远离羽林军营卫之处,去那长杨山麓进行射猎。天子见两军有争雄之心,自然心怀大悦,那羽林之首,卫尉卿张逸云毫不在意,只道要让二人输得心服口服。
须臾三军开至长杨山麓,千余骑士分作三队,三色旌旗迎风招展。天子在那三军正中的玄色宝盖之下,看着踊跃的军马将士在碧空之下夸耀武力,不禁心中快慰,便命号手吹角,正式宣布郊猎开始。
苍凉的号角声中,天子一夹马腹,当先奔出,张逸云、任宏等人随后跟上,三军将士也都是打马向前,却无人敢超过天子马首,只向两侧散去。
军马一奔,顿时惊动林间野物,无数飞鸟扑簌簌从林间飞起,恰似一片彤云升起,地上獐兔之类伏地奔走,众人四散追捕,却有意无意将野物往天子面前赶来。
天子少时颇好弓马,此时一边纵马,一边拈弓搭箭,一箭射出,正中一头白兔,射术颇见高明。一时间众人欢声喝彩,已有下人将那白兔捡起献上。
天子大笑道:“三军可散开田猎,五个时辰之后在此处聚齐,猎获多者重重
有赏!”说罢又是弯弓搭箭,边纵马前行,边射猎不休。定陶王、中山王等人纵马跟上,逸云、任宏等人也是随在一边。若虚先生在马上对杨熙一摆手,道:“我随天子去了,熙儿可自去射猎,不要误了回归时辰。”说完便随着天子纵马而去。
见天子首开利是,众人也都拿出本事,或围追野猪熊罴,或奔走射猎鸟雀,正是各显其能。杨熙坐在马上,只见漫山遍野全是骑射高手,他方学骑御,便在马上开弓亦不容易,哪里还抢得到什么猎物?不由得苦笑连连。
tsxsw.la
纵马转了一圈,好容易看见一只落单山雉,被奔马吓得傻了,蹲在草科里发抖,杨熙大喜,拨转马头,放缓马速,双腿夹紧马腹,双手取了弓箭,扯弦便射。
但骑马射击不比站定射击,这一箭飞出,却不知偏到哪里去了。雉鸡听见弓弦响处,振翅便要逃走,不想天外又是飞来一箭,将它笃的钉在地上。
“你这射术,太过稀松平常啦!”一个清脆的娇声伴着劲疾马蹄从后传来,杨熙回头一看,只见一名红衣少女,骑着一匹枣红马儿,风驰电掣从自己身边掠过。经过那射在地上的雉鸡之时,马未减速,人未离鞍,只见少女一手揪住马儿鬃毛,身子向马腹一侧一矮,便将那猎物捞在手里,姿势曼妙,如拾草芥。
杨熙定睛一看,那少女唇红齿白,脸庞秀美,一头乌发高高束起,身上穿一件比甲小袄,红色深衣,襦裙挽了个扣儿束在腰间,说不出的英姿飒爽,却正是那尹墨郡主。
杨熙顿时又惊又喜,喜的是不想在此处却遇见熟人,惊的是尹墨郡主一个女儿家,怎会出现在这天子围场当中?
尹墨郡主看着杨熙的呆愣模样,顿时噗嗤一笑,美目一展,佯怒道:“杨公子进了太学,转眼便要当上大官,却忘了我这个番邦女子是哪个啦?”
杨熙连忙告罪,道:“不敢不敢!尹墨郡主是小子的恩人,我哪敢忘记!却不知郡主为何会来这围场之上?”
尹墨郡主嗔道:“整日里在宫中呆着,闷都要闷死啦!好容易得空出宫,去杨府找你,你又在太学上学,却找你不到。今日听说天子要来射猎,我便央求皇后娘娘,许我一同前来啦。没想到你今日也不上学,一同来此,倒是好巧。”说罢又噗嗤笑了起来,红唇之下露出一颗小小虎牙。
杨熙与这尹墨郡主见过几次,每次见她,随着时间地点不同,穿着打扮不同,女孩儿的性格也在不断发生变化。在长安酒肆之中是刁蛮任性,在皇宫之内又如大家闺秀,此刻在这天高云淡的围场之中,似又变得极为开朗,巧笑嫣然,如同邻家小妹一般,令人顿生亲近之感。
杨熙平时与女子接触太少,不由得心中暗暗称奇,只觉女孩子的性格真是太难琢磨,却不知那丹家小姐是否也是这样?
尹墨郡主看他又在呆愣,哪里想到他竟从自己想到了别的女孩儿,只是连声催促他道:“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能够出来,咱们一
起去找猎物,让你瞧瞧本郡主的骑射神技!”
杨熙奇道:“郡主身为金枝玉叶,怎么也会骑射?”
尹墨郡主娇笑一声,当先纵马奔出,道:“本郡主可不是你们汉家娇娇怯怯的小公主,我们草原的女儿,不到十岁便能骑马,我会骑射又有什么奇怪的?”说罢左右开弓,接连射下两只飞鸟。
是了,杨熙这才想起,尹墨郡主不是汉家的公主,而是匈奴的女儿,是那草原上展翅翱翔的鹰隼。让她呆在宫室之间,无异于将鹰隼锁入囚笼,只有在这长天之下,马背之上,才是尹墨郡主真正的样子吧。
他看着尹墨郡主策马奔腾的秀美英姿,不由得大感心折,连忙也是纵马跟上。可是他射猎技巧与尹墨郡主一比,实在是天差地远,渐渐便沦为给郡主捡拾猎物的下手,看他追着被射伤的兔子,直追得灰头土脸,惹得郡主不住掩口娇笑。
就这样一个射一个拣,不过两三个时辰,两人马后的驮囊中已各有了一串兔子、一串锦鸡,还有两只狍子,也被尹墨郡主射倒在地,做上了认记,待内官收拾残局之时,自会将这猎物算在尹墨郡主的身上。
两人下了马来,拿下水袋喝水,又一起坐在石上休息。此时幕天席地,朔风苍凉,便是杨熙这个道学先生,也再说不出什么男女不得同席而坐的话来,两人看着满载的猎物,都是心中欣喜,相视而笑。
休息一过,杨熙四顾一圈,发现两人追逐猎物,竟然已经偏离大部,来到山林边缘,一条大水浩浩荡荡从远处盘旋至眼前,又蜿蜿蜒蜒向着远处流去了,看那水流走势,应该已到沣水岸畔。
杨熙道:“我们已经猎获不少,这就返回来处,与天子会合罢。”
尹墨郡主难得出来骑射,放纵性情,哪里肯依:“这点猎获,实在平平无奇,我们得猎一些珍奇野兽回去才好。”
杨熙苦笑道:“这里就我们二人,若是碰上熊罴大虫,却不知是谁来猎谁了。”
正说话间,尹墨郡主眼睛突然一亮,指着水边一团白影道:“你看,那不是一只珍兽?”
杨熙回头一看,果见那水边芦苇丛中,俏立着一只孔雀。这上林苑中豢养了多年来藩国供奉的珍禽异兽,别说是孔雀,便是貔貅、云豹也都能见到。但这只孔雀却不同凡响,从翎至尾竟全是一片雪白。
祥兆!
大汉一朝,谶纬符应之学大行其道,这样纯白色的异兽,若是献给天子,必定能使龙颜大悦。两人互相交换一下眼神,便从两面包抄而上,想要活捉这只难得一见的珍兽。
但珍禽异兽灵感必强,这二人一动念之间,那白孔雀便有知觉,忽地振翅而起,沿着河边远远飞去。
第五十七章 二人同心入蛇窟
这白孔雀慢悠悠地飞走,且只在河边,不到对岸,分明是勾引二人追上前去。尹墨郡主哪能眼睁睁地看着猎物逃走,娇叱一声,上马追去,杨熙只恐与她失散,便也骑上马去,自后跟随。
这孔雀不比别的鸟雀,身后有长长的尾羽,腾飞不如其他鸟雀灵便,远远在前飞了里许,便转过一道山坳,消失不见。
两人登上山坳前面缓坡,极目远眺,发现一团白影在山坳里跳跳舞舞,啄食地上虫豸,不是那白孔雀,又是什么?
尹墨郡主心中大喜,握紧手中马鞭,便要悄悄掩上前去。她手下会些功夫,自忖只要能够靠上前去,必能一鞭将这鸟儿击晕,带了回去。但就在这时,旁边伸来一手,扯住了她的衣袖。
扯住她衣袖的,自然就是杨熙。尹墨郡主正在奇怪,却发现杨熙看着前方,一脸惊怖神色,不由得定睛一看,顿时也是猛受惊吓,差点尖叫出声,还是杨熙见机得快,伸手掩住她的檀口。
这白孔雀在地上跳来跳去,啄食的哪里是什么虫豸,而是一条一条的毒蛇!
这世上一物降一物,凡是鸟雀,多害怕毒蛇,但是这白孔雀天生异种,又喙尖爪利,竟是以毒蛇为食,真是骇人听闻。只见这白孔雀一爪抓住毒蛇头颅,喙已咬上毒蛇七寸,须臾已将蛇胆剖出吞下,蛇尸却弃在一旁,又向另一条毒蛇发起进攻。
这山坳之中,处处可见毒蛇游走,正不知有几百几千条,难怪这白孔雀飞得累了,却来此处寻找吃食。
尹墨郡主虽然出身匈奴,从小射猎獐兔,割腥啖膻,但毕竟也只是个年轻女孩,骤见这么多毒蛇游动,怎能不寒毛直竖,作势欲呼?幸亏杨熙掩住她口,不让她喊出声来,不然惊动了这些毒蛇,万一被咬上一口,那可大大不妙了。
尹墨郡主定了定神,拉起杨熙的手就往后退,一直退出数十丈远,这才惊魂稍定。杨熙本想两人牵手而行大大不妥,但只觉她柔软的手心里全是汗水,显然是紧张至极,便也没有立刻将其甩开。
“这怎么有这么多的蛇虫?这等初冬时节,蛇不都该准备冬眠了吗?”尹墨郡主拍拍胸口,惊魂未定地看着那满地游走的蛇虫,只觉心中阵阵恶心。但她生性好奇,未曾明白缘由也不肯便走,而是细细去瞧那骇人景象。
这一瞧之下,还真让她瞧出一些门道。那些毒蛇并不是漫无目的的游动,而是都向着一块巉岩后面,一个不显眼的山洞凑拢过去。
那山洞洞口窄小昏暗,却不知内部有什么东西,引着这些毒蛇都往那边游去。但毒蛇游到洞口,却又仿佛惧怕着什么,大多逡巡良久,也不敢向内钻入,因此这洞口的蛇虫才越聚越多,以致于变成一片“蛇海”。
毒蛇聚集,却便宜了这以蛇为食的白孔雀,竟是将这里当成了吃饭的食堂。
蛇虫本无智慧,只知遵从本能,趋利避害。此时被白孔雀捕杀得紧了,蛇群立时鼓噪起来,有几条花纹鲜艳、身体粗壮的大蛇也顾不上再忌惮洞内之物,慌忙避开白孔雀的尖喙,皆向洞内钻入。
wucuoxs.com
二人看得心惊肉跳,但见那些毒蛇钻入洞中之后,洞内也没有什么声息,尹墨郡主好奇心更是被高高吊起,只想设法跨过“蛇海”,去那洞里瞧个究竟。
杨熙见她如此好奇,盘桓不去,没奈何,只能
与她一起想法子驱开群蛇。
他自幼长在江夏,处南方瘴热之地,确实晓得不少驱蛇的法子。先生曾说,毒物十步之内必有克制之法,杨熙四下一看,地上枯草之间竟有不少艾草。
艾草的气味特殊,能驱百虫,所以每年的寒食节,众人都将艾草悬挂在门首,起到祛除蛇虫的功效。杨熙大喜,连忙将地上枯干的艾草拔起,缠绕成束,转眼之间便收集了一大捆。
尹墨郡主问明这艾草的功用,当下便从顺袋中取出火刀,打火将那艾捆点燃。
时值初冬,收集到的艾草大多干得透了,一遇火星,顿时如浇了油一般熊熊燃烧起来,呛鼻的浓烟滚滚而起,毒蛇被这气味一熏,顿时躁动奔逃,不一会儿便逃得一条不剩。
那白孔雀受了烟熏,也是连忙振翅飞起,逃之夭夭。
但此时两人已顾不上去追那孔雀,只是趁着毒蛇逃开,各举一束然着的艾草,小心翼翼向洞口靠近过去。
渐渐靠近洞口,杨熙发现洞口的乱草灌木有不少被折断的痕迹,不像是蛇虫弄出来的,倒像是有什么大动物钻入进去,不由得留上了神。
突然洞口草中簌簌一响,一道黑光向着二人猛窜出来。虽然杨熙早有警惕,但是身体反应却跟不上那黑光的速度,口中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身旁尹墨郡主一声清叱,就见一道白光闪过,将那袭来的物事一挥两段,跌在地上。
杨熙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儿臂粗的乌梢蛇,从那草丛里爆起伤人,却被尹墨郡主腰畔弯刀出鞘,斩在地下。那蛇头翻滚,兀自不死,又被尹墨一刀钉死在地上。
这两刀实在是干脆利落,犀利至极,杨熙虽然惊魂未定,但还是不由得脱口赞道:“郡主真是好刀法!”
尹墨郡主勉强一笑:“我们草原上的女子,会一点刀法没什么稀奇的,倒是让杨公子笑话了。”她刀法利落,斩杀毒蛇,心中却是惊骇非常,毕竟毒蛇这种东西,是个女孩子都要心生畏惧。
经此一险,二人再也不敢大意,将那手中艾束放在洞口又是熏了许久,果然又熏出两条残余的毒蛇,从那草棵里远远逃去了。
二人被毒蛇吓怕了,待要继续再熏,突然洞内传出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两个小娃儿不要再熏了,老夫都要被你们熏死了!”
这个声音起得突然,又发自深洞,几乎要将这一对少年少女吓个半死,几乎要转身便逃,但是又听那个声音道:“你们莫怕,洞里已经没有毒蛇了,要进来便进来吧。”
杨熙听着这暗哑低沉的声音,一时间寒毛直竖,硬着头皮道:“你……你是何人?为何呆在这洞里不出来,却让我们进去?”
“哈哈……”那苍老的声音一阵悲笑,“老夫伤残之躯,只能在这洞中栖身,怕是命不久矣,想要出洞却是不能了。”
杨熙和尹墨郡主互望一眼,眼中均是蕴满惊诧:两人追逐白孔雀到此,用艾草驱了毒蛇,本以为洞中有什么稀奇物事,万没想到洞中居然是一个人!
人有的时候比毒蛇更加可怕。
两人心里飞速转过无数个念头,杨熙心中默想是不是要相信此人,是不是要进洞去看看,或应施以援手。那尹墨郡主虽然害怕被人算计,但是既然已经来到这
里,也不甘心就此离去。
二人虽然未有交谈,但目光中却已看出彼此的心意。杨熙低声道:“我们且不急进去,等我再来问问他。”
说罢又向洞内喊道:“这位前辈,我等误打误撞来到此处,不知前辈又是为何在此?为何这么多毒蛇都在此聚集?希望前辈能为我们解惑,也好让我们安心给与帮助。”
洞内那人默然良久,方才低声道:“老夫被仇家暗算,侥幸逃得性命在此,但估计也活不过几天了,也不需要你们帮助什么。你们要是信不过我,转身走了便是。但是如果你们想要一场富贵,倒是可以进了洞来,听我这将死之人唠叨几句。”
尹墨郡主是金枝玉叶,杨熙也是朝中大员子弟,怎会被什么“一场富贵”所蛊惑?听他如此说,心中平添几分警惕。杨熙道:“前辈还未说明为何群蛇聚集于此呢。”
洞中人本想略过此节,没想到这二人竟如此警惕,却是没法蒙混过关。他沉默许久,突然叹了一声道:“也罢,我一个将死之人,也没有必要瞒你们什么了。这毒蛇聚集于此,全是因为我身上有一件紧要物事,却将这些毒蛇吸引了过来。”
那人忽然又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杨熙暗忖,这个便告诉他也不打紧,便道:“今日是十月二十九。”
那人又默然一阵,道:“入了十月,便是冬天。我失陷在此不知时日,不想转眼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
两人一听,皆是寒毛直竖,这人在这满是毒蛇洞窟里竟然坚持了两个多月?!尹墨郡主不禁冲口问道:“两个多月?那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那人哈哈一笑,声如老鸹一般难听:“这要亏得有这么多毒蛇主动送上门来,我饮蛇血,吃蛇肉,虽然身不能动,却是一直活到了现在。不过转眼寒冬将至,蛇虫匿迹,想来我纵不是伤重死去,也该冻饿而死了。”
两人心中又惊又骇,这人伤重不治,竟还能斩杀毒蛇,吃肉饮血,那些毒蛇逡巡不敢进洞,想来是被这人杀得多了,以至于此。
看来这人必定也是一号了不得的人物。
但如果不是二人发现这个山洞,他便要孤独地死在这里,无人知晓了。想到这里,二人又觉一阵凄凉。
杨熙心中转过数个念头,先生曾经告诫他“奇人异事,能避则避”的警告言犹在耳,但顺着他自己的性子,却是肯定不会袖手旁观,必会一探究竟。
他终于下定决心,朗声道:“在下便是进洞去,也不会贪图前辈送的富贵,只是想援助一二,还望前辈先发个誓愿,莫要加害于我。”
那洞中之人默然一瞬,叹道:“小娃娃心肠不坏,老夫指天发誓,绝不害你便是了。”
听他发下誓来,杨熙回身向尹墨郡主低语道:“郡主金枝玉叶,万不可进洞犯险,我进去看看,郡主且在外等候,若事有不谐,便立刻离开,求我先生前来救我。”
尹墨郡主见他关心自己的安危,顿时心中一暖,道:“若遇危险,远水哪救得近火?咱们一同来此,此时也需勠力同心,有什么困难一起面对就是了。”说罢便当先走入洞中。
杨熙知她身怀武艺,有她同去确实也会安全许多,于是也不再坚持,赶紧赶上几步,与她一同进洞。
第五十八章 丹心一片付流水
那洞口逼仄窄小,只容一个人通行。
尹墨郡主弯腰钻入洞中,顿时只觉一阵恶臭袭来,差点没背过气去。
杨熙见她神色有异,跟着也觉恶臭无比,仔细一看,地面上全是横七竖八的蛇尸,有的只剩了骨头,有的腐烂了一半,看起来阴森可怖,闻起来臭味刺鼻。
尹墨郡主是金枝玉叶,哪能让她受这种委屈?杨熙强忍着恶心,示意她赶紧出洞,但尹墨郡主颇为倔强,坚持不从。没奈何,杨熙只得走在前面,盼能稍遮一下这恶心的味道。
站在首当其冲的位置,臭气果然更加浓厚,但奇怪的是,在一片腐臭之中,杨熙却觉得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任是臭气再重,也没法将这香气盖过。
尹墨郡主拉着杨熙的手,感觉他的脉搏正在微微加快,知道他心中很是紧张,不知怎么的,自己心里却没有那么怕了。
这洞口窄小不堪,再走进几步,却渐渐开朗,能够抬起头来。同时这洞也并没有多深,此时已经影影绰绰看到了尽头。
那洞内最深之处,正半坐半躺着一个人影。两人定睛一看,只见那人躺在一片污秽之间,身旁蛇皮蛇骨、鸟兽毛羽累积成山,直如屠场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看来此人所说失陷在此多日,只能靠毒蛇血肉活命,却不是扯谎骗人。但凡能够稍微挪动,谁也不会长久待在这腐血蛇尸之间。
两人举着燃烧的艾捆向前照去,只见那人一头黑白夹杂的脏污乱发,身上衣物已经烂成片缕,一双臂膀裸露在外,瘦骨嶙峋如同骷髅,两条腿则是泡在腐血之中,膝盖之处居然已经腐烂见骨,显然是已经废了。
看到这人的凄惨模样,杨熙不禁心中一阵不忍,轻生唤道:“前辈,你还好吗?”
那骷髅摸样的怪人见了火光,肩头微微一颤,似是不太适应,但听见杨熙发文,还是扬起脸来,发出一阵低沉的怪笑。
“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呆了两个多月,能好到哪里去?我这个样子,苟活一天都是老天爷的赏赐。”那人说话的时候,张开黑洞洞的嘴,露出里面血红的牙齿,显然是多日食蛇饮血,连牙龈都烂透了。
尹墨郡主看着那人脸上脏污灰败,生满烂疮,顿觉恶心至极,但又见那人双眼仍是蕴有神采,总感觉似乎在哪见过此人一般,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
杨熙突觉尹墨郡主的手上一,耳边传来她的低语:“杨公子,我总觉这人……有些眼熟!”
杨熙经她提醒,拿火照着仔细一看,见那人面皮死灰,形容枯槁,只有一双眼睛中的神采,倒真有点熟悉。
二人正在思索,洞中这人却看清了二人的容貌,顿时嘶声惊道:“你……你们是尹……尹墨郡主,还有杨若虚的小徒弟!怎……怎么是你们?”
两人听见这人竟一口叫破他们身份,也是吃了一惊。杨熙再仔细看那人面貌,突然讶道:“你……你莫不是丹辰子先生?”
笔趣阁
这躺在污血腐蛇之间,半死不活的怪人,竟是天子的御用炼丹大师丹辰子!
却说八月十五那天,丹辰子暗中尾随韩
狗儿、杜小乙二人登上中南太兴山,终于寻到通灵金丹,哪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被张逸云揭破阴谋,打下山崖。
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被山间松树阻了一阻,没有掉进深渊摔成粉碎,而是摔晕在山脚之下。
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身上骨头摔碎了不知多少,连那腰骨也摔断了,下半身早已没了知觉。
此时此刻,他行藏被张逸云看破,身子彻底残了,虽然还未便死,却也已是生不如死的境地。
但他一摸身上,那从小乙手中抢来的通灵金丹竟还贴身保管,尚未遗失,顿时又觉上天还未完全抛弃于他,给他留下了一丝希望。
于是他便以手代足,硬是从那中南山麓爬回长安近郊,意图伺机完成最后的那桩使命。
他正是以这残废之躯,爬到这沣水河畔,其中艰辛无法想象。他本来想要这样一路爬回长安,可没想到爬进这山洞之后,却再也出不去了。
他身上携带的通灵金丹蕴含龙气,蛇虫被其吸引,只想吞之后快,所以沿路多有蛇虫阻路,但他没想到此节,并没放在心上。这天他在山洞之内多休息了一夜,一觉醒来,洞外已被毒蛇包围。
他突围几次,但靠着残废之躯,皆是败给了无穷无尽的毒蛇,只得困守洞内,占着地利与毒蛇周旋,这一晃便是两个月过去。
冬日临近,毒蛇一天少似一天,但丹辰子也沮丧地发现,自己久困洞中,身体日衰,已经再也无力突围了。之前他一直疲于同无穷无尽的毒蛇周旋,此时敢于进洞来的毒蛇越来越少,他却盼着多来几条毒蛇,能让他果腹续命了。
就在他万念俱灰,想要闭目待死的时候,杨熙和尹墨郡主竟误打误撞,找到了这个洞穴。
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天命在指引这世间的一切?丹辰子看着这一双少年少女的脸,不觉嘶声大笑。
杨熙见是熟人,顿时怜悯之心压过了警惕之意,连忙道:“丹辰子先生,你怎么伤成这样?你别担心,天子正在不远处田猎,我们这就去喊人来救你!”说着便俯身要去扶他。
尹墨郡主想起那时宫中夜宴之上,皇帝让她跳胡旋舞,就是这个老先生出言起哄,是以对他记忆很深。但看他伤成这样,却不是计较那小小过节的时候,连忙制止杨熙道:“扶不得!丹辰子先生伤的太重,若要搀扶,便会要了他的性命。”
丹辰子听二人口气,知道他们并不清楚自己谋夺金丹之事,顿时心放了一半。但是也知此时绝不能去见皇帝,若是与张逸云碰上了,那么自己偷生到今天,付出的努力全都白费,可谓万事休矣。
想到此处,他嘶声低笑道:“杨小哥心地善良,尹墨郡主护我残躯,老夫都记下了,但这恩情却只能下辈子再还,我现今随时会死,已是没救的了。”
杨熙见他说的凄凉,再看他的惨状,心中更为不忍,道:“丹辰子先生深得天子宠信,是什么人竟把阁下伤成这样?我定让先生秉上天子,为您讨个公道!”
这对头便是那张逸云!你若禀告天子,怕不是我死了都要给人挖出来
挫骨扬灰!
丹辰子心中念头急转,嘴里说出来的却是另一番话语:“我那对头太过厉害,你万万不要禀告天子,否则不仅为我报不得仇,连你的性命也得搭进去。”
杨熙只觉他说得诚恳,不觉警惕之心顿消,涩声道:“那……那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您就这样死……”
那丹辰子嘶声笑道:“死又如何?死到临头我才知道,什么帝王恩宠,什么荣华富贵,统统都没用处,杨小哥的好意老夫心领,但是天命在此,只能徒呼奈何了。”
杨熙心中满不是滋味,道:“丹辰子先生,你还有什么心愿?若是小子能帮上忙的,一定尽力而为。”
丹辰子正等着他说这句话,心中不由得大喜,但是表面却什么都没显现出来,只是低声道:“杨小哥如此志诚,将来必有大大的前途。老夫确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要劳烦二位帮忙。当然这忙却不白帮,这件事情做完,有你们大大的好处。”
尹墨郡主警惕之心仍在,闻言赶紧抢着说:“若是有违善良之事,我们是定然不会去做的!”
丹辰子咯咯笑了两声,仿佛淤泥里冒出几个水泡:“郡主多虑了。我只是想让你们帮我给人送一样东西罢了,绝不违背良善。”
杨熙与尹墨郡主互望一眼,同时开口问道:“是什么东西?”
丹辰子犹豫了一瞬,道:“这东西干系重大,你们需得答应我,不将这事告诉别人,我才与你们说知。”
杨熙面露难色,因为他从小到大,并无一事瞒着先生杨若虚,且这丹辰子还没说要送何物给何人,叫他怎么答应?
丹辰子见他踟蹰,知道若是不说,此事势必难成,还需先赚他答应,再想别法使他保守秘密。
想到此处,他叹一口气道:“唉,其实都无所谓了,老夫也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罢了。我要你们送的东西,便是一枚通灵金丹!”
尹墨郡主听到“通灵金丹这四个字,只是一脸迷惘,杨熙却脸色大变,因为他那天同在宫中,共同领受了为天子寻找金丹的秘密任务。
难道说这丹辰子竟是寻到了这通灵金丹,要让他们帮忙献给天子?
“可……可是……”杨熙吞吞吐吐,不知道是不是该当着尹墨郡主和丹辰子的面,泄露他从先生那里知晓的秘密。
“可是什么?”尹墨郡主看出他的为难,道,“若是不方便说,那就别说了。”
杨熙想到这尹墨郡主也算是自己的朋友,那丹辰子也已重伤将死,便是吐露机密,应该也没什么关系,便一咬牙,说道:“可是我听先生说,前一段时间,张逸云大人已经替天子找到逸失的通灵金丹了。”
什么?!丹辰子犹如被五雷轰顶,顿时呆在当场。
如果那张逸云已经将通灵金丹献给了天子,那么我手里这枚丹丸,却又是什么东西?我费劲千辛万苦,拼着性命不要,将此物保护到如今,又有什么意义?
他一时万念俱灰,一时又隐隐觉得其中必有什么差错,有什么误会,有什么天大的阴谋,颊边却不觉有两行浊泪滚滚流下。
第五十九章 神光一点初建功
杨熙见丹辰子浑身颤抖,灰败的脸上又是哭又是笑,状若疯了一般,心中也颇不是滋味。
这人贵为丹道大师,毕生誓愿便是通晓丹道之秘。但是哪想到费尽千辛万苦,到头来连真正的通灵金丹都没找到,这种痛苦,怕是比深陷蛇窟,性命不久,还要更加让他深受打击。
过了好一会儿,那丹辰子才慢慢镇定下来,但脸上已是蒙上一层死气,想来此刻他身心皆受重创,应是活不了多久了。
他低声咳了几下,血红的双眼抬起来,看着杨熙道:“杨小哥,多谢你对我这快死的老头子说了这么多。没想到我白白炼丹这么多年,最后却是看走了眼。”
说着抖抖嗦嗦,从身后一处隐秘的石缝里,掏出一个小小玉函,一股香气顿时荡漾开来,连那洞中的腐臭之气都压下去一瞬。
杨熙这才发觉,他进洞以来,在扑天恶臭中闻到的那一丝熟悉的香气,竟是从这函中散发出来!
“这……这是……”杨熙隐约觉得,这香气他曾经在哪儿闻到过。
“这就是那龙气衔着,逃到天外的丹丸。”那丹辰子低声道,“若它不是通灵金丹,那什么才是通灵金丹?”
杨熙也记得那天皇宫之中,这颗丹丸出现之时的偌大气象,心中也是疑惑,但又想起先生曾说过的话,便随口说道:“可能这世上唯一知道金丹是什么样子的,只有张逸云张大人了。”
“张逸云……又是张逸云……”丹辰子呵呵低笑,但笑声却如泣如诉。
杨熙见他已是心灰意冷,不由得同情道:“即便这丹丸不是通灵金丹,想来也是一件神物,若丹辰子先生不弃,杨熙愿替您将此物献给天子,不让您一番辛苦白白浪费。”
“好……好孩子,就这么着吧……”丹辰子似乎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只是颤颤巍巍将那玉函递出。
杨熙俯身去取那玉函,突觉一阵劲风扑面,手上燃着的艾束突然熄灭,就听身后尹墨郡主一声惊呼:“杨公子小心!”
杨熙心中大惊,但眼前从亮转暗,目不视物,只觉胸前一痛,一股灼热真气已经封住他的经络关枢。他四肢忽地一软,便扑通一声栽倒在一片腐血脏污之中。
此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却是着了丹辰子的道儿。
然后只听一声清叱,寒光一闪,衣袂振响,就见尹墨郡主弯刀出鞘,眨眼便向那丹辰子攻出数十招,那丹辰子呵呵低笑,十指如轮,竟是用双手长长的指甲,便将她的刀招全数弹了开去。
这丹辰子重伤欲死,竟还有这等神威,尹墨郡主心中又惊又骇,但欺他半身残疾,行动不得,又要挺刀攻上。
“郡主还请退下,不然你这小情人儿就要没命了。”丹辰子桀桀怪笑,一手长长的指甲已经刺入杨熙的颈下半分。
听他说得这话,二人脸上皆是一红,但此时却不是否认什么的时候,只听尹墨郡主骂道:“丹辰子!你这卑鄙无耻的混蛋,亏我二人还想协助于你,你怎么能恩将仇报?”
笔趣阁
“协助?你们待怎么协助我?”丹辰子张开血口,咯咯怪笑。
“你不是想要将这什么金丹献给天子吗?”杨熙被他制住,心中更是疑惑。
“天子?我如果要将这金丹献给
天子,又怎么会落到这番田地?”丹辰子双眼之中尽是疯狂之色,“我要你们将这金丹送给中山王刘兴!”
中山王!?
杨熙和尹墨郡主两人皆是大惊。他们都知道,当前乃是诸王争嗣的关键时刻,楚王刘衍率先归国,已算出局,有争嗣希望的只剩了中山王刘兴和定陶王二人,没想到这中山王看似耿直粗鲁,竟暗地中打这通灵金丹的主意!
“你……你竟是中山王的人!”杨熙惊道。
“哈哈哈……”那丹辰子仰天悲笑,“我原也以为我是中山王的人,但是现在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谁的人了!”
杨熙心中一凛:对呀,如果这通灵金丹是真的,那么献给中山王自然是毫无问题,说明丹辰子想要以这神物邀功请赏,但此时已知这金丹是假的,为何他还要将其献给中山王?
杨熙正在犹疑,那尹墨郡主因心忧他的安危,已经出言答允:“不就是送个东西给中山王吗?我答应你就是,你快把人放了!”
杨熙大急道:“不能答应他!”他一时弄不明白,只是隐隐觉得,这事儿越来越透着蹊跷,或许其中隐藏着什么重大阴谋。
丹辰子的指甲又深入半寸,杨熙只觉得颈下皮肤已被刺破,流下血来,但怕尹墨郡主担忧,只是咬牙苦撑。
丹辰子见他如此硬气,突然心中念头一转,嘶声道:“虽然郡主答应了,杨小哥却好像还有别的心思,只想坏我大事。不如这样,咱们换上一换,杨小哥去帮我送丹,尹墨郡主在此当人质,我看便稳妥多了。”
杨熙又惊又怒,大叫道:“不能听他……”
一句话没说完,丹辰子一指戳中他颌下关枢,顿时又痛又麻,话已说不出来。
尹墨郡主见杨熙饱受折磨,连忙喊道:“住手!我依你便是,你赶紧放了他!”
丹辰子生满烂疮的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那你便靠近前来当人质,我便将这杨小哥放了。有美女相伴,强似跟这别扭的小子在一起,你说是不是?”
尹墨郡主强忍着恶心,慢慢靠上前来,那丹辰子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便要点向尹墨郡主的胸脯。杨熙心中大急,但苦于关枢受制,不光一动不能动,连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丹辰子即将触到尹墨郡主的胸口之时,突然一道迅疾寒光闪过,原来是尹墨郡主从上而下,出刀斩向丹辰子的手臂。丹辰子吃了一惊,连忙拿指甲去挡格,但这一刀比之刚才迅猛数倍,兼之变化万端,竟是将他的十根指甲齐齐斩断,还将他一根小指剁了下来,鲜血四溅。
这下异变陡生,丹辰子没想到尹墨郡主刚才出招竟然藏拙,后面竟有如此精妙的招数,不由得大惊道:“你……你这是天狼刀的招数!雷狼是你什么人!”
尹墨郡主一脸严霜,手中弯刀一招快似一招,一边叱道:“知道厉害,就赶紧放人!否则休怪本郡主不讲情面!”
那丹辰子畏缩道:“原来是雷狼大将的高足,是我的不对了,我马上放人就是!”
尹墨郡主一听他害怕师父,顿时手中刀法一缓,喝道:“赶紧解开杨公子身上禁制!”
丹辰子得了喘息之机,突然昏暗的双眸之中精光一闪,两道金光射出,直撞向尹墨郡主脸颊
!
尹墨郡主正凝神看他动作,哪想到这残废之人还有这等杀招,顿时双眼被那金光扫中,只觉头脑之中一片混乱,再醒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扑倒在地,被那丹辰子点中几处关枢,再也动弹不得了。
那丹辰子呼呼喘息良久,才阴阴笑道:“你师父是雷狼又如何?你便是皇帝老儿的亲闺女,我一个将死之人,又何必要怕?”说着还拿手指在她悲愤的脸颊之上轻轻抚过,意甚轻薄。
那杨熙见尹墨郡主也败在丹辰子的诡计之下,千金之体竟遭这奸人侮辱,顿时又惊又怒,识海之中一股火气上下冲激,竟化作一股热流,将那喉间被制的关枢冲开,不觉又能说出话来。
只听杨熙怒道:“你这卑鄙无耻之徒!既然你连死都不怕了,何苦还要为难我们?”
“你这少年,哪知道这世上还有比生死更重要之事?”丹辰子嘿嘿一笑,但突然警觉,“你……你这小子是怎么冲开了关枢?”
杨熙一经他提醒,突然也觉内体有一股热流随意而动,流过被制的关枢,如沸水融冰,霎时冲开禁制,手脚忽然又属于了自己。
他连滚带爬,便向那尹墨郡主冲去。丹辰子双手制住郡主,没法对付杨熙,便又是故技重施,将神意凝聚在双眼之中,两道金光在昏暗的洞内骤然亮起,向那杨熙双目射去。
杨熙识得厉害,但眼神这东西最难控制,不是你想要不看,就能不看的,不觉双眼已是迎上那灼灼金光。
寻常人遭到神念攻击,糊里糊涂便会着了道儿,或昏或晕。此时金光入眼,杨熙却觉如同两杆长枪插入自己的识海,要将他的神念搅成一片。
杨熙自幼得先生所传术法锻炼神念,所以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竟能看清丹辰子入侵神念的来路轨迹。他锻炼神念已有小成,此时识海遭外力入侵,运转不休的神念顿时生出异变,分出两道神光与丹辰子的神念斗在一起,一时居然不落下风。
在尹墨郡主看来,杨熙的眼中也是生出灼灼神光,竟未被那丹辰子迷倒。丹辰子也是大惊:“你怎么会这等玄功?”
虽然杨熙神念坚定,未被神光摄了魂魄,但就算你从小习练玄功,神念又能有多强大?丹辰子一鼓作气,又是两道神光射出,继续向杨熙的识海攻入。
杨熙见又有神念攻来,顿时抱元守一,凝住一点神光,任那丹辰子的神念攻来,自是岿然不动。
杨熙在那识海之中,多以神念对抗无边的风雪,此时丹辰子的神念攻击虽然凶猛,又怎能与那充斥识海天地的风雪相提并论?
丹辰子久攻不下,心中焦躁,正待再想别的法子对付杨熙,却没想到二人神念相接,精神衰疲之处立时被杨熙感知。杨熙抓住机会,将自家精纯神念凝聚成针,顺着来路突然反击回去!
在尹墨郡主看来,杨熙双目之中神光越来越盛,终于凝成一点金芒,反向丹辰子目中射入。
只听丹辰子惨嚎一声,双手捂脸,两行鲜血从手指缝里流了下来。
丹辰子借助外丹培育的强大神念攻击,竟然败在杨熙多年锤炼的精纯神念之下!
杨熙顾不上惊奇兴奋,只是趁此机会抢到尹墨郡主身边,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抱起,转身疾向洞外奔逃而出。
第六十章 百年劫灰忽又起
杨熙抱着尹墨郡主一路逃出山洞,身后断断续续传来丹辰子的威逼、诱惑、扰乱、哀求:“你们均已中了我的丹毒,非我不能解除……若是帮我,我将毕生积累的财富都交给你们……你可知小郡主为何要接近于你……不要丢下我……”
杨熙心中坚定,对他的言语是一句也不再听,只是抱着郡主不断狂奔,直跑出一里开外,再听不到丹辰子的一言半语,才力尽摔倒,与郡主滚倒在一起。
杨熙喘息未定,却听到尹墨郡主噗嗤一笑:“没想到你看起来文文弱弱,竟还挺能跑的!”
杨熙低头一看,就见一张羞红的俏脸近在咫尺,自己竟是压在尹墨郡主的身上,不由得心中大囧,连忙爬起身来,将尹墨郡主扶起坐好。
尹墨郡主经络关枢仍被那丹辰子的真气封锁,此刻手足酸软,站不起来,但是能够离开那阴森恐怖、脏污满地的幽深洞穴,摆脱那奸人的控制,已是心怀大畅。她对杨熙说道:“你快帮我解开禁制,咱们这就回去料理那混蛋!”
杨熙脸红道:“在下不习武艺,实在是不知怎么解除禁制…”
尹墨郡主奇道:“你若不习武艺,方才是怎么击败丹辰子的?我方才关枢被制,还真没看清你是怎么将他双目刺瞎。”
杨熙面露迟疑之色,但想到此番与她已算共过生死,实在没必要再隐瞒什么,便坦言道:“我的确没有修习过武艺,但自小得先生传授淬炼神意的法门,方才那丹辰子与郡主是武艺较量,对我却是以神念相持,可能他在洞中久困,神意衰疲,竟连我都抵敌不过,被我占了上风,故而侥幸逃走,实在是意外之喜。”
他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丹辰子之所以会败,并非神意衰疲的缘故,而是他的神意是以外丹温养而成,固然凶猛,但与杨熙自小以正宗法门、水磨功夫砥砺出的神念相比,却失了一分精纯,是以第一回合较量之中,杨熙撑住未败,第二回合便占了上风,那丹辰子没有想到杨熙的神念如此精纯,所以顿时吃了大亏,苦心算计功败垂成。
尹墨郡主听了笑道:“我还当你是个深藏不露的大侠客,没想到还是那文弱书生,百无一用。”
杨熙也笑道:“我也以为郡主是娇娇怯怯的小公主,不想您才是那英姿飒爽、武艺高强的女中豪侠。”
两人相视一眼,不由得同时莞尔。
笑了一阵,尹墨郡主面上一红,道:“我来教你一手窍门,你依法而为,当能助我解开关枢禁制。你伸出手来,用手心按摩我身上膻中、神阙两枢。”
杨熙大惊,这两个枢窍一在胸口,一在小腹,全是女子的私密之处,怎好上下其手?一时犹豫不决,不敢动手。
“呸,真是个迂腐书生!我都不在乎,你又怕什么!”尹墨郡主佯怒轻啐,俏脸之上又是羞又是急,变得更加红了。
“事缓从经,事急从权,那我可对不住了!”杨熙的心砰砰直跳,慢慢伸手出去,眼睛却不敢去看尹墨郡主的脸庞。
杨熙的手心触到尹墨郡主温软的胸脯,两人同时都是一震。杨熙管束住自己的心猿意马,便去按摩那膻中关枢,尹墨郡主虽然嘴上说的不在乎,可也是羞不能抑,浑身颤抖。
须臾膻中关枢打通,杨熙又去按摩神阙一关,弄的尹墨郡主麻痒无比,咯咯直笑,尴尬之意倒是稍稍减轻。
转眼之间关枢打通,两人却觉仿佛过了许久,心中皆是小鹿
乱撞,饱受折磨。
尹墨郡主红着脸儿站起身来,低声道:“今日之事绝不许向外传说,不然我就…我就…”
杨熙脸上也如火烧,连忙一揖到地:“在下省得,省得!绝不敢有污郡主的名声!”
尹墨郡主见他惶恐的样子,不由得噗嗤一笑,道:“罢了,量你也不敢!咱们这就回去报仇!”
报仇?杨熙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尹墨郡主竟想要返回那处洞窟,找那恶人丹辰子报仇去!
“还是算了吧…我们好容易逃脱出来,再回去会不会有什么危险?”杨熙忧心道。
“不行!那丹辰子害得我们这么惨,这仇必须要报!”尹墨郡主怒道,“现下能有什么危险?他已经是个废人,方才是靠着哄骗才赚得我等上当,现在咱们已有警惕,还怕他做甚?”
“那…郡主打算怎么报仇?”杨熙没想到尹墨郡主竟是如此记仇,不由得问道。
尹墨郡主笑道:“咱们现在回去,也不进洞,便在外面堆上柴草,给他来个火烧破瓦窑,看他往哪里跑!”
杨熙见尹墨郡主巧笑嫣然,嘴里竟说出这样毒辣的计策,不由得吃了一惊,忙道:“不妥不妥,那丹辰子奸诈狡猾,咱们若是回去,毕竟还是有些危险,反正他现在身子已残,双目尽盲,便是放着他不管,在这无人之地,他也只有死路一条,还是撇开他,让他自生自灭吧。”
尹墨郡主当然知道杨熙是觉得自己的法子太过残忍,不由得秀眉微蹙,道:“咱们已经被害得这样惨了,你怎么还是这样妇人之仁!”
杨熙从小到大,不知被先生骂过多少次“妇人之仁、优柔寡断”,此时听到尹墨郡主也是这样说他,不由得心中犯难,不知要怎么劝说才好。
但尹墨郡主看他愁容满面的样子,突然嫣然一笑,口气转温:“真拿你没办法,谁让你救了我呢,这回便听你的吧!”
杨熙见她态度倏忽转变,也是目瞪口呆,只觉得女孩子的心思变化之快之奇,真是让人难懂至极。
此时日影已经西斜,离那回归之时已所差不多。两人四下一转,且喜马儿没有跑远,均在山脚下面吃草,便都乘了马,一路向着长杨山麓奔回。
还没到山麓之下,就见三军骑士已列好阵势,旌旗飘扬,应是已经在收队清点猎物。两人奔到跟前,恰好听见一声喝彩,欢声雷动,恰似平地里起了一个霹雳,只见无数军士都抬着最值得夸耀的猎物,献至天子面前。
156n.net
二人定睛一看,那虎贲卫献上两头熊罴并一头貔貅,那貔貅黑白相间的毛衣竟是完好无损,真不知他们是如何猎将来的。那金吾卫则是献上四头野猪,四对花鹿,那鹿儿竟全是活的。而羽林军则是扛上一头大虫,金黄的毛皮映着天光,华美无比,登时将其他两军的猎物全数比了下去,毫无争议地又是拔了头筹。
天子见众军踊跃,猎获颇丰,自然是龙心大悦,除了头筹之外,对三军皆有封赏。
大家各自的猎物也是不少,特别是定陶王刘欣,竟猎来一头白鹿,让众人称羡不已。中山王刘兴的猎物是一对香麝,虽然也是稀有之物,但比那堪称祥瑞的白鹿,却是大大不如了。
眼看众人均已射猎归来,天子便下令就地搭设祭台进行祭祀。那白鹿被作为最重要的祭品,由天子亲手割下其耳,献予天地,祈祷来年丰收。百官大臣无不面露喜色,只有中山王刘兴愀然不乐。
祭祀已毕,苍凉的号角再次吹响,天子围猎终于落下帷幕,三军将士骄然而归,上林苑中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在那幽深黑暗的地穴之中,丹辰子只觉全身的生命力正随着意志和希望的不断消散,正缓缓从身上散失而去。
想不到那一对年轻男女带来的燃着的草束,竟是自己临死前见到最后的光明。
只可惜事与愿违,自己连这最后的机会,都没有把握好,此刻一切都已晚了。
他颤抖的手指摸到那个又冷又硬的玉函,里面的丹丸仍在不断地散发着香气,混杂在腐臭冲天的气息之中,既诡谲又异常。
如果这丹丸不是金丹,那它究竟是什么呢?真正的通灵金丹,那不为人知的金丹之秘,又存在于何方?
反正都要死了,与其默默地死在这不为人知的地方,还不如干脆服下这枚不知是何物的丹丸,也许还会有一线生机?
就在他即将打开玉函之时,一个嘶哑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这东西只是通灵金丹的‘丹余’,吃了它,无非速死罢了,何必浪费在你这必死之人身上?”
“谁?谁在那里!?”丹辰子双目已盲,骤听此言,不由得狂乱大呼。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我是来帮你完成任务的,只需要把丹丸交给我就可以了。”那个嘶哑的声音忽远忽近,不知竟是在哪里响起。
“什么任务?我没有什么任务!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这不是丹余,它就是通灵金丹!你们都在骗我!”丹辰子状若疯魔,双臂连连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扫出,劲风呼啸中,却什么也没打中。
“丹鼎派丹宗第十三代传人许咸听令!”那嘶哑的声音突然怒喝一声,顿时将丹辰子震呆在原地。
只见丹辰子打大睁两只无神的眼睛,两行血水汩汩而下,脸上却满是惊恐和不可思议的神情。他口中喃喃:“不可能……不可能啊?!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的师门出处?”
“你们丹鼎派百年之前便退出‘百家之盟‘,去帝王膝下求那苟存之道,”那个嘶哑的声音一声冷哼,“难道盟中便忘了你们吗?”
“百家盟……百家……”丹辰子愣了一瞬,突然疯狂大笑道,“什么百家盟,我看都是乌合之众!若还与你们一样抱残守缺,我丹宗百年之前便要灭门了!你口口声声说什么‘百家盟约‘,现在这百家盟约还剩几家?还有几人?”
“正是因为要图谋再起,才更需捐弃前嫌,从长计议!”那个嘶哑的声音抑制着怒气道,“我来找你,就是想让你知道,一切还没结束,这丹丸还有用处,那人的承诺,也仍然有效!”
嘶哑的声音在洞内回荡了许久方才止息。
丹辰子的双目之中依然在流下血泪,只听他干笑几声,哑然道:“几百年前的浩劫没有熬过去,几百年后,你们一片劫灰,又能做到什么?刘歆那小子的承诺,我是一个字也不要相信了……”
“但是,如果你们还相信什么,”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手指将那冷硬而散发异香的玉函向前推出,“那就把这玩意拿去吧……”
然后,他的头向旁一歪,这纵横一时的丹道大师,终于再也没了气息。
黑暗的洞穴内再次归于寂静。
那个又冷又硬,但在漫长而颠沛流离的旅程中,依然保存完好的小小玉函,忽然毫无征兆地消失在这片黑暗之间。
第六十一章 尘埃终有落定时
当夜,杨熙便将日里的遭遇向先生汇报,当然,关于尹墨郡主的那些细节,因为涉及女儿家的清誉,他便略过不提。
若虚先生沉吟良久,忽然叹道:“这丹辰子也是丹道大家,上承先秦‘丹宗’源流,也不知他死后,这一支脉是否还有传人。”
杨熙也觉心中沉重,道:“我们逃离之时,他还尚未死去,先生要不要去那里再看一看?”
若虚先生道:“不必了。听你描述,此人之前便已伤重不支,又在与你的神念交锋中被压服击败,就算没有立刻便死,也已是油尽灯枯,活不了多久了。”
杨熙忽然想起一事,奇道:“为何我的神念竟能压过丹辰子?难道我的神念修炼已经大成了吗?”
若虚先生笑骂道:“你这算什么大成,便算是小成也勉强至极。你的优势只有一个,便是自幼培育神念,纵不算至精至纯,也差的不远,不会被一举攻破。那丹辰子太过托大,妄想将你一举击晕,所以才后劲不足,让你能够反击,导致吃了大亏。”
杨熙后怕道:“那看来这神意淬炼之法,毕竟还是用处有限。”
若虚先生冷哼道:“那也不必妄自菲薄。你还记得《导神篇》最开始两句话么?”
杨熙一惊,这《导神篇》便是先生传授自己的淬炼神意秘法,他自幼习练不辍,对其中字句熟而及流,当即开口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万物始于混沌,混沌又分阴阳,至阴飂飂,至阳赫赫,两者交接成和而万物生焉!”
若虚先生道:“不错!这神意虽然淬炼不易,且存乎脑内识海,运用更是困难,但这神念之力,乃是阴阳万物的源头,只要能够将神念培养壮大,不仅可以反哺肉身,甚至可以转化为真气、膂力,乃至无穷神通!”
一边说,若虚先生双眼之中一边散发出炯炯神光,掌心一时旋风呼啸,一时雷光赫赫,一时又是飞焰旋转,方寸之中,霎时变化出万千气象。
杨熙看着先生神通,一时心醉神迷,方知这神念之力,练至精深,竟有这般无穷威力,顿时下定决心,日后还要再下苦工才是。
若虚先生沉吟片刻,又道:“遇到丹辰子这事,你须得严守秘密,莫要说与其他人知道,不管他与那中山王有什么龌龊,既然人已死去,便已不再重要,咱们且静观其变。”
杨熙自然赶紧答允,心中却想要赶紧找个机会,与那尹墨郡主也知会一声,让她莫要泄露此事才好。
第二日一早,杨熙便出门去找尹墨郡主,但等他走到宫墙旁边,却突然意识到,虽然自己与尹墨郡主相识已久,但并不知道她居住在何处,也并无方法与她联系,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正在街上发愣,突然一个公鸭嗓儿在旁响起:“这不是杨公子吗?幸会幸会!”
杨熙抬头一看,是一个內侍打扮的年轻人,正含笑与自己打招呼。他仔细一想,这人却是之前自己进宫之时,前来接引的西
宫行走仲礼期,二人算有一面之缘,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
杨熙当下便拱手作揖,与他闲话几句,突然想起此人素在宫中行走,当知道尹墨郡主的行踪,便出言询问。
仲礼期见过杨熙与尹墨郡主两下谈话,知道他们本就认识,于是也不疑有他,道:“尹墨郡主只在长信宫偏殿居住,时时随侍太后左右,也有时会到椒房宫与皇后娘娘请安。但是郡主有时也会出宫去,我就不知道她去哪里了。我在西宫当值,两日之内总能见她一回。”
杨熙大喜道:“那仲礼兄是否可以帮我传递个信息?”
仲礼期自无不允,从腰间掏出一截绢册,从密封的竹筒中抽出一支狼毫,道:“杨公子便在册上写罢,我见了郡主便呈给她便是。”
杨熙拿过绢册,略一思索,写下“勿要为外人道”这几个字,便将绢册交给仲礼期,千恩万谢而去。
仲礼期见着杨熙写下这行字,心中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这杨公子与那貌美如花的尹墨郡主如此言语亲密,想来这少年少女之间,必是那种说不得的关系了。这少年真是深藏不露,让人刮目相看。
却说杨熙如往常一样去太学上学,待到散学之时,丹夫子突然找到杨熙,道:“熙儿,明日我有事要去中山王府上,你便不必来太学上学了,若是在家闷了,却可去我府上,与青儿一起研习些经书,等我回来。”
杨熙精神一震,心中顿时大喜。他自那天太学祭祀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丹青小姐,此时丹夫子竟让他到府上与青儿小姐一起读书,让他怎能不又惊又喜?
但他看丹夫子脸上,似有化不开的忧愁之色,便出言问道:“先生在忧愁什么?能否说出来,让弟子替您分忧。”
丹夫子叹道:“明日天子驾临明堂,大开郊祀,却只携定陶王一并前往,怕是......”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但杨熙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天子与定陶王同去郊祀,祭拜天地,这说明争嗣之事已经有了结果,天子必然是意属定陶王了,那中山王怎能不如坐针毡?
但是在杨熙看来,中山王此时召集支持他的群臣商议对策,不仅为时已晚,而且也不合时宜。此时圣心方定,若是知道自己的这个弟弟还不死心,竟召集臣属商议对策,岂不是要愤怒欲狂?这些与会的臣子,怕是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ranwena.net
念及此处,杨熙嗫嚅道:“先生...您明日就不能找个理由,不去赴会么?”
丹夫子又叹一声,摇了摇头,自顾转头去了。
杨熙心中大急,连忙赶回家中,只待先生归来,让他拿个主意。但是今日不知为何,看看日头降下,月亮升起,先生却迟迟不归,直等得杨熙如热锅上的蚂蚁。
时间渐渐快到半夜,外头终于传来车马声响,若虚先生从外走来,脸上神色看来颇为凝重。
杨熙赶紧迎上,对若虚先生说了明日之事。
若虚先生听毕,皱眉道:“明日天子郊祀,定陶王被定为继嗣已经要成定局,你能看得出此时不适合与中山王相会,难道丹夫子却看不出么?”
杨熙急道:“丹夫子既然看出事不可为,为什么还要去相会?先生您能不能劝劝他?”
若虚先生忽然叹道:“傻孩子,你还是太过善良了。”
太过善良?杨熙听了先生这话,如坠五里雾中,这与自己太过善良有什么关系?
只听若虚先生继续说道:“你当丹夫子为什么要与你说这些话?无非还是想通过你影响我,又想通过我影响圣上,妄图在最后时分改变上意罢了。”
什么?杨熙一听此话,顿时呆立当场,但心中却根本无法相信这个说法:“这...不会吧...丹夫子如此鲁直之人,怎么会弄这些心机?”
若虚先生无奈地说:“丹夫子虽是一名大儒,但也在官场浸淫这么多年,哪能只用一个‘鲁直’来形容?就算他性子还算耿直,他那一党的孔光、孟夏之流,却无一不是官场上的老狐狸了。”
若虚先生看杨熙仍然呆愣迷糊,突然问道:“你最近与丹家小姐见过几面?”
杨熙不知为何先生突然提到丹家小姐,不由得脸上一红,道:“先生说...说什么丹家小姐,弟子不明白。”
若虚先生笑道:“在先生面前还要掩藏什么?何况你喜欢丹家小姐这事,只要不是瞎子,谁都看得出来!”
杨熙大惊道:“有...有这样明显吗?”
若虚先生无奈笑道:“你看,这不是承认了吗?若是你喜欢了别人,我早就替你提亲去了。但这丹夫子是中山王一党,一旦你与那丹家结了姻亲,我便也算了中山王一党。若是如此,哼哼,朝上的局势可就要大变了!”
杨熙本来聪慧,只是被男女之情蒙蔽了双眼,此时一经先生点透,顿时全部都明白了。
原来自己与丹青小姐的几次会面并不是偶遇,而是丹夫子的有意安排,丹夫子让女儿接近自己,竟是存了以女儿拉拢自己、拉拢先生的目的!可笑自己还存有幻想,只想设法讨得佳人欢心,此时仔细一想,丹青小姐身为长安出名的才女,天仙一样的人物,又怎么会喜欢自己这个从山野中初入长安的平凡少年?
一时间杨熙心如刀搅,只觉心中的期待全部落空而去,两行泪水慢慢从眼角滑落而下。
若虚先生看着自己这涉世未深的弟子,终于初尝这“情”之一字的酸甜苦辣,不由得苦笑一声,轻轻用手抚过杨熙头顶,却找不出一句安慰的话语。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必须自己去体会,自己去承担,纵是父母师尊,也是没法代替得了的。
也许,这就是成长吧。
绥和元年十一月十九,天有红日,突降大雪。
天子下诏,册定陶王刘欣为太子,承袭大宝。由是社稷欢腾,群臣称贺。
第六十二章 寒梅一枝凌霜雪
绥和元年十二月初七,天降大雪。
年关将至,长安城里半是喜气洋洋,半是愁云惨淡。
自从本朝武帝开始实行“太初历”,将十二月定为岁末,一月定位岁始,便有了“年关”这一说法。
大户人家喜气洋洋,张灯结彩,整日里访亲友、赏雪欢宴,而那贫苦人家,则缺衣少食,忍冻捱饿,过得好不辛苦。
富人是过年,贫人却是过关。
夕阴街上居住的全是达官贵人,每日都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一派热闹景象,特别是定陶王……不对,现在应该说是太子殿下府邸前面,更是门庭若市,前来拜访者络绎不绝。
如今天下第二尊贵的人,便是这太子刘欣了。年节一过,他便要搬入宫中居住,住在这夕阴街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数了,是以朝上达官贵人都想趁这个时机,赶紧与他攀扯一二。
但是太子谨遵刘中垒的嘱咐,一直闭门谢客,以免多惹是非。所以能得见太子尊面的,只是寥寥可数。
贵人们皆是后悔不已,都道自家眼拙,没有在太子仍为定陶王之时,就赶紧示好,此时他身份一变,却是让人高攀不起了。
见不着太子,却可赶紧拜访原定陶王一党的众位贵人。是以那翟丞相、于廷尉、韩太仆、刘宗正等人的门首,也都是门庭若市,迎来送往,一片佳节将至的喜气洋洋。
那往日宾客盈门的中山王府门首,此刻却是门可罗雀,冷清无比。他在争嗣中落败,为避免天子、太子猜忌引来祸端,他不日便需回到封国,可能此生再也不能回到长安了,何人还敢、还愿与他结交?
王府内部,也是冷冷清清,黑灯瞎火,没有半分佳节将至的喜气。看来中山王失势失意,连府内都懒得布置了。
突然间,厅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就见一个身形威武、脸带煞气的高壮男子从厅内奔出,直向后宅奔去,后面一个年轻美妇满脸泪痕,从后追出,扯住他的衣袖,但前行那人毫不在意,一把将美妇甩开,径入后宅去了。那美妇摔倒在地,只是哀哀哭泣。
前行那人自然是中山王刘兴,后面的美妇当然是他的夫人卫姬,两人本来琴瑟和合,情意甚笃,但此时刘兴只觉大势已去,心中颓丧欲死,便连这结发夫人都不管不顾了。
可叹他只知此时落败的痛苦,又哪里想起几个月前,正是卫姬规劝于他,劝他早早放弃归国,若是那时听从卫姬劝说,此时也不至于弄到帝王猜忌、群臣疏远的尴尬的境地。
听到后宅大门重重关上,卫姬不顾身上疼痛,手上擦伤,疯了一般奔到门首,用尽全身力气拍打门扇,脸上涕泪纵横:“夫君!大王!不要啊,不要吃那来历不明的东西!”
后宅之内,雪花片片飞落,中山王雄壮的身姿立在雪中,虎目之中竟也微微泛红。他伫立在雪中,良久方才从怀内掏出一个小小玉函。
冰冷,坚硬,透出奇异的香气。
打开玉函,里面是一颗黑沉沉的丹丸,便是这香气的来源。
这就是从皇宫之内,逃逸而出的通灵金丹吗?
他还记得八月中秋,当他在园中赏桂之时,一个黑衣之人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问他想不想当皇帝。
“当皇帝”这三个字,即便是对争嗣藩王说出,也是大逆不道,何况这人鬼鬼祟祟潜入王府,谁知道他有什么目的?
他作势欲呼,却感觉全身竟如被绳索捆住,舌上仿佛挂了千斤重锤,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只要点头,或者摇头就可以了。”那人嘶哑的嗓音,直到现在他仍记忆犹新。
虽然明知这人没安好心,但中山王那时却鬼使神差一般,点了点头。
这事已经过去好久,他几乎都已经忘记了。但就在他万念俱灰,以为大势尽去之时,昨夜那个黑衣人又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通灵金丹,是皇宫中流出来的,中山王应该略有耳闻。”黑衣人将一个小小玉函丢入他手中,道,“此物来之不易,现在交予你手,如何选择,都看你自己。”
“我已经失败了,你此时给我这东西又有何用?”中山王看着那黑衣人的身形隐入黑暗,不由得惶急大呼,但再也没有任何回应。
他拿着这金丹,已经思索了一天一夜。
中山王作为天子的亲弟弟,自然知道很多别人不清楚的事情,比如皇宫中的神物,比如这逸失的金丹,但此刻天子已然下诏,册封定陶王为太子,即便将这金丹献予天子,他也不可能收回成命了。
若是将这金丹献给定陶王...献给现今太子?这个心机阴沉的侄儿会不会因为他的示好,从而放他安心回到封国,做一个太平王爷?
以他对这个侄儿的印象,恐怕也是未必。
思来想去,这旁人欲得之而不能的神物,在他的手中竟然没有一毫用处。
不对,还有一个用处,那就是自己服下这金丹!
相传通灵金丹神妙无比,不仅可以令人长生久视,还凝聚了山河气运,若是服下此物,说不定气运加身...也许那既定之事都会出现转机,天下入谁之手也未可知!
2kxs.la
刘兴越想越觉得,如今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于是终于下定决心,一人关入后宅,便要服下这通灵金丹!
他感受着金丹越来越浓郁的香气,脑海中的烦恼仿佛也一并散去了,门外敲打哭泣之声也仿佛离他越来越远,飘飘然似乎来到了仙境之中。
他一手拈起那黑沉沉的金丹,闭上双眼,一口将其吞落肚中!
那丹丸凉凉滑滑,毫无滞涩地顺喉而下,进入腹中,却又生出种种异感,化作数股暖流,散入四肢百骸,眼前也生出种种异象,光怪陆离。
他仰头看天,只觉天空飘落的大雪都化作片片白玉石阶,万丈宫阙平地而起。四周仙乐阵阵,有仙人素女从天空降下,接引他走
上这玉弼,登入金碧辉煌的殿堂。
他身在这天上宫阙之中,四周全是美貌仙娥,不住为他斟上美酒。往下一看,整个长安城都被踩在脚下,那皇宫大内也如小小方盒子一般,毫不起眼。刘兴看着那本来高耸入云,现在却小如芥子的仙人承露台,不由得心怀大畅,饮下一杯又一杯的琼浆佳酿。
身登青云之台,享受过仙家之乐,才知道人间的快乐是那样的单调和无聊,纵使成了皇帝,如何又能比得上这种快乐?也怪不得那仙人承露台上,始终没有仙人降下了。
飘飘欲仙兮,何复归人间?
当卫姬和弟弟卫玄、卫宝一起将后宅厚重的大门砸开之时,那中山王刘兴已经仆倒在地,没了气息,身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两个年轻人知道家主已死,以后再无凭恃,不由得皆是扑上前去,趴在刘兴的尸身之前嚎啕大哭起来。周围几个婢子仆人也知大事不好,都在庭中尖叫乱走,不知所之。
就在这时,门首突然响起一声喝骂,虽然嗓音娇柔,但带着一股不容质疑的坚决和凛冽:“乱什么乱!都给我住了!”
众人被这一声喝骂镇住了心神,皆向门首望去,却见那主母卫姬立在门首,目光炯炯盯着地上的尸身,脸上虽有泪痕,但早已不再哭泣,满脸全是坚毅之色。
“玄哥儿你赶紧去约束下人,今夜谁也不许出府,府内的情况,一丝一毫也不得泄露!谁要敢出去,就只管打断他的腿!”卫姬一边说,一边以严厉目光扫视周围婢仆。被她的目光扫过的人,都是慌忙低头,心中不由得暗暗纳罕:这个主母平时一副娇娇怯怯的大小姐样子,想不到遇到大事竟能有如此主见。
“宝哥儿现在便去备车、收拾行李,马儿要喂得饱,明日一早,你便与我一道,带着箕儿回中山去!”卫姬又给卫宝安排任务,一言一语清晰明了。
“那姐夫...”卫宝满面犯难。
“装上车去,与我们一道走!”卫姬秀目之中燃着熊熊火焰,似要将这漫天的雪片全部点燃。卫宝见她这样决绝的神色,顿时吃了一惊,不敢再问,连忙去备车马去了。
卫姬又转向卫玄道:“夫君已经失势,想必也无人会来上门,但也不得不防意外。你平日与夫君一道在外宴饮,也认得不少官员贵人,我等明日走后,你便在此支吾几日,若有人来,毕竟打发了去,莫要让人知道夫君已经去了。我孤儿寡母的命便交给玄哥儿你了!”说着竟是盈盈拜了下去。
卫玄大惊,将姊姊扶起,悲声道:“阿姊何出此言!我便拼了性命不要,也要保你与箕儿归国!”
卫姬强忍着泪水道:“夫君就这么扔下我们走了,以后的日子,却都要靠我们自己了!你一定要撑到我等归国,待到有讣闻传来,你便将这宅子、婢仆都处理了罢。”
卫玄再拜领命而去,只剩卫姬一人呆呆立在雪中,如一株单薄的寒梅。
第六十三章 得遇恩人好还乡
十二月初八,凌晨平旦时分。
天色昏暗,大雪未歇,积雪深没脚踝,雪面却平整如镜。
街上一个人、一辆车都没有,整个长安城中一片寂静,似乎连雪落的簌簌声都能听闻。
一辆包裹严实的马车从中山王府的角门驶出,四匹马儿鼻喷白气,拉着马车行驶在厚厚的雪上,马蹄和车轮的声响都被大雪掩盖,看上去仿佛在雪上滑行,仿佛幽灵一般。
车马虽然寂静无声,但速度极快,不多时便驶到城西清平门处。
此时还没到开门时分,黑沉沉的城门依然紧闭,只有两名守城的金吾卫执戟郎在城墙边一片草檐下烤火取暖。
那驾车的年轻人勒住车马,高声叫道:“这里是中山王家中车驾,要去城西义庄,劳烦列位军爷开一下城门!”
中山王?就是那个在争嗣之中败下阵来的中山王么?两名执戟郎相视一笑,其中一人懒懒地道:“还没到开城门的时候,你们且等着罢!”
那驾车的年轻人焦躁起来,怒道:“我等有要事出城,你们快将城门开了!”
这二人常年守门,什么骄仆恶奴没有见过?登时大笑道:“又不是王爷亲自来此,你说开门我们便开门么?给兄弟们乖乖等着!”说罢兀自向火取暖,再不理睬这一行车马。
那年轻人正要争执,突然马车厚帘掀开,伸出一只欺双赛雪的玉手,有美人俏面半露,递出一个小包,道:“宝哥儿不要胡缠,两位军爷风雪之中守门辛苦,这钱拿去请他们喝一杯酒。”
那两名守军一见车内美人,听得婉转娇声,顿时互望一眼,齐声道:“提前让你们出城也不是不行,可是须得检查一下车内,是否藏了什么违禁物事!”
说罢,便齐齐上来扯那车帘。
驾车的卫宝又惊又怒,出声喝到:“大胆,你们可知...”
但说到一半,却又说不下去,因车内不仅藏着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阿姊的身份也是不能公开的。若是有心人知道中山王的夫人天未亮便出了城去,再也不回,还不知要闹出多少事端。
就在这时,突然车帘一掀,阿姊竟怀抱熟睡的箕子,从车内走了出来。
两名守军顿时眼睛一亮,这女子虽然怀抱一个婴儿,看起来娇娇怯怯,弱不胜衣,但脸庞娇若桃花,双眸璨如星辰,竟是难得一见的绝色美女。其中一人不觉向前走了几步,笑道:“小娘子这么大冷的天,去义庄干什么呀?”说着伸手就要抚摸她的脸颊。
“阿姊,外面太冷了,还请回到车上去吧!”卫宝大急,生怕卫姬给这些守军侮辱,只是拦在中间,不让他们靠近。
那卫姬却微微一笑,屈膝一礼,道:“金吾卫的军爷们在此守卫,都不嫌冷,我又怕什么冷呢?今日我姐弟二人奉家住之命,去那义庄内施舍一车皮子,走得早了些,还望军爷们行个方便。”
这义庄本是大司马王巨君主持修建,盖因大司马
幼时困苦,饱受冻饿,不忍让贫寒士子再受那等苦楚,便在城西修建义庄,让那家贫士子居住过冬,以免他们冻饿而死。城中贵人,多有去义庄施舍衣物、食粮者,倒是没有什么稀奇。
另一名守军伸手掀开车帘,果然见车内堆着半车皮子,不由得咕哝道:“大户人家就是有钱,这么多皮子,说捐便捐了!”却没想到卫姬与卫宝的心均已提到了嗓子眼。
皮子下面,正躺着中山王那具冰冷的尸体。如果那尸体被守军发现,那便万事皆休了。
好在这守军意不在盘查,只是往车内看了一眼,便又来调戏卫姬。卫宝看了阿姊受辱,愤怒欲狂,恨不能冲上去与这二人拼命,卫姬却只能躲躲闪闪,拼命咬牙忍受,一双妙目之中已是饱含泪水。
这两名守军正在动手动脚,突然身后响起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二位军爷,是不是该开城门了?”
一人横眉竖眼,回头骂道:“爷爷说什么时候开门,就什么时候开门!没看见军爷正在盘查吗?”
另一名守军却扯扯他的袖子,低声道:“这好像是礼官大夫家的公子,每天都去太学上学的!前几日我还见他与任宏大人谈话,你嘴上干净点!”
那守军干咳两声,回过头来,不耐烦地说道:“这就开了,你等一下!”说完便舍了卫姬一行,同去开那城门。
从后而来的,自然便是杨熙。
杨府便在这清平门左近,他每日里早出晚归,去那太学上课,自然与这些守军混了个脸熟。今日下雪,他怕道路难行,便起的早了些。来到这城门之前,却正好撞见城门守军刁难出门之人。
他为人至诚,心肠又热,看到这等不平之事,自然忍不住出言打断。还算先生面子大,与金吾卫的首领任宏相熟,这些守军见了他这个熟面孔,才撇开卫姬一行,去开那城门去了。
那卫宝见到脱了一劫,心中大喜,连忙催促卫姬上车。卫姬却不慌张,对着杨熙敛衽一礼,道声多谢,方才回车上去。
杨熙仔细看这马车型制,又细想方才女子的样貌,顿时心中一动,便尾随在马车后面出了城去。
马车刚刚出城,前方又见一个岗哨,两名金吾卫正在说说笑笑,正好堵在路中间。驾车的卫宝心中叫苦,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看见方才帮他们解围的少年又走上前去,与那两名金吾卫打招呼。
他每日上学都从这里经过,不觉与这些守门卫士都混了个脸熟,两人与他说笑几句,被他轻轻拉到道旁,卫宝赶紧驾车行过。
此时卫宝就算再傻,也知杨熙有意帮忙,便不急赶车前行,看到岗哨便稍稍停住,等那杨熙上去攀谈,他才趁机驾车经过,如是连过数岗,终于来到郭墙之外,面前便是茫茫雪原,迢迢驿路,归家之途再无滞涩。
马车停下,卫姬复又下了车来,看着杨熙仍然跟在车后,突然眼圈一红,道:“妾身多谢小公子援手之恩。”说着,已是盈盈拜倒在雪地之中。
杨熙唬了一跳,连忙将那卫姬搀起,口中告罪道:“夫人千金之体,莫要折煞在下!”
2k小说
卫宝听他称呼卫姬为夫人,不觉目瞪口呆:“你...你知道她是谁么?”
杨熙苦笑道:“谁不知道这驷马轩车,乃是中山王的座车?这位姊姊姿容绝代,贵气非凡,必定是中山王妃卫夫人了,也只有那守城的军士目光短浅,才不识得夫人尊面。”
卫姬呆了一呆,才知杨熙早已看出了她的身份,却一直没有说破,还好心帮他们遮掩,不由得哽咽道:“这位公子尊姓大名?妾身受公子大恩,一定永远铭记在心,将来若有机会,必当回报。”
杨熙连连摆手道:“小可杨熙,字延嗣,乃是礼官大夫杨若虚的弟子,但些许微劳,夫人切勿记在心上。”
卫姬却毫不轻忽,细细将杨熙的名字记在心间。
杨熙盯着那车看了一阵,忽然问道:“夫人并不是要去义庄罢?”
卫姬心中一紧,但想到杨熙有恩于她,心中一横,坦言道:“要去义庄只是个托词,我们这便要回中山国去了,事出匆忙,还望杨公子为我等保守秘密。”
杨熙正色道:“小可绝不对外传说便是了。”然后只见他踌躇一瞬,又接着问道,“中山王他...是否也在车内?他...还好吗?”
卫姬听了这一问,不知该如何回答,秀目之中又已盈满泪水,神情凄婉悲绝。
杨熙见她不答,但从她脸上的表情,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心中也是感到一阵凄凉。
在他听到丹辰子想要将那伪丹送给中山王之时,他便已发觉,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已经将这个注定失败的藩王笼罩在其中。
先生有先生的立场,只许他静观其变,却不许他深入其中,是以虽然知道此人已被危险笼罩,却无法作出任何示警。
子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子而死。面前的惨剧,自己是否也算是有一点责任呢?
正是猜到了这一点,他才一路将这马车护送出城,也算是稍减心中的愧疚。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人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天上雪片纷纷而下,落到三人头上,一个雪片正好飘落到卫姬怀中抱着的婴儿脸上。
婴儿从睡梦中惊醒,看着这漫天飞雪的奇异景象,又瞧瞧旁边杨熙这个陌生人,竟然不哭反笑,咯咯有声。
“箕儿,快谢谢这位阿叔。”卫姬将那婴儿举到杨熙面前,婴儿嘻笑着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抓住了杨熙的手指。
杨熙看着这弱小但拥有着无限可能的小生命,心中也觉一暖,赶紧道:“夫人快上车去吧,莫要让小公子着了凉。”
卫姬给那小儿塞塞衾角,又对杨熙行了一礼,这才登上车去。
杨熙一直看着这马车驶上驿路,驶入茫茫风雪,又一直看着浅浅的车辙再次被大雪覆盖,这才抖掉肩头的雪片,回头离去了。
第六十四章 骄横跋扈谁家子
却说流年岁转,转眼便来到绥和二年正月,新年一派喜气洋洋当中,中山国忽然传来噩耗。
中山王刘兴突发疾病,未及向天子请辞,便匆忙归国。归国之后不久,便撒手人寰而去。
天子与这个兄弟感情颇为不错,年少时也曾一起斗鸡走马,干了不少混账事儿。但后来一为天子,一为藩王,两者身份不同,纵使私交不错,也只能先论君臣,再论兄弟,只能把继嗣之位传给他人。此刻听说他不治身死,又忆起当年两人兄弟义气,忆起日前刺客袭来时他奋不顾身救驾的情形,心中也是大恸不已。
于是天子遥寄玺书一封,赐下谥号曰“孝”,又册封那刘兴的母亲冯氏为中山国太后,让刚满一岁的侄儿刘箕子袭承了中山王之位,对中山王的妻子卫姬,以及卫姬的兄弟皆有封赏。
有了天子的封诰,中山国才没有因主君忽然身死而陷入大乱。冯太后、卫姬两个女流,自去抚养那箕子不提。
却说这中山王身死,原他那一党臣子顿时成了没头的苍蝇。翟相一派趁机座大,先是大司农孙子严被翟相当庭参劾,道他与淳于长的门客杜稚季交往甚密,天子素恼这孙子严性子阿直,每要修建宫室,皆要被他阻拦,好容易得了这个机会,便将其罢职免官。然后御史大夫孔光也受到牵连,担了个察举官员不力的罪过,被贬为廷尉。
如丹夫子、涓夫子,以及太常、太学诸位官员,虽然尚未有厄运临头,但也都是噤若寒蝉,不知何时便会有祸加身,平时在朝中、官署之内都是加倍小心,谨言慎行。
当此之时,朝中外戚王氏一党因淳于长案而暂时雌伏,孔光一党皆遭攻讦,不复旧观,只剩翟相一派一枝独秀,风头一时无两。杨熙虽不是官员,但时时听先生提起朝中之事,也是心惊肉跳。
没想到这朝堂之上,真如大海一般,顷刻间便是波倾浪覆,天地翻转。
这一日太学散学,杨熙约上岑规、王宇两位好友,同在街市上一间酒楼二层对坐吃食。正谈天说地间,忽然只听楼下熙熙攘攘,两名年轻人一起走进酒楼里来,酒楼老板亲自上前迎接。
杨熙抬头一看,两人皆是熟人。一人面如冠玉,风流潇洒,一双桃花眼眸勾人魂魄,正是那郎官董贤董圣卿,另一人则是面白短髭,星眉朗目,仪表堂堂,却是那翟方进之子,翟义翟文仲。
以前在市井之中,杨熙曾经听说过“长安四少”之名,这二人均列四少之中,想必互相也是认识的。但见两人说说笑笑,拣定一层一张桌子坐了下来,口中全是互相奉承的话语。
这翟义道:“多日不见,圣卿还是如此丰神俊朗,今日若不是咱们走得快,都要被市上的少女给包围了。”
董贤笑道:“还不是有文仲兄在侧,那些俗人才不敢靠近前来?相门虎子,所言非虚呀!”
说罢,二人都是放声大笑。
楼上这桌的三人都是相对无言,轻轻摇头。这两人互相吹擂的话语,真是不堪入耳,可偏生如今的官场之上,都时兴这一套,互相鼓吹起来,无所不用其极。有道是上有所好,下必效之,这喜欢听奉承的风气,却是从那天子开始的。
天子都爱听奉承,你不爱听,你算老几?
“好一个相门虎子!”这时突然一人从外而来,看这人不过二十岁上下,却身穿绫罗曲裾,头戴文士冠,腰悬玉佩,脚踏方履,看起来老气横秋,一双三角眼睛放出闪闪精光,“今日文仲下帖邀我前来,我已倍感荣幸,不想还能见到董圣卿这样神仙般的人物,真是幸甚至哉!”
座中二人一见此人到来,都是连声谦逊道“不敢”,又连忙招呼他坐下。
楼上杨熙等人一听,这马屁大军又多一人,不由得皆是大摇其头,只觉浊臭之气萦绕鼻端。杨熙轻声问道:“进来这人,又是哪个?”
王宇笑道:“这人你不认识?他是东平王的嫡子,姓刘名信的便是。”
杨熙顿时心下恍然,这人也是“长安四公子”其
中之一,据说此人智计无双,虽然只是郎官署的一名郎官,但朝中大臣有疑难之事,也经常来向他请教。又兼之此人出身宗室,总有一日要继承王侯之位,与他亲善之人自是如过江之鲫。
岑规见楼下三人皆是青年俊彦,却都如那官场上的老狐狸一般,一边推杯换盏,一边互相吹捧,不由得叹道:“这三位公子从此以后大概要亲如一家了。”
此时杨熙才猛然发觉,这翟义代表朝上以翟相为首的儒臣一党,董贤则是京官一派,刘信则是宗室一脉,若这三人所代表的势力勾连起来,确实不容小觑。
当前朝上最大的势力,自然是王氏外戚,但是假以时日,这些年轻官员成长起来,未必不能与王氏一争高下。
突然杨熙觉得有些奇怪,仔细一想,突然奇道:“都说‘长安四公子’,还有一人却是谁?”
王宇笑道:“这人你竟也没有听说过?他便是...”
说话间,又有一人走进酒楼,岑规一看,道:“这不是来了?”
杨熙见一名短衣少年掀帘而入,这少年不似三人穿戴绫罗,却是一身布衣,带一顶武贲冠,眉目轩朗,看上去英气勃勃。
王宇继续说道:“此人名叫李忠,父亲是高密都尉,算是一名地方官员,年前被选为郎官,却是好武之人,以武艺为人所称。”
岑规嗤的一笑,道:“这李忠何德何能与这三人并称?他的父亲只是一名小官,身为郎官,却爱学那好勇斗狠之辈,之所以也被列入‘长安四公子’,只不过是占着名字里有个‘忠’字,所以才得了便宜罢。”
杨熙想起“信义忠贤”四个字,不禁噗嗤笑出声来。
但见那李忠进了门来,叉手向三人问好,道:“三位官人有礼了,蒙文仲兄相召,小弟不敢不来,但待会在下还有些事情,就不作陪几位了。”
说罢竟是转身又走出门,头也不回的远去了。
翟义等三人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席上陷入了一瞬间的冷场。刘信眼珠一转,圆场道:“喝酒喝酒,咱们不与这不识好歹的小子一般见识。”三人这才同时举杯,但气氛已不如方才热络。
楼上三人看这李忠竟然不卑不亢,并不与这三人沆瀣一气,马屁连天,顿时感到一阵意外的清新。王宇道:“方才我看他在门外站了一会,想是也不喜这一干人等互相吹捧,便找个由头走了。”
杨熙点头道:“没想到这李忠倒是一个耿直之人。”
岑规也道:“恕我眼拙了,这气节高低,看来跟出身官职并无什么直接关系。若是换了别个,能有机会与这当红大员的子弟结交,还不是亦步亦趋?这李忠真个有些不同凡响,若有机会,倒可结交一二。”
此时楼下气氛冷淡,楼上三人说话也未刻意避讳,霎时便有只言片语被楼下三人听去。那刘信率先将杯一摔,怒道:“是什么人敢在此妄加议论?”
另外两人同时将眼一抬,看到了楼上栏边一桌,三人皆服布衣,头戴文士冠,却在此大放厥词,对他们三个官人妄加评论,如何不是心中怒起?方才在李忠身上吃的闷亏,此时不觉全加到这三人身上。
那董贤自命风流清高,只是斥了一句:“几个酸儒,一派胡言!”
那翟义却不依不饶,离席走上楼梯来:“你们三人又是什么东西,敢在此讥谤朝廷官员?难道不怕我我告到太学,革了你们的‘弟子’出身?!”
156n.net
岑规大惊失色,杨熙也是心中已一惊,都同时站起身来,均知惹上此人,确实麻烦无穷无尽。此时朝中翟相为太子一党,风头最劲,文武百官无不要给他面子。翟义此言并不是虚言,若是真的闹到太学,自己有先生庇佑,也许还能无事,自己这两个好友,却是要大大倒霉了。
唯有王宇却安坐微笑,甚至还饮了一杯酒,脸上毫无惊慌之色。
那翟义上得楼来,一眼便看见杨熙站在前面,顿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又想起父亲和自己被杨洵拒之千里的屈辱,
心中一声冷笑:此一时彼一时,父亲助刘欣成为太子,以后便是从龙之臣,却不用再拉拢杨洵那老儿了!
一念及此,他便开口斥道:“我道是谁在此大放厥词,原来是你!你以为仗着杨洵的官声势力,便可随意品评我等么?快快与我们道歉,或许我等还能既往不咎!”
他上来便逼着杨熙道歉,看似无礼至极,但翟义本人身居高位,又有一个丞相爹爹,对一个官身都没有的学子,自然可以说得这么有底气,怕是杨熙道歉后,别人还要说他宽宏大量。
杨熙也知道此节,但听翟义话中捎带着先生名讳,若是低头认错,却是连先生的面子也丢尽了。
他脑中正在飞快地想着办法,突然座中一个平和戏谑的声音响起:“文仲大人上来便让我等道歉,又是依凭何据?便是天子,也不禁吏民讥谤于市朝,哪有听了几句不中听的,就逼着别人道歉的?而且文仲大人口口声声说要告到太学,革了我等的出身,却不知是翟相还是您,要到太常寺任职呀?”
众人同时向那声音看去,发现说话这人稳坐席间,面白无须,一双桃花长眸似笑非笑,正是那王宇。
翟义正想出言呵斥,忽然看见是他,脸上神色突然大变,本来想好的话语也顿时说不出来。
如果是别人还好,丞相之子,最年轻的太守,这两个官身的分量没多少人可以吃罪得起。可偏偏眼前这人,却让他不得不压抑怒火,不敢信口开河,被他拿住话柄。
杨熙与岑规看到王宇一句话便将这翟义镇住,也是大为惊奇。岑规是家道中落的南阳豪族,不是本地人士,杨熙与这王宇虽然义气相得,但相识时间尚短,都是不知他的家世身份。但看此时翟义的反应,王宇的家世想必是煊赫至极,竟让丞相之子也心生忌惮。
“是何人如此牙尖嘴利?文仲大人想要革除几个学子的出身,又有什么难的?”那刘信摇头晃脑地走上楼来,突然看见翟义脸色阴晴不定,隐隐意识到哪里不对。但他也不是长安人士,任郎官时间不长,的确不认识这王宇,也倒无所畏惧。
王宇笑道:“莫说是文仲大人,便是翟相怕也做不了主,还得问问我家老头子才行。”
刘信心中一沉,忽然隐隐猜到一人,不由得脱口问道:“你爹...尊上是谁?”
不等王宇回答,就听翟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他的父亲,是新都侯、大司马,领太常事的王巨君!”
此言一出,不仅是刘信,便是杨熙和岑规,也都是大惊失色,没想到王宇这平易近人,诙谐幽默,平时都是一身布衣的年轻人,竟是当朝大司马的儿子!
同是三公之子,翟义凭借父茵加官进爵,这王宇却作为一个普通学子,从太学脚踏实地逐步登高。但若是因此小看他的父亲,却是极为不智之举。大司马出身王氏外戚,又是儒道大家,领太常事,便是如今风头正健的翟相与之相比,影响力也只能说在伯仲之间。
而且,大司马现领太常事,是太常之主,太学之尊,想要革除王宇的学子身份,还真是连丞相也不能置喙。
霎时间,几个年轻人之间的口角突然变成了家世地位的比拼。
翟义本来志得意满,想要笼络同为“长安四公子”的三人,没想到其中官职最为卑下的李忠不买他的面子,紧接又碰到杨熙这个对头,还惹上了王宇这个油盐不进,却不能轻忽对待之人,真是流年不利,大触霉头。
他脸上忽红忽白,心中愤懑无处发泄,只能狠狠一摔衣袖,当先走出门去。那刘信见势不妙,也紧跟而去。只有董贤一脸苦笑,给那迎上来的酒楼老板会钞后,神情复杂地看了这三人一眼,方才随后走去。
王宇见他们离去,拍案大笑道:“以家世地位压人,不是君子所为!”直听得杨熙、岑规二人忍俊不禁,心中均想:你不也是靠着父亲的名头,才把他们惊走的么?他二人本就豁达,虽然知道了王宇的家世,但见王宇待他们一如往常,便也如常谈笑,至夜方散。
第六十五章 福兮祸兮何所依
转眼便是一个月过去。
朝堂的动荡渐渐止息,但不知不觉已经换了格局。
孔光被贬后,新任御史大夫何武素来与翟相交好,于是三公之中,已有两人成为一党,势力大增。
那同为三公、出身王氏外戚的大司马王巨君却如呆邓木鸡,仿佛一无所觉,任凭翟相等人撤换九卿,安插人手,甚至时时称病不朝,不见人影。
天子新立了太子,江山有恃,只觉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再没有臣子拿无嗣这个理由来烦他,不觉旧态复萌,整日在宫内与赵氏姐妹厮混,一干政事皆由丞相、尚书仆射代理,由是翟相权势愈发令人侧目。
太子刘欣已经搬入西宫之中,时时随太子太傅师丹学习经义礼仪,其温良恭俭渐渐为朝内宫中所称道,都觉有太子如此,真是汉家之福了。
太子搬离夕阴街后,他那宅子便也冷清了许多,不再有各怀心思的人们在那门首探头探脑,窥伺宅内的动向。
但很少有人知道,每隔十日,太子总要轻车简从,趁夜色出宫。回到这宅子当中呆上一会,多则两个时辰,少则半个时辰,然后再匆匆离去。
因为太子殿下最重要的谋士,本应在家乡丁父忧守孝的中垒校尉刘歆,便藏在这宅内。
他之所以能顺利登上太子之位,可以说多亏了这刘中垒的功劳。那太学之上别出机杼,文对天下,便是出于这刘中垒的面授机宜,果然深合圣心;那围场之中自己如有神助,猎到百年难得一见的白色麋鹿,说不定也是他的功劳。
华夏之宝,气运加身。当他看到刘中垒献上的那件神物,便知道他选择了自己,天下气运也选择了自己。
所以太子一直以来,对这位先生是又敬又畏,言听计从,纵是搬入西宫,每过一段时间,也要回到此处,听他分析朝中大事,拟定下一步的行动思路。
二月初三,日夕时分,一辆马车隆隆驶入夕阴街。
太子旧宅之内,一间静室之中,燃着一尊红泥小炉,茶釜中翻滚着暗红色的茶汤。一个面白长髯,文质彬彬的中年人正在翻阅案上的书简,但每当茶釜欲沸,都能及时拿起旁边木杓,从一个小桶内舀起半杓凉水,添在釜内,滚沸之势立刻平息。
这时只听屋外笃笃门响,不像是仆从谨小慎微的敲门声音。中年人微微一笑,出言道:“太子殿下,请进罢。”
木门吱呀推开,走进来的是一名脸上略带一丝疑惑的少年,果真当今太子刘欣。
太子看着这面带微笑,端坐案前的男子,心中中暗暗纳闷,为何自己来的时间不同,每次敲门的方式也不同,却每次都被这先生听出?但这话也不便询问,只好暂时抛了开去。
两人分宾主坐定,刘中垒拿起茶釜,为太子殿下斟上一杯热茶,忽然道:“太子殿下方才与翟文仲谈得可还开心?”
太子刘欣一听这话,差点没吓得跳将起来。
来此之前,他的确与翟相之子翟义宴饮密谈,可是先生又是怎么知道的!?
“您怎么知道我与翟文仲相会?!难道……”太子脸上骇然色变,总算把后半句话憋了回去。
但刘中垒如何不知他的意思?只见他哈哈一笑,道:“太子殿下可以宽心,我怎么会在您身边安插眼线?我见殿下脸上微红,显然是吃了酒来的,眉间又有喜色,必然是与人相谈甚欢。现如今谁还能请动太子大驾?答案便很简单了。”
太子这才信了先生没有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但单凭自己神色便能有如此判断,也当真是匪夷所思。
他脸上冷汗涔涔而下,顿时收了想要隐瞒此事的念头,如实说道:“方才来拜见先生之前,欣的确与翟文仲会面,我正欲向先生述说,没想到先生竟看了出来。”
刘中垒微笑不语,浅浅抿了一口茶水,等他继续说下去。
太子继续说道:“虽然先生告诫我不要与朝臣交
往过密,但我想翟相一直支持于我,不能算是外人,而且此时他在朝上势力最大,接触一下也没什么。一起吃酒的还有两位年轻俊彦,皆是翟文仲交往密切,信得过的人物,想来对我在朝中稳固势力当有帮助。”
刘中垒不置可否:“嗯。都是什么人?”
太子见先生并未批评于他,不由得脸现喜色,道:“一人是东平王刘云的嫡子刘信,一人是御史董恭的二子董贤,二人都是郎官署的郎官,但?都是?颇有才华。”
刘中垒默然半晌,道:“这二人我都听说过。那刘信有些急智,但盛名在外,却没见什么实际例证,想来也许是东平王为儿子邀名之举。那董贤之名,多在美貌,便有智谋才能,也并不如何显耀。”
太子与这三人相谈甚欢,只觉翟义谈吐不凡,刘信智谋无双,董贤更是如神仙中人,让人见之忘俗,不觉已经许诺要给他们安排前程进路。此刻听到先生这不中听的评价,心中自然极为不乐,但碍于师徒之分,又没法表达出来。
他眉头一皱,急急分辩道:“朝上之臣多是元老,我欲在朝堂立足,怎能没几个体己亲信?何况这些人都从翟相,翟相势大,王氏外戚正是最弱的时候,不正应该与翟相一道,肃清王氏势力,以正朝……”
“太子殿下!”刘中垒突然厉声打断他的话语,“您要时刻记着,您现在的身份是太子!太子便是将来的皇帝!皇帝是不需要考虑如何在朝堂上立足的!需要考虑在朝堂立足的是他们,而他们是你的臣子!”
太子吓了一跳,听了先生的一席话,不由得讪讪不言。
刘中垒见他惶恐,又放低了声音道:“但是您现在还是太子,还不是皇帝。天子是不会愿意看到您与朝臣沆瀣一气,结党营私的。因为他要将天下交给您,而不是交给您的臣子!”
“而王氏外戚……哼哼,王氏外戚的根基不仅有大司马,有朝上五侯,还有长信宫!”刘中垒饮一口茶道,“您想借儒臣和宗室之力,压服王氏外戚,有没有想过太后答不答应?!”
太子想到长信宫中那位少言寡语,从不离禁宫半步,但影响力无所不在的太后,不禁又惊又怕,不自觉地拿起茶杯,饮了一口滚烫的茶水。
方才一番话,他当然知道说得在理。但现在他贵为太子之尊,心态已经不自觉发生改变,被刘中垒这样不留情面训斥一番,只觉大跌面子,一时默然无语。
刘中垒看他舌尖被烫,却仍然勉力将茶咽下的样子,不由得微微一笑,道:“太子殿下,茶要慢慢喝。”
太子默默点头,一口一口将茶慢慢饮尽,再拜而退。
夜色渐深,须臾已是人定时分,街上连巡逻的金吾卫也不见了踪影。
相府之中,翟义正兴奋地向翟相述说方才与太子密谈之事。今日他好容易约到太子,又将几位盟友引荐给他,两下相谈甚欢,自觉大为得意,一回府上,便将与太子谈论密事一一向父亲禀告。
不想翟相听完,却捋须沉吟,良久才说:“你与太子密谈之事,有点犯忌讳,以后切不可如此草率。”
翟义道:“有什么犯忌讳的?我等之前便摆明车马,支持刘欣为太子,现今他已登太子之位,还不许我与他说话了么?”
翟相冷哼一声:“此一时,彼一时。他未当太子的时候,我们支持于他,是想让天子早立继嗣,是臣子的本分。现下他已是太子,再要与他亲近,便是攀附之行!我等现在本就势大招风,无数人等着寻咱们的短处,拆咱们的台子!不要忘了,刘欣只是太子,上面还有天子呢!”
雅文库
“天子?天子只顾着在后宫与美人玩乐,哪里会管这么多?”翟义嗤笑道,“如果他要管的话,朝上也不会这样党派林立了。”
翟相面色凝重,沉声道:“话不能这么说,天子虽然性情跳脱,肆意妄为,但在大事之上颇有圣心,不然也不会选刘欣当太子了。如今朝野不宁
,我们已被认为是太子一党,更要注意避嫌才是。”
“朝野不宁?”翟义一呆,而后笑道:“是了,那中山王争嗣失败,怎么忽然就死了呢?该不会是父亲大人派人做的吧?”
翟相破口大骂道:“蠢材!怎么可能是我派人做的!别人不来怀疑,你倒会给自己安罪名了!”
翟义自知失言,讪讪地去了。
时间渐至夜半,整个长安城都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皇宫之中,仍有点点火光。
帝王今日幸玉秀宫,侍寝的是那赵氏姐妹当中的妹妹。几番云雨过后,美人自去兰汤沐浴,止余帝王在窗边发呆。
平日天子最爱美人入浴的美艳场景,往往都要与她合卺共浴,可今日已经云散雨收,又加上心中有事烦恼,却再也提不起兴致去看美人入浴。
突然一阵香风袭来,一个软玉温香的身子钻入帝王怀中,一张吹弹可破的俏脸已凑到面前,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中云雾缭绕,眼睫毛上还挂着几颗珍珠一般的水珠。
这美人便是赵婕妤,本名赵合德,是皇后赵飞燕的同胞妹妹。她与姐姐共侍天子,竟能十年如一日,从无争宠吃醋,实在是一个异数。
要知后宫之中,嫔妃们生活的全部,便是侍奉天子。嫔妃有成百上千,但天子只有一个,从来都是有你无我,纵是亲姐妹,也要互相争上一争。
但这赵后姐妹却均是不同寻常,姐姐赵飞燕心如细发,行事滴漏无缺,妹妹赵合德却一身憨气,天真烂漫,两人相辅相成,毫无争竞,却让帝王沉溺其中,失了那一个都不成。
此时天子见合德身无片缕,一双玉腿如蛇一般缠上身来,尖尖手指在脊背上慢慢搔过,又麻又痒。但是脸上却毫无一丝淫态,一双杏眼忽闪忽闪,含情脉脉地瞧着天子,一副小女儿的好奇神情。天子爱极了这又憨又媚的尤物,忍不住在她的樱唇之上啄了一啄。
合德嘤咛一声,颤抖着闭上了双眼。但过了许久未见天子动作,不由得又将眼睛偷偷张开一线,却见天子以手按额,仿佛在烦恼着什么。
“天子在忧心什么?可否说出来,让臣妾为您分忧?”合德伏在天子耳边,轻声细语,丝丝喘息撩人心弦。
“还不是朝上的事。”天子抚摸着合德潮湿的乌发,“欣儿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机太深。今夜向我请安之后,又跑出宫去,不知与哪些官员交往去了。”
合德嘻嘻一笑,娇声道:“这不是与皇上当年一样么?听说皇上当年为太子时,在宫里也是呆不住的。”
“这是你从哪里听来的混账话!”天子一边笑骂,一边用手指刮了刮合德的小鼻子。
“是阿姊…啊…是皇后娘娘说的呀,她不会骗我的!”合德提起姐姐,总是满心欢喜,看来姐妹情深的说法,绝不是作假。
天子叹息一声,道:“我那时却没他这么多心思,只是觉得在宫里气闷,想出去玩玩而已。他初为太子,便与那些臣子过从甚密,只怕反会被权臣所制啊。你说,这该怎么办?”
合德毫不犹豫地道:“我是个女人,什么都不懂的。但是姐姐教过我,要是觉得谁有威胁,便将她除了便是。天子能管着天下官员,谁不听话,把他杀了不就行了?”
她一本正经地说着残酷的话语,但是偏生脸上还是挂着天真烂漫的憨气,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话有多么的惊世骇俗。
天子听了这话,哈哈一笑,便低头吻上了那热情似火的樱唇。但是方才已经云雨几番,急切之间雄风不得便起,一时有些尴尬。
合德双眼迷离,口中丁香一转,已向天子口中度如一颗丹丸。这是那丹辰子炼制的合卺丹,想不到合德手里居然还留得有,天子吞下丹丸,顿觉雄风如火,烈烈而起。
暗沉的天幕之上,荧惑如血,缓缓向心宿第二颗亮星靠近而去,不久终于合并在了一处。
第六十六章 乐极生悲今日事
三月初四,阳春时节,郎官署里一片繁忙。
大汉一朝,郎官署与那天禄阁一般,都是官员出任重要职位前必经环节,所不同的是天禄阁注重的是对官员的培养教育,而郎官署则要随时听候天子宣召,或为随侍,或议朝政,或为奔走,所以还有“议郎”“侍郎”“尚书郎”之分。
比如那所谓“长安四公子”,便都曾在郎官署为郎。翟义家世煊赫,仅仅为郎半年,早早便被拔擢;刘信身为宗室,总有一日也要继承王侯之位;如董贤、李忠之流的年轻才俊,也有大大的前途。
总而言之,一旦出仕为郎,离走上重要岗位也便不远了。
当然,也有一些郎官,由于各种原因,在郎官署里迤逦不去,乃至年事渐长,最终外放做个县宰小官,终此一生。
所以便有“三十岁老郎官,四十岁新县宰”的说法。
比如现在正唉声叹气的这位议郎贲丽,便是一位三十余岁的老郎官。他出身低微,家境贫寒,但自少时便有志向,读书好学,兼练得一笔好字,成名于乡里。
十五岁时,贲丽被选入天禄阁负责抄写书卷,也正是那时,他潜心研习天文经书,竟成一名星象大家,终被选做议郎,常侍天子左右。
但是没想到这议郎一做就是十几年,每当有升迁机会,却都被尚书府、御史台给轻轻搁置,最后不了了之。
初时他也满心愤懑,但后来也逐渐看开。在那班人眼里,星象、辞赋之类如方术巫卜一般,皆是小道,登不得大雅之堂,是以就连扬雄这种大家,也同样要屈居黄门侍郎这种卑职,自己还有什么冤枉?是以便安心研究星象,安心做起这皇帝面前的议郎来。
但今日他却心中忧虑,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盘旋,只想着早上听到的那件事情。
昨夜太常寺钦天处观测到一件异象,便是那“荧惑守心”,荧惑、心宿二两颗亮星几乎重叠,主国家不祥。
先是客星入垣,现在又是荧惑守心,难道大汉真的要面临劫难吗?
之前那客星入垣,应了刺客刺杀天子。这等大事本应细细查访,将那有嫌疑之人拿个成百上千,全部拷问个遍。但那刺客出身明白,后来又因太子新立,天子大赦天下,才没有过分追究。
这次荧惑守心,又会带来什么灾祸?
最关键的是,一会儿天子若要相召,却要怎么对答?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刚一抬头,便看见一名谒者仆射走马入署,口称宣召:“着议郎贲丽即刻入宫进见!”
贲丽心中发苦,但天子诏命不得不从,只好即刻整衣拂袖,入宫觐见。
他从西门入宫,穿过琳琅桥,走过通明殿,来到宣德殿前。
贲丽甫入殿内,果见天子在宣德殿端坐,正在等着他的到来。他心中暗道不妙,因为此时此处,除了两边服侍的婢仆之外,只有他一个外臣在此,天子竟是只宣召他一人觐见,看来一会却是没法糊弄过关了。
果不其然,贲丽跪拜之后,天子便问道:“贲卿家是否听说了昨夜天降异象?”
来了!贲丽把心一横,如实禀道:“自然听说了。荧惑守心,乃是大大的灾异,主不利国家!”
“嗯。”天子不置可否,只是继续问道:“那要怎样应对?”
贲丽答道:“根据天人感应的道理,这天降灾异便是对人主的警告,象征着山河不稳,祸乱将生。但是只要圣上上体天心,多施仁政,保国顺民,必也能感动上苍,将这灾祸消于无形。”
这是他一路琢磨良久的说法,我既没有歪曲事实,又将这大祸之兆轻轻掩盖了过去。若是没有祸事,那自然是我说的对,就算以后发生甚么祸事,也是天子施的仁政不够,也与我没什么干系,如此岂不美哉?
但是天子皱着眉头,好像并不满意这个说法,冷哼一声道:“坏话好话都让你说了,我只问你,这灾异之兆,要怎么应对?”
贲丽张口结舌道:“只要多...多多施仁政啊...”
天子不耐烦地打断他道:“具体点!什么叫多施仁政?古代有没有‘荧惑守心’的先例?都是怎么做的?”
贲丽当然知道春秋时期“荧惑守心”的故事。楚惠王三十七年,天生“荧惑守心”异象,分野在宋。宋景公忧心忡忡,问那司星官子韦。
子韦说:“可以将灾祸移给相国。”景公说:“相国是我的股肱之臣,怎么能移祸给他呢?”
子韦又说:“可移祸于人民。”景公又答:“国君全靠人民的支持,怎么能移祸给人民?”
子韦曰:“可移祸于国家收成。”景公怒道:“国家收成不好,人民困乏,我又当谁的国君去!”
这宋景公敬爱百官,保护人民,即使有荧惑守心之相,终于也没有降下灾祸。可是,这跟贲丽说得又有什么区别呢?只不过他直接对天子说了结果罢了,怎么天子还不认可呢?
baimengshu.com
难道...天子也要走一下这个流程?
贲丽惊疑不定,嗫嚅道:“那...要把这灾祸移给丞相吗?”
天子眉头舒展,点了点头道:“嗯,就这么办!”
啊?这流程不对呀!不是应该谦辞一番,坚决不从,博一个仁君之名吗?天子怎么就直接点头了呢?贲丽听见天子这话,顿时傻了眼。
只见天子招来侍曹,便即传出口谕,要召那丞相翟方进入宫议事。贲丽僵在那里,冷汗涔涔而下,只觉自己仿佛背上了一口天大的铁釜,恨不能立刻出宫离去,但圣上未曾开言,他也只能待在原地,如坐针毡。
相府之中,一道口谕拍马传来,宣召丞相立即入宫议事。翟相不疑有他,整理袍服,便跟着天使上殿而来。
上得殿来,他便觉气氛不对。平日天子找他这个丞相商议要事,无不是群臣环绕,或是三公,或是九卿,至少也有几位尚书、议郎作陪,为何今日这殿上除了天子,只立着一个闲散议郎贲丽?
难道天子是要说什么私事?
向着天子叩拜已毕,翟相又向贲丽略一拱手,以示见过了。但看这贲丽脸上一脸苦相,却似含着一个麻核,欲言又止。但御前没法私相交接,只能等一会下殿后再找他问个究竟了。
天子命下仆给翟相看座,翟相地位尊崇,议事之时也经常坐着,便也不推辞,在绣墩上坐了下来。
只听天子在上首温言道:“丞相居相位有几年了?”
翟相心中暗奇,这天子不谈朝政,不说私事,怎么倒问起我来了?口中却没停着,一五一十禀道:“方进蒙天子错爱,自鸿嘉三年忝居相位,至今已是第十个年头了。十年之中,虽然尽心竭力,不敢懈怠,但远未到政通人和、民顺国奉的境地,实在惭愧至极。”
天子笑道:“既然你也知道自己为相无能,那便好说了!”
我这只是自谦,圣上怎么还当起真来!
翟相听了这话,脑中如中雷亟,大冷天里全身汗出如浆,绣墩也不敢再坐,慌忙滚倒在地,不住叩起头来,口中直呼:“天子饶命!臣不知做错了什么,还请天子明示!”
天子看着这不住叩首的老臣,心中也有一丝不忍,但一想到大汉江山,便又硬起心肠,道:“昨夜‘荧惑守心’,乃是灾异之兆,可不就是说你没能治理好百官臣民吗?”
荧惑守心?那不是说你治理天下治理得不好么?跟我又有什么关系?肯定是那贲丽乱嚼舌根,乃至移祸与我!翟相心中暗骂,但是哪敢表现出来,只是一边叩头一边恳求:“是!是!臣知罪,知罪了!还望天子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改过自新,殚精竭虑为国效命!”
天子叹息一声,道:“子威为国效命时间已经够长啦!现在,是朕需要你了!”
翟相心中一阵惨然,天子这话说出,便是要让自己当他的替死鬼了。可叹他刚刚支持那刘欣登上太子之位,在朝堂之中剪除了异己,正是志得意满,统领群臣的时候,没想到泰极转否,竟来得这般快法。
他还待说些什么,忽然听到天子慢慢说道:“我记得子威与那淳于长关系挺好来着?淳于长死后,子威没去祭拜一番?”
翟相听了这话,心便往下一沉。
又听天子道:“太子刘欣,是不是与翟相关系也不错啊?”
翟相的心又是一抖。
天子见他终于默然无语,又颇有深意地说道:“子威的儿子,是叫翟义吧?这孩子年纪轻轻便官至太守,以后必然有更高的成就。”
这最后一句话,终于压破了翟相的心防。他勉力挣扎起来,道:“天子所言,臣已全数知道了,不知可否让臣回府,交代一下...”话未说完,已是老泪纵横。
天子不愿看他悲态,只是向他摇摇手道:“去吧,去吧。”
看着翟相踉踉跄跄地飞奔出宫而去,站在一旁的贲丽面如死灰,脚下一软,差点也是站立不住,跌坐在地。
第六十七章 一代权相赴归墟
三月初五,夜,无月。
相府之中,大堂之上,灯火通明,众人围坐,但厅中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是大气不敢出一声。
在场之人有翟相之子翟义,还有相府的幕宾、侍曹、谋士,全部都是自家之人。坐在最上首的,便是这相府的主人,天下百官的统领,高陵侯翟方进。
此时此刻,翟相的脸上早已没了平时的淡定与平和,而是一片灰败之色,仿佛一日之内老了十岁。
他多年浸淫官场,早就养成了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面皮,如今这样的神色,在场之人却是从未见过,是以都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终于还是翟义率先怒道:“这个昏君!父亲大人如此为国操劳,他怎能如此作为?明日我便上殿去,在丹弼之前叫屈!看那昏君廷议之上,却跟群臣怎么交代!”
翟相抬一抬手,颓然道:“义儿,别折腾了,为父已经认命了。若我安心去了,料来天子不会对你怎样,说不定还会对你有所封赏。若是闹将起来,为父也断难活命,反而还闹得大家不好看。”
翟义已经好多年未听见父亲叫他“义儿”,一时间不觉呆了一呆,眼中垂下泪来。他犹不死心,道:“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父亲大人被昏君害死?!此时朝上之人,除了王氏外戚,其他多是我们一党,若是闹将起来,未必不能逼得昏君回心转意!”
翟相仰天闭目,良久才吐出一口气来。道:“义儿,你不要糊涂了。朝上那些趋炎附势之辈,又怎么靠得住?而且现在是皇帝要我死,谁要是拦着,难道要替我去死不成?”
翟义心中七上八下,急出一头汗来。本来一切都顺风顺水,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呢?难道就这样看着父亲莫名其妙的去死吗?他突然心中一动,想到一个人,不由得狂喜大呼:“吴原!吴原!你赶紧去宫中,求见太子!求太子来救大人!”
座下一个青白面皮的年轻人应诺而起,匆匆地去了。
此前丞相保举那刘欣登上太子之位,现在丞相一党,也是太子最大的臂助。如果说谁能够,同时也愿意去劝说天子,拯救翟相,那也只有太子一人了!
翟相本想阻止,但见翟义一脸惶急,不知所以,便也长叹一声,由他去了。
这吴原乘上马匹,从相府急急奔出,路遇金吾卫巡逻,口中大喝:“相府公干!”吓得巡逻兵士避让不迭。
看看已至西宫东阙,吴原不敢造次,下马步行上前,在门丞处通传姓名、身份,言奉丞相之命拜见太子。
可是平日很好说话的门丞今日不知为何却难缠至极,坚决不给他通传,直急得吴原如热锅上的蚂蚁。终于有一个相熟的期门走过来,对他耳语几句,他才知道,原来太子现下不在西宫之内,却是去了夕阴街的旧宅。
夕阴街旧宅之中,太子和中垒校尉刘歆相对而坐,刘中垒气定神闲,举杯饮茶,太子却气急败坏,坐立不安。
太子待刘中垒一杯茶饮完,方才急道:“先生,为何天子突然要杀丞相?真的是因为什么‘荧惑守心’,想要移祸吗?”
刘中垒道:“太子殿下以为呢?”
太子嗫嚅道:“听说天子是听了那议郎贲
丽的进言,才要杀那翟相...”
刘中垒失笑道:“郎官署也是相府管辖,殿下是指,翟相是祸起萧墙,被自己人背叛了吗?”
太子沉默片刻,道:“听说这个贲丽,是天禄阁出身,还是当年老大人慧眼提拔。”
这个老大人,便是刘中垒的父亲,刘向刘子政。
刘中垒大笑道:“这么说,太子殿下竟怀疑这贲丽是我的人了?”他停下笑声,坦然看着太子,“太子殿下这是向我兴师问罪来了!”
太子不敢直视他的眼光:“学生哪里敢。学生来此,只是想对先生说明,就算我再如何倚重丞相,您对我的教导辅弼,我都不会忘记的!”
刘中垒看着这新晋太子殿下,心中默默叹息。此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机太深,有时想事情想的太过复杂。这翟相被圣上猜忌,不是因为别人,正是因为他跟你走得太近啊!
天子想要将天下交给你,又怎么会让一个权臣在朝上独大?天子的用意,你竟没有领会,还以为是我嫉妒丞相权力,却在其中作梗,真是可叹可笑。
既然你这么以为,那我也便不解释了。当下他悠然微笑,又饮起茶来。
突然之间,前门传来若有若无的打门之声,因为距离较远,一时听不清楚,但听那频率节奏,却是带着十二分的惶急。
静室之外,响起太子舍人的低声:“太子殿下,是相府主薄吴原,不知怎的知道您在此处,想要求见!”
太子一惊,便要站起,但是看到刘中垒仍安坐不动,便又坐了下来,恭敬问道:“先生,我是见还是不见?”
刘中垒饮一口茶,道:“太子殿下以后是要当皇帝的,这种事情,您圣心自度便是。”
太子刘欣心中转过百千个念头,自觉便是见了这吴原,明日替翟相出头,也万难将其救出死地,必定还要惹天子大大不悦。这是一个必死之局,几乎是无法可解。但如果算计翟相,真的是刘中垒所为,自己要救翟相,便是违逆这位先生。
此时万不可见那吴原。
他阴着脸,低声向外吩咐道:“告诉他我不在此处,赶走便了!”
那吴原在相府之外打门哀求,门子说什么也不放他入来,只说太子不在。他无法可想,只能颓然回归。
言情小说网
见吴原去了许久,方从外归来,相府上下都是满怀期待,但看了他一脸丧气,也都猜出他一无所得,便都又沉默了下来。
翟义面如土色,翟相却早又预料,不禁叹道:“现今这个局势,便是太子殿下,也不想、不能救我了吧。”
此时他心知必死,脸上不知为何却恢复了一些光彩。他看着悲痛的儿子和沉默的下属,突然道:“想来明日后日,我便要去了。待我去后,天子必不会难为大家,说不定还会有所封赏。你等切不可悲切过甚,反而不美。”
翟义听他此言,不觉悲声难抑,哭出声来。座中相府属官也都心有戚戚,不知如何是好。
翟相哈哈笑了几声,突然如话家常一般,道:“方才我想了一想,我这一辈子宦途走来,确有不少心得,你等要不要听?”
那翟义悲道:“我不要听,我只要父亲
大人活着!”
翟相见他情真意切,心中也觉悲伤。他常觉得翟义见识糊涂,对他呵斥为多,嘉许颇少,此时一想,自己作为一名父亲,对他颇有亏欠。
于是抚摸着他的头顶,道:“人都有一死,无非早晚罢了。我起于黎庶贫寒之家,这仕途一路走来,不说如履平地,也算安安稳稳,到了今天,在相位上也有十年了,也算没什么遗憾了。你们可知,我经学不及王巨君,老成持重不如孔子夏,既不是外戚,又不是宗室,为何登上相位的是我,却不是别人?”
除了翟义心乱如麻,仍在抽泣,其余人等皆是竖直了耳朵。翟相为官数十年,何曾与他人说过什么做官的诀窍?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现在说出来的话,必然是情真意切,大有裨益,于是无不认真倾听。
翟相道:“我这为官之道,便只有三字而已,便是‘不出头’。”
他说出这话,众人都是大为惊讶。因为翟相为京兆尹、丞相司直之时,很是弹劾查办了一些官员豪强,颇有耿骨之名。他说这“不出头”三字,又是何解?
翟相知道他们所想,笑道:“我任丞相司直,劾举百官,乃是分内之事,依法依规,谁能说出什么?就算纠举了什么国戚要员,也是当时薛宣丞相顶着,又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当京兆尹之时,查办豪强,却是皇上的意思,可不是我一人出头。”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但听翟相叹道:“可是如今王氏雌伏,宗室暗昧,争嗣一事让这朝堂改天换地,我看似坐大,无人抗手,但是却违背了‘不出头’的原则。咱们现在势力这般强大,又与太子走得这般近法,你说天子还能容我吗?”
众人暗暗点头,翟义却是羞愧无地。他自觉势大,志得意满,常与太子私相往来,想必也被天子的眼目汇报上去,成了压在父亲肩上的重重负担。
翟相脸上颓丧之色渐渐消去,那睥睨百官的神气仿佛又回来了。他沉声嘱道:“待我去后,义儿和诸曹万不可有不满之意流露,还是要谨守‘不出头’的原则,与那宗室、外戚等好好周旋,莫要再蹈我的覆辙。”
只听他朗然笑道:“我虽然一生行事谨小慎微,但最后却陷在这帝王家事之上,真是讽刺至极!不知百年千年之后,后人又是如何评说于我?”
翟义大放悲声,却见翟相附耳过来,轻轻说道:“义儿,你要切记,千万不可染指于鼎!”
翟义心中疑惑,但看到父亲苍苍白发,和充满血丝的双眼,心下一凛,默默将这句话记在心间。
三月初六,天子下诏于丞相方进,历数其为相十年,灾害并至,民受饥饿;盗贼众多,吏民相残;群下凶凶,怀奸朋党;政令变更无常,朝纲混乱无比,令其闭门思过,好好检省。随诏而来的,还有牛酒等物一并赐下。
天子赐臣牛酒,便是让其自谢之意。方进见事无转圜,当日便服鸠酒自尽,对外称暴病而亡,一时相府之中哀声动地。
天子听闻方进去世,率百官亲临相府吊唁,礼节与所赐之物均大大超过常例,对相府诸曹及翟义皆有封赏。同时,赐下谥号曰“恭”,颇显君臣相得的拳拳之意。
第六十八章 飓风生于青萍末
冬去春来,万物生发,长安城内黎民又熬过一个冬季,集市之上渐渐恢复了生活的气息,商贾往来辐辏,屠猪宰狗之辈大声吆喝叫卖,一派繁荣景象。
这天胡爷做东,邀请韩狗儿及杜小乙在清风楼宴饮。自从那天见了张逸云后,胡爷对这两个后辈多有提携照顾,今日恰蒙相召,二人欣然前往。
清风楼处在东市,算是受韩狗儿庇护,今天又有胡爷同来,更是小心逢迎,清出二楼整整一层,将那好吃好喝的流水一般搬上席来。
三人坐定,胡爷哈哈一笑,先是问韩狗儿道:“最近在市上可还过得?”
韩狗儿一脸笑意,道:“自然过得!东市之上我做了老大,西市南市那几个小子也都知道我是胡爷您的人,很是给几分薄面。我这拳脚已经好久没动过,正感无聊呢!”
他平时在市上混日,所得利息都是拿拳头打出来的,此时背靠胡爷这棵大树,人人畏惧于他,还真让他有些不适应。
胡爷啐了一口道:“下贱胚子!不用打架拼命,还浑身不舒服了么!”然后又转向小乙,“小乙,胡爷给你安排的差事怎么样啊?”
小乙满脸通红,嗫嚅道:“还...还好。”
席上其他两人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小乙见他俩笑得猥琐,更觉羞愧无地,但仍是鼓起勇气道:“多谢胡爷抬举。我之前还不愿去干这差事,现下却觉得在那...在那香室街奔走,风吹不着,日晒不着,确实是一件美差。”
韩狗儿笑道:“光是没有风吹日晒吗?整天在姐儿们堆里,可不是美差!”
原来这香室街,便是长安城中的花街柳巷,街旁全是青楼勾栏,随处可见姐儿们倚门卖笑,招徕客官。这样一个淫糜之地,自然少不了争风吃醋,打架斗殴,偷抢盗窃之事,也需要有那游侠地痞维持秩序。
但是去年那负责香室街的地痞盘上了一个姐儿,两人私下卷了鸨母的积蓄体己,远走高飞。那鸨母找上门来哭诉,把胡爷都弄了个手忙脚乱。没奈何,胡爷只好出钱补了鸨母的亏空,还要重新物色一名乖觉少年,负起看护香室街的责任。
有了那拐子的前车之鉴,胡爷这次挑选人选再也不敢轻忽,必要寻那知根知底,老实良善之人。想来想去,韩狗儿这个小弟杜小乙便入了胡爷的法眼。
杜小乙年仅十四,在男女之事上还是懵懵懂懂,而且从他与韩狗儿的情义来看,也是个重诺之人,又有那张逸云的背书,实在是再合适也不过了。这韩狗儿正恼小乙婆婆妈妈,碍手碍脚,妨碍他在市上作威作福,此事经胡爷一谈便成,便将小乙送到香室街去。
小乙脸皮嫩,初到香室街上,只觉到处都是美貌姐儿,连喘气都是香的,只作个六神无主。可是呆的时间长了,慢慢发觉这些姐儿也都是人,除去脂粉,也有妍媸美丑之分。那红的姐儿,一夜缠头十万,王孙公子竞相追捧;那不红的,只得贱价货卖自家,还要受那妈妈侮辱打骂。
谁过得都不容易。
别的地痞欺他人小,都来寻他晦气,没想到这小乙身有武艺,等闲两三个人都近不得他身。在香室街打了两架,便立住了威势,那些被嫖客欺负的姐儿,也来找他
出头。就这样平了几桩纷争,小乙觉得这香市街的确需要自己,这才安心留下。
“在香室街呆了这么久,小弟你就没看上哪个姐儿?”韩狗儿一脸坏笑。
“没有!”小乙满脸通红,急急否认。
胡爷呵呵一笑:“我倒听说有几个姐儿看上了小乙。”
这小乙穷苦出身,刚来长安之时面黑肌痩,就像个小乞丐。但他在长安定居后,既免了风吹日晒,又有好吃好喝,所谓居移气养移体,短短数月,小乙个头便蹿高数寸,面皮也变得白净了许多,看上去已是一名精干小厮。又加上他跟着韩狗儿学了几招功夫,身轻体健,在那香室街中替人出头,有女孩儿看上他,也没什么奇怪。
小乙脸上更红,又是连忙否认。但胡爷只是笑道:“与姐儿亲近倒是无妨,却不许将人家拐带走了!”
说罢与韩狗儿两人轰然而笑。
三人边吃边聊,忽而聊起市上轶闻,不知怎么的,说到那刚刚出殡的高陵恭侯翟方进身上。
这翟方进久居相位,不知怎么的便得了急病,一两天中便一命呜呼,死在任上。如此高官,葬礼奢华至极,连街市之中都挂上了白绫,以示哀悼。
“都说这丞相是病死的,可是我却听到一个说法。”胡爷压低声音,幽幽说道。
“是怎么回事?”韩狗儿身为线引,听到这种奇闻轶事便觉喜欢。
胡爷低声道:“你有没有听过‘荧惑守心’这几个字?”
荧惑不是天上的星星吗?韩狗儿想起此前让自己大吃苦头的那句“星陨南山中”的谶语,一时间大惊失色,连忙捂住耳朵大叫道:“不要说了!我不听我不听!”
胡爷愕然,不知道这韩狗儿为何有这么大的反应。这时只听小乙尴尬道:“我这大哥有个毛病,就是听不得与天上星星相关的线头,一听就会犯了头痛,胡爷还是别说了。”
胡爷心中疑惑,还有这种毛病?但见他如此,后面的话自也说不出来,只得继续喝酒。
酒过三巡,胡爷突然长叹一声,道:“想想去年,我与你二人也是在这清风楼上,与逸云大兄相见,现在想起,还如梦中一般。”
韩狗儿也感慨道:“是啊,逸云前辈是我俩的再造恩人,当时他说以后有缘再见,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小乙跟着喝了几杯酒,胸中豪气顿生,突然从腰间掏出一个黑黝黝的木牌道:“逸云前辈不是给我们留了几个信物?我便拿着这个牌子,去请他来喝酒如何?”
胡爷面露讶色,道:“小乙,你喝昏了头了?这东西是大兄交给你,让你救命用的!不是性命攸关之事,你怎好用这令符去打扰大兄?”
小乙仗着胸中酒意,大声道:“我这条命,已经是前辈给的了!何况有胡爷,有大兄关照,我还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儿,要去求到前辈?不若便用此物,请前辈来喝酒便了!”
韩狗儿听他豪言,心中也颇为激动,将自己怀中木牌也一起掏出,放声大笑道:“对,对!正是如此,一顿不够,就请两顿!”
胡爷看他俩豪迈,心中大喜,道:“好!你等若能将大兄请来,我随时设酒备席,款待于
2k小说
他,咱们不醉不归!”
这一顿酒吃到至夜方散,胡爷含笑将他们送出酒楼,韩狗儿与小乙摇摇晃晃走回家中,闷头大睡。
第二天醒来,小乙看见韩狗儿正在床边懊恼地抓着头发,不由得奇道:“大兄头发里长虱子了么?”
韩狗儿回过头来,没好气地说道:“你才长虱子了!我刚刚才想明白,咱们给胡爷坑了!”
坑了?小乙有点糊涂,仔细想想昨天的酒宴,没觉得被坑了什么。
韩狗儿见他呆呆地,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昨天胡爷拿话激我们,咱们都着了他的道了!他定是有甚难事想要求逸云前辈帮忙,但又舍不得自己的牌子,三言两语,竟激的我俩主动拿出牌子,去请那依云前辈过来!”
小乙这才反应过来,顿时也是一脸苦笑。他沉吟一会,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平素胡爷对我们颇有照顾,便用一道牌子,帮他一回便是了。而且我也确实有些想念逸云前辈了。”
想起张逸云那疏忽来去的神技和磊落不羁的性格,小乙只觉心折不已,也盼着与他再次见面。
韩狗儿叹道:“小弟,你还是为人太老实忠厚了些。”但这韩狗儿也是磊落之人,当下又笑道,“这回请得逸云前辈前来,咱们可是下了血本,须得好好灌醉他才是!”
于是两人计议已定,便由小乙拿着一块木牌,往那南军营卫而去。
这长安城内,共有三军。一为金吾,总统长安城内外街市,兼之守护城门,往来巡夜,人数最多,其首领为执金吾卿。
一为期门,顾名思义,便是守卫皇宫四下门户的部队,人数最少,首领是虎贲将军,所以期门军又叫虎贲军。
还有一军,便是羽林军了。这羽林军取“为国羽翼,如林之盛”之义,是皇帝的贴身营卫,负责宫禁内部的守卫。建军之初,本属光禄勋,后来规模扩大,便由卫尉卿统领。
这羽林军营卫位于长安城西南,所以又称南军。小乙一路找到城西南方直城门处,才远远看见羽林军营旌旗猎猎,辕门如山。
小乙远远看着营前战马奔腾,卫士呼喝,不敢靠上前去,但早有哨卫发现了他的行迹,两骑探马飞奔而来,一擎弓箭,一携长矛,端的是杀气腾腾。
小乙哪见过这种战阵勇士,一时心胆俱裂,顿时伏在路边不敢动弹。
“来者何人?前方是羽林禁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两骑军马兜兜转转,围着他不住转圈,武器锋锐却不离他的左右。
小乙鼓起勇气,掏出怀中木牌,高举过顶,大声道:“烦请军爷禀报张逸云...老爷,胡安,韩狗儿,杜小乙请他喝酒!”
“什么乱七八糟!”一个军士下了马来,取了他手中的木牌,翻看一下,说道,“嘿,还真是头儿的符信!”
这军士取了木牌,便回军中禀报,留下一人看守小乙。
小乙站在原地等了又等,直等得腿软筋麻,口干舌燥。看看两个多时辰过去,那个军士才纵马返回来,笑道:“小兄弟,头儿说了,明日夜间准来赴会,却要给他安排美酒十坛,不得有误!”
小乙得了此言,大喜过望,再拜而归。
第六十九章 山陵崩塌天下惊
绥和二年四月十七。天暖气清,草长莺飞。
太常礼官大夫杨洵府上,一早便有人敲门。
门子前来相迎,来者是一位宫廷内官。这人道:“今日来此不是拜访杨大夫,却是有事要找延嗣兄弟。”
正巧杨熙从门口经过,看见这人,不由得惊喜道:“仲礼兄,怎么今日有空来此?快请进来坐!”
来的果然是西宫行走仲礼期。他一见杨熙前来,笑道:“既然延嗣兄弟在此,那我也就不久留了。我来找你,是帮人传递一封书函。”说着从腰间抽出一节木函,放在他的手中,然后转身就走。
“仲礼兄不进来坐坐吗?”杨熙赶上几步,欲要拉他回宅。
“改日吧,”仲礼期摆摆手道,“我在宫中还有执事,这是顺道来找你的。努力呀,延嗣兄弟!”
努力?努什么力?杨熙如坠五里雾中,那仲礼期已是去得远了。
杨熙这才看那木函,抽出函心,木片上只写了一列弯弯曲曲的文字:“吾今夜求太后允可出城,邀君明日一同纵马城外”,最下面还缀了一个“墨”字。
杨熙看完,只觉这字真是难看......
原来这是尹墨郡主让仲礼期送来的信函,邀请杨熙明天一起出城去玩。看来这小郡主又在宫中闷着了,想要找点事做。
佳人有约,杨熙却心中苦恼。且不说男女之防不可不慎,小郡主那古灵精怪的性子,他也每每应付不来。但谁让这郡主是金枝玉叶,又与自己同患难过呢?若要推辞,也太不近人情。
他叹一口气,便去太学向丹夫子告了个假,准备明日专门陪这郡主出城疯玩一天了。
却说日升月落,夜色降临,胡爷与那韩狗儿、杜小乙三人在清风楼上整治一台席面,备下十坛醇酒,只等张逸云前来赴宴。
刚过日入之时,就听得楼下传来一个懒懒的声音:“胡安在不在?”三人大喜,连忙跳起身来准备下楼迎接,不料耳畔风响,便有一个身影快速无伦地登上楼来。看他不修边幅,浓眉俊目,不是张逸云,又是哪个?
三人见逸云真的前来,心中都是兴奋无比。但看见他真的站在眼前,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胡安是他昔年的小弟,积威之下不敢随口乱说,韩狗儿和杜小乙知道他是游侠行里的前辈,心中崇而敬之,更是紧张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还是逸云率先入席,笑道:“愣着干什么,来喝酒啊!”
三人这才如梦初醒,一个叫大兄,两个叫前辈,皆坐入席中来。小乙眼明手快,赶紧拍开一坛美酒,给大家将酒斟上。
张逸云哈哈一笑,道:“真有你们的,竟拿这牌子拘我来喝酒,我是不来也不行了!”
胡安讪讪地道:“大兄事务繁忙,贵人多忘事,指望您能想起我们,还不知那年那月,我们便出了这个下策。但今日能与大兄一起喝酒,这个牌子也算是用得其所了。”
逸云一边微笑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牌,道:“你这个滑头,怎么会舍得这样用了一个牌子?实话实说,这牌子是谁的?”
胡安脸上一红,也不敢有所隐瞒,道:“大兄果然明鉴,这牌子是小乙的。”
逸云又把牌子收回怀里道:“牌子用了便是用了,我出一趟宫也颇不容易,今日还是与皇帝告了假,方才能出宫来。你等既然拘我来此,便要让我喝个痛快!”说罢酒盏一举,已是一盏美酒下肚。
三人听他一说,才知逸云身为卫尉,竟要不离身的保护皇帝安全
,均觉这块牌子的确用得不亏,也是同时举杯,共饮美酒。
酒过三巡,三人方才开始叙话。逸云笑问:“胡安老弟千方百计邀我前来,不是只让我来喝酒的罢?”
胡爷嘿嘿一笑,道:“确有一件难事,想要问问大兄意见。”
当下他也不遮掩,便将最近遇到的难处一一说来。原来这胡爷虽是轻侠出身,年岁渐长,却渐渐改了规矩营生,开了一家油坊,一间脚行和两家酒楼,家道颇为殷实。但最近不知为何,这油坊买油的大主顾突然反悔,不在他家买油,两间酒楼也总受金吾卫滋扰,利息去了十之八九,更平添许多损耗,一时让这胡爷大感吃不消。
逸云仔细一问,才知这买油的大主顾是太仆府上。当此之时,油料乃是金贵之物,仅有皇室富家可以应用得起,他突然不买,这油料又要卖给谁去?金吾卫这边,胡爷早早打理清楚,上下巡卫缇骑都有贿赂送上,不知为何也突然转了性子,找起他的麻烦来。
逸云听完,哈哈一笑道:“前一阵子丞相翟方进薨,与他相好的众官受了不小影响,原太仆李卫是翟相一党,此时却已失势被贬。天子令詹寻代太仆之位,这主人换了,下面行事变了也没什么奇怪的。”
“至于这金吾卫,”逸云目光一冷,“此前执金吾卿任宏,对我还是毕恭毕敬。但现在任宏升任大鸿胪,新任执金吾卿名叫毋将隆,原是谏议大夫,好像还是外戚一党,却是将谁都不放在眼里。等我有暇,却要好好敲打他一番!”
三人听了逸云这一番话,才知道原来市井小事,源头竟在朝堂,不是他们这等小民可以揣测影响。若不是有逸云这一番话,也许胡爷家业败光,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衰败的。
但现在得了逸云这一句许诺,想来所遇难处必将迎刃而解,胡爷心中喜悦,不由得殷勤劝酒,与那逸云开怀畅饮。韩狗儿和小乙听他们说起当年任侠之事,不由得也是心中豪气顿生,跟着喝了一盏又一盏。
眼看饮至半夜,这酒楼老板上来探头探脑数次,却不见有散场的意思。平日谁敢饮酒到这么晚?早就被巡夜的金吾卫抓起来了,但今日逸云在此,自然是百无禁忌,四人饮得开怀,更是放浪形骸,不知归时。
忽然间冷清的街市之上啸风乍起,便听奔马蹄音哒哒疾响,倏忽由远及近,转眼便在耳边。那马蹄声中,还夹杂着惊怒呼喝,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四人宴饮正酣,只有逸云警觉,这大半夜的,什么人竟在街上如此纵马狂奔?
此时此刻,月至半空,本应是整个长安城最为寂静的时刻,但不知为何,不止是这东市,整个长安城都入睡醒的猛兽一般,瞬间骚动起来,,一个又一个黑沉沉的深院大宅都渐次亮起灯火。
街市之上人喊马嘶,巡逻的金吾卫连连呼喝,但奔马往来驰骋,却是哪个也拦之不住。还有一些骑士自恃身份显赫,消息紧急,竟要硬闯城门,好在长安城的几座城门守军众多,只见各门营卫纷纷亮起火把,守军往来巡逻,终于将那些想要出城之人全部拦下。
“反了反了!怎么这么多人犯禁上街?”新任执金吾卿毋将隆被街上喧闹吵醒,问了问外面情形,连忙批衣起身,走出门来。恰有两名卫士慌慌张张奔上前来,对他耳语几句。
零点看书网
毋将隆听了耳语,脸上忽然变得惨白,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道:“快给我备马!我要入宫!”
在那未央宫外,宫门之前,两重阙楼此时已经密密麻麻堆满甲士,严阵以待,如临大敌。虎贲将军李立披坚执锐,满脸煞气
,亲自守在门前。四下街市当中,不断奔来马匹车辆,王公朝臣纷纷而至,但全部被虎贲卫士挡在门外,不得入宫。
夕阴街中此时也是乱成一团,炬火在街上游窜,照得如同白昼。那太子旧宅之中,一间静室之门悄然打开,一个面容清矍的文士从室内步出,呆呆地看着天上明月,良久才叹息一声,道:“福先生,还请你入宫中去,保护太子殿下吧。”
院内阴影当中,传出一声冷哼,只见一个黑影如一缕轻烟窜上屋顶,向着那皇宫方向飘摇飞去了。
在那城东不远处,便是礼官大夫杨洵的宅子,此时此刻,宅中之人也被这骚动惊醒。杨熙披衣走出卧房,却见先生已经早在院中,面上是前所未见的凝重之色。
“先生,外面出什么事了,怎么这般吵闹?”杨熙赶上前去,向若虚先生问道。
“不知道。但是听外面的动静,当是出了大事了!”若虚先生虽未亲见外面情形,但他的耳力何等敏锐,自然听出这一切骚动的源头,却都是向着皇宫方向去了。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便听有人大力拍门。杨熙连忙抢上前去,开门看见外面是一个有些眼熟的仆役,一时却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
“小人任萌!特奉家主之命来通一个消息!”这仆役自报姓名,杨熙才恍然认出,他是执金吾卿任宏的家人,曾经到府上递过拜帖的。
不对,现在任宏已经不再是执金吾卿,却已经升任大鸿胪了。
若虚先生走上前来,沉声问道:“大鸿胪有什么指教?”
任萌上气不接下气,压低声音道:“方才家主接了宫中传讯,匆匆入宫去了,在走之前,特让我来与老大人带一个消息。”
说着任萌便附耳过来,轻声说了一句话。
“什么?!”若虚先生横眉竖目,惊叫出声,顿时将杨熙吓了一跳:他从小大大,从来没有见过先生如此惊诧神情,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说完这话,任萌一言不发,转身便走,看他如火烧脚底板一般的速度,当知他还有别的任务。
“快备马,我要入宫去!”若虚先生一声令下,整个杨宅便如浇了一瓢沸水的铁锅,瞬间忙碌起来。
杨熙急道:“出什么事了?我也与先生一道去!”
若虚先生斥道:“这事干系太大,你连宫门都进不去!你便待在家里,莫要轻举妄动!”说话间马匹已备好,若虚先生如迅雷一般纵马而去,止余杨熙一人目瞪口呆。
清风楼上,逸云听得那马蹄声响奔至近前,马儿竟发出一声悲鸣,在酒楼之前急急停住,看来这骑士纵马狂奔,到了跟前却死命勒马,便连马儿勒坏都顾不得了。
然后便听得咚咚声响,一个身披甲胄的羽林郎上气不接下气地奔上楼来,也顾不得旁边有人,大声对逸云禀道:“大人,宫内有变,还请尽快回归!”
逸云本来饮下数坛美酒,脸上颇有醉态,但是此人一来,他立刻站起身来,双眼清明,哪有一分醉意?只见他双眉一轩,道:“不要慌,究竟出了什么事?”
那个羽林郎看看周围醉成一团的三人,略一犹豫,从牙缝中迸出三个字来:“山陵崩!”
逸云呆了一呆,脸上突然扭曲狰狞,猛地一掌拍在桌上,厚实的桌面瞬间四分五裂,一桌酒菜化为齑粉。
三个醉汉被他这一吓,顿时酒醒了大半,悚然站起身来。只见一道人影已经从轩中向外纵起,踏着屋瓦直向皇宫方向电射而去!
第七十章 连城宫锁不得入
黑沉的夜色中,只有一轮圆月洒下淡淡清辉。
张逸云一边在房檐屋瓦间飞掠,一边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
方才前来报信的,是他的亲兵,看他那惶急模样,绝不可能是信口胡说,而是确有其事。谁要是敢胡说皇帝驾崩,那不是等着被夷九族么?
天子下午与他见面之时,还是好好的,看上去什么异状也没有,怎地到了半夜,就突然登遐宾天?若是得了急病,那任谁都是不信的。那么可能性只有两个,那就是意外,或者谋杀!
这两个可能性,都将陷他于万劫不复。
他身为卫尉卿,便是要负责保护天子的安危,不论是天子出现意外,还是遭人刺杀,他便要担首责!
他今夜出宫,的确向天子告了假,天子也是亲口应允。但是如果天子真的已经登遐,那么谁会管你告没告假,座个大辟之罪都算轻的。
可是这些他不在乎,他都没有想。
他现在脑中只是想着,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究竟是谁害死了天子?竟敢趁他不在宫中之时向天子下手,如果让他知道谁是罪魁祸首,他一定要让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宫墙转眼便到。此时此刻宫城周边已是炬火通明,无数兵丁手持火炬沿着宫墙往来巡逻,看服色均是虎贲卫士。逸云冷哼一声,知道宫墙内外已被这虎贲卫隔成了两个世界。
当此之时,宫外城中由金吾卫维持秩序,虽然满城混乱,但毕竟金吾卫人多,尚还弹压得住,这皇宫周围,却被虎贲卫围得铁桶一般,想来这虎贲卫应是全军尽出了。他的羽林卫均在宫墙之内,那个亲兵也是费尽全力才冲出报信,此刻虎贲卫阵势已成,宫内之事已经再也无法知晓。
逸云虽然急怒,但行事仍是冷静无比。他看着东宫西宫门前皆是军马攒簇,如临大敌,便也不急向前,只顺着宫墙摸近几分,瞧个便宜,将往来巡逻的一名虎贲卫士一把拖入阴影之中。
那虎贲卫正在巡逻,忽然感觉背后一麻,手脚不听使唤一般瘫软下来,一个人影将他向后拖去。他惊恐欲呼,不料喉间一热,仿佛被捅入一根滚烫的铁条,顿时什么声音也叫不出来了。
那士兵看到袭击他的那人蹲下身子,快速无比地将那掉落的火把熄灭,借着一瞬间的火光,他看到那人的脸,竟是卫尉卿张逸云!
逸云灭掉火把之后,在月光下朝这士兵一笑,这士兵顿时感到心底寒意泛起。
只听逸云轻声说道:“别怕,我现在就解开你的关枢。但是你要老实回答我的问题,若有虚言,或是叫喊,休怪我立刻扭断你的脖子
。”
那人眼露惊恐,忙不迭地点头。
逸云伸手在他颌下拂了一拂,他立刻感到舌头重新听了使唤。看着月光下逸云若隐若现的笑容,又想起这位逸云大人的种种传说,几乎要尿了裤子,自然不敢呼喊,言听计从。
逸云问道:“宫里真的出事了么?皇上到底怎样了?”
士兵道:“我....我也不知道,但听说皇上确实...已经...已经宾天了。”
逸云皱皱眉头,又问:“你们为何在此巡逻?是要防着谁呢?”
士兵畏缩道:“是李立将军下令要我等巡逻守卫的,一是不许闲杂人等靠近宫墙,二来....便是见到大人您,立刻要将您拿下!”
逸云不怒反笑:“好个李立,我倒要看看你是奉了谁的命令,竟敢算计于我!”
说罢便将士兵丢在一边,径直大踏步向着西宫正门走去!
此时此刻,那西宫门前,正有一人峙立在全身甲胄的虎贲将军李立面前,气势丝毫不输面前的猛将。这人身量极高,青衫磊落,头发花白,凤目含威,正是太常礼官大夫杨洵杨若虚。
“李将军,请让老夫进宫去!天子突然宾天,其中必有极大蹊跷,我等作为臣子,必须查得清楚!”若虚先生双眼蕴满怒火,便要往前闯去。
“老大夫留步!先皇行遐,我也同样悲痛莫名,但是此时已有大鸿胪任宏为典丧官,嗣皇殿下亲自在通光殿治理丧事,我等还是等待嗣皇宣召吧。”那李立寸步不让,身后甲士矛手也都攒簇向前,大有若虚先生向前一步,就要格杀勿论的意思。
“嗣皇?”若虚先生冷哼一声,“天子尸骨未寒,太子殿下这便就算嗣皇了吗?”
“杨洵!嗣皇殿下顺天应命,不日将登大宝,你再要口出狂言,休怪我翻脸无情!”李立勃然大怒,将手一挥,后方弓弩手齐齐将锋锐指向若虚先生。
“天子怎么死的都没弄清楚,便想继承大宝?”突然从若虚身后的黑影当中传来一声狂笑,一个身量高大的汉子大步走出,一双炯炯火眼直盯着那虎贲将军李立。
李立被这双目一瞧,顿时如直视大日,双眼灼痛,似乎要掉下泪来,心中却忽地泛起无边冰寒,仿佛被猛兽盯住。他定睛一看,来者正是自己最为忌惮之人,张逸云!
“好哇!我不去寻你,你竟送上门来!”李立厉声喊道,“左右,给我拿下这大罪之人!”
2kxs.la
一句话毕,两边跳出数十名健卒,有的手持长枪,有的手持利剑,叉叉丫丫便向着逸云包围过来。
张逸云眉头
一皱,潜运真气,突然仰天暴喝一声:“滚!”
这蕴含真气的一喝,如同半空中起了一个闷雷,冲上前来的兵士一时心胆俱丧,最前面的几人居然手足不稳,兵器当啷掉在地上。
后面诸人见他如此神威,气势为之一阻,再也无人敢冲上前来,只是将他团团围住。
“李立,你倒说说,我何罪之有?”逸云一边冷笑,一边向前逼近,围在他身侧的兵士也随之移动,既不敢让他脱出包围,也不敢贸然靠的太近,毕竟这卫尉卿张逸云武艺天下无敌,是谁都知道的。
“你还不认罪伏法,束手就擒!”李立见他不断靠近,如有针芒在背,兜鍪里面一点汗水慢慢流下,但嘴上肯定不能现出半分示弱,“你身为卫尉卿,却擅离职守,连先皇驾崩你都不在身边,是不是罪该万死!”
“哦?”逸云冷笑不止,继续往前走,一边说道,“你再说说,天子是怎么死的?”
此时周围兵士紧张到了极点,终于有一名士兵受不了这压抑气氛,大叫一声,手中长矛捅向逸云后心。
逸云连头都没回,却仿佛身后生了眼睛,回手将那长矛一拨一旋,那出手的士兵手中便觉一股大力涌来,顿时再也拿捏不住矛杆,长矛便嗡鸣震颤着脱手飞出。
那长矛飞出之时,矛尾重重甩在这士兵的脸上,登时将他打落半口牙齿,击晕了过去。
见逸云露了这手暗劲功夫,其他兵士更是惊慌失色,包围圈子不觉又扩大几分。
李立见逸云不断靠近,不由得有些色厉内荏,颤声道:“天子...先皇...是突发急病...”
“放屁!”逸云口出粗鄙之语,“今日午后,我还见到天子,哪有什么病容?他是突发了什么急病?”
“先皇是...他是在玉秀宫...”李立吞吞吐吐,语无伦次,但是还是让逸云和旁边的若虚听出了一些关键。
玉秀宫?那不是赵婕妤的宫室么?天子是在玉秀宫突然驾崩的吗?
忽然,逸云脚下一顿,停下了步伐,那包围住他的兵士也都挤挤挨挨,停下脚步,如临大敌。
“刚才你说,刘欣在通光殿治丧?天子之灵也是停在通光殿么?”逸云突然问道。
“大胆,嗣皇殿下的名讳是你能称呼的吗?”旁边一个将官刚刚出口喝骂,就见逸云的目光如电扫来,那将官只觉虎口剧震,愕然发现自己手中长枪已经被逸云抢在手中。
“拦住他!他要闯关!”李立见他长枪在手,全身气势浑然一变,全身煞气蒸腾而起,如有实质,不由得惊怖大呼。
第七十一章 万夫当关一人开
可是等李立一言呼出,却已为时已晚。
逸云手中长枪如毒龙一般钻入人群,军士皆是惊惶退避。可逸云意不在伤人,枪尖刺入地面,一根枪杆如绷紧的大弓,左右一荡,就听得惊呼之声四起,面前十数名兵士皆被这一枪之力荡开,向着两边纷飞扑倒。
直到此时,两边和身后的军士方才反应过来,手中兵器皆向逸云攒刺而出。逸云欺身向前,环足一踢,那枪杆向回反震飞出,竟似自动跃入他的手中,正迎上袭来的刀枪。
只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一身玄衣的逸云如飓风一般旋转不休,枪尖化作点点寒芒,一瞬间不知刺出了多少枪。与他对敌之人只觉每个人都在对付一个全力施为的高手,手中刀枪全数被他枪尖磕飞而去,无一能中。
逸云一面与众军士对敌,一面向前猛冲,瞬间就要冲破重围。李立大骇而退,歇斯底里狂喊道:“放箭!放箭!不能让他闯进去!”
身后阙楼之上,无数弓弩手向下探出身子,对着如一道龙卷一样突袭而至的逸云射出一阵箭雨,逸云荡开身前箭矢,不得不暂避锋芒,逃至一个石鼓后面躲藏。
包围住逸云的士兵一时躲闪不及,被这箭雨波及,一时有死有伤,哀声四起。但这种紧急关头,却也什么都顾不上了。
逸云冷笑一声,突然看到旁边若虚先生也是飘然后退,躲避箭雨,不由得怒气陡升,怒道:“杨洵!你不助我闯进宫去,更待何时?”
若虚先生木然道:“只有你这个无法无天的怪物,才会硬闯禁宫。我为何要助你行此大逆之事?”
逸云怒极反笑,道:“他死了,你便不想查清真实原因?等到天一亮,那个孺子降下诏书,便什么都不用再查了!”
逸云口中将天子称“他”,将太子殿下称为“孺子”,实在是无礼至极,但若虚先生却丝毫没有在意,只是低声道:“若是他还在,必也不愿天下大乱!”
逸云眼中闪过一丝厉芒:“我管他天下大乱!”说罢又从石鼓之后疾速冲出,直向禁宫突进!
李立见他又冲出,大惊道:“放箭!”箭矢又是如雨而下。
逸云高窜低伏,险之又险地避开箭雨覆盖,一杆长枪如毒龙翻江,锋芒直逼李立面
门!
李立虽为虎贲将军,但手上功夫比之逸云,那是云泥之别。他心胆俱丧,连忙往军士身后躲去,没想到那天外一枪竟是虚招,刺至半途,竟向后一转,向后脱手飞出!
是东宫!李立暗叫不好,虽然东宫门口也有军士把守,但比之西宫一侧,防卫却是疏失了许多,不由得狂吼道:“别让他跑了,他要闯东宫!”
东宫一侧卫士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杆长枪穿过宽阔的街道飞射而来,如箭矢一般咔嚓钉在宫墙之上,一个如风人影已经突入朕中,放倒几名挡路的军士,直向宫墙上的长枪纵去。
皇宫宫墙足有三十丈高矮,纵使神仙也无法一跃而上,但是这长枪钉在半腰,却可借力而为。虽然众人也不信逸云能借这长枪一纵十余丈,但仍是大骇,连忙擎弓箭欲射。但只见逸云一手攀上长枪,足下踏着宫墙向下一坠,枪杆一时弯如满月,遥遥欲断。
只听逸云一声清叱:“起!”就见他借那枪杆反弹之力,向着宫墙顶上飞射而去,竟直接一纵而过宫墙墙头,没入黑暗之中。
等他突入宫墙,身后点点羽箭才飞射而至,叮叮当当射在墙头之上。
李立满面阴沉,没想到张逸云竟然勇武至斯,在数百人的围攻之下安然逃离,成功突入宫禁。此时此刻,皇帝明器已在西宫通明殿,嗣皇也在西宫治丧,所以西宫的防备,比那东宫强上数倍。但没想到逸云叩关不开,竟另辟蹊径,转而突入东宫之内。
东宫是太后的居所,若是惊扰太后,亦是不大不小的一桩的死罪。李立疾忙调集军士,分出两个十人小队,进那东宫搜捕。他当然知道靠这二十人,万难稍阻逸云的脚步,但此时此刻西宫防卫才是重中之重,实在也分不出更多人手。
突然间李立听见前面一声冷笑,那礼官大夫杨若虚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身,再次来到他的面前。
“你...你想干什么?”李立面对这位老大夫,心中压力丝毫不小于方才面对逸云,因为他接到太子...不,是嗣皇殿下的命令,第一要防备张逸云,第二却是要防备这位老臣!
无错小说网
“李将军以为,就凭这两队兵士,能找得到、拦得住那张逸云吗?”若虚先生面对四围刀枪林立丝毫不惧,侃侃而谈。
“那要怎么办?”李立听他话里有话,不觉有些疑惑。
“李将军若是让我进宫,我便去阻那张逸云一阻!”若虚先生衣袖一振,镇定坦然的目光已是迎上李立的双眼。
“休想!这决然不可!”李立斩钉截铁一口回绝,“老大人还是在此等待,莫要有逾越之行!”
若虚先生一声长笑:“你们以为,张逸云进了东宫,便不是火上眉睫之事么?他去东宫是何道理?难道要去拜见太后吗?”
对呀,他如果要当面与太子...那嗣皇帝对质,查探先帝死因,那么闯入东宫作甚?李立隐约觉得不对,但一时又抓不住关键。
“东宫西宫,在那飞云殿有飞阁廊桥相接,入了东宫,也就是入了西宫!”若虚先生一语道破,吓得李立心中大震,惶然无措。
“快快入宫,速至飞云殿封锁廊桥!”李立也顾不得宫门前的防务,又调起四队人马,从两侧宫门同时向廊桥而去。
“李将军,你当知晓逸云的神威,这些人马,就能拦得住他吗?”若虚先生宁定的眸子看着李立的双眼,“趁他还未闯下大祸,还是让我入宫去拦阻他罢。”
李立一时心中百感纠结,逸云是一头猛虎,这杨洵究竟是打虎人,还是一条恶龙?但是如果这杨洵想要闯入宫中,方才便可趁乱为之,何用在此跟他废话?
他脑中迷糊,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只在转瞬之间,便下定决心,令那门丞将西宫角门打开一线,对若虚先生道:“老大人,我便信你一回,望你务必阻下那张逸云,莫要让他酿成大祸!”
若虚先生一双沉静的眸子看着他的双眼,忽然笑道:“盼不辱命。”身形只是一闪,便从那宫门处闪身而入,消失在黑沉沉的深宫之内。
看着若虚先生隐入深宫,虎贲将军李立心中仍然是一片混乱。忽然之间,他只觉全身大汗淋漓,脑中顿时一片清明。
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自己竟然下令放此人进宫?我...我究竟是怎么了?
看着那仍然半开的宫门,他突然如坠冰窟,知道自己方才是被迷了心窍。登时也来不及细想,连忙叫来身边副将,令他在宫门口守卫,自己却尽点精锐,同向宫中追踪而去!
第七十二章 扑朔迷离深宫里
逸云一入东宫,果然发足直奔那飞云殿而去。
他素在宫中守卫,对宫中地势路径熟而及流,是以方才一见西宫宫门不易闯入,立刻随机应变,反向这东宫之内突入进来。果然这李立反应不及,着了道儿,终被他一举得手。
等到李立所谴兵丁入了东宫,前来搜捕于他之时,他早已遁出二三里外,哪里还搜捕得到?
东宫之中黑漆漆的,只有极少数宫室还有一豆两豆火光,亭台园榭之中也是一个人影都无。此处距离街市距离极远,纵使外面再闹上十倍,只要无人通传,宫中也是一无所觉。
难道太后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了吗?逸云忽然转过这个念头。
知不知道又有什么用呢?人都已经死了。逸云轻叹一口气,现在还是先摸进西宫最为重要。
虽然看起来一片寂静,但是其实宫中随处都有暗桩,昼夜有人监视宫内动静。逸云一直负责宫中防务,这些暗桩所在他自然了如指掌,全部被他或绕或避,躲了过去。但是这样一来,难免多绕路径,浪费时间。
当他终于摸到飞云殿前,突然听见后方隐隐约约传来脚步声响,不时还听见兵士与暗桩忽对暗号的声音响起,显然是一队人马正向这边疾行而来。
逸云知道那虎贲军终于反应过来,已经要来封锁这飞云殿了,于是脚下加快几步,从那飞云殿前一道矮墙翻过。
等他翻过墙来,看见那飞阁廊桥前的景象,不由得呆了一呆。
那飞阁之前,也是炬火通明,有军士在此往来巡逻,但仔细看那军士服色,却是自己的羽林军人马。
虎贲卫在宫门巡守,直欲擒他而后快,他还以为自己的羽林军已经被约束在营卫不许外出了,没想到羽林卫在这宫中的巡哨,竟然还是一如往常。
再转念一想,倒是也能理解,毕竟事出突然,谁能来得及撤换整个皇宫的防务?那样一来,皇宫内外都要大乱了。
想到此处,他便径直从黑暗中窜出,迎面向着羽林卫的巡哨走去。
羽林军哨卫上突然发现黑暗中窜出一个人来,皆是吓了一跳,为首军官举起手中兵器大声喝道:“是谁!”
“是我。”逸云满不在乎地继续往前走,“我要去西宫。”
“头儿?”那军官一看是逸云到来,顿时放下了警惕,“您怎么从东宫过来?宫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这般吵闹?”
逸云干笑一声,道:“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你们在此不要走动,好好守卫,现在没空与你们说。”说罢便举步登上飞阁而去。
那军官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这头领行事,每每出人意表,便也不去管他,只是整饬一下哨卫防务,便又继续守卫。
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只听前面又是脚步杂沓,十余名虎贲卫纷纷涌上前来,为首一人大喝道:“张逸云有没有从此经过?”
当此之时,虎贲、羽林、金吾三军虽然各有值司,但同在行伍,总会有一些互别苗头之事。这守卫将官听这来人直呼逸云姓名,登时大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敢直呼卫尉大人名讳?”
来者心中焦急,只是一叠连声喊叫:“他擅闯宫禁,虎贲将军着我等来拿他!”
这边守卫更怒:“我羽林卫本职就是守卫宫禁,何来擅闯宫禁一说?倒是你等区区门子,为何闯入宫来?”
虎贲卫本就是守护宫门之卫士,所以又叫期门,此时
被羽林卫骂作门子,是可忍孰不可忍,顿时鼓噪起来,纷纷上前与那羽林守卫搡作一团,现场一片大乱。
等到两边终于弄清缘由,那羽林守卫才知天子已经宾天,首领闯下大祸,军士吓得筛糠也似,再不敢阻拦这一队虎贲卫士。但是经过这一阵大乱,那逸云早已度过飞阁廊桥,窜入西宫中去。
西宫之中守卫果然更加森严,本来由逸云亲自布下的岗哨均已被撤换,巡守之人也变成了羽林军与金吾卫混杂交替,往来不休。
嗯?金吾卫?金吾卫竟也分兵入宫了?那执金吾卿毋将隆不是出身外戚吗?没想到他竟也成了太子的人!
他一路潜行,但路上哨卫实在太多,逸云不得已出手击晕了几名卫士,才得以继续向前。
方才殿前逸云已经探明,那天子明器和太子刘欣均在通明殿内。明者,冥也,这通明殿便是天子大行宾天之后,停放明器的所在——这“明器”便是指天子的灵柩了。
若要探明究竟,必须往通明殿去。
这通明殿在明渠水边,与永延阁遥遥相对,恰似一头巨龙的两只眼睛。平时这殿里几乎毫无人烟,今日殿前却满是巡逻的兵士,直如铁桶一般。
逸云还未靠近殿前,便听得一声大喝:“什么人!”声音洪亮,凛然可闻。
原来是逸云行动之时,衣衫蹭到花木,竟被一个守军发现。
逸云出手如电,一掌砍中那人后颈,只听他闷哼一声,被一招放翻在地,昏晕过去。
可是刚才他的呼喊之声,已经引来了数队卫兵,皆是手持武器,在花木草丛之中扫来扫去,细细寻找。
逸云见状,一个跟头翻入旁边明渠之中,消失在沉沉的水面之下。
卫士们寻找一番,也没找到半个人影,只好收队返回,自去加强通明殿的防守不提。
黑沉沉的水面之上,荡起一圈细细的波纹,在黑夜之中却无人能够发觉。这波纹逆流而上,直行出二里多水路,才突然哗啦一响,从水底钻出一个人来。
这人自然便是逸云。
他向周围张望一圈,发现四周一片黑暗寂静,再不似通明殿前那般烛炬连绵,亮如白昼。
远远看见黑沉的宫殿如伏地的怪兽,直欲择人而噬。中有两豆灯火,却似半死不活,快要熄灭。
bqgxsydw.com
逸云缓步向前,看见殿前只有两个金吾卫把守,站的离殿门也是极远。
他从后绕过,一掌一个,悄无声息地就把两人放翻在地,然后继续沿着花木扶疏的小道向殿前走去。
走到殿前,他抬头看着殿门上的匾额,上面是三个古形篆字:玉秀宫!
是的,逸云自进宫之初,便没想过要直接去通明殿与太子对质。他要弄清天子的死因,首先便要来这天子出事的宫室一探!
玉秀宫,本是整个未央宫内最奢华的宫室之一,阶陛由白玉砌成,宫中遍悬云锦,飘飘如仙境一般。但是此时此刻,白玉阶上布满泥污脚印,还有一团一团暗红的血迹,飘荡如云的锦缎全被扯在地上,如同萎谢的花朵。
一位衣衫不整、云鬓散乱的丽人伏在宫室中间的玉榻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旁边一个小婢满脸恐惧,浑身颤抖,涕泗交流,不知该去扶起这丽人,还是如其他婢仆一般四散逃去。
忽然之间,这个小婢只觉后颈一麻,便两眼一黑,晕眩过去。
逸云将那晕倒的小婢平放在地上,低头看那丽
人,她仍然一动不动,只有肩头微微耸动。
还没死。
逸云伸手轻轻触了触那丽人的肩头,她如同受惊的小兽一般突然弹起,连滚带爬地从那玉榻之上滚落在地,又手脚并用,向后退缩,一直缩到一个墙角,口中发出呜咽。
“你…你是来杀我的吗?”丽人脸上沾满泪水,但仍不减倾国倾城之色,不是那赵合德赵婕妤,又是哪个?
逸云见她衣衫散乱,酥胸半露,玉腿修足全露在衣裙之外,不由得下意识转开头去,口中道:“是我,张逸云。我只想向娘娘问一句,天子他…”
“他…他死了!”赵婕妤突然双手抱膝,嚎啕大哭起来,“都是我不好,他死了!”
此前逸云还怀着一丝希望,在想那天子是不是并未死去,但是此时听到赵婕妤亲口说出,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熄灭了。
“天子是怎么死的?”逸云厉声道,“午后我见天子之时,他明明还好好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赵婕妤大哭道,“他突然就死了,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死啊…”
逸云眉头紧皱,看着这已经半是陷入疯狂的赵婕妤,知道这种状况下,问她也问不出什么了。
他目光向周围一扫,只见周边案几翻倒,香炉滚翻,地上铺满残红香灰,一片狼藉。
突然他眼睛一亮,在玉榻之下发现一个小小玉瓶,嗅之还有奇香。再看周围,地上还散落着两枚指顶大小的丹丸,捡起来一嗅,与那瓶子的味道如出一辙。
逸云捡起玉瓶,举到赵婕妤面前,沉声问道:“这是何物?”
赵婕妤哭泣刚歇,看到这瓶子,泪水又盈上双目,抽抽噎噎道:“这是…合卺丹…是天子延请的那个丹道大师,叫什么丹辰子的…炼制的…欢好之时,天子惯要吃的,从来也没出过问题,这回不知为什么…”
丹辰子?逸云听到这个名字,太阳之中突突直跳,再也无法保持镇定,抡起五指,便提着赵婕妤的领口,将她揪了起来。
“丹辰子不是已经死…已经失踪半年多了吗?他炼制的丹药,你手中为何还有?!”逸云的双眼之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原本已经吃完了的,”赵婕妤从未见过逸云如此狂怒,登时吓得哭都不敢哭了,“但阿姊…不对,是皇后娘娘说她那里还有,便又给了我一瓶…”
逸云听到这里,将赵婕妤一把甩回玉榻之上,回身大踏步地向宫外走去,身后传来赵婕妤撕心裂肺的哭喊:“张大人,不要丢下我,救救我…”
逸云充耳不闻,只是一路急奔而出。
他的心中充满了怒火和悔恨,如果不是自己怕麻烦,早些与天子说明丹辰子背叛之事,是不是天子就不会再吃这丹药?这丹药是本就有问题,还是皇后给他妹子的药丸里混了毒药?丹辰子究竟又是受谁指使,竟向天子下毒?
虽然知晓了一些线索,但其中款曲,却越来越复杂,谜团也越来越多,真相也越加扑朔迷离。
没关系,夜还长着呢,这些谜团,就让我一个一个将其揭晓!
玉秀宫中重新恢复了寂静。
不知过了多少时分,那晕过去的小婢悠悠醒来。一张开眼,便见一双雪白的裸足在眼前荡来荡去。再往上看,只见一条云锦从梁上垂下,挂在锦上的那位丽人,此时已没了半份气息。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禁宫黑沉沉的夜空。
第七十三章 血海生波不夜天
逸云从通明殿到玉秀宫是泅水顺流而下,此时要回通明殿方向,却无法逆流而上,是以不能再走水路,只能去闯那重重关卡。
但此时此刻,逸云心中再无顾忌,遇墙翻墙,遇水渡水,遇到哨卫便直接下重手击晕击倒,脚下不停,直向通明殿而去!
一时间,逸云在宫中左冲右突,所过之处只留一片卫士倒地呻吟。他不再掩藏身形,宫中防卫暗哨立刻便有知觉,哨号铃鼓遥相呼应,将他所在的方位传递出去。
但他实在闯得太快,应号前来的卫士只能远远看见他的背影绝尘而去,数次围追堵截皆被他甩了开去。
李立终于接到哨卫报上逸云的方位,顿时大喜过望,但又慑于逸云神威,不敢擅自前去堵截,心念一转,急问左右道:“杨若虚大人在哪里?”
左右答道:“不知!”
李立暗骂自己糊涂,将杨洵放入宫中,除了逸云之外又添一个隐患。但是此时也顾不上管他,急忙下令道:“赶紧传话执金吾卿毋将隆,张逸云向着通明殿去了!让他千万小心应付!”
此时毋将隆正在通明殿前守卫,还是让他去当逸云的锋锐,自己却可从后掩杀过去,或可捡个便宜。
逸云一路冲突,看看通明殿将近,忽然之间心中警兆一生,奔踪之中硬生生刹住脚步,跟着又向左平移数尺,躲入一道矮墙之后。
与此同时,夜色中响起几声嗤嗤破空声响,数只没羽钢箭射入逸云方才经过之处。也不知射箭之人是哪里来的如此准头,黑夜之中竟也辨得清逸云方位。兼之射来之箭未加箭羽,声音轻微,若不是逸云警觉,几乎要着了道儿。
逸云这边方才藏定,突然只听前方一声爆喝:“张逸云,拿命来吧!”就见一个胖大卫士,挥舞两柄铜锤,怪叫着向他这边扑来。
逸云吃了一惊,急忙后退数步,只见那卫士一头撞在矮墙之上,砖石纷飞,竟将那墙壁撞得粉碎,卫士却只晃了晃脑袋,显然是毫发无伤。
“范勇、纪无咎?”逸云双目瞳孔一缩,立刻又是后退数步,方才站立之处又钉上几枚钢矢。
这范勇、纪无咎皆是金吾卫军中勇士,范勇身强力壮,一身横练功夫所向无敌,几乎可谓刀枪不入,而这纪无咎天生一双夜眼,便在深夜之中,也能百射百中。此时这二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着实是不好对付。
“逸云大人,不要闹了,还是束手就擒吧。”一个面容清矍的中年将官从黑暗中步出,无数根火把从四周聚拢过来,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
逸云见了此人,不怒反笑:“毋将隆!你也是太子的人?”
那将官面无表情,道:“在下只知忠于大汉,就不能让逸云大人为所欲为!”
说话之间,又是几根钢箭向逸云射去,被他间不容发地躲开。然后又听脑后呼呼风响,那范勇手中铜锤已劈头盖脸砸了下来,招招都要取人性命。
那毋将隆虽然口中说着要逸云投降罢手,可手下将官皆是手下不容情,只想将其立毙当场!
好哇,既然你找死,那我也
不客气了!逸云心中一冷,顺手拈起地上一截木枝,直向那铜锤迎去。
“来得好!”范勇见他拿一根木枝来当自己的铜锤,顿时心中大喜,手上加劲,便欲将这木枝和逸云的人头一击粉碎!
只听如金铁互击的一声铿鸣迸起,范勇手中的铜锤竟被逸云的木枝一击而飞,范勇虎口崩裂,鲜血长流,一时间呆立当场。
下一个瞬间,四周响起一片惊呼,只见那范勇庞大的身躯轰然仰面倒下,一道巨大的伤痕从腹到胸,几乎要将他整个剖为两半,鲜血如喷泉一般喷射而出。
逸云竟以一根木枝,一招便破了范勇刀枪不入的硬功,将其斩杀当场!
伏在暗处的纪无咎也被这骇人景象迷住了心神,当他醒悟过来,场中已不见了逸云的身影。他心中暗道不妙,却只觉后心一阵钻心的疼痛,已是被人踏住了后背。
“你这军中神射,太也徒有其名。你都射了多少箭了,竟还不知换换地方?”逸云如妖鬼一般的低语在他耳边响起。
纪无咎心中惊骇莫名,欲想呼救,却只觉颈后一阵剧痛,已被逸云以木枝戳穿颈项,牢牢钉在地上。
逸云自进入宫城以来,下手一直注意分寸、留有余地,无奈这些人步步紧逼,直欲置他于死地,他心中又悲又愤,终于出手不再容情,一路杀将出去!
毋将隆见逸云展现神威,眨眼间斩杀自己手下两员大将,哪里还能保持淡定神色?不觉脸色大变,急忙退避,心中却恨透了那虎贲将军李立:这小子竟然唬骗自己,说逸云不敢伤人,这他妈的也叫不敢伤人吗?
ranwena.net
“快阻止他!谁拿住他,重重有赏!”一边退避,他一边胡乱叫喊。
周围金吾卫蜂拥而上,逸云陷入重围却夷然不惧,手足所触草木竹石皆如兵器,又加上他出手再不容情,与他放对者两招便死,一招便伤,转眼便杀伤十余名军士,眼看便要突出阵来。
周围的兵士不仅有金吾卫,也有羽林军的人马。虽然此时羽林军已被告知逸云大逆之事,但一来素日有同袍之情,兼之又知道逸云神通,是以羽林军士无人争先向前。毋将隆眼珠一转,气急败坏地喊道:“羽林卫也要上前拿人!谁要不向前去,与张逸云同罪!”
“谁敢过来,我一并杀之!”逸云已经杀红了双眼,此时不去突围,却直向阵心毋将隆杀过来,直吓得他屁滚尿流,仓皇逃窜。
“毋金吾莫慌,我来助你!”突然斜刺里传来一声大喊,是李立带着虎贲卫的精锐终于掩杀而至。
毋将隆看他来得这般迟,心中恨极,但嘴上却不得不千恩万谢:“多谢将军相助,让我等合力拿住这厮!”
此时此刻,长安三军统领齐聚深宫,只不过一个成了反贼,另外两个却成了拿贼之人。
这李立带了数十名弩手,向着逸云所在连番放弩,虽然限制了逸云的行动,但是误伤的金吾、羽林军士也是不少,让那毋将隆心疼无比。逸云见到昔日兄弟惨死,也是心中怒气上涌。
逸云的愤怒已至极点,反而脸上不见怒容,一边冲阵一边哈哈长笑
,三军气势皆为其所夺。本来他已逼近毋将隆身边,但一见李立前来,顿时舍了毋将隆,又向李立破军而来。
李立本想趁他力竭,前来捡个便宜,没想到逸云神勇如常,下手更不容情,也是大骇不已,连叫“放弩!放弩!”但弩机装填哪有那么迅速?一轮弩箭放完,逸云已经趁着空隙,闯到他的眼前。
“拦住他!”李立面色大变,急忙后退,身边几名执戟郎已将长戟向逸云刺出。但见逸云一脸狞笑,劈手夺过一杆长戟,一招将众卫士的兵器全数扫断。
众人齐齐色变,不知为何这张逸云手中无论操起什么物事,均能无坚不摧。殊不知逸云一口精纯真气孕育在体内,一旦灌注在物体之上,便是坚愈金铁。
李立刚刚逃开数步,便觉后心一凉,全身的力气竟瞬间散失殆尽。他满脸不可思议地艰难回头,发现一杆长矛穿透一名亲兵的身体,仍是余势不竭,又钉入他的后心,将他刺了个对穿。
“你……”他口中涌出大股鲜血,两眼顿时失去了神采。
“宫外我没下死手,真以为我不敢杀你?”逸云满脸煞气,将那长矛一把扯出,带出一蓬血雨。周围的兵士发一声喊,都是四散逃去。
毋将隆见他不仅杀兵,竟然还敢杀将,这虎贲将军身为二千石大员,竟被逸云眼都不眨,瞬间格毙当场,不由得心胆俱裂,转身逃窜。
这个张逸云,是真的反了!
逸云见再也无人敢挡在前路,不由得纵声狂笑,大踏步向那通明殿走去。
眼看通明殿已经近在眼前,逸云突然双瞳一缩,放慢脚步,每走一步如重千钧,如临深渊,再不像方才一般那样肆无忌惮。
因为在那通明殿前的石阶之上,站着一个青衫飘然的高大身影,正是礼官大夫杨若虚!
“若虚,你究竟是要帮我,还是要拦我?”逸云眼中露出摄人神光。
高手相争,首重神意交锋,逸云这双目中的神光一放,任你是战场猛将还是武艺高手,无不未战先馁。但若虚双眼如古井无波,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地说:“我是来救你。”
“放屁!”逸云口出恶言,“他都死了,我还有什么顾忌?你要是不帮我,就赶紧让开路来。让我与那刘欣当面问个明白!”
“收手吧,逸云。你难道还能杀了太子不成?”若虚的眼中露出淡淡悲悯。
“若是刘欣害死了他,就算杀了这个孺子,又有何不可?”逸云双目凶光一闪。
“你就此罢手,太子由我来问。”若虚先生仍然站在道路中央,一步不让。
“就算问出了什么,你会为他报仇吗?如果不会,那又有什么用?”逸云胸中怒火正炽,又如何能够答应罢手,“若你不闪开道路,休怪我手下无情!”
逸云见身后又有兵士涌来,深知不能在此继续耽误时间。只见他突然纵声狂啸,声如猛虎,瞬时将方才几步之中积蓄的真气劲力,全数寓于手中长矛。
只听一声厉啸,那长矛向着若虚先生飞掷而去,恰似一道流星,照亮了这昏暗的夜空!
第七十四章 人间至道无穷处
若虚先生瞳孔之中,飞射而至的长枪不断扩大。
只见他忽地后撤半步,踏罡步斗,瞬间躲开长枪锋锐,手中凝劲击出,正中枪杆中央。
那枪杆瞬间便如麻绳一般扭曲,砰然爆裂成漫天碎屑,然后又化为点点火星,纷纷扬扬在若虚先生身侧慢慢坠下,只剩一个金属枪尖余势不竭,当的一声钉入殿前木柱。
但在若虚先生将长枪击碎之时,逸云已经随后扑上,手中已经多了一枝翠绿的青竹,幻出点点青芒,笼罩若虚先生周身关枢。
这青竹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在逸云手中,却不啻最锋利的神兵,若被一招戳实,必是非死即伤。
若虚先生眼中神光一闪,一指向那青芒之中点出,正中那青竹尖端。便见那青竹从中一分为二,二分为四,整个散成无数细密的蔑条,向着四周飞射而去,恰似一朵青云四散炸开。
逸云右手兵器被毁,左手却一拳击向若虚先生腰眼。若虚先生封掌迎上,拳掌一交便分,悄无声息,两人顿时各自向后跃开两步。
虽然逸云又逼近宫室几分,但若虚先生仍挡在身前,站在石阶之上,比他高出数寸。
高手相争,便是地势高出一寸,都是不容忽视的上风优势。
逸云脚下站定,只觉手指又痛又麻,抬手一看,手指表面一片焦黑,如被火灼。虽然只是皮外之伤,却已是他自闯关进宫以来第一次受伤。
逸云的唇边慢慢绽开笑意:“这便是‘万象’?十年之前,你还使不出这般法门。”
若虚先生所使的这道法门,名唤“万象仙法”,第一层曰“导神”,也就是锤炼神意之法,第二层为“化虚”,能将神念之力转化为真气、膂力,第三层便是“万象”,能以神意沟通天地,将神念之力化为风雷水火,神妙万端。
杨熙所练的,便是这般法门。但他现在只有“导神”之力,仍然属于“方术”范畴,一旦如若虚先生一般,练至“万象”境地,便已不再是“术”,而要称为“仙法”了。
fantuantanshu.com
“十年之前,若不是你的阻挡,我纵不能两全,至少也能保得一方。”若虚先生一边呼吸吐纳,一边沉声笑道,“若我再没有一点长进,难保还要遇上什么难以应对的祸事。”
“十年前那事,你知道个屁!”逸云双手虚握,暗蓄劲力,口中却丝毫不落下风,“我若不阻挡于你,你也要死在局中!”
“多说无益,拿出真本事吧!”若虚先生暗运玄功,双目神光一闪,就见逸云脚下石阶上火光喷涌而出。
若虚先生不仅招数犀利,眼光也是毒辣得很。此时乃是逸云蓄力未足之际,若是仓促出手,必要受制于人,但若不挪动,势必被这火流伤害。
但逸云毫不在意,一手虚握下挥,便听嗤嗤爆鸣声响,火光已被几点寒芒压制下去。
“五劫剑?”若虚先生看他一手虚握,却似挥下一道水剑,将那火光一扑而灭,但心中隐隐又觉不对,看见逸云另一手也是虚握如剑,却斜斜指向自己,一时间忽然心中警兆顿生,连接向旁边掠出数尺,却见一缕白色鬓发飘飘荡荡向地上落去。
逸云与人对敌,从来都是摸到什么便以什么为武器,除了刀枪剑戟,就算一般草木竹石,酒水火焰,在他手中,也都成锋利无比的神兵利器。这不仅因他真气强绝,能御使万物,更因他熟知万物之性,才能以不同手法,发挥出不同物事最强韧的性能,变为锋利无匹的剑刃。
金木水火土,五相皆有其形其性,能以五行为兵,其名便为五劫剑!如果说“万象”是术法中的巅峰,那么武艺的极限,便是这五劫剑了。
但这五行之属,仍为有形之物,若虚先生以“万象”之法连接破去逸云的长矛飞掷,青竹连刺,毕竟承载之物损毁,五劫剑也无从施展,直到方才,他仍是牢牢占住上风。
可是此时此刻,逸云手中一物也无,又是怎么斩下若虚先生的一缕头发?!
转瞬之间,逸云已经占据有利地势,甚至隐隐比这若虚先生还要高出半寸,两手之中仍是虚握低垂,似乎提着什么千钧重物。
只见逸云咧嘴一笑,道:“五劫剑?不,这是八极剑。五行五劫,仍有其形,若是有形,便免不了被破去。所以我便想,五劫之上又是什么呢?”
“是八卦!”若虚先生心中大震,“你竟能将八种无形之力锻炼为剑?”
古圣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也就是说,“八卦”是八种“概念”,比那有形有质的“五行”要更高一筹。
五劫剑是传说中的武艺,但这八极剑,连若虚先生也闻所未闻,竟是张逸云自己想出来的。不过,他这自己想出来的武艺,怕也是进入了“神技”的境界。
“方才你出的这一剑,便是‘巽剑’?”若虚先生脚下慢慢踏过石阶,寻找着逸云的破绽。巽者,风也,以风为剑,可谓无形无相,难以抵挡,刚刚不是他心中警觉,早已着了道儿。
“算你识货。”逸云以不变应万变,脚下丝毫不动,但却以锐利目光盯住若虚关节要害,不让他占据有利地势,所处位置始终比他高出一线。
若虚先生见始终占不到上风,口中清叱一声,双目炯然一亮,半空风雷齐发,汇成一个雷旋向逸云背后劈下,与此同时,逸云脚下生出丝丝黏劲,竟是水气萦绕,瞬间结为坚冰。
所谓“万象”,最神妙之处却在“变化”二字,这也是为何若虚先生执着于占据上风的原因。
逸云处变不惊,脚下用力挣开寒冰,左手向后一挥,一道长长火刃迎风便长,劈在那雷旋之上,顿时风啸雷鸣,火星四溅,雷旋轰然爆炸开来。
若虚先生雷火冰冻一发,立刻提气上纵,如仙人一般踏上通明殿前一座石雕,便拟居高临下,凌空下击。但逸云轰散雷旋,手中虚剑遥遥一指,一道紫电也似剑芒横跨虚空,向若虚先生双脚斩下。
若虚先生步法精奇,于石兽头顶周旋一圈,险之又险避开这“震剑”一击,却见逸云也是纵上一垛墙头,仍是比他高出一线,牢牢占住上风。
若虚先生纵声长啸,大袖翻飞,竟从袖中飞出四朵彤云,罩定逸云身形,缓缓飘飞而去
。逸云只觉热浪扑面,知道云中皆是蕴含无穷火焰,顿时手指连点,指尖射出蕴含“坎”劲的四道剑光,将四朵彤云一一射穿。
本来以水克火殊无问题,但这四朵彤云却生出迥异之相,其一被射落在地,燃着地上草木,烧成一片,其二被“坎剑”水劲熄灭,寂然不见,其三毫无变化,依然向逸云罩下,其四却轰然爆炸,气浪火星向着四周喷发开来。
这不仅是“万象”之法,更以符箓丹火之术为基,炼成的袖中劫云,中者必被烧成焦炭,但逸云却从那气浪之中冲出,两手虚剑轻轻一交,一道至清至缓和一道至浊至重的剑气交替发出,竟把最后一朵劫云上下撕扯为两半,其中丹火药料分崩离析,自然也不能再行伤人。
“乾剑”与“坤剑”!若虚先生双瞳紧缩,未想到逸云竟连这两卦都能化剑而出,当下不及细想,继续提气上纵,预想占住优势。
没想到纵至半空,若虚先生抬头一看,逸云不知何时已经率先占住通明殿的檐角,双手虚剑齐发,劲力一变再变,若虚先生只觉周身坎离交汇,震兑分崩,山泽连绵,半空之中幻出种种异象,恍若神宫降临,疑似不在人间。
但他知道,若是被这异象所迷,瞬间便是万剑穿心之祸,于是奋起神威,将识海之中的神念全数转为真气,然后又转化为天地万象,瞬间便将那“八极剑”的异象撑爆开来,皇宫之上如同火云降临,又似海潮泄地,各色异光分向八方扩散而去,半个长安城都被照得亮如白昼。
若虚先生荡开纵横剑气,翻身跃上一课大树顶端,但比那宫殿屋檐上伫立的逸云,却仍然是低了半头。
此时追兵已至,但见逸云和若虚两人各逞神通,越斗越往高处,脚下又是风雷,又是大火,众人如在梦中,不知这二人是神是仙,哪有人敢靠近前来?
那执金吾卿毋将隆死里逃生,更是不敢靠近此处,只是不断调集兵将向这边派遣,但是谁又是傻子,却来送死?是以接到命令的兵士均是低眉慢眼,裹足不前,气得毋将隆破口大骂。
但是,就在无人敢靠近这边之时,一位中年文士却携着一个少年,快步向这通明殿走来。
那中年文士眼眶深邃,髭须过颈,头发半黑半白,看起来年纪已是不轻。他身上穿着的袍服半新不旧,头上也只是一顶鹊尾冠,让人分辨不出其官职身份。
突然之间,这文士驻足道旁,抬首向半空看去。那少年循着他的视线望去,顿时吃了一惊。
一轮圆月之下,两个身影一在树梢,一在殿顶,两人遥遥相对,周围烟火并发,雷震风袭,浑不似人间之景。
“那是....先生!他们怎么攀到那么高?!”少年眼力极好,一眼便看出那树梢上之人,正是若虚先生!
这个少年,竟然是杨熙!他怎么也来了宫中?
那文士看着那半空中的二人,幽幽叹道:“高,实在是高!人间至道,真是生生被这两人拔高了不少。”
“但是无论多高,仍然是人间之道,仍免不得七情六欲,你说是也不是?”那文士意味深长地看了杨熙一眼,直让他心惊肉跳。
第七十五章 君臣生死两相隔
却说当时杨熙送走若虚先生,心中却丝毫安定不下来。
在任萌传信之时,他隐约听到“宫中、祸乱”几字,先生走后,街市之上又如鼎沸腾,人喊马嘶,无休无止,隐约听见有人叫喊“宫中出事”“封闭城门”等,不觉越发惴惴不安起来,猜不到究竟出了什么状况。
过了不多时,突然有一队金吾卫来到府前,二话没说便封锁了门口,虽然并无什么逾越举动,也未进入府内,但不许任何人进出。
杨熙心中隐隐泛起一丝疑惑,便隐在门后静听外面动静。
初时守门的兵士还默不作声,但长夜漫漫,怎耐得寂寞?不多时便听得两个守军窃窃私语,一个说:“听说宫中出了大事?”
另一个道:“悄言,据说是天子...”
然后两人又是默不作声。
杨熙听了一半,正心痒难搔,忽然又听一人道:“据说卫尉大人今日正好不在宫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可怎么办啊?”
另一人冷哼道:“什么卫尉大人,那张逸云犯下死罪,尤不知悔,听说刚刚闯入宫中去了。”
张逸云?死罪?杨熙心惊肉跳,逐渐猜到了那不祥的真相。
这时又听见一人庆幸道:“听说那张逸云闯入宫中,见人便杀,无人可撄其锋,幸亏我们没有去宫中巡卫,却被派来这里。”
杨熙听了这话,顿时满头冷汗。如果自己猜的没错,能让张逸云疯狂之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天子遭了什么不测。
如果张逸云大开杀戒,以他之能,怕不是要将皇宫中人杀个干干净净!
此时此刻,除了先生,还有谁能够阻挡于他?
猛然间,他想起明日与尹墨郡主的约会,心倏地往下一沉。
此时此刻,尹墨郡主应该身在宫中,会不会被发狂的逸云所伤?
他越想心中越惧,突然下定决心,从马厩牵了一匹马儿,偷偷打开后门,上马向皇宫奔驰而去。
虽然不知自己去皇宫能有什么用处,虽然可能连宫门都进去,但杨熙想起与尹墨郡主相处的种种过往,想起两人互相扶助,共度险境的经历,只觉一股热血涌上心头,恨不能插翅飞入皇宫,将尹墨郡主安全带出宫来。
杨熙纵马一路奔驰,遇见金吾卫的堵截,也是毫不在意,只是一阵风般纵马冲过,将那呼喝叫骂之声全部甩在脑后。所幸此时街上大乱,如他一般纵马奔驰之人不在少数,竟是被他一路顺利冲到皇城之下。
但皇城之下比街市上却要森严数倍,一见他纵马奔来,顿时有两队兵士围上前来,将他的马匹逼停,两名高壮的卫士将其扯下马来,反剪了双手,押至宫门之前。
此时金吾卫首领毋将隆、虎贲将军李立均已带兵入宫,止余一名步兵校尉在门口带兵守护。因为此时想要入宫之人实在太多,皆被拦在宫门之外,那校尉也不及审问,只让军士将杨熙押下看守。
杨熙心忧尹墨郡主安危,苦苦哀求四周军士放他入宫,但此刻宫门之前乱成一团,又有谁管他要做什么?
正在这时,突然一个中年文士向着宫门走去,看见杨熙挣扎不休,顿时起了一丝兴趣,便喝住兵士,走上前来。
周围兵士本欲将这文士斥走,一见他的面貌,突然脸上均是大骇,均是作揖行礼,口称“大人”,无人再敢稍动。
杨熙也不识得此人是谁,但看这些卫士对他如此恭敬,心中不及多想,扑在地上便是连连叩头,道:“这位大人,求您让我入宫,我有一个朋友失陷在宫中,须得救她出来。”
那文士穿一身半新不旧的深衣,头上着一顶鹊尾冠,头发半黑半白,身上也没半分富贵骄横之气,但周围卫士见了他来,都是噤若寒蝉,不敢大声鼓噪。
逸云见他半天不答话,不觉抬起头来,正对上这文士深邃的双眼。
文士见他抬头,不觉一笑,道:“你就是杨延嗣?”
杨熙呆了一呆,没料到这个文士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难道是先生的好友?当下不由得大喜道:“小子便是杨熙,敢问大人
尊姓大名?”
那文士并未回答,却突然笑道:“你既然叫杨延嗣,那你认不认识潘仁美?”
潘仁美?杨熙呆了一呆,搜遍脑海也想不起谁叫这个名字,不由得茫然摇摇头,道:“潘仁美是谁?小子不识得。”
文士哈哈一笑,道:“你若认得,那倒是奇怪了。”
杨熙看这文士仪表不凡,但不知为何说出的话语却让人云里雾里。既是我肯定不识,那你何必要问?
那文士笑了一阵,笑容忽敛,道:“你朋友是谁?为何失陷在宫中?”
杨熙这才想起正事,嗫嚅道:“是尹墨郡主,她应该是在宫里,我怕她有危险,便想入宫去救她出来。”
文士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又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喜欢她?”
喜...喜欢?杨熙头脑嗡的一震,被这一问吓了一跳。情爱之事,自古以来便是私密话题,哪有人竟这样直接问出来的?
说到喜欢,杨熙对那丹家小姐,自然是喜欢的,恨不能与之双宿双栖。但对这尹墨郡主,倒是丝毫没动过“喜欢”这种念头,倒不如说,更多是觉得她精灵古怪,缠人无比。
但是若不是喜欢,为何一知道她身处危险,便不顾一切的赶了过来?
那文士见杨熙呆呆愣住,不由得失笑道:“痴儿!跟上来吧!”说罢转身就走。
杨熙站起身来,头脑仍然混沌不清,下意识问道:“去哪?”
“入宫!”
守门卫士连问都没问,便打开宫门,让二人走入宫内。
于是二人一路走过重重宫禁,便向着通明殿走去。路遇巡守岗哨,见是这位文士行来,皆是大惊失色,躬身作揖,口称“大人”,纷纷让开道路。杨熙越往前走越是心惊,怎么也猜不透这人竟是什么身份。
突然之间,杨熙想起一事,不由得问道:“这位大人,我们现在是要去哪?”
“通明殿。”那文士头也不回,继续前行,“逸云必是要去那里,我们便也去那里。”
“通明殿是什么地方?”杨熙见这文士对宫中路径甚是熟稔,但此人身上奇事怪事非只一件,倒也没什么值得惊奇了。
“通明者,通冥也,通明殿,便是天子大行之后,暂时停灵的场所。”那文士一边前行,一边答道。
此时此刻,杨熙才算真正肯定了心中的判断。大汉天子,果然已经驾崩登遐而去了。但他看这文士竟然毫不吃惊,神色如常,与周围一片混乱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不由得对他的身份更添几分好奇。
“大人...我听说尹墨郡主居住在东宫,我想去与她通个消息。”杨熙低声道。
文士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骂道:“你所惧者,无非是怕逸云大开杀戒,伤了你的郡主小朋友。咱们这便去通明殿上,让那逸云罢手,不就完了?”
让逸云罢手?杨熙呆了一呆,又想起张逸云那如神一般高绝的身手和喜怒无常的性情,不由得对这文士说的话大为怀疑。
fqxsw.org
突然之间,通明殿那边爆发出一阵七色光彩,连天空都照亮了半截。那文士立定脚步,杨熙也随之停下,两人同时抬首,看见了半空中一轮圆月下对峙的两个人影。
这边厢两人正在全神对敌,哪里还管有谁靠近?若虚先生居于下风,连连率先出手,只见他眼中厉芒连闪,数道雷震夹杂无匹之力,击在殿顶之上,震得屋瓦分崩离析。
逸云游走于如林电芒之间,手中“八极剑”不时劈出,或是火焰,或是雷震,或是霜风冰雪,纵横交杂,后发先至,直将若虚先生脚下所踏树枝斩得粉碎,迫他不断转换落脚之处。
杨熙见若虚先生纵跃奔逃,躲避逸云剑光,一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里,但这二人相斗,似已超出了人类所能想象的范畴,便是心急如焚,也没有半分主意可想。
那文士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不用担心,这两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胜败之机,此时还未显现。”
果然如这文士所说,若虚先生看似在闪避剑光,实则绕着大树不断上
纵,在险之又险避开一道剑光之后,所处方位终于比那逸云高过一线,重新占据了上风。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虚先生神念如海,顷刻间勾连天地,化为如刀罡风,铺天盖地向着通明殿顶倾泻而下。那殿顶的瓦片如鱼鳞鸟羽,被这罡风全数揭起,叮叮当当向外飞射而出,那逸云也立足不稳 ,随着纷飞的瓦片向后倒飞出去。
先生赢了!杨熙一见攻守之势逆转,心中顿时喜悦无比,但那文士却脸色一变,自语道:“不对,咱们快走!”说罢便疾步向前走去。杨熙不明就里,只得快步跟上。
通明殿前,殿门口只有两个內侍战战兢兢守在那里,再无别的兵士在此。若是张逸云突破若虚先生这最后一关,便再无人能够阻止他进得殿来。文士带着杨熙快步走上石阶,两个內侍见他前来,如同见了救星,都是慌忙拜下,就差没有嚎啕大哭了。
与此同时,殿顶逸云被罡风吹落,眼看就要摔下地来,但见他身躯在空中神奇一转,仿佛一只飞鸟一般向那宫殿檐角撞去。
不好!若虚先生见逸云去势,已知他内心打算,登时便如御风之仙,在空中横渡数步,向着逸云飘飞而去。
那文士推开殿门,带着杨熙大踏步进入殿内,只见空旷的大殿正中,供奉着天子的明器,周围站立的,都是杨熙见过的熟人。
正中是满面悲戚神色的太子刘欣,他的身边立着一名白衣公子,虽然神色憔悴惊慌,但仍难掩逼人丽色,竟是那董贤!原来那日刘欣与董贤相识之后,不觉惊为天人,从郎官署拔擢他为太子舍人,常伴左右。现在这样要紧的时刻,刘欣都让他陪在身边,亲厚之意可见一斑。
右边便是那大鸿胪任宏。他做执金吾卿之时,虽然他与若虚先生有些龌龊,但不知得了若虚什么指点,竟然因祸得福,得了天子的赏识重用,被拔擢为大鸿胪,连立太子的诏书都是他去传诏,因此也成了太子看重的官员。此时天子大行,他身为大鸿胪,由他负责典丧事宜,可谓合情合理。
左边立着一位宫装丽人,却是皇后娘娘。皇后的脸上也是布满泪痕,再不复雍容华贵的模样。她的身边立着一位罗裙少女,杨熙定睛一看,不是尹墨郡主,又是哪个?看到她陪伴在皇后身侧,他又惊又喜。喜的是她并无伤损,惊的是那张逸云便在殿外,却不要有什么闪失才好。
此时此刻,殿外虚空之上,那张逸云双手虚握,一道连绵不断的“艮剑”发出,竟将那檐角硬生生地斩去半截,露出一个大洞,他便又如化身游鱼,猛地向着洞内投身而去。
原来逸云在与若虚先生对决之时,一直不断地靠近通明殿上,最后都攀到了殿顶,就是为了能够趁机侵入殿内!
杨熙跟着文士刚刚走进殿堂,突然听见头顶刮剌剌一阵惊天乱响,众人惊讶抬头,却见通明殿的一个檐角竟被一股无形之力整个掀开,瓦石土木簌簌而下,然后就见一个人影如长枪一般直插进来,轰然砸在青石地面之上,激起一片烟尘。
张逸云!
逸云从碎石堆中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形如天神一般慢慢伸展,凌厉的目光扫视一周。方才他在殿外与若虚先生赌斗神通,殿中之人早已心胆俱丧,此时被他看到之人皆如遭到蛇舐,全都噤若寒蝉。
这时,若虚先生也从那坍塌的檐角飘然而下,但见那逸云并未立刻发难,也便落下地来,对他遥遥戒备。
两人的目光针锋相对,却同时转了开来,最后同时停在大点正中正中,那帝王明器之上。
此时棺盖还没盖上,那曾经君临天下的帝王如同睡着了一样躺在棺中,身上已经换上金缕玉衣,但缀玉面幕尚未遮上,还能看见脸面。但天子脸上却并无想象当中现出中毒的紫黑之色,却是有些枯槁昏暗,仿佛并非中毒而死,而是疲累而亡。
看来那丹辰子的丹药并非有毒,而是能够榨取人的精力,慢慢置人于死地。这种暗算居心,实在比那下毒更为可怕。
逸云终于看到帝王尸身,心中再无挂碍,不由得仰天大笑,戟指指向太子、皇后,厉声质问道:“你们,究竟是谁害死了天子?!”
第七十六章 圣人之言如天宪
逸云狂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神为之夺,不能作声。
但突然听得身后有一个沉静的声音响起:“害死陛下的,不正是你吗?”
逸云眼含煞气,回头看来,双目触到刚进殿门的中年文士,却不觉一愣。
殿上之人方才只被逸云引去了注意,直到此时,才发现这文士走入殿来,众人的神色皆是大异。
那太子刘欣脸带欣喜之色,但双目之中却有几分犹疑,那皇后娘娘则像被抽去了全身力气,软软倒在尹墨郡主怀里。大鸿胪任宏方才紧张至极,但一见此人,却似放松了许多,神色颇有缓和。
最让杨熙吃惊的是,若虚先生竟也遥遥对这人行了一礼,作揖之际,身子躬下颇深,恭敬之态,恰似那弟子事师一般!
这人究竟是谁?
正惊疑不定间,只见那张逸云冷笑一声,开口骂道:“王莽!你枉为三公,此刻怎么不装痴作傻了?还是说,天子的死,你也有份?”
王莽?!
杨熙心中剧震,方知身边这人,竟是自己在无数场合,听到无数人说起的大司马王巨君!这王巨君最近因外戚淳于长之事影响,半年来均是称病不朝,不党不争,也因此远离了争嗣的漩涡,得以独善其身。
但是若谁因此而小看他的影响力,那就大错特错了。这王莽自幼家境贫寒,但知书识礼,孝悌友爱,称于乡里。及至在朝堂为官,仍然节俭勤勉,又做了许多让世人称颂的事情。比如广开太学,为贫寒学子修建义庄,灾祸之年捐出俸禄以赈济平民,献“安汉七策”以安社稷。
所以他虽是外戚,皇帝却不得不倚重于他,虽是儒臣,宗室也不得不服从于他,身为大司马,却为人平和谦冲,无人嫉恨于他。如果说,他的官位地位,与那高陵恭侯翟方进相差仿佛,但说到官声人望,不单是那翟相无法与之相比,甚至可以说远远凌驾于所有官员之上。
这种人,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于他。
那便是圣人!
圣人之行,自有不同。在所有人噤若寒蝉,畏惧逸云如虎之时,他却站了出来,与那逸云针锋相对。
看着逸云目中逼人凶光,王巨君夷然不惧,只是冷声问道:“你先入玉秀宫,又至通明殿,天子是如何驾崩,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逸云冷笑道:“我当然看得出来!天子吃了丹辰子的丹药,精力衰竭而死,这是看得出来的,可也有我看不出来的事,要问问在场的各位贵人!”
他又转向赵后,厉声道:“我想请问皇后娘娘,赵婕妤手中的丹丸,是不是你给的?”
皇后身为后宫之主,什么风浪没有见过?但是此刻在逸云的逼问之下,也是吓得六神无主,泪水滚滚而下,哭道:“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逸云嘿然一哂,道:“赵婕妤不知道你的心思,难道我还看不出来?你既要借妹子稳固天子的宠幸,又不甘被妹子夺了专宠,心里定是纠结得很吧?你给赵婕妤的丹丸,究竟是想陷害天子,还是想陷害你的亲妹子?”
后宫之中,争宠乃是亘古不变的主题,那赵婕妤天真烂漫,看不出姐姐的心思,逸云常伴天子身侧,又怎会看不出
来?只不过他性子疏懒,便是看出来,也没当一回事罢了。
赵后哭得梨花带雨,不能自抑,口中只道:“我哪里知道那丹丸有害?我纵使嫉妒妹子,也做不出这样的大逆之事....”
就在这时,殿门之外传来杂沓脚步,几个內侍慌慌张张赶来,看这殿内情形,却不敢随便入内,只能在殿外高声禀告:“不...不好了,赵婕妤自缢了!”
朝上之人皆是一惊,那赵后更是啊的一声惨呼,双目紧闭,晕倒在尹墨郡主怀中。
那逸云见皇后晕倒,冷哼一声,又转向瑟瑟发抖的太子刘欣,道:“且不说是谁设谋害死天子,我只问此时天子死了,究竟对谁最有好处?”
众人听他这话,皆是呆了一呆,却转瞬都明白了逸云的意思。此刻天子已死,其中关节扑朔迷离,但与其梳理这纷繁脉络,陷入重重迷雾,还不如直入根本,看这朝堂之上,谁能因此得到最大好处!
怪不得逸云一闻天子死讯,便对这太子刘欣生如如许敌意。因为天子死了,自然是这刚刚立为继嗣的太子,能得到天底下最大的好处,那便是整个汉室江山!
后宫之中为了争宠,可以不讲姐妹情分,那朝堂之上为了争夺天下,又何用讲那父子之情?特别是这父子之情也是半路情分,根本不坚不牢,何谈长长久久?
“那你待怎的?”身后传来王巨君悠悠的话语。
“自然是杀了这个孺子!”逸云身上气势一变,手中真气凝火为离,一柄火剑便拟向太子斩下!
众人大惊失色,正欲上前相救,却突然听见嗤嗤声响,宫殿顶上的阴影中飞射出数枚流星,角度刁钻,击向逸云必救的几处要害。
slkslk.com
逸云连看都没看,挥动“离剑”将那几枚流星磕飞,没想到数枚流星射下,接着又是数枚,扰得逸云不胜其烦,一道剑气直刺那片暗影。
只听一声低哼之声,阴影当中窜出一个全身黑衣的人影,但不知为何这人却不往地上摔落,却歪歪斜斜向上飞去,从那破损的檐角冲出殿外。众人见了如此异状,心中都是大为恐惧,不知宫中哪来的这种诡异高手。
“你以为凭这种见不得光的鬼蜮中人,便能保你性命么?”逸云脸上露出森然笑意,一步一步向太子刘欣逼近而去。
太子知道,方才躲在阴影中的福先生是刘中垒派出的护卫,武艺甚是了得,兼之身法敏捷,神出鬼没,没想到他竟然连逸云一招都挡不下来。不由得面如土色,大声疾呼道:“大司马,任鸿胪,杨大夫,救我!不是我害死了天子啊!”
但不知为何,任宏站在一旁毫无动作,连那本与逸云针锋相对的若虚先生都不再阻拦逸云,两人只是静静地看着大司马王巨君,仿佛都在等着他的行动。
杨熙听了这么多皇室秘辛,心神已是激荡无比,此时又要看这帝国储君尚未登上大位,就要遭到屠戮,不由得浑身冒出冷汗。
这王巨君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文士,又要怎么阻拦逸云这个凶人?
此时此刻,太子身边的內侍早已逃入宫室角落,他的身边,只剩了一个同样面如土色的舍人董贤。这董贤刚被擢为太子舍人,没想到今日竟遇到如此大祸,真是倒霉至极
。董贤心中害怕得紧,但还是奋起余力,挺身挡在太子身前。
若是看着太子被杀,一样是死罪。反正要死,便死得壮烈一些罢。
眼看逸云便要走到太子身前五尺,他只要随手挥出一道剑气,便可将董贤并身后太子刘欣斩成两截。是以他并不在意是谁挡在前面,又是谁躲在身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厅堂之中突然响起一声轻轻叹息。那王巨君悠悠说道:“杀吧,你杀了他,便是天下祸乱的罪人。反正你罪已极,也不在乎再添一桩死罪。”
逸云大笑道:“我为天子报仇,也能算是罪人?你们这些欲想隐藏真相之人,才是真正的罪人!王莽,你把天下祸乱挂在嘴边,你以为你真的是圣人吗?”
巨君微笑道:“我至少不是懦夫,不敢正视自己罪过的懦夫!”
逸云突然转身回头,双目喷火:“你说什么!?”
巨君毫不退缩地看着他的双眼,道:“我是说,你,就是那不敢正视自己罪过的懦夫!”
逸云双目之中火流涌动,只要他愿意,仅凭双目神意之光,便能将与他对视的王巨君双眼灼瞎。但他并没有出手,只是静静地听着王巨君继续往下说去。
“圣上是因丹辰子的丹药而亡,你作为天子近臣,难道就没发觉丹辰子和他的丹药有问题吗?”王巨君直视逸云如炬的双眼,似要从中找出一丝犹疑。
逸云心中如同翻起惊涛骇浪,他与那丹辰子在南山之上的一战,天下无人能知,但听这巨君所说,怎么好像知道一样?
是啊,如果他夺回通灵金丹,献给天子之时,向他说明丹辰子反叛之事,那么天子不就不会再吃这丹丸了吗?
若是他发觉皇后对赵婕妤的嫉妒之心,能够向天子禀报,天子不也会对这丹丸有所警惕了吗?
从这方面来说,害死天子的,可不正是他吗?
王巨君的话虽然轻描淡写,却如长枪大戟,直插进逸云的心里。
巨君捕捉到了逸云眼中的一丝黯淡,声音突然转厉,高声道:“你若不是懦夫,为何不敢正视自己的罪,却只去追究别人的罪?威逼玉秀宫,枪挑虎贲卫,喝问椒房宫,剑指嗣皇帝!在我看来,这都不是罪行,这是你不敢正视自己罪过的懦夫之行!”
“你枉称天子近卫,国之肱骨,却只是个以力压人的懦夫!”巨君一句厉似一句,直指逸云心底最深的隐秘。
逸云满心的狂热慢慢止息,一颗心仿佛坠入冰窟,只觉眼前的王巨君越来越高,越来越大,其身影如山岳一般向他覆压下来。
对呀,我为什么这么愤怒?是因为皇帝死了?我为什么想要杀人?是要为皇帝报仇?
不是,都不是。
正如王巨君所说,这无边的愤怒,只是不敢正视自己过错的掩饰,是自己想要推卸罪责的卑劣之行。
“将这里的人全部杀光,你便能逃过心中的罪吗?”王巨君口气转缓,“我看未必罢。”
逸云如炬的双目渐渐失去了神采。
他茫然抬起头来,却正好看见一道清澈的月光,从他斩开的殿角照射进来,洒在那王巨君身上,望之如神似圣。
第一卷完)
一时间,殿堂之内一片寂静,只听得阵阵呼喝之声由远及近,早有兵士重重将通明殿围住,但只怕伤了嗣皇,无人敢闯进来。
就在这时,突然殿外一人惊叫起来,道:“走水了,走水了!”
殿内众人一惊,疾忙向外望去,只见殿室窗棂出透入重重火光,烟气自殿外弥漫而来。
原来方才逸云与若虚二人在宫殿之外激斗,一时间风雷并发,水火侵袭,早已将殿宇周边花草燃着,继而引燃宫殿环廊门扉,从外到内熊熊燃烧起来。殿外兵士疾忙扑救,但深宫之内急切寻不得水源,这火势却是越救越大。
大鸿胪任宏一见殿外烟火迸发,急急禀道:“嗣皇殿下,皇后娘娘,宫外走水,咱们还是暂避一二。”
那太子刘欣见逸云仍在怔怔出神,连忙站起身来欲要逃离,但腿足酸软,却一步也挪动不得。旁边董贤连忙将刘欣架起,半拖半拽便往殿外逃去。
两人经过逸云身边,那逸云也毫无反应,仿佛一身的杀气全部消失无形。那若虚先生向前走了几步,挡在太子与逸云之间,好似要护持太子的安全。
但是杨熙却悚然一惊,发现先生移步之间,双袖正在微微颤动,这是他凝势欲发的征兆!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杨熙自幼与先生一同生活,怎会不知道?
先生要对谁出手?是张逸云?还是...太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王巨君突然上前两步,对着若虚先生微微一笑,道:“若虚,咱们又见面了。”
若虚先生一言不发,但杨熙分明看见先生眼中的戒备之色,这种神色...此前只有在宫中遇见张逸云时,杨熙才见过一次。
巨君见他不答,又继续笑道:“多年不见,你倒是有了个好弟子。”
若虚先生仍是一言不发,眼中戒备犹豫之色更甚,但是双袖暗凝的劲力却是放松了下来,看着那太子慌张逃出殿外。
一见太子逃出,那皇后身边侍女也慌忙搀起尚在昏迷的皇后娘娘,与尹墨郡主一起将她搀扶出宫而去。经过杨熙身边之时,尹墨郡主与他四目一对,杨熙只觉少女的眼中满是感激柔情,不由得心中终于放下了一块石头。
那大鸿胪任宏见太子、皇后均已逃出宫室之外,那逸云也未加阻拦,便知这场祸端已经算是过去了。他不由得庆幸不已,幸亏自己当机立断,派了亲信去寻来大司马和若虚先生这两人,不然今日之难,还不知要怎么收场。
此时此刻,火焰已经爬上窗户,火舌舔着殿宇屋梁。太子逃出宫室之外,立刻便有无数兵丁拥进殿来,几个力士抬起天子明器,便往门外奔去。
如果天子尚未大殡,龙体便被烧在宫室之内,可真成了大汉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笑话了。
任宏见天子明器也已脱离险境,不由得心中大定,于是走上前来,低声道:“大司马,杨大夫,逸云...大人,这宫殿要被烧坏了,咱们还是出去避难吧。”说罢也不敢耽搁,疾忙奔出殿门。
杨熙立在一旁,心中早已心急如焚,此刻听见任宏上前劝解,心中大大舒了一口气,正想也从旁规劝,但忽然只见逸云眼中厉芒一闪。不由得寒气腾然从心底升起。
逸云丝毫不管火舌已经渐渐爬上殿梁,凌厉的眼光扫了一圈,最后钉在若虚先生身上。
“
杨洵!你刚才要作甚么?”逸云眼神如刀,在若虚身上上下扫视。
看来不是错觉,方才先生的确是要出手!
若虚先生尚未答话,那大司马王巨君接口笑道:“逸云,你终于看出来了?咱们三人之中,数这若虚计谋最深,你却一直不服,现今服了没有?”
杨熙听得如坠五里雾中,但却听明白了一件事:这大司马王巨君,与逸云、先生皆是旧识,而且昔日关系应该还很亲近!
逸云方才万念俱灰,但神念感应却仍是在的,若虚在方才一瞬间对着太子露了杀机,他怎么会感觉不到?
若虚不是一直要阻拦他去见太子吗?怎么会对太子露出杀机?
再想想自己,自己本是入宫来找太子对质的,怎么就变成非要杀太子不可了呢?正是因为若虚在这通明殿前阻住自己,与自己赌斗神通,撩拨得他杀心大起,直欲杀掉太子而后快!
再看看站在王莽身旁的杨熙,想想他方才说的两句莫名其妙的话,逸云的心中悚然惊觉,突然之间全都明白了。
天子死了,自然是太子能得最大的好处,但如果太子再死,那谁能得最大的好处?
自然是那本不能进入局中,争夺那继嗣之位的暗子!
“你悟了吗?”王巨君哈哈一笑,拂袖便往殿外走去,边走边向杨熙招收道,“延嗣,跟我来吧。”
杨熙本不想跟着他去,但只听先生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来:“熙儿,跟他去!”
ranwena.net
然后便觉劲风如刀,逸云竟眼露凶光,一道无形剑气对着他的头顶直劈下来!
杨熙大惊失色,但见若虚先生双袖一鼓,蕴满真气的衣袖如铜墙铁壁,将逸云这道“巽剑”崩飞出去。
“快走!”若虚先生一边怒吼,一边又与逸云斗在了一起!
杨熙心中大骇,不知为何这张逸云竟然对自己出手,此刻看到先生与逸云激斗,心知自己在此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是让先生分心,于是也不敢久留,连忙冲出殿外。
他甫一踏出殿外,顿时吃了一惊。只见殿外红莲窜起,如魔蛇攀上殿宇,殿前一彪军士在担水灭火,但这火势实在太大,仅仅清出殿前一条道路,让殿内之人往外逃跑。
那太子刘欣和皇后娘娘,并那天子明器,已逃至上风无火之处,被重重军士包围,护在垓心,另有大批甲士弓手,对着通明殿排列阵势,唯恐张逸云又杀将过来。
杨熙随着王巨君方走出火场,便见一个红影闪动,向他飞奔而来。他定睛一看,来人一身红色宫装,为了奔跑方便,将那襦裙系在腰间,头上钗环都掉去一半,一张娇美脸庞之上又急又忧,不是那尹墨郡主,又是哪个?原来尹墨郡主安顿好了皇后娘娘,却记挂杨熙安危,不顾一切又来火场寻他。
两人看见对方都还安全,均是大喜过望,也不顾得男女之嫌,四手交握在一起,再也不愿分开。
那王巨君看在眼里,不由得微笑叹道:“年轻真好啊。”
杨熙脸上一红,把手从尹墨郡主的纤纤柔夷中抽出,向王巨君躬身拜道:“大司马,小子求您救救先生!”
王巨君看着通明殿上那越腾越高的火焰,悠悠道:“我没有他们那等神通,哪里救得了他?”但看见杨熙那愁眉不展的神情,又笑道:“不用担心,你先生没那
么容易死的。”
杨熙心中忐忑,但也没什么办法,只得跟着王巨君,一路走向那太子所在之处。
太子刘欣见巨君前来,忽然分开众人,便要向他拜下,口中哽咽道:“欣蒙大司马救命之恩,铭感五内,还请大司马受我一拜!”
巨君疾忙将刘欣扶住,道:“殿下现为嗣皇,怎可轻易下拜?明日天子大殡,殿下便是天子,莽怎可受殿下的礼拜!”刘欣这才站起身来,但脸上的神色却是古怪至极。
虽然这巨君不许他下拜,极尽君臣之义,但刘欣自己却感觉,他说出那句“殿下便是天子”之后,自己的继嗣之位才算真正确立。
这个王巨君,真的是圣人吗?
他看着王巨君立在上风之处,静静看那红莲火场越烧越旺,心中突然对他生出极大的恐惧和忌惮。
杨熙也紧张地看着火场,突然只见那通明殿的一个檐角窜起一团火焰,一大片殿顶整个向地下跌落下来,热浪滚滚,又砸塌了一根廊柱。竟将那殿门轰然封上。
先生还在殿中!杨熙无法透过火焰,看到殿中情景,但也知道先生与逸云一定正在赌斗不休。他眼看大殿即将被火焰完全吞没,不由得心中大急,又向着火场奔了回去。
那尹墨郡主心忧他的安危,也跟在他身后,同向那火场而去。
就在这时,通明殿中突然一声爆响,面对这方的墙壁整个塌了一半,一个人影如箭一半冲天而起,向着这边迅猛冲来。
张逸云!
众人顿时大骇,太子更是连滚带爬逃回军士阵中,连喝:“挡住他!”
但是逸云此次目标却并不是他,而是正向着火场跑去的杨熙!
逸云手中虚握,所蕴剑气已经长达数尺,只要再向前百步,便能将杨熙斩为两段!
而对逸云来说,百步之遥,仅在三步之间!
杨熙只是一抬头,便被逸云那如金芒一般的双目罩定了心神,顿时全身手足一动也动弹不得,只能僵在原地等死。那尹墨郡主武艺虽比杨熙高出不少,但神念未经锻炼,比杨熙都是远远不如,一见那逸云目中神光,更是惨叫一声,直接晕眩倒地。
逸云身后的火场之中,紧跟着又窜出一人,正是若虚先生!但是此时他比逸云落后数步,无论如何也救不得杨熙的性命,情急之下,大声疾呼道:“沉于识海,散于百骸!”
这正是“万象仙法”第二重,《化虚篇》的关键精要,杨熙习练《导神篇》已有小成,此时听到这话,悚然一惊,识海之中包容的精纯神念猛地向下一沉,散入周身四肢,顿时化作真气、膂力,仅有一瞬之间,他猛然觉得手足恢复了知觉气力。
“卧!”若虚先生厉声下令,杨熙自幼便听贯先生的号令,顿时向下卧倒,将那尹墨郡主护在身下。
然后杨熙只觉肩背剧痛,仿佛被利剑长刀砍去了半个身子,又觉识海空虚,一股熟悉的寒意从心口涌起,瞬间吞没了他的全部意识。
--------------------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无论这一夜发生了多少事情,太阳依然还会升起,第二天依然还会到来。
大汉朝更替了一个皇帝,在那竹编的史书上,也仅仅是翻开了新的一卷罢了。
第二卷首章)
这长安城里,有一处地方,是全城的男子都心向往之的所在,那便是夕阴街。那里集中了长安城内大半的勾栏院,真个是酒醉金迷,莺歌燕舞,到处飘荡着脂粉的香气,甚至连下水沟也是香的。无数浓妆艳抹或者淡施脂粉的姐儿们等待着恩客的驾临,甚至连金吾卫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那座座红楼夜夜笙歌。
在那里,只要有钱,你便可以享受如皇帝一般的待遇。
但是只有很少人知道,那最好的勾栏院却不在夕阴街上,而是开在章台街头。
这幢华彩楼宇建在章台街头,上悬“暖玉楼”三字,白日里又从不开门,谁能想到这竟是一家勾栏院?
这暖玉楼虽然不知最豪华的勾栏,但一定是最有背景和势力的。未央宫前的章台街,向来是进士及第,夸官游街时才能走的道路,能够将勾栏院开在章台街的,仅此暖玉楼一家,别无分号。
当然,毕竟这章台街是斯文之地,暖玉楼日里从来都是大门紧闭,到了夜间方才张灯结彩,有人进出。别的院子经营这行生意,恨不得日以继夜,永不打烊,这暖玉楼从经营时间上,便先吃了一亏。加上知道这个处所的人也太少,从客流上,又是占了劣势。但那经营妓楼的莳妈妈却是一个奇才,将楼里的姐儿们调教得如千金小姐一般,不用抛头露面,倚门卖笑,也有那恩客心甘情愿,为她们一掷千金。
相传这暖玉楼,不是熟客,连门口都进不来。
但是每当傍晚时分,这暖玉楼的后门处,却总有一个穿着朴素的小厮,不用楼内通传,便能随便进出。
那小厮年纪有十四五岁,穿着青布短襦,鼻直口方,相貌和善,还算耐看,身量不甚长大,也算强健有力,一双手甚是粗糙,脚上穿一双草履,显然也是穷苦人家出身。
这少年进入暖玉楼后院,就见院中两颗栎树之间悬起一架秋千,一个粉装丽人坐在秋千之上,正一来一回荡得起劲,身后还有一名红衣小婢从后推送,两人都是咯咯娇笑不断。那丽人一脸憨气,笑靥弯弯,衣袖卷起大半,露出一截粉雕玉琢的藕臂,衣领也扯开半截,玉颈半露,惹人遐思。
那秋千架旁便是一道曲廊,廊下坐着一位年纪稍长的丽人,身穿玄色宫绣云裳,手中持着一把团扇,在藤萝架下纳凉。这位丽人眉眼秀丽,但是神情态度皆是冷冷的,大热天里衣服也穿得一丝不苟,只在罗裙之下探出半截裸足,脚尖勾着绣履一颤一颤。
这少年虽然不懂得什么“非礼勿视”的道理,但也只敢看了一眼,便连忙转开视线。
这些女子却不以为忤,纳凉丽人对他不理不睬,秋千上的少女却娇声对他招呼道:“小乙哥,你来啦!”
这个少年,自然便是杜小乙了。他自从做了夕阴街的轻侠,很是给这些勾栏院中打发了不少无赖浪荡子,俨然变成了行院里的守护神,每家院里都自愿给他供上钱钞,以换得他的庇护。虽然他不是很想要,但收来这钱一部分还要交给胡爷的手下,一部分也要自己和韩狗儿平时用度,一来二去,也便厚着脸皮受了。
这暖玉楼不比别家行院,到此来者都是达官豪富,本无那些市井纠缠,无需小乙守护,而且严格算起来,这暖玉楼虽是行院,却并没有开在夕阴街上,可以说与小乙关系不大。但这就显出那莳妈妈会做人来,每旬也让女孩们备好钱钞,让那小乙来取,只当结个善缘。
小乙低头作了个团圆揖,道:“问姐姐们安好。”惹得那秋千上的少女又是一阵娇笑。
小乙问完好,便走到后门厨房处,那门后挂着一个竹篓,里面便是给他的例钱,只要伸手进去,拿了便是。
他刚要拿钱,突然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丫头从厨房当中走出来,两手拽着一个木桶,里面全是刷洗过后留下的脏水,欲向后院倾倒。那木桶沉重,小丫头只有十一二岁大小,身材瘦瘦弱弱,一双白白细细的小腿露在裙外,两只脚儿也未着鞋袜,在湿漉漉的
地上格外拽得吃力。
小乙见她累得发梢上都滴下水珠,连忙上前把那木桶一手抢过,快步走到后院,将那脏水倒在墙角,又将木桶还回,交在小丫头手上。
小丫头瘦瘦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盯着小乙道:“谢谢小乙哥。”
小乙笑道:“客气什么,举手之劳罢了。”
那小丫头还待说些什么,突然厨房内响起一声呼喊:“小蕊儿,你干什么呢?倒个水去了那么久!”
小丫头对着小乙吐吐舌头,飞一般地跑回厨房里去了。
小乙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不知为何,脑中却仍想着小丫头那一双细白的小腿,不由得脸上一红,赶紧把这念头赶出脑海。
过了今年,小乙也要满十五岁了。就算他开始还浑浑噩噩,但经年累月在这花街柳巷游荡,耳濡目染之间,怎么可能还不通人事?看到这些女子的妖冶之态,自然不觉心旌动摇。
还是赶紧走吧!
他回过头来,伸手进那竹篓里面一摸,脸上却现出一丝惊讶神色。平时各院给他的例钱一般都有个十几文钱,便是这暖玉楼财大气粗些,也不过几十文而已,今日手下一触,竹篓里竟是串了整整一串钱,掂掂分量,怕不是有足足一贯。
那粉衣少女见他呆愣,不由得从秋千上跳下,吃吃笑道:“怎么啦,小乙哥?被蛇虫咬了手么?”
这粉衣少女花名叫做红药,进院还不足两年,尚未被人梳拢,还是个清倌人,其性格最是天真顽皮。杨熙见她眼中促狭之色,只道她在捉弄自己,不由得将手抽出,看看手中那串铜钱,果真是一贯足钱。
那玄衣丽人看着小乙满脸不解,终于出声道:“红儿莫要与小乙顽笑。小乙,这是妈妈给你的。今日先皇吊祭期满,娱乐不禁,多的这钱,便当作同发利是罢。”
此时已是七月之末,距离那先皇大行已有三个月时间。新皇登基之后,为寄托对先皇的哀思,复用周礼,令天下吊祭三月,禁嫁娶祭祀,并娱乐等事。这些娼家自然也便没了生意。今日吊祭期满,那些久旷女色的花街老手自然都要去寻花问柳,这暖玉楼自然也是要发一发利是的。
这个玄衣丽人名唤金桂,是楼内的红倌人,此刻她发出话来,红药自然不敢再闹,只是笑嘻嘻地站在一旁。小乙这才晓得缘故,连忙向那金桂一拜道:“谢谢金桂姐姐。”
2kxs.la
金桂眉目之间一片疏冷之色,轻摇罗扇,道:“莫要谢我,是莳妈妈吩咐的。”
小乙心中暗暗惊佩,这莳妈妈真是万方俱全,竟连自己这等小人物也想得到,无怪她一个女流人家,竟将这院子打理得如许兴旺,几乎成为行中翘楚。
他将钱塞进袖底顺袋,突然见那小丫头蕊儿奔跑过来,急急将一个荷叶包塞进他的手中,低声道:“小乙哥,这是给你吃的。”
小乙闻见荷叶包中香气扑鼻,知道不是豚肉,便是鸡腿。他知道这小蕊儿孤苦伶仃,只在后厨干些脏活累活,欲要让她留下自己吃,没想到这小丫头头也不回,又飞一般地跑走了。
小乙心中一暖,便揣着那荷叶包,从后门走了出去。
这家行院是今日他转的最后一家,离开这暖玉楼,便可打道回府。他正想要回家,却突然听到前门处传来激烈的争吵之声,他心中好奇,便又转向前门,准备去看个究竟。
这正门之前,立着两位公子,并几名亲随等人,正在与那看门的门子争执不休。
其中一位公子身材瘦削,身穿绫罗曲裾,头戴文士冠,腰悬玉佩,脚踏方履,虽然只是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但看起来却老气横秋,一双三角眼睛放出闪闪精光。他大声道:“今日不是吊祭结束了么?你这院子好没道理,为何却还不开门?”
那门子是个魁梧老人,一边赔笑,一边道:“这位公子,我家向来便有规矩,日头没有落下,是绝不开门迎客的,请公子稍稍等
一会儿,等姑娘们收拾妥当,再出来迎接。”
那门子虽然神态恭敬,连赔小心,但站在大门中央,却是一步不让。
另一位公子身材胖大,满面肥肉,衣饰鞋履都不如方才说话之人那般考究,但说话嗓门却大了许多:“你们这破院子,还假模假式立什么规矩,你可知道这位公子是谁么?他是东平王世子,姓刘名信的便是!王爷世子驾临,你们还不快快开门迎接!”
那门子恭恭敬敬地答道:“世子驾临,蔽楼蓬壁生辉,但无论王孙贵人,在这楼里也都不曾坏了规矩。现在离日落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光阴,还望二位宁耐则个。”一边说着,一边仍是不让。
“这暖玉楼,果然如传说一般霸道,”那刘信眼珠一转,“就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光景?那莳妈妈是否真像传说中一样,要打死三个姐儿,才能调教出一个红倌人?”
这刘信随口胡说,却是在给暖玉楼罗织罪状了。小乙心中大惊,知道是遇上了找茬踢场子的。但是这两位公子一看便是贵人,却不同于泼皮无赖,不能一打了之。而且这暖玉楼不像其他的小院子,自有护院之道,也轮不到他出手管闲事。于是他便耐下性子,继续旁观。
那老门子见惯各类客人,当下也不着急,只是微笑道:“公子莫要说笑,我们这院子最是遵纪守法不过,连朝上的大人们也经常到这里来的,怎会有虐待姐儿的事情?”
这门子说出这话,便是拿暖玉楼背后的势力来当挡箭牌了。不过他倒是说的没错,这暖玉楼与别家行院有所不同,在别人家中,只要钱撒得够了,什么姐儿都能给你送上床来。但在这暖玉楼上,便是一掷千金,也要看那姐儿自己愿意,才能许你合卺同眠。
这样的行院人家,怎么会干出虐待姐儿的事情?
这胖大公子正是因为苦追楼内一位姐儿不得,才出此下策,说动刘信来此,一来为自己撑撑场面,二来更是要以势压人,在这楼内出口恶气。
此时刘信见他连自己的面子都不给,不由得恼羞成怒,眼露凶光道:“这门你是让进还是不让进?”他心中暗暗决意,若是这老门子还不识相,便要令下人一路打将进去!
这门子早年也是一位轻侠,身负武艺,自忖这几个下人还奈何不得自己,正要继续拦阻,突然听见门内传来一个酥润的女子嗓音:“今日咱们破例,就迎接贵客提前进门吧。”
那声音媚饬入骨,听在耳中,刘信等人只觉极为受用,兼之又被称为贵客,还为他们破了多年之例,这一干人等皆觉大有面子,刘信更是志得意满,哈哈大笑着向门口踱了过去。
那门子一脸苦笑,只得打开大门,让这些人进入楼内,然后扑地又将门关上了。
“你这院子,将门开了又关,是何道理?”突然之间,一个洪亮的声音如天边炸雷,轰然响起。
小乙抬头一看,心惊得猛然一跳,只见一个八尺巨汉大踏步行到那暖玉楼门前,轰然出声质问。
那巨汉豹眼环睛,鹰鼻血口,一双眼瞳似黄似绿,满头乱发黑白参半,桀骜戟张,与那一部钢针一般的大胡子连成一片,望之似有胡人血统,看似年龄不小,但也辨不出究竟有多大。
那小乙正在打量此人,巨汉似乎生出感应,回首狼顾,眼中凶光直如猛兽一般,吓得小乙赶紧转开视线,不敢再看。
那巨汉继续转向门子道:“你这老儿,还不快开门!你爷爷我便不是客人吗?”
那门子看着巨汉样貌,也觉心中暗惊,但自恃身有武艺,便也不卑不亢地道:“方才是院主妈妈发话,才破例让人先进楼中,客人请...”
一句话没说完,门子只觉身前劲风如刀扫过,甚至都没生出格挡闪避的念头,已被这巨汉一掌扇飞!
先入楼中之人尚未坐定,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暖玉楼的两爿门扇忽地从中裂开,碎片四散崩飞,一个巨大黑影大踏步走进楼来!
第七十九章 勾栏歌舞几时休
小乙见那恶汉将门子打晕,闯入暖玉楼中,不由得心中大急。
他素日领着暖玉楼的例钱,此刻暖玉楼有难,他自不能袖手旁观。但他也不是傻子,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这身三脚猫功夫,对付几个街头泼皮也很勉强,若是对上那恶汉,可能一招都撑不过去,就要被揍趴在地。
一人不行,那就搬救兵去!
他也在市井混了有些时日,知道好手不敌双拳,双拳不敌四手的道理,打不过人家,便搬救兵再来打过。此刻眼见这恶汉武艺高强,说不得,要去找大兄来帮忙了!
他心中计议已定,连忙往韩狗儿的窝棚跑去。此时此刻已经临近黄昏,韩狗儿必然已经返家,若在白日里,还真不一定能找到他的所在。
果不其然,韩狗儿刚从东市回来。小乙急忙扯住他的衣袖,向他细细说明方才发生之事,请他为那暖玉楼出头做主。
韩狗儿问明详情,皱眉道:“小乙,这事我便出面,又有什么用处?那暖玉楼不在东市,不是我的地盘。刚才听你所说,那恶汉武艺高强,为兄虽比你强,但想来也不够那人一只手打的。遇到这种上门恶客,还是让那院子里自行对付罢,咱们便不掺和,也没人说咱们什么。”
小乙心中终是不爽,道:“那暖玉楼向来对我等颇为亲善,不曾少了我们例钱,今日更是给了一贯足钱,咱们便如此袖手旁观,岂不是太不讲情面?”
韩狗儿神色怪异地瞥了他一眼,突然道:“小乙你该不会是瞧上楼里的哪位姐儿了吧?”
小乙满面通红,啐道:“大兄从来没个正经!我这不是拿人家手软,想帮帮她们嘛!”
韩狗儿哈哈大笑,良久方说:“小乙,你的为人也太忠厚实诚了些。行院人家给你例钱,只是盼着咱们不去搅扰她们罢了,哪里真的指望你去给她们挡灾?也罢,既然你这么想帮她们,那么为兄便教你一个乖,你如此这般……”
小乙一听这个法子,不由得大惊失色,大摇其头。那韩狗儿又说半晌,小乙才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飞一般地去了。
却说那暖玉楼被一脚踹碎了门扇,那巨汉大踏步走进门来。几个姐儿吓的花容失色,尖叫逃开,巨汉却似看到了什么好玩的光景,只顾哈哈大笑。
那刘信先进得门来,正是志得意满,欲要坐下吃酒玩乐,喊些姐儿作陪,没料到屁股还没坐热,就听门扇被人轰然踢开,不速之客突然驾临,把他一腔的春意差点吓到九霄云外。
与他同来的那位胖大公子也吓了一跳,但他是久惯风月场中之人,只低声道:“世子莫要理他,咱们快活咱们的。”
loubiqu.net
刘信这才回过神来。他听出那个巨汉有些西北口音,不似中原人士,不由得低声骂道:“不知道哪来的蛮子,竟在我长安城内如此嚣张!”
那巨汉听力极好,顿时双眉一竖,便要发作,不想突然之间二楼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夹杂着娇媚的笑声由远及近,一位满头珠翠,艳光四射的丽人自楼梯上走下,一双横波媚眼直欲让人酥到骨子里去。
“今儿大祭方毕,客人们怎么都如此心急?”那美女轻启朱唇,语声娇媚,“既然来了,何不坐下来,同饮一杯酒儿?”
那巨汉看到这位丽人,不由得呆了一呆,突然哈哈大笑道:“听闻暖玉楼的姐儿们都是国色天香,艳压群芳,没想到这妈妈都如此美丽,怪不得能调教出这许多丽人。”笑罢也不再与那公子计较,大马金刀地坐在了堂上一张大桌。他身后跟着的青衣小厮默默走上前来,侍立在旁。
这美艳丽人便是楼内鸨母,人称莳妈妈的便是。这莳妈妈先是走到那巨汉身前,敛衽一礼道:“这位壮士有些面生
,门子不知好歹,多有冲撞,妾身这便给壮士赔礼了。”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这巨汉胡为在先,莳妈妈却反来道歉,登时巨汉便哈哈一笑,只道:“好说。”
然后莳妈妈又来到刘信等人桌前,对着那胖大公子道:“韩公子多日不见,英姿更加丰神伟岸了。今日大驾光临,还带了东平王世子一并前来,暖玉楼真是蓬荜生辉了。”
那韩公子见那莳妈妈竟然记得他的姓氏,不由得感到大有面子。刘信听她一句话中连他也奉承在内,也觉通体舒泰,心中高兴。
莳妈妈转过一圈,吩咐下面端上酒菜,自己也斟上一杯酒,娇声道:“来我暖玉楼者皆是贵客,敝楼一定让各位贵客满意而归!”说罢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见了这莳妈妈如此周到有礼,只要是男人,便再也不会发作,于是两边也是斟上美酒,举杯饮下。
那巨汉喝完酒,忽然眉头一皱,咂舌道:“这是什么水酒,喝在嘴里要淡出个鸟来!快拿我的乳酒来!”
他身后那个小厮快手快脚,从腰间解下一个革囊,递到他的手中。
巨汉拔开塞子,举着革囊仰头向天,咕咕几大口,便将那一囊乳酒喝掉一半,紧接着还打了一个饱嗝,大叫“痛快”。
那韩公子见他饮得粗鲁,不由得低声哂道:“果然是个蛮子。”
那巨汉听到,斜瞥了他一眼,刚要动怒,却见两位少女走上前来,敛衽行礼。
莳妈妈笑道:“客人且稍安勿躁,女儿们正在梳洗,我近日养了两个婢子,虽然容貌不堪,在舞踏一道上颇有天赋,可否暂请客人一观?”
众人见这两位少女都是只有十一二岁年纪,但眉眼颇为秀丽,最难得的是两人相貌无二,竟是一对双胞胎。
这样的美女,莳妈妈只道容貌不堪,那楼中红牌却有多么好看?又听这二女要表演舞蹈,顿时都是大声鼓噪叫好起来。
那巨汉虽然初时十分无礼,对莳妈妈却颇为客气,招呼一声道:“妈妈来这里坐。”
那巨汉面相凶狠,十分骇人,但莳妈妈却落落大方,微笑坐在桌前。
此时两位少女振袖欲舞,却凝而不发,忽然只听楼上一声穿云裂帛的琴音直冲霄汉,两位少女同时舞将起来,不仅舞姿曼妙,更难得的是动作一般无二,就像一个人一般,引得众人大声叫好。
那巨汉却将视线转向楼上,那二楼明轩之间,一位看不清面貌的女子正端坐琴台,十指如轮,弹奏的是大曲“月照溪”。这首大曲,一般是由三种乐器相和而成,除了长琴,更需箜篌、月琴相和。这女子一人一琴,竟独自奏出“月照溪”,其技艺可谓出类拔萃。
“妈妈调教得好女儿。”巨汉看着那女子,由衷赞叹道。
莳妈妈面带笑容,柔声道:“客人真是风雅人物。我这女儿名唤金桂,曾师从李飞卿学琴,得客人谬赞,真是惭愧。”
李飞卿是武帝时大音乐家李延年的重孙,家学渊源,一手琴艺称于世间,这莳妈妈竟能舍得重金,请他教授女儿琴艺,无怪乎这金桂能作这般弹奏。
那巨汉又饮几口乳酒,哈哈笑道:“十年之前,长安城中还没有妈妈这般人物,没有暖玉楼这种神仙所在。”
莳妈妈心中一凛,但面上笑容不变,道:我这院子,也才开了八年,客人十年之前来过长安?”
那巨汉又是哈哈一笑,也不答话,只是继续看舞听琴。
那厢韩公子看着两位跳舞少女,面貌虽然青涩,但身子自有一番风流态度,轻纱做成的衣服下,雪白肌肤若隐若现,心中渐渐春意难耐,便低声对那刘信道:“这两个雏儿虽不甚美,但小弟
也将就要了。那楼上弹琴的,却是暖玉楼的头牌,色艺双绝,换做金桂便是。世子万不可错过了。”
刘信出身王侯之家,自然也知这琴音的好处,一听这韩公子说法,不由得也是心中瘙痒,对那莳妈妈道:“妈妈,舞蹈也看得足了,便让两位女孩儿,并楼上金桂姑娘,来伴我等吃酒可否?”
请姑娘吃酒,便是要梳拢之意。莳妈妈还未答话,猛听那巨汉哈哈一笑,道:“空口白牙,便要请姑娘吃酒?”说罢从怀中掏出一铤手指粗细,两寸长短的金灿灿的赤金,放在莳妈妈的面前,道,“我也请几位姑娘来席上吃酒!”
莳妈妈娇笑一声:“客人们稍安勿躁,这楼里还有的是姑娘,不需如此争竞。”但说话间,衣袖拂过,金铤已经不见。
那刘信一见己方落了下风,不由得怒道:“有钱好了不起么?”说着也是从怀中掏出一个帛囊,看都不看,整个扔到莳妈妈怀中。
莳妈妈打开帛囊一看,不由得心中一惊,里面竟是三枚金质五铢。这种金钱,从不流入世面,盖因这东西是皇宫大内赏赐臣下用的。拿出这金钱,却是在以势压人了。
那巨汉撇了一眼,怒道:“几个金饼子,好了不起么?拿来!”
他身后势力的小厮一言不发,快手快脚地从背囊里叮叮当当捧出一把物事,交到巨汉手中。
众人一看,顿时皆是吃了一惊,连那两个跳舞少女都停下舞踏,呆呆观看,偌大的楼堂之中,只有琴音依旧,淙淙不休。
那小厮手上捧的,竟是十余根金灿灿的金铤,看那分量,怕不是有数斤之重!
只有莳妈妈才注意到,那小厮的双手细细长长,左手却是缺了一个小手指。
巨汉一把抓过金铤,哈哈笑道:“妈妈让姑娘们来此处陪酒,这些便给姑娘们买脂粉去!”说罢大手一挥,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些金铤竟被他一掌全部拍入木质桌面,止余半截在外。
众人看着那十余根金铤齐齐整整插入桌面,却没发出半点声音,不由得都是吃了一惊。这金子至软至韧,就算以铁锤敲击,也只是变成金饼,怎么能插入桌面?
这其实是一手高明的内劲功夫,但此处没什么武艺高手,巨汉露这一手,却是演给瞎子看了。
那韩公子焦躁起来,不知深浅,终于忍不住开口骂道:“兀那蛮子,你是定要与我们为难了么?”
那巨汉脸色一变,也没见他怎么举足抬手,那韩公子便觉眼前一暗,铁塔般的巨汉便已来到他的身前。
韩公子心觉不妙,大骇欲呼,但一声救命还未出嗓子眼,便觉脸上一阵剧痛,已被那人一巴掌扇飞出去,撞在壁上,生死不知。
那刘信自负智计多端,但哪里见过如此凶人?只吓得全身酸软,瘫倒在地,口中只叫:“打……打死人了!”
那巨汉身后的小厮快步走到那公子身前,伸出手指探探他的鼻息,轻声道:“还没死,只是晕过去了。”
那巨汉回头怒道:“老子下手自有分寸,还用你他妈的管闲事?”
那小厮默然不语,低头垂首退到一边。
巨汉又回过头来,瞪视着刘信,狞笑道:“听说你是宗室皇亲?在这院子里面,毕竟还要靠金子和拳头说话!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那刘信几乎要被吓得尿了裤子,哭丧着脸连声道:“没什么话说,没什么话说!壮士请自便,自便!”
那巨汉冷笑一声,便即回到桌前。正要继续寻欢作乐,突然听见楼前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响。
众人愕然抬头,只见十数名兵丁鱼贯而入,将厅堂团团围住,为首一人大声喝道:“京兆尹公干,都不许妄动!”
第八十章 关山几重飞难越
原来那韩狗儿给小乙出的主意,竟是让他去京兆尹报官!
这勾栏娼行,虽然至轻至贱,怎么说也是一件生利息的行当,所以这长安城内的勾栏,都归京兆尹管理。出了事儿,自然要由京兆尹一体处断。
不过听到韩狗儿令他去报官,小乙仍然是吃了一惊。他们这些横行市上的轻侠之辈,向来都是官家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官家不找他们麻烦便很不错,哪有主动去报官惹事的道理?
韩狗儿却笑道:“你若真心要帮那暖玉楼,还是报官最为妥当。官家自然都是怕麻烦的,平素你要去骚扰他们,少不得先挨一顿好打。但你刚才不是说过,那凶汉像个胡人吗?你便一口咬定,有胡人在城内滋事,殴伤人命,我倒要看看京兆尹的兵士敢不敢置之不理?”
小乙聪明无比,所缺者无非便是市井经验。此时经韩狗儿略一点拨,立刻明白了事情原委。此时胡汉两家关系敏感,年前西域死了一个单于,现在大汉又换了一个皇帝,两边是战是合,尚无定论。这民间做生意的胡人,便也成了汉家关注的重点,连市上轻侠,都被告知要小心胡人,遇到非常状况要赶紧上报。
普通的娼家斗殴,京兆尹还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要是涉及了外国人,滋事体大,他们还敢不管么?
所以小乙便连忙跑到京兆尹府衙,报告了暖玉楼有胡人行凶一事。果然这京兆尹无比重视,当即发下令箭,着二十名胥吏跟着小乙去那暖玉楼拿人。
小乙带着众胥吏走上章台街,远远看见暖玉楼了,便弄一个鬼,说要小解,便趁乱走了。那些胥吏没奈何,只得自去暖玉楼平乱。
到得楼门口,正好赶上那巨汉大逞凶威,将那韩公子打晕在地,可谓抓人抓了个现行,于是领头的卒正便发一声喊,大家齐上,将那巨汉围了个严严实实。
“尊驾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谁?何时来到长安?来此是要作甚?”那卒正面对比他高出两头的巨汉,丝毫没有惧意,只是连接发问。
以那巨汉一掌将金铤拍入桌内的威势,就算一个人对付这些胥吏,不说轻轻松松,也可以说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这巨汉脸上虽有怒气,却不得不报上来历乡贯:“我乃匈奴汗国人士,来此行商。初到长安三日,暂住藁街蛮夷邸。”
这便是大汉积威所在,纵是强胡也得低头的道理了。他打翻甚至杀光这些胥吏,不过反手之间。但是他一个外国人,如果不服管辖,与大汉官家作对,那大汉的军队定让你知道什么叫不死不休!
只听那巨汉又道:“至于姓名,叫我雷狼便是!”
那卒正看了他一眼,道:“尊驾莫要报那江湖诨号,还请报上真实名姓,我等好去查验!”
去年天下遭受雪灾,匈奴趁着大汉社稷不稳,很是入关劫掠了几回,胡汉之间的形势紧张无比,眼看百年均衡局面就要打破,两国之间又起战端。
天幸大汉出了个王巨君,献上“安汉七策”,其中一策便是“对匈奴策”,力主重开边禁,让那汉匈通商,以互补有无。匈奴能以牛羊马匹换得绫罗绸缎,好战之心大减,边境遂安。
而同时汉朝关禁外松内紧,虽然准许通商往来,进关之胡人皆要统计身份来由,入关行进路径,乃至相貌习惯、营生消费等等信息,若有作奸犯科、图谋不轨者,其名一旬之内便能遍传宇内,只要你仍在汉地,管教你无处立锥。
所以这“对匈奴策”实
施以来,不仅边关靖宁,连这奸细人等,都少了许多,此时朝野方知那巨君智识,如神似圣。
那巨汉冷笑一声,正待说话,突然一个年老胥吏啊的一声大叫,手中水火杖当啷一声坠在地上。众人回头去看,只见那胥吏满脸煞白,额上涌出豆大的汗珠,嘶声叫道:“你...你是雷狼...雷狼大将!”
雷狼大将?众人听着这个古怪的称呼,都是不解其意,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若是在十多年前,雷狼这两个字,在张掖、凉州等地,那是人人闻之色变,甚至能止小儿夜啼!
这雷狼本是车牙单于麾下大将,可谓勇武过人,用兵高明,但为人残忍嗜杀,号称刀下从不留降虏,便是吃了败仗,也要责罚部属,寻个由头杀上一个两个。所以不仅是汉军畏他如畏虎狼,连那车牙大单于都对他极为头痛,最后也只得寻了个由头,褫夺了他的兵权,将他贬为平民。由是他的凶名才渐渐被边关军民渐渐忘却。
但这年老胥吏,却是当年跟着陈汤校尉征战西域的老卒,亲身经历过这雷狼的可怕,是以一听到雷狼之名,便心中恐惧,几欲奔逃。好歹被那卒正扯住,才渐渐定下神来,想到这是长安城中,不再是那西域蛮荒之地,这雷狼也不再是统领万军的大将,而成了一个来长安讨生活的行商之人。
但是看着这雷狼满脸凶狠之色,老胥吏仍是心中惴惴,赶紧与那卒正简单讲述这雷狼的种种故事。那卒正越听越是眉头紧皱,看着那雷狼大声喝道:“这是长安城里,不管你是什么人,却由不得你行凶!”
那雷狼嘿嘿一笑,双掌上举道:“我哪里行凶了?难道你们汉人,在这勾栏院里还不许争风吃醋么?”
那卒正看看韩公子伤势,见他只是一边脸颊高高肿起,却并没有伤筋动骨之处,还有气力在那里哭爹喊娘。又叫来莳妈妈相询,道那被打翻的门子也只是脱了一颗门牙,无甚大伤,方才相信这雷狼确实没有害人性命的打算。
毕竟身在长安,便连雷狼这种绝世凶人,竟也要收敛不少,大汉国力之强,由此可见一斑。可这雷狼身份敏感,既然已经知晓,却不得不查验一番。那卒正又细细记下他的住处行迹,跟随的商队名称等等信息,准备连夜上报查询。
wucuoxs.com
那雷狼不以为忤,全程配合检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守法良民。那卒正反反复复问了几遍,终于问无可问。此时情况已明,这雷狼合法入境,一路皆有“官引”,在这勾栏之中,除了殴伤二人,倒也无甚作奸犯科之行。那卒正便大声警告他不得再行伤人,然后率着众胥吏纷纷去了。
一时间,厅内默然无声,连那韩公子也觉气氛不对,收了哭闹,悄悄躲在桌子底下,不敢冒头。
那雷狼默然半晌,突然耸身而起,铁塔一般的身子大步走到刘信桌前,脸上渐渐现出狰狞的笑意。
“报官?小孩子输不起么?”只听得雷狼全身骨节发出炒豆一般噼啪乱响,一只手臂竟暴涨半尺,隔着一张大桌,竟直接将刘信提了起来!
那刘信看着如恶鬼一般的雷狼,登时吓得尿了裤子,点点湿意顺腿流下。他哭丧着脸,舌头都如打结了一般,哀声道:“壮...壮士饶命,我一直呆在此处,哪有时间去报官啊!何况就算有时间,我也没...没那个胆子...”
周围几名家丁见主人被制,本应上前相救,但又有谁敢去招惹这个绝世凶人?都是慌不迭地后退了数步。
那雷狼双眼如同两柄
尖刀,在刘信的脸上扫来扫去,最后从鼻内冷哼一声,手指一松,任那刘信摔在桌上,杯盘狼藉。
“谅你也没这个胆子!”那雷狼头也不回地坐回自己桌前,“快滚吧,别让爷爷再看见你!从今往后,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保管不伤你性命,却让你欲仙欲死!”
那刘信心中恨极,知道这雷狼屈于官府盘查,一股子邪火却是发在自己身上,但脸上却丝毫不敢表现出来,只是带着家丁仓皇而逃,那韩公子一见靠山逃去,也慌忙如丧家犬一般跟在后面,一瘸一拐地去了。
今晚经雷狼这一闹,又是打人砸桌子,又是京兆尹排查,便是色中饿狼,也被吓得裹足不前。是以这开禁之后的第一夜,偌大的暖玉楼中,只有雷狼这一桌客人。
但是雷狼出手豪阔,单是拍入桌内的金子便有两斤之多,待会抬将下去,撬了出来,足抵得上若干日的利是,真可谓“一桌千金”了。
那莳妈妈索性便将女儿们全数叫来,轮番敬这雷狼吃酒。雷狼虽然也是酒色丛中的老手,此刻见了这么多美貌女子只围着自己打转,不觉心中大乐,哈哈大笑不止。
莳妈妈这边逢迎雷狼,一眼却瞥见雷狼带来的青衣小厮,正默默立在桌旁,手里捡了个果子慢慢吃食,不由得心中一动,喊来两个姐儿,让她们去服侍那小厮。
那小厮身子瘦瘦弱弱,面皮清白,低眉顺眼的颇为清秀,便像个无知雏儿,此刻见了两个美貌女子娇笑着前来服侍,顿时不由得涨红了脸,左躲右闪,坐立不安。
那两个姐儿见这清秀小厮满脸窘状,连身子都不让她们触碰,不由得皆是吃吃而笑。
转眼夜深,这雷狼喝得性起,又被众女撩拨起来兴趣,便索性在楼内留宿。他看似粗俗,但眼光却是极高,一眼便相中了楼内最红的姑娘堇娘,与她喝了个合卺杯儿,相拥共入香闺中去,不多时便听见靡靡之音大作。
众姐妹皆是一笑,便各自散去休息。她们入了这个行当,能有一夜休息,也不是易事,这也算是今夜惊魂之外的补偿了。
莳妈妈见那小厮立在屋外,不知所之,便喊来一个年岁稍长的姐儿,名唤江离的,对她悄声说了几句,那姐儿便点一点头,笑着向那小厮走去。
“小弟怎么称呼?今夜想要哪位姐儿相陪?”江离伸手去牵他的手,却见他如受惊小兽一般,疾忙缩手躲过。
不过小厮仍是用细如蚊蚋的声音答道:“我...我叫小沁,姊姊在旁边给我一间空房...就可以了,我得随时听着师父的召唤。”
江离抿嘴微笑,心中暗道,这小厮真真是个十足的雏儿。于是便软语道:“姊姊的房间便在隔壁,小沁就在姊姊房里睡下可好?”
那小厮满脸涨红,但也没有拒绝,只是慢慢地跟着江离踅进隔壁房内。
这江离是欢场老手,见多了色中饿鬼、公子风流,乃至贩夫走卒之辈也有涉猎,但像这小厮一样,不谙男女之事的小弟弟,却是难得能见。顿时不由得越看越爱,一进屋内,便松了胸前几粒扣子,软语温存,要帮他宽衣解带。
那小厮又羞又恼,但面对佳人,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来得及将那桌上油灯一扇而灭,引得江离又是吃吃而笑,没想到这小弟还真是害羞。
房内响起悉悉簌簌的解衣之声。片刻之后,忽然只听“啊”的一声低低娇呼,带着三分疑惑,又有三分惊讶,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八十一章 汉家朝堂起苍黄
日月流转不歇,转眼便是七月时分。
未央宫中树木葱茏,各处殿宇繁花锦簇,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只有那被烧成焦炭,垮作一堆的通明殿,仍然像一座倒掉的纪念碑一般,记录着那场惊天浩劫。
新皇站在永延阁上,面色阴沉地看着那通明殿的废墟,只想尽快将其清理干净,也好让自己从那时不时袭来的噩梦之中清醒过来。
那一日过后,新皇登上大宝,先皇灵归太庙,天下安定如常,似乎没有多少人记得那夜长安城和皇宫内的骚乱与大火,可是每当夜深人静,新皇想起那犬牙交错的红莲魔火,想起那向自己袭来的大逆狂徒,心中仍是恐惧不已。
所有与那记忆相关之物,新皇恨不得全部将其清除殆尽,落个眼不见为净。但没想到他虽然身为天子,但连重建宫室都要拿到朝上廷议,各位大臣各抒己见,总是莫衷一是,实在让他头痛不已。
若是先皇在时,可能就一言而断了吧。但是自己立志要做一名贤君,却不能如此草率为之。其结果就是,直到现在,那被烧成废墟的通明殿,仍然矗立在明渠之畔,就像是巨龙身上难看的伤疤。
不过身为天子,他终于知道了为何先皇总爱在这永延阁上独自凭栏,因为从这阁顶,看不见那乌烟瘴气的西宫前殿,只能看见建章宫内草木葱茏,花鸟繁茂,心中可得片刻安息。
“皇上,刘先生来了。”身后响起一个清越的男音。
天子转过身来,只见来者面如冠玉,脸如桃花,长身玉立,白衫清朗,正是那长安第一美男董贤。
这董贤得翟义推荐,与时为太子的刘欣结识,被擢为太子舍人。又在那惊魂一夜当中,陪伴太子左右,不离不弃,奋不顾身,实在是立下了大大功劳。太子即位后,立刻将其擢为黄门侍郎,与那大儒扬雄是一般官阶。这不过三个月时间,又要迁其为驸马都尉。
新皇即位不过三月,竟要连续擢升这样一个无根无底的外臣,朝上群臣不禁大哗,进言反对者有之,出言讥谤者有之,只有几个肱骨大臣才明白其中就里,只是不发一言,暗暗默许。
2k小说
天子因此事大为恼怒,很是申饬了几位臣子,终究还是让那董贤任了驸马都尉一职。但也因为此事,渐有风言风语传开,都道这新皇登基之后,不是要修宫室,就是拔擢佞幸之臣,大汉的帝王,是一个不如一个了。
不管是黄门侍郎,还是驸马都尉,皆是皇帝近侍,得以自由出入宫禁。虽然朝上大臣多对这董贤的升迁颇有微词,但在外人看来,却实在是一步登天,煊赫至极了。
却说那中垒校尉刘子俊本应在孝中,但其实早在新皇还没即位,甚至还没成为太子之时,他便被接到夕阴街的定陶王旧宅当中,替他运筹划策,图谋江山。在他的指导下,定陶王如愿得到先皇认可,被立为太子,又机缘巧合,得以这么快即位称帝,功劳若有一斗,这刘子骏当独占八升。
但是这些功劳,只能藏在新皇心中,却无法宣诸于口。他借口朝中缺少人才,命那刘子骏脱孝归朝,擢之为骑都尉、侍中。在旁人看来,也是天大的恩宠,可是哪里有人知道,这点子恩宠官职,甚至不能抵得过他的真实功劳之万一。
今日刘子俊领了新职,已在朝上谢恩,天子又将其留下,在朝会之后,让他来永延阁叙话,亲厚之意毫不遮掩,让朝臣艳羡无比。
此时只听脚步声响,一个高冠文士身着朝服,慢慢走上阁来。这刘子俊今日上朝领旨,自然是正服大装,此时未及更衣,便又被召至永延阁中叙话。只见他无喜无悲,一脸淡定之色,进得门来,口称:“吾皇。”倒身便欲下拜。
天子急忙奔上前去,
用手搀住他的手臂,急道:“私下场合,先生无须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刘子俊见天子如此情真意切,脸上露出微微笑意,站起身来,沉声道:“如此,臣便生受了。”
见他站起身来,那董贤眼疾手快,帮他搬来一个绣墩。现在这董贤与刘子俊皆为都尉,官职相仿,但董贤自知这刘子俊在天子心中地位特殊,怎敢与其平辈论之?当下只是持晚辈之礼,甚是恭敬。
刘子俊也不推辞,慢慢坐在绣墩之上,向着上首的天子问道:“天子今日召臣来此,是要问何策?”
天子略一沉吟,突然双眉一轩,道:“自然是要问治天下策!”
刘子俊脸上笑意更浓,赞道:“好!天子不愧是一代明主,果然有魄力!但治天下也太过宽泛,天子要从何治起?”
天子不假思索,接口便道:“靖朝堂,重民生,固国本,开太平!”
天子能毫不犹豫,说出这些话来,可见他已经在脑海里想过了无数遍。此刻他问刘子俊治天下策,可能只是为了将心中的话说出来罢了。
刘子俊笑道:“如何靖朝堂?”
天子立刻答道:“除外戚,重儒臣,唯才是举!”
刘子俊脸上笑意更浓,道:“除外戚?天子是说除王氏外戚吧?”
天子脸色一变,沉吟片刻,道:“当然是王氏外戚。”
所谓外戚,便是天子的母族。先皇的母族便是王氏,这王氏外戚势力之大,可谓权倾朝野,太皇太后王政君的兄弟在朝中皆任要职,当年太皇太后的兄弟们一日之内五人封侯,真是前无古人,震动朝野,王氏外戚势力,可见一斑。
此刻天子即位,欲展宏图,第一件事便是要铲除这王氏势力。但方才刘子俊说了那话,却是在提醒这位新皇帝,现在你的母族丁氏、傅氏,也是外戚了!
若要除外戚,不仅要铲除王氏势力,更要防止自己的母族趁虚而入,趁机坐大!
若无这种魄力,只不过是让外戚换个姓氏罢了。
听了天子的回答,刘子俊心中暗暗叹息。他似不经意道:“听说日前王莽也升了官?”
王巨君已经身为三公,官职本已加无再加,但他在那惊魂一夜中,不动一刀一枪,独力化解一场干戈,将新皇救出厄难,可谓居功至伟,不得不赏。
于是天子便在他的大司马之上加了个“录尚书事”,这“尚书事”就是负责百官给天子的表章,是整个朝廷最要紧、最有实权的职司,又加食邑两千户,方才稍偿他的功劳。
但是,王巨君也是外戚出身,此刻不得不给他加官,这铲除王氏外戚势力,自然也倍加困难了。
一腔热血固然是好事,但要想革除故弊,哪有那么简单?刘子骏只是寥寥数语,便让天子全身冷汗涔涔,复又冷静下来。
只听刘子骏悠悠叹道:“天子欲要大展宏图,自然是大大的好事,但万不可将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说句大不敬的话,世人都觉的先皇耽于淫乐,是个庸君,但世人哪知为帝之难处?先皇有如此功业,已是难能可贵了。”
天子默然无语,心中却不得不赞同先生的这番话。在即位之前,他也认为先皇慵懒,不理朝政,也想象自己登基之后,能够有一番新作为,让世人刮目相看。但是真正当了皇帝,才知道这千丝万缕的事情,不是想想就能明白,也不是想到就能做到的。
先帝虽然不如孝武、文、景,但是在位二十余年,亦有重视农桑,广开太学之功业,群臣虽然怒其不勤政事,但最后也只得议上一个庙号曰“成”,这已是了不得的评价。自己百年之后,后人却又如何评价自己呢?
刘子骏见天子满脸煞白,不知他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心知自己方才的话有点太重了。这新皇心机深沉,可不要钻了什么牛角尖才好。想到此处,他便岔开话题道:“皇上,那件物事,您可有好好保存?”
那件物事?天子呆了一呆,意识到刘子骏是在说那能食金铁的怪球。他连忙道:“那件物事煞是奇异,不论多少金铁等物,均能吃得下去,但重量大小却分毫不变,不知道那么多的金铁,却是吃到哪里去了。”
刘子骏见他竟在董贤的面前提起那件神物,不由得微微蹙眉,但是天子却道:“先生不必疑虑,圣卿救过我的性命,万事皆无需避着他说。”
听了这话,刘子骏才知道,原来这董贤,已经被天子当做了心腹。虽然他只觉董贤是个无能之辈,但天子既然已经明言,他也不便置喙,便坦言道:“那可能是禹王九鼎之一,虽然不知其功用,但也不可等闲视之,须要好好保管。”言外之意,这如果是九鼎之一,说不定还要赖它的气运,才可保得国泰民安,皇位稳固。
天子点头道:“朕不敢轻忽,已将其锁在石函内,令其不能接触金铁之物,放在了一个隐秘处所,还请先生放心。”
刘子骏又问道:“听说这宫中本来就有一尊禹鼎,天子可曾见到?”
天子眉头一皱,有些迟疑地回答道:“那尊禹鼎,我未曾见,但听说是放在这明渠水下了。”
刘子骏仿佛没有意识到天子的失态,又道:“若是将两尊禹鼎放置在一起,是否会有什么变化?天子还是早日试一试的好。”
天子更加吞吞吐吐道:“那尊禹鼎锁在明渠水下机关之中,这机关却要以传国玉玺为钥,才能将其升起,令那鼎重见天日。那玉玺...现在太皇太后手中。”
“什么!?”刘子骏拂袖而起,一脸震惊。传国玉玺落入太皇太后手中,这事他也是第一次知道,镇静如他,竟也忍不住大惊失色。
天子脸色涨红,道:“那一晚上,朕正在操办先皇大礼,突然遭遇那等变故,实在管顾不及,竟让太皇太后她...她派人将传国玉玺偷偷取去,藏在了长信宫中。我也去讨要过一次,但她只道我刚即大位,要替我保管玉玺,说什么也不肯给我,我又有什么办法?”
这传国玉玺虽然不是天子身登大位的凭证,但没有玉玺,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味道。这要被天下人知道,又要怎么看待这位皇帝?而且这玉玺在太皇太后手中,天子想要铲除王氏外戚,又何其难也!
天子看着刘子骏脸色青黑,更觉满心烦忧,只是问道:“先生可有什么法子,能将这玉玺讨要回来?”
刘子骏长叹一声,只是摇头不语。
董贤在一旁沉默许久,此时突然出言道:“臣有一法,不知行不行得?这大司马王巨君是太皇太后的亲侄儿,他方得圣恩赏赐,若圣上有所托付,他必定不敢推辞。能否请他出面,将那玉玺讨要回来?”
刘子骏冷笑一声,道:“孺子果然没甚见识!太皇太后把持玉玺,便是为了挟制天子,不得对付王氏外戚!这王莽怎会将他们家族的救命稻草拱手讨还?”他对这董贤殊无好感,是以言辞激烈。但不知为何,他对那王巨君也是毫不客气,甚至直呼其名,毫无礼貌。
天子听了这话,却愀然不乐,道:“圣卿纵然说得不对,先生也无需如此讥讽呵斥,毕竟他也是一片好意,在为我思想办法。”
刘子骏听出天子对这董贤满是回护之意,心中又是一阵叹息。但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一人,不由得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皇上,您是否还记得,那一夜里,跟在王莽身边的那个少年?”
第八十二章 一入宦海深几许
礼官大夫杨若虚的宅邸,便在长安城清平门内。
曾几何时,此处也曾门庭若市,请求拜访者络绎不绝,如过江之鲫。但是如今却已门庭冷落,鞍马稀少。
往日众人皆知这杨大夫是先帝的心腹重臣,所以极尽逢迎讨好之能事。但是先帝崩殂,新皇即位,一切却发生了改变。
那一夜里,杨若虚入宫勤王,挡下大发凶性的狂徒,本是立下大大功劳,但不知为何,新皇对他却毫无赏赐,甚至于夺了他“侍中”的值司,不许他再进宫随侍。
现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位老臣,已经是失宠了!
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既然已经失势,无人问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但这杨若虚却丝毫不见烦忧,反而乐得清闲,每日也不到官署,只是四处闲游,偶尔心情好了,才到太学去讲上一两堂课。
因为这杨若虚久不在朝中,在太学之中的名声也并不显耀,比不上那些学问渊深、名气冲天的大儒,偶尔讲课,听讲者也是寥寥无几。只有岑规、王愈等杨熙的好友,每次都来听讲不辍,虽然感觉这位博士与其他大儒所讲大相径庭,其古学今学杂糅混合,且不拘于一家之言,不由得倍感怪异,但课后与往日所学验证,又惊觉受益无穷。
那王巨君之子王宇,听说杨大夫在太学开讲,便也来听过一次,但不知为何,他听完课后,既未觉得诧异,也未感到惊喜,只是若有所思,沉默了许久,此后便再也没有来听过讲课。
今日若虚先生正在府上闲坐,突然听见外面人喊马嘶,有人高声唱道:“天子诏到!”
圣旨?若虚先生也是微微诧异。本以为那一夜之后,这新皇必然不会再来理他,为何又有圣旨降下?
须臾府门大开,有两名谒者走进堂上,对若虚先生一拱手道:“老大人,圣上的诏书,是给您的弟子,延嗣公子的。”
若虚先生心中疑惑更甚,但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叫到:“熙儿,出来接诏罢!”
只听堂后一个清亮的声音答道:“是!”然后就听脚步声响,一个未冠少年从后转出。
少年身穿玄色长裾,进退颇有礼数,向两位谒者行礼道:“问二位大人安。”
这少年自然便是杨熙。他来到长安已有一年,在这杨府之中,可算是养尊处优,饱餍膏粱,再不似从前在山野当中的清苦生活,加之年岁渐长,学识渐丰,身量渐高,终于不复刚来长安之时的黑瘦病容,即使不算风流倜傥,也算眉目疏朗可亲,尤其是那一双眸子宛如璨星,极有神采,让人见之忘俗。
一名谒者瞥了他一眼道:“你便是杨延嗣公子?跪下听诏罢。”
杨熙依言拜倒静听,那谒者道:“今圣天子临朝,王化大行,黎民安泰,欲求贤才于地方,岂能舍高弟于学府?杨氏延嗣,品令高洁,学识通达,特命之京兆尹,任五官曹掾一职,盼尔不忘圣恩,忠于职守云云。”
诏书洋洋洒洒写了一张锦帛,但其中只有一句是重点,那便是命杨熙到京兆尹,担任五官曹掾!
皇帝要让他去当官了!
杨熙听闻喜讯,心中又惊又喜,顿时呆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先生在旁提醒,才忙不迭地叩头谢恩。
那谒者笑道:“从今往后,延嗣公子便也是个官身了,下官们在此先行祝贺。”这五官
曹掾乃是京兆尹的属官,本来这属官之流,与那宫中黄门谒者,均是二百石俸禄的小官,但这京兆尹地处京畿,各级官员都要高上半级,算是比三百石,这谒者自称下官,倒也没什么问题。
杨熙连忙谦道:“熙何德何能,却得天子这般青睐,倒要谢谢两位大人传来喜讯了。”
谒者拱手道:“好说好说,明日便请延嗣公子去那尚书官署,领了差引印信,便去赴任罢,莫要误了时光,反而不美。”说罢便双双去了。
杨熙骤然得了官职,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不由得偷眼去看先生。那若虚先生眉头紧皱,良久方才叹了一口气道:“这事有点奇怪,天子要擢你为官,为何不让你进那郎官署中,以候叙用,却直接让你去京兆尹当什么五官曹掾?”
杨熙心中也觉奇怪,道:“天子为什么会特地下诏来擢我为官?难道天子是要回报先生的救命之恩?”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那时拯救天子于水火的,明明是先生才对,天子要赏我,也得先赏赐先生才是,为何先生没有丝毫赏赐,却赏给我一个官职?”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都觉得奇怪之事,但先生却从未向他解释原因,此刻借着这个机会终于问出口来。
slkslk.com
那一夜,他在最危急的关头,将神念化为真气,挣脱了张逸云的束缚,但是仍被那凌厉无匹的“八极剑”扫中,肩颈等处皮开肉绽,身负重伤,养了一个多月方才恢复。但对杨熙来说,皮肉之伤还是其次,他的神念几乎被逸云榨干,心脉寒气反噬,差点要了他的小命,事后若虚先生花了无数工夫,寻来不少灵药,才将他的性命拯救回来。
所以,挨了逸云一剑之后发生的事情,他一概都不知道。等他重新恢复了意识,已是十几天之后了。此时新皇已经顺利即位,先皇已成为了太庙中的“孝成皇帝”,天下却一如往常,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化。
杨熙向先生询问后来发生之事,若虚先生却一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让他先养好身体,不用管其他。
后来,杨熙身子渐渐恢复,但朝堂之上变动频频,有功之人皆得到明里暗里的各种封赏,先生却不知为何,没有得到任何赏赐。杨熙心知有异,也不敢再继续询问,直到今天,方才旧事重提。
若虚先生脸上慢慢露出笑意道:“也罢,告诉你也没甚么。天子那天已经许给我足够的赏赐,自然不会再另行赏赐于我了。”
“已有赏赐?”杨熙奇道,“赏了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若虚先生笑道:“我向天子讨要的赏赐,就是饶那张逸云不死!”
什么?杨熙双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张逸云这个名字,已经成了他的噩梦。只有亲身暴露于那人的杀气之下,成为他击杀的目标,才会知道此人究竟有多么可怕。杨熙那时虽然强运化虚之法,用尽神念之力,在逸云一招之下逃得性命,但他也真切感受到,张逸云是真的想杀他!
这也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为何逸云初时想要杀那嗣皇,最后却将凶刃对准了他这个无关之人?先生明明与之针锋相对,为何又要舍了拯救新皇的天大功绩,不惜触怒新皇,却要保他活命?
到了此时,就算杨熙是个傻子,也知道其中必有重大隐情,但先生却根本不想对他解释,只让他蒙在鼓里。
杨熙定了定神,嘴唇颤抖,最后只吐出一句话
来:“那...那张逸云现在何处?”
若虚先生叹了一口气道:“那逸云纵是神勇无比,也难以抵挡无穷无尽的兵士,最后不得不束手就擒。现在么...也许被关在天牢?我也不知道。但想来天子金口许诺,应该是尚未杀他。”
杨熙只觉心惊胆战,自己那夜昏死过去,之后还不知经历了怎样血腥的大战,才能将那张逸云最终擒住。他犯下刺君之罪,便是先生以护驾之功,换了他一个活命,现在可能也要被百般拷打折辱,可能比死了还要痛苦百倍。
“先生...为什么要救他活命?”杨熙低声问出最大的疑惑。
若虚先生默然良久,心中知道若是说出原因,难免要告知杨熙的真正身份,他能不能接受还是其次,却是违背了他与那人的约定。
那一夜,那人看着昏死的杨熙,对他说了一句话:“我知道他究竟是谁,但是我不希望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若你向他坦白,那我也便向新皇说出真相。”
若说这世上除了张逸云,还有什么人能令若虚先生忌惮,可能第一个就是这人了。
也正是因此,若虚先生需要张逸云活着。
这些话,却都不能对杨熙吐露,否则他一切的谋划打算,皆要付诸流水。
于是若虚先生岔开话题,道:“这缘由不说也罢,以后你自然会晓得为师的苦心。今日天子这封诏书,肯定不是要奖赏我的功绩,而是另有玄机。”
杨熙见先生仍不正面回答,也不便再继续询问,只是静静倾听。
若虚先生继续说:“你这个五官曹掾只是个比三百石的小官,往往由尚书曹自行安排即可,何用天子下诏?我听闻昨日那刘秀被召入宫中,与天子彻谈一夜,怕不是此人给天子出了什么主意,借着给你个官职,要由你及我,让我办些为难的事情了。”若虚先生随口分析,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杨熙奇道:“刘秀是何人?”
若虚先生笑道:“便是那刘歆刘子骏。他的名字与今上名讳同音。现在新皇即位,这刘子骏为了避讳,自然要改个名字,便称作刘秀了。此人去年丧父,今年改名,也真是倒霉至极了。”
杨熙才知这“刘秀”便是那夺走地宫中疑似禹鼎之物的中年文士。此人心机阴沉,为了前程欺师灭祖,从先生手中逼讨神物,此刻又得了圣眷,一路高升,日后还真要小心他才是。
又听若虚先生道:“不过也不必过于担心,就算天子有什么安排,我一概接着便是。你便安心去做你的官,好好积累一些官场历练。”
杨熙一惊,这才想起先生为张逸云乞命,已是触怒了天子,现在于朝堂之上,必然过得甚是艰难,此时此刻,竟还是为自己着想,让自己安心去做官,不由得心中感动异常。
自己从小便托赖先生庇佑,在这艰难时刻,也该担起责任,锻炼自身,反过来帮助先生了!
想到此处,杨熙肃然向先生拜下,道:“请先生放心,熙一定谨小慎微,心怀黎民,绝不辱没了先生教诲!”
若虚先生听了这话,不禁噗嗤一笑,道:“还谨小慎微,心怀黎民,你这五官曹掾只是个绿豆小官,只需本分履职,不愧俸禄便是了,等你日后官儿做的大了,做到...做到那万人之上,再说心怀黎民吧。”
杨熙脸上一红,也跟着笑了起来。
第八十三章 却道中庸好为官
杨熙得了天子下诏亲赐的...小小官职,便也算脱了白身,入了官场。以后太学自然是不能再去,须得去学宫除籍,还需拜见自己的业师丹夫子,与他说明此事。
明日杨熙便要去官署报道,他便打算今日将这些事情办妥。
禀明若虚先生之后,他便出门先去太学,将自己将要出仕为官之事告知文学掾,从那学籍之上除了姓名。同侪听说杨熙得了官身,艳羡者有之,不屑者有之,各种行状不一而足。只有他的好友岑规、王愈之流,对他才是真心祝贺。
他与几位好友说笑一会,颇是听了几句祝福,便又来到丹夫子家中。
丹夫子的日子最近颇不好过。当初在争嗣一事当中,丹夫子与那御史大夫孔光等人摆明车马,支持中山王为嗣。可谁知中山王争嗣失败,丞相翟方进支持的定陶王成为太子,孔光本人以及他那一党都遭到翟相清算。天幸翟相莫名其妙暴毙身死,这丹夫子还没被那清算波及,总算保住了官职。
可谁想到不过几个月时间,先皇便即驾崩,新皇即位,那些曾经反对过他的臣子自是惶惶不可终日,唯恐哪天大祸临头,都是纷纷寻找靠山,谋那保命存身之法。
丹夫子那时收下杨熙为弟子,很大程度上是想要在孔光之外,为自己多留一条后路,只想就算孔光倒台,也还有若虚可以依靠。
看到若虚圣眷隆盛,他甚至起了要将女儿许配给杨熙的想法,多次创造机会,让这两人“偶遇”。但不知为何,初时这杨熙对女儿颇有好感,后来却总是躲躲闪闪,不愿和女儿见面,若虚那老儿也没有向丹家提亲的意思,于是只得作罢。
后来形势变化,新皇即位,这若虚的圣眷突然之间消失无踪,丹夫子的依靠也变得不那么保险了。没奈何,这丹夫子只得另寻法子,以图自保。
听说杨熙得了天子赐官,丹夫子非常惊讶,心中更是暗暗惊喜,只盼杨熙出任要职,也好有所仰仗。但杨熙说他只是去京兆尹任个小官,丹夫子顿时感到失望至极,只是对他勉励几句,便匆匆出门去了。
杨熙看到丹夫子的态度,心中有些失落。他慢慢走出厅堂,知道自己以后再也不会如之前做学子的时候,那样频繁地来丹夫子府上了,心中不由得隐隐期待,盼望能够再碰见丹青小姐,与她说两句话儿。
庭院寂寂,并无人影,只有院中的花木,不知何时变成了豆蔻、红芍,独自开得鲜艳。杨熙知道这厅中之花都是丹小姐亲手侍弄,不由得睹物思人,心中又幻出丹小姐的倩影。
但直到他走出丹府,也并没有看见丹小姐出现,不由得暗暗叹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杨熙便正衣肃容,来到那尚书官署中听候安排。那尚书署内当值主薄见是杨熙前来,不仅给他取了差引,盖好印信,还安排了一名员吏陪他同去京兆府履职。
看来虽然杨熙这官职不大,毕竟是天子
亲赐,尚书署也不敢轻忽视之。
这位员吏名叫王获,年纪看上去比杨熙稍长,一副精明干练的样子。他向杨熙一拱手道:“杨功曹,咱们这便去京兆府吧。”说罢引着他走到城门脚行之处,雇了一辆马车,与杨熙同乘而去。
这吏员王获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在尚书官署也已从事数年,兼之口舌便给,不住向这杨熙介绍相关事宜。听他所说,杨熙方知这京兆尹虽治理京畿,但是其府邸却并不在城内,而是置在长安以东的霸陵县内,拱卫长安,以示尊攘皇权之意。
“这五官曹掾,又是什么值司?”杨熙虚心问道。
王获道:“五官曹,顾名思义,便是职管京兆府内诸曹的功曹。本来是所有功曹之首,但自孝武皇帝以来,这五官曹便成为一个散职,可以充当任何值司,既能代管贼曹拿贼,又能代管粮曹管粮,所以你的值司,现下还不好说,却待京兆府分派罢了。”
王获见杨熙听得认真,不由得又多说了一句:“杨功曹在京兆府任职,可须记得‘内外有别’四字,方能不出错漏。”
杨熙奇道:“何谓‘内外有别’?”
王获道:“这京兆尹虽然治所是长安地区,但主要管理长安城外诸县,无论大小,皆可便宜从事。若是涉及长安城内之事,一定要慎之又慎,不可轻易决断。盖因这长安城内均是达官贵人、皇亲国戚,很多事情处理起来,还要听那三军、少府等官署处断。”
杨熙点头道:“这个我自然省得。”他知道自己要去京兆尹为官,昨夜已将“三辅黄图”以及京兆尹的区划等事详加研究,知道这京兆尹管理长安周边一十二县,还要与城内豪强、各部衙门博弈,岂能没有难处?心中却是早已有了准备。
王获道:“杨功曹刚刚上任,最要紧的是先将治所情况查探清楚,同僚脾性摸得透彻,不违逆主官意思,不得罪地方豪强,持以‘中庸’之道,方能确保万全。”
lingdiankanshu.com
杨熙知道这些都是金玉良言,不由得连连点头,但心中不由得疑惑万分:“听王兄的意思,做官却是要以自保为要,但若如此瞻前顾后,又如何能为民做事?”
王获笑道:“杨功曹一心为民,是国家之福。但如今官场盘根错节,您是圣上钦点的功曹,突然插入到那京兆府中,不先中庸自保,谈何立足为民?等到您立足已稳,自然可以批亢捣虚,放手施为,挣一个大大的官声!”
杨熙听这王获言语不俗,隐隐暗合大汉以王、霸之道立国的意旨,不由得脸现讶色,道:“王兄此番言语,让在下受益匪浅!但在下有一事不解,王兄有如此大才,为何只在尚书府中屈居小小吏员?”
王获不以为忤,道:“我与足下一般,也曾为太学学生,每日苦学经义,只想着飞黄腾达。但后来听了家严教导,只觉自己所思所想太过狭隘,便弃文从政,从小小吏员做起,却要看看这官场究竟是什么模样!”
杨熙心念微动,问道:“王兄的父亲,却如何称呼?”
王获笑道:“与杨功曹说了,也没什么。当朝
大司马便是家严,家兄王宇,也曾在我面前提起过杨功曹的名姓。”
杨熙大惊失色,这王获竟是大司马王巨君的儿子,好友王宇的弟弟!
想起那位与自己有一面之缘的大司马王巨君,杨熙仍然忍不住心折于他的气度、才学和智慧,未想到他身为大司马,录尚书事,他的儿子竟然只在尚书府作一名吏员!
不论是那仍在太学读书的王宇,还是这胸有城壑的王获,这兄弟二人出自名门,却肯脚踏实地,一步一步从生员、吏员做起,实在让杨熙对心生钦佩,更是对那王巨君敬畏有加。
在这多事之秋,朝堂上谁人不提携自己的子侄,扩大自己的势力?王巨君出身外戚,却能有如此家风,更显出其卓尔不群的风骨,“再世圣人”的称呼果然不虚。
二人有了这层关系,谈笑更见亲厚。这王获家学渊源,又熟谙官场规矩,随口指点,杨熙都觉如沐春风、受益良多。
说话间马车已至霸陵县内,杨熙曾经随着先生泛舟灞河,也曾远远看过县内景致,端的是良田千顷,阡陌交通,不愧是关中膏腴之地。但如今从陆路看来,却又有不同,能看见数个闾里远近高低,田间农人劳作不休,一派繁忙景象。
杨熙初时觉得圣上赐下这官职低微,内心还有些轻视,此刻见到这即将任职的县里城郭,仍是不免心潮澎湃。
须臾二人顺着县城小路来到城内,城墙皆是土夯而成,比那长安城自是寒酸不少,但城内也能见那宅院鳞次栉比,雕梁画栋有之,一庭一院者有之,人声鼎沸,炊烟袅袅,也是一派繁荣景象。
这霸陵县是因那孝文皇帝的陵墓所建陵邑而成,当年迁来不少官宦豪富之家,有些富家弟子无所事事,都在街上走马斗鸡,学那游侠气派,又有那讨生活的黎民百姓,往来奔走,不一而足,见到有马车行来,都是纷纷避让。
那京兆府便是霸陵县城中最为气派的建筑,从外到里分为三进,门口有两座矮矮阙楼,一道石阶渐次升高,通往府衙内部。
杨、王二人下了马车,一同踏上石阶,向内走去。
杨熙看着那京兆府门口的立柱之上,悬挂着一个瓦罐,上面落满了灰尘,不由得奇道:“这就是缿筒吗?”
所谓缿筒,是孝昭皇帝时候京兆尹赵广汉发明的一种器具,挂在官衙门前,无论吏民,若知作奸犯科,以及冤情等事,皆可匿名投书,上报官府,对地方治理很有用处。
王获点点头,道:“看这缿筒模样,应该是好多年没有用到过了。现在官府的门槛越来越高,做官者都只为自己着想,谁还去管那民间疾苦?”
杨熙看着京兆府大门和那门前长长台阶,笑道:“这京兆府的门槛也真是够高的,什么时候能矮一些才好。”
杨熙话音刚落,突然从后传来一声冷哼,一个闷雷也似的声音响起:“就算将这官府大门拆了去,又有几个百姓愿意走进去?这些当官的,不去鱼肉乡里、压榨黎民,就已经算个大大的好官了,谁还指望他们为民做主呢!”
第八十四章 食君之禄忠君事
杨熙惊讶地回过头来,见身后立着一条大汉,头戴武士巾帻,身穿蓝布短襟,身材魁梧,红脸黑须,另见他背着一张长弓,腰间包裹鼓鼓囊囊,手中牵着一匹雪青马儿,一看便不是什么善类。
那人见杨熙回头看来,双目炯炯,怒目瞪了他一眼道:“看什么看?小心爷爷戳瞎你的眼!”
杨熙大怒,方欲同他理论,不想王获在旁,悄悄扯住他的衣袖。他转头一看,只见王获微不可查地向他摇了摇头。
杨熙心中疑惑,但也只好压下怒气,不去理会那人。那汉子见他们默不作声,哈哈一笑,趾高气扬地去了。
王获带着杨熙一边向京兆府内走去,一边对他解释道:“这人一看便是个无赖游侠儿,这种人好勇斗狠,最是争一口闲气,一言不合便能拔刀相向,何苦要去惹他?便是延嗣在官中任职,也要留意这干人等,小心他们惹出什么事来。”
杨熙气闷道:“我当然知道这等不法之徒。他们私携刀枪,聚众饮酒,不将朝廷禁令放在眼里,又欺压良民,横行街市,难道我就不能将他们都拿了么?”
王获笑道:“这帮游侠儿虽然喜欢闹事,但市井之间却又少他们不得。若是乡间闾里,有那三老、宗族长便可维持秩序,轻侠之类便算是不安定因素。但在市井之内,人流混杂,外来者甚多,乡间规矩行使不得,便需轻侠豪士以武力、名声加以镇压,如有龌龊纠葛,往往一名侠士出面调停,比闹上官府还要有用。”
说话间,两人走到京兆府门口,就见两名皂隶拦住去路。王获递上名谒,守门两人一看,竟是尚书官署来人,顿时毕恭毕敬将两人迎进府内。两人穿过衙堂,走进堂后客舍,自有从事奉上茶水,陪二人闲坐。
一会功夫,便听外面传来脚步,两人起立相迎,就见一个年轻官员从外而来。此人头戴鹊尾之冠,身穿玄色深裾,长眉星目,面皮青白,杨熙看见此人,总觉得有些眼熟。
这人笑着对两人一拱手道:“在下京兆尹别驾吴原,幸会幸会!”
杨熙这才想起,此人不正是去年初来长安之时,奉翟相之命前去迎接他与先生的那位主薄吗?他怎么到京兆府来了?
王获拱手回礼道:“有劳吴别驾亲自相迎,生受了。”
两下见礼已毕,王获突然发现杨熙面色有异,但也不知是什么回事,索性也不去管他,向吴原介绍道:“这位是杨熙杨延嗣,得了天子金口亲擢,到京兆府充任五官曹掾,差引内已写得清楚,我这便与别驾交割分明。”
自古以来任官,都是官员自己拿着尚书署的差引,自行去任所上任。只不过这京兆尹距离城内较近,杨熙这官职又是圣上亲赐,所以才派人将他送到任上,不过倒也免了验明正身等诸般麻烦。
那吴原定睛一看,脸上也是微微变色,回忆起那天跟着翟相去迎接若虚先生的经历,他仍然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那时他被若虚先生用神通控制了全身,那种身不由自主的难受感觉,岂是那么容易忘记?
吴原嘴角一抽,但还是很好地掩饰住了自己的失态,拱手笑道:“延嗣少年英杰,竟得天子青睐,实在令人羡慕。”又向王获道:“王使君请放心,我与杨功曹曾有一面之缘,一定多多关照。”
王获大喜道:“那就有劳吴别驾,在
下身上还有些公务,这便回署复命去了。”说罢与杨熙作别,径自去了。
一时间,屋内只剩了吴原与杨熙二人。那吴原看都不看杨熙的差引,眼睛直盯着他看,好似要从他脸上看出一朵花来,看得杨熙全身发毛,一动也不敢动弹。
吴原欲言又止数次,才低声道:“杨延嗣!你为什么会来京兆尹做官?”
杨熙一脸无辜道:“回别驾的话,我也不知道天子为何要擢我到此处为官。倒是别驾也来京兆尹任职,在下却真是没有想到。”一句话出口,杨熙突然惊讶地发现,自己面对高位之人,再也没了以前的那种惶恐和紧张。
在认识了形形色色的官员吏民,经历了种种变故,见识过朝堂之上的风云突变之后,杨熙的内心终于变得强大了起来,不再是那个离开先生身边,便不知所措的乡下少年。
吴原没料到他竟如此说话,顿时有些语塞,脸上升起一股怒意。他恨恨地啐了一口,道:“那你就好好做官,别忘了我现在是你的上司就行!”
说完,他便一拂袖子,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杨熙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刚来上任,便顶撞了上司,真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还能不能过得顺利。但是那吴原吃过先生的苦头,早有戒备在前,不管自己说什么话,他都会对自己警惕非常吧。
如今之计,便如那王获所说,先持中庸之道,熟悉这京兆府内环境再说吧。
不多时便有一个皂隶来找杨熙,带他走到衙后廊房,一位年近四十的主薄功曹在堂内相候。
这位主薄名叫侯申,长得也瘦瘦小小,像只猴儿,双眼之内却闪过狡黠的光芒。
通过姓名之后,那侯申哈哈一笑,道:“杨功曹初来乍到,便与那吴别驾吵了一架么?”
wucuoxs.com
杨熙苦笑道:“延嗣哪有那个本事,敢跟上司吵架?这府里的风言风语传得也太快了吧。”
侯主薄笑道:“没事没事,吴别驾出身相府,也是初到这京兆府时间不久,还有些水土不服,对谁都是这般态度。”
与这主薄谈笑几句,杨熙才知道这吴原也是个倒霉之人,本来他跟着翟相,有大好的前程,不想去年相府惊变,翟相莫名其妙一命呜呼,他的前程也没了着落。天子即位之后,迟迟不选定新的丞相人选,这相府之中的从事、主薄、令丞等等属官群龙无首,只能各显其能,寻找出路。
这吴原家中并非大族,朝中也无甚臂助,托庇了好几层亲友,才与那京兆尹薛严攀上一点关系,托庇在他的门下,做了个京兆府别驾。但他原为相府官员,此刻硬插到这京兆府中,挡了同僚的晋升之路,所以这满府的主薄、功曹、祭酒、掾属,对他皆有不少意见。此时见到来了个钦点的杨功曹,也是刚到任便与吴原生出龌龊,不由得都是大生知己之感,将这事儿四处传说。
听他这一解释,杨熙倒觉得这吴原有些可怜,宦途莫名其妙地折在半道不说,在这官署之中还被众人排挤,见自己来上任,心中都是疑神疑鬼,真是可笑可悲。
于是他也不再管这吴原的闲事,就在侯主薄处登记了姓名,领了腰牌印信,问明办公之所,便信步向后院走去。
这京兆府里甚是宽敞,路径倒不复杂,一跨进后院,便有两个员吏走上前来,叉手向他问好,看来是已经提前
听说他要到来。
他跟着两人走入后院,只见后院分为数间小房,每间房内陈设不一,有的空空如也,有的便像一间卧房,有的里面堆满书卷,像个书房,又像库房,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有的房内无人,有的房内却有人坐在案前写写画画,看见杨熙前来,皆是抬头微笑致意。
又走了几步,一个员吏停了下来,指着一间空荡荡的小屋道:“杨功曹,这便是你的房间了。无论办理公事还是要在此居住,全凭功曹处断。若是有甚需要,便让从史前去采买。”
在这京兆府中,不是每一位功曹、从事都有房间可以歇脚,有些人便要在那厅上办公,有些人常年在外公干,有的人则是轮班应卯,这杨熙是京里派下来的官员,这才单独给他安排了一间房舍,也算是额外优待了。
杨熙见屋内什么家什都无,不由得皱了眉头,正待询问,突然看见院外一个瘦高文士急急奔来,在他面前一揖到地,口称:“在下五官从史吕节,拜见功曹大人。”
所谓从史,便是诸位功曹的副手,看来这吕节,便是杨熙的副手了。这五官曹掾不常设,时有时无,若没有正曹之时,这个副手理应暂代功曹值司。杨熙见他不在衙中,显然是得了自己上任的消息才匆匆赶来,顿时心中有些不喜。
但他初来乍到,凡事还要“中庸”处之,便压下心中不快,与他见过了礼。
这吕节身为从史,从入院以来,便一直在察言观色,揣摩新上司的脾性。他见杨熙与他见礼之后,便只看着这空屋子若有所思,便试探道:“功曹可是要置办些什么东西?若有所需,只管告诉小人便是。”
杨熙道:“是要置办一些案几桌台,并笔墨竹卷之类,也好办理公事。如此便有劳吕从史了。”
那吕节见他没有什么架子,胆子不由得又大了几分,建议道:“功曹的值司,还要禀过京兆尹薛大人,才能最终确定下来。不过如功曹这般京中下来的官员,应该不会安排您什么苦活累活。您若是觉得这小室气闷,也不必拘在府中,可以在左近寻个小院,既能办公,又可安歇,若有相召,再赶来府中也是可以的。”
“哦?”杨熙脸上似笑非笑,“那么吕从史方才便是在左近的小院里么?”
那吕节脸上一红,道:“不怕功曹笑话,小人确实有一处院子。若大人不嫌弃,可搬到那处居住。”
杨熙知道,这霸陵县中地皮虽然不比长安城里寸土寸金,但地处三辅中央,京兆府的所在地,在这县城中心买个院子,也并非易事。他不经意地问道:“吕从史有多少俸禄?”
吕节一愣,但还是下意识地回答道:“小人微末官职,只是比百石俸禄,月谷十又五斛。”
杨熙笑道:“吕从史月入六贯足钱,这霸陵县里,一个小院至少也是二十万钱,买下这个小院需要你不吃不喝存钱三年,我怎能随便占去?”
这吕节一听此话,全身冷汗涔涔流下。靠着俸禄,他哪里买得起这府衙旁边的小院?还不是从那乡间大族、百姓处讨来的油水?这少年功曹软绵绵几句话说出,不仅婉拒了他的讨好巴结,更是对他旁敲侧击,警告于他,他久在衙门,怎会听不出来?
想到这里,吕节顿时收了对这功曹的轻视之心,知道他不是为了求财而做官,再也不敢对他随意试探。
第八十五章 变生肘腋未可知
杨熙在京兆府内一直挨到午后,那京兆尹薛严大人才从朝中归来。
这薛大人公事繁忙,自然没空与杨熙一个小小功曹啰嗦太多,只是看在他是天子拔擢,才召他见了一面,勉励了几句,便回头向身边的吴原问道:“吴别驾,你说该给杨功曹定个什么职司好啊?”
这吴原略一思索,笑道:“最近贼捕曹许庆安身子不适,告病在家。杨功曹初到京兆尹,不如便让他暂代贼捕一职,也好熟悉县乡地面。”
这所谓贼捕曹,便是负责京兆尹辖区治安、抓捕盗贼的功曹,手中权力很大,可以调动各县乡勇,当然事务也比别的功曹要多出不少。杨熙初来乍到,吴原便推荐他负责贼捕职司,薛严一时有些犹豫,问道:“贼捕一职较为劳累,还要担不少干系,杨功曹可能胜任?”
杨熙对这一职司略有了解,但他不想在吴原面前露出畏惧之色,便拱手朗声道:“但凭薛公驱驰。”
xiaoshuting.org
薛严见他没有异议,顿时大喜,便发下令箭,让这杨熙暂领贼曹一职。
拜别薛严,杨熙回到衙署后院,正好看见几个皂隶往来奔忙,将那桌椅家什往他那个房间里搬入,吕节在旁指挥,霎时间便将原本空闲的小屋整治得井井有条。他心下诧异,不料这吕从史看似懒散贪财,干起事来竟是一把好手。
他走上前去,与那吕节说了自己的职司,那吕节脸色一变,苦笑几声道:“功曹,您这是给人坑啦!”
杨熙奇道:“这里面有什么说头?”
吕节四下一看,拉着杨熙走入屋内,扑地把门关上,两边坐下,才对他说道:“这贼捕曹职司干系重大,只有苦劳,难有功劳,不仅地面上出了什么盗贼事件,都需要功曹去过问,积年累月的疑难旧案也需要您去破解。那许庆安就是因为手里有几桩案子破不了,才称病在家的,您顶了这个职司,不是给他背锅的么?”
杨熙这才知道,那吴原给自己定了这个职司,原来是打了这样的算盘。他见这吕节对府内诸事如此清楚,便又继续问道:“那依你看,这个贼捕曹是没法做了?”
吕节眼珠一转,笑道:“做得,怎么做不得?做官嘛,想要做得清楚明白没那么容易,若要糊里糊涂,得过且过,却也没什么难的。”
杨熙见他一副油滑腔调,顿时又好气又好笑,问道:“这贼捕曹职司如此重要,又要怎样糊里糊涂,得过且过?”
吕节看这新手功曹有求于他,顿时大感得意,道:“功曹有所不知,这京兆府中,各项职司都很重要,但缺了谁,都能过得,这是为何?”
杨熙略一思索,道:“缺了功曹,还有从史,可代行职司?”
吕节一拍大腿,笑道:“功曹果然是有学问的人,一说便中。您未上任之时,我在这里,也能暂代功曹职司,就算没了从史,还有卒吏,没了京兆府,还有县官,县官之下又有乡
、亭,只要乡间三老、啬夫、游击等人仍在,那治安、税赋、农稼、宗族等事,便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杨熙从前也知道地方制度,却只是如雾里看花,今日经这地方小吏娓娓道来,顿时感觉茅塞顿开,心中暗暗惊叹这多年以来形成的制度,果然是上下有序,稳而不乱。
那吕节继续说道:“所以功曹若是不想惹事上身,便每日走到各县中去,名为体察民情,巡视乡里,实则找那地方豪强,吃他喝他,岂不逍遥自在?”
杨熙目瞪口呆道:“这不就是“为官不为”吗?兼又骚扰乡里,鱼肉百姓,这样做官,走出门去,岂不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吕节嘿嘿一笑,道:“功曹且慢动怒,小人知道您想做个好官,但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徐徐图之。您顶了贼捕曹的职司,巡视地面乃是应有之义,不这样,怎么能发现作奸犯科之事?如果有盗贼作乱,您得调动乡勇剿灭吧?这就需要与那些乡间豪族搞好关系。您身为京兆府的功曹,去乡里巡视,那些大族想巴结您还来不及呢,怎么能算鱼肉百姓?”
杨熙让他说得哭笑不得,心中竟隐隐也觉得需要去乡间巡视一番了。
那吕节见杨熙似乎听从了他的意见,心中顿生知己之感,觉得这个年轻功曹倒也没有那么难相处,便又说道:“这些事情都还好说,功曹便记着一件事,便是那些疑难旧案,能搁置便搁置,千万莫要主动查探。若是查而不明,难免顶上罪责。”
杨熙笑道:“贼捕曹查案,乃是应有之义,若是上面追究起来,发下令箭,定要我查,我又该如何?”杨熙知道吴原算计自己,肯定还有后招,在疑难旧案这一节上,定然不会放过他去。
吕节嘿嘿一笑,道“这也有法子。若是上司非要咱们查破某案,功曹便推旧案疑难,单凭咱们一曹无法侦破,须得拉上决曹、狱曹、户曹,并相关县、乡,一并去查!所谓人多好办事,人一多了,蒙混...不..这查办起来就容易,就算没查办出结果,也是法不责众,咱们也可从容脱了罪责。”
杨熙听了这吕节一番话,感觉脑内的关节都被打通了不少,瞬间对这其貌不扬的小吏刮目相看起来。这小吏在衙门里面混了半辈子,还真给他琢磨除了不少门道。想到这里,他拍拍吕节的肩膀,道:“吕从史说得不错,对我很有启发!”
这吕节得了上司的称赞,心中也觉得意,不由得嘿嘿直笑,道:“杨功曹谬赞了,谬赞了!”
杨熙回到杨府之时,已是夜幕低垂。他心知自己以后有了职司,却不能天天都回家来了。
将今日之事与先生汇报过之后,若虚先生只是让他安心做官,若不方便回来府上,便在霸陵县内觅地居住。
除此之外,若虚先生什么都没有多说,便像教导杨熙读书那样,让他自己去领悟和体会。
-----------
-----------------
第二日上,杨熙果然依那吕节之言,向那薛严薛大人请了一支令箭,便备好车马,去各个县里巡视了。他倒不是想要躲避职责,只是单纯觉得,自己作为京兆府的功曹,有必要到各县乡里走走,了解第一手的民情罢了。
杨熙实际走去,才知这京兆尹所辖地面实在是宽阔无比,既有河流滩涂,又有关山险隘,十二个县城有贫有富,乡野习俗各不相同。他沿着渭水一路东行,途径华阴、郑县、湖县、下邽县、南陵县,一直走到潼关之外的船司空县,竟然足足花了一月有余。所幸每到一县一乡,只要出示京兆尹的令箭,自有县官、乡老前来迎接,大族富豪争相设宴款待,都欲与这京官攀些关系。
杨熙推却无法,只得受了这些款待。那吕节跟着吃喝一路,还有无数人奉承,心中大为高兴,只觉跟对了上司。但是杨熙对乡绅送来的礼物,却一概敬谢不敏,直让吕节大感可惜。
一路走去,杨熙也听到若干关于盗贼的风闻,他都是细细记在书册之上,准备异日细细查探,予以剿灭。不过这一路上,他们竟没有遇到一起真正的盗贼作乱,看来这三辅之地,确实是治安良好,不同寻常郡县。
“也不尽是因为治安良好,”那吕节叹道,“去年此时,遍地饥荒,三辅地区也是群盗蜂起,人心惶惶,今年只不过是年景好罢了。”
听他这么一说,杨熙这才发现,他所过之处,都是风调雨顺,黎民安泰。难道说新皇即位,真的带来天下大治吗?
杨熙一行花了两月有余,才从县里回转,向那薛大人交回令箭。
他们出发之时还是七月,回转之时,已经是九月了。历经两个月的风吹日晒,杨熙的脸上变得黑了一层,身体却更显强健,最重要的是,他已经从一个对民间情况一点都不了解的学子,真正变为一名知晓民情的京兆府功曹。他的车里,满载着一车卷册,上面写满了各县人口、风俗,以及乡勇训练情况,都是杨熙一笔一划,亲自记录下来。
看到杨熙如此勤于职司,薛严自然是大感欣慰。他几乎从不夸人,这次却对杨熙很是夸奖了几句,让那同僚均是心生羡慕。然后薛严又准了杨熙三天假期,让他回长安城内休息一下。
杨熙正要将巡游各县的心得向先生汇报,便辞别薛严,一路回到城内杨府。
杨熙进了府门,却不见先生人影。他初时以为先生又出门云游去了,但府中仆役却给杨熙送来一封信函。
杨熙打开信函,只见函内是若虚先生字迹,只道天子下诏,让他到淮阴一带有些公干,让杨熙安心做官,他多则一载,少则半年便回。但是具体去做什么,却并未在函中提起。
杨熙心中突地一跳,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此时先生已经走了,他便有疑惑也无处询问,只得暂且按下心中疑窦,继续当他的功曹不提。
第八十六章 又见佳人夕阴里
既然若虚先生已离了长安,杨熙便索性在京兆府内的小屋中治下一铺床榻,就此住了下来。
他先前将京兆尹各县的情况摸了上来,连日里便与吕节商议公事,接连发了几道文书,着那县中核实打探贼清,一有回报,即行剿拿。
各县里以为这五官功曹上任之初,只是随便下来转转,没想到这杨熙查探民情之后,还真将各处上报的贼情一一记下,进行处断,不由得对这京中派下来的功曹刮目相看,由此杨熙的政声渐渐为诸县所知。
又过了几日,薛严大人召集诸功曹议事,让各曹轮流汇报京兆尹的事务。杨熙虽然到来时间不长,但是对贼捕之事了如指掌,又在众人面前毫无惧色,侃侃而谈,各位功曹对他也是啧啧称奇,薛严大人心中也很是满意。
但是那别驾吴原却笑道:“延嗣如此兢兢业业,的确令人钦佩。但不知你任功曹以来,却拿了几个盗贼,平了什么乱事?”
杨熙更不迟疑,道:“熙自上任以来,两月之内,京兆尹辖境一十二县,共有偷盗抢劫之事三十七件,皆由乡里地方拿贼获赃,依律法办。托赖诸位大人治理有方,辖境未曾有聚众作乱的大盗。”
吴原见难他不住,又继续问道:“咱们衙中压着的几桩旧案,延嗣是否有所了解?可有破案之法?”
杨熙心中只道果不其然,那吕节说的一点不错,吴原就是想要以那些旧案为由头,来找自己麻烦。
当下他便团团一揖道:“惭愧,熙最近只在乡里巡视,却还没看那旧案卷册。”
吴原见他不能答,心中得意,道:“既然延嗣接了这项职司。便不可拈轻怕重,那些旧案,还是要快些查明侦破才是。”
堂上众人哪个不知道,京兆府的积案都是难以侦破的疑案,不知换了几个贼捕曹都难以解决。吴原这样说话,却是在寻这杨功曹的错处了。
但不想这杨熙向吴原深深一鞠,道:“别驾教训的是,熙一定谨记在心,毕竟要将这些积案一一破解了才是。”
众人见他初生牛犊,竟作如此豪言,不觉心中都是暗暗叹息,只盼这个少年功曹不要被这吴原坑的太惨了才好。
杨熙返回办公之所,便喊来吕节道:“吕从史,你去将咱们京兆府的积案卷册搬来,我倒要看看这些案子是不是真的那么难破!”
吕节叫苦不迭,道:“功曹大人,我不是千叮咛万嘱咐,教您不可涉足那劳什子旧案吗?如果这案子如此好破,如何又会成为积案,以致搁置到如今?”
杨熙笑道:“我当了两个月的功曹,只觉这官位虽小,可也关系百姓的死活。吴别驾说的其实没错,若是拈轻怕重,畏难如虎,又怎么保那百姓安居乐业?”
吕节见他心意颇为坚决,只得愁眉苦脸地说道:“好吧,我这就去搬卷册。但是这京兆府积案甚多,五年十年的旧案,现在想查也无从查起,我便搬几卷最近的积案,请功曹参详。”
杨熙知道他是好意,便点点头道:“就依你所说。”
须臾案卷抬上,虽然卷册堆积盈案,但实际上只有三桩案子,
其疑难复杂程度可见一斑。
杨熙看那卷上朱批,只见数量最多的卷册上写着“长安城陈都案”,足有十几卷之多。另有七八卷上写着“长安杜稚季案”。最后还有一卷,上面却只写着四个字:长安狼来。
杨熙心中疑惑,为何这积案卷册,皆与长安城有关?向这吕节一问,方才得到了答案。
原来这京兆尹节制长安之右,虽然地面广大,但若非是在长安城内,什么案子不能蒙混过去?便是人命官司,也能找个死囚顶缸,万不会有成为积案的可能。
但长安城内却有所不同,每有要案,轻则涉及贵人子弟,重则能动摇国本天下,谁敢将这种案子糊涂判了?
杨熙知道这官场之上从来都是趋炎附势,没想到连办案子,也是这等轻重不一,心中只是暗暗叹息。他展开卷册,一面观看,一面与那吕节讨论询问,终于大致了解了这三桩案情的始末来由。
第一桩陈都案,算起来日子最久,但也就是去年九月前后之事。朝中一位老侍郎名叫陈勋,最是老实本分不过,但是养了一个儿子,却是个花花公子。这公子名叫陈都,虽然家里有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但每天只知道出去寻花问柳,不把身上钱资花光,绝不回家。
然后便是案发当日,金吾卫晚间巡夜之时,发现这陈都被人用绳子勒死在夕阴街一条巷道之中。
wucuoxs.com
虽然尸体是金吾卫发现的,但是这种官宦弟子身死,按律却是由京兆尹来处理。当时两边衙门互相推诿数次,连时任执金吾卿任宏都与薛大人吵了一架,最终还是将这案子挂在了京兆尹的名下。
卷册当中,满满记载着当时调查所得信息,这陈都死前去了哪里,他平时喜欢去哪家妓楼,巷子口的目击证人等等,但就算调查的如此仔细,也没有抓到凶手,反而还有一个证人也被杀害。
这个案子底下,京兆府挂出了万钱的赏格,却直到今日也未能破案,案情的复杂程度可见一斑。
然后便是那杜稚季案。这杜稚季本是长安城中游侠儿,为人豪爽义气,兼又武艺高强,不少王公大族都以与他交往为荣。
然后朝中淳于长案发,御史台历数淳于长大罪,株连祸结,涉及之人成百上千。经那御史台查明,这杜稚季也曾为淳于长的门客,有司下令对其进行搜捕,同时查出大司农孙子严曾经收留此人,连孙子严都惨被罢官免职。
但是这杜稚季身为游侠,狡兔三窟,岂是那么容易被人抓到?是以查访良久,卷册之中,记载了不少半真不假的目击证言,但一直都没找到这人的真实下落。此人户籍便在京兆尹长安县,所以这桩案子,也便着落在京兆尹中。
最后这个“长安狼来”的卷册,却是颇为奇怪。卷内只有寥寥数句,道是一人从西域而来,疑似“雷狼”,已经发函往边关求证,在此期间需要紧密盯梢,若核实确是此人,须得再多加戒备。后面写的,都是这个什么“雷狼”惯常爱去的妓楼、酒店,以及下榻之处。
杨熙心中疑惑,但见到“雷狼”二字,又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却一时想不起来。
这时只听一旁
吕节道:“这三桩案子便是最近的要案,那许庆安便是因为破案不得,畏惧上司责罚,所以称病躲在家中。”
杨熙问道:“那许功曹是如何破案的?”
吕节呵呵一笑道:“自然是让手下皂隶仵作去查勘现场,然后参详推演,拘来人证询问,再发海捕文书,缉拿凶犯嫌疑了。”
杨熙道:“这就是了。若是不亲身去现场查勘,怎能知道案发之时的情形?可惜这些案子时日已久,现在去现场查勘也不见得有甚收获。”
但他思来想去,要想破案,还是要实地去看看,问问周边百姓,看看具体环境,说不定能有新的进展。
计议已定,他便依着第一个“陈都案”的案发地点,拟定了长安夕阴街、南周里等几个处所,叫上当时处理案件的皂隶仵作,准备一处一处查起。
杨熙一行人一路直奔长安城的夕阴街,到达那陈都被人勒死的小巷当中之时,已是天光日暮。他见小巷两边都是高高的围墙,便询问两边都是谁家。早有对此熟悉的公人报上,这一边是当朝宗正刘交的宅子,另一边原是那大司农孙子严的府邸,后来孙子严被罢官,家产全被抄没,这宅子也被钉上封皮,一直空闲至今。
杨熙一看那小巷墙角,有人用灰粉画着一个“冤”字,虽然只是寥寥数笔,但笔力娴熟,笔画娟秀,历历如新。
一个老仵作向地下啐了一口道:“又是那个婆娘,在这里乱写乱画!”说罢脱下鞋子,拿鞋底将字使劲蹭掉。
杨熙皱眉道:“这是谁写的?”
那个仵作答道:“还能有谁?便是这陈都案的苦主,陈都的老婆!那陈都死便死了,却留下一个如花似玉的婆娘,当真是作孽!他这婆娘倒也志气高,拼着与妓楼老鸨当堂对质,也要找出害那陈都的真凶,却没想到陈都之死与那妓楼无关,平白惹了一身骚气。唉,如果真凶那么容易找到就好了!”
杨熙细细查看小巷周边情形,确实也看不到什么蛛丝马迹,仵作指指点点,那旧时痕迹也俱被时光抹去,想必那真凶早已不知遁逃到何处去了。
几人走出小巷,杨熙一抬头间,便看见两个女子立在巷口,也正向他们看来。这两个女子其一全身缟素,其一身穿青衣,早有仵作低声禀道:“这一身戴孝的,便是陈都的婆娘了。”
杨熙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大惊,原来这另一位青衣女子,竟是他日思夜想的丹家三小姐丹青!
那戴孝女子看起来二十余岁,虽然全身皆是缟素,但姿容如画,丝毫不掩丽色,眉眼间清冷神气,与那丹青小姐酷肖无比。她看着京兆尹的这群公人从小巷走出,脸上闪过一丝厌恶之色,转头便即离去。
那丹青小姐看到杨熙,顿时呆了一呆,没想到却是在此与他相遇,便上前对他敛衽微微一礼,道:“见过世兄。”
众公人见这美貌少女竟与杨熙相识,还向他行礼,顿时鼓噪起来。羞得少女满面通红,低声道:“我...我还要去照顾家姐,世兄再见...”说着赶紧转过头去,随着那戴孝女子一溜烟地去了。
第八十七章 沉冤地下无人问
佳人已去,这边杨熙方才回过神来,听那丹小姐说话,这陈都的未亡人,竟是她的亲姐!
杨熙在丹夫子府上读书,自然知道一些丹家家事。这丹夫子共有三个儿女,但现在只有三女丹青待字闺中,仍在家中居住。
丹夫子的长子名叫丹志,七八年前在山阳郡平乐县任功曹,本有大好前程,但时运不济,正好赶上山阳郡“铁官徒”贼寇作乱,那贼兵攻占平乐县时,将那县衙上下杀得干干净净,他也未能幸免,英年早逝于屠刀之下。也因为此,虽然已经过去多年,“铁官徒”三字仍是丹家不愿提及的沉痛伤疤,若不是那日杨熙亲历“铁官徒”刺客刺驾之事,料他也无从得知。
至于丹夫子的次女,杨熙听说便是嫁在长安城中,其余信息皆是知之甚少。没想到这丹家二女,竟是这死去的花花公子陈都的媳妇!
怪不得丹夫子总是魂不守舍,意志消沉,他家中连遭如此大祸,儿子、女婿都死了,真是无依无靠,晚景凄凉。虽然丹夫子也曾打自己和先生的主意,想要再拉靠山,但自始至终也没有什么坏心思,只是为求自保罢了,杨熙突然觉得对他又多了几分理解和同情。
杨熙是丹夫子的受业弟子,现在又调任京兆尹五官曹,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得尽心竭力,将这案子破了,为这陈都昭雪!
同时,他的心中也是有些期待,若是彻查此案,不是又有机会与那丹小姐相处了吗?若是破了此案,丹小姐定要对他感激不尽。想到此处,他又觉大大不妥,市恩图报,不是君子之为,于是又赶紧将这个念头赶出脑海。
心中计议已定,杨熙便遣众人自行返回京兆府,止余吕节和那个仵作老沈,同他在长安城中呆上几日,细细查访这案情由来。
吕节和老沈随着杨熙来到杨府居住,一见这长安城内的大宅,两人均是大惊失色,连连咂舌。他们从未听这杨功曹说起自己家世,此刻方知他也是官家子弟,吕节心中更是欢欣不已,只觉自己
跟对了上司。
夜间杨熙向这仵作老沈细细询问陈都案的前因后果,忽地发现一个盲点。虽然众多公人在案发现场极尽搜查之能事,还询问了不少来往行人,但是真正苦主,也就是那陈都的父亲,以及他的未亡人,却未有什么证词留下。
fantuankanshu.com
老沈苦笑道:“这不怪我们懈怠,那陈家乃是官宦之家,陈都的父亲陈勋侍郎,只将这事当作家门不幸、一族之耻,不愿再提起这个儿子的事情。陈都的媳妇虽然志气甚高,非要为亡夫雪冤,但她身为女流,却上得公堂与妓楼对质,让陈勋侍郎觉得大丢面子,已是犯了陈家的讳忌,所以陈家便不许她再抛头露面,接受我等询问。”
杨熙沉思了一会,忽然道:“这事我来想办法,咱们暂且休息,明日咱们去会会这陈侍郎。”
二人见杨熙身为官家子弟,知道他定是有些手段,于是也都宽心安歇去了。
第二天一早,杨熙便带着二人,同去侍郎陈勋府上拜访。
这陈勋侍郎家在夕阴街上,距离陈都被害的小巷距离虽然不远,但也隔着两排房屋。在门口递过名谒之后,不一会便有仆役前来,引着三人进入厅堂之中。
刚进厅堂,就见一名四十岁左右,白面长须的中年人迎了上来,道:“杨功曹来找老夫,可有什么事么?”
这人便是陈勋侍郎了。
杨熙见这陈侍郎直言快语,当下也不绕弯子,便将正在查案,想要询问案情相关之事的来意与他说了。不想这陈侍郎脸上一沉,薄带怒意道:“杨功曹请回吧,这案子破与不破,都没甚么关系了。我陈勋便当没生过这个儿子便是!”
杨熙初时听老沈说起这陈侍郎,心中还有几分疑惑,没想到一见之下,此人果然对这案件不愿提起。就算这陈都不肖,但人都死了,这做父亲的怎能不想为他雪冤呢?
但杨熙有所不知,这陈家乃是世家,陈勋的父亲是元、成时期的名将,名叫陈汤,曾经立下远服祁支
单于的赫赫战功。但这陈汤为将之才举世无双,却又不拘小节,经常收受他人贿赂,泄露朝堂机密,便有战功,最终也被罢官夺职,发配去了安定。
总算先帝念他功勋卓著,没有祸及九族,仍留他的儿子陈勋当了个侍郎。不过因为父亲陈汤的影响,这么多年陈勋的宦途都没有寸进。
陈勋为官多年,郁郁不得志,生了个儿子,又是个败子,整日里花天酒地,将一点家业积蓄全部都花费了。陈勋管教不得,费尽心力给他讨了一房好媳妇,乃是大儒丹夫子的二女,盼着这长安远近闻名的才女娶进门来,能够将这陈都约束几分。
但这陈都有妇如此,仍不知珍惜,仍是在外胡混,终于招致大祸,不明所以地身死巷外。这陈勋侍郎心如死灰,再也不想多问这亡子之事,此刻见到杨熙找上门来,又要旧事重提,怎么不是又痛又怒?
杨熙不明就里,还道他不相信自己,连忙道:“大人莫要灰心,只要您能配合我们查案,这破案的成算就能多上几分,在下也必尽心竭力,将那真凶找出来,让他认罪伏法!”
陈勋心中痛极,见这年轻功曹还在说个不停,不由得怒道:“就算找出真凶,又能如何?还能让我儿活过来不成?”
杨熙被他一喝,顿时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好。
陈勋见他呆愣,突然高声叫道:“来人,给我备车,我要入宫随朝!送客!”
杨熙作声不得,只得看着陈勋登车而去,后面便有几名仆役将他们三人恭恭敬敬地送出门来。
待得出了陈家大门,杨熙看见吕节和老沈一脸懊恼,心中却有了计较。他沉默了半晌,对二人道:“我早已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你们不用担心,先去觅地休息,我还有一个法子,等我去去就来。”
说罢,便舍了二人,独自向城南走去。吕、沈二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杨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敢去远,便在左近觅个酒楼坐地,时刻关注这边的动静。
第八十八章 芳心缠绵难两全
杨熙一路走出城门,来到尚冠里的丹家门口。敲门许久,方有一个丫鬟前来开门。
杨熙见来得是丹青小姐的贴身丫鬟巧雁,不由得心中大喜,笑道:“小雁儿,你家小姐在吗?”
巧雁认得来人是丹夫子的学生杨熙,扮了个鬼脸道:“杨公子怎么不来寻丹夫子,却要找小姐作甚?”
杨熙脸上一红,道:“有些正事,要找小姐商议。”
巧雁嘻嘻一笑,道:“管你正事歪事,若不是夫子恰好不在家中,我才不放你进门呢!”说罢将门打开,让杨熙进门,自己却一溜烟地跑去通报小姐了。
杨熙被她臊得面红耳赤,但听见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之声,不由得按捺住狂跳的心脏,在厅中正襟危坐起来。
这丹小姐听见巧雁来报,说杨公子前来寻她,一时也是芳心微乱。
丹小姐冰雪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杨熙对他的痴情爱意?但不知怎的,杨熙最近来得越来越少,最近半年,竟是一次也未见面,不由得让她暗暗失落。昨日在夕阴街上意外重逢,她一时间不知是惊还是喜,芳心砰砰跳个不停,但女儿家面嫩,只是打了个招呼,便匆匆逃去,没想到这人竟又寻上门来,还要私下拜见,真是羞死人了。
她心中虽然混乱,但不知怎的,脚下便已自行动了起来,恍恍惚惚已是趋到堂前。看见一名少年眸若璨星,正襟危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不是杨熙,又是哪个?
丹小姐骤然奔出,心中却乱了方寸,不知该说什么好。杨熙见她出来,心中又惊又喜,连忙起身,却也有些张口结舌,嗫嚅道:“小...小姐别来无恙?”
丹小姐见他拘谨,不觉噗嗤一笑,心绪却似平复了许多。她落落大方地向杨熙一礼,道:“问世兄好。昨日相见,青儿正在相陪家姐,未能与世兄好好一叙,是青儿无礼了。今日又能相见,必要请世兄饮一杯茶汤。”说着便另巧雁去烧茶水。
巧雁偷眼看看二人,嬉笑一声,便走出堂去,让那丹小姐脸上不觉染上一抹红霞。
杨熙听她说起昨日相见之事,突然想起自己的来意,于是正色道:“昨日那位...那位姊姊便是小姐的亲姐么?我现在京兆府任职,前来查一桩疑难案子,能否请小姐帮我与那位姊姊引见一下,我有些事情要问。”
丹小姐聪明无比,虽然杨熙没有说出正在查的是何案,但她一听便知,查的必是姐夫身亡一案了。她心中微微有些失望,亏她还支开巧雁,想听他说些甚么话,没想到竟是请她帮忙去查案子。
但是她也知道这人命官司非同小可,姐姐那个夫君虽然不成器,但是人莫名其妙的死了,姐姐也是悲痛莫名,只想寻到真凶,令其认罪伏法。于是敛衽一拜,道:“世兄查这案子,也是为家姐报仇,青儿自当引见。”
事不宜迟,二人商议已定,便一同走出门去。巧雁不放心小姐单独与杨熙一同出门,说小姐出门须得要人服侍,缠着非要一同前去。丹青拗不过她,只得让她跟了,三人一同向着那城内夕阴街走去。
此时是夏末秋
初,阳光明媚,气候暖融,长安城外士子女眷往来不绝,杨熙与二女一同走在道上,只见少年眉目轩朗,双眸神采熠熠,少女面容俏丽,神色清冷,偏生对这少年却不拘言笑,言谈甚欢,那年幼小婢在旁边叽叽呱呱说个不停,时不时逗得二人莞尔而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出外游玩的小两口呢。
杨熙与丹小姐一路走来,初时还有些拘谨,但有那巧雁从旁插科打诨,很快便让他们重新熟络起来,一路谈笑甚欢。不过从尚冠里到夕阴街的路程本就不长,倏忽之间目的地便在眼前。杨熙心中暗叫可惜,恨不得这路程再长一倍两倍才好。
到了陈侍郎门首,便由丹青小姐前去叫门。应门的童仆一看是她,便让他们进了宅子。
丹小姐进门之后,也不跟府内下人啰嗦,熟门熟路带着杨熙往后院而去。家中童仆知道这小姐是公子夫人的妹妹,也无人敢于阻拦,只得任他们自去。
他们一路走进后院,只见后院中一片碧树成阴,树荫下放着几个石凳、一张石几,一位素衣女子坐在树下,手中捏着一只金灿灿的凤钗,在那里怔怔发呆。
丹青小姐走上前去,轻声唤道:“阿姊。”
那女子抬眼看来,见是丹青前来,唇角牵动,勉强一笑道:“小妹,你不用每日过来陪我,后面的日子呀,还长着呢。”女子勉强的笑意掩不住愁苦之色,想到这妙龄美女,以后便要独守枯灯,静待年华老去,杨熙也觉心中一震悲意袭来。
女子又转眼看到杨熙,眉头微微一皱,道:“这是谁?小妹你该知道,我是不见外客的。”
cxzww.com
丹青小姐连忙解释杨熙的来意,女子沉默时许,突然盈盈下拜道:“方才丹翡无礼,望功曹莫怪。丹翡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盼能助功曹早日破案,为郎君报仇雪恨!”
杨熙忙回礼道:“丹姊姊莫要如此客气,叫我延嗣便是。于公于私,我都会尽心竭力,查得真凶!”
原来丹青的姐姐名叫丹翡,果真人如其名,是一位玉石一般清明通透的才女。她将有关丈夫陈都的点滴细事一一说明,不仅毫无遗漏,且一路娓娓道来,丝毫不说那陈都的坏处,却似只记得他的温存体贴。
杨熙听了半晌,见她说的话中,没什么与案情相关之语,不由得打断道:“丹姊姊,令夫...出事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
丹翡沉默半晌,手中凤钗握紧,颤声道:“郎君出事前,已是半个多月没有回家了。他最后一次回家,从我这里拿了...拿了一把钗子,说是缺钱使用,要去换些银钱。我...我顺口问了一句,问他是不是...是不是又在那些龌龊地方有了相好,他怒目不答,径自去了。没想到...那次见面,竟然成了永诀....”说罢,一双秋水瞳眸里滴滴垂下泪来。
丹青在一边脸有怒色,道:“这一对钗子,是娘留给你的嫁妆,他...他怎么能狠心拆散,拿去变卖!”
丹翡抽噎道:“人都没了,小妹你就不要再说了。”
杨熙不忍看这姐妹悲切,又知再问可能也问不出什么东西了,便让丹青陪
着姊姊,自己便要告辞离去。那丹翡向他又是盈盈一拜,却说自己要静一静,让那丹青送他出去。
两人一路走出府内,皆是默然不语。巧雁等在门首早已不耐烦,见二人出来,不由得大喜,走上前来问东问西,逗二人发笑,倒是让他们心中烦闷稍减些许。
两人走出府门,正欲一同归去,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个又惊又喜的娇柔声音:“杨熙!怎么是你!”
杨熙心中一惊,不知怎的,心中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回过头来,只见一个红衣少女,如旋风一般从街头向自己奔跑过来。她面如娇花,眉眼含笑,一头乌发束在脑后,一身红衣干练飒爽,不似汉人装束,直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这不是尹墨郡主吗?
杨熙刚刚反应过来,那张熟悉的俏脸已至面前,一双春葱一般的小手便握住了他的手,慌得他忙将手往后缩去。但这尹墨郡主身有功夫,哪是他能躲闪得开?登时被抓了个正着。
杨熙大庭广众之下被她抓住,身旁又有丹青小姐主仆二人,本想将尹墨郡主甩开,但是看到这少女笑靥弯弯,全是与自己重逢后的喜悦,一时又不忍心,只得耐心耐性听她连珠炮一样不住发问:“你的伤可大好了?你最近去哪了?我去杨府找你,你怎么一直不在?”
旁边丹青小姐主仆看得目瞪口呆,那巧雁虽然年纪小,脾气却是外向至极,她早已认定小姐与这杨熙是一对儿,不由得挺身而出,叉腰叫道:“哪里来的番婆子,在大街上与男子拉拉扯扯,不知羞么!”
尹墨郡主从小养尊处优,哪有人敢这样与她说话?不由得柳眉一竖,正要发作,杨熙赶紧息事宁人,道:“小雁儿不得无礼,这是匈奴汗国的尹墨郡主。”又向尹墨郡主道,“小丫头不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尹墨郡主看了他一眼,不觉怒气全消,噗嗤一笑道:“好罢,我听你的,谁让你救过我的性命呢!”
那巧雁一听,这不要脸的胡女竟是一位郡主,是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不由得吐了吐舌头,躲到小姐身后,再也不敢说话。
杨熙被她双手拉住,尴尬无比,特别是丹青小姐还在旁边,只觉如芒在背,手足无措。这种情形他从来都未经历过,几乎觉得比暴露在那张逸云剑下,还要更加煎熬。
尹墨郡主看出他神情有异,料知与旁边那位青衣少女有关,不由得笑靥更盛,问道:“这位姊姊是何人呀?”
“哦!对了,我还没介绍一下,这是...”杨熙头上渗出汗珠,但只听丹青小姐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语。
“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既不是金枝玉叶,也未被杨功曹救过性命,也未曾到府上寻过他的踪迹,不劳烦介绍也罢。”丹青小姐语气冰冷,转身呼唤道,“巧雁,咱们回家。”
杨熙见主仆二人转身离去,心急如焚想要追去,但被尹墨郡主抓住不放,却是脱不开身子。他张口欲呼,但想到方才丹青小姐生分的称呼和冰冷的语气,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二人越走越远,一颗心如坠冰窖。
第八十九章 有女逾墙为哪般
尹墨郡主见杨熙盯着那位小姐离去的背影,表情茫然,魂不守舍,心中忽地一动,冲口问出:“杨熙,你喜欢那个姑娘吗?”
杨熙被她一问,顿时面红耳赤,下意识地想要否认,但看着尹墨郡主清亮的眸子,嗫嚅了半天,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尹墨郡主看他的表情,心中已是猜到了八九分,不由得微微一酸,脸上却笑如璨花,道:“你们汉人,做什么事都是扭扭捏捏,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杨熙心中有气:明明是你来搅局,将丹青小姐气走,怎么还教训起我来了,不由得还嘴道:“那你们胡人便是爱憎分明,什么都能说出口来吗?”
尹墨郡主一愣,忽地仿佛想起什么害羞之事,脸上泛起一阵红晕。
杨熙是初涉情场的毛头小子,见她脸红得莫名其妙,哪里猜得到女儿家的种种心思?不觉又劝道:“我知道你们匈奴人性情洒脱,但是毕竟现在身处汉地,你又是个女儿家家,以后莫要在大街上与我拉拉扯扯,让人看见太不雅观,也损害你的清誉。”
尹墨郡主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叹了一口气,慢慢放开他的手,低声道:“你们大汉是礼仪之邦,肯定视我们匈奴人为蛮夷。但是我们的部族生活在草原和戈壁之上,没有你们大汉的千顷良田和膏腴之地,整日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日子,生存活命都有极大困难,哪有闲暇去管那劳什子礼法?都是活在今天,不想明天罢了!”
她抬起头来,双眸闪耀有如星辰,直视着杨熙的双眼道:“所以我们胡地之人,从来都是爱恨分明,若是爱谁,便直接表达,若是有仇,也是立刻便报!”
杨熙吃了一惊,看着尹墨郡主的眼睛,只觉她仿佛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不知怎的,心中突然一阵打鼓不休。
就在这时,突然街角转过二人,一见杨熙,惊喜大叫道:“杨功曹!”杨熙定睛一看,原来是吕节和老沈二人,一同向他奔来。
“出什么事了?”杨熙见二人跑得惶急,也顾不得听尹墨郡主说话,赶紧向二人询问。
吕节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看见杨熙身旁的少女,也不敢随意说出那些与办案有关的话题,只是压低声音道:“功...功曹,是案子上的事,咱们且借一步说话...”
尹墨郡主生性好奇,看这吕节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不由得怒道:“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说!”
杨熙苦笑道:“吕从史,就在这里说罢,这位是...宫中的贵人,便当着她说也无妨的。”
吕节看看杨熙,心中对他的钦佩之情犹如滔滔江水,泛滥不绝。昨天来此处时,便有个清丽少女向他行礼问好,今天又来了个美貌胡女,还是宫中贵人,这个少年上司真是神通广大,果然不可小觑,让人钦羡无比!
他心中对杨熙虽然钦佩,但也不敢误了案情大事,便低声说道:“刚才我与老沈在左近一间酒楼上等候功曹,却看见有一个游侠儿在那小巷周边逡巡不去,看起来非常可疑。我们怕打草惊蛇,便想远远跟踪,但一下了酒楼,这人却不见了。我们得了这个线索,便赶紧来报功曹知道。”
杨熙方才被这二女折磨的心力交瘁,此时一听案情或有进展,顿时来了精神,道:“走,咱们去看一看!”
尹墨郡主见杨熙竟是在侦查案件,顿时也来了兴趣,非要一起同去,杨熙拗不过她,又知道她武艺不弱,就算有什么危险,应当也能自保,便带上她一起奔向现场。
这里离案发现场并不太远,几人很快便来到那小巷旁边,杨熙刚要举步走入小巷,吕节却道:“不是这边。”竟带着他走到小巷旁边的宅子旁边,道:“是这里了,那人便是在这门首转了许久。”
杨熙抬头一看,这不是那前大司农孙子严的旧宅吗?那孙子严受到淳于长案影响,被罢官免职,家产抄没,这桩宅子也被贴上封皮,荒废了半年之久,怎么会有人到这里来瞎晃?
吕节从旁提醒道:“功曹,那‘杜稚季’案,也与这孙子严有关!”
吕节一语惊醒梦中人,杨熙只在想这孙子严与陈都案的关系,却差点忘记了还有一桩积案,却是要追捕那游侠杜稚季!
这孙子严被罢官免职,不正是因为他曾经收留过那淳于长的门客杜稚季吗?
想到这里,杨熙心中一紧,问道:“那个游侠儿,会不会就是杜稚季?”
老沈摇了摇头,道:“决然不是。那杜稚季在长安一带颇有名头,很久以前我曾见过他一面,那人身量相貌皆与杜稚季不同,却是个陌生面孔。”
杨熙一想也对,这杜稚季正在被通缉当中,正不知躲在何处,哪里可能在大街上乱晃?忽听那尹墨郡主插嘴道:“你们可看清那人的面目?”
吕节和老沈一齐点头道:“我们居高临下,将那人的身量相貌看得清清楚楚,是一个粗豪汉子,身穿缁衣,不修边幅,一看便是那游侠派头。我等也算是京兆尹的老人,如果是长安城内的游侠破落户,我们总会有些印象,但这人看起来却甚是脸生。”
尹墨郡主咯咯一笑,道:“那便好办了,反正他也没看见你们,对你们没甚防备,咱们便守在那酒楼之上,若是这人再来,便将他拿下便是!”
杨熙挠挠头道:“那他若是不来?”
“你们就当陪本姑娘喝酒了!”尹墨郡主妙目一转,白了他一眼,当先转身走向街边酒楼。
三人面面相觑,只得跟她一起走到楼上。
酒楼老板一见这一行人走进酒楼,便心头猛跳,大叫不好。
这个胡女经常在长安城内酒楼饮酒,全长安城的酒楼几乎都认识她。此女放浪形骸,当街饮酒,大违汉家礼教,偏生她又不知有何背景,有司对他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横行街市,无人来管。此时见她带了一群人上了楼来,老板顿时心胆巨寒,不知道她又要耍什么花样。
果然只见这胡女大喇喇走上二楼,坐在当中一张桌前,向老板道:“好酒好菜,只管搬上来!”
三人被她拉着,惴惴然坐下,果然听到旁边老板叫苦道:“姑娘,咱们大汉不许男女同席而坐,咱们还是分两桌吧!”
笔趣阁
只见尹墨郡主把眼一瞪,怒道:“要你管那么多!我自己都不怕,你又怕什么?保管不会给你惹上麻烦就是了!”一旁用饭之人见她刁蛮,都是纷纷侧目。
杨熙眼看尹墨郡主又要闯祸,心中叫苦不迭,连忙吩咐吕节亮明身份,言是京兆府公干。那老板得了这个由头,心中才稍稍安定,连带着将楼上其他客人也给劝走,止余杨熙一桌客人留在楼上,观察那街上动静。
须臾酒菜皆上,杨熙身有寒症痼疾,生怕引发病症,不敢饮酒,便另吕、沈二人与尹墨郡主对饮。这尹墨郡主虽是女子,但酒量甚大,那老沈年纪不小,不胜豪饮,饮了一斗便不胜酒力,只有那吕节却是酒中豪杰,饮了两斗还是若无其事。
看看日影渐西,那孙子严旧宅之前也无有一个人来,饮酒的三人却均已不胜酒力。杨熙左右无事,便将几个月来在京兆府当差,遍游京畿十二县的经历说给尹墨郡主听,那尹墨郡主脸带潮红,认真倾听,一双妙目一瞬不瞬,不离杨熙左右。
杨熙看着她满脸神往之色,以为她久在长安无聊,以至于对他游历各县心生羡慕,不由得许下承诺,若是有机会,一定带她也出城转转。但他哪里想到,女儿家却是另有心思呢!
转眼到了傍晚,路上行人纷纷归家,几人苦等半日,却再也不见人来,杨熙不由得怀疑,是吕、沈二人太过敏感,导致把一般路人当作嫌疑了。正想提议大家归去,突然之间那吕节一声低呼,指着楼下道:“又是那人,他又来了!”
杨熙等人连忙往楼下看去,果真见一名粗豪大汉,牵着一匹雪青马儿,在那孙子严宅前徘徊不去。几人看得真切,只见那人四顾无人,将手一扬,一个黑黝黝的物事便被他丢进墙头
,隐约传来丁当响声。
众人心中大喜,却只听杨熙“啊”的一声,惊道:“这人...这人我好像见过!”他看着那人手牵之马,和他的身形姿态,猛然想起,当日他随尚书署王获第一次去京兆府报道的时候,曾经在府前碰见过此人,还跟他口角过几句!
“别管那么多了,先拿住此人!”老沈立功心切,抓起一旁的水火棍便往楼下奔去,杨熙和尹墨郡主也从后跟上,吕节心中大急,一边下楼一边喊道:“功曹当心!这厮手中说不定持有器械,可万万莫要受伤了!”
这酒楼之上骚动一起,那个汉子立时便已惊觉,立刻翻身上马,纵马向着城外奔去,路上行人惊叫连连,慌忙避让。
老沈从后赶去,但哪里追得上奔马?只能边跑边喊道:“京兆尹公干!拦住这匪人!”立刻便有金吾卫的巡卒听见,向这边疾速聚拢而来,向着那奔马尾追而去。
那尹墨郡主看那游侠儿纵马逃窜,一时技痒难忍,运起轻身功夫正要尾追而去,却被杨熙扯住了袖子。
“人都跑了,还不快追?”尹墨郡主一脸焦急,仿佛抓人破案是她的事一样,在那里跳脚不已。
“那边便让老沈追去,我们还有别的事。”杨熙脸上露出一丝莫测的微笑,看得尹墨郡主心中跳了一跳。
那吕节此时才追下楼来,见杨熙和尹墨郡主却并未追出,也是心中疑惑,问道:“功曹怎么不去追那嫌疑?”
杨熙不答,转过身来上上下下看那孙子严宅的大门,又侧耳倾听一瞬,道:“追得上追不上,那都无所谓了。这人鬼鬼祟祟往这宅子里扔东西,说明古怪是在这宅中!”
他打量着那宅子门上的封皮,道:“若我要入宅查案,是否可以破门而入?”
吕节深谙官场门道,慌忙谏道:“万万不可!孙子严罢职,是因御史台主办的淳于长案,而抄家一事,向来是少府管理,这封皮若要揭开,需要去请少府的手令。”
自古以来,各路衙门都是各有各的值司,万万混乱不得。这抄没财物乃是大大的肥差,皇帝哪里放心让别的衙门经手?当然要由少府一手操办,全部抄入皇室内库才好。因此这孙子严被抄家之后,府上的封皮也是少府贴上,其他衙门若要开封,必须经过少府允许。
杨熙眉头紧皱,道:“来不及了,若是我们现在不进去盘查,到了明日,什么古怪也都没了!”
尹墨郡主轻笑一声,道:“若要进去查看,何用打开封皮?你们瞧我的罢。”说着将膝下襦裙往腰间一系,露出一双蹬着小蛮皮靴的长腿。
杨熙只听风声呼啸,就见尹墨郡主已纵身而起,掠出一丈余高,堪堪到那墙头之下。又见她身形一转,手在墙头上一拽,继续纵起数尺,轻轻巧巧翻进墙内。
这几下轻身功夫兔起鹘落,姿势曼妙,直让墙下两人看得目瞪口呆。杨熙疾忙大喊:“千万当心,有什么不对劲赶紧出来!”听见墙内尹墨郡主娇笑回应,他才略略放下心来。
“唉,真是世道浇漓,人心不古,这里的女孩子,怎么都喜欢爬墙头?”旁边一位老者经过此处,正好看见尹墨郡主翻入墙内,不由得摇头叹息。
杨熙听了这话,忽然面色大变,赶紧抢上几步,对那老者作揖道:“敢问老丈,您还见过什么别的女孩儿翻墙吗?”
那老者听杨熙问得奇怪,但见他还算谦恭,便道:“去年秋天,也是在这个巷子边上,我看见有个姑娘从墙头翻过,不过应该与今天这姑娘不是一人。那姑娘一身穿白,却是翻到隔壁那个院子里了。”
一身穿白?杨熙心中一紧,想起那陈都案中死去的人证留下的证词,正是说在巷子里见到一个白影!
他心中还未想清其中关窍,突然听见墙内一声清叱,尹墨郡主的声音传来:“好贼人,哪里走!”
然后就听那孙子严的宅内乒乓数响,远处墙头翻出一个黑影,着地一滚,便向远处狂奔而去!
第九十章 一近庖厨非君子
然后墙头只见一道红影翻越而出,正是尹墨郡主!她人一落地,扭头便向杨熙急道:“这人鬼鬼祟祟躲在宅中,绝不是什么好人,咱们快追!”说罢便向那狂奔的黑影疾追而去。
杨熙与吕节也是从后赶去,那吕节一路大喊:“京兆府公干!闲杂人等退避!”但无奈傍晚时分,人流杂乱,那黑衣人又只往街市人群当中乱钻,三人追了不久,便将那人跟丢在街市之间。
杨熙心中恼恨,只怨自己准备不周,若是提前安排几十个公人从旁埋伏,何愁他们飞出天去?这下宅外之人还未追到,宅内之人又被他逃了去,可谓鸡飞又蛋打。
吕节是个老京兆,心思颇为缜密,立刻便向尹墨郡主询问那人相貌体态。
尹墨郡主稍一回想,道:“那人身量不高,皮肤黝黑,须发胡卢缭乱,邋里邋遢,看不清面貌,只看清长了个鹰钩鼻子。不过那人手底下功夫确实了得,要是真正跟我放对,我还真不一定打得过他。可能他惧怕被围攻,无心恋战,这才转头就跑。”
吕节点头道:“那就不会错了,杜稚季便是个黑皮汉子,长了个鹰钩鼻!这厮好胆识,竟然躲在孙子严的府中,怪不得三辅之地均寻不到他。”
那孙子严正是因为受到杜稚季的牵连,才被罢职抄家,谁又能想到,这杜稚季并未远走高飞,却正是躲在孙子严的旧宅之中呢?
杨熙自己也没料到,他本在追查这陈都案,竟将那杜稚季找了出来,真是意外之喜,惊喜交加。他看看天色,对那吕节道:“此刻城门已闭,杜稚季定然逃不出城去。再过片刻,城内闾里也要闭户,咱们能不能去长安县中调集乡勇,将这一片闾里全部搜查一遍?”
吕节摇头道:“乡勇肯定是不行的,这长安城中治安,乃是金吾卫负责,乡勇夜间一样不能上街。而且就算寻些乡勇去抓人,那杜稚季武艺高强,区区乌合之众料也困他不住。咱们须得知会金吾卫的戍所,请他们帮忙才行!”
杨熙皱眉道:“若要指使金吾卫做事,怕不是要去请薛大人的手令。否则,他们怎么会听我们指使?”
前金吾卫首领任宏其实与若虚先生私交不错,若是他仍然统领金吾,杨熙去求他,却有几分成算。但去年这任宏已经升任大鸿胪,新任执金吾卿毋将隆是新皇的心腹,与若虚先生自不是一路,若要请动金吾卫协助,还是需要京兆府的令箭。
可是这令箭一来一回,今晚肯定是来不及了。明天早晨天色一亮,这杜稚季便可混出城去,想必再也拿他不住。
吕节见杨熙踌躇,突然嘿嘿一笑,从袖子里擎出一支空白的竹符,道:“何必回去京兆府请令?若是事出紧急,您自己写一道令符便是,反正咱们来不及回去请令,金吾卫也来不及去府中查验!”
杨熙脸上变色,惊道:“这不是伪造军令吗?”
大汉一朝,郡守手持铜符、竹箭,执掌军令,若要调动正规军,则用铜符,其他的军令便用竹箭,称为“竹使符”。虽然这竹使符不如那铜符重要,但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去伪造?
吕节低声道:“急事从权,而且这种事儿本也不少,就算薛大人知道,一
般也不会深究,功曹无需大惊小怪。”
杨熙这才知道,原来这下级官员竟可以伪造竹符,调动地方力量为己所用,真是令人意想不到。但是又想起那金吾卫的兵士,都能借给王公臣子使用,这也算是情理之中了。
大汉虽然仍旧强盛,但从这些细微之处却能看出,朽坏的征兆正在悄悄蔓延。
杨熙顾不上感慨,终于下定决心,找了个背人之处,从腰间笔筒中掏出墨笔,回忆那竹符制式,刷刷刷几笔写就,交到吕节手上:“吕从史,你赶紧去金吾卫的戍所,会同金吾卫的巡哨,一并前去搜人!”
看着吕节匆匆离去,杨熙又转向尹墨郡主道:“郡主,我们要连夜搜捕人犯,危险的紧,您还是赶紧回宫中去吧。”
尹墨郡主噘起小嘴,顿足嗔道:“刚才我翻墙去里面探路,你怎么不怕危险?我要跟你们一起去抓犯人!”
杨熙方欲再劝,却只见那老沈牵着一匹雪青马儿,一步一步踱了回来。杨熙赶忙抢上几步,问道:“人追到了吗?”
老沈垂头丧气,摇摇头道:“没有。那贼子狡猾得紧,骑马冲入闹市之后,忽然舍马而去,我等追了半天,只追得一匹马儿。再行搜捕,哪里还找得到他的踪迹?”
杨熙点点头道:“反正这人也出不得城,一会儿我们搜捕杜稚季之时,连他一起搜!”他曾经见过那逃走汉子的相貌,若能再见,必然能够当时认出。
尹墨郡主看到那马儿,突然“咦”了一声,道:“这马...是陇右产的名驹芦花青!那人当不是本地之人!”
原来尹墨郡主自小生活在大漠草原之上,识马的眼光是一等一的准。这马儿毛色特异,她一眼便看出这马的品种来历,推断这人是从外地而来。与那老沈之前所说,是一个生面孔的游侠儿不谋而合。杨熙顿时将这个线索暗暗记在心里。
slkslk.com
正在这时,那吕节与戍所校尉交割了那伪造的竹符,带着十名执戟郎返了回来。杨熙见只有十人,顿时眉头紧皱,吕节苦笑一声,低声诉说缘由:“这金吾卫听说要帮咱们京兆府办事,自然是老大不愿,要不是有那竹符,连这十人也没有了。”
十人便十人,若是今晚不查,杜稚季和他那同伙又不知要跑到哪里去了。杨熙见尹墨郡主实在不愿离开,又想到她武艺不弱,也便允了她一起跟来,也算有个生力。
这长安城说大不大,除了大片宫室之外,平民居住的闾里只有五十余个,且闾里夜间关门闭户,邻里互闻,又有里长相保,断不容许盗贼匪类躲藏,只需一一查过便可。
但这城里除了闾里,还有公侯朝臣的高门大宅,却不能随意进入搜查,若是人犯故技重施,又匿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深宅大院,还真是无从搜查。另外城中还有各种阴私角落,聚集着无家贫民、流浪乞儿,这要一处一处查起,也是困难至极。
不过事在人为,此时不查,却要错过拿人的最好时机。杨熙心中一横,便与尹墨郡主、吕沈二人,以及金吾卫的执戟郎们向方才二人逃去的方向搜索而去。
却说这边杨熙在带队大肆搜查,直搅得街市不宁,鸡飞狗跳,将这城中的泼皮混混、轻侠
等人全都惊动了,皆是躲在家中瑟瑟发抖,不知道是否会有大祸临头。
此时此刻,一个身穿青布短衣的小厮,正从远处看着城东市上一队兵丁横冲直撞,见人便问,入屋便翻,心中翻起惊涛骇浪,正不知这些人是在找些什么。他曾经被兵士追捕,逃入深山,很是吃了一些苦头,现在虽然生活渐趋安定,但一见兵士搜人,他总不免心惊胆战,疑神疑鬼。
这人自然便是杜小乙。他今日在各处勾栏收完例钱,看看日暮低垂,正要返回住处,却看到了这番景象。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一件物事,这东西他一年以来一直怀揣在身,虽一次也未用过,但只要有此物在身,他就感觉心中安定一些。他思来想去,知道大兄在市上厮混多年,必有法子自保,决定还是自己先去暂避风头,到大兄给他指出的一处隐秘藏身地过夜。
但当他拐弯抹角,赶到城墙脚下那处藏身地的时候,却又见远处一串火龙飞速而来,那一队兵士竟在细细搜索附近的藏身之处,将一个一个的流民扯到火把之前逐个辨认。
小乙在暗处看得冷汗涔涔,唯恐这些人是在寻找自己,不觉转身惊慌逃走,慌不择路之间竟跑到那章台街上的暖玉楼前。
小乙看见那灯火通明的妓楼,突然心中一动,想到一个主意:若要躲避士兵搜捕,为何不暂时躲入这妓楼当中?他时常进这妓楼后院拿取例钱,对这院子是再熟悉不过?,想来若在柴房、后厨等处躲藏一夜,料来也无人能够发现。
想到这里,他快步走向这暖玉楼的后院小门,拿手一推,发现门扇虚掩,一推便开,顿时心中大喜:看来这法子行得!
他悄悄踅入院中,只见后院一片漆黑,只有厨房的方向还闪着一丝微光。隐约听得前院传来鼓乐之声,想必那客人们都在前院寻欢作乐,却无人到后院中来。
小乙定了定神,慢慢摸向后厨方向。刚转过连廊,突然之间看见一个瘦小的人影楞楞地站在厨房门口,不知在做些什么。
小乙定睛一看,这站在厨房门口的人影是个十多岁的女孩儿,身上穿着沾满油污的中衣,头发蓬乱枯黄,一张小脸瘦瘦的,显得双眼格外的大而无神。
这不是后厨的帮佣小蕊儿吗?小乙来这院里,有时候也会顺手帮她干点活儿,她有时也会回赠一些吃食。这么晚了,她站在这里做什么!
就在这时,那小蕊儿听见响动,向着这边转头过来,正好看见小乙走来。一见小乙,她的双眼中顿时露出惊讶恐惧之色,对着小乙连连摇手。
“小蕊儿别怕,是我,小乙!”小乙以为她没看清自己是谁,赶紧低声报上姓名。
但是那小蕊儿脸上惧色更甚,疯狂地向他摆手。这时小乙才看明白,这是要他快走!
小乙心中暗叫不妙,但耳中突然响起一声低哼,就觉一阵风声劲疾,直向他脑后而来!
小乙身上有些武艺,逢此惊变,立刻低首舒臂,弯腰向后疾抓,企图逼得身后之人回手自保。
见他出招迅捷,身后传来一声惊讶的“咦”声,小乙顿觉身后风声陡变,继而脑后猛地一痛,整个人瞬间失去了知觉。
第九十一章 寒锋在手逞英雄
小乙悠悠醒来,只觉脑后痛麻,身子却是躺在一堆干柴之上。
他定睛一看,发现自己正是在那厨房的柴堆里面,手足皆被捆缚,身不由主,动弹不得。
这时他只听见灶前有人说话,不由得凝神细听。
先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道:“小丫头,你可别耍什么花样,我在此躲一夜就走,你要是敢透露我的行踪,我便先杀这小子,再将你杀了!”
小乙心中叫苦不迭,虽不知这人是什么来历,但听他说话,方才出手将自己击倒的,必是此人无疑了。他也算身有功夫,但在这人的袭击之下,竟然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可见这人身手之强,不是他能望其项背。
猛然间,小乙转过一个念头:那一队军士满城搜索,是不是就在寻找这人?!
只听厨外传来一个女孩带着哭音的求饶声:“这位大爷,我绝不会说出您的行踪,小乙哥不是这院中之人,求您将他放了罢。”
小乙听出这是小蕊儿的声音,听她在这人的威逼之下,竟还想着为自己告饶,想救自己脱身,不由得心中大为感动。
但听那男子嘿嘿冷笑道:“这小子簧夜来此,鬼鬼祟祟,一看也不是什么好鸟。莫不是你这小丫头的相好?你莫要担心,只要你为我遮掩一夜,待得天明我便离开,保管你们平安无事。”
只听小蕊儿惊吓中透着几分喜悦道:“多谢大爷!”
那男子却不答话,寂然无声。
过了一会儿,又听小蕊儿怯怯地问道:“大爷,你的胳膊在流血,要不要给你拿一条绑带包一下?”
“不用。”那男子冷冷地道。
这人受伤了吗?小乙心中一喜,但又想到这人虽然受了伤,但仍是轻易将自己击倒,其身手必然高得出奇,却不能因他受伤便轻视于他。
过了一会儿,小蕊儿又怯怯地问:“大爷你饿不饿?要不要我去厨上给你做些吃的?”
“不用!”那男子怒道,“你这小丫头,恁是啰哩啰嗦!若不是还指望你支吾院中之人,我真该也如那小子一般将你打晕才是!”
小蕊儿声音颤抖,想是怕极,但仍是鼓起勇气问道:“小乙哥…他…没事儿吧?”
那男人默然一瞬,突然嗤地一笑:“原来你是担心这小子。你不用担心,他没什么事。这小子手上好像有些功夫,竟然在我手下走了一招。不过被我打中脑后关枢,他必要昏晕一夜了。若他早上还是不醒,待我走后,你便掐他鼻下,便能让他醒转。”
小乙在柴堆之中倾听,只当这人胡吹大气,什么昏晕一夜,他这不是已经醒转了吗?
但小乙有所不知,这人手下功夫了得,又打中他的关枢要害,按理是该昏睡一夜。但小乙手上功夫虽然粗疏,却被张逸云打通了全身经络关枢,隐然达到了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先天”之境,经络之中真气自生,虽然细小如涓滴细流,但却在全身循环不止,逐渐壮大。也正因为如此,他只不过昏晕半个时辰,体内的真气便将脑后关枢冲开,让他醒转过来。
这时突然听见
远处传来一声叫喊:“小蕊儿,快治两壶好酒,四色果子,送到二楼!”
小蕊儿没料到竟有前厅仆役喊她做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门口那人没听见回应,又提高了嗓门,喊道:“小蕊儿!你又到哪里躲懒了!快快将酒果送来,若慢了些儿,仔细你的皮!”
yawenku.com
小乙心中紧张,却听那男子低声道:“傻了吗?快应声啊!”
小蕊儿这才如梦初醒,大声应道:“哎…哎!我这就来,就来了!”
院外那人终于得了回应,才骂骂咧咧的转身走了。
那男子也是捏了一把汗,听见来人已去,低声骂道:“不开窍的死丫头,差点让人瞧破!”又见小蕊儿仍是呆呆的,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由得更是来气,低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送东西?不过我说在前头,你若敢露了我的行藏,或是敢一去不回,就等着给里面那个小子收尸吧!”
小蕊儿声音颤抖,语带哭音:“我哪里敢…大爷可不要伤了小乙哥!我送完吃食便立刻回来。”
一边说着,她一边手忙脚乱地去灶上收拾吃食,但因内心实在怕极,手下打翻了无数的东西,叮叮当当乱作一团。
小乙本就躺在灶旁的柴堆中,此刻看见小蕊儿靠近灶旁,不由得心中大喜,伸脚轻轻踢了一下柴堆,发出哗啦细响。
那男子呆在外侧,看不见小乙所在,就算听到声音也以为是小蕊儿弄出来的。而且他对自己的“封关”手法自信无比,根本想不到小乙能够提前醒来。
这小蕊儿却不一样,听见这声音,当然知道不是自己弄出来的。她偷眼向小乙一看,只见在灶火的映照之下,小乙一双黑亮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在她身上。
小蕊儿吃了一惊,好在她应变极快,忍住没有惊叫出声。她见小乙轻轻晃动那被草绳捆住的双手,不由得心念一动,一边继续整治吃食,一边将一件瓦罐拂落地上,任其在小乙身旁摔成碎片。
那人见小蕊儿手足无措,连接打翻器物,还当她心中怕极,只是皱了皱眉头,却也没说什么话,只是看着她整治好酒食,端向前面去了。
然后厨房内便陷入了一片寂静。
小乙方才趁乱将一片瓦片抢在手里,但如今屋内寂静,他也不敢随意去割草绳,生怕弄出响动,让外面那人有所察觉。
如果这人言而有信,躲藏一夜之后能够自行遁走,他也不愿与这人正面起冲突。
但就怕这人言而无信,临走之时要杀人灭口,那可不能手脚被捆,坐以待毙了。
过了半晌,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之声,那小蕊儿去而复归,果然没有弃小乙于不顾。连那男子都叹息一声,道:“你这小丫头,竟然如此信守诺言,你放心,若我能顺利躲藏到天亮,必然不会加害你二人。”
小乙心中更是大为感动,他也没想到小蕊儿竟然会为了自己,忍着惧怕,回来与这凶徒为伴。他下定决心,若这人信守诺言则罢,若他出尔反尔,要对小蕊儿下手,那自己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一定要护她周全!
月升月落,
玉漏渐尽,小蕊儿又送了一次吃食,前院便再没有人喊她,她抱着双腿缩在墙角,终于顶不住困意,不住地打起了盹。
那男子也靠在墙边坐下,半天一动不动,不知睡了没睡。
只有小乙躺在柴堆之中,缓慢地拿那瓦片切割草绳,尽量不发一点声音,忙了整整三个时辰,才将那手脚的草绳全部割断。他也不敢睡觉,只是警惕地关注着外间动静,只觉从降生以来,都没有如此煎熬过。
不管夜有多长,最终总会过去。就在天空终于露出鱼白之时,那男子突然低笑一声,道:“天亮了,我该走了。”然后就见他长身站起,也不管屋内二人,便推门向外走去。
那小蕊儿猛然惊醒,心中又惊又喜。小乙更是如释重负,全身气力为之一泄。
但这人还未走出门外,便听得前院人声嘈杂,有人大喝道:“京兆府公干!所有人都出来,接受盘查!”
这人心中剧震,继而勃然大怒,低声骂道:“贼丫头!竟然敢报官!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盛怒之下一掌便向小蕊儿头顶拍下!
小乙心中也是惊骇莫名,这官府早不来搜晚不来搜,怎么便在这人即将要走的时候,来这里搜查?难道真的是小蕊儿放出消息,要来拿这人?
但是此时不及细想,眼看小蕊儿就要毙于此人掌下,他一跃而起,纵身便向那人飞扑而去!
“贼子看招!”小乙手探入怀,从怀中掏出那件保命的物事,直向那人后心刺去!
那人见小乙突然暴起,心中也是一惊。不过那人看他手中举着一段黑黝黝的棒状物事向自己刺来,只当他随手捡的木棍,浑然没有当做一回事。
但多年与人放对的经验,还是让他暂且放过了小蕊儿,一手变掌为拂,便去荡开那短棒。
但掌棒一交,这人只觉奇痛彻骨,连忙缩手之时,却已然来不及了。
定睛一看,他的手上竟然少了两个手指,一股鲜血狂喷而出!
小乙手中的短棒,并不是一根木棍,而是一件用布条蹭蹭缠绕的危险物事。此时削掉这人两指,绑在那物上的布条早已层层裂开,赫然露出一把精光四射的短剑!
要是仔细观察,便能看出,这短剑其实是一柄断剑,剑锷之上止余四寸锋刃,但不知为何这剑竟如此锋利,一个照面便将这人削掉两个手指!
这人哪里知道,这柄剑是丹道大师丹辰子所铸,虽然被张逸云折断大半,但剩下一段,仍然是一柄凶兵。小乙那日在中南山上死里逃生,却得了这件凶器,从那时起,一直不离身边,却直到今天遇到这无法战胜的凶人,才第一次让它重见天日。
小乙此时终于看清了这人的面貌,是一个黑皮汉子,一双鹰眼闪着凶光,还长着一个鹰钩鼻子,身上衣衫褴褛,须发凌乱,除了方才手上新伤,手臂还有一处旧伤。一看便像个逃犯一般。
此时这人痛呼出声,前院立时惊觉,纷乱杂踏的脚步由远及近。他已知情势紧急,也顾不上再与小乙纠缠,另一手变掌为抓,将那小蕊儿提在手里,夺门便向外冲去!
第九十二章 金柙脱出纵虎兕
却说杨熙等人苦寻一夜,不知翻遍了多少客栈脚行,闯过了多少民宅闾里,便是连那流浪汉聚居的废屋角落,和那街市边角处的简易窝棚,全部都一一查过,却始终不见那杜稚季的踪影,只将众人累得七窍生烟。
眼看天色将明,杨熙看着疲累的众人,便拟让尹墨郡主回去休息,另外拜托金吾卫知会八门守军,严格盘查出城人等,务要将那杜稚季和他的同伙阻在城内。
但那吕节突然低声禀道:“功曹,咱们还有一处尚未查过,要不要再去查查?”
杨熙见他说的隐秘,不由得奇道:“我们几乎翻遍全城,还有何处是我们没去的?”
吕节偷眼看了看尹墨郡主,压低声音道:“香室街!”
这香市街乃是勾栏院的聚集之处,可谓夜夜笙歌,金吾不禁,进出其中的闲杂人等也是不少,可谓一等一的藏污纳垢之所。但是此次盘查有尹墨郡主这个金枝玉叶同行,吕节一开始便也不好意思提起。
杨熙一听这三字,顿时明白了吕节的意思,便对尹墨郡主说道:“郡主,我们还有一处地方没去查过,但是那处....有些尴尬,您还是先去休息,我们自己去查访便是。”
尹墨郡主跟着杨熙忙碌一夜,虽然疲累,但是可算从未体验过的新奇经历,不由得怒道:“有什么地方,是本姑娘去不得的!”
杨熙见她恼火,只得苦笑坦承道:“郡主已经帮了在下的大忙,下面要去的地方是那烟花之地,郡主还是不要一同去了。”
“烟花之地?”尹墨郡主一听,更来了兴致,“便是那勾栏院吗?我还没有去过勾栏院呢,你们休想撇下我自去!”
杨熙一时头大如斗。他虽然没有去过勾栏院中,但也知道那是纸醉金迷,离经叛道之所,其中定有无数旖旎风光,龌龊之行,怎能让这金枝玉叶一同前往?
他还待再劝,那尹墨郡主却自顾走到吕节面前,笑道:“老吕,你们要去哪里查案,这便去吧,就当我不存在便是了!”
这吕节何等精明,经过这一夜相处,早已看出了几分端倪:如果说功曹大人是他的顶头上司,这位宫中的金枝玉叶,却要算这顶头上司的命中克星,说话比功曹大人更要管用三分。于是他嘿嘿一笑,也不顾杨熙反对,便带着众人同向香室街而去。
众人来到香室街上,吕节领着兵丁七拐八弯,从那街头妓楼一家一家查起,路径竟是熟稔无比,杨熙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
此时正是夜漏将尽,贪欢不足之际,一群兵丁闯入妓楼盘查,可想而知是何等的慌乱场景。有的妓楼以为是官府寻衅索贿,不由得都是奉上金银贿赂,有些恩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赤条条地跳窗逃跑,真是一片鸡飞狗跳。
杨熙哪能收这妓楼的贿赂?对于逃跑之人,也是全数堵了回来,查看过身份,不是杜稚季和他的同伙,这才放人走路。一阵骚乱之后,倒也排头查将过去,没出什么大的乱子。
尹墨郡主虽然不是长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但这花柳龌龊之地却是第一次进来,还能如此近距离盘查,好奇之心终于得到了满足。但饶是她性格爽朗洒脱,看到这许多光着屁股的男男女女,脸上也是烧得火一般红。
但是眼看香室街的妓楼快要查完,那杜稚季仍是杳无踪迹,杨熙不由得焦躁起来,只觉一夜时光已是白费。正准备打道返回,再去那城门之处堵截,吕节又低声禀道:“功曹,在那章台街上,还有一家妓楼,何不一并查了?”
杨熙见他虽然疲惫,但眼底却又几分狡黠之光,不由得开口问道:“章台街前,怎么会有妓楼?”
吕节嘿嘿笑道:“那家妓楼名唤暖玉楼,估计有朝中的靠山,是以能开在章台街上。平日那里隐秘得紧,非是熟客概不接待,其中花费又高,便是在下也未曾进去看过。”
杨熙一时气结,骂道:“都什么时候了,你却还想去开眼界!”不过转念一想,反正这么多妓楼,查都查了,也不差那一处。便带着众人一并往那章台街上暖玉楼而去。
但他没有注意到,就在吕节说出暖玉楼这个名字之时,尹墨郡主脸上血色尽褪,一时变得煞白。
众人来到暖玉楼前之时,天色已露鱼白。杨熙一路向着那栋华彩楼宇走去,只见那妓楼院门前坐着两个门子,正在不住地打着盹儿。一见众官兵前来,这两个门子也是紧张万分,一个前来支吾,一个飞快地进楼去报信了。
杨熙查了许多妓楼,此时已有经验,对那门子喝道:“我乃京兆尹功曹,夜里追
捕一名人犯到此,特来你家搜查!若有窝藏,与人犯同罪!”
此时街市寂静,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满室皆闻,楼内顿时传来莺莺燕燕的惊呼之声。然后只听一个软糯的女声道:“慌乱什么?官爷们来盘查贼人,咱们听命行事便了!金桂、堇娘,你二人把姐儿们都叫起来,请恩客们下楼一叙,莫要惊扰过甚!”
这声音柔媚好听,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顿时楼内惊叫之声戛然而止,只听得楼板咚咚作响,想必都在准备接受盘查了。
杨熙这时方才想起,这暖玉楼不就是那陈都经常来的妓楼吗?那陈都死后,他的妻子,也就是丹青的姐姐丹翡,还将这妓楼告上官衙,与那楼中的妈妈当堂对质。
他本是查探陈都案,未想到竟发现了杜稚季的踪迹,然后追踪杜稚季之时,却又与那陈都案中之人扯上了关系,若说这是巧合,也实在太巧了点吧!
正思量间,只听吱呀一声,那楼门大开,一个盛装美妇带着两个少女走出门来。那美妇看上去年纪不小,总有三四十岁年纪,但云鬓乌黑,眉眼温婉,稍有富态的脸庞白皙如玉,竟是一丝皱纹也无,让人看不出她究竟有多大。
她身后两位少女,一着玄衣,眉目清冷如冰,一着红裙,眼眸如春波泛滥,皆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绝色美女,便是比起身边的尹墨郡主,也都不遑多让。
想来这美妇便是楼中妈妈,身后二人,便是方才她说起的金桂、堇娘了。
那吕节见了三位美人,只觉此生都没白活,立刻现出欢场老手的风范,奋勇向前道:“谁是这里的妈妈?”
那美妇上前敛衽行礼,柔声道:“妾身便是。诸位官人快请进来喝碗热茶吧。”
杨熙看见这美妇温婉可亲,却不像方才那些妓楼中的妈妈一样,或趋炎附势,或趾高气扬,都是粗俗不堪,顿时心中对她也是颇有好感,答道:“叨扰妈妈了,我们查案要紧,还请让楼内之人都到厅中,方便我等盘查。”
那美妇注视杨熙一瞬,忽然展颜而笑,道:“小功曹请进罢。”一边让二女掌上灯烛,将众人迎进厅内。
杨熙一行走入厅中,只见这楼宇内部是井筒形的穿厅,上下分为三层,有步梯层层相连,坐在厅中可看见顶上各层的光景,果然是雕梁画栋,华美无比。那吕节第一次进这暖玉楼中,心中夙愿得偿,更是暗爽不已。但不知为何,那尹墨郡主却有些畏畏缩缩,只是藏在众人身后,也不复方才在别家妓楼的兴奋劲头。
此时此刻每层楼的廊都有女子来回奔走,将屋内的姐儿和恩客叫醒,一一唤了下来,虽然忙碌无比,但丝毫不见惊慌,可见这妈妈驭人有术,几句话便将这些女孩儿安排得明明白白,忙而不乱。
厅中本有几个姐儿、恩客坐在那里闲聊,此刻见了官兵前来,姐儿们俱都起身行礼,那些恩客却心中紧张,纷纷夺门而出。杨熙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的脸庞,见并非杜稚季和他的同伙,便任他们离去。
转眼之间,厅中恩客已经走得一干二净,止余一名青衣小厮,立在那里迷迷瞪瞪,杨熙还以为他是妓楼的仆役,在他脸上扫了一扫,便丢开不管,只顾查看新从楼上下来的恩客。
但那尹墨郡主眼睛扫倒那个小厮,忽然不易察觉地全身一颤,低声对杨熙耳语道:“杨...杨熙,我一夜没回宫中,若太后闻起来,有些不太妥当,我这便要回去了...”
杨熙心中奇怪,这尹墨郡主方才还兴致高涨,想要同他一并查案,现在怎么突然又打了退堂鼓?但是眼看从楼上下来的人越来越多,也顾不上细想,只道:“那我派吕从史送你一送。”
尹墨郡主猛地摇头,笑了一笑道:“我又不是不认识路,我自己回去便了!”说罢也不待杨熙回应,扭头便向楼外奔去了。
杨熙知道她身手不错,足以自保,又是金枝玉叶,想来也没人敢于跟她为难,于是便不再管他,而是专心盘查起楼内人等。
这暖玉楼果然非同一般,从楼上下来的客人既有王公贵族,又有高官巨富,吕节在京兆尹从事多年,顿时认出了不少,不由得低声向杨熙提醒着诸人身份。
虽然汉律并不禁贵人狎妓,但对这些大人们来说,亲赴妓楼,放浪形骸,总归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这私密无比,只做熟客生意的暖玉楼,才有了这么多拥趸
他们平时趾高气扬,也许遇到杨熙这个小小功曹,连正眼也不会瞧他一瞧,此时却都羞惭掩面,匆匆而去,生怕被人认了出来。
其中还有一人,尤其出乎杨熙意料之外,竟然是那京兆府别驾,自己的顶头上司吴原!原来这吴原脸色青白,竟是在这妓楼之中淘空了身子,所以才是那般颜色。两下相见,杨熙面上还有些尴尬,吴原却似乎不认识他一样,匆匆走了,看得吕节只想放声大笑,却又不敢笑出声来,几乎要被憋出内伤。
眼看众恩客一一走尽,兵丁们将那无人的房间也逐一翻遍,更不见有那杜稚季和同伙的踪影,杨熙心知这番又是徒劳无功了。可是正在这时,他突然感觉有人从楼上盯了他一眼,那目光如刀剜一般,竟让他神魂为之一痛!
他武艺虽弱,但修习“导神”之法已久,神魂念力坚韧凝聚,遇有强大气机,有时便会生出感应。此时感应如此强烈,必是有凶人杀气外放!
他突地将目光转向楼上,厉声喝道:“什么人?给我出来!”
杨熙话音刚落,便听得哈哈一声长笑,一个壮硕的黑影如石头一般直从三楼明轩向楼下坠落。饶是妈妈管束极严,楼中女子毕竟都是小姑娘,见有人竟从十几丈高出坠下,都吓得花容失色,尖叫奔逃。
杨熙被这笑声震得鼓膜嗡嗡乱响,但他不闪不逃,只是后退半步,双眼死死盯住那飞跃而下的人影。那人下坠势头虽猛,但在二楼围栏处轻轻用手一带,便减缓了下坠之势,最终竟然轻轻巧巧落在厅中一把椅子上面,没发出一点声音。
此时此刻,众人方才看清,这从三楼一跃而下的壮汉生的豹眼环睛,鹰鼻血口,一头黑白参半的头发根根戟张,纵使用布带束住,仍显得桀骜不驯,似要爆炸开来。最可怕的是这人一双眸子,黄绿参半,如狼似鹰,谁要被他盯上,便如和猛兽对视,不由得遍体生凉。
这人显然不是杜稚季,也不是那红脸游侠儿,反而似有些胡人血统。他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不耐烦地挖挖耳朵,声音如滚滚闷雷响起:“是谁敢来打扰爷爷寻欢作乐?”
这人自然便是雷狼。他自两个月前来这暖玉楼上潇洒快活,便喜欢上了这个销金窝,时不时地便来寻欢作乐。早间他抱着堇娘淫乐正欢,却没想到京兆府的公人在这当口来盘查甚么人犯,被莳妈妈将堇娘叫了出去,心中自是老大不喜,是以一出手便炫耀武力,意图震慑众人。
这雷狼虽然性如烈火,但是在暖玉楼的花费却是不菲,是真正的金主。莳妈妈一见形势不妙,只怕两下纠结起来,闹出事端,连忙圆场道:“有什么话慢慢说,大家且饮几杯茶来。”
说罢便连喊几声“小蕊儿,快烧热茶来!”,但不知为何,却没人应答,惹得莳妈妈心中暗骂,不知这小妮子又躲到哪里睡觉去了,若是被她逮到,定要好好教训。
这边杨熙丝毫不因雷狼的行动为忤,只是不卑不亢,向前略一拱手道:“吾乃京兆府功曹,今日来此搜查人犯,还望各位谅解则个!”
见这凶人一脸嘲弄地瞧着面前众人,丝毫不以面对官兵为惧,吕节仿佛想起了什么,突然脸色大变,附在杨熙耳边急道:“功...功曹...这人,这人便是那第三桩案子中所说的‘雷狼’!”
那第三桩案子,便是“长安狼来”!案卷当中虽然只是记载备忘,没有什么具体案情,但这么一篇没头没脑的备忘录,都能与两桩大案相提并论,本身已经说明了问题的重大。
西红柿小说
在记录之中,详细记载了这“雷狼”的形貌体征,喜欢去的处所,所以吕节在这暖玉楼中,见到这武艺高强的凶人,立刻便将他认了出来。
杨熙本来查的是陈都案,但中途又发现了杜稚季的行踪,不想在这里居然碰见了第三桩案子的正主!究竟是事出巧合,还是三桩案子有什么内在联系?
但是那案册当中,也只是记录要对此人多加关注,杨熙心神稍定,又继续说道:“我等此来只为公干,无关人等秋毫无犯,各位若无别事,还请离开此处。”
那雷狼见杨熙胆气惊人,不由得对他多看了几眼,忽然咧开大嘴笑了一笑,伸手接过青衣小厮递上的一囊乳酒,咕嘟嘟饮下几口,对杨熙说道:“小功曹,你在这里跟我夹缠不清有何用处?你要找的人,已经在后院要跑了!”
杨熙经他提醒,似乎也听到后院响起乒乒乓乓的打斗之声,不觉顿时脸上色变,大吼一声:“都跟我来!”便不再管那雷狼,抢上几步,一脚踢开通往后院的门扇!
在一片茫茫晨雾之中,杨熙赶到后院之时,只是隐约看见一个人影从后门倏地钻出,院内再无人声,只剩下地上散落着一团烂布条,还有两只血淋淋的手指。
第九十三章 轻侠混世为声名
却说那杜稚季拎着小蕊儿奔出暖玉楼,一头钻进街市小巷,咬牙朝前狂奔数百步,才听见身后的叫喊声渐渐转弱,心知已经暂时将追兵甩开,方才放慢脚步,大口喘息。低头一看手中的小蕊儿,在方才的狂奔之中,她已是又惊又吓,背气晕了过去。
杜稚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生怕这小蕊儿也是装晕,用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才确定她真的晕过去了,方才将她放在地上。
他的手被小乙削掉两个手指,一直无暇包扎,现在才觉剧痛难忍,只好用牙撕下一块衣襟,将伤处胡乱裹了。他本是豪侠,虽然断了两根手指,也不怎么在意,只是被小乙装晕暗算,却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去。
他心中暗下决心,若那件事后,自己还能侥幸不死,一定要去找那小子算算这笔账去!
但此念一起,他突觉面前风声微动,抬头一看,前方转角奔出一个人来,不是那小乙,又是何人?
杜稚季心中大骇,他已经奔出这么远,连官兵都被他甩脱,这小子又是怎么追上来的?!
他有所不知,这小乙来长安也快有一年时间,整日走街串巷,跟着韩狗儿等轻侠打混,也算是长安市上的地头蛇了,对这地形巷道自然再熟悉不过。那些兵士跟着杜稚季的背影七拐八绕,终于被他甩开,小乙却算准了他必定要走的道路,直奔此处来堵他,果真将他堵在此处。
不过经过一番全力奔波,小乙也是颇不好受,累得气喘吁吁。他努力平复着胸膛中的喘息,将那手中雪亮的断剑指向杜稚季,厉声道:“快放了小蕊儿!”
“放了她?”杜稚季的双眼如鹰似隼,“这个小丫头偷传消息,害我险些被捉,我岂能随意放她?”
小乙大声叫道:“你怎么知道是她传的消息?她若要害你,干嘛还要返回来陪你?”
杜稚季哈哈一笑,道:“她还不是怕我逃走,回来只是为了稳住我!你可知老子项上人头值多少钱?若是你知道了,你也会想尽千方百计来拿我!”
小乙怒道:“你以为人人都是见利忘义之辈么?小蕊儿才不是那样的人!”这小蕊儿在危难之中,仍想着保全他的性命,苦苦为他求情,为了救他脱身,纵有逃走机会,却仍然返回与这凶人为伴。他敢断定,那些官兵绝不是她引来的。
小蕊儿如此待他,他也必竭尽全力,救她脱身!
杜稚季双目透出凶光:“是与不是,我自会去问这小姑娘。倒是你这小子,心思狡猾阴沉,竟敢算计老子。我一时不察,终日打雁,今日却被雁啄了眼!你伤我的这笔账,咱们先算一算吧!”
小乙心中一紧,生出些许惧意,但面上仍然强撑,手中断剑斜指前方,大声道:“你先出手暗算我,我还手伤你,也算扯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要报复,尽管冲着我来,别拿小姑娘撒气!”
笔趣阁
杜稚季不怒反笑,道:“小兔崽子,也算有种!”一边笑,一边缓步欺身逼近而来。
小乙所学功夫并无几招,只是仗着身手敏捷和力气大,以及那未知应用法门的一丝体内真气,才能在街市上历经斗殴而鲜有败绩。但此刻的对手武艺高强,他只觉这人全身上下似乎都无破绽,而且随着步步逼近,气势节节攀高,几乎要让他站立不稳。
若让他继续上前,势必要未战先输!小乙虽然武艺粗疏,但是体内真气被这高手引动,不自觉地生出种种感应。于是他不及细想,长啸一声,挺剑便向这人合身扑上!
杜稚季微微一惊,这小子竟然在自己气势尚未攀到顶峰,正在暗暗
换气的节骨眼上悍然出手,时机虽不完美,但已是当前条件下的最优选择。不过看他扑上来的动作,却又幼稚至极,直如街头泼皮打架一般,破绽百出,毫无章法可言。
当下杜稚季冷哼一声,喝道:“来得好!”脚下步法连转,避开小乙刺来的剑锋,手掌快速无比地在小乙肘下一拂,小乙只觉手臂酸麻,顿时握剑不住,断剑脱手而出。
小乙大惊失色,另一手想要去抢那剑,脚下的距马步顿时却为之一乱,登时站立不稳,被对手飞起一脚,正中胯骨,瞬间被踢翻一个跟头,滚倒在地。
小乙忍着疼痛爬起身来,却见自己的断剑已经落入对手的手中。
杜稚季手中不断抛掷那断剑,冷笑一声,道:“你家大人长辈没有告诉过你,若功夫不及旁人,万万不要拿器械与人放对么?”
小乙一愣,隐约想起大兄确实对他说过这话,若是两个人身手相若,谁有武器谁便能胜。但若是两人武艺相差太多,手持武器,往往却是取祸之道:没武器时,打输了可能就被揍上一顿,若有武器,被人抢了去,却有性命之忧。
但此时此刻悔之晚矣,杜稚季冷笑着逼近前来,口中阴恻恻地说道:“你废了我两根手指,我也不欺负你,断你一只手,便当取点利息!”
小乙心中暗叫不妙,却突然看见两人身后,小蕊儿已然悠悠醒来,顿时他也不顾自身安危,大声叫道:“小蕊儿,快跑!”
小蕊儿方才醒来,便听见熟悉的声音喊叫,霎时回忆起夜间恐怖异常的经历,下意识地连滚带爬,便要扭头逃走。
杜稚季眉头一皱,将那断剑插入腰带,回身一捞,便听一声尖叫,小蕊儿又被他提了起来。
“小子,你的狗爪子暂且寄下,等着爷爷来取!”杜稚季哈哈一笑,手中虽然提了一个人,但仍是轻若无物,一纵跃上旁边墙头,如兔起鹘落一般向着远处去了。
此时天已渐明,四周渐有人声,被此处骚动吸引,均聚过来围观。杜稚季怕露了行踪,这才暂且放过小乙,挟着小蕊儿纵身逃去。小乙知道若是被人看见,自己也要担不小的干系,又因为担心小蕊儿的安危,也连忙向着杜稚季逃跑的方向追去。
但是白日里追逐不似夜间,周围各色人等越来越多,小乙追了片刻便丢失了那人的踪影。他哪里知道,这杜稚季往日乃是长安城的游侠头儿,对长安城街市的熟悉程度,一点也不弱于小乙,此刻存心躲避,哪里是他能跟得上、找得到?
眼看日头渐渐升起,小乙一夜未睡,水米未尽,又连接两次与高手放对,精神和身体疲乏至极,只靠脑子里要救小蕊儿的念头支撑,一路寻到东市之中,却只觉头晕眼花,再也举不动步子。
他身子晃了一晃,差点摔倒在地,突然旁边伸来一只大手,扶住了他的肩膀。
他回头一看,正看见韩狗儿那张大脸。
“大兄!”小乙低声一呼,然后只觉天旋地转,眼前突然一黑,便即失去了知觉。
当小乙醒来之时,发现自己已经身在韩狗儿的窝棚里面。他挣扎着起身,只觉全身酸软无力,腹中饥饿无比。
“大兄,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小乙虚弱地问道。
“你整整睡了一天,现在天已经快黑了。”韩狗儿端来一个陶碗,里面满满装着黍米饭,“先吃点东西,有什么话吃饱了再说。”
小乙端过碗来,狼吞虎咽地将那饭吃了个精光,这才感觉身上恢复了些许力气。他知道此时已经过去一天,便是着急也没什么用了
。那个凶徒若要对小蕊儿不利,现在她应该已经遇难了吧。
想到此处,他眼圈一红,差点掉下泪来。
韩狗儿在旁看着,没心没肺地笑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还要哭哭啼啼?你一夜未归,倒是去干什么了?”
小乙看着韩狗儿的笑容,心中没来由安定了许多,便一五一十,将昨晚的惊险遭遇一一对他说了。
韩狗儿越听眉头越皱,听他终于说完,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道:“小乙,你还真是一个福星,遇到这种大难,还可全身而退。如果我所料不错,你遇到的人当是那被官府通缉的杜稚季!”
杜稚季?!小乙听到韩狗儿说出这个名字,顿时也是大吃一惊。他常在市上奔走,当然知道杜稚季是官府张贴海捕公文,满城捉拿的人犯,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竟是遇到了这人!
因为涉及要案,那杜稚季的赏格现在已经增加至十万钱,难怪那杜稚季会心疑小蕊儿放出消息,令官军来拿他了。
然后又听韩狗儿说道:“这杜稚季怎么说也是长安城内的游侠,与我等皆是同道之人,所以虽然有赏格,街市之上的游侠也没有几人愿意帮助官府拿他,所以他才能一直东躲西藏到现在。”他皱着眉头,似有什么想不明白,“不过真是奇怪,这长安城里如此搜捕于他,他怎么还不逃出城去?天下之大,以他的身手,哪里又去不得?”
小乙急道:“我非要找到他不可!小蕊儿还在他手里!”
“小蕊儿?”韩狗儿笑道,“就是方才你说昨晚同被挟持的小丫头么?你这么在意她,莫非是你的相好?”
小乙面上一红,道:“大兄莫要顽笑,小蕊儿在那等危险的境地,还想着救我脱身,现在她生死不知,我怎能弃她于不顾?”
韩狗儿目不转睛盯了他一会,突然笑道:“小乙你这仁善性子算是改不掉了,别人对你一份好,你却至少要回报三分。据我分析,那小丫头还活着的可能性很大。也罢,我便将市上轻侠惯常藏身的处所一一说与你知,你一处一处找去吧。”
小乙心中狂喜,连道:“多谢大兄!”
但只听韩狗儿又说:“不过你千万记住,若真找到此人,只可向他讨要你的小相好,不要与他放对,你是打不过他的。”
小乙面上一红,嗫嚅道:“大兄不能...不能找些人手,为我助拳么?”
韩狗儿哈哈一笑,道:“那杜稚季虽然犯了案子,但心肠其实不坏,颇有侠义之风。你与他有恩怨未了,去找他决断,自然没有什么问题,我若伙上一众小弟,共同帮你对付他,便有贪图赏格的嫌疑,不免给人骂作见利忘义之徒。这等损害名声之事,我是万万不会做的!”
小乙一听,顿时明白过来。轻侠之辈,最重侠义,趁人之危,聚众攻之,必为人所不齿,但自己是有目地的寻仇,便没有什么问题。
可是,以他的微末武艺,又怎能从杜稚季手中救下小蕊儿?
韩狗儿看他踌躇,又笑道:“那杜稚季既然没有将那小丫头一掌拍死,便是存了等你去找他之心。你们俩都姓杜,说不定论一下,还是个同宗同族,不见得非要动手打架才能解决问题。”
“而且,”韩狗儿的眼中现出狡黠之色,“就算最后还是打了起来,打不过你不会跑吗?若是我的兄弟受了欺负,我找他报仇,这时再行出手,别人也说不出什么废话了!”
小乙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轻侠间的游戏规则,当时便不再迟疑,举步便出门去。
第九十四章 纨绔少年今何在
小乙走出门来,突然心中一动,想到那杜稚季会不会因为携带一人不便,已将小蕊儿放走?于是他先来到章台街前的暖玉楼,只见那暖玉楼一如往常,仍然张灯结彩,准备开始营业。
旁边几个闲汉一边对这妓楼指指点点,一边谈论着什么,小乙走过去一听,只听一人说道:“这楼子里昨晚好像闹了贼,被掳去了一个丫鬟,连京兆府的官兵都来了。要是别的妓楼经这么一闹,还不得停业好几天?”
另一人道:“你懂什么,这楼子能开在这里,自然是大有背景,怕什么官兵盘查?别说是丢了个丫鬟,便是死了个姐儿,也尽遮掩得过去!”
这几人正聊得开心,突然远处走来两名京兆府的公人,大声呵斥道:“闲杂人等不许在此聚集!快滚快滚!”登时便将众闲汉赶了开去。
小乙看得真切,只见这两名公人似在闲逛,实际却有意无意在巡视这暖玉楼周边。看来官府虽然让这妓楼继续开业,但毕竟杜稚季曾在此出现,还是在这里派了巡哨盯梢。
小乙一颗心冰凉无比,终于将那不切实际的幻想抛了开去。他一边向着韩狗儿跟他说起的几处藏身地奔去,一边心中暗暗祝祷,只盼小蕊儿仍然安全无恙。
此时夜幕再次低垂,街市上的人们纷纷返回家中安身,金吾卫的巡哨开始巡逻,捕拿违反宵禁律例的夜行人。小乙害怕耽误时间导致酿成大祸,不由得下定决心,彻夜搜查杜稚季的下落。
韩狗儿所说的藏身之处,无非是枯井之底、废宅地窖、工坊料场等处,小乙避开巡逻军士,将这些处所一一搜过,所到之处不是空无一人,便是被流浪汉、乞儿们占据,并未发现杜稚季的身影。
这个杜稚季,究竟藏在哪里了呢?难道非要将全城的角落旮旯全部翻遍,才能找到他的行踪?
小乙仔细思索,突然想到一点:这个杜稚季,昨夜也是一夜未食,现在他还带着一个小蕊儿,便是铁打的人,也要找东西吃。而他现在正被通缉,若想吃食,必定要去偷!
而且肯定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去偷,而要在夜间才好行事!
那么这下目标就缩小了许多,那杜稚季若不想饿死,必在食肆酒楼周边觅地藏身,也就是说,去市场周边寻找准没错儿!
他心中一边默默想着东西两市周边的藏身之地,一边避开巡逻的金吾卫,转而排查那两市周边的藏身地。
果不其然,当他走到西市一处食肆后面,突然听到屋内两人大声吵架,先是女子尖叫:“为何咱们做好的胡饼少了这许多?你是不是又拿去送了隔壁的寡妇?”
然后听到男子低声辩驳:“李寡妇一人孤苦伶仃,食不果腹,我只送了她两个胡饼,怎么可能少了这么多?”
然后便听女子怒道:“送了便是送了,这日子没法过了!”然后便听一阵厮打之声。
小乙听
到这二人吵架,顿时留上了心。再走几步,忽然发现月光之下,一块堆放木料的场地上似有黑影闪动,心中大喜,连忙追了上去。
那黑影转过一堆木料,疏忽不见,小乙追上前去,定睛细看,只见月光之下,那堆木料后面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半躺半坐,不知是死是活。
小蕊儿!小乙心中狂跳,便要扑上去查看,却只听黑暗中一声冷哼传来,吓得他连忙向后跳开。
只见黑影当中,缓缓踱出一个人来,不是杜稚季,又是哪个?
杜稚季看见小乙戒备的样子,不由得嘿然一笑,道:“小子,若是方才我想要你的命,你早就不活了。”
他说的没错,方才小乙心忧小蕊儿的安危,只顾冲上前去,杜稚季武艺高他十倍,又在暗中,若想杀他,可谓易如反掌。他之所以没动手,必然另有打算。
想到这里,小乙低声吼道:“你把小蕊儿怎么了!你到底想怎样!”
杜稚季道:“这小丫头没死。日里我已对这小丫头拷问过了,看来那官军并非是她引来。不过我怕她叫喊,泄露行踪,便封了她四肢和喉咙关枢,暂且让她动弹不得。”
小乙看着小蕊儿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知道她必是受了不少苦楚,心中一酸,冲口喊道:“你不是大侠吗?既然不是她的错,你为何还不放了她?伤你的是我,要杀要剐全冲着我来!”
杜稚季站在黑影当中,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他沉默一会,突然开口问道:“你也是这市上的轻侠罢?你平日里跟谁打混?”
小乙不意他竟问出这种话来,但此刻小蕊儿还在他手,只得据实答道:“我大兄是东市韩狗儿,算是东市胡爷的人。”
杜稚季略一思索,笑道:“韩狗儿?没听说过。胡安这厮,手下竟也有你这样的重信之人。”
听他的语气,对小乙竟有几分认可。小乙心知此事可以转寰,不由得心中大喜,道:“还望杜大侠能手下留情,放了小蕊儿!”
“大侠?”杜稚季嗤笑一声,“你叫我大侠,可是知道我的生平经历?可是知道我做过甚么好事恶事?”
小乙张口结舌,只是嗫嚅道:“大兄对我说过,杜大侠不是欺害良善之人,不然....不然也不会这样跟我说话。”
杜稚季看着小乙,突然靠着一堆木料坐了下来,道:“小子,你愿不愿听我说个故事?”
此时一缕月光从天上照下,正落在小蕊儿的脸上。小乙见她手足虽不能动,但一双大大的眼睛却是闪着光芒,瞧来并无什么伤损。想到此刻小蕊儿还在杜稚季中,小乙只得把心一横,也跟着坐在对面,道:“杜大侠请讲,小子听着就是了。”
杜稚季靠着木材堆,默默地想了半天,终于开口道:“我这故事,却不是说的别人,正是说我自己。”
“我本就是京兆尹本地人士,
生在杜陵县,家中有良田千亩,也算是个大族。年幼之时,我也是那饱餍膏粱、不知人间疾苦之辈,每日便与庄客、帮闲斗鸡走马。又因少年心性,好勇斗狠,时时学那游侠行径,从十一岁时便延请枪棒教头习武,五年之间换了七个师父。那时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每个师父都是被我打败赶出庄去。”
小乙默默倾听,只觉这杜稚季年少之时,真不算是个好人,连师父都敢打,真是无赖至极。
只听杜稚季继续道:“后来我因为武艺高强,打遍方圆百里无敌手,一时成了杜陵的老大。那时我年纪还不到二十岁,但杜陵县中的游侠少年,人人都以叫我一声‘大兄’为荣,还有临县的轻侠慕名而来,都称我为‘大侠’。那时我听这话,才叫打心眼里的高兴。但是现在想想,我一介武夫,又有什么值得尊敬处?他们无非是畏惧我的武力,垂涎我的家业罢了。”
“就这么过了两年,我阿父去世了。因为我平日不事生产,只是在街市上瞎晃,我的三个族叔便同谋将我家业都分薄了去,只给我剩了几亩薄田。可笑的是,那时我竟对此毫不在意,任凭族中分我祖产,只知在市上继续混日。”
小乙心中暗叹,果然富家多败子,这杜稚季如此败坏家业,怕是很快便要尝到恶果。
只听杜稚季长叹一声,道:“见我家业败尽,那原来与我亲厚的轻侠、帮闲、无赖,都纷纷离我而去,只有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却要利用我的武力,遇到麻烦之事便千方百计激我出头,那一阵子真是结下了不少仇家。可笑我还以为自己混出了名堂,只身一人又来这长安城中闯荡。”
小乙心中一惊,他虽是一个无名小卒,也知道这长安城中藏龙卧虎,想来这杜稚季便要吃瘪了。
果然听见杜稚季嘿嘿一笑,道:“这长安城可不好闯,不是能打便可吃混得开,我仗着拳勇,打了几个出名的轻侠,但名声还未起来,便被人算计,给十余人围住,差点打死,最后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兄发话,才将我救了出来。”
xiaoshuting.org
“自此以后我便跟着这位大兄打混,学了不少做人做事的道理,也渐渐知道自己昨日之非,虽然后悔,有些事情却也无法补救。就这样又混了几年,我在长安城中才逐渐混出一些侠名。”
此时小乙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这位游侠大兄,姓甚名谁?”
杜稚季方要回答,突然见远处火光闪动,脚步乱响,一队巡卫从旁经过,其中一人听到这边隐约语声,大声喝道:“什么人在那里!”
小乙一惊,只觉风声一响,那杜稚季已经飞身而起,将小蕊儿提在手中,几个纵跃便向远处逃去。小乙好不容易找到他,哪能随意放他离去,也是奋起全力,疾速追踪而去。
当那一队巡卫闯入料场之中时,此处已经再无人迹。众军士搜罗一圈,几乎将料场整个翻了过来,也只找到两个吃了一半的胡饼。
第九十五章 江湖儿女立新盟
杜稚季和杜小乙两人一追一逃,终于甩脱巡卫追踪,躲入一片无人的废墟。杜稚季见奔逃半个时辰,这小乙虽然累得气喘吁吁,却没有被自己甩脱,仍是跟了上来,不由得心中暗暗纳罕。
小乙虽然呼呼喘息不止,但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杜稚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杜大侠,你还有什么要说,便继续说罢,我听着呢!”
杜稚季注视他一会,突然道:“也没什么可说的,我自那以后,便收敛了性子,绝少跟人动手。再后来因为一些缘由,我便不在街市上瞎混,恰逢淳于长大人笼络天下侠士,我便做了他家门客。再以后的事情你肯定也知道啦,淳于长大人倒台了,与他有牵连的人都成了罪犯,我自然也被通缉追捕。可笑我已安分守法这么多年,谁想到最终仍然要走上亡命之途。”
小乙听了,心中也是有些唏嘘。不过他仍有疑问,忍不住问道:“杜大侠,你为什么与我说这些?”
杜稚季哈哈一笑道:“我跟你说这么多废话,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是想让我放了这小姑娘吗?我想与你做个交易。”
小乙心中一紧,道:“什么交易?”
杜稚季道:“我被通缉之后,本不该继续藏在城内,正该逃得越远越好,但是我有一件事情未了,还需在长安多呆一些时日。所以,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小乙道:“是要我帮你去做那什么事吗?”
杜稚季笑道:“不,我想让你帮我逃出城去!”
听了这话,小乙心中一惊:纵放人犯逃亡乃是不赦大罪,若是被守军抓住,可以立地格杀!但他又有些疑惑,不禁问道:“你刚才不是说,还有事情未了,需要继续呆在城内吗?”
杜稚季道:“此一时彼一时。之前我藏得好好的,没人知道我在何处,但最近京兆府来了一个年轻功曹,竟是个厉害角色。他不仅找到了我的藏身之处,且在全城搜捕于我,继续呆在城中,恐怕难免被他捉到。那件事情现在还不到了结的时机,我得先去城外避上一避,待时机成熟,再回城中!”
小乙踌躇道:“我只是市上一个小混混,又怎能帮上你的忙?”
杜稚季微微一笑,道:“我只问你肯不肯帮,做不做这桩交易!”
小乙这才明白,杜稚季将自己生平说与他听,是让他判断要不要帮助他逃出城去。如果杜稚季是十恶不赦的罪人,纵使他以小蕊儿为质,小乙怕也不会助他,但知道了他的生平来历,小乙却生出一丝同情之心,恰如交易的秤盘上又放上了一个砝码。
他下定决心,抬头说道:“那我就豁出性命,助杜大侠出逃便是!还望杜大侠言而有信,先将小蕊儿放了!”
杜稚季轻笑一声,道:“着什么急?咱们话先说在前头,我能放她,也能再将她捉来。你若是要弄鬼,想要出卖我去换赏格,却要仔细你们二人的性命!”
小乙知道这杜稚季武艺高强,说下这番话来自不是虚言威胁。但他为人至诚,本来也没想耍什么花招,便道:“那你放了小蕊儿,我一面助你出城,同时也做你的人质便了。却不知究竟需要我做些什么?”
杜稚季无可无不可,悠悠说道:“若在平时,只要做些乔装,便能混出城去。但那小功曹有些法度,想必城门各处已经交代完毕,守军也知道我的面貌体态,要从城门走应是不成了。”
长安作为大汉都城,关防严谨,易守难攻,若是城门关闭,真个是内外不通,若不走城门,还有何处能出城去?
小乙正在疑惑,只听杜稚季又道:“此刻咱们只有两条道路可以出城,一是走‘鬼路’。但是那鬼人之路,却不是随便可以走得,须要有他们的信物才可。”
“鬼路”?小乙从来没听说过什么“鬼路”,但听在耳中,却仍不觉打了个寒战。
杜稚季
继续说道:“不谈“鬼路”,那么就只剩了一个法子,便是以长索缒下城去!”
小乙大吃一惊,这个法子说简单也简单,说难更是难上青天。先不提去哪里找数丈的长索,那城墙内外,兼之城墙上面,有无数军士巡逻,若想从城墙上缒下去,一旦被人发现,那时刀箭齐发,怕是立刻便要变成筛子。
难道这杜稚季竟是要让他去做诱饵,引开守军?!
杜稚季看他犹豫,不由得低笑一声,道:“若现在想要打退堂鼓,也无不可。你现在便走,我只当手指头是被狗咬掉,也不怪罪于你,但这小丫头的死活,你便再也莫问。”
小乙毫不犹豫地说道:“我答应的事,便不会反悔!便是杜大侠要以我为饵,引开城墙守军,我也照做便是了!”
小乙一转念间,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杜稚季心中暗暗称许,不由得低笑一声,道:“小兄弟颇有胆气。虽然缒墙出城甚是危险,但应该也不用舍身而为。”此刻杜稚季对小乙生出几分好感,不由得连那称呼都从“小子”变成了“小兄弟”。
小乙这才略略放心,问道:“那我要做什么?”
杜稚季道:“其实我早有一套合用家什,可以凭借出城。但那东西太过累赘,被我放在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我是去不得了,须得你去帮我拿出来!”
小乙心中闪过一道明悟,失声叫道:“是暖玉楼的后厨?”
杜稚季笑道:“正是!”
说罢,他伸手一拍那小蕊儿的后背,只听她“呵”地突出一口浊气,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小乙见杜稚季解开小蕊儿的禁制,连忙上前抱住她,温言安慰。这小蕊儿被杜稚季挟持,一日之内东躲西藏,吃了无数的苦头,见到小乙不顾危险前来救她,虽然口不能言,但心中仍是感动非常。此刻禁制一去,不免伏在小乙怀中哇哇哭个不休。
杜稚季等她终于止住哭声,才出声道:“好了好了,我辈游侠儿,别效那等小儿女形态。咱们还有事要做,莫要耽搁时辰。”
小乙听了,站起身来整衣下拜道:“杜大侠说话算话,小子也决不食言!我这就将小蕊儿送回暖玉楼中,再借机将那出城的家什偷出来!却不知那物事却是藏在后厨什么地方?”
杜稚季笑道:“便在昨日你躺的柴堆下面,是埋在土里的一个包袱。想来那小功曹便是算无遗策,也算不到我在那柴堆下面还藏的有物事!”
小乙忧心道:“若那东西真的已经被人掘去呢?”
杜稚季声音一沉,道:“如果那小功曹真的如此厉害,掘到了那包物事,那必然也能猜到我要缒墙出城。那么这条路便走不得了。说不得,便要硬闯那‘鬼路’去!”
小乙听他又说起“鬼路”二字,不由得心中好奇,但见杜稚季也未解释,不由的将这疑惑压在心里。
杜稚季见他立着不动,突然道:“小兄弟还不去拿那物事,更待何时?”
小乙吃了一惊,道:“杜大侠不一起去吗?”他想不到这杜稚季一有决意,竟是对他二人如此放心,让他们自行离去。
杜稚季笑道:“那边戒备森严,我正是不能自去,才要假你之手。你们快去吧!”
小乙扶着小蕊儿举步前行,杜稚季只是靠在一堵颓墙边上看着二人离开,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乙与小蕊儿离开那片废墟,脱离了杜稚季的掌控,两人心中不由得都是欢欣鼓舞,但是在静夜之中,两人又不敢出声欢叙,只是互相注视,傻笑不停。
遑夜之中,城内禁行,二人不敢在一处久住,便手牵着手,一起绕过巡逻卫士,同向章台街前暖玉楼回返而去。不过半个时辰,那暖玉楼便已近在眼前。
小乙从远处偷眼观看,只见那楼前楼后果有巡哨守护,不禁暗暗
佩服杜稚季料事精准,那官府的小功曹滴水不漏。既然从楼后偷偷进去已不可能,小乙便带着小蕊儿,大摇大摆地从楼前走入。
一靠近楼前,果然有两个京兆府公人走上前来喝问:“是什么人?夜里却在街上行走?”
小乙作揖道:“小人是东市之人,夜间听见有人呼喊,发现道旁有一个小丫鬟。她自己道是被贼人从这楼中掳去。小人见她可怜,便将其送了回来。”
这套说辞是他一路上编造而来,也已与小蕊儿对过口供,此话半真半假,让人不由得不信。
两名公人对望一眼,知道有了杜稚季的线索,不由得都是大喜,押着二人走入楼中,细细盘问。
但是问了半个时辰,这男孩只道从路边捡了个小丫鬟,女孩只说被贼人打晕掳掠,醒来之时便被弃在道旁。两人所说时辰、方位,与那杜稚季逃亡的经过非常吻合,也没问出什么破绽。
两名公人见再问不出什么,只好将这些信息记下,将小乙所说地点交给金吾卫巡查。他们哪知小乙所说的方位均是杜撰,与杜稚季藏身之处南辕北辙,就算要查,肯定也是查不出什么线索的。
那莳妈妈看见小蕊儿归来,只是冷冷地盯了她一眼,便令她回厨房去做事。对于小乙,却是温言感激了几句,直让他受宠若惊。此刻已是深夜,按律小乙是不能上街的,若要返家,只能等待明日清晨到来、宵禁解除之时。
莳妈妈心念一转,便叫来一名姐儿,柔声道:“小乙,多谢你这么晚了还将蕊儿送回来,今夜便不要走了,让这位姊姊陪你吧。”
小乙常年在勾栏院中行走,此刻看见那姐儿巧笑嫣然,虽然不是金桂、堇娘那般绝色,但比别家寻常院中姐妹,颜色却是胜了好几筹,心中不由得砰砰狂跳。
那姐儿虽知小乙贫贱,但见他年轻稚嫩,心中也有几分喜爱,便笑吟吟地上来要牵他的手。小乙心跳更快,他见惯了风月场景,难道今日也要招风揽月,与这美貌姐儿共赴瑶台?
就在此刻,他看见小蕊儿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后院厨房去了。
他心中一凛,突然想到自己身上还有任务未了,便忙忙拒绝道:“妈妈折煞小人了,小乙但求一间小屋休息一夜,便已感激不尽,却不敢劳这位姊姊相陪。”
那姐儿阅遍公子王孙,此刻听这小乙竟出言拒绝自己作陪,登时大怒拂袖而去。莳妈妈眼看勉强不来,只得给小乙安排了一间偏房,让他自去休息。
小乙进到房内,将门插锁死,将灯灭了,等外面响动渐宁,便悄悄推开窗户,跳进了后院。
轻手轻脚走到后厨,他只见小蕊儿痴痴地等在厨房门口,一见他来,一双大眼之中仿佛突然有了神采,低声叫道:“小乙哥...”
小乙虽然经常穿行于勾栏之间,但年纪尚轻,涉世未深,哪里看得出女孩儿的心事?他还以为小蕊儿被杜稚季挟持,仍然害怕,不由得摸着她的头顶,连道:“别怕,别怕,那人再也不会来了,没人能再伤害你了。”
ranwena.net
小蕊儿眼中泛着泪光,哽咽道:“小乙哥,我全听到啦!你要帮那个杜大侠逃出城去吗?那太危险了,你能不能不要去...”
小乙默然半晌,道:“他信守诺言放你归来,我便要信守诺言帮他逃走。男子汉大丈夫,若言而无信,那还成什么话?”
小蕊儿哭道:“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我只是个小丫鬟,我只想让你平平安安的。”
小乙见她真情流露,不由得心中也是一暖,柔声道:“你是小丫鬟,我是小混混,咱们都是半斤八两。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有事,过几天一定再回来找你!”
“那咱们说定了,你可不能言而无信!”小蕊儿看着他真诚的表情,不由得破涕为笑,就像一朵带露的小花,颤巍巍地绽开在夜风之中。
第九十六章 飞腾提纵身如燕
月上中天,长安南市一片阴暗的废墟中,一个人影倚靠在半堵颓墙旁边一动不动,如同木雕泥塑。忽然一阵微微响动由远及近,那人影微微转头,看见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从墙角后转了出来。
站在废墟中这人,便是官家搜捕许久,却一直未曾抓住的游侠杜稚季,那灰头土脸的少年,自然便是杜小乙了。
杜稚季见他归来,不由得笑道:“好!小兄弟,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小乙讪讪一笑,道:“说出去的话,哪能不作数?杜大侠要的东西,我已经拿过来了!”说罢从衣袍内扯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里面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之声。
小乙从那暖玉楼后厨的柴堆下面将这包袱挖出,也顾不上看里面装了什么,便急急从狗洞钻出墙外,一路赶了回来。杜稚季一见他将包袱拿回,顿时眼睛一亮,将包裹抢了过来,打开便瞧。
包袱内是一盘坚韧的麻索,足有三四丈长,索上还系了两个黄铜抓钩,正是为了逾墙而备的物事。这便是昨天傍晚,那个红面游侠在杨熙等人眼皮底下丢入孙宅的东西,那时杜稚季还没有下定决心要逃,没想到形势变化如此之快,最终还是要它派上用场了。
杜稚季阅历丰富,平常喜怒不形于色,但此时此刻见到了逃走的希望,也是心中大喜,道:“我知道城西有一处城墙边缘,正在两处守军巡逻的接头之处,也是防卫最为疏失的处所,只要能悄悄靠近那处,在守军巡逻过来之前,溜下墙头,便能逃出城外!”
小乙回想着他说的那个位置,不由得吃了一惊,道:“那边城墙之下便是护城之河,河沿便有两丈多高,缒下城墙便要掉到河里,爬都怕不上去!”
杜稚季笑道:“小兄弟,我看你有些武艺根底,你难道不知道‘轻身提纵’之术么?”
小乙一愣,道:“倒是听说书先生讲过,得道高人可以冯虚御风,却没听过什么提纵之术。”
杜稚季哼了一声,道:“术士之流,服气化精,以外养内,确实能够驾驭真气,纵跃如飞。但我辈武人,修炼到极致之处,也有真气自体内生发,灌注肌体之上,亦能提纵飞举。教你武艺的师父却是何人,竟连这种常识都未教给你?”
小乙脸上一红,幸亏身在暗夜,杜稚季也看不出来。他嗫嚅道:“我...我这两手把式都是大兄所教,并没有什么正经的师父。”
杜稚季奇道:“虽然你招式粗陋,但是我见你精华内敛,气息绵长,我几次奔逃,你竟都能追上,可见功夫已经修炼到由外而内,到达‘炼精化气’的境界,你竟说没有高人指点?”
小乙听着杜稚季说出这些半懂不懂的词语,一时如在雾里,迷惑道:“确实没人教我这些高深的道理呀?我只是按照大兄所教‘距马步’‘燕子翻’两招,不住打熬力气便了!”
杜稚季眉头一皱,突然抢上一步,拿住小乙的手腕。小乙心中大惊,但也不敢妄动。不想体内的一丝真气遇到外力,自然勃发,竟然将杜稚季的手指弹开一线。
杜稚季摇头迷惑道:“‘距马步’乃是战阵当中的招式,而‘燕子翻’却是角砥摔跤的法门,都是最粗浅的功夫,你就练这两招,怎么可能练出真气?”
小乙更是迷惑不解,问道:“甚么叫真气?”
杜稚季见他不似作伪,便耐心解释道:“所谓真气,其实源于人的气力、精气。精神气力,人人都有,只不过不加锻炼,便散在全身百骸,数量既少,且不能凝聚。为何习武之人力气既大,出手又猛?全是因为习武锻炼之后,体内精气壮大之故。若是练到高深之处,精气凝聚,进入经络,行如流水,这才能叫做真气。”
小乙惊道:“我的体内,竟有这个什么‘真气’么?”
杜稚季点点头道:“不知你是得了什么机缘,虽然武艺粗疏,但却练出一丝真气,在全身经络游荡。只因你不知运用法门,所以平时也察觉不到它的存在,只有在全力奔跑、力量用尽,或者遇到危险之时,这真气才按照你的本能,化为你的力气。”
小乙恍然大悟,这才知道为何自己锻炼武艺,或者与人争斗之时,每到力量用尽,体内不知怎的便能生出新力,原来是这什么真气在作怪!
杜稚季笑道:“不管你这真气是怎么修来的,反正是个好东西。比如这轻身提纵之术,正是凭着一口气,脚下发力,全身上引,便可跃起如飞鸟。”
说着杜稚季脚下一拧,只听衣衫飒然,他的身子已经起在半空,足有丈许高矮,然后就见他在半空轻巧一折,已经立在那颓墙顶上。
小乙见了这手轻身功夫,心中暗暗叫好,钦羡不已。原来这杜稚季轻身功夫竟然这么好,怪不得官军全城追捕,都拿他不住。
杜稚季跳下地来,道:“小兄弟,你身具真气,若是知道应用法门,这提纵之术也没什么难的。”
小乙听这杜稚季竟有要教他提纵之术的意思,不由得心中大喜,立刻下拜道:“还请杜大侠指点!”
杜稚季笑道:“我教你提纵之术,却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一会逃出城外之时,你莫要拖我的后腿!”
当下杜稚季便将这提纵之术的法门与小乙说了,无非便是蹲身含气,力贯双足,纵跃而起,双臂上
引之法,听起来没什么稀奇。小乙依法而为,腾地跳起数尺,比之往常,确实跳的高了不少,但要说是什么轻身提纵之术,那也太羞煞人也。
杜稚季见他懊恼,不仅莞尔,道:“这轻身提纵之术不是一夕而成,知道方法,还要在双脚绑上沙袋,日日练习,天分高者,有一两个月,便能跳上这堵矮墙。”
原来要一两个月啊!小乙顿时心中有些失落,但忽然又听杜稚季道:“不过这绑沙袋的练法,也只是为了打熬精气,锻炼气力。你现在已经身有真气,若能调动真气之力,便可事半功倍!”
小乙连忙问道:“那么如何才能调动真气?”
杜稚季笑道:“不可说,说不得,我不知你这真气是如何锻炼而来,当然也不知调动运用之法。但是毕竟这真气是你自身之物,你多加尝试,总能找到运用的法门。”
小乙依言继续联系,下蹲起跳了十来回,突然在一次起跳之时,感觉小腹一股热气至向双腿灌入,然后只听耳边风响,这次起跳竟比往常高出一倍,身体腾在空中,只觉身体之内一股暖流涌动,热乎乎的好不舒服,定睛一看,那墙头已在眼前。
小乙大喜过望,气息一乱,不由得跌下地来,摔得他龇牙咧嘴。
杜稚季在旁笑道:“成了,你便记住方才的感觉,勤加练习,总有一日,便可不用伏地蹲身,双臂上引,也能随时发力,腾空而起。到了那时,你这提纵之术才算有成。”
小乙将这些教导谨记在心,又试着跳了几次,动作一次比一次娴熟,腾空的时间也一次比一次长,直看得杜稚季暗暗惊讶。要知道他自小习武,这提纵之术也是练了好几个月,才达到小乙这般水平。
这小子究竟是什么来历?杜稚季心中疑惑,不禁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小乙赧然,道:“小子与杜大侠同宗,却也是姓杜。贱名就不足挂齿了,大侠便也叫我小乙便是。”
xiaoshuting.info
杜稚季脸上一喜,道:“好,我便叫你小乙。小乙你既然也姓杜,难道也是杜陵人士?说不定论起来,还是同族。”
小乙摇摇头道:“小子是商洛人,我祖父是要饭去商县的,我也不知道老家是哪里。”他想起自己以前的穷苦日子,又想起自己如今在长安城中,虽然饱暖无虞,但日子过得也是惊心动魄,不由得笑道:“我们穷苦人家的孩子,哪里还有什么宗族,不过是背井离乡,随遇而安罢了。”
这杜稚季虽然是长安人士,但是也是常年在外,如今成为逃犯,更是回不得杜陵家乡,听小乙这么一说,顿时也有兔死狐悲之感,一时间二人皆是默然无语。
第九十七章 血染城头脱樊笼
眼看夜漏将尽,小乙又练了一会提纵功夫,累得满头大汗,终于蹲下来休息。那杜稚季看看夜色深浅,从怀里摸出一个胡饼递给小乙,道:“歇一歇,把这饼吃了,咱们便出城去!”
小乙一惊,知道杜稚季一直等待的黎明之前最黑暗,也是守军最为疲惫的时刻,终于到了。
只要帮助杜稚季出得城去,自己便可返回家中,狠狠睡上一觉,明日醒来,生活又一切照旧。
城中再也找不到杜稚季这个人,也没有人知道,那个每日去妓楼收例钱的小乙,便是帮助杜稚季出逃的帮凶。
他还要去找小蕊儿,跟她讲述这一夜的惊险,还要跟大兄炫耀新学到的提纵之术,还要做许多以前没有做过的事情。
打从出生以来,小乙都是为了生计和生存而奔波,都是没有目标,浑浑噩噩地活着,后来在长安过上了相对安定的生活,其实他的心态也并没有什么转变。但这几日的惊险经历,加上与杜稚季的相处,却悄悄改变了他的心境。
现在的他,偶尔也会想到,自己是不是也有可能,成为张逸云、杜稚季那样,令人敬仰的大侠呢?
他随着杜稚季绕过重重哨卫,终于来到城墙之下。不得不说,学了这轻身提纵之法,以前需要绕路而过之处,此时只要一跃便可翻过,确实方便了不少。
二人默然躲在一片屋舍的阴影当中,静待巡哨走远。至今为止,一切都很顺利,只要翻过这堵高墙,杜稚季便自由了,他也便自由了。但小乙心中却没来由地产生了一丝恐惧,总觉还有什么事情被自己忽略。
就在这时,杜稚季突然低声道:“巡卫走远了,我们快走吧,机不可失!”
小乙一惊,连忙跟着杜稚季向城墙奔去。
这段城墙靠近望楼,即便巡卫远去,那望楼之上却仍有守军。是以杜稚季与小乙仍是在房舍树木的暗影中穿行,唯恐被人发现。但此时已是凌晨,望楼之上的守军也自懈怠,二人疏忽一过,寂然无声,却是无人发现。
城墙之下,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条登墙的步道,按道理来讲,这步道也需有人守护,但是长夜漫漫,除了巡哨必须来回巡视,这立哨早已返回望楼,只是以拒马将那口子堵上。杜稚季轻身功夫了得,只是轻轻一跃,便已攀上墙顶,小乙蹲身吐气,也是依样画葫芦跃了过去,不过姿势不雅,与那杜稚季却是天差地别。
此时杜稚季已经走到墙边,寻了一处墙缺,将那抓钩绳索紧紧缚在一块尖石之上,然后回头对小乙道:“多谢你陪我到此,我这便走了!等我缒下墙头,你便将这索子收了,赶紧离开此处,记得将这物事处理掉。咱们后会有期!”
小乙还未来得及回答,突然只见远处望楼之上突然腾起点点炬火,一个年轻的声音朗声道:“杜稚季,你走不掉的!”
笔趣阁
两人皆是大惊,抬头看时,望楼之上火把迤逦而下,杂沓脚步之声纷然响起,再不似方才一片寂静。然后就见十余名弓弩手一手端弩,一手持炬,鱼贯从望楼走了出来,向着二人逼近过来。
望楼之上,现出一个身影,两边火把照耀,正是那京兆府最年轻的功曹,杨熙!
杜稚季脸色阴沉,突然狂笑一声,问道:“好个小功曹!杜某今日算是栽在你的手里了!你是怎么知道我会从
这里逃走的?”
杨熙脸带疲惫之色,但双目却璨如寒星,道:“你将这钩索等物藏在妓楼后厨,当我找不着吗?我只是故意又将那东西埋了回去!你当我不知道你的计划,自然还是要从这里出逃,我也不用搜捕于你,只需在此等候你自投罗网即可!”
原来杨熙之前搜遍暖玉楼,找到那钩索,便知道杜稚季肯定要从城防最薄弱处逃走。他明里拜托金吾卫全城继续搜捕杜稚季,暗中却独自踏遍城墙,将那有可能逃跑的薄弱之处都安排了人手,自己也亲自在这一处等候。没想到这杜稚季如此沉不住气,第一夜便要逃出,好巧不巧,正选了杨熙所在之处,恰被堵了个正着。
杨熙看到杜稚季身边还立着一个少年,虽然看不清面孔,却定然不是那向孙宅之内丢包裹的红脸汉子,不由得心中暗奇,这杜稚季又是从哪里找来一个同伙?不由得出声喊道:“你们二人快快束手就擒,协从之人,若有顽抗,与主犯同罪!”
一边的小乙却似吃了一个晴天霹雳,他看着那少年功曹的面孔,突然想起一桩旧事:这位功曹...不就是去年在城南长亭之中,为自己传讯,救了自己性命的那位恩人吗?
虽然过去一年时间,但小乙记性不坏,一看到杨熙,登时将他认了出来,一时间悔恨、羞愧之情涌上心头。没想到与这恩人再见之时,自己却成了逃犯的帮凶!
这让他有何面目,去面对这昔日的恩人?
想到此处,小乙突然展开双臂挡在杜稚季的面前,低声道:“杜大侠,你快走,我来挡一阵!”
这一瞬之间,小乙心中已是生出死志。若是为保护杜稚季而死,便既能信守送他出城的承诺,又不用去面对昔日的恩人了。
他看着弩箭的尖端反射着火把的光芒,心中那些看似近在咫尺的小小梦想逐一破碎而去。这下可没机会跟大兄炫耀新学会的提纵术了,也不用去做那万人敬仰的大侠。
最后时刻,他的心中却想起与小蕊儿的约定。
“那咱们说定了,你可不能言而无信!”小蕊儿脆生生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对不起,我没办法回去找你了。小乙鼻头一酸,眼角不觉滑下泪来。
忽然之间,一只大手搭上他的肩膀。小乙回过头来,只见杜稚季上前一步,大笑道:“我杜某行侠一生,岂能躲在小孩子身后,做那贪生怕死之辈?若今日走不脱,我便与你这素昧平生的小兄弟一并死在此处,却也有趣得紧!”
小乙听他特地说出“素昧平生”这几个字,且又不叫他姓名,知道杜稚季是不想连累于他。但事已至此,若不投降,两人哪里还有活路?
就在此时,突然之间那望楼之下暴起一声大吼:“杜兄快走!”
众人都是吃了一惊,只见那望楼后面突然冲出一名大汉,身上穿着执戟郎服色,手中持着一杆长戟,在火光照耀之下,面红如重枣,须发戟张如鬼魅,直向着那一堆弩手攻去!
那一队弩手受了惊吓,不觉调转弩箭,向着那人胡乱射去。那人用长戟拨开几根弩箭,但无奈箭矢太多,身上仍被钉了数支箭矢,鲜血顿时流了一身。
那人豹眼圆睁,突然大喝一声,将那长戟向着望楼之上掷出。楼上杨熙看见凶器掷来,慌忙退避。
此时杨熙已
认出这人身份,便是孙家旧宅前那个红脸游侠!没想到这人竟是混入金吾卫中,扮作一名执戟郎,无怪乎全城都搜他不到!
杜稚季也认出此人,这人本是陇西游侠,昔年在长安闯荡,遭人暗算,杜稚季曾出面解救于他,算是对他有救命之恩。此人知道他被通缉,不远几百里来到长安,就为了救他出城。此刻危难之际,他又挺身而出,只为给杜稚季换得一线生机!
他看到那人全身中箭,眼看是活不得了,不由得悲鸣道:“兄弟,你何苦要来!”
那人口鼻之中都流出血来,仍是厉声大叫:“快走!”
杜稚季一咬牙,一手抓住小乙,纵身便向城墙之下跳去。那些弓弩手方才一轮箭雨放完,还未来得及重新搭箭上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杜稚季和小乙纵下城头。
杜稚季一只手抓住小乙,另一只手抓住长索向下疾缒。他抓绳子的手被小乙切掉两个手指,向下滑落之时伤口崩裂,献血染得长索血迹斑斑,饶是他意志坚硬如铁,也忍不住痛哼出声。
但是他仍是牢牢地抓住小乙,一丝也不放松。
这个小乙天生侠义心肠,宁死也要护着他出逃,自己又怎能让他落在官军手中?
眼看快到地面,杜稚季突觉手上一松,长索居然齐根而断,必是城头军士将长索砍断。好在地面不远,杜稚季和小乙摔在地上,滚了一滚,俱都没受什么大伤。
小乙刚要站起,只听杜稚季在耳边低吼道:“趴下!”然后只觉杜稚季整个身子压在自己身上。
小乙只听嗖嗖嗖箭矢声响,一阵箭雨覆盖了方才二人下落之处,有两根箭却射在杜稚季的肩胛和小腿之上。
杜稚季闷哼一声,出手如风,折断箭杆,拽起小乙便往外跑去。
刚跑几步,便至护城河前。杜稚季吐气运力,倏地将小乙抛掷出去。小乙只觉腾云驾雾一般飞了片刻,然后狠狠地摔在一片泥地当中,身子不住地向下滑落。他一看脚下,只见月光之中,黑沉沉的护城河水泛着点点波光。
小乙大吃一惊,手脚并用,拼死向上攀爬。总算这段河沟不太陡峭,他机缘巧合又摸到几处落脚点,几番努力,终于被他爬了上来,没有掉进河里,遭受灭顶之灾。
就在此时,小乙只听背后扑通一声大响,那杜稚季小腿中箭不能发力,轻身功夫运使不得,竟然没有跳过河沟,扑通掉进河里。
小乙大惊失色,看着河中的杜稚季,只想找个什么物事将他拉上岸来。但这河岸全是土石,急切间连个树枝都找不到,急得他抓耳挠腮。
突然之间,他听见耳边风响,一根长索破空而来,缠中他的脚腕连绕几圈,一股大力顺索传来,差点将他拉到在地。
小乙先是大惊,而后大喜,原来杜稚季在坠落之时,早已将那断索拿在手中,此刻落水,这手中长索便成他的救命之物!
小乙双手死死抓住绳索,向后猛拉,体内真气自然涌动,化为不歇巨力,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竟将杜稚季生生拉上岸来!
“快……快走!向东南方去!”杜稚季全身湿透,气若游丝,小乙定睛一看,他的背脊之上,竟又插了两根羽箭!
小乙心中大惊,也顾不上再想其他,全力将那杜稚季负在背上,向着他指的方向狂奔而去。
第九十八章 诡影幢幢疑云起
一旬一度的京兆府议会之上,京兆尹薛严大人当着所有功曹、从事的面,将杨熙狠狠骂了一顿,直令众人都心有戚戚。
杨熙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火却是烧得太过了些。他为了追捕逃犯,不仅调派了不少京兆府的公人,还拉来金吾卫的兵士助阵,将长安城中搅得鸡犬不宁,不仅执金吾卿毋将隆大为不满,对薛严大人发了不少牢骚,连少府、太仆、宗正官署,对他都颇有微词。
若是杨熙搅扰一番,最后将那犯人抓到,却也算一番功绩,但谁知那杜稚季同伙众多,狡计百出,竟在最后时刻逃出城外,一切辛苦功败垂成。
劳而无功便是有罪,无怪乎薛严大人要大发雷霆了。
但令人意外的是,那素日看杨熙不顺眼的别驾吴原,这次却不知为何,却替杨熙说了不少好话,说他少年英才,敢作敢为,能查出杜稚季的下落,逼得他现身逃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才让薛大人稍稍气平。
众人都觉不解,杨熙心中却知道缘由,那晚他搜查勾栏院,竟然查到这位上司也去狎妓。吴原自觉被杨熙抓到短处,此刻给他说些好话,想来是在表示友好了。
可能薛严大人也觉苛责杨熙太甚,议会散后,却又将他单独留下,温言勉励了几句,嘱他继续勤奋为公,不可懈怠,但也要注意保护自己,不宜锋芒太露。
杨熙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拜别薛大人,面上沉静自若,但内心却充满了懊恼之情。
既然薛大人已经发话,自己以后便不可再大张旗鼓,查那杜稚季的下落。那杜稚季从自己的手心之中逃了出去,以后必然更加谨慎,自己又受到限制,再想抓他归案,可谓难如登天了。
他返回后院公房,只见从史吕节已经在此等候,向他禀报追查杜稚季的情况。
此时距那一夜杜稚季与他的同伙从城头缒下,逃出生天,已经过去三天了。吕节多方打听,也没找到杜稚季的下落,只是弄清了那个红脸游侠的身份。此人来自陇西,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没想到他原与杜稚季有旧,为了救他,竟舍了自己性命。
“若是这人没死,倒可以向他逼问杜稚季的去向。”吕节懊恼地说道。
杨熙长叹一声,道:“这种重义轻死之辈,可能宁死也不会出卖朋友吧。如此看来,他死了也没什么不好,也免了我们对他用刑逼供。”
两人相对默然良久,还是吕节率先开口,问道:“功曹,那杜稚季不知道跑到何处藏起来了,咱们现在要怎么办?”
杨熙闭眼沉思片刻,突然张目,道:“吕从史,现在薛公不许咱们大张旗鼓地查案,这杜稚季的下落,只能向各县发出公文,慢慢查访了。”
吕节额头青筋暴起,怒道:“功曹费了多少功夫,才逼得这杜稚季现身,若要慢慢查访,不就等若放任他逃跑躲藏么!”
这吕节本是一个油滑老吏,平素于公事之上得过且过,只图自己能够捞点油水。但自从跟了这认真做事的杨功曹,耳濡目染之中,竟也生出几分敬业情怀。
而且,若是能破获杜稚季这种要案,是能够连升两级的!关系自己的仕途,教这吕节如何不急?
杨熙
却微微一笑,道:“吕从史莫要着急,咱们查不得杜稚季案,却还能继续查访其他案子。你忘了咱们是为何到夕阴街去了么?”
吕节一愣,道:“功曹是说陈都案?”
杨熙道:“正是。”他们最初去夕阴街,查得不是杜稚季案,而是陈都案。只是在查案过程中机缘巧合,恰好找到了杜稚季的踪迹,才一连数日,对他大肆搜捕。
吕节苦笑道:“陈都案咱们也没什么头绪,又能查什么?”
杨熙回忆着那天发现杜稚季之前的情形,慢慢说道:“其实有一些头绪,只不过我没有顾上去查。你还记得那日尹墨郡主逾墙翻入孙子严旧宅么?那时正好外面有一位老者经过,说那孙宅隔壁,也见过有一名白衣女子逾墙而入!”
吕节略一回忆,好像确有其事。但当时正好发现杜稚季的踪迹,众人皆去追踪,这一句话他却几乎淡忘了。没想到这杨功曹心思如此细密,连这种细节都记得清楚。吕节心中不禁暗暗吃惊。
“孙宅隔壁……那是宗正刘交大人的府邸啊……白衣……白衣……啊!”吕节突然失声惊叫,“那陈都案中另一个苦主,被勒死的那个证人,不是说过‘见到巷中白影’的证词吗?这里面必有古怪!”
杨熙点点头道:“不错,那时我就有这个想法,但是事有轻重缓急,当时要抓捕杜稚季,我也无暇深思熟虑。此时反正杜稚季也逃了,咱们便去探探那‘白影’!”
二人计议已定,便草拟了一封密函,交到薛严大人的案头。薛严阅后,只批了四字“便宜从事”,并一根空白竹箭发了回来。
两人一见,皆是大喜。这薛大人虽然将杨熙申饬一番,但毕竟心中还是想要破了这些积案的。只要这番杨熙不闹得太过,他还是愿意给以支持。
于是二人便喊来仵作老沈,三人又到夕阴街上,继续查那陈都一案。
此刻案子的线头断在那逾墙白影,听那过路的老者所说,那是一个白衣女子,翻墙进了宗正刘交大人的宅子。
当时与那老者对答者,只有杨熙、吕节并尹墨郡主三人,老沈不在现场,不知道那老者形貌,是以杨熙便与老沈一并去访那刘交大人,却让吕节去打听那位老者的下落,意图再问一些细节。
杨熙与老沈到得刘宗正门首,投下名谒,请求拜访。没想到刘宗正不在家中,自有下仆将二人迎进客室,奉上茶汤。
杨熙进门之时多了个心眼,特别关注了一下那墙边的房舍,发现靠墙一侧是一处小院,阖门闭户,门上还挂了一把铜锁。
他们枯坐半日,久久不见刘宗正回来,杨熙便拉来一个仆役与他闲聊,装作无意间问起那小院是谁居住。
不想那仆役一听杨熙问那小院之事,突然脸色大变,摇手而去。杨熙再要探问,一干下仆却是谁也不跟他们再说半个字了。
杨熙与老沈对望一眼,均知找到了关窍,心中皆是又兴奋又狐疑。
就在这时,一位五十余岁的老者从外而来,看他身着玄色深衣,头戴鹊尾之冠,必然是刘宗正了。
杨熙赶紧向前见礼,口称“晚辈”,将自己查案之事与这刘宗正说了。
刘宗正脸上现出不悦之色,道:“杨功曹难道怀疑那陈都被杀一案与老夫有关?”
杨熙连忙告罪道:“晚辈哪敢怀疑宗正大人,只不过是一位目击证人,看到有人翻墙进了宗正大人府上,晚辈才斗胆请求宗正大人配合调查。若是真有凶犯进了大人府上,不也很是危险吗?”
刘宗正脸现疑惑之色,道:“是么?那你倒说说,是什么人进了我家?我家护院怎么没有发现?”
那个时候,凡是大户之家,必有护院家丁,以防盗贼之流,若连有人翻墙而入都无法发觉,又怎么护这一宅老小平安?
杨熙踌躇一瞬,据实相告道:“那目击证人曾说,就在那陈都身死前后,见有白影从左近巷中一闪而没,又有人说,见有白衣女子逾墙进入宗正大人府上。不才想请教大人,贵宅靠近墙边的小院,究竟是谁居住?”
刘宗正初时还在静听,待听到杨熙说起白衣女子逾墙而入,突然怒发冲冠,拍案而起:“竖子!你今日是来消遣老夫的么?那小院中是我的女儿居住,她寡居在家已有数年,你说有女子逾墙,岂非要污我刘家清白!”
杨熙大惊,没想到这刘宗正竟有一个寡居的女儿,自己不明就里,说有女子逾墙,不啻于说这位刘大人的女儿不守妇道了。
他还待要说些什么,刘宗正已经拂袖而起,怒道:“杨功曹,你今日言语,老夫记下了!京兆府如此仗势欺人,我必要在圣上面前奏上一疏!想要我配合你查案,却再也休想!送客!”
二人被众仆半推半赶送出府外,杨熙懊恼不已,埋怨这老沈道:“这刘宗正家有个寡居的女儿,你们怎么不早些与我说?这下弄得无法转寰,说不定还要为薛大人惹来麻烦。”
老沈苦笑道:“自古刑不上大夫,虽然这案子发生在刘宅周边,我们也不敢去宗正大人府上查案。况且他这女儿丧偶,寡居在家不是什么光彩之事,刘宗正身为宗族,自家都对此事讳莫如深,我等又从何知道?”
杨熙仔细想那前因后果,也知道不能怪京兆府的公人办事不力,他眉头紧皱,道:“这里面的事情没那么简单,如果是女儿寡居在家,为甚么要将那小院锁得如此严实?可惜现在这刘宗正已经深恶我等,却不知要怎么查探才好了。”
笔趣阁
二人正在懊恼,突然看见吕节神色慌张,匆匆而来。
杨熙连忙迎上,急急问道:“如何?找到那老者也未?”
吕节脸色惨白,勉强笑了一下,但笑得比哭还难看。他环顾四周一圈,压低声音道:“找是找到了,不过……这人已经死了两天了,是他害!”
他害,是公门里的暗语,意思便是被他人所害,非正常死亡!
什么?!杨熙和老沈二人不禁同时打了个寒噤,只觉周围愁雾惨淡,鬼气森森。
那老者不过只是在巷口说了一句证词,没有几天便即遭人戕害,那么他们几人数次来此查案,是不是也有生命危险?
这时杨熙突然灵光闪动,敏锐地抓住了一个事实:证人接连被害,不正说明那凶犯感受到了威胁,才要出手将人杀掉么?
这说明,那个凶犯便在附近!
第九十九章 溯本求源总关情
也就是说,杨熙等人在周围查案,可能已经全部都落在那凶手的眼中!
杨熙只觉冷汗直冒,再次环顾四周,只觉树影风声,皆有嫌疑,不禁慌忙带着吕、沈二人匆匆离去。
离开那凶案现场老远,杨熙才敢向吕节询问那老者情况。吕节道:“我得了功曹大人命令,便在四围打探那老者的下落,访了一圈,才在一个茶摊打听到这位老者的情况。那茶博士说这老者有时会在茶摊喝茶,但是近几日却没见他来,只听说他好像住在城西甫余里。我便去了城西访他。然后....唉...”
“走,我们同去看看!”杨熙让吕节带路,同向城西甫余里走去。
出了城西直城门,行不过二里,便是那老者居住的甫余里。三人走到闾里门前,便见里正乡勇等人封锁住门口,不让人进出,人人脸上都有惊惶之色。
杨熙亮出京兆府功曹身份,才得以进入闾里。那里正见上官到来,自然一路陪同,述说那死去老者的事情。原来这老者姓姜,本是长安县中一名行商,大半辈子都在赣南道上往来贩货,也积下小小家当。随着年事渐高,此人便让独子袭承行商行当,自己却在家中当起太平富翁,每日只在城内闲走,不想却因此引祸上身。
几人走到那老者宅前,见是一座两进的小小宅院,能在长安地界买得起这栋宅子,想来这人也是颇有钱钞了。两个乡勇守在门口,不教人随便进门,但见了里正前来,都是慌不迭地叉手作揖,按着里正的吩咐将那门口打开。
宅门一开,杨熙等人皆是大皱眉头,只觉一股臭气从内而出,恰似屠户铺子里烂肉的味道,让人闻之欲呕。那里正赔笑道:“夏日天热,这横死尸身未经官府验看,无人敢收敛。死者的儿子在外行商,一时半刻也赶不回来,就只能将尸体扔在原处了。”
老沈本是京兆府的仵作,虽然也是心中烦恶,但仍然喜道:“若尸身没被动过,也许能够看出端倪,找到一些线索!”说罢便当先走进那院中去。
杨熙与吕节互望一眼,也都顶着臭气,以袖掩住口鼻,跟在后面进入宅中。
饶是杨熙心中早有准备,第一眼看到死者样貌,仍是心胆俱寒,腹中一阵翻涌,差点呕吐出来。
那老者的尸身横躺在庭中地上,脑袋不自然地歪在一边,双目大睁,眼珠子似乎都要迸将出来。因为天气炎热,尸身从内腐烂,手足面孔皆肿得如同鱼鳔,油光发亮,似乎拿针一扎就会爆炸开来。若不是须发仍在,几乎要认不出他原本的面目。
他的七窍之中,皆是流出腐烂脓水,恶臭扑鼻如入咸鱼之肆。在嘴耳鼻孔之中,还蜿蜿蜒蜒窜出无数虫蚁,直教人寒毛竖起,不敢直视。
那仵作老沈干惯了这验尸行当,当下忍着恶心,仔细看那尸体,边看边道:“颈上有绳子勒痕,应该与那陈都和那贩履老儿一个死法,而且并不是窒息而死,而是在颈上套了绳子,大力拉断颈椎而死,所以这人的脑袋才弯成这个形状。”
杨熙问道:“能看出来是什么时候死得么?”
老沈道:“就
算在如此炎热的季节,要烂成这样,怕也要死了五日以上了。”
杨熙暗暗点头,从时间来看,这老者与自己见面之后不久,便被人杀死,说明老者的言语正是被那凶手听去,那凶手彼时应该就在左近。
或者说,就在那宗正府内!
他又问那里正:“死者家中,可丢了什么财物?”
里正擦擦头上的汗珠,忙道:“不曾!今日发现这姜老身死,我立刻便派了乡勇排查,并未见家中丢失什么财物。”
众人听了此话皆是默然,如此看来,这凶手不为财货,却是在向杨熙,向官府示威呀!
你查到证人,我便将证人杀了,看你还查什么去?
杨熙看着那凄惨尸身,心中一股无明业火越升越高。这凶犯如此草菅人命,眼里还有王法吗?若不将你捉拿归案,我杨熙便对不起这些枉死的百姓!
他暗下决心,不管阻碍多大,自己必定要将这案子差个水落石出!
三人一路返回城内,杨熙思来想去,这个案子还是要从那宗正府上继续查起。但是杨熙方才在宗正府内谈及案件,已是触犯了刘宗正的禁忌,若要让他配合查案,简直是难于登天!
见杨熙沉吟不决,吕节在旁也是颇有踌躇,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问道:“功曹,这案子咱们还要继续查吗?”
杨熙知道吕节是什么意思。
现在嫌疑已经聚焦到宗正刘交的身上,他寡居的女儿,会不会与那杀人不眨眼的凶犯有什么关系,或者说,这凶犯有没有可能便是这刘氏女子?这刘宗正又知道多少内情,又是否在包庇凶犯?
若要继续查案,他们不仅要冒着被凶手报复的生命危险,还等若与那二千石大员,宗正刘交正面作对。他们这等京兆府的小官,人家动动手指,便将他们收拾了。
但是杨熙一闭眼就想到那老者横死的尸体,想起陈都遗孀那凄婉无奈的表情,若是此案不破,让那凶手逍遥法外,自己这官哪能做得安心?
“查!怎么不查!”杨熙沉声道,“当官为民,做公查案,乃是天经地义,若是被这凶犯吓倒,咱们还当得什么官?吕从史,你若是怕了,我也不怪你,谁都有妻儿老小。我回府便禀上薛公,给你调到别的值司便是。我杨熙却是孤身一人,倒也不用怕了谁!”
当然,杨熙这样说自有他的底气。那凶犯虽然凶残,但也没有攻击官府公人的先例,若是那人敢袭击官差,那便是与整个国家,整个朝廷作对了,说不得便要引起京兆府的倾巢报复。
至于杨熙本人,人人都知道他是礼官大夫杨若虚的弟子,谁要敢伤害于他,先要想想,能不能当得若虚先生一怒!
吕节犹豫再三,突然一拍大腿,低声吼道:“他妈的,头儿不怕,我又有什么怕的?这次回家,我便与妻小交代好后事,就一路跟着头儿干到底了!”
这吕节家中世代为吏,深知跟对主子的重要性。这杨功曹少年老成,有勇有谋,一看便不是池中之物,早晚必有发迹之日。吕节在公门多年,知道此时若不舍命
跟上,总有一天会悔之不及!
他一旦下定决心,连称呼也不觉变为“头儿”,在公门之中,便象征着下属对上官的绝对认可。
杨熙笑骂道:“咱们只是秉公查案,执行公务罢了,又不是要去送死,你倒要交代什么后事?”
说话间,几人便已回到长安城内。看看已经天晚,几人便均到杨府下榻,共商查案之事。
虽然已经决意继续查案,但如何查起,他们却仍然找不到头绪。
像尹墨郡主一样,偷偷翻墙进去盘查?不行,那也太过冒险了,擅闯贵人府邸,若被发现,罪过可就大了。那刘宗正乃是宗室,身份尊贵,又是二千石大员,想要逼迫他配合查案,可能普天之下,除了皇帝,再也没有其他人能够做到。
但是,这刘宗正为何要抗拒查案?只是因为揭了他的家丑?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与那凶手有莫大关系?
杨熙初为功曹,竟遇上这样诡谲复杂的案子,比那读书治学还要难上数倍。但是他自幼受到先生教诲,万事万物不可拘泥成法,一路不通,便再寻一路,所有的事情最终总有解决之道。
既然案情侦查遇到僵局,杨熙便放空头脑,又仔细回想起那案情的缘由。
这陈都为何会被人勒死?他虽是官宦子弟,但家中也不算巨富,他被人杀害,肯定不是图财。而且这人胸无大志,为人懦弱,便是流连花街柳巷,与人也绝少有口角竞争,所以因义愤冲突被杀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那就是情杀?
杨熙心中忽然一动,突然想到陈家和刘府相隔一墙,那刘氏女寡居在家,陈都又是个花花性子,有没有可能这两人之间有甚龌龊,导致生出凶嫌?
一瞬间杨熙心中仿佛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无数的可能性在他眼前铺展开来。是不是那刘氏女另有新欢,这新欢因妒杀人?还是刘宗正看到女儿与陈都私相交接,嫌他败坏门风,寻凶将其杀害?
他将这些想法与吕、沈二人一说,二人皆是精神一震,大赞功曹见识独到,发人未想。这两个老公人有了杨熙的启发,也将思路打开,猜想了若干可能。但不论是哪种情况,若想验证,都要去与那刘氏女当面对质,总要过那刘宗正的一关。
饭团探书
三人又是愁眉不展,相视苦笑。但突然见吕节双眼一亮,喜道:“头儿那天不是与那陈都的遗孀交谈了许久么?她有没有说起过与此相关的线索?”
杨熙一愣,仔细回想当日与那丹翡的对答,确实没有提到陈都与刘家有什么瓜葛。但那也怪不得她,当日自己都还不知道这刘宗正家的情况,没有向这方面询问,她自然也便没有提到。
若是不能去刘府查探,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再去问问那丹翡了!
要见丹翡,不免又要去求丹青小姐帮忙。杨熙长叹一声,真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缘分了!
他又想起前几日与那尹墨郡主的朝夕相处,只觉做了对不起丹青小姐之事,正愁没有机会解释,这次见面,却是要好好与她解释清楚才是。
第一百章 只为檀郎添丽色
第二日一早,杨熙顾念吕、沈二人连日奔波辛苦,索性给他们准假一天,让他们回家与妻子团聚。他自己却一路兜兜转转,走到了尚冠里丹夫子家门前。
他犹豫良久,方才前去打门。打了数下,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一个小丫头探出头来。杨熙一看,正是巧雁。他正待说话,却只见巧雁脸色一变,低声啐道:“是你这花心大萝卜,真是晦气!”说着就要将门关上。
杨熙哭笑不得,这小丫头嘴巴真损,这就给自己安上罪名了。他抵住门扇,告饶道:“小雁儿,莫要胡闹,你家小姐在不在?”
巧雁小脸涨红,恨恨道:“你还有脸问,那天你跟那胡女走了,小姐回家之后难过了好几天,说再也不要见你了!”
杨熙心中又惊又喜,他本以为自己喜欢丹青小姐,全是一厢情愿,没想到丹小姐心里竟也有自己!
这一对少年男女都是初尝爱情禁果,虽然都心慕对方,但却碍于礼教大妨,皆是羞于表达,导致闹出不少误会,也是难免之事。
此刻被这小丫头一言道破天机,杨熙如大梦初醒,更不能让她把门关上,只是死死抵住门扇,急得巧雁连连跳脚。
“你这丫头瞎说什么!我干甚么要伤心难过?”忽然门内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正是那丹青小姐走入庭中。
“不伤心难过,干嘛将半院子花草都铲掉了?”巧雁嘻嘻一笑,不再与杨熙纠缠,一溜烟跑到小姐身畔。
今日丹青小姐在房中绘画,但不知怎的,心绪一直不甚安宁,画的山水花鸟皆不甚佳,白白污了一匹好绢。她正在气闷,却听见前门传来熟悉的声音。
那天与杨熙相携出行,丹青小姐本来满心欢喜,不想遇上那个胡女,上来便与杨熙亲昵无比,让她如何不怒不恨?她性子清高,当时便拂袖而去,却将那嫉恨之情深深藏在心底。
但她毕竟只是一名少女,心思瞒得住别人,又怎么瞒得过朝夕相处的丫鬟?
虽然她已经打定主意不再理会杨熙,但不知怎的,今日一听见杨熙的声音,脚下不由自主地又跑了出来。
“小姐莫要烦恼,我这就拿扫把将这登徒子打将出去!”巧雁嘻嘻笑道,脚下却是一动不动,偷眼看着这一对少年少女。
“小雁儿莫要胡闹!”少女面目清冷,耳根却泛起一抹微红,心中想到:且听听他说些什么吧。
杨熙走进门来,看着这一对主仆,不觉也是面上泛红,只是深深作揖道:“问小姐好。那天匆匆一别,却是熙失礼了。那尹墨郡主是在下的朋友,还请小姐不要误会。”
丹青小姐俏脸带霜,冷冷说道:“世兄公务繁忙,还要照顾人家金枝玉叶,青儿自己便能照顾自己,不劳世兄费心了。”一句话说出,丹青又觉后悔:自己怎么竟说出这么尖酸刻薄的话来?不觉口气稍稍转软,“世兄今日登门,却又有何事?”
杨熙听这丹小姐没有将自己拒之门外,心中已是大喜,只要能让自己说话,误会总能解开。他慌忙道:“我近日查探那陈都……你姐夫的案子,又有一些新的发现,想要再与陈夫人面谈一番,只能来相求小姐帮忙了。”
丹青小姐心中微微失落,原来又是为了这事才来找我么?却听杨熙又道:“就算没有这事,我也该登门向小姐致歉,还望小姐莫要再生我的气了。”
丹青小姐暗忖:这呆子总还不算太傻。不由得脸色稍霁,道:“我干嘛要生你的气?”又转向巧雁道,“小雁儿,服侍我梳洗,咱们出门去。”
巧雁笑着答应一声,飞一般地去了。
丹青小姐这才将杨熙迎进宅内,道:“世兄且到厅上稍待片刻,青儿去去就来。”
杨熙看见庭中草木葱茏,但花圃一角却被铲去半截,新补种的花草还未长成,始知那巧雁所说“小姐一气之下铲掉半个园子”所言非虚。但他在厅上等了许久,却总也不见丹小姐出来,不觉又心中狐疑,难道丹小姐又改了主意,不愿跟他同去?
杨熙坐下站起,来回踱步,等了足足大半个时辰,连前厅大小都用脚步丈量清楚,才见丹青小姐姗姗从后堂出来。一见这丹小姐打扮,杨熙突然只觉心中狂跳,双眼一瞬不瞬,视线几乎不舍得挪开。
只见丹青小姐一改平日青衣素服的打扮,上身穿一件攒花比甲短襦
,腰系一条石榴红的飘逸长裙,衣裙皆是暗缀金线,衬得她本就清丽无比的的容颜更添了三分娇艳。
这丹小姐被杨熙看得双颊红染,偏又存心逗弄于他,噘嘴道:“世兄只管盯着青儿看什么看?我的脸上有花儿么?”
杨熙手足无措,嗫嚅道:“没有...不对,有...”一时之间竟是语无伦次,直把巧雁在旁笑得连连打跌。
原来这丹青小姐上回见了那尹墨郡主,虽然恼她不知廉耻,拉住杨熙不放,但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容色的确是艳丽逼人,世间罕见。换了自己是杨熙,也不敢保证不对她动心。
但凡美貌女子,无一例外都有争竞之心。这丹青小姐平常被称为才女,不以容貌自夸,不代表她不在乎自己容貌,只不过是没有遇到对手罢了,此刻认真装扮一番,果然令杨熙失魂落魄。虽然她并非那等虚荣女子,但心中也是暗暗欢喜。
“世兄不是有话要与青儿讲么?咱们边走边说吧。”丹青小姐嫣然一笑,当先走出门去。
巧雁从后伸出手来,在杨熙腰上一推,他才如梦初醒,赶紧跟了上去。
两人沿着走惯的旧路,同往夕阴街走去。今日丹青小姐打扮得如花枝一般,一路不知道吸引了多少青年男子艳羡的目光。
杨熙且行且讲,果真将他与尹墨郡主相遇、相识,还有同涉险境的经历,除了涉及朝堂隐秘的部分,全部都说给丹小姐听。丹小姐虽然识文断字,读过不少书籍,但毕竟只是一个闺阁少女,哪里听过这等惊险故事?听到紧要之处,忍不住掩口惊呼,芳心狂跳。
经过杨熙的耐心解释,丹小姐心中对那尹墨郡主的成见消去不少,但又不觉多了一丝嫉妒,嫉妒那尹墨郡主为何能无拘无束,与杨熙朝夕相处,不用整日做什么女红,画什么丹青,空得了个才女的名声,最终还不是像寻常女子一般,只能被束缚这闺阁方寸之地,只待哪天父兄将自己嫁给一个陌生之人?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伸出柔夷,牢牢抓住杨熙的手。杨熙心中一荡,明知此举于礼不合,仍是忍不住将青儿柔弱无骨的小手抓在手心当中。
“世兄,”丹小姐的声音细如蚊蚋,“你能与青儿说这些,青儿好开心,又好害怕...我只恨自己没有尹墨郡主那么大的本事,帮不上你什么忙。”
杨熙听着丹小姐的肺腑之言,心中不由得大为感动,他忽然明白了丹小姐的心意:若不是倾心于他,这少女又怎么会为了尹墨郡主而吃醋,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此时他才明白,对于尹墨郡主,他之所以感到亲近,更多的是因为对她的感激。若她遇到危险,杨熙也会舍命去救,但只不过是出于想报答她多次救命的恩情罢了。
对眼前这个少女,他才是发自内心的喜爱。
他会因这少女的误会而心生烦忧,会因这少女的喜悦而开心无比,会因对方心中念着自己而欢欣鼓舞。在他的眼中,丹青小姐身上无一处不美,一颦一笑都能牵动他的心弦。
“青儿,”杨熙突然低声叫着丹小姐的名字,鼓起勇气道,“等先生回来,我便请他去你家提亲,如何?”
“那却要看你那先生允还是不允。”丹青小姐虽然努力想装作毫不在意,但是脸上不觉已羞得飞红一片。
杨熙听她如此说来,方才想起若虚先生是自己的先生,那丹夫子不仅是丹青小姐的父亲,却也是教授自己学问的业师。丹小姐这一句话里意带三关,不是才智机敏,定然想不出如此有趣的说法。
杨熙只觉心中爱煞了这个少女,不由得将那成俗礼法、圣人教诲全都放到了一边,只将少女一双柔夷捧在手心,道:“只要你允可了,在下无论如何,也要求丹夫子将你嫁了!青儿你是允还是不允?”
丹小姐一张俏脸从额头红到了脖子根,不由得跌足嗔道:“哪有这样问的,你自去求阿父便了!”
说完,羞得挣开杨熙的双手,当先向前跑去了。
二人一路说说笑笑,只把那巧雁晾在一边。巧雁见二人都不理他,不由得心生气闷:这二人先前还别扭无比,怎么一会儿工夫就好得如糖似蜜?难道这二人之前闹得别扭,都是在骗自己不成?
心中有情,长路苦短,三人不知不觉又来到夕阴街陈家门首。丹小姐听杨熙说了不少案情之事,此时
望向那刘宗正府邸的方向,只觉阴风惨惨,心中发凉。她摇摇头,将心中的异样感觉驱走,赶紧便带着杨熙和巧雁走入陈家宅院。
熟门熟路进了后堂,那丹翡为了避嫌,仍是在院内与杨熙相谈。杨熙见她手中仍然不自觉地握着那枚孤单的金钗,便知这位姊姊仍是陷在亡夫之痛当中,不能自拔。但他此行为了寻找案件线索,却不得不重新揭开她的伤疤。
“丹姊姊,延嗣想请教一下,您的夫君...有没有提起过隔壁刘宗正家的女儿?”杨熙踌躇了一下,仍是选择了单刀直入,将问题问了出来。
丹翡脸上先是迷惘,然后似又想起什么,犹犹豫豫地说道:“刘宗正家的女儿?我们两家相邻不远,倒是听见家中童仆说起过此人,不过事涉别人的家事,我听了之后,便严禁他们再谈论此事...至于...至于郎君...郎君....我却没听他说起过有关的事情。”
杨熙听她说话吞吞吐吐,才想起来这陈都久不在家,只将这个媳妇儿当作不存在一般,可能确实没有跟她说过什么闲话。但是这家中童仆知道的事,至少也算个线索,杨熙不由得追问道:“姊姊还记得童仆们说了什么吗?”
丹翡眼圈突然一红,双肩微微颤抖,慢慢说道:“他们说...他们说隔壁刘宗正家的女儿是个扫把星,连接克死了两个丈夫,刘宗正都觉得她是个不祥之人,便将她锁在家中,再不许她重见天日...”
杨熙听了,心中暗惊:这刘宗正的女儿不仅是寡居在家,竟还嫁了两次,死了两个丈夫,怪不的刘宗正将这女儿视为家丑,杨熙一提,他便勃然大怒。
丹青看见姐姐的悲戚神态,怎会不知道她心中所思所想?这些童仆之辈既能背后嚼舌根子说那刘氏女是扫把星,那自家主母死了丈夫,自然也要被骂作扫把星了。
那不见天日的刘氏女子,便也昭示着丹翡的后半生命运,她由此及彼,又怎能不悲?
杨熙又问了几句,但这丹翡也再说不出什么了。她叫来家中几个消息灵通的童仆细细询问,也只是知道这刘氏女的名字好像叫什么“素素”,其他的情况众人也是一无所知。
眼看问不出什么,杨熙便与丹翡告辞。但这次丹翡却拉着丹青道:“小妹,我跟你说几句话。”
待杨熙与巧雁走出后院,丹翡便看着丹青的眼睛,微笑问道:“小妹,你是不是喜欢这位杨功曹。”
丹青没料到姊姊竟突然问出这样一句话来,顿时乱了方寸,期期艾艾,不知说什么才好,但是从耳后泛起的一抹红晕,却暴露了她的心迹。
丹翡将丹青揽在怀里,摸着她的头道:“喜欢便是喜欢,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我看这杨功曹为人正直,心思敏捷,且对你也是有情有义,当是小妹的佳偶。”
2k小说
丹青只觉耳根发烫,羞得将脸埋入丹翡怀中,微声道:“姊姊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丹翡又好气又好笑,道:“你长这么大,穿过几次这种留仙红裙?今日脸上还用了蔻丹,姊姊又不是瞎子,怎会看不出来?”
“但是,”丹翡看着怀中撒娇的小妹,突然轻叹一声,“小妹你若要与这杨功曹长长久久的,有个好结果,现在却不要与他太过亲近了。”
“这又是为何?”丹青抬起头来,奇怪地问道。
丹翡眉目之中微有愁意,慢慢地说道:“这位杨功曹的举止行动,一看便不是平凡之辈。这种人呀,往往都是牵扯多方利益,总是处在漩涡中心的。你与他太过亲近,不仅容易被卷入各种危险,一不小心还会成为他的软肋,被别有用心者利用。若是这样,你们还会有什么好结果呢?”
丹青心中一凛,才想起来,早在自己出名之前,姐姐已经是远近闻名的长安城才女了。只不过后来嫁入陈家,成为人妇,这才女的名头才落到自己的身上。姊姊虽然不知道杨熙的身份来历,但所见之事,竟比自己这个对杨熙熟悉无比的人还要清楚。
但身处爱恋中的少女从来都是无所畏惧的。丹青向着姊姊敛衽一礼,声音柔和却带着一丝坚定:“姊姊的话,我都记下了。但是青儿也知道,慎终如始,则无败事。不管前路之上有什么困难,我便与杨...杨郎一起面对就是了。”
丹翡看着自己这温柔而倔强的妹子,不由得又是怔怔地叹了一口气。
第一百零一章 府君巷里闻秘辛
京兆府东边是一条小巷,因为多有京兆府中官员在此购买宅院,所以又被称作府君巷。
在这府君巷最边上的偏僻地角,坐落着一所幽静的小宅院,正是那从史吕节置买的私宅。今日他得了一天空闲,终于可以在家休息,不想耳边全是媳妇不住的絮絮叨叨,吵得他不胜其烦。
“你自从那个上官来了之后,便一日也不到家了!做公做公,哪有做公之人整天疲于奔命,整月不回家,让妻子独守空房的?!当年我爹就图你在京兆府里当差,将我许了给你,指望我能过上好日子,哪知道好日子没过上,却如同嫁了个边军,整日只让我守活寡么?”
吕节的娘子廖氏大约三十岁年纪,看上去颇有几分姿色,但此刻便如一只发怒的小母鸡,双眼泛红,怒气冲冲,只是对着躺在榻上的吕节吼个不停。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回了么?这几天委实是公务繁忙,所以回家不得,我又不是去哪里鬼混了,你吵什么吵!”吕节心中烦躁,但自知理亏,只得低声劝慰。
遥想这婆娘刚嫁进门时还娇娇怯怯,说两句话便脸红耳赤,没想到随着年岁渐长,脾气也长了许多。加上又是虎狼年纪,空闺久旷,自然有许多怨气,不吐不快。
看来今晚却要在这婆娘身上多费些水磨功夫了。
“什么公务繁忙,我看你是被鬼迷了心窍了!你就是一个小小从史,整天跟着那个年轻功曹跑进跑出,也没见你落得半分银子的好处,你倒是图的什么?”这府君巷便在京兆府周边,是以吕节便不回家,廖氏也能打听到他的行踪。此刻她对吕节大发怨气,倒有多半是发在吕节的上司身上。
吕节听妻子说起杨熙,不由得眉头一皱,道:“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那杨功曹不是凡俗人物,今日我跟着他卖命容易,等人家发达了,你想给人卖命,人家还瞧不上呢!”
那廖氏冷笑一声,道:“我怎么不知?这些公子哥儿啊,哪个又是凡俗人物了?他们来这京兆府中积累资历年功,时候一到,便拍拍屁股升迁去了,哪里还管的到你这小吏?你想跟着人家飞黄腾达?做你的千秋大梦吧!”
吕节嘿嘿一笑,摇头晃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杨功曹虽然也是贵人家的子弟,但他跟那些只会混日子的公子哥是不同的。我老吕做了十多年公人,还没见过一个功曹,上任不到两个月,便将各县都走过一遍的。杨功曹如果只想积累年功,干嘛要冒着风险,去查那大案要案?”
那廖氏白了他一眼,道:“你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屁!可别好处没沾上,白白给人使唤了去!”
吕节懒得与她再论,只是躺在榻上假寐,就在这时,突然听到外面门响:“吕从史,你在家吗?”
吕节竖起耳朵一听,真是说谁谁到,这不是杨功曹的声音吗?
他刚爬起来想要去开门,不料廖氏先他一步将门打开,探头问道:“是谁在叫门?”
门外果
然便是杨熙。他与丹青小姐一起去找丹翡问了话后,纵是心中不舍,也只得将少女送回丹府,不然丹夫子回来不见了女儿,还不得找他兴师问罪?
回到京兆府时,看看天色不早,杨熙也无处可去,便买了一壶甘醴,打听得吕节住处,便一路寻了过来。此时院门一开,只见一个妇人迎了出来,杨熙便叉手揖道:“是大嫂么?在下杨熙,是吕从史的同僚,特来拜见。”
吕节心中一紧,想起方才自己那婆娘满腹怨气,可别将这小功曹骂了才是。
但没想到廖氏见吕节的上司竟然登门拜访,以前的那些上官,脚下哪会踏进吕节这种小吏的门槛?一肚子的火气登时已经去了大半。又见杨熙虽然年少,但神采飞扬,容貌轩朗,进退揖让彬彬有礼,且不以上官自居,只称作是自己夫君的同僚,心中更是倍觉光彩,不由得笑语盈盈,将杨熙迎进门来。
“原来是功曹大人光临,快请进快请进!早听夫君说咱们功曹大人是位年少英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真真的要将那‘长安四公子’都比下去啦!”
吕节见媳妇再不像刚才一般怒发冲冠,而是瞬间换上了一副笑脸儿,擦桌抹凳,殷勤劝坐,不由得又惊又疑:这位功曹大人看来真是招女子喜欢,不仅宫里的郡主对她倾心不已,长安城的才女与他交情颇深,连自己这个惫懒婆娘,怎么在他面前也如此的和善殷勤?
自己没有功曹大人这样的本事,却要将自家婆娘看好了,别让这功曹勾了去才是。
杨熙走进院里,看见吕节正站在门口,不由得笑道:“吕从史,今日歇得可好?方才我左右无事,便想着还没到你家来过,问了方位,便冒昧上门了。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说着便将手中酒坛放在桌上。
吕节嘿嘿一笑道:“头儿愿意上门,便是看得起我,今日便在此吃饭如何?”
杨熙笑道:“我正有此意。”
这时门口吱呀一响,一个穿着花袄子的小丫头走进门来,奶声奶气道:“阿父,阿母,我饿了!”
杨熙看着这小丫头六七岁年纪,不像那吕节的样子,倒有点像那廖氏模样,粉嘟嘟的煞是可爱,便道:“这是你的女儿么?怎么没听你说过?”
吕节讪讪一笑,心中想到,我女儿还太小,你有那么多红颜知己,便别惦记我的闺女了。一边连忙将小丫头拉到身边道:“快给大人磕头。”
杨熙见小丫头怯怯怕生,不由得笑道:“叫阿叔就行,磕头就不用了。”急切间手中没什么礼物,便从袖中顺袋摸出两枚铜板放在小丫头手中,“拿去买些果子吃吧。”
小丫头得了铜钱,这才对这位“阿叔”放下戒心,脆生生地喊了一声“阿苏”。原来她正在换牙,吐字有些漏风,众人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廖氏手脚麻利,整治了两道菜色,还宰了一只肥鸡,把来炖在炉上。小丫头在一旁闲顽,杨熙与吕节对坐,闲聊几句,话题不觉又回到案情之
上。
吕节听完杨熙新打听到的线索,紧皱眉头若有所思。杨熙问道:“这再醮的女子,长安县内也没有几个吧?更不用说死了两个丈夫,仍旧寡居在家者。咱们去查查户曹文册,能不能找到这刘氏女子以及她两任夫家的讯息?”
吕节苦笑道:“那刘宗正是宗室,所谓宗正者,便是记录宗室子弟亲眷的值司,他的儿女嫁娶,必也是进那宗正的簿册,咱们县里的户曹,又哪里知道这些?”
杨熙听了,知道线索不是那么容易查到,也只是摇头叹气。
正在此时,那廖氏将炖好的肥鸡端上桌来,听到二人所说只言片语,突然插口道:“功曹大人方才说的什么官家再醮之女,我倒是知道一个。我的娘家在昌陵县,前几年听说长安城内有个大大的权贵之家,家里只有一个独子,娶了一位宗室之女。但两年不到,这权贵子弟便故去了。那宗室家中心疼女儿守孝辛苦,便将其取回家中,张罗着又嫁了一次。果真是宗室之家,嫁出门的女儿都能领回家中再醮,可让人惊掉了下巴。”
杨熙听得心中一动,不由得出口问道:“嫂嫂是如何知道这事?”
廖氏笑道:“这事也巧了,那宗室之女嫁的人家,正是我娘家廖氏一位远房族叔的儿子。想来这宗室之女虽然尊贵,但再嫁之举颇不光彩,只好找个乡间富户嫁了便罢。那族叔攀上宗室的关系,一时间在族内那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但不过一年,我这位远房堂兄便不知怎么的也故去了,那族叔悲痛欲绝,也不要那女子守孝,只让她的娘家又将她带了回去。”
杨熙大惊,这不就跟那刘氏女子的情况一样吗?他疾忙又问道:“那宗室却是谁家?那女子姓甚名谁?”
廖氏见他问得郑重,不由得仔细回忆了一下,迟疑道:“我家与那族叔来往不多,只是因为此事甚奇,所以我才知道一些。既是宗室,那女子应该姓刘?我记得...我记得族中一位小妹曾对我说过,那女子的闺名,好像叫什么‘素素’?”
只听咣当一声,杨熙双眼圆睁,突然长身站起。面前一碗菜蔬都被他打翻在榻上,溅得满身都是。但他浑然不觉,脸上现出狂喜之色,嘴里喃喃道:“是了,就是她!就是她!”
xiaoshuting.info
吕节聪明无比,一见杨熙神态,便知媳妇儿说的这个再醮女子,多半便是那刘宗正寡居在家的女儿了。他脸上也现出凝重之色,低声问道:“你知道那个堂兄是怎么死的吗?”
廖氏看见二人神态皆不正常,不由得心中害怕,颤声道:“不...不知道...那族叔自己不与别人说,别人却怎么知道?但...但是族中有人传说,都道是那宗室女子生性太淫,导致堂兄淘坏了身子,才一命呜呼了。若是...若是你们想知道的话,我再帮着打听一下?”
听她这么一说,杨熙和吕节的脑中不约而同地闪过甫余里那个被害老者的惨状,不由得同声惊呼道:“不要!千万别去打听这事,绝不可与外人谈起半句!”
第一百零二章 皇陵凋敝有鬼哭
杨熙今日心血来潮,来这吕节家中探访,竟然意外寻到了那刘宗正女儿的线索,真是意外之喜。那吕节则是不放心媳妇安危,生怕她出去传说,引起凶手注意,导致引祸上身,连连嘱咐了多遍,这才略略安心。
那昌陵邑便在霸陵的临县,两人计议已定,明日便一同去那昌陵廖家,探寻一下那桩线索。
当下杨熙返回京兆府中,饱睡一夜。第二日一早,那吕节便已套好车马,前来迎接杨熙出发。
虽是邻县,乘车前往也需半日时间。此时天气炎热,两人走了一程,只见日上高天,照耀大地,不一会儿便令二人汗透重衣。杨熙叫停车马道:“歇一歇,等日头下了再走。”
吕节依言将车停在道旁一棵大栎树下,二人在树荫下面纳凉。杨熙极目远望,只见两道大水浩浩汤汤,在前方不远处汇聚为一,正是那渭水、灞河。再往远处看去,一道山陵起伏高耸,正是那骊山如一道龙脊破开地面,远远而去。
杨熙看着那道山脉,只觉一股冷气从脚底泛起,他跟着先生,所学驳杂,略懂一些地理堪舆之法,此刻看到这道山梁,如同看见一匹在地下扭动翻腾的巨龙,气象万千。他不由得叹道:“怪不得当年秦始皇帝要在骊山之下修建阿房宫,这山梁下饮江水,上通苍天,正应那帝王龙兴之兆!”
吕节笑道:“这里风水虽好,也看能不能覆压得住。当年那始皇帝一统六合,何等威风,最终不还是无寿无福,二世而亡?那阿房宫建在这龙脉之上又能如何,不也被人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杨熙叹道:“是啊,想那先皇在此修建昌陵,必也是看上了此处的龙脉风水,但三年修陵,五年不成,直到宾天,也未能住进这龙穴之中,可见冥冥之中,必有天意。”他亲历孝成皇帝身死那一夜的惊险恐怖,此时想起,不由得暗暗庆幸那日终究没有闹出什么大乱子,不然整个帝国都要因之倾覆。
吕节眯起眼睛看那火红烈日,道:“对我们老百姓来说,天子的旨意便是天意了。先皇下诏在这霸陵县西修建昌陵之时,我年纪还小,不然也要被征发为夫,去山上抗那夯土。我妻廖氏,家中本是霸陵大族,在置昌陵邑之时被县中选上,被逼居家迁往昌陵。一个家族,背井离乡,纵有再多土地产业也败得光了,到了昌陵郡中,自然元气大伤,不知道多少年才能将养过来。所以直到今天,我家那口子说起修建昌陵一事,都要破口大骂的。”
“不过,”吕节嘿嘿一笑,“若不是廖家败落至此,我那老泰山,又怎么舍得将他的宝贝女儿许给我这个小吏?”
杨熙听了吕节说完,才知道中间还有这段故事。
长安周围五陵之地,皆是膏腴肥美、藏风聚水的好去处,历代汉皇修建陵墓,巨家大族依陵而居,各处陵邑真是治安良好、百姓乐业,繁荣程度不下于长安都城。所以三辅地区便有“宁居五陵原,不看长安花”的说法,意思便是在陵邑居住,比在长安城里还要舒服。
但是唯独有一个例外,便是这昌陵邑。当年孝成皇帝主持修建昌陵,最后又半途而废,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不说,这陵墓修到一半停止不修,陵邑县城也修了一半,多撂荒弃置,那为了建设陵邑而迁来的百姓却没法再迁走了。迁到昌陵的大族要么元气大伤休养生息,要么水土不服直接覆灭,还有些人想要借机炒卖昌陵郡田产,没想到这陵墓废弃,主持修陵的皇帝也驾鹤而去,葬在了最初修建的延陵,这昌陵邑便成了不上不下的烂尾工程,县置也是百废不兴,凭你有再多田产,也是无人购买,不知让多少富户一夜成了穷光蛋。迁居来此者皆是苦不堪言,但又无力再行迁走,只得在此勉强居住。
从修建昌陵邑这一件事上,便能看出先皇的荒唐不羁,无怪乎他在位之时,天下对他已是颇有怨怼之心。
杨熙沉默一会,忽然问道:“那修了一半的昌陵怎么样了?”
吕节苦笑一下,道:“还能怎么样?先皇动过的地面,虽然只是起了数丈高的土封,谁还敢将它推倒再种地不成?而且先皇选的龙穴在此,虽然最后也没真正住进去吧,后面哪个皇帝也不会再选这里了。那修到一半的昌陵,只能放在那里无人理会,这七八年一转眼就过去,草都长得好几尺高了。”
杨熙不由得又是一阵叹息,看来这君王若是随心所欲,不体恤民生疾苦,竟能酿成如此大的祸患。
眼看日头偏斜,原上清风发生,不似方才一般炎热。二人吃了干粮饮水,便又登车前行。
过了渭水之后,果然见那山岭之前,一座土台高高耸起,黑沉沉地遮蔽了远处老大一片地面,仔细看时,只见土台周边星星点点散落着无数窝棚破屋,就像嵌在山间的难看伤疤。
杨熙与吕节游历各县之时,还真没走过这条道路,是以杨熙看见这光景,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问道:“那昌陵封土周围,还有人居住么?”
吕节手指着那些窝棚道:“那都是当年征发来修建帝陵的民夫,后来帝陵废弃,这些苦民无处可去,便只能在陵旁搭窝住下,苦挨光阴。据说那边住的都是刁民,多有作奸犯科、偷盗摸抢之辈,纵是县君也无力管束,只得由他们自生自灭,寻常正经人家都不会往那边去的。”
杨熙身为五官曹掾,值司正是要剿灭这些盗匪之辈,但是听了吕节的说明,他也觉得头大无比。
没有什么盗匪天生便是盗匪,也没有什么刁民天生便是刁民。这种因人祸而成的“刁民聚落”,又怎能像剿匪一般处置?所能寄希望的,无非是天子圣明,为这些流民想出安顿之法吧。
但是天子临朝未久,要做的事多如牛毛,这废陵流民的事,恐怕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解决了。
越靠近那昌陵县城,那废陵土封也便越发显得黑沉高耸。杨熙突然只觉耳中一阵嗡鸣,只觉风声之中似有啸叫之声从地下响起,仔细听去,那声音的源头竟在那废陵深处。
“这是什么声
音?”杨熙期初觉得是自己产生了错觉,但越是走近,这声音便越是明显,初时还时断时续,到了后面,便像有什么庞然大物在那地下呼呼喘息。
吕节在京兆府做公多年,知晓不少奇闻异事,他的媳妇又是本县中人,此时不由得笑道:“这啸声起了有好几年了,也有方士来这边看过,说是那废陵孔窍众多,每当有风刮过,便呼啸作声。但是当地人都说,这是修陵时死在里面的民夫,化成了厉鬼,被压在陵下不得脱身,每日里哀哀哭泣呢!”
杨熙一听,还真有些像许多人一起哭喊的声音,心中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啐了一口道:“子不语怪力乱神,那些鬼神之事都是无稽之谈,我看还是那风声呼啸更为可信。”
吕节道:“谁知道呢?百姓本就愚昧,也许更愿意相信鬼神之说。以前也有县君组织乡勇去陵内查看,但是十几人下去,就上来三人,还都被吓破了胆子,什么话都不会说了。”
这陵中必有古怪。杨熙虽然并没有打算去探寻那陵墓中的秘密,但心中也是暗暗留上了神。
马车正在前行之时,杨熙时不时地看向那废陵方向,只觉陵墓如同一头巨兽,趴在地上打着呼噜,不知何时便会一跃而起,遮蔽天日。突然间,他只见远处天际有什么东西闪过,定睛一看,在那荒坡黄土之间,不知何时竟出现了高高矮矮几个人影!
走在最前的是一个纤细的身影,似乎是个女孩,身上穿了一袭绿袍,后面跟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一个身材矮小的孩童,一个穿玄,一个穿白,在晴朗的天幕之下尤为醒目。
这几个人,竟在朝着那废陵走去,而且速度极快,杨熙只是眨了一下眼睛,便见这些人凭空挪移一般,从一处高坡去到一处平地,望之如同鬼魅。
他的先生杨若虚是一位武道高手,杨熙自然知道,这些人不是鬼物,却应该是那身怀绝技的异人。
这些人是要去废陵吗?他们去废陵做什么?
杨熙赶紧招呼吕节去看,但吕节抬头之时,那天幕底下,哪里还有人影?杨熙信誓旦旦说看到有人向着废陵去了,吕节却怎么也不肯相信:这宽阔荒野之上也没处躲藏,怎么可能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西红柿小说
这个上司莫非是见鬼了把!
一时间吕节不由得寒毛直竖,赶车的手也不觉加快了频率,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便远远看到了那横亘在废陵西方十里外的昌陵县城。
这昌陵县不比别县,只有十几年的置县历史,县城中聚居的大户也都是迁徙而来,一切只为修建昌陵。随着昌陵的废弃,这县城的发展也同样戛然而止,连城墙也只造了三分之二,城北靠近废陵的部分只是简单地堆了夯土。
从外面看来,整个县城都笼罩着一种悲凉灰败的气氛。
一行车马来到县城旁边,那古怪鬼哭之声也突然消失,便像这声音出现之时一般毫无征兆。
第一百零三章 床笫之间可断魂
听说京兆府功曹前来,那县君便派了两名佐吏相助杨熙公干。有了县中之人的帮助,杨熙很快便打听到了那廖氏老者的所在,几人便一并向那廖家走去。
一路之上,两名佐吏便将那廖翁的底细与杨熙说了。原来这廖氏十年前迁来昌陵,好好的一个大族,家底平白去了一半。这廖翁本是族中本枝,但房中人丁不盛,只有一个独子,所以家财也分得不多,只有几十亩薄田和一栋宅院。前些年廖翁的儿子娶回一房媳妇,带了不少嫁妆,这才将家业充实了不少。
听说他那个儿媳妇是个贵人之女,娘家姓刘,也不知道那廖家儿子是踩了什么狗屎,才娶了这么一门好亲,当时艳羡者有之,嫉妒者有之,但没人知道,这娶来的夫人竟是个再嫁之女。
但是好景不长,一年时间不到,这廖家儿子不知怎么的得了急病,一命呜呼,那贵女的娘家也将这女子又接回家去,只剩一个廖翁孤苦伶仃,从此一蹶不振。
杨熙听了两名佐吏言语,心中暗暗欣喜。既然确有其事,这一趟多半便没有白来!
转眼到了廖家门首,偌大一幢宅子,看起来却冷冷清清。佐吏上前大门,前来应门的老仆脸上也没有一丝笑影儿,整个家里都是一派死气沉沉。
几人走上厅堂,一个老翁慢慢走来,脸上满是皱纹,头发雪白枯槁,眼看行将就木,哪像个刚过五十岁的人,倒像是个七十老翁。杨熙知道,这廖翁死了独子,已经算是无后,若不能从族中过继个螟蛉儿子,他这一支就算是要断了,难怪不管是家中还是主仆脸上,都是一片愁云惨淡。
连日来,杨熙先后见了两位丧子之父,无论他们是悲痛欲绝,还是心灰意冷,都让杨熙感到非常的难受。这种难受,是他作为一个少年人,从来也未体会到的感觉,也让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将这案情查得明明白白,给冤死之人一个交代。
那廖翁一听这些公人是来询问亡子之事,一双老眼之中顿时扑簌簌掉下泪来。吕节赶紧上前认了亲戚,口称族叔,劝慰良久,才将他安抚下来。
这廖翁长吁短叹,道:“这都怪我,都怪我....若不是我财迷了心窍,说不定我儿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杨熙一听,顿时留上了神,道:“抱歉提起老丈的伤心事,但是我们在查一件案子,不得不向您询问...令郎...究竟是怎么死的?”
廖翁叹道:“这要说到三年前了。我儿那时在乡里被选上县官学,也算个读书之人。我那时虚荣好面子,只道自己的儿子将来会有大出息,便想着给他寻一门好亲,将来也好帮衬他一番。”
杨熙暗暗点头,这廖氏虽然衰败,但子弟能够去县学读书,可见底蕴仍在。家里出了个读书人,在民间也算是个值得炫耀之事。
“我存上这个念头没过多久,恰逢一位长安县老友来访我,与我说了一桩巧事,便是朝中一位大员有个女儿,生得花容月貌,嫁了一个贵人子弟,但不知怎么的,这女孩儿嫁了没两年,那贵人之子就死了。那女孩儿娘家不忍女儿受苦,便又撺掇着她再嫁,不拘家境如何,只要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家便可。”
杨熙心中一震,不由得开口问道:
“这位大员,姓甚名谁?!”
廖翁苦着脸一笑,道:“就是当朝宗正刘大人!当时我不合鬼迷心窍,只想着攀附这位大员,便央那老友帮我说亲。没想到这事一说便成,不过两个月的光景,那刘大人便将女儿抬进了我家大门!”
杨熙和吕节对视一眼,眼底皆有狂喜之色。
线索找到了,这廖氏正是那刘氏女的夫家!
那廖翁抹了抹眼泪,继续说道:“那女孩儿的确如我那老友所说,生的美艳无比。我那孩儿见了如此美妇,也不怪我给他娶了个再醮之女,与她好得如蜜里调油。可谁知道那女孩儿...那女孩儿竟是个...祸根!”
杨熙追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廖翁道:“我儿跟她成亲之后,两人整日价腻在一起,沉溺床笫之乐,我只当儿子少年心性,初尝妇人滋味,以致不能节制,日子久了必然不复如此。可没想到过了半年有余,二人仍是这般火热,我儿的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有时竟起不来床了。这时我才知道不妙,一面规劝他将养身子,一面找来大夫给他调养身子,但是....唉....”
杨熙和吕节皆是满面惊疑,原本他们听吕节的媳妇说那流言,道那宗室女子生性太淫,将男子淘坏身体,以致殒命而亡,只当是坊间好事者编的瞎话,没想到,居然确有其事!
杨熙心中惊讶,这床笫之事怎能夺人性命?又回想起先皇孝武皇帝,也是在那赵婕妤床上突然横死,难道做那男女之事竟要冒着生命危险?他年纪尚轻,未曾一试,心中自然懵懂不解。
那吕节惯入花丛,却开始想入非非,脑中猜想那刘氏女子究竟是怎样妖冶动人,竟能让男子死在床上了。
杨熙见廖翁悲戚不止,也不知怎么宽慰于他,只好等着他慢慢平静下来,方才问道:“老丈,我们能看看令郎曾经居住的处所么?”
廖翁颤颤巍巍地带着几人走到厢房,摸索良久才将那门扇打开。众人走进房内,见到桌椅床榻之上都落了一层灰土,看来是长久没有打开了。
吕节眼尖,突然发现房屋墙角爬出几只蚂蚁,他上前踢了一脚,踢翻一块地砖,底下竟露出一个土穴,数十只蚂蚁蜈蚣蜘蛛之类的虫子一轰而出,吓得众人皆是向后退避。
廖翁看见虫穴,恍然大悟般一拍脑袋,道:“怪不得这两年宅内虫蚁众多,啃坏了不少家什,一会我便让人将这虫穴灌上热汤,填平了就是。”
一瞬之间,杨熙脑海中突然闪过那被人谋害的目击证人,那姜姓老人死后,也是被一堆虫蚁啃食了尸体,一时不觉寒毛直竖,又往后退开数步。但是仔细一想,现在天气炎热,虫蚁孳生,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件,也用不着疑神疑鬼,平白吓坏了自己。
杨熙和吕节打量了一圈屋内,只见房内空荡荡地,好像物事都被搬空了一般。两人感到有些奇怪,那廖翁道:“我儿去后,我只觉万念俱灰,也不能将那宗正家的小姐放在这里守活寡,便将她并来时的嫁妆等物,一并装车,送回到宗正府里去了。我看到这里便会想起亡儿,便将这房间锁了起来。”说罢,双目之中又垂下泪来。
原来如此。那恐怕在这屋内也找
不到什么线索了。几人刚要出门,突然间吕节“咦”了一声,从床榻下的缝隙内摸出一块残破的铜镜。那铜镜只剩了一半,但是背面塑着盘螭星云纹,正面一圈细密菱格,残缺的镜面依然光可鉴人,看来不是平凡物事。
廖翁一见这镜,不由得哽咽道:“这镜子是吾儿成婚时刘氏送来的妆台喜物之一,没想到斯人已逝,这镜子也破损至斯...”一时间泪如雨下。
“镜子的边缘有东西!”吕节仔细端详着那镜子,突然低声说道,一边将那镜子的侧面举到杨熙面前。
杨熙一看,只见那镜子破损的边缘上,竟有一道灰黑色的污迹。
是干涸的血液!
本来这铜镜能碎成两半就很稀奇,此刻还看到这镜子上有血,实在让人难以忽视。
两人对望一眼,第一反应便是让两个佐吏先出去,只将廖翁留在房内。
廖翁见二人如此隐秘,不知是什么意思。吕节与杨熙却看看那床榻,突然同声道:“把床榻翻过来看!”
他俩一齐动手,轰地将那床榻翻了过来。然后三人齐齐吓了一跳,都往后面缩去。
那床榻背面的木板上,横七竖八地全是血痕,还沾着无数的马蜂、蚂蚁、蜈蚣、蜘蛛之类的虫尸,看上去触目惊心,恐怖骇人。
“这...这些全是毒虫!”吕节失声叫道,“族叔,你儿子不一定是病死的,他的死可能另有蹊跷!”
那廖翁呆了一呆,突然坐地嚎啕大哭,边哭边道:“我就说我儿年纪轻轻,怎么可能突然就死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那淫妇害了我的孩儿?是不是!?”
杨熙眉头紧皱,沉声道:“现在还不能确定,不过老丈你放心,我杨延嗣必定竭尽全力,查出真相,还令郎一个公道!”
廖翁许久才止住哭声,呆呆愣愣地坐在地上,喃喃道:“有了公道又有什么用呢?人都没了...”
杨熙心中一揪,仿佛又看到了陈勋侍郎同样挂满疲惫的脸。
吕节仔细查看那卧榻背面,在那榻角处发现了铜镜的另一半碎片。看来这铜镜竟是被人插进榻角和榻板之间的空隙,然后用手生生掰断的。仔细看那铜镜插入之处,却也没藏着什么东西。
是谁掰断了这铜镜?他究竟要干嘛?这榻板上的血迹与铜镜上的血迹是不是一个人的?那沾满榻板的虫尸又是从何而来?这与死者和那刘氏女子又有什么关系?
xiaoshuting.org
一时间杨熙陷入了沉思。吕节却忧心忡忡,劝慰这族叔千万不可将发现的这些线索泄露出去,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最终二人把那床榻恢复原样,只是取走了那一块碎成两半的铜镜。对于发现的线索,他们对那两个县中佐吏也都守口如瓶,唯恐被那凶手知觉他们的发现,从而采取更加丧心病狂的行动。
临走时,杨熙突然想起什么,又向那伤心欲绝的廖翁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刘氏女子,第一任丈夫又是何人?”
廖翁思索半晌,迟疑道:“这个...好像是一家姓王的大族,听说家主是位侯爷。但具体是谁,我却真的不知道了。”
杨熙脸色一变,点一点头,便与吕节一起离开了。
第一百零四章 深宅寂冷金钗现
是夜,杨熙与吕节借宿在驿馆之内,仔细梳理起获得的线索。
那榻下的毒虫尸体和道道血痕,都说明这事并不简单。有没有可能是那刘氏女子用了什么法子引来毒虫,将自己的第二个夫君害死了呢?那廖家小郎临死之前,掰断铜镜,割破手指,在床榻下面留下和血痕?
但是那廖家小郎临死之前已是病弱之躯,又怎能将这铜镜掰断?
还是说凶手另有其人,将这廖家小郎害死之后,用铜镜去撬那床榻,想要找到里面藏着的东西?但是日间他们也已将床榻里里外外拆开看了几遍,也没发现藏东西的地方啊?
但是,不管真相如何,那廖家小郎绝不是纵欲过度而死,而是与陈都以及那两个证人一样,属于他害!
那刘氏女子即便不是凶手,也一定知道内情。而她一直保持沉默,让这廖家小郎被认为是病死,也便说明,她一定大有问题!
“这刘氏女子的第一个婆家是王氏的话,应该便是那个王家了吧。”杨熙忽然道。
“嗯,应该不会有错,是那个王家。”吕节点头道。
两人都未说出“那个王家”是谁,但互相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不仅是他俩,可能全长安城,都知道“那个王家”是什么意思。
因为姓王而且族中有人封侯的,必定是先皇的母族,势力最强大的外戚,太后王政君的那个王家!
但是究竟是王家哪一支,仅凭那廖翁的只言片语,二人却根本分辨不出。
若是说姓李姓孙的侯爷,他们立时便能知道是谁,要说到姓王的侯爷,那可就多了去了!
先帝在时,外戚王氏一家独大,权倾朝野,大到什么程度?二十年前的河平二年,先孝成皇帝悉封诸舅王谭为平阿侯,王商为成都侯,王立为红阳侯,王根为曲阳侯,王逢时为高平侯,“一日五侯”前无古人,令朝野震动,天下人都目瞪口呆。
时至今日,虽然先帝已去,但那太后王政君仍在长信宫中,王氏之势力犹未减损,族内封侯之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这刘氏女到底嫁过哪个王姓侯门,还真是无从判断。
不过杨熙却不担心。听到王氏二字之时,他的心中已经想到了一个人。
这人便是他的好友,大司马王巨君的儿子王宇。
现在的朝堂之上,若论权势,整个王家当以王巨君为首。那么他的儿子王宇,必然知晓一些族中密事。此人秉性正直,与杨熙关系极好,应该会知无不言,给以协助。
想到此处,杨熙便自去安歇不提。
第二日一早,二人分头行动,杨熙直奔太学寻找王宇,吕节却返回京兆府中调集快手公人,以备不时之需。
不一时杨熙来到学宫,正是学子们前来上课之时。杨熙看到那“敬事牌”上挂着吴章的名字,这位大儒正是那王宇的先生。
先生既在,弟子也必不远,杨熙等了一会,便见一位二十余岁的高大青年杂在一群同侪当中,说说笑笑一路走来。
“太宇兄!”杨熙见到此人,连忙迎上前去。
王宇定睛一看,来得竟是杨熙,不由得笑逐颜开,道:“延嗣贤弟做了官后,一直也未曾回来看看,今日是吹得什么风,竟将你刮回来了?”
杨熙脸上一红,道:“太宇兄莫要说笑,延嗣官小职卑,不敢擅离职守,今日有些公事要办,还请太宇兄借一步说话。”
“哦?”王宇有些惊讶,问道,“我与什么案子有牵扯么?”
杨熙忙道:“太宇兄这是哪里话,只不过是有求于你罢了。”于是便将这刘氏女的事与王宇说了。
王宇一听,眉头一皱,道:“你所说的这事我确实知晓。但我却不能说出来。”
杨熙急道:“为甚么!?”
王宇拉着杨熙到了一个僻静处,叹了一口气道:“那刘宗正与王家联姻
,自是有他的目的。但是这却是一次失败的联姻,族中皆以为耻,不许随意向外传说。而且这事涉及逝者,我更不能对你说了。”
杨熙听他说得如此郑重,也不能勉强于他,不由得愁上心头,道:“那好吧,我再去寻别的线索。”
王宇突然一笑,道:“延嗣何用再找什么线索?你已经拿住了刘宗正最大的把柄,何愁他不配合调查?”
杨熙惊道:“我哪里有什么把柄?愿闻其详!”
王宇神秘一笑,道:“他为什么把女儿关起来的原因,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杨熙皱眉思索,迟疑道:“他不就是因女儿再嫁,觉得丢人,所以将她关了起来吗?”
王宇正色道:“那可不是丢人这么简单。周礼汉律皆有定规成法,女子出嫁后便算是夫家之人,一切要听从夫家安排,所以女子再醮与否,本应由那夫家决定。这刘宗正身为宗室典正记录族谱的值司,却知律犯律,将自己的女儿嫁了两次,此时还取回家中,岂非大大犯忌?”
王宇一言惊醒梦中人,杨熙这才明白为何刘宗正将女儿锁在后宅,自己上门查案时他又那么紧张。
不仅是被碰触逆鳞的愤怒,还有被抓住把柄的色厉内荏。
想到此处,杨熙心中又惊又喜,不由得深深作揖:“太宇兄真是见事通明,可笑我身在其中,却还没有太宇明白,真是贻笑大方了。”
王宇笑道:“延嗣不必妄自菲薄,你刚入京兆府,便能如此勤于值司,我相信你必能破得大案,早日升迁!今年新皇即位,太学必开恩科,我在太学已久,也要如延嗣一般,去考一个功名了!”
杨熙见他有心出仕,更是心中大喜,真心祝福了几句,这才相拜而别。
回到杨府,只见吕节、老沈已经带着一队精干公人在此等候。杨熙叫了一声好,只觉万事俱备,便与众人一齐往刘宗正家中而去。
转眼便至夕阴街门首,杨熙吩咐吕节、老沈带着公人在旁警戒,若有人从院墙跳出,或是有人要进刘家宅院,必须全力拿住。他自己却只身一人,到门首递上名谒。
门子进去报过名谒,不一会便出来道:“杨功曹,宗正大人不想见您,还是请回吧。”
杨熙微微一笑,道:“下官此来,不仅要见刘宗正,还要见那王夫人,廖夫人。”
那门子一听,脸上不由得大惊失色,匆匆回去再报。不过数十息的时间,便又匆匆返回,阴着脸将门打开,道:“宗正大人有请!”但那说话口气,却似要将他吞了一般。
杨熙毫不在意,整衣肃容,跟着他走入宅去。
进了厅上,只见那刘宗正一脸阴云坐在正中,不待杨熙坐下,便大怒道:“杨功曹,你在威胁老夫!”
杨熙面色不变,甚至嘴角还有一丝微笑:“不敢。延嗣只是个小小功曹,哪敢威胁宗正大人?况且在下只求查明案情,那礼制之事是鸿胪官署管辖,却不是我能管的。”
言外之意,若是查案受阻,说不得要让那大鸿胪寺来管一管那些有违礼制、有伤风化之事。
“你!”刘宗正吹胡子瞪眼,说不出话来。
按理说,杨功曹和刘宗正地位天差地远,若是换了别人,敢在刘宗正面前这样讲话,早就被他换一百种方法摆布收拾了。但他知道杨熙的底细,也确实被他拿住了短处,一时发作不得。
杨熙直视刘宗正的双眼,夷然不惧。
“年轻人,有胆识!”那刘宗正冷笑一声,终于率先转开视线,“好!你要见我的女儿,老夫就让你见!但杨功曹如果查不出什么,也希望你将见到之事,净皆忘去!若是传出什么风言风语,那老夫也不管礼官杨大夫是你什么人,定要不惜一切代价,让你尝尝苦果!”
杨熙笑道:“小子斗胆,愿为令爱洗刷嫌疑!”
刘宗正见此子胆量如此之大,心中
也是暗暗惊佩,便喊来管家仆役,并两名婢女,与他一起带着杨熙走向那紧锁的后宅而去。
不一时走到门前,那管家仆役熟门熟路将门锁打开,几人一同进入后宅。
这后宅之中一片寂静,仿佛无人居住。看看院中草木,也是自在疯长,不知多久没人修剪,园子里的假山小池,也早已干涸废弃,直让杨熙觉得自己进了一座废宅。
刘宗正的女儿,真的住在这宅中么?
这时刘宗正已经开始轻声呼喊:“素素,素素,你在哪里?爹爹来了……”
“爹爹!”突然一个低哑的女声从远处厢房之中传来,只听提提踏踏的脚步由远而近,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从那厢房中向众人奔来。
那女子奔到近前,杨熙不由得大吃一惊,慌忙拿袖子遮住双眼。原来那女子竟是只穿亵衣,光着双腿赤着双脚便跑了过来,一头扎进刘宗正的怀里。
“爹爹,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女儿,”那女子伏在刘宗正的怀中哀哀哭泣,丝毫不在意自己衣不蔽体,赤臂露腿,大片春光让旁人看去。
杨熙偷眼看那女子,只见她约摸二十多岁年纪,云鬓散乱,双眼朦胧,一身肌肤呈现病态的苍白。仿佛是多年未见阳光。但看她身材曼妙,容貌秀美,又自成一段勾人魂魄的风流态度,怪不得那廖家小郎不嫌弃她是再醮之身,只想与她百年好合。
杨熙见她这不知羞耻,浑浑噩噩的样子,又想到刘宗正将她锁在后宅,耻于提起的态度,隐隐明白了其中原委。
“她…她…”杨熙看着那带着三分妖冶,二分天真,更有五分傻气的女子,一时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唉…如你所见,”那刘宗正一脸悲戚之色,“我这个女儿,已经疯了。”
这名叫刘素素的女孩儿,为了家族利益,为了保全家里的颜面,被逼着嫁了两次,又接连死了两个丈夫,刘宗正固然觉得颜面无存,丢人至极,谁又想过这妙龄少女,又承受了多少无法承受的重压?
没人想过。
所以因此而疯,又有什么稀奇?
那刘素素这时才看见多了杨熙这个陌生人,突然双眼一亮,娇呼道:“夫君!夫君!我的夫君来了!”说着便不管不顾,向着杨熙猛扑过来!
杨熙吓出一身冷汗,不由得连连后退,那刘宗正和众位童仆、婢女却是见怪不怪,均是一脸苦笑,七手八脚的将素素按住。
刘素素眼中一片凄迷,乱笑乱叫道:“哈哈,我的夫君来了,爹爹让我嫁,我便嫁,你就是我的夫君…”眼中却簌簌滚下泪来。
那刘宗正尴尬一笑,道:“杨功曹,你现在知道我为何不想让你见素素了吧?她这个样子,怎么可能与什么凶案有关?”
ranwen.la
杨熙默然不语,但也不觉接受了刘宗正的这个说法。这可怜的女子整个身心已经全被毁了,又怎么可能是那杀人凶手?看她这个样子,想从她身上问出别的线索,肯定也是不可能了。
虽然已不抱希望,杨熙还是试着问了问这刘素素看没看见过有人翻墙,有什么异常之事,但女孩儿一团浑浑噩噩,只看着杨熙傻笑,只是乱叫夫君。弄得他尴尬无比,只好走开去查看别处。
杨熙仔细查看临街的墙头,只见墙高一丈有余,非是轻身功夫高手,或是借用器械,应该没那么容易翻逾。走入刘素素的闺房,只见里面帐幔衣物都被扯成片缕,一片狼藉,也看不见什么有用的线索。
什么也没找到。
虽然不甘心,但此情此景,也只能告辞而去了。就在杨熙想要走出小院之时,突然眼前一闪,只见一枚金灿灿的凤钗静静地躺在梳妆台下的一片狼藉之中。
看到那凤钗的制式,杨熙不觉心中一动,偷眼看那刘氏父女仍在夹缠不清,童仆在旁乱作一团,便故作附身正履,不易察觉地将那凤钗捞在手里,藏入袖中顺袋之中。
第一百零五章 死无对证暗流深
小小凤钗在灯火下闪着金黄的光泽,钗头凤首微微歪向一边,翎羽纤毫毕现,精细华美,一看便是名家之作。又见那钗身略有磨损痕迹,显然又是一件旧物,不似新造首饰。
杨熙在刘宗正女儿刘素素闺房之中看到此物之时,便觉极其眼熟,仔细一想,这金钗与丹翡拿在手上的那一枚不能说很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他与丹翡第一次见面之时,便听说那陈都将她的陪嫁金钗抢了一半出去货卖,也一直见她将那只剩一半的金钗拿在手中。没想到今日竟在那刘素素的房中看到了一模一样的东西,这怎能不教他心生警惕?
所以他才要偷偷将这金钗收了,正是要与那丹翡的金钗对比一下,做最后的确认。
他之所以隐秘为之,不加声张,却是为了保护丹家、陈家乃至刘家诸人的安全。此前只是当街谈论案情,寻找证人,便导致两位证人惨被暗杀,若是此举再引起那凶手警惕,真不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之事。
所以,此时此刻他人在丹家,并未亲自去陈家要那金钗,而是让丹青小姐找了个不起眼的下仆,悄悄去那陈家向丹翡去求那金钗来看。
杨熙对面,坐着的不是丹小姐,而是他的授业先生,丹均丹夫子。
此刻丹夫子尚在家中,杨熙若是敢跑到丹小姐面前,丹夫子还不得拿拐杖打断他的腿去。
丹夫子本就佝偻老迈,近年来宦途又不得意,朝中也没什么可以依靠的靠山,长子、二女命运皆是乖离,真是晚景凄凉。此刻听了杨熙连日来竟在全力为女婿的案子奔波,不由得心中感动,道:“延嗣,没想到你在这案子上竟是这样费心,真是多亏你了。”
杨熙连忙谦逊道:“熙儿位卑职小,所能做的,也就是无愧天恩俸禄罢了。这案子与丹姊姊关系这么大,我于公于私,都得尽心竭力才是!”
丹夫子苦笑一下,叹道:“我做你这个便宜先生,也只是教你读了几卷圣贤书罢了,不论在宦途还是别的方面,对你也没什么扶助之力,现在还要仰赖你为我家那苦命的女儿破案雪冤,真是生受你了。”
杨熙惊道:“先生说哪里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有事弟子不服其劳,还当什么人子?”
丹夫子看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不由得哈哈大笑几声,道:“好孩子!好孩子!不枉若虚如此疼爱你。想我为师多年,也教了不少学生,此刻却只有延嗣最靠的住。”他笑了几声,慢慢转喜为悲,喉中哽咽道,“我这三个儿女,长子去得早,二女也是命苦,年纪轻轻便居了孀,我这当父亲的也真是失败至极。现下我不放心的便只有小女青儿了,以后免不得还要延嗣多加关照。”
杨熙心中一震,知道丹夫子又提起丹青小姐,竟是存了托付之意。此前他知道丹夫子要撮合他和青儿,只是为了攀附若虚先生这个大靠山,让他心中别扭至极。但是此时他已与青儿互剖心迹,丹夫子也是真心认可了他这个弟子,听到这句言语,杨熙只觉比听到皇帝赐官的圣旨还要开心,几乎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只是碍于礼仪,才将这喜悦辛苦压在心底。
“延嗣必不负先生所托!”杨熙喜孜孜地拜了下去。
这时厅外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音,只听衣袂振振,环佩叮当,是丹青小姐走上厅来。丹小姐先是向上礼了一礼,叫声“阿父”,又微微向杨熙敛衽,轻声道:“世兄,姊姊那枚金钗已经取来了。”
丹夫子看见今日女儿虽然仍是一身青衣素服,但鬓上却簪了一支花儿,腰间系了一条绣带,悬挂了两件金镶玉的小饰物,更显得花容月貌,清丽脱俗。又见二人相互行礼那不尴不尬的形状,心中便也明白了几分,于是微微一笑,道:“翡儿家的案子有劳延嗣了,但不论怎么查案,首先还是要保护好自己的安全。你们二人在此商议吧,我先去歇息了。”
两人知道丹夫子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心意,一时间脸上都是红成一片。
丹夫子去后,杨熙这才将手中的凤钗放在桌上。
丹小姐红着脸对坐案前,将自己手中的凤钗也放在旁边。
两只凤钗一左一右,钗头金凤浑然成双,无论是成色还是造型,都是别无二致,一模一样!
绝不会错,这凤钗正能与丹翡那支凑成一对!
两人对望一眼,目中皆有惊色。这一对金钗本是丹家故去的夫人,丹翡和丹青的母亲给留给丹翡的嫁妆,那陈都在外鬼混缺钱,抢了其中一支,说是出去卖了,但为何它又出现在刘素素的闺房之中?
一种可能是这陈都将钗子卖掉,又被人买去,送给了这刘素素小姐。但是算算时间,这陈都将钗子卖掉的时候,那刘素素已经死了第二个丈夫,整个人都失心疯了,被父亲关在后宅不见天日,又是谁会买了钗子送给她呢?
难道是那个凶手?
另一种可能,便是这陈都与刘素素有染,他说
是将钗子卖了,其实是将钗子送给了这刘素素!
但是这种可能性存在的疑点更多,那刘素素被锁在后院,难道还能与陈都暗通款曲?
杨熙虽然掌握了诸多线索,但总感觉有什么关节尚未打通,堪不破这混沌迷局。那丹青小姐虽然冰雪聪明,但案情涉及不少男女龌龊之事,她也羞于开口去问。是以他们二人讨论半天,也没研究出个子丑寅卯。
看看天色向晚,杨熙只得拜别丹先生父女,独自返回杨府中去。
这一夜他辗转反侧,不能安睡,只觉这桩凶杀案子扑朔迷离,其中仿佛隐藏着可怕的真相。迷迷糊糊的梦中,他仿佛看到一个黑影默默地在身后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自己有什么动作,都会被他尽收眼底,每当他要找到什么线索之时,那个影子便伸手将那线索现行掐断,让自己无所适从。
不觉东方既白,杨熙被噩梦缠身睡不踏实,索性从床上坐了起来。思索着昨夜的梦境,他只觉一种无力感从内心涌起,难道自己离开了先生的庇佑,真的如此不成事么?那个凶手,也未免太嚣张,太神通广大了!
突然间杨熙悚然一惊,第一次注意到一个之前都没有意识到的盲点。他在办案之初,偶然发现杜稚季的下落,本来已经布下天罗地网,料可将其捉拿归案,但却被那杜氏两个不在计划之内的同伙干扰,导致功败垂成,未能抓到主犯,只将一个同伙击毙。
连那独行侠杜稚季都有帮手,这个案子的凶手,为什么就只能有一人呢?
那凶手看似无所不在,神通广大,杀人灭口于无形之中,说不定凶手不是一人,而是几人!
几个人做的事情,若是想象成一个人的所谓,自然便觉这人神通广大了!
杨熙心中狂喜,正待仔细重新梳理案情线索,突然却听见门首有人惶急砸门,大呼道:“功曹!出事了!”
杨熙定神一听,发觉是吕节的声音,不由得眉头一皱,连忙穿好外衣,亲自前去开门。
杨熙打开前门,只见吕节并两名公人脸红脖子粗,应该是一路奔跑过来的,三人脸上均是带着惊惧无比的神情。吕节和老沈并几名公人从昨日起便守在刘宅周边,杨熙也是故意让他们多守一夜,
“出什么事了?慢慢说。”杨熙虽然年轻,但是身为几人的上司,有他在此,众人都觉得心中稍稍安定了几分。
那吕节平复了一下喘息,低声禀道:“功曹,又有人死了!”
又有人死!如此频繁的杀人,凶手若是有一人,必要疲于奔命,还要隐藏行迹,实在太过困难,看来这凶手真的可能不止一人!
“是谁死了?”杨熙双目圆睁,心脏狂跳,一瞬间心中闪过几个名字。是廖翁?还是守卫的公人?总不能是丹翡姊姊吧?
吕节苦笑一声道:“说出来您别吓一跳便好,死者是那刘宗正孀居在家的女儿!”
什么!?
杨熙一听此语,顿时吓得呆了一呆。怎么自己昨日刚去那刘家问询盘查,那刘氏女偏在这当口死了?!
这下那刘素素的嫌疑算是彻底洗刷干净了。
如果昨日见了那枚金钗,还让杨熙有些怀疑那刘素素装疯,但此刻人都死了,自然再不可能是那凶手。
但是此刻最要紧的,却不是考虑凶手是谁。
杨熙盘查过后,人便死了,那刘宗正肯定要把所有的罪过都安到他的头上了!
“人是怎么死的?”杨熙额上不觉渗出冷汗。
吕节惨然道:“我与众兄弟守了一夜,不见宅外有什么动静,正欲轮班觅地休息,突然听见宅内一片哀声,我凑上前去一听,顿时吓得魂儿都飞了,原来宅内都在哭那小姐死了!我也来不及打探她是怎么死得,便赶紧前来禀报了!但是不管那女孩儿是怎么死的,最后这罪责我们是逃不掉了!功曹大人,趁着现在那刘宗正还没找上门来,您还是找个隐秘的所在,避上一避吧!”
原来这吕节听说人死,便不顾一切地前来报信,只盼这位上司能早得消息,早作防备。
但是,杨熙后槽牙咬得格格作响,如果此时自己避了,不正合了那凶手的心愿么?那凶手杀死刘素素,自然是因为刘素素身上有什么线索。若是等刘家将那刘素素的尸身收殓了,便什么线索也没有了!
想到此处,杨熙突然冷声道:“不行,我不能避!老吕,你赶紧回府中将此事禀报薛大人,我现在便去宗正府内看个究竟!”
吕节目瞪口呆,只觉这个上司也患了失心疯,竟是自己往虎口里面撞去。他还待再劝,只见杨熙不再理他,兀自带着两名公人向着宗正门首疾行而去。
不过一炷香时分,杨熙便来到宗正府门首,听得府内一片混乱,他也来不及再递名谒,大步上前将门拍得山响,高声叫道:“宗正大人,杨熙求见!”
只听门内响起一个
嘶哑的悲声:“好个竖子!害了我女儿,还敢上门!”
只听门扇轰然而开,那刘宗正须发凌乱,双目赤红,带着一干家人奔了过来,口中叫道:“都是你这竖子,非要来我家查案,现在竟连我的女儿都害死了!今日我便让你死在此处,给我女儿偿命!”说着将手一挥,向着众家人道:“给我打死这个竖子!”
宗正家中健仆颇多,都拿着叉棍枪棒冲上前来,但杨熙身后也有众多公人,一见上司要被打,也都擎着水火棍迎上前来,与那些健仆对峙。那些宗正府中仆役平日骄横跋扈,在市上打个把人自然不在话下,但是这些公人代表官府,虽然人数不多,但也一时无人敢上。
杨熙眉头紧皱,看着面前悲痛欲绝的宗正大人,忽然一揖到地,道:“宗正大人节哀,查案虽是在下职责所在,但为令爱带来如此灾厄也并非我所愿。还望大人让在下看看案发现场,让我找出那凶手踪迹,为令爱报仇雪恨!若是找不到凶手,在下愿担此罪责!”
刘宗正双目泪流,厉声道:“人已经死了,便拿你的人头来换,也换不得素素复生!”
“正因如此,我才要赶紧找出那凶手,不让更多无辜之人受害!”杨熙不再管那刘宗正的阻拦,带着众公人便向宅内闯去。
“反了反了!我乃宗室典正,二千石大员,你敢擅闯吾宅?”那刘宗正又惊又怒,狂吼不止,但被众公人挡在外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杨熙闯入宅中,直奔后宅而去。
杨熙一阵风一般闯入后宅,只见宅门半掩,铜锁脱在地上,他推门一入,便觉恶臭扑鼻。
这味道杨熙一辈子也忘不掉,因为这臭味正是那日在甫余里姜姓老者家闻到过的,尸体腐烂的臭气!
人死一夜,怎么便有如此气味?
杨熙忍着臭气,往前一看,只见那庭中地上,横躺着一具尸体。再定睛一瞧,不由得吓得后退半步。
那尸体之上,密密麻麻地爬着蚂蚁、蜈蚣、斑蝥、蝎子之类的毒虫。正是因为毒虫盘绕,互相厮杀,尸体之上虫尸毒血横流,早将那脏腑扯烂,腹内污物流将出来,弄做一个腥臭道场。若是晚来一日,说不定连这尸体上的血肉都被吃光了。
杨熙强忍着头脑中的晕眩之感,仔细看那尸体样貌,虽然此时尸体已被啃啮得不成样子,但是仍然能够看出女子的乌发和手脚,似乎与昨日自己所见的女子形貌相肖,当是那刘素素无疑了。
昨日见时,她还是一名活生生的少女,没想到一夜过去,她竟已然身死魂消,成为毒虫的饵食。
怪不得刘宗正那般愤怒悲伤,谁看到自己的亲女儿死得如此惨不忍睹,还能保持理智?
此刻刘宗正已经追了上来,站在后宅门口跳脚大骂,只道要让杨熙血债血偿,死无葬身之地,简直是将杨熙当做了杀他女儿的凶手。杨熙只得充耳不闻,抓来一名家仆逼问发现尸体的来龙去脉。
那家仆被公人逼吓,只得说了。原来这刘素素疯了之后,宗正大人便将她锁在后宅,每日只让仆役送饭一次,收拾洒扫一次。昨日杨熙走后,仆役便如往常一般将后宅锁好,直到今早才开门洒扫清洁,送上饭食。但那送饭的小婢一进后宅,便看到了这样骇人的景象,顿时吓得晕了过去。之后,便是吕节听到的混乱一片了。
杨熙又在院中搜索一过,并没有发现藏得有人,也不见什么新的线索,再看那刘素素的尸身,已经被毒虫糟蹋得面目全非,根本看不出是他害还是自杀。
唯一的线索,便是这无处不在的毒虫了。
那廖翁家中,有一窝虫豸;那姜姓老者死后,尸体上也爬出虫蚁;这刘素素死后,更是不到半日,尸体便被毒虫吃得面目全非。
西红柿小说
这凶手究竟是善于役使毒虫的异人,还是想要用这些虫豸来掩藏什么线索?
杨熙只觉胸中一口愤懑之气堵塞,头发根根立起,只想仰天长啸。
但是最终他没有怒形于外,只是又向着那刘宗正一揖,带着众公人扬长而去。
刘宗正立在门首,看着杨熙的背影,声嘶力竭地怒骂道:“你这竖子走着瞧!今日我便奏上天子,将你革职查办,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就在这时,突然从旁转出一人,叹道:“宗伯请节哀。这杨功曹也是职责所在,令千金的死,并不是他的过错。”
刘宗正听了这话,愤怒欲狂,刚想开口便骂,突然看清来人面貌:此人看上去四十多岁年纪,头戴进贤之冠,身穿玄色长裾,脸上三络长须,看上去文质彬彬,正是那骑都尉、侍中刘秀刘子骏!
这刘子骏与他同是宗室,在先帝之时颇不得志,只在天禄阁做个校书编修,但新皇即位之后,立即将其拔擢为骑都尉,侍中随驾,可谓帝王重臣。这刘交身为宗正,如何不知他的分量?于是硬生生地将粗鄙之语咽下肚去,一时默然不语。
第一百零六章 京兆虎威应犹在
杨熙心中乱糟糟地,先是回到杨府,嘱咐家人看好门户,又到丹府禀告丹夫子,提醒他与丹小姐注意安全。就这样走了一圈,直到日头西斜,方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京兆府。
一路回到京兆府,便见薛大人的一位亲随已经久候他多时了。
“功曹,出了这么大的事,您还有空在外闲逛,”那位亲随满脸忧色,“薛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让您一回来便去找他。”
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若是薛严大人不找他,他反而要犯嘀咕了。
自己虽然自上任以来一直全力破案,奋勇追凶,查询线索,苦劳确有不少,但是从结果上来看,便是给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罪名,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如今只盼薛大人能给自己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让自己能够破得这案子,还那无辜死者一个公道了。
步入后堂,那薛大人正阴沉着脸坐在中央,手上不住地批阅公文,仿佛没有看见杨熙进门来一样。杨熙便讪讪地侍立在旁等候。
等了小半个时辰,薛严大人将公文批阅完毕,方才抬起头来,鼻内冷哼一声道:“延嗣,你可知我为何要叫你过来?”
杨熙一愣,这还用问吗?他心中组织了一下语言:“大人是要提点在下?”
薛严又好气又好笑,道:“我是要教训你!”说着便从案底木架上抽出一封木函,丢在杨熙怀中,“你看看这是何物?”
杨熙打开木函,展开其中绢书,一看落款不由得愣住了,这竟是若虚先生在临行之前,寄给薛严大人的私书,托他对杨熙多加照顾。其中言辞恳切,字里行间都透着对杨熙的关心。
原来先生并不像明面上那样,任由自己独自闯荡官场,私下里也是给自己打点了门路,只不过是没让自己知道罢了。杨熙心中又是惊喜,又是感动,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薛严大人看着杨熙道:“杨大夫留书嘱托,让我好好照顾你,你平心而论,我对你照顾得如何?”
杨熙想起薛严大人虽然在人前对自己不假辞色,但多次对自己好意提点,而且自他上任以来,同僚下属对他都是颇为客气,想必也是薛大人暗地护持之功。
想到这里,他不禁拜道:“延嗣多谢薛公庇护!”
薛严无奈地呵呵一笑,道
:“你还知道谢谢我呢?但怎么在值司上却总是给我找麻烦?今日刘宗正谴来使者,你知道他说得是什么?”
杨熙苦笑道:“无非说我擅闯宅邸,办事不力,放纵凶徒之类罢,延嗣已经知道错了。”
薛严冷哼一声道:“你倒是清楚!你可知道你错在何处么?”
杨熙叹道:“我不该大张旗鼓去搜索凶犯,导致激发了凶犯的凶性,最后牵连无辜之人。”
薛严却眉头一皱,道:“错了,你全错了!咱们京兆府维护地方治安,搜索凶犯本是分内值司,秉公办事,永远不会对不起谁!无辜之人是凶犯杀的,却不是你杀的!你若为此而内疚,难道我们京兆府从此不查案了么?你所欠考虑的,不是大张旗鼓去查案,而是查案之前没有做好万全准备,导致操之过急,遗祸无穷!”
杨熙奇道:“操之过急?”
薛严正色道:“咱们京兆府的值司关系长安城内外的安定,正如那在刀尖上舞踏的舞者,不得不为,但一不小心便会伤害自己,弄出乱子。你既然要到宗正府去查案,怎能不扯上金吾、期门、羽林三军,再拉上鸿胪、太仆,最好再请了圣上旨意,弄得此事人尽皆知,然后再去查案!?现在你自己上门查案,他刘交家死了一个女子,便要遣书使前来,拿你是问,我堂堂京兆府,还没受过这般窝囊气!”
杨熙大惊,之前他只听说这薛严大人是个八面逢迎的老好人,没想到他竟能说出这样硬项的话语。听他这个意思,竟是不想向那宗正府低头,硬要保他周全!
薛严说完,见杨熙目瞪口呆,不由得笑笑,道:“当然,这话咱们也就私下说说,明面上我还是要再申饬你一番的。”
杨熙心中感动,不由得再拜于地,道:“延嗣多谢大人护佑!”
薛严叹了一口气,道:“年轻人有点冲劲是好事,但万万不可操之过急,不要给别人拿住对付你的把柄。”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当年高陵恭侯翟子威任京兆尹时,不知了结了多少大案,两任司隶校尉都是被他弹劾贬谪。那时候满朝文武,不论是宗室还是外戚,有谁不害怕他?有谁不害怕京兆府?这些年来京兆府在我的治下,却也不能成了没牙的老虎!”
杨熙听他突然说起翟方进,心中不由得一愣。那翟相在世之时,与若虚先生颇为不合,他对翟方进也没甚好好印
象,没想到薛严提起此人,竟是颇多赞誉,可见这些大员能坐上如此高位,必有其出类拔萃之处,却不是一言半语就能评说。
薛严见杨熙一脸呆样,不由得又是一笑,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膀,道:“我就说这么多了,你快去吧!”
杨熙仍不肯走,问道:“那这案子还查不查?”
薛严双眉一竖,低声道:“查!为什么不查?不过切不可操之过急,而要徐徐图之。你现在不忙着继续查案,却将现有线索梳理一下,拟出个章程,暗中却可派人巡查,守住可疑的处所。有些时候,你大肆查案查反而会让凶手警惕,形势有所放松,那凶手却可能会因大意路出马脚。这厮屠戮了这么多无辜之人,咱们必要将他揪出来!”
京兆府作为镇守长安的地方官衙,每一个无辜死者都是凶手对京兆府下的战书,薛严又怎能对这案子置之不理?
杨熙这才真心佩服,这薛大人不愧是积年的京兆尹,随口指点几句便让他茅塞顿开。经历此事之后,他查案之时必会更加小心,再不让人抓到把柄。
cxzww.com
薛严看着杨熙走出厅门,心中不知这少年到底运气好,还是运气坏了。此事之中,宗正刘交死了一个亲女儿,哪里是那么好压服得下去?便是薛严也难以独当他的怒火。但是没想到朝中另有一位大员,帮助薛严抗下了不少压力,劝说刘交不要再生事端。
他还记得那位大员对他说的话:“杨熙这孩子,在京兆府里便是走个过场,这些凶案他不查也罢,反正再过不久,他便要升迁新职了,可别让他涉入太深,有个三长两短就不好了!”
薛严不是宗室,可以不在乎刘交,但这位大员却不仅仅是宗室,更是新皇面前的红人。他说的这话,便是让薛严另外给杨熙安排值司,不要让他再去涉险之意。
但是,最终薛严也没有对杨熙说出这话。
年轻人当做年轻人之事,既然他还没被这官场消磨了志向,那便给他提供发挥的舞台!
两日之后,薛严果然在府中议会上对杨熙痛骂一顿,罚了他一个月的俸禄,责令他在府中闭门反省三日,不得外出生事。
杨熙明面上挨了处罚,但暗地里却用这三日时间,重又梳理了线索脉络,同时又令吕节挑选了一批精干公人,在那要害卡口暗暗布防,关注可疑人等不提。
第一百零七章 一线牵丝还复来
早朝之后,西宫之中,众臣纷纷退朝出宫。
只有那骑都尉、侍中刘子骏,照例又被天子唤去密谈,直让众臣都艳羡无比。
这刘子骏近日又要升官,天子预想把光禄大夫一职给他,召唤群臣廷议数次,谁敢说个不字?这刘子骏却并不倨傲,连续推让三次,做足了大儒的气派。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个位子已是非他莫属了。
可是有谁又知道,其实刘子骏并不是很在乎这个官位,不仅群臣不知,天子也不知。所以天子又劝他接受光禄大夫一职时,他不觉微微皱了皱眉头,禀道:“陛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倒是那《三统历》谱,却还需要赶紧颁行才是。”
刘子骏在天禄阁中校编书籍十年之久,除了随着父亲刘子政编写《山海》《七略》之外,更是精研历谱,集前人之长,作有《三统历》一部,比之前的《太初历》精准了不少,若能颁行天下,定可令天下裨益,造福万民。但他向天子建议数次,却并没有得到多少重视。
他所求者,并非高位显赫,而是希望自己的学问能够兼济天下,成为普天之下士人的楷模。
就像那王巨君一样,才是他的志向!
但是天子却始终领会不到他的意愿,还以为他不满足官位高低,地位显贵,只想给他加官进爵,以酬他相助登基之恩。
天子听刘子骏三句话不离《三统历》谱,却不答应那赐官一事,不由得意兴阑珊,道:“子骏受了这光禄大夫之职,朕便下令颁行新历,你看可好?”
刘子骏心中暗暗叹息,知道这下已是逃避不开,只得跪下谢恩。
天子见子骏终于领旨,不由得心中快慰,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子骏,那个叫杨熙的少年,现在怎么样了?”
刘子骏一听这个名字,不由得又是皱了皱眉,道:“那杨延嗣在京兆府任五官功曹,倒还尽心尽责,但是跟他提那件事情,时机尚还不成熟。陛下且再耐心等待一些时日,臣一定将这事办妥!”
天子想到那件事情,心中就充满
烦躁之情,便挥了挥手,让刘子骏退下了。
刘子骏走出宫室,一路向着西宫西门行去。那天禄阁便在西宫宫墙之外,是他走惯了的道路,对阁中的一切,他早已如同家中一般熟悉。
这也是为何他并不急着要当什么光禄大夫的原因。整座阁子可以说都是他的,当与不当这名义上的主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其实不是一座阁楼,而是两座。
一座叫做天禄阁,而相隔一道水渠,有一座一模一样的阁子,叫做石渠阁,因为两阁存有大量密档,之间用水渠隔开,以防火患,是以得名。这两阁同为光禄大夫所管辖,但此时光禄大夫之职暂缺,刘子骏便是这两阁真正的主人。
他信步走入石渠阁中,手中摸出钥匙,打开一重又一重的沉重门户,从一排排书架之间渐次攀上阁顶。
这石渠阁内,所藏密档皆是已经整理好的书册,是为秘中之秘,每一层的秘级渐次上升,最上面这间静室,更是只有刘子骏才有钥匙,才可以进入。
因为这件静室,存放的是皆是皇家密档!
这静室可谓是天下最为机密之处,不仅钥匙仅刘子政一人持有,窗户也被精钢栏杆封锁,阁下还有羽林卫日夜巡逻,真是蚊子都飞不进来。
但是此时刘子政一进密室,却见白光一闪,一个曼妙的身影柔若无骨,从那精钢封锁的窗户倏忽而进。
这窗户上面的钢条,不知怎么竟无声无息地少了三段,但能从这样狭小的空间钻入,也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
刘子政却并不惊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声道:“蛛夫人!我应该跟你们说过,无论是谁,都不得进这间静室!”
那从窗户钻入的女子咯咯娇笑,莲步轻移,靠近刘子政的身边,芬芳如兰的喘息都快要喷到他的身上。只听她娇声道:“刘大人,何必这么认真?妾身又不识字,你还怕我偷看了什么机密去么?”
只见这女子媚眼横波,肌肤白皙如雪,身上只穿紧身小衣,更显身材玲珑有致,勾人魂
魄。此刻站在刘子政面前,连这饱学宿儒都觉心中狂跳,喉间干渴,不觉后退几步。
如果是杨熙在此,看到这女子,怕不是要吓得当场惊叫,因为这女子,正是日前那死在刘宗正府后宅,被毒虫啃噬全身的刘素素!
她不是死了么?为何竟好端端地来到此处?
那刘子政心神稍定,突然厉声低吼道:“出去!若是再敢踏入这静室一步,咱们两家契约便就此作废!”
那刘素素脸现惊色,突然又转为媚笑,变脸仿佛玩笑一般,用春葱一样的手指指着刘子政的脸颊道:“刘大人好威风啊,妾身是个妇道人家,可不懂你们说的什么契约。但是我若坏了小娘子的好事,以后也别想在百家盟内立足了,我便听你的就是。”
只见她的脸上又突然现出一丝红晕:“妾身此来....此来只是为了当面感谢刘大人的救命之恩,若不是您出的这个李代桃僵的主意,说不定我现在已经与那小功曹鱼死网破了呢。”
刘子政见她脸红,却心中一凛,这母蜘蛛心狠手辣,又狡猾无比,当年与铁官刑徒余孽一并谋刺先帝之时,见势不好,便自始至终皆未现身,最近又为了躲避杨熙的追捕,连续残杀了许多无辜之人。她这小女儿形态应该也是装出来的,自己千万可不能上了她的当,不由得仍是厉声道:“你莫要去招惹那小功曹,你可知道他的先生是谁?便是当日独立格杀铁官徒傅云的杨若虚!我虽然与京兆府打了招呼,但是薛严那老狐狸不见得听我的话,那小功曹估计还在想着怎样布下天罗地网捉拿于你。若是你落入他们手中,我可救不得你了!你这便偷偷出城去,到那‘鬼窟’当中暂且存身,盟主应该能护你周全。”
那刘素素眼帘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抬头强笑道:“知道了知道了,还是谢谢刘大人,我这就走了!”说罢手心银光一闪,只见一道细细白索从她袖中飞出,没入窗外树丛。
她回头向着刘子骏嫣然一笑,只是将身一纵,如牵丝游鱼一般从那窗口钻出,簌簌几声便飞入林梢中去了。
yyxs.la
第一百零八章 山中岁月如飞电
时光如梭,转眼已是八月月半。
杜小乙看着眼前巍峨群山,不由得长叹一声。
想想去年此时,他与韩狗儿一道疲于奔命,寻找那不知是“陨星”还是“金丹”的物事,不也是在此山之中么?
看来自己与这中南山的缘分实在不浅,难道上天真的要让自己进这山里来做个野人?
若是之前那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只要能够活命,他已是心满意足,当个野人也没有什么关系。但如今他已经见识过长安城的花花世界,见识过豪侠之间的义气肝胆,让他怎能甘心终老山中?
尤其是......
他刚想到这里,突然只听背后风声劲疾,一物向他的下盘横扫而来。他心中一惊,却临危不乱,脚下步法一错,左脚一抬一落,闪电般地将那袭来物事踩在脚下。
是一段青翠的松枝。
他暗叫不好,连变三种步法,寻隙错身回头,但仍是没有躲开身后的袭击,只听“啪”的一声,一粒小小石子带着旋转劲力正击在他的右手手腕,疼痛无比。
后面矮树丛中,一瘸一拐地转出来一人,黑脸短须,脸上带着促狭的笑容。
是杜稚季!
小乙心中一寒,瞬间俯身将脚下的松枝抢在手中,眼睛却一瞬不瞬,盯着杜稚季的手。
杜稚季手里,也持着一枝松枝!
但是小乙被暗算在先,那杜稚季先是甩出一根松枝,却是用松枝的破风之声掩盖了石子的声响,果然一击打中小乙惯用的右手关枢,让他手臂酸麻不能持物。现下小乙只得以左手持松枝,姿势颇为别扭。
“仔细了!”那杜稚季一瘸一拐,但来得并不慢,手中松枝扫出,势如大刀长戟,显然蕴含劲力,若被击实,不免血肉模糊。小乙惯用手被废,不敢上前格挡,手中松枝也是依样扫出,攻他运转困难的左脚。
“来得好!”杜稚季断喝一声,手中松枝回旋,啪地与小乙扫来的松枝一交,小乙只觉大力涌来,手中松枝握持不住,登时被转着圈儿扫飞出去,一捧松针扫过臂膊,火辣辣地生疼。
杜稚季扫飞小乙的松枝,上前一步又要进击,却见小乙方才一挡之下,身子已然后撤三步,将腰一拧,突然拔地而起,窜上旁边一棵白皮松树。看他的身形转换如行云流水,再不像半月之前,还要蹲身伏地才能纵身而起。
“你这小子,”杜稚季见他上树去了,不由得哈哈大笑,“真有你的!欺负老子腿上受伤不能提纵,却躲到树上去了么?”
小乙苦笑道:“杜大侠武艺超群,小子万难抵敌,只能溜之大吉。”
“好!好!”杜稚季继续笑道,“这份机变,比前几天好多了!”
小乙心道,若不想个法子避开,又得像前两天一样被打得满头包。但是明面上他却不敢这么说,只得赔笑道:“不管怎样,我虽没赢,但也没输!杜大侠说话可算话么?”
“没输?”杜稚季脸上现出阴险笑容,“还差得远呢!”说着将手一扬,便听嗤嗤破风之声,一粒石子向着小乙面门疾飞而来。
小乙身在树梢,避无可避,情急之下双手抱树,将身子转在一根粗枝之后,石子击在树上,震得松针簌簌而落。再看那杜稚季,已经好整以暇地俯身在地上捡拾起了石子。
“杜大侠,我服了,我服了,今日我
便还跟着你就是!”小乙慌了神,连忙从树上滑下,高举双手投降。
杜稚季哈哈大笑,牵动背后伤处,又是连连咳嗽不止。小乙心中不忍,连忙上前道:“杜大侠,我先不走了,便再陪你几天便是!”
此时距离当日杜稚季带着小乙突围出城,已经过半月有余。杜稚季突围之时一路断后,身中数箭,其中大半却是为小乙挡的。亏得小乙奋起全力,背着他逃亡一夜,才奔到一处杜稚季早年在城外的藏身之处。
但是到了第二日上,便有兵丁沿路搜索而来,吓得小乙心胆俱裂。那杜稚季又时昏时醒,也帮不上什么忙,小乙想想自己已是无处可去,只有去年曾经进那中南山里,倒是人迹罕至,可以躲上一躲。
于是他便咬牙苦撑,晓住夜行,渴了便喝几口沟渠中的浑水,饿了便在田中拔几颗萝卜青菜生啃,一路不停地走入中南山中躲藏。
那杜稚季毕竟是武人,撑过最初两天,便醒转过来,自去处理伤口。他知道自己这条命全是这小乙救的,但此刻二人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也不必说什么谢与不谢,只是看着小乙逢林开路,遇水搭桥,一路走到这山间空地。
小乙见杜稚季逐渐好转,心中也是大喜。他从来不喜欠人情分,这杜稚季在他死意已决之际,硬生生地将他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于他乃是有救命之恩,此刻他能救得杜稚季逃出生天,也算是全了他报恩的愿望。
两人在这山林之中安身,果然未曾再有兵丁搜捕,当然这是废话,谁会到茫茫深山之中搜捕犯人呢?
眼看杜稚季一天好似一天,渐渐可以走动,他们落脚之处周围的飞禽走兽也算是倒了大霉,被他以石子百发百中,打了不少回来。小乙苦日子过惯了,什么都会做一点,当即便埋土支灶,将猎物烤将来吃,比那前几日逃亡之中食不果腹确实好了太多了。
他见杜稚季已然能够行动,照顾他自己应是没有问题,便鼓起勇气向杜稚季辞行道:“杜大侠,您现在已然能够自理,再休养几日,应该便能走动,就算有追兵来,以您的身手,必然也能自保无虞。小乙离开长安已久,大兄不知我下落,一定要担心死了,不如咱们就此别过,我便返回长安去了。”
虽然那一夜他与杜稚季一同逃走,但是黑灯瞎火之中,那功曹、官兵应该都没看见他的面孔。如果现在返回长安,可能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是帮助杜稚季出逃的帮凶。
杜稚季哈哈一笑道:“你不是想回去找什么大兄,你是担心那个小丫头吧。”
小乙脸上一红,被杜稚季说中了心事。既然那功曹是故意将钩索埋回妓楼后院,那么肯定会从妓楼开始寻找杜稚季的线索,他心中日日做着噩梦,唯恐小蕊儿被人带走盘查,吃尽苦头。
但不知怎么的,他心中只觉小蕊儿就算被人盘查,应该也不会说出自己的身份。
杜稚季冷哼道:“男子汉大丈夫,整天耽于儿女情长,又成什么话?我不许你走,你便走不得!”
小乙大急,道:“总不能你去哪里我便要跟着去哪里吧?难道你一辈子不许我走,我便要一辈子跟着你么?”
杜稚季笑道:“你是嫌弃我是个逃犯,跟着我,污了你的名声么?”
小乙脸上涨得通红,忙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杜稚季大笑:“你要想走也不是不成,只要能
打败我,就随你去哪!咱们手底下见真章罢!”
小乙目瞪口呆:自己一个街头小混混,怎么打得过成名已久的大侠?
他不动手,杜稚季却已经动起手来。虽然他身上伤势还不轻,但几招之内,仍然将小乙打趴在地,不能动弹。
杜稚季下手还算有分寸,没有将他打出什么伤来,等他爬起来后,还笑着指出他方才对敌之时的失误。末了只丢下一句话:“若是要走,至少要打败我,或者在我手下撑住不败!”
小乙气苦无比,也想偷偷溜走,但无不被杜稚季逮住一顿好打,想要趁夜偷袭,那杜稚季又警觉无比,没有一次能够成功。
又过两天,小乙学得乖了,每次挨打,便细细牢记杜稚季的招式,杜稚季指出他的失误,他也打破陶锅问到底,死皮赖脸向他请教发力之法,招式之形。那杜稚季毫不在意,知无不言,一来二去教了小乙不少武艺招式。
这可不是韩狗儿那两手三脚猫功夫,杜稚季师从名家,学得无一不是高明功夫,他在武艺一道上,又可称天赋异禀,善能融会贯通,不然当年那些师傅也不会被他一一打出门去。此时只是随口提点,小乙便受用无穷,学了不少高妙功夫。
但是小乙学得再多,也没法打败杜稚季,只不过从一招就被打倒,变成五招才会落败了。
一个伤腿伤背的杜稚季都如此厉害,若是他将养好了身体,自己岂不是永远都打不过他了?小乙每当想到此处,便是一身冷汗,不由得又是拼命锻炼武艺,只想趁着杜稚季伤势未愈,侥幸胜他一招半式,从而脱出他的掌控。
其实小乙何尝不知,杜稚季只是想回报他的救命之恩,所以才想教他一些真正的武艺,但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所以才选择了这种方式,在每天与自己的打斗中,身体力行教他技击格斗之术。
可是这每天挨一顿打,着实不是什么好体验。小乙心中激发了一股从未有过的不服输的火气,一面全身心练功不辍,一面暗暗分析杜稚季的优势弱点,只想着有朝一日能胜他半招,光明正大地离他而去。
其实他只猜对了一半。杜稚季开始时的确是想借此机会,教他三招两式,让他将来面对敌人之时能有自保之力,也算报答他的恩惠。但没想到越是与这小乙争斗,他便越是暗暗心惊。
这个小乙的学习和成长速度也太快了!
开始的时候,小乙还不好意思向他开口,但每次挨打,都能记住自己的一招半式,下次与自己争斗时便能使了出来。后来小乙开口向自己请教武艺招式,自己只要稍加提点,这少年便能默记在心,稍加练习,便能使得有模有样。
小乙打熬过力气,身体本就强健,体内又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真气撑着,底力悠长,学起武来驾轻就熟。这还都罢了,最难得的是小乙自有一分天真颖悟,便如杜稚季年轻时一般,武艺招式一学便会,还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竟是难得一见的练武胚子。
杜稚季心中对这少年越来越割舍不下,有时竟动了要收他为徒的念头。但是他知道自己是逃犯之身,与这少年的关系太近,反而会害了他,而且这少年情意深重,若是自己说一句“你那大兄只会几手三脚猫功夫”,这少年非要气得再也不向他请教。
156n.net
于是他也便不说破,只是尽心竭力指点那小乙的武艺,看着他的武艺进境神速,心中不觉生出几分欣慰之感。
第一百零九章 艺到绝顶可称神
经过一场“大战”,小乙趴在地上气喘如牛,杜稚季一瘸一拐走过来,在他的手腕之上拿捏几下,解了他关枢麻痒,然后就见小乙休息片刻,很快又爬起来,洗剥猎来的野兔,生火来烤。
杜稚季见他掘坑为灶,积叶为柴,一举一动颇为讲究,且生火做饭极少有烟冒出。不易被人发觉。他瞧得有趣,不禁问道:“小乙,你这手功夫是在哪里学的?”
小乙勉强一笑,道:“早先...也曾在野外生活过一段时日,所以懂一点。”
其实,这都是小乙当年流落山中躲避搜捕之时,被逼无奈才学会的伎俩。想想那时他年纪又小,身体也弱,还不会武艺,能够活下来,也真算个奇迹。
但是那等过往,除了大兄韩狗儿,他从来没有跟其他人说过,对于杜稚季,他更是不会多嘴透露,毕竟这位大侠的心思手段都实在是太高明,让他琢磨不透,自己还是不要有太多的把柄落到他手上。
杜稚季也不深究,接过小乙递过来的烤兔子,随手一撕便将其撕成两半,大小一般无二,然后将其中一半递还给小乙,自顾默默地吃了起来。
两人吃完之后,小乙便走到旁边开始练习武艺,先是拳脚,然后是兵刃,最后纵身而起,在几棵树木间高窜低伏,锻炼那轻身提纵之术。杜稚季冷眼旁观,不时出言指点,所指之处无不是要害关节,可见他的眼光确是毒辣无比。
小乙心中默记,又将方才所使的拳法、刀法试演一遍,这次出错之处已经全部改正,一招一式更加行云流水,虎虎生风。
练了半日,太阳没入山后,一轮圆月渐渐升起,小乙终于歇了下来。虽然他手脚有些酸痛,但不知为何,体内却始终余力不懈,甚至练完一遍,都想着再冲上去与那杜稚季争斗一番。
杜稚季看得暗暗心惊,这十余日的训练下来,杜小乙体内的一丝真气在飞速壮大成长,其速度几乎超越了有十年苦工的练家子。这已经不是天资聪颖可以解释的了。
正常来说,一个武者的力量达到“炼精化气”的程度,体内形成一丝真气,便是踏入了“先天”的大门。但是这也仅仅是入门了。这一丝真气虽然可以全面加强武者的身体素质,但若想将这一丝真气“养大”,却是难上加难。
真气一物,只能存在于人体经络之中,如同流水归河,车辆入轨,想要将真气锻炼壮大,首要便是拓宽经络,打通关枢。靠那初生的一丝真气,不知道要做多少水磨工夫,才能将经络拓宽,关枢叩开,便是天赋异禀,也要几年功夫,而更多的武者终此一生,可能也仅仅在“入门”之处徘徊了。
杜稚季生在富家,多延名师,在这武学一道上没有走什么弯路,但是直到二十岁上才堪堪炼出真气,快三十岁方才将全身关枢打通,真正在“先天”一道上登堂入室。
这已是百里挑一的练武奇才。
可是现在看了这十六岁的少年小乙,杜稚季却有些怀疑,自己所知所学是不是正确了。这小乙明显是没有系统学过武艺功夫,那他体内的真气究竟是从何而来?而且他那一丝真气,一经锤炼,立刻便成长起来,仿佛他的经络原本便能容纳更多的真气,而全身关枢障碍也仿佛不存在一样,一经引动,全身真气则奔涌而出,化作源源不断的力量。
肯定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但是他自恃身份,小乙不愿说,他自然也不会刨根问底。
毕竟两人虽然适逢一会,但怎么说都是萍水相逢,早晚要分开。知道那么多,又有什么意义?
困难之时相濡以沫,过了此时此地,便即相忘于江湖。
所谓游侠,正该如此。
他坐在地上,小心不去碰到背后伤口,其实十分辛苦。他艰难地挪了挪屁股,抬头像天上看去。
此时夜色渐深,天上明月如同银盘,从林梢之中洒下光华。杜稚季心中一动,掐指一算,方知今夜正是中秋。不由得出声对小乙道:“小乙,今日便是中秋夕月节,每逢今日,我们族中总会组织大祭,全族毕至,阖家团圆。你们商洛之地,有没有这种习俗?”
小乙见杜稚季竟然找他闲聊,心中也是暗暗纳罕,不由得回道:“我们穷人家,哪有这么多讲究。我记得夕月节时,总是羡慕大族有祭祀之礼,现在想想,也就是小孩子想要吃些好的罢了。我小时只在商洛老家呆了没有几年,后来跟着阿父乞讨来到关内,再后来父亲去世,只剩我孤身一人活在世上,也就无所谓阖家团圆了。”
他心中自嘲,可能自己与“团圆”二字天然犯冲吧。去年中秋时节,他与韩狗儿在山中奔走,今年中秋时节,他又跟杜稚季来到山中逃亡,只觉自己永远都是颠沛流离的命了。
杜稚季闭起眼睛,慢慢回忆着当年族中的景象:“我年轻之时,也不喜欢什么团圆之类,只知任侠义气,在外闯荡,所以族中的夕月节,也没有参加过几回。直到年岁渐长,父母去世,却渐渐地怀念起那阖族团聚的感觉。但是到了那时,我已经成为族中孩子
们口中的那位‘总是不回家’的族叔了,家族里,已经没有了我的位置。”
他睁开眼,自嘲地笑道:“后来我跟了淳于长大人,虽然世人皆道淳于长大人为人贪酷,但对我们这些门客,却是坦荡相交,不曾亏待了半分。咱们游侠之辈,讲究的便是人以国士待我,我便以国士报之。他被免官下狱后,我护着他的两位妻妾,并一名幼子外出躲避,将他们送出三辅,觅地安顿。可怜我还怀着一丝幻想,返回家中种田务农,闭门不出,想要逃过一劫,没想到还是被有司查出,只得无奈潜逃。看来只要做了一日游侠,便永远是这颠沛流离的命运了。”
小乙这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被追捕的真正缘由,不由得心中也是十分感慨。他在长安城内待的时间不短,自然知道那淳于长是什么人,他身为皇族外戚,权倾朝野,曾被认为是有资格与王巨君竞争大司马的人物,但是一朝倒台,朝野之上却人人称快,可见他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听了杜稚季这一番话,才知那淳于长竟也有这样一面。
“既然旧事已了,”小乙突然奇怪地问道,“那杜大侠为何不远远逃走?这京畿之地守卫森严,盘查密切,要是一直呆在长安城周边,难免被有司查到。”
杜稚季沉默良久,道:“我还有一桩旧事未了,现在还走不得。若是那件事情办完,我还侥幸能活着,那时再走不迟。”
小乙多次听他说过“旧事未了”,要说心中没有好奇那是假的,但杜稚季从不明说,他也绝不会开口去问,便转移话题道:“杜大侠,今日你教我的那一招‘翻江式’,是不是拿长杆兵器使动,威力会更大?”
杜稚季一听小乙谈起武艺,顿时来了兴趣,道:“你说得不错,这一招是靠腰腿劲力为基,既可左手稳定兵器,右手螺旋发力,又可右手稳定兵器,左手螺旋发力,兵器越长,越难驾驭,但使动起来,威力也越大。这一招如同那距马步、开山刀、分鬃式一般,都是军阵杀敌的武学,讲究的便是大开大阖,万夫不当。”
小乙恍然大悟,他学这招之时手持一枝松枝,怎么舞都觉别扭,原来这招应是以长枪大戟用出,方能发挥威力。一转念间,他扯开距马步,右手松枝使开山刀,左手空手出分鬃式,圜转如意,行云流水,使到最后,双手共持松枝,向前连画三个圆弧,只将那松针如雨一般甩了出去,转到第三圈上,那松枝吃不住大力,咔嚓一声断成数截。
杜稚季见他这么快便领悟了招式的真意,不由得心中暗暗称许。
小乙一套军阵招式使完,脸不红气不喘,又走到杜稚季面前问道:“那若是这般说,您教我的蛮牛靠、穿花手、攀藤步,都与那燕子翻一般,是角抵摔跤的法门了?”
杜稚季笑道:“的确如此。你能悟到这一步,不简单,不简单啊!”
小乙脸一红,道:“这几招都是摔绊抢攻,防守反击之法,相互之间似有关联,且不用器械,只是空手对敌,所以我才有此一猜,只是侥幸猜到罢了。”
杜稚季见他并不骄傲,心中对这少年更是赞许不已。
只听小乙又奇怪地问道:“但是您教的另外几招,比如仙鹤折、虎尾脚,琵琶切,又属于哪类招式?”
这几招听起来颇为好听,但是无一不是凶狠阴毒的杀招,那仙鹤折,便是从后折人脖颈之术,虎尾脚从下踢人下阴,琵琶切直捣敌人软肋,这既不像军阵战法,也不似角抵摔跤,正不知要归入哪类。
杜稚季哈哈一笑,道:“难得你竟能如此敏锐,看出这各种武艺的不同之处,那今日我便与你细细讲一下这武艺的脉络源流。”
小乙常年混迹市井,爱听那说书先生讲些传奇故事,但是这武艺源流脉络,却非武道中人不能说清。此时一听杜稚季要说,连忙在前坐下,洗耳恭听。
杜稚季道:“所谓武人,无非官方和民间。官兵老爷奉着皇命拿刀弄枪,对外抵御羌胡外族,对内镇压盗匪叛逆。所以这军阵之中,乃是武艺的第一道源流,形成的武艺招式也大都与器械相关,或是刀法,或是枪法,或是与列阵骑马有关的步法,你可见过不拿刀枪上阵的官兵么?”
小乙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杜稚季又道:“这民间功夫,却分成两脉。一脉便是角抵之术。从先秦开始,无论哪朝哪代,都禁止民间持械,禁止百姓互斗,但有人的地方便有争执,总不能有什么矛盾都闹上官府吧?所以从这街头的拳打脚踢之中,便演化出一门角抵摔跤的武艺,也就是二人角力,互相搏斗之意。角抵之术虽然不持器械,但多有近身摔绊扑跌的招式,所以也甚是凶险。不过这些年来,角抵之术被列入‘百戏’,也就是杂技表演,有些习练角抵之人,便只注重招式的好看与否,却不关注招式的威力了。”
小乙点点头,想起长安街头确实有不少角抵为戏的艺人,两人互相缠绊,翻来覆去,好看倒煞是好看,但以他现在的眼光看来,那招式都是似是而非,华而不实,威力确实就不怎么样了。
杜稚季看着他道:“这最后一脉,便是游侠了!游侠起于先秦,相传第一批游侠是墨家的子弟,但是时间那么久远,咱们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咱们游侠,都是任侠好交游之辈,自然少不得好勇斗狠,替人出头。虽然说心有侠气便可称为游侠,但如果武艺不好,还怎么行侠仗义?”
小乙听得热血沸腾,道:“对,我辈游侠,正该行侠仗义!”
杜稚季呵呵一笑,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但是现在回头看看,什么叫行侠仗义?为了义气杀人算不算杀人?被杀之人的家眷不也是同样痛苦么?所谓武艺,终归只是争斗杀人的伎俩而已。”
小乙下意识地反驳道:“行侠仗义,杀得必然是该杀之人,又怎么能一概而论?”
杜稚季反问道:“那何人该杀,你又如何评判?”
小乙听了,不禁张口结舌。
杜稚季见他无语,不由得也是叹了一口气,道:“咱们且回来说那游侠一脉的武艺。咱们游侠大行于天下,有的横行街市,有的武断乡曲,还有的充作贵人的门客嘉宾,与人动武,既有正面对决,又有暗中袭杀,所以何种武艺都能用上。但对游侠来说,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对一单打独斗,因此很少使用军阵之中的长刀大戟,一般只用短剑匕首,或是空手对敌,讲究的是身法轻灵,出手狠辣,务求一击必杀。”
说着,他便将身后腰带中插着的断剑拔了出来,手中嗤嗤挽了几个剑花,在小乙目眩神驰之际,手上往前一递,断剑便贴着小乙的耳边,“夺”地插入树干。
小乙惊出一身冷汗,但看见杜稚季断剑脱手,下意识地伸手去抢那剑。
他可没忘,那把断剑原是他的东西,只是杜稚季抢去之后一直没有还他。
但就在他手指将要触到剑柄之时,突觉臂膀一麻,便见杜稚季后发先至,手指在他的肘后关枢轻轻一拂,让他的手再也伸不出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杜稚季又将断剑拔在手中,插回腰间。
“游侠一脉的武艺虽然庞杂,但是都是攻敌弱点,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将人放翻,同时也最为难学,因为不仅要熟悉人体关枢所在,还要有机会实战练习,方能得心应手。”杜稚季笑着替小乙揉揉后肘,顿时麻痒之感又立刻消去了。
小乙这才知道,原来杜稚季这几日与他争斗不休,原来是在以这种方式,锻炼他的武艺!
与人对打锻炼,比那自行练习招式,效果不知要好多少倍,自己真该谢谢他才是。但是想起他与自己对打的时候几乎是单方面的殴打,这个谢谢又说不出口来。
小乙又沉默一会,突然问道:“这三脉武艺,究竟哪一脉才是最强?是游侠吗?”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小乙只是个少年,知道有这三脉武学之后,当然不能免俗,便向杜稚季问了出来。
杜稚季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我所说的三脉武学,也只是我知道的三个流派,在草莽之中,也许还有其他能人异士,有其他武艺流派也是说不定的。但是武艺一道,真的分不出什么高下,能分出高下的,只是习武之人罢了。武艺练到高处,武者便不会再拘泥于源流脉络,而是信手拈来,什么招式好用,便用什么招式。”
小乙赞道:“那么杜大侠便在这高手之列了。”他见杜稚季也是不拘泥派别,各种招式皆能融会贯通,故有此赞。他接着问道,“那么高手之上,又是什么水准?”
杜稚季道:“若武艺再高,那便已不再有脉络招数之分,出手之时因地因势因人而异,往往一击便能击破敌人防守,杀人伤命于瞬息之中。到了那个程度,就不能叫做武艺,而是称为‘武道’了。所谓大道至简,想必到了那种程度,武道也是简单直接的吧。”说着脸上不禁现出神往之色。
小乙也听得向往无比,只觉成为“武道”强者,是这一辈子都达不到的目标。但是他心中隐隐还有一丝期待,又接着问道:“那么武道之境,便是武者的尽头了吗?”
杜稚季叹了一口气,道:“武艺到了最高处,便已可以称为‘道’。而这最高之上,还有一处绝顶,若是能够达到‘武’的绝顶,便可掌控对手的一举一动,举手投足,谈笑呼吸皆能杀人。那种境界,可称为‘神’!”
小乙心中剧震,不由得开口道:“真的有人能达到‘神’的境界么?”
杜稚季听他问出这话,早已平静无波的心中也燃起一团火焰。他仰天看着圆盘一般的明月,长长吐出一口气:“据我所知,这世上唯有一人,到达了这名为‘神’的绝顶。那个人曾经也是一名游侠,是当年我初到长安之时,救了我一命的恩人,也是我为何不愿从长安离开的原因。”
loubiqu.net
不知怎么的,小乙听了他的话,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面容,他心中砰砰直跳,不确定地问道:“杜大侠所说那人,是不是姓张,单名一个凌字?”
杜稚季双目圆睁,不由得大惊道:“你...你竟认得张逸云大兄?”
第一百一十章 笑靥如花心叵测
小乙听他叫张逸云“大兄”,一时也是惊喜交加,原来这杜稚季也认识张逸云!
他欣喜道:“逸云前辈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杜稚季目瞪口呆,以手抚额道:“我之前跟你说过,我刚来长安的时候,被对头暗算,差点死了,就是逸云大兄出手将我救下,带着我打混数年,在游侠行里我才能有今日的名声地位。但是后来大兄入朝为官,便不大与当年弟兄联系,你才多大年纪,怎么会认识逸云大兄?”
小乙心中权衡片刻,终于决定吐露实情,便将自己如何卷入无妄之灾,如何流落长安,又如何与韩狗儿一起入山寻找金丹,后来被逸云所救,种种匪夷所思的经历都向杜稚季和盘托出。
他的种种经历,此前从未对别人说过,就连真名杜鱼儿,也不敢再用,实在是憋屈至极。直到今日有了一个倾诉的对象,才一吐为快,顿觉身心畅快。
杜稚季听得仔细,直到他说完,才长出一口气,目光炯炯盯着小乙道:“我总算知道,你体内的真气是从何而来了!你被那老者算计,去找那什么金丹,怕是接触金丹之时中了丹毒。逸云大兄为你驱毒,最直接的法子,便是以无上真气洗刷你的经络,将那毒素逼出。想来天下也只有他能够做到此等逆天之事了!”
小乙心中大惊,虽然逸云也说救过他的性命,可是以他的性子,根本懒得细说经过。此刻经杜稚季分析,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杜稚季双眼露出神往之色,继续道:“大兄将真气灌入你的体内,不仅救了你的性命,同时也是让你因祸得福了!从此你体内经络尽被拓宽,关枢皆被打通,真气自然生发壮大,一旦习武,便是事半功倍...不,应该说有十倍之功!”
小乙这才明白,为何自己的实力进境如此之快,也终于意识到韩狗儿大概也是被逸云以真气驱毒,与他一般得了这难得的造化。
“逸云前辈...真是我等的再造恩人,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要全力报答于他,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小乙眼圈一红,差点掉下泪来。
杜稚季突然面色一暗,低声道:“不知道你还有没有这种机会。”
小乙见他神情有异,不由得奇道:“杜大侠为何要这么说?”
杜稚季长叹一声,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被追捕如丧家之犬,还是不愿离开长安的原因了!你可知道先皇驾崩那一夜,皇宫之内发生了一场浩劫?”
小乙神情一凛,正色道:“我大兄韩狗儿...有一些消息门路,确实听说那一夜宫中好像有些骚动。但是皇家之事,咱们小老百姓怎么敢乱猜乱传?”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惊讶道:“对了!那天晚上,正好逸云前辈在宫中告了假,出宫来与我等喝酒呢!后来得了先皇驾崩的消息,都没来得及与我们作别,便匆匆回宫去了。自那以后,我们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听说过他的消息。”
杜稚季双目圆睁,面色狰狞,突然腾地站起身来,不小心扯动身上创口,疼的龇牙咧嘴,但仍然急切地问道:“什么?大兄那晚上竟然跟你们在一起?一起喝酒的还有谁?”
小乙见他的样子如凶神恶煞,不由得心中害怕,但仍鼓起勇气回忆道:“除了我....还有我大兄韩狗儿,然后就是胡爷了。对了!动意要请大兄喝酒的,也是胡爷!”
“胡安?!”杜稚季眼露凶光,脸色阴沉如将要杀人的兀鹰,“难道是这个混蛋与人合谋算计大兄?”
小乙怕得要命,颤声问道:“算...算计?杜大侠,究竟是怎么回事?”
杜稚季嘿嘿冷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利齿:“你还不知道吧,那一夜逸云大兄于皇帝驾崩时不在宫中,被人泼了一身脏水,背了一堆的罪名,已经被秘密抓捕,关在天牢了!我之所以不离开长安,便是要打探逸云大兄的生死!若是他还活着,说不得我拼上自己一命,也要去天牢救他一救!”
小乙如被晴天霹雳击中,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那如天神一般的张逸云,那满身侠气,狂放不羁的前辈,竟然被人陷害,打入天牢!小乙想起那天便是自己去羽林军营门,将逸云邀请出来,那这么说自己也是陷害他的帮凶!
“我...我...”小乙全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杜稚季看着小乙惊恐无措的样子,突然收了凶相,慢慢又坐了下来,低声道:“就算你也与这事牵上瓜葛,但你又知道什么?只不过是一枚受人利用的棋子罢了。反正事已至此,与其去想他是如何被害,还不如多想想怎么探道他的消息,将他救出来!”
小乙血气上涌,大声道:“说的是!我杜小乙也受过前辈的救命之恩,若能将逸云前辈救出,小乙宁死也甘心!”
就在这时,突然只听树梢之上传来一阵银铃一般的娇笑,黑暗中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响起:“原来游侠儿只会躲在山沟里胡吹大气!你们也不用打探什么消息,我这就告诉你们,张逸云那厮肯定没死,你们倒是去救啊?”
这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令人恐惧的是,这黑暗中的女子每说一句话,她的声音的来源便变幻一次方位,飘飘忽忽如同鬼魅。但仔细看向声音来处,却什么都看不见。
小乙寒毛直竖,只觉是见了鬼,下意识地抓起地上一根木棒,横在身前自卫。
那杜稚季却沉稳许多,沉声叫道:“是什么人?在此装神弄鬼,藏头露尾!有本事的,出来说话!”
但他的心中也是暗暗惊惧。他与小乙在此扎营暂住,已在周边用树枝布下简易示警机关,别说有人靠近,便是有獐鹿兔子跑过,也会发出响动,这女子是什么来头,怎么靠得如此之近,都没有发出一丝响声?
而且这女子的声音倏忽在前,倏忽在后,若是借助轻身功夫腾挪变换,那么她的轻身功夫也是在太过骇人了!
“杜大侠,你看地上!”小乙突然压低声音对杜稚季说道。
杜稚季低头一看,只见在月光的映照之下,一道淡灰色的影子如同轻烟,在树影之间来回奔窜,速度的确快速无伦,但是至少已不再是无迹可寻。小乙看到此人有影子,心中也是大定。
有影子,至少不是鬼。
杜稚季看那人影奔纵势头,算准方位扬手一甩,一枚石子呼啸而出。
杜稚季这一手飞石漂亮至极,不是打向那人所在之处,而是打向她飞纵的轨迹,让她避无可避。石子灌注真气,一旦打实,定能将其打下树来!
可出乎意料的是,那灰影仿佛违反常理一般,一瞬间从前冲转化为下坠,像一片落叶一样飘荡落地。
这是什么诡异的轻身功夫?不仅小乙目瞪口呆,连杜稚季都是心中凛然。
他心中突然一动,想起一个人来。
“这位姑娘好俊的提纵功夫!”杜稚季突然哈哈大笑,“没想到咱们当了半年多邻居,居然在这荒郊野岭中又碰上了!”
那个女子慢慢从树影中露出身形,小乙定睛一看,顿觉呼吸为之一滞。他惯在勾栏之间行走,可也没有见过几个如同此女一般妖冶魅惑。
这女子身量甚高,身材凹凸有致,偏生只穿一件白色轻纱小衣,酥胸粉臂若隐若现,一双长腿在月光下如同白玉雕成一般,直要让人血脉贲张。
这也不怪小乙一见面就将这女子与那勾栏的姐儿暗暗对比,实在是勾栏里的姐儿,也很少看到这么大胆诱惑的妆扮。
那女子看着二人,眼波流转,掩口娇笑道:“原来杜大侠还记得妾身呀。我还以为您已经将我忘了呢。”
杜稚季冷哼一声,哂笑道:“我怎么会忘了姑娘?你从后用绳索将人勒住,一招扯断颈椎的手法,实在厉害的紧那!那个陈都不是爱你爱的死去活来么?姑娘竟是毫不犹豫将他勒死,这份心性也着实不简单!”
小乙听了这话,全身寒毛都立了起来。此前他在长安城中打混之时,听说过这轰动一时的命案,那陈都死的不明不白,连京兆尹和金吾卫联合都没有破了这案,反而又被害死一个证人,一度吓得他都不敢靠近那案发现场附近。
这美貌妖冶的女子,竟是那杀人凶手?但是杜稚季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这个女子,自然便是那诈死的刘素素了。杜稚季在孙子严的旧宅内藏身,每日防备搜查,精神紧张,风声鹤唳皆有警觉,别人不知道小巷内发生了什么事,他又如何不知?这刘素素逾墙与陈都私会,后来又将他残杀之事,杜稚季却是原原本本看在眼里。
虽然知道这是一桩凶案,但杜稚季自己也是逃犯,哪里管得了这么多?只能对隔壁这个狠辣女子多加防备了。
这刘素素也是个武艺高手,自然也发觉了隔壁杜稚季的踪迹,但是杜稚季不干涉她,她也就装作不知道他的存在,两下虽然互相提防,但也一直相安无事。
没想到京兆府来了个功曹杨熙,竟然顺着蛛丝马迹,同时抓住了两人的马脚。那边杨熙捉不住二人,心中烦躁无比,这两人被杨熙搜捕,又能好过到哪里去了?
刘素素本来打算仗着轻身功夫高妙,偷偷潜出城外,往那“鬼窟”中躲藏,但是没想到杜稚季通过缒墙出逃,杨熙对城防薄弱处又加了防备,而好巧不巧,刘素素选择出城的方位与杜稚季一模一样,登时被发现了踪迹,给潜伏的弩手射了一箭,行动不便,被一队兵士一直追到深山之中,真是倒霉至极。
想到这里,那刘素素展颜一笑,道“杜大侠说笑了,妾身一点微末功夫,哪能入得了您的法眼?如果妾身真有那么厉害,又怎么会被那个小功曹逼得逃亡深山?”
杜稚季眼睛一亮,低头在小乙耳边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笑道:“不怕说出来丢人,我也是拜那小功曹所赐,所以才逃在这里,还真是缘分那!”
刘素素脸上笑意更胜:“哎呀,既然咱们都是被那小功曹害了,那么说咱们算是盟友了?”
杜稚季见她慢慢走来,一条白嫩的大腿上绑着几圈布条,渗出丝丝血迹,行动似有些不便,不由得也向前走了几步:“姑娘也是被那小功曹手下人伤了?那么我们不光是盟友,还要算是朋友了,要多亲近亲近!”
biquge.name
话音未落,只见那刘素素手心白光一闪,一柄钢锥直向杜稚季腋下空门射来,杜稚季沉肩坠肘,撮指为刀,向着刘素素的脖颈飞斩而下!
这刚才还在说笑的二人,竟同时选择了向对方痛下杀手!
第一百一十一章 祸水东引毒计藏
狠辣出手的两人未触便分,杜稚季身形转圜不灵,回手将那钢锥击飞开去,那刘素素却身如鬼魅,向后飘飞出去,一直飞上一棵松树的树梢,杜稚季的掌刀自然也是斩了个空。
“你这淫妇,手上沾了那么多无辜之人的鲜血,方才还出言辱我逸云大兄,竟然妄想我与你合作?”杜稚季向地上啐了一口浓痰,脸上露出狞笑。
“杜大侠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妾身好伤心那。”刘素素俏立松树枝头,口中娇笑,语音温软,但话语却让人不寒而栗,“不知道砍了杜大侠的头,拿到京兆府去,能不能准折一点我的罪责?”
说话间,杜稚季暗扣在手心的石子已经再次击出,那刘素素则是在树梢上辗转腾挪,将一蓬一蓬的松针劈头盖脸地射下。
那松针本来柔软,之所以能破空飞射,甚至逼得杜稚季不得不进行闪躲,当然是因为上面灌注了真气!
杜稚季身为男子,自小练武,也是二十岁前后才炼出真气,这女子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年纪,又是怎么炼出真气的?难道这位看似千金小姐一般的姑娘,也是自小练武?还是她如小乙一般,也有什么奇遇?
不仅杜稚季越斗越是心惊,小乙在旁边看得也是心中恐惧,原来杜稚季跟自己放对之时,根本就没出全力,若是像今天这样抛掷石子,自己是怎么也躲不开的。
但是那个女子却不仅躲开了,还能伺机反击!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方才杜稚季要附耳对他说那句话。
杜稚季说的是,若是二人动手,便要小乙立刻逃走!
这女子的功夫不是军中战法,也不是角抵之术,更不是游侠一脉,一招一式都透着一股子邪气。杜稚季腿上中箭,行动便受影响,但这女子腿上也中了一箭,竟然仍能飞腾纵跃,形如鬼魅。怪不得杜稚季这样的高手也没有必胜把握,只让小乙快走了!
小乙当然不是那等弃友逃生之辈,杜稚季救他性命,又教他武艺,与逸云前辈还有那等关系,自己怎么可能舍他而去?但是他也知道,以自己这三脚猫功夫,在这里呆着不走,只会让杜稚季束手束脚,说不定还要给他帮倒忙。
想到这里,小乙赶紧转头向后跑去,不一定要跑得多远,先躲开这二人厮杀的战场才是!
但小乙没跑几步,突然只觉腿上绊到了什么东西,先是小腿一紧,然后是一阵剧痛,顿时站立不住,扑地倒在地上。
他用手一摸,腿上鲜血淋漓,竟被不知什么物事割开一道深深的血口。仔细一看,竟有一道细线贴地拦在两颗树之间,自己奔跑过急,又在黑暗之中,登时被绊倒在地,小腿都被这紧绷的细线割伤。
他顿时额头冷汗就流了下来。幸亏这线是贴地捆绑,若是抬高一些,正好勒在脖子上,岂不是要被开喉放血?
想到这里,他突然心中暗道不妙,看看那相斗的二人,只见刘素素在树枝间腾挪飞纵,一边躲避杜稚季的飞石,一边以松针为暗器,逼的杜稚季连连闪躲。
不好!
“杜大侠,不要再往外躲了,千万不要出了这片空地!”情急之下,小乙向着杜稚季高喊起来。
杜稚季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刘素素柳眉一竖,眼含煞气,喝道:“小子,你找死么!”就听一声厉啸,无数松针之中夹杂着一支钢锥疾射而出。
钢锥的目标,是杜小乙!
若在之前,这钢锥来势小乙都看不清楚,但他这几日与杜稚季日夜锻炼武艺,身体早已有了本能反应,看到那钢锥射来,想也不想便是着地一滚,那钢锥擦着他的后背便射过去了,饶是如此,也将他吓得亡魂大冒。
小乙一口气顺过来,继续大喊道:“这女人在树林间栓了线绳,若是不小心撞上去就糟了!杜大侠千万别往外走!”
那刘素素在与杜稚季动手之前,早已设下陷阱,将丝线横七竖八地
缚在林中,只要能将杜稚季逼出这块空地,他便会如同跌入蛛网的苍蝇,再也逃不过她的掌心。但没想到这番苦心布置,竟被这个小乙无意撞破,怎么能不让刘素素又气又恼?她见小乙躲开必杀一锥,立刻便想再掏兵器,但是向腰后一摸,一袋钢锥只剩了两枚,却已是不能再浪费了。
杜稚季听得小乙叫破刘素素的诡计,心中突然一阵明悟,不由得哈哈大笑,道:“想不到‘鬼窟’之中最为神秘的蛛夫人,竟然是个小丫头!你这一手‘天罗地网’可是厉害得紧呀!”
刘素素听见杜稚季叫出她的名号,更是目露凶光,恨声道:“什么鬼窟?我百家盟若不是二十年前被张逸云那厮杀了许多中坚,何须藏头露尾,终日躲在那不见天日的鬼蜮之地?”
杜稚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道:“当年你们鬼窟精锐尽出,三十几名好手伏击逸云大兄一人,还不是被他一人单剑,从盟主到小喽啰杀了个精光?当年没灭你们全盟,还要算是大兄仁慈!”
“哈哈哈!”刘素素放声悲笑,“张逸云再厉害又有什么用?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让他死,他又怎么活得了?只要他死了,我们百家盟又何愁不能重新走到阳光之下,重新发展壮大?”
杜稚季双目一凝,忽然道:“难道算计大兄的,还有你们这些鬼物?”
刘素素好整以暇地立在松枝上,声音重新转柔:“若能让张逸云死,我们当然愿出全力。”
“好!好!”杜稚季唇间露出一丝微笑,但只让人觉得冰冷无比,“早就听说鬼窟当中两位杀将,蝠先生最狠,蛛夫人最毒,今日一见,果不其然!那么下手杀你这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我便也没什么顾虑了!”
一言说罢,他手中又是两枚石子打出,逼得刘素素飞跃闪避,杜稚季却趁此空档,强忍着腿上疼痛,飞速抢至空地中间一个土坑旁边。
是杜小乙用来烧烤食物的灶坑!
只见杜稚季从那灶坑边摸起一根枯枝,大吼一声:“起!”便用那枯枝戳进灶坑,将坑底埋好的火炭全部掀翻出来,一时间空中纷扬着烧红的木炭,星星点点煞是好看。
不好!刘素素却似见了鬼一样,腾在空中的身子飘然远遁。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只听杜稚季大喝一声,双掌如巨扇纷飞,将那空中的火炭全部笼在袖间,也不惧疼痛,猛力向空中一推!
灌注着真气的炭火碎屑如疾风一般向着刘素素所在的树林方向飘洒,将树枝间纵横捆缚的细线照得若隐若现。这细线便是刘素素布下的陷阱,若是林中与她搏斗,必然会被这不知什么材质的细线割得浑身浴血。
但是,再坚韧的丝线也怕火焰,杜稚季将这一大蓬炭火以掌力推出,顿时有几根细线被火灼断,数点火光呼呼向两端烧去。这些细线彼此关连,而且都是缚在松树的枝干之上,不过片刻时间,刘素素苦心布下的“天罗地网”便烧成漫天飞灰,数棵油松的枝叶也被点着,烧得劈啪作响。
在小乙喊出“树林中有线”的时候,杜稚季便猜到了这女子的身份,也看穿了这女子诡异身法的奥秘。
如果这蛛夫人的轻身功夫全靠提纵之术,那么她的真气必然浑厚无比,才能支持她在空中不用换气,也能改变方向,进退自如。但是她不过二十多岁年纪,就算从娘胎里开始习武,体内真气也不可能凌驾于杜稚季之上。而且杜稚季腿上受伤,便行动不便,这蛛夫人腿上也中了一箭,怎么飞纵起来丝毫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除非她的飞纵之术,并不靠腿脚发力!
蛛夫人之所以叫蛛夫人,原来竟是因为她以丝线为武器,更是以丝线为媒介借力,才能在这树梢之间飞纵来回!
想到这一点,杜稚季顿时随机应变,以火攻之法,烧了她的蜘蛛丝!
果不其然,刘素素见“天罗地网”被破,立刻便往后躲,而且再也不敢在树梢间奔窜,
而是落下地来,奔逃而去!
“这下咱们便半斤八两了!”杜稚季见她在地上逃跑之时,终于现出一瘸一拐的狼狈样子,不由得狞笑一声,手持一根燃着的木棍追上前去,时不时还将火焰引上旁边油松,生怕她再以丝线借力,攻自己个出其不意。
说是半斤八两,其实两人都知道,刘素素苦心布置的“天罗地网”被破后,攻守之势业已逆转。两人腿上都有伤不假,但是杜稚季是男子,年纪比刘素素大上许多,武艺真气也均是高出一线,没了蛛丝陷阱之助,两人正面对上,刘素素多半是要大吃闷亏。
小乙见杜稚季占得上风,心中也是喜悦无比,跟着杜稚季就追了出去。但是杜稚季一见他来,却忽然犹疑了一下,放慢脚步,低声道:“穷寇勿追。若是她在别处还有布置,咱们贸然追去,反而又要吃亏了。”
那刘素素见杜稚季放慢了脚步,不由得回头厉声道:“杜稚季!咱们走着瞧!有人会替我收拾你们!”但是脚下却不敢停下,一瘸一拐远远逃去了。
夜色重归寂静,那刘素素应该已经去得远了,空地周围只剩了几棵油松仍在熊熊燃烧。
两人虽然经历了一场凶险,但好在结果不错,除了小乙腿上被割破一道口子的皮肉伤,二人算是毫发无损。杜稚季哈哈大笑道:“这婆娘输了阵仗,却还嘴硬,我方才拿言语探她,若是那蝠先生也在左近,我还真有点害怕,但既然直到最后都没有人出来帮她,就说明她定是孤立无援了!”
小乙也跟着哈哈大笑,但是没笑几声,却听见杜稚季的笑声越来越低,转瞬脸上只剩了凝重之色。
小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山坡前面一队火光由远而近,初时向一条长龙,到了近前却散作星星点点的火把,将他们所处的空地团团包围。
坏了!
杜稚季和小乙面面相觑,皆是心中狂跳。这时他们方才想起来,那刘素素是被官军追着正在逃亡!
杜稚季与刘素素打了这一架,阵仗不可谓不大,山坡上十几棵油松皆被点着,现在仍有几棵在熊熊向天燃着火焰,这些追兵怎么可能注意不到?
难道这刘素素在出手之前,已经想好要将这些追兵引到杜稚季这里,让他们互相残杀,然后自己趁乱逃走?
那么说,很有可能连杜稚季火烧蛛丝,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小乙头上冷汗涔涔而下,直到此时才真正发觉那个女人的可怕。
杜稚季看着逐渐包围过来的火光,远处有人喊着:“兀那匪人赶紧投降!不降者格杀勿论!”一颗心如坠冰窖。
这蛛夫人的心思实在是太过狠毒,也太过缜密,竟然想出这么个李代桃僵的法子,自己不知不觉,竟完全落入彀中!杜稚季啊杜稚季,你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
小乙见杜稚季的脸阴云一般,知道他也没了主意,不觉心中悲凉,但仍打起精神,低声道:“杜大侠,咱们这就冲出去!”
杜稚季突然转过脸来,双眼如有火焰,直盯着小乙的脸庞,沉声道:“这么多兵士,闯是闯不出去的!一会我冲出去吸引这些人的注意,你便瞅个空挡,赶紧逃命去吧!”
小乙只觉一股鲜血涌上脸颊,猛地摇头道:“要做诱饵,应该是我来才对!杜大侠还要去救逸云前辈,怎么能死在这里?”
杜稚季低笑一声道:“我腿伤了,跑是跑不掉了,但是要挡这些兵丁一阵,还是可以的!救逸云大兄的事,就交给你了!”
说着,杜稚季从腰后拔出那把锋利的断剑,将其递到小乙的手中,低声道:“快走!”
bqgxsydw.com
小乙愣愣地拿着那剑,看着杜稚季一瘸一拐拖着伤腿,大踏步走上前面一个山丘,对着黑夜里包围上来的点点火光,发出一声几乎能震退黑夜的怒吼!
“杜陵杜稚季在此!谁想拿我,尽管上来呀!”
第一百一十二章 飞黄腾达会有时
杜稚季死了。
杨熙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竟莫名感觉有些恐惧。
因为其中蹊跷,实在是太多了。
他听从京兆尹薛严大人的指导,明里不再查案,暗中却让吕节和老沈安排暗桩盯守那夕阴街、城墙,以及杨府、丹府等处,一见可疑之人便向他报告。
他原以为那些凶犯不会那么快露出马脚,但没想到仅仅过了两日,在杜稚季缒墙出城之处,暗桩竟又发现有个女子缒墙而出!
守卫的京兆府公人和金吾卫一路追踪,将那女子追进中南山里,却正好碰到那出逃已久的游侠杜稚季!
那杜稚季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这次竟然不再逃走,而是与十几名官兵大战一个多时辰,最后全身负伤,力竭而死。
十几名官兵人人带伤,但无一死亡。
杨熙与那杜稚季面对面见过,知道他的武艺有多高明,这些官兵围攻耗死他不难,但能够无人死亡,却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那逃走的女子便是凶犯吗?为何追她反而找到了杜稚季?这两人难道有什么联系?
那杜稚季为什么不逃跑,却要与十几名官兵放对?是为了保护那女子逃走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为何杜稚季没下杀手,是他重伤未愈杀不得人,还是他不愿杀人?
还是说这些官兵都是好手,连杜稚季都杀他们不得?
而最让杨熙觉得心中寒冷的是,那杜稚季的尸身早已被运了回来,御史台的人已经来验过了正身,具结了案底,甚至连薛严大人为众人请功的奏折都递进了尚书处,杨熙作为这桩案子的主办官员,竟是在京兆府的议会之上,才知道了这个案子的结果!
为什么这案子的结果不第一时间告诉他?就算追捕人犯之时他正在府中被罚闭门思过,总也要知会他一声吧?
就算同僚不说,一直跟着他办案的吕节和老沈难道都成了哑巴和瞎子?
无数的疑问充斥了他的脑海,以至于议会之上,薛严大人对他的嘉许致辞,他一点都没有听进去,只听到最后薛严说了一句:“延嗣此事当居首功,想来朝堂之上必有赏赐。”
议会散后,杨熙顾不上回应同僚们的贺喜之辞,将吕节唤入公房之中,质问道:“吕从史,杜稚季这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吕节不知杨熙问得是什么意思,笑道:“杜稚季已经伏诛,功曹拿了首功,不是大大的好事?”
杨熙脸色阴沉,道:“这首功我拿得有些烫手!暗桩发现有人翻墙出城之时为何没来报我?杜稚季伏诛之后,为何我最后一个才知道?”
吕节一愣,道:“功曹居然不知道么?那一夜暗桩发现有人出城,您正好被罚在府中闭门反省,我便直接请示了薛严大人。薛严大人让我不用跟您汇报了,他自会跟您说明。然后他还嫌我选的公人无用,亲自调换好手出城去追那人犯,没想到竟遇到了杜稚季,也算意外之喜。”
杨熙眉头紧皱,道:“怪不得,怪不得!若是咱们挑的那几个公人,真不一定是杜稚季的对手。可是薛公为什么要暗中帮我,还不让我知道?”
吕节眼珠一转道:“我听说薛公有个女儿,现在还待字闺中....”
杨熙眼睛一瞪,喝道:“别胡说八道!让人听了去,你这身官皮都要给薛公扒了去!”
杨熙当然不会以为自己的魅力征服了薛严大人,让他想将女儿嫁给自己。他送给自己这么一桩功劳,多半是想
拉拢自己了。
这么一想,万事皆通。
薛严大人出身庶族,身后没有什么背景,又呆在京兆府这种要职之上,自然是兢兢业业,不敢行差踏错。之前他也曾表现出对高陵恭候翟方进甚为推崇,现在一想,那翟相不也是庶族出身,没什么背景,靠自己做到京兆尹,又飞黄腾达成为宰相的么?这薛严大人,怕是将翟相当作楷模了。
京兆尹这个职位,说白了就是天子的一条狗,天子让你咬谁你就得咬谁,管你是皇亲国戚还是二千石大员。所以这个位子也最能得罪人。杨熙又想起与先生初来长安之时,遇到一伙盗匪袭击,又有金吾卫缇骑拦路,后来才知道,这是那外戚淳于长主使,意图从先生那里夺取禹鼎之秘。先生也曾经向他分析过,他们若在京畿地界出了事,京兆府要担不小的罪责。
连这种时候也不忘嫁祸京兆府,看来那淳于长是与薛严大人有仇了。
虽然淳于长已死,但那杜稚季是他的门客,兼又武艺高强,谁知道这游侠儿会不会脑子一热,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所以薛严大人有一个能杀了杜稚季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
若是这案子还由杨熙来办,那么他多半会将杜稚季生擒,交由御史台判罪。所以薛严大人才另派好手,将杜稚季当场格杀!
这样,既送了杨熙一份大礼,又除去一件心头之患,岂非一举两得?
杨熙思索良久,才稍稍将其中关窍整理清楚,不由的心中感叹,这些朝中大员,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多年成精的老狐狸了!
吕节见他沉思,不由得又笑道:“头儿,薛家的闺女小人见过一面,模样儿生的不坏,当然比那宫中的郡主和丹家的千金,还是要差个一点半点的...”
“快滚快滚!”杨熙又好气又好笑,赶紧将这猥琐的家伙赶出门去。
此时此刻,薛严的奏疏,已经接受了黄门官的检查,送进尚书署经过了层层批转,最后送到了皇帝的手中。皇帝打开奏疏,见其中是杜稚季案的具结汇报,不由得粗略浏览,便要随便略过。这杜稚季案是淳于长案的一个小小插曲,而淳于长案是先皇所办,于新皇却没什么干系。无论如何也好,只要案子具结,便不用管了吧。
正这么想着,突然见他看到奏疏最末两句,写着“功曹杨延嗣侦破关窍,于此案应居首功,伏惟天子降赐,以彰功绩。”不由得脸现喜色,一叠连声道:“快传子骏进见!”
不一时刘子骏匆匆进宫而来,从天子手上接过那道奏疏,仔细看了一遍,也是微微点头道:“好,的确是个好时机!”
天子脸上现出欣喜之色,道:“先生所料果然不差,这杨熙确实有些本事,竟然这么短时间之内便侦破大案,也不用难为我找个理由赏他了。但是我得赏他个什么官职,才能让他甘心为我做那件事去?”
刘子骏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道:“如果他会为了贪图奖赏,便允了那事,那只能说明我看错他了!这次给他奖赏,只是为他创造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进宫机会罢了。若要让他配合,还是要动些手段,逼他就范!”
天子心中快慰,只觉在喉骨鲠很快便要除去,不由的哈哈大笑。
但他低头看到那奏疏之上最后那个朱笔签押,却突然止住了笑声。
那是一个奇怪的符号,先是一笔斜向下,然后一笔斜向上,构成一个“V”形的弯钩。
满朝文武之中,只有大司马王巨君的签押,才是这般奇怪的符号。
他作为大司马,领尚书事,在奏疏之上签押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所有送到圣上面前的奏疏,都要经过他的签批。
但是天子每次看到这个签押,心中却总觉有些不快。
他沉思良久,突然抬头对刘子骏道:“朕不日便要动议将先生举为光禄大夫,监掌羽林卫。这羽林卫首领缺额日久,先生有什么人选推荐?”
话说天子早就想要赐给刘子骏光禄大夫一职,但他一直坚辞不受,无奈天子不依不饶,最后以颁行《三统历》为由,到底让子骏同意任官。这光禄大夫为朝廷诸大夫之首,同时还是羽林卫的监军,所以此时天子才询问他的意见。
这羽林卫的首领便是九卿之一的卫尉。先皇驾崩的那一夜里,前卫尉卿张逸云对嗣皇拔剑相向,犯下弥天大罪,此刻还在天牢之中受尽折磨,天子也心惊胆战,是以这负责他贴身安全的卫尉卿、羽林卫首领人选,一直没有确定下来。
刘子骏微一沉吟,向天子推荐左将军朱博、执金吾毋将隆等人,但天子都是皱眉不语,微微摇头。他顿时心下了然,再不说话,只听天子决断。
天子又沉思良久道:“卫尉一职太过重要,不是我完全信任之人,万不敢选入。我思索良久,不如便让少府董恭接任吧!”
这董恭便是董贤的老爹,天子升他的官,自然是看在他儿子的面子。刘子骏眉头微微一皱,但知道此时那董贤在天子面前红极一时,风头无两,便也什么都没说。
只听天子又道:“缺职的不光是那卫尉卿,三公之中,尚有丞相一职空缺,也需补上一人。先生有何意见?”
刘子骏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下拜道:“宰辅之职关系天下气运,还望天子三思。”
天子本来微有期待,如果刘子骏此时开口向他求这宰辅之职,他必一口应允,他支持自己登上皇位的恩情便算是了结了。但刘子骏丝毫没有表示,让他心中暗暗失望。
先帝时的宰辅是翟方进,翟相死后不过几个月,天子便大行殡天,所以新的宰相一直也没有选出来。但是先帝死前,其实想要拜那廷尉孔光为相。因为孔光当时为御史大夫之时,因支持中山王为嗣,被翟相打击报复,贬为廷尉,翟相死后,先帝本想将其拔擢为相,没想到印绶都做好了,天子却突然驾崩,这孔光也真是没福之人。
思来想去,天子觉得还是孔光合适,继承先帝的选择,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将这个意见说出来后,刘子骏也点头道:“三年无改父之道,善也。”
但是连他也不知道,天子想要提拔宰相,只是想换个人领尚书事,就可以不再看到王巨君那扎眼的弯钩朱批!
刘子骏沉默了一会,忽然又道:“天子让董少府任了卫尉,少府又由谁来领袖?”
少府便是皇家的府库,自然也须安排亲信之人。天子沉吟一会,道:“那少府一职便可由执金吾卿毋将隆迁任,执金吾一职空了出来,便让议郎董晖接了吧。”
刘子骏眉头皱得更厉害,因为这郎官董晖,便是董贤的幼弟!天子宠信董贤,竟至如此,居然将长安三军其中两军都交给了董家!
天子见刘子骏面色不善,便赶紧又将话题拉了回来,道:“这样便可腾出一个议郎的职司,正好让那杨延嗣补了罢。”
xiaoshutingapp.com
此时此刻,杨熙还不知道,大汉的朝堂之上格局即将改变。他作为初涉官场的一个无名小卒,竟也成了这变革当中的小小一环。
第一百一十三章 金榜题名天下知
秋风又起,天气转寒。
这几天长安城中最大的一件事,便是天子降下圣谕,赐下恩科,给那太学学子又增加一次晋身的机会。
汉时科考,其实分为明经、射策两科,虽然有人说孝廉也是一科,但是这个说法明显便是张眼说瞎话。因为举孝廉严格来说不算科考选举,而是推荐拔擢,虽然说的是推举贤能孝悌,但是这条途经,不就是拼个人脉家世么?因此士子要从科考出身,还是要走明经、射策两科。
这明经科,可不是一般士子能考的,必须要有博士弟子身份,才能参加明经科的考试,而且这明经科或三年一考,或五年一考,殊无定规,但是要考中,便可名列光禄,后续要进入天禄阁继续学习,也就是成了后备官员,前程不可限量。这射策一科,只要是太学学子,无论是弟子还是诸生,都能参加考试,但中试者前程也是有限,中甲科及第者,才能充任郎中,中乙科者,可为太子舍人,中丙科者,也就做个文学掌故,在外郡充个幕僚罢了。
但是只要能够中试,对那些贫寒学子来说,不管做个什么样的小官,从民到官,仍是一步登天了。
杨熙走在章台街上,看着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全是待着进贤冠的文士,不由得心中暗叹:若不是自己被天子赐了这个官职,这次太学开考,他少不得也要去考上一考。
今日杨熙得了天子诏令,让他早朝后听召进见。他知道,天子应该是要赏赐他侦破杜稚季案的功劳了,便早早来到西宫门阙之前听召。正好碰上恩科放榜,他看看时间还早,便走到章台街前,同那些文士一起去看那射策考试的大榜。
那大榜其实是一面巨大的木牌,周围镶嵌一圈金边,所以又被称作“金榜”,树立在章台街前,遥遥正对未央宫的方向,以示对天子的尊敬。下面有太学的官员和属吏手持长杆,将那一个又一个的木头名牌从低到高挂上大榜,这上榜者,便叫做“金榜题名”了,据说这个大榜还是大司马王巨君设计出来的。虽然金榜什么的听起来就俗气,但是不得不说,这对那些自命清高的士子,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这金榜之上,越往高处,便是越高的名次,挂在最顶上的,自然便是甲科一等,又叫“榜首”,乃是最为荣耀的位置。大多数士子也没有奢望自己的名字能够挂上榜首,只求能榜上有名,便已是有了一份功名利禄,最关键的是,能够上一次金榜,乃是光宗耀祖之事,试问这些人寒窗苦读,谁又不想这一天的到来呢?
而且即使不是甲科乙科,能够有个丙科末榜,也不是说以后便只能做个小官,没有出头之日。想想那凿壁偷光的匡衡,不也是出身贫寒,在太学充作“诸生”,射策七试方中,以一个丙科出仕,最后也能做到宰相,位极人臣?
杨熙眼力颇好,即使没有靠在前面,仍是能看清那榜上名字。看着太常文官们慢腾腾地挂完丙科,又挂乙科,所挂姓名只有一个岑规是自己的熟人,而且也只挂在丙科,想来那岑规看见,心中高兴之余,肯定也有不少遗憾。
杨熙四顾寻找,但周围士子拥来挤去,根
本看不到岑规的身影,也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在人群中看榜,若是见到了他,杨熙自然要向他祝贺一番。
杨熙这四下一看,虽然没有找到岑规的影子,却发现另一个熟人立在人群当中,也在凝神看那金榜。那人衣着并不华丽,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青色直裾,头戴一根朴实无华的石簪,但看到他脸上淡淡微笑,总感觉此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和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与他亲近。
“太宇兄!”杨熙高声叫着,走到那人面前。
那人回头一看,见是杨熙前来,不由得笑道:“延嗣今日也来看榜?你早脱学海,身登青云,还要来看这劳什子榜单做什么?”
杨熙大笑道:“弟忝为后学,却得天恩赐了一官半职,实在是惭愧得紧。此生既然无缘金榜题名,就不许我来看太宇兄上榜么?”
这人正是杨熙的好友,太学学生王宇。
王宇又看了一眼榜单,笑道:“这会儿丙科已经全在榜上,乙科也快要挂完,还没有我的名字,看来这回是无缘上榜了!”
这王宇是大司马王巨君之子,若是想出仕为官,只需要他的父亲说一句话便可,但是这对父子皆非常人,父亲不给儿子行任何方便,儿子也不借父亲之势,而是按部就班,从太学学子做起,要凭自身的能力,赢一个真正的功名!
杨熙却摇头道:“太宇兄何必自谦?你的才学高比日月,若是不让你上榜,才真是考官无眼!榜上马上就要张挂甲科,我相信你一定榜上有名!”
王宇哈哈一笑,道:“也就是你我臭味相投,你才觉得我有什么才学。实话对你说,这次的射策考官皆是老儒,爱取那今文经学的文章,我之对策,未必能中啊!”
杨熙呆了一呆,明白王宇说的确实是实情。这太学之中以今文经学为尊,虽然近年来在王巨君、刘子骏、王嘉等大儒的立主之下,也加入了不少古文经学的学习内容。相比家法严禁、训词摘句的今文训诂,年轻的学子也大多愿意学一些旁征博引的古文经学,但这学问源流却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改得,若是考官不喜,任你写出生花文章,也只有二字“不中”。
转眼间甲科十名已经挂了八名,皆是研习今文经学有成的宿儒。每挂出一个名字,便听得人群中传来一阵兴奋狂呼,这边二人却是意兴阑珊,王宇开口叹道:“看来此次恩科,我是没有希望了,咱们饮酒去!”
杨熙连忙摆手道:“太宇兄你忘了,我是不饮酒的。”
这王宇虽然说得豁达,但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射不中,心中不免有些惆怅混乱,连杨熙不饮酒都忘记了。他勉强一笑道:“那不饮酒,吃饭总可以吧。”
杨熙道:“今日却不能赴约了,天子早朝之后,我还要入宫面圣。”
王宇心思敏捷,一听便知杨熙面圣定有封上,不由得喜道:“延嗣真是人中龙凤,这才几个月,便立下功劳,得到天子召见!”
杨熙见他真心为自己高兴,心中更是不好意思:王宇射策落榜,却还为自己获天子封赏而高兴,可
谓是真正的好友了。
就在这时,突然听得周围一片窃窃私语,有人道:“榜首挂出来了,怎么没人上前应命?难道那个学子没在此看榜?”还有人说:“这个榜首是什么来头?姓王,会不会是那个王家的人?”
那个王家,在长安城里只要说起那个王家,就不会有人理解错,便是外戚那个王家,太皇太后那个王家!
杨熙狂喜抬头,只见那金榜榜首,赫然挂着一个名字,王宇!
“太宇兄,你是榜首,甲科第一!”杨熙大声叫道,声音中充满了喜悦,引得周围之人纷纷侧目。
王宇抬头一看,饶是他心思沉稳,也被这惊喜震晕了头脑,只是喃喃地重复着:“我是甲科第一?我是榜首了?”
杨熙大笑道:“对呀,我就说过,以你的才学,不可能不上榜的,你是榜首了!”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这边的骚动,两名太常官员带着两位内官模样的人穿过拥挤的人群,气喘吁吁地来到二人跟前,道:“你便是王宇么?恭喜你中试了!请拿出符牌验明正身,便随这二位大人入宫面圣去罢!”
按照成例,这甲科一等的榜首,是要夸官游街,入宫面圣,接受天子封赏的。王宇拿出腰牌验明了身份,便被几位官员簇拥上了一头披红挂彩的骏马,一路护送,沿着章台街夸示巡游而去。
街上众人听闻射策科榜首夸官入宫,都是纷纷前来围观,杨熙费了千辛万苦,才勉强挤过人群,跟上王宇前行的队列。他看着骏马上的王宇,方才脸上的一丝不甘和迷惘早已褪去,已然换上了满面笑容,向着簇拥而来的民众连连挥手,真是春风得意。
转眼见一行人便来到西宫门口,那围观之人才渐渐散去。杨熙走上前去,真心向王宇再次祝贺道:“太宇兄,今天真是个大喜的日子,你射策头名中试,天子必然会加以重用,小弟这里先祝贺了!”
王宇微笑道:“真是时也命也!我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能中榜首!不知道批阅我文章的是哪位大儒?改日我必要好好谢谢他才是!”他所写的文章不拘泥于今文经学,乃是集今古经学,以及诸子杂学写就,若是一位古板老儒,万不可能推其为榜首。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那位考官能够认可他的文章,可以说算是知己了。
旁边一位太常官员笑道:“今年考官人数不少,都是饱学之士。你的文章,可能是侍中刘子骏大人批阅的,你可真该好好谢谢他了。”
刘子骏?杨熙呆了一呆,不知怎么的一听见这个名字,心中就觉得有些别扭。他看看王宇,他也似乎吃了一惊,站在那里若有所思。
这时早朝已经结束,散朝的官员从宫门鱼贯而出,有的互相说笑攀谈而来,有的急急登车而去。两名黄门郎走到二人面前,道:“是杨功曹和射策科榜首王宇对么?这便随我等入宫去吧!”
ranwena.net
杨、王二人知道,面见天子的时刻就要到了。但他们没想到的是,今天两人竟是要同时去见天子。
他们对视一眼,便跟着小黄门举步前行,一同进那皇宫而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垂钓金鳌须香饵
杨熙不是第一次入宫。
去年他第一次入宫之时是七月,是托了若虚先生的荫蔽才能得见九五之尊。那一夜,他见识了诸多皇室秘辛,见到了华夏神物大禹九鼎之一,还看到赵后那天下无双的倾城一舞。
第二次入宫,却是今年四月。在大司马王巨君的带领之下,他亲身参与了那一场不为人知的汉室浩劫。
今日是他第三次进宫,好巧不巧,身边同行之人竟是王巨君的儿子,可以说是非常有缘了。
每次入宫,都有诸多事情发生,这次踏进宫门之时,杨熙不觉有些警惕,但旋即放松了心情。这青天白日的,又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皇宫之中景致并未有什么大变化。想想也对,一年时间说长不短,说短也不长,宫中哪会有什么变化?只不过虽然景致未变,那宫室的主人却已经换了。先皇驾崩,新帝即位,据说新帝是个勤勉的皇帝,每日按时上朝,奏疏也能很快批阅,比那天天在后宫淫乐的先皇是好了太多。
之前杨熙入宫之时,还是个白身,现在却也是有功名在身之人,兼之也不是第一次入宫,自然便从容了许多。走过前殿之时,看到依稀熟悉的远处巍峨殿群,以及沉默不语匆匆往来的宫人內侍,突然间想起一个人。
好久没见尹墨郡主了。
自从那次与她一起追捕杜稚季之后,她便再没有找过杨熙。自己公务繁忙,兼之又怕引起丹小姐不快,杨熙便也再没来找过她,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过得开心不开心?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转眼便至前殿侧旁。黄门官到此止步,又有内官迎接出来,高声道:“天子宣杨熙、王宇进见!”
此时大朝会已散,天子移驾前殿东厢,杨熙和王宇二人在内官带领之下,沿着前殿右侧长长的台阶渐次登高,上了一层,方转向一侧廊道,进入东厢之中。
虽说是个厢室,但皇宫大殿的厢室岂同寻常?杨熙只见这东厢雕梁画栋,门户高耸,门扇足有两丈余高,房舍外壁色作沉黑,内里却着朱漆,看上去庄重雄奇。
进了厢室之内,只见皇帝坐在上首,四围只有六七个臣子,或年轻,或年长,但却皆有座位,可见都是位高权重的大臣。杨熙定睛一看,心中猛地一震,因为他发现,这些臣子,他竟认识大半!
坐在最靠近皇帝身边位置的一人,便是最近风头正劲、最受重视的重臣刘子骏,他的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扫视着走进门来的二人。此人心机阴沉,为了夺取禹鼎,连多年的师徒情分都不顾,最终借着支持天子上位而成为新皇的心腹。杨熙一见他在,心中顿时有些不舒服。
旁边坐着一名与他年纪差不多的中年臣子,却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王巨君。他半闭着眼睛,似在打盹,就连自己的儿子进得殿来也没有抬一下眼皮。这大司马王巨君是公认的儒林圣人,杨熙虽然只在那惊魂一夜与他稍有接触,但对他的胆略智识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天子的另一侧是一位老臣,杨熙看着他雪白的胡须和枯槁的皮肤,记起这是那孔光孔子夏大人,初来长安之时他曾经登门拜访,也是经历了浮沉的三朝老臣。虽然他在争嗣之事中没有支持现在的皇帝,也因此受到贬谪,但是无论是资历还是年功,他都有资格在皇帝面前坐着。
他的身边是一位身量高大的中年官员,虽然头戴鹊尾冠,但豹眼环睛,髭须林立,怎么看也不像一位文官,而更像一位武将,这人却是大鸿胪任宏。
任宏发于行伍,本没多大的前程,但是他任金吾卫时,对先帝曾有救驾之功,所以先帝赐了他一个大鸿胪的位子。新皇当初被册立为太子之时,正是他持节前去宣召,所以在新皇面前,也有他的一个座位。旁人只当他运气实在是太好了,但只有几位重臣,还有杨熙这个亲历当晚之事的人才知道,那一夜面对杀入宫中的张逸云,任宏当机立断将若虚先生、大司马二人请来,才救得太子脱了厄难,实在是一等一的功臣,御前赐座当之无愧。
下面侍立几人,当先一人却是杨熙的上司京兆尹薛严。薛严虽是二千石大员,也算朝中重臣,但在这些座中大员的相形之下,地位自然颇有不如。他见杨熙进来,不觉嘴角微翘,向他点头致意。
余下几人杨熙却没有见过,想来也都是朝上重臣。
两人随着内官走上前来,在堂下跪地稽首,同道:“陛下长乐!”
那天子哈哈一笑,道:“两位少年俊彦,快快平身吧!”
天子年纪尚轻,只有十九岁,比杨熙年纪大些,却比王宇年纪小。杨熙听他说话,心中顿时起了一种古怪的感觉,只觉像一个孩童在学着大人说话做事。这不恭敬的念头方起,杨熙便被自己吓了一跳,赶紧将这想法驱出脑海。
杨熙站起身来,突然发现在那比刘子骏更加靠近天子之处,还侍立着一人。此人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年纪,长身玉立,衣袂华美,面如冠玉,轩眉如剑,朗目如水,真是一位难得的美少年。
这不是别人,正是那长安四公子之一,以美貌著称的董贤董圣卿。
董贤在那一夜的危机之中,挺身站在那时还是太子的圣上面前,直面张逸云的无敌剑锋,立下了救驾大功。正因为此,天子即位不到一年时间,便将从一个小小的四百石郎官,累迁至以前石的驸马都尉,要论升官之快,怕是刘子骏和任宏加起来,都比不上这个董贤。
董贤的奋不顾身,也换来了天子对他的绝对信任。又加上此人容貌秀美,天资聪颖,天子恨不能将其一直留在宫中,与之同卧同起,也正因此,宫里宫外也传出不少风言风语,道新皇与这董贤有些龌龊,也让新皇的威望生命凭空下降了不少。但新皇依然故我,只是将董贤视若珍宝,让他长侍左右。
此时只听天子笑道:“今日是个喜庆日子,射策考试放榜,我大汉又有新的人才可用。特别是这榜首之人,却是大司马家的郎君,真是家学渊源,让人钦羡。”
众臣听到天子如此说,无不交口赞道:“这是陛下圣明,赐下恩科,才能额外为国拔擢这么多良才。”也有人对大司马奉承有加:“果然虎父无犬子,大司马统领天下儒者,令郎也如此争气,一举便夺得甲科一等,金榜题名!”
杨熙见王宇宠辱不惊,只是微笑静立,不由得心中也是钦佩无比,若自己与王宇异地以处,自己说不定要高兴得找不到北了,哪能如此镇定自若?
那大司马王巨君也仿佛丝毫不在意,拱手道:“犬子才疏学浅,都是诸位大人抬爱,他才能有此荣耀,年轻人还是欠了一些砥砺。”
天子笑道:“能选出令郎这样一位人才,乃是国家之福。大司马没有向朕举荐,风格确实高洁,但却是大汉的损失啊!”天子言外之意,对王宇也是颇为推崇,对大司马没有推荐他为官,竟有嫌怪之意。
王巨君连连摇头道:“天子莫要折煞我了,若犬子才学真有那般高,臣自然举贤不避亲,之所以未举者,自然还是他历练不够。”
这番话说得无比真诚,不像是自谦之语,直让杨熙连连心惊不已:这位大司马,竟是真的觉得王宇才学能力不够强!
若王宇都不够资格,那还有谁能入了大司马的法眼?杨熙偷眼看看王宇,却发现他的表情一变没变,仿佛完全没有听见父亲在说什么,但是杨熙却敏锐地发现,王宇的拳头正在不自觉地攥紧。
原来对于父亲的评价,他并不是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不在乎。
杨熙不由得暗叹一声,原来生在圣人之家,竟要背负如此大的压力。
天子道:“如今令郎已经荣登金榜头名,巨君也不必太谦了。我欲擢令郎为尚书署郎官,为朕分忧,你看如何?”
这射策科甲科及第,本就可以充任郎官,但是郎官也分三六九等,在那郎官署中,多有侍郎、议郎,这议郎是应对问策的郎官,比那随侍皇帝左右,内外跑腿的侍郎地位自然要高出不少。
但在侍郎、议郎之上,还有一等叫做尚书郎,顾名思义,便是尚书署的郎官,不仅要为皇帝批阅奏疏,拟定条陈,还要为天子的行动提出建议,使之合乎礼节、有益民生。这尚书郎,自是比那郎官署的郎官又要高出不少。便是俸禄方面,郎官署的郎官最多也就六百石的年俸,尚书郎却最多能到千石。天子让王宇任尚书郎,是实实在在的重用了。
“谢陛下!”王宇连忙跪下谢恩。虽然他心智坚毅,但是此刻能够一步登天,心中也是激动无比。
但没想到王巨君瞟了儿子一眼,禀道:“陛下,臣还有一子也在尚书署中,这兄弟二人同在尚书,于理不合。宇儿未经官场锻炼,恐难当尚书郎大任,还是让他先去郎官署锻炼一番吧。”说话间竟是不愿接受天子好意,只让王宇去做一个普通郎官。
天子奇道:“巨君还有一位郎君在尚书署?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巨君道:“臣的二子名获,官卑职低,只是尚书署一名属吏,陛下没听说过也没什么奇怪。”
天子击案而起,大笑道:“巨君身为国之肱骨,其子却一在太学,一为属吏,试问你们谁能做到?有巨君如此无私之臣,我大汉何愁守不住百年基业,何愁不能继往开来?”
众臣有的默然,有的叹息,也有人暗暗点头。无论王巨君出身外戚王家还是如何,他个人的德行与智识,那是无人可以质疑的。
当面拒绝圣上的提拔,如果是别人,还可能是邀名之举。但对于王巨君,却无人怀疑他是故作姿态。
没别的原因,只因为他是王巨君。
“巨君不用再谦辞,朕说了就算了!”天子沉声道,“射策科甲科一等王宇听诏!”
“臣在!”王宇应道。
“特赐你尚书署郎官一职,秩六百石,望你勤勉为官,不可懈怠,有负朕的青睐”,天子说道,“另外传朕旨意,赐尚书署属吏王获关内侯,赏昌陵县三百户食邑,土地百亩,即日起便到郎官署听用!”
天
子金口玉言,封赏说出便无可更改。众人虽知天子要借封赏王宇来笼络这位重臣,但没想到天子除了两个有分量的郎中之位,还赐下一个侯爵,登时皆是暗暗咂舌。
谁说王氏外戚的地位即将衰落?只要有王巨君在,有王氏的几位列侯在,有宫中那位太皇太后在,无人可以撼动王氏的地位。
纵是天子也不行。
王巨君也慢慢站起身来,下拜谢道:“我代犬子谢陛下隆恩。”但是看起来殊无激动之意,真个是宠辱不惊。
天子说完,又转向在场重臣,说道:“孔光听诏!”
孔光身子一颤,昏黄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颤颤巍巍地伏在地上,道:“老臣在。”
天子道:“孔老忠心为国,功在三代,但朕还需要你继续为国效力。大汉相位不能久缺,无论资历年功,还是治国之能,这位子都非孔老莫属。今日朕便拜你为相!”
孔光早知天子要拔擢自己,但是此刻听到他亲口说出要拜自己为相,仍是心情激动,老泪纵横,拜伏于地,泣道:“臣得陛下赏识,感佩莫名!臣一定不负陛下恩典,兢兢业业,一心为国!”
天子勉励道:“孔老快起来吧。既然孔老居了相位,那以后尚书署之事,便还由孔老统领吧。”
众人或多或少都知道孔光将要被擢为宰相,所以方才也并不意外。但听到天子说起尚书署的事,却都是一惊,这才想起现在是王巨君领着尚书事,如果不是天子提了一句,这尚书之职便还在王巨君的手里。
孔光是何等人物,一时间心念电转,终于明白了天子的意思:天子这是不想让王巨君继续管理尚书署了!他大惊摆手道:“陛下,臣身子老迈,批阅不得尚书署的奏疏,这种累活还是由巨君继续操持便是了。”他虽然明白了天子之意,但是尚书事何等关键,那是管着上下官员向天子报送的全部奏疏!自己又何苦因为这件事去得罪王巨君呢?
但没想到巨君却微微一笑,道:“内阁本就应由丞相大人管理,此前相位暂空,巨君僭越其职,现在孔相已经上位,我怎能越俎代庖?”言语间,竟是丝毫不眷恋那尚书署的权力,“何况我儿在尚书署任郎官,我若仍领尚书事,岂不是无法公正对待下属同僚?”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方才明白过来,原来天子是拿两个郎官的前程,以及一个关内侯,换了王巨君手里尚书署的权力!怪不得方才王巨君谢恩之时,心情毫无起伏,原来他早就看穿了天子的目的。
天子看着巨君丝毫没有波澜的态度,不知怎么的,心中有些生气。但是他登上大位已经有了一段时间,已经能够将自己的心事掩藏得很好,便又继续道:“董少府、毋金吾听诏!”
站立诸臣中一位面白长须的文士和一位头戴武贲冠的将官向前一步,双双跪下听诏。
杨熙这才知道,原来这二人是少府董恭和执金吾毋将隆。董恭便是董贤之父,杨熙今日是第一次见,那执金吾毋将隆,他倒是在那惊魂一夜中远远看见一眼,但是那时情势危急,他也不记得毋将隆的面貌,此刻听见天子喊出二人官位,才第一次将这两人认记清楚。
“卫尉之职不可久旷,朕令董卿领此职司,莫要辜负朕的信任。董卿既为卫尉,那少府一职便由毋将隆领受,此职管理皇家府库,你可莫要轻忽。”
二人听了圣谕,皆是大喜应命。
“议郎董晖听诏!”天子此言一出,立在下首一位弱冠青年立刻上前拜下。
“着议郎董晖领执金吾一职,保卫长安内外安定!你年纪虽轻,但朕还是将这桩重任交予你的手上,望你不要辜负朕的期待,也莫要给你父兄丢脸!”
杨熙一惊,这才知道这位董晖竟是董恭的小儿子,董贤的亲弟弟!
孝成皇帝之时有王氏一日五侯,那是王氏外戚实力的证明,今日王宇、王获虽然得了两个郎官前程,但是这都是拿王巨君的领尚书事换来的!反观这董恭一家,竟是白白得了两个卿位!
这说明,董家是真的得到了陛下的绝对信任!
众臣被天子这一连串的决断惊得快要坐不住了,心中都在思想要如何攀附董家,稳固自己的地位了,只有王巨君坐在绣墩之上,自顾打起了瞌睡,那刘子政也是端坐不动,嘴边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最后,天子才将目光转向杨熙,道:“延嗣才智过人,刚到京兆府没多长时间,便将要犯杜稚季拿下,不枉我拔擢你一番。不过以你的才学,让你在京兆府做事实在是屈才了,你便也去郎官署听用吧!”
yawenba.net
天子将杨熙从比三百石功曹提了整整一级,做了郎官署四百石俸禄的郎官,以他为官不到半年,便能得此封赏,已经算是非常丰厚,但是比起方才那些封侯拜相的拔擢封赏,这奖赏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杨熙刚要谢恩,突然听到前面传来一个中正醇和的声音。
“臣以为,圣上对杨功曹的这桩封赏,稍微有些轻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香饵之下有丝钩
此言一出,群臣顿时有些哗然。
他们大多数人对杨熙的印象,仅限于他是杨若虚的弟子,类似于螟蛉子一样的存在,也就任宏与薛严二人对他的了解稍微多些。所有人都知道今日天子召唤众臣前来的目的,根本就是为了对朝堂之上进行一次初步的洗牌,杨熙这小小功曹,可能只是恰逢其会,只是个添头罢了。
就连杨熙的上司薛严,也觉得能够提拔一级,已经足够奖赏杨熙的功绩。
但没想到,站出来为杨熙说话的,竟是一直都沉默无言的刘子骏!
难道这刘子骏与这小功曹有什么瓜葛?
刘子骏乃是天子心腹,此刻出言,天子也不能充耳不闻,便开口问道:“子骏何出此言?”
刘子骏笑道:“杨功曹才能智慧均值得称道,小小年纪便敢于直面凶犯,运筹思虑皆超于常人,到任不足半年,就侦破大案,只做一个小小郎官,岂非屈才?就算为郎,也得像王宇一般,到尚书署为郎,方能用得其所。”
刘子骏丝毫不在意众臣惊诧的眼光,竟是将杨熙与射策甲科一等的王宇相提并论,真是令人颇为意外。一时间众臣都分辨不出他是真的替杨熙惋惜,还是要将杨熙推上台面,与那王家相较了。
“陛下,臣认为子骏大人的说法不妥。咱们大汉朝讲究的是有功则赏,杨熙虽有功劳,但也当不得连升两级的奖励。”出言反驳的竟是杨熙的顶头上司,京兆尹薛严!
众人一时间都觉得好笑,刘子骏一个看似无关之人,力主要对杨熙厚加封赏,杨熙的上司,却不愿他得到过多赏赐,似有打压之意。但是这些人全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狐狸,怎么会看不出薛严是在保护杨熙?
杨熙虽然立了功劳,但是何德何能,可以与射策甲科一等的王宇相提并论?若是功不配赏,难免要遭到同僚的嫉恨。而且王宇乃是大司马之子,将杨熙的封赏强行提升到与王宇并列,怕是大司马心中也要有些想法。
这不是在给他请功,这是将他推上了针锋相对的战场啊!
杨熙心念急转,连忙下拜道:“熙些许微劳,怎能当此厚赐?刘大夫对在下错爱了。”
刘子骏尚未开言,那大司马王巨君突然张开眼睛,瞥了一眼杨熙,对天子拜道:“臣暂领尚书事,时间虽然不长,但对这官员升迁也有些心得看法,借着这给杨功曹封赏一事,正好说来与陛下听听。”
众人皆是一凛,猜想莫不是王巨君听见刘子骏为杨熙争取与王宇同等的官职,心中有所不满?但是隐隐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王巨君的言语行事,很少有人能够猜到。
天子也心中好奇,道:“大司马但讲不妨。”
王巨君扫视周围群臣一眼,慢慢说道:“大汉一朝,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二百多年了,虽然天下并非四平八稳,但要说现在是华夏最为强盛的时刻,也是不错的。可是这世上不仅有大汉,放眼四疆,北方有匈奴,西方有贵霜、安息,东方有高句丽、朝鲜,再向西去,几重山海之外,还有与大汉一般强盛的大秦。此刻大汉雄于天下,不代表便能一直雄于天下。”
众人听他说的远了,不知是什么意思,但是刘子骏、孔光等人眼中却是泛出光芒,似乎猜到了王巨君要说出什么话来。
只听王巨君继续说道:“不知天子记得否?去年王嘉侍郎在太学庭讲,说得便是那‘居安思危’的典故。”
当时王巨君称病在家,但是他对当日发生的事情,却似亲历一般,随口道来:“所以这强盛之时,更是那生死存亡之秋啊。大汉要想继续强盛下去,说句得罪在座各位的话,就靠咱们这些朝臣贵人的子弟亲族,是不成的。还是要发掘天下贤才,为朝堂所用,才能让大汉朝阳有新的活力,才能保证大汉有继续强盛下去的资本!”
他这句话说完,众臣脸上的表情都不太好看。大司马这句话的意思,几乎是在明说那些官宦子弟多是庸碌之辈,尸位素餐了。天子听了也急忙打圆场道:“大司马这话说的有些过了,若论才学能力,自然是官家子弟比平民百姓要高出不少,朝堂多用子弟,也是应有之义。”
巨君微微一笑,道:“这且不去说它。请问诸君知不知道现在朝堂之上有多少职缺,有多少吏员?”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答不出来。却听见刘子骏道:“朝堂属官约二百人,有俸禄的吏员不过千人。地方郡国比朝堂制,属官约有千人,吏员不过四千,共计六千余人。”
巨君赞许道:“子骏果然不愧为光禄大夫,说的一点没错。这六千多个职缺,六千多名官员,便是天子赖以化及万方、治国理政的肢体手脚,万万轻忽不得。但是当前天下太平已久,官员皆在官位之上积累资历年功,才能步步升迁。下层官员纵有才学,也不能出头,因为资历在那里摆着,上司还没有升迁,你又如何升去?”
大家都是默默颔首,都觉巨君说到了时弊之上。但是这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总不能让那些老官儿提前告老还乡,给年轻人让路吧?
巨君接着说道:“朝中年轻的官员也不少,比如咱们在场便有董金吾,董都尉,都是少年俊彦,也都坐上高位,但是毕竟这样的少年还是太少,朝堂官场便没有活力呀!现在有机会拔擢年轻人,臣赞同重用!”
天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怎么会听不出来,王巨君在暗讽他任人唯亲?但是以王巨君的地位,别说暗讽,就算正面指出来,也没什么不行的,说不定天子还得向他告罪。他努力平复心境,点头道:“大司马说得极是!那么朕便准了杨功曹升任尚书郎!”
巨君一拱手道:“陛下别忙,臣还有一请。方才我所说朝堂之弊,须得大刀阔斧进行改革。现在郎官署中,三十岁以上的老郎中越来越多,说是听用,但是真正能外放任职的,还是太少了!各位郎官日日陪侍天子左右,耳濡目染天子圣言圣意,乃是最好的锻炼。这种官员,为何不外放使用?所空出来的员额,正可以从太学、郡县之中新擢年轻有学之士,如此官场时时有新血引入,天下英才也都能为陛下所用,何乐而不为?臣请求陛下改射策考试三年一考为一岁一考,甲乙丙三科中策者皆入郎官署为郎听用!”
巨君此言一出,重臣无不脸上变色,齐齐立起,饶是那心思阴沉的刘子骏,也没料到巨君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如果真的如他所说,岁考改为一年一考,选出来的中策之人皆能入署为郎,这一下子要多出多少寒门郎官?
多了的这些员额,挤占的不正是这些臣子贵人子弟的位置吗?
王巨君这是要与整个朝堂为敌吗?
这时众人突然想起,王巨君虽然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在有些事上善能装聋作哑,但是什么时候站在朝堂众臣一边过?去年雪灾,他带头捐俸禄,已经得罪了不少人,后来立嗣一事上,他超然事外,与朝中派系泾渭分明。虽然他是出了名的谦恭有礼,德行无漏,但他的所作所为,从来都是只顺从他自己的本心!
难道这便是圣人吗?
天子脸色巨变,拍案而起,厉声道:“王莽!你不要得寸进尺!你领着太常事,便只为你的徒子徒孙考虑么?”
王巨君是大司马,领太常事,这太学的学子,算起来都是他的门生。若是这些太学生大量出仕为官,岂不是全成了王巨君的势力?难道说他被夺了尚书事权,又想要在这件事上找回补偿么?
王巨君在地上拜了一拜,沉声道:“臣不敢有私心,臣全是为了大汉的将来啊!”
天子脸色阴沉,袍袖一甩,将桌上一个香炉当啷扫翻在地,鼻内重重一哼,便即拂袖而去,只剩下一群朝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杨熙也是吓得一身冷汗,呆立当场不敢稍动。看看旁边的王宇,他也是一脸震惊之色,看来也没想到父亲竟会说出这番话来。
一片寂静中,一个内官匆匆从后面跑过来,道:“圣上已经回非常殿休息了,诸位大人请吧。”
王巨君一声长叹,口中吟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谁?”便当先走出殿门,向着宫外而去。王宇见父亲走了,也连忙跟在身后。其他的大臣或沉默不语,或摇头叹息,也相继向着宫外走去了。
杨熙心中忐忑,举步欲行,突然听见身后一个中正醇和的声音响起:“延嗣,你先不着急出宫,我有话要跟你说。”
杨熙一听见这个声音,心脏都差点提到了嗓子眼中。
刘子骏!
此时其余众人皆已离开,刘子骏叫住自己,却有什么话说?他慢慢回过头来,只见刘子骏似笑非笑,正看着他的脸。
“刘大夫有什么吩咐?”杨熙转开目光,躬身道。
刘子骏笑道:“你我不必这样生分。今日你获得圣上嘉奖,可有我的一份功劳,你是不是该谢谢我?”
杨熙头都不抬,低声道:“延嗣谢谢大人为我邀功。”他心知刘子骏没安好心,所以语气也不卑不亢,毫不示弱。
刘子骏叹了一口气,道:“年轻人不要太自以为是。你以为我在害你吗?”
杨熙抬头盯着刘子骏的眼睛,直言道:“难道不是么?”
刘子骏道:“当然不是,我是真心觉得天子对你的奖赏太少!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将你留下的原因——有件事情,需要你去办!”
杨熙心中一震,暗道不妙,只觉刘子骏要说出什么他不想听到的事情,若是可以,他宁愿捂住耳朵,逃出殿外。
slkslk.com
但是已经晚了。
只听刘子俊接着说道:“这件事情是天子要你去办的,若是办得好了,别说是个尚书郎,便是要个仆射,天子多半也会答应!”
杨熙忽然道:“我能拒绝吗?”
刘子骏笑的很耐人寻味:“你可以试试。”
第一百一十六章 秋夜将至凛风起
杨熙一介小官,天子若要他做什么,连面都不用见,只需一道诏令,让他去东他便不敢往西,让他去死他便没办法活着。
天子究竟需要他做什么事,还要特意将他召进宫中,让光禄大夫刘子骏来做说客?
不用想也知道,天子不是想让他做什么事,而是想让若虚先生做什么事!
杨熙打定主意,若是刘子骏以他为质,逼迫先生做什么有违公义之事,他便宁可挂印辞官,以身赴死,也坚决不能让他得逞!
只听刘子骏慢慢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想拜托延嗣请动先生,去帮天子取一样物事。”
杨熙心中一凛,脱口而出道:“禹鼎?”
刘子骏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道:“延嗣想到哪里去了?禹鼎的下落岂是那么容易找到的?而且此时天子已居圣位,还要找禹鼎做什么?”
杨熙也呆了一呆。他以为刘子骏专门找上他,是探知到禹鼎的下落,想要让先生去将禹鼎寻来。这么看来,自己竟然是完全猜错了!
可是,还有什么事情是只有先生能够做到的,要让天子费这么多力气,不惜拿官位前程来拉拢他,进而求先生出手?
刘子骏双手背在身后,慢慢向前走了几步,低声对杨熙道:“禹鼎虽是神物,天下人皆欲得之,但是在天子看来,那也不过是一件奇巧器物而已。天子看重的,是更加实际的东西。”
杨熙不由得疑惑道:“是什么更加实际的东西?”
刘子骏的声音更低,道:“在长信宫中,有一件要紧物事,天子欲得之而不能,需要先生展现神通,将那东西为天子取出来!”
杨熙一愣,突然惊道:“要让先生去太皇太后宫中偷东西?这怎么成?”
刘子骏冷笑一声,道:“怎么能叫偷呢?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太皇太后自天子登基便将玉玺拿去长信宫中,绝口不提归还之事。天子碍于孝道,才没有强硬讨回。但那东西又怎能久在太皇太后手中?普天之下,可能只有先生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将那物从东宫拿来献予陛下了!”
杨熙心中剧震,这才知道刘子骏所说之事,竟然事关传国玉玺!
若是玉玺不在天子手中这事传了出去,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天下动荡,这也是为什么刘子骏私下找到杨熙,让他拜托先生偷偷去办这件事了。
而他知道了这事,便以算是会中之人,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刘子骏见他紧张无比,不由得笑道:“这事说起来其实也挺简单。以先生的本事,潜入东宫拿这样一件物事,又有什么难处?西宫之中的守卫都是羽林军,现在董恭担任卫尉,让他稍微配合一下,先生此去宫中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只要延嗣开口,我想先生也会答应的。”
杨熙下意识地说道:“若是我不开口呢?”
刘子骏嗤地一笑,道:“你当了尚书郎,也算是内朝官了。如果我随便寻个由头,给你安上点罪名,将你关押起来,以你为质威胁先生,先生会不会答应去拿那玉玺来救
你?”
“不会!先生乃是正人君子,怎么会行那鸡鸣狗盗之事?”杨熙脱口喊了出来,但是心中却是一冷,下意识地觉得,先生一定会来救自己的,便是要涉险去偷玉玺,先生也不会犹豫。
没来由地,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张逸云时,逸云不经意的一句玩笑话:“你莫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自己是不是真的是先生的亲生儿子,但是先生却处于什么原因一直隐瞒此事?
杨熙赶紧将这胡思乱想赶出脑海,但这也让他意识到,先生与自己情同父子,若要以他来威胁先生,还真不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
那自己便更应该维护先生的清誉,不能让先生因为自己而去做违心之事!
他想到这里,突然微笑道:“刘大夫好算计!延嗣虽然愚钝,但也读过几本圣贤之书,知道师之恩不可辜负的道理!若天子要以我为质,那我宁可死了,也不愿让先生行那苟且之事,让他的名声蒙尘!”
刘子骏微微点头,目光中露出些许赞许之意,道:“我果然没看错你。若是我想要将你当人质,又何必建议天子拔擢你为官?这不是什么苟且之事,这是为了大汉的江山稳固,所必须要做的事!难道你不认为,传国玉玺应该由天子持有吗?”
杨熙毫不示弱,道:“苟且之事便是苟且之事,不会因大义的名分而改变!延嗣也觉得传国玉玺应该由天子持有,但是绝不应该去偷,去骗,去用这种方式从太皇太后那里夺来,而应该堂堂正正地去讨要!”
刘子骏心中暗骂杨熙不识抬举,若是玉玺能够从太皇太后手中要来,何用费这么多功夫,想着去偷?但他脸上神色一毫不变,笑道:“若延嗣执意不允,其实还有另一个法子。”
杨熙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忙问道:“什么法子?”
刘子骏笑道:“先生远在淮阴,等他回来也须一些时日,眼前倒是还有一法,也可将那玉玺拿出,物归原主,不过也需要延嗣的帮忙。”
“我?怎么又是我?”杨熙有些奇怪。
刘子骏道:“对,没想到你竟然成了解决这事的关键,我也实在是没想到。”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听说你与那尹墨郡主是朋友?”
杨熙心中狂跳,暗道事情要糟,口中嗫嚅道:“认...认识,不熟...”
子骏笑道:“不熟?我怎么听说你们关系很好呢?尹墨郡主平素便居住在西宫之中,服侍太后起居,如果你给她写一封信函,求她帮忙将那太后宫中的玉玺拿出来,她会不会去做?”
杨熙怒目道:“偷就是偷!说得再好听也是偷!天子若是修文修德,以天下为己任,自然能够慑服朝堂、德被万方,太皇太后又怎么会不归还玉玺?怎么竟想着用这种鬼蜮伎俩!刘大夫,你不必再多言了,此事延嗣绝不帮忙,绝不写什么信函!”
刘子骏面色一变,道:“就凭你这句话,若是被天子知道了,便能砍你的脑袋!”
杨熙不惧反笑:“就算砍我的脑袋,我也不做那背信弃义之人!我不能
污了先生的清白名声,难道便能污了尹墨郡主的名声不成?”
说罢杨熙扭头转身,向着殿门走去。
“站住!”忽然前面响起一声暴喝,两名贯盔被甲的羽林卫同时将长戟往前一横,挡住了杨熙的道路。
“刘大夫这便要来硬的了?”杨熙看起来毫不在乎,但是内心却也有些忐忑。
“延嗣多虑了。”刘子骏走到他的身边,笑道,“我只是想让你在宫中住上一夜,明日你便可以出宫去,等着就任尚书郎了。”
杨熙一愣,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刘子骏见他不解,便又解释道:“现在尹墨郡主应该已经收到你的信函了。今夜她若能够得手,明日那物事便会回到天子手中。为防节外生枝,还需延嗣在宫中呆上一夜。”
杨熙这才明白,顿时大怒:“你竟然仿冒我的笔迹,给尹墨郡主写信?”
刘子骏拊掌笑道:“聪明!但是还不够聪明!若是你能乖乖配合,亲自写信给她,我又何必费这么多力气?”
ddxs.com
杨熙这才知道,原来天子召他进宫,竟是存了这个打算!
若是自己能够配合,那么不论是让先生出手,还是拜托尹墨郡主,都有可能顺利将那玉玺拿到。就算自己不配合,刘子骏仿造他的笔迹,也能哄骗尹墨郡主,让她认为是自己的请求!
反正他被扣留宫中,也没法去找尹墨郡主解释澄清。
这计策简直是天衣无缝,环环相扣,将他和与他相关之人全部算计在内!
杨熙冷汗涔涔,心中念头急转,只觉已经陷入无解之局。
现在唯独能够期待的,便是尹墨郡主能够识破骗局,看出那信函是假的!但是想起尹墨郡主那笔烂字...杨熙觉得她多半是看不出来自己的字迹真假了。
她会同意去太后房里找那玉玺吗?
杨熙不愿去猜,但是又不得不去猜。
他想到尹墨郡主毫不犹豫地与他一起深入蛇窟的情形,想起那惊魂一夜她奔到燃烧的宫殿中来寻他,想起她彻夜不眠,与自己一起在长安城中搜寻逃犯,心中不由得隐隐揪痛、阵阵后怕。
他知道,她会答应的。
杨熙只觉头脑一阵晕眩,只想奔出殿外,找到尹墨郡主,对她大声疾呼:“那信是假的,不要做傻事!”
但是两个全副武装的羽林军牢牢地跟在他的身旁,亦步亦趋,让他不能自由行动。
刘子骏笑道:“长夜漫漫,天子给我们安排了一处过夜的寝殿,咱们便动身去那边吧。”说着便率先走出前殿东厢,向那深宫里面走去。
两名羽林军押着杨熙,跟上刘子骏的脚步,杨熙被二人推搡着,也只好从后跟上。
此时外面太阳已经西斜,冰冷秋风席贴地卷起,吹得殿前广场上的大旗烈烈纷飞。
在这带有一丝凛意的秋风中,杨熙不禁打了个冷战,遍体生寒。
夜晚即将到来,而这带着秋寒的夜晚,注定会很长很长。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诺为重性命轻
夕阳西下,寒风乍起。
韩狗儿从东市上游荡归来,临进窝棚之前忽然发现里面有个人影。
他心中一动,一步跨入窝棚之内,惊喜叫道:“小乙?”
窝棚之中那个人影慢慢回过头来,正是失踪多日的杜小乙!
只见小乙身形瘦了许多,赤着一双脚,手足之上皆是荆棘划伤的新旧血痕,脸色比之前更黑了,唇上冒出几根短短的髭须,头发凌乱无比,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烂烂,正不知受了多少苦楚。
只有一双眼睛,却仍然炯炯有神,闪着不屈的光芒。
韩狗儿大喜,一把抓住小乙的双肩,感觉他虽然瘦了,但是身子仍然硬朗健挺,不由得放下心道:“小乙你可回来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那天去寻...寻那杜稚季,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给我传个信息,我还以为你死了!”
看到韩狗儿,小乙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容,说道:“小乙又让大兄担心了。”
韩狗儿大笑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小子命大,是怎么也死不了的!你这一去便是月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小乙略一踌躇,开口道:“杜稚季大侠死了。”
韩狗儿脸色肃然:“这个我知道,前几天我拿到一条‘线头’,说那京兆府的公人与金吾卫的兵士一道,将杜稚季堵在了山里,杜稚季负隅顽抗,被当场格毙。我还担心你是不是跟他在一起,导致受到牵连,后来打听了一下,知道杜稚季是一人伏诛,身边并无别人,才稍稍放心了些。”
他说的是打听了一下,但是这种官家隐秘岂是那么容易打听得到?想来韩狗儿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打听到这条消息,对小乙的关心之情实在是让人感动。
小乙脸色黯然道:“其实这些时日我确实与杜大侠在一起,他...他对我很好,最后是为了救我逃走,才一人拖住官军的。我...我实在对不起他。”
韩狗儿一愣,低声道:“竟是如此?那我还真得赞他一句大侠!你饿不饿?累不累?家里还有些谷米,我这就烧饭。吃饱睡足之后,你再将这许多时日发生的事情,细细说我与我听罢。”
小乙脸上突然现出为难的神色,道:“大兄,我不饿,刚才回来的路上我弄了些吃食,已经吃过了。现在我有件要紧事需要去做,这会只是来跟大兄报个平安,马上便要走了。”
韩狗儿眉头一皱:“什么要紧事,需要这么着急?”
小乙踌躇一瞬,还是没有将要做的事情说出,只是笑道:“大兄不用担心,等我回来,自会说与你听。”说罢,回身举步就往窝棚外走去。
韩狗儿顿时觉得不对劲,喝到:“小乙,你等等!你是不是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你不说清楚,我绝不让你走!”说罢出手如电,抓向小乙肩头。
小乙听得脑后风声,下意识地沉肩坠肘,肩膀如同游鱼一般从韩狗儿的掌心滑开,然后手肘如重锤一般向后一顶,角度刁钻,直击韩狗儿要害。韩狗儿大惊之下连连后退三步,才将这凌
厉反击躲了开去。
“小...小乙...你...你真的是小乙吗?”韩狗儿的脸上现出震惊之色,像看怪物一样盯着小乙上下打量个不停。
只是离开一个多月的时间,怎么小乙的身手变得这般厉害?!
小乙这才惊觉,自己与杜稚季在山中每日放手相搏,不觉已经养成了习惯,遇到袭击之时手上自然反击,所学招数想都不用想便使了出来,不由得歉然道:“大兄,对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确实有事要办,你就别多问了。”
韩狗儿盯着小乙,忽然长叹一声,道:“小乙,我不知道这段时日你经历了什么,为什么武艺大进,又有什么难以启齿之事。你既然不想说,我也不会多问,但是你为人至诚,心思瞒不得人的。我一看就知道,你是想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怕连累于我吧。”
小乙被韩狗儿说中心事,一时默不作声。
韩狗儿伸手使劲摸了摸小乙的一头乱发,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子,果然什么心事都瞒不住。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二人在中南山上的那个岩洞里,初结金兰之时,你说过什么话来?”
小乙一愣,不由得脱口而出:“愿与大兄同甘苦、共患难!”
韩狗儿重重地拍拍他的头,笑道:“是啊!想想那时咱们九死一生,流落深山,现在却能吃饱穿暖,也算是同甘共苦了!现在你有了为难之事,怎么还要瞒着我?若不能与你共患难,我还算你的大兄么?”
小乙心中一暖,连日来受的委屈和苦楚全部涌上心头,但是他硬生生地忍住没有掉下眼泪,只是红着眼睛叫了一声:“大兄...”
韩狗儿看着他的表情,问道:“是不是杜稚季大侠跟你说了什么事,于你有什么托付?”他虽然为人粗鲁,但是在这些事情上,心思却甚是缜密。
小乙回身探出头去看看窝棚周边,确信四下无人,这才凑到韩狗儿耳边,说道:“大兄说的没错,杜大侠的确托付给我一件大事,虽然我不知从何做起,但是这件事于情于理,于道于义,我却不得不做!”
韩狗儿见他说得郑重,心中也是一紧,道:“究竟是什么事情?”
小乙低声道:“大兄知不知道张逸云前辈的下落?听说他犯了天条,已经被抓在牢里了!”
韩狗儿大惊失色,几乎站立不稳:“什么!?逸云前辈乃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兼又光明磊落,听说还是先皇的心腹近臣,怎么会犯什么天条?”韩狗儿本是长安城中的“线引”,平时知道许多隐秘消息,但是张逸云被下狱一事,竟是连他也不知道!
可见这件事大有古怪!
他紧张地问道:“你确定?”
小乙苦笑道:“不确定,但是杜大侠为了这条消息,连命都搭上了,不由得我不信!”
韩狗儿平复了一下心情,又问道:“那你要怎么做?”
小乙眼神之中透出些许坚定之色:“杜大侠临去前,嘱咐我打探逸云前辈的消息,若是他还活着,便想法子将他救出!”
韩狗儿心中一跳,这个杜稚季还真是不客气,将这么重的任务交给了小乙。且不说逸云前辈是死是活尚未可知,就算他还活着,这从天牢里救人,可谓闻所未闻之事了,小乙又怎么做得到?
但是游侠不正是如此么?
一诺便能值千金,一言便可托生死!
所以韩狗儿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一笑,道:“逸云前辈也是我的救命恩人,要救他,也得算我一个!你是怎么打算的?”
小乙看着韩狗儿坦然的笑容,不觉也露出一丝笑意,答道:“那我便不瞒着大兄了。杜大侠曾经对我说过,逸云前辈与我们相聚的那一个晚上,正巧先皇驾崩,他恰好不在宫中,便被人安上护驾不力的罪名,然后被抓进了大牢。”
韩狗儿额头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什...什么?那我们请逸云前辈来相会,岂不是害他背负罪名的祸首?”
小乙摇摇头,道:“咱们哪知道那天正好皇帝要驾崩?但是未免也太巧了些。我这几日左思右想,是不是皇帝其实不是驾崩,而是被人害了,那加害皇帝之人利用我们将逸云前辈邀请出宫的时机,才有机会下得手去?”
韩狗儿双目圆睁,猛地伸手捂住小乙的嘴巴:“小乙,你疯了!这种话怎么能随便说?朝堂上说先皇恶疾驾崩,那就是恶疾驾崩!”
小乙扒开韩狗儿的手,无奈地笑笑,道:“这些都不是咱们能想的。但是想想那时的情形,提出要去邀请逸云前辈的,不是胡爷吗?咱们蒙在鼓里,他会不会知道点什么?”
韩狗儿一愣,道:“你怀疑是胡爷故意将大兄邀请出来,谋害了他?”
小乙点点头:“对!我正要去找胡爷问个明白!”
若是往常,韩狗儿肯定不会让小乙去冒这个风险。
胡爷是什么人?东西两市街面上真正的话事人,便是韩狗儿在他面前,也不敢太过放肆。而且胡爷早年曾经也是市上游侠,虽然现在年纪大了,也不怎么出手,但是跟着逸云前辈混过的人,哪有身手弱的?且不说问不问得出,他若是一怒,小乙还有什么好果子吃?
但是,这事关两人能不能打听到逸云前辈的下落,便是再危险,也是在所不辞!
韩狗儿深吸一口气,道:“好!就找胡爷问话!你有什么打算?”
小乙将牙一咬:“我最近失踪,胡爷肯定知道。所以如果我掩藏面目,摸进他的家中,向他逼问事情始末,他想不到是我,也许会吐露些什么消息!”
韩狗儿想不到小乙竟有这般妙计,顿时也觉此事大大可行。小乙失踪一事,胡爷肯定是知道的。现在小乙突然归来,兼又武艺大进,身手不同以往,若是摸进他的家中,伺机偷袭,也许真能将胡爷制住,说不定他还以为是什么仇家下手,根本怀疑不到小乙头上!
loubiqu.net
这样一来,说不定真能问出点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只觉此去虽非虎穴龙潭,但也未必一切顺利。只不过义所当为,二人却不得不为,只能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前去走一遭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暗夜之中见曙光
入夜的长安城,除了香室街那种烟花之地金吾不禁,一些身份特殊的贵人不受限制外,全城都要执行宵禁。
若是谁不遵守宵禁规定,被巡逻的金吾卫抓到,至少也要杖二十,打个半死。
但是蛇有蛇道,鼠有鼠道,长安城内的游侠闲汉,都知道一些隐秘的路径和处所,能够躲避金吾卫的巡查,从而在夜间行动。
韩狗儿与小乙撕下衣襟蒙住面目,悄悄地在暗中潜行,避开那些巡卫,同向胡爷所住的华阳里急急奔去。
不多久两人便来到华阳里外。汉时闾里皆是自成门户,周围以里墙相隔,夜间关门闭户,有乡勇守护门扉、巡逻里墙,以防盗贼逾越。
但长安城里不比别处,夜间宵禁之时有金吾卫巡逻,这城中闾里的巡防压力也便小了许多。二人在闾里墙外转了一圈,只见墙头垛楼有个老头靠在那里打着瞌睡,关防实在稀松平常。
但是闾里门户确实已经关闭,要想进去,正不知该怎么办。韩狗儿看了小乙一眼,却只见他双腿微曲,纵身向上一跃。韩狗儿只听他衣袂风响,便见他如凫雁一样飞上半空,堪堪腾空至墙头,然后将手在墙头上面一扳,便悄无声息地翻进墙去。
韩狗儿被这手轻身功夫惊得目瞪口呆,终于知道现在小乙的功夫已是高出他不少,只担心自己的大哥身份快要不保。哪知小乙这一个多月在山中练习最多的便是这轻身提纵术,今天施展出来,才能有这等成效,登墙爬梯如履平地。
韩狗儿可没他这等本事,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看见墙上抛下一截草索,恰巧丢在他的面前。他心中大喜,使劲拉了几下,觉得索子还算结实,便蹬着墙面,攀着草索也登上了墙头。
上得墙头,韩狗儿才知道,原来是闾内墙边有人正在修葺屋顶,将一堆草索遗在墙头。小乙正是用这索子,才将他引了上来,不然他还真不好进到闾内。
两人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楷树溜下墙头,一路向着闾里最华丽的那栋大宅潜行而去。闾内无军士巡守,二人走得反而比街市中更为容易,转眼便来到胡爷家门首。
小乙刚要如法炮制地去翻墙,但韩狗儿却急忙拉住了他,反而悄悄绕到后门,手中从地下摸了一节草棍,在那门缝中轻轻拨弄了几下,便听得门扇微微一响,便即打开。
小乙这才想起,前院之内胡爷养了两只恶犬,若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去翻墙,肯定会被恶犬发现,导致功败垂成。
虽然他武艺大进,但是这些市井偷鸡摸狗的经验,他还是远远不及韩狗儿。今日若不是有他同来,自己不仅问不到实情,可能还要被人抓住,当成盗贼。
二人蹑手蹑脚摸向堂后,看见那后堂和厢房之中还有火光。
这个时代,人人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若在晚上还能点灯,说明至少是中产之家,不然这灯油却是万万烧不起的。像这胡爷家中,堂上和厢中都燃油灯,不是因为他有钱到连仆人房内都能点灯,而是因为他家本就开着油坊,全是油料充沛之故。
两人潜伏而行,摸到窗下,见窗格之间透出亮光,不由得都俯身前去窥视。
刚凑到跟前,就听见房内一个女人厉声叫道:“你这个没骨头的夯货!油坊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也就罢了,那酒楼也整日给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等骚扰,连银钱都要周转不零,还要老娘拿私房贴补于你,你丢人不丢人?”
二人心中一凛,知道这是胡爷的夫人魏氏,平素只见她养尊处
优,不苟言笑,没想到背地里她竟如此泼辣。而那胡爷也陪着小心,谄笑道:“多亏夫人帮衬,才让为夫在别人面前保得一些体面。不过夫人不要担心,我最近又有了几个大主顾,油坊生意很快便要有起色,等我赚了钱钞,一定将夫人的体己加倍补上!”
那魏氏冷笑道:“你在这里糊弄鬼呢!这套说辞你对我说了几次了?怎么还没见你的大主顾来?我看还不如让你手下的小兄弟在市上多收一些钱钞来得正经!靠你做生意,我看是没有翻本的时候了!”
胡爷面露难色,嗫嚅道:“夫人,这……这却是不行,我向逸云大兄许诺过,不再过分威逼市上众人,哪能出尔反尔?”
这事杜小乙和韩狗儿都是知道的。逸云与他们见面之时,特别点醒胡爷,让他不可竭泽而渔,弄得市上民不聊生。
听他的说法,他宁可做生意亏空也不敢违背对逸云的承诺,难道他还不知道逸云被抓了?
难道他不是害了逸云之人?
还是说这一切都是假象,都是他演给别人看的?
然后便听那魏氏骂道:“你那个什么大兄,不是答应要给你解决这些麻烦事么?怎么你的生意处境越来越差,却不见他出手?依我看那,他也跟你一样,是个只会说嘴的无能货!”
胡爷张口结舌,却突然怒道:“住口!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婆娘,敢说我大兄坏话?别以为平时老子让着你,你就当我怕了你了!”
说完只听房门轰的一响,就见那胡爷摔门而出,向着前厅走去。那魏氏虽然泼辣,但是见了胡爷似乎动了震怒,却也躲在房中不敢作声,任他自去。
胡爷离开后堂,走到前后交界的女墙之时,突然感到背心微微一痛,心中大叫不妙,方欲张口呼救之时,只听耳边一个低沉暗哑的声音道:“胡安,你别乱叫乱动,我让你干什么你便干什么,否则,我手里这把利刃,可不认得你纵横两市的威名!”
胡安从小到大经历无数危险,但从未如此简单被人拿住要害,饶是他应变再快,此时也被吓出一身冷汗。他低声道:“壮士若是求财,却是来错了地方。我这一年来生意亏空,拿不出多少钱来。壮士若是不嫌弃,我愿将最后几十贯银钱献出,求壮士不要害我性命!”
背后那人一手扣住他的脉门,一手仍然持械顶住他的后心,将他逼至墙角之下,然后低声道:“我不为求财,只要问你几句话!你若是老实回答,我便饶你姓命,若是有半句虚言,莫怪我红刀子进,白刀子出!”
胡安只觉后心疼痛更甚,那件利器似已划过皮肤,切开一道血口,不由得心中大骇,赶紧说道:“壮士请问!小人在长安市上行走,手下颇有几个‘线引’,若是我知道的事,必定知无不言!”
身后的声音沉默了一瞬,突然语出惊人,低声道:“是不是你,与人合谋害了张逸云?”
胡安闻言吓了一跳,足下都要站立不稳,颤声说道:“你……你说什么?大兄……逸云大兄怎么会被害?你到底在说什么?”
身后那个声音低笑一声,笑声中透着悲凉:“张逸云被抓那天便是皇帝驾崩那天,也正是被你邀请出宫的日子!不是你将他叫出宫中,他怎么会背上护驾不力的罪名,被打入天牢?”
胡安脸上油汗滴滴下落,声音里透着恐惧,只是颤声道:“我怎么会害……害逸云大兄?我连他被抓了都不知道,还在等着他为我出头解决麻烦!”
背后那人恨声道:“我怎么信你
?”
胡安一叠连声道:“我冤枉,冤枉!不信你去问问拙荆,我人前人后可曾对大兄有过一丝不敬?而且如果我出卖了大兄,何至于现在产业经营都如此困难?”
他听见背后之人没有作声,心念顿时急转。他意识到背后这人虽然刻意装作暗哑声线,但能听出来是一个年轻人,听他的说话,也是在为逸云大兄打抱不平,不由得又开口道:“这位壮士难道是逸云大兄的好友?那就算我胡安的朋友了,何必如此刀剑相向?有什么话咱们到屋里坐下说可好?”
那人又将利器向前送了送,低喝道:“别给我耍花招!我且问你,将张逸云请出宫中,究竟是谁的主意?”
胡安心中一凛,猛然想起了去年自己生意转差,是一位生意上的伙伴告诉他。只有朝堂有人才能将买卖做大,言语之间便是要他去找朝中靠山。此刻一想,不正是诱导他去找逸云大兄帮忙么?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急道:“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一个姓秦的西域客商,来我这里买了一百石菜籽的!就是他暗示我要到朝中找人帮忙!他妈的,原来是这厮利用我去害了大兄!我胡安不能白白受大兄栽培,一定要将这客商找将出来,将他碎尸万段!”
“此话当真?”背后的声音有些惶急,又漏出一点少年的声线,再次印证了胡安心中的判断。
“当真,当真,千真万确!”胡爷急忙对天赌咒,生怕后面这人不信,给自己戳个透心凉。
这时前院响起一个声音,有人踢踢踏踏走来,仿佛要进到后院中来,胡安顿时捏了一把汗,生怕家中童仆撞破这情形,导致身后之人杀他灭口。但好在前院那人只是去墙角小解,并没有走进后院中来,才让他松了一口气。
沉默了一会,后面那个声音突然道:“你现在不要回头,一路走回后堂中去,一百息之内不许出来。若是你回了头,或是提前出来,我今日能来你家,明日便还能再来!”
“不敢,不敢!”胡安双手上举,慢慢走回后堂,然后开门进去,果然一点也没敢回头再看。
小乙和韩狗儿没想到竟能这么容易地将胡爷唬住,心中皆是庆幸至极。但是问的话却没有取得预期效果,只得到一些更为扑朔迷离的线头,顿时又觉头大无比。
但是胡爷家中人多眼杂,却是不能久留,只能先将这些线头记下,回去慢慢梳理了。
两人躲躲藏藏,一路上墙过院,重又翻出闾里高墙。但是两人一着地面,却同时吓了一跳!
两人原本翻墙进入华阳里的位置不再是空无一人,而是停放着一辆马车,车上用帷幕覆盖,不知是谁坐在车上。
车前立着一位少年,看上去年龄与小乙相仿,但身上衣衫比小乙整洁了不少。只见他头上带着一顶武贲冠,手中举着一个火把,脸上表情似笑非笑。
看他的站姿和手持火把的姿势,小乙没来由感到一阵危险,恰似面对杜稚季一般--这个少年虽然好像是随便站在面前,但全身上下仿佛都没有破绽!
若是与这人对上,自己不一定打得过他!
但是他们这也不是来打架的,就算打得过,也不能随便起了冲突,将官兵引来!想到这里,小乙低声道:“大兄,这人有些不简单,咱们快走!”
那年轻人见他们要逃,突然开口道:“你们想救张逸云吗?想的话就不要走!”
xiaoshuting.la
骤闻此言,小乙和韩狗儿的双脚立刻好像被钉在地上,再也难以挪动分毫!
第一百一十九章 生死之问破心结
这个年轻人怎么会知道他们想要救张逸云?
小乙刚要开口询问,突然被韩狗儿一把扯住,拽到身后。
“我认识你,你是李忠!”虽然夜色昏暗,但韩狗儿是长安城中线引,见闻广博,仍然一眼便认出了这个年轻人,就是“长安四公子”之一的李忠!
在长安城中,“信义忠贤”这四公子的名头可谓家喻户晓,说得是四位有才学、有智识、有前途的年轻人,并称为长安四公子。
这个“信”字,指的是东平王世子刘信,据说为人智计无双,但不知为何,前一段时间他好好的郎官不做,却匆忙带着家人离开长安,返回了东平郡。只有亲眼见证了暖玉楼那场争端的小乙才知道,那刘信是被那个西域凶人打怕了,连报复都不敢报复,便卷铺盖逃离了长安。
而“义”字则是指前丞相翟方进的世子翟义,年纪轻轻便累迁至河内太守,去年他的父亲暴病去世,大家都以为他失了依靠,但没想到先帝念及翟相功劳,对他又加封赏,将其拜为青州牧,此时已去青州上任了。
“贤”字却是指那艳冠长安的董家二子董贤。此人最值得称道的便是容色昳丽无双,每当出行之时,前来围观者满街满路,他有没有真才实学,当不当得起“四公子”的名声,反而没人关心了。他现在贵为天子的座上之宾,官至驸马都尉,倒是天子面前最为炙手可热的红人了。
这李忠占了一个“忠”字,但私下却被称作“四公子”的添头。他出身不甚显赫,父亲只是山东一个小县城中都尉,将他送到长安城来做了个郎官,已经是倾尽全家之能了。偏生这李忠却不像其他郎官一般喜好文辞经书,却整天一副武人打扮,喜好舞刀弄枪,与市上游侠颇有交游,这也是为什么韩狗儿一眼便将他认了出来。
“在下正是李忠。”那年轻人一笑,道,“你便是东市的韩五儿?”
在市上打混的游侠,都按本事地位论资排辈,他说的“韩五儿”,便是指韩狗儿在东市的游侠当中,排名第五的意思。
韩狗儿见他对游侠行当如此熟悉,眼中全是警惕之色,不由得低声道:“李大人为何要拦住我们两个草民?”
李忠微笑道:“我没拦着你们,你们想走便走,量这长安城中也没人拦得住你们两个地里鬼。”
“李忠,时间紧急,莫要胡闹。”忽然马车帷幕之中传出一个平和的声音。
李忠一听车中之人发话,立刻垂手侍立,退在一旁。
只见车帘掀开,一位中年文士走下车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与李忠对峙的二人。
这文士高额凤目,长须如缕,头发半黑不白,衣衫半新不旧,头上未着冠冕,只以头巾束住,让人看不出他的身份。但是无论表情还是举手投足,都隐隐透出一种贵气,却是多年的上位者才能拥有的气质。
此人必然大有来头!
四人面面相觑,沉默许久,文士突然开口道:“两位少侠想要去救张逸云,某十分钦佩,可是你们知道他在哪里,要怎样将他救出么?”
韩狗儿反问道:“这位大人又怎么知道我们要去干什么?”
文士微微一哂,道:“韩少侠,是我在问你,不是你在问我。如果你不想回答,那么我等立刻便走,就当从未在此遇见过你们。”
少侠这个称呼,韩狗儿是第一次听到,只觉说不出的怪异。但他真的生怕此人转身便走,踌躇一瞬,终于开口说道:“不瞒大人,我们受了逸云前辈深恩,确实想要救他。但是知道的事情很少,大人方才说的,我们一概不知。若是大人知道什么信息,还请告知我等,我们兄弟二人感激不尽!”
那文士微微颔首,仿佛早就知道他会这样回答:“那我再问你,如果张逸云现在即将被隐秘处死,而你的身形与他相似,若我能创造机会,让你替他去死,你还愿不愿意去救他?”
什么?!
杜小乙大惊,且不论这人说张逸云即将被处死是真是假,让韩狗儿替张逸云去死,这怎么使得?
韩狗儿却毫不犹豫,嘿嘿一笑道:“反正我这条烂命也是逸云前辈救的,若是能替他去死,换他逃出生天,我自然是愿意得紧!他妈的,就是希望死的时候能够快一点,最好咔嚓一下,人头落地,别让老子受活罪!”
小乙的心如
坠冰窟,想要说些什么,却梗在喉咙里面什么也说不出来。
若是让他去替逸云送死,他肯定也是毫不犹豫便去了!此刻大兄有此决定,自己又有什么好说呢?
那文士又点点头,道:“好,你可以走了。”
包括李忠在内的三人均是一愣,只觉有些头脑发晕。不是正在说救张逸云的事吗,怎么又让韩狗儿走呢?
文士见韩狗儿一脸呆愣的样子,眉头微微一皱,又重复了一遍,道:“韩少侠可以先回去了。杜少侠跟我一起来吧。”
他的话虽然温和有礼,但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韩狗儿毫不怀疑,若是自己不照他说的做,便会发生他不愿见到的事情。
正在两难之间,突然小乙从后推了他一把,道:“大兄,咱们谁去都是一样的,你回家等我消息,我跟着这位大人去就是了!”
韩狗儿本就豁达,此时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便低声道:“好吧,小乙你就跟着他们去,若有什么危险,你就赶紧逃!以你的身手,想必也没什么人能捉得住你!”
小乙点头道:“我省得。大兄不是也说过我福大命大吗?不会有什么事的!”
两人这厢作别,韩狗儿便转身潜入街边阴影,消失不见。那文士却已登上马车,钻回到帷幕之内。李忠似笑非笑,对着小乙作了一个“请”的姿势,竟是请他上车!
“这是要去哪里?”小乙心中惊诧。
李忠撇撇嘴,道:“不是说了,要去救张逸云吗?”
小乙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心一横,便掀开车蓬帷幕,一头钻进车中。
进得车来,他顿时有些讶异,车中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一片乌黑,只见车蓬顶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铜盏,四围用轻纱围绕,散射出蒙蒙微光,将那车内的中年文士照得清清楚楚,光线却散射不到车外去。
铜盏之内不是灯油、不是松明,而是一截黄色的麻绳,正在静静燃烧。那绳子上不知涂了什么东西,竟然经火烧灼,只见有光,不见绳子缩短,车中没有烟气,只是弥漫淡淡的蜜糖清香。
那文士拍拍车中椅校,道:“坐吧,车子便要走了。”如他所说,车身一震,便听马蹄哒哒轻响,轮轴响动,马车向前行去。小乙身子一晃,多日以来练习距马步的功力顿时起了作用,让他没有狼狈摔倒,而是顺势坐在了那文士的对面。
文士见他的目光不离发光的灯盏,不由得笑道:“这是用蜜蜡油浸过的麻绳,一根能烧两个时辰。唉,这蜜蜡果然不如油脂之腊,虽然禁烧,光芒还是太弱了些。”
小乙这才知道,原来这灯盏里烧得竟是蜜蜡!蜂蜜本就难得,从中提取出的蜜蜡竟然用来点灯,这贵人们的生活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车马辚辚前行,小乙与那文士相对无言,那文士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在上下打量着小乙的容貌模样,弄得小乙心中越来越紧张。
过了半晌,文士终于开口问道:“你便是杜小乙?”
小乙紧张地点点头道:“回大人话,正是小人。”
文士却摇一摇头,道:“我派人查过你的身世,你不是长安本地人,与韩狗儿也无兄弟之实,所以小乙必是你的假名。你的真名叫什么?”
听了这话,小乙心中如同翻起惊涛骇浪。这人知道他不是长安县人,也知道小乙是他的假名!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一瞬间小乙差点吓得跳车逃窜,但想到可能逸云前辈的生死,都要着落在这位贵人身上,又硬生生地忍住,颤声道:“大人为何要问这个?”
文士笑道:“我之一生,从来问心无愧,但早年却有一个小小心结,也曾多方求索。后来忽然醒悟,便不再纠结,但今日看到你,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一问。”
小乙听他说得糊里糊涂,但是知道现在还要仰仗他去救张逸云,自己走上这辆马车,便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人将自己和大兄的底细查得如此清楚,自己还有什么可以瞒着他的?
于是他便坦言道:“在下原名杜鱼儿,九岁之时为避天灾,随父亲从家乡流浪至长安,后来父亲去世,因为一些原因,我也成为流民,被韩狗儿大兄收留,所以又唤作小乙。”
他这一番话隐去了很多细节,但是所言句句属实,也算不得欺骗。
但那文士听了他的话,顿时眼睛一亮,脸上现出一丝又似兴奋、又似惆怅,还有些如同解脱的复杂的神情,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杜鱼儿,杜鱼儿!怪不得,怪不得!原来是为避天灾,早就从商洛县来了长安啊!”
小乙心中微凛:自己方才没说自己的家乡是商洛县,这位大人又是怎么知道的?但此时奇怪之事已经太多了,这点细节反倒也没什么奇怪。
他所说的话,小乙明明每个字都懂,但是连成句子,却不知道有什么涵义。
小乙只觉拳头发痒。
因为大兄曾经对他说过,遇到那种说话像谜语一样神神叨叨的江湖术士,不要听他们说话,只要按住打一顿就好了。
他觉得那样有些暴力,但是有一次终于忍不住动手打了一个术士,却是感到非常爽快,才知道大兄所说的话很有道理。
但是他当然不敢对这贵人动手。这人不单单身份高贵,又是拯救逸云前辈的关键,自己哪敢动他?但说来也怪,小乙动了打人的念头之后,心中却不像之前那么紧张了。
那文士注意到小乙平静了下来,眼神里又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沉默半晌,突然又开口问道:“小乙,你杀过人吗?”
小乙心中大叫糟糕,因为听到这话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去岁在中南山里,被自己和大兄二人合力杀死的那个年轻人。
虽然说那年轻人想要杀他们在先,他们只是为了保命才反击,而且也并没有想杀死他,只是将他摔绊在地时头部撞到了地面,意外摔死,但杀了人便是杀了人,不管有多少理由,都改变不了他曾杀人的事实。
文士见他不语,便已经猜到了真相。他又问道:“那么,为了拯救张逸云,你肯杀人么?”
他问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小乙一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不知怎么的,他又想起杜稚季说过的话:“许多人都自诩侠义,但为了侠义的杀人就不是杀人了吗?”
是啊,何人可杀,何人又不可杀?自己又如何判断,又如何有资格去决定?
他苦思良久,头上都冒出豆大的汗珠,突然之间心中却冒出一丝明悟。
既然没法判断是否可杀,那便看该不该杀,看除了杀人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他艰难开口道:“如果能够不杀人而救出逸云前辈,我当然不会杀人,但是如果非要杀人才能救得他的性命,那我也不会手软!我说不清这么做对还是不对,但我只知道逸云前辈是我的救命恩人,为了自己亲近之人能够活下来,我宁愿背负杀人的罪过!”
文士听了这话,却仍是步步紧逼,继续问道:“如果你知道有个人明日将会杀你,你今日有机会将他杀却,你会不会动手?”
小乙刚答完一问,却又收到一问,顿时脑中再次卡壳,口中嗫嚅道:“我...我又怎么知道别人明日是不是要杀我?”
文士双眸幽深,似乎藏着无尽的心事:“如果你就是知道呢?或者说,你知道这人要杀你的大兄,要杀张逸云,你却有机会今日就将他杀死,你会不会下手?”
小乙只觉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脑海之中也是一片混乱,被这个问题搅得神思不宁。
杀了此人,自己和自己的亲朋明日就可不再被杀。但是明明今日他还没有杀意,自己又凭什么要去杀他?为了别人还没有做过的事而将其杀死,这怎么想都是不对的吧!
他索性放空头脑,什么也不再去想,只凭自己的本心本性,开口答道:“若是他人明日要杀我,那我今日便与之好好相处,让他收了杀心。若他明日还要杀我,那时我便尽力自保就是。若是要杀我亲族朋友,我便全力阻止他就是!”
文士冷冷一笑,道:“若是你阻止不了呢?”
小乙抹了一把头顶的冷汗,缓慢而坚定地说道:“若阻止不了,那我便死在前面,也算一了百了!若是为了救人,我也许会不得已而杀人,因为不杀人就不能救人。但是因为别人还没做过的事情,而对其生出杀心,我却实在是做不到!天下人都可能是明天要杀我之人,如果我要以杀止杀,岂不要杀尽天下之人?”
bidige.com
那文士一愣,突然哈哈大笑,笑声钻出马车帷幕的缝隙,在空旷的街市上久久回荡。
第一百二十章 人生在世何为道
杨熙随着刘子骏一路前行,穿越三处宫室,约莫向北走了四五里路,只见路边渐渐多了一些成片的宫室,路边时不时能看见身着华服的嫔妃,好奇地打量这一行人。
“这是桂宫,是天子嫔妃居住的宫室。”刘子骏笑道,“平日可极少有男子能够走到此处。”
杨熙心中大惊:这不就是后宫禁地吗?若是天子有心想要计较,仅此擅闯后宫一罪,便可以砍了他的脑袋!
但是天子若是想砍他的脑袋,又何必这么费劲?
他跟着刘子骏走入一间偏僻宫室,进了厅堂,两名羽林卫便自觉地守在门外,紧接着后面便有两位内侍转向前来,掌灯捧案,奉上鲜果点心,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走。
“这是平日天子休息的一间偏殿,有时天子也会在此处召见臣子。今日让你在此过夜,也算是不小的恩宠了。”刘子骏笑道,当先坐在案前,又伸手示意,“你坐啊。”
杨熙想不坐也不行,因为夜还很长,总不能一直站着。
他坐在刘子骏对面,发现刘子骏正在含笑看着他。
他毫不畏惧地直视刘子骏的双眼,二人对视良久,才听到刘子骏轻叹一声:“真像,你这眼神,跟先生一模一样。”
杨熙想也不想,冷笑一声,道:“先生是我的先生,却不再是大人的先生。大人的所作所为,哪里还有一分师徒情谊在?”
他说得没错,一年之前,刘子骏为了自己的前程,威逼先生取得禹鼎,那时先生已经与他划清界限。此时他又处心积虑,说动天子将先生派去淮阴,却利用自己和尹墨郡主的关系,让她去盗窃玉玺。这些所作所为,丝毫没有顾忌师徒之情,同门之谊,此刻他怎么还有脸提起先生?
刘子骏脸上丝毫没有羞愧之意,只是轻笑一声:“延嗣,在你心中,我是不是一个欺师灭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奸人?”
杨熙在跟着他走入深宫之时,便已横下一条心,再不顾忌生死之事,此刻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哂道:“难道不是么?”
刘子骏依然笑着:“你既这么认为,那我也没什么可辩驳的。但是你觉得,我的目的又是什么?”
“目的?”杨熙想起先生说过这刘子骏的身世经历,不由得眉头一皱,“你先是抢夺禹鼎献予翟相,以此扶持天子即位,又帮助天子盗窃玉玺,还能为了什么?无非便是为了天子恩宠,为了高官厚禄,和那荣华富贵罢了!”
“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刘子骏哈哈一笑,“我若要求官位俸禄,只要我肯开口,今日小朝会上拜相之人便不是孔子夏,而是我刘子骏了!”
“高官厚禄只是手段,只是我达成目标的基础,”刘子骏凛然道,“我所求者,乃是大汉更加强盛的明天!”
杨熙愕然,然后不觉噗嗤笑了出来:“哈哈...大汉的明天?大人也真是说得出来!原来这位精于鬼蜮伎俩,连先生和同门都要算计的刘大人,竟然是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想要为大汉开太平盛世的大贤臣!恕延嗣眼拙,却是看走了眼!”
刘子骏平静地说道:“你不用想着激怒我,来乱我心境。我既然今天亲自来此,与你说这些话,便是要让你知道我的志向。若我只是要利用你,胁迫尹墨郡主去拿玉玺,只需派人将你扣留关押一夜即可,何必要亲自来此与你废话?”
杨熙知道刘子骏说得一点没错,他要利用自己,简直易如反掌,甚至可以让自己蒙在鼓里,不知道是谁所为。
为何他不仅暴露自己的目的意图,还要大费周章,亲自与杨熙一起度过这漫漫长夜?
他到底安了什么心思?
念及此处,杨熙面色忽然平定:“是延嗣唐突了,还望大人直言。”
刘子骏见杨熙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不由得赞道:“能审时度势,乃君子之质!我没有看错你这个少年!”
“当年我为少年之时,也有如此意气,只觉学得圣贤之道,练就经世治国的本领,便能一展宏图,为大汉兴盛效力!
但是朝堂之上并不像我想象得那样非黑即白,有能者上,而是被不同的势力把持,内官外戚,簪缨世族,都想在这朝堂之上捞些好处。你应该知道我年轻之时干过何事,后来又得了何种下场。”
杨熙自然知道。先生曾经对他说过,刘子骏此人年轻之时曾在太学学习,才学高绝,卓尔不群。他不仅对儒教经典研习精深,更是古文经学的提倡者和推动者,果真是风头一时无两。
但是,正因为他锋芒太露,兼之热心推行古文经学入太学教习,导致遭到大儒们的排挤,先皇想要拔擢他为侍中,竟然遭到朝臣的一致反对。
当年反对得最激烈的,便是大将军王凤,也就是太皇太后的弟弟,皇帝最为宠信的臣子。所以毫无意外地,他的拔擢议案被无限期搁置,宦途一蹶不振,还是靠着继承父亲的职缺,才领任一个天禄阁秘书,成了一名闲臣。
刘子骏见杨熙默然无语,便继续说道:“我在天禄阁整理密档,看多了帝王家事、朝堂风云的隐秘记录,逐渐明白了这天下间的道理!不管表面上是多么的冠冕堂皇,最终不过‘弱肉强食’四个字!若是不能拥有权力地位,任你有再好的政论主张,也没法得到认可!”
“所以大人便要不择手段,先获得权势地位,然后再推行自己的政论主张?”杨熙忍不住嘲讽道,“我倒要请教,刘大人有什么政论主张能让大汉兴盛?”
刘子骏冷哼一声,道:“我早年志在四疆,力主勘测边境,绘制地图,远交近攻,以除匈奴大患,然后徐徐图远。但是先帝却以不宜擅开兵戈为由,并未采纳我的意见,连重新绘制山河社稷图之事都未应允,所以数年之间,只是按照上古流传的《荒经》《海经》,编纂《山海经》一部,徒为世人所笑。”
杨熙恍然大悟,他知道《山海经》是刘子骏所编。《山海经》虽然名为“山海”,但其中多是神话传说,对地理异志的描写夹杂怪力乱神,与真实的舆图相去甚远。
想不到这本被世人讽作“蒙童妄语”的奇书,竟是这般来历!
刘子骏又道:“后来我精研经学,发现天禄阁有好多秘藏古本,与今文有异,比如《尚书》比今文多出十六篇,《逸礼》篇幅是《礼》的两倍,等等发现,不一而足,明显是古文经学更近圣人之道。因此我与先父披阅十载,探耽究旧,不独将古文经学校刊成册,还总校群书,撰成《七略》。今日所谓六艺之学,在我《七略》面前,只能算小巫见大巫了!”
杨熙大惊,没想到这刘子骏在天禄阁中蛰伏十年,竟然还干出如此惊人的艺业。他也算是个儒生,深知道所谓总校群书、校刊古文的重要意义。
他这是要将今文经学奠定的整个文脉体系颠覆殆尽啊!
如果说只是推行古文经学,那只不过是多学《左传》等几部经书而已,但若是以那《七略》为纲,将其中书籍推行至太学,那么学子所学便不再限于六艺,不再限于现行的师法和家法,必会形成新的源流文脉。
短时间的动荡在所难免,但长此以往,天下教化之功必然蔚为大观!
怪不得大儒们都要打压刘子骏,怪不得先皇明知刘子骏才学,却也将其搁置不用。因为此人确有翻天覆地之才,也确实要行那翻天覆地之事!
只听刘子骏继续说道:“还有,我在天禄阁中闲来无事,推断历法,发现了太初历中有许多错漏之处,便增补调校,作了一部《三统历》。若是新历推行,必然有益万民。但我进谏数次,天子都以各种理由推脱,直到前一段时间,才勉强同意将新历颁行天下。若我还是个校书郎,天子会采纳我的谏议,推行新历吗?”
杨熙心中愈发震惊,这刘子骏竟然闲来无事之间,便能推算编纂一部历法,其才学果然是匪夷所思。
怪不得他能够如先生一般,从《星野分舆图》中推断出禹鼎的所在,原来他本就是星历方面的大行家!
以前自己对他的了解,还是太少了啊!
刘子骏眼神幽深,看着杨熙慢慢说道:“延嗣,
你明白了吗?先皇驾崩,新皇初立,我若不抓住这个机会,那我胸中的志向,便再也无法抒发!为了能够发挥胸中才学,能够振兴大汉,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杨熙心惊肉跳:“刘大人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刘子骏傲然道:“我对你说这些,不是要向你解释什么,而是因为我认可你是个人才!”
“我?人才?”杨熙呆了一呆。
刘子骏道:“少年好学是为智,不畏凶徒是为勇,不叛师父是为孝,不负友朋是为信,不惧强权是为义。有此五德,不是人才又是什么?在我看来,那些所谓青年才俊,什么‘长安四公子’之流,不若延嗣多矣!”
“我如此处心积虑,才有机会与你彻夜长谈,便是想亲口问问你,愿不愿意与我一道,去见证大汉的未来?!”
杨熙心中瞬间闪过一丝明悟,原来刘子骏今夜向他剖明心迹,竟是要拉拢于他!
杨熙默然良久,突然离席欠身一礼,道:“刘大人,在下此前对你偏见颇深,今日蒙君坦诚直言,对您的做法却是有了一些理解。但这并不代表我能够认同大人所为。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延嗣当不起大人的错爱!”
刘子骏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不同?你的道,又是什么?”
杨熙被他一问,登时愣在当场。
对呀,自己的道,究竟是什么呢?自己的志向又是什么?
他扪心自问,只想到为师尽孝、为国尽忠这样模糊的志向和目标。
如何报答先生的恩情?杨熙不知道。
但先生于他有活命之德,养育之恩,纵使粉身碎骨,他也要回报这份恩情。
是否出人头地并不重要,是否拥有高官厚禄也不重要,甚至是否有才学,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正直、勇敢,有自己的思想,这是先生一直以来对他的要求,也成为了他的行事准则。
成为先生期望他成为的人,何尝不是一种尽孝?
而为国尽忠,则是他在来到长安之后,逐渐形成的志向。
他见过许多达官贵人,游侠豪客,也见过许多贩夫走卒,平民百姓,所有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生活着,有的人悠游自在,有的人却努力挣扎。他虽然踏上仕途只有半年,但是所见的生死离合,所见的人间悲喜比生命中的前十五年加起来还要多。
他又想起那老来丧子的陈勋、刘交,想起孤独惨死的姜姓老人,想起那些辛苦劳作却只能温饱的乡间黎民,心中便有一种冲动,想要学习更多经世治国的本领,想要以自己的能力,让更多的百姓过上好一点的生活。
他官小职微,但只要心怀黎民百姓,躬行不辍,何尝不是一种尽忠?
忽然间,他又想起自己一见钟情,爱慕甚深的丹家小姐,还等着先生回来去她家中提亲。这儿女情长,是他从未体验过的美好滋味。
与相爱之人终成眷属,长相厮守,是不是也能作为自己的目标?
人生很长,他还年轻。
想做的事,要做的事,必须做的事,会越来越多。有些事能够做到,但有些目标可能终其一生也无法实现,只能留下遗憾。
但只要行事无愧于心、无愧于人,便已经足够了。
像刘子骏那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戕害别人的行为,自己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想到此处,杨熙微微一笑,心中再无疑惑。他再次向刘子骏一拜:“延嗣之道,不足道也。但是在下会一直坚持下去的。大人之道,延嗣却实在不能苟同。”
刘子骏摇摇头,又点点头,双眸之中是掩饰不住的失望之色。他微微叹息一声道:“也好,也好!延嗣能作‘六博’否?若能,咱们便下上一盘!”转眼间,他似乎已经不再纠结杨熙的态度,轻轻将话题转开。
ranwena.net
杨熙点点头,便有侍者默不作声地走上前来,将一个铜质的六博棋盘放在案上,又在两人座旁燃起一盏新的明灯。
第一百二十一章 冷眼无心是圣人
夜至人定之时。
东宫北门前隆隆驶来一辆马车。
“何人来此?通传姓名!”守军大声何止来车。
“王大人要进宫觐见太皇太后!”御车之人跳下车来,将腰牌递上。
“原来是李郎官!”那守军抱拳行礼,又看了李忠递来的腰牌,顿时吃了一惊,“是大司马!”于是赶紧通知门丞,开了一个角门,将这一行车马迎入。
李忠赶着马车,从那角门行入,将车马停在门旁不远的马棚之下。
虽然进宫之后,还是要将马车停在门口,但是能够走马坐车入宫,便已象征着了不得的荣耀地位。而不经通传便可觐见太皇太后的,更是万中无一,除了太皇太后的几个兄弟侯爷,也就是当朝大司马才有这个特权!
小乙虽然混迹市井,不懂这些朝中规矩,但是毕竟有一个做“线引”行当的大兄,对这些风闻轶事却是有些了解。所以他下车之时,已经明白了这位中年文士的身份。
这人一定便是那位列三公、身份尊贵无比的大司马王巨君!
小乙跟着这文士下得马车来,久练距马步而来的沉稳步伐终于变得踉跄起来。
他不是下盘不稳,而是心中极其紧张。
谁会想到,这个找上他的人,竟然是当朝官职和权势最大的大官?
谁会想到,说是要去救张逸云,他竟然带着自己,一路进了皇宫!
小乙年纪虽小,但经历过许多风波,心思比一般同龄少年人沉稳许多,但是当他看见空旷无际的宫内广场,以及远处巍峨如山的重重殿宇,双腿还是忍不住打颤,心脏砰砰跳个不停。
我的妈呀!我怎么就进了皇宫了?!
小乙心中不住地呐喊,但见那大司马王巨君,和那李忠正一起往前走去,登时也不敢怠慢,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开玩笑,这可是在皇宫里!万一跟丢了,迷了路,被人发现,那还不是杀头的罪过?!
两人只是沿着宫墙行走,忽然李忠低声道:“大人,今日为何宫内哨卫少了这许多?”
那文士笑道:“谁知道呢?许是凑巧羽林卫有什么事情要忙,所以撤了哨卫。”
这种说辞,连小乙都不相信。
哪有什么事情比宫中哨卫都要重要的?
所以李忠和小乙二人,心中都暗暗赞叹这位王大人手段通天,连羽林军哨卫都能掌控,大大方便他们行事。
他们不知道的是,一个时辰之前,驸马都尉董贤找到羽林监,向他说明了自己的父亲董恭将要出任卫尉,接掌羽林的消息,让他召集宫中羽林卫的兄弟一同到建章营内饮酒庆贺。
一个时辰三班哨卫,变成了一个时辰一班巡哨,自然感觉哨卫少了许多。
但是王巨君又是如何得知这个信息,决定今夜行事?
他又如何找到李忠、杜小乙和韩狗儿,让他们帮忙?
谁都不知道。
转眼间几人走到宫室北边的角楼之前,王巨君突然停下脚步,道:“我便带你们走到这里,下面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小乙心中一紧,看我们自己?不是要去救张逸云么?直到现在,他连张逸云在那里都不知道,这位王大人却似要撒手不管了。
李忠心中默算方位,却突然惊喜道:“原来如此!这宫墙之外便是御史台!张逸云便在御史台下的大狱之中!”
所谓“天牢”,实际上便是御史台关押钦犯的牢狱!
王巨君笑道:“正是如此。御史台正门有金吾卫、期门卫两重防卫,你们便是有三头六臂也闯不进去。但是御史台紧靠宫墙,从宫内逾墙而入,还算比较简单。你二人都身负武艺,要怎么做,不必我来说了吧。”
直到此时,二人才恍然大悟。这长安城内,有三处官署,虽然不在皇宫之中,但却如皇宫一样受到严密戒备,一个是天禄阁,藏着皇家密档,一个是少府,中有皇室财库,最后一个便是这御史台了。
御史台是纠察弹劾官员的机构,关押的都是钦犯。若是谁想闯入御史台大狱去救人,那真是得了失心疯了。即便是从皇宫之内逾墙翻入,也是一样。
但是这两个年轻人都没有退缩,甚至没有犹豫。
李忠翻身跪下,向王巨君行了个大礼:“大司马之恩,李忠永志不忘!”
这李忠身为郎官,但喜好武艺,在宫中待诏之时,与张逸云有数面之缘。张逸云闲极无聊,曾经指点过他的武艺。虽然对逸云来说只是随口教导,但对李忠来说,
所说之处无一不是他苦思苦练不能解的关窍难点,所谓一窍通百窍通,经过逸云教导,他的武艺进境神速。虽然二人没有师徒之名,但也算有师徒之实。
因此当王巨君找到李忠,问他想不想救张逸云之时,他想都没想,一口答应。
小乙见李忠下拜,虽然脑中还有些糊涂,但是也下意识地跟着下拜,道:“大人之恩,小乙也永志不忘!”
王巨君看着这两名出身迥异,但肝胆侠气如出一辙的少年,眼中复杂的情绪一闪而逝。他一边头也不回地向着深宫走去,一边悠然道:“你们不用谢我,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让你们欠我一个人情罢了。”
欠一个人情?两人对望一眼,都不知道这位王大人说得是什么意思。
但王巨君却什么也没再解释,便向着长信殿一路走去。
他走在宫城之内,穿过空旷的广场,穿过萧瑟的秋风。
一片漆黑的汉宫之中,只有远远的殿宇之内才偶然有几点灯火。
不多时他便走到长信殿前,见是他来,马上便有下仆入内通传,王巨君便微笑站在殿前等候。
很快便有一名小婢走出门来,低眉顺眼向巨君一礼:“大司马请进罢,太皇太后还未歇息。”
王巨君随之入内,穿过一道殿廊,走入宫殿内室。
内室之中,设着一座床榻,一位雍容老妇斜靠榻上,半闭着眼睛,似昧非昧。
两名美婢跪坐一旁,一捧漱盂,一奉如意,皆是寂然不动,如同木雕泥塑。
另有一名小婢伏在榻下,手中轻轻地为老妇捶着腿。
真是一片寂静,呼吸可闻。
因为这榻上老妇,乃是整个大汉帝国,最为尊贵,最有权势的女人,甚至比当今皇后娘娘,比那已经成为太后的赵飞燕,都要更加尊贵。
她便是高宗皇帝的皇后,孝成皇帝的母亲,如今的太皇太后王政君!
只要她一皱眉头,连天子都要心惊胆战,更不用提这些随身伺候她的婢仆了。
但是王巨君却毫不紧张,微笑下拜道:“姑母长乐,小侄来探望您了!”
是的,王巨君的父亲王曼,正是太皇太后的亲弟弟,而巨君正是她的亲侄儿。
但是,在如此尊贵之人面前,不称“太皇太后”的尊号,而直称姑母,也实在是太大胆了些。
“没规矩!”老妇眼皮都不抬,便是轻轻呵斥了一句,吓得那捧物、捶腿的小婢都是一颤,但又听她和声道:“你向来不爱虚礼,起来说话罢。”
王巨君笑道:“就知道姑母心疼侄儿。”说罢便起身赶开那捶腿的婢子,侧坐在榻下,接替婢子开始为老妇捶腿。
“小七儿你现在官越做越大,行事也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太皇太后终于抬眼看了他一眼,“大半夜的来宫里见我,若是被朝上那帮老臣知道,还不知道要说你什么闲话。”
王巨君在太皇太后众多侄子中排行第七,只有诸位叔父和这位姑母,才会叫他“小七儿”,随着他官职越做越大,这个称呼逐渐变成了姑母的专用。
太皇太后用这个称呼喊他,一是为了表示亲近,二来也是提醒他,作为王氏一门的翘楚,他的行为时时刻刻都被人关注。
巨君笑道:“谁也不敢说的。除非天子要对我下手,否则谁敢触姑母的霉头?”
太皇太后眉头一皱,道:“你要对天子尊重一些。”
巨君道:“尊重自然是要尊重的,但是我既然坐到这个位子,有时候也不得不说些天子不爱听的话,做些天子不爱看的事。”
太皇太后轻叹道:“现在不比往年啦,天子本是宗室庶出,他家也有母族,我王氏还需韬光养晦,不宜多生事端啊。”
“庶出”“母族”这几个字眼,听起来如此的刺耳,用在当今天子身上,更是大逆不道。但是太皇太后毕竟名义上是皇帝的祖母,从她口里说出,自然无甚不可。
“姑母何须忧心?不论那个位子是谁来坐,姑母您永远是太后。天子便看王氏不顺眼,也只是向我下手罢了。”巨君手下捶腿的力度丝毫未变,语气仍然是那么的轻松,好像在说的不是自己,不是自己的家族,而是其他什么不相干的人。
“我还没问你,大晚上来找我,究竟是有何事?”太皇太后默然良久,终于再次开口。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想念姑母,特来拜见。另外,今日小朝会上,天子拜了孔光为相,我想着这也算个大事,便来向姑母禀告一声。”王巨君似乎毫不在意今日小朝会上
与天子的针锋相对,将今日朝会上之事原原本本说给太皇太后听知。
听着王巨君的讲述,太皇太后低垂的眼皮逐渐抬了起来,眼神当中也泛起一丝冷厉的光芒,等到巨君说完,她却又慢慢地闭上眼睛,叹道:“新皇有自己的想法,也是好的。至少不会像骜儿一般,整日里只知道荒唐度日。可是小七,你现在也是我王家的翘楚了,天子今日能除了你的领尚书事,明日就能夺你其他官职,这却不得不防啊!”
王巨君哈哈一笑:“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要夺我的官,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大不了回太学教书,回新都种田便是了。”
太皇太后双眼猛地睁开,保养娇贵的手在榻沿上狠狠一拍:“胡说八道!咱们王家费了多少力气,才保住如今的权势地位,你说夺官便夺官,说回乡就回乡,你的叔父、子侄们却由谁来庇佑?”
王巨君沉声道:“朝堂之上,哪有得势三世之族?就算丁氏、傅氏之族不趁势而起,咱们王氏的煊赫也快到头了。我这些年虽然对子侄辈多有庇护,把他们送入各府衙署,给他们锻炼的机会,但是一家一性把持朝堂终不是长久之计,我王氏便不与皇帝母族相争,难道便过不下去了么?”
太皇太后厉声道:“咱们王氏一族的地位,哪一点不是争出来的?你的叔父们能封侯拜将,靠得难道不是我在宫中的地位?你能当上大司马,难道不是靠你三叔、五叔的举荐?你今日不争,明日朝堂之上的大员,便要全改了姓丁、姓傅!我这个长信宫,是不是也要让给那两个女人来住?!”
丁氏是皇帝的母亲,傅氏是皇帝的祖母,也是高宗皇帝的嫔妃。曾经太皇太后母以子贵,现在若让这两家得势,那丁太后、傅太后又要分薄太皇太后的多少权力威势?
看到太皇太后动怒,周围婢仆都被吓得伏地颤抖,只恨自己为何今日当值,赶上太后大怒。
王巨君却安之若素,道:“我自然不会容许他们侵犯姑母圣颜。但是朝堂之上,咱们王家还是退让一步吧。不管是丁氏、傅氏,还是我们王氏,不都是一样的后族外戚么?不若借这个机会,让被压制许久的寒门子弟、太学生,甚至宗室远房子弟,也都有机会出出头,给大汉的未来积攒点本钱。”
太皇太后气得发抖:“你的意思是,我们王家,是在挥霍大汉的家底?”
王巨君拜伏在地,垂头低声道:“侄儿不敢。”
太皇太后气极,抄起那个捧物侍女手中的如意,便要向着王巨君身上抽去。
但是王巨君终究是她的亲侄儿,是王家现在最有权势的子弟之一。太皇太后在最后时刻手中一转,将那白玉如意狠狠摔在地上,价值连城的玉如意当啷一声被摔成碎块,太皇太后也倒在榻上连连咳嗽。
众侍女大惊失色,没人管那摔在地上的如意,皆是抢上前来,为太皇太后捶背顺气,奉上香汤热茶,舞弄了好一会儿,才让她稍稍平复下来。
“你...你真是要气死我才罢!”太皇太后喘息连连,“你真以为,你被那些酸儒奉为圣人,便能不食人间烟火么?”
王巨君抬起头来,脸上不见悲喜之色:“圣人?圣人也是要吃饭睡觉的。我只是想做一些...我认为对的事情罢了。”
太皇太后看着巨君毫无表情的脸,突然心底有些发冷。
这个侄子在他人面前谦恭有礼,在天子面前却又直言敢谏,在自己面前,却从来是如此言笑无忌的样子,到底哪个才是他真正的面目?
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没人知道。没有任何人能够猜到王巨君的所思所想。
这也是为什么他的所作所为,总是出人意表的原因吧。
还是说,他根本没有像人一般的“心”?
“算了,”太皇太后忽然感到一阵疲惫,“该说的话,我都说过了。没别的事你便退下吧。”
王巨君依言爬起身来,再拜欲退,但突然又问了一句:“尹墨郡主呢?今日怎么没见她随侍?”
biquge.name
太皇太后微微一愣,不知道为何他会问起那个小姑娘。
其实王巨君将那个小姑娘弄来服侍自己,她心中是有些不愿的。
因为每当看到她的面容,太皇太后就会不自觉地想起她的亲娘,当年那个毅然决然出塞和亲,却让高宗皇帝魂牵梦绕的女人。这也是为何她不让尹墨郡主时时随侍的原因。
“我让她下去了。”太皇太后不愿多言,只是摆摆手,示意王巨君退下。
王巨君嘴角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洒然走出长信殿的内室。
第一百二十二章 黑狱闭锁绝后路
杜小乙立在宫墙之下,看着大司马王巨君越行越远,不由得心中七上八下。
他没想到,这位大司马将他们带进宫中,竟然真的随便一扔就不管了,也不怕他们在皇宫之中乱走,闯出祸来。
至于怎么救人,救了人怎么逃出去,全都凭他们自己去想办法。
“这可如何是好?就算能够救得逸云前辈,咱们又怎么逃出皇宫?”小乙忧心忡忡地看着高高的宫墙。
李忠不屑地撇撇嘴道:“你也算是个游侠儿,怎地这般婆婆妈妈?王大人带我们穿过重重哨卫,能够来到这里,已是天大的助力,只要我们悄悄救了张逸云出来,回到宫门口的马车上,就能将他带出宫去!连这个都想不明白,真是个糊涂蛋。”
李忠一口一个张逸云地叫着,小乙只觉十分刺耳。但李忠是官,他却是个流民,与这人在一起,小乙天生便带了几分畏惧。当下也便不敢跟他争执,只是默默运起真气,在体内经络旋转一个周天,然后化作不竭巨力灌入双脚,便向着墙头飞纵而去!
李忠噗嗤一笑,刚想嘲笑小乙,这么高的宫墙,想直接跃上去又怎么可能?
但他笑到一半,张大的嘴却再也合不归拢,因为那小乙竟像一只飞燕,一直纵起近两丈高矮,还差半尺便能到宫墙顶上!
这小子的轻身功夫怎么这么厉害!?
小乙腾起高空,伸长手臂去够那墙头,但最后半尺距离有如天堑,怎么也够不到。最后终于力衰势竭,飘然坠下地来。
“早知道晚上出门之前吃点东西了。”小乙懊恼地揉揉肚子,只觉自己便是再次施展提纵功夫,也跳不了方才那么高了。
旁边李忠刚合起来的嘴巴又不觉张开:这小子没跳上墙头,难道是因为没吃饱?
小乙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转向李忠道:“这墙比闾里的围墙高太多了,我实在上不去。李大人一看就是个武艺高手,要不然您来试试?哦,我不是不敢进去,您跳上墙后用衣带把我拽上去就好!”
李忠心中阵阵抓狂,暗道我连闾里的围墙也不一定能上得去,怎么可能纵上这么高的宫墙?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有这么变态的弹跳力么?
李忠哪里知道,小乙这提纵之术,是在山中日日不辍锻炼出来的,他与杜稚季每日以命相搏,实在打不过了就靠着提纵之术上树逃生,虽只一个月时间,但是练就了一身如松鼠一般轻捷的轻身功夫。又加上他有真气根基,所以腾飞之际,远超寻常武人。
李忠低声咳嗽了几下:“我...我不太擅长轻身之术,还是你来吧。”
小乙羞愧地笑笑,道:“刚才我已经尽了全力,再也跳不到那么高了,要不然我们再找找看,如果有树木生在墙边,便能顺树而上。”
李忠不耐烦道:“哪里还有工夫去找树?我给你搭个人梯,你便踩着我纵上去罢!”
小乙吃了一惊,道:“这怎么使得?还是李大人踩着我纵上去罢!”
在他的思维当中,官便是官,民便是民,哪有老百姓踩在官员身上往上爬的?便再借给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做。若是李忠要踩着他纵上墙头,他倒是会顺从无比,甘当人梯。
李忠皱眉道:“我要是能上得去,早就踩着你爬上去了!你若想救张逸云,那便抓紧时间,赶紧的!”说着便俯下身去,以手撑墙,示意小乙踩上去。
小乙毕竟是个少年,心思也颇豁达,见李忠如此说,便也将心一横,低声道:“李大人,对不住了!”
李忠回头啐道:“哪来那么多废...哎哟!”
小乙毫无征兆地将身一纵,先是重重地踏在李忠背上,然后猛地提气又是往上一纵,李忠冷不防中差点被踩岔了气,还好他自幼锻炼武艺,打熬身子,硬是撑住了,但是背上仍是传来一阵强烈的钝痛。
这小子刚才还说使不得,怎么转眼间说踩就踩,还下脚这么重!李忠呲牙咧嘴地看向墙头,只见小乙已是双手攀住墙头,倏忽翻了上去。
不多时只见墙上垂下一根脏兮兮的布带,想来便是小乙的衣带了。
李忠顺了顺气,猛然往墙上一纵,堪堪只纵起墙头一半高度,好歹是抓住了那根衣带。小乙只觉手上一沉,不觉使出全身力气攀住墙头,将那衣带死死拽住,让李忠缘墙攀上。
李忠好不容易攀上墙头,正想骂一句小乙下脚太重,忽然在微弱的月光之下,看见小乙手臂腿脚之上在墙头蹭得全是黑糊糊的血痕,顿时将那要出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这一脚之仇,且暂记下了,此时还是先救张逸云是正经!
两人蹲在墙头,同向下面看去。
只见那御史台是一个大院,正院前方火光点点,往来不休,在深夜之中竟也有军士巡逻不止。院内也有哨卫,虽然均在隐蔽之处,但二人身在墙头,自然看得清清楚楚。
李忠对小乙耳语道:“你看见中间那座大屋么?”
小乙心道,我又不是瞎子,怎么可能看不见?但此话却不敢说出来,只是唯唯答应。
李忠道:“那便是御史台官署。周围的边厢则是台院各司所在。我虽为郎官,但是没进过几次御史台,还真不知道那牢狱竟在何处。”
小乙沉默一会,突然道:“我觉得...那大牢可能在官署后面的地下!”
李忠心中微微一奇,低声道:“何以见得?”
小乙伸手指着下面的哨卫道:“这官署大门外哨卫众多,院内只有几处哨卫,却有半数集中在官署后面,也许那里便是牢狱的入口!”
李忠眼瞳微微一缩,心中不由得佩服小乙的观察力敏锐。他哪里知道小乙这是在街头打混惯了,早已练就了一眼便能分辨官兵哨卫动向的能力,不然哪能夜间穿街过巷,又不被人逮住?
下面哨卫果然如小乙所说,院内共有四处哨卫,每哨二人,却有三处哨卫都在御史台官署后影儿里,不知道是在守卫什么。
这御史台官署,与长安城其他官署相比,多了一处厚重的台基,所以走进官署要爬一段长长的阶梯,有人说这是为了营造庄严肃穆的气氛,让不法官员产生畏怖之心,可此时李忠才知道,这台基之下,竟然修建了一座绝狱!
可是,这么森严的守卫,两人要怎样才能闯进去呢?
就算敌明我暗,以二人对六人,也绝对是有死无生!就算他们能够暗中出手偷袭,打倒几个守卫,其他守卫听到声音自然便能出声示警,或是包抄合围,将二人格毙当场!
这硬闯御史台大狱救人,本来就是个笑话!
两人心中正在盘算下一步行动,突然之间远处传来若隐若现的呵欠声,以及小声对话的声音,原来是守军耐不住寂寞,正在互相出声聊天。
只听一个人道:“今天怎么这么冷,赶上今天当值,算是倒霉透顶了!”
另一人哂道:“中秋已过,天儿肯定是越来越冷啦!过两天再值夜,岂不更加难受?”
远处一人道:“快到半夜啦,咱们再撑一会,便有下一班弟兄来此替班,便回营房去好好睡一觉了!”
小乙和李忠对望一眼,都是大喜过望。
这些哨卫如果守在此处,两人贸然上前,自然就是送死,但是若能挨到他们换岗,一拨一拨哨卫换过去,他们却能各个击破!
二人满怀期待,在墙头静等,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听到下面哨卫出声:“他妈的,那帮夯货怎么还不来替我们,是不是在外面打瞌睡呢?咱们快去踢他们的屁股!”
说着便听下面衣甲响动,院内哨卫前前后后陆续走出御史台大院,外面传来一片喝骂之声。
不多时,便见一哨二人骂骂咧咧向后面走来,其他哨卫不知为何却没有立刻跟上。
这个时刻,大院之中只有这两名哨卫!
机会难得!
李忠一手扳住墙头,顺着墙面就溜了下去,快速向那哨卫潜行而去。
小乙则更为凶猛大胆,竟是从墙头直纵向御史台官署的屋顶,然后如同灵猴一般在屋顶一折,从天而降直向那哨卫扑去!
两名哨卫其中之一突然听到御史台官署屋顶瓦片哗啦微响,不由得
抬头去看,却正好看见微弱的月光之中,一个黑影呼啸着当头砸下!
他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小乙以膝盖击中后脑,便听“咚”地一声闷响,脸朝下地砸在地面之上,连哼都没哼一声便被砸晕过去。
“有...”旁边另一名哨卫大惊失色,刚要叫喊,便被人从后捂住了嘴巴,然后只见寒光一闪,只听“噗”的一声,鲜血喷溅而出。
李忠毫不犹豫地用匕首勒断了这名哨卫的脖子。
“你...你怎么上来就杀人!”小乙看着倒在地上的哨卫喉中嗬嗬出气,瞬间便没了声息,只觉头脑一片晕眩。
“要速战速决,”李忠面色峻冷,低声道,“若不能快些将张逸云救出,便要杀更多的人!最后说不定咱们也要死在这里!”
说话间李忠手起匕落,在小乙打晕那人身上补了一刀。
“这...这些人都是官兵,都是你的同僚!”小乙想要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你怎么忍心动手杀他们?”
“不杀人便要被杀!你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来?”李忠将匕首上的血水一甩,又向院前逼近过去。
那里,又有两名哨卫晃晃悠悠地走进院来。
“我来!”小乙低吼一声,从阴影中窜上前去,抢在李忠之前,左右双手如钢钩一般探出,一把揪住二人的头发,运起全身真气,将二人的头同时砸向地面。
杜稚季在山中教小乙武艺之时,虽然出手从不容情,但是也并不会下杀手,而是用重手法将他击晕。所以,小乙在何种手法能将人打晕一道上,已经算是行家。此时暗中出手,两名哨卫果然应声而倒。
小乙反手解下哨卫的衣带,将他们捆缚得结结实实,再用衣袖将他们的嘴巴牢牢塞住,然后狠狠地瞪了李忠一眼:“迫不得已我也会动手杀人!但是不是现在!”
李忠默默地看着他的举动,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幼稚!”
但是随即他也将匕首插回靴筒,潜入暗中,暴起出手,打晕了接下来走进门来的哨卫。
如是再三,本来要来院内换岗的哨卫,被这两个少年从暗中袭击,全数打晕在地。
没了哨卫的威胁,二人便四处寻找那牢狱所在。
牢狱并不难寻,不过片刻之间,李忠便发现了御史台后方有两扇厚重木门,如同隔绝阴阳的分野。
这木门厚到从外面完全听不到里面的动静,李忠试着推了推,竟然推不动丝毫。
什么地方才需要这么厚重,这么坚固的门扇?
自然便是那关押钦犯的牢狱了!
但是怎么才能进去呢?
两人对望一眼,都是拿不定主意。
谁也不知道里面有多少狱卒、守卫,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景象,若是贸然破门而入,无异于进去送死!
正犹豫间,突然之间那门扇一晃,门缝中迸出一线光芒!
门开了!
二人同时闪身进入阴影,只见门内走出两个守卫,一边走一边抱怨道:“怎么外面那帮人还不进来换班?每日陪着那个煞星,都快要吓出毛病来了!”
原来这绝狱之中的守卫也要换班!
只要这二人走了出来,立刻便会发现不对劲,因为外面的守卫早已被李、杜二人全数打倒了!
说时迟那时快,阴影之中同时掠出两个人影,守卫还没来得及惊呼,一人在心口、一人在颈项,同时遭到如雷重击!
二人同时闷哼一声,倒在地下!
那门内似乎听到响动,有人叫道:“怎么了?”同时听见里面正不知有多少人悚然响动。
若是门内之人叫嚷起来,引来外面的守军,那一切都完了!
小乙和李忠对望一眼,在门内透出的火光中,都看出了彼此心中的决意。
二人再也不顾隐藏身形,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抢入门内,并且回身将那沉重的木门重重关上!
biquge.name
霎时间,一切的响动都被沉重的木门隔绝在内,茫茫的夜色再次恢复了寂静。
第一百二十三章 画地为牢锁乾坤
御史台大狱的守军看到两个少年蹿入门中,其实都有一瞬间的发愣。
特别是看见其中一人竟转身将门又关上,还紧紧插上,更让众守军心中迷惑。
在他们的思想当中,根本不会有人直接冲进御史台大狱来劫狱!
所以李忠和小乙进来的时候,虽然守军们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甚至还有一个狱卒骂骂咧咧道:“今日是哪一营替班?怎么这时候才来?”他以为是替班的守卫来了。
“对不住,我们走错路了,”李忠笑道,“敢问各位官爷,这是什么地方?”
走错路了?什么人走错路能走到御史台的大牢里来?
众守军正迷惑间,突然见这两名少年一左一右,如猛虎猎豹一般向着众人直冲而来!
李忠出手不容情,只见寒光一闪,当先一名守军闷哼一声,已经被他以匕首戳翻在地!小乙虽然不愿杀人,但此时此地也不能再行留手,一肘撞在另一名守军的太阳之上,那人要害遭袭,也是应声倒地,生死不知。
“他……他们是劫狱的!”到了此时,守军终于反应过来,“快拿下这两个狂徒!”
一个什长大吼一声,拔出腰间长刀,便向二人迎了上来。其他兵士的武器本来都扔在一边,此时也都慌忙去抢器械,牢狱之中乱成一团。小乙和李忠趁着混乱,在人群中倏忽来去,手下不停,瞬间又击倒数人。
但是牢狱内的守军足有十余人,二人很快便陷入包围之中,情势变得及其危急。
身后数间狱室内的囚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攀着牢笼向外探看,见是有人劫狱,不觉纷纷鼓噪起来,一时间场面混款至极。
小乙正面对上那持刀攻来的什长,刀锋掠过,小乙只觉寒气逼人,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只能左躲右闪,险象环生。
那什长的武艺逊于小乙,但是手中有器械和没器械,感觉确实大大不同。
小乙这是第一次与手持真刀真枪的人放对,虽然这人比杜稚季武艺差了不少,甚至不如自己,但是跟杜稚季对打之时他的手中也就是根木棍树枝,纵被击中也就是红肿半日,现在对手手里可是一柄利刃,只要擦着些儿,便是断手断脚、开膛破肚之厄!
所以小乙只觉束手束脚,只被逼得四处逃窜。其他军士拿了长矛利剑,也从旁掠阵攻来,更是让他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动手杀人!”李忠狂吼一声,拼着臂膀受了一剑,劈手夺下一名军士手中的长枪,噗的一声将枪尖捅入那个军士的喉咙。
众守卫见他如此悍勇,吓得皆是后退数步,合围攻势为之一缓。小乙得了空隙,反手在腰后一摸,便见一道寒芒闪耀,那什长只觉一股杀意直逼面门,吓得一边后退,一边不顾一切地举刀格挡。
只听“噹”的一声锐响,那什长只觉虎口剧震,手中青铜长刀竟被拦腰斩断,刀尖飞射,钉在一根木柱之上!
他定睛一看,斩断长刀的,竟是小乙手中的一柄断剑!
小乙一剑之威,顿时震慑全场,那些守卫一时间竟不敢再冲上来。
李忠见小乙手中的兵刃如许锋利,登时也吃了一惊,喜道:“有这么厉害的玩意儿,你怎么不早拿出来?”
小乙看着眈眈相向的守卫,只觉除了那什长有些武艺之外,余下诸人的功夫均是平平,若自己手持断刃,痛下杀手,这些人没几个能挡的住自己三招两式,不由得心中踟蹰,没有追击杀人。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知不知道,擅闯御史台大狱乃是死罪!”那什长虽然嘴里大声威胁,但颤抖的嗓音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惧。
这两个凶神恶煞般的少年人,闯进来见人便杀,哪里是惧怕死罪的人?
果然,李忠撇一撇嘴,手中匕首划出一道寒光,便又要攻上前去。小乙却似心有不忍,大声道:“我们此来只为找张逸云!你们快快将他放出,还可饶你们不死!”
这个白痴!李忠心中只觉无语,张逸云乃是天子钦定的重犯,谁敢放了他走?若是看管不严让他走了,不一样也是死罪?
“别做梦了!”他一边与两名守军贴身搏斗,一面向小乙喊道,“他们怎么可能放了张逸云?还是手底下见真章罢!”
果不
其然,众守军一听这两人要来劫狱,劫的还是那最重要的钦犯,顿时再也不敢退缩,叉叉丫丫向着二人攻了过来。
没奈何。小乙只得挺身向前,护住李忠侧翼,与他一起向前拼杀!
此刻他手中有了兵刃,顿时胆气陡升,再也不须畏惧对方手里的器械。虽然他那截断剑只有一尺余长,但是他出手更快,兵刃更利,甚至连长枪利剑都能一击削断,所当之敌无不辟易。
拼杀数息之后,小乙便发现这些守军的招式皆是军阵一脉,出手大开大阖,但除了什长武艺高明外,余人功夫皆甚粗疏,在他的眼里可谓是破绽百出。
他以游侠一脉的轻灵招数应对,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闪避枪挑剑刺,看起来凶险无比,实则皆在小乙的掌控之中。他于间不容发之际仅仅递出数剑,但出剑必中,必定伴随一个敌人失去战斗力。
至于剑下之人是否能够活命,却已经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那李忠杀得兴起,将匕首撇在一边,手上持着从敌人手中抢来的长枪,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虽然室内空间狭小,但仍然让他将一杆长枪使出了几分战阵之上的风采。他招式狠辣,又不像小乙那般一有机会便手下留情,所以伤在他手下的敌人,比小乙只多不少。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守军之中能够站着的,便只剩了那位什长,其余诸人要么已无生机,要么倒在地上哭爹喊娘。
小乙和李忠浑身浴血,虽然也伤了几处,但那血却大多是别人的。
小乙看着自己与李忠一并制造的鲜血屠场,顿时感到脑内一阵晕眩,身上的伤处似也感觉不到疼痛。
那李忠却哈哈狂笑几声,枪尖指向那面如土色的什长,叫道:“张逸云在哪里?”
那面如土色的什长嘴唇哆嗦了几下,道:“张逸云……不……不在这里,不信你可以自己搜……”
不在这里?
两人顿时大惊失色,难道大司马的消息有误?还是出了什么别的差错?
两人一左一右,瞬间便将大牢内的狱室看了个遍。
果然如那什长所说,张逸云不在这里!
两人面面相觑,他们费尽千辛万苦,冒着死罪杀进御史台大狱,最后竟然扑了个空?
就在两人不知如何是好之际,突然听见后面狱室中传来一阵沙哑的笑声。
“少年人,你们上当啦!”一个枯瘦如柴,头发都快掉光的囚徒笑道,“这大牢还有一层,张逸云便被关在那里!你们看我旁边的狱室,是不是里面还有一个暗门?”
两人定睛一看,果然如他所说,在那狱室旁边,还有一扇厚重的门扇嵌在墙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好奸贼,竟敢欺瞒我等!”李忠回头见那什长正在向外逃窜。不由得怒从新中起,恶向胆边生,将手中长矛嗖的一声投掷出去,只听一声惨叫,那什长竟被硬生生地钉在出口的木门之上!
那个囚徒呵呵低笑:“老头子我受尽这厮折磨,今日能看见他死于非命,真是报应!报应!”
他看着李忠和小乙走向那暗门之前,突然眼珠一转,道:“我帮了你们大忙,你们若能逃掉,能不能也带我离开这监牢?”
听他这么一说,其他狱室内的囚徒顿时也鼓噪起来。
李忠回过头来,突然一笑,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见他相询,顿时大喜,忙道:“我乃十三年前掌管少府的徐未……”
话还没说完,李忠脸上突然献出一丝狞笑,伸手拔起一根长矛,便向着狱室内刺了下去!
一声惨叫过后,不光是这间狱室没了声息,其他狱室内的囚徒也都噤若寒蝉,再也不敢作声。
“徐未这名字我听过,据说是贪污了几百万钱,才被拿入御史台的。这种搜刮民脂民膏的败类,活着都是多余!”看着小乙惊诧的眼神,李忠毫不在乎地出言解释。
小乙见他出手如此狠辣果决,心中暗暗惊惧。但人已经被他杀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于是便走到暗门之前,仔细打量门口的情形。
这暗门与牢狱大门是一般材质,但他们方才在外厅的一阵好杀,便是隔着再厚的门扇,也应该有所知觉。但是直到现在,此门也是紧紧关闭,不仅没人出来,连点响动也没有。
那么这
只有两个可能。
一种可能是里面的人已经设置好了埋伏,正在等着他们进去。
另一种可能是里面本来就没有人,只有张逸云一人关在下面。
但是不管是哪种可能,不打开门来,是没办法知道的。
想到此处,小乙吞了吞口水,道:“李大人,我来推开这门,您从旁策应!”
他自告奋勇承担了前锋的任务,李忠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那你小心一点,有什么情况便快退!”
小乙深吸一口气,便走上前去推那暗门,但是触手沉重,却怎么也推不开。他心中一发狠,力灌于足,狠狠一脚踹下,只听门内哐啷一声大响,好像门闩被他踢断了,门扇顿时哄然中开!
李忠看见那扇门户之后,又是一道斜斜向下的阶梯,登时抢上几步,挺着长枪便冲进了内室!
小乙一惊,也只好紧紧跟上。
这段阶梯并不太长,出了甬道便觉豁然开朗,这秘门之后竟是一间大小不亚于前厅的密室。
在密室的中央,矗立着一座以精钢打造的厚重牢笼。
整个密室,只有这一座牢笼,此外别无他物,可见这里面关押之人是多么的重要。
牢笼周围是一圈火把,还有众多的刑具,闪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
他们环顾四周,发现这间密室之内并无太多看守,只有四名哨卫,面带恐惧地聚在牢笼之前。
“逸云前辈!”小乙眼尖,看到牢笼之内一个男人双手被铁链锁住,半坐半吊,头低低垂在胸前,一点生气也无,不知是死是活,不由得惶急叫喊出声。
“别过来!”一名守军眼神中带着惊惧,将手中的长枪对准牢笼中的男人,“你们再敢往前走一步,我便戳死他!”
听着这守军的叫喊,二人这才明白,原来这下面不是没有守军,也不是在埋伏等候,而是摄于二人神威,在此龟缩不敢出去!
此刻二人破门而入,这几名守军无处可藏,只好拿张逸云当了人质!
“不要动手!”小乙心中一急,立刻停住脚步,李忠紧皱眉头,最后也站在了原地。
守军们看到拿逸云当人质有效,不由得都将长矛对准了笼中的逸云:“你们两个,原路退出去!若是慢了半分,这人就得死!”
两人此时已经看清,张逸云被锁在笼中,全身上下伤痕累累,没有一处好皮肉,显然是受了无数的酷刑。除了双手双脚被铁链锁住之外,最为触目惊心的是,还有俩条锁链,竟穿入他的琵琶骨中,将其死死锁在牢笼之上!
二人心中均是毛骨悚然:便是怎样的弥天大罪,也不该这样折磨于人!就算能将逸云救出大牢,恐怕他一辈子也只能做个废人了!
lingdiankanshu.com
此时形势比人强,守军以张逸云的性命为要挟,两人不得不退。
守军看着那两个手段狠辣的年轻人慢慢退走,心中皆是大喜。这两个小兔崽子空有一身武艺,但投鼠忌器,不得靠前,只要这么僵持下去,外面的守军总会发现不对劲,那时从外包抄进来,这两个小子便再厉害,也要乖乖伏诛!
就在这时,守军们突然听见牢笼中哗哗铁链声响,后面二人只觉手中长矛一紧,就见一双血肉模糊的手一左一右握住了长矛的锋尖!
小乙和李忠还没退出门去,突然听见室内守军惨叫,定睛一看,竟见两根长矛从牢笼中倒飞出来,咚咚两声闷响,矛杆甩在两名守军胸口,将他们砸出去杖许远近!
眼看那两个守军跌出去,身子扭成一个奇怪的形状,另外两名守军大骇欲逃,却被牢笼中两只血手死死揪住了头发。
“你们怕这两个小子,难道就不怕我了吗?”嘶哑低沉的声音从牢笼中响起,那两个守军这时才想起来,长官曾经下过严令,没有允许,切不可靠近牢笼两丈以内!
“哈哈哈哈……”那妖鬼一般的声音萦绕在守军耳畔,“其实把我关在这牢笼之中,不是为了关住我,而是为了保护你们的小命!这么看来,你们才是关在笼子里面那!”
两个守军魂飞魄散,拼命挣扎,但仍是被一寸一寸地拖向那如同鬼狱的牢笼。
凄厉的惨叫声猛然爆起,又戛然而止,两颗人头在牢笼缝隙中被挤成粉碎,红白的色彩喷溅了一地,就像罪恶而凄美的花朵。
第一百二十四章 立枭牵鱼方寸间
立枭,牵鱼,都是“六博”弈棋的术语。
六博相争,如同军阵对垒,每人执子六枚,轮番掷骰,根据所得数字,可让棋子在棋盘之上按照固定道路行进。
未立起的棋子叫做“散”,相当于军阵之内的一般兵丁,只能占路封道。
所谓立枭,就是指掷骰之时骰到“枭”面,则棋子立起为“枭”。
“枭”即“骁”也,也就是所谓“将棋”,可以杀“散”,也可以牵“鱼”。
“鱼”便是六博棋盘正中方阵当中的战利品,共有二枚,每牵一枚,得三筹,若将两鱼全数牵回本阵,便得六筹,即告获胜。
若是以“枭”杀尽对面棋子,每杀一子,也得一筹,若杀尽棋子,自然也是获胜。
当然,“散”也可以杀“枭”,但是难度却很大,必须以二“散”将“枭”围住,才能将其杀掉。不过难度大收获也大,若是击杀牵着“鱼”的枭,可以直接得三筹,称为“翻一鱼”。若是连翻两鱼,便可获得胜利。
所以六博之道,如何布局,全看个人风格。有人立枭大杀四方,有人牵鱼以图胜利,还有人擅长谋算盘面,以“散”杀“枭”,翻鱼致胜。
但是不论如何,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运气。
就算布局再好,谋算再深,掷骰子时掷不出想要的数字,一切都是白搭。
这也就是所谓“人算不若天算”。
杨熙与刘子骏博弈至夜半时分,总共厮杀五局,仅仅险胜一局,靠的便是连连掷出“枭”采和大数,连接牵鱼而胜。
但是余下四局,刘子骏时而立“枭”拼杀,时而聚“散”封路,时而牵鱼得筹,果然是谋算精深。同时,他的棋风颇为狠辣,往往付出数枚棋子代价,却能赢取更多回报。
在两人骰运相差无几的情况下,杨熙穷尽智计,但仍抵敌不过,每局都是惜败。
最后一局,刘子骏立起四枭,三枭占住高、曲、玄三道,一枭连牵二鱼,干净利落地取得了胜利。他看见杨熙头上已经见汗,神思也有不属,便投子笑道:“延嗣,你的心乱了,今日就下到这里吧。”
杨熙的心当然乱了。
一想到尹墨郡主可能现在正在皇后寝宫之内盗窃玉玺,他便心中一阵阵地恐慌。
若是被人发现,任你是金枝玉叶还是匈奴郡主,都逃不了一个死字。
这种情形之下,他怎么有心思下棋?
刘子骏看着他的神情,怎么会不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不由得注视着他的双眼,沉声道:“延嗣,这世上的事情,与下棋都是一样的。下棋就是为了取得胜利,你太过于执着保护棋子,反而忘记了下棋最重要的便是取胜!只要能够取胜,牺牲一些棋子,又有什么不可?”
杨熙当然知道他意不在棋,而是以棋喻人,仍然要劝说他投靠!
是的,他现在确实什么都做不到,但是至少要确保自己的立场坚定,不要被他说动!
杨熙下定决心,眼观鼻,鼻观心,只是一言不发。
刘子骏见他沉默,又说道:“有人曾经对我说过,时代是在变化的。我越来越觉得,这句话说得很对。一朝天子一朝臣,要想实现自己的抱负,必须要因时而动,随势而变。我与先生之间,是有一些龌龊,但是我们的目标却是一致的,都是为了大汉的将来,这私人间的龌龊,并非不能开解。你虽然年纪尚轻,但也是我仅见的几个聪明人之一,为何我与先生之间的和解,不能从你开始呢?”
杨熙眼睛看着六博棋盘中央“方”内的两尾玉鱼,忽然开口道:“刘大人布局深远,立枭而待,欲获全胜,必牵二鱼。传国玉玺乃国之至宝,天子欲得之,可为一鱼,但是延嗣不才,却想请教一下,在下何德何能,竟能被大人当作第二尾‘鱼’来对待?”
杨熙也是以棋喻事,却是精准地抓住了这一连串布置安排的关键所在:今夜的布局如此重要,刘子骏不去关注玉玺的得失,却一直在变着法子游说自己,绝不可能仅仅是他认为自己是个人才这么简单!
其中肯定还有更加重要的原因和目的!
刘子骏愕然,继而哈哈大笑:“不愧是我看中的人,不愧是先生教出来的弟子!竟然能够注意到这一点!”
“不错!在我的眼中,你的重要性与那玉玺相差无几!”刘子骏耐人寻味地盯着杨熙,“而你之所以重要,皆是由于你真正的身份!”
这下轮到杨熙吃了一惊:“我真正的身份?我的身份不就是先生的弟子么?我还有什么别的身份
?!”
刘子骏呵呵一笑:“果然,果然!先生竟真的什么也没对你说!你以为你真的只是一个被人抛弃的孤儿吗?错了!你的身份,这世上也没几个人知道,但恰好我是其中之一。”
“但是,”他脸上露出狡黠的表情,“你真的想知道吗?”
杨熙本就聪慧,怎么会注意不到,先生在自己身世这件事上,有些事情瞒着自己?
比如有的时候先生会教他一些他并不感兴趣的知识,强行让他记住;也会让他背诵《星野分舆图》这种看似莫名其妙,但其中蕴含着绝大秘密的书册;特别是来到长安之后,更是多次让他参与朝堂大事,让他增长见识、快速成长。
但是先生从来没说,他也便从来不问。
先生让他快速成长,他便全力以赴学习,兢兢业业为官,生怕自己成长得不够快,不能满足先生的期望。
因为他知道,先生一切都是为了他好。
所以此刻刘子骏要揭露他所不知的身世机密,他是听还是不听?
此人心机阴沉,会不会在其中夹杂不尽不实的描述,进而影响自己的判断?
但是得知自己身份机密的机会太难得了,他又怎么甘心就此放弃?
正当他犹豫不决之际,突然听见外面啪啪声响,一个內侍不经通传便闯进殿来,附在刘子骏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虽然他声音很低,但是杨熙耳力颇好,隐约听见“东宫”二字,心中也是悚然一惊。
东宫那可是太皇太后的寝宫!
刘子骏听完传报,脸色突然阴沉了几分,他快速站立起来,厉声对门口两个羽林卫士喊道:“你们二人守好杨功曹,切勿有失!”说罢便跟着內侍匆匆冲出殿门而去。
-----------------
此时已是夜半时分,东宫长信殿内万籁俱寂,太皇太后早已安歇,连下人仆妇也俱都歇了。
但是却有一个窈窕身影,从太后寝宫之内一闪而出,向着宫外急奔而去!
“尹墨郡主,这么晚了,你要到哪里去?”那黑影略过殿前廊桥,突然听见一个沉稳的声音在桥头响起。
那个人影全身一震,看向桥头,只见一个青衣文士正伫立风中,仿佛在欣赏月色。
是大司马王巨君!
“今日东宫羽林军撤防大半,我便料到你会从此处出宫,但没想到你这么晚才出来,让我在这里好等。”王巨君皱着眉头苦笑道。“早知道要等到半夜,我就多穿一点衣服了!”
那人影慢慢回过头来,一张惊恐的俏脸暴露在月光之下。
果然是尹墨郡主!
她身上穿着一件便于行动的暗色胡服,手中捧着一个黑布包袱,正欲出宫而去。不消说,她手中的包袱内,便是那重于九鼎的天子之宝!
她平素便在太后身边随侍,虽然并没见过那传国玉玺,但也大致猜到太后会将其藏在何处。但不知为何今日太后心情不佳,比平时晚了一个时辰才安歇,她也只好等待太后歇宿之后,才潜入太后的妆奁房内,从一堆金珠首饰最下层的隔板下,翻出了这方被隐秘收好的玉玺。
她不是没想到路上会撞见别人,若是遇到內侍,便编造一个理由蒙混过去,若是有人阻拦,她也做好了硬闯逃走甚至痛下杀手的准备。
但是她没想到,在此等候她的,竟是大司马王巨君!
别说动手,便连逃跑她都不敢!
因为她最怕的人,便是这个没人能够猜透其心思的大司马!
她在胡地之时,自幼教导她武艺的师父曾是她最怕的人,因为她的师父是一个不管你是不是女子,不管你是不是皇亲国戚,只要他所教的武艺你学不会,便降下各种残酷惩罚的绝世凶人。
但是等到她来到长安城,才发现世上最可怕的人,可能不是自己的师傅,而是这个王巨君!
她之所以从胡地来到大汉,全是因为王巨君一句话,便让凶残暴戾的车牙单于将她乖乖送来!太皇太后明明不喜欢她,但只因王巨君希望她能服侍太后,太后竟也没有表示反对。先皇在时,每当提起此人,也都是一边带着厌恶,但又不免显出尊敬的神色。他偶然来到太后宫中请安,与自己随便说上几句话,往往都能说中她的心思,让她疑神疑鬼,心惊肉跳。
她也有不少秘密,但她总感觉,自己的秘密在王巨君面前,根本就不是秘密!
他似乎什么都知道。
而今夜在此相候,更加印证了自己的想法。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要出宫去?他究竟还知道什么?
似乎看穿了她内心的想法,王巨君突然笑道:“我还知道你手中拿着的,是大汉的国宝,传国玉玺!”
他果然知道!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尹墨郡主看向王巨君的眼神一变再变,终于变得凌厉起来。
王巨君毫无惧色地与她对视,道:“尹墨郡主用这种眼神看我,难道是想杀我灭口?如果你要这么做,便是打定主意不想活了!”
是的,不管她是金枝玉叶还是什么别的身份,如果动手杀害这大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臣,都难免一死!
尹墨郡主刚刚鼓起的勇气顿时被全部击溃,一双黑眸中泛起雾气,泪水盈盈欲落:“那我能怎么办?!如果我不把这劳什子拿出东宫,他会被害死的!”
王巨君冷眼看着这娇美少女的凄楚模样,讥嘲道:“你以为这东西拿出宫去,献给那人,就不会有人死吗?太皇太后房中少了这东西,第一个便要怀疑是你偷的!”
垂泪的少女眼神中忽然多了一丝决意,她凄然道:“我要不偷这玉玺,那些人必要将他害死。若偷了玉玺要死,那我死便死吧,也好似在这异国他乡生受罪过......”
王巨君看着面前凄婉欲绝的少女,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喜欢他?”
这句话,王巨君曾经问过另一个人。
在先皇故去的那个晚上,王巨君在宫城之外第一次遇到杨熙之时,也曾经这样问过他。
但是当时杨熙并没有给出肯定的回答。
此时此刻,这名为金枝玉叶,实则敌国质子的郡主,泪眼迷离中,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孽缘,真是孽缘!”王巨君微叹一声,脸上却渐渐挂上了笑意。
尹墨郡主心中意决,登时再不犹豫,转身便要继续向宫外逃去。虽然王巨君是那等可怕,但既然她已决意去死,那便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郡主还请留步!若你将此物放回原处,我可以当做今天之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同时,我也向你保证,可以护佑杨熙不死!”身后传来王巨君清冷的声音,让尹墨郡主顿时又止住了脚步。
“此话当真!?”尹墨郡主本已万念俱灰,此时突然得到如此许诺,不觉心中阴翳尽散,猛然回过头来,梨花带雨的面颊上不觉绽开笑靥。
“我说的话,何时曾有虚言?”
是的,大司马说出的话,本身便是一种保证!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许诺,与天子的许诺一样有效!
“为什么?”尹墨郡主没有再质疑,但却又问了一个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她知道大司马是太皇太后的侄子,也知道他不想让天子拿回玉玺的道理,但是只要召集人手,将自己拿下,不也一样可以将玉玺送还东宫么?为何他不惜与那位大人物对抗,却要送给自己这样一个人情?
yqxsw.org
“因为还有一个可以两全的法子,你却没有考虑!”王巨君冷言道,“你其实可以将这玉玺交给你的师父雷狼,然后拜托他进宫去救杨熙!然后你们便可以在雷狼的保护之下,一同逃出长安城去!”
尹墨郡主如遭雷亟,顿时僵立当场。
这个王巨君...大司马,难道真的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圣人吗?他竟然连雷狼是自己的师父,连师父现在就在长安城中,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的,她还有这条路可走。她可以将玉玺交给师父,让师父带着自己和杨熙逃出长安城去!
“我倒要问问你,你又为什么没选择这个方法?”王巨君盯着尹墨郡主的背影,似要看穿她的一切。
尹墨郡主没有回头,只是自嘲地轻笑道:“我一个匈奴人,其实应该为了自己的国家打算。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应该借此机会将玉玺偷走,带回匈奴!乌珠单于得到此物,一定大喜过望,便会庇护于我,甚至胡汉两家的国运也会因此物而改变!”
“但是这样一来,天下必将大乱,两国战端又要再开。我娘当年之身赴胡,不就是为了天下安定,不再有纷争吗?作为她的女儿,我若是成为两国开战的祸首,又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娘亲?”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奔回长信殿中去了。
王巨君看着尹墨郡主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浓,突然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也不枉我在这里吹了半夜的冷风。这样的年轻小姑娘,果然还是笑着比哭着要好看啊!”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天外落子掀棋盘
“逸云前辈!”看到张逸云受尽苦楚,甚至被铁链穿骨,竟然还有余力瞬间隔着铁笼击杀了四名守军,小乙又惊又喜,不由得扑上前去,想要将他释放出来。
他奔到前面,只见牢笼上面缀着一把巨大的铁锁,小乙在笼门上使劲晃了晃,铁笼自然是锁的紧紧无法打开,张逸云却疼得呲牙咧嘴。
“哎哟!哎……哎你轻点晃!铁链都缠在笼子上,疼得很!”
虽然喊疼,但张逸云依然是那般满不在乎的腔调,让小乙心中大定。
“前辈别急,我这就去找钥匙!”小乙站起来要去搜那些守军的尸体身上,但是刚刚站起身来,便见李忠从后走来。
“等着你去找,外面看守的兵士都杀进来了,你也找不到!”李忠晃晃手中的钥匙,这是他方才从那什长身上搜来的。
“李忠?你怎么也来了?”张逸云全身因受刑而血肉模糊,竟还有心问东问西。
李忠沉默了一会,低声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有难,李忠自当前来搭救。”
张逸云呵呵一笑:“你可莫要这么说,我还尚未娶妻,收不得你这个便宜儿子。”
“师父!”
“我也没答应过收你为弟子啊?”张逸云虽在笼中,饱经拷打,但精气神好像并未受到什么影响。
此时只听咔嚓一响,那牢笼之门已经被打开。
李忠不顾牢笼内部血污遍地,便钻入笼内,想将张逸云背负出来,但没想到穿了他琵琶骨的两根铁链,竟是硬生生地与铁笼铸在一起,将他锁在笼中!
这可怎么办?难道要将这牢笼与逸云一并抬出大牢?这怎么想也是做不到的吧!
这时笼外小乙突然将手中断剑递来:“试试这个成不成!”
李忠本来没把小乙手中的兵刃当回事,但一瞧那断剑的剑锋,竟如一泓溪水一般,在周围火把照耀下闪闪发光。
是把好剑!
李忠抓住铁链,低声道:“暂且忍一下!”说罢便手起剑落,重重朝那铁链斩落!
只听逸云闷哼一声,铁链噹的一声被李忠手中的断剑挥为两截。
张逸云一看那断剑,不觉哑然失笑:这不就是自己在南山中,与那丹辰子放对之时,他手里拿的那件利器么?
当时还是他亲手将这剑折断,丹辰子走投无路之时,用这断剑想要将小乙掷杀,然后被他拦了下来。
没想到此刻这把断剑竟成了救自己脱困之物。
真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一饮一啄,莫非天定!
一碰到他身上的伤处,逸云便夸张喊疼,但真到了李忠将嵌在他肩胛内的铁链一寸一寸拔除之时,连小乙听见那铁链摩擦骨头的声音都阵阵牙酸,他却咬住牙齿,一声不吭。
等到完全脱困之时,张逸云才大出了一口气,看着二人道:“为何是你二人前来救我?”
二人均感诧异:逸云有此一问,似乎本来便知道会有人前来救他,只是没想到是他们两人而已。
“是大司马给我们行了方便,让我们今夜前来劫狱救人。”小乙毫不保留地说了实话。
“王莽吗?”逸云若有所思,“不是他....”
“这些话以后再说,”李忠俯身来搀扶逸云,“我们闯进来已有半个多时辰,就算外面守军现在还没发现异样,估计也快了,
咱们先逃出去再说!”
“哎哟...轻点!我左腿骨头断了!”
这时二人才发现,张逸云身上所受刑罚甚多,换了旁人,早就晕过去了,只有他才能看起来没事一样,还能谈笑如常。
李忠身形比小乙强壮许多,便将逸云负在背上,出了密道,重又来到大狱出口。
从内里听来,外面悄无声息,不知是还没人发现狱中变故,还是已有大批人马在外埋伏,只等里面之人出头,便降下雷霆一击。
但是时间紧迫,不管如何,都要探一探!
小乙自告奋勇,手上抓了那柄锋利无匹的断剑,道:“我先出去看看!你们小心!”
说罢,便拉开门闩,推开木门,当先冲了出去!
冲出门口,他戒备地向旁边一跃,以防被袭来的刀剑击伤。
但是外面一片寂静,既无伏兵,也无哨卫。
真是难以置信,他们的运气竟然好到如此地步,直到现在竟没有人发现御史台大院中的变故,没有人发现大狱被劫!
“一切安全,快走!”小乙回身往狱内招了招手,李忠负着张逸云快速从门内奔了出来。
两人并逸云一起赶到宫墙之畔,却又顿时犯了难。初时闯这御史台,他们费了好大功夫才翻墙而过,现在经过一阵拼杀,气力衰竭,又负了一个逸云,却是万难再从宫墙翻入了。
小乙和李忠正在发愁,突然听到逸云笑道:“你们准备得还挺充分,去哪找的这样长索,居然从宫中翻墙进来?”
两人同时一惊,抬头看去,竟发现宫墙之上垂下一根长索,正在风中晃晃悠悠。
这绳索是哪里来的?
两人对望一眼,顿时又惊又喜。
他们翻墙过来之时,墙上可没有什么长索!
这说明,还有人在暗中帮助他们!
想到此处二人内心大定,终于明白过来。大司马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随便找来两个毛头小子,便让他们劫大狱,救逸云?
他在暗中必然还有万全的安排!
登时二人不再迟疑,攀着长索登上墙头,连逸云这个重伤之人,也以绳索拉上墙去。
上了墙头,他们更是大吃一惊。因为居高望远,他们远远看见守在御史台门口的几处哨卫,皆如木雕泥塑一般伫立不动,连手上的火把燃烧完了也不知道。
这种浑浑噩噩的表现,是被人以真气封了身体关枢啊!
怪不得没有哨卫进来检查,发现大狱被劫,原来早有高人暗中出手,帮他们绝了后患!
逸云挣开被血糊住的双眼,突然呵呵低笑,自言自语道:“你究竟还是来了!哈哈...但是为什么藏头露尾?是没脸见我么...”
李忠和小乙不及细想张逸云在说些什么,连忙将其缒入宫中,然后将绳索盘起带在身上,又负起逸云,沿着来路向宫门马棚之处狂奔而去!
一路上一个哨卫也没碰到,两人不由得大呼侥幸,不知是有人暗中将哨卫除去,还是他们运气确实如此之好。
他们又怎么知道,今夜为了方便尹墨郡主偷盗玉玺,刘子骏和董贤做了诸多安排,好不容易才将羽林卫的哨卫调了开去,却是便宜了这两个劫狱的少年!
两人越逃越是心惊,只觉万事万物皆掌握在那大司马王巨君的手中,这潜入深宫、杀进
大狱,救走钦犯还能全身而退的事,连说书先生讲出来,都要被人打脸的!
但偏偏他们竟真的做到了!
所以当他们最终到达宫门左近的马棚前,看见大司马王巨君正立在凄清的月色下等候他们,他们恍然觉得此人如同神祇一般,让人不敢直视。
“回来了?”王巨君脸上还挂着笑意,“那就上车走吧。”
那种态度,就像是迎接刚刚访客归来的家人。
“王莽,你莫要以为我会感激你。”逸云冷冷地道,仿佛面对的并不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我要你的感激作甚么?”王巨君脸上笑意不歇,“你这没心没肺的怪物,能记着这两个少年曾经出生入死救过你,那便行了!”
小乙和李忠,都是逸云之前便颇为看重之人,听见王巨君这样说,逸云总算没有反驳,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任由两个少年将自己搬入马车车厢。
辚辚车声中,李忠驱赶着马车行出宫门。
守门卫士有些奇怪为何大司马入宫这么长时间,便对着赶车的郎官李忠多看了几眼,发现他的一只手好像有些别扭,仿佛抬不起来。
但是他也并没有多问,只是目送马车渐渐远去。
就在马车行去一炷香时间,突然间马蹄声大作,一匹奔马从两宫之间另一方向奔驰而来。守军立刻警惕非常,大声喝止:“来者何人?何故喧哗宫门!”
三乘奔马行至宫门之前,当先一个文士飞身下马,一脸全是阴沉之色。
“刘大夫!”守军看清来人,连忙下拜不迭。原来这骑马而来的人,竟是光禄大夫,侍中刘子骏!此人得天子宠信,便是走马入宫也无不可,更可况只是在宫门前纵马奔驰?
“方才是谁的车驾过去?”刘子骏顾不上怪罪守军呵斥的失礼之举,只是急切地发问。
2kxs.la
“刚才...是大司马的车驾,”守军不敢隐瞒,一五一十说道,“他去东宫觐见太后了,直到方才才出宫去。”
“白痴!”刘子骏怒骂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现在都已经快到鸡鸣时分了!拜见太后怎么可能耽到此时?”
这期门卫从未见过刘子骏失态至此,吓得只是低头不语,但心中却在腹诽:你们都是有权走马坐车入宫的大员,我哪里管得到你们什么时候进出?
正在这时,另一个方向又是一彪人马奔来,看服色竟是黄门內侍。当先一名小黄门滚下马来,脸如土色地禀道:“大夫,御史台的大狱出事了!”
“什么?”刘子骏脸色大变,“出什么事了?”
那小黄门附耳说了几句,就见刘子骏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惧之色,突然只听他厉声叫道:“赶紧通知羽林卫,保护天子安全!期门军也要全数上岗,封锁宫门,没有天子之令,谁也不许进出!再通知毋将隆!他现在还是金吾卫首领,须逃不得!让他派人去追大司马的马车!搜到可疑人等,格杀勿论!”
御史台天牢被人劫了,大狱里逃了个张逸云!
今夜他与杨熙博弈半夜,不想竟然被王莽那家伙从天外落子,直接掀了棋盘!
既然王莽进了东宫,那玉玺多半是拿不到了,此刻张逸云被人救走,更是添了一桩心腹大患!
那可是敢对天子兵刃相向的凶神恶煞!
刘子骏不敢多想,连忙跨上马去,进了宫门,直奔天子寝殿而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长安夜静风不止
刘子骏在宫内纵马疾驰,再也顾不上任何规矩。
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快些赶到天子寝宫之中,赶到陛下身边,那么很有可能发生震惊天下的大事!
因为张逸云逃了!
虽然他知道张逸云在大狱中受尽了折磨,每顿饭中都被下了慢性毒药,甚至还有一条腿都被打断了骨头,但是他仍然害怕。
怕得要死。
那个男人,是绝不可以用常理度之的。
就算他甫出大狱,便拖着残躯杀到天子面前,刘子骏也不会感到奇怪!
就算他只有残废之躯,整个宫城之中,却有谁能挡得了他?
此时此刻,刘子骏都有些后悔,为什么要设计将杨若虚调去淮阴,如果有他在长安城中,他毕竟还会以大局为重,若张逸云想要谋刺圣上,若虚还能挡他一挡!
但是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张逸云还没有全疯,没有不顾一切杀上天阙了!
天子今夜宿在临鸿宫,离西宫东阙较远,但刘子骏全力纵马奔驰,倏忽便到殿前。
刘子骏不待內侍通传,便即闯进宫去,生怕晚了片刻,就要生出意外。
天子听见响动,披衣从内殿出来,意外的是,董贤竟也在内殿,服侍天子来到上首坐下。
刘子骏看到董贤竟然与天子同住同寝,顿时脸色有些难看,但是看到天子仍然安全,心中仍然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张逸云那家伙还没有全疯,至少没有疯到甫一脱困,便杀到天子面前。
“先生匆忙到此,可是那件事情已有结果?可是已经拿到那件物事?”天子见刘子骏匆忙前来,心中大喜,只道玉玺已经得手,刘子骏才如此匆忙闯入宫中向他禀报。
刘子骏沉声道:“臣的计略走漏了风声,被大司马王巨君得知,玉玺怕是拿不到了。”
什么?天子脸色一沉,心中愤怒至极,但碍于刘子骏怎么说也算是自己的先生,一时之间没有发作出来。
“但现在不是操心这件事的时候,”刘子骏拜道,“臣遑夜入宫,是另有要事禀报!”
天子脸色越来越不好看,语气微带愠怒道:“先生谋划许久,最后怎么就让王巨君坏了事?此事不成,先生却还有什么话要说?”
刘子骏沉声道:“此事关系陛下安危,子骏不得不报。方才臣得到消息,御史台大狱出事了,狱中关押的那人,被匪人劫走!我怀疑,这件事也与大司马有关!”
御史台大狱?
天子一愣,脸色由愠怒瞬间转为惊恐,猛然倏地站起:“是他!张逸云逃了?!”
“正是!”刘子骏道,“我听说此人脱逃,才不顾一切,赶来面见圣上!”
听到这个消息,天子的脸都吓白了。张逸云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若是没有杨若虚以救驾之功为代价,一定要换张逸云活命,他早就下令将张逸云斩杀分尸,挫骨扬灰了,何用天天夜不安寝,只怕他什么时候脱出牢狱,来找自己报仇?
此时此刻,他心中最深的恐惧,最不愿见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我早就对天子说过,”刘子骏缓缓说道,“张逸云的性命不能留。只能将其杀死,才能真正放心!”
天子双目隐隐泛出红光,突然咬牙道:“不!我是天子,岂能言而无信?我答应了杨若虚,要饶过张逸云的性命,那便一定要饶过他的性命!但是天子之恩,可一不可再!此刻他既然越狱逃去,那我要捉他杀他,便
已不算无信!”
刘子骏倒是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天子经历了张逸云的拔剑相向,竟然还有勇气让他活着,竟还似乎在等着他逃脱的这一天!
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这个来自定陶国的少年,经历了一年的磨练之后,竟然真的有了几分君临天下的气象!
自己本有几分无奈和勉强的选择,终是选中了那比较正确的一个!
突然之间,殿外传来杂沓纷乱的脚步声,有內侍略带紧张地通传道:“陛下,羽林卫在外候命!”
内侍之后又有内侍,报道:“陛下,期门卫已经封锁了宫城八门。”
天子听到这些禀报,心中渐渐安定下来。他深深地看了刘子骏一眼,道:“先生这般谨慎,是不是有点过了?”
刘子骏毫不退让,道:“臣以为,张逸云此人极其危险,如此应对并不为过!”
旁边董贤也谏道:“臣以为,刘大夫所言极是,还请天子发下诏令,全城搜捕张逸云!”
“不可,”天子沉思半晌,道:“之前将张逸云下狱,都是秘密进行,也未宣扬过他有甚罪状,此时骤然昭告天下,不免让人胡思乱想。以朕之见,还是应秘密搜寻,不可惊扰民众,徒令朝野生出猜忌之意。”
刘子骏隐隐猜到天子要说什么,但是此刻他谋盗玉玺事败,也没有立场说话,便只立在旁边静听。
董贤却是真的不知道天子是什么意思,待得天子说出:“明日大朝会,朕便正式下诏,令董恭、董晖即刻赴任,合金吾卫、羽林军、京兆府之力,秘密搜查张逸云,务要将他找到格杀!”才终于醒悟过来。
天子这是借此机会,助自己的老爹和幼弟尽快掌控南北两军啊!
想到这里,他不禁泪盈双目,下拜叩头,哽咽道:“董二谢陛下,谢陛下圣恩!”
自称董二这样的贱名,可见他心中之感佩实在是无以言表了。
天子见这璧人下拜,顿时又怜又爱,不由得将那张逸云脱逃一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连忙将他搀起道:“圣卿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刘子骏实在不愿看这二人惺惺之态,不由得轻咳一声,道:“看到陛下安好,臣也便安心了。若无他事,臣便暂且告退。”
“先生且住,”天子语调微冷,突然回过头来,“虽然大司马是国之重臣,但是这次他的手也伸得太长了!王氏久在朝堂横行,无人掣肘,朕想趁此召定陶国中旧臣及母舅等人入朝,制衡王氏,先生以为善否?”
刘子骏和董贤心中一凛,知道天子这是借题发挥,终于要将定陶国的亲信,并自己母族召至朝中了!
之前天子也曾隐约表示过此意,但是皆被刘子骏拦了下来。理由是为君者,三年无改父之道,刚刚即位便改动朝上格局,必然引起朝臣特别是把持朝政的王氏诸人剧烈反弹,导致政局不稳。
但是此时天子得了这个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提征亲之事,既有制衡王氏之意,又有维护自身安全的意思,刘子骏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反对。
于是他只是叹了一口气,拜道:“全凭天子圣心自度!”然后不待天子再说什么,默默再拜而退。
董贤看着天子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突然觉得心中一震发冷:天子或许根本没有奢望能够拿回玉玺,能够借此机会,封住刘子骏的口,将自己的亲信召入朝中,也许才是天子的真正目的!
他最近时时随侍天子身畔,但此时此刻才发现,自己对这位年轻的九五之尊,了解得还是
远远不够!
刘子骏走出皇宫之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光。
他默默地思索着今夜发生的事情,复盘到底是何处出了差错。
杨熙那个小子从头至尾都被蒙在鼓里,虽然脾气跟若虚先生一般无二,但心思手段却不如其师多矣。所以他在今夜之事当中,并未做上什么手脚。
他在宫中的眼线看着尹墨郡主收到信后,惶急匆忙地答应盗窃玉玺,她在其中必也无所作为。
那究竟是谁坏了自己的大事?
难道真的是皇帝自己放出了风声,只为将他坑上一把?
不可能!
皇帝没有这么蠢,也不会有那么聪明!
他绝不会蠢到放弃拿回玉玺的机会,也不会聪明到猜出自己真正的想法,真正的野心!
听着远处的黑暗之中传来鸡鸣狗吠之声,期间夹杂兵士行进的声音,老百姓哭喊的动静,他知道对张逸云的搜捕已经开始。
但却一定搜不到他。
虽然他不知道具体经过究竟怎样,不知道张逸云究竟是得了什么人的帮助,又是如何逃出大狱,但是他既然能顺利逃走,便不会那么轻易被搜到。
救走他的人,又是谁呢?
难道真的也跟王莽有关?!
王莽,又是王莽!
他心中愤怒,但头脑却异常冷静。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不如王莽。
不论出身家世,还是才学智识,自己都不如此人。
曾经他一直以为,两人有一点是一样的,那便是胸中都有一份抱负,一份推陈出新,改天换地的抱负!
两人曾经同在太学学习,互相之间却没什么来往,直到后来他在天禄阁做校书之时,王莽当了一名黄门郎,宦途之上同样不甚得志,才互相熟识了,经常在一起饮酒闲谈,褒贬时事。交往越深,刘子骏便越是惊讶地发现,这个王莽的政见思想,在很多地方都与自己不谋而合!
他们都对今文经学门派森严,垄断官学,压制和排斥其它学派的现象非常厌恶,都想要再古文经学中去寻找施政治国的办法,也正因此,曾几何时,他们互相引为知己,无所不谈。
燃文
但是之后王莽靠着叔父王凤的提携飞黄腾达,刘子骏却仍然在书卷堆里做着他的闲散将军,两人的道路便渐行渐远。
直到此时,刘子骏才终于发现,那王莽并非与自己政见相同,互相理解,而是他能够理解自己所思所想,所以看起来才与他理念契合,成为他的知交好友!
但实际上,自己却不能理解他的思路,不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王莽扩太学,建义庄,支持学子,扩展文脉源流,这些事情他还是能够看懂,知道他的目的所在,但是他不仅在劝学一道上有所建树,他的智识好像是无穷无尽的!
他能与氾胜之讨论农学,令其心服口服自称弟子,他能与杨若虚论道,让其思索一昼夜而不能对答,他所献“安汉七策”,聪慧如刘子骏,一开始也未把握其中奥秘,直待七策起效才恍然大悟,扼腕长叹。
刘子骏之所以想要攫取权势,只想干出一番事业,为大汉开辟新局,其实有一个他自己都不愿说出的原因:他是在跟王莽较劲!
谁又能想得到,曾经的知交好友,今日竟然站在了对立面上?!
但是此时此刻,又有谁知道,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王巨君,又是站在了多少人的对立面上?
第一百二十七章 绝境之中见侠气
马车辚辚,一路驶离深宫。
行至太常街时,王巨君突然从车蓬中探出头来,对着御车的李忠道:“你怎么驾车走到我家左近来了?”
李忠奇道:“我等奉大司马之命,将师父救出,不送到您的家中,又能送去何处?”
王巨君笑骂道:“你给我停车!要救他的是你们,我只不过是给你们行了个方便而已。你将他送到我家里来,是想让我惹祸上身,被皇帝砍了脑袋么?”
李忠犹疑道:“大...大司马,你救人须救彻,我们二人又能将师父藏到哪里去?若被官军搜到,今夜岂不是白费了这许多力气?”
“停车,”张逸云在车内瓮声道,“让他滚蛋!还有,我不是你师父,莫要乱叫!”
李忠只好依言勒马停车。
王巨君等他将车停住,毫不犹豫地跳下车来:“藏到哪里那是你们的事!你们想带他去哪便去哪,莫要给我增添烦恼!”
说着,竟真的自顾向回家的方向走去,同时还在脑后抛下一句话:“车子先借给你们,但是一定记得要还,我就这么一辆车,可不能丢了!”
他说的是实话,虽然他官儿做得不小,可是生活一如既往地清苦节俭,只有这样一辆双马拉的篷车,显得尤其寒酸。
李忠和小乙二人目送他优哉游哉往家走去,却只有相视苦笑。
“这下怎么办?”小乙和李忠二人面面相觑,一筹莫展。
“王莽这厮虽然胆小怕事,但毕竟还将车驾借给你们使用,”车中的张逸云突然发话,“他的车子算是个护身符,一般不会有军士来搜查。但是这护身符能管用多长时间,我也不敢肯定。嘿嘿,若是有追兵到来,你们还敢不敢杀人?”
是的,只要有人发现张逸云脱逃,再将王巨君入宫与此事联系起来,这马车便不再是护身符,而是催命符了。
“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小乙忽然道,“大兄提前回家,应该会有布置!咱们去东市!”
李忠赶着马车又掉头去往东市,守夜的兵士一看是大司马的车驾,果真没有人敢来盘查,转眼之间他们便来到韩狗儿的窝棚前面。
韩狗儿虽然听从大司马王巨君的话,早早返回家中,但念及小乙不知去干什么,安危如何,纵是心宽如他,也是忐忑不安,一夜未睡。
此时听到辚辚车马响动,他顿时惊觉,跑出屋来,便见那辆将小乙带走的马车从一片黑暗中驶到跟前。
他看见赶车的仍是李忠,不由得低声急道:“李忠大人,小乙呢?”
顿时马车中探出一个头来:“大兄,我在这!”
韩狗儿一见小乙安全归来,不由得大喜道:“小乙!你没事!你们去哪了?”
小乙跳下车来,低声道:“我们不是去救人了么?逸云前辈已经救出来了,便在车中!但是他受了不少严刑拷打,身上有很严重的外伤!咱们得找一处安全的地方让他安心休养!”
什么?!
韩狗儿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乙跟着两位官人这才去了半夜,竟然真的将逸云前辈救回来了
么?
他忍不住跳上车去,一把掀开帷幕,只见车中横躺着一个血肉迷糊的人,勉强抬起血肉迷糊的眼皮,跟他打了个呲牙咧嘴的招呼。
虽然这人浑身上下几乎没一块好皮肉,脸上也满是血污,几乎看不出面目,但那气质和态度,仍然让韩狗儿立刻认了出来。
是张逸云没错!
“真的是前辈!”韩狗儿又惊又喜,“他被关在哪儿了?你们是怎么将他救出来的?”
“先别只顾说这些,”李忠皱眉道,“人我们已经救回来了,王大人让你先回来等候,你做了什么准备么?”
“什么准备?”韩狗儿挠挠头,一脸傻笑,“那位大人不就是让我回来吗?要做什么准备?”
原来韩狗儿根本没有领会大司马的意思,回家之后既没布置藏身之地,也没安排脱身之法,只是回家呆着,什么也没干。
顿时气氛变得非常尴尬。
李忠狠狠瞪了小乙一眼,那意思仿佛在说:你不是说你这位大兄提前回家必有安排么?安排在哪呢?
小乙只觉脸上一红,赶紧打圆场道:“先不提这个,咱们一直在这里愣着也没个了局,还是先将逸云前辈抬下车来吧!”
三人手忙脚乱,将逸云从车上抬下,在窝棚中安顿好。小小的窝棚装了四个男人,顿时显得狭小至极。
“现在怎么办?”韩狗儿愁眉苦脸。
“现在看来,师父逃脱一事可能还未被发现,但是被发现是早晚的事,那时必然所有今夜在宫内进出、在市上行走的马车都有嫌疑,这车驾停在此处肯定不行!”李忠虽然年轻,但毕竟是个官员,思虑比较周全。
“我驾着马车在城里转上几圈,也许可以引开官兵注意,就算以后被搜查起来,也要让他们多查些地方,可以拖延些时间。你们两人赶紧想法子将师父藏到安全的地方去!”
“藏?藏到哪去?”小乙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就看你们了!”李忠心中决断已定,便匆匆出了窝棚,驾车而去。
李忠要去引开追兵,的确是一件危险的任务,但是要为张逸云寻找藏身之地,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是。韩狗儿搔搔头,突然向张逸云问道:“前辈也曾是游侠,在长安城里,有没有什么隐秘的藏身处?”
逸云躺在乱榻之上,皱眉道:“我哪里知道什么藏身之处?我为游侠之时,从来不会藏头露尾!依我看,我便呆在此处便是,若有人来搜查,便全数杀了!”
韩狗儿和小乙心中叫苦,张逸云的性子惫懒,胆大妄为,是因为实力强横,有这个资本。但韩、杜二人本为市井无赖,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将他从大狱救出,已是借天之胆,现在让他们杀官军,却是强人所难了。
二人默然良久,突然间只听屋外传来一声冷哼。
外面有人!
小乙和韩狗儿听在耳中,吓得魂都要飞出去了。二人一前一后抢出屋外,就要将屋外之人制住。
但是一看外面的那人,两人却同时愣了一下,手中动作也慢了下来。
所谓不做亏
心事,不怕鬼敲门,但是今夜两人还是做了不少亏心事的。
比如潜入胡爷家中,装神弄鬼地从他身上逼问出不少情报。
此时此刻,找上门来的,正是胡爷本爷!
“胡...胡爷,大晚上的,您怎么来了?”小乙一边尬笑,一边试图蒙混过关。
“你这个小混蛋!都是被韩狗儿这厮教坏了!”胡爷小眼一瞪,胡子一吹,“竟然敢拿凶器威胁于我!你真当我听不出是你?”
原来他被小乙偷袭,当时慌乱不已,知无不言,但等到两人逃走,才渐渐回过味来。
若那人是个陌生人,何必故意压低嗓音?这么做的原因,无非是怕声音被他认出!
那用刀子逼着他的,肯定不是陌生人,而是自己的熟人!
胡爷不愧是市上久经考验的一号人物,仔细一想,便猜到这人可能就是小乙!
想起那人说的逸云大兄被下狱之事,又想起那人逼问的内容,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在家再也呆不住,便偷偷潜行来此,欲要探探究竟。
没想到一探之下,竟发现韩狗儿、杜小乙二人在这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已经做出一桩惊天动地之事,将张逸云从大狱中救出来了!
“年轻人,想问题就是太过简单!”胡爷一语双关,一边摇头,一边掀开帘子要往窝棚中走。
二人齐齐拦阻,却听胡爷又是一声冷哼:“我要是想出卖逸云大兄,就不会现身在此了!”
slkslk.com
二人一想确实如此,便讪讪地跟着他走进棚内。
看到张逸云受尽酷刑的惨状,胡爷再也没了方才的淡定,一头滚倒在榻前,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大兄!是谁将你害成这般惨样?咱们老兄弟们拼着性命不要,也要为你报仇!”
“别号丧了,我还没死呢,”张逸云咧嘴笑笑,但是那样子比哭还难看,“你来做什么?我有几个小兄弟陪着便好,你们这些老兄弟,还是回家当你们的富家翁罢。”
胡爷腾地站起:“大兄这是什么话!兄弟们能有现在的前程家业,哪一点不是拜大兄所赐?我胡安怎么说也曾经是一名游侠儿,此刻大兄有难,岂有畏缩不前的道理?便是因此家破人亡,也抵不过大兄对我的恩情!”
虽然多年的养尊处优,已经让胡爷养出一身肥肉,再也看不出年轻时的样子,但是此时小乙和韩狗儿分明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丝天不怕地不怕的任侠气概!
这还是那个在外一副富家翁模样,在家却怕老婆怕得要命的胡爷么?
想到两人之前还在怀疑他出卖张逸云,此时皆觉羞惭无比。
“大兄不必担心,小弟这便寻车马来,将大兄转移去安全的所在!”胡爷说完,便匆匆转身而出。
小乙和韩狗儿就是市井氓流,一无所有,但李忠身为朝廷官员,胡爷已是长安富户,在此危难之际,却能冒着家破人亡,丢官破财的危险,毅然决然地站在了逸云这一边。
甚至都没人关心他究竟犯了何罪,万一事败会有怎样的结果。
这便是游侠,这便是侠气!
第一百二十八章 苦果酿成需自吞
刘子骏的家宅,坐落在城北甘泉巷。
其实此处距离西宫是有些偏远了,天子数次想要赏赐一座夕阴街的宅子给刘子骏,却均被他拒绝。
众人都道他为人简朴低调,但没人知道,他只是在这边住惯了。
比起皇宫,他宁愿离天禄阁近些。
刘子骏从宫中步行返回家中,既没乘车马,也未有从人跟随。
一路上只有他一人踽踽而行,手中提着一豆灯火划破黑暗。
这是他的习惯,一旦遇到费解烦难之事,便会独自一人步行回家,边走边想。
这次他谋划良久,最终竟是这样的结果,,真是让人始料未及。
张逸云逃了,杨熙没有投靠,玉玺没有拿回,与王莽的立场越来越针锋相对,天子的势力再也管束不住。
到头来,众人皆是各取所需,或多或少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只有他在一夜间几乎大败亏输。
快要走到家的时候,他才突然想起,还有一个杨熙被他遗忘在深宫之中。
对了,杨熙!一想到那位少年,刘子骏突然停下了脚步。
自己怎么将他给忘了!
如今皇室血脉稀薄,这个少年是十年之前的那场惨祸遗孤,是宗室之后,身份敏感至极,但这世上根本没几个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自己想要拉拢于他,只是想要做两手准备。
若是再出现天子无嗣的情况...
如果别人知道他现下心中大逆不道的想法,怕是要吓得魂飞魄散。
殊不知有这种想法的不止他一人,若虚先生岂不是也怀着这个心思?
一想到若虚先生,刘子骏脸上绽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突然沉声道:“玄舟先生在否?”
大街上空无一人,他这是在对着谁说话?若果有人看到这景象,怕不是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在。”片刻的宁静之后,刘子骏身后的暗影里突然传来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如同锈刀擦过铁甲。
他的身边,竟然果真藏得有人!
说不定他独自一人走路回家,便是存了要与这人联系的想法!
“我想请先生替我杀一个人。”刘子骏的语气突然变得冰冷。
“我拒绝。”那声音毫不犹豫地答道,“我只负责你的人身安全,其他之事一概不管。”
“杀了这人,对你我两方的契约很有必要!”刘子骏低声道,“若是杀了他,伪装成张逸云动手,他的先生杨若虚便会与张逸云彻底决裂!”
原来,他要杀的人,正是杨熙!
他在给尹墨郡主的密函中,讲明若不帮忙盗取玉玺,便会将杨熙杀掉。但事实上,他并没有打算要杀杨熙,就算游说不成,总不能因此而与若虚先生破脸。
但是张逸云的脱逃,却让事情变得微妙了起来。
若是能够说动杨熙,拉拢若虚先生,自然能与张逸云抗衡,保得天子平安。但此时拉拢不成,若虚先生可能会乐得看到张逸云大闹一番,最好闹个翻天覆地!
毕竟,他在先皇驾崩那一夜,也是曾对嗣皇起过杀心的!
同样也正因为此,张逸云认为若虚先生对先帝不忠,还算计于他,那一夜对杨熙也起过真正的杀意。
这个关系说起来复杂,但却是一个绝佳的契机。
若是杨熙死于张逸云之手,那若虚先生和张逸云这两位世间仅有的超级高手,便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即成不死不休之局!
这也是为什么刘子骏突然动意,要请动暗中的“鬼”,去将杨熙杀掉,再伪装成张逸云所为了!
“我拒绝。”那个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与盟中有什么契约我不管,我只按照阿若的吩咐,保你不死便了。”
“张逸云逃了!”刘子骏厉声道,“他不是你们盟中最大的仇人么?若是等他恢复过来,再要找你们麻烦,你们能挡得了他吗?若是杀了那个小子,张逸云自然有人对付,对咱们双方不都是大有好处吗?玄舟先生此时拒绝出手,究竟是何居心?”
“哈哈哈哈...”那人低声冷笑,声音难听至极,“你这
些话说错了对象。如果是蝠老鬼,可能为了所谓大局,会替你出手;甚至小蛛儿,也有可能听你的话。但是你要命令老夫?却是休想!”
刘子骏脸上难看至极。蝠先生在先皇驾崩的那一夜中,被张逸云斩了一剑,与他仇恨颇深,蛛夫人被杨熙逼得逃离长安城,躲进鬼窟之中不敢出头,若是这两人在此,可能都不用自己说这么多废话,便会赶去将杨熙杀害,嫁祸于在逃钦犯张逸云。
但是蝠先生重伤未愈,蛛夫人已经逃离,百家盟此刻派出这从不管闲事的李玄舟来保护他的安危。这人与蝠、蛛二人迥然不同,似乎完全不顾大局,自己浪费这许多口舌,却根本无法说得他动,实在让他气闷至极。
但是,想起这位玄舟先生那诡异的身手,以及他不人不鬼的可怕面容,刘子骏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举步继续往回走去。
但当他将要踏进甘泉巷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股大力,有人倒提着他的衣服,竟是将他硬生生拽退十数步!
一片云朵挡住了月光,刘子骏手中提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就此熄灭。
一片黑暗之中,刘子骏看到巷子另一头突然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个身影既高且大,衣袂飘然,虽然看不清面目,但是依然能够感觉到他出尘的气质和带来的无尽压力。
此时刘子骏才注意到,自己方才踏足之处,忽然腾起一阵火光,在火光之中,他看见数枚碧绿的黄杨叶片如利刃一般钉入小巷的石板地面!
随着那人顺着巷道一步一步走进前来,地上木叶无风而起,又在空中无火自燃,片刻便成星星点点的火网。
然后只见那人袍袖一拂,无数火星如箭矢一般乘风射来,顿时将刘子骏所在之处罩得严严实实。看那劲疾来势,虽然只是树叶火星,但只要被射中,想必也一定不会好受!
刘子骏虽然只是个文人,不通武艺方术,但见识却是颇为不凡。这人能够以飞叶为暗器钉入地面,将风火之势凝成漫天火雨用以伤人,已经是脱离了武艺、方术范畴,直可称为神技!
而能够使出如此神技的,他只想到一个人,那便是若虚先生!
顿时刘子骏心中亡魂大冒,不由得一边高声叫道:“先生饶命!饶命!”一边连滚带爬,躲避火雨,哪里还有一点朝堂重臣的模样?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忽然一个黑影从他身前掠过,漫天火雨倏然消失不见,就见一个全身被灰袍包裹的人挡在刘子骏的面前,与那慢慢行来的高大身影遥遥对峙。
“刘大人,”那灰袍人嘎嘎冷笑,“若是我方才听从你的安排,去杀那个杨熙,此刻你应该已经死了罢。”
原来这个灰袍人,便是那一直在暗处保护刘子骏的李玄舟!
这李玄舟灰色布袍下露出的面容,是一张不似人形的脸。那张脸上疤痕密布,仿佛被火烧过又重新缝补起来的破布,嘴唇少了一半,牙齿都露在外,就像骷髅一般,便在白天出来也要吓坏小孩子。
若是杨熙或者尹墨郡主在此,怕是更要大吃一惊,因为这人俨然就是杨熙刚来长安那天,在酒楼之上误饮烈酒引发寒症之时,出手相救的那位奇怪老者!
云开月明,清辉洒下,照亮了这条窄窄小巷。
前方走来之人一袭青衣,面带古怪笑容,一双凤目之中精光闪动,果然正是若虚先生!
“玄舟先生,”若虚先生的声音不疾不徐,“这是我与刘大人的私事,希望你莫要插手。”
刘子骏心魂剧震,这若虚先生不是去了淮阴吗?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看他方才出手的狠辣,怕是方才自己说要杀杨熙的话,全数被他听去了!
若虚先生含辛茹苦,将杨熙抚养长大,此刻刘子骏竟要设计将他害死,还要以他的死为诱饵,让他与张逸云互相厮杀,这让若虚先生如何不怒?
若虚先生如果不顾王法规矩,那天下没有几个人是他杀不得的!
想到此处,刘子骏转身便逃,惶然如丧家之犬,便逃边喊“救命”,但不知为何,叫喊之声传不出多远,便似被压制了下去,再也无人听闻。
“锁元之阵?”李玄舟那恐怖的脸上露
出一丝讶色,“这位先生竟在此布下阵势恭候,刘大人还是别费劲逃跑了。”
所谓锁元之阵是一种无形之阵,乃是以自身真气与天地元气互相感应,封闭气息流动的法门。此法极耗真气,但一旦使动,可以将一片区域与外界隔离,声音响动都不能外传。也就是说,在这小巷里,别说杀人害命,便是打破天去,外界也一无所觉。
这无形之阵只能隔绝声音和景象,却不能封禁出入。但若虚先生既然都已布下锁元之阵,肯定也会布下其他陷阱!
果不其然,刘子骏刚跑出数步,脚下突然一痛,石板缝隙中如毒蛇一般弹出一派削尖的木刺,其中一根“噗”地戳穿了他的脚面!
刘子骏哀嚎着滚倒在地,一时狼狈至极。
“想杀熙儿?刘大人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手也越伸越长了!你是不是觉得圣眷在身,老夫便没办法奈何你?”若虚先生冷笑着往前走来,“你在天禄阁中,难道就没看见那份密档,不知道鸿嘉四年,住在夕阴街的右将军史成立是怎么死的吗?”
刘子骏冷汗涔涔而下,别人不知道那段秘辛,他先后任天禄阁校书和光禄大夫,又怎么会不知道?当年的右将军史成立正是因为参与诬害海昏侯、杨若虚之事,被若虚先生一人单剑,杀了满门!
许是时间太久,连他都忘了,自己这位先生,究竟是怎样一个凶人!
“先生饶命,弟子知道错了!”刘子骏看着一步一步逼近过来的若虚先生,再也没了之前的冷静淡定,不由得颤声疾呼,以头抢地,只剩下了求生的渴望。
“我是杨熙的先生,却不再是你的先生。”若虚先生仍在一步一步靠近,语气中不带一丝感情色彩,“你请求天子将我调去淮阴,又设毒计陷害熙儿之时,怎么没在乎我曾经是你先生?”
“铮”的一声脆响,挡在刘子骏身前的李玄舟突然手臂疾速一挥,从他的袖口突然探出一截闪着寒光的锋刃,将一枚黑暗中无声无息向刘子骏射去的冰锥击飞开去。
若虚先生想要杀人,甚至都无需近身。十步之内,他已暗运玄功,将虚空中的水汽凝为极细的冰锥,向着刘子骏的要害射出。但那李玄舟却敏锐地发现了这枚暗器,突然出手,将其击飞。
但这冰锥不止一枚,而是有几十上百枚!
李玄舟狰狞如鬼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双臂连挥,只听叮叮脆响不觉,刘子骏只觉寒气袭人,射到他身前的冰锥却被全数击飞、击碎!
“若虚先生要是再往前走,在下可要出手了!”李玄舟看到若虚先生已经走到十步之内,心知若再被动防御,怕是要抵挡不住,若要保得刘子骏的姓名,说不得便要下手抢攻!
1200ksw.net
若虚先生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玄舟先生可知我是何人?”
李玄舟声音嘶哑,语调却很平静:“若虚先生之名,何人不知,何人不晓?但不管是谁来,我都要保刘子骏大人的姓名无虞。若要杀他,便先过我这一关吧!”
若虚先生似乎犹豫了一瞬,突然笑道:“都道玄舟先生如闲云野鹤,没想到竟也与百家盟中之事有所牵扯。也罢,当日玄舟先生曾经出手救过小徒杨熙,今日我便看在玄舟先生面子,饶过这逆徒一命!”
“但是,”若虚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也有一句话,希望玄舟先生带给小娘子。”
李玄舟听到若虚先生提到“小娘子”三个字,不由得微微一怔,但仍微微躬身道:“若虚先生请讲,在下务必带到。”
若虚先生袍袖一拂,道:“那就是‘与虎谋皮,焉有其利’!”说完将身一纵,便如御空仙人一般越过墙头,向着远处飘然而去。
随着若虚先生的离去,李玄舟不知什么时候再次隐入黑暗,那隔绝天地的锁元之阵也渐渐消散无形。
鸡鸣狗叫之声远远传来,刘子骏听在耳中,只觉有如天籁。
“大人,大人!您这是怎么了?”自家门首有几个仆人提着灯火远远寻来,看见刘子骏躺在地上呻吟不绝,不由得都是大吃一惊,慌忙将他扶起。
“回家路上踩到一根木刺,脚被扎穿了!”他咬着牙,恨恨地说道。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朝浪静风波平
杨熙在桂宫寝殿之中硬生生熬了一夜。
夜半时分刘子骏匆匆离开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两位羽林卫守军尽职尽责看住殿门,一步也不让他乱走。
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是一点都不知道。
但是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包括事有不谐,从容赴死的准备。
想想自己自幼受到先生教诲,学那圣贤处世的道理,也见过了长安城的繁华世界,也当上了正儿八经的朝廷官员,就算天亮之时便是自己的死期,自己也算不枉活了一回。
遗憾的是,不能与自己心爱的青儿姑娘携手到老了。
也不知道尹墨郡主安危如何?
自己若是丢官免职,下狱身死,那京兆府的杀人凶案又有谁去破?
就这样胡思乱想,堪堪挨到天明时分,从宫殿门口向外望去,天边已经露出了鱼白。
忽然外面脚步杂沓,一个青衣內侍一路走进门来,对两名羽林卫说了些什么。
那两个兵士互相看了一眼,竟不再管杨熙,一刻不停地自顾去了。
那內侍走到杨熙面前,低声道:“杨功曹,趁着天还没有全亮,我这便送您出宫去。”
杨熙定睛一看,此人竟是自己的熟人,西宫行走仲礼期!
杨熙大喜过望,一边随着他走出殿门,一边低声问道:“仲礼兄,怎么是你!是哪位贵人让你过来迎我?”
仲礼期低声一笑,脚步却不停止:“贵人?能发话让您离开的,除了天子,还有哪位?”
杨熙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开口问道:“刘子俊大人呢?”
仲礼期四顾无人,悄声道:“昨夜刘子俊大人与天子相谈不久,便出宫回家去了。听说他在回家的路上崴了脚,今日告假不来上朝。”
崴了脚?这么蠢的借口,谁都听出来有问题。难道刘子俊与天子有了什么嫌隙?
难道是尹墨郡主盗窃玉玺一事出了什么问题?
“仲礼兄最近有没有见尹墨郡主?”杨熙心中的担心,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尹墨郡主?”仲礼期丝毫没有犹豫,答道,“最近我当值之际没有见过她出入宫中,许是不凑巧没碰到。”
杨熙心中稍稍安定,看他的反应,至少证明尹墨郡主没有出事。
杨熙跟着仲礼期一路走到西宫北门,只觉一路关防严密,守军比昨日进宫之时似乎加了数倍。
“仲礼兄,这是出了什么事了,怎么宫中如此紧张?”杨熙不由得奇怪问道。
“听说是御史台大狱走了一名钦犯,”仲礼期低声道,“那御史台大狱堪称天牢地狱,怎么可能走了人呢?弄得宫里也紧张兮兮。”
杨熙听到“天牢”二字,不由得心中一跳,隐隐有所猜测。但那猜测太过骇人,连他也不敢随便说出。
转眼间二人已经走到西宫门口,宫门更是守卫森严,仲礼期连验三道引信才穿过关防,将杨熙送出宫去。
“杨功曹宦途得意,听说最近又要升官,兄弟与功曹相交,也算莫大荣幸了,这厢先向功曹贺喜了!”虽然仲礼期身上事务繁忙,但拜别之前,还是寒暄了几句方才离开。
杨熙虽然昨日刚得了尚书郎的任
命,可夜间发生之事,又让他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之后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何命运。此刻听了仲礼期的祝福,也只是敷衍回礼,不知如何。
他沿着宫墙一路往回走,走不数步,心中忽有所感,抬头一看,便看见一个熟悉的倩影,俏立在一片晨霭朝霞当中。
是尹墨郡主。
杨熙心中又惊又喜,向前急奔几步,叫道:“郡主,你……你没事!”
尹墨郡主脸上稍显憔悴,往常无忧无虑的俏脸上似乎被晨雾蒙上了一丝愁绪。但当杨熙奔到近前,却见那愁绪在她脸上消失无踪,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我能有什么事呢?”尹墨郡主微微一笑,如同春花初绽,“你在宫中耽了一夜,也没事儿罢?”
虽然多日不见,两人一见面却只担心对方的安危,有点好笑。
杨熙四顾无人,低声向尹墨郡主问道:“郡主有没有收到我的信函,让您去……去做一些为难的事?”
尹墨郡主噗嗤一笑:“收到了呀!我知道那不是你写的!”
杨熙拍拍心口,后怕道:“那就好,那就好!我真怕你认不出我的笔迹,被被奸人迷惑,做了那件大逆不道之事。”
尹墨郡主正色道:“我知道那不是你写的,不是因为笔迹,而是我了解你的为人,你便是宁死也不会写出那种向我求救的信函!”
清秋的早晨,风有点冷,但杨熙却觉得心中微暖。
若是他知道,尹墨郡主就算知道那信函不是他写的,却仍然因担心他的安危,而毅然决然地去做了那件事,他又会作何感想?
但是尹墨郡主没有说。
她只是淡淡地笑着,听着杨熙对她述说别后诸事,心中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逐渐飘忽,怔怔地泛起湿意。
杨熙见她走神,还以为她夜间担心自己安危,没有休息好,不由得一拍脑袋,歉道:“又让郡主为我担心了,您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
尹墨郡主趁他不注意,偷偷抹了抹眼睛,笑道:“我担心你干嘛?看到你好好地从宫中出来,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也快回去休息吧!”
两人便即作别,在宫墙之下擦肩而过。
从夜里到白天,整个长安城都处于一种内紧外松的状态。
寻常百姓还在睡梦中时,金吾卫已经将大街小巷全数搜罗了一遍。到了早晨,进出长安的吏民百姓,也都发现关防检查比往常严了不少,但没人知道这些守军究竟是在查些什么。
天子如往常一般上朝,下诏令董恭、董晖、毋将隆等人即刻赴新职上任,顺带也传旨意让王宇、杨熙在三日之内到尚书署任职。
虽然杨熙昨夜面对刘子俊的拉拢颇不配合,天子拿回玉玺的意图也没有实现,但是君无戏言,既然已经答应让他就任尚书郎,也没有反悔的道理。
所以杨熙便即赶回霸陵县京兆府中,与主簿交割值司,做好准备离任了。
京兆尹薛严大人特地将杨熙叫去,着实嘉许了一番。杨熙是天子钦点来任职的官员,他早知杨熙在京兆尹任上不会呆太久,却也没想到他提升得这么快!
他自然不知道杨熙任职的个中缘由,但他却能看出杨熙的不凡之处。所以
在杨熙离任之前,着实跟他推心置腹谈了不少,什么朝中势力,为官秘诀,都一一与他分剖说明。
能得上司如此认可厚待,杨熙心中也是感佩非常,心中暗暗下决心,以后若是这位大人有什么需要自己帮助之处,自己定会全力以赴。
两人促膝长谈足有两个时辰,临别之时薛严大人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延嗣这就高升去了,但是那几桩案子,还需有得力之人继续查侦。延嗣以为何人可以继任五官功曹一职?”
杨熙大惊,薛严大人这是让自己指定继任者呀!
这五官功曹虽然是个小官,但对于一般人来说,也是一份肥缺,让杨熙指定,乃是对他十分信任的表现。
杨熙谦逊再三,薛严却执意让他指定,他便终于说道:“延嗣查案之时,属吏吕节对在下帮助颇大。此人虽然无甚大才,但是为人善于察言观色,心思活络,一直对我帮助不少,兼又是县中老人,让他接任应该很适合。”
薛严更不迟疑,当即拍板道:“好!便让吕节接任!延嗣到来之前,我却没发现这吕节是个能办事的人,延嗣也是慧眼识人了!”
吕节现在是比百石的小吏,严格来说不算官员,一旦成为五官曹,便是从胥吏到官员质的飞跃。他要是知道了,怕是要幸福得晕过去,也终于能在浑家面前扬眉吐气一番了。
这其中虽然有杨熙提携的功劳,可也能看出吕节眼光独到,认定了杨熙这个上司,一心一意,劳心费神,虽然吃了不少苦头,终于也是得到了令众人艳羡好处。
长安城里暗中的搜索仍在继续,夜间出行的几位官员皆被如狼似虎的金吾卫搜了家中,但是搜索良久,似乎也是一无所获。
其中也有线引传来消息,道有官员的车马夜间在各市穿行,不知所为何事,虽然没人敢明确说是王巨君的车马,但金吾卫还是硬着头皮上门问讯,但问来问去,只得了一个“夜间觐见太皇太后,遭到责骂,心情不好所以驾车夜游”的说法。
若是他人这么说来,怕不是要被金吾卫扒下一层皮来。但是这么说的人却是王巨君。
王巨君是真的觐见了太皇太后,而且他所做出人意表之事太多,真的驾车夜游也不是没有可能。
小书亭
金吾卫既不能证明王巨君在说谎,又不能对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臣进行拷问,所以只好将这说法记录下来,回去禀报。
城内乱了一天,守卫们也未找到那逃走的张逸云,他便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了下落,徒然在天子和某些知情之人的心上扎下一根硬刺。
当杨熙从京兆府返回长安城内之时,日影已经快要落下。他经历了一夜煎熬,又处理半日公务,与薛大人促膝长谈,此刻已是心力交瘁,只想回家休息一番。
当他踏入杨府之时,突然鼻尖闻到一丝轻灵悠远的淡淡茗香,让他不由得心神为之一振,整个人都似乎放松了下来。
他看到廊下泥炉之上滚沸的陶壶,不由得非常自然地将壶提起,就像他十年之间惯常做的那样,注入到堂前案几上的茶瓯。
案前一位老者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由得伸手捋了捋胡须,脸上绽开笑意。
是若虚先生,他终于回来了。
第一百三十章 变乱皆从微末始
先生回来了。
只这一句话,便胜似万语千言。
杨熙一直紧绷的心弦霎时放松了下来,因为他知道,只要有先生在,那一切便都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这种毫无道理的自信,是他从小时起便已经形成的思维惯性,也是他与先生的默契所在。
在他出仕为官之际,在他被上司刁难,查案遇到阻碍之时,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到,若是先生在,那所有问题必然能够迎刃而解。
但是正因为先生不在,他才更加拼命努力去做好每一件事,用在先生身边学来的为人处世方法,解决问题手段,来独自面对陌生的一切。
只有这样,他才感到对得起先生的教诲,感到自己没有给先生丢人,让别人提起他时,都赞一句:“不愧是杨若虚的弟子!”
“先生!”他向先生深深一拜,心中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
若虚先生微笑颔首,看着这半年多不见的弟子,身量好似又拔高了些,脸色变得有些黝黑,但是看起来气质更加沉稳从容,已经不再像之前文弱的太学生了。
他已经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大汉官员。
“很好,很好!”若虚先生笑道,“看来你成长了不少啊。我回来的时候经过京兆各县,听闻不少你的事迹,看来为师不在身边,你也能过得不坏。”
杨熙连忙再拜道:“熙资质鲁钝,虽然侥幸出仕为官,但烦难疑惑之处甚多,仍需先生指教。”
若虚先生哈哈一笑,道:“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你已经在长安官场的年轻一辈中崭露头角,怎能如此妄自菲薄?总有一天,先生都是要离你而去的,我不在长安之时,这一份官声都是你自己挣得的,你要好好珍惜,再接再厉!”
杨熙苦笑道:“好教先生得知,我此番能得天子赐官,内中缘由颇不简单,弟子无能,险些因此被人算计,乃至遗祸师门,实在是惭愧至极。”
既然已经说到此处,杨熙便将自己缘何被天子选中任官,又是怎样在京兆尹查案,然后如何被召入宫中,险些遭到算计,卷入皇家关于传国玉玺的凶险纠纷,一桩一桩,原原本本说与先生知道。
若虚先生静静倾听,待得杨熙终于说完,才点点头道:“你所说的这些事我知道一些,但是连我都不知道,原来那传国玉玺竟是被太皇太后拿去了,这位老太后真是个厉害人物!”
那一夜皇帝驾崩,张逸云杀入宫中,皇宫之内乱成一团。太皇太后竟然在自己的儿子身死,皇位还未抉择之时,先于所有人将那玉玺取在手中,这份眼力见识,和心志精神,远非一般人可以比拟。
只要玉玺还在她手里,管你是谁坐上皇位,这王家便永不会倒!
“另一个让我意外的是刘子俊。怎么说他也算我半个弟子,我真没想到他竟然利用你和我的关系,利用尹墨郡主图谋玉玺,此人的心智当真也是决绝狠厉。”
杨熙点头称是。
“不过,”若虚先生微微一笑,“以后你应该不用再担心刘子俊了。为师对他略施小惩,谅他此后也不敢再陷害于你了。”
先生说不用担心,杨熙自是不再担心。他只是
略有好奇,不知先生所说略施小惩,究竟是怎么个小惩,竟能让他再也不敢打自己的主意?
杨熙服侍先生又饮下一杯香茗,然后对坐案前,肃容像先生问道:“先生不辞而别,一去半载,是去淮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么?现在先生归来,想是事情办的差不多了?”
若虚先生道:“我正要对你说这件事。我在朝中只是个散职大夫,有什么事情能请得动我?天子为了将我调开你身边,还是很费了一些苦心。他秘诏于我,让我去淮阴查探当年一件旧事,这件旧事是我唯一放不下的事情,我便不得不去走了一遭。但是很可惜,最后也没查出什么结果。”
杨熙心中一跳,不由得脱口问出:“是跟我的身世有关么?”
若虚先生眼神一凛:“身世?你知道什么了?是不是刘子俊对你说了什么?”
杨熙坦言道:“昨夜刘子俊的确要对我说些什么,但是我怕他蛊惑于我,便没有听。”
若虚先生沉默良久,眼中神色复杂难明,终于开口叹道:“熙儿你聪慧过人,一定看出先生有些事瞒着你。但是我并不是故意要瞒你,而是有不能说的理由。”
“关于你的身世,你的确是个孤儿,这点我从没有骗你。但是你的父母……其实是大有来历之人,但我与先皇约定,绝不对你提起此事。”
“本来先皇殡天,我便告诉你也没什么,但是此刻那张逸云又从大狱逃走,他对先皇忠心耿耿,我若对你说了,他怕是会找你我的麻烦。此人却是惹不得的,所以你的身份秘密,便留待以后再对你说吧。”
杨熙更不迟疑:“熙儿自幼跟着先生长大,不知有父母,但知有先生。先生待我恩重如山,熙儿一切全听先生的便是。”
若虚先生一怔。没想到杨熙竟然如此干脆,丝毫没有因自己向他隐瞒了一些事情,而对他生出隔阂,顿时不由得眼眶有些发热。
不只有父母,但知有先生,这句话说出来,便是以他为父的意思了。若虚先生当年为了他们一家,抛弃自己家人,导致全家满门被害,连自己的幼子都没有能够幸存,这一直是他心中抱憾之事。
他养育杨熙之时,未尝不是将他当儿子来对待,但此刻听到杨熙说出这话,他的心中仍然感动莫名。
“好孩子,好孩子!”他伸出手去摸摸杨熙的脑袋,发觉杨熙的身高都快要赶上自己了,不由得心中百感交集。
杨熙看到先生心情激动,不由得转开话题,问道:“先生,您方才说张逸云逃了?我日里听说有钦犯从御史台大狱中逃走,难道便是张逸云?”
若虚先生冷哼一声,道:“不是他,还有哪个?若这世上有一个人能从天牢中逃出,那这人必然便是张逸云!”
杨熙想起先皇驾崩的那一个晚上,张逸云突出火海,向自己杀来之时的景象,仍然是一身冷汗。他紧张道:“那现在长安城中岂不是很危险?张逸云可不是一般钦犯,他实在太厉害了,便是守军能将他搜出,也不一定能将他捉拿回去!”
若虚先生冷哼一声:“张逸云虽强,但不是滥杀之人。就算他心中有千般不服,万种愤懑,但是先皇已死,新皇即位,他还能真的去将天子
如何不成?我到要看看,这厮逃了之后,又要弄出点什么事来!”
还是不要弄出事来的好。杨熙听了这话,心中却在默默祝祷。
只听若虚先生又道:“如今你获尚书郎一职,异日上任,却要当心莫要陷进朝堂纷争,如今朝堂的水实在太深了。先生我圣眷已失,现在只是个闲散大夫,可能在朝堂之上也帮不上你什么,只能凭你自己去闯了。”
杨熙连忙道:“熙儿敢不尽心竭力!”他又想起昨日宫中小朝会上,天子委任亲信充任卿相一事,便连忙将此事向先生禀报了。
若虚先生静静听完,沉默许久,然后:“看来这位天子,终于要对王家动手了!”
杨熙听了这话,又联想到刘子俊利用他帮天子偷盗玉玺一事,不由得也是点头道:“想来天子确有此意,但是王家势大,就算天子也要徐徐图之。”
若虚先生笑道:“怕是天子等不了那许久。他现在任命董氏为南北两军首领。便是要先将大内和长安城的兵权牢牢握在手中。”
“若我所料不差,天子下一步必然要重用自己的母族,让定陶郡国的旧部入朝为官。虽然明面上不是削弱王家,但是此消彼长,丁氏、傅氏的势力一旦增长,王氏的势力必然就相对弱了。然后天子再欲变换朝堂格局,有自己母族旧部撑腰,王氏便再也左右不了局势了。”
“哼哼,当年先帝要拔擢刘子俊入朝,却仅凭大司马王凤一言,便令天子都要收回成命,他们王氏可能想到,他们也有被压制的一天?”
杨熙默默静听,只觉说的都很有道理。但若是有一个今日上过早朝的官员在此,怕不是要惊得跳起来。
零点看书网
因为若虚先生所说,与今日早朝之上天子的言语举动一模一样!
天子今日将自己为定陶王时的太傅师丹召入朝中,给了一个中散大夫的职位,其官职高低与那刘子俊一般无二,又让自己两位母舅即刻入朝听用,不得延误。
种种迹象表明,天子在隐忍蛰伏许久之后,终于要发出自己的声音了!
“不过天子还是太年轻了,处事还是有点操之过急。”若虚先生捋捋胡须,“王家在官场经营多年,不仅是庙堂之上多有王氏子弟,连那郡县之中的官吏,也有好些出自王门。若是想要打压王氏,朝堂和地方的秩序必会因此大受影响,可别弄得民不聊生才好!”
民不聊生?杨熙心中一紧,不知怎么的,又想起了大司马王巨君的两个儿子。这位高官是出了名的不徇私情,连他的两个儿子都在朝为官,其余王氏诸侯,又有多少子弟渗入大汉官场?
杨熙也算是官场中人,深知一名官员在整个官员体系中的重要性,便是一个小小功曹,也是一郡一县不可或缺之人,若是要将王氏子弟排挤出官场,不知会造成多大的动荡。
“先帝虽然有些独行特立之处,但究其在位期间的功绩,确实当得起一个‘成’字。这新帝虽然看似聪明勤勉,但观其所作所为,真不知道到时能赚个什么字眼。”
现在天子风华正茂,若虚先生却在谈论他将来的谥号了,实在是大大的不敬了。
但是史书之上,又有谁能够逃得过后人的评说?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转眼九月已尽,十月的秋风更加萧瑟寒冷。
街市上的黎民百姓享受着秋日的丰收,东西两市的商货物产比之往年价格又下降了两分,想来今年的冬日也比往年要好过不少。
但是朝堂之上,芸芸众臣却越发感受到秋风的肃杀。
先是太皇太后不知何故下诏让大司马王巨君辞官,王巨君自己也上疏称病欲退,一时间朝野震动。
这王巨君乃是外戚王氏最为煊赫的子弟,便成为王氏的顶梁柱亦不为过,为何太皇太后竟然下诏让他辞官?这不是自断手足的行为么?
朝中众说纷纭,有人说是王巨君邀名太过,不听太后指令,两人之间有了嫌隙,乃至于此;又有人道是太皇太后此举只为明哲保身,是想让王巨君韬光养晦,莫要引起天子不悦,但是更多的人则认为,这必然是天子为了剪除异己,肃清王氏外戚的势力,才暗中下令逼迫王巨君退位让贤。
王氏外戚跋扈已久,但大司马王巨君是何许人物?其声望之隆,便是称作再世圣人也不为过,不光朝上儒臣以他马首是瞻,连太常寺的太学生们都是以他为楷模。
一时间人心浮动,不仅朝臣惶恐不安,连太学生们都无心念书,思量着要到章台街聚集闹事,哭丹弼,撞宫墙,以舆论迫使太皇太后和皇帝收回成命。
王巨君知道这事,只是乘着他那架破烂的两马篷车去太学转了一圈,躁动的太学生便被安抚了下来,更显出他的声望是何等的恐怖。
在这种情况下,天子自然不可能允许王巨君辞官,降下诏令曰:“先帝委政于君而弃群臣,朕得奉宗庙,诚嘉与君同心合意。今君移病求退,以著朕之不能奉顺先帝之意,朕甚悲伤焉。”
这意思便是,您本是父皇选定的执政大臣,现在父皇归天,我真诚地希望与您通力合作管理国家。您现在称病要求辞职,是觉着我不能继承父皇的遗志吗?朕表示很伤心。
这诏令不可谓不情真意切,但是王巨君依然坚称有病不能视事,挂金印紫绶在衙,自己归宅休养去了。
外戚王氏当中,看似最不可能被撼动的一人,就这么轻轻松松地离开了朝堂核心。
天子虽然对王巨君的请辞表现出非常的不舍,但是三公之位不能久旷,便只得拜中散大夫师丹继任大司马。
这师丹也算是三朝老臣,是元帝末时举茂才出身,精通《诗经》,曾为博士,由他担任大司马,倒也算是合适。
但是他毕竟还有另一个身份,那边是曾经任太子太傅,也就是天子的老师!
有此王巨君归第辞官一节,天子只觉朝中无人不可动,当即下令让当年定陶国旧臣入朝,实则提拔自己的母族,将皇祖母傅氏的几个侄儿,以及母丁氏的兄弟侄辈,如傅喜、傅宴,丁满、丁明之流,全部封为列侯,甚至连皇祖母三位死去的叔父,都追封侯位,方便其子弟入朝为官。
此时朝上除了丞相孔光、御史大夫何武、新任大司马师丹、右将军彭宣等柱国重臣还维持着天子“三年无改父之道”的脸面之外,便已成丁、傅外戚与王氏的犄角之势。
朝野官吏们嗅到危险的气息,都纷纷开始攀附新贵,与王氏撇清关系,更有胆大之人为表忠心,开始对王氏落井下石。
比如那司隶校尉解光,竟然直言上疏,弹劾王根、王况二人。司隶校尉本是监督京师和京城周边地方的秘密监察官,弹劾官员乃是分内职责,但是若在先帝时候,有谁敢弹劾王氏外戚的重臣?
王根是何许人也?他便是太皇太后的亲弟弟,王巨君的叔父,也是他的前任大司马!若他还在大司马任上,只需要动动手指,便能将解光之流的官员如蚂蚁一般碾死。
那王况则是王商的嫡子,也就是前前任大司马的儿子,这在往常,同样是动不得的人物。
但是解光看到王氏失势,天子母族将兴,便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不仅动了往常没人敢动的人物,还一动动俩!
王氏外戚之中,除了王巨君德行无漏,无可指摘,其他十位侯爷哪个屁股下面是干净的?要想弹劾他们,罪状都是现成的。
除了据权横行、贪赃枉法这些空话之外,王根、王况在长安西郊修建的堪比皇宫的豪华府邸,那可是实打实的证据,不仅奢靡浪费,更有诸多逾越礼制之举。
而且解光不愧为监察官员,扒人阴私的手段一点都不亚于刘子骏的天禄阁,让他不知从哪里找到了确凿证据,说王根在先帝大殡期间,公然聘娶皇宫歌女段严、王飞君等,王况同样聘娶皇宫宫女,是罔顾人臣之礼,对皇室大大不敬的行为!
这桩罪过一经公布,朝野皆是目瞪口呆。
王氏权势熏天,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天知道他们是如何能将宫中女子弄回家中,还能明媒正娶的?这事彻查起来,怕是宫中太仆、黄门、卫尉等都脱不了干系。但这种事乃是宫廷阴私,别说彻查,便是公布出来都是大大不妥。
但是天子却正需要这样一个理由。
这事一旦坐实,便是大逆不道的罪状。
大逆不道要怎么处断?
一般都是犯罪者弃市,一母所生皆要处死,家族财产全部没收!
将外戚王氏一族灭族抄家,彻底清除,想想都觉得刺激。
但是这二人身份实在特殊,天子虽然预想打压王氏,又哪里敢这样与王氏彻底破脸?
毕竟朝中王氏子弟仍然不少,传国玉玺仍然在那位姓王的太皇太后手中!
若是借着这个由头将王氏一族灭族抄没,王氏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举动?
毕竟他虽然贵为天子,但一年之前,也只是个定陶王!
他能以藩王之位登上大宝,王氏若是鱼死网破,是不是也能让大汉再换个天子?
天子不敢赌,也不能这样做。
所以天子首先便将解光申饬一番,责其谨言慎行。
然后下诏表彰了王根拥立之功,让他返回封国颐养天年。
对于王况,则是小惩大诫,仅仅剥夺爵位,贬为庶民。
除此之外,将王根以及王况的父亲王商举荐的官员,全部免职!
这个处理结果,虽然对王氏的打击控制在了一定范围,但是这一把火,终于烧到了整个朝廷。
后宫之中那位太后对这个处理决定保持了沉默,也就意味着王氏接受了这样一个处理结果。
官员看着这位大刀阔斧改换
朝堂格局的年轻天子,无不噤若寒蝉,都是赶紧与王氏撇清关系,加快寻求攀附丁、傅两家外戚门路。
要攀附外戚,最大的门路当然便是皇帝的母亲。而此时天子不仅母亲仍在,还有一个祖母,这一条门路便成了两条。
皇帝的祖母傅太后,乃是高宗皇帝的嫔妃,昔日与太皇太后王政君同在后宫,只因为王政君生了先帝,母以子贵,才摇身成为后宫之主,傅太后只能随着儿子定陶王奔赴定陶国中,做了个藩国太后,要说心中不恨不妒,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没想到时来运转,孝成皇帝无嗣,却让定陶恭王的儿子当了皇帝,傅太后与新皇的母亲丁姬便一同来了长安。初时太皇太后下诏,令傅太后与丁姬每十日可入未央宫省视天子一次,但是天子毕竟年轻,思念母亲和祖母,怎能乐意十日见一面?
于是天子便让傅太后与丁姬居住在北宫之内,与未央宫有复道联通,想见面时随时可以见面。
天子继承孝成皇帝之嗣,其实不该如此眷恋旧族血亲,但是天子的举动,又有谁敢劝谏一言半语?
天子的孝心天下共知,而傅太后与丁姬居于后宫名分不正,始终是个绕不过去的问题,果然有人便看上了这条门路。
很快,高昌侯董宏便直接上书,举出了《春秋》当中秦庄襄王母以子贵的例子,建议皇帝立定陶共王后为皇太后,也就是要给丁姬确定一个皇太后的尊号。
这个思路深合皇帝的心意,但是此时太皇太后是王政君,皇太后则是赵飞燕,给自己的母亲究竟要上个什么尊号?天子犹豫不决,便将此事交给大司马,也就是自己的太傅师丹去研究。
没想到师丹虽然是天子的老师,但却也是一位刚正不阿的人物,当即便将此事拿到大朝会上廷议,名为廷议,实际上却对董宏的上疏严加驳斥了一番。
在朝会之上,他直言尊卑之礼、人伦之序为天子赖以统治的基本原则,是万万不可破坏、更改的。根据母从子、妻从夫的原则,傅太后与丁后的名号已定,再改称尊号就破坏了尊卑之礼,人伦之序,是万万不可行的。
零点看书网
同时,他也怒斥董宏心术不正,危害朝廷,实属大逆不道。
朝上儒臣众多,虽然知道此言天子肯定不爱听,但是师丹所言实在太有道理,均是纷纷附和,弄得天子都感觉脸上挂不住,亲自降阶向师丹请罪,定尊号的事便也暂时搁置了。
但是有心人却发现,天子虽然搁置此议,却并未治董宏之罪,而是对他愈发重用,可见此人的行为,还是得到了天子的认可。
但是不知为何,那位一直得到天子宠信的刘子骏,却似被天子遗忘了一般,这段时间并没有得到新的封赏和擢升。
至此,朝堂格局已经面目全非,丁、傅两家的势力有如油烹烈火,沸然而起。
没人知道那个秋夜,皇宫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自然也便没人知道,这位即位之后略显谨小慎微的天子,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才突然像初啸山林的乳虎,向着这朝堂,这天下露出了自己的爪牙?
在朝中如地震一般的变动之下,礼官大夫杨若虚的弟子杨熙,曾经的京兆府五官功曹,来到尚书署当了一个小小郎官,便只是毫不引人注目的事情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丹阙繁繁天下事
尚书署始于秦时,大汉延续其制。
与尚衣、尚事、尚冠、尚席、尚浴等值司一般,尚书本来是少府的属官,也就是皇室的秘书处,负责管理少府文书和传达皇室的命令。
但到了孝成皇帝之时,随着朝廷的政务越来越繁琐,尚书的事务和权力日益庞大,便如相府、郡府一般开始实行分曹治事,置五曹尚书,分别是左民、客曹、屯兵、度支、选部,各曹以尚书令为首,又有左右尚书仆射,总揽执行天子之令、办理天下奏疏之责。
尚书令名叫王昀,也是比二千石的大员,但是毕竟仍然是个内朝官,且天子经常以大将军、大司马、丞相等人领尚书事,以示信任和重用,所以品佚不高,权力多受掣肘,不过仍然算得上职轻而权重。
这王昀也是外戚王氏的旁支,但总算是太学科考出身,不属于被王根、王商举荐提拔的官员,没有受到贿案影响,但是自天子处理王根、王况之后,他仍然变得更加谨小慎微,毕竟他姓王这个事实是改变不了的。
杨熙所任尚书郎,乃是尚书署的属官,是除了黄门郎之外唯一能够出入宫禁的低级官员。除了选部的郎官只负责官员选任、登记之外,其他各曹郎官平日的工作便是收受本曹奏疏,先行草阅,然后报本曹尚书决断是上奏还是留中不发,这般筛选之后的奏疏,才能送到天子面前。当然,部分朝堂重臣的奏疏是可以不经尚书署,直达天听的。
由此可见,这朝中各衙、天下郡县的奏疏,都要由尚书署决定是否能送到天子面前,这权力不可谓不大。不过天子每日事务繁杂,若是奏疏不经挑选,全数送至御前,怕不是每天都要堆一屋子,根本批阅不完。所以尚书署的存在还是很有必要。
除此之外,每隔七日,尚书郎们便要轮班入皇宫之中听奏,参与朝会议事,兼草拟天子诏书等,诸如此类工作也是尚书郎的本职。
为何是七日一班?没人知道为什么,只知道这是前大司马王巨君定下的规矩。
执掌奏疏事宜,已是让人侧目的要职,能够时不时地进宫参加廷议,更是其他值司的官员所艳羡的。
为什么?这可是近距离接触天子的机会啊!
天子居于深宫,纵使权贵重臣,也不是想见就能见的。他一个比六百石的尚书郎,却能有机会隔一段时间就能见到天子,相对问策,若有什么言语合了圣心,岂不是便可受到青睐,飞黄腾达?
但是杨熙对此却殊无喜悦,他此前便见过天子,还被天子及刘子骏设计摆了一道,差点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最后盗窃玉玺之事未成,那一夜还发生了很多别的事情,天子会不会因此迁怒于他?
所以他对面见天子,参加廷议一事,心中其实存着畏惧。
杨熙和王宇同时到尚书署任职,王宇因弟弟王获从选部离职,便直接被选部尚书要去,充任了选部的值司。
选部不用轮班入宫面圣,但也是一桩令人羡慕的值司,因为选部掌管着所有千石以下官员的选任推荐,是关系众多官员升官发财的要职,可不是大大的肥缺?
杨熙却像其他刚入署的郎官一样,被安排在四曹轮值,每部十日,好尽快熟悉尚书署的工作流程。在此期间,可以不用安排轮值入宫参加朝会。
杨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只觉有一个多月时间不用入宫,恰似判了死刑的犯人得了缓刑。说不定一个多月后,天子便将自己的事淡忘了,再入宫之时也可免了尴尬。
这一个多月,便好好学习如何做一名尚书郎,如何处理奏疏政事吧,其他的事,就留待以后再说了。
这四曹分别是左民、客曹、屯兵、度支四部,左民曹主要负责民生等事,关于民间赋税钱粮、婚丧嫁娶,水利桑农,以及教育文学等事的奏疏,都在左民曹内,所以左民曹的奏疏也是最多的。
左民尚书叫做刘全,是宗室之后,但也是有真才实学的人,为人不苟言笑,雷厉风行,也只有他这般性子,才能处理好大大小小、繁杂无比的民生奏疏。
客曹主要负责外国朝聘等等事务,北至羌胡,南至山越,西出吐蕃,东到三韩,虽然管理朝贡的国家众多,但是天高地远,很多国家做不到每岁来朝,时时来贡,所以客曹事务反而最少。
客曹尚书名叫沮辰,是大鸿胪任宏的好友,也正因此,对邦交外事才能处有余裕,倒是五曹尚书中最为清闲的一个。
屯兵曹自然是负责兵事,除长安三军的奏疏可以直达天听外,四疆、郡国兵事的相关奏疏都要通过屯兵曹上报,是最为机要的尚书曹。别曹奏疏也许还可凭尚书之意选择报或不报,屯兵曹的奏疏若是漏了重要军机不报,是要出大事情的。
所以屯兵曹的尚书是孙离,他出身行伍,做过三辅之地的骑军校尉,熟谙兵事,万不会延误军机。
度支曹则是负责银钱出入,所谓“银根”便是。所以往来度支曹的奏疏多半是与钱粮有关,虽然按照成例,大司农署可以左右全国银钱粮米的流通,但是若要增减开支,调度钱粮扶危济困,还是需要上疏请天子处断。
所以度支曹尚书历来是天子近人,之前是张通,乃是孝成皇帝的宠臣,孝成皇帝殡天之时,张通悲伤痛哭,竟至于哭泣而死。新帝即位之后,又派了李伯显来担任度支曹尚书,这李伯显乃是新帝在定陶国时的司农,由他坐镇度支曹,天子也是颇为心安。
选部尚书是王磐,乃是高平侯王逢时的亲侄,也是外戚王氏的子弟,所以这选官之事,肯定更加偏向王氏,也造就了朝上千石以下官员大多与王氏有关的现状。
但是杨熙入尚书署不久,司隶校尉解光弹劾王根、王况事发,这王磐也因为是王氏族人,受到牵连,被免官归宅。新任选部尚书叫做刘愈,也是宗室之后。看来选官之事,天子已经不再放心交予外人。
王磐算起来便是王宇的族兄,本可对他照拂一番,但可怜王宇刚进选部,王磐自己却被免官,可想而知,王宇在选部的日子必定不会好过。杨熙在署中几次遇见他,都是相对无言,苦笑作别。
杨熙却不显山不露水,在四部轮流当值,既没人为难与他,也没人提点与他,同僚出身非富即贵,不是世家子弟,便是一郡孝廉,都是天之骄子,在这尚书署中当值也只是等待腾飞的时机罢了,互相之间纵有交往,也是点头之交,不像在太学之中,意气相投之人立刻便能成为朋友。
从京兆府来到尚书署,乃是从外臣一跃成为内官,杨熙立刻深切感受到两个官署的不同。
在京兆府中,官员大多是京兆尹的属官,是京兆尹亲自挑选的亲信之人,互相之间的关系都比较亲密,走动往来频繁。而在尚书署内,却到处充满了真正的官僚气味,行事皆有规矩,来往皆是文书,便是两曹之间互相对门,有事也多要行文。
转眼过了二十余日,杨熙白日便去尚书署当值,夜间才能回杨府宿歇,果真是疲累无比。
每日一早,属吏便会将
通文房中来自朝内、朝外的奏疏整理一遍,分门别类捆好,抬到各曹的班房之内,分由尚书郎们草阅。草阅的结果无非三种,一种是拟奏,便是紧要之事,拟奏天子处断。一种是留中,也就是不甚重要之事,或者不适合上奏之事,由本曹尚书阅处,分门别类发往相府各曹,或者各处衙门处断。还有一种是分类错误,便要移交给别的尚书曹处理。
上午处理奏疏完毕,中午有一个时辰可以休息,离家近的可以归家吃食,离家远的也可在伙房吃饭。下午各曹尚书便会将草阅的奏疏审核一遍,无异议的便由小黄门抬入宫中,有异议的便与各位郎官商议,拟定章程,或奏或留。
等到所有奏疏处理完毕,一天的工作才算是结束。
虽然听起来没什么复杂,各曹流程皆是一般,但实际操作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杨熙首先去的是左民曹,其奏疏事无巨细,有请求朝廷支持开挖水利的,有举报淫祠妖人为祸的,有上报瘟疫的,有上报祥瑞的,还有申请增加郡县孝廉名额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初接触时,杨熙根本不知道哪一桩重要,哪一桩不重要,但是看起来好像都很重要,他恨不得全都打上“拟奏”,让天子亲去批阅。
这肯定过不去刘全尚书这一关。也是见杨熙没有经验,刘全才没有直接揪住他痛骂一番,而是耐着性子,寻来一名叫做许拓的老郎官,令其指导杨熙草阅奏疏。
在前辈的指导下,杨熙这才学会了分辨官员们奏疏中的习惯暗语,知道什么是夸大其词,什么是确有其事,什么事需要天子亲阅,什么事只要有尚书署的拟办意见就可发往各衙办理,什么事涉及钱粮需要转送度支曹。
来到客曹,尚书行事又是另外一种风格。因为客曹的奏疏多涉及外国朝贡之事,有关国体,兹事体大,所有奏疏都要上奏,但是需要在奏疏末尾,写上一句拟办之策,供皇帝参考。
虽然免了甄别之苦,但是这对策之法则更为烦难,若不懂得邦交之仪,是万万写不出对策的。比如蛮夷小国若有朝贡,应该如何回应?若有属国相争,应该怎样调停?若有远国归附,应授何等印信?虽然杨熙在太学学习了不少学问,也研究过《周礼》,但对现行的惯例规矩,仍然不甚了解。
没奈何,杨熙便请先生修书一封,拜上大鸿胪任宏,从他手下请了一名礼乐官,向他虚心请教,才将这些规矩一一弄懂。
零点看书网
然后到了屯兵、度支两曹,杨熙又不得不学习兵事,学习财政,焦头烂额之下,有一天他终于醒悟,原来新入署中的郎官要先轮转各曹是很有道理的,若是不知道奏疏国是的办理思路,便是入朝参加廷议,也提不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
唯有经历了诸曹锻炼,有了办理各项奏疏的经验,他才能真正成长为提笔能写、问策能对的内朝郎官!
经历了四曹轮换锻炼,杨熙只觉自己对朝野政事的认识更深了一层,不像以往那样看事只看表面,也终于将书中学来的道理与实践相印证,与先生论事每每能发独到见解,获得先生颔首赞同。
最后杨熙被留在了客曹,本曹不像左民曹那般繁杂,又不像度支曹那般专业,算来是个不错的值司。但杨熙知道,这是因为任宏大人向客曹尚书沮辰谈起过自己,所以才为自己行了这个方便,不觉对任宏大人充满了感激。
转眼间又是一个多月过去,朝堂官场的地震业已结束,杨熙也终于迎来了自己第一次上朝参与大朝会的轮次。
第一百三十三章 深宫寂寂冬夜长
平旦时分,天还一片乌黑,初冬的寒风还有些刺骨,准备上朝的群臣早已在未央宫门阙之下等候了。
三公九卿等大员多有走马入宫之权,自是不会在这大冷天里与群臣一起等待,而是早早乘坐马车进入宫内,在宫门口的暖阁内等候上朝。
留在宫门外的其他臣子,却没有这个待遇,皆是缩着脖子躲在门阙下的避风处,等待宫门开启之时。
有人的地方就有党派,虽然同是在宫门前等候躲冷,朝臣们仍是自然而然地分为了几拨,或相聚低声交谈,或靠近童仆携带的手炉取暖。
杨熙定睛看去,只见宗室出身的官员大多站在一起,相府和尚书署的官员却决计不会站在一处,另有知交好友、宗族兄弟三三两两聚成小群,看上去就像躲在山坳里避风的羊群。
这是杨熙第一次参加大朝会,也就是所谓的“早朝”,所以慎之又慎,提前置办了崭新的冠服,花去大半月的俸禄。
此刻他与郎官署、尚书署、中郎署的数位郎官站在一处,互相之间皆不甚熟识,但毕竟一起上朝议政也是一种缘分,几人相互打躬作揖,也互通了姓名,无非张王李赵之流。
但其中一人,却让杨熙留上了心,此人便是中郎署的郎官李忠。
此时其余的郎官都长衫儒冠,只有李忠着大冠武服,看上去英气勃勃,尤为显眼。
其实杨熙初来长安,便听说过李忠之名,知道他是“信义忠贤”长安四公子之一。
当时这长安四公子的名声,可谓风头无两,人人称羡,都道是大汉少年一辈的俊彦翘楚,不想一年多的时间之内,这长安四公子其中两人已经不在长安。
那东平王世子刘信空负智计,但在新皇即位之后,不知是为了避嫌,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悄悄辞去郎官一职,匆忙带着家人离开长安,返回了东平郡。
那前丞相世子翟义,年纪轻轻便累迁至河内太守,去年他的父亲暴病去世,先帝念及翟相功劳,将其拜为青州牧,此时已去青州上任了。
去了这二人,剩下“忠”“贤”二人当中,董贤以容色昳丽无双为人称道,现在更是贵为天子的座上之宾,官至驸马都尉,成了天子面前最为炙手可热的红人。
说到这李忠,他的出身其实并不显赫,父亲只是山东一个小县城中的都尉,之所以出名,乃是由于他不像一般郎官一样喜欢文辞经书,却整天一副武人打扮,喜好舞刀弄枪,与市上游侠颇有交游,据说是个讲义气的人。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大汉朝这么多郎官,大多专攻儒教经典,急切间哪能分出谁高谁低?但是要说会武艺的郎官,大家可能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李忠。
可以说李忠之所以能够被列入“长安四公子”,除了名字占了便宜,还因为他是郎官里面最能打的一个。
文韬武略,不正符合世人对少年英才的期待么?
但杨熙留意到他,却不是因为他的名气,也不是因为他不同寻常郎官的穿着打扮。
之前杨熙与几位好友在酒楼聚会,恰逢“长安四公子”在翟义的召集之下相见。一见之下,杨熙只觉翟义、刘信、董贤皆是一类跋扈子弟,结党营私,压制异己方面都是一把好手,只有这李忠不党不群,不与他们同流合污,纵使身份地位最低,也不趋炎附势,给杨熙留下了深刻印象,当时连岑规那种刚直之人,都说想与之结交一二。
杨熙正想着如何与此人结识,没想到李忠却主动走上前来,叉手向杨熙一礼道:“杨郎君,李忠有礼了。”
杨熙见他主动来见礼,慌忙还礼道:“李中郎,在下早就听闻您的大名,恨不能见,今日有缘,竟能在上朝之前遇见,真是天幸!”
李忠眉头一皱,似是不喜欢杨熙这般客套:“杨郎君,我听说你之前在京兆府做功曹,立了不少功劳?据说连那杜稚季也是你抓的?”
杨熙心中一紧,想起李忠与一些游侠交游甚深,难不成他与杜稚季有旧,这是找自己兴师问罪来了?
但是杜稚季是朝廷钦犯,自己抓他杀他,合情合理合法,自己也没什么好怕的,便点一点头道:“在下只是有些微劳,还是靠京兆尹薛大人指挥得力,同僚们一体同心,才将其捉拿归案。”
杨熙这番话却不是谦辞,虽然找出杜稚季的踪迹,逼其现身逃窜的确是他的功劳,但最后出城捉拿,还是靠着薛严调集精兵,穷追不舍,这才一举成功。
李忠眉头更皱,显是非常不喜杨熙这四平八稳的应对,忍不住从鼻内哼了一声道:“我听说杜陵大侠杜稚季被一个少年功曹出手拿下,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英才,没想到一见面之下,竟也是这般循规蹈矩之辈。你既能拿下杜稚季,想必手下有些功夫?李某不才,以后有机会,想向杨郎君请教一下!”
杨熙虽然知道此人率直,但也不喜他的粗鲁无礼,哪有一上来就要与别人
动手的?实在太也有辱斯文!
他不卑不亢,向李忠一拱手道:“不敢应李中郎的邀约,在下手无缚鸡之力,只是一介儒生,哪里敢与人比拼武艺?若是李兄愿与我讨论切磋些经书学问,在下倒是乐于奉陪。”
李忠狐疑地上下打量杨熙一番,发觉他身形姿势之中无一不是破绽,看来不会武艺一说当是真的。他不是不习经书学问,只是对儒生那种做派厌烦至极,所以他与杨熙的第一次见面,只能算是不欢而散。
转眼间便到了早朝时间,天际露出隐隐鱼白,期门卫让开门口道路,门丞带着一干小吏将未央宫的大门向两侧打开,两班內侍鱼贯而出,领头的内官朗声道:“时辰已届,诸位大人请上朝罢!”
杨熙虽然已经入宫两次,但是都是在大朝会完毕才进宫,走得是宫阙旁边的小门,今日见到未央宫正门中开,心中只觉震撼无比。
天子上朝,开正门迎接群臣,乃是表示尊重之意。但是做臣子的也需自知本分,虽然宫门全开,但也只敢亦步亦趋地跟着两队內侍,分从宫门两侧行入,正中的大道乃是天子专用,众臣是万万不敢踏足的。
內侍掌着提灯,小步疾行在寒风呼啸的宫中广场上,身后众臣按照品佚大小依次排列,杨熙自然走在队伍最末,他看着前面的朝堂重臣,有的如同闲庭信步,有的步履匆匆,有人却跌跌撞撞,费尽全力才能跟上队列。
进得宫来,自然均不能携带仆役,有些年岁稍大的臣子离了仆役扶持,顿时有些脚步踉跄起来,但也不得不勉力跟上。若是连早朝都上不得,在殿前便摔了跟头,那是不是说明此人业已老迈,已经没有精力为官了?天子一句话,便由不得你不告老还乡去。
偌大的前殿广场上,只闻寒风咻咻中,一串略显杂乱的脚步淙淙而过,除了偶尔爆出一声两声压抑的咳嗽,便再无其他声息。前方的宫殿群如巍峨的群山,只有前殿闪着灯火,昭示着此行的目的。
杨熙看着越来越近,越来越高耸的前殿,似乎有点明白为何天子要每日上朝了。让臣子们每日都要走入这皇宫之中,聆听圣音,觐见圣颜,本身便是在宣示着皇室的威严,让人不自觉地产生一种归属感和臣服感。
想到此处,杨熙不觉吃了一惊,自己这种想法,往小里说是在揣摩圣意,往大里说,便是有些大逆不道啊!但是先生素来与他言谈无忌,甚至有的时候会故意引导他对这种事探根究底,是以他才下意识地向那个方向去想了。
可不能胡思乱想了,这可是要去上朝!
眼看前殿便在眼前,杨熙便赶紧端肃念头,随着队列走上长长的阶弼,进入到雄伟的大殿之间。
此时此刻,大殿最上仍然掩着珠帘,那天下最贵重的椅子尚还空着,其下第一排的班列已经列好。左右两班左边以丞相孔光为首,右班则以大司马师丹为首,列中无不是公卿大员。后来的群臣也便分班分列依次站好,所站的位置先后,便昭示着此人的尊卑地位。
除了例行可以参加朝会的臣子,殿侧立着数人,赫然便是奉车都尉、驸马都尉、骑都尉这三都尉,他们按照品佚是不够参加朝会的,但是天子特恩可以朝见,称作“奉朝请”。
杨熙只认识一个驸马都尉董贤立在其中,之前刘子俊也曾经任骑都尉,可见天子的宠幸,就体现在这“奉朝请”之上。
曾经只能以“奉朝请”上朝的刘子俊现在已是高居前列,不知这董圣卿,要等到何时才能登高上位?
杨熙等郎官肯定是立于最下,只能仰望皇帝的御座。
等到众臣全部分班立定,才有近侍从后转出,两人挑起珠帘挂在两侧,一人高声唱道:“圣天子临朝,众臣礼拜!”
然后就见天子身穿玄色冕服,从后而出,坐于御座之上。
虽然天子年纪甚轻,但是在这庄严肃穆的场合之下,仍然让人感到肃然起敬。杨熙不觉与群臣一道跪伏地上,山呼:“陛下长乐!”
天子抬手道:“免!”于是众臣才敢站起,静默肃立。
然后朝会便开始了。
朝会开始之后,杨熙才发现,自己之前的担忧完全就是杞人忧天。这朝上林林总总有几十位臣子,天子居于最上,怎么会注意到站在最末的自己?
而且朝会开始后,各位大员依次出班奏事,虽说大部分已上奏疏与天子奏过,但是朝会之上提出,总会有许多变数,连天子也不得不全副精神应对,遇到疑难之处还要请相关各部共同讨论。
这些朝臣看起来一团和气,但在涉及利益的具体事项之上,都是各不相让。大司农要削减开支,少府卿要增加火耗,两边针锋相对,都差点在御前争执起来,就是天子也不能一言断之,只得请两位大员小朝会里再行相商。
至于杨熙等殿下侍立的郎官们,哪有他们进言的余地?看这个形势,怕是上朝十次,能得天子问策一句,已是祖
坟上冒了青烟。
但是旁听朝会仍然是极好的学习机会。杨熙自入署以来,深刻感受到施政之学的博大精深,此刻上了朝堂,亲耳听到这君臣对问,心中更是有了更深的感触。
原来制衡朝堂、治理天下,竟还有这么多的学问!
一个多时辰的朝会听将下来,有些年迈的老臣都开始呼吸粗重,额上流下豆大的汗珠,杨熙一直立在下首,也觉腰酸背痛,可想而知还要集中精神对付朝臣,决断国是的天子,究竟是多么劳累。
终于朝会结束,内侍高唱:“退朝!”众臣如蒙大赦,伏地拜舞不休,直到天子起身,转回殿后才罢。
这一场朝会下来,诸臣都像打了一场大仗,几名老臣甚至瘫在地上,直到内侍前来搀扶方才起来。
可是明日还要有朝会,如此景象又要重演一遍,这些受人羡慕的朝堂重臣,便也只能像被驱赶的羊群,再次走上这堂皇的大殿,用自己的才智维持帝国的运转。
此刻殿外已是天光大亮,众臣随着内官慢慢走出宫去,比进宫之时的速度何止慢了一倍。走出宫门,臣子们才仿佛恢复了一些生气,相熟者互相打招呼拜别,各自离去。
杨熙向着众郎官团团一揖表示作别,众郎皆是纷纷回礼,只有李忠斜瞟杨熙一眼,头也不回地便离去了。
杨熙没放在心上,只是慢慢顺着宫墙下的甬道向尚书署走去。
走不数步,他心弦微动,抬头一看,正好看见一个红衣倩影立在不远处,定定地看着他。
那女孩身材高挑,肤如凝脂,最是一双大大的眼睛,顾盼有神,绝不似中原女孩的低眉顺眼,不是尹墨郡主,又是哪个?
杨熙最近忙于郎官署的公务,无心他顾,连青儿姑娘都没有时间去见,自然也不会有功夫来找尹墨郡主闲谈,但今日在宫墙之下偶然相逢,杨熙心中还是充满了惊喜。
他哪里知道,尹墨郡主听说他当了郎官,只要有时间便在宫门到尚书署的道路上游逛,只盼着与他见面。
但是此时一见,她却只觉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
杨熙走上前来,对着尹墨郡主一揖:“不期在此遇到郡主,不知郡主是要做甚么去?”
尹墨郡主将重重心事埋在心底,强笑道:“我还能去哪里,早上例是要去与太皇太后请安的。后面倒是没什么事,但你现在当了大官,也没功夫陪我去市上玩啦!”
杨熙听他这么说,只觉心中也是有些内疚,道:“我每月有两天特假,等到假日,便可陪郡主一起出去玩。”
话一出口,他心中便突然一惊,此前尹墨郡主来找他,他从来都是视作负担,认为有违男女大防,今日怎么主动答应要陪她玩耍了?
尹墨郡主眼神一亮,但突又暗淡了下去:“还是不为难你了。反正我也出不了长安城,在城里玩也没什么意思。最近我在跟太后娘娘学习舞踏,还是多陪陪她吧。”
太后娘娘?杨熙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尹墨郡主所说的太后娘娘,便是赵后飞燕。
先皇殡天之后,妹妹赵婕妤因牵涉天子的暴毙,畏罪自杀,姐姐赵后本也有些干系,但她曾支持新帝为太子,新帝感念其恩,不仅疑罪不究,还将其尊为太后。
ddxs.com
但是她名声本就不好,此时先帝去了,她便再也没了任何权势,只能禁闭深宫,寂寞度日,再也不会有人愿意与她接触。
只有尹墨郡主这个敌国质子,同样是遭到软禁一般,同样是无人敢与之交往的身份,不免同病相怜。
最重要的是她也不是汉人,与朝野皆无利益关系,也只有她才敢与、才愿意与这位幽居的太后交往。
既然还愿意教尹墨郡主舞踏之技,那么说明太后还愿意活着。但是这样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分别?无非是躺在坟墓还是躺在深宫之中罢了。
这么想来,尹墨郡主不也一样么?无人理会,无人关心,拘于长安不得外出,难怪每次见她,只觉她的心事满满,纵是面上巧笑倩兮,也无法完全掩盖那一丝哀伤。
这长安城对尹墨郡主来说,只不过是比皇宫更大一些的牢笼罢了。
他突然心中一动,惊喜道:“郡主,现下我正在尚书署客曹当差,若是有机会进谏,我一定规劝圣上准许放你归国!”
杨熙这倒不是空口许诺,他在客曹本来便能接触朝贡外交的奏疏,还掌握给天子提供对策的职责,未必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合适的理由,向天子提出这个谏议!
尹墨郡主闻言一愣,她是不懂客曹职司的,但只要是杨熙说出来的,不知为何,她都愿意相信。
“那就一言为定!”尹墨郡主的笑靥如花般绽放。
“好,一言为定!”看到尹墨郡主的笑容,杨熙只觉心中充满了信心和决心。
但他没注意到的是,一滴晶莹的泪水正缓缓从尹墨郡主的眼角滑下。
第一百三十四章 群侠毕至分座次
北市街头有一家米行,是一座看起来设施陈旧的二层阁楼,阁楼门前挂着“徐记”的店招。
长安市上有好几家米行,但这徐记米行无疑是生意最好的一家,平素都是门庭若市,前来买米之人将门槛都要踏断了。
这家店生意好没有别的秘诀,就是比别家物美且价廉罢了。
但是今日不知为什么,徐记一早便挂出“歇业”的牌子,还有两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少年守在门口,有来买米之人,全部赶了开去。
有消息灵通者,一眼便认出守门的两个年轻人,都是横行市上的少年游侠,只猜那米行老板徐老三是不是惹了什么道上人,无不为他捏了一把汗。
此时此刻,米行阁楼之上,一袋一袋的米粮已被挪到一边,中间摆开一张长桌,长桌最前头放了一张椅子,两边各放四个蒲团,那左首第二个蒲团上,赫然坐着一个干瘦老头,正是米行老板徐老三。
忽然之间楼板咚咚乱响,楼梯之下突然冒出一个一脸横肉的光头,一个彪形大汉踏步走上阁楼,脑袋都快要顶到屋顶,脚下的楼板被他踩得嘎吱作响。
这大汉一上楼,便大喝道:“徐老三!你这地方忒也气闷,就不能找个宽敞处?”恰似起了一声惊雷。
只要是长安城内的居民,大概没几个人不认识这人。他正是南市的屠户梁质,每日屠猪宰狗,养成一身凶气,让人望而生惧。
那徐老三却耷拉着眼皮,似乎一点都没有在意梁质凶恶的口气,只是慢腾腾地说:“轮到你召集聚会,随你安排在哪儿都行,我安排的话就只在这儿,你不愿来,就赶紧滚蛋,正好腾出一个位子。”
梁质满脸涨红,似要发怒,但是终于还是忍了下来,蹬蹬蹬上前几步,捡了一个蒲团坐了下来。
他坐的位置,却在徐老三的下首。
“徐老三,你这人真是够谨慎的呀!谁能想到你这米粮店老板,就是二十年前横行市上的游侠儿徐庆忌呢?”突然两人身后传来吃吃笑声,徐老三与梁质同时色变,正不知这第三人是何时到来。
两人猛地回头,看见一个瘦高个的中年汉子如游鱼一般从窗户翻进来。
这汉子看起来四十多岁年纪,脸色蜡黄,双目黝黑,身上穿着一身紧身直裾,正是适合轻身提纵的装扮。
徐老三这才松了一口气,低声骂道:“你这燕翅儿,飞贼当惯了,便不会走正路了么?干么非要从窗户进来?”
那汉子打了个哈哈道:“我最近去城南许商家里打了个抽风,没想到那小子如此没义气,竟然报到官府,现在外面还贴着我的海捕文书,我哪敢从正门走来?”
这燕翅儿是积年的飞贼,经常到富商家中盗窃财物,不过他盗窃之时从来只取所需,不会偷光搬空,还经常接济其他贫民,那被盗者摄于他的威名,多选择忍气吞声。不过偷得多了,总会有人会将他告到官府,他便也只能收敛一阵,不敢抛头露面。
说着他便也到桌前坐下,坐的位置在徐老三的对面。
过了不久,陆续又有人来。
先是一名跛腿老者,颤颤巍巍地到了楼下,半天爬不上来,徐老三和梁质感紧将他搀扶上楼,让他坐在最上首下面第一个座位。
这老人名叫王钦,年轻时也曾是一个狠人,打起架来不要命,喝起酒来命不要,整日在花街柳巷留连,一辈子为十多位勾栏女子赎身,但却一个也没留在身边。虽然此人现在年迈无着,但在长安道上的地位却是很高。
然后上楼的是位女子,虽然也是
四十多岁,但仍风韵犹存,顾盼生姿。
女子唤做秋娘子,一上楼来便对着那老者王钦行了跪拜大礼,原来她也是当年被王钦从勾栏中解救的女孩。
她在勾栏之中受的罪孽,让她对男子再无感情可言,所以直到现在仍是一身。所幸她天赋异禀,会一手绝妙的酿酒本事,在城西开了一家酒坊,让不知道多少男子对她家的“秋蓬酒”魂牵梦绕。
秋娘子刚在末席坐下,便听见楼梯连响,就见一个满脸是汗的肥胖脑袋从楼梯下面钻了上来,赫然便是东市华阳里的立正,胡记油坊和酒楼的主人胡安!
胡安从狭窄的楼梯口艰难地挤进来,众人便见他身后还跟着两人。
是一长一幼两名年轻人。
长者看起来二十余岁,人高马大,脸上髭须潦乱,带着一副泼皮样子,幼者有十五六岁年纪,脸庞端正,身材刚健,一双眼睛极有灵气。
这两人正是韩狗儿和杜小乙。
霎时间本就窄小的阁楼变得满满当当。
胡安一团和气,一一向在座之人打着招呼,徐老三却皱起眉头,不悦道:“胡安,你怎么带了人来?这不合规矩!”
是的,这个聚会,是长安城内最有名的游侠们的例行聚会,每隔一年都要进行一次,由与会众人轮流召集,到今天为止,不觉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
在聚会之上,这些长安城的大侠们会讨论很多事情,包括调停侠客之间的纠纷,研究营生之道,分享朝野秘闻等等,算是长安游侠届的高级别会议了。
与会之人其实已经不全是开始的成员,现在与会众人,也有不少已经不再从事这游侠行当,而是各有别业。
但是既然这个聚会仍在,那便说明,这些人仍然能够掌控长安城的地下世界,绝大部分的长安游侠,还是要以这些人马首是瞻!
因为这聚会的性质特殊,所以首要一条规矩便是只能独自前来,不得向别人泄露会议的时间和地点。连王钦这种行动不便的老者,都一个人一步一步挪将过来,他胡安凭什么带了两个人来?
难道凭他有钱有势?
平心而论,这些昔日的游侠当中,确实要数他混的最好,不仅当上里正,而且家大业大,令人羡慕。
但是那又怎样?咱们可是游侠儿,不吝那个!
顿时其他人看向胡安和那两个年轻人的目光便有不善。
但是胡安丝毫不见紧张,仍然呵呵笑着,团团一揖道:“列位莫急,今日我胡安带这两位小兄弟来,便是想要给各位引见一下。而且鄙人还有个不情之请,现在咱们座下八人缺了两个,何不引入两个新人,补全这群侠之会?”
此言一出,座中之人净皆沸然。
那燕翅儿嘴上功夫最是厉害,当即出言讥讽道:“胡大爷好贪的心思,林玉、吕况二人刚死,你便惦记上他们的座位啦?还一惦记便惦记两个!你以为你给吕况送了终,他的这座位就能由你来安排了?”
秋娘子虽是女子,但性子颇为爆烈,也出言道:“这二人都是东市出身,是你胡安的手下,你将他们安进这群侠会,难道是要将群侠会变成东市会?咱们会中少了两人,却还有五人,你一人还做不得主!”
胡安笑容不变,道:“咱们这群侠会不是有功者便可入会么?这与他们的出身有何关系?”
那梁质哼了一声,盯着韩狗儿道:“这不是韩五儿么?东市的疯狗,能有什么功绩?另外一人恕我眼拙,还真不认识。”
韩狗儿上前一步,打个哈哈道:“
梁屠子认识我,我是不是该高兴才对?但是我现在已经不是韩五儿,而是韩老二了!”
韩老二?
那梁质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游侠之间排座次,都是以实力名望为尊,韩五儿是指他在东市实力排名第五,若他现下真的称作韩老二,那便说明这家伙在东市游侠之中,仅仅排在胡安之后了!
要说名望,这韩狗儿哪里有什么名望?只不过是有个“欺软怕硬、咬住不松口”的恶狗之名罢了。名声不够实力来凑,既然他敢自称老二,那说明他的实力能够打败东市别的游侠!
“年轻人,”那坐在上首的王钦突然开口,“不是说你能打,便可以进这群侠之会的。你可知道这群侠之会最初是怎么来的么?”
那站在最后面,一直悄无声息的少年突然上前一步,朗声道:“我知道!”
秋娘子见这少年一脸正气,不似那胡安和韩狗儿那么可恶,只道他是被人教唆利用,前来闹事的,不由得柔声问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如果是他们逼你来的,你就实话对我说,我替你做主。”
那燕翅儿嘿嘿一笑:“女人家果然容易心软,这小儿既然是跟他们一路,想来也不是什么好鸟!”说罢疏忽一闪,竟是腾空扑向小乙,“小子,燕爷先来试试你的本事!”
座中众人大惊失色,都觉燕翅儿这一招凌厉至极,只怕这少年闪避不开,定要伤在他的手下!
但杜小乙毫不惊慌,于间不容发之际向后一撤,燕翅儿一抓竟然抓了个空!
现在轮到燕翅儿自己吃惊了。座中诸人,以他和梁质二人武艺最高,梁质长于近身搏斗,他却长于轻身腾挪。此时自己出手抓一个少年,竟然一抓落空,这让他怎能不惊?!
但他经验老道,一抓之后还有后招,另一手跟上,双手向前连抓,那小乙便向后连退,竟然在他的凌厉攻势之下顺着梁柱一路攀上,两人在阁楼顶上盘旋追逐,直转了一圈,又落下地来,那燕翅儿竟然没有碰到小乙的一片衣角!
这下众人全都坐不住了,他们没想到,胡爷带来的一个不起眼的少年,竟然有如此惊人的功夫!难道这姓胡的要以武力让他们屈服不成?
胡安一看两边竟动起手来,急忙道:“小乙!你怎么能跟前辈动手?还不快谢罪!”
2kxs.la
小乙搔搔头,憨憨一笑,忙不迭地低头作揖:“对不住,小子看到燕爷身手这么高,心里害怕,就逃啦!方才差一点就给燕爷逮住了。”
燕翅儿又好气又好笑,但这小子的轻身功夫着实不赖,他既没将小乙拿下,也便不好发作,只是又哼了一声:“你既叫我一声前辈,那我便饶你这次!”
王钦看着小乙道:“那你倒是说说,咱们这群侠会是怎么来的?”
小乙满脸崇敬道:“我听说是二十多年前,一位游侠大兄为了调停游侠间的纷争,主导成立了这样一个聚会,参会之人无一不是大侠,全城的游侠皆以能够加入其中而感到骄傲。”
王钦听着小乙的讲述,脸上露出回忆之色:“不错,那时候咱们群侠会是何等风光?但是后来那位大兄走了,这游侠会也便转入地下,只剩下我们这些老家伙还守着了。现在的游侠儿,应该都不知道有这个群侠会了。”
“但是”他的目光突然变得严厉,“就算如此,群侠会也不是谁想加入就能加入的!少年人,你觉得你有资格吗?”
小乙满脸愧色,刚想说自己没有资格,但突然只听得长桌上首传来一个懒懒的声音。
“我说他有资格,他便有资格。”
第一百三十五章 正是长安梦醒时
此时距离张逸云逃出天牢已经过去一月有余。
虽然胡安与韩狗儿、杜小乙三人已然将张逸云藏匿周全,但是城内排查越来越严,除了金吾卫守军和京兆府皂隶,三人只觉好像暗中还有人在寻找张逸云的下落。
韩狗儿本就是个线引,消息灵通,胡安更是东市这一片游侠的头儿,连他们也不知道那些暗中查探张逸云下落的人是什么来路,这事便有些透着邪门。
这些打探张逸云下落的,有些是脚行奴仆,有些是工坊伙计,有些则是外地来的行商,身份没有一丝相似之处。事涉张逸云的安危,胡安生怕暴露自己,不敢贸然打探,只是暗中派些游侠儿去盯梢,但却一无所获,并未发现这些人的目的和由来。
难道是“鬼窟”?
胡安猛然间想起这个字眼,登时将自己也吓了一跳。
在他年轻之时,“鬼窟”还是个挺吓人的势力,但是早已被逸云大兄一人一剑,剿灭殆尽。但看这诡异的行事风格,却如当年鬼窟如出一辙。
难道这些年来,“鬼窟”之人只是蛰伏不出,其实并没有灭绝,此时要趁着机会,找逸云大兄报仇来么?
虽然张逸云就算重伤在身,也未必怕了那些宵小之辈,但是那些“鬼人”根本不需要与逸云正面厮杀,只需要寻得张逸云的下落,然后张扬出去,自然会有人来找他们麻烦。
回想起当年“鬼窟”中人那奇诡莫测的手段,胡安心中顿时打鼓不已,知道单凭他们几个怕是快要保不住张逸云的安全了。
但是除了自己,还能靠谁呢?
正如韩狗儿与杜小乙最开始一样,他们对谁都不敢相信,包括胡安。
胡安此时也是一样,虽然他人脉还算广泛,但是到了这种要掉脑袋的事上,真的是谁都不敢相信。
也许只有重义轻死的游侠儿,才能不惧危险,与他们站在一起吧。
此时此刻,他最先想起的,便是那帮老家伙们。
他们虽然现在已经不再是市上行走的游侠儿,但是也许他们的侠气还在,义气仍存!
他将此事与韩、杜二人商议,分析何人可以相信。在他看来,徐老三和王钦是绝对可以信得过的,因为这二人与他一般,当年都跟着逸云大兄出生入死过。
“全都信不过。”韩狗儿却这样说。
他一直作为线引,平日沟通了不少消息,也知道很多阴私事,见多了兄弟相残,朋友相害的例子,对这些所谓“大侠”,总是抱有几分警惕。
“我却觉得,大侠们应该都是可信的。”小乙默然良久,却说出这么一句话。
“你还是太年轻,不知道人心险恶。”韩狗儿反驳他。
但是小乙却罕见地坚持己见,道:“我跟杜陵大侠杜稚季一起呆过一段时间。他也是钦犯,此前在长安城内躲藏了半年有余,难道咱们游侠行里就没人知道他躲在哪?为何没人到官府纠举,领那十万钱的赏格?”
韩狗儿一愣,心想确实如此。
那段时间,就连他也知道杜稚季躲藏的大概方位,其他知道此事之人自然也不会少了。他自己肯定不会去举报,但其他知情的游侠也未曾举报,确实让人惊讶,但又在情理之中。
游侠本就是重义轻财之辈,虽然有些人也会爱财,但若是纠举拥有侠名之人,怕不是要被其他游侠儿戳着脊梁骨骂一辈子,名声可就毁了。
义之一物,自在人心,没法轻易评判,但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名声一物,却是如影随形,彰显在外。游侠之辈重视名声,甚于重视财货,甚至自己的性命,自然不会有人做出损坏自己名声之事。
---------------------
“我说他有资格,他便有资格。”这句话响起之时,众人皆是大惊,循声看向长桌最上首的那个一
直空着的位置。
二十多年来,那个位子一直空着,没有人敢于,也没有人愿意坐上那个位子,因为在这些“大侠”的心目当中,那个位子只属于群侠会的创始人,曾经长安城中最大的大侠!
而此时此刻,那个本没有人的座位上,赫然坐了一个中年汉子。
这汉子脸上全是伤疤,但仍然能看出他脸上的英气,和那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戏谑神情。
他看起来身量颇高,衣衫不整——不论是谁,若在手足胸腹之上缠满绷带,都会这般衣衫不整,形容落拓。
看来这人受了很重的伤,也不知道他究竟怎么做到的,如何竟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神不知鬼不觉地坐在了那个位置之上?
“哪里来的狂徒,竟敢坐在首座!”梁屠子性子最烈,一看见这个陌生人坐在他心中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心中怒火腾地燃起,伸出蒲扇大小的手便要将此人揪下。
“且慢!”燕翅儿阴着脸,伸手阻住梁屠子,“且看徐老三怎么说!”他虽然方才也向小乙出手,可他的心思其实比梁屠子深沉许多。他也不认识这坐在首座之人,但是他敏锐地注意到,方才胡安一行从进门到与众人发生冲突,众人要么出言讥讽,要么出手阻拦,这本为地主的徐老三却一言不发,默立当场,一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肯定知道些什么!
但还没等徐老三开口,众人便听得“扑通”一声,只见那王钦一头扑倒在地上,向着那人深深拜下,抬起头来,竟已是老泪纵横。
“大...大兄!你终于回来看我们这些老兄弟了!是谁把你伤成这样?我王一刀便是拼着老命不要,也要去将他给活活剁了!”
王一刀,便是二十年前王钦行走市上的绰号!
众人见他自报绰号,还管这人叫做大兄,甚至如此激动,哽咽不休,顿时都是心中暗惊,心中隐隐想到了一个猜测。
难道这人就是那个创立群侠会的大侠?
梁屠子、燕翅儿、秋娘子三人都是后期才加入群侠会,他们参会之时,上首那个座位已经空了,所以他们是没见过那人的。但是那人既是王钦、徐老三、胡安那个时候的大侠,又怎会这么年轻?
“愣着干什么,”王钦回转头来,厉声道,“还不快拜见前辈!这便是我经常对你等说起的逸云大兄!”
真的是他!
梁、燕、秋三人顿时大惊失色,哪料到传说里的人物,竟真的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顿时他们再不怀疑,齐刷刷跪在地上,叩拜不止,都道:“拜见逸云大兄!”
这人自然便是张逸云。
那日胡安与韩狗儿、小乙三人计议已定,便将逸云逃出天牢一事先告诉了开米店的徐老三。为了安全,直接将逸云藏到他的米仓当中,然后由他召集群侠,凑成了这一起群侠之会!
“好了好了,你们的行径我都听说过,也算是长安暗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怎么腿脚都如此之软?若是膝盖板不要,可以给我用。”张逸云不耐烦地挥挥手,又疼得龇牙咧嘴——他的肩伤腿伤都重得很,根本没有好利索。
王钦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道:“大兄不喜别人跪他,咱们都起来说话!”说着便招呼众人起身,但他自己跛了一足,却是急切站不起来,徐老三见了连忙将他扶起,众人也都跟着站了起来,像是听先生教书的小孩子一样,垂手站了一圈。
“都坐,都坐啊!”张逸云虽然仍是遍体鳞伤的样子,但是满不在乎地如同在自己家一样,还特别对韩狗儿与杜小乙道,“你们两个也坐。就是这两个小子从天牢里将我劫出来的,让他们坐下,大家没什么意见了吧?”
这群侠会都是他创立的,其他人哪敢有什么意见?看着韩狗儿满不在乎,杜小乙扭扭捏捏地坐在胡安的下首,众人皆是暗暗心惊。
他
们都是久在市上行走的大侠,自然都是人精一般,从这句话中,至少能够听出两个要点。
第一,张逸云是从天牢大狱中逃出来的罪犯!联想到最近官兵严查出入城门的人员,以及反复盘查人口的行径,怕不是就在找这张逸云!
第二,这两个藉藉无名的少年,竟然有能力将张逸云从大狱里劫出来,更是令人震惊咋舌!
但正如小乙猜想的一样,在座的所有人,没人去想要不要将张逸云的行踪报官,也没人去想出卖他能得到什么好处。
“大兄,”王钦虎目含泪,“到底是谁伤了你?咱们虽然不济事,但为大兄报仇的胆子还是有的!”
逸云眼神一闪,伸出一只被绷带捆得严严实实的手指,指了指上面。
上面便是屋顶,屋顶之上呢?
是天。
众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一时间皆是默然无语。
梁屠子、燕翅儿、秋娘子三人之前未见过张逸云,可也听说过他的种种传说,此刻一见,才知道传说他是个胆大包天之人,所言果真不差。
他竟是被天子打入大狱,最终还能逃了出来!
而王钦、徐老三等人脸上却不自觉地露出了几丝笑意。
这才是他们记忆里的大兄,非是天子之尊,又有谁能奈他何?
此时胡安已经坐定,赶紧对着王钦劝道:“王老莫要急着给大兄复仇,上面那位也不是咱们说复仇便能复仇的。如今城中核查一日紧似一日,首要之事,还是要同心协力,各出机杼,早日将大兄送出城去躲避才是!”
在座诸人都可算游侠行里的前辈,若是倾尽全力调动力量,何愁不能将张逸云送出城去?
这要是往常,张逸云是绝不可能答应逃出城去的,因为逃走便意味着示弱。
想想先帝殡天那日,他要是想着逃走,还有谁能留得住他?
但是他没有逃,硬是在数千禁卫的围攻下支撑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力尽被擒。
如今他虽然有伤在身,但是无论谁来,他都有信心能将其击退!
不过,他环顾一下座中诸人。
王钦、徐庆忌和胡安是跟着他打混的老人,如今都是有家有业,也皆是白发苍苍。
2kxs.la
梁屠子、燕翅儿、秋娘子三人虽然没见过他,但他在宫中任羽林卫首领,又怎么会不知这长安市上颇有侠名的三人?此刻三人皆如见到偶像的小孩子一样,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里闪着光。
那韩狗儿、杜小乙二人虽然蒙他救命,但是这两人知恩图报,干冒奇险,将他从御史台大狱中救出藏匿,已经算是将性命把来还他了。
毕竟他救二人只是顺手为之,二人救他,却是赌上了身家性命,赌上了一切!
自己大闹一场没有什么,但在座的诸人必定要因为与他扯上关系,而家破人亡!
而且,现在先帝已经去了许久,大汉已换新主,自己还能做什么?
杀入皇宫,将新帝斩杀?
那只会让天下大乱罢了,想来先帝九泉之下也不愿看到。
一瞬之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继续留在长安的理由。
二十余年长安梦,竟要在此时此刻,以这种方式醒来么?
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的往事,但如同梦幻一般仿佛都要记不清了。
再看看座下众人,即使自己久未坐在此处,这个位置空了二十余年,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影响。
虽然当年与自己同行之人只剩了三个,虽然其中大部分人已不再如当年一般行侠仗义,但这里的座位仍是满的,长安仍有少年,市井仍有侠客!
许久之后,他才微微抬抬手道:“长安是你们的地盘,我走还是留,都听你们安排便是。”
第一百三十六章 西北天狼犹厉啸
朝堂分为内朝和外朝。
所谓外朝,便是三公九卿,及其下大小官员,以丞相为尊,把持天下邦政。
而内朝则是以尚书署为核心,主要有仆射、都尉、侍中、长侍、郎官等,以尚书令为核心,皆听天子直接命令。
大汉初年,外朝势力远远大于内朝,但自孝成皇帝时尚书署分曹治事以来,内朝势力大大增加,而外朝则因前丞相翟方进死,相位空缺多时,势力大有减损,此消彼长之下,如今内外已是分庭抗礼,不分轩轾。
当然,内朝官与外朝官也不是完全分割的两个部分,外朝官要参与中枢议事,也需加之内朝职衔。比如丞相领尚书事,其他外朝官也可以加侍中,得以出入宫禁,入朝议事。
比如说杨熙的先生杨若虚,任礼官大夫,先帝时则加“侍中”衔,可以入宫言事,常侍左右。现在换了新帝,没了宠幸,便将侍中职衔去了,便不可再随意出入宫禁了。
可以说,是否加内朝官衔,乃是一位臣子是否得到圣眷的最重要的标志。
当然,像杨熙这种尚书郎,本就是尚书署的属官,属于内朝官员,倒是不用在意这些规矩。
连日来,他一直在按部就班地从事尚书署客曹的值司,一边努力地学习官中规矩,一边留心那奏疏之中是否有关于匈奴汗国的相关消息,不知不觉逐渐掌握了大汉周边国家的许多信息。
之前杨熙虽然知道大汉不是天下唯一之国,但是毕竟受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思想的影响,只是对大汉四疆诸国有一些大概的了解。直到他进了客曹,每日面对鸿胪寺、东南西北边疆郡县送来的浩繁卷帙和奏疏,才知道原来天底下的国度竟然如此之多。
以前他只知道,辽东以东是高丽国,但实际上高句丽之外,另有三韩,是为马韩,辰韩,弁韩,各为一国。再往北去的苦寒之地,还有扶余一国。再往东去,辽阔大海之中,还有百余小岛名倭,孝武时来献,方知有其国也。
而北方则是以匈奴汗国为大,却也不止匈奴一国,草原之上还有被匈奴追逐迁徙的鲜卑国,在乌桓山聚居的乌丸国,再往西去还有婼羌国,平日他们都被叫做胡人,但是此时杨熙方知,这些部族都是分属不同国家。
至于南方瘴疠之地,杨熙此前只知有蛮族生活,但没想到也分为五溪南蛮和山越人,其族长皆得汉天子印绶,算是大汉属国。
西方则最为神秘,西出阳关之后,有大宛、奥希、邛苲、夜郎,吐蕃,波斯等国,据说再向西行,还有一个与大汉一般强大的大秦国,但是只有极少数商人往来两国,当年张骞出使西域诸国,最远也未曾到达大秦,所以两国之间其实并无外交。
虽然大汉边防严谨,但关外皆是匈奴的天地,大片沙漠皆被封锁,曾经与大汉沟通往来的贵霜、身毒,也已不通消息将近百年,不知是不是已经毁灭在匈奴单于的铁蹄之下。只是大汉足够强盛,在百年积威之下,匈奴汗国才与大汉仍然保持着几分友好关系,但杨熙毫不怀疑,若是大汉国内出了什么灾祸内乱,那些如狼似虎的匈奴人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杀入关中,从大汉的身上撕下大块血肉。
尹墨郡主虽然是匈奴汗国的金枝玉叶,但是在两国争雄的棋盘之上,甚至连个棋子也算不上。一旦形势有变,立时会被铁蹄与战车
碾个粉碎,香消玉损。
杨熙看过越多奏疏,便越是心惊胆战。
匈奴人逐水草而居,每逢旱涝季节,辄入关中抢掠,天水、武威各君及玉门都尉频频上疏,建议出兵击之,但客曹尚书沮辰均让杨熙在“拟办”一策书“拟不允”。
轻启战端,无疑会打破多年来相对和平的局势,造成不可预料的后果,匈奴人也正是认清了这一点,虽然时时小有侵犯,但也从来不完全撕破脸皮。
但是这已经说明,大汉在与匈奴的对峙中,已经失去了绝对优势。
现在的大汉,不用说早已没有了孝武皇帝时三破匈奴,收复陇西的雄壮国威,甚至连孝昭皇帝时斩杀匈奴使者的决断,高宗皇帝时“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气势都没了。
而且对于属国进献,沮辰皆令拟“厚赐”,对于归附的小国,沮辰皆令拟“颁印绶以嘉”。
这是什么概念?
边境小国只要进献一些土产,上疏称颂功德,便可得到数十万钱、无数绫罗珠玉的赏赐,那些不知名的蛮族部落、海外岛国,只要上疏要求归附,天子便颁下印绶,承认他们是大汉的属国,加以庇护。
但实际上,谁知道这个小国究竟多大,在什么方位呢?
大汉虽然仍然强大,但是在同样强大的敌国面前已经威势渐失,而只沉溺于四境小国的歌功颂德之中。
长此以往,令人忧心。
但是忧心虽忧心,这些做法却不是杨熙所能左右的,他只能草阅奏疏,并按照成例在上面写下天子想听的话,想做的事而已,真正能够改变这些的力量,不在尚书署,而在朝会之中,掌握在那些大员的手中。
归根结底,一切的定夺之权,还是掌握在天子的手里。
所以他更觉尹墨郡主身世可怜。她在长安城内算是个质子,人人对他都有所提防,两国交恶,她必然也是头一个要遭殃的。但如果她真的能够返回匈奴,且不说她的父系已然失势,就说她这半胡半汉的血统,怕是匈奴国中也没人将她当做自己人。
返回匈奴,就真的好么?
就这么过了数月,堪堪年关将至。
这一日杨熙又如往常一般来到署中,看着属吏们将一担疏册抗进屋来,不由得苦笑不已。
快要过年,周边属国都要赶在这个时机,向大汉进贡表忠心了。
他们的使臣送来的贡品大汉需不需要,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国中应该很需要大汉皇帝回赠的礼品。
他在案前坐了下来,将双手在暖炉前烤热,然后开始一策一策翻看起奏疏,并在拟办策上注明“拟赐”的字样。
翻了几册之后,突然之间他的手下一顿,看到一册与众不同的奏疏。
玉门都尉崇如礼上疏称,八月初时,京兆府致函关防军方,请求协同查证一桩客商入关的行动记录。但不知为何,当日其他入关记录皆有,只有这一波客商的记录查找不到。
自从去岁大司马王巨君献“安汉七策”,其中西域一策便是力主重开边禁,让那汉匈通商,以互补有无。虽然准许通商往来,进关之胡人皆要统计身份来由,入关行进路径,乃至相貌习惯、营生消费等等信息。所以客商入关记录查找不到,是非常蹊跷的事情
。
所以崇如礼便亲自彻查此事,方知是手下兵丁受了贿赂,将那一起客商私放入关,未行登记。他大怒之下对手下兵丁进行了惩处,并分别致函京兆府、鸿胪寺,令他们去蛮夷邸直接查问这干人等。
虽然大汉驿路通达,但是关山迢迢实在太远,来往致函便耗去了数月时光。当京兆府和鸿胪寺收到回函之时,再去蛮夷邸查证,这干客商早已全数不见了。
其中有一人,便是那雷狼!
杨熙曾经在京兆府中办过积案,仍然对那没头没尾的“雷狼”案记忆犹新,当时追查杜稚季一案时,与那雷狼还有一面之缘。此刻看到奏疏,才知道原来这雷狼竟是曾经杀人如麻的匈奴大将!
怪不得他虽然没什么异常举动,京兆府仍然将他列位重要关注对象,也正是因此,京兆府才发函到边关去查探他入关时间与行进路径!
此人借着商队掩护,隐瞒入关行迹,不远万里来到长安,究竟所欲何为?
他突然想到,如今吕节继了自己的五官功曹之位,现在可能还在关注甚至查探此案,不由得额头冷汗慢慢冒出。
那个雷狼的危险程度,可能完全不亚于那陈都案的杀人凶手,自己必须要提醒吕节!
他再也顾不上管那崇如礼是奏请知会匈奴王廷,还是要跟京兆府、鸿胪寺扯皮打架,赶紧丢下奏疏,向那客曹尚书告了个假,忙忙走出署中,一路走回杨府之中。
一入府中,便见若虚先生笑着走来道:“熙儿,为师要跟你说一件喜事。”
杨熙虽然心乱如麻,但先生说话,不得不垂手静听。
只听若虚先生道:“你不是拜托为师为你求亲去吗?丹夫子终于松口,允可让他的宝贝女儿嫁入咱们杨家了。”
杨熙惊喜交加,想起丹青小姐的娇羞神态,霎时将心事全丢到了九霄云外,不由得连连下拜道:“多谢先生,多谢先生!不知丹夫子允可学生何时将小姐娶过门来?”
wucuoxs.com
若虚先生见他这般神态,顿时又好气又好笑,道:“看看你这样子,一点也不像个饱读圣贤书的官员,倒像个思慕少艾的登徒子!丹夫子只是口头允可,还需纳采、问名、纳吉、纳征......等等诸多程序,才可请期确定日子,哪有你这么急的?”
杨熙不好意思,只是立地憨笑。
若虚先生看着弟子这般态度,心中也是欣慰至极。
这个弟子,自己从来都是当作亲生儿子教养,虽然他身世尊贵,自己也是对他怀有更高的期望,但是此时此刻,他只是一名寻常少年,正沉浸在爱恋和即将到来的婚姻的甜蜜之中,自己这个亦师亦父的长辈,又怎能不为他高兴?
过了一会,若虚先生才突然问道:“今日怎么离署这般早?”
杨熙这才想起自己返家的目的,于是立刻将那奏疏之中的事情与先生说了。
若虚先生越听眉头越皱,突然道:“雷狼其人,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果然不是善类。若是你那昔日同僚轻视于他,必定会吃大亏的。你做的不错,确实应该对他警告一二。”
杨熙得了先生认可,登时更不迟疑,找来两名家仆,便让他们赶紧去京兆府中,请那五官功曹吕节前来商议秘事,只盼吕节不要已经遭了什么不测才好。
第一百三十七章 故人相见何茫然
仆役去了许久,终于听见外面马车辚辚,那吕节亲自驾车赶到杨府。
杨熙见他无事,心中终于放松下来,不由得笑骂道:“好个吕功曹,刚刚升官,便驾上马车了!”
大汉一朝,俸禄在二百石以下的,称为胥吏,不算官员,也不允许乘坐马车,只能乘牛车或骑马。吕节此时升任五官功曹,俸禄比三百石,已然进入了官员的序列,以他好炫耀的性子,自然是赶紧置办了一具车马。
吕节不好意思地笑笑:“还不是托赖头儿的洪福,小人才能升任功曹,若是凭我自己,这一辈子也跨不过二百石这个坎儿!”
他说得是实话,若是靠他自己,没权没势的,可能直到荣休,也只是个京兆府胥吏,全是因为跟了杨熙,虽然冒着风险东奔西走,可谓吃尽苦头,但终于苦尽甘来,得了莫大的好处,让他在妻子廖氏面前大大风光了一番,也引得同僚无比艳羡。
进得厅来,吕节见到一位容颜肃穆、双目含威的老者在内,知道是那公干归来的礼官大夫杨若虚,疾忙下拜见礼,谦恭至极。
三人见礼已毕,分宾主坐下,就听若虚先生道:“熙儿多蒙吕功曹关照,老夫在此谢过了。”
吕节连忙逊道:“老大人哪里话,吕某蒙杨大人提携才有今日,若有差遣,吕某敢不尽心竭力!”
若虚先生颔首道:“今日我等突然请吕功曹过来,确实有事想要劳烦。听说吕功曹仍在查探‘雷狼’案?那雷狼是我一位‘故人’,不知是否有幸能与之相见?”
明明是杨熙担心吕节危险,才将他找来,但在若虚先生说来,却仿佛在麻烦吕节,真是让人如沐春风,吕节只觉浑身上下舒坦至极。
但他一听“雷狼”二字,顿时皱了皱眉头:“那人竟是老大人的旧识?他假托客商,贿赂入关,被关防与京兆府互相查对证实之后,我们再去索拿,便失了这人踪迹,老大人便是想见他,也见不得了。”
若虚先生眼神一凛,冷哼道:“果然!边关之地谁不知道此人之名?若是他正常入关,早就被扣下了!”
吕节尴尬笑笑,才知若虚先生所说“故人”,不是真正意义的故人,竟似有几分仇恨。他低声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现在能够确定,那雷狼便是曾经在关外杀人无数的匈奴大将,虽然此人入关之后并无甚劣行,但此时忽然不知所踪,其中必有蹊跷,薛严大人正着我等缉拿此人,唯恐搞出什么祸事。”
杨熙虽然已经离开京兆府,但听他谈起旧案,心中也颇为关心,道:“那雷狼不是经常眠花宿柳?他常去的勾栏院中也找不到么?”
吕节苦笑道:“好教头儿得知,这雷狼的确是整日眠宿在那暖玉楼中,但就在我们确定他是偷入关中,正要去拿捕他的时候,却发现这人忽然不见了,恰似有人给他报信一般。与他同来的西域客商,也从蛮夷邸客寓中消失不见,当真邪门得紧!”
若虚先生冷哼一声,道:“我倒是能够猜到几分他此番入关的来意。若吕功曹不嫌弃,老夫愿意出手,帮助你们将此人找出,也算是了结当年的一桩因缘故事!”
吕节大惊失色道:“老大人不可!那雷狼可是穷凶极恶之徒,若是贸然前往,出了什么闪失,在下官小职卑,可万万担当不起。”
他不知道若虚先生手段,只当他是个文官,弱不禁风,生怕出了什么差池,可杨熙听了大喜,他知道先生的本事,
知道这事只要有先生出手,万事皆可无忧。
他向吕节略加解释,吕节虽然将信将疑,但知道这个往日上司说话办事向来颇有分寸,便道:“这雷狼虽然不知去了哪里,但是在他常去的勾栏之中,尚有一个随他而来的小厮,被他丢弃不管。若要找出雷狼的下落,可能还须从这小厮身上着手。”
“此前在下只怕打草惊蛇,只是安排人手暗中盯梢,盼能找出雷狼的下落。但没想到他一去不返,如今薛公又催逼得紧,在下正打算去拿那小厮来问话,既然老大人愿意帮忙,咱们便同去可否?”
若虚先生欣然应诺,吕节便欲去调集精干公人,同去拿人。
若虚先生笑道:“调动人马动静太大,只怕适得其反,咱们三人等到天黑,便先去探上一探。”
吕节又惊又喜,惊的是只有三人前去,不带帮手,万一遇到危险,不知是否能够抵敌,喜的是这杨大人知道去勾栏院必须在晚间行动,显然是个中老手。
唯有杨熙浑然不觉,只是忧心道:“先生与我二人均是官身,若不带公人,不办公务,去那勾栏院中,是不是有些不好?”
若虚先生笑道:“这有什么稀奇?若是官员都不能去勾栏中吃酒,那么长安城中的勾栏怕是有大半要关门大吉了!你也是个读书人,没吃过勾栏院里的花酒,是要被同僚笑话的。”
吕节深以为然,不觉连连点头,杨熙却在一旁目瞪口呆。
没想到先生平日端方持重,竟然也懂得这些勾栏行径!
于是三人便在杨府用了午饭,堪堪等着日头西斜,也不乘马,也不坐车,就这么一路走向章台街前的暖玉楼。
此时日色将尽,暖玉楼内开始掌灯迎客,络绎不绝的恩客之中,果然有几个杨熙相熟的脸孔,但在此处大家仿佛都是陌生人一般,互相连招呼也不打一个,目不斜视地走入楼内,各自寻找相熟的姐儿去了。
杨熙虽然之前曾经进过此楼,但是那时身边有十数名皂隶跟随,不独胆气粗壮,更只觉自己是在公干,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是此时以客人身份前来,一进楼内,便有两个美貌小婢微笑向前,挨挨擦擦,将三人引向厅内,直让杨熙面红耳赤。
那吕节却如鱼得水,伸手去一名小婢腋下揩摸一把,惹得女孩儿咯咯娇笑。
若虚先生也似久惯风月之人,一边向内行走,一边微笑问另一名小婢:“你家院子真是齐整得紧,家里妈妈姓甚名谁?”
小婢笑道:“回老爷的话,咱们行里没什么名啊姓的,客人们都喊莳妈妈的便是了。”
莳…
若虚先生眉头一皱,只觉哪里不对。
他猛然抬头,看见一个美妇正立在二楼轩栏边上,低头向他看来。
那美妇发如黑檀,满头?珠翠,肤如凝脂,一双水剪一般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一行人。
确切来说,是在盯着若虚先生的脸。
不消说,这美妇自然便是楼里的鸨母莳妈妈了。
杨熙与她见过一面,对这位谦恭有礼又御下极严的妈妈印象深刻,若不想她是鸨母这事,杨熙甚至觉得与她有些亲近。
但此时此刻,杨熙见那莳妈妈脸上如覆严霜,双目之中闪射着阴冷的光芒,薄薄的双唇紧紧抿在一起,似乎在强忍着巨大的痛苦。
若虚先生抬头看着莳妈妈,双目之中神彩数变,先是疑惑,再是惊喜,然后又转化为浓
浓的痛楚之色。
杨熙看到先生身形微晃,袖中双手都在颤抖,显是心中激动至极,乃至于此。
他还从来未见过先生如此失态。
难道先生和这莳妈妈以前认识?
杨熙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就听那莳妈妈厉声斥骂,声音中带着无尽的怨毒:“杨洵,是你!你怎么还没死?!”
他们真的认识!
杨熙脑中一阵晕眩,只觉仿佛身在梦中。先生身为一名大儒,还是先帝身边的重臣,怎么会与这勾栏鸨母有什么瓜葛?一定是这莳妈妈弄错了什么!
但是下一刻,更加令他觉得不可思议地事情发生了。
一向行事端方的先生突然飞奔上楼,呆呆矗立在那莳妈妈面前,嘴唇颤抖,双目泛红,竟然慢慢流下泪来。
“先生!”杨熙从未见过先生如此形状,顿时头大如斗,奔上前去对着若虚先生着急呼喊。
但若虚先生似乎完全听不到他的呼喊,只是定定地瞧着那莳妈妈,颤抖着问道:“阿…阿莳…是你吗?真的是你?你没有死?!”
那莳妈妈脸上再没有半分雍容气度,只剩了无边的怨毒:“还没看见你死在前头,我怎么舍得去死?!”
“我…我对不起你…”若虚先生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怔怔地泪流满面。
杨熙只觉自己在做噩梦,还是最荒诞不经的那种。在他的记忆里,先生何时曾经哭过,何时又曾如此失态?
便是面对一生劲敌张逸云,他也只是稍有紧张而已,这莳妈妈究竟是什么人,竟让先生变成这般模样?
一想到张逸云,杨熙突然想起,第一次在皇宫之中看到张逸云之时,张逸云曾经说过一句话。
“若虚这人,你别看他道貌岸然,年轻时候也是一枚风流种子,思慕他的姑娘不知有多少,比那张通、董二之流也不遑多让,你与他才相处几年?又怎么知道他没有相好姑娘?”
当时他只道张逸云随口胡说,在侮辱先生清誉,但看着眼前的情形,难道他说的竟是真的?!
2kxs.la
听到这边异动,早有好事者探头来看,有人认出这与莳妈妈相对而立的老人是礼官大夫杨若虚,皆是窃窃私语,猜测着这二人之间的关系。
可能明日一早,礼官大夫与勾栏鸨母之间莫须有的风流韵事就会被线引们传遍整个长安。
杨熙头大如斗,还是吕节机灵,立刻从腰间掏出腰牌,大声喝道:“京兆尹公干!闲杂人等不得围观!”
霎时间,各处花厅探出的脑袋都缩了回去。
“妳们看什么看?都去照应客人!谁敢再看,仔细妳们的皮!”莳妈妈环顾一圈,厉声喝道。
那些驻足探看的姐儿们顿时如被踩了尾巴的小狗,胆战心惊地赶紧逃开。
“我这暖玉楼,谁都能来,便是你杨洵来不得!”莳妈妈转向若虚先生一行,语调又转凶狠,“两位官爷以后要来楼里取乐,便莫要与此人同来,否则恕不接待!送客!”
那守门的老人走上前来,礼貌但坚决地请三人离开。他龙行虎步,看起来身具武艺,但是一笑之时却能看见嘴里缺了几颗牙齿,显得有些滑稽。
杨熙和吕节跟着失魂落魄的若虚先生一同被“请”出门外,看见先生神色稍定,杨熙才试探地问道:“先生,这莳妈妈…”
若虚先生满脸寂寥和悲戚,苦笑接口道:“是一个…故人。”
第一百三十八章 调虎离山成奸计
杨熙正待再问,突然听见阁楼上隐隐传来女子的尖叫声音。
勾栏之中有女子尖叫,本没有什么稀奇,但是三人听了皆是一惊,只觉这尖叫之人仿佛正是方才疾言厉色将他们赶出楼外的莳妈妈!
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又听得乒乓几响,阁楼之上窗扇吱呀,黑暗之中仿佛有人从那楼顶飞跃而过,不多时便有几名胥吏呼喝奔来,见到吕节等人,不由得大喜下拜。
“功曹,我们一直盯在此处,几日没见异动,方才却不知怎的,那被盯梢的小厮竟然越窗而逃!”
吕节面色一变:“坏了,方才动静太大,那小厮怕是知晓我们到来寻他,便先行逃去了!咱们追是不追?”
若虚先生脸色阴沉,一言不发,突然腾身而起,飞跃丈余,先是在房檐上踩了一脚,然后将身一矮,从那开启的窗户钻进楼内。
他担心莳妈妈的安危,忍不住返回楼内查看究竟。
吕节和几名胥吏看着若虚先生如仙人飞举,高来高去,不由得都是目瞪口呆,始知若虚先生的确身怀绝技。
杨熙知道此处有先生在,当不会出了什么乱子,那小厮是寻找雷狼行踪的关键,若让他逃了,却是难办的紧。登时将牙一咬,道:“吕功曹,咱们带人去追那小厮!”
吕节看到有四个胥吏在侧,顿时胆气豪壮,应声道:“好!咱们去追!”
两人再不迟疑,带着众公人向那黑影逃窜的方向追去。
若虚先生甫一进入窗户,便觉熏香扑鼻,原来是一间女子闺房,房内却是一片狼藉,一个衣衫不整的娇媚少女正蹲在地上哀哀哭泣。
那少女身前,正是那莳妈妈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生死未知。
“阿莳,你...你怎么了!”若虚先生心中焦急,一把将那少女推在一边,俯身去看那莳妈妈,见她只是腿脚关枢受制,所以才软倒在地,身上倒无甚伤处,这才放下心来。
他凌空一挥衣袖,莳妈妈只觉一股热流穿过肌肤,腿上酸麻尽去,始能爬起身来。那少女见她无事,这才止了泪水,连忙将她扶起。
“我有事没事,不用你管!”那莳妈妈虽然狼狈,但对若虚先生仍是疾言厉色,“你当年不顾全家死活,令舜华小姐惨死狱中,现在又到我面前装什么好人?”
若虚先生听她提起舜华二字,多年埋在心底不愿回忆的惨痛记忆突然翻涌起来,只觉心脏揪痛,几乎不能呼吸。
是的,舜华便是若虚先生的妻子。
十年之前因为他的决断,耽误了回长安的时间,致使全家惨死狱中,这成了他至今也无法释怀的痛。
当年自己全家下狱,悉数被人害死,之后他也多方打听,没有一人生还,没料到十年之后,竟然在这勾栏之中,看到了当年妻子的贴身丫鬟阿莳!
是的,这被人称为莳妈妈的鸨母,便是昔日除了妻子之外,与若虚先生最为亲近之人!
不知阿莳当年究竟是如何逃过一劫,但若虚先
生自觉有愧与她,也并未出言询问,但此时听她提起妻子,不由得泪如泉涌,长叹道:“我只当你们全部罹难,虽然已将仇人手刃,但也换不回家人的性命。天幸你还活着,能让我这负罪之人稍偿万一!就算你恨我,我也要将你救出这个火坑!”
莳妈妈冷笑一声道:“我一个风尘女子,怎敢劳动杨大人拯救?当日小姐将我遣出城外躲避,能逃得一死,已是非分。我只恨自己不得代小姐去死,现在也不用面对你这负心冷血之人!”
beqege.cc
莳妈妈见若虚默然不语,继续冷笑道:“老爷夫人熬不住苦,双双在牢里自尽而死,小姐到死之时,还在等着你来救他,煦哥儿还不会走路,也没逃过厄运!你究竟是什么冷血的怪物,明知一家人都像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还能忍心不来拯救!”
“事到如今,你说来拯救我?”
莳妈妈每一句话都如锋利尖刀,戳在若虚先生身上。
老爷夫人,便是他的父母,而煦哥儿,正是他两岁的幼子!
是的,在旁人看来,他是忠臣,是大儒,是智计无双,武艺术法天下无对的高士,但对于被他抛弃的家人,他只是一个冷血不孝之徒!
十年前,他选择了拯救朋友,但终是功败垂成,只来得及救下朋友的幼子,却赔上了自己全家老小的性命!
也就是说,杨熙的命,是若虚先生拿自己全家人的命换来的!
时隔多年,若虚以为自己的悲伤和愤怒都已深深藏在心底,逐渐淡去,但今日一见故人,无尽的悲伤和自责重又涌上心头。
不光是阿莳没法原谅他,连他自己,原来也从未原谅自己。
正在他心智丧乱,惶然无措之时,突然背后不易觉察的角落当中,一道如毒蛇一般的刀光暴起,直刺向他的胸腹!
在莳妈妈和少女的惊呼声中,一片血光如泼墨一般喷洒出来!
————————————
杨熙与吕节带人一路追踪,紧紧缀住那个逃窜的黑影。
那黑影高蹿低伏,身形颇为敏捷,但仿佛对长安道路并不熟悉,一路撞破无数岗哨,引得巡卫兵士呼喝阻拦。
也正是因此,两人才能紧追不舍,到底没有失了那人的踪迹。
堪堪追到东市,前面那人见二人追得紧了,忽然一头钻进小巷,在小巷尽头的一座低矮小院前越墙而过。
东市多有小巷,地形复杂,若是被他拉开距离,必然要失去踪迹。吕节示意两名公人绕到院后堵截,自己却对着院门狠狠一脚,登时便将小院门扉踢开!
“京兆府公干!兀那贼人,快快束手就擒!”
一进院中,众人皆是一呆,发觉小院之中左右前后皆是堆满芦席,却哪见有人的影子?
“看看那人是不是藏在席下了!”吕节一声令下,便见两名皂吏发一声喊,便即上前将芦席扯开,胡乱抛掷。
“官爷们到我家有甚公务?”忽然院后小屋吱呀一响,一个清冷但稚嫩的女声从门
内传出,“难道民女编芦席也犯法么?”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身披一件粗麻布袍,手中还持着一柄削芦席的镰刀,正警惕地看着闯进门来的众人。
“姑娘莫怕,”杨熙连忙道,“我等在追踪一名逃犯,方才见他跳进姑娘家中,所以才贸然闯入姑娘家中,还望见谅则个。”
女孩儿乌发垂肩,衣衫单薄,显然是从睡梦中惊醒,闻言不由得柳眉一蹙:“我在家睡眠,并未听到有甚异动。”
难道那小厮逃进院内,又立刻从别的方向翻墙跑了?
还是吕节心思缜密,笑道:“对不住,我们想看看姑娘家中。”
女孩儿眉头更蹙,不过面对这些官中之人,只好侧身将房门推开,道:“小女子父母双亡,一人独居,只在市上织席度日,家中除了我自己和芦席之外,别无他物。几位官人要搜,悉听尊便。”
杨熙见她行动之间一腿微跛,扶着屋门的左手之上还少了一个小指,顿觉这孤女可怜,只是向着房内张了一张,果见房内家徒四壁,只有一张床榻,地上散落着未编完的芦席和芦篾,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打扰姑娘了,”杨熙微微向女孩一揖,“我们这便去了。”
说完,便与吕节等人一起出了院门,向着四围搜索那逃去的小厮了。
女孩儿立在门首,目送杨熙离开,却不知为何,久久没有回房中去。
杨熙等人如没头苍蝇一般胡乱搜索,但再也找不到那小厮的踪迹。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阵马蹄声从远而近,马上骑士远远大喊:“是杨郎官,吕功曹么?杨大夫出事了!”
杨熙与吕节同时大惊,却只见那骑士滚鞍下马,原来是另一名盯梢的皂吏。
“出了什么事?先生怎么了?”杨熙心中惊慌,拉住那人急切问道。
那皂吏奔得一脸是汗,上气不接下气道:“两位大人走后,杨大夫在阁楼之上遭人暗算,伤了胸腹,还请赶紧回去照看!”
胸腹乃是人的要害,是什么人能够伤到先生要害?
杨熙脑中嗡的一响,只觉胸中怒火腾起,厉声问道:“是谁干的?凶手拿住了么?”
那个皂吏见他双目赤红,也是吓了一跳,连忙禀道:“小人在外守候,只听见阁楼之上传来惊呼打斗之声,但是片刻便消,然后便闻杨大夫呼喊一声‘雷狼’,就见一个人影如飞鸟一般踏着房顶遁去了,我等追之不及,便只好先来报信!”
雷狼!
杨熙和吕节皆是心中剧震,原来那雷狼居然没有逃走,仍是潜藏在暖玉楼中!他指使那小厮将杨熙等人引开,却伺机对若虚先生出手袭击!
但是先生那么厉害,又怎么会伤在雷狼手下?究竟出了什么事?
杨熙再也不及细想,向吕节嘱道:“吕功曹,这边就拜托你继续搜寻,我要回去瞧瞧!”
说罢,一把抢过那皂吏手中马缰,翻身上马,向着暖玉楼急奔而回!
第一百三十九章 远走大漠梦一场
原本整洁精致,香气缭绕的绣房之中,此刻一片混乱,弥漫着隐隐的血腥气。
被撕裂一半的绣帐胡乱丢在一旁,上面喷溅的鲜血触目惊心。
方才那雷狼便是隐藏在这帷帐之后,趁着若虚先生心神失守,骤然发难,突然施以雷霆一击!
若虚先生躺在精致的床榻之上,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全身从上到下皆是点点血迹,一道可怕的裂痕从腰部直将衣襟撕成两半,露出内里层层渗血的绷带,和那道尚未完全被包扎好的恐怖伤口。
所幸他的胸口仍在缓缓起伏,应是未伤及性命。
数名小婢姐儿团团伺候在侧,有的小心揩抹着若虚先生面上的血污,有的流水价端入滚水毛巾,有的则为榻前那位美妇不断递上绷带伤药。
此时此刻,坐在榻前帮助若虚先生包扎伤口的,却正是那对他恨之入骨的莳妈妈。
但见她快手快脚,将伤药敷在若虚先生胸腹间的伤口上,然后细细以绷带捆扎,不多时便将流血止住,手法之娴熟,不亚于一名医者。
“阿莳……给你添麻烦了……”若虚先生忍着疼痛,睁眼看去,只见莳妈妈脸上不再是挂满严霜,而是忧心忡忡,神情专注,额头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依稀有些当年的影子。
当年她做事也是这般认真,神情专注。
莳妈妈头也不抬,细心将最后一条绷带扎紧,只是淡淡地道:“你别误会,我只是怕你死在楼里,徒增不必要的麻烦。”
那雷狼是一名绝顶高手,刚才骤然发难,又是算准若虚先生心志最为混乱之时出手,一刀便切裂若虚先生衣襟,直欲将其斩作两段。
但若虚先生是何等人物,真气神念相互交融,已到神气互御的境界,就算是心志混乱之时,遇到危机,也能自生感应,只在间不容发之际向右横移半尺,逃脱了腰斩之厄,只是皮肉被撕开一道长长的伤口。
不想那雷狼奸诈至极,又是潜伏多时,倾听颇久,此时一击不中,天狼刀使出,却是直刺莳妈妈的咽喉而去!
若虚先生此时已经醒悟过来,见到雷狼如此卑鄙,竟向莳妈妈下手,登时怒吼一声“雷狼!”便合身扑上,硬生生用胸口挡了这一刀!
雷狼见奸计得逞,正欲继续出刀,将其开膛破肚,没想到突然手臂一痛,只觉一溜火焰顺着袖子直奔心口而来!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将紧盯若虚先生的视线移开,下一刻便觉眼皮剧痛,满脸酸麻,似乎被雷电击中!
他见机不可谓不快,一见若虚先生出手。便认出这是方术的至高境界,“万象”!
所谓万象,天地万物,风雷水火,皆可应念而生,若不是方才他反应得快,此刻双眼怕是已被雷光灼瞎!
雷狼眼前一片模糊,但仍是迅捷无伦,如陀螺般连变五处方位,每一处都有冰锥雷火,无形风刃接踵而至,被他险之又险地全数躲过!
一念而万象生!
不想十年未见,若虚先生的方术造诣,竟已成长至斯!
雷狼当机立断,不再上前拼命,而是一头从撞破的窗格冲出,向着远处飞速逃遁而去!
在这一瞬间,他已经有了清晰的判断。自己偷袭在先,又以莳妈妈为目标,指东打西,赚得若虚先生一轻一重两处伤口,若是自己拼力攻去,当有七成把握将若虚先生立毙当场!
但是却
有八成可能,若虚先生的拼死反击,能跟他同归于尽!
这种亏本买卖他是坚决不会做的。而且若虚也不是他来长安的首要目标,自己能够伤他只是机缘巧合,意外之喜,没必要纠缠不休。
所以他便毫不犹豫地逃去,瞬间便不知所踪。
若虚先生被人偷袭,还替莳妈妈挡了一刀,伤势沉重,莳妈妈再也不能见死不救,只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出手替他治伤。
她在勾栏院中已经十年,平素经常为挨了客人殴打的姐儿们疗伤,一手绑带治伤的手法颇为巧妙,不觉已为若虚先生将伤口包好,流血也慢慢停止。
若虚先生知道,自己又有了命了。
负罪之人,就该活着去赎罪,怎能一死百了?
想到这里,他虚弱地叹道:“不管怎样,都要谢谢你。”
莳妈妈又想说几句讥讽的话,但是看到这个曾经家中的顶梁支柱,此刻落得如此凄惨模样,心中不觉也是深感悲凉难过,只是轻叹一声,道:“你先休息吧,有什么事情,与屋内婢子说便是。”
说罢,便自顾走出门去。
厅中乱成一团。
来寻欢作乐的恩客们一听说楼上出了凶案,哪里还敢待在楼中?都恨不得爹娘多给生四条腿,连滚带爬地逃出楼去。
莳妈妈冷眼看着众人百态,寒冷的冰霜慢慢爬上脸颊。她一步一步走下楼来,坐在已经空无一人,但仍然狼藉混乱的一层大厅正中的一把椅子上。
“将堇娘给我带上来。”莳妈妈语气平静,但平静之下翻涌着愤怒和恐怖。
两个姐儿半搀半拖,将一名少女带到莳妈妈面前,手一松开,那女孩儿便已瘫倒在地,泣不成声。
这堇娘正是方才房中那个妖媚少女,也正是雷狼盘桓勾栏数月,一直相好的姐儿。
“你还有脸哭么?”莳妈妈虽然语气之中不带一丝感情色彩,但登时将堇娘吓得掩口止哭,但泪水仍然止不住滚滚而下。
“你七岁时我将你从别的楼里买回,在你身上下了多少苦功,才将你调教成楼中头牌,享尽王孙公子的青睐,”莳妈妈盯着颤抖的少女,“你如今是觉得翅膀硬了,傍上了孤老,竟是连我这个妈妈也不放在眼里了!”
“他...他只是说要在此藏匿些许时日,很快便会离开,”堇娘双目红肿,嘴唇颤抖,身上衣衫散乱,白腻的肌肤上露出几道红痕,看上去楚楚可怜,“我...我也不知道他会出手伤人...”
“你不知道?”莳妈妈冷冷一笑,眼中不见半分悲悯,“京兆府的胥吏来盘查了多少次,外面不分白日黑夜都有人盯梢,你还不知道他是被通缉的犯人吗?你不去首举,纵他逃去也便罢了,毕竟他在你身上花了不少金银,但是我就不明白了,你是哪来的胆子,在这种当口,竟然还敢藏匿于他!”
今日吕节带着杨熙并若虚先生一起前来,莳妈妈哪能不知道他们为何而来?她恼怒若虚先生至极,只想将那小厮遣走,一来让自己楼里躲避祸事,二来让若虚一行多费些功夫,也好出出心中恶气。
没想到一入小厮房中,自己便被人从后出手点倒,那小厮撞破窗子逃去。她只当是那小厮畏罪而逃,不想点倒她的另有其人,却是那一直藏匿在楼中的雷狼!
所以若虚闯进来的时候,谁都没想到,房中还有一个雷狼隐藏,正要对他突施杀手!
这事也不能怪莳妈妈没有提前觉察,因为在所有人的思维当中,那雷狼早已在京兆府要索拿他之前逃去了,谁想到这堇娘竟似被鬼迷了心窍,竟自作主张,仍是将他藏在楼里,将所有人都瞒了个结结实实。
“我...我...”堇娘面色惨白,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小蹄子,看你这被鬼迷了心窍的样子,是不是他许了你什么?”这堇娘是莳妈妈亲手带大,亲手调教而成,她是什么性子,无人比她更为清楚。
都传这暖玉楼中两名红牌姑娘,一冷一热,冷如金桂,比那闺中小姐脾气还大,便在楼中,多是抚琴唱曲,想要一亲芳泽殊为不易。热如堇娘,却是柔情似火,房中恩客日日常新。但是只有莳妈妈才知道,这堇娘的心气比金桂还高,虽然阅人无数,但能让她看得上眼的,十个当中也无一个。
她能甘为雷狼隐瞒行踪,将其藏匿在身边,只能说明,她已经对这雷狼芳心暗许!
fantuankanshu.com
这事确实透着邪门,那雷狼是五十多岁的一名西域蛮人,生性粗鲁无礼,是靠着什么,竟能赢得堇娘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芳心暗许?
难道是因为他有钱?
但是长安城中如他一般有钱的王孙公子也有不少啊?
堇娘抽抽噎噎,低声道:“他...他说等这一阵风波过去,便来与我赎身...带我远离长安,去那大漠之上,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
“你是没出过闺阁的小姑娘么?什么鬼话都能骗得你信!”莳妈妈气得一脚踹在堇娘的肩头,连脚上绣鞋都踹得飞了出去,“跟着这样一个蛮子,去大漠上过活,有什么好的?!”
堇娘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慢慢止住哭声,低声道:“我们娼家女子,虽然夜夜笙歌,但何时能遇上一个真心喜欢自己的人?就算有人喜欢,肯拿钱为我赎身,在这长安城里,娶个娼妇回家,也只能充作媵妾,整日受那大妇之气,最后郁郁而终者不知凡几。不若干脆离了这长安,远走大漠,也好过在这污泥塘里过一辈子!”
一旁侍立的众姐妹见她年纪虽小,却有这般见识,一时间均是感到又惊又佩,也皆是为她捏了一把汗。
举凡娼家,无人不盼有人为自己赎身,所难能的是她竟将这内中关窍看得明明白白。但是妈妈一手将她们养大,她们便是妈妈的摇钱树,聚宝盆,就算想要人赎身,又有哪个姐儿敢将这些心思宣诸于口?
莳妈妈静静听她说完,突然嗤地展颜一笑,媚态横生,比之堇娘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众姐儿心中却猛然震动,暗叫大事不好。
莳妈妈的笑只是留给客人的,若是在姐儿们面前笑了,便代表有人要倒大霉了。
果不其然,她虽然笑靥弯弯,但眸子里坚冰未消,露出森冷的光芒,只听她柔声道:“你以为你看得很明白?你才几岁,怎知道世事惊险,人心险恶?他说要赎你,又怎么会偷袭朝廷命官,犯下不赦之罪?他只对你说大漠之上自由自在,你可知在胡人那里,女人如同牛羊一般,皆是货物,可以任人买卖?”
她声音虽然轻柔,但一句一句皆是诛心之语,直让那堇娘脸色忽红忽白。
“将她带去静室,锁好看牢。待明日有司来查,便将这忘恩负义,糊里糊涂的小浪蹄子交出去便了。”她慢慢从座位上站起,用一只脚尖轻轻勾了落在地上的绣鞋,袅袅婷婷地走上楼去。
其间再也没有看过堇娘一眼。
第一百四十章 扑朔迷离凭谁是
杨熙纵马狂奔,如风一般赶回暖玉楼中,守门老者见是他来,便默默让开道路,轻声道:“杨大人在楼上,中间的那个房间。”
杨熙顾不上致谢,即刻飞奔上楼,猛地推开正中房门。
只见先生正躺在榻上,旁边几名女子侍立守护,那莳妈妈却侧身坐在榻前,一瞬不瞬地看着若虚先生的脸,眼神当中满是忧愁和关心。
听到门响,莳妈妈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便恢复了平静。
“先生他怎么样了?”杨熙一脸忧色,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榻前,向莳妈妈问道。
那莳妈妈却没有回答,只是仔细打量杨熙的脸,似乎要在他脸上寻出什么宝贝一般。
“你快说呀,先生他怎么样了!”杨熙见她不答,更是急火攻心。
“熙儿,不得无礼!”莳妈妈身后,若虚先生缓缓张开双眼,虚弱地说,“我还死不了。”
杨熙见到先生虽然虚弱,但神智依然清醒,不由得大喜过望,道:“弟子不肖,竟让先生受此重伤!我这便去医馆请医者来为您诊治!”
若虚先生虚弱地咳嗽了一下,牵动胸腹伤口,不由得紧皱眉头,但仍然忍着疼痛,阻止了杨熙出去寻医:“不要去,你这一去,便要将此间之事张扬开了。若是因我受伤,而连累了这座楼子,我...我是不愿见的。”
杨熙心中一惊,转眼看向莳妈妈,不知这位妈妈与先生到底是何关系,先生受伤至此,宁愿苦挨,也不想连累于她。
却见莳妈妈脸上露出一抹冷笑,哂道:“不劳杨大人忧心,我们这暖玉楼既然能立在章台街边,却不怕谁将楼拆了去!”
莳妈妈说这句话,是说自己的靠山很硬,不怕惹祸上身的意思,但若虚先生听了,却缓缓摇头,道:“阿莳,你不用说这些逞强的话。你能将这暖玉楼开在章台街上,所凭恃的不是别人,应该是先帝吧?”
听了这话,不单是杨熙,便连周围的姐儿们也都是心中剧震。
再看莳妈妈脸色,竟是平静异常,似乎毫不惊讶,似乎已是默认。
众女这才恍然大悟,她们只知道莳妈妈上头有个大得不得了的靠山,所以才能将这暖玉楼开在这士子及第,夸官游街的章台街上,平素也没有官府和闲杂人等前来啰嗦,士子百官皆以能成为暖玉楼的座上宾而骄傲,却原来有这个缘故!
有天子撑腰,这个靠山自然是比天还大!
她们也终于明白,为何先帝殡天之后,妈妈时时告诫她们要低调行事,不可再如以前一般随心所欲,而且对新来的客人也是倍加殷勤,不再像以前那般矜傲,便是要她们早些开门迎客,对人曲意逢迎,也从之如流,不敢争竞。
原来暖玉楼最大的靠山,已经倒了!
若虚先生虚弱一笑,突然叹道:“我看到这暖玉楼,便想起了很多年前,先帝还没当皇帝之时,有一回与我等出宫夜游,他说过的一句玩笑话。”
“他说,‘将来我做了皇帝,一定要将长安城最好的勾栏院,开在这章台街上’。这话除了我和先帝,还有...还有当时陪在身边的另外两人之外,这世上绝不会有人再知道。所以我一看到这楼,便知是先帝的手笔了。”
众人都觉又是惊讶,又是不可思议,原来这暖玉楼的来历,竟是如此荒诞离奇!但是回想先帝大修宫室,靡费千万,极尽奢华之能的过往,均又觉得这确实是先帝能做出来的事情。
莳妈妈轻叹一声,轻声道:“是啊,当时咱们全家遭难,只有我一人幸免,是先帝派人将我找到,说要将我送回你的身边团聚。但是我恨极了你这负心
寡义之辈,坚决不愿让你知道我还活着,更不愿再去见你。所以先帝便秘密派人起了这楼,让我当了这里的妈妈。虽是勾栏贱业,但也有人时时照拂,并不曾亏待了我。”
一时间,众人都是默然不语。
良久才听得若虚先生低声道:“熙儿,这是你莳姨,还不快拜见了。”
杨熙是朝廷命官,而莳妈妈则是勾栏女子,但一听先生有令,杨熙毫不犹豫地翻身下拜,口称:“莳姨,请受杨熙一拜!”
莳妈妈忙不迭侧身躲避,但杨熙拜得太快,不得已勉强受了。她看着拜在地上的杨熙,忽然眼圈一红,道:“你又从哪儿得了这么个儿子?”
若虚先生长吁一口气,如何不知阿莳这是想起了他惨死狱中的亲子杨煦?他闭眼答道:“熙儿不是我儿子...不过也差不多了。熙儿,你以后可要多多关照你莳姨。”
杨熙本就对这莳妈妈心有亲近之感,此刻若虚先生虽然没有说的明白,但他怎又看不出,这莳妈妈曾是先生至亲至近之人?登时沉声应道:“谨遵先生之命。”
ahzww.org
莳妈妈突然泪如泉涌,掩口泣道:“...煦哥儿若还活着,也该是这般大了...”一时悲不自抑,闻者伤心。
杨熙心中亦感戚戚,不由得大声说道:“先生待我如子,我必待之如父!莳姨莫要伤心悲切,以后便将熙儿当作子弟,随意驱驰便是。”
莳妈妈虽然深恨若虚,但对这少年杨熙,却似怎么也恨不起来,只是揩抹了泪水,将他扶将起来,道:“好孩子,别跪着了,你是朝廷命官,将来要当宰相的,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去。”
此时已过半夜,若虚先生害怕连累暖玉楼,连连催促杨熙去寻马车,想要带着重伤离去。
莳妈妈看着他的脸庞,不由得轻叹一声,拉住杨熙道:“你先生这人性子固执,但有时候也不能全听他的话。若是现在便走,怕是要再去了半条性命。你且让他在此安静休息,有我照看,不会出什么事的。等他稍微恢复几分,再走不迟。”
杨熙见先生伤势沉重,也正有此意,便向莳妈妈拜道:“如此便辛苦莳姨了。”
他走出门外,只留莳妈妈在房中照看先生。虽然他很担心先生的伤势,但是看到莳妈妈对先生的态度有所转变,便连忙给他二人腾出一些独自相处的空间。
先生十年如一日,孤身一人照看自己,其中孤单寂寞,不足为外人道。如今能找到当年的亲近之人,杨熙心中只觉为他欢喜,只盼他能与那莳妈妈消逝前嫌,重归于好。
就在这时,只听外面门响,吕节只身一人走了入来,满脸皆是疲惫。
不用开口,他搜查的结果便已全都写在了脸上,必然是徒劳无功。
此时已过半夜,吕节知道再继续乱寻下去也只能是白费力气,兼之又害怕那雷狼去而复返,对楼中诸人不利,便赶紧带着众胥吏返了回来。
“那雷狼是个凶神,若是再来,咱们这些人不一定挡得他住,”吕节咕咕饮尽一位姐儿送来的茶汤,“需不需要我回京兆府中,或是知会金吾卫哨所,借些兵丁前来守卫?”
杨熙清楚先生怕外人知道他在此处受伤,连累暖玉楼受过,不由得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那雷狼偷袭遁去,应该不会返回再开杀戒,那便是与整个大汉朝廷作对了,他应不会做那种蠢事。”
吕节点点头道:“说得也是。那咱们便暂时在此休息,等明日一早再做打算。”然后又问,“杨大夫伤势如何?”
杨熙皱眉道:“伤得颇重,但现在房内有人照看,却不用太过担心——雷狼这厮竟敢偷袭先生,若是让我找
到他的蛛丝马迹,我必要报此深仇!”
吕节叹气道:“那雷狼是绝顶高手,比那杜稚季还要凶悍狡猾,寻找他谈何容易?还是得着落在那小厮身上。明日咱们该找几个楼中姐儿,问明那小厮相貌,只要能将那小厮找出,或可寻到雷狼下落。”
突然间一个温软的声音从后响起,那个侍奉茶汤的姐儿突然走上前来,向着二人一礼道:“好教二位官人得知,若是要问那...那雷狼身边的小厮,妾身倒是知道一些秘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熙大喜,连忙对着那形容温婉的姐儿深深一拜,问道:“姊姊知道什么事?”
那姐儿见他行此大礼,口称姊姊,不由得掩口而笑:“官人莫要如此,实在折煞妾身了。妾身名唤江离,官人直呼贱名便是。”
杨熙再拜道:“江离姊姊,还请如实见告,杨熙感激不尽!”
那江离这才笑道:“那小厮的主人在楼内散漫使钱,所以妈妈带领全楼姐妹,都是小心奉承,其中便是着我来侍奉那位小...小厮。妾身不才,倒是跟他朝夕相处,同床共枕了一些时日。”
说到这里,江离脸上一红,似有羞意。
吕节却啐了一口,骂道:“那个小崽子,倒是有这么好的福气!”脸上不由得露出几分艳羡之色。
杨熙怕吕节又说出什么浑话,忙打断他道:“江离姊姊你接着说罢!”
江离嘻嘻一笑,道:“那小厮虽然是个贱役,但生得白白净净,有些喜人。初时在我房中,他还推推拒拒,不让我近身。我只当他是个雏儿,便好生服侍,终于哄得他上了床去。可是等我除下他的衣服,却发现...发现这小厮竟不是男身,而是一位女扮男装的姑娘!”
杨熙与吕节这一惊非同小可,脑中隐隐猜到了方才那小厮逃走的关窍所在。
“那小厮...不,那姑娘可有什么认记?”杨熙疾忙问道。
“那姑娘扮作男身,想是便于一路跟从、服侍主人,那雷狼想来也是知道的。但是虽然做仆人的服侍周全,做主人的却不假辞色,对她态度恶劣。与她相处几日,见她左手缺了一个小指,右脚也少了两个脚趾,行动处有些不便,着实有些可怜。”江离一边回忆,一边慢慢说道。
那女孩儿扮作小厮,一路跟从那凶人雷狼来到长安,想是吃了不少苦楚,在勾栏中时,也是再三央求江离莫要泄露她的女儿身份。江离见她可怜,便无不应允。
但是此刻雷狼与她先后逃去,又有堇娘藏匿雷狼而受罚的先例,江离胆子再大,也不敢继续隐瞒此事。此刻听见杨熙和吕节谈论,便心中一横,上前搭话,就势将这桩秘事与他们说了。
杨熙和吕节面面相觑,终于醒悟过来。
方才他们追踪不舍,来到东市一个小院当中,便失了那小厮的踪迹,当时他们只当小厮已经逃去,但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小厮竟是女扮男装,那个独居小院当中的织席少女,便是他们追踪的那个小厮的真容!
如此说来,那个小院可能便是雷狼藏匿的据点!
杨熙跳将起来,便要再次出门,奔向那个小院,突然却被吕节一把拉住:“头儿,这事还要从长计议!咱们耽误了这么长时间,那小院里就算有人,现在也该全数逃去了!就算他们没走,必定也是设下陷阱!若是雷狼藏在那里,咱们手下这点兵丁,还不够他一个人杀的!”
吕节是积年的公人出身,料事更加周全,可是杨熙一股火气,只想要赶紧去抓住这来之不易的线索,正僵持间,忽听楼外传来一声大喝。
“京兆府、金吾卫在此公干,其余人等不得妄动!”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丹书铁契解危局
京兆府?吕节不就是京兆府的功曹么?怎么还有京兆府的人从外而来?
金吾卫又是怎么知道这里出事,来得这般快法?
杨熙望向吕节,吕节也是一脸错愕,苦笑道:“头儿,您看我干嘛?虽然我确实想要叫人过来,但我这不是还没行动么?”
杨熙心中疑惑,那是怎么回事?
旁边那叫做江离的姐儿道:“莫不是方才有客人跑出去后,便报了官?”
杨熙摇头道:“若是报了金吾卫,还有可能立刻便赶来此处,但是这深夜之中,谁能去报京兆府,还来得及引来公人胥吏?咱们且出门看看。”
杨熙一出楼门,顿时吃了一惊,只见外面早已被穿皂的公人和穿甲的金吾围了个严严实实,一眼看去怕是有数十人。当先站着两人,一人文士打扮,长眉星目,面色青白,头戴鹊尾冠,身着深衣长裾,另一人却顶盔贯甲,一身武人打扮,但面容却尚稚嫩,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
这两个人,杨熙全都认识。
那文士便是他的老相识,曾在京兆府中当过他上司的别驾吴原,那年轻武人,正是自己曾在宫中见过一面的新任执金吾卿董晖!
吴原一见二人出门,丝毫没有惊讶之色,只是正色道:“薛严大人心忧‘雷狼’一案,虽令吕功曹主办严查,但成效甚微,因此薛大人让我带人从旁支应。今夜听说这暖玉楼中有人行凶,我特地报上执金吾董大人,同来办案!”
吕节顿觉冷汗涔涔,原来自己查案期间,竟有上司暗中关注,怕不是日里杨熙遣人来寻他之时,吴原已经调集人手准备伺机出动了。若是自己办案不力,吴原只要找个由头,便可让他这个功曹都没得做!
果然吴原又转向他,语气不善道:“吕功曹既然在此,可否说一说发生了何事?可曾抓到凶犯?”
吕节唯唯诺诺,道是有人在暖玉楼行凶,应是雷狼作为,自己带人追出数里,但未抓住人犯,只是连连告罪。
他自然不敢说出在楼中受伤的是若虚先生,对于追凶的过程也是语焉不详。吴原越听眉头越皱,突然断声喝道:“好了好了,不必再说了,先将楼里的一干人等全部索拿回去,再慢慢审问!”
众人皆是一惊,只怕这些如花似玉的姐儿们被拿入大狱,便是生不如死的局面!
一个年纪幼小的粉衣姑娘一听此话,登时红了眼圈,走上前来叫道:“吴大人,你也曾是我们楼里的贵客,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便来捉人?”
这女孩儿名叫红药,刚刚入楼两年,尚未被人梳拢,仍是一团憨气,此时看见这吴原引着凶神恶煞般的兵丁前来捉人,顿时心中气恼,没口子地说出这番话来。
吴原见她叫破自己曾来楼里快活的事实,登时脸上一红,眉间现出愠色,一名亲兵察言观色,一步跨上前来,将那红药一掌扇倒在地。
一掌之下,红药白嫩的小脸顿时高高肿起,涕泪交流。
“小娘皮,竟敢污吴大人的清誉!”那亲兵一掌过后,还要追上再打,突然眼前一黑,只见一个少年拦在他的面前。
是杨熙终于看不过去,挺身挡在了红药前面。
“吴别驾,还是查案重要,莫要为难这些可怜女子。”杨熙沉声道。
吴原看着杨熙,终于现出一丝笑意:“杨郎官,你高升不久,便也来照顾这些‘可怜女子’的生意了么?以往你在京兆府时,可不是这般做派呀!”
“你...”杨熙气得说不出话来,但为保这可怜女孩,只得低头不语。
“杨郎官虽然已是尚书署的‘高官’,”吴原青白色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诡异笑容,“但是尊驾已经离开京兆府,便也管不得京兆府的案子了!”
“进去搜查!如有阻拦者,全数拿下!”吴原厉声一呼,从者皆应,皂隶们全都发一声呼哨,拥着吴原抢入大堂。
那执金吾卿董晖却自始至终未发一言,见吴原入内,自去安排数队金吾卫将暖玉楼四面围住,似是防备有人逃走。
杨熙和吕节皆是脸色铁青,但都不知如何是好。此时此刻,他们不光救不得楼中众女,便是想将若虚先生藏匿转移,也不可得。
暖玉楼中,众皂隶逐房搜索,见到金银妆奁自是抢入囊中,看见惊慌的姐儿自然也是上下其手,谁敢反抗,便全数踢翻在地,一时间哭声震天,惨叫不绝于耳。
那吴原见众皂隶胡为,也不喝止,只是含笑旁观,似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
忽然间几个皂隶发一声喊,其中一人跌跌撞撞跑到吴原面前,脸色煞白,口中牙齿不
住地捉对碰撞:“大...大人!不...不好了!那...那角房...角房当中....”不知他是看到了什么恐怖景象,一句话颠来倒去,根本说不清楚。
吴原脸色一变,大踏步走到那角房门口,向内一望,登时也是吓了一跳,蹬蹬蹬连退数步,本就是青白的脸上更无一丝血色,只是不住抚胸喘息。
杨熙和吕节抢上一看,脸上皆是齐齐变色。
因那角房之中,房梁之上,正悬着三尺白绫,吊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舌头都吐出来老长,显是已经死去多时了。
这女子赫然便是那藏匿雷狼,酿成大祸的堇娘。
适逢外面骚动,守卫在外的姐妹皆已四散奔逃,也无人来管她。她自知将被交到有司,肯定是是有死无生,还要多受不少折辱,不若引颈自经,一了百了。
她越想越是悲凉,登时便咬紧牙关,将三尺白绫跨过房梁,踩着床榻将自己挂了上去。
这暖玉楼的红牌姑娘,同时也是一名二十岁不到的稚嫩少女,吃尽人间辛苦,享尽荣华富贵,终于在那纵马大漠长天之下的美梦破裂之后,就这样毅然决然地香消玉损。
bqgxsydw.com
杨、吕二人不知前因,也不晓得为何这女孩儿竟在房中上吊而死,四围姐儿们见堇娘上吊,一时间兔死狐悲,哭成一团。
那吴原最是惊骇,他只是日里见吕节去了杨府,又收到线报,说吕节、杨熙并若虚先生来了暖玉楼中,才寻个由头,想要来抓杨若虚的现行,只欲趁机折辱这老臣一番,以报当年之仇,但万没想到,这暖玉楼中先是发生凶案,客人奔逃四散,还没问出伤者是谁,又发现有楼中姐儿上吊身亡,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但他毕竟是京兆府的别驾,当时一定心神,大声喝道:“将这女子解放下来,好生看管,明日一早便唤仵作来验尸!这楼中妈妈何在?这楼里出了如此凶案,你须逃避不得!”听了这话,皂隶们才敢鼓起勇气向前,七手八脚地将那梁上女子解下,果真已是没了气息。
虽然楼里一片混乱,但不知为何,那莳妈妈却不见出头。但此时吴原这么一喊,只听得楼上正中一个房间吱呀门开,一个雍容美妇从内走出,不是莳妈妈,又是哪个?
莳妈妈一出现在众人面前,不知为何,那哭成一团的姐儿们立时收声,连皂隶们也为这位美妇的气质所夺,不敢轻举妄动。
只见她走下楼来,对着吴原轻轻一礼:“吴大人,还请听妾身分说——死者乃是切身的女儿,名唤堇娘,她不合被奸人雷狼迷了心窍,竟将其隐藏楼中,隐瞒不报,我正将她关押起来,准备明日送有司处置,不想她畏惧罪责,竟然自杀而亡,真是家门不幸,还请大人明察。”
那堇娘身为楼中红牌,昔日吴原来此,也曾与其有肌肤之亲,此时知道死得是她,心中也有些恻然。他定了定神,喝到:“你说她是自杀,便是自杀么?来人,将这妈妈锁起来,带回府中细细审讯!”
一众姐儿登时大急,但苦于被众皂隶逼住,一个个都是不敢稍动,眼看几名皂隶拿着索子想要上来绑人。杨熙见莳妈妈一动不动,更是紧张至极,连忙跨上前去,高声道:“求吴别驾留情!”
吴原冷哼一声,道:“杨郎官这是要阻碍吴某公干?求我留情,你的面子怕是不够!”
正在这危急之时,突然听见一个醇和的声音从二楼传来。
“他的面子不够,可否给老夫一些薄面?”
众人一齐抬头,一时或喜或惊,只见楼上轩室之内走出一人,深裾曳地,意态从容,竟是那若虚先生!
杨熙心中惊骇万分,先生不是方才受了重伤么?怎么这时竟然好像什么事都没有,还能走出门来?
他究竟是强忍着伤势,还是根本就没受伤?
吴原早就等着若虚先生出现,此刻见他现身,不由得笑着向楼上拱拱手:“我道是谁?原来是杨大夫在此,真是老当益壮!杨大夫,杨郎官,先生弟子!二人同游勾栏,兴致可真是好得很那,不知梳拢的姐儿是不是同一个呀?”
他当年在相府之时,便被若虚先生折辱,此刻终于有机会一报前仇,口中说话甚是不干不净。
那些皂隶本是粗俗之人,此刻听得长官戏谑言语,都是哄堂大笑。
若虚先生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微笑道:“这妓楼堂馆,吴大人来得,我等自然也来得,又有什么稀奇?只要今日吴大人卖我一个面子,放过这一楼的姑娘,若虚自然感激不尽。”
吴原冷笑道:“感激不尽又有何用?如今不比往日,老大人可还上得朝堂?”他的意思,是指此时若虚先
生已没了圣眷,自己便不用再惧怕于他,而且自己这是在执行公务,料来若虚先生也不能挟私报复。
他环顾四周,对那些皂隶喝道:“还不抓人!”
莳妈妈见若虚先生强忍着伤势,硬撑着身子,勉强为她出头,一时间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但见众皂隶逼近过来,她却不急不慌,冷笑道:“妾身随你们上公堂去,本也没什么,但是我若不想去,也没人能够强得了我!”
众人一阵疑惑,却只见她一手高举,露出一段欺双赛雪的皓腕,那只保养良好的玉手之上,擎出一块黑沉沉的物事,看上去如同一块瓦片。
一个胥吏不问青红皂白,上前就是一巴掌,登时将那物事打落在地:“什么破玩意,也拿来吓唬大人们?”
那物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竟似精铁所铸,上面露出殷红如血的字迹。
吴原心中猛地一跳,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在先丞相翟方进府上,曾经见过此物!
这东西好像是天子颁下的丹书铁券!
大汉初年,天子为表彰功臣,将功绩信誓刻于铁券之上,只是一件荣誉的象征。后来则用作记录赏赐、封地、食邑等事,可凭此继承爵位。到了如今,丹书铁券成为天子封赏的令符,是至尊至贵之物!
相传只要手持丹书铁券,无论何罪皆可免除,见书如见天子!
吴原心惊胆战地将地上铁券抢在手中,果见上面字迹历历在目,为“赐章台之地千步予莳娘,千步之内,皆得自专”,后面则镌刻着皇帝之宝!
这句话的意思是,天子将章台街前这一千步的土地都赐给了这莳妈妈,在这千步之内,她便如同王侯,一切都由她说了算!
吴原如同被人当头倾下一盆雪水,从骨子里面开始颤抖起来。
怪道这暖玉楼能开在章台街前,怪道无人敢来这楼里寻衅滋事,原来这间妓楼,竟可以算是天子,不对,是先帝的产业!
他额上不禁渗出细密的汗珠,亏得他颇有急智,回身一脚便将那打落铁券的皂隶踢翻在地,厉声骂道:“你瞎了眼了吗?这是先皇御赐的丹书铁券!亵渎此物,你可知已是犯了死罪?”
那皂隶只图一逞威风,那料到一脚踢在铁板之上?他哪里见过什么丹书铁券,但是好歹总是听过,顿时亡魂大冒,伏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大人饶命!小的哪知道这是丹书铁券?饶命,饶命啊!”
吴原不去管他,只是恭恭敬敬地将丹书铁券举过头顶,沉声道:“下官不知...不知妈妈竟有此物,也是公务在身,还望赎罪则个!”
莳妈妈微微一笑,将那铁券轻轻巧巧取在手中,道:“今日我那不肖女儿身死一事,妾身自然会具结状书,送到京兆府中,还请大人妥为处理。吴大人公务繁忙,我便不多留您了,以后还请多多照顾敝楼生意。”
其实娼家奴籍,就算死了人,只要主人具结供状,说明原因,也没人能够计较什么,毕竟莳妈妈虽叫那堇娘作女儿,但其实她只是妈妈买来的婢妾罢了。
吴原心惊胆战,哪敢有别的话说,只答:“好说,好说!”不知道究竟是说要帮忙处理死人之事,还是答应再来照顾生意,然后忙不迭地带着皂隶们退出门去。
他甫一出门,二楼上的若虚先生突然口喷鲜血,摇摇欲倒,杨熙赶紧奔上楼去,将他扶住,只见他胸腹间的绷带下面,竟又渗出血来。
原来若虚先生强行起身,此时已是力尽神销,再也支撑不住。众人慌忙将他抬入房内安歇,又是忙乱半晌。
此时楼内一片狼藉,姑娘们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地聚在一起哭泣,还有几人看着堇娘的尸身,默默抹着眼泪。莳妈妈安顿好若虚先生之后,却一眼都没有看那堇娘的尸身,只是淡淡地道:“明日去东市买副棺木,拉到城外埋了罢。”
杨熙只觉这莳妈妈绝情至极,但问清缘由,却又只能喟然叹息。
那吕节听到莳妈妈提到东市二字,突然间一拍大腿,叫道:“头儿!东市那个小厮...不对,小丫头那里,我们该要怎么处理?”
杨熙心中一震,知道此时被吴原一闹,又耽误了许多时光。此时看看便要天明,要如何去追踪雷狼和他手下的那个小姑娘,却须拟个章程才是。
正想到此处,吕节手下的一个胥吏慌慌张张跑进门来,禀道:“功曹!方才外面金吾卫接到线报,说东市一处院落走水,那执金吾卿便带着兵士去救了!”
杨熙和吕节的心均是往下一沉,知道那小院中人有了警惕,竟然焚烧院落,以绝踪迹!
这下,从那里再也追不到什么线索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几家欢喜几家忧
东市之上,一个素无人迹的小院不知何故着火,连带着周围三处宅院皆遭火焚作白地。只是因为城中金吾守军发现得早,抢救得急,总算没有人命伤亡。
京兆府和金吾卫轮番前来,不是询问火灾情形,就是探问有无可疑人等,看样子这火灾内中还有蹊跷,他们好像还在找那无主小院的主人。但连日探查下来,皆是一无所获,渐渐也就不再有人来了。
但对于黎民百姓来说,这场灾祸哪有那么容易便过去?
家当烧了,意味着大半辈子的积蓄全数化为乌有,甚至连这个冬天都难以过得。所以那被火之人只得扶老携幼,在废墟旁搭棚暂住,每日挨饿受冻,只瞧着那烧成废墟的房屋悲痛哭号,真个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韩狗儿身为东市游侠,虽然平时欺压良善,横行无忌,但到了这种关头,却能挺身而出,向那些无家可归的乡邻接济了不少钱财,至少保他们在冬日里不会冻饿而死。
杜小乙却鲜少到市上行走。自救得张逸云脱困以来,他便日日不离左右,或侍奉汤药,或陪他说话解闷,间或请他指导武艺。
虽然张逸云只是随口指点他几句,但有这绝顶高手指导,小乙的武艺进境可谓一日千里,隐隐已有登堂入室的气象。
张逸云躲在徐老三的粮库之中,虽然气闷,但是得众侠每日酒饭伺候,身子倒是将养好了不少。只不过当时在大狱之中受刑太烈,肩胛、大腿两处皆为断骨之伤,急切难得便好,行动仍是不便。
“若能将养好腿脚,我一人便可纵出城去,何用他们费心?”逸云满不在乎地道。
旁边小乙连忙称是,唯恐他又如前几天一般闹着要出门去。
这时徐老三推门走进粮库,正好听到这话,不由得苦笑道:“大兄,出城之机尚须宁耐,前段时间本来城防已渐松懈,我等正欲设法将大兄送出城区,但这几日不知为何,金吾卫又增派人手,并京兆府的皂隶一道,在城中不住搜索,不知又要找什么人,咱们还是继续耐心避上一阵子为好。”
张逸云眉毛一挑:“接近年关,北军这是要发什么疯?最近可有什么大事么?”
徐老三略一思索,道:“就是前几日晚上,章台街前的勾栏暖玉楼中似乎发生一桩凶案,东市上一个小院着火,除此之外,城中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一听到“暖玉楼”三字,小乙心中一跳,忽然想起自己与暖玉楼中的小丫鬟蕊儿,似乎还有一个约定。
现在她不知怎么样了?自己那日一去,数月没有消息,她会不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会不会为自己伤心哭泣?心念之下,不由得脱口问道:“徐大叔,那暖玉楼中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徐老三道:“许是嫖客之间争风吃醋,殴伤人命罢了,我也并未细加打探。不过那暖玉楼不知有什么靠山,丝毫没受什么凶案影响,只是歇业数日,现在又已照常开业。”
张逸云在旁听到,不由得轻叹一声:“暖玉楼么?他的背景靠山,那自然是大得不得了。但不知道现在,那靠山还管不管用了。”显然是知道不少内情。
小乙少年心性,本就好奇,闻言不禁问道:“是什么背景靠山?前辈可否说一说?”
逸云却似陷入回忆,好一会才道:“有什么好说的,都是陈年旧事了。”
两人见他意兴阑珊,似乎不大开心,也不敢在旁烦他,便均告辞而去。
小乙
从暗道出了徐记米行,在城中七拐八拐,乱走了许久,确信没人盯梢于他,才择路走回东市韩狗儿家中。
此时日头西斜,韩狗儿也刚刚回来。听他说起市上轶闻,小乙突然问道:“大兄知道那暖玉楼中发生了什么事么?”
韩狗儿如有深意地看他一眼:“终于想起你那相好儿的小丫头了?”
小乙此前曾经与韩狗儿提过小蕊儿的事情,不料他竟仍然记得,不由得嗫嚅道:“我...我只是有点担心她的安危。”
韩狗儿哈哈大笑道:“你担心她,她何尝不担心你?前几日那小丫头竟在市上一路打听,寻你到咱们门首来了!你那时正在逸云前辈身边,我只道你一切平安,她才哭兮兮地走了。”
什么?小蕊儿竟来寻过自己?
小乙一听,顿时又惊又喜。惊的是她一个勾栏院中的小丫头,竟然有胆气在这鱼龙混杂的东市之上,一路寻到了自己的住处。喜的是她心中果真没忘了自己!
ahzww.org
至少她知道自己平安,也不至于担心挂念了。
韩狗儿见他神情,自然猜到他的心意,拍着他的肩膀道:“我见那小丫头虽未长成,但眉眼周正,是个美人胚子,小弟你真是好眼光,好福气呀!”
小乙被臊得满脸通红,顿足道:“她来寻我,大兄为何不对我说?”
韩狗儿笑的打跌:“你若不记得她了,我说了又有什么用?你既挂念她,担心她的安危,为何不去见她?”
“啊呀!”听了这话,小乙突然惊叫一声,“我竟将勾栏院里的营生都忘记了!”
经韩狗儿提醒,小乙这才记起,胡爷还交予他一项值司,便是去勾栏院中收取例钱,为行里提供保护。可自从那场变故之后,自己颠沛流离,奇遇迭出,却将这项值司忘得一干二净了。
韩狗儿见他自责,哈哈一笑:“这个你莫要担心,大兄平时也会帮你照看勾栏行里的事儿,有我出手,还没什么摆不平的。”
小乙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在外冒险,照顾逸云,韩狗儿却在背后默默打点好了一切,不仅帮他应付了官员盘查,还将他的值司和地盘也帮忙看管起来,可谓是煞费苦心。
“大兄,真的是多谢你了,我...”小乙心中感动,却不知说什么好。
“咱们兄弟之间,不用这么生分,”韩狗儿摸摸小乙的头,发现这小子的个头快要跟自己一般高了,“你快去吧,那小丫头怕是要见着你才能真正放心。”
小乙答应一声,一溜烟地朝着暖玉楼的方向去了。
此时已是寒冬腊月,暖玉楼的后院当中已是一片肃杀,树木尽凋,花草皆无,往日众女嬉戏的秋千架子也空在那里,不见了人影。
一个小女孩吃力地从厨房搬出一盆脏水,欲要去墙角倾倒。只见她晃晃悠悠,小心翼翼地踩在残水凝成的冰面上,就要一鼓作气将水泼洒出去。
这女孩自然是那暖玉楼中的杂役丫鬟小蕊儿。
她人小力微,泼水之时脚下一滑,眼看便要连人带盆摔在一起,忽然身边伸来一只有力手,轻轻托住她的腰肢,助她稳住身形,又将顺手将那盆脏水接了过去,旋即放在地上。
小蕊儿定睛一看,这扶住她的人,竟是她朝思夜想的杜小乙!
“小乙哥!”小蕊儿又惊又喜,不由得泪涌双目,“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小乙见她衣衫单薄,手脚冻得通
红,又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不由得怜意大生,连忙将她拉入避风处,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道:“才几日没见,怎的变得如此爱哭?你不是已经找到我的住处,知道我没事了么?”
小蕊儿哭道:“哪里是几日没见?已经过去五个月了!你既然没事,却又不来见我,我还以为你不记得与我的约定,或者根本就是嫌弃我了!”
小乙经验过若干匪夷所思之事,也吃了不少苦头,遭逢不少奇遇,但从没有面对过一个哭泣不止的女孩子,不由得手忙脚乱道:“我只是有事耽搁了,所以直到现在才来见你。我为什么要嫌弃你?”
小蕊儿见他说的恳切,终于慢慢止住哭声,抽抽噎噎地小声道:“我只是个勾栏院中的小婊子,你将来是要做大侠、大英雄的,嫌弃我也是应该的。不管怎么说,你能来见我,我...我开心得紧...”
小乙听了面前女孩儿的肺腑之言,心中感动莫名,忙道:“你是小婊子,那我就是街头小混混,咱们谁也不嫌弃谁!”
小蕊儿终于破涕为笑,冻得通红的小脸如同一朵绽放的梅花。
“对了,小乙哥,你来!”小蕊儿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拽着他的手便向厨房走去。
小乙只觉女孩儿的小手又冰又冷,不觉手上攥紧了些,体内真气自然生发,一股热流涌出,小蕊儿感到手上暖烘烘地,心中更似吃了蜜糖一般甜。
那厨房门口,挂着一只竹篓,是给小乙盛放例钱用的。小乙伸手一摸,不由得吃了一惊,那里面沉甸甸的,正不知放了几百几千钱在内。
“这几个月的例钱,楼里都是按时放的,便是你不来,也替你攒着。”小蕊儿踮起脚,凑近小乙的耳边,轻声对他说。
那样儿,看起来比她自己攒钱了还要高兴。
“这钱我不能要,”小乙赧然道,“暖玉楼屡遭劫难,我也没有出什么力,帮什么忙,哪能觍颜要这钱?”
“小乙哥,”小蕊儿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脉脉地看着他的脸上,“你救了我呀!”
小乙看着蕊儿纯净无暇的双眼,忽然感到面红耳赤,口干舌燥,心脏突突突地仿佛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一般,心中没来由地冒出一个念头,只想将面前这个女孩儿拥在怀里,好好怜惜。
就在两人神思皆要迷离之际,忽然从厨房内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蕊儿,怎地倒个水,去了这许久?”
一双小儿女如遭雷击,紧握在一起的手儿慌忙撒开。小蕊儿红着脸吐吐舌头,脆声对着门内喊道:“杨媪,是小乙哥来了!我引他拿了例钱去!”
小乙也是脸红耳赤,忙道:“这钱我真不能要,要不然你收着吧。”
小蕊儿不顾他推辞,将那篓儿整个摘下来塞进他的怀中,低声笑道:“我不能攒私房,被妈妈看见了是要打的。”她上下打量一番,见小乙比之前身量又高了许多,便道:“你拿去整治几件像样的衣服罢。”
小乙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的衣衫已破旧不堪,且不甚合体,平时他并不在乎这衣衫外在,此时在蕊儿面前,竟觉得很是不好意思,不由得诺诺连声,慌忙答应。
此时又听那杨媪呼唤,小蕊儿这才赶紧去倒了脏水,又恋恋不舍地对小乙说:“小乙哥,眼看就快过年了,年关当日楼里不开业,我也能得半日歇息,你能来陪我么?”
小乙忙不迭地点头应允,小蕊儿这才兴高采烈地走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山河如旧改新元
转眼便是年终岁末。
今年的年景出奇地好,真个是百姓仓廪实足,绝少见人冻馁于道,连徐记米行的米粮,比之往年都价贱了两分。
张逸云通过狭小的米仓牖窗向外望去,看到鹅毛大雪洋洋洒洒,从天上落到人间,不知怎的,又想起去年寒露乍起之日,先帝将那禹鼎灵丹化入甘露,洒入明渠的景象。
斯人已逝,只在史书上留下寥寥数行文字,在太庙中留下一个冷硬无比的牌位,又有谁知道,这个在臣民眼中算不上什么明君的皇帝,却能够毅然将那山河气运还归万民,换来这风调雨顺,物阜民丰的大大丰年?
不知从何时起,长安城中便有了在年关之前走亲访友的惯例。官场中的贵人们更是讲究这往来拜会,不绝的车马将那夕阴街上厚厚的积雪都碾成了雪泥。
一干朝堂重臣的府上,比如那孔光、师丹、彭宣等人,府上拜会者是络绎不绝,皇帝的母族,丁氏、傅氏诸位侯爷家中,更是门庭若市。那少府董宏因为儿子董贤受皇帝青睐,也变成炙手可热之人,日日皆有王公贵族、朝堂大员相邀宴饮,好不风光,但其煊赫得势之态,却为儒臣清流所不齿。
宗室贵人之间素有来往,年关之前走动也是更为频繁。但只有二人闭门谢客,一个是宗正刘交,他的独女年前暴病去世,刘交伤心过度,整日待在家里不见外客。另一个则是光禄大夫刘子骏,道是要在年关之前将《三统历》最后勘正,整日在那天禄阁中盘桓,连家都很少回去。
有人门前车水马龙,自然就有人门前冷落鞍马稀少。王氏一族受到天子钳制,再也没人敢与他们扯上关系,王氏诸侯自己也谨小慎微,并不聚会宴饮,唯恐被天子挑了什么错处,寻了什么由头降下天威。
礼官大夫杨若虚更是如此。新帝即位后,对这位先帝身边的老臣并不喜欢。前一段时间,他不知为何生了一场大病,连床都下不得,天子正好看他心烦,便下诏让他静养,礼官大夫的职位也先交卸了,还让杨熙先不必去尚书署做事,在家服侍先生便好。
大汉一朝,向来是职随人走,这师徒二人便等于被天子免了官,只待若虚先生病好之后才能重新起复。
既没了圣眷,曾经挤破头要来拜见的大小官员便再也没人上门,年节期间,只有几位老友上门探病,也皆被杨熙以“淮阴一行,感染瘴痢”为由,没有让他们近前探视。
要是若虚先生在勾栏院中受伤一事传扬出去,还不知道被传成什么样子,如今也只能假托生病了。
本来若虚先生想着年前去丹家纳吉下聘,为杨熙和丹青小姐说下亲事,定好吉期,经此一事,也只能向后推迟了。好在杨熙对那丹家的路径已是走得惯熟,通过丹小姐的贴身丫鬟巧雁时时可通书信,总算略解相思之苦。
新年来临,对于天子来说,最重要的事便是改元了。
改元的意思便是要更改年号。这年号乃是孝武皇帝首创,始创年号为“建元”,以后汉家便因循成制。以后的天子们遇到“天降祥瑞”或内讧外忧等大事、要事,一般都要更改年号。
当然,整个国家最大的事情,莫过于改天换日、新帝即位了。
今年是新帝即位的第一年,仍然因袭“绥和”年号,便是为了表达对先帝的尊重和孝顺。但是在新年到来之际,年号却是必须要改的。
朝臣们挖空心思,想出无数的年号,有“百瑞”“龙骧”“天马”“永安”“归宁”,林林总总不下几十个,恨不得将全天下的吉祥话儿全部用上,但是天子皆不满意,唯有光禄掾王嘉奏上“建平”二字,却让天子点头不语,似甚满意。
“建平”者,建设平安盛世也。新帝即位初年即是太平丰收之年,这两个字可以说贴切至极,也表达了将来国泰民安的愿望。廷议之上,众臣也觉这二字甚好,于是天子便拍板定案,只等除日一过,便即昭告天下,改元“建平”。
除日这天终于来到。
凡是有条件的人家,都是张灯结彩,欢声笑语,共同庆祝一岁过去,新年到来。
这日金吾不禁,百姓可随意聚集、饮酒作乐,市上游侠最是欢喜不过,
成群结队招摇过市,到处吃酒耍子,但对百姓却是秋毫无犯,便是令大家都能过个好年之意。
胡安、梁屠子、燕翅儿和秋娘子怕张逸云孤单寂寞,携上数坛美酒来到徐老三的米行,相伴逸云饮酒作乐。韩狗儿也拉上小乙,去找他的好友任萌、三儿等人吃酒,但小乙吃了半晌,想起与小蕊儿的约定,便借故离开,向那暖玉楼的方向奔去。
除日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便是最不顾家的嫖客,也不会留在勾栏内盘桓。所以今日长安城中所有勾栏均不开业,姐儿们一年辛苦到头,终于也有一日的安闲。
暖玉楼中处处燃着铜炉炭火,一室温暖如春。楼中姐儿们有的聚在一起掷采行令,笑闹不羁,有的懒洋洋地坐在炭炉边上,慢慢剥着果子,意态慵懒,还有的干脆躲在房里,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
独独今日,无论姐儿们想做什么,莳妈妈都不会嫌怪的。
只有那一向不苟言笑的金桂,仍是坐在长琴前面,十指纤纤,挑动琴弦,乐声忽断忽续,从她指下流出,如无数花朵生灭无常,让这楼中平添了几分出尘之意。
她弹得是大曲“朝天子”。
“朝天子”便是木堇花。
这种花不像牡丹般雍容华贵,也不像菊花清幽高洁,更不像海棠花一样色彩艳丽。它花期极短,朝开暮败,往往让人来不及欣赏,便已衰败而去。
就像那堇娘一样,刚到如花盛放的年纪,便已无可奈何凋零而去。
可是对楼中的姐儿们来说,她弹得是什么曲子,又有什么分别呢?
众姐儿有一日的辰光可以休息,小蕊儿却要在厨房打杂,服侍姐儿们吃食用度,所以只能休息半日。
ddxs.com
今日她干活特别卖力,终于将提前脏活累活一并干完,便揩抹了手脚,将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穿在身上,又将姐儿们赏给他的果子、肉食包在苇叶当中,只等小乙来了,全要送给他吃。
小乙哥说过会来陪她过年,那便一定会来的!
果然一过午时,门外便传来轻叩之声。小蕊儿飞奔而去,打开门一看,真的是小乙来了!
“小乙哥,你...你真的来了!”小蕊儿喜不自禁,拉住他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乙被蕊儿拉住,心中不由得一荡,笑道:“咱们约好了的,我当然要来。”
“快进来坐吧,今日厨中只有我一个人。”小蕊儿说着,将小乙拉进厨房,然后将准备的吃食全拿了出来,“今日过年,咱们要吃些好的。这里还有些酒浆,小乙哥你喝不喝?”
她心中喜欢小乙,恨不得将自己所有全部拿出来给他。
小乙看到那厨房中柴堆俨然,忽然又想起当日之事。
自己正是在这厨房之中被杜稚季挟持,这才能与小蕊儿如此亲密无间,才有了后面的诸多奇遇,才能学得这么一身功夫,最终将逸云前辈救出大狱。
自己真该谢谢他才对。
他一言不发,将杯中酒浆倾了一点在地上,心中向那泉下的杜稚季默默祝祷,也算对他聊表祭奠之意。
小蕊儿见他神色有异,不由得问道:“小乙哥,你怎么了?”
小乙这才回过神来,对小蕊儿说:“上次我来得急,走得也急,没顾上与你说说分别后发生之事,今日有暇,你愿不愿意听?”
小蕊儿雀跃道:“要听,要听!”
小乙微微一笑,将那些吃食包起来揣入怀里,道:“那好,咱们不在这里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要带我去哪儿?小蕊儿心中突突直跳,脸也羞红了大半,但仍然鼓起勇气,点点头道:“好,我都依你...”
小乙便携着蕊儿悄悄出了后门,踩着积雪在巷道中转来转去,终于来到了城西一片颓墙之前。
这片颓墙乃是长安城旧城墙,后来长安城扩建,这边便留下了长长一道土墙,之前小乙初学功夫之时,韩狗儿便是在这颓墙下面,找了一处僻静所在,教他习武。后来小乙武艺渐高,自己也经常来此锻炼,是以走得极为熟练。
他们二人走到墙下,小乙四顾无人
,便伸手环住小蕊儿的腰肢,只觉触手温软,竟是从未感受过的滋味,小蕊儿只觉腰上又麻又痒,闭眼不敢瞧他,口中却不觉嘤咛出声。
小乙听到她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低声道:“当心了!”
小蕊儿只觉自己耳边风响,睁眼一看,顿时吓得一声低呼:原来小乙托着她的身子,竟是腾起在半空中,直向那颓墙顶上纵去!
那颓墙虽然不比真正的城墙,但也有丈许高矮,寻常人怎能纵得上去?
但小乙武艺已成,尤擅轻身提纵之术,便是带着一个小蕊儿,也能纵至半空,然后在墙上一处凸起一踏,便已登上墙顶。
“小乙哥,你...你怎么变得这么厉害了!就像那个劫持我的人一般!”小蕊儿惊魂未定,蹲在墙头呼呼喘息。
小乙带着小蕊儿在墙头上走了几步,来到一处凹陷处,仔细看时,却见夯土之内镶着砖瓦,竟是一座碉楼的雏形。
两人走入其中,只见四面有壁,上头还覆着木板,其中空隙用犬皮绷住,一丝风也刮不进来。最近落了大雪,白雪将外面覆盖,竟成了一处隐蔽性极好的藏身之处。
看看四周还堆放着不少稻草犬皮,小蕊儿啧啧赞叹:“小乙哥,这里是你发现的么?”
小乙面有得色,道:“嗯,听说游侠儿在城中都有藏身之处,我虽不算什么大侠,但也难免遭遇什么...什么不好的事,所以我也在此弄了一处藏身地,除了你之外,连大兄我也没告诉!以后你要是遇上什么危险,你也可以躲到这里来的!”
小蕊儿嘻嘻一笑:“我可没有你那么大的本事,能飞得上来。”
小乙本来想着炫耀一番,却没想到此节,不由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小蕊儿见他语塞,不由得拉住他的手,笑道:“我上不来,小乙哥你带我上来便是了。”言语之中的亲昵之感,让小乙又是一阵面红心跳。
就在这时,远远传来一阵提铃喝号的声音。二人同往外看,便看见远处那高高的城墙之上,一队兵丁正巡逻而过。
小乙沉默半晌,忽然叹道:“从这里看过去,那边的城墙,正是我与杜稚季大侠逃出城外之处。”
小蕊儿这才明白,他带自己来这里,只是想对他说说之前发生的事情罢了。
于是,她便与小乙并肩坐下,依偎在他身边,听他讲述那惊心动魄的一夜,以及之后发生的故事。
小乙本来不善言辞,但今日在小蕊儿面前,却不知怎么的,口舌无比伶俐,将那一夜与她分别之后发生的事情全数娓娓道来。
小蕊儿听到两人在箭雨中缒下城头,跨过护城河逃命之时,不由得紧张地抓住小乙的手。听到杜稚季教小乙武艺之时又眉开眼笑,比她自己学了功夫还要开心。听到杜稚季与诡异的蛛夫人决斗之时,一张小脸又吓得煞白。及至听到杜稚季独自断后,让小乙快逃,后来被京兆府军士格杀枭首,不由得泪水连连。
说完杜稚季这一节,下面便是有关张逸云的事情了。
劫大狱救钦犯的事,小乙却是万万不敢对小蕊儿说的,倒不是怕她泄露秘密,而是怕把她吓晕过去。
冬季日短夜长,此时日头已经沉到了城墙之下。
小乙踢开灶坑,点着炭火,一边与小蕊儿烤火取暖,一边将那吃食炙烤加热。忽地听闻远处阵阵擂鼓声响,渐渐四面八方皆是敲击铜锣、铜盆的声音,渐次汇成一片。
两人向外望去,只见无数的百姓或手持火把,或敲击铜具,纷纷走到街上,汇成一股股奔涌不息的人流。
这便是除日的习俗了。
人们相信,通过敲锣打鼓,便可惊走瘴痢瘟神,送走一年的坏运气,迎来新年的新气象。
与此同时,宫中羽林、金吾缇骑尽出,奔散八街九陌,皆大呼道:“皇帝诏天下,改元称‘建平’!”
一位头发半黑半白,髭须过颈部,眼眶深邃的中年文士从府中走出,听着大街上传诏的骑士呼喊,似乎愣了一愣,脸上旋即露出奇异的微笑。
建平,马上是建平元年了么?
第一百四十四章 农桑足堪江山重
(谨以此章祭奠当代神农袁老)
除日一过,便是新年。
这个新年,与往年相同,又有许多不同。
年号改变,不仅要昭告天下,按例还要由皇帝亲赴宗庙祭拜天地,告慰祖宗。
但是因为历法亦改,由“太初历”换为刘子骏堪修的“三统历”,太常派出礼官到各郡国颁行新历,何时到太庙祭拜,也都没了定准。
最后朝堂之上开了几次朝会,才最终决定,在新历“仲春”时节,由天子带领群臣,祭拜太庙、社稷坛,以告天地、祖宗。
这是今年最重要的大祭,以太常为首,内朝外朝各领值司,往来奔忙,准备仪程、祭品等物,文武百官若无要事,均不得缺席祭典。便连久不上朝的王巨君等人,也必须随之前往。
当然,若虚先生“病卧”在床,却是说什么也去不得了。
这场大祭期间,任务最重的便是金吾卫和京兆府。因为太庙和社稷坛均在城外,天子亲自率领百官前往祭祀,免不得有黎民百姓夹道围观,想要远远窥看天颜,为安防保护带来诸多麻烦。
谁知道人群当中,有没有想对天子不利的刺客?特别是那脱狱而走的张逸云,直到如今都是不知所踪,不知他会不会突然发难?
新任金吾卫首领董晖自然是高度紧张,缇骑尽出,把守从皇宫到太庙的要道,京兆尹薛严大人也是严阵以待,调集京兆府好手,在道旁维持秩序,节制吏民等人。
那胡安、徐老三等诸侠得了消息,却是大感欣喜,因为如果城内守军都去守卫皇帝出城,那么其他处所的关防盘查自然会放松许多。
这是个绝好机会!
要将逸云送出城外,可能就要趁这个时机了!
于是诸侠也便开始谋划,只等天子郊祀,便要送逸云出城!
一时间,明里暗里,朝堂草野,都在为了仲春那日的大祭做着准备,只盼诸事顺利,如愿以偿。
转眼间便至仲春当日。
从皇宫门口一直到城南门外的驰道,已经被洒扫干净,以黄土夯实,道路两侧,五步一哨,十步一岗,皆是金吾卫看守。
脯时刚过,便见无数羽林卫从宫中鱼贯而出,皆是高头大马,持节捧仗,后面便是天子车驾,驷马安车,宝盖幢幢,天子便头戴冕旒,身穿衮服,坐于宝盖之下,威严凛然,令人不敢仰视。
群臣守在宫门外面,皆是伏地而拜,山呼:“陛下!”待车驾过去,才敢爬起,分班列队跟在后面。
天子车驾缓缓向前,道旁有无数吏民杂立远观,山呼“陛下”之声此起彼伏。
金吾卫严阵以待,遇到想要挤上前去的百姓,无不喝骂推搡,将其赶了开去。
天子车驾缓缓出城,一路有惊无险,终于到了太庙之下。
之后便是繁琐的祭祀礼仪,先由礼官唱祭文,然后具上三牲,每一个环节结束,都要由天子?亲手焚香,带领群臣祭拜一过。
就这样弄了一个多时辰,天子将新年号“建平”书于铁券之上,封入金匮,供上高
堂,终于才算礼毕。
祭完宗庙,还要祭拜天地社稷。
郊祀封壝位于太常寺以东,天子又带领群臣,一路行至祭坛之上,从内壝始,先祭东皇太一,然后至于中壝五帝之位,最后再祭外壝社稷之坛。
天子正率群臣礼拜,忽然从坛上远远看见一群百姓,扶老携幼,肩扛祭品,正遥遥对着社稷坛对面磕头礼拜,不知究竟在做何事。
最令人惊奇的是,这些百姓足有数百之众,黑压压地跪了一大片,竟比夹道围观天子出行的人还要多出不少!
xiaoshuting.la
天子疑心顿起,只觉这事透着些许诡异。百姓为了年景收成,也会祭拜社稷,但哪有背对着社稷坛礼拜的?难不成这些百姓竟是在祭祀什么淫祠邪神?
一位名叫夏贺良的待诏看出天子疑惑,立刻跪下禀道:“臣愿前往一探究竟!”
天子恩准,那夏贺良便走出封壝,上马奔赴那群百姓,不一时便引着一名老者返回,走上祭坛,向着天子拜道:“禀陛下,这些百姓在此礼拜,却是在祭奠一个名为‘氾公’之人,听他们吵吵嚷嚷也说不明白,臣便斗胆做主,将一名乡老带回面圣,看他如何分说。”
那位老者骤然得见天颜,一时间抖抖索索,吓得说不出话来。
天子疑惑道:“‘氾公’?历代三公之中,也没人姓氾呀?这位老丈,你且莫要恐惧,你们究竟在祭拜何人?可对朕一一禀来。”
老者定了定神,伏在地上磕过几个头,才小声道:“陛下,我等祭拜的,乃是一位与我等有大恩的大人。这位大人前几日去世,坟茔便在这社稷坛的对面,三辅乡里百姓问讯,都是自发前来祭拜,并非祭祀什么淫祠邪神。”说着,老眼之中便垂下泪来。
听了此老之言,下面突然有位臣子出列奏道:“陛下,莫非此老所说的,乃是氾胜之氾都尉?”
天子定睛一看,出列者乃是司隶校尉解光。
解光所说的这个氾胜之乃是司农治下的御史、轻车都尉,负责教化三辅农事。此人年事已长,前一段时间病卧在床,解光也曾去探视,但没想到这几日为天子大祭奔忙,那氾胜之却已溘然而逝。
天子不解道:“这氾都尉,朕也曾听说,为何百姓竟将其成为大恩人,如此礼拜敬仰?”
又有一人出班奏道:“对于百姓来说,教化农桑,便是最大的恩典。能让人吃饱穿暖,比我们这些儒者教化先王之道,还要恩重如山那!”
此时现场儒生众多,听了此言皆是不以为然,不就是一个教人种地的小官,怎能与他们这些宣扬圣化的读书人相提并论?
但是众人一看,出班者竟是那新都侯王巨君!
巨君乃是儒者的领袖,无人不服他的学识和资望,从他口中说出这话,尤其令人震撼不已。
天子皱了皱眉头,转头向那老者问道:“这氾胜之究竟对你等有何恩典,你们竟然如此崇拜于他?你们难道读过他写的农书么?”
那老者大字不识一个,闻言诚惶诚恐道:“小老儿并不识得书卷文字,也不知道氾公写的什么农书商书,我们只
是知道,按照氾公教导的法子种田,能够增收增产,济得一家人饥寒便是了。”
“氾公身为朝廷官员,却能下田研究种植技艺,小老儿我不过会一点种植瓠子的技艺,氾公便上门拜访,向我请教,真是折煞小人的寿数。”
“前几年连续大旱、雪灾,正是氾公指导我们种植豆、稗草等物备荒,才让关中黎民避免饿死,如今年丰时润,他却撒手而去,让我等黎民如何不悲痛万分?”
老者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氾公”的轶事,虽然说得颠三倒四,不得要领,但可以看出,他对这个氾胜之是崇敬至极。
天子见他年老,不忍心打断,只是默默静听,其他臣子听在耳中,也是各有心思,百感交集,但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他日自己百年之后,也会有这么多黎民百姓仍然记着自己么?
说到最后,那老者两眼垂泪道:“小民在此祭拜,不料惊扰圣驾,但氾公于关中百姓有大恩,小民们无以为报,也只能聊为祭奠了,还望天子赎罪则个。”
天子默然良久,又想起方才王巨君的话,忽然叹道:“这氾胜之都尉声名不显于生前,但难得百姓有口皆碑,可见其功绩委实不小。子骏在否?”
一直侍立在旁的刘子骏上前拱手道:“臣在。”
天子道:“贤父子编制《别录》,收揽天下书册,其中是否有氾胜之的农书?”
子骏答道:“臣父子多搜罗前世散佚书籍,对于当世之书却并非全数编入,是以尚不曾有。”
天子道:“那便编进去吧!氾都尉能得如此多的百姓纪念,朕在其生前未能加以重用,也要让他的著述研究在死后显达!”
天子一言,群臣皆惊。
这刘子骏父子所编纂的《别录》,号称是收揽前代散佚图书,其中皆是诸子百家的著述,天子让他将氾胜之书编入其中,乃是对他的功绩给予的极大认可。
一时间,众臣皆是向前跪拜,称颂天子圣明之声响彻云霄。
待得众人称颂已毕,天子又唤太常右丞李宛,携牛酒亲往祭奠,着尚书令王昀拟写诏书,欲要追封氾胜之为公,但孔光、师丹等人慌忙阻止,皆称与制不合,天子方才作罢。
刘子骏看着那千恩万谢告退而去的老者,不禁若有所思。
王巨君则是看着远处犹自礼拜不休的百姓,忽地轻声喟叹。
-------------------------
这边天子郊祀未歇,长安城中已迎来了一个新的早晨。
城中徐记米行的掌柜装起一辆装满柴草、粮米的大车,慢慢驶向长安东门。
城西的秋蓬酒肆,当垆的酒家娘子正欲开业酬宾。
城东的梁记肉铺,运来一批猪狗,即将开始屠宰。
一个黑影潜藏在谯楼檐角之下,不住地向下窥看。
一高一矮两个少年,正晃晃悠悠地从东市走来。
酒楼上一个胖大的老者正凭栏而坐。
黎民百姓平凡无奇的日子,正如往常一般开始运转。
第一百四十五章 市井鱼龙舞翩跹
今日天子大祭,城中金吾卫守军三停之中去了两停,都去了南门之外参加防务,其他城门只剩数人守卫。
虽然守卫减少,但是排查严格,依然如故。
长安东边洛城门处进出的百姓早已排成长队,守卫一个一个仔细验看,车马之上均要翻检,携带的物品都需解开查探。
盘查人手不足,导致城门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人人心中又急又怨,初时还不敢作声,后来渐渐人多,不免都小声抱怨起来,加之你推我搡,等候的队伍之中出现了一阵骚乱。
“不想出城就赶紧滚回去!”守军看到人头攒动,都往前拥挤,不由得大怒,盘查的队伍一停,后面的人更是怨声载道,一片哗然。
突然一个年过五十的瘦小汉子从人群当中挤了出来,向着一位守军陪笑道:“官爷,小人急等着出城,要运一批粮米到城西义庄,还请您方便一二。”
说着,那汉子不着痕迹地将手往前一送,那军士手中便多了一串大钱。
军士得了好处,心中欢喜,循着汉子的目光看去,只见他的身后停着一辆牛车,车上堆满柴草米粮,便走上前去准备检查放行。
另一名军士一见同伴受了贿金,登时眉毛一竖,拉住同伴,对那汉子喝道:“你不是市上卖米的徐老三么?我认得你!你既要去城西义庄,为何不走西门,转走东门?我看是你这车上有古怪!”边说便走上前去,举起手中长戟便要戳刺车上柴米。
柴草不惧戳刺,但若是戳中粮袋,其中米粮怕是要全数漏了。
那徐老三苦着脸,连连打躬作揖:“军爷慢来,慢来!今日天子出行,西门、南门皆封锁不开,小人只能从东门出城啊!”一边赶紧又将一个钱袋塞入这军士手中,
那守军见他识趣,也不去刺那粮袋,只是拿戟杆挑动柴草,看看柴下并无藏得有什么古怪物事,便挥一挥手,催促他赶紧出城。
徐老三松了一口气,一边庆幸米袋之下的车板暗格没有被发现,一边赶紧赶着牛车向城门外走去。
也是合该有事,城门口人多眼杂,见那徐老三以贿赂打开通路,视无数吏民排队等候于无物,几个外乡的客商便不满地叫嚷起来,还有两个愣头青的年轻人奔上前来,伸手便去扯那车上的米袋。
徐老三双目闪过一道厉芒,看似瘦小的腰杆突然一挺,笼在袖中的双手左右探出。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两个年轻人甚至没看清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便只听啪啪声响,双颊已被这小老头左右连击数下,火辣辣地又肿又痛,双眼直冒金星。
再定睛看时,那徐老三已经缩手回袖,又恢复了低眉顺目的样子,好像方才疾风迅雷般的几掌不是他打的一样。
“老头儿,你……你……”两个年轻人捂着脸颊,一脸难以置信地说不出话来。
“好个徐庆忌!”人群中忽然有人叫好,“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能看到‘快剑’徐三出手!”
徐老三心中一惊,不知是谁,竟然叫破自己当年横行市井的名号!
他扫视一周,那说话之人却再不出声,杂在人群之中根本找寻不出。
那两个守军听到这话,心中皆是一凛:这徐庆忌的名号,他们也曾听闻,没想到这市上卖米的徐老三,就是当年
横行一时的出名游侠!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前一段时间有司责他们满城寻找的张逸云,以前不正是游侠们的头儿么?
想到这里,两人如临大敌,不约而同地喊道:“你站住!手从袖子里拿出来!”一边挺起长戟逼近前来,欲要重新仔细盘查。
徐老三苦笑一声,将双手举起,以示没有恶意,但看见两卫将车上粮袋逐一掀开查看,又不觉变了脸色。
就在这时,突然从人群后面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发一声喊道:“梁记肉铺的围栏塌了!”
顿时便听得人喊犬吠。十几头恶犬、三四口肥猪往来奔逃,见人便咬,一个光头大汉急急赶来,手中拿着屠刀,大喊道:“畜生们休走!”
fantuankanshu.com
畜生听不懂人话,当然不会听话站住,它们只认识梁屠子手中的屠刀,一时间跑得更急,顿时将人群冲得七零八落,一时间哭爹喊娘,诅咒骂街之声不绝于耳。
城门这边,徐老三的车前公牛被突如其来的恶狗惊吓,哞哞叫着向前狂奔而去。两个卫士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见徐老三一脸惶急,追着车去了,当下也不敢耽搁,只是呼喝连连,从后追去。
这意外实在来的蹊跷,让两卫心中的怀疑又笃定了几分:这徐老三车上,定有古怪,绝不可轻易放了他去!
此时此刻,谯楼顶上的阴影里,却有一双眼睛,将下面发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
是早已躲藏在此的燕翅儿!
也只有他的轻身功夫,才能在城墙守军的眼皮子底下,躲到这隐秘的所在。
他冷眼看着地上人喊狗叫乱成一团,有人躲避恶犬,四散乱逃,有人却趁着守军追那徐老三去,连忙趁机出城,但其中却有一人,看着这混乱景象却不慌乱逃窜,也不趁机出城,而是沿着墙角,一步三回头地向着远处去了。
燕翅儿看的清清楚楚,这人便是刚才叫破徐老三身份的人!
此人有问题!
一念及此,燕翅儿顺着城墙飘然而下,蹑着溜走那人的踪迹从后追踪而去!
城西的秋蓬酒家,此刻已经开门迎客。门首一字摆开两垛新酿的秋蓬酒,勾动着酒客们的心神。
这酒秋季下酿,越冬酿好,在这料峭暮春饮下,别有一番滋味。
酒好,当垆的娘子也颇为美貌,有好多酒客只为与那掌柜娘子调笑几句,日日来这里饮酒,但那掌柜娘子对所有男人都是不假辞色,直到徐娘半老,也是孤身一人,让那些酒客惋惜之余,心中却仍存着一丝非分之想。
只要这娘子未嫁,自己便有机会不是?
今日酒家又是门庭若市,忽然见门口两个年轻人走来,年长者口方耳阔,约莫二十余岁,年幼者眉目可亲,只有十余岁年纪,皆是布巾短褐,一幅市井游侠打扮。
“这不是东市韩老二么?怎么今日有暇,却来我西市饮酒?”登时有人便认出这二人身份,正是东市的游侠韩狗儿和杜小乙。
那韩狗儿哈哈一笑:“在下听说这秋蓬酒颇有独到之处,特来品尝一二。”
“东市豪杰来我西市为小店赏脸,我是不是要感激涕零?”忽然见一个冷冷的女声从后响起,却是那掌柜娘子单手拎着一个酒坛前来,重重地往桌子上一砸,发出“咚”的一声。
众人都觉心脏也似跟着重重一跳,这才想起,掌柜娘子在这西市之上也算一号人物,此刻见了东市游侠前来,心中必然不悦。
成名游侠都是有自己地盘的,若无私交,一般不会互相往来。
“喝完酒就快滚,”掌柜娘子丢下酒坛转身便走,“别忘了算酒钱!”
韩狗儿见她的态度,不由得勃然大怒,立时便要发作,他身边那年轻小子却将他死死按住;“大兄,算了算了。”
这里是西市,不是东市他们自己的地盘,若要惹是生非,怕是要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市井之间,多少争斗都是从一碗酒、一句口角中发生?
韩狗儿似是余怒未消,气愤愤地倒了一碗酒,一口饮下,然后高叫道:“什么秋蓬酒,淡出个鸟来!真是徒有其名!”
那掌柜娘子回首冷笑道:“你嫌酒淡,倒是喝尽一整坛再来说话!”
韩狗儿不甘示弱,道:“我若喝下一坛,娘子又怎么说?”
掌柜娘子笑道:“你若喝了一坛还不醉倒,那么以后你来喝酒,酒资全免!”
周围众人大声鼓噪起来,显是要看热闹。
韩狗儿见骑虎难下,干笑一声,又倒了一碗酒,再次一饮而尽,引得众人叫了一声好。
这秋蓬酒入口爽利,后劲却足,两碗酒下肚,众人就见韩狗儿仿佛头脑晕眩,定了定神,才将第三碗饮下。
三碗过后,韩狗儿面上泛红,似是酒气上涌,看起来已是有些站立不稳。但众人仍在围观,叫他不得以又倒一碗,这次分了两口方才饮下。
此时酒坛之中的酒浆还剩一半,韩狗儿却已摇摇晃晃。小乙在旁一脸急切地劝道:“大兄,莫要再饮了,咱们会钞之后便走人吧。”
韩狗儿将眼一瞪:“不成!那婆娘还在看着那,我可不能丢这个脸!”说罢又倒一碗酒液,仰头饮下。
但此时他委实已有酒意,一碗美酒喝了一半,剩下的竟然直喷了出来,惹得众人轰然大笑。
“不是嫌怪酒淡么?怎么一坛也喝不了?”掌柜娘子面带戏谑。
东市游侠在西市吃瘪,在场的皆是西市人士,谁不觉得扬眉吐气?顿时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韩狗儿自觉颜面无光,不可再次久留,便将酒资放在桌上,然后以袖掩面,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又惹来阵阵笑声。
小乙见大兄奔出,也慌忙跟随而去。
没有人注意到,掌柜娘子的嘴角露出一丝莫测的微笑。
此时此刻,东门城外,那两名卫士终于赶上了徐老三的牛车。
两卫如临大敌,挺长戟逼近徐老三道:“你远远退开,双手举起!我们要重新盘查你的货物!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徐老三仍是一脸苦笑,举起双手慢慢退至两丈开外。
那两名卫士见他不敢正面反抗,便将牛车拴在道旁树上,将车上货物挪开查看,终于在粮袋底下发现了一道暗格!
原来这车板下面还有夹层,打开暗格便能在内夹带物品!
两卫互望一眼,皆是暗暗心惊,因为看这暗格大小厚薄,便是一个人也装得进去!
难道里面真的藏着那钦犯张逸云!?
第一百四十六章 舍生取义今日事
两名卫士颤抖着将那暗格打开,立刻均是一呆。
那暗格当中,竟灌满了清白相杂的食盐,看起来足有百斤之多!
大汉一朝,自孝武皇帝起,便实行盐铁专卖,食盐一物民制官收,统一贩卖到各处郡国,不许私下买卖。若有民间私贩食盐者,案例均需严惩!
但是食盐是老百姓生活必须之物,官方买卖价格又贵,所以民间私贩者也是屡禁不绝。
没想到这卖粮的徐老三,竟也搞上了这般贩私盐的营生。
看到这一格食盐,两名卫士却齐齐松了一口气,抓到一个私盐贩子,总比对上张逸云那绝世凶人要好的多。
那徐老三一见所藏之物败露,不由得在旁赔笑道:“军爷,今年年景太好,饱了百姓,饿死粮商啊!若不搞点犯法违规的买卖,小人一家便要过不下去了。”
说着走上前来,双手一举,这两名卫士心中一惊,还没看清徐老三的动作,手中已经各多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还望两位军爷通融一二,小老儿感激不尽。”徐老三递完钱袋,便又垂手后退,脸上堆满笑容。
经过这两度递钱贿赂,两卫如何不知这徐老三身手了得?若是他愿意,方才便不是递上钱袋,而是在他二人腰眼里各捅一刀了!
看来这昔年横行街市的游侠“快剑”徐三,绝不是浪得虚名!
贩卖私盐终究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罪过,且这徐老三给了不少贿赂,也未恃武行凶,两卫只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齐齐摆手道:“快走快走!莫要让旁人看到了,下不为例!”
徐老三大喜作揖,赶上牛车便往远处去了。
看他驾车前行的方向,似乎还真是要绕着城外大道,一路去往城西的义庄,不知他这半车私盐倒要去哪里出脱。
但他走了一程,却并不沿着大路行进,只拣那无人烟的小路前行,就这样走出四五里路,只待四围全都没了人烟,这才停下牛车,慢慢将牛拴在一棵树上。
确认牛儿不会受惊逃跑,他佝偻的身形慢慢直起,仿佛长高了数寸,然后便听他突然冷哼一声:“你们追了这么久,还不现身么?”
他这句话不不知是对谁说,但只听身后路边的枯草中一阵悉悉索索,两条黑影从道旁跃起,疾速向着远方逃去。
原来身后真的有人追踪!也不知这徐老三是怎么发现的。
徐老三似慢实快,瞬间腾地跃起,如秃鹫一般扑向逃走两人。
一人回身欲要与他对敌,没想到只是一个照面,便惨叫一声仆倒在地,竟是没看清徐老三是如何出手。
另一人较为乖觉,一步不停亡命而逃,但只见徐老三格毙一人,手心寒芒一闪,一支短剑如电般飞出,直刺逃走那人后心!
那人听见背后风声,勉力向旁边一躲,但仍觉肩胛剧痛,短剑已经没柄直入!
那人嘶声哀嚎,却被徐老三一把揪起,那人倒也硬气,忍痛对徐老三怒目而视,破口大骂道:“徐三,你妄想瞒天过海,将那人偷运出城,你瞒得了守军,却瞒不得我等!”
徐老三诡异一笑,伸手在那刺入此人肩胛的短剑上用力一戳,那人忍不住又是大声哀嚎起来。
“你是老蝙蝠的手下,还是毒蜘蛛的禁脔?”徐老三见那人是个黑瘦汉子,瞧着颇为面生,不像是长安城中之人,不由得开口问道。
“我谁的手下也不是!只是那人的仇敌!”那黑瘦汉子嘶声狂喊,但徐老三有心将他引入这荒郊野外,自然是谁都听不到。
“那人的仇敌?”徐老三眉头一皱,“你怎么知道今日我会带他出城?”
“哈哈哈!”那人疼痛异常,但仍狂笑不已,“长安城内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观察之下!你们藏得他一时,难道还藏得他一世?昨日你们都在米店聚首,终于被我们找到了蛛丝马迹!”
徐老三心中了然,之前诸侠行动之间都颇为小心,不曾露出行藏,但昨日夜间,众人密谋今日之事,却是在最后时刻,被这些宵小抓住了马脚。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我这车上有古怪?”徐老三慢慢问道。
“你们在守军盘查之时,故意弄出骚乱,趁机驾车跑出城外,让守军觉得是车上有问题,然后又通过私盐吸引了守军注意,”那人冷笑一声,“我等冷眼旁观,却怎会看不出,其实你车上粮袋子里面藏得有人?”
徐老三轻笑一声:“说得好!”然后手中一紧,将那短剑拔了出来。
这人方要痛呼,突觉脖颈一凉,喉咙里面便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却是被徐老三一剑割断了喉管。
果然胡安所说,有“鬼窟”的人在关注他们的一举一动,想要找出张逸云,杀之而后快。这些鬼窟中人,平时什么身份都有,若不是今日跟踪自己出城,自己也分辨不出来。
ddxs.com
“鬼窟”行事诡谲,又专找与张逸云有仇的死士前来跟踪,自己便是逼问,想来也问不出什么,现如今,只要确保将跟踪之人全部杀掉,不让他人知道自己的行踪便是了。
他拿短剑斩下几丛枯枝将两具尸体遮盖,便慢慢踱回牛车旁边,却突然发现拉车的犍牛双目之中露出惊恐之色,前蹄来回踏着地面,似乎紧张无比。
牛性通灵,看它这个样子,难道旁边灌木林中有什么野兽潜伏?
徐老三警惕地四处窥看,只觉北风萧萧,四围空无一人,但那牛却哞哞直叫,似乎有虎狼在侧,好像越来越紧张了。
“什么人,出来!”到了此时,徐老三终于感到不对,不由得厉声大喝。
“你便是‘快剑’徐三?”突然身后一个洪亮刺耳的声音响起,“我看只是徒有虚名,还不如一个畜生警觉。”
徐老三心中一惊,猛地转身,将一柄短剑横在胸前,守住门户,却见一个巨汉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
那巨汉身高八尺,年纪不小,豹眼环睛,鹰鼻血口,一双眼瞳似黄似绿,满头乱发黑白参半,桀骜戟张,与那一部钢针一般的大胡子连成一片,身上衣衫破烂,大冷天的也裸着胸膛,看起来便像一个野人,散发着野兽一般的危险气息。
“你...你是...”徐老三看着这人相貌,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不由得心中大震,手中的短剑也差点握持不稳。
“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唤作雷狼便是!”那巨汉露出森森白牙,“怎么,张逸云没跟你说过我的名字?”
徐老三心中如坠冰窟,逸云大兄怎会没说过此人?知道京兆府在追捕此人之时,逸云便已对众侠说过,若是遇到这个胡人,千万莫要想着与他对敌,要赶紧逃跑!
能让逸云大兄如此郑重地提醒,徐老三当然不会等闲视之,但是若要他就此逃走...他回头看看那车上的米袋,手上的短剑又紧了一紧。
雷狼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突然冷笑道:“怎么?刚才那人说这米袋里藏得有人,是不是真的?”
徐老三还未及开口,只听雷狼突然厉声大吼:“张逸云!给我滚出来!”声如雷霆迸发,震得徐老三的耳朵也隐隐发痛。
雷狼吼过之后,却不见那米袋里有人出来,不由得森然一笑:“看来那人猜得不对,张逸云并不在米袋之中——若是他在,怎么可能如缩头乌龟,蛰伏不出?”
“但是,还
是要检查一下才放心!”雷狼笑容一收,毫无征兆地横移数尺,逼近牛车之前,手中寒光一闪,腰畔弯刀出鞘,便向那车上米袋斩去!
徐老三大吃一惊,看那雷狼身形伟岸,怎么行动处竟是如此快法?
登时他不及细想,手上匕首闪电般地探出,想去格那刀光。
徐老三年轻时被称作“快剑”,出剑以快见长,所以后发先至,竟真挡下了雷狼的刀光。但不知怎的,徐老三看着雷狼一脸的狞笑,心却猛地往下一沉。
“撒手!”雷狼爆喝一声,徐老三只觉一股大力如雷霆一般从刀剑相交处传来,几乎让他整条臂膊都失去了知觉,手中短剑差点儿被雷狼这刚猛一刀劈飞出去!
作为一名游侠,一名剑手,头可断,血可流,手上兵器却绝不能丢!
徐老三咬牙握住短剑,任是虎口崩裂,鲜血长流,也决不撒手!
这对着米袋劈出的一刀,到底是防住了!
“防住我一刀,还不算太脓包!”雷狼见自己一刀落空,双目凶光炽起,舔着嘴唇道,“看来这粮袋子里确实有古怪啊!”
话音未落,刀光又起,骇得徐老三不顾手臂麻痹,虎口迸裂,连忙举剑相迎。
霎时间只听得刀剑相击之声如连珠霹雳响成一片,雷狼出刀一刀快似一刀,但气力并无稍减,徐老三一剑快似一剑,但数十剑后,气力已经不济,竟被逼得连连向后退去!
两人实力高下立判。
这样下去,可能下个瞬间,徐老三便要死于雷狼刀下!
就在雷狼将徐老三逼至绝境之时,徐老三左袖之内突然又滑出一截剑锋,从刁钻至极的方位直刺向雷狼的胸腹要害!
“快剑”徐三的剑,原来不止一把,这藏在左袖下面的长剑,才是他真正的杀招!
雷狼脸上神色一变,于毫厘之间扭动身躯,堪堪避过剑锋,倏忽已跃在两丈之外。
雷狼看着徐老三左手长剑,右手短剑,虽然仍是惊魂未定,气喘吁吁,但双剑在手,神气已是为之一变,不由得喝了一声彩:“好快剑,原来不是单剑,而是双剑!”
“不过我还真没想到,这粮袋子里竟什么也没有,那你为何还要在此故弄玄虚?”雷狼脸色转阴,怒色渐渐升腾而起。
徐老三出其不意一剑逼退雷狼,心中本来还有些得意,但一听此话顿时变了脸色,回头一看,只见那车上粮袋,竟已被雷狼的快刀划得四分五裂,粟米全部撒了出来。
其实徐老三这车中,自始至终便没有藏人!
他大张旗鼓驾车出城。便是为了吸引那些想对逸云不利的势力追踪于他。一旦引开这些心怀鬼胎之人的视线,逸云大兄便可从别处从容出城了!
但徐老三却没想到,除了“鬼窟”的宵小,竟然连雷狼这等凶人,也想趁机对逸云不利。这雷狼一边出刀逼得他节节败退,一边还有余暇以刀锋撕裂粮袋,可见他的武艺,已经到了神乎其技的境界!
与这样一个高手对上,徐老三知道,自己的命已是保不住了。想到这里,他突然哈哈一笑,双剑摆成架势:“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管他有饵没饵?能在此处拖住你一时半刻,让大兄从容出城,便不枉我出城奔走一趟!”
雷狼这才知道,自己是被这虚虚实实的把戏耍了。在他追出城来拦截徐老三的大车之时,那张逸云说不定早就通过别的方法出城了。
想到这里,他冷哼一声:“你想拖住我一时半刻?只怕是太高看自己了!”
话音未落,他手中弯刀如惊雷倒射,直向徐老三攻去,那刀光的速度比之方才,快了何止一倍!
第一百四十七章 身赴鬼蜮说前因
却说那小乙随着韩狗儿追出门去,不防迎面走来一人,差点与他撞了个满怀。
他武艺已有小成,虽然在忙乱中,但也不至于与人相撞。但他定睛一看,来人却是自己的熟人燕翅儿,不由得脚下一顿,任他撞上前来。
燕翅儿装作与他素不相识,只是步法一晃,便与他擦身而过。
瞬间小乙只觉手中多了个硬物,便想也不想收在袖中,然后继续向着韩狗儿奔走的方向追去。
韩狗儿以袖掩面,踉踉跄跄急急奔走,虽然醉意明显,但行动却是极快,三转两转便回到自己的窝棚之中,小乙连忙跟上,也钻入棚内,扯上门帘。
“小子,我演得像不像?”面前那人抬起头来,忽然对着小乙一笑,却不是韩狗儿,竟是张逸云!
小乙却丝毫没有惊讶,因为这原本就是计划好的,他看着面前的张逸云,不由得赞道:“像,太像了!我都没看出,那时前辈和大兄是怎么调换的身份!”
原来众侠计议,要在今日趁着城防空虚,让逸云逃出城去。那徐老三驾车出城,只为引人注意,其实逸云并未在车上藏匿。小乙与韩狗儿去西市出头露面,在秋蓬酒家饮酒闹事,也为了在市上留下踪迹,让人不致怀疑。
而实际上,韩狗儿饮酒之后便在酒窖内躲了起来,奔出酒家的,却是与他穿着一般衣物的张逸云!
现在城中有不止一个势力在寻找逸云,都以为他伤势未愈,只能靠别人运送出城,或是不知藏在哪里养伤,却再也想不到,他那怪物一般的体质,伤处早已好了大半,特别是腿上断骨长好,便能自由行动。
借着这个盲点,张逸云竟在秋蓬酒家之中扮作韩狗儿,行那偷梁换柱之举,然后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走来东市之上!
逸云与韩狗儿身形相似,逸云遮了脸面,又专捡无人处走动,是以一路走了回来,竟是没有一人看出破绽,只道是韩狗儿回家。连小乙早知端倪,又是一路跟随,竟然也没瞧出任何破绽,不由得对逸云大为敬服。
突然他又想起方才燕翅儿暗中递给他一件物事,既然如此匆忙,肯定无比要紧,赶紧便从袖子里拿出来看。
那是一片竹签,上面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文字。
小乙半个大字也不识,见了这东西不由得脸上一红,赶紧竹签递给逸云。
逸云见他窘状,不由得哈哈一笑道:“文字还是有必要学一学,总要识得自己名字不是?”然后才去看那竹签,只见上面写着“鬼在西南井中”几个字。
“西南井中?”逸云微一沉吟,忽然问道,“东市与南市交界处,接近夕阴街的方位,那座颓宅还在么?”
小乙回忆了一下:“那里确实有座废宅,院内好像有一口枯井,但是可能怕小儿玩耍失足跌下,早已用巨石封上了。”
“只要有井在,那就没错。”逸云一笑,长身站起,一瘸一拐当先走出门去,“咱们去看看!”
小乙不及阻拦,只好带上一些必要什物,又将那屡次救得自己性命的锋利断剑插在腰间,赶紧跟着逸云走出棚外。
东市是胡爷的地盘,韩狗儿又是市上霸王,早早在四围做了安排,遣街市上的混混来往警戒,驱散行人,是以逸云出来,也没什么人看见。
小乙见他虽然腿脚仍不甚便利,但行动警捷敏锐,只在街角树影中穿行,便是白日行走,也如鬼魅一般,难辨踪迹,不由得放下心来,远远缀在后面往西行去。
不一时两人来到东市边缘那口枯井旁边。这枯井本在一所院落之内,但那院落不知多少年前便已无人居住,围墙皆已坍塌朽颓,除了四围的孩童有时翻过断墙来玩,平时此处也是了无人迹。
逸云看了这座废宅,不由得勾起回忆,笑对小乙说道:“你可知这宅子是什么人的?”
小乙赧然道:“小乙刚来长安不到两年,却是不知那些昔年旧事。”
逸云叹道:“这是先帝时右将军史成立的旧宅。十二年前,那史成立在朝上与人结党营私,陷害了一位重臣,没想到那位重臣是个眦睚必报的性子,又是一位高手,竟一人单剑杀上门来,将这史成立屠了满门!直到现在,他的这座旧宅,也没人敢来居住,只能任其自然朽坏。”
他所说的,便是若虚先生的旧事了。
小乙虽不识得若虚先生,但闻言仍是吃了一惊,道:“达官贵人们竟也会如江湖游侠一般,为了恩怨喋血拼命么?”
逸云冷笑一声道:“大多数时候自然是不会的,但那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比之那上斩颈领,下决肝肺的生死之斗,还要凶险千倍万倍!”
小乙只觉逸云所说已经超过了自己的理解能力,便也不再深究,只是跨过颓墙,四处寻找那口枯井。
小乙之所以知道这处所在,是因为之前他在寻找藏身之处时,也曾查考过此处,只觉此处不算太隐秘,所以才未曾选择。
笔趣阁小说阅读网
早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灭门凶案,他肯定也是万万不会选这里的。
凭着记忆搜索一阵,他突然低声一呼:“是这里了!”
顺着他的目光,逸云只见那乱草枯藤之中,露出一圈石头井栏,其上却用一块磨盘大的圆石封住,不知井口下面是何光景。
“这井中有鬼。你看!”逸云只瞟了一眼,便瞧见了关键所在。
这废宅枯井,应该人迹罕至才是,但地上的残雪上,却清晰地印有几个脚印!
“有人藏在井下?”小乙聪慧无比,立刻明白了关键所在。
逸云微笑道:“可能不仅仅是‘藏在’井下。若我所料不差,这下面应该就是一条沟通内外的‘鬼路’!”
鬼路?
小乙只觉这个词好像在哪里听过,仔细一想,才记起当时与杜稚季一起逃出长安之前,他曾经说过,“鬼路”是能从城内出去的捷径,但那是“鬼人”走的路,不是轻易更够找到,更不是谁想走便能走的。
当时情势紧急,他也没有细问,此时又听到这个词语,心中却有一丝明悟,不由得脱口而出:“难道那些打探前辈下落的,便是‘鬼人’,这是他们修建的出城密道?”
逸云颔首道:“孺子可教!你且试试,能不能将这石块挪开?”
小乙当即向前,瞅准石块放置的方位,用力将它向一旁推去。可是无论他用多大的气力,那巨石只是晃晃,一分也挪动不得。
此时小乙体内真气流转,力贯双臂,便是两倍大小的石头,也能被他挪移开来。
此刻他挪不动这石头,只能说明这石头下面有古怪!
逸云瞥了一眼,走上前道:“让我来吧。”
小乙知道逸云肩胛受伤,若要发力,必然饱受痛苦,连忙道:“我再试试。”
逸云摇头笑道:“不知窍门,这石头便是生根在这里的,但知道诀窍,便费不得多少力气。”
说罢只见他伸手在石上轻轻一推,然后趁着石头晃动,将其轻轻一转,便听得石下轧轧有声,竟从侧面挪开一道空隙。
小乙向下一张,只见数道铁链钉入石中,扣在井口之下,自己那般推法,除非将铁链挣断,才能将石头推开。而逸云一经上手便找到关窍,将那石块挪到正确方位,其下铁链自然松动,打开入口。
这虽然是一个简单的机关,但是若不知道那铁链扣住的方向,是无论如何都打不开的。
小乙心中惊奇,想不通逸云是如何知道这机关的构造,但逸云在他心目中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懂得这些机关原理不足为奇。
他见那井口黑洞洞地,但旁边土石却有爬蹭的痕迹,知道这燕翅儿确实找对了地方。
他们最开始的打算,便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让徐老三做出偷送逸云出城的假象,引得那些“鬼人”露出行迹,然后反其道而行之,从他们的“鬼路”突破出城!
“鬼窟”在窥伺长安众侠,众侠何尝不是在算计“鬼窟”?
“小乙,如今道路已通,你可以返家休息了。”逸云将那井口石块完全挪开,“我这便走了,以后若有机会,咱们再会吧!”
他生性豁达,此刻也毫不拖泥带水,便要向那枯井当中纵下。
小乙大急道:“逸云前辈!下面不知路径如何,有没有埋伏,还是小心一些为好。”
逸云满不在乎地说道:“既有路径,便不怕出不得城!”
他有这样说话的底气。对他来说,身上伤势未愈又如何?下面可能有人埋伏又如何?大不了一路杀出去罢了。
话是这么说,但小乙扔不放心,忽然道:“前辈,小乙跟你一起出城,也好有个照应!”
逸云毫不犹豫地答应:“好!我便与你一起下去,也好让你长长见识!”
小乙见他应允,不由得大喜道:“那我先下去探探路!”
逸云知他武艺已然登堂入室,料来遇到危险也能自保,便点一点头道:“万事小心。”
小乙探头向那枯井中看去,只见里面黑洞洞地,一丝声音也无,便大起胆子,攀着铁链一路顺着井壁而下。
石壁冷硬,但未生青苔,有几处触手光滑,显然经常有人爬上爬下。小乙自年轻紧张,闻到从井底泛起淡淡的腐烂味道,不知道底下是个什么光景。
但往下爬了丈许,小乙便发现铁链已到尽头,井壁之上露出一个空洞,能容一人低头钻过。
看来这通路不在井底,却在这井壁之内。
小乙身子一矮,便钻入空洞之中,还未看清眼前光景,便听得身后悉悉索索,逸云也随之攀下井来。
洞内没有光亮,小乙勉力睁大眼睛,才勉强看清面前一人多高的甬道,皆是在泥土中硬生生地挖出,甬道两侧还用原木支撑,以防倒塌。
在洞壁之上,倒是插着许多松明火把,可是小乙怕火光暴露位置,也不敢贸然点着。
逸云却毫不在意地将随手一挥,只听锐劲破空,一个火把应声而燃。
他半年多来专心养伤,从未动用真气,此刻随意施为,仍可以真气燃炬,可见他的伤势的确恢复了不少。
小乙看在眼里,心中也是大定,便取下火把,当先引路。
两人小心翼翼前行百十余步,忽然眼前豁然开朗,两人走出满是泥土的甬道,竟走入一个宽阔的大厅!
借着火把的微弱光芒,小乙惊讶地发现,这大厅四壁和顶部已然不再是粗糙的泥壁,而变成了细密拼接的青砖,其上绘着龙凤人物,山川草木,看上去栩栩如生又古色古香。
再往远处看,就见数十步外,黑洞洞地排列着数个通道口,不知分别通向哪里。
小乙只当这井下是“鬼人”挖掘的暗道,却没想到竟然走入这样一间大厅。看这内壁之精美,不知要浪费多少人力和精神,才能搭建成这样的所在!
而且最难以相信的是,在长安城地下,进行这样浩大的工程,究竟是怎么瞒过有司,怎么瞒过满城的游侠、线引,一直保密至今的?
小乙越想越惊,不由得脱口叫道:“那些‘鬼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逸云环顾一周,倒是没有特别惊讶,只是笑道:“‘鬼人’自然是鬼窟之中见不得人之人。但这个‘鬼窟’却是咱们的蔑称。他们自己称呼,唤作‘百家盟’!”
“百家盟?那是什么?”小乙一脸茫然。
“你可听说过,秦朝以前,有一个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时代?”逸云看着小乙,双眸之中闪射着异样的神采。
第一百四十八章 史海钩沉百家黯
听到“百家争鸣”这几个字,小乙微微一愣,挠了挠头道:“没听说过。”
逸云见他愣头愣脑,连“百家争鸣”的故事都没听说过,一腔谈兴便少了一半。
他闷闷地道:“小乙,不是我说,你真该去读点书才是,整日跟着你那狗儿大兄鬼混,到头来连个字都不认识,只会痴痴氓氓过一辈子,与那禽兽有什么分别?”
小乙不解道:“做游侠儿也需要读书识字么?”
逸云不由得笑骂道:“做游侠儿是不需要识字,只要能打架便是了,但是你愿意在市上跟人打一辈子架么?”
小乙一愣,猛然想起了教他武艺的杜陵大侠杜稚季。
那杜稚季本是杜陵大户,只因喜好行侠仗义,所以才习练拳勇,闯荡长安,但到了晚年,又何尝不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想要重新过回安定的日子?但是作为游侠,一旦有了侠名,便“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一辈子也甩脱不得,最后终于落得个枭首弃市的下场。
自己虽然也羡慕大侠们行侠仗义,受到市上少年纷纷奉承跟随,但是自己愿意一辈子过这样的生活吗?
但是自己不做游侠儿,却能干些什么呢?
就算如逸云前辈所说,去学了读书识字,难道便能去当账房先生,去当蒙学教师?
大汉一朝,虽然以儒道治国,但是民间不识字的百姓仍占大多数,小乙还真想不出,自己读书识字能做什么用处,难道只为知道一些故事传说,只为能写自己的名字?
逸云见他呆愣,知道他心中已是陷入了迷局,不由得点破他道:“小乙,你天资聪颖,宅心仁厚,必不会在游侠行里久住。将来无论你要投行伍,还是经商务农,都需要学习新本事。武艺一道,只要有师傅教习,有机会实战,便可逐步练好,所以说练武实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容易事。但你要学其他本事,便要求诸于书简之上了。”
逸云天资高绝,在他的眼中,练武倒成了极容易的事情,只让小乙心中哭笑不得。
不过听了他这一番话,小乙也对读书的重要性有了一些实感,忙道:“前辈教训得是。过了这一阵,我便找几卷《仓颉篇》来看看,好歹先学几个字儿。”
“好,好!”逸云知道小乙为人至诚,言出必践,不由得大为放心,举步向前走去。
这个大厅的另一头,是四条通路,既无区别,也无路标,小乙正不知从哪条道路走,却见逸云信步抬足,直接便向左数第二条道路当中走去。
小乙连忙跟上,发现这条道路不项刚才那井壁上挖出来的泥洞,而是如方才的大厅一般,用砖石砌成四壁,看上去坚牢稳固。
“前辈知道这条道路通往哪里吗?”小乙见逸云在前走得果断,不由得开口问道。
“不知道,”逸云微微一笑,“但我知道,这里必然是出路。你看!”
小乙见逸云指着他手中的火把,不由得凝神细看,只见那火把的火焰,正向着这通道的内部呼呼偏斜。
“这地洞之中
能够燃着火把,说明这里与外面是相通的。而火把的火焰向着这通道里面偏斜,便说明这里面就是出路!”
beqege.cc
小乙心中对逸云大为敬服,更是惊叹那些“鬼人”竟然能够修建这么精巧恢弘的地下通道,不由得赞道:“那些‘鬼人’能修成这样的地道,也真是厉害!”
逸云冷笑一声,道:“若是三百年前,他们可能还真能修出这样的地道,但现在,哼哼,他们只不过是一群吃老本的蛀虫罢了,哪里修得出这样的地下通道?”
小乙惊讶道:“这不是他们修得么?那是谁建造了这些地道呢?”
逸云道:“若我所料不错,这应该是长安城修建之时,由当时丞相萧何所建。”
小乙虽然不通文字,但对于萧何这个开国丞相的故事,还是听过不少的。这长安城便是当年萧何亲自选址,亲自修建的,那么他在主持修建长安城的时候,在地下修建了这样的通道,也便不足为奇了。
但是为何当年萧何修建的地道,却被这些“鬼人”利用呢?
听了小乙的疑惑,逸云笑道:“当年萧何在宫中修了许多地道,可以沟通各处宫室,直到现在,有些地道仍然能够使用。当时有些通道便是通往宫外的,与这宫外的地道相连,可以直接从宫中出城去。但是后来这地道安全隐患太大,到了孝武皇帝之时,便逐渐被切断、填平了,不再能从宫中直接出城。”
“但是,当时的地下通路修建得太过复杂,仍有不少地道尚未被封堵,却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谁也找不到了。不想这些‘贵人’却将废弃的地道重新找到、打通,造成出城的密道!”
他说出这些皇室秘辛,只让小乙听得目瞪口呆。
他默默地跟着又走了百十来步,忽又开口道:“这些‘鬼人’能够找到旧日地道,又将其重新打通,也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人?他们又为何与前辈结仇呢?”
逸云哈哈一笑道:“拾人牙慧,这算什么了不起?!要在数百年前,公输班、墨翟等人在时,自己便可建设成更加宏伟、精巧的地宫,他们的这些徒子徒孙,只会让祖宗蒙羞罢了!”
小乙虽然他不知道什么“百家争鸣”,但是公输班、墨翟这两个人的名字他是听过的。街头说书的先儿,谁没有说过公输班和墨翟以机关术数模拟攻城战争的故事?在小乙的眼里,这两个人都是古时的神仙之流,这些“鬼人”,又怎么能与这二人有关?
“公输班、墨翟和徒子徒孙?这些‘鬼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小乙不由惊道。
逸云见他疑问,谈兴又起:“这还要说回到那‘百家争鸣’的时代中去。咱们大汉朝之前是秦朝,秦朝之前便是春秋和战国了。那时候华夏大地上有许多国家,彼此之间整天打来打去。却说乱世出英雄,许多大学问家便是在那个乱世诞生,分别著书讲学,互相论战,向各国君王阐述各自的学问和主张。方才所说的公输班、墨翟便都是那个时候的人了。哦对了,孔丘圣人,李耳道人也都是那个时代的人,你便没读过书,也听过这些名字吧。
”
小乙当然听过。此时他只觉不可思议:“怎么会这样?这些有本事的先人,为何都出现在那个时代呢?”
逸云沉默一瞬,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也不甚了然。”然后他又继续道,“那个时候,厉害的人实在是多得要命,他们的学问也都是自成一家,所以才有了‘百家争鸣’这个说法。但是之后秦国统一了华夏,始皇帝君临天下,却不能容这些有本事的人继续争吵下去了。他运用了法家的学说来治理天下,然后将其他各家的学问都贬作‘伪学’,不让他们继续收徒讲学,免得影响了他的统治。你说这些百家子弟受到这样的待遇,会怎么样呢?”
小乙迟疑道:“那就先不吵架了,先劝那始皇帝收回成命?”
逸云笑道:“你说的没错,这些大学问家和他们的弟子便联合起来,闹上咸阳,逼着始皇帝收回成命!”
小乙吃了一惊:“那么始皇帝怕是不太高兴罢。”
逸云冷哼一声,道:“何止不太高兴!可笑这些学者还以为是‘西河之学’和‘稷下学宫’的时代呢,竟敢行此僭越之事!始皇帝乃是成就了统一华夏伟业的千古一帝,怎么会被这些学者左右?当时他便下令,将这些士子全部抓起来,将天下的百家学问全部搜罗一空,人全活埋,书全烧了!”
小乙大惊道:“这怎么使得?禁绝学问,烧掉书卷也就罢了,将人活埋也太残忍了吧!”
逸云道:“天子之心,哪能用人心道理来忖度?他若是由得这些人胡闹,那秦朝的天下必然不会安稳。他杀了这些学者,把百家的学问全部焚尽,乃是统一全国的思想!可惜始皇帝打下的江山,他的儿子却没有守住,不过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小乙脑海中仍然盘旋着“焚书坑儒”的故事:“可是...可是始皇帝这么做,未免让这百家子弟家破人亡,真是教人难以接受......”
逸云叹道:“是啊,那被杀之人虽然去了,但他们的子孙后代,他们的弟子传人还仍然生存,仇恨便一脉流传了下来。但是秦朝二世而亡,他们想报仇,也没法子报去了。”
“我大汉朝以法家、儒家两脉学问治国,孝武皇帝按照董仲舒董夫子安排,以儒道为尊,罢黜百家之学,这在秦朝遭到重创的百家学问,在大汉朝也没有发展起来。他们的后人见学问凋零,随时都有断绝的可能,便彼此联合,成立了‘百家之盟’,妄图延续百家学问,以图再起之时。但是时也势也,皆非当年的光景,百家争鸣的盛况也难以再次出现,‘百家盟’的人也便如咱们游侠儿一般,成为街头巷尾为了衣食奔波的小民了。只因他们的首脑皆藏在暗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所以就被咱们游侠儿称作‘鬼窟’了。”
小乙这才明白,原来这“鬼窟”竟是如此来历。但是“鬼窟”与游侠,与前辈究竟又是怎么结仇的呢?
他正待询问,突然只觉逸云脚步一停,将他扯在一边。
小乙心中一惊,凝神倾听,却听得前方甬道之中,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之声!
第一百四十九章 玄机窥破计无双
听着脚步声音,应该是有两人一前一后,相逐往这边而来。
逸云和小乙警觉轻敏,已经提前躲在了甬道旁边一个堵塞的岔道旁边,同时将那火把一脚踩灭,只是凝神细听这两人的动静。
两人越来越近,只听后面那人低吼道:“林优!你临阵脱逃,该当何罪?若不是我守在此处,却要被你逃了出去!”
前面那人被他追得紧了,索性停下脚步,正停在相距小乙和逸云二十余步之外。
“好个李负,你以为我怕了你么?”那叫做林优之人停下脚步,一边喘息一边还嘴道,“我这哪里是逃跑?我是……是要报信去!”
那李负冷笑一声:“你与王叶、温枝二人一起追踪那徐老三到了城门口处,为何不继续追踪,却一个人溜到此处,想要从密道出城而去?”
林优张口结舌,但仍辩驳道:“那徐老三使出计谋,硬拖着牛车闯出城门之外,想来那张逸云必然也藏在车上,凭我们三人,怎能敌得过他们二人联手?”
李负知那徐老三当年是市上的成名侠客,一手快剑无人能敌,若是那张逸云也藏在车上,凭林优、王叶、温枝三人,的确留不住他们,若是正面对上,说不得还要反被其害。这林优性子懦弱,临阵脱逃也在情理之中。
想到这里,李负又是冷笑一声,道:“那你便让王、温二人自去追踪,也不怕他们失陷了么?你说回来报信,就算你搬了救兵,又怎么追上他们的行踪?”
那林优笑道:“他俩自与那张逸云有仇,不顾一切追去,我又有什么办法?当年他们农稼派药宗两位当家皆为张逸云所斩,导致他们在盟中萎靡十载,此刻有了张逸云的消息,他们又怎肯放过?”
“不过你可以放心,他们药宗中人,随身都带荼草粉,沿路做下认记,我们要找到他们自然不难。”
那李负道:“你倒打得好算盘!既然事已至此,你也莫要逃了,此事咱们还需尽快禀上长老,同去拿了那张逸云,或可抵消你临阵脱逃的罪过!”
“多谢李兄大量!”那林优见李负不再计较他脱逃一事,心中不由得大喜过望。
只听他又接着问道:“今次前来坐镇的长老,却是哪位?”
李负下意识地四顾,确信周围无人,这才压低了声音道:“是计长老!”
“计老鬼……不...计长老!”只听林优的声音中带着抑制不住的颤声,“今日竟是他亲自来了么?”
那李负诡异一笑:“对,正是他在!你小子便自求多福吧!”
那计长老名叫计无双,乃是百家盟十二派长老当中,“兵书”一脉的魁首,也是行事最为古怪的一人,不独喜怒无常,且行事狠辣,武艺高强,动不动便杀人伤人,是以盟中之人皆是对他心怀畏惧。
但是有此人在,对敌那徐老三和张逸云的胜算,便又多了不少。林优怀着忐忑的心情跟着李负返身前行,心中默默盘算说辞。
两人各怀心事,在甬道中举火前行,浑没发觉身后几十步外,有两个人随着他们的步伐,亦步亦趋地悄悄跟来。
这两人自然便是逸云和小乙。
小乙将两人的对话全数听在耳中,却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农稼派,什么长老,他是全然不懂,但是他至少听明白了,这两个人皆是那“百家盟”中的鬼人,他们果真中了众侠的计策,以为徐老三秘密运送张逸云出城了,正在纠集人手阻击于他!
可他们没想到,他们正在寻找的张逸云,竟然就如鬼魅一般,缀在他们身后!
跟着两人复行数百步,小乙只觉这通道越来越往地下延伸。他心中默算方位,估算现在可能已经出了城外,心中不由得焦躁起来,不知这二人何时才能走到出口。
就在这时,小乙忽然感觉周身有些寒冷,四面石壁泛起层层潮意,甬道顶部有水滴落下。他心中一凛,旋即猜到,这应该是地下通道正从护城河底穿过!
他心中忽然泛起极大恐惧:长安城在修建之初,萧何丞相建设这种能够
沟通内外的地下通道,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呢?这要是被外敌发现,城防岂不是形同无物?
但是此时距离长安修建之时,已经快有两百年了,当时萧何究竟有何考虑,再也无人知道。
穿过阴寒潮湿的河底通道,甬道复又向上延伸,前面两人仍是急急赶路,竟是一次也没有回头查看,想必这通道隐秘至极,只有他们方才知道,不虞有人跟踪。
有这二人引路,逸云和小乙再也不用寻找密道路线,倒是方便了许多。
约莫再行里许,小乙忽然发现前面有一丝光亮,便见那前行两人脚步加快,然后有光芒大现,似乎是打开了一道门扉,两人相继便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之中。
小乙与张逸云互望一眼,知道通道已经到了尽头。
待得两人离去,那“门扉”重新掩上,小乙才当先上前,发现这通道的出口被一道石门遮蔽,门缝之中微微透出几点光亮。
逸云在石门四围摸摸索索,忽地找到一处机关,用力一扳,便见石门向旁滚开尺许,天光射入通道之内。
笔趣阁小说阅读网
小乙探出头去,发现这石门竟开在一片土崖的半壁之上,对面便是绵延的土塬。此时已近黄昏,广袤的原野上透着隆冬的寂寥气息。
这便出了长安城?!
小乙瞬间竟是愣了一愣,没想到出城之路竟是如此顺利。再定睛看时,却见先出洞的两人已经攀下土崖,向着远处走去。
小乙定了定神,忽然低声对逸云说:“前辈,我要跟着这两人,去看看情况!”
他听到这两人要去寻找援手,对那徐老三不利,心中便有些担忧,只想尾随而去,看看是否能帮上什么忙。
逸云怎会不知道他的心意,低笑道:“好!咱们便去看看那些宵小究竟意欲何为!正巧老子出了大狱,闲了这大半年,若不活动一下,都要闲出毛病来了!”
得他点头同意,小乙又增信心,他回身将洞门掩好,沿着前面两人攀下的路线一路往下,几个起落便降落崖底,逸云也轻轻松松下崖,一同随着前面两人追踪而去。
这里是城东的沃野,远远能够看到霸陵灞水。前方两人在黄土台塬之间穿行,不多时便来到一片荒田边上,一座废弃的茅亭伫立田边,顶上还有未化尽的残雪。
那亭子当中,正端坐着一名身材矮小的华服老者。老者须眉皆白,面无表情,正在那闭目养神,左右两边各站着三名彪形大汉,背后皆挎异形包裹,一看便知是杀人器械。
两人走到亭前,同时一揖到地:“计长老长乐,我等有事要禀。”
那矮小老者双目一睁,便如电芒闪过,不光这两人心中一寒,远远藏在一道干枯沟渠之内窥看的小乙也觉心中一凛,虽然明知他看不见自己的行迹,仍是下意识地转开目光,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林优、李负?你二人为何却在一起?”那老者鹰隼一般的目光打量着两人的脸庞,先不忙着询问所禀何事,“林优负责监视出城的游侠儿,为何却来到这里?王叶、温枝何在?”
见林优战战兢兢不敢答话,那老者又转向李负:“你不是看守密道么?怎么也来了这里?”
李负不似林优心中有鬼,连忙禀道:“林优、王叶、温枝三人监视那些游侠儿之时,发现卖米的徐老三赶着一辆牛车,骗过城门盘查,出城去了。林优判断那张逸云必然潜藏在车内,怕制他们不住,便让王、温二人追踪,自己通过密道出城来向您禀告!”
老者冷冷一笑:“你便信了这蠢材的说辞,舍了守卫密道的职责,同他来此禀告么?”
李负和林优同时一愣,忽然皆是心中剧震,大冷天中浑身大汗淋漓,不由得膝盖一软,同时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不止。
这计长老称林优为蠢材,那便说明,他们的判断全然错了!
只见那计长老站起身来,在磕头不止的两人面前踱来踱去,脸上的阴气越来越重,但语声却依然平静:“林优,你倒说说,是怎么看见那徐三的,他又是如何出城?”
那林优心中忐忑,连忙将那徐老三驾车出城的全过程,并所去方位,和那追踪者约定沿路所作认记等事,一一都与计长老说了。
那计长老却是越听眉头越皱,听完林优所说,他似是自言自语般说道:“那徐三既然敢驾车硬闯关防,说明那张逸云必不在车内。你们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还不自知,不是蠢材是什么?”
一边说着,他突然毫无征兆地挥动袍袖,只听锐响破风,那仍在磕头的林优像块木头一般直直倒下,一颗面带惊恐和迷惑的人头冲天飞起,滚了几滚,跌在地上,尸身血流满地。
那李负见计长老谈笑杀人,竟无一点征兆,不由得嘶声惊叫,只欲跳起来飞奔逃跑,但一双腿却如灌了铅一般,站都站不起来。
计长老斜瞥了李负一眼,忽然笑道:“李负,你站起来,我有一件事交给你去做!”
李负听说有事让他去做,知道此番可得免死,顿时如蒙大赦,如装了机簧一般弹射起身,颤声道:“计...计长老,您有什么吩咐,尽管差遣小的去做!”
计长老阴阴一笑,道:“既然那徐三设计引他们上当,必然也安排下盯梢人手。说不定,现在咱们的密道所在,已经暴露了!”
听了这话,不仅李负吃了一惊,连那躲在暗处窥听的小乙心中也是大惊:这个计长老真是聪明至极,不仅看穿了众侠设下的圈套,所猜所想也都与事实相差仿佛!
“那...那该如何是好?”李负全身又冒出冷汗,“我现在便回去检查密道之内,看看有没有外人侵入的痕迹!”
计长老冷哼道:“现在去查,又有什么用?如果那张逸云发现密道,早就从中出城逃跑了!就算暂时没有人来,也并不能说明这密道仍然安全!如今须得立刻下手,将密道永远封闭!你知道该怎么办了罢?”
李负心中如惊涛骇浪翻涌,他负责镇守密道,当然知道密道之中设有几处机关,只要发动机关,密道就会节节坍塌,堵塞不通。但是若这密道被毁,自己这个看守密道之人,岂不是要承担所有的罪责?
让他亲手毁去这盟中建设、使用数十年的密道,无异于判了他的死罪!
与此时被计长老杀掉相比,无非是早死晚死罢了。
“计...计长老!万万不可如此草率啊!若要毁去密道,也需要让盟中公议才行!”李负双腿一软,不觉又跪了下去。
“你说我草率?”计长老双目一寒,“那你不分青红皂白,轻信林优这个蠢材的判断,擅离职守前来见我,是不是草率?若是等着盟中公议,那密道还不知要为我等带来什么样的灾祸!你记住了,不论何时,永远是先发制人,后发而制于人!”
他说的不错,百家盟修建沟通长安内外的密道,无异于在天子的龙床下钻洞!若这事被外人知道,传到有司面前,势必要掀起惊涛骇浪,金吾卫、京兆府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百家盟的势力挖出铲除,盟中在长安的苦心布局,可能都会因此而成为泡影!
李负一咬牙,重又站起身来:“在下知道了!我这便回去将密道毁去,然后回盟中领死!”说罢,毅然转身往来路去了。
计长老阴沉地盯着那李负远去的背影,忽然道:“阿忍,你追上去,看他是不是真的去毁了密道,若他临阵脱逃,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身后一名侍立的大汉应了一声,尾随那李负而去。
然后只见计长老袍袖一拂,又道:“阿速,此处距离霸陵县不远,你现在便赶去县里京兆府首举,就说发现逆贼张逸云的踪迹,让京兆府派公人来拿!方位么,便是林优这死鬼所说的位置!”
另一名大汉点头应诺,脚步轻捷地向着那霸陵县城奔去。
计长老安排已定,便向剩余四名大汉下令道:“你们随我去追那徐三!虽然张逸云可能不在,但若是拿住徐三,或也能知道那厮的踪迹!”
说罢,便当先向着那林优所说的方位大踏步而去。四名大汉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倏忽也去得远了。
第一百五十章 兵无常势战凶狼
待得计长老去得远了,逸云和小乙才从那沟壑之中站起身来。
张逸云一脸平静,小乙却是略显惊慌:“前辈,这个计长老可真是个厉害人物,竟然能够算到咱们的计策!这人武艺高强,又带了这么多人去,徐三爷要有麻烦了!”
逸云笑道:“他至少没有算到我们穿过密道却未逃走,而是缀着这两人来到此处。若在他对敌徐老三的时候,我们从后杀出,他又会是什么表情?”
逸云胆大包天,竟然想要从后袭击这个计长老,登时让小乙大为振奋:“好,我们便追踪前去,杀他个措手不及!”
两人计议已定,便缀着那计长老一行远去的方向,隐身前行。
这计长老生性比林优、李负二人更加谨慎,且是五人同行,贸然追踪很容易被发现。但是逸云乃是追踪的大行家,小乙武艺也不弱,跟着逸云在树后、石间躲避,倒是一直远远跟踪,未露行迹。
那计长老走了一程,终于发现有药宗二人留下的痕迹。他们以荼草制成药粉,抹在道旁石上,虽然很快便看不出痕迹,但凑近便能闻到淡淡的苦味,是药宗独有的追踪秘技。
计长老大喜,立刻寻踪追去,可他不知道的是,药宗两名追踪者,早已死在了徐老三的“快剑”之下。
又走了约有五六里地,日影已经渐渐西斜,四周人迹罕至。计长老心中忽生警兆,只听见前面一片荒地上传来哞哞牛叫之声,其声凄哀,闻者动容。
抬头一看,一道细细的烟柱从前方荒地之间直冲天空。
他向后一挥手,追随在后的四名大汉忽地散开,各将背后包裹解下,擎出明晃晃的器械。
这六人都是计长老的弟子,是他自幼训练而成的猛士,以坚、忍、力、速、干、方为名,不仅武力强悍,阵法精熟,最难得的是忠心不二,唯他计无双是从。
此时计忍跟从李负而去,计速则去霸陵县中京兆府报信,剩余四人,计坚手持耥耙,计力手持混铁棍,计干手持精铁团牌,计方则是舞动链锤,皆是拿着重兵器,向前方响动之处包抄而去。
五人转过一片枯干的树丛,顿时被眼前景象骇得浑身发麻。
原来这空地之上,竟然燃着一堆篝火,一个衣衫褴褛的大汉盘坐在火堆前,正在烤食一条牛腿!
只见这人须发斑白,如戟贲张,脸上凶相俨然,一双眼睛又黄又绿,如狼似鹰,偏生烧烤牛腿的动作却细腻沉稳,待得牛腿烤熟,还细细用手捻撒食盐,然后一口撕下烤好的牛肉,陶醉自语道:“痛快!东躲西藏数月时间,还是这牛肉吃得痛快!”
让计无双等人惊骇的,不是这人,而是这人周围如屠场一般的惨烈景象!
在这大汉身旁,是一辆被砸得粉碎的牛车,车上柴草和米粮抛得到处都是,那拉车的牛儿已被卸下一腿,但这大汉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那牛儿虽然血肉模糊,但一时不得便死,只在地上挣扎哀鸣。
在另一边的一棵老树之下,半躺半卧着一个同样血肉模糊的人。计无双一看那人面孔,登时更为震惊。
那是他们正在追踪的徐老三!
但此刻那徐老三的状况,比那牛儿还要不如,他的全身布满血污,手脚皆是拗向奇怪的方向,看来已是完全废了。他的喉间插了一柄短剑,却是他自己的兵器,将他硬生生钉在树干之上,让他不至歪倒。
这一剑插得妙到豪颠又无比残忍,剑锋避过骨头筋腱,只是将气管划破一半,那徐老三如破了口的风箱一半呼呼喘息,但只有一丝空气能到肺中,不仅不能速死,痛苦更是无以复加。
见此景象,不单是计无双一行惊骇莫名,连远远瞧见的小乙也是心中震撼,继而暴怒欲起,只想冲上去与那大汉拼个你死我活,为徐老三报仇!
逸云从旁死死将他按住,不让他冲出,但他的脸上,也是布满阴云,死死地盯住那仍在慢条斯理烤肉来吃的大汉。
那人自然便是雷狼!
逸云和众侠千算万算,只想到如何应付“鬼窟”和官家,却没有想到雷狼这个变数。
xiaoshuting.la
雷狼此番通过贿赂和隐姓埋名偷入关中,来到长安之后又伤了若虚先生,又带罪潜逃数月,但无人知道,他的真正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来杀张逸云!
十年之前,逸云与雷狼曾有一战。那一战是逸云胜了,但此人与他有些别的的渊源,所以逸云未下杀手,只是逼他立约,自己一日不死,他便一日不得重入关中。
所以这十年之间,雷狼摄于逸云神威,真的未曾再入关中。但是去岁天地反复,皇位更迭,逸云也犯下天条,不知所踪。雷狼得到消息,这才迫不及待进入关中,东来长安,只为确认逸云的死活。
若是逸云死了,那么天下之大,无人再能限制他的来去。
如果逸云没死,那就亲手送他去死!
所以今日见徐老三鬼鬼祟祟地出城,雷狼便悍然出手,将他击败拿下,逼他说出逸云的下落!
可是他也没想到,徐老三竟是如此硬气,任凭他将其手足一一折断,竟仍是硬挺着一言不发!雷狼被他激发凶性,出拳将其胸骨打碎,一剑刺入他的咽喉,却又使出手段吊住他的性命,让他一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如此一来,张逸云或会忍耐不住,前来找他拼命!
不想他如此行事歪打正着,引来的却是计无双等一行人。
雷狼又吃几口牛肉,斜眼看向计无双道:“你这老儿是何人?莫不是来抢我的牛肉吃?”
那计无双果决狠辣,也是一名凶人,但被这大汉瞥了一眼,心中竟觉阵阵发冷。他强打精神,沉声道:“不敢打扰壮士,我等正在寻找两名朋友,他们均是身穿玄色衣衫,一高一矮,不知壮士见过也未?”
他见这人将徐三折磨成这个鬼样子,心中自然惊惧不已,因为这快剑徐三的本事他是知道的,便是自己与他对上,也不敢轻言必胜。这大汉一身杀气,相貌不似中原之人,却又是什么身份?
这计无双乃是“兵书”一派的长老,深谙兵法韬略,自然知道不知虚实、不可妄动的道理,但他见这徐三遭擒,只猜想这人也是张逸云的对头,所以便拿话来试探于他。
雷狼哈哈一笑,声震原野。他以手指着远处一丛枯木,道
:“有两个废物被这人杀了,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计坚快步走去,踢开枯枝,顿时变了脸色,药宗王叶、温枝两人一被穿心,一被断喉,虽然没有徐三那么凄惨,但也已经死去多时。
那雷狼双眼锐芒显现,渐次扫过诸人,最后目光停在计无双身上:“这人杀了你的这两位朋友,我又帮你报了仇,你该怎么谢我?”
计无双心中一阵冰凉,一边示意众人后退,一边拱手道:“既然如此,计某在此谢过!我等便不扰尊驾的雅兴了。”
就在他将要退走之时,忽然只听大汉哈哈狂笑:“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莫不是知道你们几个奈何不得我,想要再去寻找帮手?”
计无双吃了一惊,他确有这个想法,但没想到自己心念一动,竟被这个神秘胡人一眼看穿。他还未及答话,便觉劲风扑面,只见那大汉倏忽欺近身前,伸手便来拿他要害!
“休得无礼!”手持铁棍的计力将兵器一横,呼地击向雷狼的腰肋要害。雷狼回手一劈,掌缘劈在铁棍之上,铿然如金铁交鸣,计力只觉一股大力涌来,虎口一阵酸麻,差点被他以空手将铁棍劈手击飞。
雷狼一击不中,倏忽退出丈余,直如鬼魅一般。他以猩红的舌头舔舔嘴唇,忽然道:“你们也是为了张逸云而来?”
计无双为他的神威所摄,连忙道:“正是!壮士也要杀那张逸云?那我们目的是一样的!为何还要互相争斗?”
雷狼眼中闪过一阵凶光:“杀张逸云?你们配吗?他只能死在我的手上!”说罢回手从身后抽出弯刀,将刀锋指向计无双,“记着了,我名叫雷狼,你们在黄泉路上,莫要做了糊涂鬼!”
计无双一听此名号,顿时大惊失色。他钻研兵法韬略,怎会不知匈奴大将雷狼的暴虐之名?百家盟这些年虽然已经恢复不少元气,但在来往消息上,还是不如游侠们灵通,是以他根本不知道雷狼来了长安!
计无双自负兵法武艺超于常人,但自知与雷狼大将相比,定是大大不如。兵法最贵知己知彼,此时自己不知对手深浅,已是失了先机,最好的选择自然是暂且退走。
但是从现场形势看来,雷狼已是打定主意,想要以一人之力将这五人全数屠戮在此。他被逼无奈,只得大喝一声:“雷狼,你莫要欺人太甚!凭借一人之力,你能斗得过我们吗?摆四象阵!”
坚、力、干、方四仆闻言,同时呼喝一声,两人在前,两人在后,各擎兵器,四人摆成一个阵势,将计无双围在垓心。
雷狼见这五人一体,气势一变,当下也是凝神应付,步法如鬼似魅,一柄弯刀如雪练一般攻入阵中,只欲先伤一人,破了这个阵势。
但计无双手下四人阵法精熟,四人分别凝神盯住他的四肢,只要雷狼有所动作,阵势便如水流转,立生变化,不论雷狼刀至何处,都是由那手持精铁团牌的计干来挡雷狼刀势,其余四人立刻寻隙进击,逼得他不得不回击防守。
计无双指挥阵势腾挪,四人前驱后退皆合四象方位,一时间竟与雷狼斗了个难解难分,四围枯叶如旋风一般卷起,恰似一群恶犬在围攻一头凶狼!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天塌地陷见帝君
小乙远远窥看,心中怒火渐平,心神全都被那凶险的战斗所吸引。
他在武艺一道上极有天分,看到那雷狼无坚不摧的刀光,和那计无双麾下八臂魔神般的奇诡阵势你来我往,其中精妙招式让他不由得心中发痒,揣摩不休。
“他们的招式,你都看明白了么?”耳畔传来张逸云低声询问。
小乙茫然摇头,但眼神仍不离相斗两方。
“你觉得谁能赢?”逸云继续问道。
小乙虽然仍是一脸茫然,但却非常肯定地说道:“一定是雷狼会赢!”
“为何?”
“他虽然以一敌五,但是招式身法仍有余裕,对面虽然有个阵势,但是挨打拼刀的只有那个拿团牌的,若是此人力竭,阵势必有破绽。”小乙本来讷于言辞,但此刻心神全在相斗两方之上,不自觉地将心中所想全部说了出来。
说话间前方情势已变,那雷狼对上计无双诸人的四象阵,急切攻之不下,不由得心中焦躁,出刀一招狠似一招,直向那手持团牌的计干攻去。
计干承受了雷狼的大部分攻击,虽有精钢团牌护身,但是雷狼刀上蕴含真力,一刀一刀如重锤敲击,震得他虎口迸裂,血流如注,只能苦苦支持。此刻雷狼手上加力,他便再也支撑不住,只得踉跄后退几步,不敢再当其锋。
计无双看出计干力竭,只得变换阵势,让其余三人轮番抵挡雷狼的刀势,本来气势如虹的阵法为之一馁,渐渐有抵挡不住的迹象。
计无双本以为敌人只有徐三和重伤的张逸云,四个手下一同前来,便已足够抵敌,没想到碰上雷狼这个凶人。他心中后悔无比,若是没有派出忍、速二人,此刻六人皆在,以“六爻”阵对敌,何至于被动至此?
看着场上形势正如小乙所说,逸云不禁轻笑一声:“好,你的眼力已经到了。那么若现在我们从后偷袭,却要攻哪一方才好?”
小乙微微犹豫道:“攻雷狼?您对我说过攻敌胜强的道理,先将那雷狼打败,再对付计长老不迟。”
逸云摇摇头道:“小乙,你想得太简单了。若是攻那雷狼,此人强悍无比,急切未必能下。这两方皆欲追杀于我,此时我若出手,他们又会如何?”
小乙惊道:“会联手先对付前辈!那若攻计长老,不也是这般?”
逸云笑道:“正是如此。我不论攻谁,只要没有一击必杀,他们回过味来,都会先联手与我为难!”
“但是,我又怎么会怕?”
小乙只觉面前的逸云仿佛在逐渐长高,一股无形的气势不断向上攀升,那个一直以来看起来懒懒散散的张逸云,此刻便如天神一般,让人不敢直视!
“前辈,不要!太危险了!”见逸云毅然决然,想要独战两大高手,小乙几乎要惊叫出声。他知道逸云实力高绝,但他重伤初愈,对手又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就这么贸然杀入战团,若被联手针对,后果定是不堪设想。
“小乙,你现在便赶到霸陵县中,赶到长安营卫,哪里都好,去首举我和雷狼便在在此处,请有司多派兵马,前来围捕!就算我胜不得此二人,至少也要确保将雷狼抓住!”
小乙心中剧震,原来逸云也不敢断言必胜,而是冒着自己行踪暴露的风险,让自己去官府报信,就为了将雷狼擒住!
“为什么?追捕雷狼,自有官府操心,前辈为何要冒这样的风险?”小乙两脚钉在地上一般,丝毫没有挪动。
逸云抬头看天,忽然叹道:“雷狼此人太过凶残,决不可让他在大汉疆域内横行。若是任由他来去自如,遭殃的是大汉的百姓!”
“虽然朝廷、官府对不起我,但百姓是无辜的。先帝在天之灵,也不愿意看到百姓涂炭吧。”
小乙心中一震,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看着逸云脸上从未见过的陌生神情,终于心中一横,翻身向逸云拜了一拜,道:“前辈一定小心,小乙这便去了!”
说罢,他再不回头,展开身法,如林鹿一般翻过沟渠,跳过原野,向着远处的霸陵县城飞奔而去。
雷狼与计无双虽在激斗,但怎会注意不到这边的响动?正在疑惑间,忽然见到干涸的沟渠之中立起一个人来,一声长笑响彻天际。
“雷师兄,计老鬼,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
小乙一路奔向霸陵县城,纵使他脚程极快,十几里路也要奔上一个时辰。
来回两个时辰,什么架都该打完了。
小乙心中越来越焦躁,几次想要折返回去帮忙,但又恐误了逸云的嘱托,心中一时纠结无比。
奔出数里远近,小乙突见沿路奔来一彪人马,足有十数人之多。
当先一人,竟是那计长老派去京兆府报官的计速!
他瞳孔猛缩,忽然想起计长老在前去追踪前,已经派人去了京兆府报信,这些人应该是听了计速之言,前来捉拿张逸云的军士。
既然计速已经引来京兆府的军士,那此番他便已不能再去,否则定会让京兆府生出怀疑,将他扣留关押也说不定。
yqxsw.org
小乙隐身路边,看见这些军士不是普通皂隶,而是霸陵县的屯兵,顿时心中大急:这些人冲着逸云前辈而去,形势必然对他更加不利。
此时唯有让形势更加混乱一些,逸云前辈或能多增一线生机!
小乙计较已定,不向东走,转向南行,从枯田荒野间直奔官驿驰道。
那边有金吾卫的行营,自己便到那边报案,看能不能引来一彪金吾卫缇骑,专门与那雷狼为难!
他奔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走上大路,只见那驰道之上五步一卫,十步一岗,处处都是金吾卫守军来回巡逻。他吃了一惊,忽然想起今日天子大祭,正从这条路上经过,可不是要防卫森严么?
他正在犹豫逡巡,忽然两名巡卫发现了他的身影,呼喝赶上前来道:“兀那竖子,在此逗留作甚?快走快走,莫要冲撞了天子圣驾!”
小乙将心一横,不退反进,走上前去道:“小人是长安城人士,有一事禀上官爷。今日见长安城外有两人私斗,一人自称雷狼,一人自称张凌,小人记得那城头悬挂的海捕文书上有这二人名字,所以前来报案!”
那卫士手执长戟,对准小乙道:“我等在执行防务,无论你要报何案,都等改日再说!赶紧退下!”
今日天子大祭,道旁防务万万疏失不得,别说是发现钦犯,便是天塌地陷,也不能擅离职守!
就在这时,众人忽然感觉远处地下传来微微震颤,原野上的朔风随着这震颤之感呼啸而至,然后便是隆隆轰鸣,从长安城处远远传来!
是...是地动!?真的要天塌地陷了么?
众军士感受到脚下的震动,被这天地之威吓得面如土色,纷纷伏地乱拜。
小乙心中却雪亮也似,知道这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他想起计长老令那李负去毁掉密道,却没想到密道遍布长安地下,一旦连锁坍塌,必然天崩地陷,房屋倒塌,城中百姓又要受苦了!
这些混蛋!
小乙牙关都要咬碎,又想起那大火之后流离失所的居民,此次地动,百姓受苦只
会更深更重。想到此处,他恨不得立刻便奔回去,将那计长老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
震颤方歇,便见一人一骑从长安城内奔来,骑士边御马狂奔,边大声喊道:“城中发生地动!请圣驾少住,移时再入城中!”
这边营卫立刻便有新的传令官上马而去,一路也是大喊“城中发生地震,请圣驾少住....”
路旁守卫再也顾不上小乙,一名校尉立刻发令,带着所属巡卫向那天子所在的方向而去,只为保护天子圣驾安全。
却说此时天子大祭完毕,正在返回长安的途中,车驾行处,突然拉车之马嘶鸣蹬踏,御者都节制不住,差点将天子颠了个跟头。太仆詹寻大声呵斥御者,却不防自己坐下马匹也受惊吓,将他也颠在地上。
这一瞬间,不独天子御马,整个队伍的马匹都似感受到了什么恐怖的物事,皆是裹足不前。天子正待询问,突然听到一阵微微地鸣之声从长安城中传来,然后是凌厉的朔风裹挟着尘土,倏然扫过车队,众人眼为之迷,一时人喊马嘶,好不混乱。
群臣之中自有那精通天文地理之人,只见刘子骏下马趋近御前道:“禀陛下,据臣观察,此乃地动。此时应当暂歇圣驾,等待地动停止方可回城。”
地动?
一时间在场君臣脸色各异,不知所措。天子方才大祭,还没回到城中,长安便发生地动,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天子脸色阴沉,听着从长安方向传来的微微颤鸣之声,忽然问道:“皇都地鸣,主何吉凶?”
群臣张口结舌,无人敢开口作答。半晌方有一位臣子出班奏道:“地鸣地动,自然是凶非吉。究其根本,该是阴气上升,阳气衰竭,宫闱失序,朝堂不宁的征兆。”
这人正是王巨君。
天子听了他说的话,心中怒气勃发:好个王莽!他说阴盛阳衰、宫闱失序,不就是在明讽自己将生母和祖母接入宫中居住,大力提拔母族在朝为官么?
群臣听了王巨君此话,也是大惊失色,这样直言犯谏,无异于打皇帝的脸了!
随侍在天子身边的驸马都尉董贤上前一步,厉声叫道:“王莽!你乱说什么?”
王巨君道:“君上有问,吾据实答之。天子尚无话说,董都尉你意欲何如?”说话间,他对董贤都没有正眼一看,显是轻蔑至极。
众臣看到王巨君与董贤争执,大多心中暗暗叫好,只盼着这已经失势的外戚与这天子面前如日中天的红人吵得越凶越好。
董贤满脸通红,还待再说,只见远远一骑传令官奔来,口中呼喝着“长安地动”,然后下马趋前报告城内房屋倒塌、人员伤亡等事,再有有金吾卫守军次第赶来,守护天子车驾,经这两番打断,剑拔弩张的气氛才稍稍缓和。
待得地动止息,天子方要上车重新出发,忽然看到路边两名金吾卫正押着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侍立在旁,不由得心中一奇,开口问道:“这少年是何人?”
这人自然便是杜小乙。
方才地动之后,守军欲要将他赶开,他却执意不走,守军无法,只得派了两人将他严加看管,只恐他在天子路过之时闹出什么事来。可是天子被地动一阻,却正好看见了这个少年。
执金吾卿董晖前去询问几句,回来报道:“禀天子,这少年说在城外发现钦犯,特来向金吾卫报信。儿郎们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便将他押起,想要稍候再去查验。”
钦犯?
天子听到这个词语,突然心中一震,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一道可怕的身影,便连忙挥手道:“让这少年上前来,细细说与朕听!”
第一百五十二章 得赐民爵为良人
小乙被带到天子圣舆之前。
骤然得见天颜,小乙心中的惊惧之情难以言表,只知伏地叩拜。
然后他只听一个温和的少年声音道:“这位少年,你起来吧。”
小乙依言站起,抬头看去,却发现面前衮服冕旒的天子,竟也是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心中才稍稍安定下来。
“方才你说钦犯,是什么意思?”天子见小乙惶恐,不由得温言以待。
小乙定了定神,只觉皇帝跟正常人也没什么不同。他心中担忧逸云安危,斟酌一下语言,便道:“天子在上,小人今日出城拾柴,在城东南十里外的荒野间见有人相斗,小人远远听见他们称自己叫什么‘雷狼’‘张凌’,突然想起在城头之上有这二人的海捕文书,都是经官爷唱过名字的,所以我便跑到官军营卫处举报,只想得点赏钱。”
长安城中,官府追捕的罪犯,不仅要张贴名姓,还要由官军唱名公告,是以不认识字的百姓,也都知道罪犯姓甚名谁,遇有线索,纷纷举报以求赏格。是以天子脚下,治安极好。
听说小乙来举报钦犯,还举报到了天子眼前,立刻便有侍中胡宣、侍郎虞坤二人出班向前,称颂天子圣明,连市井小民都来纠举罪犯。
但没料到这马屁却没拍对地方,只见天子脸色越来越沉,最后竟直言将二人斥退,道:“张凌竟然逃到了城外?董晖,你现在便点起军士,赶去捉拿此人!”
董晖一听,心中暗暗叫苦,他如何不知张逸云的神威?让他去追捕,无异于让他冒生命危险。但圣言一出,他也只得多点人马,准备出发。
忽然又听天子疑道:“这‘雷狼’又是何许人?为何也在那追捕之列?”
这雷狼偷入关中之事,玉门都尉曾经上疏启奏,但经过“草阅”之后,尚书令王昀却觉得这份奏疏不适合送到天子面前,只是批阅“留中”,而未上报。没想到此时天子竟然问起此事,不由得让他心中七上八下。
所幸京兆尹薛严上前奏道:“这雷狼乃是匈奴汗国车牙单于麾下大将,勇武过人,用兵高明,但为人凶残嗜杀,刀下从不留降虏,凶名威震边陲。那车牙单于因他凶残,寻了个由头,褫夺了他的兵权,将他贬为平民。他去年偷入关中,来到长安,被有司查破,因此逃窜。鉴于此人凶残至极,京兆府与金吾卫共同发下公文追捕此人。”
又有那待诏任文公上前奏道:“这雷狼之名,臣也曾听说,此人极是好杀,乃是天下有名的凶星。是了,今日地动,可能便是这张凌、雷狼两大凶星相遇,天人感应,以至于此。”
天子听这任文公将那地动灾异轻轻巧巧解释了过去,心中不由得大喜,道:“好!今日若能将这两个钦犯一并捉住,便将他们都拿来祭天!”
董晖心中更加愁闷,一个张逸云已经不好对付,再加上一个雷狼,不知自己带着这几十名缇骑,能不能制得住他
们。所幸天子想到此节,怕人少有失,又命卫尉董恭率百名羽林卫,同去捉拿钦犯。
董恭与董晖上阵父子兵,由是心中大定,向着小乙问明方位,便即整队出发,百十骑精锐卫士气势如虹,向小乙所指的方向奔驰而去。
天子见卫队出发,心中阴霾减少了几分。他看着小乙,温言道:“你很好,敢于纠举逃犯,不愧是我大汉的子民。你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谁?”
小乙知道,面对天子,绝不可以说谎,否则便是欺君之罪。但他于自己身世,也不敢说得明白,只道:“草民姓杜,是商洛人士,前几年流浪来到长安,只在市上混日,众人都换我作小乙。”
天子心下了然,知道这少年是个流民。长安城中并非皆是有籍之人,还有很多从各地流浪乞讨而来的流民,因为没有良人身份,只能充作奴仆,或者在市上混日,这少年看来也是这种人了。
想到此处,天子不禁笑道:“好,好!在咱们大汉,便是一介流民,也知奉公守法,纠举人犯,可见诸公教化子民,实有功绩!”又对小乙说道,“今日你立了功劳,想要朕赏你点什么?”
beqege.cc
小乙脸上憋得通红,他只是想借这一彪军马,打乱逸云与雷狼、计长老对敌的不利局势,但是这话他怎么敢说得出来?于是支支吾吾,还是选择了沉默。
天子见他不语,心中更是高兴,道:“首举人犯是为勇,不居功求赏是为义,你这少年虽然年纪不大,但是颇有几分难得的气节。圣卿,你说应该赏他点什么?”
旁边董贤连忙道:“这少年既是流民出身,圣上不妨赏他民爵一级,令其得以编户齐家,不亦善哉?”
天子听了董贤的话语,不由得哈哈大笑:“圣卿所言极善,就赐民爵一级!杜小乙,你领赐罢!”
在大汉的规例当中,二十等爵位里,一到八级是赐给平民的爵位。虽然这八等民爵不如十二等官爵显赫,但在大汉初立国之时,民爵也是附带田产宅邸的,甚至可以免除徭役赋税,也是极荣耀的头衔。
后来官家赐爵渐多,没有那么多田宅可赏,这民爵便只剩下荣誉了。但是对于小乙这种流民来说,获得爵位,便是被有司认可的“民”,身份便从无籍的流民变为了有身份的良人,可以编户入籍,可以购买田产,在长安真正安家落户了!
饶是心中并未期盼什么赏赐,听到这“民爵一级”,小乙仍然是又惊又喜,不由得跪伏在地,连声道:“谢谢陛下,谢谢陛下......”一时间眼眶都已经红了,引得众臣又是一阵称颂天子圣明。
天子圣驾不能久住,赏完小乙,便有传令的侍者上前禀报,道是长安地动已经平息,请天子起驾回城。
天子便端坐车驾,在众臣众侍的簇拥之下返回长安城中去了。
司农署的一名官员走上前来,写了一道简册交在小乙手中,嘱他改日到官署当中入籍,也便匆匆地随着天子
去了。
那王巨君看着惊喜交加的小乙,微微一笑,也随着天子圣驾离开了。
小乙将那简册揣入怀中,看着天子远去,心中五味杂陈。自己终于从一个流民变成真正有身份的良人了,但这个赏赐,却是自己首举逸云前辈换来的,真是讽刺至极。
对了,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不知逸云前辈那边究竟如何了?他猛然一惊,跳起身来,向着来路飞奔而去。
他这一来一回,耗费了两个时辰,当他奔到那片荒地,已是日暮低垂之时。
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张逸云、雷狼,还有那计长老一行,已经全数不见了踪影。
甚至连那百家盟药宗的两名殒命弟子,那被雷狼重伤将死的徐老三,甚至连那破碎的牛车,那被卸了一条腿的牛,也都不知去了哪里。
地面上止余密密麻麻的凌乱蹄印,昭示着此处曾有大批军马匆匆而过。
逸云与雷狼,还有那计长老战况如何,究竟谁胜谁败,谁生谁死?他们究竟去了哪里?京兆府、金吾卫和羽林卫是否抓住了他们?
小乙一概不知。
一个脸色蜡黄,双目黝黑的瘦高汉子忽然出现,翩然来到小乙身边,身上穿着适合轻身提纵的紧身装扮。
是燕翅儿来了。
“燕爷!逸云前辈呢?他有没有危险?其他人都哪儿去了?”小乙见他前来,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脸急切地连珠发问。
燕翅儿一脸疲惫,叹了一口气道:“我接到线报,听说官家得了逸云前辈的行踪,已经出兵马前来捉拿。我急急赶来,正好遇见一彪军士追着一人往西去了。”
“是逸云前辈吗?他没事?!”小乙心中大喜。
燕翅儿摇摇头道:“不是。我赶到近前,才偷听到他们在追的,是一个叫作雷狼的人。但是那人狡猾至极,很快便将追兵甩脱了,现在那些军士正在分散搜捕,我才又回来这里。”
什么?小乙大惊。如果逃走的是雷狼,难道逸云前辈已经……
他的心中一瞬间充满了悔恨,恨不得能让时间倒流,回到他与逸云分别的那一刻。
若是能够重来一次,自己绝不会跑去首举,而是要与逸云前辈并肩作战!即使结果不会改变,那自己也宁愿一起战死!
燕翅儿看着小乙的神情,顿时已经明白了大半。
他默然良久,方才道:“小乙,你不用太难过,逸云前辈神通广大,也许并未罹难,而是逃了也说不定。他将你支开,就是想让你活着,你切不可辜负了他的苦心!”
小乙闻若未闻,只觉心中撕裂一般的疼痛,不甘和愤懑如滋长的藤蔓占据了他的心灵。
“雷狼!!”
他突然仰天狂叫,声震原野,心中却立下一个誓言。
若逸云前辈被你所害,我杜鱼儿此生一定要找你复仇!!
第一百五十三章云逸山间了无迹
地动之后,长安城内一片狼藉。
虽然地动并不剧烈,但这地动起于百家盟破坏长安地下密道,所以处处地陷,连城墙都坍塌了一段,护城河的水倒灌入内,漫灌喷涌出来,造成的破坏一点都不少。
受到影响最大的自然是贫民居住的闾里,这里的房屋多是棚屋,不甚结实,地面稍有陷落震动,便会引起棚屋倒塌,四市之内,计有几十户人家受灾,哭喊之声不绝于耳。
除了司农署的官吏在奔忙救灾,统计损害,各闾里的乡老、游侠也参与维持秩序,防止有人趁灾盗抢。
所以除了燕翅儿追出城外,长安众侠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地动绊住了手脚,只能先救灾祸,无暇去城外支援逸云。
一直忙乱到入夜时分,市上的混乱才逐渐控制,受灾之人也被安排到了安稳的地方暂且存身,胡安、梁屠子、秋娘子和韩狗儿这才终于空闲下来。
这时燕翅儿和小乙方才返回城中,带来了徐老三身死,张逸云不知所踪的消息。
群侠忙乱一日,身心俱疲,此时听闻噩耗,皆是默然无言。
未央宫中,天子刚刚返回,换好常服,便急着去北宫探问母亲、祖母,生怕她们为地动所惊。
一旁董贤谏道:“天子不可!此时宜先拜见太皇太后、太后,待探明两后无碍,方可再拜定陶太后、恭王后,若行止失序,必遭群臣非议!”
天子一听此话,心中气闷无比,但也毫无办法。因为他既然已经继嗣孝成皇帝,就相当于成了孝成皇帝的儿子,入承大统后,依照古礼,与定陶太后、恭王后这两位本生祖母、母亲应断绝关系,此时太皇太后才是他的祖母,皇太后算是他的母亲。
所以他必须先去拜见太皇太后、太后。而且按理来说,他根本不应该去北宫拜见,只能是定陶太后、恭王后来拜见他。
既然生在帝王家,这帝王传承甚至要大于生身血缘,实在可悲可叹。
天子拜过太皇太后王政君、太后赵飞燕,确认她们一切无碍后,才得暗中从连接未央宫和北宫的紫房复道来到母亲和祖母寝宫,偷偷拜见。
傅太后、丁王后今日受了地动惊吓,一直在担惊受怕,但亲儿子却不能第一时间前来探问,直到此时才能偷偷相见,是以甫一见面,母子三人顿时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此时此刻,年轻的帝王暗下决心,不管阻力有多大,自己一定要给生身母亲、祖母一个光明正大的名分!
杨府当中。
杨熙在地动开始之时,便连忙奔入先生房内,生怕若虚先生因这地动而受伤,毕竟他的伤处还未大好。
但是当他进入房内,却惊讶地发现,先生不知去了哪里。
“先生!先生!”他焦急大呼,不顾地面还在震颤,奔到厢房、院落之中寻找,但仍是没有发现先生的影子。
先生不见了!
他心中一阵恐惧,不知先生究竟是自行离开,还是被什么人隐秘带走?
先生身上还有伤!
他此时只想出门去寻找先生踪迹,但外面人喊马嘶,一片混乱,地面仍在微微震颤,贸然出去只怕找不到先生,还要惹来无穷的麻烦。
所以他只能继续待在家里,默默祝祷先生不要出什
么事才好。
先生究竟去哪里了呢?
此时此刻,谁也想不到,若虚先生竟然身在长安城外南五十里处,在林间飞快地奔走。
他身边还有一人,赫然便是张逸云!
这二人虽然奔走迅速,但是身上皆是布满血污伤痕,看起来很是狼狈。
两人一言不发,奔了一阵,来到一片林间空地,才不约而同停脚休息。
月色初升,朔风凛冽,二人相视片刻,忽然同时哈哈大笑,声震林野。
笑了片刻,张逸云首先止笑,将眼一瞪道:“笑什么笑?以为救了我,便想让我欠你的情么?”
若虚先生也止住笑声:“我是笑你这惫懒家伙,竟也会与人拼命。若在以前,敌强我弱,你自会比谁逃得都快。”
逸云眼神复杂,忽地叹道:“我有……不能逃的理由。”
“那雷狼究竟与你是何关系?为何你要与他不死不休?”若虚先生看着他的面色,忽然开口问道。
“那计老鬼跟你又是什么关系?为何你一句耳语便能让他立刻退走?”逸云不答,却向若虚先生反问。
两人互相观察着彼此的脸色,忽然间同时又哈哈大笑起来。
这两人相识几十年,都知道对方身上存有有秘密,但互相之间并不过问,已经成了这么多年来的默契。
今日计长老与雷狼对阵之时,逸云遣走小乙,便即露面与这两人叫阵。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逸云与这两人的仇怨是深不可解,所以甫一照面,计长老和雷狼便不约而同地停手,向着逸云夹击而来。
逸云虽然重伤未愈,但在雷狼与计长老的围攻之下,仍然破了计长老的四象阵,出手伤了他手下的两名弟子,但是自己身上也被雷狼刺了两刀,逐渐陷入被动。
饶是如此,他仍然坚持与二人对敌,百招之内都硬撑未败,一直坚持到计速带来官兵参战,场面一片混乱。
然后便是董氏父子带领百余骑金吾卫、羽林军赶来,意图将相斗诸人一网打尽,三人才且战且逃,意图脱出重围。
但皇家精骑哪是这么容易甩脱?三人逃出十余里路,仍被军士追踪不止,而逸云一边遭受两大高手夹击,一边还要对敌追兵,眼看便要不敌殒命。
yawenku.com
就在这时,一个蒙住脸面的神秘人突然出现,一人挡下雷、计二人杀手,又以奇诡方术阻住军马,才将逸云救出生天。
这人自然便是若虚先生。
然后若虚与逸云并肩而逃,将雷狼、计无双二人分别引开,若虚先生一句话惊退计无双,张逸云将雷狼引到追击军士之前,让他们互相缠斗,这才终于摆脱追兵。
两人笑罢,这才感觉身上伤痕累累,便各自撕下衣襟,包裹伤处,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并肩作战的过去。
但他们都知道,过去的时光便永远过去了,不可能再回来。
包扎好伤处,若虚先生突然道:“你不用觉得欠了我人情。我出手救你,是感谢你一直以来照顾阿莳。”
张逸云微一沉默,意味深长地看了若虚一眼:“你已经见到阿莳了?隐瞒下落,是她自己的意思。”
若虚先生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我亏欠了她,她恨我也是应该的。但是知道她还
活着,我不知有多么欢喜。”
逸云自嘲道:“先帝去了,我也成了逃犯,以后再没有人能护着她和那间楼子,只能靠你了。”
是的,当年阿莳侥幸活了下来,心中却恨透了若虚,天子想要送她去与若虚团聚,她却抵死不肯。没奈何,天子只得依了她的意思,将章台街前一块空地赏赐于她,让她建起一间勾栏,收容孤苦无依的女孩子。
天子是九五之尊,自然不可能时刻关注这妓楼的情况,所以天子便将此事交给逸云这个知情人去安排,由他作为那暖玉楼的背后靠山。所以那妓楼才能平安开下去。
也正是因此,先帝崩殂,逸云下狱,暖玉楼的莳妈妈才一改前行,经营得愈发小心起来。
若虚先生此次出手相救,正是为了报答逸云照顾阿莳的恩情。
两人沉默片刻,一前一后再次上路,前进的方向却是直如中南山中。
两人虽然负伤,但脚程极快,逸云纵跃如电,若虚飘然若仙,皆是快逾奔马,不到半夜便入中南山界。
虽然天色昏暗,寻常人皆是目不见物,但这两人内修有成,双目神光内敛,皆能夜视,穿梭林间如履平地。
终于到得中南主峰太兴山下,若虚先生笑道:“你这道路走得颇熟,却是要带我到哪里去?”
原来逸云和若虚二人摆脱追兵,只想找个隐秘所在躲藏。张逸云心中一动,突然想到中南山里有一处隐秘所在,除了他和一个小友,再也无人知道,当下便让若虚与他一起到此处躲避。
此时听见若虚调笑,他只是轻声道:“我最不相信命运,但此时此刻,我却不得不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了。我再也想不到,这个地方今日竟会成为我的藏身之地。若虚,咱们要爬山了。”
说完他便攀藤附葛,一溜烟地顺着直直的峭壁向上攀登!
若虚先生看着他的身影。毫不犹豫地腾身而起,紧紧随在他的身后。
此时此刻,两人便如身上吊了绳子,你追我赶地沿着山崖一路往上,不拘有路无路,在他们看来皆是一片坦途。
若有人从下仰望,必被这二人匪夷所思的轻身功夫吓得头晕眼花。
不过一个时辰功夫,两人竟攀过数百丈的高度,从山下一直攀到了山巅处的一处石台!
若杜小乙在此,怕不是要大吃一惊。因为逸云带若虚来的地方,正是当年他进山寻找金丹的那处山巅平台!
不过他那时攀上此处,几乎花了整整三?日,而此时逸云和若虚二人,竟在一个时辰之内攀了上来,真叫人瞠目结舌!
月色之下,若虚先生见这石台连在山体之上,有土有石,石质部分竟有十数丈方圆,平平整整,浑然天成。
在那靠近山壁一侧,有一条细瀑垂下,寒冬之中竟不结冰,在下汇成一泊清潭,石台另一侧,则是隆起一块巨石,望之如一座巨炉,森然插空,如有玄机。
见此盛景,若虚先生不禁赞道:“好个神仙住处!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处所的?”
逸云道:“话说起来可就长了。相传当年道家老祖曾经在中南山里讲经,我欲将此处叫做老君讲经处,在此暂避,你以为如何?”
若虚先生见他有避世之意,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第一百五十四章 负尸市上行义举
这一夜,杨熙几乎未曾合眼。
地动之灾并未波及杨府,但若虚先生仍然不知所踪。从房中一切如旧的状况来看,他应该是自行离开。
虽然先生的伤势已经恢复了大半,但是他身子还未尽复,本该继续在家休养。
究竟是什么急事,才让他连个讯息都不及留下,就这样不告而别?
杨熙隐隐觉得事情并没那么简单,绝不敢将先生离开之事透露给别人,所以也没办法出去寻找。
他的心中满是担忧,整夜里一听见有什么响动,便警觉地翻身而起,竖耳倾听。
但是眼看长夜过去,先生也未曾归来。杨熙实在撑不住,才勉强睡了一个时辰。
第二日晨光方露,就听外面喧闹不绝,杨熙终于忍不住走出门去,探看外面情形。
出门之后,杨熙不禁一呆,没想到地动天灾竟造成了如此大的影响。
放眼望去,街市之中能看到好几处地陷,处处可见倒塌的房屋。断壁残垣间,一些失去家园的百姓木然地游荡,试图从瓦砾间挖掘残留的家当什物。
侥幸逃过天灾的人们看着这些受灾之人,脸上皆有悲悯之色。
百姓的日子已经够苦了,又碰上这种天灾,真是让人扼腕叹息。
外面的喧闹声来自一群金吾卫的兵丁,他们昨日追捕逃犯未果,没有抓到一个活口,此刻又在城中排查。
大灾之后,守军又来盘查,当然弄得鸡飞狗跳,一片混乱。
但是此时杨熙顾不上为他人悲叹,只是到处寻找,期盼看到先生的踪影。
杨熙跟着喧闹的人群走了一阵,不觉走到市上广场,只见前面有不少闲人聚集,不知在围观什么。
他心中一动,也挤过去探看,但看到前面景象,却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在广场中央搭着一个低矮的木台,木台上竟横七竖八地扔着几具尸体,看那尸身之上皆有刀剑外伤,死状均是凄惨无比。
杨熙看见,其中一具尸体甚至四肢尽断,喉咙切开,似乎是被人虐杀而死,那惨状让他瞧了一眼,便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这……这是弃市啊!
杨熙看到尸身旁边还站了两名军士,才突然反应过来。只有逆贼罪犯,死了之后才会这样被曝尸于市,以警世人!
这时,只听台上的一名士兵高声叫道:“昨日几名贼人城外相殴,我等奉天命捕拿,获此贼徒,弃市示警,以儆效尤!”
“此外还有数名贼人走脱,一人名叫雷狼,是西域胡人,一人名叫张凌,是中原人,若有此二人下落,报上有司,赏!隐匿不报,与贼人同罪!”
杨熙心中猛地一惊,才知昨日那雷狼竟在城外现身!
张逸云为何也在城外?他与雷狼究竟是敌是友?这些被弃市之人又是什么身份?一时间杨熙陷入迷惑之中,但又隐隐觉得,这雷狼和张逸云昨日现身,可能与先生突然失踪有莫大关系。
难道先生也知道雷狼下落,去找他报仇了么?杨熙心中狂跳,
但又不知如何去验证。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少年从木台下一跃而起,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少年便已越过围观众人,跳在台上。
守卫二人见竟有人跳上台来,不由得心中大惊,正待阻止,那少年却已奔进尸堆,不顾血污,抱起那手足喉管皆断的尸身,放声大哭起来。
“哪里来的小子?为何抱着贼人的尸身哭泣?难道你也是贼人一党?”那守军见这少年来得蹊跷,不由得心中紧张,将手中长矛对准了那少年的后心。
少年边哭边喊道:“徐三爷,你死的好惨、死的好冤啊!不仅被贼人凌虐致死,还被当作叛贼弃市示众!”
那兵丁听他哭喊,心中一惊:“兀那少年!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这不都是人犯尸身么?他究竟是何人?”
那少年哽咽道:“徐三爷怎么可能是逃犯!他是徐记米行的主人,昨日去义庄送米,不幸遭遇贼人,惨遭杀害,怎么还被当作贼寇!”
众人听了,皆是大惊失色。这徐记米行的徐老三,市上许多人都是认识的,但他的死状实在是太过凄惨,许多人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是以竟没有人认出他来。
此刻经这少年一哭,大家纷纷细看,才看出这尸身真的是米行的徐老三!
难道真如这少年所说,是官兵错认,将这徐老三当了人犯?还是说这徐老三本就是贼途?众人不明就里,一时间议论纷纷。
那守卫尸体的兵丁心中大惊,但又不能承认是他们认错,只得硬起头皮,对那少年喝道:“谁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也许你便是那贼人的同伙!且随我们回营里走一遭!”
baimengshu.com
眼看着少年惹祸上身,众人有的暗赞这少年的勇气,有的为他扼腕叹息,但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替他说一句话。
那少年一抹眼泪,大声道:“走到哪里,我也还是这话!徐三爷对我有恩,我断不能容他死后还被当作贼寇,有污声名!还请官老爷们慈悲明鉴,为徐三爷洗清冤屈,得以入土为安!”
那些兵丁哪里听他说话?皆是擎起刀枪,向他逼近过来。
杨熙在一旁瞧得气闷,不由得越众而出,大声道:“这少年冒着被误会的风险,也要站出来为这徐老三洗冤,此乃义举,又有何罪?在下尚书署杨延厮,愿为这小兄弟担保!”
少年见有人为他出头,不由得心生感激,但一看杨熙的面容,却忽然呆住了。
怎么是他!
这少年正是东市游侠杜小乙。
小乙一眼便认出这为他出头之人,便是当年在城外茶棚救过他一命的少年,也是那日自己与杜稚季一起逃出长安之时,那追捕他的杨功曹!
那些认识徐老三之人听了杨熙这话,顿觉脸上羞惭。徐老三素在市上卖米,从来童叟无欺,人缘极好,但他死后被污为贼寇,却没人敢为他伸冤,只有这个少年游侠不顾一切底站了出来,真是羞煞人也。
此刻有朝堂官员愿意出来作保,顿时有人也小声说道:“这徐老三是个本分生意人,也许不是贼匪,还请官爷明查
。”
众军见众人开始鼓噪,顿时恼羞成怒:“杨郎官,你一个内朝官儿,却管不得我们金吾卫的军务!不管你怎么说,此人我们肯定是要带走审讯的。若他没有问题,我们也不会为难于他!”
这话说的不轻不重,但是将杨熙的后话全数堵了回去。
杨熙知道,只要被金吾卫带回行营,那便是没问题,也得先脱一层皮了。
他正想着怎样帮助这个少年,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醇厚温和的声音:“慢来。”
众人闻声抬头,只见一个中年文士越众而出。
士兵们屡次遭人喝止,性子焦躁起来,本欲大声喝骂,但一见来人,脸上皆是一惊,均收了兵器,拱手作揖道:“新都侯大人!”
来者是新都侯王巨君!
一时间不光是众军士作揖,周围众人皆是纷纷让开道路,有人口中称:“王大人长乐。”有人道:“大司马万安。”还有的黎民直接拜伏于地,向着他磕起头来。
王巨君的德行举世称道,声望隆盛无比,每当有灾祸,他总是第一个带头募捐,拯救百姓于水火,昨日地动,更是打开族庄,让无家可归的受灾之人暂住,是以此时一见他来,众人如同见了神仙圣人,礼拜不休。
王巨君受到众人礼拜,一边道“大家不必多礼”,一边走到台前,看着那垂泪的少年,又回头看看一脸义愤的杨熙,忽然微微一笑。
“在下不才,也愿为这少年担保,众位军士可否赏在下一个薄面?”
薄面?虽然此时巨君称病在家,王氏势力也大不如从前,但是这人仍是无人敢轻视的一位重臣!若连他的面子都算薄面,那朝堂上的重臣,大半都没有脸了!
那卫士面露难色道:“大人,不是我们要与这少年为难,是因为他所说的事不知真假,我们也不知这尸身是不是贼人,此事事关重大,不由得我们不谨慎辨析。不过有大人这句话,我们定不为难他便是了。”
这军士说出这话,已是非常给面子了。
但王巨君又是一笑,道:“这少年所说的话,绝不会有假。因为昨日正是这少年,在御前纠举钦犯,你们才能找到这些尸身。他既是纠举之人,又怎么会是贼寇一党呢?”
众军之中,有一人昨日随驾护卫,经巨君这么一说,仔细打量了小乙几眼,啊的一声道:“没错!昨天就是他在御前纠举,还得了天子御赐的民爵一级!”
听他这么一说,众军再无怀疑,那对正问道:“好吧,既然你是纠举之人,又有两位大人为你做保,我们便信你所说。你要将这尸身如何处置?”
小乙垂泪道:“徐三爷于我有恩,我不能眼睁睁看他弃市受辱,我要将他的尸身带回好好葬了。”
说完,他不顾尸体恐怖,扯下半幅衣襟,将之缚在背上,转身离去。
众人见他如此义气深重,无不悚然动容,皆是避往两侧,给他让出一条道路。
杨熙听说他竟是纠举逃犯之人,顿时对他留上了心。此刻见他离开,连忙从后赶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孤儿寡母被人欺
小乙负着一具尸体毅然前行,血污淋漓,沾满全身,见者无不惊呼躲避,无人敢在他面前阻挡。
杨熙亦步亦趋,只是跟在他的身后,也不忍心出声打扰,就这么跟着他一路走出街市,走到那徐记米行面前。
发现徐老三的尸体之时,便有好事者前来报信,此刻徐记米行前面已有不少人在外等候。当先站着的便是徐老三的妻子魏氏,携着一双半大儿女,一见小乙负回徐老三的尸身,顿时哭成一片。
小乙将徐老三的尸身卸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汗水,对魏氏抱歉地说道:“嫂嫂,请您节哀,还是快些将徐三爷安葬了罢。”
魏氏带着一双儿女向小乙跪下道:“小乙,我们当家的死了,只有你冒着生命危险,站出来替他出头,洗清污蔑,此恩此德,妾身粉身难报!阿大、阿囡,快给这位哥哥磕头!”
小乙苦笑一声,连忙避开道:“快别如此,小乙哪能当得如此大礼?”又问道,“现今嫂嫂打算怎么办?”
那魏氏抹了一把眼泪道:“当家的昨日去时,已经留下遗书,称是若有不测,这米行便留给我,任我改嫁或是归家,只是改嫁的话,不能亏待了这一双孩儿。但是我既然进了徐家大门,哪能做那不贞再醮之人?我只想好好葬了当家,以后一人抚养儿子女儿便是。”
围观众人一阵唏嘘,既惊讶于这徐老三早早立下遗嘱,对妻子爱护至极,又敬佩这魏氏志气甚高,一个寡母带着两个孩儿过日,纵有米行家产,想必也有诸多困难,能够下了这般决心,实在让人由衷钦佩。
魏氏拿出一个木匣,递到小乙面前道:“我们孤儿寡母以后便是无依无靠,只恐有人来谋夺当家的遗留的产业。小乙你是至诚之人,这里面是当家的遗书,你来当着众人面前现场验看,也让大伙给我做个见证。”
她说完这话,忽然听见人群当中传来一声冷笑,一个尖刻的男子声音传来:“三弟留下的遗书,为何要让外人来见证?你说恐人谋夺家业,又是在担心什么?”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五十多岁,身材矮小的老头儿立在人群当中,脸上还挂着冷笑,看他相貌,与那徐老三竟有些相似。
有人立刻认出,此人正是徐老三的亲哥哥,叫做徐仲先,平日只在西市当中做木工为生,众人都唤他作徐木匠。
徐老三父母早逝,兄弟三人当中,大哥也是早死,只有徐木匠和他相依为命。
但没想到后来徐木匠娶了一房媳妇,夫妻二人为了独占那木工作坊,竟将徐老三这个亲弟弟赶出门外。
徐老三无依无靠,幸得逸云收留,才作了街市上的游侠儿。这徐木匠虽是他唯一的亲人,但两人之间既有这般往事,便也从不来往,直如陌生人也似。
没想到此刻徐老三身死,这个曾将他赶出家门的狠心兄弟,竟又出现在这米行前面。
那魏氏似乎没看见此人,仍将木匣放在小乙手中。那徐木匠满脸涨红,高声
叫道:“你没听见我说话吗?我好歹也是老三的兄弟!若有遗书也要先给我看!”
小乙满脸尴尬,看着木匣中写满字的白绢道:“好教嫂嫂得知,小乙一介粗人,并不识得字。既然三爷的兄弟在此,请他来看便了。”
那魏氏却不答应,红着眼圈恨声道:“当年三哥是被谁赶出家门的?此时他已经去了,你却跑来自称兄弟,怀得什么心思,谁又看不出来?你真当我孤儿寡母好欺不成?”
这徐木匠与徐老三早已没了兄弟情分,今日闻听他的死讯,悲伤之情没有多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他留下的米行家业,自己须得来争上一争!
至于孤儿寡母怎么过活?他却一点都没有操心。
此时被魏氏叫破心事,徐木匠顿时恼羞成怒:“我安的什么心?我兄弟死了,我就不能来为他送终?你口口声声说要为老三守节,谁知道你以后会不会信守诺言?你要再醮我不管,这两个孩子却不可跟着你改姓!我此番过来,便是要将他们接走!”
这徐木匠绝口不提徐老三的米行,而是威胁要将孩子带走,实在是打了一手如意算盘。
他身为孩子的大伯,说是想要延续徐氏骨血,让两个孩子免于跟着魏氏再醮改姓,谁都挑不出什么毛病。这徐老三的两个孩子到手,还愁米行不归他所有么?到时候魏氏反而成了外人,即便她不再嫁,自己也能找个由头将她赶了出去,独占徐老三的家业!
饶是魏氏刚强,但在徐木匠的发难之下,也是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
这个世道,讲究宗族承续,以男子为尊,魏氏作为一个外人,又是个女子,说话自然没有徐家人理直气壮。
小乙看着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连忙阻止双方道:“莫要争执了,徐三爷尸骨未寒,咱们是不是先将他下葬的好?”
loubiqu.net
那徐木匠不依不饶:“你们若不交出遗书,便休想动我这兄弟尸身!”说着竟向前一步,拦在徐老三的尸体之前。
小乙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抬头看见杨熙正杂在人群中围观,不由得心中一动,走到他的面前,低声道:“杨大人,方才承蒙您仗义执言。肯为我作保。眼下这两方争执不下,可否请您帮忙做个证见?”
然后便将那木匣放入杨熙手中。
杨熙看得义愤填膺,正有出头之意,此刻受到小乙拜托,欣然举步向前道:“你们且住了。吾乃尚书署郎官杨,由我为你们见证,何如?”
那徐木匠本意不想让他人参与,只想抢了遗书,然后将其毁坏,弄个死无对证。杨熙是朝廷官员,他既然出头,徐木匠又敢说什么废话?
魏氏正走投无路,见一名官员来此出头,心中大喜过望,只盼杨熙能为自己主持公道。
杨熙见两边都无话,便伸手将那木匣中的白绢取出,摊了开来,开始逐句念上面的文字。
不独争吵两方和小乙,就连围观民众也无不屏息倾听,只看这徐老三留下什么话语。
“启书之时,吾已远去,此乃祸福天定,命数而已。遥想昔年游侠,未有一事亏心,所亏欠者,唯子而已。今我且去,任子自择良木而栖。所遗物产,尽皆归子,余人不得觊觎。”
听杨熙将遗书读出,那徐木匠脸上红一片白一片,魏氏却又忍不住哭倒在地。众人听得徐老三人虽死了,却从容将身后事安排得妥妥当当,当真是侠气磊落,不愧是当年市上鼎鼎有名的“快剑”。
“这遗书上还有徐老三的花押,有谁认得他的字迹,请上前来一观!”杨熙读完,将那绢帛上的字迹向众人展示。
人群中有在徐记米行买米的主顾,与徐老三签过契的,登时便有人凑上前来,看看那帛上字迹,道:“错不了,这正是徐老三的字迹!”
杨熙这才转向两人,道:“书中所说,二位可都听明白了?”
魏氏哽咽道:“听明白了,听明白了!”
那徐木匠还想挣扎,道:“我才是徐家人,是他的亲兄弟,怎么能算外人呢?”
杨熙笑道:“可是大汉有律,过世之人的遗命,乃是继承家业的第一依据。你说是徐老三的兄弟,他的遗书之中却根本没提到你呢。”
他在尚书署上任许久,每日草阅奏疏,对这汉律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所以此刻张口就来,将徐木匠说得哑口无言。
最终这徐木匠放出一句色厉内荏的狠话:“好,你们都是一伙儿的!你们等着,我总有一天会把徐家的东西拿回来!”
说完这话,他才一溜烟地走了。
魏氏见杨熙帮忙,脱得大难,不由得喜极而泣,又要向杨熙跪拜,却让他一把搀了起来。
“还是先将徐老三葬了罢。”他劝道。
徐老三是被人害死,所谓凶死之人不得停灵,葬礼一切从简。魏氏又怕再生枝节,便央一个邻舍去买一具现成棺木,想要将徐老三立刻发丧了事。
这时梁屠子、秋娘子和胡安,还有韩狗儿都得了消息,前后赶到,见到徐老三的凄惨死状,都是心中凄然。
看到杨熙这个朝堂官员在旁,众侠眼中皆有警惕之色,经小乙解释,众人才放下心来,纷纷帮助魏氏准备祭品,准备葬礼。
须臾棺材运到,魏氏边哭边将徐老三装裹停当,与众侠一起,将棺木运到城外掩埋。一双小儿女边哭边在车前引路,果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转眼几人便将棺木运到城西,此处有一片义冢,乃是王巨君劝说先帝建立,专供没钱购买墓地的穷苦人家丧葬之用。
几人将徐老三的棺木埋入土坑,草草立了个木碑,分别向前拜了几拜。那杨熙一直跟随,此时也是虔诚默祷,许愿这徐老三一双儿女都能健康长大。
小乙见杨熙一直未走。显然是有事要向他询问。待得葬礼已毕,众人分散而回,他才忍不住向杨熙问道:“杨大人,你是想问什么事情么?”
杨熙点一点头:“是的。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第一百五十六章 相逢一笑是旧识
“大人要打听什么人?”小乙久在街市上厮混,又有个做线引的大兄,寻常之人问他也许真能找到。
杨熙略一思索:“我想问的是,昨日你在城外见到钦犯相斗,有没有看到别人?”
小乙心中一惊,没想到杨熙竟然问起昨日之事。他仔细斟酌一番,才不确定地答道:“我只是远远看见,没敢靠前。除了那自称雷狼和张凌的两名钦犯之外,还有一伙人也参与相斗,为首的那人好像...好像姓计。除此之外,还有这徐三爷也被杀死在地。我心中害怕,立刻便逃走了,却没看见别的情形。”
这话他说得半真不假,但是仍然将最重要的信息暴露给杨熙知道。不过杨熙根本不想知道什么计长老,只是摇摇头道:“还有别人吗?”
小乙摇头道:“我逃走之后便去报了官,糊里糊涂地还见到了天子。后来我大着胆子再回去看时,那里已是什么人都没有了。今日我在市上打听,才知道那伙...那伙贼人被军马驱赶,逃去几人,只搜到几具尸体,正在弃市示警,我便赶来观看,竟看见徐三爷的尸体也在期内,所以才出头将其索下,让其入土为安。”
听了小乙所说,杨熙知道他其实也没见到那几人逃走的景象,不由得暗暗发愁。
如果先生没去袭击雷狼,那么却究竟是去哪里了呢?
不过换个角度来想,先生若是没有参与雷狼与张逸云的战斗,围捕军士也没有发现先生的尸身,那说明先生肯定在安全的所在,肯定不会有什么危险,自己也可以稍稍放心了。
想到这里,他向小乙一揖道:“多谢足下见告。杨熙平时最敬义气深重之人,今日见到足下不畏官军,敢为死者出头,又为孤儿寡母伸张,心中好生敬佩。”
小乙勉强一笑:“小人这些微劳,实在不足挂齿,若不是大人与王公出面为我作保,现下小人应该在大牢里受审吧。”
杨熙摇头道:“我好歹是个官身,那些兵丁不能奈我如何,如足下这般将生死置之度外,才是真正的侠义之士也!我听他们都喊你小乙,敢问足下尊姓大名,可否见告?”
小乙心中下定决心,忽然抬头直视杨熙道:“杨大人,您不记得我了吗?前年您初来长安之时,在城外长亭之内,若不是您赠我盘缠,向我示警,让我赶紧逃去,我现在已经是地下的枯骨了!”
杨熙大吃一惊,被他这一句话勾起往事。他随着先生初来长安之时,在城南十里外的长亭中见到了当时的丞相翟方进。
而眼前这人,不正是当日翟方进欲要杀之灭口的煮茶少年么?
“你是杜...杜...”杨熙心中惊喜,隐约想起眼前这少年的姓氏,却一时记不起他的名字。
“在下杜鱼儿,拜谢大人救命之恩!”小乙翻身拜倒,对着杨熙行起了大礼。
杨熙见他如此感念旧恩,连忙将他拉起,道:“快快请起,莫要行此大礼!你有如此侠义心肠,便说明我当日便没有救错人!”
两人相视一瞬,忽然同时哈哈大
笑。
缘分一事,真是奇妙无比,谁想到当日在长安城外偶然遇见的陌生人,今日竟在此时此地,以这种方式重新相见呢!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其间发生了许多事情,两个少年也不再是当年的模样。
当年一言不合便派人追杀杜鱼儿的丞相翟方进已经作古,又黑又瘦的杜鱼儿,现在身量也已长开,成为了长安城中的游侠。当年懵懵懂懂的杨熙,也已跻身仕途,成为一名内朝官员。
虽然两人身份有差,地位不同,但此时相认,却有一种多年老友重逢的感觉。
“那时你逃入山中,我只盼你能够幸存,没想到你现在竟然成了城中游侠。”杨熙不胜唏嘘,“这些年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小乙欲言又止,他想起这几年在市上摸爬滚打,过得都是惊心动魄的日子,际遇之奇,说出来怕是没人能信。
而且他所为之事,有好些都是涉及犯罪,甚至有劫狱救人,协助逃犯出城等大逆不道之事,他又怎么敢对杨熙说出?
杨熙见他支支吾吾,心中一动,拉着小乙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他们叫你小乙,我便也唤你作小乙了--小乙,你可愿意听我说个故事?”
小乙有些疑惑,但仍正色道:“大人请讲,小乙听着便是。”
杨熙笑道:“你既是市上游侠,可曾听过孝武皇帝时有个大侠,名叫郭解的?”
baimengshu.com
小乙点头道:“听说过。据说那郭解是百年前的一代大侠,咱作为游侠行中的后辈,当然听过他的大名。”
杨熙点一点头道:“那你可知这郭大侠的行为事迹?”
小乙呆了一呆,他只是听其他的游侠说过有这样一个人,但那郭解是如何行侠仗义,他却并不知道。
杨熙见他呆愣,便继续说道:“按照史书上写的,那郭解从小精明强悍,性子坚忍残酷,少年时经常做那好勇斗狠的勾当。”
“他可以不惜牺牲生命去替朋友报仇,也会藏匿亡命徒去犯法抢劫,据说连那私铸钱币、盗挖坟墓的不法之事也有涉猎,经常被官府通缉,亏得上天保佑,才让他免于牢狱之灾。”
小乙默然不语。他在游侠行里浸淫日久,怎会不知道游侠多会干一些不法勾当?韩狗儿欺行霸市,贩卖消息,梁屠子垄断了一市百姓的肉食,那燕翅儿也是偷鸡摸狗之辈,是海捕文书上的常客,自己不也在勾栏院里收保护费么?说起来都是些不光彩的事情。
杨熙见他若有所感,便又继续说道:“那郭解挣下一身侠名,成了远近游侠儿共同崇拜的偶像。随着年岁渐长,他也知道好勇斗狠不是长久之计,便开始检点自己,用恩惠报答怨恨自己的人,经常施舍别人,而不求别人报答。所以他的威望日渐隆重,以至于方圆百里的吏民乃至官员都尊敬他,有了纠纷都来请他分解。”
“但是他郭解怎么说也是一介平民,怎么能当得起如此崇拜?越到晚年,他越发惶恐,虽然县主也崇敬他,请他上门做客,但他竟不敢乘车走进县衙门。他到
旁的郡国去替人办事,事能办成的,一定把它办成,办不成的,也要使有关方面都满意,然后才敢去吃人家酒饭。”
“他越是如此谨慎,大家就越是尊重他,争着为他效力。城中少年及附近县城的贤人豪杰,半夜上门拜访郭解的常常有十多辆车子,不能请到郭解做客,就请求把郭解家的门客接回自家供养。做侠客能有这般威望,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小乙心中却想,虽然这郭解大侠威风无比,那逸云前辈当年得全城游侠敬仰,想来比这郭解也不遑多让了。
杨熙见他思索,还以为他心有触动,接着说道:“可惜这郭解大侠却没有什么好下场,他手下门客众多,遇到说郭解坏话的,便大打出手,甚至伤人害命,这些罪孽最后都算到了他的头上,再加上他犯下的罪过无一不是重罪,一代大侠终于被灭九族。”
小乙聪明伶俐,怎么会不知道杨熙在用郭解的事例来规劝自己?他整衣肃容道:“大人说得极是,所谓侠匪一家,游侠儿行事不羁,难免会作奸犯科,且碍于义气,又不得不与人争斗,杀伤害命在所难免。小乙是不得已落入游侠行当,若有机会,也会觅个正经行业,自食其力。”
说到此处,小乙忽然想起一事,从怀中摸出一根竹简道:“这是昨日天子身边的一个大官儿给我的,他还告诉我,教我去官署录籍,不知这是何物?”
杨熙接过竹简一看,不由得大喜:“这是司农署的凭信啊!上面写着‘御赐公士一级’!这是爵位!有了这个,你便可录籍为良人,买置田产,从事正业,再不用如流民一般在市上瞎晃了!”
小乙昨日受赐民爵一级,也知自己的身份有了着落,此时听了杨熙的解释,顿时完全明白了其中道理,不由得也是喜上眉梢。
“走,咱们这便去司农署!”杨熙见到小乙即将录籍为民,心下欢喜不尽。急忙拉着他便往司农署而去。
来到司农官署,杨熙问明那户籍内史的所在,便带着小乙一路奔到司中,请当值的官吏帮小乙登记户籍。
那官吏一见是天子御赐的民爵凭信,当下也不敢怠慢,问清小乙的年齿乡贯,便拟将他的名字登记在“公士”一册,如此一来,他便从无籍流民成了编户良人。
“请问阁下姓甚名谁?”那官吏问道。
“我……我叫杜鱼儿……”小乙犹豫再三,决定还是登记自己的真名。
“是哪几个字?”官吏又问。
杨熙见小乙哑口无言,知他不会写字,于是哈哈一笑,道:“让我来吧。”
他接过官吏手中墨笔,在简册上写下两个大字,又在小乙手心将这两字写了一遍,道:就这两个字罢,以后你可要记住了,这便是你的名字。”
小乙瞪着那两个怪模怪样的字儿,心下只觉自己的名字怎么这么多笔画?看着就难写难记。但是初有姓名,他的心中仍是充满喜悦,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两字会念会写了才罢。
他的手上,赫然写着两个墨字:杜虞!
第一百五十七章 后知后觉大梦醒
小乙看着手心的两个怪字,心想以后“杜虞”便是自己登记在册的名字了。
他又想起张逸云让他读书认字的嘱托,便对着杨熙一拜道:“小乙承蒙赐名,实在是高兴的紧,但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熙笑道:“快别这么生分,咱们也算有缘,我喊你小乙,你叫我杨兄便是。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出来就好。”
小乙脸红道:“方才杨兄劝我改行从善,我也早有此意。但我从小生长在贫苦之家,一没本事,二没学问,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好。有位长辈说过,这是因为我不通文墨,浑浑噩噩所致。杨兄是有大学问的人,是否能借我几本识字书籍,我也找个先生教我些道理。”
杨熙大喜道:“你心地纯良,侠肝义胆,比那些饱读诗书的庸碌之辈、衣冠禽兽要好很多了!不过难得你有这份志向,学学读书写字,知道些先贤的道理没有什么坏处!你若是不嫌弃,可每日晚间到我府上,若我在家,便教你认字如何?”
小乙本有此意,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此刻听到杨熙主动提起,顿时高兴的连连作揖,道:“谢谢杨兄,谢谢杨兄!”
两人虽然身份有异,境遇不同,但年岁相仿,渊源又深,互相只觉投契非常,有说有笑地从那司农署中走了出来。
杨熙从家中离开许久,正要与小乙告别,突然看见前方街边走过一个熟悉的倩影。
那女孩儿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她那胡汉交杂的装束和轻捷窈窕的身姿,让杨熙立刻便将她认出。
是尹墨郡主!
杨熙这才想起,自从去年宫中刘子骏将自己羁押宫中,自己与她在宫墙之下分别,竟已是好几个月没有见到她了。
“小乙,你来!”杨熙知道尹墨郡主生性豪放磊落,正巧可以介绍她与小乙相识,便引着小乙,欲要赶上去打招呼。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见看到她身边还有另一个女孩儿,虽然荆钗布裙,穿着朴素,但是却与她并肩而行,不像是她的仆婢。
他看着那个女孩儿的背影,隐隐觉得有些眼熟,又觉哪里有些不对劲,脚下不由得便慢了下来。
远远地跟着二人又走了几步,杨熙发现那个布裙女孩儿左脚有些微跛,走路有些高高低低,不由得心中咯噔一沉。
这个女孩儿,自己一定在哪里见过!
他眼力极好,远远瞥向那女孩儿的左手,看见裙角摇曳之间,那女孩儿的左手赫然缺了一节小指!
杨熙大惊失色,猛地记起在何处看过这女孩儿的身影!
这不正是那天自己和吕节一起从暖玉楼追到东市“小厮”,那个在东市的小院内,看到过的织席少女么?
当时那少女缺了一截手指,左脚有些微跛,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后来经那楼中姐儿点破,才知那个少女便是雷狼的“小厮”!
当时先生被雷狼所伤,自己稍微耽搁,转瞬那小院便被少女自行点燃,毁去踪迹,再也寻找不到她的影子。这事让他一直耿耿于怀,不想今日在这长安市上,竟又让他看见了那少女的踪迹!
可是这少女为何与尹墨郡主在一起?
杨熙脑中如天窗突亮,似被人打了一棍,呆呆愣在当场。
雷狼是匈奴车牙单于手下大将,尹墨郡主是谁?她是匈奴的公主啊!雷狼和他的同伙认识尹墨,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或者说,他们本来关系就很密切!
杨熙脑中昏昏,与尹墨郡主的过往历历闪过眼前。
“这是天狼刀!你是雷狼大将的高足!”猛然间,杨熙想起与尹墨郡主一起闯入蛇窟之时,那丹辰子说的话。
当时他没有在意,以后他也并未将这句话记在心上,但此时想起,他只觉身在冰窖。
杨熙啊杨熙,你怎么这么糊涂啊,这么关键的事情,你竟没有记得?!
他又想起第一次与尹墨郡主一起搜捕逃犯杜稚季,进入暖玉楼之时,她一见那雷狼的“小厮”,便脸色煞白,飞一样地逃去。
以前自己从未注意的细节,此时全部在脑海中串起,忽然全部都有了意义。
原来尹墨郡主是雷狼的弟子,原来自己一直在追捕她的师父!
“你可知为什么小郡主要接近你?”他又想起那丹辰子临死前的哀嚎。
当时自己只当他在胡言乱语,此时想来,却是越想越惊。
她一个金枝玉叶,为什么会接近我?又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她究竟有什么目的?
“杨兄,前面的人都走远了,你还好么?”
他飘飘渺渺的思绪被小乙的声音唤了回来,惊觉自己竟在路边愣了许久。他摸一把头上的冷汗,苦笑道:“我好像...好像被她给骗了。”
小乙心思伶俐,一看杨熙的表情,竟然猜到了几分:“她?是说前面的姑娘么?她是怎么骗了杨兄?”
吞噬小说网
杨熙口中恰似含了一块黄连,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将冷汗抹了又抹:“我...我不知道...她...她究竟想要什么?她究竟是不是在骗我?”
小乙虽不明就里,但他心思简单,想事情往往直截了当,毫不犹豫地说道:“既然不知道,何不去当面问问呢?万一是误会,岂不是冤枉了好人?”
小乙一语惊醒梦中人,杨熙又想起两人同生共死,互相扶持的种种经历,想起尹墨郡主的笑靥和泪水,若说这一切都是虚假,那世上还有什么真实?
她是匈奴公主,也是夹在两国之间自顾不暇的人质,如此高贵而脆弱的身份,肯定也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不管她是为了什么接近自己,她救过自己的性命,跟他互相托付过生死,这却一定是假不了的!
有什么话,不如当面问个清楚!
“小乙,你说得对!”杨熙复又加快脚步,向着那两个女孩儿远去的背影追踪而去,小乙见他又向前行,连忙紧紧跟上。
却说两个女孩儿默不作声地并肩前行,一路穿街过巷。那尹墨郡主服色奢华,更显姿容昳丽,另一个姑娘虽然旧衣素服,但也是青春年纪,二人同行,引人侧目。
但尹墨郡主似乎忧心忡忡,一改平日言笑无忌的性子,只是一言不发,那个女孩儿也是紧抿着嘴唇,与尹墨郡主并不交谈,也只埋头赶路。
杨熙随在身后,只觉她们
绕来绕去,不知要去哪里,小乙却暗暗心惊,因为这两个女孩所走的路径,正是那城西旧城墙的方向。
那里人迹罕至,看来这二人是要觅一处隐秘所在,干些隐秘的勾当了。小乙做惯游侠,对这般行径是熟得不能再熟。
他略一思索,忽然低声道:“我知道她们要去哪里,跟我来!”
说着便拉起杨熙,忽然转向一条岔路。
杨熙害怕失了二人踪迹,但考虑小乙是城中游侠,必然对城内道路烂熟于心,于是也便任由他带着去了。
小乙抄了一条近路,一路走到那堵颓墙之下,说道:“她们既是向这边来,多半是要来此处的。咱们便来个守坑打兔子,等她们过来!”
说罢,便一手扯着杨熙臂脖,一手托住他的腰肋,低喝一声:“起!”
杨熙只觉身子如腾云驾雾一般,竟被小乙扯着跃上了墙头!
“恰好这里是我的一个藏身处,”小乙扯开城头上的草苫,露出一个逼仄的土室,“我们便躲在此处,看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杨熙心中忐忑:“她们一定会来这里么?”
小乙笑道:“若她们要做些背着人的事,就只能来这里。因为这附近再无如此隐蔽的处所了。你看,那不是来了?”
杨熙居高临下,看到尹墨郡主和那女孩儿并肩走来,好巧不巧,却是正好立在这片颓墙下面。
“小沁,师父现在处境很危险,整个长安的卫兵都在追捕他,你还是劝他快快离开吧。”
听到尹墨郡主的声音,杨熙的心差点要提到嗓子眼。
原来雷狼真的是她师父,她知道雷狼在哪儿!
却只听那个被叫做小沁的女孩儿怯怯地道:“公主,你是知道的,师父从来不听我的话,我怎么能劝得动他?”
听到这个女孩的说话声音,杨熙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当时他与这少女曾在东市那间小院中见过一面,那时候的少女如一根清冷的竹篾,意态仿佛拒人千里,似乎一碰就会被划伤,今日她在尹墨郡主面前说话,怎么竟是这种语调?
小乙探头看去,顿时也是吃了一惊。此时他看清了这个少女的样貌,一眼便认出来这是那雷狼身边的小厮!
他常在勾栏院中行走,在暖玉楼收取例钱的时候,也曾见过雷狼身边的小厮几次,只记得这个清秀文弱的小厮唯唯诺诺,一副胆小如鼠的模样,没想到他竟是“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儿身!
这个女孩儿到底有几副脸孔?若不是她面貌依旧,杨熙和小乙都要感觉她与之前不是一个人了!
只听尹墨郡主冷笑一声:“你不用在我面前乔装可怜,你要还当我是公主,随你哄也罢,劝也罢,毕竟要让师父走了才是。”
那女孩沉默了一会,忽然叹道:“师姐,你是匈奴的公主,还是大汉的郡主?师父此来长安,尚未达成目的,你为何只想让他走?”
她换了称呼,不再叫尹墨郡主为公主,而是将她称作师姐。
尹墨郡主听她此问,不觉呆了一呆。
墙上二人更是竖起耳朵,只盼他们说起雷狼来长安的真正目的。
第一百五十八章 柔肠百转意阑珊
在短暂的静默之后,只听尹墨郡主幽幽一叹:“我当然是匈奴的公主,总有一天我都是要回到草原上去的。”
听了这话,杨熙一想到那天到来,自己便要永远见不到这个姑娘,他的心中便没来由地一痛,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但是,”尹墨郡主也声音渐渐坚毅,“我也不愿看到师父杀了那人,引得两国交兵,生灵涂炭!”
雷狼来长安要杀什么人?
杨熙心中想到了雷狼向先生偷袭的景象,小乙却在想雷狼与逸云交手的瞬间,但是两人旋即便否定了脑中的想法。若虚先生曾经说过,雷狼虽然袭击于他,但他却并不是雷狼的主要目标。小乙却是觉得雷狼若要杀逸云,他现在只是个逃犯,倒不会引起什么两国交兵。
那么他来究竟是为了杀谁呢?杀了谁竟会引起两国争乱?
难道...
两人面色渐转惊噩,难道他来长安,竟是要刺杀皇帝?!
这并不是什么异想天开,雷狼武艺高强,虽然杀入宫中刺杀皇帝不太可能,但若是趁着天子出宫之时,从暗地里突然杀出,却并非不能一举奏功!
果然,只听那小沁冷笑一声:“生灵涂炭?这便是你未将那小皇帝出城的时间偷递给师父的原因么?”
这一句话说出,顿时吓得杨熙和小乙面面相觑,冷汗涔涔而出。
这雷狼来长安城中,竟真的是要刺杀皇帝!若是尹墨郡主将皇帝出宫祭天的时辰路线提前给了雷狼,那小皇帝多半要死在雷狼的偷袭之下!
听这叫做小沁的少女所说,万幸尹墨郡主终究还是没有透露关窍,导致雷狼不知时间,误打误撞,竟发现了疑似偷运张逸云出城的游侠儿,这才有了昨日的腥风血雨!
但此时此刻,小乙和杨熙只觉无比庆幸,若昨日雷狼没有去堵截徐老三,而是于路将皇帝刺杀,那便不是腥风血雨,而是乾坤崩坏了!
“师姐还说自己是匈奴人,我看早就变成汉人的郡主了!”只听那小沁的声音又变,忽转刻薄,“是了,你常在宫中,是不是还想凭着自己花容月貌,被那小皇帝娶进后宫,当一党贵人娘娘?”
这女孩儿忽然说出这样恶毒的一番话来,若不是知道墙下只有二人,杨熙和小乙都要觉得跟尹墨郡主说话的又换了一个人!
这女孩儿究竟又是什么来头?
只听尹墨郡主涩声道:“我不是匈奴人,那你又是什么人?你不是汉人么?为何却想让师父杀了汉家皇帝,让匈奴大军踏破汉家山河?”
小沁恨声道:“我虽是汉人,但与汉家皇室有不共戴天之仇,恨不得亲手将这汉家江山打烂!”话语之中,怨毒之意令人毛骨悚然。
尹墨郡主对这个师妹的身世也不甚了然,只记得自己五岁之时,师父从中原归来,带回一个全身是伤、奄奄一息的小女娃儿。
当时众人都觉得这女娃儿伤的太重,应该是救不活了,但尹墨郡主见她可怜,央求医官一定将她治好,每日还偷偷给她送去一碗羊奶,就这样,那小女孩竟然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既然是你救活的,就送了伺候你吧。”雷狼这样对尹墨郡主说。
尹墨郡主有个姐姐,但两人年龄差了好几岁,玩不到一起去,此刻有了这么一个年岁相仿的小伴,顿时开心无比,练武之余,只想与这女孩玩耍。
但女孩虽然伤势痊愈,却始终一言不发,说是伺候尹墨,但整日只是呆呆坐着不动,只有看到尹墨练武之时,才会两眼放光,偷偷模仿。
尹墨见她喜好武术,便央求雷狼也教她习武,雷狼是多么高傲,也是看在单于面上,才教尹墨习武,又怎么会随便教一个捡来的女娃儿学习武艺?是以一直不允。
但他架不住尹墨央求次数太多,只好找了个托词,说这女孩伤势沉重,纵然好了,手脚也落下一些残疾,又加上受了惊吓,连话也说不出来,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根本不能练武。
可是听到这话,那女孩却张开嘴来,用沙哑的汉话说道:“我叫小沁,我要学武!”
尹墨大喜过望,雷狼也吃了一惊,便暂且答应教她学习武艺,但暗地里却给她定下比尹墨郡主更难一倍的目标,只想她知难而退,没想到这小沁一遍练不会练十遍,身体残疾便想法克服,始终堪堪跟上雷狼教授武艺的进度,直让雷狼心生诧异。
“你学武要干什么?”雷狼问道。
“报仇!”小沁牙关里漏出两个字来。
雷狼惊愕一瞬,突然哈哈大笑。自此以后,虽然仍是对这女孩恶声恶气,动辄打骂,但在武艺一道上,却如对尹墨郡主一般,倾囊相授。
“小沁,我一直是把你当妹妹的。”尹墨郡主看着她稚嫩但充满仇恨的脸庞,忽然滴下泪来,“有什么仇恨是十年之久还不能淡去呢?你莫要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做出害人害己的事情。”
零点看书
小沁见到尹墨郡主落泪,心念百转,忽然冷冷地道:“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孤鬼儿,怎么有福分当得你这等金枝玉叶的妹妹?我今日来寻你,只是对你说一件事,若你能找到小皇帝出宫的时机,或者干脆创造机会让那小皇帝出宫,让师父有机会出手杀他,师父便会将你带出长安,返回匈奴!”
“官府对师父的搜捕越来越严,公主,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说完这句话,小沁便转身头也不回地向远处去了。
一见她远去,小乙心急起来,低声道:“她知道雷狼在哪,杨兄你呆在此处等我,我这便追上去看看!”
他目睹雷狼虐杀徐老三的惨状,早已下定决心要找他报仇,此时逸云也不知下落,也须向那雷狼质问。
当下小乙便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来,忽地向着墙后纵去!
杨熙心中大急,生怕他遭遇雷狼,惨遭杀戮,只想伸手将小乙拉住,可是小乙武艺高强,只是将身一扭,便沿着墙壁攀援而下,直向那少女离开的方位追踪而去!
却说杨熙没有拉住小乙,却不小心触到草苫,弄出哗哗声响。
此时尹墨君主还未离开,听到声音,立刻警觉抬头:“谁在那里?出来!”
杨熙心中暗暗叫苦,只盼尹墨不要发现他的踪迹,哪
敢出声回应?她见墙顶无人回应,忽然纵跃而起,攀着墙头一段枯木便纵上墙头,便拟拔刀向前攻去!
腰间弯刀只拔出一半,尹墨君主突然呆立墙头。
“是你?杨熙!”
杨熙尴尬一笑,抱拳作揖道:“正是在下。郡主近来可好?”
尹墨君主脸上神情一变数变,一双雏鹿般的妙目中慢慢蓄起了泪水。
“你…你全听见啦?”
杨熙听出,她的声音中带上一丝哭音,再看她的脸庞,比记忆里仿佛消瘦了许多,不由得感到有些心疼。
他长叹一声道:“听见了,但又没全听见。”
尹墨郡主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你说什么浑话!既然听见了,便去告发我吧!”
“先贤曾言,不可咎其无过,就是说不能为没做过的事而责怪别人,你又没有做那大逆之事,我要告发你什么?”杨熙顿了顿,“你师父是雷狼么?”
尹墨郡主低声道:“他...他教过我武艺,确实算是我的师父。我...我没想故意瞒着你。”
杨熙苦笑道:“你这个师父,在长安城中闯下许多祸事,还伤了我的先生,你说,这笔账应该怎么算?”
尹墨郡主脸色煞白:“师父生性残酷,在战场上杀人无算,平日也骄横跋扈,与王庭贵族皆有仇怨,前车牙单于恐他无人节制,殃及王庭,便夺了他的官职。但乌珠单于又将师父秘密起用,让他做一些隐秘之事。此番他来长安,若不杀人闹事,却是奇怪了。我身为匈奴子民,又是他的弟子,便不喜他的作为,也必须为他遮掩。”
杨熙听出她的无奈,也觉心中烦乱。他当然能够看出尹墨郡主不愿与雷狼沆瀣一气,但涉及两国利益,她又不得不做出违心之事。那雷狼伤了先生,自己肯定与他势不两立,这下却要他怎么与尹墨郡主相处?
杨熙沉默半晌,忽然问道:“除了那个小沁,雷狼...你师父在长安城中还有什么眼线和帮手?”
尹墨郡主脸上露出凄然之色:“便是我了。师父再是如何,我也是他的弟子,有什么款曲消息,我也不得不向他通报。杨熙,你若要报仇,便冲着我来吧!”
杨熙又是一阵苦笑:“郡主不用说这样的气话。你没有将天子出城的行动告诉雷狼,全长安的官员吏民,整个大汉的黎民百姓,都要承你的情。冤有头债有主,我便恨你师父,也不能让你代为受过。”
“只盼郡主之后不要再与雷狼沟通消息,万不要惹祸上身。你不要着急,便是那雷狼不带你回匈奴,我也一定想个法子,让天子放你回国!”
尹墨郡主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肯定不会透露皇帝的行踪,我也不希望师父去刺杀皇帝。但是若有对师父不利的消息,我还是要传给他说。”
杨熙叹了一口气,知道这师徒之义,胡汉皆然,两国之民,各为其主,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时代,对什么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呼啸的朔风扫过墙头,带的二人衣襟烈烈飞扬。两人相对而立,虽是触手可及,但两颗心的距离却似越来越远。
第一百五十九章 仓皇反复得生路
却说小乙缀着那少女奔出里许,忽见前方少女突然加快速度,曲曲折折窜入小巷。
小乙心中一沉,知道少女已经发现他的踪迹,此刻正想把他甩开。
这种情况下,她肯定不会再去找雷狼,那就意味着要泄露师父的踪迹。当务之急是要摆脱小乙的追踪。
小乙也知道这一点,立刻改变策略,加快了脚步,变暗中追踪为极速追赶,想要先将她拿下,再逼问雷狼的下落!
就这样,二人一个追一个逃,穿行在大街小巷当中,引得行人惊声尖叫。
那少女虽然腿脚微有残疾,但是行动狡猾异常,只往人多复杂处钻去,给小乙的追逐造成了不少麻烦。
但小乙武艺根基扎实,特别是轻身功夫先后得到杜稚季、张逸云指教,体内真气充沛,源源不绝,虽然被少女的狡计百出弄得手忙脚乱,但后劲十足,始终紧紧咬在少女从身后,几次差点将其赶上抓住。
少女知道遇上对手,忽然路线一变,向着西边逃去。
小乙仍是紧紧追踪,但看她逃亡的方向,心中不知怎的,却有一些隐隐不安。
两人一追一逃,转眼来到章台街前。小乙看着她逃去的方向,心中猛然一惊,只见前方一栋华彩楼宇,竟是那暖玉楼正在眼前!
此时仍是白天,暖玉楼大门紧闭,那叫做小沁的少女却熟门熟路,绕到暖玉楼后方,从那后门处腾身而起,翻过墙头进入院中。
此时正是深冬时节,院中一片荒芜,也没有人出来,她飞奔过那空空的庭院,一头扎进那厨房之中。
厨房内一个女孩儿正在辛苦擦洗灶台,一双小手在冰冷的水中浸得通红。听见门口响动,女孩儿抬起头,看见小沁径直向她奔来,不由得吃了一惊。
待得看清小沁的容貌,她却又惊又喜:“你…你是小沁!这些日子你跑到哪里去了?”
这女孩正是暖玉楼后厨的杂役丫头小蕊儿。
原来这小沁扮作小厮,随着雷狼在这行院盘桓之时,除了那曾经与她同处一室的江离知她是女儿身外,还有小蕊儿也知道她的身份。
这是因为小蕊儿平时受尽妈妈姐儿的欺负,苦闷无人诉说,经常夜深人静之时在后院暗暗啜泣。小沁服侍雷狼,也是夜不能寐,随时都要听候差遣,两人经常在夜间遇上,身世凄苦的两人不禁起了同情之心。也正是那时,小沁向小蕊儿透露了她是女儿身的事实。
虽然小沁被官军追捕,早已逃走多时,但小蕊儿身份低微,再没有人告诉她小沁的事情,是以她并不知道这个与自己一般身世孤苦的少女,已经成了逃犯,此刻见到她来,心中还高兴得要命,不觉迎了上来。
“我…我被一个对头追赶,好妹妹,你让我躲一会儿!”小沁神色凄惶,快步躲到小蕊儿的身后。
小蕊儿心中一紧,刚想问她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便只听她身后脚步声又起,一个少年如风一般闯进门来,低声叫道:“蕊儿,小心这个人!快跑!”
小蕊儿定睛一
看,来者竟是她朝思暮想的杜小乙!她心中快活,一时也没听清小乙说了什么,但是一句“小乙哥”还没出口,便觉颈项一痛,一只纤瘦、修长,但是缺了一节小拇指的手瞬间扣住了她颈上的气门关枢。
“杜少侠,不想让蕊儿死在你面前,便立刻退出去!”
小沁的语调再没了方才的凄楚可怜,变得冰冷无情,便如闪射着寒芒的利刃。
“小…小沁…你在做什么…”小蕊儿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完全无法理解这此前跟自己关系颇好的女孩儿,突然竟要伤害她的性命。
但她只说了半句,小沁手上加劲,尖利的指甲便刺入蕊儿细嫩的颈项半分,将她后面的话便都在了嗓子眼中。
小乙听见小蕊儿痛呼出声,顿时心中大乱,忙低声道:“你别乱来!我退出去便是!你要是敢伤了蕊儿,我绝不会放过你!”
说罢,他向后退了十余步,跨出门槛之外,但是自始至终双目紧紧盯着小沁的手,若她有什么异动,小乙必然立刻不顾一切地抢上拼命。
小蕊儿不知这两人为何剑拔弩张,争斗至此,自己又是为何莫名其妙成为人质,苦于颈项被制不能发声,只能任由泪水在双目中打转。
小乙见蕊儿痛苦的表情,一时心如刀割,心念一转再转,忽然下定决心,低声道:“你放了蕊儿,我放你走!”
虽然此刻若是放这小沁走了,她从此有了警惕,以后再想抓她势必难如登天,但若是蕊儿有什么不测,小乙知道自己必然会追悔终身。
吞噬小说网
两害相权,小乙当机立断,便决定先放她走!
那小沁知他关心蕊儿,顿时轻笑一声:“只是放我走还不够,我要你发誓,从此以后的一个月时间内,不得再来寻找追踪于我,不得泄露曾在此处看到我的踪迹!”
小乙吃了一惊,知道她说出这话,便是要断了他搜捕的念头。
但为什么是一个月之内?难道这一个月内,雷狼还要有什么动作?还是说一个月之后,他们便要离开长安?
“成不成交,只在你一念之间。若拖的时间久了,有人进来撞破,我立刻便杀人拼命,咱们谁也别想善了!”
小乙只觉她平静的神情下藏着一丝说不出的疯狂,直让他也觉暗暗惊惧。
他知道此时容不得他犹豫,只有先答应下来,再做其他打算。
念及此处,他压制住心中的愤怒,沉声道:“好!我都依你!但是若你再敢对蕊儿下手,也别怪我不守信诺!快放人!”
小沁一动不动:“我不是信不过你,但此事关系我的性命,你先退出院外,离开此处百步之外,然后我再放人!”
小乙怒道:“我若走了,你对蕊儿不利怎么办?”
小沁道:“你非走不可。我也不是傻子,能全身而去,为何要节外生枝伤害于她?此时人在我手,你只能相信我。”
小乙知道此时?已无别的办法,正想转身离去,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低笑,一个老者的声音悠悠道:“好狠毒的女娃儿,果真是将人心利
用得淋漓尽致,雷狼怎么教得出你这种弟子?”
小乙大惊回头,却见一个六旬老者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后。那老者身材高大,凤目含威,一头花白的头发,身上的衣服虽然带着斑斑血迹,但仍然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气势,令人不敢轻视。
不仅小乙吃了一惊,连那小沁也吓了一跳,因为连她也不知道这老者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边!不觉手上一抖,指甲又刺进小蕊儿颈中半分,令她发出一声痛呼。
小乙大急道:“老先生莫要添乱,蕊儿还在她的手里,若她手下重些儿,蕊儿就要没命了!”
那老者看着小乙,忽然一笑,问道:“你是东市上的游侠杜小乙么?”
小乙不知为何忽然被问了名字,不由得下意识地点点头。
老者笑道:“那正好,我有一事相告--张逸云还活着,托我带话给你,让你莫要担心。”
逸云前辈没有死?!
小乙虽然多方打听逸云的消息,知道没有发现他的尸体,总算放心了一些,但此时听到老者说出逸云没死的话,心中才算大定。
他狂喜道:“多谢老先生见告!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老者道:“吾名杨洵,字若虚。”
杨若虚?
小乙此时细看那老者容貌,才突然记起,这位老者。不正是三年前与杨熙一起在长亭内会见丞相的老者么?
原来他竟是杨熙的先生!
那小沁见两人自顾对答,心中气恼,不由得厉声道:“管你们是谁,若不想让蕊儿死的,便赶紧退出去!”
若虚先生转过目光,一双凤目中精光闪耀:“小丫头,你尽管杀。担心人质的是这位小乙,却不是老夫。你杀人后,若还能走出这间厨房,老夫的名字从此便倒过来写!”
一时间室内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小乙固然心中大急,小沁也是心中气恼。她明知若虚先生说得是真,可偏偏不想如此屈服。
你让我杀人,我便杀给你看!
小沁眼底划过一丝疯狂,手中加力,便欲以锋利的指甲划破小蕊儿颈上的血脉!
可是她手中甫一用力,便觉自己颈上血脉关枢猛然剧痛,似乎要被什么利器戳穿一般,濒临死亡的恐惧终于让她放开小蕊儿,尖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但她触手之际,才觉颈上温软滑腻,并无受伤迹象,那刺向血脉的疼痛也疏忽不见,仿佛一场幻觉。
这本就是一场幻觉。
若虚先生用言语引动她的心绪起伏之时,已暗暗以一门“问心刺”的阴阳家法门,在她心中种下一个“开关”,在她向小蕊儿下杀手之时,让她有一瞬间的功夫与小蕊儿心灵相通。
于是她施向小蕊儿的杀手,便如同要杀自己一般,让她瞬间尝到了面临死亡的恐惧!
“小乙!”若虚先生一声断喝,已见小乙腾身而起,一手向小沁逼出一招杀手,一手却扯住小蕊儿的衣襟,将她拉到身畔!
电光火石之间,他已将小蕊儿救了出来!
第一百六十章
那小沁见小乙身手不凡,瞬间便将小蕊儿救走,心中顿时一沉,知道自己唯一的凭恃也已失去。
但她临危不乱,手上一边与小乙过招交手,脑中却在飞速分析形势。
她看出若虚先生身上有伤,但她当然不会傻到向这位大高手出手,毕竟是连师父用偷袭的法子都没将他杀死。
她只知道小乙与小蕊儿关系亲密,所以才想出拿蕊儿当人质的法子,但她没想到的是,小乙的功夫居然如此高强,一对一的情况下,自己真不一定能够将他击败。
但只要若虚先生一出手,她便必败无疑。
所以为甚么若虚先生还不出手?
难道他是自恃身份,不愿以大欺小,与她动手?
想到此节,小沁心中已有计议,忽然虚晃一招,从腰后抽出一柄雪亮的弯刀,施展开天狼刀的招数,招招不离小蕊儿的要害,逼得小乙连连后退。
单打独斗她奈何不得小乙,但现在小乙还要保护小蕊儿,可谓大大吃亏,她又得了兵刃之利,嚯嚯刀光吓得小蕊儿连连惊叫,数招之间小乙便被逼退到墙角,让她占住了逃出屋外的道路!
若虚先生见她招式歹毒,不由得冷哼一声:“小姑娘好毒的心机!”
小沁笑道:“老先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难道要不顾身份,与我这个小女子动手么?”一边说着一边又是唰唰几刀,距离小蕊儿的身躯不过毫厘。
若虚先生脸色平静:“何用我亲自出手?小乙,你将小姑娘放下,我来替你守护。你尽管施展本事,务要将她拿下!”
他有心看看小乙的武艺深浅,当下也不出手相助,只是将手一伸,已将小蕊儿拉到自己身后。
小乙见蕊儿已被若虚先生守护,自己再无顾虑,登时精神大振,从怀中掏出一截用布包裹的物事,手上一振,便见那物上面的包布如茧绽开,露出一截如秋水一般明亮的断剑。
“看剑!”小乙手腕一翻,那断剑的锋刃便穿过层层刀光,直刺小沁的胸腹!
小沁见他忽然掏出器械,顿时也是吃了一惊,刀势向回猛缩,叮的一声,与小乙手中之剑交了一招。
刀剑相交,小沁只觉一股大力涌来,弯刀差点拿捏不住,定睛一看,刀锋之上竟被小乙一剑砍出一个缺口!
小乙身为男子,本就比她力气更大,又加之小乙内修小成,身具真气,再加上他手中的断剑锋利异常,是以硬碰硬的一招之下,小沁便有落败迹象。
小沁大惊失色,再不敢与小乙硬碰硬地对决,而是展开轻身功夫,小巧刀法,拼力与他周旋。
但是她腿脚微有残疾,轻身功夫比小乙也是稍逊,最重要的是天狼刀是一路杀性十足,直来直去的凶残刀法,她一个女子使来,本就机变有余、刚猛不足,此刻她又不敢硬拼。只敢周旋,大
违这刀法的真髓。
反观小乙,虽然手上持有一柄断剑,不能及远,但他的剑法忽而指东打西,幻妙无方。忽而批亢捣虚,直入要害,变化如行云流水,进击如惊雷掣电。
是五劫剑的真意!
看来逸云对这少年游侠十分看重,竟将这高深剑道法门传与他知。虽然五劫剑乃是以真气为剑,神乎其神的剑术,小乙功力不足,只能以实剑使出这路剑法,但威力依然不容小觑。
此消彼长,二人斗了几十合,便见小沁败势已现,再也抵挡不住小乙的猛攻,情急之下使出拼命的打法,直欲与小乙以伤换伤,以命换命。
可是这样一来,她招式破绽更多,转瞬变让小乙觑得机会,将她手中之刀磕飞出去,然后手下变招,紧紧箍住了小沁的手腕。
小沁一手被制,另一手又想来攻小乙的要害,没想到小乙在市上打架既多,早已有了一套制人的法门,登时将她手臂扭向身后,将她压倒在地。
若虚先生见他奏功,不由得笑道:“虽然赢了,但是有点不太好看。”
小乙这才发现,自己将小沁扭在地上,手中钳着少女纤纤瘦瘦的手腕,身下压着她柔软的腰肢,姿势确实不大好看,但好不容易拿了此人,却又不敢随意放开,不由得有些面红耳赤。
“将真气蓄在指尖,刺她膝后关枢。”若虚先生见他窘迫,知道他虽然武艺不错,但应该不懂封关截枢的法门,不由得开口提醒他。
bqgxsydw.com
小乙依言而行,顿时将那小沁点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他这才敢放开手,从地上站起身来。
“说罢,雷狼在哪儿?”若虚先生笑道。
小沁被小乙击倒,又被封了双腿关枢,虽然双眼之中泪花滚滚,但脸上神情确是倔强至极,嘴唇咬得死死的,一句话也不说。
“我虽然不会折磨你,但你一日不说。我便一日不放你走。你不是与这小乙约定了一月之期吗?我便扣留你一月,看你还能如何?”若虚先生丝毫不急,有意无意点出其中关窍。
小沁心中一惊,知道自己若是被扣留一月。不能将那事与师父说知,必然要耽误大事。可是此时情势在人不在我,若不说出师父下落,自己也万难脱身。
若说出师父所在?那所有的布置安排便全完了,此次来到长安便算是白来一遭。
她只觉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只有闭紧嘴巴,什么也不说。
若虚先生看着这个倔强的少女,脸上忽然有复杂的神情一闪而逝。
他叹了一口气,忽然道:“既然来了,便进来吧。”
门外静默无声。
但旋即只听吱呀一声门响,外面走进一名衣衫华丽的中年妇人。
这妇人满头珠翠,眉眼横波,虽然看上去年纪已经不轻,但保养得宜,肌肤凝润,艳光四射。
正是楼中的莳妈妈来了。
看到争斗过后一片狼藉的厨房,莳妈妈眉头一皱:“你来我楼里,每次都要闹得如此狼狈么?”
若虚先生脸上陪笑:“阿莳,对不住,这次实在闹得过了些,把你楼里厨房给弄坏了。下次若我看见,一定不让他们胡闹。”
莳妈妈白了他一眼:“我是说你!每次都弄得一身是伤!你是觉得来我这里治伤不用花钱么?”
若虚先生心中一暖,知道上次那事过后,阿莳心中便有些原谅了自己,只不过是碍于面子,没有明说出来罢了。
莳妈妈又将视线转向那小沁,冷笑道:“好哇,你这小丫头,竟让我都看走了眼!你和你那个雷狼主人,坏了我楼里的头牌,看我如何炮制你!”
莳妈妈在勾栏中做鸨母多年,对付小姑娘的法子可谓是汗牛充栋,听了她这冷冷的话语,不仅是小沁,便连那小乙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若虚先生脸色不变,缓缓道:“小丫头,你还是快坦白的好。若再嘴硬,我便将你交予妈妈处置,看你害怕不害怕?”
小沁脸色煞白,忽然厉声道:“杨若虚!你敢将我交给勾栏,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莫要以为会哥哥什么都记不起来,你便能随心所欲!”
她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所有人都是摸不着头脑,但若虚先生听得这话,忽然起脸色大变,颤声道:“你……你是……你还没死?!”
----------------------------
杨熙与尹墨郡主分开之后,真是满心惆怅,不知如何是好。
他也不知道小乙去了哪里,只能先回家中。看看先生回没回来。
他就这样一路思前想后,不知道永科多久才回到杨府门首。
他正欲举步进门。忽然有个声音从后传来。
“这位小哥。此处是杨若虚的府上么?”
杨熙狐疑回头,看到有一位面色阴沉的老者站在他的身后。
定睛一看,这老者身量矮小,身上穿着华服,但衣衫之上多有破损。他须眉皆白,眼神如电,但仔细看时,又见他的眼中布满红丝,如同没有休息好一样。
杨熙听他不称先生官职,穿着打扮和神情外貌都不似常人,顿时流了一个心眼,问道:“老先生问杨大人做什么?”
老者皮笑肉不笑:“我是他的一个故人,特来拜见于他,希望小哥能够为我引见一下。”
杨熙心中暗惊,看他的神情,不像是朋友,倒像是仇家之类!
他不慌不忙问道:“老先生姓甚名谁呀?我去看看杨大人在不在府中。”
话音未落,杨熙只觉一阵风扑面而来,那老者惊瞬间欺进自己身边,手如钢爪扣住了他的脉门。
“杨洵在哪儿?让他出来见我!”
第一百六十一章 超然绝类脱凡俗
计无双?
杨熙心生疑惑,没有想起先生曾经提过这样一号人物。
这是先生在哪里惹来的对头?
可此情此景,已不容他多想,首要之事是必须立刻想个脱身之法!
此地乃是闹市之上,他又是朝堂官员,只要他放声高叫,闹将起来,不怕这人不放手遁走!
杨熙刚想到此节,那人便似知道他心中所想,低声在他耳边道:“小子,你若是敢叫,我便给你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与此同时,杨熙立刻便觉身后有一件硬物顶在腰眼。
虽然不知道他是真有凶器还是虚张声势,但是杨熙不敢赌。
“带我进府中说话。”那人在他耳边命令道。
杨熙无法,只得喊开府门,与那老者一同进入。守门老仆看到一个陌生老者与杨熙勾肩搭背共同进屋,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杨熙对他使了个眼色,他便知趣不再多管闲事。
那老者半押半推,与杨熙一并走入堂上,然后猛地将他推翻在坐塌之上。
“小子,杨洵到底有没有回来?”那名为计无双的老者眼露凶光,逼视着杨熙。
杨熙心中一惊,忽然发觉一个细节:这老者三番两次问先生在哪儿,此刻问得又是“杨洵到底有没有回来”,说明他知道先生外出,不在府上!
自己从未向人说过先生失踪的事,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除非...他与先生见过面!
杨熙恍然醒悟,知道这人可能便是找到先生下落的关键!
他斟酌言辞,开口道:“我不知道先生去哪了,刚才还出去找他来着。我倒想问问,老先生知道他去哪里了么?”
计无双脸上忽然绽开笑容:“好,好!不枉我百般搜查印证,昨日在长安城外坏我大事之人,真的是杨若虚!”
杨熙暗暗叫苦,听这人说话,此前并不是十分确定要找的人便是先生,但自己透露出先生离家的事实,却成了他印证判断的最后一个佐证!
无形之中,自己已经受了这人的算计,这人不光是身手厉害,计谋竟也如他的名字一般,也是高明无比。
与这人周旋,真的要百般在意了!
猛然间杨熙脑中电光一闪:昨日?长安城外?这老者...叫计无双?
他姓计!
杨熙忽然想起此前与小乙谈话的内容,想起他说城外钦犯相斗,还有一伙人也在战团之中,为首之人便是性计!
也就是说,雷狼与张逸云相斗之时,这计无双也在旁边!
听他所说,先生还曾坏了他的大事,那岂不是说明,先生昨日也参与了雷狼和张逸云的争斗?
杨熙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平静,隐藏住心中的想法,问道:“这位计先生,您说得究竟是何事?又与先生有什么关系?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计无双满脸煞气,喝到:“怎么会有误会!你快些对我说,杨若虚究竟去了哪里?我正有许多疑问,要向他当面讨教!你是他的弟子,怎会不知道他的下落?”
听了这话,杨熙忽然问道:“您要找先生,有什么疑问讨教?”
计无双冷笑一声:“跟你说又有什么用?你知道他是谁么?”
杨熙狐疑道:“他...他不就是我的先生么?”
计无双看杨熙的神情不似作伪,是真的不知道杨洵的秘密身份,不由得哂道:“果然,你什么也不知道!竖子不足与语也!”
杨熙听了他的话,忽然心有所悟:自己方才泄露了消息,已经陷入被动,但自己也有一个无可比拟的优势,那便是除了知道先生离家之外,其他的一无所知!
无知,有的时候也是绝大的优势,因为如此一来,自己再也不虞泄露其他机密了。
相反,自己从这老者口中听来的一切,便都是额外的收获!
他之前不知道先生去了哪里,但听完这老者所说,他现在却已知道,先生昨日应该在长安城外出现!
只要自己将这老者知道的事情一一套出,便能推算出先生的去向!
与这计谋武力均在自己之上的老者博弈,实在是困难至极,但事已至此,说不得却要试一试了!
杨熙半是假装半是真实,状似诚恳地道:“既然计先生有事要向先生请教,那何不与我一同寻找他的下落?自从他昨日突然离去,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计无双皱眉在厅中踱来踱去,以他的智计,也分辨不出杨熙这半真半假的话语究竟是不是真心。但他心中疑惑纠结已经一日一夜,只想找到杨若虚问个明白,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想法。
于是,他开口道:“昨日我在城外与人争斗,本来将要取胜,却有一名蒙面之人突然出现,对我...对我说了一句话,我一时没有想清利害,便暂时退走,致使对头逃出生天!后来我思来想去,总觉是受了那人算计,便想找他出来问个明白!”
杨熙失笑道:“计先生,你这不是什么都没说吗?您与何人在城外相斗?所为何事?那蒙面之人对您说了什么话,竟能让您立刻退走?您又是如何判断,先生就是那人?您要是不说清楚,我也很难判断啊!”
计无双见他只听了一遍,竟能将这些疑点全数总结出来,心中也是暗暗纳罕,不由得道:“你...真的不知道杨若虚的那个隐秘身份?”
杨熙正色道:“计先生莫要与我打哑谜,在下一概不知,还望不吝相告。”
计无双犹豫半晌道:“告诉你也没什么,昨日与我争斗者一名雷狼,一名张凌,都是官府缉捕的钦犯,想必你也有耳闻罢。”
杨熙心中狂喜,看来自己判断没错,先生果然去了雷狼与逸云争斗的所在!
loubiqu.net
他心中想法得到印证,面上却竭力保持镇定,又问道:“那么计先生因何与这二人争斗,难不成是想抓他们见官?”
计无双干笑一声,忽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小子,你知道百家盟么?”
百家盟?
杨熙愣了一下,脑中回忆半晌,却没想起在哪里听过这个字眼。
计无双见他懵懂,明白他确实不知内情,便也不加解释,只道:“百家盟与张凌有不共戴天之仇,我身为盟中长老,探得他的下落,便要前去取他性命!”
“没想到半途来了个雷狼,不分青红皂白便要与我等厮杀。乱战之间,又有官兵围捕,我等且战且走,只想取了那张凌的性命。此时,一人突然出现,对我…对我说了那句话…”
计无双脸上戾气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片迷惘之色。
“他说的是什么?”杨熙被他勾起了好奇之心,不由得开口问道。
“遗珠片玉待盛世,百川泾流归汪洋。是这句谶语罢?”
一个温和低沉的声音从厅外传来,在屋内二人听来,却不啻于黄钟大吕。
“先生!您回来了!”杨熙又惊又喜,循声迎出门去。
“是你,果然是你!”那计无双脸色阴沉,看着厅外一名老者走进门
来,果然是若虚先生回来了。
既然他说出这句谶语,那他的身份便再无怀疑。
他便是百家盟传说中的“司书人”!
当年秦始皇焚尽百家之言,屠尽百家之士,百家幸存之人组建百家盟,以继承绝学,流传后世。
但有始皇帝的前车之鉴,百家盟再也不敢公开宣扬自己的主张学说,只是默默传承前代的学问,长此以往,百脉陆续凋零,许多学问也因此失传。
于是百家盟中便共议一举,将各家绝学编著成书册,交由一人保存守护,即便有支脉断绝,一门学问也不至于永远佚失。
这守护百家绝学的人,便唤作“司书人”!
因为此人职责特殊,只为保护绝学不断,所以这人甚至不算百家盟中之人,其传承可以自由决定,盟中也不得干涉—或者说,就算百家盟再次遭到焚书坑儒这样的灭顶之灾,“司书人”也可以不管不顾,自行其是。
因为只要绝学还在,百家支脉就不算断绝。
所以百年过后,百家盟已经堕落至此,与街市的游侠儿们争抢生存空间,盟中已没有几人还知道“司书人”的存在。
但计无双恰恰就是知道的那个。
当然,此前他也将信将疑,不知传说是否是真,这“司书人”是否真的存在。
所以昨日他听到那谶语之时,顿时慌了手脚,率先撤出战团,给了若虚先生和逸云从雷狼手下逃走的重大契机。
谁料到这计无双竟有如此执念,思前想后,查阅密档,多方打听,竟在一日之内锁定了这嫌疑之人。
杨若虚此人,因久离朝野,名声不显,但从对他只言片语的记录和风闻之中,计无双仍是对他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
三十多年前,杨若虚横空出世,成为尚未即位的太子近侍。数十年间,载沉载浮,官至当朝礼官大夫。
此人乡贯不详,师承不详,但允文允武,惊才绝艳,文能太学做博士,武可与张逸云这种大高手一争高下,观其学问脉络,非儒非道,万类俱通,看其武艺根底,非武非术,却是玄而又玄,绝似神明。
世间怎会有如此人物,竟能如此超然绝类?
此时一想,便想得通了。
若虚先生必是那百家盟中传说的“司书人”,方能掌握如此多的绝学,成为这世上顶尖的几号人物之一!
“你可明白了?”若虚先生看着一脸茫然的计无双,脸上露出莫测的微笑。
计无双脸上神情一变再变,终于颓然叹息:“在下不知先生身份,得罪莫怪。可叹这刘子骏一世聪明,却也不知先生根底,现在看来,他与先生作对,实乃贻笑大方,短视至极。”
他所说的,便是百家盟与刘子骏合作之事。
刘子骏与百家盟,一为朝廷大员,一为草野巨擘,两者联合,确实能做到不少事情。但没想到,站在对面的若虚先生,竟有这样一个超然的身份,无怪乎数次与他交锋,却丝毫没有占到上风。
若虚先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道:“刘子骏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他在学问一道,却有可取之处。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并不代表,他的道便是错误的。”
“如今计先生知道我的身份,欲要如何?”
计无双脸上神色忽转坚毅,深深向着若虚先生拜下:“计某心中有诸事不解,还请先生赐教!”
杨熙大惊失色,只见那计无双此刻已没了半分狠戾之气,反而谦恭无比,竟是对着先生行了弟子之礼!
第一百六十二章 寒冬玉暖冰犹坚
室外朔风不息,室内却燃着红炉炭火,一缕馨香从香炉中袅袅而起。
若虚先生与计无双相对而坐,皆是默然不语。
最终还是计无双打破了这沉寂,涩声道:“若虚先生,你真的...要将一切都押在你的那个小徒儿身上么?以你的大才,不管投向哪方,都是不容忽视之人,更别说...你的手中还掌握着百家万藏!”
百家万藏,便是当年百家争鸣所流下来的智慧结晶,不仅有不同流派的政见,更有数不清的方术、武艺、机关、药理、农学、仙道、符水、鬼蜮等等各方面的知识,能够掌握这些书籍,不啻于掌握了前人千年间留下来的宝藏!
可若虚先生却微微一笑:“我若要支持皇帝,何用现在才去押注?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在十年前!”
计无双是个聪明人,他立刻便领会了若虚先生的意思。是啊,若是他想要在朝堂上押注,那在先帝建在之时,便可投向定陶或中山一方,何用等到现在?
但是他方才所说的,仍然让计无双感到匪夷所思,不敢相信。
若虚先生竟然想扶持他的弟子杨熙成为皇帝!
“他...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值得你对他下这样的重注?”计无双感觉冷汗从自己的额角悄悄渗出。
若虚先生笑而不语,轻轻吐出两个字来:“宗室。”
计无双大惊道:“他...他不是跟着你姓杨吗?为何会是宗室子弟?”
若虚先生道:“他的出身你暂且不用过问,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愿与我一道,搏上这一搏吗?”
计无双脸上犹疑之色一闪而逝,忽然道:“我有什么好处?”
若虚先生反问道:“你想要什么?”
计无双恨声道:“现在百家盟中也不是铁板一块,小娘子考虑的自然是百家盟的存续,所以才与刘子骏合作,想要争得皇家对百家盟的认可。那些人丁稀薄的小派系,却只想隐居图存,便是小娘子也使唤他们不动。而还有一些人,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向张逸云,向长安的游侠儿复仇!”
若虚先生微微颔首:“那你呢?你是哪一派?”
计无双茫然道:“我?我身为兵书一脉的孑遗,只求能保住祖宗传下来的学问,教授几个弟子,还能有什么所求?”
原来这兵书一脉上承西周吕尚,传下无数兵家谋势,但书简散佚,不能尽考,传到今日,也只有孙武子之后的兵书有残简留存,其他势道技巧均是口口相传,也只有兵书一脉仍然珍视这些谋略技巧。
但后来民间禁武,兵家遗传非皇家不得收藏,这兵家后裔也便日渐稀薄,传至今日,兵书一道几乎成为屠龙之术,在民间毫无用处,传至计无双这一代上,只剩了他一个末裔。
所以他平时心狠手辣,喜怒无常,只是怕别人小瞧了他兵书一脉,其实说到底,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
如果再无后裔继承他的学问,这兵书一脉便要从百家十二派当中除名了。
虽然他对手下六名弟子动辄打骂,但实际上对他们是爱护有加,恨不能将一身绝学都传给他们。无奈人有贤愚之分,这六名子弟资质平平,武学倒是学得不差,可是战阵攻伐的道理,却是十分之中只能听懂二三分,继承兵书一道的绝学那是再无可能。
不过这次小娘子派他来寻张逸云晦气,自己六个弟子当中折了三个,仍然使他痛彻心扉。
若虚先生长笑一声,道:“你想要传袭兵家绝学,这又有何难?若你能助我,不管成功与不成,我都可以打开百家万藏,将其中兵书借你一观!”
计无双忍住心中惊喜,颤抖着说道:“我...我怎么知道这百家万藏,是不是真的存在?”
若虚先生捋须道:“孙武子之前,有田完计册九篇十二卷,你可知道?”
计无双大惊道:“《司马穰苴法》不是只有三篇么?哪里有这许多?”
若虚先生并不答话,在茶盏之中沾了些茶水,须臾便在桌上写下一篇文字。
计无双慌忙去看,只见若虚先生写道:“征如田亩,岁在黎庶,郊猎之变,欲以扶苏,兵戈四起而不能威服四境者,非有功之君...”
他越看越惊,只觉这篇文字恰好补齐了司马法当中,备战篇与黩武篇之间的残缺,使他研习司马法时产生的很多疑惑都迎刃而解,待要再次看时,那水迹已干,字迹也已不复存在。
他恋恋不舍地抬起头来,对这百家万藏的存在再无一丝怀疑,也终于确认了若虚先生真的便是那司书之人。
“先生既是司书人,为何不对百家盟稍加援手?”计无双忽然道,“二十年前,那张逸云一人单剑,杀了盟中许多中坚,如今盟中的生存境况越来越残酷,正需要先生的帮手。”
若虚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是司书之人,传承的是书卷和学问。百家盟是存是亡,与我有何干系?”
计无双早知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但亲耳听到,仍是叹了一口气,只觉这若虚先生实在是残酷无比。
但是若不残酷,又怎能不为外物所动,一心传承百家的学问?
若虚先生目光炯然,继续说道:“而且这书本和学问,也不是什么必须传承下去之物。有一个人曾经告诉我,不管是什么学问源流,最后总会殊途同归,或者被其他的学问代替。既然如此,传承不下去的学问,必有他传承不下去的道理。与其拘泥守旧,何不向前看看未来之世?”
这番话可谓欺师灭祖,大逆不道,连计无双这等狠人,听得也是心中暗惊,不由得开口问道:“说这话的...是谁?”
若虚先生道:“你必然听说过此人的名号。此人姓王,名莽,字巨君。”
是他!计无双心中一震,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下定决心道:“好,计某但凭先生吩咐。先生如今要我做什么?”
若虚先生长笑一声,道:“雷狼那厮偷袭于我在先,又逼我以武力与他相抗,屡屡让我陷入被动境地。现在既然得你之助,那咱们便先找他报仇!”
计无双心中一凛,知道这若虚先生算无遗策,以武力与人对敌终是落了下乘,那雷狼能够以一己之身,搅乱这长安草野,两度逼得这若虚先生出手对敌,也当真是了不得了。
他昨日折了三名弟子,其中二人却是坏在雷狼手里,此刻听说若虚先生要先找雷狼报仇,登时再无疑惑,沉声道:“好!就找那雷狼算账!”
yawenku.com
-------------------------
此时此刻,杨熙正走在去往暖玉楼的路上。
先生与那叫做计无双的老者打哑谜一般说了几句话后,忽然将他遣出,让他去暖玉楼找莳妈妈,听她吩咐。
杨熙见这计无双与先生并没有要动武的意思,便也放下心来,听从先生的安排向那暖玉楼而去。
此时刚过午时,暖玉楼还没开门,但杨熙一走到近前,便看见一位披着狐皮围肩的女子立在后门处等待。一见他来,那女子便笑着迎了上来,口中道:“杨公子,你可来了。”
杨熙看着女子的笑脸和唇角呼出的白气,认出这是楼中的姐儿江离。他连忙作揖道:“劳烦姊姊在此久候,惭愧,惭愧。”
江离见他谦恭,不由得掩口笑道:“杨公子就会哄着咱们开心。还是快进去罢,妈妈还等着呢。”
杨熙跟着江离走入楼内,穿过庭院,一路走上二层阁楼,只见中间正房之内,几名姐儿正在门外窃窃私语,一见杨熙前来,都笑着散去了。
江离在门上轻轻一叩,内中立刻便有人将门打开。
门一开时,里外二人同时一惊,想不
到竟会在此处看到彼此。
门里出来之人竟是杜小乙!
“你怎么在这里?”两人同时发问,均是摸不着头脑。
杨熙仔细看时,只觉得小乙脸上有些泛红,再往屋内看去,只见内里是几位女子,难怪小乙在房中如此的不自在,他一敲门便迫不及待打开。
杨熙进入房内,只见居中坐着一人,乌髻如云,珠翠连缀,一袭深衣拖在地上,看上去慵懒无比,但眉宇间却有一丝怒气。
她的旁边是两名美貌姐儿,生得一般无二,竟是双胞姐妹。这两人一人立在莳妈妈之后,一人跪坐在她的脚边,轻轻为她捶捏肩腿。
在她们对面,还有另外两个女孩儿,一人荆钗布衣,跪坐于地,一人衣衫破旧,侍立在旁。仔细看时,杨熙发现那跪坐女孩双手双脚被绳子捆缚,不能动弹,再看她脸庞,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人竟是小乙追踪的那个女孩!
小乙竟真的将这女孩捉住了,可为什么她会在这暖玉楼中?为什么又是先生让他来这里?
杨熙正满心疑惑,那莳妈妈忽然开口道:“熙儿,你先生让你来这里,问这小丫头话。他说由你来问,说不定可以问出点什么。”
杨熙更感疑惑,为何自己问就能问出什么?
“莳姨,她...她说过什么了吗?”
莳妈妈满脸嫌恶地看了一眼那跪坐在地上的倔强女孩,冷声道:“这丫头油盐不进,什么也不肯说。”
然后又转向那侍立的破衣少女:“你这小蹄子,人家拿你当人质,你却还以为她会听你说话呢?快滚回厨房去罢!”
那少女浑身一颤,看了一眼跪坐的少女,又偷偷瞟一眼小乙,回身走出门外去了。
小乙这才走上前来,低声道:“杨兄,这位...这位小沁姑娘是雷狼的徒弟,应该知道他的下落,但我们百般询问,她却什么也不肯说。若虚大人便说让你来问,或可问出点什么。”
他将杨熙拉到一边,简单地将这少女被擒的来龙去脉与他说了。
莳妈妈在旁冷哼一声:“若是将她交给我来炮制,不用一日之间,管教她是个铁娃娃都要开口说话!也不知道杨洵到底在想什么,却让你来问话。”
少女脸上仍是倔强神情,但眼底却有一丝恐惧一闪而过。
杨熙心中苦恼,也不知道先生的用意何在。不过将这样一位少女交给勾栏处置,也确实太过残忍了一些。
为何先生会认为自己能问出点什么呢?
杨熙看着地上貌似娇弱,实则顽固非常的少女,忽然想到了她与尹墨郡主的关系。
他与尹墨郡主熟识,这是谁都没有的优势!
“你若不说出雷狼的下落,”杨熙忽然开口道,“那我只能去问尹墨郡主了。”
其实他这只是虚言恫吓,尹墨郡主顾及师徒之义,必然也不会透露雷狼的下落。
但这个少女不知道他与尹墨郡主的关系啊!
果然,少女听了这话,虽仍是闭口不言,但是娇躯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
杨熙见有效果,立刻循循善诱道:“或者你不愿透露他的下落,能不能告诉我们雷狼的真正目的?他究竟是要杀谁?”
少女仍然不答,但是双目之中的身材似乎已经略有动摇。
杨熙心中暗喜,忽然道“如果你什么都不说,那我们只能认为,他是来行刺天子了!若是以这个罪名将你交出去,你可知道后果?!”
是的,杨熙知道雷狼想要谋刺天子,但是他听了小乙所说,知道这小沁所提的诡异的“一月之期”,立刻便已断定,雷狼来到长安另有别的目的!
少女小沁听他说出这话,忽然面色大变,不过嘴唇却是越抿越紧,有如一块万古不化的坚冰。
第一百六十三章 攻守之势悄相易
建平改元之后,天子又开始起动给母亲、祖母加尊号之议。
这一方面是皇帝自己的意思,要以这种形式报答祖母、母亲的养育之恩,另一方面也是因祖母傅太后几次暗示明示,想要这个皇帝孙儿给自己一个显耀的名号。
这傅太后是何许人?她也是高宗皇帝的嫔妃,昔日受尽恩宠。当年她在宫中充任婕妤,生下皇子刘康,元帝大喜,不仅将刘康封为定陶王,还特立“昭仪”之号,专门赏赐傅氏,可谓恩宠隆盛。
这定陶王刘康喜好音律,文才颇高,深得天子喜爱,有一段时间天子都起了念头,要以他为嗣,取代太子之位,还是朝上众臣一致反对,才终于打消了这个主意。
所以说,孝成皇帝之所以能当皇帝,当年其实也是很有些风险的。
但事实就是事实,后来太子即位,便是成帝,刘康只得回到定陶国做他的藩王,傅太后也只能随着儿子回那定陶国中,做了个藩国太后,而同在后宫为妃的王政君,则母以子贵,摇身成为太后,是为后宫之主。
但现如今情势发生逆转,孝成皇帝无嗣,却让定陶王的儿子当了皇帝,傅太后终于也随着孙儿来到长安,住进了这后宫之中。
但是从名分上说,傅太后仍是无法与太皇太后王政君相较。因为她的孙儿继承大统,便已不算她的孙子,而成了太皇太后的孙子了!
这让傅太后心中如何不恨不妒?
看着昔年在后宫与自己争宠的人,如今在地位名分上仍然压着自己好几头,地震之后,孙儿都不能首先来看望她,而要先去拜见那个女人,她的心中便如被毒蛇噬咬一般的难受!
但是上次董宏上疏?试探为傅太后、丁姬加尊号一事,已经引起了朝臣特别是三公九卿的一致反弹,这次天子便采取了另一种途径。
这回他不再动议论给祖母、母亲加尊号,而是将目光转向了自己早已去世的父亲。
这一日天子日常拜见太皇太后,忽然垂泪道:“朕自继承大统,殚精竭虑,忧心国是,兼奉宗庙,不敢怠慢。但昨夜梦回定陶,见定陶恭王,背对于我,想是宗嗣断绝,对朕有所怨怼也。”
太皇太后如何听不出天子的言外之意?宗嗣断绝?先帝在立定陶为太子的时候,已经指定了楚孝王刘嚣之孙刘景为定陶王,奉定陶恭王刘康之后,哪有什么断绝一说?
天子无非是想要为定陶旧族争取更多的利益罢了!
但她也知此时王氏逐渐败落,日后还得依靠这位天子,只好宽言宽慰,同意下诏追奉定陶恭王刘康为恭皇。
既然天子生父都追封为皇,接下来的举措便是名正言顺,天子立刻下诏尊奉傅太后为定陶恭皇太后,丁姬为定陶恭皇后,各设置左右詹事,封赏食邑按照皇太后、皇后的制度。追尊恭皇太后的父亲为崇祖侯,恭皇后的父亲为褒德侯。
这一番操作下来,朝臣皆是目瞪口呆,原来还可以这样?
但是此举也算合乎礼节,
便是那些忠直老臣,也都说不出什么了。
天子心意得逞,顿时龙颜大悦。恰逢冬日将尽,春日将来,天子在未央宫大摆宴席,宴请群臣。此宴意在炫耀,朝中众臣皆被邀请,便连那称病在家、告老还乡的臣子,也都被请到了宫中。
天色尚未全黑,便见未央宫里华灯初上,御座以下鳞鳞排开案几,羔羊美酒流水价送上,群臣各安本位,看着殿内排定的座位,心中又惊又疑,不由得互相小声交谈起来。
因为天子宝座之下,竟是设了四个案几,以示高于常人之意。
平时天子设宴,那里不是只有两个位置吗?一个是给太皇太后王政君,一个是给太后赵飞燕的。
如今突然多了两个位置,难道是……
这时座中一位中年臣子忽然长身立起,唤那内者令道:“这多出来的两个位置,是给谁的?!”
内者令一看竟是此人,顿时不敢隐瞒,只得如实答道:“这是定陶恭皇太后、恭皇后的座位,天子亲自命令将这两个位置安排于此,以示尊贵之意。”
此人冷笑一声:“尊贵?借着定陶恭皇得了个封号,便尊贵了么?定陶太后不过是藩王的母亲,怎么能跟太皇太后并排而坐!给我把这两个位子撤了!”
内者令左右为难,一面是皇帝的要求,另一面是这人的命令,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站出来的臣子,正是王巨君!
他一直称病在家,但今日也是应天子之邀,前来赴宴。这百官之中看出此宴目的的不在少数,但站出来质疑的,却只有他一个!
“我不在朝堂这些时日,诸君是要眼看着天子将大汉的宗庙规矩都丢完了吗?任宏、刘交!你们对得起手里的俸禄么?”
任宏是大鸿胪,刘交是宗正,这些宗庙规矩正由他们管束,天子如此妄为,他们两人难辞其咎。此刻听到王巨君点他们的名字,不由得都是低头赧然。
“按照巨君说的,把这两个位子撤了吧。”忽然有人一声叹息,原来是刘子骏开口。
内者令不敢不从,只好派人将这两个座位挪走,但又不敢完全撤下,只得又摆在了太皇太后座位的下首。
就在这时,天子搀扶着太皇太后从后走出,一见座次被改,顿时心中大怒,但不好当即发作,只能先将太皇太后扶至座中,才强忍怒气,沉声道:“是谁将这宴会座次改动?”
loubiqu.net
“是臣所为。”王巨君夷然无惧,出列自认。
一见是他,太皇太后眼中光芒一闪而过,天子却气愤难平,冷笑道:“是你!巨君这是成心与朕作对?”
王巨君脸色平静,拜道:“巨君自知忤逆君王有罪,但宗庙之法不得轻废,还望天子三思。”
天子大怒,忽然又有孔光、任宏、何武等人出班拜道:“宗庙之法不得轻废,还望天子三思。”
“好,好个王莽!你不是称病不朝么?以后你也不必入朝了,回你的新都养老去吧!”天子心中气恼至极,一
句话便贬了王巨君的功名,“谁还想跟他一起回乡种地的,朕也绝不拦着!”
众臣噤若寒蝉,再无人敢出一言。只有王巨君却再拜起身,口称:“谢天子赐骸骨。”然后转身离席,洒然而去。
天子余怒未消,令内官将座位移回,立刻派人去请祖母、母亲入席。但是方才殿上动静太大,早有婢仆报给傅太后知道。
傅太后大怒,心中将那王莽骂了千遍万遍,也是坚决不出席宴会,最后将一场大宴闹得不欢而散。
-————————————-
知道王巨君终于被贬,即将离开长安,返回封地新都,朝野上下一片沸腾。
这王巨君的人望可谓恐怖至极,在他离开长安之前,无数朝堂官员、太学学子,甚至市井吏民,都到他门首拜访,与他告别。
杨若虚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与计无双手谈“六博”。只见他眼前一亮,投骰于坪,笑道:“时机到了!”
前几日,杨熙天天跑去暖玉楼中与那小沁问话,最后终于问出,雷狼来到长安,最重要目标竟是要杀王巨君!
这王巨君才学高绝,所立“安汉七策”果真是厉害无比,特别是对匈奴一策,看似只是开放边禁,准许通商,但长此以往,势必引起匈奴在商业上对大汉的依赖,便让匈奴越难再次对大汉发起战争。
正是看到了这一策的厉害,匈奴王乌珠才重新起用雷狼,让他远赴长安,暗杀王巨君!
当然,若是能顺便干掉大汉皇帝,或者其他哪位重臣,也是意外之喜。但偷袭若虚先生,暗杀张逸云,则是雷狼的私怨了。
可叹匈奴都将这王巨君视为必杀的劲敌,大汉皇帝放着这样一个贤人,自己却不重用,而是将他免官贬职,赶出长安,真是讽刺至极。
而王巨君离开长安返回新都这一路,必然也会成为雷狼袭杀他的最好时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雷狼若想杀王巨君,则必暴露行迹,若虚先生正是要借这个机会,给这雷狼布下天落地网!
只见若虚先生展开一方白绢,以笔蘸墨,寥寥几笔便勾勒出长安地形图样。他一边安排杨熙去联络杜小乙,通知吕节,让计无双放出消息,吸引金吾卫,一边连说带比,需要多少人手,在何处埋伏等候,说明清晰,丝毫不爽。
计无双越听越是心惊,没想到若虚先生在兵法一道上,竟是胜过自己这么多。他自觉若是让他布置,绝对安排不到如此细致。
若是自己是被埋伏之人,那自己该是必死无疑!
可是若虚先生安排之后仍觉不足,又交代了几个后手,这才放他们各去准备。
这只能说明,雷狼的强悍,也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计无双只觉冷汗直流。现在看来,若是当时雷狼拿出真本事与他放手一搏,自己就不是损失三名弟子那么简单了,说不定连命都要搭进去!
但此时敌明我暗,攻守之势已然逆转!
第一百六十四章 困狼犹斗难回天
五月初七,天阴欲雨。
城门初开,便有一驾驷马篷车驶出长安南门。
驾车的是是一名年轻人,约莫二十多岁年纪,身量高大,身着青衣,正是王巨君的儿子王宇。
这是王巨君的车驾,他正是今日从长安启程返回封地新都而去。
老子罢官,儿子没有继续在朝的道理,王宇也辞去尚书署的值司,陪同父亲一并返乡。
王巨君之所以不再乘那两马拉的破车,是因为天子将他罢官之际,顾及其威望名声,仍是赏了他一架驷马安车,并黄金百两,以示容他安心归家之意。
之所以选择在清晨第一时间出城,悄悄离去,还是怕有亲故好友前来相送,怕有朝臣吏民夹道告别。
王巨君不是旁人,他离开长安,真可能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他是被天子亲口赶出长安,若是弄得全城挽留,让天子的面子往哪里搁?
所以不如悄悄归去。
当然,他选择这个时候出城,还有一些别的原因。
车驾之后,跟着数名乘马的仆从,还有两驾带着行李的马车,他虽然为官清廉,但这么多年高官做下来,还是有些宦囊积蓄。
因为这一行人出城得早,一路上行人稀少,直到路过城外十里的长亭,才见远远有一个大汉立在道路中央,似在等候这一行车马的到来。
“兀那汉子,此乃新都侯车驾,”一名仆役驱马向前,向那人大声喝道,“莫要挡在路中间!”
王巨君官职交卸,但仍有爵位在身,可不是谁都能阻他道路的。
那大汉回过头来,只见他浑身衣服破烂,精壮的身躯肌肉虬结,上面遍布道道血痕,似乎历经数次搏斗厮杀,看上去触目惊心。
但这一身狼藉掩盖不住此人一脸凶相和恐怖气势,仆役看着他如戟奋张的须发和又黄又绿的双目,只觉自己被一头凶狼盯住,生死悬于一线。
他忽然想起家主交代的话。
“你...你是...”他张口结舌,刚要依家主吩咐立刻退避,忽见那人如猛兽一般直向他扑来,吓得坐下马儿都人而起。
这大汉来势迅猛,只见他手中白光一闪,已经将腰后弯刀握在手中,如疾电一般插入马儿的脖颈!
如果不是马儿立起,这一刀便要直插那仆役的胸膛,正是这马儿的下意识反应,救了他的一命。
马儿悲鸣一声,倒地不起,那仆役滚倒路旁,一面连滚带爬地逃命,一面大声疾呼:“是...是雷狼!”
是的,这个拦路大汉,正是雷狼!
这仆役早已得了嘱咐,要小心这个西域胡人样貌的冷酷杀手,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雷狼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拦路行凶,意图刺杀王巨君!
这几天里,雷狼与搜捕他的官军连番缠斗,一连杀伤数人,屡次逃得性命。连日的躲藏和连番厮杀早已让他心生烦躁,所以得到王巨君要离京回乡的消息,他便想也不想,便在这驿路之上,当街杀来!
雷狼一招击毙仆役的乘马,脚下再不稍停,竟迎着王巨君的车驾奔袭而去!
只见他脚下如同狼奔一般,只有前脚趾着地,奔出一步便是一丈远近,越往前奔,步幅之间的距离也就越大,最后竟是一步三丈,如同腾飞,显然是十分高妙的轻身功夫,转眼便奔到王巨君车驾前面十丈远近。
诸位从人皆是目眩神驰,此时才回过神来,均是从腰后掏出弩箭,齐齐瞄准袭来之人,一起攒射而去!
弩箭!
雷狼双目一缩,知道已经中了算计。
因为大汉一朝,非军方不得使用弩箭,若是民间用弩,便是窝藏军器之罪。
使用弩箭的,不是军方兵士,便是占山为王的贼寇,出现在王巨君的家仆护卫身上,那是绝无可能!
这说明,王巨君的这些从者,皆是官军假扮,自己此行最大的秘密,这袭击王巨君的意图,早已被泄露了!
怪不得这段时间都没有接到那个小丫头的传讯,难道她竟背叛了自己,泄露了他此行目的!?
雷狼心念转动,脚下却是硬生生地顿步移
转,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一轮强弩疾射,然后厉啸一声,瞬间纵入道旁树丛,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太宇公子,”一名骑士放下手中弩箭,对王宇道,“这雷狼狡猾至极,虽然此刻退走,但不知会不会再次攻来。靠我们几人,未必能护得你们周全,在下请求去前方戍所,请求支援!”
这些人都是京兆府的卫士,奉了京兆尹薛严大人的命令,前来保护王巨君。雷狼来袭,他们心中也很紧张,只是仗着出其不意,加上人多和器械犀利,才将雷狼逼退,但此刻雷狼不知去向,谁不担心他突袭伤人?
王宇却道:“不必了,你若离开,也有危险。咱们继续前行,到达驿站再做道理。”
王宇方才见到雷狼的悍勇,心中如何不怕?但他却不得不继续前行。
因为他们一行的任务,便是吸引雷狼现身!
人多了不行,人少了又会有危险,就是这样一行人,才会引得雷狼即使知道有危险,也会忍不住出手!
能够说动父亲,将自己当诱饵的,可能只有那个若虚先生了吧。
王宇苦笑一下,继续御车前行。
果不其然,行出二里远近,驿道被两棵断树堵塞,众军士下马搬运之时,那雷狼突然出现,鬼魅般地勒断了一名军士的脖子。
其他军士发一声喊,欲要举弩射击,只见那雷狼已经如风一般奔到车旁,大吼一声,手中刀光一闪,便已将那马车的轼柱斩断,将整个车篷掀翻过来!
御车的王宇惊叫一声,滚落车下,那雷狼手起刀落,便向着车中之人一刀斩下!
就在这时,雷狼只听一声冷哼,眼前忽然一花,手上刀势被一股无形气机阻了一阻,就觉一股剧痛穿透刀柄,沿着手臂经络直向他的心脏袭去!
雷狼大惊失色,顿时顾不得手上兵器,瞬间撒手后退,一跃纵开三丈远近。
饶是他后退迅疾,此时他的一条手臂也被灼成焦黑,竟如被雷亟所伤,凄惨无比。
“是你!”雷狼看清车中之人,顿时咬牙切齿道,“杨若虚!”
原来车中之人并不是王巨君,而是杨若虚在守株待兔,等着他杀上门来!
就在方才雷狼斩出一刀之际,若虚先生早已积蓄神意已久,以万象导神之法,凝成雷霆之势,趁虚攻入雷狼经络,只差一点便可将他的心脏轰碎,实在是可惜至极。
“你名雷狼,此刻被雷亟所伤,滋味如何?”若虚先生蓄势已久,虽未一招将雷狼击毙,也算是报了雷狼在暖玉楼中偷袭他的一刀之仇了。
“好,好!我雷狼今日栽在你手中,输得也不算冤了。”雷狼狞笑着,忽然又往道旁窜去。他被若虚先生以术法重伤脉络,竟然还有力气逃走!
但此时若虚先生却不容他这般逃去,只见他大袖一卷,飘然纵起,直向逃走的雷狼追去。
燃文
雷狼凶残狡猾,手段高明,但这段时间被若虚先生引动无数官军、游侠,甚至百家盟中之人缠住,又断绝了尹墨郡主和小沁的传递消息,除了他的耳目,他也不过是个武艺厉害一点的普通人罢了。
所以他轻易地被假消息骗过,只当王巨君就在车内,终于遭了若虚先生的暗算,也便不足为奇了。
此刻若虚先生不紧不慢地缀在雷狼的身后,既不赶上与他拼命,又不让他逃离视线,只在他要走上歧路之时,才上前逼他转路而逃。
雷狼只觉自己是草原上被猛兽追赶的黄羊,一举一动仿佛都在若虚先生的掌控之中,说不出的怪异和难受。
就在他几乎力尽,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之时,忽然林野间冲出十几名埋伏已久的军士,拿着弓弩便向他攒射而来!
原来是若虚先生算准雷狼逃亡的方向,半是逼迫半是追踪,将其引入这早已埋伏许久的猎场之间!
在此等候的正是杨熙在京兆府时的属下吕节!
雷狼大惊,奋起余力又往外逃,但是此时气力不比往常,身上竟中了一箭,鲜血长流。
这雷狼也是悍勇,狂吼一声拔下箭镞,继续往荒野间逃窜。
又逃一程,计无双带着三名弟子沿途伏击,在
雷狼的背上留下一刀皮肉翻卷的重创,终于也算报了被雷狼屠杀弟子的仇恨。
雷狼虽是强弩之末,但仍又逃出十里开外,才终于一跤跌倒,再也爬不起来。
若虚先生慢慢踱到雷狼身边,脸上带着残忍的笑意:“雷狼大将,你为何不逃了?前面我还伏得有人,只等着领教阁下的高招。”
“我雷狼落在你的手中,”雷狼嘶声道,“你要杀便杀,为何要折辱于我?”
若虚先生冷笑道:“我若要杀你,绝不会与你如此废话。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雷狼未想到如此境地,竟然还有活路,不由得呆了一呆:“要死怎的,要活又怎的?”
他知道这种情况下,要想活命,不知杨若虚会提出什么苛刻的要求,但是他向来凶残利己,只要能活,便是让他去杀单于,也顾不得了!
若虚先生轻笑一声,道:“要死简单,我现在便送你上路。要活么?我听说十年之前你与张逸云有个约定?”
雷狼不知他为何问起此事,道:“是又怎的?我与他定下十年之期,若他不死,我便不得踏入大汉半步!”
现在看来,他已是违誓了。但是他来长安之时,十年之期已届,而且张逸云犯了天条,生死不知,雷狼便当他已经死了,也无不可。
违誓了,但又没完全违。
但是若虚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只听若虚先生哈哈长笑道:“好!那我也与你定个约,自此之后,十年之内,我若不死,你也不得再入大汉半步!”
“就这样?”雷狼目瞪口呆。虽然不入大汉对自己来说就意味着不能报仇,但与自己的性命相比,还是算不得什么。
何况,以后他不是还可以违誓么?
“当然不止如此,”若虚先生目光幽然,如有深意,“我还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雷狼终于知道,这才是自己活命的关键。
“等我想到,自然会想法子告诉你。”若徐先生却卖起了关子。
但是无论如何,活命的机会是不能不要的。反正自己连刺杀单于的事都敢做,还有什么做不得呢?
想到此处,雷狼拼命挣扎着坐起身来,沉声道:“好,我雷狼便应下此约!”
“一言为定!”若虚先生毫不迟疑,竟自飘然去了。
————————————
此时此刻,一辆老旧的两马之车正从长安城内晃晃悠悠地驶出。
车厢内原本只有一个人,但是当车出了城门,又向前走了三五里路,车中的乘客忽然变成了两个人。
御车之人是个少年,他觉出车中异样,回头看看车内,不由得惊喜叫道:“逸云前辈!”
那在车厢之中站占去大半空间,斜躺在车架上的,不是张逸云,又是哪个?
这驾车之人,竟是杜小乙。
而车中原本的乘客,就是那今日要回乡去的王巨君。
他看着逸云,摇头叹道:“你来这里,也不怕被人发现,毕竟你也是钦犯。”
张逸云着一身破烂衣衫,身上隐隐还能见到受刑的伤疤,但依然不改的是大大咧咧的性子。
他挖了耳朵,道:“这回我是来护送你的。若那雷狼识破若虚的布置,找到你真身所在,你就要谢谢我在旁边了!”
原来张逸云来此,竟也是若虚先生的布置!万一雷狼没有中计,来到此处袭击王巨君,等待他的也会是逸云和小乙的联手夹击!
若虚先生的策算,竟然缜密至斯!
当然,这也是因为王巨君于张逸云有救命之恩,小乙又知道逸云躲避的处所,这才能成功将他请来,让他这个惫懒的祖宗,游手好闲的积年充任护卫。
过了长亭之外,王巨君远远看到儿子王宇在道旁相侯,不由得笑道:“看来你要白来一遭了。”
逸云听了,起身欲走。却只听王巨君道:“你反正也没别处可去,不如跟我去新都盘桓一阵?总好过在那山林里,过那没酒没肉的日子。”
两个丢了前程的故人相视半晌,忽然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第一百六十五章 四后临朝岂为常
朝堂之上,风雨欲来。
随着王巨君黯然退场,天子愈发觉得无事不可为,连接几轮大刀阔斧的朝臣更迭,连若虚先生都被除了大夫,止余一个太常博士,去太学教书去了。总算杨熙官小职卑、名声不显,仍在尚书署做事,但尚书令却从王昀换成了天子的亲信唐林。
所以如今朝上炙手可热的重臣,大多出自天子母族的丁、傅两家,再加上董贤的董家,直让世人皆叹曰:“扶桑木,断根茎,忠义走,佞幸兴。”
这话的意思是,忠义之臣被赶出朝堂,佞幸便大行其道,正如那扶桑木断了根茎,恐怕离倾倒也不远了。不过总算朝上还有柱国五臣,勉强撑着朝堂威仪,让那朝纲不致混乱。
是哪五臣,能称柱国?
第一位自然是丞相孔光。孔光在孝成皇帝之时为御史大夫,又因继嗣事与当时的丞相翟方进不合,因故被谪。去年在改元前夕,皇帝因相位空缺,又想起他来,将他擢为丞相。
孔光年事已高,又在朝堂载沉载浮,虽然为人忠直,但终于也变得谨小慎微起来,在朝堂之上不敢与天子外家相抗。
第二位是大司空何武。这大司空一职便是原来的御史大夫,当年孔光被贬,孝成皇帝听信何武的建议,将这御史大夫值司恢复为三公原本的官衔,改称“大司空”的名号,增加俸禄和列侯封赐。他自己也在这之后不久,被先帝封为大司空,封为纪乡侯,可以说是凑巧至极。
这何武为人公道正直,族中兄弟倚借他的威势不纳赋税,何武便亲自前往劝说,让他们与一般民众一般缴税,乡里众人都很佩服。他为官功绩也颇不俗,先后任扬州刺史、沛郡太守,也是秉公无私,善于引荐贤士,是谁都挑不出毛病的贤臣。
第三位便是新任大司马师丹。在王巨君告病之后,天子便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先生师丹拔擢为大司马。但这师丹虽是天子之师,但他历光禄大夫、光禄勋、侍中,曾经也是很受孝成皇帝尊重的大臣,是以虽与天子有这般关系,也无人能够质疑他的德行和才干,仍将他当作柱国之臣来看待。
第四位是左将军彭宣,此人是一位儒臣,师从大儒张禹,研习《易》之成就,海内屈指可数。他曾在太学做博士,被东平王刘云看重,延请做了东平太傅,也就是刘信的老师。后来历任太原太守、右扶风、廷尉,大司农、右将军,新帝即位后,右将军一职由师丹兼任,彭宣被迁为左将军、关内侯,亦是朝上数得着的重臣。
第五位自然便是为新帝即位出谋划策,操碎了心的刘歆刘子骏了。因为要逼天子的名讳,他此时已经改名为刘秀。他少年聪敏,才学与王莽王巨君并称当世,但一直屈居天禄阁内编书,直到先帝驾崩前的一年当中,才让他抓住机会,得禹鼎,扶定陶,联百家,虽然名声不显于外,但可谓扶龙直上,一飞冲天,此刻已官至光禄大夫,显赫至极。
当然,也无人敢质疑他的才学能力,单说他与其父编纂《七略》,一人推演出一部历法,便已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业,让人瞠目结舌,称为柱国之臣,丝毫也不为过。
虽然彼时这五人也不是一党,有儒臣,有宗室,还有帝党,但此时外戚势大,更盛王氏把持朝政之时,这五人也不得不放下门户成见,联合起来,为这朝堂撑起一腔耿骨。
有这五人仍在,朝堂之上便仍有仗义执
言之臣!
但是世人都明白,这些重臣之所以还在其位,只不过是天子暂时还动不得他们,否则以天子外家的盛势,哪容这些要职流失在外人手中?
天子也知晓,只要这些老臣仍在,自己想要为母亲和祖母加尊号正名之举,就永远不可能实现。
天子有忧,必然有人解忧,天子想要借事免掉直臣,自然便有佞臣前来凑趣。待诏夏贺良探得天子心迹,忽有一日检举一事,事关那大司空何武的阴私。原来何武早年丧母,父亲再娶一位后母,居住在纪乡郡中。何武就任大司空后,却迟迟没有迎接这位后母来到长安一同居住。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既被有心之人检举,就变成了“何武事亲不笃”的罪名。
大汉以孝悌治天下,何武身为三公之尊,却不孝后母,说出去可确实不太好听。天子正烦这何武有事必奏,让其束手束脚,此刻得了这条检举,顿时大喜过望,下诏以何武不孝,将其免官就国。
其实这何武也是冤枉,他早先便遣属吏去郡国迎接后母,但适逢孝成皇帝驾崩,属吏害怕社稷动荡之际,路上有人打劫作乱,是以迟迟不敢出发归还,以至于耽误至此,让人拿住把柄。但是何武如何不知,天子只是想找个理由贬谪自己罢了,这些理由,也没必要分说。
何武既去,大司空一职空缺,天子便让太傅师丹就任大司空,腾出来的大司马一职,便让傅太后的堂弟傅喜,也就是自己的远房舅舅担任,满朝文武无人敢言。
三公之位,柱国之臣,就这么轻轻巧巧换了一位,朝中不是外戚一党的臣子无不心胆俱寒,但那些佞幸小人却看到了机会,欲图自己富贵,偏又设法讨好,纷纷揣摩圣意,对剩余几位老臣大肆攻讦。
于是左将军彭宣也被人找到软肋,道他在东平王处做过官儿,算是诸侯国人。按照成例,诸侯国人不能在宫中值宿、担任警卫,更不能担任将军等主管兵马的重要位置。
当然,只要天子不深究,这倒也无所谓了。可是前一段时间,彭宣的儿子彭舆娶了淮阳王的女儿,两方结为亲家,若再继续呆在左将军之位,可真是犯了忌讳。
wucuoxs.com
你是藩王的亲家,又做了领兵的将军,万一有了反心,却要如之奈何?
于是天子便顺理成章下诏,除了彭宣的左将军印绶,让他以关内侯的身份归家去了。
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第三个遭到免官的,竟正是天子的太傅,新就任大司空的师丹!
却说这师丹是天子老师,如何败亡得如此快法?
原来这师丹也是一位铮臣,此前董宏提议要为定陶王后、王太后上尊号,他不顾师与天子的师徒之义,竟带头反对,直言驳斥,让天子都哑口无言,降阶谢罪。早在那时,天子便在心中凝了一个疙瘩。
现今天子偏向母族之意尽显,立刻便有郎中冷褒、黄门郎段犹二人奏言,请去除恭皇后、供皇太后的定陶藩国之号,为恭皇也就是天子的生父,在京师立庙。天子固然愿意,朝上群臣也无异议,但偏偏有那么几人,直言不合宗庙规矩,不肯顺从!
这三人,便是师丹、傅喜和孔光!
师丹是天子的老师,傅喜是天子的舅舅,孔光早已谨小慎微,不敢行差踏错,但到头来提出异议的,竟然是他们三个!
朝堂之上自有耿骨,不管他们是什么身
份,首先都是大汉之臣!
傅太后大怒欲狂,逼着天子独断专行,但这些重臣所议甚正,未便违反。三人之中,数这师丹最为敢言,天子便想着如何武一般,找个因由将这个先生免了官才罢。
不几日后,师丹写疏奏事,那属吏抄写书稿,传给了外人观看。孔乡侯傅宴得知此事,上疏称师丹擅自将给天子的奏疏传给外人观看,是大不敬。天子得此奏疏心中快慰,立刻将此案发交廷尉查办,做实了大不敬的罪名。
天子不念师徒之义,下诏将师丹免官夺爵,直接算是废为平民,其狠心程度,让百官为之胆寒,还是尚书令上疏为其求情,说夺爵之举过重,会让世人以为天子苛厉,天子这才重新赐爵师丹为关内侯,令其回家养老。
然后大司空一职便又空缺,那孔乡侯傅宴趁机举荐一人,充任大司空。
他举荐的这人名叫朱博,这朱博也是前朝大臣,是武将出身,一路做到光禄大夫,很有一些为官的法子,每在一地,便将一地的吏治整顿得齐齐整整,如臂使指。但此人功名心重,与傅宴交好也是为了功名利禄,若是推举他为大司空,还不是唯天子之命是从?
果不其然,朱博就任大司空后,每每面见天子,必言丞相孔光志在自守,不能忧国,又道大司马傅喜阿党大臣,无益政治。天子听信朱博之言,悍然将傅喜、孔光先后免官,拜朱博为丞相,让母舅丁明为大司马卫将军,又罢了大司空的官职,恢复为御史大夫,让一名近臣赵玄充任。
至此半年时间之内,天子竟将三公更替一遍,甚至连自己的太傅师丹、母舅傅喜都贬回家中!
当此之时,再无人敢于与天子硬项,天子遂下诏将生父定陶恭皇的名号去除“定陶”二字,立庙京师,如太庙一般规格祭祀。
既然恭皇名号一改,那定陶恭皇后、恭皇太后的名号便可随之而改。
经过众臣廷议,最终定下尊号,以恭皇后丁氏为帝太后,恭皇太后傅氏为帝太太后,按照二人所居宫室,帝太后称中安宫,帝太太后称永信宫,与王太皇太后、赵皇太后并称四后,各置少府太仆,秩俸皆为中二千石。
四后临朝!
这个结果一出,不仅是朝堂震惊,举世都为之震动!
因为哪朝哪代,也没听说过有四个太后同时临朝的荒诞之事啊!
此时五位柱国之臣当中,仅存光禄大夫刘子骏仍在朝堂,也是天子念他功绩,才没有将他也一并贬谪。他知道自己势力孤单,便是反对,也只是将自己的前程功名搭上,却没法与那些佞幸小人抗衡,更无法改变天子的主意,只好钳口不言。
他博学多才,长于命理玄学,知道这种大违天命的咄咄怪事,必然不可长久。也是考虑到此,他才选择了冷眼旁观,不闻不问。
果不其然,不久市上便传开一则谶语,道是:“天有四日,曷其有常?”这意思便是说,天上出了四个太阳,难道是经常出现的事吗?
这谶语传开不久,那帝太后丁氏福薄,忽然染上重病,任是什么名医药石全不管用,不过半月便一命呜呼。
“四后”转眼成了“三后”,空前绝后的“四后临朝”只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便告一段落。
一切荒诞,在史书的竹片上,也只是一句语焉不详的记录罢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梅生青树寄相思
却说这皇帝的生母丁氏,实在是福薄命舛,刚刚受封帝太后,显耀日子没过几天,便一病不起,呜呼哀哉,被合葬在恭皇陵园当中。
天子哀痛至极,令天下举哀十日,民间不许嫁娶娱乐。
这一日杨熙从尚书署返家,行至门首,忽然看见一个小丫头在杨府左近逡巡不去,探头探脑。
“巧雁,怎么是你?”杨熙仔细一看,认出小姑娘正是丹青小姐的贴身丫鬟。
“杨公子,你可回来了!”平素总是笑意盈盈的小丫头此时却是一脸惶急,“家中出事了,小姐让我赶紧来找你!”
杨熙知道近日朝堂之上不甚太平,难道是丹夫子得罪了哪个佞臣?
一念及此,他将巧雁带进府中,问道:“是丹夫子出了什么事么?”
巧雁泪珠盈目,摇头道:“不是老爷,是小姐!”
什么老爷小姐?杨熙一呆,猛然反应过来:“丹小姐出什么事了?”
杨熙素来沉稳,但此时也急了。
“还不是你这个负义忘恩的杨郎君!”巧雁定了定神,眼神一转,突然气鼓鼓地道,“你不是答应了小姐,要请若虚先生上门提亲么?怎么直到此时也不见动作?”
杨熙一惊,这才想起这桩被耽搁许久的大事。
但这也不能怪他,若虚先生去年年关已经与丹夫子商讨过此事,但临近纳采下聘,若虚先生却被雷狼偷袭,身受重伤,只能在家装病养伤,提亲之事便耽搁了下来。后来虽然先生重伤痊愈,又要与那雷狼斗智斗勇,然后便是朝堂变换,先生遭到贬谪,只能去太学教书,确实也顾不上这事。
但是不论如何,让青儿久盼更是不该,还是要赶紧将她娶过门来才是。
想到这里,杨熙满脸羞愧道:“是我错了,我这便央求先生上门纳聘去!”
巧雁柳眉一竖道:“这回又猴急了?先听我说完,还有事呢!”
杨熙心虚不已,只有洗耳恭听:“请雁儿说罢。”
巧雁见他如此,便再也恼他不起,终于噗嗤一笑道:“都是朝廷命官了,也没个正形儿。”
原来,今日她与小姐在后院种花,却听得前厅有人拜访,听仆妇传说,是有人上门提亲!
丹青小姐一听,只觉心中七上八下。爹爹不是已经答应将自己许给杨熙了么,怎么现在又有人来向爹爹提亲?
于是她急派巧雁在屏风后倾听,一听之下,此人竟是来为那卫尉卿董恭的儿子提亲!
“我听到来人说,是受了董卫尉的托,前来提亲的。他说...他说董家宽信公子年少有为,正是小姐的良配,央求老爷将小姐嫁给那宽信公子呢!”
杨熙心中大惊,执金吾卿董晖字宽信,这人竟是上门为他说亲!
如今朝上丁傅两家外戚把持朝政,除他们之外,最为煊赫的家族便是董家了。董贤得天子宠幸,其家人更是鸡犬升天,其弟董晖年纪轻轻便做了执金吾,确实可以说年少有为了。
巧雁见他神色数变,不由得逗他道:“听说那个宽信公子是那董二的幼弟,不知道是不是生得如董二一般好看?”
杨熙心中酸涩,摇头道:“若论形貌,不若其兄多矣!丹夫子是怎生回应
?他答应了吗?”
这董家如此势大,不管从哪方面看,丹夫子与之结亲,都是一件好事,若是推拒不应,反而是拂了董家的面子,大家都不好看。
巧雁啐道:“若是老爷答应了,我还来找你作甚?小姐怕是要上吊了!你怎么如此不济,来了个什么宽信公子,你便不要小姐了么?”
巧雁啐完还不解恨,竟伸出纤纤小手,在杨熙的腋下狠狠拧了一把。
她是丹青小姐的贴身丫鬟,将来若是丹青嫁进了门,她也相当于是杨熙的媵妾,是以此时下手一点都没容情,痛得杨熙惊叫一声。
但是杨熙心中却是又惊又喜,没想到青儿小姐对自己竟是这般深情!别说是什么宽信公子,便是皇帝要将青儿收进宫里,自己也要争上一争!
此时他情绪激荡,浑没觉得自己这想法有些大逆不道了,只是催着巧雁继续说:“丹夫子没答应吗?后来如何?”
巧雁眼波流转,狠狠剜了他一眼:“董家势力那么大,老爷便是不答应,也不敢直接说出,只道小姐貌...貌丑才疏什么的,不是宽信公子的良配,又道如今是帝太后丧期,不宜谈婚论嫁,勉强算是支吾了过去。”
杨熙长舒了一口气,道:“还好还好……”
巧雁又啐一口:“好什么好!若你不赶紧将小姐娶入门来,以后这样的事还少不了!我劝你莫要再拖拖拉拉,赶紧纳彩下聘才是!”
杨熙自然是忙不迭答应。
送走巧雁,杨熙便将此事禀了若虚先生。若虚先生沉吟片刻,决定明日就去丹家为杨熙下聘。
汉朝下聘一事颇为隆重,聘礼除钱帛之外,另有玄纁一套、羊一双、雁一对、酒米、蒲苇、柏枝、香草等物,颇为繁复,好在若虚先生早已打算给杨熙说亲,大部分物事也早已备下,不足者派童仆去市上采买,一时也俱齐备。
第二日上,若虚先生带着杨熙,亲赴丹家下聘定亲。
丹夫子亲自出门相迎,将二人迓入宅内。
此时又是初夏时分,院内遍植牡丹,杂以点点茜草,花香沁人心脾,不消说,都是丹青小姐妙手栽植,但是芳香渺渺,佳人却不知身在何处。
杨熙想到这一年多来自己固然经历了很多惊险故事,却也是让丹小姐在家苦等了自己一年,其中滋味必不好受,不由得大感惭愧。
吞噬小说网
丹夫子将若虚先生迎入堂中,分宾主坐下,两位老友虽然现在同在太学教书,但最近朝堂翻沸,人心惶惶,是以在太学官署中丹夫子见到若虚,也只是打个招呼而已,其他的话也不敢深谈。此时身在家中,不由得苦笑道:“若虚,你可来了。”
若虚先生笑着拱手道:“听说董恭的儿子也惦记上你的宝贝女儿了,我还不赶紧来么?若是晚了一时半刻,你稍一松口,我这弟子可要怨怪死我了。”
丹夫子一吹胡子道:“你这是什么话!熙儿也是我的弟子,他与青儿两情相悦,我怎会拆散他们,将青儿另许他人?也就是你这个惫懒家伙,生生耽搁至此,只会让我为难。”
若虚奇道:“有何为难?你直言青儿许给我的弟子,谁还敢来啰嗦?”
丹夫子叹息道:“你还当是先帝在时么?你知道昨日来替董家说亲的是谁?便是新任
御史大夫赵玄!我拒绝了他的说亲,不仅是不给董恭面子,怕是要连他也得罪了。”
赵玄乃是天子亲手提拔起来的官员,此刻位居三公,自然是骄傲无比,能够得董恭所托前来说亲,他只当是丹家无有不允,没想到这个丹夫子只是推三阻四,就是绝口不应,气得他拂袖而去。
“赵玄?”若虚先生略一思索,冷笑道,“小人而已。他以为攀上董恭的关系,便能在三公的位子上坐得稳了么?我看未必!”
丹夫子皱眉摇头道:“君子易与,小人难缠那!若是这赵玄、董恭之流要难为我,我可应付不来,到时候若虚还要给以援手。”
若虚拊掌笑道:“你这老滑头,只想着我给你撑腰。今日之后,你我便算是亲家了。你若有事,我怎么可能不帮?”
董恭其人,若虚先生倒并不担心,若他知道丹夫子的女儿许了他的弟子,料来不敢有什么异议,毕竟先帝崩殂当日,董贤可是亲眼见过若虚先生与张逸云大战的神仙手段,董家怎敢触犯他的霉头?
至于赵玄,更是宵小而已,若敢仗着天子的宠信,做那不知轻重之事,败亡也只在须臾间罢了。
杨熙闻言心中大喜,不由得心神一松,脱口问道:“既然礼聘已定,那吉期当在何时?”
二老见他平日端方持重,此时却喜不自胜,问出这种急切话语,想必是对丹青小姐实在爱得紧了,不由得皆是哈哈大笑。
丹夫子道:“熙儿,老夫一生养育了三个儿女,长子少年夭亡,二女遇人不淑,止这三女青儿,今日托付于你,望你好好待她,不要负我。”
杨熙连忙拜道:“敢不从命!”
丹夫子嘉勉几句,然后又说后院的花儿开得更好,让杨熙自去观看,他要与若虚先生手谈一局。
杨熙知道丹夫子是让自己去见丹青小姐的意思,不觉连忙应诺,转过连廊,走入后堂之下。
这后堂之中,果然花木更盛于前院,左是四季春,右有爬山蔷,绣球遍地,蜀葵杂生,几棵梅树木点缀花间,枝头的青梅已有指顶大小,看来碧绿可爱。
杨熙饱看花木,却不见家人芳踪,突然看见青梅树上系着一截彩帛,上面隐约有字,不由得走上前去,伸手展看。
帛上小字娟秀,墨迹斑驳,想是写得时间久了,有些字儿已经不甚清晰,但杨熙一眼便认出这是丹青小姐的笔迹。
再看内容,写得是《诗》上的一篇“摽有梅”,诗云: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这诗句说得是女孩儿看到梅子生在树上,一天一天逐渐成熟,便想到心上人为何还不来追求自己,迫切相思之情蕴含其中。
杨熙看了,胸口仿佛被人打了一拳,呼吸都觉有些不畅。
就在这时,忽然远处廊下传来一声轻笑,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呆子,看哪里呢?”
他抬头一看,见那巧雁正笑盈盈地向自己作着鬼脸,身后一位青衣少女默默伫立,若即若离,一双如池水般宁静疏淡的眸子里面,此刻却潜藏着深深的思念。
第一百六十七章 千丝万缕断还续
杨熙与青儿吉期定在十月初六,距离现在还有一段时间。
杨熙不得不收拾心情,慢慢等待佳期到来。
好在这段时间他并不是无事可做,相反,他忙得很。
每日离班回府,用过晚饭之时,杨府后门便会有一个小厮模样的年轻人恭敬敲门,来到杨熙房中。
这人便是杜小乙。
他那日得了杨熙承诺,说要教他识文断字。
他心中虽然惊喜,但过后仔细思量,只觉自己身份地位与杨熙天差地远,难道还能真的劳烦他教自己识字?这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所以他好几日也没敢上门,还是有一回在市上遇到杨熙,问他为何不上门来,他才忐忑地登门拜访。
没想到杨熙热情之至,将他迎入房中,尽心尽力教他识文断字。
小乙从未通晓文字,此时得杨熙教导,虽然一心向学,但入门极慢。杨熙初时按照《仓颉篇》,依字部依次教学,但收效甚微,小乙往往要半个时辰才能记清一个字的读音写法。
杨熙苦思许久,终于放弃《仓颉篇》不用,转而教授小乙日常所见的物事写法,由他自己的名字“杜虞”始,依次教以天地日月、草木河流、鸡犬牛羊的写法。小乙本不是愚笨之人,此刻杨熙教导得法,他学习速度也日渐加快,逐渐学了不少文字,渐如鸿蒙初开,终于知晓学问道理的妙处。
汉时写字都用竹木简牍,杨熙从小长在富家,用书简习字已成习惯,此时也用书简教小乙习字,不多日间,便将家中空白书简全数用尽。
小乙心中过意不去,日里便去伐木为板,削竹为简,搬到杨府当中充作书写之用。
但渐渐小乙习字渐多,书简制作速度渐渐跟不上他练字的靡费,他便仔细询问了市上的开蒙先生,才知原来蒙童习字,大多不会如此奢侈使用书简,而是木棍切削为“木觚”,或五面,或七面,可在觚上书写,写完之后则用刀削去一层,便可继续使用。
如此一来,便可大大节省木简。而且小乙武艺甚高,以刀削木,每次只去薄薄一层,一根木觚可反复使用多次方才削完。
杨熙看着小乙手腕轻轻一抖,便以随身断剑切去一层削衣,真可谓是纤毫之间,薄如蝉翼,不由得对他的剑法大为钦羡,询问之后,才知道这只是张逸云随口指点他的几招剑术,竟能如此举重若轻。
如今两人交情渐深,小乙也知杨熙的先生与逸云乃是故交,所以渐渐口风松动,将与张逸云相关的一些事情对杨熙说出。
随着两人交流日深,杨熙才发觉他们虽然多年没有见面,但所历之事竟隐隐存在联系,张逸云、丹辰子、暖玉楼、百家盟,两人的经历仿佛互为表里,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安排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直让他背脊生寒。
这种感觉一闪而逝,杨熙又觉哪里有些不谐,总感到有些事情没法接续得上,好似存着一些疑点。
他哪里知道,小乙虽然对他说了许多机密,但是有些事情还是万万不敢对他开口的。
比如他与杜稚季一同逃出城外的事,比如他与李忠一起越狱救了逸云的事。
杜稚季是当时杨熙亲自追捕的钦犯,小乙却助他逃出城外,此事他虽不后悔,但面对杨熙之时,总是有些内疚。
杜稚季为了拖住追兵救他生还,已经慨然赴死,如今为免芥蒂,便让这件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吧。
而相助逸云越狱之事,则是涉及王巨君、李忠两位朝堂官员,干系太大,他即便再怎么相信杨熙,也不敢轻易将这事吐露。
感慨之余,二人更为今日的相识相交而感到欣喜。
毕竟两人都是少年,还有什么比少年之间的意气相投更纯粹呢?
除了小乙,杨府之中还多了一个常客,那便是百家盟的长老计无双。
自从那次与若虚先生合作,共同算计强敌雷狼之后,这计长老便对若虚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杨熙不知道先生的身份,更不知道先生许了这计长老观看“百家万藏”的机会,只对这不苟言笑,一脸阴沉的老者心存戒备。
因为小乙曾经对他说过,这计长老曾要暗算张逸云,不是什么好人。但不知为何,先生却时时容他来到府上,与他或是下棋,或是论事,仿佛对其毫无戒心。
“你日日来我家中,盟里对你没什么意见么?”若虚先生一边与计无双下棋,一边不经意地问道。
计无双嘿嘿冷笑:“盟中十二派向来各行其是,谁能管得了谁?我到你家来,小娘子是知道的,她既知道又没说什么,自是默许了。”
若虚先生笑道:“小娘子这是深知下注不能下在一处的道理,此时朝堂之上的变化已经超出所有人的意料,她赌在刘子骏身上的一铺还未见得能收回本钱。此时你能进得我家之门,对她也算是意外的收获吧。”
计无双脸上露出少有的肃然之色:“小娘子虽是女流,但能以一己之力担负起百家盟的兴衰之责,计某是佩服得紧的。”
若虚先生轻笑一声,悠然道:“百家盟已经是成为鬼窟的所在,想从鬼再变成人,岂是那般容易?”
计无双听了此言,心中大怒,不由得手上用力,竟将那陶石骰子捏作粉碎。
但是想想自己这兵书一脉,已经式微至几乎不能延续,若虚先生一言如谶,说得如何不是事实?念及此处,不由得手上一松,几块骰子碎片叮叮当当落在棋枰之上。
yawenku.com
-------------------------
杨家与丹家即将结为秦晋的消息逐渐传出,果然如若虚先生所料,董恭便如哑了一般,什么话也没说,那赵玄本来心中有气,却遇上了另一桩为难之事,自身都要难保,登时再也顾不上与丹夫子计较。
原来傅太后得了至尊称号,志得意满,又想起两年来费尽心机,受尽闲气,都是朝上这一干臣子作梗所致。此时王莽、孔光、师丹之流已被罢黜,令她稍平心中之气,但这傅喜乃是她的堂弟,理应为她尽力,但竟和这些朝臣通同一气,阻拦天子给自己封号,实在让她咽不下这口气去。
虽然傅喜也被免官在家,但是傅太后想到他的高武侯爵位,也是赖由亲缘关系所得,不将这个堂弟的爵位一并除了,免为庶人,绝出不得心中这口怨气!
可叹世人都道王太皇太后拥权自重,赵太后蛊惑君王,却没想到这傅太后才真是醋队里的将军,善妒记仇的元帅。
傅太后既然起意,便将孔乡侯傅宴招至永信宫中,道:“你族兄傅喜到处传说你奢侈骄傲,可怎生是好?”
傅宴怒道:“他自
己沽名钓誉,假装清高,却在背后嚼我的舌根!”
傅太后见傅宴如此容易挑拨,不由得心中暗喜,道:“傅喜身为族中耋老,却不爱惜族人,反与那班老臣一起,故作清高之态,我对他也有些不喜。怎生寻个法子,将他除爵为民,才堪教训。”
傅宴眼珠一转,忽道:“丞相朱博乃是我的至交,他弹劾孔光、傅喜,使他们坐罪免官。如今帝太太后欲要傅喜除爵,说不得还是要着落在朱博身上。”
傅太后心中明镜也似,却佯装不肯说破,只道:“你便宜行事罢。”
傅宴得了永信宫密诏,当夜便招来朱博,与他说了永信宫的意图。朱博初为宰相,本不愿锋芒太露,但他的官位都是傅宴举荐、永信撑腰得来,却由不得他不应命。
于是他找来赵玄,约他一同上疏参劾傅喜,赵玄无法,只得与他一起上疏,尽白傅喜之非不提。
不过,天子虽然用人唯亲,却不是个傻瓜。他知道祖母与傅喜积怨甚深,此刻见了二人同时上疏攻讦傅喜,心中怎能不疑?
他知道朱博机警多谋,便将他暂时撇开一边,却令廷尉将赵玄索来,严加审问。
赵玄是个小人,没有什么坚持,此刻受到廷尉府盘诘,顿时屁滚尿流,什么都招了。
天子听闻大怒。他能够为了祖母的尊号撤换旧臣,但怎能容忍他人以此为借口,随意攻诘朝臣?
说到底,他当然明白傅喜等人一心为国的操守,也知道这些宵小把持朝堂的目的。
天子在宫中苦思一夜,想起自己初即位之时的雄心壮志尚还未酬,却为了亲族利益,用了这么多庸碌之人,做了这么多违心之事,心中不觉大有悔意。
天明之时,董贤拜见,见天子容色憔悴,精神委顿,不由得又惊又急,赶忙探问天子情况。
天子唉声叹气,将所思所想与他说了,董贤苦笑道:“天子为天下尊,何必因这些小事掣肘?白白累坏了身子。依臣所见,天子便圣心独断,又能如何?”
天子被董贤一言点醒,不由得大喜道:“圣卿此言教我,甚善!”
于是天子毅然便将赵玄下狱。本来沟通内宫,陷害大臣乃是死罪,念他招供,天子特许将其死罪减三等办,好歹留了他一条性命。
朱博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被廷尉索拿时他本想找傅宴庇护,但却听说傅宴也被天子惩戒,削掉四分之一的爵俸和封地,才知天子已经动了真怒。
他知大势已去,只得在家自经而死。
继孝成皇帝时的丞相翟方进后,朱博成了第二个自杀的宰相。
傅太后没料到自己这个天子孙儿竟有如此手段,一时间也不敢再动手脚。
天子见那朝上如今全是佞臣,实不成话,终于拜光禄勋平当为相,以王嘉为御史大夫。
这平当在先帝时曾与外家淳于长相抗,王嘉则是当年天子尚为太子之时,先帝在太学考教定陶、中山二王时的开廷讲演之人,定陶能为天子,可以说全赖那次讲演对答之功。
天子用这二人,已是起了与外家抗衡之意。满朝外戚无不惊肃,其他臣子却心中暗暗欢喜,都道天子或已醒觉,开始平衡朝堂势力。
但是平衡朝堂谈何容易,却不知先帝都没做到之事,如今天子却能做得如何?
第一百六十八章 文脉争锋如战场
在此朝堂翻沸之时,唯有刘子骏远离劫波,既不参与朝堂争斗,也不侍宠自骄,而是整日在天禄阁中继续编校书卷。
此时他已看清朝堂上的真相,知道自己千方百计扶上帝位的天子,已然脱出了自己的掌控和设想。
自己倾尽一切的押注,终究还是错付了。
但是那时不押注于他,自己其实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所以他虽已身登高位,就任光禄大夫,但对他自己来说,却似什么变化也没有,仍是天禄阁中一个校书人罢了。
时乖不顺,那便继续蛰伏,唯有书卷和文字,才是真正让他内心平静的归乡。
这一日,他终于将从孔子旧宅壁中挖出的的逸《礼》、《尚书》原本整理清楚,所有错漏皆已刊校完毕,不由得心怀大畅,比自己升官腾达还要开心数倍。
此时官学仍以今文经学为主,虽然在王巨君等儒臣的大力倡导之下,一些太常博士也会教导一些古文经学的经卷,但没人将古文经学当作正统。
为什么?因为今文经学在长时间的官学教授当中,早已形成了繁复的“师法”“家法”,不同先生教授的内容不尽相同,谓之“微言大义、各不相同”。
这就好比杨熙跟着若虚先生学习一门经书,在这门经书之上,是不能再拜别的业师的,这也是为什么当初丹夫子收他为弟子之时那般犹豫。
但不入官学,就代表一门学问得不到官方的承认。刘子骏费了这许多功夫校刊古文经,如何甘于让这般文章埋没在手里?
如果连这些费尽辛苦校刊来的古文经都不能推行,又何谈逐步重振百家旧识,完成与百家盟的约定?
于是,刘子骏便将校刊一新的逸《礼》、古文《尚书》以及《左传》,一并献予天子,上疏奏请天子将这几部经书纳入官学,如今文五经一般在太学讲授!
别的臣子正在争权夺利,盘算怎么才能得天子器重,他却只是一心要推行古文经书入官学,实在是个异数。就连若虚先生和杨熙也感到有些惊讶。
不论刘子骏做过什么阴私事,说到底,他仍不失是一位儒臣。单说推行新历和古文经之事,便已足堪敬佩。
“刘子骏…他也在这朝堂上呆不下去了。”若虚先生听闻消息之后,思索良久,才下了这样一个判语。
“呆不下去?什么意思?”杨熙不解。
“你很快就知道了。”若虚先生说完,便又与计无双下起棋来。
刘子骏这奏疏一上,天子又是生气又是头疼。
他生气的是刘子骏整日醉心这些学问研究,却不在朝堂之上帮助自己,已是与他渐行渐远。头疼的是让古文经学进太学,势必引起那些博士、大儒们的反对,便是天子之尊,也不好武断而为。
当年他为定陶王时,也曾研究学问经卷,但做了天子,考虑利弊便已不再是这两种学问的高下,而是这两边所代表的势
力,支持哪一边才是更好的选择。
不消说,今文经学一派人多势众,古文经学却是势单力薄。王巨君也支持今文经学,但如今他已回乡养老,没了他的影响力,只靠刘子骏、王嘉等人,如何比得过整个太学的博士?
但是毕竟刘子骏也是帮了他登上帝位的功臣,天子不好直接驳他的奏疏,而是将此事交予朝会庭议,让刘子骏自去与博士们辩论。
只要辩得赢,那自然便可将古文经加入太学的课程,从此名正言顺教授子弟。
但是想想也知道,仅凭刘子骏一人,怎能辩得过百十名博士?天子此举,只是盼着刘子骏能够知难而退,莫要再生事端。
刘子骏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也曾在太学与众博士激辩古今经文异同。那时他年少气盛,天不怕地不怕,但面对那些食古不化的博士,最终还是自说自话,不了了之。
而且因为他锋芒太露,导致后来先帝要迁他为侍中,竟遭朝臣一致反对,逼得天子收回成命,将他派到天禄阁中校书,一校就是十六年。
而今难道又是旧事重来?
刘子骏沉思半夜,忽然长身而起,哈哈大笑。
二十年前我未怕,如今我官位高似当年,才学胜似当年,古文经书皆是自己亲手校刊而来,文脉学识皆在胸间,又何惧之有?
朝会当日,百名博士齐聚未央宫大殿,刘子骏身边,只有房凤和王龚二人。此二人曾与刘子骏一同校书天禄阁,此时房凤为五官中郎將,王龚为光禄勋,二人敢把官位荣华皆抛诸脑后,随着刘子骏一同畅行古文经书,实在是难能可贵。
而对面则黑压压的站了近百名博士,这些博士皆自诩为今文经学的卫道之人,刘子骏看在眼里,只觉心中生厌。
另有数十名儒臣博士站立在旁,如丹均、涓委等人,他们既不想放弃传承已久的今文家法,也对刘子骏倡导的今文经学持观望态度。但这种态度,在针锋相对的双方看起来,都颇为碍眼。
而其中最碍眼的便是若虚先生,此刻他正饶有兴趣看着对立两方,表情可堪玩味。
再下方的殿外,侍立着无数的侍中、郎官、待诏,杨熙也杂在其中。他们多是读书人出身,今日如此盛况,自然是谁都不想错过。
丞相王嘉本也是古文经学的支持者,但他要主持朝会,不便参与辩论,对刘子骏一方却是大大不利。
刘子骏一看这阵势,不由得冷笑一声:“这是朝堂辩论还是聚众斗殴?这么多人上来,一人一口唾沫也将我们淹死了。”
此时众人身在朝堂之上,天子还坐在上方,听他如此言语无忌,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那今文经学一派中走出三人,乃是丞相司直龚胜、谏议大夫魏伏生和博士戴圣。为首的龚胜道:“子骏大人休要出言讥讽。既然天子要我等辩论,那便由我三人与你辩上一辩!”
这三人都是一时名儒,众博士见这三
人出头,自然没有意见。天子也颔首示意,王嘉便宣布辩论开始。
这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的冲突非止一日,辩论也由来已久,是以两方激辩甫一开始,便进入到针锋相对的领域。
要说这古文今文,其实原来同出一脉,都是六经及其衍生的学问。只不过今文尊孔子圣人,认为他是受命素王,作六经是为后世立法。古文尊周公,认为孔子只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先师,六经只是他传下来的文献。
针对此节,龚胜历数六经文脉源流,每一门经书经由何人流传,何人发轫,井井有条,丝毫不爽。这一点也是今文一脉的长处,本来今文的文脉便是建立在不绝流传的“师法”“家法”之上,此刻辩来自是大赚便宜。
而反观古文一脉,本就是从古书当中校刊出来的学问,哪有什么脉络流传?但刘子骏训诂严谨,章句皆出自前朝书简,由蝌蚪文字逐字校来,可信度上更胜一筹。
于是两方各抒己见,越辩火气越大,魏伏生忽然说刘子骏的古经乃是伪造,王龚立刻反唇相讥,若是你们不识得古字,那便莫来丢人现眼。
刘子骏道今文经书乃是秦火残余,后人止看残篇胡乱解释,龚胜立刻便讲那三科九旨,连孝武皇帝时的董夫子都引为科律。
眼看两方又是越辩越远,渐成自说自话之势,刘子骏冷笑一声道:“说了这么多,龚大人不想让今文经学进太学,不就是怕你们这些博士被抢了饭碗么?所谓“师法”“家法”,不过是固步自封,排挤异己的说辞罢了!”
龚胜大怒,向着天子拜道:“臣无端受到子骏大人如此折辱,为明心迹,愿乞骸骨!”
这龚胜也是个有志气的大儒,被刘子骏说得如此不堪,竟向天子辞官以明志!
当然,这种情况下天子肯定是不能准许的。天子赶紧好言宽慰几句,又着实将刘子骏等人申饬了一番,一场朝会辩论便不欢而散,古文经学入官学一事又成泡影。
cxzww.com
当夜,刘子骏提笔挥毫,写就一篇《移让太常博士书》送至御前,将白日辩论未尽之言全数写在其中,又自请外放为官,远离这长安之地。
天子恼他言辞无忌,对他不再挽留,外放他就任河内太守。与他一起在朝上辩论的人也受到牵连,王龚外放为弘农太守,房凤外放为九江太守,三人在仕途上均算是遭到重挫。
天子对刘子骏的恩义,到此便算是全都尽了。
直到此时,杨熙才知道先生所说“他在长安呆不下去”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是他却分辨不出,这刘子骏究竟是为了离开长安这个是非之地,而故意惹怒天子呢,还是说真的是为了推行古文经学,才如此拼命,宁被贬官也在所不惜?
想想此人之前为达目的不惜与先生反目,不惜算计自己,为天子掌控权利费尽心思。如今天子羽翼已丰,他却终于失了圣眷,可知事世无常,让人无法揣摩,唯有唏嘘而已。
第一百六十九章 暗涛汹涌露峥嵘
天阴雨落,直到夜间方才住歇。
天禄阁中,一盏孤灯也燃了半夜。
直到云开月现,更漏将尽,案前的刘子骏才将最后一卷书简收起,用细索认真捆好,放回书架之上。
“没想到,”他站起身来,看着身边静立的老者,“吾将离开天禄阁之时,竟是子云你陪了我这么长时间。”
原来刘子骏被贬,明日就要离开长安,今天他来天禄阁中收拾旧物,同僚故旧都怕与他交往引来什么祸患,纷纷避之不及,真是世态炎凉。
只有扬雄扬子云见他要走,却不避嫌疑,走上前来陪他说话,一直呆到半夜。
刘子骏收拾完旧物,忽然看到父亲和自己编纂多年的《七略》一书堆在墙角,忍不住展开观看,当年在阁中校书的种种过往恍然闪过眼前。
当年他与父亲一并刊校旧书,刘向深苦各种书籍杂乱无章,难以整理,便将整理的书卷一一登记,撰写为一篇叙录,记述每部书的作者、内容、学术价值及校雠过程,名为《别录》。
刘向病重之后,刘子骏继承父业,将群书一一刊校完毕,又将父亲所写的《别录》简化整理,归为六略,即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再加一个总集“辑略”,便成一部“万书之书”,名为《七略》。
其中“诸子略”便是诸子百家流传未绝的学问,也正是因此,百家盟才找上刘子骏,意图借他之手,重光百家之学。
但如今他倡导古文经学受挫,终于被贬官离开长安,想必他昔日所著的书卷,也不会再有人展看。他欲将这些书卷烧掉,却又不忍动手。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向扬雄深深一揖,叹道:“今日一别,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机会与子云再见。这些身外之物,便麻烦子云帮我处分了罢。”
旁边的儒士叹了一口气道:“你编纂的这部‘七略’,形式前所未见,且能统领天下书卷,类目分明,怎能不传之后世?你且放心,我一定将这些书卷帮你保管好,以待重见天日之时。若你有弟子传人,我也可以替你转交。”
扬雄果然不愧为有识大儒,知道这书的价值所在,但同时他也是个不得志的黄门侍郎,就算知道,又能如何?
弟子传人?刘子骏苦笑一声,自己虽然也是一名饱学儒士,但因久在天禄阁中,却是一个弟子也没有。
但一念及此,他忽然想到一人,不由得开口道:“若有机会,子云将这书...送给杨若虚的弟子杨熙便是了。”
扬雄不疑有他,只道这杨熙是刘子骏的后辈,没想到刘子骏只是想到杨熙聪颖坚毅,又曾经被自己算计,忽然心血来潮,想将这部类书送他作为补偿。
至于他收与不收,会不会将这书扔掉,都随他去了。
与扬雄告别后,他才踏出天禄阁,步行走回家去。
雨后泥泞,他也毫不在意。
多年在天禄阁校书的经历,让他养成了不管多晚都要步行回家的习惯。
沿路巡夜的卫士已经习惯了他的习惯,见他经过,也无人前来盘查。
但是他们不知道,今夜之后,这位夜归人便再也不会走这条夜路了。
走了一程,渐渐走近夕阴街前,面前便是甘泉巷口。
这条巷子便是去年他被若虚先生堵截,险被杀戮的场所。
去年此时,天子还无比倚重于他,自己也倾尽全力帮助天子稳定朝堂局势,甚至连若虚先生也敢算计。但那一夜之后,自己拉拢杨熙、偷盗玉玺的企图双双失败,天子对他生出猜忌之心,由是与他渐行渐远。
他这才终于明白,自己的一腔志向,靠着骥附天子是无法实现的。
刚入甘泉巷中,他忽然听到暗影里面有人窃窃私语:“是不是这人?”
“这么晚了还从这边走过,一定是他!”另一个声音答道。
然后只听一声低吼,两个黑影从墙角处冲出,直奔刘子骏而来。
“去死吧!”当先一人手中闪过一道寒芒,竟是手持兵器!
刘子骏脚下一顿,但似乎并不怎么吃惊。他前几日在朝堂与人激辩古今经学,已然触怒了很多师法森严的今文一脉儒士,这些人视他如眼中之钉,便是他已被贬官,即将离京,也不想将他放过,至于做出雇凶杀人的下作勾当,也无甚稀奇之处。
这两名刺客乃是市上的破落户,前几日有人暗中找到他们,委托他们来行刺这刘子骏。他们本就是无名无籍之人,干过许多偷鸡摸狗之事,此刻得了一大笔钱钞,只想铤而走险,杀死刘子骏后远遁逃走。
此刻见到刘子骏驻足不动,似乎吓得呆了,当先一人顿时心中暗喜,便拟合身扑上,将手中利刃刺入刘子骏的咽喉。
就在这时,头顶月色忽暗又明,只见一个全身灰袍笼罩,辨不清面目的人影如鬼魅一般忽然出现在刘子骏的身前,一道疾如闪电般的厉芒闪过,前面那人去势忽止,哼都没哼一声,便哗地仆倒在泥水之中,从此再无声息。
后面一人定睛一看,不由得大骇失声:“鬼...鬼呀!”
月色之下,那灰衣人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布满疤痕,丑怪不似人形的脸。
一截刀锋从他的衣袖中伸出来,刀尖垂向地面,上面的鲜血滴滴而下,混入泥水。
是百家盟派来守护刘子骏安危的李玄舟!
这些市井贼人哪里知道,刘子骏看似一个文弱儒臣,身边却有这般高手护卫。贸然前来刺杀于他,无异于白白送死而已。
后面那人转身欲逃,忽然脚背剧痛,不由得惨呼出声,他的脚掌竟无声无息地被一截刀锋戳穿,牢牢钉在地上!
但是他一声惨呼还未喊完,便觉唇齿之间一阵冰凉,一件硬物抵在上下牙齿之间,舌尖传来一阵锐痛,竟又是一截犀利的刀锋,将他的惨呼之声憋回嗓中。
这鬼怪一般的老儿,身上怎么会有这许多凶器!
“不想跟你的同伴死得一样快,就别乱叫。”李玄舟嘶哑冰冷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那人只得苦忍剧痛,果真再不敢喊叫。
“刘大人,抓住一个活口。你要审问他的来路么?”李玄舟以利刃抵住那人嘴巴,冷冷地向刘子骏问道。
刘子骏看着倒毙在泥水中的那具尸体,和被李玄舟制住,涕泗交流的那个倒霉鬼,不由得叹道:“不用问了,就算我要审问,也问不出真正的主使。”
他知道,那些道貌岸然的所谓儒士,肯定不会真的雇凶刺杀自己,但是他们或处庙堂高位,或有弟子无数,只要表达了对自己的憎恶,自有门客下人察言观色,替他们行此隐秘之事。
刘子骏想要让古文经学进入官学,那便是与大多数今文一脉的儒生、儒臣作对,便是要抢这些人的饭碗。
自古以来,抢人饭碗如杀人父母。
现在刘子骏失了圣眷,即将远离长安,但难保什么时候会再回到朝堂。
那不如便让他永远不能回来。
李玄舟听了这话,脸上忽然绽开一个可怕的笑容,手上只是往前一送,那截利刃便穿透手中那颗头颅,从后脑喷出一股血箭。
这人也是哼都没哼,便倒毙于地。
“玄舟先生,”刘子骏忽然皱眉道,“你为何要下如此辣手?这些人虽然都是亡命之徒,但是死在这里,也会引起不小的麻烦。”
李玄
舟冷哼道:“若不杀一儆百,你以后还会被人如此暗算。”
刘子骏一愣,听出了李玄舟的言外之意:“玄舟先生这是要走么?”
李玄舟立在阴影之中,声如裂帛般刺耳难听:“对。你如今失了圣眷,即将离开长安,与阿若的约定必然无法履行。我也没必要再守着你了。看在相处这么久的份上,今日我出手重了一些,盼能震慑一下你的政敌,保你一时安稳。”
刘子骏许久无言,忽然道:“小娘子岂是如此短视之人?”
李玄舟哑声笑道:“百家盟不是阿若一个人的。她与你定约,本就担负了不小的压力,现在你如此不济事,被赶出长安,阿若对盟中之人如何交代?那帮乌合之众,还不知又要闹出什么事端。”
他虽是百家盟中之人,言语之中对百家盟却没有半分恭敬。
刘子骏知道他心系小娘子的安危,已是去意已决,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向他深深一揖道:“多蒙先生照顾,此恩子骏定当记在心中。”
说完,他便跨过地上的尸体,头也不回地穿过甘泉巷,返回夕阴街的家中。
那李玄舟仍然静立在阴影当中,目送刘子骏远去,等到终于不见了人影,才慢慢开口道:“计无双,你来此作甚?”
一言既出,忽然见墙头一团阴影长身而起,发出一声低笑:“玄舟老,你要回盟中去么?”
月光下,能看见这人一身玄衣,身材矮小,如一头大鹰立在墙头之上。
果然是计无双在此!
“我问你为何在此,你听不到么?”李玄舟语气平静,但嘶哑难听的声音当中却带着难以言喻的威严。
计无双看着倒毙在地上的两具尸体,心中不由得有些冷意。
他知道这李玄舟虽然平日如闲云野鹤一般,不问盟中之事,但对小娘子却是忠心耿耿,自己在这种敏感时机贸然前来,无疑触犯了他的疑窦。
若是引他动起手来,那自己可万万讨不了半分好处,于是忙道:“我此来并无他意,也是为了保那刘子骏而来。”
原来,这二人被买通来此伏击刘子骏,被市上线引得了消息,传到了小乙的耳中。小乙虽不知这刘子骏是何人,但仍将此事与杨熙说了。
杨熙自然不会瞒着先生,疾忙向若虚先生禀报。若虚先生听完,若有所思地问道:“熙儿,你待如何处置?”
杨熙虽然曾被刘子骏算计,也不喜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子,但是日前他不顾官位前程,在朝堂之上为了学问脉络争辩,杨熙也是看在眼里。
不论他们之间有何龌龊,他都得承认,刘子骏可以算个真正的儒士,比那尸位素餐,死守师法家法,排斥异己学问的所谓“大儒”,却要高尚许多。
“我觉得,刘子骏不应该死在这种宵小手中。”杨熙道,“我这便报告城中守卫,定要保他周全!”
若虚先生笑道:“刘子骏哪会这么容易就被暗杀?也罢,既然你有这份心,就让计先生前往一观,若有必要,还请搭救他一二。”
fqxsw.org
于是,计无双便受若虚先生所托,前来守候刘子骏的安全。没想到这刘子骏自有李玄舟守护,根本无需他的援手,他只当看了一场百戏罢了。
计无双看到李玄舟如鬼火般的双目仍在逼视于他,忽然心念一动,低声道:“玄舟老,这刘子骏已经失势,为何不押注在杨若虚身上?若是...”
他话没说完,便被李玄舟冷声打断:“不管你们要押注何人,我只听阿若的号令,这些废话,莫要对我说起!”
计无双被他打断,不由得心中一窒,只想破口大骂李玄舟不明事理,但是一晃神间,那李玄舟的身影已经不知去向。
第一百七十章 相思日笃恨佳期
又是一年秋将至。
在初黄的飞叶之中,刘子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长安城,奔赴河内太守任上。
他离去之时,长安竟无一人相送,真是再萧索不过。
他去后不久,扬雄果然不负所托,登门拜访若虚先生,将那二十卷《七略》悉数转交给杨熙,了却刘子骏的一桩心愿。
杨熙看着这凝聚着十数年精力写就的奇书,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与刘子骏可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今刘子骏却将这书留给他,真是说不出的怪异。
但他仍然恭敬地将书收下,再拜感谢。
不管他们之间关系如何,这是对学问该有的敬畏态度。
扬雄见杨熙谦恭有礼,不由得捋须微笑,夸赞若虚先生有一个好弟子。
杨熙心念一动,忽然想起青儿非常仰慕扬雄的文章辞赋,便虚心向扬雄请求赐一篇文赋。
扬雄虽然长于辞赋,但其实心中觉得辞赋乃是小道,不足挂齿。此时杨熙向他求赋,却也不好推辞,思索片刻,提笔挥就一篇《慎思之》赋,单论那学子要明辨学问的深浅是非,不可沉溺于恢弘壮丽的章句,洋洋洒洒,抒情言志,便是杨熙对辞赋不甚擅长,读来也觉口齿留香,意味隽永。
送别扬雄之后,杨熙便将这首赋仔细抄写,扣在书匣之中随身携带,准备有机会便交予青儿赏鉴。
这一日他在尚书署做完事,已是日暮时分。他走出衙署,沿着宫墙往回行走,刚走几步,忽然心有所感,不由得回头一看,正看见宫墙一角,立着一个熟悉的倩影。
那女孩儿身着红色宫衣,身量高挑纤细,一双素手笼在胸前,似在微微颤抖,脸上似喜还愁,眉似春山轻笼,雏鹿也似的眼眸凄凄迷迷,恰也怔怔地向他瞧来。
这不是尹墨郡主吗?
自那天杨熙与她在城西旧城墙上无言而别,已经又过了半年多。这期间发生了若干事情,杨熙与她却再也没有相见过。
其实她在宫中居住,时常可以出宫来,杨熙每日在尚书署工作,这尚书署便在宫墙之外,两人可以说只有一墙之隔,若想见面,实是有许多机会。
但是自从知道尹墨郡主是雷狼的弟子,而雷狼又是若虚先生的仇敌,两人曾经亲密无间的心便已有了隔阂。
与其说未曾相见,不如说杨熙和尹墨二人是有意互相躲着,不愿相见。
杨熙有许多事情要忙,要在尚书署工作,又要教小乙读书习字,还要准备和青儿的婚事,原也没空思想尹墨的事情,但尹墨郡主整日呆在皇宫,如今王太皇太后不愿她在前服侍,她便无事可做,只能向赵太后习些舞踏,聊以度日,每每却总是想起与杨熙同甘共苦的种种过往。
她心中喜欢杨熙,却因身份立场,家国负担等等外物所困,无法说出心意。
情之一物,越是无法出口,越是相思深种。
今日她终于按捺不住心中复杂的感情,茫茫然走出宫外,不知不觉地正走到尚书署前,恰好见到思念已久的杨熙。
少年少女在秋风之中重逢,心中各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终于还是杨熙叹了一口气,看着尹墨比上次清瘦了许多的脸颊,轻声道:“郡主,你...你清减了许多。”
尹墨听他关心自己,心中一酸,险些坠下泪来。
但她很少在人前显出软弱的一面,只是对杨熙强笑道:“杨郎官倒是精神不错,想必旧日痼疾也好了许多罢?”
杨熙罹患寒症一事少有人知晓,但尹墨郡主却是知道的。他们初次相遇,便是因为尹墨郡主逼迫杨熙饮酒,结果引发了寒症,差点出了意外。
也正因此,二人的缘分才纠缠不休,直至今日。
以往尹墨郡主都是直呼杨熙的姓名,今日见面,却如此生分地称他为杨郎官,让杨熙的心中没来由的一阵难过。但他知道,经过之前雷狼一事,他与尹墨郡主的关系再难回到从前。
一想到雷狼,他心中忽然一动,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雷狼被先生击败,独自远遁逃离,那个叫做小沁的少女却被留在了长安城中,无处可去,只能羁留在暖玉楼里。
那女孩是雷狼的弟子,身具武艺,又对大汉皇室有着莫名的仇恨,杨熙实在不放心让她呆在暖玉楼中,但是看她无依无靠,也不忍心将其送入官府。
最后还是莳妈妈担下干系,容留她继续在楼里羁留。
“那雷狼虽然混账,但是在楼里使的钱却不少,便让这犟丫头暂时留在楼里吧。”
莳妈妈这个决定,让楼里的姐儿们又惊又怒,那雷狼花言巧语,是害死堇娘的罪魁祸首,莳妈妈要将他的女弟子留在楼里,堇娘泉下有知,如何能够瞑目?
但是莳妈妈在楼中说一不二,她的决定无人能改。杨熙也担心将那叫做小沁的少女留在楼中,只怕引起什么祸患。
但莳妈妈只是微微一笑,脸上容光一闪:“我要是奈何不了这个小丫头,就白白开了这件楼子了。”
fqxsw.org
果然,不知莳妈妈用了什么法子,经过一夜深谈之后,小沁虽然已算恢复自由,但却就此留在了暖玉楼中,每日只在房内裹足不出,让人大感惊异。
莳妈妈究竟与她说了什么,竟能让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孩儿留在这被女子视为火坑的勾栏院中?
这小沁在楼里住了下来,有些往日堇娘有交情的姐儿便生出敌忾之心,在送给她的饭食里面偷偷掺进污物,或是故意在她房间前打翻净桶,变着花样找她麻烦。小沁竟也没有报复,只是咬牙默默忍受。
后来还是杨熙不放心来楼中探看,发现小沁在受欺侮,他虽然恨那雷狼,但却不忍看到一个小女子受这般苦楚,特地求莳妈妈关照,这才好了一些。
但是让这女孩儿留在暖玉楼这种所在,毕竟是个隐患。如今杨熙见到尹墨郡主,忽然想起那小沁来。
既然尹墨郡主与她一同师从雷狼学艺,那她们应该算是姐妹了。不如问问尹墨郡主,应当如何安置那个少女?
一念及此,他讪讪开口道:“多谢郡主关心,我好多了。在下正巧有一件事情想对郡主说,可否借一步说话?”
尹墨郡主心情复杂,但脚下却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向前走去。街上之人见这样一位宫装丽人与一个少年同行,不由得纷纷侧目而视。
一边走,杨熙一边将雷狼已经逃去的事与尹墨说了,她倒是不感到惊奇,因为这几个月来,师父再也没有传来讯息,想是遇到难以克服的阻碍,已经离开了长安。
但杨熙接下来的话语,却让她心中惊怒交加。
“什么?!小沁竟被你们丢在勾栏院中?”尹墨郡主柳眉倒竖,粉面含煞,“你可知她是...她是...唉...”
杨熙见她反应如此强烈,心中也知不妥,但仍然辩解道:“她无处可去,暖玉楼能容她栖身已是不易。那楼中的妈妈我是认识的,应该没有欺侮于她。”
“那也不行!她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怎能呆在那种地方!”尹墨郡
主一瞬间仿佛恢复了往日风风火火的气势,“必须赶紧将她救出来!”
“让她离开暖玉楼原也不难,”杨熙愁道,“但就算你要带她离开,也要先安排好容身之地才是。她与雷狼曾想谋刺天子,跟在你身边是决然不成的!”
尹墨郡主微一犹豫,突然低声道:“你...你能不能行行好,让她在你府上暂时容身?”
杨熙吓了一跳,忙道:“不成!男女授受不亲,我怎么能让一个女孩儿住到我家?”
“那就让女孩儿住在勾栏里么?”尹墨郡主神情凄婉,忽然一把抓住杨熙的手,软语道:“杨熙,你便帮我这个忙,小沁她...她也是个可怜的女孩儿,你让她在府上暂住,便像对下人一样,给她个容身之处便是了。若虚先生如此厉害,也不怕她任性胡为。”
杨熙听她又唤自己的名字,兼之手上感到尹墨温软的柔夷,心中不觉一软。
仔细想想她说的话,确实也有几分道理。让那小沁留在勾栏院中,自己不仅要担心她闯出什么祸患,还要担心她会不会遭到什么不测,若是让她到自己府上,有若虚先生在,她便是再厉害十倍,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他正在犹豫,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听起来无比熟悉:“前面的...可是杨公子?”
杨熙与尹墨同时一惊,齐齐转过头来,看见一个身着粉色短衫的小丫鬟,手挽一个装着绸缎的篮子,正立在他们身后不远,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惊讶的神色。
“巧雁?怎么是你?”杨熙一看,这小丫鬟正是青儿身边的巧雁,不由得吃了一惊,不自觉地将手从尹墨郡主的柔夷中抽出。
巧雁见他慌乱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好哇!我说咱们的杨公子怎么整日不见人影,原是在这里与...”她本就伶牙俐齿,见到杨熙与别的女子拉拉扯扯,顿时上前欲骂。
但她看到尹墨郡主的容貌,不由得呆了一呆,原本想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因她曾在夕阴街上与尹墨郡主有过一面之缘,知道她是匈奴公主,身份尊贵。她心中胆怯,后面的刻薄话儿话语自然说不出来。
尹墨郡主看着这个小鬟,却是不曾记得,见她口气不善,不由得皱眉道:“杨熙,她是何人?为何与你这般说话?”
杨熙嗫嚅道:“她...她是巧雁...”
还没说完,巧雁便气鼓鼓地接口道:“我是青姑娘的大丫鬟!青姑娘是杨公子没过门的媳妇儿!再有两月便是他俩的婚期了,你...你虽然是公主,但也要离杨公子远一些,免得被人说闲话!”她虽然心中先馁,但事关小姐的幸福名节,却不由得她不挺身而出。
“婚...婚期?”尹墨郡主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踉跄后退两步,一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杨熙,“你...你要成婚了?”
杨熙叹了一口气,点点头道:“这件事我还没对郡主说起,是我的不是了。”
杨熙与尹墨相处许久,当然能够感受到她对自己的心意。但是他早已心有所属,对这份心意却是根本无法回应。
此刻巧雁当面说破此事,杨熙虽觉得时机有些不对,但仍是点头认了。
“我...我知道了,”尹墨郡主双肩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泪水不觉盈满双目,“祝你们...琴瑟和合...”说了半句,便已哽咽不止,以袖掩面转身便走。
巧雁见他们这般尴尬,也是气得一顿足,扬长而去。
杨熙呆立当场,不知该追谁去。
第一百七十一章 四方云集龙蛇聚
小雁儿气呼呼地回到家中,果然向着丹小姐大嚼舌根,痛斥杨熙与其他女子拉拉扯扯,不清不楚。
丹小姐听了倒是没有立刻发作,只是细细问明原委,才知道杨熙是与尹墨郡主相见。
此前杨熙曾经对她说过尹墨郡主的事情,所以她倒没有向小雁儿那般气愤,但她毕竟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孩儿,是杨熙的未婚妻子,心中哪会毫无波澜?
她曾见过尹墨郡主的无双丽色,也知胡人女子泼辣大胆,又知杨熙是个面慈心软之人,也隐隐有些担忧他会不会在尹墨郡主的“攻势”之下移情别恋。
所以她面上看起来一切如常,心中却想,若是杨熙在半个时辰内没有上门赔罪,就要让他瞧瞧自己这个未婚妻子的冷脸!
好在她没等多久,杨熙便上了门来。
杨熙熟门熟路进入后堂,看见丹青小姐正坐在花架下休息,便讪讪走上前来。但还没开口说话,小雁儿便叉腰挡在前面,怒道:“你来做什么?怎么不去追那公主娘娘去?我家小姐才不要见你!”
杨熙陪笑道:“小雁儿,你莫要胡闹,我是来与小姐赔罪的。”
丹青小姐脸上微微带笑,语气也颇和善,但说出的话来却让杨熙心惊肉跳:“哦?杨郎却要与我赔什么罪?”
杨熙冷汗直冒,慌忙将方才与尹墨郡主偶遇,又被小雁儿误会一事与丹青小姐说了,深悔自己不该与那尹墨郡主那般亲近,并且保证以后一定与她保持距离,丹青小姐心中的醋劲这才消减了几分,吩咐小雁儿为他看茶。
杨熙心中稍安,忽然又想起自己向扬雄求来的《慎思之》赋还在身上,赶忙从顺袋中取出书匣,为丹青小姐展看。
青儿看他如此有心,知道她的喜好,竟为她求来扬雄亲写的辞赋,不由得心中喜悦,剩下的一点醋意也全都丢到九霄云外。
如此,杨熙的一场“劫难”这才算完全过去。
经此一事,两人嫌隙消解,关系愈加亲密。杨熙也终于明白,自己是有未婚妻的人了,以后在其他女子面前须得注意言行举止,不能伤了青儿的心。
但是杨熙终于还是瞒了青儿一事,那便是尹墨郡主拜托他将小沁姑娘接回家中暂住这事。若是青儿知道他将一个勾栏院中的女孩儿接回家中,还不知要生出什么醋劲,又要费多少口舌才能解释清楚。
第二日里,杨熙禀告若虚先生,说了尹墨郡主要将小沁放在府上暂住的意思。他本以为若虚先生心性如此谨慎,不一定会同意,没想到若虚先生思忖片刻,竟然直接点头答应了。
杨熙不知道,雷狼之所以能够遁走,全是因为先生与他秘密定约,这才网开一面,放他离去。
若虚先生连雷狼这等凶人都不畏惧,又怎么会担心一个小沁?
于是杨熙便来到暖玉楼中,请求莳妈妈放人。
莳妈妈听说杨熙要将小沁接回府中去住,自是无不允可。那小沁见杨熙来接她,竟也没有反对,只是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走出这盘桓半年多的勾栏院去。
楼中姐儿们如送瘟神一般目送她离开,只有后
厨的粗使丫鬟小蕊儿偷偷为她高兴,庆幸她终于没有陷在这个火坑。
杨熙将她接回家中,自然不会真的如尹墨郡主所说,将她当个下人对待。他喊来家中小厮,打扫一间偏房给她居住,又让一名仆妇服侍她的起居,嘱她不要随处走动,也不许擅自出宅。
小沁一直默然不语,等到杨熙安排好了一切,才忽然道:“你们这是要软禁我吗?”
杨熙看着这女孩平静无波的眼神,忽然心中一迷,只觉这眼神似乎有些熟悉。
但是仔细回忆,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或许是错觉吧。
他将这奇怪的念头赶出脑海,回答道:“小沁姑娘,对不住了。你师父雷狼行凶过甚,你的手段...也有些厉害,我们实在不敢让你在长安城内乱走,只得委屈你在这里住上一阵了。”
“你...你们要将我关到什么时候?要将我关一辈子么?”小沁的双眼蒙上了一层雾气,声音也变得凄婉起来。
杨熙见她如此形状,忽然心中一凛,想起关于她的一些旧事。
当日小沁与尹墨郡主说话,忽然厉色威胁,忽又软语求告,善能动之以情,又会蛮不讲理,变脸比翻书还快。她扮作小厮之时,显得呆呆邓邓,畏畏缩缩,妆作市上织席的女子,又沉稳异常,让人看不出破绽,甚至当面将杨熙和吕节唬住了。
这女孩心思太细,手段太精,善于调动情绪,蛊惑人心,可不能再被她骗过了!
beqege.cc
一念及此,杨熙沉声道:“怎么会?等到尹墨郡主离开长安,返回匈奴之时,咱们自然会让你跟她一起离开。”
小沁沉默了一会,眼角似要滴下泪来,声音细若蚊蚋:“那...尹墨姐姐若是一辈子回不了西域,我也一辈子不能走么?”
杨熙不断提醒自己,她只是在惺惺作态,但是看她的神情,又决然不似作伪,犹豫良久,他终于说道:“你且在此住上一年半载,尹墨郡主若是急切不能离开,明年开春,就找个去西域的商队,将你带回去吧。”
小沁一愣,忽然破涕为笑,低声道:“莳妈妈说你心肠好,原是真的。”
看着小沁如带露娇花一般的笑容,杨熙这才惊觉,她虽然唇有些青白,脸颊有些痩削,兼之衣饰平凡,不显有多美丽,但一笑起来,一双眼睛似乎蕴着星辰,让人为之神夺。
杨熙心烦意乱,知道被这小姑娘算计了,偏生又不忍心反悔,只能先去问问先生的意见了。
他转身便要向外走去,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女孩的轻声:“...会哥哥...”
他心中一震,似乎想起什么,但仔细去想,又一无所获,只觉心中空落落地,说不出的难受。
“你说什么?”杨熙转过头来,看着身后的女孩儿。
小沁平静地看着他,摇摇头道:“我什么也没说,你听错了罢。”
杨熙心中狐疑,但什么也问不出来,便也只好罢休,自去向先生回禀去了。
此时此刻,杨府之中除了若虚先生和杨熙师徒二人,已是多了不少“客人”。
计无双是百家盟中人,杜小乙是长安的游侠,此刻连雷狼的弟子小沁也住了进来。这些人各有目的,各怀心思,甚至连与杨熙关系最好的杜小乙,好像也有许多事情瞒着自己。
杨熙一想到如今的局面,就感到头疼不已。也许只有若虚先生这种有大能之人,才能镇得住如今府上这诡异的局面吧。
但他不知道,若虚先生正是这个诡异局面的缔造者。
若虚先生的目的,是将杨熙扶上那个位子。若要实现这如同痴人说梦的妄想,不单要有天时地利,更需要有朝堂和草野的力量作为臂助,方才有可能成事。
此刻若虚先生和杨熙两人皆在朝堂之上,虽然未得天子的重用,但仍是慢慢增长着势力。
杨熙是计划最核心的一环,他自己虽然不知道若虚先生的计划,但他在内朝为官,日日接触天子的奏疏,无异于不断在学习“帝王之术”。
若虚先生看似不受重用,只能到太学教书,但是也避免了朝堂的血腥倾轧,从长远来看,朝堂之上的老臣、外戚终会退场,将来走上政坛的新星,现在还在太学学习。
他们才是大汉的未来。
而这些未来之星,将来都要尊若虚一声“先生”。
草野之中,游侠儿的势力不容小觑,若虚先生舍命救了张逸云,杨熙又与杜小乙如此亲近,将来若要起事,他们便是最好的臂助。
百家盟虽然式微,但底蕴仍在,若虚先生还有个百家盟“司书人”的超然身份,此刻计无双也为其马首是瞻,百家盟的首领小娘子终于也由帮助刘子骏,变为对若虚先生持观望态度,将来他们的力量未必不能一用。
若虚先生放了雷狼一条生路,与他定下十年之约,还向他要了一个承诺,便是在远方匈奴也埋下了一处伏兵,到时也可借重其力。
此刻雷狼的这个女弟子住进府中,将来要求雷狼兑现承诺,又多了一分凭恃。
不知不觉之间,若虚先生似有意似无意,将这么多的力量牵引在了杨熙的身边,杨熙自己却一无所觉,只是蒙在鼓里。
不知将来真相大白之时,他会作何感受?他究竟会借势而起,一跃登上大位,还是会踌躇再三,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若虚先生唯一不敢确定的事。
他算无遗策,却算不透杨熙的选择。
因为若杨熙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情,他便就不再是杨熙,而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当然,实现那个计划的其他方面,更是困难重重。
其中最重要的条件,便在庙堂之上。
此前宗室藩王有资格竞逐大位,全是因为天子无嗣。而此时新皇方立,来日方长,若要等到帝位更替的时机,不知还要等待多少年。
那究竟要到什么时候,那时候的形势究竟如何,便是若虚先生也难以预料。
他能做的,便是在一切还未开始之前,悄悄为杨熙埋下这些不知能不能发芽的种子,布下不知会不会有用的先手。
将来如何,一半要看杨熙自己的造化,一半却要看那老天的意思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天子之恙实难医
这一日杨熙早晨来到尚书署中,却见公房之内满地奏疏乱摆,无人整理,本应收拾奏疏的两个小厮却呆在一旁窃窃私语,无心干活。
杨熙心中微怒,走上前去道:“这都何时了?怎么还不去搬运奏疏?”
其中一个小厮回过头来,陪笑道:“杨郎官息怒,今日...今日天子不豫,内朝的奏疏都没有批下来,刚才尚书令唐大人传下话来,说是暂且不用向宫中搬卷宗了。”
“那你等也不能在此偷懒!”忽然一个威严的声音从后响起,“快些将这些奏疏收拾起来,送到各曹草阅!”
三人吃了一惊,连忙回身作揖道:“郑尚书长乐。”
从外面走来的是一个中年官员,身量不甚高,但峨冠博带,面带威严。此人正是左尚书仆射郑崇,一个严谨正直的官员,也是杨熙的顶头上司。
两个小厮见是郑尚书来,只好息了偷懒耍滑的心思,赶紧去收拾奏疏,往来搬运。
杨熙见郑崇是从内宫方向而来,不由得低声问道:“天子...天子现在如何?”
郑崇为人端方,为臣也是循规蹈矩,从不在私下议论天子的事情,只是摇摇头,叹息一声,转身走去了。
天子在没即位之前,身子便质弱不堪,先帝大行那夜,又受了惊吓,每日都噩梦连连,寝食不安,身子一直不好,时不时地寝疾在床,一切政事悉听祖母傅太后安排。
等到他惊觉朝政全被丁、傅两家外戚把持,又想平衡朝堂势力,这才拔擢平当、王嘉二人,可是已经于事无补,悔之晚矣。
天子身子抱恙,乃是天下之大忌。这就说明天子寿数不永,必须早图后嗣。
先帝因无嗣而生出许多事端,一场争嗣之变,带来朝堂上影响深远的浩劫。如今的天子也无后嗣,兼之身体状况时好时坏,群臣无不心忧不已,但是新皇即位不久,谁敢提起这事?
嘴上不说,人人心里却都犯了嘀咕:难道新皇也要陷入无嗣的尴尬境地,将来又要重演一次藩王争嗣的闹剧?
终于,还是有一名臣子上疏说起此事。这人姓鲍名宣,是朝上谏议大夫,他虽然平素敢于谏诤,但事关大统,也不敢明而言之,只是委婉地提出,天子无嗣,应以天下为重,广纳后妃,兴子嗣事。
虽然他已说得足够委婉,天子仍然勃然大怒。
原来天子身上这疾病叫做“痿痹”之疾,发病之时手足发冷,不能动弹,时常摔倒在案前榻边。
有如此疾病苦缠,天子当然不愿让宫中妃嫔看到他手足痿弱,行动不能的样子。甚至于他即位以来,宫中妃嫔无有得其恩幸者,深宫之中一片哀怨。
鲍宣不明其中缘由,贸然上疏,不想却戳中了天子的痛处,若不是董贤拦着,天子当即便要将鲍宣下狱锤杀。
若天子杀了鲍宣,那么无异于自承那方面“不行”了,岂不要让天下耻笑?
天子余怒未消,竟立即下诏,让年龄在三十岁以下的掖庭宫人全部出宫,择人出嫁。这看似是体恤宫
yawenba.net
人之举,而且前代君王确实也曾这么做过,可满朝文武全部大惊失色。
天子刚刚即位不过两年,怎么竟将这后宫中的年轻女子全数赶出宫去,难道他要不近女色了么?
不近女色,又哪来的后嗣?
这时朝上众臣终于也不敢顾惜自身,如王嘉、平当等人,皆是纷纷直言劝谏。
可是天子一言既出,如何能够收回成命?
于是坊间传说更为不堪,都道如今天子不喜女色,却是因为宠幸董贤的缘故。
那董贤纵使受到天子信赖,又怎能将其一直留在宫中居住?这还不算,天子以董贤服侍身侧难以回家之故,竟下诏允许董贤的妻子尤氏入宫与董贤同住,真是大违礼数。
要说天子与董贤之间没有龌龊,谁又能够相信?
可是众人不知道的是,天子此时身边皆是母族中人,不论做什么事情都受掣肘,又加上身体羸弱,不能济事,若不是董贤在他身边,董家还能替他掌管南北两军、以及皇宫少府内库,还真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
天子有恙,其恙在身,亦是在心。
没有后嗣,便有无数人在盯着他身下的那张椅子。
终于天子被众臣谏得烦了,在宫外选了十名良家女子充入后宫,暂时堵住了朝上悠悠之口。
可是紧接着天子又做了一件令众臣都坐不住的事情。
他竟将董贤的妹妹董璇召入宫中,封她做了昭仪!
这还不算,天子又以宫室需要修葺的理由,征董贤的岳父尤刊为将作大匠,主持修建宫室,第一件事便是让他在未央宫北阙建造大宅,气势恢宏如同宫殿,赐予董贤一家居住,又在桂宫另起宫室,名唤“椒风”,赐给董昭仪居住,其制式堂皇,堪比皇后住的宫殿“椒房”!
董家的势力又进一步壮大了。
这无异于向着全天下宣示,董贤便是天子最亲信之人!
朝中最为惊怒的当然是天子母族,傅太后气恼万分自不必说,那孔乡侯傅宴更是被气得差点中风。因为他便是天子的岳父,他的女儿便是如今的皇后!
天子不近女色,只宠董贤,傅皇后自然是后宫之中最为难受的那个女子。如今天子让这董昭仪入宫,其待遇规制堪比皇后,让傅皇后、傅宴、傅太后乃至于傅氏全族,面子都要丢尽了!
总算傅家还有几个明白人,那赋闲在家的傅喜见傅太后以降,全族公卿都要发作起来,闹上朝廷,慌忙修书一封送给傅太后,书中晓以利害,分析天子这是用董家来牵制朝堂的形势,此时出头只会引起天子的不悦,于家族无甚好处。
傅太后心中虽然恼怒,但终于被傅喜说动,节制傅家众臣莫要以此生事,傅皇后也在宫中忍气吞声,整日只有以泪洗面,也换不来天子的雨露垂恩。
天子有恙,恙在自身,亦在朝堂。
天子已经醒悟,不能任由自己的母族控制朝政,但他先前已经把先帝遗留下来的重臣驱赶殆尽,如今想要控制外戚,却也有心无力。最
终他竟选择了以董贤的董家为臂助,来压制外戚的势力,平衡朝堂的局势。
此刻天子大力擢举董氏一门,确实让他们与丁、傅外戚成为分庭抗礼之势,但是明眼之人如何看不出来,天子如此亲信宠臣佞幸,无异于饮鸩止渴,异日董氏坐大,同样是养虎为患,无人能够控制。
想当年高宗皇帝也是抱恙在床,于是亲信近臣石显,委以朝政。这石显把持政事之后,打击异己,玩弄奸计,连大儒萧望之都被他设计害死,给大汉朝造成了莫大损失。此时众臣看到董贤如此煊赫,不由得想起旧事,皆是不寒而栗。
尚书署整日接触的都是天子批阅的奏疏,有时便会看见奏疏上有董贤的字迹,可知天子对他信任已极,竟会让他带替自己批阅。
如今天子有恙,不知道又要有多少天不能批阅奏疏,自己房内堆积的奏疏卷宗,都要放不下了。杨熙苦笑一下,默默坐在案前进行草阅。
阅完几卷,他突然看到一卷奏疏之上印着司农署的印鉴,心知定是哪个小厮分派之时不小心放错了,这司农署的奏疏应该送到左民曹去才对。但他习惯性地打开奏疏看了几个字,却不由得一愣,然后忍不住一路向下看去。
这奏疏是大司农何铸所呈,从他的奏疏之中,杨熙才知道天子下令让將作大匠重修明渠,让那水流改道,从“椒风”宫殿之前流过,但何铸以为重修明渠靡费过甚,不愿拨付钱钞,因此上疏谏止。
这在别人看来,其实只是很寻常的一件内朝外朝博弈之事,天子想要修建宫室景观,大司农不同意,两方在奏疏当中互相扯皮,最后终有一方是要屈服。
这种事数不胜数,原也没什么稀奇。
但是杨熙却知道,那明渠底下,藏着一尊华夏神物,禹鼎!
先帝在时,他有幸随着先生见过那渠下禹鼎出水,其神妙之处,语言难明。
而且那禹鼎之中,蕴藏着一枚金丹,传说可以生死人,肉白骨,令人长生久视。可先帝即便得了金丹,最终也如凡人一般逝去,让那传说蒙上了一层似是而非的神秘色彩。
此时那禹鼎沉在水下,以机关控制,只有用传国玉玺作为钥匙,才能将它升出水面。可如今传国玉玺掌握在王太皇太后的手中,天子费尽心机也未曾将其取回。
若天子要得到明渠之下的禹鼎,那就只能开挖水道,让整条明渠改道而行!
他默默回忆那明渠方位,发觉那禹鼎正是沉在“椒风”殿的下游!
天子命人重修明渠,竟是想要强行捞起河底的禹鼎么!?
难道说...难道说天子想要借助鼎中的灵丹来医治自己的痼疾?
他又想起先生带他入宫见识禹鼎的情形,只有顺天应命,时辰对应,兼有十数年龙气浸润之功,山河温养之力,那禹鼎之内才能蕴出金丹。
就算如此,那金丹也是逃遁外空,消失无踪。可知仙缘渺渺,并不是随便就能得到,天子如此惶急,想要开鼎取丹,怕也只能看见其中空空如也罢。
第一百七十三章 秋风暗度杨宅里
杨熙对禹鼎一物仍有执着,所以晚上回家后,杨熙便将奏疏之中看到之事向先生禀告。
但若虚先生听了,只是微微一笑道:“天子富有天下,那禹鼎虽在明渠之底,但也算是天子的东西。他欲将鼎取出,那就取吧,反正那鼎中应该也没什么东西。”
杨熙默然良久,忽然道:“先生,如果真的能把九尊禹鼎全部寻到,是不是天下就能太平了?”
若虚先生听他如此说法,只觉有些意外。杨熙以往不怎么相信这些怪力乱神,今天这是怎么了,竟然发出这种感慨。
“熙儿为何会有这种想法?”若虚先生问道。
杨熙叹道:“我在尚书署中,接触许多政事,只觉大汉百姓苦难重重,朝堂之上的官员只顾私利,互相攻讦,天子自身也多有病痛,兼又身后无嗣,朝政皆被佞幸外戚把持。越是了解得多,越是觉得咱们大汉国势危殆,前路昏昏。所以我就在想,是不是如果将这九尊禹鼎全数找到,咱们华夏九州便能安稳一些?”
若虚先生听他说出这些话来,不由得对着杨熙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感觉这个弟子在这一年之内,似乎又成长了好多。
他没有回答杨熙的疑问,却开口问道:“熙儿,你的《导神篇》和《化虚篇》习练得如何了?”
杨熙一愣,不知为何先生突然问起这事。
他自幼受到心脉寒毒折磨,病缠绵已久,所以体质虚弱,不能习武,遍求名医也无法医治。若虚先生为了帮他治疗寒毒,传给他“导神”“化虚”诸般心法,让其温养神意,以内养外,最终将寒毒驱出体外。
但是这法子却是个水磨工夫,不能快速见效,杨熙从小习练,也只能算初窥门径,神意虽有壮大,但离反哺肉身,乃至于驱毒出体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虽然不知先生为何要问,杨熙还是恭敬答道:“弟子坐卧之时皆习练不辍,但资质愚钝,只是练成“导神篇”中几个法门,对于“化虚”之法尚不能收发由心。”
所谓“导神”,乃是引导神意凝聚识海的法子。人体的感官遍布全身,只有将全身神意凝聚在识海之中,才能加以淬炼凝聚。当然,导神之法练到大成,亦能引导神意走遍全身,类似于体内生出眼睛,是为“內视”。
而“化虚”之法则是将神意化为真气和气力的法子,所以只有将“导神”练到极致,才能让神意全身游走,转化为气力。杨熙刚刚练到“导神”之境,“化虚”自是困难无比。
若虚先生颔首道:“能在十年之内练成导神篇,也算是不错了。你前几年习练此法,进境缓慢,这些年却忽然开窍,练成导神之法,甚至还能使出‘化虚’之术,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杨熙思索良久,才答道:“许是弟子精诚所至,跨过了什么门槛罢?”
若虚先生摇头道:“苦练自是成功的基础,但是你能有如此进境,还是有几个契机。你还记不记得先帝郊猎之时的遭遇?”
杨熙一凛,点了点头。
两年前先帝初冬郊猎,自己与尹墨郡主深陷蛇窟,被丹道大师丹辰子所逼。那时情况
凶险无比,自己又怎么会忘记?
那时自己与尹墨郡主协力抗争,又是诸般凑巧,才侥幸脱出丹辰子的掌控。那又是什么契机?
若虚先生低笑一声道:“知道你遇险的经历之后,我偷偷去那个山洞看了一下,发现丹辰子已经死在山洞之中。在验看他的尸身之时,我发现他的双目竟被你的神念灼瞎!看来在与他比拼神念的过程中,你的神意被激发打磨,‘导神’之力终于登堂入室。”
杨熙略一回忆,果然想起自己从那时候起,神念的成长便一日强似一次,原来竟是在生死罅隙里得到了这般好处。
yawenba.net
“然后便是先帝大殡那一晚,你直面张逸云的神念压迫,能够将神意转化为气力,便是你突破‘导神’,进入‘化虚’之境的契机!”
杨熙心中一惊,又想起那一夜里直面逸云目光和剑锋的恐怖。他的神意在逸云的压迫之下,还能转化为一丝气力,支撑着他勉强避过要害。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想起张逸云时心中都不寒而栗。
这么看来,那濒临死亡的经历带来的也不全是恐惧,还是有一些好处。
想到这里,杨熙不禁吐了一口气,忧道:“难道我想要与先生一般,将此术练到‘万象’之境,还需要再经历这种濒临死亡的体验么?”
若虚先生笑骂道:“你还没练成‘化虚’,就想着‘万象’么?‘万象’之道,乃是神意外放,演化万物,不仅要有强横无比的神意支持,更需要体悟天地,明白万物运行的道理,你道是那么容易练成么?”
杨熙脸一红,道:“是弟子唐突了。不过我日日锻炼神意,确有不少好处,不仅身子强健了许多,那寒毒感觉也受到压制,好久没发作过了。”
若虚先生神色又转凝重:“不得掉以轻心!那寒毒与你的心脉相生相长,虽然暂未发作,但什么时候发作起来,肯定是来势凶猛。你须勤练导神之法,届时若能以神意导引寒毒流向,才可化险为夷。”
杨熙听先生说得郑重,不由得将这话谨记在心。
又听若虚先生道:“刘子骏留给你的那几卷书,你看过了么?”
杨熙答道:“那几卷《七略》果真是包罗万象的奇书,将各类书卷综述其中。我循卷而读,看了其中一些书卷,但是还有好些书卷家中没有,不知哪里才能看到。”
若虚先生点头道:“刘子骏的那几卷类书,包容甚广,虽然并不完全,但读一读也能有所进益。”
还不完全?杨熙心中一惊,他见那部《七略》之中包罗了古往今来所有门类的书籍,甚至还有刘子俊自己编校刊正的古书,先生竟然说它并不完全,那还有什么书是没有收罗在内的?
他有所不知,若虚先生乃是百家盟的“司书人”,手中掌握着“百家万藏”,其中包含各种如今已在世上绝迹的书卷孤本,那刘子骏没有见过,自然也无从收入《七略》当中。
“先生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些?”杨熙有些奇怪地问道。
若虚先生笑道:“我与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国家的命运如人一般,你自小罹患寒疾
,命若悬丝,不也一样长大成人了么?从古至今,哪有一朝一代是只有平安繁盛,没有苦难艰险的?”
“人有疾病,便要医治,昏昏无知,便需向学。人是如此,国家亦然,想要让国家强盛起来,必要除积弊,兴民生,而不是寄望于祥瑞神物,缥缈气运。”
“此前你也说过,夏商据有九鼎,仍不免灭亡的下场,大汉没有禹鼎,还不是一样国祚绵延二百年之久?你以前懂得这个道理,现在怎么却不明白了?”
杨熙经先生点醒,忽然又想起宫中那一夜,刘子骏曾经说过的话。
“对天子来说,禹鼎只是一件稀罕一点的奇物罢了。”
他心结顿开,恍然道:“我懂了!先生是说,天下的安定,要靠天子、朝臣,要靠天下人共同造就!”
若虚先生赞许地点点头:“禹鼎确有神妙之处,但任是什么神物,对国运兴替来说,也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如今你身在朝堂,心怀天下自是好事,但千万莫要着了迷障。”
杨熙肃然受教。
若虚先生走出厅堂,只见计无双似笑非笑站在廊下。
“计先生好雅兴,在此听我师徒对答,很有意思么?”
计无双听他说破自己从旁偷听之事,也不作恼,只是嘿嘿笑道:“若虚先生好见识!但是在计某看来,方才那番话说得却是有些言不由衷啊。若是天子无嗣,朝堂翻沸,咱们不是正可以从中成事了么?”
普天之下,只有寥寥数人知道若虚先生想要扶持杨熙当皇帝的事,这计无双便是其中之一。
只有他知道,朝堂之上局势越是混乱,天下越是不太平,天子越是没有后嗣,对杨熙来说越是有利。只不过杨熙还需要成长,所欠缺的,唯有时间罢了。
若虚先生冷哼一声:“我虽有所图谋,但也不是那等祸乱朝廷、戕害天下的奸人。无非天意所至,我自应之而已。”
以若虚先生之能,想要祸乱朝堂,从中取利,可以说再容易不过。难能的是他一直保持克制,宠辱不惊,仅仅是静观其变,明哲保身而已。
可是计无双嗤笑一声,道:“我听老蝙蝠说过,当年先帝驾崩之时,先生曾经挑动张逸云去刺杀太子?若不是那太子命大,今日龙椅上的人,就不知道是谁了。天意天意,我看若虚先生却是连天意也能掌控了!”
若虚先生脸色一变,低声道:“不愧是‘鬼窟’,连这等阴私事竟也知道。你若走露风声,莫怪我翻脸无情,让你‘鬼窟’一起陪葬!”
计无双见若虚先生色变,只是微笑道:“若虚先生尽可放心,咱们现在是合作关系,互相知道一些底细,又有什么不好?”
“毕竟你的徒儿...”计无双说到一半,忽然眉头微皱,视线转向若虚先生身后。
在庭中廊角,一个素衣少女无声地走过,脚步却有些高高低低,不甚稳便。她走过之时,似有意似无意,向着这边静静地看了一眼。
杨府的偏门处,忽然又响起一阵敲门声,有童仆跑去开门,一个灰衣小厮从外而入,带进一阵泛着凉意的秋风。
第一百七十四章 苍天之下无新事
秋意渐浓,本应是丰收时节。
但不知为何,今年以来全国皆是风雨不调,灾异频现,持续了几年的好年景终于结束,关外关内多有郡县颗粒无收,黎民开始担忧自己的生计,各路盗贼蠢蠢欲动,只待天下动荡,便又要聚众作乱。
王嘉、平当等人忧心国是,一同启奏,请天子下诏,施以“荒政”,以恤万民。
所谓“荒政”,便是饥荒年景所施行的非常之政,用以将息万民,应对灾荒。
周礼有云:“以荒政十有二聚万民。”,就是说荒政有十二条,包括散发钱粮、免除赋税、减少征发、取消山泽禁令,帝王公侯减少娱乐,祈祷降福,铲除盗贼等等措施,可以减少民间糜耗,帮助万民度过荒年。
相传这“荒政”乃是上古仁君所立,经过春秋战国的频仍战乱和秦朝的灭儒乱法,本来已经失传,是王巨君与刘子骏二人从旧书卷中找出逸《礼》根底,才将这古法重新重见天日。
昔年雪灾,民不聊生,当时还是光禄大夫的王巨君便提出师法“荒政”,救民水火,在他所献“安汉七策”当中,就有一条参考这“荒政”,号召满朝文武捐献钱粮以赈灾民,也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如今天下水旱灾害频现,黎民即将遭受冻饿之苦,正是施行“荒政”的时机。
但偏有那一干奸佞小人,如傅宴、夏贺良、息夫恭等人,当庭驳斥王嘉和平当居心叵测。天子刚刚即位第二年,又是改元“建平”的第一年,怎么可以施行“荒政”?这不是承认自己治理无方,有罪于天下么?
丞相王嘉被这一干小人气得面色苍白,慨然出班,痛斥傅宴等人为了区区虚名,竟要让天子舍天下万民于不顾。那议郎息夫躬能言善辩,冷笑出列与王嘉针锋相对,却怪他不顾天子威仪,才是祸国乱臣。
朝堂之上,大臣如同骂街一样互相吵了起来,简直是体面尽失,世所罕见。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归根到底,仍是儒臣与外戚之间的斗争,是以无人愿意上前劝解,只是冷眼旁观,只怕殃及自身。
天子坐在最高之处,看着这些臣子互相吹胡子瞪眼,浑然忘了还有一个天子在看着他们相争的丑态。
天子只觉仿佛回到先帝在时的朝堂之上,那时王氏外戚一门十侯雄踞朝堂,儒臣一脉唯翟方进马首是瞻,两方也是这么明争暗斗,互不相让,在朝堂之上也经常冷嘲暗讽,甚至有时会争执不休。
先帝那时也是如此,端坐朝堂之上,但仿佛局外之人,对朝堂争端根本无法节制。
那时他初为太子,虽然只参加过几次朝会,但那景象仍是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之中。
那时,他曾经下定决心,将来登上大宝,一定要如那晋悼公一样,惩乱任贤,整顿内政,励精图治,成就不世功业!
小书亭
但真正登上大位,他才发觉,这屁股下的椅子,如同一个冷硬的刑具,面前的珠帘布幔,又仿佛是个牢笼,将他紧紧捆缚在原地,让他束手束脚,不得一逞心愿。
即位之初,他便差点死在乱臣贼子张逸云的手上,那杨若虚虽有大能,却不愿为己所用,那王莽、刘子骏之流,心中应该也是看不起自己这藩王出身的天子,渐与自己离心离德。
即位之后,自己的母族便如蝇蚁一般附来
,祖母如压在自己头上的一座大山,要封号,要权力,要族人的荣华富贵,自己囿于孝道,又不得不给,终于还是让丁、傅两家座大朝堂,与当日王氏一般无二。
不管是能臣还是奸佞,大儒还是外戚,朝堂上的党派林立,仍是攻讦不休,只不过是换了个带头的,其他与先帝之时一般无二。
虽然自己手中算是拥有两尊禹鼎,但这华夏神物,于他治国理政之上,也没有任何用处。
自己即位不到两年,便已隐隐看到接下来无数年的未来。
那便是先帝经历过的过往。
天子耳中听着朝堂众臣吵吵嚷嚷,脑中嗡嗡作响。面前的珠帘布幔,仿佛蛇虫一般蜿蜒扭曲,悄悄地沿着他的腿脚攀上心腹,想要将他紧紧包裹。
他只觉呼吸困难,眼前发花,偏又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耳边的吵嚷之声却越来越大,直欲将其逼疯。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他心中呐喊着,但是没人能够听到他的心声,所有人都在注视着堂上的争吵,似乎都将他这天子忘在了一边。
只有董贤立在阶下,时刻关注着天子的动向。他忽然看见天子脸色泛白,双目空茫,手脚颤抖,牙关格格作响,正在慢慢地向前倒下。
“陛下!”他颤声一呼,疾步向倒下的天子奔去。
众人被他一呼,也都回过头来,只见天子倒在董贤怀中,面如金纸,牙关紧咬,双目紧闭,手脚皆是蜷缩颤抖,不住痉挛,好似犯了什么急症。
“陛下!”“圣上!”“皇上!”一时之间大殿之内惊声四起,王嘉、傅宴等人再也顾不上争吵,都向前方拥来,欲要探看天子的状况。
“都退下!”董贤看着拥来的重臣,厉声叫道。那另一旁的卫尉董恭、执金吾董晖同声相应,殿前卫士持着金瓜斧钺齐齐向前,将天子与群臣分隔开来。
“天子不豫,诸臣不得靠近!”董恭看着儿子正在替天子摩挲心口,捶背按腰,忙指挥众卫将天子围在垓心,紧紧护卫。
“好个董恭!你们父子难道就不是臣么?你们围在天使身畔,却不让我等靠近,意欲何为?”那傅宴双目放出寒芒,逼视这董氏父子三人。
傅宴的女儿便是天子的皇后,身为国丈,天子有事,他为何不能靠近?
董贤未及答话,天子却已稍稍缓过劲来,咬牙从嘴里逼出几个字来:“除了圣卿,他人都...都退下!”
他本来身子就不好,今日在朝上听臣子乱吵,不由得着了魇障,内心思绪郁结,勾动旧病,竟在朝堂之上犯起“痿痹”之疾,浑身抽搐,不能自理。
幸亏董贤与他朝夕相对,知道他犯病之时当作如何处理,要不然真是不堪设想。
即使没有摔伤,在群臣面前摔下御座,也要狼狈至极,大丢至尊的颜面。
方才天子只觉万念俱灰,只觉自己身为天子,却一无所有,此时董贤在侧,他才突然感到一丝安稳。
是啊,至少自己还有圣卿!
董贤让内官们搀扶着天子转向后方非常殿,然后连声叫道:“毋少府,快请太医徐遂成!”
少府毋将隆赶紧去了。
众臣见到天子还能支撑着回转,心中皆是略略舒了一口气,但
那王嘉、傅宴等人心中却是七上八下。他们地位虽尊,但在朝堂争吵,竟然引动天子疾病,实在是大大的罪过,若是天子异日追究,却是谁也吃罪不起。
想到这里,两人互望一眼,只见互相脸上皆是苦色,再也没了互相争吵之心。
那医士徐遂成本是天子的御用太医,但他对天子这疾病也没什么好的治疗法子。因为治疗痿痹必用加皮、麻黄等虎狼之药,用以刺激机体,祛除病症,若是一个用药不当,不能治病,反而要闹出人命。
天子身上,怎能随意使用这些药物?
是以徐遂成也只得熬煮些接骨藤、牛皮胶,给天子慢慢调养身体,虽不能速好,但也不至于治出什么毛病。
朝上群臣早知天子身子时好时坏,今天竟然见到天子当朝犯病,不由得心中都算起账来。
天子病体如此,别说生养子嗣,看这样子寿数都将不永,哪天说不定就要驾崩而去。
那时候皇室无嗣,不又是走上了孝成皇帝的老路?
这回又是宗室哪个藩王有如此鸿运,能得传承大统?
当年定陶得势为太子,刘子骏、董贤等从龙之臣的收获,众人都是看在眼里,如今又有如此机会,谁能够不动心思?
是以当董贤向天子密报,许多臣子都在悄悄与诸位藩王取得联系,暗中交通,天子的便脸色越来越暗,直如一朵阴云铺展开来。
“这些乱臣贼子!”天子大动肝火,“真该将他们都抓起来,一个一个全杀了!”
“圣上息怒,”董贤苦笑道,“趋利避害,人之常情,若是将臣子都杀了,不独朝纲不举,天子还要落下苛厉凶残的骂名。依臣看来,天子只需小心提防这些人,以后找个由头将他们都罢免了便是。”
天子听了董贤的话,不由得叹道:“朕被这病体拖累,政事俱都荒废了,虽然心中不愿,但还是要依靠那些儒臣,依靠我的母族,若不是有圣卿在,朕真不知如何自处!”
董贤听他说得恳切,不由得泪如雨下,拜在地上连连叩头道:“圣卿得天子恩宠,见天子抱恙,恨不能以身代之,此时效些微劳乃是分内之事,又有什么功劳?”
天子看着董贤,如今只有他一人,是自己可以完全信任,忠心耿耿之臣。他忽然又想到那张逸云,也是先帝忠心耿耿之臣,最后不还是随着先帝的驾崩而黯然退场?
要是自己也到了弥留之际,宗室诸王又走上争夺王位的老路,董贤却要如何自处?
一时间,天子只觉苍天之下,万事皆如循环,自己纵为天子之尊,也如深陷一个怪圈,不得逃离。
他看着泣拜于地的董贤,忽然双眼一亮,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上心头。
董贤正在不住磕头,忽然听见天子沉静的声音再次传来。
“这个皇帝,朕做着也无甚兴味。等我大行之时,就将这帝位禅让于你,如何?”
他一脸茫然,抬起头来,才惊觉周围并无他人。
天子这是在跟他说话!?
天子...天子竟然说....说要将帝位...
禅让给自己?!
董贤乍听天子这惊人狂言,顿时吓得如五雷轰顶,冷汗从全身慢慢流出,如同坠入无底冰窟。
第一百七十五章 喜气临门生惊变
天子要禅让帝位一事,只能是说说而已。
就算他真有心让董贤做皇帝,也不敢让外人知道。这种惊世骇俗之语,即便只是戏言,一旦传扬出去,势必也会引起朝野震动。
不论天子有嗣无嗣,以后当皇帝的毕竟还是刘家宗室,若是真的大统旁落外姓,岂不是天翻地覆?
无怪乎董贤怕得如此厉害,若是天子将这话放出去,不知有多少人都会想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但是天子对董贤的宠幸却是与日俱增,对他的赏赐令人瞠目结舌。
比如在宫门北阙不远处的董氏新宅建成之后,天子拖着病体,前去游幸,看到富丽堂皇堪比宫室的宅邸,非但不以为忤,反而指指点点,一路评说这门户不够壮丽,这装饰不够华美,让少府毋将隆选用皇家器物、上方珍宝,全数赏赐给董贤,价值不下百万钱。
他又借口董贤出行不够威仪,亲赐驷马安车、武库兵器,令其出入如王公一般煊赫无比。
最后在为自己修建陵寝之时,天子竟让将作大匠为董贤在义陵旁建造坟茔,还置办了金丝楠木的棺梓、由黄金连缝珠宝而成的珠襦、用黄金连缝玉块而成的玉柙,统统要赏赐给董贤!
將作大匠乃是董贤的岳父,连他都觉得天子赏赐董贤的物事太过珍贵,甚至超过了人臣之礼,再三上奏之后,天子这才罢休。
但是这么一闹,满朝文武均知这董贤乃是天子的第一宠臣,心中对他均是暗暗忌惮。
若是众臣知道天子心中想着是要禅让大位给董贤,怕不是都要炸了锅。
但对天子来说,董贤乃是他病弱之际唯一的依靠,既然不能让他做皇帝,便要给他帝皇一般的优容!
今年是建平元年,是天子改元的第一年。所以天子自然不可能自咎不才,施行荒政。但为了安抚朝中臣子之议,他也将那乐府净皆裁撤,又将那神人承露台上的方士全数遣走,也算是减少耗费。
但其实这只是他本人并不喜欢舞乐和神道之士罢了,裁撤这两项花费,又能省出多少钱钞,赈济天下灾民?
虽然朝堂乱象频现,郡国灾民流离,但总算世间还有一隅清净。
杨熙和青儿的大婚之期已经近在眼前。
杨、丹两家联姻虽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杨若虚与丹子坚均是太学博士,门生众多,杨熙也曾是太学学子,颇有几个较好的同侪,听闻婚讯前来相贺的人自也不少。
比如若虚先生与丹夫子共同的好友涓舆平夫子,便亲自登门道贺,三人回想起若虚先生返回长安后,京城发生的种种变故,一时不胜唏嘘。
杨熙的好友王愈虽然家中贫寒,但也备下薄薄贺仪,前来道贺。两人谈起当年一同在太学求学的种种故事,“诸生”与“弟子”的种种争端,说到好笑处,不由得击节拍案,大笑不已。
可惜那岑规已到南阳出仕外官,王宇随着父亲返回新都,几位好友只有他王愈仍在太学念书,此时尚能相逢,其他人天各一方,却不知此生还有无相见之日了。
丹夫子、若虚先生以及杨熙的朝上同僚也分别送了礼物前来,多寡不一,也算是个心意。
让没想到的是,那五官中郎李忠,竟也送来一对铜鸳作为贺仪。杨熙冥思苦想,也想不起自己与他有什么交情,难道只是上朝之时见过几面,便值得他送来一份贺礼?
他怎么也料想不到,李忠之所以会送他贺礼,是因他通过杜小乙得知,若虚先生曾帮助张逸云出逃脱困,为表谢意才从来礼物。
但他性子高傲,又不屑于解释,所以收到礼物的杨熙倒是弄了一头雾水。
那杜小乙居然也赶着一辆牛车,给杨熙送来半车羊酒米粮,向他表达祝贺之意。
顶点小说
杨熙见了小乙这一车礼物,不禁苦笑道:“你在市上赚钱不易,何苦还要给我送礼?”
小乙脸红耳赤:“杨兄莫要见外,你教我读书识字,我也没什么可以补报,这些酒浆乃是秋蓬酒家的上品,米粮乃是徐记米店的娘子托我带来,恭贺杨兄大婚之喜了!”
杨熙听他
言语,已不似刚认识的时候那般粗陋不堪,看来多日的学习已是有了成效,顿时心中也是欣喜,便将他这一片好意受了。
这时突然又有人唱名入门,来者乃是他在京兆府时候的下属,如今已经接替自己成为五官功曹的吕节。
“杨郎中大喜!”吕节久惯官场,上来便是满口祝福。他带来的是京兆府薛严大人的贺礼,乃是一对无瑕白璧,看着就知价值不菲。
杨熙在京兆府当差之时,曾与这吕节一同游历过三辅诸县,也曾同吃同住,日夜不休地追捕过危险的罪犯,两人交情匪浅,杨熙见他上门,不由得笑骂道:“你个惫懒货,案子都破完了么?竟还有空来我家闲晃!”
吕节一听他说起案子的事,不由得脸上一沉:“别的案子犹可,总算都让我找到了一些头绪,但只有陈都那桩案子,仍然找不到真凶的线索。那吴原...吴别驾已就这桩案子催了数次,若是再没有进展,可能就要找我麻烦了。”
那陈都被杀一案,是当年杨熙在京兆府中便全力查办的大案,可是同期的杜稚季案、雷狼案已经相继告破,他自己也已经离开京兆府,到尚书署任职,这陈都案仍是没有头绪。
相反,在追查凶手的过程中,目击者姜翁、嫌疑者刘氏女子相继离奇毙命,皆是凶手报复所为,真凶究竟在何处,却始终没有头绪,是以杨、吕二人一提起此案,都是心情沉重。
不过自从杨熙离开京兆府,那凶手也没有再出来作恶,只是如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找不到蛛丝马迹。
长此以往,可能这案子又会变为一桩无头公案,被人渐渐遗忘。
他们哪里知道,那被虫蚁啮咬得面目全非的刘氏疯女,竟然就是造就这一切杀孽的罪魁祸首?
杨熙和吕节先入为主,只当那刘宗正的疯女儿是受害者,再也想不到她竟以李代桃僵之法,用一具伪装的尸体洗脱了自己的嫌疑。
自从那刘素素逃出城外,到“鬼窟”中躲藏不出,自然所有关于凶手的踪迹就再也找不到了。
杨熙挥去脑海中的阴霾,岔开话题道:“先不去想他了。既然你来此,不会只是为了送来府君大人的贺礼吧?你没有给我带点礼物么?”
吕节一拍大腿道:“头儿说得是什么话!在下自然有贺礼奉上!”
说着便从顺袋里掏出一个细长精致的匣子,珍而重之地放在杨熙手中:“这是我从山中野老处淘来的山参,最有阳和药力,作为贺礼可还当得?”
杨熙以为他拿来的是助阳之物,不由得啐道:“你这老不修,也只有你能想出这样的礼物了。”
吕节一脸坏笑道:“头儿想到哪里去了,你不是有些寒疾么?这山参正是对症下药。”
杨熙的隐疾没多少人知道,但吕节与他相处日久,自然知道这事,难为他竟去寻来这样珍贵的药物。
杨熙心中感动,正不知说什么好,忽然耳畔微动,只听似有似无的嗡嗡声不知从哪里响起。
“吕节,你听没听到有什么声音?”杨熙心中狐疑,便向吕节问道。
“声音?”吕节更是糊涂,“没听到啊?是什么声音?”
难道是错觉?
杨熙刚想置之不理,忽然一直侍立在旁的杜小乙开口道:“杨兄,我也听见似乎有些‘嗡嗡’声响,似乎是虫蚁振翅的声音?不是你说,我还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杨熙这才凛然一惊。他锤炼神意已成,五官感觉比常人敏锐许多,是以有些微声便能察觉。小乙武艺不弱,兼之体内又有真气,也能听见这些异响,那吕节却是一无所觉。
杨熙和小乙二人循声寻去,最终目光齐齐停在吕节手中的木匣之上!
“里面有东西!”两人异口同声一叫,将吕节吓了一跳,手上一松,那木匣便向地上跌落而去。
在几人众目睽睽之下,那木盒翻滚着跌在地上,哗啦一声摔成两片,里面掉出来的不是人参,而是抱作一团,让人头皮发麻的斑斓毒虫!
“妈呀!这是什么东西!”吕节大惊失色,惊恐地向后直避,
一想到自己曾经将这样一个装满毒虫的匣子揣在袋中,携了一路,他心中便一阵恶寒。
吕节与杨熙的心中,同时想到那姜姓老者和王氏疯女的死状,他们皆是被毒虫啃噬,便是死了,尸身也不得安宁。
是那个凶手又回来了!
他在用这种方式,向吕节和杨熙挑战!
转眼之间,那一团毒虫如雪块溃散,四散逃去,其中有几只有翅怪虫,却腾飞起来,向着几人奔袭而至。
小乙虽然也是心中惊悚,但数人之中,唯他武艺最高,只好硬着头皮挡在前面,双掌一左一右,如同鹰隼振翼,将那袭来毒虫俱都拍落在地。
“那个凶手,在向我等示威!他回来了!”杨熙咬牙恨声道。
“我一路携着此匣,怎么会有人在里面动这种手脚?”吕节冷汗如雨而下,“难道……难道我家里人……”
他想到这匣子是妻子亲手交给他的,若这匣子都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懂了手脚,自己的妻子女儿岂非都面临很大危险?
杨熙看出他的担忧,忙道:“现在你便赶紧回家去!必要保得妻儿无虞!”
这时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冷笑:“这是蛛夫人的手笔啊!她若是有心杀人,你全家老小此刻已经不得活了!”
三人同时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一名玄衣老者,正是那计无双!
“你说什么?”杨熙从未听说过什么蛛夫人,但听他说得厉害,不由得出言相询。
“蛛夫人是‘鬼窟’中人,手段凶残,不是什么好人!”小乙却是曾与那诡异的蛛夫人有过一次正面冲突,但因涉及杜稚季之事,也便从未向杨熙提起过。
此时此刻,计无双忽然提到那人,小乙才忍不住冲口说出这些秘辛。
计无双没想到这个市井少年竟然知道蛛夫人的名号,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
“不对呀,”小乙忽然疑惑道,“那蛛夫人不是善使蛛丝飞索么?怎地还能驾驭这许多毒虫?”
计无双心中凛然,小乙知道这么多,难道曾与蛛夫人放对?顿时对他就有了些防备,只是哂道:“她的本事,你又知道多少了?”
“我倒想知道,她有什么本事?”突然若虚先生从外走入,双眼之中闪着怒火,“蛛夫人向熙儿挑衅,难道是小娘子心意有变,要与我作对?”
计无双脸色阴沉:“此事我一概不知。小娘子本与刘子骏有约,刘子骏助她成事,她便驱使全盟之力听从刘子骏的指使。虽然盟中也有反对的意见,但之前总算还节制得住。不过如今刘子骏外放为官,盟约势成泡影,盟中会有什么反弹,我久未回去,究竟发生了什么,此时也不得便知。”
若虚先生看着仍在四处逃窜的毒虫,和那匣中已被啃蛀得所剩无几的人参,忽然道:“吕功曹,我与你同回霸陵县中,若那妖女敢对你的家人出手,我必荡尽鬼窟,与你报仇!”
吕节大喜过望,杨熙却知先生这是动了真怒,决意要与那名为“百家盟”的鬼窟翻脸。
“计先生,你怎么说?”若虚先生看着计无双,脸色颇为不善。
计无双心中踌躇,但片刻便做出决断:“我还能怎么办?我与你们牵扯太深,不管你如何决断,我且站在你这一边罢了。”
现在盟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这蛛夫人蛰伏已久,不知为何今日却突然发难,想来不是小娘子改了主意,便是另一派占了上风,方才有此诡异行动。
他权衡左右,只有先随若虚先生去盟中看看究竟,然后再随机应变罢了。
“好,我与先生同去!”杨熙立刻便着童仆备马。
“前路不知是险是夷,你呆在家中,莫要乱走。”若虚先生却不让他同去,“那些鬼人胆子再大,想来也不敢在长安城中闹事。”
小乙心中咯噔一下,又想起张逸云出城那日的惊险,心想这话可不见得,那些鬼人什么事干不出来?
但他人微言轻,也没将此话说出,只是暗暗下定决心,今日便在杨宅护持,定要竭尽所能,保得杨熙安全罢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妖孽再现长安城
若虚先生与吕节一起纵马奔赴霸陵县中,那计无双也随在一起,却是因为若虚先生不放心他在家中,才将他也一并带上。
几人走马入县之时,已是日幕低垂之际。
守城军士看见来人是吕节带头,便也不敢阻拦,将他们放入城中。
一行三人驰骋而过喧闹的街市,登时引起一阵惊呼喝骂,但吕节心急如焚,只怕回到家中看到妻女惨状,只顾一直催马,不知撞翻了多少摊贩,也皆顾不上了。
马到府君巷口,吕节的坐骑已经累得口吐白沫。他看见自家门首便在不远,便舍马而下,向着门口奔去。
“吕功曹且慢!”一道青影闪过,挡在他的身前,原是若虚先生赶了上来,“当心家中有鬼人埋伏!”
吕节知道若虚先生说得对,但此刻只见门内寂静,片声也无,也顾不得危险,立在门前大声叫道:“囡囡,爹爹来了,你们还好么?”
听到他的叫喊,屋内传来低低的抽泣声,一个颤抖的女孩儿声音响起:“爹爹!”
然后就见一个穿着花袄的小姑娘,跌跌撞撞从门内向外奔来。
“别过来!”若虚先生忽然双眼厉芒一闪,小姑娘只觉眼前火光一闪,一股焦臭之气直冲口鼻,吓得她再不敢往前奔走,只在原地“哇”地大哭起来。
这时吕节方才发现,在那门柱之上,横七竖八扯着许多细不可见的丝线,闪着深寒锋利的光芒。
原来门口不知被谁布下陷阱,看这丝线锋利如刀的样貌,若小姑娘突然撞上去,轻则皮破血流,重则要断肢丧命!
“是蛛网阵!”计无双识得此线,乃是蛛夫人布下的杀人陷阱,若是门内之人不知轻重,贸然跑出,必然要酿成悲剧。
幸亏若虚先生提前发现,以“万象”之力引动真火,将那丝线一燎而没,于间不容发之际救了这小姑娘的性命。
“囡囡,你没事吧!”吕节抢上前去,一把将小姑娘楼在怀中,“你娘呢?”
小姑娘见是父亲前来,哭得更是凄惨,过了半晌方才缓过劲来,抽抽噎噎地说:“日里墙上飞进来一个白衣白裙的姑姑,在娘的背上摸了一摸,娘便晕倒不动了。我吓得大哭,想要逃出去,那个姑姑却...笑着说,我要是敢跑,我和娘,还有爹...都要活不成...我便只好守着娘,没敢出门去....”
吕节等人皆是一身冷汗,幸亏这小姑娘听话,没有擅自跑出门去,不然必然会陷入那蛛网阵中,轻则重伤,重则丧命。
若虚先生抢上几步,走进屋内,看到吕节的妻子廖氏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口不能言,眼不能开,但是胸口却有微微起伏。
他回过头来,对吕节沉声道:“吕功曹,老夫得罪了!”
吕节看到妻子如木雕泥塑一般,不知是死是活,顿时吓得六神无主,跪下连连磕头道:“杨大人,请您千万救一救内子!”
若虚先生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上前捉住廖氏脉门,只觉经络之中一股粘稠真气似断还续,封住她的血脉运转,除此之外倒是并无异状。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潜运一股雄浑真气,将之从廖氏手上经络度入心脉,如长枪锐剑一般,直刺那股粘稠真气,轰然将之疏通开来。
廖氏猛然坐起,连连咳嗽不止,但是眼神渐能转动,口中浊气吐出,神智已然恢复,终于转危为安。
她看到房中忽然多了个陌生老人,正紧紧握住她的手腕,不由得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吕节赶忙上前抱住,低声安慰。
若虚先生退出屋外,见到计无双正在墙角愣愣出神。他走过去一看
,只见一截银色的丝线挂在墙头,闪着微微的光芒,地上散落着几只斑斓的毒虫虫尸,已被同类啃啮得四分五裂。
若虚先生脸上无喜无怒,向计无双道:“此事真的是蛛夫人所为么?”
计无双猛然惊醒,连连点头道:“错不了的,定然是她!除了她,谁还能引动毒虫为己所用,谁还能用这蛛丝来去自如?”
若虚先生嘴角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那计先生以为,此时我该如何是好?”
计无双沉吟片刻,忽道:“这蛛夫人一向心狠手辣,杀人从不眨眼,今日为何煞费苦心,却不开杀戒?她主动向官府,向若虚先生你进行挑衅,分明像是要主动引你去找她!若是如此,先生却更不能上她的当,却当按兵不动。”
“若先生信得过计某,便等我我回去打探一下消息,看看盟中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若虚先生目不转睛地看着计无双的神情,忽然道:“你应该与那蛛夫人不是一伙的。若你们是同伙,她想引我前去,你断无阻止的道理。”
计无双苦笑道:“我早已与先生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怎么会做对你不利的事情?我还指望有一天能看到传说中的百家万藏,先生可千万莫要负我!”
若虚先生默然不语,忽然看着地上五彩斑斓的虫尸问道:“那个蛛夫人,是如何控制这么多毒虫的?二十年前我也曾与你们鬼窟中人打过交道,却没见过谁有这般本事。”
计无双低声道:“那蛛夫人只有二十多岁年纪,二十年前,她应该还是个娃娃。这小娘儿我倒真不知道她的来历,只知道她是京中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不知怎的却到盟中做了小娘子的护法,一手蛛丝飞索的轻身功夫天下无双。这操控毒虫的功夫,却是她手里有一尊木质小鼎,绝似一件神物,能够散发异香,吸引天下毒虫聚集,听她号令。”
小鼎?
若虚先生双瞳猛地一缩,忽然将袍袖一拂,纵身跃上马去。
“我改主意了。既然蛛夫人那么想让我前去鬼窟,那我便去会一会她,看看她究竟在耍得什么诡计!”
计无双目瞪口呆。
既然已经看穿了蛛夫人的意图,为何要自投罗网?这若虚先生究竟是自信还是自负?
他哪里知道,若虚先生搜寻禹鼎多年,甚至曾寻获两鼎,冥冥之中自与这神物互相交感,方才计无双说出“小鼎”二字,若虚先生只觉心血来潮,神思不属,脑海中玄而又玄地浮现出一尊黑沉沉的木质小鼎,仿佛曾经见过一般!
那小鼎很有可能就是他遍寻不获的禹鼎之一!
这两年若虚先生暗地里仍在寻找禹鼎线索,却没想到今日在这种扑朔迷离的境况之下,得到了新的关于禹鼎的消息!
那么无论如何,都必须去探个究竟了!
计无双一愣神间,便见若虚先生已经纵马向着城门驰去,他也只好赶紧上马,从后紧紧跟上。
ranwena.net
-----------------------------
长安秋夜,夜色浓重。
城东有一段城墙在年初的地动中震毁,直到现在也未修缮完毕。京兆府和金吾卫只能在城墙内外多派人手,加强守卫。
一个黑影从颓墙外腾起,向着城中飞掠而去,恰逢一队兵丁经过此间,一名士卒感觉风声呼啸,不由得抬头乱看,那黑影却已倏忽远去,远离他的视线之外。
那黑影在树梢顶上高高跃起,如一只蝙蝠飞过皎洁秋月。在他身下的树枝之间,却有一道白影如影随形,紧紧地与那黑影相缀飞掠,如同月光在水面的倒影。
若是有人看到这黑白双影互相追逐飞掠的景象,怕是要以为有鬼魅在城中横行。
但是这两个人影飞掠虽快,但隐藏也是极好,专从无人死角掠过,让人无迹可寻,显然是对长安城内八街九陌熟悉之至。
两道人影前进的方向是那夕阴街上。
他们飞掠极快,转眼之间便已到了夕阴街角,那个白衣白影倏忽停驻,如同违反常理一般由极快到静止,蹲踞在一堵矮墙之上。那个黑衣黑影却如一滩墨汁,不动声息地融入墙角的黑影。
“蝠老鬼,你的轻身功夫恢复得不错,看来被张逸云斩的一剑大好了罢?”那个白衣人首先开口,听声音慵懒魅惑,竟然是个女子!
“小蛛儿,你引我来此,是想招待我作客么?”那黑影中人并不直接回答那白衣女子的问题,却说出这样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那声音极是暗哑难听。
原来这二人,竟是百家盟,也就是“鬼窟”之中的两大杀将,蝠公和蛛夫人!
蛛夫人煞费苦心将若虚先生引去霸陵县中,她自己为何竟与蝠公一道,潜入长安城里?!
“好不容易有机会回到长安城来,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再来,我有些私事要办。你非要跟着我来,如何却说是我引你来的?”蛛夫人声音低沉柔媚,但语气却颇为不善。
“哈哈哈,”蝠公哑声一笑,“如今小娘子被囚,我等只能听那钓鱼老儿的命令,谁又能信得过谁?咱们冒险潜入长安,只为那姓杨的小子,你擅自来此,我不看紧你,瞧瞧你要做什么,万一闹出事来,却怎么收场?”
蝠公和蛛夫人虽同在百家盟中,但一直各怀心思,如今当此盟中大变,更是谁也信不过谁,只能秤不离砣,砣不离称,互相监视便了。
蛛夫人轻哼一声:“随便你。我做事之时,你莫要给我添乱便是。”
那黑影之中,再也没有回答,仿佛那里根本没人一样。
于是蛛夫人不再管他,只是将手一举,一道带着淡淡银光的细细丝线便从袖中射出,没入一堵高墙之内。
倏忽之间,那墙头便不见了蛛夫人的身影,再一瞬间,就见一道白影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一间大宅之中。
这是宗正刘交的宅邸。
蛛夫人走在铺满落叶的庭院之中,脚下不发出一丝声音,如同一个移动的幽灵。
她看着身周这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府邸,恍惚间竟觉得无比的陌生。
在这个宅子里面,没人叫她蛛夫人,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刘素素。
但是自从她嫁了两任丈夫,又被送回家中之后,她在家中童仆之间,私下里又多了一个名字,叫做扫把星。
后来她装疯卖傻,又有仆妇叫她疯小姐,甚至敢在她面前肆无忌惮地喊出,只当她真的毫无所觉。
当然,那些童仆婢妇,最终不是得了奇怪的疾病,死得苦不堪言,便是从宅院里离奇消失,再也找不到踪迹。
她暗中所行之恶事,化为无边的罪孽,笼罩在整个刘府的上空。
但这罪孽的发源,却是刘府的家主,那个叫做刘交的男人。
卧房的房门无声自开,一道冷风袭来,宗正刘交猛然从梦中惊醒,只觉遍体生寒,冷彻心扉。
他往旁边一摸,只觉身边小妾的身子冰冷如僵,顿时吓得他一窜而起,口中尖叫方欲出声,却被映入眼帘的诡异景象堵回嗓中。
他看见大开的门口处,惨白的月色之中站着一个白衣女子,虽然看不清眉眼,但身形体态分明如自己死去的女儿一般无二,恰似无边噩梦当中走出的妖孽。
第一百七十八章 焚天一炬万事空
刘交看到女儿在一片惨白的月光中向自己走来,最先感到的不是惊喜,而是恐惧。
因为他的这个女儿,只为家中带来了无尽的灾难。
素素的母亲是刘交从外面买来的一个侍婢,模样虽好,但是没有家世来历,又没给他生个儿子,所以只能做个小妾,在府上从来谨小慎微,不敢得罪任何人。
素素是个庶出女儿,在家中的地位自然不会太高,从小便被嫡出的兄姐欺凌,家中童仆也拿章作势,不把她当作正牌的小姐。
她五岁时,母亲便在忧苦之中去世了。自此以后,她在家中的地位更是一日不如一日,被那飞扬跋扈的兄姐动辄寻隙,又打又骂。
但是过了两年,素素的一兄一姐便相继暴病而亡,连刘交的夫人也得了瘫嫯之症,变得呆呆傻傻,任是什么名医也救治不得,挣了几年,也是一命呜呼。
短短几年,刘交便从儿女双全,变成孤家寡人,素素倒成了他唯一的子息。但虽然没了欺负素素的兄姐,素素本人也并没有获得刘交的宠爱,反而被刘交认当作是天煞孤星,命犯太岁,才将兄姐大娘一一克死,对她更是冷淡无比。
不知道是幸与不幸,素素年纪初长,竟出落得一副美人胚子,生的花容月貌。刘交看到女儿貌美,自然将她做了政治交换的工具,早早将她许给红阳侯王立的嫡子。
那时正是王氏外戚如日中天之时,能够攀上王家这等煊赫的亲家,刘交可谓是撞上了大运,也不管女儿肯是不肯,一过及笄之年,便将素素送进王府当中。
可是素素嫁了不到两年,那王立的独子便也得暴病而死,王立伤心过度,卧病在家,当时的大司马王商死后,本应由王立继任,但天子恼他颓丧,竟将他跳过,让王根当了大司马。
素素嫁后,先是死丈夫,又给夫家带来如许厄难,王家再也忍她不得,便将她送回家中,权当没有这个媳妇。
刘交本拟以女儿换取靠山富贵,没想到这个女儿真是个扫把星,竟然害的王立一家屡遭噩运,想要交好的意图完全落空,反而结下一个仇家。但后来王氏倾颓,倒是没功夫与他算账,这确是后话了。
他更不敢将素素久留家中,只是四处与她寻亲,终于在昌陵县中寻得一家廖姓人家,贪图刘家势大,不嫌素素再醮,想要与他家结下这门亲事。
刘家只想赶紧送素素出门,哪管她是愿是不愿?此时能有人接盘,白白陪送了许多东西,将这素素送出门去,径去做了廖家的媳妇儿。
后面的事便是杨熙他们探案知道的事了。
素素再醮没有几年,便又死了一个丈夫,被廖家送瘟神一般送回家来。她两度嫁人,两度守寡,自此变得疯疯癫癫,被关入后宅,再不得出头。
所以那日见到素素莫名其妙地横死,刘交虽然悲痛,但是心中其实是如释重负。
这个带来无边厄运的女儿死了也好!
所以他并没有执意要京兆府查那素素的命案,试想宗伯的女儿死了,若他自己不善罢甘休,京兆府哪能不查?
如今他在深夜之中,忽然看见本来已经死掉的女儿又出现在他的面前,心中不是欢喜惊讶,而是恐惧惊怕!
如果刘素素仅仅是个可怜女子,那倒也没什么出奇,可她为什么还有一身诡异的功夫,又怎么会有百家盟中“蛛夫人”这个名号?
这要从素素的母亲说起。
她的母亲是刘交从外买来的小妾,身份成谜,不知从来,但其实她的母亲,正是百家盟中的前代“蛛夫人”!
二十多年前,长安游侠与百家盟曾有一场大战,张逸云一人单剑,几乎将百家盟上层杀得尽了,盟主都死在了逸云的剑下,可谓以一己之力,将百家盟杀成了不敢出头的“鬼窟”。
那一战之后,百家盟中之人死的死,散得散,逃得逃,偌大一个盟会差点分崩离析。素素的母亲蛛夫人虽然逃得性命,但再也不敢回到盟中,只是流落草野,被当做流民,卖做奴婢,最终流落到刘交家中,为他生了一个女儿。
蛛夫人被逸云杀得怕了,只想远离是非,隐姓埋名度日,是以虽在刘府之中受尽屈辱,但也咬牙忍
受。不然以她“蛛夫人”的毒术武功,便是想要将刘府上下杀尽,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她虽然逆来顺受,但是只怕自己去后,女儿受苦,便偷偷将武艺和毒功传给素素,让她防身。
母亲去后,素素在府中尝尽辛酸,受尽欺凌。她性子不若母亲那般软糯可欺,而是果决狠辣,缜密细致,她一边练好武艺,一边偷偷配置毒药,将欺凌她的兄姐一一药死,还在大娘身上动了手脚,让她死得苦不堪言。
但害死兄姐,也并未换来父亲的怜爱,而是换来从天而降的一纸婚书,让她如遭晴天霹雳。
她深居后宅,平日无人理她,便乐得在院内习武,不想间壁陈家的儿子顽皮,爬上墙头,看见她的行径,由是与她相识。
那陈氏子虽不学无术,日日在外游荡,但面皮俊俏,兼又生得一张油嘴,素素没见过男子,只被哄得芳心暗许,信了他的许诺,等着他上门迎娶。
但是陈都为大将陈汤之后,家风门楣怎能允许他娶一个庶出的女子进门?是以陈都也只是嘴上花花,至于是否能上门提亲,他对父亲说都不敢说。
然后素素便被父亲许给了王家那个自己从未见过面的男子。
素素虽然学了一身武艺毒功,但毕竟还是个小姑娘,难道还能将自己的亲爹杀也不成?顿时哭得死去活来,只是不愿出嫁。
可是女子婚嫁,又怎能违拗亲生父亲?所以无论她怎么挣扎,也只得被嫁入王家。
进入王家之后,她顿时心凉了半截,因为她嫁入王家,竟只是个侧室,那王立之子王融另有大妇,如今见来了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妹子,当然是吃味无比,三天两头刁难与她,恨不能将她逼死才罢。
素素出了虎穴又入狼窝,她母亲给人做妾,受尽屈辱,郁郁而终,如今自己竟然也成了个妾室,这让她如何忍得?
于是她一不做二不休,竟下毒将王融毒杀,终于被王家送回刘府去。
她年纪轻轻便成了寡妇,回到家中更是受尽府上冷眼,但是有了这个扫把星的名号,却也没人再敢欺负于她。
她归家之后,隔壁的陈都又来撩拨。此时素素已然是孀居之身,便也不再顾及男女之妨,日日逾墙去与那陈都欢好,干尽那没廉耻的勾当。
那陈都将妻子丹翡晾在家中,每日只说是流连勾栏,实际上却是与这刘素素在一起偷情!
虽然刘素素武艺高强,偷偷来去未被人发觉,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刘交听到一些风声,说自己的女儿有些龌龊,心知不能再让她留在家中,便赶紧为她寻了一桩亲事,让她嫁去廖家。
虽然此番再嫁,她心中不情不愿,但那廖氏子对她却是极好,她待要故技重施,将他毒杀,却又一时下不去手。
就在这犹豫之间,时间忽忽过去年余。一日她正在家中闲坐,却有一名老者找上门来。
这人正是百家盟的蝠先生。
这刘素素所嫁的昌陵郡距离那百家盟的老巢不远,蝠先生在街市上偶遇刘素素,竟发现她与那蛛夫人长相肖似,暗中查探才知蛛夫人早已已嫁做人妇,生过女儿,与世长辞而去。
蝠先生暗中观察,发现刘素素竟然继承了蛛夫人的武艺和毒术,恰如那蛛夫人当年一般,忍不住现身与她见面。
听了蝠先生说完当年之事,刘素素如梦初醒,才知道自己的母亲竟是这样一个神秘组织的成员。
燃文
“你愿意回到盟中,继承蛛夫人的名号么?”
听到蝠先生的这个邀请,刘素素想都没想,立刻答应下来。
她和母亲这么多年受尽屈辱,受人摆布,此刻知道有如此庞大的一股势力,可以为她撑腰,她又如何不愿?
从那以后,刘素素夜间与廖家子欢好之后,就用迷药将其迷倒,再去那百家盟中听令。半年不到,做下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龌龊之事。
但她丝毫没感到后悔,只觉自己心中压抑的情感全部释放了出来,再也不用受那世俗礼法所约束。
后来廖氏子感到有些不对,与刘素素生出嫌隙,刘素素便狠下决心,操动毒虫日日噬咬,终于将这第二任的丈夫也给害死
,又被送回家中。
从此以后,刘素素便装疯卖傻,深居内宅,但暗地里却时时逾墙而出,继续与那陈都欢会。若盟中有事,便化身蛛夫人,或杀人越货,或刺探消息,行事狠辣,不留余地,闯下大大的恶名。
昔年先帝在太学考教诸王,遴选太子之时,那傅介子之孙傅云舍命刺王,便是百家盟从中做的手脚,否则那傅云怎么可能在戒备森严的太学中提前潜伏?
当时刘素素也在旁躲藏,欲要从旁策应,但是看到若虚先生出手拿下傅云的神技手段,哪里还敢出头?只能潜伏至夜间方才逃走。
但是那天她本与陈都有约,陈都见她久不前来,心中犯疑,所以见面之时多问了几句,刘素素心中有鬼,兼之凶性难抑,竟将陈都活活勒死。
陈都一案震惊长安,京兆、金吾联手查访,只为找出凶手,功曹杨熙更是步步紧逼,差点逼出她的马脚。
为了防止行踪被发现,刘素素只得接二连三杀死目击证人,最后只有通过诈死一途,才终于摆脱追捕,实在是狼狈至极。
盟中为她提供了庇护之地,但小娘子也严令她必须克制,不得向刘交、杨熙等人寻仇,以免破坏百家盟复兴的大局。
但是如今,小娘子已经被囚,那钓鱼的安排的第一件事,便是让她与蝠先生来长安城中作乱,并且趁乱将杨熙劫走!
所以她已经不再需要克制,不再需要躲躲藏藏。
回到长安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亲手杀掉自己的父亲刘交!
毕竟今日之后,她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长安了。她又怎会让这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善终?
“父亲大人,”刘素素的嘴里吐出低低的笑声,“见到女儿还活着,您好像不太高兴?”
刘交全身冷汗,手中摸着身边早已冷硬的小妾的尸身,耳边却听到有无数悉悉索索的声音正在爬上床榻。
“我...你...”刘交想要出声,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听着越来越大的虫蚁爬动的声音,终于明白了那些吃掉“女儿”尸体的毒虫是从何而来。
这根本就是眼前这个女儿一手操纵的结果!
刹那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那些骇人听闻的杀人凶案,应该就是自己这个女儿所为!
自己这是教养出了一个什么怪物啊!
但是再回头一想,自己好像也根本没有教养她什么,只是将她作为一件货品,两次嫁出,也只为了自己的利益。
“素素...素素...你要...做什么?这些虫子...快把他们赶开!”刘交只觉无数的毒虫爬上自己的躯体,让他一动也不敢动。
“从今天开始,刘素素这个人便不在人世了。你刘交便是杀了她的罪魁祸首,便也陪着她也去死吧!”蛛夫人看着这自己血缘上的父亲,此刻却如一只狗一般,只是害怕死亡的到来,登时息了向他兴师问罪的想法,只是从袖中掏出一件物事,高举过顶。
衣袖滑落,一截雪白的皓腕伸入月光之中,她手上托举着一个黑沉沉的木质小鼎,鼎中竟突然溢出氤氲的紫气。
那紫气在蛛夫人身畔缠绕,衬得她如鬼似魅。她吸入一丝紫气,脸上半是陶醉半是清醒,双目发出慑人的紫光。
“上吧,全部吃尽!”蛛夫人的声音空灵如鬼。
那无穷无尽的毒物似得了号令,如潮水一般向着刘交的七窍之中涌入,
刘交一声惨嚎,双手用力扑打身上的毒虫,但嚎声立刻低了下去,因为无数的毒虫从他的口中争先恐后地钻入,瞬间咬穿了他的喉咙。
蛛夫人将小鼎收入袖中,再也不看那虿虫争噬的惨状,只是自顾转身而去。
身后无尽的毒虫跟随其后,亦步亦趋,仿佛无数的臣子正在朝拜至高无上的女王。
屋檐之上的蝠先生默默地看着这父女相残的惨剧,双目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到蛛夫人走出宅院,他才将袍袖一挥,仿佛传出号令,就见刘宅四面同时火起,恰似油浸过一般,烈焰瞬间窜过了房顶,将这一片罪恶的屠场与过往之事尽数焚为灰烬。
第一百七十八章 度尽劫波兄弟在
蛛夫人在城中高墙之上飞跃疾行,手中不时闪过点点银芒,上下牵引,动若鬼魅,虽然地下有不少巡夜士兵,但谁也没有发现她的踪迹。
那群毒虫终于在她身后渐渐散去。
那蝠先生如一只硕大的黑色蝙蝠,玄衣蔽月,紧紧随在后面,但不知为何,那蛛夫人的速度却比之前快了许多,他几乎要追之不及。
“小蛛儿,你慢些!”蝠先生口中发出微微喘息,“我老人家可跟你不上了!”
蛛夫人轻飘飘落在一棵树上,魅惑一笑道:“蝠老鬼这就追不上了?那当初何必跟来呢?”
蝠先生看着蛛夫人眼中紫芒流转,心知她是吸收了那小鼎中的紫气,方才速度大涨,快若鬼魅,不由得哑声笑道:“我劝你还是少吸那鼎中毒气,说不定哪天你就被那些毒虫当作饵食吞掉了。”
原来蛛夫人之所以能够控制毒虫,如臂使指,竟是吸了那小鼎之中的紫气才有的异兆,当真是诡异绝伦。
但蝠先生却知道,这鼎中紫气本是一种毒素,若是吸入过多,也会有些可怕的副作用。正是因此,使用这小鼎御使毒虫者,没有一人能够善终。
蛛夫人咯咯轻笑:“蝠先生是在关心我?你们没人敢用这鼎,那只有让我来了。我这等杀夫弑父的狠毒女子,不正适合与那些毒虫为伍吗?就算最后被万虫噬咬而死,我也算死得其所了。”
只见她笑靥如花,双目之中紫芒闪动,一点也看不出她刚刚指挥毒虫,杀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关心你?”蝠先生嘶哑低笑,“你是死是活,与我无关,只不过咱们还有任务在身,你可不能死在前面。”
说罢又腾身而起,直向城东杨家宅邸潜行而去。
此时已至深夜,但杨府当中,杨熙房中却仍然亮着一豆灯火。
今日小乙未曾离去,而是留下向杨熙请教学问章句,顺势留下过夜。
杨熙知道他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害怕有人如同威胁吕节一样,上门威胁杨熙。
他嘴上不说,心中却大为感动,将他留在房中,二人联床夜话,一直谈到深夜。
两人无话不谈,说起各自经历,更是唏嘘无比:没想到人生在世,身份不同,所历之事竟是这般不一样。
杨熙虽然整日也看来自各地的奏疏条陈,自觉懂得一些民间疾苦,但是听小乙说起小时逃荒要饭,从关外一路走来,只见满地饿殍的景象,还是心中震撼不已。
正在二人终于想要休歇之时,忽然桌上灯影微微一颤,小乙身具武艺,杨熙神念强大,顿时都有所觉,不由得异口同声地喝道:“谁在外面!”
外面默然无声,忽然响起一声女子轻笑,声音低微,但却极尽柔媚诱惑之意。
小乙听得外面响声正在牖下,顿时一跃而起,右臂如利剑一般直刺向牖户之上。
电光石火之间,小乙竟然以掌为剑,哗啦一声将牖户刺穿,无数的碎木被刚猛无比的气劲裹挟,向着窗外喷发而出,直向牖下来人袭去!
小乙听出了那个女子的声音,正是曾经在中南山中,引来追兵,害死杜稚季的蛛夫人!
他记起与蛛夫人的仇怨,登时怒火上炽,腾身而起,一时身随意动,竟然隔着窗扇便向她攻出猛烈一击!
他以掌为剑击穿窗户,不仅那蛛夫人吓了一跳,猛然退避,连小乙自己也一脸诧异。
他方才想也没想,便含怒出手,却不知自己如今竟有了这般功力!
他得张逸云以无上真气拓宽经脉,又在他体内留下一丝真气的种子,懵懂之中已经进入武道“先天”之境,后来得杜稚季指点武艺,又得张逸云亲口指教,再加上自己练功不辍,终于将内外真力融会贯通,可以说已经跻身一流好手之列,所欠缺者,无非是实战锻炼而已。
杨熙是第一次见小乙全力出手,居然有如此威势,不由得又惊又喜,道:“小乙小心!外面那人可能是杀人的凶手!”
小乙双目通红,看着破碎的窗扇外疾速走避的白影,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来:“不是‘可能’,那妖女就是蛛夫人,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蛛夫人?
杨熙心中一紧,突然想起日里若虚先生与吕节便是接到蛛夫人的“挑衅”,才去了霸陵郡么?
难道先生被这蛛夫人算计,出了什么事么?
他此念一成,又赶紧摇头:若虚先生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被她算计,难不成是有人将先生引走,这蛛夫人却来寻他晦气?
他心中顿时一片雪亮,看来这蛛夫人便是那连环杀人案的凶手了!自己去年查案之时,险些将他逼入绝
境,此时她来找自己寻仇,真是再正常不过。
不过以先生的算无遗策,怎么会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这也太不寻常了。
他哪里知道,只因有禹鼎的线索,才会让若虚先生不顾一切地去了百家盟里,这蛛夫人才有机可趁,潜入长安城中。
从破碎的窗洞之中,一个柔媚的女子声音似远似近,悠悠传来:“妾身当是谁呢,原来是杜少侠在此。今日妾身前来,只是请杨郎官去作客的,还望少侠莫要干涉。”
小乙厉声道:“作客?是去鬼窟里作客么?你我有不解深仇,你若想动杨兄,却要先过我这一关!”
杨熙见他激愤,不由得低声道:“小乙,你莫要冲动!外面还不知是什么情况,咱们且在房中耗上一阵。”
那女子的声音忽又传来,此刻却带上了一丝疯狂:“我可没有什么耐性,若杨郎官龟缩不出,半个时辰之内,你这宅里就剩不下半个活人了!”
她连连出言恫吓,宅内却一片静悄悄地,一点人声也无,极是诡异难言。
杨府虽然不是豪富之家,但是也有不少童仆,虽然此时已是夜间,这蛛夫人闯入宅内,家中童仆怎么可能一毫不知?
这只能说明,他们皆已遭了暗算!
杨熙一颗心如坠深渊,怒道:“蛛夫人,冤有头债有主,你来找我寻仇,为何还要伤及无辜?你做下这等恶事,先生返来之后,定然饶你不得!”
“啊哈哈哈....”那女子忽然一阵狂笑,“你先生?那若虚老儿虽然厉害,但现在想必正在自顾不暇吧!我如今还未动手杀人,只是将你宅里众人迷倒,但若你再不出来,那就难说得紧了!”
杨熙听说先生有难,心中顿时紧张万分,又听她以阖宅人命作为要挟,诱他出门,不由得进退两难。
“别被她迷惑了!”这回却是小乙沉声点醒杨熙,“这妖女狡计百出,心狠手辣,她说得话,不见得全是真的,莫要上了她的当!”
“你是怎么知道...”杨熙心中疑惑,小乙竟似对这蛛夫人的脾性极其熟悉,直让他大惑不解。
他哪里知道,小乙曾跟着杜稚季一起,与这蛛夫人对敌,她便是用了重重诡计,将追兵引来,让杜稚季无路可逃,对她的狡计和狠辣,小乙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就在这时,杨熙忽然一愣,似乎看见有一缕若有若无的白色烟气,正从破碎的户牖中袅袅飘入。他眼力极好,是以连小乙都没看到的异状,却被他率先发现。
小乙见他发愣,不由得低声问道:“怎么了?”
可是话一出口,便觉鼻端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甜香,只觉头脑有些发晕。
不好!他身为游侠儿,立刻便闻出这是街市上泼皮无赖经常使用的迷香一类,顿时心中大惊。原来这蛛夫人一边与他们周旋,让他们不敢擅自出得房去,一边却暗用迷香,悄悄度入房中,若不是杨熙警觉,险些着了她的道儿!
此刻已经来不及细想,小乙一手扯住杨熙,运足全身力气,向着房门撞去!
轰的一声,房门被小乙撞开,两人跌跌撞撞地奔出门去,来到庭院之中,才觉微风送爽,心中一阵清明。
“拿来吧你!”一个女子的娇叱从背后响起,蛛夫人尖尖玉手探出,便来擒拿杨熙!
“妖女休要猖狂!”小乙提起一口真气,将杨熙拽在身后,另一手却从腰间闪电般地探出,一道匹练也似的寒芒在月光下闪过,带出一抹嫣红。
“啊!”那蛛夫人惊叫一声,疾往后退,但雪白的皓腕之上,赫然多了一道凄厉红痕,血流如注!
小乙这一剑竟然伤了蛛夫人!
小乙一手持着那寒气森森的断剑,护在杨熙身前,心中却是又惊又喜。因为他突然发觉,自己面对这从前觉得不可战胜的敌人,此刻已经没了那种恐惧。
看得见!我看得见她的动作!
“小子,你竟敢伤我!”那蛛夫人双目之中紫光迸现,妖媚的脸上显出疯狂扭曲的笑容。然后只见她手中一沉,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黑沉沉的小鼎,从鼎盖的缝隙中袅袅喷出紫色的烟气。
这是什么东西!
杨熙看到那小鼎,忽然瞳孔一缩,仿佛感受到极大的危险。
但他尚未反应过来,那蛛夫人便已深深地吸入一道紫烟,脸上又是陶醉又是痛苦,看上去诡异无比。
刹那间,只听周围窸窸窣窣、嗡嗡营营,正不知道有多少虫蚁之类聚集过来,直让人毛骨悚然。
“既然你们不愿就范,那便成为毒虫的饵食吧!”那蛛夫人双眼空漠,声音空灵如鬼,杂在一片虫鸣之中,尤
为骇人心魄。
随着她的一声令下,那些毒虫忽然燥动起来,嗡地向着二人蜂拥而至!
小乙和杨熙早已吓得呆了,面对这扑天盖月的虫群,任小乙的功夫再高也没有什么用处。
难道我们竟要死在这妖女操纵的毒虫之下?
杨熙看着倾覆而来的毒虫,忽然之间心中有了决断。
他运起全身的力气,硬挤到了小乙的面前。
“小乙,你有武艺,还能逃生!”他疯狂地向着虫群挥手扑打,“快走!去找我先生为我报仇!”
虽然虫子皆是小物,但无奈数量太多,杨熙扑打几下,只觉手上腿上已被叮咬,又痛又痒,忽转麻痹,心知今日一劫已是难免,不由得回头怒吼道:“快走!不能都死在这里!”
小乙没想到杨熙如此悍勇,竟在刹那间做出这种决断。他也知道,若是自己去送死,杨熙确实也没法逃走,但是他又如何愿逃?
杜稚季独自一人拖住追兵,换来他逃走的机会。
张逸云独自一人杀向雷狼和计无双,却让他去搬救兵。
虽然那两次他都逃了,但是夜深人静之时,他不止一次后悔莫及。
如果自己不逃,又会怎样?
就算死了,至少也不会后悔!
如今杨熙又要拖住虫群,让他逃跑,他又如何能够答应?
“妖女!我跟你拼了!”小乙怒吼一声,手中断剑舞作一个光圈,将那虫群暂且逼开,竟不退反进,舍命向着蛛夫人冲杀过去!
蛛夫人眼中紫芒大盛,只听叮叮脆响,双手之中已各多了一根钢锥,与小乙斗在一起。
“你这小子既要找死,那我便送你去死!”那蛛夫人一边疯狂大笑,一边猱身与小乙近身相搏,竟是比方才还要快上几分,“你们都去死吧!”
小乙连接被毒虫叮咬,毒素蔓延,却是渐渐支撑不住,眼看便要败下阵来,杨熙也已毒发倒地,两眼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
“去死吧!”那蛛夫人忽然一招将小乙手中断剑挑飞,两支钢锥如电般刺向小乙的双目!
眼看小乙便有穿目破脑之祸,却忽然只听一声重重冷哼,仿佛是在所有人心中同时响起。
那冷哼之声如同催命之符,漫天的毒虫仿佛受了什么惊吓,纷纷四散而逃。
与此同时,那蛛夫人身边忽然耸起一团黑暗,如同蝙蝠张翼一般将正在相斗的二人裹了进去。
只听黑暗中传出两声闷哼,就见黑影散去,蝠先生立在一旁,小乙已经委顿倒地,那蛛夫人竟也以手撑地,大口喘息不止。
“小蛛儿,你做得过了!”蝠先生哑声斥道,“你的毒虫若真将这姓杨的小子毒死了,那便要闯下大祸!”
蛛夫人喘息不答,她吸入鼎中烟气,其中一个副作用就是会短时间内变得疯狂,杀戮欲望完全无法遏制。若不是蝠先生出手制止,眼前这两个少年定要死在她的手下。
他们此行,想要的是一个活的杨熙,却不是一个死的杨熙。
蝠先生待她喘息已定,冷声道:“带着他走罢!”
蛛夫人自知理亏,不声不响地将杨熙携在臂弯之下,竟将他直接提了起来。
言情小说网
蝠先生却将小乙扛在背上,当先走出杨宅大门。
“蝠老鬼,你带这个小游侠回去干什么?”蛛夫人看着蝠先生的背影,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小家伙有些意思,将他也带回去,也许会有大用。”蝠先生负着一人,但去势极快,声音已然忽忽飘在远方。
蛛夫人无法,只得挟着杨熙,足不点地般追着蝠先生而去。
杨宅之中,依然一片死寂无声。
但是过了半柱香时分,忽然传来一声吱呀门响,廊外偏房的门悄悄打开一道缝隙。
一个女孩探出头来,窥视外面情形,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是羁留在杨宅的少女小沁。
她本就身具武艺,兼之寄人篱下,警醒非常,那蛛夫人四处施放迷药,早已被她觉察,通过闭气之法躲过一劫。
此时她确定外面确实再无人声,才慢慢从门内出来,一高一低走向方才小乙与蛛夫人相斗之处。
她看着满地虫尸,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却轻轻从地上拾起小乙被挑飞的断剑,插在腰带之内。
她看着蝠先生和蛛夫人远去的方向,沉静的双目之中似忽闪过几分犹豫和挣扎。
但是片刻之后,她已腾身而起,向着两人去处追踪而去。
第二卷完
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湿冷,浑身如坠水底的阴冷。
这是杨熙清醒过来之时的第一感觉。
此外便是全身隐隐的痛痒酸麻之感。
我还活着?
杨熙猛然挣起,却感到黑暗之中伸出一双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头。
“你醒了?是我。”一个低低的声音从身畔传来,语声颇为耳熟,定睛一看,一片黑暗之中,隐隐能看到杜小乙的脸上轮廓。
小乙也在,他没事!杨熙又惊又喜,刚要说话,又忽然感到舌底塞了什么东西,又酸又苦,不由得呸的一声将其吐在一边。
“没事,你口中是驱毒的解药,若不是含了这药,此时我们已经毒发而死了。”小乙显然醒得早了许多,比杨熙多知晓不少事情。
杨熙果然感觉口内一阵清凉,身上被毒虫叮咬之处也不似最初那般疼痛,不由得奇道:“是百家盟那两人给我们解药么?他们原不想害死我们吗?我们现下是在那里?”
他将心中疑问一叠连声问出,只觉声音在黑暗中颇为响亮,似乎正身处一个门户森严的密室之中。
小乙比他早醒了许久,但是知道的事情也不太多,不由得苦笑道:“我朦胧醒觉,听见二人谈话,是那个蝠先生给咱们嘴里塞了解药,欲要让我们活着,将我们当作人质。这里是个石室,闭锁森严,方才我已经查看过了,根本没法逃脱。至于这是什么地方,我也不是很清楚。”
“人质?”杨熙大惊,“他们是想要以我们为质,逼迫先生做什么事情么?”
小乙苦笑道:“他们将咱们弃在这里,便兀自离去,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有何目的。”
这蝠、蛛二人将他们掳来此处之后,便不知做什么去了,只是将他们锁在此处。小乙方才已经探查一圈,发现这石室颇为宽大,但四壁皆是厚重岩石,只有顶上有个开口,以铁栏锁住,又压了大石,根本无法逃出。
这两个恶人究竟是要做什么?杨熙心中迷雾重重,只觉面临一个极大的阴谋,却又想不出来问题所在。先生究竟遭遇了什么,竟然直到夜间也未返回?这两人将他们抓来,却关在此处,不管不顾,究竟又有什么图谋?
想到此处,他不禁心中焦躁,提气大喊:“有人吗?外面有人吗?”
小乙道:“别喊了,我方才也曾喊过,根本没没人应声。说不定那两人是去睡觉了,咱们也休息一会,养足精神,等待机会再图脱身。”
杨熙虽然比小乙年长,但不像小乙那般经历过无数的艰难险境,所以此时远不如小乙沉稳。听了小乙的话,他心中大觉有理,那蛛蝠二人虽然身手高强,但也需要休息,经过一夜的奔波,说不定已经觅地安歇了。
此时此刻反正也逃不出去,不如安心休息,以待时机。
这两人不打不杀,只是将他们抓来,囚禁于此,肯定不可能将他们放着不管,此时静观其变才是上策。
想到此处,杨熙叹道:“小乙所见极是,是兄弟莽撞了。”说罢便觅了一处干燥一些的处所,靠着石壁坐下休息。
但是此刻他心中烦乱,如何能够好好休息?还有不到十日,便是他与青儿的大婚之期,而自己却被挟持至此,前途吉凶未卜。先生随着吕节去了霸陵,也不知他有什么遭遇,如今是否平安,更让他心中忧虑。
小乙心中也是忐忑不安,但他经历事情既多,知道此时着急也没什么用,他当年被丹辰子逼着入山寻宝,被杜稚季挟持,哪次不比现在更加绝望难熬?
彼时他身无武艺,见识又浅,不也也俱都挺了过来?如今他武艺已成,也不再是当年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还有什么怕的?
他暗运真气,游走全身,将体内剩余的毒素催逼到一起,但毕竟真气还是差了些火候,不能像逸云一般能以雄浑以真气将毒素逼出体外,毒素最终全数集中在手臂脉络之内,盘桓不得便出。
但饶是如此,他年纪轻轻,能有以真气催逼体内毒素的这份修为,也足以让世间武人目瞪口呆了。
没了毒素的侵害,小乙只觉身上轻松,劲力慢慢恢复。他打定主意,一旦头上门口打开,他便骤然出手,或能制住来人,赢取一线生机!
小乙暗暗积蓄力气,体内真气运转不休,杨熙思虑良久,终于脑海也变得一片空明。
他习练《导神篇》已久,虽然心中思虑繁杂,但只要静坐凝神,很快便可进入存神观想的状态。
所谓“观”,便是感知,分为外视内观,内可窥见自身血脉流动、气息涨落,外可扩充灵觉感知,这也是杨熙的眼目听觉比常人要敏锐许多的原因。
所谓“想”,则是对神念的控制,处在“导神”境界,便可以收束思虑,锤炼神念。若是达到“导神”的下一层“化虚”境界,便可将神念之力转化为真气、膂力。若是能够达到第三层“万象”,便算是神念修为的大成之境,能以神意沟通天地,将神念之力化为风雷水火,神妙万端,近乎神明。
现下他当然达不到这种境界,但是进入观想存神之境之后,神思自然锤炼,神意慢慢外放而出,灵觉蔓延开来,四周的动静全部收进他的感知。
石室四壁和地底是一片寂静,只有那头顶的出口方位,隐隐传来丝丝风声,可见这间石室位置当在室外,四壁和地下冷热稍有不均,地下的凉意和湿意更盛几分,说明这石室应是陷入地底。
但除此之外,杨熙再也感觉不到其他响动,仿佛外面一人也无。
杨熙读书既多,记得一本医术之中记载,人的血脉会根据一日晨昏不同,流速有细微差别,夜间比日间要慢上不
少。
他此时根据血脉流速推算时辰,判断时间应该已是白天,但这石室之内仍是伸手不见五指,可见封闭严密,想要从内突破难上加难。
他一边感知周围的响动,一面默默数着自身的血脉搏流,计算时辰。
就这样默默计算时间,转眼三四个时辰过去,周围仍是没有什么响动,可能外面天已经又黑了。那两人将自己和小乙关在石室之中,却不来理会,难道是要将他们饿死在这里?
如果真是这样,开始之时何必要留下他们性命?
就在此时,他耳边忽然听到远远有人的脚步声从头顶传来,不由得心中一凛,睁开双目。
他的神念蕴养已久,此刻忽然张目,神光如电外放,在暗室中一闪而过。小乙吃了一惊,一跃而起,却听杨熙低声道:“有人来了!”
小乙这才竖耳倾听,过了片刻才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不由得暗暗心惊。他武艺有成,听觉也自敏锐,但没想到杨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灵觉比自己还要敏锐!
又过了半柱香时分,那脚步声才由远及近来到跟前,可见来者在很远的地方便已被二人觉察。
脚步声一轻一重,来者正是两人,杨熙只当是蛛、蝠二人返来,可是小乙心中却觉得不对。
因为蛛夫人和蝠先生皆是武艺高强之辈,脚步声怎会如此滞浊?
若来者是武艺平庸之辈,那么趁机冲出的可能性便会更大!
一念及此,小乙腾身而起,顺着岩壁溜上石室顶部,手脚并用攀在出口的铁栏之处,静静等待时机。
两人越走越近,渐能听见语声。
只听一人道:“师父和那蛛夫人匆匆赶回盟中,却让我等在此看守这两个小子,实在令人气闷。”
另一人道:“不让咱们看守人质,让你去当那杨若虚的锋锐,你还能有命吗?”
杨熙听见这两人说话,知道他们是蝠先生的弟子,又听他们谈起先生名号,不由得心中念头急转:听他们的说话,先生难道是杀上百家盟去了么?
他心中惊喜交加,听到先生无事的消息自然欢喜,但想到连那蛛夫人和蝠先生都赶去对付先生,那计无双还在先生身边,也不知是敌是友,又深深为先生的安危担忧不已。
片刻之后,头顶传来一阵轰响,压在出口铁栏之上的大石被人移开一道缝隙,外面昏暗的天光投射进来。
“喂,里面的两个小子,还活着吗?”外面传来一个粗鲁的叫喊声。
小乙不作声,向着杨熙摆摆手。
杨熙会意,也是一声不出。
“他妈的,那两个小子不会是在地穴之中闷死了吧?”另一人急道,“让我看看!”
只见缝隙处闪过一道阴影,似乎有人向内窥看。但是地穴内阴暗无比,根本看不清里面情形。
“坏了,不会真的出事了吧?”开始那人也有些着慌,伸手去推那压住出口的石块,想要看清里面的情形。
就在他将那石块移开的一瞬间,只见铁栏之内忽然快如闪电地伸出两只手来,一左一右扯住了这两人的发髻!
“这小子耍诈!”两人顿时知道被人偷袭,慌忙挣扎,但小乙一招得手,再不容情,直将二人向着牢笼之内扯来!
两人头发被抓住,只觉大力涌来,脸面直撞上铁栏,直撞得昏天黑地,剧痛无比,当醒觉过来之时,两人的头发已被小乙打了个死结,却似栓在铁栏之上,再也动弹不得!
“老实交代,你们是什么人?若有虚言,我一手便能拧断你们的脖子!”铁栏之中,现出一双清亮坚决的眸子。
小乙久在市井中打混,自然知道如何威胁于人。
那两人头发被紧紧绑缚,小乙与他们又近在咫尺,若是真要动手行凶,虽隔着一道铁栏,想必杀人也是不难。
两人顿时吓得浑身冷汗,其中一人道:“少侠饶命!我们都是蝠先生的蝠奴,我叫蝠七,他名蝠九,是奉蝠先生的命令在此看守你们的!”
蝠奴?小乙虽不知其意,但听这两个字心中就有些不舒服,不由得喝道:“快些将铁栏打开,放我们出去!”
其中一人一转眼珠,道:“那少侠将我们放开呀,若是困在这里,怎么去拿钥匙?”
另一人附和道:“对对,钥匙落在旁边了,不让我们起来,怎么拿得着钥匙?”
杨熙冷眼旁观,此时不由得急道:“小乙,莫要听他们的!若是将他们放了,他们不拿钥匙给我们开门又如何?”
小乙也知能制造这样的机会难如登天,若是放了他们,不仅拿不到钥匙,可能还要被他们复仇陷害。
正犹豫间,忽然听那蝠七道:“少侠若是信不过,可以只放我一人,待我拿来钥匙,再放他如何?”
蝠九听不由得破口大骂:“为何不是扯你做人质,让我去拿钥匙?你是想陷害我么?”
小乙厉声喝道:“别吵了!既然是你提出来,那我便放他去拿钥匙!若他不拿钥匙开门,我立刻便要你性命!”
蝠七顿时后悔不已,连声道:“少侠,不能放他!”
蝠九冷笑道:“为何不能放我?我拿钥匙来换你就是了!”
蝠七搬起石头反砸自己的脚,顿时高叫道:“哪里有什么钥匙?咱们就是来给他二人送饭的,蝠先生怎么会给我们钥匙?你若得了自由,还会管我的死活?”
蝠九脸色大变道:“蠢货!你胡说什么!有钥匙!钥匙就在地上!”
小乙和杨熙听见二人转眼内讧,怎么会听不出实情?顿时都是又惊又怒。
原来这两人根本没有钥匙!
小乙犹豫片刻,忽然道:“没有钥匙,你们便将这铁栏从上砸开!”
他二人身在石室,想要砸这室顶的铁栏,既无工具又没法使力,若是这两人肯帮忙,纵使没有钥匙,或也能将铁栏砸开。
但是此刻二人被小乙拘住,想要动手也无从动起,小乙又不敢放了他们,生怕他们一得自由便对他们厉行报复,一时间进退两难。
杨熙思索片刻,忽然道:“如此僵持也不是了局,小乙,你让他俩发个誓愿,无论如何要将我们放出去,便放开他们吧。”
小乙知道杨熙心地良善,只怕这两人赌咒发誓,最终还会反悔,正在沉吟不决,那两人听了,却是心中大喜,不约而同道:“少侠相信我们,我们这就将铁栏砸开,放你们出来!若有违背,必让蝠先生...蝠老鬼吸尽鲜血而死!”
二人听他们说的恶毒,不由得都是吃了一惊。小乙思来想去,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只得厉声道:“好,你们若是违誓,我也饶你们不得!快去寻些石块将铁栏砸开!”
说罢手上暗劲一吐,两人结在一起的头发应声而断。
两人甫得自由,不由得都是急急退开数步,忽然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小乙心往下沉,知道情况不妙,立刻向后一纵,飘然从石室顶端跳了下来。
他刚刚跳下,就见无数碎石从铁栏中飞射而入,若不是他躲得及时,此时怕已被砸得头破血流。
“你...你们...”杨熙见二人出尔反尔,顿时气得浑身发抖,却听那两人一边狂笑,一边从上丢下石块,直打得二人慌忙躲避不迭。
“你们两个该挨刀的杀才,竟敢算计爷爷们!”那蝠七恨声道,“帮你们开门?做梦去吧!看爷爷将这地穴埋起来,给你们修个土坟!”
那蝠九却拉住他道:“这两个小子虽然可恨,但若擅自出手将他们弄死,师傅责怪起来,咱们可吃罪不起!”
蝠七怒道:“你这个阴险小人,这会儿知道怕师傅了?这两个小子胆敢算计我们,不让他们吃吃苦头决计不行!”
蝠九道:“那就不给他们饭食,让他们饿着吧!若是师傅在他们饿死之前回来,就算他们命大,若是饿死了,便是他们活该!”
计议已定,两人又将那石穴口用巨石掩上,石穴之中重又伸手不见五指。
杨熙听见二人骂骂咧咧远去,顿时心凉了半截,不由得愧道:“小乙,对不住,我真没想到他们发誓愿就像放屁一样,全没些信用。”
小乙也长叹一声:“杨兄,这怪不得你。方才情形之下,我也下不了手去害他们,只能将他们放掉了,他们不讲信用,却不是你的错。”
杨熙见大好的脱身机会就此浪费,不仅如此,这两个什么蝠奴有了防备,又心怀怨恨,可能真的不再来管他们二人的死活,便在此处活活饿死也不是没有可能,心中仍是充满懊悔。
小乙见他内疚,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道:“杨兄,小人得你这些日子的教导,也知道了一些为人做事的道理,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孤家寡人一个,便是死在这里也没什么打紧,可惜你身有功名,又将要与丹家小姐大婚,小乙未能救得了你,才是心中大大有愧。”
杨熙心中感动,不由得脱口而出道:“小乙,鬼窟中人明明是冲着我来的,本与你没什么干系,你舍身来救我,已是难得,快别说这样见外的话。”
小乙摇头道:“不是见外,小乙自知对杨兄不够坦诚,心中时时抱愧,今日能与你同生共死,也算稍减我心中的愧疚。”
杨熙听他话中有话,不由得奇道:“小乙何出此言?”
小乙又沉默一会,终于开口道:“杨兄可能还不知道,去岁游侠杜稚季逃离长安,小乙便是帮凶!”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小乙终于敞开心扉,将他从未对杨熙提起过的,帮助钦犯杜稚季逃跑一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杨熙静静听他说完,良久才道:“小乙,你就是因为这件事,所以觉得对不起我么?”
小乙愧道:“那时形势所迫,我虽认出杨兄便是恩公,但实在没有脸面相认...”
话还没说完,小乙便觉杨熙的手搭在他的肩上。
“小乙,你知道么?我的目力和耳力比常人要强上一些,虽然此时一片黑暗,我还是能勉强看到你的面容。”
言情小说网
小乙方才见识过杨熙的耳力,方才自己都没听到脚步,他却先听到了。但是他说起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霎时间,他的心中忽如闪电掠过,顿时一片雪亮。
“我跟杜稚季逃出城头之时...你....你其实看到我的脸了?”小乙颤声道。
杨熙在黑暗中微微点头道:“是的。你那天在市上挺身而出,负走徐老三的尸体之时,我已经认出是你了。”
小乙目瞪口呆:“那...那你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起,也没有问过我?”
杨熙低笑一声:“因为我当你是朋友。你不愿说的,那就不说,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
小乙这才明白,原来杨熙一直都知道是自己协助了杜稚季的出逃,一直都知道那天在城头与之对峙的便是自己!
但是他却丝毫没有将这事当成嫌隙,反倒是他自己多心多疑,竟然瞒了他如此之久!
一瞬间他似觉双目之中有热流涌动,只觉便是与杨熙一同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一时间两人心中再无芥蒂,忽然同声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穿破那堵塞出口的巨石,悠悠飞向天外。
第一百八十章 荒丘有孤坟(第三卷首章
若虚先生让吕节好生照看家小,自己却纵马疾驰,奔出城外,直向着东边昌陵郡方向而去。
计无双暗暗吃惊,他虽然押注在若虚先生师徒身上,但是平日行事言语仍然颇为谨慎,从未透露过百家盟的所在。
但今日看到若虚先生纵马急急而奔,目标明确,毫不迟疑,显然是知道百家盟的总部位于何处。
当然,以若虚先生算无遗策的手段,知道这个本来也没什么。
最令计无双心中惊惧的是,虽然明知这是陷阱,若虚先生竟然还是毫不犹豫地一往无前!
现在盟中不知出了什么变故,连那个心如蛇蝎、手段狠辣的蛛夫人竟然都要耍这种手段,吸引他入彀,这件事让计无双只觉忧心忡忡。
假如若虚先生杀入盟中,那自己这个随附其后之人,岂不要成为百家盟的叛徒?
他一想到盟中对付叛徒的那种种惨厉手段,饶是他心中早有觉悟,仍然感觉不寒而栗。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脱口大喊道:“若虚先生,且慢前行!”
若虚先生勒马回身,脸色阴沉,朗声问道:“计先生有何话说?你若反悔,不想与我一道前往,大可就此离开,从此你我再见,便是仇敌!”
两人在荒野上奔出三个时辰,此时已届午夜,月光从天洒下,披在若虚先生身上、马上,将他映衬得如同一尊天神。
计无双将牙一咬道:“我计某既然已经随若虚先生走到这里,岂有回头的道理?但你就这么迎头闯去,不怕中了盟中的埋伏吗?我看还要从长计议!”
若虚先生双目放出赫赫神光,仰天大笑道:“百家盟?我看皆是无胆鬼类!想要让我前去,何必要费这许多周折?他们搞这些下作勾当,甚至连你也蒙在鼓里,无非还是不愿与我平等合作罢了!既要撩拨于我,我若不应战,岂不是被他们看得轻了?”
“想出这等法子的,应该不是你们的小娘子。说不定,现在的百家盟中,已经不是她说了算了!”
计无双心中也在担心此事,听见若虚先生直言说出,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不...不会吧,盟中忠于小娘子的人应有不少,她的手段也厉害非常,怎么可能被人夺了权柄?若是她被夺权,盟中应该已经大乱了,哪里还能来骚扰于你?”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也不关心。”若虚先生冷哼一声,“我所欲者,只是将那蛛夫人揪出来,问问她是怎么生的胆子,竟敢对熙儿身边之人下手!?”
计无双看见若虚先生的凛然神威,暂且压下心中的不安:“那咱们也需计划一下,这么直接闯去,还是太过冒险。你可知现在盟中有什么人在等你上门,会安排什么陷阱诡计?”
计无双是兵书一脉的长老,行事讲求知己知彼,不愿若虚先生就此贸然而去,最后落得功败垂成,身死魂消,自己失了凭恃,下场必然凄惨无比。
哪知若虚先生看着前方
天际黑沉沉的丘陵道:“百家盟二十年前被张逸云杀散,绝迹于三辅之间,只在关外郡县苟延残喘。直到十二年之前,方才在关内得了一处存身之地,便是那昌陵废弃的封土地穴,我说得是也不是?”
计无双默默点头,心想这若虚先生果然是知道百家盟所在。
若是杨熙在此,此时怕是要大吃一惊。因为他在追查陈都一案之时,曾经去过昌陵郡,看到过那孝成皇帝靡费万民之力都没有建成的宏伟陵墓,没想到那百家盟竟然在这皇帝的废陵之中存身,真让人毛骨悚然,不愧“鬼窟”二字。
“百家盟中,十二派为阴阳、方仙、巫蛊、纵横、机巧、名辩、玄神、卜相、农稼、小说、兵书、岐黄,如今前七派把持盟中事务,后五派已经式微,我说的是也不是?”
计无双听若虚先生说起盟中派别,如数家珍,不觉心中惊诧,便连他说自己“兵书”一脉式微,也顾不上反驳。不过若虚先生说的一点没错,他虽然在盟中博下一个凶名,但是兵书一脉的式微却是不争的事实,不仅平时的地位日渐边缘化,连如今盟中发生了什么变故,他都一毫不知。
“那蛛夫人便是巫蛊一脉的首领罢?”若虚先生冷笑道,“暗地里指挥毒虫害人,杨某却未必会怕!”
计无双忧心道:“既然此番那蛛夫人敢于动手,必然是得了盟中某些人的首肯,小娘子之前可是严禁咱们与官军为难的。”
wucuoxs.com
他说的正是事实。若不是有小娘子的严令,蛛夫人在为了隐瞒线索而杀人的时候,早就对杨熙和吕节动手了,只是碍于他们的官家身份,才屡屡只是逃跑。
百家盟暗中的力量再强,也不会蠢到与整个大汉对抗,那无异于造反,便是自寻死路罢了。
如今那蛛夫人可是向吕节这个朝廷命官出手了,这便说明,百家盟已经不再惧怕军方和朝廷的清算。
他们是哪里来的底气?难道盟中真要揭竿造反?还是说要天下大乱了?
计无双脸色陡变,心中忽然涌起不祥的预感。
若虚先生见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知道他也想到了关键,便沉声道:“你懂了么?既然鬼窟不想依规矩做事,那我也不必讲什么规矩,先把仇报了是真,莫要等到你鬼窟自己作死,被人掀个底朝天,我却没人算账去!”
计无双冷汗涔涔而下,虽然想不透其中关窍,但只觉马上就要大祸临头。
他看见若虚先生复又纵马前行,也下意识地抖动缰绳从后跟上,一边前行,一边心中暗暗盘算,会有哪派高手于路拦截,若虚先生又会如何应对。
那蛛夫人既然已经出手,已是若虚先生目中之的,就算她不出手,若虚先生也不会轻易放过她。所以巫蛊一脉一定会布下天罗地网,狙击若虚。
那机巧一脉的长老是蝠先生,他虽然为人亦正亦邪,但向来听小娘子使唤,不知此番会不会出手袭击。若是他手下蝠奴齐至,动用那些奇巧机关,倒是不小的麻烦
。
阴阳、方仙、玄神三脉,虽然平时不大理盟中之事,但是这三脉皆重传承,若是知道若虚先生便是“司书人”,掌握着百家万藏,怕是都要忍不住出手逼迫抢夺。
那名辩、纵横两脉,长于研究学问义理,倒是不擅争斗,却不用特别留心。
至于剩余五脉,兵书一脉自不用说,除了自己之外,只有仅剩的几个弟子,他又如此立场,自不会与若虚先生为难。其余四脉虽然人丁稍旺,但在盟中也无甚地位,同样在争斗一道上不甚擅长,纵使来人,也便如那日追踪徐老三的农稼派弟子一般,为人马前卒送死罢了。
这么分析一过,他居然发觉,此番盟中倒有超过半数势力可能不会出手。
他能想得到,若虚先生自也能想得到,但是即便如此,能够毅然前来,也需对自己的智勇和本领有十足的信心。
两人两骑渐渐迫近昌陵邑,只见黑沉如墨的土封横亘在远处台垣之间,如同一条死去的巨龙。
这陵墓是孝成皇帝为自己修建的陵寝,但此处地势颇低,想要修建帝陵,需要以土石填高地势。向年朝廷征动人力不下十万,日夜劳作,五年陵形初成,糜耗却已无法支持。先帝这才知道勉强在此处修建帝陵,乃是不可为之事,只得放弃此处,重修咸阳原上的初陵延陵。
最终先帝暴毙,葬在了延陵之中。这昌陵废穴,便如一处受尽诅咒的土地,再无人理。当年征发来的民夫,背井离乡,离散妻子,只能在此处勉强存身度日,遇上荒年,端的是饿殍遍野,惨不忍睹。
但自从百家盟偷偷占据了这昌陵地穴,周围流民的日子便好过了许多。因为百家盟中全是能人,还有农稼、岐黄、机巧等派,传授了流民许多营生的本事,为他们改进农具、开垦荒地,传授稼啬之法,所以流民越聚越多,无数窝棚渐渐布满整个废陵周边,成为百家盟的一道天然屏障。
这也是为何百家盟占据废陵十数年之久,却没有被官军发现,全是因为这满山的流民为之遮掩,才让他们得到一处安居之地。
若虚先生默默地看着废陵周边点点火光,默然不语。那计无双却在想着,以若虚先生之能,若一会儿与盟中全面开战,这周边散居的流民还不知要死多少,不由得心中暗暗叹息。
计无双虽然也觉得不忍,但是也并没有将这些流民的死活特别放在心上。看了一会儿,他不由得出声提醒道:“若虚先生,前方便是昌陵废穴了。就算盟中无人埋伏,也要经过不少暗哨,还是要当心一些,尽量莫要暴露行踪。”
若虚先生却轻蔑笑道:“诱我来到此处,却不敢来相迎么?需要当心的不是我等,而是坟里装死的鬼人罢!”
说罢,他运足真气,舌尖如春雷初绽,声音如洪钟大吕一般隆隆而出,身旁的计无双不觉得如何刺耳,但山间万千流民却都被这一声巨吼摄走了心神。
“杨若虚在此!百家盟中,谁敢一见!?”
第一百八十一章 长铗不肯歌
百家盟中多有异人,虽然皆是行踪隐秘,但出入陵穴也没法完全避着周边流民,是以这些寓居于此的平民,也多多少少见过不能理解的怪人怪事。
见的多了,也便见怪不怪,视而不见才不会惹祸上身。
但是今日不同,这些人还是头一次见到有外人敢在陵外,如此光明正大的与百家盟叫阵,其声如雷鸣,让人心中为之震撼。
计无双心中暗暗叫苦:这若虚先生如此不将百家盟放在眼里,纵使盟中想要与他和解,此刻也是无法可想了。
但是那巍巍昌陵却像一头静默的巨龙,久久无人应声。
“这是要敞开门户,迎我入内么?”若虚先生夷然不惧,振衣便往崎岖的陵前山道上走去,计无双只得紧紧随在他的身后。
刚刚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半空里传来一个如生锈的铁块互相摩擦般嘶哑的声音。
“若虚先生,请听我一言,莫要向前走了。”
计无双吓了一跳,抬眼一看,就见道旁一块大石伫立,石上一人静静侧坐,若不是突然发声,甚至没法将他与石头本身分辨开来。
“玄舟老!”计无双一声惊叫,“你怎会在此?小娘子怎么样了?”
这突然出现在通往百家盟必经之路上的不速之客,正是那外貌人不人鬼不鬼,武艺身手却高得出奇的逸士李玄舟!
李玄舟此人,虽是百家盟中之人,但不属于十二派中任意一派,而是只听小娘子一人使唤。此前他一直在保护刘子骏的安全,但刘子骏外放太守之后,他也便回到盟中。
小娘子究竟出了什么事,竟连李玄舟也出现在此,同来趟这浑水?
李玄舟却似没有听见计无双的问话,又重复了一遍道:“若虚先生,莫要再往前走。若你定要闯入,在下便不得不出手阻你了。”
若虚先生却不惊讶,停步笑道:“玄舟先生别来无恙。如今陵中有人想让我进去,你却想让我折返,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跟他们不是一路的?”
他与李玄舟有过一面之缘,也知道他曾经在闹市上救过杨熙,还曾与他互相交手,知道他武艺超群,是以没有立刻与他翻脸。
李玄舟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哑声道:“你若走入盟中,便有一人会死。你若转身而去,则是另一人要死。既然总要死人,我自然想要自己人活下来。”
计无双怒道:“玄舟老,你打得什么哑谜?盟中究竟出了什么事?”
若虚先生伸手制止计无双,不让他再说下去,只是双目熠熠生辉,看着李玄舟道:“玄舟先生,你说谁会死?还望明示。”
李玄舟沉默半晌道:“我不能说。”
若虚先生哈哈长笑,沉声道:“那我便来猜一猜,现在小娘子被人挟持,鬼窟之中另有人做主。若我走将进去,小娘子便有性命之危,我说的对也不对?”
计无双顿时被吓出一身冷汗,心中最怕的事情在若虚先生的话中得到了印证。他不由得颤声道:“是谁挟持了小娘子?蝠千里决计不会这么做,是丁翕甲还是姬冲?是了,必是姬冲那个老杂毛联合刘素素,一起向小娘子发难!”
蝠千里就是蝠先生,机巧一脉的宗师,那丁翕甲、姬冲则分别为阴阳、玄神两脉首脑,向与小娘子意见不一,不知他们谁才是主使。那蛛夫人刘素素出手挑衅若虚先生,反叛自是不必说了。
李玄舟终于长叹一声:“无双,莫要瞎猜了。若虚先生,你还是退下吧。今日老夫在此,决计不会让你再前行半步。”
若虚先生不为所动,双眼闪动着奇异的光芒:“那若我转身而去,死的又会是谁?”
李玄舟又是沉默良久,叹道:“我也不能说。”
但此时连计无双都不难听出,如果若虚先生进入盟中,小娘子便会死,那他若转身就走,死的必然是若虚先生的至亲至近之人。
“不好,杨熙...杨熙有危险了!”计无双心中冰冷无比,低声脱口而出,“咱们就不该来!”
奇怪的是,若虚先生却丝毫没有一丝惊讶,也并无焦急之意,仿佛已经知道事态会如此发展。
“既然鬼窟已经有所准备,今日我便是不到此处,熙儿和他身边之人也少不得要受到无穷滋扰,还不如直接快刀斩乱麻,断了你们的念想!”
此时此刻,计无双才明白,原来若虚先生早知鬼窟设下阴谋诡计,但他却不屑于与之斗智斗勇,竟直接走上门来,与百家盟正面对抗!
至于杨熙的安危,他竟是一点也不担心。因为百家盟煞费苦心造成今日这种局面,定然不会上来便撕破脸皮,致使局面无可挽回。
这也是为什么他敢于直接杀上门来,因为他知道,百家盟费劲心机赚他来此,一定不是要与他喊打喊杀!
至于小娘子是死是活,若虚先生岂会放在心上?百家盟不管是谁做主,对他来说都无所分别。
只听若虚先生冷哼一声,一步踏上,便继续往远处陵墓走去,似乎完全视那李玄舟于无物。
此刻虽然两人只对答数句,但其中关系再无转圜余地。进则小娘子死,退则杨熙死,两人皆是无法想让,一战已成定局。
ranwen.la
果然,只见月华一黯,啸声冲天而起,那李玄舟身已腾在半空,一道比月华还亮,比闪电还疾的的剑光自上而下,袭向若虚先生的要害!
高手相争,时、地、法、势、术,各种因素能左右胜负。比如当年若虚先生与张逸云皇宫一战,两人实力相若,互相之间又无比了解,胜负一线,全在地势高低。此时李玄舟深知若虚先生的厉害,是以早早占住高处地势,又以月华明灭为厝,骤然击出雷霆般的一剑,以求一击必杀!
计无双大惊失色,他的武艺也自不弱,但自知若是当此一剑,必定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引颈待死。但他处境尴尬,也不知该去帮谁,只得退开一边,只求莫要被无辜殃及。
若虚先生双目之中精芒一闪,衣袂无风自动,于锋刃及体的毫厘之间骤然横移三尺,堪堪避过必杀一剑,然后只听风啸之声四处迸发,劲风卷起四条粗大尘柱,如怪蟒翻身,平地冲天而起,与李玄舟一身凌厉剑意翻搅在一起,发出恐怖的爆鸣。
转眼之间,两人已经斗在一起。
李玄舟身如鬼魅,始终占住高处,双袖之中剑芒忽伸忽缩,出必攻向若虚先生要害之处,一击不中又立时缩回。他剑招奇变无伦,却具堂堂之相,直是越斗气机越强,渐成铺天盖地之势,剑芒渐渐连成一道银幕,欲将若虚先生吞没。
若虚先生却展开玄奥步法,依九宫方位趋避进退,渐渐脚下越行越速,圈子越扩越大,但他失了先机,却总是差那么一星半点,无法脱出李玄舟的剑网之中。
但是计无双在侧观看,却忽然发现周围风尘交加,地
上落叶被旋风卷起,如无形的触手,从剑网外侧向内侵攻而去。
李玄舟的剑锋扫过一片落叶,那叶片忽然火光迸发,霎时引燃了旋风之中无数的叶片,旋转的火焰如犀利的暗器,骤然向李玄舟身上包裹而去!
这下事出突然,李玄舟也没想到若虚先生竟能在抵挡自己犀利攻势之下,以这种方式瞬间展开了反击!
火焰无形无质,只是随风而动,若要抵挡殊为不易,用之攻敌更是匪夷所思,也只有若虚先生甄至掌控“万象”的境地,才能刹那间构建如许凶险的火阵,瞬间已是转守为攻。
李玄舟面容如鬼,手上还有残疾,若虚先生一见便知,他定是遭过火劫,于是一瞬之间便选择了以火来攻。
果不其然,李玄舟一见火网袭来,顿时身如陀螺般旋转,穿破火阵向后急退,虽然脱出险境,但与若虚先生已是犄角而立,失了最初的先机。
若虚先生见他后退,却并不与他对峙,而是如腾云驾雾一般高高跃起,直向帝陵方向投去!
李玄舟见拦他不住,口中忽地发出一声厉啸,袖中寒锋突出,身剑合一,直刺若虚先生后心!
此时此刻,他袖中寒锋完全露出,只见他残缺的手掌紧紧捏着一柄利刃,手臂之上竟还绑缚着长短不一的数道剑锋,用一件奇异机括互相连接,此出彼入,运转自如,无怪乎他竟能瞬间发出十剑百剑,丝毫不因身体残疾而收到什么影响。
若虚先生觉出身后剑锋袭来,连看也不看,袍袖往后一拂,那剑刺中绣摆,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
李玄舟暗道不好,已见若虚先生袖中飞射而出数道寒冰凝成的利锥,各从刁钻之处射向他的空门。
他身在半空,无处借力,只得回剑防守,叮叮数声将那冰锥尽数击飞。但被阻得这一阻,他去势已衰,又被若虚先生甩开数丈之遥。
李玄舟要舍命拦截若虚先生,若虚却不需要与李玄舟性命相博,因为他的目的只是为了入陵而已!
他哪里甘心就此功败垂成?甫一落地,又是纵声长啸,疾往前方追去,只是紧紧缀在若虚先生身后。
可是李玄舟刚追几步,一脚踏上松软浮土,差点被潜藏其中的木刺戳穿脚背,再往前行步,头顶岩石烟火迸发,石屑四溅,又有身旁土堆突然爆裂,烟尘飞扬,也不知这一瞬间,若虚先生是如何因地制宜,布下这许多陷阱,才知“万象”仙法运使万物,为己所用的说法,果然不虚。
此时此刻,李玄舟再也追不上若虚先生的脚步,胜负已见分晓。计无双紧紧跟在两人身后,心中感叹不已:以李玄舟之能,竟不能稍阻若虚先生片刻,可见若虚先生毅然杀上门来,靠的不是盲目的自大,而是一身出神入化的本事!
看着若虚先生沿着山陵越攀越高,他不禁想到,若虚先生怕是将那百家万藏之中的武艺韬略学得全了,才有这般通天彻地的本领,真是让人悠然神往。
这时,他的身边忽然响起一个老者的声音:“计老弟,你找的这个靠山,本事不小啊!竟然连李玄舟也拦他不住!”
计无双身侧方才一人也无,不想突然有人出声,将他吓了一跳。
他定睛一看,竟是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健步如飞,紧紧跟在他的身旁,正不知何时出现。
这老者看着前方越追越远的若虚先生,眼中似乎闪过奇异的光芒。
第一百八十二章 垂纶钓天下
计无双瞳孔猛缩,认出来人正是玄神一派的长老姬冲!
“姬老儿,果然是你弄的鬼么?”计无双怒道,“你们将小娘子怎么样了?”
计无双虽然不像李玄舟一样,是小娘子的心腹,但小娘子能够平衡各派,纵是他兵书一脉式微,在盟中也能有一席之地,所以他对小娘子还是非常感激和敬服的。
姬冲哈哈一笑,双目之中神色复杂难明,道:“我姬某人何德何能,能够算计小娘子?”
玄神一脉势力在盟中数一数二,长老姬冲精擅方术神道之法,是个厉害角色,而且他对小娘子执掌盟主之责,始终有些不大认可,是以计无双一听说有人反叛,立刻便想到此老。
但听他否认得如此快法,计无双也略感诧异。姬冲此人虽桀骜无比,但也是个敢作敢当之人,他既然否认,那便不会有假。
“那...那是谁算计了她?难道是丁翕甲?”计无双疑惑道。
“丁某不才,自认没那个本事!”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轻笑,计无双猛然回头,发现背后又无声无息地出现一人。
这人鸠面无须,看起来三十岁上下,一头黑发未束,随风烈烈飞扬,身上却着白衣,看起来极为招摇。一双眸子灼灼发亮,其中一目竟是重瞳,看起来诡异无比,正是那阴阳一派的长老丁翕甲!
计无双见此人也至,心中暗暗惊惧,这丁翕甲心思阴沉,是个厉害角色,可为什么连他也不承认算计了小娘子?
小娘子虽是一介女流,但是她在百家盟即将分崩离析之际,担起盟主之责,在盟中各派各怀心思的情况下,还能压服众议,将盟中力量重新整合,终于慢慢恢复元气,实在不容小觑。
究竟是谁,竟能在无声无息中将她扳倒?
难道是刘素素和蝠千里?
此时计无双方才意识到,那蛛夫人刘素素将若虚先生引来,她自己不知为何,却一直没有露面,那蝠先生也似消失了一般,并没有如姬、丁二人一样出现在他的面前。
如果说姬冲和丁翕甲与小娘子貌合神离,那么蛛、蝠二人却对小娘子颇为亲近,虽不像李玄舟那样忠心耿耿,但是比起自己,更可算作小娘子的左膀右臂。
难道这两人也被算计了,将若虚先生引来此处的,竟是另有其人?
饶是他智谋多端,此时情形却诡异之极,让他看不明白,只是隐隐觉得其中有什么巨大的阴谋。
此时若虚先生已经快要翻上封土顶部,那李玄舟紧紧跟他他的后面,计无双、姬冲和丁翕甲三人更要落在后面。
那姬冲见若虚先生已然接近废陵入口,突然长笑一声:“翕甲,咱们若不快些,他们便要入陵去了!”
计无双隐隐觉得不妙,不由得脱口而出道:“你们要做什么?”
姬冲、丁翕甲二人皆不管他,只是自顾对答。只听那丁翕甲冷哼一声道:“咱们已经布置妥当,定不会误了大事。”说完就见他将身一纵,身形骤然加快几分,满头黑发在月华之下如群蛇狂舞,向着前方二人直追而去。
那姬冲却忽然凝立不动,口中念念有词,五指一张,向天大声喝道:“劫来!”
计无双心神大震,不由得急切狂呼:“若虚先生,当心!”
应着姬冲的喝声,只听那废陵封土之后忽然发出一阵怪响,无数的圆木顺着封土斜坡激撞滚下,当头砸向前方二人。
xiaoshuting.cc
若虚先生急忙退避,但身后便是李玄舟追来,两人闪电般地交手几招,李玄舟落在地下,若虚先生却如乘风腾云一般,向天直至拔起。
谁也不能稍阻若虚的脚步!
但他起在空中,顿时又见红光迸现,竟看见两只浑身燃着熊熊火焰的巨鸟从封土台上腾飞而起,直欲将夜空映成
白昼。
这是什么怪物?
若虚先生定睛一看,发现两只火鸟原是由竹木搭成,内实方家药料,一经点燃,便可借着热气升腾之力奋飞而起,飞舞于空中宛如活物一般。
若是被这火鸟卷入,任是铁石人儿,也要烧得化了!
若虚先生却不惊慌,借着火鸟燃烧的滚滚热浪,继续向上腾飞,那火鸟燃烧过半,去势便竭,便再也追不上他的速度。
但若虚先生腾飞既高,也终于失去上纵之势头。那丁翕甲脸现狞笑,厉喝道:“弓弩手,射!”
瞬间只听一片弩机扳动的声音咔咔乱响,箭矢嗖嗖,不知有多少弩箭从封土上方掩体后射出,月华映射出漫天森寒的箭头,如同毒蛇的尖牙追魂噬命!
计无双一颗心如坠冰窟。
姬冲和丁翕甲布下的埋伏唤作“劫阵”,先以滚木的“木劫”夺去敌人的立足之地,再以火鸟的“火劫”逼迫对方不断逃窜,消耗其势,在其势最衰竭之时,以无法闪避的箭矢“金劫”取人性命,果真是毒辣无比。
若是三劫未能奏效,此后还有“水劫”“雷劫”,管教敌人死无葬身之地。
但此时用到第三劫,若虚先生便已不能招架,可见匹夫虽勇,仍有力尽之时。
但是计无双一声惊呼尚未发出,便见那飞蝗般的箭矢不是向着若虚先生发出,而是全部射向了正在躲避滚木的李玄舟!
李玄舟厉啸一声,袖中利刃突出,如风车一般将那射来的弩箭挑飞出去。
但此时丁翕甲已到近前,只见他重瞳之中异光一闪,李玄舟只觉头脑一迷,瞬间便觉丁翕甲的身形凭空消失,然后猛觉心口锥痛,那丁翕甲已是出现在他的眼前,手中凶器刺入他的胸膛!
李玄舟猛然急退,终于避过心脏要害,但遭此重击,心口也是鲜血长流。
他知道情势危急,身形如鬼向旁纵跃,便要窜入贫民窟中,暂避其锋芒。
但是他刚纵几步,忽然脚下一空,只觉脚底生出一股黏劲,让他双足直往下陷入。
山陵道旁,竟遍布泥沼水泽!
是“水劫”!
“玄舟,你还不投降!?”李玄舟受阻片刻,姬冲已经赶到跟前,挡住了李玄舟逃跑的退路。
那李玄舟身上带伤,又被两名高手围在垓心,但他丑陋如鬼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惊讶,只听他低声冷笑:“叛徒贼子,无耻之尤!想要杀我,尽管过来!”
此时计无双才明白过来,这两人本就不是想对若虚先生出手,而是想要格杀这李玄舟!看来这李玄舟仍是对小娘子忠心耿耿,这两人必是得了某后黑手的指令,想要除掉李玄舟,以绝后患!
姬、丁二人虽然将李玄舟围住,但是他们如何不知李玄舟的本事?若是他不要命了硬拼,就算能够将他格杀,他二人在其剑下绝计讨不得好处,至少也要一死一伤。
至于谁死谁伤,那便只能看造化了。
那丁翕甲重瞳微闪,忽然看向计无双道:“咱们与杨若虚是友非敌,以后还有的是买卖可做。计兄既然能邀若虚先生同来,何不与我等一道,共将李玄舟拿下?”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是计无双只觉自己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
此刻小娘子已经失势,若再将李玄舟拿下,百家盟便不再是以往的百家盟,若虚先生之所以径直前来,不就是想与这新的百家盟交涉么?
他的手不自觉地伸向腰间。
就在这时,一道冷哼之声如霹雳震地,似在计无双的脑中响起。
若虚先生飘然而下,立在他的身前。
计无双脑海一阵清明,忽然发现自己竟已将随身匕首抽出,正要随着姬、丁二人对李玄舟发起围攻!
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向那丁翕甲怒道:“好个丁翕甲,竟敢对我用蚀心之术!”
丁翕甲是阴阳一派的长老,精善心魂导引之秘术,方才计无双心神恍惚,差点着了他的道儿,变成他们与李玄舟争斗的马前卒!
丁翕甲见秘术遭若虚先生随手破去,不由得干笑几声,对计无双的怒骂只作充耳不闻。
姬冲却向若虚先生道:“杨先生,你既然来此,那便有了与我百家盟交涉的资格。但是李玄舟此人不顾大局,只想要保那小娘子,甚至不惜与盟中弟兄反目成仇。若你要进入百家盟中,还须将此人先行拿下才是。”
若虚先生想要入陵,而李玄舟却不愿他进去,从这方面来说,若虚先生与李玄舟可算是对立的仇敌。姬冲这番话说来,倒也不无道理。
但只见若虚先生微微一笑,嘴角仿佛噙着一缕月华:“我为何要管你鬼窟之事?你们算计我等在先,此刻你们竟想要与我交涉,是谁给你们的自信?”
说罢,只见若虚先生如鬼魅一般,欺近姬冲身畔。那姬冲惊得连忙退避,但只见面前红光一闪,爆鸣声起,姬冲一声惨呼,已经跌飞出去,脸面胸腹如被火灼,已是一片焦黑。
若虚先生在那一瞬间,便已将一小块“袖中劫云”塞入姬冲怀中,登时让他吃了大亏。
那丁翕甲右眼重瞳连闪,便要使出勾动人体血脉流注的秘法,意图将若虚先生制住,没想到若虚先生击倒姬冲,只是回头一瞥,就见他双目神光暴涨,如同暗夜霹雳一般直刺丁翕甲的重瞳!
丁翕甲惨嚎一声,捂住右眼,汩汩血液从指缝中流出。
“我来此不是为了交涉,而是要兴师问罪!”若虚先生两招便击败两大高手,转身便继续向陵顶走去。
计无双看到若虚先生一出手便化险为夷,顿时心中大定,欲要跟着他继续前行,但见李玄舟虽然胸口流血,但一步又挡在了若虚先生身前,不由得大感头疼。
“玄舟先生,你不是我的对手。”若虚先生叹道,“请让开罢。”
李玄舟仍是一动不动,但看他的架势,只要若虚先生再往前走,他必定又会悍然出手。
计无双终于忍耐不住:“玄舟老,你究竟为何不让我们去盟中?小娘子现在究竟如何了?为何我们一进盟中她便会死?”
“那是因为,若虚先生将与我盟订立新约,阿若那丫头便决不可继续活在世上!”忽然间,一个沉静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一个老人从废陵土封顶上缓步而下。
那老人芒鞋粗衣,其貌不扬,只像一个村头随处可见的老者一般。
但一见此人,计无双顿时脸色大变。
他再也想象不到,来的竟是这人!
若虚先生也不觉心中警惕。
他自觉对百家盟知之甚详,便是姬冲、丁翕甲等人,他也曾有所了解,知道他们的武艺秘法路数,不然也不可能在一招之间,便将他们击败。
但这位老人,他竟完全不认识,完全不知其身份!
“这是谁?”他向计无双问道。
“他是纵横一脉的长老,名叫唐渊。此老多年不问盟中之事,只在泾河之上钓鱼,自号‘钓圣’,乃是一等一的闲人,没想到...竟是他反了小娘子,把持了盟中大局么?”
那唐渊听见计无双报出他的名号,不由得微笑道:“在下泾河之上一钓翁,早便听说若虚先生风采,今日有缘得见,实在幸甚!幸甚!”
“钓翁?”若虚先生不由得眉头微皱,“你钓得是什么?”
唐渊听出若虚先生的警惕之意,但丝毫不以为意,只是悠然道:“我钓的,乃是天下!”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万象锁乾坤
唐渊以不名之身,能够联合玄神、阴阳等派,压制与小娘子亲近之人,最后一举反叛,将其囚押,取得盟中执牛耳之权,已经令人惊讶意外,此时他突然说出这等豪言,众人皆是心神剧震,心思各各不一。
计无双兵书一脉本在盟中就无足轻重,他对这唐渊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只知道他是一名如如李玄舟一般的逸士,所以听说盟中生变之时,甚至都没想到此老。
丁翕甲和姬冲在唐渊反叛之时,便见识了他的手段,但以为他也是对小娘子心有不服,想要夺取盟中大权而已,此时没想到他竟说出这种话来。
钓天下?难道说他竟是要带领盟中造反么?
虽说此时朝堂混乱,天下不宁,灾荒四起,但社稷根基仍然稳固,特别是军队仍然强大,不论是关中南北两军还是郡国部队都有不俗战力,当年铁官徒造反,啸聚十万余众,最后仍是被全数扑灭。
百家盟中异人虽多,但若要起事反抗朝廷,怕不是要如飞蛾扑火,瞬息而亡。
而且百家盟与汉家朝廷又无仇怨,好端端的要造反作甚?
想到此处,姬冲和丁翕甲顾不上身上伤痛,不约而同地怒道:“唐渊!你胡说什么!别以为我们助你掌握盟中大权,你便可以胡作非为!”
唐渊看着目瞪口呆的计无双,还有对自己怒目而视的姬冲和丁翕甲,又转眼看看若虚先生,却见若虚先生如听到一句寻常言语,脸上殊无表情,不由得叹道:“你们在盟中呆的时间长了,脑筋也快僵了。倒是这位若虚先生,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若虚先生冷笑一声:“唐先生意在天下,与我杨某有什么关系?你盟中的争权夺利,我更是懒得管。我此来只为复仇问罪,只要你等将那蛛夫人交出来,我便罢休!”
丁翕甲和姬冲二人联手,竟被此人瞬息击败,两人对若虚本有些恐惧,但听他出言如此狂妄,不由得又皆是大怒。
那蛛夫人好歹也是盟中一位长老,怎能容他说交出来就交出来?
那姬冲须发戟张,丁翕甲脸色阴沉,目光皆是不离若虚先生要害,只等他一露破绽,便要再向他出手!
唐渊却无喜无怒,悠然道:“若虚先生此来,究竟是想要蛛夫人,还是要蛛夫人手中的那件物事?”
若虚先生淡定的脸上终于变色。
这个唐渊,他也知道九鼎之事!
唐渊见他终于有了反应,不由得笑道:“若虚先生,你又何尝不是意在天下?”
他话音刚落,便只觉一道劲风袭面而来,却是若虚先生毫无征兆地出手,袍袖如刀向他劈脸斩下!
若虚先生毫不犹豫地下了杀手!
这世上知道禹鼎之人期指可数,知道他想要将杨熙扶上大位的,更是没有几人。
可是这姓唐的老者,竟一语说出了他心中隐藏最深的秘密。
所以他只有死路一条!
丁翕甲和姬冲虽皆在旁边,但是若虚先生出手太快,眨眼跨越两丈距离,杀到唐渊跟前,他们皆是惊呼一声,但谁也救之不及!
饭团探书
唐渊却不吃惊,脚下略略后退半步,就见一道黑光平地而起,撞入若虚先生的杀招中去。
若虚先生的袍袖缠住一柄利刃,被撕拉一声切为两半。
竟是李玄舟出手,阻住了若虚先生的去路。
“玄舟老...你...你究竟....”计无双目瞪口呆,不知为何李玄舟此刻为何出手来帮助唐渊对付若虚先生,这实在让他无法理解。
“若这姓唐的死了,他的人便会杀了阿若。”李玄舟头也不回,嘶哑的声音中带着些许苦涩之意。
他被盟中叛贼害得如此凄惨,却又不得不来保护贼酋的性命,真是讽刺至极。
“杨若虚,”那唐渊站在李玄舟身后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与我等合作,是你最好的选择。过了今时今日,形势便又不同,到时候你就是想要再与我们结盟,也是不能了。”
若虚先生转过头来,盯着身后的计无双,一言不发。
计无双好似被猛虎盯上,只觉浑身森冷,连忙叫道:“不是我!我什么都没说过!”
知道若虚先生的意图和秘密的,百家盟中只有一个计无双,若虚先生瞬间便怀疑是他走露了风声,但见他坚决不认,也不像是作伪。
唐渊只是几句话,便让若虚先生与计无双之间生出猜忌,实在是玩弄人心的高手。所谓纵横一脉,最擅长的便是合纵连横,聚强击弱,以三寸不烂之舌和统御全局的智慧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人虽然名声不显,但是手段却着实厉害!
此时此刻,在场诸人几乎全数被他掌控,若虚先生成为众矢之的,李玄舟摄于小娘子的安危,必须要保唐渊不死,丁翕甲和姬冲随着唐渊反叛,也只能唯他命是从,计无双跟若虚先生一起,本就算盟中叛逆,此刻又被若虚猜忌,其中关系纵横交错,谁也无法挣脱。
正在僵持之时,忽然远处传来一声细细尖啸,听起来极为刺耳。啸声由远及近,众人皆向那边看去,只见一个如巨鹰一般的黑影从高高的天际滑翔而来,展开的双翼似要遮蔽月光。
计无双脸色大变,那姬冲、丁翕甲二人却满面喜色,同声叫道:“是蝠先生和蛛夫人回来了!”
若虚先生抬头一看,只见那个巨鹰般的黑影竟是一个人!
那人双臂和背脊之上,绑缚着一双机关羽翼,翼骨之间连缀着布料,与其说像一只巨鹰,好不如说像个大蝙蝠!
那人靠这双翼在天际滑翔,若飞升力竭,便轻扇翅膀,倏忽又会乘风腾起,顷刻间便废出数里远近,从远方天际逼近这皇陵而来。
若虚先生在先贤的书籍之中,也见过公输般造木鸟,能飞三天三夜的故事,也听说过可以让人飞上天去的机关羽翼,但既无图样,也没见过实物,不想今日在这种所在,竟然看到了真的能飞在天上的羽翼!
看来这蝠先生身为机巧一脉的长老,果然有些门道!
“杨若虚,我盟中后援已到,看你还敢放肆!”姬冲放声大笑,但他方才中了若虚先生的袖中劫云,脸皮烧伤,此时一笑便疼得呲牙咧嘴。
若虚先生脸上毫无惧怕之色,沉声道:“来再多的人,也是乌合之众。二十年前张逸云能将百家盟杀成鬼窟,二十年后,你怎么知道我又做不到?”
百家盟诸人脸上净皆变色。
张逸云险些屠灭百家盟一事,乃是他们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阴霾,此刻若虚先生重又提起,他们心中如何不怒?
“若虚老儿,你的弟子杨熙已经落入我们手中,你若识相的,便快快投降!”那蝠先生飞近,却响起一个柔媚的女子声
音。
若虚抬头一看,只见那蝠先生身下忽然滚下一个白团,见风便伸出手脚,竟是一个白衣女子,从高空之中向着这废陵山道直纵下来。
原来这蝠先生借着机关羽翼飞到,身边竟还携了一人,正是那蛛夫人刘素素!
蛛夫人从半空跃下,忽然下坠之势一减,好似在虚空之中蹑行几步,姿势转折柔美,若不考虑她的蛇蝎心肠,便看做仙子下降也不为过。
若虚先生却双目一凛:“蛛夫人!来得好!”
众人还未及反应,就见半空之中忽地腾起火焰,如长蛇一般在天空蔓延。蛛夫人惊叫一声,再也无法保持优雅的姿态,而是向前一倾,直直从半空跌了下来。
若虚先生一眼便看出,蛛夫人跃下之时,靠的是布设在山中林木之间的细细丝线,所以才能如仙子下凡,曼妙优美。他以万象仙法引起火焰,将那丝线倏忽燃尽,蛛夫人无可凭恃,竟尔直直摔落!
虽然蛛夫人武艺不弱,但从十余丈高空摔下,怕也是要伤筋断骨。在场诸人虽然与蛛夫人关系都不算太好,但此时同仇敌忾,却不能让她未战先伤,姬冲和丁翕甲一左一右冲出,合力将她接了下来。
蛛夫人惊魂未定,酥胸起伏,一落地便跳起来,指着若虚先生大骂道:“若虚老儿,你莫要欺人太甚!信不信我一声令下,你那弟子杨熙立时没命!”
“哦?”若虚先生脸上露出让人琢磨不透的微笑,“熙儿落在你们手里了么?你又没有将他带在身边,却如何取他性命?”
蛛夫人厉声道:“他现在被关在一个隐秘处所,若要他死,易如反掌!”
若虚先生点头道:“我确实不会让你们害了熙儿,但是我既在此,你们又如何有暇去害他?”
就在这一瞬间,忽然只听半空一声惨呼,那蝠先生的机关羽翼猛地腾起一道火光,他再也无法保持盘旋上升之势,扑打着着火的羽翼歪歪斜斜地坠落下来。
原来若虚先生在出手对付蛛夫人之时,已经将一块劫云掷上高空,再以万象生风之法,引风将其吹到蝠先生的机关翼上,顿时将其击落在地。
只要这能飞的走不了,谁还能去杀害杨熙?
只要将在场之人全数制住,那么杨熙便安全了。
诸人只觉耳中啸鸣嗡然而起,四围腾起重重灰雾,忽然间天地似乎都被隔绝,天上月光也似消失不见。
嗡鸣声戛然而止之时,天地陷入一片寂静,面前的若虚先生早已消失不见。
万象锁元之阵!
锁元阵乃是一种秘术,是以自身真气与天地元气互相感应,封闭天地气息流动。当初若虚先生惩戒刘子骏,便是以此阵隔绝内外,几乎将刘子骏杀死,外面也一无所觉。
没想到此时此刻,在这山陵之上,他竟又使出这招!
要知道锁元之阵是以自身真气感知和模拟天地元气流动,才能在短时间、小范围内隔绝空间,此术在封闭的小空间内用出,与在这山风凛冽,空茫无际的山岭之上用出,难度何止要加了几倍,若虚先生到底是有多么强大的真气?
众人心下大惊,知道若虚先生以神通隔绝了天地元气,此时内外分隔,众人如坠浓雾之中,已成敌暗我明之势,仿佛身处一个由若虚先生掌控的世界!
或者说,他一个人便将这许多人包围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誓盟既已成
“冲出去!”唐渊临危不乱,“这锁元之术极耗真气,他支撑不了多久的!蛛夫人,你往左去,蝠先生与丁翕甲一起向右,姬老与我向前去!”他三言两语便安排好了众人的去向。
他说得没错,杨若虚本事再大,想要困住这许多高手,也是困难无比。
这锁元之阵的范围也不可能太大。
果然,蝠先生与丁翕甲二人向右边一闯,便已来到雾气的边界,丁翕甲一步踏出,只觉脚下一空,心中暗道不好,原来竟然踩中百家盟布下的水泽之阵!
原本这水泽陷阱是为了抵御来敌,掘开水眼,以污泥实之,只要踩入,就会深陷其中,泽阵之下还布有锐利尖刀,若是踩实,必然遭受重创。
一念及此,他深吸一口气,向后纵跃而出,脚自泥水中拔出,堪堪躲过一劫。
但与此同时,那蝠先生却已是向前一跃,没入浓浓雾气之中,任凭他大声呼叫也没有回答。
两人分开了。
丁翕甲回头一看,只见唐渊等人了隐没雾中,没了踪影。
自己落单了!
丁翕甲心中忽生警兆,只见一道紫色电芒闪动,他急忙闪避,但电火袭来之快,岂是他能完全避开?他一身阴阳秘术皆在天生重瞳之中,方才若虚一个照面便以目中神光灼伤他的重瞳,此时岂能抵敌万象仙法引动的雷火?
他只觉半身一麻,然后全身剧痛,一溜电火从眼前划过,在他身上灼出一道焦痕,瞬间将他击倒在地。
他大声惨呼,直到这时才见一道黑影从身边闪过,忽又没入雾气之中。
唐渊与姬冲刚冲出数丈,便见前方一个黑影直直冲来,见了二人,话都不说,瞬间出手袭来。姬冲将唐渊护在身后,与那人正面对敌,啪啪啪连交数招,只觉对方真气如潮,武艺精强,只逼得他连连后退。
“住手!”身后唐渊忽然一声断喝,“自己人!”
这时姬冲方才发现,出手袭击自己之人一身玄衣,身材瘦小,赫然竟是蝠先生!
“蝠千里!你也叛了么?怎么竟和我斗!咱们现在是一根草茎上的蚱蜢,只能跟着钓鱼佬一路走下去,你还不明白么!”姬冲见是蝠先生袭来,顿时大怒欲狂。
蝠先生吃了一惊,慌忙收手道:“怎么是你们!我方才向那边去,怎么能迎头与你们碰上,真是活见了鬼!”
唐渊沉声道:“这锁元之阵里阵中有阵!咱们莫要中了杨若虚的迷阵了!”
原来若虚先生在布下锁元之阵的同时,竟然因地制宜,以雾气作为遮掩,在其中另布迷阵,若是乱闯乱走,只是在原地绕圈罢了。
果真如唐渊所说,雾气之中又现出二人身形,竟是蛛夫人与丁翕甲相互扶持,踉踉跄跄走回原地。那丁翕甲身上一道焦痕触目惊心,蛛夫人衣衫濡湿,竟是背上挨了一记重击,鲜血流了一身。
众人俱是心惊不已,这杨若虚以奇阵困住众人,竟还有余暇各个击破
,伤了其中二人,此人武艺术法阵法之高明,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那唐渊当此绝境,忽然哈哈大笑:“果然不愧是坐拥‘百家万藏’之人,神乎其技,真是神乎其技!”
姬冲、蝠先生二人听闻此言,一时皆是大惊。
那蛛夫人入盟时间不长,丁翕甲年纪不甚大,都不知道什么“百家万藏”,但是蝠先生和姬冲一直都在梦中,是在张逸云手下逃得性命的旧时老人,知道许多盟中秘辛,如何不知这“百家万藏”和司书人的传说?
“钓鱼的,你是说他...他是司书之人?”那姬冲惊得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问道。
“之前我还有些怀疑,可现在我已经确然无疑了!”唐渊看着周边隔绝天地的雾气虚实流动,如同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小世界一般,忽然叹道,“若不是有‘百家万藏’的吸引,计无双怎么会死皮赖脸地呆在他的身边?”
“那...那他与我盟应该算是一脉同源啊!”蝠先生忽然全身冰冷,“为何我们要与他如此争斗,他又如何不愿与我们合作?”
唐渊冷笑一声:“我劝你们莫要将他当成自己人!司书之人皆是无情无性之人,人间善恶悲喜都与他无关,否则他又如何能保得‘万藏’传承?”
姬冲和蝠先生二人皆是默然不语,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丁翕甲却怒道:“这老儿好生可恶!我不管他是什么身份,若给我拿住了,必要将他千刀万剐才解我心头之恨!”
蛛夫人冷笑道:“咱们现下都被人家困在这里,先想想怎么脱身吧!”
唐渊脸上现出神秘莫测的笑容,忽然道:“素素,你的那个小鼎还在身上否?”
蛛夫人双目之中疯狂之色一闪而过,忽然尖声笑道:“最后没有办法,还是要我用这宝贝脱身么?”
说着她左手忽然在袖中一探,从中抓出一个黑黝黝的木质小鼎,鼎盖之处隐隐泛出一丝紫气。
蝠先生忽然伸手重重压住鼎盖:“你今日已经吸入两次毒气了,若是再吸,毒质入体,必然会引起毒虫反噬,死得惨不堪言!”
蛛夫人手中这个小鼎是一样奇宝,里面会慢慢溢出毒气,这种毒气对人的身体有刺激作用,可以让人短时间内力量大增。如果是女子吸入,还能散发出异样体香,对各种毒虫有致命的吸引力,蛛夫人正是借此功用,才能控制毒虫为己所用。
但是如果吸入太多,不仅对人体有害,还可能造成毒质渗入骨髓,变成时时吸引毒虫的体质,终有一日会被虫海吞噬。
fqxsw.org
如果此时她再吸入毒气,必然能引得漫山毒虫汇聚而来,这雾气之阵自然就被破了。
但是蛛夫人能不能活着,只能听天由命。
没想到唐渊却摇头道:“不是需要你用这宝贝,我只是想让杨若虚知道,这东西在咱们手中罢了。”
就听他忽然朗声道:“杨若虚,这是从先秦传下来的宝物,与其他几个鼎不同,这玩意好
像是木头的。你想不想知道这东西能不能烧着?”说罢便从地下捡起一根枯枝,又从袖中掏出火石火镰,开始打起火来。
众人吃了一惊,唐渊竟在用烧了这小鼎来威胁杨若虚,不知他究竟打得什么主意,杨若虚会害怕这个?
更令人吃惊的是,他说完这话,周围雾气如波涛流转,忽然散去无踪,呼啸的山风重又在耳边响起。
一身青衣的若虚先生站在十丈开外的山岩顶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众人。
确切地说,是在盯着蛛夫人手中的小鼎。
包括蛛夫人在内,众人都知道这小鼎是一件邪门的宝物,却不知道它究竟有何来历。
这个小鼎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何唐渊和杨若虚都如此看重?
两边静默许久,若虚先生才缓缓开言道:“唐先生,你究竟是何人?你知道的事情可真是不少!”
唐渊笑得神秘莫测:“我说过了,我就是泾河之上一钓翁,不过我钓的是天下罢了。”
若虚先生冷哼道:“这些事都是那刘子骏告诉你的罢?还是你从小娘子那里逼问而来?”
唐渊笑道:“我若说全是我猜的,你信不信?”
若虚先生默然不语,算作回答。
唐渊向旁伸出手去,蛛夫人会意,将那小木鼎放在他的手上。
“若虚先生,我为我的不谨慎向你道歉。”唐渊道,“我不该怀疑你的能力,不该用这种法子试探于你。今日一战,我已经明白,想要让你为百家盟效劳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正式邀请,请与我盟平等合作。”
“平等合作?”若虚先生哂道,“威逼不成,现在采来谈合作么?”
“为表达歉意,这东西算作定金,先生以为何如?”不待若虚先生答话,唐渊忽然手臂一振,一件黑乎乎的物事便向着若虚先生飞射而去。
若虚先生一愣,伸手将那物接下,不由得呆了一呆。
唐渊抛掷过来的,竟是那一尊小小木鼎!
若虚先生手上一触这小鼎,便觉一股怪异的勃勃生机从鼎中透了出来,仿佛自己手中拿的不是一尊无生命的小鼎,而是一枚还在勃勃跳动的怪兽的心脏!
这东西有古怪!
就算它不是禹鼎,一定也是什么神异物事!
若虚先生心中如电闪过若干念头,百家盟众人却早已炸了锅。
蛛夫人许是早已得了唐渊的嘱托,本属于她使用的神物被轻轻松松送了出去,她似乎毫无所觉,蝠先生也阴着一张脸,什么话也不说,倒是姬冲和丁翕甲的愤怒溢于言表,连声嚷着:“这种东西不能给他!”
唐渊却不为所动:“住口!到了此时,你们还在怀疑我的做法吗?”
他此言一出,姬、丁二人顿时噤声闭口,只等着他的示下。
若虚先生思索片刻,忽然展颜一笑道:“有意思!那我便勉为其难,听听你是想要如何钓天下吧!”
第一百八十五章 斯人却无踪
干戈是否能化为玉帛,有没有诚意至为重要。
所以最开始的时候,百家盟以恐吓、绑架之法,想要逼得若虚先生就范,终于适得其反,遭到若虚先生的敌对。
如今唐渊将神鼎献出,只为获得若虚先生的认可和原谅,诚意不可谓不足。
但是诚意虽然重要,却不是最重要的因素。
任是唐渊的合纵连横之计,还是四派长老联手之勇,甚至用上了李玄舟这个变数,在若虚先生的神通之前,皆是不值一哂。
最重要的,乃是力量。
在绝对的力量之前,一切阴谋诡计皆如向火秋叶,只能摧枯拉朽般被摧毁殆尽。
便是因为若虚先生有这般力量,才能够终令唐渊等人低头服软,平等以待,甚至献出神鼎以求原谅。
若虚先生目光过处,人人毛骨悚然,便是那只想置身事外的计无双,伤卧在旁的李玄舟,都不敢与他对视。
神威凛然,便是如此。
只有唐渊一人,目光平静,与若虚先生对视半晌,缓缓道:“既然有的谈,若虚先生愿不愿到盟中一叙?”
若虚先生笑道:“既蒙相邀,岂敢拂了唐先生的好意?”
两人方才还在敌对,但顷刻间却相敬如宾,只让四围众人大感诡异。那李玄舟勉力撑起身子,吐出一口鲜血:“你若进盟,阿若便活不成了。”说罢作势欲上,竟似要拼命一般,但因失血过多,脚步踉跄,连走路都走不稳当。
计无双赶上几步,将他搀住,低声道:“玄舟老,好汉不吃眼前亏,莫要自去讨苦吃,白白枉送了性命。”
若虚先生双目闪动,忽然道:“不管咱们誓约成是不成,我先在此讨个人情,是否可以放小娘子一条生路?”
姬冲、丁翕甲二人同时鼓噪起来:“不成!小娘子可是个厉害角色,若是留着她的性命,异日让她脱困,我等便要大祸临头!”
他们二人随着唐渊反叛,对小娘子来说无异于生死大仇。如此关系,他们自然想要将小娘子除去,以绝后患。
蝠先生和蛛夫人却皆是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他们二人平素与小娘子颇为相得,此时小娘子被囚,他们其实是颇有微词的,只不过是碍于唐渊所言“大势”“大局”,才只得骥附其后。
若是小娘子能够重获自由和权柄,蛛、蝠二人怕不是立即会回到她的身边。
这也是为何今日在此阻拦若虚先生,唐渊开始并没有将蝠先生和蛛夫人留在此处,而是让他们去绑架杨熙,一来是想要他们两人与若虚先生结仇,二来也怕他们二人在此,生出什么变数。
但后来唐渊和丁翕甲根本挡不住若虚先生,唐渊只好放出飞奴,传出讯息,急召蝠先生和蛛夫人返回对敌。
这也是为什么蝠先生和蛛夫人捉到杨熙和杜小乙,却没空料理他们,只让手下看守,却原来是急急赶回盟中,前来阻挡若虚先生冲关闯阵!
但没想到的是,百家盟好手皆在,竟还是奈何若虚不得,竟被他杀得落花流水!
唐渊说出“百家万藏”几个字的时候,众人才知原来若虚先生是如此异人,输在他的手下,便如输在诸子百家千百年的智慧结晶之下,倒是一点也不冤了。
但唐渊却想都没想,点头道:“好!我便不杀她就是。但是这女孩儿太过厉害,便不杀她,也要继续将她囚禁,只等我们大事成日,才能放她自由!”
丁、姬二人闻言大惊,正欲再闹,却见唐渊眼神凌厉扫来,顿时再也不敢作声。
这老儿太过邪门,掌握了他们的许多秘密,若是让他怀恨在心,还不知会有什么可怕的结果。
转念一想,他们心中也俱坦然,天塌下来有高个的顶着,他们有什么好怕的?小娘子若是脱困,总要先找钓鱼佬的麻烦,若是这若虚先生与盟中订立契约,说不得也要为之护持一番,有什么好怕的?!
若虚先生见唐渊答应得爽快,不由得哈哈一笑,当先向着山陵最后一段路程攀去。
唐渊脸上无悲无喜,看上去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说:“将李玄舟也关起来罢。”
说完便跟着若虚先生一起向陵中走去。
昌陵是一座废陵,但是毕竟还是帝陵建制,从陵下看去,高高的土封依山陵而建,就像一座雄伟的宫殿,气势雄伟。及至走上陵来,更觉土封耸峙,如山如岳。
谁能够想到,这高耸的土封,竟是由万千民夫从山陵前的一片洼地中,一担土一担石地慢慢堆积起来?
从洼地到高陵,其中渗透了黎民的血汗。
远处星罗棋布的流民窝棚,便是建造这座昌陵的余孽。
天子一言便可废弃一座陵墓,但征来的民夫,三代人的人生,都要全部毁在这里。
那些窝棚当中,是不是有人在远远窥看百家盟与杨若虚的大战,是不是有人饿着肚子,是不是有人重病将死?
无人过问,无人关心。
转眼间,众人已来到陵顶。
这里本是一道宽阔土台,与山势相连,往前便是墓穴所在,但因为帝陵尚未建成便已废弃,所以这土台之上已是生满杂草灌木,仿佛荒废多年再无人迹。
唐渊伸出双手,在空中啪啪连拍,便见远处草科里、山石后不住地冒出一身黑衣的人影,看来方才放滚木、驾火鸟、射弩箭的伏兵,皆在此处了。
丁翕甲和姬冲心中暗喜,难道唐渊要聚集这些盟中壮士,与杨若虚再斗一番?
言情小说网
但是唐渊却道:“诸位莫要紧张,来者乃是盟中贵客,这便开门、迎客罢。”
领头的盟众微一迟疑,道:“渊...渊老,方才我们数劫尽出,都奈何不得此人,如何又要将他作为贵客迎入盟中?”
他话音未落,只见他的身后一道雪练也似的刀光闪过,扑的一声将他剁翻在地。行凶者大声道:“敢不听渊老的命令,这便去
死吧!”
惨案在前,众人神态不一。
蛛夫人和丁翕甲二人生性凉薄,心狠手辣,看到盟众自相残杀,竟似一无所觉。那姬冲和计无双二人外冷内热,倒有几分耿气,心中皆是大为不忍,掩面不忍再视。李玄舟被两个盟众押着,如鬼一般的脸庞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若虚先生却是眉头一皱。这百家盟中之人虽然乖戾凶残,但为了一句命令,便来动辄杀人,这也太过反常。
除非那动手之人早早便想杀那带头的了!
人心中的欲望和恶念,都是需要引导才能显现出来。很明显这人是受了唐渊的唆使,时刻在盯着带头盟众的一举一动,他一有差错,此人便即动手,好取而代之!
果然,只听唐渊慢慢道:“做得好。李七,以后便由你来带头。”
那名叫做李七的盟众大喜过望,不顾刀上还有盟友的鲜血,跪下连连磕头称谢,一边又安排其他盟众快快将大门打开,迎接众人入内。
只听土封台后传来轧轧怪响,只见山壁之下,一道由巨木连缀而成的大门在无数机关的牵引之下,缓缓向上抬起,露出其后宽阔的甬道。
甬道几乎能容两辆驷马之车并排驶入,其中每隔数丈,便高悬通明炬火,照得甬道之内亮如白昼。若是有人从陵前走过,便能听到这巨大怪声,看到这通明火焰,怕不是要以为陵中正在闹什么怪异,被吓得屁滚尿流而去。
在甬道之中站立两旁的,都是手擎利刃的魁梧盟众,显然这百家盟韬光养晦,也积蓄了不少武力,结合那唐渊“钓天下”之说,怪不得姬冲要以为他想造反了。
若虚先生丝毫不惧,昂首走入甬道之内。
通道一路向下,他一直向前走了数百步,只见眼前豁然开朗,这百家盟竟是将一整座山体之内全部都挖空了!
虽然之前修建皇陵肯定也会挖掘地宫,但是肯定不会如百家盟一般,将这地下宫殿修筑的如此宏伟壮丽,四通八达。
若虚先生极目看去,这百家盟的大本营便如一座精巧的鸟巢,竟是将建筑搭建在高耸的石洞之间,石洞之中有数个巨大平台,以机关绳索和曲折复道相连接,让人叹为观止。
那头顶的山壁,也被从内部打开数十丈宽阔的口子,透过百家盟复杂的建筑,还能看见天上的繁星和如水的月光。
百家盟毕竟是诸子百家的遗存,虽然百家万藏掌握在若虚先生手里,盟中仍是能人辈出,将这地下宫殿打造得如一座精巧的机关城堡。
“好所在!好所在!”若虚先生不禁叹道,“百家盟的底蕴果然还是在的,竟真的将一座鬼窟修成了大本营一般!”
唐渊听他说到鬼窟二字,面上也不以为意,只道:“承蒙夸赞。若虚先生是否愿与我一起详谈合作之事?”
若虚先生欣然道:“客随主便。”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二人联袂登上一座谯楼,竟尔促膝长谈起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一去海昏远
杨熙他们究竟到了哪里去了?
若虚先生凌厉的目光盯着蛛夫人和蝠先生,目中凛然神光让二人只觉不寒而栗。
人是他们两个抓的,如今却离奇消失,不管是出了什么事情,这二人必然难辞其咎。
那蛛夫人生性凶残,虽然害怕,却不是那会认输之人。只听她冷笑道:“你盯着我们作甚?若我们要害他,何用等到现在?”
话一出口,便觉胸口一滞,若虚先生一掌已到她的喉头!
蛛夫人吓得花容失色,连忙后跃逃窜,蝠先生叹息出手,将若虚先生含怒一招拼力挡开。
“若虚先生,你莫要动气。若我们害了杨熙,为何还要与你一起前来?他肯定是被别人劫走。我这两个徒儿虽不成器,但身手也算可以,如今被杀死在此,可见来人也是有些门道。你仔细想一想,是不是还有别人与你有仇,想要算计杨熙?”
若虚虽然愤怒,但理智仍在。他看一眼地上两具尸体,其中一人被一柄不知道是什么的极锋利的兵器戳穿喉咙,另一人身上竟有十几处剑痕,显是力战而死,地上还散落着两人的兵器,却都被断为两截。
这劫狱之人必然是个好手,手中必有一柄利刃。
若虚先生眉头紧皱,忽然鬼魅一般欺近二人,两人虽有防备,仍是被他一手一个,全部丢进那岩穴之中。
两人以为他要将自己关在岩穴之下,心中顿时大惊。但却见若虚先生也从外钻入,阴着脸查看石穴内的情形。
原来若虚先生只是害怕他们二人在洞外弄鬼,才将他们也抛入洞中。
两人心下稍定,都随着若虚先生查看洞内情形。
这个石穴不是天然形成,而是人工建造。当然这也不是百家盟建的,而是被他们探索发现,用作关押人犯的石牢。
这处石穴,可能也是萧何建设长安城时,建设的出城密道其中一段,只不过是年久坍塌,只剩了这么小小一段,就如一个密闭的石室。
三人查看一番,发现石室之内竟无半点打斗痕迹,再看那撬开的石室出口,只有轻微的爬搔印迹,仿佛内部关押之人与劫狱之人并未发生冲突。
蝠先生心中一动,忽然道:“看这样子,杨熙可能是被熟人救走了。我们将杨熙和杜小乙关在一起,难道是那些游侠儿发现了此处,将他们救出?”
蛛夫人尖声道:“决计不可能!那些游侠儿,没人知道这个隐秘所在!”
若虚先生此刻心中也转过许多念头,忽然道:“若是熙儿被熟人救走,说不定这时已经回到长安城中去了。我这便返回长安城去,我既与你们定约,你们也不可置身事外,赶紧命人搜寻!”
说罢从那岩穴之中一纵而起,乘马又奔长安城而去。蝠、蛛二人虽然心怀怨恨,但也知杨熙身份特殊,地位重要,失了他,盟中与若虚先生的誓约也无从谈起,只得立即召集盟众,分散四处寻找杨熙的踪迹。
若虚先生一路奔回杨宅之时,已是黎明时分。
宅内一片混乱,那一夜里全宅上下都被蛛夫人的迷香迷倒,陆续醒来之后,杨熙公子已经杳无踪迹。全家上下诸人都不敢声张,一连两日不眠不休,满城寻找他的下落,却一直未果,此刻见家主回来,众人顿时才觉有了主心骨,一些年轻的童仆竟然泣不成声。
若虚先生一见杨熙并未安全返回,脸色顿时阴沉,忽然看到廊下客舍半掩半开。
那是寓居在此的少女小沁的房间。
但如今那里已是人去屋空。
-----------------------------------
却说昨日杨熙和杜小乙被蛛夫人与蝠先生捉去,关在石牢之中,小乙因为一时心软,放过看守他们的蝠七与蝠九,白白错失了脱困的唯一希望。
但两人身处囹圄,却也得了契机,互相之间化解了最后一丝的不信任,双方坦诚相见,再无芥蒂,心情倒是也没有特别糟糕。
那看守二人虽然恼恨小乙让他们出丑,但他们奉了蝠先生的命令看守在此,也不敢对他们怎么样,只能不管不问,不给饮食,让他们受些折磨。
杨熙和小乙二人此刻一体同心,再无猜疑,只是凝神静气,细听外面动静,只想再寻时机,借势逃走。
没想到看守二人吃了亏后,再不靠近石牢入口,直将二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难道真的要被关在此处,等着那两个恶人回来料理自己么?
wucuoxs.com
就在这时,忽然从洞口之外传来一声若隐若现的惨叫,听起来像是两名守卫其中之一,然后便听得另外一名守卫呼喝连连,还有兵刃交击之声不断传来,显然是在与人动手。
小乙和杨熙又惊又喜,不知是什么人,竟然与守卫打起来了。
既然来人一言不合便动手打杀,想必与那鬼窟便是友非敌了。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是谁竟然找到此处,前来相救于他们么?
“是不是若虚先生来了!”小乙声音中透出些许兴奋。
“不对,”杨熙却在黑暗中摇了摇头,“若是先生来救,外面那两个鬼人,哪里是他一合之敌,又怎么会斗这许久?难道是韩狗儿大兄来了?”
小乙也摇了摇头,道:“不是他。我怕他担心,昨夜在你府上过夜,都没有说与他知,他怎么会来?”
说话间,上面打斗声息,两人心中惴惴,不知胜负如何,却听见外面有人深一脚浅一脚正往这边走来。
杨熙听着这忽轻忽重的脚步声响,心中猛然一惊,脑海中想起一个人来。
难道是她!?
这时只听头顶巨石轰响,一缕暗淡的天光从外射入,有人从上探头来看。
两人抬头看去,隔着森严的铁栏,看到了一位女孩儿的脸。
女孩面容娟秀,目光平宁,一缕触目惊心的血痕从腮边流下,不知是她的血还是敌人的血。
这女孩正是小沁。
她逃过杨府一劫之后,终于下定决心,尾随在蝠先生与蛛夫人身后,一路跟踪到此。
她耐心伏在山石之中,那蝠、蛛二人匆匆离去,两名守卫被杜小乙算计等等诸事她俱都看在眼里。
等到她确认周围再无旁人,这两个守卫终于松懈之时,才终于暴起出手,拔出断剑将一人瞬间格杀。
令一名守卫惊慌迎战,与她战了数十合。小沁年纪虽小,又是女子,但手中断剑着实锋利,竟将对方兵器斩断。
那人身上连续中剑,终于力尽而死。
杨熙看到竟是她杀了守卫,顿时心中又惊又喜:“小沁姑娘,多亏是你来了!烦你快将我们救出去!”
小沁见他并未受伤,脸上缓和了些,但仍是静静看着二人,并没有打开牢笼的意思。
小乙心中暗叫不妙,自己和杨熙两人皆曾与这雷狼的弟子对敌,她现在虽然寓居杨府,但其实是能算是软禁,如今她算是已经脱困,自己与杨熙却受困于此,这小沁会不会趁机报复?
杨熙也是心中惴惴,强笑道:“小沁姑娘,你将我等放出来,在下必好好谢你,想法让你回归西域!”
小沁忽然打断他道:“如今我已身在长安城外,若虚先生也不在近前,我想走就走,何用你来帮忙?”
杨熙一惊,才知道原来这处石穴只在长安城外。
小乙见她既不放人,又不离开,心中只觉奇怪,不由得出声喝道:“你既然不来放我们,那为何又要杀死守卫,难道只是想来看我们笑话吗?”
小沁忽然又道:“谁说我不放你们?”
石穴中的两人顿觉哭笑不得,这小沁平日看着沉默寡言,这时怎么竟句句不让,与二人斗起嘴来,都有些孩子气了。
这样缠下去,哪里还有了局?
想到这里,杨熙对着小沁深深作揖道:“小沁姑娘,之前我们之前有些恩怨,得罪于你也是迫不得已。但咱们已经在一个屋檐下同住了这么长时间,就算有恩怨,也该淡了罢。还请姑娘高抬贵手,放我们出了牢狱,此恩在下永志不忘!”
小沁听他说得诚恳,似乎有所触动。
她沉默半晌,忽然叹道:“要我放你们出来也不难,但我要你做一件事,你答不答应?”
杨熙见小沁目光复杂,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心中只觉有些发毛,这小丫头看起来温文娴静,但骨子里疯狂得紧,不知她要自己做什么事情?
“是什么事情?姑娘不妨说来听听。”杨熙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
“我要你...”小沁心中也似有些犹疑,但终于下决心开口道,“我要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杨熙疑道。
“豫章。”小沁目光灼灼,立即回答道。
“豫章?你要去那里做什么?”杨熙大惊。
豫章郡距离长安足有数千里路程,比杨熙的老家江夏还要远上不少,兼之地处南陲,民风剽悍,气候暑热,这小丫头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为何要去哪里?
“你听说过海昏国吗?”小沁突然问道。
海昏?杨熙常在尚书署中当差,对这个地方倒是有所耳闻,知道海昏县是豫章郡下辖的一处县治,但是海昏国他就真的没有听说过了。
一般若要称“国”,其国主必为王侯,但是杨熙左思右想,也想不起哪位宗室被封在海昏。
“不知道。”杨熙老老实实答道。
小沁目中露出一丝寂寥之意,似乎还微微叹了一口气,道:“我去那边有些事情,必须要你与我一起去才好。你若答应,我便放你出来,你若不答应,我只将石头掩上,就当不知道你在此便了。”
杨熙心中疑窦丛生,更加不敢贸然答应。
此去千里之遥,不要一年,也需半载,自己还是朝廷官身,怎可弃职而去?而且十天之后,正是他与青儿的大婚之日,他这一去,岂不是连青儿都要撇下了?
他正犹豫间,小乙却开口道:“你若放我们出去,我便随你走一趟!我虽然是个粗人,但武艺比杨
兄要高,路上也许还能帮上你的忙!”
小乙一介游侠,便去天涯海角也没什么怕的,而且他武艺高强,也不虞小沁打什么坏主意。
不过小乙能够站出来主动承担,也着实让杨熙感动不已,不由得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
但小沁却摇头道:“不成,那个地方,定要杨...杨熙陪我去才行。若你不答应,那我便走了!”说完,作势便要将巨石推回,封上出口。
“慢着!一切好商量!”杨熙大急,连忙阻住她的动作。
“哦?你是答应要去了?”小沁看着他道。
“去就去!”杨熙将心一横,若是继续留在这里,说不定会遇到什么可怕的事情,那两个看守已被杀死,他们被活活饿死在地洞中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能不能让我回长安去,先与尚书署中告个假来?”
杨熙想要回长安,不仅仅是为了告假,更要与青儿交代一番,不然自己在大婚之前莫名失踪,远走他乡,青儿岂不是要怨恨自己?
“不行!若要走,立即便要出发!”小沁毫不容情。
杨熙大怒:“你这人好没道理!我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怎能如此弃职而去,这不是让我自毁前程么?”
小乙也在旁边劝道:“小沁姑娘,杨兄大婚在即,你可否宽限几日,让他先与丹家姑娘成婚之后,告了假来,再陪你去豫章?杨兄是个至诚君子,必不会言而无信。”
小沁摇头道:“我不是信不过你,只是此行若是被你先生知道,咱们便去不成了!”
她说得没错,现在她趁人之危,还能逼迫杨熙陪她往南方而去,若是让杨熙回了长安,再想让他走,无异难如登天。
杨熙从来对先生坦诚无比,此时听小沁的说话,竟是让他跟先生也要保密,偷偷与她往豫章郡去,一时心中无比踌躇:“这事...竟然还要瞒着先生么?”
小沁冷笑道:“瞒他又怎么了?你还能什么事都与他说么?你与尹墨郡主同入蛇窟之事,不也没跟他说过?”
杨熙心中一惊,想起这小沁与尹墨郡主师出同门,之间关系也宛如姐妹,没想到连这种私密事儿,尹墨也对小沁说起。
小沁见他还是不答应,不由得怒道:“你既然舍不得官位娇妻,那便呆在洞中,自求多福吧!”说着作势又要掩上洞口。
杨熙知道此时再不决断,机会便不会再有,此刻形势比人强,只能先点头答允下来。
于是他慌忙道:“我答应了,便陪你去豫章走一遭便是!但是我话说在前面,等去完豫章,咱们便两不相欠!”
小沁点头道:“好说,之后你爱去哪便去那。但是话说在前头,若是你不能与我一起到达目的地,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杨熙心中苦涩,但不得不强笑道:“这是什么话!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然已经答应,无论如何我也要走这一遭的!小乙你为我做个见证,也帮我保守秘密,莫要对旁人,特别是先生说我去了哪里。”
自己走这一程,不知吉凶如何。
待到回来之时,先生还好解释,青儿那里会不会因为自己耽误婚期,而将他骂个狗血淋头?
但是此时此刻,这些都顾不上了。
小沁见他答应,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喜色,只见他从腰后拔出一柄雪亮的断刃,“当啷”一声直向锁住铁栏的链条砍去。
那粗大的铁链在断刃之下,如砍瓜切菜一般,被剁成数截。
然后只见小沁手上加力,将那铁栏撬翻开来。
“那...那是我的剑!”小乙一跃出洞口,便目不转睛地看着小沁手中的利刃。
这柄剑的确是小乙得自丹辰子的那柄断剑,前夜与蛛夫人决斗之时,被他弃在了地上,却被小沁捡到,反成了拯救他们的助力,真是说不出的巧合。
小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将那断剑掷还给小乙道:“拿着你的破剑,快些滚吧!”然后再不管他,只是解下衣带,将洞中的杨熙援上。
“走,”小沁毫不拖泥带水,拉住杨熙便走,“那边拴着几乘马匹,应该是这些鬼人的座驾。咱们这便乘马南行罢。”
杨熙被小沁的手儿扯住,惊觉她的手上少了一个手指,不觉心中泛起异样的感觉,脸上却早已红了。
这姑娘怎么也像尹墨郡主一样,一言不合就来动手动脚,全然不知何为礼数!
这时,忽见小乙并未离开,而是快步赶了上来:“杨兄,小沁姑娘,我...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杨熙与小乙意气相投,再不必说什么谢字。
小沁看着二人目光之中的知己之意,竟也没有阻止,只是默默走去牵马。
初降的夜色当中,一行三人纵马而行,驰上驿路,一路向南而去。
此时此刻,距离若虚先生和蝠、蛛二人从百家盟中到达此处,还有两个时辰。
第一百八十七章 满目是哀鸿
若虚先生第一时间没有四处搜寻,而是径直回到长安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不是如此,他也不会发现雷狼的女弟子小沁竟与杨熙失踪有关。
他慢慢回想当年与雷狼的那场争斗,忽然想起一个被忽略的细节。
那个小沁,难道是...是当年的...
他心中忽然又想起那个雪夜,他与雷狼相争,终于救下了那个孩子的性命,但是另一个女孩,却无人来理,只在茫茫风雪中,被无奈吞噬。
难道小沁竟是那个孩子?
好个雷狼,原来竟是这样!
他心中如轰雷爆炸,立刻唤来家人备马,不顾两天三夜皆未休息,只是向外直追而去!
他的去向,也是南方!
百家盟召集了上百盟众,在长安和三辅之地寻找杨熙等人的踪迹,但找了两日,却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两日之内,杨熙等人早已一路出关,走上了通往南方的大道。
小沁虽然是个女儿身,但是在外行走的经验比杨熙和小乙还要充足,一走出长安地界,便在附近市镇换过马匹,改扮服色,带着二人兜起了圈子,百家盟在三辅地界耳目众多,愣是连三人的毛都没摸着。
对小沁来说,真正有威胁的,却是若虚先生。
若虚先生本事高强,脚程又快,如果找对了方向,说不定还真要被他追上。
刚出关外,小沁最怕的事情发生了。
若虚先生真的追来了!
他们径出关外,到达河内郡中一处官驿,住在客店歇脚。小沁独自一人上街打探情况,却正看见若虚先生风尘仆仆从后赶来,然后直向南赶去了。
小沁顿时吓了一身冷汗,没想到才过两天,若虚先生便已追来,看来他们一行虽然小心谨慎,仍是留下蛛丝马迹,才让若虚先生追得如此之近。
幸亏她提前有所防备,改装易服,乔装打扮,若虚先生也没想到他们竟然就在眼皮底下,还以为他们会走得更快更远,这才让她逃过一劫,没有被若虚先生一眼认出。
但是小沁知道,若虚先生找不到他们,定会折返回来再找,以他的能力,便在人海之中,找到他们也是早晚之事。她苦思良久,最后终于决定转而向东,取道陈留,从豫州、兖州两个刺史部交界之处直入楚国境内,然后再转南行。
兜上这么一个大圈,若虚先生便是神仙,怕也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了。
杨熙听说小沁要改道向东,顿时大为不悦,本来此去路途遥远,不知要耗去多少光阴,如今要绕一个大圈子,忽忽又要多出几百里路途,让他如何愿意?
而且他的心中大惑不解,为何小沁如此害怕若虚先生?
这一夜众人又是歇宿客舍,三人对坐用完饭食,杨熙终于开口道:“既然我已经答应你,便是先生找来,我也会践行诺言,陪你一起去豫章郡海昏国的。先生通情达理,想必也不会真正与你为难,毕竟我们被困之时,总算是你救了我们。”
笔趣阁
小沁却似满腹心事,摇头道:“你...你不懂的,反正,反正我不会害你便是了。”说着眼圈竟有些红了。
杨熙看不透这女孩儿的行止,回忆自己与她相识的过程,越来越觉她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奇怪。
她曾与小乙争斗,在若虚先生手下也未曾屈服,便是在暖玉楼那种烟花龌龊之地,也毫不惧怕,就是在尹墨郡主面前,也是特立独行,随时都会让她尴尬。
但不知为何,在他面前,小沁却总是心事重重,却少了一些敌对的态度。
他以前以为,可能是尹墨郡主与她说过自己的事情,所以她对自己才另眼相看,但此时此刻,他只觉其中另有隐情。
这女孩究竟要做什么?为何非要拉上自己,去什么豫章郡海昏国?
这时杨熙忽然感到有人在案下戳了戳他的大腿,他转头一看,是小乙目光灼灼,正向他微微摇头。
他这才猛然醒悟过来,这个小沁惯会做戏,这几天小乙与他说过许多前事,他终于也算知道了小沁的种种行迹。想她扮作小厮便是呆呆邓邓,扮作织席女时冷漠非常,与尹墨郡主在一起也要威逼施压,师父雷狼已经就擒,她却坚决不降,深陷绝地还要捉住小蕊儿为质,简直是狡计万出,一颗心似有百窍。
此时她做出这等姿态,焉知是不是又在干扰他的心智,其实另有所图?
想到此处,他硬起心肠,只是不同意改道,只逼着小沁说明缘由。如今杨熙与小乙已经脱困,小乙身手强过小沁,若是争执起来,她绝对讨不到好处,若是杨熙翻脸不认人,毁约弃诺,她也是毫无办法。
小沁脸上现出痛苦之色,只是一言不发,继而泪水涟涟,竟尔落下泪来。
杨熙和小乙全都慌了手脚。若是小沁喊打喊杀,他们自然不惧,但毕竟他们都是年方弱冠的少年,看到一个少女在前哭泣,就算不知她是真心还是假意,但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杨熙没有办法,只得松口道:“莫要哭了,我答应你还不行?但是只此一次,可不能再绕路了!”
小沁见目的达成,忽如云开雨霁,破涕为笑。
杨熙只觉自己又着了她的道儿,但看着这从来一脸淡然之色的少女此刻露出笑容,别有一番动人之处,不由得暗想,女孩子还是多笑笑好。
小乙看着小沁梨花带雨的笑容,只觉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笑容。
然后他便想起来,小蕊儿在他面前,不也曾这般笑过么?
自己又一次不告而别,离开长安,不知小蕊儿会不会又在担心自己了?
一夜之间,三人各怀心事,都是没有睡好。
第二天,他们便重整行囊,果真转向东方而去。
过了陈留郡便是黄河,三人一路走来,只见赤地千里,房舍凋敝,道旁皆是荒滩野岭,随处可见倒毙在路上的饿殍僵尸。
大路之上,时不时地走过一批流民,无论男女皆是双目无神,瘦骨嶙峋,向着关中方向逃荒而去。
而山高林密之处,却经常有小股盗匪啸聚拦路,所幸三人之中两人武艺都不弱,一路走来总算有惊无险。
但是其实这些盗匪,也都是被逼作乱的灾民,一个个都是面黄肌瘦,只为讨一口饭吃。
有力气上山为寇、出逃成为流民的还不算最惨,那些老幼病残,无力逃走的,或躺在道旁等死,或插标于路卖儿卖女,但灾异平等加诸万民,谁又有余力向别人伸出援手?
杨熙在尚书署中当差,自然知道今年灾异频仍,黄河水患反复,百余郡县净皆受灾,黎民流离失所,不能聊生。但是真正走到这水患灾区,才知道现实情况竟然如此残酷。
“怎么会这样!”杨熙看着这荒赤的原野,和流离失所的灾民,只觉浑身皆在颤抖。
在尚书署时,各地都有上疏言说受灾,但司农署却一直扯皮,称各地谎报灾情,不肯拨款赈济。尚书令也不知受了谁的好处,许多报告灾情的奏章皆被批了“留中”,天子连见都没有见到。
长此以往,社稷危矣!
他回头看看小乙和小沁,却发觉他们比自己平静许多。小沁脸上只是稍微有些阴沉,小乙却是脸带悲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小乙苦笑一声,“昔年我跟着先父从商洛逃荒去了关中,不就是因为天灾袭来,无以聊生么?这般惨状,我六七岁时便已见得多了。”
小沁面无表情道:“天灾之下,小小黎民之命,便如牛羊一般轻贱。在大漠之上若是遇到雪灾,牲畜死亡,大小部落无以为生,甚至被逼厮拼开战,只为了抢夺别人的一口粮食,怕是比这里还要凄惨。”
杨熙心中大恸,但又不知如何是好。他们一路走来,初时还向饥民施舍一些干粮,但越走饥民越多,他们又能赈得了几人?所以只能冷眼旁观,看着饥民流离失所,或是突然倒毙。他虽然悲这万千黎民受苦,但自己孑然一身,如何想得出解救之法?一时间心肝都要揪了起来。
这时小乙忽道:“杨兄,你莫要悲哀。你是朝上的大人,能做的比我们多,若有机会,却要大行安民保国之法,才能让咱们百姓过上好日子。”他跟随杨熙学习经史已久,此刻开口说这一番话,虽然仍是稚嫩,但已有了几分圣贤的道理在内。
小沁也轻声道:“会...杨熙大哥,你是若虚先生的徒儿,若虚先生虽然心机阴沉,但一身学问却是通天彻地。你若将他的本事尽数学来,用于治理水患、鼓励农稼,岂不是轻轻松松?眼下我们做不了什么,以后还是可以做的。”
杨熙听了两人的话语,不由得又惊又喜。喜得是小乙竟能说出这样中肯的话语,惊得是小沁竟然也似失了锐气,不再怨天恨地,却对他好言相劝。
他明知小沁可能还是在装模作样,所说话语可能并非真心,但是听到这话,心中仍是欣慰至极。
是啊,自己现下能做的事情太少,以后一定要努力学更多的本事,在朝堂争取更高的位置,才能真正放开手脚,做那利国利民之事!
此前他不论是读书识字,还是入朝为官,都只是因为先生的期望。先生让他这么做,他便定要做好,其实自己并没有想通其中的道理,只是为了报答先生的养育之恩。
今天,在这四处泛滥的黄河岸畔,他终于第一次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那便是要找到治理水患之法,成为治理一方之臣,拯救万千黎民于波涛之中!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中山微澜起
虽然朝堂之上,草野之间发生了若干大事,有一日十年之感,但是史书上的纪元,仍未翻开新的一卷。
时间仍是建平元年。
时值深秋,马上便要迎来寒冷的冬日。不管天下黎民如何陷入水深火热,不能聊生,朝堂贵人依然故我,花天酒地。
朝廷虽然颁布政令,罢休乐府,但也就是朝廷之中裁撤了乐官,长安城中的达官贵人依然夜夜笙歌,无休无止。
天子的身体依然不好,对填下黎民受灾之事也无心去管,朝堂之上毕竟还有王嘉、平当等人,自己的母族再是跋扈,也不至于乱了纲纪,索性便对政事听之任之。
随着天气渐冷,他的痿痹之疾也是时不时便会发作,董贤衣不解带侍奉左右,着实是忠心耿耿,让他心中宽慰不少。
那开凿明渠打捞禹鼎的计划最终还是搁置下来,因为天子实在没有精力去与司农府扯皮,也着实有些畏惧朝上的非议。
果然身子不好,什么雄才大略也难以施展啊!
这一日,天子又是称病不朝,只在桂宫之中歇息。董贤跪坐在旁,将那内侍搬扛上来的奏疏一卷一卷慢慢读给天子听,但是天子心不在政事之上,时不时拿些闲话来打岔,是以日已近午,也没听得几卷奏疏。
天子在榻上躺得时间久了,觉得有些困乏,刚想让董贤停止阅读奏疏,忽然听得他念起一卷冀州刺史的奏疏,其中提到一则风闻,让他顿时留上了心。
“...传中山王幼感风寒,身体弱虚,常有肝厥之症,发作之时痰迷心窍,见神见鬼,冯太后广招巫医以治之,缠绵不得痊愈....”
中山王,是刘兴叔父的幼子么?
虽然天子刚刚即位不到两年,但两年前他与当时的中山王刘兴争夺太子之位的过往,仍然历历在目。
那时自己刚从定陶国来到长安,何等踌躇满志。自己也曾在群臣之前侃侃而论,与大学宿儒谈笑风生,不论人才见地,都要远胜那个粗人一般的叔父十倍。
也正是因此,叔父虽然对先帝有救驾之恩,先帝仍是将地位传给了自己。
可是谁能想到,自己如今却疾病缠身,无力政事,甚至连个后嗣也没有呢?
刘兴争夺帝位失败,立刻便返回中山国中,可能是因为心中郁郁寡欢,很快便即去世,只留下一名两岁的孩儿。
先帝念及与刘兴的旧日恩义,遥寄玺书一封,赐下谥号曰“孝”,又册封那刘兴的母亲冯氏为中山国太后,让那时刚满两岁的侄儿刘箕子袭承了中山王之位,对中山王的妻子卫姬,以及卫姬的兄弟皆有封赏,正是如此,
中山国中才未发生乱,不然就凭着中山太后冯氏与箕子的母亲丁姬两个女流,怎么能够维持中山国中不乱?
现在那个孩儿,也快有四岁了吧。
一想到宗室之事,天子便有些心烦意乱,毕竟他如今还无子嗣,许多朝臣都在猜想天子是不是要步先帝的后尘,只能从宗室中挑选继任者了。
正巧此时医官徐遂成入殿进见,来服侍天子用药。天子便随口问道:“徐卿,你来说说,这‘肝厥’是个什么病症?”
笔趣阁
天子竟然问起疾疫之道,徐遂成登时心中一震,连忙跪在前面答道:“‘肝厥’乃是小儿常见之病症,皇帝内经有言:肝厥之证,状如痫疾,僵仆不醒,醒则呕吐,头眩发热。乃是由肝火上炽导致,小儿发病之时尤为凶险,便不发病时,身上肌肤与双眼处也会现出黄色,倒是不难辨认....”
董贤知道天子是在询问中山小儿的病症,见徐遂成还在背诵医书,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不由得打断他道:“徐大人莫要只管掉书袋,你且说说这‘肝厥’之症,有无法子可治?”
徐遂成忙道:“这‘肝厥’之症,发于肝而形于外,病因却不是一种,还需看了病人才知如何治法。不过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小儿只要没有死在病中,年岁渐大,也能好转。”
天子沉默良久,忽然道:“徐卿,我命你去一趟中山国,瞧瞧我那小堂弟的病症。若是能够医好,朕重重有赏。”
徐遂成听了,哪敢不应命?顿时叩头领旨。
天子又让董贤推荐一名得力朝臣,与他同去中山国中,看看中山小王的病症究竟如何,是真是假。
董贤知道天子对这些宗室,特别是家有小儿的宗室怀着一份天然的不信任,也是推荐了一名与他关系甚好的中郎谒者,名唤张由的,令他与徐遂成同去中山国,为中山小王诊治疾病,同时也暗中嘱咐,若发现有何怪异不寻常之处,必须马上回报。
------------------------
且不说这厢天子派出朝臣医官,前去中山国为箕子治病,却说那中山国的国都卢奴城中,正在举办一场重大的禳祭活动。
来自各地的术士神巫,不管是不是有真才实学,都被延请到中山王城前的广场之上,共同为中山王刘箕子祈福消灾。
广场前的高台上,穿着各异、相貌不同的术士神巫,依次上台拜舞做法,口中念着半通不通的谶语,便算是为刘箕子祈福过了。
高台之后的殿宇之中,一座露天平台上珠帘垂挂,伞盖幢幢,一个鹤发老妇坐在椅上,看着高台上的闹剧,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悲声道:“这样折腾一番,箕子便真的能够大好么?”
她的身边,立着一名宫装少妇,看上去娇娇怯怯,弱不胜衣,肩上还围着厚厚的狐皮,似在抵挡这深秋当中的寒意,但看她脸庞娇若桃花,杏眼朱唇,云鬓低垂,珠翠叮当,站在那里便有十二分的贵气。
少妇脸上也有悲色,但双目璨若星辰,闪着坚定地光芒:“没法子,箕子的病症一天比一天重了,如今已是药石难下。医药不成,自然要求诸神巫了,试试总不会变得更坏。”
原来刘箕子的病症很是缠绵,请了若干大夫,吃了若干药品,总是不能见好。你想一个四岁大的孩儿,能吃多少药去?终于到了药石不进的境地。
冯太后和丁姬无法,只得延请神巫,为刘箕子祈福一番,以求神明开眼,能让这多灾多难的小儿渡过危劫。
冯太后听了此话,顿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上苍啊!我中山一脉究竟是做了什么孽,竟要如此对待我们?”
她原本也是高宗皇帝的妃嫔,曾经与王太皇太后、傅太后同处后宫,与傅太后一般,她的儿子刘兴也未能成为太子,只能来到中山国做个闲散藩王。
没想到先帝无嗣,竟又给了中山王一个争夺大位的机会。中山王为人粗豪,只当自己与先帝私交甚好,一定能得帝位传承,没想到现实兜头给他泼了一身凉水,自己的侄儿定陶王最终得了先帝青睐,成为了当今的皇帝。
他不堪失败,受了百家盟蝠先生的蛊惑,服下了来历不明的丹余,瞬间便被其中丹毒夺去了性命,幸亏丁姬有勇有谋,当机立断,毅然将他的尸身以及两岁大的孩儿刘箕子带回中山国中,方才放出消息发丧,不然他们孤儿寡母羁留长安,定要死无葬身之地。
但是刘箕子年纪幼小,在大雪天中随着父母奔波来去,终于得上一身病痛,一直缠绵至今,也未能医好,不得不说是上天无眼,又要如此考验这个小儿。
丁姬也是心如刀搅,她又如何不知,自己的儿子病成这样,已是凶多吉少?但她虽然看上去娇娇弱弱,但是星系极为坚忍,如今老的小的都不成了,自己还要让他们倚靠,决不能就这么倒下!
想到此处,她咬着牙道:“太后休要悲戚,箕子福大命大,未必就挺不过这一关!咱们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说着,她向外唤道:“齐雍大夫在否?”
外面立刻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臣在。”
这齐雍乃是中山王室的御医,负责中山王的医疗事宜。
“你去看看,箕子怎么样了。”
齐雍答应一声便下去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同道却相争
丁姬见箕子稍稍平定,也已服下药水,只好按捺住心中的担忧,轻手轻脚走出门来,让他自在房中歇息。
齐雍出得门来,交代几句关窍备注,也自离去。
就在这时,丁姬忽然听得远远鼓噪声音传来,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心中正在烦躁,不由得对左右道:“去看看是什么事,怎么如此吵闹!”
一名下人领诺而去,转眼便来报道:“夫人大喜!方才外面祭台之上,有位方士在祭赛之时,忽然说看到有鬼祟盘踞内宅,说要来为小王爷除鬼!”
丁姬将信将疑,她举办这场大祭,本是为了给箕子祈福禳灾,倒是没料到真有人能看见鬼祟,正不知是真是假。
但是此时箕子半死不活,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若那方士真有秘术,能祓除病灾,那也是意外之喜!
想到此处,她急忙奔出门外,急着去见那方士。
出了宅门,她却只见几名方士站在台上,正在那里拉拉扯扯,吵作一团,不是旁边有众仆看守,怕是早已打起来了。
原来那名方士忽然说出鬼祟之语,别的修士一听大大懊悔,自己怎么没有想出这般说辞?
参与大祭也就是赚个酒饭,但如果主人家将鬼祟之言信以为真,少不得要真金白银,延请他入宅做法,届时好处可就多得多了。
于是,立刻便有几名修士也赶上台来,吵吵嚷嚷地也道看出鬼祟,要与那名出头的方士争个长短先后。
“这是怎么回事?”丁姬柳眉一竖,厉喝一声,虽然她是个女子,声音也不大,但粉面含威,登时让众人为之一震,台上几名拉扯不休的方士也均停下手来。
只见那方士中有一人,整衣走下坛来,向着丁姬便拜了下去。
此人看起来年纪五十有余,身子生得干瘦,面相却精明无比,一双三角眼,三络老鼠须,身着玄色道袍,比其他几个方士看上去便专业许多。
他礼拜完毕,毕恭毕敬道:“丁夫人,小人乃是涿蓟修士,名唤姜允。今日蒙夫人相邀,前来为小王爷参祭禳福,那是必须尽心竭力啊!方才我远远看见内宅,只觉有鬼魅之气缠绕不去 ,想是有鬼怪作祟,才出言提醒。”
姜允之名,丁姬以前曾经听说过,这人据说是涿蓟一带小有名气的方士 ,善为符水占卜之术,听说有些效验,今日一见,倒真是有些门道。
因为她召集众方士进行禳祭,只说中山王身体不好,要为他祈福,但从未透露过他的病况。
箕子这几天都是白天服药便能安睡,但到了夜间,便时时惊起,自称见鬼见神,可不就如这姜允所说的症状么!
丁姬闻言大喜,趋近前来向姜允行礼道:“姜先生说的没错,中山王的确是着了魇魅,可有解救之法?”
台上其他几名方士见丁夫人竟吃这一套,顿时大急,也你一言我一语,均说王府之中有鬼,说得一个比一个邪乎,仿佛不请他们出手驱邪,中山王宅
邸之中就要永无宁日了一般。
丁姬方要说话,便见姜允笑吟吟地朗声道:“诸位同仁,我姜某看出鬼魅,那是确有其事,你们也说看出鬼来,那我倒要问问,你们看到的是什么鬼?在什么方位?”
那几个方士一愣,有的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有的信口胡说,前言不搭后语,只让丁姬听得眉头大皱。
姜允待众人说完,才开口道:“既然你们不知,且看我的手段!”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节竹符,咬破指尖,在上面涂了一道血痕,然后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将那竹符向天一掷。
只见竹符打着旋飞上半空,落地之时,那一道殷红血痕直直指向中山王府内宅一处方位。
“家人居内,困于蛊,鬼魅之位,当在东北,是也不是?”姜允笑道。
那几名修士刚要开口说他胡扯,却见丁姬脸色大变,竟欲向着姜允下拜而去!
笔趣阁小说阅读网
几名下仆见势不对,急忙将她拦住,这才避免了尴尬。不然,王侯夫人拜了个庶民,那成何体统!
“姜先生真乃神人也!”丁姬再无怀疑,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小儿的卧房,确实是在‘蛊’位,还请先生千万要救救小儿性命!”
按照易卦,“蛊”位居于东北,正是如今箕子所在之处,这姜允既能一口说出关键,自不是那些装模作样的修士可比,也许还真能救下儿子的性命!
“好说,好说!”姜允大感得意,拱手回礼,便要随着丁姬一起入宅内探视。
“不过是些风角鸟占之术,何足道哉?”忽然,台下人群当中传来一个男子声音,虽然声音不大,但在广场之上却显得极为清晰?
姜允脸色一变,猛然回头道:“是哪里的道友,竟当众喝破在下的法门?难道你不知道行里的规矩么?”
所谓方术之士,虽然派别众多,但无非符水丹药、星象占卜、巫祝禳祭而已,各门各派都有自己擅长的领域,所用秘法也都是秘而不宣,只传弟子。
方士之间,自然也有比试,比如方才姜允用占位之法压服众修士,便是如此行为,但是即便比试,也不可泄露彼此之间的窍门术法,否则长此以往,方士的秘术便会广为人知,没了神秘可言,所有的术士都要没饭吃。
姜允看出中山王所在方位,当然不是真的能够看到鬼祟,而是在土台之上便看了宅内光景,通过鸟雀起落和人声疏密,判断出了丁姬走来的位置。如今他这秘术被别人一眼看穿,还当众说出,让他怎能不又惊又怒?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中年方士,正坐在台下的一个角落慢慢喝着茶水。这方士看起来四十余岁,身着青衣,最显眼的是鬓发半黑半白,醒目无比。
他也是来参加大祭的一名修士,不过只是在台下坐地,也未上台拜舞,众人还当他是个闲散修士,只是来用些茶饭罢了,没想到此时他竟出言挑衅!
那修士却并未与姜允针锋相对,只是歉然拱手道:“对不住,某久未
在天下行走,忘了规矩也是有的。姜道友请自便。”
众人本以为要看到两人斗法,没想道此人竟然爽快认怂,只让人大感无趣,皆是一哄而散,自去吃茶休息。
姜允看着此人,眼中仍有深深戒惧之意,但见他无意与自己针锋相对,也便哼了一声,自顾跟着王府下人入宅去了。
那丁姬是何许人物?见了这等异状,自也留上了心。将姜允送入府内安顿好后,她又急忙赶出来,正好见那名方士用完茶饭拍拍屁股要走,不由得连忙赶上几步,拦在他的身前,急道:“这位先生请留步!”
“夫人有什么事么?”那名修士止住脚步,“我方才也已诚心为小王爷祝祷过了,须不是白白用了茶饭。”
丁姬心中七上八下,嗫嚅道:“先生...先生应该也是高人,小儿如今病重在床,妾身想请先生也一并入府,替小儿一观。”
那方士叹道:“承蒙夫人错爱了,在下虽略通方术,可于治病救人一道上,却是所知有限,怕是救不得小王爷的痼疾。”
丁姬一听,眼中不由得泛出泪花,几欲瘫倒在地。
这位方士的修为明显要比那姜允更为高深,他都说不知如何治病,那姜允又如何便一口断定能够救得箕子的性命?
方士见她就要倒下,忽然双手虚抬,明明没有碰到丁姬的身子,丁姬却好似觉得有人在搀扶自己的臂膊,让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然后那修士也随之起身,竟是立刻便要走。
丁姬知道不可勉强,便向着方士礼了一礼,便欲回府中去。
就在这时,方士鼻端忽然嗅到一丝奇异香味,似乎是丁姬身上散发出来,不由得双眼一眯,射出一丝精光。
“夫人请留步,”那方士忽然出言,将丁姬喊住,“我改主意了,左右也无甚急事要做,便随你去看看小王爷的情况也好。”
丁姬一听这方士忽然松口,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但心中也是大喜过望。
此时箕子病入膏肓,生命垂危,多一个人替他瞧病诊治,无论巫医术士,只要能来试试,都要多一份希望!
内宅厅上早已摆起盛宴,正是要款待那方士姜允。
这内宅之中的宴席,与露天当中为众方士们摆设的粗茶淡饭当然不能同日而语,羊羔美酒,肥鱼香鸡,时令蔬果,应有尽有。
姜允正一脸得色地坐在上首,享受着婢仆的奉承服侍,只待家主前来便要开席。
这时他听见外面脚步声响,只见丁姬引着一个人走上堂来。定睛一看,正是方才在外面叫破他秘术的那个陌生方士!
更令他惊讶愤怒的是,丁姬不仅亲自引着那名修士入席,还将他安排在自己的对面,席位竟是与自己一般高下!
他心中顿时又惊又疑,且怒且妒,不由得霍然立起,盯着那名方士道:“阁下究竟是谁,能否通个姓名?”
第一百九十章 鬼魅从人起
那方士打个哈哈,拱手道:“区区不才,姓任名文公,想必姜道友没听说过我吧?”
任...文公?姜允却是心中凛然,猛地想起一个人来。
“请问阁下,任文孙先生是你什么人?”姜允开口问道。
“正是家父,”任文公有些惊讶,“姜道友识得家父?”
“只是耳闻,未曾亲见。”姜允尴尬笑笑,“文孙先生乃是巴郡有名的修士,怪不得任道友本事了得,见多识广,原来是家学渊源,失敬失敬。”
fantuankanshu.com
这姜允虽然口称失敬,心中却更添一分戒惧之意。
这任文孙、任文公父子二人皆是成名修士,方术精深,可不是他一个仅在地方上有些薄名的小方士可比。如今任文公也被卫夫人邀进内宅,若是要与自己抢饭碗,那可怎么办?
任文公是曾经在天子身边呆过的人,怎么会看不出姜允的私心?他哈哈一笑,悠然道:“姜道友稍安勿躁,且听我说个故事。听说南方有一种鸟,名叫鵷鶵,它从南海出发,展翅高翔飞向北海,一路乘风扶摇,只栖于梧桐的枝干,只品尝干净的竹实,只饮用甜美的山泉。你说,当它看见一只枭鸟正在捕捉老鼠,难道会与其争抢吗?”
姜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立刻便听出任文公借着这个故事,是暗指高人不屑与凡夫为伍的意思,实在是羞辱至极。刚要发作,卫姬已经前来劝解,好歹让姜允坐回席中,任文公也自安坐。
这任文公不是曾受到先帝青睐,被邀请在建章宫中的神人承露台上修行么。如今为何却竟来到这里?
原来先帝大行之后,新帝不好舞乐、不喜仙道,短短一年之内,便将管理舞乐的乐府、管理方士的承天司全部裁撤,乐工、方士全部逐出宫外。那些乐工还能在教坊等处做事为生,方士们便只得重操旧业,云游天下,以术法谋生度日。
任文公出身方士世家,从小不爱读书仕进,只喜研究玄门方术,算是继承了父亲文孙的衣钵。他以方术为人所称,被天子选入天宫,礼遇有加,也算是个不错的职司,但没想到一朝天地变易,便突然丢了“工作”,多年呆在深宫烧丹炼砂的他顿时茫然不知所措,不知所之。
他没想好要往何处去,有什么事可做,便一路漫无目的地云游,恰好游到此处,见国中正在招引各路方仙修士,为中山王祈福禳灾,一时心中好奇,便来看了一看,将就用了些酒饭,却并不想与他人起什么冲突,也无意参与中山王的家事。
至于这个姜允如临大敌,直把自己当作抢饭碗的,他更是无语至极。
难道正是因为自己前半辈子顺风顺水,所以后半生才要居无定所,倒霉到家么?
他现在已经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跟着卫夫人来到宅里。因为从哪个方面看,这中山王的病,都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贸然牵扯其中,恐怕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事。
因为他在卫夫人靠近身边之时,闻到她的身上有一丝腻腻的甜香,这
种味道,只有用安息国来的香药反复熬煮才能得到,其特点是可以掩盖其他不是特别强烈的异味,只有学问精深的医士和方士才知道这种香料的制备方式。
卫夫人是大家闺秀,又是王国夫人,不可能知道这种药料的制作方式,那么只能猜测,有人在使用这香气,掩盖其他的什么味道,卫夫人只是不小心才沾染了一丝。
他看到卫夫人凄婉哀伤,让人不忍无视,又对这药香有些好奇,才答应了她的请求,决定进宅一看!
席间气氛诡异,众人都未多说什么话,好容易等到散席,任文公率先道:“我此来只为看看小王爷的状况,还请夫人这便带我去看一看。”、
话一出口,他便感到旁边有一道锐利目光射来,不用看也知道是姜允又当自己要争功去了。其实他只是想赶紧看看情况,如果能帮上忙就帮一把,若事不可为,便要赶紧拍屁股走人。
于是他也不顾姜允敌视的目光,执意要去看看中山王的卧房。
那姜允本来想着拿张作势,做足派头之后,夜间再去查看,在那黑暗之中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把来吓唬吓唬卫夫人,以谋取更大利益,但此时任文公强烈要求去看,他也不得不随在一起,共向中山王的卧房中走去。
中山王的卧房在一个幽静的独院当中,是两进三间的大房,中间一间自然是中山王的卧室,两边却是贴身婢仆所住之处。
一走进院中,任文公便嗅到一股浓浓的药香,两名小婢正在院里煎煮药物,刺鼻的药味将什么其他气味都遮掩住了。
任文公眉头微微一皱,如此一来气味的线索便是断了,就算有什么古怪也无从查起。
他将一丝真气凝于指尖,轻轻向滚沸的药瓯中一探,将一滴药汁送入口中。虽然他不是医家一脉,但半辈子的烧丹炼砂,总能辨别一些药物,特别是若药中有毒,他便可通过麻苦的口感分辨出来。
但是那药汁就是正常的药味,没有发觉有什么奇怪的成分。
卫姬见他以身试药,不由得低声道:“任先生放心,这药料乃是王府中的医官亲自调配,不经外人之手,决计没什么问题的。”
姜允见任文公探手入瓯,还以为药液不烫,也伸出一指,装模作样去蘸那药液。他手上无真气相护,自是被烫了一下,不由得惨叫一声,将手指放在面前连连吹气。
见到卫姬和任文公同向他看来,他又只得尴尬一笑,试图蒙混过关道:“我..我见这里鬼气太重,所以有些惊讶,咱们还是快去屋内看看吧。”
卫姬不疑有他,命仆婢打开门来。
两人随着她走入房内,只见宽阔的卧榻之上,年方四岁的中山王正蜷缩而卧,沉沉睡着,小小的脸上一片蜡黄,双眉紧锁,喘息粗重,状似极为痛苦。
姜允急于表现,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手法快捷地在中山王的额头轻轻一拂,又掀开他的眼皮看看眼底,然后再探手入怀,摸他的胸腹,他怎么说
也是一名专业的术士,久惯为这般为人瞧病之事,一套流程似模似样,看得任文公也不仅暗暗点头。
既然姜允在查看中山王的身体状况,任文公便沿着卧房内壁踱了一圈,仔细查探墙角旮旯有无异状。
屋内也是弥漫着浓浓的药香,什么气味也闻不到。
任文公便一寸一寸细细查看,忽然鼻尖微微一耸,又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
他循着香气仔细寻找,终于在床沿下方,寻到了一点细细的黄色粉末。
他不着痕迹地将那粉末用手指一抹,放在鼻端轻轻一嗅,便觉一股与药气迥异的苦味弥漫开来。
果然露出马脚了!
不管这粉末是何物事,不管是谁人将这东西洒在这里,他用百炼安息香的味道掩盖这粉末的苦味,却是有些画蛇添足了。若不是循着香味找来,在满屋药气之中,他是绝对注意不到这一点粉末的。
他借着床榻的遮挡,将那些粉末收入袖中,准备之后仔细研究这粉末是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只听床榻穿来一声凄厉的喊叫,那中山王忽然双目陡睁,惊醒过来,但身子虚弱,一时不得不便起,双手只在空中乱抓,口中啊啊乱叫,双目凝望虚空,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至极的存在。
那姜允正在探病,距离中山王最近,登时被吓了一大跳,慌忙躲开一旁,脸上惊疑不定。
“箕子!你怎么了?娘亲在这里,别怕....”卫姬心如刀绞,忙扑过去将中山王搂在怀里。
“出什么事了!”忽然外面一人轰地将门推开,一名鸡皮鹤发的老者快步走入。
老者正是王府之中的医官齐雍。
齐雍双目如隼,环视一周,忽然一手闪电般地搭上中山王的手臂关枢,另一手循着心脉一路按摩开去。
说也奇怪,他这一番施为,便见中山王忽又宁定,紧闭着双眼躺倒下去,嘴中兀自不住地叫着“娘...娘...”
“我不是说过要让小王爷静养么?夫人为何又带这么多人来?”老者的双目之中闪过锐利的光芒,“方才是哪个惊扰了小王爷休息?”
姜允不敢与这老者对视,只是连连摆手道:“跟我没关系!我只是看了看他的胸腹脉息而已!”
那老者盯了他半晌,忽然重重地哼了一声,转头边往外走去。
经此一事,卫姬再也不敢让人搅扰箕子休息,便引着两人走出门外。
任文公一直冷眼旁观,直到此时,嘴角才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方才那医官齐雍,虽然一进来便咄咄逼人,似是恼火众人打扰了中山王的休养,但是只有他注意到,此人进门之时,眼光不由自主地瞟了自己发现粉末的方位一眼!
这是本能的反应,是不能由意志来控制的。
这就说明,这位老医官知道这黄色粉末的事情。
这人有鬼!
第一百九十一章 忽闻传诏声
任文公虽然看出一些蹊跷,但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只是随着卫姬走出门去。
此时天时已晚,那姜允没有看出什么门道,但犹不死心,便道要夜间再来看,说不定能看见鬼祟的端倪。
fantuankanshu.com
于是卫姬便令婢仆将左近的两间客房收拾出来,让姜、任二人住在其中,当然她也不放心二人独自呆在中山王左近,又派遣数名仆役贴身伺候,实则也是监视二人莫要做什么非常之举。
任文公甫在房中住下,便掏出那一撮带着特殊苦味的黄色粉末仔细查看。
虽然他在医药一道之上并无什么专长,但毕竟也曾烧丹炼砂多年,能够分辨基本的药料特质。
方士之流,炼丹时使用的大多是金石等物,才能耐得焙烧,而医者之类,用的药物多是从植物之中提取,比之金石之药要温和许多,可以医人病症。如今这黄色粉末捏起来凝滞干脆,不像是金石之属,应该是从植物之中提炼出来的物事,应该确实是医者之药物无疑了。
这究竟是什么药呢?这便不是任文公能分辨得出了。
他踱出屋外,装作漫不经心地查看婢仆煎煮的药料,虽然他不认识药物种类,但他对气味特别敏感,若为中山王准备的药料当中有这一味,他一定分辨得出。
但是答案是没有。
他在炉旁的药品之间,没有发现与那黄色粉末一般味道的药品。
看来是要向真正的医师请教了。
肯定不能问那齐雍,因为这药粉多半便是他的东西,一旦相问,无异于打草惊蛇。
也不能到城中请教医师,毕竟这是中山国的地盘,若是那齐雍下药陷害中山王,自己贸然去打听,想来也会被他听见风声。
唉...真是好麻烦。
真想一走了之。
任文公常年服气养性,如何愿意在外人的事情上面费这许多功夫?
但是修士行事,讲究法于自然,既然自己心血来潮,踏入这中山王府大门,便没法半途而废,否则必会影响自己修行的心境。
正在此时,忽然看见姜允正朝这边走来。他心生一计,脸上不觉露出了一丝笑容。
姜允虽然留了下来,但是心中始终有些忐忑。他久在涿蓟,以一些卜筮祈禳之术在平民当中赚了点微名,但以他日里所见,那中山小王实在是病入膏肓,靠着祈禳之法,恐怕难以恢复。
如今身他身在王府,主家皆是见多识广之人,自己若不能救得中山王的性命,未免要大大糟糕。
而且还有一个任文公在侧,那可是先帝的御用方士之一,能耐也许比自己强上百倍,自己的底细怕是被他一看便知。
不如干脆与那卫夫人胡吹大气一番,再用些半吊子的厌胜符箓之法,骗些钱财,便赶紧离去罢。
正在如此打算,忽然抬头一看,只见任文公站在不远处,正含笑看着他。
这任文公比他小十来岁,但是看着他的笑容,姜允只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妙。
“姜道友也来院里闲走么?”任文公主动上前来打招呼。
“任道友有何贵干?”姜允心中警惕之意大起。
“没甚么事,只是想与道友探讨一下
,这中山王究竟是着了甚么魇魅,竟然病成这个样子?”任文公仿佛只是闲聊。
“道友修为高深,可是看出甚么了没有?”姜允不动声色地将问题推了回来。他虽然方术一道上不如任文公,但是久在草莽之间游荡,察言观色、待人处事的功夫却很是精深。
任文公似乎没有发觉姜允话中的试探之意,坦言道:“在下并没有看出什么邪祟冲顶的迹象,只是感觉这中山王身上的病有些蹊跷,不像是自然之病。”
姜允也是个乖觉之人,听他说到此处,立时有所反应:“不像自然之病?此话怎讲?”
任文公四下一瞧,将他扯到脾经之处,将那黄色粉末展现给他看:“我在房中发现了一点奇怪的药料,不知是做什么用的。你说会不会有人暗中给中山王下毒,想要害死他?”
姜允大惊,心念一转,立刻便想到了那个老医官齐雍。
他还要再问,却见任文公施施然已经走开了。
既然解决问题太麻烦,那便让别人去解决就好了。
果然姜允得了任文公的提示,立刻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原来竟是王府中人要谋害中山王么?那个齐雍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但他自然能够看出其中凶险。若是直接去找那齐雍对质,可能不仅找不到证据,还要被他暗中算计。自己一介乡野术士,如何敢与王府中人叫板?
若要明哲保身,不如现在便告辞离去。
但是这有没有可能是任文公的计策呢?他故意放出这等烟幕,会不会正是想令自己知难而退?
若能拯救中山王的性命,所得报酬想必也是无比丰厚。
他犹豫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
中山王的卧房之中,又传来夹杂着痛苦和恐惧的喊叫之声。
仆婢们早已习惯他夜间见神见鬼地瞎闹,忙去请来医官齐雍探看。
齐雍匆匆赶来,却见姜允早已在此,装模作样地探视中山王的状况。
他眉头微皱,似甚不悦,但中山王正在床上痛苦翻滚,他只能立刻服侍其灌服药汁,按摩经络。
在此过程中,姜允一直立在旁边,一瞬不瞬地盯着齐雍的举动。
如果齐雍有什么异常行为,必然会被他看见。
齐雍服侍中山王安定下后,见姜允还是不走,便即冷哼一声,自顾离去。
转眼到了第二日,齐雍来探看中山王的病情,姜允又出现在旁边,就像他的跟屁虫一般。
这便是姜允的计策,自己时时盯住这齐雍,让他无法弄鬼,中山王不就安全了么?
虽然这计策看起来很简单,甚至有点蠢,但是不得不说,这样一来既没有与齐雍破脸,又能时刻关注中山王的状况,过了两天,中山王的状态竟然真的好转。
丁姬大喜,只道是姜允和任文公两位方士在此,厌胜了鬼物邪祟,让中山王躲过劫难。她对两人自然是千恩万谢、许以重利,不在话下。
殊不知这两天之中,出力的只有姜允一人,是他不分白天黑夜地盯住齐雍,时刻关注中山王的状
态,任文公却自在逍遥,或凝神养气,或大梦不醒,过得是神仙一般日子。
那齐雍如何不知姜允在针对于他?只是碍于卫夫人对这方士信任有加,倒也没法与他破脸。
转眼又是一日过去,到了中午时分,只见在通往中山王居住的小院那条路上,走来一名穿着皂衣的下仆,手中提着一个食盒,里面是酒肉鸡鸭等物,丰盛甘美,正是送给姜允和任文公的吃食。
这几天两人只在中山王院中的客房中盘桓不出,连饭食也是有人送上。
这仆役急急正行,忽然看到前方一名灰衣老者立在道旁,正向他看来。
他定睛一看,却是府中医官齐雍先生,慌忙立住脚步,问候道:“齐先生好,小的有物事在身,不能行礼,还望莫怪则个。”
那齐雍点一点头,忽然道:“这是给那两名方士送的吃食么?”
仆役忙答道:“正是。”
齐雍走上前来,伸手揭开食盒,看看里面的佳肴美馔,不由的冷哼道:“吃得还挺好,夫人对他们挺不错啊。”
那仆役察言观色,连忙赔笑道:“他们来后,小王爷的身子好了许多,所以夫人以为是他们的功劳。其实府中上下谁不知道呢,都是先生诊治得法,才有如此功效。”
齐雍又是冷哼一声:“好了,你走吧!”
仆役答应一声,不敢与这脾气古怪的老医官再废话半句,提起食盒飞一般地去了。
齐雍冷冷地看着仆役走开,转头欲行,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齐先生,方才你往那饭食里面,加了什么作料么?”
齐雍霍然转身,赫然便见那方士任文公,不知何时竟站在了自己身后!
方才齐雍打开食盒的时候,手中微微一抖,将一些药粉撒入饭菜,这动作其快无比,便是那提着食盒的仆役就在眼前,他也丝毫不觉。
但是他这手段,竟让任文公一语喝破。
齐雍冷眼看着突然出现的任文公,虽然面上不动声色,但心中却似掀起惊涛骇浪。
此人出现在自己身后,瞧破自己快速无伦又隐蔽至极的手法,自己竟然毫无所觉!
“既然先生不说,那我便猜猜,”任文公脸上的笑意更浓,“我们吃了那些菜肴,会立刻便死,死得痛痛快快,还是会染上不知名的病痛,死得苦不堪言?”
他这句话,几乎在明示自己知道齐雍给中山王下毒之事了。
“你说得是什么,我完全不懂。”半晌之后,齐雍终于从牙缝中迸出这样一句话,脸上的神色却似罩了一层寒冰,冷得怕人。
是啊,只要他不承认,谁也找不出证据来证明中山王的病痛是他搞的鬼,就算能够证实他给两名方士下毒,也可以说是因为嫉妒他们抢了自己医治中山王的功劳,也算是情有可原。
这也是任文公为何没有去首举的原因,而是站出来警告于他,让他有所戒惧。
正在两人对峙之时,忽然听见前院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听那动静,不知有多少人拥入府内。身边也有若干婢仆奔来,俱都向前院而去,好似去迎接什么重要人物。
远远只听有人高声唱道:“圣天子有诏,中山王接旨!”
第一百九十二章 巫蛊滋暗室
天子之诏终于到了中山国中,卢奴城内。
传诏的便是天子亲派的特使,中郎谒者张由。
他受天子所托,前来探视中山王的病情,同时还带来了天子的御医徐遂成,专门为中山王治病。
任文公见天子身边人来,终于放下心来。天子都派了御医亲自来诊治,那齐雍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继续弄鬼了,想必得到名医诊治,中山王很快便会恢复健康。
他与那姜允二人在此盘桓数日,终于也得了个好结果。
于是他便去向卫姬辞行,至于姜允想走不想走,他却管不着了。
但是见到卫姬,她看起来却没有像想象中那么开心,而是有些忧心忡忡。听说他要离去,卫姬再三挽留,命人赏赐黄白等物,就是不允其离去。
任文公心中狐疑,但耐不住卫姬苦苦挽留,便答应留下来再住些时日。那姜允连日被管待的不错,更是乐不思蜀,也是继续留下。
原来卫姬当年在夫君中山孝王薨逝后,以一个弱女子之身,带着小儿箕子,秘密扶柩归国,这事没什么人知道,但总是她挥之不去的一块心病。每当京中来诏,她总是心惊胆战,害怕新帝有所猜忌,更害怕当年之事暴露。
毕竟自己的先夫是曾与新帝争夺过正朔继嗣的对手。
如今天子特命医官来为箕子治病,怕不是名为治病,实却有什么别的意图。正巧任文公、姜允这两位异人在此,她便苦苦挽留,只盼若有变故,这两人或能帮上些忙。
那御医徐遂成是一代名医,稍加检查便看出中山王确实是肝厥之症,此前用药也属对症,但不知为何,中山王的病症却发作得如此之凶,如此缠绵,其中缘由还需细细查探。
当下他便仔细询问王府医官齐雍,对用药稍作增减,又加上几味自己带来的珍稀药材,安排中山王服药观察。
但小儿的病症时好时坏,哪里是那么容易治好?张由乃是奉着皇命前来送医送药,中山王的病一日不好,他便一日不能回京复命,于是也便在这中山王府当中耽了下来。
所幸他身为御使,王府上下对他都是奉承备至,日日宴请欢饮,卫姬都要亲自作陪,真是小心之至,只怕这位中郎对中山国有甚不满,回去对天子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那卫姬生的国色天香,温文贤淑,此时又是曲意逢迎,直让那张由神魂颠倒,不知所以。
往日他经常在宫里宫外传递诏书,各色妃子也见过不少,美貌者当然也有不少,但是他身为中郎令,在京城之中只算个小官,在宫城之中更是时时谨言慎行,生怕行差踏错,哪敢正眼去看?
今日他身份不同,乃是天子的使节,来到中山国里,不仅收到许多暗中送来的金珠宝贝,连那身份高贵,美貌无双的卫姬也来小心作陪,可知自己的地位已是显赫至极。
怪不得京官都盼望着外放出巡,原来作为天子使节来到郡国地方,竟是如此受人瞩目!
此刻他对自己的好友董贤感激至极,是他的推举,自己才有了出京为使的机会,等回到长安,必要好好谢谢他才是。
人心最是神奇不过。
在身份落魄低微之时,保持谦逊谨慎并不困难。但是若真正来到无比煊赫的地位之上,又有几人能够维持初心?
位高则骄,骄则近狂,张由只觉自己在中山国中无事不可为,直把自己当做了太上皇。有一次宴饮之间,忽然竟出言道:“为何今日卫夫人没来相陪?”
思路客
听他说出如此狂悖之语,左右皆是瞠目结舌,中山国中内臣也都满面怒色,卫姬乃是中山国太后,哪能容他如此出言戏侮?
但是形势比人强,此人身份贵为天子钦差,国中上下若不将他奉承好了,让他回去搬弄些是非,后果可谓不堪设想。
那卫姬听说之后,也不得不忍气吞声,立刻强颜欢笑,前来作陪。
张由经此一事,心中更是喜悦非常,底气大增,此后每逢宴饮,便邀请卫姬同席作陪,乃至以污言秽语进行调戏。
卫姬身为国中太后,哪里受过这等委屈,但只怕被这钦差拿住把柄,只能虚与委蛇,笑脸相迎,只有到了夜深人静之时,才偷偷饮泣不止。
现在任文公与姜允在卢奴城中也算是被供养的门客,有时宴饮也会将他们喊来作陪。任文公看着这钦差张由肆无忌惮的形状,心中只
是暗暗叹息。他在先皇身边,也曾上得金銮殿,吃得御膳席,也曾看见过王氏五侯飞扬跋扈的样子,连天子面前都有人能够张扬恣肆,在中山一国作威作福又有什么稀奇?
都是人性罢了。
他自然不会多管闲事,只是自顾吃酒。
姜允这几日比之以前舒服了许多,因为有御医来给那中山王瞧病,齐雍再也难近中山王榻前,这鬼头鬼脑的老儿再也不用自己费尽心力的盯住,自是少了许多麻烦。
等中山王被这长安城来的御医治好,自己便也能从卫夫人处拿取一大笔报酬,躺着赚钱,莫过于此。
如今他只是看那任文公有些不顺眼,这位方士同行平日比自己闲散得多,整天不见人影,但每当吃饭的时候却来得比谁都及时,遇到饭食不合口味,直接便打翻在地,喝令仆役下去重做,弄得自己也吃不好,真是晦气至极。
但他不知道的是,若不是任文公几次将掺有毒药的饭食打翻,自己早就被人下毒而死了。
那齐雍本想暗中下毒将这两人药死,但是被任文公警告之后,终于也不敢再下手害人。后来京中御医到来,他更是无法置喙中山王的医疗事宜,只好夹着尾巴做人,再也不敢胡为。
转眼又是十几日过去,虽然中山王仍然缠绵病榻,但已不似初时那般要死要活,算是脱离了生命危险。卫姬心中又惊又喜,只盼着儿子的病能够快些治好,也好让这作威作福的张由快些回京中复命。
但此时的王府之中,最盼着张由离去的,其实不是卫姬,而是另有其人。
在王府角落当中,是一处幽静的小院,只要走到旁边,便能嗅到隐隐药香。
院落虽小,但仍是辟成几块药田,虽然已是深秋,仍有黄芪、人参、芍根等耐寒的药物在田中生长。
房舍之前摆放着药臼药磨,各种治好的药材摆放在竹架之上,秩序俨然。
这里正是中山国内府医官齐雍的住所。
他的房内更是堆满各种药物,药气浓郁,若有人来到此处,不免要先头晕目眩上一阵。
此时已是深夜,但齐雍却并没有睡觉,而是仍在阅读医书。
但是他将一卷医书翻完,却没有几字看进心里。
因为他的心不静。
为了那个缘由,他宁可背叛一直供养他的中山王家,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想要将中山王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却没想到先是两个来历不明的方士作梗,又有京城来的御医出现,生生将他天衣无缝的计划全部破坏了,这让他如何不心急?
但是如今急已是急不来了。
那两个修士明显已经看出了自己的龌龊,只不过身为外人,不好说破。现在又有高明的御医在此,自己如果再要做什么手脚,定要给他瞧破,便是万劫不复了。
如今只能隐忍,什么都不做。
那徐遂成乃是天子的御医,总不能永远在此羁留,等到治好中山王的病症,那钦差张由便会与他一同返回长安复命。
两个方士都是野路子的草莽中人,也不可能久在府中接受供奉,等到中山王病愈,得了卫夫人赏赐之后,这两人多半也会告辞离去。
只要自己没有暴露,等他们都走了,他便又能自行其是!
所以如今能做的只有隐忍,最重要的也是隐忍!
但是不知为何,今日他的心一直静不下来,隐隐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
他又翻一卷医书,感觉还是看不进去,便终于决定要去休息。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笃笃两声敲门,让他的心脏猛地一跳!
“谁!”他心中本就不静,此时忽然听到夜半敲门,更是吓了一跳,不由得脱口询问。
“是我,徐遂成。”外面传来平静的回答,果然是那御医徐遂成的声音!
这么晚了,这姓徐的来我这里做什么?
齐雍心中暗惊,这徐遂成乃是他最为忌惮之人,虽然他对自己的手段极有信心,自忖不会被这人看出端倪,但是毕竟他是天子身边的御医,医术高明,真能看出点什么也说不定。
而且此人半夜来访,肯定有事!
齐雍心中还在转着念头,便听那门外之人曼声道:“齐先生不打算让我进屋么?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此人乃是天子身边的御医
,自己万万不能轻慢了他。若是执意不开门,岂不是更显得心中有鬼么?
想到此处,他只好硬着头将门打开,看看他是什么来意。
门开处,果然见到一位身材略有些佝偻,但年纪只有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医者站在门外,正是那御医徐遂成。
徐遂成走进门来,一边走一边四处探看,口中啧啧称赞道:“齐先生果然也是我医道中人,这许多药材,都是你自己炮制的么?”
齐雍不知道他是什么一丝,只得顺着他的言语答道:“这些药材一部分是我自己种植,还有好多是从外采买而来。不过外面买的药材良莠不齐,在下更愿意购买生药,自己炮制,药效也能更好些。”
“好,那我正有一味药料,要向齐先生请教炮制方法。”徐遂成看着齐雍的双眼,其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
“徐御医言重了,您医术高我十倍,哪有请教的道理?”齐雍的额头不觉渗出丝丝冷汗,“不知您要问什么药料?”
“我想问的是,麻黄要如何炮制,才能发挥最大的药效?”徐遂成双目凝定,紧紧盯住齐雍的双目。
齐雍一听此话,登时惊得后退一步,稀里哗啦撞倒了一排药架,各种生熟药材滚得满地都是,但他浑然不觉,脸上一片惊恐之色。
“你...你都知道了?”齐雍声音之中带着恐惧。
“齐先生真是好手段啊!”徐遂成双目之中闪射着冷漠的光,“给小儿用麻黄粉,既不会留下中毒迹象,又能刺激他的精神,让他神智混乱,最后精力耗尽而死,倒是谁也不会怀疑到你的头上!我费了许多功夫,才发现一点麻黄粉的残迹,然后很是查访了一圈,才知道只有你才购入过麻黄生料!”
齐雍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他正是偷偷让中山王吸入一些麻黄粉,才造成了他之前的症状。麻黄粉不算毒物,反而是有很多效用的良药,但是这东西能够刺激人的精神,成人使用自不必顾忌,小儿吸入,不免会见鬼见神,如中魇魅。而且小儿的生理机能孱弱,没法抵御麻黄药性,积累在肝脏之中,便现出肝病迹象,与那肝厥之症一般无二。
长此以往,中山王必会死于精神衰竭,或是肝脏病变,任是谁也检查不出中毒迹象,而且齐雍的用药也正是治疗肝厥的对症药方,任是谁也挑不出毛病,怀疑到他的身上。
但这御医徐遂成果然不同反响,竟然凭着一点蛛丝马迹,将他的行径全部揭发出来!
“但我不明白的是,”徐遂成看着瘫倒的齐雍,“你世代受中山王的恩典,王府给你安身立命之所,你又为何要动手加害中山王?”
齐雍心中一喜,想到这徐遂成虽然发现自己的手段,却并没有去告发自己,而是遑夜来此与自己对质,难道事情还有转机,自己尚有活路?
但是其中缘由,自己敢不敢、该不该与这御医说知?
齐雍心中七上八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
清晨时分,钦差张由从睡梦中醒来。
他几乎从来不起的这般早法,毕竟昨夜他又是整晚欢饮,夜间春梦连连,好似高贵美貌的卫姬在侧相陪,辗转枕席,让他如何舍得从梦中醒来?
但是今日一早,便听得外面人声嘈杂,让他再也睡不着觉。
“是谁在此喧哗,搅扰本官清休?”张由怒气冲冲地穿好外衣,从房内走出。
但只见院中婢仆人人面色灰败,像没头苍蝇一般乱窜,谁也没功夫前来管他。
他疑心大起,不知究竟出了甚事,看着众仆都向外府奔去,便也跟着走了出来。
走到外府角落,便见一个小院,只见众家人都在院前围观,人人脸上都是惊惧之色,不住地窃窃私语。
张由心中好奇,不由得走上前去,分开众人,向着院内看去。
这一看不打紧,他只觉被人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片雪水来,一股森寒的恐惧从内心之中升腾而起。
那院中倒伏着一具凄惨的尸体。那尸体身子扭曲,面孔狰狞,七窍皆是流出鲜血,十指抠入地面,也是鲜血淋漓,仿佛死前受到极大的痛苦。
“啊呀!”张由从未见过如此惨状,此时突兀一见,不由得惊叫一声,两眼翻白,竟是吓得晕了过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 冤狱由此兴
张由从噩梦中惊醒,发现已是躺在榻上,御医徐遂成正守在榻边。
“徐御医!”张由惊坐而起,“刚才外面....有死人...不知道是什么人...死了...满脸是血...”
那死尸虽然已不在面前,但方才那惊悚的场面,仍在他的脑海中萦绕不去,让他惊心不已,语无伦次。
徐遂成心中对这张由极其鄙视。
身为天子钦差,看到个尸体竟然吓得晕了,完全没有朝廷命官临危不乱的气象,真是窝囊废一个。
但是在明面上,却还是要对他恭恭敬敬。
“没事了,王府中人已经将那尸身处理了,请大人无须担忧。”他和颜悦色地宽慰道。
“那...那死者是谁?”张由心有余悸地问道。
“是王府的医官齐雍。”徐遂成低声答道。
“齐雍?”张由脑海中闪过那个老头儿的脸,之前他们也曾见过面,“他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死了,还死的那般凄惨?”
徐遂成沉吟道:“不知道。方才我也去探看过了,据我判断,他是服了虎狼之药,药性太烈,气血冲激,所以才死成那般样子。”
“虎...虎狼之药?这么说他是吃了不该吃的药物,中毒死了么?”张由闻言惊得呆了,这齐雍本是医者,又怎么会吃错了药将自己毒死?
徐遂成摇头道:“这却不是我能知道的了。有些医者也会自己配药试用,便真是吃错了药将自己毒死,也是有的。”
张由想起那齐雍凄惨的死状,心中便觉阵阵烦恶。这人是王府中人,死活都与自己无涉,自有中山国中之人处理,于是他便也不再深究,只想快快将此事抛在脑后。
但眼见惨象岂是他想忘便忘?自此之后张由只觉时时精神紧张,神思恍惚,寝食坐卧皆不安定,连宴饮也俱都不胜,只得请徐遂成为他诊治一番,给他开了几副安神定魄的方子,每日服药静养才罢。
中山王府之中死了个医官,不知为何国中贵人们都没有声张此事,只是将其快快收殓,卫姬还特别严令府中下人不得私自议论,违者必有重罚。
别人不知道缘由,但姜允和任文公二人却大致猜到原因。
那齐雍身死,多半是因为他陷害中山王之事暴露了,被人暗中下手害死,或是被逼而死。
至于他为什么要戕害主家,随着他的死亡,也便成了悬案。
姜允对齐雍的死只是幸灾乐祸,他与那齐雍本就别着苗头,为了盯住他,自己寝食不安,费了许多精神,如今他突然死了,再也不用日日防范,姜允心中岂有不喜之理?
至于他是怎么死的,姜允是一点都不关心。
任文公却嗅到了危险的气味。
他虽然也不知齐雍的死因,但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后面说不定还将有大事发生。
beqege.cc
若是继续留在中山国内,一旦被牵连进去,那便糟糕之极。
于是,他再次向卫姬辞行,执意便要离去。
卫姬无法,只得多赠盘川,对他千恩万谢,将他礼送出城。
那姜允只当任文公是个傻子,中山国中对两人如此之好,为何不继续留在此处,受这国中供奉?在这里呆着,不比流落草莽,饥饱无着要好?
但是人各有志,任文公要走,他也没法左右。他从最初对任文公的敌视和警惕,到如今逐渐熟识,也有些惺惺相惜之意,却是一路将他送出城外长亭,这才惜别而回。
任文公感他送别之义
,便道:“姜道友,我这便要返回蜀中家乡了,此番一别,不知是否有缘还能相见。临别之时,我有一句谶语相赠,以后或能有所助益。你记好了,此谶为‘遇傅则止,遇丁则行’。”
所谓谶纬,便是术士为了迷惑他人,达成自身目的所编造的说辞,姜允听他说出这等话来,心中只是暗笑,什么傅不傅丁不丁,住不住行不行,大家都是方士,谁又糊弄谁呢?
他却不知,任文公久在朝廷,只因新帝即位,不喜方仙之术,才被逐出宫外,流落江湖,其实所见所识都颇为高远。此时朝堂之上丁、傅外戚势大,这御史、御医又来得蹊跷,他只怕中山国中之事与朝堂有涉,所以才好心出言提醒,若是遇上丁傅两家参与其事,便最好赶紧溜之大吉,避免惹祸上身。
但姜允是草莽中人,哪里体会得到任文公的苦心?任文公看出他不以为然的样子,只好长叹一声,自顾飘然而去。
却说张由服药静养,着实安定了几天,但随着身子渐好,心思重又活泛,又命中山内仆摆设宴席,招来卫姬作陪。
久旷宴席,今日他心情尤其舒畅,多喝了几杯水酒之后,忽然看见卫姬袅袅出席,她尚在三年服孝期内,穿着素雅,低眉垂目,却掩不住出尘丽色,恰如一朵空谷幽兰,让人见之忘俗。
几日不见,张由看到卫姬出现,不觉双眼一亮,只觉胸中一股邪火窜起,几乎要压制不住,脑中绮念横生吗,直想将她一把抱住求欢索爱。
他给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虽然自己是钦差,连卫姬也不得不小心逢迎,但是若要乱及尊卑之序,那可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但是今日不知怎的,他这欲念却是越压制越旺盛,脑中的念头也开始变得荒诞不经。
这卫姬是中山国太后又如何?她死了夫君,年纪轻轻变作了寡妇,焉知暗中不会与人乱来?反正也没有人能管束于她。
自己如果出言索求,她也未见得便敢拒绝。
别人能与她乱来,自己又为何不可?
卫姬看到张由双目泛出红光,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恰似饿狼盯住肥羊一般,不由得心中怕极,慌忙找个因由,借故退席而去。
张由此时心中邪火已炽热难抑,怎能容她就此离去?
他也急忙离席,在庭中赶上卫姬。卫姬见他赶来,慌如雏鹿般忙忙奔走,张由看了,心中更是邪火高涨,扑上去曳住卫姬的衣袖,便出言求欢,吓得卫姬泪如雨下,掩面而逃。
众仆开始只以为仍是张由跋扈,忍他一时便过去了,直至此时张由竟然开始撕扯主母的衣衫,才知道事大,连忙上来阻拦。但是那张由狂性发作,红着一双眼睛,只欲将卫姬纳入怀抱,在人堆里左冲右突,丑态让人难以直视。
正在闹嚷之间,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外厅响起:“张大人!我家乃是宗室,世代簪缨,卫夫人是国主夫人,你怎可如此戏侮于他!”
众人回头一看,就见一位鹤发鸡皮的老妪在一众婢仆的搀扶之下,扶着拐杖颤颤巍巍向这边走来。
来者正是先高宗皇帝的嫔妃,中山孝王的母亲冯太后!
她虽然久居内宅,但今日听到外面骚动不休,只得不顾身子老迈,亲自出来探看。
这不看还好,一看见这张由如此胡为,谁能隐忍得住?冯太后顿时怒气上冲,不由得大声断喝,出言阻止。
张由被她一喝,顿时神智清醒了大半,再看如今的场面,几乎到了无可收拾的境地。
“张大人贵为钦差,我中山国上下可有
半分不恭敬之处?”那冯太后虽然年迈,但中气十足,头脑清楚,顿着手杖直斥张由之非,“可是张大人得寸进尺,竟然戏侮我中山国的太后,可真是不把伦常道理放在眼里了!若张大人还要胡为,我冯氏也曾是高宗皇帝的妃嫔,也不怕与你御前折辩去!”
张由浑身冷汗,实不知自己为何鬼迷心窍,做出如此悖逆之举。他浑身颤抖,一句话也无法对答,只能以袖掩面,扭头匆匆向着住处奔回。
张由回到住处,心中如煎如焦,别说睡觉,连坐都做不安稳。
自己飞扬跋扈、得意忘形,如今闯下这般祸事,若是中山国中送上奏疏,具言自己戏侮卫夫人之事,自己便被革职查办,都算是轻的,就算要枭首弃市也不是没有可能!
想到自己凄惨的下场,张由心中止余恐惧,想破脑袋,也不知该如何处置此事,只觉自己万事皆休,已到穷途末路。
就在此时,忽然响起敲门之声。
不待他应门,便有人推门而入。
“什么人!”张由如同惊弓之鸟,猛地跳将起来,却见正是御医徐遂成走入门来。
“张大人,是我。”徐遂成目光深邃,“虽然这不是在下该说得话,但我不得不说,今日您做得实在有些太过分了。”
张由涕泗交流,扯住徐遂成哭道:“徐御医,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做出这等狂行!御医可有法子救我性命,我一定感激不尽,永远念你的恩德....”说话间已是泣不成声。
徐遂成长叹一声:“唉,我与大人结伴前来,怎么能看着大人遭难而见死不救?依我所见,此时大人须得快快回到京中,要比那中山国的奏疏还要快!要不然一切都来不及了!”
张由愕然道:“天子差我来此,是要治疗中山王的病症。此时中山王病症未愈,天子又没有诏唤,我如何能擅自回京?”
徐遂成附耳过来,对张由说了几句话,张由顿时面色大变,连连摇头道:“不成,不成!这种话怎能瞎说?!”
徐遂成双目之中闪过一丝厉芒:“那么张大人便不要性命了么?”
张由犹豫再三,忽然面容扭曲如鬼,咬牙恨声道:“顾不得了!还是自家性命重要!”
说罢他一纵而起,便即招呼贴身童仆,秘密收拾了一下行装,不顾深夜寒冷,路途难辨,连夜便登车而走,直奔长安而回!
一片黑暗当中,徐遂成看着张由的车马辚辚远去,唇边不觉绽开一丝意味难明的笑意。
张由真是个容易受人利用的傻瓜。
自己只是在他的安神方中混入羊藿草等助情之药,便使他便性情悖乱,神智糊涂,终至作出如此违背伦常之事。
现下他想要活命,只有一个途经,那便是按着自己所说,立即赶回长安,向天子具言卫姬、冯太后召集神巫修士,思谋诅咒当今,祈禳中山王以代大位!
如今天子最为忌讳的便是自己体弱多病、无子无嗣,若是听说中山国中有此巫蛊逆行,必要大怒欲狂,降下天威。如此一来,中山国这边再上什么奏疏,也都没有用了。
齐雍那个笨蛋,想要摧毁一个宗室王侯之家,下毒害人乃是最低级的手段,利用天子圣心所忌,才能真正杀人于无形,灭国于无迹!
徐遂成只是在暗中轻轻推了一把,便让天子的怀疑滑向了最危险的方向。
宗室的鲜血,终将浸没大汉的每一寸土地,染红那渺茫遥远的未来。
从此以后的天下,怕是要迎来大乱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千里归故地
秋去冬来,转眼已是建平元年的初冬时节。
杨熙与小乙、小沁二人一同上路,马不停蹄赶往豫章一带。
他们跨过黄河,离开陈留,然后才一路转南,路经淮阳、九江、庐江,一直行了月两个月的时间,走出千余里路程,终于再也不见若虚先生追来。
看来若虚先生虽然智谋入神,但天下之大,小沁又拿出这种大胆的主意,只是乱走,若虚先生也无从找到他们的踪迹。
三人每过一地,所见皆是荒芜景象,饥民结伴逃荒,都往那关中、江南富庶之地而去,但不知那往年富庶的地面,如今是否能有丰年,给这班饥民存身过活之所?
三人虽然各怀心思,但同行日久,也不免互相帮衬扶助。那小沁虽然沉默寡言,但日子久了,总也要说上个一句半句,有时也会询问杨熙的一些事情。但她口风极紧,对自己的事从来一字不提,也绝不透露要去豫章郡做什么事情,让杨熙的疑惑久久不得其解。
虽然他们绕路颇远,但是从这条道路走来却也有一样好处,那便是一路多为平原,且有驿路通达,他们时而乘马,时而步行,两个月时间竟走了大半路程,看看豫章在望,不过几百里路程了。
驿道之便,乃至于斯。
但是这驿道之便也不是谁都能享受的,毕竟驿路的主要任务还是通邮行商,那些背井离乡的饥民若敢靠近驿道,立时便被巡逻的驿卒驱赶,道旁枕藉的死尸饿殍数不胜数。
杨熙看着这惨状,心中大为不忍,但他自己只有一身,也未携带钱粮,只能打马疾走,不忍停下观看。
他本是朝堂官身,可以利用邮驿寄送信函。他本来想要在驿站寄一封信给先生或是青儿,让他们不要担心,但小沁却坚决不让他这么做。因为只要有信寄出,以若虚先生的神机妙算,便在千里之外,怕是立刻也会找到他们的踪迹,一路追赶上来。
所以杨熙也只得放下执念,安心随着小沁赶路,只盼她赶紧到得豫章,办完事情,便要与她分别。
这一日道路平坦,无风无雪,三人竟在一日内行出近百里远近。再往前去便是松兹城,是古来便有的长江渡口,若是在此处买舟沿着彭蠡湖而上,豫章郡便在眼前。
往日三人害怕泄露行踪,轻易不入城市,只在小镇小村或者驿路客舍下榻,但如今既然已经打算买舟渡水,便也不再有那些顾忌,径往松兹城而去。
入了松兹城中,三人找了一处客店住下,杨熙忽然却觉心口绞痛,竟然害起寒症来。
也不知为何,自从走上了这南行之路,杨熙的寒症忽然又开始犯害,越是靠近南方,便发作得越是厉害、越是频繁,要不是他害的这病,一路走来还能再快一些。
所幸他已练成“导神”之法,每次犯病,不再像之前那般昏晕过去,而是可以凭借坚忍的神意硬撑过去。此时他的神思锤炼已经达到可以“内视”的境地,每当犯了寒症,都能够明确地“看”到寒
气在经络中淤积的位置,而小乙便可依言度入真气,将寒气渐渐化去,帮助杨熙抵御痛苦。
经过一夜用功,杨熙在小乙的协助下,终于熬过寒症发作,两人气血虚弱,俱都呆在客栈之内休息。
小沁左右无事,用完早饭,便自己一人出了客栈,到那江边码头探看船只行情,欲要采买一只小舟。
哪知到了码头,却见芦蒿枯败,烟水渺渺,哪里能见半个船影?
小沁揉揉眼睛,只觉自己活见了鬼了。这松兹城临水而建,自古以来便是入江渡口,如何今日一个船影也看不见?难道说这渡口竟然已经荒败了?
不对呀,松兹城中人丁也并不少,如何这渡口码头却会荒败?
小沁大惑不解,在四处走了一走,看见一位老者从旁蹒跚走过,便走上前去问道:“老丈,借一步说话。这里不是渡口么,怎地不见半个帆影?”
xiaoshuting.cc
那老者上下打量了一下小沁,低声问道:“姑娘不是本地人罢?怎地来这里寻找渡船?”
小沁乃是说谎的祖宗,胡诌的积年,眼睛眨都不眨,信口道:“妾身乃是豫章人士,昔年随着父兄去了北方,如今父亲过世,妾身便要随着兄长想回豫章去。记得此处有个渡口,难道此处如今不渡人了么?”
老者道:“哦!原来是豫章人事士,此处与豫章一衣带水,咱们也算半个同乡了。姑娘说得不错,此处正是渡口,可是如今却没有船了,若要渡江,趁早往上游寻阳城去!那边也许还有船只。”
小沁疑心大起,不由得问道:“为何渡口却没有船只?”
老者四处一瞧,低声道:“这个姑娘就莫要问了,问多了怕要惹来麻烦。”
小沁当然害怕麻烦,毕竟她一路走来,皆是隐秘而行,生怕泄露踪迹,但是此去寻阳城,又多了几百里路程,同样也是麻烦之至。说不得还是要问清缘由,才好决断。
想到此处她眼圈一红,泪珠便滚下来:“妾身久离家乡,只知道这条回乡路径,如今我的兄长还在客店病着,实在没法赶路去什么寻阳城了。这偌大的松兹城,难道连个能出江捕鱼的渔户也没有么?我们兄妹只要能找一艘小船,渡过江去便成了。老丈若是有甚途经能够渡河,还望不吝告知,妾身感铭大德!”
那老者见到这小姑娘哭得可怜,哪知道她只是做戏?他犹豫良久,再看看四周并无人来,便低声道:“好吧,老头儿对你说一处地方,你去看看,说不定能有船只。”
然后便听老者低声道:“如今遇上荒年,那官府也不减少赋税,大开泽禁,渔户没有活路,好多都去了彭蠡湖中,啸聚为盗,劫掠渡江客人。官府大发雷霆,不去缉盗,反而将其他渔民的船只全都收了,不让人再去湖中捕鱼,也绝了渡江的路径。如此一来,更多的渔民都没法活了,唉...”
小沁听了,心中大惊,这官府将船只都收了,他们一行要如何渡江?而且听这老者的说法,江上还有盗匪,那就算
能够渡江,也非常危险了,这缺怎么是好?
老者见她仍在悲哭,不由得安慰道:“姑娘莫哭,你明日早些出城,到城西十里的河汊处,那边尚有一些不愿为盗的渔户,仍然藏得有船,多趁着凌晨夜静,偷偷去捕些鱼鲜度日。若是姑娘届时去那里寻找,说不定能找到愿意载你们过江的船只。”
小沁又惊又喜道:“老丈何以知之?”
老者叹一口气,道:“不瞒姑娘,老头儿正是这城里的船工,幸得有一门造船的手艺在身,往日生活颇也过得。如今官府禁水,我那造船作坊也给查封了,不许我再造船只,我这日子也要过不下去啦!”
说罢摇头叹息,转身便要离去。
小沁赶上几步,将几枚大钱塞进老者手中:“多谢老丈指点,这些老丈拿去吃茶罢。”
老者推辞不受,道:“姑娘一行几人?你们出门在外,不比我等在家的,这钱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小沁随口答道:“便是我与兄长,还有个小厮,我们眼看回到家乡了,些许钱钞,望老丈不要推辞。”小沁虽然是随口胡诌,但还不忘了将小乙贬作小厮,看来与他之间仍是存有芥蒂。
老者这才受了钱钞,摇摇晃晃地去了。
小沁自回客栈,此时杨熙已经熬过寒症,听到小沁说起所遇之事,便收拾行装,准备明日一早便去城外寻船不提。
松兹城码头左近,是一处看上去有些荒败的造船作坊,作坊之前有一间小院。
一名老者走入院中,赫然便是方才给小沁指点迷津的老船工。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院墙下的几扇草荐,露出下面一个木笼,只听里面发出“咕咕”的叫声。
原来是一笼“飞奴”。
所谓“飞奴”,便是经人驯养的鸽子,可以远距离传递信息,使用得法,比那驿路还要快。
但是寻常百姓,谁能驯养飞奴?
老者伸手入笼,捉出一只最为强健的灰鸽,将一节细细竹管绑缚在鸽脚之上。
那竹管之中,装着一片薄如蝉翼的绢帛,上面写着几个古怪如榫卯互锁的怪字,像是真么密文。
老者手上一松,那灰色的“飞奴”便直冲天际,向着北方直直飞去。
一个月前,百家盟以飞奴传信,广谕各地盟众,若见到一女二男同行,那女子手上还缺了一个手指的,必须马上向盟中报告。
这老船工,便是百家盟机巧一派的弟子!
今日小沁给他钱钞之时,他便已看见了女孩儿手上的残缺,装作不经意地一问,又问出她与两名男子同行,不是盟中正在找的人,又是何人?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放出飞奴,将这几人的行踪报上盟中。
小沁等人一路有惊无险,隐瞒行迹来到此处,没想到在这远隔千里之外的地方,行踪最终还是泄露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误入虎穴中
初冬时节天亮得晚,杨熙等人五更天便起床收拾行装离开客店,来到城门口处等待开门。
同在等待开城门的还有不少城中的客商,黑暗之中只听有车声辚辚,骡马喷鼻,有人大声咳嗽,都在门口凑聚。
不多时城门大开,众人依次出城,沿着大路四下而去。
杨熙一行骑着马儿,按照昨日那老者所说,找了一条路径,径往西边而去。
走不二三里地,便听得前方有潺潺水声,果是来到了江岸之上。
此时天已蒙蒙亮起,三人极目远望,便见远处一片大水浩浩渺渺,似无尽头。目光所及之处,果然有一些小小黑点在江上漂荡,应该便是偷偷出港打鱼的渔人。
三人沿着江堤再走一程,约莫走了十里远近,眼前道路已尽,前方全是林莽。
小乙走马向前查看,回来说道:“前面是一道河汊,再往里面应有人在!”
三人下了马,从那河汊林莽之间再往里走,走了一里多远,只见前方树木渐稀,竟然露出一片搭在野滩上的简易码头,只见影影绰绰中有人在装卸东西,远处能看到几叶小舟漂来浮去。
果然有船!
杨熙大喜,赶紧便要过去询问情况,看看是不是能找一艘船渡江。
但就在这时,小乙和小沁两人一左一右将他拉住,不让他走上前去。
“不对劲!”小乙低声道,“这些人....看起来不像是渔民!”
杨熙吃了一惊,定睛去看,只见那码头上搬运东西的人个个孔武彪悍,一边向小舟上搬运箱子,一边大声说笑,语言皆是粗俗不堪。
杨熙终于也觉出不对,若这些人是偷偷出水捕鱼的渔民,哪里会如此大声说笑?看他们搬运的东西都是成箱成袋,也绝不似什么渔具!
小沁早就发现有问题,但是这消息是她打探来的,此刻遇上变故,她还有什么可说?
她银牙一咬,低声道:“确实有问题,咱们先撤!”
就在这时,背后忽然响起一阵大笑:“小朋友们这厢刚来,怎么便要走?兄弟们,给我拿住了!”
三人顿时大惊,杜小乙武艺最强,听声辨位,看到身后不远处立着一名大汉,登时不及细想,已经向着那人猛扑过去!
后面那人也似没想到小乙反应得这般快法,但他也不紧张,只是后退一步,喝道:“来得好!”
小乙只觉风声呼啸,就见四周一件黑沉沉的物事直向他兜头罩下。
是渔网!
小乙心念电转,闪电般地探手腰后,就见一道匹练也似的寒光闪过,兜头罩来的渔网竟被他一剖而开,从中间直窜出来!
那名大汉看到小乙应变急速,竟一招便破了渔网,化险为夷,终于变色道:“小子扎手,都给我一起上!”
话音刚落,两边树丛之中簌簌有声,又是五六张渔网先后罩下,小乙手上断刃连挥,斩断好几段丝网,但这渔网来的太疾太密,又在黑暗当中看不分明,瞬间便被重重网线缠了个结
结实实,再也不能动弹。
他身处险境,还不忘回头疾呼:“杨兄、小沁姑娘,你们快走!”
但转身看去,他不由得心往下一沉,原来杨熙和小沁两人竟也被抛来的渔网缠住,再也逃走不得!
那大汉哈哈大笑,声震林野:“好买卖!这几个少年少女,一看就是有来头的!那老不死的总算给我们送了点有用的消息!”
小沁心中懊悔万分,终于明白昨日遇到的老者不是什么好人,却是个贼头儿!
自己千小心万小心,从长安来到此处都没出什么披露,最后却竟然因为轻信,乃至陷入如此不利的境地,真是悔之晚矣!
“兄弟们,将他们拖上船去,回水寨!”那大汉一声呼哨,林莽中不知多少人大声答应,便有十余个壮汉走上前,同来拖拽渔网。
loubiqu.net
“大胆贼人!”杨熙忽然大声喝道,“我乃朝廷命官,你们擅自伏击囚禁我等,就不怕杀头吗?”
杨熙见小沁和小乙两人都没了法子,忽然想起自己还是个官身,登时大喝出声,意图震慑这伙匪人。
大汉一朝,官民之别有如云泥,若是黎民对官员不敬,最轻也要打上十几个板子,更不用说挟持囚禁了。
谁知那大汉一听他这般说话,登时又是哈哈大笑起来,周围贼匪也随着他都笑得前仰后合。
那大汉举着火把走上前来,火光映照着他凶悍而布满疤痕的脸。
“小官人,你还没弄清状况么?”那人一双凶目直盯着他的双眼,“咱们是贼!五湖之上的水寨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干的就是刀头舔血,脑袋拴在裤腰上的活计!就算不拿你,咱们身上也都背着好几个死罪呢,你说,咱们还要不要怕你?”
杨熙双目炯炯,毫不畏惧地向着这人瞪视。
大汉看着他的眼神,没来由心中一阵烦乱,伸手就在杨熙脸上狠狠扇了一掌,打得他脸颊高高肿起,嘴角渗出血来。
“还敢不敢再瞪老子?”
杨熙忍住剧痛,一言不发,小沁却尖叫一声,抓住杨熙的手臂:“别说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大汉一听这话,又是哈哈大笑道:“小姑娘说得对,闭嘴不言,便能少吃点苦头。”
他转向众匪道:“拖上船,起锚!”
立刻便有几名大汉凑上前来,将三名被渔网缠得死死的少年少女抬了起来,一路搬上船去。
其间有个匪徒见小沁是个女儿,便伸手去摸,只给小沁一口咬在手指上,疼的他哇哇乱叫,他作势欲打,但那领头的大汉却斥道:“还磨蹭什么?天要亮了,快起航回寨!”那匪徒才悻悻停手,继续将渔网中的几人搬上船去。
三人被捉上船去,身上的武器细软全部被搜罗一空,马匹也落入敌手,成了众贼的囊中之物。这些贼人将码头上的东西全部搬上船后,剩余几人竟将那码头快速拆成了一堆木板,也尽都搬上了其中一艘小船,将这河滩恢复成没有人来过的样子。
几人被塞进一艘小船狭窄的船舱,互相挤压在一起
,小乙刚感到身下压了一个软软的物事,腿上就狠狠被踢了一脚,原来是压在小沁身上了。他慌忙尽力挪开几分,给小沁腾出点空间,心中却在腹诽,为何杨熙也是紧贴着你,你却不去踢他?
小沁却完全没有在意这些,她的心中正在飞快地盘算着脱身之法。
这些恶人之所以在此守株待兔,将他们抓住,毫无疑问是昨天那老者走漏了风信。但是为何那老者却不在此处?难道那老者只是众贼在城中的眼线,还是说有什么其他的关系?这一点不可不弄清楚。
这些贼人打劫客商,只为图财,将客人抢光之后,要么将人放走,要么杀人抛尸,为何还要将他们带回水寨?
难道说众贼还想将他们当做人质,索要赎金?
很有可能。
因为昨日对那老者说自己豫章人,而豫章便在左近,想要索取赎金也不算太难。
但是杨熙方才说自己是朝廷命官,他们敢要朝廷命官的赎金么?怕不是有命要没命花!
小沁暗暗异地以处,只觉如果自己是贼匪,抓到一个朝廷命官,是坚决不会把他带回水寨,也定是不敢向他索要赎金的,将他直接杀却才是最稳妥的处理方法。
所以说,这些贼匪到底要做什么?
她正思绪万千,旁边杨熙忽然低声道:“我听见他们说的话了,咱们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小沁一愣,侧耳倾听一阵,却只听得外面江风呼啸,人语之声根本听不分明。
“你怎么听到他们说话?”
杨熙因修炼“导神”之法有成,所以耳目皆较常人更聪明一些。方才他凝神倾听,便听得那贼头与众匪谈话的只言片语。
“大兄,那小子...真是个官儿...”先是一名贼匪在杨熙的随身物品中发现了他尚书署的腰牌。
“那老不死真会给我们找麻烦...”几名匪人在互相抱怨。
“行了!人已经抓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咱们还指靠那老儿给我们造船呢!反正咱们按照他说的将这几人拘押,过段时间便会有人来取他们,跟咱们水寨便也没什么关系了。”贼头儿喝止众人,众匪便不再多言,各自去撑船摇橹便了。
杨熙这一番话听下来,虽然有些内情仍不甚明白,但至少知道了那老者是偷偷给这些水匪造船的人,在匪帮之中自有地位。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要将自己几人出卖给水匪,将他们拘押在水寨当中,也不知道过段时间又是什么人要来将他们带走,但是他至少明白,暂时他们是没有性命之忧。
杨熙将听来的这些话说给小乙和小沁听,两人这才略略放心下来。
小沁心神一弛,这才突然觉得胸腹之上有东西覆压,定睛一看,竟是杨熙缠在渔网当中,一只手正压在自己的身上!
“哎哟!”杨熙突觉臂上一痛,竟被小沁低头咬了一口,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位置大大不妥,忙不迭地挣扎着将手挪开。
小乙见到他也挨了一记,不由得终于笑出声来。
第一百九十六章 雁过白沙落
三人知道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悬着的心也稍微放松了一些。下面将会遭遇什么,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小舟随波漂荡,外面江风呼啸,有水手呼喝摇橹,老旧的船板发出轧轧的怪响,三人都知小船便在江上前进,但皆不知是走向哪里。
过了两个多时辰,外面天已大亮,一缕日光从船篷的破洞之中射进舱中。小乙心念一动,心中一边默默数着自己的脉搏,一边看那日光映照的光斑的移动。他在刘子骏留下的“七略”之中,读到过不少星经历书,学过用日光移动推算时辰和方位的法子。此刻虽然人被捆缚,但粗略推算还是做得到的。
他算了一阵,低声道:“咱们这是在往南走,顺风顺水,一个时辰能行出几十里水路,看来这贼巢应该是在南边了。”
小沁出门在外,舆图皆在胸中,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心往下沉:“南边乃是一片大水,便是彭蠡湖,其水面宽阔,多岛屿,多滩涂,不知这伙匪人是在哪里落草,若是在湖心人迹罕至之处,咱们逃也难逃。”
转瞬之间,她已是在想逃走的事情了
小乙苦笑道:“就算想逃,也不急在这一时,若是谋算败露,天知道这帮盗匪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久在草莽中厮混,见多了游侠们私底下的行径,他们也会仇杀凶斗,也有绑架人质当做威胁的,有时为了不让人逃走,竟会下手将人的双腿打折!
这些匪徒行事,恐怕只会比游侠更狠、更凶,小心一些,万无错处。
小沁和小乙话不投机,自是互相别开头去,三人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不多时船行渐缓,舱中颠簸起来,天光的方向也左右乱晃,看来是船入险滩,外面水手互相呼喝,提醒着水路的转折。
过不多久,便听见远处有人呼喝,然后只觉船底撞上了什么硬物,众人只觉全身一震,有人走上前来哗啦一声掀起船篷。
“到地方了!快滚下来!”一个满脸横肉的凶汉大声喊道,“哦...我忘了你们站不起来了。”
三人被渔网缠得死死的,连坐都坐不起来,更别提站立了。但是从突然扯开的船篷下,三人仍是被面前的景象惊呆了。
身后仍是一片大水,浩浩汤汤,无涯无际,再也找不到来时的路,但面前却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长长河滩,再往远处看去,便是起伏的山坳,和已经斑驳枯黄的大片林木。
在河滩之上,远远近近伫立着许多座茅棚木屋,虽然看起来简陋至极,但是每个茅屋周围都有人在辛勤劳作,有人在腌晒鱼干,有人在舂米造饭,还有人正在制作简单的竹篓木器,或是织补渔网,看上去虽然忙碌,但是人人都不像外面的饥民一样,脸上都闪着饱足的光芒。
最重要的是,河滩上面有许多的孩子,大大小小的孩子。
这些孩子有的成群结队地追逐嬉戏,还有的背着竹篓在捕捉黄鳝河蚌,甚至有的看见船队回来,好奇地都来凑
聚观察。
这两个月来杨熙等人一路从北到南,跨越千里路程,见得最多的便是饥民饿殍,哪有居民能如此处一般安居乐业?荒年之中最为遭殃的便是孩童,或是跟着父母逃荒在外,或是被弃之路边成为野狗的粮食,甚至被易子而食死得惨不堪言,哪里有这里的儿童这般天真烂漫?
几名大汉走上前来,拖着三人便往沙滩上走。几名儿童凑上前来,当先一个黑黑矮矮的小孩儿好奇地问道:“阿叔,你们又去打渔了么?今日怎么网了几个人回来?”
那个脸上有几道刀疤的大汉不耐烦地挥挥手,将孩子们赶开去:“小兔崽子,少管闲事!”但是眼中的溺爱之意却溢于言表。
三人被拖上沙滩,但心中皆是一片震惊。若是丰足年景,这样一个村落自是平平无奇,但在这大荒之年,这样一个祥和富足的河畔小村,便是一个世外仙境般异数了。
远远的山坡之上,矗立着一幢高大棚屋,看到有船靠岸,那屋中便有十数名大汉奔跑而出,为首一人身材五短,但双臂上的肌肉却高高隆起,一看便知力大无穷。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疤脸大汉面前,探手狠狠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笑骂道:“老五!我就知道有你出马,万事不愁!”
后面几人赶上前来,将杨熙等人的双手紧紧捆缚,才将渔网慢慢割断,让他们站起身来。
那矮壮汉子走到跟前,斜眼睥睨道:“欢迎几位贵客来到沙野!从今日起,你们便是白沙寨的囚犯了!”
虽然此人只说了一句话,但是杨熙敏锐地发现了许多信息。首先自然是这处地名,壮汉称之为“沙野”,很明显不是官府厘定的舆图上的地名,而是当地人自己的俗称。而一般带有“野”字的地名,都是野人聚居,不从王化的偏僻之地。
而这人也说出了贼寨的名字,便是白沙寨。看到这河滩上的满眼白沙,这个名字倒是恰如其分。
那疤脸大汉哈哈哈大笑道:“几个雏儿,我怎么会拿不来?看他们行囊丰厚,还乘着几匹好马,应该也是有来头的人物,大兄要不要审他们一审?”
那矮壮汉子还在沉吟,立刻便有另一名贼人呈上杨熙的随身物品,低声道:“大兄,这人声称自己是朝廷官员,身上还有这幅牌子!”
矮汉看了一眼,脸上神色不变,只是大声喝道:“不必审了,押到后面囚牢之中关起来,不分昼夜好好看守!”说罢便转身去,与那从外归来的众贼说说笑笑,便要离开。
杨熙正想与这贼酋搭话,探听更多消息,却见这人居然下令将自己关押起来,竟是什么都不过问,不由得心中着急,大声喊道:“我有话要说....”
可是那矮汉只是充耳不闻,与一众贼人勾肩搭背地远走而去。
杨熙吐了一口气,心中暗道这贼酋狡猾,他什么也不问,自然便什么消息也泄露不了,他不知道自己这些人的身份,这些人也不知这贼众底细,自也不会惹祸上身,真是明哲保身的好选
择。
但是这贼酋的态度,仍是给杨熙看出了一点信息,那便是这伙贼人只是打手,真正想捉住自己一行的,却是另有其人,也侧面印证了他们初被捕之时,那个贼人说过有人会将他们带走的话语。
那么是谁才会想要抓住他们呢?
杨熙的心中已经渐渐有了答案。
几名喽啰走上前来,按照贼酋的吩咐,将几人赶往那大屋山脚下的方向。
走到低矮的山脚之下,他们看见那岩壁之前,竖立着几处用铁棍木桩结成的牢笼,牢笼之中空无一人,但外面却散落着一些一看便是人的残骨,看起来极为可怖。
看来这便是关押他们的牢笼了。
几名喽啰将三人押入一座最大的牢笼,便自顾在笼前说笑起来,看来他们便是看守他们的哨位了。
杨熙仔细听了听那两人的对答,发现他们只在吹说自己在城中有多么威风,招惹得女子神魂颠倒,投怀送抱云云,皆是淫浪之辞,教人不忍卒听,至于有用的话,这两人是半句也未说起。
杨熙听了一会,只觉耳朵都被污烂了,只得收回心神,打量起这不足丈许的“陋室”来。
这牢笼建设在一片岩地之上,铁棍深深刺入地里,外面又捆缚了三层木桩加固,想要从内部打破这牢笼,想必非常困难。而且这牢笼之外有人看守,远望对面,虽然有人聚居之处看似一片祥和,但在这通往牢笼的道路上和头顶的大屋之间,时时有人巡逻守卫,想要逃去应该没那么简单。
这时忽然听到小沁在旁微微一叹,低声道:“这些匪人还真是找了个不错的安身之所,看那些棚屋,应该都是贼众的家眷吧。”
杨熙点头道:“应该是的。没想到在这灾荒之年,竟能在贼巢中看到这样祥和富足的景象,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小沁叹道:“盗匪也是人,也有妻小,依我看,这些人在此避世不出,便能自在过活,何必去当什么贼匪?”
说话间远远的水边传来一阵喝彩之声,三人同时看去,见到一艘渔船拖着大大的渔网缓慢靠岸,那渔网之中白浪翻滚,显然是捕了满满一网鱼儿,丰收的喜悦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小乙看了此景,双目泛出兴奋之色:“原来在湖中打鱼,竟有这般收获!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果然说得没错!”
他又想到外面的天下饿殍遍地的惨状,不由得心中又是一恸,低声道:“种植庄稼的农户收到天时影响,便会颗粒无收,为何他们不干脆转行做了渔民,也能解得一时饥馁?”
杨熙是朝中官员,深谙其中道理,他黯然道:“家传的营生,岂是随便改得?农户的子孙还是农户,渔民的子孙还是渔民,让农户来捕鱼,那他们的田地便不要了么?而且这些人在湖上打鱼,本来也是犯忌之举,须知天下山泽都归朝廷所有,岂是能随便渔猎的?”
beqege.cc
两人听了这话,都是默然不语,只能长叹。
第一百九十七章 江渚红烟起
雁声未歇,便听嗖的一声弓弦响,一支羽箭向着河滩射出,雁群受了惊吓,皆是扑棱棱地腾空飞起。
那一箭准头颇差,一支大雁也没射到。
然后就见坡上走来一名少年,垂头丧气地去河滩上捡拾羽箭。
这个少年正是方才小船靠岸之时,凑上来瞧热闹的黑瘦小子。
小乙看到雁群四散,有一只大雁离群乱飞,竟是飞到了牢笼上方。他心念忽动,附身从地上抠起一片石皮,将真气贯于其上,嗖地一声将石片射出,正中那雁儿的羽翼。
他曾经在中南山中与杜稚季生活过一阵,也曾目睹杜稚季百发百中的飞石神技,当时他虽然真气浅薄,做不到如杜稚季那般飞石伤敌,但他却是记住了那一手飞石的手法。如今他武艺大进,此刻使出这手绝技,登时将那飞雁击伤,哀鸣着掉下地来。
那小孩儿一见有雁儿坠地,登时大喜过望,跑过来将那飞不起来的雁儿捉在怀里,对着小乙咧嘴直笑。
“小孩儿,你过来!”小乙就势向他喊道。
那小孩抱着大雁向这边走了几步,却被那巡哨的大汉一口喝住:“小兔子!不能靠近这几个人,快走开!”
原来初到之时,那人喊这小孩“小兔崽子”,是因为他的名字便是叫做小兔子。
那小孩儿犹豫了一下,却没有立刻便走,而是驻足问道:“舅父,这些是什么人呀,为什么要把他们关在这里?”
那汉子不耐烦地道:“小孩子家,别管这么多,快走快走!”
这被称作小兔子的男孩忽然做了个鬼脸:“舅父你是不是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大父和太叔他们有事都不跟你说的。”
那汉子脸上一红,连声驱赶道:“就你人小鬼大,快滚快滚!”
杨熙一听,才知这小孩儿与这些大汉都是亲戚关系,说不准这个小小聚落和水寨中的贼众,也都是沾亲带故的乡里乡邻。
肯定是因为日子再也过不下去,才让这个聚落从此远离王化,宁可做了野人、贼人,却至少能够活着。
就在此时,忽然听见山坡上响起一阵急促的号角之声,便见各处房舍当中,都有男子冲出,人人脸上都是惊惶之色。
那山上的大屋之中,也有十数人奔出,为首正是那矮壮贼酋。
“是采金寨的混蛋,有九艘船!”山丘上一处瞭望点奔下一人,正是那疤脸大汉。
“九艘?你有没有看错?!”贼酋大惊失色,“他们哪有那么多船只人手?”
“怕是磐石寨的人也来了!”旁边一名面相有些老成的四五十岁的汉子道,“他们两家老早便勾勾搭搭,今日许是看我们出去做生计,这是想来我们寨里捡便宜了!”
“怕他们个鬼!”那疤脸汉子吼道,“以前便是他们日日来村里搅扰,才逼得我们落草为寇,如今我们也有了兵器船只,又是以逸待劳,管教他们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都随我来!”
说罢当前跳下山坡,向着那沙滩之上奔去,身后十几名大汉也随之而去。
杨熙听得暗暗心惊,想来那不素来客竟是这白沙寨的对头,眼前马上便要上演那水贼火并的戏码。
若是这白沙寨赢了还好,若是攻来的什么采金寨、磐石寨获胜,更不知自己这几个阶下之囚会有何命运。
不过这也是一个天赐良机,正好可以趁着这水贼火并之时,赶紧设法逃走!
但他还是想得太过简单,那贼酋并未忘记三人的存在,先是叫来几名哨位,又将三人的手臂紧紧捆缚,向那老成汉子道:“老三,你将他们带上,与妇女家眷一并撤到山后躲藏,等我们将这些龟孙子杀尽了去!”
那貌
似老成的汉子,实则一点都不老成:“大兄,此时水寨危急,哪里还顾得上这许多人?不如把来一刀杀却干净!”
三人大惊失色,那贼酋却面色阴沉道:“不成!那老不死的靠山很硬!他让我们抓的人,咱们须得看好了,若是让这些人走了,却有泼天祸事!”
那汉子啐了一口,嘟囔道:“还能比如今更危险么?”但是既然酋首发话,他也不再争竞,将三人细细捆好,驱赶他们向着山后走去。
那小兔子年纪虽小,但也临危不乱,想是这般水寨火并的情况,他也曾见过。只见他抱着一只大雁,跑来跑去地招呼其他妇孺同向山后躲避,一本正经的样子似乎又有些滑稽。
三人在几名大汉的押解下,随着聚落中的妇孺走向山后之时,那边厢河滩上两边已经战在了一起。
白沙寨这边占着地利,一见有敌人想要靠岸登陆,便拿长长的竹篙进行攒刺,迫得敌人不敢轻易靠近。但来的九艘船上,也都是凶猛悍勇的好手,还携带着弓箭长矛,一边反击一边强行登岸。
在付出了几条人命之后,那九艘船上的敌手净皆登陆,足有五六十人之众,而白沙这边,却只有二三十人,虽然人手相差悬殊,但那疤脸汉子悍勇非常,跳进人群就是几刀,将几个来犯之敌剁翻在地。
在他的带领下,白沙众匪气势大振,拼命杀向前去,一时间血肉横飞,喊杀声四起,不时有人惨叫倒地,鲜血将白色的沙滩都染红了一片。
杨熙频频回首看那触目惊心的景象,虽然知道这些人都知贼寇,但如此惨状仍使他心中不忍。
旁边小沁冷笑一声,低声道:“都是贼匪,最好全部死个精光才好!”
旁边一名汉子听见她的话语,顿时勃然大怒:“小娘儿,你说什么?不想活了吗?”
他正欲举手来打,忽然听见背后一片惊叫之声,回头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
原来敌人被白沙一轮抢攻之后,终于站稳了阵脚。他们毕竟人数多出不少,立刻便分为两队,一队二三十人继续与白沙众匪纠缠不休,另一队十余人却直向这一干逃走的妇孺追来!
“快走,快走!”那几名汉子再也顾不上与小沁算账,催着众女眷、儿童急急向前逃去。
但是这群人中既有老者,又有孩童,根本走之不快,后面的追兵越赶越近,经过棚屋之时还纵火将屋顶点着,烈烈红炎瞧得人人心惊。
那些老幼妇孺虽然知道逃命要紧,但是看到家园被焚,皆是边逃边止不住地流下泪来。
眼看追兵已到眼前,几名大汉再也顾不上看守杨熙等人,纷纷拔刀出鞘,奋不顾身地向着十余名追兵猛扑上去,只为替村中老小争取一些逃走的时间!
这便是逃跑的时机了!
杨熙正在犹豫要不要逃跑,小沁便已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发什么愣!快跑!”
若是不跑,追兵追上来后,他们便要凶多吉少了!
此时几名汉子正与十数人缠斗,不一会儿便有三人倒下,追兵也有两人被悍不畏死地砍倒在地,只剩那面相老成的汉子和另外一人浑身浴血,仍在死死拖住追兵,不让他们靠近逃走的妇孺,但敌众我寡,却怎么拖延得住,转瞬便有两人持着带血的屠刀逼近了这一群毫无抵抗之力的妇孺。
“走!快走呀!”那汉子厉声喊道,是让这些妇孺快逃!
“走啊!等什么呢!”是小沁的尖叫,在催着杨熙赶紧逃走。
在这一片鲜血的屠场之中,杨熙只觉心脏如雷跳动,满脑子皆是妇孺凄惨的哭号之声。
“给我解开捆缚!”忽然旁边响起一声大吼,只见小乙目眦欲裂,正在发疯般地拼命挣那手上的绳索。
“快解开!不然大家一起没命!”小乙的吼声中,已有一名追兵狞笑着手起刀落,将一名老妇斩倒在地,鲜血喷溅而出。
“我来!”旁边忽然冲过来一个矮矮的身影,竟是那小兔子,转头奔到了小乙身边,用一把贝壳磨制的小刀疯狂地切割缚住小乙双手的绳子!
然后小乙只觉双手一松,绳子已被小兔子割断。
小乙见到又有两名追兵逼近人群,举起屠刀,登时顾不上给杨熙和小沁松绑,只是脚下发力,全速向那敌阵之中奔去!
那名斩倒一人的追兵刚欲再次举刀,忽然只觉劲风扑面,直刮得耳根生疼。他心中大惊,知道有人袭来,但是还没看清对方面貌,便觉持刀的手臂一阵剧痛,发出嘎啦脆响。
一个照面之间,小乙便以重手法将其臂膊折断,将武器抢在手里!
他一声痛呼还未出口,便觉颈部一凉,刀锋倏忽进出,鲜血已经经由气管灌入肺中,惨嚎再也无法出口。
一刀断颈!
小乙瞬间将此人手刃,心中却没有一丝波澜。
这种连老人妇女也杀的凶徒,该死!
其他追兵看到小乙以雷霆之势便杀了一人,顿时明白此人乃是好手,但仗着人多,都是同发一声喊,挺刀向他包抄而来!
“不想死就快滚!”小乙厉声喝道,身形已化为一道旋风,毫不迟疑地冲进敌阵垓心!
他素为游侠,又跟着韩狗儿、杜稚季、张逸云等人屡次经历大险,深知以寡敌众的道理。
那便是比谁更不要命!
他虽然武艺已有火候,但同时面对数倍与自己的凶残水匪,哪里敢言必胜,与其被拖到垮,拖到力尽,不如上来就拼一把,杀到他们害怕!
他以一敌十,虽然仗着身法轻灵躲开了致命的一刀一剑,但皮肉之伤顿时多了几处,瞬间也是浑身浴血。
但是一合之间,敌人又毙一人,伤二人!
他手中虽为短刀,使得却是五劫剑法,正面强攻是为离剑,瞧准破绽倏忽又转巽剑,刀锋及身化为震剑,如迅雷一般刺穿敌人的心脏!
众匪被他不要命的气势和狠辣的招数吓破了胆,虽然人多,但各都显出畏缩之态,如此一来,小乙便又以两处轻伤换了敌手的一死一伤!
还有两名匪人继续追杀老弱,想要让小乙分心,冷不防旁边一个女子斜刺里欺近,狠狠踢出一脚,角度刁钻,势大力沉,登时踢在一人的下巴之上,将他踢飞出去。
小沁的绑缚也被那小兔子松开了。
小乙从后赶上,手起刀落,将另一名匪人刺了个对穿,鲜血喷在妇孺身上,引起一阵惊叫。
剩余三五名贼人一看小乙手段厉害,兼之不要命一般,杀人如同眨眼,终于心中生出莫大恐惧,发一声喊叫,便转身逃去!
那沙滩上缠斗的众匪一见这边死了许多人,也再无心恋战,抢了小船便欲逃走,白沙匪众赶了上去,又留下几具尸体,才让两艘船,十几人仓皇逃去。
湖上的天气说变就变,寒风呼啸而起,带来一片卷积的乌云,然后便有一阵雪粒飘落而下,由疏转密,由雪粒转瞬又变成了雪花。
冬日的第一场大雪终于来临了。
这白沙寨的变故来得急切,去得也急切,大雪便仿佛收拾残局一般,只想将这一片惨象全数遮蔽。
fantuantanshu.com
但杨熙的眼前、脑中,仍然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仿佛痴了一般。
曾几何时,自己也看见过这般大雪,这般惨烈的血肉屠场?
一股寒意悄悄从他的心中爬起,转瞬便如漫天的大雪一般,从他的经络喷涌而出,茫茫覆压在他的脑海之中。
第一百九十八章 神念破虚妄
一场血战结束,小乙和小沁虽然在乱斗之中各受了些伤,但是想要逃走还是不难的,但忽然看到杨熙忽然面露痛苦之色,一头栽倒在雪地之中,不由得皆是面色大变。
就在这白沙寨浴血击退来犯之敌的节骨眼上,杨熙的寒症如同突如其来的大雪,忽然爆发。
两人自不能丢下杨熙独自逃生,但继续呆在此地,又面临无数不确定的危险。
今日刚刚被捉到水寨,便遇上贼匪火拼,杀得血流成河,鬼知道还会有什么灾难在等着他们?
“你们两个...少年人...倒是有些门道,白沙寨...算是承了你们的情了。”
两人定睛一看,只见从那死尸堆里爬出一个浑身浴血人来,竟是那面相老成的“老三”。
这人受了不轻的伤,但毕竟是水寨的重要人物,身手武艺还是有的,是以终于没有战死,而是幸存了下来。
当然,若不是小乙含怒出手,小沁从旁协助,别说是他,就连在场的妇孺等人都要死伤殆尽。
可以说,最后是小乙和小沁二人合力,扭转了整个战局,让白沙寨击退了来犯之敌!
小乙一言不发,他并不是想帮助白沙寨,但是他本性良善,如何能够看着这些妇孺在他眼前被杀?
小沁却一脸惶急,拼命想要扶起杨熙,但只见他不住地向地上蹿下,便像没了骨头一般,不由得颤声道:“他不行了!不行了!”
那“老三”凝神一看,在杨熙的脸上端详了一阵,忽然觉得似乎有些熟悉。
这个少年的面容...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但此时杨熙双目紧闭,牙关咯咯作响,眼看是犯了什么病症,若不及时救护,怕是要出人命。“老三”当即下令道:“小兔子,你带几个妇人,将他抬回大屋之中,好生照看!”
小兔子虽然是个小孩,但是临危不乱,连忙走到女眷丛中便去安排。
这三人一行救了整个水寨,自然不能再将他们当作囚徒对待,此刻杨熙发了病症,正该细心救护才是。
小乙和小沁二人见这盗匪还有些侠义之气,算是知恩图报,便也不顾嫌疑,同将杨熙抬入那山坡之上的大屋之内,帮他按摩关枢,轮流度入真气,只是吊着他的性命。
但是不知为何,此次杨熙寒毒发作极为厉害,两人运气半天,也未能将他心脉之中的寒气压下,来来回回终成此消彼长之势。两人真气用尽,无计可施,终于双双累倒在杨熙的榻边。
白沙寨中被焚毁六座棚屋,死了十二个青壮,这已是水寨成立以来最大的一次损失。当然,入侵者也不好受,留下了十六具尸体和四艘完好的小船,算是大败亏输。
这十六个敌人,有六个是小乙一个人杀的。
所以小乙在水寨战胜一事之上,可谓功不可没。
因此,当小乙和小沁提出要安顿发了寒症的杨熙,白沙寨五名头领谁也没说什么,一致同意将那大屋让了出来。
白沙寨虽是盗匪,但也知道有恩必报的道理。
此时寨中棚屋已被烧去大半,老幼妇孺挤在剩余的几间茅棚中躲避风雪。白沙寨的五个头领之中,要数老三伤得最重,此时已经包扎妥当,只在棚屋中休息。剩下四人却在大屋之下的山壁前燃起篝火,互相对坐无语。
那疤脸大汉姓邱名霸,虽然看上去一脸凶相,但在五人当中年纪最小,忝为老五
。刚才他作战最为勇猛,所受伤处却是最少,想来连敌手也害怕他的暴躁性子和无边凶焰。
此刻他看着漫天的风雪,忽然破口骂道:“天杀的采金寨!天杀的磐石寨!若是大雪封江,咱们过不得这个冬天,便也去他们老巢,抢他娘、烧他娘!”
他性子最暴,今日吃了如此大亏,心中只想着报复,只想着以血还血!
一名脸色阴沉的老者道:“咱们今日多亏那武艺高强的小子助拳,若是没有他,胜负之说也还难分那!本来咱们的实力就弱于那两家,如今我们折了十余人,实力再次减损,依我看,还是先想想如何自保吧!”
这老者名叫田白宁,乃是寨中为数不多的几个识字之人,便是水寨的军师,排名便是老二。
他说话做事,都会深思熟虑,若不是有他,水寨也存活不到如今。
一名长着大胡子的汉子忽然瓮声道:“咱们之所以能击败来敌,全是靠着那个少年,如果咱们能拉他入伙,他一人便当得十人,何愁不能荡平别的水寨?如今他的两个同伴都在我们手中,何愁他不答应?”
wucuoxs.com
这人叫做邱成,乃是邱成的堂哥,在首脑之中排行第四。
一听他说出这话,一直沉默寡言的那个矮壮汉子,也就是唤作石方的酋首,忽然一声断喝道:“不成!莫要打这几个人的主意!反正再过几日,便会有人来带他们走了。”
田白宁目光一闪,他身为寨中军师,竟不知道寨主石方为何要下令捉拿这几人回寨,一时颇感疑惑。但他心机阴沉,却终于没有说话。
他不需要说话,因为自然会有别人替他来问。
果不其然,那邱霸一副急性子,不由得出言问道:“大兄!你一直不说捉这几人的原因,究竟是什么缘故?他们到底是何人?”
那邱成也附和道:“特别是那看着像个小厮的,身手真是不弱!为何不能拉他入伙?”
石方脸上露出一丝纠结之色,只是摇头道:“不行,不行!咱们便好生看守他们便是。”
“既然不能拉他们入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疲惫沙哑的声音,“何不将他们放了?”
众人回头,看到竟是老三拄着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冒着风雪走了过来。
老三姓奚,不是本地人士,十多年前流浪来到当时还是白沙村的白沙寨,就此定居下来,后来村中之人在苛捐和天灾之下没了活路,只得全体落草为寇,做了水匪,这姓奚的有些武艺,便做了寨中老三,平时训练青壮的活计,都是由他来做。
“老三,你怎么不呆着休息?咱们就属你受伤最重,也是多亏了你,才能保住寨中老小。”邱成赶紧扶他坐下。
奚老三坐在火旁喘息半晌,才道:“今日若不是有那个少年舍死拼命,我便是粉身碎骨,也拦不住那些混蛋。既然人家有恩于我们,大兄又不愿拉他们入伙,何不干脆将他们放了,也是报答他们舍命相助之恩。”
石方面色难看,仍然只是摇头:“放不得,放不得!”
田白宁看着石方的脸色,忽然开口道:“这几个人,又不能伤,又不能杀,又不能拉入伙,又不能放纵离开,我怎么觉得,他们不是什么囚犯,倒像是....水寨中的贵客?”
石方惨笑一声,终于坦言道:“老二说得没错。不瞒诸位兄弟,这几人乃是造船的福老头专程送信给我,让咱们务必抓住的要人!咱们只需将他们扣留一些时
日,自然便会有人来将他们取走,还会给我们一大笔报酬!但是如果将他们纵放或者伤害了些许,那咱们整个水寨都要被夷为平地了!”
听了酋首的解释,众人方才知晓,原来捉拿杨熙一行,他们白沙寨只是一个受人利用的工具而已!
究竟是什么人,要得这几名少年少女而后快?究竟是什么势力,能够轻易将白沙寨夷为平地?
石方看着诸人一脸震惊的神色,不由得压低声音道:“兄弟们听没听说过‘宁惹鬼神,不碰百家’的说法?”
他这一句话出口,众人皆是大惊。
-------------------------------------------
漫天的大雪充塞天地。
是灰烬般的死雪,有如铁锈、鲜血、沉渣、腐土,似要将杨熙层层埋没。
杨熙感觉不到自己身在何处,只觉自己身在半空,俯瞰这被铁灰色的雪片充塞的,看似无边无际的世界。
这世界并不是无边的。
它有尽头。
因为这不是杨熙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
这是他犯害寒症之后,经常会“梦到”的异世,是禁锢他神念的枷锁。
随着他“导神”之术的修炼,他的神意已经日渐强大,再不像最开始来到这个奇异世界之时,只会茫然无措地乱转,或是只能存神观想,等待自然从这世界当中离去。
他已经可以轻易地冲破风雪的封锁,来到这个世界的边界。
先生曾经说过,神意的修炼是有门槛的,只有突破了这一门槛,才能真正晋升到下一个境界。
便是以神念化为膂力、真气的“化虚”之境!
但是杨熙始终也不明白,为何自己煅炼神意的枷锁,竟是一个如此奇怪的,充塞着灰雪的世界?
想不明白。
先生曾经说过,随着自己神意渐长,盘踞在心脉之中的寒毒也会相生相长,寒症发作起来,也会越来越烈。
难道最近寒症发作频繁,竟是自己神意增长快要临近门槛的征兆?
也就是说,自己只要突破了这个门槛,便能够晋升到“化虚”之境,在神意与寒毒的争斗当中,再次占据上风!
他一念及此,猛地突破了那铁灰色的天幕!
如刀割一般的痛楚,如闪电一般的白光灼烧,已经再也无法撼动杨熙凝练的神意分毫,他一瞬间便突破了那无比真实又如同虚假的天幕。
天幕之上,是更加空旷无际的天地,那漫天灰雪如同烟气一样消失殆尽。
无边原野之上,严寒刺骨如刀,绵延不尽的山林之上,有刀斧般锐利的无尽罡风呼啸而过。
天地之间一座高峰隆起,高峰之上,仍然盘绕着那条全身由冰雪构成的恶龙,两只红眼一瞬不瞬盯着杨熙的所在。
这个怪物,便是自己终于要面对的“桎梏”和“门槛”么?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只有突破此处,才能斩开虚妄的假象,看到更深处,更高处的真实!
恶龙仰天狂啸,猛地向着杨熙喷出一口吹息,天地间瞬间充满森寒如刀的冰冷雪片,直向他飞射而至!
“来吧!”杨熙也发出无声地咆哮,竟以全部的神念迎上了冰雪巨龙的吐息!
第一百九十九章 黑翼蔽天光
杨熙识海之中天人交战,但在旁人看来,却是气若游丝,身子忽冷忽热,心跳时缓时慢,恰似垂危将死一般。
他的全部神念,都已潜入识海深处,与那盘踞心脉的寒毒所化的冰雪恶龙正面交战,身体机能的正常运转自是不能维持。
在识海之中,时间皆不能以常理度量,他与毒龙相斗,感觉只是过了一瞬,但在现实当中,已是好几日过去。
若不是小乙和小沁皆是身具真气,这几日不断以真气注入他的体内,助他抵御寒毒的侵蚀,他此刻早已油尽灯枯,死得不能再死。
白沙寨虽然损失惨重,但因感激小乙和小沁出手救了寨中老小,也便不再将他们当作囚犯,也是集全寨之力好生管待几人,不让他们受冻饿之苦。
不过小乙发现,虽然这个匪寨明里对他们感激不尽,但是暗里仍是派遣人手,毫不间断地在周围暗中看守,不让他们走出水寨的范围。
他们的身份没有变,仍然相当于阶下之囚。想要离开,那是再也休想。
当然,杨熙病成这样,本来他们也走不成。
小乙也曾偷偷对小沁说过,既然豫章距此不过百里之遥,为何不偷偷逃走?有他一个人照顾杨熙就够了。
小沁却沉默地摇摇头,只是跟他一起继续照顾杨熙,丝毫没有独自逃走的意思。
小乙也不强求,他知道这个姑娘心中存着不少秘密,自己便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内中缘由,索性也不再去想。
事到如今,是不是囚犯,小沁到底要做什么,白沙寨到底是遵照谁的命令将他们囚禁,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先保住杨熙的性命。
他只恨自己没有张逸云、若虚先生那般雄浑的真气,若是他们在,瞬间便可压制杨熙体内的寒毒,哪里会像如今这般,两个少年少女在此一筹莫展?
小乙也曾找到白沙寨的头领们,问道能不能寻个医者来给杨熙瞧瞧。
那大头领石方笑道:“小兄弟,咱们这可是贼寨,什么医者敢来这里行医?咱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便是有病痛灾难,也是全凭性命硬抗,哪里见过医者长什么样子?寨中倒有神汉神婆会些巫术祈禳之法,要不要我喊来给你们试试?”
这巫祝祈祷之法,骗骗乡野村夫还行,小乙虽也是穷苦人家出身,毕竟曾在长安城中生活过一段时间,知道便是将那神汉请来,也济不得事,只好颓然推辞了。
此时已是来到白沙寨的第五天。
茫茫大雪终于停歇,白沙寨中又有人出来活动。石方带领寨中诸人,到后山去将前几日战死的寨众和被杀伤的老小全数葬了,又领着青壮,趁着湖面尚未完全封冻,撑船下水,趁着冰封前最后一段时光,准备多捕些鱼鲜。
既然是个贼寨,那便随时做好了掉脑袋、死兄弟的准备。一场火并过后,死了的人便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好好活着。
饥荒乱世之中,能得此偏安一隅,不受冻饿之苦,已属非分,哪里还有余暇去哀怜死者?
日暮时分,众匪打鱼归来,收获颇丰,便在白沙滩上扫开积雪,燃木为篝,烤鱼煮饭,老老小小围坐分食,一派欢歌笑语。
从这种景象看来,让人只觉这白沙寨只是一个普通村落,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水匪都是普通村民。
从前他们也的确是普通的村民,在彭蠡湖边打鱼为生。虽然有官家时时要来收税,有水匪不时也来骚扰,但是日子还算过得。
但好景不长,绥和元年,村子遭遇了百年未见的大雪灾,整个彭蠡湖都冻住了,没了鱼获,村人自没了生活,但官家赋税一样不少,水匪滋扰日日尤甚,终于逼得村上青壮怒而奋起,杀了县里来的啬夫,将家小全部搬到这人迹罕至的白沙滩处,从此做了野人,学那水匪行事。
湖中水匪自不肯看到有如此一股势力在他们的地盘上崛起,多次前来滋扰,但村中青壮众多,皆将他们打退了去。
由是这彭蠡湖畔便多了一支白沙匪,多了一个白沙寨。
小乙在昏暗的大屋之中,看着远处盗匪在篝火旁欢声庆祝,他们却只能凄凄冷冷,守着重病昏迷的杨熙,不由得长
叹一声,黯然道:“这些贼匪也真是无性无情,死了这么多同伴,也不悼念一下,却如此欢歌庆祝。”
小沁近几日悉心服侍杨熙,面容益见清瘦。她低声道:“我在草原上的时候,每逢有老人去世,或是青壮年战死,他们便会将死者焚化为灰,然后举行盛大的宴会,用欢笑而不是痛哭来告慰死者的魂灵。在他们看来,死亡乃是解脱,乃是新生命的开始,是值得庆祝的事情。”
小乙与她朝夕相处,共同照顾杨熙,她终于对小乙不再那样针锋相对,而是有了一些互相扶助的意思。
屋前月光凄清,照射在盖满白雪的沙滩之上,一个小小的身影迟疑地走了过来,原是那小兔子。
他黑瘦的脸上还留着烟熏火燎的颜色,看到小乙和小沁正静静地坐在门口,不知他们在想些什么,但是仍是鼓足勇气凑了上来,将手里的两条烤鱼递过来。
“给,你们吃...”
自从那日小乙救了寨中老小,这小孩子便对小乙既敬且佩,时不时拿些吃食送来,只为与小乙多说上几句话。
但此时小乙心神俱疲,也打不起精神来与他说话,只是将烤鱼接过,向他点了点头,聊表感谢。
小书亭
小兔子一个小孩儿,当然不知道什么安慰的话,但他看见两人颓丧,便想找点话来说。
他搜肠刮肚,最后就憋出一句:“你...你们别伤心了,谁都会死的,那位大兄眼看病重救不得,也是没办法的事...”
小乙听了,不由得脸色骤变,但他知道这小兔子童言无忌,又看惯了寨中水匪死去,说出这样话来,也实在怪不得他。
但是小沁却勃然大怒,不顾一身疲累,站起来对着小兔子就是一脚,将他踹了个地滚葫芦。
“小兔崽子,瞎说什么呢!他怎么会死!他不会死的!”小沁横眉怒目骂了几句,但越骂越觉心中酸楚,终于忍不住雷落如珠,掩面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小兔子挨了一脚,腿上好不疼痛,但见那小沁哭得可怜,也忍住了没叫,只是连滚带爬地走了。
小乙最怕见到女孩子哭泣,此刻见到小沁哭得如此伤心,更不知如何办法,只是手足无措站在旁边。
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这小沁虽然狡计百出,心思沉重,但毕竟是个年轻女孩儿,她对杨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关心之情,竟是如此深沉无比。
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见山坡瞭望点上又响起刺耳的号角之声。
五日之前,正是这号角声,揭开了一场突出起来的血战。
如今又是什么警情,竟又有号角声传来?
小乙心中大惊,连忙四下望去。
此刻月光如水,湖面碧波如洗,极目看去,能见数里远近,但是在湖面之上,并未发现有船迹帆影,向着这边袭来。
倒是那朗朗天幕之上,有一道奇异的黑影,正穿过月盘,向着这片沙洲飞来。
黑影...
小乙心中的不安越来越甚,忽然想起自己当日在杨家大宅中与那蛛夫人放对之时,那从天而降的一片黑影,仍然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那跨月而来的黑影越来越大,不正如那天的黑影一般么?
此时白沙众匪也看到了那黑影的到来,一时间都是乱作一团,不知袭来的是什么奇异物事,忍不住都拿起刀枪弓箭。
那石方见此异景,却临危不乱,吼道:“莫要妄动!是‘那边’的人!”
那边?
他这话说出,众匪都是满心疑惑,但其他诸位头领却似听明白了,慌忙安抚众匪,让他们放下武器。
黑影飞到沙滩上空,众人这才发现,那黑影竟是一个背生双翼的怪人!
在众目睽睽之下,那怪人盘旋一圈,忽地冲下地来,稳稳落在沙滩之上。
然后便听咯咯机括连响,那人背后的双翼如活物一般,曲曲折折自行收拢,全数并入一个方箱之内,负在那人的背上,直似一个不起眼的背囊。
来人身量不高,身材枯瘦,穿着一件紧身玄衣,看他的脸庞,却是如刀痕深刻,须发苍白,足
有五六十岁年纪,也似一个不起眼的老人。
但是这老人竟是用一具机关羽翼一路跨湖飞来,任谁也不敢认为他真如外貌一般不起眼。
“那人在哪里?”老人开口便问,嗓音嘶哑如锈刀锯木。
“阁下是...”石方上前叉手问询。
“那人在哪里!”老人双目之中闪射着猩红异光,只是将袍袖一拂,石方便觉一股大力涌来,几欲立足不稳,不由得连连后退几步。
“来者报上姓名!”那邱霸见首领吃亏,登时心中火起,挺身挡在前面。
“找死!”那老者双目红光更胜,忽如鬼魅一般欺近邱霸身边,一只鬼爪一般的手直刺向邱霸的要害!
邱霸见这老者来得如此之快,心中不由得大惊失色,连忙挥拳去挡,却被老者一掌狠狠挡开他的拳锋,扑的一指刺入邱霸腋下关枢!
邱霸半边身子一麻,只见那老者如鬼般的红眼已经欺近面前,紧接着便觉颈上一痛,那老者竟如猛兽一般直直咬上了他的肩颈!
“啊!”邱霸一声狂叫,只见鲜血四溅,那老者居然以尖牙咬穿了他颈上的血脉,鲜血四散喷洒,那老者犹不松口,竟在邱霸的肩颈之上大口畅饮起来!
这老头儿是人是鬼,怎么竟在喝血!
众匪皆是毛骨悚然,忍不住皆要拿起武器向这老者身上招呼。
没想到这老者饮下几口鲜血,双目之中的猩红之色却渐渐退去。他一把将邱霸推开,还顺手点住他胸腹处的两处关枢,便见他颈部喷血渐渐止息。
“哈哈哈..咯...”老者满面满嘴是血,咧嘴一笑如厉鬼现世,连那杀人不眨眼的水匪都吓得两股战战,“老夫乃是百家盟蝠千里,刚才一不小心伤了这位小友,真是对不住。我已经封了他的血脉,赶紧相救,还不至于便死。”
这老者自然便是蝠千里,也只有他才能在收到飞奴传书之后,借着机关翼之力,只在短短的五天之内,便跨越千里之遥,追到了这彭蠡湖畔。
饶是他修为身后,真气充盈,如此长途飞行,仍是耗尽了他的精力和体力。他有一门不传秘术,便是可以将鲜血转化为体力,所以他随身豢养了许多弟子,唤为蝠奴,便是为了在体力不济之时,能够随时吸血补充力量。
但如今长途飞行,没有蝠奴跟在身边,来到此处之时,已是油尽灯枯,神智丧乱,那邱霸不知厉害,贸然上前来挡,不觉便成了蝠千里补充体力的血囊。
众匪听了,都七手八脚地去救那邱霸,止余石方仍呆立当场,满脸苦笑。
“老...老先生真的是百家盟来的?”石方道。
“你在怀疑我?”蝠千里微微一笑。
此刻蝠千里神智已复,但看他沾满鲜血的面容,仍是让人不寒而栗。
石方心惊胆战,连忙道:“不敢,不敢!那几个人我们已经拿在寨中,便在上面那幢大屋之中,可是...”
他还想对这蝠千里细说杨熙病重,小乙曾经救过水寨的事,想要让这凶神对他们好些,没想到蝠千里面色一变,忽然大踏步走向那大屋的方向。
片刻之后,便听得大屋之中响起一声嘶哑难听的狂吼:“人呢?人到哪里去了!”
石方心中大叫不妙,转头一看,只见有几个黑影正向着远处奔逃而去!
原来小乙发现是蝠先生赶来,顿时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小沁当机立断:“背着杨熙,咱们逃!”
逃?这一面环山三面环水的沙滩之上,又能逃到哪里?
小乙心中茫然,忽然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响起:“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他向外一看,竟是小兔子看到情势有变,再次来到面前。
“小兄弟,我们的大仇家来了,必须马上逃走!”小乙急道,“帮帮我们!”
那小兔子虽然年纪幼小,但是性子十分果觉,当机立断道:“走!我送你们坐船逃!”
于是当蝠先生吸完人血,前来寻找几人之时,小乙和小沁已经负着杨熙,在小兔子的带领下,抢了一艘小船出水逃去!
第二百章 旧人应不识
杨熙等人竟在蝠先生眼皮子底下逃跑了,这让他如何不大怒欲狂?
“杨熙!莫走!”他嘶声厉啸,几个纵跃便飞身登上那大屋之顶,然后腾身一跃,背后背囊如节肢铺展散开,瞬间如巨蝠展翼,乘风升举,在众水匪的目瞪口呆之中,离弦飞箭一般向那湖上拼命划走的小船追去!
那小舟之上,杨熙昏迷不醒,小沁和小乙虽有武艺,但根本不谙舟楫操掌,亏得有从小精熟水性的小兔子在旁边指挥,才能顺利将船划出河汊,来到茫茫湖面之上。
此刻他们正在湖上奋力划桨,试图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但那蝠先生来势劲疾,转眼已飞至众人头上,如一头饿鹰一般,拟要作势下扑。
小乙心胆俱寒,当日他与蛛夫人放对,激斗之中,这一身黑衣的蝠先生竟能一招将二人制住,武艺实在高得吓人。若是让他落至船上,他们几人如何还有生理?
想到此处,他运真气于丹田,厉声喝道:“呔!”同时手上一扬,便见一颗石子如用弩机发射一般,直向半空中的蝠先生激射而去!
小乙的手劲不可谓不大,一身飞石手法又是学自大侠杜稚季,自是准头刁钻,可此时小乙的对手乃是百家盟的长老,有“杀将”之称的蝠先生,只怕这飞石却不能奈何于他。
但没想到的是,看到飞石袭来,蝠先生却忽然纵翼升高,急急避开飞石,然后又盘旋一圈,才再次向着小船追来。
小乙一愣,不知蝠先生为何竟会如此忌惮自己的飞石,他下意识地从舱底的压仓石上再抠起一块石子,对着蝠先生又是奋力掷出。
小沁旁观者清,恍然道:“这老鬼虽然武艺高强,但此刻他飞在空中,腾挪没有在地上那么灵便,若是被你以飞石击断机关翼,那便只有落水一途!”
小沁说得不错,虽然这蝠先生能借机关之力腾飞上天,但毕竟飞翔一事,逆天而行,不仅需要全神贯注,更需要超人的力量、敏锐的感觉,才能借着风流气动之力,在天空婉转翩跹,若是遇到外力侵扰,却不是那么容易抵敌。
所以当日在昌陵鬼窟一战,蝠先生刚一露面,便被若虚先生瞧破这机关翼的弱点,只用一块劫云便将其烧下地去。
此刻面对小乙的飞石,他自然只能以趋避为先,不敢再追上前来。
小乙被小沁喝破关窍,顿时恍然大悟,手中连连使劲,飞石连珠般掷出,逼得蝠先生越飞越高,越来越不敢靠近。
能行!小乙满心狂喜。这蝠先生虽能飞举升空,但是一旦被他飞石阻住,便没法奋起直追,只能看天时风向,绕弯子那是难免的了。
那蝠先生在天际盘旋,却被小乙以飞石威胁,不禁要气炸了肺。他的袖中携有若干阴毒机关,毒火爆炸一应俱全,若是全数使动开来,哪里还容小乙这般放肆?
但是他的目的并不是杀人,而是在若虚先生之前捉住杨熙,所以杀伤力大的手段竟是一些也不敢用。
眼看小乙越追越远,他只好调转方向,重新返回白沙之上,喊来白沙匪的酋首石方派人驾船去追。
石方摄于他的凶焰,哪敢不从?连忙打点水手,整治一艘快船,带他下水追去。可是一来一回早已耽误了辰光,远远望去,那湖面上的一叶小舟已经看不见了。
小乙和小沁见蝠先生终于退走,皆是大喜,但看到杨熙仍然气若游丝,不由得又是喜中有悲。
虽然不知道百家盟为何天涯海角地搜索杨熙,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再落入那些行事诡异的鬼人手里!
“你...你们要去哪儿?那个怪老头儿回去开船,怕是一会又要追将上来,咱们还是早早确定去向。”旁边小兔子忽然发话道。
去哪儿?小乙一愣,却听小沁毅然道:“去豫章!”
此处距离豫章不到百里水路,若是顺风顺水,一日时间便可到达。
但是为什么小沁这么执着于去豫章?豫章对她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
杨熙重病将死,去豫章就那么重要吗?
小兔子唯小乙马首是瞻,小乙却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将目光投向脸上仍带坚定之色的小沁。
如果此时小沁再不给出答案,他便要命令小兔子就近靠岸,先带着杨熙去找大夫治病!
小沁在他的逼视之下,脸色变了再变,神色终于变得惨然,泪水止不住地又流将下来。
她嗫嚅着,终于吐出微不可闻的话语:“...家...”
“家?”小乙心中疑惑,“豫章是你的家?”
小沁坚定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止是我...我的,也是他的....他的家...”
谁,杨熙吗?小乙一愣,杨熙的故乡不是江夏么?
为何小沁会说豫章是他的家?
小沁咬住泛白的嘴唇,声音中带上了呜咽:“他...不是他...我要让他记起来.....”
小乙心中一动,忽然想起自己多次与杨熙彻夜长谈,说起双方的身世。
他是一个孤儿,从小被若虚先生收养,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出身,也没有五岁以前的记忆。
小沁这个姑娘,可谓人精一般,对谁都怀着深深的戒心,但不知为何,在杨熙面前,却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变得沉默,乖顺,也不再那样咄咄逼人,警戒之心表露于外。
难道她早就认识杨熙?
难道她知道杨熙的真正来历?
难道她费尽心机,让杨熙与她一起去往豫章,竟不是为了她自己?
在他的逼视和诘问之下,小沁的坚强再也无法维持,只是伏在杨熙身上呜呜哭泣起来。
去,还是不去?
若是去了豫章,也许能揭开杨熙的身世之谜,但是也可能会因不能及时救治他的疾病,导致他一命呜呼。
若是不去豫章,而是找个近处的城镇,寻觅医者为其治病,也许能保住他的性命,但他们的行踪却很容易被那蝠先生找到,再次陷入危局。
小乙看着映在水中的月华,忽然颤抖着皱成一片涟漪。
起风了,是东北风。
这一瞬间,小乙下定了决心。
“起帆!咱们去豫章!”
听到小乙的安排,小兔子立刻行动起来。
挂起风帆,摆正船舵,船儿在越来越烈的东北风中划过水面,向着西南方的豫章郡城破浪而去。
按照常理来说,带着一个重病之人逃走,肯定要就近靠岸,寻找市镇安歇,谁能料到他们竟会舍近求远,直向豫章而去?
他们的目的地,便是那蝠先生应也料想不到!
破浪疾驰的小舟之中,小乙看着杨熙昏迷的病容,忽然运起全身的真气,一掌拍在他的头顶!
在小沁的惊呼声中,小乙竟将全身的真气全数灌入杨熙体内,雄浑的真气与那盘踞杨熙心脉的寒毒猛烈地绞杀在了一起!
千万别死啊,杨熙!
小乙只觉一阵脱力,只觉眼前模模糊糊,全身轻轻飘飘,忽然一头倒在杨熙身畔,也是人事不醒。
模模糊糊之中,小乙听见船底撞到砂石的声音。
他悚然惊醒,却觉浑身软绵绵地,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你...你醒啦?”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小兔子黑黑瘦瘦的脸。
“咱们到哪里了?杨熙...杨熙还好么?”小乙挣扎了几下,居然没有爬起来,还是小兔子拼命将他扶了起来。
“他...他还没醒,不过好像...好像好一些了,那位姊姊在照看他。”小兔子道,“咱们一路顺风顺水,走了整整两日,现下已经到了豫章城下了,咱们已经泊在了一个小码头上。”
小乙看到船舱的另一头,小沁正伏在杨熙身上,昏昏地睡着,不觉心中安定了些许。
他向小兔子道:“多亏你了,小兔子。我真不知该如何谢谢你才好。”
小兔子听了他的感谢,黑脸之上竟然现出一丝红晕:“你...你不用谢我,你救了寨中老幼,我...我早想找个机会偷偷把你们放了,这艘船是早就备下的。本来我还想等几日,你那同伴身子好些,再偷偷送你们走,但日前那怪老头儿突然赶来,我便来不及准备,只好带着你们逃了!”
说着,他从腰后掏出一件物事,递到小乙的手中。
小乙定睛一看,竟是自己那把无坚不摧的断剑!再看看船舱之中,几人的行李多也堆在旁边。
这时他才知道,原来这小兔子竟早就存着要放他们离开的意思,甚至连他的兵器行李都预先偷了出来,一时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敬佩,不由得摸着他的头道:“好孩子,好孩子!你生在贼寨,难得竟知道知恩图报的道理!但如今你叛寨出逃,以后却要怎么办?”
小兔子沉默了半晌,忽然鼓起勇气道:“大兄,你是有本事的人,我想跟着你!”
小乙虚弱地笑道:“我有什么本事?不过你愿离开匪寨,自然是好的。但现下我们被人追踪,形势还很危险,你若呆在我们身边,难免受到牵连。”
他想了想,又将那断剑塞进小兔子的手中:“你拿着这剑防身,船上我们的行囊当中还有些钱钞,你拿了便赶紧走,到豫章郡中先躲藏一阵。若是我们摆脱了追兵,必定前来接你。”
他沉默了一会,又补充道:“若是我没来找你,你便一个人好好过活,在大市镇上,只要勤勉些,总不至于饿死。等你以后长大了,便
到长安去,找一个叫做韩狗儿的游侠,报上我的名字,他必然会照拂于你。”
小兔子听了小乙的话,知道他是怕连累自己,一时也是心中感动,眼圈不觉红了。
“快走吧!时间拖得太久,容易生出变故!”小乙将旁边行囊中摸出一把钱钞,塞入小兔子的怀中。
“那...那你们...”小兔子迟疑道。
“别担心我们,我...我们休息一下,也便要出发了。”小乙推着小兔子的后背,将他推出船舱之外。
小沁听到船板响声,猛然惊醒过来。
看到小兔子被小乙送出船舱,她的眉头不由得拧在了一起。
“小乙,你为何要让他离开?”她面色憔悴,但言辞还是一般地犀利。
小乙苦笑道:“让他呆在身边有什么用?若被那蝠先生找到,不过多一具尸身罢了。”
小沁冷笑一声:“你就是个烂好人!如今杨熙仍然昏着,你又如软脚虾一般,我一个人如何带得你们二人走?”
小乙强笑道:“我没事的,只要休息一下...就能...”
说着他便强要站起,却觉得脚下一软,差点没跌翻在地。
看来那天他将全身真气灌注到杨熙体内,虽然为他延续了性命,但自己没有几日的休养,看来是没法行动自如了。
小沁看他的模样,心中也有些不忍,叹道:“那蝠老鬼最终没有追来,说明他应是没料想到我们的去向。不过这小舟是匪寨中开出来的,却是不能久留了。”
她站起身来道:“我去找几个民夫,将你两人搬上岸去,咱们找一家客店躲藏休息一日,再行出发!”
小乙惊道:“这不是到了豫章了么?咱们还要去哪里?”
“你们,是要去海昏国吧。”忽然船舱外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登时将二人吓了一跳。
最受惊吓的便是小沁,因为她从未对人说过,自己真正的目的地,正是豫章辖境内的海昏国!
“谁!”小沁尖叫一声,便欲冲出去与那人拼命。
但是那人已经抢先一步,跨入船舱中来。
这人年纪大约五十岁上下,相貌平平无奇,甚至有一丝老成憨厚的感觉,但他头上缠着的带血的绷带,则表明这人并非善类。
看到他的脸,小乙和小沁同时大惊,这人竟是他们的熟人,是白沙寨的头领之一,奚老三!
白沙寨的水匪找来了!
“三...三头领...”小乙心中忽地一沉,“小兔子...你把小兔子怎么样了?”
方才小兔子从船内逃走,若是有白沙匪窥伺在侧,哪能容他活着离去?毕竟他是私放人犯的叛徒!
奚老三冷哼一声:“那个小兔崽子....我没理他,放他走了。”
听了这话,小乙心中才稍稍宽慰了一些。这奚老三杀伐果觉,但也算一条知恩图报的汉子,他们在白沙寨中能得以礼相待,多是这个奚老三说了好话,此时他说放小兔子走了,自然也不会是虚言。
aiyueshuxiang.com
“你是怎么才道我们会来这里的?”小沁双目中射出森厉的光芒,仿佛随时都要冲上去与他拼命。
奚老三却不理她,只是附身下去,细看杨熙的睡脸,一边看,一边喃喃道:“像,真像啊。”
小沁心中忽然闪过一丝明悟:“像什么?你之前见过他?你知道海昏国?”
奚老三微微一笑,笑容中却似带了一些苦涩。
“我见的不是他,是他的亲眷....他长得不像主公,倒是像极了夫人的样子....海昏国...海昏国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应该叫做海昏故国了。”
他一边喃喃自语,一面一瞬不瞬地端详着杨熙的面容,仿佛对小沁和小乙没有半点戒备。
“你...你是海昏国的....遗民?”小沁双目之中泛起层层雾气。
奚老三终于转过头来,双目之中竟也溢满泪水:“在下奚勇,曾为故原侯车府从事,一旦国破,身为盗匪,实在羞杀人也!”
他第一眼看到杨熙,便震惊于杨熙的相貌,竟然长得与曾经的主母一般无二。所以他明里暗里对杨熙多有照顾,只为探究他的出身来历。
在他们逃跑之后,众盗匪在蝠先生的逼迫之下,到处寻找他们的下落,只有奚勇隐约猜到他们的去向,便独自一人驾船直奔豫章码头而来。
果不其然,在豫章郡的一个小码头上,他一眼便看见了那艘被抢的小船!
这说明自己猜的果真没错,十多年前,主公虽然国破家亡,但终究还留得一个子嗣在世!
真是老天有眼那!
第二百零一章 大梦不愿醒
那小船晃晃悠悠,再次驶入湖汉江中。
据那白沙寨老三奚勇所说,他知道一处野渡,正在故海昏国附近。
小沁默然应允,将船交给他来驾驶。
船舱之中,杨熙仍然昏睡。
小乙则是一脸茫然。
海昏国是哪里?海昏侯又是什么人?
怎么小沁和这白沙寨的三当家都似知道很多秘密,又好像知道杨熙过往之事?
杨熙他究竟还有什么身份?
他的心中忽然涌出一阵恐惧,直欲挡在杨熙身前,让他离这两人远一点,再远一点。
他说不上恐惧的原因,他只是觉得,若是再继续呆在这里,杨熙就要变成一个陌生人,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杨熙现在人事不醒,一旦醒来,是不是一切便都要改变?
但是,他自己愿意吗?
船儿沿着江岸行出十数里远近,小乙忽然看见一片阴影从远处飘来,初看如黑云盖顶,近看又是悬崖高耸,再靠近前去,却见是一片倾颓垮塌的城墙,斜斜地沿着江边延伸到远处,未化的残雪为城墙盖上了一层白幕。
看这城墙损毁的程度,应该是有数十年历史的古城,再往远处看去,只见城墙之后一片荒凉,白雪覆盖之下皆是残垣断壁,一直绵延到看不见的远方。
“姑娘可知道这‘紫金城’?”船尾忽然传来奚勇的声音。
小沁并不答话,可是小乙却明显看见,小沁的拳头在袖中暗暗攥紧,双目之中也开始泛起潮意。
紫金城?那又是什么地方?
小乙只是如坠雾里,但是心中的恐惧却越发升起,如果他还有力气,他一定会负起杨熙,窜上江岸,立刻逃离这诡异的地方,逃离这怪异的二人。
他已经感觉到,杨熙忘却的幼时记忆,也许潜藏着可怕的实事,如果让他知道儿时旧事,也许他便不再是他自己,便不能再如以前那样率性而活!
杨熙于他有救命之恩,再造之德,他自然不愿看到杨熙失去自我!
可是如果只能是如果,他如今全身气力尽失,非要将养些时日不能恢复,此刻他也只能听之任之,眼睁睁地看到小船停靠在这废城之下的一处野渡。
船儿刚刚靠岸,忽然众人只听头顶乒乓乱响,恰似一阵劲风将船篷忽地掀起,小乙和小沁皆有武艺,那奚勇也是刀头舔血的贼匪出身,顿时察觉到了无尽的危险,皆是或倒或卧,伏在杨熙身上,生怕他受到伤害。
三人躲过劲风,抬起头来之时,不由的都是大惊失色:原来小船的船篷竟已被一股巨力撕裂,整个吹飞到了江面之上,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野渡之前,雪地里站着的一人!
玄衣窄袍,身材瘦小,脸含煞气,背负机关,这人不是百家盟蝠先生,更是何人?
这精善机关之术的凶人,终于找到了他们!
众人只觉亡魂大冒,奚勇和小沁同时上前,一持短刃,一持直刀,同向蝠先生攻去。他们知道这人的凶悍,没有奢望能够击败他,只图能为杨熙逃走争得一丝机会!
“小乙,你带着杨熙,快走!”
“走?”蝠先生狞笑着,“就凭你们?”
“伤病的大虫?”他袍袖一拂,就见
伤势未愈的奚勇口喷鲜血,坠入江中。
“没牙的小狼崽?”他身形如鬼,从小沁的刀影之中探手进去,手指如鬼爪一般刺中小沁手腕关枢,弯刀顿时脱手飞出,人也被打倒在地。
“还是病秧子的废物?”他伸手掐住小乙的脖子,将他直接抛飞出去。
“你们想往哪里走?”不过一个照面,所有还站着的人皆被他打倒,这百家盟中的凶神终于站在了昏迷不醒的杨熙面前。
“不要!不要害他!”小沁看着蝠先生残忍地笑着,向毫无抵抗之力的杨熙抬起手来,便拟一掌拍落,不由得又急又怕,不由得哭叫起来。
小乙目眦欲裂,只想爬起来与他拼命,但是身上的力气却是一毫也使不出来。
蝠先生枯瘦的手掌落下,却没有众人想象的头骨碎裂之声。
他将手心抚上杨熙的额头,嘴里却是恨声道:“谁说我要害他?你们这些傻子,为何一见我便要逃走?如今他这个样子,没有在这一路上死掉,已经是幸甚至哉了!”
此时奚勇已从刺骨的江水中爬出,听到这话,顿时不由得呆了。
蝠先生不想杀害杨熙,那为何要千里迢迢来找他?
小沁和小乙一见蝠先生前来,便吓得立刻便逃,难道不是逃命去么?
小乙见到奚勇脸上疑惑之色,不由得沉声道:“你不想杀他,也是想要用他的性命去威胁若虚先生!我可忘不了你们袭击杨宅,将我们俘虏的事情!”
蝠先生又好气又好笑:“那么,你大概不知杨若虚已经与我们百家盟结盟之事了?我此来只是为了寻回杨熙,免得让杨若虚担心!”
小乙一听此语,更是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百家盟与他仇恨难解,更是多次使用下贱手段,让长安众侠吃尽苦头,若虚先生为何要与他们结盟?
“不可能!若虚先生是何等样人,怎会与你们这些鬼蜮中人,阴险鼠辈同流合污?你说这些谎言,又是意欲何为?”
蝠先生脸露不耐神色:“你要信便信,不信也都随你!我若要害他,何用跟你说这些废话?倒是你们这两个小鬼,杀了我的两个徒儿,却带着这小子逃向此处,我倒要问问,你们是意欲何为?!”
“你们知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若是他死了,会有什么后果?!”
听了这话,小乙尚是懵懵懂懂,但小沁、奚勇二人却皆是大惊失色。听这蝠先生所说,他竟也知道杨熙的真正身份!
那神秘的百家盟,究竟要利用杨熙的真正身份,做什么事?
两人隐隐猜到了百家盟的意图,不由得皆是一身冷汗。
宗室子弟,帝王家事,哪一样不是动辄杀头害命的大事?
却听那蝠先生自顾笑道:“既然你们已经带他来了此处,那便让他自己看看,能不能想起什么来吧!”
说着,便见他双目泛起猩红血光,众人只觉一股磅礴真气在他的体内凝聚,然后全数灌入杨熙的经络中去!
----------------------
杨熙的识海之中,他的神念已经与那充塞天地的冰雪巨龙缠斗了无数个回合,每次都是被毒龙吐息将神念消磨一空,又于不可能之中生出新的神念火花,在一次一次的挫折当中,杨熙如同
经受了千刀万剐的痛苦,但他的神念也变得愈来愈坚韧,隐隐便有突破瓶颈的迹象。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这神念当中没有时间的概念,日子居然已经过去十日之久,若不是有小乙和小沁源源不断从外部输入真气,他的神意早已被彻底消磨殆尽了。
如今小乙力尽,小沁衰疲,两日再无真气助援,杨熙与那雪龙的争斗终于要到了尾声,他的神念眼看便要遭到无情磨灭。
神念既灭,人也便到了死期。
但是就在这时,一股霸道雄浑的真气忽然闯入杨熙的身体,在经络之中自行运转,经由“导神”之法全数化为神念之力,让杨熙的神意忽然暴涨起来!
杨熙大喜,以这无边的神意驱动整个天地的风雪山峦,便如指挥自己的手臂一般,向着那冰雪巨龙轰然攻去!
这识海便是杨熙的记忆所化,其中的万事万物,其实都是杨熙自己所有,连那冰雪的巨龙,也是盘踞杨熙心脉的寒毒所化,杨熙之所以一直为寒症所苦,全是因为自己对识海不能完全控制,而是被这冰雪毒龙占据了半壁江山。
此刻他的神意已经坚韧无比,又得了外来之力的助益,终于厚积薄发,一举取回了这识海世界的控制权!
那毒龙从未有过被杨熙压制的情形,此刻竟被无尽的风雪缠住龙躯,那纵亘天地的山峦如一柄利刃,竟将那龙躯一斩为二!
那冰龙仰天狂吼,忽然崩散成漫天的雪片!
整个识海天地,也随着冰龙的粉碎,寸寸碎为灰暗的冰凌,如雨纷纷坠下。
脑海中的世界,再次改变了。
杨熙只觉得面前一片灰暗,但远处天际又泛起不祥的红光,天地间响彻着喊杀和哀嚎之声。
杨熙低头看看自己,竟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正滚倒在江边的泥水之中。
刺骨的寒风,刺骨的江水,远方被雪覆盖的高耸的城墙,皆是似曾相识的景象。
“会儿!”一个熟悉的女子的声音在嚎哭。
他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宫装妇人,正从泥水当中向自己爬来,平素温婉慈爱的脸上如今却带着惊怖和痛苦。
xiaoshuting.info
她是谁,为何看起来如此熟悉?
然后一片血光闪过,凶器从天而降,将面前的妇人的首级猛然枭下!
“娘!娘!”杨熙还未想起这人是谁,口中却不由自主地呼叫,双目被泪水模糊。
他伸手擦干眼泪,却发现自己正藏在城墙下的一处凹穴当中,一个幼小的女孩跟自己挤在一起,两个小小的身体上没有一丝热气。
“会哥哥,我冷得受不住了!”小女孩气若游丝,手脚之上已然冻得一片紫黑。
然后是天崩地裂地一声大响,杨熙只见远处城中火起,正中一座高大殿宇全被红莲覆盖,廊柱坍塌,哔波作响。
这里是....这里曾是我的家!
杨熙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久远记忆中的城墙,却已处处朽坏坍塌,不复往日的形状。
远处的天际仍然是一片灰暗,白雪覆盖了已经荒弃多年的废城。
他终于想起了自己五岁前的记忆,但此时此刻,他却无法分辨,十二年前的记忆,和十二年后的现在,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幻梦。
第二百零二章 一朝神化虚
杨熙全部都明白了。
他本不姓杨,而是刘姓宗室子弟。
他是海昏原侯刘保世之子,名叫刘会邑。
十二年前一场大难,将海昏国从地图上抹去,也让他成为一名孤儿。
他遭逢大变,又在寒风暴雪中奔逃,差点被冻死在雪地之上,亏得若虚先生及时赶到,才终于将他救下。
但是他受到如此刺激,已是变得呆呆傻傻,再也不敢回忆自己经历的凄惨景象,终于在病痛恐惧之中,将那儿时的记忆永远埋在心底,再也不敢想起。
原来他心中的冰雪巨龙,不仅仅是盘踞心脉的寒毒所化,更是因他自己的执念所生。
正是他自己也抗拒、排斥着儿时的记忆,不愿回想起父母惨遭屠戮,国破家亡的那段经历,正是这从心而发的执念,才终于混杂了侵入体内的寒毒和怨念,化而成为一头恶龙,将他的记忆冰封在心底之中。
如今他的心智已经健全,神念锤炼完满,才终于有能力,有勇气去面对心底的恶龙,也便是面对那不愿记起的久远回忆。
机缘巧合之中,他又被小沁带回了这故土故国,小乙悍不畏死,将全身的真气给他续命,在命悬一线的生死攸关之际,恰巧又得了蝠先生这位大高手出手相救,多方凑巧之下,才终于帮助杨熙在神念之中击败了自己心底的恐惧,再次想起了那不愿忆起的恐怖过去。
死了,自己的亲人全死了。父亲死在乱军之中,母亲甚至是在自己面前被人砍下了脑袋。
毁了,自己的家全毁了。自己从小生活的“紫金城”,被那些人纵火烧了个精光,直至今日还是废墟瓦砾一片。
他怔怔地看着远处被雪覆盖的死城,双目之中不觉滚滚落下泪来。
小乙见他如此形态,如同变了个人一般,不由得忧心忡忡,勉力爬起身来,挪到他的身边,低声道:“杨兄……杨熙!你……你怎么样了?”
“杨……杨……熙?”他的声音干涩暗哑,怔怔地回过头来,流泪的双目之中无有一丝神采,“杨……熙是谁……”
小乙大惊,又不禁悲从中来:杨熙竟是连他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难道他想起了过去的事,真的变成那个什么海昏国的公子了么?
“会……会哥哥……”小沁听到他如此说话,心中却猛然起了一丝期待,“你……你还认得我么……”
杨熙又慢慢转向小沁,良久良久,脸上仿佛又有了些表情,眼光中似乎有了些神采。
“你……你是淑儿……是淑儿么……”
淑儿……
淑儿这个名字,多久没人提过了?
小沁本名淑瑶,乃是豫章池氏之女。这池氏原是海昏国内大族,族内人丁兴旺,十几年前便依附海昏原侯,举家在“紫金城”内居住。
这池淑瑶的父亲池昱乃是海昏原侯刘保世的上门宾客,经常携着小女在原侯府上盘桓,因为年岁相当,侯爷的公子会邑与这淑瑶从小便在一起玩耍,直是两小无猜。
不消说,这池昱定是怀着将来让女儿嫁入侯门的念想了。
但是正因为他与原侯关系亲近,那一日凶案发生,豫章、庐江两镇郡守发兵攻城,城破之时,不光原侯刘保世全家死于非命,连相好的池家满门老小也是皆遭屠戮。
当日池昱正携着女儿在侯府作客,两个小儿正在花园里面躲迷藏,侥幸逃过兵灾,在茫茫大雪之中一同逃向城外。
小沁想起自己全家惨死,辗转流落匈奴,那个天真烂漫的淑儿早已算是死了,没想到今日在他的口中
,却又叫出了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
小沁心中的悲苦、委屈、仇恨、思念之情一齐喷涌而出,她再也忍不住,猛地扑到杨熙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会哥哥……你想起来了,你终于想起来了!我这些年……这些年好苦,我好想你……”
小乙目瞪口呆,没想到杨熙竟与小沁早就认识!杨熙是忘记了儿时的一切,所以才没有认出小沁,但小沁却是早就认出了杨熙!
会哥哥……淑儿……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名字么?
小乙心中一阵苦涩,他与杨熙曾经同生共死,引为知己,哪料到杨熙这个名字本来却是假的,那自己与他相交许久,是不是也都成了过眼云烟,都成了假的?!
一旁的蝠先生耗费了许多真气,才将杨熙救醒,哪里耐烦让他在此回忆过去?
只见他袍袖一拂,森然笑道:“你想起自己的真正身份了么?姓杨的……不对,现在该叫你姓刘的小子,这便随我回长安去吧!若是再有什么闪失,我可担当不起罪责!”
说罢便伸手来拿他的衣襟。
蝠先生出手不可谓不快,小沁、小乙和那奚勇皆是阻拦不及,眼看杨熙的臂脖便要给他拿住,成为任人宰割之势,没想到此时异变突生!
燃文
杨熙仍是浑浑噩噩,但蝠先生一手抓来,他却像多生了几只眼睛,于毫厘之间将手后缩,堪堪避开了这凶悍一抓!
这下轮到蝠先生大吃一惊了,他这一抓,便是武艺高手想要从他手下溜走,也要费不少功夫,怎地却被这小子轻巧避过?
这小子身上没有武艺呀!
但对于杨熙来说,此时却似进入了一个玄而又玄的境地,他的神念似乎已经不拘于身内,而是发散到无穷远处,远处江水拍岸,天上雪片坠下,微风穿过树梢,甚至地上泥水在寒风中冻成丝丝冰凌,又在蝠先生的脚步之下化为水汽,种种或宏或微的景象,便如在他的识海之中,尽数被他察知。
蝠先生袭来虽疾,又怎么能逃得过他无处不在的感知?
虽然杨熙此时浑浑噩噩,但散布四处的神念一感知到危险,立刻如章鱼的触手一般瞬间缩回体内,登时转化为驱动肌体的力量,顺着蝠先生袭来之势,忽地一缩,将这迅猛一抓完全避了过去!
化虚之境!
杨熙在生死之间,无数次锤炼神意,无数次向着自己的执念发起进攻,终于在击败了心中的冰龙,化解了盘踞心脉的寒毒之后,也突破了“万象仙法”的瓶颈,从“导神”之境晋升至“化虚”之境!
此时的杨熙,神念已是可以外放体外,感知天地万物,更能自由地以神念转化真气、膂力,再不受常人的力量所限制!
只要神念不竭,他便能发挥出无尽的力量,是为化虚之境!
当然,人力有穷处,神念便是锻炼得如何强大,也有尽净之时,但是如今的杨熙,却已非昔日可比了!
杨熙避过这一抓,小乙、小沁和奚勇也终于冲上前来,团团围在他的面前,准备豁出命去,也不让蝠先生有机会将他抓走!
蝠先生历尽艰难,吃尽苦头,才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越过千山万水,赶至这彭蠡湖畔,此刻见这三人仍是阻在身前,不由得双目红光暴起,杀意大盛!
“你们这一干人好不晓事!我既救得他性命,如何还会害他?你们如此阻拦,真以为某不会杀人么!”
小乙全身无力,颈中还火辣辣地疼,但仍鼓起全身力气,怒吼道:“鬼窟贼子,想要将他带走,便从我的尸身上踏过去!”
他不管杨熙还是不是杨熙,不管若虚先生是不是真的与百家盟有甚盟约,他只知道,这些鬼窟中人都是坏人,都不怀好意!但凡自己有一口气在,便绝不容许这喝人血的蝠老鬼将他带走!
“罢了,小乙,快退开吧,莫要送了性命。”
身后一个熟悉的低声响起,小乙回头一看,竟是面色苍白的杨熙正在开口说话!
这一瞬间,小乙的心中又惊又喜,泪水不由得湿了面颊。
他...他还记得我,他没有变成一个陌生人!
自己这一路舍生忘死护着他,保着他,一切都没有白费!
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
不管杨熙是姓杨还是姓刘,不管他是不是想起了幼时的旧事,只要他没有忘记自己,那便够了!
蝠先生桀桀怪笑:“正主儿都放弃抵抗了,你们还不退开?”
小沁大急道:“会...会哥哥,你不能跟他走!”
杨熙叹了一口气,双眼之中溢满了哀伤:“淑儿...你也退开吧。”
小沁听他又叫出自己昔日的名字,不由得泪眼朦胧,却是宁死不动半步!
蝠先生顿时焦躁起来,袍袖无风自动,眼看便要杀人,忽然却见杨熙的双目根本没有看着自己,而是看着自己身后的江心。
“先生,您为何还不现身?”
听到杨熙的一声低语,蝠先生的心中不啻响起五雷轰鸣,他全身真气化为罡劲布满身周,已然呼地一声向后跃开丈余!
杨熙所视之处,忽然卷起一蓬浪花,一道青光如电乍现,破水而出,裹挟着雪花般的水沫突然凝聚在岸畔之上。
水沫褪去,一个身材高大,青衫磊落的老者出现在江岸之上,不是若虚先生,更是何人?
若虚先生以万象之法水遁而来,众人皆是一无所觉,只有杨熙方才神念散布身外,将方圆数里内的景况探知得一清二楚,独有他才发现了先生到来的踪迹。
蝠先生见是若虚先生到来,抢先一步掌控杨熙的企图再次泯灭,顿时就势跃上高空,背后机关翼噼啪伸展,向着远处腾飞而去。
“既然若虚先生到来,那刘氏小子的安危便不用老朽来担心了,这便告辞!”天际远远传来蝠先生哑如锯木的声音。
若虚先生似乎完全看不见那遁走的蝠先生,只是看着苍白瘦削的杨熙,双眼之中充满了悲悯、痛苦、纠结的复杂神色。
“熙...会儿...”他低声道,“你...你都记起来了?”
杨熙听到先生用那小时的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来称呼自己,心中顿时一阵揪痛。
他忽然在泥水中附身跪下,双目之中泪如泉涌。
“先生,熙儿...熙儿都记起来了!”他放声大哭,自己却仍自称“熙儿”,“先生的大德,熙儿粉身难报!”
他想起了当年先生是如何力退强敌,强行将自己救出千军万马之中,他也想起了先生舍弃全家性命,就为了护持自己周全的过往,虽然那时年幼,什么都不懂,后来更是陷入执念,将那段记忆尘封了起来。
但如今他全都想起来了,全都明白了!
若虚先生走上前来,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便要将杨熙扶起来。
就在这时,忽然一只残缺的小手伸来,猛地将若虚先生的双手挡了开去!
杨熙惊愕地抬头,却看见小沁挡在他的身前,满面泪痕地向着若虚先生怒骂!
“假的,全都是假的!伪君子!你这个伪君子!”
第二百零三章 谁知当年事
杨熙苦笑着制止道:“淑儿……不得对先生无礼……”
小沁对他怒目而视,嘶声吼道:“不要用那个名字称呼我!淑儿早就死了,与全城的人一样,死在十二年前了!”
是的,小沁有理由恨若虚先生。
若虚先生当年虽然拼死从万军之中将海昏侯的幼子救了出来,但对于城中枉死的百姓,对于池家满门老小来说,却是不管不顾,并未伸出援手。
池氏的幼女与海昏侯幼子一起逃出城外,若虚先生却只将刘会邑带走,池家的小女淑瑶却被他弃在漫天风雪之中。
所以说小沁才道,那淑儿已经死在十二年前的风雪之中了。
若虚先生这才终于确定,原来小沁真的是当年自己抛弃在风雪之中的那个半死不活的小女孩!
没想到凶残如雷狼,竟救下了这女孩的性命。
他沉默良久,终于叹息一声:“小沁……不……池小姐,老朽当年自顾不暇,实在没有余力再救旁人,每每思及,仍是痛悔不已……”
小沁冷笑道:“我池家受着海昏原侯恩典,侯国倾覆之时与之俱亡,原也没什么说的,小女子命贱,也不敢劳动您大驾来救,怎敢因此有所怨怼?”
她双目放出冷光,咬牙切齿道:“我说你是伪君子,是因为你封锁了会哥哥的记忆!”
杨熙心中一惊,不知道小沁说得究竟是什么意思。
自己不是因为少时受了刺激,才不敢想起那段可怕的回忆么?
怎么会是先生封锁了我的记忆?
小沁见杨熙心有疑虑,不由得冷笑道:“我与会哥哥一般年龄,一般经历灭门惨祸,一般是从城中逃出,一般经历风雪,几被冻死。”
说话之时,她的手脚微微颤抖,原来她的手脚残疾,便是儿时遭了冻伤坏死,不得已才切掉了两个手指脚趾,她的一条腿也是因为受冻太过,有些萎缩,所以走动之时总是有些微跛。
“为何我都能牢牢记住前事,记住血海冤仇,他却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故国故事,不记得灭门之仇,连我是谁也忘记了!其中没人作梗,却又如何解释?!”
算起来十二年前杨熙已有五岁,能记得不少事情,那灭门惨祸降临,更应该是刻骨铭心,但是他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在心脉寒毒发作之时,才隐隐约约浮现一些吉光片羽,无法理解的画面,此时一想,果然还是有些蹊跷。
看到杨熙疑惑的眼神又转向自己,若虚先生面色暗淡,在寒风之中伫立不语。
良久良久,他才终于将目光与杨熙相对,那目光之中满含着悲伤和纠结。只听他轻叹一声:“不错,池小姐说的不错,你之所以忘记了过去,都是老夫所为……”
杨熙心中大受震撼,他满面难以置信的神情,颤声道:“为……为甚么……先生为什么要让我忘记前事?”
若虚先生低声道:“我只是……不想让你在仇恨中长大,怕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怕你为了报仇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所以我才以秘法将你五岁之前的记忆封在你的心底深处,将你体内的寒毒凝为识海中的巨龙,守护着你心底的秘密……只等你有能力打破这桎梏,方才让你重新忆起旧事。”
每一句话,都让杨熙心中寒上一分。他不怀疑先生是为了他好
,但他多次向先生询问寒毒和诡异的梦境之事,他却一直推作不知。
谁又知道,这寒毒和冰龙都是他一手弄出来的!
先生竟是一直在撒谎,一直将自己蒙在鼓里!
那么,还有什么事,是先生欺骗自己,瞒着自己的?
小沁也没想到若虚先生竟会毫不犹豫地承认,不由得冷声道:“会不会沉溺仇恨,不应该由会哥哥自己决定吗?这样瞒着他,是想将他当做工具吗?!”
杨熙猛然一惊,想到了先生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想起九鼎和百家,想起朝堂和草野,心一点点变得更加寒冷。
难道……难道先生竟是……
若虚先生眼中浮现悲痛之色,低声道:“沉溺仇恨没有什么意义。当年事发后,我已经将那进馋的小人手刃剑下,后面数年,我又将参与进攻海昏的郡守也分别刺死,你们的仇,已经算是报了……日后还是要向前看才是……”
“报了?”小沁双目泛红,“杀我全家者,乃是当时的天子下得命令,若要报得仇怨,须得大汉皇室来偿!”
至此,若虚先生和杨熙,还有小乙,终于明白了小沁为何对大汉皇室有着如此深的恨意,直欲帮助匈奴颠覆华夏江山!”
杨熙面上纠结痛苦,但终于开口道:“淑儿……不……小沁,先生……先生说得对,冤有头债有主,仇怨既报,为何还要迁怒于别人?让汉家江山倾覆,黎民涂炭,你便开心了么?”
小沁听他如此说话,一时不由气结:“会哥哥……你……你……”
杨熙叹气接口道:“小沁,你说当年的池小姐,小淑儿已经死了,那刘会邑又何尝不是如此?如今海昏国已不存,一切皆成往事,我也只是杨熙了。”
“若你还要纠结前事,以刘家宗室为敌,那我勉强也算一个宗室遗族,你便找我报仇罢。”
若虚先生眼前似乎浮起一层雾气,他曾无数次想过这孩子知道真相,知道他的欺骗之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反应。
是大怒欲狂?还是一蹶不振?是心生怨怼?还是从此深恨自己?
都不是。
他仍然保持了清醒的头脑,没有让痛苦、仇恨蒙蔽了双眼。
自己十二年对他的教导,终于没有白费!
小沁虽然心中充满仇恨,但她一路行来,也看不得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说明这个女孩儿的心底,仍然存在着善良的底色。
但是听见杨熙如此说话,她仍是感到心中酸楚、委屈、恨意等等诸般情绪混在一起。
bidige.com
她狠狠底瞪了杨熙一眼,颤声道:“好……你好!”
说罢再也忍受不住,转身向着远处跑去。
杨熙此刻神念感知无比敏锐,听见空中还传来她断断续续的呜咽之声。
小乙在旁倾听观看,也是心生感慨,只恨自己没有学识,没法说明这种思绪究竟是什么感觉。
那奚勇却忍着伤痛走上前来。忽然扑通一声跪拜在泥水之中。
“先生救得侯爷的后嗣,这份大恩大德,小人无以为报,只求以后能够做牛做马,为先生效些微劳!”
若虚先生知道他是海昏原侯旧部,急忙将他扶起来:“阁下有伤在身,莫要如此行礼。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可以安身之处?熙儿……会邑
公子大病初愈,小乙少侠身子疲乏,都需要有地方歇息一下。”
奚勇苦笑道:“此处乃是侯国故地,虽然十二年前人死国除,但没有天子命令,谁也占不得这片地面,所以这里一直都是荒弃着,要找住所只能到十里之外的海昏县中了。”
若虚先生摇头道:“你等如此困乏,怕是行不出十里路程了。咱们将就找一处地方先休息一下吧。”
说罢,便当前扶起杨熙,向着那毁坏的旧城之外走去。
他的身后,小乙和奚勇互望一眼,也互相搀扶,从后随之而去。
几人走了一程,在坏城之外发现一座还算完好的茅屋,虽然也是多年没人居住,但是勉强可以遮风挡雨。
四人一同来到房内,见到里面满是尘灰,家徒四壁,不仅是多年无人居住,应该家中原有物什也被盗贼偷了个一干二净。
但是此时也没别的选择可以挑挑拣拣,几人将茅屋简单打扫一下,便暂时安顿了下来。
小乙和奚勇住在外间,杨熙和若虚先生同在内间住下,对坐良久不言。
过了许久,若虚先生才叹道:“熙儿,先生对不起……”
杨熙正色打断道:“先生不必再说了,熙儿蒙您大德救命,岂能不知感恩?我相信先生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如今我已知道自己真实身份,先生有什么话便对我说吧。”
若虚先生心中感慨万分,知道自己这许多年对杨熙的教育没有白费。
这也便说明,自己的设想又多了一分成算!
他斟酌言辞,忽然开口道:“熙儿,既然你什么都想起来了,那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我想要做的,便是将你推上那世间最高之位,让你当皇帝!”
饶是杨熙心中隐隐约约早有猜测,但此时听到先生说出这句话来,杨熙仍是吓得浑身一颤,差点没有惊坐起来!
“先生,熙儿何德何能,如何能够当皇帝?不管我是什么身份,现在天下有主,您这么做……这么做……岂不是谋逆么!”
若虚先生目光炯炯道:“何德何能?你看现在的天子又有何德何能?他能当天子,你又为何当不得?”
“至于说到谋逆,何为谋逆?你是海昏侯的子孙,你的曾祖,昌邑王刘贺,那是曾经当过皇帝的!如今天子子嗣衰微,天子继嗣都从宗室之中选择,若论资格,你怕是要排在所有人的前面!”
杨熙心神大受震撼,良久才吐出三个字:“为甚么……”
若虚先生冷然道:“自从海昏国灭,我便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天子为何能据有万物,能生杀予夺?天子如何才能不做错事,不使天下再出现海昏国的惨剧?”
“但是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想通。最后,还是有人给了我一个答案,那便是,让圣人做天子!”
天子若无德无才,为祸天下胜过贼寇之属,与其让天子修德,不如直接让圣人来当天子!
杨熙虽然不是圣人,但是他年纪尚幼,才德已经卓然不群,若他成为天子,必然会成长为一名“圣人王”,泽被天下!
杨熙听着这大逆不道又匪夷所思的言语,只觉喉咙发干,心尖发颤。
“这……这是谁给的答案?!”
若虚先生忽然笑了。
他轻声道:“王巨君。”
第二百零四章 数典不忘祖
王巨君?!
杨熙大受震撼,没想到竟会在此处再次听到这个名字。
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自从数月之前,王巨君妄议圣旨,顶撞当今,当面与帝太太后发生冲突,天子一怒之下将其削去官职,勒令回国,朝野之中便再没了这位大贤的消息。
但是他曾经做过的事,却无一不是惊世骇俗,让杨熙怎能轻易忘却?
杨熙方至长安,便听得“安汉七策”之名,此后种种经历,也都与这位大司马、大贤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先帝驾崩之夜,若虚先生与张逸云针锋相对,太子危如累卵,不是有王巨君从中解开乱局,天下早已大乱。
新皇即位之下,也是这位王巨君,在雷狼入京、鬼窟横行的诡异形势之下,借用游侠、太学和朝上清流的力量,釜底抽薪,震慑各方,不仅将逸云从天牢中救出,还保住王太后手中玉玺,让强如刘子骏等宠臣都为之俯首认输。
也正是这位王巨君,竟不顾自己的地位前程,公然顶撞天子,落得个削职还家,众人皆以为他犯了糊涂,他却借此离开长安是非之地,保得一门老小性命无虞。
此人行事匪夷所思,却又如同神明,恰如看穿了这时局的每一步走向,天下万事皆在他的算中!
此时此刻,杨熙才震惊地发现,这王巨君虽然一直呆在幕后,绝少走向台前,但自己所经所历的大事,哪里都有他的影子!
他又想起,那夜先皇崩殂之时,张逸云盛怒之下,见人便杀,但见了王巨君仍是停下手来,先生初次与他照面,竟是先行弟子之礼,一时间,不由得冷汗涔涔而下,哑声道:“王巨君....他....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先生见他,竟为弟子之礼?”
若虚先生默然半晌,方才开口道:“这又是另一桩故事了。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师矣,行弟子之礼,自然是我之所学,不如巨君罢了。”
杨熙心中泛起惊涛骇浪,若虚先生在自己心目当中,乃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不论儒道,甚至阴阳、星象、巫卜、机关、名辩之学,先生都是无一不通,无一不精,此时先生竟然自承所学不如王巨君!?
难道王巨君真的是在世圣人么?
杨熙想起他的所作所为,只觉完全不清楚他的目的用意:“他...他到底在想什么?”
若虚先生也摇摇头,道:“我怎么知道?我要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会输了多年前的那个赌约,要对他行弟子之礼了。”
“不过,”若虚先生脸上忽然浮现神往之色,“我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从多年来对他的观察,我也略略猜到他要做什么。”
“做什么?”杨熙虽然遭逢大变,心情跌宕,但此时仍有一丝好奇。
“他在世上,第一件事便是要活着。”若虚先生看着杨熙惊异的眼神,不由得苦笑道,“你不要觉得,活着很容易。贵如中山王,强如翟方进,不都是在朝堂之中殒命折戟,黯然归去么?王巨君作为王氏一名穷困不得志的子弟,不仅一步一步爬上高位,还能一直活着,这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fantuantanshu.com
“而第二件事....我只能猜测....”若虚先生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些犹疑,“可能...在活着的前提下,他想要将这天下...改变一些罢。”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杨熙立刻想起《孟子》中的这句话。
“这句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
难那!他似乎是个真正的儒生,但他的所作所为有时又出人意表,让人难以捉摸,可能....可能这便是圣人吧!”
杨熙惨然道:“既然眼前有现成的圣人,为何不让他做天子,却要让我做皇帝?”
若虚先生叹道:“做天子?他怎么会屑于做天子?古往今来的天子数十百计,但日后的青史之上,能有几个王巨君?”
杨熙苦笑道:“先生,今日熙儿大梦初醒,想起许多旧事,但这不代表我就要去竞逐什么天子之位!”
若虚先生目光深沉,看着杨熙的双目,良久方才问道:“你是杨熙,还是刘会邑?”
杨熙万没料到先生竟然直言问出这句话,冲口便要回答自己只是杨熙!
毕竟这么多年来,他都是作为先生的义子和弟子被教养长大,虽然此时记起了儿时的惨祸和冤仇,但他的思维的形成,仍然认为自己该是一名叫做杨熙的儒生。
但是...但是这么说,不就是数典忘祖么?自己是海昏侯一族的末裔,如何能够从“刘会邑”这个身份之下抽身而离?
若虚先生见他良久不答,面色纠结,便叹了一口气,又道:“你以后,想要做什么?”
霎时间,杨熙再次想起自己的种种期待和志向。
他身有功名,乃是尚书署的郎官,但不知无故离任这许多时日,上官是否会降下罪责?他从长安一路来到豫章,于路见多了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的惨象,也曾立志以胸中才学报效国家、关照百姓,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机会?
这时他的心中又闪过一个倩影,想起此时已届冬日,距离他与青儿的婚期已经过去两个月有余,想必佳人此时已经万念俱灰,以为自己是逃婚负义的卑鄙之徒了,不知自己回到长安,是否还能获得佳人的原谅,是否还能将心爱的女子娶进家门?
这一切,都是“杨熙”的未来。
若是自己成了“刘会邑”,那必然要担负起侯国末裔的责任。
算起来,自己在宗室之中,论辈分还要是当今天子的叔叔,但是如今的天子对宗室诸王诸侯都是充满猜忌,他如何又能容下一个忽然冒出来的叔叔?
按照先生的设计安排,若当今天子再次无嗣,自己便要亮明身份,参与到争嗣大事中去!
他终于明白了先生寻找究竟是为何人,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先生在先帝崩殂之夜,要挑拨逸云杀入皇城!
若是太子殒命,自己这个宗室末裔,便多了一份机会登上大位!
若虚先生看着杨熙浑身颤抖,冷汗直流,不由得沉声道:“如今天子对宗室猜忌有加,百家盟也在暗中动作,助推那些暗流,届时宗室暗弱,死伤殆尽,正是百年难遇的大好时机。你不是想要为百姓谋利,为天下谋福吗?就算成为高官,能做的又有几何?为何你愿意为了天下谋取官位,却不愿为苍生成为天子?”
杨熙一言不能发,只是颤抖道:“不...不行...我做不到...我不是圣人...”
若虚先生冷笑道:“不是圣人,那便成为圣人!”说着忽然袍袖一拂,顿时以神念牵引真气散布四周,在房内布下锁元之阵,顿时屋内屋外天地隔绝,两人的语声响动再也不为外人所知。
若虚先生如此谨慎,却是要对杨熙吐露一桩大机密,这桩机密,便连搜罗天下轶闻的天禄阁也没有记载,连张逸云、王巨君,甚至连先帝都无从得知,便是与若虚先生结盟的百家盟,也是知之不详。
所以便算
小乙和奚勇乃是会中之人,与杨熙再也脱不了干系,这件隐秘之事也不可让他们知之。
杨熙感受到先生的郑重之意,不由得如坠深渊。
难道自己真的已经无法回头了么?
若虚先生见到杨熙面若死灰,心中惴惴的样子,不由得心中也是颇为酸楚。他忽地长叹一声道:“熙儿,先生并不是要逼迫于你。如果你不愿意,无论什么事,先生都不会勉强于你的。但是下面我所说之事,实在干系重大,不由得等闲视之。”
“不过,”他自嘲地一笑,“与你的意愿相比,我所说之事,也没什么了。当年你的父亲曾经拒绝过的,你一样也可以拒绝。”
父亲?
杨熙回想起自己幼时的辰光,那所谓的父亲已经没有留下太多的记忆,唯能记得的,便是他埋首故纸堆中,研习各种学问的样子。
在脑海中,他的面貌已经模糊,甚至比不上在自己面前被人枭首的母亲来得清晰。
“我...我的父亲...他是一个什么人?”杨熙迟疑地问道。
“他呀,”若虚先生面上忽然露出追忆的神色,那是杨熙从未见过的放松的神情,“他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但也是个懒人,不愿做浪费时间的事。总体来说,便是个爱钻研、爱享受,却不谙世事的闲散侯爷吧。”
“先帝还有张逸云他们,都知道我与你父亲乃是好友,但是这世上却没人知道,我与他乃是同出一师的异姓兄弟!”
“我与你父师从一位隐士,此人姓名,纵是家人子孙亦不可随意提及,但你是我的弟子,也便是我们师父的徒孙,此刻我便将你师公之名讳告诉你知:我和你的父亲,有一位共同的师父,名讳上玄下离,乃是百家遗传的第十一代‘司书之人’!”
玄离?百家遗传?司书之人?
杨熙从未听说过如此奇怪的名号,但是听到其中有“百家”二字,心中隐隐有些忐忑,不由得开口问道:“百家....与百家盟有什么关系么?”
他日前与小乙朝夕相处,小乙早就把百家盟如何形成,如何发展,与长安游侠、与张逸云有何恩怨全部说与他知,所以此刻他对“百家”二字也是深深忌惮。
“可以说是毫无关系,又可谓关系密切。自秦以降,百家子弟苟且偷生,绵延至今,是为百家之盟。而百家遗传,则是诸子百家所流传下来的知识和书籍,只由身份隐秘的‘司书人’独自保管,两者之间,正是一体两面,但又互不干涉,互相不知道底细。此刻百家盟正值存亡之秋,只盼能找到这‘司书人’,将诸子百家流传的无穷知识用于盟会的复兴,所以这百家遗传的所在,最要紧的便是不能让百家盟知晓。”
杨熙这才明白为何先生会这样小心谨慎,他口中苦涩,不由得颤声问道:“那么...那么这一代的‘司书人’...”
若虚先生双目幽深:“不错,正是老夫!”
杨熙终于明白了,百家盟与先生结盟可能并非虚言。百家盟愿意与先生结盟,为自己登上帝位扫清障碍,全是为了先生所掌控的什么“百家遗传”!
他也终于明白了,先生为何能通宵天下学问,竟是因为先生掌握了诸子百家流传下来的所有的知识财富!
“熙儿,如今先生既向你坦白身份,便是要将这百家万藏的万卷藏书,全部流传给你!你不是觉得自己算不得圣人么?若是掌握了诸子百家之学,习得经天纬地之能,在加上你的慈悲之心、超然之志,如何不能称之为圣?”
第二百零五章 国破家犹在
杨熙的心中千回百转,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最后他终于艰难开口:“先生,听说你与先帝....乃是真正的朋友?”
若虚先生不知他为何竟然提起先帝,不觉愣了一愣,但仍点头道:“先帝乃是性情中人,可能以天下人汤汤之议,他算不得绝世明君,但对我,对逸云,甚至对巨君,他均不是以臣下视之,确实以我等为友。”
杨熙又低声问道:“那么,我的...我的父亲在时,先生是否也劝过他去当皇帝?”
若虚先生哑然失笑,骂道:“你在想什么?你父亲那等惫懒货,连‘司书人’都不肯做,怎么可能想要当皇帝?先生在你的眼中,是那等不忠不友之徒么?”
杨熙得了先生亲口澄清,顿时心中放松了大半。
但他更添疑惑,不禁道:“那先生又为何要我做天子?”
若虚先生冷笑一声道:“先帝既然没有子嗣,那么谁做天子都一样!你也是宗室之后,为何别人做得,你却做不得?巨君说得没错,期望天子成为圣人,不如直接让圣人做天子!”
杨熙目瞪口呆,终于明白了先生设计的这胆大包天的计划:他为海昏原侯复仇的手段,便是要将原侯的遗孤培养成为圣人,然后送给天下一个圣人王!
在这个过程中,不论是张逸云、刘子骏,还是百家盟,甚至那禹鼎神物,都是先生完成这个计划的工具。
那自己呢?自己也只是一件工具吗?
就在这时,杨熙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爆鸣,恰似一个密不透风的口袋被撕开了一个裂口,霎时间,外面的风声雪声浪涛声,人呼吸的声音,炉火烧着柴火噼啪之声,如同流水一般贯穿进来,充斥了这原本一片寂静的封闭空间。
若虚先生布下的“锁元之阵”,竟被从外面解开了。
若虚先生面色不易察觉地一变,向着门外瞥去,只见小乙推门而入,目光之中写满担忧之色。
原来小乙忽然听见内室没了声音,如死一般寂静,不知屋内发生了何事。
虽然知道杨熙是与若虚先生在一起,但是那蝠先生的话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
“杨若虚已经与我百家盟订立了盟约,你要信便信,不信也都随你!”
他心中思虑再三,只怕有什么意外,登时便不管不顾,径直推门而入!
一接触门扇,他便感觉有异,恰似推在一件什么软绵绵的物事之上,触手浑不受力,略一撤手,所耗气力便反弹回来,薄薄一道门板竟是根本推之不开。
他之前用尽体内真气,此时身体仍虚,力道不足,若是如往常一般鼓足力气,可能一推之下,就要反震受伤。
他立刻便意识到,若虚先生在房中做了手脚!
到底是怎么了?小乙心中顿生紧张之感。
他此刻虽然身无气力,但武艺根底极佳,运使真气也有经验,立刻便将双手放在壁上,细细感受那房中充斥的古怪力量,只觉那是一股浩如烟海的真气,却似有型有质,被另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牵引着,沿着玄奥的脉络急速运转。
他不知道,这股牵引着真气运转的力量,就是若虚先生无处不在的神念!
他参不透若虚先生以神念和真气布下的“锁元之阵”,但他初生牛犊不怕虎,竟异想天开,从自己的经络之中挤出一丝真气
fantuantanshu.com
,在指尖幻化出锋芒,对准那真气运转的薄弱之处,像用剑一般刺了进去!
既然参不透真气运转的轨迹,那便将其运转的路径截断!
若虚先生以神念催动“锁元之阵”,此刻遇到外力入侵,竟直刺“阵眼”之处,不由得心中惊讶,待得他发现这破阵之人竟是小乙,便因势利导,借着他的微弱真气,将那锁元之阵的运转停止下来,否则,小乙必然会遭到反击重创。
这个小乙在武学一道上,真是颇有几分天赋,这以真气破阵之法,已有了几分张逸云以真气凝为利刃的“五劫剑”的样子!
小乙见若虚先生和杨熙都在看着他,不禁嗫嚅道:“我听见...屋内没了响动,才想着来看一看的...”
若虚先生微微一笑,目光之中如有深意:“小乙,你对熙儿如此照顾,真是多亏你了!”
说着,竟是对着小乙深深一揖,慌得小乙连忙还礼不迭。
“熙儿,”若虚先生又转向杨熙,“有友如小乙,你可要珍惜呀!”
小乙心系杨熙的安危,甚至连若虚先生也不放心,这份关爱之情,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若虚先生又想起杨熙死去的生父,那位慵懒闲散但每每出人意表的海昏原侯,他们曾经也是这种关系。
但正因为自己,却给他们全家带来了覆亡的灾祸。
这一瞬间,他的心中更加动摇,不知道该不该将那重逾万钧的“礼物”交在杨熙手中。
“我去寻些吃食杂用,你等在此安心歇息,有话以后再说罢。”说完,若虚先生便举步走出门去。
他需要安静一下。
一时间,空屋之内只剩了杨熙、小乙,还有那白沙寨的三头领奚勇。
杨熙与小乙相顾苦笑,最后还是杨熙开口,先对奚勇道:“三当家的义薄云天,面临强敌却能舍身相救,小子蒙受恩惠,不知如何报答……”
奚勇见杨熙客气,不由得慌道:“公子……原是小人的主家,这么多年过去,再有机会为小公子效劳,已是万分荣幸,快别说这样折煞小人的话。”
杨熙叹道:“小子家破人亡,哪里还是什么公子?却不知以后三当家有何打算?”
奚勇黯然道:“此前我以为侯爷全家均已不在,今日见到小公子仍存世上,我作为侯府旧人,世受侯爷恩典,本该从此追随服侍于您,但奚某昔年走投无路,加入匪寨,做过许多伤天害理的恶事,已是官家悬赏的凶徒,追随在小公子身边,难免会给您带来麻烦。没奈何,等小公子安顿完毕,我便只能回那匪寨之中,了却残生罢了。”
杨熙听他说得丧气,心中大是不忍。但眼下他自身难保,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能默默喟叹。
奚勇见他颓丧,不由得哈哈一笑:“小公子莫要伤悲,咱奚勇这一辈子既享过侯府的荣华,也在江湖落魄流浪过,如今能有个栖身之地,已是所求无多。倒是小公子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杨熙被他一问,顿时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我……我……”
奚勇看着杨熙神态,眼神不由得一黯,道:“像,真是太像了!”
“像什么?”杨熙疑道。
“我是说,小公子与侯爷真是相像。不仅是样貌,连性格也像得紧。”
杨熙心中一动,问道:“三当家,我……我的
父亲,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熙方才也向若虚先生问过这个问题,此时面前的奚勇也是旧时侯府中人,杨熙又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
奚勇叹道:“侯爷是个好主人,从不苛待下人。他酷爱读书,整日里便从全国各地搜罗各种真本善本,读书便如吃饭一般每日必不可少。”
杨熙脑海中努力回忆着昔日父亲的样貌,发现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不由得又是沉默叹息。
奚勇开口问道:“那么小公子你……你以后又要何去何从?”
是啊,自己究竟要何去何从?自己的真实身份过于敏感,实不能泄露给他人知道。
是顺从先生的愿望,从此走上竞逐大位之途?还是继续扮做先生的弟子和义子,顶着“杨熙”的名字度过一生?
“杨兄,”旁边的小乙忽然开口,“咱们先回长安去吧。”
长安?
杨熙一愣,旋即苦笑道:“回长安做什么?”
他如今知晓自己的身份,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刘子骏、王巨君都对自己另眼相看的原因。如今先生对自己心有期待,百家盟更是对自己虎视眈眈,自己要是回到长安这是非之地,又要惹出多少祸患?
他性子本就宽柔,不喜与人争竞,便是他已忆起幼年侯门惨祸,此刻时日已久,也没了多少实感,肯定不会使他苦大仇深,立刻便要为父报仇,但是也让他心灰意冷,只想就此隐世埋名,再也不想重回世间。
“长安是咱们的家呀!”小乙发自内心道。
“我原本是个一文不名的孤儿,浑浑噩噩,愚昧不堪,但也知道饱暖的好处,庆幸自己有处栖身。当我被官军追捕,被迫逃入山中之时,我也是觉得天都要塌了,觉得这辈子都要老死山中,再也不得出头。”
“但是只要人没死,日子就还得过下去。最后我还是混进长安,凭着杨兄给我的盘缠过活,终于得到了大兄韩狗儿的收留。”
“谁知刚出狼窟,又入虎穴,大兄被人陷害,被逼入山找什么宝物,我被迫随之前往,经历生离死别,又得遇逸云前辈,终于算是否极泰来,成了一名游侠儿。”
“然后我又遇到杨兄,你教我文字,晓我义理……这一切,都是我当年在长安城外茅亭内当茶童时,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的!”
小乙说着自己这几年的经历,越说越是激动。他这几年中,可谓颠沛流离,苦不堪言,但他只将这一切当做等闲之事,仍然对如今的处境和生活颇为满意,倍感珍惜。
杨熙心中震动,忽然醒悟过来。
小乙生在贫家,小小年纪便背井离乡,走避灾荒,身世不比自己这个宗室后嗣,若虚弟子凄惨数倍?他都如此乐观,自己又有什么资格一蹶不振?!
“我……我不会说话,”小乙见杨熙双目之中灼灼发出光来,心中一阵紧张,满腹的话语再也说不出来,“但是我觉得,杨兄还是应该回长安去!你有为国为民的抱负还要实现,还有青儿姑娘正在等着你回去……”
杨熙想起在长安度过的一千个日夜,又想起那些与自己密切相关之人,想起那些未竟之事,登时心中好似燃起熊熊火焰。
“谢谢你,小乙!你说得对,我不该如此颓丧!这样逃避现实,什么事也解决不了!”杨熙的眼神重又坚毅起来,“我听你的,咱们一起回家!”
第二百零六章 千古存万藏
第二日一早,那奚勇果如所言,便与众人告辞,要回那彭蠡湖的水寨中去。
此人为救杨熙不惜与百家盟的老怪物作对,此时事了,不顾身上有伤未愈,又毫不犹豫地告辞归去,果然是豪士之风,绝不拖泥带水。
“奚勇这便走了!他日如有用得着在下之处,小公子随时捎话过来,或能帮上些忙。”奚勇留下这句话,便自将小船推入江中,扬帆回航,倏忽便已在天边。
杨熙与小乙二人看着远去的帆影,良久没有说话。
默然许久,小乙终于开口道:“三当家也走了,咱们……咱们要不要去找找小沁?”
小沁从那一夜愤然离去,便再也没有回还。小乙此时已知小沁与杨熙渊源颇深,若是不知小沁下落,杨熙怕是不会轻易离开。
但没想到杨熙却看得很开,他低声道:“淑儿……小沁智计多端,行走天下的经验比我们还足,我看倒是不用担心她。她心中同我一样,也有不少心结,也只能等她自己想通了。”
杨熙顿了顿,回身远眺,远远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立在紫金城的颓墙之上,衣袂迎着冷风烈烈飞扬。
那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自己的先生,也是如今自己必须要面对的人。
“我去向先生禀告,咱们便回长安!”杨熙下定决心,一步一步迎着寒风向那城头走去。
此刻他终于明白,便是让先生失望,也不能违背自己的本心。
他自幼身罹寒毒之苦,身子颇为虚弱,此时一旦克服这日久沉疴,身子顿时轻健了许多,随着他的脚步踏上覆盖残雪的土石,攀上乱石嶙峋的废城,杨熙一步一步靠近那无论才学、智识还是武力都高不可攀的先生。
四周是猛烈的寒风,风头所至,风尾所系,仿佛都能感知得到。脚下腐土泥石簌簌下落,落向何方也如排兵布阵,其中法度一目便知,甚至都能预判石块掉落的位置。
杨熙只觉自己越是走近先生身畔,越是进入一种玄妙的境界,仿佛自己的神念不受约束地向着体外发散,周围的一切都尽在自己的感知之中。
神念外放,感应万物,这便是“化虚”之境么?
他试着将感知的触手伸向先生的所在,却只觉在先生身周数十丈之内,如同是一个黑色的洞穴,又如旋绕着撕裂一切的罡风,音形色嗅,竟然什么都感知不到!
他脚下猛地踉跄了一下,只觉神念一虚,眼前昏花一片,不由自主地向前倒去。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的大手伸将过来,一把扶住了他的肩头,避免了他从颓倒的城墙上直摔下去。
杨熙这才回过神来,却见先生已经站在面前,双目之中皆是慈爱的光芒。
杨熙再定睛一看,先生身边此时却一如往常,已是一些异象也无。
他不知道,自己正是因为初入“化虚”之境,还不能很好地控制神意,神念外放的感知不自觉地与那口鼻眼耳的感觉混杂在了一起。如此一来,感知自然万物尚还犹可,若是与若虚先生这等时刻神念外放的高手相对,就会不自觉地受到对方的神念影响,轻则头晕眼花,重则会产生天地倒悬,万物混乱的荒谬之感。
“熙儿,你的‘化虚’之法已经大成了。”若虚先生当然注意到了他的异状,这也是若虚先生经历这么多年努力,终于获得了成果。
若虚先生在前人之学之上另辟蹊径,脱出了
武艺和方术的藩篱,专注神念的锤炼而感应和生化天地万物,自创而出的这门“万象”仙法本就匪夷所思,如今才算是真正有了传人!
杨熙却苦笑道:“若在以前,徒儿能够摆脱寒毒之苦,且能修成如此玄术,不知会有多么欢喜。但代价却是如梦初醒,想起了许多不忍回首的凄惨往事,真是不知幸还是不幸......”
若虚先生双目灼灼,直视杨熙:“那么你宁愿不醒?”
杨熙默然一瞬,终于迎上先生的目光,坚定地摇头:“既然醒了,如何还能装睡?”
若虚先生看着杨熙坚定地眼神,忽然仰天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好!既然醒了,便不必装睡!你现在定要回去长安?”
知子莫若父,若虚先生将杨熙教养长大,怎会不知他的脾气?他虽然外表行为看似懦弱柔和,但心智却极是坚韧,不然若虚也不敢在他的心脉之上生生造就一条冰雪毒龙,用来砥砺其心智神念。
所以杨熙从最初的颓丧之中清醒,终于过来面对自己,他便知道,杨熙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是。不管我的真正身份是否泄露,不管回到长安之后,我会面临什么困难,我还是想要回去。”杨熙一瞬不瞬地看着先生的双眼,“但是,弟子对争夺天下并无任何兴趣,却要让先生失望了。”
“不,我并不失望。”若虚先生面上神色如常,“你若是沉迷权势,只会按照我的安排,去争夺那至尊之位,我才会失望。执掌天下并不是什么兴趣,而是一份责任,你没有做好承担这份责任的准备,我又为何要怪你?”
若曦先生在烈烈寒风之中一拂袍袖,便见灰色的雾气从地上蒸腾而起,瞬间遮蔽了天日,不休的罡风,澎湃的水浪之声皆被隔绝在外。
杨熙心中一惊,只觉不光视觉听觉,连那外放的神念也要被这雾气全数遮蔽。
又是锁元之阵。
“先生....你为何要...”杨熙看着面前凝立不动的人影,不知先生此举究竟是何目的。
“熙儿,先生不管你的选择是什么,不论将来你是要高居庙堂,登那至尊之位,还是要携着妻儿远遁江湖,从此不问世事,你都是我的弟子!今日我便将‘百家万藏’交在你手中,只有你学尽这万藏之学,才能如我一般,不受天下强权所拘,不为天下妄惑所迷,真正过得痛快自在!”
杨熙听着先生的话,心中如被雷击,隔着重重雾气,他却怎么也看不到先生脸上的表情,是勉强苦涩,是犹豫纠结,还是如释重负?
先生将他救出死地,隐瞒他的身份,含辛茹苦养育他这么多年,为他谋求官位,帮他笼络结交各种势力,替他寻找天下神物禹王九鼎,种种布局安排,只为了给他寻求机会,让他登上帝位,以弥补当年没有拯救海昏原侯一家的歉疚。
但是只因为他不喜欢,先生便也可以放弃这一切,只为了让他随心所欲,过得痛快自在!
“熙儿,你来!”若虚先生转身而去,身形渐渐隐入雾气之中。
杨熙心中顾不上感慨,忙忙向前,跟上先生的脚步。
等等!方才先生不是立在断墙之上么?杨熙脚步方才踏出,却已吓出一身冷汗。但是看着前方先生的身影却如履平地,只得硬着头皮,深一脚浅一脚地紧紧跟上。
在这由神念牵引真气形成的锁元之阵中,不独不辨东西南北,连上下左右也无法分
辨,若是迷失了方向,只怕会一脚踩空,从断墙之上一头栽下去!
所幸先生的身影一直在前带引,让他不致迷失。就这样深深浅浅走出数百步,才见先生停住脚步,等着他跟上前来。
他走上前去,惊见面前出现一堵斑驳石壁,在雾气之中,隐约能见上刻星斗之形,兼有无数太古蝌蚪文字,以杨熙的才学是一个也辨认不出。
仔细看时,还能看见那石壁之上布满斑驳刀痕,似有人在壁上以刀剑凿刻。
“这便是‘百家万藏’的藏书之地了。”若虚先生一边口说,一边以指在那石刻的星斗之上指指点点,似在破解什么机关,但看那石壁纹丝不动,却不像有什么关窍在其中运转。
杨熙猛然醒悟过来:这...这里原来是海昏原侯的紫金城啊!自己的父亲与若虚先生同为师兄弟,原来这神秘的“百家万藏”,竟然也一直藏在这旧日侯府之中!
就在这时,杨熙脚下忽然一震,只觉原本坚实的地面竟如水波起伏,慢慢向下降去。
他大惊失色,正想起身跃出,却只觉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
是若虚先生正站在身旁,也与他一起降了下来。
“没事的,这便是藏书之地了。”若虚先生看着周围逐渐被黑暗吞没,终于拂袖将那锁元之阵撤去。
小书亭
杨熙定睛一看,只见自己身处幽深地底,头上不见一丝光明,伸手不见五指。
他不自觉地运起神念感知四方,只觉双目又能看清周围景象,方才看见自己和先生原来是踩在一块四方巨石之上。
这巨石本埋在地里,只有发动机括,才会顺着竖井缓缓下沉,将其上站立之人送下幽深的地底,而头顶的天光,则会被另一块同样的巨石遮蔽,再也看不出其中关窍。
原来外面那石壁只是个障眼法,不明就里的人只会觉得石壁可以打开,后面藏有物事,其实这石壁旁的地面之下,才是真正的藏书所在。
向着四周看去,杨熙只见层层阶梯环绕向下,倒像一座竖直的高塔,只不过是塔尖向下,直直插入地里。
“这....这便是‘百家万藏’的藏书之处么?”杨熙看到这数不尽的阶梯,忽然想起当年与先生共探灞河河畔那座地宫,找寻禹鼎时的情形。
“对,这便是藏书之处了。”若虚先生在黑暗中也是如履平地,一边向下走着,脸上现出感慨之色,“这也是以墨家营造之术建成的地宫,十几年了,没想到我又重新踏入此处。”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石阶底部,面前是两扇严丝合缝的巨大木门,虽历经多年,门上却见不到一丝腐蚀的痕迹。
“这里是当年你的父亲最喜欢呆的地方,可惜此处所在是机密中的机密,他万不敢让别人知道,连你娘也不知道他时不时不见人影,究竟是干什么去了,所以才传出一个不务正业到处游荡的名声。”若虚先生回忆着当年的情形,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微笑,杨熙听着,却只觉儿时那个给自己没有留下多少印象的父亲,此刻终是有了一点实感。
“保世,你的儿子回来了!”若虚先生双手按住那巨大的木门,猛力一推,只听轰隆一声闷响,门缝隙处散出阵阵白色烟尘,是充实其中防止返潮的石灰粉末喷洒而出。
烟尘散去,一座堪比皇家书库天禄阁的巨大藏书库,就这样如巨大穹宫一般,猛然展现在杨熙的面前!
第二百零七章 三日如三秋
若虚先生信步走入这宏伟如宫殿的藏书之处,熟门熟路如同返回自家。
杨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只见脚下铺满细沙,头顶则是高耸的青石穹顶,撑起穹顶的是精巧的梁桥,四围承重的柱子也皆是石造,其营造工艺前所未见,其雄伟奇诡,直让杨熙心惊胆战,意乱神迷。
当年他见到灞河之下地宫之时,尚且懵懵懂懂,不知其中精巧难为之处,但如今他阅书已多,兼修过刘子骏所著《七略》当中的大部分书目,始知华夏之营造法式,自古以来不离“木”“石”二字,但多是以石为基,以木为体,如此整体以石质构造而成的地宫,别说是见所未见,根本是闻所未闻!
若说那灞河下的地宫,以及那昌陵之下的百家盟盟会,也都是按照墨家遗传,构造的精巧建筑,其中还能看出与现实类同的营造法式,但这藏书地宫,却似乎脱离了一切世间建筑的藩篱。
初入书库之时,周围尚还昏暗,越是往前走去,穹隆之上却似隐隐漏下天光,不知是以何等精巧机关将外界光线次第引入库中,一道一道迷蒙的微光中,两人脚步激起的微尘飘飘荡荡,让这书库更加恍如神域。
若虚先生一边带路前行,一边向杨熙解释道:“这座地宫的图样,乃是集墨家、阴阳家和术家之学,凭空推演出的一套法式,其型制不同于古往今来的一切式样。之所以能够最终落成,还是借着你父调动海昏国的雄厚国力,才逐步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若虚先生脚步不停,指着两侧高耸欲倾的在石壁上凿成的书架,为杨熙介绍地宫之中的藏书。
这些书架之上,皆以古文篆字在书架最顶凿出类别名号,按照百家之学,依次排布开来,每层楹格之中皆是堆放着无数书卷,浩如烟海。
杨熙又惊又畏,仔细看那书架的分布,只见最先十数个书架如鳞排布,皆是道法墨儒之学。
百家之中,以这四家为最盛,古来便是如此。
这倒没什么稀奇,但书架的排序却可堪玩味。
道法墨,皆在儒前。
此后便是阴阳、名辩、兵书、农垦、纵横、医药、方仙、玄神、均疏、货殖、算术、天演等直到现在仍有流传的各家各派之藏书,有多有少,有简有繁,多者有数面书架,少者也有几十卷堆积。
继续看去,则是杨熙几乎未曾听闻过的小家小派,什么诡道、望气、开门、阴行、巫卜、机关、通脉、搬垒.....林林总总,不下几十上百家派,可见古人所称“诸子百家”果然并非虚言,而是真的有百家学问!
这些小家小派,其藏书却不见得便少,其中巫卜、机关、诡道等书架的范围,竟是也有一面书架之多,其藏书想必也要超过百卷。
再往后看,书架之上镌刻的家派名号,便开始变得语焉不详,有的是以姓氏为名,刻着“孙氏”“申屠”“俚”等字,有的便是地名,号为“山阴”“澄浦”,还有些连杨熙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何意义,是什么“离上下”“分毫微”等字,其上的书卷,也变得越来越少,多者有几十卷,少的甚至只有十卷八卷,不知记载的是何许文字。
若虚先生看出杨熙的疑惑,不由得叹道:“逝者如斯,百家争鸣的时代是一去不返了。道法墨儒等等显学文脉,逐渐便成了汉家文脉的中流砥柱,但那些小派隐学,或是被显学所同化吸收,或是散佚流失,终于没了传人,就算在这百家万藏当中,还留得一丝痕迹,恐怕日后也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了。”
眼看便走到书库的尽头,若虚先生回过身来,双手向着幽深的穹顶微微张开,双
目灼灼看着杨熙,沉声道:“熙儿,这便是自秦时流传下来的学问精髓,也是先生一生所学的源流起点。此库号为“百家万藏”,但“百家”非止百家,乃是上古以来曾经产生过学问脉络的一百八十九家学派,“万藏”也不止万卷,库中藏书凡三万二千九百五十四卷!今日,先生我便以百家遗传的第十二代司书人之身份,正式将这“百家万藏”交予你的手上,从此之后,你便是百家遗传的第十三代司书之人!”
杨熙只觉天降大任,似乎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先是皇族遗孤,如今又变成百家遗传的司书之人,掌握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无尽知识,这让他如何不诚惶诚恐,如临深渊?
“先生...我......我如何能当此大任?”杨熙颤抖着,只觉两旁的书架越发高耸,无数的书卷似乎要从头顶向他覆压下来。
“熙儿,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虽然不是天赋异禀,绝智超能之士,但是无论人品还是韧性,皆算得超出常人。这些书卷,这些先人遗留下来智慧财富,只有交到你这样心思纯良之人手中,才能保证用得正所。”若虚先生低声道,“书卷都是死的,只有掌握了其中的知识学问,才能真正将其化为改变一切的力量!”
改变一切....杨熙一阵晕眩,不觉嗫嚅道:“我要改变什么?我能改变什么?”
进可登帝位,退可隐泉林。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这一句话,不由得又是一阵晕眩。
先生将这一笔特殊的“财富”交给自己,才算是将真正的选择权力交到自己的手上!
试想若自己将这些书中的本事全部学在身上,有了先生一般的能耐,世间还有何事不可为?
“可是...这万卷藏书,我又何时能够看得完,学得会?”当此万藏,如坐拥宝山巨富,杨熙怎会心中不为所动?但他更知积土成山,学海无涯的道理,如此巨大的书库,他便是看完都需数年时光,要想学成如先生一般的本事,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功了。
若虚先生微微一笑,轻声道:“先将这些书卷都记在心里,慢慢学去便是!”
说着,若虚先生大袖一展,只见最前一个书架之上的数卷藏书仿佛被无形气机牵引,竟然自行跳出书架,哗啦啦地铺展开来,然后首尾相接向杨熙飞来!
他竟是以自身的真气化为罡风,将那书卷直接卷到了杨熙面前!
杨熙见到先生使出如此神技,心中又惊又羡,但书卷飞至面前,他也顾不上惊讶,只是凝神看去。
观其卷首几字,却是一卷道书《连山》!
杨熙此前在《礼》中曾经看到“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的说法,但是如今三易散佚,只余《周易》一经,便是搜罗天下放失故籍的刘子骏,在《七略》中也对连山和归藏的散失感到惋惜不已,没想到今日在这百家万藏之中,杨熙竟然看到了这《连山》的原本!
那书卷哗哗铺展,从他的眼前飞掠而过,杨熙还没看清上面的文字,这一卷《连山》已如游鱼一般重新卷起,自行跳回到书架中去。
他的眼前,又展开了第二卷《连山》,其内容与前一卷交相呼应,首尾相接。
不过这第二卷书,也与前卷一般,浮光掠影似的在他眼前一掠而过。
倏忽之间,五卷《连山》便已来而复去,纷纷归位。
“看到了么?”若虚先生笑问。
“看....看到了...”杨熙懵懂答道。
“记住了么?”若虚先生继
续问道。
怎么可能记得住!
杨熙刚要如此回答,突觉心念一动,那方才掠过眼前的书卷仿佛在识海之中悠悠浮起。
他慌忙闭上双眼,只觉一片黑暗之中,那五卷《连山》上的文字竟然历历在目,仿佛印在了他的心中!
“我....我记住了!这是怎么回事!”杨熙惊恐地睁开双眼,满脸全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杨熙自幼记心不错,读一卷书,三遍足以记牢,但那书卷方才只是在他面前飞掠而过,怎么好似读过数遍,竟记得清清楚楚?
杨熙心惊不已,不知道是不是先生是用了什么秘法,才让自己如此之快地记住了这从未见过的《连山》。
“哈哈哈!”若虚先生宽慰大笑道,“莫要惊慌,这便是晋入‘化虚’之境,神念锤炼有成的结果了!如今你的神念已经超出常人数倍,且能自由控制,收放自如,且能观细察微,秋毫不乱,能够一观便记住一部书卷,乃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杨熙终于恍然大悟,明白了先生为何要处心积虑,让自己从小受那心脉寒毒的折磨,要以各种方式锤炼自己的神念心智,原来竟是要以诸般磨炼,相助自己修成‘化虚’之境!
yawenba.net
只有晋入‘化虚’,才有足够强大的神念,将这“百家万藏”的藏书全数记在心里!
原来,所谓司书之人,并非只是执掌这自古流传下来的书库,而是要将这书库,全数藏在自己的心中,这才是司书之人真正的使命!
“此处虽有万藏,但如今你已晋‘化虚’之境,若要将这书库全数记在心中,只需三日足矣!”若虚先生袍袖又是一拂,凌厉的罡风平地而起,卷起更多的书卷,纷纷展现在杨熙身前。
那记载着古往今来无尽知识的书卷首尾相接,如同一条长河,从杨熙面前蜿蜒流过,其上的文字不论是大篆、小篆、隶书,还是他暂时看不懂的金文、蝌蚪字、契书,都如刻画一般,被他自然发散的神念原原本本印在心里。
高高的穹隆之上,天光逐渐隐去,又逐渐亮起,如是循环三次。
在书海之中相对而立的师徒二人,终于从书卷和文字包围中现出身形,最后一卷书册终于也被杨熙全数记在心里。
果如若虚先生所言,仅仅三日,这一场旷古绝今的重要传承于焉完毕。
杨熙神思枯竭,身体的承受能力也终于到了极限,不由得靠着一排书架慢慢坐倒。
但是他已经将这书库中的藏书全数印在心中,再也不会轻易忘记。
如今的他,已经不是三日之前的杨熙,而是真正的第十二代百家遗传,传承这无数知识的司书之人。
虽止三日,宛如三秋。
若虚先生仿佛卸下了万钧重担,也轻轻坐下,靠在杨熙的身边。
天光再次隐去,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突然喃喃道:“熙儿,你可知我为什么总觉得对不起你的父亲?”
杨熙心中没来由地一痛,却不知先生为何要说起这话,只是默不作声。
只听若虚先生喃喃道:“你的父亲,其实比我更适合做这‘司书之人’。我以学问为用,他却以书籍为友,那日紫金城破,他本可以躲入这百家万藏之中,也许能够逃得性命,但他却担心这藏书库被人发现,为了这一库藏书,他竟在乱军之中慨然赴死,他是为了这些书死的啊!是我对不起他....”
“如今,我将这一库藏书交给你,交给了他的儿子,他若在天有灵,也总会开心一些罢...”
第二百零八章 天道贵传承
小乙被若虚先生的锁元之阵迷了心神,等醒悟过来,眼前已不见了师徒二人的踪影。
他心中微惊,但并不担心。
如今他已知道,若虚先生是不会加害于杨熙的,而有他在侧,这世上怕也无人能对杨熙不利。
他掠向前方,攀上方才若虚先生伫立的残墙,果然在废城墙头的残雪中找到了师徒二人离开的足迹。
他循迹前行,走出数百步远近,堪堪便到城下崖畔,再往前行便是滔滔江岸。
xiaoshuting.la
足迹到此而止。
小乙学武之后,目力虽不如杨熙,也算得上佳,在四围仔细查探一阵之后,便看见了一片石壁之下的新雪残泥。
再仔细查看,他也陷入了机关设计者的圈套,只当是那石壁后面有什么密道,若虚先生和杨熙是进入密道中去了。
殊不知密道虽有,但却不是在石壁之后,而是在自己的脚底下面,这却是他陷入目障了。
不过小乙倒是没有思索打开密道之法,一来是因他对机关之术一无所知,二来也怕将密道机关弄坏,反而让不知身在何处的杨熙师徒难以出来。
知道这二人正在不远的某处,小乙心中顿安。
如今只能等候。
他便沿着石墙盘膝坐下,勉力运起体内残存不多的真气,沿着体内经络不绝运转。
他身上衣衫单薄,体内真气又在救护杨熙之时几乎全数耗尽,冷风呼啸之中,他只觉全身不住颤抖,直欲找个地缝钻进去取暖。
但他依然没有走。
小乙原本只是一个街头小民,只是比旁的少年多吃了些苦头,才多了些际遇,可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命运不好。
相反,他只觉自己的运气超乎常人,虽然多历艰险,但也迭遇贵人。
不是遇到杨熙,他也许现在还在城外长亭卖茶。
不是遇到韩狗儿,此时他早已成为长安城枯井中的一具干尸。
不是遇到杜稚季、张逸云,他又如何知道什么才是大侠风范,如何能学到一身武艺?
不是遇到小蕊儿,他如何在这茫茫人世间感受到一丝别样的温柔?
所以他对与每一个人的关系都倍加珍惜。他一定要等着杨熙安全出现,才能真正放下心来。
他这真气运转的法子,是逸云卧床养伤之时,似乎很随意地传给他的,传功之时,逸云笑言这只是一门下三流的法门,只适合小乙这等愚钝的少年学习。但如今回想起来,以逸云前辈那等脾性,如何肯费那许多功夫,只为传他一门下三流的运气法门?
彼时他大字不识一个,自然也不知什么经络关枢,是逸云一寸一寸为他指出行功路线,才让他由懵懵懂懂转为半懂不懂,其中所耗功夫光阴,若不是逸云只能卧床,早已烦到撒手而去。
后来杨熙教导小乙习字,也曾给他指出身上经络关枢的名称走向,小乙回想起逸云教他的口诀,才终于如拨云见雾,将这门运气的法子融会贯通。
这门真气运转之法名叫龙虎九转术,是将体内的真气化作两个循环,一阴一阳,阴经从足至手,贯穿足太阴、足少阴、足厥阴,上行至手太阴、手心主,至至心主之脉,阳
经则由手至足,连缀手少阳、手太阳、手阳明,下行至足阳明、足少阳,乃至足太阳之脉,又为一动一静,模拟龙虎相搏相峙之形,龙蛰为阴,虎起为阳,循环一周,又转为虎阴龙阳,在不断的磨砺切磋中将真气培养壮大,反哺肉身。
故而小乙初时体内真气虽弱,但勉力将阴阳两气运转一个周天,体内便有龙腾虎啸之势,真气便即逐步增长,体内自然生发缕缕暖意。
而且小乙奋不顾身救护杨熙之时,几乎将体内真气全数度出,此刻将体内的真气由丝丝缕缕培育壮大,新生的真气可谓无比精纯,而且再也不是由逸云当初留在他体内的真气所生的外物,而是真正属于小乙自己的东西了。
这好比外财来得容易,但散发出去也无比简单,自己一分一毫积累下来的财富,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钱财。而且此时他已得了“赚钱”的法门,虽然此时真气尚还弱小,但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比往日更胜一筹。
小乙闭眼运功,身上的颤抖不知不觉地慢慢消失,原本苍白的脸上也透出丝丝红晕,发间竟然袅袅腾起一股白气,在寒风之中亦是聚而不散。
若是有练气的术士在此,看到这景象怕不是要惊掉下巴!
因为这俨然便是许多术士终其一生也难以达到的祥云聚顶之相,只有体内真气如烘炉一般熊熊运转,才能在冰天雪地之中,让头顶白气凝而不散!
小乙此时还不知道,自己无意之中跨过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门槛,达到由内而外,气贯十一脉的境界,这等好运,真是别人嫉妒都嫉妒不来。
试问谁敢舍得一身真气,乃至一条性命,奋不顾身地为他人续命?
---------------------
此时此刻,地下十丈的藏书库中,杨熙终于将那一库三万二千九百五十四卷藏书全数记在心里,饶是他如今神念锤炼有成,已晋化虚之境,记下这许多藏书,也已耗尽了他的精神和体力。
但当他回过神来,却忽然发现,先生在以神通为他展看书籍之时,竟然一心二用,一边研墨挥毫,在身边一架石案上写下六十余卷书册!
先生的神念之力,真可谓浩如烟海!
此时杨熙已然知晓,这浩繁的藏书中,不仅有自古流传下来的百家书典,更有历代大家所作的学问精华,每一代司书人都会将本时代最有代表性的书籍默记下来,充实到这书库当中,以传后人。
如今这一库书卷,已经要超过三万三千卷了。
可是这些藏书就算流传下去,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许是看出了杨熙的心思,若虚先生看着他道:“熙儿,我将这些书卷传承于你,但不希望你只是一名司书人。司书之人无性无情,只将传承知识作为最重要的任务,但是你却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我希望你不要成为传承这些知识的工具,而要做这些知识的主人!”
杨熙似乎懂了,他凝神道:“我知道,先生是想让我....将书中的知识为几所用,但是我更想将这些知识,用在为苍生造福之上!”
他又想起灾害频仍的神州大地,想起那无衣无食的黎民百姓,又回想起自己看到这一切的无能为力,那种痛苦,仍然深深印在他的
心中。
甚至比他记起自己的凄惨身世,还要更痛苦,更无奈。
他所记住的这些书籍,既有水利备荒之途,更有先进的农耕之法,也有匪夷所思的营造机关之术,也不缺经天纬地,治理万民的良方妙策,若是用之于天下,何愁万民不饱暖,天下不太平?
若虚先生叹道:“独善一身易,兼济天下难那!你不以己悲,不沉溺于过去的痛苦,还能有如此志向,为师自然很是欣慰。但是若要将这些知识策略用于天下,又何其容易?”
“最上策者,自然是成为帝王。有这些书中的知识,再有便利万民之心念,加上独断天下的地位,成为千古明君又有何难?如今道路已经为你铺就,只要你愿意,那个位子不是不能去想!”
杨熙不禁打了个寒噤,原来先生仍未放弃让自己成为天子的愿望,这一库藏书,数不尽的知识,便是最后也是最大的诱惑。
“中策者,便是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堂之上,无不宾服,四宇之内,无不敬拜,便连殿上至尊,也要忌惮你三分!如此地位,如此权势,才能将胸中所学铺张宇内,便如董夫子以一人之力扬天下儒术,如王巨君以七策之功绥靖宇内之沸腾。但是为臣之道,终于还要受制于皇权,何时天子对你生出猜忌,便是大势将去之时了。”
杨熙想起那跋扈不可一世的翟方进,最后落得自鸠而亡,那权倾朝野的王巨君,也终于黯然退场,作为大臣虽然显赫,但终逃不过天子的制约。
想到此处,他只觉背后冷汗涔涔。
“还有个下策,”若虚看着杨熙脸上忽晴忽暗,显然心中不知已经做了多少挣扎,便笑道,“那就是如我一般,做一个教书先生。我志不在此,只教了你一个学生,好在你学得争气,将这一库的书卷全部学了去,没有枉费我十数年的光阴。你若想将这些学问散布世间,大可收些弟子,因材施教,让他们将这些绝学传承下去,让知识自去找那应用之处,也不失一个法子。”
树木容易,树人却难,数十年光阴,又能教出多少良材?若是靠着自己一人,何时才能将这些书卷中的知识,全数教给世人?
但是杨熙眼睛却是一亮。
靠着自己一人,自然是无法做到将这些知识全数教授出去,但是自己若有弟子,弟子也可以将这些知识继续传承。自己若能将这些知识汇编成《七略》那等类书,将之置于学宫,不就可以裨益万世?
他终于理解了当年刘子骏千方百计要将今文经学纳入太学的目的,也终于明白了百家盟支持刘子骏,扶持定陶王上位的原因。
帝王之家,继嗣乃是最大之事,多少因由皆从此而起。
平凡的人家,时时有人祭祀,才算香火不绝。
而一门学问,只有能够传诸后世,才算源远流长。
这世间的一切,原来都是为了传承!
若虚先生看到杨熙眼中越来越盛的光芒,不由得哈哈一笑,站起身来。石案上的书卷无风自动,纷纷如游鱼入海,跳入若虚先生身后一个空置的书架。
若虚先生以指为剑,划石如粉,只见一阵火星乱冒,已在书架顶端刻下“若虚”二字!
第二百零九章 暗夜寻凶星
小乙端坐于寒风雪地之间,体内真气如烘炉熊熊运转,头上散发出的白气越来越多,却凝而不散,盘旋氤氲,似要分别聚成一朵朵白雾般的莲花。
这便是术士口中所谓的“三花聚顶”之相,非有精纯内力贯通经络者不能得见。
但就在这白莲花即将凝聚成型之际,忽然身畔地面发出隆隆轰响,仿佛是巨大的石头磨盘在互相碾压的声音。
小乙虽在运气,但零觉倍加敏锐,不由得心中一惊,睁开双目,正好看见身畔一块巨石如山隆起,然后又如浮出水面惊鸿一瞥的巨鱼,翻了个身再次没入地面。
机关一开一合之间,面前已然站着一老一小两名文士模样之人,自然便是若虚先生和杨熙两人从隐秘的藏书地宫之内走了出来。
笔趣阁
小乙心中大喜,连忙站起身来,头顶白气所凝聚的将成未成之白莲花也随之消散无形。
若虚先生见到小乙,眼前不由得一亮。
此前小乙出身市井,虽经逸云这等名师调教,兼之他勤奋异常,日夜辛苦打熬气力,慢慢已是变得蜂腰猿形,阔背挺胸,一派武人气概初成,但毕竟学艺日浅,总有一种璞玉蒙尘的感觉,让他觉得差了点火候。
但是如今一见,他只觉小乙体内真气流转,汩汩不休,恰似一尊无暇玉人,精华外放,再也敛藏不住。
方才小乙头上初现三花聚顶的异象,若虚先生也是看在眼里。
方才三花将聚未聚,小乙竟是只差了一线功夫,可惜未成聚顶之相,以后若再要如此境界,不知还要等多少机缘巧合。
若虚先生不由得轻声连呼道:“可惜,可惜!”
小乙不知自己错过了如此大的一桩机缘,只是摸不着头脑地疑惑道:“什么可惜?”
若虚先生上下打量着这仍在懵懂之中的少年,不由得又笑道:“万幸,万幸!”
须知大衍五十,天衍四十九,天道本就有所缺憾,若是让这少年得了这桩完美的机缘,此后还不知要用什么运道来弥补。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小乙不知若虚先生打得什么哑谜,索性也不再去思索,而是转向了三日不见的杨熙。
三日之前,杨熙刚刚摆脱寒毒困扰,久病初愈自是身体亏虚,此时一见,只觉他的面色更加苍白,身形越发瘦削,但不知怎的,小乙一看他的双眼,便觉目光被吸入一泓深潭,幽深不见底部,饶是他武艺有成,定力过人,也觉差点被吸引得迷了心神。
他吃了一惊,不觉嗫嚅道:“杨....杨兄,你如今身上可还好么?”
杨熙见小乙在外等候于他,不觉打心眼里泛起一股暖意,脸上也泛起了笑容:“小乙,苦了你在这里等我了。如今我已经想通了,咱们这便回长安去!”
他如今已然明白了先生的苦心,不让小乙知道这地宫书库的秘密,并不是见外于他,而是怕他因此而惹祸上身。
这“百家万藏”的秘密,若为外人所知,必然带来灾祸。小乙如今跟自己牵扯太多,实在不宜再让他承担更多的风险。
回到长安之后,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去做,但是小乙,却该让他回归平静的生活了。
言尽于此,但两名少年的心却丝毫没有因此而出现隔阂。
杨熙一心为小乙着想,小乙也能够感受到他的心意,于是什么都没问,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若虚先生看着两位少年,不由得轻捋胡须,脸上不自觉地也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不掺丝毫杂质的少年意气,恰似在隆冬之中饮下的一壶醇酒,暖意入春,
回味无穷。
既已决定要回长安,三人便不在这废城之中继续逗留,而是一路行出城外,沿着岩壁之下的小道向着最近的城镇而去。
夕阳的余晖之中,杨熙回首看了一眼那既熟悉又陌生的紫金旧城,无数思绪涌上心头,然后又被他强压了下去。
既然自己决心要以杨熙之名活下去,那么旧日的一切,便只能藏在心底了。
转过最后一片山岩,紫金城和最后一道日光一同消失在茫茫白水之中。
--------------------------------------
三人夜住晓行,不消几日,便行过豫章,又来到松兹城外。
想想当日被水匪绑走的旧事,虽然只过去半月有余,但杨熙只觉已经过了数年之久。
一来一去,他仍是那个杨熙,却也不再是那个杨熙。
他还没顾上感慨,忽然便觉这松兹城内外气氛有些肃杀,仔细一看,方才发现城内城外多了许多巡逻的兵丁,正在细细盘查行人,遇有行迹可疑或携带利器者,必然反复问所从来,绝不轻易放过。
小乙也觉奇怪,不由得低声道:“奇怪,此前我们来时,城中只是不许渔民出水捕鱼,生怕他们去投了水匪,但也没有这般严阵以待法。难道是有水匪要进城作乱么?”
若虚先生摇摇头道:“松兹虽然不比豫章是个郡城,但也是有校尉驻守的屯兵之地,什么水匪敢在此作乱?”
说话间三人便入了城内,守城之人见到若虚与杨熙都是文士打扮,小乙却像个童仆,却没有过分为难,只是略微盘查便放入城内。
小乙熟谙市井规矩,不一时便找来市上一名乞儿少年,用两文大钱便唤来了一条消息。
那乞儿少年道:“几位官人不知,这城中昨夜出了一桩命案,城西码头边上造船坊的福老头被人在黑地里一刀毙命,一命呜呼,官家这是在寻那凶手呢。真不知那老儿是惹上了什么仇家,听说家里值钱的什物一概没丢,市上都传说那行凶的只为取他性命呢!”
听了这个消息,若虚先生还好,杨熙和小乙皆是面色一变,相顾欲言。
那福老头便是诓骗他们自投水匪罗网之人!
在水寨之中,他们见到百家盟蝠先生出现之时,便已明白了那老儿的的真实身份。
他必然是那百家盟中的弟子,蝠千里的蝠奴!
如今他突然身死,难道是.....
杨熙和小乙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人。
那曾经唤作池淑瑶,如今叫做小沁的女孩儿!
小沁那日赌气与杨熙等人分别,难道竟是返回松兹城来找那福老头报仇了么?
因为与杨熙有着从小相识的渊源,小沁一路对他照顾有加,让杨熙几乎忘了,她还是西域凶神雷狼调教出来的弟子,最是杀伐果觉,睚眦必报!
杨熙将心中怀疑说与先生知道,若虚先生沉吟片刻道:“小沁....那女孩儿与你青梅竹马,却因为我当年....当年的错误,致使她流落西域,我很是对她不起。你既怀疑此事是她做的,那我便去探看一番,若是能找到她的行迹,确认她的平安,也好让你放心一些。”
于是三人便在客店宿下,若虚先生却悄无声息地出门,向着码头的方向而去。
不过半晌,若虚先生便折返回来,脸上神色有些凝重。
“我偷偷探看了那死者的尸体,确然无疑是死在天狼刀下,一击毙命,毫不拖泥带水。”
天狼刀!
这是雷狼自创的犀利刀
术,普天之下只有雷狼和两个女弟子才会使用。雷狼早已返回西域,十年不得踏足中原,尹墨郡主身在长安,肯定也无从来此,那么会用天狼刀的,自然只有小沁一人了!
杨熙心中七上八下,既心痛小沁沉溺于仇恨,动手杀人毫不犹豫,又害怕小沁杀人之后被官军找出,搏斗之中有了什么伤损。
不管是伤人还是被伤,都是他不愿看见的。
但若虚先生担忧的却不是这事,他接着说道:“天狼刀现,倒也没什么,只不过是发现了小沁姑娘的踪迹罢了。可我在那码头边上,还发现了打斗追逐的痕迹,说明除了我们,还有人也发现了她的行踪!”
杨熙大惊,慌忙问道:“先生可知道是什么人?”
若虚先生双手拈起一片绿绿的叶片,举到杨熙面前,道:“我发现了此物,你来看!”
这数九寒天之中,哪里可能有绿色的叶片?
杨熙定睛一看,惊讶地发现这竟是一片薄如蝉翼的竹片,虽然竹片薄得似要透明,但却坚韧异常,双指去撕也撕之不开。
他心中一动,隐隐觉得前几日便见过这样一抹绿色,但旁边小乙却惊叫出声:“是...是那蝠先生的机关翼!”
若虚先生颔首道:“不错!正是那蝠千里机关翼上掉下来的碎屑,看来小沁姑娘杀了那老蝙蝠的徒子徒孙,竟是被蝠千里本人盯上了!”
杨熙一听此语,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没想到小沁竟然惹上了这尊凶神!
那蝠千里身法快绝,武艺深不可测,身上藏有无数杀人机关,还能借着机关翼腾飞千里,任是何人要逃脱他的追杀,都是殊为不易。小沁杀了他的徒子徒孙,他又如何肯善罢甘休?
杨熙是宗室之子,是百家盟志在必得,想要扶持之人,蝠千里对他自然是手下留情,可是小沁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儿,蝠千里必然会痛下杀手!
想到这里,杨熙再也坐不住了,不觉颤声道:“她...她会不会已经被蝠千里....”
若虚先生按住他道:“熙儿莫要急躁,小沁姑娘心思缜密,几番对敌已经瞧破了那蝠千里机关翼的缺点,那便是利于远距奔袭,却弱于近处腾挪。看那追逐痕迹,她应是摆脱了蝠千里的追逐,尚未落入人手。”
小乙也不愿见小沁遇到危险,此时听到若虚先生如此说,不由得大喜道:“是了!之前我们乘船入湖,那蝠先生以飞翼之力来追,便因瞬间运转不灵,被我以飞石击退!”
若虚先生点头道:“果是如此!我在码头旁边看见了追逐打斗的痕迹,但那痕迹一路延伸到城中,却不见了,想必小沁姑娘借着闹市的隐蔽,甩开了蝠千里的追踪。”
杨熙心中仍是紧张无比,急道:“那我们要赶紧去寻她!万不能让那蝠千里先追上她去!”
小乙皱眉道:“这松兹城虽然不大,但也有人口过万,数十里方圆,若是小沁姑娘刻意潜藏,躲避那蝠千里的追踪,咱们怕也找她不到。”
若虚先生却忽然露出笑容,道:“找那潜藏之人烦难,咱们不会去找那蝠千里么?只要找到了蝠千里,小沁姑娘不就安全了吗?”
杨熙恍然大悟,若那蝠千里正在到处搜寻小沁的下落,找他自然比找小沁容易许多。
此时若虚先生在侧,以他的手段,任那蝠千里凶焰再炽,也难以翻起什么浪花。
而且毕竟他与百家盟尚有盟约在,说不定不用争斗,有若虚先生出面,蝠千里便会善罢甘休。
既已意定如此,若虚先生便带着两位少年,踏着昏暗的暮色,共同寻那凶星而去!
第二百一十章 逆旅谁是客
大汉一朝,城市当中入夜便要宵禁,但松兹城只是个小城,只有城门、码头、县衙、卫所、行营等要紧处才有兵丁看守,肮脏不堪的街市之上并无人守卫。
当然,入夜之后,外面就会变得非常危险,泼皮无赖占住阴暗的角落,杳无人迹的街角也有可能藏匿着满手血腥的凶徒,特别是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一桩凶案,更让人不敢出门乱晃。
是以三人来到街市上时,周围全是一片寂静,只看见高高低低的茅屋院舍,有奢有简,伫立在黑暗当中。
四下一看,若虚先生便将身一纵,施展“蹈虚”之术,倏忽登上一间高大的屋顶,身法轻灵迅疾,且落在屋瓦之上没半点声音,屋内之人一无所觉,直如鬼魅一般。
小乙在旁看着,心中暗暗思量,自己若是以提纵之术跃起,虽也能上得屋顶,但万不能如此轻盈,不由得心中暗暗惊佩。
他看看四周,旁边还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栎树,便手脚并用,几个腾跃窜上树梢,也如若虚先生一般四处眺望。
今夜无风无月,一老一少两人四围眺望半晌,只见城中一片静寂,只有城门处尚有灯火,靠近城南处的一片大宅之中仍然喧闹。
杨熙没那本事攀上爬下,只待若虚先生和小乙下得地来,才知道周遭情形。但他心思敏捷,立刻便明白了关键所在。
若小沁想要在城中躲藏,必然会选择人多之处,以她的易容匿踪之术,人越多处,越不容易被蝠先生寻到。同样,若她想要伺机出城,必然会在城门附近活动,以寻找逃走的时机。
所以蝠先生欲拿住小沁,便一定会到这两处搜索。
他们要找到蝠先生的踪迹,找到小沁的去向,也必从这两处着手!
若虚先生听了杨熙的分析,不由得赞许地点点头,道:“那如今该从何处找起?”
杨熙微一沉吟,忽然心中一动,印在心底的“百家万藏”如宝匣开绽,无数兵书当中的奇谋妙策涌入脑海,让他心惊不已。
这便是...作为“司书人”的好处吗?
所有被自己记在心中的书卷,都能随时随地为己所用,自己便如坐拥一座宝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也!
他想起《孙子兵法》中有言,“欲得地利,必用乡导”,又想起《司马法》中,道是:“其地异,则分而探之,徐而察之。”《国策》当中,则言“守正出奇,厥有所获。”
至于各种不见经传的孤卷残本,其中的信息更是浩如烟海,洋洋不尽。
他记得不同的书中,对于目前这种形势都有不同的判断,但真正哪一条计策真正管用,却没有经过验证,实在无法判断该如何是好。
若虚先生见他的双目之中闪过迷乱之色,知他骤得“万藏”传承,不觉要堕入那“文字障”,心智为之所迷,便轻轻一拍杨熙的肩头,沉声道:“尽信书不如无书!”
这句话是亚圣所述至理,连五岁蒙童都会诵读,但此刻听到这句话,杨熙却如梦初醒,抬手拭去额上的冷汗。
是了,我杨熙又不是对世事一无所知的废人,如何只是多记住几本书,便丧失了自己的判断力?
当然,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他为人十余年,脑中却记入了如此多的书籍和智慧,犹如稚童得了千万财货,如何能够忍住不去挥霍?
他尽量不让这些先贤妙策影响自己的思绪,但仍然无法排除刚刚想到的书籍内容。
是分别去两处暗中侦查?还是干脆找个熟悉路径之人,逼他带路寻找?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摒除脑中杂乱的念头,终于开口道:“不若兵分
两路,小乙去城门左近,看看有无可疑动静,先生与我同去那喧闹的大宅,可以见机行事。”
若虚先生点头道:“也好,小乙若是看到蝠千里的行踪,千万莫要逞强与之对敌,还来此处与我等回合,然后再做区处。”
小乙道:“我理会得。”说罢便一闪身没入沉沉夜色,饶是杨熙目力惊人,也只看清一道灰影穿过狭窄的街巷往城门方向而去。
小乙长年在长安城街市之中打混,又是身怀武艺,只要他不与那蝠千里硬拼,自是不用担心他的安危。杨熙定定神,也跟着先生向那大宅方向走去。
寒风萧萧,杨熙跟着先生的步伐在街市上穿行,脚步渐渐暗合了一种奇怪的韵律,或紧或慢,如呼吸张弛,自然而然,又如穿风之羽,快速无伦,速度自然越来越快,直入暗夜当中的魅影。
现在莫说是道上无人,便是有人,怕也看不清这一前一后,倏忽闪过的两道淡淡身影。
杨熙读过“万藏”之中阴阳家的典籍,知道先生这步法唤作“禹步”,本意是祈神之时的舞蹈步法,却被阴阳术士精研改造为迅疾无双的轻身步法。昔年若虚先生能与张逸云那等顶尖武者比拼脚力,靠的不仅是生生不息的真气,更有这玄奥步法之助,才可不落下风。
杨熙昔年体弱,习不得这般高明技艺,但如今心脉寒毒已去,行动之际再无滞碍。故此能与若虚先生亦步亦趋,丝毫不落后尘。
他未曾修习过术家真气,但因神念锤炼有成,且晋入化虚之境,体内气力一有衰竭,神念之力便自行运转,如注流入海,洋洋不绝,旧力之中自然而然生出新力,真是玄奥无穷。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若虚先生便已引着杨熙,奔至那一片大宅之前。
若虚先生气机流转,瞬间由动而静,脚步硬生生地止住,一点声响也未发出,但杨熙却止不住前冲之势,差点以头抢地,摔在道旁,还是若虚先生伸手从旁一引,卸去杨熙前冲的力道,轻轻巧巧让他转了个圈,方才停在身旁。
“方才的步法,你可记住了?”若虚先生轻声道。
杨熙一惊,脑中稍加回忆,便觉方才那前驱纵跃之法,竟都像百家万藏中的藏书一般,清晰地印在了脑海。
禹步既然以“禹”为名,其驱踏之势自然与传说跛脚的大禹一般,看似高地起伏,殊无常法,但杨熙如今已涉猎万卷,自然一眼便看出禹步的关键,在于每一步都暗合星斗运行之理,基础步法仅有七种,但若因势搭配,却可由七步化为百千步,正如天象由紫薇而周天一个道理。
这原本需要多年研究,再反复习练的高深步法,竟然在片刻之间,就被杨熙完全理解,虽然谈不上融会贯通,但已属难能可贵。
这便是“化虚”之境,这便是做“司书人”的好处吗?
自己十几年受寒毒折磨,毕竟没有白白受苦!
“徒儿记住了!”杨熙霎时间豁然贯通,心中豪气顿起。怪不得先生说以现在的自己,天下何事皆可为!以现在的他,想要学什么,想要做什么,有这潜藏在记忆中的无尽书籍和那浩如烟海的玄奥神念,确实不再有什么难处!
若虚先生微微一笑:“你虽囫囵吞枣记了那些书卷,但要学得有用之技还需假以时日。此外,你神念虽强,但也毕竟不是无穷无尽,以神念为基,化作膂力真气,总有耗尽之时,你切不可自高自傲,还是要耗些光阴锻炼文武之术,才可真正成得合格的‘司书人’。”
杨熙凛然一揖道:“弟子一定谨记!”
言语间,师徒二人已然走到那片大宅前方,在一处僻静的黑影中站定脚步。
yqxsw.org
眼前的宅子并不如何豪奢,但门楣轩朗,院墙高大,在松兹这种小城,能有这样的宅子,必然非富即贵。
果然,那门楣之上,高悬的匾额上写着“蒮第”两字,朱漆为底,泼墨为迹,笔势雄浑,波磔分明,一看便是出自饱学之士的手笔。
杨熙两度来此城中,早知这松兹县主,便唤作蒮其食,果然这富贵宅邸,便是那县主的住所。
在如此荒年之中,能够欢宴至夜的,也就只有显贵官员了。
杨熙远远看去,见那大宅中门洞开,院内人声喧闹,堂上似乎宴饮正酣,堂后阁楼莺声燕语,一派其乐融融。间或又有骄仆引着恶犬来回巡逻,以防有饿疯了的饥民趁机盗抢,让人望而生畏。
想到这蒮其食为了防止渔民入湖为盗,竟然想出收缴所有渔船的绝户计策,丝毫不管渔民们没了生计,是死是活,杨熙心中便没来由地涌起一阵烦恶。
他的心中,竟有些隐隐盼望那不知身在何处的蝠千里突然出现,在这蒮氏大宅中闹个天翻地覆,让这只为保住自己官位俸禄,而不顾一方百姓死活的县主吃上些苦头才好。
可是让他略感失望的是,师徒二人在外伫立良久,也没有见到有什么异常动静。
难道说那小沁并未杂在此处躲藏,那蝠千里也并未来此寻她?
杨熙刚要向先生提议,不如离了此处,再去别处寻找他们的踪迹,忽然见那宅内缓缓行出一人,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玄色棉袍,头上御寒的帛巾斜挂,下面露出几丝花白的头发。
是县主的家人,还是醉酒门客?
杨熙眼力虽好,在暗夜之中,隔了如许之远,也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只是隐隐觉得这人的身形似乎有些奇怪的熟悉之感。
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那人忽然开口吟哦出声,道是:“天涯万里客愁归,谁人共话沧桑事?江山仍如旧,故人何不再聚首?”
杨熙一听此人话音,熟悉之感更盛,只觉一个名字在嘴边呼之欲出。
他如今神念异于常人,若他感觉熟悉,便定是在何处见过此人!
只不过他尚未叫出那人的姓名,便觉先生一掌拍在自己的肩上,一股真气涌入体内,带动着浑身的血脉气机如风啸云海般翻腾滚沸!
在这股真气的牵引下,杨熙只觉自己手脚都再不属于自己,竟像牵线木偶一般自行自动起来!
他心中大惊,口中欲呼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转了一圈,转身沿着来路狂奔而去!
这是诡道法门引傀之术!
杨熙惊骇之间,还有暇忆起先生施在自己身上这门术法的来历。
但是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一刻也不要停,找到小乙,无论想什么办法,立即便出城去,离这里越远越好!”
在不由自主地狂奔逃离之前,杨熙的耳中听见若虚先生无比凝重的低声告诫。
杨熙神念虽坚,但被诡术控制,再也无法拿回身体的控制权,只能如本能一般向着来路狂奔而去,眼睛的余光之中,却看见先生一整衣衫,先是向着那出宅之人的方向行了一礼。
是弟子之礼!
然后便是朗声大笑,一边大踏步走上前去!
杨熙心中猛然一震,终于想起了那似曾相识的身影,那似曾相识的声音究竟是谁。
能让先生如此凝重之事少有,能让先生如临大敌者更是寥寥,但能当得起先生行弟子之礼者,这世上却唯有一人!
那便是前任大司马,如今赋闲在家的新都侯,王莽王巨君!
第二百一十一章 乘风蹈九州
王巨君如何会在此处,仿佛正在等候若虚师徒的到来?
他不是只能呆在封地,固步自封么?!
按照大汉律例,不论是被贬之官员,还是被谪之王侯,都只能呆在封国或封地,一日不得诏令,一日便如那画地为牢,不可出封地半步。
若擅出封土,郡县吏民皆可首举,县宰以上,有竹符虎樽可以调兵遣将者,甚至可以先调兵缉拿,然后再向天子上疏禀明!
当年若虚先生被贬谪在江夏,虽是他与先帝赌气,不愿上疏服软,但他未得先皇诏唤,也是不能擅自离开原籍,导致迤逦十年,不得面圣,也不得。
秦汉之前,诸侯分治,国府法令难行,圣诏不出皇城,诸侯势大,几可权倾天子。始皇帝一扫六合,始行郡县制度,自此世间再无能与皇权抗衡之物。
但秦之一朝,二世而亡,大汉代秦,再次回到了郡国并行的时代,高祖分封诸侯王,地方势力应声鹊起,虽然稳固了当时的大汉江山,但也为国祚延续埋下了不小的祸根。
大汉立国之初,内忧不如外患,在匈奴外敌的进逼之下,大汉尚能抱成一团,一致对外,但国势安定之后,地方诸侯的势力便不再完全听从皇帝的指令,而是有了许多阴私之心,有的蓄养私兵,有的横征财货,甚至有的诸侯王私铸钱币,贩卖盐铁,招纳逃犯,秘密积蓄力量达数十年,一朝谋反,无法收拾。
景帝前元三年,天子为巩固皇权,颁下“削藩之令”,遭到诸侯反噬,以吴王刘濞为首,掀起动摇国运的“七王之乱”,剑戟直指大汉王旗,是果真可以颠覆乾坤的祸乱。
“七国之乱”好不容易方才平定,也越发坚定了皇朝削藩的决心。孝武皇帝采取的手段则不像景帝那般决绝激烈,而是采纳董夫子的意见,颁行“推恩令”,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世袭罔替的王侯,若要沿袭爵位,则必将封国再次分封给子孙,长此以往,诸王列侯之权位势力再不复积累,普天之下只有皇权至高无上。
自秦以降,汉祚二百年,便是皇权与宗室的斗争史。
归根结底,更是士族与皇族的博弈史!
杨熙也是读完“百家万藏”的众多书册之后,才猛然开窍,意识到了这个道理。
士族依附于皇权而存在,皇权的至高无上,便可带来读书士人出身的朝堂百官优渥超然的地位,但宗室势大,必然削弱帝王的权威。所以大汉一朝,历代文臣都替天子殚精竭虑稳固皇权,削弱宗室,其实也是为了读书人寻找安身立命的所在!
所以“七国之乱”首倡削藩的乃是文臣晁错,诸侯反逆,所打的旗号也是“诛晁错,清君侧”,可见这些藩王对这位提出削藩之议的太常卿实在是恨之入骨。孝景皇帝性子孺弱,没有顶住宗室的压力,只好密诏将晁错招入宫中,车马行至市曹,即行拖上法场斩首。
可怜晁错铁骨铮铮,满腹经纶,为了大汉殚精竭虑,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被斩首之时都还身穿朝服,真是让天下士子寒心无比。
这次宗室与士族的交锋,看起来是士族大败亏输,魁首都被诛戮,但是也让帝王看到了宗室的祸患,放诸百年之内观之,谁胜谁负尚不能定论。
之后孝武皇帝颁行的“推恩令”,献策者乃是后世被称作“可为百世师”的董仲舒董夫子,这条计策端的是功不在当代,其效在千秋,当年的诸侯王皆未发现此策之奥妙,等到数代之后,一王分为几侯,一国裂为几国之时,已是大势去也。
此时的士族,可谓赢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宗室从此再无实力与皇权,与文臣们抗衡。
而所谓外戚,也不过是天子母系的另一种宗室罢了,虽然常因裙带勾连而得宠得势,但其势虽雄,却均不久矣,要同儒林文官抗衡,仍是力有不逮,后继难续。正像如今的朝堂之上,王氏唱罢,丁、傅登场,但真正可为国之肱骨,为天子分忧的,还是那些宿儒重臣。
而王巨君则是一个异数。
他既是王氏外戚的出类拔萃者,同时还是文臣当中无冕的魁首,他所行事,究竟是为了家族,还是为了士族?
或者,他谁都不为,只为自己成就圣人的美名?
没有人知道。
便连若虚先生这等与
他相识相交数十年,如今又以他为师之人,也猜不透他的心中,究竟有何打算?
他只知道,王巨君突然出现在此,一定不是巧合。
天下之大,若是巧合,怎会这般巧法?
便算他是真的圣人,擅离封土这般“逾距”之行,也太过匪夷所思。
事有反常必为妖,所以若虚先生第一时间便做出决断,以“引傀”之术控制住杨熙的行动,命他转身逃去,离此地越远越好!
故友相见,却不知是敌是友,不亦悲乎?
若虚先生心念急转,皱眉沉声道:“巨君为何来此?在此相遇,何其巧哉!”
一边脚下却如履薄冰,步步之距分毫不差,手上暗暗积蓄气机,竟是如临大敌,好似随时都可出手杀人!
但王巨君中正平和的脸上,却不见一丝悲喜,也无有故作惊讶,而是坦然道:“不巧不巧,我已在此等候若虚许久了。咱们之间,不用如此客套,寒夜漫漫,何不对坐一叙?”
说罢竟是丝毫无视若虚戒备之态,更不管他是否答应坐下叙话,转身便向蒮第之中返归。
若虚循着他的去向望去,只见他穿过前庭,走入堂上,那堂前宴席四围列坐四人,见是巨君外而来,慌忙争先起身相迎。
这五人中,上首一人身围貂裘,身材胖大,一张脸上的横肉快要将三角眼睛挤得看不见了,他左首一人着武贲冠,穿皂披氅,一双铜铃巨眼,似有微光闪烁,一看便是一名上得战阵的武夫。再下面两人皆是进贤冠、过口长髯,一人面白,一人面黄,皆似文士打扮。
那坐在上首者便是县主蒮其食,那名武者却是县尉田庶,一个能管束数万县民,一个手下有千余兵马。
另外两人分别是县中长史沈郅和廷掾姮甲,虽然都是小吏,在一县之也是实权人物。
但此刻见了王巨君踱来,四人竟似紧张地连站都站不稳,将案上的杯盘都碰翻许多都不自知,只是争先恐后将巨君迓向上座。
擅离封土?
怕是再借给这些小吏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提起此事。
巨君虽然夺职归国,但怎么也是曾经做过文臣魁首之人,对这些小官小吏来说,便如天上仙人一般,可望而不可见,如今能够与其同席而坐,便已觉得了天大的福分,哪敢真以汉律将其拿下?
皇权的隆盛,带来了官场的等级森严,这百年形成的积威,哪是身处最底层的官吏所能抗衡?
所以就算有人告诉他们,王巨君擅离封土,乃是违律之罪,人人皆可首举捉拿,这些小官吏也不敢造次动手,甚至想都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贪图富贵,要拿巨君问罪,只怕富贵还没到手,就被那王氏一族的子弟血腥报复,丢官弃爵还是小事,家破人亡也未必不能。若是不幸被那王巨君本人的故旧门生盯上,读书人的唾沫星子,淹死这一县小官小吏又是什么难事了?
更不用说,长信宫的那位姓王的太皇太后,仍然身体康健,屹立不倒!
所以不管他们是愿还是不愿,只能对巨君毕恭毕敬地服侍款待,直到将其好好地送出县境。
想清此节,若虚跨过门槛,直趋堂上,同时朗声而笑。
“巨君专程来此,难道只是想与我深夜对谈?怕只是为我那不成器的弟子而来吧!”若虚先生双目灼灼,璨若朗星。
王巨君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却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便是你不惜用术法控制他的手脚,也要他速离此地的原因么?咱们都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你为何总是如此提防于我?”
若虚目光灼灼,一字一顿道:“因为,你是这个世上,我唯一看不穿的人!”
巨君脸上笑意更盛,忽然向周围侍立的四人道:“你等还要在此旁听多久?”
四人在旁,其实早已如芒在背,骨鲠在喉,他们虽然不知道王巨君等来的这位老者究竟是何身份,更是听不明白两人如在云雾之中的对答,但不妨碍他们明白一件事,这两人所说的话,最好是一个字都不要听到,听到越多,便越有家破人亡的风险。
ranwena.net
沈郅和姮甲的脸色已是变得越来越难看,田庶呼呼喘着粗气,蒮其食更是大
冷天里汗水都湿透了脖子。
听了巨君此话,四人皆如受到皇恩大赦,忙忙作揖告辞不迭,近乎屁滚尿流地逃下堂去。
方才看似欢歌宴饮的厅堂瞬间便冷清下来,庭中的仆役在蒮其食的命令下也走得干干净净,连后阁女眷的嬉笑也顿时噤声。
看来蒮县主对这王巨君实在是敬畏有加,生怕搅扰了这二位不速之客的“雅兴”。
一时间,二人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终于还是若虚先生率先开口:“巨君在此相候,究竟意欲何为?”
王巨君饶有兴味地反问:“若虚如此戒惧于我,究竟又是为何?”
若虚沉默一瞬,沉声道:“人生于世,对不可知之物的戒惧,还需要有什么道理么?”
听了这话,王巨君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似是怀念,又似是惋惜。他轻声笑道:“原来在你的眼中,在下竟当得起‘不可知’三字,哈哈...”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知道的再多,也不及‘不可知’之万一。便以有涯随无涯,又有何不可?我此行年余,便是走过名山大川,江河南北,所见者,皆是旧日山河,哪有什么新鲜之处?”
“而我此来相候于你,不过是心血来潮而已。既然你那弟子不愿去竞逐那个位子,你又何必执着若斯?须知天下之大,不止九州,山海妄诞,所见为实,何不弃了那道不明的恩怨与说不清的争胜之心,乘桴浮海而去?”
听着王巨君如呓语一般的狂言,若虚先生心中凛然生惧。他知道王巨君的才学和见地,自不会认为他在胡言乱语,相反,他所说的话中,透露出许多让他毛骨悚然的信息。
比如他是一年多之前便起身离开封国,几乎遍历整个九州,他一个文弱书生,是如何做到这种几乎不可能的壮举?他又如何知道自己对杨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百家万藏,只为他回心转意,去竞逐天子之位,又如何知道杨熙终于还是不为所动,自己无从动摇他的心志?
难道这王巨君真的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圣人不成?!
巨君见若虚先生脸上讶色逐渐变为惊色,又转变为惧色,不由得微微一笑道:“若是你还没有放弃让杨熙成为皇帝,那么还有一个机会,却不知你愿不愿付出那等代价?”
“如果你这个对他来说亦师亦父的先生,忽然死在他的面前,而只有成为天子,才有办法为你报仇,你猜他会不会改变心意?”
一瞬间若虚先生只觉彻骨的寒意贯穿全身,巨大的危机感如盘旋的巨蛇萦绕周身,似乎连全身血液都要停止流动。
这种感觉,只有被武艺高绝之人以气机锁定,才会出现!
而世间武艺最高者,便是张逸云!
怪道巨君有恃无恐,竟然孤身离开封国,游历天下,怪道他能够面对自己毫不掩饰的敌意,还能如此沉稳自若。
原来今日不是两位旧识重逢,而是三位曾经同行者,三位曾经惊艳一时,又先后沉寂的先帝旧臣的再度聚首!
这被强大气机锁定的感觉,显然便是逸云隐身在侧,已对他动了杀机!
虽然若虚曾经在雷狼的手下救过逸云的性命,但是逸云要杀他,也有说不完的理由。
比如若虚与那和游侠儿不共戴天的百家盟誓约合作,比如若虚曾经算计逸云,激他杀入内廷,刺杀太子,比如.......
但是再多的理由,也比不上眼前冷酷的现实。
现在,张逸云正与王巨君同行,而王巨君又正是他从未看穿过的人!
三足是为鼎立,若是三人之中有二人联合,那会是什么结果?
若虚先生再也无法在这必杀的气机锁定之下保持静立,目中忽然闪射出灼灼神光,罩定面前不足七尺之外的王巨君的身形。
便算逸云身手再高,武艺再强,能够将他一击毙命,但以若虚的身手,垂死出手也能让王巨君陪自己一同归墟!
可是若虚先生雄浑的神念前一刻还翻腾如海,却瞬间转为古井不波,目中的神光也忽然散去,似是....接受了王巨君方才提出的....
所谓代价。
第二百一十二章 圣王身相随
厅堂冷寂。
没有血腥场面,没有刀光剑影。
若虚先生只觉身上压力一松,如同肩上万斤重担忽然卸去。
一个裹着一身破鹿皮裘的高大汉子从堂后帷帐中踏步而出,虽然脚步看似不快,但瞬息便来到两人身前。
此人衣冠不整,须发蓬乱,乱发之下露颊上未褪尽的几道疤痕,却难掩其勃勃英气和豪气。这人看起来只有三四十岁年纪,但那一双慑人瞳眸,却似深不见底,依稀又像一名阅尽沧桑的老人。
2kxiaoshuo.com
此人不是那天下武艺第一,可臻神道之境的张逸云,又是哪位?
“若虚,我还真是看错了你这厮!”此时的逸云,只是一脸懊恼,“我赌你不会束手待毙,必然要反抗一番,还想着看看你在失尽先机之时能拿出什么压箱底的保命手段,就算要拖王莽这厮一起去死,说不定我也就不出手阻拦了,没想到你竟然....唉!”
“我早就说过,若虚是不会动手的,这番是你输了。”王巨君微微一笑,丝毫看不出方才他设计将若虚先生诱入死地,自己也差点一同赴死的经历。
只有若虚呆立当场。
此时他当然能够明白,王巨君方才所说的话,只是在探问自己的心迹,并不是真的要致他于死地,但是敢以自身为饵,来行此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之事,也只有王巨君这等人能做的出来了。
被如此“耍”了一场,若虚不知自己是该愤怒还是该庆幸,却不由自主地暗暗叹息。
也只有王巨君,能够让自己多疑至此、戒备至此,以至于进了圈套而不自知吧。
但也正是因为王巨君此番试探,让他自己也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为了让熙儿当皇帝,自己竟然宁可牺牲自己么?!
宁可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逼着他去走他不喜欢的路,做不喜欢的事,看来自己的执念,还是太重啊!
罢了罢了!
是该放下了,他既然不愿的事,为何还要如此逼他?
想到此处,若虚只觉茅塞顿开,但想到方才电光火石之间,自己内心的天人交战和最后的选择,心中又是怅然若失。
“如今若虚可看开否?”作为“始作俑者”的王巨君走上前来,脸上的笑意更加浓重。
若虚忽然对着王巨君深深一揖,沉声道:“谢巨君教我。”
旁边的逸云一脸不悦,连声道:“不算不算!这么简单就认输了,让我还怎么个赌法?”
“赌?”若虚看着这方才还在暗处对自己杀机迸现的张逸云,不知他究竟在说些什么,但是看他的神态动作,应该是不会再向自己出手,也便凝神听他说话。
逸云随手抄起旁边案上一壶残酒,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才嚷道:“你以为他只是在算计你?其实我更是被这厮算计了!”
听了张逸云的“诉苦”,若虚才大致明白,所谓被王巨君算计,究竟是什么意思。
原来那日王巨君被贬归国,张逸云也逃亡出了长安,二人相携而行,一起去了王巨君的封地新都。
到了王巨君的封地,可算是天高皇帝远,张逸云终于可以不用再担心被旁人瞧破钦犯身份,很是过了些安逸日子。
但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只过了月余,便想告辞离去,从此远游江湖,再不问朝堂之事。
不想王巨君静极思动,便道要与逸云同行,去看看这万里河山。
王莽祖籍魏郡元城,自幼便至长安读书,然后入仕为官,一直在长安盘桓,确是不曾游历过这大好河山。
虽然汉律不许王侯擅离封地,但王巨君是何许人,岂会在乎这等约束?张逸云又是何等人,比这还要胆大包天数倍的狂行他也做过许多,更是毫不在意,当下便依着巨君之意,偷偷潜离封地,从北至南一路游历而去。
毕竟张逸云这次能够逃脱牢狱,可以逃离长安,还是赖了王巨君的援手之助,护持他任性妄为一回,也是分所应当。
当然,以逸云的性子,肯定也不会长期为王巨君充作护卫,受他约束。
天下士子都以能得王巨君指点教导为荣,若是能常伴左右,时聆謦欬,不知有多少读书人都要抢着来做。便是智谋学识如若虚者,都会觉得与巨君朝夕相处裨益良多,但只有张逸云,却丝毫没有与圣贤同行的自觉。
跟随巨君寻幽探秘,走遍名山大川,逸云只觉得不如住在客店喝酒吃肉。
走遍赤地千里,将那饥民尸横遍野的惨象写在投函之中,假托门生之名递入州府,逸云只觉得不如砸碎州郡粮仓,直接给民众发粮散财。
巨君偶有一些别人听来如金似玉的宝贵教导,闻所未闻的道理言语,逸云他只觉得无比聒噪。
所以逸云只待巨君此次游历归国之后,便要与他彻底告辞。
巨君没有挽留于他,只是笑问逸云愿否与他赌上一赌,若逸云赌赢,则任其离开,若巨君胜出,便要在他身边再留三年。
逸云别的
都好,唯独好胜之心远超常人,巨君若是要赌,他如何能够示弱?
正巧此时巨君得到消息,杨若虚便在南郡、豫章之地。他信手拈来,便以若虚对杨熙的心意为赌注,与逸云赌斗一场。
逸云赌赛若虚在绝境之中必不会坐以待毙,定要悍然反击,巨君却断定若虚为了弟子,甘愿付出生命!
结果便如所见,最后还是巨君笑到了最后,赢过了逸云。
可以说王巨君便是以这小小赌局,赢了逸云三年时光,又探知了若虚隐秘的内心。
“正如逸云所言,他既然输了,想来也不会混赖这三年。若虚既然也解了心结,不若便与我等同行,好好游历一番这不同往日的汉家河山?”王巨君好整以暇,坐在上首的榻前。
若虚沉吟片刻,忽然叹道:“我们几人上次同行,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巨君脸色未变,但双目之中却泛起几丝怀念之色,张逸云却皱了皱眉头,似是不愿回想起那久远的往事。
虽然昔时三人都在朝中为官,但是王巨君是外戚,又走的是中书一脉,先为黄门,又为朝上言官,逸云却是贴身护卫天子的內朝值司,若虚是太常一脉,与巨君只在天禄共事过短短时日,后便在太学授业,又曾被先帝贬谪达十年之久,两两之间虽有联系沟通,但真正三人同行的机会,却是根本没有。
说起三人同行,已是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先帝尚为太子之时。
那是三人皆未发迹,却是太子身边形影不离的随侍,跟着那行事出人意表的太子殿下,颇是做了许多荒唐之事。
三人与太子殿下在一起时,最胆大妄为的自然是张逸云,最老成持重的却是杨若虚,王巨君看似道貌岸然,行事极有分寸,但到头来许多匪夷所思的决定,却是他与太子殿下两人拟了章程,带着张、杨两人任性胡为。
说起三人上一次同行,还是是依着那时太子殿下的意思,同换私服出宫,甚至出了长安,与那微服的皇储一路行至东海之滨!
也正是那次秘而不宣,一旦说出来便要震动天下的远游,才让那还是太子的天子生出了济国安民的壮志,也是他登基成为天子之前,最后也是唯一一次出了那牢笼一般的皇城。
当然,朝堂波谲云诡,社稷岂是那么好掌控?先帝最后还是没能一逞抱负,成为以文治武功留名青史的明君,其中遗憾难以言表,但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巨君轻声道:“那次咱们竟然将储君乔装打扮,带着出了京城,真是胆大包天至极了。如今咱们三个都在,先帝却入了宗庙。”
听他提起先帝,若虚先生脸上有些郁郁,但转瞬之间便轻轻点头道:“过去的事不说也罢。既然今天我算是欠你个人情,那我便依你所言,与你们一起走上一程罢。”
三人不约而同忆起数十年前的时光,终于皆是相视一笑。
能够轻描淡写便将若虚和逸云这两名世间顶尖之人留在身边,这世上怕也只有王巨君能够做到了。
逸云见若虚就这么轻易从了巨君所言,心中自是老大不快。王莽这厮拿捏人心真是算无遗策,竟真的便说动若虚就此同行,自己不仅输了,可以说是输得彻彻底底。
他不悦地嚷道:“若虚老儿,你便如此轻易地上了王莽这厮的当么?你就不担心你那弟子离了你的身边,又会遭遇什么不测?”
若虚微微一笑:“有你在此,想必那蝠千里早已吓得远遁千里了,熙儿又会遇到什么危险?而且你那小徒弟杜小乙也与他在一起呢,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若虚在知道张逸云在此的时候,当然已经猜到,之所以蝠千里没有在城中大肆搜捕小沁,而是不知去向,必然是知晓了张逸云的到来,远避唯恐不及。
毕竟当年逸云一人一剑,将百家盟屠作鬼窟的积威犹在,先帝驾崩之时,皇宫之中的一个照面,逸云又以一记长达数丈的“八极剑气”,便斩得蝠千里落荒而逃,伤处年余都未痊愈。
那蝠千里再凶再悍,如今对张逸云也是像老鼠见猫,畏之如鬼。
既然没了蝠千里的威胁,任由杨熙和小乙自去寻找那小沁姑娘便是。
王巨君笑道:“此时此刻,可能我才是若虚要忌惮的对象。”
巨君说得没错,若虚能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纵横捭阖,纵使面对百家盟鬼窟高手尽出,也丝毫没有惧意,甚至能做出一人围攻五人的壮举,便是面对武艺天下第一的张逸云,也能有来有往,完全不落下风,绝对是当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宗师风范。
但在这可被称作在世圣人的王巨君面前,他却是永远警惕大于亲近,提防大于敬畏。
不论是蝠千里,百家盟,不论在朝堂草野,还有什么比看住眼前的王巨君,令他莫要对杨熙打什么奇怪主意,还要来得更加重要?
所以几乎转瞬之间,若虚先生便已作出决定,且与王、张二人同行!
逸云见若虚已经下定决心,不由得长叹一声,心情郁闷。自己曾被若虚算
计,此时若虚又被王巨君拿捏得紧紧的,一步两步皆在其算中,那岂不是三人之中,就数自己最笨最憨?
但他天生是乐天性子,便继续跟着王莽,再过三年又何妨?王莽和若虚究竟心中在打什么算盘,他不去想也懒得想,如今自己身无长物,也无任何负担,到哪里不都是随遇而安么?
如今同行者多了一个若虚,之后的旅途,似乎要更加有些意思了。
他环顾四周,只见席间杯盘狼藉,酒肴皆冷,便大喝一声:“还有酒否?赶紧给我将上来!”
他这一喝声震屋瓦,如闷雷从宅邸上空滚过。
县主蒮其食听到喝声,亲自从屋后急急赶来,携着温好的酒浆献上,丝毫不以堂上突然多了二人为讶,实在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物。
若虚看着这肥胖得不像话的蒮姓县主,忽然道:“我记得蒮县主是七年前在南郡举的孝廉?”
那蒮其食呆了一呆,未曾想到这看似寻常文士的老者竟知道自己的出身,迟疑道:“先生....大人何以知道?下官的确是南郡人士,得蒙天恩垂赐,才有了这点小小功名,实在是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若虚继续道:“当年的南郡太守宋括,便曾是面前这位新都侯的弟子,你可知道这层关系?”
蒮其食先是一惊,然后大喜,他作为南郡人士,有幸在族内被举为孝廉,能够外放至此任官,当然离不了太守的举荐。对他来说,当年的南郡太守宋括可称为恩师,实在胜于再世父母。此时知晓宋括还是王巨君的弟子,那么自己拐弯抹角,不也能算这位身世显赫,文坛地位更加尊崇的新都侯的门生?
他当即拜伏于地,刚想要攀扯这师门之谊,眼睛余光却看到旁边那个高声要酒的汉子,脸上闪过一抹似笑非笑的神采。
他暗道不妙,嘴上本要攀师认祖的话语立刻变成了:“不敢不敢,小人哪里能与新都侯有什么关系?不对不对,小人甚至根本没有见过新都侯,也没有见过几位大人!”
若虚自然是在试探这蒮其食,若他顺杆而上,与王巨君攀扯关系,那便说明他利欲熏心,贪图富贵,难保不会出卖王巨君的行踪,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而张逸云则是最怕麻烦,也是最善于以武力解决麻烦之人。
但他没想到这其貌不扬,百姓口碑也不甚佳的县主蒮其食,竟是如此敏锐地意识到了危险,只是不顾一切地撇清关系,让若虚感到一些意外。
巨君笑道:“若虚的记心真是天下无双,连这等蒮县主自己都未必知道的隐秘关系都能记在心里,委实令在下佩服。但是我必须要澄清一下,那宋括虽然是太学出身,但并未跟我学过经义,不信你可以去问他,看他敢不敢认我这个先生?”
外戚王氏失势之后,许多出自王门的官宦皆被清算免官,这蒮其食不知,宋括曾为郡守,如今也已是朝中太中大夫,别说未曾师从巨君,就算有些关系,却教他如何敢认?
蒮其食冷汗涔涔而下,只是伏地不敢起身,浑不知方才躲过了一桩大祸。
若虚看着蒮其食唯唯诺诺,不敢作声,不由得哑然失笑。
这蒮其食作为一县之主,不以百姓疾苦为念,开仓赈济县民度过荒年,却以粗暴的法子收缴船只,强令渔民不得下水捕鱼,若虚本以为他是个庸碌之辈,没想到此人临大事时还有如此静气和忍劲。
蒮其食当然知道,百姓落草为寇,不是因为有船,而是因为吃不饱饭。但是想要让百姓吃饱难如登天,要么开官仓放粮,自己担起所有罪名,要么动私财赈济,他又如何肯做?
在他看来,饿死些人不算什么,反正荒年之间,又不是只此处有人饿死,收缴渔船却可让辖境少生出几股盗匪,才是彰显政绩的要义。
一旁的张逸云不耐烦地抢过酒浆,饮下一大口道:“你们二人在打什么哑谜?看把咱们蒮县主吓成这样,亏得人家还以礼相待,如此款待我们。”
蒮其食没想到这看上去很不好惹的汉子竟为自己说话,不由得抬起头来,向着逸云投去感激的目光。
但逸云接下来的一句话差点将他吓尿了裤子:“所以我便做个好人,看到县中这么多饥民,又见城西官仓屯了那许多粮米,方才已经帮县主将仓门打开,让饥民们去领那越冬的口粮了。”
城....城西官仓?
那可是屯兵和邮驿的军粮!若是丢了那些粮食,蒮其食有三颗脑袋也不够砍!
蒮其食再也没了什么静气和忍劲,像个皮鞠一样弹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口,一边呜咽哀嚎道:“来人,来人!快去城西官仓!”
等他终于带上人手赶到官仓,发现官仓守军已经皆被打晕捆缚在旁,大批饥民早已搬着粮米四散而去。
皂役们驱走剩余的零星饥民,发现官仓之内的粮米已是十不存一,蒮其食只吓得一翻白眼,昏晕在地。
而此时此刻,他的宅邸之中,堂上三人共饮完残酒,竟再不逗留,飘然消失在茫茫的寒夜之中。
第二百一十三章 荒年金如土
却说杨熙中了若虚先生的“引傀”之术,一股侵入体内的雄浑真气如沸汤一般灌注全身,操纵着他的手脚自行自动,狂奔不止,竟是瞬息之间沿着来路又奔回与小乙分别之处,方才消散而去。
杨熙又惊又急,但是手脚都不为自己所有,自是无可奈何,只有脑中不觉转过百千个念头。
2kxiaoshuo.com
王巨君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彭蠡湖畔的小城之中?
为何先生对他如此忌惮?
此前他也曾与王巨君见过面,打过交道,也知道先生对这位几可称为圣人的儒生推崇备至,又敬又佩。
但以他的认识,王巨君并非什么可怖之人,也不是刘子骏那等心有城府,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偏执之士,而且曾经对自己和小乙帮助颇多,便说是友非敌也不为过。
但方才先生的表现,都不能仅仅称作是戒备,甚至都有些像打心眼里的惧怕!
中了这诡道之术,对身体的负担自然是奇大,虽然身体中的那股外来真气已经消散,但杨熙仍然没法控制身子,直要没骨头一般地瘫软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旁边闪过一道人影,一只有力的手伸了过来,将他牢牢搀住,让他不至于倒在地上。
”杨兄,你怎么了?”耳边传来小乙的低语,“为何如此急急奔回?若虚先生呢?”
杨熙牙关打颤,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先生……先生他可能遇上麻烦了……”
小乙吃了一惊道:“麻烦?是不是鬼窟中人要对若虚先生不利?难道除了蝠千里还有别人在么?”
他见杨熙已是浑身脱力,不能走动,只是疑他是遭了别人暗算,但任他想破脑袋,也想象不出对杨熙出手的竟是若虚先生本人!
杨熙也没想明白事情原委,但直觉先生遇上麻烦却是毫无疑问,他低声道:“不是百家盟的人,是王巨君!”
王巨君?
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小乙先是愣了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杨熙说的是那位曾与他有过两面之缘的尊贵大人。
虽然只见过两次,但这位王大人不仅相助他从御史台大狱救出被囚的张逸云,还以身为饵,帮助若虚先生制住了肆虐长安的凶徒雷狼!
小乙又惊又喜道:“是他!王大人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被贬官回封国去了么?当日一别,我还以为此生再无机会面见那位大人,既他在此处,我该前去拜见才是。”
杨熙皱眉道:“事情没那么简单!王大人是被谪朝官,理应老老实实待在封国,半步也不得踏出,如今他怎么会突然来到这小县城的县主宅邸?”
他既在尚书署当差日久,自然熟谙汉律,是以第一时间便发现了疑点。小乙也是聪明人,顿时脸上变得凝重起来,也隐隐感到哪里不对。
但他心思纯善,犹豫片刻便道:“杨兄你且在这里休息,让我去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说不定只要向王大人请问。便能明白其中缘由。”
说着,小乙便欲往那宅邸方向奔去。
杨熙大急,忙道:“不可!先生令我们想法子立即出城,离这里越远越好。若不照办,怕会误了先生的大事!”
杨熙从小便唯先生之命是从,即使心有疑问,也会依言而行,而每次事实都会证明,按先生所说的去做,往往都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虽然担心先生的安危,虽然心中有众多谜团未解,但是杨熙还是决定听从先生的吩咐行事!
小乙虽然心中存有疑惑,但也没有多想,只是立刻点头道:“好,我信得过杨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杨熙尽力不去想先生可能遭遇什么危险,为难道:“但如今城门紧闭,咱们怎么才能出得城去?”
小乙一边帮杨熙按摩胸背,帮他调匀气息,一边道:“眼下说不动真能出得城去!方才我去城墙旁边查探,突然起了一阵骚乱,倒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守军都
聚到城西方向去了。此刻趁着城防松懈,咱们要潜出城外也许并不困难!”
小乙哪里知道,这阵骚乱的源头竟是因为张逸云私开官仓放粮!
他砸开官仓之后,随手抓了几个闲汉,让他们散布消息,让满城的饥民都去仓中抢粮!
杨熙凝神细听,果真听见朔风之中,城西方向似乎传来久久不息的骚动之声。
“事不宜迟,咱们走!”杨熙强撑身体,拼尽全力站起身来,浩瀚如海的神念顿时化为气力,支撑着他向前走去。
念及若虚先生郑重的态度,两人连放在客店中的盘川和行囊都来不及去取,便急忙向城门而去。
两人一路走到城西,一路见到好些不明身份的流民向着同一个方向而去,两人提心吊胆前行,好在也没人关注他们的行踪,一路确是有惊无险,也没遇到巡逻的官军。
到了城西,果真如小乙所说,这城西角门处本有三队兵丁来回巡逻,但不知为何其中两队方才被紧急调走,只剩下一队人马在此看守。
说是人马,其实不过是三个年过半百的老年伍卒,在城门下的遮风处瑟缩地打着瞌睡。
小乙只是从后一人一掌,便将这三卒全部打晕在地,保管他们次日醒来,夜里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
然后两人便合力将无人守护的角门拉开一线,轻轻悄悄地便从城中离开。
刚出城外,杨熙与小乙同时吃了一惊,只见城外聚集着数倍于方才城内所见之流民的人群,都是面目迷糊,衣衫褴褛,就像地狱跑出来的饿鬼,正从四面八方向这城门凑聚而来!
“城门……城门开了!”
不知是谁嘶吼一声,便只听那些饿鬼般的流民同声呐喊起来!
“闯进去!到官仓抢粮!”
“饿死也是死,被当做盗匪打死也是死,好歹还能有一口粮!”
“城里都抢起来了,咱们也快些冲进去抢他娘的!”
暴民!
杨熙和小乙脑海中同时闪过这两个可怕的字眼。
汉律之中,擅闯城禁,抢夺官粮都是死罪,但年荒如此,官家也不赈灾保民,也怪不得这些饥民要铤而走险了!
小乙拽着杨熙,几个纵跃便避开大路,藏身进道旁的暗影。
然后只听身边人声鼎沸,大批的饥民奋不顾身,将那城楼角门轰然洞开,共向那粮仓的方向攒聚而去。
一片黑暗中,杨熙和小乙皆是面如土色。
他们虽然经历过许多危险,但是这种最下层百姓的决然爆乱,还是第一次亲眼所见。
杨熙只觉心中充满无奈,但翻遍腹中之书,也找不到如今这种局面的解决之道。
他硬起心肠,低声道:“咱们走!”
小乙茫然道:“去哪里?”
杨熙道:“北归长安!”
是的,既然无能为力,不如就此离开,再不见这凄惨景象,不去想那些饥民日后的凄惨下场。
但是杨熙心中暗下决心,若以后能有机会一展才学,一定要让这天下再无饥寒!
小乙心中也是沉重无比,他低声问道:“咱们……不是要找小沁姑娘么?”
杨熙道:“如今城中变故陡生,小沁那么聪慧敏锐,一定早就趁乱逃出城外了。既然咱们没找到那蝠千里的踪迹,想必他也已不在城内。咱们先依着先生之嘱,快些离开这松兹城,然后再行寻访小沁的下落罢。”
果如杨熙所言,现在城内眼看就要有一场祸乱,只能依着若虚先生的言语,先行远遁避祸,其他的事情只能容后再想了。
两人计议已定,更不迟疑,摸黑向着北方行去。
等到二人跋涉至松兹城北方的孱陵县时,已经是两日之后。
两人仓促逃离,如今几乎是身无分文,连囊中官引都丢了,幸亏与小沁同行之时,她在杨熙的衣角之上缝缀了一枚小小金
铤,以防不时之需,如今却恰好用得上。
两人一起走入城中的钱米铺,要以这金铤兑换些钱钞使用。
汉时粮店多兼营钱币兑换业务,如金银块锭这种价值虽高,但没法在世面流通的货币,就需在铺内兑成钱钞。
这钱米铺子看起来生意冷淡。几乎是门可罗雀。毕竟如此荒年,能有钱买米者数量确实不多。
柜台后面,一个身材精瘦,留着两撇八字胡的掌柜先生正在打着瞌睡。
小乙惯会与这等商贾打交道,大踏步走上前去,装出那游侠儿的狠厉气概,一巴掌拍在柜台之上,吓得那掌柜差点跳将起来。
“掌柜,我们兄弟路过贵地,找你换些钱钞使用!”说罢小乙将拍在柜上的手掌挪开,只见一根黄灿灿的金铤直直戳在木柜板上。
当年雷狼在暖玉楼立威,也是用的这种手法,但他是将数根金铤全数拍入桌面之内,小乙依样而为,却只入木三分。
功力高下,由此可见。
那掌柜在此做生意,南来北往的客商游侠也见过不少,自然不是小乙这般作态便能轻易唬住。
只见他鼠眉一竖,嚷道:“换钱便换钱!干什么拍坏了我的柜台?”
虽然嘴上毫不示弱,但毕竟小乙这一手展露武艺还是有些用处,掌柜一边叫嚷,一边早就将那金铤揣进怀里,换那后面的伙计到库里拿钱。
磨蹭许久,那伙计将才钱拿来,交在柜上的却只有两吊钱。掌柜斜着眼睛抬抬下巴,示意他们把钱拿走,两不相欠。
杨熙顿时大怒。
他往日在尚书署当差,看惯了奏疏上的钱粮往来,怎会不知一两足金可换至少千钱?那枚金铤足有七八两,就算这掌柜要克扣些分量,也没有就拿二千钱打发人的!
“你这掌柜怎地如此欺负人?我们的金子官值接近万钱,你换了这点钱来,莫不是觉得我们面生好欺?”
杨熙虽然愤怒,但骨子里仍是一介书生,出口也不会骂人。
那掌柜见他说话文绉绉地,也不来怕他,只是冷笑道:“哟,看不出这还是位读过书的公子爷?怎么了?落魄了?要到鄙店换钱钞?那就得按咱们店里的规矩!官价是官价,咱们小老百姓可不认什么官价,若两位不信,自可去别家问问,在这般荒年之中,不光是金贱钱贵,粮米还要更贵呢!”
杨熙压住心中怒火,问道:“粮贵几何?”
掌柜冷哼道:“这两贯钱,能换粮一石!”
十倍!
杨熙几乎要被这掌柜的黑心与无耻给惊呆了。
他虽然成长在殷实人家,但是米价他还是知道的,往年一石精黍不过要价二三百钱,如今在这荒年之中,这黑心掌柜竟敢卖十倍的价钱!
他方欲发作,旁边小乙连忙拉住他的衣袖,对他要了摇头。
他们虽然不惧这区区粮米店掌柜,但是人生地不熟的,若是在这里闹将起来,不知要引出多少风波。
何况这掌柜说的没错,如今的荒年当中,粮米便是性命,用官价换粮米那是肯定换不到的。
小乙久在草野和市井打混,自然比杨熙更加明白这些道理,便拿上钱钞,拉着杨熙便要离去。
掌柜见他们屈服,不由得冷笑道:“听说前两天松兹城那边,有饥民作乱,将官仓都抢了!不是活不下去了,谁会去干这等杀头的勾当?还有些钱钞,能换些口粮,已是大大不易了!”
两人皆是一惊,这才知道那夜的骚乱竟是这般结果,不由得脚步又加快几分,匆匆离去。
那鼠眉掌柜哈哈一笑,从怀中摸出那节金铤,仔细把玩不止。虽然金贱钱贵,但是这一笔交易他仍是赚足了油水,那两个一看就是逃荒到此的年轻人还不是屁也没敢放,只能捏着鼻子接受?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低着头走进店来,行动间好似一条腿还有些微跛。
第二百一十四章 再见知何日
人在外乡,不得不处处小心,忍气吞声,杨熙感受不深,小乙却深得其味,盖因其从小颠沛流离,吃尽世间辛苦,看尽人世百态。
所以从心理上来说,他要比杨熙更加成熟。
也正因此,他如今仍能保持一颗纯良忠厚的赤子之心,是何等的难能可贵。
他引着杨熙在市上转了几圈,发现其他粮店也均是粮米价如金珠,直可卖出丰年数倍价格。
这些商贾前些年在丰收之时低价囤货,如今便又奇货可居,不顾生民死活,只顾自己赚得盆满钵满,也难怪大汉历代君王对商贾都没有什么好印象,甚至将其划为贱籍一等。
若是之前,杨熙定要心怀不忿,暗骂这些商贾为商不良,但如今他腹中经书既多,学问见地自然而然的也增长了不少,知道商贾乃是均输货衡之本,没有商人来往交通,贩运天下货殖,各处物产就不能交通,就不会有那市井辏集的聚落和城市渐渐兴起。
可以说,天下之财汇聚一城的长安之所以能够建成,少不了商贾的营营不休,那商道海路,也都是那些不畏生死的商人,用性命一分一分逐渐开辟。
甚至可以说,大汉经年累月积累的雄厚国力,也都与商贾往来密不可分。
为商之道,财自道生,只有重信守诺、利己利人才是正途,可如今世道浇漓,逐利成为商人本性,难道真的是商人有什么问题吗?
所谓市不豫贾,果真没有约束的商人便会成为如此模样吗?
杨熙忽然对王巨君广开太学、广教乡里的策略有了一丝明悟。
读书不仅仅是仕进做官之途,学问一物,即使不能经世济民,也能让人明白事理、重视然诺、提高道德。
等到何时市间小民商贾也知道义理,都能以信取财,方能成就大治之世吧。
可是如今朝野混乱,外戚当道,民间又如此灾害频仍,黎民吃都吃不饱肚子,哪有余暇去学那圣人文章、道德经卷?
杨熙一路胡思乱想,小乙却货比三家,终于在一家粮店里以稍微便宜的价格买下两包干粮,至少能勾三五日食用,身上的钱钞也花去不少。
两人走到街头,忽然听得前方人声嘈杂,一个佝偻男子一边哀声痛呼,一边引着五六名手持木棍的皂衣公人向这边走来。
杨熙定睛一看,只见这人细眼鼠眉,身材瘦小,赫然便是不多久前他与小乙一同货卖金铤的那个粮店的掌柜。
但此时那掌柜却已没了先前那冷嘲热讽的面皮,而是面色灰白,呲牙咧嘴,一只右手上还缠了厚厚的布条,上面隐隐渗出殷红的血水。
“官爷,就是这两个小子!”那掌柜远远看见杨熙和小乙,顿时脸上来了精神,跳脚怒骂道,“他们先是在我店里卖了一块金子,然后又让同伙持械行凶,将那金子抢了回去!这两人此刻还敢在大街上晃荡,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把咱们孱陵的官爷们放在眼里!”
持械行凶?
杨熙霎时就明白了,原来这钱米店掌柜得了金子,被人用强抢走,这才报了官家,诬陷自己和小乙行凶抢劫!
杨熙看这掌柜对着他们横眉竖眼,转头向那官差告状,又是可怜兮兮,就差没一把鼻涕一把泪了,只觉此人又是可恶又是可怜。
他倒是不怀疑这人弄鬼,想要吞没金子又行诬告,毕竟不是人人都有魄力自残肉身也要嫁祸别人,那便是果真有人将那枚金铤抢走了。
但自己遭了祸事,不问青红皂白便行诬赖旁人,实在也是可恶至极。
杨熙见那些公人眼神已有不善,便微微一揖道:“几位官爷明鉴,在下方才确与这位掌柜有过钱钞交易,但俱已交割完毕,钱货两清,他自丢了金子,须赖不到我们头上。”
那掌柜又急又气,跳脚骂道:“怎么不是你们弄鬼!你们前脚刚走,后脚那小娘皮就走进店来,明言讨要那锭金铤!我拿钱换来的金子哪能随意给她?她便恃武行凶,拿一柄明晃晃的刀子戳穿了我的手掌!我吃痛不过,只好将金子给了她,然后那该挨千刀的小娘皮一转眼就不见了!若说不是同伙,哪有这般巧的?”
杨熙和小乙皆是心中狂跳,不由得互望一眼,脸上都有喜色。
是小沁!
听那粮店掌柜的描述,那抢走金铤的人既是女子,定是那小沁姑娘无疑了!
想是小沁恼他们便宜卖了所赠金铤,所以气不过才出手抢回吧,这种雷厉风行、下手狠辣的做派,除了小沁还有哪个女子?
她可是敢当着蝠千里的面,刺杀其的凶人!
那几个公人见到两人脸上的颜色变化,不由得举起手中的木棍,成半弧将二人围住,为首一人厉声喝道:“看你二人面生的很,是不是你们的同伙抢劫?快快从实招来!”
杨熙又喜又忧,喜的是这么快便找到了小沁的下落,知道她安全无虞,忧的是她也实在太过霸道无羁,又出手伤人惹出祸端。
小乙却忧大于喜,他是市井游侠,与那官家公人乃是天然的对头,知道若被这些公人拿去衙署,管你是不是真的抢劫盗窃,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杨兄,既知道小沁姑娘尚还安全,咱们还是先走为上,稍后再去寻她!”小乙低声说道,已然扯起杨熙的衣袖,转头狂奔而去!
几名公人只见这两个年轻人忽然转头,毫不犹豫地绝尘而去,更加笃定这两人是犯事的恶徒,不由得奋起鼓噪,随后紧追而去。
那粮店掌柜虽手上受伤,但为了落袋又飞去的金铤,仍是咬牙忍受,一步不落地缀在后面。
于是街市间便出现一幅奇景,当先两名少年携手狂奔,后面四五公人紧追不舍,一个瘦猴样的粮店掌柜捂着受伤的手掌,一边呲牙咧嘴,一边跳跳舞舞地缀在一行人身后,一步也不肯放松,引得沿街闲汉驻足围观。
小乙脚力惊人,杨熙也得若虚先生传授“禹步”,纵跃如飞,眼看便要越逃越远,后面公人发起急来,一叠连声喊道:“蟊贼休走!你们这些看热闹的,快将这两个小子拿下!”
但自古官民如仇敌,平素这些公人在街市上作威作福,干得全是欺男霸女的勾当,如今看他们被这两个少年牵着鼻子一样戏耍,周围的闲汉乐的看戏,谁也不上前去阻挡。
亏得这些公人生长本地,比小乙两人道里路熟,这才不至于真的被甩脱开去。
小乙和杨熙被久追不辍,自然心中也是焦躁,杨熙边以“禹步”跟上小乙的身形,一边嘶声喊道:“小乙,要不然我们还是好好与他们分说,若真是小沁将金铤抢走,咱们找到小沁,劝她还了便是!如此逃窜总不是个办法!”
小乙却毫不减慢速度,一边皱眉道:“杨兄是不知这官家的厉害!若咱们果真被抓住,那可真是有口莫辩.....”
说话间两人闯进一条街边巷弄,抬头一看,心中顿时都凉了半截!
原来这巷子竟是个死胡同,再也没处可逃了!
“咱们翻墙!”小乙轻身功夫不差,便是带着杨熙,也能轻松翻出墙外。
但当他跃上墙头,刚要将杨熙援上,却不由得叫了一声苦。
原来这一场喧闹早已惊动了戍城军马,墙外竟有一队四五十人的兵卒执矛向这边包抄过来。
这个小沁还真是能惹事至极,直叫两个少年大叫吃不消。
墙外是兵丁包抄,身后是公人堵截,小乙迅速评估一下两边实力对比,自忖在那几名公人之中突围并不困难,但若被兵丁围住,要想逃走却是再也休想。
“回头,墙外有军士包抄!”小乙跳下墙头,作势便要向那几名公人冲去。
“小乙,莫要如此!”杨熙大急,他作为一名奉公守法的儒生,让他在公人兵士的追捕中逃跑,已是他能接受的底限,让他直接与官家起冲突,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我乃长安京官,尚书署中郎!你等安敢无礼!”到了此时,他终于忍不住自曝身份,希冀自己的京官身份能够让这些公人心存忌惮,能够停下手来好好说话,不至于越搅越乱。
但是骤然暴露自己的身份,不仅会给人留下京官擅离职守出长安的口实,一旦被参劾,轻则家破官丢,重则啷当下狱,更不用说也会让自己的行踪暴露,被那些对自己图谋不轨的百家盟鬼人寻踪而来,实在是遗祸无穷。
但不管会引起什么后果,如今还是要先过了眼前这关,才能再说其他。
谁料到身后追来的公人皆是一脸狞笑,一人嗤道:“你这贼眉鼠眼的小子是京官?我他娘的还是王爷呢!你要是京官,如此狼狈逃跑作甚?为何不将官引凭信拿出来看!”竟是根本不信。
杨熙一时语赛,他与小乙连夜逃离松兹城,行囊等物俱都遗失了,哪里拿的出凭信?
小乙见众差役逼来,再不迟疑地矮身欺近,当头一人眼前一花,只觉虎口剧震,死死攥在手中的杆棒已被小乙劈手夺去。他张口欲呼,不防小乙手中杆棒如毒蛇出洞,猛地戳在他的胸口,竟将他直直搠翻在地,翻翻滚滚跌出一丈余远。
众差役定睛一看,这吃了一棍的倒霉鬼竟已闭气疼晕了过去。
“这小子有武艺!”众人发一声喊,都是急急刹住了脚步,再不敢小瞧了这两个年轻人。
若在别处还能一拥而上,倚多为胜,但在这小巷当中,同时只容二人并行,后面几人顿时挤挨起来,阵脚一时自乱。
“走!”小乙向后一招,摆个架势,突觉一股真气由脐下生发,霎时顺着双臂经络游走至虎口玄关,继而关注在木棒之上,一根普通的木棒竟发出一阵悠然嗡鸣,让面前虽然人多势众的差役惊惧不已。
“再不让开,我可不留手了!”小乙将木棒贴地一挑,使出战阵武学当中的“羚挂角”,以棒为抢,引动巷中残雪如飞花倒卷,霎时迷了面前之人的眼睛。
一片雪雾之中,小乙如离弦之箭趋进趋退,手中一根木棒如长枪大槊,戳打点崩皆有厉啸相随,一缕雪尘被气机牵引,在木棒尖端聚而不散,如同长矛枪尖,让人下意识地想要避其锋芒。
以小乙的身手,对上这几个公人,若是要痛下杀手,即使手中只是一根木棒,也能轻松将他们的喉咙戳碎,让他们死于非命。
但此时此刻,两人本就心虚不已,哪敢杀伤人命,再添事端?是以小乙出棒,招招避开公人们的要害,只往腿根腰肋击去。饶是如此手下留情,这几人也不经小乙一通棒打,几个呼吸之间便全数滚翻在地。
杨熙顿时头大如斗,但事已至此,只能随着小乙向外冲出。
巷外兵士已经快要聚集,若此时不逃,便再也走不脱了。
“兀那贼子,莫要逞凶!”两人冲出小巷,便听见一人远远大吼,吼声由远及近,竟是疏忽而至。
小乙心中一凛,知道来了扎手的人物。果然只听弓弦振响,眼前一道迅疾黑芒闪过,竟是一根羽箭射来,箭锋所指,赫然便是杨熙面门!
眼见箭矢向杨熙射去,杨熙直似呆了一般,竟然伫立原地,小乙却早已吓了一身冷汗。若是由他当这一箭,自是可以在毫厘之际闪躲而开,但射箭之人显是明白避强击弱的道理,不去管冲杀在前的小乙,却是刁钻一箭直射杨熙!
如此迅捷一箭,小乙现下便是强行将杨熙撞开,也难保他的安全,可能只有飞扑向前以身为盾,才能拼死挡下这一箭!
但就在这一刻,小乙只见杨熙涣散的双目忽然凝聚,瞳眸之中闪射出微微金光,眼神已捕捉住了那飞速接近的箭矢尖端。
下一刻,就见他的右手毫无章法地探出,却准确地握住了那疾飞而来的箭杆!
当杨熙回过神来之时,只觉手心剧痛,粗粝的箭羽在高速之下,将手心的皮肤刺得鲜血淋漓,但自己终是奇迹般地将这致命一箭牢牢地抓在了手中!
小乙也呆住了。
这一箭之威劲疾无比,虽不是必杀必死,但以人身抵敌弓矢,即便他有武艺傍身也只能趋避,杨熙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然能够徒手抓住羽箭,实在是匪夷所思至极!
原来杨熙此时神念锤炼业已晋入
“化虚”之境,虽身无武艺,但在危险加身的一刻,散布于身周的神念之力自行化为远超常人的目力和速度,骤然举手,竟是如本能一般将那箭杆握在手中!
没错,正是本能。
若他能够有所反应,若他熟知武艺精要,必然不会如此行险,只会趋避闪躲,看起来也不会如此的惊险。
那射箭之人乃是孱陵军一名副尉,膂力惊人,能挽得两石强弓。今日巡城之时,偶见这厢有人被官家追捕,便引部曲前来相助。及至看到这两个少年竟敢殴伤公人,不由得恶向胆边生,登时引弓便射,没有半点犹豫。
在孱陵这一亩三分地上,谁敢与官家叫板,都是死有余辜!
善射者目力必强,他看到那似乎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竟作出徒手接箭的手段,不由得也是一呆。
思路客
就是这一呆,差点要了他的性命。
一道匹练也似的银光猛然暴起,如一线飞瀑撞入这持弓副尉的眼帘,竟是一个矮小的身影不知何时闯入行伍,手中利刃枭向他的脖颈!
这一刀来得迅疾狠辣,又恰恰抓住了副尉失神的瞬间,当他反应过来想要躲避之时,已觉半边脖颈剧痛难忍,犀利的刀锋业已入肉半寸!
亏得此人武艺尚可,又是真正参加过剿匪平乱的宿卒,当此危及时刻,只听他狂吼一声,贴地滚出数丈,终于在间不容发之际躲开了这阴狠一刀,没有立毙当场,饶是如此,他的颈边也被斩出深深的血槽,鲜血如泉飙射而出!
众军头领遇袭,行列登时大乱,纷纷鼓噪起来,却无形中给了那矮小刺客可趁之机,只见他游鱼一般从戳刺而来的枪尖之中窜出,几个起落便隐入另一条巷弄。
“别管我,快追那混蛋!敢袭击官军,我要将他拿住大卸八块!”那副尉也是悍勇,以手按住鲜血喷涌的的脖颈,嘶声命令众军追向那刺客,却再也顾不上杨熙和小乙二人。
杨熙和小乙心中又惊又喜,因为他们已经认出那袭向官军,为他们解围而后逃窜的身影,不是小沁,又是哪个?
终于找到她了,她真的没事!
“她引了这么多官军,太危险了!”小乙焦急道,“咱们去帮他!”
杨熙一咬牙,低声道:“帮她作甚?还能帮她将这些兵士宰了不成!她能向官家军士下死手,你能么!趁那些兵士顾不上咱们,咱们还是快走为上,等到了安全的所在,再行寻她不迟!”
他当然担心小沁的安危,但既然小沁以如此暴烈的手段为他们解围,若再不走,却是浪费了她涉险换来的生机。
既然小沁能够在蝠千里的手下逃得性命,这区区孱陵戍卒,应该不能奈得她何。
小乙心中忐忑,但见杨熙都如此决断,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绕过躺在地上哀叫的公人皂役,寻了条隐秘路径快步当先而行。
这孱陵城中的喧嚣,全数被城墙最高处静立的三人看在眼中。
其中一人身量高大,一身磊落青衫,在寒风猎猎之中让人看了都觉寒冷,另一人穿着半新不旧的棉袍,看上去有些瑟缩,仿佛不胜寒意。最后一人身着一件邋遢的鹿皮裘袍,却袒露胸膛,似乎丝毫不在乎寒风如刀。
正是杨若虚、王巨君与张逸云三人。
“这两个小子,还不如那女娃娃有胆识魄力,落荒而逃的本事倒是不错。”张逸云看着那小沁引着数十名甲士而走,杨熙和小乙却悄然遁去,不由得嗤的一笑,将手中的酒壶一饮而尽,砰地抛下城头。
“那小沁姑娘是西域凶人雷狼教养出来的弟子,且不说武艺如何,最难得的是凶狠沉着的心性,自是跟你那小乙徒儿完全不同。”若虚不动声色道。
听到若虚提起雷狼,张逸云玩世不恭的脸上难得有一丝复杂神情一闪而过,嘴上却仍是满不在乎道:“小乙是个好孩子,但我只是指点过他一些武艺,却不是他的师父。我一个孤家寡人,收得什么徒来?”
王巨君看着城中渐渐归于平静,终于开口道:“我倒是觉得,今日杨熙能够当机立断,转身便走,才是有了几分若虚的心性了。若是以前,他应该会不管不顾,随着那女孩儿去吧。但是到头来是帮忙还是添乱,那就未可知道啦!”
他转过身,将双手笼入袖中,忽然双目直视若虚道:“如今你可放心了?”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但若虚却似乎懂得他的意思,双目之中光华一暗,只是轻叹了一口气。
杨熙等人离开松兹之后,若虚终是不放心他的安危,与王、张二人共同随之赶来。但方才看到杨熙几被官军捉拿,差点被箭矢刺穿,他都没有出手相助,其实已是用行动对巨君之问作了回答。
既已决定要让杨熙自由地按照心意而活,那便不要干涉他的选择,不要左右他的人生,更不能再让他继续生活在自己的护佑之下。
天下之大,终是要让他自己去闯,是时候撒手了!
可是苦心孤诣这么多年,一切谋算都落空而去,他的心中又怎能平静无波?
“既然看开了,那就走吧!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世界,也有他们自己的际遇造化。”巨君似乎看穿了他心中的失落,慢悠悠地说道,“为师者犹父母也,有的时候不是孩子离不开父母,而是父母离不开孩子啊!”
若虚先生心中如遭重锤,一时愣愣地说不出话来,只觉心中一片茫然无措。
正如巨君所言,自己离开杨熙,自己一时仿佛失去了活着的意义,不知该何去何从。
自己智谋无双,庙算无遗,此刻却成了无用武之地的屠龙之技,自己胸怀万藏,天下之事事无巨细,对自己再无秘密,但若离了杨熙,余生还有何事可做?
却只听巨君轻笑一声:“天之所覆,地之所载,不独华夏一地,少年之时你不也曾梦想去那域外他乡,看看迥异华夏的风光人文?生无所息,知也无涯,咱们这些老家伙,就不能找点自己的事做么?”
若虚呆了一呆,双目之中神光渐起,忽然对着王巨君一礼到地,仍是那弟子之礼!
第二百一十五章 赤帝临下土
杨熙跟着小乙慌不择路而逃,浑然不知远远的城墙之上,从小将自己教养长大的先生,已是看了他可能是此生最后一眼,就此调头离去。
他还想着不远的将来,先生又会如天仙降临一般,突然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还想着仍如过去一般,还能够在先生跟前面聆听謦欬,听他分析朝野大事,听他讲述山野轶闻。
不知他若知道先生此时的决断,又会作何想法?
但如今他根本顾不上去想,只是随着小乙东躲西藏。幸亏孱陵城小,只有低矮土垣,他们寻个空隙,竟直接越过城垣逃出城外。
三日之中,两人竟两次离城而走,真是惶惶如丧家之犬了。
要知道,他们从长安一路走来,穿州过县,也未曾如此颠沛流离,如今豫章事了,真的要返回长安之时,才发现此行的艰辛至极。
小沁虽然心思难测,也是他们远赴豫章的“罪魁祸首”,但长久以来的相处,已让他们之间形成了类似伙伴般的关系,更不用说她与杨熙还有那般幼年时的深厚渊源,不去寻她那肯定是不行的。
但如今百家盟已经知道了杨熙的身份,也肯定知道他们的行踪,一个蝠千里不知躲在哪里伺机而动,又不知那些“鬼人”何时又会派遣高手,妄图控制杨熙的自由。
王巨君突然出现,先生突然离开,不知又预示着什么,让人捉摸不透。
杨熙自己身为京官,若被人知道真实身份,知道他私自出京,又是一件大不韪的罪过,甚至可以葬送他的仕途前程。
不知先生在长安有什么安排布置,同僚上司是否会为自己遮掩开脱,回到京城尚书署,如何为这数月的不告而别而进行解释,更是一桩头疼之事。
但是无论何事,唯有起而行之。不管如何,自己的未来都必须要由他自己去面对!
如今自己已是满腹才学,所欠缺者,唯有历练而已,怎可就此裹足不前?
两人在荒草残雪间前行,眼看孱陵城越来越远,暮色越来越沉。
两人在城中大闹一场,若要逃避官军搜捕,现今唯有走这荒山小径,离那城池官道越远越好。可是二人身上只有数日的干粮,不知在荒山之中又能撑得几日?小乙心中忧虑,他虽然曾多次在荒山之中挣扎生存,可绝不是在这寒冬腊月之中。
害怕官军盘查,便不得靠近驿路城池,但远离驿路城池,又全是荒郊野地,甚至连方位都分不清楚,如何能回到长安?
杨熙听了小乙的担忧,却是微微一笑道:“这倒不用担心,山河舆图皆在我心,我来带路,不至于迷了方向便是。”
小乙不知杨熙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自从杨熙与若虚先生失踪几日复又归来之后,他便觉得杨熙身上似乎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他只是言辞贫乏不会形容。
以往与他在一起,自己总是提心吊胆,生怕这虽然满腹才学,但涉世却不甚深的年轻人因不合时宜的行为闯出什么祸端,但如今与他在一起却感到莫名的安心,并不是因为他做出空手接箭这样惊世骇俗的举动,而是因为他感觉如今的杨熙去了积年病根,同时也变得更加沉稳而自信,甚至有了几分若虚先生那般运筹帷幄的从容态度。
他看着杨熙通过天星方位判断方向,又通过草木长势判断路径,不多时便找到了往北而去的一条小径,虽然仍是荒无人烟,但是有能走的道路,便说明至少去向没错,也便放心地让他带路,一同向前走去。
果然走出不久,便看见路边荒野边伫立着一座颓败小屋,虽然看上去早已无人居住,但好歹也是个有屋顶的所在。
大荒之年,除了县城周围尚有人烟,荒野之中的村落都大多十室九空,满地饿殍,更别提这种独居的茅舍了。
只希望这里原本
的主人,没有冻饿而死,而是逃荒去了勉强能够活命的所在吧。
杨熙心中默默祝祷一声,伸手推开那腐朽的木门。
就在这时,他的神念之中忽然荡起一丝涟漪,不觉抬头向着茅屋左近望去,与此同时,身后的小乙也突然厉声喝道:“什么人!”
说着便已纵跃而起,合身挡在杨熙的身前。
两名年轻人同时发现了异样,茅屋后面藏得有人!
然后只听一声冷哼,就见黑沉沉的阴影当中一物破空飞来,风声劲疾,似是什么暗器,但却并非击向两人中的任何一人,倒像是随意掷出。
小乙听风辨位,伸手一捞,便将那飞来之物拈在手里,触手沉重。
他摊开掌心,发现赫然便是杨熙与他在孱陵城中卖出换钱的那枚金铤!
“小沁!”杨熙和小乙相视大喜,知道是那机变果觉远胜两人的小沁姑娘,果真逃脱了官兵的追捕,已经提前在前路等着他们了!
茅屋的阴影之中,慢慢走出一个清瘦的少女身影,月光映照着她冷冷淡淡几无表情的面容,果然便是一别数日的小沁!
“小沁……”杨熙的喉咙仿佛梗住了一般,“终于…终于找到你了……”
“找我做什么?”小沁仍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你自回长安去便是。”
“那你呢?”杨熙急道。
“我这便返回西域关外去了。”小沁毫不犹豫地说道,“你既不愿与我一道去关外,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你那伪君子的先生都逼不得你做事,我也不强求你能心怀什么国仇家恨了。”
杨熙一时语塞。
如今他想明白了许多事。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百家盟如此看重自己,为何刘子骏要在自己身上费这么多功夫,为何雷狼将小沁留在长安,让他阴差阳错踏上了这趟寻根之旅。
先生当年从海昏国的覆灭中将自己救出,便注定了今日自己的坎坷经历。
这便是他逃不开的命运。
小沁带他离开长安,来这豫章故郡,海昏故国,便是想让他想起过去,想让他生出对汉室的痛恨和厌恶。
但是小沁却没想到杨熙却并没有为父母故国报仇的决心,竟为了所谓的天下安定,选择将国破家亡的仇恨放在一边!
当年被雷狼带走的池淑瑶,已经变成了一头从穷山恶水、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狠戾的幼狼,当年的刘会邑却在若虚先生的教导下,成了一名胸怀天下的迂腐士子,这怎能不让她心灰意冷?
如今她已经没有什么理由,再与这童年的玩伴,如今却有些陌生的少年同行了。
她要回到西域关外,回到匈奴帝国的马背之上。
虽然自己是女子之身,可总有一天,她便要率着兵马杀回关中,让这曾经害了她全家的大汉为之战栗!
似乎感受到了少女决绝的心意,杨熙和小乙都不由自主地在寒风中打了个寒噤。
“小…小沁姑娘…咱们一起行动多时,今日又是蒙你援手,我们才能逃出城来,为何却要这么生分了?那蝠千里还不知在哪里窥伺,你独自行动太危险了,反正都是北行,为何不一起走?”
小乙看着杨熙和小沁相对无言,气氛尴尬至极,不得已硬着头皮开口。
杨熙也醒悟过来,忙道:“小乙说的对,咱们还是一起走吧,毕竟还能相互照应一下,总要一起回到安全之处再分道扬镳。”
小沁清冷的面上露出一丝带些嘲讽的笑意:“也罢,既然是我强要你们出了长安,总是要送你们回去。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的意思。
小沁虽然也已下定决心,要从此离开中原,但毕竟心中记挂杨熙的安危,不然也不会屡次犯险帮助杨熙解围。
杨熙和小乙都以为她出手杀死那造船的福老儿,只是为了报仇,可没人知道,那个时候蝠千里被若虚先生吓退,满心愤怒无处发泄,直欲杀入彭蠡湖上的白沙寨,将那一寨水匪杀了泄愤!
小沁几人虽然落入白沙寨手中,但之所以能够逃出生天,也亏得那小兔子和头领奚勇舍命相助。
有仇必报,有恩必报是小沁的信条,为了帮那白沙寨躲过灭顶之灾,小沁才悍然刺杀那名蝠千里的蝠奴,只为吸引蝠千里的注意力,引他来追杀自己!
biquge.name
若不是王巨君与张逸云恰好到来,将那蝠千里惊走,便有三个小沁,也早已遭了毒手。
杨熙见到小沁没有直接拒绝同行,心中才略略放松。他空有满腹才学,却不知如何说服这个满心仇恨的少女回心转意。
说到底,究竟是放下仇恨还是报仇雪恨,都是每个人各自的选择。
但他总觉得,儿时那个天真可爱的少女,那个池家的大小姐,不该就这样一辈子都沉溺于几乎无法化解的仇怨之中。
只要能…只要能够同行,毕竟还有机会!
小乙则是满心的欢喜,他最是不愿看到亲人反目,能够有转圜的余地,自是再好不过,至于将来如何,他是没那个余力去想的。
于是他连忙去清理这间荒屋,让两人自去歇宿。
从此之后,三人便夜住晓行,只捡那僻静小路行走,不仅为了躲避不知在何方的蝠千里的追随,也为避免官军盘查。亏得杨熙心中自有那山川地理图形,又能明辨方位,才能一路畅行,甚至比走那驿路大道还要快些。
小乙不知杨熙为何竟忽然知晓了这许多道路,但他脾性单纯,也没有觉得太过惊讶,只道是来时杨熙寒症缠身,不能指引道路,哪里知道此时的杨熙,所知道路都是“万藏”所载,乃是无数古人智慧的结晶,且不拘于一本图册书籍,皆在心中互相印证,这才选出了回归长安方向的捷径。
一路走来,杨熙几番想要说服小沁,让她放弃出关的念头,但小沁却沉默寡言,一言不发,仿佛完全听不见杨熙在说什么,实在逼急了便欲抽身而走,杨熙这才再也不敢提起那个话头。
所幸不知为何,三人一路无惊无险,那蝠千里便似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现出行迹。来到南阳郡时,天降大雪,行路痕迹更难追踪,三人便在南阳购买马匹,冒着风雪继续一路北行至汝州城外。
从此处继续向北,跨过黄河,途经长治、太原,便能一路直出雁门关外,踏上北匈奴的土地。
若是转而向西,便可直入宜阳、洛宁,经灵宝而直入三辅,回归长安辖境。
时为腊月,大雪方歇。
三人立在汝州城外,看着盖成一片雪白的苍茫大地,看着那暮色如沉纱慢慢降下,均知这场历时数月的长旅已是走到尽头,到了不得不分别之处。
杨熙看着小沁默不作声地收拾行囊,终于登上马背,突然颤抖着开口,叫了一声:“淑儿....”
小沁没有回答,但双目终于还是泛起了一丝微红。
她策马前行几步,忽然回头道:“回了长安,记得好好照顾尹墨,她...她是真的喜欢你!”
杨熙愕然,心中万千言语不知如何出口,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小沁猛地一甩马鞭,低喝一声“驾!”便就此冲进茫茫的夜色之中。
杨熙心中似被炭火堵住,直欲仰天长啸,但抬头之时,却发现茫茫天幕之中,紫薇垣内一枚亮星闪烁三轮,其下一道赤光迸射,如一条丝线直向东北方向垂下,眨眼之间便在天际忽焉不见。
小乙见杨熙忽然仰面呆愣,也跟着抬头望去,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杨熙双目之中闪过异样的神采,口中不觉呢喃有声道:“这是....赤帝!”
第二百一十六章 真龙局中寻
“吃...吃地?”小乙从未听说过这个词语,一时间便是一头雾水。
杨熙深吸一口气,一边举手指天,一边沉声道:“小乙,你可知天上那颗亮星为何?”
小乙顺着杨熙手指望去,只见天幕正东方位有一颗亮星,正兀自闪闪发出红色的光芒。
“不....不知道...”小乙支支吾吾,天上众星,他只知道北方像勺子柄一样的是紫薇北斗,知道傍晚西边天幕显现的亮星是长庚星,其他的便一概不知了。
“那便是荧惑星,相传为赤帝之子,也叫赤子。”杨熙耐心解释道。
赤帝....赤帝?!
小乙忽然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个赤帝!
市上说书的先儿常说的轶闻故事当中,最经久流传的自然便是大汉开国天子斩白蛇的故事。相传那汉高祖刘邦乃是赤帝之子转世,未发迹时横行乡里,作那游侠行径。一日醉后在砀山中行走,路遇白蛇阻路,奋而拔剑斩蛇于道。
此后高祖揭竿而起,反抗暴秦,终于成为一统天下的最终胜者,正应了“赤帝子斩白帝子”的谶纬,是连市井小民都能够津津乐道的美谈,可很少有人知道,原来这“赤帝子”便是那天上主宰兵祸的荧惑火星!
小乙心神震动,忽然想起那改变自己命运的童谣谶纬,道是“星殒紫薇上,直入南山中”,正是这句古怪谶语,让他和大兄韩狗儿深陷丹辰子的谋算,成为他入山寻找通灵金丹的傀儡。
当然也正是因此,他才能遇到张逸云,才能有了几年来一连串的奇遇。
“难道...天上的星辰,真的能够左右人的命运?”小乙不觉喃喃出声。
杨熙对于此事,感触更加深刻。
他仍记得初到长安,随着先生进入皇宫之时,客星入垣,神鼎出世。他仍记得在灞河岸畔,星华漫出,帝血垂下,先生教以长生之道,河窟地宫重现。他仍记得长安城里,荧惑守心,重臣遭戮,天子崩殂,乾坤反复再无宁日。
今日赤帝降临,是否又预示着天下将生大变?
“万藏”之中,有诸多星象秘典,其探秘究神之说,林林总总。但对这“赤帝降临”的解释,终不外乎一个“真龙降世,乾黄反复”!
“赤帝子降,预示着真龙要出世了。”杨熙低声道,“这可不是左右少数人的命运,这是改变天下气运的大事!”
若是能看见这天上异象,长安的太史令肯定已经如炸了锅一般,遣出人马去寻找这所谓的“降世真龙”了。
“咱们...”小乙犹疑道,生怕杨熙想要前去一探究竟,毕竟他对于这等怪力乱神可是惧怕得很,恨不能离得越远越好。
“咱们不去管他,是真龙也罢,赤帝也好,最好还是离得远远地,不要惹上祸端。”杨熙喟叹一声,牵起马匹回头便走。
如今自己身上都面临许多难事,还是径回长安是正经,哪有闲暇去探寻什么赤帝和真龙?
当他们回转身子的时候,忽然又见两人牵马从城内方向踏雪踽踽而来,当前一名身着棉袍的中年儒士向着杨熙微笑颔首。
可一看他的相貌,杨熙不觉悚然而惊!
此人年四十余,棉帽之下鬓角半黑半白,髭须甫过颈部,身量七尺有余,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棉袍,直像个邻家老者。
是王巨君!怎么又是他!
这些时日杨熙三人昼夜兼程,甚至连蝠千里都甩脱了,这曾在松兹城中见过一面的王巨君,怎么竟也尾随至此?
先生呢?先生去哪里了?
杨熙慌乱望向巨君身后之人,见他身后那人形容落拓,须发缭乱,大冷天中只穿一件破旧的鹿皮裘,但行动之间不见一丝寒意,挺拔强健的身姿似乎蕴含着可以抵御天地之威的无尽力量。
乱发之下,是一张他永远也无法忘却的玩世不恭脸。
张逸云!
杨熙心中狂跳,下意识地后退数步。
虽然那张逸云未曾显露一丝杀意,但他曾经面对过逸云的剑锋所向,那是他永远挥之不去的噩梦,身体下意识地便作出了反应。
“逸云前辈!”小乙也看清了来人,却是惊喜多过惊讶。他早已听杨熙说过曾在松兹城外见过王巨君,但却没想到张逸云竟也在侧。
去岁一别,小乙还以为这辈子再难与这位有实无名的恩师、前辈相见,不料今日竟在此意外相会,心中如何不是欣喜若狂?
逸云一边颔首,上下打量小乙一番,一边笑道:“小乙你长高了,不错不错。”
这两人都无甚敌对态度,但杨
熙心中却丝毫没有放松,向两人一揖,开门见山道:“王君侯、张大人!请问我师何在?”
巨君与逸云互看一眼,逸云目中神色有些古怪,巨君却似有些释然,终于还是王巨君开口道:“若虚与我等同行一段时日,如今已经回返长安去了。”
回返长安?
杨熙心中警惕之意更甚,为何那日先生与王巨君见面,便再没来找他?如今王巨君说他已经返回长安,只有一面之词,却不知是真是假?
看到杨熙不敢相信的犹疑神色,张逸云斜瞥他一眼,不耐烦道:“爱信不信,若虚那个死脑筋,为了你这小子付出了多少,你却全然不知,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杨熙听他说得蹊跷,不由得心中一沉,转向逸云道:“请问张大人,家师回长安去作甚么了?还望明言!”
逸云哼了一声道:“我已不是什么张大人,莫要如此唤我。你那个先生,如今是回长安面圣去了!”
“面圣?先生无故回长安面圣作甚?”杨熙心中一凛,有种不祥的预感。
“还不是为了你这不肖之弟!”逸云再不看杨熙一眼,却拉着小乙的手询问东西。
王巨君驻足雪地,看着杨熙叹道:“延嗣,你可知吏员不告不署者,当何如?”
不告不署,意为官员没有正当理由告假,擅自不出班工作,乃是一桩厉害罪责。
杨熙心中大叫糟糕,这正是他所最担心的一件事。
汉时律例,官员五日一休,在尚书署的郎中,因要随侍上殿,为十日一休沐,也就是说,连续出班十日,才可休息一日。若是告病,须即时禀告衙署,即便得到批准,也仅可休沐三月,若超过三月仍不到班,按律可以就地免职!
xiaoshuting.la
杨熙不告而别,如今已有三月有余,若是有司追究,就地免职算是轻的,若是再定个轻慢官家的罪状,这一辈子的仕途便是毁了。再说重一些,就算下狱查办,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么这长安城,便还不如不回。
身怀如此可怕敏感的真实身份,若再丢了功名前程,甚至要有性命之忧,那为官为民的志向,与青儿之间的婚约,怕是全部都要成为一场竹篮捞月。
虽然早有预料,但此时巨君将危机说破,仍是令杨熙冷汗直冒。
巨君看着杨熙铁青的脸色,忽然笑道:“你的先生,应是为你向天子求那‘赐告’去了!”
杨熙心中震惊,但又不得不相信。
原来先生面圣,竟是为了此事!?
所谓“赐告”,便是天子赐给臣子的额外假期,若是得了赐告,自然可不去衙署,逃脱这“不告不署”的罪名。
去岁若虚先生在暖玉楼中遭雷狼偷袭,身负重伤,对外称病,天子就曾“赐告”杨若虚,让他在家养病,不必赴太学出班,那也是念在若虚先生是宿儒老臣,杨熙一个小小郎官,有什么资格令天子“赐告”?
且先生与如今天子已不再是与先皇那般,有着深厚情分,且因先帝驾崩一夜故事,天子对先生心有嫌隙忌惮,此时面圣以求“赐告”,天子又凭什么会允可?
杨熙想起天子曾与刘子骏一同布局,想要先生潜入太后宫中偷盗传国玉玺之事,心中又是冰冷了几分。
若虚先生想要保住他的前程和性命,不知要拿什么来交换?怕是只能以身代之,抗下所有罪责!
杨熙再不敢想,一揖到地,低声道:“谢王君侯言明,延嗣这便赶回长安!我自己闯下的祸事,万不能殃及先生!”说着便要跨上马背而去。
逸云终于没好气道:“你来得及么?若虚有那凌空蹈虚的法门,脚程之快,连我都赶不上!说不定此时已经与那孺子做完了交易,又不知去了哪里。哦,还得看那孺子的心情心性,若他翻脸不认那可有可无的旧情,若虚那看似聪明的笨蛋说不定也会被安个罪名,下到大狱,步我的后尘罢了。”
杨熙如坠冰窟,忽然翻身向着巨君大礼拜下,言语之中已有了哽咽之声:“我听说君侯与先生有旧,渊源甚深,如今延嗣身在绝处,自顾不暇,先生又只身面圣,不知所之,还望君侯念在旧情,务要指条明路,延嗣宁舍身死,在所不辞!”
此时此刻,他已顾不上猜测巨君前来的目的,只想为先生分担些许压力,令他不至于因为保护自己而遭到甚么不测。
巨君却微笑摇首:“我乃一介谪臣,私自离开封地,此刻出现在此,已是大不韪了,哪有余暇去帮你那认准什么事情就再不回头的先生?”
逸云也是哈哈一笑,眼神玩味:“你们师徒可真有意思,都是一门心思为别人着想
,可知因此伤害了自己,会令对方更加难受百倍?”
杨熙听了这话,顿时僵在当场。
逸云兀自絮絮叨叨:“我就不同,从来只为自己而活,所以天下虽大,我自无拘。小乙你且记下了,日后我若有事,你切不可贸然来救,将自己置于险地。”
没想到小乙也是翻身跪下:“王大人,逸云前辈,你们都是有大能耐之人,若是有什么法子能帮帮若虚先生和杨兄,还请千万援手!小乙人微言轻,但也不愿看到杨兄如此为难。”
逸云笑骂道:“亏我如此看重于你,原来也是个感情用事的夯货。”然后又转向王巨君道,“王莽,你便别卖关子了,看这两个小辈在雪地里磕头很有意思么?”
杨熙心下了然,果真王巨君来此相见,确是别有所图!
果然只听王巨君一声轻笑:“延嗣,你可知今日之局,是如何造就?”
杨熙一愣,心中念头飞旋。
自己被迫不告而别,离开长安,看似是小沁无理所为,但罪魁祸首真的是那个少女吗?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那亡国宗室子的特殊身份,才在这皇室衰微的特殊年代,被不同势力觊觎,才造成了如此奇异局面。
那么罪魁祸首竟是自己?
不,不对!
杨熙如今遍览“万藏”全书,对人情世事、天下兴衰的认识早已不能与之前同日而语,但毕竟还没有对这浩如烟海的学问融汇贯通,只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无法理清头绪。
终是王巨君一言点破迷津:“今日之局,不是一人之力造就,乃是天下大势所趋!你那先生若虚虽然号称算无遗策,但是毕竟还有‘知见’之障,不能一窥古今之势的煌煌全貌!”
“自孝武皇帝以降,推恩之令行于天下,便已是宗室衰微的前兆了。只不过便在此汉祚绵延二百年的当口上,恰好遇到了皇室难继的尴尬情形,才给了宗室以喘息翻身的时机。在这种大势之下,是你海昏侯的遗孤入局成为众矢之的,还是哪位落魄藩王的后代起于田亩,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
“山峦既崩,新峰竟起,但逝者如斯夫,却是不舍昼夜!历史的长河,何曾会倒行逆流?”
杨熙心中如被重锤敲击,一震再震,终至无以复加。若是此前他听到王巨君这番话,可能只会以为是醉后梦中的无厘呓语,但如今他阅编百家之言,自然能够听出,王巨君这不仅是在给他讲述天下之势,甚至都做出了类似预言的直白谶语!
他是在说,天下危矣!
他也是在说,即使不是杨熙适逢其会,也会有一个别的宗室子,成为天下气运所钟的宠儿或者说...倒霉蛋,自愿或者被迫踏入这大势大局!
自己不愿按照先生的意愿去争天下,但又如何能够逃脱这滚滚向前的洪流?
“君侯是说....是说...”杨熙口内发苦,几乎说不出话来。
“大厦将颓矣,岂是你能幸免与外么?你竭力想要出局,若虚甚至要以身代之,让你随从所愿,其实会让你陷入局中更深啊!”王巨君似盖棺定论,惋惜地摇了摇头。
“所以才说,若虚那厮看似聪明,但其实是个傻子。”张逸云又不合时宜地补上一刀,引来杨熙的怒目而视。
“我要如何去做?”再望向王巨君,杨熙目中已有决然之色。
但巨君却又是微微一笑,指着方才“赤帝”降临的方位,“你既然不愿成为顶梁的柱子,那就去寻找那真龙罢!天倾之时,总得有人顶得上去。找到那人,也许能让你们师徒二人好过一些,谁知道呢?”
杨熙愣了一愣,似乎没听懂巨君所说的话。
他方才已经下定决心,只要能救得先生无恙,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新都侯即使要他重回竞争天子大位的激流当中,将他作为一枚棋子使唤,他也在所不辞!
但巨君却并未为难于他,只是语焉不详,让他去寻什么“真龙”,根本没有提出让杨熙为难的要求。
他是说,只要找到那降临的“赤帝”,找到那天下气运所钟的所谓“真龙”,先生便可化险为夷么?
“为什么?”杨熙没有问“真龙”是什么,也没有问找到“真龙”之后又要如何,他只问了这三个字。
王巨君却似已经听懂,轻声道:“只是为了....让你欠我一个情罢了。”
一阵寒风吹过,小乙忽觉脊背一阵冰凉。
他清楚地记得,去岁这位王大人引着他与李忠进入皇城,让他们去天牢之中搭救张逸云之时,也是说了一模一样的一句话。
第二百一十七章 何以度此身
腊月初四。
雪霁云消。
十余日的长途跋涉,所过之处都是黄河泛滥之后的无人荒土之地,但今日清晨,杨熙和小乙二人忽见一道大水从天而降,似天上银河倒悬,倾注在茫茫大地之上,又被无边的寒风瞬间封冻成一片雄崛的奇景。
他们在南阳郡与王巨君及逸云分别,一路走过鄢陵、通许、陈留等地,竟是一路来到黄河之畔。
这一路上杨熙按着“万藏”之中阴阳家的望气法门寻找那亦真亦幻的“真龙”,却是一无所获,不知不觉,竟来到黄河这条被封冻的“孽龙”之前。
自大汉开国,高祖皇帝自托为龙子,龙这种上可飞腾九霄,下可潜伏九渊的神异灵兽便被蒙上了皇权的色彩,凡是天子必称真龙,宫殿雕梁皆图画龙形,关于神龙之谶纬传说层出不穷,龙几乎要变为“瑞兽”之中最瑞者。
杨熙看过诸多百家典籍,野史记载,当然知道大秦之前,龙也只是一种不见首尾的灵兽、异兽而已,失去了辖制,也会成为为害一方的祸患。
眼前的黄河,便是为祸天下最久的九州孽龙!
两个月前杨熙初过黄河,曾经发下宏愿,将来若能为政一方,必将尽几所能,治理水患灾荒,让治下成为黎民饱暖的安乐之地。
但如今他胸中才学胜过以往百倍,心中却也平添许多以往不曾有过的烦恼。
自己此去不知能不能找到拯救先生的那个虚无缥缈的契机,更不知还能不能保得几分前程功名,若是自己身世之秘泄露出去,更是万事皆休,连自身性命也难保全,更别提再去经世济民了。
但是黄河如此时不时的泛滥成灾,生长在黄河周边的民众却如萤散蚁附,岁岁聚散,却不肯远离这灾害频仍之所,不仅仅是因为安土重迁和官禁流移,更是因为这黄河泛滥的大灾之年后,便会迎来大大的丰年,养育茁壮成长的新一代黎民百姓。
之前杨熙对此并无甚解,如今他遍览“万藏”百家之学,知道了水脉山龙藏风聚气的道理,也明白了河底的淤泥能够让两岸的土地变得肥沃,保持一两年的肥力,便更加懂得了躬耕小民的无奈。
只要能够活下去,便是与“孽龙”为伴,也在所不辞。
不知将来何时,才能有人真的能够降服这条纵横万里,奔腾千载的孽龙!
杨熙满怀心事,与小乙一道牵马前行,远远看见河岸高崖之上,隐隐露出城墙一角。
杨熙默算距离路径,已知此处是陈留郡地界,远处河崖之处的县城,看那处所位置,当是那济阳县城无疑。
那日看到的赤帝降临的异象,隐隐然便是在这片分野,但真正一路行到此处,杨熙纵是搜肠刮肚,究遍腹中诸多望气观星扯风捉影的法门,却再找不到半点龙气聚集的迹象,不由得暗暗腹诽这百家学问也有诸多不顶用的糟粕。
数日奔波,身上干粮吃尽,携带的马匹每日翻食荒草,皆是冻饿交加,随时都可能倒毙于路,两人不得不去那城中补给,说不得要再货卖一次小沁留下的金铤了。
但杨熙心中还是怀着几分希冀,盼着能够机缘巧合,在市井之中能够遇到那出世真龙也说不定呢?
遇到“真
龙”之后要怎么办,杨熙没有去想,他如今只能选择凭借直觉,相信那王巨君所说言语。毕竟此人算是有恩于自己,有恩于小乙,同时也是先生肯以弟子之礼事之的在世圣人,若他怀着什么坏心思,也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对他们师徒落井下石。
日影低垂之时,杨熙与小乙终于来到城下。
这黄河岸畔的小城,本来应该是受到洪灾影响最为厉害之处,但不知为何,远远看去,城外村郭竟是田地齐整,房舍俨然,炊烟不断,似乎颇有人迹。
小乙来自下层贱籍,对此更是颇为敏感,不由得赞叹出声:“看这城外生民光景,城内光景当更加喜人,真不知灾年之中,哪来的这等福地!”
杨熙沉吟半晌道:“天灾虽厉,不若人祸。如此年景,却能灾而不荒,黎民安适,说明此地有一名好县主。”
小乙想起松滋县中,因为县主捕鱼禁限,导致百姓生活雪上加霜,不由得对杨熙“天灾虽历,不若人祸”的说法大大赞同。
就在此时,两人忽然同时一凛,感到背后一阵阴风卷起,同时只听桀桀阴笑传来,似要刺穿耳膜,令人不寒而栗。
两人猛然转身,只见半空一道裹在猎猎黑袍中的人影如鹰似鹞,破袍断袖之下,一阵机关运转的咔咔响声如春雷乍响,这人竟是以机关之力飞腾而来,又在空中忽然收起破烂一般的机关羽翼,如羽箭一般直直坠下,让人心惊胆战!
是那阴魂不散的蝠千里!
这百家盟凶人自彭蠡湖逸去,除了与小沁有过一次短暂交手,之后便再也没有现身。几人奔波月余,还以为早已将他不知甩到了何处,没想到在这黄河岸畔,济阳城边,又被这如同跗骨之蛆的凶人追了上来!
ranwena.net
那蝠千里看似直直坠地,但在落地之前却将身一旋,以足为轴,以身为翼,便好似龙卷一般直插地面,雪泥四溅纷飞,劲风刮面如刀,迫得二人连连后退。
逃!
小乙自觉武艺比之前又有长进,杨熙也逐渐熟习“化虚”之法,自忖遇到什么危险,也能以神念化为真气膂力,有效进行应对,但再次看到这让二人吃尽苦头的凶人,两人的脑中仍是只有逃走一个念头,丝毫生不出半分争竞之心!
两人未曾言语,甚至未曾对视一眼,便已心有默契地同时登马,准备向那城中逃去!
只要进了城内,这凶人之气焰再如何嚣张,总不能当街杀伤人命吧!
“想逃?”蝠千里阴气森森的面上闪过一丝狞笑,破烂的右袖中忽然窜出一道扭曲的黑影,如毒蛇探头一闪而逝,重又缩回袖中。
小乙只觉一道森寒从背心腾起,虽然眼不见那袖中黑影的形貌,但却敏锐感到危险近在咫尺!他心中大叫不妙,只是凭着本能狼狈翻滚下马!
那随着他们奔走月余的马儿哀鸣一声,轰然倒在道旁,马颈之上竟似被猛兽撕咬,一个尺余长的血口皮开肉绽,鲜血迸流而出,眼见是不得活了。
“是袖中乾坤,小乙当心!”杨熙矢口喊叫,冷不防又是一道银芒从蝠千里背后的机关匣中弹射而出,两道细细银线如同无坚不摧的锋刃,将他坐下马儿一双前蹄齐膝切断,也是连人带马滚翻在地。
“老夫已经没有耐心了!既然你们和那杨若虚一般,都不愿与我盟共成大事,那就乖乖去死吧!”
此时此刻此地,蝠千里面对这两个屡次逃脱自己追杀的年轻人终于动了杀心,展露出了他作为百家盟机关一脉魁首的恐怖实力。
但是当他听到杨熙喊出“袖中乾坤”四字,双目之中的红芒弱了一弱,全身升腾的杀气却更加浓重。
“杨小子,你是如何知道我的法门所为何物?”他袖中的杀人机关乃是机关一脉的最高杰作,更是不传之秘,便是盟中弟子也没人知道这东西的名称和真面目,见过的都已经成了死人。
但他方才以那袖中乾坤袭杀杜小乙之时,杨熙却似毫不犹豫地叫出了他的机关法门,怎能不令他又惊又疑?
杨熙为何知道?自然是因为他此时胸中贮有“万藏”百家之学,只要是在世间曾经出现过之物,他认不出来的,想必也没有多少了。
蝠千里只知杨熙是侯国遗孤,是宗室子的敏感身份,却不知他已从若虚先生肩上接过了百家盟“司书人”的大任,得传了与那百家盟互为表里的“万藏”之学!
杨熙失言泄露天际,心中懊悔不已。若是蝠千里知道自己此刻便是长着双脚的百家万藏,更是绝不会放过自己。
不过有什么差别呢?此刻两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眼看便要死在这蝠千里的手上。
若是透露自己胸有万藏,说不定还能多活上些时日。
百家万藏是一份馈赠,一份责任,一个诅咒,但何尝又不是一个保命符?
可是那样一来,自己肯定会遭到软禁、受尽折磨,甚至不得不将“万藏”默背出来,交在百家盟的手上,那自己还算什么“司书人”?
如今的百家盟,所作所为只为自身存续,已经背离了先秦百家争鸣,只图学问思想存世的初衷,若让他们尽得前代绝学,那十余代司书人的努力,不就算是毁于一旦了么?
“不说?那便死!”蝠千里全身杀气凝如实质,步步向前进逼。
他知道若虚先生便是“司书之人”,但怎么也想不到,只是几日不见,若虚先生竟然将这份重任交到了杨熙的手上。若是他知道杨熙胸中所贮为何,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向他下杀手的。
毕竟万藏在若虚之手,整个百家盟都是毫无办法,因为除了杨熙之外,若虚先生几无任何弱点。但若这重宝掌握在杨熙手中,却可以徐徐图之!
只不过杨熙的性子更是执拗,便是身死当场,也不愿以出卖“万藏”来求自己苟活!
只是连累了小乙这个相见太晚,相认太短,相知太迟的好兄弟了!
杨熙略带歉意地望向小乙,却发现小乙目光坚毅,也正向他望来。
看到他的目光,小乙微微一笑,轻声道:“杨兄莫要担心,我来挡住此人。你千金之体,可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儿。”
说罢,小乙决然回头,气势暴涨,满头长发无风自动,全身真气运转宛如百川径流,眨眼便已奋不顾身地向着那逼近过来的蝠千里猛扑而去!
“蝠千里!我乃长安游侠儿杜虞,与你百家盟仇深似海!这份仇怨,今日要先与你来清算!”
第二百一十八章 碧虹裁径路
“送死么?”蝠千里一脸狞笑,看着迅捷无伦扑上前来的小乙,虽然声势骇人,看似难以抵挡,但在他眼中,一静一动之间,暴露出可以一击毙命的破绽不下三处!
一在眉心,一在腋下,还有一处,却是一闪而逝的腰肋腹地。
但蝠千里只是冷哼一声,丝毫不管这三处只要一击便可奏功的要害,身上破袍无风自动,右手并指如锥,一臂如剑突出,隐有风雷之声,竟是直刺小乙袭来的右拳!
以强攻强!
这老儿果然了得,竟不上当!小乙心中暗惊,他扑出之时,身周破绽都是故意卖出,若蝠千里攻向破绽,他便是拼着重伤,也要将其缠住,好教杨熙逃脱。但不知蝠千里是看出他的意图,还是自恃勇力,根本不屑于攻敌之弱,而是根本不动身上机关暗器,只是悍然出手,与小乙硬碰硬地交手一招!
小乙应变不谓不速,右手击出一拳变势斜引,便要避开蝠千里攻来指剑,同时袭向他的面门,但无奈蝠千里出招太速,两指如犀利白刃刺入小乙手臂,划出半寸余深,尺余长短一道犀利血槽,鲜血向空飙射如泉。
小乙狂吼一声,不退反进,左手如蝶穿花,便要拧向蝠千里的臂膊,正是扑跌角抵中的“扑蝶手”,虽是一招平凡把式,但若被他拧住,除非将他胳膊寸寸断折,急切也是脱不开身的。
小乙对敌经验不如蝠千里,武艺招式不如蝠千里,真气雄厚更是不如蝠千里,但他怀着一颗必死之心,只求能够与蝠千里搅扭在一起,以性命限制他的行动,好让杨熙安然退走!
蝠千里虽然满心愤怒,只想杀人,但也暗佩这年轻人有着近乎“武道”的敏锐只觉。虽然这个小乙与自己对敌,诸般全是劣势,不过蝠千里身量不高,形容瘦小,为了能够借着机关翼在天飞腾,数十年如一日也是控制体重,骨瘦如柴,在近身搏杀之时,特别是扭打角抵这种比拼身形高下体重多寡的时候,却是占不到什么便宜。
小乙这几年身量渐成,兼之练武不辍,身子打熬得强健柔韧,若是被他缠上,即便最后能将之击杀,估计也要费不少功夫。
你想近身便近身么?
蝠千里面如寒霜,脚下骤然发力,雪泥四溅踢向小乙面门,一道森厉黑芒混在雪泥之中,却是阴狠地蜿蜒刺向小乙脖颈。
又是那袖中乾坤!
小乙哈哈一笑,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不怕这蝠千用出什么阴狠机关,却只怕他不跟自己纠缠!
他伤臂一横,竟是以手臂硬生生地迎上那袭来黑芒,只听噗刺一声渗人听闻的闷响,那黑芒如蛇缠在小乙臂上,然后便见鲜血如泉,猛地四散喷出!
“来得好!”小乙忍住臂上剧痛,竟伸出另外一手,直直抓向那黑芒末端,拼着双臂不要,也想将这道机关暗器抓在手中!
只要能阻得这蝠千里一步,便是死了也是值得!
蝠千里心中越来越惊,不是惊讶这小乙悍不畏死的勇气,而是惊讶他在这生死一瞬之间的选择。若他想要挣脱袖中乾坤的束缚,那么这件霸道机关必能将他的手臂生生截为数段,但他却伸手去抓那机关末端,虽然也要废去一手,但却可让这机关运转不灵,进入到他所不愿的缠斗境地。
蝠千里冷哼一声,那黑芒如臂使指,又如灵蛇一般倏忽而退,缩入他的袖中,快得连那是什么物事都让人瞧不清楚,但一进一退之间,又在小乙臂上带去大片血肉,整条手臂已是血肉模糊。
“果然是张逸云教出来的徒弟,虽本事不济,但却有些疯劲!如今那个怪物不在左近,看你还能如何?”蝠千里言语讥讽,却是将那袖中乾坤收了回去,但背后机关匣内却咯咯连响,几枚带着寒芒的铁星从中射出,分打小乙的喉头和心口!
小乙听到他提起张逸云的名号,却是不怒反笑:“我道你这老蝙蝠怎地一路都没现身,原是畏惧逸云前辈!我杜虞虽然算不得逸云前辈的弟子,但也得他指点过武艺,怎好未战先怯!”
小乙口中豪言不断,可是心中紧绷如弓弦拉满。他已经缠住蝠千里十余息时光,若是杨熙趁此机会展开“禹步”逃走,当可逃入城门左近,那时便是蝠千里再凶再悍,还能光天化日之下追杀进城而去么?
但
蝠千里更是知道,杨熙性子迂腐,是绝不可能丢下小乙独自逃命的。他千里追系却无寸功,反而被张逸云和杨若虚这两位天下有数的大高手同行在侧,吓得如同惊弓之鸟,月余不敢露头,心中本已是怒火炽盛,此刻能有机会在若虚先生弟子面前虐杀张逸云的徒儿,他又怎会放弃?
所以他丝毫不管杨熙在侧,也并不担心他转身逃去,而是全副精神准备将这数次坏了他好事的杜小乙寸寸肢解,虐杀成渣!
可是令他意外的是,一丈之外的杨熙看到小乙悍不畏死迎战蝠千里,仅仅稍作犹豫,竟是直接转头,展开“禹步”狂奔而去!
蝠千里心中一惊,小乙心中却是一喜。
当年他在中南山中饮泣拜别毒入膏肓的韩狗儿,独自爬上山巅之时,他便已经明白了。真正的兄弟义气不是愚蠢地同去赴死,而是彼此相信对方,将后背彼此交付,努力去争取一线生机!
杨熙若是不肯离去,在他与蝠千里的争斗中不仅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会令他处处掣肘,瞻前顾后,如今他一去,自己便可慨然赴死,再无其他顾忌!
杨熙也是深谙此理,他明白,今日只有自己先脱险境,才有可能到城门那边引起守军注意,同来救那小乙的性命!
至于小乙能不能撑到那一刻,杨熙选择相信!
“小子敢走!”蝠千里怒发冲冠,面前一边与小乙对敌,背后机关匣再度豁然中开,两道如电闪一般的细细银线弹射而出,便如长了眼睛似的横掠数丈,直向杨熙绞杀而去!
但杨熙双瞳骤缩,目中神光捕捉到了那银线的来路去处,神念顿时沉入百骸,化为无穷气力,让他骤然加速,只在险之又险地堪堪避过这无匹凶器,如飞鸟一般纵跃而去!
蝠千里双眼微眯,知道若不立刻将小乙拿下,那杨熙必要逃出生天。等他入了城中,自己要捉拿于他,不知会多出多少麻烦。自己身为百家盟三大实权长老之一,在唐渊谋叛之后,地位本已下降了一筹,如今自己耗时数月,千里奔袭来捉拿杨熙,若再无功而返,那自己多年树立起来的威望声名,便再也休提!
想到此处,他终于息了猫戏老鼠的心,全身真气运转,闪电般扣动袖中隐秘机括,那匣中射出的银线一缩一放,已是向着小乙射去!
小乙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当此灭顶之灾,头脑却无比空明清晰。他看过方才那匣中银线绞杀奔马的锋利,也深深忌惮此物的灵动迅捷,但他明白,真正恐怖的杀招却是藏在蝠千里袍中那不知真面目的“袖中乾坤”!
那银线再是锋利,也只是细细一线,能有多么坚固?且此物长过丈余,虽可及远,但一旦射出,到最远处其势必然衰竭,速度便会有一瞬间的缓慢。
若是有那曾经数次救自己脱出险境的锐利断剑在,未必不能将这银线一挥而断!
此时他的心中略有一丝后悔,悔不该将那断剑交予白沙寨的小兔子,致使今日与人拼命,连一件趁手的兵器都无,只能被动挨打。
就在此时,小乙的心底忽然浮现出一句话来。
“今日我传你这门剑术,也没指望你能练到如何精深之处,因为这门剑术之中还有许多生克法门,我也不耐烦讲,想必你也听不大懂,你随便练来防身便是。你只需要记得,剑术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不是非得有剑在手,才能施展剑术!”
这是张逸云在授他五劫剑术之时说的话,他虽然一直记在心里,却懵懵懂懂,不解其意。
但是此时他生出手中无剑之叹,却忽然对这句话生出一丝明悟。
是啊,没有剑在手,便使不出剑术么?逸云前辈能够信手拈来,草木竹石皆可为剑,自己承袭他的剑术,为何却一直拘泥于手中有剑无剑?
五劫者,乃是充斥天地之间的金木水火土这五种原始之力,一旦掌握了这五种原力的生灭之理,天下何物不可以之为剑?!
眼看那疾射而出的银线即将刺穿小乙的身躯,蝠千里忽然只觉一道凌厉无匹的杀意破开漫天的雪尘,竟是直刺自己面门而来!
这尖锐如针刺皮肤的凌厉杀意是如此熟悉,恰似先帝崩殂那一夜,斩在他身上的那道破空剑气!
“
张逸云?!”
蝠千里狂吼一声,两根银线仍然向前刺出,但他的身形却如游鱼一般飞速向后疾掠,竟是被这突兀而起的剑意吓退三丈余远。
蝠千里生性孤傲,凶残无比,但张逸云的五劫剑,却是藏在他心底无法挥去的恐惧和阴影!
然后便只听“叮”的一生细鸣,一根灵动的纤细银丝忽然如丧失了生命的死蛇,软软地垂落在地,终于现出原形。
那银丝却是一条曲折扭动的钢索,再仔细观察,便可见整条钢索竟是由细小而锋锐的钢片机括连缀咬合而成,怪不得可以灵动如箭,削铁如泥,这蝠千里能够驾驭如此细小的机关银索已之伤人,也足见其真气浑厚,兼明机关之要,可谓神乎其技。
也只有张逸云无坚不摧的五劫剑气,才能无事机关之巧,以力破之吧。
“张逸云,滚出来!”蝠千里气急败坏,一面狂吼一面警戒四周,只道张逸云并未远走,而是伺机偷袭,一剑斩断了自己的机关兵器。
但是漫天雪尘之中只听一个年轻的声音哈哈大笑,笑声之中还夹杂着阵阵喘息。
“蝠老鬼,逸云前辈不在此处,你的对手是我!”笑声良久方歇,雪尘散去,小乙双目灼灼,双臂浴血,孤零零地伫立在道路中央,竟是寸步不让!
yawenba.net
方才的五劫剑气,竟是这小子发出的?!
蝠千里这才发现,小乙右臂衣袖尽碎!
生死关头,小乙终于抓住了五劫剑的一丝剑意真髓,以真气灌注衣袖,拂衣为剑,误打误撞地使出了意满神足的一记五劫剑!
草木竹石皆可为剑!
这个小乙,竟然修炼到了如此地步么?蝠千里双目之中狂意尽去,悚然而惊。
虽然他一直不认为这少年有什么值得关注之处,但仔细一想,自己竟已在无意中关注过他许多次。
初时只知他是一名市井氓流,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被韩狗儿卷入丹辰子寻找金丹的暗涌风波。后来他成为一名游侠,也是谨小慎微,籍籍无名,只是因为偶有奇遇,才与张逸云、杨若虚这些大人物扯上瓜葛。
可是转眼之间,这小乙竟然已经成长至斯,甚至以无剑之身,使出了张逸云的独门绝技五劫剑!
生于草莽,起于阡陌,凡鳞俗羽,安知不能成为龙凤之属?
假以时日,这个少年,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张逸云?蝠千里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古怪而疯狂的念头。
此子断不可留!
即便这种可能性再小,自己也决不能容许一个与百家盟有如此深仇大恨的少年继续活着!
蝠千里的一腔杀意勃然又起,但这次不再是对着那数次逃脱自己追捕的少年杨熙,而是挺立在前,寸步不让的杜小乙!
他背后机关匣中的银索名为“匣中君子”,君子慎独,两根银索互为表里,实为一体连线,被小乙斩去一根,另一根便会运转不灵,威力大减。他身为机巧一脉的长老,身上杀人机关层出不穷,但如今千里追袭,所携杀器寥寥可数,在五劫剑下,能称得上杀手锏的,也就只有袖中乾坤了。
但是就算我没有杀人机关傍身,欲要全力杀你,又有何难?
蝠千里嘴角微勾,身形忽动,如饿鹰扑食一般向着小乙直冲而去!
劲风呼啸,如铁锤轰击,直刮得小乙鬓发都往后飘飞不止!
不对!这老蝙蝠是全力出击了!小乙心下惨淡,欲要抬起手臂,却似千斤之重,怎么也不听使唤。一来是蝠千里的来势已经完全压制住了他的气机运转,二来方才神来一剑似已榨干了他的精神气力,别说挥出方才一般的无剑之剑,便是有一柄真剑在手,他也未必能够举得起来了!
罢了,若是一死能换得杨熙顺利逃生,也不枉了!
小乙没再看那携万钧之势袭来的蝠千里,而是转过头去,遥望杨熙逃去的方向。
就在此时,他的时限当中忽然闪过一抹青影,初时只如残雪彤云下的小小一点,一瞬之间竟成一道碧绿的飞虹,向着他所在之处直刺而来!
是一柄剑,一柄通体碧绿的剑,在他的瞳眸之中不断地放大,直如春树嫩芽般肆意生长出无数枝桠。
第二百一十九章 萍水一杯同
据传武道臻至化境,便可以真气御剑,杀人于百步之外。
但世上哪有几人能有此功力?这碧绿怪剑自不可能是离体御剑。
这一剑只是因为来势惊人,夺人心神,所以才让人几乎忽视剑柄却是持在一名年轻少女手中。
瞬息之间小乙只觉寒毛炸起,方才萌生的死志似被这如春树生发的碧绿剑轨压制无踪,只觉自己四肢百骸都笼罩在剑气之下,甚至比另一侧袭来的蝠千里还要恐怖数倍!
这不是说此剑来势比蝠千里全力一击还要凶悍,而是因为出剑方位和时机妙到豪巅,让人生出避无可避之感。
但这一剑却不是冲着他来,剑锋所指,在毫厘之间避过他的面门要害,直刺另一侧蝠千里的胸腹要害!
这神来一剑,竟然意在为小乙破解生死之局!
那蝠千里虽在狂怒之中,神思却无比空明,这一剑虽然看似占尽时势,却并非如张逸云的剑一般,让人心生避无可避的绝望之感。他的身形在半空不可思议般地翩然一折,便要避开这剑锋所指,不想这剑却如被他身周气流引动,剑势也是一偏,仍是向蝠千里身上刺去。
蝠千里面如寒霜,冷哼一声,一道黑光从袍袖之中蜿蜒射出,无声无息与那绿色怪剑一触即分,终于稍阻剑势,同时他的全力搏杀之势也终于被破去,小乙趁此机会,着地一滚,虽然狼狈不堪,但终于避开蝠千里气势汹汹的雷霆一击。
“你是何人?为何要插手我与这小子的恩怨?”蝠千里志在必得的进击未能奏功,身形已是由凝实转为飘忽,飘飘荡荡已跃开数丈,目光却已不在小乙身上,而是死死盯住这一剑便破去自己必杀一招的陌生少女。
这少女身着一件小乙从未见过的,制式古怪的青色衣裙,一头秀发不挽发髻,却是以丝绦束住,在寒风中烈烈飞扬。再看她的面目,却是眉如远山,目若朗星,虽是少女,却自有一股勃勃英气,让人只觉眼前一亮,神为之一爽。
只是因为她手中绿剑太怪太利,才让小乙一开始只注意到剑势,而几乎要把执剑之人忽略掉。
此时此刻,那柄莹绿的怪剑随着蝠千里的纵跃轻轻弹动,剑尖光华如跳丸一般,似乎随时都会借机而出,刺向敌人要害,执剑少女身上的气势却凝如老树盘根,仿佛岿然深植大地,不断积蓄力量。
“小姑娘,你不敢答么?”蝠千里双目凶光隐隐,但却不敢再如面对小乙一般毫无顾忌地进击。这少女虽然面目稚嫩,也不像张逸云那般武艺高绝,但是竟然能够潜藏气息,暗中靠近战场,又在他全力出手搏杀小乙之时出手搅局,无论是时机拿捏还是剑术造诣,显然不是寻常之人。
就算她与初窥“武道”门径的杜小乙联手,自己也不是不能对付,但这穿着打扮和剑术身手都如此古里古怪的少女出现在此,究竟是个巧合,还是有人在此埋伏下对付自己,甚至百家盟的陷阱?
自己已经连接失手多次,难道真的都是意外和巧合?
小乙狼狈逃生,全力撑起身子,却是急忙向那帮自己解去生死之围之人喊道:“多谢这位...姑娘援手!但小子命贱,不值得姑娘为我犯险,还请速速离去,莫要被这心狠手辣的老怪物伤了!”
他甫脱死地,第一时间不是落荒而逃,而是出言向这援手少女示警,足见他心地纯善,生怕她因自己而受到伤害。
那少女不理会蝠千里的喝问,只是轻声对小乙道:“你的剑不错。”少女的声音如黄莺出谷,但口音却有些奇怪,浑不似中原人士。
小乙手中并没有剑,但是方才他以袖为剑,使出了形神兼备的“五劫剑”,一招将蝠千里惊退,少女所言,想必便是此“剑”。
“小姑娘,你的剑也有些门道!”蝠千里难掩杀意,厉声喝问,“你究竟是何人?是这小子的帮手吗?”他盛怒之下仍然隐忍不出手,只因以他的广博见闻,竟看不出这少女剑术路子,也想不出她是何方势力,为何会在此处拦阻自己。
少女轻笑一声,曼声吟道:“着青裙,入天门,揖金母,拜木公。”
小乙听了此话,仍是不知所谓,但那蝠千里却悚然而惊。
所谓金母、木公,乃是传说之中,昆仑山上
的神祇西王母、东王公!
他忽然想起盟中的一则隐秘传说,当年秦皇焚书坑儒,皆因误信方士长生之说。后来知道长生无望,才怒而诛杀方士,连带诸子百家也被连累坑杀,这才有了后来的百家之盟,残存的百家弟子一直苟且偷生,绵延至今。
而那些被诛杀的方士之流,有些并入百家盟中,成为了方仙、玄神等支脉的源头,但传说还有少数逃过劫难的方士,不愿与百家结盟,而是远离中原,一路向西去寻那传说中的昆仑山去,生死都不为人知。
传说大荒彼端,有昆仑神山,上有仙人可御剑而行,离地蹑云,凌空蹈虚。
仙人之剑,可瞬息千里,眨眼取人头颅。
难道这少女竟是从传说中的昆仑山来,是数百年前那些不知所踪的方士留下的后人?蝠千里越想越是心惊,又看这少女的装束不似中原之人,口音也颇奇异,又想到少女那匪夷所思的剑术,心中不由得又确认了几分。
想到此处,蝠千里忽然桀桀怪笑:“姑娘难道是昆仑山来人?没想到那传说竟是真的!”
小乙不知什么昆仑,更不知什么金母、木公,只是懵懵懂懂,但若杨熙在此,必然少不得心绪震动。这昆仑山方士乃是近乎传说的存在,如今却有传人重现世间,本身就是一件蹊跷诡异之事。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难道大汉的国祚,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那少女听了蝠千里的说话,不由得也是一怔,目中流露异光道:“王母所言,果然不错,世上果然还有人知道昆仑!”
蝠千里见这少女御剑之术神乎其技,心思却是简单纯净,竟毫不掩饰地道出“王母”二字,更加让蝠千里确定了心中所想。
真的是昆仑山来人!
看来当年那些蛊惑帝王,声称掌握“长生”之术的方士,真的找到了传说中的昆仑山!
不知经历了数百年岁月,如今又重新现世的昆仑来人,究竟却有什么目的?这个少女出手帮助小乙,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单纯的路见不平?
想到此处,蝠千里眼中红芒消隐,挤出一个表示友好的微笑:“我乃百家盟机关一脉长老蝠千里,说起来百家盟中尚有阴阳、方仙、玄神支脉,与你们昆仑方士数百年前乃是一家,姑娘身为局外之人,何必要出手帮助这个百家盟的敌人?”
小乙虽然完全不知昆仑山是什么地方,但听了蝠千里的话,心中不由得一凉。
若这少女与蝠千里有了渊源,选择袖手旁观,那今日自己是必死无疑了。
但见那少女忽然展颜一笑,斜飞入鬓的双眉似柳叶舒展,让曾在花街柳巷见惯了美女的小乙都不觉一呆。
那是一种发乎天然的美,虽然面目仍显稚嫩,不施脂粉,但眉目间那种似乎来自尘世之外的纯净,却让人不由得心旌动摇。
“王母也曾说过,若是遇到百年之前,曾经出卖、背叛过昆仑的那些道貌岸然之人的传人,便一定要小心在意,切不可与他们同流合污,以免再受戕害!”少女笑靥轻旋,露出雪白贝齿,“你这老头儿就是那什么百家盟的人么?果然以长欺幼,以强凌弱,太也不要面皮!”
少女话音未落,忽听小乙惶急大喊:“姑娘小心!”
就在少女开口说话的时候,那蝠千里背后机关匣中咔嚓低响,一道不易察觉的银光从中曲折蜿蜒又快速无比地激射而出,寒芒直刺那少女后颈!
原来这蝠千里开口攀扯关系,却是缓兵之计,只待少女开口失了警惕,便以剩余一枚“匣中君子”趁隙射出,直刺少女要害!
管你是昆仑方士还是化外神仙,敢阻拦我杀人,那便一并去死!
小乙出声示警之时,早已失了先机,眼看那名为“君子”实则阴毒至极的诡异暗器便要刺穿少女雪白的脖颈,血溅当场!
预料之中利器入肉的闷响并未传来,小乙只觉面前绿影如幕,少女手中绿色怪剑如同变成活物,从几乎不可能的角度穿过她的腋下,剑尖转瞬之间与那“匣中君子”交击数次,响声细微,却有火星四溅,那灵动如蛇的锐利钢索闪电般进击数次,皆被那剑芒击退,无法欺近少女身畔三寸之内!
原来少女说话之时
,双目却一直不离蝠千里左右,时刻关注他的动作,丝毫没有丧失警惕!
这...这真的是御剑之术!
蝠千里震惊地看着那少女以剑为幕,针锋相对将那匣中君子挡开数次,剑势运转之间,有时竟在她的身畔脱手飞旋,所以连身后刁钻的要害都能护住!
交锋只在电光石火之间,然后只听“叮”的一声脆响,仅剩的一枚“匣中君子”也被少女如神剑势从中斩落,跌落在雪地之上扭曲弹动。
虽然蝠千里失了一枚“匣中君子”在先,剩余这枚暗器运转要慢了许多,但是这年不满双十的少女竟有能力在正面冲突致中将其斩断,其剑术之高、真气之强当真是匪夷所思!
“姑娘小心,他的袖中还有更歹毒的机关暗器!”小乙见少女斩落让自己大吃苦头的“匣中君子”,不由得又惊又喜,同时也不忘大声提醒她小心蝠千里的“袖中乾坤”。
“杜小乙,你找死!”蝠千里被他喝破后招,恼羞成怒,机关匣中又是叮叮两响,两点寒星分向少女和小乙喉间打去。
少女轻笑一声,手中剑锋一转,便将打向小乙的那枚钢钉磕飞,然后才回剑将射向自己的暗器挑开,剑势流转如水,速度却快如闪电。
baimengshu.com
与此同时,就听蝠千里发出一声厉啸:“昆仑山的小丫头,我记住你了!”
小乙和少女正要严阵对敌,却未想到蝠千里背后机关匣内喀喀连响,一对机关羽翼蓬勃展开,瘦削的身形拔地而起,乘着烈烈寒风直飞天际,却是向着远方遥遥而去!
他...他竟就这么走了?!
小乙看着那倏忽远遁的身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身上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力量再度散失殆尽,不由得一屁股跌坐在雪地当中。
但他身为游侠儿,最是知恩守礼,仍不忘对那少女道谢道:“在下今日承姑娘的情,得以苟活性命,实在不知如何感谢。我名杜虞,乃是长安城中游侠,若来日姑娘有事,在下又侥幸还存得性命,必会赴汤蹈火,为姑娘驱策!”
少女笑道:“你方才敢跟那满身邪气的老儿放对,如何现在却这么不爽利?我只是看你剑术奇异,那老儿又欺人太甚,才援手于你。若以后有机会再见,你便将方才使的那剑术再演一遍与我便是,报恩什么的,却再也休提。”
小乙心怀大畅,只觉这女孩儿虽看上去与自己年龄仿佛,但其豪气却不输许多成名游侠,若再提什么报恩,倒是羞辱她了,不觉也心生豪气道:“好!我这剑术是一位前辈所传,其中精妙之处在下并未完全领悟,若姑娘不嫌污了眼睛,异日我定演与你看!”
他忽地又想起一事,道:“姑娘芳名,可否告知?”
少女笑道:“什么芳名,你唤我莺儿便是。”她见小乙坐地不起,全身伤处鲜血淋漓,显然是已经重伤脱力。她略一思忖,忽然就腰间解下一枚巴掌大小的莹绿葫芦,轻轻抛入小乙手中。
“喝一口,别喝多了!”少女方才无论是说话还是出剑,都干脆利落毫不犹豫,但不知为何,在扔出小葫芦的时候,却似有些踌躇。
小乙依言拔开葫芦塞子,只觉浓浓酒气冲鼻而来。既是救命恩人让他饮酒,他便毫不犹豫,仰头饮下一口,顿时只觉一道火线顺喉而下,那葫中之酒竟是他从未体验过的烈,直让他头脑发蒙,连身上的伤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
小乙将葫芦重新塞好,刚要还给这叫做莺儿的少女,忽然只听脚步杂沓,正不知多少人从那济阳县城门方向急速而来。
他抬头一看,不由得大喜过望,原来奔向此方的竟是一队戍卒兵丁,带头引路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才逃去的杨熙!
怪不得方才蝠千里迅速远遁,原来是有城中兵士赶来了!
但那少女看着赶来众人,眉峰却微微一皱,将手中之剑向空中一丢,便见那绿剑如同通灵活物,自行飞入少女背后的剑鞘之中,发出一声锵鸣。
“葫芦你先拿着,以后再见之时,记得还我!”宝剑归鞘之后,少女再不犹疑,忽然转身腾跃而去。只见她一步踏出丈余,衣袂飘飘如仙人御风,倏忽便消失在茫茫雪原,止余清脆如鸟鸣的嗓音仍然回荡在小乙的耳畔。
第二百二十章 雪泥掩鸿迹
却说杨熙得小乙拼却性命缠住蝠千里,方能脱身逃走。若在以前,他是宁可与小乙同死在一起,也不会独自逃跑的。
但如今他却只是微微犹豫了一瞬,便选择了独自脱身,逃之夭夭。
这并不是他的秉性发生了变化,而是因为已他忆起自己身世跟脚,又读过百家千万藏书,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终于明白了无谓的牺牲也是一种愚蠢这个道理。
他其实是成长了。
只有自己先脱身,才能不给小乙拖后腿,才能找到反败为胜之机!
他展开“禹步”向着城市方向狂奔而去,“化虚”心法自然运转,将他千锤百炼的神念之力源源不绝转化为气力,转化为支撑双腿的丝缕真气,让他越行越快,最后直如腾云驾雾一般,只见道旁寂寥景物飞快后退,竟像是那远远的城门向他扑面而来!
那守护城门的戍卒看着冬日里经常是杳无人迹的城外大路,今日竟像是有一场龙卷风暴,裹挟着纷扬雪尘席卷而至,恰如一队骑兵向着城门方向发起冲锋!
戍卒们又惊又疑,待到看清那卷起风暴雪尘的来者,不是狂奔的骑兵,而是一个少年,更是齐齐心中骇然:这是什么人,竟跑得如此快法,莫不是什么鬼怪妖物!
“出什么事了?”一名鹖冠武士从城门侧的戍所步出,此人看起来年三十有余,面皮黝黑,一双凤眼不怒自威,身材虽不高大,但行动迅捷,显然身有武艺。
不等众戍卒心惊胆战指向那声势骇人飞奔而来的少年,那武士已注意到了道上的异状。他浓眉微皱,气沉丹田,向着来人高声喊道:“来人停步!若擅闯城池,休怪本官将你当场格杀!上刀兵!”
他是城中这彪戍卒的队率,虽然严格说来是个比百石,只能算是吏掾,但他总督此军,自称本官也无不可。听到长官号令,这些戍卒虽然惧怕,但仍是听令握紧器械,向着来人严阵以待。
荒年之中,不乏有妖祟奇人,趁着天下动荡之时行走世间,若任由这些人横行街市,不知会掀起什么祸端。比如最近听闻西方有少年少女来,行走乡野之间,遇有灾民群聚之处,便施以粮米,不求回报,但令手持稻藁或麻杆一枚,逐人传递,口称“行西王母筹”即可。由是十传百,百传千万,关东至新野二十六郡都言王母恩典神异,有那狂热信徒批发赤足,奔驰祭祀者,乡野街市比比皆是。
济阳城中,之所以能够在荒年仍是保持安定,一方面是县主设法筹粮,赈济灾民,另一方面也是武备充盈,禁绝淫祀之故。
饥荒盗匪只能影响一时之安定,淫祀大行却会动摇一个地方长久的安定,济阳县主正是深谙这个道理,才将黄河边上这个籍籍无名的小城治理得有声有色,甚至在荒年也是秩序井然,尤显其巡牧一方的才能。
杨熙听见城门前将官的厉喝,胸中一口气忽地一坠,散入四肢的真气自行消散,方才充
盈气力的双腿瞬间仿佛铁牛犁地,重若千斤。这是因为支撑他使出“禹步”的真气和膂力,并不是他辛苦打熬得来,而是由神念转化而来,来之无影,去之无踪,“化虚”二字正是这神奇法门的真实写照。
对于他孱弱的身体来说,这由神念转化而来的气力使用起来其实负担非常之大,所以一旦散去,必然造成这般疲乏透支,这也是为何在他得到万藏传承之后,若虚先生叮嘱他一定要真正花时间来磨练文武之术,以强健自身的道理了。
只有体魄足够强健,才能真正驾驭那近乎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的力量。
但毕竟这已不是他第一次施展“禹步”,虽然气力散失,但他仍是竭力稳住平衡,渐次放慢了脚步,没有直冲向前,或是仆倒在地。
那队率见他放慢脚步,并非那欲恃强闯关之人,心中不由得稍稍放松些许,继续喝道:“来者报名!”
杨熙跌跌撞撞好容易稳住身形,但心中对小乙的担忧已经攀至极点,他再也顾不上泄露行藏会造成什么后果,也管不得这小小县城戍卫是否相信,一叠连声地自报家门:“我乃京中尚书郎杨熙,路遇不虞,还请各位军爷搭救!”
那队率脸上神色先是狐疑,后变惊讶,然后竟然变成玩味笑容,嗤笑道:“京中郎官怎会到我们这荒僻小城?说这大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说罢他直冲向杨熙,一把揪住他的肩颈,竟好似与他勾肩搭背起来。
杨熙心中一惊,却发现这人轻轻托住他的腋下,竟是帮他稳住身形,让他不至于跌翻在地。
“头儿当心!”后面一众戍卒见队率冲上前去,与那少年扭在一起,不由得皆是捏了一把汗,生怕这古里古怪的少年对他不利。
“莫要担心,”那队率回头古怪一笑道,“这小子是我的妻舅表弟,素在颍阴过活,早说要来投奔于我,没想着今日竟来了!他平素最喜胡吹大气,倒是让弟兄们见笑了。”
戍卒们见那少年果然未曾对长官不利,只是与他并立而回,这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饭团看书
“他娘的,你这表弟有些邪门,刚才怎么来得那般快法?”一名兵卒笑道。
“莫不是被施了邪法?”另一名兵卒却有些狐疑,但被队率张目一瞪,却什么也不敢再说。
杨熙虽也狐疑,但耳畔传来一句低语让他顿时放下心来:“足下可是杨延嗣?在下邓宏,曾在同乡岑规处听闻大名。”
岑规是杨熙在太学读书时的同侪,二人关系可算知心之交,两年前他登了岁考丙科,被点到南阳出仕外官,距离此地确实不远,但杨熙万万没料到,竟在此时此境,碰上岑规的同乡,还知晓自己的字号!
他心中大喜,脸上表情却不动声色,低声应道:“正是在下。弟今遭凶人戕害,所幸得遇兄台,还望不吝救拔则个!”
此人姓邓名宏,新野人士,
与那岑规果是旧日相识,前岁岑规出仕之前,还专程经过济阳城,与邓宏把酒欢宴,昼夜浮白,也是那次相聚,岑规向邓宏数说几年在京求学的经历,臧否所见所闻的风流人物,对那名不副实的“长安四公子”嗤之以鼻,却对杨熙这个籍籍无名之人大加赞赏,是以邓宏今日在此当值,听到“杨熙”二字,丝毫没有陌生之感。
也正因此,他才第一时间拿话头堵住杨熙的嘴,又急中生智,给他编造了一个远房表弟的身份,生怕他因自己的真实名号而招来祸患。
“你怎的今日才来?”邓宏在杨熙的肩上狠狠拍了一掌,“天寒地冻,怎地就敢上路?”
杨熙聪慧,知道这邓宏是在给自己接话的关窍,赶紧急道:“弟远道前来,亏得有个伴当随行,他如今在五里之外被歹人困住,还望大兄搭救则个!”
邓宏双目圆睁,脸现怒色道:“是什么人敢在老子的地盘,欺负你的伴当?你莫要担心,来了这济阳城里,没人可以欺负你!”
然后便见他振臂一呼:“兄弟们,随我去看看!”说罢便挺起器械,就欲带军往杨熙所指的方向而去。
一时间众戍卒无人挪步,只是面面相觑。
今日队率是怎么了?且不说哪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兄弟,怎么还要带着他们出城去管什么闲事?他平素为人谨慎,今日怎么变得如此冲动?
“他妈的,你们来不来?!”邓宏忽然转头,恶狠狠地扫视一周,素日积威之下,吓得众戍卒两股战战,只得发一声喊,跟着邓宏和杨熙向前而去。
大不了就是与人厮杀一番,有头儿在,还有什么好怕的!
彤云密布,雪尘飞扬,众戍卒握紧冰冷的枪杆,咬牙踏雪前行,在空旷的城郊荒野中踏出似是鼓点的轰鸣。
五里路程,转瞬即至。
看到有众多戍卒前来,那蝠千里早已相机而逃,杳无踪迹,那异服少女不知为何,远远看到众人,也撇下重伤的小乙,翩然而去。
所以等到杨熙和邓宏引着数十戍卒赶至战场,满地狼藉的雪泥之中,只剩了身负重伤的小乙一人。
杨熙看到小乙浑身浴血,两条臂膀皆是皮开肉绽,身上大小伤处不计其数,不由得一下子便红了眼睛,向着他扑了过去。
邓宏远远看着逐渐消失在天边的青色倩影,眉头逐渐紧紧皱起。
倒在地上的小乙只见一人疾奔而来,他视线模糊,看不清其面目,但他知道,这一定是杨熙。
紧绷的心神这一刻终于放松,方才饮入腹中的烈酒如火焰般腾起不绝热力,散入他的四肢百骸,让他只觉手脚沉重,眼前涌起一阵黑暗,意识逐渐模糊,甚至连创口的疼痛也逐渐远去。
“小乙!小乙.....”耳边杨熙焦急的呼喊也渐渐听不真切。
他陷入了无知无觉的昏迷,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月冷宿旧宫
小乙从昏晕中醒来,先是觉得半身酸麻,然后双臂上持续不断的丝丝缕缕的剧痛,让他瞬间清醒。
感觉到疼,就还活着。
他艰难地抬起眼皮,只觉眼前一片昏暗,等到适应了黑暗,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处颇为整洁的卧榻之中,头顶隐见高大房梁,竟是自己从未身处过的轩敞房舍。
周围一片寂静,显然时间已是深夜。
自己是安全的。
他努力想要挪动身子,却觉身如千斤之重,稍一发力便是钻心疼痛,虽弄得床榻一响,但竟是半点也没有挪动。
他心中顿时凉了半截,不知自己与那蝠千里舍命一战,究竟伤得如何,会不会自此留下残疾,再也站不起来?
“小乙,你...你醒了!你昏晕了两天两夜,吓死我了!”听闻床榻动静,一人惊喜的声音在旁响起。
是杨熙。
虽在深夜之中,他仍是伏在榻旁没有离去,方便随时照看小乙的景况。
“杨...杨兄,”小乙嗓音沙哑,“咱们是在...在哪里...这里...安全么?”
虽在黑暗之中,杨熙仍是语带激动,连连点头道:“这里是济阳城中,幸亏你那日坚持许久,我又遇到一位...故人,对咱们施以援手,那蝠千里也终于退避,咱们如今是在县主的庇护之下,已经安全了...”
其实这两天之内,那心有不甘的蝠千里又潜入济阳城内,意图袭杀已得庇护的杨、杜二人,奈何济阳县主治兵有方,防备得宜,便是蝠千里武艺高超,也未曾得手。杨熙实在不知这蝠千里会不会再次袭来,但为了小乙安心,只得拣些好的说与他听。
小乙听了这话,才稍稍放下心来,浑身的痛楚再次席卷而来。他害怕杨熙担心,咬紧牙关绝不呻吟出声,但杨熙神念精纯,目力如炬,自然看出小乙脸上的痛楚神色,不由得宽慰道:“小乙你莫要担心,昨日有医士来瞧过,道你只要能够醒转过来,便不会有性命之虞,身上的伤处虽重,但也并未伤及骨骼,你宽心慢慢将养便是。”
小乙惨笑道:“那蝠老鬼真是厉害,与他对上,我能够不死,已是万幸。”
杨熙见他心志颓丧,忽然道:“话不能这么说,你才习武几年,便能与他一较高下,便是输了,也属正常。我虽是一介书生,但得先生传授不少武学书籍,等你大好了,便拣选几卷给你习练!总有一天,你定能胜过那凶残老儿!”
虽然杨熙不愿让小乙知晓他是“百家万藏”的司书之人,但从那浩繁卷帙当中选几卷上乘武学,让小乙习练,总不算违了司书人的规矩!
事到如今杨熙才猛然醒悟,为何“百家万藏”如此令百家盟眼红,而司书人的身份又为何要如此超然而独立。
掌握了“百家万藏”,不仅自己可以随意学习古往今来的学问脉络、捭阖策略、异术奇能,自己身边之人,一样可以因此而获益!
这“百家万藏”,无异于一座可以影响身边之人,甚至整个天下的武库!
小乙释然道:“杨兄,你莫要担心,我还不至于被这事消磨了心气,总有一日,百家盟欠的
债,我总要讨还的!”
他又叹了一口气道:“我只担心受此重伤,让你牵绊在此,不能及时回返长安,再生出别的事来。”
杨熙轻轻抓住他伤痕累累的手,低声道:“小乙,你这说得是什么话!你且安心养伤,莫要多想。”
小乙轻声道:“你回长安,还有许多事要做,不能与我在此空耗时光。若有机会能够离开,你便赶紧回长安去!”
杨熙喉头有些哽咽:“日前我寒症发作,昏迷不醒,你与小沁也未曾舍我而去,如今你为了我身负重伤,我若弃你不顾,岂非那不仁不义之徒!”
不料小乙坚定地摇摇头道:“那不一样的。当初小沁让咱们离开长安,就是想让你知晓自己的真正身世,我们舍了你,又向何处去?何况彼时你身罹重病,一旦舍你而去,你便必死无疑。如今这里很是安全,即使那好心收留我们的县主...县主不让我继续在此住下去,想来在这城中,我也有法子存身活命。”
杨熙叹道:“县主肯定是允可你在此养伤的,我已对那县主坦白了身份,他是个正直耿介之人,答应替我掩藏身份,但是你让我舍你而去,这话再也休提!”
说罢,不待小乙出声,便站起身来道:“看到你醒转过来,我就放心了。你且安睡休息,我也休息一会儿去。”
饭团看书
小乙心情复杂地看着杨熙起身,出门阖户而去,身上痛楚再次袭来,不由得闭目咬牙忍受。
但不知怎么的,一闭上双眼,他的脑中突然闪过一抹青色倩影。
鬓发飞扬,衣则青素,碧剑如枝,矫若飞鸿,不似市井女儿,倒像天上仙人,倏忽而来,倏忽而去,仿佛浑不受这天地所拘束。
昆仑山究竟是什么宝地,竟能孕育出那等英姿飒爽的奇女子?
杨熙阖上门扉走入院中,外面夜色如墨,月色如洗,抬头一眼看去,竟是鳞次栉比,重重屋宇耸峙在前,仿佛身处宫室之中。
这济阳城乃是一座小小县城,为何竟有如此形同违制的宫室?
就在此时,院落旁边的角门一响,沉重的脚步声从外而来。
杨熙抬头一看,是那城中戍卫的队率邓宏开门而入。
邓宏额角热气蒸腾,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蜿蜒爬过他的脸颊,但看他的精神气势,却是丝毫没有减弱,步子仍然沉稳坚定。
“邓兄,你受伤了!又是那蝠老鬼所为?”杨熙大惊,连忙迎上前去。
邓宏冷声道:“不是那人,还能是谁?我还真没见识过,竟有人敢在这么多戍卫的守护之下,硬闯这行宫禁地,他原是个疯子不成?”
原来杨熙和小乙栖身之处,乃是济阳城中一处古老行宫,乃是八十余年前孝武皇帝封禅泰山时修建和短暂居住的宫室,但自那以后,再也没有皇帝来过此处。
作为皇帝的行宫,谁也不敢轻易使用,只能等待那一天再有皇帝临幸此处,才能让这尘封的宫室重见天日。但是忽忽将近百年,再也没有帝王踏足这黄河岸畔的小城。
所以历任济阳县主只得兢兢业业 ,守着这庞大宫室,眼见它如行将就木的老人,一年复一年变
得更加老旧,直到衰朽的一天。
那么杨熙二人,又是如何能够在这宫室之中栖身呢?这还要从那蝠千里说起。
那日杨熙进得城中,邓宏将他引见给县主,这县主虽是一方官吏,但却颇有任侠之风,当即决定托庇杨熙和仍在昏迷不醒的小乙,将他们安置在衙署之中。但没想到那蝠千里如跗骨之蛆追杀而来,竟然潜入县城,突入县衙,意想将杨熙格杀在衙署之中!
那县主也没料到这凶徒竟如此胆大包天,虽然衙中多有戍卒皂役,但差点便被蝠千里得手,亏得杨熙身具“化虚”之能,耳目强于普通人数倍,提前听见蝠千里踏过屋瓦的动静,这才险之又险躲过穿破屋脊的致命一击。
那蝠千里在众多戍卒皂役的围攻之下,仍是破开重围,逃之夭夭,直恨得县主和邓宏牙齿发痒。
之后的十二个时辰之内,虽然衙署的戒备更加森严,但仍被那藏在暗处的蝠千里找到破绽,潜入衙署之中,这次他不知在屋宇之上安放了什么机关,只见屋上烟火并发,声如雷震,竟将半座衙署震塌崩碎,不独杨熙,连县主的家眷都差点被倒塌的房舍殃及,幸亏衙中另有一位异人及时出手相救,才让县主一家躲过厄运。
杨熙心中惴惴,毕竟是因为自己的到来,才给这济阳县带来如此多的灾难,但那县主却颇有血性,道是自己这个县主若是护不住杨熙周全,只任由这蝠千里在城中撒野,便也枉为一方父母了。于是他便着邓宏等四名队率点起兵卒,全城搜捕蝠千里下落,定要与那凶人势不两立!
凶敌在前,这县主竟毫不退让,让杨熙不觉更加高看此人一眼。
这位县主姓刘名钦,算来也是宗室之后,是孝景皇帝四世孙,曾祖乃是长沙定王。但长沙定王子嗣颇多,因为汉室推行那杀人不见血的推恩之令,到了刘钦这一代的子孙,别说封地,甚至连爵位也无了。
虽然这刘钦如今祖荫消散,但毕竟是宗室之后,家风醇正,年少时举了孝廉,一直做到济阳县令,又娶了邻县大族樊氏之女,膝下有二子一女,日子也颇过得。他老成持重,为官有道,治下百姓乐业,路不拾遗,纵在荒年,济阳县城内也是秩序井然,无有乱象。邓宏引着杨熙这个陌生之人前来投靠,他也能以礼相待,丝毫不因杨熙带来的祸事而对他有所迁怒。
衙署被毁,县主刘钦思虑再三,终于决定让自己的家眷并杨、杜二人一起躲入那行宫后殿,暂时栖身。这不光是因为杨熙身边那个杜小乙仍然昏迷不醒,还因为他的妻子樊氏已经怀胎十月,即将临盆的光景。
刘钦自己虽然不惧那凶人来袭,但那昏迷不醒的少年,还有自己即将临盆的妻子却是经不起那凶人的折腾了。
那蝠千里也没料到一个小小县主,不仅没有在自己的疯狂袭击之下退缩,将杨熙这个外人交出来,反倒还敢调动兵卒对他搜寻围杀,一时间怒不可遏,循着杨熙等人撤离衙署的路径追踪前来,意图将诸人击杀在那古老的行宫之内。
这便是方才邓宏率领众戍卒在行宫围墙之外,与那蝠千里展开搏杀的原因了,看他脸上血痕和身上破碎的衣甲,可以想见这场搏杀是何等凶险!
第二百二十二章 身登灵台上
“也许那蝠老鬼真的是个疯子,”忽然邓宏身后有人出声,只见一名身材瘦高的男子缓步而入,“但是我想他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行偷袭了。”
此人面容青矍,须髯不盛,双目神光微现,鬓角斑白,看上去四十余岁年纪,小冠束发,身着半旧缁衣,装束倒像一名隐世不出的方士。
邓宏抱拳谢道:“多亏有任先生在,不单指挥众卒依行宫地势布下军阵,让那老怪物急切闯不进来,还亲自出手,终于伤了那厮,实在痛快!”
杨熙又惊又喜,这任先生便是那暂时寄宿在县衙的异人,那日蝠千里以诡异机关摧毁衙署房舍,便是这任先生出手,救下了县主刘钦的家眷。今夜蝠千里袭来,这位任先生再次出手,指挥戍卒因应地势,布阵却敌,以蝠千里之强,竟是不能突破,最终被这任先生趁隙出手得中,负伤而走。
那任先生却殊无得意之色,无奈微笑道:“若不是那蝠老鬼做得太过分,我也不愿出手。‘宁惹鬼神,不碰百家’这话我也是听说过的,若与那百家盟结仇,恐怕在下日后也休想安宁了。”
杨熙心中更增歉意,但他并没有表现在脸上,只是对那任先生行礼道:“先生援手大德,在下铭感五内,若有用得到之处,在下万不敢辞!”
那任先生微微一愣,没料到杨熙看似不谙世事,心思却如此敏感,察觉到自己出手相助,其实是有所求。
邓宏虽是武人,但心思细腻,见到二人似乎有话要说,便抱拳一礼道:“县主夫人即将临盆,那边厢也需要人守护,在下暂且告辞。”说罢转身离去。
那任先生看着邓宏离去的背影,不由得赞叹道:“这邓宏也是个将才,在这小城做个队率,真是委屈了。”
杨熙叹道:“刘县主和邓兄都是好人,也都是能吏,但如今的世道,不是能者便可飞黄腾达,朝堂之上....唉...”刚说几句,杨熙才想到这任先生并非官家之人,对他说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不由得闷闷住口。
没想到任先生却点头道:“如今的朝堂之上佞幸横行,忠良黯昧,比先帝之时还有不如,上头如此,下面郡县的能吏如何能够出头?长此以往,大不利于国祚啊!”
杨熙听他说出这番话来,只觉意外,不由得奇道:“任先生何以对朝中之事如此了解?”
任先生直视杨熙的双目,笑道:“我不仅知晓朝中之事,还知道杨延嗣你是若虚先生的高足。”
杨熙如同被当头一个霹雳砸下,只觉悚然惊惧,神念不受控制地运转外放,如同大敌当前。
杨熙得邓宏和县主刘钦帮忙隐瞒身份,除了他们二人,应该再不会有人知晓他的来历,这位神秘的任先生如何一言便喝破他的根脚?
这说明此人借住济阳县衙署,与自己相遇,根本不是偶然!
他可能正是在等候自己的到来!
自己身份敏感,不仅是私自出京的郎官,更是多年前被灭国的宗室末裔,百家盟对他有所企图,岂知这身份神秘的任先生来到此处,是否对他也有所图谋?
看到杨熙双目神光隐隐,化虚之法自然运转,竟是将自己当作大敌戒备,任先生不禁哑然失笑:“在下任文公,曾身在先帝之侧,忝为待诏之职,所以才知道朝中情形,也听说过若虚先生的大名,只是缘悭一面,未曾拜见,实在是可惜至极。延嗣公子莫要紧张,我绝不会对你不利。”
原来这任先生竟是那方仙修士任文公!半年之前他拜别中丨山国卫
姬,说要返回蜀中家乡而去,不知为何竟然到了这里。
杨熙思维敏捷,记忆更是好得出奇,可谓过目不忘,对任文公这个名字确有印象。他在尚书署当值之时,听说过此人之名,知道他是先帝延在建章宫中神人承露台上修行的有道方士。只因那新皇即位之后,新皇不喜丹青神道乐府之流,所以将待诏的乐师、画匠、方士等人全部遣散出宫,想来这位任先生也是因此丢了宫中职司,所以离开了长安。
但他心中警惕仍在,不着痕迹地与这任文公拉开一段距离,才沉声问道道:“任先生为何会在这里?若说只是巧合,延嗣却不太相信。”
任文公戏谑道:“好个延嗣公子,我怎么说也是你半个救命恩人,若我不出手相助,你待如何对付那丧心病狂的蝠千里?”
杨熙沉默片刻,道:“先生恩德,延嗣自然要报答,但我的兄弟重伤在床,他的性命同样系于我身,容不得我不谨慎行事!”
任文公哈哈一笑:“好!不愧是若虚先生的弟子,有徒如此,若虚先生的盛名必也非虚。在下只愿日后若有机会,延嗣能为我引见一下若虚先生,弥补长安城中未能拜见的遗憾。”
ranwena.net
杨熙心中戒惧之意稍减,但仍是充满警惕。如今他已知晓,先生乃是“百家万藏”的司书人,掌握着许多在朝野各方势力看来都是价值连城的秘密,这任文公想要与先生相见,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任文公见他犹豫,似是猜到他内心所想,忽然轻叹道:“如果我没看错,延嗣公子神念修炼有成,已可算作我道中人。所谓‘丹丘之上,灵台之前’,你可曾听说?”
任文公此番说话,声音越来越轻,但在杨熙耳中,却似越来越洪亮,最后“丹丘之上,灵台之前”几字,虽然任文公嘴唇翕动,但无半点话音响起,只在杨熙脑中,却仿佛黄钟大吕,震耳欲聋!
这是方家的传音秘术!
杨熙胸有万藏,当然知道这种秘术法门,乃是修行有道之人灌注真气方能施展的秘技,用于方士之间传达不可外传的机密。
所谓灵台和丹丘,又名神仙台,乃是方仙修士共同追求的传说之地,相传若能修道有成,或是服食金丹仙药,便能飞升人世之外,登上那虚无缥缈的灵台。
虽然没人知道这灵台是否存在,但是“灵台”二字,却已成为方仙修士之间相互认同的暗语,所谓“身登灵台上,便是同道人”,便是此意。
杨熙修炼的“导神”“化虚”之法皆是方术之流,自幼也得先生传授《星舆》等方仙秘术,知晓了许多譬如禹鼎之类的传说秘闻。如今他得了“百家万藏”之传承,更是知晓了许多只传灵台、不在人间的秘辛,严格来说,当然已算是身登灵台之人,但他自幼只随先生学习修行,并未与那“灵台”之人有什么瓜葛,所以他对此一直没有什么实感。
但如今他猛然发现,自己已经晋入一个全新境地,先生不在身边,这一切都需要他自己去面对。
看见杨熙终于艰难点头,任文公善解人意地笑道:“其实方仙修士也只是一个身份而已,正如朝堂之于百姓,军伍之于民夫,游侠之于市氓,只不过所求不同罢了。市井小民求得是温饱,朝堂官员求得是显达,兵士武夫求那封妻荫子,赫赫功名,游侠豪客则求快意恩仇,无拘无束,但谁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也都需要吃饭喝水,没什么稀奇的。”
那方仙修士求什么?自然是求那虚无缥缈的长生大道。
杨熙胸中贮得百家万藏,颇有
一些玄门秘术、丹方法门,号称能让人白日飞升,得证长生大道,但古往今来,又有几人真能长生登仙?
古有彭祖,近有淮南,眼前还有个服食通灵金丹的张逸云,就算都是真实存在的长生之人,也只能说屈指可数。
难道...这位方士任文公,竟是要向先生请教那长生之法?
先生在朝堂之上是各方争竞拉拢的关键之人,在草莽之间也被百家盟这种绵延数百年的组织重视无比,尊贵如王巨君,也会为了相见先生一面,不顾禁令走出封地,连这不食人间烟火的方仙修士,也盼着向他请益长生之道.......
离开先生身边,杨熙才真切感受到,先生究竟是何等重要之人。
而这重要性的根源,便来自于先生所掌握的“百家万藏”!
如今杨熙已成为“百家万藏”新的司书之人,是不是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各方势力觊觎的目标?
到了那时,自己是否仍然如先生一般守得住本心,不向某个势力低头?
那任文公见杨熙突然呆愣不语,还以为他不愿为自己引见,不由得大摇其头,不耐烦道:“算啦算啦!我也并非那挟恩图报之辈,若是不方便,那就不强求了。”
杨熙见他如此,心中终于放下警惕,却又不觉生出歉意,他诚心作揖道:“是小子无礼了。只要先生不会对家师不利,小子自然愿意引见。”
任文公失笑道:“对若虚先生不利?在下自问还没有那个资格。若是若虚先生在此,那蝠老鬼哪敢如此逞凶?”
杨熙忧道:“先生如今应该已经回返长安,不知近况如何,我却羁留于此,还给刘钦县主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于心不安。”
任文公微微颔首道:“延嗣公子宅心仁厚,不枉在下来此一遭。”
杨熙恍然大悟,终于知道任文公为何来此。
所谓方仙秘术,虽然源流不同,法门不一,但归本求源总有共通之处,其功效也多半殊途同归。他一名初窥天星方术之人,都能循着真龙赤帝的轨迹一路寻找到此,任文公这位有道高士,当然也能循着龙气踪迹找到此处。
“任先生也是为了‘赤帝’而来?”杨熙试探问道。
任文公脸上的笑容变成了苦笑:“所谓赤帝真龙,乃是应运而生,必将引起天地反复,若依我的本心,肯定是能躲多远躲多远,奈何受了一位故人所托,我又不得不来。”
故人?
“是不是...王...”杨熙忽然如坠冰窟,脑海中闪过那个似乎能够看穿一切的文士的面容。
任文公颔首道:“我欠巨君一个人情,这只是还他的人情罢了。若非如此,我如今已是远在蜀地,过那闲云野鹤的日子了。”
欠了他的人情....杨熙又想起数月前与王巨君相会,他也是指引自己向此方而来,称在此可以找到拯救先生的法子。
若是真能帮助先生脱出困境,那自己也欠下王巨君的人情了。
但是他至今仍然不知,自己究竟要寻找什么呢?
难道这位同样被王巨君指引来此的任文公先生,竟是自己寻找的契机?
就在此刻,杨熙和任文公二人同时心有感应,不约而同地回首看向远方。
只见黑沉夜色之下鳞次栉比的古老宫室,宛如绵延蛰伏巨龙,却有一道红色微芒从宛如龙首的檐角处升腾而起,忽然间赤芒大放,瞬间盖过了茫茫月光!
第二百二十三章 浴血见真龙
只听间壁传来杂沓的脚步之声,似是有人奔走呼喝,仔细听来,却是仆役一叠连声道:“快请县主来,夫人要生了!”
县中衙署遭蝠千里所毁,县主只得急事从权,不顾私开行宫的违制之举,将自己怀胎十月的夫人樊氏移到行宫后院居住,就在杨熙与小乙栖身之处的左近不远。
此时那边厢一片忙乱,竟是那樊氏即将生产!
本来妇人生产乃是阴私秘事,外人不便也不可随意靠近,但方才那边屋脊之上腾起的煌煌赤光,杨熙和任文公皆是看在眼里。
这不正是他们追随寻找的赤帝下凡之相么?
难道说...这县主刘钦即将出世的孩儿,便是那应运而生的“真龙”?
杨熙心中剧震,管不得什么阴私顾忌,推门便向外走去。
任文公缀在后面,只看见红光息处,又有不易察觉的蜿蜒气息从前腾起,正是那所谓真龙之气,不独那红光之中,而是弥散在整座宫室之上,久久也未曾散去。
任文公这一脉家学,并不以扶龙养气为正道,但他在建章宫中,承露台上修行多年,自然知道许多关于真龙天子之气的秘密关窍。
这片真龙气脉,隐隐已是结成云霞,当得起蔚为大观四字评语!
这哪里是一条龙气便能造就的气象?
此时这片离宫之中的龙气氤氲,比起长安城中那座未央宫,竟也不遑多让!
若他所料不错,如今这离宫之中,身负真龙气运的,不止那将要降生的婴儿一人!
王巨君啊王巨君,你让我到此处来,究竟安得什么心思?任文公苦笑一声,知道自己安享晚年的愿望只怕难以实现了。
与这些身负气运之人纠缠不清,不是扶龙直上,便是成为龙气的饵食,再无翻身之日!
他看着前方快步走出的杨熙,不禁微微叹息。
这个少年,仍未知晓自己身负的是何等命运啊!
但是自己又如何敢说,已经参透了命运的真谛?
任文公定了定神,步履稍慢,但仍然坚决地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宫墙的阴影前行,不过数十步,便来到间壁院落之旁。邓宏带着士卒在外守护,见此二人走来,只是远远拱手行礼,未曾擅离职守。
两人一路走到院门之前,只见院中两名仆役扇炉烧水,另有两名小婢慌张奔走,流水价往房中端入热水,递进布巾,也没人顾得上管他们二人。
杨熙感知到龙气氤氲,迈步欲要进到院中看个究竟,冷不防门后一个黑影窜出,拦在他的身前。
杨熙如今修习“化虚”之术有成,行动之间神识自然外放,若有危险迫近,虽然身体不一定反应得过来,但神识之中却会自然而然地产生玄妙感应。
他只觉那个黑影似乎带着一道灼热的气息撞入自己面前,连外放的神念都似乎被灼烧了一下,眼前仿佛闪过一丝红影,让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心弦也随之紧绷!
是龙气!
杨熙曾在长安城的皇宫之中亲见过天子,但那时他尚不懂凝神望气之法,只是觉得威严庄重,但如今他已能用神念感知气息,才知那等压抑感觉,却是真龙之气与自己神念内息相互影响所致。
他急忙定睛一看,拦在面前的竟是一个垂髫小儿,小孩子大约五六岁年纪,身量不高,脑袋仅到杨熙腰际。他身穿玄色棉袄,头戴一条兔皮抹额,圆脸大眼,看起来肥嘟嘟的煞是可爱,但双目之中却投射与他年龄不太相称的坚毅光芒。
杨熙看着这个陌生小儿的的双眼,忽然产生一种荒谬的感觉。
难道....这个小儿便是那身负真龙气运之人?
“你们不准过来,再过来我就喊邓阿叔了!”小孩子奶声奶气地大喊,面对这两名高过自己两倍有余的大人,目中丝毫没有惧色,竟是要拦住他们走入院落。
“这小童是....”杨熙疑惑回头,向任文公询问。
但不等任文公回答,远处脚步乱响,一名身形矫健的三十余岁中年男子快步而来。此人巾帻覆首,身穿棉袍,双目炯然,面貌与那孩童有几分相似,紧抿的嘴唇暴露了他如今的紧张心情。
他看到小童一脸气鼓鼓地伸手拦住杨熙等二人,不由得眉头微皱道:“縯儿!你挡在这里做什么!”
这位中年男子
,便是济阳一县之主,刘钦。而这大半夜中还不睡觉,却挡在院门口的小童,便是他的长子,乳名唤作縯儿的便是。
“爹爹!”小童縯儿眼中露出欣喜之色,但并未像平常一样一头扑进父亲怀中,却仍是张开小小臂膊,拦在小院门口,“是您让我呆在院中,保护母亲的!縯儿一直在此守护,没让外人进院!”
刘钦一呆,旋即失笑不已。他确实对自己这个孩儿说过,让他在这行宫之后的小院中守护母亲安危,不要让陌生人靠近,但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又如何能够护住什么?他如此说,只是想让这素来调皮捣蛋的小家伙能够安分一些,老老实实呆在院中,莫要随意走出去,避免遇到危险。
但没想到縯儿竟将这话当了真,一直守在小院中,直到深夜也不肯睡觉去,童仆婢女在服侍即将临盆的主母,也无暇顾得上他,直到杨熙和任文公到来,他居然丝毫不惧,真的迎了出来,挡在院前寸步不让。
刘钦看着自己大半夜里还双目有神,似模似样挡在门前的儿子,感觉好笑之余,心中又泛起一丝温暖。这个大儿从小便调皮无比,不光上树下水无一不精,还是远远近近的孩子王,县衙四围的同龄孩童几乎都给他打遍了,偏偏他还是县主的公子,让人恨得牙痒痒又不能拿他怎么样,实在让刘钦头疼不已。但今日一片忙乱之中,他竟能听自己的话,真的负起守护母亲的职责,又让他感到欣慰。
“縯儿做得不错!”刘钦忍不住将儿子一把抱在怀里,高高举在面前,用自己的脸去蹭那孩子娇嫩的脸庞,须髯刺得孩子哇哇大叫,“不过这两位阿叔阿伯,都不是坏人,縯儿不必阻拦。”
刘钦抱着儿子,还不忘向杨熙和任文公欠身致歉:“孩子不懂事,莫要跟他计较。”
任文公显然也是注意到了这縯儿身周的龙气升腾,双目之中闪过一抹讶色。他在县衙借住了一些时日,刘钦对他一直以礼相待,他也曾远远见过这个调皮的小公子,可从未发现今日这般异象。
此时此地,果然有不止一名身负气运之人啊!
想到此处,他不禁捋须微笑道:“小公子如此年幼,便有如此坚忍心性,实在可喜可嘉呀!”
刘钦知道任文公是一名有道方士,听闻此言不禁喜道:“蒙任先生谬赞,乃是小儿之幸!”
那縯儿却不依不饶,在父亲怀中扭来扭曲,赌气道:“他们怎么不是坏人?我听说,就是他们将那个黑黑的飞人引来,坏了我们家的宅子!”
零点看书网
听了这话,杨熙一脸尴尬。
这縯儿果然聪慧得紧,不知是听了家中何人私下里的言语,他学着说来,竟也头头是道。
刘钦闻言却是大怒,厉声道:“縯儿,是谁对你说的这话?冤有头债有主,怎能不分青红皂白,随意怪罪府上客人?”
他刘钦家风醇正,从不屑于随意迁怒别人,虽然是小儿的无心之语,也让他感觉颜面无光,大为光火。若是让他知道是哪个下人在乱嚼舌根,他定要将其撵出府去!
那縯儿见父亲生气,知道说错了话,但双目之中仍是闪着执拗的光芒,“我不说!揭发告密不是好汉!”
刘钦都要被这个儿子气笑了,方才一肚子的火气也消了大半。他用手指重重刮了儿子被夜风冻红的小小鼻头,谑道:“你一个小小孩童,还想当好汉?”
縯儿被父亲一通揉捏,只是咯咯笑闹,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看向杨熙与任文公二人的眼神终于少了一些警戒。
刘钦这才腾出身来,对两人道:“拙荆深夜临盆,惊吵到二位歇息了,还望恕罪。”
杨熙忙不迭地回礼,连道“不怪不怪”,任文公则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半句言语,装作化外方家的出尘作派。
就在此时,忽然听得院中惨声大作,想是那县主夫人樊氏忍不得临盆阵痛,终于大放惨声,其中还夹杂着房中稳婆为她鼓劲的声音,直让刘钦为之提心吊胆。
“还没生出来么?”他心中七上八下,快步走进院内,杨熙和任文公随之而入,但毕竟要避嫌,只好在院门不远处住脚观望。
众人心中各有心思,却只听得内堂樊氏惨声一浪高过一浪,最后仿佛鸡鸣一般,戛然而止。
然后便听室内爆发出一阵嘹亮的婴啼之声,仿佛满室皆生出赤红光辉。
“生了,生了!”一位伛偻稳婆开门而出,手上还抱着一个鼓鼓的
被卷,“恭喜县主,又是一位小郎君!”
“哈哈哈!我刘钦又有一个儿子了!”刘钦喜形于色,快步上前,便要接过那诞生在冬夜之中的小小幼子。
就在这是,门口外忽然传来一声奶声奶气的喝问,声音中透着惊恐:“你...你是不是那个黑黑的坏人!?”
是縯儿的声音!
众人皆是心中一凉,同时转头向院门外望去,便见清冷的月色之中,一个犹如鬼魅的黑色身影悄无声息地从天而降,一身纯黑止余双目闪射着骇人红光,兜头向着吓呆了的刘縯罩下!
“蝠千里!”杨熙顿时惊呼出声,充沛的神念自然运转,瞬间化为真气灌注在他的四肢百骸,如同江海流注一瞬千里,他的头脑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已是自行自动,向着那不知从哪里潜入进来的蝠千里猛扑过去!
任文公与邓宏指挥兵丁列阵拒敌,终将蝠千里击伤,他们只当蝠千里受伤之后必定远遁,短时间内不会再次袭来,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蝠千里一身神通本事,其根源皆在那门吸血秘术,只要能够吸取血液,便可以源源不断地恢复气力。
但若是受伤失血过多,蝠千里便会失去理智,变成只想吸人鲜血的恐怖狂魔!
当日在白沙寨中,蝠千里抓住那名叫做邱霸的悍匪吸血,都瞬间让他丧失了气力,若是縯儿这样的孩童落入蝠千里的手中,只怕会瞬间被吸成人干!
不能让那老蝙蝠伤害那个孩子!
杨熙脑中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
“不可!”杨熙耳边,隐约听见任文公的惊呼。
然后他便见那蝠千里忽然抬头,在月色下对着自己森森一笑,惨白的利齿如同钢钉一般刺人眼目。
“杨熙,去死吧!”杨熙看见吓傻了的縯儿身边,那诡异的黑影一阵扭曲,忽然消失不见,自己耳边却忽然响起一声低语。
杨熙转头一看,竟发现蝠千里诡异的赤红双目,竟然不知为何,忽然出现在自己身侧一尺之处,一根枯瘦如柴但笔直如剑手臂正向他的肋下刺来!
是分光之术!
杨熙亡魂大冒,想起曾在百家万藏的一册墨家孤卷看到过此术,乃是利用天光明晦和巧妙机关,使自己的身形产生幻影,同时出现在两个甚至几个方位的秘术,蝠千里作为百家盟机巧一脉的长老,懂得此术并不稀奇!
他根本没有失去理智,他的目的,还是为了杀死杨熙!
蝠千里眼看便要得手,将那如剑手臂刺入杨熙的小腹,将其一击毙命,他却忽然感觉手指仿佛刺中什么绵软之物,浑然不受气力,他定睛一看,竟发现面前的杨熙竟在一瞬间退出三尺有余,挡在他面前的,是那位四十余岁,须发斑白的化外方士!
任文公!
原来任文公在蝠千里出现的一瞬,便已看穿了他的伎俩,在杨熙迅疾冲出,想要救护縯儿之时,他已甩出长袖如绫,牢牢地卷住了杨熙的脚踝!
在蝠千里以分光之术欺近杨熙身边,并向他痛下杀手之时,任文公鼓荡真气,一面将杨熙硬生生拉回数尺,自己却借着反冲之力,如一柄羽箭,硬生生地插入到杨熙与蝠千里之间!
电光火石之间,蝠千里剑指连出,点向任文公身上要害关窍,任文公却如神仙遨游,袍袖流转,将蝠千里的剑指一一挡下,指袖相交,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杨熙感受到两人真气互撞的压力,只觉如劲风刮面,不由得连连后退。
院中仆役婢子皆吓得魂飞天外,惊叫抱头鼠窜而去。
蝠千里被任文公挡住,急切伤不得人,院外守军听到院内动静,终于反应过来,任宏大声呼喝,带着兵卒赶来救援。
那蝠千里知道自己奇袭不成,反要被围困陷在这里,忽然嘶声大笑道:“你们既然要护着这小子,那便与他们一起死吧!”
说罢他忽然将身上破袍一掀,只见他全身上下绑缚着层层奇异机关,忽然如同蛰伏的蝗虫齐齐振翅,向着四面八方弹射而出!
杨熙耳中听得那奇异机关的嗡鸣之声,心中如坠冰窟,他狂吼道:“卧倒!”一手向前伸出,将距离自己最近的縯儿拽入怀中,不管三七二十一,猛地向地上扑去!
然后只听一串连绵不断地爆炸轰鸣响起,喷发的赤光持续不断地照亮了半边天幕,如同蛰伏于深渊的巨龙冲破大地的束缚,带着血光直冲入遥远的天际!
第二百二十四章 前程须自照
震耳欲聋的轰鸣炸响了整个济阳县城,刺目的红光照亮了半边夜空,让不明就里的市井百姓心惊胆战,纷纷关门阖户,呆在家中瑟瑟发抖,甚至有人吓得伏在尘埃磕头礼拜,生怕有不知名的厄运影响到自己和家人。
这些市井愚氓,又怎能知道这惊天动地的声响,竟是区区一人搞出来的。
那蝠千里为了击杀杨熙,竟然在皇家行宫之中动用了以丹火药料制成的歹毒机关,引发了惊天动地的爆炸!
如此疯狂的行径,不独完全不将无辜之人的生死放在眼里,甚至连他自己的生死都置之度外!
爆炸之威好似雷霆击下,不光在场诸人全数受伤,连那院墙和房檐都被崩碎的金属碎片炸塌,一片狼藉散乱。
杨熙距离蝠千里不远,爆炸之时只觉耳中嗡鸣,一股大力从半空压下,如同重锤要将他砸入地里。然后便是刺骨的疼痛,让他短时间内几乎要失去意识,但他仍是死死地将那縯儿压在身下,为他挡下了爆炸的余波。
但他却不是受伤最重之人,受伤最重的是那县主刘钦。他手中抱着初生的幼子,面对这惊天爆炸,根本避无可避,只得转过身去,用自己的脊背护住自己刚刚出生的孩儿,倒塌的屋檐角正正砸在他的背上,让他口中鲜血狂喷,踉跄倒地。
受伤最轻的是任文公,他在杨熙出声示警之时便向后急退而去,避开了大部分爆炸四溅的金属碎片。
周围的仆役婢女有的被爆炸波及,有的受了惊吓,哀哭之声不绝于耳。
邓宏率着众戍卒方才赶到,只被那惊天爆炸吓得面无人色,他们根本无法想象,以人力如何能制造出这可以媲美天威的爆炸?
就在他们在院外犹豫的一瞬,只见那爆炸造成的废墟之中,一个黑影忽然人立而起,腾地窜入戍卒中间,然后便听一声凄厉惨叫,队中一名戍卒的喉咙已被硬生生地扯断,鲜血喷涌如泉,吓得其他戍卒惊声后退。
蝠千里还没死!
那黑色的人影便是方才引发爆炸的罪魁祸首,蝠千里!他身处爆炸中心,不知怎么的竟没有被炸成碎片,但如今他也是全身浴血,受了极重的伤势,不得不出手杀死一名戍卒,饮血回复气力。
那失去理智,如同妖物的蝠千里低头狂饮死者的鲜血,然后仰头发出凄厉惨笑,然后像丢破布一样将那死去戍卒丢在一旁,忽然纵越而起,向着行宫之外逃去。
邓宏目眦欲裂,狂吼一声:“好妖人,敢杀我队中兄弟!”吼罢便要向着蝠千里逃去的方向猛追而去。
“别追!”任文公神色凝重,连忙喝止,“那蝠老鬼虽然受了重伤,但只会更加凶残,贸然追去,必受其害!刘县主受伤了,咱们还是先救护他最重要!”
邓宏这才发现,县主刘钦软倒在内堂门口,胸前的衣襟已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手中还紧紧抱着那个襁褓,生死不知。
邓宏心中大惊,连忙抢上前来,惊叫道:“县主!县主!”
县主刘钦虽受重创,但仍是强撑着没有晕过去,他哇地又咳出一口鲜血,断断续续道:“我……我死不了。快去看看延嗣公子,他……他……”
虽然他心中担忧自己两个孩子的安危,但说出口时,却仍是让邓宏去看杨熙的境况。
任文公已经先一步来到杨熙身
前,以三指抵住他的手心,探他的脉络运行。
“延嗣没事,只受了一些外伤。”任文公一边扶起杨熙,一边将一缕真气度入他的心经,助他抵御伤痛。
杨熙喘过一口气,也剧烈地咳嗽起来,只觉耳朵内仍在嗡嗡作响,双目金星四溅。
他受的伤害不重,但他的修炼是走的锤炼神意一脉,最是耳聪目明,在方才的爆炸中,他的耳目所受伤害也是最大,若不是运气好躲避及时,他的双眼都有可能被灼瞎,双耳也可能被震聋。
那被他压在身下,躲过一劫的刘縯,一骨碌爬起身来,竟是一点伤害也没有。但他一看到周围的狼藉场面,又回忆起方才那鬼一样的蝠千里,想起那可怕的爆炸,又看到满身是血的父亲,终于小嘴一瘪,哇哇大哭起来。
不管他怎样调皮捣蛋,胆大包天,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许是听到哥哥的哭声,县主刘钦怀中襁褓内的初生小儿也突然咧嘴大哭,哭声嘹亮。
看到两名幼子都未曾受伤,刘钦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终于头一昏沉,就这样晕了过去。
任文公快步走到刘钦身侧,帮他按摩胸前关枢,保他气息不散,一边吩咐道:“快将县主抬入屋内,再烧些水来,我先帮他止血。”
邓宏忙不迭地答应,安排两名未受伤的仆婢将县主抬入屋内,又唤来乳娘将那初生幼子抱走,着两名兵士将杨熙也扶到堂上安顿。
那刘縯终于止住了哭泣,却怎么都不愿离开,邓宏只得给他安排些力所能及的活计,让他去盛一盆水来。
方才爆炸之时,将院内的水缸陶盆皆炸坏了,刘縯急切找不到容器,忽然看到院旁有一个小小石盆,也许只是行宫之中的旧物,此刻它在月光下仿佛透出一丝莹莹微光,不知是什么材质,更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刘縯大喜,吃力搬起小盆,发现里面有些污浊雪泥,便将泥水倾了,走到那碎了一半,但底下还剩一些残水的陶缸旁边,掬起一些水来将石盆洗干净,然后满满盛了一盆水,努力地搬向父亲身边。
此时月华大盛,小刘縯不经意间低头看了看水盆之中,却顿时吓了一跳,只见那水面之上映出的不是月亮的影子,也不是自己的影像,而是一头须鳞戟张的怪物,瞪着一双铜铃大眼,仿佛在水中蜿蜒游弋!
本来他今夜就吃了不少惊吓,如今看到异状,更是吓得大叫一声,将手一松,那石盆当的一声掉落在地,水全部泼洒在堂前。
“怎么了?”邓宏听见惊叫,赶忙抢了出来,只见刘縯瑟瑟发抖,双目呆滞看着一个摔在地上的小石盆。
“这个……盆……盆里有怪物!”
“怪物?”邓宏疑惑地将盆捡起,发现此物只是一个不知用什么石头雕琢而成的沉灰色小盆,入手并不沉重,内壁仿佛刻着什么符号文字,但并无什么其他异样。
“水打来了么?”任文公将刘钦的外衣除下,看着那血肉模糊的伤口直皱眉头,后悔自己为甚么当年只是潜修方术,对医药一道涉猎太少,如今没有更好的办法帮助医治。
“这就来。”邓宏快步用石盆盛水,往屋内走去。在递出水盆的同时,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盆内,似乎发觉水面有什么动物的影子一闪而过。
也许是盆底有什么巧妙设计,装水
之后就能映出图形吧。这种行宫之中的物事,定然是比民间之物更有巧思。
所以他也没有多想。
任文公虽然在医术一道上所知不如方术,但所谓医术同源,烧丹炼砂久了,多少也懂一些,不过多时,便将那刘钦的伤势处理完毕。
杨熙终于缓过劲头,虽然仍是五脏不宁,头晕眼花,但总算还能站立走动。他来到刘钦床前,看着他面如金纸昏晕的模样,心中充满内疚。
虽然刘钦再三说过不怪杨熙,但若不是杨熙到来,引来蝠千里这个凶徒,刘钦也不至于遭此横祸。
“县主他……”杨熙苦涩问道。
“性命暂时无忧,但他被百斤重的檐角砸中,应该是伤了脏腑,日后……唉,恐怕要留下病根了。”任文公摇头叹息道。
这便是好人没好报么?
杨熙心中五味杂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此后几日,杨熙的伤很快便渐渐康复,那刘钦却因受伤过重,伤情时好时坏,没有恢复的迹象。但刘钦倒也豁达,只道生死有命,就算过不去这个坎,死了也是一了百了。
那蝠千里逃去之后再也没有出现。邓宏带人搜遍全城,只差没有掘地三尺,但一直找不到他的踪迹。
那小刘縯自从那晚之后,便对杨熙和任文公几人心怀芥蒂,看来是认准了就是这几人外人带来灾难,每次遇到他们,都是鼻孔朝天,正眼都懒得瞧。
但任文公每次见到这位小童,却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他对这个小童的评价是,龙章凤姿,气象万千,将来成就不可限量。
他也曾私下与刘钦密谈此事,不料刘钦却并不讶异,也不惊喜,只是说了一句:“三岁看不得老,不管他将来有什么成就,都是他的造化。”
“世道这么乱,能安稳度日便是福气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刘钦因失血过多的苍白面孔上现出一丝潮红,目光却是平静无比,仿佛看透了将来可能发生的所有故事。
此时此刻,那刘縯正抱着襁褓中的弟弟,一动不动地立在门前。
今日他闹着非要抱弟弟,乳母拗不过他,只得提心吊胆地将那婴孩交在他的手中,生怕他一个失手将弟弟摔坏了。
没想到刘縯一个小小孩儿,抱起弟弟来竟然似模似样,丝毫没有摔落之虞,乳母也便任由他抱了。
畅想中文网
刘縯抱着弟弟走到堂前,忽然看到那个小石盆放在门口,里面仍有不少残水,不由得又向盆内望去。
盆中水面之上,映出一大一小两道红光,宛如活物一般追逐缠绕,绕着盆沿游动不休。
他正欲细看,忽听得脚步声响,抬头看见杨熙从外而来。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装作看不见杨熙的样子,抱着弟弟向外走开了。
杨熙苦笑一下,猜得到这小孩儿的心思,是将自己当做带来祸患的罪魁祸首了。
当然,其实自己就是罪魁祸首。刘钦的受伤,不就是李代桃僵么?
他叹了一口气,目光忽然被地上那个贮水的小盆吸引住了。
那盆中水面之上,有一道红色的微光,蜿蜿蜒蜒正在四处游动,仔细看去,那道红光还有头角鳞爪,栩栩如生。
是……龙!
杨熙的神情从惊讶变成疑惑,然后慢慢变成了凝重之色。
第二百二十五章 宫墙埋异宝
这是什么东西?
世上真有龙这种生物,竟然生活在这小小石盆之中么?
杨熙心中惊骇,小心翼翼地弯腰捧起地上石盆,凑到眼前仔细观看。
但水波一晃,那盆中龙影立刻消失不见,澄澈透亮的水中什么东西也没有,仿佛刚才杨熙看到的一切皆是幻影。
但是只要水面静置,那奇妙龙影便又悠悠浮起,神异至极。
杨熙将盆中之水倾出,水中也并没什么可疑物事,真不知那影像究竟是从何而来。
他仔细查看盆内,发现盆中并无龙形纹样,说明那幻影并非盆底的反光。不过他发现石盆内倒是镌刻有一圈一圈浅浅的神秘纹路,仿佛是什么不知名的文字。
如今杨熙见识不可谓不广博,先生曾经教导他古代金文和蝌蚪文字,他在百家万藏当中也见过许多不知名的,如今已经断绝了传承的古早文字,但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符号,与他所知的任何文字皆不相同。
如果它们真的可被称作文字的话,那么使用这些文字的人,目力一定都超出常人。因为这些“文字”如竹节盘绕,看起来仿佛乱七八糟虬结在一起,但认真看去,又会发现这些“文字”的笔画绝不互相交叉覆盖,节节都连缀在一起,仿佛有一道连绵不绝的线条将这一圈一圈的文字穿了起来。
再注入清水,那盆内龙影再现。
杨熙此时才猛然惊觉,这……这水面之上应该映出自己的面容啊,怎么竟是龙的幻影?
他从地上拈起一节枯枝,凑到水盆之上,发现水面好好地映出了枯枝的形象。
但自己探头去看,水中便是游弋的龙影!
杨熙忽然心中有些恐惧。
这奇怪的水盆让他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
这东西有古怪,要好好研究一下!
四顾无人,杨熙将那盆连水一起,端将起来,便做贼一般走出院落。
他可不是想偷这东西,只是想将它拿回房内好好研究一下,不管最终是否能看出它是何物,杨熙还是会将它还回来的。
但杨熙一出院门,便差点与一人撞个满怀。
是邓宏。
他是来探望县主,没想到却看见杨熙端着一盆水向外走去。
“延嗣,你到这院里来端水作甚?你那边院中没有水缸么?”他奇怪地问道。
杨熙尴尬笑笑,他不善说谎,更不愿欺瞒这位自己和小乙的救命恩人,便直言道:“我是看这小玩意有些稀奇,想拿回去看一看。”
邓宏不疑有他,只是哈哈一笑:“这种小物件,这行宫内多的是,延嗣要是喜欢,我都能够做主,不妨拿走便是。但这些东西都是皇家制式,却不要在外面显露,以防万一酿成祸事。”
杨熙心中失笑,皇家制式的样貌,他是再懂不过了。甚至可以说,掌握了百家万藏,曾在历史上出现过、有所记载的皇家制式,他都能按图索骥,比照认出。
但是这个小石盆,不符合任何他所知的制式。
它绝不是皇家之物,甚至可能都不是凡俗之物!
这时杨熙心中一动,忽然将那水盆递向邓宏,问道:“邓兄看这水盆之内有何物?”
邓宏一怔,他记起蝠千里袭来那日,他已看过这盆内,记得是个动物的影像。他抬眼看看盆内,道:“不是有个大虫的图样么?不知道这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竟有这般巧思。”
老虎?
杨熙一愣,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这水盆之中的水面,似乎不能映出人像,却显示出动物的形象。
如果说龙也是动物的话。
这让杨熙心中又忐忑了几分。
他将水盆端走,一路上装作不经意地询问了数人,让他们看盆中的景象。
那些仆役,大多数只道那水里有虫豸,只有一个小婢说水里泡着一只老鼠,吓得哇哇大哭。
经过实际测试,杨熙已断定,这外表不
甚起眼的小盆,是一件神异之物。
而他所见过的神异之物,只有那两尊不似凡间之物的禹鼎!
其一蛰伏明渠之下,孕养了产生智识的通灵金丹,其二深藏地宫之中,貌如金球,能食金铁,最终这两尊禹鼎已全数落入当今天子手中。
这奇异的石盆,不会……又是一尊禹鼎吧!?
杨熙都被自己这异想天开的想法给吓坏了。
前两尊禹鼎,都是先生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下落,才抢夺到手的,自己怎么可能在这破旧行宫之中,随便逛逛就遇到那等神物?
这种怪力乱神之事,杨熙往往都喜欢询问先生,而若虚先生则总是给他答疑解惑。
如今先生不在身边,杨熙只能学着自己找答案。
其实,他如今身边就有一名有道方士,他也动过念头,想要向任文公请教。但是他转念一想,若这东西真的便是禹鼎,兹事体大,却不可随意透露给其他人。
他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此物便是又一尊禹鼎,但如果这是禹鼎,那么这尊鼎又有什么用途?
将人的面目映为各种动物,那可能这便是最没用的神异之物了吧。
他哭笑不得,最后决定将那石盆埋在庭院角落之处。
若这东西真是九鼎神物,就这么随便扔着也太暴殄天物,如果被官家知晓,少不得还会给县主刘钦一家带来祸患。
当然以杨熙的脾性,肯定也不会将此神物据为己有。
所以他终于决定,将这小盆埋藏起来,免得带来祸端。
他将石盆埋在行宫的墙角之下,为了记得位置,杨熙随手拈起一颗麦粒,就种在了那埋起来的石盆之上。
做完之后,杨熙便回到院里,走入堂屋,去看视重伤在床的小乙。
走入堂中,杨熙发现任文公正在替小乙诊视伤情。
虽然任文公医术并不甚高,但身为方士,却是精通气脉流注之术,有暇便来帮助小乙导引真气。小乙是习武有成之人,导引真气流转全身,对伤处恢复大有裨益,甚至大于药石之功,不几日间,竟能艰难坐起,饮食渐渐恢复。
能吃能喝,说明身体已经开始好起来了。
这几日小乙一见杨熙,便劝他赶紧返回长安,杨熙当然不愿丢下他去,所以这两天都不太想来小乙的房间了。
果然,小乙一见杨熙前来,便又劝他回长安去。杨熙听了此话,只是默然不语。
任文公帮小乙梳理完气脉,心中惊叹这少年的经络宽宏,真气运使如臂使指。只要假以时日,这少年毫无疑问将能成为武艺一道的宗师高手。
看着两人默然不语,任文公忽然道:“你二人是去是留,我无意干涉。但我是马上要拜别刘县主,回蜀中去了。若延嗣公子也要离开,我倒是可以送你一程。”
小乙一听,不由得大喜过望,连声催促杨熙一并离去。虽然那蝠千里不知逃去了哪里,但始终是个威胁。杨熙一个人离开,只怕会再被那阴魂不散的老怪物盯上。
这任文公武艺术法皆是高明之极,若能护送杨熙一程,实在是再好不过,甚至可以说,过了这个村,便没有这个店了也不为过。
杨熙颇为不愿,只是问道:“任先生为何去得这般紧急?”
任文公叹息道:“不瞒二位,我本来早该回蜀中去的,只是欠了王巨君一个人情,才不得不到此处来。如今我终于明白了,原来王巨君让我来此,便是要让我帮你等度过难关的。”
杨熙和小乙齐齐相顾骇然,难道王巨君早已预料到了济阳县城当中即将发生的事?!
难道他真的是未卜先知的圣人不成?
默然良久,小乙突然诚恳道:“杨兄,你若要回返长安,此刻便是最好时机。那蝠千里伤重逃遁,暂时顾不上来寻你晦气,若是等他恢复,说不得又要前来害你。若你已经离开,他多半便不会再关注此处,县主等人也不必再受到牵连。等我伤势痊愈,我必立即动身,返回长安找你...
.”
小乙还没说完,杨熙突然打断他道:“小乙,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他对小乙再了解不过,小乙心思纯善但是想法也简单,绝对说不出这等思谋远虑的话语。
小乙赧然,低声道:“我方才向任先生请教的。”
杨熙猛然抬头看向任文公,任文公却与之含笑对视,一言不发。
杨熙在对视中败下阵来,终于转开目光。任文公教了小乙这番说辞,其意也是好意,但总让他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他忽然开口道:“任先生,让在下尽快返回长安,也是巨君大人的意思么?”
任文公一怔,没有料到杨熙竟如此敏锐,发现了这个他未曾宣诸于口的,不算是秘密的秘密。
“确实如此。我来之前,巨君曾言,京中将有大变故,你若不在,必会抱憾无穷。”任文公坦言道。
大变故?杨熙突又想起先帝驾崩之日,王巨君处变不惊的样子。
究竟要发生什么,能让王巨君说出“大变故”三个字?
“就算有什么大变故,在下人微言轻,便在长安,又有何用?”杨熙低声道。
任文公微不可察地低叹一声,道:“延嗣,你如今与我也算同道之人,必也懂得一些望气之法,难道你就没有瞧过自己的气数高下?”
最后这一句话,任文公却是以传音秘术道出,果真是法不传六耳。
杨熙默然不语。
他是宗室遗孤,又得百家万藏传承,亲眼见过禹鼎神物,与皇家气运也是纠缠不休。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走上竞逐天下的道路。
他忽然心中一动,想起那已被他深埋地下的那个奇异石盆。
难道那小盆之中,竟能映照出人的气数,拟作实物?
别人的气运都呈虫豸百兽之形,自己的气运却如同蛟龙一般!
但这别人梦寐以求的气运机缘,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负担?
他不想搀和帝王家事,不想沾染朝堂的是非,更不想背负别人强加给他的命运。
这便是为何他觉察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王巨君的注视甚至操控之中时,会心生不舒服的感觉吧。
“延嗣,是走是留,都在你的一念之间。”任文公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厅堂。
杨熙心中为难,嘱咐小乙安心休息,也出门来到院中。
刚来到门外,杨熙便见到一个小童正在墙角撒尿。
定睛一看,这不正是那县主的大公子刘縯么?
而他撒尿的地点,正是杨熙埋藏那个小石盆的位置。
杨熙只感觉一阵无语。
世上巧合之事何止千万,但这些巧合为何发生?却没人能够解释清楚。
就算不在王巨君的算中,又怎么脱得了上天的算计?
小乙说得对,自己不能继续羁留在此。
据王巨君所言,先生早已返回长安。想来以他的脚力,此刻必然已到长安多时了。
先生返京为自己顶替罪责,自己却还在此犹豫不决,这何尝不是一种逃避?
若是因为自己没有及时返回,导致先生遭遇什么不测,自己那可真是悔之晚矣!
畅想中文网
他又忆起长安的宅邸,想起尚书署的职司,想起临近婚期,却被自己抛在脑后的未婚妻子,心中五味杂陈。
但自己已经不是昔日那个需要先生遮风挡雨的病弱少年,自己如今已是百家万藏的司书人,也该学着独自面对一些事情了!
小乙不在身边又如何?
就算没有任文公同行相送,自己也该立即起身,返回长安而去!
想通此节,杨熙只觉头脑清明,再不为去留所迷障,不由得仰天哈哈大笑,声震屋瓦。
那小童刘縯被这笑声吓了一跳,不知这平素总是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客人究竟是在发什么疯。他连裤子都没顾上提起,便连窜带跳地跑出门外去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饮啄皆前定
既然已下定决心,杨熙与任文公商定,明日便启程回返。
任文公欲往西蜀故乡,与杨熙其实并不同路,但为了护送他一程,任文公决定将其送至武关之下,然后再行离去。
小乙听闻杨熙终于决定返回长安,心中大喜过望,连伤痛似乎都好了几分。
欣喜之余,小乙又觉有些怅然。他又回忆起在长安时游侠四方逍遥快活的日子。自己用作藏身地的那堵颓墙还在不在?大兄韩狗儿的武艺是否有所精进?老一辈游侠们组织的群侠会是否仍然定期召开?暖玉楼的小蕊儿是否还在等着自己归来?
他想让杨熙帮他给那些他在乎的人带句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了解杨熙,即使自己不说,该做的事他也会去做。
而有些事,连他也是不能代劳的,只能等自己返回长安,亲自去做。
两名少年约下再会之期,就此别过。
然后杨熙又去往县主刘钦的院落,当面向他告辞。
他走到院前,心中正在酝酿辞行言语,却见任文公正从院中走出。
任文公当然也是来向刘钦辞行的。
县主刘钦之所以伤重在床,说到底都是因为杨熙引来蝠千里行凶所致,但他不仅毫无怨怼,听说二人要走,仍是让人为两人准备好了马匹口粮,可谓仁义备至。
任文公思虑再三,终于冒着泄露天机的风险,对他说了一句语焉不详的话语:“二位公子将来吉不可言,县君可宽心矣。”
刘钦只是虚弱地笑笑,一语未答。
任文公离开之后,又有杨熙进门,同样是来道别。
这杨熙是私自离京的京官,虽然不知他是为何事离京,但刘钦当然知道,若自己向郡城首举,少说也是官升一级的大功。但刘钦素来为人正直、急公好义,便是流亡到此的游侠豪客,他也多不加为难,给以盘缠。这少年明显是有难言之隐,自己怎么能够趁人之危,将他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如今朝廷之上,皆是外戚、佞臣把持朝政,若要害这谦谦少年,却不是让那些豺狼之辈称心如意?
不知为何,刘钦对这个从年龄上来说可算他晚辈的少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知晓他的身份之后,毫不犹豫地决定要庇护于他。
杨熙却知道,因为他们同是宗室之后,若自己没有遭受家破惨祸,说不定自己也会在推恩令下,继承一块封地,然后自己的下一代,也会如刘钦一般,成为一个无爵无封之辈。
这种血脉上和境遇上的隐秘联系,让这年龄相差许多的二人,莫名生出一些亲近之感。
但之所以受到庇护,肯定不是因为这虚无缥缈的联系,而是因为县主刘钦本身是一位至诚至性之人。连累他受到如此严重的伤害,杨熙心中实在是内疚万分。
“县君,您的身子好些了吗?”杨熙酝酿好的话语不知如何出口,最后说出来的,只是一句问候。
刘钦双眼微带笑意,看着这位行事端方,却身世神秘的少年,低声道:“累延嗣关心,在下还死不了。”
虽是一句低语,他胸中喘息却如风箱一般呼呼作响,显是脏腑的伤处极为严重。
刘钦喘息良久方才安定,又低声劝慰道:“不打紧,延嗣尽管放心自去,济阳县中我会处理,只当你从没来过此处。”
杨熙心中如刀搅一般难受,恨不得受伤的便是自己,他忽然深深一揖,沉声道:“大恩不言谢,虽然延嗣如今人微言轻,但日后小子若有腾飞之日,必然报答县君深恩!”
刘钦哈哈笑了两声,立刻被急促的咳嗽打断,
又是良久方才平静。他低声道:“延嗣莫要说这么见外的话,若我想要回报,便不会庇护于你了!”
他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潮红,思忖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虽然我不希求延嗣你的补报,但如今我只怕自己寿将不永。惭愧我虽为官多年,但位小职卑,也没积下什么宦囊,只怕一去之后,儿女却会受苦。若有那一日,延嗣又有余力,不妨对他们关照一二,让他们免受冻饿之苦,我在天之灵也算安稳了。”
杨熙急道:“县君如此为人,兼又爱民如子,治县有方,必定福泽深厚,寿算绵长,切不可说这等丧气话。”
刘钦长出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哀伤之色:“我自己的身子,我最清楚了,延嗣不必难过。”
杨熙只觉双目都要涌出泪来,只得强忍着泪意,再拜道:“只要延嗣活着一天,必会尽力关照县君的后人!”
刘钦听了这话,终于微笑道:“去吧,去吧!”
杨熙走出院落,看到任文公并邓宏已在行宫后门等候,一应马匹口粮也已备好。
“县君嘱咐,让我送二位出城!”邓宏笑道。
三人三骑,并驾出了济阳县城西门而去。
残雪已化,春日将来,连寒风都没有那般冷了。
邓宏本来说要将两人送至城外,可是出了城门,又要送至城外十里。行出十里,又要再送十里,就这样迤逦送去,不觉已在城外三十里。
“邓兄,快回去吧!”杨熙过意不去,连连催促邓宏回返,“若有机会见到岑规,请代我向他问好!”
邓宏下马拱手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岑规这小子,看人眼光的确不错,延嗣你这个朋友我交下了,若是有缘,咱们日后再见!”
杨熙知道,自己此行返回长安,不知要面临什么艰难困境,哪里还敢期待什么日后再见,但他仍是大笑道:“好说,好说,咱们后会有期!”
在邓宏的目送之下,杨熙和任文公策马而去,身影渐渐消失在黄河与天空交接的地平线上。
此时此刻,在济阳城西数十里外,正是杨熙等人经过的驿路之旁,一道白影一闪而逝,钻入一片山崖下的一处废弃土窑。
这人影是一名容颜妖媚的女子,乌发如云,肤白如雪,一双勾魂眸子中此时却闪射着冰冷的光芒,身上白衣如初春的白雪。
如果杨熙看到此人,想必要大吃一惊,因为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那为惨死宗正府内的疯女刘素素!
此时他尚不知,刘素素便是蛛夫人,而小乙见过蛛夫人,却不知她还是宗正的千金。
他们皆不知的是,就在蝠千里和刘素素将他们二人挟持离开长安的那一晚,宗正刘交,也就是刘素素的亲生父亲,已被女儿御使毒虫咬啮残杀,死得惨不堪言。
这心狠手辣的女子,已是斩断了一切的亲缘血脉的羁绊,成了百家盟的一柄杀戮尖刀。
她竟也来了济阳城!
蛛夫人如一尾游鱼,从废窑的入口滑入,里面空间竟颇为宽敞,还燃着一盏油灯,靠着土壁还放了一些生活杂物。
窑洞最里面的角落中,卧着一个黑色的人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好似死了一般,只有仔细端详,才能看出那人的胸膛扔在微微起伏。
“蝠老鬼,他们离开县城了,只有杨小子和那个方术士二人同行。”蛛夫人的脸在灯影下如鬼似魅,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要不要我暗中出手,将他们做掉?”
那躺卧的人影竟是十余日前从济阳行宫之中逃去的蝠千里!原来他竟逃出城来,躲在离城池如此之远的荒郊野
地,怪道济阳县尽起戍卒,搜遍全城巷陌,却一直寻他不得。
如今蛛夫人也来到他的身边,这两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在一起,又不知要掀起什么狂风骤雨!
蝠千里保持躺卧姿势,似是无力起身。片刻之后,他才沙哑道:“那个方术士是个厉害角色,如今我……伤势太重,无法与你同去,你一个人贸然攻去,恐怕讨不到好处……”
蛛夫人讥讽冷笑道:“你这老鬼,总是说我不顾大局,冲动行事,如今你为何也这般冲动了?一个人杀入县城,与官家作对!你以为你是谁,张逸云还是杨若虚?”
蝠千里沉默许久,才嘶声低笑:“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哪里由得我向后退缩?你我二人以前唯小娘子马首是瞻,唐渊夺权,咱们虽然没有阻拦,但他对我们又怎会不防?只有效死出力,才能让他不至于对我们心生猜疑!”
百家盟绵延至今,式微颓势难以阻挡,若要改变逐渐消亡的境况,只能跟着唐渊作一铺豪赌!
既是赌搏,那必须要有棋子,更要有牺牲,蝠千里自然不愿自己和自己的机巧一脉,成为被舍弃的筹码!
唐渊和小娘子完全就是两种人,如果说小娘子算是至情至性,那唐渊便是无情无性,为了博弈的胜利,他是能够牺牲一切的。
蛛夫人冷哼一声,终于不再对蝠千里冷嘲热讽。
“放心吧,我当然不会去自寻苦头。而且正面对付杨熙那小子并不是上上之策,唐渊已定下章程,咱们依计行事便是。总有一天,他的面前就会只剩一条道路,选都没得选!”
她的脸上狰狞之色一闪而逝,忽然刷地撸起衣袖,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伸到蝠千里面前。
“遍地饥荒,人都死完了,我又不会傻到去城里抓人,你要是不怕我血中的毒素,便将就一下吧!”
蝠千里转过脸来,苍老的脸上已经憔悴得不似人形,绝类鬼魅。
他没有看那一截近在咫尺的皓腕,而是抬头看了看蛛夫人那挂满寒霜般不带一丝表情的脸庞。
昔年在市上偶遇,他便发觉这女孩儿与那上一代的蛛夫人长相酷肖,查探之后,才知二人真是母女。
wucuoxs.com
可惜那时,那饱受欺凌的母亲已经含恨去世,女儿也尝尽了世态辛酸,逐渐麻木不仁。
虽然她如今已经继承了蛛夫人的名号,变成了人人谈之色变的凶人,甚至犯下弑亲的不赦罪名。
但是在蝠千里的眼中,她要比她的母亲,上一代的蛛夫人要更好。
他的母亲,曾经也是一个女孩儿,虽有一身武艺毒功,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伤人害命。
她甚至憧憬着什么时候能够卸下百家盟一脉之主的重担,寻一个情郎嫁了,安安心心,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
就是因为太天真,所以她总是受到伤害的那个,乃至郁郁而终。
你的女儿没有你的善良,她是个疯子,是个怪物,是个双手沾满无辜鲜血的杀人凶手。
但这很好。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这世道里活着,活的好好的!
他的双目之中迸射出可怖红芒,突然如恶狗一般一口咬住那洁白皓腕,利齿如刀刺破皮肉,殷红的血液喷涌而出,灌入他干渴饥饿的肚腹。
甘美之中,似乎带着一些苦涩。
蛛夫人妖媚的脸上浮现一丝痛苦之色,身子微微一晃,但手腕却并没有抽回,任由蝠千里贪婪地吮吸着自己身体中的鲜血。
蝠千里迷乱的头脑中,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当年那个被称为蛛夫人的女孩儿,其实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采珺。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世事多沉浮
杨熙与任文公二人沿着黄河岸畔的驿道一路径返长安,沿途皆是赤地,民生凋敝,饿殍满野,让人不忍相顾。
杨熙既知自己无能为力,改变不了这悲惨时局,只有硬起心肠,对这些都作视而不见。
与任文公同行,倒有许多便利。杨熙身份路引早已丢失,与小乙一路北上,经常风餐露宿,无处安歇,但如今任文公却持有独属方术士的凭信,得以穿州过县,毫无阻碍,又能宿歇驿站,免受饥寒。
在灾荒之年,能得如此,已是了不得的优待。
但说起此事,任文公却苦笑摇首,道:“虽然如今方术士仍然受到优待,但随着儒教大行,方仙诸脉总是逐渐式微的,所谓的优待地位,也只是上位者所施舍的特权罢了。先帝喜好方仙神道,修士的地位便超然无比,但现今天子不喜这些,我等就被赶出宫禁,只得自谋生路。说不定哪一天,这通关凭信也要变成一枚废竹。”
杨熙默然颔首。他胸中有万藏,自然知晓方仙一道的由来兴衰。
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太一治世,相传那时天地未分,人神混杂,山川河流皆有灵性,日月星辰的运转,四时九气的循环,皆可由神人驱策,渺小之人也可希冀做出登天之举。
那鸿蒙初开之时,上古人神翻天倒海的异能,便是方仙之术的根本源流。
之后轩辕氏与蚩尤氏战于涿鹿,更是有天上神仙与山间妖兽,纷纷现身世间,将神州大地都
再有轩辕黄帝之孙颛顼,命重、黎司序天地四方,压镇登天之梯,绝天维,断天地通,才使得人神分离,天地清朗。
及至禹王治水,疏浚百川,斩杀妖兽,踏破幽境,铸造九鼎,序数九州,神怪之属终于渐渐绝迹,九州才真正成为凡人繁衍生息的沃土。
但是在凡人之间,仍有那等智、圣、聪、明天生具有资质之辈,女称之为巫,男称之为觋,仍然具备勾连天地之能,而他们沟通天地的秘法,便是如今方术的雏形了。
传说彼时大巫,具有嘘喝为云、喷吐为风的威能,又有长生久视、固本培元之秘术,在凡人看来,与那神仙也差不多了。
秦皇当年也曾相信这些传说,多方访求仙药,北至昆仑,南入海角,但最终仍是一场空梦。相传正是因此,他才怒而下令,做出那焚书坑儒之举,差点将那百家子弟和方仙术士全部杀尽。
所以如今的方术士,早已没有了上古大巫的秘术威能,只凭着一些风角鸟占之术,服食导引之功,来为愚氓百姓断言祸福,却病医痛,甚至连那长生法门,都已不传世间。
过去数十年里,先帝喜好方术,所以方仙术士再次受到尊崇,但那只是虚假的繁荣,当今天子不喜此道,方术士们便只能回返草野,复归艰难谋生的日子。
归根结底,方仙之术总是世外之道,世上之人,多半还是要学那经世济民的儒教显学,所以任文公才有那“儒教大行,方术式微”之叹。
二人夜住晓行,第五日上便到达了雒阳城外。
雒阳亦是繁华大城,相传当年高祖皇帝动还过在雒阳定都的念头,但终于还是因长安凭恃天险之故,选择了定都长安。但雒阳处在交通要道,南控瓯越,北接羌戎,东凭幽燕,西卫关中,天下商旅皆在此辐辏,所以远远数
里之外便看见城垛高耸,气势恢弘,纵是荒年,驿路之上以雒阳为目标的车马也是络绎不绝。
杨熙与任文公向着雒阳城策马而行,忽然远远瞧见驿道之上尘土飞扬,一群人乱哄哄地,有车有马,有走有骑,几乎占住了整条驿路,正在那里迤逦前行。
两人马快,堪堪便要靠近,那群人中便有几骑纵马错后,拦住驿路,高声道:“此乃北军公干,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杨熙心中一惊,定睛看去,只见那二人贯盔顶甲,衣淡黄帛,腰间悬八面剑,马臀之后挂角弓箭壶,正是金吾卫缇骑装束。
金吾卫只在长安护卫,几乎不出关中,这是什么公干,竟来了雒阳城外?杨熙勒马不前,心中却充满疑惑。
他远远向那纷乱人群望去,才发现原来是这群金吾缇骑将一群披枷带锁的男男女女围在垓心,正往雒阳城中押送而去,如同驱赶囚犯一般。两辆马车也如同囚车,封锁严密。
杨熙目力强绝,看出那人群当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人人面有菜色,还有人哀哀痛哭,看他们的衣着,虽然褴褛肮脏,但还能看出制式颇为不凡,不似寻常罪民囚徒。
就在这时,那人群中一个瘦小男子趁着这几名缇骑离开,从队伍的缺口当中猛地一窜,便窜入驿道旁边的沟渠当中,亡命向着远处狂奔。
“停住了!否则格杀勿论!”那缇骑队中一名将官厉声大喝,但那男子好容易逃出重围,又如何肯听,只是没命地逃窜不止。
“杀!”那将官一声令下,左右数名缇骑早已挽弓在手,齐齐向着那人攒簇射击!
凄厉的惨嚎声惊心动魄,又戛然而止,那男子如同一头奔鹿,被劲矢狠狠地钉在地面。
此时驿道上有不少行人商贾,虽然都不得靠近这群缇骑押送的人犯,但都远远看见此处伤了一条人命,都吓得离这群杀人不眨眼的兵士再远了几分。
“小弟!小弟!”人群中传来一位女子的悲呼,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不要命似得从人群冲出,就要向那惨死的男子奔去。
杨熙心道不妙,只道又要看到一桩惨祸在眼前发生,但未料到众缇骑对这女子却未曾痛下杀手,只有两名手持长戟的缇骑一左一右,交叉戟杆拦住她的去路。
“夫人莫要自误,否则莫怪小人不客气了!”那将官出言厉喝,但言语之中却不敢过于放肆,甚至于自称小人。
“你们这些禽兽!畜生!”那女子哭天抢地,仆倒尘埃,“为什么要杀我小弟....”
“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只要你们乖乖听令,随我们回返长安,便什么事都没有,若要逃跑,便是忤逆之罪,格杀勿论!”将官冷眼扫过人群,那些饥寒交迫的罪民都似被毒蛇舔舐,齐齐噤若寒蝉,两个蓬头垢面丫鬟小婢赶紧将那悲哭的女子架将起来,拖回人群,以免她又行过激之事,不光伤了自己性命,还要连累大家。
杨熙忽然觉得那女子悲哭之声似乎有些熟悉,突然任文公嘴唇翕动,却是以传音秘术道:“莫管闲事,咱们绕路走!”
杨熙心中七上八下,随着任文公调转马头,转入一条小路,行不多时,便离了那群被押解的奇怪囚徒,哀哭悲声也听不到了。
“怎么了?”杨熙看着任文公铁青的脸色,知道其
中必有缘由,果不其然,任文公低声道:“这些人....我认识!”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方才那哭号的女子,应该是中丨山王的母亲卫姬!”
中丨山王?
卫姬?
杨熙脑海之中忽如霹雳炸响。
怪道自己方才听到那女子的哭号,竟有些熟悉之感,自己神念异于常人,只要是自己感觉熟悉的,那必定曾在何处见过!
他又想起两年前的那个雪夜,自己在长安城西清平门下,见到的那位贵气雍容而又美丽坚强的女子。
那时她的夫君已死,尸身便在车中,她却能怀抱一岁婴儿,冒着茫茫风雪,载尸踏上漫漫归途,其心性坚忍,令人动容。
自己只是顺手帮她出得关隘,她便对自己千恩万谢,还特地问了性命,说要永铭在心,其品行高洁,也可窥见一斑。
后来听说她安然回到中丨山国中,其子也袭了王位,她便以太后之身,独撑起一国大小政事,更能看出她有智有识。
这样一名奇女子,怎的竟沦落到如此悲惨境地?
“这...这是怎么回事?”杨熙惊道,“那卫夫人不是中丨山国的王太后么?怎么会成了披枷带号的囚徒?”
yawenba.net
任文公双目微闭,无奈叹道:“不光是卫夫人,看来中丨山国的臣子,全成了阶下之囚了!”
杨熙心中惊骇,忽然全明白了。
此世之上,天子最尊,其次便是诸王。
什么罪名,能让一国王庭,从上到下,无论贵贱老幼,皆成阶下之囚?
自然是那欺君谋叛之罪!
“不,不可能!”杨熙冷汗涔涔而出,不由得失声叫道,“卫夫人是何等样人,她怎么会让中丨山国谋叛?”
任文公曾在中丨山国中呆过一旬时光,经历了医士齐雍离奇死亡,也见过御史驾临,感觉到山雨欲来的预兆,他才决然抽身而走。
没想到半载之后,自己仍是遇到了这不想面对的情形。
他刹那间已将那真相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听闻杨熙之言,他嗤笑道:“中丨山王尚在襁褓,卫夫人又是女流,自然不会谋叛。但是,中丨山国不想谋叛,却有人想让中丨山国谋叛!”
杨熙如坠冰窟,一瞬间仿佛重新回到了数年之前,初次来到长安的时光。
那时大统未定,诸王相争,明争暗斗,波橘云诡。
他又恍然回到那被自己忘却多年,却刚刚被寻回的宗室身份与隐秘过去。
那时的海昏国,也是被人诬陷谋叛,自己全家皆死,国亦除。
是谁?
究竟是谁要中丨山国亡?
究竟是谁又要制造那等惨剧?
他想起那只有一面之缘的美丽女子,抱着那尚在襁褓的幼儿立在雪中的模样,就像一株单薄的寒梅。
他又想起在自己面前被人砍掉脑袋的生母,想起因海昏灭国而遭受牵连的小沁冻坏手脚,留下终身残疾,想起自己那记不清面目,宁愿死也不愿躲入万藏书库的生父,心中绞痛似要滴血。
他的双目中渐渐凝起疯狂之色,忽然注目看向任文公,低声问道:“任先生,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救他们?”
第二百二十八章 无为在歧路
任文公神色不变,好似早知杨熙要问这话。
他答得也极快:“没办法。”
杨熙尤不死心,继续追问道:“能不能救其中某些人,比如卫姬,比如中`山王?”
任文公瞥了他一眼,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
是问他为什么要救人,还是为什么要救卫姬和中`山王?
杨熙心中犹豫再三,权衡再四,终于下定决心,对任文公吐露了从未向除了先生之外任何人说起的那桩秘辛。
2kxs.la
毕竟任文公曾在宫内随侍先帝,禹鼎和通灵金丹什么的,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
听到杨熙说起他曾与丹辰子在蛇窟之中对峙,而最后丹辰子竟殒命荒郊野岭,任文公终于微微色变。
他曾与丹辰子共侍先帝御座之前,丹辰子恃宠而骄,看不起其他修士,自己与他关系并不算好,但他不得不承认,丹辰子乃是丹道大家,修为精深,确有傲视同侪的资本。
但是不知为何,丹辰子领命去为先帝找寻通灵金丹,却一去不返。
直到今日从杨熙的口中,他才终于知晓,那样一个宗师级的丹道巨擘,竟是无声无息地死在荒野,让他唏嘘之余,又生兔死狐悲之感。
等到杨熙终于说完,任文公道:“延嗣以为,你没有将那颗所谓通灵金丹拿走,没有提前向中`山孝王示警,所以他死了,你觉得应该为此事承担责任?”
杨熙低声道:“吾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虽然我知道先生彼时让我置身事外是最正确的选择,但若我做些什么,也许中`山孝王不至于暴毙,留下这对孤儿寡母。”
任文公叹道:“中`山孝王觊觎大统,先帝已做决断,他犹不肯放弃,本就是取死之道,就算你好言提醒,他哪里又会当做好意,哪里又会善罢甘休?”
杨熙仍然坚持道:“放不放弃是他的事,是否提醒是我的事,我自己没有做到,那就应该承担责任。”
任文公盯着杨熙的脸,忽然道:“按照如此说法,只要跟你有关之事,是不是都要由你承担责任?若虚先生那般通达之人,怎么会教出你这样迂腐弟子?”
杨熙似有片刻失神,沉默一会才道:“我记得这话...还有别人也曾如此对我说过。”
那人便是张逸云。
在第一次与张逸云见面的时候,张逸云就曾说出这话。彼时他便下意识觉得很不对,但哪里不对,那时候他是说不出来的。
一则是他不知如何反驳,二来那时张逸云正掐住他的脖子,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但是如今他终于明白,那并不是迂腐。
杨熙洒然一笑道:“我只是不想违背本心罢了。”
“不违本心?”任文公哈哈大笑,似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世上哪有人能够行事一直不违本心?有些事你明知道是错的,但根本无力改变,有些事你认为是对的,但也没法去践行。归根结底,你能做什么,不取决于你的本心,而取决于你的能力
。”
“但是我想做什么,却仍是取决于本心,而不在于我的能力做不做得到。”杨熙坚定道,“所以,只要还有法子,还有一线可能,我就想试试看!”
“少年郎,你知不知道,这种想法会害死你?”任文公眼神玩味地看着杨熙,“若你事事发乎本心,只是从心所欲,那么你就会发现,世间你做不到的事何其多哉!甚至于你的能力越强,你做不到的事便越多!”
“做不到,那便可以不做么?”杨熙双目灼灼,毫不退缩地与任文公对视。
任文公与他对视片刻,忽然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延嗣你虽是若虚先生的弟子,也是一只脚踏上方仙一道的修行者,但其实你跟我根本不是同道之人!我等方仙修士,讲究的是万事决不强求,如此才能顺天应命,出世长生,归根结底,修道之人之所以修行,为得只是自己。”
“但你不一样,你是天生的入世之人,你命定是要为世间之人而活的!你这样的人,在朝堂定是经世治民的能吏,在草野也是传播圣化的明师,真是可敬,可怜!”
杨熙有些愕然,没料到任文公竟对自己下了这样一则判语。
这个评价极高,便称之为圣人也不为过。但不知为何,杨熙却感觉有些陌生。
自己真的是那样的人吗?
自己真的要成为那样的人吗?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先生,若虚先生之能可谓冠绝天下,他所行事,只为了杨熙一人,但即便是这样,还有若干遗憾,也不得事事顺意。
如先生一般武艺通神的张逸云,在先帝崩后,便再也没了什么拘束,如今已是完全为自己而活。
他又想起小乙,小乙跟自己很像,一样古道热肠、心地纯良,但是他是有立场的,他只为自己亲近之人,为了自己身边之人的死活,他甚至可以对陌生人挥起兵刃。
他还想到小沁,那个曾经叫做淑瑶的女孩儿,她不为任何人而活,她活着只为了复仇一事。如果自己算是她对旧日时光的一点眷念,但那日分别之后,她想必已再无任何对过去的眷念。
自己走的路,与他们皆不相同,是一条歧路。
这条路上,究竟何人与自己同行?
猛然之间,他想到一人。
王巨君!
他可是被称作在世圣人的大贤,更是心怀天下,德行无漏的士林楷模。他不以自己的显赫出身而骄横跋扈,也不以自己的失势而屈服于强权,可谓自行其是,顺乎本心!
但王巨君是自己的同路之人吗?
杨熙突然觉得自己的异想天开有点好笑,王巨君怎么可能是自己的同路之人?如果说每个人都走在不同的道路之上,那么王巨君则是不见首尾的神龙,遨游在九霄之中!
以前他只听说过巨君之贤名,但真正有所接触之后,杨熙才意识到,他跟所有人都是不同的!
明明他也只是凡人,但他却似乎知道一切。明明他也有许多事做不到,但他却似乎可以掌控一切。
想到此处,杨熙忽然惊觉:“任先生,巨君大人有没有对你说过关于中`山国之事?”
这一路行来,自己仿佛每一步都落在王巨君的算中,那么他是否也预先知晓了他们如今遇到的景况?
任文公似是看穿了他内心所想,无奈道:“巨君又不是全知全能,他哪能算到此事?”
杨熙只觉虚惊一场,若是此事也在王巨君谋算之中,自己可真要将他当作全知全能的神人了。
杨熙定定神,再拜道:“任先生,您术法高深,见识广博,难道真的没有办法能够拯救他们么?”
任文公摇头道:“这不是能不能救的问题,就算我愿意拼尽全力,以术法杀光那些北军士卒,那便能救得那一对母子吗?他们如今正在被押解回长安,应是罪名未定,若有人杀戮官兵,救他们脱身,岂非给他们坐实了谋叛的罪名?”
“而且,”任文公意味深长地瞟了杨熙一眼,“你会向那些无辜兵卒痛下杀手吗?他们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杨熙一时语塞。
任文公再不管他,只是大笑纵马前行。
何谓之修行?修行便是以凡人之躯走那登仙之路!
方仙一道虽然不是那绝情绝性的路子,但也须讲究缘法自然,不可过于执着。若是顺手可为之事,任文公自然愿意帮助那中`山一族,毕竟主母卫姬曾经礼贤下士,管待供奉了他许久。但当此境遇,若要出手相助,不独逆天行事,干冒奇险,更是大违自己修行之道,多年砥砺温养的无垢心境都要因此蒙尘。
“任先生!”忽然身后传来杨熙的呼喊。
任文公诧异回首,只见杨熙也跨上马背,却没有打马跟上,而是控缰立于原地。
“对不起,延嗣方才为难先生了,先生一路护送我到此已是不易,我不该又提让先生出手救人这等非分要求。”他低首垂胸,看不清面上表情,但声音却出奇地沉静。
任文公笑道:“你想通了便好。你有救人之心,已是不易,但是世上有些事,不是有心去做,就能改变什么的。也许中`山一族到了京中,便能洗脱冤屈,受到宽宥也说不定,希望他们能有好运吧。咱们快些前行,赶在他们前面进了雒阳城才好。过了此城,距离武关便只有两日路程了。”
但杨熙仍然立马不动,他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可能任先生说的没错,在下也许真是有些迂腐。但是不论如何,我都想去看看,能不能帮他们做些什么。要是今日我因为自己什么都做不到,连去看一看,去试一试的心思都没了,那么将来他们死于屠刀之下的时候,我如何能得安寝?”
他一边说,脑海中仿佛又出现了自己幼年之时,海昏国灭的凄惨场景。
战火烈烈,人死国除,这也是中`山国面临的未来。
“任先生,延嗣这便去了,咱们就此别过,感谢您一路相送!”
说罢,他猛地一拽马缰,调转马头,打马向着来路飞奔而去,止余任文公呆立当场。
第二百二十九章 山关无归途
虽然隆冬已过,但山道之上仍有残雪,被人马一踏,皆成泥泞。
武关道虽称驿路,但地势险峻,最曲折处不容并骑,车驾经过都要小心翼翼,不然便会掉入百丈深渊。
乱云高下,云隐商於。
杨熙看着眼前雄关漫道,忽然想起,小乙不就是商於人士么?
小乙从小颠沛流离,随父入关中乞食,在走到这关隘之前,又在想些什么呢?
他又想起三年之前,自己随着先生穿过武关道,走入关中时的情形,那时自己满怀着对京中繁华的期待,却不知一入京中,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零点看书
如今再返回关中,自己又将何去何从?
抬头望去,只见远远山路之上,兵士押送着人群如蜿蜒长蛇,首尾不能相顾。
那些中丨山罪臣皆在泥泞的山道上不断向上攀援,就像是攀爬树干的蝼蚁。
杨熙直到那人群远去,几乎要走出他的视野,这才从隐身之处走出,小心翼翼地从后跟上。
从雒阳城到武关下,快马加鞭两日可到,但这帮罪民披枷带锁、扶老携幼,又兼多有锦衣玉食、不耐奔走之辈,所以整整走了五日,才到得武关之下,路上因冻饿还死去数人。
杨熙从雒阳城便远远盯梢缀行在后,到得此处,也从人马经过的驿舍等处知晓了不少关键消息,比如这伙囚徒大概有七十余人,除了幼年的中丨山王、太后卫姬、祖母冯太后及其族人,剩余皆是中丨山国内廷近臣和王府家人,皆被押解附京中听审。
押解人犯者,乃是一名叫做史立的朝堂官员。杨熙在尚书署任官,兼又过目不忘,自然记得那史立乃是一名中郎谒者,天子身边的内朝之官。
涉及叛逆之事,一般皆由御史台办理,比如当年张逸云大逆不道,擅闯宫廷,被拿之后便是关在御史台下的大狱之中。如今为何是内朝官员前来押解,杨熙一时没有想明白关窍,只得暂时存下一个疑窦。
他不知道的是,那中丨山一族被钦差张由回到长安,一卷奏疏安了叛逆之名,天子正在狐疑,那傅太后听闻此语,却已怒不可遏,催迫天子派人查办。
母命不可不遵,况且天子自己心中也深怕宗室有不轨之心,便立即派遣御史丁玄前往中丨山查究叛乱而去。这丁玄也是天子母族,乃是故丁太后的弟侄,他奉命赶往中丨山,便不管他是真是假,先将中丨山国的官吏宫人以及冯太后一族兄弟亲族等共约百余人,一律拿捕入狱,中丨山国上下震动,愁云惨淡。因为拿捕凡人过多,中丨山国的大狱都关押不下,只得分别囚系在魏郡、巨鹿几处狱中。
丁玄知道傅太后与那冯太后宿有旧怨,今日奉命办理叛逆案情,自然想为傅太后出力,将这案子办成铁案。他将那狱中诸人逐一调出拷打询问,期冀寻得中丨山国中诅咒天子的蛛丝马迹。
但是那诅咒天子、祈禳代位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丁玄一连拷问数十日,竟无丝毫所得。知道审讯结果,傅太后亲自修书而来,将丁玄骂得狗血淋头。与书同至的是中郎谒者史
立,带着一队北军将士前来提人,要将紧要人犯押回长安审讯!
史立临行之际,得傅太后亲自嘉勉,虽未明言应当如何,但也隐晦表示,若是办得此案,便是大功一件,可博取封侯荫子。
史立大喜,暗笑御史丁玄无用,却让他平白得了如此立功之机。他心中暗暗意定,不管这中丨山一族是否叛逆,自己也得给他们盖棺定论!
他来到中丨山国中,拣选核心紧要人犯,并那调查案卷,一并押解回京。这一路走来,让那些原本养尊处优的王室贵胄大人吃足了苦头,不独冒风冒雪,缺衣少食,且一路都得步行,只有冯太后并那五岁中丨山幼王才能乘在囚车之中。每到歇宿之处,史立便提取人犯拷打询问,只想在回到长安之前便屈打成招,获取中丨山谋叛的口供,封侯之功便指日可待了。
没想到中丨山一族虽均是钟鸣鼎食之人,但都颇为硬项,任是吃了多少苦楚,累死、冻死、意图逃跑被军士格杀者不下十数人,其余之人也没人肯承认这谋叛诅君之罪,直让史立恨得牙痒。
若是这伙打不怕的贼骨头到了长安,由御史台接手办案,那自己的功劳还能剩下多少?
所以一边于路攀爬,史立心中暗暗发狠,等到得武关驿,一定再行提审,严刑询问,不问出叛逆行径决不罢休!
就在史立左右思量之时,忽然身后传来一片人喊马嘶,接着是泥水沆瀣之声,土石沿着深涧下滑之声惊骇人心,史立急回头看去,只见那辆囚车在行过山道险峻处时,一轮在泥水中打滑,竟轰地脱出山道半截,将那拉车之马也给拽翻,躺倒在泥水里面哀哀嘶鸣。
如今行至武关道最狭窄之处,队伍拉成长长一排,哪想到中间囚车会遇上这种险境?囚车之中可是关着冯太后与那中丨山幼王,若是在此掉下山崖死了,罪过可谓无法弥补!
史立惊出一身冷汗,一叠连声喊道:“兀那叛贼!快快出力拉住那车!若你们主子掉下去死了,你们也要跟着去死!”
此刻那押送人犯的兵丁只在首尾,能救那囚车的只有一旁的中丨山国囚徒。当然囚车之中乃是主母和幼王,史立不喊,那些中丨山国人也都下意识地去扯住车辕,攀住长缨,阻止那囚车的下坠之势。
“莫要管我,先救箕子!”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囚车中响起,是冯太后。纵在此险地,这位久经风雨的老妇仍是处变不惊,将怀中的孙儿勉力从囚车的空隙中递出。
那中丨山王刘箕子吓得面如土色,在烈烈山风之中哇哇大哭,看他身量比一年前长大不少,哭得也中气十足,想来那肝厥之症倒是好了。
就在此刻,异变突生,旁边一个三是余岁的汉子双目之中闪过决绝之色,忽然伸手抢过幼王,不顾他失声大哭,决然将身一矮,向那深不见底的道旁悬崖奔纵而去!
所有人都呆住了,甚至忘了惊呼出声。人群之中只有卫姬尖声哭泣,不顾一切地向这边挤来。
方才那接过箕子的囚徒姓,乃是冯太后侄媳妇的弟弟糜宁。他接过幼王,只对冯太后说了一句
:“太后,机不可失,我带小主公逃了,若天可怜咱们中丨山国,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竟是不顾性命,以身为垫,带着中丨山王刘箕子沿着陡峭山崖向山下滑去!
史立哪料到竟会出现这般变故,吓得寒毛耸立,只是连声大喊道:“快追!快追!莫要让这不要性命的贼子跑了!”
可他喊声虽大,押送囚徒的兵丁哪里敢如那糜宁一般纵下山崖追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不要命的贼人带着中丨山国最紧要的幼王,连翻带滚地摔入深渊之下。
史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连忙令一名北军队率带着二十名兵卒寻路下山,务要寻到那胆大包天的贼人和中丨山幼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卫姬看见儿子被挟,摔入深谷,生死不知,顿时哭得死去活来,恨不得纵身也跳下深谷,一了百了,数名囚徒拉扯都扯她不住。
“哭什么哭!箕子不见得就死,你这么跳下去了,又有什么用!若是咱们都死在这里,中丨山国的冤屈便再也洗不清了!”
那被拽上来的囚车之中突然传来一声断喝,是冯太后终于出声,才让卫姬止住寻死之举,但仍是心中如刀搅一般,泪珠沿着那憔悴的脸庞不住滑下。
冯太后心中何尝不是担心到极点,痛苦到极点?她当然知道糜宁带着箕子跳下山崖,九死一生,她恨不得自己能够以身代之。
但是他们还不能死,决不能死!
且不说这武关道上一片混乱,隐身缀在队伍之后的杨熙将这一幕全数看在眼里,不觉悚然而惊。
好汉子,好太后!
为臣者为了主公不惜死,为尊者忍气吞声能苟活,皆是能人所不能也!
怪不得那朝中之人轮番审讯,也安不得中丨山国叛乱的罪名,中丨山一族,真是好硬气!
杨熙远远觑得那汉子怀抱中丨山幼王滚落山崖的位置,双目神光微现,浩如烟海的神念收入体内,在识海之中以“导神”之法运转三轮,勃勃真气由虚而生,灌注于他的四肢百骸。
先生曾教他的禹步步法闪电般的闪过脑海,似乎无穷无尽的真气受到牵引,竟忽自行自动,让他向着悬崖之下踏空一步!
一步三丈!
原本看起来踏在空处的一步,竟尔直接踏到崖壁一块凸起之上,然后杨熙如飞燕横渡,又是一步踏出,踩在一根横出崖畔的枯枝,几个纵跃之间,他已从山崖乱石间降下数十丈远近,身形时隐时现,让人眼花缭乱。
由“禹步”而“蹈虚”,不仅要有雄厚的真气支持,更需目力强绝,计算准确,才能保证每一步都踏在实处,安然纵向虚空。
“蹈虚”之术,其实还是要找到“虚”中之“实”,才能以“实”向“虚”,飞举腾挪。
只有神念强如杨熙,且掌握“化虚”之法,才能这么短时间便将这门秘术融会贯通,若要换了别人,多少方仙修士修行一辈子也难以做到如此神技。
烈烈罡风之中,少年翩然而去,凭虚宛如仙人。
第二百三十章 绝境托孤儿
杨熙一口长气用尽,已然落在山崖之下。
方才他强以神念转化真气,快要到达崖底之时,体内的疲乏之感便已如滚滚洪流袭来,差点后力不济,摔下崖中。
好在他强提真气,算准下落力道,终于还是稳稳地站住脚跟。
他喘息片刻,不顾浑身乏力,便穿过崖底丛生的乱石腐木,向那抱着中.山幼王跳下悬崖的汉子消失的方向赶去。
这么高的山崖,像那样不顾生死的翻滚而下,杨熙自认是做不到的,也是他已悟得“蹈虚”之术的真谛,才敢纵跃而下,到崖底一探究竟。
是死是活,总要亲眼看看才知。
若中.山王命大没死,那自己便一定要救他活命!
杨熙自己便是亡国遗孤,深知道封国覆灭的苦处,旧部离散,宫城弃毁,连身份姓名都要秘不示人,一辈子都要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但是自己毕竟还活着,还能读书识字,甚至有机会展现自己的志向抱负,归根结底,都是因为若虚先生舍弃家人,舍弃官位,将自己救出险地,将自己将养长大,还教给自己经世致用之学,遗赠“百家万藏”这等至宝,让自己即便不在先生身边,也能独当一面!
那中.山幼王便如昨日的自己,而自己如今也只不过是在做先生曾经做过的,最不困难的事罢了。
在乱石之中艰难前行数十步,前方忽然树木转稀,地上横着一条溪流,因冬季枯水,止余干涸的河床。
溪流河床皆是卵石,天光更亮了些许,顺着溪流前进竟是好走了许多。沿河复行百步,杨熙忽然看见河床的卵石之上,洒落星星点点的血迹,用手一摸,还未完全凝固,再向前看,血迹一路延伸到崖下去了。
杨熙大喜过望,在崖底看见新鲜血迹,定是那方才跃下之人无疑了。既然血迹还延伸道远处,说明那人居然还活着!
老天有眼!
杨熙默默祝祷一声,疾忙沿着血迹的方向快速奔去。
他奔过一座石梁,又踏过一处仍然封冻的水穴,路上痕迹时断时续,终于消失不见。杨熙心中不惊反喜,知道那跳下山崖之人不仅没死,还有余力奔逃,那中.山小王幸存的可能性又大了几分。
他团团寻找,终于在一片石壁上发现一个淡淡的沾血的手印,若不是他的目力强绝,在这昏暗的谷底,小小痕迹定难以发现。
他慢慢转过石崖,忽觉耳旁劲风突起,一物携着迅猛威势向他的脑袋袭来!
杨熙神念修炼有成,动静之间神识自然外放,脑中警念未生,身子已自然反应,脚下禹步一踏,身子旋摆如蒲柳随风,险之又险地将那袭来之物避了过去。
那东西砸在地上,轰然作响,却是一节枯木,被人架在石壁之上,用碎石顶住,若有人走过来,便会踏动地上石块,引起碎石崩塌,枯木便会向下滚落。
如此简陋的机关,自是不能伤到如今的杨熙,但若是寻常兵丁前来搜寻,说不得要吃些小亏。
与此同时,前方阴影之中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想是躲在那处之人看这简陋机关
伤不到杨熙,立刻便要逃走。
“莫走!我不是来抓人的,在下是来帮忙的!”杨熙急忙赶上,看到逃走之人,不觉微微一愣,顿住了脚步。
那人浑身浴血,伏在地上,正手脚并用向远处艰难爬去。
确切来说,那人双腿已折,一臂也软软垂在身侧,只剩完好一臂,支撑着他努力向前爬行。
难以想象,这人是凭着何等坚忍的毅力,才爬出数百步,又拖着残肢在石崖前造了这样一个简单的陷阱?
那人爬了一阵,眼看尚未爬出多远,终于任命似得以一手撑地,勉力翻过身来。
他的脸上身上皆是恐怖伤痕,面目都已血肉模糊,但是他竟然在笑。
“哈哈哈...哈,帮忙的?现在有谁会帮中.山国?我糜宁....忝为中.山国臣子,宁死也绝不会承认....承认什么叛逆....诬陷!”
杨熙看他气息短促,怕已命不久矣,急忙赶到他的身边道:“我知道中.山国是冤枉的!我乃尚书署郎官杨熙,跟那帮冤屈好人的佞幸绝不是一路,真的是来帮你们的!”
“杨...杨熙?”糜宁似乎记起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但此时他从山上滚下,身上骨头三停断了两停,又挣扎来到此处,实在已是强弩之末,意识也渐渐模糊。
“罢..了...”糜宁长长吐出一口气,“中.山国....已经完了,谁也...帮不了...我只求小主公....”
最后一句话尚未说出,他双目之中仅存的微光也渐渐淡去,只凭残肢支撑的身体却仍然屹立不倒,像在向这幽深谷底诉说着愤懑与不甘。
杨熙心中痛极,看着这死在自己面前的铁骨汉子,欲哭无泪。
为何那蝇营狗苟、奸猾佞幸之辈可以高居庙堂,享受厚禄,这些忠直之士,却往往落得如此凄惨下场?
虽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但如此的天下,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糜宁最后一句话尚未说完便溘然而逝,但杨熙知道,他放不下的只有中.山王,他是想将中.山王的性命托付给自己。
杨熙四顾逡巡,却不见那中.山幼王的踪影。
他心急如焚,口中低呼:“箕子,箕子!”
但天光暗暗,无有应答。
杨熙不顾神思疲惫,再运化虚之术,从神念之中硬生生又“挤”出一丝真气,灌注双足,蹈虚而起,跃上身畔一株大树。
居高临下,杨熙仔细探寻那幽深僻静之处,意图找出风吹草动。他目力极强,若有异常必能敏锐发现。
但还没等他找到中.山幼王的藏身之处,便远远看见数里之外,对面山崖下有些异动。
他定睛一看,不由得心神剧震,原来竟是数名轻装缇骑正在沿着绳索攀爬而下,想来他们奉着史立之命,也要到这崖下来寻人了!
他们若是寻来,定能看见那糜宁爬过留下的血迹,也会一路追到这里!
那刘箕子到底藏到哪里去了!
杨熙心中焦急,飞速地探看周围,终于被他
发现不远处一处枯草正在微微摇晃。
是这里了!
杨熙纵下树来,但不敢随意靠近那处,只是捡了一块石子,轻轻抛去。
咔哒一响,石子落处那草科也随之一动,杨熙再无怀疑,奔上前去便将草丛拨开,果然露出一张紧捂着自己嘴唇,满脸皆是惊恐的小脸。
“小王爷,我方才喊你,你为何不应!”杨熙急道,“我是来救你的!”
那中.山王得糜宁拼死护在怀里,身上竟只有两处擦伤,方才便躲在草丛后面,大气也不敢出。此刻见到行迹泄露,不由得呜咽道:“你们..你们都是坏人!母亲说了,谁都不能相信.....”
杨熙哭笑不得,柔声安慰道:“我不是坏人,但是坏人马上就要来了,咱们要赶紧走,躲开那些坏人。”
但中.山王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就是不站起来:“坏人都说自己不是坏人,你一定也是坏人!糜阿叔死了,箕儿哪里都不去!”
wucuoxs.com
杨熙心急如焚,不知该怎么劝说,还是干脆将其抱起,强行带离?那样又怕他大声吵闹,引来追兵反而不美。
“我叫杨熙,你小时候我还见过你,我怎么会是坏人?”杨熙尽量耐心道,“如果咱们不走,就又要被抓回囚车中去了,你愿意被抓回去吗?”
中.山王一个幼儿,当然害怕再回那愁云惨淡的囚徒队伍,但他心中对所有人都充满戒惧,哪里敢随着杨熙走去?
杨熙哭笑不得,这小王得糜宁拼死救出,自己也下决心要保他安全,他自己却对自己完全不信任,这可如何是好?
他正在左右为难,忽然中.山王面上呆了一呆,似是想起了什么,嗫嚅地轻声问道:“你....你方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杨熙道:“我叫杨熙。”
中.山王脸上神色一变,忽然露出喜色:“你....你就是杨熙,你是杨太常的弟子杨熙!?”
这回轮到杨熙呆住了:“小王爷...你认识我?”
中.山王脸上喜色更浓:“我知道你!母亲曾经对我说过,长安城有个叫杨熙...的阿叔,是我的恩人,也是中.山国的恩人!若以后有机会,让我一定要报答于你。”
杨熙心中感慨万千,当年中.山孝王薨逝于长安,卫姬携子扶棺秘密返回中.山国,自己只是顺手为之,帮助她的车驾度过关卡,那时卫姬问了自己姓名,想不到竟然真的铭记在心,还告诉儿子将来要行报答!
知恩图报,乃是纯良之风。有母如此,中.山王以后必然也会成长为一名正人君子。
前提是,他必须要过得今天这一关!
想到此处,杨熙看了看死不瞑目的糜宁那触目惊醒的尸身,心中暗道:这位壮士,你安心去吧!杨熙不才,若有机会,我一定尽出全力,帮中.山国洗脱冤屈!就算做不到,我也必要护着中.山王周全!
“咱们走!”杨熙见中.山王已放下对自己的戒心,便将他负在背上,向着那些缇骑寻来的反方向奔逃而去。
第二百三十一章 困龙出生天
史立心情很糟糕。
尤其是看到对面一位雀冠老者,一名梁冠文士,脸上皆露出讥诮之色,自己的心情便又更坏了几分。
日间中.山王被糜宁挟着跳崖逃跑,史立遣缇骑下崖搜捕,急切不得回还。一群囚徒只在山道上停着也不是个事情,况且队内还有冯太后、丁姬等同样要紧的重犯,史立心中虽急,也只得让兵士继续搜捕,队伍却只能继续前行,先到武关驿内驻扎宿歇。
可是一到武关驿中,便有两位不速之客,已在驿中等着自己。
雀冠老者乃是丞相府长史苏覃,粱冠文士便是大鸿胪丞徐蠡,好家伙,竟是两位千石俸禄的大佬同来至此!
史立仅仅是个比六百石的内朝官,平时见到这两位大员,可都是卑躬屈膝,不敢仰视的。
这两位大员千里迢迢赶到武关驿,便是为了迎接这伙中.山罪徒,可见朝廷对此叛逆之事有多么重视,实在是不容有失。
可是,就在方才,那中.山王竟在史立眼皮子底下脱逃跳崖,这已经不是疏失的问题了,这是重大事故!
史立看着两位大员的神色,已经满头是汗,但他毕竟是天子钦差,地位超然,奉天命期间可不受品级节制,这才得以压制心中忐忑,将日里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两位大员在驿中等候多时,早已听说一些风闻,此刻听到史立将此事道来,倒也不怎么吃惊。那丞相长史苏覃眼神玩味,看着史立道:“史大人走了千里之遥,方才将众人犯押解回到关中,实在是大大的苦劳,怎地京城在望,却出了这等纰漏?”
史立心中暗骂这老匹夫,不谈如何解决此事,却在话中明里暗里讽刺自己只有苦劳,没有功劳,若是失了那中.山王的踪迹,甚至连苦劳也要没有了。
但他面上却不敢表示出来,只是陪笑道:“我已经派了缇骑去崖下搜寻,想来那不怕死的贼徒带着那中.山王从山崖跳下,不死也要残废,只要认真搜索,必能将其找寻回来。”
那大鸿胪丞徐蠡忽然接口道:“从山崖上跳下去?那可真是九死一生了。若是那中.山王摔死了,就算找到,在陛下面前也不好分说。”
这位更是重量级,语不惊人死不休。
史立头上冷汗直冒,只得继续陪笑道:“那中.山王只是个孩子,想必就算中.山国有谋叛之图,他也未必懂什么,死了也就死了,只要冯太后...不,那冯氏和丁氏等主谋认罪,他们全族不都是一个死么?早死晚死都是死罢了。”
“哦?”苏覃脸上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意,“难道说史大人已经掌握了中.山国叛乱的实据?这倒也好,省的咱们御史台出手了。”
史立心中翻来覆去将这姓苏的老匹夫并他的祖宗十八代骂了好几遍,这老王八蛋哪壶不开提哪壶,要是自己真的已经审出中.山国谋叛的实据,还用规规矩矩跪坐在这里,给你们两个装孙子?
眼看这两位大员步步紧逼,自己退无可退,史立突然奋起孤勇,直着脖子道:“两位大人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不管那中.山王是死是活,我定将他找出来便是!就算找不到,我也会将剩余这批囚犯全数送回
京中发落,至于其中的功过,自有天子处断评说!大人们请早些安歇吧!”
苏覃和徐蠡互望一眼,双方目中皆有一丝诧异之色。他们此行前来迎接,虽是奉了有司安排,但是他们身为外朝大员,自然对这内朝官史立是有些看不起的。加上最初审理此案的丁玄是他们的同僚,审案未有结果,却被这史立嗤笑,他们这也有为外朝官员找回面子的意思。
但没想到这史立还有些骨气,敢于直接跟他们翻脸。他说得没错,如今此中三人,虽这史立官职最低,但他是天子亲派的钦差,地位上却是超然无比,只要一日未回京城向陛下交还符节复命,他的决断和行为便一日可得自专,他们二人无法节制。
想到此处,二人同时起身,拱手作别道:“那我等盼史大人顺利将那中.山王寻回,能够早日启程,早日回京复命。”
说罢便出门而去。
史立见二人离去,咬牙切齿吩咐门口仆役:“让缇骑将那卫氏带来这里,再向武关戍卫借些刑具!”
仆役惴惴道:“就在这里上刑么?要借多少刑具?”
史立大怒,一脚狠狠踹在仆役身上:“有多少全给我搬来!”
----------------------------------
夜色渐深,杨熙负着中.山王刘箕子伏在山崖下暗处躲藏,十余名缇骑便在数里范围内大肆搜山,寻找他们的踪迹。
因为追兵来得太快,杨熙根本没时间处理糜宁留下的痕迹和他的尸体,只能远远躲开那是非之地。
很快糜宁的尸身便被发现,缇骑已知中.山王就在附近,顿时信心大振,四处搜寻,纵使天黑也不放弃。
但崖下乱石丛生,枯木腐朽,便是白天也难行走,如今天光已逝,便强要搜寻,也是不能,缇骑举火在夜色中搜寻了一个时辰,只得寻一处开阔地进行扎营。
杨熙已是一日未曾饮食,顺袋里带着的一块干粮和一小囊清水早已喂给箕子吃下,如今他只觉浑身虚乏,筋疲力竭。
他背上的刘箕子早已沉沉睡去,睡梦之中还能听见他不时发出微微啜泣之声。
中.山王与当今圣上同辈,若以杨熙宗室身份来算,应该算是他的叔叔。
这个孩子小小年纪便经历了如此多的坎坷折磨,前途还是一片渺茫,如今只有这个便宜叔叔,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点渺茫希望了。
杨熙日里躲藏之时,便已看准一处低矮山崖,比之他下来的路径还要平顺一些,从那里能更加顺利地攀上半山驿路。
可是下崖寻找的兵士也知道那里乃是关键要冲,便驻扎在那一处缓坡之前,挡住去路。杨熙想要从那边上山,需要穿过这些扎营兵士的封锁。
在白日里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如今已是夜晚,倒不是不能试试。
杨熙神念外放,耳聪目明,对他来说白天黑夜几无分别,但那些缇骑在夜间却如同瞎子一般。
杨熙耐心等到后半夜时分,那些缇骑已经困乏入睡,只有一人睡眼惺忪地守夜,燃着的火堆暴露了他们的位置。
杨熙小心翼翼地
起身,那刘箕子也如同受到什么感应,忽然惊醒,但方一醒来,便立刻用手捂住嘴巴,不发出一点声音,可见这个幼小的孩子在这颠沛流离的押解途中,是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惊吓。
两人屏息凝气,杨熙远远绕着那一点火光向前攀爬,试图找一条路来,避开那些缇骑,但山中无路可走,脚下时不时便会踩塌石块,踢到枯枝,弄出一点响动杨熙便心惊胆战。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快要靠近矮坡之时,杨熙只觉背后一晃,竟是背后的刘箕子衣物被树枝挂住,差点摔跌在地。箕子年纪虽小,但性子极是坚忍,忍着没有惊叫,但树枝断裂的劈啪声已经引起了那些缇骑的注意。
xiaoshuting.info
“什么人!”那值夜的兵士一下子便站起身来,举起火把向这边望来。
在他的带动下,其他半梦半醒的军士也纷纷醒觉,向着这边包抄而来。
完了完了,万事休矣!
杨熙只觉心中冰凉,这么多兵士包抄过来,他又不向小乙那般,有以一敌十的武艺,只有凭着能够夜视、教程快捷强行突围,但这么多敌人,刀剑齐下之时,自己和中.山王刘箕子的性命又如何能保?
他不禁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在那百家万藏之中拣选一些武艺玄术勤加习练,在此危急之际也好拿来御敌。但是就算他记心无双,想必仓促练来的武艺玄术也敌不过这许多杀过人见过血的士兵。
他屏气凝神,不敢稍动,只待被发现的一刻,便不顾一切负着中.山王刘箕子硬闯过去,是死是活,都顾不得了!
但此时此刻突然又有异变,远处黑暗之中轰然响动,似是岩石坍塌,又像巨木翻滚,然后一阵古怪罡风穿林而过,卷的地上枯枝石块旋转横飞,一时间四周响声大作,那些兵士惊慌失措,不知是有山间邪祟妖物出现,还是有人搞鬼,一时间裹足不前,擎起刀剑向那些发生响动之处警戒起来。
杨熙心中默祷一声,真是天助我也!
他运起化虚之法,趁着这一片混乱踏起禹步,从那些兵士视线不到处悄悄溜走,直奔那低矮崖坡而去。
等到风住声歇,杨熙早已绕过那片崖坡,远离了那缇骑把守的所在。
众缇骑惊疑不定,将发出响动之处一一搜过,却是一无所得,他们哪里知道,杨熙已经将他们要找的中.山王刘箕子捆缚在背后,向着崖坡之上攀登而去。
所有人都没看到的是,在一片石崖顶上,一个衣袂飘摇的身影伫立不动,正远远看着黑沉的山崖下发生的一切。
这人正是一路悄悄跟着杨熙到此的方术士任文公。他曾经承诺过要将杨熙送到武关,那便一定会送他到此。
方才杨熙遇上危机之时,也正是他施展方仙秘术,引动罡风飞卷,终于引开众缇骑的注意,让他们二人终于逃出生天。
缘分到此为止了,我也只能帮你到此了,后面的路,只能你自己走了。任文公心中微微叹息,飘然若仙的身影倏然消失在那石崖顶端。
雄关之下,向上缓慢攀登的二人如一个黑色小点,丝毫不引人注目。但在黑暗的天幕之中,却似有一股煌煌龙气交缠盘旋,正在步步升上天穹!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一语成恶谶
平明时分,武关驿内。
卫姬几乎是被拖着出了那可怖的“刑房”,全身皆是遍体鳞伤,原本清丽的脸上虽然没有伤痕,但早已憔悴得不成样子。
但她双目之中却仍有一丝不屈的神采。
这一夜的拷打没让她屈服认罪,却让她坚定了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都要撑下去的念头。
史立这么急着逼供,说明他已经慌了。只要撑下去,坚决不承认污名陷害,说不定还会有一线转机。
当她重新回到囚牢之时,一名身材瘦削,三角眼,蓄着老鼠须,年纪看起来不小的同行囚犯看似不经意地踱过她的身边,见四顾无人,低声说了一句:“太后,糜宁的尸身找到了。”
卫姬一愣,受刑一夜都未曾流过一滴的泪水,此刻竟是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只找到了糜宁的尸体,说明箕子还没找到,他就有可能还活着!
丁姬支撑起遍体鳞伤的身体,仍是不忘向那报信之人微微一礼,口中呢喃道:“对不住...让姜先生同我们一起受苦了....”
那走开的鼠须囚犯身形微微一顿,但还是赶紧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若是任文公在此,一眼便能认出,此人却是当初与他一起在中.山王府受到礼遇的涿蓟修士姜允!
当初任文公敏锐发现中.山王府面临危机,便毫不犹豫地抽身而走。对于姜允这个连半个同道中人都算不上的方士,他也曾出言提醒,却被姜允横加嗤笑,笑他有福不会享受,却要自找苦吃。
任文公自不会与他计较,还看在同住半月有余的情分上,留给他两句谶语,便是“遇傅则止,遇丁则行”,直让姜允如坠五里雾中,却当他在故弄玄虚。
所以当御史丁玄奉命到中.山国彻查诅谤天子、祈禳代位一案之时,姜允根本没有意识到危机已然来临,傻乎乎地被当作中.山国的家人一同抓做阶下之囚!
直到身陷囹圄,刑罚加身,姜允才如梦初醒,省得任文公的厉害。
遇丁则行?就是说遇到姓丁的就要赶紧逃命去啊!
任文公你这个王八蛋,有话好好说不行么?说什么神叨叨的谶语,让人半懂不懂,真是害死老子了!
但是如今他悔青了肠子也是无用了,成了囚犯,便只能听任那些官家摆布,生杀予夺不由自己,幸亏那御史行事还算有规矩,要从这一干人口中逼取口供,只是对囚犯提审拷问,不曾杀伤害命,这姜允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受的刑责也远少于中.山国中臣子以及丁、冯两家族人。
但时不时的提审拷问,跨越千里之遥的寒冬押解,也快要把这姜允拖得垮了。
有时熬不住刑讯,他都差点要被屈打成招,认了助从叛逆的罪名。
不过,他总算是久混江湖之人,深知一旦开口承认,不仅自己万死莫赎,中.山国上下都要跟着遭殃,如今他已与中.山国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再也无法分离开来。
所以再难熬的坎,他也咬着牙熬了过来。
但从现在的形势看来,熬到最后,恐怕还是死路一条。
他心中默默哀叹,拖着受刑未愈的伤腿,
自去牢房角落歇宿去了。
那些缇骑找到糜宁的尸体,本以为刘箕子已是手到擒来,但苦寻一夜,也未找到那小王爷的踪迹,平明时分垂头丧气而返,气得史立站在武关之下对这些缇骑一阵痛骂,这也是姜允之所以听到一些消息的原因。
史立手持天子符节,可敕令地方兵马,于是他调动武关守军一同去山岭间搜寻那中.山王的踪迹,数百军士如犁地一般,将武关周边方圆数十里搜了一遍,却仍是没有找到半个人影,就好似中.山王凭空消失了一般。
是被野兽吃掉了,还是被人藏起来了?
两位大员只是冷眼旁观,时不时地提醒史立回京时限,隔岸观火之意跃然在脸,让他心中越来越急,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边厢官军搜山找人,史立这边也没闲着,不断提审拷问中.山国人,不求问出真相,但求屈打成招。
史立甚至还提审了一直没敢刑讯的中.山太皇太后冯氏,但刑具尚未加身,便被老太后一口浓痰啐在面门。
“我冯氏三代忠良,累世簪缨,老身在后宫做婕妤,侍奉高宗皇帝之时,谁敢对我丝毫不敬?便是到了京中,天子也不敢把我随便下在大狱!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对我用刑?”
面对冯太后的怒骂,史立瞬间汗出如浆,更知自己务要将这中.山国叛逆一事坐实钉死,若让这老妇翻案得了自由,自己必然死无葬身之地矣!
他实不敢对这冯太后加诸斧钺,不光是因为她身份尊贵,更因为她这么大年纪,身子骨也承受不起,要是再把她弄死了,少了一个中.山王,再死一个太皇太后,这趟押解的紧要囚徒便剩不下几个了,回到京中如何交差?
想到此处,史立狞笑道:“老婆子,我动不得你,还动不得你的族人?”立刻便命左右将囹圄当中冯太后的妹妹冯习,并她的弟媳俞君之一并带上来,不问青红皂白,便是刑具伺候!
这两人皆是女流,一路奔波至此,已近油尽灯枯,此番又被拷打,如何禁受得住?一时便被打得奄奄一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冯太后看着两个妹子受刑,眼中垂泪不已,但丝毫未放悲声,只是斩钉截铁道:“我冯氏一族,便是女流,也没有那卑躬屈膝、自污名声之辈!你们将我等打死容易,但让我们认那莫须有的罪状,却是再也休想!”
行刑兵士皆为这老太后的威势所夺,甚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史立更是灰头土脸,不敢正眼瞧上一瞧。
第三日上,搜索仍无结果,审讯亦然,丞相府长史苏覃和大鸿胪丞徐蠡两位大员终于耐不住性子,同时要求史立快快返京复命,史立虽是钦差,但也不敢完全无视这两位大员的意见,况且自己羁留在此日久,实在也说不过去,只得点起缇骑,押起人犯,火速返回关中而去。
一入关中,驿路便好走许多,这一队人马又添了数驾囚车,将这几天刑讯打坏的人放置其中,脚程比先前快了不少,但是如今队中少了一名关键要犯,越是接近京城,史立便越是坐卧不宁,不知该如何交差,六神无主之下,只得每到一驿,便提审拷问囚犯,希冀屈打成招,问出一些口供。
但这些囚犯是一个赛一个的嘴硬,盖
因人人皆知只要开口承认,便是诛全族的罪名,所以谁也不愿连累全族死于非命。
忽忽又是七日过去,一行人到得霸陵县外,宿在驿站之中,一名东宫内官早已等候在此。史立一看便汗如雨下,原来这人正是傅太后宫中行走。
既然傅太后遣人在此等他,必是已经听闻了什么风声。史立硬着头皮将天使迎入驿内,不知两人在其中说了什么言语,许久才见那天使从屋内扬场而出,冒着夜色径回长安而去。
史立脸色阴沉,喝问左右道:“今日该提谁受审?”
这几日史立排头提审过去,今日正轮到那方士姜允受刑。
姜允知道皮肉之苦近在眼前,顿时倒地如瘫软死狗,哀声乱叫,但缇骑兵士哪管他是真是假,将他拖入史立居住的驿舍。
史立一见姜允进门,却不忙着命人行刑,脸上突然露出森森冷笑,他低声道:“择人不如撞人,若是拷问不出口供,那我便做个口供出来便是,你说对不对,姜先生?”
在之前的拷问当中,姜允除了不敢承认谋逆,几乎连自己祖宗十八辈都招了出来,史立自然也知道,就算中.山国谋叛,姜允这种草莽方士也无资格参与其中,但如今傅太后降下懿旨,定要他将这中.山国谋叛一事办成铁案,那便由不得他不参与了!
姜允见史立不再用刑,却说出这等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顿时吓了一跳,他嚎哭道:“大人,中.山国没有反叛,我也没有参与什么叛逆之事啊!你不能血口喷人,你就算做了口供,我也不会认的!”
史立不管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哭不止,略略沉思道:“中.山冯氏因其子未继大统,怀恨当今,特以重金延涿蓟高人修士姜允,诅咒主上及傅太后,祈禳中.山幼王刘箕子以代之,这样口供,是不是挺合理?”
tsxsw.la
姜允听了此话,顿时魂飞天外,这是他头一次听到别人称他为“高人修士”,但这个名号不啻于一个催命符,若是有司真的信了这条口供,不仅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中.山一族也要跟着灭族了!
“这是污蔑!我绝不会承认这种口供!”姜允嘶声嚎叫,却被左右兵丁狠狠踢了几脚,倒在尘埃呜咽不止。
“你认也罢,不认也罢,反正今天你便要死了,”史立森然笑道,“虽然死人的口供不大可信,但是死人的好处是不会翻供!”
“我不服,你凭什么污蔑人!”姜允只觉天都塌下来了,抱着旁边一名兵丁的打退哭号,“军爷,你要给我做主,这位大人他污人清白...”
话还没说完,便又被那兵丁一脚踢翻。
“别挣扎了,”史立看着这滚倒在地的可怜方士,双目皆是疯狂之色,心中则丝毫没有怜悯,“这里都是我的人!”
“你要怪便怪你自己与中.山国牵扯太深,便怪傅太后与那中.山冯氏仇怨太深吧!”史立压低嗓音,道出方士姜允此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傅太后?姜允呆若木鸡,不明就里,但突然却没来由想起任文公临别赠与他的那句谶语。
遇傅则止,遇丁则行。
遇傅则止,就是说遇到姓傅的,自己的命就要到头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最毒妇人心
史立拿到一份口供,但心中仍然惴惴不安,毕竟那口供甚至不是刑讯逼供所得,完全是他一手编造,况且那供述之人已然死无对证,拿到有司之前,这份证词能不能站得住脚,还有待商榷。
他想要故技重施,捏造更多虚假证词,以作证中.山国叛逆之事,可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长安近在咫尺。
今日这一队人马行到城南十五里外的长安驿,已有数名天子派遣的内朝谒者在此等候,传下天子旨意曰:“着中.山国冯氏、卫氏于夕阴街中.山孝王旧宅暂住,其余人等由御史台监侯看押。”
听了这条旨意,史立如坠冰窟。如今虽然自己尚未向天子交还符节复命,但一入长安,这些人犯便皆不归他管理,他便是想再行刑逼供,也是不能了。如今他只得修士姜允那条莫须有的口供,如何能够将中.山叛逆一事定成板上钉钉的罪名?
而且天子的态度也颇让人玩味,不将那冯氏、卫氏下在大狱,而让她们回旧王府居住,虽然这个居住,肯定也是要严加看守,但这不仅仅是在彰显天子怀仁,也说明如今天子心中仍是举棋不定,正在怀疑中.山国是不是真的叛逆。
若是找不出更加令天子信服的证据,那么自己这趟千里押解,是功是过,是福是祸都是难说得紧。
史立心中焦急,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带着众囚犯进入长安城中,将那冯氏、卫氏送到夕阴街中.山孝王旧邸宿下,自有缇骑押送其余人犯到那御史台狱中。
当年卫姬带着中.山孝王的尸身和襁褓中的幼子离开这座宅院,她离开之后,曾让卫玄留在在此处支吾,若有机会便将这座宅子出手货卖。卫玄后来终于还是不舍得货卖这座祖宅,没想到今日还有回来的一天。
但是卫玄却已在回归长安途中,被缇骑残忍射杀,卫姬一念及此,双目泪水忍不住簌簌而下。
宅里旧人早已散尽,院中一片杂草丛生,堂上灰土满地,冯太后看着这萧索景象,也是心中暗暗叹息。但冯太后眼光既高,见事极明,见天子没有将他们下狱当作反贼伺候,还让他们返回旧宅暂住,知道此时尚有一线生机,不能先乱了阵脚。于是她便藏起心中担忧,指挥族中受伤较轻的女眷收拾堂屋,让众人俱先安顿。
史立随着众缇骑也在宅中看守,见那冯太后指挥若定,气势丝毫不馁,他自己心中先是怯了几分,不知明日朝堂之上,如何向天子回报才好。此时有下人收拾好一间外宅让他休息,他只坐立不安,难以安寐。
思来想去,如今是他与中.山罪徒相处的最后一夜,想要找到或者说炮制中.山过谋叛的证据,已经时辰无多。想到此处,史立霍然站起,命左右再提冯太后审讯!
如今他尚未交出天子符节,想要审讯也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须臾冯太后提到,史立双目泛红,厉声道:“老太婆,你冯氏一族犯下死罪,若肯认罪,还能活得几名家人,若要抵死不认,便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冯太后看出
史立的色厉内荏,不由得嗤笑道:“你是哪家的狗儿,在此狺狺狂吠!天子都没有将我等下在狱中,你又有何凭恃,敢定我一族之罪?”
史立想起傅太后的嘱托,心中焦急无比,忽然开口说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听说当年在宫中,有熊罴窜来,你都敢独身去挡,如今你犯了如此大罪,怎么怯懦如此,却不敢承认!”
冯太后呆愣当场,没料到史立竟说出这番旧事。
原来这冯太后乃是将门虎女,其父冯奉世乃是殿上执金吾,她选入宫中之后,以贤德称,颇得高宗皇帝喜爱。永光二年,冯氏产下皇子刘兴,受封婕妤。
一日帝幸上林苑,冯婕妤随驾前往,同观那熊苑之中熊虎搏杀。猛兽嘶吼,牙来爪往,众嫔妃和内侍一面惊心动魄,一面又忍不住偷眼观看,欲罢不能。
正看得兴起间,突然一只巨大熊罴凶性大发,竟跳出熊苑围墙,攀着栏杆想要登上殿堂,择人而噬!
看着那浑身浴血,力大无穷的怪兽马上便要冲入人群,吓得众妃花容失色,侍从连滚带爬,天子都被吓得魂不附体,瘫软在地,只有冯婕妤奋不顾身,冲上前去,以身挡在天子之前,对那熊罴怒目而视。
许是那熊罴也被冯婕妤的勇敢所震慑,没有立即扑入人群,随即被一拥而上的羽林卫攒射而死,幸未伤害人命。
天子大为感动,问道:“诸人皆恐惧逃窜,为何独爱妃敢以身当熊?”
冯婕妤心思简单,不假思索道:“臣妾曾随父亲田猎郊外,知道猛兽之属凶性发作,只要抓得人时,便会停下攻击,臣妾怕这畜生直扑皇帝圣驾,便以自身去阻挡它!”
听了这番真挚言语,天子大为感激惊叹,由是对冯婕妤倍加敬重,将她擢升为昭仪,以表嘉奖。但没想到后宫之中,争宠之事最为厉害,冯昭仪得到天子宠爱,却让一位傅昭仪醋海兴波,心生嫉妒。
这一腔妒火,一直燃烧了数十年!
那位傅昭仪,自然便是当今天子的亲生祖母,帝太太后、永信宫傅太后。
高宗一朝,傅昭仪与冯昭仪昔日在宫中争宠于天子;孝成一朝,傅太后的孙儿又与冯太后的儿子争夺那继嗣大统,傅氏与冯氏的争斗较劲,可谓是旷日持久,绵延多年,最后终于在定陶王继承大统,中.山王黯然离世中告一段落。冯太后带着孤儿寡母,在中.山国中艰难求生,傅太后却入主长安,成为永信宫中的最尊贵者,可谓大获全胜。
品性高洁者多遭苦难,阴险嫉妒者却登丹阙,世事多不公,古来便如此。
当傅太后听说张由首举中.山国叛逆之时,心中不觉欣喜若狂。那个处处压她一头,让她自惭形秽的女人,终于要落到她的手里了!
赢过她一次,怎能抒发自己郁积了几十年的愤懑之气?她必须去死,才能让自己心安!
所以傅太后三番五次授意几位审案的内外官员,便只为将这冯太后,将中.山一族置之死地!
冯太后呆愣许久,昏花老
眼忽转锐利,盯着史立惊慌失措的双目,一字一句道:“老身年少时,在宫中曾经以身当熊,这事除了高宗皇帝和当时在场的一众妃嫔侍从,哪有旁人知道?你这卑鄙竖子,又从何处得知这桩故事?”
史立自知失言,竟不小心将傅太后对自己说的话吐露了出来,这不是泄露了自己得了傅太后授意,故意来陷害他们么?他慌忙岔开话题:“你...你别管我是哪里听来的,我只问你,认不认罪!”
冯太后见史立已是手足无措,如何还猜不到真相?她悲笑一声,颤声道:“好...好!好你个心狠手辣的傅太后!为了咱们之间的私怨,竟然如此颠倒黑白,要害我一族性命!你好毒,好狠那!”
既知是那傅太后从中作梗,冯太后明白自己必然再无生理,身死只是早晚之事。她看着面色煞白的史立,惨声道:“你们既让我死,那我便遂了你们的愿!我死之后,必然化为厉鬼,夜夜入你等梦中,让你们永远不得安寝!”
史立心道不妙,但尚未有所动作,便见那冯太后颤颤巍巍向旁一纵,竟是毅然决然地一头撞向门廊木柱!
砰的一声,血花四溅。
史立魂飞天外,连声叫道:“快来人,来人!死人了!”
他在押解途中丢了中.山王,如果此时再让这冯太后触柱而死,便是失了两名关键要犯,别说没有功劳,说不定还要担上大大罪责,丢官事小,怕是连性命也要保不住了!
他急忙上前查看,只见冯太后的额角撞开一道口子,鲜血长流,但因为她毕竟年老体衰,力量不足,没有撞碎颅骨,只是皮外之伤,探其气息,虽然孱弱,倒还不至断绝,史立才终于略略松了一口气。
yawenku.com
下人们将那冯太后的伤处包裹停当,抬回堂中,冯氏、卫氏众多女眷顿时围扑过来,皆是哀哀痛哭,一时间愁云惨淡,悲戚苦痛如山般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史立的心情糟糕透顶,只觉今夜自己的行为简直愚不可及,不仅没有逼供出叛逆罪状,还泄露了自己受到傅太后指使的机密,更差点令冯太后触柱自杀。所谓心急则乱,全因自己急着找破局之法,所以乱了章法,乃至最后弄得不可收拾!
他茫然无措地在房中一圈一圈踱来踱去,脑海却里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只是越来越烦躁。
就在他感到自己快要发狂之时,忽然门外传来侍从的低声:“史大人,宅外有人求见,让小的务必通传。”
这么晚了,有谁会来这里?
史立一愣,忽然内心充满了狂喜,他猛地推开门道:“是宫里人么?”
难道是傅太后有懿旨降下,向自己传授什么机宜?
侍从立刻递上一片名刺,道:“不是,看那人衣服穿着,倒像个医郎中。”
医郎中?这么晚了怎么会有医士上门?难道是谁找了医士来给冯太后治伤?史立心中胡思乱想着,将那一片名刺凑近灯火,却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太医院医士徐遂成。
第二百三十四章 舍身甘赴死
徐遂成?
史立当然知道此人。
他是太医院的医官,又是天子御用医士,可以自由出入宫禁,自己在内朝为官,自然与他打过交道。
可是在这个当口,他为何要深夜来此处拜见自己?
猛然间,史立想起自己曾经调阅的一卷案卷,里面有这样的记载:传闻中.山王罹患肝瘚之症,天子施恩,命医士徐遂成赴中.山国为其诊治,并钦差张由同往!
张由是谁?那是中.山国谋叛的首举之人!
而门外前来拜访的,便是与张由一同前往中.山国,为那中.山王瞧病的医官!
难道……这个徐遂成知道什么?
史立宛如溺水之人,把每一根漂过眼前的稻草都当了救命绳索,连声吩咐左右:“快请徐太医进来!”
不多时,青衣小冠的太医徐遂成便来到屋内,两下见礼已毕,史立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徐太医曂夜来此,有何见教?”
徐遂成面上表情沉静,慢慢说道:“在下曾奉天子之命,为中.山王诊治肝瘚之症,所幸药石有效,中.山王的病大概算是治愈了。听说史大人今日押解中.山国人返回长安,作为一个医者,对自己的病人总要负责到底,所以在下想为那中.山王复诊一次,看看他恢复得如何了,大人可否行个方便?”
史立心中又是失望,又是尴尬,他干笑道:“徐太医说什么见外的话,让您去做一次复诊,有什么干系?但是……唉,不瞒徐太医,那中.山王……在押解途中意外摔下山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便是同意您复诊,您也没处找他去了。”
徐遂成听了这话,似乎并不惊讶,只道:“那真是可惜了。”
房中陷入一阵尴尬的寂静。
徐遂成不说话,史立则是无话可说。
他想到明日自己便要面圣,而中.山国叛逆之事还没收集到足够证据,不由得愁绪万千,突然长长叹息。
听他叹息,徐遂成抬头问道:“史大人何故作此嗟叹?”
史立知道徐遂成曾随张由同去中.山国,张由首举中.山叛逆,徐遂成肯定也知道此事,自己也没必要隐瞒于他,便将自己一路审讯,但只得到一些不太重要的证词,要在御前证明中.山国叛逆,仍然远远不足,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事向他和盘托出,将胸中愤懑一吐为快。
徐遂成听了史立述说自己的烦恼,沉吟良久,忽然道:“史大人押解来的囚犯之中,有无一人叫做冯习者?”
“冯习?”史立一愣,旋即想了起来,“冯习不就是那冯氏……冯太后的妹子么?这厮与冯太后一般,奸滑至极,我数次拷问也未曾得什么有用的证词,如今此人已奄奄在床,恐怕活不久了。”
徐遂成目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微笑道:“那可不能让她死了,史大人想要的证词还得着落在她的身上!”
史立听出这话语蹊跷,心中又惊又喜,连忙向徐遂成拜道:“愿闻其详!”
徐遂成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道:“我记得在中.山国时,在下每日去为中.山王诊病。一日诊疗完毕,那冯习便相陪与我叙话,说得没几句闲话,
她便开始打听当今天子的境况。我知道她是冯太后的妹子,身份尊贵,也便不疑有他,知无不言。她问过我为天子诊病的事,突然说出一番惊人言语,直到如今我也不敢或忘。”
“她说,听说孝武皇帝时,有医者治好了天子的顽疾,得到的赏赐,不过是二千万钱罢了,你如今就算治好了天子的痿痹之疾,也不是什么封侯大功,只不过是得些赏钱罢了。如果你在药石中动些手脚,将天子毒杀,将来中.山王继了大统,你不就能封侯拜相了么?”
什么?竟有此事!
史立霍然站起,脸上全是狂喜之色,若这徐遂成所说不差,那就凭这一番话,便可判定中.山国上下图谋不轨之罪!
“徐太医,您可是帮了我大忙了!”史立额守称庆,一叠连声道,“相烦徐先生赶紧去诊那冯习,可不能让她死了!”
徐遂成点点头,跟着史立快步走入内宅,冯、卫两族女眷见史立带人气势汹汹地闯入,都是畏如蛇蝎,惊叫趋避。
史立不去管其余人等,带着徐遂成和记录供词的刀笔之吏径直来到冯习榻前。
徐遂成见冯习卧在榻上,面如灰土,气如游丝,再看身上,遍体皆是触目惊心的刑讯伤痕,不由得微微皱眉。
“她伤得太重,没法子讯问了,还是将养一番,再行拷问才好。”徐遂成道。
yyxs.la
“不行!今晚咱们必须拿到证词!”史立双目赤红,状若疯狂,“徐太医,你想想办法,务要给她弄醒过来,史立感念你的大恩大德,日后必有补报!”
将养一番再行拷问?自己明日便要向天子复命了,如何还等得她将养恢复?
徐遂成点一点头,坐在榻前伸手把住冯习的脉门,心神随着那似断时续的脉搏慢慢宁定下去。
他所说的话,半真半假。
前半截冯习曾好奇他为天子诊病,与他闲聊是真。后面那些毒杀天子,谋逆篡位的诛心之语,自然是徐遂成编造的谎言。
谎言与真话混杂一起,才足够让人信服,足够骇人听闻!
早在他得了天子敕令,要去中.山国为中.山王刘箕子诊病之时,他便已负上一桩隐秘使命,那便是要让中.山灭国!
医卜星相,皆为末流,但末流贱业,也有传承。众人只知徐遂成早年曾访遍名师,医术集众家之长,远远超出太医院的同侪,这才被选在君王之侧,成为御用太医,可没人知道,他真正的授业恩师,是百家盟岐黄一脉的长老薛鹤!
他正是奉了师命,才进入太医院当差,也正是盟中传下的百家令,命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中.山国倾覆!
不惜一切代价的意思,便是可以不惜别人的,甚至自己的性命!
百家之中,岐黄一脉看似最为孱弱,那是因为岐黄一脉的弟子医士入世皆深,传承隐秘,互相之间多不相识。在中.山国之时,徐遂成发觉那太医齐雍竟也是百家盟中同脉弟子,妄图以医药害死中.山王,但是那手段也太过拙劣,还差点被一个方仙修士看马脚,所以他便直接出手,先将那齐雍毒杀!
因为他徐遂成的手段高明,所有人都只以为齐雍系自杀,或是试药出了岔子,根本没人怀疑
到他这个来自京城,还帮中.山王治好顽疾的天子御医头上。
这也让他得以从容安排,一步一步将那张由引上不归之路,最终只能选择首举中.山国叛逆!
医者害人,岂是仅有毒药可用?人心之毒,不光可以害人,甚至能覆灭一国!
所以,即使能让冯习说话,她也得永远闭嘴!
徐遂成缓缓睁开双目,低声道:“我试一试,看能不能刺激她的生机,让她清醒过来。”
说罢,他从腰畔药囊中拈出一撮黑色粉末,轻轻捻放在她的鼻下。
那冯习吸入一点粉末,忽然四肢痉挛,腰弓如虾,似乎极为痛苦,但毕竟是醒了过来。
她双目圆睁,看到徐遂成和史立站在榻前,不由得满脸皆是惊恐之色,颤抖着以手指向他们二人,口中荷荷作响,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史立又惊又喜,厉声问道:“好逆贼!竟敢蛊惑徐御医,想要毒杀天子,是也不是!”
那冯习却似根本听不到史立的话语,口中荷荷之声渐弱,目光逐渐涣散,竟是只回光返照了一瞬,眼看马上就要不行了。
史立大急,连声哀求道:“徐御医!赶紧救她呀!她快不行了!”
徐遂成却摇摇头,叹息道:“不成了,油尽灯枯,神仙也救不了了。”
眼看那冯习已然瘫软不动,眼见得是不活了,史立如坠冰窟,大喜大悲来的如此之快,到手的机会自己仍是没有抓住,难道自己明日真要这么硬着头皮,就拿着一份既无根据,亦无证人的口供,去向天子复命?
此时堂上已经乱成一团,女眷们哀哭奔走,又不敢大放悲声,唯恐自己也惹祸上身,只有卫姬满脸泪痕,冲到冯习榻前,指着徐遂成痛骂道:“徐遂成!你为箕子治病,我中.山国本是感激的,金珠宝货也送了你许多,如今你为何要为虎作伥?”
徐遂成默默不语,史立却忽然心中发狠,想出一条计策。
只听他忽然厉声喝到:“左右,给我拿下徐遂成!”
左右兵丁大吃一惊,不知史立为何翻脸,但职责所在,只得上前将徐遂成押住。
“对不住了,徐御医!”史立森然一笑,“你所说的证词,让本官觉得你也有不小的嫌疑,与那中.山国通同一气,密谋叛乱!”
“立刻派人去搜徐御医的住所,我怀疑他收受中.山国的贿赂,密谋不轨!”他心中不住盘算,口中却一叠连声地发号施令。
冯习死了,但是徐遂成还在!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只要从他住所搜出中.山国馈赠财货,便可坐实了他也有毒杀天子之意!
真是天助我也,竟有如山铁证自己送上门来了!
史立只觉心中郁结的气闷一扫而空,不由得仰天大笑,志得意满。
那徐遂成被兵丁带下,神情并不惊讶,也不哀伤,他只是深深看了一眼狂笑的史立,知道自己终于达到了目的。
在他登门拜访的时候,他便已经决定要去送死了,史立的选择,其实全部来自他的不断提示、暗中引导。
只有自己的死,才能将中.山国真正颠覆,才能真正实现百家盟隐伏千里、志在天下的谋算!
第二百三十五章 冤屈实难申
料峭春寒之中,长安的许多人,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先是天子御用医士徐遂成对中.山国冯习贿赂他试图谋害当今的罪名供认不讳,被下狱收监。
之后在御史台的监督之下,金吾缇骑对徐遂成的住所进行了彻底搜查,在复壁之中搜出许多中.山国制式的金银酒器和贵重珠宝,堪为如山铁证。
深夜,中.山一族冯习、俞君之两人自尽而亡,显是畏罪自杀。
那史立却穿上深衣朝服,赶到未央宫门阙之前,心情忐忑地等候早朝的开始。
能做的都做了,如今他只要将所掌握的证词向天子提交,便可坐享功名利禄。
看到他来到此处,周围官员人人侧目,不自觉地给他让出一条道路。
长安是一座城,但根本没有密不透风的城墙,能够在寒夜之中,早朝之前站在未央宫门口挨冻的,都不是什么等闲人物,自然都听说了那些中.山国罪徒的到来和暗夜中的骚动。
而且在外等候上朝的,大部分都是外朝官员,与那内朝官史立本就不是一路人,如今他飞黄腾达在即,可也没有几人为他高兴,只是心生不屑和酸意。
史立身为一名品轶不高的内朝官,何曾有过如此人人侧目的显赫荣耀?一时间他只觉自己飘飘然如饮醇酒,连寒冷的夜风似乎也变得温柔起来。
“史大人辛苦了,怎地回了京中也不知会兄弟一声,咱也好为您接风洗尘?还是说史大人如今立下功劳,已经忘了咱们兄弟么?”忽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史立回身一看,却是同为内朝中郎谒者的张由,便是这中.山叛逆的首举之人。
其实史立与张由二人关系一般,且因同在内朝,官俸相当,彼此还有些小小争竞关系,说破天去,两下顶多是点头之交,哪有什么接风洗尘一说?
而且,张由乃是天子身边红人董贤大人的知交好友,当初有赴中.山国做钦差的机会,董贤可是向天子直接推举保荐张由前往。谁都知道,去地方郡国传达天恩,那是可以捞足好处的差事,但没想到张由这一去,竟惹出这么多事来。
如今史立审得中.山国叛逆实据,张由却坐享其成,不论天子如何封赏史立,张由这首举之功是再也跑不掉的,所以张由才主动向史立示好,亲昵之意溢于言表。
虽然史立如今即将立下大功,但比之张由这种在朝中有大靠山者,还是远远不如,只得低声下气与之虚与委蛇道:“哪里哪里,若不是张大人首举,史立便是想立下些微功,也是托张大人的福。倘若天子有所封赏,史立绝不敢忘张大人的提携之功。”
张由见史立如此识相,不由得哈哈一笑,更加亲密地与他勾肩搭背,忽然附耳过来道:“听说史大人昨夜抓了那太医徐遂成?”
史立心中一凛,想起徐遂成曾与张由同行,同去那中.山国中,若这二人私下关系不错,那自己抓了徐遂成,岂不难做人得紧?
但富贵在前,自己却是说什么也不能放弃。
于是他壮起胆气,冷声道:“徐遂成此人乃是中.山叛乱的关键证人和实际参与者,我抓他有理有据,还望张大人莫要与此人牵扯不清,免得引祸上身。”
史立这番话说得颇不客气,但张由却丝毫不以为忤,只是以手加额道:“抓得好,抓得好!我早就看那徐遂成不对劲,原是与中.山国有了这番龌龊,正该如此,让这厮伏法才是!”
史立呆了一呆,没想到史立竟说出这样话来,言语中满是对徐遂成的憎恶...还有一丝惧怕?
他哪里知道,张由做出那般疯狂之举,全是受了徐遂成的蛊惑,张由当时没有察觉,可时间长了,哪里还能回不过味来?如今再想起那几乎掌握了自己在中.山国期间一切所作所为的徐遂成,他的心中只有畏惧。
抓得好,真是抓得好啊!这话几乎算是出自张由的肺腑之间了。
说话之间,天边已是晨曦微露,未央宫殿前门阙轰然中开,无数身着朝服的官员端容噤声,正衣肃穆,鱼贯向着朝会殿堂而去。
那朝堂之上,是这个天下最有权势的帝王。
----------------------------------------------
与此同时,曾经的中.山国太王太后,高宗时的储元宫昭仪,上党冯氏最显赫的女儿,那个叫做冯媛的女子,已经走到了她生命的最后时刻。
冯氏、卫氏同遭囚禁的族人围立在侧,人人面带戚容,她的儿媳卫姬守在榻前默默垂泪,她的小弟冯参已经哭倒在堂下,曾经照顾她起居十余年的小妹冯习,已经背上了污诅谋害天子的罪名,先她一步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个自己最疼爱的孙儿,却生死未卜,不知身在何方。
她这一生服侍过天子,当过太后,又成了太王太后,身份地位已算是女子所能到达的绝高之处,但今日过后,她可能就要变成万人厌弃的叛贼,在青史之上留下一句不光彩的骂名。
“小...小弟...”冯太后双目无神地看着天棚,口中吃力地吐出两个字来。
冯参痛哭着膝行至榻前,呜咽着泣不成声。
“如...如今冯氏....只有你一个男儿在侧,”冯太后艰难地抬起手来,抚上冯参的脊背,“你...这么...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阿姊....”冯参听到向来威严的大姐如今虚弱至此,心中痛极,更是止不住地痛苦不已。
“唉...我...我冯氏一门忠良,今日...今日竟落得如此下场....”冯太后心中酸楚,但双目却并无眼泪流出,只是看着冯参的面孔叹道,“等...那天子...明诏一下,咱们...咱们的冤屈便...洗...洗不清了...”
“你....你拿我身边...那个...那个香囊,里面有....一粒...丹丸,快些将...将来与我服了罢...”
那冯参九尺男儿,此刻却已经哭得泪人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如何不知,冯太后香囊中的那一粒丹丸,乃是封喉毒药,是以备不虞之时,拿来自尽用的。
ahzww.org
连作为一家之主的冯太后此时都已万念俱灰,他更感到悲从中来。
但是让他亲手喂下毒药,将这位在族中,在中.山国里如定海神针一般的阿姊毒杀,他又如何下得去手?
“咱们...冯氏...怎么有你这么...不...不中用的男儿!”冯太后恨声说道,“此刻我...我若不死,咱们全...全族都要...要背上叛逆....之名,上下...老小...一个...一个也活不得....”
卫姬却突然伸手攫住那香囊,猛地将其中丹丸掏出,悲声道:“太后,您不是说过,还不到死的时候吗?如今若是非要有人去死,那也是我死!”说着,便要仰药自尽!
“你....你住手!”冯太后似乎回光返照,厉声道,“你死了...又...又有什么用!”
卫姬一怔,手上丹丸停在嘴边,泪水却又流了下来。
“如今...如今箕子还不知...身..身在何方,你...若死了,他...他怎么办?”冯太后呼呼喘息,脸上却越发惨白,“宫里...那...那老虔婆...是想..想要我死,我...我若死...死了,或许中.山国中...还能...还能活上...一两个...”
卫姬这才明白,冯太后直到此时也没有放弃,她只剩了最后的筹码,便是自己的命!
她用自己的命,来赌那傅太后仇怨得报,能够饶过几人性命,赌那天子不是铁石心肠,对中.山一国网开一面,不会赶尽杀绝!
“小卫儿...”冯太后的双目瞧向卫姬,竟有一丝令人陌生的柔和。
“我...是你...你的婆婆,往...往日对你...是有些...有些苛厉,但是....但是我一直觉得,兴儿有...有你这个夫人,箕子...箕子有你这个母亲,乃是...乃是中..中.山国...天大的...天大的福分。”
“你比我们...我们冯氏....许多人...都要强得多....比男子要更....更有主见....今...今日之后,你...若侥幸...侥幸能活,定要...定要寻到箕子的下落,可莫...莫要忘了...今日的冤屈...”冯太后缓慢但坚定地轻轻拿起那一丸致命的丹药,榻前已是哭声一片。
--------------------------
朝堂之上,天子病容如旧,听到史立述说自己身边御医徐遂成参与中.山国反叛之事,更是气得脸色铁青,气色更加差劲。但听到中.山国污诅天子,祈禳代位一说,天子却未勃然大怒,甚至于听说中.山王半路坠下武关道,生死不知,也只是脸色阴沉,若有所思。
虽然圣意未定,但中.山谋叛一事已是板上钉钉,自有那查验观色之臣出班启奏。
先是司隶解光奏道:“中.山身为王国,不为天子镇藩守,却行那大逆之事,罪不可恕,宜夷其冯、卫二族。”
夷族,便是从老到少尽皆杀光的意思。众臣听到解光如此启奏,皆是脸上变色,窃窃私语。
另有一名司隶听闻此言,立刻出班驳道:“中.山国孤儿寡母,如何叛逆,还未探查明了,如何能够轻下决断?就算是巫蛊祈禳,也应罪当其罚,动辄夷族,难道解大人以为,天子是桀纣吗?”
这位老臣出言极重,朝堂之上不由得人人侧目。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姓孙名宝字子严的那位铮臣!
这位孙子严在先帝时曾任大司农,掌管天下财库,但数次反对先帝修建宫室,为上所不喜。后来因收留过淳于长的门客杜稚季,在淳于长案中惨被波及,罢官抄家,甚是凄惨。
当今天子知其刚正,起复其为司隶,没想到此人梗骨不改,又在朝堂上当面顶撞天子,与他熟悉的老臣们皆为他捏了一把汗水。
天子脸色不豫,如山雨欲来,他沉声道:“中.山国之叛,是人证物证俱在,孙卿家还有什么话说?”
孙子严朗声道:“臣听说,三番赴中.山而去的钦差,有两番皆是来自内朝,中.山国人被押解回长安之时,连日皆有内官从东宫前往交接,不知这中.山国的叛逆究竟是内朝断的,还是外朝审的?”
一言既出,朝臣顿时大哗失声,虽然众臣也知这中.山叛逆是由内朝官儿前往押解提审,可哪有人敢在朝堂之上,说出东宫二字?
东宫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太后们的居所!
孙子严这一席话,无异于明说太后干政了!
哪个太后?自然不是王太皇太后,而是天子的祖母,帝太太后!
孙子严的这一席话,不仅道出了中.山一案的龌龊可疑之处,更是撕破了内朝官儿与外朝大员针锋相对之间的那层轻纱,更是把矛头直指向了深宫之中的傅太后!
如今朝上丁、傅外戚何等权势熏天?便是侍者之中,多是傅太后的眼目,这厢孙子严话一出口,早有侍者跑去告知傅太后。
傅太后本就在起居殿中等候今日会审中.山叛逆的结果,没想到竟听到此番咄咄逼人的无礼言语,她又惊又怒,将案上铜炉狠狠摔在地上,怒骂道:“好个孙子严!原来天子拜你为司隶,竟是专门来管我的!是不是定那中.山国叛逆之罪,还要将我下狱审讯一番才好?”
侍者匆匆返回殿上,将傅太后的言语私告天子,天子听闻祖母发怒,心中亦是无奈至极,他如何不知这其中颇多蹊跷?但这孙子严刚直太过,不知委婉,只逼得自己不得不下决断,登时将牙一咬,怒斥道:“孙子严!你身为司隶,却在此咆哮殿堂,质疑圣断,你知错也不知?”
孙子严向来便是骨鲠直性,硬着脖子道:“臣没错!”
天子冷笑道:“好,好!给我夺了这狂徒的官职,下在大狱,看他还知不知错!”阶下羽林卫轰然应诺,上殿前来将孙子严拖了下去,众臣皆不敢言,却有一人站了出来,下拜为孙子严求情。
“孙子严乃两朝老臣,还望陛下从轻发落!”求情者正是尚书仆射唐林。
“两朝老臣是吧?”天子冷哼一声,“我记得你唐林也是两朝老臣!你与这姓孙的既是一党,便也别做这尚书仆了。我记得敦煌还有个职缺,你便滚去敦煌呆着吧!”
天子一言便可定人生死,只是两句话,便让两位朝堂众臣一个丢官下狱,一个贬去边陲,众臣再无人敢为他们说情,偌大的朝堂一时寂寂无声。
天子深吸一口气,在这无人敢违犯天颜的气氛中得到了久违的满足。
他睁开眼,轻声道:“中.山国叛逆之事,还有谁,有异议?”
一片鸦雀无声之中,中.山国便背上了谋叛的罪名。
“那么众卿认为,对谋叛之人,要如何处断?”天子将目光扫向殿堂,所过之处无人胆敢抬头,连那解光、夏贺良等一干佞幸,都猜不透天子如今的心思,没人敢再出言建议。
终于还是大鸿胪任宏出班道:“中.山王太后冯氏、中.山太后卫氏,乃是首恶,其罪当诛,余人当是从犯,或徙或徒,按律行事便是。”
这任宏也是两朝老臣,但他平时不显山露水,最是四平八稳,虽未得天子如何亲近,但位子坐得也是极为稳固。
天子脑海中忽然闪过那冯太后的样貌。
他幼年之时,曾跟随父亲在长安居住,也曾见过这位老妇。他的印象当中,这位尊贵妇人总是不苟言笑,神情严肃,但在看见宗室的小儿之时,总能从袖中顺袋摸出几块吃食。可不知为什么,自己的祖母却极其讨厌她,知道自己手中的吃食是她给的,宁可扔出去喂野犬,也不让他吃。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慢慢道:“那冯氏虽为首恶,但毕竟曾是高宗皇帝的妃嫔,就此诛却,只让天下人说朕无情无义。便将其贬为庶人,将她关进桂宫幽僻处,了却残生罢了。”
众臣忙不迭地跪下,称颂天子仁慈圣德。
此时却有一名近侍从外而来,在天子身侧的帷幕后轻声禀道:“陛下,方才金吾来报,那中.山冯氏,方才...方才已经自尽了。”
一片歌功颂德声中,天子又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
这天下最有权势的帝王,突然觉着这生杀予夺的大权在握,有时其实也没甚么趣味。
第二百二十六章 春归家何在
中.山一案,震惊天下。
冯、卫两族坐巫蛊之罪,谋害当今,冯氏为首,卫氏为从,按律首恶当诛死,从者移徙。
但在天子下明诏之前,那谋害天子之冯习已死,冯氏太后冯媛自尽,冯太后之弟宜乡侯冯参亦自杀于廷尉狱中,冯氏一族赴死者十又七人。天子不忍再添杀戮,仍以王太后之礼将那冯太后归葬中.山,冯氏一族剩余之人移归故郡,卫氏一族移徙合浦。
冯太后本不用死,但她舍弃性命以作赌注,终于为族人赌赢了一铺。
她以自己的死,换来了全族的幸存。
听到逃脱死劫的消息,中.山罪民,两族之人无一个欢欣雀跃,皆是痛哭失声,俱各感念祖母舍身保全族人之德。
中.山国坐叛逆之罪,人徙国除,立功者自然受到奖赏。
内朝谒者郎官张由首举有功,天子赐爵关内侯,史立则被擢为中太仆,一人得爵加邑,一人跻身比二千石内朝公卿,赏赐不可谓不厚,真是羡煞旁人。
忠直之士对这等小人的升官发财多嗤之以鼻,但同是佞幸者,便均开始心思活络起来,心中恨不得汉家再出几个叛逆,让自己也有份首举审讯,得这一份泼天功劳。
世风日下,全在人心。
与此同时,一条敕令从皇宫之中,确切地说是那东宫之内,隐秘至极地传遍整个关中三辅之地,甚至通过不为人知的渠道,传到关外诸郡的郡守手中。
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寻找一名五岁小男孩儿!
相貌不知,身高不详,只要是无父无母,不知乡贯来历的,一律拿捕到有司听从发落。
连市井游侠儿,贩卖消息的线引们,都得到隐秘消息,谁要是找到那个官家寻找的小男孩儿,便可领取五十万的赏格。
要知道,当年逃犯杜稚季的赏格,最高只不过十万钱!
上有所令,下必行之,不仅是北军缇骑,城中金吾,三辅官署,都安排人手四处搜寻那神秘的五岁小孩,吓得关中地区有小孩的家庭人人自危,均是约束自家孩儿不得外出乱跑,恐被官家捉拿了去。
京兆尹自然也接了这项敕令,只得发下令箭,命各曹出人,大肆搜寻这不知身在何方的小男孩儿。
五官功曹吕节专司拿贼,手下公人乡勇颇多,这几日领了令箭,没头苍蝇一般在辖区刮地三尺,虽然寻到几个岁数相近的孤儿,但俱都乡贯明白,兼有附近百姓作证,不是什么来历不明之人,只是白白费了不少气力。
为了这没头命令,他已是三日没有归家,今日身子实在吃不消,这才告了半天的假期,返回自己府君巷中的小院。
此刻吕节躺在院中的竹椅之上晒着初春的暖阳,看着女儿妍君在旁欢笑玩耍,妻子在厨下熬煮滋补的鸡汤,食物的气味弥漫了整个小院,墙头椿树冒出了几丛红芽,心中只觉五年之前花费二十三万钱买下这座小房,实在是明智之举。
能在府君巷安家,让多少同僚艳羡不已,如今可买不到这么便宜的房产了。
须臾饭熟,吕节的夫人廖氏将鸡黍端入堂下,招呼父女二人用饭,小女儿早已欢呼着跑进屋内,吕节也站起身来,方欲举步,忽然听见门口传来笃笃两声敲门声响。
是谁上门来了?
吕节有些疑惑,开门看时,只见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站在门口,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只有一双眸子熠熠生辉,极有神采。
“你是....”吕节一呆,忽然喜道,“头儿!你回来了?!这半年多,你去了哪里?”
这个走到吕节家门前的年轻人,竟然是失踪了半年之久的杨熙!
吕节刚想将杨熙迎迓进院,猛然间瞳孔骤缩。
因为他此时才发现,来者不仅仅是杨熙,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儿,正牵着杨熙的衣角,怯生生地看着吕节。
吕节冷汗顿时就下来了,本已伸出的手就这么僵在原地。
小男孩,五岁上下。
“这是....”他只觉嗓子发干。
杨熙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刚欲回答,只听得院中吕节的妻子廖氏喊道:“是谁来了?”
吕节也是心思活络之人,顿时便有
决断,一把将杨熙连带那小童一并扯入院内,将大门扑地关上,还插上了门闩。
“这是....杨郎官!你怎么来了!”廖氏看到杨熙,先是疑惑,然后也是又惊又喜。杨熙乃是他们家的贵人,虽然现在看起来衣衫褴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杨熙到来,她还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个少年郎官虽然形容落魄,站在面前,却似有一种往日没有的身采由内而外地焕发出来,更增不少沉稳之气。
“这孩子是...”廖氏又看见那随在杨熙身边的小童,刚欲疑惑发问,却被吕节拿眼一瞪:“妇道人家,问东问西作甚!还不去添两双碗筷!”他早已看出一大一小两人身无长物,估计肚里也没什么饭食,正合先吃一顿饭再说其他。
廖氏回瞪他一眼,可也没说什么,扭着丰腴的腰肢去厨下拿碗筷。她是落拓大族之女,嫁了吕节这个小吏,本来家庭地位极高,但如今吕节已然由吏而官,腾飞发达,无形之中在家中的地位便有了不少变化。
吕节着自己的女儿妍君带那男孩儿去洗手脸,小男孩双目中流露警惕之意,只是抓住杨熙的衣摆不松手,还是杨熙让他快去,他才跟着小姑娘去井水边上盥洗。
吕节一家和杨熙二人在堂上分宾主坐下,便即开始用饭。杨熙本是斯文之人,可是如今吃起饭来却如风卷残云,直如饿死鬼一般,将吕节一家都看得呆了。那小童看来也饿得紧了,吃了一碗又一碗,但是仍能看出,这小孩儿极有教养,虽然肚饿,但仍是极力克制,吃相不若杨熙那般难看。
一顿饭吃完,一桌饭菜若有十分,竟有七八分进了杨熙和那小儿的肚皮,看这两人意犹未尽,想来再多两碗也能吃下。
baimengshu.com
但是吕节知道,久饿之人一次不能多吃,否则定会撑坏了脾胃,便让廖氏收拾碗碟,又着小女妍君与那小男孩耍子,自己却与杨熙来到堂下坐地。
他有许多事情,必须向杨熙问个清楚。
“头儿,你知不知道....如今整个关中都在找....”吕节看了一眼那心事重重的小孩儿,压低声音问道。
“知道。”杨熙面带无奈苦笑,“有司满地遍寻不着的那个小孩,便是他了。”
吕节的担忧得到了印证,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响:“头儿,为何宫中要找这个小娃儿?他又如何跟你在一起?”
杨熙盯着他的双眼叹息道:“吕节,我能信任你么?这事干系太大,一旦让你知晓,可能会有不小的祸事。”
吕节见到这位老上司欲言又止的模样,知道其中干系不小,他也苦笑道:“头儿,我不敢保证,你先说说看。”
吕节本就不是那种忠直骨鲠之士,只是机缘巧合,才与杨熙产生诸般关系,若他拍胸脯保证无论何事都替他承担,他反而还会有所顾虑,但如今这种反应,才像他的真实性格。
杨熙长吸一口气,低声道:“这个孩子,便是刚刚被除国的中.山遗孤,中.山王刘箕子。”
吕节虽是个小官,但是身为京兆府属官,对朝中诸般大事都有一些耳闻,近期中.山谋叛一事天下皆知,他又如何不晓?杨熙只这一句话,便让他全部都明白了。
怪道中.山国叛乱一事,昭告天下者仅有对冯氏、卫氏的处罚,而并没有提到那中.山幼王,原来这中.山王竟没有被有司拿住,而是仍然流窜在外!
宗室王族,叛国遗孤,怪不得宫中语焉不详,只让寻找五岁孩儿,原来找的就是他!
吕节只觉喉咙发紧,双股发颤,他颤声道:“那...那中.山王为何会与头儿在一起,难道...难道头儿你参与了中.山国的叛乱?若你是叛贼,我可不敢帮你啊!最多...最多我不会首举你便是....”
杨熙愕然,没想到吕节思维跳跃,竟有这般想法。
但是吕节作为朝廷命官,能说出不会首举的话来,也是难能可贵了。
杨熙没好气道:“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参与叛乱?便是中.山国谋叛,也是遭人冤枉的,我只是因缘际会,才将这中.山幼王救下,流落躲藏至此。”
吕节听说杨熙不是叛贼,略略放松了些许,但偷眼看看那身份尊贵而又敏感的小儿,不由得又咽了一口津唾,低声道:“头儿
,你一定要帮那小王爷么?便是中.山国是被人构陷,但如今天子已明昭天下,中.山叛逆的罪名已是洗不掉了,若被人发现那小王就在咱们身边,便是黄泥巴落裤裆,不是屎也是死了。”
杨熙叹道:“我与这小王爷有些渊源,实难见死不救,况且这些时日我与他相处既久,已成了他能依靠的唯一之人,我又怎能舍他而去?”
吕节与杨熙相处日久,甚至可以说是除了若虚先生和杜小乙之外,最了解他的人,他的正气,他的优柔,吕节全都明白。
可正是因此,吕节便更要劝他:“头儿,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但是这个祸患实在太大了,一旦泄露,那便是天大的祸事,不仅是我要跟着您倒霉,连京中丹夫子也要被你连累!难道您已经忘了丹青小姐了么?”
丹青。
这个名字是杨熙的软肋,杨熙在苦旅之际,在困顿之中,在迷惘之时,便是靠着心底的那个倩影,才数次支撑了过去。
他在婚礼前夕不告而别,对寻常人家来说乃是天大的耻辱,丹青一定会怨怒于他,甚至可能再不与他往来,可是自己又怎能忘了她?
“丹青....她...她还好么?”杨熙苦涩道。
“您在婚礼将届之前不告而别,丹夫子找上杨府门去,可是若虚先生也不见了,气得他连车辕都掰断了,声称再也不与杨家往来,便是将女儿嫁给路边乞丐,也不嫁给你。”吕节熟知京中轶闻,又专门探听过丹、杨两家之事,自然说得活灵活现。
看到杨熙双目黯淡下去,吕节才又继续道:“谁知丹小姐不是寻常女子,她道丹家已受过杨家之聘,她便已经算是你杨家的媳妇儿,你什么时候回来她都等着你,你不回来她就等你一世!她还将发髻盘起,以明志向!”
杨熙脑中轰的一响,双目之中竟自流下泪来:“青儿....她...她何至于此啊....我实在愧对于她...”
吕节不失时机地劝道:“丹青小姐如此待您,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她呀!如今你带着这个烫手的小王爷,若被人知晓,岂不是要连累丹家,连累丹青小姐?”
“那...那你是准备把他交给有司?”杨熙哑声道。
吕节干笑道:“我吕节也不是那为了功名利禄不择手段之人,这小王爷身世可怜,若将他交给有司,怕是也会良心不安....不如今夜咱们便偷偷出得城外,找一处闾里,将他弃在那里便了。”
杨熙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疲惫:“如今三辅之地,都在找那五岁小儿,别人将他交了出去,跟我亲手送他去死,又有什么分别?”
吕节默然良久,忽然道:“头儿,不是我吕节无情,凭着咱们的关系,便是要我陪您去送死,大概我眼一闭也就去了,但我也有妻子家人,若是容留你在此,一旦漏了行藏,被人发现咱们窝藏逆贼,不是我一个人陪着您死,而是满门抄斩的惨祸!您要做圣人,可也要想想自己的家人朋友,想想自己的身边人!”
圣人?杨熙一阵迷惘,我竟是要做圣人吗?
原来扶危助困、怜悯弱小,身践大义,竟然都是圣人才能做的事了!
杨熙忽然站起身来,只想仰天而笑,却又笑不出来。
吕节见他神情有异,紧张地站在一旁,嚅嚅嗫嗫道:“头儿,我不会说话,我只是想劝您....”
杨熙忽然直视着吕节的双目,眼神竟是澄澈如冰湖水面,直可照见人心。他抬手拍拍吕节的肩膀,轻声道:“不用说了,我明白的。多谢你跟我说这么多,嫂嫂做得饭也很好吃。你说得对,久留在此,恐生枝节,我跟箕子这便走了。”
“头儿,外面太危险....”吕节还待再劝,杨熙已经向箕子招一招手,后者赶紧站起身来,还不忘与那一直陪着他玩耍的女孩儿躬身一礼,然后跑到杨熙的身边,一副唯杨熙是听的样子。
“怎么这便要走了?”廖氏不明就里,送出门来,却又吃了吕节狠狠一瞪。
“头儿,你要三思啊!”吕节就差没有伸手将杨熙拉住。
杨熙却头也不回,带着箕子毅然决然走向门首,寂寥的背影中,只留下一句让吕节似懂非懂的话语。
“若是当年,先生也选择不救那孩子,那我早就死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何处是梁园
杨熙带着刘箕子走出府君巷,只觉天下虽大,却不知该去向何处。
他看着霸陵县外的苍苍暮色,又想起自己带着刘箕子翻过武关山隘的情形。
那日杨熙负着箕子,几乎耗尽了全部心神,费了夜的时光,才以“蹈虚”之术逐步上攀,从崖谷之中偷过武关关隘,进得关中之地。可笑那史立派遣的金吾卫缇骑和百名武关戍卒在山间寻找刘箕子的下落,却是一无所获,谁能料想到竟有人能从峰峦底下凭着双手双脚攀援而上?
便是杨熙自己,之前也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完成这神迹一般的壮举!
身在灵台云端上,脚踏层峦万仞攀,正如任文公所说,杨熙如今已经算是一名货真价实的方仙术士了。
可是人力有穷,杨熙救得刘箕子的性命,却解不得他面临的困境。中.山冯氏、卫氏一族皆为囚徒,巫蛊叛逆一事还不知天子如何处断,这小小孩童是有家难回,有亲难认,对他来说,只要是有人烟处,便皆是危险。
如果是先生当此绝地,又会如何施为?杨熙虽然有万藏贮在胸中,但当此之时,仍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才知自己比起先生,无论是智谋还是应变,都还差的很远。
不知先生如今是否还在长安?他现在境况如何?
虽然他也想过向先生求救,但是一来不知先生究竟身在何处,二来也怕走漏风声,反而引祸上身。他心中计议,此时宜静不宜动,须得暗中观察探听中.山国的境遇,再决定下一步的去向,于是他便一路躲开大道,携着箕子只在人烟荒少处行走,便是经过市井繁华之地,也是谨而慎之,绝不久留。
杨熙曾为京兆府的功曹,更曾驱车走遍整个京兆辖区县城,地理颇为熟悉。他带着箕子一路北行,既不敢离长安太近,又怕离长安太远,有些重要消息探听不到,只在临潼、渭南诸县左近盘桓。所幸荒年之中,携着孩童逃荒者并不鲜见,故而他二人一路走去,并未碰到什么无法应付的麻烦。
杨熙身上带得有一些济阳县主赠送的钱钞,但如今身边还有个半大孩子,吃用都是开销,不过十余日间,杨熙已是身无分文,只得权作江湖方士,从百家万藏当中拣选一些开符看相之法,符水驱病之术,为人祈禳以换饭资。但如今正是荒年,他这营生好坏,可想而知。
那刘箕子虽只是一名五岁小儿,但许是生长在宗室大家,又从小命运多舛,心性极是坚忍,跟着杨熙纵是饥饱无着,也没有半句怨言,只将他当了唯一的倚靠。
两人饥一日饱一日,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走,终于有一日竟在街市上听到了天子裁决中.山谋叛的消息。
天子明诏天下,此事一时间路人皆知。
刘箕子听说祖母冯太后自尽而死,却保全了冯、卫两族大部分人的性命,眼泪一下便流了出来,只是害怕引人注意,才忍住哽咽之声,只是无声啜泣。但又听到冯氏移归上党故郡,卫氏举族移徙合浦,至少母亲还保得性命,心中又是暗暗欣喜。
杨熙听说这个结果,也是叹息不已,冯太后于最艰难的境地仍是以自身性命为代价,保住了如许多的族人,真是可敬可畏,兼有大智,那卫姬忍辱偷生,何尝不是大勇?
毕竟覆巢之下没有完卵,顶着叛逆的罪名,以流刑之身活着,可能比干脆去死还要痛苦百倍。
到此,中.山叛逆之事尘埃落定,知道刘箕子尚有亲族存世,杨熙便晓得自己该与他分别了。杨熙给了他两个选择,或是送他去上党,投奔祖母冯氏一族,或是送他去合浦,
让他与母亲团聚。
刘箕子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要去找母亲。毕竟冯氏一族乃是祖母的亲族,祖母如今已经死了,而母亲卫姬,却仍然活在世上。
哪有不想着与母亲团聚的孩儿?
送一个小孩子去合浦,不用想也知是千难万险。若是小乙身子康健,且人在身边,杨熙倒是可以拜托他走上一趟,毕竟小乙惯在草莽市井打混,且武艺高强、心思纯善,必然愿意走一遭,但如今他仍在济阳县中养伤,离此更有数百里远近,根本指望不上。
那么自己还能拜托何人?
杨熙忽然想到一个人,便是自己在京兆府任功曹时的下属和继任者,吕节!
虽然吕节圆滑世故,但与杨熙关系匪浅,且心地也并不坏,也许愿意帮自己这个忙。
若是他能够出力,想法子将这落难的小王爷送去合浦,等到风声过后,再让他与卫姬母子重聚,那自己便能心安了。
计议已定,杨熙便带着箕子赶赴霸陵县而去。
但没想到刚刚出发几日,事态又有变化,忽然关中诸县都开始搜索五岁小孩,摆明了是要寻访失踪的中.山王!
杨熙淬不及防,遭了数次盘问,他二人没有官引凭信,一问便露马脚,只得落荒而逃,再也不敢经过县城和村落。
所以终于到达霸陵县吕节家中之时,两人才如此狼狈。
结果两人只是在吕节家中吃了一餐饭,杨熙甚至都没有开口提起让吕节帮忙送刘箕子出关去往合浦一事,便从府君巷离开了。
aiyueshuxiang.com
他并不怨怪吕节,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他也是有家室宗族之人,如何能苛求他舍了一切,跟自己一起去冒险?
吕节的话也让杨熙意识到,想要救人,只靠一腔热血,一颗好心是不够的,更要有那舍弃一切的勇气和志气!自己想要将箕子送到合浦,送到上党,又想着托付友人,代替自己奔走相送,其实是自己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已经做得足够了,已经可以从这件事当中抽身而出了!
这样的自己,和要将刘箕子遗弃在陌生闾里的吕节,又有什么分别?
先生当年为救自己,可是连官位俸禄、家人亲族,甚至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要了!
刘箕子见杨熙忽悲忽愁,忽而又咬牙切齿,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不由得惴惴道:“阿...阿叔,你...你怎么了?是不是箕子...箕子让你为难了?”
杨熙低头看着这出身尊贵,命途多舛,但跟着自己流浪月余,无论是饥是寒,却总来没有叫苦过的小王爷,脸上忽然现出坚毅之色,伸手一把将他搂在怀中。
“你放心,箕子,阿叔一点都不为难,我绝不会抛下你不管的!不管是送你去合浦还是什么地方,我都能做到!”
他本来只想回长安去,如今长安也已近在眼前,那里有心爱的女子,有他的先生,更有他的未来。
但这又怎么样?
这孩子是一条性命啊!
这条性命,如今只有他肯救,也只有他能救!
此刻杨熙已暗下决心,自己便是拼尽全力,也要将这个孤苦无依的孩子送出险境!
箕子惴惴的心这才放下,但心中不安瞬间又化作委屈,只伏在杨熙胸前,伤心地呜呜哭了起来。
“什么人在那里?”两名巡夜的戍卒经过,听到巷口有些响动,均是齐齐厉喝出声。
但等他们靠近过来查看,只发现巷口空无一人,在他们觉察不
到的视线死角,却有一个黑影如苍鹰振翅,悄无声息地掠过墙头,消失在夜幕之下。
杨熙就这么负着箕子,无声地奔走在暗巷之中,遇到障碍则直接一纵而过,须臾便来到城墙边上。
如今处处都在搜寻箕子,自己在城中久留只怕引起祸端,还是先出城去的好。连日的奔波,让他的“蹈虚”之术臻至大成,数丈高下的城墙也拦他不住,就算负着箕子,只要墙面有可攀附之处,他便可无声攀下,如履平地。
但就在他要跃下城墙之时,猛地心神一震,脚下忽然停步不前。
“谁?出来!”他向着墙垛阴影处低声喝道。
这段时间的颠沛流离,不仅让他的“蹈虚”之术运用得更加纯熟,更将他的神念之力淬炼得更加坚韧雄浑,呼吸之间自然外放,几可以覆盖数丈方圆,周遭异状不用目视,也可悉数感知,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够带着箕子流浪许久,却从未被人抓住的原因。
“不愧是若虚先生的弟子,竟能发现我的存在,不错,不错!不枉我冒着寒风在此等你许久。”阴影之中一人缓步走出,是一位满脸皱纹,头发花白的老者,他身形微微佝偻,身上穿着朴素布衣,一双眸子却在夜幕里闪烁有光。
“你...你是何人?”杨熙看见此人,只觉陌生至极,以他的记心,若是曾经见过之人,必不会认不出来。但是这人却一口喝破他的身份,显然是大有来历,让他警惕万分。
“我?我只是个在泾河上钓鱼的老头儿罢了。”那老者眼神玩味,看着杨熙和他身后背负的小童,刘箕子被他的眼神一看,没来由的感觉心中一阵发毛,不觉转过脸去。
杨熙受感到箕子的紧张,忽然心脏开始狂跳!
他想起先生曾经对自己提起过的一个人,那就是百家盟现在实际上的首领,也是百家盟十二脉中,纵横一脉的魁首唐渊,总是戏称自己是“泾河之上一钓翁”!
“你...你是唐渊?”杨熙心神紧绷如弓弦,化虚之术已开始全力运转,随时准备逃入茫茫夜色。
他曾经与百家盟的蛛夫人、蝠先生打过“交道”,无一例外皆是印象深刻,如今他只觉四围的黑暗之中,藏满百家盟的妖魔鬼怪。
“别紧张,”唐渊笑道,“如果我想对你不利,绝不会独自一人前来见你,只需要带上两位盟中长老,管教你想逃也逃不掉。我来此见你,是想跟你谈一笔生意,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听?”
杨熙思维俊敏,立刻便猜到了他的目的。如今到处都在搜寻箕子,自己不知能不能保他安全,可谓是身处困境,百家盟此时来找自己,当为了此事而来。
这便如抛给溺水之人一根绳子,谁能视而不见?
但杨熙知道,这百家盟所谋深远,自己和箕子身份皆如此敏感,若是落入百家盟的掌控,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
“滚吧!我不想跟你们这些鬼蜮中人做什么生意!”杨熙冷声道,“你们的所作所为,我还没忘呢!”
仅仅杨熙所知,便有伤人害命、毁坏城垣、毒杀宗亲、染指大统这些骇人听闻的罪状,他又怎么会与这些穷凶极恶之人合作?
最重要的是,先生曾经嘱咐过,面对这个叫唐渊的老者,不论他说什么话,最好是一句都不要听!
说罢,杨熙将身一纵,顺着城墙纵跃而下,如一尾游鱼回归大海。
墙头之上,只传来唐渊一声叹息:“唉,我不妨告诉你一个消息,若虚先生已经不在长安城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花明杨柳岸
唐渊最后这句话,杨熙当然听见了。
但他没有止步,仍是快速飞掠下城头,投入茫茫暗夜。
他知道唐渊说出这话的目的。
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那先生不在长安,自己就失了最大的倚仗,不管面对朝堂官场,还是面对百家盟这种隐秘而强大的势力,他都无法从容应对。
更不用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杨熙还带着中.山王在身边,若不借助百家盟的势力,还真是处处难过,寸步难行。
但是唐渊怕是要打错算盘了,如今杨熙已经下定决心,不惜付出一切代价,也要将中.山王送出险地!
就算先生不在,自己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他也绝不会与这些鬼蜮奸人沆瀣一气。
唐渊自称只身前来,倒是没有说谎,直到杨熙负着箕子逃出数里开外,也并无百家盟的人对他进行拦阻。但如今处处都是危险,杨熙不愿再靠近城池聚落,只在一处荒村中暂时安歇。
第二日上,杨熙便开始盘算该如何将箕子送出关中,只要出了关中,搜捕他的人便会大大减少,自己也不至于日日狼狈奔走。但要出关,则必须经过关中数座关隘,武关道自是不能再走,毕竟官军就是在武关失了中.山王的踪迹,想必那方一定是戒备森严,说不定还在大肆搜捕。
函谷关、大散关则是有重兵把守,杨熙自忖便是有蹈虚之术,也难以不让人察觉地从这两座关隘偷度而出,那么剩余便是西北面的萧关,从萧关出关中,不仅要绕个大圈子,出了萧关便是西北蛮荒之地,根本不是合浦一道,从萧关出,无异于南辕北辙。
自从那日见了唐渊,杨熙更是处处小心,步步谨慎,便在荒郊野岭之中,也是警惕非常,毕竟官军易躲,暗箭难防,谁知那势力遍布关中草野的百家盟是不是在盯梢他的一举一动?
但奇怪的是,自从那一日唐渊孤身来见,杨熙便再也没有遇到过百家盟中之人,直让他感到疑惑非常。那百家盟中的长老蝠千里,可是阴魂不散,追踪自己千里之遥,还数度对他痛下杀手,为何百家盟知道自己回到关中,却没有对自己步步紧逼?
他哪里知道,百家盟当中也不是铁板一块,如今的盟主唐渊其实一直怀着拉拢他的心思,并不想制他于死地,只有那在杨熙身上数度吃亏的蝠千里,却是对他起了杀意,才无视唐渊的谋划对他悍然出手。
而唐渊作为盟主,首先更是纵横一脉长老,精擅捭阖之道,不以强力胜人,只是以言语在杨熙的心中种下动摇的种子。
善钓者耐心必佳,唐渊既自称钓翁,便有足够的耐心静看事态发展。覆灭中.山国,乃是他谋算之中小小一环,其最终目的,仍在天子庙堂之上!
今日杨熙不愿屈服,若是明日有比这中.山王更重的负担压在他身上,他是否还能坚持不向百家盟低头?
杨熙如今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才能出得关中,浑然不知百家盟织就的一张大网,正要将他和整个天下笼罩殆尽!
----------------------
春日的气候一日暖似一日,溪涧之水开始流淌,山川蒙上一层薄雾,灞水河畔的柳条儿也渐渐泛起绿意。
灞河水涨,烟波浩渺中零星有渔船辛勤捕捞着春鲫,还有富贵人家的画舫缓缓而过,下有舟子卖力划船,上则见公子佳人吹弹相和,富贵者与贫穷者在这水天之间共同构成了一幅奇景。
江心有一艘画舫,虽然看起来并不奢华,但鹢首金纹,栏轩棚敞,甲板之上有桌有椅子,看起来极是雅致,且船尾还有两名眼神凌厉的壮汉逡巡守护,下层桨仓居然分为数间,除了舟子更有厨子、下仆
在内,显然这画舫的主人乃是富贵清雅之士,便在江上泛舟游览也有众多下人服侍,不忘享受生活。
船首处有一位少女正在抚琴,此女不过双十年纪,容光姝丽如玉,乌发挽作迎春髻,衣袂如仙,十指忽轮忽钩,按柱却转,琴声铮然,将一首《幽兰》奏得如裂金帛,穿过江风向着水波深处荡漾而去。
一位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立在船舷,闭目静听,手指和着节拍在船栏上轻叩,待得一曲完了,才出声叹道:“将琴代语,诉尽衷肠,好曲,好曲啊!”
那少女立起身来,秀丽的眉眼见却似凝着一丝化不开的冷意。他看也不看这公子,只是轻声道:“妾身琴艺粗浅,没得污了公子的耳朵。”
那公子看向少女的眼神奔放而灼热,怎奈根本无法获得回应,只好没话找话,他看着岸边微绿的垂柳道:“今年春色来的晚些,往年此时柳树已经吐蕊,柳絮飘飞如同飞雪一般,那时才叫好看。今日有幸邀得姑娘同游江上,却不见那灞柳风雪的胜景,却是有些可惜啊。”
少女看看岸边的柳树,忽然微叹道:“不是春来得迟,是那柳芽儿已被人采光了,自然不见飞絮。”
公子听见少女说得奇怪,疑惑道:“采柳芽儿?是谁这么无聊,竟做这等煞风景的事?让我知道了是谁干的,定要狠狠收拾他一番!”言语间一点都不像开玩笑,显然是真的有这个能耐。
少女眼神萧索,轻声说道:“虽然春日万物生发,正式风景美好之时,但在民间正是那余粮吃完、新苗未长的尴尬时分,所谓‘青黄不接’便是了。去岁天寒大饥,春日一来,能吃的草芽柳尖便是穷人的救命粮,若有余粮,谁会采这柳芽果腹?”
公子听了这番话,不由得尴尬一笑。他是官宦子弟,地位既高,身份尊贵,哪知道这民间疾苦?正欲再没话找话,那少女已去船头抱起瑶琴:“妾身着了江风,头有些痛了,要去舱中卧一会儿,公子请自便吧。”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回后舱中去,扑地将舱门关上闩好。
燃文
船尾一名护卫走了过来,看着紧闭的舱门低声怒道:“好不晓事的小娘皮,公子待之以礼,动之以情,她竟还是如此冷冷淡淡,一点都没有回应,难道真以为自己是....”
那少年公子脸色阴沉,再没了方才面对少女那般的温柔和煦,他烦躁地打断多嘴的护卫:“别说了!她既上了船来,难道还能飞了不成?不管她应还是不应,今夜本公子便要与她成其好事!”
成其好事?那护卫一听,脸上不禁露出淫邪的笑容。
忽然咕咚一声,船头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那公子防备不及,差点跌翻在甲板上,多亏护卫眼疾手快,才将这公子扶住了。
“他妈的,怎么回事?”护卫向着画舫下层的桨仓骂道。
“老...老爷,”画舫下层传来舟子惊恐的声音,“咱们...咱们好像撞坏了一艘小船!”
这画舫高大坚固,行驶在江上之时,其他小船都是纷纷趋避,所以舟子行船之时更多注意河道水文,不太关注前方,又加上船舷高企,对那些小舢板之流还真有可能看不见,但是直直撞上一艘小船,却也是意外之事。
公子脸色更差,命那护卫道:“你下去看看,画舫有没有撞坏!”
护卫应了一声,又问道:“那小船呢?却不知是否有人落水,是生是死。”
公子啐了一口:“管他作甚!他自己撞了上来,死了便算他运气,活着我还要找他算账哩!”
那护卫领命下到底层,看到画舫倒没有撞坏,只是将一艘小渔船撞得散了架,水面之上散落着一些渔网等物,不见有渔人在上,也许是那小船上本就没
人,只是脱了船索,漂流到江上,才恰巧被画舫撞坏。
护卫暗道一声晦气,便回去向公子复命,他万万料想不到,此时此刻便在他咫尺外的船舱外壁上,一个少年背负着一个孩童,手跩船索,脚踩外舷,如同一只悄无声息的狸猫,一路攀援向画舫上层。
那个少年和背上孩童,却是杨熙和刘箕子。
那日杨熙离了灞陵,左思右想也找不到通关出隘的稳妥法子,后来一直走到灞河之畔,看到汤汤水脉川流不息,他忽然想到《武芸兵法》中有一句箴言,乃是“陆不可则水”,顿时茅塞一开。
谁说要出关中必须闯关过隘?若是走那水路,只要经过灞河水路,进入渭河,再一路顺流而下,便可进入河水,离开关中。一旦到了关外,还不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他幼年长在江夏,习熟水性,昔年又曾与先生一道,泛舟灞、沣数月之久,惯知御舟之法,只要能够觅得一艘小船,便可趁着春江水涨,走水路而去!如此一来,甚么官军搜捕,都不用怕了。
眼看灞河官渡不远,杨熙虽不敢去那官渡乘船,但他知道官渡周边,必有野渡,便循河而走,期冀可以找到一艘小船,从而可以乘船顺流出关。
走了两日,杨熙终于看见一处渔民聚居的闾里沿河而建,夜间颇有几艘舢板停在河汊当中。他不敢现身与渔民交涉,生怕走漏行迹,只能伏在乱草之中静等深夜到来,这才切断缆绳,偷了一艘舢板。
不是到了走投无路,杨熙也不愿行这盗窃之举,但为了刘箕子的死活,也不得不急事从权了。
杨熙提心吊胆地撑船入河,一夜便顺流而下十数里,就算那闾里发现小船失踪,应该也追他不上了。看着渐渐升起的红日,杨熙只觉心怀大畅,终于放下心来。
那刘箕子又累又困,早已蜷缩在舢板之中呼呼大睡,杨熙经过数日的辛劳和提心吊胆,再加上彻夜的操舟之后,也觉身体困乏至极,不由得在春日的暖阳之中打起了瞌睡。
小船漂啊漂,一直漂到灞水中央的航道之上。等杨熙听见画舫摇橹的声音,猛然惊醒过来的时候,那画舫的鹢首已经逼近舢板之前,再也躲避不及了。
杨熙大惊失色,危急之中只得负起睡眼惺忪的刘箕子,急运化虚之法,将身猛地一纵,在千钧一发之际攀着画舫的一条缆绳,躲开了船毁人亡的猛烈撞击!
那护卫下来查探碰撞情况之时,杨熙早已轻身纵上画舫顶层,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舱室的窗户里钻了进去。
杨熙一进船舱,便发现这舱中陈设颇为高雅,绝似一间小小卧房,不仅有床榻,还有桌椅等物,桌上还放着一具古朴的瑶琴,燃着袅袅馨香。
那床榻之上,还和衣卧着一个女子,面朝壁板,倒是没有被他惊动。
箕子正在迷糊睡觉,没想到杨熙将他一把拽起背在背上,他只是本能地死死抓住杨熙的脖颈,便觉腾云驾雾一般,眼前景物变幻,竟来到这样一个船舱当中,他这才回过神来,小嘴一瘪,便要放声大哭。
杨熙手忙脚乱把他放下,捂住他的嘴巴让他哭不出来,生怕惊动了那睡在榻上之人,但哽咽之声仍是传出些许,那女子惊觉起身,发觉舱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大一小两个男子,还都衣衫褴褛,下意识便想大声惊叫。
但是当她看向杨熙的面孔,到了嘴边的惊叫却变成一声低呼,然后赶紧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你...是...杨熙?”女子一双妙目越睁越大,死死盯着杨熙那满是尘灰污渍的脸庞。
杨熙看到少女的脸庞,看到女孩儿眉眼间那一丝化不开的冷意,心中不禁也是猛地一跳!
第二百三十九章 穷途坎坷多
据传,在长安最贵最神秘的青楼当中,有两位艳名远播的头牌姑娘。
一位名叫堇娘,生得妖冶媚人,艳色无双,其性格火热放荡,许多王孙公子都曾是其入幕之宾,但这位姑娘却已在两年前病逝了,许多有机会一亲芳泽的男子,都到她的坟头掬过一把辛酸泪。
另一位唤作金桂,其容色不输堇娘,性格却与那堇娘完全相反,极为冷峻疏淡,不苟言笑,虽身在青楼,却一直守身如玉,未曾被人梳拢。金桂姑娘弹得一手好琴,连琴艺大师李飞卿听完她的弹奏,都感叹道:“兰质蕙心、妙手天成,资质天下少有”,遂收她为关门弟子,将一身琴技倾囊相授。由是她的名声大躁,城中王孙、五陵年少都以听得金桂姑娘一曲为荣,更有富商大贾一掷千金,求那枕席之欢,却未曾听说有谁能得金桂姑娘的青睐。
“你是...金桂姑娘!”杨熙瞬间便想起这位从来都不苟言笑的暖玉楼红牌姑娘的名字。
“你怎么会在这里?”面面相觑的二人同时问出这句话。
两人虽然一是青楼的红牌,一是朝中的郎官,但杨熙的先生杨若虚,与那暖玉楼的鸨母莳妈妈颇有渊源,此前杨熙任京兆府功曹之时,因为杜稚季和雷狼之乱,也多次去过那暖玉楼中,虽然两人说过的话总共可能都不超过三句,但杨熙自幼锤炼神念,记心无双,自然记得这位姑娘的名字,倒是金桂看起来冷冰冰地,从来不主动跟他搭话,竟也记得他姓甚名谁。
“我...我遇上一些麻烦,不是故意要闯入姑娘的船舱之中,”杨熙面对着金桂一双妙目,竟有些语无伦次,“我这就走..这就走...”
就在这时,忽然舱门处传来笃笃几声敲门声响,一个男子在舱门之外朗声道:“金桂姑娘,你的头还痛吗?方才画舫撞了一艘小船,有些颠簸起伏,若还是不舒服,可否让在下一观?在下懂些推拿手法,或可减轻姑娘的不适。”
金桂听到这声音,不由得浑身一颤,一手探入怀中,擎出一件物事。杨熙看得较亲,竟是一柄三寸长的小巧匕首,不由得心中暗暗吃惊。
那金桂姑娘虽然手上微颤,但声音依旧沉静冰冷:“不劳董公子费心,妾身只是不惯乘舟,若是能得放还归家,那便没事了。”
“良辰美景,怎好归家?”外面那个男子调笑道,“如今画舫已经驶出十里,便是立刻转圜,也没法在深夜之前回到城门渡口了,不如就宽心在此江上过夜便了。”
金桂紧紧咬住嘴唇,一句话也不回答。
然后便听咣当一声大响,那舱门突然受了重重一击,且喜那木闩牢固,未曾崩碎开来,可房中的杨熙和金桂两人都被骇了一跳。
“小娘子,别给脸不要脸!”门外换了一个粗豪的声音,“我家公子看上你,乃是你的福分!你一个青楼雏妓,装什么贞烈节妇?早早开门,与公子成其好事,也免得两下难看!”
金桂面上气苦之色一闪而过,冷然道:“董公子,你也是朝堂大官,应该不会做这
种事吧?妾身虽是贱籍,也不是那等随便之人。若公子定要强迫于我,金桂别无所有,有死而已!”
舱外那公子这才慢慢道:“放肆,莫要唐突了佳人。金桂姑娘请自休息便了。”声音中满是不悦,不知是因为那个护卫的无礼,还是因为金桂的倔强。
杨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本以为自己是走投无路,没想到这位金桂姑娘,才是真正的身处绝境。
舱外那位什么董公子,又是何许人也?
那暖玉楼可是当年先帝赏赐给莳妈妈的产业,莳妈妈手中还有先帝御赐的丹书铁券,虽然这事少有人知道,但在京城有些势力的达官显贵至少模糊知道暖玉楼有个吓死人的靠山,等闲之人哪敢强行带出暖玉楼的姐儿?
这也是杨熙问出“你怎么在这里”的原因。
因为他知道暖玉楼的规矩,是不允许将女孩子们带出过夜的。
等等....董?
他忽然想起,外面那位男子的声音,他似乎也在哪里听过!
此时舱外脚步渐远,金桂颤抖的身子逐渐平静下来。她看着目瞪口呆的杨熙和那个吓得哭都不敢再哭的小男孩儿,轻声叹息道:“杨...杨公子...此处不是久留之地,你还是快些想法子逃走吧。”
杨熙还在回忆外面那个男子的声音,忽然开口道:“外面那人,是不是董家三郎董晖?”
loubiqu.net
金桂吃了一惊,不知为何杨熙一言便中,但看着杨熙一脸严肃的神情,不觉点了点头。
一门三董,董二最贤,说得便是董家三个儿子,老儿董贤最有出息,杨熙也曾在市上见过董贤面貌,不觉惊为天人,自问男子当众,无有能在容貌上与之比肩者。但要说到贤德,这董二也就是一般人罢了。董二都能算得三董之中最贤,那董大和董三的人品可想而知。
据说董大惯能为祸乡里,董三独爱流连花街柳巷,不知道真也不真。
但董贤得了天子的青睐,乃是如今御座前最受宠爱和器重之人,董家兄弟也便随他鸡犬升天,老三董晖年纪轻轻便被选作执金吾使,掌管北军行营,乃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实权官儿,当年杨熙为雷狼一案奔走,便曾与这董晖打过交道,结局可以说不欢而散。
如今关中之地皆在搜捕中.山王刘箕子,指挥北军的自然便是这董晖!杨熙带着刘箕子走水路出逃,阴差阳错竟跑到了董晖的座船之上!
真是老鼠跑进了狸猫圈,好巧,巧死了。
杨熙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来路,那半掩着的舷窗,他们便是从此而入,但如今小船已毁,自己若是带着箕子跳出舱去,无异于投河自尽了。
想到这里,杨熙苦笑一下,低声道:“金桂姑娘,在下若是孤身一人,便是哪里也去得,但是还有个孩子...实在是无处可去了。恕熙冒昧,我们能不能躲在这舱室之中,等这船靠近岸边,再行离开?”
金桂双眼一瞬不瞬看着杨熙,发觉这个她曾见过数次的少年,虽然面上仍
然年轻,但双目之中已有沧桑之色,再看他衣衫褴褛,形容狼狈,不知这段时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青楼行院当中信息最灵,她当然也知道这位杨郎官婚礼前夕突然失踪的轰动故事,不由得对他的去向产生一些好奇,没想到今日竟在此等尴尬的境地相见,还如此低三下气地恳求自己,不由得心中一软,低声道:“杨公子,你是妈妈这世上少数几个在意的人,若你遇上什么困顿,金桂自该相帮一二,可是...如今金桂也是自身难保,如何还敢留你在此躲藏?”
杨熙看她面上还算平静,但刚才董晖在外软磨硬泡哄她开门之时,她身子抖得厉害,连防身的匕首都拿出来了,这才想到,虽然印象里她一直都是一副冷若冰山的样貌,但说到底她也只是一名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柔弱的女孩儿呀!
不对,那匕首不是防身的武器,那是准备在受辱时自尽的物事!
“金桂姑娘,在下有些好奇,你又是为何会在董晖的船上?”杨熙将刘箕子安顿在船舱的角落,又转过身来向金桂问道。
金桂略一犹豫,便言简意赅地将日里之事娓娓道来。
原来今日金桂闲来无事,想起城外堇娘的坟茔一冬无人看顾,她与堇娘自小一起进得楼中,私下关系极好,那堇娘当年受了雷狼的诱骗,出卖了若虚先生,被莳妈妈迫得悬梁自尽,满楼姐妹只有金桂为之伤心许久,也只有她记得堇娘的坟头在哪,时时来添一抷黄土。趁着今天阳春气和,她便告了个假,一早出城来为堇娘添坟扫墓。
她甚至还带上了瑶琴,要为这泉下的姐妹弹奏一曲。
可是今日流年不利,刚出得城门,迎面便撞上这执金吾董晖。董晖曾经去过暖玉楼,自然垂涎这金桂姑娘的色艺双绝,便不管她答应不答应,以聆听抚琴为由,将她带上画舫。
金桂虚与委蛇,为他弹了数曲,但董晖丝毫没有要放她回去的意思,只是指挥画舫越行越远,且不断拿言语来撩拨,只求与金桂枕席相见,合衾同眠。
金桂虽是青楼贱籍,但性子高傲,尤胜闺中小姐,便来到舱里,闭了舱门只是苦熬,坚决不从其愿。
但她知道,在此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所在,自己可能只有自尽一途,才能免受这登徒子侮辱了。
就在她万念俱灰之时,又来了一个似乎在躲藏逃避什么的杨熙,却于她的困境丝毫无补,顿时让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听完这番话,杨熙只有唏嘘。
如今先帝已去,暖玉楼也不得不放低身段,笑脸迎人,如董氏这般的新兴显贵,也敢对暖玉楼的姑娘们行此非礼之事了。
“既然杨公子无处可去,那就在此藏着便了。”金桂思忖片刻,终于露出一丝释然的笑容,“可是公子必须答应我,万一...我是说万一,金桂若是遭到什么不测,公子也莫要惊慌,千万莫露行迹。只要你们不被人发现,就有机会逃走。”
杨熙看着女孩儿释然的笑容,只觉心中无比滞塞。
第二百四十章 暗度碧波去
“若那董晖闯了进来,你们便躲在榻下,我来跟他周旋。”金桂缓慢但坚定地说道,“只要你们躲藏妥当,总有机会逃走。就算...就算我死在这里,你们也不要出来。”
金桂已有了死志。
若是董晖敢闯进舱中,行那逼奸之事,她就敢以性命捍卫自己的清白之身!
“这怎么行!”杨熙听了这话,不由得霍然站起,但又颓然坐下。
他知道,这是自己和箕子逃脱的唯一希望,若是露了行迹,下场只有一个死字。
金桂看着杨熙脸上挣扎的神态,不由得叹息道:“杨公子,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但...但若是你们被发现,不独我不能活,恐怕还要添两个人去死吧。金桂虽然愚钝,但也听说最近全城都在搜捕一个五岁小男孩儿。”
如今搜捕中.山王的事在整个关中都闹得沸沸扬扬,路人皆知,青楼行院乃是消息最灵通的处所,金桂身为暖玉楼的头牌清倌人,又如何不晓?
看到杨熙带着一个小孩儿躲躲藏藏,听到董晖的名字又是那样忌惮,她已敏锐地猜到,这小孩儿多半便是那董晖和整个关中都在找的人!
方才她也曾有片刻的犹豫,若是将杨熙和这小孩儿藏在船舱中的事情告诉董晖,他会不会欣喜若狂,从而放过自己?
但一瞬间她便将这个念头打消了。
董晖和杨熙虽然都是朝堂官员,但是人品德行却是云泥之别。当年董晖带人查抄暖玉楼,丝毫不怜惜楼中姑娘的性命,也是那次骚乱之中,自己最要好的姐妹堇娘悬梁自尽,独留自己在世间受苦。杨熙却从不以贵人自居,每来楼中,对任何人都是彬彬有礼,也从未仗着与妈妈的关系亲近,对哪个姐妹有不尊重的行为,从来都是将她们当作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来看待。
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那是因为这些身份低贱之人见人识人太多,却没有人将他们当做人看!
反正自己已经打算豁出一死了,能顺便保全这一大一小两条性命,不也很好么?
“杨公子,我要你发誓,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现身出来。若是做不到,那你便带着这小娃娃直接跳出舷窗便了,反正早晚都是死,谁先谁后也没什么分别。”金桂一双曈眸紧紧盯着杨熙的双眼。
杨熙她澄澈如水的双眸,只觉相较与那丹辰子比拼目中神光,还要更加艰难,直想转移视线,但金桂那坚定的神色,又让他不能逃避分毫。
“好...”杨熙终于艰难开口,声音嘶哑如绳锯木,“我...我答应你就是....”
西红柿小说
金桂听他如此说话,这才露出一丝微微笑意,恰如春风吹过,山花粲然而开。
所幸直到夜幕降临,那董晖也没有再来罗唣,应是在间壁的另一件舱室中安歇了。
金桂和杨熙这才略略放松,心中皆是生出期冀,或能安然度过此等难关也说不定。
那刘箕子一个小孩,早已支撑不住,在榻上沉沉睡去。
既然床榻被占了,杨熙与金桂二人便只能分坐在舱室两处角落,虽无言相对,但呼吸相闻、四目相顾,场面极是尴尬。
杨熙努力分开心神,思想今后的去向,但鼻中嗅到金桂身上的女儿幽香,抬头便见那寻常男子都难得一见的如玉面容,如何还能静得下心来?
特别是他的神念雄厚,耳目都要远远强于常人,连金桂挪动身子时衣衫的摩擦,细不可闻的微微喘息,甚至连她砰砰心跳都能感知,更令他如坐针毡,不得平静。
金桂也在偷眼看着这个她有些熟悉,但实际却并不了解的男子,猜测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何会出现在这灞河之上,还一副落荒而逃的样子?不知他若今日逃过一劫,又会去往何处?
就在这不尴不尬的气氛当中,杨熙耳廓突然一动,听得一声异响从船板之下发出,似有什么机括被人扳动,不觉吓得魂飞天外,连忙抱起半梦半醒的箕子,迅速藏进那床榻之下!
金桂没有杨熙那惊人的耳力,但见他突然动作,如何猜不到发生了何事?她手忙脚乱将床榻掩上,自己坐在榻上,装作刚被惊醒的样子,厉声道:“谁在那里!”
然后只听“喀”的一声,那船舱的地板竟被人掀开,一个微笑的男子探出头来,不是董晖,又是哪个?
原来这董晖的画舫别有机杼,便是关了舱门,他也能从甲板下的暗门偷入这舱室之中!
董晖虽相貌不如董贤那般可惊天
人,也算是面如冠玉,丰神俊朗,但在舱室昏暗油灯的映照之下,只让人觉得这张笑脸诡异而扭曲。
“春寒料峭,衣衾单薄,金桂姑娘还没安歇,是在等着我来为你暖床么?”夜幕之中的无人之处,董晖终于撤下了温文尔雅的面具,满口皆是污言秽语,阴笑着向金桂逼近过来。
“别过来!”金桂尖叫着,将一个木枕向董晖砸去,“你敢过来,我就死给你看!”
董晖身为执金吾使,身上自是有些武艺,只见他伸手一捉,便将木枕拿在手中,轻轻丢掷开去。
“死?”董晖脸上笑意更盛,“你要去死,为何早先不投河去?还不是想着本公子能怜香惜玉,放你一条生路?”
金桂更不答话,翻身便从榻上站起,便要向着舷窗之外投河自尽!
但她还没跑到窗边,手腕已被董晖死死拿住,然后整个人就被狠狠摔回榻中,身子已被董晖死死压住!
“金桂姑娘莫怕,”董晖的脸近在咫尺,显得是那样阴森可怖,“我董晖乃是怜香惜玉之人,怎么舍得你这样一个小美人儿就这么死了?只要今夜你好好伺候我,我定不为难于你,明日一早便送你归家。”
金桂掏出怀中匕首,但还没来得及脱开匕鞘,便觉手上一麻,匕首已被董晖夺下,当啷一声扔在床前。
金桂受制于人,最后的武器也被卸去,心中半是凄凉半是担忧。
凄凉是因为自己连寻死都做不到,清白即将被这奸徒玷污,担忧却是害怕方才砸在榻上那一下将床榻弄塌,下面躲着的杨熙和刘箕子只怕就要被人发现了。
罢罢罢,反正自己已然决定一死,被这奸徒玷污之后再死,也没什么分别了,只求杨熙二人能度过此劫,安然逃去罢。
金桂侧过脸庞,两行清泪从紧闭的双目之中滚滚而出。
此刻杨熙蜷缩在榻下,一手拼命捂住刘箕子的嘴巴,不让他发出声音,另一手却不自觉地狠狠抠住身下木板,指甲翻卷,鲜血迸流而不自知。
一个娇弱女子为了保护他们二人,正在受到恶徒奸污,而自己却刚发下誓愿,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能出来!
苦啊,真是苦!
这如何不让他气塞胸臆,怒火难平?
那柄匕首,此刻便在他伸手可及之处。
如果不是为了箕子,他绝对会钻出榻下,拔出那把匕首,一刀结果了那正在奸污少女的不轨恶徒!!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出去杀了这董晖,只不过是多搭上两条性命,枉自送死罢了!
难道我什么都做不到吗?听着床榻的嘎吱作响,男子粗重的喘息和女孩无力的挣扎生仿佛就在耳边,杨熙的心中越来越冷。
如果是先生在此,他又会怎么做?慌乱之间,杨熙忽然这样想到。
先生定不会如自己一般,只会在此无能狂怒!
先生虽不在身边,但他不是已经将最宝贵的财富传承给自己了吗?自己心中贮有百家万藏,古往今来的智慧皆在其中,即使身不能出,但一定有办法做点什么!
他安定心神,瞬间搜遍百家万藏,须臾拣选数种阴阳方家秘术,皆是以神念驱动,可以乱人心智的诡异法门,虽然杨熙从未对人用过,说不得也得试上一试!
杨熙浩如烟海的神念运转外放,牢牢锁定董晖的气机,将那可以控人行动的“引傀”之术,那可以乱人心智的“蚀心”之术,还有那可以让人全身麻痹的“七曜九星定”,以及导引身体血脉的“子午注流法”一一用过,虽然这些法门无一例外皆须双方神意交通才能起效,运用之时多需以眼神为媒介,但如今杨熙藏在床下,却是顾不得了,只好死马当活马医,祈求某种法门能够生效了!
金桂外衣被那董晖剥去七七八八,已是死心任他蹂躏,但没想到忽然被钳住的双手一松,紧接着身上一沉,那董晖竟是软倒在她的身上。
金桂一得自由,便狠狠一脚将那董晖踢下床去,将那匕首抢在手里,满面泪痕地哭道:“你这个狗贼,我杀了你!”
董晖心中大骇,不知自己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忽然心跳加速,头晕眼花,竟连一个弱女子都压制不住,让她将自己踢下床来。
他想要爬起,却只觉全身瘫软,使不上力气,又见金桂持刀杀来,不由得大骇道:“金桂姑娘!有话好说,莫要如此,莫要如此啊!”
原来杨熙方才用出那些秘术,虽然没有四目相对
,产生应有效果,但他神念强大,或多或少对那董晖产生一些影响,又加上他诸法皆出,不计后果,效果叠加之下,终于让董晖血脉紊乱,身体酸软,以至于摔下床去,反被金桂占了上风。
船下舱室之中本有董晖的护卫,听见上层船舱中的响动,还以为是董金吾又在玩什么花样,皆是说说笑笑,没当什么大事,再没人想到,此刻他们的头儿正被一名弱女子拿匕首抵住了咽喉。
“姑娘,你千万不要冲动!”董晖感受到冰凉的匕首划在肌肤之上,只觉三魂去了两魂,七魄丢了六魄,“我是朝堂大员,你要是杀了我,便是断了自己的活路啊!”
金桂满脸泪痕,恨声道:“你掳我到此,给过我活路吗?反正我也要死,拉你陪葬,也不亏了!”说着匕首一探,一股锐痛从颈下传来!
董晖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怕说话声音大了,刀子直接捅进喉咙,他低声急道:“姑娘...姑奶奶...你这一刀下去,咱们两人都要死,连带着暖玉楼也要跟你陪葬!若你饶我这遭,我董晖对天发誓,这便将姑奶奶你送回城中,再也不找你们暖玉楼的麻烦!”
金桂终于迟疑了一瞬,她自小在暖玉楼长大,如今因为自己意气用事,弄得暖玉楼覆灭,实在非自己所愿。
何况如今杨熙和那个小孩儿还躲在榻下,自己死了不打紧,若是董晖死了,金吾卫必然要封锁整艘画舫,他们二人也是必死无疑。
想到此处,她收了哭声,但匕首却更往前探:“既然如此,你发个毒誓来!”
董晖一看能得活命,立刻指天赌咒道:“我董晖在此立誓,若金桂小姐饶我性命,我定立刻送金桂小姐回城,永世不再找暖玉楼各位姐妹的麻烦,若有违誓,让我董晖被...被天打雷劈!”
金桂咬牙道:“不行!你要拿你的二哥,拿你董氏全家发誓!”
如今董家显赫一时,都是托赖董贤的福荫,若是拿家族和董贤发誓,比拿他自己发誓还要可信!
董晖略一犹豫,咬牙道:“好,若我董晖对暖玉楼的姐妹们再有伤犯,便教我董氏一门圣眷尽失、家财没尽,男流女娼、流离失所!教我二哥董贤死无葬身之地!”
他也是被吓得狠了,誓言发得极重,生怕金桂不满意,一刀将他了账。
金桂见他毒誓出口,再无余地,便冷哼一声,又踢了他一脚道:“董大人,望你记得你的誓言!这便滚吧!”
董晖手软脚软,好不容易才支撑着站起身来,往那舱外挨去,一边口中谢道:“多谢金桂小姐不杀之恩,我这便命船返航,管教平明时分就回到长安城下。”
金桂又冷冷地盯了他一眼,咣地将舱门闩上。
舱下护卫听见舱内动静仅是响了片刻,便即止息,都笑道:“今日董大人怎么竟这般快法?不知是否将那小娘子弄得满意?若是需要我等代劳,我们也不是不能将就一下。”
董晖深一脚浅一脚下到底舱,听见这帮护卫的淫笑之声,不觉勃然大怒,厉声道:“你们这帮夯货在胡说八道甚么!赶紧给我返航!”
护卫们皆是面面相觑,不知为何董大人刚刚与那小娘子成其好事,为何心情却如此之坏?
难道是...他那方面有了什么问题,结果没能成其好事?
一干护卫憋住窃笑,纷纷各司其职,操船去了。
那船舱之中,金桂衣不蔽体,缩在榻上无声哭泣,杨熙从榻下钻出,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方才敢用刀子威胁朝堂大员,但如今却显得脆弱无比的女孩儿。
虽然杨熙应该好好感谢于她,但是此情此景,什么话语都是苍白无比。
最终杨熙只是轻轻为她披上衣衫,便抱着箕子,默默回到船舱的角落,闭目温养神意。
方才他的神念运转到了极限,种种从未应用过的秘术不计后果地用出,如今杨熙也是疲乏至极,头脑一片混沌。
-------------------------
平明时分,画舫迎着第一缕晨光,驶入长安厨城门的渡口。
在无数道目光中,一名云鬓散乱、衣着不整的少女低头从画舫上快步走下,怀中还抱着一具瑶琴。画舫上目送他离开的是一名面目阴沉的公子,还有数名金吾缇骑服色的卫士。
而所有人都未曾注意的是,那画舫背面的舷窗处,一个身影如同飞鸟一般腾跃而出,消失在茫茫水天之间。
第二百四十一章 易弁为钗裙
杨熙二人本欲离开关中,没想到中间出了这等变故,竟是离那长安城越来越近了,真是造化弄人。
离了厨城门渡口,杨熙虽然专捡那僻静处走去,但越是靠近城池,搜捕中.山王的军士就越多,再加上长安居民的个人素质和思想觉悟都高的很,遇到不明身份的可疑之人,都是异常警觉,甚至有人想要将他扭送有司,直令杨熙和箕子寸步难行。
一日之内,杨熙竟先后被三队乡勇游徼发现踪迹,只得慌不择路,望风而逃。他本意是欲离长安越远越好,但逃跑之路哪里容他想去哪便去哪?他负着箕子逃了一日,只在长安城外十里之内打转,直到暮色将起,才得了一些喘息之机,在一处人迹罕至的荒野沟渠之畔安身休息。
箕子连日来饥饱无着,跟着杨熙四处奔波,虽然经常是被他负着奔走,但这小小的孩童脸上已是写满疲惫。此子少年早慧,知道自己的生死便系于这位阿叔身上,只是咬牙苦撑,再不叫一声苦,以他这个年纪的孩童,已是非常难能。
但杨熙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如此奔波下去了,再这么下去,这小小孩童必然会劳累过度,病死路旁,自己须要想个法子,让他安顿一段时日,一来是暂避风头,二来也将养一些时日,让他能有喘息之机。
可是关中虽大,何处能容他栖身?
难道自己真的要向那百家盟低头,躲入鬼窟以求庇护?
就在此时,他神念微动,感觉左近有人正在极速靠近。以目前杨熙的耳力,若是全神贯注,方圆一里之内的响动都能有所知觉,但此时他听到踏过荒草奔来的足音,分明已在数十步外!
难道是自己太过疲惫,导致忽略了周围的响动?
杨熙霍然站起,便要背起箕子准备逃走。
没想到那人看见杨熙,远远喊道:“是不是杨郎官?可找到你了!”
他知道我的身份!
杨熙心中狂跳,远远看去,发现来人是一名四十余岁的汉子,一身劲装短打,健步如飞而来,观其面目,却是黄脸黑目,是一副杨熙从未见过的面孔。
知道他如今身在关中者,除了吕节,便只有百家盟了。难道这人是百家盟的爪牙?杨熙心中一凛,再不敢转身而逃,将后背露给此人,只得挡在箕子身前,识海之中神念飞速运转,准备一有不对,便施展阴阳秘术将其迷昏!
昨夜杨熙初运术法,便扰乱董晖心神,救了金桂于水火之中,这让他对自己的实力有了初步的模糊认识,但这术法究竟威力如何,是否能够伤敌自保,如今却该试上一试了!
“来者何人?”杨熙沉声喝道。
那人本是一路奔来,看见杨熙警戒之态,突然在距他十步之外猛然刹住步伐,如标枪一般挺立不动。此人由飞奔到静止竟是转换自如,丝毫不见滞涩,让杨熙心中猛然一凛:原来不是自己放松了警惕,而是此人轻身提纵功夫极高,踏在地面声音极小,又来的极快导致,自己若是要逃,还真不一定能逃出他的追踪。
YY小说
但此人却似并无敌意,不然也不会因杨熙的警惕而止步不前。只见他叉手向杨熙一礼道:“在下燕翅儿,乃是长安城游侠儿。我是受人之托,特来寻找杨郎官的下落。且喜杨郎官尚未走远,却让我在此找到了!”
长安游侠燕翅儿?
杨熙回想起以前小乙曾对自己说起长安行侠之事,确有一人名叫燕翅儿,长于轻身提纵,且惯会劫富济贫,是“群侠会”中之人。自己虽未见过此人面目,但看他的轻身功夫如此了得,他心中已有七八分相信。而且游侠儿与那百家盟相争多年,酿下不共戴天之仇,若此人真是成名游侠燕翅儿,必不是百家盟的爪牙了。
但是,他又如何知道自己身在此处,还能一路寻来?
杨熙心中仍未丧失警惕,低声道:“阁下又是如何知道我在此处?”
燕翅儿摇头道:“这倒不太方便说,杨郎官只需明白,我并无任何恶意,此来只为帮忙就行了。”
杨熙皱眉道:“我如何要信你?”
燕翅儿嘿然笑道:“不瞒杨郎官,如今长安城百里之内的巡戍军马,皆知有个少年携着一名五岁男童在逃,四处都有
人搜捕,你却不得不信我。”
虽然这话说的颇不客气,但杨熙知道,游侠儿皆是性如烈火之辈,自己如此狐疑,此人还能耐着性子与自己说话,已是相当不易。但让他就此相信这个燕翅儿,他又没法完全放下戒心。
毕竟,自己的决断不仅关系到自己,还关系到箕子的生死!
燕翅儿看着他犹疑不决的神色,突然后退几步道:“杨郎官无需多虑,且在此宁耐片刻,不要走动,须臾有人来此,你一见便可放心矣。”
说罢,他将身一纵,如耍宝也似在半空翻跃一圈,竟头也不回地向着来路疾奔而回!
杨熙目瞪口呆地看着燕翅儿的身形几个纵跃便消失在干枯的沟壑旁边,不知该立刻离去,还是要在此继续等候。但他低下头,看到小箕子那疲惫枯瘦的小脸,终于一咬牙,决定赌上一赌,便相信那燕翅儿,在此等候!
过了半个时辰,便见远处一辆灰蓬马车,沿着土陇摇摇晃晃疾驰而来,杨熙心中忐忑不安,但仍是留在原地,等待那马车驶向近前。
须臾马车驶来,杨熙一看那御车之人,不由得愣了一愣,原来御车的竟是一个女子,约是十四五岁年纪,身着一件滚缎锦的月白衫子,生得明眸皓齿,圆脸桃腮,两个笑靥如春水吹皱,看上去娇俏可人。
杨熙认识这个女孩。
她与昨夜和杨熙共处一室的金桂一般,也是暖玉楼的姐儿,名叫红药的便是。
原来如此!杨熙顿时恍然大悟。
难道竟是金桂姑娘脱身之后,央那游侠燕翅儿来找寻自己么?
那马车篷厢的布帘打开,里面果然露出金桂的面容。
“杨公子,”那红药跳下马车,笑着立在杨熙面前,“多日不见,你怎么做这乞儿装扮?”她又看看旁边的刘箕子,故作惊讶道:“哟!这是你的孩儿么?竟已经这么大啦!”
红药天生是顽皮的性子,昔日杨熙来暖玉楼中,对人皆是彬彬有礼,没有什么官爷架子,红药便经常撩拨调笑于他,经常将他逗得面红耳赤,说起来比那金桂,与杨熙却是熟稔多了。
“红药,不得无礼!”车中金桂出声道,“也不看看是什么场合!”
红药回头对金桂做了个鬼脸:“还不知是谁今日方归楼中,便匆匆忙忙地央着我驾车出来呢,如今找到人了,对我却不客气起来了么?”
听了她们的对话,杨熙方知金桂回到暖玉楼后,挂心他的安危,便央求红药驾车出城来寻他的下落,最后燕翅儿找到了他的踪迹,二女便马不停蹄的赶来了。
“还愣着干什么,上车来呀?”红药掀起车帘,作了个“请”的手势。
杨熙却迟疑了起来:“这是要去...去哪儿?”
红药没好气道:“还能去哪儿?回长安城里,去暖玉楼呀!”
杨熙一惊:“回...回长安?这....”
金桂从车上走下,轻声道:“如今关中之地皆不安全,但搜捕你们之人定然想不到,你们会去长安城中躲藏。等躲上一阵,风头过去,再找别的容身之处便是。”
杨熙仍是犹豫不决:“可是...可是且不说如何经过层层盘查进得城去,我们若是到了暖玉楼中,只怕会给楼里引来祸患。”
毕竟刘箕子身份太过敏感,若被人发现他藏在暖玉楼里,怕是莳妈妈与阖楼上下的女孩子们,都要跟着掉脑袋!
“带你们回楼里,是妈妈允可过的。”金桂的声音虽轻,但带着不容质疑的坚定,“至于如何过那城防关卡,杨公子且不必担忧,一切看我们便是了。”
“快走罢,”红药促狭催促道,“一会儿城门该关了,杨公子是想让我们姐妹陪你在这荒郊野地过夜么?”
杨熙听他如此说法,顿时将心一横,对着二女一揖到地:“两位姐姐的大恩大德,杨熙便生受了!”说完,便抱着箕子走上车去。
红药娇笑一声,调转马头,驾车往长安方向疾驰而去。
金桂则是低头坐在杨熙对面,轻声说道:“公子快别说什么感谢的话,若不是公子,昨夜金桂便已是个死人了。”
虽然
杨熙并没有说出自己以秘术放翻董晖一事,但金桂冰雪聪明,如何不知是杨熙暗中相助,才让自己化险为夷?
我冒着危险出城来找他,只是还他的恩情罢了。
金桂对自己这样说道。
红药虽然言笑无忌,但御术却十分精熟,须臾便赶着马车从崎岖小路驶上大道,怪不得金桂不央别个,只让她一起出城找人。
杨熙知道城关越来越近,不由得担心起如何过关的事,毕竟现在全城都在寻找五岁男童,只要先开车帘搜查,便能看见车中的箕子。
金桂却毫不担心,抿嘴笑道:“其实官军只在搜寻小男孩儿,只要没了这位小公子,咱们便不会受人怀疑,不知是也不是?”
箕子听了此言,吓得脸都白了,只道这位好看的姊姊要将自己抛弃,杨熙却听出弦外之音,模糊地猜到了她的意图。
难道说....
金桂笑意盈盈,从那马车的角落拿起一个装饰精美的八宝锦盒,打开盒盖,便有若有若无的香气扑鼻而来,原来是她的妆粉盒子。
“小公子过不得关,小丫头想必过得。”金桂端详着箕子惊疑不定的小脸道,“小公子便稍微委屈一下,我来帮你换一身小丫鬟的行头,你生得这么标致,必然能够瞒天过海。”
杨熙听了这话,不觉又惊又喜,连连以手击额,叹息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竟有这么简单有效的计策,我杨熙枉自胸中藏了兵书谋策无数,却想不到这个法子,真是愚蠢之极!金桂姑娘真是闺阁中的张良、萧何了!”
金桂见杨熙如此失态,不觉掩口轻笑道:“这是我们女儿家才想得到的法子,杨公子乃是庙堂栋梁,再也想不到这种雕虫小技的。”
说罢便为箕子揩抹脸上脏污,匀上轻粉胭脂,又将总角解开,梳理成为丫髻,最后将他身上脏衣剥除,换上一套小小的女儿罗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便奇迹般地变成了一个香喷喷的小丫鬟!
红药从车外探头来看,不由得拍手笑道:“好个俊俏的小丫鬟儿,再看不出是个男孩了!”
箕子糊里糊涂,任凭金桂在自己脸上身上施为,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又有了命了,不由得心怀喜悦。
杨熙从未见过女子化妆,此时看着这易容化妆的过程,只是惊叹连连,叹为观止,不防红药笑道:“杨公子,你也得换一身女子服饰,这样才遮掩得过!”
杨熙大惊道:“我....我就不用换了吧...”
金桂嗔怪地瞟了红药一眼,从衣箱里取出一身男子衣衫:“杨公子别听这小蹄子胡缠,你换一身干净衣衫便是。”
杨熙此时身上衣衫褴褛,与二女共在这车中的确会让人起疑,金桂心如细发,早已想到此节,还给他带了一套衣衫。
在狭小的车厢内更衣换装殊为不易,更何况还有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孩儿就坐在旁边,杨熙看着那整洁的衣衫,却迟迟不敢动手。
金桂看出他的窘态,脸上也是一红,轻声道:“杨公子,急事从权,让金桂来为你更衣吧。”
杨熙知道她说的没错,当下也不好在说什么,只是闭上了双目,低声道:“有劳金桂姑娘了。”
金桂看到杨熙微微张开双臂,但是紧紧闭着双眼,一脸皆是紧张,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
真是个君子,还是个呆子!
虽然金桂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纤细的手指触到杨熙那在奔波中变得粗糙的肌肤,却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杨熙只觉如有蚂蚁爬过,酥酥麻麻。金桂的心跳在砰砰加快,在神念耳目之力无比出众的杨熙面前,如同擂鼓也似,微微喘息之声更如海潮拍案,女儿家身上若有若无的幽香钻进鼻腔,直让杨熙的脸越来越红,一直红到耳根下面。
须臾更衣完毕,两人却都如打了一场大仗,额头均是渗出一层密密的汗珠。金桂微微呼出一口气,上下打量着换完衣衫的男子,虽然脸上已有不少风霜之色,但是仍是一个翩翩少年郎。
她的唇角不自觉地又露出一丝笑意,浑然未觉今日自己展露笑颜的次数,可能比过去一年还要多些。
第二百四十二章 雏龙花丛隐
马车辚辚,终于在长安即将宵禁之前,赶到了霸城门处。
守城军士本已将城门关闭大半,但一看驾车者乃是一个巧笑倩兮的小美人儿,不由得皆是眼前一亮,纷纷借着检查为名上前调笑。
打开车帘,看见车内是一对少年少女,女儿姿容出众,少年年纪虽轻,衣饰也不华贵,但一身气度颇为不凡,还有一个小丫鬟,偷眼看着检查的军士似乎甚为紧张。
天子脚下,能乘车出游者非富即贵,还能携带两女一婢,必然是王孙公子之流。虽然那少年貌似谦和,向众军点头示意,让他们随便查验,但那些军士如何敢造次乱搜?
检查没有可疑人等之后,马车便被放行入城,杨熙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真是造化弄人,自己竟在这种情况之下,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返回了长安!
进得城中,杨熙忽然心有所感,不由得掀起车帘一角,正看见道旁一堵矮墙之上,蹲踞着一个身影。
是那在城外找到杨熙与箕子的游侠燕翅儿。
他竟是一路跟随这辆马车,暗中保护至此。
杨熙对他点头致谢,那燕翅儿咧嘴一笑,将身向后一纵,消失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之中。
马车隆隆向前行驶,驶过尚冠街前,直向那暖玉楼而去。
虽然天下大饥,但长安这等纸醉金迷之地,朱门高户依然是夜夜笙歌,像香室街、暖玉楼这种销金之窟,更是灯火辉煌,莺歌燕舞,恩客不知昼夜,姐儿不懂忧愁。
夜色降临,暖玉楼前门美女迎来送往,贵人如缕不绝,谁也没有注意到,一辆马车悄悄驶向暖玉楼的后门,门首两个汉子立刻上来拉住马缰让车停稳,杨熙等人便从车上鱼贯而下。
红药只在那后门上以奇怪的节奏敲得一敲,立刻便有一个小鬟打开门来,将众人迎迓入内,显然是早已等候在此。然后那门便扑地关上了。
杨熙走入后院,看见那开门的小丫鬟低眉顺眼在前方引路,她身量未足,却穿着一件不甚合身的半旧短裾,有些晃晃荡荡,应是其他姐儿淘换下来旧衣,为避免妨碍行动,袖口衣袂皆卷起甚高,露出瘦瘦的手腕脚腕。
他看这小丫鬟有些眼熟,不由得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前面可是...蕊儿姑娘?”
小姑娘吃了一惊,停住脚回头来看,一双眸子里满是惊诧,不知这位公子缘何竟知道自己这个小丫头的名字。
她果然便是暖玉楼后厨的粗使丫鬟小蕊儿!
比起一年之前,小姑娘身子略略长开,腰肢也如那水边的柳条,伸展出一些妖娆的味道,但因为整日做着粗使活计,手上脸上的皮肤显得颇为粗糙,只有一双大眼,黑白分明有如月下的琥珀。
小蕊儿虽是个下等奴婢,但是她曾经受过杜稚季的绑架,也曾与杜小乙一起出生入死,还与那小沁有过一段不算友谊的友谊,杨熙虽然未见过她几次,却牢牢记住了她的样貌。
再加上小乙偶然提起她时,那掩饰不住的思念,小沁说到迫不得已以她为质时,那溢于言表的懊悔,让杨熙对她的印象更加深刻了。
但在小沁这边,因为身份低微,却是连杨熙是谁都不知道,所以听到杨熙叫出她的名字,才感到无比的诧异。
“我叫杨熙,是小乙的...朋友。”杨熙斟酌着措辞,“小乙前一段时间跟
我在一起,他...他说很想念你。”
小乙?
小蕊儿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泪水却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竟能在这里突然听到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相思入骨的名字!
“小乙哥....他...他在哪里?他还好罢?”小蕊儿努力止住抽泣,语带颤抖地问道。
“他受了些伤,如今不在关中,正在一处安全的所在养伤。你放心吧,他伤好以后,便一定会安全回来的。”杨熙看着这泫然而泣的女孩儿,不由得温声安慰。
“受伤?”小蕊儿失声低呼,“他...他是怎么受伤的?”
杨熙正要向她道歉,毕竟小乙正是为了保护自己才身受重伤,不想旁边红药已经耐不住烦,张口骂道:“你这个小淫妇,问东问西的做甚么?还不快带咱们去见妈妈!”
这小蕊儿在院子中地位最低,谁都可以对她动辄打骂,此时红药一骂,她登时噤若寒蝉,再不敢说话,忍了哭声,继续带路前行。
小乙突然失踪,连消息也没有一个,最担心他的人除了韩狗儿,必然是这小蕊儿了。如今骤然听到小乙的消息,小蕊儿又是心疼又是开心,心疼的自然是小乙不知在何处受伤吃苦,开心的是终于知道了小乙的下落。
他没有死!
而且,刚才杨公子还说,小乙哥很想我,他没忘了我!
想到这里,小蕊儿的脚步都不觉轻盈起来。
“蕊儿姑娘,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沁。她也曾跟我说过,她很后悔将你当人质,虽然她没说过,但是我猜她很想跟你道歉。”杨熙看着那神情复杂的小姑娘,又低声说道。
小沁?
小蕊儿一呆,想起那个身世凄苦,但性子刚强,本事又是大的出奇的女扮男装的小姊姊。
她竟然也还记得我!
拿我做人质什么的,其实我一点也不记恨,毕竟我就是个小丫头,是最不值钱的人罢了,你那时不也是被逼无奈么?
小蕊儿心中乱翻翻地,带着众人一路走上后厅的连廊,冷不防地撞在一个人身上。
她吃了一惊,抬头一看,眼前是一个霞帔彩襦的美妇,满头珠翠,丽色无双,但那脸上却是挂满寒意,冷声道:“小娼妇,走路不带眼睛么?滚去后厨烧火罢!”
这位美人不是别人,正是暖玉楼的主人莳妈妈,她竟亲自迎下楼来了!
小蕊儿怕这妈妈怕的要死,再不敢在此久留,只是赶紧连滚带爬地回后院去了。
杨熙看着这位曾是自己先生媵妾,如今却是暖玉楼主人的女子,一双凤眼瞧着自己,脸上寒意竟是丝毫没有减少,不由得心中打了个突,连忙上前拜见道:“莳姨,您近来可好?延嗣久疏问候,实在是大大不该。”
莳妈妈冷笑一声,厉声道:“我一个烟花女子,怎么配当你杨大人的阿姨?老的小的一样不让人省心!你自放着好好的官儿不做,且去闯祸便是,让你杨大人进我这暖玉楼,没得污了你的清白!”
杨熙听她说得狠厉,不由得连连赔罪道:“让莳姨担心,真是该死,该死!若不是莳姨搭救,延嗣怕是要过不去今日了,如此大恩,杨熙怎能或忘?”
莳妈妈冷哼一声道:“我何德何能,搭救得你?你是金桂这个蠢丫头自作主张救的,她既救了你,那
便让她安顿你便了,我这里没你安歇落脚的地方!”
红药和金桂听了,顿时魂飞天外,只是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莳妈妈收回成命,杨熙这才知道,原来红药和金桂出城找自己,竟未得莳妈妈的允可,全是金桂自己自作主张!
yawenku.com
一时间他又是震惊,又是惭愧,心中对这个面冷心柔的女孩儿充满了负疚之情。
莳妈妈的言下之意,便是金桂自作主张救回杨熙,便要自行安置于他,不仅是不留杨熙在此,连金桂也要赶出门去!
可是这两个女孩儿也是无根浮萍,除了这暖玉楼,还有何处可去?
“你那先生虽然离开长安了,但是太常署左近那座宅子不是还在么?你又不是没家可回,为何要求我收留?”
莳妈妈一语点破,杨熙顿时恍然大悟。
对呀,自己不是还有杨宅么?
他虽然不告不署多时,但是至少现在还没有丧失官身,还有先生遗留下来的家财,如何也不能算那无家可归之人了。
只要将箕子藏好,不让人发现,自己径自归家,也并无问题啊!
莳妈妈看着杨熙脸上忽悲忽喜,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口气。若虚就这么对这个少年撒手不管了,他能在这波谲云诡的长安城中好好地生存下去么?
看着跪地求饶的金桂和红药,莳妈妈硬起心肠,寒声道:“红药,把杨大人和金桂礼送出门,不许他们再踏入楼里半步!”她又瞟了一眼站在角落瑟瑟发抖的那个小丫鬟装束的孩童,“至于这个小丫鬟...我瞧着挺顺眼,就先留下来吧。”
杨熙如梦初醒,明白了莳妈妈的用意。
她是想将箕子留在楼内,既能将他保护起来,让他不会连累自己,还能让有心之人找不到证据端倪,以防惹祸上身!
想到此处,杨熙突然也跪伏在地,向莳妈妈行了大礼!
“莳姨之恩,杨熙没齿难忘!”他一拜再拜,莳妈妈本欲不受,但看他脸上神色,竟比自己得救还要开心,不由得又是轻叹一口气,将他的大礼尽数受了。
箕子什么也不懂,只道杨熙要将自己遗弃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所在,他在这月余的的奔波劳苦之中,早已对杨熙产生了依赖,顿时哇哇放声大哭,却被红药一把拉过,狠狠堵住了嘴巴。
金桂知道莳妈妈言出如山,从不反悔,饶是她性子坚忍,骤然被从这自小生活的暖玉楼中赶将出去,也是愁肠百结,泪落如雨。她向着莳妈妈磕了几个响头,无助的视线投注在杨熙身上。
若是杨熙不管她,她便只能流落天涯去了。
杨熙却知莳妈妈是因那董晖之事,想让这金桂暂避风头,莫要引起官家注意,他低声道:“金桂姑娘若不嫌弃,可先去杨宅栖身,等到莳姨气消了,在下就将姑娘送回来便是。”
莳妈妈看着这或跪或哭的一群人,登时再无耐心,连声催促道:“快走,快走!”便头也不回地返回前厅去了。
前厅之中,满堂王孙公子正在欣赏那一对双胞胎清倌的优美舞蹈,冷不防楼中的莳妈妈挂着如花笑靥趋入堂中,招呼小婢为众人送上美酒,引起一片叫好之声。
没人看见莳妈妈的笑容之中那一丝忧色,也没人发觉一辆马车正悄悄地从暖玉楼的后门驶离,更没人知道,暖玉楼的后院之中,多了一个面黄肌瘦,只有五六岁年纪的小“丫鬟”。
第二百四十三章 离人故园归
太常署旁边有一所宅院,是先帝御赐给太常礼官大夫杨洵的住所。
当年杨洵从江夏归京,被先帝待之以国士,赠宅赐金,拜为礼官大夫,兼太常博士,秩俸千石,且许其“侍中”,可随时入宫面圣。
其时太常卿告老,左右丞立足未稳,朝野皆以为不久这位天子的心腹老臣便会再进一步,执掌太常,身登卿位,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不到一年时间 ,先帝突然暴病而亡,新帝对这老臣却没有多少香火之情,甚至还有些忌惮之意,夺了其“侍中”的特权,再不召其上殿。
一朝天子一朝臣,便是此意了。
及至这位老臣的弟子杨熙成为尚书郎,事情仿佛才有了一些转机,难道这杨家又要发达了?虽有不明就里的朝臣想要与杨家亲近,但那些真正底蕴深厚的世族之家,都多少听见风声,知道天子对杨洵的态度依旧,皆是按兵不动,不敢轻易向杨洵示好。
最近半年,杨熙与杨洵二人先后失踪,先是杨熙忽然不告不署,只过了数日,尚书署的同僚便即发觉,报与长官知晓,客曹尚书沮辰还曾亲自上门询问,但一问才知,那太常博士杨若虚,也已离去多时,不知所踪,止余一些仆婢看守家门。
沮辰虽不明就里,但隐隐感觉哪里不对,当下不敢隐瞒,立即向时任尚书令唐林禀报,且看长官如何区处。
可是诡异的是,唐林只是思忖片刻,道:“留中。”
留中的意思,便是将此消息留在尚书,不报天子。
长官既如此决断,沮辰也便无甚话说,只是继续安排公事,点卯排班时只将那杨熙当作不存在一般。
就这么过了半年,同僚们甚至都快要忘记还有此人,只有到了发放俸禄之时,才想起来还有这个人在。
冬春交际之时,那杨洵忽然返回长安,呈上奏疏,自请面圣。天子虽对这位老臣心怀戒惧,但不知为何,看了他的奏疏之后,竟立刻连夜将杨洵召入宫中,且令董贤、夏贺良、李寻、解光等宠臣相陪,大开宴席,便似那“痿痹”之疾都好了几分。
这一夜间,不知多少朝臣心中忐忑,都以为这杨洵或将重新得宠,有些人甚至都已备下礼物,准备再去杨宅拜访。
但是此夜席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宫中传出来的消息是两下相谈不睦,乃至君臣不欢而散。
第二日上,便听说那杨洵挂官印在太常署中,飘然离开长安,竟是一言半语也未留下。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表明杨洵已再无翻身的可能了。
天子大光其火,次日朝堂之上屡屡无故动怒,多名臣子皆被迁怒。更有小人落井下石,趁机进谗,告发杨熙不告不署之事,但天子不知为何却隐忍不发,并未治那杨熙之罪,那尚书令唐林却因隐瞒此事,被狠狠申饬一番,降官一级,由尚书令降为尚书仆射。
后来唐林又在殿堂之上为孙子严求情,终于被贬到敦煌那等鸟不拉屎的所在,倒皆是后话了。
且说这杨宅在若虚先生去后,一直闭门谢客,直到今夜杨熙带着金桂来到门首,方一敲门,便有一位老
仆开门出迎,正是从江夏一直追随若虚先生师徒二人到此的李翁。
“真的是公子!”李翁浑浊的双眼老泪纵横,“这些时日老奴无日无夜为公子祝祷,可算把您盼回来了!”
杨熙见到这位追随先生背井离乡的老仆,心中也是滚热一片,一瞬间便有了回家的感觉。但是理智告诉他,这并不是可以放松心神的时候。
“李翁,家里一切可好?先生呢?”杨熙迫不及待地问道。
“家中一切都好,都好,虽然先生和公子俱都不在,可也没什么人敢于上门罗唣。”李翁激动得浑身颤抖,忙将杨熙和金桂二人迎入堂上。
半年多没见,杨熙此时满脸沧桑之色,但身子骨却似强健了许多,李翁看在眼里,又是欣慰又是心疼,慌忙要将一众仆婢唤醒,前来服侍。
杨熙慌忙将其喊住,只让他将金桂安排在厢房暂歇,方才向李翁询问过往之事。
李翁知道杨熙是怕他人知晓机密,当下关门闭户,秉起油灯,与杨熙二人细细分剖向来之事。
李翁本是一名乡野村夫,一生无儿无女,世代生长在江夏,后来机缘巧合,才成了杨洵先生的仆役,十数年耳濡目染,虽无甚高远见识,也颇为识得厉害轻重。当下他只捡重点,将杨熙离开长安之后的事情一一道来。
原来那夜若虚先生随着吕节和计无双赶往霸陵郡,蝠先生、蛛夫人趁夜袭来,将杨熙和小乙掳走,那寄居在此的小沁姑娘也趁乱遁去,不知所踪,正当人心惶惶之际,若虚先生从外归来,看到空落落的宅院,虽然脸色有些阴沉,却似并无多少惊讶,只是嘱咐李翁带领童仆守好门户,自己便马不停蹄离开了杨宅,许久也未回还。
bidige.com
秋去冬来,京中发生了许多事情,朝堂之上你方唱罢我登场,市井之间暗流涌动,但这些李翁都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他只是严守若虚先生的指示,谨守门户,等待主人归来。
期间倒是也有人上门拜访,比如尚书令唐林,比如大鸿胪任宏,还有行踪神秘的游侠儿来打探杜小乙的下落,李翁只推不知,倒也没有人来为难于他。
忽忽年关过去,又是春来时节,若虚先生终于归家,但并无杨熙同行,李翁从小看着杨熙长大,自然忧心他的安危,但数次询问,若虚先生只是皱眉不答。
过不多时,若虚先生忽然收拾行装,说要出远门去,李翁询问归期,若虚先生却道,此一去,也许便不再归来了,只嘱他耐心等待杨熙归来,临行之时,竟是一言也未给杨熙留下。
杨熙心中一沉,知道那百家盟的唐渊所说果然属实,先生如今已经不在长安了。但是先生究竟是去了何处,竟走得如此匆忙,以至于连一个口信、一封信函也未给自己留下?
杨熙沉思片刻,忽然开口问道:“李翁,你缘何知道我今日归来?”
杨熙其实早就存了这个疑惑。
若不是早知道自己即将回来,怎么会自己一敲门,李翁便应声而开,恰似一直在等着自己一般?只不过他进门之时有金桂在侧,不方便开口询问,所以直到此时,他才问出口来。
李翁却似早知道杨熙会有此一问,不慌不忙从袖中拿出一支短短的竹片,低声道:“是吕节吕功曹,暗中央人传信过来,说公子今夜必然归家,我这才一直等候在此,不敢或寐。”
杨熙定睛一看,李翁手中的小小竹片,却是京兆府传令用的一支竹符,上面一片空白,并无字迹。
他微微一怔,立刻想起当年自己在京兆府任功曹时,吕节曾教他假传符令,调兵追缉人犯之事。此事除了他和吕节,并无第三人知,可见这空白竹符必然是吕节送来,不是他人假冒。
杨熙只觉内心一震,许多之前没想明白的疑团忽然豁然开朗。
他从董晖的画舫上离去,只有金桂才知道自己的去向,那游侠燕翅儿如何却能找到他的踪迹?
金桂一个青楼女子,自然不可能请动燕翅儿这种地头蛇,那只能说明,金桂在进城之时,早有游侠儿正在寻找他,只不过是通过金桂得了自己的去向消息,才一路将他寻见。
能够驱使这些游侠儿的人不多,但对于吕节这种京兆府的官家功曹,平日便与这些牛鬼蛇神打交道,却是有办法让他们效力一二。
看来杨熙能够乘着暖玉楼的马车返回长安,又安然返回杨府,全赖吕节背后帮忙之功,这家伙嘴上说着不愿沾惹是非,又不敢抛头露面,但背后却不知倾尽多少力气,调动多少关系,才保住了杨熙和箕子的性命。
吕节这家伙.....
杨熙心头灼烫,若是小乙做出这等舍己助人之事,他并不会怎么惊讶,但那胆小怕事,惯会见风使舵的吕节如此帮助自己,却不知道下了多少决心,正是如此,这帮助才显得如此弥足珍贵。
杨熙再问京中余事,那李翁只是个乡村野老,又一直闭门在家,既不知朝中变化,也不知草野秘闻,甚至连丹夫子一家如今的情况都不甚了然。
杨熙只得安定下心神,暂且回到房间休息。如今自己已经回到长安,箕子也有处安顿,无需担心他的安危,种种不明之事,且待来日亲自了解确认便是。
经历了数月的奔波劳累和担惊受怕,现在终于回到了安全所在,杨熙本应安然入睡,可是想起不知所踪的先生,波谲云诡的时势,那些与自己有关的人和事,杨熙久久不能成眠,直到四更时分,才小睡片刻,天刚放亮,便又醒来。
李翁和家中仆役劳累半夜,应该还在睡眠,金桂歇在偏厢,也是寂静无声,厅中堂下空无一人。
他信步穿廊过院,看到院中草木葱茏,不觉已是阳春时节。
昔日此时,寄居在后堂的小沁肯定早早醒来,开始苦练刀法武艺,再过些时分,先生便会起床更衣,自己便要就近服侍,然后在先生教导之下读书治学。过了午后,小乙或会上门来跟自己学字,带来一些市井之间的趣闻。
秋去春归,宅园如旧,只是曾经聚集在这宅中之人,如今已是天各一方。
但如今我已经回来了,我倒要看看,这长安城,如今却是何种模样?!
杨熙再不迟疑,推门抬步,毅然走入这泱泱长安城中!